《青春歌舞伎》 第一卷 序幕 「你想创立歌舞伎社?」 「是的。」 这个回答伴随著满面笑容。 远见抬头看著面前的十六岁男孩,扶一下银边眼镜的镜脚。这个男生应该是他担任导师的班级学生……但远见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是指欣赏歌舞伎、研究歌舞伎历史的社团?」 远见虽然想不起学生姓名,但仍姑且继续对话。他记得这个学生应该是坐在中间左右靠窗的位子,个子娇小,眼睛大大的,有一张娃娃脸,即使混入女学生群中也不会太突兀,没有特别显著的发言或行动,但也不会过于文静,是个很普通的学生──也因此更难记住他的名字。 「啊,我们会欣赏歌舞伎,可是不会研究历史。嗯~也许会稍微研究一点吧?但这不会是主要活动。我想要做的不是研究。」 远见无意识地摸摸喉咙,他觉得这个学生的名字好像浮出到喉头了。新学期已经来到四月下旬,在这个时期也该记住所有学生的名字。 「那么,你想做什么?」 「歌舞伎。」 「我不是在问这个,这一点你刚刚已经说过了。」 「简单地说,我想要演戏。我想要自己上演歌舞伎。」 竟然是要演戏!远见有些意外。他把正要填写的文件收进最上层抽屉,替刚刚使用的原子笔仔细盖上笔盖之后,重新审视这名学生。 「不太可能吧?」 「咦?为什么?」 学生显得很惊愕,似乎从没想过会被否定。 「歌舞伎是日本传统艺能。」 「是的。」 「有好几百年的历史。」 「是的,大约四百年。」 「没错。它不是普通戏剧,高中生要演出实在太困难了。」 「嗯~?我觉得还好吧?」 学生说话时不只歪著头,是整个上半身都随之倾斜。他的肩膀轻碰到肌肉君,因而「喔」了一声挪动一步。肌肉君是真人尺寸的肌肉解剖模型。虽然不知道是谁命名的,不过在远见来到这所学校之前,它就已经在这间生物准备室里。它的伙伴骨头君则垂著双臂伫立在窗边。据说肌肉君和骨头君每晚都会说相声,成为校园七大怪谈之一。负责吐嘈的是骨头君,负责装傻的是肌肉君。 「我们谈的是歌舞伎耶。歌舞伎不就是那个……穿著夸张的服饰、画著夸张的舞台妆,然后虚张声势地说『你要是不知道,就让我来告诉你~』之类的?」 「这是弁天小僧吧?可惜还差一点,正确台词是:『若是不知,且听我道来。』」 「没错,就是那个。」 「是的。另外,他的姿势叫做『亮相』,不是虚张声势。」 「『亮相』?还有专有名词?」 学生笑咪咪地点头说:「是的。」远见四十五年来都过著理组人生,对于艺术完全是门外汉,当然不懂歌舞伎,就连电影也只看纪录片。 「还有,老师提到夸张的舞台妆,是指『脸谱』吗?」 学生问话时还勾著肌肉君的手臂,一副友好状。 「嗯,我好像听过这个名词。」 「弁天小僧不会画『脸谱』。根据设定,他出场时是假扮成武士家的小姐,所以会画女形的妆。」 「……是吗?不对,等等,他不是有刺青吗?像远山金四郎(注2:◆ 曾任江户城的行政司法官,日后成为时代剧题材。据说他身上有樱吹雪的刺青,与恶徒对峙时,会脱下上衣露出刺青。)一样。」 远见脑中浮现模糊的画面:男人脱下半边衣服,露出刺青,摆出招牌姿势喊:「还不退下!没看到这身樱吹雪刺青吗?」……不对不对,这样好像混杂了水户黄门的剧情(注3:◆ 水户黄门时代剧是以江户时代水户藩主德川光圀为原型,描述他在退隐之后带著随从周游日本各地访查。当他要揭露身分时,随从会拿出印笼喊:「还不退下!没看到这家徽吗?」)。时代剧不知为何总是容易搞混。 「是的。弁天小僧脱下半边衣服就会露出樱花刺青,毕竟他的本行是白浪。」 「白浪?那不是烧酒的酒名?」 「不是。白浪是小偷的意思。」 「我看不出关联性,白浪为什么是指小偷?」 「好像是因为中国古代有名为『白浪团』之类的小偷。原始出处似乎是那里,不过我也不太记得。」 「这样啊。」 远见点点头,又扶起稍微下滑的眼镜。 「……所以说,你应该也明白了,我完全不懂歌舞伎。」 有句格言是「无知之知」,意思是「知道自己不知道」。 这是远见很喜欢的一句话。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首先要承认自己无知才行。身为生物老师的远见即使不懂歌舞伎,也不算太丢脸。 「是的,我很明白老师完全不懂。」 话说回来,被一个十六岁学生一本正经地点头认同,远见的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他轻咳一声,补充说:「我想大多数人都半斤八两吧?对歌舞伎有兴趣的学生应该很少。这样还能成立社团吗?」 「我会努力募集社员。我一直希望上高中之后能从事歌舞伎活动。」 远见听著这个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学生充满热诚的发言,决定直接问他从刚刚就一直抱持的疑问: 「你为什么想要创办歌舞伎社?」 「嗯?因为学校没有歌舞伎社……我就决定自己创社。」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选择歌舞伎?」 「哦,我懂了,因为我很喜欢。」 学生回答得如此轻松自然,让远见乍听之下也差点接受──哦,原来是因为你喜欢啊~那当然……然而他想到这里又马上打住。不对不对,等一下! 远见继续问:「我知道你喜欢歌舞伎,可是高中生应该很少人会喜欢歌舞伎吧?呃……同学,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歌舞伎?」 「老师,我叫来栖。」 远见吓了一跳。这个学生──来栖──似乎察觉到远见想不起他的姓名。远见坦白地说「对不起」。 「没错,来栖。呃,来栖黑悟。」 听到姓氏之后,名字也想起来了。远见想起这个学生常被要好的同学称为「小黑」。来栖很开朗地回答「是的」,看来不太在意老师忘记自己的名字。 「我喜欢歌舞伎是受到祖父的影响。我从小就常常和他一起看影片。」 「原来是受到祖父的影响。不过……光是喜欢,不能创立社团……」 「咦?不行吗?」 来栖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可是,喜欢足球的人都会进入足球社吧?喜欢动画的人也会加入动画研究社。大家不是都选择自己喜欢的社团活动吗?」 他说得也有道理,没有理由足球可以而歌舞伎不行──只是很罕见而已。 「请让我成立歌舞伎社!」 小巧的头颅「咻」一声低下来,然后又回到原位。来栖的手肘稍稍碰到肌肉君,连忙抓住它的手臂。他用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凝视远见说‥ 「我想要在这所学校招募伙伴,一起演出歌舞伎!」 来栖扶著肌肉君热烈地提出诉求,眼睛闪闪发光地直视远见。这孩子的视线如此直率,让远见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最近很少看到这种年轻人了。 现代是资讯社会,资讯泛滥到令人受不了的地步。就连已经四十多岁的远见,面对巨浪般涌来的资讯都感到吃不消,不知该如何选择。资讯的巨浪也同样袭向孩子,他们的手机和电脑不断涌入原本该在更年长之后才得到的资讯。结果他们的脑中塞满资讯,即使没有亲身体验也自以为早就知道而满足。有这种倾向的学生越来越多。 「歌舞伎啊……」 「是的。」 在这样的潮流中,来栖却打算运用身体与脑袋进行崭新的挑战,更显得难能可贵。远见先前对来栖的评价是「没有显著的特色」,但现在应该修正。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没有任何一个学生是毫无特色的,只是远见没有好好注意到来栖罢了。他在内心自我反省,当了二十年教师仍旧不够成熟。 对来栖而言,歌舞伎似乎是极富魅力的传统艺能。大概就像远见用显微镜观察黏菌那样有趣吧?黏菌能以最短路径走出迷宫,却少有人能够理解其奥妙。 「你想要亲身体验歌舞伎演出,学习传统艺能……吗?」 「是的。」 每个人著迷的东西都不一样。「大家都不一样,大家都很棒。」远见忘记是哪位诗人写过这样的句子,不过他打从心底赞同。 既然如此,身为教师的他能为来栖做什么呢? 「这是了解日本文化的社团活动吧?」 「是的!」 远见看著目光更加炯炯有神的来栖。 身为导师的他,必须告诉学生真相: 「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 第一卷 序幕 「你想创立歌舞伎社?」 「是的。」 这个回答伴随著满面笑容。 远见抬头看著面前的十六岁男孩,扶一下银边眼镜的镜脚。这个男生应该是他担任导师的班级学生……但远见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是指欣赏歌舞伎、研究歌舞伎历史的社团?」 远见虽然想不起学生姓名,但仍姑且继续对话。他记得这个学生应该是坐在中间左右靠窗的位子,个子娇小,眼睛大大的,有一张娃娃脸,即使混入女学生群中也不会太突兀,没有特别显著的发言或行动,但也不会过于文静,是个很普通的学生──也因此更难记住他的名字。 「啊,我们会欣赏歌舞伎,可是不会研究历史。嗯~也许会稍微研究一点吧?但这不会是主要活动。我想要做的不是研究。」 远见无意识地摸摸喉咙,他觉得这个学生的名字好像浮出到喉头了。新学期已经来到四月下旬,在这个时期也该记住所有学生的名字。 「那么,你想做什么?」 「歌舞伎。」 「我不是在问这个,这一点你刚刚已经说过了。」 「简单地说,我想要演戏。我想要自己上演歌舞伎。」 竟然是要演戏!远见有些意外。他把正要填写的文件收进最上层抽屉,替刚刚使用的原子笔仔细盖上笔盖之后,重新审视这名学生。 「不太可能吧?」 「咦?为什么?」 学生显得很惊愕,似乎从没想过会被否定。 「歌舞伎是日本传统艺能。」 「是的。」 「有好几百年的历史。」 「是的,大约四百年。」 「没错。它不是普通戏剧,高中生要演出实在太困难了。」 「嗯~?我觉得还好吧?」 学生说话时不只歪著头,是整个上半身都随之倾斜。他的肩膀轻碰到肌肉君,因而「喔」了一声挪动一步。肌肉君是真人尺寸的肌肉解剖模型。虽然不知道是谁命名的,不过在远见来到这所学校之前,它就已经在这间生物准备室里。它的伙伴骨头君则垂著双臂伫立在窗边。据说肌肉君和骨头君每晚都会说相声,成为校园七大怪谈之一。负责吐嘈的是骨头君,负责装傻的是肌肉君。 「我们谈的是歌舞伎耶。歌舞伎不就是那个……穿著夸张的服饰、画著夸张的舞台妆,然后虚张声势地说『你要是不知道,就让我来告诉你~』之类的?」 「这是弁天小僧吧?可惜还差一点,正确台词是:『若是不知,且听我道来。』」 「没错,就是那个。」 「是的。另外,他的姿势叫做『亮相』,不是虚张声势。」 「『亮相』?还有专有名词?」 学生笑咪咪地点头说:「是的。」远见四十五年来都过著理组人生,对于艺术完全是门外汉,当然不懂歌舞伎,就连电影也只看纪录片。 「还有,老师提到夸张的舞台妆,是指『脸谱』吗?」 学生问话时还勾著肌肉君的手臂,一副友好状。 「嗯,我好像听过这个名词。」 「弁天小僧不会画『脸谱』。根据设定,他出场时是假扮成武士家的小姐,所以会画女形的妆。」 「……是吗?不对,等等,他不是有刺青吗?像远山金四郎(注2:◆ 曾任江户城的行政司法官,日后成为时代剧题材。据说他身上有樱吹雪的刺青,与恶徒对峙时,会脱下上衣露出刺青。)一样。」 远见脑中浮现模糊的画面:男人脱下半边衣服,露出刺青,摆出招牌姿势喊:「还不退下!没看到这身樱吹雪刺青吗?」……不对不对,这样好像混杂了水户黄门的剧情(注3:◆ 水户黄门时代剧是以江户时代水户藩主德川光圀为原型,描述他在退隐之后带著随从周游日本各地访查。当他要揭露身分时,随从会拿出印笼喊:「还不退下!没看到这家徽吗?」)。时代剧不知为何总是容易搞混。 「是的。弁天小僧脱下半边衣服就会露出樱花刺青,毕竟他的本行是白浪。」 「白浪?那不是烧酒的酒名?」 「不是。白浪是小偷的意思。」 「我看不出关联性,白浪为什么是指小偷?」 「好像是因为中国古代有名为『白浪团』之类的小偷。原始出处似乎是那里,不过我也不太记得。」 「这样啊。」 远见点点头,又扶起稍微下滑的眼镜。 「……所以说,你应该也明白了,我完全不懂歌舞伎。」 有句格言是「无知之知」,意思是「知道自己不知道」。 这是远见很喜欢的一句话。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首先要承认自己无知才行。身为生物老师的远见即使不懂歌舞伎,也不算太丢脸。 「是的,我很明白老师完全不懂。」 话说回来,被一个十六岁学生一本正经地点头认同,远见的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他轻咳一声,补充说:「我想大多数人都半斤八两吧?对歌舞伎有兴趣的学生应该很少。这样还能成立社团吗?」 「我会努力募集社员。我一直希望上高中之后能从事歌舞伎活动。」 远见听著这个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学生充满热诚的发言,决定直接问他从刚刚就一直抱持的疑问: 「你为什么想要创办歌舞伎社?」 「嗯?因为学校没有歌舞伎社……我就决定自己创社。」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选择歌舞伎?」 「哦,我懂了,因为我很喜欢。」 学生回答得如此轻松自然,让远见乍听之下也差点接受──哦,原来是因为你喜欢啊~那当然……然而他想到这里又马上打住。不对不对,等一下! 远见继续问:「我知道你喜欢歌舞伎,可是高中生应该很少人会喜欢歌舞伎吧?呃……同学,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歌舞伎?」 「老师,我叫来栖。」 远见吓了一跳。这个学生──来栖──似乎察觉到远见想不起他的姓名。远见坦白地说「对不起」。 「没错,来栖。呃,来栖黑悟。」 听到姓氏之后,名字也想起来了。远见想起这个学生常被要好的同学称为「小黑」。来栖很开朗地回答「是的」,看来不太在意老师忘记自己的名字。 「我喜欢歌舞伎是受到祖父的影响。我从小就常常和他一起看影片。」 「原来是受到祖父的影响。不过……光是喜欢,不能创立社团……」 「咦?不行吗?」 来栖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可是,喜欢足球的人都会进入足球社吧?喜欢动画的人也会加入动画研究社。大家不是都选择自己喜欢的社团活动吗?」 他说得也有道理,没有理由足球可以而歌舞伎不行──只是很罕见而已。 「请让我成立歌舞伎社!」 小巧的头颅「咻」一声低下来,然后又回到原位。来栖的手肘稍稍碰到肌肉君,连忙抓住它的手臂。他用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凝视远见说‥ 「我想要在这所学校招募伙伴,一起演出歌舞伎!」 来栖扶著肌肉君热烈地提出诉求,眼睛闪闪发光地直视远见。这孩子的视线如此直率,让远见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最近很少看到这种年轻人了。 现代是资讯社会,资讯泛滥到令人受不了的地步。就连已经四十多岁的远见,面对巨浪般涌来的资讯都感到吃不消,不知该如何选择。资讯的巨浪也同样袭向孩子,他们的手机和电脑不断涌入原本该在更年长之后才得到的资讯。结果他们的脑中塞满资讯,即使没有亲身体验也自以为早就知道而满足。有这种倾向的学生越来越多。 「歌舞伎啊……」 「是的。」 在这样的潮流中,来栖却打算运用身体与脑袋进行崭新的挑战,更显得难能可贵。远见先前对来栖的评价是「没有显著的特色」,但现在应该修正。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没有任何一个学生是毫无特色的,只是远见没有好好注意到来栖罢了。他在内心自我反省,当了二十年教师仍旧不够成熟。 对来栖而言,歌舞伎似乎是极富魅力的传统艺能。大概就像远见用显微镜观察黏菌那样有趣吧?黏菌能以最短路径走出迷宫,却少有人能够理解其奥妙。 「你想要亲身体验歌舞伎演出,学习传统艺能……吗?」 「是的。」 每个人著迷的东西都不一样。「大家都不一样,大家都很棒。」远见忘记是哪位诗人写过这样的句子,不过他打从心底赞同。 既然如此,身为教师的他能为来栖做什么呢? 「这是了解日本文化的社团活动吧?」 「是的!」 远见看著目光更加炯炯有神的来栖。 身为导师的他,必须告诉学生真相: 「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 第一卷 第二幕 「被否决了。歌舞伎社被否决了~」 我用唱歌般的韵律说道,打开拉门进入教室。坐在最后排座位的蜻蜓仍盯著智慧型手机,回了一声「嗯」。 「被否决了~哈哈哈。」 「你说过了……不过,被否决为什么还要笑?」 「虽然被否决,但还不到绝望的地步。」 我把屁股挪到桌上,探头看蜻蜓的智慧型手机问:「你在做什么?」手机画面是影片上传网站。 「该不会是在看你上次上传的影片评价?」 「嗯。」 「怎样?反应如何?有人按赞吗?」 「嗯。」 他照例如此回应。蜻蜓的发言有一半是「嗯」──不,也许更多,大概占六成吧。顺带一提,刚刚这个「嗯」是类似「还可以」的意思。同样的「嗯」也可能意味「很糟」或「很棒」,如果语尾上扬又有别的意思。蜻蜓的母亲总是抱怨「这孩子真难懂」,不过我几乎都可以理解蜻蜓想说什么。 蜻蜓站起来,椅子发出「喀哒」的声音。我也从桌上跳下来。 我们站在一起,身高相差二十公分。比较矮的当然是我。没关系,我不在意,小型和节能才符合时代趋势。 我这位挚友的全名是村濑蜻蜓。 他是个身材很高、不爱说话的眼镜男,兴趣是用电脑创作音乐与影片。他的技术很杰出,在网路上可以称得上是名人,就连大人都佩服他的品味和技术。当蜻蜓的影片获得盛赞,我会觉得好像连自己都得到称赞般高兴。不过,我当然是毫无贡献。 「这次真的是力作。我好喜欢长腿水豚脱离大气层那一幕。超有震撼力!」 「嗯……为什么被否决?」 蜻蜓问的当然是歌舞伎社,他不是现在才开始省略主词说话。我重新背起书包回答: 「老师说,创立社团没那么容易。」 我是垂肩体型,所以书包常常滑下来。 「好像有预算之类的各种问题。不过如果是同好会,应该就有办法。」 「同好会……」 「没错,歌舞伎同好会。」 根据远见老师的说法,要创立正式社团必须得到学生会和学校总务处的同意。可以先用同好会的形式展开活动,再凭实绩升格为社团。 「不过成立同好会也有条件,成员至少需要五个人。」 「……五个人……」 我们边走在走廊上,蜻蜓边低声复述。 蜻蜓说话时基本上都很低沉又小声。他很文静,动脑比动口来得多,我则比较倾向在想到的同时便采取行动,不过奇特的是我和蜻蜓很合拍。自从蜻蜓小学五年级转学来到我的班上,我们就成为好朋友。当时蜻蜓的个子也很矮,我们两人的身高几乎没有差别……不不不,现在是节能时代,我这种小个子才是走在时代的尖端。 「……五个人……」 现在已经长到一百七十六公分的蜻蜓再次低声复述。 「嗯,还差三个人。」 我是在新学期开始前的春假,告诉蜻蜓有关歌舞伎社的计画。 我们当时在汉堡店,边分享大包薯条边由我单方面说话。虽然平常几乎都是如此,不过那一天我更是变本加厉地滔滔不绝述说:想要演出歌舞伎,不知道能不能在学校和大家一起演出。我想要上演《劝进帐》、《白浪五人男》、《三人吉三》、《封印切》。应该会很有趣吧?我觉得一定会很有趣,不知道能不能创立歌舞伎社。会不会很难?会不会不太可能?要不要试试看?可以试试看吗? 我喝完自己的可乐,用吸管吸著只剩冰块的杯子,像念咒语一般说话。这时默默听我说话的好友总算开口: 「──就去做吧。」 蜻蜓这样对我说。 然后停了一拍他又说,应该需要幕后人员吧?也就是说,他愿意和我一起创社,令我感到欣喜若狂。当时我们坐在吧台座位,我因为太高兴而坐在凳子上转圈圈,转到第五圈时因为恶心才停下来。 蜻蜓非常可靠。 他的脑筋很好,懂得计画,手也很巧,让他来当幕后人员实在是不二人选。实际要演出歌舞伎时应该会需要很多人,像是演员、导演、大小道具、照明音响……总之,为了先成立同好会,首要之务是找到剩下的三个人,之后再慢慢增加人数就行了。 在校舍出口换鞋子时,蜻蜓问: 「……可以只借名字吗?」 他常穿的黄色运动鞋已变得又旧又塌。只要是喜欢的东西,蜻蜓都会用得很久。 「这个嘛……可是我想要的不是幽灵社员,还是想找可以一起努力的伙伴。」 「对歌舞伎很熟的人?」 「不一定。基本上,你自己也不熟啊?」 我笑著说道,蜻蜓一本正经地点头说:「嗯。」 蜻蜓大约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看戏──当然是我硬拉著他去看的,不过他似乎超乎预期地觉得有趣。 「只要喜欢歌舞伎,任何人都欢迎参加。」 蜻蜓微微皱眉说: 「……喜不喜欢还是其次……」 他想要说的是,喜不喜欢还是其次,大家大概连看都没看过歌舞伎。 「嗯,一般高中生大概不会看歌舞伎。我也没碰过除了我以外喜欢歌舞伎的同学。」 我用还很新的皮鞋鞋尖踢了踢地板。中学时代都是穿运动鞋,所以现在穿上皮鞋感觉好像长大了一些。只可惜脚后跟磨出水泡,要不然会更理想。 「不过,或许会有略懂一些的人。比如说,刚好父母喜欢之类的。」 蜻蜓歪著头,好像在问:「会吗?」 我们经过足球社正在练习的操场边,走向后门。对于搭电车上学的我们来说,从后门出去比较接近车站。 春季的天空底下回荡著跑步的吆喝声。 我就读的河内山学院高中部位在东京都边缘,创校以来的理念是「自由、自尊、尊人」。虽然是私立学校,但没有严格的校规,校风还算自由自在。学校有制服,不过也可以穿便服上学,只是身上至少要有一件带校徽的服饰。在这个季节,很多人会穿有校徽的制服外套。 高中部位在地势稍高的土地上,周围是住宅区。一学年共有七班,全校约有八百名学生,其中有一半是从附属的国中直升上来。国中部的校舍在其他地方。本校也有关系大学,大多数学生都采直升的方式升学。由于不用担心入学考试,因此校内气氛说得好听是悠闲,难听点则是太过散漫……不过这些都是听来的,我高中才进入这所学校,所以不是很清楚。蜻蜓则是从国中部直升,也就是说我们国中三年都上不同学校,不过因为住得很近,几乎天天见面。 蜻蜓说:「我去调查看看。」 他大概是要向国中时代的朋友收集情报。我故意撞一下蜻蜓,笑著对他说「多谢」,蜻蜓依旧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地说「嗯」。 我们在到达后门之前停下脚步,两人都伸长脖子抬起头。 高大的樱花树伸展枝叶,宛若守护著门。这是学生称为「后樱花」的大树。通往正门的路上也有成排樱花树,但那里的樱花已经凋谢了。只有这棵树开花的时间比较晚,在四月下旬的此刻总算盛开。 一阵风吹来。 淡红色的花朵飘在空中,非常美丽。 为什么日本人这么喜欢樱花?我看著樱花,心中就会有股莫名的悸动,不过因为觉得害臊,所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说到樱花…… 「《樱姬东文章》。」 我忽然想到并脱口而出。蜻蜓回头,微微皱眉说: 「我不懂那出戏……」 「嗯。樱姬真的很厉害。」 这里的「厉害」不是称赞的意思,应该是脱离常轨的那种「厉害」。遇到超越自己理解范围的东西,我们总会不禁说「好厉害」。 「不论怎么想……我都没办法了解她的心情……」 「我也不了解。不过就剧情来说,那是歌舞伎作家鹤屋南北擅长的因果故事。」 《樱姬东文章》是我第一次和蜻蜓一起看的歌舞伎。 对于只要有一台电脑就可以处理图片、音乐与影片的蜻蜓来说,古老的歌舞伎世界似乎反而显得新鲜。歌舞伎的背景称作「书割」,故意画得很平坦。我到现在都记得蜻蜓看到之后,一本正经地问:「为什么不用cg……?」我能理解他这么问的心情,不过歌舞伎的舞台还是要用那种背景才对味。 「樱姬的女人心简直就是谜。虽然也会让人有点想要解谜……如果去问女生,是不是能得到答案呢?」 「你会被她们唾弃。」 听到蜻蜓的忠告,我顺从地点头说:「也是啦。」 《樱姬东文章》的故事是这样的: 美丽的樱姬有一天晚上被闯入家门的强盗……呃,就是……被乱来了,可是她无法忘怀那名强盗,甚至痴迷到在自己身上刺下强盗手臂上的吊钟刺青。 我看到这里不禁瞠目结舌。等等……你不是被强暴了吗?明明受到那么粗暴的 对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该不会是,呃……「那个」真的那么棒?才一次就让你无法忘怀? 总之,对于高中男生来说,这样的剧情实在很令人烦恼。 樱姬后来和那个男人结为夫妻,又沦落到妓院。歌舞伎里常常出现妓院和烟花巷。由于贵族小姐成为妓女很稀奇,樱姬因此声名远播,而剧中混合公主语言和妓院语言的奇特台词也是值得聆听的地方。此外还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各自的处境与过去交织成因果故事,不过全部解释起来太长,在此先省略。 即使如此── 「真是莫名其妙,她为什么会喜欢上那么恶劣的男人?」 蜻蜓思考一会儿说:「……关系成瘾?」 「唔,你说的词好艰涩。」 「……类似这个男人很没用,所以我得陪在他身边……之类的。」 「哦,原来是那种情况。就像无法离开家暴丈夫的妻子?」 「也许。」 江户时代的女孩子在剧场看戏时,是否也会低声议论「太夸张了吧?樱姬太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呢?这样想像实在很有趣。 我又抬起头仰望樱花说: 「希望同好会能够成立。」 蜻蜓默默点头。飘落的花瓣掠过睫毛,我觉得很痒,不禁发出「咿」的假声。 春天真棒,我很喜欢春天。 感觉好像新的事物就要开始,令人兴奋期待、心浮气躁的空气,实在很棒。 在这种日子,就想要吟咏某段台词。 虽然这段台词的场景应该是在月夜的河边,而且是男扮女装的小偷在偷窃之后说的台词,由高中生朗诵似乎不太合适……不过,这段经典台词却非常符合我此刻的心情。更何况花坛砖头的高度刚刚好,附近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 咚!我踏出右脚踩在砖头上,身体稍稍倾斜摆出架势。 「春空月朦胧,白鱼篝火也迷蒙。」 啊啊,果然很畅快。 默阿弥的七五调台词不论用听的或用念的都很舒服,令人神清气爽。 「冷风吹拂微醺时,心旷神怡乐淘淘。轻浮乌鸦欲归巢,河边船蒿沾湿手,插入小米中(注4:◆ 「湿手插入小米中」为日本俗语,意指不劳而获。),意外得来一百两~」 我念到这里瞥了蜻蜓一眼。面无表情的好友显得兴致索然,但仍照我上次教他的,加入吆喝声:「来驱邪呀来除厄。」我很得意地继续吟咏台词: 「今晚果真是节分?西海太遥远,只需到河中,落水夜莺可除厄。不似豆多一文钱,袋中乃金币。这真是……」 念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把最后的著名台词改编一下如何? 改编成现代风……也就是我们容易了解的说法。 我所生长的现代,以及感觉很遥远的江户时代,或许就能因此连结起来。 擅自乱改台词,作者默阿弥会生气吗?他应该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吧,毕竟默阿弥先生年轻时也玩得很疯。 一阵风吹来。 我的浏海被吹乱了,樱花纷纷飘落。 小姐吉三是个小偷。他以男扮女装的姿态让人掉以轻心,趁机偷窃。这天晚上他顺利偷得一百两,年纪尚轻的恶棍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会怎么说? 「打从春天就超lucky~!」 蜻蜓听了我的台词仍旧面无表情,有气无力地替我鼓掌。 * 几天后的午休时间,蜻蜓递一张纸给我。 「候选名单。」 a4纸张上印著表格,整理出三个人的姓名、学年、班级、推荐理由、疑虑事项。看到简明易懂的版面,嘴角仍垂著面条的我不禁大为赞叹。我今天的午餐是炒面面包。 「蜻蜓,你真厉害,大概可以现在就去公司上班了!」 「嗯?」 从意外的语调听来,他大概不打算当上班族。我想到大约在国二那年夏天,我曾问蜻蜓将来想做什么。蜻蜓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给我的答案是:「……司那夫金(注5:◆ 芬兰小说「姆米谷」系列当中主角的友人,爱好旅行与音乐,喜欢自由与孤独的生活。)。」我本来想告诉他司那夫金不是职业,但看到好友眼中闪烁著难得的光芒,只好回答:「这样啊,那我就走姆米路线吧。」 我边嚼著炒面面包边看他给我的报告。 阿久津新、浅葱芳、丹羽花满──招募成员的候选名单是这三人。 「阿久津是一年三班的学生,推荐理由是……拥有梨园血统?哇,这消息是真的吗?」 「虽然只是传言,但本人没有否定过。」 梨园有时也泛指整个歌舞伎业界,不过在这里指的是歌舞伎世家。也就是说,他的父亲、祖父或近亲是歌舞伎演员。生长在这种家庭的男孩子,通常会依循家里安排成为歌舞伎演员,从幼年时期就接受严格的训练。虽然几乎没有自由时间,却能够锻炼基础功又有庞大的后台,因此具备压倒性有利的条件可以站上舞台。 即使生长在与传统艺能无缘的家庭,也可以拜歌舞伎演员为师,或进入专门的培育机构,开辟出成为歌舞伎演员的道路,不过起跑点总是差了梨园子弟一大截。以登山比喻的话,梨园子弟是从富士山的半山腰开始爬,一般人的起点却是在山麓……不,应该是在新宿一带选择登山鞋吧。可想而知,普通人大概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无法追上梨园子弟。在歌舞伎界,血统是很重要的。 「……嗯?不过他是情妇的孩子?」 关于阿久津新的注释这么写,蜻蜓边扒便当边点头。蜻蜓的便当盒简直像百科全书那么大,菜色也很丰富。 「这点本人也没有否认?」 「嗯。不过好像没人知道他父亲的名字。」 「这样啊……大人的世界还真是复杂。疑虑事项是:忙于乐团活动,没有意愿参加社团。担任brilliant imitation的主唱,受到部分女学生喜爱……」 「作词据说也是阿久津负责。」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乐团。从名称来看,可能是视觉系的吧……接下来是浅葱芳。喔,这个人是二年级生,极有女孩子缘的戏剧社成员。容貌端丽,在舞台上很耀眼,甚至还有戏剧社公认的粉丝团。如果能够成功招揽,绝对可以增加观众人数。疑虑事项是:要退出戏剧社预料将会很困难……」 我从蜻蜓的便当拿了一块煎蛋,点头表示同意。 「另一个人也是二年级。丹羽花满,母亲是日本舞踊藤若流的师范,本人也自幼学习舞踊,已经是『名取』……哇!这个人超棒的。如果要演出歌舞伎,一定要学日本舞踊,所以我好想要这样的人加入!还有,我也想要炸鸡块!」 蜻蜓应我的要求,把插著炸鸡块的筷子伸过来,我感激地一口吃掉。蜻蜓家的炸鸡块总是这么好吃。 「丹羽学长没有疑虑事项?」 「他好像没有亲近的朋友,所以收集不到情报。而且他最近好像常常请假。」 「常常请假?是因为生病吗?」 「不知道。」 「这样啊。」 「白饭?」 「我要。」 这回他递出白饭,我则像饿坏肚子的雏鸟般迅速吃进嘴里。我边咀嚼边想,放凉了仍旧美味的白饭,一定是用很好的米煮的吧?我母亲很少煮饭,所以白饭都买微波食品。 「好,马上去找他们吧!首先是阿久津。他在三班?」 「不过他午休时间好像都在屋顶。」 「那就去屋顶找他。」 我们急忙吃完剩下的午餐,我还要了最后的炸鸡块,然后离开教室。学校的屋顶有部分区域实施绿化,午休时间也开放给学生上去,有点像小型公园,是很受欢迎的场地。 「……就是他。」 蜻蜓指著前方。 绿地区域的角落设有长椅。坐在长椅上、拿著fernandez zo-3系列(俗称大象吉他)的人似乎就是阿久津。他身边围绕著几个女生,大概是他的粉丝吧? 屋顶上的风很强,阿久津的头发也随之飘扬。 视……觉……系……? 呃……金发外加红色挑染……原来这年头还有人染这种头?就算本校的校风很自由,他那样难道不会挨骂吗?他的耳朵穿了好几个耳洞,戴著金色耳环。依照校规,在学校应该摘下耳环才行。 「你流下~漆黑的钻石眼泪~」 他开始唱歌。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此时在阿久津附近吃便当的学生似乎都紧张起来,全身僵硬。 「银色的骷髅在发光~北鼻,love youuuuu~爱情是残酷的轮回曲~刀刃般的月亮~正切断我的脊髓~」 哇……这真是…… 「……好惨……」 我旁边的蜻蜓脸颊痉挛地喃喃说道。 「北鼻,love youuuu~and ecstasy~爱情是残酷的轮回曲~金色的爪子刺进我身体~淋上红宝石般的深红血液~你会成为永恒 ~」 歌词已经够糟了,但歌声更恐怖,已经不是音痴可以形容。阿公以前教过我,这就叫做「连米糠味噌都会臭掉」。 你看看,阿久津歌声所及范围内渐渐没人了。人群分散,宛如海水拨开……又不是摩西!大家便当吃到一半都不得不逃避,实在是惊人的破坏力。如果利用尖端科技研发,搞不好可以变成武器吧?防卫省或五角大厦会来挖角吗? 「那些女生怎么都没事……」 他身边的女生陶醉地听著歌,甚至拍手打节拍。太厉害了!爱情会蒙蔽人类的眼睛和耳朵,这首曲子对我来说已经接近拷问。 歌曲终于结束。阿久津说了声「danke」,以倦怠的态度拨了拨浏海。虽然距离稍远,但仍看得出他的五官相当立体,个子也很高,外表的确可能吸引女生。 「danke schn,fraulein(非常感谢,小姐们)。你们喜欢,我也很高兴。」 为什么说德文?虽然百般不解,我们还是走近阿久津。午休时间已快要结束,女生们纷纷准备回教室。 「再见,阿久津!」 「期待你的新歌,约斐尔!」 嗯?刚刚那个女生说什么?约斐……? 「vielen danke(多谢)……嗯?你们是谁?男性的歌迷还真难得。」 阿久津边朝女生挥手边转向我们。 「很遗憾,午餐演唱会已经结束。如果你们想要下载刚刚那首〈爱是残酷的轮回曲〉……」 阿久津摇晃著只有发根是黑色的金发说到一半,蜻蜓就简洁地打断:「不要。」阿久津似乎愣住了。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得出他的五官轮廓非常鲜明,最重要的是眼神很有力量,十分适合舞台。 我问:「你就是阿久津新吧?」 他以高傲的语气回答:「在凡间有人这样称呼我,不过我的真名是约斐尔。这是代表神之美,有四张脸、四只手、四副翅膀的大天使……」 蜻蜓望著紧抱小巧吉他说话的阿久津,喃喃说道:「病得真久。」的确,都已经高一了,他的中二病却持续到现在。 「那个……阿久津,时间不多,我也不想太啰嗦,所以直接问你。你父亲真的是歌舞伎演员吗?」 阿久津的表情变了,原本为自己陶醉的表情恢复正常。 「……搞什么,原来你们是来问那种事?」 他用发夹夹住浏海,额头还满漂亮的。 「怎么?你们对演艺圈的八卦有兴趣?」 「我叫来栖黑悟,这个高个子是村濑。我们都是五班的。还有,我们喜欢的不是八卦,而是歌舞伎。」 「恶!真的?」 阿久津露骨地表达嫌恶之情。 「真不敢相信有人会喜欢歌舞伎。那种东西哪里好?既老气又古板,但戏里的时代考证又乱七八糟,再加上观众都是欧巴桑和阿婆。又不是老人院!真受不了。」 「是吗?我觉得歌舞伎很好玩。」 「一点都不好玩!那种东西只会让人睡著!年轻人还是要玩摇滚!要叛逆!要革新!」 「歌舞伎在当时也是叛逆和革新的象徵。」 「啥?你说什么?『地方』会像摇滚这么激烈吗?『太棹』不管如何努力地锵锵弹奏,有办法赢过电吉他吗?」 「两者各有优点,没什么好比较的吧?」我笑著回答怒气冲冲的阿久津,又说:「我想要创立歌舞伎同好会,你要不要参加?」 「不要。」 他立即回答。 「不要不要不要,绝对不要。」 阿久津连续说了五次不要,表情越来越凶狠。 「别傻了!高中生演歌舞伎,未免太悲惨了吧?为什么要把宝贵的青春浪费在那种东西?惩罚游戏吗?」 阿久津背起大象吉他,臭著脸说「走开」。我退开一步,让出一条路。当我退开时,蜻蜓也缓缓退后一步。 「……真火大。」 阿久津踏著沉重的步伐,不停嘀咕。 「基本上,你以为想演就能演吗?歌舞伎根本不是素人能演的东西。」 「嗯~不过地方上也有满多素人歌舞伎。」 「那些都是当地传统啊!根本没听过学生社团表演歌舞伎!还是说,你是有经验的人?你是梨园的人吗?」 阿久津走过我们面前之后又回头怒吼,气到额头上浮现青筋。既然这么生气,乾脆快点离开,他却留在这里。此刻,他比先前唱那首怪歌时还要真情流露地瞪著我们……我并不讨厌阿久津这样的表情。 「我们跟梨园一点关系都没有。」 阿久津听了我的回答,怒火似乎减少一些,取而代之的是诧异的表情。他看著我问: 「……那你为什么选择歌舞伎?」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因为喜欢。」 「你只是喜欢观赏吧?」 「嗯。不过,喜欢看足球比赛的人会参加足球社,道理是一样的。只是因为学校没有歌舞伎社,所以得先创社才行。」 阿久津张开嘴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啧」了一声,转身背对我们。这时预备铃声刚好响起。我朝著远去的背影再度呼唤: 「阿久津!一起来参加歌舞伎社吧!如果能找到有经验的人,对我们会很有帮助!」 阿久津头也不回地怒吼:「我没有经验!也没看过歌舞伎!」然后就消失在楼梯尽头。 「……他拒绝得很彻底。」 听蜻蜓这么说,我只是抓抓鼻子下方,发出「嗯~」的声音。 蜻蜓继续嘀咕:「梨园血统的传言也不知是真是假……完全不像那么回事……」 我回答:「不,这点还无法断言。」 「他说他没看过歌舞伎。」 「那应该是骗人的。」 「嗯?」 「如果他真的不懂歌舞伎,不可能说出『地方』、『太棹』之类的用语。」 「地方」是指伴奏人员。在日本舞踊中,舞者称为「立方」,伴奏者称为「地方」。相对于站立的舞者,伴奏者是坐著的,因此更接近地面。 「太棹」则是三味线的一种,使用最粗的「棹(琴杆)」。歌舞伎的义太夫节(注6:◆ 源自净琉璃的说唱艺术,以三味线伴奏,在歌舞伎中做为旁白。)会用到它。在传统民谣中,津轻三味线也属于太棹。 「太棹可以弹出很强烈的声音,所以他才拿来和电吉他比较。虽然应该是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可是,如果不是稍微懂得三味线的人,不可能脱口说出『太棹』。」 「他还提到时代考证……」 「嗯,这点也是不懂歌舞伎的人绝对说不出来。」 没错,歌舞伎当中有很多无视时代考证的戏剧。 基本上,江户时代的人或许没有想过要做时代考证。譬如有一出戏叫《妹背山妇女庭训》,故事是以大化革新为基础。历史课有学过吧?就是苏我入鹿、藤原鎌足这些人会出现的历史事件(注7:◆ 日本飞鸟时代的一连串社会、政治改革,主要内容是废除当时豪族专政的制度,并效法唐朝皇帝体制成立中央集权国家,对日后影响深远。),发生在西元六四五年,远比江户时代更为古老,然而剧中人物有很多都穿著江户时代的服装。 「这就像《水户黄门》里的武士穿西装打领带一样。」 「嗯。」 「所以说,这是很奇怪的现象。不过没看过歌舞伎的人不会知道这种事,甚至有些人只看过一、两次也看不出来。毕竟对我们来说,江户时代和飞鸟时代都是『古代』啊。」 但是,阿久津却指出这一点。 「那家伙绝对懂歌舞伎……虽然我不知道梨园血统之类的传言是不是真的,不过他一定懂歌舞伎。虽然懂,却讨厌。」 他讨厌的程度甚至到了憎恨的地步,不过我不知道个中缘由。 「好像很难说服他……要放弃吗?」 我露齿微笑回答:「怎么可能?」 蜻蜓以早已料到的表情说:「我想也是。」 「怎么可能被拒绝一、两次就放弃!」 「嗯。」 「我觉得这比完全没兴趣的情况更有希望。」 「嗯。」 「我会持续劝说阿久津,但也会去找其他人。」 「嗯。」 「我们一定要创立歌舞伎社!」 「……首先是同好会。」 蜻蜓一如往常的平淡声音被钟声盖过。哇,糟糕,上课钟声响了! 我和蜻蜓对看一眼,同时拔腿奔跑。 * 第五节课是远见老师的生物课。我们本来想偷偷溜进教室,却被老师发现了。远见老师基本上很文静,不是那种会怒骂学生的类型,不过他对学生的处罚方式很独特。这次我们接受的惩罚是要拆解肌肉君,擦乾净之后再重新组装。肌肉君是由很多零件组成,所以这项工程非常浩大,尤其像肠子部分又相当复杂。 放学后我和蜻蜓花了一个小时与肌肉君共处,然后一起去找二年级的浅葱芳。 「浅葱前辈是戏剧社的吧?听说本校戏剧社很受欢迎,社员人数也很多。」 「嗯。因为人数太多,文化祭还要公演两次……」 「不过,几乎都是女生吧?」 我边走下通往礼堂地下室的阶梯边问蜻蜓。河内山学院的礼堂与体育馆是分开的,设有舞台和椅子,音响设备也齐全,因此可以做为剧场使用。地下室的空间很宽敞,是戏剧社的练习场地。 「男社员大概有两成左右。」 蜻蜓回答。他因为脚长,所以一次跨过两阶,踏著沉重的步伐下楼。我也想学他,感觉却像蹦蹦跳跳的。 「这样啊。大概是因为物以稀为贵,才那么受欢迎吧?」 「啊?」 「我是指那位浅葱学长。他不是很帅吗?阿久津长得也不错,可惜被那头怪异的发型和凄惨的歌声破坏了。」 「……小黑。」 蜻蜓习惯叫我小黑。我才回了一声「嗯?」就已经来到礼堂地下室的入口。滑动式的铁门半开,可以看到戏剧社成员正在进行基础训练。 「哇,好厉害。」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所有人都在做伏地挺身。他们不是运动社团,而是戏剧社吧?而且其中有八成是女生,可是每个人都奋力在做伏地挺身。啊,不是每个人,有两名学生站在大家前方计数。 「四十八~」 什么?我又吃了一惊。四十八?我只能做十五下伏地挺身……正在计数的是绑两条马尾、身材娇小的女生。蜻蜓告诉我:「小个子的是社长,三年级。」河内山学院的高中生多半会直升关系大学,由于不用参加大学入学考试,有很多学生直到高三夏天仍继续参加社团活动。 「加油~还剩三下喔~」 说话的是站在社长旁边的高个子。他穿的不是学校指定的深蓝色运动服,而是白底带金色线条的运动服。这时,在最前列努力做伏地挺身的学生更正:「芳、芳前辈!是剩两次……」 「哈哈哈哈,被发现了。总之,继续加油吧~」 发出愉快笑声的这个人似乎就是浅葱芳。我踮起脚尖想要看清楚。原来如此,即使从远距离也能看出他的五官很端正,脸蛋又小,身材比例非常好;甚至以歌舞伎演员来说,脸还嫌太小了一点。舞台演员和电视或电影演员不同,脸要大一点比较好。 数到五十的时候,社员同时崩倒在地上,每个人都发出「吁~」、「哈~」之类的疲惫喘息声。浅葱看著这幅情景,勉励他们:「很好很好,大家都很努力。」伏地挺身似乎是基础训练的结尾,社长宣布:「休息十分钟,大家各自做伸展操。」 我们趁这机会走近两人。 「嗯?你们是谁?」 浅葱学长面带爽朗的笑容转向我们。 哇,睫毛好长!皮肤好白!嘴唇也很有光泽,整个人感觉线条很纤细,宛如少女漫画中的王子。所谓的明星魅力,指的就是这种人吧……正当我看呆时,一名看似学妹的女生拿著洁白的毛巾走过来,对浅葱学长说: 「那个……请用毛巾!」 「哦,谢谢你。不过我没有流汗。」 「啊……好的。那么,请问要喝饮料吗?我准备了蜂蜜柠檬!」 长发飘逸的小学妹和其他社员同样穿著练习服,不过仔细一看,她还戴了臂章,上面印著「芳值班」。 「嗯,谢谢。不过你不用照顾我,和大家一起去做伸展操吧。」 「好、好的!」 她看到浅葱学长对自己微笑,立即面红耳赤地点头,然后小跑步回到同伴身边。稍远的地方传来尖叫声,一群人热烈讨论:「芳大人好温柔喔!」「我闻到好香的味道!」完全是追星的态度。 浅葱学长有些疲倦地抱怨: 「雾湖学姊,我看还是取消『芳值班』的制度吧……」 雾湖大概就是社长的名字。 「不行。一年级在公演时几乎分配不到角色。如果连微薄的乐趣都取消,未免太可怜。」 「可是毛巾我可以自己拿,也希望想喝水时自己喝。还有,我其实不太喜欢蜂蜜柠檬……」 雾湖斩钉截铁地说:「放弃抵抗吧,芳的角色和义务就是要接受一年级服务。」 「哪有这样……」 这位雾湖学姊虽然满漂亮的,不过眼尾上扬,显得有些凶狠。接著她转向我问:「新闻社的采访不是约明天吗?」 「啊,不,我们是……」 「改成今天其实也没关系,你们可以使用对面的小房间。」 我们不是新闻社……我来不及解释,浅葱学长就对我们说「走吧」,然后快步往对面走过去。乾脆利用这项误解吧。我对蜻蜓眨眨眼,跟在浅葱学长后面。 礼堂地下室是打通的楼层,不过墙边有几间小房间,似乎是做为置物间使用。 浅葱学长打开小房间的电灯,问我们: 「这是校内刊物的采访吧?咦,不用拿相机吗?」 房间大约六个榻榻米大小,有折叠椅和桌子,可以当小小的会议室。 我老实承认:「很抱歉,不是这样的。」 浅葱学长诧异地问:「什么意思?你们不是新闻社的人?」 「不是。我叫来栖,他叫村濑,都是一年级生。事实上,我们是来招揽你的。」 「招揽?」 「我们希望你来参加歌舞伎社……不,歌舞伎同好会。」 浅葱学长听到我的告白似乎愣了一会儿,然后愉快地哈哈大笑。他边笑边坐在折叠椅上,并用手势示意我们坐下。我坐在浅葱学长正对面,蜻蜓坐在我旁边。 「真服了你们。幸好雾湖学姊不在这里,如果你们刚刚在她面前说出来,她一定会当场赏你们正拳加旋踢再加下劈攻击。」 「原、原来她这么可怕……」 「她家是开空手道馆的。像你这种小个子的男生,一定会被踢飞出去。」 浅葱学长交叠起白运动裤包覆的长腿,仍旧嘻嘻笑著。 「对了,你刚刚提到的歌舞伎同好会是什么?很少有高中生会喜欢歌舞伎吧?」 「歌舞伎很有趣。」 「哦?哪里有趣?」 「因为它很自由。」 听我这样回答,浅葱学长玩弄著拉到顶端的拉炼金属环说:「是吗?我印象中很拘谨。」颜色偏淡的头发轻轻摇晃的姿态也很像王子。 「其实是很自由的。歌舞伎原本是庶民娱乐,当时受欢迎的演员就像偶像。」 「哦。」 「比如说,城里发生殉情事件成为街坊话题时,歌舞伎作家会立刻以此为题材写出脚本上演。如果在现代,一定会被批评说太轻浮了。」 「就某种层面来看,的确很自由。这么说,歌舞伎同好会是要演出歌舞伎?」 「对。」 我用力点头,一旁的蜻蜓仍旧默默无言。 「如果你能够加入我们,舞台一定会增添魅力。对了,我觉得你应该很适合演助六之类的角色。」 嗯,绝对很棒,我几乎可以想见他在花道(注8:◆ 位于歌舞伎舞台(从观众席看)左侧、贯穿观众席通往舞台的通道。)上摆姿势的样子。 「助六可以说是江户时代的超级大帅哥。他穿著黑色和服,手拿蛇目花纹的和伞,绑著紫色缩缅布头巾,一出场就很帅气。他的女朋友是号称最高级妓女的花魁扬卷,可是其他妓女也很爱他。当时的妓女会送菸管给中意的客人,结果大家都把菸管送给助六。助六这时候的台词也很有意思,他像这样双手拿著大把菸管──」 我坐在折叠椅上张开双腿。助六也是像这样坐在长板凳上,风雅地秀出黑羽二重和服底下的红绢。我模仿听过好几次的台词,拉开嗓门喊: 「简直就像是~降下菸管雨~」 浅葱学长稍稍张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盯著我好一会儿,又看看旁边的蜻蜓。蜻蜓低声说: 「对不起……他一谈起歌舞伎……就停不下来。」 啊,糟糕,我是不是又有点失控? 我连忙并拢双脚说「对不起」,一谈到歌舞伎我就会兴奋起来。不过浅葱学长却悠然地说「别在意」,并且露出微笑。 「这个话题很有趣。呃……你叫来栖是吧?看你这么热衷,歌舞伎应该是真的很有趣。」 「真的很有趣!希望你也能一起……」 「嗯,不过有个最基本的问题。歌舞伎不是男人的世界吗?」 「是的,演员都是男人。」 「没错吧?」 浅葱学长笑咪咪地说话,我也笑咪咪地点头。两人都笑咪咪的,不知经过多久时间。我感觉到气氛明显不自然,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抱歉,我忘了告诉你。」 蜻蜓低声向我道歉。忘了告诉我?告诉我什么?浅葱学长看著我们,露出苦笑。 「哦,看来高个子知道,只有来栖误会了。」 「误会?」 「呃……这样你应该就知道了吧?」 我听到「唧」一声, 浅葱学长把拉炼拉到锁骨下方附近,露出细长的脖子。 「你看。」 他微笑著用食指点一下自己的喉咙中央。 「……啊。」 我到此时才终于察觉。 然后,我为自己的愚蠢与极度失礼的误会而脸红,连忙低下头道歉。 「抱……抱抱抱、抱歉!」 怪不得线条这么纤细、怪不得声音这么高,哇,好可怕!先入为主的观念太可怕了!我的眼睛到底长在哪里? 「没关系,这也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我因为穿便服上学,在车站还常常会有女生给我电子邮件帐号……不过,我很少在学校被误认。」 浅葱学姊似乎未感到不悦,她把拉炼拉回原状。蜻蜓和我同样深深鞠躬。从国中部直升上来的学生应该都很熟悉她吧?因此,蜻蜓才会忘记告诉我……她的性别。 「就是这样。」 浅葱学姊站起来,我们也反射性地连忙跟著站起来。 「我会替歌舞伎同好会加油,不过不可能参加。」 她对我们挥挥手,脸上保持笑容走出房间。她离开之后,房里似乎变暗一些。她的光芒就是如此强烈。 蜻蜓叹一口气,再次对我说:「对不起。」 我没有回答,只是站著思考。 没错,歌舞伎是男人的世界。现代的歌舞伎是如此,专业的歌舞伎也是如此。因为是由男人饰演女人,还因此发展出比女人更像女人的「女形」文化。 可是── 即使如此── 「学姊,请你等一下!」 我冲出房间追浅葱学姊,虽然听到蜻蜓在身后急忙喊:「喂!」但我无法停止。 我想要创立的是歌舞伎社,是社团活动。 所以歌舞伎界的规则与我无关,我不需要被那种东西束缚。 我怀著这样的想法冲向前。 * 我知道如何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让一个人的脸变得很呆。 重点在门牙。不妨做个实验,用奇异笔把自己的某颗门牙涂成黑色。看,你的脸立刻就会变得很呆。遇到挫折而沮丧的时候,玩这种游戏笑一笑或许不错。但笑完之后如果感到空虚,我可不负责。 如果缺少门牙,不论多么俊美的外表都泡汤了,更何况我的长相原本就不算俊美,缺门牙之后变得非常可笑;说话时也会漏风,更增添喜剧性。 「……唔……噗……咳咳……来栖,你的脸怎么了?」 远见老师差点笑出来,他虽然努力想要掩饰却不太成功。我回答: 「我的假牙掉了。跌倒的时候脸撞到地面……老师,你卢果觉得好笑就笑吧。」 「……不,我怎能嘲笑别人的不幸……唔唔……我姑且问一下,你不是跟人打架吧?」 远见老师真厉害,真会忍耐。虽然脸颊不断抽搐,却勉强没有笑出来。班上同学看到我的脸都大爆笑。 「者么可能。老师,我像是会打架的学生吗?」 「不,我当然不认为……噗噗……」 我趁远见老师说话时试著对他咧嘴笑,果然戳中他的笑点。他把脸转开,颤抖著肩膀,不过还是没有哈哈大笑,真是正直又认真的老师。 远见老师虽然个性乏味,却颇受学生喜爱。他不会开些无聊的玩笑刻意讨好学生,反而受到好评。 这件事是秘密──我会缺门牙都是雾湖学姊害的。 坪山雾湖是戏剧社的社长,也是一名双马尾悍将。 女孩子演歌舞伎有什么不好?这样不是很有趣吗──我怀著这种想法,追在浅葱学姊身后大喊:「一起来参加歌舞伎社吧!」一旁的雾湖学姊听到了,立刻露出厉鬼般的表情怒吼:「你想要抢走我们的招牌吗?」在此同时,她使出相当犀利的旋踢。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划破空气的声音。 我现在明白那只是威胁,我们之间有一段距离,她的旋踢恰好不会踢中我。 但是,我当时吓破了胆。 打从出生以来的十六年间,我都过著与打斗无缘的人生。我是阿公带大的,所以很擅长应付老人家,却不擅长应付旋踢。 我完全失去思考能力,反射性地往后闪躲。 我身后是蜻蜓,他是跟著我跑出来的。我撞到蜻蜓,结果往前扑倒。这时一颗平衡球滚过来,这是戏剧社用来训练体干控制的大球。我原本以为自己倚靠著平衡球,实际上是骑了上去。我无法持续坐在不稳定的平衡球上,不久便以脸朝下的姿势往前方滚落。 滑滑滑,砰! 我以惊人的速度滚落,超痛的。旁观的人大概觉得很有趣吧?还听到戏剧社的人对我报以莫名其妙的掌声。 也因此,我目前缺牙。不过我已经和牙医预约时间,所以不要紧。 即使是雾湖学姊,当时似乎也大吃一惊。「是我不好。」她向我道歉,但又接著说:「不过,如果你敢对芳出手……就不能保证你的性命安全……」 远见老师咳了一下问我: 「那么,来栖,同好会成员有办法找齐吗?」 「嗯~还债苦战中。」 「这样啊,我想也是。歌舞伎的门槛很高吧?」 「就是因为这种误会太多,柴会很辛苦。我想把门槛降到很低很低啊。对了,老师,你认识二年级的丹羽学长吗?」 「丹羽花满?他怎么了?」 「我听说他会日本舞踊,希望他能掺加歌舞伎同好会……但也听说他坠近常常请假。」 「你等等。」 远见老师站起来,询问在稍远座位使用笔记型电脑的老师。 「后藤老师,可以请问一下吗?」 「啊?好的。」 后藤老师抬起头。她的个子娇小,头发在脑后扎成包包,以《姆米谷》的人物来说就像小不点米妮。 「丹羽花满是你班上的学生吧?」 「是的。」 「这位学生是一年级的来栖。他想要创立新的同好会,也想邀丹羽参加。丹羽今天有没有上学?」 后藤老师眨了眨眼睛回答:「他今天缺席。」我听到他今天又没来学校,感到有些失望,不过后藤老师接著说: 「我想他明天应该会来。明天是预定面谈的日子。」 哦哦,这么说来,明天好个机会。 我问:「后藤老师,丹羽学长有没有掺加社团?」 后藤老师回答「他是回家社」之后,摀著嘴巴问我:「你的牙齿是怎么回事?」她大概是在笑吧。 「我的假牙掉了。回家社……」 「他因为要练舞,所以不参加社团。他母亲是日本舞踊的老师……」 「对!这个我知道!谢谢老师!」 我向后藤老师和远见老师鞠躬之后,走出教职员室。很好,我得到有力的情报,明天一定要见到丹羽学长。 这一天我乖乖回家,去附近的牙科看医生。我在这间诊所看了很多年,牙医是个常会说些奇妙自言自语的女医师,一看到我就喃喃地说:「硬是要一直咬胡桃,结果失去门牙的小松鼠……」然后隔著口罩嗤嗤地笑。她的医术很好,但病患人数却没有太大成长,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吧。 我顺利装了临时假牙,迎接次日。 午休时间,我只花几分钟吞咽面包与果汁,便前往二年级的校舍。 ……呃,应该是这里吧?我们学校面积太大,一个人很容易迷路,新生有一阵子还得随身携带地图。今天蜻蜓要参加it委员的活动,因此午休时间没有和我在一起。也就是说,我少了带路的人。 「请问……丹羽学长在吗?」 我询问从二年二班走出来的女生。这个女生比我还要高,浏海夹著兔子发夹。她问:「嗯?你是国中部的吗?」 我稍稍噘起嘴回答:「我是高一。」 「哦,真抱歉。谁叫你长得一张娃娃脸。你要找小花吧?等等哦。」 小花……啊,大概因为他的名字是花满吧?这个绰号还真可爱。丹羽学长从小学习日本舞踊,大概是个线条纤细的和风男子。 歌舞伎大致上可以分为戏剧与舞踊。 戏剧当然就是演戏,其中又有时代物、世话物、生世话物等种类,不过姑且先不要谈得那么复杂,总之就是演戏,有台词也有故事。 另一方面,舞踊顾名思义就是舞蹈。歌舞伎当中有时会称为「所作事」。著名的有「娘道成寺」之类的。「娘道成寺」是女形的舞蹈,另外像「连狮子」则是由「立役」甩动茂密的头发跳舞。「立役」是女形的相反词,也就是男角。 歌舞伎演员都会学日本舞踊。 或者应该反过来说,歌舞伎是从日本舞踊诞生的,两者之间存在著无法切割的关系。日本舞踊的动作浓缩了歌舞伎的基础。也因此,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得到懂得舞踊的人协助。 「来来来,小花,就是这个男生要找你。」 兔子发夹的女生回来。我抬起头,不禁错愕。 你是丹羽花满学长吧?我是一年级的来栖黑悟。事情是这样的,我想要创立歌舞 伎同好会,正在寻找成员。我听说丹羽学长是日本舞踊的「名取」,非常希望你能够和我们一起…… 我原本想好的这些台词全都烟消云散。 「……喂,你是谁?」 声音低沉而不悦。 咦?怎么搞的?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我咽下最先浮现的问题。太可怕了,不能问。他的左眼只能张开一半,眼睛旁边有瘀青的痕迹,下唇也有些裂开并肿起来。脸颊到下巴的部位贴著贴布,衣服底下隐约可见的肩膀也贴著贴布。 而且他的块头很大,非常高大。蜻蜓虽然也很高,但眼前这个人更高,大概有一百八十公分吧?长长的浏海后方闪烁著锐利的目光……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呃……」 我说不出话来。应该……没有找错人吧? 「干嘛?找我有什么事?」 「喂,小花,一年级被你吓到了。」 兔子发夹学姊咯咯笑著,我颤抖地点头。是的,我的确被吓到了,此刻的心情宛如在新宿歌舞伎町附近撞上黑道大哥,手中的可乐全洒到对方身上。话说回来,如果在心惊胆战中虚度休息时间,我也会十分懊悔,所以下定决心问道: 「请问……是丹羽花满学长吗?」 「嗯。」 「听、听说令堂是藤若流师范……」 「那又怎样?」 被瞪了,好可怕。如果我是狗,此刻大概已经夹著尾巴逃走。虽然太迟了,但我多么希望蜻蜓跟我一起来……即使他什么话都不说,光只是站在身后就让我感到安心。 「歌、歌、歌舞……」 「歌舞?」 我在内心呼吁自己冷静,做了一次深呼吸,终于说出: 「请问你愿意参加歌舞伎同好会吗?」 我选择了最短距离。同好会还没有正式成立之类的细节,留待以后再说。 「歌舞伎……?」 「我听说丹羽学长是日本舞踊的『名取』,所以……」 「我不练那种东西了。」 「啊?」 我用上扬的语调询问,丹羽学长恶狠狠地俯视我说: 「我不练了,对歌舞伎也没兴趣。回去!」 「咦?真的?为什么不练了?」 问得这么直接的人不是我,而是在一旁听我们谈话的兔子发夹学姊。 「小花,你以前明明很喜欢跳舞啊!」 「……吵死了。」 这两人似乎满要好的。丹羽学长虽然说「吵死了」,可是口气并不算凶狠,反而带点困惑的表情。 「太可惜了,你从那么小的年纪就一直练习。」 丹羽学长用很细微的声音对兔子发夹学姐说「跟你无关」就回到教室。我没有时间阻止他,只能看著有些驼背的背影消失在我眼前。 「小花怎么搞的……」 兔子发夹学姊喃喃自语。 「那个……?」 我脸上大概写著「我想要知道详情」,学姊说明: 「我们从小就认识。一直到小学五年级,我都跟著小花的母亲学舞。小花则是从学会站立的同时开始练习,从小就非常杰出……我记得他才十岁就拿到『名取』。」 「『名取』是资格受到认证、得到老师赐名的意思吧?」 「没错。连家元(宗师)都特地来看他,感觉是个天才少年。」 「他这么厉害?」 兔子发夹学姊点点头,然后似乎回忆起过去,微微抬起头说: 「我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和小花一起跳舞,感觉好像会闻到花香……似乎来到梦的世界……」 我大概能体会她的意思。在演艺方面具有特殊才能的人,能够改变周围的空气。歌舞伎也一样,偶尔会有那种光是站在舞台上就能主宰周围空气的演员。 「他为什么不练了?」 「嗯~我也不知道。我从国一到今年春天,因为双亲工作的关系一直住在加拿大,所以我和小花已有四年没见面。难得见到他,却看到他变成那副花脸,真的好惊讶。」 「我也很惊讶。」 我原本想像的是有著柳腰的十七岁男生,结果却遇见赛后的拳击手。 「我们难得读同一所学校,可是他几乎都不跟我说话。我们以前明明很要好。他现在变得……该说是很男性化吗?总之就是不太说话,在班上也独来独往……个子又长得很高……啊,你一定还会成长,不要放弃喔!」 我虽然觉得她的关心有些多余,不过学姊似乎没有恶意,我就用笑容敷衍过去。 这时预备铃声刚好响起。 我向兔子发夹学姊道谢之后,连忙冲出二年级校舍。 我全力奔跑,勉强来得及在上课前回到教室,不过坐下来之后仍不停喘气。这节是生物课,远见老师还担心地对我说:「你要试著深呼吸。」 深深吸气,然后吐气。 我努力吸入氧气的同时,脑中一直思索丹羽学长不再学习日本舞踊的理由。 * 「就这样,目前为止全数失败。」 放学后,我在旧校舍后方边吃红豆奶油三明治边报告。 「阿久津是音痴摇滚乐手,浅葱学姊是戏剧社的至宝,丹羽学长是赛后的拳击……唔、嘎……唔唔……」 我被面包噎到。蜻蜓拍打我的肩膀说:「牛奶。」我咬住拿在手上的盒装牛奶吸管,把停滞在喉咙的块状物冲入胃里。 「啊啊,好痛苦……差点要被红豆奶油三明治杀死……」 「红豆奶油三明治没有杀意。」 「肚子好饿,午休时间我才吃一个面包而已。」 「嗯……慢慢吃。」 「好。」 午后的阳光把我们坐著的破旧长椅晒得很温暖。 旧校舍后方有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间,弃置著坏掉的喷泉与枯萎的花坛。这里以前大概是庭园。以砖造的旧校舍为背景,应该是很有风情的庭园。现在则和旧校舍一样,感觉好似已被遗忘。 我们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是为了寻找可以当社办使用的场地。文化社团聚集的校舍已经全满了,因此必须另觅歌舞伎同好会成立之后的根据地。 于是,我们看上这栋旧校舍。 这里的一楼好像有间称作小表演厅的房间。从平面图来看,小表演厅有个两间教室大小的大厅以及小小的准备室,感觉很适合社团使用,只可惜没有冷暖气。 「好奇怪,警卫明明说没有锁。」 「嗯。」 旧校舍并非禁止进入的区域。只要跟警卫说一声,就可以借到钥匙。今天似乎也有学生借了钥匙,可是我们来到这里却发现门仍旧锁著。借钥匙的学生是不是先去别的地方?在这里等候,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个学生过来?就这样,我们继续在后院里等待。 吃完红豆奶油三明治,我又猛嚼鸡蛋三明治。我几乎每天都会去福利社买面包,和福利社阿姨都混熟了。 「……老师还是很忙吗?」 蜻蜓问我,我回答「嗯」。 「每次看到那个人,我就会想到『忙死』、『战场』或『火灾现场』之类的词。」 蜻蜓称呼我母亲为「老师」。理由是因为……她当然也算是老师,不过不是学校教师,也不是医生(注9:◆ 在日本,称呼老师的「先生(sensei)」一词也可做为医生等其他职业的敬称。)。总之她是个很忙的人,当然没空帮我做便当。 「对了,她很久以前帮我做过一次便当……内容是我喜欢的蛋汁拌饭……」 「你是说白饭上面淋了生鸡蛋?」 「没有淋。便当盒里几乎都是白饭,然后一颗生鸡蛋放在边边,就视觉而言非常洁白。」 「的确很洁白。」 我感受到蜻蜓同情的视线,便告诉他: 「别急著可怜我,更残酷的还在后头。我当时想著冷饭拌生鸡蛋能吃吗?不过还是在便当盒盖敲破鸡蛋、拌入白饭。但这时我才发觉到……没有酱油……这个最惨的状况。」 我妈忘记把酱油放进去。这种时候,英语圈的人一定会说「oh my god」。我是日本人,所以是说:「真的假的?」 「如果我更早发现,就不会敲破鸡蛋了……」 冷掉的白饭加上没有酱油的生鸡蛋,味道真的很悲哀。我从来没有那么深切地体认到酱油的存在意义。 「要不是和我一起吃便当的伙伴各自提供我一些配菜,我大概没办法吃完吧……」 「好可悲的经验。」 「的确很可悲……不过蜻蜓,这种事不重要。不要被过去束缚,重要的是未来。我们得凑齐歌舞伎同好会的五个人才行。」 「嗯,我有追加情报。」 蜻蜓边喝盒装草莓牛奶边报告,阿久津──那个凄惨的视觉系乐团主唱约斐尔──退出乐团了。 「咦?为什么?因为他是很严重的音痴吗?」 「这或许也是理由,不过他们似乎原本就有人际关系上的问题。」 据说阿久津想 要组视觉系乐团,但其他成员都想要走硬派庞克路线。 「哦……阿久津退出乐团,应该是很好的机会。」 「你还要邀他加入?」 「我是有这个打算。浅葱学姊那边,我也没有放弃。」 「我早知道戏剧社不会放手,所以本来希望她能够兼两个社团……」 「嗯。只要她本人有意愿,应该还有交涉的余地。」 如果更详细介绍歌舞伎,浅葱学姊或许会感兴趣。我有这种预感。可是雾湖学姊的防卫太严密,这次她或许会赏我真正的旋踢。我得先锻炼脚步,练习华丽地闪躲攻击。 「丹羽学长呢?」 「那边我也没有放弃。一旦放弃,『戏剧』就结束了。」 「差了两个字。」 就在蜻蜓如此回应我引用的漫画经典台词时── 砰!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背脊好似有电流通过般产生反应。 啪!啪!啪啪!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砰! 这段激烈的声响是歌舞伎当中常以「啪哒啪哒」的拟声词表现的「附」的声音。这是歌舞伎独特的效果音,以类似木梆形状的附木击打附板发出声响。 这时又加上「咿唷~!」的吆喝声,以及鼓声。 能管的笛音震撼耳膜。 我不知不觉地站起来。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我们后方是旧校舍的墙壁与窗户,窗户的位置有些高,我站上长椅,趴在窗户上窥视校舍内,看到了走廊,已经无人使用的长走廊。 然后,在走廊尽头── 有一名很年轻的弁庆。 他左手举著金刚杖、右手抬起,摆出「亮相」的姿势。 没有穿著舞台服装,没有梵天袈裟,也没有头巾与法衣,身上穿著黑色运动服,当然不会戴假发,只有脚上穿著白色足袋。 但是我仍旧一眼就看出,这是弁庆,武藏坊弁庆。 弁庆踩著「飞六方」的步伐。 我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张大眼睛注视著。弁庆朝我逼近,大幅摆手,强而有力地踏著走廊往这里过来。他怒瞪著眼睛飞奔过来,转眼间就通过我眼前,简直像一阵风。 好厉害。 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 「六方」步伐的震动如电流般传到我的身体与心灵,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弁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出现在旧校舍走廊? 「正统的。」 蜻蜓在我身后喃喃说道。 「蜻蜓,你认识他?」 「他是正统的梨园子弟。蛯原仁,一年一班,艺名是小泽乙之助。」 「什么?……那不就是白银屋的子弟吗?这种人竟然在我们学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他绝对不会参加社团。」 「我想也是。不过,还是去跟他谈谈吧!」 「喂,小黑。」 我不等蜻蜓把话说完就开始奔跑。 原来借走钥匙的是乙之助……不,是蛯原。他利用旧校舍的长走廊当练习场所。虽然他自己家里应该也有练习场,不过要踩「飞六方」需要很大的空间。毕竟这种步伐需要用上整条花道,名符其实地飞奔。 门锁已经打开,我踢掉皮鞋,从玄关急奔向走廊。声音停止了。 「蛯原!」 我看到黑色运动服的身影在走廊尽头。 我大约站在走廊的中央,距离蛯原有些远,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似乎注意到了,手拿金刚杖看向我。他脚边放著手提音响,刚刚的声音大概是从音响传来的。 「好厉害!」 我边说边跑向他,蛯原诧异地看著我。 「你的飞六方太有气势了!哇,我看得都起鸡皮疙瘩!」 「……你是谁?」 蛯原边问边把金刚杖靠著墙放下,发出「铿」的声音。面对突然飞奔进来、一脸兴奋的我,他明显露出怀疑的表情。蛯原的身高大约一百七十公分,有一张细长的脸,但肩膀不是很纤瘦,身体很结实,感觉轴心很稳。白银屋是精通男女角色的家族,因此像他这样应该是理想的体格。 「啊,我是来栖黑悟。」 「……黑衣?」(注10:◆ 黑悟与歌舞伎的「黑衣」同音,都念「kurogo」。) 「不是拿『差金』的『黑衣』。黑色的黑,孙悟空的悟,黑悟。」 差金是黑色棒状小道具,前方会附上蝴蝶等做出翩翩飞舞的动作,由全身黑色装扮的人尽量不明显地(实际上很明显)操作。这个全身黑色装扮的人就是黑衣,有时会写成「黑子」,也常念成「kuroko」,不过原本正确的写法应该是「黑衣」。顺带一提,下雪的场景穿黑色反而明显,所以会穿上白色装束成为「雪衣」。 「哦。黑悟同学,你喜欢歌舞伎吗?」 「嗯,很喜欢。」 「真少见,你还这么年轻。」 「哈哈,你不也跟我同年吗?」 「我是因为别无选择。」 蛯原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额头的汗水,对我说: 「出生在白银屋,等于命中注定要成为演员,我们从好几代之前就走著同样的道路。」 「我在录影带里看过好多次第七代饰演的弁庆!」 「这样啊,谢谢你的支持。」 他很客气地鞠躬,让我慌张起来。蛯原真的很成熟,大概因为从小和大人相处,活在传统艺能世界的缘故吧。 「小黑!」 蜻蜓总算追上来。蛯原看到蜻蜓似乎有些惊讶,然后微笑著说: 「原来黑悟同学是村濑的朋友。」 「嗯。」 「你可以叫我『小黑』,我也称呼你『蛯原』吧。不对,我已经这样称呼了。」 我们都是一年级,再加上我希望他能轻松跟我交谈,因此便这样说。蛯原没有回答,只是露出浅笑,然后再度拿起金刚杖说: 「那么,我要继续练习了。」 「啊,等等。事实上,我们准备要创立歌舞伎同好会。」 「歌舞伎同好会?」 他原本移开的视线再度回到我和蜻蜓身上。 「那真不错。不过很抱歉,我目前还没办法帮你们弄到门票。如果是国立剧场,学生应该有优惠……」 「不不不,我不是要你帮我们弄门票。我们想要上演歌舞伎。不是观赏,而是要演出。」 「……演出?」 金刚杖的尖端碰到走廊地面,发出「铿」的声音。 「你们想要站上舞台?」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僵硬。 「没错。我当然知道你是专业人士,每天又要练习,不太方便参加同好会,可是希望你能以顾问的形式参加,给我们建议……」 「哦,建议呀……」 铿铿,这回金刚杖发出两次声响。 蛯原轻轻敲了两下走廊地面,脸上仍旧带著笑容,我却感觉到冰凉的空气流过……是我多心了吗?嗯,一定没错。蜻蜓拉拉我的袖子,是要我离开的意思,可是我还没有说完。 「那么我现在就给你建议吧,黑悟同学。」 蛯原抬起嘴角。他的五官端正,可以称得上是和风美男子。 「真的吗?太好了。可是我还没有……」 「你还是放弃歌舞伎同好会吧。」 「啊?」 「你们是傻瓜吗?真的以为素人能够演出歌舞伎?」 他脸上仍旧保持笑容,却说出严厉的话语,让我瞬间僵住了。蜻蜓仍旧拉著我的袖子,催促我赶快离开。 但是我没有动弹。 他既然问我,我就要回答。我平静地说: 「……我真的这么认为。」 我吁了一口气,稍微放松身体。 「就是因为这么认为,我才要创立同好会,不久的将来还要发展为歌舞伎社。」 「歌舞伎社?」 「没错,大家一起演出歌舞伎。」 「噗……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天真,你的脑浆原料大概是红白两色吧?」 他很明显在嘲笑我,但我不会因此认输,也回敬「哈哈哈」的乾笑。 「那真是华丽的脑浆呢。那么,蛯原的脑浆大概是黑色、柿子色、青葱色的歌舞伎舞台布幕颜色吧?」 蛯原听到我的话,脸上笑容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法隐藏的轻蔑表情。 「你根本不了解歌舞伎。」 蛯原伸出下巴,俯视著我。 「听好了,我最早开始学习歌舞伎是在三岁的时候。从那之后,我每天都持续练习。为了把白银屋的『型』融入自己身体,不论感冒、发烧,每天都得练习……已经十三年了,但今后要走的路仍很长。在祖父眼中,我的演技应该还很糟糕。」 「是吗?你真是辛苦。」 「当然很辛苦,但这就是歌舞伎的世界。传统艺能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才会基本上都是世袭制。」 我点点头说:「也许吧。」 蛯原说的话并没有错。 「可是 ,我还是要创立歌舞伎社。」 糟糕,是歌舞伎同好会。 不过也罢,反正最终目标是歌舞伎社。 「……你做的事情毫无意义。」 蛯原发出嘲笑声,用冷淡的口吻对我说。 「我不这么认为。」 「无聊。素人懂什么歌舞伎?」 「可是歌舞伎的观众都是素人。」 蛯原的眉毛抽动一下。他有些粗暴地说:「演戏和鉴赏是两回事。」鉴赏……这个词对我来说很陌生,毕竟阿公总是说:「好想去『看戏』啊~」 「我也知道演员和观众不同。演员是站在舞台上、以此赚钱的专业人士,观众是付钱买票看戏的,是来享受戏剧。但歌舞伎是素人也能享受的艺术,那么,我们也可以演出歌舞伎……」 「歌舞伎有四百年的历史!」 宏亮的声音响彻走廊。 歌舞伎演员直到今日仍不使用夹式麦克风,因此声量非常重要。就这点而言,蛯原不愧为歌舞伎演员。 「……如果你生长在背负传统的家庭,就说不出这么轻松的话。不过,你们要把歌舞伎想得那么简单也是你们的自由,只是别把我扯进去。」 蛯原说完把脸转向旁边,挥动金刚杖,发出「嗡」的声响。虽然不是朝著我们挥来,但因为声音很惊人,我不禁退后一步。 蜻蜓低声说:「走吧,小黑。」 我抬起头,看到他脸上写著「识相点」。我当然知道蛯原的心情很糟,应该说他明显动怒了。他似乎非常厌恶歌舞伎同好会。 「蛯原。」 离去之前,我必须告诉他这件事。 「我并没有把歌舞伎想得很简单。」 但是蛯原完全没有听我说话,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检视放在窗边的手提音响。 音源倒转后,播放出《劝进帐》的某一部分,是弁庆和富樫对话的著名场景。 『──身上袈裟为?九会曼陀罗柿色法衣。脚上胫巾为?称作胎藏界黑色胫巾。八结草鞋为?踏上八叶莲花之心。呼吸气息为?阿吽两字……』 台词很艰深吧?都是宗教用语。这段修行僧问答场面的精采之处,在于假扮修行僧、试图闯关的弁庆如何蒙骗守关的富樫。两人的台词应对和韵律缓急是欣赏的重点。姑且不论艰涩的内容,白热化的攻防气氛非常精采。当然如果能够掌握剧情内容、了解台词的意义,那会更加有趣。 不了解也很有趣。 了解之后更有趣。 我觉得这就是歌舞伎的趣味。虽然不艰难,但也不肤浅。由于具有深度,因此同样的剧目不论看几次都很有趣。此外,演员如果换人,演出方式也会不同。即使情节相同,仍会成为不同的戏剧。 蛯原会成为什么样的演员呢? 我还没有看过站在舞台上的蛯原。虽然热爱歌舞伎,但我直到这两年才开始到剧场看戏。 我们走了几公尺,又听到金刚杖敲打走廊发出「铿」的声音。 这声音感觉很焦躁,彷佛再次斥责我「无聊」,但我不再回头。 第一卷 幕间 远见独居的岁月很长。 他自从当老师之后就一直独居。 虽然也曾经有一段时期差点要变成两人同居,但最终没有顺利达成。这段回忆有些痛苦,所以他不打算详细说明,总之这几年来他都彻底独居。由于与生俱来的一丝不苟个性,扫地洗衣都难不倒他,不过他不下厨。他不是不会做菜,但是那种非常讲究计量的个性,因此下厨时事倍功半而很花时间。再加上独居者要自炊并不划算,到头来就变得依赖外食与便利商店,久而久之就会缺乏蔬菜。 这时候,他会回老家。 他老家在东京墨田区,从独居处搭电车大约三十分钟的距离。他会利用周末当日来回,和双亲与兄嫂共餐。 「我回来了,来吃饭。」 他走入下町一座独栋老屋如此宣告,坐在起居室看报纸的父亲抬起头说: 「这个笨蛋,怎么又回来了?」 「爸爸,我回来了。你好像很有精神。」 「少胡说,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怎么会有精神?我已经一只脚踩进棺材里,因为要拖著棺材走路,所以脚步乱沉重的,真伤脑筋。喂,笨蛋,不要呆站在那里。还不快坐下!真碍眼。快去喝杯茶、咬片煎饼吧!」 如果有江户人档案馆,他的父亲远见正藏一定会被保存起来。即使只是日常对话也会像这样口出恶言,不过父亲并没有恶意,相反的,对于越亲近的人,越会说出恶毒的话,这就是父亲表达情感的方式。刚刚那段粗鲁的话,实际上的意思差不多是:「你回来啦?我的身体还可以。快点到这里坐下,喝茶吃煎饼吧。」 「连?你回来啦?怎么不先传简讯给我?」 「哥哥,我回来了。」 「如果知道你要回来,我就会加菜了。」 远见家负责家事的是哥哥道行,嫂嫂则和母亲一起在自家经营的美容院工作。美容院位于步行五分钟距离的商店街,有不少老顾客,生意还算不错。远见家代代都是女人比较忙。 「我在路上买了炸肉饼,比较想吃蔬菜。」 「这样啊,那就来做沙拉吧。还有芝麻拌菜豆、炒牛蒡丝……」 「不是还有煮过的萝卜乾吗?」 哥哥听到父亲这么说,便笑著答:「对对对。」 「这样很够了。」 远见说完,拿起放在起居室的热水壶自己泡茶。父亲盯著次子的脸抱怨:「每次看到你都一副苦瓜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年过四十都讨不到老婆。」 「很遗憾,大家都说我长得像父亲。」 「笨蛋!到底是哪张嘴巴会说出这种话?我号称樱花商店街的乔治克隆尼,怎么会长得像你!」 「乔治克隆尼会抱怨吧?」 「乔治哪听得懂日文!」 远见很喜欢像这样和父亲对话。 远见自己很清楚父子两人个性完全相反,也因此对话起来才有趣。神经质的自己和粗线条的父亲。在意他人眼光的自己和彻底我行我素的父亲。他曾经看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脸孔果然很像现在的自己。或许因为个性不像,他反而继承父亲的外表特徵。 远见忽然想起一件事。 父亲以前曾拿出风雅的和服照片向他炫耀(顺带一提,父亲现在穿的是日式居家裤)。那张照片应该是在歌舞伎座(注11:◆ 位于东京的歌舞伎剧场。二○一三年改建完工之后重新开放。)前拍摄的。 「爸爸。」 「叫我乔治。」 「才不要。爸爸,你以前不是很常去看歌舞伎吗?」 「啊?」 父亲边用上扬的语调回应边翻阅报纸,嘴里叼著刚刚放在茶几上的戒菸用菸斗。父亲以前曾因为肺病住院,和从小认识的主治医生大吵一架之后总算才戒菸。 「没什么喜不喜欢……年轻时满常去的,大概在你出生之前吧。我如果不去,演员的士气就不会高昂。」 又在说大话……远见心里虽然这么想,还是问: 「那么,你对歌舞伎很熟啰?」 「现在的戏我看不懂,也没有我喜欢的演员。」 「你最近不去了?」 「不去啦,反正我的歌舞伎座已经没了。靠年金生活,木户钱也是一笔开销。」 「木户钱……?」 「看戏的钱。」 父亲在茶几角落敲了敲不会产生菸灰的戒菸用菸斗。 「哦,原来是门票费用。以前看歌舞伎也不算很便宜吧?这样你还能常去看戏?」 「三楼的座位没有很贵,而且入会之后不会花太多钱。」 「入会?」 「就是大向之会。」 「大向?」 「唉~唉~唉~真麻烦!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耶!你的智慧型手机是干什么用的?不会去孤狗啊?」 「对不起。」 远见被七十多岁的父亲训斥不会google,不禁立刻道歉。他想到父亲很早就把手机换成智慧型手机,不愧是为了买每年最早上市的「初鲣」不惜花大钱的江户人。 「喂,阿连,你为什么突然问起歌舞伎的事?」 「嗯,因为我的学生说,想要创立歌舞伎社团。」 父亲把戒菸用菸斗夹在耳朵上,感叹地发出「哦」的声音。 「那还真有趣,竟然会有高中生喜欢歌舞伎。」 「因为是传统艺能,我想门槛可能有点高。」 「怎么会?又不是能剧。歌舞伎是庶民的娱乐吧?门槛根本连一公厘都没有,非常平坦,简直是无障碍空间。」 「可是感觉很艰涩……我高中时也看过歌舞伎,结果无聊到睡著。」 「那是因为演员很菜吧?」 「我听不懂台词,所以不了解意思。」 「只要知道大概情节就行了。听歌舞伎的台词不是去探究意义,应该像听歌一样听声音和节奏。」 「如果不懂台词的意思,就没办法了解故事情节。」 「什么?这小子,不要啰哩啰嗦的。」 远见打从出生以来,不知被父亲说过几万次「不要啰嗦」。母亲曾说,儿子没有传染到这句口头禅真是奇迹。顺带一提,母亲被传染得很严重。 「不要讲些有的没的,去看就是了。你现在跟小时候比起来,应该可以听懂更多台词。而且导览耳机是干嘛用的?那东西不是给你塞进鼻孔里,是要放进耳朵里听的。」 「导览耳机?」 「天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喔?还要我说明?超麻烦的!」 父亲明明是个典型江户老头,有时说话的口吻却跟高中生一样。 「我是理组的,不太懂歌舞伎的事情。」 「你不是老师吗?当老师连这个都不知道,搞什么啊?」 「我是生物老师。」 「笨蛋!歌舞伎演员是人类,观众也是人类。人类难道不是生物吗?」 这个逻辑实在太跳跃。虽然跳跃,但也不能置之不理。 「……好吧,我会去学习。」 「不,等等,不要去学习!我收回前言,戏剧这种东西用学习的也不会有趣。不用多说,你去看戏吧!别忘了借导览耳机,借了之后也不要忘记还,可以退回一千圆。还有,帮我买人形烧,我要没有红豆馅的!」 「好好好,我如果去了就会买。」 「什么叫『如果去了』!明天不是放假吗?明天就去!演舞场有当日券,你用智慧型手机订票,马上可以去看。人生不长,拖拖拉拉的马上会被塞进棺材里,不只烧得全熟,连骨头都会被烧光!」 「我、我知道了。」 父亲的建议总是像这样,好似在迟疑不前的远见背后用力推一把,强硬地催他前进。远见自觉一辈子都无法赢过父亲。他边承受父亲推挤,边用智慧型手机查询。演舞场分为午间场与夜间场,分别上演不同的戏码。他询问父亲意见,父亲便推荐他看午间场,说那出戏比较适合新手观看。 剧目是《菅原传授手习鉴 寺子屋》。 第一卷 第三幕 五月到了,黄金周也来临。 不过我没有特定计画,既不会去约会,也没有家庭旅行。母亲的工作没有周末或假日,基本上她是个工作狂,总是在工作。她虽然抱怨好累好辛苦,却不打算休假。不过多亏如此,我才能进入私立高中就读,所以我也没有怨言。河内山高中的学费绝不便宜。 不过难得放假,我还是想去看场电影。 这种时候如果有女朋友,就能享受美好的青春时光,可惜我没有女朋友的资历和年纪一样长久。幼稚园大班时和向日葵班的卡莲订婚那次不算在内,因为才三天就被悔婚了。原因是我来不及去上厕所,在卡莲面前尿裤子。这段黑历史直到今日也深深刻印在我心中。 于是,我决定找蜻蜓一起去。 拿出智慧型手机用line聊天……不是我的做法。 我会正常使用智慧型手机,蜻蜓则是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我们平常联络的方式相当古典。 我打开窗户。 五月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我心想今天真是出游的好天气,手中捏著软橡皮擦。这个软橡皮擦是从母亲工作场所偷拿的。我将大拇指尖大小的软橡皮擦搓揉到适当的柔软度后,从窗户丢出去。 啪!软橡皮擦黏住了。 黏在哪里?黏在隔壁邻居的窗户上。这扇窗正好在我位于二楼的房间对面。 我等了七秒,窗户打开,探出的是好友的脸。没错,蜻蜓家就在我家隔壁。我们的房间都在二楼,窗户刚好相望,不过中间隔著院子,因此不可能从窗户往来彼此的家。 「喂,你要不要去看电影?」 「……嗯。」 蜻蜓探出身体,取下黏在窗上的软橡皮擦点了点头。软橡皮擦可以重复使用,也就是说,下次是由蜻蜓丢到我家窗户。这种交流方式从我们还未获准持有手机时持续到现在,两人都没有提过要停止。 十分钟后,我们已经在两家门前的路上。 我和蜻蜓都不是讲究打扮的人,所以准备起来很快。不过我还是穿上外出用的牛仔裤,蜻蜓穿的是卡其色画家裤。因为他的个子很高,即使是平凡无奇的打扮看起来也很有型,真令人羡慕。而且最近流行眼镜男……不过因为有点不甘心,所以我不会说出来。 我们边讨论要看什么电影边搭上电车。 往东京市中心的人应该很多,所以我们前往神奈川。从我们住的地方,前往这两边的时间差不多。 我们搭上jr,在k站下车。 附设电影院的购物中心距离车站很近。由于是连续假期,人很多。蜻蜓很讨厌人潮,因而学会了迅速穿梭在人群中的高超技巧。他可以「咻咻咻~」地迅速前进,我只要跟著他走就行了,很轻松。 「嗯?」 我在广场看到熟悉的面孔。 在设有桌椅的休憩区角落,身材修长的那个人正站著说话。虽然听不到声音,不过看得到她脸上困惑的表情。她的说话对象有两人……是一对年轻男女。男人只看到侧脸,大概比我稍微年长。 「小黑?」 蜻蜓停下脚步回头。 「喂,蜻蜓,那不是浅葱学姊吗?」 「嗯?」 蜻蜓推了推眼镜确认,点了点头。 「跟她在一起的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 「我没有看过他们。」 「学姊看起来好像遇到一点麻烦。」 一男一女似乎在争执,浅葱学姊看来像在安抚他们。这时男人突然逼近浅葱学姊,气氛看起来不太妙。我和蜻蜓面面相觑,接著快步走过去。 「别开玩笑!」 男人怒吼,危险的气氛扩散到四周,附近带著小孩的母亲连忙退散。这名短发男子穿著松垮的迷彩裤,感觉有一点点粗野。 「原来你的心态这么随便!」 怒吼声不是针对浅葱学姊,而是朝向和他同行的女生。 「啊?很遗憾,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吧?我是因为很闲才跟你交往。」 「我早就忘了!都几个月前的事!」 「四个月两个星期前!」 女生的态度也很强硬,看来是情侣在吵架?浅葱学姊介于两人之间,安抚他们:「好啦好啦,冷静点,好吗?」周围的人越来越少,这时浅葱学姊注意到我们接近。 「啊,你是上次的……呃~呃~」 「我是来栖。学姊,你认识他们吗?」 我指著情侣问她,她摇摇头说: 「我不认识他们。」 「什么?那为什么……」 「你乱发什么脾气?是因为你几乎快要下跪求我,我才跟你交往的!」 「你不也说过,圣诞节不想一个人过吗?」 「我没说想和你一起过啊!」 「那干嘛跟我要礼物!」 「是你问我想要什么礼物的!」 我的问题被情侣吵架的声音淹没。 「说实在的……」女生边瞪著男生,边凑近浅葱学姊说:「我喜欢的类型是像芳大人这样高雅又温柔的人,才不喜欢像你这种脑袋和格调都很差的男人!」 她紧紧抱住浅葱学姊的手臂,说出惊人之语。哇,糟糕!短发男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浅葱学姊说著「呃……」,脸上仍带著半笑的困惑表情。她今天穿著黑色窄管棉裤和黑色短靴,白色t恤外披著白色衬衫,看起来仍旧很中性。 「……可恶……这种长得像女人的男人有什么好……」 果然被误会了。 不是长得像女生,而是真正的女生──我来不及说明,男人已抓住浅葱学姊的衬衫,粗暴地扯离女生身边。女生跑上前喊:「干什么!」但男人怒吼:「吵死了!」一把将她推开。女生尖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正当我伸出手问「还好吗」的时候,气疯的男人怒吼: 「难得的约会……都是因为你太碍眼!」 他的拳头朝浅葱学姊的脸挥过去。 ……事后想想,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遇上紧急关头,我会不自觉地呼叫可靠的好友,这次亦然。其实不是希望他做什么,只是因为自己来不及反应,不禁高喊:「蜻蜓!」 于是,蜻蜓采取了行动。 蜻蜓很强。 我从来没有赢过蜻蜓,而且几乎没看过蜻蜓屈服于任何人。他拥有速度、力量、技巧、动态视力,能力相当齐全。他能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闪避从各种角度袭来的敌人,也不会错过任何发动攻击的空隙。草原的霸主、山岳的野兽之王、海中的怪物──他得到好几种称号。很多人只要听到蜻蜓的名字便会默默退散。 没错,我的好友是无敌的。 ──在虚拟世界中。 「你们在干什么!」 购物中心的警卫跑过来,短发男「啧」了一声逃走。蜻蜓正面挨了一拳,眼镜被打歪,手按著鼻子下方倒在地上。我看到他的下巴流血,吓了一跳。 「喂,蜻蜓,你流血了!」 「嗯……?」 蜻蜓摸摸自己的下巴,也显得有些惊讶。 「让我看看。啊~这是鼻血。来,用这个按住。」 浅葱学姊拿出猫咪图案的小毛巾,只有这一点很像女孩子。 被留下的女生对警卫说明事情经过,厘清我们没有做坏事。接著她对蜻蜓深深鞠躬,然后泪眼看著浅葱学姊说:「对不起,芳大人……」 「嗯。你要好好对男朋友解释……我的性别之类的。」 「好的……不过即使我向他解释,结果大概仍旧一样吧。和那种男人比起来,我还是比较喜欢芳大人!」 浅葱学姊露出有些疲倦的笑容,又说一句:「回去路上小心喔。」 蜻蜓的鼻血几分钟就停了,鼻骨似乎没有折断。女生离去之后,浅葱学姊发出很深的──简直像是贯穿地面的深深叹息,对我们低头说对不起。 「真的很抱歉。让你们卷进这种怪局面,还受伤了。」 「不,没关系……不对,这不是我该说的台词。对不起,蜻蜓。」 「……嗯。」 蜻蜓用手帕擦了擦鼻子下方,小声说:「……洗过……再还你。」浅葱学姊用虚弱的声音开玩笑地说:「不用了,你甚至可以索取精神赔偿喔。」 蜻蜓鼻子旁边有被打的痕迹,看起来有点肿。为了冰敷,我们来到附近的速食店,并且拜托店员制作小小的冰袋。浅葱学姊请我们汉堡套餐当作补偿。 「我得再一次跟你们道歉,拖累你们了。」 坐在我们对面的浅葱学姊再度道歉。 「来栖的假牙折断,村濑被揍……我真的给你们带来很大的麻烦。」 我边咬汉堡边说:「啊,可以的话,请称呼我们『小黑』和『蜻蜓』。」 浅葱学姊露出微笑说:「这样啊?」她真的很漂亮……现在因为留短发,再加上打扮得像男生,所以会被误认为美男子,但是再过几年,等学姊开始化妆后,一定会变身为引人注目的大美女。 「你们也可以叫我『芳』就好,大家都这样称呼我 。」 「呃……芳大人?」 「不行,不准用那个称呼。」 「可是戏剧社和刚刚的女生都……」 「女生就没办法了,女孩子有一半是梦想组成的。」 我问:「另一半呢?」 她稍稍皱起眉头回答: 「残酷到可怕的现实。女孩子就是在这两者之间摆荡。对那些女孩来说,像我这种无害的偶像大概很方便吧?」 咦?她的想法满冷静客观的,看来不是那种得到女孩子的尖叫声就自以为是的人。话说回来,明明在男女合校的学校,却只受到同性喜爱,仔细想想也满诡异…… 「那就称呼『芳学姊』吧。话说回来,你真的不认识刚刚那两个人吗?」 「不认识。如果是戏剧社公认粉丝团的女生,我大概都记得长相,但若是其他学校的,我就不知道了。」 「学姊在其他学校也有粉丝?」 「我们每年会举办几次也开放校外人士观赏的公演。」 「对了,听说戏剧社公演的票很难取得,还曾被放上拍卖网站……」 芳学姊苦笑著说: 「这是真的,是在去年文化祭时发生的事。把票放上拍卖网站的是我们戏剧社成员的哥哥,因为在卖出之前发现,所以只有严厉警告而已……」 戏剧社的公演这么受欢迎,应该也是芳学姊的影响吧?如果只是外表中性帅气,不会有这么高的人气。我还未看过站上舞台的芳学姊,不过,她应该具有独特的魅力。还有,她的声音也很好听,不尖锐又很宏亮。 「芳学姊,我还没有放弃。」 「你说没有放弃……是指歌舞伎同好会?」 「没错。你不需要退出戏剧社,不过可以同时加入我们吗?我上次也说过,歌舞伎并不艰涩,其实很有趣。反正是社团,即使女生参加演出也不会有问题。」 芳学姊拿起薯条,有些倦怠地说: 「不过,那毕竟是男人的世界吧?历史上就是这样,那也无可奈何。我并没有强烈的意志想要勉强挤进去。」 「可是,最早开始演出歌舞伎的是女人喔。」 「哦?」 芳学姊把长薯条放入口中一半时停下动作。 「虽然众说纷纭,不过一般认为歌舞伎的始祖是出云的阿国。根据记载,她是巫女也是舞者,在京都以男装跳舞而博得人气,据说当时称呼她的舞蹈为『歌舞伎舞』。」 「等等,女扮男装跳舞?那不就是宝冢吗?」 「宝冢?」 我用询问的语气拉高语调,一旁的蜻蜓低声说「宝冢歌剧团」。好啦好啦,我知道宝冢歌剧团。那是由女人反串为男装丽人的剧团,等于和歌舞伎相反。 这样想想也满有趣的。在日本,反串异性的戏剧可以很平常地成为商业演出。还有其他国家如此吗? 「实际上,阿国一行人似乎男女都有。阿国的『歌舞伎(kabuki)舞』很受民众欢迎,而『kabuku』有倾斜的意思,简单地说就是稍微偏离正轨……」 「怪胎?」 「嗯,大概是那样吧。特立独行、打扮华丽、太有个性的人,就称作『kabuki者』。不过,好像也有流氓之类不太好的意思。」 「哦……这么说,阿国小姐是以这些人为舞蹈主题吗?」 「是的,歌舞伎就是从这里开始。」 芳学姊吃下剩余的薯条,若有所思地说:「出云的阿国……」她似乎非常讶异歌舞伎的诞生与女性有关。 「……那个,我想问一个假设性的问题。」 「好的。」 芳学姊喝了一口可乐润喉,然后再次强调「这只是假设情况」。 「假设我加入歌舞伎同好会,并且有可能站上舞台……到时候我要演哪一种?女形或是……男角?」 「男角在歌舞伎称为『立役』。我想两者都可以吧?有时候也要看剧目。」 「……这样啊,两者都可以……」 她彷佛想到什么般喃喃自语,并往后靠在椅背上。这个反应不算坏,她似乎对歌舞伎产生兴趣,而我心中也涌起期待。而且她还问我: 「小黑,你为什么会迷上歌舞伎?」 「啊,因为我阿公很喜欢歌舞伎。」 「你们会一起去看戏?」 「我们只一起去看过一次……是在从前的歌舞伎座改建之前。」 「现在新盖的歌舞伎座呢?」 「我去过,可是阿公……那个,来不及了。」 芳学姊的表情变得严肃,对我说:「对不起。」我笑著摇摇头。谈到这件事,我一定会笑著说话。要不然询问的人会在意,由阿公带大的我心中也会……涌起种种情绪。 芳学姊换个话题说: 「歌舞伎的服装很华丽吧?我们戏剧社虽然也很著力于舞台美术和服装,可是没有尝试过那种时代剧风格。」 「是的。花魁的服装全部加起来,据说会超过四十公斤。」 「哇!几乎等于一个女生的重量。」 芳学姊换边翘起二郎腿,又问我: 「不过这些服装要怎么办?同好会的预算应该不多吧?」 「的确……这点我也很烦恼……」 「……服装的话……」 蜻蜓把冰块融化许多的冰袋从脸上拿开,低声说道: 「我可以找到人。」 「咦?真的?你认识服装出租店的人?」 蜻蜓摇摇头,拿出智慧型手机,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操作后,对我秀出手机画面。哦哦,这是…… 芳学姊也看著智慧型手机说: 「哇,这服装好厉害!这是同人志贩售会之类的场合吗?」 「不是,是只有cosy的活动。这个角色是《花魁战士凤蝶》的主角凤蝶。这算是逆输入动画,在欧洲各国博得爆炸性的高人气。」 花魁是战士?手上的确拿著剑……可是穿这么高的木屐要怎么战斗?我虽然很在意动画内容,不过更重要的是这套服装相当惊人,彻底重现裲裆与俎板带等服装配件。 「这套服装的制作者在我们学校。」 「什么?真的?」 我瞪大眼睛。蜻蜓低声回答「真的」。 「这个人在cosy玩家之间是被称为『神』的名人。本人只负责制作,不过据说有堆积如山的订单。」 「哦,不错嘛,就请那个人帮忙吧。」 芳学姊这么说,我也连连点头,但蜻蜓的表情有些苦涩。 「我会去试试看,不过对手个性满强烈的……」 蜻蜓难得显得没自信。蜻蜓自己的个性也很强烈……连蜻蜓都这么说,对方大概真的很夸张吧。 「在我想像中,舞台演出是综合艺术。即使演员的演技很好,只有演员也是不行的。除了服装之外,还需要美术、音响、照明等等。这些营造『世界观』的工作人员非常重要。如果能穿上这么道地的服装演歌舞伎,不是很棒吗?」 「我也这么觉得!尤其是歌舞伎有特定的『型』,所以服装真的很重要,也是欣赏的重点之一……啊,对了,芳学姊,你想不想去看一次真正的歌舞伎?」 百闻不如一见。不论我如何说明歌舞伎的趣味,如果没有看过也无从判断。 「到剧场?没有dvd之类的吗?」 「有,但歌舞伎的趣味很难透过影像传达。不只是歌舞伎,现场演出都有这种特质。」 「嗯,音乐也是如此。参加喜欢的乐团演唱会会很兴奋,可是看影像的话,兴奋度就减少一半。」 「嗯,没错。这个月的演舞场刚好会上演新手也容易理解的戏。如果学姊愿意,我就去订票……呃,当然,实际在网路上订票的是蜻蜓。」 我向旁边的蜻蜓徵求同意,他默默点头。蜻蜓眼睛下方的肿包已经消去不少,取而代之浮现的是浅蓝色的瘀青痕迹。 「蜻蜓,你也要演歌舞伎吗?」 「……我是……幕后人员。」 「你长得很高,应该很适合站上舞台。」 「……我是幕后……」 蜻蜓重复同样的句子,让芳学姊笑了出来。她答应我们,姑且不论要不要参加同好会,她愿意陪我们去看歌舞伎。 * 牺牲我的假牙,再加上蜻蜓的瘀青,使得事情有了些许进展。 但前方的路途还很遥远,我得继续努力挖掘人才。 接下来的目标是丹羽学长。我想要说服他,却连说服的机会都找不到。丹羽学长在那之后不肯再见我,完全躲著我。 「这样的话,乾脆挖个陷阱捕获他,然后把他拐走监禁起来,逼他听我说话。如何?」 蜻蜓听了我的提案,一本正经地回答: 「伤害罪、诱拐罪、监禁罪。」 「当然是开玩笑的啦。」 「……你碰到和歌舞伎有关的事,难保不会做到挖陷阱的程度……」 「才不会,毕竟要挖出可以容纳一个人的陷阱很辛苦……总之,我会采取正面攻势 。对了,蜻蜓,你知道丹羽学长班上的课表吗?」 「嗯。」 蜻蜓迅速操作智慧型手机。两分钟后,我的手机响了,是蜻蜓把课表传给我。他调查的速度果然很快……到底是掌握什么样的情报网? 「谢啦。嗯?根据这份课表,接下来是大好机会!」 现在是午休时间,丹羽学长的第五节课是体育课。课表上注明「(馆)」,代表在体育馆上课。 「我走了!」 「……拜拜。」 我猛地站起来,拔腿奔跑。即使没有明说,蜻蜓似乎也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阿公跟我说过,不能想完才跑,要边跑边想。 年轻人贵在气势,所以边跑边想刚刚好。老年人要珍惜剩下的光阴,所以也是边跑边想刚刚好。 因此,我向前奔跑。 我选择最短的路径,直接穿过操场中央。 该怎么做、该怎么说、该说什么……这些事我都是在奔跑中思考。当然,我也常会只顾著奔跑,结果什么都没想出来便抵达目的地,事实上这次也是如此,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 「呼、呼……丹、丹羽学长!」 我看到他走在通往体育馆的走廊上,连忙呼唤。 独自走著的丹羽学长今天也满脸瘀青,但肿包已消褪不少。他看到我便很明显地扭曲嘴巴,并且立刻移开视线。唉,我感觉好像变成蚰蜒一样遭人讨厌。但是我不会认输,我的心没有脆弱到这么容易碎掉。 「丹羽学长,请听我说。」 飕飕飕,丹羽学长的脚步加快。 「呼……请跟我们、一起参加、歌舞伎同好会……」 蹬蹬蹬,他开始小跑步,完全不看我一眼。 「学长……请教我们、日本舞踊……」 哒哒哒哒哒哒,他终于全速奔驰。我气喘吁吁地想要追上,但腿长差太多,转眼间我就被丹羽学长拋在后头,最后只能瘫坐在地上喘气,引来其他二年级学生好奇的眼光。 失败了。 但我不会气馁,失败为成功之……父还母?还有,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和百分之一的……运气?直觉?总之就是那句──放弃就结束了。 从这天开始,我执拗地追逐著丹羽学长。 我追逐的程度已经接近跟踪狂。因为跟到学长家里搞不好会被报警,所以我只限定在校内跟踪他。 休息时间,我便跑到丹羽学长的教室。 他到其他教室上课时,我会埋伏在半路上拦截他。 午休时间就像玩捉迷藏,丹羽学长每天都换不同的地点吃午餐,有时在教室吃便当,有时在学校食堂吃咖哩乌龙面,有时在屋顶吃甜面包……我不断奔跑、寻找,但找到丹羽学长之后又会被他逃掉。 「喂,丹羽在美术教室。」 「丹羽好像去屋顶了。」 「我刚刚在中庭看到丹羽。」 由于我每天都追踪丹羽学长,结果在他班上成为名人,不知何时还得到「狗狗」的绰号,据说是因为我奋力奔跑的样子令人联想到幼犬。原来是幼犬……不是成犬……唉,算了。 「狗狗,丹羽逃到生物教室了。」 「狗狗,他去洗手间。」 「狗狗,请你喝果汁,加油!」 多亏大家的协助,狗狗……啊,不对,我发现丹羽学长的机率逐渐增高。当我从图书馆后方的草丛中突然窜出来时,正在吃便当的丹羽学长甚至还惊恐地发出「咿」的叫声。 我就这样奔走了两个礼拜。 当我的小腿因此锻炼出肌肉时,丹羽学长终于再也受不了。 「臭小子,你想把我逼得神经衰弱吗?」 他当面朝我怒吼,我在害怕的同时也感到高兴。如果我真的是狗,一定会高兴得不停摇尾巴吧。 「学长,请听我说。」 「我才不要参加歌舞伎社!」 「只要听我说就行了。拜托!求求你!」 我在教室前方的走廊上对他鞠躬,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 有几个二年级学生旁观我们的对话,吆喝:「丹羽~听他说话吧!」「狗狗好可怜喔~」兔子发夹学姊也在,还帮我说话:「他这么努力,应该给他奖励才行!」我好高兴,不枉费我四处奔走到披头散发的苦心。 「……可恶!我知道了。」 丹羽学长挤出极度不悦的声音。 「什么?真的吗?」 我抬起头的瞬间,看到高大的丹羽学长像二郎神般矗立在眼前,感觉有些害怕,不过我并没有别开视线。 「你、你愿意听我说吗?」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还有,不能在学校,到我家吧。」 「我知道了!」 「这个礼拜六下午两点,你去google『藤若流练习场』就知道地点了。」 「好的!」 我以几乎要敬礼的气势回答。丹羽学长「啧」了一声,回到教室。不过周围的观众都给予我温暖的掌声,让我相当有成就感。 不不不,现在就满足还太早。 我根本还没达成任何事,怎么可以在这时候安心!歌舞伎同好会目前仍只有我和蜻蜓两名候补成员。 不过,我似乎看到一丝希望。 我对周围的二年级学生一一鞠躬时,预备铃响起。我心想不妙,连忙拔腿奔跑。虽然听到有人对我喊:「狗狗~加油!」但我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只稍微跳起来一下代替回应。 * 说到藤若流,在日本舞踊界是非常大的流派。丹羽学长的母亲是家元(宗师)的徒孙,自己也有许多弟子。 「哇哦!好大的豪宅……」 我站在丹羽家门口不禁叹服。这是完全合乎我预期的豪华日式宅邸。因为兼作练习场,因此挂出藤若流的招牌。 「蜻蜓,你知道吗?这种门就叫『kabuki门』。」 「歌舞伎(kabuki)门?」 「不是,是写作皇冠的冠,木头的木,念成kabuki,但由来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还讲得那么高兴……」 「走吧,上战场。来,吹号角吧!」 「我没带号角。」 没带吗?好吧,反正我们不是来战斗而是来游说的,所以就算了。不论如何,还是有必要振奋士气,毕竟对手是丹羽学长。今天他是否也像比赛后的拳击手呢?是否还是像《小拳王》那样? 我按响门铃后,学长缓缓出现。 啊,他今天没有很像《小拳王》,脸上的贴布已经撕下,嘴唇的伤痕也不明显,但眼睛旁的瘀青还在……嗯?他的脖子怎么了?脖子上贴了新的贴布,我还闻得到薄荷油的气味。 「……跟我来。」 丹羽学长没有对我们说「欢迎光临」便转身带我们走过漂亮的前院,进入主建筑。途中瞥见的别馆或许是练习场吧。 「进来。」 主建筑是颇新的西式建筑。我跟随学长来到二楼的房间,不禁发出「哇」的惊叹声。 男子汉! 格斗技! 这个房间让人联想到这些关键词。 光是这样说明大概不够清楚,我再多补充:棉被未收拾的床上散落著格斗技专门杂志,窗帘杆上挂著洗过的道服,训练服被丢在地上。墙上的巨大海报中,不认识的格斗家正在咆哮。室内有不同重量的三组哑铃,还有……那叫什么?很像阿公家的悬挂用健康器材(注12:◆ 一九七五年日本体育大学教授塩谷宗雄提出每天悬挂一分钟左右伸展背部肌肉,可改善肩、腰与内脏疾病的健康观念。后有电视购物台以此为基础,推出可让人悬挂的健康器材,并且在一时间大为热卖。)…… 「那是引体向上用的支架。」 或许因为我一直盯著看,丹羽学长便告诉我。 「引体?」 「引体向上,就是拉单杠……随便坐吧,我不会请你们喝茶的。」 「啊,好的,请别在意。」 原来他用这个来拉单杠,好厉害……地板上有好几处变色的斑点,该不会是汗渍吧?也就是说他练到挥汗如雨?真是超乎想像的肌肉训练…… 不过……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丹羽学长做了这么多训练,肌肉却没有很发达,感觉不像健美先生。由于他长得很高,骨架也算挺拔,不过肌肉量应该算一般程度吧。 我和蜻蜓直接坐在地板上。蜻蜓单膝立起,我则正坐。丹羽学长在我们的正面稍远处大剌剌地盘腿坐下。 「说吧。」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话,听起来好像被威胁「钱拿来」一样。 「我答应过只听一次,快说,说完就快快回去。」 在他催促之下,我首先说明歌舞伎同好会的事情。说来并不长:我因为喜欢歌舞伎,想要找伙伴,目前计画创设同好会。我相信高中生也能享受歌舞伎,但目前人数不足。丹羽学长精通日本舞踊,希望学长务必参加……在我说话时蜻蜓没有插嘴,只是偶尔点头附和。 「说完了吗?」 当我说完时,丹羽学长淡淡地说。 「那就回去吧。我已经不跳舞了。现在就如你们所见,我每天都热衷于练习格斗技。」 丹羽学长双手抱在胸前,环顾房间说: 「我要变强。我从年初开始学习全接触空手道,就是为了要变强。男人应该要有强健的体魄,不强的男人没有价值。」 哎呀,那我不就几乎毫无价值? 或许是我这样的想法表露在脸上,丹羽学长严厉地瞪著我说: 「你叫来栖吧?你也应该多锻炼才行。」 「……好蠢。」 那是很小声的喃喃自语。 可是我听到了,而且蜻蜓大概是故意要让人听到的。他虽然沉默寡言却很老实,有时会非常随兴地说出心中想到的事,就像从口袋掏出糖果一样。这颗虽小却相当有存在感的糖果滚落到地上,碰到丹羽学长的脚。 换句话说,丹羽学长也听到了。 「你说什么?」 「……」 「戴眼镜的,你刚刚是不是说好蠢?」 糟糕,他非常生气。 我交互看著丹羽学长和蜻蜓,心中思索著该怎么办。蜻蜓的说话方式虽然失礼,但老实说,我不觉得他说错了。只是大多数情况下,正确而失礼的意见造成的打击最大。 「好大的胆子!你是什么意思?」 蜻蜓抓抓发际,低声说: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啊啊?」 「字面上的意思……唉……」 这声叹息的意思,是他打心底觉得说明很麻烦,就跟清洗烤鱼的铁网一样麻烦。蜻蜓一旦发出这样的叹息,大概就不行了。蜻蜓虽然是个很好的家伙,但非常不擅长向人说明自己的心情。他倒是很会写文章,却不会说话。 「呃,让我来说明吧。」 这时只好由我出面。 「为什么由你来说?」 「因为老实说,我内心有同样的感想。与其说好蠢……应该说好无聊。」 我朝满面怒容的丹羽学长说出实话。 丹羽学长抽搐著脸颊低吼:「无聊……?」我知道他正紧握拳头,很担心会被他揍。我虽然害怕,但还是继续坐在原地,这不是出于不愿逃跑的气概,而是因为脚麻了动弹不得。既然无法动弹,我也别无他法,只能豁出去地说: 「那种想法实在太落伍。男人不强就没有价值?又不是拿著石斧追逐长毛象的时代。基本上,如果人类的价值是凭体力或臂力来决定,那不论是艺人或政治家,全都会是些肌肉发达的家伙吧。」 「强也有精神上的意思。强韧的身体能够孕育坚强的心灵……」 「那可不一定。」 我迅速反驳。 「比如说,正在对抗病魔的人必须具备坚强的精神。即使身体孱弱,也有心灵很坚强的人。当然亦有相反的情况。」 「这……」 「强或弱、胜或败,以这种标准衡量自己,不觉得压力很大吗?学长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就某种意义来说或许也算强,但是在我看来很无聊。应该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才对。」 我边坐立不安地动著双脚边说话。脚好麻,快要到达忍耐的极限了。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丹羽学长低头问我。他的长浏海滑下来,几乎遮住整张脸。 「既然这么说,那你就告诉我,什么是重要的事情?」 「呃,那么困难的问题,我也……」 「你说得好听,却没有结论?给我负起责任!告诉我!对男人而言,对人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丹羽学长猛地抬起头,用力推我的肩膀。我因为脚麻,毫无抵抗能力,发出「呜嘎咿」的怪声,差点往后跌倒,幸亏蜻蜓在千钧一发之际扶住我。但血流恢复的双脚宛如电流通过一般,感觉好像有电鳗从脚的内侧放电。 「好、好麻麻麻麻……」 「快说,来栖!」 「麻麻麻……开、开心麻麻麻麻……」 我边扭动身体边努力试图回答。我不清楚太深奥的道理。对人类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这种问题属于哲学或宗教领域,一个十六岁男高中生如果回答得出来,那也太扯了。我直到最近都以为决定罗马教宗的「conve」是比耐力的意思(注13:◆ 教宗选举时枢机主教所召开的秘密会议「conve」日文念成「konkurabe」,音同日文的比耐力「根比べ」。),看报纸时还不解为什么要跟外来语一样写成片假名。如果让这种人谈论人生,一定会遭到天谴。 不过我觉得,没必要想得太复杂。 只要过著普通的生活,就会找到答案。只要自然行动,就会找到答案。 「只、只要活得开心就好了……」 我瞪著在一旁偷笑的蜻蜓,如此回答。哇,住手,为什么要戳我的脚!不要碰那里! 「只要开心就好?你在开玩笑吗?」 「我没有开玩笑!」 不行了。我终于把脚伸长,坐姿放松之后,紧绷的情绪也同时放松。说好听是变得轻松,说难听就是自暴自弃。我继续说: 「对我来说,开不开心是很重要的事。只要开心就能拚命努力,或者应该说,我根本没办法做不开心的事,因为我没那么大的耐性。所以,如果丹羽学长觉得练格斗技很开心,那也很好。你如果很喜欢『很强的自己』,比日本舞踊还喜欢,我就不会继续纠缠不休。」 可是──我抬起头看丹羽学长。 「学长,你喜欢跳舞吧?」 有一瞬间,我感觉到丹羽学长退缩了,但他立刻以凶狠的声音说: 「少在那边自以为!我从小就一直被迫跳舞,早就厌倦了。」 「说谎也没用,我看到了。」 「你、你看到什么?」 「我之前四处寻找学长的时候,在体育馆后面看到了。那里不是有园艺社架设的紫藤花架吗?虽然花季已经结束……我看到学长在紫藤花架底下。」 「……什么?」 丹羽学长稍微紧张了一下。 「二年级体育课的武道项目是剑道吧?学长当时拿竹剑代替紫藤枝,一开始背对著我,接著往左转又往右转……」 现场当然没有音乐。 但是当一阵微风吹过,紫藤花随风摇曳时,我听到不可能听见的长歌。 ──戴上漆斗笠,隔绝目光…… 「那是《藤娘》。」 我果断地说。 《藤娘》是歌舞伎很有名的舞踊剧目,内容是藤花的精灵跳著优美可爱的舞。丹羽学长睁大眼睛,默默看著我。 「虽然只有片刻……可是动作非常流畅美丽。学长或许只是不经意地做出那些动作,因为看到紫藤花架、肩上刚好扛著竹剑,脚就自然而然动了。当时的舞蹈就是这么自然,我可以了解到这段舞已经深深浸透到学长体内。学长说讨厌跳舞一定是谎言……可是,学长为什么说你不跳了呢?」 我的双脚已不再发麻,便用膝盖爬向丹羽学长。学长把脸转开,似乎思索著该如何回答,但我先开口: 「别再坚持了,别再坚持说你已放弃跳舞,这不是在勉强自己吗?不是在强迫自己讨厌日本舞踊吗?喜欢的话就继续下去吧!然后,请你教我们跳舞,我们需要借助学长的力量。请你参加我们的同好会,好吗?」 「……需要……我?」 「当然需要!」 我抓住丹羽学长的双膝,凑得更近。丹羽学长低垂著头,喃喃地说:「可是……」他高大的身躯不知为何显得缩小了。当我大声呼唤「学长」的时候,他怯生生地抬起目光看向我。 「你真的把我看成……藤娘?」 「是的。正确地说……」 我看到的是风景,或者是舞台。 当时紫藤花已经凋零,而且学长穿的是运动服,更没有长歌的声音,但是,我却看到那座舞台──在黑暗中突然亮起来的藤色世界。 「我看到盛开的紫藤和藤娘。」 听我这么说,丹羽学长的脸皱了起来。 我当然是因为看过几次《藤娘》,脑中才会浮现这样的景象。毕竟我是个歌舞伎迷。不过,如果跳舞的不是丹羽学长,大概就不一样了。 素人很难了解日本舞踊的优劣,它没有像街舞一样用头顶著地旋转的炫技,也不会像芭蕾一样跳得很高。我完全不懂实际的舞蹈技巧,不过在欣赏舞踊表演时,有时还是能感觉到「啊,这位演员好厉害」。 为什么呢?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或许是空气吧。 我觉得「好厉害」的演员很擅长营造空气……或者说是创造出世界。这样的演员光是伫立在原地,稍微移动视线,轻轻倾斜身体,就能把观众带入异空间。尤其是舞踊曲没有台词,也没有复杂的情节──即使原本是有的,也不会一一提示观众──所以舞者只能凭自己的身体创造出世界。 「我认为这就是舞踊的难处,丹羽学长却能够办到。你能够营造 出空气、气氛、世界,所以才会让我看到紫藤花。」 「……你以为说这些话能够哄我开心吗……」 低著头的丹羽学长用模糊的声音问。不不,我并不是为了这种理由才说的……正当我感到困窘时,蜻蜓突然开口: 「小黑不会拍马屁。这家伙说话……不会经过大脑……」 「没错,我说话不会经过大脑……不,等等,我也会稍微思考一下,你这种说法好像我脑筋很差。」 「你的脑筋没有很差,但也不算好。」 真是狠毒的朋友,不过他的评论很正确,所以我不得不尊重他的说法。我再度转向丹羽学长说: 「总之……我知道学长绝对不讨厌跳舞。」 讨厌跳舞的人,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动作? 讨厌跳舞的人,怎么可能摆出那样的表情? 「……我……」 丹羽学长似乎失去力气。 他驼著背,深深低头,整个人看起来变得好小。 「我不想……放弃。」 沙哑的声音说出真心话。 果然如此──我松一口气。幸好我没猜错。丹羽学长既然老实说出自己的心情,一定会认真考虑加入歌舞伎同好会…… 「人家根本就不想要放弃啦!」 ……嗯? 「人家也不想放弃,可是、可是,个子却越来越高,脖子变粗,还有胡子、腿毛、腋毛也一直长出来!我好担心再这样下去会变成森林小子和森林爷爷!」 森林小子和森林爷爷是好久以前爱知万博的吉祥物吧?他到底在说什么?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到底是谁?说话的人确实是丹羽学长……该不会是被附身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向蜻蜓,蜻蜓也同样目瞪口呆,眼镜有些滑下来。 「我明明比较喜欢女舞!我想要跳《道成寺》、《藤娘》、《鹭娘》这些舞,想要跳得更好,可是身体越来越粗壮……」 「哇!」 丹羽学长突然抱住我,害我不禁发出尖叫。这动作简直像职业摔角的擒抱。他的体重压过来,即使只有上半身,也让我差点翻倒。虽然我勉强撑住了…… 「呜哇啊啊啊啊啊!」 砰!终于哭出来的丹羽学长仍旧抱著我,把我推倒在榻榻米上。我在这样的状态下说不出话来,只是惊愕地眨著眼睛。 第一卷 第四幕 关于丹羽学长,目前已知道几件事。 首先,那间充满男人味的房间其实不是丹羽学长的房间,而是他姊姊的房间。据说他姐姐是个狂热的格斗技迷,本人也在体育大学练摔角。顺带一提,他姊姊并没有练日本舞踊。小时候虽然学过,不过她受不了慢吞吞的动作,很早就不练。 丹羽学长的脸之所以变得好像赛后的拳击手,是因为他下定决心要成为男子汉,并接受他姐姐的格斗技特训。 「姊姊的教法根本已经超过斯巴达的等级。」 丹羽学长揉著仍旧明显的瘀青说。 「即使我快要哭出来,请她手下留情,她还是不肯放过我……而且她要我趁这个机会把说话方式也改过来。总之她彻底磨炼我……」 丹羽学长在学校长久以来都维持沉默寡言的形象,是不想因为娘娘腔的说话方式被取笑而采取的防卫措施。 去年秋天,丹羽学长失恋了。 为了避免误会,在此特别注明,丹羽学长的恋爱对象是女孩子。据说他喜欢的是身材娇小、气质柔美、像精灵般的女孩。他偶尔会在电车上看到那个女孩,终于在夏天下定决心跟她要了联络方式。学长不想对喜欢的女孩子说谎,因此鼓起勇气把真实的面貌展现给对方。他跟那个女孩聊过日本舞踊,还招待她参加成果发表会。她曾经称赞学长的舞说:「真的好漂亮,我好崇拜你。」 他们会一起看电影、逛街,两人很谈得来,总是相处得很愉快,因此学长相信两人一定是天生一对……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跟我说,她交了男朋友,要介绍给我认识……」 出现在学长面前的是个空手道社主将,和精灵就读同一所学校。 身材魁梧、肌肉发达、气质木讷的那个男生开朗地向丹羽学长打招呼,对他说:「谢谢你常常照顾她!她能够交到好朋友,真是太好了!」 「也就是说,我一直都自作多情,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把我当成恋爱对象,只当作谈得来又有女性气质的朋友……」 他说到这里,歪著头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促使我展开增进肌肉计画的契机。可是啊,我无法对自己说谎……即使能说谎也会很痛苦,我终于明白这一点。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欺骗自己……感觉好痛苦。虽然痛苦,可是到这个地步也没办法回头……因为我说要停止练舞,结果跟母亲大吵一架。」 「母亲……就是师范吧?」我问。 「对呀~」 丹羽学长点头……不对,是花满学长。他要求我这样称呼他。 今天是星期六。 进入梅雨季节的东京虽然是阴天,但大概不会下雨。我们一行四人正前往东京都内的剧场,准备欣赏歌舞伎。 花满学长总算解放自己之后,以神清气爽的表情出现在我们约定的车站前方。先到的芳学姊低声说:「哇哦,yellow。」丹羽学长今天穿著黄色紧身裤,上半身则穿著黑色外套,还戴了银色项炼。由于他长得很高,如此打扮显得很时尚,不过呢……呃,老实说很娘。 「如果你好好道歉,你妈应该也会接受吧?」 芳学姊这么说,花满学长回答: 「也许吧,下次我会好好跟她谈。我也想告诉她歌舞伎同好会的事情喔。因为多亏小黑,我才会想要再次跳舞。」 「不不不,别这么说。」 「不要害羞嘛~真是的,个子小小的好可爱~」 花满学长戳戳我的肩膀,害我失去平衡,连忙抓住握把。 我们正在电车上,四人都站在车门附近。可是……可恶,大家好像都低著头看我……这三个人怎么都长这么高?更何况其中还有一个是女生! 「小黑,今天要看的是什么戏?」 很合适穿卡其色画家裤的芳学姊问,另一边车门附近的女孩子不时偷看她。嗯,学姊真的很帅吧,看起来清爽又温柔。可是,这个人是女的喔……我边在内心说明边回答: 「《菅原传授手习鉴》中的《寺子屋》。」 芳学姊面带微笑,稍微歪著头问: 「嗯?你刚刚好像说了笔划很多的汉字标题?可以再说一次吗?」 「只要记住『寺子屋』就可以了,这出戏是以寺子屋为舞台。」 「我记得寺子屋是江户时代类似私塾的地方吧?」 「是的,既像学校也像私塾,是平民子弟学习读写的地方。」 「这么说,就是校园剧吗?」 「……完全不是……」 蜻蜓已经看过dvd,冷静地如此回答。 没错,很遗憾《寺子屋》并不是活泼快乐的校园剧。 芳学姊问蜻蜓:「那么是什么样的故事?」 蜻蜓看看我,我在回答之前问:「花满学长知道吗?」 「不知道。我偶尔会看歌舞伎,但都是看『所作事』。」 「所作事」是指舞踊。 「这么说,你不太常看义太夫狂言之类的吗?」 「大概只有《义经千本樱》吧?因为其中有《道行》。」 《义经千本樱》是超级主流的歌舞伎剧目。这出戏非常长,其中包含舞踊剧《道行初音旅》。歌舞伎的卖点之一就是能够同时享受戏剧和舞蹈,不过两者也常会分开来单独上演。 芳学姊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说:「你们讨论的话题好像很艰深?」 我连忙回答:「没这回事!谈到歌舞伎,总会给人用语很艰深、汉字笔划又多的感觉,不过其实不难,而且还有导览耳机这个强力帮手。」 「耳机?」 「观众可以借一种类似小型收音机、附耳机的器材,它会说明剧情大纲、看点、剧中的梗等等。」 花满学长也附和:「对呀,那真的很方便呢!而且不会干扰到人看戏,会在绝妙的时机给予提示喔~」 在谈话中,电车抵达目的地车站。我们下了车,在人潮中前进。车站内也有张贴剧场的海报,海报上是《车引》的一幕。 「《寺子屋》的主题简单说就是忠义,不过如果事先透露太多,会破坏看戏的兴致。看完之后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再请你问我吧。」 「了解。第一次看歌舞伎,好期待呢。」 芳学姊的语气真的很愉快。我虽然回答「一定很有趣」,内心却有点紧张。如果她到时候说很无聊怎么办?或是说看不懂、完全听不懂义太夫节…… 《寺子屋》是满好懂的剧目。虽然背景颇复杂,有菅原道真、太宰府天满宫等等,但即使忽略这些,应该也能欣赏其中乐趣。我就是看准这一点才选这出戏,不过每个人的感受方式不同,纵使我觉得有趣,芳学姊和花满学长也未必会有同样的感想。 我们提早来到剧场。 这里的外观不像歌舞伎座那样摆明了是传统艺能的殿堂,从外面看是满普通的现代建筑。不过进入观众席,仍旧会看到独特的构造。 「这就叫『花道』吧?」 芳学姊稍稍抬起下巴问。 我们的座位是前面算起第七列的三号到六号,属于下手边缘的位置,也就是所谓的「沟席」。下手是指从观众席看去的舞台左边,相反的右边则称为上手。 「是的。这个位置离花道很近,可以近距离看到走在花道上的演员。不过演员在说台词时,通常会转向另一边的上手方向,所以我们这里只能看到屁股。」 「屁股啊……」 「不过《寺子屋》不太会用到花道,所以这次我以接近舞台的位子为优先,毕竟这样比较有临场感。」 选择座位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歌舞伎基本上重视正面观赏的效果。当演员摆出「亮相」的姿势时,看来最帅气的角度还是正面。舞踊等动作从正面观赏也比从斜侧看去更漂亮。 话说回来,即使在正面,但如果远到看不清演员的表情,还是会有点遗憾。虽然有观剧用的双筒望远镜这种便利的道具,不过透过望远镜看到的范围太狭窄。如果座位在最前面,又会距离舞台太近,不太能看到演员的脚边,脖子也会很累。一般来说,以第七列到第九列的座位最好。中央区块的第七列到第九列位置很快会卖光,不过边缘有时候会剩下。这次运气很好,能取得第七列的座位。 「小黑,两边稍微高出来的座位是什么?」 好奇心旺盛、不断环顾四周的芳学姊又问,我回答: 「那里叫看台席,票价最高。坐在那里会附茶,脚部则类似坑式暖桌那样,也有桌子,事先预约还会把便当送到座位。」 「真棒,就是有钱人专属座位吧。」 「没错。但因为在舞台侧面,未必容易观赏。不过上手侧的看台正对著花道,倒是能很清楚地观赏花道上的演员。」 因此,常用到花道的剧目就非常推荐选择上手侧的看台席。当然也要有钱才行。 「来,帮我传过去吧~我做了饭团喔~」 花满学长给了每个人小包裹,是薄木片包著的两颗饭团。不是用保鲜膜包的,感觉很有风情。「谢谢!」我向他道谢,芳学姊则感叹 地说:「小花真细心。」蜻蜓也点头致谢。 「我想说可能有人不喜欢酸梅,所以加了鲑鱼和昆布。请你们在休息时间吃吧~这里应该可以在座位上吃东西吧?」 「没问题。对了,像是音乐厅之类的地方好像就禁止在座位上饮食。」 古典音乐的音乐厅即使在休息时间,也只能在大厅或休憩厅饮食,或许是担心会场内弥漫著食物的气味吧。在这方面,歌舞伎剧场的规定就宽松多了。江户时代一般人都习惯边吃喝边看戏,不过现在当然不能在演出时吃东西,也不可以让塑胶袋发出窸窣声,或是把身体凑到前方观赏,手机电源也得关闭。这方面就跟其他剧场相同。 不久,就听到我最喜欢的「咚……咚」声音。这是引导我前往特别世界的声音。 「柝的声音响起了。」 花满学长似乎也知道。芳学姊问:「柝?」 「就是敲响类似木梆的东西告知时间。刚刚是开幕的柝,表示即将开始。」 舞台音乐开始,柝的节拍变得越来越短。 帷幕拉开,出现一排排坐在寺子屋里的小孩子。 太棹三味线的乐声响起,义太夫节在空气中震动。 一字千金二千金,三千世界之宝物,师长传授予学子。菅秀才藏身其间── 戏剧即将要开始。 * 我们看完《寺子屋》后,走出剧场来到一家连锁咖啡店。 我不怎么喜欢咖啡,而且这家店单价很高,所以很少来。不过芳学姊似乎常常光顾,很轻松地点了「中杯豆浆拿铁加榛果糖浆,加热」这种简直像是咒语的商品名称。感觉好帅……花满学长也以熟练的态度点了豆浆拿铁,我和蜻蜓则点了类似刨冰的星冰乐。 至于歌舞伎的感想── 「真不敢相信!」 芳学姊皱著眉头,首先开启议论。 「我也不敢相信!根本无法理解!」 花满学长也这么说。坐在我对面的这两人彼此对看,同声说:「对吧?」唔……《寺子屋》的评价好像不太好。 我硬著头皮问他们: 「请问……是哪个部分难以理解?」 芳学姊凑向前,激动地说:「根本是虐待儿童嘛!」花满学长也说:「应该说是虐杀儿童才对!」就连蜻蜓都补刀说:「……嗯,仔细想想算是谋杀罪。」 「这个嘛……嗯,的确很过分……」 我连连点头。这样的感想是难免的。姑且不论已经看过好几次的我,如果没有预先做功课就观剧,当然会惊讶。因为这是年幼的小孩被斩首的故事…… 「小黑,为什么?为什么小太郎必须送死?」 「因为他要代替菅秀才……」 芳学姊说:「菅秀才是某个大人物的儿子,然后被寺子屋的老师藏匿起来对吧?后来被追杀的人发现,就逼他『交出菅秀才的首级』──到这里没错吧?」 「没错,就是这样。」我点点头。 如果要补充的话,那位「大人物」是菅丞相,也就是菅原道真。 「寺子屋的老师被逼急了就想说,乾脆交出替身?」 「没错。接著他脑中浮现寺子屋里那些小孩的脸孔,可是大家都是一般老百姓的孩子,不适合代替出身高贵的菅秀才。」 「「好过分!」」 两人齐声抗议,害我不禁道歉:「对不起。」不,我又不是寺子屋的老师……顺带一提,老师的名字叫做武部源藏。源藏老师很擅长书法,是菅丞相的大弟子,菅丞相对他的恩情很深,因此他非常烦恼。不论如何,他都要守护菅丞相的独生子。 「源藏老师愁容满面地回到寺子屋时,刚好有新学生进来。这个新生长得相当俊美。」 「那就是小太郎吧?」 「是的。他是源藏老师不在时由母亲带来寺子屋。老师看到小太郎向他打招呼,忽然想到……」 「「就用这孩子的头来代替吧?」」 啊啊,两人又齐声说话……而且用现代的说法,感觉未免太露骨。不过这种说法也没错。面对两名学长姊,我只能回答:「唔……是的。」 「毕竟是古代的故事,我可以了解当时的人比现在更重视忠义。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杀死其他人的小孩吧?」 「小芳说得没错。就算退让一百步,杀死自己的小孩也就算了,可是他却找了非亲非故的小孩子当替身。」 「的确……如果源藏老师有小孩,应该会让自己的小孩当替身吧。可是源藏老师和太太之间没有小孩,所以没有其他选择……」 「他们还担心被孩子的母亲知道,老师便跟其他人商量,到时候只好也杀死小孩的母亲。对不对?」 芳学姊确实掌握了剧情,这让我很高兴。初次观赏歌舞伎的人,往往不仅无法了解义太夫节,甚至连演员台词都听不太懂。 「太过分了。嘴里还说什么待弟子如同亲生孩子……我不了解源藏老师的心情,而且小太郎的父亲也好过分喔!」 花满学长双臂紧贴著身体,摆出可爱的姿势发脾气。 「小太郎的父亲是叫什么丸的吧?」 「……松王丸。」 低声回答的是蜻蜓。他或许觉得自己如果不偶尔出声会被遗忘吧。 「那段剧情发展太惊人了。我原本以为他是反派的坏蛋……从这里开始,故事好像就变得比较复杂。」 「我就从头说明吧。」 我放下星冰乐,在桌上摊开餐巾纸,向蜻蜓借笔画出人物关系图。 「首先要说明的是,《寺子屋》是自《菅原传授手习鉴》这出很长的戏剧撷取的一部分。这一段很受欢迎,所以常常单独上演。」 《菅原传授手习鉴》是取自菅原道真传说的故事。 剧中的道真被称为菅丞相。丞相是古代中国的官位,日文正确说来应该念成「jou shou」,但在这出戏中不知为何却称作「shou jou」。 菅丞相有个政敌,名为藤原时平。时平应该念作「tokihira」,但在戏中却念作「shihei」。这个人在戏里是反派角色。 两人各自都有侍从。菅丞相的侍从是梅王丸、樱丸,而寺子屋的源藏老师虽然被断绝关系,不过原本也是菅丞相的侍从。正是因为菅丞相对他有极大的恩情,他才会藏匿菅秀才。另一方面,时平的侍从则是松王丸。 芳学姊说:「也就是说,松王丸是属于时平队的。既然这样,松王丸和源藏老师应该是对立关系,因为他们的主子不一样。」 我回答:「没错。当时菅丞相遭到诬陷,被流放到九州的太宰府。因此,松王丸才会命令源藏老师:『砍下菅丞相的儿子──菅秀才的首级。』」 源藏老师苦恼许久,终于把名叫小太郎的新生当作菅秀才的替身斩首。他是铁了心肠做出这样的行为。小太郎和菅秀才的长相当然不同,不过因为死后和生前的脸会有差别,他便豁出去赌上一把。 松王丸来到寺子屋,逼迫源藏老师:「快交出首级!」这时交出来的就是小太郎的首级…… 「可是松王丸却说:『没错,这正是菅秀才。ok,干得好!』就回去了。源藏老师和他太太原本担心会露出马脚,得到ok的回覆松了一口气。」 顺带一提,确认首级的场景称作「首实检」。不是首实验,而是首实检。在歌舞伎当中是常出现的场面。 「在这之后,小太郎的妈妈来迎接儿子。」 源藏老师心想「这下糟了」,但仍请小太郎的妈妈进入屋内。他原本打算,这样一来只好连母亲也一起杀害,正要展开攻击,小太郎的妈妈却说:「我家的孩子成为替身了吗?」让源藏老师大吃一惊。当他正感到错愕时,先前来检查首级、应该已经回去的松王丸大步走入屋内说:「老婆,你应该感到高兴!儿子派上用场了!」 没错,小太郎其实是松王丸的儿子。也就是说,松王丸看到自己儿子的首级,却谎称「这确实是菅秀才的首级」。 「可是,为什么松王丸突然转投敌营?戏里说到梅花樱花之类的又是什么?」 「松王丸是三胞胎,梅王丸、樱丸是他的兄弟。」 三人当中,只有松王丸成为敌方的侍从,梅王丸和樱丸则服侍菅丞相。然而松王丸内心其实也想要服侍菅丞相,这次他终于可以藉由牺牲自己的儿子来展现忠义。 芳学姊注视著人物关系图发出「嗯~」的沉吟声,又说: 「我明白其中道理了,但还是不了解他的心情。对松王丸来说,孩子究竟是什么?难道可以为了自己的忠义心就牺牲吗?」 「看到自己小孩的首级……他不震惊吗?」 这是理所当然的意见,老实说我也这么想。 「母亲的心情一定更煎熬吧?如果是我,绝不可能让自己的小孩去当替身。怎么可能说什么『派上用场』之类的。」 「当然。如果我是父亲,也绝不可能接受这种做法。比小孩的性命还重要的忠义算什么?江户时代的人都是那种想法吗?」 「太过分了 。」 「真的好过分。」 哇,我又想道歉了。 两人当然不是在责怪我……可是,我会不会选错剧目?也许应该选愉快一点的剧情,像是结局圆满的爱情故事……《吉田屋》之类的? 「……故事。」 餐桌上传来低沉的声音。早已喝完饮料的蜻蜓看著我们,再次说:「这是虚构的故事。」 喔,对了,他说得没错。既然是戏剧,当然是虚构的故事。菅原道真虽然是实际存在的人物,但也只是做为这出戏的原型而已。 「不过那出戏应该也反映了当时一般人的价值观吧?」 芳学姊的表情仍显得不能接受。我回答: 「也许吧,但是……呃,我想江户时代的人的确比现代人更重视忠义,那么比受到重视的忠义还要重要的是什么?大概就是父母亲与孩子,也就是家人的性命。所以在戏剧世界中,才会出现牺牲自己孩子来实践忠义这样的剧情。」 「也就是说,在大多数人心目中,自己的孩子还是比忠义更重要?」 「是的。还有……这是我个人的解读。剧里,松王丸口中说樱丸很可怜,但内心或许是想著自己的儿子而痛哭吧……」 听我这么说,芳学姊若有所悟地点头: 「原来如此。那场痛哭的戏也可以解释成是为自己的儿子哭泣。身为武士、身为男人,他在哭泣时必须隐藏内心……害我也想哭了。」 什么?我不禁凑向前问: 「你、你也觉得想哭?」 芳学姊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惊讶,眨眨眼点头说:「嗯。」 「意思是,你觉得很感动?」 「嗯,对呀。」 「这么说来,你是不是觉得歌舞伎至少有一点点有趣?」 或许因为我的声音太过认真,芳学姊不禁端正姿势回答:「很有趣。」接著她似乎想到什么,对我说: 「对不起,我应该一开始就说出这一点。你替我们订票,又做了各种安排……歌舞伎真的很有趣,剧情也比我想像的好懂。」 花满学长也说:「嗯,对呀,我也觉得很有趣。虽然没有舞蹈,感觉有些意犹未尽,但我确实了解到歌舞伎的动作和日本舞踊有共通点。」 我顿时感到全身无力,软趴趴地靠在椅背上,松一口气说: 「好险。因为你们好像很不满……害我以为不行了……」 「我们不满的是小太郎被杀,不是戏剧本身。」 「对呀。应该说,就是因为有趣,才会在看完戏之后讨论这么多吧?类似看完一部疑点很多的电影。」 芳学姊说得没错。 戏剧和电影的乐趣不只在于观赏,还要加上事后跟别人的讨论。这种讨论不一定是严肃的影剧评论,也可以只讨论自己喜欢哪一段、讨厌哪一段,或者像刚刚一样,讨论哪一段无法理解之类的。 「……我也许会想试试歌舞伎。」 我没有错过芳学姊突然丢出的这句话,激动地问:「真的吗?」若以排球比赛来比喻,我的回应就像是反应极佳的自由球员。芳学姊有些腼腆地耸耸肩说: 「嗯。故事情节虽然也满有趣的……不过更重要的是感觉很帅,有种很直接的帅气。我原本以为会很古板……真是意外。」 「哇!听你这么说,我好高兴。」 我的屁股已经从椅子抬起一半。 「呵呵,小黑,你的反应好像自己受到夸奖一样。不过我大概可以理解小芳说的帅气。歌舞伎原本是庶民的娱乐吧?所以讲求直接、易懂。」 「歌舞伎的服装与化妆都很有装饰性也很有趣,却不会给人过度堆砌的印象。这点满不可思议的。」 「……夸饰。」 蜻蜓,太感谢你了!这正是我想要说的话。 「夸饰?呃,是指变得很夸张的意思吗?」 「像是少女漫画里,女主角的眼睛画得很大之类的?」 我用力点头说: 「没错,就是夸张。歌舞伎把夸饰的效果发挥到极致,最佳代表就是脸谱。角色粗犷的个性不是用表情呈现,而是一开始就画在脸上!」 芳学姊点点头说: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的确满有趣的。原本应该让演员展现演技的地方,却是用画的。」 「是的,就是用画的。而且从脸谱的颜色还能看出角色性质:红色代表正义,蓝色代表坏人或幽灵,褐色代表妖魔鬼怪。」 「那不就破梗了!」 「也可以这么说。」 我回答之后,三人都哈哈大笑。虽然蜻蜓只是默默听我们说话,不过他总是这样,所以没有问题。 「或许是在追求易懂的过程中,得到『夸张到极致』的单纯答案吧……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想像。」 「嗯,我好像可以理解。」 「芳学姊,你也来参加吧!歌舞伎真的很有趣。」 「可是我完全不懂歌舞伎……」 「从现在开始了解就可以了,而且学姊已经有演技基础。」 花满学长也支援我: 「对呀。舞蹈方面由我来教,小芳可以教我们发声。虽说同时参加戏剧社会很辛苦,可是小芳一定能办到!」 「舞蹈方面有小花指导……可是,最重要的歌舞伎由谁来教呢?」 「我会努力的。」 花满学长惊讶地看著我问: 「小黑,你有演出歌舞伎的经验吗?像是地戏剧之类的?」 地戏剧又称村戏剧,是指过去在农村上演的素人歌舞伎,至今仍有些地方保留这样的传统,例如由儿童上演《白浪五人男》之类的。 「我完全没有经验!」 「嗯~光有活力是不够的……没有经验还能教人吗?」 芳学姊会不安也是理所当然。我回答: 「与其说是教导,不如说是一起尝试吧。老实说,我也要实际开始做才知道!」 「我说过,光有活力……」 「没问题的,即使玉碎也再所不惜!」 「喂,我可不想碎掉。」 连花满学长都斥责我。的确,真的碎掉会有问题。 「呃,我已经把动作和台词都记起来,虽然只限定有名的剧目。而且现在有很多影像资料可参考。刚刚花满学长也提到『地戏剧』,素人演出歌舞伎并不稀奇。如果要收钱招揽客人当然很难……不过,我们只是社团活动。」 「我当然不会以专业为目标……可是既然要演出,我还是希望能够让观众看得高兴。」 芳学姊不愧是戏剧社无可撼摇的明星。我用力点头同意: 「我也这么认为。看得开心、演得开心的戏剧,正是我想追求的目标。我希望大家都能乐在其中,并且相信可以凭创意、巧思达到这样的目的,所以想要担任导演和狂言方。」 「狂言?」 「狂言方是指能剧那种?」 花满学长指的是在能剧舞台演出狂言的人。狂言是能剧上演时穿插演出的趣味性对话。 「啊,我不是指野村万斋先生演的那种狂言。歌舞伎的狂言方是指写剧本的人,亦即狂言作者。现在也负责舞台的进行,打柝的人同样是狂言作者,大概最接近舞台监督的位置吧?」 「小黑要写剧本?」 「我想要改编古典戏剧。学校没有导览耳机,如果直接上演古典歌舞伎剧码,大家一定会看到睡著。」 花满学长说:「专业的剧场里也有人在睡觉啊。」 他大概是在刚刚的公演中发现有观众在打瞌睡吧。歌舞伎的观众席没有很暗,所以睡著很容易被发现。如果是前方的座位,演员也会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听著舒适的音乐和台词,偶尔昏昏欲睡,在我看来其实也没关系。 「我认为应该想办法演出高中生也能理解,而且觉得有趣的歌舞伎。我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想要创立歌舞伎社。」 「哦。」芳学姊的声音似乎有些佩服。「像是现代版歌舞伎吗?」 「这方面已经有勘三郎(注15:◆ 此处指第十八代中村勘三郎。)先生在theatre cocoon开始尝试,现在则由他儿子勘九郎先生进行。我很喜欢这样的尝试……不过,我觉得或许有更不一样的方式。」 「比方说?」 「呃……具体内容今后再来思考。」 「什么~原来你完全没有计画!」 花满学长拍一下我的额头,我只是发出「嘿嘿」的笑声。 在决定剧目之前,无法决定详细的改编方式。 「我真的很期待。」 好久没看到真正的舞台,让我更受到刺激。 歌舞伎真的很棒。 既帅气又漂亮,而且能感动人。江户时代的人觉得很帅的东西,现代的我也觉得很帅。仔细想想,这真的很神奇。 独自一人想著「超帅的」当然也不错,但如果同世代的伙伴能一起欣赏,一定会更加有趣。我是那种吃到好吃的东西就想要报告「这个好好吃!超级好吃!味道如何如何地好吃!」的人,也会想说: 「大家一起去吃吧!」 因为,大家一起绝对更有趣。我想做有趣的事情。为了有趣的事,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或者应该说,我只能为了有趣的事情努力。 「我想要和学长姊跟蜻蜓一起找到更多伙伴,演出歌舞伎。我希望能够演出让观众觉得『原来歌舞伎这么有趣』的戏剧!」 我热烈地提出主张,一旁的蜻蜓则酷酷地点头。 芳学姊用宝冢明星般的动作拨了拨浏海。 花满学长竖起食指,抵在下巴下方。 然后,两人同时对我说──那就来试试看吧。 * 「大家好,我是一年三班的蛇之目丸子。如同你们所见,我又矮又肥又丑,不过这点本人亦有自知之明,所以请别客气。顺带一提,我也知道这段自我介绍很可悲,让人不知该如何反应,所以,即使气氛变差了也请不要在意。我是受到村濑委托才姑且过来的,当然对舞台一点兴趣都没有。因为我又矮又肥又丑,不可能会在大众面前表演。村濑跟我说,希望我能够负责服装。我虽然又矮又肥又丑,但是对洋裁技术有些自信。不只是洋裁,我还能制作和服,像是巫女、神官、阴阳师的服装都做过。不过我完全不了解歌舞伎,也没有兴趣,只是想说姑且来听一下才过来。完毕。」 这段连珠炮般、不知是攻击还是自虐的自我介绍结束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忍不住看向蜻蜓。蜻蜓的表情仍旧一如平常地冷静呆滞。 呃,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该如何改变这难以形容的气氛? 正当我努力思索该说什么时,芳学姊以爽朗的声音说:「我有问题~」真是太感谢了。我把接下来的发展托付给芳学姊:「请发问。」 「抱歉,因为『又矮又肥又丑』的印象太强烈,我忘记你的名字,可以再说一次吗?」 芳学姊穿著白衬衫和绣有校徽的背心,面带笑容、毫不犹豫地这么问。糟糕,我忘记芳学姊基本上也是个我行我素、不会观察气氛的人。 「我叫蛇之目丸子。」 她臭著脸回答。她穿的是箱型褶裙的标准制服。 「好,那就叫你小丸子吧。」 「请不要用那种称呼方式。」 「为什么?有什么关系?圆圆的像小丸子一样,名字也是丸子,不是刚好吗?」 芳学姊笑咪咪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自由阔达的程度让我同时体验到提心吊胆与不知所措的心情。 我转向花满学长求救。这个人就某种意义来说,比芳学姊更有女性气质,或许能缓和眼前的气氛。 「小芳,别这样,她本人都说不要了。」 「是吗?无论如何都不要?那么,你有其他更好的称呼方式吗?」 「……算了,随便你怎么叫吧。」 「她说没关系耶,太好了。」 「小芳真是的……你这种个性,竟然能在女生居多的戏剧社生存下去。」 「没什么问题呀?啊,不过当我提出要兼其他社团时,社长发了很大的脾气。」 没错。昨天午休时间,学过全接触空手道的戏剧社社长雾湖学姊,怒气冲冲地走进我们班教室。我当时很害怕,真的超级害怕。雾湖学姊大步走向我,恶狠狠地瞪著我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做这种事!」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掉头离开,话中指的当然是芳学姊。我感觉好像夺走人家的男朋友……不,说我夺走男朋友感觉好奇怪……等等,可是芳学姊是女生……啊啊,感觉好复杂……总之就是很恐怖。 「对了,你不能说自己是矮子之类的,这种自我暗示会把自己逼向更糟糕的地步喔。」 「不用多管闲事。自己说总比被别人说好一点,所以我才先说出来。」 「好讨厌的防卫方式!虽然你的确又矮又偏肥,不过应该算不上很丑,只是微丑而已。主要是那副大眼镜的问题吧?你摘下来看看。」 我收回前言,花满学长和芳学姊没有太大差别。想想也是,这种女性化的男性往往是毫不修饰言词、有话直说的个性…… 蛇之目扶著红框眼镜反驳: 「啊?我得老实告诉你,『摘下眼镜就是美少女』这种设定早就灭绝了!现在眼镜反而是一种流行配件,甚至是萌配件!不过,有价值的只有俊男美女戴的眼镜──美少女、美女、美少年、美男子和美中年!我个人觉得最萌的则是美老人戴的老花眼镜,但最大的前提是长相要够美!我不打算完全否定『丑得很萌』的概念,只是那样的高山对我来说太过险峻!不过,或许再过几年就可以接受吧?或许我也能踏入『丑得很萌』的领域!」 「这女生好奇怪,她在说什么?」 「我可不想被人妖说奇怪!」 「好过分!你这是歧视言论!」 「哈哈哈哈哈,那么我就是伪男了吧?」 「……」 啊啊,真是一发不可收拾。顺带一提,最后那个无言的人是蜻蜓。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他依然保持惊人的稳定态度。蛇之目……算了,就叫小丸子吧。之前蜻蜓提过、拥有高超技巧的服装制作者,正是小丸子。 蜻蜓和小丸子有个共同点,两人都是那个圈子(也就是异常热衷并精通次文化的御宅族圈)的名人。蜻蜓在影片投稿网站享有「神」的称号,小丸子也同样受到cosy玩家赞誉为「神」。御宅族的圈子里有很多神,不过日本自古就有八百万神的说法,所以没问题。 「呃,可以请大家听我说话吗?」 我站起来,走到黑板前方。 「今天请大家集合,是为了重新跟大家说明歌舞伎同好会。现在这间教室里包含我在内总共有五个人……」 我边说边在黑板写上名字。 从二年级开始写吧。敬称省略,请多多包涵。浅葱芳、丹羽花满、村濑蜻蜓、蛇之目丸子,还有来栖黑悟。 「得到各位的帮助,总算可以创立同好会。」 我拿出一张a4纸,这是校方准备的创立同好会的申请文件,要在上面写下五个人的姓名以及顾问老师的名字。 「我会拜托教生物的远见老师担任顾问。代表的话,如果各位没意见,就由我来担任。如果有任何问题请尽管提出来,如果没问题,请在这里签名。」 花满学长翩然举起手说: 「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确认。我只要教大家跳舞就行了吧?」 「是的,我希望花满学长教大家日本舞踊,芳学姊教大家演戏的基础,例如发声方式之类的,并且希望即使是负责幕后工作的人,在基础练习时也一起参加。」 「嗯,首先要巩固基础的意思吧?做任何事情,基础都很重要。」 个性踏实的花满学长这么说,但我的计画不太一样。 「呃,我想要同步进行,在练习基础的同时开始戏剧练习。」 花满学长讶异地问: 「戏剧是指歌舞伎的剧目吗?」 「是的。」 「连台词都要加进去?这样的练习,不是应该等基础扎实后再开始比较好吗?」 「我也很想这么做,但是这样的话,在学会基础之前,我们大概都毕业了……」 「哈哈哈。」芳学姊发出悠闲的笑声。「当然,传统艺能不可能那么简单就学会。」 「唔……的确……不论我怎么锻炼大家,也是有极限的……」 「是的。所以,嗯……怎么说呢?就先做做看再想办法吧。」 听到我的提案,小丸子错愕地说: 「也太随便了,这样能演出歌舞伎吗?」 「嗯~大概吧。」 「大概?」 所有人怀疑的视线都朝我射过来。事实上,我也是第一次尝试,很难保证绝对没问题。虽然脑中有一定的蓝图和想像,不过该怎么说明才能传达呢? 「呃,歌舞伎有所谓的『型』。只要记住这些『型』,即使是素人也能有大概的样子。」 芳学姊问:「『型』是指姿势之类的吗?」 我点头说:「是的,那也是『型』的一种。包含演员站立的位置、身体角度、姿势、动作、台词的抑扬顿挫、节奏、韵律,这些在歌舞伎当中都是固定的。虽然也有即兴演出,不过和现代戏剧相比少很多。此外,演员服装和化妆的规定,亦属于广义的『型』。」 「型」是指严格规定的形式。 我认为「型」宛如歌舞伎的脊椎。 要习得虽不容易,但因为是固定的,所以能够「记住」。歌舞伎演员的练习时间很短,只有在结束将近一个月的公演之后、到下次公演前的几天可以练习,而且每次公演的合作成员都不一样。之所以这样也没问题,是因为台词与「型」已经深深融入演员体内。 小丸子以质问的口气问我: 「什么意思?你是指,只要定型演出就行了?」 「不是这样的……不过首先要学会『型』。没有『型』,一切都免谈。」 「『型』就是形式吧?简单地说,是模仿表面?太肤浅了吧?你想要追求的只是 乍看有点样子的素人歌舞伎吗?」 「我们本来就是素人啊。」 我相信素人歌舞伎如果能够先有个型,就已经很不错。 「哦?换句话说,你只要玩歌舞伎家家酒就好?」 「与其说是家家酒……如果说没有达到职业的等级就叫家家酒,那么,足球社的人都在玩足球家家酒吧?这样说来,高中社团全都是在玩家家酒。」 小丸子执拗地说: 「运动有业余组啊!」 这时芳学姊以愉快的语调问: 「戏剧社呢?戏剧不是运动,这么说是在玩戏剧家家酒?但大家都很认真努力喔。」 「等一下,业余这个词不限定在运动领域才能使用吧?将棋也有业余三段之类的称呼。」 正当话题开始偏离,突然听到有人低声说:「……业余是职业的相反词。」说话的是坐在最边边的蜻蜓。 「……泛指不是以这项技术维生的人。一般来说,业余人士的技能比不上职业人士,但也有业余人士具备超过职业人士的能力。譬如说,参加奥运的选手很多都是业余的。」 「哦哦,蜻蜓竟然说出这么长的话!」 芳学姊赞叹的点很独特。花满学长则点头说:「这样说明很容易懂。」只有小丸子看似仍有些耿耿于怀。 「我、我想说的是……认真程度的问题。即使有了『型』,只凭半吊子的态度是没办法演出歌舞伎的!」 「的确,我也这么认为。」 这一点不论是运动、歌舞伎或现代戏剧都一样。凭半吊子的心态去做,只会得到不怎么样的结果;马马虎虎去做,只能得到马马虎虎以下的结果。虽然可能比较轻松,但一定很无聊,一点都不有趣。 「所以我想要努力来做。我是素人、是高中生、是业余,可是我很喜欢歌舞伎,也想要和大家分享歌舞伎的乐趣。我想要告诉大家、想要四处宣传歌舞伎并不艰涩,其实非常有趣,所以才想要创立歌舞伎同好会。」 「……可是,最会演歌舞伎的应该是职业的歌舞伎演员。那就到歌舞伎座看戏就行了,那里有人间国宝在演戏呀!」 「没错,就是这个!小丸子,这才是重点!」 原先无法说明清楚的理由总算得到头绪,让我不禁大喊出来。小丸子皱起眉头骂「太大声了」,真抱歉。 「问题在于,即使是人间国宝演的戏,高中生看了也会睡著。」 「那是因为不了解戏剧内容吧?」 「没错!歌舞伎的内容很难懂。」 「事先阅读手册就好啦,也可以上网查……」 「一般人不会做那种事。」 芳学姊以悠闲但果断的语调否决。 「我之前第一次去看歌舞伎的时候,也没有预先做功课,因为太麻烦了。手册上确实有介绍故事情节。我看了小黑买的手册,可是看到上面一堆笔划很多的汉字,就懒得看了。」 正是如此,这才是现实。 会预先针对剧情做功课的,通常只有原本就对歌舞伎感兴趣的人。比方说,如果是因为课外教学而被迫去看歌舞伎的高中生,不可能预先做功课。在禁止使用手机或聊天的剧场,不熟悉的台词吟咏就像在听摇篮曲,一定会一击毙命地使人熟睡。不论歌舞伎是多么优秀的传统艺能,也不可能让熟睡中的观众感到有趣。 那么,应该怎么办? 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很喜欢歌舞伎,也喜欢和阿公聊天,并且喜欢和阿公朋友的老先生、老太太聊天。而在剧场可以认识各种人,像是穿著高雅和服的太太,或是卖便当的大姊姊等等,同样可以聊各种有趣的话题。 不过说真的,我也希望能和同世代的人聊天。 我想要聊自己最喜欢的歌舞伎。蜻蜓似乎逐渐喜欢上歌舞伎了,这让我很开心,不过我很贪心,想要增加更多同伴。 若要达到这个目的,该怎么做呢? 「只要能够觉得有趣──」 我看著大家说: 「如果我们觉得有趣……大家一定也会觉得有趣。」 如果我们能够享受歌舞伎的乐趣,快乐地演戏、快乐地跳舞── 「我想要愉快地朗读台词、帅气地摆出『亮相』姿势、很有气势地踩著『六方』,总之要享受歌舞伎的乐趣。只要舞台上的我们能够乐在其中,观众一定也会看得很高兴。我相信,一定会有某种只有我们才能办到的呈现方式。这是职业演员无法尝试的方法、是大人无法尝试的做法,但是,我们可以尝试这种方式。只要是为了有趣的事情,我什么事都能做,可以努力也可以拚命。」 所以──我继续说: 「和我一起来尝试吧。请多多指教。」 我一个人是办不到的。如果只有一个人,真的什么都不会。 直到现在,我有时还是会怀疑,自己真的够资格创立社团或同好会吗?我自知没有那种格局。不论是学业或体育,我都是在平均分数附近徘徊,不像蜻蜓那样精通电脑,也不像芳学姊那样有魅力。我不会跳日本舞踊,也不会制作服装,什么都不会。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五个人集合在这里。 在蜻蜓的帮助之下,总算召集到这些人。 于是,我产生更大的欲望,开始觉得我们或许能做出更有趣、更好玩的事。 所以此刻,我才会低头拜托他们。 「……我参加。」 最先传来的是挚友低沉的声音。 「虽然要兼两个社团,不过我不会偷懒。」 接著是芳学姊开朗的声音。啊啊,我一定会被雾湖学姊杀掉,不过我不会后悔。 「首先要请大家准备白足袋才行,我的训练很严格喔。」 花满学长愉快地这么说,实在太可靠了。 「我……我什么都不会……」 听小丸子这么说,我猛地抬起原本低著的头。 「服装!服装是非常重要的!服装如果不帅气就不是歌舞伎!我们素人更是如此!」 「喂,我就说你的声音太大了!」 「如果要向专门的业者租借,会很花钱!同好会几乎没什么预算……」 戏剧的成果不只取决于演员,能干的幕后人员也相当重要。 芳学姊在胸前盘起双手,以怀疑的语气说: 「不过啊,小黑,歌舞伎的服装必须要有重量感。如果像动漫角色那种只有表面功夫的服装,在舞台上应该不够看吧?」 小丸子闻言,瞬间满脸通红地质问: 「你的意思是,我做的服装只有表面吗?」 芳学姊若无其事地笑著回答: 「哈哈哈,别这么生气嘛,我说的只是一般的看法而已。」 小丸子怒发冲冠地喊: 「我会生气!我、我虽然又矮又肥又丑,但是制作的cosy服装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我绝不原谅没有看过就胡乱批评的人!」 「那就做给我看吧。」 「当然!」 芳学姊露出得意的笑容,朝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的我说: 「太好了,小丸子愿意加入我们。」 这时我才发觉,原来芳学姊是在诱导。 呼,吓我一跳。我就觉得奇怪,明明芳学姊曾和我一起看过小丸子制作的服装图片,当时还赞不绝口。 「喂……我没有这么说。」 「她愿意制作歌舞伎的服装。小丸子,谢谢你,有你在真的很可靠。」 「我……」 「嗯,这样一来就有五个人了,我相信是最强的五人。」 芳学姊笑咪咪地站起来,轻轻夺走我手中的申请单,直接走向小丸子的座位。这个人光是走路也很帅气,无意识中会吸引人的目光追随…… 「来。」 她把申请单放在呆住的小丸子面前,我们都屏息观望。小丸子仍旧脸色通红,交互注视著芳学姊和申请单。 小丸子会怎么做? 小丸子丰润的脸颊红冬冬的,僵坐在原位,彷佛是角色扮演游戏中被咒语击中的角色,低著头无法动弹。 不行吗?真的不行吗?芳学姊站在桌子旁边,看著小丸子一会儿,接著好像想到什么,发出「啊」一声,然后取出插在背心口袋的笔递给小丸子。她的态度显得理所当然。 「……」 「嗯?用这枝笔吧。」 小丸子抬起头,芳学姊又对她笑了笑。 剎那间,咒语解除了。 小丸子接过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洁白的纸上,首先写下的是她的名字。 看到这一幕,花满学长喃喃地说:「那个人为什么会生为女人呢……」我和蜻蜓闻言,也连连点头。 「不过还好她是女人。如果像她那样又生为男人,大概常常得面对争风吃醋的场面。」 「搞不好还会为了争夺芳学姊而发生砍杀事件。」 「喂,你们不要胡思乱想!好,大家也快点把名字签一签。」 芳学姊噘起嘴,把申请单拿过来。 每个人都写下名 字,最后轮到我。我有些紧张地在「代表」一栏写下「来栖黑悟」。花满学长在背后称赞:「哎呀,你的字不错嘛,感觉很雍容大方。」没错。我的个子虽然小,字却很大。 「没想到丸也要参与歌舞伎演出。」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抬起头。不只是我,五个人全都望向教室的前门。乾枯受损的金发映入眼帘。 「就算参与,像你这种个子顶多只能演小孩子,绝对不可能演公主。」 「……吵死了,你这个超级大音痴。」 小丸子凶狠瞪著的人,是约斐尔……正确地说,是阿久津新。他靠著门,没有进入教室,只是以嘲讽的笑容看著我们说: 「歌舞伎社团?不错嘛,想参加就参加吧。」 小丸子反击: 「我先说好,我负责的是服装制作。基本上,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吧?你这个超级音痴自恋男!」 「喂,别说我音痴!我只是稍微不太擅长抓音准而已。」 「世间就把这种人称作音痴!」 看来小丸子和阿久津原本就认识。对了,他们好像是同班同学……不过他们的对话好像超过一般同学的界线…… 「吵死了!我可不想被肥宅批评!」 「没错,我的确是肥宅!不过我是受人需要的肥宅!虽然我又矮又肥又丑,可是连巴黎都有人寄电子邮件请我制作衣服!跟你这种不会唱歌又中二、自我认同欲过度强烈、被乐团成员舍弃的超级大音痴自恋自我中心要人宠的家伙不一样!」 「……唔……」 阿久津膝盖一软,身体撞到门上。看来他受到很大的打击。超级大音痴自恋自我中心要人宠……好夸张的命名。 「歌、歌舞伎这种东西,素人来搞绝对不会成功!你的服装也只会白白浪费!」 阿久津明显变得退缩,但仍继续发射剩余子弹。不过小丸子以不痛不痒的表情冷冷地问:「话说回来,你来这里干嘛?」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想到: 「阿久津,你该不会也想参加歌舞伎同好……」 「怎么可能!」 答得好快,简直是脊椎反射性的回答。 「我、我不是说过吗?我讨厌歌舞伎!才不要把自己闪耀的青春浪费在那种东西上头!」 「咦?呃……这样啊?」 「没错!就是这样!我只是刚好经过走廊,听到这里有声音才过来看看!」 虽然我觉得传出声音的教室不只这一间,不过没有继续追问。阿久津拚命否定的样子让我感到有些可怜。 对了,我现在才发觉,自从在屋顶上劝诱失败后,就没再去找过他…… 我并非放弃招揽他,只是因为招揽芳学姊和花满学长花了比预期更多的时间。虽然总算招募到五个人,不过我打算继续增加社员,因此,当然也希望阿久津能够参加…… 「阿久……」 「我才不参加!绝对不要演歌舞伎!」 他用怒吼般的声音说完,彷佛逃跑般离开。 小丸子猛地站起来,特地走出教室,昂首站立在走廊上予以追击:「不要再过来了!」她挥一下右手……该不会是撒盐驱邪的动作吧?我第一次看到驱邪的假动作。 「呃,小丸子和阿久津……」 很熟吗?我不太敢问,因此没有说出后半句。 「我和他住得很近,从小学就认识。那家伙只有身体变得高大,精神年龄还停留在国小四年级!」 小丸子仍旧气呼呼的。 也就是说,他们从小就认识。这么说,她或许知道那件事。 「阿久津有没有学过歌舞伎?」 「哦,你是指关于他是歌舞伎演员跟其情妇的孩子那件事吧?那则传言的开端是他从前写的作文。」 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人」。阿久津写说:「我父亲是歌舞伎演员。虽然已经死了,也从来没有和他住在一起,不过他是很厉害的演员。」 「没有住在一起不是很奇怪吗?所以才会谣传说他是情妇的孩子。」 「原来是这样……」 「不过,后来他就完全不谈论自己父亲的事。阿久津的母亲是个和服美女,好像也会日本舞踊和三味线,但我从来没看过阿久津演歌舞伎。话说回来……那家伙到底是来干什么?」 我也有相同的疑问。阿久津既然讨厌歌舞伎,为什么来找歌舞伎同好会?难道只是来嘲笑小丸子?可是,刚刚那场争论应该算是他输了。他大概总是像那样被打败吧? 「真是怪人。」 小丸子喃喃地说,我附和:「的确。」不过我立刻想到,自己好像没有立场说别人怪,因为歌舞伎同好会……全都是些怪人。 * 就这样,成员到齐了。 会走路的闪耀星辰、在校内拥有粉丝团的明星──浅葱芳。 完全解放自己、在班上也开始展现女性气质的藤若流名取──丹羽花满。 cosy玩家之神、没有她制作不出来的服装──蛇之目丸子。 凭著一台笔记型电脑就能创造出梦幻世界的男人──村濑蜻蜓。 还有我,来栖黑悟。 我试著替自己想个很帅的介绍词,却想不出来。 第二天的午休时间,我压抑著想要蹦蹦跳跳的心情前往教职员室。别说是蹦蹦跳跳,我甚至想要转个圈摆出胜利姿势。因为我实在太高兴了。 四月底,我和远见老师讨论过。 当时他告诉我,不可能成立歌舞伎社,因此我便以同好会为目标。 在那之后,过了两个月又几天,成员总算到齐。不过,这只是第一步,等到同好会累积一定的实绩,我希望能够升格为正式的歌舞伎社。 不过歌舞伎社……听起来好生硬,写起来也有很多笔划,就叫「kabuki社」也不错。那么,同好会应该命名为「kabuki同好会」。 好,就这样跟远见老师说说看吧。 至于社办,我觉得可以选在旧校舍的小表演厅,虽然或许又会碰到蛯原……不不,我们成立正式的同好会之后,应该就不需要客气。如果可以替小丸子借到缝纫机就好了。还有假发怎么办?如果要请专业的发型师会很花钱,只能借现成的……应该会有租借业者吧?待会儿和蜻蜓一起查查看,希望学生有打折! 我兴奋地思考著这些问题,抵达教职员室── 「抱歉!」 听到远见老师以严肃的脸孔这么说,我不禁发出「啥?」的愚蠢声音。 「歌舞伎同好会可能很难成立。」 「啥……咦?咦咦……?」 「不,说得明白一点,不是很难,而是不可能。」 我张大嘴巴,连「为什么」都问不出来。 不过,或许是因为这三个字明显写在脸上,远见老师再次对我道歉说「来栖,真的很对不起」,然后对我说明: 「听说学校有规定,如果找不到指导者,就无法承认同好会。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件事……」 「可是,我们已经找老师当顾问……」 「我可以当顾问,但没办法指导。这点来栖也很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 远见老师连「亮相」是什么都不知道,是和歌舞伎毫无渊源的生物老师。但是,如果要提这一点…… 「漫、漫画研究会的田所老师也不会画漫画啊!」 我如此主张。田所老师是美术老师,虽然很会画画,但我没听说他画过漫画。 「漫画研究会的主要活动是研究漫画,所以顾问不需要会画漫画。事实上,他们在校庆上还有发行研究杂志。」 「剑道社的久保田老师也不会剑道吧?」 「嗯,不过他们另外请了专门的教练。可是歌舞伎同好会的情况,即使要找专门的指导者……也完全没有著落。」 远见老师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怎么可以现在才说这种话?」 站在我旁边的蜻蜓说。他像平常一样喃喃说话,但声音比平常更低沉。 「老师说可以创立同好会,小黑才拚命努力……」 「很抱歉,真的很对不起。」 远见老师对我们深深鞠躬。因为老师腰弯得太低,害我相当不好意思,连忙说:「不,那个……」更何况这里是教职员室,老师向学生谢罪的光景显得格外突兀,我感觉到周围老师的视线不时瞥向我们。 「来栖,我害你白忙一场。你那么努力……」 「老、老师,真的不行吗?指导者是绝对必要的吗?不能想想办法吗?」 我的语气越来越急。「喂喂!」板著脸出面制止我的是教务主任。站在我们面前的那副身材,在成人病健检时一定会被查出问题。 「不可以让远见老师为难。老师为了你们,跟我谈判了好几次。但是五年前,阿卡贝拉同好会也因为同样的规定而没有获得校方承认。既然有规定,又有这样子的前例,校方不可能承认歌舞伎同好会。」 「可是……」 「对不起。」 这大概 是第四次听到远见老师道歉。 远见老师是好人。虽然他只当了几个月的导师,但我明白这一点。我也相信他真的和教务主任谈过好几次。他昨天得知规定,之所以现在才告诉我,一定是因为直到最后关头都想寻求解决的方案,设法让歌舞伎同好会成立。但是,他没有找到这样的方案。 教务主任说:「成立歌舞伎研究会也不错啊?如此一来,我可以担任顾问。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喜欢观赏歌舞伎,现在偶尔也会去看,毕竟我们学校还有白银屋的孙子……对了,乾脆就成立研究会,大家一起来支持乙之助……蛯原同学吧?这个点子太好了。」 教务主任自己说得很高兴,我却无法回答。僵硬的脖子和肩膀都失去力量,上半身也变得驼背。 蜻蜓说:「更改规定就行了。」 远见老师点头说:「这点我也想过。可是,更改规定要经过学生会和理事会同意,最短要花上半年的时间,而且新规定还要等到下个年度才生效。」 「不可能等那么久……」 我虚弱地回答。 假设要在三年级的夏天退出社团,那么,从二年级开始社团活动的话,只能参加一年半。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好好演一出戏。 远见老师歉疚地看著怅然若失的我。 「……果然还是不行吗?」 我低声说道,勉强自己笑一下。蜻蜓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看我。 「高中生要演出歌舞伎,难度还是太高了。」 「喂,小黑。」 蜻蜓以严峻的表情看著我。我回避蜻蜓的视线,低著头继续说: 「即使尝试,搞不好也不会有好结果。现在虽然凑齐五个人,可是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增加社员……也不知道能不能举办公演……俗语不是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时遇到障碍或许是一件好事。要不然,等到挑战之后才失败,伤害会更大,我一定也会更挫折,还会造成大家的困扰……芳学姊、花满学长、小丸子,还有蜻蜓……」 我抬起头看著挚友。 他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眼镜后方的双眸质问我:你是这种人吗?你有这么容易放弃吗? 「……才怪。」 我看著他的眼睛,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蜻蜓顿时挑起眉毛。 我扭转身体,朝向教务主任说: 「我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学生。其他事情姑且不论,关于歌舞伎,我绝对不会放弃。我是很顽固的。现在放弃的话,戏剧就结束了。远见老师,请让我看看那份规定。」 「咦?哦……在这里。」 「谢谢。嗯~呃~蜻蜓,你觉得呢?」 我把规章递给蜻蜓。蜻蜓阅读文字的速度很快,这是靠niconico动画网站上的弹幕训练出来的。 「……有关指导教师。同好会活动必须要有指导教师监督,如果没有具备必要指导能力之教师,担任顾问之教师在负责监督同好会活动之余,可另外安排指导员(教练)。指导员只需对于该领域具备适当知识与技术,不问是否具有教师资格……」 蜻蜓以格外明晰的语调朗读。接著,他从规章抬起视线,重复一次。 「……不问是否具有教师资格。」 「也就是说,不是老师也没关系?」 「嗯,指导员不需要是老师。」 我和蜻蜓面面相觑,我们此刻大概想到同样的事情。 我对远见老师说: 「老师,我来当指导员。」 「什么?」 「我来教大家歌舞伎。」 远见老师支支吾吾地说:「这……虽然没有违反规定……可是……」 「你在说什么?」教务主任以惊愕的表情插嘴。「你叫来栖吧?不是学生吗?我从来没听过学生当指导员的。」 蜻蜓冷静地回答:「规定上没有写『学生不能当指导员』。」 我连连点头。教务主任冷笑说:「这是狡辩。」 我当然知道这是狡辩,太乱来了。我当指导员是开什么玩笑?说实在的,我不可能有办法指导大家,但现在无论如何都需要如此主张。 「我有歌舞伎方面的知识。日本舞踊方面,有藤若流名取的丹羽花满学长教我们;戏剧方面,则有浅葱芳学姊带领大家。」 「……什么?丹羽和浅葱都加入了歌舞伎同好会?」 「是的。」 我把写上成员姓名的同好会申请单拿给教务主任看。教务主任从口袋掏出老花眼镜戴上,喃喃地说:「太惊人了,没想到你竟能挖走戏剧社的明星。」 「浅葱学姊愿意同时参加两边的活动。」 「不论如何,还是不可能让学生当指导员。你有歌舞伎方面的知识?哈哈哈,如果你能当指导员,我大概也能当吧。」 「那么,就请教务主任担任!」 「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如果凭你那种程度的知识就能当指导员,我也可以。我观赏歌舞伎可有二十年了。」 教务主任笑著把申请单还给我。我对他说: 「……主任知道吗?」 「嗯?」 教务主任仍旧带著笑脸看我,但他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他大概发现我虽然表面上很平静,却真的生气了。 「教务主任,你知道我具备多少歌舞伎的知识……有多么喜欢歌舞伎吗?」 我没有和教务主任讨论过歌舞伎,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既然如此,他不能擅自认定我的能力。虽然看戏的资历是他比较长,但那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的年纪是我的三倍左右。如果真要比较,应该比比看教务主任在十六岁时看过多少歌舞伎。 我大声说:「我在问,主任知道吗?」 「来、来栖。」远见老师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我知道教职员室的所有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可是我无法克制自己。 我也是会生气的。被人称作「狗狗」我也不在乎,但这种时候我真的会生气。 阿公说过,动不动就发脾气怒吼的人是胆小鬼,但是,该生气时却不生气的人,同样是胆小鬼。 「这个嘛……我的确不知道……」 教务主任乾咳一声回答。 当然,主任不会知道。他明明不知道……不,就是因为不知道…… 如果不知道…… 若是不知道的话…… 「──若是不知,且听我道来!」 脱口而出的是弁天小僧菊之助的台词。 我知道教务主任、远见老师,甚至连蜻蜓都惊呆了。 不过,我还是继续说: 「五右卫门歌中云,七里滨砂散尽时,盗贼之种仍留存。」 我用比正常节奏更快的速度,滔滔不绝地吟咏这段著名台词。 「白浪夜偷盗,曾为江之岛年季奉公稚儿。始于偷窃众信徒,一百两百香火钱,变本加厉行恶事,上之宫与岩之院,搜刮熟睡参拜客。窃盗恶名远播后,终被逐出江之岛,尔后专施美男计。各处寺院中,偶听音羽屋,仿其音色行诱骗,声不似但名有缘,俺乃人称弁天小僧菊之助是也!」 我一口气背完自称喜欢歌舞伎的教务主任一定听过的台词。 不过,我没有就此打住。能够背诵这段著名台词的人并不少见,这也是我最先记住的歌舞伎台词。 「俺乃弁天伙伴,出身渔夫浪花上,遥望富士之彼方,大矶小矶小田原。海中主船神明前,毒骰掷出似弃锚。窃取船上赌博钱,船板下方漆黑若地狱。天明后又放大胆,强取兼豪夺,重罪压船船难行。昨日往东今往西,居所不定者──南乡力丸。还请记住俺面孔!」 我又一口气背完他的搭档南乡力丸的台词。 不过还不行,还不够。唉,一不做二不休,把接下来的台词都背完吧! 我继续演出独角戏,站在原地改变脸的方向与声音,以代表不同的角色。这是独角戏的基础「落语」(注16:◆ 日本传统艺能的一种,近似中国的单口相声。一人在舞台上透过化身不同人物对话讲述滑稽的故事。)的要领。 「莫非是近来世间传闻之五人男──日本駄右卫门党羽?」 说这话的其实就是日本駄右卫门。 「是,俺乃五人男之一。首领为日本駄右卫门,其次为南乡力丸、忠信利平、赤星十三、弁天小僧,俺乃区区凑数者。」 弁天小僧回应。 「既然招出实情,不还钱也归不得。骗得钱财就此归还。」 南乡力丸掷出一百两。 这是滨松屋店头的一幕。男扮女装的弁天小僧露出真面目,态度丕变,显得倨傲不恭。在这著名的一幕中,弁天小僧和南乡力丸想要骗走滨松屋的一百两,却被玉岛逸当(真实身分是日本駄右卫门)看破。弁天厚颜地说: 「尽管交出两人至官府。骗局拆穿时,早有移送之觉悟,特此剪来新布条。」 剪来新布条意味准备了新的兜裆布。他要说的是,自己早有入狱的心理准备。 我继续演出歌舞伎独角戏。 两名厚脸 皮的盗贼,不知所措的店家。愤怒的玉岛逸当要斩杀两人时,店主因为不愿把事情闹大而阻止。弁天小僧受伤了,店主表示医药费由他支付,央求他们快回去。然而,弁天小僧却抱怨医药费太少……这段剧情轻快巧妙且带有喜剧性。 「今天暂且先离去。相逢必是有缘,日后还会不时来访。」 弁天小僧这么说。 店家闻言也很无奈,对他说: 「万万不可,切勿再来。」 演到这里我就没气了,已经到达极限。 我没有受过戏剧训练,换气方式不正确,所以喉咙很乾,连连咳嗽。教职员室依旧悄然无声,我边咳嗽边恢复冷静,不禁大为后悔,内心不断喊:「哇~哇~!」 我在教职员室干什么! 即使是被逼到走投无路,这样还是太丢脸…… 我咳到眼泪直流,然后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这时── 啪啪啪。 拍手的竟然是教务主任,接著远见老师也「啪啪啪啪啪啪」地热烈拍手,然后是蜻蜓「啵啵啵」的拍手声……掌声似乎具有感染力,全教职员室的老师和恰巧在场的学生都为我拍手。 我惊讶地环视大家,然后连忙低头。 我羞愧到极点,相较之下,先前悄然无声的时候还好一些。我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烫,口中说著「对、对、对不起……」。虽然我没有做任何坏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不过还是在道歉,或许是怀抱著「很抱歉让你们看了莫名其妙的独角戏」的心情吧。 「真是败给你了。了不起,来栖,你的确比我更懂歌舞伎。」 「对不起、对不起……」 「教务主任,请再考虑看看。我一定会找到指导员,希望你能够允许同好会成立。」 「远见老师,你说要找指导员……难不成你认识梨园的人?」 「呃……不是梨园,而是大向之会的人……」 咦?我惊讶地看著远见老师。「大向」是指在歌舞伎演出中发出吆喝声的观众,像是「中村屋!」「成田屋!」之类的。虽然个人也可以喊,不过时机很难抓,内有很深奥的学问,因此会有几个名为「大向之会」的团体。这些人会从三楼座位发出吆喝声,属于戏迷中的戏迷。 「哦,没想到你认识大向之会的人……好吧,那就请你尽快找到指导员。这次算是屈服于来栖同学的热情吧。」 「什么?意思是主任同意歌舞伎同好会成立吗?」 「弁天小僧赢了。」教务主任笑著说完,把老花眼镜收回口袋里。我抱住蜻蜓的脖子痛快地喊:「太棒了!我们成功了!」蜻蜓毫无抵抗地摇摆身体,只回一句:「好痛苦。」 太好了,幸好我没有放弃。 我把申请单交给远见老师,顺利获得受理。远见老师也说好几次「太好了」。我想要询问有关大向之会成员的事,不过他说「以后再说」。 总之,这样一来,歌舞伎同好会便能成立。 我刚刚真的很焦虑,想到如果不成功,不知该如何对另外三人解释。因为顿时放下心,走出教职员室时脚步甚至有些摇晃。 「蜻蜓,我超渴的……」 「嗯,去买饮料吧……」 蜻蜓话说到一半便停住脚步。 我因为倚靠著他走路,连带也停下来。我抬起头,看到有人站在三公尺前方看著我们──是蛯原。 「嗨。」 蛯原首先开口,他手中拿著某种文件。 「你是……黑悟同学吧?真不赖呀,我听到你刚刚的弁天小僧。」 他露出温和的微笑,继续说: 「你的记性很好嘛。」 他称赞我。 不过,我没有心情跟他说谢谢。他称赞的是记忆力,也就是说,他想表示那根本不是戏剧,只是背出台词而已,要我别自以为是。旁边的蜻蜓轻轻啐了一声,所以应该不是我有被害妄想。更重要的是,蛯原的眼里完全没有笑意。 他以冷漠的眼神对我说:「你似乎很开心,真是太好了。」 我回答:「嗯,很开心。」我总算能够创立同好会,和伙伴一起演歌舞伎,当然很开心。 「嗯?这不是蛯原同学吗?」 教务主任来到走廊上,一看到蛯原便展露笑容,蛯原维持冷淡的笑容打招呼。教务主任接著看到我,眨了一下眼睛,似乎突然想到某件事:「喔喔,对了。」这一瞬间,我产生不祥的预感。 「来栖,你们可以请蛯原同学指导啊。他是道地的专业人士,绝对够资格当指导员。蛯原,听我说,他们创立了歌舞伎同好会……」 「老师,那是不可能的。」 唰! 蛯原的回答快到几乎让我听见这样的声音。该怎么形容呢?像是网球回击那么快。 「很抱歉。我每天都必须练习,无法从事社团活动。」 他以坚定不移的口吻搭配爽朗的笑容回答。教务主任很遗憾地说: 「也是,你没有多余的时间。明明身边就有歌舞伎演员,真可惜。对不对,来栖?」 「啊,是的。」 我僵硬地点头。我确实有很多事情想要请教蛯原,如果他能提供协助,一定会很可靠。 可是,我上次明白了。 当蛯原冷笑著说我做的事情「毫无意义」时,我就明白蛯原和我们「追求的歌舞伎」相差太远。蛯原追求的是职业人士高格调的歌舞伎,我追求的则是以自己开心为优先的歌舞伎。两者之间的歧异太大。 蛯原对教务主任鞠躬说:「先告辞了。」 他以优雅的姿势踏出步伐,走过我们旁边时看也不看一眼。收起假笑的侧脸丝毫没有表情,让我错过出声的时机。 我有点想问他。 ──蛯原,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是因为歌舞伎同好会获得承认而不高兴?还是对我拙劣的弁天小僧生气?或是无法容忍我凭那点程度的背诵演出得到掌声?或许……全部都是吧? 「我好像被他讨厌了。」 我苦笑著对身旁的蜻蜓发牢骚。 「……别在意。」 「嗯。」 「他和我们待的世界不一样。」 蜻蜓说的或许没错。我只是歌舞伎迷,根本无法想像梨园子弟的生活。 但是,还是很可惜。 他是现役歌舞伎演员,而且才高中就能踏出那么帅气的飞六方。不能和那样的家伙成为朋友──实在太可惜了。 第一卷 第五幕 暑假开始之后,我们每天都投入基础练习。 芳学姊负责指导拉筋、核心肌群训练、腹部呼吸的发声法等等。她虽然笑咪咪的,实际上却施行斯巴达教育。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腹肌的肌肉酸痛。 接著换上浴衣,接受日本舞踊的训练。舞踊分为女舞和男舞,不过以女舞为基础。也就是说,像女形那样微微弯曲膝盖、双脚呈内八字的姿势是基本形,这时的脖子动作非常困难。 「再弯一点。」 同样施行斯巴达教育的花满学长替我调整角度时,我几乎听到脖子的筋发出「啪」的声音,痛到极点。我经由亲身体验了解到,怪不得女形的脖子都很修长优美。在我旁边的远见老师也发出「咿」的惨叫,蜻蜓的状况同样差不多。两个女生的柔软度则比我们好,而且比较快就抓到要领。尤其是芳学姊,甚至让花满学长赞叹说: 「小芳,你怎么学得这么快?你的『潮来』已经很完美,扇子的使用方式也很有型。」 ──潮来出岛茭白中,菖蒲绽放令人怜…… 我们学的是《藤娘》中的一段短舞,众人当中以芳学姊记住动作的速度特别快。 她的说法是:「我觉得好像跟小花一起动的时候,身体就记住了。」 第二优秀的是小丸子,我和蜻蜓很笨拙,远见老师则僵在原地……情况大致如此。 在天气太炎热的日子,我们就到有空调设备的视听教室观赏歌舞伎dvd,并由我解说内容。这时最热心的是远见老师,蜻蜓则常常打瞌睡。 由于不是单方面接受老师指导,而是由学生彼此教导,因此练习非常有趣。就连原本显得意兴阑珊的小丸子,都几乎没有休息地来参加。 芳学姊曾经若有所思地说,开始挑战新事物真有趣。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因此很高兴。 到了八月,我们开始练习演戏。 「如果可以在十一月的文化祭展现一定的成果,明年或许能获准升级为社团。」 听到远见老师这么说,我格外发愤图强。到时候一定要安排戏剧演出,即使是很短的片段也没关系……正确地说,我们也只能上演很短的剧目。 「不过,有哪一出戏是这么少人也能演吗?」 花满学长边擦汗边问。 基础练习刚结束,我们五人围成圈圈而坐。「嗯……」我望著大家发出沉吟声,这时小丸子突然说:「我才不演喔。」 「嗯,小丸子负责准备服装,当天也希望你能帮忙幕后工作。蜻蜓是美术和音响……还有我是狂言方,所以演员只有两人……」 「等等,小黑,你不上台吗?」 「咦?」 芳学姊真心显得惊讶,连我都吃一惊。而且惊讶的不只是芳学姊,除了蜻蜓以外的所有人都露出错愕的表情注视著我。 「呃,我之前应该也说过……」 我身体稍微退缩,开始辩解: 「我原本就想担任『狂言方』,负责整体戏剧进行,并设计新的演出方式……」 「你在说什么?你那么固执地拉我们演歌舞伎,自己却不上台?你在说什么?」 小丸子发起脾气,花满学长也附和说: 「对呀。记得最多台词和动作的是小黑,怎么可以少了你!你不能到现在才说这种话!」 「嗯,感觉好像遭到背叛。」 芳学姊深深叹一口气。我不禁慌张地说: 「我、我没有背叛你们!可是,要我同时负责导演和演员的工作,对我来说难度太高。对不对,蜻蜓?」 我的挚友被问到后无言地点头,但立刻补充一句:「可是现在人数不足。」 「这我也知道……唔~说得也是。以现在的人数,我必须站上舞台……」 「当然。」 小丸子忿忿地说。花满学长接著说:「可是,这样也只有三个人喔?」 三个人。 三个人的话,自然会想到那个标题。 「有一出很有名的戏,叫做《三人吉三》……」 花满学长问:「那是只有三个人上场的戏吗?」 我弯曲手指数了数。这出戏的〈大川端之场〉一幕当中,登场的有…… 「……大概……八个人吧?」 「「「根本就不够啊!」」」 芳学姊、花满学长和小丸子三人齐声责备。 「呃,不过,我打算直接省略掉两名轿夫。只要稍微改变一下最后的『亮相』……」 「轿夫?」 「就是发出『唷呵、唷呵』的声音抬轿子的人。」 「哦。」芳学姊点头。 「与九兵卫和太郎右卫门这两个角色也可以省略……啊,不行,太郎右卫门拿著庚申丸,所以不能省略。登势也是绝对必要的人物……这样看来,还是需要五个人,只是其中一人只有一点点戏分。」 花满学长说:「还缺两个人啊。那部三人什么的是什么样的故事?」 我向大家说明:「吉三是人名,正式名称是吉三郎。因为有三个名叫吉三的人,所以叫《三人吉三》。这出戏的正式名称叫做《三人吉三廓初买》,又叫做《三人吉三巴白浪》。白浪是小偷的意思,这三人都是小偷。」 「什么?主角是小偷?」小丸子惊讶地问。 我告诉她:「这在歌舞伎是常有的事。」《三人吉三》的作者河竹默阿弥很擅长白浪题材,上次我在教职员室一时冲动表演的弁天小僧,也是出自默阿弥之笔。 「这出戏其实很长,我想要让大家演的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幕〈大川端庚申冢之场〉。简单地说,就是有三位个性鲜明的小偷聚在一起,饮酒结拜为兄弟。」 「这三个小偷要组成团队?」 芳学姊提出这样的诠释,我点头说: 「差不多是这样。首先来介绍这三个角色吧……蜻蜓,你找得到图片吗?」 「嗯。」 蜻蜓迅速滑动智慧型手机寻找图片。首先是头发梳成岛田髻、穿著振袖(注18:◆ 年轻未婚女子穿的和服。袖子下方较长,色彩花纹多鲜艳华丽。)的女性。 「这是小姐吉三。他其实是男的,但假扮成女性来骗人。」 继弁天小僧之后,又出现女装人物,默阿弥先生真的很喜欢写女装小偷。 「这个是少爷吉三。他本来是武士家庭的少爷,但因为种种原因家道中落就成了小偷。因为以前是武士,所以像这样穿著附家纹的和服,还拿著刀。头发是留长的月代发型,称作五分月代。」 花满学长问:「月代是武士的发型吧?」 我回答:「是的,就是头顶剃得光溜溜的发型。成为浪人之后,原本剃光的部分会长出头发,就变得像这样蓬蓬的。」顺带一提,如果更久没有梳理而变得披头散发,就称作五十日鬘,意思是五十天都没有剃月代发型。若留得更长,则称作百日鬘。 「第三个人是他。」 我让大家看下一张图片,介绍说: 「这是和尚吉三。在这里问大家一个问题,为什么叫和尚呢?」 花满学长举手说:「因为他原本是庙里的和尚。」 「答对了~依照剧情设定,他原本是吉祥院这间寺庙的修行僧。虽然也是位少爷,但剧中已有少爷吉三,所以称作和尚吉三。他的发型是和尚的光头长出头发的感觉,没有束发。身上的和服下襬为了方便行动而拉到腰带绑起来,下半身穿深蓝色的股引,股引大概类似当时的紧身裤;另外还穿著半缠,半缠是当时御寒用的短外套。」 「这么说,舞台设定是冬天啰?」 芳学姊问了很好的问题。 「是春天。因为是立春,所以还有点冷。舞台设定刚好是节分之日。旧历的节分每年都不一样……不过大概在二月下旬吧。」 我站起来,走到远见老师替我们准备的白板前,把目前为止讨论的内容整理在白板上。 舞台大川端庚申冢→隅田川的河岸 季节节分。新历二月下旬左右? 角色小姐吉三 男扮女装的小偷。 少爷吉三 原本是好人家的少爷,现为小偷。 和尚吉三 原本是和尚,现为小偷。 登势 夜莺。 看到最后写上去的登势,花满学长说:「讨厌,竟然还有夜莺……」面对三个女生,我也不太好说明……啊,不对,是两个女生。 「夜莺是最低阶的妓女,只拿著草席,在户外拉客。」 就在我思考该如何委婉解释时,小丸子单刀直入地替我说明。芳学姊佩服地称赞:「小丸子,你懂得真多。」小丸子听了似乎有些高兴地说:「御宅族在杂学方面很强。」 我继续说明:「没错。登势是以二十四文接客的夜莺,不过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这回我想要从登势出场的地方开始。」 这幕戏原本应该从与九兵卫和太郎右卫门的对话开始,不过因为不需要上演整出戏,就省略掉吧,否则有可能让故事变得更难懂。 「登势很在意昨天的客人忘记带走的一百两。一百两相当于现 在的一千万圆,是很大一笔钱。那个客人看起来像雇员,那一定是主人托付的钱,他现在绝对很慌张……正当登势走在夜路上时,听到有人呼唤她。」 ──这位妇人,恕我冒昧请教。 「搭话的是看上去很高贵的女孩,是来问路的。善良的登势正要说明路径,但想想自己也要前往同样的方向,就决定一起走。不过,这个女孩其实是……」 花满学长回答:「小姐吉三。」 我回他:「答对了。」并在白板写上「一百两」。 「《三人吉三》这出戏里,这笔『一百两』和一把叫做『庚申丸』的刀会一再转手。『庚申丸』是源自将军家的名刀,原本由少爷吉三的家族保管,在整出戏当中是很重要的元素,但和我们要演的这一幕无关,不知道也没关系,所以我就不多说明。」 小丸子诧异地问:「什么?不说明?」 我果断地回答:「对,不说明。」 《三人吉三》原本是七幕十四场的巨著,要仔细说明得花上一整天。虽然了解整个故事也很重要,但初学者应该懂得省略的技巧,否则歌舞伎的门槛只会越来越高。 「后来小姐吉三露出真面目,顺利从登势身上夺走一百两。不只如此,他还把登势推落隅田川。」 「「「好过分!」」」 三人异口同声喊。我表示同意: 「的确很过分。小姐吉三抢到钱之后吟咏的台词,就是那段著名的『打从春天就大吉大利』。」 「哇,原来那段台词出现在这种地方?是把可怜的夜莺推落河里、偷了钱的台词?」 芳学姊惊讶地问,花满学长和小丸子接著说:「太恶劣了。」 「的确很恶劣。不过小姐吉三也有一段悲惨的过去,所以才会自暴自弃。话说回来,有人看到小姐吉三夺走一百两,就是名叫太郎右卫门的高利贷。太郎右卫门想要抢夺一百两却失败了,反而被小姐吉三夺走刀,那把刀正是庚申丸,不过这次不用管它。总之,小姐吉三取得一百两和刀子;用角色扮演游戏的说法,就是得到装备。」 接著是少爷吉三登场。 少爷吉三也看到小姐吉三抢走一百两,因此想要夺取。 「小姐吉三一开始装作柔弱女子的样子想蒙混过去,但是,当他知道对方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时就露出真面目。两人报上名字,得知对方是世间有名的盗贼『小姐吉三』和『少爷吉三』,然后为了争夺一百两而拔刀互砍。」 出面制止的是和尚吉三。 花满学长惊讶地问: 「他要制止吗?我还以为和尚吉三也想夺得一百两,结果演变成大家互砍。」 「不是的。和尚吉三虽然曾经偷过香火钱,但不会做出残暴的行为,而且已经相当程度地改邪归正。再加上他比小姐和少爷还要年长,想法也比较成熟。和尚吉三制止两人,要他们别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送命。两人也听过和尚吉三的名声,终于听从他的劝告收刀。」 三人觉得彼此也是有缘,决定结拜为兄弟。 「附近刚好有一间叫做『庚申堂』的祠堂,他们就用祠堂里的神酒杯,以所谓的血酒结为兄弟。」 「这样啊。他们就成为乾兄弟?」 「是的。」 「然后呢?」 花满学长催促我继续,我回答:「这样就结束了。」 「什么?故事根本没完吧?」 「的确还没结束,不过这段情节可以单独上演。这就是歌舞伎。」 「什么嘛!连情节摘要都不算。突然演出中间一段戏,谁看得懂?这样怎么会好玩?」 「可是总不能上演整出戏……故事概要方面,我打算制作传单说明。而且即使故事没头没尾,观众其实也会觉得满有趣的。与其说是有趣,不如说是觉得帅气……像是台词吟咏、动作,还有摆出『亮相』的姿势……会给人很强烈的感动!」 我虽然热烈说明,花满学长却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这种感觉的确很难用言语说明。 蜻蜓低声开口:「……就像pv或cm……」 「什么?」我问,他继续说: 「上传影片也是……这种短作品,重点不在故事细节,是更偏感觉的东西……」 小丸子问:「你是指,不是理论的东西?」蜻蜓默默点头。 哦,原来如此,无法用理论解释的感觉、感性吗……了解故事的起承转合而感动的情况虽然也很多,但还有更单纯,或者说更直接触及心灵的情况。 例如一幅图、一段简单的旋律、一株盛开的樱花。 这些都不是用脑袋理解,而是直接传递到心中的感动。 我在歌舞伎当中所感受到的,或许接近这样的感动,所以,哪怕不太明白故事情节也能乐在其中。 「像是演员摆出『亮相』姿势的瞬间、『附』的强烈声响、类似音乐的独特台词吟咏方式……蜻蜓所说的『感觉』要素,在歌舞伎里面有很多。怎么说呢……或许是我们从江户时代一直传承下来的东西吧……」 「江户时代吗?感觉满浪漫的。」 芳学姊微笑著说。 「不过,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在舞台上重现这样的浪漫。对了,小黑,角色分配怎么办?不是要五个人吗?」 「对、对啊。嗯……」 我几乎抱著头苦思。 「光是主角的三个吉三就已很难分配……登势和太郎右卫门怎么办……」 「我想到一个人。虽然已经没有在练,不过曾学过日本舞踊……找那个人来帮忙吧?」 听到花满学长的提议,我彷佛饥饿的狗不放过。 「拜托了!如果是学过日本舞踊的人,走上花道应该也很有模有样,可以帮上大忙!另外还有太郎右卫门……这个角色的戏分真的很少,不过会有一点类似武打的动作。」 「这方面我去问问戏剧社吧,或许可以借到社员。」 「咦?」 芳学姊的提议虽然值得高兴,但也让我有点害怕,担心会不会又被赏一脚旋踢。芳学姊看我惊恐的样子,笑著说: 「不用担心。关于歌舞伎同好会,我已经和社团讲好了。我并没有退出戏剧社,一定能和雾湖学姊好好交涉。」 「谢谢。这样的话,剩下的就是我们三个。」 小姐、少爷、和尚……这三个角色要如何分配呢? 「这次没有太多时间,优先从外表考量吧。」 「也就是说,依照外在形象来分配角色吗?」 「是的。我想花满学长可以饰演小姐吉三。前半段要装成清纯的大家闺秀,后半段则显露盗贼本性,演出时需要呈现两者的差别。」 花满学长思索一会儿后回答:「我想我应该能够演出两者的差别。」那当然,我们不久前还被花满学长的演技给骗了。 「芳学姊饰演少爷吉三。」 「男角啊……」 芳学姊的声音有些失望。小丸子告诉她:「反正每一个都是男的。」没错。这三人当中,一个是反串女人的男人,另外两个则是没有反串的男人。夜莺登势虽然是女角,但我希望芳学姊务必饰演少爷吉三。 「少爷虽然沦落为盗贼,却难掩身世良好的气质,以小偷来说,算是很有气质的帅哥。这个角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由我来演……」 「这么说,小黑要演和尚吉三?」 「是的,依照消去法就是这样。虽然他是三人当中年龄最长的领导角色,不适合我来演……不过因为没有其他人,所以也没办法……」 花满学长说:「有什么关系?小黑虽然年纪比较小,不过是社长啊。」 芳学姊笑咪咪地点头,小丸子仍旧臭著脸对我说:「你得好好加油。」不知道是鼓励还是施压。 「这样角色分配就决定了。我会制作脚本。小姐吉三有段著名的台词是听戏的重点。」 「我不知道能不能记住台词……好紧张。」 「没关系,我也一样紧张。」 我上次站上舞台,是在幼稚园的家长日。虽然戏里台词我都记得,也自认理解动作……但是,实际上台演戏应该是完全不同的情况吧? 「小丸子和蜻蜓,我明天会把服装和美术资料交给你们。即使不能完全重现,也希望能尽量设法达到标准。」 「……嗯。」蜻蜓低声回应。 小丸子则果断地回答:「预算虽然很少,不过我还是会追求高品质。」 「我会带dvd过来,明天大家一起看吧。《三人吉三》这出戏的服装比较简单,有一部分应该可以在一般服装店租到。不过轿子怎么办……背景如果能用投影呈现,就不需要图画背景……还有,掉进河里那段该怎么呈现……」 必须思考的具体问题如浪涛般涌来。我低下头朝著地板喃喃自语,但终于无法抑制,猛地抬起头大喊: 「啊~真是的!我忍不住了!」 我的声音很大,让大家吓一跳。 「怎、怎么了,小黑?」 「……我好高兴。」 我看著花满学长回答 。 「我真的好高兴!既紧张又兴奋,也很期待。我想到终于开始、我们终于可以站上舞台表演,就高兴得没办法静下来!」 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失控,便将膝盖紧紧抱在胸前。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压抑自然涌出的激动情绪,不断摆动双脚。 一旁的蜻蜓拍拍我的膝盖,似乎要我冷静下来。我趁机停止动作,把腿伸直,然后又弯起变成正坐的姿势。 我有事情想要告诉大家。 此刻,在成为歌舞伎同好会社办的小表演厅一角,我有话想告诉周围的这些人。 「谢谢大家。」 我看著所有人说。 「谢谢你们愿意跟我一起演出歌舞伎。只有我一个人,真的一筹莫展;就算有蜻蜓在,也还是没有头绪。但现在却办得到,我们可以上演歌舞伎。真的、真的很谢谢大家。」 我低下头。 阿公说过,心里想著以后再做的事,几乎无法在人生结束之前做到,所以我要现在说出内心话,向大家表达谢意。虽然有点害羞,但我还是想要说出来。 但是…… 咦?好像很安静…… 四周这么安静,让我不敢抬起头……怎么都没反应?我被大家忽略了吗?糟糕……完了,是不是白费一场?就在我打心底感到后悔时── 「好痛!」 有人重重拍打我的背,害我叫出来。接著有人戳我的头、有人用手刀砍我的侧腹,当我倒在地上时,连屁股都挨打。 大家都笑嘻嘻地攻击我。 连蜻蜓都嘻皮笑脸的,真过分。我那么认真跟大家道谢,大家却在开玩笑……虽然这么想,但我也不禁笑出来。 为了躲避一再戳我侧腹的芳学姊,我不停打滚,笑得像傻瓜。我感到好笑、好快乐、好痒,笑到眼角几乎渗出泪水。 最后我终于停止打滚,边喘边笑地起身。 这时看到窗外有人影。 窗外的人影瞬间就消失,所以没看到脸孔。对方也发觉到我发现了,扬起白衬衫的衣襬转眼就逃走。 「有人……」 我喃喃地说,蜻蜓缓缓站起来,将高大的上半身探出窗外确认,但不久就缩回来,对我摇摇头。他似乎没看到人。 「讨厌,小黑!虽然现在是夏天,但也不要讲鬼故事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概是学生吧……」 「会不会是芳学姊的粉丝?」 小丸子这么说,但我觉得那个人应该是男生。会不会是想要来参观的人?如果是的话,不要客气尽管进来就好啊…… 毕竟现在社员只有五个人,我希望至少能增加到两倍的人数。我边思索边拿起已经变温的宝特瓶,打开盖子。 * 「这百两若被夺走,小姐吉三之名将蒙羞。」 小姐虽然恢复盗贼本性,但仍旧保有女装的妩媚。 「若夺不走即认输,愧对少爷吉三之名。」 少爷率性地穿著没有下裳的和服,具有俊美恶棍的风情。 「彼此皆重名,狭路相逢退不得。」 「彼岸未至,就如青蛙之畏蛇。」 「能否取之,赌上性命。」 「即使肚破也得吞。」 这是小姐和少爷互砍之前的对话。翻译成白话就是…… 小姐:「我们都是世间有名的小偷,此次狭路相逢,彼此都无法退缩。」 少爷:「还不到春分(也就是惊蛰,虫子从冬眠醒过来开始活动的时期),你就已经像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无法动弹。」 小姐:「能不能夺取(一百两),得拚上性命来决定。」 少爷:「即使蛇的肚子裂开,还是得吞下青蛙。」 大概就像这样吧。 我制作的《三人吉三》剧本是以白水社出版的《三人吉三廓初买》这本书为基础,并加入目前上演的台词。 《三人吉三》的练习已经过了半个月。 我感到很惊奇,有许多事情让我惊奇。 比如说,芳学姊背台词的能力。她拿到剧本的次日,便把自己的台词背得完美无缺,第三天连小姐的台词都记住了,第五天则已完全记住和尚的台词。而且,她对于自己的位置、和小姐之间的距离也都拿捏得很好。这与其说是出于戏剧社的训练,不如说是天生的才能吧? 花满学长似乎花费很大的功夫才记住台词,不过他非常努力,小姐的台词已经没问题了,剩下的就是能不能把「打从春天……」那段著名的台词说得很帅气。 他在前半段的女性扮相实在很厉害,虽然身材高大,却懂得弯曲膝盖并倾斜身体、让自己显得娇小的技术。即便没有化妆,又穿著男用浴衣,但花满学长一举手一投足看起来都非常柔美,实在了不起。流畅的动作让观赏的人都觉得陶醉。 这两人真的好厉害,让我不禁佩服自己,是我决定如此杰出的人选,眼光果然没有错。 不只是芳学姊和花满学长,小表演厅隔壁的教室成为小丸子的城堡,也就是服装室。小丸子以接近免费的价格买到出租用的旧衣,缝上鲜艳的刺绣和装饰,让衣服重生为漂亮的振袖。其他服装也在专心制作中。踩著缝纫机踏板的小丸子背影,看起来坚强又可靠。 蜻蜓的工作几乎都在电脑里,所以还看不到全貌,不过我对他赋予绝对的信赖。他有时会在小表演厅角落睡得像死了一样,这是因为他在家里一直努力到深夜。昨天我在半夜两点因为太热醒来,看到蜻蜓房间的灯还亮著。 此刻,在即使敞开窗户仍旧很热的室内,练习持续进行。 「就以百两为赌注。」 「不比虫拳──」 「拚性命。」 虫拳是以前的猜拳。 这种拳出的不是剪刀石头布,而是蛇、青蛙和蛞蝓。蛇赢青蛙,青蛙赢蛞蝓,蛞蝓赢蛇……我一直很怀疑蛞蝓是不是真的比蛇还强,不过总之就是这样。 小姐和少爷的「立回」场面开始。 「立回」是指拔刀互砍,时代剧当中也有「杀阵」之类的用语。这里的动作由我和花满学长反覆观赏dvd记在脑里,再改编为简化的形式。日本舞踊有种动作称作「所作立」,是把「立回」改变为更舞蹈化的动作,因此花满学长立刻就抓住动作的诀窍。我要不厌其烦地再说一次:我决定的人选实在太棒了! 「立回」一定会伴随「附」的声响,这是用附木敲在榉木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因为是替戏剧附加声音,所以称为「附」。有时会由负责大道具的人打「附」,也有专门打「附」的人。我其实很向往当打「附」的人……这次虽然也很想负责,但我饰演的和尚吉三要加入「立回」,所以不可能,只能由蜻蜓把「附」的声音加入音响效果。 当两人的打斗变得激烈,和尚吉三便登场。 和尚从花道走上舞台,看到两人急忙阻止。他边喊「等等、等等」,边脱下身上的半缠拋入两人之间,然后三人一起摆出犀利的「亮相」姿势。 和尚:「等等、等等,两位请稍等一会儿。」 少爷:「素不相识,阻止无用。」 小姐:「趁还未受伤前──」 少爷、小姐:「让开,让开!」 等同被两人说「别多管闲事」的和尚吉三说: 「不行,我不让。我不能让。」 到这里,三人便解除「亮相」的姿势。 接下来是台词重点,这是和尚自我介绍的长台词。我深深吸气,开始说: 「初雷尚早,河畔未融冰,水中刀光闪烁。跳入纷争不相识,名闻遐迩乃吉三。即便血气旺,又非太神乐,初春演剑舞,任一方受伤皆不可。」 「呃……停,暂停。」 咦? 台词还没有讲完…… 我望向喊停的花满学长,另一边的芳学姊也发出「嗯~」的声音,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按著脸。 「蜻蜓,刚刚的有录下来吗?」 芳学姊站起来问,蜻蜓点点头。 我们离开用胶带围起来的临时舞台,聚集在蜻蜓的电脑周围。刚好小丸子也从服装室过来,每个人手中都拿著饮料。在没有冷气的旧校舍,绝对不能缺少水分补给。 「……播放刚刚的部分。」 蜻蜓低声说道,播放影片。 嗯,立回的动作变得俐落很多,但动作或许可以再加快一点。如果依照原本的速度,对高中生来说或许会觉得太慢。待会儿再和学长姊商量……喔,我登场了。 哦哦。 ……哦哦哦……这真是……惊人…… 「如何?」 花满学长问。 「唉……」 芳学姊叹一口气。蜻蜓接著说「嗯」,小丸子则发出「恶!」的声音。 开始练习之后,我遇到种种令我惊奇的事,这些主要都是正面意义的惊奇。不过人生不会只有好事,此时我被迫面对非常负面意义的惊奇。 「这实在……太夸张了……我自己完全没有发现……」 我注视著画面暂停的萤幕,喃喃地说 。 「小黑的台词记得很完美,站立位置也没错。可是,这实在……太惨了。老实说,哪怕是戏剧社的新生也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日语中把差劲的演员称作萝卜,是因为萝卜有杀菌作用,吃了不会中毒,也就是『不会中』的意思。可是小黑已经不是中不中的问题,根本就不是在演戏。这么惨的状况还真是罕见。」 芳学姊流畅地提出批评,我完全无法反驳。她说得没错。就如刚刚的台词,我以为自己说得很正常,实际上却像在念经: 「初─雷─尚─早~河─畔─未─融─冰~水─中─刀─光─闪─烁~」 而且,我到底看向哪里?动作也好像机器人。不,现今机器人技术发达,搞不好我还比机器人糟糕吧? 「我听说你在教职员室完美地吟咏出台词,原本很期待……」 花满学长显得很失望,我哑口无言。蜻蜓瞥了一脸愕然的我,开始解释: 「小黑如果只念台词,会有抑扬顿挫,也能融入些感情;如果只有动作,同样能正常发挥。他也有办法拿捏演员之间的相对位置,但是没办法同时说台词又做动作……也就是说,他不会演戏,不适合演戏。」 他用低沉的声音明快地分析。 「的确非常不适合……你从舞台之外对我们提出建议时,明明那么精确……」 「……我本来就想要负责导演工作……」 「这演技实在太烂。来栖一上台,学长姊的演技都白费了。」 啊啊啊,小丸子的发言宛如利刃刺入我的耳朵和胸口…… 「不过也没有其他人能代替啊。蜻蜓不可能吧?」 「不可能,我比小黑还糟糕。」 「我想也是。蜻蜓在台上大概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丸子……」 「我光是制作服装就快死了!」 「那么,还是得请小黑加油了。我也会尽可能提供协助……可是来得及吗……」 芳学姊担心的不是文化祭。 我们预定在文化祭之前,先举办首次公演。 暑假快结束时,我们要前往学校志工社团定期访问的老人社福中心,演出《三人吉三》。这是远见老师的提议。 如果到文化祭才首次正式上台,大家或许会不安,所以在那之前先体验小型发表会如何──老师提出这个想法,我们立刻答应,毕竟演出经验越多越好。观众虽然顶多只有三十人,但仍旧是不折不扣的首次舞台演出。 「观众都是老人家,他们看到高中生努力演出的样子,就算表现得有点糟糕,应该也会宽容看待吧?」 「不过啊,小丸子,老人家应该比高中生更懂歌舞伎,评价的标准也会更严格吧?」 「花、花满学长……请不要对我施加压力……」 「小黑,现在不是脸色发白的时候,你得抱著必死的决心加油才行。歌舞伎同好会的将来,就看你的表演成果。」 「好的……我会努力……」 没错,我会努力。 事实上,我现在也很努力。我自认已经尽力了,却演成那样,这才是问题所在。 「只要努力就能成功。」这句话是谎言。 努力很重要,也是必须的,但人总有适合与不适合的事。阿公也说过,「做了就能成功」这种话,都是做了之后成功的人所说的,做了之后没有成功的人自然不会说话……也就是说,不论多么努力,都有办不到的时候……啊啊,不行,我不能沉浸在这种负面想法当中。 为了避免被大家发现我内心的情绪,我把视线转向贴在墙上的大月历。 老人社福中心的公演日期在八月最后一个礼拜,在那之前,我得把惨不忍睹的和尚吉三改良到「虽然很惨但勉强能接受」的程度,要不然不仅会扯大家后腿,甚至会绊倒大家。 我该怎么做,才能避免最恶劣的情况发生? 我正迷惘时,芳学姊似乎发现什么,视线移向窗户。 小丸子问:「怎么了?」 她回答:「有人在看。」 咦?又来了? 我们面面相觑。所有人都站起来,跑到因为天气炎热而敞开的窗户前探出身子。 「在那里,他在跑。」 花满学长伸出手指。跑远的背影穿著白色衬衫,从身材能看出是男生。会不会和我上次看到的是同一个人? 「那应该不是小芳的粉丝吧?」 花满学长凝神注视,但人影已经绕过转角消失。 「该不会是……想要入社的人?」 我提出非常乐观的意见,却被小丸子一口否定: 「怎么可能!如果是的话,应该会直接走进来。入口的地方贴了那么大的字:『歌舞伎同好会热烈欢迎参观者。』」 没错,旧校舍入口贴著我表达灵魂吶喊的海报。 「会不会是觉得很稀奇?现在虽然放暑假,可是有满多学生到校参加社团活动。」 「的确。我在班上也被问说,歌舞伎同好会究竟在做什么。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歌舞伎啦!」 花满学长连连喊著「好热」离开窗边。听到蝉鸣声,我感觉汗水滑落脖子后方。到底是谁呢?就算只是来看看也好,怎么不进来? 我喃喃自语:「……该不会是蛯原……」 芳学姊歪著头说:「哦,那位公子吗?」 「芳学姊,你也认识他?」 「怎么可能不认识?他是我们学校最有名的人物。」 「第二名是芳学姊吧?」 小丸子说话的眼神很认真。芳学姊哈哈笑著说: 「也许吧。不过我只是在很小的圈子受到瞩目,蛯原则是正宗的梨园子弟,不能相提并论……他的祖父好像是人间国宝吧?」 我点点头又说: 「我之前曾在这栋旧校舍撞见过练习中的蛯原,当时还邀他参加同好会,可是他非常明确地拒绝了。」 「那也没办法。他是已经站上舞台的职业演员,不可能和我们一起演出。」 花满学长说得没错,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或许我在意的是,当时蛯原那么强烈的焦躁究竟来自何处? 「芳学姊。」 「嗯?」 「假设这所学校有个已经当上明星或演员的学生,不管是在电视或舞台总之已经开始凭演艺事业赚钱了;另一方面,学校也有业余的戏剧社。那个身为明星的学生,会对戏剧社抱持敌对态度吗?」 芳学姊想了三秒左右回答: 「应该不会吧?因为那个学生已经有职业水准。依个人性格……或许会瞧不起或轻视戏剧社,但不可能会产生敌对心态,毕竟对方根本配不上当敌人。」 「的确……」 花满学长问:「难道那位公子对歌舞伎同好会抱持敌意?」 「与其说是敌意……」我一时找不到适当的用语。「他好像看到我就火大……」 「我之前也是啊。」 「好、好过分!」 「因为小黑很顽固。像小黑这么执著的人,偶尔会让人感到火大。」 「哦,可以理解,就是有点烦的意思。」小丸子深深点头。 芳学姊也苦笑著附和:「对对对,小黑有点那种特质。」 「……」 连挚友都没有帮我反驳。我不禁扭曲著脸,很难堪地喊:「咦咦咦咦!」 「不过这样也好吧?能对某件事执著到让人觉得有点烦的地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虽然被小黑拉进来,但现在觉得很愉快呀。」 芳学姊绝妙的辩护,让我不禁要掉下眼泪。 「不论如何,来偷窥的应该不是蛯原。刚刚那个人头发偏褐色,可是蛯原的头发是全黑的。」小丸子提出见解,花满学长歪著头问:「是吗?」我也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光线太强,很难确认那个人的发色。 「而且现在是暑假,没有参加社团的学生应该不会到校,蛯原也不可能会来。」 我正觉得有理,一旁的蜻蜓却低声否定: 「蛯原他……只有上午会到学校。」 「咦?为什么?」 「补课。」 「啊?他成绩很差吗?」 花满学长告诉思路简单的我: 「他的头脑很好。不过今年五月,他陪祖父到欧洲表演,所以出席时间大概不太够。夏天虽然也有舞台表演,但是时间安排在下午,所以他可以利用上午时间到学校补课。」 蜻蜓连连点头。 这么说……蛯原来偷看的可能性不是零。 我看看墙上时钟。十二点刚过,正好是休息时间。 「午餐时间到了,我出去一下。」 我还没说完就跑出去。 蜻蜓对我喊:「喂!」花满学长也问:「你要去哪里?」但我没时间回答就冲出小表演厅。我担心如果晚一步,蛯原就回去了。不过当我冲出旧校舍,才想到根本不知道他的补课地点。竟然连地点都不知道就跑出来,真是大笨蛋……我正感到懊恼时,手机铃声响起。 『二号馆的小讲堂。』 是蜻蜓传来的 简讯。 简讯内容指的当然是补课教室。不愧是我的挚友,非常理解我的愚笨程度和需要的情报。 不过,我还没有到达二号馆就找到蛯原。 他正走向后门,似乎要回去了。 「蛯原!」 我叫住他。他瞥了我一眼,微微皱起眉头。 他虽然毫不隐藏心中的不耐,但没有无视我。在我接近前,他无言地站在原地,那身雪白笔挺的衬衫在夏日阳光照射下几乎闪闪发光,我不禁对自己皱巴巴的t恤感到有点惭愧。 「……什么事?」 距离缩短到可以听见彼此说话时,蛯原开口问我。 「呃……很热吧?」 「因为是夏天。」 他的回答与其说是清爽,不如说是冷淡。 「有事吗?我在赶时间。」 「啊,对不起。那个……你刚刚有没有去旧校舍?」 蛯原听到我的问题,一脸诧异地说: 「啊?我是来补课的。」 「所以说,在休息时间……」 「为什么我要去旧校舍?」 「为了……看我们的练习?」 「……」 蛯原沉默,我也不发一语。 阳光照在我的后脑杓,感觉很烫。头发真的很重要,如果我是光头,后脑杓大概就烧焦了……我之所以会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大概是为了逃避此刻莫名紧张的气氛。 「我太惊讶了。」 蛯原总算开口。 该不会是因为被我说中,所以才感到惊讶?我稍稍张大眼睛。但是…… 「我对你的乐观想法感到非常惊讶。你以为我对你们的同好会产生兴趣,特地跑去偷看?要不然就是以为,我到头来还是想跟你们一起演出歌舞伎,只是事到如今开不了口,只能私下去偷看?」 「我只是觉得搞不好……或许真的有这种情况……」 「不会。」 「绝对不会?」 我歪著头再次确认,蛯原这回以很大的声量说:「绝对不可能!」我有些吃惊,往后跳了一步。 「不会!也不可能!基本上,我一直待在补课的教室里!你如果怀疑,可以去问老师!」 「不,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真的。」 从蛯原的态度来看,我的假设明显错误。这位公子之所以没有流汗,是因为补课教室开著冷气。如果他离开教室之后去偷看我们又逃跑,不可能会是如此清爽的模样。 「真是的……这个季节就算没事也会热到心浮气躁,可是看到你的脸让我更火大!」 「对、对不起!」我连忙道歉。 蛯原狠狠瞪我一眼,往前凑近一步,我发现他的太阳穴暴起青筋……这么说来,脸谱好像就是以脸上浮现的血管为基础所设计的。 「喂,黑悟。」 啊,他直呼我的名字。之前都很疏远地称呼我为「黑悟同学」,现在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不过不是因为变熟了,而是他在生气。 「我对歌舞伎同好会一点兴趣都没有,也完全不关心,所以绝对不会去偷看你们练习!」 「嗯,好。我知道了。」 「给我记住,我的歌舞伎和你们办家家酒的歌舞伎完全不同。不要让我说太多次!」 「好的,真抱歉打扰你这么多次。」 我缩起肩膀,态度变得很卑微。蛯原看著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嘴巴,只是稍微扭曲脸庞。他那张先前还很清爽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闪烁著汗珠。 蛯原缩起下巴,退后一步。 他的表情显得很不高兴,但与其说是对我发脾气,不如说是为自己激动到对我这种家伙咆哮而生气……不过,我也不知道真正的情况。 当他转身准备要离开时,我突然喊了一声「啊」。 蛯原的鞋底发出摩擦声,转身问我:「什么事?」 「呃,那个……」 我有事情想要问蛯原,但又觉得问了他大概会火大。可是我还是想问他,因此内心产生重重纠葛。 「到底有什么事?我在赶时间!有事就快说!」 如果在赶时间,乾脆别管我就行了,但蛯原在这种地方却很讲道义,或者可以算是很注重礼貌吧。他即使面对非常讨厌的对象,似乎也不会停止沟通。 「三、三人吉三。」 「啊?」 「你有没有演过《三人吉三》?」 蛯原或许不想和我讨论歌舞伎的话题,但我抱著碰钉子也不在乎的心情问他。他果然眉头深锁,以凶恶的表情看著我。 「……有,去年在只有年轻演员的表演会上演过。」 「蛯原,你演什么角色?小姐吗?」 「……对。」 「你演过和尚吗?」 蛯原脸上明显浮现「你到底是想怎样」的表情,但还是回答: 「没有。当时我是最年轻的演员,演和尚的是比我资深许多的兄长。那出戏当中以和尚最为难演。」 「啊,果然如此……」 《三名吉三》当中,以和尚最困难──这点在我亲自饰演和尚之前就隐约感觉到了。少爷和小姐的个性很鲜明,可以说是很容易懂的人物形象。虽然不知道这么说正不正确,不过就某种意义来说,是漫画般的人物。相反的,和尚则有更复杂的深度,因此更难表现。 「……哦,原来你们要演《三人吉三》。」 「嗯。」 「该不会是由你来演和尚吉三吧?」 「嗯……对。」 「哦?」蛯原笑了。 他的表情一改先前的不悦,显得很愉快。我可以感觉到他在嘲笑我。 「那真是责任重大。刚刚也说过,我没有演过和尚,所以没办法提供有用的建议。反正,你就努力试试吧?」 「……我很努力……可是我完全没有演戏天分……」 「你不是在教职员室表演过弁天小僧吗?」 「那只是一股脑儿念出台词而已,不是演戏。你应该很清楚吧?」 「原来你有自觉啊?」 蛯原又笑了。他轻轻晃动著肩膀呵呵笑,又说: 「可是没想到你要演和尚,真是矮小的和尚。」 「这、这点是没办法改变的!」 「我不觉得你有『仁』。」 「已经不是有没有『仁』的问题!如果你知道我演得有多糟,一定会捧腹大笑!」 「仁」是……该怎么解释呢?比方说,某个演员如果很适合某个角色,就会说「『仁』很合」,意思是这个演员的个性和角色非常契合。 相反的,不论是实力多么坚强的演员,如果饰演「仁」不合的角色,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呃~举个有点过时的例子,例如松山研一演l的时候,「仁」就非常合──我是指《死亡笔记本》那部电影。 「啊?你演得那么糟,还想要演歌舞伎?」 「我原本是想担任导演!不是想要站在舞台上,而是想创造舞台。可是在人数不足的时候,也只能凑数……你既然这么说,就告诉我吧。和尚的『仁』到底是什么?你觉得什么样的演员才会有合适的『仁』?」 面对我的质问,蛯原的语调变得有些暧昧: 「这个嘛……没办法用言语说明。」 「你就努力说说看嘛。」 「别胡闹。总之,和尚吉三的『仁』……重点是,你看过整出戏吗?」 「有啊,虽然只看过影片。」 三位吉三都没有快乐的结局。 依照设定,三名帅气的盗贼虽然会做坏事,但不会做出残暴的行为,然而他们却遭因果与命运玩弄,最后三人在彼此争斗中丧命。 「那么,你应该知道吧?」 蛯原不耐地抬起下巴说。 「和尚吉三是小姐和少爷信赖的兄长,心胸也很宽阔。但另一方面,他有手刃至亲的冷酷一面。他真的是很难诠释的角色,高中生的我怎么可能会理解!」 原来如此。我看过好几次《三人吉三》的影片,仍旧不太了解和尚吉三的内心,抓不到他的角色特性。 「……原来连蛯原都不知道。」 「真抱歉啊!」 蛯原不爽地说完,把脸转向别的地方。 连身为专业演员的蛯原都无法理解,那么我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即使知道,凭我这么差的演技也无可奈何…… 「喔,这不是来栖吗?」 我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到远见老师提著塑胶袋站在那里。即使不用上课,他还是规矩地穿著衬衫和长裤。 「你在这里做什么?看,我替大家买了冰棒……嗯?蛯原,你也在呀?要不要吃冰棒?」 远见老师问蛯原,蛯原很熟练地装出笑容回答: 「不用了,我正要回去,再见。」 「这样啊。路上小心。还有,演出要加油喔!」 「谢谢。」 蛯原很有礼貌地鞠躬之后离开。我这才想到,他八月的演出好像是和祖父共演。 「来栖,你刚刚跟蛯原在 聊什么?」 「……关于和尚的『仁』。」 「人?」 我低头看著老师手中的冰棒说: 「如果要说明的话,冰棒都要融化了。可以待会儿再解释吗?」 不能怪我太急,因为我看到喀哩喀哩君的汽水口味冰棒。 * 「听说今天有高中生要表演歌舞伎给我们看。」 「哦,我不知道多少年没去看过歌舞伎了。现在脚不方便,没办法去新的歌舞伎座。」 「我以前很常去,死去的老婆有特别钟爱的演员。」 冷气温度适中的休憩厅内,老人家和乐融融地聊天。 这里是老人社福中心,免费或以低价提供当地老年人各种谘询服务,设置交流场所,并提供娱乐的场地。这座设施和老人安养院不同,大家都是从家里过来的。我刚刚和一群拿著桌球制服与球拍的老人擦身而过。虽然已届高龄,但感觉都很有活力。我是阿公带大的,看到有活力的老人家就会很高兴──但今天却没心思想到这种事。 「他们好像要演《三人吉三》。」 「哎呀,真棒。我好喜欢这出戏,尤其喜欢音羽屋的小姐吉三。」 「我喜欢成田屋的和尚吉三。他是很好的演员,真可惜了。」 听到这样的对话,我不禁想抱住头。从便利商店买来当午餐的饭团仍旧放在袋子里,我完全没有胃口。 时间是八月底。 我们首度公演的日子终于来临。 「……蜻蜓。」 「嗯?」 坐在对面的蜻蜓回应我,他大概正在用电脑做最终确认。这次使用的场地是称为「电影室」的房间,因此会使用投影机把蜻蜓制作的背景画面投映到舞台上。 「果然有人……对歌舞伎很瞭解……」 「好像吧。」 「他们还谈到音羽屋、成田屋……呜呜……」 正如所料,观众当中有不少喜欢歌舞伎的老人家。听到那些名门的名字,我的膝盖都开始颤抖。 「小黑,我们是高中素人歌舞伎,不会被拿来和成田屋比较。」 「那当然,如果和他们相提并论未免太狂妄。可是……可是,如果是高中生的素人歌舞伎那还好,可是我……我的和尚简直是……」 幼稚园玩游戏的程度。 「我看了彩排的录影吓一跳……根本完全没有进步……」 蜻蜓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他不是会说谎的人,便点头说:「的确。」 「一般来说,就算是故意要装,也没办法装出那么差劲的演技。我自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演得那么差……根本比萝卜还不如。如果我自称萝卜演员,实在对萝卜太不敬……萝卜和鰤鱼一起煮超好吃的……」 「振作点,现在才沮丧也无济于事。」 说得也是,今天就是正式演出了……虽然我很想逃跑,可是又不能做出那么不负责任的行为……唉,心情好沉重。 这时手机收到简讯的铃声传来。 「啊,女子组的准备快要结束了。」 「准备?」 「发型、化妆和服装。我也该去准备了……蜻蜓,你呢?」 「我要在现场进行最终确认。」 「拜托你。」 「那个要吃完。」 蜻蜓看到便利商店袋子里连碰都没碰的饭团和乌龙茶,便这样劝我。我虽然回了声「嗯」,却完全没有食欲。我心想,或许吸入外面的空气可以稍微转换心情便走出建筑物。只离开十五分钟左右应该没关系吧? 社福中心前方有一座小公园。 公园内没有游戏器材,只有长椅。与其说是给小孩子玩耍的空间,倒比较像是让老人家休息的地方。不过现在是八月底,又是中午刚过的时间,天气相当炎热,气温高到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公园内当然没有人影,所以我可以独占树荫下的长椅。 我坐在长椅上回想。 暑假期间,我们非常努力。真的是非常非常努力。 在炎热的天气中,我们几乎每天练习,包括基础练习和发声,也看了好几次dvd,现在就连小丸子都能背诵三人的台词。 前天我们进行了总排,就是从头到尾的练习。我们穿上和正式演出时相同的服装实际演一次,就像预演一样。 我看过这段录影之后,觉得太厉害了,完成度比我预期的还要高。 服装具备重量感,穿上去却比外观给人的印象要轻,因此不会影响到动作。小丸子充分发挥制作cosy服装培养的技术。蜻蜓的美术和音响也很完美。背景为了不失去歌舞伎风味,因此刻意做得很平面。花满学长「打从春天……」的台词也进步很多。至于芳学姊的少爷实在太帅了,光是试衣时的照片,几乎都可以成为剧照。协助饰演登势的是二年级的三轮山学姊,就是我最初去找花满学长时见到的兔子发夹学姊。她穿著和服走动的样子很有型,演技也很落落大方,而且本人乐在其中。饰演太郎右卫门这个小角色的是戏剧社一年级的男生数马,他的动作非常俐落。 不错嘛。 歌舞伎同好会,真的很不错。 真的,如果没有我……一定会是很杰出的首次公演。 我的存在就好像在很美丽的图画上涂抹低层次的涂鸦。就因为这个涂鸦,害得整张图画都泡汤。 「呼……」 自树叶缝隙洒下的阳光很灿烂,我的心情却相当灰暗。 我不是习于自我否定的人,这次却不禁诅咒自己,因为我最喜欢的歌舞伎,被我惊人的烂演技严重拉低水准……芳学姊说:「烂到这个程度,或许可以博得笑声吧。」但那不是我追求的演出。而且重点是,其他人都在认真演戏,只有我在搞笑,根本有失平衡。 或许是因为想了太多问题,我开始感到头痛。 这种时候,真希望阿公在身边。 阿公会对沮丧的我说什么呢? ──只要做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就行了。 阿公常常这样告诉我,然后,母亲会无奈地说:「哪有这种事!活著当然也会遇到讨厌的事情啊。」 ──没关系,只要做有趣的事情就行了。为了做真正有趣的事,就能付出努力,也能够忍耐,即使丢脸也不怕。别担心,人类真的很任性,只能为自己觉得重要的事情付出努力。 他把当时还小的我抱在膝上,开怀地笑著。 我虽然努力过,但却不行,也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就没办法了,接下来只好去丢脸。我不能让好不容易成立的歌舞伎同好会,在这里停住脚步。相较之下,我宁愿让大家看我糟糕的演技。为了自己觉得最重要、最有趣的事,我只好去丢脸。 「……对吧,阿公?」 我仰望天空喃喃自语。 我的演技真的是超级无敌烂,阿公看到一定会大爆笑。可是好奇怪,我明明把台词和动作都完全记住了,为什么无法同时进行?话说回来,我也只是看著学而已。我和阿公一起看影片,阿公视力变差之后由我边看边解说。虽然看过好几百次歌舞伎,但我只是一名观众。 阿公,其实我好想打「附」。 蜻蜓替我们制作的音效很棒,可是,我还是想要在现场拿著附木,在附板上打出「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的声音。 我在练习中试过几次。我观察演员节奏的技术并不差,芳学姊和花满学长都称赞我「时机抓得绝妙」。 导演工作……我也想再多做一点。 我原本想要花更多时间设计出属于我们的歌舞伎,但我的演技太差了,所以被演技练习占去太多时间。 ……希望能早点招募到更多社员。 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安心担任导演和狂言方。 当我茫然地胡思乱想,手机响了起来。 糟糕,花满学长在找我。我在公园休息得太悠闲,如果不赶快回去会来不及准备。我小跑步返回社福中心,离开公园才想到我把饭团和乌龙茶留在长椅上,不过没有回去拿。反正我也没有胃口,而且时间很紧迫。 「小黑,你在干什么!快点来化妆!」 「对不起!」 后台是铺著榻榻米的和室,我们在这里先化妆,然后戴上假发,再换上服装。和尚吉三穿的是深蓝色股引、衣襬塞进腰带的上衣、红褐色的半缠以及麻底草鞋。小丸子从我的名字取了「黑」字,在半缠背后帅气地加上写著「黑」的印。 开演前二十分钟,所有人都准备好了。 芳学姊已经习惯公演,花满学长也登上过无数次日本舞踊的舞台,但两人都笑著说「比平常还要紧张」。我不知是否因为紧张,感觉很不舒服,头也一直很痛。我想问有没有人带药,又不想让大家担心…… 「大、大、大家,不不不不不要紧!」 我特别不想让这个人担心,就是比任何人都要紧张、全身僵硬的远见老师。 「你、你们都很努力练习了!」 他在坐著等候上台的众人面前来回走动,用紧张到变调的声音说话 。芳学姊看不下去,对他说:「老师,冷静点。」 「对、对、对呀,我们要冷静!」 芳学姊苦笑著说:「不,我的意思是请老师冷静点。」 远见老师却苍白著脸说: 「我不要紧!电影室已经坐满,观众是活力充沛的老人家、他们的家人,还有几个学校同学也来了!」 「咦?真的吗?」我问。 小丸子告诉我:「那些人是芳学姊的粉丝团成员。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得到消息……来了六个人。」 远见老师说明:「其实光是老人家就已经坐满所有位子,我原本想要拒绝同学们入场,可是她们说站著看也没关系,我就让她们进来。」 这样啊……那么我差劲的演技,在新学期就会成为学校的话题……不,没关系,我已经有所觉悟。 乾脆把宣传方向导为:因为人数不足才会这么凄惨,请大家拯救歌舞伎同好会。如何? 「对了,歌舞伎同好会感觉应该会有很多芳学姊的粉丝加入,为什么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呢……」 小丸子提出疑问。花满学长用涂红的樱桃小嘴回答:「听说是有规定。」黑底枪梅图案的振袖和服很适合他。如果忽略高大的身材,怎么看都像是女人。和服上的纹样是圆圈中有结文(折细打结的信),和八百屋于七和服上的封文(以信封封起的信)很像(注19:◆ 八百屋是蔬菜店。八百屋于七据说是真实存在的女性,为了见情人而放火,后来成为小说戏曲的题材。于七典型的造型中,和服纹样便是圆圈中有封文。)。 「听说戏剧社规定,如果为了小芳加入歌舞伎同好会,就剥夺戏剧社公认粉丝团的会员资格,这样一来便拿不到戏剧社公演的票。」 「芳学姊,这是真的吗?」 「我不是很清楚。」 穿著紫藤色无袴和服的芳学姊说。小丸子在这件服装上也确实缝上吉字菱纹。我原本跟她说这么小的细节可以省略,她却说「不讲究细节还当什么阿宅」,努力把它完成了。 「我还在国中部时就参加戏剧社,可是三年级的时候遇到一点麻烦,比如说公演时因为尖叫声太多,害得戏演到一半被迫停止,或是在后台附近引起大骚动之类的。」 「当时真的很混乱。」 同样从国中就参加戏剧社的太郎右卫门(正确地说是数马)苦笑著附和。 正伤透脑筋的时候,现任戏剧社社长雾湖学姊出面解决危机。她把杂乱无章的一群群粉丝组织化,决定负责人与规则,相对地也提供优待,亦即取得戏剧社公演门票的优先权。 「现在来场的应该是自粉丝团选拔而出的学生。待会儿可以让她们拍照吗?」 芳学姊问小丸子。小丸子红著脸回答: 「这、这种事不需要我的许可!由社长决定就行了吧?」 「啊?我?呃,只是拍照应该没关系吧?结束之后可以让她们到后台来。」 顺便也可以听听感想。姑且不论我无可救药的演技,我很想问她们看过歌舞伎的感想。 负责掌控时间的蜻蜓看看手表说:「……五分钟前。」 「客人应该都入场了吧?我和花满学长还有三轮山学姊是不是该到走廊?」 这三人是从花道登场。话说回来,这里当然没有花道,因此在观众席的下手侧设置通道,做为花道使用。 室内只有这条通道上没有摆放折叠椅,而是设置从戏剧社借来的平台。由于这里也没有平常在花道尽头、称作「鸟屋」的小房间,所以要直接从走廊进入花道。最先进入聚光灯下的,是饰演登势的三轮山学姊。这次的舞台灯光由社福中心的工作人员协助。 当我们三三两两要走出去时,花满学长说: 「等一下。我们不做那个吗?就是比赛之前围在一起喊『加油』之类的。」 「啊,对了。要做吗?」 「你还问『要做吗』?你是社长耶!这种事应该由你来主导才对。」 「呃,那么就来鼓舞士气……凝聚大家的心?不过放松心情也很重要……毕竟又不是运动比赛……」 怎么办?该喊什么口号? 「赢定了」好像不太对……「大家一起拚」也不对,我们又不是要去战斗。包含老师在内,大家都已经围成圈圈,我却想不到适当的词语。 「就选小黑喜欢的句子吧,比如说歌舞伎台词之类的。」 芳学姊这么说,蜻蜓也点点头。 即使如此,我还是很犹豫,因为我有太多喜欢的台词。 「且慢、且慢」……很奇怪,停下来要干什么? 「家到末代,人只一世」……不不,这太灰暗。 那么就用《外郎卖》里的绕口令来活动舌头吧:「ochatacho chatacho chattotacho chatacho(点茶、点茶、快快点茶、快点茶)。」……不行,我办不到,真抱歉。 ……啊,有了。 我想到很棒的句子。 我凑近大家的脸说:「就用这句吧,也包含希望观众很多的心愿。」 我告诉大家那句著名台词。出处是《楼门五三桐》,作者是第一代并木五瓶。这是稀世大盗贼从京都南禅寺山门上俯瞰盛开的樱花时所说的台词,我特别喜欢播磨屋的吟咏方式。 「什么?又是小偷?」 远见老师有些迟疑,不过我告诉他「是义贼,所以没关系」硬是让他接受,大家也都同意了。依照惯例,我们伸出右手叠在一起,接著喊「预备」,然后吸一口气。 「绝景啊!绝景啊啊啊啊!」 所有人齐声大喊。 哦哦,感觉很棒,成为石川五右卫门的心情实在爽快。 喊完之后我们收回手,花满学长拍一下我的背。虽然只是轻拍,我却摇晃得很厉害而被大家取笑。 「要走啰。」 花道组随著戴耳麦的小丸子一起移动。 在舞台旁边,戴著耳麦的蜻蜓会边和小丸子联络边播放音效。走廊上还有几名应该是观众的老人,看到我们就眯著眼睛喊「哎呀哎呀」然后进入电影室。 『接下来,河内山学院高中部歌舞伎同好会的成员将在电影室演出《三人吉三》。』 我听到馆内广播,心跳变得很快,感觉呼吸好像有些困难。哇,没想到我这么容易紧张。我的出场顺序还早,所以坐在走廊角落。三轮山学姊担心地对我说: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哈哈哈,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登上舞台。」 「没想到狗狗也会紧张。」 她笑著说。现在她还是称呼我「狗狗」。 「三轮山,快要上场了!」 小丸子呼唤她,她便回应一声「好~」到门口准备。她拿著草席,假发上披著两端垂下的头巾,嘴咬著边缘。门的内侧装了窗帘,代替舞台入口的帘幕。 我听到舞台音乐。 柝声出现,间隔越来越短。 如果是在剧场,这时会拉开舞台帷幕。 「要开始了。」 小丸子小声而俐落地说,并打开门。 我看到黑色窗帘。小丸子推著三轮山的背部说「好」。掌声响起。 终于开始了。 已经没有退路。 我仍旧坐著,稍稍抬起头看花满学长。他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大概是沉浸于角色当中吧。登势的台词说完之后,紧接著是小姐吉三登场,在花道的七三……也就是走到七成的地方,两人会对话。这是小姐吉三问路的段落。 「好,小姐要上了。」 听到小丸子的声音,花满学长张开眼睛。 他站在窗帘前方,微微屈膝,身体稍微倾斜。在这个瞬间,他的身体看起来小了两圈。 他已经不是花满学长,而是小姐吉三。 小姐站上花道。 格外热烈的掌声让我背脊发凉。这是怎么搞的?是兴奋的颤抖吗? 小丸子静静地暂时关上门。 在这之后,登势会被小姐夺走一百两,而目击的少爷对小姐说「把钱留下」,然后两人开始争夺──到这里都没有我的戏,距离我登场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吧。 「啊啊,好紧张……」 小丸子握著拳头说。 「上次这么兴奋,大概是第一次让人穿上自己制作的cosy服装……喂,来栖,这种时候说这种话或许不太适合,不过我本来就是不懂察言观色的阿宅,所以还是要说。一开始我虽然常常抱怨……可是,其实满愉快的。因为成员都是怪人,即使肥宅如我也能和大家相处得满轻松的。这个暑假大概是太努力了,明明没有节食却瘦了三公斤。当然我也知道,即使瘦一点我还是肥;更重要的是,即使瘦下来也不能改变丑女的事实。至于御宅族这点,哪怕瘦了仍不会改变,我也不想改变!今天的公演如果和i的时间相冲,我一定不会来。身为正统的御宅族,必须连续三天都到i会场报到才行。话说突然暴红的动画《圣战buddhist》的服装超简单呢 ,顺带一提那叫做粪扫衣,是类似袈裟的衣服。真的,和《花魁战士凤蝶》比起来实在是小菜一碟……喂,来栖,你在听吗?」 ……咦?啊,我在听,我有听见。 应该吧…… 袈裟怎么了? 和尚吉三并没有穿袈裟……小丸子?你的脸怪怪的。怎么变得扭曲……不不不,我不是说你长得丑。 咦? 不只是小丸子,视野范围所见的东西都变得扭曲。这么说来,是我的问题?我的眼睛出问题了吗?头好痛。感觉……好恶心…… 「来栖?等等……哇!」 对不起。 小丸子,对不起。 我刚刚吐了吧……?很脏吗……?衣服不要紧吧……应该差一点点没吐到……这是怎么回事……夏季感冒?夏季感冒会这么突然地发作吗? 「来栖!振作点!」 没错,我得振作。 虽然很难受,我还是得撑下去。 再过几分钟我就要出场了。 我要走过花道,站上舞台,阻止小姐和少爷,说「等等、等等」,然后脱下半缠,摆出类似扛著半缠的姿势转两圈…… 「把半缠放在两人之间,张开双臂,三人同时摆出『亮相』姿势。」 对……就是这样。 「这里的台词是:『等等、等等,两位请稍等一会儿。』……我要松开你的腰带喔,还有假发也太紧了,拿下来吧。」 台词没有错……可是不能拿走假发,我要上场耶。我得去演大概是全日本演得最差的和尚吉三…… 「喂,不要乱动。你现在没办法动吧?丸去叫远见老师了。」 「……舞、台……」 「啊?」 视野晃动得很厉害,张开眼睛感觉会更不舒服,所以我先闭上眼睛。我在黑暗中拚命想要挤出话语。 「舞台……歌舞伎……同好……会……首次……公演……」 「你有办法说话,就先喝下这个吧。你应该是脱水了,来。」 嘴巴撞到硬硬的东西,也许是宝特瓶的瓶口,不过我没有咬住它,又说了一次:「舞台……」我不知道说话的对象是谁,只知道他扶著我。 「不要紧。」 那个人说。 我听过这个声音。是那个人,那家伙。 「你先喝下吧,然后借我半缠。」 「……和、尚……」 「我知道,交给我。是和尚吉三吧?」 我的嘴唇碰到冰冷的液体,喝了一口味道像运动饮料的东西。我还是很想吐,没办法喝很多。我听到刚刚那个人的声音要我慢慢喝,接著听到有人砰砰砰地跑过来的脚步声。远见老师喊:「来栖!」 但是,我听得最清楚的声音,是打附木的声音。打斗场面开始了,我得出场。 我出场的时间到了。 「喂,你在干什么!」 「别啰嗦!我需要半缠。还有,把和服和腰带也脱下来!只要一分钟我就能穿好。」 「咦?你到底是……」 「别管我。老师,你快去叫救护车吧。哇!裤子好短,假发……尺寸不合,草鞋也不行。我直接上去吧!」 「我已经叫救护车了。喂,你该不会……」 服装被脱下来,假发也没了,身体稍微感觉舒服一点,我缓缓张开眼睛,视野比刚刚正常一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扶著我的人变成远见老师。小丸子的脸离我很近,正努力喂我喝运动饮料。 然后…… 仍旧朦胧的视野中,我看到── 背后印有「黑」这个独家印记的半缠。那是刚刚还穿在我身上的衣服。穿著它的人站得笔直,面向通往临时花道的门。他的站姿很棒,背部很安定,腰也很稳。 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奇怪的是,我对这点没有太大疑问,或许在内心深处已经知道,这家伙一定会来。 比我高很多的和尚吉三问小丸子:「有没有发圈?」小丸子迅速摘下自己的发圈交给他。 「这样总比披头散发好一些吧。」 他说完,把自己的头发──金发又挑染红色的头发──绑在很高的位置,就像束发一样。 「你、你会演吗?」 小丸子问,那家伙哈哈笑了两声说: 「如此说就难为情。非但不知名,还只是菜鸟,原是吉祥院磨味噌之小和尚弁长。」 流畅且节奏分明的台词──果然没错。 这家伙了解和尚。 他能演和尚吉三。 「两位争夺一百两,分成两份各五十。小姐一半,少爷一半,就当送给调停者在下。」 金发的和尚吉三俯视著我,露出笑容。 啪哒啪哒,「附」声响起。 脑中浮现小姐和少爷互砍的画面。 我咳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说:「拜托你。」 「嗯。」 迅速的回答只有稍微颤抖,但应该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上台前情绪高昂。 通往花道的门打开。 黑幕掀起,舞台灯光照在演员身上。 金发虽然受损而乾燥──却很亮,在灯光照射之下反射出光芒。 没问题。 这场戏一定没问题。 我不是凭理论,而是凭感觉知道这一点。 或许只是一厢情愿,但总之我安心了。虽然仍旧想吐,头也很痛,不过我松一口气。在紧张情绪松懈之后,眼睑好似降下帷幕……世界渐渐变暗。 不过我知道。 即使看不见也知道。 啪!啪啪! 啪哒、啪哒! 此刻在花道的七三位置,和尚吉三摆出「亮相」姿势。 第二卷 序幕 「咦?等等……发生什么事?」 三轮山梨里不禁拉高音调,村濑蜻蜓见状,伸指抵在嘴唇前方。没错,现在舞台上正在演出,在代替舞台翼幕的隔板后方,绝对不可以发出声音。 然而,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不惊讶?梨里身上还穿著登势的服装,虽然闭上嘴巴,但仍瞪大眼睛注视著舞台。 这里是老人社福中心的电影室,歌舞伎同好会正在这里举办小型的首次演出。 演出的剧目是《三人吉三》。 梨里对歌舞伎不熟,不过这似乎是很有名的剧码。她不是同好会的成员,只是受到自幼认识的好友邀请才参加。这个朋友名叫丹羽花满,饰演小姐吉三,小姐吉三是男扮女装骗人的盗贼。在舞台上持刀和小姐吉三争斗的则是少爷吉三,少爷吉三是没落武士家族出身的恶徒,演出者是男装丽人浅葱芳。 小姐吉三与少爷吉三在争夺一百两的大笔金钱。 和尚吉三则扮演阻止两人的角色。 看戏的人也许会很想吐嘈:「怎么大家都叫吉三!」不过,也因此才有《三人吉三》这个剧名。顺带一提,「吉三」是吉三郎的略称。 问题在于这位和尚吉三。 饰演和尚吉三的,原本应该是一年级的来栖黑悟。他热爱歌舞伎,甚至自行创立同好会并成为同好会的代表,对歌舞伎有深入了解,但演技却差劲到令人绝望的地步。 原本应该是如此,然而…… 「那、那个人是谁?」 梨里压低声音问蜻蜓。通往舞台的「花道」是由平台搭成稍微高起来的通道,此刻站在花道上的是个高个子男生。他绑起金色长发,身上虽然穿著和尚吉三的半缠,但怎么看都不是来栖。来栖的个子更娇小,眼睛圆滚滚的,是个很像小狗的男生。 负责音响效果的蜻蜓,边用自制音效发出「附」(注1:◆ 歌舞伎演出中,用木梆敲在「附板」上发出的效果音。)的声音,边低声说道: 「……约斐尔。」 约……?那是什么?梨里还来不及继续问,就听到有人说: 「啊,那个金发的人是阿久津。」 说话的是她身后的数马。数马和梨里同样是来客串演出,他是戏剧社一年级的男生。 「阿久津?」 「他跟我同班。约斐尔是他在玩乐团时的……算是艺名吧?反正就是个蠢名字。那家伙基本上满可笑的。」 这位基本上满可笑的阿久津,为什么会站在舞台上?这样的换角实在太唐突,完全让人摸不著头绪。 梨里瞥了蜻蜓一眼。 平时沉默寡言的眼镜男仍旧淡然地操作著机器,但仔细一看,他的眉头出现皱纹。看来蜻蜓也搞不清楚状况,不过还是试图让戏剧继续进行。开始演出的戏就像已发动的列车,不能让它停下来。 舞台上的两名演员──花满和芳,应该也抱持同样的想法。 「真佩服芳学姊。她应该很惊讶,却没有表现在脸上。」 数马低声说道,梨里也点头。 芳原本就是戏剧社的明星,而花满也曾好几次登上日本舞踊的舞台。正因为台上的人是他们,或许才能面对此刻的意外。两人内心应该都在想:「这家伙到底是谁?」却隐藏内心的动摇,继续演戏。 三人以金发的和尚吉三为中心,摆出歌舞伎「亮相」的姿势。 「等等、等等,两位请稍等一会儿。」 听到阿久津说出的台词,数马发出「喔」的声音,梨里内心也觉得讶异,至于蜻蜓只是微微动一下左边的眉毛。 声音很不错。 听起来很舒服。虽然不像是用喊的,却非常宏亮。 面对突然出现的碍事者,小姐和少爷都叫他走开,但和尚吉三坚持不走。接著就是重头戏的长篇台词。 「初雷尚早,河畔未融冰,水中刀光闪烁。跳入纷争不相识,名闻遐迩乃吉三。即便血气旺,又非太神乐,初春演剑舞,任一方受伤皆不可。」 这一串话听起来很复杂,不过简单地说就是自我介绍:「别打架了。我是和尚吉三喔!」这段台词来栖说得相当糟糕。明明台词的节奏分明,他却像在念经一样,完全没有抑扬顿挫,让听的人感到很无力。 可是,现在不一样。不论是速度、节奏、抑扬,任一要素都让人听得神清气爽。 观众席也出现变化。老人家原本只是以「守护的心情」观赏高中生演戏,此刻却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所幸今日乃节分,争斗之心鬼在外,福在内三人吉三。福茶之豆与梅干,不留仇恨种。虽似除厄之台词……」 说到这里,他张开原本盘在胸前的双手,这个姿势也很沉稳且有模有样。 「还请托付给在下!」 意思是,这场争斗就交给他来处理吧。 数马望著舞台,惊讶地喃喃自语:「那家伙真厉害。」梨里亦有同感。阿久津的声音完全没有紧张的痕迹,非常平稳,因此能让看的人安心。不知他是否很熟悉舞台演出? 少爷说:「莫非您就是名闻遐迩──」 小姐接著说:「吉祥院所化出身──」(注2:◆ 仍跟随师父修行的僧侣。) 然后,两人异口同声:「和尚吉三!」 节拍掌握得很好。花满和芳受到阿久津的表现影响,台词说得更为流畅。舞台上只要有一名演员很稳定,其他演员似乎也能够更从容地发挥。 「非但不知名,还只是菜鸟,原是吉祥院磨味噌之小和尚弁长。」 他念到「知名(nadakai)」时,把尾音连在一起变成「nadakee」,听起来格外帅气。接下来的长篇台词也讲得很流利,却绝不单调,而且非常清晰,很容易听辨。 「那家伙真的很厉害。他的咬字很清楚,所以观众要听懂台词不会很困难。原来他有演戏的才能……明明是个超级大音痴。」 「咦?他是音痴?」 「没错,是音痴。」 「……是音痴。」 就连蜻蜓都低声嘀咕,看来阿久津真的是公认的音痴,不过他吟咏七五调台词的音感倒是非常杰出。 接下来的戏也进行得很顺利。 三名盗贼以和尚吉三为首,结拜为义兄弟。他们拿起祠堂里的杯子,各自在自己的手臂割出小伤口,将三人的血混在一起轮流喝下去。依照和尚、少爷、小姐的顺序递过杯子之后,最后杯子再次回到和尚手中。和尚吉三说「以我为终结」,喝尽之后把杯子摔在地上打破──情节应该是这样…… 「嗯?」 金发和尚歪著头,露出诧异的神情。 没打破。 杯子没破,而是在地板上弹起来继续滚动。接下来的台词是「直到碎成土,兄弟三人誓言不会变」,所以杯子不破就麻烦了。梨里捏了一把冷汗,一旁的数马则发出「啊」的惊呼。 「怎样?发生什么事?」 「那、那个杯子……是练习用的塑胶杯……他们要我换成正式演出用的陶杯,可是我忘记了……」 塑胶杯?那就打不破了。梨里紧张地看看蜻蜓,蜻蜓默默摇头,意思是:「现在已经没办法了,只能交给舞台上的演员随机应变。」 和尚吉三缓缓地捡起杯子。 梨里情不自禁地发出「啊啊」的悲叹声,心想如果没捡起来就好了。只要假装杯子已经打破,若无其事地继续演下去──这应该是当下最好的对策。 但扮演和尚的阿久津却再次把杯子摔在地上,等于是重复同样的动作。如果这一次打破了,或许勉强可算是安全过关……但是,塑胶杯只是发出硬质的声音弹跳起来。 「哇!糟糕。」 发出声音的是数马,但梨里内心也喊了同样的话。 弹起来的杯子滚到观众席,这是最糟糕的事态发展。扮演小姐吉三的花满表情冻僵了。他虽然具有日本舞踊「名取」的资格,舞台演出的经验丰富,不过日本舞踊并不会发生这种意外,因此他会不知所措也在所难免。扮演少爷的芳脸上虽然未显动摇,但似乎也绞尽脑汁在思索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 负面的紧张情绪扩散开来。 舞台上的气氛很快就感染到观众席,这就是舞台可怕的地方。舞台和观众席既是相异的世界,同时又连结在一起。如果有人笑出来,或许气氛还好一些,但台下的老年人都紧张万分。尤其是杯子滚落到自己脚边的老妇人,更是缩起肩膀,明显感到狼狈。 「喔,这可糟了。」 轻佻的口吻打破僵局。 「这陶杯如此顽强,有劳这位客官,替我送上来吧。」 和尚吉三……没有这句台词,这是即兴演出。阿久津以即兴方式继续演戏,芳也及时反应。她把身体转向观众席说: 「等等,和尚大哥,怎能称呼『客官』?有求于人,应用适当说法。」 「少爷,何谓适当说法?」 「此时应该说:『坐在那边的美女,有劳尊驾,捡起大哥掉落的陶杯。』」 老妇人听到自己被称作美女,顿时脸红 。周围发出温暖的笑声,场面一下子变得轻松。 花满也加入对话:「没错,大哥,这年头就连我这个男人都被称作小姐,所以至少该称呼『美女小姐』。」 阿久津笑著说:「这倒是真的。既然如此,美女小姐,可否请您助一臂之力?」 说完,他走下不太高的临时舞台。老妇人口中虽说「真不好意思」,还是捡起塑胶杯递给和尚吉三。和尚牵起老妇人的手,让她面对观众,周围自然涌起掌声。 双方连结起来了。 梨里有这种感受。舞台与观众席连结在一起,产生共同意识。正是因为这座舞台很小,才会有如此温暖舒适的气氛。观众的紧张已完全消除。 和尚回到舞台。他蹲在中央,恢复先前的姿势。小姐和少爷也就定位,重新开始演戏。 「陶杯不碎,仁义不碎。」 和尚高举起杯子说。台词改变了,原本这里应该是「直到碎成土」。 少爷继续说: 「兄弟三人──」 小姐则说: 「誓言不会变。」 数马握拳说了声:「好!」场面控制得宜,回到原来的剧情,三人的即兴演出能力都值得赞叹。 后来的戏进行得很顺利,最后的亮相姿势也摆得很漂亮,歌舞伎同好会首次公演《三人吉三》获得热烈的掌声。梨里和数马也走上舞台,五名演员一再鞠躬。温暖的掌声久久不歇,让他们迟迟无法回到幕后。虽然值得高兴……但是最应该感到高兴的来栖仍旧没有出现,令人有些担心。代替来栖突然出现的阿久津热情地对观众喊话: 「谢谢~!三q~!danke schn~!」 阿久津心花怒放地朝观众挥手,还主动走下舞台,和替他捡杯子的老妇人握手。该说他服务精神旺盛,或者是爱出风头……不论如何,他炒热了全场的气氛。 蜻蜓从翼幕招手,暗示他们「快点回来」。 然而阿久津完全没有注意到,梨里不得已只得用手肘推阿久津,总算让他回到翼幕。 「太成功了!哦哦,数马,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即兴演出?我真厉害……」 阿久津一进入隔板后方,来到观众看不到的死角,就兴奋地开口。梨里还没问他「先不管这些,来栖怎么了」,蜻蜓就做出动作。 「哇!」阿久津被抓住胸口,发出焦急的喊声。 「……小黑怎么了?」 蜻蜓平常脸上不会露出喜怒哀乐,此刻却摆出很可怕的表情,看来他在舞台演出中相当努力地保持冷静。 「来、来栖他……」 「对呀,小黑怎么了?」 「你为什么穿著小黑的衣服出现?」 花满和芳也围著阿久津瞪他。阿久津一脸不服气地说: 「怎、怎么?多亏有我,舞台演出才成功了,不是吗?难道你们都不跟我说声谢谢?」 「……我在问你,小黑怎么了?」 蜻蜓的双眼从眼镜后方怒视阿久津,阿久津投降说:「好啦,我知道了。」他终究不敌蜻蜓的气势。 「他在上台的前一刻,突然……」 阿久津正要解释时,蜻蜓的手机响了,这是简讯传来的声音。蜻蜓读完简讯后,很乾脆地放开阿久津的领口,告诉大家: 「……小黑在医院。」 「什么!」 阿久津以外的所有人都相当惊讶。 「他好像因为中暑被送进医院,不过状况已经稳定下来。老师和小丸子在他身边……大概是在上台的前一刻倒下的。」 「对了,他当时好像……不太舒服……」 「小黑好像都没有喝水……」 「医院在哪?大家一起去吧。」 花满、芳、数马这么说,梨里当然也同意,所有人仍穿著戏服、化著妆就开始行动。 花满迅速下达指示:「蜻蜓,你去跟社福中心的人说明情况,告诉他们,我们一定会回来整理。小芳,你去准备室拿大家的行李,总不能把贵重物品丢在那里。数马,你也去帮忙小芳。梨里,你可以去外面叫计程车吗?」 「好的!」 梨里仍旧穿著登势的服装,不过这样比较醒目,或许更容易叫到车。 「小花、小芳、蜻蜓、数马还有我……一共五个人,所以需要两辆车!」 「没错,拜托你了!」 梨里拉起和服裙襬正要跑出去,突然有人拉著她的袖子说:「喂,等等!」她回头,发现拉她的人是阿久津。 「应该有六个人吧?不要丢下我……」 他和舞台上判若两人,发出窝囊的喊声。 * 「笨蛋!」 「的确满笨的。」 「真的很笨。」 「你真笨。」 「……」 花满学长、芳学姊、三轮山学姊和数马连续骂了我四次笨蛋,但最难受的还是最后的无言攻击,至于是谁的攻击就不用多说了。虽然不用多说,但我姑且还是说出来吧,是我寡言的朋友,村濑蜻蜓同学。 「虽然来栖真的笨得要命,不过多亏了我,舞台演出没有开天窗,还大获成功!」 朝著已经反省的我补刀的是阿久津新。金发的和尚吉三仍穿著戏服,站在床的尾端说道。 不只是和尚,少爷、小姐、登势和太郎右卫门都仍穿著戏服。这间双人病房刚好只有我在,不过他们刚刚在走廊上应该相当引人注目吧。 「不是我自夸,跟来栖的和尚相比,我演的和尚好太多了。只要结果圆满就万事ok……哇,好痛!」 小丸子重重地打了阿久津的背。她原本大概是想要打后脑杓,但身高太矮。 「吵死了!你突然跑来当不速之客,别讲得好像很伟大一样!」 「不素……?」 「就是没人同意就擅自闯入的意思!你又不是歌舞伎同好会的人!」 芳学姊安抚愤怒的小丸子说: 「别生气啦。他虽然是不速之客,不过的确多亏他,才能让演出顺利结束。对了,小黑,你已经康复了吗?你的气色好像还好。」 我靠在枕头上回答: 「嗯,我很快就恢复意识。现在这瓶点滴结束之后,医生会来看看情况,然后我大概就可以回去了。真的很抱歉,我明明最应该振作……却变成这样……」 我向大家低头,真心在反省。 不论演员或幕后人员,在正式演出当天无法善尽职守,实在是太不像话。 虽然有时的确会出现无可奈何的情况,但这次不同,我忽略了自我健康管理。即使因为第一次公演而紧张,也不该让自己中暑而陷入脱水症状。 我低著头说:「对不起。」 「……还有下次。」 这是蜻蜓的声音。接著花满学长也说: 「对呀,不是还有文化祭吗?河内山学院高中部的文化祭。」 「没错,今天应该算是初次公演的预演吧。」 芳学姊也笑咪咪地对我说。听他们这么说,令我相当感谢。我总算能够抬起头,再度道歉:「对不起。」 接著我转向阿久津,也得向这家伙道谢才行。 「阿久津,谢谢你,多亏有你代演。」 「呃……嗯。」 他先前明明极力要求得到赞美,但实际获得赞美时却显得不好意思。阿久津回避我的视线,低声说:「总算是演完了。」 「你果然演过歌舞伎。」 「……小时候学了一点。」 「只学一点,怎么可能临时演出和尚吉三?」 「我知道你们在练习,所以就记住了……台词……」 小丸子若有所悟,瞪著阿久津说: 「原来就是你来偷看练习的!」 「我才没有偷看!只、只是见习而已。」 「哦?见习?没经过同意就偷偷来见习啊?」 小丸子缓缓逼近,阿久津不禁倒退一步说: 「因、因、因为……对了!都是你的错!」 「啊?」 阿久津指著我,让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做了什么?我曾邀请阿久津加入歌舞伎同好会,但是被拒绝…… 「为什么没有继续邀我?」 「啊?」 「哪有人被拒绝一、两次就放弃!有歌舞伎相关经验的人很难得耶!应该更积极地来说服我才对!」 「呃……」 「你是白痴吗?」 小丸子代替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我,斩钉截铁地评论。 「换句话说,你在摆架子?你其实很喜欢歌舞伎也想要参加演出,却说不出口,所以来偷看,还偷偷记住台词,等人家哪天去邀你?搞什么?这是什么诱受?那么希望别人关注你吗?真讨厌,超恶的!」 如果这是漫画,此刻阿久津身上大概已经插了好几枝箭,小丸子的攻击依旧毫不留情。不过他们毕竟从小就认识,因此阿久津似乎也有了一些抵抗力。他耸起肩膀,愤怒地反击: 「吵死了!我不是说过,我讨厌歌舞伎!」 「啊 ?既然讨厌歌舞伎,为什么还要背台词?」 「我、我讨厌歌舞伎,可是更讨厌受到排挤!」 他以咄咄逼人的气势如此回答,就连小丸子都愣住了。不只是小丸子,我也愣住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这种理由简直像是小学生的藉口……说什么讨厌受到排挤…… 还没完全从惊愣中恢复的小丸子问: 「……基本上,你什么时候加入过我们?」 「我、我原本预定,如果你们再邀我一次,我就愿意参加同好会……」 「谁知道你怎么预定啊!」 「总、总之,我的确帮上忙了,你们应该会欢迎我吧?应该感谢我吧?可是你却老是这样凶巴巴的!」 「那是因为你的脑袋还停留在小四阶段,我才会这么凶!」 「不准说我是小四!」 「吵死了!你连看《小狐狸阿权》(注3:◆ 新美南吉著作的童话。描述狐狸阿权和人类兵十之间的故事。阿权是一只孤独而调皮的狐狸,后来试图帮助兵十但不为他所理解,最后还被兵十开枪射击。)都会哭!」 「那是我实际在念小四时发生的事!不过我现在还是会哭!那是经典!」 两人以惊人的气势对话,其他人都无从插嘴。 身穿帅气的无袴和服、手插在怀里的芳学姊笑著说:「这段相声真有趣。」要不是护士过来斥责「安静一点」,这段相声大概还会继续下去。 「喔,你们都来了……感觉好像是东西屋(注4:◆ 敲锣打鼓地游街、吸引路人注意,并进行街头宣传活动的队伍。始自江户时代。)来探病……」 回到病房的远见老师这么说,但我们不知道什么是东西屋,老师便喃喃地说「这就是代沟吧」,好像有点受到打击。接著他又问: 「舞台表演得怎么样?」 「顺利结束了。多亏有阿久津在,帮了很大的忙。」 阿久津听到芳学姊这么说,得意地撑大鼻孔。 「是吗?我很想仔细听你们报告,不过我们得先回去社福中心收拾善后才行。来栖,我联络上你妈妈了。她说现在没办法抽身,会请一位叫梶原的人来接你。」 「哦,好的。」 果然如此,我早就猜到了。我并不在意妈妈不来,不过想到要麻烦梶原先生就觉得很过意不去。如果我说可以自己回去……大概又会造成老师的困扰吧。 「那么,大家先回社福中心吧。村濑,你可以留在这里,陪来栖等来接他的人吗?」 「……好的。」 「你可以直接一起回去。」 蜻蜓点点头。老师知道我和蜻蜓是邻居。 「那就再见了,小黑。」 「小黑,你要好好休息喔。」 「来栖,新学期开始之后,我可以在同好会的入会申请单签名喔。」 「吵死了,小四生!来栖,你要多保重。」 我笑著向大家挥手。 热闹的一群人离开之后,傍晚的病房突然安静下来。我得知舞台演出顺利结束之后,顿时感到全身无力,而蜻蜓只是默默坐著。两人都没有说话,不过气氛并不尴尬,我和蜻蜓可以一整天待在一起都不说话。 过一会儿,蜻蜓从书包拿出小型摄影机。 「……要不要看?」 他大概是录下了今天的舞台演出。我探出身体说:「当然要看!」虽然还挂著点滴,不过只剩一点点就要结束。 「因为是从后方定点拍摄,花道只拍到一半。本来是预定由老师来拍摄。」 「抱歉,都是我害的。」 蜻蜓淡淡地说:「最失望的应该是你吧?」 他说得没错,我也点头。虽然想要挤出笑容,不过感觉会让表情更怪,所以就算了。在场的只有蜻蜓,我没必要装模作样,如果觉得沮丧就露出沮丧的表情吧。 我感到很窝囊也很懊恼。 这是歌舞伎同好会的首次演出,我却无法参加,和大家一起演戏。更糟的是,我连大家的表演都没看到。没有比这更让我懊恼的事。 糟糕,我开始想哭了。 正想到这里时,蜻蜓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说: 「你看。」 蜻蜓要我看小萤幕上的影片。我轻轻吸一下鼻子,凑上前看萤幕。我的眼睛大概红红的,不过蜻蜓假装没看到。 「喔,三轮山学姊演得真不错。」 三轮山学姊演的是最早登场、最早说台词的登势。她表演得相当稳重,而且不愧是练过日本舞踊,身段相当自然。接著是小姐吉三登场,他夺走一百两,说出著名台词──啊啊,好可惜,有一个地方舌头打结了,不过还是表演得很棒,也得到热烈的掌声。芳学姊上场时,粉丝们顿时发出欢呼声。芳学姊的帅气让我能够理解她们的心情。虽然是女人打扮成男人来演歌舞伎,却完全不觉得不对劲。芳学姊的音域很广,以偏低而有磁性的声音演活了恶男的角色。 「从这里开始进入武打场面……嗯,动作很流畅,但速度的强弱可以更明显一点……『附』的音效很完美,真有你的。」 我称赞蜻蜓,他只是点头说「嗯」。我这朋友还真酷。 接下来终于轮到和尚吉三登场。代替我演出的阿久津,究竟展露了什么样的演技? 剎那间,我屏住呼吸。这是……这个和尚实在是…… 三人的对话。 结拜为兄弟。 打不破的杯子──摔了两次也没破。 蜻蜓对我解释:「那是塑胶杯。」 看样子是忘记把练习用的杯子改成正式演出用的道具,当然不可能打破。不过阿久津用即兴演出化解意外,芳学姊和花满学长也巧妙配合,让这场戏顺利结束。 好厉害,掌声非常热烈。虽然也可能有部分是对高中生的努力给予赞赏,不过从气氛看来,大家都看得很开心。如果能够照到老人家的脸就会更清楚了,遗憾的是录影带只有拍到观众的后脑杓。 蜻蜓关掉影片,问我:「……阿久津如何?」 我默默地靠在枕头上,吁了一口气。 该说什么呢……毕竟是在小萤幕上看影片,有些地方很难做出明确的评断,很多东西还是要看现场演出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 「他的『口条』很好。」 「口条」是指发声、说台词、音质等等。空有好声音,但台词说得不好也不行;反之亦然,不论台词说得多好,要是原本的声音不佳,也不能称得上是好的「口条」。 「相当好,好到有点稀奇的地步。」 「有那么好?」 「嗯。」 虽然只是从摄影机麦克风收到的声音来判断,但他和芳学姊相较也不逊色……不,或许声音更宏亮。他的咬字很清晰,台词很容易听辨,七五调的节奏相当流畅却不会单调,具备舒服的抑扬。 一声、二脸、三姿,在歌舞伎的世界中,最重要的是声音,其次是脸蛋和姿态。阿久津的眼神很强烈,视线立刻就能定住。歌舞伎有许多静止场面,这点是很重要的。他的个子很高,但重心放得很低,因此有安定感。换句话说,他的脸蛋和姿态也都很适合舞台。 「……太惊讶了……」 我盯著萤幕中的静止影像喃喃自语。 虽然是音痴,又自称约斐尔,内在像小四生…… 不过,歌舞伎同好会似乎得到相当珍贵的人才。 * 「总而言之,歌舞伎同好会多了新的伙伴。」 第一次公演后过了几天,第二学期开始。放学后,我在同好会社办的小表演厅向大家介绍新人。 「大家应该都认识了,不过我还是来介绍一下吧。扮演登势的三轮山学姊正式加入我们,谢谢!」 三轮山梨里学姊在我左手边淘气地挥手。她今天也别著平时的兔子发夹。三轮山学姊和花满学长从小就认识,学过日本舞踊,个性开朗、充满好奇心。有这样的二年级生当伙伴,让人感觉很安心。 「嘿嘿,因为很有趣,我就决定加入了。『三轮山学姊』这种称呼感觉太拘束,还是叫我『梨里』吧。」 「那就称呼『梨里学姊』吧。另一位是……」 「叫我『约斐尔』吧!」 「才不要!」 立刻被小丸子吐嘈的这个人,不用我说大家应该也知道是谁。没错……就是阿久津新。 「拜托,别用那个可耻又讨人嫌的绰号!」 「还有,阿久津,你那发型也该处理一下。」 「对呀,这年头哪有人染金发又挑染红色。」 小丸子、芳学姊、花满学长联合批评,让阿久津一时语塞。他困窘地看著我,害我跟著困窘起来。 「呃,这个嘛,发型的确有点……」 「金发不能演歌舞伎吗?这是歧视吧?歧视是不好的行为!」 「也没什么歧不歧视的,演出时基本上都会戴假发,所以没关系。只是我觉得,你打扮自然一点应该会比较帅。」 「……比较帅?」 「没错。而且发质都受损了,变得又 乾又枯。顺便剪短就会变帅了吧?」 阿久津抓起一撮头发检视发稍,接著又看向我,一本正经地问:「……真的会变帅?」看来「帅」对于阿久津来说是关键词。 「来栖,你这样说,这家伙会变本加厉喔。他根本就不帅嘛!」 这句严厉的评论来自小丸子。 「不不不,阿久津很帅唷──在舞台上。」 下了舞台又是另一回事,不过我姑且没说出来。阿久津今天也戴了品味差劲的长耳环,穿著软趴趴的化学纤维衬衫。这年头哪里还在卖那种玫瑰和荆棘图案的衬衫啊…… 「帅?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视觉系可耻男会帅?」 小丸子显得很不服气。她还没看过阿久津的演技,当然无法认同。 「是真的,我也很惊讶。」 「喂,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不理会阿久津的抗议,又问芳学姊和花满学长: 「你们和他一起演出,有什么感想?」 芳学姊立即回答: 「他演得很棒。与其说是现代剧的演技……大概比较偏歌舞伎的演技吧。他的动作很大,很有存在感。虽然突然出现不认识的和尚吉三,让我吓了一跳……不过老实说,他引导了我们的演出。」 「对呀。虽然这么说对小黑不太好意思,不过你的演技完全不能跟阿久津相比。他的声音很好,也很清楚自己的站位,还能即兴演出。跟他一起演戏,让人感到很安心。」 在舞台翼幕观看的梨里学姊也说: 「阿久津在台上真的很帅。看小黑在排演时演的和尚吉三,我不能了解为什么小姐和少爷会想要拜他为大哥,不过看过阿久津的表演,我就明白了。」 也就是说,阿久津演的和尚很有魅力。小丸子虽然仍旧一脸狐疑,不过等她看过影片,应该会有不同的评价。 「老实说,我很期待阿久津。阿久津是那种一上台就判若两人而变得帅气的演员。」 「对吧?没错吧?呵呵,你终于了解我的价值!咦?等等,那不在舞台上的时候……」 「所以说,阿久津,你还是放弃金发吧。」 「咦?好吧,如果这样比较帅,我就染回……呃,判若两人才变帅的意思是……」 我趁阿久津还没深入思考之前做出结论: 「就这样决定!对了,接下来我想要举办反省会,大家一起来看上次演出的影片,找出需要改善的地方……啊,在那之前,芳学姊……」 「嗯?」 「问卷调查做得怎么样?」 芳学姊点点头,从书包取出纸张。 「我请当天看戏的所有人回答问卷,不过……」 她递出a4的纸给我。在社福中心演出的《三人吉三》,虽然主要是演给使用该设施的老年人观看,不过由于芳学姊粉丝的强烈要求,因此有六名抽签中选的女学生也到场观看。这份问卷就是请她们回答之后收回来的。 「谢谢。」 「别太期待,不会有太大的参考价值。」 事先看过问卷的芳学姊,表情有些忧郁。对我来说,最在意的是同世代的感想。不论是多琐碎的事,我都非常乐意知道。 「小黑,也告诉我们吧。」花满学长说。 我点点头,把六张纸摆在桌上。「第一个问题是:『以前有没有看过歌舞伎?』」我用目视方式统计答案。 「全体都回答没有,今天第一次看。」 这个结果符合我的预期。也因此,第二个问题「回答『看过』的人,请问你喜欢什么剧目?」全体都没有作答。 「对于今天的演出,以五分为满分评价……一人选三,三人选四,两人选五。」 梨里学姊说:「哇,评价不错嘛!」 花满学长笑著告诉她:「应该是顾虑到小芳吧。」 嗯,正确答案。不过,即使考虑到这点而减一分,结果也不坏。让我在意的是接下来以文字书写的「请写下对于今天表演的感想」这部分。我忐忑不安地扫视内容。 「呃……『芳大人好帅。』」 这是可想而知的反应,一开始当然是这个。 「『无袴和服的打扮实在太帅了,一定会出现在梦中。如果能在梦中见到,那就太幸福了。声音也很迷人,令我好陶醉。真希望芳学姊的台词再多一点。芳学姊如果还会参加演出,我一定会去看。』」 接下来也是一连串对于芳学姊的赞美。毕竟是芳学姊的粉丝,我早已预期到这样的倾向,不过,如果能再多写些其他方面的感想才会有参考价值。身为当事人的芳学姊并没有露出特别喜悦的表情,托著脸颊听我念出问卷内容。 「呃~下一个人的感想『这是我第一次看歌舞伎,出乎意料地有趣』……哦哦!」 这回似乎可以期待,而且这个人写得满长的。我热切地继续念: 「『我很在意一开始出现的女人究竟是生是死。不过,她为什么要拿草席?抢钱的女人感觉有些粗野。不过她的声音突然改变,感觉很好玩。』」 咦?这个人没有发现小姐吉三其实是男人,大概是没有听清楚台词吧。她也不知道登势拿草席代表流莺……不过这也难免,一般高中生──不,现代人几乎都不知道这种事。 「『芳学姊非常迷人!和服打扮也很适合她!拿刀打斗的场面很帅……』」 以下是滔滔不绝地对芳学姊的痴情赞美。我念到一半,芳学姊便按著额头说「停」,并对我做出挥手赶狗的动作,大概是要我跳过去,因此我就跳到下一个人的感想。 然而,其他人的感想也都半斤八两。 对于戏剧的具体感想只有一点点,顶多是女孩子的和服很可爱、歌舞伎的姿势很帅气之类的,其余八成都是对芳学姊的热情赞美。 芳学姊仍旧托著脸颊,淡淡地说:「看,我就说没什么参考价值吧?」 「嗯~不过大家都说,虽然是第一次看歌舞伎,但还满有趣的……」 花满学长说:「那也没办法。毕竟她们是小芳的粉丝,当然会写出那样的感想。」 芳学姊用有些丧气的语调问:「是吗?」 「不对,太奇怪了,怎么没有说我很帅的感想?」 阿久津一本正经地感到不解。小丸子叹道:「这个白痴,到死都治不好。」大家都笑了,我也一起笑──但心中突然产生难以形容的不对劲感。咦?奇怪,好像有哪里不对?不过这样的不对劲在我搞懂之前就消散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为得到的感想不符我的期待吗? 不过,就如花满学长所说,那也是没办法的。她们是在不了解歌舞伎的状态下看戏,因此也不太可能写出针对戏剧内容的感想。如果芳学姊的英姿让她们感到满意,那也不错。 我如此说服自己之后,环顾大家说: 「不论如何,第一次公演应该算是成功。虽然因为我,为大家带来困扰,不过大家还是顺利完成演出……真的很感谢大家。同好会的成员也增加了,让我们更加努力,下次在文化祭的舞台成功演出吧!」 我做出符合社长风范的结论,得到大家的掌声。阿久津一开始装出事不关己的表情,但被小丸子用手肘推一下,只好不情愿地一起拍手。 「接下来到视听室吧。」 去视听室是为了看影片。这里虽然也有萤幕,但是要播放给大家看稍嫌太小。 我最后一个离开社办,来到走廊尽头时突然停下脚步。 「糟糕,我把剧本放在社办。蜻蜓,你先跟大家一起过去。」 「嗯。」 我想要边看影片边重新检视剧本。我向右转回到社办,拿起放在桌上的剧本,走出房间锁上门。 当我追著大家离开旧馆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说话: 「歌舞伎同好会的社办好像就在这里。」 我和说话者之间刚好有一道很高的树篱,彼此看不到对方。我心想她们是不是对歌舞伎同好会有兴趣,不禁停下脚步。 另一个女生问:「就是从戏剧社夺走芳大人的社团?」 夺走……不不不,是芳学姊自己要加入的。更何况,我们怎么可能从那位戏剧社社长手中夺人?一定会被狠狠赏一脚旋踢。 「好过分哦!她明明是戏剧社的明星。」 「不过,她没有退出戏剧社吧?听说今年也会参加文化祭的公演。」 「可是讲到公演,去年分成两场演出,都由芳大人主演,今年却变成双主角,只能看到芳大人一次,门票争夺战一定会很激烈。」 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虽然默默无言地暗自惊讶,但仔细想想,芳学姊只有一个人,不可能在两天内演出三场戏。她如果参加戏剧社的两场公演,不可能又参加歌舞伎同好会的演出。芳学姊知道这一点,因此大概去和雾湖社长交涉过了。她们或许争执了很久……可是依照芳学姊的个性,她不会把这些事一一告诉我们。 「对了,小爱,你上次不是去看过那场歌舞伎吗?」 「嗯,我抽中了所以有去看。芳大人的和服打扮好 迷人!你们看,我有用手机拍下来。」 她们停下脚步,纷纷吵著要看。我隔著树篱偷偷往外看,一共有三个女生……其中一个我有印象。她来社福中心看过我们的表演,大概就是小爱吧。另外两人看著手机,发出尖叫声。 「芳大人穿无袴和服的样子好帅!上次的军服也很帅,晚礼服也让人心动,不过和服同样很棒呢。」 「我喜欢她演托特统帅的那身黑披风~」 ……统帅?什么统帅?芳学姊在戏剧社到底都演些什么角色? 「这场歌舞伎的主角是芳大人吗?」 「嗯~我不确定……应该不是吧?」 不对,她也是主角,他们三人都是主角…… 「什么意思?你看过却不晓得?」 「嗯,不太确定。」 「芳大人演什么样的角色?」 「呃,有点像武士……可是又像小偷,好像还企图抢女人的钱。」 她回答的语调缺乏自信。这个小爱该不会就是在问卷调查显示有很多误解的那个人吧? 「什么?演小偷?芳大人演小偷?」 「大概……」 「小爱,你讲得不清不楚的,有专心看戏吗?」 「当然有!我的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芳大人。可是毕竟是歌舞伎,谁看得懂啊。」 听到这句话,我内心不免一惊。 「歌舞伎真的很难吗?」 「说实在的,我甚至连难不难都不知道,因为根本听不懂台词在说什么。」 「芳大人的咬字很清晰吧?」 「啊,不是那个意思。我听得出台词的音,可是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用词太艰深了。虽然不是完全不懂,但是大概有一半都听不懂吧。」 「那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故事啰?」 「好像是……有两个小偷在打架,又有一个小偷出面制止他们……这样的故事……」 「啊?然后呢?」 「就只有这样。」 「什么?」 「啊,他们好像还有把血滴到杯子里喝掉。」 「搞什么?好恶心喔。」 「嗯,莫名其妙。」 我抱著书包,咬著嘴唇心想她竟然连这部分都没看懂。《三人吉三》中饮血结拜为义兄弟那一幕也太艰涩了吗? 「所以,你觉得不有趣?」 我没听到回答的声音,却看到小爱点头。我不想看,但还是看到了。 「我想他们应该也努力了,只是,还是希望芳大人可以早日厌倦歌舞伎……我比较喜欢普通的戏剧或音乐剧。」 「对呀,歌舞伎好无聊。」 「嗯,好无聊。」 沙沙沙……旧校舍周围没有铺柏油路,我听到三人踏过低矮杂草的声音。这个声音掺杂著我刚刚听到的对话,在脑中不断旋转。 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 为什么?我扪心自问,答案立刻就出来,她们刚刚也提到了。 因为看不懂,所以无聊。 小爱说她听得出台词,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小黑。」 我听到蜻蜓呼唤而抬起头。 当我抬起头,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的头垂得多低。蜻蜓大概是因为我迟迟没有出现而过来看看。他看著我,显得有些尴尬。 「……我听到了。」 蜻蜓的话很简短。 原来你也听到那些女生的对话啊?那我就没必要复述一次。 于是,我说起别的话题: 「……刚刚阿久津不是说,都没有人写到他很帅吗?」 我终于知道先前感受到的不对劲是什么。 「嗯。」 「虽然因为这个发言很符合他的风格,大家都笑了……可是仔细想想,他的疑问很正确,因为舞台上的阿久津确实很帅。」 即使是只有在小萤幕上看到影片的我也这么认为,如果现场观看,应该会觉得更帅吧。所以,我才会感到不对劲。 「与其说帅不帅……不如说当天舞台上最活跃的就是阿久津。花满学长和芳学姊同样表现得很好,不像是歌舞伎的初学者,但老实说,阿久津属于另一个境界。因为他从小就学过歌舞伎,这也是理所当然。这点大家应该都知道……可是问卷调查中,却完全没有人提到阿久津。对于登势和小姐吉三还有一点点感想,关于和尚吉三却是零。蜻蜓,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因为那些女生不觉得阿久津帅。」 蜻蜓回答之后,隔了几秒又补充: 「我猜那出戏的关键是角色。就像漫画和轻小说,主要是呈现角色的魅力。在这方面,小姐和少爷都很好懂,男扮女装或是出身高贵但落魄的人物,到现在也常出现这样的设定。」 「可是,和尚却不一样……?」 蜻蜓点头。 这时我想起蛯原之前说过的话:『当时我是最年轻的演员,演和尚的是比我资深许多的兄长。那出戏当中以和尚最为难演。』 我自己也察觉到和尚是困难的角色。用现在的说法来说,小姐和少爷的个性很突出,以角色设定而言,算是很容易懂的人物形象,和尚却非如此。即使台词说明是「所化」出身的盗贼,现代人也不太容易理解。 「台词里虽然有很多说明,不过使用的词语很艰涩,像是『所化』、『虫拳』,我在听你说明之前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们没有这方面的基础知识,当然不会了解和尚这个角色,甚至连故事情节都不了解,内心一片茫然……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望著分析得条理分明的好友点了点头。 那出戏的内容没有传达给观众。 超乎我想像地没有传达出去,完全没有传达,一丁点都没有传达。问卷调查的评价?可考虑减个一分?太蠢了,根本不是减一分的问题,那些分数几乎都是给芳学姊的,或许全部都是。如果芳学姊没有上台,分数会变得……不,基本上她们根本不会来看吧,就这么简单。 蜻蜓看到我失落的样子,低声问: 「……小黑,你还好吗?」 还好……才怪,我感觉自己的脚好像没有踩著地面。 太得意忘形了。 我一直很顺利地爬上梯子。 进入高中,成立歌舞伎同好会,募集成员。虽然在第一次的演出前晕倒,但多亏如此而找到阿久津这样的人才。阿久津的演技超乎我想像,如今还多了两名新成员,我感觉一帆风顺。 当我顺利爬到顶端,梯子却突然被搬走。 第一次公演获得成功,老人家给我们热烈的掌声。 但内容却没有传达出去,那些女生完全不理解戏剧内容。 有一个很恰当的词可以形容我现在这种状况──自我满足。我感到既羞耻又惭愧,懊恼地低头,已经连站都不想站了。 「太好了。」 蜻蜓从我头顶上方说话。 太好了?有什么好?哪里好?他应该看得出我现在沮丧到极点,可是,他又说一次「太好了」。我蹲在原地,用大概很窝囊的表情抬头看向蜻蜓。 「问题变得明确。」 「……」 蜻蜓扶著眼镜说: 「这是很大的收获吧?没有经过debug,程式是不会完成的。」 「……debug?」 「就是启动试作的程式,检查有没有错误的意思。程式要跑过才知道成不成功。」 「……」 「我们也才刚开始跑而已。」 「……」 「跑过才知道会在哪里跌倒。跌倒的经验绝对不会白费。」 「……蜻蜓……」 「嗯?」 「……我快爱上你了……」 「笨蛋。」 蜻蜓皱起眉头瞪我。看到他这张脸,我总算能笑出来。 我使劲站起身,当场轻轻跳跃两次。嗯,没问题。虽然事实上打击很大,不过没问题。身为社长的我如果为了这点挫折就沮丧,未免太对不起跟我一起打拚的伙伴。 「找到课题了,对吧?」 「嗯。」 「角色设定和台词内容,都有必要弄得更容易懂……这样的课题。」 「嗯。」 我深呼吸一次。 创办歌舞伎同好会的目的,是要和同世代的人一起享受歌舞伎的乐趣。这个课题一定要想办法克服才行。为此,我必须努力思考该如何设计和呈现。 虽然这个课题很困难,但很值得挑战。 游戏里的迷宫如果太简单也会很无聊,必须要有一定的难度才行。更何况我不是一个人,除了蜻蜓以外,还有一群有趣又有些奇特的同伴。 我对蜻蜓说:「走吧。」 大家在视听室等我们。 蜻蜓默默点头,在起步之前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痛到几乎笑出来。 第二卷 序幕 「咦?等等……发生什么事?」 三轮山梨里不禁拉高音调,村濑蜻蜓见状,伸指抵在嘴唇前方。没错,现在舞台上正在演出,在代替舞台翼幕的隔板后方,绝对不可以发出声音。 然而,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不惊讶?梨里身上还穿著登势的服装,虽然闭上嘴巴,但仍瞪大眼睛注视著舞台。 这里是老人社福中心的电影室,歌舞伎同好会正在这里举办小型的首次演出。 演出的剧目是《三人吉三》。 梨里对歌舞伎不熟,不过这似乎是很有名的剧码。她不是同好会的成员,只是受到自幼认识的好友邀请才参加。这个朋友名叫丹羽花满,饰演小姐吉三,小姐吉三是男扮女装骗人的盗贼。在舞台上持刀和小姐吉三争斗的则是少爷吉三,少爷吉三是没落武士家族出身的恶徒,演出者是男装丽人浅葱芳。 小姐吉三与少爷吉三在争夺一百两的大笔金钱。 和尚吉三则扮演阻止两人的角色。 看戏的人也许会很想吐嘈:「怎么大家都叫吉三!」不过,也因此才有《三人吉三》这个剧名。顺带一提,「吉三」是吉三郎的略称。 问题在于这位和尚吉三。 饰演和尚吉三的,原本应该是一年级的来栖黑悟。他热爱歌舞伎,甚至自行创立同好会并成为同好会的代表,对歌舞伎有深入了解,但演技却差劲到令人绝望的地步。 原本应该是如此,然而…… 「那、那个人是谁?」 梨里压低声音问蜻蜓。通往舞台的「花道」是由平台搭成稍微高起来的通道,此刻站在花道上的是个高个子男生。他绑起金色长发,身上虽然穿著和尚吉三的半缠,但怎么看都不是来栖。来栖的个子更娇小,眼睛圆滚滚的,是个很像小狗的男生。 负责音响效果的蜻蜓,边用自制音效发出「附」(注1:◆ 歌舞伎演出中,用木梆敲在「附板」上发出的效果音。)的声音,边低声说道: 「……约斐尔。」 约……?那是什么?梨里还来不及继续问,就听到有人说: 「啊,那个金发的人是阿久津。」 说话的是她身后的数马。数马和梨里同样是来客串演出,他是戏剧社一年级的男生。 「阿久津?」 「他跟我同班。约斐尔是他在玩乐团时的……算是艺名吧?反正就是个蠢名字。那家伙基本上满可笑的。」 这位基本上满可笑的阿久津,为什么会站在舞台上?这样的换角实在太唐突,完全让人摸不著头绪。 梨里瞥了蜻蜓一眼。 平时沉默寡言的眼镜男仍旧淡然地操作著机器,但仔细一看,他的眉头出现皱纹。看来蜻蜓也搞不清楚状况,不过还是试图让戏剧继续进行。开始演出的戏就像已发动的列车,不能让它停下来。 舞台上的两名演员──花满和芳,应该也抱持同样的想法。 「真佩服芳学姊。她应该很惊讶,却没有表现在脸上。」 数马低声说道,梨里也点头。 芳原本就是戏剧社的明星,而花满也曾好几次登上日本舞踊的舞台。正因为台上的人是他们,或许才能面对此刻的意外。两人内心应该都在想:「这家伙到底是谁?」却隐藏内心的动摇,继续演戏。 三人以金发的和尚吉三为中心,摆出歌舞伎「亮相」的姿势。 「等等、等等,两位请稍等一会儿。」 听到阿久津说出的台词,数马发出「喔」的声音,梨里内心也觉得讶异,至于蜻蜓只是微微动一下左边的眉毛。 声音很不错。 听起来很舒服。虽然不像是用喊的,却非常宏亮。 面对突然出现的碍事者,小姐和少爷都叫他走开,但和尚吉三坚持不走。接著就是重头戏的长篇台词。 「初雷尚早,河畔未融冰,水中刀光闪烁。跳入纷争不相识,名闻遐迩乃吉三。即便血气旺,又非太神乐,初春演剑舞,任一方受伤皆不可。」 这一串话听起来很复杂,不过简单地说就是自我介绍:「别打架了。我是和尚吉三喔!」这段台词来栖说得相当糟糕。明明台词的节奏分明,他却像在念经一样,完全没有抑扬顿挫,让听的人感到很无力。 可是,现在不一样。不论是速度、节奏、抑扬,任一要素都让人听得神清气爽。 观众席也出现变化。老人家原本只是以「守护的心情」观赏高中生演戏,此刻却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所幸今日乃节分,争斗之心鬼在外,福在内三人吉三。福茶之豆与梅干,不留仇恨种。虽似除厄之台词……」 说到这里,他张开原本盘在胸前的双手,这个姿势也很沉稳且有模有样。 「还请托付给在下!」 意思是,这场争斗就交给他来处理吧。 数马望著舞台,惊讶地喃喃自语:「那家伙真厉害。」梨里亦有同感。阿久津的声音完全没有紧张的痕迹,非常平稳,因此能让看的人安心。不知他是否很熟悉舞台演出? 少爷说:「莫非您就是名闻遐迩──」 小姐接著说:「吉祥院所化出身──」(注2:◆ 仍跟随师父修行的僧侣。) 然后,两人异口同声:「和尚吉三!」 节拍掌握得很好。花满和芳受到阿久津的表现影响,台词说得更为流畅。舞台上只要有一名演员很稳定,其他演员似乎也能够更从容地发挥。 「非但不知名,还只是菜鸟,原是吉祥院磨味噌之小和尚弁长。」 他念到「知名(nadakai)」时,把尾音连在一起变成「nadakee」,听起来格外帅气。接下来的长篇台词也讲得很流利,却绝不单调,而且非常清晰,很容易听辨。 「那家伙真的很厉害。他的咬字很清楚,所以观众要听懂台词不会很困难。原来他有演戏的才能……明明是个超级大音痴。」 「咦?他是音痴?」 「没错,是音痴。」 「……是音痴。」 就连蜻蜓都低声嘀咕,看来阿久津真的是公认的音痴,不过他吟咏七五调台词的音感倒是非常杰出。 接下来的戏也进行得很顺利。 三名盗贼以和尚吉三为首,结拜为义兄弟。他们拿起祠堂里的杯子,各自在自己的手臂割出小伤口,将三人的血混在一起轮流喝下去。依照和尚、少爷、小姐的顺序递过杯子之后,最后杯子再次回到和尚手中。和尚吉三说「以我为终结」,喝尽之后把杯子摔在地上打破──情节应该是这样…… 「嗯?」 金发和尚歪著头,露出诧异的神情。 没打破。 杯子没破,而是在地板上弹起来继续滚动。接下来的台词是「直到碎成土,兄弟三人誓言不会变」,所以杯子不破就麻烦了。梨里捏了一把冷汗,一旁的数马则发出「啊」的惊呼。 「怎样?发生什么事?」 「那、那个杯子……是练习用的塑胶杯……他们要我换成正式演出用的陶杯,可是我忘记了……」 塑胶杯?那就打不破了。梨里紧张地看看蜻蜓,蜻蜓默默摇头,意思是:「现在已经没办法了,只能交给舞台上的演员随机应变。」 和尚吉三缓缓地捡起杯子。 梨里情不自禁地发出「啊啊」的悲叹声,心想如果没捡起来就好了。只要假装杯子已经打破,若无其事地继续演下去──这应该是当下最好的对策。 但扮演和尚的阿久津却再次把杯子摔在地上,等于是重复同样的动作。如果这一次打破了,或许勉强可算是安全过关……但是,塑胶杯只是发出硬质的声音弹跳起来。 「哇!糟糕。」 发出声音的是数马,但梨里内心也喊了同样的话。 弹起来的杯子滚到观众席,这是最糟糕的事态发展。扮演小姐吉三的花满表情冻僵了。他虽然具有日本舞踊「名取」的资格,舞台演出的经验丰富,不过日本舞踊并不会发生这种意外,因此他会不知所措也在所难免。扮演少爷的芳脸上虽然未显动摇,但似乎也绞尽脑汁在思索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 负面的紧张情绪扩散开来。 舞台上的气氛很快就感染到观众席,这就是舞台可怕的地方。舞台和观众席既是相异的世界,同时又连结在一起。如果有人笑出来,或许气氛还好一些,但台下的老年人都紧张万分。尤其是杯子滚落到自己脚边的老妇人,更是缩起肩膀,明显感到狼狈。 「喔,这可糟了。」 轻佻的口吻打破僵局。 「这陶杯如此顽强,有劳这位客官,替我送上来吧。」 和尚吉三……没有这句台词,这是即兴演出。阿久津以即兴方式继续演戏,芳也及时反应。她把身体转向观众席说: 「等等,和尚大哥,怎能称呼『客官』?有求于人,应用适当说法。」 「少爷,何谓适当说法?」 「此时应该说:『坐在那边的美女,有劳尊驾,捡起大哥掉落的陶杯。』」 老妇人听到自己被称作美女,顿时脸红 。周围发出温暖的笑声,场面一下子变得轻松。 花满也加入对话:「没错,大哥,这年头就连我这个男人都被称作小姐,所以至少该称呼『美女小姐』。」 阿久津笑著说:「这倒是真的。既然如此,美女小姐,可否请您助一臂之力?」 说完,他走下不太高的临时舞台。老妇人口中虽说「真不好意思」,还是捡起塑胶杯递给和尚吉三。和尚牵起老妇人的手,让她面对观众,周围自然涌起掌声。 双方连结起来了。 梨里有这种感受。舞台与观众席连结在一起,产生共同意识。正是因为这座舞台很小,才会有如此温暖舒适的气氛。观众的紧张已完全消除。 和尚回到舞台。他蹲在中央,恢复先前的姿势。小姐和少爷也就定位,重新开始演戏。 「陶杯不碎,仁义不碎。」 和尚高举起杯子说。台词改变了,原本这里应该是「直到碎成土」。 少爷继续说: 「兄弟三人──」 小姐则说: 「誓言不会变。」 数马握拳说了声:「好!」场面控制得宜,回到原来的剧情,三人的即兴演出能力都值得赞叹。 后来的戏进行得很顺利,最后的亮相姿势也摆得很漂亮,歌舞伎同好会首次公演《三人吉三》获得热烈的掌声。梨里和数马也走上舞台,五名演员一再鞠躬。温暖的掌声久久不歇,让他们迟迟无法回到幕后。虽然值得高兴……但是最应该感到高兴的来栖仍旧没有出现,令人有些担心。代替来栖突然出现的阿久津热情地对观众喊话: 「谢谢~!三q~!danke schn~!」 阿久津心花怒放地朝观众挥手,还主动走下舞台,和替他捡杯子的老妇人握手。该说他服务精神旺盛,或者是爱出风头……不论如何,他炒热了全场的气氛。 蜻蜓从翼幕招手,暗示他们「快点回来」。 然而阿久津完全没有注意到,梨里不得已只得用手肘推阿久津,总算让他回到翼幕。 「太成功了!哦哦,数马,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即兴演出?我真厉害……」 阿久津一进入隔板后方,来到观众看不到的死角,就兴奋地开口。梨里还没问他「先不管这些,来栖怎么了」,蜻蜓就做出动作。 「哇!」阿久津被抓住胸口,发出焦急的喊声。 「……小黑怎么了?」 蜻蜓平常脸上不会露出喜怒哀乐,此刻却摆出很可怕的表情,看来他在舞台演出中相当努力地保持冷静。 「来、来栖他……」 「对呀,小黑怎么了?」 「你为什么穿著小黑的衣服出现?」 花满和芳也围著阿久津瞪他。阿久津一脸不服气地说: 「怎、怎么?多亏有我,舞台演出才成功了,不是吗?难道你们都不跟我说声谢谢?」 「……我在问你,小黑怎么了?」 蜻蜓的双眼从眼镜后方怒视阿久津,阿久津投降说:「好啦,我知道了。」他终究不敌蜻蜓的气势。 「他在上台的前一刻,突然……」 阿久津正要解释时,蜻蜓的手机响了,这是简讯传来的声音。蜻蜓读完简讯后,很乾脆地放开阿久津的领口,告诉大家: 「……小黑在医院。」 「什么!」 阿久津以外的所有人都相当惊讶。 「他好像因为中暑被送进医院,不过状况已经稳定下来。老师和小丸子在他身边……大概是在上台的前一刻倒下的。」 「对了,他当时好像……不太舒服……」 「小黑好像都没有喝水……」 「医院在哪?大家一起去吧。」 花满、芳、数马这么说,梨里当然也同意,所有人仍穿著戏服、化著妆就开始行动。 花满迅速下达指示:「蜻蜓,你去跟社福中心的人说明情况,告诉他们,我们一定会回来整理。小芳,你去准备室拿大家的行李,总不能把贵重物品丢在那里。数马,你也去帮忙小芳。梨里,你可以去外面叫计程车吗?」 「好的!」 梨里仍旧穿著登势的服装,不过这样比较醒目,或许更容易叫到车。 「小花、小芳、蜻蜓、数马还有我……一共五个人,所以需要两辆车!」 「没错,拜托你了!」 梨里拉起和服裙襬正要跑出去,突然有人拉著她的袖子说:「喂,等等!」她回头,发现拉她的人是阿久津。 「应该有六个人吧?不要丢下我……」 他和舞台上判若两人,发出窝囊的喊声。 * 「笨蛋!」 「的确满笨的。」 「真的很笨。」 「你真笨。」 「……」 花满学长、芳学姊、三轮山学姊和数马连续骂了我四次笨蛋,但最难受的还是最后的无言攻击,至于是谁的攻击就不用多说了。虽然不用多说,但我姑且还是说出来吧,是我寡言的朋友,村濑蜻蜓同学。 「虽然来栖真的笨得要命,不过多亏了我,舞台演出没有开天窗,还大获成功!」 朝著已经反省的我补刀的是阿久津新。金发的和尚吉三仍穿著戏服,站在床的尾端说道。 不只是和尚,少爷、小姐、登势和太郎右卫门都仍穿著戏服。这间双人病房刚好只有我在,不过他们刚刚在走廊上应该相当引人注目吧。 「不是我自夸,跟来栖的和尚相比,我演的和尚好太多了。只要结果圆满就万事ok……哇,好痛!」 小丸子重重地打了阿久津的背。她原本大概是想要打后脑杓,但身高太矮。 「吵死了!你突然跑来当不速之客,别讲得好像很伟大一样!」 「不素……?」 「就是没人同意就擅自闯入的意思!你又不是歌舞伎同好会的人!」 芳学姊安抚愤怒的小丸子说: 「别生气啦。他虽然是不速之客,不过的确多亏他,才能让演出顺利结束。对了,小黑,你已经康复了吗?你的气色好像还好。」 我靠在枕头上回答: 「嗯,我很快就恢复意识。现在这瓶点滴结束之后,医生会来看看情况,然后我大概就可以回去了。真的很抱歉,我明明最应该振作……却变成这样……」 我向大家低头,真心在反省。 不论演员或幕后人员,在正式演出当天无法善尽职守,实在是太不像话。 虽然有时的确会出现无可奈何的情况,但这次不同,我忽略了自我健康管理。即使因为第一次公演而紧张,也不该让自己中暑而陷入脱水症状。 我低著头说:「对不起。」 「……还有下次。」 这是蜻蜓的声音。接著花满学长也说: 「对呀,不是还有文化祭吗?河内山学院高中部的文化祭。」 「没错,今天应该算是初次公演的预演吧。」 芳学姊也笑咪咪地对我说。听他们这么说,令我相当感谢。我总算能够抬起头,再度道歉:「对不起。」 接著我转向阿久津,也得向这家伙道谢才行。 「阿久津,谢谢你,多亏有你代演。」 「呃……嗯。」 他先前明明极力要求得到赞美,但实际获得赞美时却显得不好意思。阿久津回避我的视线,低声说:「总算是演完了。」 「你果然演过歌舞伎。」 「……小时候学了一点。」 「只学一点,怎么可能临时演出和尚吉三?」 「我知道你们在练习,所以就记住了……台词……」 小丸子若有所悟,瞪著阿久津说: 「原来就是你来偷看练习的!」 「我才没有偷看!只、只是见习而已。」 「哦?见习?没经过同意就偷偷来见习啊?」 小丸子缓缓逼近,阿久津不禁倒退一步说: 「因、因、因为……对了!都是你的错!」 「啊?」 阿久津指著我,让我感到莫名其妙。我做了什么?我曾邀请阿久津加入歌舞伎同好会,但是被拒绝…… 「为什么没有继续邀我?」 「啊?」 「哪有人被拒绝一、两次就放弃!有歌舞伎相关经验的人很难得耶!应该更积极地来说服我才对!」 「呃……」 「你是白痴吗?」 小丸子代替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我,斩钉截铁地评论。 「换句话说,你在摆架子?你其实很喜欢歌舞伎也想要参加演出,却说不出口,所以来偷看,还偷偷记住台词,等人家哪天去邀你?搞什么?这是什么诱受?那么希望别人关注你吗?真讨厌,超恶的!」 如果这是漫画,此刻阿久津身上大概已经插了好几枝箭,小丸子的攻击依旧毫不留情。不过他们毕竟从小就认识,因此阿久津似乎也有了一些抵抗力。他耸起肩膀,愤怒地反击: 「吵死了!我不是说过,我讨厌歌舞伎!」 「啊 ?既然讨厌歌舞伎,为什么还要背台词?」 「我、我讨厌歌舞伎,可是更讨厌受到排挤!」 他以咄咄逼人的气势如此回答,就连小丸子都愣住了。不只是小丸子,我也愣住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这种理由简直像是小学生的藉口……说什么讨厌受到排挤…… 还没完全从惊愣中恢复的小丸子问: 「……基本上,你什么时候加入过我们?」 「我、我原本预定,如果你们再邀我一次,我就愿意参加同好会……」 「谁知道你怎么预定啊!」 「总、总之,我的确帮上忙了,你们应该会欢迎我吧?应该感谢我吧?可是你却老是这样凶巴巴的!」 「那是因为你的脑袋还停留在小四阶段,我才会这么凶!」 「不准说我是小四!」 「吵死了!你连看《小狐狸阿权》(注3:◆ 新美南吉著作的童话。描述狐狸阿权和人类兵十之间的故事。阿权是一只孤独而调皮的狐狸,后来试图帮助兵十但不为他所理解,最后还被兵十开枪射击。)都会哭!」 「那是我实际在念小四时发生的事!不过我现在还是会哭!那是经典!」 两人以惊人的气势对话,其他人都无从插嘴。 身穿帅气的无袴和服、手插在怀里的芳学姊笑著说:「这段相声真有趣。」要不是护士过来斥责「安静一点」,这段相声大概还会继续下去。 「喔,你们都来了……感觉好像是东西屋(注4:◆ 敲锣打鼓地游街、吸引路人注意,并进行街头宣传活动的队伍。始自江户时代。)来探病……」 回到病房的远见老师这么说,但我们不知道什么是东西屋,老师便喃喃地说「这就是代沟吧」,好像有点受到打击。接著他又问: 「舞台表演得怎么样?」 「顺利结束了。多亏有阿久津在,帮了很大的忙。」 阿久津听到芳学姊这么说,得意地撑大鼻孔。 「是吗?我很想仔细听你们报告,不过我们得先回去社福中心收拾善后才行。来栖,我联络上你妈妈了。她说现在没办法抽身,会请一位叫梶原的人来接你。」 「哦,好的。」 果然如此,我早就猜到了。我并不在意妈妈不来,不过想到要麻烦梶原先生就觉得很过意不去。如果我说可以自己回去……大概又会造成老师的困扰吧。 「那么,大家先回社福中心吧。村濑,你可以留在这里,陪来栖等来接他的人吗?」 「……好的。」 「你可以直接一起回去。」 蜻蜓点点头。老师知道我和蜻蜓是邻居。 「那就再见了,小黑。」 「小黑,你要好好休息喔。」 「来栖,新学期开始之后,我可以在同好会的入会申请单签名喔。」 「吵死了,小四生!来栖,你要多保重。」 我笑著向大家挥手。 热闹的一群人离开之后,傍晚的病房突然安静下来。我得知舞台演出顺利结束之后,顿时感到全身无力,而蜻蜓只是默默坐著。两人都没有说话,不过气氛并不尴尬,我和蜻蜓可以一整天待在一起都不说话。 过一会儿,蜻蜓从书包拿出小型摄影机。 「……要不要看?」 他大概是录下了今天的舞台演出。我探出身体说:「当然要看!」虽然还挂著点滴,不过只剩一点点就要结束。 「因为是从后方定点拍摄,花道只拍到一半。本来是预定由老师来拍摄。」 「抱歉,都是我害的。」 蜻蜓淡淡地说:「最失望的应该是你吧?」 他说得没错,我也点头。虽然想要挤出笑容,不过感觉会让表情更怪,所以就算了。在场的只有蜻蜓,我没必要装模作样,如果觉得沮丧就露出沮丧的表情吧。 我感到很窝囊也很懊恼。 这是歌舞伎同好会的首次演出,我却无法参加,和大家一起演戏。更糟的是,我连大家的表演都没看到。没有比这更让我懊恼的事。 糟糕,我开始想哭了。 正想到这里时,蜻蜓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说: 「你看。」 蜻蜓要我看小萤幕上的影片。我轻轻吸一下鼻子,凑上前看萤幕。我的眼睛大概红红的,不过蜻蜓假装没看到。 「喔,三轮山学姊演得真不错。」 三轮山学姊演的是最早登场、最早说台词的登势。她表演得相当稳重,而且不愧是练过日本舞踊,身段相当自然。接著是小姐吉三登场,他夺走一百两,说出著名台词──啊啊,好可惜,有一个地方舌头打结了,不过还是表演得很棒,也得到热烈的掌声。芳学姊上场时,粉丝们顿时发出欢呼声。芳学姊的帅气让我能够理解她们的心情。虽然是女人打扮成男人来演歌舞伎,却完全不觉得不对劲。芳学姊的音域很广,以偏低而有磁性的声音演活了恶男的角色。 「从这里开始进入武打场面……嗯,动作很流畅,但速度的强弱可以更明显一点……『附』的音效很完美,真有你的。」 我称赞蜻蜓,他只是点头说「嗯」。我这朋友还真酷。 接下来终于轮到和尚吉三登场。代替我演出的阿久津,究竟展露了什么样的演技? 剎那间,我屏住呼吸。这是……这个和尚实在是…… 三人的对话。 结拜为兄弟。 打不破的杯子──摔了两次也没破。 蜻蜓对我解释:「那是塑胶杯。」 看样子是忘记把练习用的杯子改成正式演出用的道具,当然不可能打破。不过阿久津用即兴演出化解意外,芳学姊和花满学长也巧妙配合,让这场戏顺利结束。 好厉害,掌声非常热烈。虽然也可能有部分是对高中生的努力给予赞赏,不过从气氛看来,大家都看得很开心。如果能够照到老人家的脸就会更清楚了,遗憾的是录影带只有拍到观众的后脑杓。 蜻蜓关掉影片,问我:「……阿久津如何?」 我默默地靠在枕头上,吁了一口气。 该说什么呢……毕竟是在小萤幕上看影片,有些地方很难做出明确的评断,很多东西还是要看现场演出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 「他的『口条』很好。」 「口条」是指发声、说台词、音质等等。空有好声音,但台词说得不好也不行;反之亦然,不论台词说得多好,要是原本的声音不佳,也不能称得上是好的「口条」。 「相当好,好到有点稀奇的地步。」 「有那么好?」 「嗯。」 虽然只是从摄影机麦克风收到的声音来判断,但他和芳学姊相较也不逊色……不,或许声音更宏亮。他的咬字很清晰,台词很容易听辨,七五调的节奏相当流畅却不会单调,具备舒服的抑扬。 一声、二脸、三姿,在歌舞伎的世界中,最重要的是声音,其次是脸蛋和姿态。阿久津的眼神很强烈,视线立刻就能定住。歌舞伎有许多静止场面,这点是很重要的。他的个子很高,但重心放得很低,因此有安定感。换句话说,他的脸蛋和姿态也都很适合舞台。 「……太惊讶了……」 我盯著萤幕中的静止影像喃喃自语。 虽然是音痴,又自称约斐尔,内在像小四生…… 不过,歌舞伎同好会似乎得到相当珍贵的人才。 * 「总而言之,歌舞伎同好会多了新的伙伴。」 第一次公演后过了几天,第二学期开始。放学后,我在同好会社办的小表演厅向大家介绍新人。 「大家应该都认识了,不过我还是来介绍一下吧。扮演登势的三轮山学姊正式加入我们,谢谢!」 三轮山梨里学姊在我左手边淘气地挥手。她今天也别著平时的兔子发夹。三轮山学姊和花满学长从小就认识,学过日本舞踊,个性开朗、充满好奇心。有这样的二年级生当伙伴,让人感觉很安心。 「嘿嘿,因为很有趣,我就决定加入了。『三轮山学姊』这种称呼感觉太拘束,还是叫我『梨里』吧。」 「那就称呼『梨里学姊』吧。另一位是……」 「叫我『约斐尔』吧!」 「才不要!」 立刻被小丸子吐嘈的这个人,不用我说大家应该也知道是谁。没错……就是阿久津新。 「拜托,别用那个可耻又讨人嫌的绰号!」 「还有,阿久津,你那发型也该处理一下。」 「对呀,这年头哪有人染金发又挑染红色。」 小丸子、芳学姊、花满学长联合批评,让阿久津一时语塞。他困窘地看著我,害我跟著困窘起来。 「呃,这个嘛,发型的确有点……」 「金发不能演歌舞伎吗?这是歧视吧?歧视是不好的行为!」 「也没什么歧不歧视的,演出时基本上都会戴假发,所以没关系。只是我觉得,你打扮自然一点应该会比较帅。」 「……比较帅?」 「没错。而且发质都受损了,变得又 乾又枯。顺便剪短就会变帅了吧?」 阿久津抓起一撮头发检视发稍,接著又看向我,一本正经地问:「……真的会变帅?」看来「帅」对于阿久津来说是关键词。 「来栖,你这样说,这家伙会变本加厉喔。他根本就不帅嘛!」 这句严厉的评论来自小丸子。 「不不不,阿久津很帅唷──在舞台上。」 下了舞台又是另一回事,不过我姑且没说出来。阿久津今天也戴了品味差劲的长耳环,穿著软趴趴的化学纤维衬衫。这年头哪里还在卖那种玫瑰和荆棘图案的衬衫啊…… 「帅?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视觉系可耻男会帅?」 小丸子显得很不服气。她还没看过阿久津的演技,当然无法认同。 「是真的,我也很惊讶。」 「喂,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不理会阿久津的抗议,又问芳学姊和花满学长: 「你们和他一起演出,有什么感想?」 芳学姊立即回答: 「他演得很棒。与其说是现代剧的演技……大概比较偏歌舞伎的演技吧。他的动作很大,很有存在感。虽然突然出现不认识的和尚吉三,让我吓了一跳……不过老实说,他引导了我们的演出。」 「对呀。虽然这么说对小黑不太好意思,不过你的演技完全不能跟阿久津相比。他的声音很好,也很清楚自己的站位,还能即兴演出。跟他一起演戏,让人感到很安心。」 在舞台翼幕观看的梨里学姊也说: 「阿久津在台上真的很帅。看小黑在排演时演的和尚吉三,我不能了解为什么小姐和少爷会想要拜他为大哥,不过看过阿久津的表演,我就明白了。」 也就是说,阿久津演的和尚很有魅力。小丸子虽然仍旧一脸狐疑,不过等她看过影片,应该会有不同的评价。 「老实说,我很期待阿久津。阿久津是那种一上台就判若两人而变得帅气的演员。」 「对吧?没错吧?呵呵,你终于了解我的价值!咦?等等,那不在舞台上的时候……」 「所以说,阿久津,你还是放弃金发吧。」 「咦?好吧,如果这样比较帅,我就染回……呃,判若两人才变帅的意思是……」 我趁阿久津还没深入思考之前做出结论: 「就这样决定!对了,接下来我想要举办反省会,大家一起来看上次演出的影片,找出需要改善的地方……啊,在那之前,芳学姊……」 「嗯?」 「问卷调查做得怎么样?」 芳学姊点点头,从书包取出纸张。 「我请当天看戏的所有人回答问卷,不过……」 她递出a4的纸给我。在社福中心演出的《三人吉三》,虽然主要是演给使用该设施的老年人观看,不过由于芳学姊粉丝的强烈要求,因此有六名抽签中选的女学生也到场观看。这份问卷就是请她们回答之后收回来的。 「谢谢。」 「别太期待,不会有太大的参考价值。」 事先看过问卷的芳学姊,表情有些忧郁。对我来说,最在意的是同世代的感想。不论是多琐碎的事,我都非常乐意知道。 「小黑,也告诉我们吧。」花满学长说。 我点点头,把六张纸摆在桌上。「第一个问题是:『以前有没有看过歌舞伎?』」我用目视方式统计答案。 「全体都回答没有,今天第一次看。」 这个结果符合我的预期。也因此,第二个问题「回答『看过』的人,请问你喜欢什么剧目?」全体都没有作答。 「对于今天的演出,以五分为满分评价……一人选三,三人选四,两人选五。」 梨里学姊说:「哇,评价不错嘛!」 花满学长笑著告诉她:「应该是顾虑到小芳吧。」 嗯,正确答案。不过,即使考虑到这点而减一分,结果也不坏。让我在意的是接下来以文字书写的「请写下对于今天表演的感想」这部分。我忐忑不安地扫视内容。 「呃……『芳大人好帅。』」 这是可想而知的反应,一开始当然是这个。 「『无袴和服的打扮实在太帅了,一定会出现在梦中。如果能在梦中见到,那就太幸福了。声音也很迷人,令我好陶醉。真希望芳学姊的台词再多一点。芳学姊如果还会参加演出,我一定会去看。』」 接下来也是一连串对于芳学姊的赞美。毕竟是芳学姊的粉丝,我早已预期到这样的倾向,不过,如果能再多写些其他方面的感想才会有参考价值。身为当事人的芳学姊并没有露出特别喜悦的表情,托著脸颊听我念出问卷内容。 「呃~下一个人的感想『这是我第一次看歌舞伎,出乎意料地有趣』……哦哦!」 这回似乎可以期待,而且这个人写得满长的。我热切地继续念: 「『我很在意一开始出现的女人究竟是生是死。不过,她为什么要拿草席?抢钱的女人感觉有些粗野。不过她的声音突然改变,感觉很好玩。』」 咦?这个人没有发现小姐吉三其实是男人,大概是没有听清楚台词吧。她也不知道登势拿草席代表流莺……不过这也难免,一般高中生──不,现代人几乎都不知道这种事。 「『芳学姊非常迷人!和服打扮也很适合她!拿刀打斗的场面很帅……』」 以下是滔滔不绝地对芳学姊的痴情赞美。我念到一半,芳学姊便按著额头说「停」,并对我做出挥手赶狗的动作,大概是要我跳过去,因此我就跳到下一个人的感想。 然而,其他人的感想也都半斤八两。 对于戏剧的具体感想只有一点点,顶多是女孩子的和服很可爱、歌舞伎的姿势很帅气之类的,其余八成都是对芳学姊的热情赞美。 芳学姊仍旧托著脸颊,淡淡地说:「看,我就说没什么参考价值吧?」 「嗯~不过大家都说,虽然是第一次看歌舞伎,但还满有趣的……」 花满学长说:「那也没办法。毕竟她们是小芳的粉丝,当然会写出那样的感想。」 芳学姊用有些丧气的语调问:「是吗?」 「不对,太奇怪了,怎么没有说我很帅的感想?」 阿久津一本正经地感到不解。小丸子叹道:「这个白痴,到死都治不好。」大家都笑了,我也一起笑──但心中突然产生难以形容的不对劲感。咦?奇怪,好像有哪里不对?不过这样的不对劲在我搞懂之前就消散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为得到的感想不符我的期待吗? 不过,就如花满学长所说,那也是没办法的。她们是在不了解歌舞伎的状态下看戏,因此也不太可能写出针对戏剧内容的感想。如果芳学姊的英姿让她们感到满意,那也不错。 我如此说服自己之后,环顾大家说: 「不论如何,第一次公演应该算是成功。虽然因为我,为大家带来困扰,不过大家还是顺利完成演出……真的很感谢大家。同好会的成员也增加了,让我们更加努力,下次在文化祭的舞台成功演出吧!」 我做出符合社长风范的结论,得到大家的掌声。阿久津一开始装出事不关己的表情,但被小丸子用手肘推一下,只好不情愿地一起拍手。 「接下来到视听室吧。」 去视听室是为了看影片。这里虽然也有萤幕,但是要播放给大家看稍嫌太小。 我最后一个离开社办,来到走廊尽头时突然停下脚步。 「糟糕,我把剧本放在社办。蜻蜓,你先跟大家一起过去。」 「嗯。」 我想要边看影片边重新检视剧本。我向右转回到社办,拿起放在桌上的剧本,走出房间锁上门。 当我追著大家离开旧馆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说话: 「歌舞伎同好会的社办好像就在这里。」 我和说话者之间刚好有一道很高的树篱,彼此看不到对方。我心想她们是不是对歌舞伎同好会有兴趣,不禁停下脚步。 另一个女生问:「就是从戏剧社夺走芳大人的社团?」 夺走……不不不,是芳学姊自己要加入的。更何况,我们怎么可能从那位戏剧社社长手中夺人?一定会被狠狠赏一脚旋踢。 「好过分哦!她明明是戏剧社的明星。」 「不过,她没有退出戏剧社吧?听说今年也会参加文化祭的公演。」 「可是讲到公演,去年分成两场演出,都由芳大人主演,今年却变成双主角,只能看到芳大人一次,门票争夺战一定会很激烈。」 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虽然默默无言地暗自惊讶,但仔细想想,芳学姊只有一个人,不可能在两天内演出三场戏。她如果参加戏剧社的两场公演,不可能又参加歌舞伎同好会的演出。芳学姊知道这一点,因此大概去和雾湖社长交涉过了。她们或许争执了很久……可是依照芳学姊的个性,她不会把这些事一一告诉我们。 「对了,小爱,你上次不是去看过那场歌舞伎吗?」 「嗯,我抽中了所以有去看。芳大人的和服打扮好 迷人!你们看,我有用手机拍下来。」 她们停下脚步,纷纷吵著要看。我隔著树篱偷偷往外看,一共有三个女生……其中一个我有印象。她来社福中心看过我们的表演,大概就是小爱吧。另外两人看著手机,发出尖叫声。 「芳大人穿无袴和服的样子好帅!上次的军服也很帅,晚礼服也让人心动,不过和服同样很棒呢。」 「我喜欢她演托特统帅的那身黑披风~」 ……统帅?什么统帅?芳学姊在戏剧社到底都演些什么角色? 「这场歌舞伎的主角是芳大人吗?」 「嗯~我不确定……应该不是吧?」 不对,她也是主角,他们三人都是主角…… 「什么意思?你看过却不晓得?」 「嗯,不太确定。」 「芳大人演什么样的角色?」 「呃,有点像武士……可是又像小偷,好像还企图抢女人的钱。」 她回答的语调缺乏自信。这个小爱该不会就是在问卷调查显示有很多误解的那个人吧? 「什么?演小偷?芳大人演小偷?」 「大概……」 「小爱,你讲得不清不楚的,有专心看戏吗?」 「当然有!我的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芳大人。可是毕竟是歌舞伎,谁看得懂啊。」 听到这句话,我内心不免一惊。 「歌舞伎真的很难吗?」 「说实在的,我甚至连难不难都不知道,因为根本听不懂台词在说什么。」 「芳大人的咬字很清晰吧?」 「啊,不是那个意思。我听得出台词的音,可是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用词太艰深了。虽然不是完全不懂,但是大概有一半都听不懂吧。」 「那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故事啰?」 「好像是……有两个小偷在打架,又有一个小偷出面制止他们……这样的故事……」 「啊?然后呢?」 「就只有这样。」 「什么?」 「啊,他们好像还有把血滴到杯子里喝掉。」 「搞什么?好恶心喔。」 「嗯,莫名其妙。」 我抱著书包,咬著嘴唇心想她竟然连这部分都没看懂。《三人吉三》中饮血结拜为义兄弟那一幕也太艰涩了吗? 「所以,你觉得不有趣?」 我没听到回答的声音,却看到小爱点头。我不想看,但还是看到了。 「我想他们应该也努力了,只是,还是希望芳大人可以早日厌倦歌舞伎……我比较喜欢普通的戏剧或音乐剧。」 「对呀,歌舞伎好无聊。」 「嗯,好无聊。」 沙沙沙……旧校舍周围没有铺柏油路,我听到三人踏过低矮杂草的声音。这个声音掺杂著我刚刚听到的对话,在脑中不断旋转。 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 为什么?我扪心自问,答案立刻就出来,她们刚刚也提到了。 因为看不懂,所以无聊。 小爱说她听得出台词,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小黑。」 我听到蜻蜓呼唤而抬起头。 当我抬起头,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的头垂得多低。蜻蜓大概是因为我迟迟没有出现而过来看看。他看著我,显得有些尴尬。 「……我听到了。」 蜻蜓的话很简短。 原来你也听到那些女生的对话啊?那我就没必要复述一次。 于是,我说起别的话题: 「……刚刚阿久津不是说,都没有人写到他很帅吗?」 我终于知道先前感受到的不对劲是什么。 「嗯。」 「虽然因为这个发言很符合他的风格,大家都笑了……可是仔细想想,他的疑问很正确,因为舞台上的阿久津确实很帅。」 即使是只有在小萤幕上看到影片的我也这么认为,如果现场观看,应该会觉得更帅吧。所以,我才会感到不对劲。 「与其说帅不帅……不如说当天舞台上最活跃的就是阿久津。花满学长和芳学姊同样表现得很好,不像是歌舞伎的初学者,但老实说,阿久津属于另一个境界。因为他从小就学过歌舞伎,这也是理所当然。这点大家应该都知道……可是问卷调查中,却完全没有人提到阿久津。对于登势和小姐吉三还有一点点感想,关于和尚吉三却是零。蜻蜓,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因为那些女生不觉得阿久津帅。」 蜻蜓回答之后,隔了几秒又补充: 「我猜那出戏的关键是角色。就像漫画和轻小说,主要是呈现角色的魅力。在这方面,小姐和少爷都很好懂,男扮女装或是出身高贵但落魄的人物,到现在也常出现这样的设定。」 「可是,和尚却不一样……?」 蜻蜓点头。 这时我想起蛯原之前说过的话:『当时我是最年轻的演员,演和尚的是比我资深许多的兄长。那出戏当中以和尚最为难演。』 我自己也察觉到和尚是困难的角色。用现在的说法来说,小姐和少爷的个性很突出,以角色设定而言,算是很容易懂的人物形象,和尚却非如此。即使台词说明是「所化」出身的盗贼,现代人也不太容易理解。 「台词里虽然有很多说明,不过使用的词语很艰涩,像是『所化』、『虫拳』,我在听你说明之前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们没有这方面的基础知识,当然不会了解和尚这个角色,甚至连故事情节都不了解,内心一片茫然……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望著分析得条理分明的好友点了点头。 那出戏的内容没有传达给观众。 超乎我想像地没有传达出去,完全没有传达,一丁点都没有传达。问卷调查的评价?可考虑减个一分?太蠢了,根本不是减一分的问题,那些分数几乎都是给芳学姊的,或许全部都是。如果芳学姊没有上台,分数会变得……不,基本上她们根本不会来看吧,就这么简单。 蜻蜓看到我失落的样子,低声问: 「……小黑,你还好吗?」 还好……才怪,我感觉自己的脚好像没有踩著地面。 太得意忘形了。 我一直很顺利地爬上梯子。 进入高中,成立歌舞伎同好会,募集成员。虽然在第一次的演出前晕倒,但多亏如此而找到阿久津这样的人才。阿久津的演技超乎我想像,如今还多了两名新成员,我感觉一帆风顺。 当我顺利爬到顶端,梯子却突然被搬走。 第一次公演获得成功,老人家给我们热烈的掌声。 但内容却没有传达出去,那些女生完全不理解戏剧内容。 有一个很恰当的词可以形容我现在这种状况──自我满足。我感到既羞耻又惭愧,懊恼地低头,已经连站都不想站了。 「太好了。」 蜻蜓从我头顶上方说话。 太好了?有什么好?哪里好?他应该看得出我现在沮丧到极点,可是,他又说一次「太好了」。我蹲在原地,用大概很窝囊的表情抬头看向蜻蜓。 「问题变得明确。」 「……」 蜻蜓扶著眼镜说: 「这是很大的收获吧?没有经过debug,程式是不会完成的。」 「……debug?」 「就是启动试作的程式,检查有没有错误的意思。程式要跑过才知道成不成功。」 「……」 「我们也才刚开始跑而已。」 「……」 「跑过才知道会在哪里跌倒。跌倒的经验绝对不会白费。」 「……蜻蜓……」 「嗯?」 「……我快爱上你了……」 「笨蛋。」 蜻蜓皱起眉头瞪我。看到他这张脸,我总算能笑出来。 我使劲站起身,当场轻轻跳跃两次。嗯,没问题。虽然事实上打击很大,不过没问题。身为社长的我如果为了这点挫折就沮丧,未免太对不起跟我一起打拚的伙伴。 「找到课题了,对吧?」 「嗯。」 「角色设定和台词内容,都有必要弄得更容易懂……这样的课题。」 「嗯。」 我深呼吸一次。 创办歌舞伎同好会的目的,是要和同世代的人一起享受歌舞伎的乐趣。这个课题一定要想办法克服才行。为此,我必须努力思考该如何设计和呈现。 虽然这个课题很困难,但很值得挑战。 游戏里的迷宫如果太简单也会很无聊,必须要有一定的难度才行。更何况我不是一个人,除了蜻蜓以外,还有一群有趣又有些奇特的同伴。 我对蜻蜓说:「走吧。」 大家在视听室等我们。 蜻蜓默默点头,在起步之前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痛到几乎笑出来。 第二卷 第二幕 男人有时必须战斗。 有时必须拋开怜悯,毫不留情地战斗。 「听好,小黑,敌人的人数虽然多,但最关键的还是大魔王。如果输给她,我们就没有生存空间了。」 花满学长直视我的双眼说。 「根据我收集到的情报,去年舞蹈社向她挑战,被击败得粉身碎骨;电影社的社长好像也曾奋力抗争,却被嗤之以鼻,现在成了被她使唤的奴隶。」 「太、太可怕了。」 「她真的很可怕,但是你不能输!」 「我会努力的。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就会战斗到底!如果我发生什么万一,请在我的墓碑刻上『比任何人更热爱歌舞伎的高中生,长眠于此』……」 「不行!你一定要活著回来!」 我们紧紧抱在一起。 在旁观看这一幕的芳学姊搔搔鼻头说:「这场短剧演得差强人意。」蜻蜓则滑著手机,连看都不看一眼。 「没关系。至少要有这样的气概,才能赢得抢地盘大战!」 「嗯~光凭气概应该赢不了吧?」 「喂,小芳,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啊。」 芳学姊拨了拨头发笑道。我听到一旁经过的女生低声说:「哇!是芳大人……」放学后的学校餐厅里没有多少学生,但还是有芳学姊的粉丝。 今天歌舞伎同好会的活动暂停,因为我有个重大的使命。 花满学长用「抢地盘大战」来形容,描述得很贴切。正确地说,应该是「文化祭执行委员会会议」,讨论议题是「使用场地的分配」。关于文化祭当天各社团使用场地的分配,据说每年都会成为激烈的战场。当然不是彼此拳打脚踢,而是舌战。 「我既是戏剧社的人,也是歌舞伎同好会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论站在哪一边都不公平吧?」 「可是,应该考虑两边实力的平衡吧?我们是刚成立的同好会。」 「虽然有平衡的问题,不过也有欠人情的问题。」 我可以理解芳学姊的说法。 芳学姊是戏剧社的明星,甚至还有专属粉丝团,却愿意参加歌舞伎同好会。虽然说参加两个社团是个人自由,但戏剧社被夺走自家明星一半的时间,一定很不是滋味。 「那个……戏剧社的文化祭公演,芳学姊原本要演出两场,可是今年却只演出一场吧?」 「嗯。原来你知道?我请他们这样安排。毕竟我只有一个身体,也只能这样了。第一天参加歌舞伎同好会的演出,第二天则参加戏剧社的演出。」 「雾湖学姊……很生气吗?」 先前被称为大魔王的人,就是这位坪山雾湖学姊。她是三年级的戏剧社社长,学过格斗技,是个身材娇小的双马尾女生。 「与其说生气……应该说,身为社长有些事情必须承担。」 河内山学院设有关系大学,很多学生不用考大学,所以有不少三年级生会持续参加社团活动直到夏天左右。听说戏剧社的惯例都是由三年级生带领学弟妹直到文化祭为止,在文化祭过后才决定下一任社长。 花满学长说:「基本上,戏剧社在文化祭享有太多特权了。一天占用主会场的礼堂三小时,两天加起来总共六小时──能够占用这么多时间的就只有戏剧社。」 闻言,芳学姊回答:「因为戏剧社可以吸引这么多观众啊。」 花满学长噘起嘴说:「不是戏剧社吸引观众,是小芳吸引的吧?到前年为止,戏剧社都只演出一场而已。」 芳学姊听了也只能苦笑。她的立场很尴尬,或许会受到压力吧。我很担心这个问题……不过即使问学姊,她大概也只会笑说「我不在意」而回避回答…… 「抢地盘的最终决定权在文化祭的执行委员长手上,不过基本上还是会透过开会讨论来决定。提出变更申请的社团,还有像我们这种新加入的社团特别容易起冲突。怎么说呢……就是喧喧嚷嚷?侃侃谔谔?」 喧喧嚷嚷和侃侃谔谔……这种情况应该用哪一个词?我也搞不清楚。 「执行委员长是谁?」 「三年级的加贺屋恭一,他去年是文化祭的副委员长。虽然个性斯文稳重,不过据说很擅长运筹帷幄。」 「花满学长,你真清楚。」 「我姐姐以前是执行委员,到前年为止还负责整合所有运动社团。」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这么了解内情。 「我姐姐动不动就会喊:『用拳头来解决吧!』大家要花很大的功夫才能阻止她……」 「那真是……感觉很辛苦。」 「总之,要抢到好地点是非常艰难的任务,每一个社团都很拚命。新社团通常在气势上会输人,如果畏畏缩缩地不敢说话,就会被硬塞去很烂的场地。为了不落入同样的模式,你一定要卯足勇气去参加会议!」 「是!」 「你要发挥你那顽强到烦人的特性!」 「虽然感觉不像是受到称赞,不过我会努力的!」 「蜻蜓,你要好好支援小黑!」 站在我身后的蜻蜓面无表情地点头。在抢地盘大战当中,每个社团最多可以派两人参加。 就这样,我和蜻蜓踏上了名为会议的战场。 我们虽然是新成立的同好会,但没有必要客气。更何况我们要表演的是日本传统艺能,应该可以光明正大地要求必要的场地! ……理论上是这样,可是…… 「我拒绝。」 雾湖学姊冰冷的声音回荡在学生会议室,我顿时哑口无言──不行不行,不能畏惧。我早就预期到她会拒绝,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战斗。 「文化祭当中,所有学生都应该得到公平的发表机会。歌舞伎同好会理应拥有和戏剧社相同的权利。」 我站著发言,雾湖学姊仍然坐著。她几乎正眼不瞧我的脸,回答:「来栖同学搞错了。」 「搞错了?」 「公平是指『公开平等』的意思。去年戏剧社让有一千两百个座位的礼堂客满两次,也就是说,总共吸引了两千四百人次的观众。公演门票的收入扣除经费之后,全数会捐出去,金额约一百五十万圆。戏剧社拥有如此实绩,要是和几个月前才创立的歌舞伎同好会受到同等待遇,怎能算是公平呢?」 「这……」 「本社之所以得到特别待遇,是因为活动成绩确实很突出,也因此,其他社团的人亦能接受。我不认为歌舞伎同好会有提出异议的权利。」 「唔……」 日语形容一个人哑口无言,会说「连『唔』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不过我这时喉咙发出「唔……」的声音。除了「唔……」以外,我想不出任何辩驳方式。雾湖学姊淡淡地陈述理由,双马尾丝毫没有晃动,我毫无招架之力。 「……戏剧社社长的意思,似乎是主张实力原则?」 来了!总是低声说话的蜻蜓来掩护我了! 「歌舞伎同好会是第一次参加文化祭,无法预测会吸引多少观众。也就是说,实力不明,所以无从比较。无从比较的社团没有发言权利──这样的想法是不公平的。」 「我没有说你们没有发言权利。如果要简单地表达我的意思,那就是:『新加入者要懂得分寸。』」 「这样的发言还真是封建。」 「我只是很实际而已。难道说,你们有自信可以吸引到比戏剧社更多的观众?」 「学校举办的活动,不必要讨论观众人数或收入金额之类的问题。」 「数字一直都是基准之一。」 「太过执著于数字,就会忽略掉重要的东西。」 我身旁的蜻蜓仍旧坐著,声音虽低却提出相当尖锐的反驳。雾湖学姊也坐著说话,只有无法插嘴的我站著,形成颇滑稽的画面。我感到很尴尬,但这时候坐下来感觉也很尴尬。 「呃,两位可以听我说几句吗?」 插嘴的是加贺屋委员长。就如花满学长所说,他是个外表纤瘦、温和,又似乎很聪明的人。总是笑咪咪的气质或许有点像芳学姊,不过他的眼睛比芳学姊细很多,所以感觉也像是一只友善的狐狸。 「你们谈论的话题好像越来越空泛了……我先确认一下,歌舞伎同好会并没有要求使用礼堂吧?」 「啊,是的。」 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文化祭的主会场是可以当作剧场使用的礼堂,有一千两百个座位。歌舞伎同好会还没有厚脸皮到要求使用这样的会场。就算万一可以使用这样的场地,我们也没有胆量面对空荡荡的观众席演戏。十六岁的心灵是玻璃制的。 「我们想要的场地是礼堂的地下室,想在那里设置暂时的舞台和花道。」 「而礼堂的地下室目前是由戏剧社做为后台使用。」 「是的。」 这次由雾湖学姊回答。 「礼堂地下室平常就是戏剧社的练习场地,也是历年来做为后台使用的空间,绝对不能让给别人。」 加贺屋委员长指出:「可是,如果是做为后台,应该还有其他场地可 以使用吧?」 雾湖学姊说:「虽然不能说不可能,但本社的社员众多,而且管理服装、大道具、小道具很费功夫。我们的舞台架构也是以使用离舞台最近的礼堂地下室为前提来思考的,现在要我们让出这个场地,我们会很困扰。」 她说话的态度依然很冷静。不过要比冷静,我们家的蜻蜓亦不遑多让。 「歌舞伎同好会更感到困扰。不用说后台,我们连舞台都没有。就如来栖社长所说,歌舞伎需要称作『花道』的舞台通道。空间足以容纳花道的讲堂等空间,已经有其他社团在使用。这些社团当中,有人愿意让给我们吗?」 蜻蜓环顾各社团的代表质问。先前还兴致盎然地旁听我们争论的代表们,都默默无言地低下头。加贺屋委员长发出「嗯~」的沉吟声,转动著手中的自动笔。 「戏剧社,他并不是要你们把舞台让出来,把后台让给他们如何?」 「不要。」 她的回答不是「不行」或「不能」,而是「不要」。也就是说,这大概是情感问题。 我再度转向雾湖学姊问:「那个……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雾湖学姊瞥了我一眼,冷冷地回答:「不行。」 「可以请你改变心意吗?就当作是帮我们一个忙。」 「戏剧社凭什么要帮你们忙?」 「关于芳学姊加入歌舞伎同好会的事情,我真的很感谢你们,也想要让更多人看到芳学姊演出歌舞伎的风采!」 「对于戏剧社来说是重大损失。因为她本人无论如何都想尝试,所以才允许她同时参加两个社团……基本上,芳是在戏剧社才能突显其价值的人才。」 「没这回事,芳学姊演出歌舞伎时也非常……」 「芳的才能无法在歌舞伎同好会完全发挥。跟她共演的都是素人,幕后人员也一样,不论是专业度或吸引观众的能力,都和我们戏剧社差太多了。」 「我们也有很多优秀的演员!还有优秀的工作人员!」 我指著蜻蜓高声反驳。我自己被如何批评都没关系,但无法忍受伙伴被蔑视。 「他可以凭一台电脑完成美术、音响甚至是照明的程式,真的很可靠!负责服装的蛇之目丸子驾驭起缝纫机,无人能出其右!花满学长的舞蹈也令人赞叹,不久前才加入的阿久津演起戏来更是惊人……」 「既然你这么说,我们来一决胜负吧。」 「虽然在没有演戏的时候是个惊人的笨蛋,但只要一踏上舞台……咦?」 雾湖学姊要和我一决胜负?她家是开空手道馆的,还是全接触流派,她本人也是黑带高手──要我和这种简直像轻小说主角的无敌双马尾一决胜负? 「这……不、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会赢!」 「我没有说要和你一决胜负。」 「不论是谁都不可能!我们这里没有武斗派的!」 「……你在说什么?」 雾湖学姊看著我,表情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讶异。 「咦?可是,不是说要一决胜负吗?」 「戏剧社和歌舞伎同好会打架干什么?决定胜负的方式还有很多……譬如『外郎卖』。」 听到不曾想像的提案,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仍旧坐著的蜻蜓低声问:「外郎卖是什么?」他还没有看过这出戏。 「外郎是指名古屋的特产点心『外郎饼』吗?难道要比谁能卖得比较多?」 问话的是加贺屋委员长。这个误会非常大,不过对歌舞伎不熟的人来说,听到外郎应该都会想到那个「外郎」──像白色羊羹,又比羊羹更软嫩的点心。我喜欢抹茶口味的。 「不是的,委员长。『外郎卖』是歌舞伎的剧目之一,这里的『外郎』指的是药品,也就是『卖药者』的意思……对吧,来栖?」 雾湖学姊把我拉进对话中,我点头回答: 「是的。这是市川家的歌舞伎招牌剧目之一,是《若绿势曾我》这出戏当中的一幕。里面有一个卖药的男人,流利地说出一大串宣传词。现在也常称呼这段长篇台词本身为『外郎卖』。」 「长篇台词?」 「是的。听说广播学校也会用这段台词当作绕口令训练。」 「原来如此!绕口令的确很适合做为戏剧社和歌舞伎同好会一决胜负的题目,就像『四十四只屎狮子』那样吧?」 加贺屋委员长的狮子好像拉屎了,不过我没有指出这一点,只回答「大概就是这样」。蜻蜓拉一下我的袖子低声问: 「……你有胜算吗?」 我回答「应该可以」。「外郎卖」和一般绕口令不同,虽然绝对称不上简单,不过我已经背熟了。我是和阿公一起像玩游戏一样背起来的,背得很开心的东西就不会忘记,剩下的只要彻底训练发音,便能对抗戏剧社。 「那么,文化祭中礼堂地下室的使用权,就以『外郎卖』比赛的胜负来决定吧。坪山和来栖都同意吗?」 我回答「好的」,雾湖学姊也点头。这样的发展颇为意外,不过接下来就看我的努力。我之前因为中暑倒下,替大家带来困扰,这次必须要弥补回来才行。虽然我不擅长与人竞争,不过这次绝对不能输。 三小时半的漫长会议结束之后,窗外已经天黑。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很多社团为了场地问题而争执,不过今天仍旧决定了八成左右的场地配置。 「我觉得……精神疲劳让我肚子好饿……」 「要不要去麦当劳?」 「可是你家不是会准备晚餐等你吗?」 「那就在我家吃吧?」 「哦哦,sounds good!」 反正我妈今天也会工作到半夜。虽然我不讨厌外送晚餐,但蜻蜓家的饭好吃多了。而且,我想讨论「外郎卖」的事情。 「肚子好饿肚子好饿啦啦啦~」 我唱著节奏奇怪的歌走在走廊上时,突然听到有人呼唤:「来栖。」回过头,看到一位双马尾女生双手盘胸站在那儿。 「雾湖学姊。」 「……你为什么直呼我的名字?」 「啊,真抱歉,不小心被芳学姊传染了……呃,坪山社长……大人……?」 她看到我慌张的样子,便说「没关系,随你高兴」,展现酷酷的宽容。 「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说,所以来告诉你。」 「咦?」 「『外郎卖』的比赛不能由你参加。」 「……啊?」 我瞪大平时就常被说很大的眼睛。我不能参加……也就是说,不能由我来一决胜负? 「当然。你喜欢歌舞伎,甚至还创立同好会,当然熟知『外郎卖』,甚至有可能已经会背了。如果由你来参加,未免太不公平。」 「不公平……?可是提议要比『外郎卖』的是你吧?」 现在才提出这种要求,就像猜拳慢出一样,因此我紧抓住这点辩驳。但雾湖学姊却淡淡地回答: 「是啊。因为是歌舞伎的剧目,应该对你们比较有利吧?戏剧社的社员没有人知道『外郎卖』,我也只看过影片。不论是谁来比,都得从头开始背起。为了在这一点讲求公平,不能由你出面比赛。」 「这……可是……」 「那么要由谁来参加?」 蜻蜓的声音虽低,却掺杂恼火的语气。雾湖学姊回答: 「只要不是来栖,谁都可以。其他人都是歌舞伎的初学者吧?那就和戏剧社的条件相同。啊,不过别派幕后人员,要派演员。这点我们也一样。」 如果不能派幕后人员,连蜻蜓也不能出场。擅长背诵的蜻蜓不能参加……情况会相当严峻,非常严峻。我为了回避这样的情况,努力思考反驳的理由……悲哀的是想不到任何理由。 「蜻蜓。」 只能依赖脑筋动得比我更快的好友。如果是蜻蜓,应该有办法想出有些勉强的歪理,设法突破僵局。我如此期待而抬头看他,但…… 「知道了。」 「咦咦?」 我惊讶地叫出来。我们家的呆头鹅到底在说什么! 「不过戏剧社也不能由坪山学姊出场。」 「的确,我接受。」 「那就这样决定。」 「好的,后会有期。」 酷酷的两人迅速做出结论,我只能一脸呆愣地目送雾湖学姊的背影。当她绕过转角、双马尾消失之后,我几乎踮起脚尖逼近蜻蜓大喊:「这下怎么办!」 「我不能参加,你也不能参加,『外郎卖』的比赛要怎么办!」 「冷静点,小黑,对方似乎还不知道阿久津的存在。」 「阿久津?」 「那家伙学过歌舞伎。我们要瞒著这一点,让他去比赛。既然是有名的剧目,阿久津很可能也知道。」 看来蜻蜓要将赌注押在阿久津身上。理智上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内心涌起不安…… 「可是,如果阿久津不知道『外郎卖』呢……?」 「就算他不知道,也比找初学者来背要好得多。你应该 知道他身为演员的能耐吧?」 「嗯……他的发音和咬字都很好。」 「对吧?也就是说,我们有很大的胜算。」 可靠的好友如此断言。如果是平常的我,应该会拍著他的背开朗地回答「没错」,但这回却没有这样的心情。 因为是「外郎卖」。 蜻蜓并不知道「外郎卖」的可怕。 * 「在下师父,在场诸君或也曾耳闻。」 「在、在下师父,在场鸡精外野曾耳闻?」 「从江户出发,往上方二十里,经相州小田原一色町,自青物町再往上方──」 「从江户出发,往向方二十里,清香粥小田原一色町,刺青物品再往上方?」 「栏杆桥虎屋藤右卫门,现今已剃发,法号圆斋。」 「栏杆巧虎又胃疼门,现今已剃发,法号圆加?」 「停!不行,说得乱七八糟!」 花满学长喊停,我按下携带式录音机的暂停键。 「骗人!我应该说得还可以吧?」 「哪有,错一大堆!」 「真的假的?你有没有仔细听?」 「没大没小!」 花满学长的大手「啪」一声打在阿久津头上,阿久津只得缩起脖子。我重播录音后,阿久津才承认自己的错误:「啊,我竟然说成『巧虎又胃疼』。」不过他说话时嘻嘻哈哈的。 担任示范的我内心发出深不见底的叹息。这样的发展就如我所担忧的…… 花满学长问:「小黑,怎么办啦?真的要让阿久津去比赛吗?」 我无法立即回答,事实上我也非常迷惘。阿久津、花满学长、芳学姊、梨里学姊,得从这四人当中找一个人去参加绕口令比赛…… 「对不起,我没办法,我最不擅长这种东西。」 梨里学姊确实连「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都说不出来。此刻不在场的芳学姊则说「我身兼两个社团,立场上不方便参加比赛」,这个理由的确很正当。剩下的就是花满学长……但老实说,他的口条不算很好,大概是舌头有点短吧。如果训练时间更长一点就好了,可是「外郎卖」对决却在短短的十天后。 我环顾大家说:「……这里面口条最好的是阿久津,我相信这点是没有错的。」 社办里此刻有五人。椅子基本上都收起来了,因此我们围坐在从蜻蜓家搬来的旧地毯上。在场的是梨里学姊、花满学长、阿久津、蜻蜓,还有我。芳学姊似乎打定主意,在歌舞伎同好会与戏剧社的纷争结束前,不出现在任一社团。小丸子今天另有重要会议,所以缺席。她说是关于薄本如何如何的,不过我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赞成这个看法,但问题在于阿久津的记忆力。」 「的确……」 梨里学姊询问:「虽然我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外郎卖』是很长的绕口令吧?接下来还有多长?」 阿久津也趁机抱怨:「没错,一开始就应该讲明白吧?」 我原本也想这么做,像是写在纸上带来之类的,可是如果这么做,我担心所有人都会说「不可能办到」。 我小声说:「……很长。」 阿久津双手盘胸说:「没关系,你先从头到尾说一遍。」 是吗?那我就说啰…… 我深深吸一口气。 「在下师父,在场诸君或也曾听闻。从江户出发,往上方二十里,经相州小田原一色町,自青物町再往上方,栏杆桥虎屋藤右卫门,现今已剃发,法号圆斋。此药自元旦至除夕皆可得,乃昔日陈国唐人名外郎者来朝晋见陛下所携,深藏不露,使用时取自冠间,一次一粒,陛下因而赐名『透顶香』。文字为『透至顶上之香气』,念作『透顶香』。现今此药竟广为流传,四处出现伪看板,号称小田原、灰俵、参俵、炭俵,各自讲述由来,然以平假名称『外郎』者,仅圆斋师父。在场诸君或将至热海或塔之泽汤疗,又或参拜伊势神宫,届时切勿走错门。往上方则在右侧,往下方则在左侧,八方有八栋,门面为三栋玉堂造。博风板上有获朝廷特准之菊与桐花家纹,乃来历正统之药。自始炫耀家名,不知者听之正如囫囵吞胡椒,亦如白川夜船不见景。且食一粒,披露药效。先取一粒药置于舌上,吞入腹中,则难以言喻,心胃肺肝顿时爽健,薰风自咽喉吹来,口中若生凉风。鱼、鸡、菇、面合食相冲等急难杂症皆药到病除,宛若神迹。此药第一奇妙为舌头善转,乃至钱陀螺亦仓皇逃逸。舌头一打转,纵有箭盾皆不可挡……」 「等、等、等……停!」 这回轮到阿久津喊停。我停止念台词,问他「什么事」。他激动地问: 「还没念完吗?到底有多长?」 「念到这里……大概不到一半吧。」 「还不到……一半?」 阿久津瞪大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炯炯有神,很适合站上舞台。 「嗯,而且在这之后会变得更难,速度也更快。」 「喂喂!」 「像是『野如来野如来,三野如来,六野如来(nora nyorai nora nyorai, mi nora nyorai, mu nora nyorai)』……」 「喂喂喂!」 「还有『菊栗菊栗三菊栗,合为菊栗六菊栗(kiku kuri kiku kuri mi kiku kuri, awasete kiku kuri mu kiku kuri)』……」 「喂喂喂喂!」 「阿久津,你除了『喂』之外不会说点别的吗?」 花满学长捅了阿久津一下,他便皱起粗眉毛说: 「我才不会说!什么哑如来还有居礼之类的……」 「是『野如来』和『菊栗』……小黑,这孩子的口条真的很好吗?」 花满学长这样一问,我感到更加不安。 「……因为他不懂意思。」 说话的蜻蜓把高大的身材折起来,抱膝坐在地上。他只有单耳塞著耳机,似乎在听从网路下载来的「外郎卖」。耳机漏出非常细微的声音,或许是某个播报员在念「外郎卖」吧? 「也对。如果不懂台词的意思,的确很难记住。虽然说几乎都是文字游戏,不过也不是毫无意义。」 「那就把台词的意思也一起教我吧!」 「我会教你,能做的事情我都会做,所以……阿久津,拜托你了。」 「哦,你干嘛一脸正经……好痛!」 阿久津用嘲弄的语气说话,结果这回遭到梨里学姊制裁。她用卷起来的《三人吉三》剧本重重敲他的背。 「干什么?我是明星,应该更加尊重我吧?」 「讲话又没大没小。」 「……请更加尊重我……」 「才不要。」 梨里学姊斩钉截铁地回答,让阿久津有些垂头丧气。这家伙真的好像小学男生……这是他让人无法憎恨的地方,但也是他让人感到烦躁的地方。 「听我说,阿久津。」 我整个人转向身旁的阿久津,原本盘腿坐著的姿势也改为正坐。 「我很认真,从来没有这么认真。」 「哦哦,真的假的?」 「在我十六年的生涯当中,我大概从未这么认真。」 「真的假的?」 阿久津蠕动著高大的身躯,同样改为正坐姿势。 「我们能否在礼堂地下室公演,全看你了。」 「哇!真的假的?」 「我会尽全力教你,所以你也得尽全力学会。」 「唔……真的假的?」 我转向其他成员问:「我可以揍这家伙吗?」大家都回答「可以」,只有阿久津把身体往后仰问:「为什么!」 「谁叫你都不正经!」 「我很正经!真的!」 「如果你很正经,就得想办法增加自己的语汇!」 「我才不需要芦荟!」 「谁在跟你讲芦荟!」我忍不住拉高嗓门。 我现在非常能够体会小丸子的心情……和蜻蜓在一起的时候,我通常是负责耍笨的一方,可是阿久津却能被这样的我吐嘈,就某种意义而言算是最强了…… 蜻蜓说:「……只能特训。」 我也点点头。 「我和蜻蜓两人每天放学后会替你特训。这段期间,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请继续琢磨《三人吉三》的演技。」 「知道了。梨里,我们继续来研究花道上的走法吧。」 「嗯,小花,我会努力!」 这两个女生很要好,所以可以放心。没关系,花满学长的内在大致上可以算是女生。 就这样,我决定赌在阿久津身上。我知道,考量到记忆力,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远比阿久津更为安全,但我觉得凭这两人无法胜过戏剧社。戏剧社是强敌。本校附属的国中也有戏剧社,从那里升上来的学生都有扎实的基础,也就是说程度很高。虽然不知道他们会派谁参赛,但一定会是强敌。如此一想,只能派出记 性虽然有问题,口条却格外出众的阿久津。 从那天起,我们开始特训。 首先,蜻蜓制作了以简单到极点的方式解说「外郎卖」的讲义。譬如开头部分: 在下师父,在场诸君或也曾听闻。从江户出发,往上方二十里,经相州小田原一色町,自青物町再往上方,栏杆桥虎屋藤右卫门,现今已剃发,法号圆斋。 就会变成像这样: 说起我师父,在场的各位或许也曾经听说过。从东京出发,往西八十公里,过了小田原的一色町,再往青物町的西边前进,会碰到栏杆桥的虎屋藤右卫门。那就是我师父。他现在已经把头发剃光,成为和尚,自称圆斋。 这样虽然简单多了,不过地名和人名还是得死背。伤脑筋的是,阿久津真的非常不擅长背诵。蜻蜓自己很擅长背诵,又具备逻辑思考能力,因此更无法理解阿久津「为什么背不起来」,总是眉头深锁。 「告诉我你背不起来的理由,这样我就能找到解决方案。」 「我也想知道理由啊,这是我成绩差的最根本原因。」 「反覆念出来也记不起来吗?」 「应该说,就算记不起来也只有这一招,所以我之前都这样做……可是这次的量太多,不可能这样背起来,而且又没有时间。」 「可是,你可以背下歌舞伎的台词吧?」 「那是因为从小就被灌输。有了基础,只要稍微复习就可以记起来。」 我在对话的两人身旁陷入沉思。到底该怎么做? 「像是小时候记住的歌,都不会忘记吧?我现在还能唱幼稚园的园歌。大家都是乖孩子在星空底下~」 「……我才不记得幼稚园的园歌。你的脑袋到底都装什么?」 我看著蜻蜓无奈的表情,脑中忽然灵光乍现,提议:「要不要乾脆把台词编成歌来背?」 蜻蜓思索片刻说:「这个法子不坏……但这首歌会很长。」 「不过如果加上音乐,应该会比较好记吧?」 我正在想应该搭配什么旋律比较容易唱,一身白衣的远见老师突然出现。 「咦,你们怎么还在?警卫大概马上要来巡逻了,快点准备回家吧。」 老师很少会干涉我们的活动内容,基本上都只是在一旁默默守护。虽然很感谢他……不过,那件事不知道谈得怎么样了? 老师曾说过,他认识「大向」(注5:◆ 「大向」原指歌舞伎剧场中三楼正面的座位,因价格便宜,通常都是常客盘踞之处。后来引申为坐在这个位置的资深戏迷,或他们向台上演员喝采、喊屋号的声音。)的人,可以找到指导员。 我抱著书包走向老师,正想问这件事,老师的手机便响了。老师看了来电显示后稍稍皱起眉头,接起电话: 「喂……我在学校……嗯?不不不,我还没跟学生说……不,我的意思是……请等一下,你太性急了……什么?那不就是后天吗?」 平常性格温和悠闲的老师,难得显得焦虑。我心想还是等下次再讨论,便向老师道别并走出社办。 在回家的路上,我和蜻蜓一起讨论刚刚想到的点子,也就是用唱歌的方式来帮助记忆。当天晚上我到蜻蜓的房间,两人一起寻找适合搭配台词的旋律,然后让vocaloid(注6:◆ yamaha开发的电子音乐制作语音合成软体。输入音调和歌词,就可以合成为人类声音的歌声。)唱出来。我们几乎熬夜努力制作歌曲,因此隔天上学时脑袋都昏昏沉沉的。「外郎卖」的比赛日是在下礼拜五,在那之前必须尝试各种方法才行。 如果还是不行…… 不,想像失败的结果是禁忌。人生当然会有失败,我也知道为失败预先做准备也是很重要的,不过,那对我们来说还太早了。如果有精力为失败做准备,应该用来为成功而努力。 我想要把自己的所有力量花在前进,就算因此跌倒也没关系。 阿公也说过,与其后退而摔痛屁股,还不如往前奔跑而撞到脸。啊,这只是比喻而已,真的往前跌倒撞到脸会很危险,就像我之前那样,连假牙都断了。 阿久津的特训仍在持续。 他面对我和蜻蜓,也算是很努力了,但状况并不理想。 「……也许还是应该放弃用歌曲来帮助记忆……」 我在体育馆喃喃说道,四周回荡著球反弹在地面的「砰、砰」声响。 「加上旋律节奏来记忆的想法不错,可是,我们不小心忘记那家伙的特性。」 超级大音痴。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忘记这点。提到阿久津就会想到音痴,提到音痴就会想到阿久津──他的音痴程度就是这么夸张。如果把阿久津的歌声密封起来贩售,在山上遇到熊的时候应该会很有用。只要一开封,熊也会来不及穿鞋就跑掉吧?虽然说它们本来就没穿鞋。 「要音痴记住歌曲也很困难。」 「阿久津的情况似乎是这样……喔。」 蜻蜓止住滚过来的篮球,丢回去给担任裁判的学生。篮球场上正在比赛。 「他的声音那么好,吟咏台词很好听,为什么一唱起歌就变成胖虎……」 「念台词和唱歌是不同的两回事吧……又来了。」 球又滚过来。球之所以马上就滚出界,并不是因为篮框底下的攻防太过激烈,而是有一边的队伍球技太烂,烂到连长传都接不到,烂到光是运球就会让球滚出去。真是的,到底是哪一班的学生啊?五班?这不是我们班吗? 没办法,我们班参加运动社团的比例很低。虽然有两名篮球社社员,但是篮球社社员不能参加篮球比赛。这是班际运动比赛的规定。 河内山学院没有运动会。 国中部好像有,但高中部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每学年各自举办的运动比赛。一年级的比赛项目是篮球。 「哔──!」哨声响起,后半场结束。 选手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回来。虽然输到几乎只有对手一半的分数,但没有人露出不甘心的表情,毕竟对手是有望得到冠军的二班……第一场就对上他们,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哟!白银屋!」 我听到另一边球场传来的喊声,不禁有些诧异。白银屋不就是那家伙的屋号吗? 「……一班和三班的比赛。」 和我一同回头的蜻蜓说道。 「啊,真的,蛯原也在。」 蛯原仁是梨园名门「白银屋」的子弟,艺名是小泽乙之助。 我以前曾经邀蛯原参加歌舞伎同好会,希望他能够以顾问的形式协助我们,但是他非常冷淡地拒绝了。不只拒绝,他还否定歌舞伎同好会的存在,说:「无聊,素人懂什么歌舞伎。」 此时蛯原正在球场上追逐篮球。 蛯原虽然身材纤瘦,不过身高应该算是平均高度,大概一百七十公分左右。他的动作很俐落,或许是因为动态视力很好。随著球鞋发出「啾、啾」的轻快摩擦声,他已经来到篮框下方,并示意队友传球。 球传过去了,但负责盯蛯原的家伙个子很高。 后卫以几乎覆盖整个人的姿态防守。蛯原抬头看著对手,动作显得很困难,但仍勉强往右方倾斜,准备投篮── 「哦哦。」 原来是假动作。苗条的身体从完全被骗倒的对手左侧溜过去,轻松伸展并投篮。虽然不是强而有力的射篮,不过仍旧投进一颗空心球。一班的啦啦队发出欢呼。 好厉害,原来蛯原的运动神经很好……我正这么想,又听到那个屋号: 「呴~白银屋!大少爷!」 蛯原的脸抽搐一下,接著叹了一口气,恢复平常的扑克脸……不过,他刚刚有一瞬间露出非常不悦的表情。 「……蜻蜓,你不觉得奇怪吗?」 「嗯。」 「那不像在加油,比较像在挑衅。」 「也许吧,喊的那些人都笑嘻嘻的。」 屋号对歌舞伎演员来说,是很神圣的名称。 它代表家族、传统、地位,再怎么说也不能拿来在高中运动比赛中开玩笑乱喊,连我听了都觉得不舒服。 但蛯原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对他喝倒采的家伙。 比赛重新开始。我不仅注意球场,也观察啦啦队席,过一会儿发现,替蛯原加油的大多是女生,男生几乎都对他冷眼以待。由此大略可猜到蛯原在班上的地位。 蛯原的传球没有传出去。这时又有人喊:「球怎么传的啊,白银屋!」接著有人喝倒采:「乙之助,认真点!」 担任教练的体育老师站起来,大概是在警告喝倒采的人。这么一来他们应该会收敛点吧……我正这么想,忽然听到有个笨蛋说: 「好好喔!白银屋!好好喔!」 这个笨蛋站在球场中,而且是我们非常熟悉的笨蛋。不不不,不应该一直强调他是笨蛋。他也很努力,非常努力。虽然目前连一半的「外郎卖」都没记住…… 「阿久津……对了,他好像在三班。」 「嗯。」 「他的头发颜色变了,所以我没有认出来。」 阿久津原本是金发加上红色挑染,现在变成高中生合理范围内的褐发。或许是因为发质严重受损,所以长度也剪短一些。 阿久津站到蛯原面前说:「原来你就是白银屋的少爷?真羡慕你有屋号,感觉好帅。」 他当然没有恶意,但更没有察言观色的能力。毕竟他的内在是小四生,所以也无可奈何。不,现今的小四生大概都比他更懂得察言观色吧? 「……」 蛯原没有说话,默默回到赛场。阿久津自作主张地负责盯蛯原,边防守边问他: 「听人家那样喊你,感觉怎么样?」 「……」 蛯原试图摆脱他,球鞋发出摩擦声,但阿久津执拗地追问: 「啊,我不是指现在啦,是说你站在舞台上的时候。你在歌舞伎座演戏时,也会有观众那样喊吧?」 「……」 「像是『白银屋!』『第三代!』之类的……对了,你是第几代?你们真的是从江户时代延续到现在吗?这方面我完全不熟……」 砰!球发出响亮的声音反弹。 反弹在哪里?在阿久津的脸上。 「……抱歉,我手滑了。」 蛯原刚刚把传到自己手上的篮球砸向阿久津。由于双方距离极近,阿久津来不及闪躲。 「好……痛!」 阿久津当场蹲下来。裁判吹响哨声,蛯原被判犯规。 「那家伙不要紧吗?」 「他感觉很强健,应该没事吧?从声音听起来,大概只是撞到额头附近。」 蜻蜓说得没错。阿久津立刻按著额头站起来,红著脸怒吼: 「痛~死了!喂!」 他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老实说,我稍微可以理解蛯原的心情……不,非常能理解。 「喂!白银屋!臭小子,你要去哪里!」 蛯原没有要去哪里。依据这场比赛的规则,只要犯规一次就得退场,因此他得离开球场。蛯原无视阿久津,背对他往外走。 「感觉好差劲的家伙!我因为歌舞伎的关系,特地找你说话,你竟然完全不理我!」 「……歌舞伎的关系?」蛯原稍微回头。 阿久津放下按著额头的手,挺起胸膛说:「没错!」啊,那家伙的额头上印出花纹了。 「我叫阿久津新,隶属于歌舞伎同好会!」 ……哇啊…… 我不禁悄悄躲到蜻蜓后方。阿久津那家伙,怎么选在这种时机自我介绍……蛯原对歌舞伎同好会已经够反感…… 「歌舞伎同好会……」 「对。虽然我很讨厌歌舞伎,可是来栖那家伙哀求我一定要参加,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上次我还演了和尚吉三喔!」 「和尚?由你来演?」 蛯原再度回头。阿久津暂时离场,用保冷剂冰敷额头。体育老师问他会不会痛,他歪著头回答「只有一点点」。被球砸得那么用力还只有一点点痛,约斐尔真是耐打。 「和尚不是由黑悟饰演吗?」 「哦,你是指小黑?哈哈哈,那家伙在上场前一刻中暑昏倒了。啊哈哈哈哈!」 这种事有什么好笑的? 我有些恼火,不禁从蜻蜓背后探出头,刚好和蛯原的视线相触。蛯原立刻发现我,然后好似发出「哼哼」的冷笑声说:「中暑啊……」 「哇!他好像把我当傻瓜!」 「……不过,在那种时候中暑,的确是傻瓜。」 连好朋友都这么说,我当然也有自觉。那天的我是傻瓜。 「所以,我就代替他上场。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某个快要失去意识的家伙拚命哀求我。」 阿久津那家伙,越说越偏离事实…… 我当时的确晕倒了,可是,你明明迫不及待地穿上舞台服装。虽然到现在还强调自己讨厌歌舞伎,可是每天都准时来参加社团活动……怎么看都是热爱歌舞伎吧? 「那真是太好了,你们就快快乐乐地玩歌舞伎家家酒吧。」 「嗯!我也想要取个屋号!」 阿久津完全没有察觉到蛯原话中带刺,接著把保冷剂从额头上移开,说「我已经没事了」,又回到赛场上。蛯原也回到自己班上的加油席,有女生递毛巾给他,但他摇头说了些话,没有接受。 蛯原完全没有再看向我这边。 他一定很无言吧。我一直吵著要演出歌舞伎,可是到了正式公演时,身体却出现状况……不论有什么样的理由,这在专业的世界都是无法被原谅的。蛯原一定会说,管理健康状态也是工作之一。 毕竟那家伙非常认真严肃。 蛯原的话语之所以总是带刺,我想是因为他对歌舞伎的态度非常诚挚。 「嗯?那不是小黑和蜻蜓吗?你们是来替我加油……哇!」 阿久津回头的时候,球刚好传过来,再度砸在他脸上。这回不是砸到额头,而是鼻子。他流著鼻血,惊慌地喊:「呼哦哇哇哇!」我和蜻蜓不禁叹息。 我们都很清楚彼此在想什么。 「外郎卖」真的……不要紧吗? 第二卷 第三幕 距离和戏剧社比「外郎卖」的日子只剩下三天。放学后,有人来参观歌舞伎同好会。 这个人不是学生,也不是学生家长。 「喂,你们就是那群疯狂高中生吗?」 那个人环视我们,用很大的嗓门说话。 「才十六、七岁就要演歌舞伎,真是太好笑了。很有骨气嘛!我看了你们上次演出的《三人吉三》的影片,老实说满惊讶的,还真有点本事啊!你就是演那个有点高大的小姐吧?听说是日本舞踊的名取,身段果然不凡。那边那位像男人的大姊,是唯一的宝冢吧?你演活了少爷再怎么装都无法变粗野的气质。那位美女是登势吧?你在花道上的步伐很不错喔。要不是听我这笨儿子说明,还真看不出来你们是第一次演出。不过看到杯子摔不破那一幕,我还是忍不住捧腹大笑!哇哈哈哈哈哈哈!」 站在我旁边的蜻蜓低声嘀咕:「好大声。」嗯,我的嗓门也算大,但还是输给这个人。站在我另一边的芳学姊愉快地低语:「哦哦,好道地的江户人。」花满学长则惊讶地说:「他讲话好快。」 「除了演员以外,幕后人员的表现也很精采。哦,就是那位圆圆的女生负责服装的吗?你实在太了不起,完全无法想像那是素人制作的服装,手艺真棒。」 小丸子受到盛赞顿时脸红。她扶起根本没有滑落的红框眼镜说:「那、那只是参考古代和服做的。」她难得表示谦逊。 站在她后方的阿久津高声问: 「爷爷,那我呢?我演的和尚怎么样?」 「谁是你爷爷!我才不记得有你这种孙子!」 阿久津连忙改口说:「呃,老师的爸爸!」芳学姊噗哧一声笑出来,我也忍不住笑了。 「叫我『正藏先生』,我叫远见正藏。」 没错,这个人是远见老师的父亲。 他穿著蓝染作务衣(注7:◆ 原本是禅宗僧侣打杂时所穿的服装。因为宽松舒适,也常有人当作家居服。)和传统夹脚拖,简直是江户人的范本。站在他后面的远见老师一副已经放弃一切的表情。这对父子的个性截然不同,长相却很像。老师老了之后,大概也会变成像正藏先生这样。 「正藏先生,我演的和尚……」 「真是新奇的和尚。」 「新奇?是指很奇怪吗?」 「嗯,很奇怪,那样的和尚还真罕见。你叫什么名字?」 「阿久津新……」 正藏先生说:「阿久津,你是个很怪的演员。」说完又咯咯笑。他是个连笑声都很犀利的江户人。被评为「很怪」的阿久津歪著头陷入沉思,大概在烦恼自己哪里奇怪吧。 「那个,老师……」我问远见老师,「老师之前提到认识大向之会的人,该不会就是……」 老师无力地点头说:「没错。很遗憾,正是我这位父亲……」 正藏先生不服气地说:「什么叫很遗憾?你这个笨蛋!」 「爸,你没有办法指导学生吧?」 「指导?指导什么?」 「歌舞伎。」 「哪有可能!我又不是演员,只是『大向』。」 「说得也是。」 远见老师叹一口气。他大概已预知会有这样的事态发展。 「当时我一时冲动,不小心就脱口而出,说可以帮学生找到指导员……」 「你说的那个指导员是什么东西?」 「如果要成立同好会或社团,必须找到具备专门知识或技术的指导员。我当时脑中瞬间闪过一个想法:你应该对歌舞伎很熟。」 正藏先生坐在我搬出来的折叠椅上说:「哼,笨蛋!大向要教演员什么?」 这时小丸子举手发问:「请问大向是什么?」 正藏先生扬起嘴角,唐突地问:「这位圆圆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蛇之目。」 「听起来好像伞的名称(注8:◆ 有一种和伞名为「蛇之目伞」。)。我告诉你,大向就是像这样的人。」 远见老师难得以迅速的动作摀住双耳。我看到他的动作,顿时理解将会发生什么事,正想要依样画葫芦,但晚了一步。 「蛇~之目屋!」 惊人的音量让所有人吓得弹跳起来。 这不是普通的大声。虽然很难说是优美的声音,却相当宏亮。声音通常会扩散出去,正藏先生的吆喝声却像是成为块状飞出去。 声音彷佛在小表演厅的墙上反弹,然后砸在我们身上。 「就像这样,大向可以对自己偏爱的演员发出喝采声。」 事实上,「大向」原本是指剧场的三楼座位。从舞台看观众席,最远的位置就是「大向」,因此票价也最便宜。剧场的常客通常会坐在这个便宜的座位,因此「大向」也成为资深戏迷的聚集处。后来这些戏迷本身亦被称作「大向」…… 「然后,连这些人对演员发出的吆喝声也称为『大向』……这样解释没错吧?」 正藏先生听我补充说明便说:「嗯,没错。」 「喝采声分成很多种,常见的就是演员的屋号,譬如市川海老藏是成田屋、松本幸四郎是高丽屋等等。」 芳学姊问:「我从以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不称呼名字,而要喊屋号?不能喊『海老藏先生』吗?」 这是很基本的问题。正藏先生抓抓下巴回答:「那倒是很少听到。虽然也不是绝对不行,不过习惯上,都是用屋号来称呼舞台上的演员。」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有屋号这种东西?」 「哦,那是因为……」 正藏先生正要说明,我插嘴说: 「这件事解释起来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难得您大驾光临,可以看看我们练习吗?」 如果要解释屋号的由来,就得从江户时代的身分制度谈起。这样的学习当然也很有意义,可是我们很快就要和戏剧社对决,有些事是当务之急。 「哦,对了,我听说你们要比『外郎卖』。」 「是的,我们打算派阿久津去比赛……」 「这样啊,那就稍微表演一下吧。」 阿久津在正藏先生的催促下,稍稍张开双脚、挺直背部、缩起下巴,摆出发声练习的基本姿势。他是第一次说给歌舞伎同好会以外的人听,或许有点紧张,眨眼次数有点多。 「在下师父,在场诸君或也曾听闻──」 前三分之一已经可以讲得颇为流畅,但接下来有些地方就会有些危险。等到连珠炮般的绕口令出现…… 「京都生鳕鱼、奈良、生鲳鱼、来个四五贯,点茶、点茶、快快点茶、点快茶……啊……」 出局。最后不是「点快茶」,而是「快点茶」。 像这样有时失误、有时忘记接下来的台词,完成度大概只有八成左右。虽然短期间内练到这样已经算是很努力,可是,如果要和戏剧社一决胜负,感觉实在很没把握。念完一次台词的阿久津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表现,表情显得很没自信。 「嗯~」 正藏先生抓抓长出胡渣的下巴。 「缓急抓得还不坏,是你教的吗?」 他看著我问,我回答「是的」。 「我教他缓急和抑扬顿挫,蜻蜓对他解释台词的意思……难记的地方就配上旋律……」 「以素人在短期间练习的表现来说,算是很不错了。只是啊……感觉太拚命。」 阿久津瞪大眼睛问:「咦?拚命也不行喔?」 花满学长拍阿久津的屁股,指导他:「要说敬语!」阿久津摸摸屁股,重新问:「请、请问这样不行吗?」 「当然不行,哪有那么拚命的外郎卖?」 「啊?」 「外郎卖基本上就是卖药的。在这出戏的设定里,是个口若悬河地宣传药效的小贩。」 梨里学姊问:「设定?不是真的有那样的小贩吗?」 正藏先生说:「不是,第二代市川团十郎初次公演的时候应该没有。」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所以很惊讶。 「原本是第二代喉咙不适的时候,发现这种叫『外郎』的药很有效,可以帮助他的声音恢复。他为了表示谢意,就创作『外郎卖』这场戏来宣传药效。既然第二代的喉咙治好了,一定可以用很嘹亮的声音说话吧。这场戏的关键就在这里。哪有人笑都不笑、拚命念台词?这样子观众会觉得很扫兴啊。」 听到他的指摘,我才发觉这一点。 没错,「外郎卖」是戏剧。 它不仅是绕口令,更是戏剧。我忙于让阿久津记住台词,忘了最基本的事情。 「因为是放在《曾我物》当中演出,戏里的『外郎卖』其实就是曾我五郎。不过如果只是念这段台词,应该不用考虑到这么细,毕竟那也是装成『外郎卖』的曾我五郎。」 「曾我五郎?」 「嗯,阿久津,你现在不用管这个。」 其实我可以告诉他《寿曾我对面》的故事,但阿久津的脑容量应该已达到极限。套蜻蜓的话来说就是处理记忆体不足,所以现在只要单纯诠释「身为 卖药小贩的『外郎卖』」即可。 也就是说,他必须具备让路人停下脚步的魅力。声音要好,态度要亲切,要有旺盛的待客热情,加上一些调皮的气质。这样的设定应该很适合阿久津。 真危险,我差点就要搞错阿久津的使用方式。 只让阿久津背诵台词太可惜,应该要让他演戏才行。多亏正藏先生,我才想起这一点。 我下定决心说:「……好,阿久津,我们来演戏。」 「啊?」阿久津露出一副呆脸。这家伙大概不知道我打算做什么。 「不能只是记住台词,而是要成为『外郎卖』。」 「什么?我是高中生耶?」 如果这是绝妙的装傻就算了,但这家伙是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 「不是这样。」我本来想要说明,最后还是放弃了,转而看向小丸子。 「……我知道了。」 我什么都没说,小丸子却明白了。 「先说好,要给我足够的资料。不能只有黑白的,要彩色。」 「谢谢!」 她实在很敏锐,真想把小丸子的脑浆移植一点给阿久津。正藏先生似乎也察觉到我的意图,笑著说:「喔,这是好主意。」 身为他儿子的远见老师仍旧一脸茫然,不过其他人似乎也察觉到了,纷纷说「原来如此」。蜻蜓立刻拿出手机搜寻,希望他能找到资料。应该有出dvd才对…… 「正藏先生,谢谢您。我感觉出现一丝希望,搞不好可以赢戏剧社。」 「没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那个……我还有很多事想请教您,可以请您再过来吗?关于文化祭的演出,也希望能听听您的意见。」 「你竟然这么依赖我这个快进棺材的老头,真令人开心。喂,笨儿子,你虽然是笨蛋,但学生都是好孩子。」 远见老师高兴地说:「嗯,大家都是好孩子。」他似乎不在意前半句里自己被称为笨蛋。 「老师,我觉得还是请正藏先生当指导员吧?」 我对老师这么说,其他成员也点头。 但当事人正藏先生却坚决拒绝。 「这就别为难我了。我会偶尔过来看看,不负责任地给点意见,这样对我来说刚好。」 「爸,可是如果找不到指导员,歌舞伎同好会就会陷入困境。」 「没错。正藏先生,可以请您帮忙吗?」 我说完,花满学长也低头说:「拜托!」接著大家都低下头。为了不让远见老师一个人背负种种压力,我们需要更多可靠的大人。 「喂喂,干什么?真伤脑筋……我说过我只是素人,能教的只有阿黑也知道的东西。」 「阿黑」这个称呼真可爱……不过现在不是为这种事情高兴的时候。我们偷偷抬起头瞥了正藏先生一眼,又齐声说:「拜托!」 正藏先生稍稍往后退,呻吟片刻,终于叹息说: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把头抬起来吧。」 「爸,你真的愿意指导他们?」 「不,指导这种硬邦邦的事情我干不来,不过,我可以介绍帮得上忙的人。」 「咦?我比较喜欢正藏先生……」 听我这么说,他腼腆地笑著说「别拍马屁」,露出皱纹满布的笑容……我以前也常看到阿公这样的表情。 「很感谢你们,不过啊,人要认清自己的斤两。江户人虽然爱慕虚荣,不过就是因为知道那是虚荣,所以才喜爱。如果连这样的自知之明都没有,忘记自己的斤两而得意忘形,那就是土包子。如果要被称为土包子,我宁愿早早进棺材。」 让自己看起来比较「高级」就叫做虚荣。正藏先生想说的是,他希望能够自觉到自己的虚荣。如果真心觉得自己很「高级」,那就是土包子了。 「你们还年轻,要在意自己的斤两还太早。想做的事尽管做,即使觉得能力不足也要试试看。为了帮助你们,我会去找应该派得上用场的人……别担心,我可是曾经获得免费出入歌舞伎座特权的人,当然有很丰富的人脉。」 这位江户人发出咯咯的笑声。 如果是正藏先生介绍的人,一定不会有问题。 我好像打了强心针一般,正想再度低头道谢── 「拜托了,谢谢你的帮忙。」 早我一步深深鞠躬的是远见老师。 看到老师这样的身影,我不禁感动……他真是一位好老师。还有,老师的父亲也是好人。 正藏先生看到儿子诚挚地低头,红著脸揉揉鼻子下方说: 「大笨蛋。」 * 有一首歌叫做〈决战星期五〉(注9:◆ 「dreamse true」一九九二年的歌。此段歌词原本是:「越来越喜欢上你,这些话不能不说。」)。 这是一九九二年的歌,当时我还没出生。母亲常常哼这首歌,不过其实她唱的是改编歌词。我直到最近才知道真正的歌词,至于母亲唱的则是: 「越来越近的期限这下子不能不躲~」 当工作压力变大,她就常喃喃唱著这首歌。不过,我倒是一次都没有看过母亲逃避工作。 我们的决战日也在星期五。 地点是戏剧社的练习场所,也是这次比赛的胜利者在文化祭可以使用的场地──礼堂地下室。比赛评审由文化祭执行委员长加贺屋学长,和热爱歌舞伎的教务主任担任。这两人和戏剧社或歌舞伎同好会都没有利害关系。 教务主任在事先准备的椅子坐下来说道: 「用『外郎卖』来比赛真是个好点子,我好期待。」 加贺屋委员长已经坐下,看著我们和戏剧社的人笑说:「人数真悬殊。」 ……那当然,戏剧社连国中部的社员都来了。 虽说文化祭的时候,国中部的学生也会来帮忙,所以不是毫无关系……不过六个学年合起来,戏剧社的社员超过一百人。相较之下,我们歌舞伎同好会依旧只有七人。其中,芳学姊没有参与两个社团的任一方,而是站在教务主任后面。以她的立场来说,不能偏袒任何一边,因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现场还特地搭起舞台。 阿久津即将站在那里,承受压倒性多数的戏剧社社员的视线。 ……啊啊啊,连我都开始胃痛。那家伙不要紧吗?今天我也让他练习到最后一刻,但还是称不上完美。 教务主任说:「好,开始吧。我会秉持公正的态度评审,你们可以放心。呃,哪一边要先表演?」 我和雾湖学姊站出来。 这种时候的决定方式当然只有一种。我们从「剪刀石头──」开始,展开充满紧张感的对战,平手几次之后…… 「呜哇!」 我发出呻吟,戏剧社则响起掌声。对不起对不起……在这种紧要关头搞砸,是因为我是o型的吗…… 「戏剧社要先表演。」 生气起来很可怕,但平时酷酷的雾湖学姊说话了。她大概是算准后攻的一方会承受比较大的压力吧。我也有同样想法,因此觉得很遗憾…… 「抱歉,阿久津,你的顺序在后……咦?阿久津呢?」 我问蜻蜓,他回答:「去准备。」我这才想到阿久津好像说过要去换衣服。 「那就开始吧。代表戏剧社的是二年级的矢根同学。」 雾湖学姊介绍之后,一名个子娇小的女生站出来。梨里学姊看到她便说: 「啊,那是我们班的小矢。她从小就练合唱,歌声很棒。」 歌唱得好,表示善于使用腹肌、喉咙和舌头。既然如此,说绕口令应该也很有利。 「……还有,她的母亲以前好像是播报员。」 花满学长这么说,梨里学姊才说「没错,我想起来了」。她转向我说: 「小黑,这下危险!她一定受过母亲的特别训练。播报员应该都有练过『外郎卖』!」 这个可能性很高。不只很高,在这种情况下绝对是必然的。戏剧社的人数那么多,当然会有条件如此优异的学生。梨里学姊懊恼地喊「好奸诈~」,但我已经看开了。播报员指导的「外郎卖」?很了不起嘛!放马过来吧──虽然实际上比赛的是阿久津。 二年级的矢根站上临时舞台,得到热烈的掌声。 她没有忘记向教务主任鞠躬致意,神情有点紧张,对自己苦笑一下后,轻轻拍了拍脸颊。 她端正姿势,看著天花板集中精神,并深呼吸一次。 「在下师父,在场诸君或也曾听闻。从江户出发,往上方二十里,经相州小田原一色町,自青物町再往上方,栏杆桥虎屋藤右卫门,现今已剃发,法号圆斋。此药自元旦至除夕皆可得,乃昔日陈国唐人名外郎者来朝晋见陛下所携,深藏不露,使用时取自冠间,一次一粒,陛下因而赐名『透顶香』。文字为『透至顶上之香气』,念作『透顶香』!」 好、好快…… 速度实在太惊人了。不只快也很清晰,很容易听辨。她虽然以速度优先,但有加入适度的缓急。梨里学姊和花满 学长都目瞪口呆,蜻蜓皱著眉头,至于我……我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呢?阿久津还在洗手间没有回来,不过应该也听得到台上的声音。 矢根这个人非常厉害。 进入绕口令的段落后,她的速度不仅没有减缓,反而还踩了油门。她在发声的同时,上半身有时摇晃、有时停止,运用身体的方式很巧妙,彷佛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乐器,像唱歌一般说出台词。「口若悬河」就是形容这样的人吧。 「雨斗篷或番斗篷。君之绑腿乃皮绑腿,吾等绑腿亦是皮绑腿。皮袴破了缝三针,缝毕且出游片刻。河岸石竹野石竹。野如来野如来,三野如来,六野如来,切勿绊到前方小佛像。细沟中泥鳅滑溜!」 呜~哇~太强了,实在是太强了。我虽然也能满快地念出「外郎卖」,但比不上这个人,不论是速度或咬字都输给她。 直到最后,她的速度都没有减慢。 她结束的同时,现场响起约一百人的掌声,教务主任和加贺屋学长都热烈鼓掌,芳学姊也毫不保留地拍手。我们虽然脑袋有点模糊,但仍跟著拍手,毕竟那真的是很杰出的表演。蜻蜓甚至还低声喃喃自语:「可以上传到niconico动画了。」 矢根走下舞台后,过一会儿掌声才歇止。 舞台上空无一人。 阿久津还没有出现。 雾湖学姊说:「来栖,轮到你们。」 我连忙回答:「啊,是的。」 「谁要表演?」 「一年级的阿久津新。」 「……他在哪里?」 正当雾湖学姊诧异地问话,突然听见── 「在这里!」 阿久津边喊边走出洗手间。我还想说那家伙要在洗手间待多久,原来是在等这样的时机……他本人或许自认是华丽登场,但毕竟是从洗手间出来,戏剧社社员们和两名评审都目瞪口呆。 「有人呼唤外郎卖吗?」 大家之所以惊讶,不只是因为他从洗手间出来。 阿久津的打扮很惊人。他穿著厚布料的和服,衣襬夹在黑色宽腰带间,和服外穿了一件无袖外袍。和服底下穿著鲜红色紧身裤,脚上穿草鞋,头上绑著与和服同为浅葱色的手巾。他手拿扇子,背上背著写有「外郎」字样的箱子。这身打扮大概只差没化妆而已。 就连雾湖学姊也难掩惊愕地问我:「那、那是什么?」 「那是外郎卖。」 「……也就是说,那是歌舞伎『外郎卖』的服装?」 「是的。」 这身服装是小丸子努力赶工完成的,最后的细部作业则由全体一起帮忙。在衣襬缝上棉绒的是我,不过缝得歪七扭八的。 「哦?这么说是先模仿外型吧?」 「嗯。阿久津是有了外型更容易入戏的类型。」 雾湖学姊说:「如果光凭入戏就能说绕口令,那就不用苦练了。」 我摇摇头说:「不,阿久津不是要说绕口令。」 「……咦?」 「那家伙要演戏。他要演外郎卖这个角色。」 阿久津站上舞台。 周围零星传来困惑的掌声。教务主任高兴地说:「真不错!」芳学姊似乎被戳中笑点,憋著声音在笑。 这时轮到啦啦队出场。 我、蜻蜓、花满学长、梨里学姊还有小丸子,大家一起喊: 「东、西、东──西──」 戏剧社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们。这叫做「东西声」,是在戏剧的开场白之前呼唤客人的声音,类似「开始了」的信号。之所以要喊「东西」,是代表从观众席东边到西边,也就是每一个角落的意思。相扑比赛里也会这么说。 接著,我把原本是舞台上杂役对外郎卖说的台词稍微改编: 「坊间颇受好评的绕口令,说来听听吧!」 一旁的蜻蜓低声说:「不错嘛。」嗯,如果只是朗诵台词,我是没问题……可是到了舞台上就会变成呆头演员…… 阿久津听到我的台词便站到舞台中央,环顾观众席──也就是我们和戏剧社社员。 「既然如此,承蒙许可,且让我先说明故事来历──」 站在舞台上的已经不是阿久津。 那家伙已经成为外郎卖,所以他不会紧张。我不禁深刻体认到,这种对一件事深信不疑的态度正是阿久津的武器。 「在下师父,在场诸君或也曾听闻。从江户出发,往上方二十里,经相州小田原一色町,自青物町再往上方,栏杆桥虎屋藤右卫门,现今已剃发,法号圆斋。」 我听到戏剧社有人说「根本就不快嘛」。没错,这边只是普通速度。因为还没有到绕口令的部分,所以不需要说得快。 「自始炫耀家名,不知者听之正如囫囵吞胡椒,亦如白川夜船不见景。」 阿久津把小道具的药瓶放在左手。 「且食一粒,披露药效。先取一粒药置于舌上,吞入腹中,则难以言喻,心胃肺肝顿时爽健,薰风自咽喉吹来,口中若生凉风。」 阿久津要表演的,自始至终都是戏剧「外郎卖」,这和播报员或配音员练习用的「外郎卖」绕口令不同。 「舌头一打转,纵有箭盾皆不可挡。来了来了,来啦来了,开始打转了,开始打转了~」 从这里开始是绕口令。 念长篇绕口令时,换气非常重要。我重看好几次成田屋的经典表演,想要研究到底是在哪里换气。另外,我也观察了扇子的使用方式、身体的方向、视线的方向等细节。 不过,我没有把这些细节告诉阿久津。 阿久津看过几次dvd后说:「嗯,我知道了。」在场的蜻蜓问他:「你知道了什么?」但阿久津无法说明。他是彻底的感觉派,似乎很不擅长用言语说明自己看到、感受到的东西。 我当时也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懂了……不过,看样子他的确是懂了。 我让他看过「外郎卖」的戏剧之后,就出现变化,他的表现很明显地变好;等制作服装给他穿上,表现又变得更好。 怎么会有这么单纯的人!不过这种单纯就是他的长处。 绕口令进入佳境。 「哒啵哒啵章鱼乾,落地煮来食。煮来烤来不能食,有炉架铁网金熊童子,对抗石熊、石首、虎熊、虎鱚。其中东寺罗生门,有茨木童子持断臂五合栗,不离赖公跟前。鲫鱼金枣香菇已定,后段又出荞麦面、细面、乌龙面,愚钝小和尚。小柜下小桶小味噌,小持小杓小捞起。知晓后驰骋川崎、神奈川、程谷、户冢,艾灸烫穴,约过三里,又经藤泽、平冢,至大矶、小矶之宿,寅时出发,清晨赶路,带来相州小田原透顶香。此药无人不知。贫富贵贱群集处,花之江户花外郎。赏此花后心平气和。」 梨里学姊发出赞叹声。 小丸子也小声说:「……哇……」 教务主任几乎探出上半身,目不转睛地盯著阿久津的表演。绕口令是用听的,但戏剧却是用看的、用感受的。 「就连赤子婴孩亦无不知外郎药,评价顶呱呱蜗牛,伸触角,伸长枝,长出粗眉,手持杵臼研钵,砰砰锵锵,尽情欢乐。今日在场诸君啊──」 说到这里时,他拉长尾音,用扇子绕著观众席指了一圈。阿久津的喉咙强韧又柔软,即使使用假音,也不会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 「在下竭尽气力,务必奉送、务必贩售,东方世界医药龙头,药师如来也见证,呵呵!」 在这里放慢了速度。虽然说得很流畅,但没有必要赶时间。接下来就看他如何作结。 「敬问,要买~外郎吗~~~~」 声音越拉越长。 阿久津的声音不断延伸,回荡在礼堂的地下室。教务主任站起来,兴奋地拍脸。我不禁想说,如果阿久津有屋号,这个人一定会大喊屋号吧…… 「太棒了!实在是太棒了!」 教务主任旁边的加贺屋学长也把手举高鼓掌。戏剧社的人基于礼貌,当然也替敌对的阿久津拍手。只有雾湖学姊仍旧垂著双手──看著芳学姊。 芳学姊也看著雾湖学姊,两人好像在以视线对话……会不会是我多心? 拿著马表负责计时的学生跑向教务主任,他是在替两人的表演计时。教务主任露出为难的表情,和加贺屋委员长不知在讨论什么。 「……我们的时间比较长。」 花满学长这么说,我也点头。阿久津花费的时间绝对比较久。这是当然的,因为阿久津是在演戏。 梨里学姊分析:「所以教务主任才会伤脑筋吧?以戏剧来说,是阿久津表演得比较好;可是如果是比绕口令,只要说得快速正确即可……」 这时阿久津回来了,兴冲冲地问:「怎样?我的『外郎卖』表现得如何?很棒吧?我几乎都没说错,声音应该也很宏亮!我真的太棒了吧?太神了吧?」 「吵死了!」 小丸子打了阿久津的后脑杓。不过因为两人身高相差很多,她得稍微跳起来才能打到。阿久津边喊「好痛」边摸摸后脑杓,终于发现到我们面露严肃的表情。 「……咦?一定是我赢吧……?」 蜻蜓冷静地说:「问题是判定基准。是看重速度,还是演技。」我也点头。 议论纷纷的声音扩散开来,戏剧社也有各种意见:「我们的速度比较快吧?」「可是缓急比较分明的是……」「不是看时间决定吗?」「只用这项评断标准适当吗……」 加贺屋委员长说:「两位社长请过来。」 我站了起来,和雾湖学姊来到评审座位前方的长桌前。 教务主任看看我们,摸著宽额头说: 「这次的评审很困难。念绕口令的技术是戏剧社取胜,但是做为戏剧台词的表现,则以歌舞伎同好会占上风。早知道一开始就应该设定精确的判定基准……」 加贺委员长赞美我们:「两边都太厉害了。说真的,我也很惊讶。戏剧社自然不用说,但没想到歌舞伎同好会才刚成立就有这么好的表现。」 「谢谢。那个……可以请你们考量到我们刚成立这点,给我们多一点分数……」 「那可不行!」他以开朗的笑容拒绝我取巧的要求。 教务主任说:「坪山同学,乾脆这次算平手吧?」 雾湖学姊闻言,不满地说:「平手?那就失去意义了。这场比赛是为了争取礼堂地下室的使用权才举办的。」 「关于使用权,可以再好好商谈……」 「正是因为靠商谈无法解决,才会做这种事!」 哇……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平时态度冷酷的雾湖学姊难得拉高嗓门。站在教务主任后方的芳学姊也挑起眉毛。 「请你们做出明确的决定!到底是哪边获胜?戏剧社和歌舞伎同好会,谁的『外郎卖』比较好?」 「这、这个……我说过了,很难决定……」 教务主任面对雾湖学姊的气势也显得不知所措。戏剧社社员们看到社长勇猛的表现,同样议论纷纷。 「如果不做出决定,会造成我们很大的困扰!」 「呃,雾湖,话虽然是这么说……」 「加贺屋,你先闭嘴!」 雾湖瞪了一眼,加贺屋委员长便闭上嘴巴。 「请你们现在就做出明确的决定,戏剧社不想要再为歌舞伎同好会烦心。光是芳离开,就已经造成很大的损失,竟然还要抢走我们的后台!」 雾湖学姊晃动著双马尾,忿忿不平地说。芳学姊回道: 「我没有离开唷,是同时参加两个社团。」 「如果不同意让你同时参加两个社团,你大概会退出戏剧社吧?」 「嗯~这就不确定了。」 「总之!这种事不可能靠谈判解决!因为不会得到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论,所以必须由评审决定才行!这不就是你们的工作吗?」 雾湖学姊重重拍打长桌。加贺屋委员长安抚她「冷、冷静点」。 「教务主任,怎么办?」 「加、加贺屋同学,你觉得应该是哪边获胜?」 「我只能说,平分秋色……」 「对吧?我也是越思考越难以决定……」 「唉,真是的!」 雾湖学姊又发出怒吼,让教务主任吓得缩起身子。 「那就不要用想的!用感觉、用心来决定!你们还想再看一次的是哪一边的『外郎卖』?那就代表那一边比较优秀吧?」 ──想要再看一次的「外郎卖」。 雾湖学姊是这么说的。 教务主任的表情突然出现些微变化。他张开嘴巴欲言又止,然后以有些悲哀的表情注视著雾湖学姊说: 「这个答案……已经出来了。我想要再看一次的是歌舞伎同好会的表演。」 「……」 雾湖学姊没有回答,而是保持沉默地转向加贺屋委员长。加贺屋委员长也像是下定决心,回答:「我也一样。」 礼堂地下室陷入一片沉寂。 胜负无法决定,两边平分秋色,但是,他们想要再看一次的──是阿久津的「外郎卖」,两人都这么说。 雾湖学姊气势凌人地转身。 双马尾随之晃动。 她的个子虽小,却跨著大步伐,快步走到社员们面前说: 「大家回去吧,结论已经出来了。」 第二卷 幕间 「我说过很多次,你演的丰作太正经。丰作是『太鼓持(丑角)』,应该更轻松一点。」 「是,很抱歉。」 仁还没有卸妆,双手放在地上低下头。他虽然已经擦过汗,但是在和服底下,汗水仍旧从腋下滑落。这应该是心理方面的汗水。 十月的公演开始了。 晚间场最后的表演是《廓文章》。 这出戏是将近松门左卫门的《夕雾阿波鸣渡》剧中一幕改编而成的作品,通称《吉田屋》,是以大阪青楼为舞台的上方狂言。 仁的祖父饰演青楼的主人,吉田屋喜左卫门。 仁被分配到太鼓持丰作这个角色。他的角色要撮合两名主角──太过于沉迷烟花巷而被父亲逐出家门的伊左卫门,和他的情人妓女夕雾──是相当重要的角色。搭配义太夫和常磐津音乐的演技相当困难。 他拚命练习。 不论是站位或距离,应该都很完美。 但是在首日演出结束后,饰演女形的人气演员、八卷屋的大哥却告诉他:「你应该表现得更开心一点。」 仁的心里不免一惊。 开心? 看起来很开心……的戏剧? 他低头说「我会再努力精进」。次日他更加努力,特别留意要摆出愉快的表情,并夸大滑稽的表现。他很拚命地演戏,在学校时脑中也一直想著这件事,还因为上课时发呆而被老师警告。对仁来说,这是很少发生的情况。 就在刚刚,八卷屋的大哥总算对他说「你进步了」,但接下来又叮咛: 「不过,不能做得太夸张。」 仁感到脑中一片混乱。 太鼓持的戏,感觉很开心的戏,不过不能做得太夸张…… 「祖父,我有问题想要请教。感觉很开心,又不会太夸张的演技应该是……比方说,在『夕雾小姐有宿疾』那一段……」 他正要请教祖父时,一名弟子走过来说:「打扰了,井筒先生来见您。」 「哦,让他进来吧。」 面向镜台的祖父端正坐姿,仁也在他旁边正坐。 井筒先生是后援会的干部,是很重要的戏迷。 「打扰了,白银屋。」 「井筒先生,谢谢你今日来看戏。」 仁随祖父一起低头。井筒先生身旁跟著一个女孩,好奇地环顾后台。她的年纪大概和仁差不多。 「这位小姐是……?」 「她是我孙女。我听说她没看过歌舞伎,心想这样不行,歌舞伎是日本重要的传统文化,所以特地带她来。」 「那就更感谢了,希望能有更多年轻人来看戏。」 奶油色的连身裙大概是为了和祖父出门才穿的,并不是依据她的喜好挑选。和身上的服装相较,她脸上的妆很浓。虽然高中生化妆并不稀奇,但她的睫毛太夸张……仁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不会表露在脸上。 「透子,你看,他叫乙之助,就是刚刚演太鼓持的人。」 女孩狐疑地问:「太鼓持?刚刚有人拿太鼓吗?」 她大概以为「太鼓持」就是拿太鼓的人。仁的祖父宽容地哈哈笑说: 「现在没人用这个词,也难怪你不知道。太鼓持是在宴会中炒热气氛的艺人。」 女孩听了说明,只是兴致索然地点点头说「这样啊~」,并且瞥了仁一眼。仁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原处。他不想和连「太鼓持」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对话。 「透子小姐,你对歌舞伎有什么感想?」 「呃~我觉得花魁很漂亮。」 「对吧?那身服装其实很重。穿著沉重的服装加上假发,要保持优美的动作相当困难。」 「真的啊?好厉害唷。」 井筒先生笑咪咪地看著孙女和人间国宝的对话,接著开口: 「话说回来,我真羡慕你有这么优秀的孙子……身为素人的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不过他最近真的进步很多,实在很期待他未来的表现。」 「很感谢你的赞美,不过这孩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虽然很热心练习,可是毕竟人生历练还不够。」 「哈哈哈,他还年轻,人生历练以后会慢慢累积的。」 祖父眨眨眼,仁便把手放在榻榻米上,很有礼貌地致意: 「我会继续努力精进,祖父和我今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井筒先生回答:「我会期待的。」接著又看向孙女说: 「真难想像你们都是高中生。透子,你也该稍微学习一下礼仪……」 「爷爷,我的脚麻了。」 井筒先生看著孙女噘起涂了油亮唇彩的嘴唇,口中虽然说「才刚劝你又这样」,不过还是开心地笑了。 他留下礼金道别之后,便带著孙女一起离开。 祖父笑著说:「那位小姐的睫毛真是惊人。」弟子递上特制的综合果汁。祖父瞥了一眼女孩刚刚坐著的地方,看到一条女用毛巾手帕掉在那里。 「咦?他们应该还在后台入口附近,你替她送去吧。」 「是。」 仁站起来,走出后台。 他询问后台入口的工作人员,得知他们刚刚出去。他来到外面,看到井筒先生正在路边等计程车。空车似乎迟迟不来。 「爷爷,我以后不要陪你来看歌舞伎啦。」 仁听到女生的声音,停下脚步。 「哦?你不喜欢吗?」 「我几乎都在睡觉。」 「今天的剧目应该不会很难才对。」 「步调太慢了,而且有太多听不懂的词语,动作也很少……简单地说,就是很枯燥、很无聊。音乐剧还比较有趣一些。」 「嗯~那真是太可惜了。」 「不过便当满好吃的。」 「哈哈哈,这样啊……喔,透子,快去招那辆空车。」 计程车停靠在路边,把两人载走。 仁伫立在原地,凝视著远去的黑色车身。他手中仍旧拿著手帕,没有递出去。他无法递出去。听到那样的对话,他该怎么招呼他们? 别这么说,请再度光临。 看习惯了,就会觉得很有趣。 只要稍微研究一下,马上就懂了。使用导览耳机也很方便。 ……这是谎言。仁内心涌起的并不是这些场面话,而是更单纯、更直接、更负面的情感。 像你这种人不要再来了。我不想表演给看不懂的人看。你会觉得无聊,是因为用功不足。你以为我为了继承传统,花了多少时间与努力?不懂事的素人,却只会抱怨…… ──歌舞伎的观众都是素人。 他突然听见这句话。 不是耳朵听见,而是浮现在脑中。不,应该说是心中。 这是谁说的?对了,是那家伙──一脸呆样、眼睛大大的来栖黑悟,在高中创立歌舞伎同好会的怪人。 仁当然知道,观众是素人。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歌舞伎不是一般戏剧,而是拥有四百年历史的传统艺能。因为延续古老的传统,随著时代变迁自然会变得艰涩难懂。观众当然必须拥有一定的知识才能欣赏,这不就是歌舞伎的奥妙之处吗? ──简单地说,就是很枯燥、很无聊。 秋风吹乱仁的头发。他握紧碎花图案的手帕,转身回到后台。他把手帕塞进途中经过的垃圾桶,准备收拾回家。 第二卷 第四幕 十月,在日本又称神无月,英文是october。 原本还残留些许夏季气息的风变得凉爽,彷佛早就忘记夏天的存在。上学时穿著毛背心和开襟毛衫的机会也变多。 距离文化祭刚好剩下一个月。 全校都陷入有些浮躁的气氛,各社团也都在进行准备工作。月中因为有期中考,所以准备活动会暂时停止。不过考试结束后,就到了最后冲刺期间。 在进入最后阶段之前,我必须思考一些问题。 「你希望这出戏能更好懂?」 正藏先生叼著禁菸菸斗这么问,我点头说「是的」。 「可是,《三人吉三》应该不是多困难的剧目吧?」 「不过对于没有看过歌舞伎,也对歌舞伎没有兴趣的高中生来说很难懂。基本上,台词使用的语言就跟现代不一样……嗯?这个好好吃!」 我咀嚼著可乐饼说。正藏先生得意地笑了。 「对吧?这是我家附近商店街的肉店自己做的。那家店的老板是我国中同学,看在这份交情还算我便宜呢。」 可乐饼松软的马铃薯泥中加了辣味绞肉,这是正藏先生带来的点心。我上次拜托他再来看我们的表演,于是他特地来看我们,还带了可乐饼。即使凉了都这么好吃,刚炸好的时候一定非常……真想要淋上酱汁,夹在没有烤过的土司之间享用。泛起油光的酱汁渗透到土司白色的部分,格外美味…… ……不,现在不是想像这种事的时候。 「在演戏之前加上前言怎么样?你可以去当司仪,对观众解释。」 「我也考虑过这种做法……」 不过,我不太想做说明。 因为听人说明很麻烦。 我母亲即使买了新的家电,也不会先阅读说明书。她一开始就插入电源使用,还说什么要凭经验来学习,也因此电视周围的线乱七八糟的。蜻蜓看不下去,还曾特地来帮我们整理。他看到我们家拉了一大堆延长线的凄惨状态,喃喃地说:「……小心失火。」幸亏在失火之前,蜻蜓就来我们家帮忙整理。 总之,一般人通常都讨厌听人说明。 如果是跟自己想做的事情有关的说明就没问题,可以愉快且充满期待地听完。喜欢音响的人,一定会喜欢阅读音响的说明书;如果是引颈期盼的游戏的操作系统,也会认真阅读说明。可是,对于没有太大兴趣的事物,即使听了说明,也只会当作耳边风。 「的确……我也是那种不看说明书的人。」 「啊,我可以猜得到。老师感觉上就是会读说明书的人。」 「那家伙还在说明书贴上便利贴,真是麻烦的家伙。不过如果连前言都没有,那就只能改编台词本身……」 「是的,这点我也想过。可是……」 翻译台词。 就如同把文言文翻成白话文,可以试著把江户时代的台词翻译成现代语言。譬如「宦途窒碍难行」,可以说成「上班族真的好苦」。如果要更彻底现代化,大概就变成「根本是血汗劳工xd」吧?话说回来,这不是《三人吉三》的台词,而是《寺子屋》的台词。 「可是我很喜欢默阿弥的七五调台词。在〈大川端〉那一幕,要细细品味台词才有趣。」 「这点我也有同感。」 「所以,不能乱改台词……」 该怎么做,才能把意思传达给观众? ──听得出台词的音,可是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用词太艰深了。虽然不是完全不懂,但是大概有一半都听不懂吧。 那段诚实的感想一直萦绕在我脑中。 正藏先生笑著说:「你这人还真是贪心。」 「咦?我很贪心?」 「那当然。歌舞伎的确曾经是庶民娱乐,不过那是江户时代的事,现在已经变成一种古典艺能。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终究是既成事实。它不再是一般人可以亲近的戏剧。」 正藏先生说话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 「基本上,如果是歌舞伎座的表演,午场和晚场不同公演时,午场会从十一点演到三点半,时间很长。晚场则从四点半开始,上班族根本不可能去看。虽然周末也有上演,可是在宝贵的假日,除非特别喜欢的人,不然谁会去看戏。」 「的确是这样……一般戏剧都是六点半或七点开演。」 「感觉上,歌舞伎的公演系统就是不符合这个时代,所以越来越远离一般人,变成某种特别的、门槛很高的东西。可是,你却想要排除门槛──不是吗?」 「没错,根本不需要那种门槛。」 正藏先生咯咯笑著。 「我就说吧。事实上,古典艺能都会有门槛,甚至有很多人尊崇这样的门槛。可是,你却说不需要门槛。另一方面,你又不想破坏默阿弥的七五调台词,觉得这才是歌舞伎的精髓……你看,这样不是很贪心吗?」 「哦。这样说起来,我好像真的很贪心。」 古典艺能基本上是具有延续性的艺能活动。这些艺能自古传承,并且以传承内容为重。当然,每个时代也都会有新的尝试,这些尝试累积起来,经过筛选后留下值得保存的内容,才会形成现在的模样。所以,如果要欣赏歌舞伎,观众也必须拥有一定程度的知识;只要做一些准备功课,歌舞伎就会变得更有趣。我自己有这样的经验,所以了解这一点……同时,我也能够理解观众觉得这种准备很麻烦的心理。 「并不是说弄得简单易懂就好了。歌舞伎是重视『型』的艺能。如果改造太多,就不是歌舞伎。」 改造太多,就不是歌舞伎。 但如果不改造,就无法传达给观众。 「唔~~~~」 我倾斜身体,发出很长的呻吟声。 社办外面传来大家发声练习的声音。在中庭练习很舒服,我平常也会和大家一起练习发声和做操。 「哈哈哈,努力想吧!脑筋是为了思考而存在。不过,今天还有别的事情得动脑筋。」 「咦?什么事?」 「我有个提案,你去叫大家过来。」 我站起来打开窗户。基础练习刚好结束,我便朝著大家喊:「喂~进来吧~」 稍微流了汗的六个人回到室内,首先注意到正藏先生。 「啊,爷爷!」 梨里学姊跑上前。她似乎和正藏先生特别合拍,甚至还互留了彼此的邮件帐号。两人击掌喊:「yay! whats up?」听说正藏先生最近在练习英语会话。 「哦哦,可乐饼!」 发现可乐饼的是芳学姊。她最近通常每隔一天轮流参加歌舞伎同好会和戏剧社的练习。希望不要因为我们取得礼堂地下室的使用权,害她在戏剧社的立场变得尴尬。关于这一点,我还没有问过她…… 「什么?有可乐饼?」 「竟然有可乐饼!」 「可乐饼!」 「!」 阿久津、花满学长、小丸子和蜻蜓纷纷聚集到芳学姊……不对,是可乐饼周边。 我提醒大家:「喂~这是正藏先生带来的,要先道谢才行~」 闻言,所有人都朝著正藏先生齐声喊:「谢谢!」这种有点像运动社团的气氛,主要是出于花满学长的指导。传统艺能界是非常重视打招呼的。 大家围坐在正藏先生身边吃著可乐饼,我偷偷地又吃了第二块。可乐饼一共有十块,所以还有两个人可以吃两块。我们当然也请正藏先生吃,不过他以「早就吃腻了」为由拒绝。接著他又说: 「告诉你们,我想到一个点子。你们想不想取屋号?」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真的假的?」 听到这个提议立刻做出热烈反应的当然是阿久津。小丸子对他怒吼:「不要把嘴里的可乐饼喷出来!」 「真的。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在文化祭当『大向』来喊你们的屋号。」 「哦,这样感觉很酷。」 「太棒了!」 芳学姊和花满学长似乎也很喜欢这个点子。 「哇,那我想要取和坂东玉三郎一样的屋号。我上次在电视上看到他,好迷人喔~」 听到梨里学姊这么说,正藏先生苦笑著说: 「不不,那是不可能的。玉三郎是大和屋,可是不能随便使用人家的屋号。你们不是任何人的弟子,所以得自己想出新的屋号才行。」 「如果是艺名的话,我已经有了……叫做藤若花峰。」 花满学长是日本舞踊的「名取」。「名取」指的是已经具有特定流派的名字,所以当然会有艺名。 「小花好帅~对了,日本舞踊没有『大向』吗?」 「观众有时也会朝著舞台吆喝,不过通常都是喊名字。譬如我在舞台上,观众就会喊:『哟!花峰!』」 「花和山峰的『峰』吗?那就取『花峰屋』吧。」 花满学长听到正藏先生的提议,高兴地点头说:「就用这个吧。」 「梨里,你呢?」 「呃……取外来语的屋号会很奇怪吗?」 「也不是绝对不行。你想到什么?」 「如果公演顺利结束,我想要把影片寄给加拿大的朋友看。所以我想取『maple屋』,应该很好懂……」 正藏先生听她说明之后,思考片刻。 「虽然很可爱,不过感觉有些突兀。加拿大的国旗是那个……叫maple leaf的图案吧?那就叫『枫叶屋』怎样?你可以把意思解说给朋友听。」 「我喜欢这个屋号!」 梨里学姊高兴地抱住正藏先生。正藏先生笑咪咪的,似乎很高兴。 「花峰屋和枫叶屋……感觉都很华丽。我想要取素雅一点的屋号。」 「芳小姐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家?我父亲是从事服装产业……正确地说是纺织公司。」 「那就叫『糸屋』怎么样?虽然不华丽,可是很简短,喊起来很俐落。」 正藏先生试著喊:「糸屋!」听起来的确俐落又帅气。芳学姊也很中意,就决定将屋号取为「糸屋」。 小丸子低声说:「……幕后人员没有屋号,真没意思……」 她说得对,我们的确有些落寞……不过即使取了屋号也用不到啊。 然而正藏先生很爽快地说: 「有什么关系?就取吧。现在不是有很多部落客名字、昵称、帐号之类的名称吗?负责服装的人当然也可以取屋号。」 「……来栖,可以吗?」 「咦?问我?当然可以啦。」 「我不要只有自己取。来栖、蜻蜓,你们也要取屋号。」 这……我并不需要屋号……啊,可是如果有个帅气的笔名之类的,应该也不错。 「我、我会想想看。蜻蜓,你呢?」 「……我叫蜻蜓就可以了。」 「你的本名就很像艺名嘛。」 我和小丸子的屋号就留作功课。这个议题大概已解决…… 「……既然那家伙是白银屋,我就取『黑金屋』……不不不,要更华丽一点……『黑蔷薇屋』?有点太女性化了。如果要有男子气概,就叫『刚力屋』……不行,好像肌肉男。应该要更闪耀的感觉,像是『金星屋』……好像外星人。乾脆取名『宇宙屋』念成『cosmos屋』?不过,我还是想加入耽美气息……『紫苑屋』、『堕天使屋』……」 我忘了,完全忘了这家伙的存在。 正藏先生看到阿久津以认真得可怕的表情喃喃自语,皱起眉头说:「喂,谁来阻止这个笨蛋!」他是在担心这样下去,自己就得从观众席喊:「堕天使屋!」 「阿久津,拜托别取太可耻的屋号。」 「等等,小黑,我快要想到很棒的名字了……展翅遨游世界的国际性……飞机……羽田机场……『羽田屋』……不,乾脆叫成田……」 啪! 好,打中了,小丸子的制裁击中阿久津的后脑杓。那家伙真是蠢到没有极限…… 阿久津的屋号也留作功课,正藏先生再三叮咛他不要随便乱取屋号之后便离去。正藏先生一回去,远见老师也来了,我们开始练习《三人吉三》。 阿久津虽然蠢,不过他演的和尚还是很棒。 其他三人也熟练许多,已经能够用自己的方式说出台词。我从第二学期开始负责打「附」。我试著在格斗场面加快速度,他们也都能跟上。虽然和原本的节奏不同,但是对于不懂歌舞伎的高中生来说,这样的速度应该比较适合。 此外,我也想到各种呈现方式,但对于最根本的「难懂」问题,还是没找到解决方案。 正藏先生也说过,歌舞伎是重视「型」的艺能。如果打破太多「型」,那就不是歌舞伎。 话说回来,我们本来就是素人高中生,或许不应该想那么多……不过我想要上演的是歌舞伎,不是歌舞伎风格的戏剧。即使是素人,我也想要上演歌舞伎。 「梨里学姊,这本书是《日光》吗?我很喜欢这本书。你竟然看得懂原文,好厉害喔。」 准备回去的时候,我听到小丸子和梨里学姊的对话。梨里学姊手中拿的是英文的平装书。《日光》好像是现在很畅销的吸血鬼小说,据说主角是没有照到日光就会死掉的怪胎吸血鬼。 「我如果不多接触英文,就会越来越退步。不过这本书我一开始读的是翻译版,已经知道故事内容,所以读起原文版不会很困难。」 「哦,这样啊。」 「小丸子,你喜欢英文吗?我读完可以借你。」 「真的?我也想挑战看看……如果读得懂英文,就可以看sh小说(注10:◆ 以男性之间的恋情为主题的英文同人小说。)了。」 「sh?」 「啊,没事,请别在意。」 小丸子扶起红框眼镜的镜架回答。我不经意地听著两人的对话,背起书包准备回去。 蜻蜓已经准备完毕,边玩手机边等我。我的书包肩带照例滑下来,因为我是垂肩体型。 这一瞬间,脑中突然灵光乍现。 英语。翻译版。原文书。内容相同…… 「梨、梨里学姊!」 我大步接近梨里学姊。她看到我气势惊人,瞪大眼睛问:「怎么了,小黑?」 「那本书……你刚刚说你读过翻译版了。也就是说,你已经读完日文版的故事了吧?」 「对、对呀。」 「你读过日文,又读同样的英文内容,对不对?」 「嗯,就是这样……」 接下来的问题才是关键。我调整一下呼吸问道: 「同样的内容,读两遍不会觉得无聊吗?」 梨里学姊眨了眨往上卷起的睫毛,摇头说: 「不会,我不觉得无聊。虽然说这也是因为我喜欢这个故事……不过,或许就是因为知道内容,所以才能安心阅读吧。」 「安心……」 「而且也比较有心情可以欣赏翻译版没有的巧妙用词。」 「……有心情……」 梨里学姊和小丸子看我目瞪口呆,彷佛暂时停止运转,诧异地问:「你不要紧吧?」 「……喂!」 蜻蜓无声地凑过来,戳一下我的眉头。我往后倾,把脚往后踩了一步保持平衡,口中念念有词: 「翻译版……原文书……对了,原来可以用这一招……」 「来栖,你在那边喃喃自语什么?」 「小丸子,对不起……可以增加服装吗?」 「啊?」 「蜻蜓也对不起……美术道具和音乐都要增加。还有梨里学姊,台词和戏分都会增加。」 「喂喂喂,等一下,你可以说清楚一点吗?」 老实说,这时我的耳朵已经听不进大家的声音。 终于找到可以让观众更容易看懂歌舞伎的方法。 我脑中被模拟情境塞爆,完全听不到周围的声音。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 应该行得通。可是来得及吗? 我看看蜻蜓、看看梨里学姊、看看小丸子,同时,心中浮现已经离开社办的花满学长、芳学姊、阿久津还有远见老师。 大家──会接受我的提案吗? * 当我提出那个方案时,距离文化祭只剩不到一个月。 我知道会很困难,时间太紧迫了,也知道会对大家造成很大的负担。但是,我还是想要试试看。虽然可能太过任性,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试试看。 「我会在三天……不,两天内写出剧本。期中考前,我希望所有演员都能记住台词;考试结束之后,立刻开始排演。」 对于我提出的无理要求,最先爽快答应的是芳学姊。 「好啊,来试试看吧,感觉很有趣。」 她身兼戏剧社和歌舞伎同好会,明明应该是最忙的人,却表示赞同。花满学长苦笑著说:「如果在这时候退缩,就不是男子汉了。」梨里学姊也笑嘻嘻地说:「反正我的戏分很少,没关系。」 「我的台词虽然很多,不过和『外郎卖』比起来太简单了。还有啊,关于我的屋号,你们觉得『艾督瓦尔屋』怎么样?艾督瓦尔是法文『星星』的意思,应该很适合我这个明星……」 「演员方面都没问题。幕后人员呢?」 「等等,喂,听我说话!」 我不理会阿久津,继续询问蜻蜓和小丸子。 「服装没问题。虽然工作量会增加,不过反正不是太困难的衣服。只是要给我明确的概念,不然会不好找。」 「嗯,我会做出明确的指示。蜻蜓呢?」 「……嗯。」 这个「嗯」是「虽然不简单,不过我会想办法」的意思。这次新增的部分当中,工作量最大的应该是蜻蜓。他大概又要熬夜了……对不起,我也会尽量帮忙的。 梨里学姊问:「对了,太郎右卫门怎么办?应该没办法再请戏剧社的人帮忙吧?」 我皱起眉头说:「关于这一点,数马现在好像在烦恼要不要离开戏剧社……如果他要离开戏剧社,就可以参加我们的演出。」 「哦?小芳,真的吗?」 「好像是。」 芳学姊只简短地回答。根据数马的说法,戏剧社的男生很容易感到挫折。社员人数以女生压倒性居多,而且连饰演男性角色的明星都是女生,男生总是被分配到需要劳力的幕后工作。再加上最近社团内的气氛很紧张…… 阿久津很乾脆地说:「那就来歌舞伎同好会不就好了?」 不过数马无奈地告诉我,在文化祭之前最忙碌的时候,他不好开口说要退社。 「我想要再等数马一阵子。他好像开始对歌舞伎产生兴趣……等到新剧本出来,我会先拿给他看。」 「也对,先等小黑的剧本出来吧。我很期待唷!」 花满学长鼓励我,我也依照约定,在两天之内写出剧本。因为削减了睡眠时间,我在上课时间猛打瞌睡,不过总算写出自己满意的剧本。 我拿给蜻蜓看后,他说:「嗯,这个嘛……」 我相信他接下来要说的是「很有趣」。如果写不好,蜻蜓应该会直接说出来。 我也把新剧本拿给数马看。 他当场阅读起来,还没全部看完就说「我决定离开戏剧社」。他说我们这边比较有趣,希望能够参加歌舞伎同好会的演出,令我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没有做错。 我选择的方法没有错。我们的戏剧会变得更有趣。 经过仔细讨论,结论是幕后人员必须多找几名帮手。蜻蜓可以设计音响、灯光等程式,但是当天要一个人操作会有困难。另外,更换服装时也需要助手。我们决定各自找可以帮忙的同学,相信在没参加社团而对文化祭没有太大参与感的学生当中,应该有人愿意帮忙。 期中考之前,大家真的都把台词记熟了。 考试结束的那一天,我们便开始排练。由于只剩下两个礼拜,大家都非常专注。尤其是芳学姊,一开始就几乎毫无缺陷。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的练习也很顺利,已经向戏剧社提出退社申请的数马同样没问题。 至于剩下的那位── 「小黑,你觉得『绮罗星屋』怎么样?」 「阿久津,你还在想屋号啊……」 我感到无言,他却忿忿地说:「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此刻社办内只有我和阿久津两人。阿久津每次都很早到社办,今天也比我更早来,已换上运动服在拉筋。 「『大向』对我这个重要演员喊的屋号,一定要帅气、有品味、显眼、时尚才行。」 「如果要取有品味的屋号,你最好不要自己取。」 「为什么?我以前在乐团还负责作词耶!女生听到我的歌词都很陶醉!」 嗯,只有极少数奇特的女生……我没有这么说,只是拍拍他结实的背说:「阿久津,你要有认清自己的勇气。」阿久津的背肌和腹肌都很强健,这点光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了。 ──听说阿久津的运动神经很好。 不久前,远见老师曾经这么说。 ──我听体育老师说,他没有参加过运动社团,可是不论他从事哪项运动,都能很快抓到诀窍,玩得很开心。不过,他似乎迟迟无法记住规则…… 我大概可以想见那种画面,不禁笑出来。这时远见老师又提到一个意外的名字。 ──蛯原似乎也是相同的类型。不论让他做什么运动都能迅速学会。体育老师说,他应该是核心肌群很发达……而且他能立刻理解规则,应付任何竞技活动。不过他不像阿久津嘻皮笑脸的,态度总是很平淡。 蛯原的运动神经应该是长年练习锻炼出来的。歌舞伎演员每个月会有二十五天左右的午、晚场公演。更何况出生在白银屋这样的家庭,他迟早会演出主角等级的角色,在舞台上从头演到尾。因此,他必须具备柔软且强韧的身体,自幼的锻炼便是为了培养那样的身体。 「……对了,阿久津。」 阿久津张开双腿坐著,正准备把上半身往前趴下去。这家伙的身体很柔软。 「干嘛?你想到很棒的屋号了吗?」 「不是。我从以前就想问……你是跟谁学歌舞伎的?」 「……」 阿久津刚把手肘贴到地面就停下来。他的脸朝著地板,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过了片刻,他很小声地回答: 「……跟谁学的不重要吧?」 他的声音很没有活力。 嗯~这点果然是不可触及的话题吗?甚至还有传言说,阿久津是歌舞伎演员和情妇生的孩子。我也是因为听了这个传言,才会邀阿久津参加社团。不过这是家庭内部的问题,如果当事人不想说,我也不打算勉强追问。 只是,我仍旧很在意。我相信阿久津相当喜欢演戏。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讨厌歌舞伎,却喜孜孜地来参加练习;虽然常说些蠢话,但基本上很热心;喜欢出风头又自恋的个性,也可以说非常适合舞台。可是当我问他: 「阿久津,你喜欢上歌舞伎了吗?」 「啊?你在说什么?我讨厌歌舞伎。可是我是个温柔的好人,看到歌舞伎同好会遭遇困难,就会想要帮忙。」 「这样啊,原来你是为了我们。」 「当然。不过我也不讨厌出风头就是了。」 「应该说很喜欢吧?」 他伸长上半身笑著说: 「也是。反正乐团解散了,我现在基本上很闲。而且你想像的歌舞伎和一般歌舞伎不一样,感觉满好玩的。」 「咦?真的吗?」 他此刻左右弯曲身体,进行身体侧面的拉筋。 「嗯。你一开始来找我的时候,我还想说高中生怎么可能演歌舞伎、这家伙在想什么……不过像这次的新剧本,感觉就很有趣。反过来看,这种演出歌舞伎的方式大概也只有高中生才办得到吧。」 「哦哦,阿久津,没想到你能够理解。」 「你把我当成什么啊?」 阿久津笑著站起来,轻轻拍了拍运动裤的屁股问我: 「对了,《三人吉三》演完之后要演什么?还是世话物吗?」 「嗯~毕竟时代物的排场很大,没有预备知识也不容易了解……而且,台词会出现更多艰涩的用语。」 世话物是以江户庶民生活为焦点的戏剧,譬如《三人吉三》、《曾根崎心中》、《封印切》等等。时代物则是描绘当时武士社会的戏剧,时代设定往往比江户时代更早,例如奈良、平安、鎌仓、室町、战国时代,甚至还有追溯到神话时代的故事,著名的戏有《菅原传授手习鉴》、《义经千本樱》、《假名手本忠臣藏》等等。有人或许会问:「《忠臣藏》不是江户时代的故事吗?」没错,不过幕府当时禁止上演当代发生的事件,所以就把背景改成《太平记》的年代(注11:◆ 日本古典文学名著,共四十卷,以南北朝时代(西元一三三六年至一三九二年)为舞台。),人物名称也稍做更动,像大石内藏助就改成大星由良助。 「时代物格局很大,感觉很棒。」 「的确。」 「动作也会变大。台词和世话物比起来,有更多吟唱的部分……不是有种独特的节奏吗?那要用到腹部和喉咙,感觉像震动身体在发声,真的很爽。」 阿久津咧嘴笑了笑,把脚缓缓张开到与肩同宽,双手往前伸出,像是举起看不见的某样东西,然后默默地稍微鞠躬,展开那件隐形物品。他的动作类似展开一卷文件。 「细想过去种种──」 声音回荡在室内。他没有用很大的声音,而是压低声音吟咏,但仍非常清晰。原来他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仍旧盘腿坐著,有些茫然地仰望阿久津。 「大恩教主如秋月,隐身涅盘云端,生死长夜之长梦,不曾有人惊醒。」 是弁庆。 《劝进帐》的弁庆为了守护主人源义经,假扮成山中修行僧,试图溜出关口,但是被守关的富樫挡下来。富樫对他说:「如果你真的是募款要重建东大寺的僧侣,手中应该会有劝进帐(劝人捐款的文件)。念出来给我听听。」 弁庆展开白纸卷轴,朗读不存在的劝进帐。阿久津演的就是这一幕。 「中期有先帝,御名圣武皇帝。挚爱夫人诀别后,思慕不已,涕泣荒眼,泪珠成串,将思念转为善路,为上求菩提,建立卢遮那佛!」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时代物的台词对现代人来说很陌生,更何况饰演弁庆这个角色格外讲究浑厚感,素人模仿只会变得愚蠢可笑。可是……为什么?平常愚蠢可笑的高中生阿久津、身为重度音痴的阿久津,为什么能吟咏得这么帅气?为什么能念出这些台词? 没有服装,没有假发──但是阿久津看起来就像弁庆。 我可以想像这家伙站在舞台上,对著富樫朗诵劝进帐的画面。 之前我也曾有相同的感受。 啊,对了,那是在见到蛯原的时候。当时我看到他在走廊上踏出飞六方的步伐,不禁心想「弁庆在这里」。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蛯原比较接近富樫的形象,阿久津格外大胆的气质则很适合弁庆。 「然而在先前治承年间,业已烧毁。如此灵场消失令人叹息……」 他停止念台词。 原本拿著劝进帐的阿久津垂下手,劝进帐的幻影消失了。 我不知发生什么事,抬起头看阿久津的脸,发现他瞪大眼睛,嘴唇微微张开。 他的表情似乎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视线朝著窗外。 他看到什么?我站起来,望向和阿久津同样的方向,看到在敞开的窗外站著一名身穿和服的女人。我几乎从来没有在校内看过有人穿和服,因此有些惊讶。这名女性虽然不年轻,却长得很美,年纪大概三十多岁吧。她穿著有光泽的红豆色和服,腰带是菊花花纹;脸颊微微晕红,眼睛闪闪发亮地看著这里。 「新!」 那个人开口了。她看著阿久津,呼唤他的名字。阿久津没有回答,身体僵直不动。 「新……你还在练歌舞伎吗?」 她用带有关西腔的口音说话,又往窗户靠近一步。阿久津的脸颊抽搐一下。 「我刚刚听老师说,你加入歌舞伎社团……本来还不敢相信,没想到是真的。我好高兴……妈妈真的好后悔当时……」 「吵死了!」 阿久津用墙壁都要裂开的声量怒吼。刚好在此时进入社办的小丸子,被他吓得稍微跳起来。在她后方的梨里学姊也探出头问:「发生什么事?」 我朝梨里学姊摇摇头。我、我也不清楚,不过,这个人看样子应该是阿久津的母亲。 「你来干什么?回去!」 「搞什么?你怎么用这种口气说话!」 「你还好意思问『搞什么』!这是我的台词!你几乎都不回国,不要在偶尔出现的时候摆出一副母亲的态度!」 「……新……」 和服美女的脸上露出悲哀的神情。我以为她要哭出来,便帮她缓颊:「阿久津,你别用那种态度说话。」 可是── 「……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老娘说这种话!」 我立刻发现她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忙。和服美女从手提包取出某样东西,使劲从窗外丢进来。那样东西「飕」一声直线飞来,正好砸到阿久津的额头。他被砸到时发出「咕咿!」的惨叫声。人在真的很痛时不会说「好痛」,而会发出怪异的声音,阿久津也是如此。 「咿……嘎……咕……」 阿久津双手摀住脸,弯下腰呻吟。掉在地板上的东西是扇子。这把扇子颇大,看来也很坚固,该不会是舞蹈用的扇子吧? 「哼!这是神明在惩罚你!」 不,刚刚丢扇子惩罚他的明明是你吧……我边这么想边捡起扇子,走到窗前把扇子还给可怕的和服美女。她的脸孔本来变得有点像厉鬼,不过瞬间修正表情,对我说:「哎呀,谢谢你。」接著问我: 「你是新的朋友吗?」 「是的,我叫来栖,名义上是歌舞伎同好会的社长。」 「原来如此。承蒙你平日照顾犬子。虽然新是个不成材的孩子,不过,希望你能够跟他好好相处。」 我真想吐嘈:「不不不,应该好好相处的是你们吧?」 「毕竟我居住在国外,没办法好好看管他……结果让他变成一个呆子。」 对于阿久津是呆子这点,我没有异议。话说回来,阿久津的母亲住在国外,那么他现在跟谁住在一起? 「我、我就说你吵死了……快回去!」 阿久津一屁股直接坐在地上,手仍旧按著额头。 「闭嘴!我本来想说难得找到可以夸奖你的话题,没想到你嘴巴这么臭……听好,新,妈妈这次要在这里待一个月。我也听说你们要在文化祭上表演。如果你演得随随便便,我可不原谅你。给我好好记住!那么……我先走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阿久津的母亲对我优雅地微笑之后便离去。我无言以对,只能鞠了一个躬。 梨里学姊说:「哇~感觉个性好强烈。」 我只能点头同意。 「原来她平常住在国外,不过文化祭那天可以来看表演。阿久津,真是太好了。」 「……」 阿久津似乎没有听到梨里学姊的声音,只是凝视著窗外。窗外已经不见他母亲的身影。他紧握著拳头,脸涨得通红,彷佛在努力压抑某种沸腾的情感。小丸子难得露出忧虑的表情看著阿久津,没有说话。 「咦?发生什么事?」 「久等了~开始练习吧~」 「嗯?气氛好像不太对。」 「……」 数马、花满学长、芳学姊和蜻蜓纷纷走进社办,不过阿久津完全没有看他们一眼。 「阿久津?」 我从近处叫他。他没有回答,只是抽动一下喉结。下一瞬间,他无言地撞向我。 「好痛!」我大喊。 我被重重撞到肩膀,不过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阿久津宛若负伤的野兽般粗暴,匆匆离开社办──或许应该说「逃出」比较正确。 走廊上传来「哇!」的声音。那不是阿久津的声音。我听到他跑远的脚步声,接著看到远见老师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他刚刚似乎和阿久津相撞了。 「阿久津怎么了?」 老师边扶正眼镜边问。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 ──老师,我们也想问这个问题…… * 我们面临了危机。 这是歌舞伎同好会成立以来最大的危机。上次我因为中暑晕倒的时候,也算是满大的危机,不过这次恐怕更严重。 阿久津没有出现。 他既不参加社团活动也没有上学。如果只是一、两天,还有可能是因为感冒,但至今已经四天了,就要进入周末。下个礼拜四、五是文化祭的准备日,礼拜六、日就是文化祭。 远见老师忧虑地说:「我问过他的导师……本人好像坚称身体不适。」 花满学长问:「老师,阿久津现在跟谁住在一起?他爸爸已经过世……妈妈平常也住在国外吧?」 「他好像和祖母住在一起。」 我们围坐在一起,思考该如何应对。 「身体不适」应该是谎言。阿久津不上学的原因虽然不明,但一定和上次跟他母亲发生的冲突脱不了关系。 「那家伙上次对妈妈口出恶言。虽然他的妈妈说得更难听……」 「阿久津好像很讨厌妈妈。」 从小就认识阿久津的小丸子开口。 「我是在小学三年级和他同班之后才认识他……当时他还很普通,就是常见的那种小屁孩。不过上国中之后,他变得很阴沉……」 「阴沉?阿久津吗?」 我忍不住反问,小丸子说: 「他那时候真的很阴沉。过一阵子,他的母亲再婚、搬去国外……他就开始染发、穿耳洞……」 芳学姊轻描淡写地说:「青春期的时候反抗母亲是很常见的现象。」 不过我们也都处在青春期当中。我有时候也会和母亲起一些小冲突。虽然说因为她很忙,我们很少对话…… 「阿久津那小子,该不会连文化祭都不来吧?传给他的line都已读不回……」 我对花满学长说:「我寄信给他,他也不理我。」我不知寄了多少信、打了多少次电话。 「这样下去不妙,时间所剩不多……或许应该考虑阿久津不来文化祭的情况。」 梨里学姊提出很实际的判断。 「就是说要更换演员吧?」 数马发言,蜻蜓也点头。这的确是正确的判断,但问题是谁要演和尚吉三。所有人同时看向我,又同时发出深深的叹息。咦?等等,好过分…… 「数马。」 芳学姊叫了数马。他们从国中时代就是学姊、学弟的关系。 「在!」 「你有办法当understudy吗?」 under……?我看著芳学姊,她告诉我:「就是替角的意思。」 「嗯~还有一个礼拜吧?」 数马考虑了一会儿。 「我很擅长记台词,所以大概能演……不过,找我来演真的行吗?」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而是没有其他选择。如果让小黑演和尚,就没人打『附』。我很喜欢那个声音。现场的声音比录音音效更好,所以我觉得让数马来代演和尚比较适合……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小黑的演技实在太差了。」 「的确没错……不过如果让数马演和尚,太郎右卫门要找谁演?」 虽然这个角色的戏分只有一点点,却无法删除。 「让小黑来演太郎右卫门吧?」 「不不,花满学长,那个场景也要打『附』。」 「喔,对了。这么一来,只能找小丸子或蜻蜓……」 然而,负责幕后工作的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绝对不行!」事实上,正式演出的时候,幕后人员会更忙,所以不可能让这两人来演。目前虽然找到三名当天可以帮忙幕后工作的人,不过要让其中一人站上舞台也太乱来。 「嗯~真是 伤脑筋……」 我看著盘手沉吟的远见老师,脑中想到一个方案。不过,也许很勉强……也许有点可怜……可是我们已经进退维谷。套句日本俗语,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稻草都想拿来当救命绳。老师感觉比稻草可靠多了。 我看看其他成员。 大家应该都有同样想法,各自低语:「……可以吗?」「应该可以。」「没有别人了。」「这是紧急方案。」「……嗯。」 我端正姿势,面向远见老师说: 「老师,你来演太郎右卫门吧。」 老师有片刻露出呆愣的表情。他呆住两秒,茫然三秒,然后发出尖叫。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是生物老师!」 「我知道。我们学校又没有歌舞伎老师。」 「不,你不知道,你们根本不知道。我绝对不可能站上舞台,绝对会忘记台词,然后说不出话呆站在台上。你们或许不知道,有这样一首老歌:〈然后我就束手无策了〉(注12:◆ 原文为「そして仆は途方に暮れる」,大泽誉志幸一九八四年的歌。)。这是一首名曲。我一定会变成歌词那样!」 我们看著一口气说完的老师,不禁拍手赞叹。 「老师,你的口条真好。」芳学姊称赞。 「我知道这首歌。妈妈很喜欢。然后我就束手无策了~」梨里学姊唱起歌。 「台词很少,不可能说错的。」数马也笑著说。 「你们在说什么?不是这种问题……」 「老师!」 我把脸凑向前,接近到几乎撞到老师的鼻子。 「只是候补的替角,还没有决定要上台,而且现在是紧急状态。」 「可可可、可是……」 「我今天会去阿久津家,一定会说服他。」 「一定?」 「是的,大概一定可以。」 「『一定』怎么可以加上『大概』!那就不是『一定』了!我真的不可能上台演戏!」 我们第一次看到老师这么慌张,或许比我昏倒的时候更为慌张……看来他真的很排斥上台,不知道有过什么样的心理创伤。 「不是大概,我一定会说服他。」 「我、我也一起去。」 「不,老师不用一起来。」 「为什么!」 因为阿久津看到太阳穴冒著青筋的老师,一定会吓到不想听我说话……不过我没这么说,只说:「有时候,只有学生来谈会比较方便。」 知道了,这件事务必拜托你──当我和蜻蜓一起走出社办时,在背后感觉到老师依赖的视线紧盯著我。 阿久津家在从学校走得到的范围内,蜻蜓知道路。 「和他住在一起的好像是父亲那边的祖母。」 我们走了约二十分钟左右。在路上,蜻蜓述说著收集到的情报。 「咦?真的?这么说来,父亲是歌舞伎演员的传言……」 「大概真的只是传言,不是事实。他真正的父亲好像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过世了,然后母亲和美国人再婚,现在住在波士顿。」 「波士顿……在美国?」 「嗯。她先生好像是大学讲师,教日本文化。」 「哦,怪不得喜欢和服美女。」 「他们在美国生了女儿……也就是阿久津的妹妹。或许也因为如此,阿久津的母亲很少回到日本。」 「原来如此……不过你是怎么得到这么多情报?该不会是从网路上的匿名留言板吧?」 蜻蜓瞥了我一眼,毫不留情地指责: 「你是笨蛋吗?阿久津的个人资料怎么可能出现在那种地方?就算出现在那种地方,也完全不值得相信……是田中太太告诉我的。」 「田中太太?」 「住在阿久津家斜对面的田中太太。」 「哦?你们认识?」 「算是熟人的熟人的熟人吧。」 根据蜻蜓的说法,他母亲参加的瑜伽教室有位高桥太太;高桥太太家里养猫,因此认识同样养猫的近藤太太;近藤太太的兴趣是爬山,因此认识一位同样爱爬山的南太太;而南家的长女和田中家的长女是好朋友……人际关系就是这样串连起来的。 「还真是隔了好几层的熟人……」 「幸亏有脸书。」 总之,蜻蜓前往田中太太家打招呼,并对她说「阿久津没来上学,我很担心」,结果喜欢聊天的田中太太就详尽地告诉他刚刚那些情报,甚至还请他吃蛋糕。 「真的?超幸运的。」 「我先说好,除了想要的情报之外,我还听了八倍不相干的废话。」 「那真是……辛苦你……」 蜻蜓的态度虽然不是特别亲切,却有默默听人说话的耐力,外表看上去也是一本正经的高中生,所以大概颇受大人喜爱吧。 我们来到一栋小小的独栋平房门口,来开门的是阿久津的祖母。不过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实在很难想像已经为人祖母。 她欢迎我们说:「哎呀,没想到新竟然会有这么正常的朋友。」 「请问我们可以和新谈谈吗?」 「当然。他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如果他不开门,你们就破门而入吧。」 她笑咪咪地这样说,我不禁回答:「我们会努力的!」我指的当然不是要努力破门,而是努力说服他。 我们来到二楼,边敲门边喊:「喂~阿久津!」 一如预料,没有回应。 「喂~约斐尔~」 无言。 「音痴大王~」 无视。 「和尚吉三~」 没反应。 我试著压下门把,但门上锁了。他在闭关吗?蜻蜓戳一下我的肩膀,勾勾手指示意我让开。我从门前退开,看到他取出很小的瑞士刀──就是那种有小小的刀片、剪刀、锉刀之类的,可以折起来收在一起的工具。蜻蜓很喜欢这种小巧的东西。他弯下高大的身体,拉出简直像清指甲用的迷你刀插入钥匙孔。只见他稍微转动小刀,就发出「啪」的声音。 「咦?骗人,打开了?」 「嗯。」 我试著压下门把,门锁果然已经解开。 「好厉害……你可以去当鲁邦三世(注13:◆ 日本漫画中的怪盗角色,五右卫门和不二子都是他的伙伴。)了。」 「我是五右卫门派的。」 「我是不二子派。」 「你想当不二子?」 「啊,不对,不是那个意思。嗨,阿久津!」 阿久津似乎没有发觉门锁已经打开,看到我们直接闯入显得相当惊讶,从手中的游戏机抬起头来。他张大嘴巴一脸呆样,气色很好,怎么看都不像病人。他嘴角的碎屑是……唔! 「你竟然边吃洋芋片边玩游戏!真是悠闲!」 「你、你们是怎么……」 「我们怎么进来的不是问题,你为什么不来参加社团练习才是问题……这段台词是不是有点酷?」 我问蜻蜓,但他只是摸摸镜框批评:「太普通了。」看来我的修行还不够…… 「先坐下吧,蜻蜓。」 「这里是我家!」 「吃点洋芋片吧。」 「这是我的洋芋片!」 我和蜻蜓分别占据阿久津两侧的位置。为了不让他逃跑,我们紧紧夹著他坐下,逼问:「你该好好对我们说明吧?」 「你为什么不来社团?你应该也知道,距离文化祭只剩下不到几天而已。」 他听我这么问,便说:「我、我不演了。」 「啊?你的意思是不演《三人吉三》?」 「……我本来想通知你,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你们一定会很生气……」 我和蜻蜓面面相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就如阿久津所预期的,对他怒吼「别开玩笑」吗?或者揍他两、三拳就可以解决? 不对,我和蜻蜓都明白这点。 「我并没有生气呀。」 「……咦?真的假的?」 阿久津战战兢兢地看著我。 「我大概也猜到了。你之前嘴里说不喜欢歌舞伎,却总是比所有人更早到社团练习,可是最近都没有出现。我猜想,你大概连正式公演那天也不会来了。」 「……」 阿久津把膝盖紧紧靠在一起,小声说「对不起」。他似乎也自觉到做错事。 「在道歉之前,我想先听听理由。我好歹是歌舞伎同好会的代表,必须跟大家说明清楚。远见老师还担心到脸色苍白呢。」 虽然老师之所以会脸色苍白是有别的原因,不过我没有说谎。 「……理由……」 阿久津低下头,似乎不愿多谈,但我在这一点也无法退让。 「我知道是跟那位很凶悍的美女母亲有关,对不对?」 阿久津露出放弃抵抗的神情,关掉游戏机的电源──啊,他当然有先储存进度──接著又说「你们不要贴那么近,我不会逃走」,蠕动著身体离开我们中间,移动到对面的位置。对面是一张床。 阿久津重重坐在床上,驼著背说:「……我不想让那家伙看我演戏。」那家伙指的应该是他母亲吧。 「为什么?你会不好意思?」 「才不是……因为那家伙背叛了我。」 「你是指她再婚之后,拋下你去美国?」 「才不是!不要随随便便帮我解释!」 「……如果不想让小黑随随便便帮你解释,你就得自己详细说出来。」 蜻蜓终于开口,随口就说出很酷的台词。寡言型的角色有时候会抢走最好的戏分。 「……我说的背叛是指戏剧。教我歌舞伎的人是她。」 我惊讶地问:「什么?你是跟母亲学的?」 阿久津忿忿地点头。 「我不记得是从几岁开始的。听那家伙说,我最早学会的话便是『且~慢~且~慢~』,虽然这也可能是她乱掰的。总之我从很小的年纪,就像玩游戏一样接触歌舞伎。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有很多以前的歌舞伎影片。我从小看的不是《面包超人》或《汤玛士小火车》,而是那些东西。」 「呃……有人说你父亲是歌舞伎演员,是真的吗?」 「是她这么说的……不过是谎言。」 ──新,我告诉你,你身上流著歌舞伎演员的血。有一天,你一定会成为一流的演员。绝对会的。 阿久津的母亲一再反覆对他说这些话。对于年幼的小孩来说,父母亲的话是绝对的。幼儿时期的阿久津完全相信母亲的话,以为素未谋面的父亲是一位伟大的歌舞伎演员。 「我还是小鬼时真的相信这种话,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还写在作文上,写说自己死掉的父亲是歌舞伎演员,所以直到现在仍有那种传言。不过因为嫌麻烦,我也不管它。」 「所以说,我同样被那个传言骗了……」 「没错。事实上,我老爸是个没没无闻的演员。不是歌舞伎演员,而是普通的现代剧演员。这是我和阿妈住在一起之后,她告诉我的。我也看过他的照片。什么歌舞伎演员的血统,真是好笑!」 阿久津狠狠咒骂。蜻蜓开口说:「不,那是……」我和阿久津等待片刻,看蜻蜓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他却以「……没什么」作结。蜻蜓平常虽然沉默寡言,不过通常会明确表达心里想的事情,这种情况很罕见。 我把话题拉回来问:「你妈妈为什么要说谎?」 「我怎么知道?我才想问呢。搞不好她真的跟歌舞伎演员交往过一阵子吧,或许企图找机会生下小孩,让小孩成为演员,结果却和其他男人生了小孩……」 「这种剧情未免太洒狗血。」 「那女人有可能做出这种事。她的个性很强硬。」 虽然她的个性似乎很激烈,不过,我觉得阿久津的想像有些脱离现实。 不论如何,阿久津的父亲并不是歌舞伎界的人。 我说:「向母亲学习歌舞伎,感觉满稀奇的。」 阿久津抬起视线,似乎是在追溯记忆,接著回答: 「她教我的几乎都是舞蹈部分。戏剧方面……有各式各样的人来我家教过我,大概有五个人轮流来教我很多东西。他们来的时候都超级偷偷摸摸的,带我练习歌舞伎之后,又偷偷摸摸地回去。我问他们是谁,他们都不肯回答,也叮咛我不可以告诉别人我在练习的事。」 秘密练习……?这件事也挺奇妙的。歌舞伎并不是一般才艺。即使是教小孩,能指导的人也有限。到底是谁教导阿久津歌舞伎?阿久津的母亲有相关人脉也很不可思议。 在我苦思的时候,阿久津继续说: 「我……小时候并不讨厌学歌舞伎。就像玩游戏一样,单纯觉得很有趣。像是夸张的动作、男扮女装之类的,我也觉得超有意思。歌舞伎还有很多奇怪的故事,例如狐狸假扮成人类。我以前很喜欢那种东西。」 阿久津虽然说「以前」,但我知道──阿久津,你现在也喜欢歌舞伎吧?非常喜欢吧?所以才会那样喜孜孜地来参加社团活动。 我此刻只是在内心喃喃自语,仍继续听他说话。 「可是,这样的乐趣突然被剥夺了。」 那是在阿久津小学六年级的春天。 母亲突然对他说:「不用再练习了。」练习用的浴衣、足袋、舞扇等等全部被丢弃,歌舞伎相关的书籍和dvd、录影带也被处理掉。阿久津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问那女人理由,可是她只说『不用再学歌舞伎』。当时我们住的独栋房屋虽小,却有铺木板的练习场,后来也搬到普通的大厦。我心里没办法接受,可是她……变得有点奇怪……大概类似忧郁症吧。她不说话、不吃饭,几乎都躺在床上……」 阿久津母亲的熟人担心她的状况,带她去医院看病,后来便逐渐康复。但阿久津见识过母亲封闭自己的模样之后,从此不敢再提起歌舞伎的话题。对于没有父亲的阿久津来说,母亲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他大概很害怕母亲的状况再度恶化。我很能体会他这样的心境。 「可是啊……」 阿久津的脸庞扭曲,发出懊恼的声音。 「身为小孩的我那么操心……可是,那女人才过一年就交了男朋友,跑到美国去,还突然告诉我说她生了妹妹!我怎么可能跟她一起去美国!我的英语成绩只有2耶!」 在此要说明一下,我们河内山高中的成绩是以十分制评分。阿久津,2实在太糟了,至少要维持在3以上才行。 就这样,阿久津和母亲决裂,留在日本和祖母住在一起。他以前便偶尔会见到祖母,但是他以前以为是母亲那边的外婆。 听了这段经历,可以理解阿久津对母亲心怀芥蒂的理由。 明明是母亲要他学习歌舞伎,有一天却又从他身边夺走。我可以理解他无法原谅的心情。 不过即使如此,也不能随便拋弃我们的《三人吉三》。 「我知道你的状况了……可是,你这样太不负责任。」 「……」 「就算只是高中生的素人歌舞伎,大家还是非常努力在练习,你却突然说不愿意演出,不觉得太任性了吗?」 我没有拉高嗓门,只是淡淡地询问。阿久津低头说: 「我也觉得有点任性,可是……」 「就算你以前经历过很多波折,但现在都已经过去了。上次你妈妈看到你在演弁庆,不是很高兴吗?」 阿久津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愤恨地说: 「所以我才更生气!到现在才这样!我又不是为了她演戏!」 「那么,你是为了谁?」 「当然是为了自己。」 「那就为自己演《三人吉三》吧。」 「……可是我绝对不想让她看到。」 「观众不是只有你妈妈。」 「还是一样,我只要想到她在观众席就不想演。虽然对你们很过意不去──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可是,我还是不要参加演出,绝对不要。」 这样啊,他这么坚持不肯演出。 伤脑筋。 真的很伤脑筋,我和蜻蜓面面相觑。 即使我有很大的臂力,可以把阿久津硬拉到舞台上,但这样会有好结果吗?或者我抓到阿久津的弱点,藉此威胁他演和尚,但这样能顺利演出吗? 这种方式是行不通的。 像阿久津这种人,一定会在表情、气氛中显露出自己是被迫演戏的。我不想让这样的人站上舞台。那不是我想要上演的歌舞伎。不论演戏的一方或看戏的一方,都要感到开心,否则就没有意义。 蜻蜓低声说:「……那就没办法了。」 「嗯,没办法。」我也点头。 「咦?」 阿久津转向我们。他大概以为我们会坚持更久吧,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讶异。 「练习了那么久,真是可惜。」 「嗯。」 「而且好不容易取得礼堂地下室的使用权。」 「嗯。」 「不过,这也没办法。总不能把阿久津绑起来,拉他站到舞台上……打扰了。」 我站起来,蜻蜓跟著站起来。阿久津有些困惑地回应:「哦……好。」接著他又问:「……和尚吉三会改由你来演吗?」 我回答:「不会。如果由我来演,就会毁了整出戏。我们正在想其他办法。」 「……搞什么,原来你们都决定要找替角了。」 「因为离正式演出的日子已经没剩下几天,当然必须考虑到万一的状况。实际上,目前就已经是万一的状况。」 我用有些严厉的口吻这么说,阿久津便移开视线,小声地说:「我、我知道。」 「我也觉得很遗憾。我很喜欢你演的和尚吉三。」 「……」 「新的表演前半段也练得很不错……话说回来,我自己上次在正式演出前一刻昏倒,所以没办法说你什么。」 我边说边叹气,蜻蜓替我辩护说:「那是不可控制的因素。」 我苦笑著回答:「嗯。不过管理健康也是当事人的责任。虽然结果圆满,不过我当 时还是感到超级自我厌恶。」 说完,我拿起放在地板上的书包,对阿久津说:「再见。」 蜻蜓没有再看阿久津一眼,迅速打开门走出去。 阿久津仍旧坐在床上看著我。 他眨了两下眼,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话。 我就这样离开阿久津的房间。 第二卷 第五幕 天空很晴朗。 芳把上半身往后仰,望著天空。今天是晴朗的秋日。能在这么好的天气迎接文化祭,实在很幸运──即使这两天她会忙到不可开交。 她在早晨六点半走出家门,七点就到学校。 这时校园里的学生还很少,不过已经可以看到几个早到的身影。有人在制作招牌,有人在布置教室。芳看著努力到最后一刻的学生,走向某个地点。她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在那里。 她打开沉重的隔音门。 看,果然猜对了。礼堂的舞台上,还没有放置任何布景的木板地面──站在正中央的是雾湖。她应该发觉到芳走进来,但仍无言地凝视著观众席。 「上午是啦啦队吗?」 芳沿著通道直线走向舞台,开口询问。雾湖没有改变表情,瞥了芳一眼回答「对」。 「十点开始是啦啦队,十二点开始是辩论社,一点半开始是戏剧社的准备时间,三点开演。到时候会很忙,不过今天和你没有关系。」 「嗯,我今天会在歌舞伎同好会努力……虽然直到最后一刻都有很多问题,不知道会怎么发展。」 阿久津在那之后就没有出现在社团。 根据亲自拜访阿久津家的来栖的说法,原因似乎是家庭问题。关于阿久津的事,大家一致同意听从来栖的处置。来栖这个男生很奇妙。他的年纪比芳小,个性不是特别强硬,也没有杰出的领导能力;在智力方面,蜻蜓的脑袋应该比他要好。 不过,大家都听来栖的话。 只要来栖开口,就会令人想要照著他的说法试试看。 大概是因为来栖比谁都要珍惜歌舞伎同好会吧。来栖很喜欢歌舞伎,所以对他来说,愿意一起演出歌舞伎的伙伴是最重要的,而且,他总是为此全力以赴。 雾湖说:「希望歌舞伎同好会的公演失败。」 芳笑著说:「你又说这种话。」 「希望大家都说错台词,在舞台上跌倒,大道具也倒塌。」 雾湖用平板的语调说话,缓缓走在舞台上。芳注意到她没有穿鞋子。雾湖用穿著袜子的脚一步步地走,像在确认木板上的凹凸。 芳和雾湖从国中时代就认识。 芳刚升上国中时,二年级的雾湖来邀她参加戏剧社。当时国中部的戏剧社几乎已快要倒社,三年级的社员人数挂零。让戏剧社重生的是雾湖。虽然芳宛若宝冢明星的容貌吸引了众多女生,不过,写出发挥芳的特色的剧本、担任导演,并管理逐渐增加的戏剧社社员,全都是雾湖的功劳。 「雾湖学姊,你总是在骂人。」 芳爬上连结观众席与舞台的可拆卸式阶梯说道。 「负责骂人、负责摆出严厉的态度,你总是扮演这样的角色。」 她站上舞台,眺望无人的观众席。 芳进入戏剧社之后成为明星,升上高中后,她的人气更加上涨。老实说,她受欢迎的程度连自己都感到困扰。人气明星是芳的角色,也是工作。 芳之所以能够安于这样的角色,是因为雾湖也扮演了不讨好的角色 「上次的比赛也是。『外郎卖』是歌舞伎的剧目,你应该知道不能只顾著要说得快。可是,你没有对矢根提出这样的建议。」 「我以为她自己会察觉到。」 「骗人。」芳苦笑。「我知道,这一切都在你的计画中。」 雾湖在委员会坚决反对歌舞伎同好会提出的要求,主张戏剧社绝对不让出礼堂地下室的使用权。见来栖不肯放弃,她就提出两社团比赛一决胜负的方案。比赛内容是「外郎卖」…… 「当我决定要同时参加歌舞伎同好会之后,社团内的不满情绪升高,甚至有人很明显地表现出对于歌舞伎同好会的敌意,还有人抓著我泪眼汪汪地哭诉。」 也因此,芳的立场变得很尴尬。社团内的气氛变差,不满逐渐增温。 「这种情况真的很难化解。并没有谁是坏人,气氛却变得好像有人是坏人。文化祭公演的细节决定之后,也很难凝聚大家……所以,你才想要划清界线。」 什么样的界线? 戏剧社才是文化祭的重点、全校的核心,任何人都不得阻挠──当然不是这样的界线。雾湖是个聪明的人,再加上生长在武道家的家庭,因此正义感格外强烈。所以她非常清楚,歌舞伎同好会和戏剧社具有同等权利;甚至因为身为后起的弱小社团,更应该受到适当的照顾。 「但即使这样对社员说明,大家也不会乖乖接受。这样讲有点不客气,不过现在的戏剧社感觉有一点自视菁英的骄气,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所以,你才会提议用『外郎卖』来比赛。你选了对歌舞伎同好会有利的题材,而且假装没注意到矢根误以为『这是绕口令的比赛,只要说得快就行』的想法。」 结果,担任评审的教务主任和加贺屋委员长认为双方平分秋色。 以绕口令来说,是戏剧社获胜;以戏中的台词来说,是歌舞伎同好会获胜,所以他们无法判定胜负。 「这时候你就使出杀手锏:想要再看一次的是哪一边的表演……是你问了这个问题吧?教务主任说是歌舞伎同好会。也就是说,他觉得阿久津的表演比较有趣、比较愉快,所以想要再看一次。」 对于舞台演出者来说,非常理解在这里没有获选的意思……戏剧社所有人都明白。 他们输了。 他们输给新成立的歌舞伎同好会。 他们应该也了解到其中的理由。 站在评审席后方的芳看得很清楚,戏剧社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著阿久津的「外郎卖」。他们连眨眼的次数都减少,看得聚精会神。 「……我们也有可能会赢。那样也很好。大家一起练过『外郎卖』之后,能藉由胜利团结在一起。」 「可是,还是输了。」 「有时候,输了反而比较好。事实上,我们在那之后稍微变得谦虚一点,更加努力练习。还有……」 雾湖没有继续说下去,芳替她说完:「他们发觉到没有我在的戏剧的意义。过去『浅葱芳和其他社员』这样的结构其实很奇怪。」 类似宝冢剧团、华丽而受欢迎的戏剧虽然不坏,但大家也发现到,高中戏剧原本的形式同样很有趣。剧本不同,就可以让更多演员有更多戏分,即使不擅长歌舞也能参加演出。 「也就是说,根据你的作战计画,不论结果如何都能得到某些好处。」 「因为我的脑筋很好。」 雾湖在舞台上绕了一圈,刚好回到芳的面前。 芳看雾湖骄傲地抬起下巴的模样,苦笑著说: 「可是,你却得扮演坏人。」 「这点没什么问题。」 「也有人在说,都是因为社长提议那种比赛内容,才被迫把礼堂地下室的使用权让给歌舞伎同好会。」 「当然会有人这么说吧,我不介意。」 「雾湖学姊,你真是个大人。」 「我是小孩子,连投票的权利都没有。」 雾湖把脸别开,走下舞台。 芳没有看过雾湖站上舞台正式演戏。她是导演兼舞台监督,也就是和来栖相同的立场。 芳认识来栖之后,一直有种既视感。 她觉得自己以前看过跟来栖很像的人,直到最近才想到那是谁,忍不住笑了。 来栖很像现在已经完全像个大人的雾湖国二的样子。 她当时滔滔不绝地述说自己的想法,试图邀请芳进入戏剧社。 她为了振兴当时弱小的国中戏剧社,尝试了各种手段。 当时的雾湖和现在的来栖很像。 从那之后经过四年。 女生经过四年,不论外表或内在都会变化很多。要找到现在的雾湖和来栖的共通点很难。来栖是个活力充沛、像只小狗到处乱跑的男生,雾湖则像是从围墙上睥睨猎物的猫。 但他们还是有共通点。雾湖很喜欢舞台剧,来栖很喜欢歌舞伎。两人都强烈希望能够和伙伴分享自己的乐趣。 雾湖从观众席抬头看著芳说:「明天你得专心参加戏剧社的演出。」 芳露出微笑,一口答应:「那当然。」雾湖听了便转过身,背对芳离去。她走过一半的通道,往后瞥了一眼。 「……歌舞伎同好会没问题吧?有我们戏剧社的明星在,如果演出水准太低的戏,会造成我们的困扰。」 啊,原来她还满关心的──芳心想,接著愉快而老实地回答: 「这我就不知道了。」 * 文化祭首日。 歌舞伎同好会正式公演日。 早上七点半,在床上。 阿久津新蜷缩起身体,整个人埋在棉被中,闭上眼睛摀住耳朵。他遮蔽外界的声音和光线,连呼吸都尽量压抑。 他希望能够加快时间流逝的速度。 如果数到三离开棉被,已经变成另外一天,不知该有多好?这样一来就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不用再想些有的没的。他确定会成为没去参加文化祭公演的叛徒,再也无法参加歌舞伎同好会。 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不论如何懊悔都来不及。 「……可恶……」 棉被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 现实世界里,数到三只有经过三秒。即使慢慢数,也才经过五秒而已。 所以他才会想太多,因为还来得及才苦恼。不,或许已经没有人在等他了,他们已经找到替角。不过……这样真的好吗?不演和尚吉三也没关系吗? 如果她没有出现就好了。 那个女人如果没有回国,就没问题……真糟糕,怎么偏偏选在这种时候回来? 小时候,他很喜欢学习歌舞伎。不论是舞蹈或三味线,他从来没有厌倦过。因为喜欢,所以学得很快;因为学得很快,所以受到夸奖,让他更喜欢练习。母亲的指导非常严格,有时候还会把他弄哭,可是其他大人都很温柔。 ──叔叔,是这样吗? ──没错没错,新仔真厉害。腰可以再放低一点。 ──这样? ──嗯,很棒……喂,新仔,练习会不会很辛苦?你不想在外面跟朋友玩吗? 来指导他的大人常常这样问他,他每次都回答: ──不会,我比较喜欢练歌舞伎。 这时对方会露出类似放弃……或是怜悯的微笑说:「那就好。」 直到最近,他才想起那些大人复杂的表情。 他们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还有,他们是谁?为什么突然不来了?想必是母亲叫他们不要来的……那么,一开始母亲为什么要让自己学习歌舞伎? ──我可以变成跟爸爸一样的演员吗? 他曾经问过母亲。那是上小学之前的事。当时阿久津连自己父亲的长相都不知道,只相信他是歌舞伎演员。 听到阿久津的问题,母亲眯著眼睛说: ──只要努力精进,一定可以。 ──那我一定要金近……什么是「金近」? 母亲听他这么问,发出清脆的笑声紧紧抱住他。当时的母亲虽然严格,却很温柔,长得又美,是阿久津自豪的母亲。 但那些话都是谎言。 那个女人骗了阿久津。说什么他父亲是歌舞伎演员!他拥有演员的血统!其实,阿久津的父亲是个没没无闻、年轻时就病死的现代剧演员。他看过父亲的照片,照片中的笑脸的确跟自己有点像,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他忍不住掉下眼泪。即使不是歌舞伎演员也没关系,他很想要见到父亲。 对于母亲,他则感到愤怒。 为什么要骗他? 她起先即使说谎都要让阿久津学习歌舞伎,而且不知为何还要偷偷摸摸地练习,可是,突然间又剥夺了一切。剥夺之后,自己找到新的男人跑去美国,然后这时候才出现,说什么:「你还在练习歌舞伎?我好高兴。」这到底算什么?真是莫名其妙。根本乱七八糟,一点逻辑都没有。 阿久津好不容易快要忘记往事。 他原本快要忘记过去讨厌的事情……只轻轻捞起歌舞伎愉快的回忆,和新的朋友一起站上舞台。 如果母亲别回来就好了。 如果那个女人不来看文化祭,他就能站上舞台。 他可以和被剥夺最爱的歌舞伎而伤心哭泣的小六之后的那几年诀别,可以相信现在比以前更重要。 但是,如果母亲在场就没办法。只要想到母亲在观众席看他演戏……他就会被拖回过去的泥沼里。 所以,他才去要求她不要来。 他知道母亲住宿的地点,跑去饭店找她。他在大厅找到母亲,上前对她说: ──你不要来文化祭。如果你要来,我就不上台。 ──啥?你在说什么? ──如果你来看我,我会气到没办法演戏。所以我叫你不要来! ──这孩子怎么搞的!竟敢命令母亲! 母亲明明是大阪出身,却像江户人一样易怒。接下来就不是谈判,而是争吵。母亲再婚的对象吉姆出现后,就连完全无关的……那个老人叫什么?白银屋什么的……总之是了不起的歌舞伎演员也出现了。 而且他的孙子是那个蛯原。 最后,阿久津没能和母亲好好谈话便离开饭店。 母亲今天大概会去学校吧?那女人才不在意儿子的心情。基本上,她的个性非常强硬,任何事都得依照她的心意。所以,在她简直像变了个人似地封闭自己的那一年,阿久津格外害怕。他当时觉得再这样下去,母亲搞不好会死掉。 「……啧,到头来,那个人即使被杀都不会死吧。」 阿久津在棉被里翻了个身,喃喃自语。他按下一起带进棉被里的手机首页按钮,看到时间才经过五分钟左右。 咚咚……有人敲门,他听见祖母呼唤: 「新,丸子来找你。」 丸子?她来了? 阿久津正感到困惑,就听到外面的对话:「他一直关在房间里。」「啊,没关系,我在这里跟他说话就行了。」哇,阿妈,你竟然让那家伙进家门……阿久津忍不住从棉被探出头,注视房门。丸子此刻站在门外──老是不客气地打他的后脑杓、从小就认识的那个圆圆的女生。 「阿久津。」 他听到丸子的声音。 「先说好,是来栖拜托我来,我才来的……真是的!这么忙的日子还要我跑一趟,实在很麻烦。」 劈头就是抱怨,就某种意义来说很符合丸子的作风。阿久津像只乌龟,只从棉被探出头,朝著门口龇牙咧嘴。 反正一定是来叫他去学校。 丸子是来告诉他:现在还来得及,快点去学校参加公演。 不过他办不到。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会造成大家的困扰,但他绝对办不到。 如果站上今天的舞台,等于原谅了母亲。 阿久津无法拋开这个想法。从旁人眼中看来或许是无谓的争执,但这是阿久津的坚持。如果他这次妥协,当时的自己未免太可怜──那个只能被玩弄、无力反抗的幼小自己太可怜了。 他没有父亲,甚至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 母亲则封闭心灵,躺在床上。 他还被禁止接触最爱的歌舞伎。 「反正你一定觉得自己很可怜吧?」 他听到丸子的话,不禁吓了一跳。 「你又回到国中那时候,有够烦的!」 「吵、吵死了!」 糟糕,他忍不住回嘴。 从以前就是这样。从小学开始,丸子说话总是很恶毒,动不动就挑他的毛病。 「你国一那时候超级阴沉的。因为太阴沉了,我还以为连你的脚印都会发霉。」 「有什么办法!当时家里有状况!」 「每个家庭都会有状况,大家各自怀抱著烦恼,可是,还是会告诉自己『这就是人生』,接受现实活下去。别在那里找藉口。基本上,你的中二病拖太久了。直到十六岁还吵著说:『妈妈要来,我就不参加文化祭公演!』唉~好丢脸,丢脸到我都快死掉了。我快窒息了,给我氧气筒!」 「你、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她不是来替歌舞伎同好会劝阿久津去学校,而是来骂他的吗?说这些话只会让他更不想去学校。 「干什么……啊,我想到了。都是因为你太丢脸,害我差点忘记要转告你什么。」 转告?是谁要她来转告的? 「来栖要我转告你──真是的,不要把我当成跑腿使唤啦。」 看,果然没错。一定是要转告他,叫他去学校──阿久津用鼻子哼了一声。来栖不是说过吗?他喜欢阿久津演的和尚。而且歌舞伎同好会的人数本来就很少,应该不容易找到替角。 「呃~『阿久津,早安,你的想法仍旧没有改变吗?』」 怎么办? 阿久津离开被窝站起来,暗自思索。 要不要参加演出?要原谅母亲吗?可是这样不就等于是扭曲了自己的信念? 「『我想你也知道,今天是正式公演的日子。』」 他看看挂在墙上的制服。河内山学院平常可以穿便服上学,不过在文化祭的这两天,必须穿著有校徽的外套。 要不要穿上它去学校,登上舞台? 为了来栖? 为了歌舞伎同好会? 「『很遗憾到最后你的想法仍旧没有改变,不过,这世上本来就无法事事顺心,我决定请数马当你的替角。』」 ……咦? 阿久津的视线从制服转移到门口。 丸子隔著门板淡淡地念出来栖给他的留言。 「『他演起来比我好太多了。虽然跟学长姊对戏的次数很少,不过应该不会有问题。船到桥头自然直。就这样,在此跟你报告一下。』」 丸子最后鲁莽地说:「结束!」 什么?结束?说完了? 转告的内容只有这些? 「啊,已经这么晚了,我得去学校,做最后的服装确认。我今天真的很忙,跟同人志贩售会一样忙,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脚步声匆匆离开门口,她似乎不打算等阿久 津回应来栖的留言,转眼间就走下楼梯,向阿久津的祖母打招呼说:「打扰了~」 报告……? 由数马……担任替角? 数马能演吗?不,就算不能演也得演吧?由数马来演,的确比来栖好一些。来栖那家伙的演技逊毙了。不过这样一来,太郎右卫门的角色怎么办?要由谁来演? ……跟自己无关。 阿久津重重坐在床上。 这一切已经和他无关,反正他不会站上舞台。 他想到礼堂地下室,那个空无一物、徒有面积的空间。 来栖曾兴致勃勃地说要在那里搭建舞台,要把平台组合起来当成花道,还说要制作小型的定式幕(注14:◆ 以三色布缝合而成的歌舞伎舞台帷幕。)。丸子噘起嘴说:「反正是叫我做吧?」来栖便笑著膜拜丸子。背景怎么办?竖起板子,上面贴白布,然后把影像投射在白布上。另外也得制作河川才行,登势要掉进河里。可以用浅葱色的布做出波动的动作,象徵河川…… 大家想了很多点子,共同讨论。 对阿久津来说,这是全新的经验。他小时候练习歌舞伎时总是一个人,从来不曾站上真正的舞台。 社福中心的小型舞台,是阿久津第一次真正站上舞台。 他一开始对歌舞伎相关的社团嗤之以鼻。 无聊,愚蠢,基本上那些家伙根本不会演歌舞伎。 他虽然这么想,还是跑去偷看。 当时他们在练《三人吉三》,感觉非常快乐,令他感到很懊悔。如果他们再邀请他,他就打算答应参加。可是,他们迟迟没有再来找他,让他忿忿不平……不过他最后还是临时站上舞台,而且顺势加入歌舞伎同好会。 自己一个人演歌舞伎也很快乐。 不过和伙伴一起演,乐趣更是无穷。他变得非常投入。 花满学长虽然身材高大,舞蹈动作却超乎想像地流畅优美。芳学姊端正的容貌、背台词的记忆力和舞台魅力都是专业等级的。梨里学姊个性率真,能很快吸收新事物。数马个子虽小,不过动作很俐落。 丸子制作的服装真的很惊人。她虽然又宅又矮又戴眼镜,不过只有这一点值得尊敬。顺带一提,关于肥胖这点,阿久津觉得没有她本人自称的那么严重。至于蜻蜓,老实说阿久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知道他能够凭一台电脑做出各种东西,因此一定是很厉害的角色。蜻蜓平时沉默寡言、面无表情,感觉也很厉害。阿久津暗自觉得蜻蜓这样很酷,不过这是秘密。 最后是小黑──来栖黑悟。 他说他很喜欢歌舞伎,可是不想要自己站上舞台。对阿久津来说,这点很不可思议。那家伙的脑袋究竟装了什么?他总是想出很奇怪的点子──虽然奇怪,不过很有趣。他似乎并不特别聪明,也没有领导能力,可是大家都愿意听他的话,就连丸子都不吝惜替他出力。 真是怪胎。 ……歌舞伎同好会的成员都是怪胎。 以后一定不会再碰到像他们那样的人。能和这群人一起演出歌舞伎的时间只有现在──短暂的高中生活期间。 但是,和尚吉三这个角色却要让给别人。 真的没关系吗?那不是自己的角色吗? 不是为了歌舞伎同好会,跟母亲或往事也无关。 自己究竟怎么想?不用为了自己去演吗?真的不会后悔吗?几十年后,变成欧吉桑时,难道不会为了当时没上台而后悔?不,姑且不论未来如何,现在呢?现在的自己究竟怎么想?实际上想要怎么做? 难道不想站上舞台吗? 不想奔驰在花道上吗? * 好痛。 身体好痛,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呼喊:「过劳!」简单地说,就是肌肉酸痛。肌肉如果有组织工会,我一定会被告吧──此刻我的状况就是这么凄惨。 昨天和前天的准备工作非常艰苦。 蜻蜓提出的舞台设计方案完成度极高,需要用上我们所有时间、材料和人力,也因此工作非常艰辛。我身为歌舞伎同好会的社长不能示弱,因此拚命工作。 礼堂地下室是没有高低差的空间,大概比一座篮球场还大一些。 我们必须在这里建造舞台,做法是将木制平台排列在一起,而这些平台基本上得一个人搬运。每个平台重量约十五公斤。 如果像蜻蜓那样个子很高,或许还比较轻松,但我是个矮子,所以非常辛苦。不仅如此,还得把平台放置在类似箱子、名叫「箱马」的道具上提升高度。这项工作也很困难,要对准箱马和平台没那么容易。我们光是搭建这座基本舞台就累瘫了。 另外也得竖起板子,吊起翼幕。 当定式幕装上去的时候,我相当感动。因为我的坚持,舞台布幕采用的不是垂幕,而是在吊杆上挂起往左右拉的幕。那看上去很像大窗帘,使用吊环勾在吊杆上,幸亏这里原本就有吊杆。根据远见老师的说法,以前曾有社团在礼堂地下室举办活动。 我的手臂和肩膀贴满酸痛贴布,浑身散发著薄荷醇的气味,独自待在社办。 看看手表,此刻是上午九点五分。 文化祭十点开始。 我们的公演时间虽然是下午,不过为了宣传,必须先换上服装在校内发传单。也就是说,演员现在就必须开始化妆。我们的准备室在平常的社办,服装在昨天就已经备齐。大家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传单堆叠在长桌上。 这些传单是由蜻蜓和小丸子合力制作,做得很棒。 《三人吉三巴白浪》的标题采用勘亭流字体的大字,下面印著「河内山学院高中部歌舞伎同好会」。 勘亭流是歌舞伎看板上那种黑压压、笔画间没有空隙的字体。之所以采用这种没有空隙的字体,据说是为了讨吉利,希望剧场能塞满客人。歌舞伎业界似乎动不动就喜欢讨吉利,比如说,日文里公演的最后一天叫「千秋乐」,在歌舞伎界会写成「千龝乐」,这是因为「秋」这个字有「火」。江户时代火灾频繁,因此嫌恶「火」而改用旧字。这也是一种讨吉利的做法。 传单设计的基调是脸谱。 我本来在「筋隈」与「二本隈」(注15:◆ 「筋隈」是以红色颜料夸张地描绘脸部肌肉的脸谱,「二本隈」则是以红色颜料画出从眼尾和眉尾各往上延伸的妆容。)两种脸谱间犹豫,不过这次采用简单的二本隈。这是松王丸的脸谱。虽然是参考照片设计的,不过模特儿是芳学姊。这当然是要借用芳学姊的人气。事实上,这次上演的《三人吉三》并没有画脸谱的角色,不过因为脸谱是具有代表性的「歌舞伎元素」,因此纳入传单设计中,不需要想得太复杂。 传单中央是脸谱的照片,然后在空白处印上演员和幕后人员姓名,屋号当然也放上去了。工作人员当中,小丸子是「蛇之目屋丸」,蜻蜓是「tombow」……他喃喃地说:「这好像铅笔的牌子。」传单背后是《三人吉三》故事的简单说明。虽然很多人大概不会阅读说明,不过也没关系。 「小黑。」 第二个到达社办的人一手拿著熨斗。 「早安,小丸子。」 「早安。那家伙没有来参加班会。」 听到她的报告,我笑著发出「嗯~」的沉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已经帮你转告他,像是替角的事。」 「嗯,谢谢。」 「不过我没有温柔地转达。我没有必要对那个笨蛋温柔。」 小丸子依旧不改毒舌风格,不过她首先以熨斗烫的就是和尚吉三的半缠。 「早安~」 「good morning。」 「早!」 花满学长、梨里学姊和数马都来了。我很少看到所有人都穿上制服,感觉有些稀奇。依照文化祭的规定,学生只需穿著制服外套,可是穿著制服外套时,底下也穿制服会比较有型。 「终于要上场了,我好紧张喔。阿久津……还是没来?」 「哎呀呀,不过还有时间啦。」 「可是,梨里学姊,我们得开始化妆更衣了。」 花满学长说:「先换上浴衣吧,假发师会在九点半过来。」 梨里学姊听了,便走向隔间板后方。那边是女生更衣的空间,男生则找个适当的角落更衣。我们必须先换成浴衣,否则如果穿著由头上套下来的t恤,化妆后会很难脱掉;如果又戴了假发,只能把t恤剪掉了…… 这次的假发师和化妆师是由花满学长的妈妈帮忙安排。假发师称为「床山」,会替我们戴上日本发型的假发,化妆师则称作「颜师」。在日本舞踊界,碰到成果发表会等活动就会请这样的业者。很感谢的是,他们都愿意给学生优惠。 「早安。」 芳学姊优雅地走入社办,身上已经换好浴衣。 「早安。你已经换好了?」 「嗯。我今天早上很早来,实在太闲了。唉,总算要正式公演。」 芳学姊手拿铝箔包装的咖啡牛奶吸著,完全没有兴奋或紧张的 迹象。 小丸子问:「芳学姊,你在上台前都不会紧张吗?」 她很悠闲地回答:「当然会啰。不过我现在不会紧张。现在就开始紧张太累了,我打算等到最后一刻再开始紧张。」 芳学姊笑咪咪地解释,不过紧张的心情真的能那样控制吗?我即使不用上台,都已经心跳加快。 芳学姊问:「咦?远见老师呢?」 我回答:「在洗手间。他比我先到社办,可是去洗手间之后就没有回来。他好像非常紧张……」 「没……没错……」 远见老师摇摇晃晃地出现在社办门口,左手按著腹部,用幽灵般的步伐走进来。 「咦?老师,你怎么了?」 换上细条纹浴衣的花满学长问。 「我的胃……从前天就不舒服……」 「真的?会不会是幽门罗杆菌?最好去医院检查看看,有问题就要根治喔。」 花满学长歪著头提出建议,不过老师胃痛的原因非常清楚──就是压力。如果阿久津不出现,老师就得扮演太郎右卫门。这件事似乎非常为难他。 「我没有……告诉过你们……」 远见老师谈起遥远的悲惨回忆。 「小学……应该是三年级吧。班上表演了一场满有规模的戏……那是在家长参观日……」 根据老师的说法,那是一出很新潮的戏。 「从前有一只赤鬼,在母亲死后被继母和姐姐欺负……他很想参加王子主办的舞会,却不被允许……」 「什么?赤鬼?」 「于是,他的好友青鬼帮他想了个方法。青鬼故意去欺负森林里魔法最高明的狐狸阿权,然后让赤鬼去救它。狐狸阿权为了报答赤鬼,用魔法替他变出礼服和鞋子。可是,当赤鬼得知魔法在十二点便会解除,就在十二点来临的前一刻,用猎枪把狐狸阿权……」 「等、等一下,老师,这故事太前卫了!好像把《小狐狸阿权》、《哭泣的赤鬼》、《灰姑娘》等故事混杂在一起,产生奇怪的化学变化。」 我同意小丸子的说法。基本上,这样的剧本没有著作权的问题吗? 「没错。我们也不太能理解,只是拚命记下台词。我好死不死,被分配到赤鬼的角色……因为太紧张,在正式演出的时候惊慌过度……」 老师停止说话。 这时演员们都已换好浴衣,围绕著老师。不在场的只有在另一间房间工作的蜻蜓,还有阿久津。老师环顾学生,说出冲击性的事实:「我、我吐了……」闻言,梨里学姊发出「咿」的沙哑叫声。 「在那之后,我就极度排斥舞台,因为会回想起当时的恶梦……」 「老师……好可怜……」 「真的会造成心灵创伤……」 「发生那种事,一定会被取很难听的绰号,像是『呕吐鬼』之类的。」 「浅葱,你差点猜对了,是『呕吐太郎』……对不起,你们的顾问老师这么窝囊……」 我对沮丧的老师说:「不不不,没这回事。有老师在,我们都感到很可靠。虽然我也说不上来是如何可靠……不过,我相信老师绝对不会舍弃我们。」 「我怎么可能会舍弃你们……你们是我的学生……」 「老师……」 「可是,来栖……老师真的……不想上台……」 「我知道。」 我用力点头,接著说「你不用上台」。远见老师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我前天和大家讨论到很晚才做出决定,很抱歉没有早点向老师报告。老师不用上台,所以也没有准备老师的服装。」 「咦?那……谁要演太郎右卫门?」 数马回答:「我来演。」 老师呆呆地环顾四周问:「阿久津来了吗?」 我回答:「没有,他还没来。」 「那……谁要演和尚……」 我正要向困惑不已的老师解释时,听到蜻蜓的声音:「喂。」他站在社办的门外,也就是走廊上。 「……这家伙在走廊上徘徊。」 他说著,抓著某人的衣领拉过来。那是── 「啊。」 「啊~」 「哎呀。」 「唉,总算来了。」 「太慢了,这个笨蛋!」 哪句台词是谁讲的,应该可以猜得出来吧?我最后喊「阿久津」。他仍旧被蜻蜓抓著衣领,表情又像生气、又像快哭出来、又像羞愧,满脸通红地说: 「我、我、我想……演和尚……」 「嗯。你先脱下制服。没有准备你的浴衣,你就打赤膊化妆吧。反正俗语说:『笨蛋不会感冒。』」 「咦……?」 「啊,我收到简讯,假发师已经到了,我去接他啰~」 「花满学长,拜托你了。喂,阿久津,你也快点准备。」 「……小黑,可是我……」 「啊啊啊啊啊,阿久津,你来了……真的太好了……真的真的真的……」 「老、老师?」 「阿久津,你也太晚来了!我本来还以为自己真的要演和尚,吓死我了。记住台词和在舞台上说出台词毕竟有差。」 「数马,你不是要当替角……」 阿久津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一副惶恐的样子。我笑著对他说: 「对不起,我请小丸子转告你假的消息。不过,与其说是假的……其实,原本真的打算要这么做。如果你不来,就由数马当替角。」 「这……」 「在那样的状况下,我也认为找替角是理所当然的。」 芳学姊站在阿久津面前说道。 「因为,你太不负责任了。都快要正式公演,你竟然没有通知一声就消失。如果是在戏剧社,你早就被雾湖学姊切成碎片,拿去喂生物社养的六角恐龙。」 什么?生物社有养六角恐龙?虽然我对此很惊讶,不过这点先放一边。我也觉得芳学姊说得没错。照理说,我们应该舍弃阿久津,找别的演员来演;即使公演当天阿久津畏畏缩缩地出现,也应该骂他「现在才来做什么」,把他赶回去。 「可是,小黑坚持你一定会来。」 「……小黑?」 阿久津转向我。 干嘛啦!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真是的,我都觉得害臊了。 「因为我相信你。」 我对阿久津说话时,刻意稍稍抖动声音。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你不是那么不负责任的家伙。我们一起练习了那么久……你不会背叛我们。你不是那种人……」 「小、小黑!」 阿久津的声音也在颤抖。他接近我,大大地张开双臂。 「阿久津!」 「小黑!」 热烈的友情拥抱…… 「唔咕噗!」 当然不可能,谁会做那种事。 阿久津张开双臂,露出毫无防备的胸口,被我一拳揍过去。我没有打得很用力,只轻轻捶一下,不过因为打得突然,阿久津应该受到不小的打击。 「喀……哈……你、你干什么?」 阿久津按著胸口问我。 「你这个大笨蛋。」我刻意用关西腔骂他。「谁会相信你的人格啊。真是的,害大家操心,又造成困扰!拖到最后一刻才出现,你到底是胆小到什么地步?谁管你和你妈的事!都已经上高中了,不要只想著自己,要多为周围的人著想!」 芳学姊愉快地看著我们说:「哦哦,小黑生气了。」是的,我很生气。身为歌舞伎同好会的社长,我想我应该在这里好好教训他一顿。 「都是因为你,害老师快要胃溃疡了!」 「……这……可是……」 「没什么马可仕的!」 啊,不小心说出过时的双关语。梨里学姊歪著头问:「马可仕?」这是阿公以前常讲的句子,「没什么马可仕的」、「但是鸡蛋还鸭蛋」之类的。 我说:「阿久津,向大家道歉。」 所有人都围住阿久津──带假发师回来的花满学长、芳学姊、梨里学姊、蜻蜓、小丸子、数马,还有我。只有远见老师似乎有点担心,不过没有干涉,只是默默观望。一旁的假发师不明白发生什么状况,一脸茫然。 「可、可是……小黑之前也在正式演出前……」 「那是身体状况的问题,跟你不一样。」 听小丸子这么说,阿久津低下头。 过一会儿,阿久津又抬起头,然后很难堪地皱起眉头,再度把头压得低低的,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对不起。」如果是在运动社团气氛浓厚的戏剧社,雾湖学姊一定会喝斥他:「听不见!」 我和其他人面面相觑。 每个人的表情都像在说:「算了,真拿他没办法。」 毕竟他是阿久津、是约斐尔,内在只有小四生的程度。 花满学长叹一口气说:「没有下次了。」 芳学姊也笑著问:「没有忘记台词吧?」 「大、大家……真的对不……」 阿久津泪眼汪汪地抬起 头。话还没有说完,蜻蜓突然低声抱怨:「准备工作好辛苦……」 这一瞬间,所有人脑中都浮现这两天准备期间所做的苦工,脸上豁达、温和的表情突然产生变化。 「阿久津,你竟然偷懒!」 「准备工作超累的!」 「对、对不……啊……」 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左右轮流戳阿久津的肩膀。 「啊~我也是肌肉酸痛。我在戏剧社根本不用做劳力工作。」 「阿久津!你知道我现在身上贴了几张酸痛贴布吗?」 「好痛……对、对不……」 芳学姊用手刀朝阿久津的后脑杓砍下去,贴布超人数马也用膝盖踢他屁股。我这才发觉到,这间社办弥漫著强烈的清凉气味…… 最后小丸子用力拉著阿久津的耳朵,在他耳边喊: 「事后的收拾工作,你要有做牛做马的心理准备!」 阿久津扭曲著脸喊:「我我我我我知道了!」反正没有人用力打他,受这点惩罚也是应该的。设置舞台真的很辛苦。 「好,大家开始准备吧!」 远见老师拍拍手提醒大家。他先前苍白的脸色已完全恢复正常,声音也变得很爽朗。阿久津的出现大概让他的压力烟消云散,胃痛也痊愈了吧。 被大家拳打脚踢、头发和制服变得凌乱的阿久津看著我。 「我说我相信你,有一部分是真的。」 我露出笑容对他说。 「你虽然一直犹豫不决,不过我相信,只要说出具体的替角人名,你一定会有所行动。因为你绝不可能忍受其他人抢走和尚吉三──也就是你的角色。」 「……你怎么知道?」 阿久津边脱下制服外套边问,不过我没有回答。如果我回答「因为你喜欢跟别人唱反调」,他一定又会闹别扭说「才没有」,所以我不会告诉他。 ──因为你喜欢歌舞伎,喜欢到无法忍耐。 这一点我也不会告诉他。不用担心,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自己发觉。 「来栖,你也换衣服吧。」 「啊,对喔。」 小丸子这么对我说,我才想起来。我发传单的时候也得换上戏服。 「咦……小黑没有戏服吧?」 阿久津听到我们的对话,狐疑地问。他大概在想自己都已经来了,演员不是应该照原先的安排吗?没错,所以我不是演员。 我虽然不是演员,还是会上舞台。 而且我也有戏服。 对我来说,是最酷、最帅气的全黑服装。 * 「哦,不错嘛。」 远见将父亲带到礼堂地下室,父亲便露出顽童般的笑容。 常常有人对远见说,他长得很像父亲。远见客观上也这么认为,他老了之后大概会变成父亲那样的长相吧。不过同样的,也有人说他们完全不像,对于这点远见亦能客观地赞同。如果是比较个性而非长相,这对父子一点都不像。 父亲正藏自由豁达、不拘小节、落落大方。 他自己则慎重扎实、重视计画、神经质。 也因此,远见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展露父亲那般宛如顽童的笑容,所以他有一点憧憬那样的表情。两人的个性虽然相反,但他不讨厌父亲的个性,反而羡慕自己所没有的特点。他甚至觉得,如果自己的个性像父亲那样,身为教师应该更能够让学生对他敞开心房。事实上,歌舞伎同好会的学生们都很仰慕远见的父亲,称他「正藏先生」。 「观众席很不错。前面那是『土间』吗?满有江户时代的剧场风格。」 「土间?」 「就是那块平坦的座垫座位。如果座垫座位区隔成四方形,就变成『枡席』。后面则摆了椅子。」 远见对东张西望的父亲说: 「这是不得已的做法。因为折叠椅的数量不够,来栖就说前半部铺座垫吧。」 「哦?他会不会是参考平成中村座或是金比罗歌舞伎之类的……定式幕也不错呢,还是往左右拉开的幕。」 「来栖好像很坚持这一点。上下式的垂幕不行吗?」 「笨蛋,当然不行。」 父亲骂「笨蛋」已经算是口头禅,或是某种发语词,所以远见并不在意。不过为什么不能用垂幕呢? 「因为垂幕是西式的吗?」 「也没这回事,江户时代便有使用垂幕的剧场,但那些剧场都是没有得到幕府许可的场地。只有获得官方许可的剧场才能使用定式幕,而且一定是往左右拉开的幕。」 「哦,原来有这种规定。」 「学生都知道,你身为老师怎么可以不知道?喂……你要去哪里?不要坐那么前面。」 远见原本想坐到前方的座垫座位,却被父亲阻止了。 「难得有机会,不会想要从更近的地方看戏吗?」 「坐那么前面,就不能喊『大向』了。要从远的地方喊才叫做『大向』。笨蛋!我们坐在最后面就行了。」 「哦……对。」 远见听从父亲的意见,坐在最后面的座位。 他看了看手表。他今天已经看过好几次手表。开演前三十分钟……由于场地才刚开放,几乎没有观众。负责带位的学生是远见班上的女生。除此之外,他们也请别的学生帮忙录影。这与其说是靠远见的人望,不如说是来栖找来的。 「连,你是顾问吧?不用帮忙吗?」 远见听父亲这么问,便回答: 「他们要求我当观众。不是从舞台侧边,而是从观众席看戏,然后老实说出感想。所以我得仔细看才行。」 「怪不得你的背挺得那么直。放轻松点吧,戏剧是娱乐用的。」 「是我的学生要演戏,我怎么可能放轻松……啊啊,我开始紧张了……胃又痛了……」 父亲斜眼看他,讪笑说:「真是胆小的家伙。」今天远见的父亲不是穿作务衣,而是正式的和服。远见已经很久没看过父亲穿上正式和服外套的模样。 「干什么?」 父亲似乎发现远见的视线,瞪他一眼。 「啊,没事,我只是觉得你今天特别打扮过。」 「唉,讨厌,所以说土包子真麻烦。看戏要打扮,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这是高中的文化祭……」 「对他们来说,这算是大舞台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送酒到后台呢。」 「爸,这样会有问题的。」 「所以我买了可乐……对了,连,关于这张传单……」 父亲从怀里掏出远见事先给他的传单,将仔细折成四折的传单摊开,指著某一部分问:「这是什么意思?」上面是今天的时间表。 三人吉三巴白浪 第一部 下午三点开演 第二部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开演 「他们演的不是只有〈大川端庚申冢〉那一幕吗?那一幕应该只要三十分钟吧?为什么需要第二部?」 父亲会感到奇怪也很正常。这就是来栖这次想到的点子。 「开始演就知道了。他们跟我说,希望让你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看戏。」 「哦,这样啊。那就等著见识他们的本事吧。」 观众越来越多了。其中有很多女生,大概是因为浅葱芳会登台的关系。此外,或许因为高中生演歌舞伎很稀奇,也看到一些家长的身影。 「唔,美女!」 远见听到父亲这么说,便随著他的视线望过去。 果然有一位美丽的女性走入观众席,是四十岁左右的和服美女。她在座垫座位与椅子座位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坐在椅子座位的最前排,靠右侧的边边。 「银鼠色和服搭配葡萄花纹,真不错。」 「会不会是哪个学生的妈妈?」 他们正在讨论时,又有一名同样大约四十岁的女人走进来。她才刚进来就撞上最后排的折叠椅,发出很大的撞击声,连忙向远见等人道歉:「对、对不起。」 「没关系。」 这位也是……令人印象深刻。不知道她出门时有多匆忙,一头长发披散,身上也只穿著牛仔裤和衬衫的便服。不过,这名女性是个身材高挑、大眼睛的美女。 父亲压低声音说:「……虽然是美女,可是黑眼圈好严重。」 的确,那张脸好像刚刚通宵熬夜过。或许因为如此,感觉格外强烈。她继续摇摇晃晃地走在通道上,坐在和服美女同一排另外一端的边边,也就是靠左边。 远见看了看手表,还剩下十七分钟。 观众越来越多,社福中心的老人也来了。远见很高兴地朝他们挥挥手,老人也挥手回应。他们占据前排的位子。放眼望去,目前有一半左右的观众是河内山学院的学生。 「竟然要演歌舞伎,好有意思喔~歌舞伎要做什么?」 「是不是喊『退下、退下』那个?」 「不是啦,是那个……摆出这种姿势虚张声势。」 一名女生张开手掌,模仿「亮相」的动作。远见很想告诉她,那不叫虚张声势,而 是「亮相」。上次来栖教他后,已经过了半年左右……短短的期间内发生了很多事。来栖好不容易募集到成员,同好会成立一事却差点遭否决。在社福中心第一次举办公演时,来栖因为中暑而昏倒──能够像这样在同好会成立的第一年就在文化祭演出,实在很难得。戏还没开始,远见就已有点想掉泪。 『今天很感谢各位莅临歌舞伎同好会的公演。在开演之前,有些事情希望大家帮忙。』 广播声响起,距离开演还剩十五分钟。 「喔,这不是梨里的声音吗?」 父亲露出笑容。率真而开朗的三轮山梨里似乎很得父亲欢心。 『首先,请各位关上手机。这里没有实施电波管制,如果有电话打来,手机会发出锵锵锵的铃声。这样一来,演员的心一定会碎掉。毕竟大家的修行都还不够。』 观众发出笑声。幽默的广播内容也是来栖的提议。这不是不正经,而是希望大家能够放轻松地享受戏剧。 『这次的公演分成两部,中间会有十五分钟的休息。如果要上洗手间,请一定要回来,不要直接离开。真的真的拜托大家要回来。』 她的恳求再度引起观众的笑声。接著,梨里又以流利的英文广播同样的内容。喂喂,这里只有日本人吧……远见正这么想,就看到一名大个子的白人男子走进来,坐在和服美女旁边。 远见又看了看时间。 啊啊,第一次铃声要响了。 他的心跳变得剧烈,忍不住按住胸口,身旁的父亲讶异地说:「又不是你要演!」 的确如此。先前他曾一度担心自己也得上台,但现在他不用站上舞台,却还是同样因为紧张而胃痛想吐。不,也许比自己要站上舞台更加紧张。 他现在已经不在乎自己的事。 远见更在意的是学生。 他非常担心他们的表现,以祈祷的心情等候第一次铃声响起。 * 这是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这根本不是歌舞伎,不可能。 蛯原仁露出嫌恶的表情瞪著花道。 他原本不想来看歌舞伎同好会的演出。要不是那天晚上和祖父前往饭店时遇到阿久津,他一定会无视这场戏。但仁发觉到,祖父在隐瞒某件事──与其说是关于阿久津,不如说是关于阿久津的母亲。他非常在意这件事,因此才会来这里。 正如他所预期,阿久津的母亲也来了。 她今天同样穿著和服,旁边是那天介绍的外国人丈夫,名字好像是吉姆。仁从最后一排观察两人。阿久津母亲的表情似乎有些凝重,而她的老公看上去好像在安慰她。 不久之后,单调乏味的开演铃声响起,布幕拉开。 打从那时候,他心中就有不好的预感。 背景不是「书割」(注16:◆ 在木板贴上布或纸,画上舞台背景。),而是在舞台后方的萤幕上投影出影像。这就算了,毕竟他们没有负责大道具的工作人员,这种做法也无可厚非。 但影像内容很奇怪。 他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会场。萤幕映出来的是喧闹的都会,霓虹灯闪烁的闹区……这是新宿?还是涩谷?总之是现代日本灯光刺眼的街道。 影像在移动,就好像人在走动时视野的移动。镜头穿过喧闹的大街,进入后巷;再走得更远,进入更小的巷子。夜晚的阴影逐渐变得浓黑,影像中出现河川。夜晚的河水黝黑,荡漾的水面反射路灯的光芒。随著镜头离开市区中心,掺杂摇滚乐与嘈杂声的背景音乐也变弱,他可以听出其中隐约掺杂著歌舞伎音乐〈昨夜梦见〉。 接著是月亮。朦胧的月亮。 三味线的声音传来,接著传来掀开「鸟屋」(注17:◆ 位于花道尽头的小房间,以布幕遮蔽入口。演员在此等候进入花道。)布幕的铃声。仁原本以为终于要变得像歌舞伎,但看到出现在花道上的人物,观众哄堂大笑。 看到那幅景象,仁完全笑不出来。 他只是呆呆看著登场人物──夜莺登势。不,这是登势吗?真的是登势没错吗? 花道上的登势停下脚步,这时的台词应该是:「昨夜遗留钱财者,虽夜黑仍历历在目,貌似家仆。」如今却变成…… 「昨天把一大笔钱忘在店里的那个客人,不会有事吧?」 完全变成现代用语。 「那人看样子是上班族,总之得听命于人,希望他不会被上司骂成猪头。搞不好他会想不开去跳楼……没那么夸张吧?等等,搞不好真的有可能!因为那笔钱很多……有一百两!」 她用现代女孩的口气说完,还转向观众席解释: 「啊,你们就把一百两当作现在的一千万日币左右吧。」 观众再度发出笑声,但仁完全笑不出来,反而燃起熊熊怒火。 人物的造型太奇怪。演员的妆是歌舞伎风格,也就是涂白的脸和画得很小的红唇。另外也戴了假发,可是不是日本发型,而是接发。褐发盘得很高,就像那些俗称辣妹的女孩在头上盘得很夸张的发型。服装惨不忍睹,她穿著低俗的粉红色豹纹连身裙,外头罩著白色毛皮短大衣,头上披了蕾丝巾……那该不会是暗示登势披在头上的头巾吧?如果是,那也太糟糕。 这个角色已经不是夜莺登势,怎么看都像个酒家女。 仁正感到哑口无言时,轮到小姐吉三登场。 「那个~我想请问一下……」 观众再度哄堂大笑。 ……无法忍受。 其他观众虽然在大笑,仁却无法忍受。这次出现的角色脸上画著女形的妆,不过发型是黑色长发的假发,头上绑著巨大的黑丝绒蝴蝶结,一身打扮包括黑色荷叶边连身裙、黑色蕾丝手套,加上黑色长靴。这种全身黑的装扮……好像叫萝莉塔风格?这身打扮穿在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高中男生身上,让人看了只想笑,怎么看都是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妖。小姐吉三虽然是女装盗贼,但根据设定应该是以八百屋于七为原型,外表确实看起来像个女孩……怎么可以出现这样的小姐吉三!仔细看,黑色连身裙的裙子部分有梅花图案,想必是勉强要跟小姐吉三的振袖和服做连结。 「什么事~?」 「呃~我想前往龟户,应该怎么走?」 「你要去龟户啊?从这里往右边直走,再左转……唉,用说的你大概听不懂,反正我也要往那个方向,要不要我带你一起去?」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我平常不会单独走在外面,所以不太熟悉道路……」 「你感觉就是一副千金大小姐的样子。啊,其实我也算是某种小姐啦,只不过是夜晚的蝴蝶那种。」 「夜晚的蝴蝶?」 「哈哈,就是俗称的酒家小姐嘛!」 仁虽然感到不愉快,不过随著剧情发展,他察觉到了。 大川端庚申冢变成地点不详的都会后巷,夜莺登势藉由接客行业的联想变成酒家女,小姐吉三则成为黑衣萝莉塔装扮的女生。 整出戏搬移到现代。 除了偶尔听见的歌舞伎音乐、演员脸上的歌舞伎妆容,其他都是现代风格。这样一来,小姐吉三的招牌台词怎么办? 不久,辣妹登势的一百两被抢走,还被踢落到河里。 「噗通」的效果音也是现代风格,但一百两仍旧是传统小道具的一百两。大概是因为如果改成一千万日圆,体积会太大而不好演吧? 小姐吉三显露盗贼的本性后,太郎右卫门来抢这笔钱。或许是借用讨债公司的形象,这个太郎右卫门看起来像个流氓。小姐吉三毫无困难地击退对手,还得到庚申丸这把刀。 他掀起黑色荷叶边连身裙的裙襬,一脚踩在木桩上。 然后…… 「春空月朦胧,白鱼篝火也迷蒙。」 这一段……原封不动地保留了默阿弥的台词。 「冷风吹来超清爽,心旷神怡回家去。沿著河边走,得来毫不费功夫,意外捡到一百两~!」 会场响起掌声,或许是知道原本台词的观众觉得「不但改编成现代话,还能搭上七五调」而给予赞赏。 但是,仁不这么想。默阿弥原本在这里的台词不只是文字游戏,还带有除厄的意思。虽然说,不知道当时风俗的人会觉得难以理解,不过一切文字都是有意义的。 「来驱邪呀来除厄!」 除厄的吆喝声出现了。这时小姐吉三开始解释: 「刚刚那是节分的除厄声,也就是说,今晚是节分之日,大约是早春时节。落水酒家女就当作除厄。节分会捡豆子,不过今晚捡到的是一百两大钱。这真是,打从春天就超lucky~!」 又是掌声。看看格外投入的一排观众,都是年纪颇大的长者。或许是歌舞伎同好会举办首次公演的老人社福中心的人吧。有很多观众也跟著他们拍手。 然而,仁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这根本不是歌舞伎,而是胡搞歌舞伎的低劣喜剧。 接下来登场的是少爷吉三。 他不是从轿子走出来,而是慵懒地走 过来。一群女生发出痴迷的尖叫声,也就是说,这个演员大概就是浅葱芳。她随兴地穿著浅紫色西装,叼著没点燃的香菸,头发挑染成金色,看起来像歌舞伎町一带的男公关,但只有脸上的妆是歌舞伎风格,感觉格外突兀。 接下来小姐与少爷开始争夺一百两,情节本身倒是没有偏离《三人吉三》。 「一百两要是被抢,有辱我小姐吉三的名号。」 「我也一样。如果抢不走,少爷吉三会名声扫地。」 「不小心出名,想退也没办法退。」 「就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 「如果要决斗,彼此就赌上性命。」 「不管你是再大的青蛙,就算撑破了肚子,我还是要吞。」 改编台词的大概是来栖吧,他似乎试图勉强保持七五调。 尽量忠于原本的台词,又要简单易懂──仁可以理解这样的努力,但这样一来就变得不上不下,现代人吵架不可能会讲蛇或青蛙之类的。如果要改,何不改编得更彻底? 仁有好几次都想要离开。 对仁来说,这简直是对歌舞伎的亵渎,光是坐著看就会燃起熊熊怒火。其他观众似乎看得挺开心,更让他感到愤怒。 不过,他还是想要确认一下和尚吉三的演技。那个角色应该是由阿久津饰演。 小姐和少爷终于拔刀互砍,背景音乐是……熟悉的那出时代剧主题曲。虽然很容易理解是在模仿武打场面,但太肤浅了。 鸟屋的布幕打开。 和尚吉三出现在花道上。 坐在仁正前方的女生发出「咦!」的声音。 她隔壁的女生说:「阿久津的头发……那该不会是假发吧?」 两人似乎和阿久津同班,仁也聚精会神地观察。阿久津的头发原本长到可以绑马尾,现在却理成平头。那不是假发,而是真发。前面的两个女生显得相当惊讶。 「真是豁出去了……他原本自认是视觉系……」 「不过还不坏嘛,比以前好看。」 两人窃窃私语。剪短头发之后,阿久津鲜明的五官变得更明显,像他那样的长相很适合站上舞台。 现代版的和尚吉三理著平头,穿著类似建筑工人的灯笼裤和胶底分趾鞋,深蓝色内衣外头罩著半缠。红褐色的印半缠是正确服装,背上印的是……河内山学院的校徽。脱下半缠的和尚t恤上印有般若心经,这大概是在暗示和尚的出身背景吧;理成平头的头发,也可以想成是剃发后留长的。 阿久津介入互砍的两人之间,挥动半缠,试图止住两人的刀。这里的动作很像歌舞伎,但节奏更快;背景音乐也依旧播放著,所以没有打「附」的声音。不过因为三人的动作很俐落,仍旧给人紧凑的印象。 平头和尚知道黑色萝莉塔小姐和公关少爷在争夺一百两,便说: 「这场争执交给我来处理吧?你们争的一百两,分成两份变五十,小姐分一半,少爷分一半……两边都给我。」 小姐与和尚露出错愕的表情,会场也涌起笑声。 「用我的双臂取代。虽然不足五十两,不过你们尽管砍下来带走。」 先前感到错愕的两人这回惊呼: 「喂喂喂,和尚!」 小姐说: 「砍掉双臂就代表──」 少爷说: 「你会死。」 这时和尚露出无畏的笑容说: 「这点我非常明白。但为了让著名的两位收起刀,我的命并不足惜。」 ……没有这种台词。 仁不知不觉便全神贯注地盯著舞台。这一段想必是来栖想出来的「补充说明」。这场戏当中,和尚吉三来劝架,突然说出「把我的双臂拿走」,这对现代人来说很难懂。或许是因为生活在医学发达的环境,现代人很难理解「砍下双臂」等同「死亡」,也就是说,很难理解和尚是「赌上性命」在劝架。如果不明白「赌上性命」这一点,就无法理解小姐和少爷想要成为和尚小弟的心情。 小姐和少爷被和尚的情操打动说:「你当我们的大哥吧。」于是,三人在庚申冢──在这里仍旧叫庚申冢──拿起陶杯结拜为义兄弟。在这个场景,小姐的台词也有补充说明: 「我曾经听说,彼此的血混在一起喝下去,可以成为坚定的契约。」 的确,除了特别热爱黑道电影的人,一般听到「血杯结盟」大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很亲切。 这出戏非常亲切。 来栖设法把《三人吉三》尽可能弄得简单易懂,结果就变成黑色萝莉塔小姐、男公关少爷、理平头的和尚在都会小巷中结拜为义兄弟的故事。 两人将一百两托付给和尚,和尚也收下了。 在最近的歌舞伎演出中,演到这里观众席会发出笑声。这里原本不是好笑的场面,但通常会有人发笑。那些观众或许以为和尚巧妙地骗到一百两吧。 但今天的观众都没有笑。 由于先前的补充说明,他们已认知到「和尚是拚了性命要阻止两人」、「年轻的两人为此深深感动」、「所以一百两已经不重要了」。来栖的呈现方式营造出这样的共同认知。 仁在不知不觉中全身紧绷。 他发现自己握起拳头,便缓缓把手张开。那家伙……引导了观众。他设法要把不熟悉歌舞伎的高中生,引诱到歌舞伎的世界,所以才会采取这种呈现方式。 最后应该要出现的轿夫角色被省略了。 少爷说: 「意外得到新伙伴──」 小姐说: 「欢喜庆祝吉三team──」 和尚把半缠甩到肩上说: 「三人一起──」 「来结义!」 最后这句由三人唱和原本的台词,并各自摆出姿势。这不是「亮相」,而是摆出歌舞伎「亮相」中没有的姿势。 掌声响起。 幕拉上后,场内变得明亮。 「满好玩的嘛。」 坐在前面的女生,开口第一句就这么说。 「嗯,因为改编成现代风格,大概可以了解意思。原来他们是『吉三team』~小偷还组队,真好笑。」 「第二部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那三个人最后会被抓吗?」 「可是芳大人好像说过,第二部不是续集……」 她们正在讨论,场内响起广播: 『现在开始会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请不要走掉喔~第二部结束之后,所有演员会为观众送行,当然也包括芳大人!』 听到这段广播,女生们突然兴奋地喊:「哇,这下走不掉了!」 仁观察周围。虽然不是完全没有人拿起行李准备离开,但是极少数。 也就是说,几乎所有人都打算留下来继续看第二部。 「……」 仁发出无声的叹息。 他已经不想看了,这样就够了。他承认来栖很努力,那家伙真的很喜欢歌舞伎。就是因为喜欢,才会用简单易懂的方式呈现。这不是坏事,或许有人会因为这样的契机,而对歌舞伎产生兴趣。那么,这场戏就不是毫无意义。 但这不是歌舞伎。 这是和歌舞伎截然不同的笑闹剧。 既然如此,仁就没有必要观赏。 「喂,连,这样不对吧?」 他突然听到坐在同一排的老人说话声。由于隔在彼此之间的观众离开座位,因此他可以听得很清楚。老人穿著素雅的绿褐色和服外套,坐在老人旁边的是……远见老师。仁想到老师的名字好像就是「连」。 「刚刚那段……虽然还算有趣,可是不是歌舞伎,害我都没办法喊『大向』。」 听到「大向」,仁内心感到惊讶。这个老人竟然想要在高中生演出的素人歌舞伎喊「大向」?对了,传单上也有印屋号,像是「花峰屋」、「枫叶屋」……仁原本只是嗤之以鼻。 「爸,没关系,第一部这样就行了。」 老人似乎是远见老师的父亲。这么说来,两人长得的确很像。 「我知道阿黑想做什么,可是,并不是所有东西都拆解得容易懂就行。拆解得太过分,会看不到原来的形状。而且歌舞伎这种东西,如果忽略掉『型』就无法成立。不论是服装、台词,破坏太多便会有问题。如果是专精此道的职业演员要变革,那又另当别论;可是由素人来破坏,那就不是歌舞伎了。」 没错──仁心中强烈同意这段话。远见老师的父亲真了解,他大概是资深的歌舞伎迷。 「嗯,来栖也说过类似的话。」 远见老师点头说道。 「所以才会设计成两部。」 「啊?什么意思?」 「为了第二部,特别追加了第一部。」 「我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喔,在敲『柝』了……?」 咚……咚…… 仁也听到了。 这是开幕的柝。也就是说,第二部即将开幕。 歌舞伎的音乐插入,柝的节奏持续著。 定式幕拉开。 观众 连忙回到座位。由于没有铃声,因此他们大概不太容易发现要开演了。咚、咚、咚、咚咚咚……柝的声音越来越快。听到这个声音,就会感觉到歌舞伎要开始了。 ……等等。 第一部开始的时候,有听到柝的声音吗?不,记忆中没有。 幕拉开。 浅灰色的灰泥墙,后方是梅花。这是庚申冢。虽然只是影像,但这的确是〈大川端庚申冢〉的场景。 砰砰砰砰……这是象徵水声的大太鼓,接著加入三味线的声音。这是仁熟知的音色。 ──歌舞伎的声音。 灯光照亮花道。 登势出现了。 她穿著条纹和服,头上披著头巾,头巾两端自然下垂,手中抱著草席。这不是酒家女,而是夜莺登势。走路的方式、身体动作,还有── 「昨夜遗留钱财者,虽夜黑仍历历在目,貌似家仆。」 就连台词也是歌舞伎。 「爸。」 仁听到远见老师的声音。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仁忘了原本想要离开的决定,屏住气息凝视著花道。 第三卷 序幕 满多人会用「kuroko」这个称呼。 汉字的话,写成「黑子」的人也很多,而且逐渐成为约定俗成的用法。所以坚持主张这种用法绝对有误,感觉也不像个成熟的大人……不过基本上,我又不是大人,只是个高中生……呃,总之原本不是这样用的。 不是「kuroko」,而是「kurogo」。 不是「黑子」,而是「黑衣」。「黑子」在日文其实是「痣」的意思。 在此解释一下黑衣的服装。黑衣穿的是全黑棉质衣服,上衣为了方便活动,下襬侧面有二十公分左右的开衩。此外还有围裙、手甲、系带裤、头巾等,全都是黑色的,all ck。在歌舞伎的世界,黑衣是「被当作不存在」的人物。虽然在那里,却要假装不存在。 看得见却假装看不见,这是默契。 黑衣总是迅速出现在舞台上,偷偷摸摸地做些事情,然后又迅速离开。有时是操纵铁丝道具,有时是递交小道具,有时是辅助演员。黑衣通常不是专门人员,而是由演员的弟子担任。 辅助舞台工作的除了黑衣之外,还有一种叫做「后见」。这是在舞蹈时帮忙快速换装的工作人员,通常会穿著和服,有时还会穿著男性的正式和服登场。 这次我的角色是黑衣兼导演兼舞台监督。 由于是临时搭建的舞台,所以黑衣出场的机会很多。譬如小姐吉三朗诵「月也朦胧」那段经典台词时踏的木桩,如果继续放在那里会挡到席地而坐的观众视线,所以中途要去把它拿下来。另外还有被推到舞台边边的轿子,在和尚吉三走出轿子之后,也要由我这个黑衣负责搬走。因为没有抬轿的人,而轿子如果继续放著,舞台又不够宽敞。 另外,我还要负责打「柝」。 也要打「附」(注1:「柝」是击打两块木头(拍子木)发出声音,用来告知开幕与闭幕。「附」则是以木头敲打「附板」,配合演员动作制造舞台效果音。)。 我必须四处走动,做各种确认,联络并鼓舞大家…… 我大概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汗。 大概从来没有这么累。 不过,我大概也从不曾感觉如此充实。这点不是大概,而是肯定可以断言的。 咚、咚。咚咚咚咚…… 我在舞台侧翼敲打闭幕的「柝」,身体不停颤抖。开始之前我也在颤抖,但现在颤抖得更厉害。 因为掌声太热烈。 即使舞台的幕已完全拉上,掌声仍旧没有歇止,回荡在礼堂的地下室。 「怎、怎么办,小黑?」 负责拉幕的数马问我。 「什、什么东西怎么办?」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安可?」 「安可?要安可什么?」 我和数马慌张不已,芳学姊看了笑著告诉我们:「应该是指谢幕吧?」不愧是戏剧社的明星,态度很从容。 「掌声一直不停,还是再去打一次招呼吧。数马,你也是演出者,一起上台。」 「可、可是我要负责拉幕……」 我对犹豫不决的数马说:「去吧,舞台帷幕由我来负责。」 「好,去谢幕。梨里学姊,请你也一起上台。」 「嗯。小黑如果能一起来就好了……」 「不不不,没关系。我始终是个黑衣。好,你们快点排成一列!」 我确定演员都排到舞台中央之后,拉起定式幕的边缘,小心避免让观众看到我,小跑步拉开帷幕。虽然想要控制拉幕的速度,不过舞台太窄,马上就揭开。 当演员再度登场,掌声变得更加热烈。 「花峰屋!」 哇,连「大向」(注2:「大向」原指歌舞伎剧场中三楼正面的座位,因价格便宜,通常是常客盘踞之处。后来引申为坐在这个位置的资深戏迷,或他们向台上演员喝采、喊屋号的声音。)都出现了。 是正藏先生,接著他又喊:「糸屋!」「枫叶屋!」阿久津和数马还没有屋号,不过有疑似同班同学的一群女生喊:「数马~!」另外还有调皮的男生,用粗壮的声音喊:「约斐尔!」理平头的阿久津苦笑著抓头。大家鞠躬的时机并没有很一致,这也是难免,毕竟我们没有排练过谢幕的动作,不过掌声依旧持续响著。照例很爱现的阿久津站到前方,夸张地摆出投石的「亮相」姿势,观众再度狂热地欢呼。 我有些呆滞地望著这幅场景。 演员和观众,大家感觉都好开心。 这不是很厉害吗?太厉害了吧? 「……很成功嘛。」 低喃的声音从我头上传来。 蜻蜓站在我身后。他的表情照例是扑克脸,边望著享受掌声的伙伴,边用膝盖踢我的膝盖后方。正在发呆的我受到攻击,膝盖直接弯下来,不过还是反问:「这、这样算成功了吗?」 「嗯。」 「这样啊……我办到了……」 成功了吗?这回……是否能够把歌舞伎的乐趣多少传达给大家呢? 如果是的话,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可是,现在还不太有真实感。啊,观众在笑……阿久津也在傻笑。 「……不去拉幕的话,他们没办法回来。」 「对、对喔!」 受到蜻蜓指摘,我才慌慌张张地再度把幕阖上。演员直到最后都在向观众挥手,阿久津甚至跟著帷幕移动,表现到最后一秒钟。这家伙真是笨得可爱。 幕完全阖上之后,随著「今天非常感谢各位莅临观赏」的广播,掌声总算停歇。广播继续说明:『演出者将会到门口恭送各位离开。如果有时间的话,敬请稍候。在这段时间,请各位协助填写事前发的问卷。』 这个广播不是梨里学姊的声音,而是由预先拜托的班上女生代替。五名演员必须立刻到会场出口待命才行。 「好,你们五个快点过去!先擦汗,需要补充水分的人就喝水!如果要和朋友拍照,必须先等其他观众都离开。」 为了到最后一刻都不松懈,我拉高嗓门喊道。芳学姊由小丸子替她擦汗,用吸管喝著运动饮料,笑著说:「小黑,你也该喝水吧?」 「对呀,你流最多汗。」 「真的耶,小心又脱水喔~」 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都这么说,我只好苦笑著喝宝特瓶装的运动饮料。我的喉咙的确渴得要命。 阿久津用力擦著腋下,然后说:「好,走吧!」 「嗯,去吧。啊,顺便回收一下问卷。」 阿久津听我这样回答,皱起化妆后变粗的眉毛说:「你在说什么?」接著,他稍嫌粗暴地抓起我的手腕。 「好痛!你、你干嘛?」 「你也一起来。」 「我不用出场。我是黑衣。黑衣在歌舞伎是当作不存在的……」 「谁管那么多!」 阿久津瞪大眼睛喊。 「你是歌舞伎同好会的代表,所以要和我们一起列队!」 「可是……」 黑衣应该始终待在幕后才对……我正感到犹豫,花满学长却用大手推我说:「没错,小黑,一起走吧。」梨里学姊也点头赞成,数马同样对我说:「走吧!」 临门一脚来自芳学姊的话语: 「没错。最应该去看看观众离场时露出了什么表情、说了什么话的……应该是小黑吧?」 她说得很有道理,也许真是如此。那么,我可以一起去吗?虽然我是黑衣,但是也能和所有演员一起列队送客吗…… 「好、好,快走吧!不要让观众久等!」 我被阿久津拉著走,差点往前跌倒,跟在后方的数马扶了我一把,大家挤在一起移动。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拐走了。不会吧?怎么办……我回头看到高个子的好友面无表情地挥手,像是在说:「慢走。」 结果我被排在最边边。 糟糕,我开始紧张了……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站在观众面前。虽然不是在舞台上,也没有台词,更不用演戏……但我好紧张。我将直接面对来看我们演戏的观众,而不是从舞台侧翼偷窥观众席。 哇,我的心脏快要不行了。 我忍不住把掀起来的头巾纱布放下来,以薄布遮住脸,但站在一旁的梨里学姊说「这样对观众很没礼貌」,又把它掀起来。 就在我紧张万分的时候,观众从会场走出来。这下子我只能豁出去了。 看到列队送客的演员,几乎所有观众都很高兴。 其中偶尔也有腼腆地快步离开的人。这种通常都是男性,大概是学生家长吧?大部分的人会对演员说:「你们表演得很棒!」或是对近距离看到的歌舞伎服装表示赞叹,也有人拿手机不断拍照。 由于我站在边边,很自然就负责回收问卷。当我开始负责这项工作,也就没那么紧张了。观众对我的反应大概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诧异地问:「这个黑衣服的学生是做什么的?」另一种则显然有些基础知识:「哦,你是担任黑衣的学生。」也有人对我说「你真的很努力」,让我十分高兴。老实说,我并不觉得自己很 努力,因为太快乐了……感觉就在快乐当中,时间很快便过去。 「问卷请交给我。请多多指教。也可以日后再寄给歌舞伎同好会……哇!」 我不小心把人家递给我的问卷掉落到地上,立刻捡起来,抬起头对给我问卷的人说:「对不起。」不过,当我辨识出对方的身分,不禁喊了一声:「啊!」 是她,小爱。 我不知道她的本名,只知道她是芳学姊的粉丝,也有去看老人社福中心的表演,然后说「歌舞伎好无聊」。她当时说,虽然芳学姊很帅,可是演出很无聊──因为看不懂。 「请、请问……」 「啊?」 我情不自禁地把脸凑向前,让小爱稍微往后退。 「请问这次的表演怎么样?」 「怎么样……?我、我写在问卷上了……满不错的。」 「啊,对不起。说得也对,你都写在问卷上了。」 问卷就是为此存在的,这答案也是理所当然。我瞥了纸张一眼,上面果然还是写了许多「芳大人」。 「对不起,我想再请问一个问题……你看懂剧情了吗?」 对于我执拗的追问,小爱虽然露出狐疑的表情,但仍立刻点头说: 「嗯,看懂了。看完前半就大概了解剧情,所以后半连台词也听得懂。」 「这样啊,你听得懂台词了!」 小爱或许理解到我很高兴,脸上的表情总算变得温和,继续说: 「听懂台词之后,感觉变轻松了,不用为了要努力听懂而紧张,所以就可以注意到其他地方,像是芳大人帅气的动作。啊,不过今天那个人也很不错……演和尚的那个。」 「和尚吉三?」 「对对。」 小爱点点头,然后稍稍抬起下巴,有些老气横秋地说:「他好像比上次进步吧?」 我瞥了一旁的阿久津。 和尚吉三正发挥特有的服务精神,愉快地和观众聊天。今天的阿久津的确很棒。在这座比上次更大的舞台,他的演技也表现得更好、更有活力。不只是阿久津,所有演出者都变得更好,有所成长与变化。 不过,变化最多的是── 「小爱。」 我不禁呼唤她的名字。 小爱瞪大眼睛,似乎在问我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谢谢你来看我们的表演。真的很谢谢你。」 我深深鞠躬,头巾的纱布因此掉下来遮住脸部。小爱或许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只说了一句「呃,下次也要加油喔」就快步离开。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想: 她本人没有发觉,大概也没有必要发觉。 变化最多的──其实是小爱本人。 小爱看戏的眼光变了。由我来评论说她成长了,感觉好像有些傲慢,也不是很正确。应该说,她接近我们了。 接近我们的世界。 接近歌舞伎的世界。 歌舞伎使用的日语有些不一样,也因此会有些麻烦,但只要克服这一点,就可以进入很有趣的世界。 这样一来,便能和我们尽情嬉戏。 那是非常快乐、兴奋的事情。 我手中拿到越来越多问卷。 我一次又一次鞠躬,有人拍了我的肩膀。啊,原来教务主任也来了,在他后方是把头发盘成丸子状的后藤老师……接著,是我们的顾问远见老师,他红著眼眶不停点头。 跟远见老师在一起的正藏先生笑著对我说:「阿黑,你『倾』得很厉害嘛!」我猜他应该是在称赞我。因为「倾(kabuku)」这个词,正是「歌舞伎(kabuki)」的词源。 「大家……真的都很棒。你、你们还得招呼观众……我先去社办等你们。」 远见老师好像快要哭出来了。正藏先生有些傻眼地说:「真没用!」然后拍拍他的背。我们异口同声地对老师说:「谢谢!」 替观众送行已快要告一段落。 正当我这么想的瞬间── 「呜咕!」 我遭到猛烈擒抱攻击,从喉咙迸出怪异的声音。 我抓著差点从手中掉落的问卷,勉强挤出声音:「放、放、放开我!」在遭到擒抱前的瞬间,我已经认出对方是谁。 「黑悟~你太棒了!呜哇啊啊!」 「等、咕……好痛苦,放开我!」 我被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对手抱住,拚命挣扎,几乎看不见周围的景象,只听到大家惊讶的声音:「哇,这是谁?」「发生什么事?」 「不要这样,请放开他。」 梨里学姊替我说话,但抱住我的力道没有减弱。 「呜哇啊啊啊啊,也要谢谢大家,陪这个孩子完成他的兴趣,演出那么棒的歌舞伎……黑悟~~」 「咕呜……」 拜托,饶了我吧……我努力尝试挣脱,但又不能太过粗暴,因此迟迟无法得到自由。我努力转头,越过对方肩膀看到迟来的蜻蜓。他推一下眼镜的镜框说: 「啊,老师。」 这时,拥抱魔总算松开手回头。 「小蜻蜓。」 「请不要加『小』。」 我吐出一口气,往后跳开一步喊: 「真是的!不可以突然抱过来!」 首先必须提出严厉的警告。 「对不起。」 「在这种场合,应该先向大家打招呼啊!」 「对、对不起……承蒙各位照顾我儿子……黑悟……」 她向大家鞠躬。芳学姊看了喃喃自语:「喔,小黑妈妈。」 没错,这位……该怎么说呢?就像是刚睡醒就冲出来的模样……穿著皱巴巴的衬衫和牛仔裤、手拿起毛球的披肩、头发乱七八糟、眼睛下方有明显黑眼圈的这个人……正是家母。 「实在没有想到……我听说你要在学校演出歌舞伎,但是没想到会这么有趣……阿公一定也很高兴!他在天之灵一定也在鼓掌叫好!我好惊讶,真的。」 「我也很惊讶。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我总算赶完工作,本来想小睡两小时再出门,没想到睡了三小时……以这身打扮来学校真抱歉,黑悟。」 「没关系啦,只要不是穿著运动服来就行了。」 「……你真是……心胸宽大的孩子……」 她又想要抱上来,我连忙躲到蜻蜓身后。她平常没时间照顾儿子,因此这种时候就会露出过度亲热的态度。这是她的坏习惯。 「原来是小黑的妈妈。没想到妈妈满高的嘛。」 梨里学姊轻描淡写地说出很伤人的话。 「……的确,彩子小姐有一百七十公分……」 芳学姊问:「小黑,你称呼妈妈『彩子小姐』?」 「啊,是的,没什么特殊理由。基本上,大家都这样称呼她……」 花满学长问:「咦,可是,蜻蜓不是称呼她为『老师』吗?她该不会是在学校教书吧?」 我回答:「不是,彩子小姐是漫画家。」 除了我和蜻蜓以外的所有人都惊呼:「哦哦哦!」嗯,提到她的工作,通常会得到这样的反应。遇到漫画家和奇兽,大家似乎都会想要喊:「哦哦哦!」 「可以请教笔名吗?」 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小丸子凑向前问。彩子小姐有些胆怯地摸摸鼻头说: 「不……我想你们应该没听过……」 她躲到我背后。虽然这样根本称不上是躲起来…… 事实上,彩子小姐不太喜欢谈自己的作品。过去也有人问过她的笔名,而当她老实回答后,往往会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哇,原来你是漫画家,好厉害。没有才能是没办法胜任这种工作的。我以前看过满多漫画,现在也会看儿子的《航海王》。请问你的笔名是什么? 我国中的时候,很多同学的妈妈会这样问。 因为她们一再追问,彩子小姐只好回答……但几乎每一次对方都会露出呆滞的表情,因为她们没听过这个名字。每次彩子小姐都会低调地受伤,然后闹别扭说:「真讨厌。实在是很受不了那种一听到漫画家就提《航海王》的人。又不是所有漫画家都是畅销作家!有名的漫画家根本只有一小撮人!」 「你不愿意说出笔名吗……?」 面对小丸子的攻势,彩子小姐抓住我的肩膀。 「彩子小姐,小丸子应该没问题的。」 我这样告诉她,她便反问:「真、真的吗?」 「嗯,小丸子是阿宅。」 小丸子立刻举手,堂堂宣言:「我是阿宅!」彩子小姐闻言,以稍微放心的声音说:「……十字彩子。」 小丸子立刻大喊: 「啊!《恐山女孩》(注3:恐山位于青森县,是著名的灵场,并有巫女在此进行降灵等仪式。)!」 「没、没错!」 「《汝将至恐山》!」 「对对对!」 「《巫女之力集结于此》!」 「哇~没错没错!」 彩子小姐从我身后跳出来 ,和小丸子击掌。嗯,太好了,我就知道小丸子一定听过。 梨里学姊问:「小黑,她们在兴奋什么?」 我对她说明:「彩子小姐的漫画其实卖得不错,但读者层比较集中在某方面。」简单地说,就是非主流。 「她的最新畅销作是《恐山女孩》。」 梨里学姊有些抱歉地说:「嗯……我好像没有读过……」 芳学姊歪著头,若有所思地说:「嗯?可是我好像听过。」 「这部漫画曾经改编成动画,不过是在深夜时段播出。」 「那不是很厉害吗?」 「就是因为《恐山女孩》很畅销,我才能进入这所学校,毕竟这里的学费并不便宜。顺带一提,这部漫画的内容是讲一个原本平凡的高中女生,其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巫女人才,于是前往恐山修行,然后展开充满冒险、恋爱与鬼怪的故事。」 芳学姊说:「哦,感觉满热闹的,应该很有趣。」 一旁的阿久津则一本正经地问数马:「『恐三』是恐怖小三的意思吗?」这家伙的存在本身才是漫画吧…… 好,观众是不是都离开会场了呢?如果观众都已离开,我们也该回去社办换衣服,然后进行收拾工作。彩子小姐和小丸子继续兴奋地聊了一阵子,但彩子小姐毕竟刚熬夜赶稿完毕,我对她说:「你还是早点回家睡觉吧?」她便乖乖点头,摇摇晃晃地回去了。她连走路都歪歪斜斜的……看样子真的是勉强拖著疲惫的身体来看表演。身为青春期的高中男生,我不会说出口,但心中真的很感谢她,虽然她做的便当只有白米和生鸡蛋。 「小黑的妈妈真特别。」 走回社办的途中,阿久津这样对我说,让我有些意外。 「我们家彩子小姐的确有点奇特,但你们家还不是……对了,我看到你妈妈也来啰。」 「哇,真的假的?」 看来阿久津并没有发现。其实观众席并不是很暗,但他或许因为太过专注于演戏而没有注意到。 数马说:「她真的有来,旁边好像还坐著一个外国人。」 我也点头。那应该是她先生吧?送行的时候没看到他们……或许是先回去了。 「那位公子也来了。」 芳学姊边整理和服衣袖边说。 嗯,我也看到他了。他坐在最后面的座位,从头看到尾。 不知道他有何感想? 对于我苦心筹划的演出方式──先上演乱来的现代版,让观众了解剧情──他是否无法忍受这种粗暴的做法?他是否很无言,觉得这是污蔑传统的小花招呢? 我很想听听他的感想。 虽然很害怕,但还是想听。毕竟,他至少没有中途离席。 接下来,我们换成运动服进行收拾工作……虽然比搭建舞台的工作轻松一些,但还是相当耗费力气。小丸子以言语鞭策没有来帮忙搭建舞台的阿久津工作,再加上其他成员的辛勤努力,收拾工作总算在七点结束。中途梨里学姊的妈妈替我们送来饭团的时候,真的像是菩萨一般…… 「我再做最后的检查之后就会锁门,大家可以先回去了。路上小心!」 我以歌舞伎同好会社长的口吻发言。 「谢谢小黑~」 「小黑,你回去也要小心喔。」 「麻烦你了,小黑。」 梨里学姊、花满学长和芳学姊三个二年级生先回去了。芳学姊明天还要参加戏剧社的公演,希望她不要太疲累。 数马摺好定式幕之后说:「我可以陪你们到最后。」 「谢谢。不过有蜻蜓在,没关系的。你的女朋友在等你吧?」 「什么?女朋友?绝不原谅!如果是可爱的女生,一定要立刻带到约斐尔大人面前──」 「吵死了,小四生!」 阿久津正半蹲拿著纸箱,被小丸子一巴掌打向后脑杓。嗯,幸亏构到了。顺带一提,数马的女朋友是外校的一年级生。他曾让我看过照片,长得非常可爱。 「我绝对不带她来见阿久津。她刚刚传line给我说:『那个理平头的男生满帅的。』」 「啊、哦、哇、真的假的?」 「别担心,数马。阿久津下了舞台之后,就比一般人还不如。」 「说得也对。」 「这种话不该同意吧?」 「最不能让她见到的应该是芳学姊。」 「她传来爱心乱飘的贴图,拜托我『下次介绍给我认识』……」 「请节哀。」 小丸子和阿久津异口同声回答。数马发出「啊啊啊」的窝囊叫声。三个一年生演完三人相声之后也回去了。我最后确认了整理好的平台和台座数量。这些道具是向专门业者借来的,一定不能搞错数量……嗯,没问题。 「呼~」 我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结束了,整理完毕。 一切都消失了,舞台、折叠椅、座垫……还有掌声。 但是,它们留下来了。 留在我耳中深处。 掌声,还有正藏先生的「大向」,即使时光流逝,从耳中消失,也一定会留在心中。即使我变成大人、变成欧吉桑、变成老阿公……那时候不知道还能记得多少? 开始前紧张兴奋的心情。结束后轻飘飘又有些寂寞的心情。这样的心情,我能够保有到什么时候? 我仰躺在地上。 如果不往上看,感觉好像有东西要从眼睛流出来。 地板传来微弱的声音,好友来到我身旁。 「……老师能来看戏,你很高兴吧?」 「嗯。」 「希望她不要再叫我『小蜻蜓』。」 「嗯~可是已经叫习惯了。」 「那我也要叫她『小彩子』。」 「她应该完全不会介意吧?」 「……也是。」 彩子小姐特地来看演出,我真的很高兴。她对歌舞伎没有太大的兴趣,却说「没想到这么有趣」。她不是那种会说违心之论的人,所以我更加高兴。 ──阿公一定也很高兴!他在天之灵一定也在鼓掌叫好! 是吗?阿公真的会很高兴吗?他今天会不会出现在梦中称赞我?会用拳头钻我的脑袋奖励我吗? 他会说这出戏很棒,他看得很开心吗? 「这出戏很棒。」 蜻蜓低声说话,让我吓了一跳。 我立刻起身,抬头看著他问:「你有超能力?」他大概不了解我的意思,皱起眉头狐疑地问:「啥?」 我没有提起阿公,只回答:「我正好在想,这出戏是不是很棒。」 「应该很棒吧?」 「应该?」 「因为我是内部的人,没办法客观判断。」 「装什么酷啊!」 「我不知道以歌舞伎的标准来看如何,不过以戏剧来说,这出戏应该很成功。观众似乎都很开心。」 「这样啊。」 我站起来拍拍屁股。懒得换衣服了,直接穿运动服回去吧。而且我流了好多汗。 关灯之前,我环顾空荡荡的礼堂地下室。 「结……」 我正准备说「结束了」,但又把话吞回去。 不对,没有结束,才刚刚开始。我们甚至还没成为歌舞伎社!接下来仍得继续努力! 「结?」 蜻蜓问我,我关上电灯对他说: 「结伴去吃关东煮再回去吧!」 * 两天的文化祭顺利结束,次日是全校整理环境的日子,接著是补假。放假结束开始上课后,校内也恢复日常生活。 社团活动再度开始的第一天是举办检讨会。 蜻蜓已将公演的影片上传到网路。网址只有我们知道,外人无法观看。放假时大家在家里看过影片,因此检讨会进行得非常顺利。这都是蜻蜓的功劳。 演出虽然算是成功,不过透过录影来看,便会发现一些小瑕疵。譬如台词节奏的缓急、视线的方向、照明的位置等等。这些是今后的课题,我们还有许多必须学习的地方。 检讨会的后半,正藏先生来了。 饥肠辘辘的我们像野兽一样,群聚到他带来的长面包三明治前。啊!炒面面包被拿走了……啊啊,拿坡里义大利面面包也被拿走了……没关系,反正我也满喜欢花生奶油面包…… 「十六、七岁的小鬼,几乎没有大人帮忙就可以做到那种地步,真的很了不起。」 在高领毛衣外穿著作务衣的正藏先生夸奖我们,一旁的远见老师也频频点头。 「看完第一部时,我还想说这是什么状况,就算要喊『大向』也抓不到时机。」 我连忙吞下面包道歉: 「很抱歉,没有事先和您商量。因为决定的时候已经没什么时间了……」 正藏先生挥挥手说:「没关系,别介意。要商量的话,找我这个笨儿子就好。总之,第一部让观众了解剧情,第二部演出正式的歌舞伎,这个点子很不错。事前没有说明也很好。与其先告诉观众这是怎样的安排,不如制造惊喜 。」 听他这么说,令我松一口气。 「太好了……关于这点我也犹豫到最后,考虑了很久,想说是不是该一开始就透过广播说明节目的进行方式,这样观众或许比较容易了解状况……」 我再三考虑是否应该先告知观众,第一部的现代版是为了让大家了解第二部的补充。我也和大家讨论过,但没有得到结论,最后大家交由我来决定,而我选择「不要事先说明」。 「让观众容易懂当然也不错,不过,如果因为太在意好不好懂而减少乐趣,那就本末倒置了。观众看戏最重要的目的是要得到乐趣,就这一点来说,你们的戏很棒。看的人很开心,你们演得好像也很开心。」 「没错,我们很开心!」 我充满活力地回答,其他成员纷纷同意。 花满学长说:「虽然很紧张,但也很快乐呢。」 梨里学姊说:「我走在花道上,脚都在发抖,可是觉得很兴奋。」 芳学姊积极进取地说:「我希望武打动作的速度能再快一点。」 数马则说:「我希望下次有更多台词。」 小丸子说:「几乎跟同人志贩售会一样累……」 「……沾到花生奶油。」 只有蜻蜓看著我的脸说话。啊,嘴角沾到奶油了…… 我们边吃面包边听正藏先生提出的建议,他告诉我们从观众席看戏的实际感想,譬如声音听不清楚的部分、时机太快或太慢的地方等等。不只是批评,正藏先生也告诉我们每个演员最好的地方。 「登势原本只是告诉对方路怎么走,后来主动提议要带路──这部分演得很好,充分展现出这个女生虽然潦倒但本性善良。」 「嘿嘿,真高兴听你这么说。」 「小姐吉三那段经典台词很不错。『打从春天』那句讲得很好,还有一开始『月朦胧』的地方也很棒。声音低沉却不会咬字不清,听得很清楚。」 「谢谢,这部分我练习很久!」 「少爷吉三的台词没有强烈的缓急,一不小心就容易让人觉得拖拖拉拉的。不过芳果然很有天分,懂得怎么拿捏节奏。不只是台词说得好,默默移动视线的地方更是迷人。」 「谢谢。念台词的时候,声音很容易变得不自然,让我很担心。」 「不不不,那点程度的『做作』很适合歌舞伎。还有和尚吉三……咦?」 正藏先生环顾我们,然后问:「那个浮躁小子去哪里?」不用说,他当然是指阿久津。阿久津难得在社团活动时迟到。 「他被导师叫去谈话。」 回答的是小丸子。远见老师惊讶地问: 「什么?阿久津……他、他做了什么?」 「不知道……不过,应该没做什么问题特别大的坏事吧?除了个性中二、很丢脸、声音太大以外。」 「是吗……我待会儿问问他吧。真担心……」 「你这家伙,乾脆在兴趣栏写上『担心』算了。高中生偶尔做一、两件坏事被老师叫去谈话,这样才正常。」 看到这对个性完全不同的父子互动,我不禁觉得好笑。不过阿久津被老师找去,的确让人在意。这时期应该不是讨论升学的方向……希望不是太严重的问题。 「那就事后再转告阿久津……另外,今天有一件事情要向大家报告。」 远见老师的镜架好像松了,边说边扶起快要滑下来的眼镜。盘著腿叼著戒菸菸斗的正藏先生也点点头。这么说…… 「请问,该不会是找到指导者了?」 「嗯,算是找到了。」 久等啦! 我真想模仿《祭典》上演时的「大向」,从观众席这么喊。 《祭典》是《再兹歌舞伎花轹》中的一幕,是以江户祭典为题材的舞蹈。当气势十足的建筑工头出场跳一段舞,观众席会发出「久等啦!」的吆喝声。这时工头会回应:「真感谢您的等候。」就我所知,这是演员和观众对话的唯一剧目。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从三楼座位喊:「久等啦!」 小常识介绍到此为止。听到寻得指导者的消息,我由衷感到高兴。不仅是这么一来,便能堂堂正正地向学校报告,更重要的是,大家可以脱离我那拙劣的扮家家酒式歌舞伎指导。 「是谁……不,是哪位要来指导我们?」 正藏先生回答:「嗯,不是马上就可以来。听说他原本是演员,但年轻时就离开舞台,现在是一般上班族。」 「听说……?难道不是正藏先生认识的人吗?」 「不是。我去请白银屋帮忙找人,是他替我介绍的。」 白银屋……也就是蛯原的祖父,人间国宝。正藏先生竟然认识这么了不起的人。 「话说回来,我已经差不多二十年没跟白银屋说过话了,真担心他把我给忘了,超紧张的。哈哈哈哈哈!」 正藏先生豪迈地大笑,说他隶属于大向之会时,偶尔会去后台打招呼。上一代白银屋似乎很喜欢当时还年轻的正藏先生的声音。 「那个人知道情况之后,说好像很有趣,于是答应帮忙……不过现在因为工作的关系住在关西,预定春天会调来东京。」 「哦,那么他大概四月以后才会来指导我们吧?」 「工作刚调动时应该会忙一阵子,所以大概五月才能来。」 「那还是很感谢。不过他平常要上班,所以指导时间应该是星期六之类的?」 「应该吧。」 回答的是远见老师。 「我会先向学校报告,说同好会已经找到正式的指导老师。这么一来,距离歌舞伎社又更进一步。」 「好!我们也要迈向下一个阶段!」 花满学长问:「小黑,你说的下一个阶段是什么?」 我回答:「我们要招募新社员。现在的人数太少了……最现实的问题是,以目前的人数几乎没有可以演的戏,另外也需要更多工作人员。所以在四月新学年开始的迎新会,我想要举办……啊!对了,有件事得先确认一下!」 我想到重要的事情,不禁提高音量。对面的数马皱起眉头说:「你嗓门太大了。」 「抱歉抱歉,我差点忘记很重要的事。那个……学长学姊,你们明年的文化祭也会一起参加吧?不会在夏天就退社吧?」 高三通常必须准备大学入学考试。运动类的社团据说在春天到初夏的大赛结束后,三年级生多半会退社。不过本校设有关系大学,很多学生可以透过推荐直升大学,因此,不少高三学生会持续参加社团活动到秋天。 不过,想要报考其他大学的人就不同了。放学后如果要去补习,很难参加社团活动。 芳学姊说:「我打算直升这里的大学,所以没问题。」 花满学长点头说「我也是」,让我放心了。 梨里学姊则是隔了一会儿才说: 「嗯~我打算要考外面的大学……」 「什么?」 「不过我的目标不是国立大学……而且参加歌舞伎同好会很快乐……所以我打算在明年文化祭之后才退社。不过现阶段没办法绝对保证。」 「没关系,不需要保证。只要你愿意考虑,我就很高兴了。」 「梨里,你的成绩很好,一定没问题的。」 「谢谢,小花。我会加油!」 两个女生双手击掌发出欢呼。没错,花满学长也属于女生。 远见老师说:「这么一来就不用太担心成员减少的问题。来栖,太好了。」 我点头同意,又说:「剩下的就是要招募一年级新生。理想状况是增加十人……也许很难吧?」 「这要看我们在四月迎新会上的表演,能获得多大的瞩目。新生都会参加迎新,所以那是绝佳的宣传机会。来栖,你有什么点子吗?」 四月中旬的迎新会是在礼堂举行,各社团会介绍自己的活动内容并招募新生。大部分社团都只是口头说明,有表演的社团包括戏剧社、舞蹈社、啦啦队、合唱团、管乐队、流行音乐社,另外还有武术类社团的示范表演,像是空手道的对打。 「我想要演戏……不过要考虑到时间的限制。」 「没错。一般来说,各社团分配到的时间在五分钟至十分钟以内。就算是戏剧社、管乐队那样的大社团,依照规定最多也只有二十分钟。」 「唔~十分钟很难演一出戏……」 「只演一部分如何?譬如说以华丽的服装给新生强烈的印象。」 不愧是芳学姊,提出的意见很实在。没错,因为没有时间,所以更要加深观众的印象才行。必须要让新生觉得:「哦,原来歌舞伎满帅、满有趣的。」既然如此,最好选大家稍微熟悉的剧目──不,不论演什么,大家应该都不熟悉吧……以台词来说,应该还是要选默阿弥的作品…… 正当我苦思的时候,有个家伙边喊「哈啰」边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你迟到了!」 小丸子严厉地指责,但迟到的阿久津却回以「吵死了」这种低智商的回答。花满学长斥责他:「至少该装出赶时间的样 子吧?」他才缩起肩膀说「对不起」。接著他发现正藏先生,便说:「啊,爷爷,你来啦。」 正藏先生把手放入作务衣的怀里,喃喃抱怨: 「这家伙真是的,下了舞台就这么吊儿郎当。」 没错,我也这么想,其他人同样连连点头。 「好过分!不过没关系,我是站在舞台上才能绽放光芒的男人。话说回来,屋号是个问题,我到现在还没决定。叫『帅哥屋』……不行吗?」 正藏先生只能叹息。 远见老师问:「阿久津,听说你被导师叫去谈话,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久津加入围坐在一起的大家,笑著回答:「没什么。」 「没什么怎么会被找去?你得说明清楚才行。」 「好啦。总之,怎么说呢?日本的英文教育有很大的问题。」 「……什么?」 「说实在的,不会讲英语又怎样?这里是日本啊。」 「阿久津?」 远见老师一脸茫然,小丸子便补充说明: 「简单地说,大概是他上次英文小考的成绩太差,才会被老师叫去吧?」 原来如此,大家总算理解了。远见老师皱起眉头继续问:「真的那么差?」 「不不不,no program。」 阿久津,你要说的应该是「no problem」吧? 「下次考试再努力就行了。不是有句话说,『真人不露相』吗?」 这回答真是莫名其妙。这家伙除了英文以外,连日文都有问题…… 「……本校校风虽然重视自由,不过先决条件是学生必须尽到本分,也就是顾好课业。如果定期测验的成绩低于一定程度,就会受到惩罚……」 远见老师的声音比平常低沉许多。 「我知道。就是补习和补考吧?我之前也参加过了。」 老师战战兢兢地问:「……之前也参加过?也就是说,这是第二次?」 阿久津笑嘻嘻地说「没错」,远见老师的表情却更加僵硬。 「……阿久津,那可糟了。」 「啊?」 「因为这种事不常发生,所以知道的人不多……定期测验如果连续三次不及格……」 老师环顾所有人,继续说: 「──就会被判定平常学习的时间不足,在下次定期测验之前,不得参加社团活动。」 咦? 什么……? 有这种规定……吗? 我哑口无言,阿久津像笨蛋一样(虽然他实际上就是笨蛋)张大嘴巴,喃喃问:「真的假的?」老师也面色苍白地回答:「真的。」 下次定期测验是十二月中旬的第二学期期末考。如果阿久津又考不及格……那么直到再下次的第三学期期末考之前,他都不能参加社团活动…… 「看样子,阿久津不能参加迎新会了。」 哇!蜻蜓,你怎么说这种话! 他平常沉默寡言,这种时候却会一针见血地说出来。 「还、还不一定吧?阿久津,下次期末考你得抱著必死的决心努力!」 「小黑,考试努力也没用,应该是要努力读书才对。」 「没错,小芳说得对,考试的结果是看平日的努力。」 「不及格是三十分以下吧?要怎么考才能拿到那么烂的分数?定期测验只会出课堂上教过的东西吧?」 英语说得很流利的梨里学姊,似乎真心感到不可思议。基本上,本校学生都满会念书的,我在参加入学考试时也费了一番努力。 不过从国中直升的学生当中,偶尔会有荒废学业的人,阿久津大概就是典型的例子。 「呃……我是不是有点危险?迎新会……要做什么?」 「为了招募社员,我们打算要盛大地演出。但是……你大概不能参加了……」 「我不要!」 阿久津大喊。他以小学四年级生般的表情坚持说道: 「我才不要!我一定要参加!」 「……你想参加的话,就得用功读书。」 阿久津听我这么说,只好点头说「好、好吧」,之后又问: 「有没有其他办法?」 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也想知道……呆愣的不只是我,连其他人都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正藏先生当然也一样。 「这……我当然也想要努力呀!可是,我真的很不擅长学习语言,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努力。」 这倒没错。懂得「读书方法」的人都是学业成绩优秀的人。成绩差的人,基本上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念书。所以除了擅长的科目以外,成绩会越来越差。 我也不是脑筋很好的人,所以能够了解他的心情……不过,阿久津的英文程度到底有多差?是时态分不清楚之类的问题吗?我也经常弄错现在完成式和过去式的差别。 「……阿久津。」 梨里学姊呼唤阿久津,阿久津转向她。 「我来问你,你来回答。how do you do?」 阿久津听到这个问题,露出一副「拜托,这怎么会搞错」的表情苦笑。 他回答的声音充满活力,精神充沛。 「i am fine,3q!」 第三卷 序幕 满多人会用「kuroko」这个称呼。 汉字的话,写成「黑子」的人也很多,而且逐渐成为约定俗成的用法。所以坚持主张这种用法绝对有误,感觉也不像个成熟的大人……不过基本上,我又不是大人,只是个高中生……呃,总之原本不是这样用的。 不是「kuroko」,而是「kurogo」。 不是「黑子」,而是「黑衣」。「黑子」在日文其实是「痣」的意思。 在此解释一下黑衣的服装。黑衣穿的是全黑棉质衣服,上衣为了方便活动,下襬侧面有二十公分左右的开衩。此外还有围裙、手甲、系带裤、头巾等,全都是黑色的,all ck。在歌舞伎的世界,黑衣是「被当作不存在」的人物。虽然在那里,却要假装不存在。 看得见却假装看不见,这是默契。 黑衣总是迅速出现在舞台上,偷偷摸摸地做些事情,然后又迅速离开。有时是操纵铁丝道具,有时是递交小道具,有时是辅助演员。黑衣通常不是专门人员,而是由演员的弟子担任。 辅助舞台工作的除了黑衣之外,还有一种叫做「后见」。这是在舞蹈时帮忙快速换装的工作人员,通常会穿著和服,有时还会穿著男性的正式和服登场。 这次我的角色是黑衣兼导演兼舞台监督。 由于是临时搭建的舞台,所以黑衣出场的机会很多。譬如小姐吉三朗诵「月也朦胧」那段经典台词时踏的木桩,如果继续放在那里会挡到席地而坐的观众视线,所以中途要去把它拿下来。另外还有被推到舞台边边的轿子,在和尚吉三走出轿子之后,也要由我这个黑衣负责搬走。因为没有抬轿的人,而轿子如果继续放著,舞台又不够宽敞。 另外,我还要负责打「柝」。 也要打「附」(注1:「柝」是击打两块木头(拍子木)发出声音,用来告知开幕与闭幕。「附」则是以木头敲打「附板」,配合演员动作制造舞台效果音。)。 我必须四处走动,做各种确认,联络并鼓舞大家…… 我大概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汗。 大概从来没有这么累。 不过,我大概也从不曾感觉如此充实。这点不是大概,而是肯定可以断言的。 咚、咚。咚咚咚咚…… 我在舞台侧翼敲打闭幕的「柝」,身体不停颤抖。开始之前我也在颤抖,但现在颤抖得更厉害。 因为掌声太热烈。 即使舞台的幕已完全拉上,掌声仍旧没有歇止,回荡在礼堂的地下室。 「怎、怎么办,小黑?」 负责拉幕的数马问我。 「什、什么东西怎么办?」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安可?」 「安可?要安可什么?」 我和数马慌张不已,芳学姊看了笑著告诉我们:「应该是指谢幕吧?」不愧是戏剧社的明星,态度很从容。 「掌声一直不停,还是再去打一次招呼吧。数马,你也是演出者,一起上台。」 「可、可是我要负责拉幕……」 我对犹豫不决的数马说:「去吧,舞台帷幕由我来负责。」 「好,去谢幕。梨里学姊,请你也一起上台。」 「嗯。小黑如果能一起来就好了……」 「不不不,没关系。我始终是个黑衣。好,你们快点排成一列!」 我确定演员都排到舞台中央之后,拉起定式幕的边缘,小心避免让观众看到我,小跑步拉开帷幕。虽然想要控制拉幕的速度,不过舞台太窄,马上就揭开。 当演员再度登场,掌声变得更加热烈。 「花峰屋!」 哇,连「大向」(注2:「大向」原指歌舞伎剧场中三楼正面的座位,因价格便宜,通常是常客盘踞之处。后来引申为坐在这个位置的资深戏迷,或他们向台上演员喝采、喊屋号的声音。)都出现了。 是正藏先生,接著他又喊:「糸屋!」「枫叶屋!」阿久津和数马还没有屋号,不过有疑似同班同学的一群女生喊:「数马~!」另外还有调皮的男生,用粗壮的声音喊:「约斐尔!」理平头的阿久津苦笑著抓头。大家鞠躬的时机并没有很一致,这也是难免,毕竟我们没有排练过谢幕的动作,不过掌声依旧持续响著。照例很爱现的阿久津站到前方,夸张地摆出投石的「亮相」姿势,观众再度狂热地欢呼。 我有些呆滞地望著这幅场景。 演员和观众,大家感觉都好开心。 这不是很厉害吗?太厉害了吧? 「……很成功嘛。」 低喃的声音从我头上传来。 蜻蜓站在我身后。他的表情照例是扑克脸,边望著享受掌声的伙伴,边用膝盖踢我的膝盖后方。正在发呆的我受到攻击,膝盖直接弯下来,不过还是反问:「这、这样算成功了吗?」 「嗯。」 「这样啊……我办到了……」 成功了吗?这回……是否能够把歌舞伎的乐趣多少传达给大家呢? 如果是的话,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可是,现在还不太有真实感。啊,观众在笑……阿久津也在傻笑。 「……不去拉幕的话,他们没办法回来。」 「对、对喔!」 受到蜻蜓指摘,我才慌慌张张地再度把幕阖上。演员直到最后都在向观众挥手,阿久津甚至跟著帷幕移动,表现到最后一秒钟。这家伙真是笨得可爱。 幕完全阖上之后,随著「今天非常感谢各位莅临观赏」的广播,掌声总算停歇。广播继续说明:『演出者将会到门口恭送各位离开。如果有时间的话,敬请稍候。在这段时间,请各位协助填写事前发的问卷。』 这个广播不是梨里学姊的声音,而是由预先拜托的班上女生代替。五名演员必须立刻到会场出口待命才行。 「好,你们五个快点过去!先擦汗,需要补充水分的人就喝水!如果要和朋友拍照,必须先等其他观众都离开。」 为了到最后一刻都不松懈,我拉高嗓门喊道。芳学姊由小丸子替她擦汗,用吸管喝著运动饮料,笑著说:「小黑,你也该喝水吧?」 「对呀,你流最多汗。」 「真的耶,小心又脱水喔~」 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都这么说,我只好苦笑著喝宝特瓶装的运动饮料。我的喉咙的确渴得要命。 阿久津用力擦著腋下,然后说:「好,走吧!」 「嗯,去吧。啊,顺便回收一下问卷。」 阿久津听我这样回答,皱起化妆后变粗的眉毛说:「你在说什么?」接著,他稍嫌粗暴地抓起我的手腕。 「好痛!你、你干嘛?」 「你也一起来。」 「我不用出场。我是黑衣。黑衣在歌舞伎是当作不存在的……」 「谁管那么多!」 阿久津瞪大眼睛喊。 「你是歌舞伎同好会的代表,所以要和我们一起列队!」 「可是……」 黑衣应该始终待在幕后才对……我正感到犹豫,花满学长却用大手推我说:「没错,小黑,一起走吧。」梨里学姊也点头赞成,数马同样对我说:「走吧!」 临门一脚来自芳学姊的话语: 「没错。最应该去看看观众离场时露出了什么表情、说了什么话的……应该是小黑吧?」 她说得很有道理,也许真是如此。那么,我可以一起去吗?虽然我是黑衣,但是也能和所有演员一起列队送客吗…… 「好、好,快走吧!不要让观众久等!」 我被阿久津拉著走,差点往前跌倒,跟在后方的数马扶了我一把,大家挤在一起移动。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拐走了。不会吧?怎么办……我回头看到高个子的好友面无表情地挥手,像是在说:「慢走。」 结果我被排在最边边。 糟糕,我开始紧张了……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站在观众面前。虽然不是在舞台上,也没有台词,更不用演戏……但我好紧张。我将直接面对来看我们演戏的观众,而不是从舞台侧翼偷窥观众席。 哇,我的心脏快要不行了。 我忍不住把掀起来的头巾纱布放下来,以薄布遮住脸,但站在一旁的梨里学姊说「这样对观众很没礼貌」,又把它掀起来。 就在我紧张万分的时候,观众从会场走出来。这下子我只能豁出去了。 看到列队送客的演员,几乎所有观众都很高兴。 其中偶尔也有腼腆地快步离开的人。这种通常都是男性,大概是学生家长吧?大部分的人会对演员说:「你们表演得很棒!」或是对近距离看到的歌舞伎服装表示赞叹,也有人拿手机不断拍照。 由于我站在边边,很自然就负责回收问卷。当我开始负责这项工作,也就没那么紧张了。观众对我的反应大概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诧异地问:「这个黑衣服的学生是做什么的?」另一种则显然有些基础知识:「哦,你是担任黑衣的学生。」也有人对我说「你真的很努力」,让我十分高兴。老实说,我并不觉得自己很 努力,因为太快乐了……感觉就在快乐当中,时间很快便过去。 「问卷请交给我。请多多指教。也可以日后再寄给歌舞伎同好会……哇!」 我不小心把人家递给我的问卷掉落到地上,立刻捡起来,抬起头对给我问卷的人说:「对不起。」不过,当我辨识出对方的身分,不禁喊了一声:「啊!」 是她,小爱。 我不知道她的本名,只知道她是芳学姊的粉丝,也有去看老人社福中心的表演,然后说「歌舞伎好无聊」。她当时说,虽然芳学姊很帅,可是演出很无聊──因为看不懂。 「请、请问……」 「啊?」 我情不自禁地把脸凑向前,让小爱稍微往后退。 「请问这次的表演怎么样?」 「怎么样……?我、我写在问卷上了……满不错的。」 「啊,对不起。说得也对,你都写在问卷上了。」 问卷就是为此存在的,这答案也是理所当然。我瞥了纸张一眼,上面果然还是写了许多「芳大人」。 「对不起,我想再请问一个问题……你看懂剧情了吗?」 对于我执拗的追问,小爱虽然露出狐疑的表情,但仍立刻点头说: 「嗯,看懂了。看完前半就大概了解剧情,所以后半连台词也听得懂。」 「这样啊,你听得懂台词了!」 小爱或许理解到我很高兴,脸上的表情总算变得温和,继续说: 「听懂台词之后,感觉变轻松了,不用为了要努力听懂而紧张,所以就可以注意到其他地方,像是芳大人帅气的动作。啊,不过今天那个人也很不错……演和尚的那个。」 「和尚吉三?」 「对对。」 小爱点点头,然后稍稍抬起下巴,有些老气横秋地说:「他好像比上次进步吧?」 我瞥了一旁的阿久津。 和尚吉三正发挥特有的服务精神,愉快地和观众聊天。今天的阿久津的确很棒。在这座比上次更大的舞台,他的演技也表现得更好、更有活力。不只是阿久津,所有演出者都变得更好,有所成长与变化。 不过,变化最多的是── 「小爱。」 我不禁呼唤她的名字。 小爱瞪大眼睛,似乎在问我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谢谢你来看我们的表演。真的很谢谢你。」 我深深鞠躬,头巾的纱布因此掉下来遮住脸部。小爱或许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只说了一句「呃,下次也要加油喔」就快步离开。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想: 她本人没有发觉,大概也没有必要发觉。 变化最多的──其实是小爱本人。 小爱看戏的眼光变了。由我来评论说她成长了,感觉好像有些傲慢,也不是很正确。应该说,她接近我们了。 接近我们的世界。 接近歌舞伎的世界。 歌舞伎使用的日语有些不一样,也因此会有些麻烦,但只要克服这一点,就可以进入很有趣的世界。 这样一来,便能和我们尽情嬉戏。 那是非常快乐、兴奋的事情。 我手中拿到越来越多问卷。 我一次又一次鞠躬,有人拍了我的肩膀。啊,原来教务主任也来了,在他后方是把头发盘成丸子状的后藤老师……接著,是我们的顾问远见老师,他红著眼眶不停点头。 跟远见老师在一起的正藏先生笑著对我说:「阿黑,你『倾』得很厉害嘛!」我猜他应该是在称赞我。因为「倾(kabuku)」这个词,正是「歌舞伎(kabuki)」的词源。 「大家……真的都很棒。你、你们还得招呼观众……我先去社办等你们。」 远见老师好像快要哭出来了。正藏先生有些傻眼地说:「真没用!」然后拍拍他的背。我们异口同声地对老师说:「谢谢!」 替观众送行已快要告一段落。 正当我这么想的瞬间── 「呜咕!」 我遭到猛烈擒抱攻击,从喉咙迸出怪异的声音。 我抓著差点从手中掉落的问卷,勉强挤出声音:「放、放、放开我!」在遭到擒抱前的瞬间,我已经认出对方是谁。 「黑悟~你太棒了!呜哇啊啊!」 「等、咕……好痛苦,放开我!」 我被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对手抱住,拚命挣扎,几乎看不见周围的景象,只听到大家惊讶的声音:「哇,这是谁?」「发生什么事?」 「不要这样,请放开他。」 梨里学姊替我说话,但抱住我的力道没有减弱。 「呜哇啊啊啊啊,也要谢谢大家,陪这个孩子完成他的兴趣,演出那么棒的歌舞伎……黑悟~~」 「咕呜……」 拜托,饶了我吧……我努力尝试挣脱,但又不能太过粗暴,因此迟迟无法得到自由。我努力转头,越过对方肩膀看到迟来的蜻蜓。他推一下眼镜的镜框说: 「啊,老师。」 这时,拥抱魔总算松开手回头。 「小蜻蜓。」 「请不要加『小』。」 我吐出一口气,往后跳开一步喊: 「真是的!不可以突然抱过来!」 首先必须提出严厉的警告。 「对不起。」 「在这种场合,应该先向大家打招呼啊!」 「对、对不起……承蒙各位照顾我儿子……黑悟……」 她向大家鞠躬。芳学姊看了喃喃自语:「喔,小黑妈妈。」 没错,这位……该怎么说呢?就像是刚睡醒就冲出来的模样……穿著皱巴巴的衬衫和牛仔裤、手拿起毛球的披肩、头发乱七八糟、眼睛下方有明显黑眼圈的这个人……正是家母。 「实在没有想到……我听说你要在学校演出歌舞伎,但是没想到会这么有趣……阿公一定也很高兴!他在天之灵一定也在鼓掌叫好!我好惊讶,真的。」 「我也很惊讶。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我总算赶完工作,本来想小睡两小时再出门,没想到睡了三小时……以这身打扮来学校真抱歉,黑悟。」 「没关系啦,只要不是穿著运动服来就行了。」 「……你真是……心胸宽大的孩子……」 她又想要抱上来,我连忙躲到蜻蜓身后。她平常没时间照顾儿子,因此这种时候就会露出过度亲热的态度。这是她的坏习惯。 「原来是小黑的妈妈。没想到妈妈满高的嘛。」 梨里学姊轻描淡写地说出很伤人的话。 「……的确,彩子小姐有一百七十公分……」 芳学姊问:「小黑,你称呼妈妈『彩子小姐』?」 「啊,是的,没什么特殊理由。基本上,大家都这样称呼她……」 花满学长问:「咦,可是,蜻蜓不是称呼她为『老师』吗?她该不会是在学校教书吧?」 我回答:「不是,彩子小姐是漫画家。」 除了我和蜻蜓以外的所有人都惊呼:「哦哦哦!」嗯,提到她的工作,通常会得到这样的反应。遇到漫画家和奇兽,大家似乎都会想要喊:「哦哦哦!」 「可以请教笔名吗?」 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小丸子凑向前问。彩子小姐有些胆怯地摸摸鼻头说: 「不……我想你们应该没听过……」 她躲到我背后。虽然这样根本称不上是躲起来…… 事实上,彩子小姐不太喜欢谈自己的作品。过去也有人问过她的笔名,而当她老实回答后,往往会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哇,原来你是漫画家,好厉害。没有才能是没办法胜任这种工作的。我以前看过满多漫画,现在也会看儿子的《航海王》。请问你的笔名是什么? 我国中的时候,很多同学的妈妈会这样问。 因为她们一再追问,彩子小姐只好回答……但几乎每一次对方都会露出呆滞的表情,因为她们没听过这个名字。每次彩子小姐都会低调地受伤,然后闹别扭说:「真讨厌。实在是很受不了那种一听到漫画家就提《航海王》的人。又不是所有漫画家都是畅销作家!有名的漫画家根本只有一小撮人!」 「你不愿意说出笔名吗……?」 面对小丸子的攻势,彩子小姐抓住我的肩膀。 「彩子小姐,小丸子应该没问题的。」 我这样告诉她,她便反问:「真、真的吗?」 「嗯,小丸子是阿宅。」 小丸子立刻举手,堂堂宣言:「我是阿宅!」彩子小姐闻言,以稍微放心的声音说:「……十字彩子。」 小丸子立刻大喊: 「啊!《恐山女孩》(注3:恐山位于青森县,是著名的灵场,并有巫女在此进行降灵等仪式。)!」 「没、没错!」 「《汝将至恐山》!」 「对对对!」 「《巫女之力集结于此》!」 「哇~没错没错!」 彩子小姐从我身后跳出来 ,和小丸子击掌。嗯,太好了,我就知道小丸子一定听过。 梨里学姊问:「小黑,她们在兴奋什么?」 我对她说明:「彩子小姐的漫画其实卖得不错,但读者层比较集中在某方面。」简单地说,就是非主流。 「她的最新畅销作是《恐山女孩》。」 梨里学姊有些抱歉地说:「嗯……我好像没有读过……」 芳学姊歪著头,若有所思地说:「嗯?可是我好像听过。」 「这部漫画曾经改编成动画,不过是在深夜时段播出。」 「那不是很厉害吗?」 「就是因为《恐山女孩》很畅销,我才能进入这所学校,毕竟这里的学费并不便宜。顺带一提,这部漫画的内容是讲一个原本平凡的高中女生,其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巫女人才,于是前往恐山修行,然后展开充满冒险、恋爱与鬼怪的故事。」 芳学姊说:「哦,感觉满热闹的,应该很有趣。」 一旁的阿久津则一本正经地问数马:「『恐三』是恐怖小三的意思吗?」这家伙的存在本身才是漫画吧…… 好,观众是不是都离开会场了呢?如果观众都已离开,我们也该回去社办换衣服,然后进行收拾工作。彩子小姐和小丸子继续兴奋地聊了一阵子,但彩子小姐毕竟刚熬夜赶稿完毕,我对她说:「你还是早点回家睡觉吧?」她便乖乖点头,摇摇晃晃地回去了。她连走路都歪歪斜斜的……看样子真的是勉强拖著疲惫的身体来看表演。身为青春期的高中男生,我不会说出口,但心中真的很感谢她,虽然她做的便当只有白米和生鸡蛋。 「小黑的妈妈真特别。」 走回社办的途中,阿久津这样对我说,让我有些意外。 「我们家彩子小姐的确有点奇特,但你们家还不是……对了,我看到你妈妈也来啰。」 「哇,真的假的?」 看来阿久津并没有发现。其实观众席并不是很暗,但他或许因为太过专注于演戏而没有注意到。 数马说:「她真的有来,旁边好像还坐著一个外国人。」 我也点头。那应该是她先生吧?送行的时候没看到他们……或许是先回去了。 「那位公子也来了。」 芳学姊边整理和服衣袖边说。 嗯,我也看到他了。他坐在最后面的座位,从头看到尾。 不知道他有何感想? 对于我苦心筹划的演出方式──先上演乱来的现代版,让观众了解剧情──他是否无法忍受这种粗暴的做法?他是否很无言,觉得这是污蔑传统的小花招呢? 我很想听听他的感想。 虽然很害怕,但还是想听。毕竟,他至少没有中途离席。 接下来,我们换成运动服进行收拾工作……虽然比搭建舞台的工作轻松一些,但还是相当耗费力气。小丸子以言语鞭策没有来帮忙搭建舞台的阿久津工作,再加上其他成员的辛勤努力,收拾工作总算在七点结束。中途梨里学姊的妈妈替我们送来饭团的时候,真的像是菩萨一般…… 「我再做最后的检查之后就会锁门,大家可以先回去了。路上小心!」 我以歌舞伎同好会社长的口吻发言。 「谢谢小黑~」 「小黑,你回去也要小心喔。」 「麻烦你了,小黑。」 梨里学姊、花满学长和芳学姊三个二年级生先回去了。芳学姊明天还要参加戏剧社的公演,希望她不要太疲累。 数马摺好定式幕之后说:「我可以陪你们到最后。」 「谢谢。不过有蜻蜓在,没关系的。你的女朋友在等你吧?」 「什么?女朋友?绝不原谅!如果是可爱的女生,一定要立刻带到约斐尔大人面前──」 「吵死了,小四生!」 阿久津正半蹲拿著纸箱,被小丸子一巴掌打向后脑杓。嗯,幸亏构到了。顺带一提,数马的女朋友是外校的一年级生。他曾让我看过照片,长得非常可爱。 「我绝对不带她来见阿久津。她刚刚传line给我说:『那个理平头的男生满帅的。』」 「啊、哦、哇、真的假的?」 「别担心,数马。阿久津下了舞台之后,就比一般人还不如。」 「说得也对。」 「这种话不该同意吧?」 「最不能让她见到的应该是芳学姊。」 「她传来爱心乱飘的贴图,拜托我『下次介绍给我认识』……」 「请节哀。」 小丸子和阿久津异口同声回答。数马发出「啊啊啊」的窝囊叫声。三个一年生演完三人相声之后也回去了。我最后确认了整理好的平台和台座数量。这些道具是向专门业者借来的,一定不能搞错数量……嗯,没问题。 「呼~」 我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结束了,整理完毕。 一切都消失了,舞台、折叠椅、座垫……还有掌声。 但是,它们留下来了。 留在我耳中深处。 掌声,还有正藏先生的「大向」,即使时光流逝,从耳中消失,也一定会留在心中。即使我变成大人、变成欧吉桑、变成老阿公……那时候不知道还能记得多少? 开始前紧张兴奋的心情。结束后轻飘飘又有些寂寞的心情。这样的心情,我能够保有到什么时候? 我仰躺在地上。 如果不往上看,感觉好像有东西要从眼睛流出来。 地板传来微弱的声音,好友来到我身旁。 「……老师能来看戏,你很高兴吧?」 「嗯。」 「希望她不要再叫我『小蜻蜓』。」 「嗯~可是已经叫习惯了。」 「那我也要叫她『小彩子』。」 「她应该完全不会介意吧?」 「……也是。」 彩子小姐特地来看演出,我真的很高兴。她对歌舞伎没有太大的兴趣,却说「没想到这么有趣」。她不是那种会说违心之论的人,所以我更加高兴。 ──阿公一定也很高兴!他在天之灵一定也在鼓掌叫好! 是吗?阿公真的会很高兴吗?他今天会不会出现在梦中称赞我?会用拳头钻我的脑袋奖励我吗? 他会说这出戏很棒,他看得很开心吗? 「这出戏很棒。」 蜻蜓低声说话,让我吓了一跳。 我立刻起身,抬头看著他问:「你有超能力?」他大概不了解我的意思,皱起眉头狐疑地问:「啥?」 我没有提起阿公,只回答:「我正好在想,这出戏是不是很棒。」 「应该很棒吧?」 「应该?」 「因为我是内部的人,没办法客观判断。」 「装什么酷啊!」 「我不知道以歌舞伎的标准来看如何,不过以戏剧来说,这出戏应该很成功。观众似乎都很开心。」 「这样啊。」 我站起来拍拍屁股。懒得换衣服了,直接穿运动服回去吧。而且我流了好多汗。 关灯之前,我环顾空荡荡的礼堂地下室。 「结……」 我正准备说「结束了」,但又把话吞回去。 不对,没有结束,才刚刚开始。我们甚至还没成为歌舞伎社!接下来仍得继续努力! 「结?」 蜻蜓问我,我关上电灯对他说: 「结伴去吃关东煮再回去吧!」 * 两天的文化祭顺利结束,次日是全校整理环境的日子,接著是补假。放假结束开始上课后,校内也恢复日常生活。 社团活动再度开始的第一天是举办检讨会。 蜻蜓已将公演的影片上传到网路。网址只有我们知道,外人无法观看。放假时大家在家里看过影片,因此检讨会进行得非常顺利。这都是蜻蜓的功劳。 演出虽然算是成功,不过透过录影来看,便会发现一些小瑕疵。譬如台词节奏的缓急、视线的方向、照明的位置等等。这些是今后的课题,我们还有许多必须学习的地方。 检讨会的后半,正藏先生来了。 饥肠辘辘的我们像野兽一样,群聚到他带来的长面包三明治前。啊!炒面面包被拿走了……啊啊,拿坡里义大利面面包也被拿走了……没关系,反正我也满喜欢花生奶油面包…… 「十六、七岁的小鬼,几乎没有大人帮忙就可以做到那种地步,真的很了不起。」 在高领毛衣外穿著作务衣的正藏先生夸奖我们,一旁的远见老师也频频点头。 「看完第一部时,我还想说这是什么状况,就算要喊『大向』也抓不到时机。」 我连忙吞下面包道歉: 「很抱歉,没有事先和您商量。因为决定的时候已经没什么时间了……」 正藏先生挥挥手说:「没关系,别介意。要商量的话,找我这个笨儿子就好。总之,第一部让观众了解剧情,第二部演出正式的歌舞伎,这个点子很不错。事前没有说明也很好。与其先告诉观众这是怎样的安排,不如制造惊喜 。」 听他这么说,令我松一口气。 「太好了……关于这点我也犹豫到最后,考虑了很久,想说是不是该一开始就透过广播说明节目的进行方式,这样观众或许比较容易了解状况……」 我再三考虑是否应该先告知观众,第一部的现代版是为了让大家了解第二部的补充。我也和大家讨论过,但没有得到结论,最后大家交由我来决定,而我选择「不要事先说明」。 「让观众容易懂当然也不错,不过,如果因为太在意好不好懂而减少乐趣,那就本末倒置了。观众看戏最重要的目的是要得到乐趣,就这一点来说,你们的戏很棒。看的人很开心,你们演得好像也很开心。」 「没错,我们很开心!」 我充满活力地回答,其他成员纷纷同意。 花满学长说:「虽然很紧张,但也很快乐呢。」 梨里学姊说:「我走在花道上,脚都在发抖,可是觉得很兴奋。」 芳学姊积极进取地说:「我希望武打动作的速度能再快一点。」 数马则说:「我希望下次有更多台词。」 小丸子说:「几乎跟同人志贩售会一样累……」 「……沾到花生奶油。」 只有蜻蜓看著我的脸说话。啊,嘴角沾到奶油了…… 我们边吃面包边听正藏先生提出的建议,他告诉我们从观众席看戏的实际感想,譬如声音听不清楚的部分、时机太快或太慢的地方等等。不只是批评,正藏先生也告诉我们每个演员最好的地方。 「登势原本只是告诉对方路怎么走,后来主动提议要带路──这部分演得很好,充分展现出这个女生虽然潦倒但本性善良。」 「嘿嘿,真高兴听你这么说。」 「小姐吉三那段经典台词很不错。『打从春天』那句讲得很好,还有一开始『月朦胧』的地方也很棒。声音低沉却不会咬字不清,听得很清楚。」 「谢谢,这部分我练习很久!」 「少爷吉三的台词没有强烈的缓急,一不小心就容易让人觉得拖拖拉拉的。不过芳果然很有天分,懂得怎么拿捏节奏。不只是台词说得好,默默移动视线的地方更是迷人。」 「谢谢。念台词的时候,声音很容易变得不自然,让我很担心。」 「不不不,那点程度的『做作』很适合歌舞伎。还有和尚吉三……咦?」 正藏先生环顾我们,然后问:「那个浮躁小子去哪里?」不用说,他当然是指阿久津。阿久津难得在社团活动时迟到。 「他被导师叫去谈话。」 回答的是小丸子。远见老师惊讶地问: 「什么?阿久津……他、他做了什么?」 「不知道……不过,应该没做什么问题特别大的坏事吧?除了个性中二、很丢脸、声音太大以外。」 「是吗……我待会儿问问他吧。真担心……」 「你这家伙,乾脆在兴趣栏写上『担心』算了。高中生偶尔做一、两件坏事被老师叫去谈话,这样才正常。」 看到这对个性完全不同的父子互动,我不禁觉得好笑。不过阿久津被老师找去,的确让人在意。这时期应该不是讨论升学的方向……希望不是太严重的问题。 「那就事后再转告阿久津……另外,今天有一件事情要向大家报告。」 远见老师的镜架好像松了,边说边扶起快要滑下来的眼镜。盘著腿叼著戒菸菸斗的正藏先生也点点头。这么说…… 「请问,该不会是找到指导者了?」 「嗯,算是找到了。」 久等啦! 我真想模仿《祭典》上演时的「大向」,从观众席这么喊。 《祭典》是《再兹歌舞伎花轹》中的一幕,是以江户祭典为题材的舞蹈。当气势十足的建筑工头出场跳一段舞,观众席会发出「久等啦!」的吆喝声。这时工头会回应:「真感谢您的等候。」就我所知,这是演员和观众对话的唯一剧目。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从三楼座位喊:「久等啦!」 小常识介绍到此为止。听到寻得指导者的消息,我由衷感到高兴。不仅是这么一来,便能堂堂正正地向学校报告,更重要的是,大家可以脱离我那拙劣的扮家家酒式歌舞伎指导。 「是谁……不,是哪位要来指导我们?」 正藏先生回答:「嗯,不是马上就可以来。听说他原本是演员,但年轻时就离开舞台,现在是一般上班族。」 「听说……?难道不是正藏先生认识的人吗?」 「不是。我去请白银屋帮忙找人,是他替我介绍的。」 白银屋……也就是蛯原的祖父,人间国宝。正藏先生竟然认识这么了不起的人。 「话说回来,我已经差不多二十年没跟白银屋说过话了,真担心他把我给忘了,超紧张的。哈哈哈哈哈!」 正藏先生豪迈地大笑,说他隶属于大向之会时,偶尔会去后台打招呼。上一代白银屋似乎很喜欢当时还年轻的正藏先生的声音。 「那个人知道情况之后,说好像很有趣,于是答应帮忙……不过现在因为工作的关系住在关西,预定春天会调来东京。」 「哦,那么他大概四月以后才会来指导我们吧?」 「工作刚调动时应该会忙一阵子,所以大概五月才能来。」 「那还是很感谢。不过他平常要上班,所以指导时间应该是星期六之类的?」 「应该吧。」 回答的是远见老师。 「我会先向学校报告,说同好会已经找到正式的指导老师。这么一来,距离歌舞伎社又更进一步。」 「好!我们也要迈向下一个阶段!」 花满学长问:「小黑,你说的下一个阶段是什么?」 我回答:「我们要招募新社员。现在的人数太少了……最现实的问题是,以目前的人数几乎没有可以演的戏,另外也需要更多工作人员。所以在四月新学年开始的迎新会,我想要举办……啊!对了,有件事得先确认一下!」 我想到重要的事情,不禁提高音量。对面的数马皱起眉头说:「你嗓门太大了。」 「抱歉抱歉,我差点忘记很重要的事。那个……学长学姊,你们明年的文化祭也会一起参加吧?不会在夏天就退社吧?」 高三通常必须准备大学入学考试。运动类的社团据说在春天到初夏的大赛结束后,三年级生多半会退社。不过本校设有关系大学,很多学生可以透过推荐直升大学,因此,不少高三学生会持续参加社团活动到秋天。 不过,想要报考其他大学的人就不同了。放学后如果要去补习,很难参加社团活动。 芳学姊说:「我打算直升这里的大学,所以没问题。」 花满学长点头说「我也是」,让我放心了。 梨里学姊则是隔了一会儿才说: 「嗯~我打算要考外面的大学……」 「什么?」 「不过我的目标不是国立大学……而且参加歌舞伎同好会很快乐……所以我打算在明年文化祭之后才退社。不过现阶段没办法绝对保证。」 「没关系,不需要保证。只要你愿意考虑,我就很高兴了。」 「梨里,你的成绩很好,一定没问题的。」 「谢谢,小花。我会加油!」 两个女生双手击掌发出欢呼。没错,花满学长也属于女生。 远见老师说:「这么一来就不用太担心成员减少的问题。来栖,太好了。」 我点头同意,又说:「剩下的就是要招募一年级新生。理想状况是增加十人……也许很难吧?」 「这要看我们在四月迎新会上的表演,能获得多大的瞩目。新生都会参加迎新,所以那是绝佳的宣传机会。来栖,你有什么点子吗?」 四月中旬的迎新会是在礼堂举行,各社团会介绍自己的活动内容并招募新生。大部分社团都只是口头说明,有表演的社团包括戏剧社、舞蹈社、啦啦队、合唱团、管乐队、流行音乐社,另外还有武术类社团的示范表演,像是空手道的对打。 「我想要演戏……不过要考虑到时间的限制。」 「没错。一般来说,各社团分配到的时间在五分钟至十分钟以内。就算是戏剧社、管乐队那样的大社团,依照规定最多也只有二十分钟。」 「唔~十分钟很难演一出戏……」 「只演一部分如何?譬如说以华丽的服装给新生强烈的印象。」 不愧是芳学姊,提出的意见很实在。没错,因为没有时间,所以更要加深观众的印象才行。必须要让新生觉得:「哦,原来歌舞伎满帅、满有趣的。」既然如此,最好选大家稍微熟悉的剧目──不,不论演什么,大家应该都不熟悉吧……以台词来说,应该还是要选默阿弥的作品…… 正当我苦思的时候,有个家伙边喊「哈啰」边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你迟到了!」 小丸子严厉地指责,但迟到的阿久津却回以「吵死了」这种低智商的回答。花满学长斥责他:「至少该装出赶时间的样 子吧?」他才缩起肩膀说「对不起」。接著他发现正藏先生,便说:「啊,爷爷,你来啦。」 正藏先生把手放入作务衣的怀里,喃喃抱怨: 「这家伙真是的,下了舞台就这么吊儿郎当。」 没错,我也这么想,其他人同样连连点头。 「好过分!不过没关系,我是站在舞台上才能绽放光芒的男人。话说回来,屋号是个问题,我到现在还没决定。叫『帅哥屋』……不行吗?」 正藏先生只能叹息。 远见老师问:「阿久津,听说你被导师叫去谈话,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久津加入围坐在一起的大家,笑著回答:「没什么。」 「没什么怎么会被找去?你得说明清楚才行。」 「好啦。总之,怎么说呢?日本的英文教育有很大的问题。」 「……什么?」 「说实在的,不会讲英语又怎样?这里是日本啊。」 「阿久津?」 远见老师一脸茫然,小丸子便补充说明: 「简单地说,大概是他上次英文小考的成绩太差,才会被老师叫去吧?」 原来如此,大家总算理解了。远见老师皱起眉头继续问:「真的那么差?」 「不不不,no program。」 阿久津,你要说的应该是「no problem」吧? 「下次考试再努力就行了。不是有句话说,『真人不露相』吗?」 这回答真是莫名其妙。这家伙除了英文以外,连日文都有问题…… 「……本校校风虽然重视自由,不过先决条件是学生必须尽到本分,也就是顾好课业。如果定期测验的成绩低于一定程度,就会受到惩罚……」 远见老师的声音比平常低沉许多。 「我知道。就是补习和补考吧?我之前也参加过了。」 老师战战兢兢地问:「……之前也参加过?也就是说,这是第二次?」 阿久津笑嘻嘻地说「没错」,远见老师的表情却更加僵硬。 「……阿久津,那可糟了。」 「啊?」 「因为这种事不常发生,所以知道的人不多……定期测验如果连续三次不及格……」 老师环顾所有人,继续说: 「──就会被判定平常学习的时间不足,在下次定期测验之前,不得参加社团活动。」 咦? 什么……? 有这种规定……吗? 我哑口无言,阿久津像笨蛋一样(虽然他实际上就是笨蛋)张大嘴巴,喃喃问:「真的假的?」老师也面色苍白地回答:「真的。」 下次定期测验是十二月中旬的第二学期期末考。如果阿久津又考不及格……那么直到再下次的第三学期期末考之前,他都不能参加社团活动…… 「看样子,阿久津不能参加迎新会了。」 哇!蜻蜓,你怎么说这种话! 他平常沉默寡言,这种时候却会一针见血地说出来。 「还、还不一定吧?阿久津,下次期末考你得抱著必死的决心努力!」 「小黑,考试努力也没用,应该是要努力读书才对。」 「没错,小芳说得对,考试的结果是看平日的努力。」 「不及格是三十分以下吧?要怎么考才能拿到那么烂的分数?定期测验只会出课堂上教过的东西吧?」 英语说得很流利的梨里学姊,似乎真心感到不可思议。基本上,本校学生都满会念书的,我在参加入学考试时也费了一番努力。 不过从国中直升的学生当中,偶尔会有荒废学业的人,阿久津大概就是典型的例子。 「呃……我是不是有点危险?迎新会……要做什么?」 「为了招募社员,我们打算要盛大地演出。但是……你大概不能参加了……」 「我不要!」 阿久津大喊。他以小学四年级生般的表情坚持说道: 「我才不要!我一定要参加!」 「……你想参加的话,就得用功读书。」 阿久津听我这么说,只好点头说「好、好吧」,之后又问: 「有没有其他办法?」 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也想知道……呆愣的不只是我,连其他人都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正藏先生当然也一样。 「这……我当然也想要努力呀!可是,我真的很不擅长学习语言,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努力。」 这倒没错。懂得「读书方法」的人都是学业成绩优秀的人。成绩差的人,基本上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念书。所以除了擅长的科目以外,成绩会越来越差。 我也不是脑筋很好的人,所以能够了解他的心情……不过,阿久津的英文程度到底有多差?是时态分不清楚之类的问题吗?我也经常弄错现在完成式和过去式的差别。 「……阿久津。」 梨里学姊呼唤阿久津,阿久津转向她。 「我来问你,你来回答。how do you do?」 阿久津听到这个问题,露出一副「拜托,这怎么会搞错」的表情苦笑。 他回答的声音充满活力,精神充沛。 「i am fine,3q!」 第三卷 幕间 时间稍微往前回溯到文化祭的第二天。 芳在早上起床的瞬间,就感觉到和平常不太一样。这不是单纯的疲劳,而是全身的倦怠。芳下床时心想,这下可能不妙……她的动作比平常缓慢,最后抬起头的瞬间,感觉到一阵不舒服的晕眩。 「……嗯。」 她小声地喃喃自语。 身体状况不太好……这句话没说出来,因为说了也没用。不论状况多差,今天都无法休息。她摸摸脖子,没关系,淋巴腺没有很烫,目前应该只是轻微发烧。虽然接下来有可能变成高烧,但只要撑到傍晚就行。 如果是参加入学考试的日子,或许可以休息,反正报考的学校绝不只一间。 如果是打工,也可以休息。虽然对雇主很抱歉,但每个人都可能遇到身体状况不佳的时候,只能请对方寻找可以代班的人。 如果要举个更特别的日子当例子,就是自己的婚礼。 目前她当然没有预定要结婚,不过,假设在那样的日子身体不适,虽然还是会勉强自己,但如果状况真的很糟,也只能中止,并对宴请的宾客低头道歉。这种状况很罕见,但偶尔会出现,人生总是会有种种戏剧性的情况发生。 然而,今天不行。 只有今天,她无法休息。这天是文化祭第二天,也是戏剧社公演的日子。 没有人能代替芳的角色。如果芳无法参加演出,就只能停止公演。如果有人能够代演,她不知会感到多么轻松。但是,芳自己也无法回答有谁可以承担这样的重责。随便找个人勉强要对方代演,也是很残酷的。 独一无二的角色。戏剧社的明星。 这样的招牌相当沉重。 芳很喜欢戏剧,也觉得受到瞩目很爽快,然而凡事都有一定的限度。光是进入洗手间就会引起骚动,膀胱也无法放轻松;而且有人气代表有人嫉妒,为此她遭受过数不清的不愉快。 ──真蠢。女生受到女生欢迎,有什么好高兴的? 这还算是温和的嘲讽,她听过更侮辱、更具歧视性的语语。芳虽然决定装作听不见,但并非不会受伤。 她换好衣服,喝了运动饮料,从冰箱拿出果冻饮料时想了一下,没有吃就放入书包里。等到肚子饿的时候再吃吧。 双亲都在工作,上班时间也很早,今天早上两人都已经出门。 她走出家门、锁上钥匙,边走边自觉到身体比平时沉重,但还是告诉自己,只是多心而已。人类在某个限度之内,可以凭自我催眠猛冲……大概吧。 芳忽然想起来栖。 在社福中心公演的前一刻,那个一年级学弟因为中暑而昏倒。从自我管理的角度来看,简直是无法想像的事,却很符合他的作风。他总是全力奔驰,大概没有想过要保留余力。芳总是无意识地考虑到步调分配的事,和来栖大不相同。如果能像他那样奋不顾身地投入一件事,应该很快乐吧?芳想到,那或许是男生特有的单纯个性,但又觉得不对。同样是男高中生,总是和来栖在一起的蜻蜓却是完全相反的类型。来栖像只拚命追逐著球的小狗,冲过头甚至连自己都一起滚动的行动方式,追根究柢是他的个性所致。 芳并不讨厌这样的个性。 虽然有时会觉得很烦,但她不讨厌,甚至有些羡慕。 对了,今天就把自己当成来栖,努力撑过一天吧。 这个点子给予芳不小的鼓舞。就像来栖一样,毫不考虑后果地猛冲吧。只要撑过今天就可以,明天即使卧病在床也没关系。如果因为发烧而体温上升,就比平常更激昂地演出吧……她这样想,沉重的身体似乎变得轻松一些。 以结果来说,芳的打算成功了。她在舞台上接受掌声与喝采,顺利完成戏剧社的公演。没有人发现她的身体状况有问题,只有雾湖有些诧异地问:「你今天怎么感觉特别兴奋?」芳则笑著回答:「因为是正式演出啊。」 芳体内小小的来栖非常起劲。 她活泼地说话,精力充沛地行动,并且笑得很开心。 在舞蹈的场面,她进入幕后时头有些昏,不过在舞台上,她甚至能动得比音乐还快。她也没有忘记台词。只是喉咙很乾,必须不断喝水。 在三次谢幕之后,她把双手无法捧起的花束交给学弟妹,对他们说:「拍完记录用的照片之后,大家分一分吧。信件要留给我。」戏剧社的社员们火速收拾舞台。她听到这个声音,总算感觉到结束了。小小的来栖在她心中问:「可以了吗?」芳觉得他好像抬起头用那双大眼睛看著自己。 等一下,再等一下。 她不能在学校里倒下来。尤其是今年,绝不能发生这种状况。否则大家很有可能认为:芳大人在勉强自己。都是歌舞伎同好会害她勉强自己。芳大人还是只参加戏剧社比较好……事态可能会演变成这样,真恐怖。 通常在收拾完毕之后还要开会。 如果参加会议,又得继续待上两小时。她不可能撑下去,小来栖似乎消失了,剩下的hp残余量极低。老实说,她甚至连正常地站著都感觉很辛苦。 还是快点离开吧。 她内心如此决定,打算不告诉任何人,自己先回准备室,迅速换好衣服之后离开准备迎接晚会的学校。只要传简讯给雾湖,她应该会适当地替芳找个藉口。 芳偷偷走出礼堂的小门。做为准备室使用的教室在隔壁栋。她原本想要避免引人注目,直接前往那栋建筑物……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啊,芳大人!」 她一打开门,就被好几个女孩子包围。 她们是在等候芳走出来的外校学生。芳不可能假装她们认错人而脱逃,因为她此刻还穿著舞台服装。 荷叶边衣领、蓬蓬袖的衬衫,再披上披风──这是有些耽美、哥德式的吸血鬼造型,没有比这更引人注目的打扮。芳心中后悔至少应该脱下披风,不过脸上还是自动摆出笑容。 「嗨。」 这种礼貌性的笑容几乎已经成为反射动作。如果她们能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就好了,但可惜她脸上还化著厚厚的舞台妆,掩盖原本的脸色。 「芳大人演的吸血鬼真的好帅!」 「如果是芳大人,我也愿意被咬!」 「就算被吸走两、三公升的血也没关系!」 「请问,可以一起拍照吗……」 芳被众人环绕,脸上虽然保持笑容,内心却感到十分困扰。 「呃,抱歉,今天我没什么时间……」 她原本想要委婉拒绝,对方却接二连三地说:「只要拍一张照片就好!」「我们不会放到网路上!」「我想要拿给今天没办法来的朋友看!」令她感到更加困扰。 这些女生缓缓逼近,各自手中都拿著手机。 芳的脑子很昏沉,想不出好的回避方式。 乾脆乖乖被她们拍照,会不会比较轻松?她以目视计算,现场总共有七个人。和七个人合照、讲话,然后在这段期间,又会有路过的人说:「啊,那我也要。」导致人数增加……不行,还是不可能。 「芳大人!」 尖锐的声音刺入耳中。 ……糟糕,真的很不舒服。 虽然还不至于倒下,但怎么说呢?感觉很难继续维持表面上的形象。她希望这些女生放她离开,不要理她。照片有什么好要的呢?反正厌倦了就会删除;交到男朋友之后会成为羞耻的过去,心想「以前竟然会为这种人疯狂」。 所以,快让开吧。 走开,别挡路。 「那个,芳大人?」 「滚……」 「喂,挡到我了。」 芳在情急之下,不仅要说「走开」,还差点说成「滚开」,却被完全不同的台词打断话语。她移动视线,看到在女孩子后方出现高出一个头、戴著眼镜的脸孔。 「你是谁啊?」 其中一个女孩子用带刺的声音质问。对此,那个男生再次以感觉很无聊的声音说:「挡到我了。」 村濑蜻蜓。 他是歌舞伎同好会的技术人员,也是来栖的好搭档。高高瘦瘦的身材,穿著有些邋遢的制服,右手拿著平板电脑,连著平板电脑的小型耳机挂在脖子上。他用不太流露出表情的眼睛瞥了芳一眼,眉毛微微动一下。 「芳学姊,大家都在等你。」 「咦?」 芳有一瞬间认真思考到底是什么事。蜻蜓对困惑的芳继续说:「你没时间在这里跟粉丝玩吧?」这时芳总算领悟过来,蜻蜓是在伸出援手。 「对了,真抱歉,我马上过去。大家,我先走了。舞台剧的剧照可以日后向戏剧社购买,收入会捐给遭遇交通事故的孤儿,请多多捧场。」 她流利地说完,顺势穿过女生之间。蜻蜓跟在芳身后说「请快一点」,好像在催促她……不过从芳的角度来说,等于是走在后面保护她。她虽然依稀听到那些女生在抱怨,但仍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她没有注视任何人,只是移动脚步。 「谢谢你,我刚刚正感到困扰。」 蜻蜓一直陪她走到做为准备室的教室前 方。 「嗯,没什么……学姊,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蜻蜓突然问她,让她吓了一跳。 「咦?为什么……」 「感觉……你的眼神好像比平时无力,而且有些驼背。学姊平常总是像芭蕾舞者一样,背挺得很直。」 芳为他的观察力感到佩服。原来蜻蜓已经知道了,那就没必要继续装出有活力的样子……当她这么一想,全身上下的力气顿时流失,当场瘫坐在地。蜻蜓见状似乎也相当惊讶,弯下腰焦急地喊:「学姊?」 「哈哈哈……你猜中了……我大概在发烧……」 「现在不是笑的时候。要不要叫雾湖学姊过来?」 「不要,她现在正忙著收拾……我会叫计程车,没关系。而且我家没有很远。」 蜻蜓盯著芳的脸三秒钟左右,然后说:「我送你上车吧。」 「不用了,没关系。」 芳虽然这么说,但蜻蜓不肯退让。 他直接走入准备室,问芳说:「你的行李是哪一件?」这个学弟平常处在来栖的阴影中,所以不太容易发现,不过其实他也很有行动力。 最后芳没有换衣服和卸妆,只脱下披风,就从校门口搭乘计程车。蜻蜓叫了计程车,并且拿著行李跟著她走,碰到想要和芳说话的学生便会牵制对方:「抱歉,待会儿再说。」芳无法以言语形容这样让她感到多安心。 芳坐进计程车,正要说谢谢,忽然想到一件事便说:「第二次了。」蜻蜓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 「这是你第二次帮我。」 芳才说完这句话,后车门就关上,所以她不知道蜻蜓脸上的反应如何,或许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吧? 总之,这是第二次。同一个男生在危机时帮了她两次,感觉有点像少女漫画的情节……芳边想边靠上后座的椅背。 计程车司机笑著问她:「那是什么装扮啊?」 第三卷 第二幕 我并不是很勤勉的人。 对于喜欢的事情,我可以全力以赴,可是对于没那么喜欢的事情……譬如学校的课业,我就尽可能不想去做。因为很无聊,让人昏昏欲睡,而且我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想做。老实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只做有趣的事,其他都拋诸脑后。 但我也知道不可以这样。 彩子小姐替我付高额学费,是希望我用功读书。我也能想像,如果没有一定的学力,将来一定会后悔。阿公也说过,为了做想做的事,有时候也得稍微忍受不想做的事。所以我多多少少会念书,考个不至于留级的分数。 可是── 「我这个人是理论派的,所以如果没办法说服自己,就提不起干劲。对我来说,英文根本是没有必要的东西。就算这世界变得globo又怎样?我又不出国,也不想出国。你们也知道,我这个人很naive,根本不可能适应国外环境。因此,我完全没有学英文的tension。」 这世上也有人能忝不知耻地说出这种话。 他的名字是约斐尔阿久津。 今天小丸子不在,没人给他闪电般的吐嘈。我当然也可以去打他的后脑杓,可是在这之前,阿久津莫名其妙的话语让我脑中充满问号。「globo」是什么? 坐在我旁边的梨里学姊,边用兔子发夹夹起浏海边问: 「……刚刚那段话的意思该不会是:即使这世界变得国际化,自己仍旧不想出国。而且自己的个性很sensitive,不适合国外生活,所以没有学习英文的motivation?」 她不是问阿久津,也不是问我,而是问蜻蜓。 「嗯,大概吧。」 阿久津反驳:「喂,等等,我才没有说什么motivention。」 梨里学姊以漂亮的发音纠正他「motivation」,接著又说: 「tension是『紧张』的意思,如果要说『干劲』是motivation。其实这个词原本是『赋予动机』的意思。然后naive是『无知』、『不知世事』的意思,不是太正面的字眼。如果你想说『纤细』,要说sensitive。还有,不是globo是global……你竟然能一次错这么多……」 梨里学姊忍不住叹气。阿久津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像小孩子般噘起嘴巴说: 「我、我就说我英文不好,而且没必要学会!」 蜻蜓冷冷地看著阿久津说: 「你的日语也有问题。说什么理论派?根本意义不明。如果你想说『讲话要合乎逻辑』,至少应该说『理性』才对。」 「什么嘛!连蜻蜓都……『理论』跟『理性』还不是差不多?」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跟笨蛋解释也没用,所以我懒得解释。」 来了,一刀两断!我脑中浮现阿久津从肩膀被斜劈砍死的模样。砍人的蜻蜓大概就像冷酷的虚无僧,说出「我又斩了无意义的东西」之类的台词……等等,那好像是五右卫门说的(注4:五右卫门是漫画及卡通《鲁邦三世》中的角色。他是一名剑术高手。这段话是他在斩了各种东西之后说出的固定台词。)。我不禁心想,和蜻蜓面无表情、语气冷淡的轻蔑相比,小丸子的吐嘈或许比较有爱…… 「总之,你得加强英文。」 我重新拉回话题。 「下次期末考至少要拿三十分,否则就得停止参加社团活动。阿久津,你应该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吧?」 阿久津小声回答:「不希望……」 我们此刻在学校的补习室将两张长桌并在一起,阿久津坐在靠窗边的桌前,我、梨里学姊和蜻蜓坐在他对面。 「小黑,如果我不能参加迎新会,你也会很伤脑筋吧?」 「我当然希望你参加,所以才会请梨里学姊和蜻蜓来帮忙。」 「哦……对。」 「不过迎新会毕竟不是正式公演。如果阿久津真的不行,那只好尽早放弃。」 「什么?放弃?」 「当然,我才不想陪没有干劲的家伙浪费时间。」 我稍微参考蜻蜓的口气,刻意使用冷酷的口吻,不知道有没有效果。阿久津的精神年龄很幼稚,很爱撒娇,有时必须对他严格一点。身为社长,应该要巧妙运用红萝卜和鞭子才行。 「没错,我也没那么闲。」 「……我也是。」 担任小老师的梨里学姊,以及负责为阿久津猜题的蜻蜓纷纷附和。顺带一提,我只负责盯好阿久津。老实说,英文……也是我不太擅长的科目,我顺便向梨里学姊请教吧…… 「知道啦……我会好好念书……」 阿久津像被斥责的狗一样沮丧,摊开课本。哇……这家伙竟然在书页角落画翻页动画……而且好像还是巨著……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课? 「我会很严厉地指导。啊,另外还有一个人想要参加……小黑,没关系吗?」 「什么?他想参加我们的特别辅导?」 「嗯,是我们班上的男生,英文成绩好像很危险。他跟我比较没话聊,不过和小花满要好的。」 这时补习室的门打开,出现在门口的是我不认识的大个子男生。 「来了来了,他叫长沼。」 梨里学姊替他介绍。长沼有些困惑地说:「啊?哦……」走进来把书包放在桌上。这个人还真高大……身高虽然应该是花满学长比较高,可是,长沼的肩宽和胸围都很壮硕。并不是肥胖,而是肌肉发达,怎么看都是运动社团的体格。 「长沼是体操社的副社长。」 原来如此。我向他低头说:「请多多指教。」 「不,我才应该请你们多指教……很抱歉,我不是你们社团的人还来参加。」 他对我低头致意。幸好,感觉是个好人。 「我看过长沼的考卷,有很多都是很可惜的错误,像是过去分词拼错,或是忘记现在式第三人称单数的『s』……」 长沼坐在阿久津旁边,低声说:「老师也说过同样的话。」 「至于阿久津……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著手。呃,姑且问一下……阿久津,你知道什么是现在式第三人称单数的『s』吗?」 「真是的,梨里学姊!这个我当然知道。主词是第三人称单数,又是现在式的话,动词就要加『s』,对不对?」 梨里学姊点头说:「对对。」 我内心松一口气。阿久津上次在梨里学姊说「初次见面」的时候,竟然说「我很好,谢谢」。不过,他至少知道现在式第三人称单数的「s」…… 「那么你把『i have a book.』的主词改成『她』,写在这里。」 「ok、ok。」 阿久津精神奕奕地站起来,在白板写下大字。 she haves a book. 看到这个句子,所有人都深深叹气。不,不是所有人,只有长沼学长呆呆地凝视著白板。 「这样没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长沼,怎么连你都这样问!haves是名词『有钱人』的意思!要用has才对!」 「哦,是啦,也有这种说法。」 阿久津虚张声势地这么说。梨里学姊对他怒吼:「只有这种说法!」糟糕……他的英文程度实在是…… 「咦?可是,我不是加了『s』吗……」 「又不是只要加『s』就可以!have的情况要变成has,你不是学过吗?」 「那『v』跑到哪里去?」 「我怎么知道?大概去买东西了吧……」 「真的?买什么?」 「……乾脆去买味噌(注5:「脑味噌」是日文中「头脑」的俗称。)补充到阿久津的脑袋里……」 「蜻蜓,说得好。」 梨里学姊无力地点头。阿久津噘嘴抱怨:「什么嘛!」不过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下麻烦了……距离考试只剩下没多少日子……只能期待蜻蜓的猜题。 「……感觉好像很辛苦……」 面对长沼学长怜悯的视线,我露出虚弱的笑容。 * 放学后的英文特训持续进行,不过到了周末还是要休息。 十一月最后一个周六,我们来到颇意外的场所……不只是「颇」,应该是非常意外,简直是晴天ㄆ一ㄌ一ˋ。虽然我不知道汉字怎么写。 「这栋房子好大。」 「……」 「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那家伙的态度才会那么自大吧?」 「……」 「啊~我肚子有点饿了。阿妈说,今晚要吃汉堡排,可是我们家的汉堡排都是酱油口味的酱汁。我比较喜欢褐酱,阿妈却坚持说和风口味比较好。她说配白饭的话,还是酱油口味比较适合。那咖哩饭和蛋包饭又怎么说,对不对?小黑,你们家的汉堡排酱是什么口味?」 阿久津坐在正襟危坐的我旁边 ,很邋遢地盘著腿问。唉,这家伙没神经到这种地步,反而让人羡慕,我现在紧张得肩膀和背部都僵硬了。 「你呀……现在这种时候,汉堡排的酱汁根本不重要吧?」 「不不不,汉堡排的酱汁很重要。汉堡排如果没有酱汁,我会暴动喔!」 「阿久津,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我当然知道,是我根本不想来的朋友家……啊,那家伙不是朋友,也不是班上同学,算是认识的人家里?」 他的确不算朋友。我跟他不熟,反而还被他讨厌。这人以前曾当面斥责我: ──听好,我在演的歌舞伎,和你们那种扮家家酒的歌舞伎完全不同!不要让我说好几次! 他说得当然没错,我也无从反驳,甚至还反射性地道歉了。因为那家伙感觉很恐怖。他总是绷紧神经,动不动就生气…… 当然,我也知道个中理由。 我重新环顾这间宽敞宏伟的日式客厅。花满学长家也是宏伟的和风建筑,不过这里更加堂皇。光是壁龛旁边的装饰柱,就粗到给人压迫感。真不愧是人间国宝的家。 没错,这里是蛯原家。 也就是梨园名门白银屋的家。我们此刻正在他们家的客厅。阿公听了不知道会有多惊讶。我也很惊讶,一开始还以为是在开玩笑。 反省会结束之后,我正准备回去时,正藏先生对我说: ──阿黑,关于指导者那件事……老实说,有个小小的条件。 ──条件? ──白银屋说,他可以介绍能够胜任指导者的人,不过想要见一次面。 ──见面?谁要见谁? ──白银屋要见那家伙,和尚吉三。 听到这个回答,我顿时张大嘴巴。嘴巴虽然张开了,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儿只能摆出愚蠢的表情。 人间国宝想要见阿久津?见那个约斐尔?我惊讶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虽然我也感受到阿久津身为演员的才能,可是,那终究是在高中社团的范围内,我完全没想到白银屋会对阿久津产生兴趣。 我询问「为什么」,但正藏先生似乎也不知道明确的理由。总之,白银屋希望阿久津造访他家。我惊恐地将这个要求转告阿久津,阿久津却喊:「啥~?」表情像吃到受潮的洋芋片,一副嫌麻烦、没兴趣、完全没意愿的态度,只勉强答应:「小黑也一起去的话,我就去吧。」 因此,我们此刻才会在这里。 「呼、哈、哈啊~~」 「阿久津……不要张大嘴巴打呵欠……」 「可是很无聊耶。到底要等多久?」 「人家是歌舞伎界的大老,也是人间国宝,一定很忙。」 「管他是大老还是二老,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好歹要端出茶和蛋糕吧?我们也算是客人不是吗?」 正当阿久津说出这般厚脸皮的话时,拉门迅速打开。 「……没有蛋糕。」 哇,是蛯原。 白银屋的公子以毫无笑容的冷淡表情替我们端茶过来。托盘上放的是日本茶和卡斯提拉。他以无可挑剔的动作进入客厅,把茶点放在我们面前,脸上明显写著「不满」两个字。 我结结巴巴地说:「那个……请不用客气……」 他老实回答:「我也不是自愿对你们客气。」想想也是,蛯原心中大概想著:「这些家伙凭什么跨过我家门槛?」他的心情清清楚楚写在脸上…… 「原来是卡斯提拉。虽然不算讨厌,可是没有鲜奶油的海绵蛋糕,感觉好空虚。」 「不喜欢就别吃。」 「我又没说不喜欢。」 阿久津抓住蛯原准备拿走的盘子,用手抓起卡斯提拉。我感觉自己好像跟没家教的小四学生在一起……另一方面,蛯原则挺直背脊,以漂亮的姿势正座。他的位子在我们斜对面。他瞥了我一眼,很快地又移开视线。 阿久津转眼间就吃完卡斯提拉,这时,关键人物终于现身。 「嗨,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这位就是第三代白银屋。 他也是蛯原的祖父,艺名是小泽静寂,是兼能演「荒事」与「和事」的名家,不过获得最高评价的则是「实事」。 「荒事」是粗犷豪迈的演技,服饰与化妆都很夸张,据说很受江户庶民喜爱,代表性的角色大概像《雷神不动北山樱》的鸣神。「和事」则刚好相反,属于柔和优美的演技,在上方(也就是关西地方)发展成形,以《廓文章》的伊左卫门为代表。 另外还有「实事」。这是立役(男角)的一种,角色个性是真挚面对逆境的诚实人物。《假名手本忠臣藏》的大星由良之助就属于这一类。顺带一提,这个角色的名字当然是出自那位大石内藏助(注6:大石内藏助为赤穗四十七浪士之首。《假名手本忠臣藏》为了顾及幕府禁令而更改赤穗事件的时代背景与人物名称。)……不过我上次在社团向大家说明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谁是大石内藏助。梨里学姊说:「啊,是演员吧?演过《班长》的那位。」不过她指的应该是佐佐木藏之介。 总而言之,白银屋的「实事」真的很杰出。我和阿公看了好多次的录影带里,他还是年轻的花形(注7:花形歌舞伎是以年轻演员为中心演出的歌舞伎。)演员,不过当时就已经崭露头角,现在则已然成为歌舞伎界不可或缺的至宝。 「很高兴你们两位能够来访。」 人间国宝露出笑容。 他穿著深褐色特等绉绸和服,搭配龟甲花纹的腰带,看起来非常帅气;虽然已有相当年纪,动作却宛如行云流水一般优雅,脸部肌肤的光泽感觉也很年轻。白银屋在我们面前正座,这时阿久津总算也端正坐姿,有些笨拙地斜斜低头说:「上次真不好意思。」 上次……? 阿久津和白银屋不是第一次见面? 「令堂还好吧?」 「那个人就算被杀都不会死。她已经回美国了。」 「哦,这样啊。她直到现在还是青春美丽呢。」 连妈妈的话题都出来了,这么说来,他认识阿久津一家人……?我搞不清楚状况地看著阿久津,他便解释: 「……我老妈好像认识这位老爷爷。」 哇!这家伙竟然称呼人间国宝为老爷爷。我连忙小声纠正阿久津: 「你应该称呼他『白银屋』!」 「什么?可是蛯原也是白银屋啊。两个人都一样,不是很容易搞错吗?」 「没关系!一门当中提到『白银屋』,当然是指静寂先生!」 「怎么每个人都有好几个名字?真麻烦……」 白银屋笑著原谅失礼至极的阿久津,又说: 「我看过文化祭的《三人吉三》了,非常有趣。」 「什么……您看过了?」 我再度惊讶到几乎往后仰。人间国宝竟然会看区区高中生演的文化祭歌舞伎?而且还觉得非常有趣? 「嗯,我不是现场看的,而是跟你们顾问老师借了录影档案。分成两部上演的做法是你想出来的吧?呃……你叫来栖,对不对?」 「是、是的!」 他竟然记得我的名字……我真想现在立刻捏自己的屁股,确认这不是作梦,可是因为脚太麻了,很难抬起屁股。 「如果能透过那样的尝试,让更多年轻人对歌舞伎产生兴趣,可就再好不过。」 「我、我也这么觉得。」 「阿久津饰演的和尚也很不错。你是如何诠释这个角色?」 「啊?」 阿久津发出很滑稽的声音。 「我没什么……诠释。」 「怎么会没有?对你来说,和尚吉三是什么样的人物?」 「什么样的……」 糟糕,阿久津说不出话来。 这也难免,这位约斐尔不可能谈论「角色诠释」这种艰涩的话题。基本上,阿久津并没有从头到尾认识《三人吉三廓初买》。这出戏中的人际关系相当复杂,因此我也没有对大家说明。与其告诉大家,庚申丸和一百两会辗转落入不同人手中、谁跟谁其实是亲子关系等等,结果造成大家混乱,我更著重在传达歌舞伎独特的魅力、世界观、以及台词节奏的乐趣等等。 然而,我这样的判断此刻却遇到了麻烦。 身为社长,我应该好好说明整出戏的情节才对。此时才后悔也太晚了,抱歉,阿久津……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又没有见过他。」 我听到他说出这种蠢话,心中捏了一把冷汗,不过白银屋却宽容地说: 「哈哈哈,这倒也是。」 「还有,我们生活的时代相差太多了,所以很难产生共鸣。我看过整出戏的dvd,不过还是不太懂。」 「……什么?」 我看著阿久津,心想我可没听说这种事。 「阿久津,你看过整出戏?」 我怀著狐疑的心情询问,他很乾脆地点头说: 「看过了。我家附近的图书馆视听资料里刚好有这出戏,我就借来看……可是看不太懂。他们为什么要 死掉……歌舞伎里的人物未免太容易死了吧?」 不,这就像看了警探剧说「怎么会有这么多杀人事件」一样……把没有事件发生的平凡日常搬上舞台也很无聊啊…… 「哦?阿久津,看来江户末期的年轻人心境不能让你产生共鸣啊。」 「江户末期?」 「是的。作者默阿弥……在创作《三人吉三》的时候是叫河竹新七,是活跃于幕府末年到明治年间的人,写出许多名作。我认为这出戏相当能够反映出时代性。」 「幕府末年……就是剧烈变化的时代吧?」 听我这么说,白银屋点点头。 「一般老百姓大概很不安吧?黑船来袭,日本被迫开国,前途未卜。更何况几年前才发生大地震,在江户也死伤无数。《三人吉三》就是在那样的时代诞生的戏剧。」 「啊,怪不得……」 阿久津说了这么一句话,白银屋便问:「怎样?」 「虽然不是角色诠释之类的,不过我在演和尚的时候,想到一件事……」 阿久津蠕动著膝盖说话。白银屋笑著说「放轻松坐吧」,我们也就不客气了。现代高中生能够保持正座的时间很短。在这方面,能一直保持端正坐姿的蛯原实在很了不起。 「阿久津,你想到什么呢?」 「不过,应该是我想错了。」 「没什么对或错。我又不是默阿弥,更不是和尚吉三。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角色诠释,可以说说你的想法吗?」 蛯原也把视线朝向这里,不是看我,而是看阿久津。他的视线非常锐利,就像磨太久变得太细的针一般。 「嗯,那我就说吧……我觉得这些家伙好像都在自暴自弃。」 「自暴自弃?」 「他们似乎都没有思考将来的事。不知道是自暴自弃,还是凭著一股气势过活……总之,就像是只活在当下。」 剎那主义──阿久津想说的大概是这个吧。如果是的话,那么就跟我第一次看《三人吉三》的感想相同。 急著赴死的年轻人,就像渴望在最美的时刻散落的花朵。像我们这种生在和平社会、受到呵护长大的世代,明明无法了解这样的情感,却又能够产生某种共鸣。说得更极端一点,甚至怀有憧憬。 今天结束了,年纪又会增加一些。 明明想要做一番大事,却一事无成地老了。 心中想著不应该是这样,在夜晚的街头徘徊,缩著背、盯著周围,寻找喜欢的对象、憎恨讨厌的家伙,然后在岔路口停下脚步。 明天在哪里? 明天一定会是好日子吗?未来一定会是闪耀的吗?谁能够保证? ……这种年轻人特有的不安,在大人眼中或许显得很青涩。 「感觉他们都不在乎明天,只有现在才重要。我觉得我好像可以理解这种心情。」 阿久津这样说。 「所以才会显得自暴自弃,只凭著气势过活。虽然说这种行为很蠢,不过我觉得好像也满帅的。所以,我想要演出帅气的一面。和尚是三人当中的大哥吧?那就应该最帅才行,要很帅气地拋开一切。」 「哦。」 白银屋稍稍点头,然后转向坐在旁边的孙子问: 「仁,你觉得呢?」 「……您是指诠释吗?」 「对。如果由你饰演和尚,会如何诠释这个角色?」 蛯原思考了一会儿,接著抬起下巴,不是看著白银屋,而是看著阿久津说: 「那个角色并不只是自暴自弃而已。和尚吉三连自己的亲人都杀死,背负著因果报应。他确实有剎那主义的一面,但并非只是自暴自弃或凭气势过活,内心深处……应该存在著某种冰冷的达观。他似乎已经放弃活著的人,甚至生命本身……这或许和他原本是佛教僧侣有关。」 「你是指,和尚吉三寻求从轮回中解脱?」 「是的。他在无意识间追求涅盘……这样是不是想太多了呢?」 「杀生无数的和尚寻求涅盘。嗯,这也很有趣。角色的诠释是自由的,没有正确答案。不过你往往会想得太艰涩……阿久津和来栖,你们了解刚刚仁所说的吗?」 我们很有默契地摇头。完全听不懂,我只知道他好像在说些很高深莫测的内容。 「诠释是很重要的,不过不论想得多深入,如果无法传达给观众就没意义。观众通常不会期待太艰涩的道理。虽然也不是说简单易懂就好,可是,容易理解的确是很大的力量。」 「容易理解……?」 「没错。仁,或许是因为我让你从小就站在舞台上,所以你背负著太多包袱。当然这也是我让你背负的,这点我有在反省。」 「请别这么说。」 「你现在必须减少一些包袱,懂吗?」 「……是的。」 背负太多包袱……这句话的含意,我大概能够稍微了解。蛯原拥有才能,也很勤勉。他从小接受严格的训练,站在舞台上学习许多东西,不论是技术层面,或是感性层面……他习得的东西确实成为财产,但这些财产此刻正重重压在他身上。放下背负在身上的众多包袱,丢掉财产,变得更自由──这或许就是白银屋想要说的。 不过,这是我这个门外汉的猜测,所以也可能完全猜错了。 「接下来……」 白银屋拿起插在腰带的扇子。 他把扇子轻轻放在面前。在歌舞伎和能乐的练习中,扇子是必备品。这么说来,难道…… 「难得阿久津也来了,你们就来演一下吧。」 「啊?」 「咦?」 「什么?」 蛯原拉高句尾音调,阿久津露出一脸蠢相,我则心跳加速,三人发出各种声音。 「就来演小姐和少爷的第三幕,《巢鸭在吉祥院本堂》这场戏吧。」 哇,太厉害了,我竟然可以近距离看到练戏的过程,而且阿久津还是接受白银屋的指导,这种机会相当难得。 「祖父,请等一下。我并不想要和阿久津……」 「仁,你演小姐吉三。」 「我也不想跟蛯原……」 「你演少爷。你知道第三幕演什么吗?这是小姐和少爷重逢,两人决定自杀的经典场面。」 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我几乎想要手舞足蹈,不过还是努力忍下来,命令阿久津:「演吧,一定要演。」 「但是和蛯原……」 「没错,毕竟是专业演员和素人,你的差劲演技会被突显出来,可是,这样的经验也是必要的。」 我故意激怒阿久津,他立即忿忿地说: 「我才不差劲!虽然这家伙是专业演员,我跟他比起来大概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不过我天生就有成为明星的资质!」 「不不不,明星应该是蛯原才对,他是名门子弟耶。」 「明星资质跟家世没有关系!」 「可是你站在蛯原旁边,光芒就被盖过去了。你大概会吓得连台词都说不出来吧?」 「不要胡说八道!」 阿久津激动地怒吼。 「你根本不了解!就坐在那边欣赏我难以掩盖的明星光芒吧!喂!蛯原,快来演!」 真是单纯。 不过阿久津这种白痴般的单纯也是武器。和那种考虑太多、为自己找藉口、没有勇气、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的那种人相比……这家伙应该能够抓住好几倍,甚至好几百倍的机会吧? 再加上他虽然自恋,可是没有太多不必要的自尊,因此很能承受打击。不论被小丸子说什么,他大概两分钟之后就会忘记。当然这也可以说是学习能力太低。 「……我又没说我要演。」 「仁,凡事都是经验。」 「可是我的歌舞伎和素人的……」 「仁。」 白银屋稍稍瞪了蛯原,他的眼神在表示「不要让我说好几遍」。白银屋虽然看似温厚,不过仍旧很有威严,连我也感受到不容反抗的魄力。 蛯原很不情愿地点头。 阿久津说:「好!啊,可是我不知道台词……」 对了,这一幕没有练过,所以阿久津不可能记得台词。不过阿久津……或许办得到,只要有我支援…… 「哦,你不记得台词吗?那么……」 「我可以当提词人。」 我不禁脱口而出,说完才感到后悔。白银屋有些惊讶地看著我。 提词人是在演员忘记台词或站位的时候偷偷提醒的工作人员,躲在舞台大道具后方等观众看不见的位置。通常演员都会牢记台词,所以提词人出面的场合不多。更何况《三人吉三》这么知名的戏,白银屋当然也记得台词。这里根本不是我多事的场合…… 「对、对不起。」 我缩起原本挺直的背脊道歉。 「来栖,你记得少爷的台词吗?」 「啊,是的……我很喜欢那一幕……」 「这么说,小姐的台词,你也记得吗?」 「大、大概记得。」 白银屋听我如此回答, 摸摸自己的下颚说: 「对了,我听说上次文化祭的演出,包括台词的念法、站位、动作的指导都是你负责的……」 「不,那真的是……拚命参考影片之类的资料,然后用素人的方式说明……细节也都交给演员自行发挥……啊,对了,谢谢您替我们找到指导者!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我连忙说出一开始就应该道谢的话,向白银屋鞠躬。 「这种事不用在意。既然是阿正拜托的事,我也不能拒绝。而且你们的社团活动有很大的意义……嗯,那就由我来饰演小姐,你来饰演少爷吧。」 「呃,什么?」 「只要坐著念台词即可。从小姐吉三自楣窗下来的地方开始。」 什、什、什么? 要我来演?在这里演少爷吉三?和小泽静寂合演?这位可是人间国宝耶! 我看看阿久津,他一副「你就试试看吧」的表情。 我看看蛯原,他的表情非常苦涩。 啪! 我觉得脑中好像发出这样的声音。因为太过紧张兴奋,有根螺丝弹出来了。今天发生太多惊讶的事,脑袋无法跟上。我不禁低头检视榻榻米上有没有掉一根螺丝,但当然没找到。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来栖,怎么了?」 我的视线在榻榻米上游移的模样似乎太诡异,连白银屋都担心地询问。 怎么办?该怎么办? 我重新面对白银屋,正要开口说「前……」,又立刻停下来,弯起伸长的腿,再度正座。 我挺起胸膛,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吐出来,眨一次眼睛。 豁出去了。 反正螺丝已经弹出来,不要多想,就去做吧。反正他没有叫我做动作,如果只是念台词,应该没问题。因为我常常念这段台词,还一人分饰两角。 是念给阿公听的。 在他的病床前。虽然他那时大概已几乎听不见了。 「前次见面是何时?」 我说出少爷的台词。 「虽早晚思念──」 小姐回应我的台词,白银屋的声音真令人陶醉。 「两人同为逃亡者。」 「不知身在何处。」 「且音讯全无。」 在这里停顿一下。这时两人会走近并牵起手,所以需要一点时间。然后两人齐声说…… 「啊!真令人想念。」 两人深切地倾诉著重逢的心情。 结拜为义兄弟的两人,睽违许久才重逢,这段期间发生许多事。少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了和尚吉三的父亲;小姐也发现自己之前夺走一百两的夜莺,其实是和尚吉三的妹妹。少爷为了对和尚交代而决定自杀,小姐知道之后也说自己要一同自杀。 少爷一开始阻止小姐:「你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那件事,罪不至死。你应该活下来,告诉和尚大哥事情的经过,然后在我的忌日替我供奉一杯水。」 但小姐不肯退让,还央求「请你要求要我一起赴死」,最后少爷也答应了。 「所言有理,你心意既已决,我便不多说。请和我一同赴死。」 就如你所说的。你的心意既然已经如此坚决,我也不再多说。请和我一起去死吧……听到少爷这样说,小姐非常高兴。 「这才是兄弟之谊。与其遭制止,我反倒高兴。」 这才是兄弟之间的情谊。与其被你阻止,如此我反而更高兴──也就是说,两人发誓要一起自杀。 虽然是两个男人一起自杀,但小姐依旧是女装打扮,所以怎么说呢……感觉很有性倒错的意味。身为落魄武士的帅哥和女装少年,在今天大概就是bl了吧?我好像听说过,江户时代对于同性恋比现在更宽容……或许这样的剧情也和时代背景有关。 我们把台词对到一个段落。 我之所以能流利地说出台词,当然是因为有白银屋的引导。坐在座垫上的白银屋虽然怎么看都是一位老先生,发出来的声音却是中性的小姐。他为了配合我,刻意放松力气在演戏,可是仍旧散发出压倒性的光芒。我不想用「光芒」这种陈腔滥调来形容……但是真的没有别的词可以代替。 这是长时间站在大舞台上的演员特有的、肉眼看不到的光芒。 这样的光芒从白银屋的内侧散发出来。 对戏告一段落,白银屋夸奖说: 「来栖,你真了不得。姑且不论发音方式,你的节奏掌控真不像是素人的表现。」 「这……没、没这回事。」 直到此刻,我才冒出满身大汗,彷佛可以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我念的台词只是模仿他人而已,真的很想找个洞钻进去。不过以素人的身分,或许连这种想法都算是厚脸皮,因此我只能感到非常惶恐。 「阿久津,大概就是这样,你了解了吗?」 「嗯,我大概了解了。」 「仁,你也没问题吧?两个人都只要坐著对台词就好。来栖的确也可以当提词人,不过家里有剧本,我请人拿过来吧。」 哇!原来有剧本……说得也对,这个家里当然会有剧本。我不禁脸红,对自己毛遂自荐感到可耻。 「啊,不用剧本了。」 白银屋正要叫人,阿久津却这么说。闻言,蛯原比我先瞪向阿久津,明显露出怀疑的表情问:「为什么?」 阿久津得意地笑著说:「我刚刚看了就记起来啦。」 「……原来你早就记住台词。」 阿久津回蛯原:「刚刚不是说过,我看过一次dvd吗?」 ……等等,所以说他只看过一次而已? 「我当时只是很平常地看戏,没有特别记台词。不过,刚刚是抱著待会儿要轮到自己演少爷吉三的心情在看,所以没问题,我已经记住台词了!」 阿久津有些戏剧化地拍拍自己胸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阿久津是说真的,那么,他只听了两次就记住所有台词。 「来吧!少爷吉三是帅哥,正适合我来演!」 阿久津毫无顾忌地说。 蛯原挑起单边眉毛,白银屋脸上则泛著令人猜不透心思的微笑。 * 「结果,那场对决谁赢了?」 数马抓著点歌机的遥控器,凑向前问。 「不是对决吧?」 芳学姊边说边摇动铃鼓,发出锵锵的声音。 「哦?可是蛯原应该会觉得『我一定不能输』吧?」 花满学长边喝乌龙茶边说。 「毕竟他是世家子弟,总不能输给参加歌舞伎社团的阿久津,对不对?」 梨里学姊喝的是无酒精鸡尾酒。被她询问意见的长沼学长则问我:「是吗?」蜻蜓默默无言,用遥控器追加食物。七个高中生的吃喝速度非常快。 十二月中旬,这天是期末考结束的日子。 多亏梨里学姊的斯巴达训练,加上蜻蜓的猜题,阿久津总算是免于不及格。根据考后对答案的结果,他有把握可以得到四十分,顺利的话或许还有五十分。阿久津感动地说:「哦哦,这是我平常分数的三倍耶!」不过那是他平常考太差了。 就这样,我们来到ktv举办庆祝会。 一起念书的长沼学长在梨里学姊的指导下,竟然拿到七十分。他弯下魁梧的身材向梨里学姊鞠躬道谢,说这是他这辈子在英文考试中拿到的最高分。 阿久津虽然也想来ktv,但和他住在一起的祖母感冒了,他因为担心就直接回家。他虽然是个笨蛋,不过还挺温柔的。小丸子很遗憾地也缺席。她在年底要参加无比重要的祭典,正为此忙著准备。为了盂兰盆节与年底期间在东京海边举办的那场祭典中的cosy,小丸子赌上自己的性命,任何人都无法干扰她。 坐在我正对面的长沼学长,以非常认真的表情问我: 「来栖,我不是很了解传统艺能的世界……不过,身为世家子弟的蛯原,真的不能输给阿久津吗?」 「嗯~基本上也不能用胜负这种说法……歌舞伎是艺能,不是运动。只不过,蛯原生长在歌舞伎世家,从小一直接受训练,如果被拿来和一般高中生相提并论,当然会生气吧?」 「可是,阿久津不是也有歌舞伎的基础吗?啊,长沼,帮我拿炸鸡~」 长沼学长听到梨里学姊的央求,轻松用单手拿起盛放炸鸡和薯条的盘子。虽然说是盘子,却是派对用的大盘子,上面堆满肉和马铃薯,应该很重才对。不愧是体操社的副社长,手臂肌肉非常发达。 「长沼,你也吃嘛~啊,我来挤柠檬吧?」 「啊,好……」 我忍不住偷看两人的互动。因为根据花满学长的情报,长沼学长似乎喜欢梨里学姊……今天据我观察,发现长沼学长的视线果然都追著梨里学姊。真棒……这就是青春啊…… 「之前传说阿久津是歌舞伎演员和情妇生的小孩,其实是假的吧?」 梨里学姊长得虽然可爱,却把嘴巴张得很大,一口吃掉炸鸡,然后这样问我。 「是的。阿久津的父 亲好像是现代剧的演员,歌舞伎是母亲还有她认识的人教导他的……呃,直到小学六年级为止。」 阿久津说他小时候非常喜欢学习歌舞伎。 然而有一天,他的乐趣突然被剥夺,家中所有与歌舞伎相关的东西全都消失了,甚至禁止讨论歌舞伎。 「他说因为母亲生病,所以生活完全改变。阿久津本人似乎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不过一般家庭的小孩,不可能会接受歌舞伎的菁英教育吧?听说他母亲也会日本舞踊和三味线……会不会是来自和歌舞伎有关的家庭?」 听了花满学长的推理,我点头同意。不过现阶段我们并不知道更多内情,又不好意思打听人家家庭的过去…… 不过,有一件事我有些在意。 我们受邀去蛯原家的那一天,临走之际,只有阿久津被白银屋叫住说「有些话要谈」。我那时便先回去了,不过我很好奇白银屋究竟跟阿久津谈了什么。隔天我询问阿久津,但他只是含糊不清地说:「嗯,讲了一些事情。」听说白银屋认识阿久津的母亲……会不会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呢? 「不论阿久津的家庭背景如何,我相信他有当演员的才能。要不然,白银屋也不会对他产生兴趣。」 「……是吗?或许只是在利用他而已。」 芳学姊边伸手拿生菜沙拉边这么说。 「利用……?」 「那位公子最近好像意志消沉的样子。虽然他原本就不怎么多话,可是,现在据说在班上也都不讲话。」 「真的吗?但芳学姊为什么会……」 她为什么会知道这种消息?即使是同为一年级生的我们,班级不同就无法得知这种情报。 芳学姊边拿起小番茄,边笑著回答我的疑问:「因为我有情报网。」 「对呀。每一个班级一定都会有小芳的粉丝团成员。」 「哦,原来是那方面的……蛯原真的那么没精神啊?」 「他连上课中都在发呆,难得被老师警告。总之,他大概是在我们无法想像的压力下遇到了瓶颈吧?或许有部分原因是歌舞伎同好会演出成功,让他受到打击。」 梨里学姊问:「怎么可能?只不过是高中的文化祭而已。」 芳学姊说:「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同世代的观众都看得很高兴,也能够理解戏剧的内容、听懂台词在说什么。而且,我们──」 芳学姊看看我。 「我们自己也很开心。多亏小黑,让我们能够快乐地演戏。」 「我、我什么都没做……」 数马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小黑,别害羞了。」他这么说,不是让我更害羞吗…… 「阿久津是……」 哦哦,蜻蜓难得开口耶。他虽然坐在我旁边,但因为太安静,让我差点忘记他的存在。 「……为了遇到瓶颈的蛯原,去当强心剂?」 他询问坐在斜对面的芳学姊。 强心剂原本是用来治疗心脏衰竭。也就是说,为了让快要不行的人复活而使用的强力手段……之类的意思。 「没错。虽然称不上是竞争对手……不过,同辈当中如果有在意的对象,就没时间意气消沉──白银屋或许是这么想的吧?」 「有可能。」 蜻蜓表示同意,我陷入沉思。阿久津被利用为强心剂……?就理论来说可以理解,但是…… 「不过,如果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的对手,也无法激励公子奋发图强。所以白银屋某种程度也认可阿久津的才能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实际上,他演的和尚吉三真的很不错。」 「没错。话说回来,胜负结果到底如何?」 数马再度问我,我笑著回答:「当然是蛯原厉害许多。」大家听了都发出遗憾的声音。或许在无意识当中,对于同社团的伙伴抱持著期待吧。 「可是阿久津也不坏……事实上,他们演了几次。阿久津进步得非常快,让我很惊讶。」 正确地说是五次,白银屋让蛯原和阿久津反覆演同一场景五次。他没有做出详细的指导,顶多只是提出换气的建议,但两人的演技却不断变化。 ── 此生未曾受苦难,换得来世两人同坠阿鼻地狱。 少爷吉三说,在此生中没有受苦,就让两人来世共同下地狱吧。 ── 挂轴上记载,净玻璃之镜,明白映照此身罪。 小姐吉三所说的「净玻璃之镜」,据说是地狱阎罗王手边的镜子,能够映照出死者生前的所有罪行。 ──吐血思念血池畔,抱石临深渊。 ──承受八寒地狱冰,化作剑山锈。 ──终至头颅插旗竿,并列于台上。 两人接连说出不祥的句子,其实是谈到两人坠入地狱时会遇到的种种情况。虽然内容血腥,但是由英俊的少爷和女装美少年的小姐口中说出来,却充满了颓废的性感魅力。 阿久津最初只是念著台词,不过从第二次开始就出现越来越大的变化。第三次时,他的视线焦点固定了。不用说,他当然是注视著蛯原,蛯原也看著阿久津。蛯原的自尊大概不容许自己先移开视线。 两个高中男生起了变化。 他们变成身处江户末期,被时代的变化与过去的因果玩弄的两名年轻盗贼。白银屋静静看著他们的变化,我也无法移开目光。 ── 此刻一时或半时…… 小姐的眼中充满对少爷的信赖与爱情,感觉好像已经无法分辨小姐吉三是男是女。不论是何者,似乎都没关系。 ── 气息犹存便是极乐世界。 少爷以怜爱的眼神看著他的义弟。这真的是阿久津吗?那个英文考十五分的阿久津? ── 想来真无常。 这是小姐吉三的台词。抱著赴死决心的小姐──蛯原,脸上带著浅浅的微笑。这是该笑的地方吗?或者这不是歌舞伎的型,而是现在蛯原心中涌起的情感? ── 此番境遇。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我能感受到少爷和小姐的心彼此契合。总觉得有种……看了都快要脸红、哀凄而甜蜜的气氛,甚至让我感到尴尬。 「平常感情不好的两人却能营造出那样的气氛,真不简单。更何况阿久津还是素人。」 「他演起戏来真的很厉害。」 「芳学姊,你也这么想?」 「不只是我这么想,连雾湖都这么说。她说阿久津只要站上舞台就是一幅画。」 「哦哦,连那位令人畏惧的戏剧社社长都这么说啊!」 我相当感动。花满学长看著我点头说: 「的确。站在舞台上的阿久津,真的感觉很快乐、很闪耀。和他站在同一个舞台上,连我都感到快乐。」 数马说:「那家伙完全不会紧张,反而很兴奋地期待开幕。这点我真的觉得很厉害。」 「的确。」我也表达同意。 有句成语是「如鱼得水」,站上舞台的阿久津正是如此。他的姿势变得比平常更端正,声音变得更洪亮,动作变得更大,而且充满活力。 以前正藏先生曾说,阿久津饰演的和尚吉三是「新奇的和尚」。我上次询问他这句话的意思,正藏先生趁阿久津本人不在场时,笑著对我说「你别告诉他,免得他想些不必要的东西」,然后告诉我说: ──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开朗的和尚。一般来说,和尚吉三这个角色虽然不拘小节,但同时是很有分寸的大人,又带著些许悲哀。可是,那家伙演的和尚却像个孩子王,气势十足,让我忍不住笑出来。 也就是说,阿久津诠释的方式和一般不太相同。不过正藏先生补充说,这并不是坏事。 ──像你们这种小鬼,如果演出人生的悲哀,看了感觉也很怪,连屁股都觉得痒痒的。所以,他那样演就行了。全凭气势过活、冲动莽撞,但又替结拜兄弟著想的大哥,这样的和尚吉三也不错。 我也有相同的印象。阿久津的演技非常自由自在,可以充分感受到他本人乐在其中。反过来说,也可以说是随他自己高兴在诠释。这大概是因为阿久津并没有范本。 歌舞伎是历史悠久的传统艺能,父亲传给儿子,师父传给弟子。 不论是什么样的角色,一开始都是由有经验的人手把手地教导。以前无法录影,因此必须凭身体记忆、刻划。首先经由学习,依照指导演戏,反覆演出这个角色之后,逐渐产生自己的创意与巧思……然而,阿久津没有经过这样的程序。 ──真奇特。明明是随心所欲的演技……但他演的和尚确实是歌舞伎。或许要归功于从小的训练,不过更重要的是…… 正藏先生说,那家伙一定非常喜欢歌舞伎。 嗯,没错。我从以前就觉得阿久津很喜欢歌舞伎。在这个社团里,大概仅次于我……不,搞不好和我一样喜欢。 实在是太喜欢了,才会表现在舞台上。 热情成为光芒,从他的身体绽放、从他的声音渗透出来 。 「我觉得阿久津……真的很厉害。」 我再次环顾大家。 「大家当然也都很厉害。缺少任何一个人,这个歌舞伎同好会就无法成立。这是真的。」 跳起舞比任何人都有女人味的花满学长。 光是站在舞台上便能博得女生欢呼的芳学姊。 好奇心旺盛、吸收速度很快的梨里学姊。即使是小角色也不抱怨,并且率先帮忙幕后人员的数马。至于小丸子和蜻蜓,更是非常重要的工作人员,我无法想像没有他们。 「不过阿久津……」 直到最后才厚脸皮地硬挤进来的那家伙…… 「感觉能够带我们到更高的境界。」 我一直想要在学校演出歌舞伎。 我想要和同样是高中生的伙伴共同创造舞台。 如果能藉由这样的舞台,稍微增加对歌舞伎感兴趣的伙伴,我就很高兴了。至少参加社团的人数,就代表增加的伙伴──简单地说,我并没有太远大的抱负,目标不是「让许多人喜欢的舞台」,说穿了只是「让自己开心的舞台」。但如果完全没有观众也提不起劲,因此,我还是希望有一定人数的观众来看戏。 但是,我现在萌生欲望。 阿公说过,人类如果欲望太强,绝对没好事;可是,如果完全没有欲望,活著也很无聊。 「……所以,我想要追求一项目标。」 我站起来说话,蜻蜓默默把麦克风递给我。啊,对了,既然都来到ktv,就用用看吧。 花满学长问:「你要追求什么目标?」 我打开麦克风开关,挺直背脊说: 「我想要在礼堂演出!」 哦哦哦!大家发出惊叹声。 「河内山高中的礼堂有一千两百个座位,各项器材也很充足,比外面随随便便的剧场更豪华,是本校值得自豪的设施。如果歌舞伎同好会能够在那里演出……应该会很棒。为了达到这项目标,我觉得还是需要阿久津。有那家伙在,我们就可以挑战更多新尝试。阿久津的存在对我们来说……」 「主人,让您久等了」 砰!咚咚! 我看到突然闯入包厢、昂首站立的那家伙,不禁目瞪口呆。 他身穿深蓝色布料、白色荷叶边的女仆装。 另外还戴著不知叫什么的白色荷叶边头饰──戴在好不容易从平头稍微留长为短发的头上。从短裙伸出来的一双脚长了腿毛,肌肉发达。 ……我这才想到,这家ktv也有出租cosy服装…… 扮相极差的反串女仆夺走我的麦克风。 「阿妈的状况好转,所以我立刻赶来了没有我在,大家一定很寂寞吧?」 啾咪☆ 他摆出的姿势,用文字形容大概是这样。我朝著横比胜利姿势的那家伙屁股,用膝盖踢了一记。「哇!」他大叫一声往前倾倒,双手刚撑到桌上,就被两旁的芳学姊和蜻蜓同时巴头。 实在是……难得称赞他…… 一下子就毁了气氛的女仆装阿久津,轮番遭众人殴打,扭动著身体喊:「咦?为什么要打我?不够好玩吗?」 第三卷 第三幕 除夕来临了。 这种时候就是要和家人围坐在暖桌前,剥著橘子看无关紧要的综艺节目,然后当暖桌上堆满橘子皮,就会开始讨论:「该有人去丢橘子皮吧?」「好冷喔,我不要~」「我的膝盖痛,不想站起来。」「可是刚刚也是我去丢耶!」──几年前,家里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光景。 现在我们家的客厅里没有暖桌,正确地说,家里连客厅都没有。 阿公过世后,家里的一楼经过重新装修,原本阿公的房间成了彩子小姐的寝室。最宽敞的客厅加装地暖系统,摆放助手用的桌子,成为工作间。厨房兼餐厅的水槽设备也换成新品,家人和助手都可以使用。浴室也顺便翻新,变得很舒适。 但是那间客厅消失了。 不,与其说是客厅,更像是起居室的空间。 当时彩子小姐的工作还没有那么忙,阿公的身体也还很健康。 三人一起度过的悠闲时光消失了。 平常虽然不觉得特别寂寞……但不知为何,除夕夜总是不想一个人待著。 「阿公,这是橘子。我买了你最喜欢的爱媛橘子。」 我把橘子供奉在佛坛上,对阿公的牌位说话。 「啊,还有很多。妈妈和阿公一起吃吧。听水果店的叔叔说,今年的橘子特别甜。」 我也对其他牌位说话。没有烧香,只敲响佛坛上的磬并合掌。 家里很安静。 平常总是在赶稿的彩子小姐,到了新年假期也会稍作休息。她原本今天应该在家,但因为住神户的朋友突然病倒住院,因此她临时出门。听说那位朋友是独居的漫画家,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却没有人照顾她养的五只猫……因此哭著求彩子小姐帮忙。 彩子小姐露出歉疚的表情,问我她能不能过去。 我当然无法回答不能。五只小猫太可怜了,而且我已经是高中生,自己看家三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虽然这么想…… 「可是,这些要怎么办?我一个人吃得完吗?」 我望著刚刚送来的年菜饭盒,不禁叹气。 因为我们家彩子小姐的厨艺那样子,所以年菜都是从百货公司订购美味的料理。近年来也有针对少人数推出的年菜,看目录挑选料理成为我愉快的工作之一。今年我订购了江户前寿司的美味层叠饭盒……可是彩子小姐要到一月二日晚上才回来,而这份年菜的保存期限竟然只到一月一日,只能撑过元旦一天。年菜本来应该是可存放的食品吧……话说回来,现代年菜包含不少生食,所以也无可奈何。 总之,我先把饭盒放进冰箱。 这时突然想到,我没有买跨年用的荞麦面。怎么办?要不要现在去买?现在才刚过七点,附近的超市还在营业。 「……算了……」 我开始嫌麻烦。 或许是一种反作用力吧?从四月以来,我在学校忙翻天,和许多人谈话、游说许多人,在教职员室演出歌舞伎的独角戏,并在首次公演开幕前倒下……感觉一直在奔跑。虽然很愉快,但即便是我也是人类,当然会感到疲劳。或许是不停活动的反作用力现在才出现,让我变得有些感伤吧? 而且,我现在只有一个人。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独处。因为这样很容易胡思乱想,也会想到不是很快乐的事情。 比方说,我真想和阿公去新的歌舞伎座。 或是说,妈妈如果知道我成为学校社团的社长,还成功上演歌舞伎,不知道会怎么想?她会替我高兴吗? 「……不行,负面情绪走开!对了,我得来想迎新会的剧目才行。好,《红白歌唱大赛》就别看了,《不能笑》也先录下来就好,今晚通宵来看歌舞伎录影带和dvd。就这么决定。」 正当我自言自语的时候,门铃响起。 我检视对讲机萤幕,看到来客是蜻蜓。 有朋自远方来!虽然他家根本不远!我匆匆跑过走廊,来到玄关。因为太过高兴,打开门就不小心提前喊:「新年快乐!」 「……新年还没到。」 酷酷的朋友低声回答。他手中拿的是…… 「啊!荞麦面?」 「我妈叫我送来的。」 「好棒,还有附天妇罗。啊,还有饭团!」 「她要我在你家一起吃。还有,明天叫你到我们家吃麻糬汤。」 蜻蜓不等我请他进门就径自走进来,同时对我解释。蜻蜓家的伯母总是这么体贴……还有,大概是彩子小姐去拜托她,说我在除夕夜只有一个人看家,请多多关照。这种时候我真心觉得,蜻蜓搬到隔壁实在是太好了。还有,能够成为彩子小姐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面条是得自己煮的那种,所以我们并排站在厨房。我边用大锅子煮水边说:「关于迎新会的剧目……」 「嗯。」 蜻蜓很熟练地从橱柜里拿出盘子和大碗。他大致明白我们家厨房里什么东西放在哪里。 「考虑到时间很短,又要有华丽的效果,还是应该演《白浪五人男》吧?」 「哦……那出啊。」 「嗯,就演里面的《齐集稻濑川》那一幕。虽然没什么情节,不过在视觉效果上,可说是很典型的歌舞伎。」 「嗯。」 「只是服装会很麻烦,又要辛苦小丸子……」 「对呀。」 「角色分配我大致想好了,不过,当然还是要先问问大家的意愿再做决定。问题在于捕快……」 「捕捉『五人男』的角色?」 「对,就是追捕盗贼的那些人……蜻蜓,你要把天妇罗放进微波炉加热吗?」 我看到蜻蜓正在替虾子天妇罗的盘子覆上保鲜膜便问他。 「因为冷掉了。」 「油炸食物放进微波炉里,会变得湿湿的。」 「……是吗?」 「用小烤箱加热比较好,铝箔纸在这边的抽屉。」 「……嗯。」 蜻蜓比我聪明许多,有时却连这点小事都不知道。我发现他在这种时候会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因为变化很细微,大概只有我看得出来。 天妇罗面和饭团。除夕夜能和好朋友一起度过,一点都不寂寞了。 「捕快……没办法省略吗?」 我边吸著面条边思索: 「嗯~虽然不是说绝对不能省略……吸吸吸……不过那个场面只是大家排排站讲话,如果连捕快都省略,就真的没什么动作……」 捕快原本是十人。迎新会上演出时,至少希望能有一半人数的五人。而且,最后的「亮相」也是和捕快一起摆出的姿势。不过就现实考量,我们不可能突然增加五名社员,所以或许必须思考没有捕快的演出形式…… 吃完荞麦面后,我清洗餐具,蜻蜓擦桌子,然后两人拿著当点心的冰淇淋前往二楼。 我们坐在暖桌前,打开冰淇淋的盒盖。 没错,那张暖桌搬进我的房间里。春天、夏天、秋天都收起来,只有冬天登场的重要家具。不懂得冬天窝在暖桌里吃冰这种幸福的人,实在太可怜了。 我拿出《白浪五人男》的各种资料给蜻蜓看。 我们边吃冰边讨论舞台道具和花道要如何安排,当然也没忘记吃到一半时交换彼此的冰淇淋。我拿的是抹茶冰淇淋,蜻蜓拿的是草莓起司蛋糕口味。通常都会想要品尝到两种口味吧? 我们吃完冰,正在看影片的时候,门铃声突然响起。 正在看笔记型电脑萤幕的我们同时抬起头。时间已经接近九点,除夕夜会有谁来按门铃? 『嗨~』 萤幕上出现头戴毛帽、双手比出胜利手势的人,是我们熟悉的脸孔。 「阿久津?」 『嗯,是我是我是我。』 不用说三次吧……我打开门让阿久津进来。他问:「你那位漫画家妈妈不在吗?」我回答:「她因为有急事不在家。」进入房间,阿久津看到蜻蜓便举起右手打招呼:「原来你也来了。啊,你家就在附近吧?」 「嗯,隔壁。」 「真棒,这样很方便耶。哇,小黑,你房间里竟然有暖桌。真棒真棒,最终兵器暖桌!」 阿久津取下毛帽、脱下绒毛外套丢到床上,立刻走向暖桌。他一钻入暖桌便感动地说: 「啊啊啊啊,暖桌~~我们家三年前还有暖桌,可是后来阿妈改用电热地毯。」 「这样啊……不过,你怎么突然来了?」 「嗯。可以吃橘子吗?」 「可以。」 我也回到暖桌前。我的右边是蜻蜓,左边是阿久津。 「虽然可以等学校开始上课再说,不过我想要趁早说出来。」 「你有什么话要说?」 「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好像还是那个……有歌舞伎演员的血统。喔,这个橘子超甜的,是静冈橘子吗?」 「不是,是爱媛橘子……你刚刚说什么?」 「橘子超甜的。」 「不是,在那之前!」 我忍不住大喊。阿久津看著我的脸说:「 别那么激动啦。」然后把剩下的橘子丢入嘴里。这家伙吃一颗橘子只要两口。 「长年的谜团一一解开了,我好像真的有歌舞伎演员的血统。」 「可是,你爸爸是现代剧的……」 「没错。所以说,不是我死掉的老爸。」 「……是母亲那边的外公,或是亲戚吧。」 蜻蜓突然开口,低声说道。阿久津露出惊讶的表情问:「好厉害!你有超能力?」这么说来,就是说中了。 「教你歌舞伎的是母亲,而且她又会日本舞踊和三味线……那么,自然会联想到她是生长在歌舞伎家庭的女性吧?只不过因为某种理由,和老家断绝关系……」 「哇!你果然有超能力。」 我连忙问:「等、等一下。蜻蜓,你早就知道了?」 蜻蜓冷静地回答: 「当然不可能,只是推测有这样的可能性。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每个家庭都有各种情况,所以我也没问。」 「这样啊……的确。嗯。」 我认为蜻蜓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么,阿久津为什么今晚特地来我家讲这件事? 「我母亲……就是老妈,她是关西还算颇有名气的歌舞伎演员的独生女。老妈的祖父也是演员──对我来说就是外曾祖父。虽然不是蛯原家那种名门,不过也都演出重要的配角……之类的。到东京公演的时候,似乎还常和白银屋一起演戏。」 「是你妈告诉你的?」 「不是。」 阿久津拿了第二颗橘子。 「是白银屋告诉我的。上次不是只有我被留下来吗?当时我问了他很多事。我家老妈好像拜托过那位老爷爷,要他对我说明。因为她自己不方便说明……真是不负责任,对不对?」 阿久津的母亲旧姓「冈嶋」。 他外公的艺名是泽良木德二郎,外曾祖父是泽良木德治。屋号是泽良木屋……我好像听过。记得和阿公一起看过的录影带里,曾经听到观众呼喊这个屋号。那是一卷很古老、画质颗粒很粗的录影带…… 「你们也知道我老妈的个性,感觉在各方面都满夸张的吧。她好像从小就是那样子,还决定将来要当歌舞伎演员。」 「可、可是,女生没办法……虽然小孩子的角色是可以……」 「对。周围的人也一再告诉她『女生没办法演歌舞伎』,但她好像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一定能够成为歌舞伎演员。那个女人就是太偏执了。不过到了一定的年纪,不论如何还是得认清现实。当她了解到自己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站上舞台……」 阿久津停顿一会儿,突然唱起:「骑著偷来的机车奔驰(注8:「骑著偷来的机车奔驰」这句歌词,是出自已故歌手尾崎丰的成名曲〈十五岁的夜晚〉,歌曲描述离家出走的叛逆青少年心境。)~」啊,这首歌我们家彩子小姐也很喜欢。 「总之,她开始自暴自弃,高中毕业就离家出走,有一阵子好像迷上现代剧,还跑去当幕后助理……她似乎就是在那段时期认识我爸,然后两人结婚、生下我,接著我爸死了。」 白银屋对阿久津说: ──你母亲其实很想回老家吧。我相信她一定想要抱著还是可爱婴儿的你回家。 「谁管她啊?真是的。」 阿久津语带苦涩地说道。 ──不过,她也有很顽固的一面……更何况你外公比她还要顽固……两人各自都很难回家或接纳对方,让局面变得僵持不下。 「他说,所以我老妈大概是想要拿我当『伴手礼』。」 「伴手礼?」 「对。」阿久津没有剥橘子,只是拿在手里把玩,发出笑声。「具备戏剧与舞蹈基础的小小继承人。那个家里好像没有其他继承人,所以她似乎打算等我升上国中之后,就带我回家……或许想要炫耀说:『看,我生了这么有才华的儿子,还让他接受菁英教育。』我老妈有这样的一面。」 原来如此……这样就能解开阿久津孩提时期的谜团。为了让他习得歌舞伎的基础,由母亲教导日本舞踊,演戏方面大概是偷偷拜托弟子之类的人来教导他。 「好夸张的长期计画……」 「我老妈很执著的。如果订定稍微短期一点的计画就好了。」 「咦?」 阿久津把没有剥皮的橘子扳开。 橘子的气味散发出来。或许是因为刚刚他把玩了很久,使得橘子变暖。 「发生了车祸。」 阿久津有些难以启齿地继续说: 「我外公和外曾祖父,都因为车祸死掉了。」 我不禁颤抖一下。 阿久津一直看著橘子,大概没有发现,不过蜻蜓应该察觉到了。他静静地把视线移向我,看到我也在看他,又静静地移开视线。 「他们好像因为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当场死亡。」 「这……」 我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却想不出该说的话,脸色大概有些苍白。阿久津看到我这模样,笑著说:「别摆出那种表情。」他把温温的橘子分了一半给我,又说:「他们对我来说几乎是陌生人,所以听到这件事时,顶多觉得『哦,这样啊』。不过老妈应该受到很大的打击。她为了回去老家……为了带我去向她父亲和祖父炫耀,一直让我接受训练,自己则兼职打工和教人三味线,很辛苦地赚钱。真笨……」 阿久津边苦笑边剥下半颗橘子的皮,将果肉放入嘴巴,几乎用吞的吃进去。 「她根本不需要管那么多……管他歌舞伎或继承人,只要早早回家……就可以和活著的家人团聚了。」 在那之后,阿久津的母亲非常沮丧,陷入忧郁症的状态,在周围的人建议之下也去看医生,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慢慢康复,但却刻意疏远所有和歌舞伎相关的事物。她大概光是回想起来都很痛苦吧。 我问:「泽良木屋后来怎么了?」 阿久津回答: 「消失了。当家和少爷一下子死了,没有继承人也没有从小培养的弟子,一门离散,现在已经没有还站在舞台上的人。真是世事无常。」 「……也就是说,你虽然具有歌舞伎演员的血统……」 「嗯,不过那是过去的事。我现在完全没有后盾,也没有人脉,所以到头来,仍旧是个普通的高中生。」 说完,阿久津突然举起双手伸懒腰,大喊:「啊~总算说出来了。感觉好爽快!」他的声音很开朗。 「因为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所以我思考了好一阵子,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不过,我想……还是姑且向社长报告一下。」 「这样啊……」 「毕竟我给你添了一点点麻烦。」 一点点?不不,应该不只有一点点的麻烦吧?不过算了,我是个心胸宽大的人,所以就装作没听到吧。 「……还有,你那时候愿意等我。」 阿久津拿起我没吃的半颗橘子,迅速剥皮之后,最后还是自己吃掉了。 「啊?」 「你不是一直等我到……文化祭快要开始之前吗?虽然说,我是被你的谎言欺骗……不过在那种情况下要等我,需要不小的勇气,也可以说太鲁莽了。」 「嗯,也对。芳学姊当时很认真地建议我,应该要找人代演比较好。」 「我也觉得那才是正常的做法……可是,你为什么没有那样做?为什么愿意等我?」 阿久津难得以还算是认真的表情询问,因此我认为自己也应该认真回答。 「因为我知道。」 「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很喜欢歌舞伎……非常喜欢。」 阿久津像是吃到酸橘子一样噘起嘴巴。 「你虽然一再否定……还说你很讨厌歌舞伎,可是,看到你在练习时的表情,便会很清楚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你当然不可能会放弃正式演出的舞台。」 阿久津眨了眨轮廓分明的眼睛,然后发出「嘿嘿」的笑声。我立刻明白这个有些不自然的笑声是为了掩饰害羞。因为说这种话的我也很不好意思…… 「原来如此。没办法,我太老实了,心里想什么都会表现在脸上。哈哈哈……总之就是这样,报告完毕!啊,我不会一一告诉社团里的人,也不希望别人替我操心,所以只告诉社长。」 「……被我知道没关系吗?」 蜻蜓难得开口,阿久津故作惊讶地问:「原来你在呀?」 蜻蜓稍稍皱起眉头,阿久津又笑著说: 「你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你不是那种会替人操心的人。」 「……没这回事,不过我并不打算为你操心……」 「哇,好失礼!不过告诉小黑就等于告诉你吧?你们不是see you吗?」 我和蜻蜓面面相觑。 see you?他为什么要向我们道别? 蜻蜓想了一会儿,推理出:「……你该不会想说死党(注9:日文的死党写作「亲友」,念作「shinyuu」。)?」 阿久津拍手说: 「对对对,就是这个。你 们是死党,彼此很合掌吧?」 「你要说的是很合拍。」 蜻蜓,你太厉害了,为什么有办法翻译阿久津莫名其妙的日语? 「对对对,所以蜻蜓知道也没关系……啊,糟糕,今年快结束了,我得和阿妈一起吃跨年的荞麦面。」 阿久津咬了咬嘴唇,露出短暂的痛苦表情说: 「再会吧,暖桌!别忘了,我的爱是永恒的!」 这大概是他今年最后一次发挥约斐尔的本色,说完便站起身。这家伙与其当演员,不如当搞笑艺人更适合吧……他不用刻意装就很好笑了…… 我和蜻蜓送阿久津到门口。 好冷。我只围了围巾就出门,冷到肩膀都缩起来。这么说来,天气预报好像提到除夕夜会出现辐射冷却(注10:地表吸收的太阳热能,到了夜晚会向天空发射长波辐射。如果夜间天气晴朗、微风及乾燥的情况下,地表的温度会快速泠却,突然降至低温。)之类的现象。 「回家路上要小心。」 「小黑,你好像妈妈喔。」 「我才没生你这种笨儿子……替我们向你阿妈问候一声。」 「好。蜻蜓,再见。」 「嗯。」 阿久津轻轻挥手时,传来「当~」的钟声。蜻蜓轻声说:「除夜钟。」我也点头说:「嗯。」 今年要结束了。 今年是非常快乐的一年,结交到许多伙伴。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朝著远去的阿久津背影喊: 「明年要演《白浪五人男》喔~」 啊,半夜我还喊这么大声,真抱歉。不过今晚是除夕夜,大家应该都还没睡吧? 正要绕过转角的阿久津回过头,伸直右手竖起大拇指,用比我更大的声音回应。 不是回应「喔」,不是说「知道了」,也不是「我很期待」,而是── 「质问之下报上名,未免太狂妄。出身为远州滨松!」 这段日本駄右卫门的经典自介台词,被他念得像rap一样。 因为太有阿久津的风格,我忍不住笑出来,蜻蜓则无奈地叹息。这时,又传来「当~」的钟声。 * 短暂的寒假结束之后,就是第三学期。 第三学期总是转眼间就过去,在觉得好冷的当中就到了期末考,然后是毕业典礼。等到天气预报开始报导樱花开花的话题,便是开学典礼。所以,我们得尽快开始准备迎新会才行。 我在社团活动的首日,向大家报告自己在假期思考的内容。 「我想要演出非常著名的歌舞伎剧目《白浪五人男》。」 我首先简单说明这出戏。 「我们要演的照例是一出很长的戏当中的一小部分,歌舞伎常常像这样挑精华部分演出。这出戏的正式标题是『青砥稿花红彩画』,其中最常上演的就是《滨松屋店前》以及《齐集稻濑川》。我们要演的是稻濑川这一幕。这幕戏的情节是……」 我停顿一下,与围坐的所有人视线相交。 「没有!」 我斩钉截铁地这么说,蜻蜓和阿久津以外的所有人都发出「什么~」的喊声。 梨里学姊问:「没有故事?」 我稍微更正:「并不是完全没有。这是默阿弥先生擅长的白浪剧,也就是盗贼英雄剧,一共有五个角色。虽然说不是那种穷凶恶极的盗贼,不过毕竟是盗贼,所以遭到官兵追捕。在《齐集稻濑川》当中,被追捕而逃亡的五人会齐集在一起。然后被捕快……就是来抓他们的人团团围住,但是,他们毫不畏惧、大剌剌地报上名字,摆出『亮相』的帅气姿势说『能抓到我们就来抓吧』……」 「我有问题。」数马举手。「报上名字是指像在《三人吉三》里面那种自我介绍吗?」 「没错,不过更长一些,因为五个人都要一一自介。」 「这样的话,不是在报上名字的过程中就会被抓到吗?这样太没有真实感了吧?」 嗯,没错,真实感,现代人非常在意这种事。 「数马,你有没有看过《水户黄门》?」 「呃,只看过一点点。」 「你知道黄门大人拿出印笼的那一幕吧?跟随他的阿助和阿格会喊:『你们没看到这个印笼吗?』」 「然后坏人就会俯首称臣吧?」 我点点头说:「没错。」其他人似乎也都知道这一幕。 「在那一幕当中,如果阿格说到『你们没看到……』时,还没说完就有人喊『少啰嗦,宰了他们』,然后展开厮杀,黄门大人被一刀砍死怎么办?」 「……那就伤脑筋了……」 「如果《海螺小姐》(注11:《海螺小姐》是日本长寿漫画及卡通。鳕男是主角「海螺小姐」的年幼儿子。)的儿子鳕男变成中年人,在不付加班费的黑心企业工作到过劳倒下怎么办?」 「那也太悲惨了……」 「对吧?并不是有真实感就好。基本上,大家就是因为在真实世界感到疲累,才会想看虚构故事。因此,报上名字可以说是歌舞伎的形式美学。歌舞伎的特徵之一,就是这种抽象化的形式美学,江户庶民非常喜欢这种场面。《光之美少女》的角色在战斗之前,不是也会报上名字吗?」 大家纷纷点头,似乎很能够接受这个说法。光之美少女,谢谢你们…… 「这出戏的看头就是演员穿著帅气的服装,各自以充满个性的方式报上名字。呃,五个角色的设定说明整理在这张纸上。」 我把蜻蜓准备的说明文件发给大家。 ★日本駄右卫门:领导者。非常可靠,感觉沉稳庄重。据说是以真实存在的盗贼滨岛庄兵卫为原型。 ★弁天小僧菊之助:男扮女装的调皮角色。虽然是美少年,但绝非阴柔孱弱的类型。 ★忠信利平:原本是武士,剑术高手,低调的酷哥。 ★赤星十三郎:最年少、最女性化的角色,通常由女形演员饰演。原本是武士家的随扈,很有气质。 ★南乡力丸:原本是渔夫,弁天小僧的大哥。个性最粗暴,但感觉很会照顾人。 「大概是这样。基本上,每个角色都可以想成是帅哥。虽然是小偷,不过都是英雄,所以要以帅气为目标。啊,小丸子,这份服装资料是给你的……」 我把厚厚一叠、收集了各种拍摄角度的角色照片资料交给小丸子。她发出「咿」的声音,扶一下红框眼镜。 「为什么小偷逃跑的时候要穿得这么华丽?」 「嗯,的确……」 虽然说剧中也有滨松屋的幸兵卫接到日本駄右卫门的订单、替所有人准备新衣的场面,不过一般来说,应该不会穿成这样子逃亡…… 「不过没关系,反正很帅。cosy就是这样。」 就某种意义来说,小丸子的领悟力很强。 顺带一提,小丸子好像瘦了一点。据她的说法,在夏季和冬季的同人志贩售会之后,她通常会瘦二至三公斤。简直就像运动员一样。 「不过《白浪五人男》的服装也有贩售。看,这里有图。」 「……五人组的服装会很贵吧?而且价钱虽然贵,可是感觉……怎么说呢?不够华丽。」 「没错……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 「角色要怎么分配?」 阿久津把脸凑过来问。 「嗯,关于这一点……」 我看看花满学长。他并不是抱膝坐在地上,而是端正地正座。他稍稍歪头问我:「怎么了吗?」 「这次最重要的是五个人并列在一起的时候……画面的美观。毕竟不是很长的戏,所以视觉印象很重要。这样一来,日本駄右卫门一定要由个子很高的人来演。」 「什么?我要演盗贼的头目?那个头发乱蓬蓬的角色?」 「你不愿意吗……?」 「也不是不愿意……可是要我演喔……」 阿久津看著困惑的花满学长,抱怨:「怎么不是由我演?」 「阿久津饰演南乡力丸,我想请你负责这段自我介绍的结尾。」 「喔,南乡啊。嗯,这家伙也是有趣的角色,没问题。」 「女形饰演的赤星十三郎由梨里学姊来演。忠信利平是数马,弁天小僧则希望由芳学姊饰演。大家觉得如何?」 「……我又演男角……」 「小芳,这里面所有人都是男人啊!」 花满学长这么说,芳学姊便拨起浏海说:「也是啦。」 难不成芳学姊想要演女形的角色?毕竟她在戏剧社只扮过男装……今后得认真思考让芳学姊饰演女形的可能性。 「接下来请大家一起看这场戏的dvd,然后再想想看。在这之前,我得先谈谈捕快的问题。捕快的运动量很大,台词只有一点点……怎么说呢……就印象而言,很像替偶像团体锦上添花的舞群。」 「一定要运动神经很好的人才行,而且人数需求不少吧?」 阿久津似乎预习过了。我回答他: 「没错,每一名盗贼至少要配一名捕快才能成『型』,也就是 说最少要五个人。其实原本需要十个人,但这次应该不需要找那么多。」 「可是已经没有剩下的演员了,我们刚好只有五个人。」 就如数马所说,本社已经没有多余的人力。 「这就是最大的烦恼……你们有没有什么好点子?」 「小芳,可以跟戏剧社借人吗?」 「嗯~社长已经换人了,可能满困难的。」 对了,雾湖学姊已经在上次的文化祭之后退社。她虽然很凶,不过和芳学姊的关系很亲密…… 该怎么办呢?正当大家苦思的时候,有人进入社办。 「抱歉,打扰了……」 「哦,长沼!好啊雨~~」 阿久津用乱七八糟的日式发音英语打招呼的对象,就是特训的伙伴长沼学长。他稍稍缩起高大的身躯,从门口小动作地呼唤梨里学姊。他手中拿著英日辞典。梨里学姊跑到门口说:「啊,你还特地帮我送来!」看来他似乎是向梨里学姊借了辞典。 「你明天还我就行了。」 「不……多亏你借给我,谢谢。」 俯视梨里学姊的长沼学长耳朵有点红。真羡慕……我也希望有个会为我脸红的对象……不,当然不能是长沼学长! 「……对了……」 梨里学姊似乎突然想到什么。 她一直盯著长沼学长,害他耳朵的红晕扩散到脸上。 「怎、怎么了?」 「长沼,你是体操社的吧?」 「对、对呀。」 「你不久前从副社长升上社长了吧?」 「没错……不过我们是人数很少的弱小社团……女生的新体操比较强……」 「哦。」 梨里学姊拍了拍长沼学长的肩膀。啊,红晕又扩散了…… 「一起来吧。」 「什么?」 「嗯,没错,还有共同表演这一招!小黑,我们和男子体操社一起办迎新会吧!捕快就让长沼他们来饰演,不是很适合吗?」 梨里学姊硬是拉著长沼学长的手臂回到我们身边。这的确是很好的点子……可是…… 「梨里,这个点子太棒了!」 「啊,这倒是个可行的方案。」 「比向戏剧社借人更有实现的可能性。」 「哦,还不错啦。」 「阿久津,尊敬点!」 阿久津被小丸子斥责,重新说:「我认为这个点子不错。」 接著,蜻蜓平静地说:「还得看对方的意愿。」 「没错,这也不是我们说了算……长沼学长,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我向他说明歌舞伎同好会打算要做的事,包括要演出的剧目、需要怎样的角色但人力不足,还有,那个角色需要运动神经够好的人……因此拜托学长协助。 「我大概明白了……」 长沼学长听完,看来不太有兴趣的样子。 「但这种事情,并不是我就能决定,还要询问其他社员和顾问老师才行。」 「说得也对。嗯~老师方面,我们就请远见老师去谈谈看……对了,我借你这出戏的dvd,请你让所有人看过之后再判断,可以吗?」 长沼点头说「我知道了」,并约好明天由梨里学姊拿dvd给他。 「希望他们能够接受……」 长沼学长回去之后,我喃喃说道。 「长沼不是喜欢梨里学姊吗?让梨里学姊给他一个吻,他一定会高兴得……好痛!」 阿久津同时受到小丸子、梨里学姊还有花满学长的制裁,因而扭曲著身体。芳学姊看到他这副德性,酷酷地说:「这是应当的报应。」所有男生也都点头同意。 * 「体育馆里好像在做很好玩的事情。体操社的成员和那个……歌舞伎的社团。」 「哦,歌舞伎同好会?」 「对对对,就是他们。」 「为什么是歌舞伎和体操?难道要开发歌舞伎体操?」 「不是,他们好像……用慢动作在格斗。」 「什么?」 「虽然是慢动作,可是还有后空翻。」 「歌舞伎同好会在后空翻?」 「不是,后空翻的是体操社。」 「真是莫名其妙。我想喝草莓牛奶。」 「啊,我也是。我们去买吧。」 仁听著后座的男生跑出教室的脚步声,皱起眉头。 这些家伙的动作为什么不能更安静一点?他不会要求他们不要用跑的,只希望他们别制造非必要的噪音。 尤其是在他头痛的此刻。 「蛯原,你不舒服吗?」 同班的女生问他。 没错,不舒服,所以希望你不要跟我说话,滚一边去吧──他虽然这么想,但也没有力气挑衅,因此泛起含糊的笑容回答:「我有点头痛。」 「不要紧吗?要不要去保健室?」 「还不到那样的程度,没关系。谢谢你。」 这句「谢谢你」没有太大的意义。由于他从小接受严格的礼仪训练,身体反射性地就会说出这样的台词,但听到他这么说的女生却稍稍脸红。她并不知道仁内心在嘀咕:「真烦人。」 仁知道她还想跟自己说话,便站起身来。 午休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知道外面很冷,但还是想要吹吹风。他希望风能够吹走他后头部阵阵的疼痛。 他想要去没人的地方,但是在学校内很难找到无人的场所,即使有,也是禁止学生擅自进入的区域。就在他四处晃荡的时候,午休时间接近尾声,预备铃声响起。他无可奈何地回到教室,途中经过体育馆。 体育馆里已经没人了。 歌舞伎同好会和体操社的人都不在。 他心想,应该是演捕快吧。 歌舞伎同好会……来栖大概打算请体操社的社员扮演捕快,这可说是不得已的对策。这么说来,下次演出的便是有捕快出场的戏,大概是要在迎新会上表演。短时间内可以演出的戏,又有捕快……仁立刻猜到,他们要演《齐集稻濑川》。只有这个可能性。 「……跟我无关。」 他小声说出口。 无关。完全无关。 他和阿久津对台词的时候,感到相当震惊。他理解到自己的演技受到阿久津牵引,因而产生变化。 他竟然会被那种彻彻底底的素人,连台词的念法都擅自决定而不成样子的家伙牵引。他原本只是想要淡淡地演出小姐吉三的角色……但却无法做到。 ──我真的超惊讶。跟演技好的人一起演戏,果然很不得了。连我都觉得自己好像变厉害啦,哈哈哈。 练习完之后,阿久津这样对他说,让他感到更是焦躁。阿久津并不知道自己的演技影响到仁。多迟钝的家伙,真令人火大。 在那之后,阿久津就没有来过他家。 不过当阿久津临走之际,祖父在门口问他。 ──你打不打算认真学习歌舞伎? 阿久津答覆得很快。 ──不打算。 只有这样。接著他又说「谢谢你们招待的卡斯提拉」,然后像平常一样悠哉地回去了。 ……名演员,泽良木德治。 仁曾经看过几次这个人生前的演出。不过他当时还很小,因此没有留下清晰的记忆,只记得祖父曾说过:「就是有那样的演员在,我们才能演戏。」他也听说德治的儿子德二郎同样是很优秀的演员。 仁找出了影片,重新观看。 的确是很厉害的演员,懂得如何衬托主角,但在配角该表现的地方又能精准地演出。演技虽不华丽,却很讨人喜欢,饰演丑角时也能让观众发笑,而且声音很棒。阿久津洪亮的声音一定是遗传自泽良木屋。 但是这个家已经不存在。 两位名演员同时亡故后,泽良木屋消失了。 然而,阿久津对此好像满不在乎。他对家世没有兴趣,喜欢歌舞伎却似乎对歌舞伎界没兴趣。今天他一定也在体育馆开开心心地参加社团活动。 阿久津失去了,而自己仍然拥有。 仁拥有白银屋这个家。他有尊为师父的祖父,能站在歌舞伎座的舞台上,拥有饰演主角的一切条件。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这么痛苦? 三月的花形歌舞伎演出的是《一条大藏谭》,仁得到阿京这个角色。由于这是他第一次饰演的角色,因此格外认真地练习,但是…… ──乙之助,你演的戏太无趣了。 这次的首席演员是很受欢迎的年轻演员──三嶋屋大哥。他以犀利的言语在年轻演员之间闻名。仁早有觉悟,因此老实地低头请教。 ──很抱歉。是哪里演得不够好呢? ──不是不好,但也不算好,只是很无趣,看了就觉得无聊,让人想睡觉。 ──那个……我该如何修正…… ──谁知道?自己想吧。 他说完之后,练习继续进行,因此仁感到相当混乱。虽然被批评无趣,但阿京本来就不是搞笑的角色。仁对这个 角色的诠释,应该是偏向具有张力。 他在下午仍继续思考,可是没有得到答案。 仁感到莫名头痛便回到家里。 祖父正在歌舞伎座演出,因此今天没有练习。虽然才傍晚,不过他还是钻入被窝。小睡片刻之后,头痛稍微趋缓,手机显示的时间为八点二十分。 祖父大概已经换下戏服了吧。 这个月演出的是《假名手本忠臣藏第九段山科闲居》。由于是晚场最早的演出,因此七点左右就结束了。 桌上有铝箔纸包的饭团。 这是母亲为了没吃晚餐就睡著的仁特地准备的,里面包的一定是他喜欢的鳕鱼子和昆布。仁考虑要不要吃,但又不觉得饿。他脱下家居服、换上牛仔裤和毛衣,把钱包和手机放入香蕉型的背包里,抓起卡其绿色的夹克。 「我要出去一下,大概两小时后会回来。」 「这么晚出去?你不是不舒服吗?」 母亲在客厅问。仁为了让她安心,便说「我刚刚只是想睡觉」,然后走出家门。由于他平时行为良好,因此偶尔夜间外出也不会被责难。 「你要去见朋友吗?零用钱够不够?」 母亲追到玄关询问,看来她反倒很高兴仁也会夜游。换句话说,仁和一般高中生非常不一样。 「还够,我走了。」 外面果然很冷。 他想起天气预报说,今晚深夜开始可能会下雪。他有些后悔没有围围巾,不过还是朝著车站走去。目的地并不远。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里。 真要说的话,以他现在的心境,应该不会想要看到那个场所,反倒是想要忘记。然而,此刻的他却彷佛刻意要把跌倒时擦伤的伤口扳开来检视。 地下铁东银座站到了。 他下了电车,走入地下通道,搭上电扶梯来到外头,直接右转,站在人行道上抬起头。 白色墙壁、博风板、红色灯笼与凤凰丸座纹。 在他眼前的是打了灯光的歌舞伎座夜景。 很多人知道这座歌舞伎座是新盖的,但并不是第二代。事实上,歌舞伎座总共重建了四次,也就是说,这是第五代的歌舞伎座。 祖父说,外面的灯光也是设计过的,冬天会使用偏暖色调的白色。演出早已结束,因此人很少。路上看似观光客的外国人边拍照边喊:「kabuki!geisha(艺妓)girl!」这个说法不太正确,至少该说「oiran(花魁)」比较适当。 仁茫然仰望这座建筑。 总有一天,他会在这个舞台饰演主角。那天一定会来临,必须来临才行。除非发生极为特殊的状况,否则对于生在白银屋的仁来说,那是实现机率很高的未来。 那种极为特殊的状况不可以发生。 他不能变得像「那个人」一样。 不要紧,没问题的。虽然他现在的状况有些不佳,但很快会找回感觉。他绝对不能被阿久津影响,不可能输给失去家族又不打算成为演员的家伙。 有些人会说漂亮话,说戏剧不是胜负。 不过,仁不这么认为。戏剧是胜负,不仅和共演者较量,也和观众较量,甚至是和自己的战斗,失败就代表输了。 「那个人」输了。 那个人是仁的父亲。 父亲站在歌舞伎座的舞台上,突然停止演戏,穿著戏服停在舞台正中央,就像电池没电的机器人,张大眼睛静止不动。那是他首度饰演一条大藏卿时,一改先前佯装笨蛋的姿态,凛然登场的重要场面。 仁也看到了。 他不可能忘记。 在那个大舞台上,竟然发生如此严重的失态。大家都窃窃私语,说他玷污了白银屋的招牌。为了把招牌擦乾净,祖父不知耗费多大的苦心。即使是年幼的仁也能感受得到。 父亲崩溃了。 父亲身为演员的灵魂崩溃了。 他原本就是个纤细的人,被期待与沉重的压力压垮,无法撑下去,最终放弃演员这一行。 但没有关系。 仁相信自己不会发生那样的失败。不可能的,绝对不行……唉,头又在痛了。仁粗暴地用拳头揉太阳穴。因为太用力,所以有些痛。眼中泛起些许泪水,视野变得模糊,打灯的歌舞伎座感觉好像在摇晃。 摇啊摇。 建筑物在动,彷佛具有生命一般,看起来像一只漂亮的怪兽。 想要把仁吞进肚子里的怪兽。 仁感到背脊发凉而想要逃跑,但不知该逃到何处。他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如果失去了歌舞伎,他还剩下什么? 仁无意识地往后退。 这时,他不小心撞上人,连忙回头说「对不起」,结果发现是熟悉的脸孔……而且是他不太想遇见的脸孔。 「没关系,我也在发呆……蛯原?」 「……来栖。」 为什么会在这里? 两人同时发出这个疑问。来栖笑了,但仁不觉得愉快。 来栖把手插在黑色羽绒外套的口袋里,一直笑个不停。等他总算笑完,才自顾自地解释: 「啊,对了,白银屋也有演出《山科闲居》,可是舞台应该早就结束了吧?」 「我不是来看祖父的,只是没来由地就……你自己还不是,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对方在此的理由,只是不想谈论自己。 「因为好像会下雪。」 仁没有预料到这个答案。 「什么?」 「夜晚的歌舞伎座雪景,感觉很棒吧?哇,好冷!」 寒冷的风吹来,来栖原地跺脚。从脚底传来冰冷的温度。 「好冷好冷!蛯原,你等一下!」 来栖突然跑走了,回来的时候拿著两罐咖啡。他递一罐给仁,笑著说:「光是拿著就很温暖喔。」这时如果拒绝接受,说「我没拜托你买」,感觉实在太恶劣,于是仁说声「谢谢」接下来。多亏加了牛奶的罐装咖啡,仁感觉手指和手掌逐渐暖和起来。 这里是大都会的银座。 夜晚的路上仍有不少行人,两人为了避免挡到人便靠向护栏,轻轻倚靠著栏杆,拉开易开罐的拉环。 「你们在做什么?」 「啊?」 「听说你们在体育馆……好像跟体操社……」 「哦,你是指歌舞伎同好会。嗯,我们现在正在练习《白浪五人男》,我想请体操社的人扮演捕快。」 果然猜对了……仁虽然这么想,但没有说出来。他不希望对方以为自己有兴趣,不过姑且应了一声「哦」。 「体操社果然很厉害。长沼学长……啊,他是体操社的社长。虽然他说他们是弱小的社团,却能很俐落地做出后空翻。我想说如果只有『型』太无聊,所以大幅改变捕快的动作。」 「立回」(武打)的动作怎么可以任意改变……仁吞下心中的话。来栖他们做的不是歌舞伎,而是社团活动,所以随便怎么改都可以。他们可以自由做任何事。 「目前进行得很顺利,大家记台词的速度也变快了……哦?」 来栖仰望夜空。有白色的东西飘落。 「哦哦~果然下雪了。真希望阿公也能看到。」 「阿公?」 「嗯,他已经过世,不过他很喜欢歌舞伎。阿公年轻的时候,第一次来到东京去歌舞伎座……当然是之前的歌舞伎座时,听说也下雪了。」 「哦。」 「他当时没钱,没办法看戏,只能一直盯著建筑物。他跟我说过好多次,雪中的歌舞伎座真的很漂亮。」 「他那么喜欢歌舞伎,真是感谢他。」 仁由衷地这么说,来栖便笑著说: 「哇,真希望阿公也能听到。如果知道白银屋的少爷这么说,他一定会很高兴。」 「你们祖孙很要好吗?」 「嗯,他是我唯一的血亲。你也喜欢你的祖父吧?」 「对我来说,祖父就等同于师父……咦?」 来栖如此自然地说出「唯一的血亲」,让仁不禁盯著他看。 来栖眺望著彷佛飘浮在光芒中的歌舞伎座,告诉他: 「我现在的妈妈其实是舅妈,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彩子小姐是我妈妈的弟弟的太太。」 仁不知该如何回应,内心嘀咕:「饶了我吧。」 他不想听到如此沉重的话题。如果说仁是来栖很要好的朋友就算了,但他们根本没好好说过话,为何突然提起家人的话题?仁又没有拜托他说……唉,真讨厌。 不过,仁也讨厌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祖父曾经说过,他演的戏缺少一点人情味。难道说,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对不起,说这种跟你无关的话。总之,阿公去世后过了一阵子,现在的妈妈给我歌舞伎的门票,大概想要让我振作起来。老实说,看歌舞伎会让我想起阿公,我本来不太想去……可是,她既然送票给我,我就去看了。当时歌舞伎座正在改建,所以是去演舞场看的。」 来栖没有看著仁,双手搓弄著罐装咖啡, 抬起下巴继续仰望建筑的博风板一带。 「在那之前,我跟阿公一起看过很多影片,可是,那是我第一次去看歌舞伎的现场演出……嗯,真的很惊讶,我受到很大的震撼,觉得实在是太厉害了。」 「……什么东西很厉害?」 仁基于演员的好奇心询问。他从小站在舞台上,因此很难真正「客观」地看戏。他很难站在观众的立场去思考同样的事情。 「它打中了这里。」 来栖用食指敲敲自己的胸口。 「有个东西很直接、很单纯、毫不艰涩地传递给我……有一种感情是所有人都具备,但每一个人都有细微差异的,比方说……」 悲伤──来栖稍微放低音量说。 有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悲伤。 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痛苦。 「……不是都说,歌舞伎是抽象化的艺术吗?这样说感觉很难懂,不过我猜大概是指歌舞伎会以非常简单的方式表现各种东西。因为简化,才会产生『型』。」 「……也许吧。」 仁想起祖父总是告诉他,不要演得太艰涩。即使是对仁而言很艰涩的戏剧,也要让观众感觉容易懂。歌舞伎是庶民的娱乐,不需要拉高门槛。 「那时候打中我的是『悲伤』这种感情。这份感情从舞台上朝著我这里直线撞过来……害我都流眼泪了。哈哈。」 来栖有些腼腆地笑著掩饰,继续说: 「我之前也觉得歌舞伎很有趣,但有一半可说是阿公灌输的结果……不过从那天起,我真心喜欢上歌舞伎。因为门票很贵,我就跟彩子小姐说我想去打工。结果彩子小姐赏我一拳说,中学生去打什么工!然后她出钱让我去看戏。我每个月会去看两、三次戏,坐在三等的座位。彩子小姐的书如果再版,便会和我一起坐在一等座位看戏。不过,彩子小姐常常看到睡著。」 「再版?」 「啊,我那位妈妈是漫画家。」 「哦……」 「歌舞伎真的很棒。」 来栖用开朗的语调说完,身体从护栏上移开。 天空虽然没有停止飘雪,但这种下法并不会积雪,明天早上大概只会留下湿漉漉的地面。 「来栖,你说你哭的那场戏是哪一出?」 「嗯?《先代萩》。」 原来如此。《伽罗先代萩》──应该是在乳母政冈抱著为主君而死的孩子,称赞他「做得好」的那段哭出来的吧? 失去孩子的母亲。 失去祖父与母亲的来栖。 人或许在戏剧中……看到自己人生的碎片。那么,优秀的演员是否就是能够映照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碎片呢? 「演员真的很厉害,可以从舞台上把没有形状、没有名字的某种很棒的东西,传递给观众。这种工作真的很少见。」 「……又不是所有演员都很优秀。」 「哈哈,也是。不过你会成为那样的演员吧?」 仁的确希望如此。 但是──他能够成为那样的演员吗? 他是白银屋的后继,是小泽静寂的孙子,也是……那个父亲的儿子。 来栖既然这么喜欢歌舞伎,大概也知道仁父亲的失败。如果他明明知道却问这种问题,那么仁就必须明确地回答,绝不能被他小看。于是,仁昂首说: 「我会的。我和父亲不同。」 「……父亲?」 来栖露出茫然的表情,看来他不知道那件事,大概是对八卦没兴趣吧。仁感觉摆出防卫态度的自己很像傻瓜,不高兴地说: 「没什么。总之,我会成为优秀的演员。我会继承白银屋的名号,并且成为像祖父那样的演员。」 「你也不用以祖父为目标吧?你们的类型又不同。」 「……你说什么?你又没看过我演戏。」 「你才在说什么?我听说白银屋的少爷就读我们学校,早已找很多出戏看过了。虽然都是看影片,不过我连你演的安德天皇都看过了。」 《义经千本樱》中的安德天皇……那是他四岁时演的戏。竟然连这么古早的影片都看过,仁不禁感到惊讶。 仁忽然想问一个问题。 他想问来栖:「你觉得我是什么类型的演员?」但他不可能问出口,毕竟他之前一再讥讽对方,区区素人不要小看歌舞伎。 「你就是你。来吧。」 来栖伸出手,仁一时间以为他要跟自己握手,正感到困惑,才想到他的意思是要拿喝完的咖啡罐一起去丢。 仁把罐子递给他。 来栖眨眨一双大眼睛,又说一次: 「你就是你,不是别人。」 这是众所皆知的道理。祖父曾这么告诉他,自己也曾一再告诉自己。自己就是自己,不要受到他人影响,更不用在意父亲。 但是每次这么告诉自己,他总是彷佛听到有人在背后低语。 ──歌舞伎是血统,而你是那个男人的儿子。 「好冷,真的好冷,我要回去了。蛯原,小心别感冒啰。」 「……嗯,再见。」 娇小的身躯消失在地下铁车站的入口。 仁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决定再多眺望歌舞伎座一会儿。再过五分钟就回家吧。他没有吃晚餐,肚子很饿。吃了母亲做的饭团之后,便洗澡睡觉。 雪还没有停。 飘落下来就消失,融解在道路上,但如果一直持续,世界便会转变为白色。 第三卷 第四幕 下雪的夜晚,我去看歌舞伎座时,碰巧遇到蛯原。 那是在一月快结束的时候吧?我记得天气很冷。打灯的歌舞伎座非常漂亮,真希望阿公也能看到。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感伤,想起种种往事…… 结果就对蛯原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我告诉他只对蜻蜓说过的往事。听我说起那么私人的话题,他大概也很困扰吧。不过他同样稍微发了点牢骚,说自己不会变成父亲那样之类的。我原本不知道,原来蛯原的父亲放弃当歌舞伎演员。我感到有些在意,就去网路上搜寻,看到蛯原父亲因病退隐的报导,不知道他现在康复了没有? ……总之,每个人都有各种情况。 这句话真方便。没有任何结论或解决方案时,用这句话就可以自然而然让现场气氛趋向于「的确是这样」。事实上,人活著本来就会遇到各种情况,不论是任何人或任何家庭应该都一样吧。 所以,就如我有我的情况,蛯原大概也有他的情况。然后,今后仍会遇到各种情况。这就是人生。 ……不过现在不是装成熟的时候。 四月。已经四月了。 光阴似箭,樱花转眼间就开花又凋谢。 我虽然升上二年级,不过因为没有重新分班,所以还是和蜻蜓在一起。距离迎新会只剩下一个礼拜。 「针对这次演出,在此要重新确认。」 四月社团活动开始的第一天,我在大家面前这么说。 「这次歌舞伎同好会要和体操社共同演出。由于远见老师替我们交涉,所以我们分配到的时间有十五分钟。请大家向远见老师道谢。」 我说完,所有人都齐声说:「谢谢老师!」远见老师站在我旁边,有些腼腆地说: 「没什么啦。教务主任也夸奖说,文化性社团和运动社团能够合作是一件好事,希望大家加油。来栖,这次的背景要怎么安排?」 「关于这一点,因为没有太多准备舞台的时间,所以要利用影像。蜻蜓会把河岸樱花绽放的影像加工,利用投影机投射在萤幕上。这次我打算在背景加入字幕。」 「字幕?」 「像是作品的标题……还有,我想新生应该很难听懂台词在说什么。如果打上字幕,观众可以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用字幕看「其次介绍者,出身自月之武藏江户」,会比光用听的更容易明白意思。 「原来如此,这是个好主意。捕快方面如何?体操社还好吗?」 「他们表现得非常好。呃,大致的流程是这样。」 首先捕快会华丽登场,吸引观众的注意。当捕快暂时退场时,轮到五人男登场,然后进入自我介绍的场景,和捕快展开「立回」的武打动作。 「我把立回的动作更改许多。这里是体操社表现的地方,所以五人男先退到舞台后方,让捕快在前方表演。」 「咦?歌舞伎可以容许这种表演方式吗?」 「可以。实际的歌舞伎演出中,也有捕快表演空翻、赢得观众掌声的场景……虽然不是在《稻濑川》这幕,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们是社团,什么都可以尝试。」 我果断地这么说,老师也点头同意:「没错,我们是社团。」 「最后捕快和演员搭档,帅气地摆出『亮相』姿势,然后响起柝声。这次由我打『附』,小丸子负责『柝』。」 「这样啊。蛇之目,拜托你了。这次的服装也做得非常棒!老师在其他老师面前觉得好有面子。」 老师笑咪咪地夸奖。小丸子虽然口中说「没什么」,但得意地挺起胸膛。 「丸子,你的鼻孔撑好大。」 「吵死了,小四生。」 「好、好,别吵架。服装已经接近完成,戏剧方面,大家的台词也都没问题。不论如何,一定要招募到新生……」 根据远见老师的说法,只要社员超过十人,升格为社团的可能性就会很高。听到这个消息,我们的士气更加高昂。 「看到你们的英姿,一定会有新生想要入社。当天的节目表正在进行最终调整。歌舞伎同好会与体操社的登场顺序是……」 老师正拿出记事本时,有人敲响社办的门。我回应:「请进。」拉门便拉开了。 「喔,公子。」 蛯原稍稍瞪一眼这么称呼他的阿久津。他穿著白衬衫和有校徽的背心……蛯原常常穿著制服。 「远见老师,关于迎新会的事,可以跟你讨论一下吗?」 「哦,对了,你是负责节目进行的司仪。」 「嗯,变成这样了。」 看样子应该是教务主任恳求他的。毕竟他是本校最著名的学生,也习惯面对观众,应该能毫无疏漏地完成这项任务。 「歌舞伎同好会和体操社共同演出,因此在介绍的时候……有什么事吗?」 有人大步走向正在和远见老师说话的蛯原,是梨里学姊。她盯著蛯原的脸,对他说:「你的脸有点红。」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蛯原白皙的脸有些泛红。他今天缺少平日凛然的气质,感觉怎么说……轻飘飘的? 「蛯原,你刚刚进来的时候有点摇晃吧?你是不是不舒服?」 啊,对了,不是轻飘飘,是摇摇晃晃的。 「……不,我没事。」 「骗人。」 梨里学姊一口咬定,然后把手掌贴上蛯原的额头。 蛯原一脸惊讶地呆住了,就连我们也有些惊讶。梨里学姊不知是否因为出国留学过,还是纯粹个性使然,她和其他人的距离格外亲近。之前她也曾经从后面抱住我,害我整个人冻住了。长沼学长如果此刻在这里,一定会很怨恨蛯原吧。 「看,你果然发烧了。我弟弟扁桃腺肿起来的时候,也跟你现在的表情一样。你发烧应该满严重的。」 「真的吗?我看看……」 远见老师也摸了蛯原的额头,惊讶地说:「哇,真的。」接著他命令蛯原: 「你马上回家吧。」 「我真的没事。」 「不行。回去立刻睡觉,要不然就去看医生。下礼拜就是迎新会,如果你的病情恶化,少了司仪会很困扰。」 老师以强硬的口吻这么说。蛯原皱起眉头,似乎不太服气。 「要不要联络你的家人,请他们来接你?」 「……不用这么麻烦,我可以自己回家……刚刚的问题,可以用电子邮件寄给老师吗?」 「当然。」 老师点点头,蛯原便鞠躬准备离开社办,却绊到地上小小的高低差,险些跌倒。他真的摇摇晃晃的……该不会已经烧到快四十度了吧? 「唉,真危险。」梨里学姊立刻跑过去,我也来到蛯原身旁问:「我送你回去吧?」我曾经拜访过,知道他家在哪里。 「不用了,别大惊小怪。」 「回去路上真的要小心喔。」 「嗯……抱歉。」 这声抱歉不是对我说,而是对梨里学姊说的。 蛯原回去之后,我们又开始进行社团活动。 这天我们在老师面前穿著戏服练习,没有人说错台词。接著,稍微迟到的体操社成员也加入我们,穿上捕快的服装从头到尾排演一遍。捕快的服装是所谓的「黑四天」。 「哦,这种服装也满帅的。」 体操社的社员都对自己的打扮感到满意。 黑色的和服穿得较短,为了方便活动衣襬还加上开衩。白色腰带绑成割夹结,上面绑上紫色腰绳。挽起袖子的襷是白色,搭配白色头巾,黑色足袋则搭配黑色绑腿。虽然以黑白为基调感觉有些朴素,却反而显得典雅又帅气。 准备确实地在逐步进行。 服装完成了,背景和音响也没有问题。 阿久津虽然照例爱开玩笑,不过在练习时非常正经。 包括长沼学长在内的体操社成员都非常合作,并期待著公演当天的来临。所有新生都会参加迎新会,因此不必担心观众人数。 一切进行得太顺利,甚至让我感到害怕。 没有任何麻烦发生,会让我莫名紧张……我的紧张一直延续到正式演出的前一天,连蜻蜓都叫我「冷静点」。 「毕竟我们过去的两次公演,都临时出现麻烦。」 放学后走在前往社办的路上,我这么说。 「嗯。你因为中暑昏倒了……」 「没错。文化祭之前则是阿久津突然不来练习,还说不上台了。另外也为了争夺礼堂地下室的使用权,和戏剧社比赛『外郎卖』。」 「嗯。」 「……这次却什么都没有?」 「……你希望出问题吗?」 蜻蜓以认真的表情问我,我摇头说: 「当然不希望出问题,可是我很害怕。平静到这种程度……不是有句话说,暴风雨前的宁静吗?」 「如果每次都临时出问题,那还得了?之前也都因为焦急而搞到很累。」 「什么?你会感到焦急?」 「嗯。」 「你完全没有显露在脸上耶。」 「我的脸部肌肉比较弱。」 讲得好像在说「腹肌比较弱」一样……蜻蜓果然还是有点怪,不过这正是他有趣的地方。 「对了,不知道是谁送你巧克力。在那之后没有人接近你吗?」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不过其实一直都很在意。毕竟被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抢先了,身为青春期的男生,当然会感到在意。蜻蜓虽然态度冷淡,可是满帅气的……成绩也很好,不过体育不太行。他跑马拉松时,还一直像念咒一样喃喃自语:「这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 「嗯,没有。」 「你猜得到是谁吗?」 「……不知道。」 「嗯?你刚刚怎么迟疑了一会儿?」 「……」 「喂喂喂,你为什么要沉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隐瞒我?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当然是半开玩笑地在找碴,蜻蜓却突然停住脚步,双眼好像盯著什么。糟糕,我是不是说出什么让他生气的话……我内心感到恐惧,不过蜻蜓瞪著的是通往社办的道路前方。 「……嗯?」 我也望著和蜻蜓同样的方向。 然后,瞪大眼睛。 哒哒哒哒哒……往我们这边跑过来的魁梧男生穿著t恤和运动裤。 他以公主抱的方式抱著软弱无力的女生,我立刻看出那个男生是长沼学长,不过要接近一点才认出被他抱著的女生是── 我不禁高喊: 「梨里学姊?」 「她在社办晕倒了!我要带她到保健室!」 长沼学长只用最简洁的句子表达,然后火速冲过我们旁边。 晕倒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梨里学姊看起来好像很虚弱…… 「来了。」 「啊?」 蜻蜓对呆滞的我说:「临时状况。」 * 很多事情,过去了就忘记当初的辛苦。 人类真是愚蠢。即使遇到很严重的状况,过去之后也变成美好的回忆,反而怀念起那时的辛苦……当我用这种心态说话时,就发生这种事。 阿公,「言灵」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梨里学姊躺在保健室的床上说:「我没问题。」但她的脸色完全不像是没问题的样子。 「这点程度的发烧,只要吃退烧药就可以。演出只有十五分钟,我可以撑过去。小黑,你不用担心。」 「梨里学姊……」 「哈哈哈,这种事已经是第二次了,又有人在公演前健康出问题。不过我还是可以出场,所以比小黑好一点吧?」 其实她大概连呼吸都感到痛苦,却刻意隐藏,勉强装出开朗的样子。我很不愿意对她说这种话,但还是得说,因为我是社长……所以得告诉她: 「梨里学姊,明天请你休息。」 「……迎新会结束之后,我会早退。」 「不行,我不能让你上台。」 「……有人可以代演吗?」 「没有。可是这出戏即使只有四个人,也不是不能演,所以没问题。请你放心休息吧。」 「你在说什么?不是还有和捕快的组合吗?」 「捕快也可以变更为四个人,这样就可以解决了。」 「我真的没问题,可以上台。」 「梨里学姊,你只要在以后演别的角色时努力……」 「不是这个问题!」 梨里学姊怒吼,勉强抬起身体。她平常总是带著开朗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怒吼。「梨里……」站在我旁边的花满学长,轻轻摸著从小认识的好友肩膀安抚她。 「我……不要紧……我当然很想站上舞台,可是这种事并不重要。」 梨里学姊以带著泪水的声音说。 「更重要的是,我讨厌让『白浪五人男』变成『四人男』……大家努力的目标,却没办法成形……小丸子制作的服装有一件会被白白浪费……没办法让新生看到最好的戏……我想要让他们看到,歌舞伎同好会是这么棒、这么有趣……」 大颗的泪珠掉下来,被白色的被套吸收。花满学长坐在床边,大手抚摸著梨里学姊娇小的背部,安慰她:「我可以理解。你一定很遗憾吧?」 我也理解。 梨里学姊,我明白你的感受。 大家一路追求的完成形式,好不容易得到属于我们自己的「成品」,却因为自己……只能让观众看到未完成的作品。梨里学姊无法忍受的大概是这一点。 不过,我是社长。 舞台虽然重要,但不可能会比梨里学姊的健康更重要。如果是职业的歌舞伎演员,有时或许得冒著生命危险上台演出。但这只是社团活动,我们演的是社团活动的歌舞伎,优先顺序非常清楚。 「梨里学姊,我不能让你上台。我们就以『四人男』的形式来演。」 「小黑。」 「我以社长的权限做出这个决定。而且,如果你得的是流行性感冒,还有可能传染给大家。」 「可是……」 「远见老师应该也会做出和我同样的判断。」 我斩钉截铁地这么说,梨里学姊便沉默了。这时刚好远见老师气喘吁吁地出现,是长沼学长去叫他的。 老师进来之后,我们便离开保健室。 其他社员都在走廊上排成一列,脸上带著担心的神色,体操社的人也一样。我开口向大家报告: 「梨里学姊发烧到三十八点七度,还有可能再升高。等她妈妈来了,就要直接送去医院。目前还不知道是一般感冒或是流行性感冒……不论如何,明天的公演她是不可能上台了。她本人虽然想要演出,可是,我身为社长无法允许她上台。我会请她休息。」 「休息?喂,那赤星十三郎怎么办?」 对于阿久津的质问,我回答:「只能由四个人演出了。」然而,从阿久津的表情看来,他似乎无法接受。 「什么?『白浪四人男』根本搬不上台面嘛!也许她明天就退烧了……」 「吵死了,约斐尔。我支持小黑的决定。」 芳学姊以比平常严厉的语气斥责阿久津。 小丸子说:「我也支持小黑。生病的话,那就没办法。」 数马说:「这出戏就算只有四个人,也不是不能演,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花满学长代替童年时期的好友鞠躬道歉:「大家对不起。可是,最难过的还是梨里。」长沼学长低头说「她好可怜」。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没办法,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不会生病的。 「演员变成四个人,所以捕快也要减少一人。真抱歉……对体操社造成困扰……」 「不用在意我们。没有这出戏的话,原本预定顶多由我发表两分钟左右的演讲……『白浪四人男』也没什么不好。说真的,对于不了解歌舞伎的人,根本没有多大的差别。」 我知道他是为了鼓励我才这么说,所以勉强挤出笑脸回答:「的确。」老实说,我也感到很沮丧,心都快碎了……可是,现在不能表现出这样的态度。明天是正式演出,我不能让大家的士气更加低落。 接著我们回到社办,确认减少为四人之后要变更的地方。 站位要变更,动作也会多少有些更动,不过应该没问题。和演员相较,体操社的阵型变更比较麻烦,不过长沼学长和体操社的社员都很认真地想办法因应。他也向我保证,即使发生状况也能以即兴方式蒙混过去。 「唉,真伤脑筋。」 回家的路上,我和蜻蜓并肩走在一起。 太阳已经下山,今晚以四月来说有些冷。后门的大棵樱花树还只绽放三分。只有这里的「后樱花」开得比较晚。 「真的遇到麻烦了。」 「……」 「我说啊,我们是不是应该去驱邪?」 「……」 「不过,幸亏这次是前一天发生,还有办法修正,四个人应该也是能演出。而且,就像长沼学长说的,新生也不知道原本是『白浪五人男』。」 我尽量抬头望著黑暗的天空说话。要是不刻意往上看,就会觉得……胸口好像越来越沉重,所以我抬著头。 这种时候会想要唱坂本九(注12:已故日本歌手,唱过经典名曲〈昂首向前走〉。)的歌。阿公很喜欢他的歌。大家去ktv的时候,我点来唱却没人知道,感觉真寂寞…… 「梨里学姊一定很懊恼,可是也没办法。」 「……不只是梨里学姊吧?」 一直沉默的蜻蜓开口了。虽然是简短的台词,但我知道蜻蜓想要说什么。 ──其实最懊恼的是你吧? ……唉,真讨厌,我没办法瞒过这家伙。 我的表情那么明显吗?身为社长,我已经格外注意要冷静处理。 没错,我其实真的很懊恼。 毕竟要有五个人才帅气。默阿弥当初创作这出戏的时候,已经计算过演员并列时的画面、角色个性的对比。没有五个人,就不是《白浪五人男》。 如果是一星期前 就好了。 那么……即使我的演技再差、再丢脸,我也一定会站上舞台代演。因为对我来说,五人男要有五个人就是那么重要。 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不是台词的问题,而是没有人可以代为打「附」。边看演员的动作边打「附」是很困难的事,「附」如果打得不好,连演员的演技都会被拖累而变得迟缓。要是这样,还不如就演出「四人男」。 「没有对策了。」 我把抬高的头恢复到原来的高度。 「这就是弱小社团的痛处。如果有更多成员……」 「真的没有吗?」蜻蜓问。 他停下脚步问我。 眼镜后方那双总是冷静但不会说谎的眼睛注视著我,又问一次: 「真的没有其他手段了吗?你都尝试过了吗?」 「……这……」 阿公曾经说过。 人生当中,有时候也需要放弃。即使不放弃、持续努力,也不是任何事都能成功。自愿继续挑战是好事,但不需要觉得一旦放弃就失去自我的价值。放弃其实也挺爽快的。 做了所有该做的事但仍然不顺利,就会理解到这不是自己该做的事。 这样一来便会想开,心情也会变得轻松。放弃时胸口会觉得很舒爽。 「……还有办法。」 我仰望著蜻蜓说。 「虽然希望很渺茫,不过还有办法。」 但是,如果还有可以做的事情就放弃……心中会留下不舒服的感觉。这种感觉会一直留下来,成为称作「后悔」的冰冷石子。 如果不想这样,那么在不得不放弃的最后关头之前,绝对不要放弃。 重要的是,自己是否已经尽了全力。 阿公当年把我抱在膝上,这样告诉我。 阿公教了我许多事。代替死去的父亲,代替死去的母亲。 所以我每次遇到重要时刻,就会想起阿公的话。 「走吧……蜻蜓,你可以陪我去吗?」 「嗯。」 他以一如往常的酷酷表情,理所当然地点头。 光是这样,我就产生些许勇气,决心放手一搏。 * 「啊。」 「啊!」 「……啊~」 在宏伟的大门前方,我们发出了类似的声音。 我和蜻蜓一同前往的目的地是蛯原家。我想到的一缕希望,不用说当然是找蛯原代演。我记得他在前年左右,正好在年轻演员之会中演过赤星,他应该确实记得台词和动作。也因此我们特地造访他家,想要直接找他谈谈……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阿久津。 「阿久津,你怎么来了?」 「……大概是跟你们一样的理由。」 「你是来找蛯原的?」 阿久津嘟著嘴巴说:「不然还有谁能临时来演歌舞伎?」 虽然是没有事先约定的突击造访,不过我们还是受邀进入家中,这次还在西式客厅受到茶点招待。招待我们的是蛯原的母亲。她笑咪咪地说:「真高兴那孩子也交到朋友了。」 「蛯原的朋友那么少吗?」 蛯原的母亲离去之后,阿久津一把抓起桌上的蛋糕卷问我。今天坐在沙发上,所以不用担心脚麻。 「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不同班。」 「那家伙感觉总是散发拒绝他人接近的气息,好像说:『梨园子弟的我和你们不同。』」 「没办法,他的确跟我们不同。」 「哪有不同?在学校那家伙也只是个学生。就是因为那种冷傲的态度,所以才交不到朋友。应该像我一样open mound才行。」 「……open mind。」 蜻蜓边用叉子插起切成四等份的蛋糕卷边纠正阿久津。「open mound」的阿久津说「对对对,就是那个」,丝毫没有羞愧之色。 「……不过那家伙的演技不坏。」 虽然这句话的口吻显得高高在上,但阿久津难得夸奖自己以外的人。 「上次跟他演少爷和小姐吉三的时候……我就这么觉得。那家伙明明是高中生,却有种奇特的性感魅力。虽然演女形也不错,不过,他应该也很适合演邪恶的帅哥吧?」 「你是指反派小生?」 反派小生是指外表英俊但个性黑暗的反派,著名的有《四谷怪谈》中的民谷伊右卫门(注13:《四谷怪谈》是日本著名鬼故事。伊右卫门是一名浪人,为了与富家千金结婚而毒死自己的太太。)。歌舞伎当中,即使是反派或坏人,也不单只是坏,其中有不少性感而有魅力的人物。对演员来说,应该是很值得挑战的角色。 「没错没错,反派小生。那家伙很适合演那种黑暗的角色。」 「……你说谁黑暗?」 蛯原打开门走进来。阿久津满不在乎地悠闲回答:「哦,你来了。」蛯原轮流看著我们三人,先说一句「我不知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然后「砰」一声坐在我们对面。原来他在祖父不在场的时候,动作也满粗野的。 「我不打算协助歌舞伎同好会。」 「哇!这么快就拒绝!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来找你做什么?」 「你们三个一起来,还会有什么事吗?吃完点心就回去吧。我明天要负责司仪的工作,算是有点忙。」 蛯原迅速地说完冷淡的台词,我请求他:「可以至少先听我们说吗?」蛯原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见他仍继续坐在原位,我自顾自地开始说话。 「预定饰演赤星十三郎的梨里学姊发高烧病倒了。这样下去,就会变成『白浪四人男』。所以我想要请你来代演。」 我低头恳求他,但蛯原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喝红茶。 「我知道你很排斥和我们这些素人同台。基本上,你本来就不是歌舞伎同好会的成员。我也知道自己在做无理的要求,可是已经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蛯原静静地放下茶杯,然后直直看著我。 「你们就四个人演吧。」 他回答的口吻很平淡。 「……我想要五个人演出。」 「那么来栖,你来演吧。」 「我要负责打『附』。」 「那么村濑,你来演吧。」 「……我有幕后工作。」 蜻蜓回答完,没有被问到的阿久津也得意地说:「我要演南乡力丸!」蛯原靠在沙发椅背上,双手环胸装出笑容说: 「好像很有趣嘛,我会从舞台旁边看戏。我得负责司仪的工作。」 「司仪的工作,可以有一部分交给其他人帮忙吧?」 「那样太不负责任了吧?而且,就算有可能那样做,我也不会参与你们的演出。我不能上台,也不想上台。」 「为什么?」 简短而犀利的问题是蜻蜓问的。我察觉到蛯原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我想要听明确的理由。首先,你为什么不能上台?」 「……我是职业的歌舞伎演员,观众要买票来看我演的戏。如果登上业余的舞台,对于过去买票来看戏的观众太失礼。」 「那么,你不想演出的理由呢?」 「这不需要理由吧?不想就是不想。」 「不想也应该有理由才对。」 蜻蜓不断逼问蛯原。平常沉默寡言的家伙一旦开口质问,似乎会让人不禁乖乖作答。蛯原有些烦闷地移开视线回答: 「因为不适合。我的演技是为了成为职业演员而琢磨的,你们的演出只是社团活动。」 「职业足球选手有时候也会和高中生一起比赛。」 「歌舞伎不是运动。」 「那就举传统艺能的例子吧。大藏流狂言的茂山家曾经在捷克指导狂言,并且和徒弟同台公演。和他一起演出的是非职业的捷克人。」 咦?真的吗?我对能乐不太熟,所以没听说过……蜻蜓收集的情报还真广泛。蛯原沉默一会儿,然后提出有些勉强的辩解理由:「歌舞伎和狂言不一样。」 「没错,不一样。能狂言自古以来就是武士阶级的娱乐,被视为格局很高的艺术,而歌舞伎则是庶民的娱乐,原本应该更轻松、更自由。」 「……」 「可是你的歌舞伎非常拘束。」 阿久津把脸凑向我,低声说:「没想到蜻蜓这么会说话。」那当然,我这位朋友脑筋动得很快,必要时也可以像机关枪一样说话……应该吧,虽然我没见识过。 「……没错,村濑。我就是很拘束,执拗、顽固、不知变通。」 蛯原也承认了。我以为他只是突然恼羞成怒,但似乎不是如此。他看起来像是在努力整理自己的想法与心情。 「也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个性也表现在戏里,要我更自由、更愉快、更轻松地演戏……以类型来说,我跟这家伙刚好相反。」 他用下巴指著阿久津。阿久津演的戏的确像笨蛋一样自由自在,看起来很爽快……只是没有深度与层次。 「可是,我一直是这样的性格。从三岁起不间断地认真练 习,才有现在的我。我……不能自己否定自己,不能扭曲自己的歌舞伎。我相信自己的歌舞伎,那和你们做的事情不同。所以──我不能和你们站上同样的舞台。即使……」 蛯原看著我。 他欲言又止,没有继续说下去。即使……?蛯原接下来想说什么? 「你说这么多啰哩啰嗦的废话我也听不懂。我们遇到困难,你又会演歌舞伎,所以来帮助我们──这样不行吗?」 「阿久津,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脑袋空空的。」 「蛯原,你说这什么话?你看过我的脑袋吗?」 「没有。哦,看来你有没有脑袋也是个问题。」 「真是没礼貌的公子。我虽然想揍你,不过还是原谅你吧,所以别啰嗦,来演赤星十三郎。」 「不要。」 「我可以向你磕头。」 「你的磕头没有那个价值。」 「我们不是少爷和小姐的交情吗?」 「阿久津,你拒绝了祖父的提议吧?你说你对正式的歌舞伎修行没兴趣,对不对?」 哇!竟然有这种事。在一旁听到的我十分惊讶。即使是人间国宝提出邀请也一口回绝,的确很有阿久津的风格。 「啊?没错,我的确说了。」 「那么,你为什么还这么执著要演歌舞伎?」 「因为我喜欢歌舞伎,也喜欢社团──因为很愉快。」 如此简单的回答,让蛯原有一瞬间露出畏惧的表情。 「因为喜欢,当然想要好好演啰。既然是五人男,就要有五个人出场。我知道你很会演戏,光只是一起演一小段就知道了。我是笨蛋所以没办法用言语说明,不过我就是知道,感觉像触电一样。如果那一幕再演两次,我搞不好真的会爱上你,你演的小姐就是那么棒。」 「……你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懂,莫名其妙。」 蛯原的声音变得微弱且模糊。 「来吧,蛯原,一起演戏!」 相反地,阿久津的声音则洪亮且清晰。他看著蛯原咧嘴笑,露出排列整齐的洁白牙齿。 「我们来演《白浪五人男》吧!一定很好玩。」 好直接。 阿久津投的球总是直球,不会巧妙地拐弯或掉下来。球直直地飞过来,好像要请对方挥棒,似乎在说:「打得中就打打看吧!」如果被狠狠打中,那也挺有趣的。 蛯原会如何回应? 他会回应阿久津而挥棒吗?他会和我们一起演出吗? 「我……」 蛯原的声音有一点颤抖。 「我……不行……不能演。」 他低著头说: 「我不能演。你们的歌舞伎是属于你们的,我的歌舞伎不一样。只要我是白银屋的……小泽乙之助……」 闻言,蜻蜓站起身对我说:「回去吧。」 也就是说,到此为止。 「唉,白跑一趟了。」 阿久津也站起来,然后补一句:「不过,蛋糕满好吃的。」他把我没碰的那份也一口塞入嘴里。 最后,我也站了起来。 真遗憾。虽然很遗憾……但也没办法。 蛯原的意志很坚定。 或许坚定到连他自己都无法改变的地步。 歌舞伎的……梨园的传统、惯例、身为职业演员的态度──这些东西当然多少有些关系。 但真正束缚住蛯原的,或许是他自己吧? 我虽然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即使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这是他人无法踏入的领域。 「还是不行耶~」 蛯原的母亲送我们走出家门之后,阿久津说。 「没想到那家伙那么顽固。像那样活著会开心吗?」 阿久津虽然这么说,但开不开心是蛯原自己决定的。即使完全不开心,也不是我们能够多嘴的事。 「……他说得也有道理。生长在白银屋、以小泽乙之助的名字站上舞台,他就得遵从自己无法改变也不容许改变的原则……这点是无可奈何的……」 「喂,小黑,你干嘛帮蛯原说话?」 「我不是在帮他说话……你的嘴角沾到奶油了……」 「咦?真的假的?」 阿久津真的很幼稚。 我叹一口气,和蜻蜓并肩往前走。 阿久津虽然幼稚,但他演的南乡力丸非常棒。气势十足的台词,一定会让新生吓一跳。 阿久津边擦嘴角边说:「啧,到最后还是变成『白浪四人男』。」 「没办法,要拜托白银屋出马果然还是不可能。不过这样一来,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我也能放弃……」 嗯? 我停下脚步。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浮现在脑中…… 「小黑?」 「蜻蜓,我刚刚……说什么?」 「『没办法,要拜托白银屋出马果然还是不可能。不过这样一来,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蜻蜓的记忆力真不是盖的。我再次把听到的台词喃喃自语了一次。没办法,要拜托白银屋出马果然还是不可能……拜托白银屋出马……白银屋…… ……对了! 向右转! 「喂,小黑?」 我没时间理会阿久津,华丽地转身,开始奔跑。 我们还没有走很远,因此立刻便回到蛯原家。我没有按门铃,擅自走进大门,在玄关口敲门大喊:「蛯原!蛯原!」 蛯原的母亲惊讶地出来应门,蛯原也跟在后面。 「搞什么?你忘记东西吗?」 他板著脸孔问我,我回答:「对,我忘了。」蜻蜓和阿久津追上来,诧异地看著我。 我挺起胸膛说: 「我不是来找白银屋的。」 蛯原皱起眉头,凶狠地问: 「啥?来栖,你在说什……」 「我忘记这一点了。我不是来找白银屋或小泽乙之助,不打算向他们拜托任何事情。我是来拜托蛯原仁,要河内山学院高中部的蛯原仁负起责任!」 「负起责任?什么意思?」 我指著蛯原,斩钉截铁地说: 「都是因为你,梨里学姊才会病倒!」 蛯原说不出话,只是眨著眼睛。一旁的阿久津和蜻蜓问:「什么?真的吗?」没关系,我说是就是! 「梨里学姊得到流行性感冒,是因为你传染给她的细菌!」 「是病毒。」 蜻蜓低声修正我。 「对,没错,病毒!蛯原,你可别说你忘记了。你来我们社办的时候,梨里学姊立刻看出你的身体状况不好。你差点跌倒的时候,她还扶你一把。当时你们非常接近,所以病毒就传染给梨里学姊。因为梨里学姊很可爱!」 「可爱跟这个无关。」 蜻蜓又修正我。可是,如果我是病毒,当然也会想跑到可爱的女孩身上啊! 「总之,是你身上的病毒害的,所以是你的责任!」 「……如果把潜伏期考虑进来,的确有可能。」 蜻蜓淡淡地补充。蛯原依旧呆呆地站著,他身旁的母亲倒是先开了口: 「哎呀,仁,你把那时候的流行性感冒传染给人家啦?」 「没……不,我不知道,可是没有证据证明……」 「唉,梨里学姊好可怜喔!蛯原,你得负责才行。」 阿久津说话的口吻像是抓到大人小辫子的小学生。虽然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蠢,但我决定附和他。 「没错,负起责任,来演赤星十三郎吧!」 「演吧!」 蜻蜓为了配合我和阿久津的无理取闹,也有气无力地跟著说:「……演吧。」 「你们……是笨蛋吗……?」 蛯原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看著我们三人。 没错,我们是笨蛋。 这种道理根本不可能说得通。事实上,我们连梨里学姊是不是得了流行性感冒都不知道,当然更不是真心以为这是蛯原的责任。 但总需要一个理由。 要他以一名高中生的身分,而不是白银屋或小泽乙之助的身分,站上和我们相同的舞台──这总需要一个理由。 比谁都要严格而顽固的他,要有一个说服自己的藉口。 「在你愿意负责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 阿久津一屁股坐在玄关。真羡慕他这种愚蠢,我满喜欢的。 「我也不会离开。」 我也盘腿坐在阿久津旁边。蜻蜓俯视我们两个,扶著眼镜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坐下来,不过他是抱膝的坐姿。 「哎呀,你们坐在地板上会冷喔。要不要拿座垫过来?」 蛯原对有些脱线的母亲说:「不用了,你先离开一下。」他把母亲赶去客厅,接著独自在宽敞的玄关来回踱步,最后深深叹一口气说:「你们真的是……」说到一半又停下来。 我没有看过这种表情的蛯原。 傻眼、困惑、混乱,却又有些……好像是兴奋的表情。 「唉,真是的!」 蛯原喊完之后原地蹲下,抓 著头像是要把头发搅在一起。 「……没办法。」 我听到他很小声地说道。 「我会负责。」 「……啊?」 他又叹一口气,接著挺直背脊站起身。由于我们坐著,加上玄关地面的高低落差,因此他以睥睨我们的姿态说: 「我会协助歌舞伎同好会,饰演赤星十三郎。」 太……棒了! 我张大嘴巴,呆呆仰望著蛯原。 太棒了!他肯演!蛯原愿意演赤星十三郎! 一旁的阿久津以疲惫的声音说:「终于答应了,还装腔作势这么久。」蜻蜓迅速站起来,拍拍屁股说:「那就回去吧。」哇,大家怎么都这么乾脆…… 「来栖,明天早上七点召集所有演出者,包括体操社的成员在内。我几乎是要直接上台,所以有些地方必须先确认。」 听蛯原这么说,我不停点头,脖子都快要断了。 「啊……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可以大概说明……」 「我一直面对笨蛋,已经很累了,今天不想再多谈,明天早上搭配一次就好。」 蛯原挥挥右手,做出像在赶狗一样的动作,催促我们离开。 「讨论结束,再见。」 我们像被赶出来般离开玄关,蛯原还特地穿上凉鞋走下来,用力关上门,甚至还锁上门锁以防万一。 「真是讨厌的家伙!」 阿久津边走出大门边抱怨。 「不过,总算可以演出《白浪五人男》……喂,小黑,你不要紧吧?你的视线感觉好像轻飘飘的。」 阿久津这么说,我只能回答「嗯」。不只是视线,我连心脏都感觉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走一样。 因为,那个蛯原……竟然要和我们站在同样的舞台…… 「你自己跑去说服他,怎么还这么惊讶?哈哈,真是怪胎。」 阿久津边笑边走在前方。 「走吧。」蜻蜓对我说,我也跟著走。走在路上,我依旧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此试著捏了自己的屁股。感觉好微弱……这果然不是现实…… 「……唔嘎!」 我正感到怀疑,突然被蜻蜓捏了脸颊。 「好、好痛!蜻蜓,好痛!」 蜻蜓看我痛苦的样子,淡淡地说:「没错吧?」 嗯,没错。 这不是梦。屁股是因为隔著裤子,所以才没有那么痛。 明天,蛯原会加入我们,一起演出《白浪五人男》。 第三卷 最终幕 心慌意乱。 张皇失措。 这种场面,好像在电视上看过──堂堂一个大男人显得仿徨无助,只能慌乱地踱步……啊,对了。我终于想到,就像是等候妻子生产的丈夫,在医院走廊来回踱步的场景。现在的远见老师就像那副模样。 我们这位顾问老师并不是喜欢多嘴干涉的人。 他尽可能让我们为所欲为……或者应该说,是尊重我们的自主性。这样的老师真的很难得。虽然他很容易操心,所以大概有很多事情想要提醒我们,不过,他仍旧很有耐心地默默旁观。 这样的老师之所以会如此慌乱,是因为无法跟上突然的变化。这也是难免,我自己其实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慌乱。 迎新会即将来临,二年级的梨里学姊却病倒了。 然后在公演当天介绍的代演者,竟然是蛯原仁。 他是梨园名门白银屋的公子。 昨天晚上我打电话向老师报告这件事,他还发出「呼耶?」的怪声。 「我要先说好。」 这位公子正在歌舞伎同好会的成员面前说话。 这是早晨七点的社办。我昨晚就联络大家早点来,众人的反应有些微妙。花满学长问:「有必要这么做吗?」梨里学姊说:「太好了,我总算可以放心。」其他成员则抱持「总之等明天再说」的态度。体操社的长沼学长很有男子气概地对我说:「了解了,一切交给你来判断。」 「我并不打算以歌舞伎演员的身分站上今天的舞台,只是以一名高中生的身分代替三轮山学姊演出。因此,我并不打算展现白银屋的演技。」 哇,怎么说这种话……我内心捏了一把冷汗。远见老师原本总算停下脚步,现在又开始来回踱步。 「你的意思是打算敷衍了事吗?」 花满学长以低沉的声音问。身材高大的他双手环胸,以强烈的视线瞪著蛯原。但蛯原也没输,他回看对方的眼神很有力量,不愧是歌舞伎演员。 「不是。应该说,我得比平常更努力才行。」 「什么意思?」 「我平常总是和比我年长许多的大前辈一起演出。由于我的经验不足,诸位前辈看不下去都会帮忙我。由于周围的人演技杰出,所以能牵引我顺势达到更高的境界。但是这次……」 他环顾四周,继续说: 「舞台上却没有比我更懂歌舞伎的人。」 哦哦,讲得真直接……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但是说得这么明确,大家内心一定不是滋味。我努力忍住想要出面缓和气氛的心情。这时候不能由我用息事宁人的态度和稀泥,要让蛯原说出想说的话,然后社团所有成员也自由说出意见,然后才能迎接正式演出。 「笨蛋,这不是废话吗?我们是普通的高中生。」 紧绷的气氛轻易被阿久津打破。 芳学姊稍稍歪著头说:「的确,毕竟我们是初学者。」 数马说:「总不能要求我们太多。蛯原,我们现在这样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说实在的,这种情况由你来牵引我们不就好了?」 花满学长附和:「对呀。舞蹈也一样,和厉害的人一起表演,便能发挥出实力以上的水准。就让蛯原来提升大家的程度吧。」 「……今天是第一次共演,你们还真大胆。」 蛯原皱著眉头回答。 「戏剧著重的是整体的平衡,各位如果演得好,我当然也能这么做。举声音为例,总不能只有一个人特别大声吧?」 「也就是说,你要配合大家。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好了?真爱装腔作势。」 蛯原瞪了阿久津一眼,然后环顾众人说: 「没错,我会配合大家。所以既然要和我共演,就请你们演得好一点。」 芳学姊笑了一下说: 「真敢讲。既然被他这么说,我们也得努力了。小花,对不对?」 「对呀,小芳。数马、阿久津,你们也明白吧?」 「是!」两名学弟点头。 看来虽然不能和睦相处,不过大家已经接受要站在同一个舞台上。我感到心中的大石总算放下来。 蛯原说:「那就让我从头到尾看一遍吧。」 我自告奋勇说:「那么,赤星由我先来代替。」虽然我的演技非常糟糕,但我记得所有人的动作和台词,应该可以稍微派上用场。 由于社办很窄,所以体操社的大动作以省力模式进行,我们将整出戏从头到尾演一遍。 大约十五分钟后── 「怎、怎么样,蛯原?」 远见老师站在蛯原旁边,战战兢兢地问他。 「……嗯,大概是类似歌舞伎的某种东西吧。」 这个回答真的很不可爱,不过还在我的预期范围内。依蛯原的个性,不可能会说「真是太棒了」之类的感想。 「体操社的各位,谢谢你们。我已经了解和捕快之间的配合方式,你们可以先回教室。」 蛯原的话让长沼学长露出惊愕的表情。 「咦?你不用跟大家一起练习吗?」 「没关系,我已经记住了。」 「一次就记住了?」 「是的。」 明确的回答让其他社员都大为惊叹。 虽然说基本上和一般的《白浪五人男》一样,但捕快人数只有一半,最后的「亮相」姿势也有改变,蛯原却看一次就记住了。他果然是特别的。 体操社的成员对我们说「待会儿见」,先行离开社办。 剩下的只有歌舞伎同好会的成员。蛯原低著头沉思片刻后,抬起头说: 「现在已经没时间了,我就来说说希望每个人修正的地方,可以吗?」 就是所谓的针砭吧。 我看看大家。花满学长、芳学姊、数马还有阿久津,都带著做好觉悟的表情。我把视线移回蛯原身上,代表大家回答: 「告诉我们吧,你可以直接说没关系,告诉我们该怎么改善才会更好。」 「不用你要求,我也会直接说。想说的事情很多,不过反正没办法全部记住,所以我对每个人只提一件事。首先是日本駄右卫门。」 「什、什么啦!」 花满学长摆出防卫的姿势。 「你的演技太小了,请扩大自己的存在感。难得有这么好的体格,不要把肩膀往前缩。我想这是你跳女舞的习惯,不过今天请切换过来。」 花满学长似乎也有自觉,因此端正姿势回答:「知道了,我会注意。」 接下来,蛯原看著数马说:「忠信利平。」 「在、在。」 「声音。你应该能从腹部发出更大的声音吧?尤其是报上名字那里。弁天讲完之后,掌声会很热烈。凭你现在的声音,一定会被盖过去。」 「我自己觉得已经很大声了……」 「…… 『再下来是』!」 蛯原突然提高声量。 众人都瞪大眼睛,远见老师甚至还稍微往后仰。蛯原的声量非常惊人,声音大到空气都在震动,却完全不像是在怒吼。 太厉害了,这就是站在职业舞台上的演员的发声。 我再次感受到可以和他一起演出的喜悦。 「至少要这么大声。」 「知、知道了,我会使劲。」 「不用太使劲。肩膀太用力的话,反而会阻碍发声。你就想著要让声音投射到二楼座位就行了。」 「嗯。」 「接著是弁天。」 芳学姊微微倾头代替回应。 「步伐要再加大一个拳头左右,番伞距离身体再多五公分,下巴缩一公分。声音不用勉强装成男人的声音,更自在一点。」 芳学姊苦笑著说:「……真仔细。你不是说对每个人只提一件事吗?」 蛯原回答:「我相信你能够立刻修正。」芳学姊耸耸肩说:「你还真抬举我。」不过如果是她,的确应该能够准确地修正。 「只要大家各自注意以上要点,就会比现在稍微好一点……」 「喂!喂喂喂!我呢?」 阿久津高举起手主张自己的存在。 「不要忽略我!也说说我的问题吧!像是声音再大一点之类的!」 「……你反倒还嫌太吵……」 听到蛯原的话,我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不要笑,小黑!可恶,蛯原,给我认真提意见!」 蛯原不耐烦地说:「我没什么要对你说的。」 「没有?」 「没有。虽然不是说没有需要改善的地方,但是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你。」 阿久津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看到他的脸,我再度涌起笑意。这股笑意传染给其他人,连远见老师都为了憋笑而颤抖。阿久津用力跺脚,红著脸说:「真是可恶的家伙!」 不过我似乎可以理解。 或许蛯原真的不喜欢阿久津……不过,他之所以没有提出任何建议,大概是因为阿久津的南乡力丸已经完成了。而且就 如蛯原自己说过的,他和阿久津是相反类型的演员,如果轻率地提出建议,反而可能造成阿久津的混乱……不不不,他应该没想那么多,大概真的只是因为讨厌阿久津。 那也没关系。 他愿意和我们一起演出,这样就好了。 接著蛯原为了试穿戏服,前往隔壁的服装室。 小丸子说过,和服可以容许一定程度的身高差异。其他成员正在练习修正刚刚蛯原提醒的地方,并彼此检验。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认真。 叮咚,手机响起,梨里学姊传简讯来了。 『大家加油,加油,加油!』 简讯这么写,她或许是在床上哭著打出这则简讯吧。为了梨里学姊,我们一定要让舞台成功……不,不对。 舞台应该要能够乐在其中。 「来、来栖。」 远见老师走到我身旁。老师照例是最紧张的人。 「不要紧吗?开演前才临时换角……」 「一定没问题的。对不对,蜻蜓?」 正在操作笔记型电脑的蜻蜓盯著萤幕,就如平常一般回答:「嗯。」这种安定感不知让我感到多放心。 「虽然到最后一刻还乱七八糟的……不过,这样反倒符合我们的特色,不是很有趣吗?」 「虽然没错……唉,可是好像连一次都没有顺利地迎接公演……」 「真抱歉,每次都让老师担心。」 我向老师道歉,他便说: 「不用跟我道歉。总之……我只希望你们能开开心心地演出。老爸一定也会说同样的话,他还拜托我要好好录影。」 「谢谢老师。我非常开心,大家应该……也一样吧。对不对,蜻蜓?」 「嗯。」 蜻蜓回答时没有看我们,似乎让老师感到不安。远见老师有些拘谨地再次询问:「村濑,你真的很开心吗?」 蜻蜓回过头,轮流看著我和远见老师。 接著,他眼中很难得地露出一丝丝──真的只有一丝丝──的笑意,回答: 「很开心。」 * 我对歌舞伎非常感兴趣。 看歌舞伎会让我感到既兴奋又紧张。 歌舞伎是日本值得夸耀的传统艺能,在江户时代是受到庶民喜爱的娱乐,演员都是男人,女性角色也由女装的男人饰演。男扮女装的歌舞伎演员美貌不输给真正的女人。夸张的化妆、大胆的故事结构、彻底的表演精神,多么美妙啊!我最初在介绍日本文化的电视节目中看到歌舞伎之后,就目不转睛地盯著看。 歌舞伎演员摆著定格姿势,张大眼睛瞪向观众。 舞台上传来像是敲打木头的声音。 电视萤幕上出现五个男人拿著伞、排在一起的场景。根据介绍,这些人是小偷。 为什么小偷会这么帅气?是类似亚森罗苹的小偷吗?我脑中浮现种种疑问,立即被歌舞伎这个奇妙的世界吸引。 在那之后,我拚命收集相关资料。 文献方面的资料很难入手,不过在网路上可以看到许多图片与影片。 只是我听不懂演员在说什么。虽然应该是日语,但似乎夹杂许多古文。我询问母亲,她也说她不知道。 我想看真正的舞台。 我想看真正的歌舞伎。 我一直怀抱这样的期望,没想到父亲因为工作调动的关系,全家要搬到东京。由于四月开始是新学期,因此搬家进行得很仓促。也因为如此,我到现在还没去成歌舞伎座或国立剧场。我询问同学歌舞伎的话题,大家却都露出诧异的表情。当我知道没有人看过歌舞伎,不禁感到不敢置信。 不过,我今天终于可以看到歌舞伎。 当我看到迎新会的节目单,差点发出欢呼。这所学校竟然有歌舞伎社团,而且还会在迎新会上表演一幕短剧。因为是学生的社团活动,所以当然和专业的舞台不同。即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我终于能够看到现场表演的歌舞伎。 「唉,我开始想睡了……根本没必要举办迎新会吧?太冗长了……真希望赶快结束。」 坐在旁边的同学抱怨。 的确,如果只是由社团代表上台致词,感觉有些无聊。不过戏剧社演出的极短剧很有趣,啦啦队的表演也充满活力,满有看头的。 「呃,接下来是……歌舞伎同好会和体操社。为什么这两个社团会一起表演?」 我也有同样的疑问……不过下一瞬间,舞台灯光变亮,我便理解到体操社的存在意义。 哒哒哒哒,砰! 从舞台左右两边出现身穿黑色短和服的男生,表演精采的空翻。由于没有任何事前说明,因此没有心理准备的新生都发出「哦哦」的惊叹声。 这时又有两人跑出来空翻。 砰!他们漂亮著地的地点正好是舞台中央。两人彼此对看说: 「找到了没?」 「没找到。」 也就是说,他们在找某个人。 「那帮盗贼,不知逃至何方。」 「无论如何,非得找出来!」 盗贼……也就是说,他们在追捕小偷。接著两人重新面对舞台正面。 「初濑寺到稻濑川,皆不见踪影,或已穿越朝比奈山路,前往六浦方面。」 「不妨绕道先行,埋伏彼处守候。」 「仅此一条路,必定可寻得。趁道路尚未泥泞──」 「吾等也不得怠慢,需抢得先机。」 台词变得越来越难懂,我正感到伤脑筋,同学突然指著前方说: 「那里好像有字幕。」 水色的背景上方,流过以现代日文写成的字幕。 『从初濑寺到稻濑川,这一带都找不到人。他们或许已经穿越朝比奈的山路,前往六浦了。我们如果绕到他们前方,在那里守候,一定能找到他们。因为只有这一条路。来吧,趁道路还未泥泞,我们也不得怠慢,趁早出发。』 同学喃喃地说:「哦,原来是这个意思,他们要绕到盗贼前方。」 除了困难的汉字以外,我大概都看得懂,但感觉字幕转换的速度太快了。同学对我说:「我念给你听吧?」我便非常感谢地请他帮忙。只是小声念的话,应该不会打扰到周围的人。 背景突然改变。 标题出现《青砥稿花红彩画 齐集稻濑川之幕》,汉字还有标上平假名注音。 『虽偷盗但不做非道之事。五名小偷英雄报上名字的经典场面!』 字幕还出现场景解说,不知道真正的歌舞伎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呈现方式?这么简单易懂,感觉很方便。 「自雪下翻山越岭,暂且逃至此地。」 凛然的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 说话的人站在礼堂观众席后方,新生们同时把头转向那里。 「哇!」 我不禁发出小声的惊呼。 演员身穿有菊花花纹的深蓝色漂亮和服,脚踩木屐,扛著番伞站在聚光灯下。标致的鹅蛋脸,额头上有一道红色的伤痕化妆,感觉格外妖艳。 「走投无路春之夜,钟声七响六浦川。」 接下来的声音来自前方靠右侧的观众席走道。由于接近出入口,因此应该是从大厅走进来的。这名演员虽然也穿著同样的和服,但花纹不同,不知是云还是龙。白色番伞则样式相同,上面写著黑字。 「趁夜未明前,远离飞石洲崎乘船去。」 所有人的视线同时转向左手边的通道。出场的是有些女性气质的年轻人。和服的花纹是鸟……或许是鸡。 「舍弃故乡周游于三浦至三崎海上!」 洪亮的声音令我感到惊讶。 第四人在很近的地方,同学也发出「哇哦」的惊叹声。这个演员身穿云间闪电花纹的和服,脸上的妆和先前三人不同。之前几人的脸都涂得偏白,但这个男子却是深色的肤色,感觉最粗犷而有男人味。由于在近处,因此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番伞。上面写了什么字呢……我伸长脖子想要确认,刚好和第四人视线交会。 好惊人的气势。 是谁说日本人的长相和性格都很温驯?他以强烈的目光瞪向我,让我不禁缩起肩膀。很难想像同样是高中生,却有那样的气势。 「……白浪。」 第四人小声说了这几个字。 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一旁的同学却说:「哦,原来上面写的是『白浪』。」我这才知道他是在告诉我番伞上的文字。 「海上不同于陆地,毋须在意他人耳目。」 距离舞台最近的通道上出现第五人。这个人的发型也很夸张,头发乱蓬蓬的……啊,该不会是留长了吧?古代人留「丁髻」的发型会剃光周围的头发,如果原先剃掉的部分没有定期修剪,大概就会变成那样。 五名盗贼缓缓走在观众席的通道上。 他们各自朝著舞台前进,口中朗诵台词。看来他们是在讲述之前逃跑的过程。 「然至六浦川畔前,越过阡陌远州滩。」 「不可轻忽山风吹,若遇疾风追捕者。」 「橹 棹之外凭腰刀,直至舵柄断。」 「展露身手砍追兵,若是不敌时。」 「切断锚索救命绳,五人共同──」 这时五人已经齐聚在舞台上,场面相当壮观。当全体齐声说: 「套帆缆。」 在这个瞬间,背景突然变漆黑,白色的大字以横式书写的方式「啪啪啪啪啪」地出现。 白浪五人男 喀!宛若敲木头的那个声音响起。 随著这道声音,背景又变了。 这次的背景是明亮的河岸樱花,观众席涌起欢呼声与掌声。女生情不自禁地喊:「好漂亮~」就连旁边的同学都讶异地问:「咦?歌舞伎是这样演出的吗?」不过他也目不转睛地盯著舞台。 从舞台侧翼跑出最先登场的五名黑衣人。 字幕显示: 『现在登场的是捕快。他们想要抓住五名盗贼。饰演捕快的是体操社的社员,请欣赏他们华丽的动作。』 五名小偷退到舞台后方的位置。 原来如此,这里应该是体操社的表演场面。他们做出精采的倒立与旋转动作,然后五人在同一时间静止,看来非常痛快。接著,他们又以霹雳舞般的旋转技轰动全场。当他们暂时从舞台侧翼退场之后,接著又一一伴随著助跑进行空翻。所有人都成功著地,引来热烈的掌声。 掌声静止后,演员又回到原本的位置。 饰演捕快的人大概还气喘吁吁,但仍拚命调整呼吸,说出台词: 「不准动!」 戏剧再度开始。 「喂!有何贵干?」 「还需多问?盗贼头目日本駄右卫门及手下四人,快快束手就擒!」 捕快要盗贼乖乖被捕。看起来像盗贼首领的蓬蓬头告诉捕快,既然被发现,他们也不打算做无谓的抵抗,一一报上名字之后,就让捕快们绑起来。 同学不禁问:「什么?正常的小偷哪会在被抓之前报上名字啊?」 我试著回答:「这应该是一种表演吧。」 「表演?」 「嗯。人气演员会一一说台词,让观众可以看个仔细。」 「哦,原来如此。话说回来,你看过这出戏吗?」 「我在那边的时候,最早在电视上看到的大概就是这出戏。我当时也有同样的疑问,所以在网路上搜寻影片反覆观赏,想过各种可能性,最后觉得大概是一种表演……啊,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个想法正不正确。」 「哦。」同学看著我。「你真的很喜欢歌舞伎耶。」 「嗯。」 我笑著回答,同学也笑著说:「真是怪胎。」 好,接下来终于到自我介绍的场景。 首先报上名字的是从观众席看去,最右边的蓬蓬头首领。 「质问之下报上名,未免太狂妄。」 他堂堂正正地以洪亮的声音念出台词。 这个学生大概原本体格就很好,压低的重心也很稳,充分展现值得依赖的盗贼首领气质。 「出身远州滨松,年方十四遭父母拋弃,以白浪夜盗维生,虽偷盗但不做非道之事。挂川至金谷,处处做人情,得义贼之名,遭官府通缉,乘盆舟渡川。置身险境已四十,人生五十年,六十余州无藏身之地,盗贼首领日本駄右卫门!」 在演员报上名字的同时,背景画面以直式文字秀出「日本駄右卫门」。以视觉方式强调角色的名字──我看过的歌舞伎影片当中并没有这种表现方式,如果是这些学生自己设计的,那真的很厉害。一般高中生竟然能用崭新的形式来演出日本传统文化…… 观众纷纷鼓掌。同学说:「虽然听不太懂,不过感觉满帅的。」背景上方的字幕随时都会出现演员的台词。 「其次是江之岛岩本院稚儿出身,平时习于著振袖,岛田发髻由比滨,男扮女装施展美人计。不容轻忽小女子,遭人识破小袋坂,恶名传千里,曾入土牢二三次,层层越过鸟居数,获八幡氏子鎌仓无宿头衔,生长于岛上,名为弁天小僧菊之助!」 这时有一群女生发出欢呼声,鼓掌得最热烈的也是女生。 「啊,这位是戏剧社的浅葱芳。她是女生喔。」 从国中就念这所学校的同学告诉我。 女生? 那就奇怪了,因为歌舞伎应该只有男人才能演出……难道说高中社团连这样的框架都能够摆脱吗? 我感到心跳加速。 多么自由,多么愉快。 「再下来是月之武藏江户出身,自幼习于偷窃,离家至伊势参拜,顺道至西国挣钱,始自吉野山,顺势经大峰,直至奈良作停留,冒称围棋手,潜入寺庙豪宅盗金钱,罪行堆积如山高,蹴拔之塔二三重,重重恶事不高飞,盗用判官亲信名,号称忠信利平。」 这个声音很自然,也很容易听懂台词。 每个演员几乎都站立不动地说话,不过在台词最后报上名字的时候,会做出很大的动作。这样的动作看起来非常帅气。此外,当演员在说话的时候,其他四人都像图画般文风不动,这似乎是种固定的形式。 「排列其次者,昔日武家中小姓。」 介绍下一个演员的时候,同学发出「嗯?」的声音,稍微探向前方。 「怎么了?」 「那是……白银屋的……不,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出现在素人歌舞伎的舞台?可是脸长得有点像……」 我不知道同学困惑的理由。演员继续朗诵台词: 「曾为故主作盗匪,钝刀持往腰越砥上原,欲磨此身锈,不能除去深绿盗贼心。柳之都谷七乡,花水桥之山路间,今之牛若名声高,藏身之处遭人见,月影谷神舆岳,今日生命破晓时,即将消逝星月夜,名为赤星十三郎。」 ……怎么回事? 感觉不太一样,和刚刚的三人不同。 女性化的站姿和柔软的动作,大概是角色个性的不同。但除此之外……这个演员和其他人有某种更深层的差异。 赤星十三郎在五人当中,或许可说是最为低调的角色。演员也是以这种方式演出……但却非常有吸引力。或许是因为他的姿势非常完美。双腿的角度、手腕举起的方式、伞的拿法,以及文风不动的身体轴心与重心──这样的身体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练出来的。因此,感觉整个人从体内透出无法隐藏的光芒……让人无法不注视他。然而他并没有特别突显自己,非常协调地融入周围的人。 「最后人物!」 这是最后一位,就是刚刚告诉我番伞上文字的人。 豪迈、愉快、大胆无敌。 这个角色让我想到这些形容词。 其他四人都把白手巾挂在左肩,只有他围在脖子上。 「海风强劲小余绫,岸上松树歪斜生,出身海滨仁义道,沦为盗船人,潜入白川夜船中。白刃闪电映波间,杀人罪孽重,如负虎石难站立。恶事传千里,已有觉悟受酷刑,然而不知哀怜为何物,厌恶诵经者──」 他张大眼睛瞪著观众。 「南乡力丸!」 他在挑战,我受到了挑战。 我感到心跳加速。 ──你们都过来吧!来到歌舞伎的世界。大家都过来。因为实在是太有趣了! 他的眼神力量让我产生这样的心情。 观众席响起热烈的掌声。我听到旁边的同学赞叹:「竟然能发出那样的声音。」 我忘情地拍手。果然很棒,现场的演出就是不一样。竟然有这么愉快的社团,选择这间学校真是选对了,超幸运的。 我不会犹豫,一定要加入这个社团。 虽然我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接受我,可是我已经决定,一定要加入他们。 演出继续进行,接下来是白浪五人男与捕快的交手。 伞……还有捕快手上的那个武器好像叫「十手」,双方以手上的道具当剑,展开形式化而类似日本舞踊的美丽动作在打斗。不断响起的敲木头声非常威武且爽快。那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 「啊!」 我突然发现舞台旁边接近帷幕的地方,有个蹲著的影子。 不,不是影子。虽然全黑,但是有实体。 这个人正以木棒敲击木板。 他全身穿著黑色和服,头巾也是黑色,还有遮脸的布,但现在掀了起来。那人应该是男生,他认真看著舞台,配合演员的动作用力敲打木板。 「那应该是『黑子』。」 同学告诉我。 「咦?还是叫『黑衣』……?总之就是类似的名字。虽然在舞台上,可是要假装他不存在。」 「在舞台上,可是不存在……?」 「没错,身穿黑色和服就是这样的意思。我之前在某本书上读过。」 沐浴在灯光中的舞台。 华丽的演员。跃动感,生命感。 支撑他们的,就是那全身黑衣、专心致志的娇小黑衣。 最后的姿势摆出来了。 捕快和演员一一摆出最符合自己角色风格的姿势。那位南乡力丸一脚踩在趴在地上的捕快身上,显得豪迈奔放。 背景出现新的文字,秀出角色名字和演员姓名,也就是片尾字幕。捕快果然都是体操社的成员。长得最高、表演空翻的,是三年级的社长,名叫长沼。 礼堂笼罩在掌声中。 这或许是截至目前为止最热烈的掌声,还有人以指吹口哨。虽然有可能是半开玩笑,不过至少可以证明大家都看得很开心。 演员们放松姿势,站成一列。 「谢谢大家!」 他们齐声道谢,以高中生的姿态鞠躬。 聚光灯移向舞台旁边。 灯光照亮的是刚刚那位黑衣。他依旧站在舞台边,有些害羞地站起来。 所有演员都把左手伸向旁边,指著黑衣喊: 「歌舞伎同好会社长,来栖黑悟!」 黑衣很腼腆地鞠躬。 原来如此,他连名字都叫做「kurogo(注14:日文中「黑悟」与「黑衣」同音。)」……我的手掌已经拍到发疼,但还是继续鼓掌。我的双手大概变红了,但我还是不想停止拍手。 「你要加入歌舞伎同好会吗?」 同学问我。我因为太兴奋了,不禁回答:「absolutely!」 啊啊,真希望能快点见到他。然后我要告诉他,我想要入社,请让我一起演出歌舞伎。 日本的传统艺能。 怪诞奇妙、很酷、很通俗,又很迷人。 像这样令人兴奋的舞台剧,即使在号称戏剧之国的我的母国也很少见。我虽然听过有人批评歌舞伎的故事情节太单纯,但那是没有真正了解歌舞伎的人所说的胡言乱语。 简单、直接而纯粹。 这才是歌舞伎的魅力……不过在做出这样的结论前,我对歌舞伎还有太多不了解的地方。 但我心中充满预感。 这个社团一定非常有趣。 「我、我……想要早点演歌舞伎。」 我兴奋地用力抓住同学的手臂喊。同学点点头说:「哦……这样啊。」 「我可以演吗?应该可以吧?」 「这、这个嘛,应该可以吧?你一定可以的,看你这么热衷的样子。」 他这么说,让我很高兴。 我想要早点和他们一起站上舞台。虽然我对幕后工作也有兴趣……不过老实说,我还是想站上舞台。我想要以演员的身分,说出具有奇妙韵律的台词。 「嗯,应该很有趣吧。」 同学打量著我说。 「金发碧眼的歌舞伎演员……应该也不坏。」 第四卷 序幕 「听、听、听我说,来栖。冷、冷、冷静点。只只、只要表现得跟平强一样就行了……」 平强? 「第、第一印象很中药!」 中药? 「这、这样、深、深呼吸……吸~~呼~~……咳、咳、喀哈呼!」 远见老师咳得相当厉害,连上半身都缩起来。我拍抚著他的背问:「不要紧吗?」其他人也都担心地看著老师。 时间是四月底。 地点是旧校舍老式的红砖建筑一楼走廊上。我们站在歌舞伎同好会的社办前方。 社办的门近在咫尺,门内传来热闹的交谈声,听得出来人数很多。里面都是对歌舞伎同好会感兴趣的新生──没错,今天是入社说明会的日子。 「呼~呼~……不、不要紧,不好意思……」 远见老师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抬起头看我。他的眼镜下滑许多,看起来很窝囊……不过我很喜欢这位老师,也很信任他。他是个不懂就会老实说不懂的大人,不会装腔作势,所以才令人尊敬。远见老师刚当上顾问的时候,几乎对歌舞伎一无所知,不过因为热心研究,现在已累积相当多知识。顺带一提,他现在四十五岁单身,真希望他能找到好对象…… 老师以僵硬的表情问我:「来栖,你不紧张吗?有多少一年级生加入,将会决定歌舞伎同好会的命运。」 我对他笑著说:「的确。我到这里之前,也紧张得要命……不过看到老师就冷静下来了,因为老师连我的份一起紧张啦。」 「是、是吗……身为老师,听你这么说心情有些复杂,不过既然能帮上你,就当作是好事吧。那么,我先去接那个人。」 「啊,你要去接指导员?」 远见老师点点头,接著又神经质地吞咽口水说: 「这件事也让我很紧张……我只有在电话里跟他打过招呼,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希望他是个可靠的人……」 「一定没问题,毕竟是白银屋介绍的啊。」 指导员大概相当于运动社团的教练,是从校外请来指导社团活动的专家。虽然说远见老师对歌舞伎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终究无法指导演技。之前是由我有样学样地进行演技指导……其实也只是教大家站位、动作之类的。不过,现在总算有正式的指导员要来了。巧合的是,指导员来的时间刚好和入社说明会是同一天,这正是打从春天就有好兆头!第二年的歌舞伎同好会社团活动一定会越来越充实。 「来栖,新生这边就先交给你,我待会儿和指导员一起过来。」 「好的。」 「大家也拜托了。」 「好!」其他成员异口同声回答,老师慌慌张张地走向出口。 「老师真忙。」花满学长目送老师的背影这么说。 芳学姊也微笑著说:「四月原本就已经够忙了。」 数马说:「真高兴找到指导员……咦,梨里学姊呢?」 花满学长回答:「她好像要参加学生会的会议。」我也听她提起过,她在学生会的事结束之后便会过来。 小丸子扶起红框眼镜说:「话说回来……里面的人数应该很多吧?」 高个子的蜻蜓默默地注视著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个性,不过都是很可靠的伙伴。再加上一年级新生,歌舞伎同好会一定会变得更有趣──我怀著无比兴奋的心情这么想。 我悄悄上前一步,把耳朵贴在门上。 门内传来一年级生,也就是希望入社的学生们的喧闹声。我还没看到社办内的情况,所以不知道具体人数,不过应该有不少人。大概有一个班级的人数吧? 哇,终于要面对关键时刻…… 迎接学弟妹与指导员之后,我身为二年级生又是社长,必须带领大家,让歌舞伎同好会更加活跃…… 「……糟糕。」 见我喃喃自语,蜻蜓转向我。这个戴金属框眼镜的酷酷男生问: 「怎么了?」 「本社的紧张大师远见老师离开之后……我又开始紧张……呜呜……不知道我能不能好好致词……虽然说是社长,可是我才二年级,长得又矮,看起来很不可靠……对、对了,乾脆请芳学姊当代理社长,华丽地致词,比较……」 「这不是我的工作吧?」 芳学姊笑咪咪地一口回绝。是吗……好吧,我知道自己不应该逃避。不论再怎么没用,我都是社长,必须由我来致词才行。 「怎么了?原来小黑这么容易紧张?」 花满学长食指点著下巴,微微侧头,以少女般的姿态问。 丹羽花满学长是三年级生。他身上清爽的柠檬色衬衫不是制服,不过胸口绣著校徽,据说是向小丸子请教之后自己绣的。他真是越来越有女人味……虽然说他今年春天身高就已经一百八十一公分,身体是男人,但言行与思考几乎跟女生一样,只不过恋爱对象也是女生,所以有点复杂。基本上他在本社几乎被视同为女生。 「小黑碰到某些场合特别胆小,有时候却又会意想不到地说出很大胆的话。」 难得穿著制服裙子的浅葱芳学姊同时参加歌舞伎同好会和戏剧社,是本校的明星。她身材高挑、容貌秀丽,温和的微笑和优雅的举止宛若王子一般。虽然是女生,却是王子。我跟蜻蜓曾经讨论过,正是因为她是女生,才有办法成为真正的王子吧。大概没有人比她更符合「闪闪发光」这个形容词,校内也有专为她组成的粉丝团。 「我认为,小黑是那种容易受到年长者宠爱,可是会被年幼者瞧不起的类型。也不是说态度不够坚决……只是感觉上,他虽然能在逆境中努力,却不擅长要求别人做同样的事。」 小丸子说话真是一针见血。 蛇之目丸子负责制作服装,当她坐在缝纫机前,无人能出其右。她也是受到圈内人尊崇的cosyer之神。但她本人并不扮装,专门制作衣服。以前我曾问:「你没想过自己来扮装吗?」她鼓起脸颊迅速质问:「你要我扮什么角色?雪宝?杯面?贾霸?」说完掉头就走。我不知道什么是贾霸(注1:贾霸 分别为《冰雪奇缘》的雪人「雪宝」,《大英雄天团》的医疗机器人「杯面(baymax)」,以及《星际大战》的犯罪组织首领「贾霸」。),后来自己上网google还吓了一跳。这……一点都不像吧。虽然小丸子有点胖,可是看起来满可爱的啊……不过我不会告诉本人,说出来她一定会生气。 「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小黑,用力表现吧!」 数马摆出挥拳的姿势。 数马一开始只是协助演出,后来正式加入歌舞伎同好会,真的很感谢他。他虽然不是很出锋头,可是非常善体人意,即使是不怎么有趣的单调工作也愿意率先帮忙,属于无名英雄的类型。数马长得不高,也不是特别帅,却有一个很可爱的女朋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女生大概都无法抗拒体贴的男生吧?而且以本校来说,就外表英俊这点而言,没有男生赢得过芳学姊…… 「……跟平常一样就行了。」 有人低声说道。 这个声音勉强只有我听得见,说话的是蜻蜓。 村濑蜻蜓是我从小学就认识的死党,这个沉默寡言的酷酷家伙拥有超乎一般高中生水准的数位技术,负责舞台美术工作。由于家住在隔壁,所以我们放假时也常常在一起。他大概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既然他都这么说了…… 「……也对,照平常表现就行。」 我做出结论。 话说回来,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我虽然能够导演戏剧,却没办法导演自己,没办法装出聪明、可靠或是有趣的形象,只能展现跟平时一样的自己,也就是平凡、不显眼,但是非常热爱歌舞伎。我只有对这点非常有自信……这就是我,来栖黑悟。顺带一提,我现在之所以穿著运动服,是因为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 「好,走吧!」 「嗯。」 「表现出平常的我。」 「嗯。」 「真实的~自己~」(注2:真实的~自己~ 《冰雪奇缘》日文版主题曲歌词。) 「不需要唱出来,而且这个梗太老了。」 「啊,好的。」 我抱定决心、挺起胸膛,其他人也鼓励:「加油!」没问题,我可以办到。怎么能害怕学弟妹呢?我已经是学长了。没错,我可是有成立歌舞伎同好会的实绩。 我大步走向门口,手伸出去即将碰到门。 「那个……」 我转头看其他人。 「我想要……先看看里面的情况,可以从后门进去吗?」 「唉……」所有人都发出叹息。 呜哇~真抱歉,我就是这么没用……可是,我会紧张啊!我国中时是回家社的,没有指导学弟妹的经验!而且因为很黏阿公,喜欢和老人家说话,但面对比自己年幼的人,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就这样,我偷偷摸摸地走向后门。 歌舞伎同好会的社办是过去称为「小表演厅」的地方,位于旧校舍,没有冷暖气,但空 间还算宽敞,很适合做为练习的场地。室内的桌椅已经搬开,前方设置著几个平台组合而成的小舞台。 「那么,我们也跟随小黑,从后门进去吧?」 芳学姊苦笑著替我发言。真不好意思…… 我轻轻推开门。 哦哦……好多人!到处都是人!我心脏扑通跳,以目视估算人数。哇,真不敢相信……四十……?不,更多,应该有五十人吧? 「小黑,快前进。」 花满学长从后面推我,我连忙走进去。 新生虽然在聊天,但基本上都面向前方,所以没有发觉到我们。即使发觉了,应该也没人记得我的脸。其他人在舞台上则化了妆,所以新生们大概也认不出来……啊,不过芳学姊例外。不论何时何地,芳学姊身边都会传来女生的尖叫声。五十名左右的新生当中,有三分之二是女生,大概也是芳学姊效应。 「啊,金发。」芳学姊小声地说。 真的耶,里面有个金发男生。本校的校规不是很严格,但这么明显的金发应该会被警告吧?话说回来,阿久津之前的发型也很夸张。他染了一头金发,外加红色挑染,还戴了好几个耳环……虽然身为摇滚乐团的主唱,但唱的歌非常夸张……不知道该说是很糟、很惨,还是可耻到爆炸…… 嗯? 对了,阿久津呢? 他刚刚好像不在,难道迟到了?他明明很期待见到学弟妹…… 「小黑,快点上前吧。」 花满学长戳一下我的背。 对,我不能一直从社办后方偷看新生。 必须走到前面,抬头挺胸致词,并且介绍其他成员。 我要热情地对大家说,欢迎来到歌舞伎同好会,一开始先尝试入社也可以,一起来感受歌舞伎的乐趣吧── 「ya~~~~」 气势非比寻常的吆喝声,让我停下准备踏出去的脚。 这个声音是在前门用力打开的同时发出来的,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我、其他社团成员还有新生都注视著同样方向。我只能看到大家的后脑杓,不过可以想像得到,新生们此刻一定目瞪口呆地张大嘴巴。因为我现在也张大嘴巴…… 「hey ! every day, wee to the kabuki club!」 锵锵~ 响起的是吉他声。那把吉他是fernandes zo-3,一种内藏扩音器的小型电吉他。弹著吉他、把everybody说成every day的白痴是谁……应该不用说明…… 「各位一年级学弟妹,大家好!聚集了这么多人,实在太夸张啦!」 太夸张的是你!而且是负面意思的夸张! 那身打扮是怎么回事?亮晶晶的银色上衣、黑色紧身皮裤、高跟长靴,肩上披著日本駄右卫门的戏服,脖子上缠著紫色皮草围巾,留长的头发挑染成金色…… 「真厉害……他不是故意搞笑,而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帅吧?品味差到那种地步,也算是一种才能。」 芳学姊带著八分惊愕及两分佩服的语气这么说。一旁的花满学长喃喃说:「我如果被迫打扮成那样,一定会因为羞耻过度,两秒钟就死掉……」数马点头附和:「我也宁愿全裸。」 锵锵~ 弹奏吉他的是阿久津新。 又名约斐尔。 ……这是阿久津在玩乐团时的名字。好像是什么大天使的名字……光从这点就知道他病得有多严重。 这家伙既爱现又自以为是,演起戏来虽然是一流的,但演戏以外,做任何事的徒劳程度也堪称一流。他甚至朝著呆若木鸡、以女生居多的新生说:「怎么了?别紧张,frulein(小姐)!」看来他搞不清状况的程度也是一流,实在是一流的大笨蛋。 「为了聚集在这里的baby们,我特地准备了新歌。最近乐团活动暂停,所以吉他演奏技巧有些不稳定,不过我的爱情超越技巧,所以安心lisa吧,please!」 lisa?为什么要提到丽莎?什么意思? 「……他想说listen吧?」 蜻蜓补上一句,我才恍然大悟,张著嘴巴点点头。 「那就来听我的新歌!『tratre demour』……爱情的叛徒!」 为什么英文考二十七分的人要用法文……糟糕,他好像开始弹前奏了!这是紧急状况!我必须在惨剧发生前阻止他!阿久津之前在乐团担任主唱,但他的音痴程度会让人怀疑,到底是发生什么样的阴错阳差才会分配他当主唱?阿久津的歌声连胖虎听了都会哭著赤脚跑走吧。 「阿、阿久……」 我连忙想跑向前,但在踏出第一步的同时…… 啪!声音非常响亮,白色圆形物体直击阿久津的额侧。阿久津发出惨叫声,停止演奏。 「好球。」 称赞的是芳学姊。 「谢谢。」 回应的是小丸子。 在地上弹跳的是……啊,好像是网球……软式的那种。没有使用硬式网球,或许可以视为小丸子的温柔。 「快退散吧!永远的中二!」 「我已经高二了!而且我还没唱我的新歌!」 「不用唱了!不,应该说『不准唱』!」 「可是我特地准备了新歌……喂,等……你要干什么,丸子!」 小个子的小丸子快步前进,把阿久津拉下台。如果阿久津认真想反抗,他的臂力当然比小丸子大,不过阿久津似乎很怕小丸子。他虽然口中高喊「让我唱歌~」但仍被拉下临时舞台,甚至被带到社办外。小丸子临走之际对我说:「社长,接下来就交给你!」 「啊,好的。」 说、说得也对。 我是社长,必须在冷到难以想像是春天的空气中,重新控制场面……全体一年级生怀疑的视线刺痛了我,他们的视线好像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黑,先打招呼吧。」 提醒我的是芳学姊,我隐约听到女生的娇喊声,让室内空气稍微回暖一些。 「好、好的。首先,请各位成员上前……」 二、三年级生都走到前方,在临时舞台上排成一列。 我站在中间,重新环顾台下的一年级新生。 女生的视线几乎都朝向芳学姊,男生……呃,大概有十个人吧?哇,那个金发是货真价实的,眼珠是蓝色、五官深邃,明显具有外国血统,是来留学的交换学生吗?哇,他旁边那个人感觉好可怕,没有眉毛……大家都在看我。怎、怎么办?我紧张到开始觉得痛苦…… 「小黑,呼吸。」 蜻蜓在我旁边提醒,我才发现自己停止呼吸,怪不得会很痛苦。我缓缓做一个深呼吸后,开口说:「呃,我是歌舞伎同好会的社长,来栖黑悟。」 我鞠了躬。没有掌声……嗯,没有就算了。 「谢谢各位来参加说明会。上次迎新会中,我在舞台上穿著全黑服装,从事幕后工作。同好会成员包括台上这五个人、刚刚出去的那两个人,再加上一位三年级学姊,一共有八个人。」 这时有人喊:「芳大人~」芳学姊露出微笑微微挥手,然后把食指举到嘴唇前,意思是:「谢谢你,不过现在请先保持安静。」不愧是明星,很习惯应付粉丝。 「活动内容当然是歌舞伎。我们会自己演出歌舞伎。大家或许会觉得歌舞伎的门槛很高,可是只要试试看,就会觉得很有趣。」 开始说话之后,我总算稍微平静一些。我环顾一年级新生继续说话,金发同学兴致盎然地看著台上。 「上次在迎新会演出的《白浪五人男》是歌舞伎里很有名的剧目,相信其中也有大家熟悉的台词,像是『质问之下报上名,未免太狂妄』之类的。」 大约有五个学生点头。 「我们连服装和化妆都自己来。刚刚那位戴红框眼镜的二年级学生负责服装制作。她虽然技术高超,不过一个人负责还是太辛苦了,所以我们也在热烈招募负责服装工作的幕后人员──当然还有演员。」 「那个……」 有个女孩腼腆地举起手,我请她发言。 「要当演员或是幕后人员……可以自己选择吗?」 「当然。不过每出戏的演员人数不同,所以无法保证一定能上台,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尽量让大家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们也得学习歌舞伎相关的知识吧……?」 「大家会学习到演戏所需的最低限度知识。说是学习,其实只是由我来说明而已,想要了解更多的人可以自行研究。基本上我们不会强制大家……因为社团活动就是为了『乐趣』。」 「乐趣?」 我笑著回答:「没错。戏剧原本是庶民的娱乐。如果演戏的人没办法乐在其中,观众也不会觉得有趣吧?」 提问的女生似乎松一口气,点点头说:「是的。」 「我也有问题。」 接著举手的是金发同学 。他的蓝眼睛很漂亮,让我不禁看呆了。 「想要当演员的人,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角色吗?」 他的日语说得真好,或许是混血儿吧? 「这点会经过讨论后决定,毕竟还有合不合适的问题,不过,我希望能尽量依照大家的意愿。」 「我想要饰演弁天小僧。『若是不知,且听我道来!』」 看到金发同学这么热切地说,我不禁露出笑容问他: 「你懂得真多。你看过《滨松屋店前》吗?」 「看过,我不久前看了dvd。」 他说到dvd时发音很标准,让我有些胆怯,不过还是回答:「蓝眼睛的弁天小僧或许满好玩的。」顺带一提,金发同学旁边的无眉同学则是一脸无趣的表情。 「歌舞伎同好会希望能招募到新生,跟我们一起享受演戏的乐趣。老实说,依我们现在的人数没办法升格为社团,继续身为同好会的话,预算也会很拮据……这个同好会的学长姊和学弟妹相处很融洽,没有奇怪的魔鬼训练之类的,我可以很有自信地告诉大家,这是一个很愉快的社团,所以希望来参加的新生越多越好……」 这时前门突然打开。 我停止说话望向门口,看到有个陌生人站在那里。 不是学生,是大人。 但应该也不是老师,我没看过这样的人,感觉……毛茸茸的。或许是因为头发和胡须而给人毛茸茸的印象。 「……原来有这么多人。」 毛茸茸的人没有徵询同意就擅自探头张望社办内,然后以无趣的口吻这么说。 他的头发很卷,似乎很久没剪了。脸上的胡子也铁定不是为了造型而留。沉重的威灵顿框眼镜、薄薄的尼龙夹克、皱皱的裤子……这个男人给人的整体印象就是满身倦怠感。依气质来看,也不像是跟学校有关的业者。我不禁问蜻蜓:「这是谁?」蜻蜓回答:「不知道。」想想也是,他怎么可能知道。我一遇到难题就想依赖蜻蜓,这个习惯也该改了…… 毛茸茸的人走上前。 他拄著拐杖,稍微拖曳著右脚走路,不知是否受了伤。他看著临时舞台上的我们问:「你们是学长姊吗?」 「啊,是的……」 「坐在台下的是一年级生吗?」 「是的,那个……」 我正要问「请问你是谁」,他便移开视线,看著一年级生说: 「全体立刻换上运动服。」 「啊?」 我和一年级生同样感到惊讶。我们又不是运动社团,而且今天是说明会……不不不,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十五分钟后到操场上集合,不准迟到。」 「那、那个,等等……」 「二、三年级生也一样。」 「不,这不是重点……」 「欸咻……」 他擅自展开折起来放在墙边的折叠椅坐下,然后问:「喂,社长是哪一个?」 「是、是我。」 我战战兢兢地走上前,他看我一眼说:「社长还真矮。」实在太没礼貌了。别看我这样,我已经长高两公分,快要一百六十了! 「那个,很抱歉……」 「你已经穿著运动服,不用换衣服吧?去帮我买咖啡。」 「啊?」 「自动贩卖机的咖啡就可以。」 「需不需要奶精和糖……不对!呃,请问你是哪位?」 毛男不耐烦地回答「生岛」,然后朝著仍一脸困惑的一年级新生怒吼:「快去换衣服!」我们毕竟是现代的高中生,不太习惯被人怒吼,尤其是女生都吓呆了,宛若鸟兽散般跑出社办。啊啊啊……其中有些人可能不会回来了…… 「你们在发什么呆?我不是叫二、三年级生也去换衣服吗?小不点快去买咖啡,不要加砂糖但要加奶精。」 「这……」 「换衣服之后要做什么?」 芳学姊止住完全不知所措的我,提出询问。 自称生岛的毛男不耐烦地回答:「跑步。」他抓抓卷发的头,又补充说:「绕著操场跑,像傻瓜一样一直跑,直到我喊停为止。」 芳学姊瞥了花满学长一眼,两人朝彼此点头,然后走出社办。 咦?你、你们要去哪里?我正感到疑惑,数马也喃喃说「我得找人借运动裤才行」,准备走出社办。甚至连蜻蜓都面无表情地转身。 「等……蜻、蜻蜓!」 我抓住他的衬衫下方,结果从裤腰拉出一截布。真、真抱歉……蜻蜓收起衬衫,低声说:「早知道我就不换衣服。」我们同班,蜻蜓当然也上了体育课。 「什么?你也打算跑步?」 蜻蜓皱著眉头回答:「没办法。虽然很讨厌……真的很讨厌。」 蜻蜓最讨厌的就是跑步、马拉松之类的。我以前曾问过他,世界末日和全程马拉松要选哪一个,他回答:「世…………马拉松。」考虑时间未免太长了一点。 我压低声音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听那个毛茸茸怪人的话……」 蜻蜓目不转睛地盯著我。 他的衬衫已经完全收进裤子里,可是又发现裤子拉炼有些滑落,完全拉上之后才说:「指导员。」 「……咦?」 「那个人应该是指导员吧?没有其他解释了。」 「咦?啊?唔?」 怎么可能!远见老师不是去接指导员了吗?所以指导员应该会和远见老师一起回来……咦?走廊上慌慌张张跑过来的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好像是远见老师…… 「来栖,抱歉!我好像跟对方错过了。指导员到了没有?」 「……」 我眨一下眼睛,望向蜻蜓。 蜻蜓对我露出「看吧?」的表情。社办内传来那个人的声音:「喂~快去买咖啡!」 * 「太残忍了。」 蜻蜓悲叹。 「太残忍了,简直罪大恶极。太任性了,人类应该更谦虚……呼……才行。踩著他者能够得到……呼……什么?有那么……呼……值得争取吗?我搞不懂有什么……呼……意义。」 「说太多话会更累喔。」 我在蜻蜓身旁提醒他。 这是放学后跑操场时进行的对话。 虽然跑步速度不快,但是要边跑边说话还是很困难。蜻蜓平常沉默寡言,跑步时却变得格外饶舌。 「跑步实在太痛苦……呼……所以我想要藉由说话转移注意力。」 「怎么想都是反效果吧?」 「我也明白,但还是照样踩著地球……呼……继续说话。也就是说,跑步实在严苛到……呼……让我失去合理判断的……呼……能力。」 「你真的闭上嘴巴比较好。呃,这是第三圈?」 蜻蜓连连点头。他的目光涣散,眼镜下滑。 我边跑边回头看后面,一年级生明显跑得很不情愿,还被网球社的三年级生斥责:「不要挡路!」 「大家跑步要排成两列!」 身为社长的我对学弟妹喊话,聚成一团跑步的一年级生勉强排成队伍,但其中有两个人脱队并离开跑道。我听到其中一人说:「真是受够了!」我无心责骂他,因为我内心也想著同样的事情──真是受够了! 昨天我们初次见到指导员。 歌舞伎同好会请到的指导员名叫生岛庸介,他年轻时是白银屋的弟子,但因为腿受伤被迫离开舞台。也就是说,他昨天拖著脚走路并不是因为暂时性的受伤。他虽然不是梨园出身,但实力获得认可,据说也曾登上歌舞伎舞台饰演配角,是货真价实的前歌舞伎演员。 「呼、呼……搞不懂……这样践踏地球……有什么意义……呼……」 我们今天仍旧依照生岛先生的指示跑步,继昨天之后再度跑步。 生岛先生现在任职于建筑方面的公司,不过因为腿的问题,每周只去公司上班两天左右,平常在家进行制图工作──这些都是远见老师告诉我的。 这位生岛先生今天也以一副毛茸茸的姿态来到学校,命令我们:「跑步。」 但我们是歌舞伎同好会。 演出歌舞伎当然需要基本体力,所以跑步不是全然没有意义。戏剧社也挺常跑步,还要做肌力训练。这点我明白,所以如果是练习前稍微跑步一下,我能够接受……可是,这不是「稍微」的程度。依照生岛先生的指示,男生要跑操场外圈三圈,女生要跑两圈半。一圈的距离大约是八百公尺,也就是说,男生大概要跑二点五公里。我可以理解蜻蜓碎碎念的心情,也可以理解一年级新生中途退出的心情。 ……正当我这么想时,有个家伙「飕」地跑过我们旁边。不,与其说是「飕」,不如说是「闪闪发光」。是金发同学,他很认真在跑步。 「喂,叫你等一等!」 边喊边追金发同学的是无眉同学。他的语调带著关西腔,全身散发倦怠、不耐烦的气息,但似乎没有偷懒。 我们继续向前跑,又遇见大概慢了一整圈的两个女生。其中一人个子很高,另一 人很矮。 「加油,水帆!」 「我、我会努力……渡子……」 小个子在替大个子打气。我对两人说:「女生可以少跑半圈喔。」 「我……我不要紧。就算跑得很慢,也要跑完……」 两人当中看起来更为痛苦的大个子说。她大概就是水帆吧,身上流了很多汗。小个子的渡子在一旁担心地说:「你还是别勉强自己吧?」 「可是……芳大人也跑完了……」 哦,原来水帆是芳学姊的粉丝。 芳学姊的确跑得很轻松,而且已经跑完了。那个人的运动神经很好……顺带一提,花满学长也一起跑完了。 我跟蜻蜓超过她们,跑完第三圈。蜻蜓当场坐下,边喘著气说:「……践踏得太严重了……」边摘下眼镜擦汗。 「我知道,待会儿我们一起向地球道歉。来,喝完水就回社办吧。」 我们大口补给水分,顺便洗了脸才回到社办。今天因为远见老师请我做班上的事,所以我们两人比较晚来参加社团活动。也就是说,一年级生应该都已经跑完步回到社办。 终于要开始了。 我们总算能练习演戏。 首先要从基础发声开始,接著是日本舞踊。一年级生的浴衣怎么办……不过现在还在体验入社期间,应该穿运动服就可以。 我心中盘算著这些问题,走回社办。 「咿!」 一踏入社办,便对眼前的惨状感到震惊。 这、这是什么……战场吗?学生……主要是一年级生都倒在地上。这就是所谓的尸横遍野……? 「呜呜……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 尸体突然抓住我的脚踝,害我吓得大叫。身材有些丰满的尸体抬起头,原来是小丸子。她当然没死,不过表情显得很痛苦。 「怎、怎么了?」 「小黑……你去跟那个……魔鬼教练说……负责服装的幕后人员不需要肌力训练……」 「啊,原来你们刚做完肌力训练。」 「深蹲五十下,仰卧起坐五十下,伏地挺身三十下……根本是无差别攻击……为什么连幕后人员都要做这种事……去跟那个令人遗憾的宗方仁(注3:宗方仁 日本运动漫画《网球甜心》中的严格教练。)说啦!」 「宗方仁是谁?」 「去问你妈就知道了!」 小丸子猛地抬起上半身,但顿时扭曲著脸,按著手臂喊:「好、好痛!」看样子她已经开始肌肉酸痛…… 「总之,手臂痛成这样,根本没办法制作服装。还有,一年级生也会跑光!」 听她指出这一点,我重新环顾四周,果然看到一年级生都倒在地上或瘫坐在地,表情没有丝毫活力。 「不过基础体力是必要的。」 芳学姊边说边走过来。她在跑步、肌力训练结束之后仍几乎没有流汗。花满学长说过:「小芳的核心肌群很强。」 「可是一开始就光练这些……新生应该会排斥吧?」 「我也这么觉得。」 和她在一起的梨里学姊点头同意。 「梨里学姊,你也做完肌力训练了吗?」 「嗯,勉强做完了。因为中途可以休息,而且伏地挺身可以膝盖著地,有这些宽限条件我才有办法做完,可是接下来一定会肌肉酸痛。」 「的确……呃,其他二、三年级生呢?」 「指导员说今天肌力训练完毕就结束社团活动,所以大家都回去了,阿久津非常不满地喊著:『我要演戏~』」 只有跑步和肌力训练就结束了? 不太妙吧?这样根本不像是歌舞伎同好会,难得对歌舞伎产生兴趣的一年级生也会跑光。芳学姊看我沉默不语,便问:「小黑,身为社长,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去跟毛……啊,不对,是跟生岛先生谈谈。」 我必须问清楚那个人有什么打算。 「生岛先生去买咖啡了,应该马上会回来。」 「那个……梨里学姊,可以请你跟我……」 我本来想拜托她和我一起去,可是她回避了。 「我待会儿要和小芳一起去买东西~」 「啊,没关系……反正这本来就是社长的工作……」 我虽然面带笑容,内心却相当失望。如果有三年级生在,会安心许多……毕竟对方不是本校老师,而是校外人士,加上从昨天得到的印象看来,应该是个不太好说话的人…… 两位学姊跟我说再见,拿著行李离开。 结束规定训练的一年级生也开始摇摇晃晃地回去。其中有人中途停止做伏地挺身,暴怒地说「莫名其妙」就离开。 不妙。 继续这样下去,真的很不妙。想要入社的新生会越来越少! 「小黑。」 我正感到焦虑时,听到蜻蜓呼唤,便朝著他的视线望去,看到生岛先生一手拿著罐装咖啡走过来。走廊上传来喀、喀的拐杖声,速度并不快,缓缓地沿著走廊前进。 我走向生岛先生,没几秒就走到他面前,然后改变身体方向与他并肩而行。 「那个……」 「干嘛?」 「那个,关于基础训练……」 蜻蜓也来到我旁边,但他并不打算多说,只是默默跟我们走在一起。 「基础训练怎样?」 「呃……会不会太重了一点?」 「啊?你们还年轻,那点运动量不算什么吧?」 「可是我们不是运动社团……另外还有发声、舞蹈等等该做的事……」 喀。 拐杖的声音停止,也就是说,生岛先生停下脚步。 「有意见的话,我也可以不干。」 「……咦?」 「当初是跟我说:『一切就交给你。』我一开始听到要去指导高中生的社团活动歌舞伎,本来是拒绝的。基本上,我最讨厌小鬼。」 生岛先生拉开易开罐拉环,又说: 「对我来说,高中生也是小鬼。」 「……是。」 「身体几乎已接近大人,内在却是小鬼,在我看来反倒最麻烦。」 「不,这是……」 我本来想说这是有个人差异的,生岛先生却继续说:「我今天搭电车的时候,面前的高中生只顾著玩手机游戏,完全不打算让座。」 我失去回嘴的时机,心想那是他刚好遇到不让座的高中生吧?也有会立刻让座的高中生,像我就会让座,只不过生岛先生遇到的高中生并非如此。 凭一个人的行为决定整体族群的印象是很常见的情况,我如果被喝醉酒的欧吉桑找碴,也会想说:「喝酒的人就是这么讨厌!」即使大多数喝酒的人都无害也一样。 「我虽然讨厌小鬼,可是因为受到恩人拜托,所以决定接下来。条件是指导方法要完全交给我决定。如果你不喜欢我的教法,那也没关系,我可以不干。」 「……」 你不喜欢,我就不干了──在我耳中听来,他的意思就是这样。这个人说自己讨厌小鬼,但他的任性程度跟小鬼差不多。 「那我就去跟顾问说,我不干了。」 我看到生岛先生转身,连忙喊:「请等一下!」追上去站在他面前,阻挡他的去路。 「我、我不是要你辞去指导员……」 生岛先生啜饮一口罐装咖啡看著我。 「只是……现在有很多一年级生,如果太辛苦的话……」 「一开始就让他们知道有多辛苦比较好吧?软弱的身体是没办法演歌舞伎的。」 「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譬如幕后人员应该没必要锻炼肌力……」 「我说过了,不满意我的做法,我就不干。」 生岛先生说完,想要绕过我继续向前走。我像只螃蟹般横移,再度阻挡他:「不、不行!」 他如果辞去指导员,我们会很伤脑筋。 同好会如果要升格为社团,必须要有十名以上的社员,以及能够进行专业指导的指导员。这两项都是必要条件。生岛先生如果不干,我们不一定能找到下一个指导员。而且,他是白银屋这位歌舞伎界的大老介绍的人,如果因为我的一己之见把他赶走,会让拜托白银屋的远见老师和正藏先生没面子。 「请不要走。」 我向他鞠躬请求,内心暗骂:「可恶,你这个毛怪!」 「是吗?也就是说,可以依照我的做法啰?」 「这、这个……多少也要听听学生的意见……」 「听好了,你们和我的关系不是老师和学生。指导歌舞伎这种古典艺能的人不是老师,是师父。师父是绝对不可违抗的对象。师父说乌鸦是白的就是白的,师父说鸽子是黑的就是黑的。师父叫你吃,就连香菜也得吃下去。」 「……呃,我喜欢吃香菜。」 「什么?你这人太奇怪了!」 「……很奇怪吗?」 我问蜻蜓。蜻蜓想了一下,酷酷地回答:「我也不吃香菜。」怎么会?香菜很好吃啊!我们家彩子小 姐最喜欢在担担面里加一大堆香菜。有一阵子她嫌外面卖的香菜太贵,还在家里自己种香菜。 ……说到哪里? 啊,对了,生岛先生如果离开,会很伤脑筋。我一定要让歌舞伎同好会升格成为歌舞伎社。 「总之,请你不要走。我会尽可能遵从指导……」 「是吗?身为社长的你愿意遵从,其他人也没问题吧?」 「大、大概……」 虽然我完全没自信,但此刻只能这样回答。 「那么……你叫,呃……」 「我是来栖。」 「来栖,明天我不能来,所以由你转告大家。跑步和肌力训练结束之后……你拿一下。」 生岛先生把罐装咖啡递给我,还补充一句:「不准喝。」谁要喝你的咖啡──这个回应我只放在心里。 生岛先生用空出来的手从皱皱的衬衫口袋取出随便折起来的纸条,递给我说: 「就是这个,你去告诉大家。」 「哦。这是……咦?」 我把写在传单背面、字迹很丑的指示读到一半,心中感到相当困惑。 「那个,生岛先……」 「交给你了,下次见面是下星期一。」 「呃!可是这个……」 「不准违抗师父!」 已跨出脚步的生岛先生稍稍回头这么说。我听到这句话只得停住脚步,无法追上去。 蜻蜓从我身后窥视纸条内容,喃喃地说: 「这……行不通吧?」 我完全赞同他的意见。 第四卷 序幕 「听、听、听我说,来栖。冷、冷、冷静点。只只、只要表现得跟平强一样就行了……」 平强? 「第、第一印象很中药!」 中药? 「这、这样、深、深呼吸……吸~~呼~~……咳、咳、喀哈呼!」 远见老师咳得相当厉害,连上半身都缩起来。我拍抚著他的背问:「不要紧吗?」其他人也都担心地看著老师。 时间是四月底。 地点是旧校舍老式的红砖建筑一楼走廊上。我们站在歌舞伎同好会的社办前方。 社办的门近在咫尺,门内传来热闹的交谈声,听得出来人数很多。里面都是对歌舞伎同好会感兴趣的新生──没错,今天是入社说明会的日子。 「呼~呼~……不、不要紧,不好意思……」 远见老师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抬起头看我。他的眼镜下滑许多,看起来很窝囊……不过我很喜欢这位老师,也很信任他。他是个不懂就会老实说不懂的大人,不会装腔作势,所以才令人尊敬。远见老师刚当上顾问的时候,几乎对歌舞伎一无所知,不过因为热心研究,现在已累积相当多知识。顺带一提,他现在四十五岁单身,真希望他能找到好对象…… 老师以僵硬的表情问我:「来栖,你不紧张吗?有多少一年级生加入,将会决定歌舞伎同好会的命运。」 我对他笑著说:「的确。我到这里之前,也紧张得要命……不过看到老师就冷静下来了,因为老师连我的份一起紧张啦。」 「是、是吗……身为老师,听你这么说心情有些复杂,不过既然能帮上你,就当作是好事吧。那么,我先去接那个人。」 「啊,你要去接指导员?」 远见老师点点头,接著又神经质地吞咽口水说: 「这件事也让我很紧张……我只有在电话里跟他打过招呼,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希望他是个可靠的人……」 「一定没问题,毕竟是白银屋介绍的啊。」 指导员大概相当于运动社团的教练,是从校外请来指导社团活动的专家。虽然说远见老师对歌舞伎已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终究无法指导演技。之前是由我有样学样地进行演技指导……其实也只是教大家站位、动作之类的。不过,现在总算有正式的指导员要来了。巧合的是,指导员来的时间刚好和入社说明会是同一天,这正是打从春天就有好兆头!第二年的歌舞伎同好会社团活动一定会越来越充实。 「来栖,新生这边就先交给你,我待会儿和指导员一起过来。」 「好的。」 「大家也拜托了。」 「好!」其他成员异口同声回答,老师慌慌张张地走向出口。 「老师真忙。」花满学长目送老师的背影这么说。 芳学姊也微笑著说:「四月原本就已经够忙了。」 数马说:「真高兴找到指导员……咦,梨里学姊呢?」 花满学长回答:「她好像要参加学生会的会议。」我也听她提起过,她在学生会的事结束之后便会过来。 小丸子扶起红框眼镜说:「话说回来……里面的人数应该很多吧?」 高个子的蜻蜓默默地注视著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个性,不过都是很可靠的伙伴。再加上一年级新生,歌舞伎同好会一定会变得更有趣──我怀著无比兴奋的心情这么想。 我悄悄上前一步,把耳朵贴在门上。 门内传来一年级生,也就是希望入社的学生们的喧闹声。我还没看到社办内的情况,所以不知道具体人数,不过应该有不少人。大概有一个班级的人数吧? 哇,终于要面对关键时刻…… 迎接学弟妹与指导员之后,我身为二年级生又是社长,必须带领大家,让歌舞伎同好会更加活跃…… 「……糟糕。」 见我喃喃自语,蜻蜓转向我。这个戴金属框眼镜的酷酷男生问: 「怎么了?」 「本社的紧张大师远见老师离开之后……我又开始紧张……呜呜……不知道我能不能好好致词……虽然说是社长,可是我才二年级,长得又矮,看起来很不可靠……对、对了,乾脆请芳学姊当代理社长,华丽地致词,比较……」 「这不是我的工作吧?」 芳学姊笑咪咪地一口回绝。是吗……好吧,我知道自己不应该逃避。不论再怎么没用,我都是社长,必须由我来致词才行。 「怎么了?原来小黑这么容易紧张?」 花满学长食指点著下巴,微微侧头,以少女般的姿态问。 丹羽花满学长是三年级生。他身上清爽的柠檬色衬衫不是制服,不过胸口绣著校徽,据说是向小丸子请教之后自己绣的。他真是越来越有女人味……虽然说他今年春天身高就已经一百八十一公分,身体是男人,但言行与思考几乎跟女生一样,只不过恋爱对象也是女生,所以有点复杂。基本上他在本社几乎被视同为女生。 「小黑碰到某些场合特别胆小,有时候却又会意想不到地说出很大胆的话。」 难得穿著制服裙子的浅葱芳学姊同时参加歌舞伎同好会和戏剧社,是本校的明星。她身材高挑、容貌秀丽,温和的微笑和优雅的举止宛若王子一般。虽然是女生,却是王子。我跟蜻蜓曾经讨论过,正是因为她是女生,才有办法成为真正的王子吧。大概没有人比她更符合「闪闪发光」这个形容词,校内也有专为她组成的粉丝团。 「我认为,小黑是那种容易受到年长者宠爱,可是会被年幼者瞧不起的类型。也不是说态度不够坚决……只是感觉上,他虽然能在逆境中努力,却不擅长要求别人做同样的事。」 小丸子说话真是一针见血。 蛇之目丸子负责制作服装,当她坐在缝纫机前,无人能出其右。她也是受到圈内人尊崇的cosyer之神。但她本人并不扮装,专门制作衣服。以前我曾问:「你没想过自己来扮装吗?」她鼓起脸颊迅速质问:「你要我扮什么角色?雪宝?杯面?贾霸?」说完掉头就走。我不知道什么是贾霸(注1:贾霸 分别为《冰雪奇缘》的雪人「雪宝」,《大英雄天团》的医疗机器人「杯面(baymax)」,以及《星际大战》的犯罪组织首领「贾霸」。),后来自己上网google还吓了一跳。这……一点都不像吧。虽然小丸子有点胖,可是看起来满可爱的啊……不过我不会告诉本人,说出来她一定会生气。 「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小黑,用力表现吧!」 数马摆出挥拳的姿势。 数马一开始只是协助演出,后来正式加入歌舞伎同好会,真的很感谢他。他虽然不是很出锋头,可是非常善体人意,即使是不怎么有趣的单调工作也愿意率先帮忙,属于无名英雄的类型。数马长得不高,也不是特别帅,却有一个很可爱的女朋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女生大概都无法抗拒体贴的男生吧?而且以本校来说,就外表英俊这点而言,没有男生赢得过芳学姊…… 「……跟平常一样就行了。」 有人低声说道。 这个声音勉强只有我听得见,说话的是蜻蜓。 村濑蜻蜓是我从小学就认识的死党,这个沉默寡言的酷酷家伙拥有超乎一般高中生水准的数位技术,负责舞台美术工作。由于家住在隔壁,所以我们放假时也常常在一起。他大概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既然他都这么说了…… 「……也对,照平常表现就行。」 我做出结论。 话说回来,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我虽然能够导演戏剧,却没办法导演自己,没办法装出聪明、可靠或是有趣的形象,只能展现跟平时一样的自己,也就是平凡、不显眼,但是非常热爱歌舞伎。我只有对这点非常有自信……这就是我,来栖黑悟。顺带一提,我现在之所以穿著运动服,是因为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 「好,走吧!」 「嗯。」 「表现出平常的我。」 「嗯。」 「真实的~自己~」(注2:真实的~自己~ 《冰雪奇缘》日文版主题曲歌词。) 「不需要唱出来,而且这个梗太老了。」 「啊,好的。」 我抱定决心、挺起胸膛,其他人也鼓励:「加油!」没问题,我可以办到。怎么能害怕学弟妹呢?我已经是学长了。没错,我可是有成立歌舞伎同好会的实绩。 我大步走向门口,手伸出去即将碰到门。 「那个……」 我转头看其他人。 「我想要……先看看里面的情况,可以从后门进去吗?」 「唉……」所有人都发出叹息。 呜哇~真抱歉,我就是这么没用……可是,我会紧张啊!我国中时是回家社的,没有指导学弟妹的经验!而且因为很黏阿公,喜欢和老人家说话,但面对比自己年幼的人,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就这样,我偷偷摸摸地走向后门。 歌舞伎同好会的社办是过去称为「小表演厅」的地方,位于旧校舍,没有冷暖气,但空 间还算宽敞,很适合做为练习的场地。室内的桌椅已经搬开,前方设置著几个平台组合而成的小舞台。 「那么,我们也跟随小黑,从后门进去吧?」 芳学姊苦笑著替我发言。真不好意思…… 我轻轻推开门。 哦哦……好多人!到处都是人!我心脏扑通跳,以目视估算人数。哇,真不敢相信……四十……?不,更多,应该有五十人吧? 「小黑,快前进。」 花满学长从后面推我,我连忙走进去。 新生虽然在聊天,但基本上都面向前方,所以没有发觉到我们。即使发觉了,应该也没人记得我的脸。其他人在舞台上则化了妆,所以新生们大概也认不出来……啊,不过芳学姊例外。不论何时何地,芳学姊身边都会传来女生的尖叫声。五十名左右的新生当中,有三分之二是女生,大概也是芳学姊效应。 「啊,金发。」芳学姊小声地说。 真的耶,里面有个金发男生。本校的校规不是很严格,但这么明显的金发应该会被警告吧?话说回来,阿久津之前的发型也很夸张。他染了一头金发,外加红色挑染,还戴了好几个耳环……虽然身为摇滚乐团的主唱,但唱的歌非常夸张……不知道该说是很糟、很惨,还是可耻到爆炸…… 嗯? 对了,阿久津呢? 他刚刚好像不在,难道迟到了?他明明很期待见到学弟妹…… 「小黑,快点上前吧。」 花满学长戳一下我的背。 对,我不能一直从社办后方偷看新生。 必须走到前面,抬头挺胸致词,并且介绍其他成员。 我要热情地对大家说,欢迎来到歌舞伎同好会,一开始先尝试入社也可以,一起来感受歌舞伎的乐趣吧── 「ya~~~~」 气势非比寻常的吆喝声,让我停下准备踏出去的脚。 这个声音是在前门用力打开的同时发出来的,所有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我、其他社团成员还有新生都注视著同样方向。我只能看到大家的后脑杓,不过可以想像得到,新生们此刻一定目瞪口呆地张大嘴巴。因为我现在也张大嘴巴…… 「hey ! every day, wee to the kabuki club!」 锵锵~ 响起的是吉他声。那把吉他是fernandes zo-3,一种内藏扩音器的小型电吉他。弹著吉他、把everybody说成every day的白痴是谁……应该不用说明…… 「各位一年级学弟妹,大家好!聚集了这么多人,实在太夸张啦!」 太夸张的是你!而且是负面意思的夸张! 那身打扮是怎么回事?亮晶晶的银色上衣、黑色紧身皮裤、高跟长靴,肩上披著日本駄右卫门的戏服,脖子上缠著紫色皮草围巾,留长的头发挑染成金色…… 「真厉害……他不是故意搞笑,而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帅吧?品味差到那种地步,也算是一种才能。」 芳学姊带著八分惊愕及两分佩服的语气这么说。一旁的花满学长喃喃说:「我如果被迫打扮成那样,一定会因为羞耻过度,两秒钟就死掉……」数马点头附和:「我也宁愿全裸。」 锵锵~ 弹奏吉他的是阿久津新。 又名约斐尔。 ……这是阿久津在玩乐团时的名字。好像是什么大天使的名字……光从这点就知道他病得有多严重。 这家伙既爱现又自以为是,演起戏来虽然是一流的,但演戏以外,做任何事的徒劳程度也堪称一流。他甚至朝著呆若木鸡、以女生居多的新生说:「怎么了?别紧张,frulein(小姐)!」看来他搞不清状况的程度也是一流,实在是一流的大笨蛋。 「为了聚集在这里的baby们,我特地准备了新歌。最近乐团活动暂停,所以吉他演奏技巧有些不稳定,不过我的爱情超越技巧,所以安心lisa吧,please!」 lisa?为什么要提到丽莎?什么意思? 「……他想说listen吧?」 蜻蜓补上一句,我才恍然大悟,张著嘴巴点点头。 「那就来听我的新歌!『tratre demour』……爱情的叛徒!」 为什么英文考二十七分的人要用法文……糟糕,他好像开始弹前奏了!这是紧急状况!我必须在惨剧发生前阻止他!阿久津之前在乐团担任主唱,但他的音痴程度会让人怀疑,到底是发生什么样的阴错阳差才会分配他当主唱?阿久津的歌声连胖虎听了都会哭著赤脚跑走吧。 「阿、阿久……」 我连忙想跑向前,但在踏出第一步的同时…… 啪!声音非常响亮,白色圆形物体直击阿久津的额侧。阿久津发出惨叫声,停止演奏。 「好球。」 称赞的是芳学姊。 「谢谢。」 回应的是小丸子。 在地上弹跳的是……啊,好像是网球……软式的那种。没有使用硬式网球,或许可以视为小丸子的温柔。 「快退散吧!永远的中二!」 「我已经高二了!而且我还没唱我的新歌!」 「不用唱了!不,应该说『不准唱』!」 「可是我特地准备了新歌……喂,等……你要干什么,丸子!」 小个子的小丸子快步前进,把阿久津拉下台。如果阿久津认真想反抗,他的臂力当然比小丸子大,不过阿久津似乎很怕小丸子。他虽然口中高喊「让我唱歌~」但仍被拉下临时舞台,甚至被带到社办外。小丸子临走之际对我说:「社长,接下来就交给你!」 「啊,好的。」 说、说得也对。 我是社长,必须在冷到难以想像是春天的空气中,重新控制场面……全体一年级生怀疑的视线刺痛了我,他们的视线好像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黑,先打招呼吧。」 提醒我的是芳学姊,我隐约听到女生的娇喊声,让室内空气稍微回暖一些。 「好、好的。首先,请各位成员上前……」 二、三年级生都走到前方,在临时舞台上排成一列。 我站在中间,重新环顾台下的一年级新生。 女生的视线几乎都朝向芳学姊,男生……呃,大概有十个人吧?哇,那个金发是货真价实的,眼珠是蓝色、五官深邃,明显具有外国血统,是来留学的交换学生吗?哇,他旁边那个人感觉好可怕,没有眉毛……大家都在看我。怎、怎么办?我紧张到开始觉得痛苦…… 「小黑,呼吸。」 蜻蜓在我旁边提醒,我才发现自己停止呼吸,怪不得会很痛苦。我缓缓做一个深呼吸后,开口说:「呃,我是歌舞伎同好会的社长,来栖黑悟。」 我鞠了躬。没有掌声……嗯,没有就算了。 「谢谢各位来参加说明会。上次迎新会中,我在舞台上穿著全黑服装,从事幕后工作。同好会成员包括台上这五个人、刚刚出去的那两个人,再加上一位三年级学姊,一共有八个人。」 这时有人喊:「芳大人~」芳学姊露出微笑微微挥手,然后把食指举到嘴唇前,意思是:「谢谢你,不过现在请先保持安静。」不愧是明星,很习惯应付粉丝。 「活动内容当然是歌舞伎。我们会自己演出歌舞伎。大家或许会觉得歌舞伎的门槛很高,可是只要试试看,就会觉得很有趣。」 开始说话之后,我总算稍微平静一些。我环顾一年级新生继续说话,金发同学兴致盎然地看著台上。 「上次在迎新会演出的《白浪五人男》是歌舞伎里很有名的剧目,相信其中也有大家熟悉的台词,像是『质问之下报上名,未免太狂妄』之类的。」 大约有五个学生点头。 「我们连服装和化妆都自己来。刚刚那位戴红框眼镜的二年级学生负责服装制作。她虽然技术高超,不过一个人负责还是太辛苦了,所以我们也在热烈招募负责服装工作的幕后人员──当然还有演员。」 「那个……」 有个女孩腼腆地举起手,我请她发言。 「要当演员或是幕后人员……可以自己选择吗?」 「当然。不过每出戏的演员人数不同,所以无法保证一定能上台,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尽量让大家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们也得学习歌舞伎相关的知识吧……?」 「大家会学习到演戏所需的最低限度知识。说是学习,其实只是由我来说明而已,想要了解更多的人可以自行研究。基本上我们不会强制大家……因为社团活动就是为了『乐趣』。」 「乐趣?」 我笑著回答:「没错。戏剧原本是庶民的娱乐。如果演戏的人没办法乐在其中,观众也不会觉得有趣吧?」 提问的女生似乎松一口气,点点头说:「是的。」 「我也有问题。」 接著举手的是金发同学 。他的蓝眼睛很漂亮,让我不禁看呆了。 「想要当演员的人,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角色吗?」 他的日语说得真好,或许是混血儿吧? 「这点会经过讨论后决定,毕竟还有合不合适的问题,不过,我希望能尽量依照大家的意愿。」 「我想要饰演弁天小僧。『若是不知,且听我道来!』」 看到金发同学这么热切地说,我不禁露出笑容问他: 「你懂得真多。你看过《滨松屋店前》吗?」 「看过,我不久前看了dvd。」 他说到dvd时发音很标准,让我有些胆怯,不过还是回答:「蓝眼睛的弁天小僧或许满好玩的。」顺带一提,金发同学旁边的无眉同学则是一脸无趣的表情。 「歌舞伎同好会希望能招募到新生,跟我们一起享受演戏的乐趣。老实说,依我们现在的人数没办法升格为社团,继续身为同好会的话,预算也会很拮据……这个同好会的学长姊和学弟妹相处很融洽,没有奇怪的魔鬼训练之类的,我可以很有自信地告诉大家,这是一个很愉快的社团,所以希望来参加的新生越多越好……」 这时前门突然打开。 我停止说话望向门口,看到有个陌生人站在那里。 不是学生,是大人。 但应该也不是老师,我没看过这样的人,感觉……毛茸茸的。或许是因为头发和胡须而给人毛茸茸的印象。 「……原来有这么多人。」 毛茸茸的人没有徵询同意就擅自探头张望社办内,然后以无趣的口吻这么说。 他的头发很卷,似乎很久没剪了。脸上的胡子也铁定不是为了造型而留。沉重的威灵顿框眼镜、薄薄的尼龙夹克、皱皱的裤子……这个男人给人的整体印象就是满身倦怠感。依气质来看,也不像是跟学校有关的业者。我不禁问蜻蜓:「这是谁?」蜻蜓回答:「不知道。」想想也是,他怎么可能知道。我一遇到难题就想依赖蜻蜓,这个习惯也该改了…… 毛茸茸的人走上前。 他拄著拐杖,稍微拖曳著右脚走路,不知是否受了伤。他看著临时舞台上的我们问:「你们是学长姊吗?」 「啊,是的……」 「坐在台下的是一年级生吗?」 「是的,那个……」 我正要问「请问你是谁」,他便移开视线,看著一年级生说: 「全体立刻换上运动服。」 「啊?」 我和一年级生同样感到惊讶。我们又不是运动社团,而且今天是说明会……不不不,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十五分钟后到操场上集合,不准迟到。」 「那、那个,等等……」 「二、三年级生也一样。」 「不,这不是重点……」 「欸咻……」 他擅自展开折起来放在墙边的折叠椅坐下,然后问:「喂,社长是哪一个?」 「是、是我。」 我战战兢兢地走上前,他看我一眼说:「社长还真矮。」实在太没礼貌了。别看我这样,我已经长高两公分,快要一百六十了! 「那个,很抱歉……」 「你已经穿著运动服,不用换衣服吧?去帮我买咖啡。」 「啊?」 「自动贩卖机的咖啡就可以。」 「需不需要奶精和糖……不对!呃,请问你是哪位?」 毛男不耐烦地回答「生岛」,然后朝著仍一脸困惑的一年级新生怒吼:「快去换衣服!」我们毕竟是现代的高中生,不太习惯被人怒吼,尤其是女生都吓呆了,宛若鸟兽散般跑出社办。啊啊啊……其中有些人可能不会回来了…… 「你们在发什么呆?我不是叫二、三年级生也去换衣服吗?小不点快去买咖啡,不要加砂糖但要加奶精。」 「这……」 「换衣服之后要做什么?」 芳学姊止住完全不知所措的我,提出询问。 自称生岛的毛男不耐烦地回答:「跑步。」他抓抓卷发的头,又补充说:「绕著操场跑,像傻瓜一样一直跑,直到我喊停为止。」 芳学姊瞥了花满学长一眼,两人朝彼此点头,然后走出社办。 咦?你、你们要去哪里?我正感到疑惑,数马也喃喃说「我得找人借运动裤才行」,准备走出社办。甚至连蜻蜓都面无表情地转身。 「等……蜻、蜻蜓!」 我抓住他的衬衫下方,结果从裤腰拉出一截布。真、真抱歉……蜻蜓收起衬衫,低声说:「早知道我就不换衣服。」我们同班,蜻蜓当然也上了体育课。 「什么?你也打算跑步?」 蜻蜓皱著眉头回答:「没办法。虽然很讨厌……真的很讨厌。」 蜻蜓最讨厌的就是跑步、马拉松之类的。我以前曾问过他,世界末日和全程马拉松要选哪一个,他回答:「世…………马拉松。」考虑时间未免太长了一点。 我压低声音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听那个毛茸茸怪人的话……」 蜻蜓目不转睛地盯著我。 他的衬衫已经完全收进裤子里,可是又发现裤子拉炼有些滑落,完全拉上之后才说:「指导员。」 「……咦?」 「那个人应该是指导员吧?没有其他解释了。」 「咦?啊?唔?」 怎么可能!远见老师不是去接指导员了吗?所以指导员应该会和远见老师一起回来……咦?走廊上慌慌张张跑过来的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好像是远见老师…… 「来栖,抱歉!我好像跟对方错过了。指导员到了没有?」 「……」 我眨一下眼睛,望向蜻蜓。 蜻蜓对我露出「看吧?」的表情。社办内传来那个人的声音:「喂~快去买咖啡!」 * 「太残忍了。」 蜻蜓悲叹。 「太残忍了,简直罪大恶极。太任性了,人类应该更谦虚……呼……才行。踩著他者能够得到……呼……什么?有那么……呼……值得争取吗?我搞不懂有什么……呼……意义。」 「说太多话会更累喔。」 我在蜻蜓身旁提醒他。 这是放学后跑操场时进行的对话。 虽然跑步速度不快,但是要边跑边说话还是很困难。蜻蜓平常沉默寡言,跑步时却变得格外饶舌。 「跑步实在太痛苦……呼……所以我想要藉由说话转移注意力。」 「怎么想都是反效果吧?」 「我也明白,但还是照样踩著地球……呼……继续说话。也就是说,跑步实在严苛到……呼……让我失去合理判断的……呼……能力。」 「你真的闭上嘴巴比较好。呃,这是第三圈?」 蜻蜓连连点头。他的目光涣散,眼镜下滑。 我边跑边回头看后面,一年级生明显跑得很不情愿,还被网球社的三年级生斥责:「不要挡路!」 「大家跑步要排成两列!」 身为社长的我对学弟妹喊话,聚成一团跑步的一年级生勉强排成队伍,但其中有两个人脱队并离开跑道。我听到其中一人说:「真是受够了!」我无心责骂他,因为我内心也想著同样的事情──真是受够了! 昨天我们初次见到指导员。 歌舞伎同好会请到的指导员名叫生岛庸介,他年轻时是白银屋的弟子,但因为腿受伤被迫离开舞台。也就是说,他昨天拖著脚走路并不是因为暂时性的受伤。他虽然不是梨园出身,但实力获得认可,据说也曾登上歌舞伎舞台饰演配角,是货真价实的前歌舞伎演员。 「呼、呼……搞不懂……这样践踏地球……有什么意义……呼……」 我们今天仍旧依照生岛先生的指示跑步,继昨天之后再度跑步。 生岛先生现在任职于建筑方面的公司,不过因为腿的问题,每周只去公司上班两天左右,平常在家进行制图工作──这些都是远见老师告诉我的。 这位生岛先生今天也以一副毛茸茸的姿态来到学校,命令我们:「跑步。」 但我们是歌舞伎同好会。 演出歌舞伎当然需要基本体力,所以跑步不是全然没有意义。戏剧社也挺常跑步,还要做肌力训练。这点我明白,所以如果是练习前稍微跑步一下,我能够接受……可是,这不是「稍微」的程度。依照生岛先生的指示,男生要跑操场外圈三圈,女生要跑两圈半。一圈的距离大约是八百公尺,也就是说,男生大概要跑二点五公里。我可以理解蜻蜓碎碎念的心情,也可以理解一年级新生中途退出的心情。 ……正当我这么想时,有个家伙「飕」地跑过我们旁边。不,与其说是「飕」,不如说是「闪闪发光」。是金发同学,他很认真在跑步。 「喂,叫你等一等!」 边喊边追金发同学的是无眉同学。他的语调带著关西腔,全身散发倦怠、不耐烦的气息,但似乎没有偷懒。 我们继续向前跑,又遇见大概慢了一整圈的两个女生。其中一人个子很高,另一 人很矮。 「加油,水帆!」 「我、我会努力……渡子……」 小个子在替大个子打气。我对两人说:「女生可以少跑半圈喔。」 「我……我不要紧。就算跑得很慢,也要跑完……」 两人当中看起来更为痛苦的大个子说。她大概就是水帆吧,身上流了很多汗。小个子的渡子在一旁担心地说:「你还是别勉强自己吧?」 「可是……芳大人也跑完了……」 哦,原来水帆是芳学姊的粉丝。 芳学姊的确跑得很轻松,而且已经跑完了。那个人的运动神经很好……顺带一提,花满学长也一起跑完了。 我跟蜻蜓超过她们,跑完第三圈。蜻蜓当场坐下,边喘著气说:「……践踏得太严重了……」边摘下眼镜擦汗。 「我知道,待会儿我们一起向地球道歉。来,喝完水就回社办吧。」 我们大口补给水分,顺便洗了脸才回到社办。今天因为远见老师请我做班上的事,所以我们两人比较晚来参加社团活动。也就是说,一年级生应该都已经跑完步回到社办。 终于要开始了。 我们总算能练习演戏。 首先要从基础发声开始,接著是日本舞踊。一年级生的浴衣怎么办……不过现在还在体验入社期间,应该穿运动服就可以。 我心中盘算著这些问题,走回社办。 「咿!」 一踏入社办,便对眼前的惨状感到震惊。 这、这是什么……战场吗?学生……主要是一年级生都倒在地上。这就是所谓的尸横遍野……? 「呜呜……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 尸体突然抓住我的脚踝,害我吓得大叫。身材有些丰满的尸体抬起头,原来是小丸子。她当然没死,不过表情显得很痛苦。 「怎、怎么了?」 「小黑……你去跟那个……魔鬼教练说……负责服装的幕后人员不需要肌力训练……」 「啊,原来你们刚做完肌力训练。」 「深蹲五十下,仰卧起坐五十下,伏地挺身三十下……根本是无差别攻击……为什么连幕后人员都要做这种事……去跟那个令人遗憾的宗方仁(注3:宗方仁 日本运动漫画《网球甜心》中的严格教练。)说啦!」 「宗方仁是谁?」 「去问你妈就知道了!」 小丸子猛地抬起上半身,但顿时扭曲著脸,按著手臂喊:「好、好痛!」看样子她已经开始肌肉酸痛…… 「总之,手臂痛成这样,根本没办法制作服装。还有,一年级生也会跑光!」 听她指出这一点,我重新环顾四周,果然看到一年级生都倒在地上或瘫坐在地,表情没有丝毫活力。 「不过基础体力是必要的。」 芳学姊边说边走过来。她在跑步、肌力训练结束之后仍几乎没有流汗。花满学长说过:「小芳的核心肌群很强。」 「可是一开始就光练这些……新生应该会排斥吧?」 「我也这么觉得。」 和她在一起的梨里学姊点头同意。 「梨里学姊,你也做完肌力训练了吗?」 「嗯,勉强做完了。因为中途可以休息,而且伏地挺身可以膝盖著地,有这些宽限条件我才有办法做完,可是接下来一定会肌肉酸痛。」 「的确……呃,其他二、三年级生呢?」 「指导员说今天肌力训练完毕就结束社团活动,所以大家都回去了,阿久津非常不满地喊著:『我要演戏~』」 只有跑步和肌力训练就结束了? 不太妙吧?这样根本不像是歌舞伎同好会,难得对歌舞伎产生兴趣的一年级生也会跑光。芳学姊看我沉默不语,便问:「小黑,身为社长,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去跟毛……啊,不对,是跟生岛先生谈谈。」 我必须问清楚那个人有什么打算。 「生岛先生去买咖啡了,应该马上会回来。」 「那个……梨里学姊,可以请你跟我……」 我本来想拜托她和我一起去,可是她回避了。 「我待会儿要和小芳一起去买东西~」 「啊,没关系……反正这本来就是社长的工作……」 我虽然面带笑容,内心却相当失望。如果有三年级生在,会安心许多……毕竟对方不是本校老师,而是校外人士,加上从昨天得到的印象看来,应该是个不太好说话的人…… 两位学姊跟我说再见,拿著行李离开。 结束规定训练的一年级生也开始摇摇晃晃地回去。其中有人中途停止做伏地挺身,暴怒地说「莫名其妙」就离开。 不妙。 继续这样下去,真的很不妙。想要入社的新生会越来越少! 「小黑。」 我正感到焦虑时,听到蜻蜓呼唤,便朝著他的视线望去,看到生岛先生一手拿著罐装咖啡走过来。走廊上传来喀、喀的拐杖声,速度并不快,缓缓地沿著走廊前进。 我走向生岛先生,没几秒就走到他面前,然后改变身体方向与他并肩而行。 「那个……」 「干嘛?」 「那个,关于基础训练……」 蜻蜓也来到我旁边,但他并不打算多说,只是默默跟我们走在一起。 「基础训练怎样?」 「呃……会不会太重了一点?」 「啊?你们还年轻,那点运动量不算什么吧?」 「可是我们不是运动社团……另外还有发声、舞蹈等等该做的事……」 喀。 拐杖的声音停止,也就是说,生岛先生停下脚步。 「有意见的话,我也可以不干。」 「……咦?」 「当初是跟我说:『一切就交给你。』我一开始听到要去指导高中生的社团活动歌舞伎,本来是拒绝的。基本上,我最讨厌小鬼。」 生岛先生拉开易开罐拉环,又说: 「对我来说,高中生也是小鬼。」 「……是。」 「身体几乎已接近大人,内在却是小鬼,在我看来反倒最麻烦。」 「不,这是……」 我本来想说这是有个人差异的,生岛先生却继续说:「我今天搭电车的时候,面前的高中生只顾著玩手机游戏,完全不打算让座。」 我失去回嘴的时机,心想那是他刚好遇到不让座的高中生吧?也有会立刻让座的高中生,像我就会让座,只不过生岛先生遇到的高中生并非如此。 凭一个人的行为决定整体族群的印象是很常见的情况,我如果被喝醉酒的欧吉桑找碴,也会想说:「喝酒的人就是这么讨厌!」即使大多数喝酒的人都无害也一样。 「我虽然讨厌小鬼,可是因为受到恩人拜托,所以决定接下来。条件是指导方法要完全交给我决定。如果你不喜欢我的教法,那也没关系,我可以不干。」 「……」 你不喜欢,我就不干了──在我耳中听来,他的意思就是这样。这个人说自己讨厌小鬼,但他的任性程度跟小鬼差不多。 「那我就去跟顾问说,我不干了。」 我看到生岛先生转身,连忙喊:「请等一下!」追上去站在他面前,阻挡他的去路。 「我、我不是要你辞去指导员……」 生岛先生啜饮一口罐装咖啡看著我。 「只是……现在有很多一年级生,如果太辛苦的话……」 「一开始就让他们知道有多辛苦比较好吧?软弱的身体是没办法演歌舞伎的。」 「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譬如幕后人员应该没必要锻炼肌力……」 「我说过了,不满意我的做法,我就不干。」 生岛先生说完,想要绕过我继续向前走。我像只螃蟹般横移,再度阻挡他:「不、不行!」 他如果辞去指导员,我们会很伤脑筋。 同好会如果要升格为社团,必须要有十名以上的社员,以及能够进行专业指导的指导员。这两项都是必要条件。生岛先生如果不干,我们不一定能找到下一个指导员。而且,他是白银屋这位歌舞伎界的大老介绍的人,如果因为我的一己之见把他赶走,会让拜托白银屋的远见老师和正藏先生没面子。 「请不要走。」 我向他鞠躬请求,内心暗骂:「可恶,你这个毛怪!」 「是吗?也就是说,可以依照我的做法啰?」 「这、这个……多少也要听听学生的意见……」 「听好了,你们和我的关系不是老师和学生。指导歌舞伎这种古典艺能的人不是老师,是师父。师父是绝对不可违抗的对象。师父说乌鸦是白的就是白的,师父说鸽子是黑的就是黑的。师父叫你吃,就连香菜也得吃下去。」 「……呃,我喜欢吃香菜。」 「什么?你这人太奇怪了!」 「……很奇怪吗?」 我问蜻蜓。蜻蜓想了一下,酷酷地回答:「我也不吃香菜。」怎么会?香菜很好吃啊!我们家彩子小 姐最喜欢在担担面里加一大堆香菜。有一阵子她嫌外面卖的香菜太贵,还在家里自己种香菜。 ……说到哪里? 啊,对了,生岛先生如果离开,会很伤脑筋。我一定要让歌舞伎同好会升格成为歌舞伎社。 「总之,请你不要走。我会尽可能遵从指导……」 「是吗?身为社长的你愿意遵从,其他人也没问题吧?」 「大、大概……」 虽然我完全没自信,但此刻只能这样回答。 「那么……你叫,呃……」 「我是来栖。」 「来栖,明天我不能来,所以由你转告大家。跑步和肌力训练结束之后……你拿一下。」 生岛先生把罐装咖啡递给我,还补充一句:「不准喝。」谁要喝你的咖啡──这个回应我只放在心里。 生岛先生用空出来的手从皱皱的衬衫口袋取出随便折起来的纸条,递给我说: 「就是这个,你去告诉大家。」 「哦。这是……咦?」 我把写在传单背面、字迹很丑的指示读到一半,心中感到相当困惑。 「那个,生岛先……」 「交给你了,下次见面是下星期一。」 「呃!可是这个……」 「不准违抗师父!」 已跨出脚步的生岛先生稍稍回头这么说。我听到这句话只得停住脚步,无法追上去。 蜻蜓从我身后窥视纸条内容,喃喃地说: 「这……行不通吧?」 我完全赞同他的意见。 第四卷 幕间 三明治。 远见连凝视著手中的三明治。这是在老家附近的「香榭大道面包店」买的草莓三明治。白色面包和白色鲜奶油夹住红色草莓,形成无比幸福的色彩对比。限定春天发售的新鲜草莓三明治是他的最爱。 然而此刻,即使心爱的三明治在手中,他却没有雀跃的感觉。不仅如此,他还觉得夹在三明治里的草莓看起来很局促,心中充满同情,不禁叹了口气。 「好恶。叹什么气?超恶的!」 对远见口出恶言的,是他的父亲正藏。 不过父亲讲话难听也不是今天才开始,因此不会对他造成太大打击。父亲要表达「你好,最近过得如何」的时候,都会说成:「你这家伙怎么还活著?」 「你要盯著三明治到什么时候?被你凝视的草莓都会感到不舒服,变成青色吧?」 「……」 「喂,笨蛋,不会讲话吗?」 「……被夹住……」 「啊?」 「草莓……被夹在中间……感觉好痛苦……」 正藏看著喃喃说话的儿子,嘴里叼著戒菸菸斗问:「你终于坏掉了吗?」 这时有个男人端著放有红茶的托盘走进来,是远见的哥哥道行。 「连,你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问题?」 和父亲不一样,个性温柔的哥哥问道。 星期日下午,远见来到位于东京都内的老家。 远见的母亲和大嫂经营美容院,因此白天只有男人在家,家事主要由哥哥负责。爱乾净的哥哥把家里整理得井然有序,父亲则负责把哥哥整理好的房间再度弄乱。 「是不是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你虽然很能忍耐,却不擅长抒解压力。别累积太多压力喔。来,这是你的奶茶。」 「哥哥……谢谢你……」 「什么压力!没有压力的人生才无聊。就是因为会痒,抓痒才会舒服,抓了不痒的地方又没有意思。」 「爸,过度的压力不只是痒,而是痛。如果会痛,就得接受治疗吧?」 哥哥提出很正确的意见,父亲却微微瞪著远见说:「这家伙太不耐打了。」远见被瞪之后,总算开始吃三明治。奶油的甜味和草莓的酸味稍微抒解了压力。 「话说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事?」父亲问。 父亲虽然讲话粗鲁,但本性其实很温柔也容易操心。 「所以说,就是被夹在中间。」远见边咀嚼三明治边回答。「在爸爸面前很难启齿……不过我被夹在学生和生岛先生之间……」 「生岛是谁?」 「什么?」 远见惊讶地抬起原本低垂的头。 「不、不是你去拜托白银屋的吗?」 「啊?哦,就是那个指导员啊?他叫生岛?」 「你不知道吗?」远见讶异地问。 父亲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哪会知道!我的确去拜托过白银屋,不过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他处理,我没有过问。」 「可是,至少要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我听说那个人以前是演员,引退之后去当上班族。其实也不是听说,是透过line交谈得知的。」 「白银屋也会用line?」 「是我教他的,可是他好像还不太会用line,不但满不在乎地已读不回,而且喜欢传莫名其妙的贴图,还闹别扭说年轻人都不加他进群组……他们怎么可能会加自己上头的老头子进群组啊?」 的确,如果人间国宝在群组里,就无法轻松聊天了……不,现在不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重点是指导员。 「而且我虽然拜托白银屋,但白银屋不可能亲自处理这种事吧?他也没那么闲,一定是请人帮忙找的。」 「这……说得也对……」 「所以说,那个叫生岛的怎么样?他和阿黑他们处不来吗?」 「与其说是处不来……我想生岛先生或许有他的想法,只是无法传达给学生。尤其是对一年级新生来说……不,更大的问题是,连我也不了解生岛先生的想法……」 「太啰嗦了!讲重点!」 远见被典型江户人急躁个性的父亲怒骂,反射性地回答:「入、入社考试!」 「入社考试是什么?」哥哥气定神闲地问。 这位哥哥值得尊敬的地方就在于,即使跟著个性如此急躁的父亲长大,却能彻底保持自己的步调。顺带一提,他们的母亲也绝对不是悠哉的个性。 「……生岛先生提议,让希望入社的新生接受考试。」 「希望入社的人有多到必须筛选吗?」 「没这回事。」远见回答父亲。 体验入社首日,的确吸引到超乎预期的新生人数。这是社员在迎新会上的表现带来的结果,远见、来栖、还有其他社员都喜出望外。 「人数原本很多……但因为跑步和肌力训练太辛苦,人数越来越少,到上周末大概只剩三分之一左右,现在又来一个入社考试。说是入社……其实还只是同好会而已。总之,一年级新生如果继续减少,最坏的结果,同好会有可能无法升格成为社团。」 身为社长的来栖当然也抱持同样的担忧。 要从同好会升格成为社团,必须要有指导员。现在却因为这个指导员,有可能陷入招收不到新生的状况。 ──老师,我该怎么办? 来栖找他讨论时,一双黑色的大眼珠失去平常的光辉。 ──站在我的立场,希望可以让所有一年级新生都入社,根本不需要考试。毕竟有些人入社之后也可能会退出…… 「嗯。阿黑说得确实没错,现在不是筛选新生的状况。」 「没错。可是生岛先生说,不能只是凑足人数……而且他说,指导学生的方式都交给他决定……」 「谁交给他的?」父亲边拿起草莓三明治边问。 「不知道。我猜应该是白银屋这样对他说的。」 「哦?不过就像日本舞踊和三味线之类的,在他们的世界里,师父说的话绝对不能违抗。他大概无法想像弟子对师父的指导方式提出异议吧?」 「可是这是学校的社团活动,应该以学生为重才对。」 「既然这样,你去对生岛说不就得了?这不是顾问老师的工作吗?」 远见被戳到痛处,扶了扶没有滑下来的眼镜。 「我、我稍微说过。」 「什么叫『稍微』?」 「我又不能说得太强硬。如果他说不干了,我们也会很伤脑筋!」 「啧,真没用。」 父亲瞥了儿子一眼,不小心弄掉一颗面包之间的草莓。他连忙捡起掉在茶几上的草莓,口中说著「掉下去三秒以内没关系」放入嘴里。他已经年过七十,这种举止却和学生没有太大差别。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说自己被夹在中间。」 听温柔的哥哥这么说,让远见稍稍得到救赎。 「没错……我和来栖都很苦恼……这时ck dragonfly出现了……」 「咦?」 「啊?」 哥哥和父亲同时看著远见。 「ck……?喂,你脑袋要不要紧?该不会是压力大到脑袋出问题吧?」 「真过分,我才没有问题。我得声明,这个名字不是我取的,是阿久津取的。ck dragonfly,也就是黑色蜻蜓。」 这是指村濑蜻蜓。 他是来栖的好友,在歌舞伎同好会负责美术工作。虽然沉默寡言,却是个很可靠的男生。如果把来栖比喻为总是精力充沛、到处乱跑的小狗,那么当这只小狗快要从悬崖掉下去的瞬间,站在他面前阻止他乱闯的就是蜻蜓。以形象来说,大概像一只冷静沉稳的绿胸晏蜓吧。 「这个中二的命名的确有阿久津的风格。」 「他原本不知道蜻蜓的英文是dragonfly,还特地去问三轮山梨里……」 事情发生在远见和二、三年级生开会的时候。 关于入社考试,三年级社员似乎也有一些想法,但他们仍说基本上还是交给来栖判断。 「话说回来,为什么蜻蜓会变成黑色?」 「关于是否要依照生岛先生的指示举办入社考试……我们感到相当苦恼。这时村濑突然说,他想看看社团相关规章和过去存在的同好会清单……」 蜻蜓以极快的速度读完之后说:「总之,先成为社团吧。」如果在漫画里,此时他的眼镜大概会闪过异样的光芒。 ──一旦升格为社团,只要没有太大意外,就不会降格为同好会。三年前,地质学社人数减少到规定人数以下,但仍维持社团的地位。另外,四年前舞棒社失去指导员,但并没有降格为同好会。也就是说…… 「一旦成为歌舞伎社,接下来就算赶走生岛也没关系?」 「不,他没有说得那么直接。只是提到升格为社团后,万一因为与生岛先生意见不合,导致指导员离开,也不会降格为同好会……」 「那还不是一样?」 「……咦?一样吗?」 哥哥啜饮倒在茶杯里的红茶,笑著说:「嗯,一样。」 「总之就是先乖乖听指导员的话,等到升格成为社团,再看情形决定要不要反抗──ck dragonfly的提案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应该是吧……只是来栖很担心这样做会让介绍人白银屋没有面子,而且,对父亲也过意不去。」 「你们不用在意我,而且白银屋不是气量那么狭小的男人。师父和弟子也要看合适度。话说回来,蜻蜓比你这家伙还可靠。振作点吧,老师。」 「是……真抱歉……咦?我的三明治……」 远见这才发现自己的盘子空了。他想到刚刚说话时,父亲大口吃著他的三明治。他原本想说少一个也没关系,但不知何时已被父亲吃光。 「什么?原来你还要吃?我以为你不想吃了。」 「我当然还要吃……好过分……你明明知道我最喜欢草莓三明治!」 「我也很喜欢。你是我儿子,这大概是遗传吧。喜欢草莓三明治的dna原本是我的,所以我先吃掉也没关系。」 虽然这种理由完全说不通,但这时候和父亲争论只会徒增疲劳。远见只能放弃三明治,安慰得不到满足的胃。哥哥似乎觉得弟弟很可怜,拿出铜锣烧给他。 「你说的那个入社考试要考什么?」 远见边撕开铜锣烧的包装边回答: 「要背台词,《白浪五人男》的《齐集稻濑川》的台词。那是迎新会上表演给一年级生看过的剧目。」 「自我介绍那段吗?」 父亲问,远见回了声「嗯」。父亲或许因为三明治的事有些内疚,把点心盒推向他说「吃点仙贝吧」,也不管远见正在吃铜锣烧。 「只是背台词,应该没太大问题吧?」 「可是明天就要考,准备时间不到一个星期。」 「那些台词乍听之下好像很艰涩,其实内容很多是双关语,只要抓住节奏就不会太难。对了,日本駄右卫门的台词应该满好记的吧?『质问之下报上名,未免太狂妄』这段,起码应该听过吧?」 「不是这样的,爸。」 远见放下铜锣烧抬起头,皱起眉头看著父亲。 「是全部。」 「全部?」 「没错……考试内容是要他们背下全部五个人的自我介绍。」 父亲沉默一会儿,不久把夹在耳朵上的戒菸菸斗放回口中,露出顽童般的笑容说:「那倒满有趣的。」 第四卷 第二幕 一、二、三。 one, two, three. ichi ni san(注4:ichi ni san 日文的「一、二、三」。)…… 不管数几次、用什么语言数,都是三个人。 三个人……原本那么多人,现在却只剩三个人…… 入社考试当天放学后,我从后门偷窥社办,深深叹一口气。看来这才是现实。 「哇,人少了好多。怎么只有三个人?第一天社办还挤满了人,大概有五十个吧?现在却只剩三个人?呃,以比例来说……就是……假设一开始有六十个人,那就是剩下百分之五,我算得真快。可是减少得好夸张,大概是因为那个吧?因为我没有表演新歌『tratre demour』才会变这样。嗯,一定没错。我现在就去拿吉他,先来一段迷你演唱会暖场之后,再进行入社考试……」 「社长,我可以揍这家伙的肚子吗?」 数马问我。对了,负责指导性吐嘈的小丸子还没有来。 我回答:「揍屁股就好了。」数马说:「了解。」不过他没有打阿久津屁股,而是抓了一把用力揉。阿久津大喊:「啊~讨厌~」边笑边四处跑……很快就不见人影,跑去走廊的尽头。 他们还真是精力充沛…… 我面对人数如此戏剧性减少的状况,深受强烈打击……不过想想也很正常。每天被迫跑那么长的距离,还要做伏地挺身、仰卧起坐和深蹲,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和原本想像得不一样」,就连我们二、三年级生都饱受肌肉酸痛之苦。 「够了。」 蜻蜓在我旁边喃喃自语,我不禁惊讶地看著他。 「够了?什么东西够了?」 「三个人已经够了。这是预期中的人数。」 「蜻蜓,原来你的期待值这么低……」 「升格成为社团的条件是十名以上的社员。现在二、三年级生加起来有八人,只要再加上两人即可。为了保险起见再加一个人,就是三人。」 蜻蜓以冷静沉著的声音解说。如果是这样的计算方式,的确已经够了…… 「可是那三个人未必都会及格,而且我还是希望再多一点人,幕后工作人员也还不够。你不是每到公演之前,眼睛下面都冒出很严重的黑眼圈吗?」 「我没关系,会有办法的。」 「不行,你如果倒下会很麻烦,小丸子也是。你们因为太厉害,一个人可以做三人份的工作,可是那不是正常状况。如果有更充裕的时间,你们也可以教导学弟妹很多东西。我们毕竟已经是学长了。」 「我不擅长教人。」 「那就走『看著我的背影,想办法从我身上偷走技术』这种路线也可以。」 「我不想被偷。」 「什么?没想到你满小气的……」 我边低声和蜻蜓交谈,边观察社办内部。 从背影也能立刻认出来的是金发同学。哦哦,他竟然来了!在他旁边的……是无眉同学吗?真意外,我以为他不会来了,大概跟金发同学是好朋友吧?他今天的脸还是很可怕。另外一个人是女生,坐在稍远的地方,看不到脸……不过看背影好像很紧张。 「那个……」 「嗯?」 背后传来呼唤声,我回过头。 是个比我还要矮的女生,气喘吁吁地问: 「你是社长吧?」 「嗯,姑且算是。」我内心对自己吐嘈:「什么叫『姑且』!」不过她似乎不在意,担心地问:「很抱歉,入社考试已经开始了吗?」 「没有,还没开始。」 「是吗?太好了。」 上下身都穿著整齐制服的女生露出松一口气的笑容。她的发型是轻盈的鲍伯头,发尾有点往内卷。这个女生真可爱,虽然不算是美少女,但是……咦?我好像在哪看过她…… 「呃,我应该从前门进去吗?」 「嗯,顾问老师他们也快来了,你在里面等一下吧。」 「好的,那我先过去。」 她鞠了躬,转身走向前。这个女生给人很好的印象。脸颊上有淡淡的雀斑,让人觉得……我无法想出恰当的形容方式,但总之就是很棒。不是太完美,反而更讨人喜欢。 「蜻蜓,你听到了吗?她叫我『社长』耶!听学妹这么称呼我,感觉好新鲜……而且这样就有四个人,是绝对必要人数的两倍!原来如此,期待值越小,就某种意义来说喜悦越大……嗯?你怎么了?」 蜻蜓格外专注地盯著小跑步走向前门的女生。咦?难道是他喜欢的类型? 「原来如此。你喜欢那样的女生!我可以了解,她真的很可爱!不会太过可爱,感觉更是绝妙!」 「……不是,只是很像我认识的女生。」 「又来了。蜻蜓,你别害羞啦~」 我拍拍他的背,他的身体便随之晃动。他嘴里说:「不要像个大婶一样……」但视线还是追著那个女生。 「对了,跑步的时候也曾看到那个女生。我记得她好像和高个子的女生互相打气……你当时不也在场吗?」 「我不记得。」 「那也难怪,你在跑步的时候有点那个……啊,老师他们来了。」 在那个女生进入社办的同时,远见老师和毛怪──不对,是生岛先生──走进走廊,三年级生也跟著过来。 生岛先生瞥了我一眼,但没有说话,今天也一脸毛茸茸地进入社办。 另一方面,远见老师则明显带著「好担心好担心好担心……不知道还剩几个人,啊啊~好担心……」的表情。希望他不要因为压力而秃头。 三年级生没有进门,而是来到我和蜻蜓面前。 「小黑,有几个人?」 梨里学姊问。她今天别在浏海上的不是平常的兔子发夹,而是带有光泽、小小的假宝石发夹。单只是改变发饰,就让她显得有些成熟。梨里学姊个性开朗,人又长得美,可是不会高高在上,所以不论男生或女生都很喜欢她。 「四个人。」 「哈哈哈,减少好多。」 芳学姊轻松地笑著回答。她今天穿著衬衫和长裤,外加针织背心,看起来很中性。 「为了芳学姊而来的女生好像也发觉,就算入社,能一起参加社团活动的时间只有半年左右……」 「我想也是。还有,她们大概了解到,与其太过接近,不如保持适当距离当个热情粉丝比较快乐。」 「咦?真的吗?」 「嗯,真的。」 芳学姊稍稍耸肩。 「对她们来说,我就像是便当里的小番茄。有了它感觉比较华丽,没有其实也没关系。」 「呃,这个……」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芳学姊有时会说出很现实的评论。她似乎不是在开自虐式的玩笑,而是淡淡陈述事实,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应。 「有什么关系,小番茄很重要啊,又有营养。我才不喜欢没有鲜艳色彩的便当。」 帮忙接话的是花满学长,他果然非常了解女人心……接著花满学长看了看社办说:「哦,金发同学来了。」 「没错,他留下来了,跟那个没有眉毛、有点像不良少年的同学在一起。」 「金发同学是来当交换学生的留学生吗?」 「不是,好像是混血儿,听说是从英国来的。真令人高兴,金发碧眼的人竟然会想要演歌舞伎。」 花满学长说:「人在外国,会比较憧憬日本传统文化吧?」 这时小丸子快步走来说:「抱歉,我今天当值日生。」阿久津和数马也回来了,因此所有人都到齐。 我们从后门静悄悄地进入社办里。 今天学长姊的职责是旁观入社考试。一年级生稍稍回头看我们,不过因为远见老师开始说话,他们又转回前面。 「呃……这就是全部的人吗?」 远见老师看著一年级生。四人双手抱膝坐在地毯上,无眉同学一开始把脚伸长,不过当老师开始说话,便稍稍把膝盖拉向身体。 「……应该就是全部了。嗯,没关系。你们是少数菁英,一定是被选中的人……不过考试等会儿才开始……那么,我们就开始吧。呃……」 远见老师瞥了生岛先生一眼。 生岛先生随意挥挥右手,好像在说:「我懒得管那么多,由你主持。」真是令人无言……既然他嫌麻烦,乾脆完全交给我们来处理就好。他虽然没有热诚,却又要求完全依照他的意思,实在很令人恼火。你这个毛怪!今后我要叫你毛怪!在心中这么叫! 「考试题目已经告知各位,是《白浪五人男》的《齐集稻濑川》里自我介绍的台词。先前要求各位记住五人的台词,现在要请你们一个个背出其中一人的台词。角色由我们来指定。」 远见老师看著类似笔记的文件说明。 一年级生露出不安的表情──我虽然想这么描述,不过因为在学弟妹后方,看不到他们的脸。身为学长,我想要好好观察一年级 生背台词,因此偷偷走向社办侧面。我尽可能低调地移动,但其他二、三年级生也一起跟来,所以完全没办法低调。不过这也没办法,大家应该跟我一样在意吧。 「那么,从那边开始……从你开始,可以吗?」 「啊,好的。」 被点名的是刚刚和我说话的小个子女孩。 她有些紧张地站起来,表情显得有些困惑。毛怪简短地指示:「前面。」她僵硬地走上前,站上临时舞台。 远见老师走到生岛先生旁边,平台组成的临时舞台上只剩下那个女生。 「请简单自我介绍。」 远见老师这么说,她便点点头,发尾内卷的头发轻轻摇晃。 「我是一年三班的田中渡子。呃……我完全不了解歌舞伎,但是看到学长姊的表演,觉得很有趣,所以想要入社。」 她鞠了一躬,表情非常僵硬,连我好像都听得到她的心跳声。加油!我在内心替她打气。 「……忠信利平。」 生岛先生指定角色。她小声回答「好的」,然后稍稍低头,口中短暂地喃喃自语,然后抬起头开始背诵: 「再下来是月之武藏江户出身。」 嗯,不错,背得很流利。 「自幼习于偷窃,离家至伊势参拜,顺道至西国挣钱,始自吉野山,顺势经大峰,直至奈良作停留,冒称围棋手,潜入寺庙豪宅盗金钱,罪行堆积如山高,蹴拔之塔二三重。」 「满厉害的嘛。」 数马这么说,我也这么觉得。她毫无错误地顺利背诵。虽然没什么抑扬顿挫,但是她毕竟连初学者都称不上,甚至还没看过真正的歌舞伎,因此这点也不能强求。 「重重恶事不高飞,盗用判官亲信名,号称忠信利平。」 太棒了,到最后都没出错。 我们热烈拍手,其他一年级生也鼓掌,掌声最响亮的是远见老师。毛怪面不改色地说:「下一个。」连一句夸奖的话语都没有……渡子再次鞠躬后走下临时舞台,回到原本的位置。 接下来是金发同学。 他站起来走上临时舞台。闪闪发光的金发,轮廓立体的脸孔,外国人血统特有的修长手脚……资质果然很好。如果金发同学加入,可以和芳学姊组成王子双人组吧。 「我叫石桥刀真。」 名字倒是很普通的日本名字。 「大家都叫我『刀真』。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日本人,护照上的名字是石桥安德森刀真,但平常不太常用安德森这个名字。歌舞伎是我在英国的时候,在介绍日本文化的电视节目上看到的。it was so fantastic!迎新会上学长姊的表演也非常exciting。」 他的英文发音果然很标准。日文虽然也说得很好,但偶尔会有奇妙的口音。 「白浪五人男非常帅气。我最喜欢的是弁天小僧菊之助。男扮女装的小偷这种创意非常unique。提到女装,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也有男女双胞胎互换的……」 「你来背日本駄右卫门的台词。」 打断刀真说话的当然是毛怪。刀真虽然显得有些不满,但似乎也无可奈何,抓抓金发开始背诵台词: 「质问之下报上名,未免太狂妄。出身远州滨松,年方十四遭父母拋弃,以白浪夜盗维生,虽偷盗但不做非道之事。挂川至金谷,处处做人情,得义贼之名,遭官府通缉,乘盆舟渡川。」 哦哦,他背出来了。 真厉害,而且能抓住七五调的节奏。 虽然有些奇妙的腔调,偶尔咬字也不太清晰……不过从英国来可以背诵到这样的程度,已经很厉害了。 最后总结的一句「盗贼首领日本駄右卫门!」加入强而有力的抑扬顿挫,让人感受到他真的很用功。每个人都在鼓掌,只有毛怪还是一脸不知在想什么的表情。说实在的,他的发型和胡子不能整理一下吗?因为脸上太多毛,再加上戴著眼镜,所以很难分辨出他的表情。 刀真用标准的发音说了「thanks」,走下临时舞台。 接著上台的是无眉同学。他驼著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倦怠地走上台后瞪了众人一眼,然后冷冷地说: 「二班,唐臼猛。」 接著他沉默三秒左右,然后说:「我只想当幕后人员。」远见老师扶起眼镜,诧异地看著唐臼。 「如果不当演员,就可以不用考这种东西吧?」 我之前就觉得他的口音带有关西腔,或许来自大阪吧? 「嗯……可以不用考这种东西吗……生岛先生?」 「不可以,全体都要考。」 毛怪立即回答。唐臼便露出极度厌烦的表情,内心大概正发出「啧」的咂舌声吧。他甚至还说「那就算了」,准备走下台。 「猛,不可以这样!」 喊话的是刀真。 「你不是跟我约好,要一起参加社团吗?」 「办不到。什么歌舞伎,我才懒得陪你。」 「现在才这么说,太狡猾了。难道你想要违背诺言?这是卑鄙的行为,不像个男子汉!」 「吵死了……」 唐臼不耐烦地叹一口气,重新回到舞台上。也就是说,他还是要接受考试。 他瞪了毛怪一眼,似乎要他快点指定角色。 「赤星十三郎。」 「啧!」 哇,这回他真的发出不爽的咂舌声!但毛怪依旧表情平淡,反而是一旁的远见老师显得更慌张。我内心也感到很慌张。本校学生几乎没有所谓的不良少年,国中时我也没有这样的朋友,所以对此没有免疫性…… 唐臼稍微抬起下巴看著半空中,双手依旧插在裤子口袋里。他保持这样的姿势,以几近自暴自弃的态度开始背台词: 「排列其次者,昔日武家中小姓。曾为故主作盗匪,钝刀持往腰越砥上原,欲磨此身锈,不能除去深绿盗贼心。柳之都谷七乡,花水桥之山路间,今之牛若名声高,藏身之处遭人见,月影谷神舆岳,今日生命破晓时,即将消逝星月夜,名为赤星十三郎。」 他叽哩呱啦地一下子念完了。 语调超级平板,但毫无错误。 大家似乎觉得姑且还是应该拍手,但还没举起手唐臼便已经下台,回到原本的位置盘腿坐下。 「……态度虽然不太好,不过他还是乖乖背了台词。」 芳学姊这么说,我也连连点头。 他虽然看似毫无干劲,却能够顺利背出台词。能背得那么快,想必练了很久。 「蜻蜓,他那样也算傲娇吗?」 「不要什么都归类为傲娇。」 是,抱歉。不论如何,这个人实在很难理解,只知道他和刀真之间似乎有某种约定。 「呃,轮到最后的……」 「是、是!」 最后一个女生像弹簧般倏地站起来。 「嗯?」芳学姊微微侧头。 「你认识她吗?」 「嗯,国中的时候好像就看过几次。」 这么说来,众多芳学姊的粉丝当中,唯一留下来的就是她。啊,她是之前跑步的时候和渡子一起跑的女生吧?个子很高,中等长度的发型感觉有些沉重。 「我、我叫一之谷水帆。」 看得出她非常紧张。虽然有些驼背,但个子大概比芳学姊还高。搞不好跟花满学长差不多吧……? 「我、我也是……志愿当幕后人员……对歌舞伎完全不了解……只、只有一次陪祖母去看戏,结果从头睡到尾……不过上次看到学长姊演的戏,觉得很有趣……可是我、我并没有、想过要当演员……因、因为要考试,所以才上台……啊!我是一年二班的一之谷水帆……」 嗯,你刚刚报过名字了,不用这么紧张──真想这样告诉她。我很了解这种紧张的心情。我当黑衣时不会紧张,可是如果要以演员身分站上舞台,一定会紧张到极点。紧张是很奇特的东西,越是想著不能紧张,心里会越慌乱。 「喂。」 毛怪难得说出角色名称以外的话。水帆以拔尖的声音回应:「在咿!」 「深呼吸三次。」 「是!吸吐吸吐吸吐!」 「慢一点。」 「好、好的,吸~~吐~~」 毛怪似乎也看不下去,特别下达指示。水帆缓慢而全神贯注地深呼吸,结束时甚至累到喘气。这样不知道还有没有深呼吸的效果…… 「弁天小僧。」 「是、是的!」 她虽然回答得很大声,但接下来就全身僵直,彷佛只有她一人被施加暂停时间的魔法般无法动弹。唯一显示时间没有真正停止的,是从太阳穴滑下来的汗水。 经过几秒钟,她仍旧张大眼睛没有动作。 此刻她脑中大概一片空白,先前背诵的所有台词都消失了。她刚刚才做深呼吸,现在却连呼吸都停止。我也同样止住呼吸,直到蜻蜓拍拍我的背,才重新开始呼吸。但是,水帆仍旧保持停格状态。 这样下去不妙。 再这样下去,毛怪或许会说「到此为止」。如果一句台词都背不出来,应该就不及格了。怎么办?我希望越多人及格越好…… 「其次。」 凛然而清爽的声音传来,是芳学姊。 「是~」 开朗的声音来自梨里学姊。 然后,花满学长用聊天的口吻说:「啊~好想去江之岛。」 水帆的脸上顿时恢复活力。 「其次是江之岛!」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 三年级的三人以不经意的方式……不,其实是满刻意的方式,给予她提示。 「岩本院稚儿出身,平时习于著振袖,岛田发髻由比滨,男扮女装施展美人计。不容轻忽小女子,遭人识破小袋坂,恶名传千里,曾入土牢二三次,层层越过鸟居数。」 一想起开头的句子,接下来便能一口气背出来。看得出来她准备得很用心。 「获八幡氏子鎌仓无宿头衔,生长于岛上,名为弁天小僧菊之助……啊啊啊啊啊啊啊,谢谢各位!」 她不是对老师和毛怪,而是朝著三年级生鞠躬。芳学姊稍稍挥手,水帆的脸颊顿时变红。 呼~我本来还很担心……不过这下子大家都考完了。 每个人都熟记台词,而且表现得比我想像中更好。我原以为他们会背得更结结巴巴,或是中途停顿多次。 我看看远见老师。 远见老师也对我点点头,然后转向毛怪说: 「……那个,所有人都记住台词了。」 「那不能算台词,只是把文章死背下来而已。」 毛怪抓抓长了胡子的下巴回答。 「即使是这样,还是很难得。毕竟准备时间只有短短几天。」 「有几天时间就足够了,更何况中间还有周末。」 「可是大家真的很努力……」 「老师,之前你说过,曾经在哪里做过义演吧?」 「啊?是的。」 毛怪突然改变话题,让远见老师犹豫一下,不过他还是继续说明: 「是在老人社福中心……由现在的二、三年级生演出《三人吉三》。」 「哦?是《大川端》那幕?」 「是的。本校对于志工活动也很投入,各个社团都会积极参与……呃,你为什么会问起……?」 毛怪看看一年级生。 「你们到这里排队。」 他指著自己面前,一年级新生站起来,照他指示排成一列。我也来复习一下大家的名字好了。呃……从右边起,田中渡子、石桥刀真、唐臼猛、一之谷水帆……应该没错吧? 「我们要举办新生公演。」 「啊?」 火速反应的不是一年级,而是远见老师。 「全体姑且都算过关,不过我不打算从基础教你们歌舞伎,毕竟就算这三年内都不去上课、密集苦练也练不起来。也就是说,时间根本不够。如果你们还是想演戏,只能演出『类似歌舞伎的东西』。即使如此,要达到还算像样的程度还是很难。因为太麻烦了,所以我决定采用最简单快速的方式,也就是实际演出。」 实际演出──一年级生的表情都目瞪口呆,我大概也差不多。蜻蜓看看我的脸,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我阖上嘴,牙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看来我刚刚嘴巴应该张得很大。 「所以说,我们要举办新生公演,演出《白浪五人男》。」 远见老师慌张失措地说:「可是……只有一年级新生的话,未免……」 毛怪不理会远见老师继续说:「角色分配……啊,就照刚刚那样子吧,各自饰演刚刚背过台词的角色。」 原本呆住的一年级生此时总算有反应。 「我想要演的是弁天小僧!」 「我说过我要当幕后人员!」 「这么快就要站上舞台……」 「那那那那那、不不不不不可能!」 新生都表现出极大的排斥反应,但毛怪丝毫不为之所动,只喃喃自语:「还少一个人。」接著他又说:「找那个小不点好了,毕竟他是社长。」 听到这里,终于连我都高声抗议:「不行,怎么可以!」远见老师也不禁露出错愕的表情说:「生岛先生,这样未免太急躁了吧?」 「这不是急躁,只是讲求效率。」 「一年级新生都感到不知所措,而且来栖不是演员,他的工作是思考演出方式,在舞台上担任黑衣……」 「《白浪五人男》不需要黑衣。」 毛怪瞥了我一眼这么说。虽然不需要,可是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更基本的…… 「就这样决定了,请远见老师处理志工活动手续等各项事宜。」 「这……我会去处理,可是……」 「越快越好,公演时间订在六月中左右。」 「那、那么快?」 「台词都记住了,没问题的。演技方面,让二、三年级生来指导。」 「那、那个,请等一下!」 我终于无法按捺,冲到老师们面前。 「新、新生公演就算了。你说实际演出学得比较快……虽然我觉得这样有些鲁莽,不过多少能了解。可是我不能上台!应该有比我更合适的人才对。」 「你不是社长吗?要带领一年级新生,还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吗?」 「可是我的演技真的很差……」 「哦?在这个同好会,演技差的人不能上台吗?」 「……」 这句话正好戳到我的痛处,让我不免一惊。我希望创造出快乐的舞台、杰出的舞台,为了达到目的,演员当然最好要有好演技。但是,如果有个演技很差但热爱歌舞伎又有热诚的家伙……我也想让他上台。让这样的人接受特训、演技多少进步后也能站上舞台,这才是我理想中的社团活动。 毛怪一副嫌麻烦的态度站起来(大概真的很麻烦,毕竟他的脚不方便),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说:「我暂时不会过来。」早早就打算要回家。 「好好练习,练到像样的程度再跟我联络。」 毛怪在门口停下来,稍微回头又说: 「总之,你们好好加油吧。」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等……」 我连忙跟到走廊上,但他头也不回,一步步拖著脚离开。奇怪的是,如果对方跑著离开,我大概会想要追上去;然而,面对缓缓走向校舍出口的背影,我却反而无法追上去。他的身影似近又似远,最后终于真正远去。 我望著在逆光中变得模糊的背影,想到之前听说过,毛怪是因为腿受伤才引退。换句话说,他是被迫离开舞台。这个人……到现在还喜欢歌舞伎吗?我心中涌起不安的情绪,感觉肋骨受到压迫。 回到社办,大家的视线都投射到我身上。 「怎……怎么办?」 原本已涌到喉头的台词被远见老师先说走,我只好保持沉默,勉强露出笑容。 * 星期五。 入社考试之后过了四天,放学后的社办。 「不是这样。要挺胸,让身材看起来更高大。」 「唉。可是我本来想要演弁天小僧……」 「这句话我已经听腻了。有什么办法?已经决定了。」 「这个决定完全忽视学生的意见,未免太粗暴。我们已经是高中生,应该要自己决定才行。在英国,从小学时期就重视儿童的自主性……」 「吵死了,这里是日本。下次再跟我说『在英国如何如何』,我就把拖鞋塞进你嘴巴里。」花满学长烦躁地说。 刀真一直是这个调调,不太能专注于练习。他既然这么想演弁天小僧,我也很想要让他演……但又不能无视毛怪生岛的指示…… 「唐臼,我刚刚也说过,你的姿势有问题。为什么总是驼背?」 「……」 「拿番伞的角度要注意。在舞台上怎么可以遮住脸?」 「……啧。」 「不要咂舌。」 「……吵死了。」 「我听见了。」 「好痛!」 唐臼发出微弱的叫声,是因为被梨里学姊捏了一把脸颊。他满脸通红往后倒退一步,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被摸脸而害羞……唐臼依旧维持叛逆的态度,却都有乖乖来练习。只是他虽然来了,仍是那个样子,所以梨里学姊也很辛苦。 「对对,在这里换只手拿番伞。双手靠在一起的时候,要像这样很俐落地摆出架势。张力很重要。」 「好的。像这样吗?」 「嗯,对,很好。然后马上把这只手藏到袖子里,所以位置会在这里。」 「啊,好的。到时候会穿和服,所以是这样吗……」 「嗯,对。手肘可以再张开一点吗?」 「好的。」 ……很顺利,这组很顺利。 是田中渡子和数马这一组。 渡子突然被要求站上舞台,虽然相当困惑,但还是表达挑战的意愿:「这是很难得的机会,我会努力。」唉,如果可以的话 ,我真想一直看著这组练习就好……这样一来不知会有多么轻松…… 「嗯?拿番伞的手反了喔。」 「是是是是!对对对对对对对不起!」 「太近了,番伞要离自己远一点。」 「是、是滴!」 「肩膀不要这么用力。」 「对、对不!」 「还有,不用一一道歉。」 「是,对不……啊,不,不对不起!」 「不对不起」?有这种词吗? 或许是「对不起」的否定句……水帆的慌张程度非同小可,毕竟她最崇拜的芳学姊亲自教导她,所以一开始会紧张也是难免,但过了几天状况依旧没有改善,她大概原本就属于容易紧张的个性。芳学姊也面带苦笑,似乎觉得很难指导。 社办的四个角落正在进行这样的练习。 至于我,只是抱膝坐在临时舞台上,望著各个小组。 我虽然装出社长该有的稳重表情看著大家练习,内心却想著:「糟糕,惨了,怎么办?这样下去能练出个样子吗?真的有办法公演吗?不只是一年级,还有我自己该怎么办?我怎么可能演南乡力丸?由我演的话,还不如让生物社的六角恐龙来演或许会好一些……」自星期一以来,我一直处于这种惊慌状态。 「六角恐龙不会说话。」 在我右边敲打笔记型电脑键盘的蜻蜓这么说。 「可是六角恐龙只要悠哉游泳就很可爱……等等,我从哪里开始发出声音?」 「从『这样下去能练出个样子吗』开始。」 「哇~几乎全部说出来了……你就装作没听见吧。」 「嗯。」 「我也可以装作没听见!」 左边传来无忧无虑的声音,我转头对阿久津说:「原来你也在这里。」 「真没礼貌,我是特地来陪你练南乡力丸的。」 「说得也对……我得练习才行……」 「不过感觉练了也没什么用!」 「不要说得这么有活力。」 「抱歉。」 「唉……没办法,只好来演演看……」 阿久津隔著垂头丧气的我问蜻蜓:「你的搭档会不会太阴沉了?」蜻蜓点头回答:「这样的小黑很稀奇。」没错,我虽然也有消沉的时候,可是通常很快就恢复,很少会拖这么久。不过再怎么沮丧,时间依旧流逝,最终我也得在社福中心展现自己奇差无比的演技…… 「乐观一点,小黑,一年级新生会因为你而感到安心。他们会觉得跟你比起来,自己的演技还比较正常一点。」 「也许你是在鼓励我,可是我实在说不出谢谢。」 「为了替你打气,让我来高歌一曲吧?」 「那会成为致命一击,还是别唱……」 我和阿久津边对话边走下临时舞台。我已经熟记台词、间隔距离和动作,如果只念台词或只做动作,可以表现得还不错,但是两者加起来──多么神奇啊!就会出现呆板播放台词的劣质机器人…… 「总而言之,只能多练习了。在镜子前跟我一起做动作……」 这时有个很大的声音盖过阿久津说的话:「啊~我知道了!先休息一下!」是花满学长,看来又是刀真在闹别扭。于此同时,其他三组纷纷说: 「唉……我们也休息。」 「啊,那我们也休息吧。」 「先休息,你去喝杯水冷静一下。」 学长姊与学弟妹分开之后,众学长姊从各个方向同时朝我快步走来。唔……我有股不好的预感…… 「喂,小黑。」 花满学长皱起眉头的表情看起来很可怕。他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隔壁的服装室,梨里学姊、数马和芳学姊也一起过来。 花满学长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已经到达忍耐的极限。」 「我了解,小花,我也快要受不了啦!」 「嗯……虽然跟他们两人的状况不太一样,可是我也觉得相当棘手。」 三年级生都摆出严肃的表情,只有数马悠闲地说:「我们这组很顺利。」 「数马真幸运,一年级里面正常的只有渡子……刀真很明显内心百般不情愿,事实上他根本没隐藏。马上就说英国如何如何,也让我很火大……」 「唐臼根本不肯正眼看我,念台词只是小声在嘴里嘀咕。那么讨厌的话,乾脆不要来练习算了,可是他却都有来,真搞不懂!」 「水帆……是个好孩子,也很努力练习,问题是太努力了,以至于我给她的建议都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有进步……」 「唉~~」除了数马以外的人都大大叹息。 我很清楚学长姊要表达的意见,毕竟我这四天也一直在旁观察。只能旁观的我虽然感到很不自在,甚至想要逃离现场,但身为社长又不能逃跑。 「这样下去,根本不可能练到五个人合演的阶段,更不可能在观众面前演出……啊,我不是在责怪小黑。」 善良的梨里学姊虽然安慰我,却也点出严酷的现实。 「我也这么认为。刀真或许勉强可以练到还算像样……可是唐臼和水帆就很难说。」 「水帆或许不要由我来教比较好。这样的话,她大概不会那么紧张……」 「也许可以让小黑来教水帆。啊,不过这次小黑也要上台,所以自己同样得练习。」 对于数马的提议,我回答:「不,我的练习可以先放一边。」如果不解决一年级的问题,我大概无法专心练习自己的部分。 「我去跟一年级生谈谈看。他们如果能一吐心中的不满,或许会稍微平静一点。」 「……嗯,也许吧。」 花满学长以苦涩的表情点头,接著又补充: 「可是不能被他们小看喔!学长虽然没必要摆出很凶的态度,可是学长终究是学长,即使个子小也是学长。你站在指导学弟妹的立场,要严厉一点才行!」 「没错。小黑个性温和、长相可爱、个子又小,所以最好摆出比较严格的形象。」 「我们都知道小黑虽然个子小,其实很厉害,不过一年级新生并不知道,所以你还是要严格一点。」 大家都若无其事地加上「个子小」这几个字,让我有些在意,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他们的建议。严格一点──没错,一开始的印象很重要。虽然不是社团活动的第一天,不过因为新生公演的事情忙到现在,我还没有和一年级新生好好交谈过。 我握紧双拳,对大家说:「知道了,我会用严格的态度跟他们谈谈!」 身为社长,我应该要以严厉而真诚的态度告诫一年级新生。 社团活动需要彼此合作,尤其舞台演出更是大家共同创造的。演员、导演、幕后人员……所有人都要同心协力,才能让演出成功,才会快乐。虽然大家各自有各自的愿望,但表达意见和闹别扭是不一样的。我应该让一年级生清楚明白什么地方可以让步,什么地方不能让步! 当我内心正慷慨激昂的时候,服装室的门打开,阿久津探头进来对我说:「小黑,一年级生好像有事要找你谈。」 这正是顺水推舟,我挺起胸膛回答:「那正好,我也想找他们谈谈。」 我要秉持严格、严厉的态度。 不要紧,只要我愿意尝试,没什么事办不到!这种时候开场白非常关键,要怎么开口呢?有点严厉,又能让大家专注聆听的一句话……「这样下去没办法公演」怎么样?太尖锐了吗?应该不会吧?好。 我大步走到走廊上──虽然我的「大步」也有限──用力打开门进入社办,走向聚集在角落的一年级生。 四人同时转向我,我注视著所有人的眼睛,准备开口…… 「这样下去没办法公演。」 ……咦? 为什么刀真说出我的台词? 「太蠢了。我根本不想做这种事还叫我做,真受不了。」 「我……想要和大家一起努力……」 「我、我我、我办不到。真、真的,我实在办不到……」 不只是刀真,唐臼、渡子、水帆也深深皱起眉头对我抱怨。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们演自己想演的角色?我无法接受。在日本的学校,学生只能完全服从老师吗?」 「就算退一百步要我演戏,也不能叫我演那种角色吧?为什么要我演那种娘娘腔的角色?明显是找错人!」 「那个……大家好像对自己分配到的角色都不满意……」 「弁、弁天小僧……太抢眼,我实在没办法,应该说难度太高了……简直像是要直接跨过撑竿跳的横杆……」 一年级生把我团团围住,同时提出质疑。我慌慌张张地说:「等、等一下!先暂停!」 简直像是杜比环绕音效,我甚至不知道该面向哪里,只能慌乱地原地踏步,结果自转了一圈。 「冷静点,一个个跟我说。呃……先从石桥刀真同学发言。」 「我要说的事情很simple,让大家演自己想演的角色就行了。我比较想演弁天小僧而不是日本 駄右卫门,所以只要和水帆switch就好。」 switch……啊,是指交换吧。我转向水帆。 「水帆,你也愿意吗?你比较想演日本駄右卫门吗?」 「……就是那个头发竖起来的大头目?」 「嗯,那个发型叫五十日鬘。」 「唔……那个角色也很抢眼……我、我想演更低调一点……像上次社长那样,全身黑色、蹲在舞台角落的那种角色。」 「黑衣?那不是角色,而且在我们这里,黑衣比较类似舞台导演,所以不太可能……」 「基本上,我根本不想上台演戏,干嘛分配角色给我!」 这回轮到唐臼大吐苦水,我连忙把身体转了半圈。 「我跟一之谷都只想当幕后人员!为什么要强迫我们上台演戏?」 就是说嘛──我内心附和,但身为社长还是试图说服他: 「生岛先生应该也有他的用意。幕后人员其实比演员更需要熟知舞台所有事情。以这一点来看,即使日后想当幕后人员,上台演出的经验也一定会有帮助。所以……」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叫我演那个姓赤星的吧?至少让我演那个姓南乡的!你跟我交换就行了!」 「啊,乾脆这样吧?」渡子拍一下手说:「唐臼演南乡力丸,水帆演赤星十三郎,来栖社长演日本駄右卫门,刀真演弁天小僧,我还是演我的忠信利平。这样如何?」 一年级生面面相觑。思考片刻之后,刀真点头说:「渡子真聪明!」 「没错,这样才妥当。」 「如果是演赤星……也许勉强可以……不,其实我还是只想当幕后人员……不过,这样比饰演弁天小僧好多了……」 「没错没错~」 一年级讨论得相当热烈,简直像是已经定案。我连忙插嘴: 「不可以随便更换角色!」 四人同时瞪我。不,两个女生大概不是在瞪我,不过她们的眼神仍旧感觉有些不满。 「不过,我想这应该是最实际的解决方式。」 渡子以有些抱歉的声音说。 「来栖社长,可以请你去跟远见老师和生岛先生谈谈看吗?告诉他们,我们想要换不同的角色来演《白浪五人男》。」 「我……?」 「这是社长的工作吧?」 唐臼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说道,让我有些恼火。在此同时,我听到稍远的地方传来很刻意的咳嗽声──是花满学长。好啦,我知道,这种情况下不能任凭一年级生摆布! 「我的确是社长,可是我还没有接受大家的意见。」 「什么……为、为什么?社长……」 不要用那种苦苦哀求的眼神看我,水帆…… 「指导员和老师不一样,是校外人士,我们特地请他拨出时间来指导。尤其生岛先生又是歌舞伎界的大老白银屋介绍的……」 「谁管那么多!」 唐臼直截了当地反驳。 「这种事跟我无关!你一开始不是说过吗?在说明会上,刀真问你『能不能演自己想演的角色』,你回答说可以经过讨论后决定,还说会尽可能依照我们的愿望!」 唔!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其他一年级生也纷纷交头接耳说:「他的确说过。」我的确说过……可是我当时不知道生岛先生是那种强硬的性格……呜呜呜…… 「请问……学长姊演戏的时候,也是由远见老师指定角色吗?」 渡子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我虽然内心想著:「哇~别问……」但也只能摇头说「不是」。毕竟我不能说谎…… 「我们是……学生之间讨论后决定。」 「原来如此。那我们也照这种方式,没问题吧?」刀真一双蓝眼珠盯著我问。 我回答他:「有问题。生岛先生一定有他的想法,才会决定这样的角色分配……」 「什么样的想法?」 「……」 糟糕,我被问倒了。 事实上,我自己也不太信任生岛先生,所以很难替他辩护。老实说,我同样觉得生岛先生分配的角色完全不适合,刚刚渡子提议的角色分配合理多了。顺带一提,我也完全不能理解要我演戏这回事,其实很想推翻这个提案。可是这样一来,远见老师会很困扰,并且对白银屋无法交代…… 「刀真,你不能责怪来栖社长。」 渡子以温和的声音说。 「社长的立场也很艰难,他夹在我们和生岛先生之间……」 她说得没错。可是被学妹指出这一点,让我感觉有些窝囊…… 「那个,我们不是在责备社长……」 水帆慌慌张张地辩解。我对她苦笑一下。刀真噘起嘴巴,唐臼则哼了一声把脸撇开。 「这样如何?我们请来栖社长找生岛先生谈谈,不过社长没有义务要说服生岛先生,只要转告一年级的提案就好。」 对于渡子的提案,唐臼不满地说:「只是转告有什么意义?」 「我认为有意义。只要能转告我们的提案,生岛先生或许会改变想法。」 「那很难说,那个毛茸茸的人感觉很顽固。」 对于刀真的评语,渡子依旧面带笑容回答:「要试试看才知道。」真是可靠的女生,我内心感到佩服。 「如果这么做还是不行,再想办法吧。社长,可以请你帮忙吗?」 「呃……我得先去和远见老师讨论。如果得到许可,再跟生岛先生谈谈看。」 「谢谢你!来,大家也跟社长道谢吧!」 渡子催促众人,水帆和刀真便乖乖低头,只有唐臼仍旧把脸转向旁边。即使不是学长学弟的关系,这种态度也很有问题吧?不过我最后还是无法说什么。这家伙真难相处…… 「在结论出来之前,先暂停练习。」 刀真理所当然地这么说,我连忙纠正: 「不对,还是要继续练习。距离义演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先暂时依照原本的角色继续练习。而且生岛先生也可能不答应……」 「他会答应的,因为我们的提案绝对比较好。」 「刀真,决定的不是你,是生岛先生。」 「只要社长好好说服他,他一定会理解我们的想法。」 这种说法简直像在表明,如果无法说服生岛先生,就是我的责任。说话的刀真似乎没有恶意,只是很单纯说出内心的话。这或许是他的个性,也或许跟民族性有关,日本人通常不太会说出自己的想法。 「生岛先生一开始就不肯听我们的意见,关于这一点也希望他能反省。请你转告他。」 你自己去说! 悲哀的是,我只能在内心这么喊。因为我是日本人……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事情变得更麻烦。我不希望破坏愉快的社团活动。如果说只要我忍耐就能解决,那我就忍吧。 我为了镇定心情,叹了一口气,对一年级生说: 「我了解大家的要求了,会尽可能试试看,所以希望你们能继续练习。就算角色分配变更,多体验各种角色也绝对不会是白费功夫。」 「是吗?反而会造成混乱吧?而且没有效率……」 「刀真,别说了,我赞成社长的说法。」 多亏渡子以冷静的声音打断刀真。我虽然不是特别易怒,但是也快要显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那我先去找远见老师。」 我趁他们没有更进一步刁难之前赶快离开。 感觉相当疲惫……奇怪,我明明是要去严厉训诫他们,为什么会发展成这种情况?变更角色分配?把他们的要求转告生岛先生?这真的是社长的工作吗…… 「啊。」 我一走出门,就遇见窥探我们交谈过程的其他社员。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尤其花满学长更是皱起眉头,一脸凶狠的表情。 「你太软弱了。」 花满学长站到面前指责我。 「小黑,你面对一年级的态度太软弱。他们根本就予取予求嘛!」 「我也赞同小花的说法。你虽然没必要摆出高姿态,但也应该掌控局面才对。」 「不过,我并非不能理解一年级的说法。身为社长,我不能忽视他们……」 我有些含糊地对芳学姊辩解。 「小黑,你真的赞同他们的说法吗?你觉得应该变更角色分配比较好?」 「这……」 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希望能达成他们的愿望,但如果每个人都只演自己想演的角色,舞台演出就无法成立。 「社团活动当然应该是以学生为主体,所以如果希望变更角色分配,应该加入二、三年级生一起讨论。」 「的确。没有舞台经验的一年级新生吵著要这样那样,感觉很奇怪。」 受到芳学姊和花满学长两人指摘,我只能垂下视线说:「对不起。」 「不过既然答应了,那也没办法。」 梨里学姊似乎是要改变沉重的气氛,以开朗的声音替我说话。 「总之先去和远见老师商量吧。我们 会继续指导一年级生练习。」 「……好的,拜托大家。」 我鞠躬之后离开学长姊。 这种时候总是默默跟在我身旁的蜻蜓不在这里,阿久津和数马也不见人影。他们去哪里……我无可奈何地独自前往教职员室。 走出旧校舍,外面吹著舒适的风。 虽然吹著清爽的风,我的心情却很沉郁。 因为……为什么我要被三年级学长姊责备? 我明白芳学姊和花满学长的意思,也觉得他们说得没错。一年级生虽然抱怨连连,可是他们不曾站上过舞台。不仅如此,他们甚至不曾协助过舞台工作,所以应该听听有舞台经验的学长姊意见。这种说法完全没错──可是既然如此,就让三年级的学长姊跟他们说啊。我虽然是社长,但只是因为情势所然而当上的,其实根本没有当领导人的器量。我擅长的是去拜托别人,并不是那种可以指导学弟妹的角色。如果由花满学长和芳学姊来说,一年级生应该会乖乖听话吧…… 「哇!」 我因为低著头走路,在转角处撞到某个人。这个人似乎很壮,害我被弹出去屁股著地。 「抱歉,来栖!」 我摸著撞到有点痛的鼻子抬起头,看到身穿运动服、体格魁梧的男生站在面前。原来是长沼学长……他是在迎新会上帮我们很多忙的男子体操社社长。 「啊,是我不好,低著头走路。」 「你低著头?真难得。」 他伸出肌肉发达的手拉我站起来。 「咦?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形象?」 「当然是一只活力充沛到处跑的小狗,大概是柴犬吧。」 「连犬种都确定了……」 「啊,抱歉。就算是狗也会有没精神的时候。我阿妈家的茶太郎不久前拉肚子,也是垂头丧气的。」 我感觉他道歉的点有点奇怪,但未深入追究,只拍拍屁股说:「希望茶太郎早点康复。」 「它很贪吃,什么东西都想试吃……啊,对了!来栖,福利社的面包里,你最喜欢哪一种?炒面面包?巧克力圈?你随便说出三种,我明天买来请你。」 「什么?啊,不用了,我不是茶太郎,没那么贪吃啦。」 长沼笑著说:「不是这样的,是我一直想要向你道谢。多亏你邀我们演出那场戏,今年我们招募到好多一年级新生!」 「啊……是因为看了迎新会的演出?」 「没错。一般来说,几乎没有人会想要从高中开始练体操,可是看到我们在舞台上又跳又翻,那些新生似乎产生了兴趣。不过当我告诉他们不是每次都会帮忙舞台演出,他们显得有点失望呢。」 「啊,如果以后又需要你们帮忙,可以拜托体操社吗?」 「嗯,非常欢迎。除非碰到我们要参加比赛的时候,那就没办法。」 「那当然。」 太好了,有捕快出现的剧目很多,可以和体操社建立合作关系会很有帮助。六月新生公演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请他们帮忙……我心中刚浮现这个念头,又想起这次预定由二、三年级生饰演捕快。不过以后遇到更大的公演,希望能够请体操社帮忙。 「你先想好要吃什么面包吧!」长沼学长说完,跑向体育馆。 三个面包……就决定是炒面面包、炒面面包和炒面面包吧。一个给蜻蜓,两个给我。 好,我总算恢复一点精神。 我刻意把脸朝上。想想去年的现在吧!当时我想要上演歌舞伎,却连同好会所需的五个人都凑不齐而大伤脑筋。和当时比起来,被任性的新生耍得团团转算什么!总比完全没有新生好多了。如今这情况可说是非常奢侈的烦恼。 我这样告诉自己,再度向前走。 第四卷 第三幕 「也就是说,一年级生希望的角色分配是这样的:石桥刀真饰演弁天小僧,田中渡子饰演忠信利平,一之谷水帆饰演赤星十三郎……」 「……」 无言。 「唐臼猛饰演南乡力丸,至于我则饰演日本駄右卫门。」 「……」 无视。 「他们应该也努力想过,才得到这样的结论。他们无法接受这次的角色分配,也没办法认真练习……这样下去或许会影响到公演,所以我才来转达一年级生的希望。」 「……」 无反应。 即使如此,我还是耐心地继续讲下去: 「呃……一年级的主张是,社团活动应该以学生为主体。当然我并不认为应该完全依照一年级生的要求……不过实际要站在舞台上的是他们,如果能让他们演出自己接受的角色,应该是最好的……那个,生岛先生?」 「……」 他深深低头,一动也不动。 糟糕,我惹他生气了吗? 我和身旁的远见老师面面相觑。我们都觉得由身为社长的我先做说明比较好,因此远见老师一直保持沉默。老师这时才呼唤:「生岛先生。」但生岛先生还是没有抬起头。 今天是星期六。我跟老师从学校所在的地区搭乘二十分钟左右的巴士,来到生岛先生的住处。 这是很普通的大厦,很普通的房间。 不,应该比普通的房间更乾净。我听说他是单身,独居男性能将房间保持得这么乾净,应该算很罕见。彩子小姐截稿前,我们家总是乱成一团,不只是资料和网点散落一地,地板上还躺著小睡片刻的助手,宛若战死的尸体一般。因此我得小心翼翼地走路,避免踩到他们。相较之下,这里整理得很整齐,地板刷得亮晶晶,还有大型空气清净机在运转。在这间客厅里,唯一邋遢的只有毛怪本人。 「生岛先生,来栖也曾一度反对他们的提案,试图说服他们生岛先生一定有特别的用意,才会做出那样的角色分配……但是他们无法接受。」 远见老师热切地替我补充说明。 「希望你能够理解,来栖的立场也很为难。他原本觉得应该遵照生岛先生的角色分配,但身为社长又不能不顾学弟妹的主张……夹在中间一定很难受。我非常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远见老师边说边点头。远见老师应该比生岛先生年长,为了我们却低声下气地拜托。每次都麻烦老师,真是过意不去…… 「拜托你,这次能不能看在来栖的份上,答应一年级的要求呢?社团活动中学长姊和学弟妹的关系,在一开始的阶段是最关键的。如果来栖能说服生岛先生改变角色分配,今后社团运作一定会很顺利。我并不是很懂歌舞伎,也不愿意干涉指导,但还是希望你能够帮忙……」 远见老师坐在沙发上深深低头,然而毛怪还是没有抬起头,完全不看我们一眼。 于是,远见老师离开沙发,缓缓在地上正坐。咦……他该不会要使出……日本传统最终奥义「土下座」…… 「生岛先生!」 见远见老师双手贴在地上,我不禁慌了。 「老师……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没关系,来栖。我平常是个完全帮不上忙的顾问,今天也只能做这种事,实在很难为情……」 「可是,这样还是不对,土下座是不对的,老师。我认为不是这种问题!生岛先生,你也该适可而止,这样太幼稚了。不要假装没听见,请你说说……」 我转向毛怪几乎要发飙的时候,刚好看到── 在他依旧低垂的脸下方……出现反射亮光的东西,垂直往下滴落……那东西叫做…… 「生岛先生?」 口水。 口水滴落到地面,在此同时毛怪猛地抬起头。 他连忙擦拭嘴角,然后看看自己脚边,似乎发现滴落在地板的口水。他发出短促的呻吟,立刻拿起桌上的面纸擦地板,然后说: 「抱歉,我睡著了。」 ……我不禁目瞪口呆。 接著他发现远见老师在地板上正坐,一本正经地问:「怎么了?为什么要坐在地上?」 这……再怎么说,都太过分了吧? 远见老师站起来。 「……你清醒到什么时候?」 老师的声音变得低沉。这也难怪……他都已经抱定土下座的决心,可是毛怪竟然在睡觉,还流口水…… 「嗯……『很抱歉突然打扰你』那段还有听到。」 那是最开头的部分,以歌曲来说相当于前奏,根本还没唱到歌词。我和远见老师无力地面面相觑。 「有什么办法?这时间我平常在睡觉。」 「咦?可是已经快下午两点了。」 远见老师这么说,生岛先生不以为意地回答:「我是夜猫子。」 接著,他对我说: 「喂,你把刚刚的话简单扼要地说一次,我最讨厌听啰哩啰嗦的说明。」 他的态度相当倨傲,让我也不禁火大,用尖锐的口吻对他说: 「一年级生说,不能选自己要演的角色好过分!这样他们根本无心练习!所以必须更换角色!」 接著我转述一年级生想要的角色分配。生岛先生这回总算听见了,一张胡子脸露出苦涩的表情说: 「当然不行,哪有那么矮的日本駄右卫门,又不是儿童歌舞伎。」 他、他竟然说出如此失礼的话!毫不客气地指出别人自卑的身体特徵,这种人不论是大人或小孩都最差劲了。 「……这不是我的要求,是一年级的要求。当然,我的体格的确不适合饰演日本駄右卫门。说实在的,我本来就不是演员,所以不管演哪个角色应该都没有太大差别。不过除了我以外,其余新的角色分配应该都没有太大问题。」 「怎么会没问题?光是反抗我这点就有问题。」 「所以说,生岛先生,请你适度尊重学生的意见……」 「远见老师,他们或许是你的学生,但不是我的学生。说真的,我本来就不是老师。」 「……」 虽然是歪理,但也没有说错,所以远见老师无话可回。 「那个,生岛先生……」 我决定提出心中的疑问。 生岛先生从桌上拿起面纸,发出毫无顾忌的巨大声音擤鼻涕之后问:「什么?」 「你决定那样的角色分配,应该有特别的理由才对。如果说是曾当过歌舞伎演员的人基于特别考量做出的决定,那么一年级生应该也能接受。可以说说你的想法吗?」 对于我的问题,生岛先生边用力擦拭胡须间的鼻水边回答:「没什么可以说明的理由。」 「这么说,是随便决定的?」 「我完全不了解那些小鬼,所以只能凭外表、动作还有声音的印象做为判断的材料吧?」 ……嗯?这么说来,他并非未经考虑就胡乱指派吧?果然是基于素人无法理解的敏锐观察力……之类的吗? 「那么……比方说,为什么要让刀真饰演日本駄右卫门呢?他明明那么想演弁天小僧。」 「那小子感觉很自以为是,所以我不想让他演中意的角色。」 「……这样太幼稚了吧?」 「另外就是骨架吧。大概因为有外国血统,他的身体满厚实的,不会太单薄。」 「让唐臼演赤星的理由呢?」 「哦,那个像小流氓的家伙。我猜想让他演那个角色的话,他应该会很排斥。」 「……也就是故意刁难?」 「那家伙感觉也很自以为是。另外还有气质,他感觉满适合演女形的。」 「唐臼?怎么说?」 「就是感觉吧。」 「……两个女生呢?」 「很容易紧张的那个女生,我觉得让她演引人注目的角色应该很好玩。」 ……果然还是恶意刁难吗…… 「另一个女生就是凭消去法,她应该能毫无问题地演出任何角色。」 「……如果只是基于这种程度的理由,应该可以顺从一年级的希望更改吧?」 我避免显露内心的惊愕,直视著毛怪说话。 「这个同好会是我去年成立的,当时就决定要成立快乐的社团。我很喜欢歌舞伎,喜欢到光是看戏还觉得不够。所以说,如果不快乐就没有意义……」 「这样啊。」 毛怪听了我的话,难得深深点头。 「来栖,你很喜欢歌舞伎吧?」 「是的。」 「非常喜欢?」 「是的。」 我也对他深深点头。对于这个问题,不论何时答案都是yes。 「这样啊,原来如此。顺便告诉你,我讨厌歌舞伎。」 听到这句话,我感到很震惊。 「可以说非常讨厌。但是,我更讨厌无法完全离开歌舞伎的自己。虽然说是对我有恩的人拜托,但我竟然会接下指导高中生歌舞伎这种工作,实在太糟糕了。我都想狠狠揍自己。」 讨厌。 讨厌歌舞伎,非常讨厌。 我大概可以猜到毛怪这么说的理由,所以无法回话。远见老师同样默默无言。 噗~!毛怪再度擤鼻涕。 「你听说过我退出舞台的原因吧?就算没听说,用看的也知道,是因为我的腿。我遇到很严重的意外,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能恢复日常生活。医生跟我说,能保住性命就该庆幸,但是当时我脑中只有舞台。我心想如果不能当演员,跟死掉也没两样。」 他保持轻松的口吻继续说: 「可是在医院开始复健之后,我就明白这种想法太傲慢。这世界上有很多人不仅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连要活著都很困难,也有人必须依赖他人之力才能维持生命。在那些人面前,我无法说出『不能当演员宁愿去死』这种话。可是,我脑中虽然理解,内心却不一样。从我的人生夺走戏剧后,那还剩下什么?我变得自暴自弃。」 他把揉成一团的面纸丢进垃圾桶,投得真准。 「因为有这么一段戏剧性的过去,所以我讨厌歌舞伎。说得更精确一点,应该是想要讨厌歌舞伎,但是因为难以做到才感到伤脑筋。我也想过,或许看了高中生演得很糟的歌舞伎,就能够讨厌它。」 最后一句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不论如何,我理解到毛怪对歌舞伎抱持著复杂的感情……不,我不应该轻率地说可以理解,顶多只能想像而已。 可是……那我该怎么办?体谅毛怪复杂的心境,唯唯诺诺地遵从他?说服其他同好会成员也这么做?告诉他们生岛先生有段悲惨的过去却还来指导我们,所以不能出言反抗他──这样就行了吗? 这个人希望我这么做吗? 「挫折。」 这时远见老师突然开口。 「也就是说,你感受到挫折。」 毛怪稍稍瞪大眼睛,但立刻恢复平常那种对一切感到厌烦的表情,用有些自暴自弃的口吻回答「没错」。 「我不是梨园出身,可是从小受到白银屋的照顾,一直过著只有歌舞伎的生活,所以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挫折。」 「的确,这是很大的挫折,还在念高中的他们大概很难想像你经历的挫折。像我这样过著平凡人生的人,老实说也不敢自称能够理解你的挫折。」 远见老师滔滔不绝地说话,毛怪只回答:「嗯,大概吧。」他脸上浮现些许困惑,似乎在问:「这个人怎么了?」其实我内心也有同样的疑惑。虽然老师的口吻并不是特别情绪化,但感觉和平常不太一样。 「人都会遇到挫折,内心的伤痕与痛苦也只有本人才能理解。挫折感是很私人的问题,其他人无法对这种问题说三道四,你应该也不希望被议论。那么……」 远见老师似乎有些犹豫地停顿一下,接著像要拋开犹豫般做一次呼吸,继续说: 「那么,你不能把挫折当成逃避的藉口。」 「啊?」 「你已经接下歌舞伎同好会指导者的工作。他们确实不是你的学生,但是你身为指导者,仍旧负有责任。我希望你不要以自己的挫折为理由,把学生耍得团团转。他们……尤其是来栖,非常热爱歌舞伎这项传统艺能,对你也抱持很大的期待。请你回应他们的期待。不是学生、教师、指导者应该如何的问题,而是身为一个大人,希望能够以你的方式,指导还不够成熟的他们。」 远见老师再次低头说:「拜托你了。」此时的他和刚刚土下座时完全不同,展露出教师的威严。 「……你别随便认定我是在逃避。」 我虽然感到佩服,毛怪却表示不悦,大概是因为被说到痛处。我和远见老师一起低头,反覆说「拜托你」。 「我们是高中生,又是素人,再加上一年级生是那副德性……但是,只要实际尝试过,就会知道歌舞伎很有趣。他们也都乖乖背下台词了,所以应该是办得到的。请你指导他们。」 「我又没说不指导。我会指导他们。」 「那么,可以更改角色分配吗?」 我抬起头问,他理所当然地回答「不行」。什么……远见老师说得那么慷慨激昂,你都没在听吗? 「角色分配还是照原来的样子。又不是能演喜欢的角色才叫快乐。当你能够做到原本以为做不到的事情,不是会有更大的乐趣吗?」 「……竟然说得满有道理的……」 我不禁喃喃说出心中的想法。 毛怪瞪我一眼,又说:「等你们期中考结束,我就会过去。」期中考是在五月底。 「在那之前,身为社长的你要负起责任,让他们学会基本动作……老师既然那么说了,我也得稍微认真一点才行。」 「对、对不起,我刚刚说话太狂妄了。」 远见老师恢复怯生生的态度道歉。刚刚的远见老师真的很帅,不过我也喜欢现在这样的远见老师。 「……喂,远见老师,你比我年长很多,可以请你更有威严一点吗?跟你一起面对学生的时候,好像都是我在摆架子,让我有种扮黑脸的感觉。」 「啊,对不起,我以后会多加注意。」 「不不不,你现在就没注意了。」 我听到这段对话不禁觉得好笑,终于小声笑出来。毛怪生气地责怪:「不准笑,矮子!」但我不会感到太讨厌。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想请问一下……生岛先生几岁?顺带一提,我已经四十五岁。」 「果然比我年长很多,我才二十八。」 「「什么~~~~!」」 我和远见老师异口同声大喊,让毛怪皱起眉头说:「太大声了。」 可是,很难不吃惊吧……我原本以为他大概三十八岁左右。胡子的老化威力真不是盖的……我如果留起胡子,不知道会不会看来成熟一点…… 接著,毛怪似乎终于想到要端茶给我们,我和远见老师各喝一杯乌龙茶之后,离开生岛先生的住处。 以结果来说,状况完全没有改变。 毛怪生岛没有答应要变更角色分配,此行目的等于没有达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变得轻松一些。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我觉得自己好像稍微理解毛怪了。 「毛……生岛先生原来很年轻。」 「的确。才二十多岁……真羡慕……」 「老师也会想要回到年轻时代吗?」 远见老师抬起头,望著晴朗的春季天空,若有所思地说: 「这个嘛……想到年轻时不成熟的自己会觉得很羞耻,就这点来说,我不太想回到过去。不过,想到当时没有腰酸背痛的问题,又想要回去。最近也开始有老花眼的迹象……」 「大人真辛苦……」 「谢谢你的同情。不过来栖,你也得有心理准备。你以后一定也会变成欧吉桑,然后我会变成老头子。」 我笑著问:「像正藏先生那样?」 远见老师也笑著回答:「如果能变得像他那样任性又帅气就好了。」 我本来想告诉老师,刚刚的远见老师也满帅气的,不过还是算了。要是说出来,老师一定会满脸通红。 「来栖,你打算怎么跟一年级生说明?」 嗯,这才是问题。 一年级生要是知道我没有说服毛怪,一定会很失望,也会对我失去信赖……不,我一开始就没有受到他们信赖吧? 「如果你非常确信变更角色分配比较好……也可以选择拒绝指导员。」 「咦?」 「你不需要考虑到白银屋和我父亲,这点由老师来处理。虽然暂时无法升格成为社团……但是只要找到其他指导员,状况又会改变。」 远见老师虽然这么说,但我不认为一年级新生想出来的角色分配是最好的方案。虽然感觉比毛怪的分配更妥当……不过老实说,还是要试试看才知道。毕竟我没有看过他们站在舞台上正式演出,所以没办法判断。 「我再去尝试说服一年级生。」 远见老师露出苦笑说:「是吗?真是不讨好的角色。」 「因为我是社长。」我也笑著回应。「而且我刚刚忽然想到,『妥当』或许满无聊的。毛……生岛先生也说过,能够做到自己原本以为做不到的事情,会有更大的乐趣。这点我也明白。想到去年的文化祭,就觉得这句话没错。」 「当时发生好多状况……」 「轻松和快乐是不同的。」 阿公也这么说过。 轻松的事情虽然容易亲近,但马上会厌倦。 要真正得到快乐,其实需要障碍。障碍越高,在终点等待的「快乐」也越大。拚命奔跑,笨拙地跳过障碍,有时甚至发出很大的声音撞倒障碍物,但还是继续奔跑,心中相信前方有「快乐」等著。 「来栖,你真是个成熟的大人……」 「虽然个子很小。」 我之所以开这种自虐的玩笑,是因为受到夸奖有些不好意思。我并不成熟,有时也会不想再跑下去,更常常想著有没有偷懒的方法。不过,最后还是边抱怨边再度奔跑……大概是因为真的很喜欢 歌舞伎吧。 因为喜欢,才能继续下去,即使跌倒也会再爬起来,就算小腿撞到障碍物仍不会放弃。 如果出现瘀青,那一定是勋章。 * 「他是那种会说出『跌倒出现瘀青就是勋章』的人吧?」 唐臼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语调中带有明显的嘲讽。 「我知道他对歌舞伎抱持很大的热情,但实在不怎么可靠。」 在唐臼旁边喝著大杯汽水的刀真这么说。他的金发非常醒目,不时有人会朝这里瞥一眼。 「可是他为了传达我们的愿望,特地去见生岛先生了。」 渡子以维护的口吻说话。她坐在水帆旁边,有些困窘地看著对面的两个男生。娇小的渡子困窘的表情,就像忘记回巢路径的松鼠般可爱。她的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脸上有淡淡的雀斑。她虽然在意雀斑,不过水帆觉得那也是她的魅力之一。 「他只是去过而已,最后还是没办法改变角色分配,依旧让那个毛茸茸的欧吉桑坚持己见。状况完全没有改变,真没用。」 「猛说得没错,他或许努力了,但是没有得到结果,就无法给予正面评价。」 「那……不是社长的错,是生岛先生的问题。那个人有点太霸道了。对不对,水帆?」 水帆被点到名,便说:「嗯,我也觉得。」个子小小的社长很努力了,问题不在于来栖学长,而在于指导员生岛。 社团活动结束后,一行人来到速食店。 桌子中央铺著纸巾,上面堆起薯条的小山。他们买了两份大包薯条,大家一起分著吃。水帆看到刀真大方地对店员说「不要加盐巴,给我们番茄酱」,不禁非常佩服,觉得在英国长大的人果然不一样。这样一来就可以吃到刚炸好的薯条,而且不会因为盐巴加上番茄酱而导致盐分过多。水帆虽然也知道可以这样点餐,但总会担心造成店员的困扰。她的个子虽大,胆子却很小。 「那个欧吉桑真的很讨厌。不听别人意见,老是照自己的意思决定事情。」 唐臼皱起没有眉毛的眉头,狠狠地说。 「我有时真想伸出脚绊倒他。」 「唐、唐臼,这样未免太过分了……」 水帆战战兢兢地说,唐臼便把头转开,小声说:「我只是想想而已。」 唐臼这个人乍看之下很像不良少年,又操著一口水帆不熟悉的关西腔,因此水帆一开始满怕他的。但过了一阵子,她就明白唐臼其实是普通的高中生。唐臼、刀真和水帆都在同一班,唐臼上课很认真,不会找人打架,也不会偷偷抽菸。基本上,那种行为不检点的学生是无法进入河内山学院的。也就是说,他只是说话有些粗鲁。唯一的疑问是…… 「唐臼,你为什么要剃掉眉毛?」 没错,就是这个。 渡子很自然地问到核心,让水帆感到紧张。 「……没什么理由……只是因为想剃才剃。」 「你是不想被人小看,所以想装成不良少年?」 「啊?才不是。」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烈,但渡子丝毫不以为意,一本正经地说: 「你明明个性很温柔,这样容易受到误会唷。」 唐臼大概也感受到这是真诚的建议,不是在嘲笑他,因此红著脸说: 「别傻了。我哪会温柔?真蠢!」 他似乎不是在生气,而是害羞。渡子看到唐臼的反应,露出有些淘气的笑容说: 「我听水帆说过猫的事情。」 唐臼瞪了水帆一眼,让她吓得缩起肩膀。 「一之谷,你为什么……」 「对、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 「我不是指这个!你为什么会知道猫的事情?」 「呃,我想……二班的同学应该都知道吧……?」 水帆缩起高大的身躯回答。唐臼瞪大眼睛,用尖锐的声音问:「什么?」他虽然没有眉毛,眼睫毛却满长的。 刀真悠闲地说:「嗯,大家应该都知道,因为是我说的。」 唐臼转向身旁的刀真,一脸惊愕。 「你……」 「没有理由要隐藏吧?你的个性温柔亲切,是无可动摇的事实。土比很健康,你可以再来看它喔。」 「……你这个人……」 刀真坦荡的态度,似乎让唐臼不知该如何回应。 土比是猫的名字。 这只小猫原本是唐臼捡到的,但是唐臼家住在禁止养宠物的大厦,因此无法饲养它,于是这只猫就交给刀真收养。刀真曾经拿照片给水帆看过,是一只全黑的小猫,只有背上有一块白色圆圈的花纹。 「土比和母猫走散,变得很衰弱。当时是猛拚命照顾它,还带它去医院,即使睡眠不足仍按时喂小猫喝奶,小猫才总算可以吃离乳食品……不过因为它的长相太有个性,所以一直找不到愿意收养的人。」 那只猫的长相的确有些恐怖。虽然是小猫,眼神却很锐利,感觉上……很像黑道大哥。 「最后决定由我家饲养。我提出交换条件,要他跟我一起参加社团,他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是心不甘情不愿答应的。基本上,我连迎新会的演出都没看过。」 「什么?真的?」 水帆惊讶地问。唐臼只回答「我感冒了」。迎新会那天,他似乎请假没上学。 「没错。最后他让步说,死也不想当演员,不过如果是幕后人员还可以接受,我对此当然不介意。但最后却因为种种因素,害他被迫要站上舞台,对他而言实在是一大悲剧。那个叫生岛的人真的很过分。」 刀真说到这里,拨起金发的浏海。 他的日文虽然很流利,但有时稍嫌浮夸,不太像口语,有些文诌诌的。听说他的日文主要是跟祖父学的,课本是莎士比亚作品的日文译本。由于他的说话方式有些特别,常被班上男生开玩笑。刀真基本上都不太在意,可是偶尔会遇到太过执拗的家伙……这时唐臼会狠狠骂对方:「你少啰嗦!」水帆曾经看过两次这样的场面。 「水帆,你觉得呢?」 「咦?」水帆听到渡子问她,连忙转向旁边。渡子笑著说「你沾到番茄酱了」,并且递纸巾给她,水帆连忙擦拭嘴巴。 「关于社团……或者应该说,关于现在的情况。你原本也想当幕后人员吧?」 「嗯。我在迎新会看到歌舞伎表演,觉得很有趣……除此之外,最大的因素是想要当幕后人员支援芳学姊。」 「可是现在连教你的人都不是芳学姊了。」 「啊……那是我不好。我看到芳学姊在面前就会紧张,把台词都忘光。」 水帆苦笑著回答,渡子却像在为自己生气般,忿忿地说: 「可是太过分了,竟然换成来栖社长来教你……」 「不过社长对歌舞伎非常了解,教法也很好。」 ──嗯,你的台词已经进步很多,但声音再大声一点会更好。还有动作。你难得有这副很适合舞台演出的身躯,缩起来实在太可惜。像我个子这么小,所以很羡慕你。你应该很骄傲地抬头挺胸才对。 他以友善的笑脸这样指导水帆。来栖自己也要练习南乡力丸的部分,却拨出时间细心指导她,让水帆感到很不好意思。 「水帆,看来你不知道……来栖社长虽然拥有很丰富的歌舞伎知识,演技却糟糕到毁灭性的地步。」 听渡子这么说,其余三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数马学长不是在教我忠信利平的部分吗?是他在练习时告诉我的,所以应该不会错。数马学长说,社长的演技很差,所以这次也很令人担心,搞不好还会拖累我们……」 「可、可是来栖学长教得很好。他的动作很流畅,台词也说得很流利……」 「练习和正式演出不一样吧。」唐臼一口吃下三根薯条说:「练习可以表现得很好的人,正式站上舞台却惨不忍睹,这也是常有的事。那个矮个子社长大概是这类型的人。」 「你是指他会紧张?这样说来,我也一样……」 「水帆,你是第一次演出歌舞伎,当然会紧张。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初学者,也是第一次站上舞台。可是,如果原本应该支援我们的学长也会紧张……那就伤脑筋……」 唐臼说:「不过本来就没有人不会紧张,只是程度的问题。」 刀真也说:「没错,我也多多少少会紧张。」 两个男生边说话边以惊人的气势朝薯条进攻。另一方面,渡子手拿著小杯柳橙汁,脸上仍旧带著疑虑的表情。 「听数马学长说,社长念台词的语调就像念经一样,超级平板的程度是想学也学不来的……唉,要担心的事情好多……我们真的能顺利演出吗……」 水帆很能理解渡子叹息的心情。姑且不论来栖学长的演技是不是真的很差,距离正式演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一年级四人的表现却不甚理想。今天四人尝试合在一起练习,但连彼此的距离感都抓不准。 刀真耸耸肩说:「最大的问题是不 能演出自己想演的角色吧?这样一来就无法维持motivation。」 「你的角色已经很好了。哪像我,要演女形(oyama)(注5:女形 是歌舞伎中饰演女角的男演员。onnagata是较为正式的称呼方式。)的角色,感觉好柔弱。」 「呃,唐臼,远见老师说过,应该称呼为onnagata而不是oyama。」 「为什么?」 「……对不起,我不知道……」 水帆一道歉,唐臼就露出凶狠的表情说:「我又没生气!」他或许真的没生气,但没有眉毛的脸只要没有笑容,看起来就很可怕。 「真羡慕水帆,弁天小僧是我最想演的角色。」 「可是日本駄右卫门是五个人的首领,是很重要的角色吧?」 「是没错……花满学长也很啰嗦地要我演出leader的风格。可是台词都是固定的,语调也是固定的,连动作都是固定的……根本没有能自我表现的余地。歌舞伎虽然很fantastic,可是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限制,感觉有些失望。舞台艺术最重要的就是临场感,所以improvisation……呃,也就是『即兴』应该是必要的。」 听他这么说,水帆也想到歌舞伎好像很少会有即兴演出。难道真的必须完全依照样板形式演出吗? 「而且日本駄右卫门的形象很难捉摸。我听说这个角色是以实际人物为原型创造的,可是那个人的传记并没有流传下来。如果是弁天小僧我还能体会,也看过《滨松屋店前》学习。他虽然男扮女装当小偷和诈欺犯,可是一点都不会娘娘腔,露出真面目的时候超酷的。」 刀真似乎真的很想演弁天小僧。来栖也说过,弁天小僧是五人男当中最受欢迎的角色。对水帆来说,这是相当沉重的负担。她原本想要当幕后人员协助大家,结果竟然要她饰演弁天小僧。光是想到正式演出,她便冷汗直流。 「我……很不习惯受到瞩目。可以的话,也很希望能够把这个角色让给你……可是又不能擅自决定……」 唐臼问:「你为什么不想受到瞩目?」 水帆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我光是身材高大,就很容易受到瞩目……」 渡子问:「水帆,你的身高几公分?」 水帆小声回答:「一百七十八公分……」 唐臼说:「哦,那么也许会长到一百八十公分吧。你为什么不去打篮球或排球?」 「我的运动神经很差……」 「就算有点迟钝,长那么高应该没问题吧?」 「不是有点……我有哥哥和姊姊,两人都是排球选手,还加入全国顶尖的队伍。身材高大应该是遗传,这点我也觉得没办法改变……」 但只有她无法善用这副体格。 她讨厌的不是高大的身材,而是「只有高大的身材」让她感到自我厌恶。从小哥哥姊姊就会和她一起玩球,当时他们大概已经发现水帆的运动神经异常差劲,所以记忆中他们曾多次告诉她:「人生并不是只有运动。」 「如果是常人程度的运动神经,那还有救……可是我比平均更差,跑步很慢,打篮球或排球的时候还会被球砸到脸……」 「水帆,你好可怜……」 渡子紧紧抱住她。水帆也回抱住渡子,心中觉得娇小的女生真可爱。两人虽然不同班,却因为社团活动而成为好朋友。就这一点而言,水帆觉得加入这个社团真的很棒。 「水帆的手很灵巧,所以她才想当幕后人员,制作大小道具。」 「那真不错。」 「哦。」 刀真笑咪咪地回应,唐臼则似乎不太关心。薯条几乎已没有剩下了。 「我仔细想过……」 渡子收集剩下的薯条放到水帆面前,同时开口说话。 「高中生活开始,我们也找到感兴趣的社团。非正式入社的期间,被要求跑步跟做肌力训练虽然很艰苦,但我们都撑过来了……原本以为终于可以练习歌舞伎,却碰到这种状况。我们也想要透过讨论来解决问题,清楚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可是还是白费力气……」 刀真深深点头说:「嗯,真的很遗憾。」 「没错,这样的状况很令人遗憾。可是如果就这样放弃,我会有点不甘心……因为本校的理念不是『自由、自尊、尊人』吗?我认为我们在社团活动中的自由被剥夺了,应该对这点提出抗议吧?再这样下去,今后我们的意见也不会受到重视……」 唐臼说:「我们已经提过抗议,只是没被接受。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我想……或许必须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渡子压低声音。她似乎有话想说,但内心感到犹豫。 水帆鼓励她:「渡子,你说说看吧。」 渡子点点头,鼓起勇气稍稍抬起下巴说: 「我想到一个点子。」 所有人都稍稍凑向前方。 听完渡子的提议后,率先反应的是两个男生。刀真和唐臼同时开口: 「这个点子不错。」 「怎么可以!」 两人的回答刚好相反。 也就是说,刀真赞成,唐臼反对。两人面面相觑,接著又同时问:「为什么?」这回连台词都一样。 「我认为这是可行的方案。为了赢得自由,必须付出些许代价。」 「不是这个问题吧?再怎么说,这个做法都太过火。」 「我们之前已经用言语再三表达,对方仍旧不接受。那么,只能以行动表达我们的坚决态度。」 「这种做法太任性、太不负责任!」 「唉……猛是个好人,可是有时太过胆小。」 「……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唐臼推开椅子站起来,渡子连忙安抚他:「等一下,冷静点。」水帆也慌慌张张地补一句:「在、在这里吵架的话,会引人注目。」唐臼露出不屑的表情,但还是坐下来,把脸背向刀真。 「真伤脑筋……我不是为了让你们吵架才提议的……水帆,你觉得呢?你也觉得我的想法太过分、太不负责任吗?」 「与、与其说不负责任……」 水帆虽然开口,但内心感到迷惘。她很想赞同渡子的意见,但是听到她的提议之后,最先想到的是:「这样不好吧?」也就是说,她和唐臼意见相同。 「我看到水帆和唐臼……被迫饰演自己不想演的角色,真的看不下去了……」 「嗯……谢谢你。渡子对自己的角色没有太大不满,却这么为我们著想,还想出这样的抗议方式……」 「老实说,我也不喜欢现在这样的气氛,所以不只是为了大家才这么说。如果说是任性,的确也没错……」 「渡子一点都不任性,你不是一直在我们和学长姊之间努力协调吗?连渡子都被逼到这种地步,我认为我们必须正视这样的现实。」 刀真似乎全面支持渡子。水帆也很想站在渡子这一边……但内心还是觉得怪怪的。她怀疑这样做真的好吗? 「我反对。」 唐臼和摇摆不定的水帆不同,很果断地回答。 「不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能这么做。」 「猛!」 「没关系,刀真。」 渡子劝阻再度拉高嗓门的刀真。 「对不起,忘记我刚刚说的话吧。这件事如果没有全体同意,绝对无法进行……」 「渡、渡子……」 水帆发现渡子的大眼睛泛红,不禁慌张起来。唐臼似乎也注意到了,有些尴尬地把脸撇开。 「哈哈哈,对不起,别在意我。真是的,我有时候容易这样,想法太冲动而说出很莽撞的提议……应该要感谢唐臼阻止我才对。」 「我并没有……」 唐臼似乎想说什么,但无法找到适当的句子,最后咬著吸管没有说下去。虽然不是任何人的错,最终却伤害了渡子,四人都沉默下来。水帆拿著只剩下冰块的塑胶杯,在尴尬的气氛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深刻体认到,这种状况很难处理。 他们并不是没有意愿,相反地,他们有很具体「想要这么做」的想法,却不被接受。社长也替他们去找生岛先生谈过,但没有成功,只能向他们说「对不起」……这么一来就无法再说什么。 刀真是那么期待演出歌舞伎。 唐臼虽然是情势所逼而陪刀真入社,不过,他应该是那种一旦承诺就不会随便应付的个性。水帆也希望自己能够帮上芳学姊,得到她的夸奖。 还有渡子。 她对于同学、学长姊、老师和指导员,都会顾虑到对方的心情,内心应该已疲惫不堪,所以才会被逼到提出那样的点子吧?水帆光是处理自己的问题就忙不过来,没办法听她诉说烦恼,自己都觉得羞愧。 真的好难。 来栖社长说,明天开始生岛先生就要来指导他们,进入最后调整阶段……但真的能够顺利进行吗? 水帆努力压抑涌到喉头的叹息,硬生生把 它吞下去。 * 日文有句话是「绑起肚子(注6:绑起肚子 原文为「腹を括る」。)」,意思是下定决心。比方说:「事情发展至此,只好绑起肚子。」感觉是用很稳重、很坚定的低沉声音说出来。抱持坚定的决心,可以说是很正面地豁出去的意思。 我需要的就是这个,我也面临到必须绑起肚子的时候。 可是…… 「没……没办法……」 我抱著枕头仰躺在自己床上,像被翻过来的虫子般踢著腿说话。 「太、太难了,我不会绑,也不知道绑法。要怎么绑?拿绳子绑吗?绑哪里?绑肚子的话,是指腰部啰?这样不太好看吧?那感觉像是腰绳,就像做坏事被带走一样……」 「你先冷静点。」 啪哒。 蜻蜓平静地阖上笔记型电脑,同时开导我。平时酷酷的这位好友今晚仍旧很酷。可恶,真羡慕他,我好想分一点自己的慌乱给他。 「我怎么冷静得下来!」 我利用反作用力弹起上半身,但还是抱著枕头。人在不安的时候,似乎就会想要依偎著某样东西。 「明天就是正式演出耶!」 蜻蜓指著电脑说:「嗯,所以我才在这里做最后一次的整体流程确认。」 「……谢谢你。」我首先道谢。「多亏有你帮忙,这方面我并不担心。蜻蜓的场控没问题,小丸子的服装也没问题。捕快是二、三年级生饰演,所以也能放心交给他们……可是,一年级生为什么那么无精打采?如果是紧张,我还能理解,但他们那样并不是紧张吧?水帆或许是在紧张,可是刀真和唐臼不是吧?仔细想想,一年级生能立即上台演出,不是很难得的机会吗?如果在戏剧社,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但是,他们为什么一副『唉,真麻烦』的态度?最近的年轻人都像他们这样吗?」 「你跟他们只差一岁。」 蜻蜓提出理所当然的指摘,同时递出已经打开的洋芋片。是我喜欢的海苔盐口味。洋芋片是非常美味的食物,只是吃的时候会弄脏手指这点很讨厌。小时候我对阿公这么说,阿公笑著告诉我:「连手指都会变得好吃,应该算是赚到了。」 我放下枕头,下床坐在蜻蜓斜对面,拿出一片洋芋片。嗯,好吃。 「……真抱歉,对你又吼又叫地发牢骚。」 我抱著膝盖向蜻蜓道歉。 「嗯。」 「发牢骚通常应该喃喃抱怨才对。如果又吼又叫,就不叫牢骚了。」 「不管是喃喃抱怨还是又吼又叫──」 蜻蜓把手伸入洋芋片的袋子。桌上已经准备好湿纸巾,真是一板一眼的家伙。 「你在学校一直忍耐,就好好在这里发泄吧。」 「别这样。你这么说,人家会想哭……」 「太恶心了,别哭。」 「好过分。」 我夸张地用双手遮住脸。不这样开玩笑,我会被不安的心情压倒。当然我还不至于哭出来。 「……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仍旧捂住脸这么说。 「我有预感会发生意外。」 「意外不是一直都在发生吗?」 「的确是这样,可是……我有预感,是和平常不一样的意外……」 「和平常一样,那就不叫意外。」 「你说得没错……」 我知道蜻蜓淡淡回话是想要消除我的不安。聪明的蜻蜓提出的意见都很合乎逻辑,我也非常赞同……却无法消除心中的不安。这不是凭理性便能解决……是心理的问题而不是大脑的问题,所以无可奈何。连最喜欢的海苔盐味洋芋片都消耗得很慢,足见症状有多严重。 咚!我把额头靠在矮桌上。 我相信已经尽到所有努力。 距离正式演出只剩下十天时,毛怪生岛来看我们练习。 他看一遍一年级生和我的演出后,开口就说:「这是苦行。」虽然没有多做解释,不过大概是指看我们演戏是种苦行吧?这么说很过分,不过,我稍微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就连演戏的我都不觉得愉快。 我的确是很糟糕的演员,可是和二、三年级生一起演出的时候,即使自己的演技很差,仍然感觉很快乐。因为其他人都演得很好,我自己也能稍微改善一些。而且姑且不论演技好坏,大家都想要同心协力演好一出戏。 可是和一年级生演戏……却是乱七八糟。 虽然没有人背不出台词,但感觉很不协调,彼此没有搭在一起。由于缺乏整体感,我的拙劣演技也显得更拙劣。 即使如此…… 「生岛先生果然很厉害。」 我把额头贴在矮桌上这么说。声音在矮桌上产生回音,听起来格外沉重。 「虽然是毛怪,毛茸茸的毛怪,但他不愧是曾经站在舞台上的人……真厉害。」 我缓缓抬起头看著蜻蜓,蜻蜓也看著我,简短回答:「嗯。」此时的「嗯」代表由衷佩服的意思。我可以分辨蜻蜓发出的两百种「嗯」的意思……大概吧。 生岛先生的指导方式相当粗暴,却非常精准且有效率。他来到我们面前,看我们拿著写有「白浪」的番伞排成一列,勉强摆出姿势,便从最旁边的日本駄右卫门……也就是刀真开始,一一调整每个人的站立位置和姿势。 ──往右边半步。挺胸。抬起下巴。抬起手肘。抬太高了,这样就好。肚子太松,丹田用力。这里啦,这里!喂! 他非常迅速地摸著刀真身体各部位,强制矫正姿势。刀真被他用拳头戳了肚脐下方的丹田,发出像青蛙一样「呱」的声音。生岛先生当然不是在揍刀真,而是教他维持腹肌硬度的位置,所以应该不会痛……吧?虽然刀真露出恼怒的神情…… ──保持这个姿势。 经过指导后,刀真的站姿完全不一样,看起来颇有架势。连花满学长都赞叹地说:「这才叫专业嘛。」 饰演弁天小僧的水帆也被矫正很多地方。因为是女孩子,生岛先生不方便直接碰她身体,取而代之的是毫不留情地严厉斥责。 ──你最大的问题在于姿势。难得长这么高,要站得更大方一点。不要摆出苦瓜脸,哪有这种弁天小僧!要朝观众发出「看著我」的讯息,要想著让自己成为世界上最受瞩目的人。 原本想当幕后人员的水帆以快哭出来的表情反覆说:「这、这太难了。」但她没有说「办不到」,我想这就是她了不起的地方。她似乎对任何运动都不擅长,跑步和做肌力训练的时候显得最吃力,但绝不会偷懒或混水摸鱼,即使气喘吁吁也会撑到最后,是个很努力的人。 饰演忠信利平的渡子表现很稳定,或者该说是无可厚非……我想她应该是很灵巧的人。因为没有明显的问题,所以毛怪似乎也感到有些难教。他指出几个需要改善的地方,渡子便乖乖听进去,并且能当场做出修正。她是最不花时间的学生。 接著是唐臼,饰演赤星十三郎。 赤星十三郎这个角色在五人当中给人最柔和的印象。台词中也提到「曾是武家中小姓」,也就是说,他曾经当过小姓。小姓是年轻的武家子弟,跟在领主身边处理杂务。在这出戏当中,他是个前额还留著头发的美少年,也就是还没有剃成月代发型。月代是将前额到头顶的头发都剃光,上方再绑成髻,便是成年武士的发型。 赤星十三郎的设定是还没剃发的美少年。 唐臼则是剃了眉毛的伪装不良少年。 因为不是真正的不良少年,所以我在心中替他命名为「伪装不良少年」。听说他成绩满好的。 指导唐臼相当费力。不论毛怪如何纠正他的姿势,他都会立刻驼背。在指导站立位置和手脚位置时,他还算听从指导,只有姿势无法调整过来。毛怪似乎也很焦躁,最后竟然说: ──让这种像猫一样拱著背的家伙演戏,还不如找只路边的野猫来演。虽然台词会变成喵喵喵,可是总比这家伙好一些。 芳学姊则说唐臼很可惜。 ──唐臼虽然个子不高,可是身材比例很好。小脸加上长手长脚……啊,不过以歌舞伎演员来说,这样好像不算优点吧? 没错,歌舞伎和日本舞踊的理想身材是大脸和短手短脚。脸大的人站在舞台上比较醒目。再加上服装是传统和服,所以大概也是按照传统的日本人体型制作。不过,其实现在的年轻职业演员身材都很好,而且帅哥演员比较受欢迎。 ──至于长相,如果有眉毛的话,应该会满可爱的。 芳学姊虽然这么说,但没有男生被称赞「可爱」会感到高兴吧……更何况是被学院中的王子这么说,更会有惨败的感受。 最后唐臼的姿势还是没有调整过来。因为姿势不好,所以声音也发不出来。虽然赤星十三郎不是那种声音洪亮的角色,可是相反地,要让不洪亮的声音听得清楚更困难。最后生岛先生也放弃地说:「反正丢脸的是你,随便你吧。」 接著是南乡力丸,也就是我。 身为歌舞伎同好会的社长,同时是最差劲的 演员。我果然一如预期,被毛怪批评得体无完肤。 ──喂,谁去买根菜头,代替他放在这里,这样起码好一点。菜头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可以说没有害处,但这家伙念经一样的台词对我的耳朵有害。 他连这种话都说出来。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练得很勤奋。我自己在家练,也就是所谓的偷练,而且还是超严苛、超自虐的练习方式。 「以菜头来说,你已经进步很多。」 好友这样说。蜻蜓不是会逢迎阿谀的人,所以我大概真的稍微进步了一点。 「真的假的?」 「真的。不过菜头再怎么进化,也不会变成人类。」 「你到底是要称赞我还是损我……」 「和一年级生一起演,应该不会太明显。你就想成是帮助学弟妹得到自信。」 「我怎么没有受到鼓励的感觉……」 「我是在鼓励你。」 「嗯,我知道。谢谢你陪我偷练。」 「嗯。」 这是有点腼腆的「嗯」。 我的偷练方式是重新检视自己的演技。具体而言,是请蜻蜓录下我在学校练习的样子,然后拿回家看。对我来说,这是多么难受的练习……请各位自行想像。 我如此热爱歌舞伎,现实中演技却这么差。 一如往常,如果只说台词还算可以,声音的抑扬顿挫也能确实表达出来。我也大概记得演员有哪些动作。 可是,一旦要演戏……还是不行。演戏就是要成为自己以外的角色。当我开始想像这个角色(这回饰演的是南乡力丸)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什么,神经传导便会发生问题,身体无法活动自如。 我虽然拚命思考该如何改善演技,却想不出好的解决方案。我想,自己大概极度欠缺才能吧。即使为此哀叹也不是办法,因此我采取别的策略。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会变好,但只要看影片,便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 所以我决定一一消弭缺点。 「看自己差劲的演技真是一种酷刑……不过还是会发现明显的缺点和不那么明显的缺点。动作僵硬姑且算了,但目光飘移不定一定要想办法改掉。」 「自己很难发觉自己的坏习惯,不过拍成影片,便能客观检视。」 「你在拍摄的时候,也觉得是一种酷刑吧?」 我以自嘲的口吻这么说,蜻蜓回答「嗯」,然后用中指扶起眼镜的镜架,补充一句:「不过,会习惯的。」 这位好友的温柔……真可说是无价。 「不论如何,明天就是正式演出,现在烦恼也无济于事。」 「嗯……」 「社福中心的老人家都很宽容,即使一年级生演得非常糟糕,应该还是会给予温暖的掌声。」 「呃,嗯……」 「事后看影片的时候,他们应该会深刻体认到自己的狂妄。不过如果不这样,他们也不会认真反省。」 「嗯……啊,不过像渡子都没有一句怨言,一直很努力练习。她也在我和一年级生之间协调,处处帮忙设想……要不是有她在,情况一定会变得更糟。」 「……田中渡子吗?」 蜻蜓喃喃自语。 「哦?你果然对她有意思?」 对于我的疑问,蜻蜓移开视线,沉默不语。 「彩子小姐画的漫画里有人说过,沉默就代表yes。」 「我对她没有意思。」 「可是,你不是常常盯著她看吗?」 「没有。」 蜻蜓纵向撕开洋芋片的袋子,这样一来会比较好拿,但要保存剩下的洋芋片时可就麻烦。话说回来,我和蜻蜓从来没有吃剩过洋芋片。我从变得更好拿的袋子里取出海苔盐味洋芋片,继续说: 「你有。你绝对在看她。我看过你看著渡子。」 「……如果说我看著田中的频率很高,那等于你看著我的频率也很高吧?」 「……嗯?呃,可以这么说吧?」 「小黑,你是抱著特别的意图或感情在看我吗?」 「啊?也没有……只是很普通地看到……凑巧进入我的视线范围里……并没什么特别的……」 「没错吧?所以我对田中渡子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 蜻蜓非常果断地说。呃,是这样吗……蜻蜓看著渡子,我看著蜻蜓,也就是说我看著蜻蜓看著渡子,但这一切都只是凑巧…… 「基本上,如果要看自己真正在意的人,一定会避免引起他人注意。」 「这……说得也是。」 「没错,实际上就从来没被发现过。」 「这样啊……嗯?你刚刚说什么?」 「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 「啊。」 我也看了手机的时间。没错,差不多该洗澡睡觉。气象报告已经宣布梅雨季节开始,现在雨也下得满大的,希望明天可以放晴…… 「明天不要忘记带东西。」 蜻蜓站起来说道。我心中想著他感觉好像妈妈,回答「嗯」。 「尤其是戏服,忘记就惨了。」 「嗯。我待会儿也会传line给一年级生,叫他们『一定要带戏服』。」 明天大家会直接从自己家里前往老人社福中心,所以戏服都各自带回家。小丸子已将迎新会使用的服装重新改过尺寸。 「再见。」 洋芋片还没吃完,蜻蜓就要走出我的房间。这是蜻蜓买来的,剩下的可以让我吃掉吗? 「小黑。」 蜻蜓回头看我。 「啊,你要带走洋芋片吗?」 「剩下的你吃掉吧……你『绑起肚子』了吗?」 我苦笑著回答: 「怎么可能?不过,反正睡觉起来就是明天了,只能期待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或许也是某种「绑起肚子」的方式吧?慌张失措、对蜻蜓发牢骚、把在学校无法说出口的事情全都说出来之后……我平静许多。 「知道就好。」 蜻蜓说完就回去了。 虽然说是回去,但其实在隔壁而已。我听到他在一楼对工作中的彩子小姐说「打扰了」,彩子小姐发出呻吟般的回应,大概还在为分镜草稿苦思吧。这当然是指漫画的底稿。 我听到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接著是隔壁屋子的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开始数「一、二、三」……大概过了十四秒后,对面的窗户亮起来。看到这个灯光,我就感到非常安心。当然,我从来没有对蜻蜓说过。 我大概很害怕自己一个人独处。 最近我对此稍微有点自觉。 不只是单纯地怕寂寞,其中还带有恐惧的意味。我非常害怕被丢著不管、被排挤,所以尽量想和他人友好相处,基本上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可是,可能会有负面影响。我之所以无法对一年级学弟妹摆出严厉的态度,或许和这样的个性有关。当然我也考量到,一年级生如果走光了,同好会就无法升格为社团;不过更重要的问题,或许在于我想要扮演「善体人意的学长」这样的性格。 如同三年级学长姊所说的,我一开始或许应该严格一点。 可是这样一来,就无法实现我理想中快乐的歌舞伎……啊啊啊,不懂,或许没有正确答案吧。没有正确答案,也没有错误答案,这样想就轻松了。嗯,就这么想吧。 总之,明天就告一段落。 即使是太有个性的那些一年级新生,正式站上舞台后,一定也会发现歌舞伎的困难、趣味与深奥之处。他们会明白,只有自己是无法完成一出戏的。切身感受到种种事情,应该也能理解我对歌舞伎的感情,以及对歌舞伎同好会的执著──我如此期待著。 然后,希望有一天,大家可以站上更大的舞台。 如果能在文化祭实现就好了。找个比去年的礼堂地下室更大的场地演出。可以的话,像是本馆的表演厅……天气好的话,也可以选在户外。 大家同心协力,即使全身肌肉酸痛、即使互相抱怨,也能充分享受,演员、幕后人员和观众都乐在其中。 明天是第一步。 没问题,一定会成功,正面思考吧!过去即使在公演前发生意外,不也都克服了吗?只要结局完美就万事ok。明天的此时此刻,我一定会面带笑容对蜻蜓说:「根本没必要那么担心。」 我努力想像那样的情景──但不知为何不太顺利。 幕间 梦想不会实现。 几乎所有努力都终告白费。 我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明白这个道理。 在此之前,我一直怀著误解,误以为梦想实现了。 父亲有了恋人。 生我的母亲在我三岁时过世,因此我对母亲的记忆几近于零。父亲独自抚养我。年幼的我虽然不太记得当时的情况,但他想必相当辛苦。父亲个性很温柔,又害怕寂寞,总是显得很疲惫。我很喜欢父亲,因此真心希望父亲能找到新的太太。父亲喜欢的对象不会是坏人,我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和那个人好好相处,称对方为 「妈妈」。 爸爸、妈妈和我。 三人一起吃饭,开心地看电视,有时我会说些任性的话而遭到斥责。 像这样司空见惯的家庭景象,是我的梦想。 父亲介绍她给我认识的时候,我以为这个梦想即将实现。我为了梦想而努力,因为不想被她讨厌,努力当个好孩子。我原本就不是问题儿童,也很听话,所以这点并不太困难。从小我就一直帮忙父亲,所以对于家事也很在行,当她来我们家玩的时候,我还为她展现厨艺。她笑著说:「你可以当我的老师了。」 她是个开朗、乐观、个性很好的人,我很喜欢她。 听到父亲说他们要结婚时,我立刻就能说出恭喜。结婚典礼上,我也穿著漂亮的白色连身裙,和新娘一样披上头纱,心里很高兴,和父亲一起进入教堂,为两人递上戒指。虽然是只有少数亲友参加的小型婚礼,但大家都给予温暖的祝福,我也感到很幸福。我的梦想实现了,教堂的彩绘玻璃闪闪发光。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闪闪发光的幸福出现裂痕。 「你不吃吗?」 她问我。 蛋包饭冒出的热气已经消失,我迟迟无法吃下它。 煎得很漂亮的鸡蛋上,以鲜红色的番茄酱画著笑脸。 父亲出差不在家。 父亲刚结婚就换了工作,变得相当忙碌,不回家的日子也增加。 「我特地做的,你不吃吗?」 她在厨房水槽前洗碗盘,头也不回地重复问道。 结婚一年之后,她变了,变得几乎没有笑容,睡前还会服用几颗药丸。我心想一定是有特别的原因,但我并不知道。有时我会听到她和父亲在半夜争吵。 「你不吃吗?」 这是她第三次问我,住在心中小小的我低声说:「不可以吃。」我知道自己不能吃。这是不能吃的,她明明也知道。 ……不对。正是知道,她才做这道料理。 这是测验。 她在试探我会不会服从她。 所以,我吃了蛋包饭。 我不想破坏好不容易入手的梦想,所以吃了。即使出现裂痕,但还没有粉碎,所以我吃了。我心想,只要努力,总有一天她也会了解。与其说我这么想,不如说我紧抓著这个想法不放。即使我看似成熟,但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并不知道其他方法。 我开始吃。 全部吃完。 我把盘子端到厨房,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地洗了盘子。 三十分钟后,我开始呕吐。 皮肤变得红肿,呼吸困难。我心想这下糟了,摄取量过多。 「哎呀。」 她俯瞰著靠在马桶前方的我,面无表情地开口。 「我想起来了,你好像对鸡蛋过敏嘛。」 第四卷 第四幕 起床后,我首先拉开窗帘。 窗玻璃上没有雨滴。 没有下雨。 「太好了,我真是个晴男!」 昨晚的雨完全不见踪影,今天的天气非常好。我打开窗户通风,做了一个胜利手势,没有换下睡衣就拿起揉过的软橡皮擦,丢向隔了一条道路的对面窗户。软橡皮擦黏在窗上,几秒后窗户打开。蜻蜓穿著代替睡衣的皱巴巴t恤,睡眼惺忪地看著我,然后又看了看天空。 「放晴了……哈啊……」 他说完,打一个呵欠。 「没错!我要早点出门。」 「几分钟后?」 「嗯~三十分钟吧。」 「我也一起去。」 「不用啦,你慢慢吃早餐。」 我们家的早餐基本上是面包,而且要自己准备。彩子小姐通常熬夜工作,所以早上很难爬起来,有时候还是我替她做三明治。不过蜻蜓家的妈妈都会煮饭。 「没关系,我会请妈妈做饭团。」 「这样啊。」 「你要单纯的明太子口味,还是明太子美乃滋口味?」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也会替我准备饭团。 我高举双手喊:「明太子美乃滋口味!」究竟是谁最早把明太子和美乃滋混在一起?我真想颁发感谢状给那个人。蜻蜓打了第二次呵欠,点点头关上窗户。 三十分钟后,我们在家门前会合,一起前往社福中心。 由于今天的义演也属于学校活动,因此我们穿著运动服。本校运动服是深蓝色,胸口有小小的「河内山学院」字样。运动服真的很便于行动,我很喜欢。 「幸好放晴了。如果下雨,老公公老婆婆就不方便出门。」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一点。」 「嗯,而且我们还有行李。」 光是戏服就占很大的体积,我又要带化妆道具,因此提了很大的行李。拿著这么多东西撑伞会很不方便。蜻蜓也带了电脑、线材,甚至还有备用的电脑,所以行李也很大包。两人看起来都很像是离家出走的少年,如果是晚上,或许会被辅导员叫住。 「听说这次观众可能会增加。」 这是昨天远见老师告诉我的。 「因为上次的《三人吉三》很受好评,平常来社福中心的老人家这次还特别邀请家人和邻居一起来的样子。也有人说,想要让孙子观赏歌舞伎。」 「嗯。」 「听到这样的反应,就觉得很高兴。」 「嗯。」 「一年级的学弟妹应该也可以学到很多。」 「嗯。」 今天的蜻蜓还是这么酷。我因为迎接正式演出而心情浮躁,所以两人加起来除以二刚刚好。 「早安!」 我们进入做为休息室使用的和室,发现远见老师已经到了。 他看到我和蜻蜓便说:「你们来得真早。」 「老师,你也来得很早。该不会在紧张吧?」 「虽然不是我自己要上台,可是我照例很紧张……不过这个场地是第二次来,所以好一些。上次来栖还因为中暑而昏倒……真令人怀念……」 「唔!那是我的黑历史……请你快点忘记。」 我边打开包包边这么说。远见老师笑著说: 「有什么关系?多亏那场意外,阿久津才会加入。危机有时候会成为转机。人生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事。就生物学来看,环境变化的危机往往也会成为名为进化的转机……」 「老师,关于进化的演说还是下次再听吧。可以先确认今天的流程吗?」 我边吃饭团边跟远见老师进行最终确认,明太子美乃滋饭团真好吃……蜻蜓则前往做为表演会场的电影室设置电脑。呃,演员首先换上浴衣或前襟可以打开的衣服以便化妆,然后召开最后一次会议,换上正式服装…… 在我们忙碌当中,其他二、三年级的社员也陆续抵达。 随著一声声「早安」,休息室越来越热闹。 「捕快的服装请挂在这里。」小丸子说。 「黑色服装感觉好朴素。不能加上金边之类的吗?」阿久津问小丸子,被她用手刀猛劈。 「我把饮料放在这里喔。」数马细心地帮忙。 「小花,来做准备运动吧~」梨里学姊今天也很可爱。 「好啊。小芳,你也一起来活动筋骨。」花满学长今天也很高大。 「嗯,换衣服之前先来做准备运动好了。」芳学姊今天也光芒四射。 这次二、三年级的成员都饰演捕快,不需要化妆,因此有更充裕的时间。他们穿著运动服各自开始拉筋。 啊啊,终于要正式演出,我的心跳开始加快。 虽然说自己也要上台让我格外紧张,不过更大的不安是担心一年级生能否好好表现。不不不,都到这个时候,就相信他们吧。即使失败,一定也能够成为很好的经验──如果这么说,会被一年级生嫌唠叨吧?不过这是事实,而且不这么想,我会颤抖到无法上台。不论是谁都会害怕失败。 差不多该化妆了,我在角落迅速换上浴衣。女生则有专用隔间可以换衣服。 「一年级生怎么还没来?」 花满学长看著手表问,正在调整腰带的我也刚好想到同样的事。 距离集合时间已经超过十五分钟……虽然说准备时间预留得很充分,可是一年级生还不会自己化妆,换衣服也很麻烦,所以我告诉过他们绝不能迟到,今天早上还传line提醒他们:「严禁迟到,不要忘记带戏服!」 「喂,小黑,他们全都已读不回耶。」阿久津看著手机说。 「嗯……不过之前像唐臼也几乎从来不回我。至少他们都看到讯息了……」 「看到还迟到?怎么可以在正式演出的日子迟到!」 听阿久津这么说,小丸子吐嘈:「你没资格说别人。」 阿久津听了露出不解的神情,这家伙似乎完全忘记自己在文化祭直到最后一刻才现身……真是方便的脑袋…… 梨里学姊歪著头问:「会不会是电车或巴士误点?」 同样在看手机的芳学姊回答:「没看到相关情报。」室内的气氛变得有些不安稳,不过目前也只能等候……不久,距离集合时间已经超过三十分钟。 一年级生全都还没到。 到这个地步,不得不说事有蹊跷。 远见老师手边有学生的手机号码,因此先打给刀真,但电话没有接通。不只是刀真,四个人的手机都没有接通。远见老师又打了每个人家里的电话,只有水帆的妈妈在家,说她一个半小时前就出门了。这样的话,应该早就抵达。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这情形……虽然不希望是真的…… 远见老师用紧张的声音问:「该不会四个人都遇到突发事件或意外……」 身为教师,把学生的安全放在第一也是理所当然,但我有不同的想法。一年级生没有来的理由不是这个。 「应该不是发生事件或意外。」 芳学姊以冷静的声音说。 「我也这么觉得。」 花满学长附和,梨里学姊也点头。数马双臂交抱说:「我原本觉得不可能,不过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小丸子明显面带怒容没有说话,只有迟钝的阿久津一本正经地问:「咦?怎么了?难道他们都拉肚子?」 这时,蜻蜓拿著没有使用的线材回来。他看到我们每个人都面带苦涩的表情,再加上一年级生都没有来,瞬间便理解状况,很乾脆地问: 「集体杯葛?」 没错,就是这个。我虽然害怕说出来,但还是必须面对现实…… 「咦?集体杯葛?那不是很严重的事吗?呃,就是那个,集体的贝果……」 小丸子告诉不懂装懂的阿久津正确答案: 「在这个情况,是指联合起来不参加集会或运动的意思。」 「对!我就是要说这个。」 「小四生安静一点。小黑,怎么办?」 「……嗯。」 我瘫坐在榻榻米上,脑中一片空白。 集体杯葛,一年级生都没来。 今天是新生公演,是为了一年级新生所准备的舞台,可是他们却全体缺席,团结一致地缺席。 「戏服也不在这里,所以没办法由二、三年级生代演。」 「……嗯。的确……」 「就算能让二、三年级生代演,也没有人演捕快。」 小丸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芳学姊把手放在她肩上,轻声对她说:「冷静点。」这是对小丸子说的,不过或许也是对我说的。 「……我没办法冷静!这样……太过分了……」 小丸子开始哽咽,阿久津惊讶地倒退一步。 「太过分了。我虽然每天只有踩缝纫机,可是一直看著你们练习。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学长姊都很认真指导,可是他们一直不肯听话,只会抱怨,有的态度很差,有的极度胆小……可是大家都很有耐心地陪伴他们。小黑总是最早来社办、待到最晚,还依照 他们的要求去找生岛先生谈判……结果竟然是这样?不合他们的意思就临时取消演出?哪有这种事!太夸张了!简直像神级社团的新刊突然搞逆cp一样不应该发生!」 小丸子掉下大颗眼泪。 芳学姊轻轻搂住小丸子,遮住她哭泣的脸,并拍拍她的背。阿久津不知所措地接近小丸子,从口袋里拿出不太乾净的手帕,放在她圆滚滚的手中困窘地说: 「丸……你别哭啦。」 我第一次听到阿久津发出这种声音。对了,他们好像从小认识…… 接下来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我也说不出话来。小丸子为了我们这么生气,但我心中甚至涌不起怒意,只是低头看著榻榻米。榻榻米边缘有烧焦的痕迹,或许曾有人不小心把菸灰掉到榻榻米上……看著黑色的焦痕,不免有种错觉,感觉痕迹缓缓地越变越大。 「来栖。」 听到远见老师的声音,我抬起头。 「怎么办?今天的公演要取消吗?」 老师刚刚还显得很慌乱,现在却已冷静下来。大人果然不一样。哪像我,因为打击太大,甚至无法正常思考。我知道自己应该思考,却不知道该思考什么、如何思考,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远见老师。 我是第一次遭到这样的拒绝,很惊讶、受到很大的打击,就好像……突然迎面被打了一巴掌,而且还是被意想不到的对象打。 ……不,事前应该有些微迹象。 我对他们而言并不是很好的学长,也不是可靠的社长。一年级新生这么做,是要表达对我的不信任。 四人拒绝公演,拒绝观众……也拒绝了我。 「这是义演,观众没有买票,所以我想取消公演也是选项之一。不过如果当天取消,观众都已经来了……要不要改成交流会?举办一场和老人家与附近邻居讨论歌舞伎的交流会,应该也不错。」 取消公演……?交流会……? 我甚至无法应声,只能呆呆望著远见老师。 「这样的活动不也很有趣吗?如果你觉得可行,老师现在就去跟社福中心办公室的人商量,必要的话得准备茶水和点心。距离预定开始的时间还有两小时,不要紧。」 远见老师面带笑容这么说。他眨眼的次数有点多,可以想见这番话他也说得很勉强。我感到很抱歉,不过还是说不出话。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当机。 「老师。」 开口的是蜻蜓。 「请给我们一点时间考虑。」 「啊……好,当然。想想看,大家一起讨论……喂?村濑?」 蜻蜓一把拉住我的双臂。 「走吧。」 他直接把我硬拉起来,我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吧?去哪里?他有些粗暴地把困惑的我拉出休息室,我听到远见老师慌张地问「你们要去哪里」,但蜻蜓头也不回。 「蜻、蜻蜓……?」 我仍穿著浴衣和拖鞋,被他拉到电影室。 这是今天的表演会场。 前一天大家一起完成了……舞台已经布置好。 蜻蜓让我站在大约是观众席中央的位置。 投影机投射出背景──樱花盛开的稻濑川。蜻蜓刻意将影像做成类似歌舞伎的背景。 「顶多五十个人。」 站在旁边的蜻蜓说。 「和文化祭或迎新会相比,观众非常少,都是些来看高中生社团表演歌舞伎的老年人,还有他们的家属。就算突然取消公演,应该也没人会生气。他们大概会笑著原谅我们。」 没错。 嗯,一定是这样。他们都是人生经验丰富的人,看到我们这些小孩子失态,也会宽宏大量地原谅我们。 「所以,要取消吗?」 「……」 我盯著这个房间。 天花板很低,花道只是以平台排列而成,舞台上甚至没有帷幕。 观众席只排列了四十张折叠椅,如果有更多人来,只能请他们站在后面观赏。这是很小──只属于我们的小剧场。 去年我们首次在这里演出歌舞伎。 我因为在上台前晕倒,没有参加演出,到现在仍为此相当后悔。只能在录下的影片中看大家演出,令我感到很不甘心。 又来了。 我又不能上台了吗? 我咬牙切齿,下巴几乎发出吱吱声。 「没时间了,下结论吧,社长。要取消吗?」 好友毫不留情地问。他很清楚地表示:「你好歹是社长,不能逃避。」 要老实说出现在的心情吗?我想取消,想要改成交流会,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大家,自己回家躲进被窝里,因为遭到拒绝是很令人沮丧的事。当有人说「不想跟你一起努力」……会很受伤。我现在很想哭。 勇气。取消的勇气。不勉强自己的勇气。 阿公说过,也有这种类型的勇气。他说人生有时也需要撤退,不是蒙著眼睛往前冲就好,储备力气再出发同样是一种勇气,我应该要好好记住。 阿公。 我记得,都记得,你最后还加了这么一句: ──可是,不可以把这当成逃避的理由。 「不取消。」 我挤出声音,看著我们小小的舞台,再次说:「不取消。」 还不到时候,现在撤退太早。我不想拋弃这座舞台,不想取消演出。 因为我们不是职业演员,可以上舞台表演的机会,一生当中大概没有几次。高中毕业之后……或许就没有了。 每一次机会都不能浪费。 怎么能逃避? 蜻蜓转身,面朝向门口说: 「他说不取消。」 我听到他这么说也转向门口,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其他人都聚集在那里。大家在等我做出结论…… 「我想也是。」芳学姊说。 「关于小黑的固执,我有深刻的体认。」花满学长说。 「哇~这种兴奋的感觉就好像回到去年呢!」梨里学姊说。 三年级学长姊都带著些许笑意,显得很从容。当然,我不知道他们内心的想法,或许是为了不要给我压力,才刻意装出轻松的表情。 相反地,二年级生很直接地表达不安与慌乱。 「不取消?可、可是要怎么办?」数马问。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真的假的?」阿久津很蠢地一再重复。 「喂,我们没有戏服!只有小黑带来的南乡力丸而已!」小丸子已经接近恐慌状态,远见老师则面无血色。 「老师,请让我们表演。」 我走向老师拜托。 「就由现在在场的成员来表演,我不想取消演出。」 「可是……没有戏服要怎么表演?」 没错,这是最大的问题。不只没有戏服,除了我之外也没有人带浴衣来。没有戏服就不成歌舞伎,只有南乡力丸穿戏服也很奇怪。白浪五人男要是没有一致的服装,实在是…… 一致…… 一致的…… 我看著大家。除了老师以外,大家都穿著这套服装。 这时社福中心的行政人员刚好经过,看到我们彷佛停格般僵住不动,便问:「发生什么事?」他手中拿著看似遗失物的塑胶伞。 飕! 脑袋开始急速运转。 现有的东西。今天能做的事。其中较有趣的东西。愉快的事情。乱七八糟、怎么想都不可能、大概只有我们能做到、荒唐无稽的事情…… 「我们来演。」 我看著大家说。 「依照迎新表演的角色分配。梨里学姊,可以吗?」 「呃……可以。虽然当时没有办法上台,不过我练了很久!」 「小黑,我跟你说过,没有戏服啦~~」 我对泪眼汪汪的小丸子回答:「我知道。」本歌舞伎同好会自豪的戏服不在这里,既然不在就无法穿上,虽然遗憾但也没办法。 可是我们有一致的服装。 「我们穿运动服来演。」 听到我的发言,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远见老师甚至停止呼吸。就连蜻蜓都目瞪口呆,无法回应。 即使如此,我还是再次表明。 如果连我都不相信自己,大家也不会听我的话。 「这是日本首度上演的运动服歌舞伎!」 * 这项提案是第二次被提出来。 上次是在大约两个星期前,放学后的速食店。 这次则是在正式公演的前夕。 「太、太乱来了。」 水帆撑著伞说。傍晚开始下的雨越来越大,雨点打在塑胶伞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嗯,我知道很乱来,但这是表达我们真实想法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 「就算是这样……还是太、太过火了吧?」 雨滴从雨伞骨架的尖端滴落,然后掉在渡子的伞上。两人站的距离很近时,就会有这样的身高差距。 渡子说:「水帆,你不要误会了。」 她的伞不是透明而是 蓝色的,因此很难看到她的脸。 「我不是想要挑衅学长姊,其实刚好相反。今后我们主要会和二年级的学长姊相处,三年级生会毕业,而来栖社长是二年级……如果要一起从事社团活动,就必须互相理解。如同刀真所说的,歌舞伎同好会太过于忽略一年级的意见。」 「可是来栖社长已经去和生岛先生谈过,只是没有谈成,那也没办法……」 「关于这件事……」 渡子说到这里停下来。 过一会儿,伞移动了,水帆总算看到渡子的脸。她像平常一样带著温和的笑容说:「我们去那边的公园谈吧?」马路对面的小公园有一座可以避雨的凉亭。 渡子是在晚上八点造访水帆家。 她说有话想谈,水帆连忙穿著家居服就跑出来。她穿著t恤和运动裤,外加一件连帽外套,脚上是凉鞋,脚趾尖已经湿透了。另一方面,渡子仍旧穿著制服。 她们过马路,在公园的凉亭躲雨。 两人总算可以收起伞,不过因为有风,因此有些雨水飘进来。 「真的很抱歉,这么晚来找你。」 「没关系……渡子,你怎么了?」 渡子突然转身背对水帆。看到她瘦小的肩膀在颤抖,水帆大吃一惊。渡子该不会在哭……? 「渡、渡子?」 「……对不起……只是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真的很不安……因为我不小心知道了……我其实也不想知道……」 「你、你别哭。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 凉亭中央设有水泥长椅,水帆让渡子坐在没淋湿的地方,然后坐在她旁边。灰色的椅面感觉很冰凉。 「……好像对生岛先生说……」 渡子低著头说。 「啊?」 「来栖社长……好像对生岛先生说,不必听一年级的要求。他们太任性,不用理会他们的意见。一旦接受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什么……那个社长竟然这么说?」 渡子看了一眼水帆惊讶的表情说: 「你没办法相信吧?我也不能相信,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可是,说起这件事的是芳学姊……」 「芳大……芳学姊?」 水帆差点叫成「芳大人」,连忙改口。如果情报来源是芳学姊,水帆很难不相信。 「我当时在服装室的角落整理柜子,就是放小道具的地方。那个位置在戏服后面成为死角,再加上我长得矮,所以进去之后几乎看不见。过一会儿,芳学姊和花满学长走进服装室……」 ──小黑也变得很厉害了嘛。 芳学姊这样开头,花满学长回答: ──嗯,他们的确很任性。如果让所有人都演自己想演的角色,舞台就无法成立了。 ──小黑确实去找生岛先生谈过,所以也算是尽到义务,只是,我对他的做法感到有些疑虑。 ──毕竟感觉很像是在骗人…… 接著两人便谈到渡子刚刚说的内容。也就是说,来栖打从一开始就完全不想要变更角色分配,只是形式上去找生岛谈过……不,其实是去请生岛绝对不要改变角色分配。 「……怎么会……三年级生也都知道吗……?」 「至少那两人知道。虽然他们不太接受来栖社长的做法……可是如果三年级生出面干涉,社长会很难做人,所以他们就说再看看情况……」 渡子说到这里吸了一下鼻涕。 她从书包取出手帕,遮住脸的下半部,另一只手放在膝上,紧抓著裙子喃喃说道: 「真不甘心……我们这么相信他……」 水帆听到她沙哑的声音,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一年级生当中,最信任社长的就是渡子。刀真和唐臼动不动就抱怨时,也总是渡子在劝慰他们两人。 「刀真他们……」 「我告诉他们了。」 渡子擦著眼泪回答。 「我们三人讨论之后,得到刚刚的结论。我们要集体杯葛明天的公演。」 「……」 「可是一年级生必须全体一致行动。如果你反对……那就算了,这种事如果大家没有共识,便无法进行。」 因为遭到背叛,所以要背叛对方。 水帆无法完全同意这样的想法。虽然她也觉得社长的做法很卑鄙,会有反弹情绪是理所当然,可是明天公演放鸽子……没有联络就全体缺席,再怎么说都不太好吧?这样还会对三年级生造成困扰,对社福中心的人也很失礼。 难道不能明天先演出之后,再重新讨论…… 「呃……」 「……水帆,你反对吗?」 渡子看著态度犹豫不决的水帆,用遗憾的声音问。 「我、我并不是反对……」 「没关系,别在意。我刚刚也说过,只要有一个人反对,就应该取消这项计画……我也会这样去说服刀真和唐臼。」 水帆脑中浮现那两个男生的面孔。 ──一之谷反对?真没胆量。难道她都没有自己的意见吗? ──那个大块头的女生反对?啧,真是的。 刀真无奈的表情。唐臼不耐烦的表情。 水帆知道自己总是倾向选择安全的方向,为了避免引起注意而缩起脖子,对于感到不对的事情也不敢提出异议,胆子很小,只有身材高大。 但是她想要改变。 上高中之后,她想要稍微改变。 所以她才会参加社团活动。即使不能站上舞台,也想要帮忙在舞台上闪耀的演员。 「对不起,你不用在意。」 渡子站起来,虚弱地笑了笑。 「我走了,会再联络刀真和唐臼。只要好好说明,他们应该也会理解……大概吧……」 「渡子!」 「不要紧,没有人会觉得是你害的,我不会让他们这么说……啊,对了,就当作是我改变主意。这样的话,他们两个一定也会放弃……」 「不能这样!」 水帆难得发出比较大的声音,站起来面对表情惊讶的渡子。 「你不能这样……渡子,你不必配合我。」 水帆觉得,必须阻止渡子独自背负所有责任。她也和渡子一样不甘心,却没有勇气大声说出自己的主张,总是在逃避。如果只有自己逃避就算了,却把渡子也卷入自己的逃避行为当中,只有这一点是不被允许的。 「如果大家都决定了……我也会遵守。」 「水帆……你真的愿意吗?」 「嗯。」 「会被学长姊和老师骂喔?」 「嗯,我要和大家一起被骂。」 水帆稍微笑著这么回答。渡子也笑了,接著轻声说:「谢谢。」 ……当时水帆自认为拿出了勇气。 和渡子道别后,她一再告诉自己这个决定没有错。不论在洗澡时,或是钻进棉被之后,她都这样告诉自己。但必须如此说服自己,其实就表示有问题。正是因为心中有怀疑,才会需要说服自己。 她觉得自己不能逃避。 如果一年级当中只有她逃避,未免太卑鄙。因为她的逃避,其他人就无法提出抗议。也就是说,另外三人会被迫压下自己的意见。水帆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形发生,才会遵从大家的意见。 然而──到头来,这或许也是一种逃避吧? 水帆窝在棉被里思考,脑中萦绕著种种想法。 她一开始听到要集体杯葛公演的时候,觉得这样做太过火。就算考虑到来栖社长背叛他们也一样。换句话说,当时水帆已经做出自己的结论。既然如此,不论其他三人怎么说,她不是都应该坚持自己的想法吗?集体杯葛确实不符合水帆的性格,毕竟她不喜欢受到瞩目,但是这次水帆之所以反对杯葛,不是因为自己不想做,而是她判断这么做是不正确的;或者老实说,应该是「不想做」加上「不正确」这两个理由。 但是……最终她还是迎合渡子他们的意见。 她觉得一年级生当中只有自己的意见不同,太过任性。 ……这样是任性吗?想到这里,水帆就感到混乱。主张杯葛的人有三个,如果依照多数决,就应该杯葛。可是如果自己反对,杯葛行动便会取消。她觉得这样不好,所以改变意见……但仔细想想,这样不是本末倒置吗? 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意见? 多数的意见就是正确的意见吗?如果自己是少数派,为了不破坏团体的和谐,是否应该退到多数派后面? 直到天亮,她都没有得到结论。 她看到挂在衣架上的戏服,不禁苦恼地抱头。他们既然要杯葛,当然不会带戏服过去,所以二、三年级生也无法代演。至少……至少应该把戏服送过去吧? 「我想没有这个必要。」 在杯葛组集合地点的速食店里,渡子这么说。 「我了解水帆的善意……但只有水帆把戏服带来,而且没有时间了……」 水帆看看放在桌上的手机显示的时间。渡子说得没错,距离开演只剩 下四十分钟。况且,即使有全体四个人的戏服,尺寸也不合。 已经无法挽回。 水帆感到胸口很痛苦。这是她自己做出决定的结果。 「……不过这么一来,来栖社长应该会有所反省吧?那个人欺骗我们,这是绝对无法原谅的事。」 坐在水帆对面的刀真虽然这么说,但缺乏平常那般闪闪发光的活力。刀真或许昨晚也辗转难眠吧?刚刚的台词似乎是在设法消除自己的罪恶感。唐臼平常的臭脸变得更臭,沉默不语。 「现在虽然会有点难受……」 渡子开口。 「不过长远来看,就会明白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不能因为我们是最低年级,就无视我们的意见。」 「嗯,渡子说得没错。」 刀真立即回应,似乎是要从渡子的话语得到慰藉。水帆也轻轻点头,但在点头的同时又感到疑惑。 「学长姊他们现在是不是很慌张呢……」 渡子稍稍低著头说。她心中一定也感到刺痛吧? 「不过,反正是以老人家为观众的义演,又不是在大舞台演戏,即使取消……」 「舞台没有分大小。」 唐臼今天第一次开口。他仍旧没有看著任何人,语调非常严厉。 「……哦,这样啊。」 渡子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没有站上过舞台,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一定是这样没错吧。即使如此,也已经没办法挽回了。」 唐臼看著渡子,没有眉毛的脸上泛起的表情,不知是愤怒、憎恨或轻蔑?水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露出如此凶狠的表情,唐臼自己不也决定要杯葛吗? 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最初渡子提议要杯葛的时候,同样是在这间速食店里,当时唐臼很明确地拒绝了。会不会是他后来知道来栖社长背叛他们,才改变主意呢? 「我回去了,真不舒服。」 「猛!」 唐臼不理会叫住他的刀真,走出速食店。渡子目送他的背影,喃喃说道:「他为什么不留眉毛呢?」 唐臼似乎很痛苦。 水凡也感到痛苦,这一定是因为罪恶感。她原本以为和做出同样选择的伙伴在一起,这股痛苦便能稍微缓和,但几乎没有变化。 社福中心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是否已经宣布要取消公演呢?学长姊是不是正在对到场的观众道歉?他们一定对一年级生感到非常愤怒吧?从早上开始,来栖社长和其他学长姊就一再传line,远见老师也打过电话,但她当然只能全部假装没看到,这是他们事先说好的。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水帆以前曾体验过类似的痛苦,那是在国一的马拉松大赛。水帆很不擅长运动,长跑对她来说几乎是拷问。每当马拉松大赛即将来临,体育课就几乎都在跑步。她因为无端长得太高,还被体育老师说:「你的步伐很大,应该可以跑得再快一点吧?」让她更加难受。当大赛的日子越来越近,她晚上都睡不著觉,早上起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马拉松大赛,上床之后闭上眼睛也在想马拉松大赛。 她实在很讨厌马拉松,甚至还用父母亲的电脑上网搜寻没有马拉松的国家。如果能够告诉别人自己内心有多么难受,或许会稍微好一些,但水帆不是那样的个性。 到了马拉松大赛那一天,水帆做出决定。 她决定要逃避。 当天早上,她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或许是因为压力,她真的感到倦怠且微微发烧。她在体温计动了手脚,把微热的温度拉高到三十七点八度后拿给母亲看。由于水帆平常很少说谎,母亲立刻相信了,对她说:「你今天休息吧。」 她在家里躺了一天。 她松一口气,起初觉得可以不用跑步实在太美妙,但这样的心情没有持续太久,到了大家起跑的时间,她开始感到焦躁,内心逐渐涌起自责的心情。 她跷掉了马拉松比赛,用装病的方式逃避。 大家都在跑步,即使很难受也在跑,只有自己偷懒。 不,这样真的比较轻松吗?虽然不用流汗、不用气喘吁吁,体力上比较轻松,但是一点都不快乐,反而痛苦。她感到胃痛。明天要怎么对大家说呢?要怎么向肌肉酸痛的大家说明?她发烧了,烧到将近三十八度,妈妈叫她不要跑…… 她光是躺在床上就感到呼吸困难。 氧气似乎完全不够,她拚命地反覆吸气与吐气,结果变得更加痛苦,甚至让她怀疑自己会死掉。她勉强走出房间向母亲求助,当过护士的母亲告诉她这是过度换气症状,她缓缓深呼吸后,才逐渐恢复正常。 从这次的经验,水帆深刻体认到一件事。 自己很胆小、很畏缩、很窝囊……因为程度太严重,甚至没办法逃避自己。 即使逃避了,也会感到痛苦。 而且逃避的话,她甚至连成就感的奖励都没有。以马拉松大赛为例,她如果参加了,不论成绩多糟,最坏的情况下就算拿到全校最后一名,也能够留下跑完的成果,如此一来会有小小的成就感。但是如果逃避,成就感等于零,而且还会有沉重的罪恶感。 不要逃避还比较好一些。 这就是水帆得到的结论。在那之后,她便贯彻这项基本方针。 然而这次……她逃避了公演。不,她没有逃避杯葛行动,所以应该不算是逃避吧……她又开始搞不清楚了。总之,她只知道自己呼吸困难。 水帆再次看看时间。 距离演出……还有三十分钟。 「……那个,我先走了……」 水帆觉得继续待在这里会窒息,因此站起来。 「水帆,你要去哪里?回家的话,家里的人一定会说老师打电话来了。」 「嗯,我会去图书馆或其他地方打发时间。」 「这样啊……你应该知道,不可以去社福中心喔。我们明天到学校,再跟学长姊谈这次的事情吧。」 「嗯。」 水帆点头,朝渡子和刀真稍稍挥手道别。 水帆拿著自己的包包与装戏服的大袋子走出速食店。就如渡子所说,她不能回家,不过从这里到图书馆有些远。她内心犹豫著该怎么办,姑且先回到车站,看到唐臼一脸无聊地坐在圆环的长椅。他大概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打发时间吧? ……怎么回事? 水帆觉得怪怪的,唐臼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 「唐臼。」 「……哦,原来是你。」 唐臼颤抖一下,转头看她。 「不要吓我。」 「对、对不起。」 水帆感觉到他似乎没有排拒自己,便走上前去。唐臼和水帆在社团当然每天见面,可是几乎没有直接交谈过。就好像常常见到,却一点都不亲近人的野猫……水帆想到唐臼好像也喜欢猫。 「那个……」 「干嘛?」 「刀真养的……你捡到的那只猫,叫什么名字?」 「土比。」他立刻回答,还补了一句:「据说是『to be, or not to be』的简称。」 「莎士比亚?」 这是《哈姆雷特》的著名台词。 唐臼抱怨:「我本来想要取更普通的名字,刀真的品味实在不怎么样。」他稍稍移动位置,似乎是挪出空位给水帆。 「坐下吧。你站在那里,会给我很大的压迫感。」 「啊,对不起。因为我的个子太高……」 水帆边回答边坐在稍远的位置。唐臼驼著背,低头问:「多少?」 「啊?」 「身高。」 「啊,一百七十八……」 「分一点给我吧。」 「嗯,如果能分给你就好了。」 唐臼在男生当中稍微偏矮,两人坐在一起,上半身的高度完全不同。 「刀真跟那家伙呢?」 「渡子?他们应该还在店里。」 「……」 「事情好像变得很严重……」 「什么严重,根本是恶劣到极点。」唐臼狠狠地说。 「恶劣?」 「超级恶劣,这种事绝对不应该做。」 「……可是,我们还是做了。」 「所以说,我们很恶劣。」 唐臼断然的语调让水帆感到奇怪。 「可是……你和刀真不是都同意吗?因为来栖社长欺骗我们……所以你们和渡子一起决定杯葛新生公演,不是吗?」 唐臼终于看向水帆。他的脸颊抽搐,露出不自然的笑容问她:「是田中这样跟你说的?」 「嗯……咦?难道不是吗?」 「哈、哈哈……」 唐臼抖动著肩膀发出笑声。这大概是所谓的自嘲吧? 「唉,随便啦,到头来我还是放弃舞台……我也不能待在那个社团了。反正原本就是陪人家入社,这样反倒轻松。」 「唐臼……你要退社?」 「嗯。虽然对刀真过意不去,不过我绝对不想再见到田中。」 「那个… …你和渡子之间发生什么事?或许有什么误会吧?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 水帆说完才发现自己好像太多管闲事,连忙补充:「当、当然,你不用勉强跟我说。」 唐臼盯著水帆,说出意外的台词: 「你真是好人。」 「啊?」 「你明明身材高大却很胆小,不过是好人,练习的时候也很认真。」 「因为……我比其他人更迟钝,所以只能努力练习。」 「这样啊。不过这样的人累积努力,最后就会表现得很好。」 「是吗……」 「嗯。」 「唐臼,你虽然常常抱怨,可是也很认真,都没有跷掉社团活动。」 「虽然我很排斥演那个角色……不过后来稍微觉得有点有趣。」 「可是你却决定杯葛?」 「没办法。」 唐臼站起来,边叹气边伸懒腰。他把上半身往后弯,以惊人的柔软度弯曲之后,再度恢复原本的姿势。 「拜拜。」 他说完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走进车站。 唐臼和渡子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事? 水帆很在意,但以她的个性不可能追上去询问,而且老实说,她还有更在意的事情。 ……社福中心那边不知道怎么了? 渡子叫她不可以过去。那当然,到了这个地步哪有脸过去?然而她还是很在意,就和逃避马拉松大赛的时候一样。当时她甚至想要穿著睡衣跑到马拉松大赛的会场,向大家道歉「很抱歉,我只是装病」,然后一起跑完马拉松。不过她当然没有那种勇气,只能缩在棉被里烦恼。 如果只是去偷偷看一下情况……如何? 她当然不会出现在学长姊面前。如果他们很早就做出取消义演的决定,也有可能早就回去,这么一来便不会碰到面。不论如何,没有先了解现况的话,她无法著手做任何事。 水帆站起来。 从这座车站应该可以搭公车到社福中心。 她缓缓地走去查询时间表。 第四卷 第五幕 田中渡子找他出来的时候,他就有不好的预感。 打从一开始,这个女生就给他危险的印象。不过除了唐臼之外,大概没有其他人发觉。班上同学不知道,社团里和她很要好的水帆不知道,老师、学长姊也都不知道,渡子的伪装就是这么完美。唐臼其实也没有把握说她一定隐藏了什么,只是隐约感觉不对劲。 渡子的个性温和,不会太抢锋头,但是该提出主张的时候会明确说出来,并且能够理解对方的感受和立场,遇到纠纷还会主动担任调解的角色──田中渡子就是这样的女生。 在唐臼看来,她未免太懂事。太懂事也没关系,也许有人怀著自恋的心态,喜欢这样的自己,不过他感觉渡子不太一样,她或许甚至厌恶自己。 唐臼也很难说明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他从小就在勾心斗角的女孩子堆当中长大,为了避免被卷入她们的权力斗争,因此很仔细地观察她们,遇到麻烦人物便会及早远离,要不然连他自己的立场都会变得艰难。 渡子在正式演出前夕来找他的时候,唐臼自幼培养的直觉对他发出警报:「危险,小心一点。」 ……当时是不是应该乾脆装作不在家呢?不过,现在才想到也已经太晚。唐臼虽然有不祥的预感,还是去见了渡子。他被叫到公车站,在大雨中撑著伞和她说话。渡子一开始告诉他,来栖社长竟然卑鄙地欺骗他们。 这一瞬间,唐臼内心的疑惑获得肯定。 说谎的不是来栖社长,是这个女人。 如果换成总是和社长在一起、沉默寡言的村濑学长,或许还有可能欺骗他们,但是来栖社长心中想的事全都会显露在脸上,不可能说谎。更何况这个谎言还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被揭穿,未免太巧了。 ──你在骗人吧? 他很直接地质问。 渡子露出受伤的表情问他:「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唐臼虽然觉得公演前一天和她发生争执会很麻烦,但他无法再沉默下去。刀真一定也被骗了。刀真这个人虽然固执己见,但很容易相信人;虽然喜欢抱怨,但被人拜托就很难拒绝……像刀真那样的个性,一定无法看穿渡子的谎言。 ──你之前不是就提议过要杯葛公演?你还没放弃吧?所以才编这种谎言来骗我们。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要不然也可以当场打电话给社长。啊,你是不是觉得社长一定会否认?那也可以问浅葱学姊吧? 渡子深深低头,一动也不动。她并不是感到受伤,而是避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内心则盘算著该怎么办。结论很快就出来,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渡子脸上带著唐臼没看过的笑容。 ──唐臼,你的直觉真敏锐。 她的表情是露骨的奸笑。 ──没错。我讨厌被卷入麻烦。我不会告诉其他人,所以你明天就照平常那样上台演戏。今后你如果真的不喜欢这个社团,自己退社就好。 ──哇,你真温柔,不过我不会退出。 ──你这人…… ──我不是指社团,而是杯葛行动。唐臼,你明天也得跟我们一起杯葛公演。 ──我说过不要了。 ──你一定会参加。因为,如果你不参加,我就要抖出很多事情。 ──啊? ──我要把你隐藏的秘密都告诉大家。 她露出娇媚而做作的笑容,让唐臼感到毛骨悚然。 ──我不会利用学校的地下网站或匿名投稿之类的卑鄙手段,因为也没必要匿名啊。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一年二班的唐臼猛同学在国中时是多么迷人的王子。网路真可怕,一般人过去的照片和影片都可以在网路上找到不少。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有爸爸妈妈会在脸书上秀自己小孩的照片,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取得小孩的同意?影片分享网站也一样,有些人没搞清楚状况就将影片上传,真是危险。他们以为只有亲朋好友会看到……还把比赛的影片都放上去。对不对? 她歪著头徵询同意,唐臼哑口无言。 王子,比赛,影片……影片该不会是指那段影片吧?不可能,应该都已经消失才对,唐臼的双亲也说他们要求影片分享网站删除了。 ──我有自己的电脑,照片和影片都存在电脑里。所以……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 唐臼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揍女生。 过去无论是遇到多麻烦、多难缠、多烦人的对象,他都不曾产生想揍女生的冲动……只有这次不一样。唐臼必须绞尽所有理性,才能压下拳头。 ──就这样,拜托你啰。 她临走之际的台词带著从容不迫的口吻,就好像上司对属下很自然地下达指令。唐臼虽然懊恼到睡不著觉,但确实无法违逆渡子。他听从渡子的话,放弃演出。 他对歌舞伎并没有兴趣。 之所以加入歌舞伎同好会,是因为替他收养猫的刀真拜托他。他在迎新会那天刚好请假,所以没有看到学长姊的表演。他对服装和小道具有些兴趣,因此原本打算帮忙这方面的工作,并没有想要站上舞台……事实上他宁可不要上台。不论是什么样的舞台,他都能够理解站在上面的紧张与兴奋,也因此觉得自己不可能再站上去。 舞台。 那个特别的场所。 唐臼并不打算替来栖社长撑腰。看到他面对学弟妹的软弱态度,唐臼有时会感到烦躁。不过,他还是能充分感受到来栖社长对歌舞伎的热爱。这次的杯葛行动想必会给他带来很大的打击,而他身为社长的责任也会遭到追究。 因此,唐臼决定去会场看看。 他并不是感到怜悯,只是觉得应该告诉来栖社长:「这不是你的问题。」 照这个情况发展,他会觉得自己太过卑鄙而自我厌恶。渡子虽然叫他不要去,但反正义演也取消了,她应该没什么好抱怨的。 到头来,渡子究竟想做什么? 她一开始就打算让新生公演被迫取消,这点唐臼已经知道了,但理由是什么?她为什么要做如此麻烦的事?她那么讨厌歌舞伎同好会,一开始别参加就好。或者是她与来栖社长有什么私人恩怨?不论如何,反正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他搭上公车,在公演预定时间过了三十分钟之后到达社福中心的会场。 他们会不会已经离开了……唐臼边想边进入社福中心内。一楼的大厅空无一人,会不会是因为演出取消,观众都回去了? 「哎呀,你是河内山高中的学生吗?」 唐臼听到有人叫他,回头看到一个牵著小男孩的老人。七、八岁的男孩坦率地表达惊讶:「阿公,这个人没有眉毛!」唐臼不禁用右手遮住眉毛的部位。他在搬到东京时剃掉眉毛,这是因为想要和过去的自己诀别,再加上对自己的长相抱持著自卑感的缘故。 「没关系,阿俊,偶尔也会遇到没有眉毛的人。你是来看歌舞伎的吧?在二楼电影室。已经开始了,快点过去吧。」 「……什么?已经开始了?」 「是啊,而且表演很精采。我是因为孙子没办法忍耐要上厕所,所以才……喂,阿俊!你要去哪里!」 被称作阿俊的男孩松开祖父的手径自跑走,边喊著「歌舞伎、歌舞伎」边爬上楼梯。这时,唐臼听到掌声和欢呼声。 不会吧?他屏住气息。 他们在演戏?在舞台上? 可是没有一年级生,也没有戏服。 唐臼虽然感到疑惑,但也跑上阶梯。他一步跨过两阶,飞也似地跑上楼梯,转眼就超过小男孩,直奔电影室。 他在门口只迟疑一点八秒,然后偷偷打开门。 一开始只看到人群的背影,站著看的观众很多,唐臼从人群之间的缝隙偷偷窥探舞台上…… 「六十余州无藏身之地,盗贼首领──」 他感到心脏剧烈跳动。 「日本駄右卫门!」 声音相当沉重,但也非常响亮。 观众发出欢呼声,有人在喊:「花峰屋!」这是怎么回事?不,看就知道了,其实很明白,那个人是丹羽花满。真高大,他原本就长得很高,但现在看起来比平常更高大。 「其次是江之岛岩本院稚儿出身──」 浅葱芳饰演弁天小僧,拿著伞的模样很有架势,背脊挺直,身体重心相当稳定。 伞──不是番伞,而是塑胶伞。 到处都有卖的透明塑胶伞上写著「白浪」,大概是在仓促中用奇异笔写的……不过字体却有模有样。 扛在肩膀上的伞俐落地转动。 她重重踏出一步。因为没有穿木屐,所以不会发出「铿!」的声音,但还是看得出她浑身充满力量。 「生长于岛上,名为弁天小僧菊之助!」 又是喝采,聚集在社福中心的观众都高兴地拍手。 「再下来是月之武藏江户出身──」 这是二年级的数马克己。 他平常不是很引人注目,站在舞台上却有不输给其他学长姊的安定感。声音很好听,口齿也很清晰,很容易 听出台词。刚刚遇到的老人站在唐臼后面,赞叹地说: 「盗用判官亲信名,号称忠信利平──这句真不错。」 接著是…… 「排列其次者,昔日武家中小姓。」 三轮山梨里饰演的,正是唐臼原本要演的赤星十三郎。 「曾为故主作盗匪,钝刀持往腰越砥上原,欲磨此身锈,不能除去深绿盗贼心。柳之都谷七乡,花水桥之山路间,今之牛若名声高,藏身之处遭人见,月影谷神舆岳──」 她看起来英姿焕发。 清爽而英武,是个俊美的年轻人。 一点都没有柔弱的样子。 唐臼不禁问自己到底在看什么,为什么会那么讨厌这个角色? 「今日生命破晓时,即将消逝星月夜,名为赤星十三郎。」 又是掌声,唐臼听到有人说:「真是太棒了。」这句话原本有可能是对他说的,是他自己错过了机会。他唯唯诺诺地听从渡子的威胁,替自己找藉口说反正本来就不想演,然后拋弃了舞台。 太丢脸了。 他为自己感到可耻及懊悔。 「最后人物!」 这个声音格外响亮,有人喊:「久等了!」这时台上的演员──阿久津新──停下台词,举起没有拿伞的手说: 「哦!久等了!」 他竟然即兴回应观众。观众高兴地拍手喝采,阿久津满面笑容地等著声音停歇下来。这个学长平常很爱胡闹,不过有这种胆量实在太厉害了。他大概很享受舞台吧。 不论是多么小的舞台。 即使手中拿的是塑胶伞。 即使身上穿的是学校运动服。 「恶事传千里,已有觉悟受酷刑,然而不知哀怜为何物,厌恶诵经者,南乡──」 砰!他踏出左脚。 「──力丸!」 张大眼睛,瞪著观众。 唐臼感觉被他的视线射穿。 区区高中生的素人歌舞伎,却让他目不转睛,深深受到吸引。演员甚至没有穿戏服,只有化妆。唐臼内心喃喃自语:可恶、可恶,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没有听说?没有听说会这么有趣! 五人各自说出台词之后收伞,日本駄右卫门起头说: 「若是想立功──」 全体接著说: 「就来捉拿吧!」 他们向捕快挑衅。捕快都穿著黑色运动服,背上有「kochiyama gymnastic(河内山体操)」的英文字样。他们是体操社的人。唐臼想起刀真跟他说过,迎新会时捕快由体操社饰演,表演特技般的动作……原来是指这个。 五名体操社的成员空翻、弹跳、旋转。 舞台很小,不能做太大的动作,但是因为距离观众很近,因此临场感非比寻常,强而有力的踏步、跳跃、著地的震动一一传来。「哇啊!」「好棒!」「加油!」观众各自发出喝采,掌声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为什么……」 唐臼喃喃自语。 体操社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捕快原本预定由二、三年级生饰演。即使他们决定穿著运动服饰演五人男,也没有人饰演捕快才对。可是,为什么…… 「哦哦哦!队长!」 「太帅了!」 唐臼转向声音传来之处,看到几名穿著运动服的体操社一年级生。也就是说,体操社所有成员都到了?他们一开始就预定要来参观吗? 「……听说是梨里学姊打电话拜托。」 他听到背后传来的说话声,连忙转头。 「一之谷!」 「唐臼……你也来了。」 水帆苦笑著说。在她后面彷佛躲起来般的人是刀真。他看到唐臼在看自己,便皱起眉头小声说:「……我有些在意。」 「刚刚我听体操社的男生说,今天他们刚好因为假日练习到体育馆,结果长沼队长接到梨里学姊的电话,恳求他们帮忙……」 所以他们全体都到齐了。 体操社的顾问老师由远见老师联络,上台演出的五人搭乘顾问老师的厢型车,急急忙忙赶到这里。 「体操社的二、三年级学长都说,歌舞伎同好会有难,不能置之不理。」 ──梨里很可爱,来栖也是好人,他们总是像傻瓜一样拚命……其实我满喜欢这种感觉。 据说副社长圆屋笑著这么说。 「呀!呀!」捕快发出吆喝声。 五人男与捕快以俐落的动作对打。 武器是伞和十手……不对,那是什么?仔细一看,代替十手的是太鼓的鼓棒。 「这间社福中心有一个和太鼓社团,听说是跟他们借的。」 站在旁边的男人告诉他。唐臼转头,看到陌生的面孔。这人穿著白色衬衫,年纪大约是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眼睛细长,整个人看起来很洗练……会不会是这里的行政人员之类的? 舞台演出已经接近尾声。 三味线、太鼓等典型的歌舞伎音乐当中,掺杂具有现代感的声音,加快整体节奏,营造出高潮气氛。唐臼他们练习的时候并没有使用这样的音乐。 「这个混音真不错,听说是村濑做的。像这样的节奏,要不是和体操社进行武打动作就没办法使用。」 这个人认识村濑蜻蜓……这么说,是学校方面的人吗?会不会是学生的家人? 男人接著又说: 「话说回来,你们还真大胆,迟到这么久。」 他不只看著唐臼,也看著水帆和刀真,但似乎没人知道这个人是谁,三人都露出狐疑的表情。 「拿走戏服之后临时取消演出,却又偷偷跑来看表演……好大的胆子。不过对观众来说或许是好事。与其看你们那种毫无意愿、毫无胆量、无精打采的歌舞伎家家酒,不如看他们穿著运动服、拿著塑胶伞也能乐在其中的演出。虽然演得差,可是很有趣。」 男人盯著舞台。 这时刚好到了摆出最后「亮相」姿势的时候。附板发出「砰」的声音,接著是「咚咚咚咚」迅速打柝的声响。 鼓掌、鼓掌、喝采、鼓掌。 糸屋!枫叶屋!花峰屋──男女老幼都在喊。 男人笑著说:「哈哈,太嚣张了,他们竟然也有屋号。」 唐臼思索著「屋号」是什么。以前来栖好像说明过,但他没有仔细听。 舞台上所有演员都向观众致意。 来栖也穿著运动服上台致意,笑咪咪地向观众挥手,然后郑重地向体操社表达感谢。五名体操社成员鞠躬之后当场来一个后空翻,让观众再度热烈欢呼。 ……感觉好欢乐。 舞台上的人和观众,大家感觉都很欢乐。这点让唐臼懊悔不已。 他不是为了自己拋弃的舞台获得成功而懊悔,是因为他也想要站在那里。即使演得远不如学长姊,即使观众的反应没有这么热烈,他也想要站在那里。 「真的很感谢大家!」 来栖在掌声中说道。 「呃,今天我们用比较特殊的方式来演歌舞伎。能剧有所谓的『袴能』,也就是不戴面具、不著戏服演出……那么,我们或许可以称作『运动服歌舞伎』吧?」 「很有意思喔!」有人喊。来栖有些腼腆地再次鞠躬回答: 「谢谢,很高兴能听到这样的称赞。观赏『运动服歌舞伎』,应该可以更清楚看到演员的动作。阿久津,你来这里表演『亮相』。」 「好!」 阿久津饰演的是威武的南乡力丸。他再次表演大动作的亮相。热烈的掌声响起,同时听到温暖的笑声,似乎是坐在前列的小孩在模仿阿久津。 「没错没错!真棒!你来这里,在大哥哥旁边表演吧?」 蹦蹦跳跳跑上台的是大约五岁的小孩子。或许是老人家带家人及孙子来看戏,今天有满多小孩子到场。 「南乡力~丸~!」 小孩子边喊边奋力摆出亮相姿势,得到如雷的掌声。来栖面带微笑看著小孩子的表演,然后他的大眼睛闪过光芒。 「对了!」他大喊,「大家一起来吧!今天有很多小朋友来捧场,我们也穿著运动服,所以我打算接下来办一场讲座!想要学习歌舞伎动作、亮相姿势的小朋友,当然还有大人,请上台……不,舞台有点太小,我们过去你们那边吧!」 他跳了。 来栖轻巧地跳下舞台。 「麻烦各位把折叠椅收起来,靠在墙边!」 他在观众席喊。 「大家一起来玩歌舞伎家家酒吧!我们表演的也是歌舞伎家家酒。虽然是扮家家酒,可是很有趣喔!摆出帅气的亮相姿势,让爷爷奶奶拍下来!」 观众纷纷开始移动。 随著砰砰砰的声音,折叠椅都被收起来。 转眼间,舞台下就挪出空间。演员都下来了,小孩子围绕在穿著运动服的歌舞伎演员身边。音乐开始播放,这是刚刚武打动作时的曲子。 「质问之下报上名~未免太狂妄~!」 「我也要演駄右卫门!」 「 弁天小僧!」 小孩子的记忆力很惊人,嬉闹的精力也很惊人。不断拍摄孙子活蹦乱跳姿态的老人家,精力同样很惊人。 「真厉害……这个事态发展超乎预期呢。」 从刚刚就一副高姿态的男人,笑嘻嘻地喃喃自语。 「我也要演!我也要演歌舞伎……啊!」 小孩子跌倒了,他刚起步就踩到唐臼的脚而跌倒。被踩的是唐臼,放声大哭的却是小孩子。这是唐臼刚刚在楼梯上超前的那个叫阿俊的孩子。 「喂,不要紧吧?」 唐臼连忙扶起小孩子,他看起来没有受伤,大概只是吓到了。周围的人听到小孩的哭声,纷纷朝他看过来。 唐臼心想,糟糕。 但是他没有躲藏的地方,观众席已经空出来,成为自由活动的场地。 唐臼抬起头,看到来栖注视著他。 来栖盯著他,一言不发。 唐臼很想逃离此地,但他还没有无耻到能够真正逃跑。 * 没有戏服,没有假发,没有番伞,没有一年级生。 在一无所有的状况下,我决定上演运动服歌舞伎。我知道远见老师的提议──取消演出,改为交流会──实际多了,但我还是无法放弃演出,或许只是出于任性吧。 「……穿运动服演戏?」芳学姊以冷静的声音问。 「是的。不过大家都穿同样的运动服,很难分辨角色,所以脸上还是要化妆。穿运动服把脸涂白,感觉很滑稽,不过就当作是刻意设计的吧!」 「小黑,也没有番伞喔?」 我回答数马:「现在开始做就行了。」 蜻蜓问:「嗯……塑胶伞?」 没错,就是这样。 「小丸子,请你去问这里的职员,遗失物当中能不能凑到五把塑胶伞。如果没有的话,就去便利商店买。另外还要奇异笔!」 「知道了!」 「运动服歌舞伎……这、这样行得通吗?来栖,真的不要紧吗?」 远见老师的表情充满不安。老实说,我同样感到不安,但现在必须先隐藏起来。 我果断地说:「这是社团活动,所以做什么都行得通。」 这句台词似乎已经成为我的传家宝刀…… 「能不能顺利进行,必须试试看才知道,但是不能因为有可能失败而不尝试。就算有可能失败,也要尝试看看。可以请你允许我们,虽然有可能失败,但还是尝试看看吗?」 「呃……听起来有点拗口,不、不过,你们试试看吧。大家都愿意的话,就试试看。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体操社!」 梨里学姊大声回答。 「体操社今天应该在学校练习。我们如果演五人男,就没有人演捕快。请老师联络他们的顾问老师,拜托他们来支援。」 「好,我知道了。」 「我会打电话给长沼!」 「好的,拜托了。呃,蜻蜓,开场部分的影像可以稍微变更吗?在『白浪五人男』的标题之后加上:『穿著运动服登场!』可以吗?」 「简单。」 酷酷的蜻蜓给我可靠而简短的回答。听到他的回答我就产生自信,一定能成功。 「运动服歌舞伎……这应该说是『崭新』还是『有勇无谋』呢?总之,我们先来化妆吧。」 花满学长拿著化妆盒说。 「我们从来没有顺利迎接过正式演出。每次都会发生新鲜事,太刺激了。」 芳学姊摆放著直立式镜子笑著说。 我们真的从来没有毫无问题地迎接过正式演出,这或许已经成为歌舞伎同好会的传统──虽然同好会才成立一年而已。 一切都非常急迫、慌乱,但这种时候却能发挥难以想像的专注力。 化妆完毕之后,演员开始确认台词与站位。我们对特地赶来的体操社成员说明情况,请他们穿著黑色运动服饰演捕快。这里的舞台比学校小很多,因此必须修正几个动作,然而我们没有时间讨论细节。长沼学长说: 「我们会配合音乐即兴表演,只要确认最后的亮相姿势就行。」 多亏他是个能够临机应变的人。 小丸子飞快地用塑胶伞制作番伞。虽然没什么时间,字体还是写得跟真正的番伞一模一样。我感动地说:「真厉害。」她擦著额头上的汗水回应:「御宅族很讲究字型的。」 戏服只有一件。 那是我原本预定要穿的南乡力丸服装。我决定把它拿来展示,让大家看看歌舞伎的服装长什么样子。戏服要摆在电影室的墙边,不过挂在衣架上感觉不太醒目。我正想著如果有假人之类的就好了,远见老师立刻说:「有!我去拿!」说完冲出社福中心。数十分钟后,老师扛回来的……竟然是「肌肉君」!那是放在生物教室、让学生认识全身肌肉的人体模型。 「我想它应该比『骨头君』更适合。」 远见老师气喘吁吁地说,害我忍不住大笑。 我笑到眼角都飙出泪水,既感谢又好笑……老师说得没错,「骨头君」是骨头标本,用来展示衣服的确会不太稳定。 距离开演只剩下二十分钟。 我们不可能从头到尾排演一次,只能直接正式演出。梨里学姊显得特别紧张。她在迎新会之前发了高烧,因此这是她第一次上台演赤星十三郎。 「别担心。」 脸上画了日本駄右卫门妆容的花满学长轻声鼓励梨里学姊。 「你一定可以演得很好,开开心心表演吧!」 「嗯。」 梨里学姊笑了。 我也感到紧张万分。 到现在我才开始犹豫,穿运动服演歌舞伎真的好吗?不用说,我们的演技并没有特别精湛,毕竟我们是高中社团的歌舞伎,譬如动作之类的也只是模仿,仅有表面功夫,和从小就站在舞台上的职业演员当然没得比。戏服和假发原本是用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穿上那身夸张的服饰至少可以像样一点,但这次没有额外的装饰。脸涂成白色,身上却穿著运动服,连番伞都是塑胶伞。 或许会被笑……不,无庸置疑,一定会被观众笑。 「有什么关系,被笑就算了。」 开演前五分钟,当我们围成一圈时,阿久津这么说。 「如果观众笑了,至少表示我们受到瞩目。和冷淡的反应相比,让观众心想『这些家伙在搞什么』要好多了。」 「……说得没错。」 花满学长表示同意。 「就算被笑,我们也要很正经地表演。动作要比平常更大、更有自信,声音也要更洪亮。」 所有人都点头。芳学姊补一句:「没错,观众席永远都是绝景。」 就这样,这场戏开演了。 一如预期,观众看到穿运动服登场的高中生哄堂大笑。 不过,观众并不知道戏服没有凑齐的状况,还以为我们故意穿著运动服登场,也就是说,是刻意设计的舞台效果,因此更需要展现无畏、自信的演技。 抬头挺胸的五名盗贼。 虽然是盗贼,但也是英雄。必须展现出帅气的姿态。 「好厉害。」 我在舞台侧翼看著演员,喃喃自语。 我的伙伴们都很厉害,果然不容小觑。这阵子他们都在练习捕快的角色,今天原本也打算饰演捕快,却临时被要求饰演五人男……但没有人拒绝。 没有人说不要。 当我被全体一年级生拒绝时,他们却伸出援手。 凭日本舞踊培养出优雅身段的花满学长,充满自信地演出日本駄右卫门。听说他最近在家中练习时,也积极练男舞。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努力,武打动作也有模有样。 饰演弁天小僧的芳学姊依旧引人注目。即使身穿运动服、拿著塑胶伞,仍不减她的光彩。只要她一出场,舞台就好像增添照明般华丽。 数马饰演的忠信利平很能配合周围的演员。他平常虽然很爱开玩笑,演技却很直挚。 梨里学姊也很努力。她饰演曾是武家中小姓的赤星十三郎,很仔细地演出优雅高尚的动作。梨里学姊小时候也学过日本舞踊,所以底子应该很扎实。 还有阿久津。 他真的很适合饰演豪迈的南乡力丸。 他的站姿双脚张得很开。由于少了戏服的重量,所以演得比平常更自由奔放,动作更大、更充满活力。只有这家伙,或许连化妆都不需要。 「看起来好像很快乐。」筋疲力竭的小丸子对我说。 「嗯,看起来很快乐。」我也回答。 他们在舞台上看起来真的很快乐,所以看戏的客人一定也很快乐。在舞台侧翼看著他们的我同样感到很快乐。 如果是职业的歌舞伎演员,就不能如此从容。既然收取门票费用,便得把观众的快乐摆在第一,因此,演员本身必须不断磨练演技──就像蛯原那样。 可是我们的歌舞伎不同。 演戏的一方也感到快乐……所以才会被蛯原鄙夷为歌舞伎家家酒。如果告诉他,我们穿著运动 服演出歌舞伎,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表情?他会说出很难听的话,或是今后再也不瞧我一眼吗? 自我介绍结束,五人男开始和捕快对打。 体操社成员在狭窄的舞台上跃动。 啊,有一个人冲太快,从舞台掉下去……不过他马上回到台上继续演戏。 这一段刻意加快速度。蜻蜓做的混音实在是太帅了,没想到三味线和电子音乐会这么搭。配合音乐演出的体操社也太棒了。 《齐集稻濑川》是很短的一幕戏。 开始之后,转眼间就结束。即使想要继续看下去,还是会结束。 演员得到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太好了,大家都很喜欢这出戏。虽然演员穿的是运动服,但观众看得很开心。 蜻蜓对我说:「小黑,致词。」 我回答「嗯」,走到舞台上。我必须以社长的身分向所有观众致意才行。致词之后,有个兴奋的小孩模仿南乡力丸的「亮相」姿势,实在太可爱了。在这一瞬间,我内心涌起想要和大家分享快乐的心情,不禁脱口而出: 「大家一起来吧!」 说完我才想到:咦,可以随便说这种话吗?不过舌头停不下来。 「今天有很多小朋友来捧场,我们也穿著运动服,所以我打算接下来办一场讲座!想要学习歌舞伎动作、亮相姿势的小朋友,当然还有大人,请上台……不,舞台有点太小,我们过去你们那边吧!」 没错,太小了。 因为舞台太小,体操社成员也演得很辛苦。观众不可能都上台……对了,我们下去就行,我们自己下台到观众席不就好了嘛! 「我们过去吧!麻烦各位把折叠椅收起来,靠在墙边!大家一起来玩歌舞伎家家酒吧!我们表演的也是歌舞伎家家酒。虽然是扮家家酒,可是很有趣喔!摆出帅气的亮相姿势,让爷爷奶奶拍下来!」 年幼的小女孩发出欢呼,她奶奶看到孙女这么开心,也显得很高兴。 演员走下舞台,被小孩和大人包围,脸上画著歌舞伎妆的花满学长和老先生在拍合照。穿著歌舞伎戏服的「肌肉君」也很受欢迎,小丸子掀开内面的衬里给观众看并加以解说。长沼学长在小孩子的央求下表演后空翻。 真是乱七八糟。 虽然乱七八糟,但感觉很快乐,我也不禁露出笑容。 这时听到小孩子的哭声。 咦,有人跌倒了吗?我望向哭声传来的方向──视线与他交会。 是唐臼,他一脸尴尬地看著我。 「……还有其他人。」 蜻蜓像背后灵一样站在我身后低声说。什么?我仔细观察会场……啊,真的,唐臼身后、几乎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两个人缩著脖子,那是水帆和刀真。一个身材高大,一个是金发,因此无从躲藏。他们发现我在看他们,明显露出胆怯的表情。 蜻蜓问:「怎么办?」 我回答:「观众离开之后,我想踢他们屁股。」 「连女生都踢?」 「不会,我不踢女生,但会说教。」 「说教之后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才是问题。 不过,他们特地过来看看情况……表示反省了吧?不论如何,我得先听听他们的说法。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他们在开演前失踪,但或许真有无法回避的理由,譬如说被外星人绑架之类的。不过如果是这样的理由,就得介绍外星人给我认识,我才能接受。 公演结束的时间比预定晚了很多。 汗流浃背的体操社成员说:「这次也很有趣!」梨里学姊和长沼学长握手,让长沼学长被其他社员戳了好几下。我和远见老师向社福中心的行政人员道歉:「抱歉做了很多变更。」他笑著对我们说:「没关系,反正大家看起来都很愉快。」不过还是应该遵守时间才行。 我原本以为一年级生会趁乱溜走……不过他们都留下来了。 我对他们说:「有话待会儿再谈,先帮忙收拾吧。」 他们默默点头,乖乖帮忙。话说回来,如果这时候他们还不乖乖帮忙,连我也会暴怒。 收拾工作告一段落。 做为休息室的和室接下来要给古琴社使用,因此,我们到人已经变少的大厅集合。 二、三年级生和三名一年级生面对面。 「你们应该要说些什么吧?」我问。 最先有反应的是水帆。 她把高大的身躯折向前方说:「对不起!」看到她这么做,刀真和唐臼也连忙鞠躬。刀真中途瞥了两人一眼,把弯腰的角度压得更低。 「不、不论有什么理由,我们没有联络就跷掉公演,都是很不应该的事。真的很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梨里学姊以严厉的声音说:「唐臼,听不见。」唐臼便重说一次:「对不起。」他看起来不是在闹别扭,而是真心觉得过意不去。我看看其他二、三年级生,大家的表情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感到错愕。 芳学姊说:「唉……原本因为顾虑到今后,所以我们刻意不提出指导意见,可是事情变成这样……真的对心脏有害。」 我困惑地问:「你说顾虑到今后是指……」 「三年级生只待到文化祭,所以决定要及早把领导权交给小黑和其他二年级生。」 「没错,我也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多嘴。」 「真是的!小黑对学弟妹的态度太软弱,害我都快要看不下去。」 三名三年级学长姊这么说,我才总算领悟。 他们是考虑到自己退社后的事情,我却曾经为了他们不肯多帮忙而感到不满……真是丢脸…… 「好了,水帆,你刚刚说不论有什么理由……也就是说,你们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吗?」 芳学姊这么问,三名一年级生便面面相觑,似乎很难启齿。最后刀真和唐臼以央求的眼神看著水帆,水帆诧异地指著自己,似乎在问:「由我来说吗?」这时梨里学姊以严厉的口吻说:「谁都可以,快回答!」由于梨里学姊平常个性开朗,因此生气的时候格外可怕。事实上,我现在也有点害怕…… 「好、好的……呃,关于来栖学长去见生岛先生那件事……」 「咦?」 她指的是我替一年级生转达变更角色分配要求的事。究竟有什么问题? 「……听说来栖学长……没有确实转达我们的要求,甚至……还要求生岛先生,千万不要变更角色分配……」 「啊?你在说什么?」 我听到意外的回答相当惊讶,身后也有人说:「这是什么话!」回头看到一个陌生男子站在那里听我们说话。他穿著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裤,身材瘦削,比例很好,是个面目清秀的帅哥。花满学长低声问芳学姊:「那是谁?」芳学姊也歪头表示不解。 「呃,我没说过那种话。」 我想要先解除误会,这么回答。 水帆说:「可是……我听说有人在谈这件事……」她把视线朝向芳学姊。 「嗯?我?你是指,我这样说小黑?」 「很、很抱歉……可是我听说,是芳学姊和花满学长的对话透露了这件事。」 「我也有关?我和小芳?我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啊。」 「对不……可是,那个……听说是在服装室的谈话……说一年级生很狂妄,小黑也很难对付他们……之类的。」 水帆战战兢兢地说明,在她旁边的两名男生不断点头。你们这样太窝囊了,自己说明啦! 「唐臼、石桥。」 蜻蜓催促男生说话。平常沉默寡言的蜻蜓开口,光是叫名字似乎都会给人压力。 唐臼和刀真迅速表示同意:「我、我们也听说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你们从刚刚就一直讲『听说』、『听说』,怎么都是传闻?出处是哪里?」 陌生男子再度插嘴。他这么理所当然地介入我们的谈话,或许是远见老师认识的人吧?我望向远见老师,老师却对我摇头。 「……那个,很抱歉……」 我正想要客气地问「请问您是哪位」,那个人却毫不停顿地继续质问: 「三个人的情报来源都一样吗?」 因为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我又转向一年级生,见到三人再次面面相觑,然后迟疑地点头肯定。 「是田中?」陌生人问。 田中渡子……是她?其实我脑中也闪过这个可能性。虽然不太愿意想像她会做那种事,但从她此刻不在场的事实来推理,可能性相当高。 话说回来,我们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却似乎很清楚我们的事……是某人的家长吗?不对,他看起来没那么老。 「……没错,是渡子。」 「那是田中编的谎言。为什么没有人怀疑?」 这的确是谎言,可是为什么是由你来断定?我还来不及吐嘈,水帆就回答: 「我们没有怀疑……因为渡子没有理由要撒那种谎……」 「来栖 也没理由要撒谎吧?」 「的确……没错……」 这时刀真总算开口:「那个……我们觉得来栖学长可能受不了我们的任性,所以只有假装传达我们的愿望……」 「你们的确很任性、很难搞,来栖也为此很辛苦,可是既然如此,依照你们的愿望变更角色分配不是比较轻松吗?事实上,因为没有变更,所以你们到最后都提不起干劲。」 「那是……」 一年级生都无法回答。 「冷静想想就会发现田中说的话很奇怪。假设来栖真的撒谎,你们以为他能瞒多久?只要大家继续参加同一个社团,迟早会被发现。」 「……」 大家低头不语,或许是赞同这个说法。 「你们之所以轻易被田中的谎言欺骗,是因为内心某个角落『想要被骗』。你们想要依附这个谎言,给学长姊苦头吃,因为他们不让你们演自己想演的角色,对不对?」 「不是的。我们并没有……」 刀真想要反驳,但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他或许也觉得无法完全否认吧? 陌生男子滔滔不绝地继续说: 「你们知道说谎的人和诈欺犯最擅长什么吗?他们擅长的不是说谎,谎言本身没有太大玄机,不过,他们很擅长找出容易受骗的人,会嗅出不想看到严酷的现实、只想暂时躲往轻松方向的人。」 我看见刀真屏住气息。 水帆低著头,唐臼也咬著下嘴唇。 老实说,我内心也有些震撼,因为我觉得自己同样有这样的倾向。像这次这些麻烦的一年级生……老实说,我曾经想过乾脆让他们全部退社好了。如果可以只留下志同道合的二、三年级伙伴继续从事社团活动,那么,即使维持同好会的地位也没关系,规模小也没关系──我曾经想要如此逃避。 每个人都想要选择轻松的方向。 在急流当中要屹立不摇很辛苦。除非有明确的理由,或是极大的勇气,或是有鼓励自己的人……不然太困难了。 「呃,您说得很对……可是,请问您是……」 远见老师还没问完,就听到有人说:「哎呀,大家都到齐了。」 所有人都注视著身材娇小的这号人物。 是渡子。 她穿著白衬衫、圆点花纹的裙子,笑咪咪地看著我们。 「渡、渡子……」 「水帆,我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来这里吗?唐臼和刀真也是。我都说了那么多次。」 「渡子,你骗了我们?」刀真直截了当地问。 渡子张大眼睛回答:「对呀。」她的表情好像在说:「我的确骗了你们,那又怎么样?」 「来栖学长……没有骗我们?」 「嗯,水帆说得没错。」 「你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水帆提出所有人内心的问题,这时渡子的视线移动了。 她带著面具般的笑容,一一看著二年级与三年级生,最后视线停留在我身上。 「因为我讨厌他。」 接著她像要强调一般,指著我又说: 「我很讨厌这个人,看到他就觉得火大,火大到无法克制的地步,所以想要欺负他。我想要让他受到打击,所以盘算著要怎么做才能给他最大的打击……人在自己珍惜的东西遭到破坏的时候最难受吧?来栖学长最珍惜的,应该是社团活动──他自己成立的歌舞伎同好会。尤其是公演,只限定在当天演出,失败了就无法挽回,所以我决定要破坏公演。他被自己信任的新生背叛,在正式演出当天遭到杯葛,被迫取消演出……我想这应该是最好的剧本。」 渡子说到这里吁了一口气。 「可是我失败了,大概太低估来栖学长的顽强程度。」 …… ……呃…… 面对这种情况,我应该说什么? 我知道自己应该生气,却感觉不太真实。在我十七年的人生当中,从来不曾遭人如此直接地表达过恶意…… 不知该如何反应的似乎不只有我,其他二、三年级生和远见老师也哑口无言。 「你讨厌来栖的哪一点?」 在这当中提出质问的,依旧是那位身分不明的人士。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不过我对他提出的问题有同感。我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讨厌到这种地步。 「啊?因为他很烦。」 出现了!很烦。 这句话是指「很令人厌烦」、「很麻烦」、「很烦人」等等意思,不过带有更恶毒的意思,至少我这么觉得。 我觉得自己被否定得一文不值。 如果是要好的朋友开玩笑说说就算了,不过言语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总之,渡子此刻说的「很烦」对我有很大的杀伤力。 「来栖学长总是很拚命,让我感觉特别烦。他一个人拚命倒没关系,却想要把周遭人都卷入,说什么一起来演歌舞伎吧!在舞台上演出!也许很辛苦,可是只要肯努力就没问题,只要努力一定能成功……真的很讨厌。与其说我不擅长应付,不如说讨厌比较恰当。当然,能够努力达成目标是很了不起、很理想,但即使努力,也有无法成功的时候。事实上,现实中这种情况反而更多。看到那种彷佛忘记现实,开朗、积极又努力的人,我就觉得……想吐。」 渡子说话的时候仍带著扭曲的笑容。 「真的,我看到就想吐。来栖学长真的……唉,我已经要退社了,所以就不再称呼他为『学长』啰?这家伙的这种特质让我觉得很烦、很恶心。因为太恶心,让我不禁想分析他,想要从近处观察他。就像在路上看到被压扁、只剩一半的毛毛虫,虽然很厌恶,但还是会有点想看……就是这种感觉吧?可是实际在近处观察,就觉得真是恶心。毛毛虫被压扁之后流出颜色怪异的体液,可是还在蠕动,让人觉得:哇,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这是什么?好恶,真希望它快点死掉、快点消失。」 渡子说得很流利,甚至让人感到佩服。 然而我惊讶到说不出话来,无法回话。 被压扁的毛毛虫、希望快点死掉之类的话语,过去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此刻却不断朝我攻击。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躲避,只能承受伤害。 「我知道了。简单地说就是这样:你只是因为很讨厌来栖,想要破坏歌舞伎同好会的公演,所以就欺骗其他一年级生,让他们集体杯葛公演?」 神秘人物这样问。渡子先是露出「你是谁?」的表情,然后回答: 「没错。先说好,我知道自己做的是坏事,你们想要向学校或家长报告都请便。可惜的是演出好像很顺利。不过一年级都没人出现,计画应该算是勉强成功了,我真想看看当时社长的表情……」 啪! 我听到一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吓得缩起身体。被打的是渡子,问题是打的人是谁?当然不是我,我没有那种勇气。 「道歉。」 是蜻蜓。 蜻蜓竟然打了渡子一巴掌。 「向小黑,还有大家道歉。」 「我不道歉。」 「你不是说知道自己做的是坏事吗?」 「我说了,可是没有反省。」 「渡子。」 咦?直呼名字?哇~我好像是头一次听到蜻蜓直呼女生的名字,感觉好新鲜。不,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我没有反省,而且跟你无关。」 渡子的语气好像也跟蜻蜓很熟…… 「喂,那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神秘人物问我。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起蜻蜓之前好像曾盯著渡子看,还说什么跟他认识的人很像之类的…… 「真无聊!」 渡子的脸颊稍稍泛红,以鄙夷的语调说: 「那家伙做的事根本只是自我满足!说什么很认真、很努力,其实就是自我满足吧?全都是为了自己,只是因为那样东西刚好是传统艺能,便自以为了不起!」 「我……没有自以为了不起……」 这时我终于提出反驳,她却回答: 「你不是一副很威风的态度解释歌舞伎如何如何、戏剧如何如何吗?」 我的确针对歌舞伎和戏剧做过说明,而且因为谈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或许听起来有些烦人。如果令她觉得我自以为了不起,那也没办法。 而且,可能正如渡子所说,我之所以成立歌舞伎同好会,只是为了自我满足。因为我想做、因为我喜欢而开始……并没有受人指示。现在和我一起从事社团活动的二、三年级生,也是被我拉进来或卷进来。即使是一开始就帮我的蜻蜓,原本也对歌舞伎没兴趣。 我突然感到不安。 乐在其中的……只有我吗? 这个社团是我自以为是的结果吗? 「随便你,反正我已经是局外人。」 渡子狠狠说完,转身走向门口。 「喂,田中,自我满足也很重要喔。」 说话的是那位神秘人物。渡子没有回头,只是稍微放慢脚步。 「因为想要得到 满足,才会去做。这是为了自己所做。就是因为相信自己觉得有趣的东西其他人也会喜欢,所以才会邀请其他人。愉快、有趣的东西便是这样子扩散开来。没有人是为了他人而开始做某件事,人类都是这样子。」 所以,没关系──神秘人物继续说: 「自我满足也没关系,我行我素也没关系。不赞同这家伙的人就不会跟过来。如果这家伙做的事情不有趣,大家都会离开他。就这么简单。很少会有像你这样的麻烦人物,即使不喜欢也硬要参加,企图由内部搞破坏。这种人相当罕见,可以说满宝贵的。」 渡子的脚步再度加快,转眼间就远离我们、走出正门。远见老师慌慌张张地追上去。我原本考虑要一起追过去,但又觉得自己不在场比较好。即使追上去,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摇摇晃晃地倒退几步。 身后刚好有张长椅,我便瘫软地坐下。 我感到莫大的无力感。 ……吓一跳,她真的很讨厌我,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讨厌到这种地步。不,或许之前也有过,只是没有向我表明而已。 大家担心地聚集到我身边。 蜻蜓坐在我旁边,似乎在思考什么。他或许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平时酷酷的朋友脸上,眉头间出现皱纹。 「田中真是个怪人。她说要退社,感觉有点可惜。社团如果有一个像她那样的怪人就有趣了。」 神秘人物这么说。 大概只有你会觉得有趣吧……话说回来,这个人为什么从刚刚就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先前因为渡子的事占据所有心思,所以一直没有追究,可是,我现在打算开口了,我要提出大家都感到疑惑的问题。 「请问,您到底是……」 「话说回来,你的形象改变真大。」 小丸子的声音压过我的台词。 咦?改变形象? 「嗯,多亏梅雨季节来临,不论是杉树或桧木都不用担心了。」男人愉快地回答。 「哦,原来是花粉症。」 「每年春天,我都像是行尸走肉,完全提不起劲。因为眼睛会肿起来,所以不能戴隐形眼镜;肌肤变得很乾燥,所以没办法刮胡子。可是,现在我感觉自己重获新生!」 我心中浮现一个可能性。 不只是我,小丸子以外的所有人大概都想到「该、该不会是……」。小丸子看到我们疑惑的表情,惊愕地问: 「咦?难道只有我发现吗?」 这时,先前去追渡子的远见老师回来,垂头丧气地说: 「不行,我原本想要好好跟她谈一谈……她却说明天就会提出退社申请。她的确做出不可原谅的事,不过正因为如此,身为老师的我才应该好好处理。来栖,你能够理解吧?」 我依旧保持呆滞的神情,应了一声:「是。」 这时那个人又说:「唉,当老师真是辛苦。」远见老师扶起眼镜的镜架,诧异地问:「您怎么还在这里?恕我失礼,请问您是哪位?」 竟然问出口了。唉……不过也没办法。 「你问我是哪位……?」 男人的声音有些困惑。 这个人似乎没发觉到大家都没有认出他。这也有点夸张,谁会认得出来啊?简直像变脸一样,是小丸子的观察力特别厉害。 毛怪生岛……你未免改变太多了吧? 第四卷 第六幕 石桥安德森刀真诞生于英国。 父亲是英国人,出身伦敦,是中上阶级家庭的三男。 母亲是日本人,但从小长期生活在英国,所以几乎像个英国人。 刀真在三岁之前住在英国,后来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搬到日本,到五岁之前在日本住了两年。父亲当时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母亲和刀真则住在外公外婆家,这是因为距离都心较远的外公外婆家环境比较好。五岁到十岁,他再度住在英国;十岁到十二岁,他搬到日本。十二岁的夏天他又回到英国,并在英国待到十五岁,这次再度来到日本。 他在英国与日本之间来来往往。 在英语和日语、英国文化和日本文化、英国习惯与日本习惯交错的生活中,孩提时期的刀真常常产生这样的疑惑: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国籍方面,他有英国和日本两个国籍。由于日本不承认双重国籍,在二十二岁前他必须选择其中之一。然而幼小的刀真在意的不是国籍问题,而是更简单却又复杂的问题。 简单说来,就是当幼稚园的朋友问他:「刀真,你是哪里人?」的时候,他应该要如何回答? ──你就回答double。 母亲这样告诉他。不是「half(注7:half 日文的混血儿一般称作「ハーフ」(来自英文的half)。)」,而是「double」。不是只有一半,而是拥有双倍。母亲的主张很有道理,最近也有越来越多媒体采用「double」这个词而不用「half」,不过在当时并非如此。不仅幼稚园的小朋友,连他们的家长都不是很了解意思。要使用对方不了解的词,对小孩来说是很大的压力,因此刀真并没有说「double」,而是很简单地回答:「爸爸是英国人,妈妈是日本人。」朋友也接受了。然而在刀真心中,自己到底是哪里人的疑问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此外,往返于日本和英国之间时,刀真遇到了奇特的现象。 在日本的时候,他常常被拍照。 三岁到五岁的记忆很模糊,不过母亲可以作证:「光是在外面散步,大家就会停下脚步称赞你好可爱,还想要拍照。」十岁到十二岁,总算比较少被要求拍照,可是路过的人常会说他:「真可爱,大概是混血儿吧?」「真是可爱的孩子,是混血儿吗?」人们口中的「混血儿」不是负面的意思,反而像在称赞他,也或许实际上就是在称赞他。遗传自祖父的金发碧眼在日本颇为吃香。 然而在英国完全没有这种情况。 金发和蓝眼睛在英国当然不稀奇,而且以英国人的眼光来看,刀真并不是美少年,而是混了亚洲血统、有些平板的面孔。如果拥有黑发和细长的黑眼睛,或许还有人会称赞他是亚洲帅哥。当然前提是那个人对东方人有好感。 在英国,刀真是很低调、很安静的小孩。 成绩中等,运动表现不是很好,尤其不擅长足球。不论刀真的外表如何,如果足球踢得好,或许还能成为学校的明星。 英国从小学就有辩论课。小孩子会针对一个主题就正反两方意见进行讨论,譬如「应不应该猎狐狸」(在日本或许就会讨论该不该捕鲸)。秉持明确的意见,和意见相反的对手讨论──刀真很不擅长这种辩论。然而这门课很重要,刀真常常被导师指摘,要求他要有自己的想法,而且要勇敢发言。 他现在才想到,要有自己的意见,首先必须明确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就是说,必须确立自己的身分。但刀真摇摆不定,因此无法对自己的发言感到确信。 在英国,自己很普通而不显眼。 在日本,自己常常受到宠爱与称赞。 光是这样就足以令他混乱,后来又发生更麻烦的事。 刀真十一岁住在日本的时候,也不记得是出于什么样的契机,他开始遭到同班男生霸凌。特定的三名男生会对他说:「你的日语好奇怪!」「你长得浓眉大眼,真丑。」「金发好讨厌。」虽然是很幼稚的霸凌,但不论如何幼稚,被欺负的一方都很难受。之前围绕在他身边的女孩子敏感地察觉到刀真被霸凌,也疏远了他。 他的书包和课本被藏起来,拖鞋被塞到马桶,在没人看到的地方被推挤、脚踢。霸凌越来越严重,最后终于因为被剪头发,母亲和外婆因此发现了。 母亲非常生气,要向欺负刀真的同学家长和学校追究责任。 但外婆劝她不要闹大。这里不是英国,事情闹得越大,刀真的立场就会越艰难。 两人都不肯退让,家中起了争执。刀真喜欢母亲和外婆,不愿意看到两人为自己激烈争吵的模样,因此他觉得应该早点解决问题。这样下去,不只是在学校,连在家里他都会失去栖身之处。 他必须凭自己的力量解决。 当时才十一岁的刀真,已经抱定舍身的决心。对方有三个人,而且那时候刀真的个子很小,在体格上也输给他们。但他还是得面对挑战,不能畏缩。以口语化的日语来说,害怕的人就输了。 决定胜负的日子终于到来。 放学后,鞋子里被放入泥巴的刀真与三人对峙。他叫他们别再做这种事,主张自己没有理由受到这样的对待。但霸凌他的同学却嘻皮笑脸地用夸张的语调嘲讽他:「窝听不懂泥宰说什么~?」 噗吱。 刀真这时首度体验到理智断线的感觉。 他的忍耐达到极限,怒火爆发,无法控制自己。在两个国家之间来来往往、像《伊索寓言》的蝙蝠般身分暧昧不明,每次居住的地点变动就得改变自己──这些烦恼被拋在脑后,他心中只剩下愤怒。 他发现自己滔滔不绝地用英语骂人。 他光著脚挥舞满是泥巴的鞋子,披散著金发,忘我地追逐欺负他的同学。 人在遭到自己无法理解的语言质问时,似乎会产生恐惧。 在这之前,刀真因为害怕被排挤,在学校绝不会使用英语。他的日文程度足以进行日常对话,读写方面也因为比其他人用功而没有问题。但他生长在英国,在英国度过的时间又比较长,因此想要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时,便会自然而然使用英语。再加上这里不是英国,听的人并不了解,因此他连连说了许多母亲听见一定会狠狠教训他的单字。 就结果而论,霸凌停止了。 欺负他的同学似乎认定刀真为「让他生气会很麻烦」的对象。刀真则告诉母亲和外婆,经过谈判之后获得对方理解。 在那之后,他在日本的生活大致算平稳,虽然周围的人依旧会对他说:「混血儿真好。」「真羡慕你鼻子那么高。」「会说英语很有利吧?」每次听到这种说法,他心中就感到不自在,只不过一一反驳太麻烦,他也没有多说什么。为什么大家觉得混血儿理所当然会说两种语言?不论是混一半、混四分之一,有很多人只会说一种语言。会使用两种以上的语言,单纯只是因为学习过,刀真自己也非常勤奋地练习写汉字。如果想要成为双语人士,从现在学习就行了,一点都不晚。 总之,危机总算度过。 在那之后,他又在英国住了几年,但仍不擅长辩论。 面对习于辩论的英国人,他便会屈居劣势,就好像拿著一把刀去挑战身穿厚重盔甲的对手,对方不会轻易被砍伤。然而,如果是面对日本人,对方几乎等同于赤手空拳,这下子就变成刀真占优势。当他了解这样的结构,在日本的时候便会强烈主张自己的意见。 「可是我仍旧是蝙蝠。」 刀真对来见土比的唐臼这么说。唐臼讶异地问:「蝙蝠?」 「《伊索寓言》的蝙蝠。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从前从前,鸟类和兽类起了争执。当时蝙蝠对鸟类说:『我是你们的伙伴。看,我有翅膀。』又对兽类说:『我是你们的伙伴。看,我的脸和身体属于兽类。』不久之后鸟类和兽类和解,蝙蝠被双方认为是卑鄙小人,因此再也没有动物理会它……就是这样的道德寓言。」 「哦。不过蝙蝠是哺乳类吧?对不对?」 唐臼询问坐在膝上的小猫。和猫玩耍的时候,他看起来非常幸福。没有眉毛而给人可怕印象的脸上,带著几乎要融化的笑容。 「到头来,我还是没有确立自己的身分认同。」 「这样啊。」 「英国人和日本人……莎士比亚和歌舞伎……我到底属于哪一边?」 「你想得太复杂了。」 「是吗?」 「属于两边不行吗?」 「母亲也这么说,但我完全不觉得自己拥有两边的特点。在社团里,我的确很积极提出各种主张……但那是因为我没有自信。由于我很努力地背过弁天小僧的台词,所以被分派到其他角色就觉得胆怯。」 刀真叹一口气,躺在原本坐著的床上。弹簧床晃动,天花板映入眼帘。 「我到底是什么人……」 「你是石桥刀真吧?老爸是英国人,老妈是日本人,不知道为什么迷上歌舞伎,会论述自己是什么人感觉有点烦──这就是你吧 ?」 「这样听起来,我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大部分的人都没什么特别的啊,对不对?」 土比发出「喵~」的回应,唐臼露出微笑。 「……不过,渡子倒是挺特别的,很少遇到像她那样扭曲的人。」 「的确,我们车头车尾被她骗了。」 「彻头彻尾。」 「彻头彻尾……没错,我彻头彻尾被她耍得甜甜圈。」 「等等,你说被她耍得怎样?」 「说错了,是团团转。我们被耍得团团转,结果答应要一起杯葛。可是,你起初不是反对吗?为什么改变主意?」 「……」 唐臼没有回答。他似乎不是装作没听见刀真的问题,而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不用现在告诉我。」 刀真起身对他说。 「等到有一天你想说了,再告诉我吧。就算你永远不说也没关系,这种事不会撼动我们的友谊。」 「……你说话老是这么戏剧性,真受不了。」 唐臼皱起眉头。这时小猫爬上他的身体。或许是因为被猫爪刺痛,唐臼稍稍缩起脖子。他的脖子很修长。 「这点你就认命吧,我是用莎士比亚作品的日译本学习日语的。活下去或死亡,这正是问题所在……啊,时间快到了。」 「嗯。」 两人都站起来。 在留下不愉快回忆的《白浪五人男》社福中心公演之后,由于适逢期末考,社团活动暂时停止。现在他们考完了,正处于休息期间。 期末考最后一天,远见老师找了刀真、唐臼和水帆。 他们原本预期会遭到严厉斥责,前往生物准备室后看到指导员也在那里,就是从毛怪变身为帅哥的生岛。 「生岛先生要给你们这个。」 远见老师递出门票。 花形歌舞伎,晚场。剧目是…… 「《白浪五人男》。从《滨松屋店前》演到《齐集稻濑川》。看过真正的歌舞伎,你们再决定要怎么做吧。」 没有留胡子、没戴眼镜、穿著笔挺衬衫的生岛这么说。说完,他望著打在窗户的雨点补了一句:「梅雨解决了花粉症,可是对腿不太好。」上次天晴的时候他没带拐杖,但今天拿在手上。 「不过,来栖学长应该不会原谅我们吧?」 刀真也抱持同样疑问。虽然说他们是被渡子欺骗,但杯葛了公演是事实。 「他说,如果你们喜欢歌舞伎,希望你们能继续参加社团。」 远见老师以真挚的声音告诉他们。 「不过他也说,你们大概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歌舞伎,所以希望你们去看真正的歌舞伎演出。如果从舞台感受到魅力与吸引力,那么,再次一起努力吧。」 「渡、渡子呢?」 水帆颤抖著高大的身躯问。远见老师苦笑著对她说:「我也有邀请她,可是她似乎没有兴趣。」想想也是,渡子原本就不在乎歌舞伎,只是想要伤害来栖。 就这样,他们决定去看歌舞伎,日子就是今天。 「我觉得很奇怪。」 他们和水帆相约车站见面,在前往剧场的电车上,刀真这么说。 「渡子为什么会那么敌视来栖学长?学长的个性的确有些太热情,有时候甚至感觉太强迫推销……不过只要不参加社团,就不用接触到他啊。」 水帆说:「的确。我也觉得奇怪……没有必要特地去接近讨厌的人才对。」 唐臼问:「会不会跟蜻蜓学长有关?」 听到唐臼指出这一点,刀真想到当时的场景。村濑蜻蜓打渡子的瞬间,感觉比戏剧更有戏剧性的张力。 「蜻蜓学长和渡子……好像认识吧。」 「他们以前交往过吗?」 「国中就交往?真、真成熟……」 「别蠢了,不要乱猜。」 唐臼斥责他们,刀真和水帆便闭上嘴巴。他们虽然正值对这种话题感兴趣的年龄,不过的确不应该随便乱猜。 不久,三人抵达剧场。 「哇,还有插广告旗。」 水帆兴致盎然地环顾四周。 「刀真,在英国也会插广告旗吗?」 「没有,通常是贴海报。」 说起欣赏歌舞伎,通常会想到银座的歌舞伎座,不过今天这座剧场比较小,除了歌舞伎,似乎也有上演现代剧及其他表演。仔细想想,只上演歌舞伎的剧场或许才是特例。 唐臼说:「听说今天会有本校的学长上台。」 「嗯,白银屋的少爷,演弁天小僧。」 「二年级的蛯原学长。呃,当演员时的称呼是小泽乙之助。」 唐臼问:「啊?不是白银乙之助吗?」 「屋号和艺名是不同的。之前来栖学长不也解释过吗?」 「我忘了。」 刀真非常期待欣赏真正的歌舞伎,水帆似乎也很兴奋,只有唐臼显得有些兴致缺缺。他原本就只是陪刀真参加社团,连迎新会的演出都没看过,所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上次偷偷看过社福中心的演出后,曾经说:「……感觉好像很开心。」 他们就座后,水帆说:「虽然很期待看戏,不过结束之后就紧张了……」 唐臼说:「有什么好紧张?只要把人家交代的东西交给对方就好。」 他们谈论的是拜访演员休息室。他们原本没有这个打算,而且歌舞伎演员的休息室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进去。不过,这次他们受到远见老师和生岛先生之托,要他们带著点心礼盒去拜访小泽乙之助的休息室。 ──我们已经跟番头说好,你们一定要交给本人。 「番头」据说相当于演员的经纪人。生岛先生既然已特地交代,就不能交给柜台了事,闭幕之后,他们得首度体验拜访演员休息室。 水帆说:「乙之助学长的女形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我在学校看过学长,感觉只是一般的男生。」 刀真说:「我也曾经跟他擦身而过。他的脸虽然小,但没有女性化的气质。」 「呃……咦?虽然是以女装出现,不过他演的是弁天小僧,所以这种情况不能算是女形吗?」 「根据我以前的调查,弁天小僧是由女形和立役(男角)都能演的演员来饰演。」 「说得也是。他在坦承小偷身分后,就完全恢复男人的态度。我好期待那句经典台词:『若是不知,且听我道来。』」 水帆还买了宣传手册,热衷地阅读情节简介,似乎很用功在学习歌舞伎知识。她在日本人当中算很高,个性却与体格不符,非常内向,不过感觉很认真努力。另一方面,唐臼则在一旁大打呵欠。 咚、咚,打柝的声音响起。 终于开始了。刀真端正姿势,注视著舞台。 三味线与歌声传来。 歌舞伎特有的定式幕打开。 和服店滨松屋的员工(称作「手代」)忙碌地工作。 可疑的男人出现,询问先前订制的小袖和服染色完成了没有。手代之一回答「很抱歉,还没完成」,男人说傍晚会再来就回去了。接著是手代和掌柜的对话,掌柜抱怨接连下雨,害染料都无法乾,接著说: 「这种时候,真希望来一位令人清醒的卜一。」 「卜一」是把「上」这个汉字拆成「卜」和「一」,代表上等货,在这个情况指美女──刀真曾在某个网站上看过这样的解释。 铃。 这是花道后方的帷幕打开的声音。 扮成美女的弁天小僧带著随从登场。随从是扮成武士的南乡力丸。 或许是透过生岛的安排,刀真等人的座位虽然偏左但还算前面,因此要等演员走到花道中段才看得见。 「四十八(南乡力丸的假名)。」 柔软但扎实的声音──弁天小僧走到接近舞台的地方,在花道上停下来回头。 「滨松屋位在何处?」 ……咦? 咦咦?刀真不禁瞠目结舌。 这就是……这个穿著振袖和服的美女,竟然是高中男生? 「正是前方那家和服店。」 「必得要说出是为了准备婚礼?」 「说了也无妨。」 「可是,我……」 美女用扇子遮住脸。 「好害羞啊。」 这时观众席有人喊:「白银屋!」 白银屋……果然没错,这位美女正是那位姓蛯原的二年级学生。 这股魅力……以及存在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光是站在花道上缓缓搧动扇子,就令人目不转睛地盯著看。姿势、脸庞角度、脚的位置,一切都相当完美,毫无破绽。在这座大舞台上,受到将近一千名观众的注目,却能将这股力量化为光芒反弹回去──这种人想必就是真正的演员。 水帆张大嘴巴。 唐臼几乎没有在呼吸。 刀真无法找到适当的形容……但他觉得,自己看到很不得了的东西。 * 天空很蓝。 影子的 轮廓鲜明。 还有,好热! 每到夏天,我就会觉得:「夏天真的来了。」 日本四季分明,所以每到春天、秋天和冬天,我当然也会这么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夏天就是有种特别的感觉。 我之前对彩子小姐这么说,她语气激昂地回应:「因为你们有暑假啊啊啊!我们有的是盂兰盆节赶稿~~!」所谓的盂兰盆节赶稿,是指漫画的截稿日在盂兰盆节之前会提早。因为盂兰盆节到了,出版社、印刷厂和装订厂都会休息,也因此进度会提前,非常辛苦。不过这是每年都有的情况,不是早就该准备吗?我这样问她,她很不高兴地闹脾气。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就如同我们也知道暑假总有一天会结束,却迟迟不想写作业。 旧校舍的庭院里,我坐在早已乾涸的旧喷水池边缘仰望天空,不久因为阳光太刺眼又把视线移开。 庭院角落的向日葵长高了。之前阿久津半开玩笑地种下种子,没想到真的会长出来。下个月一定会开花,黄色大朵的向日葵花朵,像那家伙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嗯。」 蜻蜓把宝特瓶递给我。 「嗯。」 我也做出同样的回应接下宝特瓶。 喝了冰冷的微碳酸汽水,喉咙感觉很舒爽。我把宝特瓶还给他,蜻蜓也喝了汽水。蜻蜓似乎不太喜欢汽水,边喝边稍稍皱起眉头。他虽然不喜欢,却常常买。 「是堂妹。」 他很唐突地开启话题,不过蜻蜓常常这样,我不会感到惊讶。我思索不到两秒,便理解他要谈什么。 「原来是堂妹。」 「嗯。叔叔的女儿。小三以前,我们还常常见面。」 可是──蜻蜓继续说: 「后来婶婶生病过世了。不久之后,叔叔再婚,搬到北海道。在那之后,我们几乎没有见过面。」 在亲戚聚会的场合,渡子一家也没有露面。毕竟是要搭飞机的距离,所以亲戚们都觉得他们不来也情有可原,并没有太在意。 「可是在我小六的时候,好像发生了什么事……爸爸突然前往北海道。他没有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也就是说,那应该是不想让小孩子听到的事情。我直到最近都忘了……不过,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当时,爸爸一回家就跟妈妈说:『这样下去渡子太可怜了。』他们发现我在听,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我还是有点介意,想知道他说渡子很可怜是什么意思,但当时的气氛似乎不容许我发问。」 蜻蜓从小就是很会察言观色的小孩子,是那种即使面对自己的父母都会有所顾忌的类型。 「小时候渡子很黏我。我和渡子都不是很讨人喜欢的小孩,而且同样比较喜欢在家看书、玩游戏,而不是在外面玩耍。我们意气相投,我也把她当作妹妹看待。和渡子见面前,我会准备好要借给她的书本和游戏,很期待她的来访……因为我没什么朋友。」 「你在学校和渡子重逢,没有马上发觉到她是你堂妹吗?」 「渡子这个名字有点特别,所以我注意到了……可是我们很久没见面,而且她的姓氏改了。」 啊,对喔。 如果是叔叔的小孩,应该是「村濑渡子」才对。 「所以……我问了爸爸,他说渡子现在还住在北海道。不过他的回答加了『大概』,看来他和叔叔已经完全没有联络。我觉得有点奇怪,结果妈妈偷偷把我拉到旁边,告诉我……」 ──叔叔离婚了。 蜻蜓很惊讶,但接下来的话让他更惊讶。 ──后来他又再婚。因为新的太太方面的因素,所以他入赘到对方家。你爸爸很生气,说他都没有事先商量。 「呃……也就是说,是第三任太太?」 「没错。对渡子来说,是第三任妈妈。」 第三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母亲也已经过世,彩子小姐是我的第二任母亲。她是我的舅妈,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和彩子小姐虽然感情很好,但也是培养了一段时间,而且我们有阿公居间联系,想必是很大的因素。 「妈妈只知道叔叔的第三任太太姓田中,其他什么都不知道。搬去北海道之后……大概过了六年。我不知道这段期间渡子发生什么事,不过看那样子,她应该过得不是很快乐。」 「……应该吧。」 「即使如此,她也不能做那种事。」 「嗯。」 「你没有必要原谅她。」 「啊,这个……怎么说呢……我并没有想过原不原谅的问题,只是有些生气。也不能说『有些』,应该是很生气。我本来觉得渡子小小的很可爱。」 「原来你觉得她可爱?」 「有什么关系!比我还矮的女生很难得啊……这不是重点。总之,人生会遇到很多事,不管是谁大概都一样吧。」 「嗯。」 「虽然遇到很多不愉快的事,但只要现在开心就行!以前的事情就算了,发生的事情没办法改变!」 我终于站起来。 表面上是在对蜻蜓说,不过实际上是在对自己说。过去的事情没办法改变。渡子说的话如同好几把刀刺在我身上,让我受伤,但是刀子已经拔出来了,伤痕也会痊愈。或许会留下痕迹,偶尔还会痛,那也无可奈何。 我满喜欢「无可奈何」这句话。 虽然在自暴自弃的情况下说这句话很危险,但是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说这句话感觉可以获得自由。 无可奈何。既然无可奈何,就直接面对吧!我会坚定地站在这里。 ……不过还有一件事,不能用「无可奈何」解决。 「他们会不会回来呢?」 我望著天空喃喃说道。 我指的是渡子以外的一年级生,刀真、唐臼、水帆。这三人如果真的对歌舞伎有兴趣、愿意回来,我们就可以升格为社团。 升格与否其实不是最重要的,我还是希望他们回来。他们虽然有很多缺点,不过我把他们当作学弟妹看待…… 「应该会回来。」 蜻蜓这么说,感觉好像会成真。 我转头笑著问他:「真的吗?」并伸出右手,想再喝一点汽水。 蜻蜓把宝特瓶递给我说: 「……应该说,他们已经来了。」 「啊?」 我接过汽水,回头看后面。 看到了。 三人迫不及待地往这边跑过来。 「来栖学长!」 「来栖社长!」 「……喂,你们给我等等!」 刀真、水帆,还有落后一些的唐臼看著我,正面朝我快步跑来,七嘴八舌地说: 「弁、弁天小僧实在是unbelievable又marvelous!」 「真正的《白浪五人男》太棒了!乙之助学长好漂亮!可是在休息室……」 「那家伙是怎样?气死我了!」 我被兴奋的三人包围,感到有点害怕。 「怎、怎么回事?冷静一点……来,深呼吸。」 我做出扩胸动作,三人也学我做动作深呼吸,深深吸入夏季的空气。我也顺便陪他们做三次深呼吸。 「嗯,好……你们看过蛯原演的弁天小僧了吧?」 三人都点头。 这件事我听远见老师说过了。人气年轻演员的花形公演要演出《青砥稿花红彩画》,也就是《白浪五人男》的其中一段。生岛先生拿到这场戏的门票,送给一年级的三人。我听到之后心里非常感谢他,同时也感到不安。 一年级生看过真正的歌舞伎后,会不会排斥我们的歌舞伎家家酒呢?看到真正的职业演员演出,便会知道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达到那样的程度。那就如同富士山和小孩子用沙堆起来的小山之间的差异。我也明白这一点,并觉得只要依照自己的方式,快乐演出歌舞伎就行了……但或许这三人不同。尤其是来自英国、对歌舞伎这种传统文化抱持极大憧憬的刀真,会不会得到「歌舞伎不是自己去演,而是去欣赏的艺术」这种结论呢? 「小泽乙之助,他实在太厉害了。」 刀真眼睛闪闪发光地说。 「站在花道上的弁天……我和扮成大小姐的他四目相接,感觉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不只是艳丽,而是……怎么说呢?感觉很immoral……呃……」 「哦,你是指不道德、邪恶的感觉吧?毕竟他演的是身经百战的不良少年。」 「没错,就是这样。虽然坏,却很棒,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蛯原虽然是真挚而端庄的演员,有时却会显露这种邪恶的魅力。这点我也感觉到了,阿久津同样说过类似的话。刀真第一次看歌舞伎就察觉到这一点,想必拥有很敏锐的感受能力。 「我、我原本以为是很单纯的故事……可是由演员来演,就会变得很有深度,每个角色都变得很鲜活。在《齐集稻濑川》里,也不只是自我介绍,感觉可以窥见每个人的半辈子……可是演员们演得很轻松自然,实在太帅了!」 「嗯,没错。不会变得太过沉重,感觉很好。」 歌舞伎毕竟是庶民的娱乐,不会钻牛角尖,具有享乐主义、现实主义的一面。把小偷塑造成英雄,让他们吟咏风雅的台词──当时的江户庶民觉得这样很帅,而今日的我们大概也承袭了这样的喜好。 「看他就不爽!」 生气的是唐臼。 他隆起无毛的眉骨,忿忿地说:「那家伙到底是怎么搞的?」 我问:「你不喜欢那出戏吗?」 他咬牙切齿地说:「那出戏很好,这点没问题。就是……怎么说呢……好东西就是好东西!」 「是、是的。」 他用关西腔气势十足地断言,让我不禁点头。 「可是那家伙太糟糕了。虽然说我们拿的是免费赠送的票,但好歹是观众、是客人!对于送点心礼盒到休息室的客人,怎么可以说那种话!失礼也要有个限度!」 我听说过要让一年级三人去拜访蛯原的休息室。 是远见老师告诉我这件事,不过,要他们去拜访休息室的是生岛先生。即使是同校学生,一般来说也不可能让不认识的人进入蛯原的休息室,想必是生岛先生事先和白银屋谈好了。我其实很羡慕,造访演员的休息室可说是歌舞伎戏迷最为憧憬的体验。 「真想看看他父母亲长什么样子!」 然而唐臼相当生气。顺带一提,蛯原的父母亲是人间国宝……啊,不是父母亲,是祖父才对。不过我知道蛯原的妈妈是很和善的人。 「……的确……我也无法赞同他的态度。」 「他的用语虽然很有礼貌……可是更显得……」 咦?刀真和水帆也赞同唐臼的说法? 「蛯原到底说了什么?」 我这样问,水帆便代表大家回答。 闭幕之后,他们拿著老师交付的点心礼盒前往休息室。 番头带他们到蛯原……或者应该称为小泽乙之助的休息室,彼此打了招呼。蛯原还没卸妆,身上穿著浴衣,以演员的态度很有礼貌地鞠躬说:「今天很感谢各位捧场。」他把点心礼盒交给门生后,转向镜台头也不回地问: ──「歌舞伎家家酒社」的一年级同学,你们今天看得还算开心吗? ……嗯,那家伙的确有可能说出这种话。 我连他的语气都能想像得到,蜻蜓在我身旁也连连点头。 「他显然把我们当傻瓜,真是不愉快。」 「我也很震惊。虽然我们的确是歌舞伎家家酒……」 「家家酒有什么不好?所有艺术都是从模仿开始的。」 哦,唐臼说出很帅气的台词。 我笑著替蛯原稍微辩解:「我想蛯原并没有恶意。」 毕竟他在迎新会上帮了我们。在那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没有缩短,也没有变成好朋友。他看到我时,依旧露出冷冰冰的态度。 「嗯,他没有恶意,只是老实说出心里的想法。」 蜻蜓竟然说得这么直接……害一年级又开始忿忿不平。 「他长得那么漂亮,可是嘴巴太坏了。」 「我们没办法反驳他,真是不甘心……」 「有什么关系!就算是家家酒,玩得开心的人就赢了!素人戏剧最重要的就是这一点!」 「嗯,唐臼说得没错。」 我看著每个人的眼睛说话。 「我们是素人戏剧,所以最重要的是自己要觉得快乐。可是……任何事情都一样,必须要有一定程度的水准才会感到快乐。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也有必须忍耐的期间,就像运动时的跑步训练。」 所以生岛先生才会让我们跑步,还做肌力训练。 「饰演自己不想演的角色……大概是其中之一。」 一般人想做的事情都是自己擅长的事,或是不必太费功夫便能办到的事。 就像爬较矮的山,便能轻松爬上去。但如果只爬低矮的山,迟迟无法锻炼脚力,将来会更辛苦。 「生岛先生大概是基于这个用意,才会做出那样的角色分配。」 「……那么他应该说清楚,否则我们怎么会知道!」 「嗯,刀真说得没错。可是在日本传统艺能的世界里,师父不会对弟子说明。他们认为,如果要一一解释才明白,这种人不需要进入这个世界。生岛先生过去也活在那样的世界……所以我应该更早理解他的用意,向你们说明。这样的话……就不会演变成那种情况。」 我有些沮丧,唐臼对我说: 「那也不一定。那家伙……田中到时候应该又会策划别的计谋。而且,我们一定又会掉入她的陷阱。因为我们是笨蛋。」 唐臼的口吻有些自虐,刀真和水帆也稍稍低头说:「大概吧。」 「是吗?」 我试图用开朗的语气说话。 「或许会,或许不会。不过事情都过去了,讲这么多也没用。重点是今后。今后我们……」 我转动手中的宝特瓶。 瓶中透明的液体摇晃,反射太阳的光芒。 「──可以得到多大的快乐。对不对?」 我笑嘻嘻地向身旁高个子的好友徵求同意。蜻蜓笑了一下,照例回答:「嗯。」 「你们打算怎么办?要不要一起来?」 我问三名一年级生。 要不要一起? 要不要一起演出歌舞伎? 虽然只是扮家家酒,只是素人戏剧,很多东西得靠手工制作,有些麻烦……但只有一点可以保证。 如果你们喜欢歌舞伎,一定会非常快乐。 因为我们从小就只会模仿喜欢的东西。模仿的起点,来自于非常喜欢的感情。不论是假面骑士或光之美少女,因为喜欢才会模仿,才会想要跳入那个世界。可是稍微年长之后,扮家家酒就必须要有一些勇气。有时会犹豫、有时会害羞,有时会忽然恢复理智,思考做这种事有什么用。 你们能拋开束缚,一起来吗? 刀真点头,金发随之摇晃。 水帆有些结巴地说:「我、我也要。」 唐臼低声回答:「嗯。」 「好!确保三名新生!」 我高举双手大喊。这么一来,歌舞伎同好会终于可以升格为社团。我不会再让你们跑掉,认命吧! 「在此要向各位新生宣布:今年夏天,我们要首度举办合宿!」 合宿。 暑期合宿。 这个词多么富有青春气息! 我国中的时候是回家社,所以没有参加过合宿。 「暑假要举办合宿?」 「哇,一共几天?」 「……我换了枕头会睡不好。」 「预定是四天三夜,地点大概是学校设施,细节会由老师影印给大家还请稍等。唐臼,你自己带枕头来。」 呃,全体加起来一共是十一人,加上老师就是十二个人的暑期合宿。生岛先生预定会从家里通勤。 虽然发生很多事…… 原本以为一切都很顺利,却变得不太顺利,然后还发展成最糟糕的情况……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边跑边回头会很危险。 奔跑的时候,应该乖乖看著前面。即使看不到终点,但这条路仍旧会通往终点,所以不用担心,一定没问题。更重要的是,我不是一个人在跑,这点让我最高兴。 只有渡子……在我心中留下芥蒂。 不过我也不能做什么,渡子的问题只能由她自己解决,更何况我被她严重嫌弃,所以也没办法。 ──即使努力,也有无法成功的时候。事实上,现实中这种情况反而更多。 她说得没错。 并不是努力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不论如何努力也没用的情况很多。称之为人生经验很简单,可是,我有时会觉得那听起来像是藉口。 即使如此,我还是会努力。 不努力的话,就不会快乐,也不会有趣。换句话说,我是为了自己而努力。虽然很自我中心,不过我还是要这样做。我要卷入其他人。或许会失败,但还是要卷入他们,像蜻蜓就被我卷入得超严重,请原谅我的任性。 一年级热烈地讨论著合宿的话题。 唐臼在烦恼应不应该真的带枕头,刀真和水帆都在笑他。大家的声音升上夏季的天空,我的脖子后方被阳光晒得有些痛。 我用手背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转开宝特瓶的盖子。 气泡突然涌出来,把我的手淋湿。糟糕,我从刚刚就一再旋转、挥舞宝特瓶。 「哇!」 「……笨蛋。」 我把瓶子还给酷酷的蜻蜓,双手用力甩动。水滴溅到唐臼,被他抱怨:「好冷!」别生气,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朝著不同方向再度挥手。汽水的水滴在空中闪闪发光。蜻蜓大口喝著应该已经没什么气泡的汽水,汗水沿著他往后弯曲的脖子流下来,染湿白色衬衫。 夏天终于到了! 第五卷 序幕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那是什么?」 阿久津问。 「线条虽然很有气势,不过完全看不出在画什么。」 小丸子说。 「……」 蜻蜓照惯例沉默不语,只是盘腿坐著,眉头稍微皱起。 「嗯~感觉很像拿来夹东西的……镊子?」 啊啊,好可惜! 我在白板前方,指著数马大声喊:「很接近了!」镊子这个答案真的很可惜。没错,是夹东西用的。 「那我猜,会不会是那个?就是做菜的时候用来夹很热的东西……比方说夹义大利面用的……呃~欸~」 阿久津思索片刻后,很有精神地说:「锣(gongu)!」 闻言,小丸子以间不容发的速度吐嘈: 「是面夹(tongu)啦(注1:tongu 日文的「锣」与「面夹」皆是外来语,两者音近。)!锣是拿来敲的!敲锣打鼓要干嘛?你是笨蛋吗?不对,你本来就是笨蛋!既然是笨蛋,那就没办法。而且天气好热!」 今年夏天,阿久津与小丸子一个装傻、一个吐嘈的相声组合,仍旧配合得完美无缺。若是他们两人正式搭档,在演艺圈出道或许不是梦想。不过,如果提出这种建议,小丸子一定会生气,所以我不会说出来。 话说回来,好热。 天气真的好热。 都已经入夜了,怎么还这么热!对那些自作聪明地说「夏天本来就会热」的人,我很想告诉他们,这几年的炎热程度根本异常!东京竟然会有比那霸还要热的日子,到底是怎么搞的?这么热会让人很想吶喊:难道只能家家户户都放一座石狮(注2:石狮 冲绳的石狮像常设置在屋顶或门口,做为驱邪用。)吗?难道只能天天吃冲绳炒什锦吗?不过炒什锦满好吃的。 会议室的窗户已全部打开,但几乎没什么风,室内非常闷热。虽然已经洗过澡,却又汗流浃背了。 这时花满学长进入会议室,开口就说: 「哇,这里好热!真是的,怎么不开冷气?」 天啊,他穿著骷颅头的眼睛凹洞里长出玫瑰的t恤……那种t恤到底是去哪里买的?我对他哀叹「找不到空调的遥控器」,这时芳学姊也走进来,告诉我: 「遥控器在这里。」 然后,她理所当然地从柜子抽屉里取出遥控器。什么?竟然在那种地方…… 三年级生也刚洗完澡。身材高挑的芳学姊穿著深蓝色浴衣,看起来风雅又帅气。她「哔」一声按下遥控器,冷气开始运转,数马和小丸子立刻关上所有窗户。随著「轰~」的声音,冷气吹出凉风。太好了……文明的利器万岁!接著梨里学姊也进来了。她穿著一件很适合她的向日葵图案连身裙,可爱地噘起嘴说:「好热喔。」真抱歉,马上就会变凉了。 就这样,二、三年级生全都到齐。 一年级生因为最后洗澡,所以大概还在整理仪容。 「那个奇妙的图案是什么?」 芳学姊看了白板问,小丸子回答: 「那是小黑画的,听说和下一出戏有关,可是因为小黑画得太烂,大家正在猜到底是什么东西。」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那是锣吧?」 「就说是面夹了!」 「不对,小丸子,不是面夹。」 我连忙更正。 「虽然使用方式很像,可是更小,比较像镊子。」 「啊,那应该是tweezers吧?」 梨里学姊问,不过她的发音太好,我没能听懂。 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一年级的刀真走进来,对我们点头示意。他看著白板,一头湿漉漉的金发闪闪发光,同样以标准的英语发音问: 「tweezers?」 梨里学姊是归国子女,刀真是在英国长大的混血儿,而我则是遇到老外问路,立刻讲「im sorry」道歉退缩的典型日本人……他们两个到底说了什么? 「原来是tsuiza(注3:tsuiza 此处表示「tweezers」的日文发音。)。」 芳学姊连连点头,小丸子也露出理解的神情。连数马都点头,似乎已经明白了。该不会只有我不知道吧?tsuiza……好像听过……到底是什么? 「……拔刺用的。」 蜻蜓低声告诉我,我才恍然大悟。 「没错,就是那个!不过这不是拔刺夹,而是拔毛夹!」 我指著自己画的笨拙图案宣告: 「我们要演《拔毛夹》!」 听到我的宣言,阿久津一本正经地说: 「可是你的毛没有很浓密呀,小腿和腋下都没有什么毛。还有刚刚在浴室里看到,下面也没……」 啪!小丸子给了阿久津后脑杓一击。太感谢了,每次都多亏你帮忙。阿久津抱著后脑杓呻吟:「好、好痛……」 这时,其余的一年级生也走进来。 「对、对不起,我们迟到了。」 水帆折起高大的身躯鞠躬道歉。 「不是我们迟到,是学长姊太早到。」 唐臼还是一副傲慢的态度,不过他现在已经会喊「学长姊」。 我再次以目视数了人数。 十个人。加上我就是十一个人。 嗯,大家都到齐了。真是令人感触良深……我们歌舞伎社竟然有十一人!想起和蜻蜓两人拚命招募成员的时期,如今这个人数简直像作梦一样。 「这是什么?拔鼻毛的吗?」 唐臼无视沉浸在感慨中的我,看著白板狐疑地问。 「不是拔鼻毛的,虽然说要拔鼻毛也可以……这是『拔毛夹』。我们文化祭要演这个!」 我虽然充满活力地宣布,但是大家只是一脸茫然地看著我。芳学姊有些困窘地笑著说:「抱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数马担心地说:「今天天气很热……小黑,你真的不要紧吗?」 阿久津则烦恼:「要穿拔毛夹的布偶装演戏吗?然后和怎么拔都拔不出来的硬毛战斗?」 连小丸子都开始思考:「要用服装表现金属质感满难的。」 哇,不是!不是这样。 原来大家都没听过《拔毛夹》……我自己觉得这出戏还满有名的,可是一般高中生不知道也很正常……我好像也没有跟蜻蜓提起过《拔毛夹》这出戏。 「不是的,是真的有这样一出戏。《拔毛夹》是第七代市川团十郎选定的『歌舞伎十八番』之一。原本是《雷神不动北山樱》这出戏的第三幕……不过先别管这些复杂的细节。总之,这是一出戏的名称!标题就叫『拔毛夹』!」 「哈哈,好好笑的标题。」 梨里学姊的头发在空调的冷风中扬起,她听到我的说明,说出理所当然的感想。房间越来越凉爽。我擦掉自己画的差劲图案,重新用大大的字写下「拔毛夹」。 「喔,你在说明新剧目吗?」 歌舞伎社的顾问远见老师出现了。 看到老师手中的便利商店袋子,阿久津高喊:「冰淇淋!」并以杰出的反射神经一跃就站起来,其他人也纷纷聚集到远见老师身边。 我连忙小跑步赶过去。我也想吃冰淇淋!经典的西瓜冰棒虽然不错,但红豆冰淇淋也让人难以割舍!啊啊,西瓜冰棒被唐臼拿走了…… 现在是夏天晚上九点。 大家之所以这么晚了还聚集在一起,理由是──没错。 暑期合宿,now(注4:now 「~なう(now)」曾登上二○一○年流行语大赏前十名,主要流行于twitter。)! ……这个说法还有人用吗?算不算是过时的用语?我没有使用twitter,所以不是很清楚。 我不太了解流行用语,加上从小很黏阿公,又热爱歌舞伎,所以使用的词语好像有点老气。以前曾对蜻蜓说:「批发商才不会批给你!」结果他完全听不懂,一副觉得我有毛病的表情。顺带一提,「批发商才不会批给你」这句俗语的意思是,批发商不可能用那么便宜的价格批货给你,也就是「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的意思。 总之,歌舞伎社目前正在暑期合宿中。合宿地点不是蓝色大海的岸边,也不是清凉微风吹拂的湖畔,更不是让人尽情流汗的温泉乡,而是孤寂矗立在本校──河内山学院高中──校园角落的合宿用宿舍。 不论就预算或时间来看,地点很近、设备完善的校园内宿舍都是最好的选择……正确地说,是因为没有其他选项。毕竟我们是刚成立的社团,没办法太奢侈。 今天早上九点,我们在学校集合。 首先要清扫自己住的房间。这栋合宿用宿舍说好听一点是复古,说难听一点就是老旧。一楼是办公室、厨房和食堂,还有几间会议室,二楼是浴室和五间和室,三楼是三间和室以及两间双床的西式房间。我们使用的是三楼的两间和室,分为男生房与女生房。远见老师使用一间西式房间 ,指导员生岛先生则从家里通勤。 首日上午,我交代一年级生扫地及领棉被。本来担心他们会抱怨「为什么要我们扫地」,可是他们还算顺从地接受了,让我松一口气。后来才知道,原以为最有可能反弹的刀真认为:「如果学长姊把事情全都推给学弟妹,我也会不服气,可是,如果是为了分工合作以提升效率,那就很恰当。」他这种讲求逻辑的思考模式也许有点像蜻蜓。 石桥.安德森.刀真是日英混血儿。 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日本人。不过那位日本人母亲似乎也有一些欧美血统。或许因为如此,刀真遗传到很彻底的金发碧眼外貌。他好像说过身高是一百七十二公分,臀部的位置很高,真令人羡慕…… 他在英国时就迷上歌舞伎,后来看到我们在迎新会上演出的《白浪五人男》非常感动,因而入社。不知是因为在国外长大或性格使然,他是会明确说出自己想法的类型。对于被要求察言观色的现代日本高中生而言,或许会被视为「麻烦的家伙」,不过仔细想想,只是明确说出自己的想法,就被当作「麻烦人物」敬而远之,这种环境没问题吗? 话说回来,也有人会明确对他说「你真是麻烦的家伙」,和他正面交锋。 那就是唐臼猛。 唐臼和刀真同班,或许是刀真最要好的朋友。唐臼不太谈自己的事,所以关于他的情报很少,不过从说话腔调判断,应该是出身自关西。唐臼几乎没有眉毛,加上眼神凶狠、姿势不佳,所以浑身散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明明身材还算高,比例也很好……在很多方面都让人觉得可惜。他原先是陪刀真入社,不过上次首度观赏过专业的歌舞伎演出后,似乎受到感动。要不然,他大概早就退社了。 另外是唯一留下来的女生,一之谷水帆。 她是本社的大型新人。之所以说大型……是因为体格的缘故。目前歌舞伎社最高的人是花满学长,超过一百八十公分,不过水帆只比他矮一点,大概有一百七十八、九公分吧?她才高一,或许还会长高。她的骨架也很壮硕,据说篮球社和排球社都曾积极劝她入社,但她自称是「不管打什么球都会用脸部接球」的运动白痴。和她一起练习时的确也看得出来,她不是那种能立刻学会动作的类型,而是必须一次又一次反覆练习、脚踏实地的人。而且,她虽然个子很高,胆子却很小,也容易紧张,常常一个人不知所措。对于这样的水帆,刀真总是以绅士的态度予以协助,而唐臼虽然嘴巴上常常唠叨,却也会伸出援手。看来三人的感情很好。第一学期发生了很多状况……不过对于留下来的一年级三人,我抱持很大的期待。 在一年级生负责整理宿舍的同时,二、三年级生和顾问远见老师,则就合宿的时间表进行最终确认。 远见老师说:「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必须有效使用时间才行。」 他即使在暑假期间也没有打扮得太休闲,身穿短袖衬衫和长裤。好不容易有了长假,却要每天陪我们这些学生,真是过意不去……我这样对他说,他很开朗地回答:「没关系,反正我没什么特别的计画!」让我反而为他担心。老师……我不要求你去约会,可是至少安排一些联谊如何…… 「上午是基础训练和日本舞踊的基础练习。下午的话,我觉得让大家在临时舞台上尽量多实际演戏比较好。」 大家听了我的说明纷纷点头。 「不过夏天这间社办会变得像灼热地狱,所以我借了音乐教室。那里的空间还算宽敞,冷暖气完备,隔音又好。关于基础训练,拉筋和发声练习可以请芳学姊带领吗?」 浅葱芳学姊点头说:「没问题。」 这个人光是展露微笑,彷佛就会飘散亮晶晶的粒子。写成浅葱芳读成帅气,写成王子读成芳大人……这样的形容在本校绝不夸张。她同时参加戏剧社,是三年级的明星,但本人不会因此自鸣得意。顺带一提,她的性别是f。 「接著是透过日本舞踊来掌握基本动作,这要请花满学长帮忙。」 丹羽花满学长愉快地回答:「我知道了,不会手下留情喔。」 他是日本舞踊藤若流的「名取」。虽然是身材魁梧的男生,跳起女舞却能表现出时而清纯动人、时而艳丽的魅力。他的言行举止和嗜好都比较女性化,但这次还是让他住男生房。据学长说:「我会去女生房聊天,所以才不在乎呢!」我也好想一起去…… 三轮山梨里学姊眨了眨卷翘的眼睫毛问:「小黑,文化祭的剧目决定了吗?」 如果举办河内山学院校内选美比赛,梨里学姊一定会进入前三名。她的人缘很好,虽然不是超级美少女,但因为个性的关系,只要在她身边就会感到心情开朗。而且她很聪明,本社成绩最好的,大概就是梨里学姊和蜻蜓。但如果只看体育成绩,或许是阿久津吧? 「我大概有候选名单了,跟生岛先生讨论过后,预定在今晚开会的时候发表。到时候如果大家赞成,就可以拍板决定。」 生岛先生曾当过歌舞伎演员,也是本社的指导员。他原本像只毛怪,现在却变成清爽的帅哥。这个人的个性颇有问题,不过指导方式十分精准。 「对了,梨里学姊,你可以参加文化祭的演出吗?」 梨里学姊因为要考外面的大学,因此一直在烦恼什么时候要退出社团活动。站在我的立场,当然希望她能够站上舞台。 「我跟爸妈讨论过,他们要我选择不会后悔的路。所以我试著想像:大家在文化祭站在舞台上,我却只能在台下看……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懊恼!」 在春天的迎新会中,梨里学姊因为发高烧无法上台演出。当时的记忆大概仍强烈地留在她脑海中。 「我觉得自己会很懊恼、很寂寞,所以我也要一起参加演出!」 「谢谢你!太好了~我在考虑角色分配的时候,原本就把梨里学姊也算在内……真是太好了。」 「我也好高兴,可以跟梨里一起演出。」 「我也很高兴,可以和小花留下美好的回忆。」 他们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两人雀跃地交谈,芳学姊则以温暖的眼神看著他们。这三人是本社非常可靠的三年级学长姊。 就这样,基础练习决定由学生来主导。 具备日本舞踊师范等级能力的花满学长,以及身为戏剧社明星的芳学姊──这两人真的帮了很大的忙。话说回来,文化祭之后,三年级生就要退社了……想到这里我就感到非常不安,不过现在也只能看著前方奔跑。 合宿的首日下午,我们复习了《白浪五人男》。由于生岛先生还没来,因此由二、三年级生指导一年级生。刀真以前动不动就抱怨,但现在变得很热心投入练习;水帆原本就很认真,可是还无法摆脱紧张的习性;至于之前完全没有干劲的唐臼也进步许多,但姿势依旧很差,学长姊虽然很有耐心地指导,但他就是很难改过来。 傍晚五点,两名负责餐点的值班学生离开练习。 合宿宿舍会提供伙食,晚餐几乎已经完成了,值班学生只需要在食堂加热汤汁、把饭菜盛入餐具即可。洗碗收拾的工作则规定由大家一起做。 合宿第一天就这样度过──话题要回到晚上的会议。 远见老师说:「来栖,你跟大家说明一下《拔毛夹》的故事吧,我也想再听一次。」 我说了声「好」,再度转向白板,把剩下一点的红豆冰棒匆匆塞入嘴里。我边咀嚼边打算写出剧中人物的名字……可是还是作罢。白板上如果出现一堆笔画很多的汉字,大家很容易失去干劲。于是,我试著用以下的写法: 《拔毛夹》剧中人物: .小野家的主人。 .小野家的儿子。 .小野家的小姐。 .小野家善良的家老。 .善良家老的弟弟。 .小野家邪恶的家老。 .邪恶家老的儿子。 .小野家的腰元(侍女)。 写完后,我回头对大家说: 「就这样,《拔毛夹》是叙述发生在小野家的事件,又称『御家骚动』。那么,小野家究竟发生了什么骚动呢?主要是以下两件事。」 ☆传家之宝「天理矣」的短签不见了! ☆小姐得到原因不明的怪病! 「《拔毛夹》的故事,就是要解决这两起事件。到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这时有几个人同时问:「什么是『天理矣』?」 嗯,这点的确让人在意。可是…… 「其实就算不知道也没有问题,只要记得是『传家宝的短签』就行了……要我大概说明一下吗?」 我一问,大家都露出犹豫的表情,这个表情像在说:要了解复杂的内容也满麻烦的,如果可以不用管它,那就不要管吧…… 但是,这时刀真举手发言: 「我想要知道。我认为如果不知道那件传家之宝为何重要,就很难发挥演技。」 「是吗?好,那我来说明。这是平安时代著名歌人小野小町咏的和歌。内容是这样──」 我在白板上写下纵向的文字。 天理矣。既为日之本,日当照之。然又称,天之下。 「所以称它为『天理矣的短签』。这首和歌的意思是……嗯~用现代的说法就像这样吧。」 日本既然号称「日之本」,阳光普照很正常吧。不过,另外也有「天之下(注5:天之下 日文中「天」和「雨」都能读作「ama」。)」的称呼,所以也该下雨不是吗? 「也就是说,这是一首祈雨的和歌。据说过去曾经实际使用这张短签举办祈雨仪式,结果真的有效。这个家既然被称作小野家,当然是小野小町的子孙,因此这张短签是超级重要的传家宝。最近雨量不足,朝廷就跟他们说:『借一下那张短签。』这下可麻烦了……刀真,你懂了吗?」 「是的,我大概了解了。那位小野小町是著名的poet吧?」 「波也……?啊,你是说诗人。嗯,应该说是『歌人』,这两者的差别请你自己去查。那么我继续介绍剧情。小野家有两位家老,其中管理『天理矣』短签的是善良家老,可是他不知怎么搞的,把这张短签弄丢了。邪恶的家老就很执拗地责问他:『怎么办?你得负责才行。』毕竟他是邪恶的家老。」 阿久津说:「啊~我大概知道了,真正的犯人是那个邪恶的家老,他想要赶走善良的家老夺取这个家吧?」 我回答:「没想到你也会说出正确答案。」 大家都笑了,阿久津则把嘴巴嘟得像章鱼一样。 阿久津新,二年级生。 大胆、莽撞、爱现,在很多方面都是笨蛋,然而这个笨蛋一站上舞台就会变得充满魅力。他母亲因为某种缘故,现在没有跟他住在一起。这位母亲出身自关西的歌舞伎世家,从小严格训练阿久津歌舞伎的基础。不过,阿久津也是最近才知道个中理由。 「就如阿久津所说,邪恶的家老想要夺取小野家,所以将善良的家老视为障碍。另外,小姐的婚事对他来说也是个障碍。所以接下来,角色就增加了。」 .小姐未婚夫的使者。 「未婚夫本人不会登场。因为他是大人物,不会轻易露脸,有事情都交代使者处理。他交代使者说,未婚妻迟迟不肯嫁进门,听说她生病了,你去调查一下详情……这位使者正是《拔毛夹》的主角。」 「咦?主角不是小野家的人吗?」 说话的是以红框眼镜为注册商标的小丸子。 蛇之目丸子,二年级生,歌舞伎社的裁缝部部长,负责制作服装以及对阿久津吐嘈。个子娇小又圆圆的……咦? 「小丸子,你瘦了吗?」 「因为祭典快要到了。每到七月和八月,我会减轻五、六公斤。」 啊,对了,ic market。小丸子在cosyer间非常有名,很多人想委托她制作服装。她在夏天大概会忙到缩减睡眠时间。 「虽然平常也有cosy活动……可是我想要把重点放ic market。这样也可以向海外宣传。」 「你在这么忙的时期还来参加合宿,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谢谢你。」 自然又帅气地道谢的人,很遗憾不是我,而是芳学姊。小丸子有点腼腆地说:「反正这边也满好玩的。」 我真的得向她鞠躬致谢。多亏幕后人员的努力,我们的舞台才能成立。 「话说身为主角的这位使者真的很厉害,顺利解决了小野家的骚动和小姐的病。事实上,家中的骚动和小姐的病情有密切关联。这出戏的重点就是看他一举解决这些问题,让人看得很痛快。这位主角并非只是帅气的超级英雄,而有很多人性的弱点,所以格外有趣。比方说,剧中他会试图引诱侍女和美少年,可是一下子就被甩了。」 「咦?那位使者是bisexual吗?」 刀真的发音太标准,导致我没有听懂。小丸子对我解释: 「他在问那个人是不是双性恋?」 「对对,以前的武士似乎有很多『美女和美少年都合我胃口』的人。」 「没错,宠爱侍童曾是武士和公卿的雅癖!强壮的男人把美少年安排在身边宠爱并教育,然后这些美少年也会变成强壮的男人!著名的有织田信长和兰丸、上杉谦信和景虎。武田信玄甚至还留下写给侍童的信,对他发誓『我绝对没有出轨,我爱的只有你』……」 「小丸子,这方面的文化史请你在别的机会介绍吧。好,大概解释过出场人物之后,我把角色名字写上去啰~」 .小姐未婚夫的使者:粂寺弹正。 .小野家的主人:小野春道。 .小野家的儿子:小野春风。 .小野家的小姐:锦之前。 .小野家善良的家老:秦民部。 .善良家老的弟弟:秦秀太郎。 .小野家邪恶的家老:八剑玄蕃。 .邪恶家老的儿子:八剑数马。 .小野家的腰元(侍女):卷绢。 「接下来还有两个敌方角色,也就是反派。」 .邪恶家老的手下一:小矶之兄.万兵卫。 .邪恶家老的手下二:忍者。 「啊,有一个角色叫数马。」 对这个名字产生反应的是数马克己。他也是二年级生,原本参加戏剧社。 「没错。他是反派,不过你想要演演看吗?」 我这么问的理由不只是因为名字相同,也因为觉得这个角色应该满适合数马。但数马歪著头沉吟一下说: 「小黑,其实我可以去当幕后人员。我很喜欢幕后的工作,而且幕后的人手不足吧?我有自知之明,自己做为演员缺乏华丽的性格。」 他的确不是「华丽」型的,可是…… 「不,我希望你这次也能上台演出。虽然说幕后人员也不够,但这方面我会想其他办法来解决。」 「与其让我来演,还不如让一年级生增加舞台经验吧?」 「我当然也会让一年级生上台,这次需要的演员人数不是普通地多。而且……我很喜欢你的演技。」 「咦?」 数马露出惊讶的表情,一时说不出话来。接著他似乎对自己的反应有些不好意思,想藉由开玩笑蒙混过去。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笨蛋,我又不是说喜欢你,是说喜欢你的演技。你虽然不抢眼,可是很稳定,而且能掌握基本的型。」 「真的?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你在戏剧社的时候呢?」 「包括国中时期在内,我只演过路人。」 「这样啊。戏剧社毕竟人数太多了。总之,你在歌舞伎社受到很高的评价,我觉得你可以更有自信一点。」 数马笑著说:「只有你这么认为吧?」 闻言,梨里学姊稍稍探出身子对他说: 「没这回事,我也喜欢你的演技,很直率自然。」 「……梨里学姊,你可以再说一次『喜欢你』这几个字吗?」 数马有些得意忘形,这时坐在后方的阿久津用力抱住他喊:「数马,我好喜欢你~」还咬住他的耳朵。数马扭动著身体喊:「啊啊!讨厌~」嗯,数马虽然基本上很稳健,不过一接近阿久津,似乎就有容易被感染为笨蛋的倾向。不过既然能博取大家的笑声,就当作是好事吧。 「……十一个人。」 低声说话的是蜻蜓。 村濑蜻蜓是我的隔壁邻居,也跟我同班,从国小五年级便是我的死党。他在歌舞伎社里担任幕后人员,主要负责美术方面的工作,是个可靠的酷哥。 「咦?你说什么?」 「……有十一个人。」 小丸子抬起眼镜问:「萩尾望都?」我又朝小丸子问:「谁?」她说:「去问你妈妈就知道了。」这句台词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蜻蜓指著白板,淡淡回答: 「不是,我不是指《第11人!》(注6:《第11人!》 是日本漫画家萩尾望都的经典sf少女漫画。),是指需要的演员人数。」 芳学姊立刻说:「原来如此,要有十一个人。」 啊……原来是指角色有十一个,所以演员当然也要十一人…… 刀真指出:「歌舞伎社虽然也有十一个人,可是蜻蜓学长、丸子学姊还有社长都不上台,所以只有八个人。这样的话,还少三个人。」 大家听了纷纷点头,我也一起点头,被数马吐嘈:「喂,别只顾著同意,到底怎么办?」 「顺带一提,我还想再多几个侍女和随从武士。我知道必须设法解决,可是还没想到具体的解决方案!」 「小黑,就算你活力充沛地回答,也不能解决问题。你选了人数这么多的剧目,不太妙吧?」 「之前的《三人吉三》和《白浪五人男》都是勉强才凑足人数,还请体操社来帮忙……」 芳学姊和花满学长这么说,我也盯著白板说「的确如此」,然后瞥了蜻蜓和小丸子一眼。他们立刻异口同声地回应: 「「想都别想!」」 「要我站上舞台,还不如切腹自杀。」 「要我演戏,还不如不带氧气筒去爬珠穆朗玛峰。」 「你们两个真极端……知道啦,我不会要求蜻蜓和小丸子演戏。事实上,从工作量来看也不可能。尤其是小丸子……应该会……很辛苦……」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在此同时小丸子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她拿出手机开始搜寻,关键字大概是歌舞伎、拔毛夹、服装…… 「咿!怎么会有这种棋盘花纹的和服!哇,有好多人穿裃(注7:裃 一种男性的和服礼服,包含肩衣与袴。)。好、好可怕,公主好可怕……豪华绚烂的红色振袖和服,太可怕了……」 没错。演员增加,代表服装也会增加。如果是世话物──以庶民生活为主题的戏剧──就算了,但《拔毛夹》是不折不扣的时代物(古装剧),所以服装也都很华丽。我很能理解小丸子脸色发白的心情。 「服装和假发方面,我会和老师商量,找出解决的办法。演员方面,我抱持乐观的期待,希望这次也能请体操社来帮忙。不过,必须先决定剧目才能请他们帮忙……大家觉得《拔毛夹》怎么样?」 梨里学姊问:「小黑,你为什么会挑这出戏?」 我这时才想到还没说明这一点。 「之前演过的《白浪五人男》和《三人吉三》,虽然都是很有名的歌舞伎剧目,可是没有故事,只是著名故事的一部分,所以观众应该没有看到一个故事的感觉。与其说是看戏,不如说是看到场景、听到有名的台词。」 这也不是坏事。欣赏悦耳的七五调台词,同样是歌舞伎的乐趣之一。 但是,如果能够知道整个故事,就会更有趣。江户时代的人都事先知道名剧的剧情,再欣赏从中抽出的知名场景。也就是说,他们拥有我们这些现代人所没有的基本知识。 「这次我想要演一个完整的故事。《拔毛夹》没有很长,舞台背景也只需要一幕,而且内容逗趣易懂,所以应该非常适合……」 不过,或许还是有困难吧? 一年级新生入社,指导员也确定了,我们总算能正式展开社团活动──我大概因此有些得意忘形,又想挑战新事物,自己一个人往前冲。新的挑战意味大家的负担也会相对增加。只有我一个人充满干劲没有意义…… 「喂,小黑,《拔毛夹》为什么要叫『拔毛夹』?你还没有解释。」 「啊,对了。」 对于阿久津的问题,我回答:「拔毛夹会在剧中跳舞。」 「……啊?」 呆住的不只有阿久津,可是故事真的是这样。 「主角弹正随身携带整理胡须用的拔毛夹。」 「弹正那么爱漂亮吗?」 「当时比较流行用拔的方式整理胡须。虽然也有剃刀,可是好像不够锐利。」 「哇!感觉好痛。」 「然后他在小野家等待的时候,因为觉得很闲,就拿出拔毛夹整理胡须,结果拔毛夹竟然跳起舞来。由于体积太小会看不清楚,所以实际演出的时候,会变成巨大的拔毛夹。」 「巨大的拔毛夹在跳舞?」 「嗯,所以标题才是『拔毛夹』。」 跳舞的拔毛夹。 dancing拔毛夹。 「……这什么鬼?」唐臼说。 「真是strange的故事,对不对,水帆?」 「嗯……拔毛夹……会跳舞……?」 一年级三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拔毛夹会跳舞当然是有理由的……或许还是演出知名度比较高的剧目比较好吗…… 「太好玩了!」 这个声音瞬间消去我心中开始蒙上的薄云。 「超级莫名其妙!所以才好玩!跳舞的拔毛夹太赞了!就演这出戏吧!」 阿久津的声音就像明亮而不由分说的夏季太阳。 「虽然演员人数不足,服装制作也会很困难,可是既然这么好玩,那就不能不演!」 阿久津站起来,独自一人兴奋大喊。 我看看其他人。一年级生都目瞪口呆,三年级生则笑嘻嘻的。二年级生……小丸子板著脸嘀咕「准备工作会很辛苦」,数马交叉手臂说「要找帮手才行」,蜻蜓则喃喃说:「只有一幕,美术工作倒是轻松多了……」 ……咦?没有人反对吗? 刀真举手说: 「不过,我认为也可以把过去演过的剧目练得更好,重新上演……」 「啊啊!」阿久津对他发出吼声。「年轻人,你在说什么?人生只有一次,怎么可以做两次同样的事!」 刀真听了不断眨眼,芳学姊则轻轻耸肩,微笑著说: 「真是名言呢。」 合宿第二天的上午,基础训练结束后,大家一起看dvd。当然是看《拔毛夹》。 生岛先生说:「这个故事不难懂吧?」 花粉季节结束后,他改头换面成了帅哥,身穿麻料的开襟衬衫,看起来很清爽。夏天时他膝盖的疼痛似乎也会减轻,因此今天没拿拐杖。 水帆感叹地说:「没想到拔毛夹真的在跳舞。」 一旁的唐臼也点头说:「真的在跳……」 「公主的头发倒竖那幕,实在太好笑了。虽然应该不是笑点,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花满学长边说边笑,似乎又想起那一幕。 公主的头发倒竖也是这出戏的卖点之一。不过……对于看惯了电脑动画的现代人来说,看到黑衣努力用棍子操纵头发,难免会觉得好笑吧。 跳舞的拔毛夹和公主的头发倒竖是有关系的。 迟迟无法结婚的公主锦之前罹患的疾病,正是「头发倒竖病」。她在头发上披著薄布就没问题,但只要一取下薄布,头发便会随著「咚隆咚隆咚隆」的诡异鼓声竖起来。公主不禁哀叹,这样没办法出嫁…… 事实上,原因不在于锦之前的头发,而是插在头发上的发簪。 派人把发簪送给锦之前的幕后黑手,正是邪恶的家老八剑玄蕃。他命令忍者躲在屋子的天花板上,这个忍者拿了巨大的磁铁,利用磁铁来操纵锦之前的发簪和头发。 弹正看到自己的拔毛夹突然乱动,便察觉到这个机关。 「剧中提到公主头上的是银发簪,可是银应该不会对磁铁产生反应。小黑学长,这一点要如何解释?」 我就知道刀真会问这一点,所以事先已准备好答案: 「事实上那不是银,而是铁。弹正不是说『这岂是银』吗?意思就是『这根本不可能是银』。」 「原来如此。那么,披上薄布之后头发就不会竖起来又该如何解释?布应该不是绝缘体吧?」刀真又问。 「呃……那、那个……」 我被问倒了。这时蜻蜓无声地靠过来说: 「更基本的问题是,仅凭指南针程度的磁力,根本不可能让距离那么远的发簪和拔毛夹动起来吧?」 的、的确……剧中从天花板掉下来的忍者手拿很大的指南针,也就是罗盘。当时的人提到磁铁好像就会想到这个。 「即使有反应,应该也只有发簪会抽出来,不可能连头发都竖起来。但是在歌舞伎里,会发生很多不可能发生的事。当时的人和现在相比,获得的资讯量和思考方式都不一样,因此觉得那样理所当然。如果修正成和自己相同的思考方式,就有损歌舞伎的特色。所以剧情那样子也没关系。或许有错,但没关系。」 「蜻蜓……你竟然可以说这么长一段话……」 我正觉得感动,蜻蜓便用有些冷淡的视线看我,补充一句:「这是小黑以前说过的。」是吗?的确很像我会说的台词……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偶尔与事实抵触的剧情,也是歌舞伎这种传统艺能的趣味之一吧。」 「也不用想得这么艰涩,不过大概是这样的意思……接下来要讨论角色分配。」 我瞥了一眼生岛先生。生岛先生稍稍点头,对我们说明: 「关于角色分配,我会听听你们的意愿,不过不一定会依照你们的意愿安排。舞台重要的是整体的平衡。」 我也差不多习惯生岛先生这种像是在挑衅的说话方式了。他似乎没有恶意,而是对任何人都采取这样的态度。 「如果有想要演的角色,明天早上之前跟我或社长提出……」 「有、有、有!我想演弹正!弹正弹正!」 阿久津用力挥动右手,像肚子饿时看到点心的狗一样兴奋。生岛先生皱起眉头说:「吵死了,我知道。」我和生岛先生早就预料到阿久津会想要演弹正。豪迈、不拘小节、有些色色的强大英雄……老实说,我也觉得阿久津非常适合演弹正。不过这家伙马上会得意忘形,所以我不会说出来。 除了阿久津之外,没有人提出想要演的角色,因此决定让大家各自好好考虑。 那天下午,正藏先生来看我们。 他今天穿著格子花纹的无袴和服以及木屐,头上戴著平顶草帽。要怎样才能成为如此风雅的老先生呢? 「喂,你们这群小鬼,大热天 里有没有狂热练习?」 「啊,正藏先生!」 率先跑上前的是梨里学姊。她和正藏先生非常要好,还提到他们上次在神乐坂约会。我听说后有点惊讶,她解释:「我妈妈也有一起去。」原来是梨里学姊的母亲开始学长呗(注8:长呗 传统日本音乐,是三味线音乐的一种,源自歌舞伎的伴奏音乐。),所以请正藏先生介绍贩卖三味线的店。 「大小姐,你看起来真有活力。嗨,阿黑,练习状况怎么样?喔,有个好高大的姑娘,是一年级生吗?」 一年级生还没有见过正藏先生,所以水帆显得有些惶恐不安。我介绍说「这位是远见老师的父亲」,唐臼小声脱口而出「真的假的」。正藏先生和个性认真而有些笨拙的远见老师一点都不像,所以唐臼大概很意外吧。 「正藏先生是歌舞伎的资深戏迷,给我们很大的帮助。这次合宿也请他协助指导。大家跟他打招呼吧。」 三个一年级生听到我催促,便鞠躬说「请多多指教」。虽然不是很整齐,但声音还算宏亮。 「我受到请托,要来照顾一年级生。我当然不是演员,所以没办法教你们演戏,不过至少可以判断你们的声音能不能传到观众席。歌舞伎演员没有戴麦克风,因此声量很重要。至于关键的演技……啊,你就是白银屋以前的门生吧?」 正藏先生看到生岛先生便这么问,生岛先生点头致意说:「我被硬拉来了。」他完全不掩饰嫌麻烦的表情。 「很好啊。有人要拉你,表示你还有价值。」 「是的……我因为一些因素离开舞台,原本打定主意,不想再和歌舞伎扯上关系。」 「我多少听说过理由,你是在意外中伤了脚吧?像我这种当观众的老头,就算表示同情、说声『真遗憾』,对你也没什么好处,所以我不会说。每个人的人生本来就会遇上很多遗憾。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白银屋是这样跟我说的──」 ──他总是很热心、很愉快地在练习。如果说热衷于歌舞伎是一项才能,那么,他具有极高的这项才能。 听正藏先生这么说,生岛先生只是沉默不语。他没有反驳,表情也没有变化。这不是代表他没有任何感觉,而是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吧?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成为大人以后,一定会遇到更多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的场面。 「其实也不是用说的,他是用line传来的。」 ……line? 歌舞伎界的重镇、人间国宝会用line? 「我告诉他,我要来河内山学院看看,他好像很羡慕。我说我有加女高中生为好友,他就吵著问要怎么样才能增加好友,还说想要开始用twitter。可是那个老头有些天然呆的倾向,一定会不小心说些奇怪的话,引来大量的抨击留言,所以我叫他别想了。」 白银屋和正藏先生似乎从以前就有些交流,不过最近好像变得更加要好。正藏先生很喜欢追逐流行,所以大概常常教白银屋使用智慧型手机和社群网站。话说回来,白银屋有个正在念高中的孙子,问他不就好了──啊,对了,蛯原说过他不用line……我以前问过他:「和朋友联络的时候,不会感觉不方便吗?」他就说:「我没有朋友,所以没关系。」就是因为说这种话才会没朋友吧…… 「总之,你肯来指导,对阿黑是很大的帮助。他以前拚命教大家自己也没演过的歌舞伎,仔细想想,真是超级有勇无谋。」 「我自己也觉得非常有勇无谋。因为刚好有花满学长和芳学姊这些能力很强的人,所以才有办法……啊,还有阿久津姑且也算。」 「哦,阿久津啊。虽然他是笨蛋。」 「是的,虽然他是笨蛋。」 我和正藏先生点头,就连刚认识阿久津的生岛先生也同意:「他是笨蛋。」 我把一年级生托付给正藏先生,二、三年级生则继续在视听教室研究《拔毛夹》的台词朗读。剧本已经交给大家,大家现在边看影片边记住歌舞伎独特的抑扬顿挫,然后念出声让身体记起来。所有戏剧都从背台词这种很基础的背诵工作开始。生岛先生的方针是「尽可能记住所有角色的台词」,所以即使未决定角色分配,还是要背台词。不过再怎么说,角色还是得尽快决定。目前除了阿久津,没有其他人表示想要演某个角色,所以先由我们决定角色分配再提出来讨论会比较快。 就这样,我和远见老师及生岛先生开始讨论角色分配。 「关于《拔毛夹》的角色类型……我归纳成这样,一方面也是为自己做整理。底下是角色个性和特徵。」 远见老师扶一下眼镜,把一张纸放在我和生岛先生面前。他大概是用电脑打字,字体是印刷字,排版也很清楚。 粂寺弹正:来到小野家的使者。个性豪迈,不拘小节,有点色。 小野春道:小野家的主人。气质高尚,姿态凛然。 小野春风:小野家的儿子。优雅的帅哥。年纪还很轻,所以也有点不太可靠的感觉。 锦之前:小野家的女儿。罹患神秘疾病的公主。 秦民部:善良的家老,气质高雅又稳重。 秦秀太郎:善良家老的弟弟,美少年。个性坚毅,很替哥哥著想。 八剑玄蕃:邪恶的家老。目中无人,一看就知道是反派。 八剑数马:邪恶家老的儿子,同样是目中无人、虚张声势的感觉。 卷绢:美丽的侍女。受到弹正求爱时,斩钉截铁地拒绝他。 万兵卫:曾经在小野家工作的侍女的哥哥。其实是假冒的,反派角色。 忍者:拿著磁铁躲在天花板上面。 「怎么样,生岛先生,这样对不对?」 「对于角色印象的解释是因人而异……不过我也觉得大概是这样。」 「是吗?太好了。来栖,你觉得呢?」 「我也有同样的感想。」 「还有……我有一个问题,这是江户时代的武家『御家骚动』吧?但却出现小野小町的《天理矣》这首和歌,好像不太搭调……」 「不是的,老师,这是平安时代的故事。」 远见老师露出困惑的表情问: 「可是演员穿的是裃……平安时代有那种服装吗?」 「无视时代考证在歌舞伎里很常见吧?」 我看了生岛先生一眼,他点点头说: 「这是常有的事。我之前应该说过,歌舞伎的『时代物』是以江户时代以前的时代为舞台,也就是平安时代、飞鸟时代,甚至更早以前。但从我们现代人的角度来看,时代剧感觉就是江户时代的印象。」 「啊,说得也对。对江户时代的人来说,江户时代应该是现代。」 「可是当时的歌舞伎似乎不太重视时代考证,大概是以易懂、趣味为优先吧?所以即使是平安时代的故事,演员也会穿著江户时代的服装。」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将故事设定在江户时代呢?」 「因为没办法这么做。」 回答的是生岛先生。 「那是个幕府随时在监视的时代。尤其是『御家骚动』戏,往往是以实际发生的事件为题材,所以遭到禁止。可是上演这种戏会吸引很多观众,于是就硬是改成平安时代,家族名称也稍微改一下,以便能演出。」 「哦……原来如此……」 「当时的歌舞伎也有类似现代谈话节目的一面。不论在什么时代,下层阶级的人都很喜欢『御家骚动』、殉情之类的八卦,所以歌舞伎真的是庶民文化。」 远见老师听了不停点头。 没错,歌舞伎是庶民的娱乐,既是报导独家消息的谈话节目,也是偶像明星的现场演出。当时的观众真的很老实,看到无聊的戏会大嘘特嘘,大概还会骂:「哪来的烂演员,滚!」唉,光是想像就感到心痛……不过如果演得很好,便会得到喝采,像是「久等了!」「大明星!」之类的。当时的演员想必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磨练演技,观众的眼光也越来越好,戏剧因此得以进化,变得更加洗练。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现代的时代剧也会使用江户时代的人不可能使用的说话方式。娱乐就是要以趣味、易懂为优先……至于我们这次要演出的娱乐戏,主角粂寺弹正要由……」 远见老师瞥了我一眼,我稍稍苦笑回答: 「是的,怎么想都是阿久津。我在考虑文化祭要演什么的时候,看了很多影片……看到《拔毛夹》,立刻很想看看阿久津演的弹正。这个角色不拘小节,各方面都需要很大方的演技,声音、动作、气质都是。我和生岛先生也讨论过这点。」 「应该就是他了。」 生岛先生嘴角上扬,点点头说: 「《拔毛夹》其实有点像漫画,奇特又可笑,剧情很大胆。从天花板用磁铁让巨大的拔毛夹动起来,又让公主的头发倒竖……」 「弹正看到拔毛夹动起来的时候,他的反应也很特别,还会躺下来。」 「嗯,阿久津应该能引领观众进入那个奇妙的世界。演出的人如果心 中觉得『怎么可能』就会表现出来,可是,那家伙大概是『只要好玩什么都可以』的类型。」 「没错。」 我不禁连连点头。 「他虽然很笨,却是很好的演员。他本人也很想演那个角色,而且大家应该都会同意让他来演。问题是其他角色……远见老师,那个从天花板掉下来的忍者,不知道能不能找体操社的人来演?」 「可是那个角色有台词吧?」 「的确有台词,可是没有很长,一定可以记住。而且这次人数真的不够……」 「我知道了,我会去和体操社的老师商量看看。还有,天花板要怎么呈现也是个问题。如果是礼堂的大舞台,或许还能做出那样的机关……」 对了……如果和去年一样在礼堂的地下室演出,天花板的高度就不够,也很难使用大型道具。嗯~我都忘记这一点了,得和蜻蜓一起想办法才行。 「弹正求爱的那两人,必须要有一定的演技。」 「秀太郎和卷绢──外表秀丽但个性坚毅,被弹正求爱也能严厉拒绝……正常来讲,应该是芳学姊和梨里学姊吧。」 远见老师说:「嗯,她们两个应该很适合。秀太郎由浅葱饰演,卷绢则由三轮山饰演吧?」 生岛先生也点头,但我总觉得心里有点疙瘩。芳学姊从以前似乎就有点想演女形……不,女生演女性角色应该不能叫女形吧?应该说……女角? 「不能让芳学姊……演卷绢吗?」 「也没什么不可以。两人都很灵巧,交换角色应该也行得通。不过,让三轮山梨里饰演侍女卷绢,应该更适合吧?」 「的确。嗯~芳学姊演秀太郎,一定很英俊帅气。」 「那就照这样安排不就好了?」 生岛先生看著我,似乎不理解这有什么好烦恼的。 可是芳学姊已经三年级了,这次文化祭是她最后一次登台演出。直到最后都让她演立役(男角),未免……如果直接和芳学姊讨论,她一定会笑咪咪地说「不用在意」。芳学姊就是这种个性。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我才想替她想想办法……而且,我自己其实有点想看芳学姊饰演女角。 针对其他角色分配,我们也提出几种模式。人数不够的问题,暂时假设能够得到体操社协助;如果还是不够,或许可以找没参加社团,可是对歌舞伎稍微有点兴趣的学生临时加入……当然也要有人愿意才行。 「考虑到经验值,如果能得到戏剧社帮忙就再好不过,可是我们以前和戏剧社发生过纠纷,所以大概很难。」 「纠纷?」 「当时是为了争取文化祭的演出场地,最后是双方比赛《外郎卖》,并由我们得到胜利。」 远见老师有些得意地对不了解状况的生岛先生说明事情经过。这是去年文化祭争夺礼堂地下室使用权的事件。 礼堂的大舞台当然是由戏剧社使用,我们当时的要求是让歌舞伎同好会使用礼堂地下室。可是戏剧社主张「地下室每年都做为戏剧社的后台使用」,不肯让出。于是,就决定以《外郎卖》这出戏当中很长的一段台词一决胜负。 「哦,阿久津竟然赢了。」 「是的。他非常精采地表演那段困难的台词。多亏如此,我们得到了场地……可是自从那件事以来,戏剧社的学生似乎就对歌舞伎社有些反感。但因为浅葱芳同时参加两个社团,所以双方没有发生过摩擦。」 事实上,我曾被戏剧社的学生说了难听的话,小丸子还因为被指责是「小偷」而大为愤慨。被偷走的当然是芳学姊。这样的风向最近似乎又有变强的趋势。已经毕业的坪山雾湖学姊当社长的时候,比现在好一点…… 「啊,对了,戏剧社好像也要来合宿。」 远见老师似乎突然想起这件事,我不禁脱口而出:「惨了!」现在已经有足球社和我们一起使用宿舍,但没想到连戏剧社也跟我们重叠…… 「抱歉。我本来以为已经调整时段,可是他们好像也做了变更。」 「别这么说,真抱歉。不是老师的问题……戏剧社从什么时候开始合宿?」 「后天。」 也就是说,一起使用宿舍的期间是四天。只能祈祷单细胞的阿久津或其他人不要和对方起纠纷。对了,新任戏剧社社长不知道是谁…… 「抱歉,打扰了。」 在敲门的同时有人说话,然后门稍稍拉开,探头进来的是蜻蜓。 「小黑,正藏先生叫你。」 「叫我?……抱歉,我可以离开一下吗?」 我取得老师和生岛先生的许可,离开会议室,和蜻蜓一起小跑步前往音乐教室。 把平台排在一起组成的临时舞台上,一年级三人一字排开,正藏先生则交叉著手臂站在他们对面。 「正藏先生,一年级生是不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我担心会不会是刀真说了傲慢的话,战战兢兢地询问,但正藏先生只是困惑地说:「不是这样。」然后发出「嗯~」的沉吟声,感觉比平时严肃许多。 「阿黑,他们还没有正式演出过,对吧?」 「是的。原本预定在社福中心举办新生公演,可是……呃,发生了一些事……」 我不方便说出杯葛的事,因此说得有些含糊。原本以为正藏先生会追问,但他似乎更在意其他问题。 「也就是说,文化祭是他们第一次上台?」 「是的。」 「这样啊……那会有点……」 正藏先生没有说完。我不禁问:「咦?有那么糟吗?」之前练习《白浪五人男》的时候,虽然感觉还很生硬,但台词都记住了。而且最近一年级生很热心练习,我原本以为他们应该进步了…… 「喂,你们再演一次给社长看。」 正藏先生大概觉得亲眼看比听他说明更快,对一年级生这么说。 穿著浴衣的一年级三人站在临时舞台上,以不确定的动作缓慢移动到站位。临时舞台上没有标示站位的贴纸,因此他们的彼此间隔和身体方向都乱七八糟,一看就知道是新生,没有详细的指示便什么都不会。 三人在《白浪五人男》饰演的角色如下:刀真饰演日本駄右卫门,水帆饰演弁天小僧,唐臼饰演赤星十三郎。 「喂,开始吧!」 听到正藏先生的大嗓门,第一个要说台词的刀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拿起小道具的番伞,但还是姑且摆出姿势,用紧张而拔尖的声音说: 「质、质问之下报上名,未免太狂妄!」 嗯,声音还算宏亮。一开始说得太快的台词,后来也慢慢稳定下来……虽然稳定下来……咦?呃,这、这个动作怎么……刀真说完自己的台词,正藏先生便转向我说:「看吧?」我无言地点头。 这……该怎么说……不行吧? 接著是水帆的弁天小僧。 「其、其、其、……其其其其次……是江江江江江之岛……」 ……嗯,这个很明显不行……我很想叹气,但仍努力忍住。一旁的正藏先生也跟我做出一样的反应。 接著是唐臼的赤星十三郎。 「排列其次者,昔日武家中小姓……」 这个相对比较……不,可是…… 「他的台词说得还可以,可是为什么老是低著头?姿势太差了吧?」 正藏先生说得没错。 唐臼这个人真的很难懂。他留在歌舞伎社,应该表示他对歌舞伎有兴趣;他的说话方式虽然有点问题,不过最近都有乖乖练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活力。重新看唐臼演的戏,实在搞不懂他到底想不想演。 大家都说完台词。 我心中吶喊:「为什么?他们为什么演得比以前更差?以前处处跟我做对、口出狂言的时候反而还比较好一点,为什么?」但身为社长当然不能说出来。 「再怎么说,也未免太差劲了。」 唉……我忍住没说,却被正藏先生这么直接地说出来……还加上「太」……一年级生当然听见了,但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 「咦?有那么差吗?」 只有一个人例外。 刀真一本正经地嘀咕:「啊,除了我以外也许有点那个。」就某种意义而言,刀真可说是个幸福的家伙……其实你也很那个喔…… 「不过仔细想想,他们这样才算正常吧?是花满和芳比较特别。梨里和数马也算很灵巧。换句话说,是二、三年级生太厉害。」 「我现在也深刻体认到这一点……」 「怎么办,阿黑?听说你们文化祭要演《拔毛夹》,可是,他们根本还没办法演新的剧目。」 这个指摘一言中的。那么,这次演出要让一年级生当幕后人员吗?可是…… 「演员人数不够。如果不让一年级生演出,就得重新考虑剧目。最保险的是选择已经演过的《三人吉三》、《白浪五人男》,或是让阿久津演《外郎卖》……」 「……保险?」 低声说话的是站在我后方的蜻蜓。远见老师和生岛先生也站在蜻蜓旁边,大概 是来看看我们的情况。 「……你是因为想做保险、安全的事,才创立歌舞伎社吗?」 听到好友提问,我感到内心一惊,用力摇头否定:「不是。」 如果喜欢保险、安全的事,根本不会创立这样的社团。歌舞伎就是要够狂,我怎么能考虑什么安全的方案呢! 「我是因为想乱来才创社的。」 我对蜻蜓、正藏先生、远见老师及生岛先生这么说。 「我想要做既乱来又快乐的事情,才创立歌舞伎社。我想要做新的事情。」 远见老师点头。正藏先生笑著说:「你就是这种小鬼。」生岛先生耸耸肩说:「写成青春读成鲁莽吗?」但他并没有要我们改变主意。 我再度抬头看一年级生。 不知问题在哪里的刀真,因为紧张而脸色苍白的水帆,老是低著头看自己脚尖的唐臼…… 得想办法改善这些家伙。 必须把他们提升到可以和二、三年级生一起登台的程度。 「好,你们听好!」 我模仿正藏先生的江户人风格,提高声量说: 「明天开始特训!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少给我啰嗦!」 我直视三人,自以为说得很帅气,蜻蜓却说:「『少给我啰嗦』是多余的吧?」害我感到很丢脸。 第五卷 幕间 日文有一个词叫「役不足」。 【例】「山田,你是下次专案的领导人,我对你有很大的期待。」 「部长,谢谢您。我虽然『役不足』,但是一定会努力。」 ……这个词常常用在这样的句子,却是明显的误用。 「役不足」并不是指「自己的能力不足以胜任这个职位」,而是指「这个职位对自己来说是大材小用」。也就是说,不足的不是自己,而是职位。当你说「役不足」,等于在说「不要让老子做那么无聊的工作」。这个词是非常有名的日语误用代表例。那么,如果要表达「自己没有自信能够胜任」、「受命承担如此重任,压力很大」之类的心情,应该怎么说呢?可以说,能力不足、经验不足、还不够成熟、责任太重、不胜重任等等。顺带一提,也许有人会说「太不胜重任」,但「不胜重任」就代表「责任与负担太重」,所以不需要加上「太」。如果说「太不胜重任」,就变成「责任太太重」了。 ……然而以舜此刻的心情来说,即使这样重复强调还嫌不足。太不胜重任、责任太过沉重、自己经验太过不足、太没有自信了。 他竟然会当上社长。 而且是戏剧社的社长…… 他听到机械运转的低沉「嗡嗡」声,冰凉的风吹拂到脖子上,自动调节室温的空调开始运转。他觉得图书馆已经够凉了,但这台机器似乎还想要弄得更冷。舜虽然是男生,却有手脚冰冷的毛病,因此在书架前方不禁颤抖。他双手捧著有关学生戏剧的书。虽然已经读了几本相关书籍,但他必须读更多书来累积知识,否则会不安到极点。 河内山学院戏剧社。 戏剧社的社员人数,目前国中部有将近三十人,高中部更多,大约有四十人。就算是运动社团,也很少有社团的人数像戏剧社这么多。由于许多学生会直升河内山学院的关系大学,因此三年级生有半数会继续参加社团活动直到秋天的文化祭。届时国中部也会参加文化祭,因此戏剧社会是将近七十人的大团体。 整合这些人的,就是高中部社长。 也就是他,松叶目舜。 「我为什么……不拒绝……」 他低声喃喃自语。 这是他反覆问自己好几次的问题,但答案总是一样。他不是没有拒绝,而是无法拒绝。当他想到自己要是拒绝这项要求,对方会多么为难……就无法说no。 这次的对象是前任社长木户。木户是有责任感与领导能力的坚强女生,具备引领戏剧社的力量,因此前前任社长坪山才会指名她。然而上个月,木户的父亲被派驻到海外工作,因此全家都要搬到新加坡。 ──拜托,小松!你如果拒绝,就找不到人了…… 他如何能够拒绝对方如此迫切的恳求。 没错,光荣的戏剧社社长职位,竟然找不到继承者。这是因为今年度以来,戏剧社出现种种问题,状况绝对称不上良好。说穿了,社团气氛糟到极点。最后舜虽然雀屏中选,却有被流弹射中的感觉。这个负担未免太重了。 「合宿……快开始了……」 当心情沉重,连步伐也会变得沉重。舜拖著脚步走向另一座书架。或许是为了寻求凉爽的环境,暑假的图书馆中不乏学生的身影。 他来到心理学的书架前,找到吸引他的书。就在这时── 「啊!」 随著小鸟叫声般的小声惊呼,有人撞上他。虽然撞击力道不大,但舜手中叠得高高的书堆崩下来,书籍散落在地面。砰砰砰的声音让柜台的图书馆员老师往这边看了一下。 「对不起。」舜向馆员道歉之后,询问撞到他的女生:「不要紧吗?」她似乎滑倒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不、不要紧……真抱歉。」 她坐在地上道歉。虽然是对方撞过来的,但舜也说了「对不起」,然后弯下腰。 「那个,是我不好……啊,书……」 两人捡起散落在地面的书。女生从制服口袋拿出手帕,仔细地擦拭书。舜心中对她产生好感,看来她是个喜欢书的人。暑假到学校来还穿著制服也很难得,想必她的个性很认真。话说回来,舜也穿著制服上学,但他只是因为懒得想要穿什么服装而已。 「真的很抱歉,我没有好好看前面。」 她站起来再度道歉。 微微向内弯的发尾随著低头的动作摇晃。舜闻到类似柳橙的香气,或许是洗发精的气味。 「没关系,别在意。你是一年级的吗?」 舜问她,她便以有些紧张的表情点头。舜的身高只比同年龄的平均稍高,不过即使在他看来,这个女生也非常娇小。 「学长,你是三年级的吗?」 「嗯。」 「是吗?我国中不是读这里……很惊讶学校图书馆竟然这么豪华。」 「喔,的确很豪华。」 她仰望著舜,白皙的脸颊长了淡淡的雀斑,不知为何反而感觉很可爱。舜不禁怀疑自己莫非对雀斑有特别的癖好。 「那个……」 女生害羞地低下头。舜心想糟糕,是不是自己盯著人家太久了,因此反射性地说:「对不起。」不,这时候道歉反而奇怪,于是他又说:「不对,呃,对不起。」结果又道歉了。他感到脑筋一片混乱。 「不,请别道歉。只是……学长,你拿了我的书……」 「啊?」 舜感到困惑,不理解对方话中的意思。 这时她以有些腼腆的动作,伸出手指一下舜拿的其中一本书。 「……这本。」 舜连忙把这本书移到最上面,看到封面上写著「歌舞伎入门」。这不是舜拿的书。 「啊,真的。对不起,我一起捡起来了。你喜欢歌舞伎吗?」 听舜这样问,女生停顿瞬间,然后笑咪咪地回答: 「没有特别喜欢,只是因为在迎新会上看到表演,所以有点兴趣。」 「哦。他们的表演好像很受欢迎。」 「跟歌舞伎相比,我对现代戏剧比较有兴趣……可是没有勇气加入戏剧社……」 舜把书还给她,并且说: 「你应该要入社的。我也是戏剧社的。」 「真的?」 「嗯。不过我不上台表演,是幕后人员。」 「幕后人员……学长都做哪些事呢?」 「我是负责管理整体进度,还有整合大家吧……毕竟我是社长……」 他有些犹豫地说出口,女生顿时露出兴奋的表情。 「你是社长?好厉害。」 「不不不,一点都不厉害。」 他真的不厉害,因此立刻否定,但女生直盯著舜,又说了一次「好厉害」。 「河内山学院的戏剧社很活跃吧?在文化祭是最抢眼的,社员人数也很多……带领这样的社团,当然很厉害了。」 她一再说「好厉害、好厉害」,让舜感觉脸颊发烫。他歪斜著身体惶恐地说「不不不」,然后又说: 「我们也很欢迎你现在入社喔。」 说完他才想到糟糕。加入现在的戏剧社,大概不会感到快乐吧……不,应该说绝对不会快乐。而且她的期待越大,失望一定会越大。也因此,听到她回答「可是我还要上补习班……」,舜反而松一口气。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感到失望。他很想要和这个娇小的一年级女生产生某种连结。 「不过……我对戏剧很有兴趣。如果不会造成太大的困扰……希望可以偶尔和学长聊聊天……」 舜觉得好像幻听到对自己有利的话……不过看来她真的这么说了。舜不禁惊讶地倒退一步。他活到十八岁都没有交过女朋友,因此并不习惯这样的幸运。 「对不起,应该不行吧……毕竟我不是社团的人。」 「当然可以!」 舜不禁激动地回答。 女生惊讶地眨眼,舜继续迅速报上名字: 「我姓松叶目,松叶目舜,三年一班,处女座a型!」 他知道自己此刻很夸张地将身体探向前,但是,他脑中闪烁著「幸运女神只有浏海」(注9:「幸运女神只有浏海」 日文中用来表示机会稍纵即逝,幸运女神离开后,从后方便抓不住祂。)这句名言。 女生呆看了他好一会儿,接著露出柔和的笑容。 她拿出手机,有些害羞地问:「可以加你的line吗?」 第五卷 第二幕 「为什么会变得比以前更差?」 张开双腿、昂首站立的阿久津说。 「真搞不懂。他们最近不是都很认真练习吗?一般来说,应该会进步才对吧?」 阿久津的疑问很理所当然。虽然理所当然…… 「他们没有在社福中心表演《白浪五人男》,所以的确没有舞台经验,可是那是他们自作自受。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变得比以前差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懂。」 「他们」指的当然是一年级生。 「小黑,这样下去不妙。《拔毛夹》需要很多演员吧?少了一年级生就没办法上演了,一定要彻底训练他们才行!」 「嗯,我知道,我会进行特训。」 「半吊子的特训是不够的!」 「我知道啦!」 「既然要跟我一起上台,就得达到一定的程度!他们必须怀著必死的决心努力才行!」 阿久津挥著拳头高谈阔论,我回他:「死掉就麻烦了。」接著又说: 「还有,你可以不要张开腿站在我面前高谈阔论吗?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啊?浴室?」 没错,这里是合宿宿舍的浴室。 浴室非常宽敞,一次可以容纳八个人。虽然老旧,但磁砖有些复古的感觉,气氛满好的。我泡在浴缸里,眼前站著阿久津。我要再说一次,他张开脚昂首站立在我面前,身上连一条毛巾都没有。我无法避免看到不想看的东西。 「喂喂,小黑~你干嘛这么害羞?人出生的时候都是赤裸裸的!」 「即使是寓意很深的话,被你一说就毁了……」 「什么是寓意?跟浴室有关吗?」 「没有。你再不冲掉洗发精,头皮会发痒喔。」 「啊,对了!」 阿久津似乎这才想起来,转身背对……或者应该说屁股朝著我们回到冲洗区。基本上,这段对话的开始,就是原本猛力洗头的阿久津突然抬起头,用力擦拭蒙上雾气的浴室镜子,然后用手替头上的泡沫塑型,大喊:「飞机头!」接著他站起身,来到泡在浴缸的我们面前说:「看!飞机头!气志团!」到底是谁把小学生带来合宿…… 然后不知为什么,话题就从飞机头转移到一年级新生。 其实阿久津大概也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为让人费心的一年级生担心吧。有时也会看到他在给一年级生建议,不过阿久津的指导太凭感觉,像是:「所以说,这里要『咻』地摆出姿势,然后有『喝』的感觉。」或是「聚光灯朝向这里亮起来,就要『噔噔』这样。」这种完全不成说明的建议,往往让一年级生困惑不已。 「特训啊……」 我把头靠在浴缸边缘,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语。 不论是学业或运动,大概都会有必须拿出拚劲努力的时候。但是,并非埋头苦干就行。时间也不多了,必须想出有效率的方法才行…… 「首先要找出问题所在。」 在稍远的地方静静泡澡的蜻蜓开口。 因为在浴室,他没戴眼镜。蜻蜓摘下眼镜后,会给人稍微年幼的印象,让我想到小学时期可爱的蜻蜓同学……不过我没对本人说过。毕竟在我们这个年纪,反倒会比较想装大人。现在是二年级男生的洗澡时间,所以数马也在。他和阿久津并排在冲洗区。那家伙用的沐浴乳好好闻……是葡萄柚味道吗? 「缺点满清楚的。首先,水帆明显是太紧张。大概只要多几次经验就会逐渐习惯了,可是现在没时间等她慢慢习惯……虽说每个人上台都会紧张,可是她的身体和喉咙都会变得僵硬,根本发不出声音。这是最大的问题。」 「声音啊。」 「对。她的体格那么高大,声量应该不小才对。」 哗!蜻蜓把上半身冒出水面,坐在浴缸中的台阶。他和阿久津不一样,腰间围了毛巾。 「刀真的问题在哪里?他的声音应该够宏亮吧?」 「的确。他的声音还算宏亮,也不是极度容易紧张的类型,只是……演技有点太夸张……」 「太夸张?」 我点点头。这时一滴水滴落在我头上,让我稍稍吓了一跳。 「歌舞伎的站位很重要,每个角色有各自既定的位置。移动的时候,动线也是固定的,不能随便乱动。说台词的时候,和现代剧相比动作也很少。尤其是时代物,都是坐定或站定在原处说话。可是刀真……」 动作太多了。 他的演技太夸张、太戏剧化。 不,既然是戏剧,戏剧化一点好像也没关系,可是多余的移动、手的动作、视线的移动,这些都有问题。如果是世话物,还多少可以自由活动…… 「五人男在五个人一字排开的时候,画面必须要协调。可是那家伙,连番伞的动作都要自行改编……」 「叫他不要乱改也不行吗?」 「虽然比以前听话了……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动作比较好,所以很难……」 刀真不是任性或自以为是,而是以他的方式认真投入,对舞台也有特别的感情。就是因为他想要表现得更好,在演歌舞伎时反而变成不协调的演技。 「还有唐臼……」 咕噜咕噜咕噜。 我在浴缸里一直将身体沉到眼睛下方。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改善唐臼不良的姿势? 我更小的时候喜欢潜到游泳池里。因为水中非常安静,宛若另一个世界,似乎可以集中精神想到好点子……可是因为没有空气,我没办法待太久。而且这里是浴缸,我不会潜下去。 「噗哈……他被纠正姿势的瞬间会改善,可是只要稍不注意,又变得弯腰驼背。他的台词都记得很牢,在三个人里对于站位的拿捏也最好,可是,他的台词都对著地板在说……」 我边说边拿顶在头上的毛巾擦脸。蜻蜓也点头说:「他如果保持正常的姿势,应该会满有型的。」 「啊,你也这么觉得?唐臼其实身材满好的。」 「因为他头小吧?还有脖子很长。只是因为他老是缩著脖子,所以不太容易发现。」 听蜻蜓这么说,我也有同感。这位好友果然观察力很敏锐。 「他原本是为了陪刀真才勉强参加,可是他连基础训练也不会偷懒,很认真练习,不是吗?所以应该不是没有干劲,也不像水帆那样太紧张……真是不懂。」 「找时间跟他好好谈谈怎么样?」 蜻蜓再度回到浴缸里这么说。我回答: 「我试过了。我把他找到没人的社办,还请他吃草莓优格,可是他爱理不理的,感觉没什么反应。请香蕉优格会不会好一点?」 「不是这种问题吧?」 的确啦。唉,真搞不懂……真搞不懂唐臼。我知道他最近眉毛长出来了,也许是停止剃眉毛了吧? 指导学弟妹好困难。我再次体会到,不只是学弟妹,教导任何人都很困难。人都会认定自己懂的东西对方也懂,说话时会假设对方看得到自己看到的东西,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看到的东西和对方看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即使在同一天、站在同一个地点、朝著同样的方向,彼此注视的地方也可能完全不同。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却常常会忘记。 三人的问题该如何解决?该如何让他们克服障碍? 如果是我会怎么做?如果我没办法发出宏亮的声音?如果我的演技显得不协调?如果我没办法抬头挺胸? 「你好!打扰了!」 浴室突然传来很大的声音,让我吓一跳。浴室门拉开,头发剃得很短的男学生姿势笔挺地站在门口。 「我们是足球社,依照预定十分钟后会来洗澡,请问可以吗?」 「好、好的,我们马上出去!」 足球社的一年级生真有活力……今天白天,他们在炎热的操场上也发出宏亮的声音…… ……声音……? 「啊!」 我脑海中浮现一个想法,立刻从浴缸站起来。这一招或许可行,也许行得通。 洗完澡就去找远见老师商量……咦……? 和兴奋的心情相反,视野变得扭曲。 糟糕,我感到晕眩,大概是泡热水泡太久了。我想要找个可以抓的地方,慌慌张张地伸出双臂摸索,却找不到可以扶的东西。 我在差点沉入水中之前被蜻蜓扶起,还被阿久津嘲笑。 * 她很怕声音大的人。 在学校、路上、电车中……听到刺耳的大嗓门,水帆就会吓一跳并感到紧张。即使是愉快的笑声,她也会超乎寻常地吃惊。如果是骂声,更是让她害怕不已。如果情况允许,她一定会逃到听不见那个声音的地方。 这样的水帆,当然了解站在舞台上必须发出很大的声音。 「正藏先生也说过,歌舞伎是不用麦克风的。」 走在旁边的小黑社长对她说明。刚入社的时候,水帆有一阵子称呼他为「来栖社长」,不过应本人的要求,现在改称「小黑社长」。 「其他戏剧的话,如果剧场比较小,有 时也会直接用自己的声音来演戏,但是在歌舞伎座这样的大剧场,不使用麦克风是很罕见的。」 「所以才说演歌舞伎时,声音很重要吧?」 「对,有句话说『一声二脸三姿态』,声音是排在最前面的。」 「是的。可是……对不起,我的声音完全不行。」 水帆无力地道歉,小黑社长笑嘻嘻地说:「所以才要特训。」 合宿第三天,在原本安排基础练习的上午,水帆被小黑社长叫去,要进行和大家不一样的练习。他们正走向练习场地,但水帆还没听说要去哪里和要做什么。她只接获指示不要穿浴衣,要穿运动服。 他们走过操场旁边。 足球社的学生发出精力充沛的声音练习传球。河内山学院基本上以文化类社团较为活跃,不过也有热心活动的运动类社团,足球社就是其中之一。在那么宽敞的足球场上一直跑来跑去,运动量想必很大。天气这么热,真了不起──水帆很单纯地感到佩服,若是她绝对办不到。不久,看似教练的男人喊:「好,集合!」所有社员都发出听起来像「威~死!」的声音跑过去。或许实际上不是喊「威~死」,但水帆听起来是这样。运动社团的喊声有很多都令人费解。 「我们也去集合吧。」 小黑社长突然这么说,水帆不禁反问:「啊?」但小黑社长没有看水帆,大步迈入操场,走向足球社社员们聚集的地方。 「咦?那个,社长……」 水帆搞不清楚状况,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走到一半的小黑社长回头催促「快点」,她便连忙追上去。她还没有理解发生什么事,便气喘吁吁地进入大汗淋漓的足球社社员之间,内心发出悲鸣。对于徒有高大体格却很不擅长运动的水帆来说,这个状况会引发她轻度的恐慌。 「一之谷,你来了。」 「老、老师?」 不知为何,远见老师也和足球社的教练在一起。小黑社长对教练说:「这位就是一之谷水帆。」但水帆不知道社长为什么要介绍自己。 「个子真高,应该来运动社团的。」教练笑著说出她常听到的台词。 「不行不行,一之谷是歌舞伎社重要的社员。不过因为先前提到的因素,必须进行特训。」 「交给我吧,远见老师。还有,你是来栖吧?」 「是的,请多多指教。」小黑社长深深鞠躬。水帆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也跟著鞠躬。她相信自己被带到这里一定有正当的理由,但还是希望能早点得到说明,否则她内心会非常惶恐不安,想要从这里逃跑。 水帆以求救的眼神看著远见老师,老师却说:「嗯,那就好好加油吧。」接著便转身离开,连小黑社长也一起走了。 「等、等一下!」 水帆连忙想要追上去,却突然有一名男生挡在她面前。她不禁发出「咿」的叫声往后退。 「对对对、对不起!」 水帆反射性地道歉,但对方只是诧异地看著她。这个男生的体格相当健壮。水帆很少遇见比自己高的男生,不过他的身高和水帆差不多,而且身材很魁梧,和水帆打排球的哥哥体格相近。另外……这样说或许不太礼貌,但他的脸很可怕。下巴是方的,眼神锐利,如果去演电视剧或电影,大概会被分配到杀手的角色。 「我是三年级的岩藤,担任守门员。」 守门员……水帆心想:哦,就是站在球门前方的人吧。对方既然自我介绍,她也不能沉默不语,于是颤抖著声音说:「我我我我、我叫一之谷……」这时,教练和其他学生都笑了。 「岩藤,你的脸太可怕啦,害一之谷同学这么害怕。」 「我又没有……」 「嗯,我明白。一之谷,岩藤没有生气,他的脸平常就是这样。还有,虽然脸长成这样,不过他对女生很温柔,你不用担心。」 「好、好的。」 「岩藤,那就交给你了。好,来一场分组比赛。」 「是。走吧,一之谷。」 「咦?那个……去、去哪?」 「我是守门员,当然是去球门前面。」 你是守门员没错,可是我不是守门员,是歌舞伎社的社员──如果水帆可以说出这些话,她的人生应该会轻松许多。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岩藤似乎看不下去,便抓起她的手臂,把她拉向球门。他以虽然不痛但也甩不开的绝妙力道,不由分说地拉著水帆前进。 「唔、唔哦?」 搞不懂。完全搞不懂。 水帆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站在大太阳底下的操场球门前。然后── 「给你。」 「……咦,这是……」 「捕手面罩。我从棒球社借来的,戴上吧。」 「咦?」 「你是女生,应该不想伤到脸吧?」 「这……男生应该也不想吧?不,重点是,伤到脸……?」 「面罩戴上之后,把这个也戴上。」 这双厚厚的手套是那个吧?守门员戴的手套。戴上之后用手接住或拍开急速飞来的球,就是守门员的工作。可是为什么自己要戴?水帆在心中一再质问,但事实上她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是要她在这里当守门员。只有这个可能性。 「呃,那个……我……」 水帆正要问岩藤,教练便走到球场说:「好,比赛开始。」 「你不快戴上会有危险。我虽然也会注意,可是球不知道会往哪里飞,就算只是被反弹的球打到也很痛。」 水帆在岩藤的催促下,连忙戴上捕手面罩,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问: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做这种事?该不会是被歌舞伎社卖到足球社了吧?」 面貌粗犷的岩藤听了喷笑出声。 「你的足球能力有好到可以当交换球员吗?」 「没有,很差。正确地说,我根本没踢过足球,可是我不论从事任何运动,一定都很差……」 「守门员!」 「咿!」 突然的大叫声让水帆缩起身体。岩藤到球门外接住飞来的球,立刻传给己方球员。 「刚刚那是由守门员处理球的意思。」 「好、好、好的……」 「守门员除了要守门之外,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向所有队员喊话。因为守门员的位置可以一览整个球场。尤其是对后卫……对于守备的指示更是重要。」 「是、是吗……」 「跟我一起来。」 「啊?」 「你们社长拜托我……盯七号!高野,退后!」 岩藤又大吼,吓得水帆踉跄倒退,但立刻被岩藤斥责: 「干什么?到我旁边跟我一起喊。」 「可、可是……」 「你的课题不是要提高声量吗?这就是你的特训内容。你们社长个子虽小却很热诚地拜托,所以我答应了。」 她的特训内容……便是这个? 水帆独自一人被丢进足球社? 「好,ok、ok,冷静传球!」 岩藤催促困惑不已的水帆:「快出声!」水帆勉强说出「冷、冷静传球~」但只能发出很窝囊的声音。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她完全没有参加运动社团的经验,体育课打球的时候,几乎也只是呆呆站著。 「不要退后!」 「不要退后~」 「不要让他往前!」 「不要让他往前~」 「声音!发出声音!」 「发出声音~」 就这样,水帆虽然拚命模仿岩藤,但不久之后,岩藤便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说: 「你那个声音只能勉强让我听到吧?怎么可能传到球场内的球员耳中?」 「真抱歉……啊,可是,戏剧的发声和运动的发声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但是,首先要不怕丢脸地大声喊──这点是一样的。你的问题应该从这里开始解决吧?」 水帆被戳中痛处。岩藤说得完全没错。她的问题不在于发声技巧,而是心态。 教练吹响哨子。 场中有一名队员跌倒,似乎擦伤了。虽然没有大碍,但还是为了治疗暂时离开球场。分组比赛暂停,水帆非常盼望趁这个时候回去,可是她无法主动开口,只能期待岩藤嫌她累赘而叫她回去。 然而守门员说了完全不同的话。 「你有看到八号的背号吧?」 「背号?」 「就是身上的号码牌。」 「啊,是的。头发剃得很短的那位……」 「没错,剃成五分头的。他是一年级的川中。」 「他跟我同班,不过我们没有说过话……」 川中在班上是不太起眼的男生。他们只有一次在生物课一起做实验,但水帆不记得两人说了什么。 「这样啊。那家伙从高中才开始踢足球。我们虽然不是强队,可是也很少会有高中才开始练的人加入。」 水帆不知道岩藤打算说什么,便随口附和:「是吗?」现在歌舞伎社的大家不知道在练习什么…… 「他也不是运动神经特别好,光是要跟上练习就很辛苦。可是他真的很喜欢足球,像傻瓜一样非常认真努力,所以才三个月就有明显的成长。」 「真了不起……」 「也没什么了不起,是他自己想练的。但身为学长,自然会想要教他很多东西。」 听岩藤这样说,水帆忽然想到歌舞伎社的学长姊。他们也会想要教认真努力的学弟妹吗?即使是演得很差、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水帆?所以才会想尽各种方法……然后把水帆托付给足球社? 「川中没有比赛经验,所以在这种分组比赛里,容易看不清周遭情况;即使好不容易拦截到球,后续的处理也很差。所以,我在比赛中会特别关注川中。」 「关注……?」 「我会向他大声喊话,像是抢到球之后要怎么处理、要看哪里,以及没带球的时候要跑到哪里。」 岩藤望著体格绝对称不上得天独厚、剃了平头的川中这么说。川中大概因为先前不断奔跑,肩膀起伏著喘气,在球场边喝水。守门员真是责任重大的角色。水帆在电视上偶尔看到足球比赛时,总觉得守门员应该最轻松,不过她现在绝对说不出口。 「守门员真辛苦。」 「其他球员一直在奔跑,所以我要一直出声。我要为他们喊。我相信,我的声音一定能够帮上他们。」 说完,岩藤脸上显出有些不悦的表情,大概是因为感到害羞。 「不这样想的话,就没办法大声喊。」 ──为他们喊。 这句话直直进入水帆的内心深处。 大声吶喊不是为了抢锋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团队、为了伙伴、为了和大家一起获胜。 「所以,声音如果没有传给对方,就没有意义。」 「……好的。」 水帆看著岩藤的眼睛点头。点头时捕手面罩感觉很沉重,但她还是用力点头。 哨声再度响起,选手各自分散到自己的位置。 「听好了,接下来我不会大喊,只会把该说的话告诉你,所以你要替我把这些话喊出来。喊给川中,还有所有队员听。」 「我、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没关系吗?」 听水帆这么问,岩藤笑了一下说: 「就是因为不知道能不能办到,所以才要试吧?」 他说得没错。任何事情能不能成功,都要试过才知道。如果觉得好像不行就放弃,那么一辈子都无法办到。虽然有句话说「明哲保身」,但水帆不是明哲,只是普通的高中生,胆小的十六岁女生──所以她觉得,试试看就对了。 试著大声喊喊看吧。 在夏天、户外、合宿中──现在不试还等何时?在学校操场上放声大喊的机会,一生当中能有几次? 岩藤用戴著守门员手套的手重重拍她的背。水帆很窝囊地摇晃一下,但立刻站稳脚步,稍微放低姿势,凝神注视再度开始的分组比赛。她也竖起耳朵,倾听岩藤要说的话。 「要有气势。」 「要、要有气势!」 她的声音比刚才大,但仍不足以让球场上的选手们听到。操场太大,夏季的天空也太高。 「川中,前进。」 「川中,前进!」 「盯住三号。」 「盯住三号!」 「……一之谷,你这样他们还是听不到。肚子要用力,不是用喉咙喊,而是用全身的力量去喊,告诉川中应该怎么做。你要帮助他。」 帮助他……像自己这样的人,真的能帮助别人吗? 「让他听见你的声音。」 「好、好的。」 水帆深深吸一口气。隔著捕手面罩,视野格外狭小,下巴的垫子也很碍事,因此她取下面罩。虽然球砸到脸会很恐怖……可是,她想要看得更清楚,并让声音传得更远一些。 岩藤说:「川中,跑。」 水帆喊:「川中!跑!」 川中首度往这边瞥了一眼。 他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是那个女生在喊?不过岩藤替她消除内心产生的小小不安。 「没关系,他们都知道情况。」 水帆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她没有奔跑,却流了这么多汗,实在很奇怪。她发现用全身力量发出声音满耗费体力的。 「攻守交换!」 「攻守交换!」 「川中,从后面!」 「川中,从后面!」 「拦得好!自己带球!」 「拦得好!自己带球!」 川中抢到球后,有一瞬间犹豫该传给谁,但听到水帆的声音便自己带球冲向球门。 「左边有空隙!」 「左边有空隙!」 「快跑!没人盯你,继续前进!」 「快跑!没人盯你,继续前进!」 不知何时开始,两人都在吶喊。水帆忘记这是提高声量的练习,忘我地替川中加油。 跑吧! 跑吧! 还很差劲的一年级生。 但是热爱足球的一年级生。 川中自己一定也觉得这样的挑战很鲁莽,但仍坚持下去。水帆很羡慕他的勇气。 「「射门!」」 两人同时大喊。 川中的运球技巧称不上好,不过还是闪过追逐者,瞄准球门。在最后关头,他和铲球的后卫接触,双双倒在地上,但这时川中已经踢出球了。这一脚并不是锐利、迅速又帅气的射门,他大概无法尽全力踢球。不过,虽然是软趴趴的射门,球却滚向守门员的反方向位置── 「进……」 岩藤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话。 「进球了……这是他第一次射门得……」 「呀啊啊啊啊!太棒了!」 岩藤在水帆旁边发出「唔喔」的声音倒退一步。 他似乎被尖叫声吓到,水帆连忙道歉:「对不起!」 「你其实……可以发出很大的声音嘛。」 岩藤盯著水帆这么说,让她不禁脸颊发烫。 戏剧是自我表现。 石桥刀真是这样认为的。 故事情节和台词这样的大前提当然是固定的,无法变动,也因此,演技如何发挥才是关键。动作、视线、台词的抑扬顿挫……这些应该由演员各自发挥巧思。正因为如此,同样的角色由不同人来演,就会成为迥然不同的戏剧。经典名作都会更换演员反覆上演。这样的特质才是戏剧的魅力,不是吗? 刀真热烈地高谈阔论,但只得到一声: 「……嗯。」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热诚是否有传达给这位酷酷的学长。 日本人往往不会明确说出自己的意见,只是温和地微笑,等候对方察觉自己的心意,然而这个叫村濑蜻蜓的人不一样。 他不会没事就笑咪咪的,刀真甚至很少看到他的笑脸。他也不会期待对方察觉自己想说什么,或许根本就不在意对方在想什么、想说什么,只是在必要的时候说必要的话,不在乎现场的气氛。 沉默寡言又聪明的现实主义者。 对刀真而言,蜻蜓就是这样的学长。 他和小黑社长可说是完全相反。后者很爱说话,并且经常考虑对方的想法。不过小黑社长和蜻蜓学长似乎是很要好的朋友,实在很不可思议。交朋友的条件大概没有「跟自己很像」这一条吧?刀真升上高中后最要好的朋友是唐臼,但是他们的个性和生长环境都完全不同。至于兴趣嗜好……唐臼几乎不会谈起自己的事,所以刀真到现在还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唐臼非常喜欢猫。 「我不是很了解戏剧。」 蜻蜓学长这么说。不知为何,没有人称他为村濑学长。 「关于歌舞伎也所知不多,所以我不打算谈艰涩的戏剧理论。我唯一能做的是……」 蜻蜓学长把放在膝上的笔记型电脑转过来,将萤幕朝向刀真。刀真和蜻蜓学长两人此刻离开练习场地,坐在校舍的逃生梯。这个角落的日照较少又很通风,是难得的凉爽场所。 「提供客观事实。」 「客观?」 「自己很难了解自己的情况,所以我录下你们的练习。」 刀真耸耸肩说: 「我大概可以猜到,学长姊想要跟我说,我的演技太夸张了吧?」 「没错,你的动作太多了。你看看吧。」 蜻蜓学长开始播放影片。这是昨天的练习景象,在正藏先生面前演出《白浪五人男》。相较于水帆与唐臼,刀真的动作的确很大。 「整体不够协调,对不对?」 「虽然看上去是我很突兀,不过那是因为另外两人的动作太小了。水帆缩著身体,猛还看著地面。」 「这两人有问题,但你也一样。比如说,就算你和二、三年级生一起演《白浪五人男》,也只有你一个人会很突兀。」 「我不这么认为。」 「那你就看看吧。」 「什么?」 蜻蜓学长以惊人的速度在键盘上打字,开启另一个影片。在这个影片中,刀真和二、三年级生一 起演《白浪五人男》。刀真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他应该不曾这样练习过。 「这是合成影片。」 「……真是惊人。」 「对吧?只有你一个人很突兀。」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学长没说,我根本看不出这是合成影片。影像非常自然,太厉害了。」 「那不是重点,你仔细看自己的演技。」 蜻蜓学长即使受到称赞似乎也没有特别高兴,只是这样告诉他,因此刀真再度专注地看影片。和学长姊相比……他的动作的确太多,使他在其中非常显眼……但不是给人好印象的显眼方式。五个人一起动的时候,只有刀真显得格格不入。 「……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这么大……」 「这就是客观事实。」 「那个,我并不是想要比别人更抢眼……」 「我知道。说到爱抢锋头,阿久津更当之无愧。而且小黑说过……」 「小黑社长?他怎么说?」 蜻蜓学长以抚摸猫般的滑顺动作操作电脑,告诉他: 「『刀真并不是因为想要抢锋头才那样演戏。那是他对戏剧的诠释。因为是他努力想过才演出来的,所以没办法简单修正,一定要用他能够接受的方式说明才行。』」 「……小黑社长这么说?」 「嗯。」 「他没有说,因为刀真不是日本人……是混血儿,才会特别用力……之类的?」 蜻蜓学长对刀真的提问摇摇头回答: 「小黑没有这种想法。他的心思更单纯、更简单、更直接。」 「……的确。」 他对刀真的观察很确实。 小黑社长没有任何偏见,只把刀真当作喜欢歌舞伎的高中生看待。刀真觉得有点高兴。他心中涌起轻飘飘的、有些害羞的喜悦。 他对于飘飘然的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便说:「小黑社长个性很直率,有时候甚至让人感到很烦。」 「嗯。」 「咦,你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 「我说你的好朋友让人感到很烦。」 刀真虽然是半开玩笑地这么说,蜻蜓学长却面不改色地回答: 「我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也常常觉得他很烦。」 「一开始是什么时候?」 「小学五年级。」 「现在呢?」 「不会了。」 「为什么不觉得他很烦了?」 刀真纯粹是出自好奇发问,蜻蜓学长却缩起下巴陷入沉思。因为他的表情太认真,刀真也不方便说「算了」,只能默默等候回答。两人沉默之后,蝉鸣声变得格外明显。 「……我觉得他很烦,或许是因为羡慕他。」 不久,刀真得到这样的答案。 「羡慕?」 「我羡慕小黑直率的个性,因为我有点别扭。」 「有点」而已吗?刀真想吐嘈,但还是忍住了。 「这么说,我也有点别扭吗?」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是吧?毕竟高中生就是处于这样的时期。」 「可是小黑社长不一样?」 「……物质要扭曲,本身必须具备一定程度的柔软度或宽松度才行。个性要别扭,也需要心理有余裕才行。但是小黑……」 蜻蜓学长说到一半停下来,大概是要说「小黑没有这样的余裕」,但他硬生生把话题转回来:「重点是你的演技。」 「啊,是的。」 「我不是叫你抹去个性。你可以发挥自己的演技,但不可以破坏整体协调……这是小黑说的。」 「我也不想要破坏协调……只是就结果而言破坏了……可是像阿久津学长,不是都自由自在地演戏吗?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呢?」 面对刀真的反问,蜻蜓学长回答: 「阿久津并没有破坏协调。他的确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演戏,甚至还会加入即兴演出,但不会因此破坏舞台整体的协调。我一直看著他们演戏,得到这样的感想,正藏先生也说过同样的话。」 刀真无法辩驳,蜻蜓学长说得没错。 他在迎新会看了《白浪五人男》的演出、知道这所学校有歌舞伎社之后,就决定一定要入社。当时特别吸引他的就是阿久津的演技。他的演技堂而皇之、悠然自得又显得很愉快。刀真也希望能够像那样演戏。 他也记得,虽然他受到那样的阿久津吸引,但阿久津没有破坏舞台整体的协调。 「阿久津虽然抢眼,却不会破坏整体协调,反而能将舞台紧缩起来、产生秩序。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对此想了很多……追根究柢,他大概像色彩组合中的『重点色』。在平均但无趣的色调中加入强烈的色彩,有时会产生画龙点睛的效果。他就像那样。不过──」 蜻蜓学长又接著说: 「如果选择的颜色不适合当『重点色』,就无法产生重点或秩序。若是放入错误的颜色,色彩整体便会被破坏……阿久津知道这一点。他知道在现在这个瞬间应该选择什么颜色。」 「要怎么做才会知道?」 刀真想要知道那样的选择方式。如果知道了……他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发挥演技,又不至于破坏整体协调。 「我本来想叫你自己去问阿久津,不过问了大概也没用。他大概什么都没想就做到了,算是某种天才吧?」 「所以,即使我想要模仿也没用吗……」 「嗯。」 刀真失望地垂下头。这时蜻蜓学长深深吐一口气,喃喃地说: 「讲太多话,好累……」 「蜻蜓学长,原来你可以讲这么长一段话呢。」 「我差不多想闭上嘴巴了……所以,百闻不如一见。」 他再度把萤幕转向刀真。 静止的影片中出现刀真。影片完全没有背景,大概是为了突显人物动作而消除了背景。 站在刀真旁边的是阿久津。 两人都穿著练习用的浴衣,但刀真不记得他们曾像这样站在一起。 「……这也是合成影片?」 蜻蜓点头。 「我请阿久津饰演日本駄右卫门,然后录下来。你的部分是之前练习的时候录的。我把速度同步之后播放,你仔细观察两人有什么不一样。」 刀真注视著影片播放。原来如此,像这样放在一起比较,就能看出两者有很大的不同。刀真和阿久津的动作说得好听就是大而自由……但不知为什么,刀真的动作却显得很不稳定。 「怎样?」 「……阿久津学长比较稳定。我的话……虽然努力在做动作,可是感觉歪七扭八……看起来很不舒服。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真实画面有时候会因为资讯太多而不易理解……我想到这点,所以接下来看这个吧。」 「咦?」 刀真聚精会神地注视画面。 萤幕中出现了像是动画人物的角色,可是和自己有点像……不,这明显是以刀真为原型的角色。这个人物金发碧眼,头与身体的比例以动画角色来说,也颇接近真人比例。 除此之外,隔了一段距离的旁边还有一个很像阿久津的角色。这个角色一开始就面带笑容。刀真想到他最近在影片网站常看到这种东西,叫什么呢…… 「我做了你和阿久津。」 「好厉害……做得真棒。蜻蜓学长,你也会画画吗?」 「我不擅长画人物。原画是小丸子认识的绘师画的,再由我建模。」 「建模?」 「就是制作3d电脑动画用的人物模型。」 「哦,像初音未来那样。」 「对。然后我输入你们的动作资料,两者的差异应该会变得好懂很多……你要特别注意下半身。」 两个角色开始表演日本駄右卫门。 他们没有说台词,因此更能注意到动作。3d模型的动作和真人相比有些不连贯,不过更突显出两人动作的不同。改变播放速度、连续看了好几次的结果── 「……阿久津学长其实没有动很多。」 刀真发现这一点。 「他和捕快交手的时候,每一个动作虽然很大,但身体角度都很确实,轴心不会歪掉。我的动作却乱七八糟,一下子朝向这里、一下子朝向那里……」 「嗯。」 「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上半身歪七扭八的……番伞的高度也改变太多……阿久津学长都会停在同样的位置。」 「我现在把你们重叠起来。」 两个模型重叠在一起,更突显出刀真演戏时的晃动。他在不需要动的地方也会做出无意义的动作,因此在关键时刻无法摆出漂亮的姿势。至于阿久津,即使是微小的动作,摆动幅度与时机都恰到好处,因此给人很深刻的印象。 「歌舞伎有所谓的『型』。」 蜻蜓学长的声音总是很平静,却很响亮。 「如果忽略『型』,那就不是歌舞伎。阿久津虽然是个轻浮的笨蛋,却几乎不会破坏『型』。」 「型 ……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以前也问过小黑同样的问题。他说,并不是型重要,而是只有重要的东西才成为型,并且留下来。」 「留下来……?」 「在江户时代,歌舞伎是新颖的娱乐型态,当时想必没有型这种东西。后来有很多人进行各种新的尝试,延续很久之后,只有公认『这个很帅要留下来』、『这个应该要流传到后世』的东西才会被留下来……」 「可是,其中应该也有不适合现在这个时代的型吧?」 「那种型迟早会消失。不论是型或是舞台效果,并不是自古存在的东西就全都是好的。可是,做出这种取舍是专业人士的工作──大概是由蛯原那样的年轻演员来选择什么该留下来、什么不该留下来……这应该是很沉重的责任。」 蛯原仁。 刀真无法忘记那美丽、柔软却又大胆豪迈的弁天小僧。在大舞台闪耀的那位梨园子弟,在学校时背影总是显得紧绷。 「总之,你这样下去不行。」 听到如此直接的评语,刀真也点头说:「是的。」 客观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承认。 「我会……修正动作。」 不修正的话,丢脸的是他自己,而且会对歌舞伎社其他人造成困扰。 「怎么改?」 「这个……呃……」 他一个人不可能办到。诠释角色或研究演技……这些的确是应该独自思考的问题,但如果要学习与周围取得协调的歌舞伎动作,只凭刀真自己努力是不行的。 必须要有人教他。 他必须请更厉害的人一步一步仔细教……可是刀真之前面对想要这样教他的学长姊,却常常表现出失礼的态度。即使他现在决定改头换面、请学长姊从头教他,也不知他们会不会接受。他们或许会觉得刀真很自我中心吧?毕竟他一直主张自己有自己的做法。他会不会被学长姊拒绝,要他自己处理到底呢? 「看dvd研究……」 刀真只想到这个方法,小声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 丹羽花满出现在楼梯间。 「就算看了dvd里专业演员的演出,素人高中生也不可能轻轻松松学起来。光是身体素质就不一样了。你既然在社团里,就依赖学长姊吧!」 「花满学长……」 「你以为我们在这里是做什么用的?」 「可是……我过去对你们的态度很失礼……」 「没错!」 花满学长强烈地肯定,接著质问:「可是你已经发现自己很差劲了吧?」虽然是严厉的质问,但刀真仍旧点头承认: 「是的,我真的差劲到惊人的地步……」 花满学长听到他语气严肃地这么说,便用戏剧化的动作摸著胸口说:「哈,真爽快。」不,这位学长或许不是刻意演戏,那是他自然的动作。 「没错,你一直都很差劲。明明很差劲,却自以为演得很好而自我陶醉。再加上金发碧眼的外观优势,即使差劲也有些抢眼。可是,那根本不是歌舞伎,所以我一直很受不了。太好了,你终于发现自己很差劲。」 「……花满学长,你刚刚说了四次『差劲』。」 蜻蜓学长或许有些同情刀真,开口替他说话。但体格魁梧,内心却是少女的花满学长只是稍微歪头,说了第五次:「有什么办法?他本来就很差劲。」 然后,他又看著刀真继续说: 「不过啊,我练日本舞踊这么久,观察来我家学习的弟子们之后发现一件事:会进步的人,都是察觉到自己很差劲的人。仔细想想这很正常,如果不知道自己的缺点,当然不可能改善。可是,缺点明明就那么明显地照在镜子里,大脑却容易忽略它。所以,要先怀疑自己的大脑。做不到的话,就没办法进步。」 「怀疑自己的大脑……」 「要彻底客观地看待自己,找到不足的部分或多余的部分。」 蜻蜓学长具体地说明。 「排除对自己有利的看法,找到缺点一一克服,才是唯一的方法。」 「没错。」花满学长站在刀真面前说:「首先要确实学会『型』,改掉不好的习惯。为了做到这一点,我要你彻底模仿我的动作。我会严格训练你,你要有心理准备!」 「好的!我会努力。什么时候开始呢?」 「当然是现在立刻开始。」 花满学长露出笑容,刀真也跟著笑了──然而在一个小时后,他却处在真的会令人想逃的特训当中。 * 「我要选美白~有维他命c诱导体配方的这个~」 「我也选美白~添加传明酸的这个~」 「……那我就选这个吧。」 芳从排成一列的个别包装面膜当中挑了一个。先选的梨里和花满同时惊讶地问:「咦?你要选那个?」 「不行吗?上面写『添加丰富的美容液』。」 「是没错。可是,那个是为了好玩才买的,我想让阿久津敷敷看。」 「好玩?」 把大量面膜带到合宿地点的花满点头,告诉她:「那是脸谱面膜。」据说是在面膜外面印了脸谱,贴在脸上就能化身为歌舞伎演员。 「真的耶,上面有画图。这好像是《暂》的脸谱,真有趣。」 「虽然是趣味性的面膜,可是品质不错,很保湿。」 芳说:「那我还是选这个吧,给阿久津敷太可惜了。」 梨里听了高兴地说:「啊,那大家一起敷脸谱面膜,拍张纪念照吧!」 晚上十点多,合宿宿舍的女生房里。 在和乐融融的美容时间,芳和梨里选了《暂》这出戏中鎌仓权五郎景政的红色脸谱,花满则选择《船弁庆》中平知盛的蓝色脸谱。三人各自将脸谱面膜敷在脸上,嘻嘻哈哈地拿手机拍照。 面膜做得很好,服贴地敷在脸上,乍看之下彷佛真的画了脸谱。 花满问:「对了,其他女生呢?」他用浅粉红色头带扎起浏海,完全融入女生房。 梨里回答:「水帆在会议室,一年级生在开会。」 芳说:「小丸子应该在服装间吧。」 另外两人同时深深点头说:「嗯,现在是很忙碌的时期。」她忙的不是社团服装,而是为了夏ic market在加班。 梨里说:「小丸子能够来参加合宿,真是太好了。」 芳也同意地说:「没错,我本来担心她如果ic market为优先怎么办。对小丸子来说,那边应该比较重要……今年她要做什么服装?」 「呃,我忘记名称了,好像是现在流行的作品,有点战国时代的风格,可是不只有日本战国……」 花满告诉她们:「啊,应该是《甲冑男子★古今东西》这款游戏吧?」 甲冑?也就是盔甲之类的? 「……这么说,小丸子在做盔甲?盔甲可以用缝纫机缝吗?」 「我也很惊讶,不过她好像是用瓦楞纸,上面再涂了亮光漆和压克力颜料来制作服装。对了,上次我去服装间,看到小丸子一脸严肃地拿著奇特的东西……感觉有点像一把连著电线的枪。」 「哦,那应该是热熔胶枪。」 芳按著面膜浮起来的边缘说。 「使用的时候会把条状的热熔胶装在热熔胶枪里。戏剧社也会使用。如果要用瓦楞纸做盔甲……大概需要非常大量的热熔胶吧?」 现在歌舞伎社当中,睡眠最不足的应该是小丸子。她即使这么辛苦,仍旧参加合宿,可见在她心中歌舞伎社已经占据很重要的分量。 芳也一样。 她一开始是被小黑的热情留住脚步,再加上有点兴趣而开始练歌舞伎,但现在可说完全被歌舞伎的乐趣虏获。她原本就喜欢演戏,而歌舞伎的动作因为要按照型,自由度很低,然而,当动作确实做出来的时候,会有种难以言喻的爽快感。和自由奔放的动作相较,芳或许比较喜欢按照既定的型来演出。这会不会跟她从小学习的才艺有关呢? 「我也好期待《拔毛夹》的服装。因为是时代物,服装很华丽。不过,小丸子不知道要不要紧,她一个人不可能应付得了那么多……」 花满担心地说,芳和梨里也持相同意见,三人决定要尽量帮忙。这时大家取下面膜,彼此戳著变得有弹性的脸颊。顺带一提,花满在就寝时还是会回到男生房。他要回去时总是说:「那间房间有臭男人的味道,真讨厌。」 梨里边擦乳液边说:「听说明天下午可以使用礼堂的大舞台。」 花满眼睛一亮地问:「真的吗?」河内山高中举办主要仪式的礼堂大舞台相当豪华,专业器材齐全,不输附近的公立表演厅,有时也会请职业管弦乐团或剧团来为学生表演。 「嗯,远见老师说的。他说偶尔也要在大场地发声看看。其实文化祭时如果能在礼堂表演是最好的,不过我们社团才成立第二年,应该很困难。」 「的确。另外还有舞蹈社、啦啦队社要使用,戏剧社也要连续公演两天……对了 ,小芳,你今年要在戏剧社的公演中演什么?」 「我不参加。」 芳很轻松地回答,花满和梨里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连一天都不参加?」 「嗯,我想要专注在歌舞伎社,所以决定提早退社。」 花满战战兢兢地问:「这样可以吗?戏剧社的人气不是建立在小芳身上……」 芳回答:「反正我迟早要毕业,社团必须在没有我的情况下也能运作才行。」 梨里点头说:「没错,很有道理。」 「可是学弟妹能接受吗?」 「完全不行。」 「果然……」 「哈哈哈。」 「小芳,这不是笑话……希望他们不要莫名其妙仇视我们……这方面戏剧社的社长可以好好处理吗?」 花满会感到不安也是理所当然,芳自己也一直担心这一点。 「很遗憾,对现任社长很难抱持期待。今年的戏剧社完全没有向心力。」 「这样啊……的确不是所有人都像雾湖学姊那样有领导能力。社员人数那么多,要整合大家应该很难……不过想到以后歌舞伎社可以独占小芳,我好高兴喔!」 梨里为了缓和气氛这么说。 「嗯,我现在也觉得这边比较有趣。高中生活所剩不多,我决定优先选择自己觉得重要的东西。我想要和大家尽情练习歌舞伎。」 「这是我们最后的文化祭了……可是啊,令人担心的是一年级生。特训的成果不知道怎么样了。」 「水帆在足球社很努力地大声喊出来。至于刀真,应该是小花在锻炼他吧?」 「对,他变得好多了,拚命学习跟我一样的动作。多亏蜻蜓使用各种影片来说服他。」 「想出这个点子的是小黑吧?」 对于芳指出的这点,花满回答「的确」,梨里也笑著说「那当然」。 蜻蜓很聪明,遇到问题时很擅长思考具体的解决方案,但观察力是小黑比较强。那个小个子的二年级社长总是看著社员们,为大家著想,不过他本人恐怕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唐臼是小芳负责的吧?」 「嗯,没错……嗯~很难,唐臼真的很难……」 芳双手环抱在胸前,发出沉吟。 ──他的问题是姿势和视线。 小黑这么说,芳也持相同意见。 ──不论是舞台上的站位或是「型」的动作,首先要有良好的姿势才行。像他那样老是低著头看下面,连声音都没办法发出来。他很会记台词,所以应该能饰演台词很长的角色才对…… 小黑请芳修正唐臼的姿势和视线,因此在合宿开始之后,芳一直看著唐臼练习,并执拗地进行矫正。 「在刀真身旁或许不太明显,可是唐臼其实手脚很长,头也小,身材比例很棒。所以,他的姿势不好真的很可惜。他被纠正的时候会改善,但只有一瞬间而已。等我说从头开始的时候,他又看著下面了。」 「我教他的时候也好辛苦喔~不过跟那时候相比,他似乎也不是不想练……」 「没错。如果他不想练,应该早就退社了。大家虽然已开始习惯,可是我们的基础训练其实跟一些运动社团差不多,凭著半吊子的决心不可能待下去。」 梨里和花满也点头同意。合宿开始后,他们每天都肌肉酸痛。 「会不会是骨骼有问题?」 「不是。我稍微摸过他的背,骨头没有问题。他的骨架很好,骨盘直立、肩胛骨张开,也有肌肉。依他那样的身体,如果姿势不好,反而会感到疲劳才对……真是不可思议。」 「啊,对了,明天要在礼堂的舞台让一年级生表演《白浪五人男》。站在那么大的舞台上,唐臼应该会挺直背脊了吧?」 梨里虽然这么说,但芳并不抱太大的期望。怎么说呢……她觉得唐臼怀著非常强烈的某种心结。那不是抵抗或反叛,与其说是针对指导的芳,不如说是强烈束缚著唐臼本人──这就是她得到的印象。如果无法理解这个心结的本质,他大概就无法挺直背脊了。 「一年级的事情很棘手,另外还有《拔毛夹》的问题。现在连角色分配都还没确定。」 「生岛先生说,明天看一年级生在舞台上的动作后,再决定《拔毛夹》的角色。对了,小芳,你想要演哪一个角色?」 「嗯……角色分配就交给生岛先生和小黑决定吧。由第三者来看,应该比较能做出客观的判断。」 只有一次也好,她很想穿看看公主的服装──她没有说出这种孩子气的意见。《拔毛夹》剧中的公主是锦之前,但这个角色不可能分配给芳。如果是侍女卷绢或许还有可能……不不不,还是别做不切实际的预测,她十之八九会被分配到男角。 次日,合宿来到第四天。 上午天气晴朗,下午之后天空中的乌云逐渐增加。 然而,天气没有因此变得凉爽。由于湿度很高,简直像待在低温的三温暖中,远见老师和生岛先生都特别注意让学生补充水分。在连续酷暑的东京,待在屋内也会中暑已经是常识。 下午三点多,云层变得更厚。 天气预报也提到要注意午后阵雨,因此大概会下雨吧。芳走向礼堂时心想,这样一来天气应该会变得比较凉爽。他们四点时暂时休息,然后从四点半开始就可以使用礼堂的舞台。 「蜻蜓?」 当芳从观众席后方的门进入礼堂,看到村濑蜻蜓独自站在那里。他认出芳,默默地点头致意。他依旧沉默寡言。 「你在这么后面做什么?」 「……我觉得这里很大。」 蜻蜓面无表情地淡淡回答,不过这就是他平常的态度。这个男生虽然不太表现出感情起伏,但芳知道他对社团的热诚不输给其他成员。 「嗯,这里有一千两百个座位。」 「……戏剧社可以让这里客满吧?」 「这几年可以。不过并不是从以前就有这么多观众,而是雾湖学姊增加了观众人数。」 「雾湖学姊和芳学姊。」 「我只是照著雾湖学姊所说的去做而已……当时也的确很顺利。」 没错,坪山雾湖当社长的时候没问题。 芳想做的事和芳被要求做的事,两者可以取得平衡。但是,雾湖退社之后的戏剧社……老实说,对芳而言成了不自在的场所。 「戏剧社的社员当中,有八成对我期待太高……剩下的两成则抱持反感。虽然他们不会当面跟我说,不过我还是知道。」 「芳学姊应该没有招人反感的理由吧?」 「还是有那种不想演轻浮的戏、想要认真演出高中戏剧的学生。」 「芳学姊演戏都很认真。」 蜻蜓直视著舞台,非常果断又明确地说。芳有些惊讶,但蜻蜓没有看芳,眨了两下眼说出更惊人的话:「你的个性即使想要偷懒,应该也没办法吧?」芳感到不知所措,但还是勉强笑著说: 「蜻蜓,你也是同样的类型吧?」 想要偷懒也没办法偷懒,看似灵巧其实正好相反──蜻蜓同样有这样的倾向,所以才能看穿芳的性格。 「不论如何……戏剧社似乎面临很大的麻烦。」 他很快就转变话题,可见得应该被说中了。 「好像是。我已经退社了,所以不打算过问。」 「咦?退社?」 他这回总算转向芳。 「嗯。我在暑假前宣布了,所以在文化祭不会参加戏剧社的公演。」 「请等一下。也就是说,你只参加歌舞伎社的演出?」 「没错。」 「可是,这样的话……」蜻蜓停顿一下瞥了芳一眼,又移开视线说:「……不,没事。」他大概是想问:「这样的话没关系吗?不会发生问题吗?」但是他还没说出口就得到「不可能不会发生问题」的答案,因此取消提问。 事实上,问题非常多。 「直到五月,我原本还想演个配角参加演出,毕竟演主角的负担实在太大。可是当我在开会的时候提出来,他们说:『芳学姊不能演配角。这样不能吸引到观众,也没有意义。』在那个瞬间,我就觉得……整个人冷掉了。」 配角没有意义? 芳很想质问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意义?她当时或许有些生气,只是因为她很同情不知所措的新社长,因此没有显露在脸上。 「文化祭又不是商业公演,只是高中生的社团活动,能不能吸引观众不是我管得著的事。我应该有权利主张自己的意愿……这样太任性了吗?」 「这是很正当的主张。」 听到蜻蜓如此断言,芳感到安心。 「嗯,谢谢你。不过即使不是任性,我也应该更早说出来。虽然不是要学刀真,不过,提出自己的意见真的很重要,太在意周遭气氛不是一件好事。我并不是讨厌在舞台上得到掌声和喝采,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做自己想做的事来得到掌声……咦?我怎么觉得好像越说越自大?」 「没这回事。」 这次 蜻蜓也很快回答。 「芳学姊本来就应该是那样的人。」 「……我是不是受到很大的抬举?」 「我不会抬举任何人,只是说出心里想到的话。」 蜻蜓把头转回舞台,小声补一句: 「……虽然也有很多话不能说。」 隔著眼镜的视线投注在距离这里很远的舞台。阿久津和数马已经站在舞台上,像小孩子般嬉闹,享受著广大的空间。小黑和三个一年级生从舞台侧翼走出来,笑咪咪地说:「这里真的好大!」 「真希望有一天,可以在这里举行歌舞伎社的公演。」芳看著蜻蜓说。「不是像迎新会上的表演那么短暂,而是至少一小时左右的演出。」 「……的确。」 「你们升上三年级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实现。那样的话,我会在观众席好好欣赏。」 蜻蜓问:「在观众席就好了吗?」 芳不理解他的意思,稍稍歪头。 「我希望能一起演出。没有现在的三年级生,歌舞伎社就不会成立。不论小黑多么喜欢歌舞伎,他一个人也不可能办到。而且,不是凑齐人数就行。要是没有芳学姊、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就不可能办到。」 「……呃,等一下,我怎么觉得你说的话好像在播放片尾的工作人员名单?今天不是毕业典礼吧?」 「我在毕业典礼说不出这种话,所以先说出来。」 「这样啊……嗯,我很高兴,不过有点不好意思。嗯。」 芳以手掌贴著自己的脸颊。先前的紧张虽然设法隐藏住了,但这次不行。她很难得像这样脸颊发烫。不是她自夸,她应该对吹捧或尖叫声很习惯……啊,不过对象几乎都是女生…… 「啊~我好难得感到害羞……感觉满新鲜的……」 「芳学姊,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 蜻蜓指著舞台。 一年级三人拿著番伞一字排开,今天仍旧有一个人一直低著头。 「要想办法改正唐臼的姿势。」 「的确……」 芳叹了一口气,然后抬头挺胸说「去好好磨练他吧」并走向舞台。 第五卷 第三幕 好大。 非常大。 唐臼猛发现自己双腿几乎发软,不禁轻轻「啧」了一声。 他曾在入学典礼及参加其他学校活动时来过这间礼堂,但是第一次站上这个舞台。这种程度的舞台,他曾站上过好几次,或许也看过更大的舞台,然而,现在他却在自己学校的舞台上感到紧张。 「好,差不多要开始啰!」 社长来栖黑悟以手持麦克风发出指令。 只有一年级生穿著练习用浴衣站在舞台上,其他人都走下舞台来到观众席。 「阿久津到一楼最后面,梨里学姊请到中间一带,芳学姊和花满学长留在前方座位,数马和小丸子到二楼,各自站一前一后的位置。」 来栖指定观众席的各个位置,想必是要确认在每一个位置可以听到多少声音。社长自己则坐在前面数来第五列的中间左右,他旁边是指导员生岛,远见老师坐在生岛后方。 接下来,猛就要在这座舞台上演戏。 他要演《白浪五人男》的赤星十三郎。 「一年级的,听我说。你们大概是第一次在这么大的舞台上演出,不过只要在这里发出够大的声音,文化祭的时候绝对没问题。现在没有观众,只有自己人在看,所以不需要太紧张。尽量发出让人觉得很吵的声音,让我们看看特训的成果吧!」 社长热切的声音到最后变成「哔~」的麦克风啸叫声。从观众席最后方听到阿久津嘲笑地说:「小黑,你最吵!」来栖发出苦笑,不过还是催促:「那么,从日本駄右卫门开始。」 刀真点头,摆出姿势。 「质问之下报上名,未免太狂妄。」 自我介绍的经典台词开始。台词说得很熟练,听起来很顺耳,以前稍微夹带的英语腔调也已经改善。刀真虽然会说日语,但对他来说母语是英语。这样想想,就知道他有多努力。除此之外,他的动作也和以前不同,感觉很有序……或者应该说是有了核心。 「刀真不错喔,上半身乱扭的习惯改掉了。」 刀真说完台词后,来栖称赞他。接著三年级的花满学长也点头说:「拿番伞的动作改善很多。」 「视线也很安定。小花,你锻炼得真好。」 听芳学姊这么说,花满学长似乎很高兴,远见老师也笑咪咪的。生岛虽然没说话,不过这个人没讲话,应该就表示合格了。刀真高兴地鞠躬。 接著轮到水帆。 「其、其次是江之岛……」 她以紧张到破音的声音开始念弁天小僧的台词。 猛觉得自己在旁边看也快要感染到强烈的紧张,不禁后退半步。她的声音比以前大声许多,但还是不够。以现在的声量,大概没办法传到二楼后方的座位。 数马学长说:「喂~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闻言,水帆显得更加僵硬。正当猛觉得这样下去不妙时── 「一之谷!我没听到你的声音!」 观众席后方的门打开,有人这样喊。 这个陌生的声音让猛也吓一跳。怒吼的人穿著队服,似乎是足球社的成员。所有人都把视线转向喊话的人。 就在大家的视线离开水帆的瞬间── 「不容轻忽小女子,遭人识破小袋坂!」 众人再度惊讶地把视线移回舞台上。 「恶名传千里,曾入土牢二三次,层层越过鸟居数,自八幡氏子获鎌仓无宿头衔,生长于岛上,名为……」 太惊人了。 水帆发出很大的声音。 「弁天小僧菊之助!」 与其说是在念台词,不如说是在吼叫,但这声量实在太惊人。这家伙竟然能够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猛目不转睛地盯著自己的同学。 「好好好,你这样乱叫,喉咙会坏掉喔。」 生岛拿著麦克风,有些傻眼地说。来栖正要反驳「可是水帆……」,生岛又继续说: 「不过你的问题一直是没有发出声音的胆量,所以只要声音出来了,就可以开始学习技术性的东西……很好。」 二楼也传来「听得很清楚!」的报告。 水帆眼眶湿润,深深鞠躬说:「谢谢!多、多亏足球社的大家帮忙!」 不知何时陆续出现的足球社社员全体鼓掌,其中有人喊:「别忘记冰敷手臂!」仔细看,水帆从浴衣袖子露出来的手臂上有很大的瘀青,大概是被球砸到的。她到底接受了什么样的特训啊……不论如何,特训奏效了。 他们都在进步。 不论是刀真,还是水帆…… 猛心底出现小小的刺痛。只有他没有前进。他并非不想前进,也不是不想回应一再教导他的学长姊期待── 来栖说:「好,唐臼,轮到你。」 聚光灯移动。 舞台上只有自己照到光线。 他突然感到害怕。 「排列其次者,昔日武家中小姓……」 背脊挺不直,视线无法往上移,声音当然也很小声。 「喂喂,你为什么一直低著头?地上有零钱吗?」 生岛焦躁的声音传到猛的耳中。他勉强稍微抬起视线,但自己也知道完全不够。他虽然很明白…… 结果,他的视线几乎都没有抬起,只有台词毫无停顿地说完了。 「喂,唐臼。」 又是生岛的声音。 「你的动作、台词和站位都没有问题,声音也不坏,可是因为一直低著头,所以完全没办法传出去。你不想演歌舞伎吗?不想站上舞台吗?」 「……也不是不想……」 他低声回答,生岛便斥责:「那就表现出一点干劲!」 「……抱歉。」 「不用道歉,只要挺直背脊就好。再这样下去,我不能让你演任何角色。」 生岛严厉的言语让猛抬起头,但只有一瞬间,他又立刻低下头。 或许这样比较好。 他一开始就想要当幕后人员……不,但他现在想要站上舞台。他非常想要站在这个特别的场所,内心充满留恋。但是,自己是不是已经不行了呢?如果是社福中心的小舞台就算了,但在这么大的舞台上,他又是歌舞伎的门外汉,真的有办法演戏吗? 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如果像当时那样……大失败呢? 然后那悲惨的景象…… 不行,不要想起来。 猛这样告诉自己并且做了深呼吸。他觉得脑中相当冰冷。为了省电节能,礼堂的冷气应该没有开很强才对。 「生岛先生,先到此为止……一年级们,最后要全体一起敬礼。」 远见老师的声音感觉很遥远。敬礼,在这里敬礼就可以走下舞台……虽然害怕,但又无法割舍的这个地方…… 「唐臼。」 芳学姊呼唤他,他便茫然地抬起头。 「第五,croisé。」 他的身体依照指令动作。 即使在脑袋一片空白、累到快倒下的时候,他也能无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完成之后,他才清醒过来,心想糟了。 「果然没错。」 他听到芳学姊的声音,连忙把脚恢复原位,但已经太迟。 来栖说:「……唐臼,你刚刚有一瞬间姿势非常好。」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脸颊抽动了一下。怎么会这样?在这种地方,竟然有人会突然对他说那句话…… 「芳学姊,你刚刚那句咒语是什么?克罗瓦……?」 「第五,croisé。第五是指脚的位置,croisé是指身体的方向,意思是交叉。这是古典芭蕾用语。」 芳学姊对来栖说明。 生岛问:「芭蕾是那个……舞蹈吗?像天鹅池之类的?」 芳学姊更正「是天鹅湖」,然后继续说: 「我想唐臼应该从小接受过长期的芭蕾训练。第五croisé是常用位置,即使突然听到,身体仍会下意识地做出动作……几乎是反射性的。」 「不是……我、我没有练芭蕾……」 「没用的,唐臼。你在把右脚放入第五位置的时候,无意识地做了很漂亮的tendu(延伸),脚底的姿势也很棒。我到国一就没有练,总共练了六年……你练了十年?还是更久?」 原来芳学姊也练过芭蕾,怪不得姿势很好,肩胛骨也是张开的。单只有演戏的经验,不可能练成那样的身体。 「你之前姿势不好,都是装的吧?」 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之所以无法回答,是因为即使知道答案是yes,他也无法说出来。 「你刻意驼背,低著头看下面……或者应该说,如果不是刻意,你的身体就无法做出不好的姿势。你的普通姿势对其他人来说就是很好的姿势。学过芭蕾的人,往往一看就知道。」 「哦~你学过芭蕾啊?」 生岛直盯著猛,其他社员也聚集到观众席前方,纷纷问:「什么?芭蕾?」「真的假的?」「就是穿白色紧身裤的那个吗?」猛此时很想赶快逃离这里。 刀真大声地说:「没 什么好惊讶的!」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著还站在舞台上的他。 「现今就算有男生在练芭蕾,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更不稀奇!」 他的口吻很认真,芳学姊也微笑著说: 「嗯,没错,我也这么想。在这里的其他人应该不会觉得稀奇……」 「不不,很稀奇吧?」 芳学姊特地要缓和现场气氛,却被阿久津搞砸了。 「我第一次遇到练芭蕾的男生耶!女生倒是看过。啊,对了,我一直很在意,跳芭蕾舞的王子为什么下半身只穿紧身裤?我觉得应该再加上一条裤子才对!只有白色紧身裤的话,一定会在意凸起……」 这时传来「铿」的一声,阿久津停止说话。 他发出「唔唔~」的呻吟弯腰,然后沉入座位中安静下来。在他背后是紧握拳头的蛇之目丸子。 「小学生给我闭嘴。芭蕾是对肉体非常严苛的舞台艺术之一。能够长年持续练习,真的很厉害。」 「嗯,小丸子说得没错。」 来栖同意,然后走到舞台旁边仰望猛问: 「可是,你为什么要隐藏?没必要故意装作姿势不好来隐藏吧?」 「……我没有隐藏。只是已经没练了,所以也没必要特地提起……」 猛的声音变小。 唉,讨厌,真讨厌真讨厌,被他们知道了,被社团的人知道了。他们大概还会知道更多,不久之后连那件事都会知道。 「唐臼?」 来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模糊。 猛感到奇怪,想要俯视舞台下方的学长,却发现周遭变暗。不对,不是舞台上变暗……而是他的眼睛有问题。 「……唔!」 他突然想吐,感觉血液好像都从头部流光。 猛无法继续站著,当场跪下。要不是刀真立刻扶住他,他或许会倒下来。 「唐臼!」 他听到水帆惊讶的声音。 不要。 他不要倒在舞台上。绝对不要,再也不要。 他感觉到大家都慌慌忙忙地跑到舞台上。 猛挤出力气想说「没关系」,但不知道实际上有没有说出来,只听见体内有另一个自己在嘲笑他:「怎么可能没关系?」这个嘲笑声在耳中形成不快的回音。 * 歌舞伎的公演通常分为午场与晚场。以歌剧和芭蕾的公演来说,就是日场(matinee)与夜场(soiree)。 歌舞伎的午场通常是早上十一点开演,晚场则是下午四点半开演。 不过在歌舞伎座,每年八月惯常以「纳凉歌舞伎」为名,改成三部制的公演。 要上学或上班的人除了周末以外,不太可能去看午场的歌舞伎。然而晚场也不是晚上开演,而是下午开演,纵使五点下班仍赶不上。不过,最近有越来越多公演从晚上七点开始。 不论如何,观众只要挑自己方便的时间去看戏就好,但登台者──亦即演出者,不能如此。职业演员理所当然必须配合公演改变生活……但如果是学生,还得考虑到课业。 蛯原仁总是得面对这个问题。 他就读河内山学院高中部,学校对于从事演艺活动的学生,并没有给予免除学分等特别的待遇。这所私立学校虽然校风自由,但也因此要求学生做好自我管理,如果缺课时数太多或学业成绩太差,有可能会留级。 「嗯~英文和数学成绩有点危险。」 第一学期结束时,导师找他去谈,这样告诉他。 仁生在歌舞伎名门白银屋,自幼就站上舞台。虽然也会考量到别对学业造成影响,但只要得到一个角色,就会有将近一个月要每天上台。如果是在午场的某一幕演出,他这段期间就得每天迟到;如果是在晚场演出,也有可能需要早退,因此难免会常常缺课。 「如果可以参加一个礼拜的暑期辅导,就可以补回来……可是你要参加舞台演出吧?」 担任导师的女老师理解仁的状况。他虽然是高中生,但也是职业的歌舞伎演员,不能弃舞台不顾。此外,她也明白暑假期间是仁不用在意学校事务,只需专注于舞台的期间。譬如去年八月的公演,仁得到两个角色,几乎整个夏天都在舞台上和后台休息室度过。 但是今年…… 「我会参加暑期辅导,请多多指教。」 仁避免透露感情,平静地回答。老师看著他问: 「可是你要参加一部和二部的演出吧?这样的话,时间……」 「我不参加舞台演出。」 「咦?可是……」 「预定计画变更了。我的膝盖出了一点状况。」 他刻意露出笑容,是因为不想得到不必要的同情。导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仁果断地说「我会专心上辅导课」,老师便只说「好吧」,然后把辅导课预定使用的讲义交给他。 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学分。 「……可恶!」 管它什么学分! 在彷佛随时会下雨的灰色乌云下,仁在内心轻轻咒骂。 他今天也上了满满的英文与数学辅导课,总算可以回家。这个时间,他原本应该站在舞台上……每次想到此事,他心中就会涌起愤恨般的懊悔,无法好好思考因数分解的问题。和学分、数学、英文相比,仁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他不打算荒废学业,而且他的成绩基本上并不坏,虽然常常缺课,但他都努力维持平均以上的成绩。 ……没错,他很努力、很拚命。 然而他也有切身的体认:这样的努力有时会有反效果。努力不仅未必得到好结果,有时反而还不如不要努力。哪有这种事?太恶劣了!今天的天气也很恶劣,终于开始下雨了,还是倾盆的午后雷阵雨──他想要诅咒不理会母亲提醒而没有带伞的自己。仁不断喃喃说著「可恶」,在大颗的雨滴中走到连结两栋校舍的走廊。 「……」 「……啊。」 躲雨的地方已经有人了。这个穿著浴衣的学生是仁看过的面孔。 发出轻叫声的男生盯著全身湿透的仁,用缩起脖子般的动作点头致意,面无表情地说:「上次打扰了。」 二楼走廊形成屋顶的空间里,摆了只卖水和运动饮料的自动贩卖机和长椅,这个男生就坐在长椅上……这个人是谁?仁内心思索。他对这个男生淡淡的眉毛和凶狠的眼神有印象,但想不起对方是谁。 「……呃,我是歌舞伎社的。」 或许因为仁的脸上带有明显的狐疑表情,对方主动自我介绍。这一瞬间,仁想到他是上次公演到休息室拜访的一年级生。仁不希望素不相识又是歌舞伎社的人来看他,但是,透过远见老师→远见老师的父亲→仁的祖父这样的途径受到请托,他也无从拒绝。当时他应该听过对方的名字,但完全不记得了。 话说回来,现在是暑假,这个一年级生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在举办合宿。」 或许是因为仁脸上又露出疑惑的表情,对方边玩弄著手中的宝特瓶,边以关西腔的口音告诉他。 「哦,这样啊,合宿。」 那么努力,究竟在搞什么……仁虽然想到这个问题,但不希望被对方认为自己感兴趣,因此没有说出来。 关西腔的一年级生不再说话,从长椅站起来。虽然只是站起来,但动作显得格外优美,让仁不禁诧异。或许是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对于人的动作──尤其是美丽的动作──颇为敏感。然而,之前在休息室遇见这个一年级生时,他没有这样的印象。 「……这里给你坐吧。」 一年级生示意自己刚刚坐著的长椅说,看样子是在让座。仁稍稍皱起眉毛问:「为什么?」这时,对方露出稍微有些尴尬的表情看著仁说: 「因为,你的脚……还是膝盖?」 仁相当吃惊。 他以为平常走路应该不会被发现。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膝盖有问题?」 「你在这么大的雨中没有跑来躲雨,而是很慎重地走路,而且稍微有点护著膝盖走路的感觉。」 「……」 「……我以前也用那种方式走路,所以明白。」 「你也是?」 对方点点头,然后再度指著长椅。 仁在足以坐三人的长椅边边坐下,并对仍旧站著的一年级生说:「你也坐下吧。」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只是觉得和这个一年级生似乎可以聊聊。 一年级生犹豫片刻,还是坐下来了。 他的姿势果然很漂亮。背脊……不,是骨盆确实打直。仁觉得这应该是受过某种特殊训练的身体。还有刚刚那句话……「我以前也用那种方式走路」,同样让仁颇为在意。虽然在意,可是面对几乎等同于初次见面的对象,又是歌舞伎社的一年级生,他也不方便问东问西,因此沉默地坐著。 对方同样没有说话,只有激烈的雨声显得格外嘈杂。 现在才傍晚而已,四周却变得昏暗。 「……抱歉,我忘记你的名字了。」 不久,仁这么说,对方瞬间露出惊愕的表情,接著报上名字:「唐臼。」这个一年级生名叫唐臼猛。 「……我也忘了你的名字,或者应该说是混在一起。呃……白银……?」 「那是屋号。我的艺名是小泽乙之助,本名是蛯原仁。」 「我该用哪个称呼?」 「这里是学校,当然用本名。叫我蛯原就行了。」 「那么,蛯原学长,这么说或许有些多管闲事,不过如果膝盖会痛,还是得乖乖看医生。」 「我已经去看过了。」 仁靠在长椅的椅背上,发出「嘎」的声音。他继续说道: 「一开始觉得有点怪怪的,然后渐渐感到疼痛……练习的时候,被师父──就是我祖父发现,要我去看医生。结果只是膝盖使用过度而发炎。因为这个理由,今年夏天得到的角色就没了……真是夸张,其实只要冰敷就可以上台。」 仁边说边发现自己好像在发牢骚。不,不是好像,他的确是在发牢骚。看来仁似乎一直渴求著发牢骚的对象。 「不可以小看膝盖的问题。」 唐臼说教般的口吻让仁有些火大,因此反驳: 「那是在公布演员阵容之后发生的事。或许……会有期待看我演戏的观众,但我却取消演出。对于职业演员来说,这是很丢脸的事。」 「就算是这样,有些时候还是得休息。膝盖……很可怕。如果一直勉强自己,在正式演出中会发生什么事……」 唐臼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 仁转向旁边,看到他的脸色不太好。唐臼手中的宝特瓶被用力握住,发出「啵」的声音。 「喂,你怎么了?」 「没事……总之,不能小看膝盖的问题。我知道你不能上台演出很懊恼,可是一定要好好治疗。」 「……你也有类似经验?」 「啊?」 「放弃演出的经验。」 听到仁的问题,唐臼露出复杂的表情「哈哈」笑了。那是掺杂著感到可笑、悲伤、懊悔、放弃等各种情绪的表情。 「我的情况更严重。」 「你练的是什么?跟丹羽学长一样是日本舞踊吗?」 「……古典芭蕾。」 「喔。」 「我已经没练了。很多练芭蕾的人都会伤到膝盖或股关节。」 「那种舞蹈感觉对腿部的负担很重。」 「跳芭蕾舞不能让人感觉到重力。女生穿著pointe……就是尖角鞋,只用脚尖站立,真的很痛。可是还是得笑著跳舞。」 「你穿过尖角鞋吗?」 「小学的时候,我向同一间舞蹈教室的女生借来穿过,真的很痛。不过男生也有别种辛苦。」 「比如说?」 「有很多跳跃、旋转的动作,那就是男生的卖点。还有……怎么说,要表现出王子般的演技。我小时候很不擅长那种演技,常常挨老师骂,说我不够优雅。跟我讲优雅,我也……」 仁问:「芭蕾舞也有演技吗?」 唐臼转向他说:「当然有。」 这时,仁发现唐臼的眉毛长出来了。眼睛因为眼尾有些上扬而显得有点凶,但仔细一看会发现这张脸并不坏,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应该很适合画舞台妆。 「芭蕾的剧目基本上都有剧情。虽然没有台词,可是有默剧的成分。更重要的是舞蹈当中要有感情……」 「舞蹈要有感情这点,歌舞伎也一样……对了,芭蕾舞不是有类似招牌姿势的动作吗?」 「招牌姿势?」 「就是海报上常常看到的那种有名的姿势,摆了姿势后会停下来给人家看。」 「哦,我知道了,就像是在arabesque(阿拉伯姿)的动作停下来那样……」 「我觉得那跟歌舞伎的『亮相』有点像。」 唐臼想了一会儿说:「嗯,也许有点像。两边都是让观众鼓掌的地方……」 「没错。」 「那个……亮相?你做那种动作的时候,会觉得很爽快吗?」 这个单纯的问题让仁稍微笑了。 「很爽快,情绪也会达到颠峰。那是很特别的瞬间。」 「特别的瞬间……的确,就是为了那样的瞬间,才一直接受严格的训练……」 他说得没错。 每天认真地持续努力,花好几年才能学会基础。习得基础之后,还要经由更进一步的练习,找到「属于自己的演技」。脑中描绘的理想非常遥远,感觉像是没有终点的道路。 仁对芭蕾这种舞台艺术几乎一无所知,不过,他一直记得以前在电视上听过某位舞者说:一天不练习自己会知道,两天不练习伙伴会知道,三天不练习就连观众也会知道──大意应该是这样。 他对唐臼提起这段话,唐臼告诉他: 「哦,那是森下洋子吧。她好像是奠定日本芭蕾舞基础的人。我小时候也在舞蹈教室听老师说过这句话,觉得很恐怖。实在是对自己太严格了。」 「我倒是很赞同这段话。」 「你感觉也是对自己很严格的人,大概是那种不惜努力的类型吧?所以才能在舞台上绽放光芒……」 仁听到如此坦率的夸奖,有些不知所措。他常受到比自己年长许多的观众或赞助者称赞,却很少得到同世代的赞美。就算有人说他「好厉害」,但他们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厉害……老实说,并不太能够打动仁的心。 但是,唐臼此刻给他的赞美,不知为何直接进入他的内心深处,让他很高兴,甚至还感到有些害羞。 「你也是膝盖出毛病吗?」 他想要改变话题便这么问。 「啊?」 「你不是膝盖受伤,所以才放弃芭蕾吗?」 唐臼把视线从仁身上移开,回答「不是」,然后低头看自己的膝盖。 「膝盖的伤……只是一时的,可是我……」 他没有说下去。 他盯著自己的膝盖,好像忘记台词的演员般僵硬不动。到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头小声地说: 「总之,我就是不练了。」 他的口吻暗示著别再问下去了。这件事或许不该多问。仁正感到自己好像说错话,唐臼再度直直看著仁说: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咦?嗯,什么问题?」 「你从小就上台表演,对不对?」 「是的,从五岁开始……」 「即使如此,也会有害怕舞台的时候吗?」 仁回答有。不知为何,他能够毫不矫饰地回答这个名叫唐臼的一年级生。 「应该说,我每次都感到害怕。正式上台前,我总是觉得双腿发软。」 「我不是指那种害怕……而是更严重的……在舞台上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呼吸……那种类似恐慌的害怕……」 「目前倒是没有……那种程度的恐惧。」 仁知道在舞台上无法控制自己的结果。他知道实际案例,因为他看过在舞台上崩溃的那个人。 「基本上,如果会恐惧成那样,根本没啥好谈的。不能控制自己就不配当职业演员。又不是小孩子的才艺表演,那样子没资格站上舞台。」 潜藏在心底的恐惧让仁说出严厉的话语。人都是脆弱的,自己也不知何时会被逼到那样的地步。正因为内心恐惧,才不能承认自己的脆弱。 「嗯,的确……你说得大概没错……」 唐臼有些茫然地低语,但他的声音突然被从背后传来的声音盖过。 「少爷对自己还真是严厉。」 仁惊讶地回头,看到一名拄著拐杖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不会问这个人是谁。虽然很久没见面,但这是他从小认识的面孔。 「……生岛先生。」 「好久不见,少爷。不过,你好像很讨厌被这样称呼。差不多该称你为少主了吗?」 「这里是学校,叫我『蛯原』就好了。过去承蒙您的关照。」 他站起来敬礼。 生岛曾是白银屋的门生,并受到仁的祖父青睐,但因为在意外中受伤,离开了舞台。仁小时候曾经请生岛帮他穿上舞台装与化妆,并在空闲时间接受过学业方面的指导,生岛可以说就像是兄长一般。关于他担任歌舞伎社指导员一事,仁已经从母亲那里得知了。 「不,承蒙关照的应该是我才对。八月的舞台很可惜,不过慎重一点是正确的。如果变成这样的膝盖,那就糟了。」 生岛用拐杖轻敲自己的脚笑著说。他以前对仁很温柔,但对自己很严苛,是个非常热心练习的人……现在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虽然外貌仍旧清秀,却有些疲惫而厌世的感觉。 接著生岛又对唐臼说:「原来你在这里。你说要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结果一直没回来,害大家都在担心。」 唐臼无精打采地说:「对不起。」 「说实在的,我对芭蕾一窍不通,更不知道你的状况,不过你到底想不想要练歌舞伎?我可没有疯狂到要教导不想练的人喔。」 唐 臼回答:「我想练。」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回答得很快。 「我放弃芭蕾之后,第一次……感觉到很厉害、很有趣的东西,就是歌舞伎。我看到……这个人的舞台演出……觉得很惊奇。」 他瞥了仁一眼这么说。 「对于想要再次站上舞台的自己,也觉得很惊讶。可是我刚刚明白,我果然还是不可能……」 「……啊?」 生岛拉高句尾的音调,表示完全无法了解。 唐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来他并非单纯只是因为受伤而放弃芭蕾和舞台。 「欸,你现在身上有什么伤吗?」 「不,我现在已经没伤了。」 「那到底有什么问题?『不可能』是指像我这样的情况。即使是夏天,只要下雨还是会满痛的。」 生岛再度用拐杖敲打有问题的脚。虽然他口中说很痛,却以粗暴的方式敲打。 「……对不起。」 「唉,毕竟青春总是伴随著烦恼,所以我也不会叫你别烦恼。总之,大家都分头在找你……喔,你看。」 生岛指向某处。 不知何时,原本倾盆的午后雷阵雨已经停了,天空逐渐恢复光亮,云层间透出已经偏低的太阳。生岛指著那个方向,但因为光线太刺眼而看不清楚。 不过仁知道有人跑向这里。 在逆光中,那个人越来越近,然后总算看清楚那家伙像笨蛋般全身淋湿。他不知道在雨中跑了多久。 「唐臼!」 湿淋淋的家伙高喊。 他拨起黏在额头上的浏海,以更快的速度奔跑,笑著边喊「唉,真是的~」边接近他们。 ……仁常常心想,这家伙为什么老是一副开心的样子? 「原来你在这里!我们找你好久!」 他的声音虽嫌太大声,却没有生气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忍耐怒气。他开怀地笑著,显得很高兴,全身湿漉漉地沐浴在阳光中。 来栖黑悟,歌舞伎社的社长。 仁当初听说他招募外行的高中生演出歌舞伎时,心中产生强烈的反感。他觉得自己花了这么久的时间、这么大的努力学习歌舞伎,仍旧感到不够成熟,怎么能让他们轻轻松松就登台演出? 这个根本的想法至今仍没有改变,但是,看过他们演的戏后,虽然在仁的眼中显得笨拙、幼稚,却也让他产生某种想法── 他们看起来非常快乐。 「小黑社长,对不起……」 「喔,蛯原!你在和蛯原聊天?你们在聊什么?」 这家伙依旧毫不客气地拉近距离。仁明显摆出嫌恶的表情对他说:「跟你无关。」然后站起来。这样一来就毋须久留了。 「当然有关系。唐臼是本社的社员。而且你暑假来学校干嘛?啊,你要上辅导课吧?咦?你没有参加纳凉歌舞伎的演出吗?我本来想要去看单幕呢。」 来栖一个接著一个丢出问题。仁瞪著他说: 「真啰嗦。师父看出我的膝盖有问题,所以我取消演出了。」 「这样啊。嗯,有问题就要及早治疗才行!」 来栖露出爽朗的笑容这么说,仁也只能回答:「是啊。」跟来栖对话的时候,他总是感到自己的步调被打乱。 「唐臼,怎么样?你的心情好些了吗?」 「……是的。」 「好!」来栖露出洁白的牙齿。「今天的练习结束,先回宿舍吧。明天开始要重新练习《白浪五人男》!距离正式演出只剩下三天,必须加油才行!」 「……正式演出?」 唐臼盯著来栖。仁以为正式演出是指文化祭,但只剩下三天的话,应该不是。 「喂,来栖,你在说什么?」 生岛似乎也不清楚状况,来栖对他鞠躬说: 「很抱歉决定了才向你报告。我们之前不是曾在社福中心义演吗?那里的社区自治会要举办夏季祭典,祭典中会有摊贩、盆舞、卡拉ok大赛之类的。然后,我们可以在祭典的舞台上演出《白浪五人男》!」 「哦,我好像听远见老师提起过……」 「远见老师刚刚联络我们了。他也说,一年级生最好要在文化祭之前有过上台演出的经验。」 「那当然。嗯,唐臼,加油吧。」 「再、再三天……?」 看来这是非常紧急的事态,唐臼的脸色更苍白了。这些家伙总是这么仓促慌乱。之前仁不得已去帮忙迎新会的演出时,同样是这种仓促慌乱的情况。 唐臼仍坐在长椅上,反覆喃喃说:「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但来栖以轻松的口吻反覆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生岛则问:「夏季祭典上可以喝到啤酒吗?」 仁转身背对这群令人傻眼的家伙,独自走开。 雨已经停了,他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阵雨后的云逐渐染成红色,空气稍微变得凉爽。在夏季祭典演出?社团歌舞伎还真是轻松……他正这么想,突然有人喊:「蛯原!」 仁停下脚步,只转身一半。 「反正是祭典,你要不要也来参加?」 来栖竟然说这种话。 仁以极尽冷淡的声音回答:「我怎么可能参加?」 他有些生气,却不知道在对什么生气。一定是对老是纠缠不休的来栖感到烦躁吧?一定是这样没错。 他再次前行,听到背后传来来栖遗憾的声音:「嗯~果然不行啊~」仁不禁加快脚步。 第五卷 第四幕 那段影片说没什么的确没什么,说残酷也的确满残酷的。在社群网站如此发达的时代,类似事件大概常常发生。个人资讯、个人事件、个人的情感表达……这些东西在过去理所当然附属于个人,不会远离本人。只有名人例外,他们的情报某种程度上会遭到公开,被报章杂志等广为散布。 但现在,一般人也会发生同样的事。 原本应该某种程度被限定阅览的个人资讯,现在却朝全世界发布。或许有人觉得全世界这个说法太夸张,但根据「六度分隔(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理论,要连结世界上的任意两个人,只需要依循六次「朋友的朋友」这样的关系即可。光是这样,就可以连结全世界的人。最近也有研究报告指出不需要六次,事实上只要五次以下。这就是所谓的「小世界现象」。也就是说,任何人无意间上传到社群网站的文章、照片和影片,即使造成无法想像的影响也不足为奇。 这样的影响如果是正面的,当然没问题,但也有可能会造成负面的影响──不,事实上越是负面的讯息越容易扩散。更可怕的是,以现况而言,文章、照片和影片等一旦上传到网路,就不可能完全删除。 接下来该怎么办? 村濑蜻蜓从笔记型电脑的萤幕抬起视线,陷入沉思。这段影片该给小黑看吗? ──你想知道唐臼发生过什么事吧? 当两人在速食店面对面,蜻蜓还没开口,渡子便抢先说出来。她虽然脸色仍旧很差,口齿却很清晰。 ──你就算问他本人,他应该也不会说。他不会希望其他人知道。就因为是这样的弱点,才会被我利用。 利用──渡子毫不掩饰地这么说。 ──不过,你应该很快能找到事件的源头,所以告诉你也没关系。晚点我会寄拋弃式的云端硬碟网址给你,你可以看看。 渡子边喝柳橙汁边淡淡地说。个子娇小又是娃娃脸的堂妹看起来还像国中生。两人最后一次以友好的堂兄妹身分见面,不知是几年前的事……应该是在蜻蜓搬到现在的家之前,所以是国小四年级左右?从十岁到十六岁,虽然还有些相似之处,但女孩子的变化相当大。 如果一开始就察觉,会有什么不同吗? 蜻蜓当初也觉得有点像。虽说姓氏改了,但渡子这个名字并不常见。如果当面问她「你是不是我堂妹」,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吗? ──你可以不要理我。刚刚那种状况偶尔会发生,就像贫血症状,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渡子虽然这么说,但蜻蜓看到堂妹娇小的身躯倚靠著电线杆、勉强能够站立但脸色苍白的模样,不可能放著不管。 ──你明明对我生气,却还是救了我,真是温柔。 面带冷笑说出来的话语大概是在嘲讽,但蜻蜓完全不生气,反而充满同情。渡子从以前个性就有些别扭,但很聪明也很纤细,简单地说就是和蜻蜓很像。即使自己所处的状况有问题,也不会情绪化地哭喊,而是凭著小孩子的能力思考解决的办法,如果还是无法解决,就默默放弃……他们就是这种很不像小孩的小孩。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蜻蜓虽然也想问,但渡子大概不会提出蜻蜓能接受的答案,所以他改变问法。 ──你说你讨厌小黑吧? 针对蜻蜓的问题,渡子立刻回答「没错」。 ──不要问我为什么讨厌他。就像讨厌蚰蜒不需要理由吧?那种人会让我感到生理上的厌恶。 ──那你为什么要进歌舞伎社?因为我在吗? ──你在说什么?当然不是。因为我讨厌那个人才入社。我一开始就想要把那个社团搞得乱七八糟。蚰蜒出现的时候,我不想要逃跑或是装作没看到,而是想要好好对付它。如果不踩死它,我会觉得无法释怀。 ──你真闲。 蜻蜓低声说道,渡子便稀松平常地回答「嗯,这是很愉快的消遣」。 ──有效控制一年级的三个人,怂恿他们杯葛……想到这个策略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成功时心情也很好。 ──即使被大家发现是你的诡计? ──当然会被发现。这个计画一开始就注定最后会被发现。 ──你不在乎被发现?即使被讨厌也没关系? ──与其为了讨人喜欢而累得要死,不如被讨厌比较轻松吧? 她理所当然地这么说,然后笑了。只把这句话当成是故意挑衅的人,大概没有为了讨人喜欢而精疲力竭的经验吧。那种人可说是非常幸运。 以蜻蜓的情况来说,他不是为了讨人喜欢,而是为了不要让班上同学更讨厌他、不要遭受更严重的霸凌而精疲力竭。但至少回到家时,他是安全的。他有爱护孩子的父母亲守护他。 ──在蜻蜓眼中,我那样伤害你的朋友,是不是很恶劣? ──嗯。 ──你可以跟我父亲还有现在的母亲告状。 ──做那种事也没有意义。如果再发生同样的事,到时候我会考虑。 ──唉~大家真温柔。远见老师也说了类似的话,说什么如果我愿意由衷地道歉,可以再来社团。 会说这种话很符合远见老师的风格。这次外出时,蜻蜓也只说「我想要去见田中渡子」,老师盯著蜻蜓一会儿就说「好,你去吧」,并给予他外出的许可。但蜻蜓没有告诉小黑。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跟来,这么一来渡子会比现在顽固一百倍。 蜻蜓喝完自己的可乐。 渡子的柳橙汁喝到一半后,迟迟没有减少。 接下来两人几乎没有任何对话,蜻蜓等渡子的脸色恢复便离开。 他还没回到宿舍,手机就已收到网址。 他到那个网站下载并检视了那段影片,然后一直思考──直到早晨。 「泡菜纳豆最强传说!」 今天早上也精神饱满的阿久津搅拌著纳豆大喊。 「不论营养或味道都所向无敌!蜻蜓,你知道吗?纳豆有纳豆激酶这种尿素,泡菜有什么戊己之类的乳酸菌!」 蜻蜓纠正得意洋洋地高谈阔论的阿久津: 「纳豆激酶是『酵素』,泡菜的乳酸菌叫做戊糖片球菌。」 蜻蜓也在搅拌纳豆,但没有加入泡菜。 「差不多都说对了啊。」 「只有差不多,就等于不正确。」 「真是的,蜻蜓老师好严格!啊,对了,你昨天晚上去哪里?我们本来在讨论要在校内试胆,可是你不在。」 「我有点事情……如果要试胆,不论深夜或白天,听你的歌最恐怖。」 蜻蜓这么说,阿久津便高高噘起嘴巴,旁边的数马则大笑。 聚集在食堂的不只有歌舞伎社,还有足球社和戏剧社的成员。 一之谷水帆和足球社的女经理愉快地用餐,小黑则和足球社的队长欢谈。在一片和睦的气氛中,只有戏剧社显得格格不入。他们不时瞥著歌舞伎社窃窃私语,表情绝对称不上友好。刀真和唐臼还没有出现…… 「早安。」 这时浅葱芳进来了。 歌舞伎社的成员轻松和她打招呼,戏剧社的成员有一半跟她点头致意,另一半则假装没看到,还有一部分露出想哭的表情。微妙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微妙」这个词虽然很方便,但无法精确地传达意思,所以补充说明:整个食堂都弥漫著带刺的气氛。 「那个……芳学姊。」 芳学姊一坐下,两名戏剧社的二年级生就走过来。其中一人眼眶泛红,向芳学姊道歉:「昨天真的很抱歉。」芳学姊抬头看两人,微笑著说: 「我没有放在心上,可是请你们不要再提了。我不会撤回退社的决定,现在也和歌舞伎社一起参加合宿。」 「好的……社长也这么说……可是当时我们突然变得情绪激动……」 「松叶目社长很努力,请你们帮助他。」 「啊,不是松叶目社长……昨天雾湖社长来了。」 「雾湖学姊?」 芳学姊有些惊讶,但马上露出浅笑喃喃自语:「真是容易操心的人。」接著她又说:「总之,现在的社长是松叶目,希望你们可以协助他。」 「好的……」 两个女生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看来她们似乎恳求过芳学姊回到戏剧社。芳学姊发出小到必须仔细观察才会察觉的叹息,开始吃早餐的三明治和牛奶。稍微晚到的丹羽学长坐在她旁边,耸耸肩说对她说声「辛苦了」。 「咦?刀真和唐臼怎么不在?」 过一会儿,吃完早餐的小黑过来。 「他们还在睡觉吗?再过二十分钟就要开早上的会议……」 他说到这里时,刀真慌慌张张地跑进食堂。阿久津看到他便说: 「good morning!你有没有折好自己的棉被啊?快吃吧。」 他偶尔也会说出学长该说的话,但刀真却对阿久津说: 「现在不是管棉被那种东西的时候。」 「什么叫棉被那种东西?棉被很重要喔。我可不知 道有几样东西比棉被还重要!」 「不,我的意思是,不是棉被的问题……小黑社长,唐臼有没有来这里?」 「还没有……」 小黑露出愁容看向蜻蜓。 小黑每次感到不安,就习惯看向蜻蜓。因此,蜻蜓这时必须小心不要受到感染而显露不安的表情。他保持平常的表情问刀真:「唐臼怎么了?」 「他、他不在。」 这是预期中的答案,因此蜻蜓并未感到惊讶。 「我今天一大早去上厕所的时候他还在,可是,刚刚发现他不见了……行李也消失了。」 所有歌舞伎社的成员都望向刀真。小黑瞪大眼睛说:「为什……」但说到一半就住口,改为环视周遭说: 「到第一会议室集合。刀真,你先去拿三明治。」 他设法克制住自己,以社长的身分稳重地下达指示。 一群人从食堂前往会议室时,蜻蜓叫住小黑,把他带到没有人的楼梯下方空间。 「糟糕,唐臼回去了。」 小黑顿时发出无助的声音。 「昨天我是不是应该更关心他?我本来觉得,最好不要追问他放弃跳芭蕾舞的原因之类的,可是,会不会刚好相反?我是不是判断错误了?」 小黑滔滔不绝地说道。蜻蜓对他说「深呼吸」,他便点点头做了一个深呼吸,但立刻又急著下结论:「得去找他才行。」 「冷静一点。你认为不应该追问原因的判断没有错……唐臼放弃跳芭蕾舞的原因,大概是这个。」 蜻蜓操作手机,让小黑观看影片。 这段影片很短,只有两分钟左右。起初小黑以有些困惑的表情看著影片,但看到一半就皱起眉头,喃喃地问「为什么」。 「……怎么会有这样的影片?」 「当然是因为有人拍摄吧?或许是参加同一场比赛的小孩家长。我也不清楚拍摄影片和上传影片的人是否出于恶意……不过,以恶劣的方式编辑影片、散布出去的家伙显然怀有恶意。一开始似乎是在比较封闭的社群网站内流传,可是过了一阵子,就被放到完全公开的影片投稿网站上。」 「好过分。」 小黑皱起脸孔,彷佛自己被揍了一拳。 「这是……国中的时候吧?见到这样的影片遭人散布,内心一定会很受伤。」 「应该已经受伤了。」 蜻蜓昨天晚上从各方面搜寻网路上的纪录,掌握到一定程度的背景资讯。 唐臼猛在关西地区的芭蕾比赛总是名列前茅。擅长跳芭蕾舞的男生人数有限,因此他似乎颇有名气。小学六年级时,他也曾在全国规模的比赛中得名。也就是说,他受到相当大的瞩目,而这样的人物往往会成为嫉妒的对象。除了小孩之间的对立,若还加入家长的因素,问题就更复杂了。 「我不知道唐臼因为这段影片受到什么样的欺负……不过,依据我小时候被霸凌的经验,可以想像到各种状况。他从关西搬到这里,或许也和这个事件有关。」 「这样啊……你是如何发现这段影片的?」 「渡子告诉我的。」 小黑哑口无言地看著蜻蜓。 「唐臼原本反对杯葛行动,但是,大概被渡子威胁说要再次公布这段影片,所以才向她屈服。」 「这……」 「不过一开始散布影片的不是渡子。应该说是因为有人散布,她才能够入手。」 「……你昨天晚上去见她了吗?」 「嗯。」 「为了问唐臼的事?」 「嗯……如果跟你一起去,她大概什么都不会说。」 小黑的表情显得很不满,不过还是勉强说服自己:「唔~这件事以后再说,目前要先解决唐臼的问题。」这时,他们听到阿久津在寻找小黑的呼唤声,似乎在抱怨社长叫大家到会议室集合,自己却迟迟没有出现。小黑喊:「我马上过去!」 蜻蜓问:「怎么办?要向大家说明吗?」 小黑回答:「如果是我的话,不会希望这件事被大家知道。自己都想要忘记的事情,如果现在还被挖出来,那真的很讨厌。可是,这种讨厌的事情越是隐瞒,讨厌的情绪就越是膨胀……」 「……嗯。」 身上的伤口会逐渐愈合,心灵的伤口有时却反而会恶化。 蜻蜓在国二的时候,总算能将自己被霸凌的过去告诉小黑。在那之前,他很害怕挖掘出自己负面的过去,勉强装作忘记的样子。人的大脑似乎很方便,有时会真的忘记痛苦的回忆。但是,蜻蜓只是假装忘记。他把负面的过去勉强塞入黑色袋子里,一直拖曳著走。 所以当他能够坦白时,心情轻松到连自己也感到惊讶的地步。 小黑绝不是机灵的人,因此听了蜻蜓的告白后感到不知所措,也无法以巧妙的言词安慰他。他拚命思索该说的话,蜻蜓记得他说了这样一句: ──已经不要紧了。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当小黑这么说时,蜻蜓首度打从心底觉得,那段痛苦的日子已经属于过去,现在自己活在不同的世界里,而且这里是非常快乐的地方。 小黑和蜻蜓进入会议室时,所有人都聚集在前方座位。刀真看到小黑,拿出一张活页纸给他说:「你看。」小黑接过那张纸,那似乎是唐臼留下的字条。 「『我要离开合宿了。我不可能在夏季祭典上台演出。上次站在礼堂的舞台上,我理解到这一点。反正事情迟早会泄漏出去,我就说明吧。我以前在芭蕾的比赛中……』」 小黑停下来,看了看蜻蜓。 「『……在芭蕾的比赛中,曾经摔得很夸张,而且当时的影片还被人放在网路上散布。从那之后,我就很怕站上舞台,因此放弃继续练芭蕾。进入歌舞伎社时,我原本也只打算当幕后人员。但是,我后来开始觉得,如果是歌舞伎,我或许可以再次站上舞台……可是,我错了。』」 唐臼在舞台上差点晕倒。极度的紧张与恐惧,以锐利的爪子抓伤他的自律神经。 「『大家应该已经知道我站上舞台会变成什么样子。近期内我会提出退社申请。很抱歉替大家带来种种困扰。刀真,抱歉没办法陪你到最后。』」 读完唐臼留下的信之后,小黑迟迟没有抬起头,其他人也都沉默不语。待在房间角落的远见老师也一样。 过一会儿,芳学姊很懊悔地说: 「我搞砸了。要是我没发现唐臼练过芭蕾……不,就算发觉了,如果没在大家面前说出来就好了。」 梨里学姊说:「不是小芳的错。不论如何……唐臼大概已经到达极限。他之所以驼背,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他练过芭蕾……还有,大概也因为他真的很害怕站上舞台。」 花满学长接著说:「我有同感。如果表演成功,舞台当然是很棒的地方……但如果失败,就会成为很难忘记的创伤。我到现在也会作恶梦,梦见小时候失败的演出。」 这时阿久津以有些恼怒的声音说:「每个人都会失败吧?大家都是在失败中进步。我不懂芭蕾舞,不过在舞台上跌倒应该是常有的事,不是吗?」 「的确。专业舞者另当别论,但在学生比赛中偶尔会发生。」 芳学姊回答。 「可是这次的问题是……这件事被上传到网路。我不愿意想像,不过大概有很多恶毒的留言。如果唐臼在比赛中常常名列前茅,应该会遭人妒忌。」 「……说得也对。」 阿久津难得沮丧地低下头说。 「影片一旦上传到网路,就没办法完全删除。」 小丸子懊恼地说。 「就是所谓被遗忘的权利……不论提出几次删除的要求,还是有可能被上传到其他地方。从那段影片被公开到现在……唐臼想必一直很害怕。如果是我,大概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那么小丸子,你觉得不用理他吗?你觉得让唐臼退社也无可奈何吗?」 「我没有这么说。可是,把不想演出的人……受伤的人硬拉到舞台上,应该不是正确的做法。」 小黑放下纸张,总算抬起头。 「小丸子说得没错。」 他把唐臼留下的活页纸折成一半,勉强挤出笑容说: 「我想要演出快乐的歌舞伎,所以不能找没有意愿的人一起演出。唐臼如果真的想放弃……不想和我们一起演歌舞伎,那也没办法。我们得尊重本人的意愿。」 「可是,小黑社长……」 刀真想要插嘴,但小黑举起右手稍稍制止他,继续说: 「不过,我不认为唐臼真的想要放弃。他本人也说过,他想要站在舞台上,但无法办到。他因为害怕,身心都缩起来,变得像上次那样……」 小黑望著会议室窗外的夏季景色这么说。今天的天气和昨天截然不同,非常晴朗。足球社似乎已开始跑步,隔著玻璃也能听到强而有力的吆喝声。 小黑望著窗外好一阵子,与其说他在沉思,不如说显得心不在焉,只有手在动。他玩弄著唐臼留下的活页纸,结果折出了纸飞机。 「小 黑,你不要紧吗?」 阿久津担忧地问。 「振作点,社长。就算唐臼退社,也不是世界末日,还有夏季祭典和文化祭……喂喂?你有听见吗?」 小黑突然转向大家,然后刻意以充满活力的声音说: 「事实上,就在这里!」 阿久津惊讶地稍稍往后退。 「事实上,那段影片就在这里──就是唐臼国中时跌倒的影片。」 「什么?」 除了蜻蜓以外的所有人都显得很惊讶。 「姑且不管为什么那种影片会在这里。总之,那段影片在蜻蜓的手机里。然后,我觉得……所谓的黑历史──啊,不是指我小黑的历史,而是指大家各自都有的痛苦回忆那种黑历史。」 「这点大家都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到阿久津催促,小黑继续说:「像阿久津应该就有很多黑历史。」 「我只有white history好吗?」 「以前发生的痛苦回忆,有时候越隐藏越痛苦吧?与其隐藏,不如把它说出来,或许会舒坦许多。」 小黑无视阿久津的白历史这么说。梨里学姊稍稍歪头同意:「或许也有这种情况吧。」一旁的水帆则战战兢兢地举手告白: 「我、我的历史几乎是全黑的……可是,有时候鼓起勇气告诉别人,会得到惊讶的反应:『原来你一直在意那种事情。』……」 这时刀真以懊恼的神情说: 「可是以猛这次的情况来说,就算坦白了也不会感到轻松。事实上,他就是留下告白信离开的……」 刀真和唐臼虽然个性完全不同,却是很要好的搭档。 「嗯,没错。唐臼虽然告白了,但一点都没有变得轻松。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感到轻松……用青春偶像剧的说法,要如何克服过去的障碍呢?我想要找出这样的方法。」小黑转向三年级生继续说。 芳学姊双臂环抱在胸前说: 「应该很难。唐臼已经告白了自己的过去吧?小黑,你打算更进一步做什么?」 阿久津提议:「要不要乾脆大家一起看那段影片?」 花满学长皱起眉头说: 「这样不太好吧……如果是我,即使是过去的事,也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在舞台上跌倒的样子。要是纯粹好事的家伙想看就算了,可是,如果被社团的伙伴看到……会很难受。」 「我也赞成小花的意见。在舞台上跌倒确实是偶尔会发生的状况,但于此同时,在舞台上把手贴到地上,对舞者来说是非常羞愧的事,不会想要被人看到。」 众人纷纷提出意见,阿久津辩解: 「我、我并不是特别想看……可是如果我们看了可以让唐臼放宽心,我觉得……看看也好……」 「我知道阿久津没有恶意。你虽然很笨,但不恶毒。」 阿久津正要点头同意,连忙以严肃的表情反驳:「不对,我也不笨。」 「这点姑且不论……我相信现在这里的人,即使看到唐臼在舞台上跌倒的样子,不仅不会笑,反而会觉得好像连自己都跌倒了。唐臼虽然态度傲慢,但其实是很认真练习的学弟。」 小黑转向蜻蜓。 「所以,还是删除那段影片吧。」 「……嗯。」 蜻蜓明确地点头。小黑笑了一下。 「我们不想看到唐臼跌倒,也没必要看。还有,身为社长,我不打算就这样接受唐臼的退社申请……应该说,我不想接受。因为接下来文化祭要上演的《拔毛夹》,演员人数根本不够。依我现在的心情,甚至想抓著他的袖子苦苦哀求他不要退社。话说回来,如果有人想要退出却无法退出,那就变成黑心社团了……所以,我想要提出一个条件。」 条件? 蜻蜓不了解这位好友到底打算干什么。 「只是,我也还在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提出这样的条件,所以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想问问大家觉得,我想做的事情究竟是对是错。」 芳学姊放下交叉的双臂,端正姿势。 「说说看吧。你想提出什么条件?」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小黑身上,等候他的回答。 * 水帆思考著「勇气」这个议题。 她知道这是自己缺乏的东西。从小双亲和兄姊就一再对她说:「水帆,你要鼓起勇气。」 他们说这句话时,幼小的水帆要挑战的不过是站著荡秋千,或是爬到立体格子铁架最上方这种程度的事。与其说要她鼓起勇气,不如说是要她拋下犹豫试试看。 追根究柢,勇气究竟是什么? 水帆用手机查询。 她得到的解释是:「无所畏惧、面对挑战的气魄。」无所畏惧就是不害怕的意思。不害怕地面对挑战,就叫做勇气吧。 「可是,如果问自己到底害怕什么……我又不太了解。」 她对走在身旁的刀真说。他的金发透著夏季阳光,非常漂亮。 「水帆,你具体来说害怕什么?」 「具体来说……害怕忘记台词、害怕在舞台上紧张,另外也害怕在英语课被老师点到名。我很不擅长说英语……」 「水帆的发音不差吧?」 金发碧眼的王子笑咪咪地这么说,让水帆有些飘飘然。从四月到现在,同班、同社团相处几个月后,水帆知道刀真虽然自我主张强烈,但对女生很温柔。当然不只是对水帆,而是对所有女性都如此。 譬如,要是女老师抱著大量教材走过,刀真会理所当然地帮忙拿。水帆以为这是因为他受过所谓女士优先的教育,不过她之前问刀真时,刀真虽以「基本上是因为这样」为前提,但又继续说: ──以前在日本念小学的时候,我帮班上女生拿行李,结果被男生嘲笑说:「你这么想要讨女生喜欢吗?」我听了反而变得更加顽固……决定不论在哪里,都不要改变自己的做法。 这个回答很符合刀真的个性,让水帆笑了出来,不过,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刀真想必曾感到犹豫:是要向现况妥协、改变自己?还是要保持原状? 水帆心想,选择后者想必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害怕的应该是自己吧。」 水帆走在长廊上,如此低语。今天天气也很热,浏海因为汗水黏在额头上。 「自己?」 「嗯。我害怕的大概是自己的失败,而非面对的问题本身……比如说,我不是害怕在舞台上演戏,是害怕因为失败被人耻笑。不论如何,我脑中总是会浮现失败的情景。」 「嗯,我了解,我有时会也会这样。」 「刀真也会吗?」 「虽然应该比你的频率低……阿久津学长感觉就没有这种困扰。他好像跟想像失败这件事完全无缘,可以说拥有钢铁般的心。」 「……所谓的勇气,会不会是拋弃失败的想像呢?」 「你是指,不要抱持失败的想像?」 「不是不要抱持,而是要拋弃。因为不可能不抱持……至少就我而言,一定会抱持失败的想像。我会双手紧抱著不知所措。可是,我应该要拋弃它。」 至少拋弃一点点。 可以的话,就拋弃很多。 然后张开空出来的双手。 「双手空出来后,或许就可以做很多事……如果因为抱持失败的想像,使得双手空不出来,那未免太可惜。」 「水帆,你说得没错。可是要拋弃很困难。」 「嗯,很难。」 「猛就是因为做不到,才会痛苦。」 「嗯。」 「……不知道猛会不会来。」 「一定会来的。唐臼是那种被人挑衅一定不会置之不理的人吧?」 「的确。」刀真笑了。 水帆看看手表,距离十二点还有十分钟──到了中午,他们可以再度使用礼堂的舞台一个小时。 礼堂的舞台从昨天下午就被戏剧社完全包下来,可是,远见老师去找戏剧社的顾问老师商谈,希望舞台能在午休时间借给歌舞伎社使用。 唐臼一定会来。 他会接受挑衅……不,是小黑社长提出的挑战,一定会过来。 『你没有向身为社长的我以及远见老师取得许可就默默逃走,我实在是看走眼了。我以为你虽然说话难听,但应该不会忽略这方面的礼数。真遗憾。你想要退社,就立刻把退社申请书拿来。没有经过一定的程序,我不容许你任意行动。』 小黑社长送出这样的讯息。如果是水帆收到,大概会哭著躲进棉被里,但唐臼一定不同。他即使自认有错,也一定会有些恼怒,然后握著退社申请书出现。 「……我想要和唐臼一起演戏。」 「我也是。」 「我想要和他一起站上夏季祭典的舞台……演出《白浪五人男》。虽然很害怕、很紧张,光是想像就觉得想吐……」 但她还是想要尝试。只要自己不是单独一个人,应该能够办到。只要和伙伴在一起,她就能想像成功的舞台。 「嗯,希望能够三人一 起演出。」 刀真直视著通往礼堂的通道前方这么说。 三人一起……水帆忽然想起原本跟他们在一起的另一个女生。在那之后,即使在走廊上擦身而过,她也假装没有看到水帆。她总是……单独一个人。 「真讨厌,造成我们的困扰!」 他们在礼堂入口听到这样的谈话声。擦身而过的是戏剧社的一群人。十名左右看似一、二年级的女生,故意用他们听得见的声音对话。 「为什么要我们出去?我本来想要在里面午休耶。」 「听说是歌舞伎社要用。他们硬要来抢场地。」 「嘘。看,就是那个金发的男生。」 「唉,真羡慕。光是身为混血儿就可以站上舞台。如果在戏剧社,根本不可能这样!」 刀真无视带刺的言语,继续前进。他的态度显得稀松平常,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漂亮的蓝眼睛只看著前方。他过去一定曾多次被说过类似的话。因此水帆也努力抬起头。如果自己低著头,或许连刀真也会被认为是在害怕。她无法忍受这一点。 然后,她发觉到:啊,刚刚那样,或许就是勇气。 「喔,一年级的,你们来啦。」 进入礼堂,发现二、三年级生已经聚集在观众席前方,其中也有唐臼的身影,让水帆松一口气。他果然来了。 「猛!」 刀真立刻跑过去想要拥抱他,但被唐臼闪开了。这是刀真故意开玩笑的举动。 「大家到齐了吗?那么,时间也不多了,开始吧。唐臼,你过来。」 怎么搞的?小黑社长的态度和平常不同。感觉很公事化、很冷淡……唐臼似乎也察觉到了,表情僵硬地站在小黑社长前方。 「你把退社申请书带来了吗?」 「……是的。」 「给我看看。」 「……」 唐臼无言地递出一张纸。小黑社长浏览过后,仍旧冷冷地还给唐臼说:「交给远见老师吧。」看到这幅情景,水帆理解到小黑社长此刻想要扮演严厉的学长角色。他现在不能和平常一样,当个亲切温柔的学长。 「唐臼,关于你的退社,大家讨论过了。我们能够理解你害怕站在舞台上的心情。想想你遭遇的状况,这也无可奈何。有鉴于这一点,我们想要对你的退社提出条件。」 「……条件?」 「没错。只要通过条件,你就可以退社。关于这个条件,老师也答应了。」 「……我没听过这种事。本人想要退社,不是就可以退社了吗?」 「可是我们无法接受。」小黑社长毅然回答。 「……你刚刚说可以理解。」 「在脑中可以理解,但在心中完全无法接受。我不想抱怨,可是你们一年级生为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就算不提田中渡子的事,你们还是很麻烦的学弟妹。唐臼,你一开始也不肯听我们的话。」 「真的很辛苦喔~」梨里学姊附和。 芳学姊也苦笑著说:「的确是很费事的类型。」 唐臼或许也有自觉,因此沉默不语。 「我希望你通过条件后,再堂堂正正地退社。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条件。我先确认一下……唐臼,你想要离开歌舞伎社吧?」 「……所以我才拿退社申请书来吧?」 「好好,了解。那么,条件很简单:你可以在这里跳舞吗?」 小黑社长说到「在这里」的时候,指著舞台上方。 「……什么?」 唐臼皱起差不多长齐的眉毛,拉高句尾的语调反问。唉,不行了,水帆已心跳加速。 「跳芭蕾舞,就是你在比赛时跌倒的曲子。呃,芳学姊,那首是什么?」 「《舞姬 bayadère)》当中索罗尔的炫示部舞。」 「啊?为什么?你没有读我留下的纸条吗?我在舞台上跌倒,结果影片被上传到网路……」 「对对,影片。事实上,蜻蜓从某个管道取得了那段影片。」 唐臼惊讶地僵住了。 「我问过大家,要不要看造成你退社的影片。结果大家都不想看,所以就删除了。」 「……」 「大家对过去的你没有兴趣。」 小黑社长很果断地说,并直视唐臼。 「那种事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你。」 「所以说,我到现在……」 「如果你现在还是害怕舞台,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克服,那也没办法,只好退出歌舞伎社。所以我希望你跳舞,好证明这一点。」 「不对,这样很奇怪吧?为什么会得到这种结论……」 「你实际跳过舞之后,如果像你害怕的那样失败了,我就让你退社。」 唐臼瞪大眼睛,哑口无言。 「很简单吧?我不是要你跳得多好,失败也没关系。不,如果你想要退社,反而应该失败。可是,如果你没有失败,我就不让你退社,你得和我们一起演出歌舞伎。」 唐臼一动也不动,茫然地抬头看一下舞台,然后再度看著小黑社长。 「这、这种事……根本是胡闹。我才不接受这种条件。」 听到唐臼的回答,刀真大声问:「你想逃避吗?」 闻言,唐臼也瞪著刀真回答: 「当然!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条件!为什么突然要我在这种地方……我才不可能跳!」 「试试看才知道!」 「你们都是白痴吗?我害怕舞台,不只是芭蕾,连歌舞伎都害怕,站到舞台上就变成那副德性,所以想要退社。我就算继续待在歌舞伎社,也只会扯你们的后腿……」 「你不能找这种理由!」 水帆不禁大喊。 「你不能用会扯别人后腿当理由!我不接受!要这样说的话,我也没办法待在社团里,因为我一直在扯学长姊的后腿!」 阿久津开玩笑地说:「脚可以拉长也不错吧?」被小丸子学姊赏了一记里拳。 「总之办不到!我才不干!什么准备都没有,还要在你们面前出丑!为什么要我做这种事……」 小黑社长说:「不是在我们面前。」 这时,坐在座位上的所有社员都站起来。 「姑且不论芳学姊,我们对芭蕾舞一窍不通。就算你跳了舞,我们也无法判断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除非是像跌倒那么容易懂的状况,但是也有其他的失败方式吧?」 「那么……谁来……」 「由你来判断,唐臼。」 芳学姊走到困惑的唐臼面前。 「你自己来判断。这个给你。」 「我的……舞鞋……」 「这是我拜托你的母亲,跟她借来的。唉,都破洞了。变得这么破旧……还是没丢掉。」 唐臼没有收下递给他的白色芭蕾舞鞋。 然而,他也没有强烈拒绝,只是以困惑的眼神看著这双鞋。芳学姊有些强硬地把舞鞋推给唐臼,微笑著说:「我也很喜欢索罗尔的炫示部舞。」然后就转身离去。 花满学长说:「总之,你试试看吧。」 梨里学姊说:「舞台的地板很滑,要小心喔。」 阿久津学长说:「原来男生的鞋子不是尖角鞋喔。」 小丸子学姊说:「你虽然露出微妙的表情,可是这个条件对你没有损失吧?」 数马学长说:「没错没错,反正没人在看,你可以随便怎么说谎都行。」 确实如此。唐臼其实不需要跳舞,只要假装跳舞,然后说自己失败了、跌倒了,就能够退出歌舞伎社。 「……这是播放机的遥控器。今天不能使用这里的音响,所以你忍耐一下。那首曲子在第十二首。」蜻蜓学长告诉唐臼。 「我们会到外面的大厅等。你可以放心,没有人会偷看。跳完之后,你再告诉我们有没有确实失败。来,刀真和水帆,你们也要一起出去。」 小黑社长特意说了「确实失败」。 刀真看看唐臼,虽然张开嘴巴但最终没有说话。水帆也不知该说什么,默默走向出口。 勇气。 无所畏惧、面对挑战的气魄。 要面对的挑战就是自己。人生不是角色扮演游戏,不会出现喷火的恶龙,只要前进就能找到快乐的路上,挡路的通常是自己心中名叫负面思考的怪物。 「唐臼!」 水帆走到一半时,停下来转身对唐臼喊: 「你以前对我说过,只要累积努力,最后就会表现得很好!」 她从观众席最后方大喊。她也知道自己此刻发出很大的声音。想要传达给某个人的声音,原来可以这么不受拘束。 「我也会努力!所以,一起来演《白浪五人男》吧!」 唐臼没有回答。 他只是在舞台正下方,紧握白色舞鞋看著水帆。 在小黑社长的催促下,水帆走出观众席──沉重的隔音门关上了。 众人无所事事地分散在大厅的各个角落。远见老师不知何时来了,正在和小黑社长说话。 小黑社长先前冷淡的态度消失,此刻看来愁容满面,远见老师正温和地听小黑社长说话。指导员生岛先生在距离大家稍远的地方,坐在大厅的椅子上。 「水帆。」 过一会儿,芳学姊走到身旁,让水帆稍微紧张一下。不过最近她不会像以前那样紧张到全身僵硬,或许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增多,她更常发现到这个人其实也是普通的高中生。 「你提到『累积努力』……那句话是唐臼跟你说的?」 「是的,就是在我们决定杯葛社福中心的新生公演时。唐臼还说,我们『做了最不应该做的事』……」 「这样啊。对他来说,舞台一定是很特别的场所……芭蕾真的是必须不断累积努力的舞蹈。要以非常精确的形式表现很单纯的动作,累积好几年的练习才总算能够跳出来。当然,如果有运动神经和体型这些天生优势,会比较有利……即使如此,如果没有持续努力,绝对无法跳得好。」 「芳学姊,你为什么不练了?」 「因为我正是讨厌这种持续性的练习。」 她笑著回答。 「我满喜欢跳舞的,芭蕾教室的老师也热心地要我继续练,但想到今后好几年都要一直做那么单调、严苛的练习……我就失去气力,选择了比较轻松的方向。可是──」 芳学姊望著紧闭的门。 「唐臼却坚持下去。练芭蕾的男生本来就很少,几乎都在上国中后就不练了。」 「……唐臼还没出来。」 「嗯。突然开始跳舞很危险,他应该会先拉筋再开始……不过,索罗尔的炫示部舞只有两分钟左右,唐臼花的时间确实有点久。」 不只两分钟,大概已经过了二十分钟。 水帆心神不宁地一会儿走近门、一会儿离开。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她内心祈祷唐臼能继续一起参加社团。 「小黑社长,他会不会花太久的时间?」 又经过几分钟后,比水帆更加心神不宁的刀真这么说。不知何时,所有人都聚集到门前。小黑社长就站在那里,因此大家都被吸引到他身边。 「嗯,有点久……我没想到会花这么长的时间……」 小黑社长的声音也变得不安。 「他没问题吗?不知道有没有跳成功?该不会又失败了……」 「咦?」 芳学姊眨了眨长长的眼睫毛看著小黑社长。 「等一下……小黑,你以为唐臼能跳成功吗?你是抱著这样的期待在进行这个计画?」 「那、那当然。」 小黑社长把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 「我想要让他再次站上舞台跳舞……可是如果有人在看,他一定会紧张,所以我请大家到外面。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一定可以放轻松,顺利地跳成功。这样一来,他便能再次……等等,咦?难、难道失败的机率比较高吗?」 「这……他很久没有跳了吧?或许从受伤的那次以来就没有跳过。现在连扶手练习都没做,就突然要跳炫示部舞,太胡闹了。而且还是索罗尔的炫示部舞,那支舞几乎一直边跳跃边绕圈圈,不可能跳成功吧?」 「……芭、芭蕾舞原来这么难啊?」 「虽然说舞步动作应该还记得,要从头到尾顺一次或许没问题,可是,那称不上成功。更何况是练习芭蕾舞多年、还在比赛中名列前茅的人,绝对不会觉得那样算是成功。」 「也就是说……会失败?」 「嗯。」 小黑学长的脸颊抽动一下。 「……不不不,那就糟了!我已经告诉过他,只要失败就可以退社!」 看到陷入轻微恐慌的小黑社长,芳学姊似乎很错愕,茫然低语:「我以为你是以失败为前提,有什么策略……」小黑社长惊慌失措,在场所有人虽然没说话,但都露出「咦?这样不妙吧?」的表情。 这时阿久津学长说: 「即使失败,只要他说谎,宣称『成功了』就好吧?我以为大家是为了这个理由才要到外面。」 但刀真以严肃的表情回答: 「以猛的个性来看……他应该不会这样做……」 水帆有同感,唐臼不会说那种谎。 小黑社长无力地扶著门支撑身体说: 「我想要设法让唐臼重拾自信……想说即使是过去失败过一次的舞蹈,只要再次挑战并且跳成功,他应该会继续参加社团……」 原来是这样的计画…… 昨天的会议中,他只有提到:「我要请唐臼在礼堂的舞台上跳那首造成他心灵创伤的芭蕾舞。不过,如果大家在看,他会很尴尬,所以安排完毕后,我们就在大厅等他吧。」 「计画太粗糙了……」 蜻蜓学长低语,小黑社长则用头撞门。 唐臼如果无法跳成功── 他如果此刻独自在舞台上跌倒了── 「喂,不管怎么说,他都跳太久了。我们来看一下吧。」 「不行,阿久津,我们已经答应不会偷看……」 「搞什么?又不是白鹤在织布(注10:白鹤在织布 日本民间童话《白鹤报恩》的故事中,白鹤为了报恩,化成人类寄宿在恩人家织布,并交代不得偷看她织布的模样。)!如果他像上次那样晕倒了怎么办?」 阿久津的话让小黑学长露出紧张的表情,大概在担心唐臼如果真的晕倒就糟糕。远见老师也看著小黑社长,以有些不安的表情说:「时间太久了。」这时,午休结束的戏剧社社员陆续回来,蜻蜓学长冷静地看了看手表说: 「距离午休结束还剩八分钟。」 没有时间了。 小黑社长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将手放在门把上。 门打开细细一条缝。 从里面传出华丽的古典乐。 门又打开一些,大约有小黑社长的脸庞宽度。水帆刚好站在小黑社长正后方,因此看到礼堂中的情景。 「啊。」 他在跳舞。 唐臼还在跳舞。 舞台虽然远,但水帆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 ……不是「惊人」两字可以形容。 那是什么? 人类竟然能够像那样跳跃? 竟然能够像那样流畅地移动? 水帆在电视上看过芭蕾舞,小时候也曾有些憧憬那种叫「tutu」的飘飘裙,但她大概没有仔细注意过男性的芭蕾舞者。她对男舞者只有模糊的印象,就是在后方轻松支撑著公主的王子…… 然而此刻的情景毫不模糊。 唐臼跳的舞竟如此鲜明,而且搭配著优美的音乐。 「哦哦,cabriole(迸跳)跳得真漂亮。」 水帆听到芳学姊的声音。她贴在水帆背后看著舞台。 「a seconde tour(二位旁腿伸展在空中的旋转)脚的位置很高,看来他的髋关节很柔软……啊,刚刚摇晃了一下,可是修正了……那是grand jete(凌空越),跳得很愉快嘛。」 水帆听不懂芳学姊说的专门术语,但从她的口吻,听得出她很赞赏唐臼。虽然从这里看不到唐臼的表情,但他一定很乐在其中,否则不可能跳出那么灵巧的舞步。 音乐越来越激烈,大概接近结尾了。 「最后,从chanés(炼子般的旋转)到passé(经过),double tour(二周跳)……啊!」 最后小小的跳跃著地时──唐臼失败了。他的脚落在舞台上的瞬间似乎滑了一下,然后倒下来。 「唐臼!」 小黑社长大喊。 门被大大打开,小黑社长跑进去,水帆也跑进去,其他人纷纷跟上。结果几乎所有人都在偷看,远见老师和生岛先生大概也一样。 「喂!唐臼!不要紧吗?」 小黑社长爬上舞台。唐臼趴在地上不断喘气。他发觉大家都来了,便直接转换成仰躺的姿势。他流了很多汗,不知道反覆跳了几次。 「……社……社长……你明明说……不偷看的……」 他在急促的呼吸之间说话。 「对不起。」小黑社长道歉后,又辩解说:「因为你一直不出来。」围绕著唐臼的所有人都点头。 「你既然看到……应该知道,我跌倒了……」 「……」 小黑社长说不出话来。 「不只一次,其实我摔倒好几次。我根本跳不好。那很正常,我很久没跳了,而且这里的地板又滑。真是凄惨。」 他说话的时候,大汗淋漓的脸上在发光。 「jete(跳跃)太低,轴心摇晃,manège(绕圈)跟不上曲子……哈哈,失败得也太彻底。我本来就知道不行,可是情况比我想像的还要糟糕,吓死我了。真好笑。」 唐臼笑著说道。芳学姊对他微笑说: 「停止练习马上就会这样,这就是芭蕾。」 失败了。跌倒了。根本跳不好。 唐臼说完,总算抬起上半身。稍稍弯曲的膝盖有些颤抖,因此他 拍一下膝盖。 「社长。」 「嗯。」 小黑社长在唐臼面前缩著身子正座,一脸紧张的表情。 「我摔了四次……终于有深刻的体认。」 唐臼也摇摇晃晃地尝试正座,确定坐姿后挺直背脊说: 「很抱歉,请让我撤回退社申请。」 第五卷 第五幕 每次都慌乱到最后一刻,大概是我们歌舞伎社的传统。因此,这次也只能乖乖接受。 ……才怪。嗯,我只是说说看而已…… 任何事都不要拖到最后一刻当然更好!不论是暑假作业,或是夏季祭典的演出!基本上,我们几个月前才总算升格为社团,根本没什么传统可言。原本应该以万全的准备迎接演出,但每次都在正式演出前发生状况,发展为仓促慌乱、紧绷又紧张的状态。 「怎……台词……哇哇哇……」 「不要紧,练习了那么久,一定不会忘记台词。万一忘记,我也会在台下小声提醒你。你只要记得一定要大声说话。」 芳学姊以温柔的口吻对换好装、变身为弁天小僧的水帆说道。芳学姊是一身捕快的装扮。 在她们身旁,花满学长正对刀真说话。刀真扮成日本駄右卫门,五十日鬘的发型和蓝眼睛的搭配相当有趣。 「不要乱甩番伞,知道吗?」 「……好的。」 「你的台词容易说得太快,所以要刻意放慢速度。尤其在户外舞台演出,比平常更不容易听清楚台词。」 「……好的。」 「真是的,刀真,你在紧张吗?」 花满学长稍带嘲讽地问,刀真便说:「我、我没有紧张。」他勉强抬起下巴,但因为假发的重量,头差点重心不稳。假发真不是普通地重。 「我只是胃有点痛,呼吸急促,还有脚在颤抖。」 「那就叫做紧张。」 「才、才不是。」 面对坚决否认的刀真,花满学长半笑半无奈地说: 「我说啊,刀真……还有水帆,你也过来一下。对对对,站在这里,两个人一起说:『哇~好紧张,我真的好紧张!』」 「咦?」 「咦?」 「快点。」 两个一年级生不了解花满学长的意图,但还是照做。 「哇……好紧张,真的好紧张……」 花满学长让他们重复说了几次后,接著说: 「好,接下来……请小芳教你们吧。」 他把棒子交给芳学姊。芳学姊笑咪咪地告诉他们「接下来要这样说」,并为学弟妹示范: 「虽然很紧张,可是好期待,既期待又兴奋。」 刀真和水帆以非常认真的表情点头说: 「虽然很紧张,可是好期待,既期待又兴奋……」 反覆几次之后,僵硬的表情逐渐起了变化。他们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期待。 「虽然很紧张,可是好期待!既期待又兴奋!」 不久,两人充满活力地说完,露出笑容想要高高举手击掌,又因为假发太重而失去平衡。 我对花满学长说:「这是魔法的咒语吧。」 他得意地回答:「这是我和小芳想出来的。我们两个虽然还算习惯上台表演,可是在正式演出前也会因为紧张而心跳加速。这个诀窍是把紧张的心跳加速转换成期待的心跳加速。虽然只是自我暗示,可是自我暗示很重要吧?」 「有这么好的咒语,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抱歉,小黑,这个咒语对演技差的演员没有效果。」 「好过分~」 穿著黑衣的我笑了。嗯,还是这身打扮最适合我。不过因为全黑,吸收了太阳光,其实满热的…… 合宿最后一天,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社区自治会举办的夏季祭典中,正式演出前十五分钟。 户外舞台挂著有些怀旧风情的红白幕与灯笼,我们聚集在舞台后方做最终确认。我们花了昨天一整天以及今天直到刚刚为止的时间,让一年级三人彻底练习《白浪五人男》。二年级生与三年级生当然全面协助学弟妹们,生岛先生也进行犀利的指导。 声音太小声、听不清楚在说什么、身体方向有问题、踏出的脚相反、手肘太低、要用到膝盖、视线不要游移等等,我们指导得比平常更激烈,但已没有一个一年级生会对此抱怨,或超乎寻常地沮丧。唐臼不再低著头,刀真也能控制自己,水帆则拚命大声说话。 老实说,我很惊讶,人竟然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化这么大。 「我也想告诉他们咒语,不过他们好像在忙。」 花满学长看著稍远处的唐臼、梨里学姊以及生岛先生。生岛先生正在对唐臼的站姿进行细微的修正。 「嗯……下巴。下巴再缩一点,视线不要那么高。对,差不多这样……话说回来,你的姿势简直好到像是换了一个人。」 变身为赤星十三郎的唐臼回答:「因为我不用再假装姿势不好了。」 赤星十三郎是《白浪五人男》当中最优美的角色,由女形演员饰演。还留著浏海的美少年风情非常适合唐臼。这家伙原来脖子这么长啊?怎么说……就好像被施了魔法之后的灰姑娘,要不就是王子。他是和芳学姊不同类型的傲娇王子……这么说他应该会很讨厌吧。 同样是捕快打扮的梨里学姊笑著说:「因为姿势太好,反而有点困扰呢。」 生岛先生也点头说:「没错,重心位置太高,应该把重心放在稍微接近地面的位置,在肚脐下方、丹田的地方用力。啊,又来了……脚尖不要张那么开!」 「抱、抱歉……我一不小心就……」 「应该是身体太习惯turnout(外开)的姿势。」 芳学姊走过来笑著说道。 「要修正这个习惯可能会花一些时间,我也常被雾湖学姊骂:『脚不要张开!』」 「稍微外开没关系,可是这么开的话会不自然。」 芳学姊若有所思,然后说: 「唐臼,平行。保持第六位置,稍微拉开间隔──虽然可能有些不太一样。」 「啊,好的。」 「第六?」 「这是脚尖平行的站姿。脚尖唯一没有向外张开的就是第六位置……不过这个位置几乎不会用到。总之,一直这样下去也不行,所以在文化祭前我会好好锻炼他,让他纠正过来。」 听了芳学姊的说明,生岛先生笑著说:「真是可靠的学姊。」我也打从心底有同感。这么说或许太直接,不过看到生岛先生指导一年级生,便会重新体认到本社三年级生的能力之高。像我这样的素人只因为喜欢就成立社团,竟然还能够设法演出歌舞伎,都是因为有芳学姊、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他们在。唉……如果他们明年也在就好了……乾脆留级……啊!我怎么可以有这么过分的想法! 「河内山高中,准备好了吗?」 夏季祭典的工作人员前来询问,我便召集大家。 「大家都在吗……咦,数马,阿久津呢?」 饰演忠信利平的数马东张西望地说:「他刚刚还在这里。」 那个浮躁的家伙,又跑去哪里……我正这么想,便见到饰演南乡力丸(这也是很适合本人的角色)的阿久津大步跑来。 「呜呜~还是不行~!」 他不知在哀叹什么。不行是指……我突然感到紧张。 「阿久津,你怎么了……」 「我去拜托工作人员,让我临时参加接下来的卡拉ok大赛,可是他们说,如果答应让我参加,就得让其他人也参加,所以不行~」 「……」 「我特地带了大象吉他来,还做了吉他独奏也能演唱的新曲〈封印黑猫解放之夏夜,及其回旋曲〉!」 对于没有让这家伙参加卡拉ok大赛的英明决断,我想致上由衷的赞赏。阿久津竟然说得出那么可耻的歌名……不对,这根本就不是卡拉ok的歌曲吧?对阿久津的吐嘈就交给小丸子,我告诉工作人员:「准备好了。」 不久,广播传来: 『向到场的各位报告。接下来在中央舞台,会由河内山学院高中部歌舞伎社替我们带来《白浪五人男》的演出。』 终于要开始了。 小丸子窥探舞台前方的状况,惊讶地说:「哇,来了满多人耶。」我也去看,的确有很多观众。这次的公演决定得很仓促,所以并没有太多宣传。来参加祭典的人也未必会喜欢歌舞伎……不,几乎所有人都没看过歌舞伎吧? 可是,舞台前方却聚集了这么多人…… 「喔,看来是我的宣传活动成功了。」阿久津得意洋洋地说。 「你做了什么?」 「我去拜托工作人员让我临时参加卡拉ok大赛的时候,心想反正已经换上服装,就以这身装扮告诉大家:『待会儿那边的舞台会有歌舞伎表演,请大家去看!』」 原来他做了这种事。 「我也遇到上次在社福中心看我们表演的人,还有那些小孩子。他们又吵著要我摆『亮相』姿势,所以我就表演了一下!」 他满不在乎地说。 阿久津的乐天及胆量真是令人敬畏…… 「阿、阿久津学长真厉害……正式演出前完全不会紧张……」 水帆这么说,阿久津便回答:「我不紧张,可是心跳很快!」这个答案让芳学姊和花满学长相视而笑。这个令人无法 憎恨的笨蛋似乎不需要魔法咒语。 「因为很期待,所以心跳很快……喂,唐臼,你的脖子和肩膀太用力。怎么了?」 「穿、穿高木屐感觉有点不安。」 五人各自拿著高木屐。户外舞台只有类似梯子的不稳阶梯,因此要在上台之后才能穿上木屐。也因此,我们请工作人员在舞台旁设置小小的侧翼,并以帷幕遮住,在开演后再把帷幕拆掉。同一地点也设有附板,我要在那里打附。 「高木屐真的很可怕……一直穿不惯……」 唐臼的不安传染给水帆,然后刀真勉强否定:「没关系,这次又不需要走很长的花道。」 接著,他说了不该说的句子: 「──不会跌倒的。」 唉,这是禁忌的话语……如果唐臼没有化妆,大概可以看到他的脸庞瞬间变得苍白。就连说出口的刀真也察觉到自己失言,肩膀顿时紧绷。 糟糕,大家的表情都变得很僵硬。 蜻蜓不知何时来到我后面,戳一下我的身体侧边,意思是要我以社长的身分说些话。 没、没错,我知道。此时,我应该果断地说句很帅气的话,才不愧为社长……可是不行,我什么都想不到!就算说「放轻松」之类的陈腔滥调也没意义…… 「跌、跌倒也没关系!」 哇!我在说什么? 「跌倒也没关系!反而很有效果,可以吸引大家注意!」 「不……小黑,那样不太好吧?」 数马有些困惑地说,阿久津却插嘴:「没错,很有效果!」他非常轻松地全面予以肯定。 「如果跌倒,我会帮你们!你们不管在什么时候跌倒,我都会加入即兴演出,假装那是故意的!这样的话,我也可以受到大家瞩目,超有效果的!」 生岛先生和远见老师喷笑出声。 「啊……不是,我不是要你引人注意。你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受到大家瞩目,所以不必担心,反倒是别做太奇怪的事!呃,我要说什么……总之──」 我转向一年级生。 「你们不是一个人在演戏。」 水帆看著我。 「有可靠的学长姊跟你们在一起,虽然其中大概有一个是笨蛋。」 刀真看著我,稍微笑了。 「还有,这不是比赛,你们不需要跟任何人竞争。」 唐臼眨眨眼,轻轻点头。 「我很喜欢歌舞伎,所以成立了歌舞伎社。因为我喜欢歌舞伎,所以想要和大家一起演出歌舞伎。今天,我也希望和大家快乐地演出。这是祭典,要发出很大的声音、欢乐地演出。如果顺利演完,我就请一年级们吃炒面!」 我闻到飘来的炒面酱香气,不禁脱口这么说。一年级三人终于发出笑声,阿久津则一本正经地问:「什么?只有一年级而已吗?」笑声更加扩散开来,连生岛先生都笑嘻嘻的。 「好,只剩五分钟。」 远见老师温和地催促,我们围成圆圈。围成圆圈时的加油口号以前是用「绝景啊~」,不过从今年春天起,改成呼唤客人的「东西声」。这样一来可以尽情大喊,即使被观众听到也没有关系。 所有人搭起肩膀大喊: 「东、西、东~西~!」 好,要开始了。 我引导一年级三人先走上舞台。大家在狭窄的空间穿上木屐后,我对在下方待命的蜻蜓比了暗号。 乐声响起,开始播放长呗。 设置在户外舞台的音响音质并不算很好,不过三味线的声音仍旧能让会场染上歌舞伎的气息。音乐的力量真神奇。 这次演出省略了开头的捕快场景。 因为没有花道,所以演员要一一走到舞台中央,拿著番伞摆出亮相姿势,然后绕行舞台,抵达固定的位置。 好,去吧。 我首先敲水帆的脚示意。 之所以敲脚,是因为我已经坐在附板前方。我知道水帆走出去时脚在发抖,穿高木屐走路似乎真的很难。没错,慢慢走就行了。音乐虽然是拨放录音,但蜻蜓应该会随机应变地调整。 对,在那里停下来……好,姿势做出来了! 我也顺利地配合亮相姿势打附,下方传来掌声。最先出场的弁天小僧非常顺利。 接著是数马的忠信利平。 他的表现很稳定,练习时能做到的,在正式演出时也能做到。虽然好像很理所当然,但其实相当难得。一般来说,能表现出练习的七成就很了不起。 他做出仰望上方的亮相姿势,又赢得一阵掌声。 舞台前聚集越来越多人。 接著是唐臼。 没关系,相信自己,上台吧。如果还无法相信自己,就相信一起演出的伙伴。舞台上有五个人,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设法解决。而且,你不是能够跳得那么漂亮吗?可以做出那种高难度动作,怎么会担心穿木屐跌倒呢? 唐臼当然没有跌倒。 赤星十三郎将手插入怀里,视线停驻在观众席。 这时为了突显赤星十三郎优美的气质,不加入附的声音。唐臼接下来走路时,上半身也没有摇晃,姿势非常漂亮……啊~脚尖朝外了,这就当作是今后的课题吧。 接著登场的是阿久津的南乡力丸。 他依旧一副非常享受舞台的模样,将番伞伸向前方,毫不犹豫地出场。他扛起伞,大大张开脚,摆出豪迈的亮相姿势。 不知何处传来小孩子的呼喊:「是刚刚的大哥哥!」阿久津竟然朝著那边回应:「唷!」掌声格外热烈,因为这家伙不仅自己乐在其中,连其他人也能感染到他快乐的心情。 最后出场的是一行人的老大,日本駄右卫门。 刀真堂而皇之地登场。 会场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因为日本駄右卫门有一双蓝眼睛。我不知道刀真如何看待这样的交头接耳,不过,至少他没有表现出动摇的样子。对他来说,大概已经习惯了吧。 眼睛颜色没关系。即使出生在不同的国家,因为喜欢歌舞伎,刀真现在才会站在舞台上──看,他的亮相姿势非常有威严,很有盗贼首领的风范。我配合他的动作打附,发出「啪哒」的声音。 我的「附」和演员的动作契合。 这种爽快感……很难用言语形容。 一旁待命的小丸子迅速收拾帷幕,在舞台上打附的我一览无遗。真正的黑衣并不会打附。在专业的舞台上,打附会有专门的人负责。但我在这个社团既是黑衣也是打附的人,还身兼导演……简单地说,就是万事通。我虽然是很糟糕的演员,可是身为幕后人员待在舞台角落时,就可以成为支撑大家的力量,也不会莫名其妙地紧张。 不仅如此,还有种骄傲的心情。 「质问之下报上名,未免太狂妄。」 经典台词开始了。 我同时怀著紧张与期待两种心情,心跳加速地看著学弟妹。 底下的观众几乎都是今天凑巧来到这里,我在心中对他们吶喊: 「夏季祭典中的各位观众,你们看到了吗?这五位排成一字的高中生,其中三人还是一年级喔。他们虽然是很麻烦的学弟妹,但总算进步到这样的地步。老实说,动作还有些僵硬,声音也不够宏亮,有很多地方必须修正,可是这也代表他们还有成长的空间。请再给我们一些时间。他们真的很喜欢歌舞伎,这点我敢打包票。我当初因为很喜欢歌舞伎,所以想要尝试演出歌舞伎……对于我如此单纯而无惧的心愿,他们决定一起参与,是我的好伙伴。」 阿公曾经说过,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果有人说他也喜欢,你就会喜欢上这个人。 阿公,你说得没错。 我曾经不知该怎么应付这些麻烦的学弟妹,现在却非常喜欢他们……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我,不过这点不重要,只要他们喜欢歌舞伎就够了。 演出很顺利地进行。 三年级的捕快也登场了。三名捕快和五名盗贼的武打动作,由生岛先生设计得很精采,舞台效果很好。姿势正确的时候,队形真的很漂亮。即使一年级生的动作有些笨拙,但饰演捕快的三年级生能确实辅助,十分可靠。配合他们的动作打附的我也更加投入。 终于只剩下最后五人站在一起的亮相姿势── 「烂毙了!」 唐突的骂声让我吓一跳,望向观众席。 「难看死了!一群烂演员!」 「演什么歌舞伎,超土的!」 「别演了别演了!滚下去!」 是几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会场因为破坏气氛的嘘声而骚动。意料之外的事件使我停止思考,拿著附木僵在原处。比我更僵硬的是演员们,戏已经完全停止。 「小黑!」 舞台下方传来蜻蜓尖锐的声音,让我恢复清醒。 我在干什么! 即使舞台上所有人都停止思考,我也必须动脑筋。不然社长是做什么用的! 「好啦好啦,快下台!」 「真看不下去,一群小鬼演什么素人歌舞伎!」 我屏息搜寻说 话的人。在观众后方,有三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人……都是没看过的面孔。 「你们这些王八蛋!绝对不原谅你们!」 格外响亮的怒吼来自舞台上。 南乡力丸──不,是阿久津──宛若野兽般扑出去,从两公尺高的户外舞台上纵身一跃。 「阿久津!」 我虽然叫住他,但来不及阻止。 阿久津发出「唔哦哦哦」的吼叫冲入观众席,奔向发出嘘声的那些人。不行,不能造成更大的骚动。我也跳下舞台……脚虽然麻了一下,不过还是追著阿久津。我在追逐过程中差点跌个狗吃屎,但仍在他扑向三人当中的一人前追上他。 「阿久津,不行!」 我从后面抱住他,拚命阻止。 「放开我,小黑!我一定要揍他们一顿才甘心!」 闹场的三人没有逃跑,笑嘻嘻地看著我们。 其中一人以现在流行的宽松穿法穿著甚平(注11:甚平 下襬较短的的和服便装。),剩下两人穿著t恤和短裤,乍看之下并没有很像不良少年……可是,眼神感觉很狡猾。 「怎样?明明演那么烂,被骂很烂还会生气唷?」 「可恶!」 要压制越来越激动的阿久津很困难,我的脚都被拖著走。 「喂,阿久津,你在干什么!」 小丸子和蜻蜓跑过来。 看到小丸子的脸,阿久津稍稍恢复冷静,懊恼地喊:「这些家伙太过分了。」阿久津说得没错。我承认我们的演技还很差,但刚刚的嘘声明显带有恶意。他们到底跟我们有什么过节? 「别闹了!笨蛋对上笨蛋,也没办法解决任何问题!」 「可是……」 阿久津的注意力放在小丸子身上的时候,穿甚平的家伙走过来说: 「这什么?只有服装豪华有什么用!」 他粗暴地抓住阿久津的袖子。这时小丸子的脸色骤变。 「不要碰!」 她想要挥开那个男生的手,但反被推倒,小丸子一屁股跌坐在地。 「可恶!」 阿久津见状更加生气,扑过去要抓住那个男生。我再度想要制止阿久津,却像小丸子一样被另一个男生推倒。好痛……我还被抓住领口拉起来,无法动弹。 「怎么了?你们在做什么!」 「阿久津,住手!」 我听到生岛先生和远见老师的声音。 其他社员也纷纷跑过来,嘴里不知在怒吼什么。 在骚动中,我只是拚命想著不能打架,绝对必须避免暴力行为。如果被校方认定为不良行为,就会被迫中止社团活动──那么,文化祭公演怎么办? 所以我绝对不出手,任凭对方抓住我的领子不断摇晃。老师也来了,我相信这场骚动马上会平息…… 「好痛!」 我听到格外大声的叫声,摇晃著我的手也停下来。 「好痛、好痛……」 当时,我看到身穿甚平的男生,双手覆盖著沾满血的脸庞发出哀号,阿久津则站在他前方喘著气。 漫画家是个不幸的职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好事或坏事,都会用「能不能当题材」的观点看待。不过好事很难当题材──与其说很难,不如说这种题材很无趣。坏事通常是比较精采的题材。双手拿著行李时摔了个狗吃屎而折断门牙,一开始感受到的是「好痛」,但接著会想到「这可以当题材」。当时流了多少血、脸上哪里出现伤痕、哪里肿起来、看牙医花了多少钱、谈起门牙折断的原因时牙医的表情──这一切都要仔细观察,以便日后做为题材。顺带一提,这个例子是实际案例。彩子的牙医当时忍不住笑出来。对了,她儿子折断门牙的假牙时,这个牙医好像也笑了。她大概是个很爱笑的人。虽然医生嘲笑患者的不幸似乎有点问题,但她的技术很好。 就这样,来栖彩子把日常生活的一切都当成题材,但是…… 「黑、黑悟!你怎么会到这里?」 当她在警察局看到儿子,还是非常紧张。 「该不会是因为你听到我上礼拜跟助手说:『啊~我好想去采访家事法院。这次的故事设定是主角心中有很多烦恼,最后骑著偷来的机车离家出走,结果被逮捕。因为是未成年,应该会上家事法院吧?』就算是这样,你也没必要为了我牺牲啊!还受了伤……」 「没事啦,我只是稍微擦伤……」 「谁揍了这个孩子!」 「所以说,我只是跑得太急,摔了个狗吃屎,所以才擦伤。」 「搞什么!我们家是摔个狗吃屎的家系吗?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会来警察局?不是在合宿吗?难道因为盂兰盆节前工作压力太大,让我的记忆力出现问题?」 「这位妈妈,请冷静点。」 先前自称是「生活安全课的伊达」的女警劝她。 彩子接到警察的电话时大吃一惊,赶到警局后被带入小小的房间,看到儿子黑悟和顾问的远见老师都在那里。黑悟的鼻头和脸颊还贴了ok绷。 「很抱歉让你担心了。黑悟他们在社区自治会举办的夏季祭典演出,结果遇到恶意闹场人士,其中一个学生激动地跳下舞台……」 「结果引发一场砍砍杀杀的大乱斗?」 「不,没有那么严重……」 远见老师显得不知所措,黑悟代为回答: 「只是起了一点争执。我想要阻止阿久津,没有打任何人。」 「那你为什么会被逮捕?」 「伯母,他没有被逮捕。」 伊达这么说,彩子便激动地问: 「那么,为什么我儿子会在这里?他没有卷入暴力事件,为什么会被抓到警察局?请告诉我,伊达警官!还有,待会儿可以请你带我参观警察局吗?」 「啊?」 「不,后半段请忘记。总之,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大的骚动……」 「基本上是因为有人报警,说夏季祭典会场发生打架事件。」 报警?只不过是小孩子打架,为什么会有人报警? 「还有就是黑悟的说明和对方不太一致,所以有些问题。」 根据伊达的说法,对方……也就是嘘黑悟他们的那些小鬼,宣称是被黑悟打伤的。 「虽然说是受伤,不过只是瘀青和流鼻血而已。他们说黑悟朝他们的脸丢掷宝特瓶。」 「黑悟,干得好!」 彩子忍不住夸奖,儿子却完全否定: 「不不不,我没丢!我没有做那种事,甚至根本没拿宝特瓶。我看到那个人流鼻血,还以为是阿久津揍的,心里很焦急,结果阿久津什么都没做,他们却指责是我丢了宝特瓶……老实说,我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远见老师委婉地说:「的确有宝特瓶飞过来,我也看到了……可是就角度而言,不可能是黑悟丢的。」 「伊达警官,老师是这么说的!」 「哦,可是身为老师,当然会想要保护学生……」 「你的意思是证据不充分?那我想请问,有任何证据证明是黑悟丢掷宝特瓶的吗?」 「没有。也就是说,双方的主张出现歧异,为了确认才询问他们详情。还有,那个流鼻血的孩子……」 对方也是高中生,据说他的母亲大为光火,愤怒地说如果是故意丢掷宝特瓶造成她孩子受伤,就是伤害案件。 「不不不,请等一下。假设──只是假设──就算是这个孩子丢了宝特瓶,引起事端的也是那个笨蛋吧?」 「可是,就算被闹场,也不应该诉诸暴力。」 「但言语有时候比刀子更能伤害人!」 「彩子小姐,冷静一点。」 彩子摇晃著原本就蓬乱的头发发表意见,被儿子如此劝说。 「总之,今天只要请你们填写文件就可以回去了。」 「那个……会不会因为这次事件,受到停止社团活动的处分呢?」 黑悟露出不安的表情。彩子这才发觉,这孩子最担心的是这一点。 「那不是由警察决定,而是由校方决定。当然,如果来栖同学没有任何过错,应该不会受到那样的处分……」 但黑悟无从证明自己的清白。远见老师虽然说:「来栖,一定不要紧的。」但他的口吻并不是很有自信。黑悟就读的河内山学院高中虽然尊重学生的自主性,但同时也很讲究责任。 彩子以监护人身分填写文件后,带著内心沮丧却不在母亲面前显露出来的儿子,一同来到走廊上。 「对不起,彩子小姐,你现在正在赶稿,还让你跑来。」 「没关系,我交代很麻烦的背景给助手了。」 「哈哈哈。」 彩子知道他是勉强挤出笑容。这孩子总是这样,让她感到有些寂寞。如果是真有血缘关系的母子,这种时候不知道会谈些什么?孩子是否会闹脾气地摆出反抗态度……或是撒娇呢?母亲又要如何对待孩子……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家小孩不可能做出那么粗鲁的行为!他只是开开玩笑,却受到这么大的伤害!」 这时,对方母子刚好从另一间房间出来。 看来母亲都会像这样盲目相信自己的儿子。她穿著雪白的衬衫、深蓝色裙子,拿著大包包,脚上是四公分高的浅口鞋……想必是一位职业妇女。另一方面,已经比母亲高出许多的儿子则把现代风的甚平穿得很邋遢,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耸肩,完全看不出反省的表情。 「如果砸到眼睛,害我家小孩失明,谁要负责?啊,就是你吧?是你拿宝特瓶丢我儿子,对不对?」 那位母亲看到黑悟便横眉竖目地瞪他。彩子反射性地站到黑悟前方。可爱的儿子现在还比她矮。 「……讨厌,你是他母亲?」 开头之所以会加上「讨厌」,是因为彩子在赶稿中的打扮惨不忍睹。蓬乱的头发在后脑杓绑成一束,身上穿著以舒适为优先的t恤、及膝的裤子,以及不知何时洗过的灰色连帽外套,最惨的是左右两脚上的凉鞋还不一样。彩子在计程车上才发现这点,心想「啊,这是漫画常出现的情况」。 「……原来如此。像你这样的人,就会教出那种孩子。」 「喂,你说这样的人是哪样的人?」 对方出言挑衅,彩子也不能假装没听到。更何况自己的儿子被骂,当然不能保持沉默。 「就算退让一百步,不论我是什么样的人,也不能就此评断孩子的人格吧?」 「哦?母亲的教育方式会影响孩子的人格,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是是~这么说,你的小孩就会被养育成令人讨厌、恶毒又充满偏见的人啰?」 「什……」 这时她儿子装出乖巧的模样,用恶心的声音对勃然大怒的母亲说: 「妈妈,别说了,对那种人说什么都没用……虽然我只是稍微开点玩笑,不过,或许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真是差劲的演技。虽然就演技差劲这一点,彩子的儿子也不遑多让,但那至少只在舞台上。自家孩子不会在现实世界中撒这种骯脏的谎。 「他露出很可怕的表情对我丢宝特瓶……像那种看起来文静的人其实最恐怖。如果继续争吵,被报复就麻烦了……」 「什……」 这个故事编得太离谱,让黑悟忍不住想反驳,但他的声音被更大的声音盖过。 「大笨蛋,你在编什么故事!」 彩子听到关西腔的怒吼声吓了一跳,转头过去。 接著她又被说话者的外表吓到。 「你竟然好意思啰哩啰嗦地胡扯一堆!我们在舞台上都看到了,小黑社长根本没有出手!」 留著浏海的古装少年怒吼。 「没错!你还推倒了小丸子学姊!真不敢相信竟然对女生做出那种事!」 弁天小僧也在生气。啊,这个人虽然身材高大,却是女生。 「piss off!」 哇,连英语都出现了。蓝眼睛的日本駄右卫门用英语喊了一句之后,突然恢复理智,对弁天小僧说「失敬」,然后重新开口: 「我们社长跟你不一样,不是卑鄙小人!」 我们社长──听到这个称呼,黑悟睁大眼睛。 「没错!虽然这个人软弱到甚至让人觉得有点烦,但绝对不会攻击别人!更不可能乱丢宝特瓶!」 「如果你要指控是小黑社长丢的,就拿出证据来啊!光凭一张嘴,什么都说得出来!」 「这两人说得完全没错。基本上,只不过流了一点鼻血就叫妈妈来大吵大闹,实在是太childish(幼稚)。难道说,你还在念kindergarten(幼稚园)吗?」 「……什么?你们这些涂白脸的怪物!」 穿著甚平的男生摆脱母亲的制止,想要扑上日本駄右卫门。 「刀真!」 黑悟叫住他。这时不巧从另一间房走出敌方的伙伴,然后从走廊尽头也跑来一群人,是歌舞伎社的二、三年级生。 「小黑!」 彩子难得听到小蜻蜓大喊。 「小黑!」 「喂,你们在干什么!」 「唔哦哦!也让我参加吧!」 彩子看过他们,那位宝冢演员般的美少女是芳,试图劝阻大家的是花满,剩下一个好像很愉快的……是阿久津。彩子总觉得阿久津非常适合当漫画主角,他的个性相当突出。另外当然还有梨里、数马,以及已经加line的同志──小丸子。 警察局的走廊此刻陷入戳了蜂窝又踩下去,然后还偷走蜂蜜般的大骚动。几名警员介入孩子之间,但激动的高中生和兴奋的猴子没有太大差别。不,不仅是高中生,人类只要一激动就会返回猴子状态。 「安分一点!」 伊达警官发出粗壮的怒吼声。 「否则所有人都要被送上家事法院啰!」 这句台词似乎很有效果,大家的动作都停下来。如果是真正的不良少年,应该会嗤之以鼻地说:「家事法院有什么好怕的!」但河内山高中的学生基本上都是个性温和的优等生。 「……你们在忙吗?」 在猴群的热气仍旧弥漫的状态中,这个声音听起来有如一阵凉风。 仍旧横眉竖目的伊达警官转向说话的人,彩子和其他人也都转向同一个方向。 「啊。」 「啊!」 「咦?」 「……为什么?」 河内山高中的学生纷纷发出这样的声音。最后黑悟睁大眼睛说: 「蛯原?」 这么说……他就是蛯原仁,歌舞伎名门白银屋的公子,艺名小泽乙之助。烫平的白衬衫、裤管中间有折线的裤子、长长的脖子和挺直的背脊……原来如此,光是站在那里就展现不同的气质──和阿久津完全相反,却同样拥有突出的个性。 他以平静的声音问: 「请问有生活安全课的人在吗?」 伊达警官出面说:「我就是。」 「辛苦了。我是河内山学院高中部的蛯原仁。先前的夏季祭典,我刚好也在场……」 「咦?你在啊?」 黑悟发出惊愕的呼声,公子瞪他一眼。 「没错,我刚好经过。因为看到好像有些骚动,就带来这样东西。」 「嗯?影片?」 公子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伊达警官。伊达警官盯著手机,想必是在看手机里播放的影片,然后点了几次头。 接著她把手机还给公子,抬起头果断地说: 「来栖黑悟是清白的。」 彩子不禁抱住儿子,歌舞伎社的成员们也发出欢呼,远见老师则无力地把背靠在墙上。当他快要倒下时扶起他的,应该就是指导员生岛。甚平装扮的男生一副懊恼的表情,他的母亲则脸颊抽搐。 「蛯原同学,你这段影片是在哪里拍摄的?」 「虽然感觉有些失礼,不过我是在舞台上拍摄的,因为那里的视野最好。」 「来栖一直出现在影片当中,他不仅没有丢宝特瓶,还被推倒了……宝特瓶是从画面外不相干的地方飞过来。虽然不知道是谁丢掷宝特瓶,但至少不是歌舞伎社的学生。他们几乎都在画面当中。」 「我也这么认为。」 「谢谢你替我们厘清事实……你该不会是歌舞伎演员……」 「啊,是的。」 「你也是歌舞伎社的社员吗?」 听到伊达警官这么问,公子似乎感到意外与恼怒,郑重否定: 「怎么可能!我跟他们没关系,只是就读同一所学校。」 伊达警官说:「是吗?不论如何,谢谢你的帮忙。」 公子回以姿势非常漂亮的鞠躬。 「那么,时间也不早了。」 他平静地说完,转身背对大家,看也不看歌舞伎社的学生便离开。咦?他们感情不好吗?彩子正感到担心…… 「谢谢!」 黑悟大喊。 公子停下脚步。 「谢谢!」 「谢谢你!」 「蛯原,谢谢!」 「蛯原,干得好!」 几个人的声音回荡在警察局的走廊。 他们的嗓门似乎都锻炼过,感觉有点吵,但局里的人只是苦笑,没有追究。 公子站在原地几秒钟后又往前走。他没有挥手,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终于消失在阶梯。 他直到最后都没有回头。 「真是个害羞的家伙!」 扮成南乡力丸的阿久津笑著说,然后擦擦鼻子下方。大概是因为妆有些龟裂,因此会痒。小蜻蜓轻拍黑悟的背,黑悟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辛苦了。」 伊达警官首度露出笑容。 「河内山高中的各位也可以回去了,社团活动请加油……至于你们,我还有一些问题要询问你们。」 以甚平装男生为首的三人尴尬地低头。 他的母亲则满脸通红,斥责儿子:「不要让妈妈丢脸!」 五人男走在夏天的夜路上。 日本駄右卫门、弁天小僧、忠信利平、赤星十三郎、南乡力丸走在路上。 黑悟走在中间,彩子则在后方喜孜孜地看著他们的背影,不过路上的行人看到他们都吓了一跳。 「应该至少揍他一拳的!」 「阿、阿久津学长……小黑社长不是那种人。」 「没错,他连虫子都不愿意杀……应该说不敢杀。」 「实践非暴力主义是需要勇气的,我很尊敬小黑社长这一点。」 「哦哦,小黑,刀真竟然尊敬你。怎么办?」 走在中间的黑悟笑著回应:「数马,别闹啦。」他现在一定脸红了。 「黑悟总是非常努力。」 走在彩子旁边的远见老师这么对她说。虽然彩子高兴得想要跳起来,但心想应该谦虚一点,便回答: 「没有啦。他虽然很努力,不过毕竟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即使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能够那么努力也是很难能可贵,毕竟一路上总会遇到意外和麻烦。」 「意外……请问,有那么严重吗?他在家里都只报告愉快的事。」 「是吗?」 远见老师眯著眼睛望著黑悟的背影,小声说:「这很像来栖的风格。」 「老师,我儿子……怎么说呢,好像不太擅长表达压力……」 他总是自己忍耐,或者,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忍耐。黑悟从以前就有这样的倾向。 「是的。这一点我也会注意,并且守护他。不过应该没问题了。春天的时候,他和一年级生处得不太好,可是现在……」 黑悟和学弟妹们有说有笑。 他的侧脸看来无忧无虑,露出自然的笑容。 「他是个很难得的家伙。」 指导员生岛先生也这么说,让彩子觉得比自己受到称赞还要高兴。 「我原本以为,光凭『喜欢』这样的热情能做的事情有限,不过十七岁的学生让我明白……这种想法其实是画地自限。」 「那孩子能快乐地从事社团活动,都是多亏远见老师和生岛先生的帮忙,谢谢你们。」 彩子停下脚步,郑重地鞠躬。 她因为鞠躬得太深,蓬乱的头发变得更乱,但都到这个地步,她也不觉得丢脸。她一直努力画自己最喜欢的漫画,努力和儿子一起生活。只要是喜欢的事,就能尽最大的努力……儿子这样的个性,或许有一点受到彩子的影响。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身为他的养母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 黑悟从出生时就没有父亲,母亲也在小时候过世,上了国中后阿公也过世了。 他是孤伶伶的小孩。 而彩子是孤伶伶的大人,因此彼此扶持。 话说回来,彩子绝对称不上是很好的监护人。她工作一忙,就会把家事摆在一边,也没办法关照黑悟的学业。对于歌舞伎,她不像阿公懂得那么多,甚至几乎没带黑悟去过剧场。但是,黑悟从来没有抱怨过。 「你们不要排成一列占满整条路,这样会挡到别人!」 走在前面的三年级生当中,花满回头提醒学弟妹们。一、二年级生乖乖听话,重新排列队伍。光是这样小小的一幕,就看得出来这个社团运作得很好。小蜻蜓来到黑悟旁边,把脸凑近悄悄说了些话。戴眼镜的高个子是黑悟非常可靠的好友。 阿公。 黑悟得到这么多伙伴。 大家还一起演出歌舞伎。 你能够相信吗? 彩子感动得想哭。 事实上,她真的哭出来了。在夏季的夜晚、湿热空气的笼罩中,她假装擦拭鼻头的汗水擦了擦眼睛。远见老师和生岛先生都假装没看见。 太好了,黑悟看起来很高兴、很快乐。 一直孤伶伶的那个孩子,拥有这么多伙伴…… 「我差点忘记了!」 哇,吓一跳。 彩子听到儿子大喊,惊讶地停下脚步。 这孩子的个性并不是很强势,有时声音却很大,或许跟阿公的耳朵不太好有关。 「我刚刚一直忘记了!我特地准备了这些,可是因为那场骚动完全忘记啦!虽然最后《白浪五人男》成了合宿的总结,不过,这次合宿原本是为了《拔毛夹》才对……唉……总之,角色分配决定了!」 黑悟从书包里拿出一叠纸,分发给聚集到他周围的社员。啊,他们为了不挡到路人,特地靠到路边,真是了不起。 「除了阿久津以外,没有人提出自己想要演的角色,所以我和远见老师、生岛先生讨论之后,决定这样的角色分配。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分配方式,不过,如果大家有意见当然可以……」 「等……小黑。」 芳有些慌乱地走到黑悟面前。 「这、这是……」 「啊,是的。」 黑悟笑著用力点头。 「芳学姊,这次要请你饰演公主!」 粂寺弹正:阿久津新。 小野春道:一之谷水帆。 小野春风:唐臼猛。 秦民部:丹羽花满 秦民部之弟──秦秀太郎:浅葱芳。 八剑玄蕃:石桥刀真。 八剑玄蕃之子──八剑数马:数马克己。 小姐锦之前:浅葱芳(两角)。 侍女卷绢:三轮山梨里。 万兵卫:数马克己(两角)。 忍者、随从等:体操社协助。 第五卷 卷末附录 给还没看过歌舞伎的你 小黑(以下简称「黑」):「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班上同学问我:『歌舞伎真的那么有趣吗?』我告诉他们:『很有趣喔。八月的歌舞伎座采三部制,所以,即使是初学者也很容易观赏!』」 蜻蜓(以下简称「蜻」):「嗯。」 黑:「结果他们问,什么是三部制。」 蜻:「……那也很正常。」 黑:「的确。我做了很详尽的说明,甚至让他们感到受不了。首先,歌舞伎的公演通常是两部制,也就是分为午场和晚场的情况居多。而且,白天和晚上演出的剧目不同。」 蜻:「虽然也有例外。」 黑:「对呀,像是cocoon歌舞伎,白天和晚上都是演出相同剧目。即使几乎都采两部制,但八月的歌舞伎座有时会变成三部制。这样一来,每部上演的时间会比较短,票价也会比平常便宜。」 蜻:「虽然便宜,但对高中生而言还是很贵。」 黑:「也是……嗯,我除了特别的日子以外,也都买最便宜的座位。现在可以用电话预约门票,然后在便利商店取票。如果是大人,可以用手机或电脑轻松买票,可是高中生无法用信用卡结帐。最便宜的是歌舞伎座的『一幕见』,但是这不能预约,必须当天在剧场排队买票。」 蜻:「就是只看一幕的票吧?应该也有人不知道『一幕』是什么意思。」 黑:「也对。电影和电视剧都没有幕。如果是舞台剧,中途会垂下几次帷幕。比如说,世话物结束、接著要跳舞踊的时候,幕会降下来,然后更换舞台布景,对观众来说就是休息时间。很长的一个故事有时也会分成好几幕。」 蜻:「也就是说,一天的公演当中有午场和晚场,各自又分为几幕。幕就像是场景和作品的分段吧。」 黑:「没错。『一幕见』因为只看局部,所以票价比较便宜,短的剧目只要八百日圆,但只限定四楼座位,距离舞台满远的,需要带望远镜。四楼也有『大向』的人,有很多资深歌舞伎迷。」 蜻:「当天排队才知道能不能入场,感觉不太安心。」 黑:「如果想要正常预约订票,国立剧场有提供学生优惠,可以省一些钱!虽然也要看公演内容,不过最便宜的座位是一千三百日圆,真的很推荐。」 蜻:「之前在那里看的鉴赏教室很好懂。」 黑:「那真的很棒!演员会用简单易懂的方式,针对接下来的剧目解释剧情和观赏重点,对于第一次看歌舞伎的人应该最适合。国立剧场会定期举办鉴赏教室,希望大家能够多多留意。」 蜻:「对了,上次班上同学问我,不知道应该看哪一出戏。」 黑:「咦?你也被问到吗……是、是女生问的?」 蜻:「嗯。」 黑:「唔……然后你怎么回答?」 蜻:「我说想看的时候去看就行了。反正有三出戏,至少有一出是喜欢的吧……」 黑:「可恶,怎么觉得听起来好帅……的确是这样子。如果想知道歌舞伎是怎么回事,不用想太多,先试著去看过一次就好。即使没有预先准备,只要租借导览耳机便能了解重要资讯。虽然租借导览耳机要几百日圆,但我觉得很值得。」 蜻:「用耳机听导览来看戏,感觉有些奇妙。」 黑:「或许有人担心会妨碍到看戏,不过解说出现的时机都很巧妙,所以没问题。听说那是每个月在正式演出前的舞台排练时录音的,因此很有临场感,资讯也很新。除了剧情和演员介绍之外,还会告诉你服装和小道具的小故事,所以我很喜欢。」 蜻:「如果想知道现在上演什么戏,也可以上网查询。」 黑:「没错。临时起意地初次去看歌舞伎也很帅气,不过有些剧目比较适合初学者。嗯,世话物应该比较好懂吧?不过时代物比较华丽,就是典型的歌舞伎风格……到头来还是看个人喜好吧?用手机或学校电脑查询,可以知道详细资讯。不论如何,不必想得太难,毕竟歌舞伎是庶民的娱乐!不是很艰涩的东西。」 蜻:「话说回来,还是有一定的规矩吧?问我的女生烦恼不知道该穿什么样的服装。」 黑:「哦,原来女生会担心这种问题……歌舞伎的话,有很多老人家去看,所以常见到穿和服的人,不过也有人穿普通的牛仔裤。只要穿著整洁,即使是休闲服装也没关系,当然特地打扮去看戏同样很有乐趣。但是不建议穿太紧的衣服,尤其是刚开始去看戏的人……」 蜻:「为什么?」 黑:「因为坐著的时间会很长。」 蜻:「嗯……」 黑:「歌舞伎不乏四小时的戏……不过中间当然会有休息时间,请放心。有三十分钟左右的休息时间可以用餐,也有比较短的休息。可是如果穿著太紧的衣服,就不能放轻松享受了。女生的话,穿连身裙会满轻松的吧……是谁问你的?」 蜻:「……她也很在意用餐的事。可以在便利商店买吃的带进去吗?」 黑:「没问题。如果是歌舞伎专用的剧场,可以在观众席饮食。啊,演出当中当然不行,是在休息时间吃便当或点心。若是歌舞伎座,也可以事先预约在食堂用餐。那里提供的是豪华便当,虽然很好吃,但对高中生来说是很大一笔开销……建议和家里的人同行、有人赞助的时候再享用。剧场里也有贩售便当,或者可以从家里带饭团去。彩子小姐就喜欢在银座三越百货的地下街买食物过去……谁问你的?」 蜻:「她也想知道,是不是每个座位都应该要带望远镜。」 黑:「我喜欢看小道具、服装、化妆,当然还有演员的脸,所以会带望远镜。歌舞伎的演员动作基本上比现代剧缓慢,所以,我觉得很适合带望远镜去观察。不过一开始就买望远镜也很花钱,大概是『有的话会很方便』这种程度的需求吧。所以说,她到底是谁?」 蜻:「她也说,观众好像都是大人,会很紧张。」 黑:「不用担心。虽然的确都是大人,不过如果有年轻人去看戏,大家一定会很和善地接纳。不知道的事情可以问剧场的人,会得到很亲切的答覆。基本礼仪就是演出中要关掉手机、不可以说话之类理所当然的事。」 蜻:「她还问,如果因为无聊而睡著怎么办……」 黑:「睡著虽然很浪费,不过偷偷告诉你,还满多人在睡的……很累或睡眠不足的时候,听到三味线舒服的音乐声,就会……你该告诉我到底是谁了吧?」 蜻:「她问我一大堆问题,最后还说因为感到不安,希望可以跟我一起去。」 黑:「哇,这是什么发展!」 蜻:「……声音太大了。」 黑:「对、对不起……可是,这种发展太神奇了!你怎么回答?」 蜻:「我说来栖比较清楚,那就三个人一起去吧。」 黑:「啊?」 蜻:「她当时说『那一定很有趣~』,可是后来就没再问了。」 黑:「你……」 蜻:「真可惜,歌舞伎真的很有趣。」 黑:「……嗯,的确……很可惜……就各种意义来说,都超级可惜的……你虽然脑筋很好,但有时候很迟钝……」 蜻:「还不到被你指责的地步吧?」 黑:「啊?为什么?我虽然脑筋不好,可是直觉满敏锐的!应该!」 蜻:「应该?」 黑:「话说回来,你下个月的星期六日什么时候有空?要不要去东银座?」 蜻:「要去排队吗?」 黑:「嗯。虽然最近缺钱,可是我想要看一幕见的《藤娘》。」 蜻:「嗯。」 黑:「也许要排很久。每次都麻烦你陪我去,真不好意思。」 蜻:「没关系,我也想看。」 黑:「《藤娘》真的很棒。我很喜欢一开始全黑的舞台突然亮起来的那个瞬间,就好像突然进入不同的世界。」 蜻:「嗯。」 黑:「我希望大家也能体验那样的氛围,现场演出特有的……怎么说,就是舞台和观众席连结在一起的那种兴奋感。」 蜻:「……嗯。」 黑:「所以说,到底是谁?给我提示吧!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 蜻:「你还在问这个问题……」 第六卷 序幕 来吧!回家社的菁英们! 远见连扶起眼镜,看着用勘亭流写的粗黑文字。 嗯,很好。 这幅海报做得太好了。 勘亭流是江户文字的一种。江户文字是歌舞伎、相扑、说书等日本传统常用的独特字型,应该有很多人看到就会想到「啊,原来是这个」,可说是日本人很熟悉的字型。勘亭流的笔画很粗,而且往里面弯曲,据说这是为了祈求「客人入场」的讨吉利方式。 海报的背景是浮世绘──东洲斋写乐所绘的大首绘。 这种图画也是江户时代的演员画像,画面是胸部以上的特写,很有气势。这样的设计让人能够立刻联想到谁是海报的制作者──也就是谁在寻求「回家社的菁英」,一目瞭然。 不用说,就是kabuki社。 之所以用罗马拼音,没有用汉字写出「歌舞伎社」,是出自社长来栖黑悟的考量:「希望能尽量减少歌舞伎给人的艰涩印象。」 「会有人来吗?」 生岛在远见身旁嘀咕。 「一定会有人来的。」 远见怀着期待回答。他是歌舞伎社的顾问,生岛则是指导员。一开始约定生岛每周只来指导一、两次练习,不过最近他常常出现。远见很感谢他,几乎想要向他合掌道谢。有一次远见真的合掌拜他,结果被说「别这样,我还没有上西天」。 生岛说:「这幅海报很有歌舞伎特色,当然很抢眼……不过现在已经是第二学期(注1),文化祭是在十二月吧?他们真的能办到吗?」 「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做不做的问题。」 「唉。远见老师,你还真有斗志。」 生岛抓了抓鼻子下方,喃喃说道:「总之,只能顺其自然吧。」他还很年轻,才二十八岁,容貌也算得上英俊,却似乎格外达观,或者该说是倦怠……这点或许和他的过去有关。他曾经因为车祸,无法继续当歌舞伎演员。 「我也在很多班级招募学生。毕竟要凑到足够的人数,才能上演《拔毛夹》。」 拔毛夹,就是金属制、用来拔毛的那个东西。 标题虽然很奇特,却是歌舞伎十八番之一。顺带一提,「歌舞伎十八番」是第七代市川团十郎选定为市川家传家戏剧的十八出戏剧,订定于江户时代的天保年间,所以非常古老。总之,《拔毛夹》称得上是传统的主流剧目之一──以上是远见从来栖那里学来的知识。 目前歌舞伎社共有十一名社员。 其中上台演出的演员有八位。但根据来栖的说法,要上演《拔毛夹》需要更多演员。 ──比方说,公主身边必须要有女仆。虽然是没有台词的小角色,但还是不能少,要不然舞台就不够华丽。 于是,他们决定招揽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不需要入社,至少一起来参加文化祭公演吧!」 远见说:「没有参加社团的学生往往对文化祭缺乏参与感。不过,要是他们来帮助歌舞伎社,一定能够体验到热血的青春……」 「现在的年轻人应该会排斥这种热血吧?」 「唔……」远见被戳到痛处,一时无法回答。 「这、这个嘛,或许也有那样的年轻人……不过那是因为他们不懂得实际去做的乐趣……真的很可惜。生岛先生……」 远见边仔细抚平海报边缘的摺痕边说: 「我今年秋天就四十六岁了。」 「啊?」 「四十六岁这个年龄算是年轻还是老,其实很难回答。在十六、七岁的学生眼中当然是欧吉桑,可是在高龄化社会的诸位前辈眼中,还只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不论如何,总归是成年人,也累积了一定的人生经验……」 「呃,远见老师,我不太懂你要说什么。」 生岛露出狐疑的表情插嘴。远见继续说: 「总之,我到这把年纪才发觉,人生的选项基本上只有两个。」 「哦?」 「二选一,『做』或『不做』。」 生岛沉默片刻,看着远见的脸轻轻摇头说: 「不对,应该是『能』或『不能』吧?」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膝盖。远见从海报前退后一步,点头说: 「嗯,我以前也这么想。我在准备做一件事前,判断依据总是『能不能办到』……可是仔细想想,这样有点奇怪。」 「奇怪?」 「能不能办到应该要试了才知道。在行动之前,应该只有『好像办得到』和『好像办不到』。」 「这么说也对……」 「像我这样懦弱的人,不免会倾向于觉得『好像办不到』,所以,我不再去想这个问题。应该考虑的是『做不做』。选择『做』之后,才会有『能不能』的问题。」 「……原来如此。」 生岛的反应并不热络,但远见仍旧继续说下去。把自己所想的事情化成言语是很重要的,就算是很普通的常识或习以为常的事,一旦说出来或写出来,有时就会有新发现。 「至于行动,又可以分为义务性行动和自发性行动……简单地说,就是『必须去做的事情』和『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成长过程的训练中,人会逐渐能够设法应付前者。 不论功课再怎么讨厌,多数学生都会做功课;不论纳税多么讨厌,多数国民都会缴税。这是因为害怕受到惩罚和外界批评。说穿了,是外部压力迫使人行动。 「问题在于『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点其实很难。有很多时候,明明想做一件事却迟迟无法去做。比方说,我在几年前曾经想做那个……呃,就是爬上墙壁的……」 「哦,抱石攀岩吗?」 「没错,就是那个。我在电视上看到觉得很酷。我的运动神经不好,所以对团体运动敬而远之,可是如果是那个,感觉可以自己挑战。我上网查过,东京有几间设施,也有针对初学者的课程。」 「所以你去尝试了吗?」 远见苦笑回答: 「没有。鞋子可以租借,并不需要特别的工具,当然更不需要有经验,费用也不算很贵。可是,我明明很有兴趣,也想去尝试……」 现在有点忙,等时间更充裕再说。周末人可能很多。运动服不知道收去哪里…… 「就这样,时间白白浪费了。」 「结果你还是没办法抱石攀岩?」 「是的……啊,不对。」 「咦?你去了吗?」 「不是的,我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去抱石攀岩。可是我不是『没办法去』,而是『没有去』。」 「没办法」是状况不容许时使用的词。譬如手臂骨折或扭伤,才可以这么说。 「我找了各式各样的理由欺骗自己,最后选择『不去做』。很奇怪吧?我明明『想做』,却选择『不去做』。当自己想要迎接新挑战时,扯后腿的竟然是自己。」 远见原本望着海报,此时转向生岛又说: 「……这个夏天,我不禁认真思考这样的事,很明显是受到来栖的影响吧。」 生岛的表情有些昏昏欲睡,不过他姑且还是在听远见说话,模棱两可地回答: 「嗯,我好像多少可以理解。」 接着他又问:「话说回来,老师也会受到学生影响吗?」 远见笑着回答:「经常受到学生影响喔。」 两人开始沿着走廊前进。由于顾虑到生岛的膝盖,远见刻意放慢速度。他们接下来要去歌舞伎社。 「去年春天,来栖对我说他想要创立歌舞伎社的时候……老实说,我觉得根本是乱来,学生社团不可能演出歌舞伎。」 「大部分的人都会这么想吧。」 「可是,来栖却不考虑『能不能』,心中只抱着『一定要做』的想法。」 「啊~说得没错,我可以想像那个画面。」 「对吧?然后,他真的创立了歌舞伎社。」 来栖找到最低限度的五个人,成立同好会,并在第二年将同好会升格为社团。 「对了,远见老师,你为什么会当上歌舞伎社的顾问?这么说可能太直接一点,不过应该很辛苦吧?既是新成立又是这么麻烦的社团……」 「嗯~这个嘛,一开始只是机缘。」 远见苦笑着点头。 「老实说,我原本预测不会有太大的发展,猜想他顶多成立同好会,不可能真的演出歌舞伎,最终应该会成为欣赏或研究歌舞伎的社团。这样一来,也不会造成我太大的负担。可是那家伙……」 真的办到了。 他们自己练习演戏、制作服装、站上舞台──然后赢得掌声。 「我看到他们第一次站上舞台的时候……不禁流下眼泪。」 当时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原来真的办得到。决定要做的事情,竟然真的办到了。而且在成功之后,会得到这么大的喜悦。 「……虽然说,也有很多失败案例。」 生岛走在走廊上,说出很现实的评语。远见并没有否认,而是回答: 「的确,人 生中难免会碰到失败与挫折。选择『去做』之后,不一定都有快乐的结局……喂,小心点!」 五、六名男生嬉闹着走过来,差点撞到生岛,远见便出言喝斥。被斥责的学生低声说「糟糕,好危险」,然后对生岛鞠躬说「对不起」。生岛没有特别表露出表情变化,只是稍稍点头。远见想起他以前说过他讨厌小孩子。 走廊前方又张贴着那张海报,即使从远处看也很醒目。 「不过,如果一开始就选择『不做』,那就结束了。」 就好像没有受伤却在比赛中弃权。 「尝试新事物……即使是自己想做的事,也是很可怕的。这点我很明白。像我就是很胆小的人。不过到了这把年纪,我也开始体认到人生并不长。所以,我决定不再找各种借口『选择不做』。」 「哦?」 「如果有想做的事或是必须做的事,只要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做』就行了。所以我──」 「决定要协助来栖他们在文化祭获得成功?」 听到生岛这么说,远见停下脚步。 「咦?」 「咦?」 远见和生岛面面相觑。 两人对看一阵子,远见才从生岛狐疑的表情发觉到: 「啊,对了……这个话题的确应该带到那个方向……」 「难道不是吗?不然你想要说什么?」 「不,这个,其实是……我希望你别告诉学生……上个月底,我终于下定决心去那个了……」 「到底是哪个?」 「那个……相亲……」 「咦!相……」 「嘘!生岛先生,太大声了!」 远见慌张地左顾右盼。 还好,走廊上刚好没有学生的身影。 「抱歉,我太惊讶了……原本以为远见老师在谈很深奥、很有意义的话题,没想到却突然讲到那方面的事。哇~真的吗?你真的去相亲了?」 「你、你为什么突然凑过来?」 「因为很有趣呀~我好喜欢这种八卦话题。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是美女吗?还是可爱型的?或者是有趣型的?她像哪一位艺人?初次结婚还是再婚?罩杯多大?以动物来比喻的话,像哪一种动物?」 面对突然显得生龙活虎、接连问话的生岛,远见倒退几步,勉强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呃……应该像耳廓狐吧……」 然而,生岛似乎不知道什么是「耳廓狐」,歪着头问:「耳廓?」 「就是那种耳朵很大、住在沙漠的……」 「那种动物可爱吗?」 「啊,是的,满可爱的。」 「所以你决定跟那位耳廓狐交往?」 「这个嘛,我也考虑了很多……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跑来的人转眼超越远见与生岛。飘扬的裙子、瞬间听到的笑声……是两名女生,但没有看到脸。 「啊!」 远见不禁叫出来,生岛也皱起眉头。 她们跑走之后,只见歌舞伎社的海报被撕破一半,凄凉地在由缝隙吹入的风中摇摆。 * 夏季的尾声感觉有点寂寞,但我满喜欢的。 白天越来越短,影子开始拉长,在衣柜抽屉里寻找长袖衣物,超市店面陈列大量梨子,然后彩子小姐会说「我想要吃栗子饭」的时候──大家逐渐遗忘夏天的时候。 不过,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今年的夏天。 我不会忘记合宿最后一天,大家从警察局回来的那个闷热夜晚。 我和白浪五人男并肩走在路上。 擦身而过的路人有的吓了一跳,有的目瞪口呆。爱出锋头的阿久津比出胜利手势,刀真或许是受不了假发的重量,拆下来捧在怀里,数马看着他这副模样笑出来,水帆因为受到瞩目而满脸通红……唐臼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但还是挺直背脊、大方地走路。 三名学弟妹在警察局替我辩护时,刀真还说: ──我们社长不是卑鄙小人! 他们一定不会知道,当我听到「我们社长」这个称呼时,心中有多高兴。但是没关系,如果他们知道了,我会很不好意思。 虽然那是一场不愉快的事件,但是在那之后,一年级到三年级似乎团结起来。八月下旬开始到学校练习《拔毛夹》后,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彷佛合宿期间的纷扰只是一场梦。没有一个社员对角色分配提出异议,一年级生也很快记住自己的台词,二、三年级生更是早就背熟了…… 话说回来,为了舞台效果,很有可能会变更台词。 我战战兢兢地向大家报告这件事,二、三年级生笑着说「没关系,别在意」,一年级生则以有些僵硬的表情说:「如果要变更,下次请早点告诉我们。」 开始排练后,生岛先生展开斯巴达式训练,但是大家都没有怨言……好吧,当生岛先生不在场的时候,一群人会喃喃地说「魔鬼」、「虐待狂」或是「我要对他洒花粉」,不过练习时都很认真。 这种感觉太棒了。原来大家拥有共同的目标就是指这种情况,可以为了目标这么努力。 「剩下的,就是希望透过蜻蜓制作的海报,招募到有志一同的伙伴。」 我在走廊上边走边说话。 「嗯。」 总是酷酷的好友稍稍点头,然后低声向我确认:「……还需要六个人?」 「对,至少还要六个人:小侍童一人,女仆两人,弹正的随从两人,试图阻止万兵卫的武士一人。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女仆希望有四人……啊,我忘记『裃后见』了!」 「后见?」 「就是在后面帮忙演员的人,有时也会很低调地把道具拿给演员。」 蜻蜓想了一下问:「那不是黑衣吗?」 没错,「裃后见」的职责和黑衣很像。 黑衣做全身黑色打扮,把脸都藏起来偷偷摸摸地行动,在舞台上被当作「不存在的人」;裃后见则不像黑衣那样偷偷摸摸的,虽然不会特别引人注目,不过会以更端庄的动作辅佐演员。 「譬如,像是舞蹈类或是样式性高的剧目,会由『着付后见』或『裃后见』上台,大概是为了避免破坏舞台气氛吧。演出歌舞伎十八番的时候,为了向订定十八番的成田屋表达敬意,裃(注2)的颜色会固定采柿子色。那是市川家的颜色。」 「原来还有这么多规定。」 「如果是上演音羽屋的《新古演剧十种》,『裃后见』会穿有音羽屋『重扇抱柏』家纹的裃。不过通常都会穿自己师父家的颜色或家纹啦。」 「《拔毛夹》是歌舞伎十八番,所以要穿柿子色吧?」 「对呀……唔~需要的服装越来越多……就算小丸子是神,也有一定限度。我原本要跟老师讨论服装和假发的事,可是因为杂事太多,结果就拖到现在。我们得赶快找到出租业者才行。」 「我已经找到了。」 蜻蜓滑动智慧型手机,然后交给我。「我们的副社长实在太能干了!」我边说边接过手机,卷动萤幕显示的网站──过了几秒发出错愕的叫声。 「好、好贵……」 竟、竟然这么贵?虽然说和服没办法大量生产,保管应该也很麻烦……可是这价格还是太惊人了…… 「我有问他们能不能给学生折扣,可是顶多只能打八折。」 「打八折还是天文数字……我都发抖了……」 「要发抖还早。我们还得借假发。我也调查过这方面的价格,计算出上演《拔毛夹》所需的服装、假发、小道具费用──」 看到蜻蜓给我的预算表,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这……不……」 「嗯,不可能,这不是高中社团能负担的金额。」 我连连点头。这下麻烦了,比我想像的还要麻烦,我得尽快想出对策才行。 「等、等委员会结束后,就去跟老师商量吧。」 「嗯。」 我们接下来要出席的是文化祭执行委员会的会议,通称「抢地盘大战」。简单地说,就是要安排各社团在文化祭使用的场地与日期。 「执行委员长说,我们已经成为正式社团,也有上次的成果,今年应该可以顺利取得礼堂地下室的使用权。」 「去年的确很辛苦……」 「没错,感觉好怀念。当时还上演了『外郎卖』对决。」 「别大意,小黑。戏剧社大概依旧看我们不顺眼……看,就像这样。」 我和蜻蜓在楼梯前的布告栏停下脚步。贴在那里的海报被无情地撕破。这幅超帅的海报是由我提案,蜻蜓负责制作。如果整张被撕下来就算了,但海报还有部分黏在布告栏上,无力地垂下来,看起来格外凄惨而令人痛心。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海报也被撕破几次……远见老师和生岛先生据说还目击过犯罪现场。 「……真的是戏剧社吗?」 「这是合理的推测吧?」 蜻蜓若无其事地回答,还问:「要不要采集指纹?」 我苦笑着说「怎么可能」,拔下图钉、拿下 海报,又说:「就算知道犯人是谁,也不能解决问题。没关系,我可以一贴再贴。」我刻意装出开朗的声音,其实只是在逞强。蜻蜓应该也明白,不过还是对我说:「反正档案还在,要印几张都没问题。」蜻蜓,你真是个好人…… 协助我的不只有蜻蜓。歌舞伎社虽然常常遇到麻烦,不过在创立第二年就有飞跃性的进步,全都要归功于我以外的十名社员。 三年级的花满学长、梨里学姊和芳学姊不论在技术或精神方面都很可靠。 二年级的蜻蜓、阿久津、数马、小丸子是可以完全信赖的好伙伴。 另外还有首度加入的学弟妹:刀真、唐臼和水帆。这几个充满个性的一年级生虽然还不够成熟,不过胆子大了许多,今后更加令人期待。 不是我自夸,这些成员真的是奇迹般地杰出。 我会和这些优秀成员,以及今后预定加入的回家社志愿者共同努力。 我们要在文化祭上演歌舞伎。 这回挑战的《拔毛夹》比去年演的《三人吉三巴白浪 大川端庚申冢之幕》还要长。为了让演出成功,我愿意承受任何辛苦……不,这甚至不算辛苦。为祭典做准备,怎么会辛苦呢? 阿公曾经说过,祭典和旅行都是在准备的时候最快乐。我好像可以理解。这两者一旦开始,转眼间就结束了。 就这样,我和蜻蜓来到委员会的会议。 大小适中而高人气的场地竞争依旧相当激烈,引发滔滔不绝的争论,不过我们要求的礼堂地下室因为太杀风景,空间又稍嫌太大,因此不太方便举办小规模的活动。 也就是说,想要这个场地的只有我们和戏剧社。 可是,戏剧社是「想要做为后台」,而我们是「想要做为公演场地」。更何况我们去年也有不错的观众人数。 「这样看来,优先权属于歌舞伎社。」 文化祭执行委员长──三年级的铃森学姊──这么说。 「我们去年也让给他们,今年还要让吗?」 戏剧社的副社长(呃,好像是茨木学姊)明显表示不满。她是个眼神锐利的美女,不过在会议开始之后完全没有笑容,整个人杀气腾腾。 然而委员长斩钉截铁地回答: 「去年可以让,今年应该也可以让。」 铃森学姊虽然是女生,不过……该怎么说呢?感觉很有分量,或者该说,存在感很强大……简单地说就是很胖。如果说小丸子像是娇小可爱的刺猬,那么,铃森学姊就像是稳若泰山的大猫熊。 「基本上,以前就有人提出质疑,认为戏剧社得到过度优待。我知道你们的社员人数比较多,但是礼堂大舞台是文化祭的主会场,两天都给你们使用未免太多了吧?」 「可是这是长久以来的惯例……」 「并没有很长久,只有这三年──连今年在内是四年。在这之前,戏剧社只有使用礼堂大舞台一天。」 「那也是因为我们可以吸引到这么多观众……」 「你们能保证今年也维持和往年一样的观众人数吗?」 这个尖锐的问题让茨木学姊闭上嘴巴,接着她狠狠地斜眼瞪我们。 好、好可怕…… 虽然说失去芳学姊对戏剧社想必是很大的打击,可是又不是我们哀求她:「不要参加戏剧社的公演!你只能属于我们!」是她本人决定的…… 「总之,礼堂地下室今年也由歌舞伎社使用。在公演前一天设置舞台……」 「咿!」 果断做出决定的铃森学姊正要追加说明,忽然听到有人发出怪异的假音。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声音传来的方向,发出怪声的是负责记录的一年级男生。 铃森学姊问:「有什么事吗?」 他脸色惨白地说:「对、对对对、对不起……我、我完全忘记这份通知……」 他的手在颤抖,手中的文件跟着微微摇晃。 铃森学姊接过文件并检视内容。从她视线的移动,可以看出她正快速阅读那份a4文件。她中途皱起眉头,视线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也就是说,她读了两次。接着她叫我:「来栖社长。」 「在。」 我回应时看着蜻蜓而不是铃森学姊。因为……我有很不好的预感……蜻蜓也看着我,脸色有些不安。话说回来,大概只有我会看出他脸上的不安表情。 「我要更正刚刚的发言,你们不能使用礼堂地下室。」 「咦?」 「你们不能使用礼堂地下室。」 我一时语塞,但立刻振作精神。我不能在这里退缩。 我用比平常大的声音反驳:「可是今年应该是歌舞伎社有优先使用权吧?」 铃森学姊叹了一口气说:「不是这个问题。」她站起来,椅子发出快裂开的声音。她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我,递出刚刚的文件。 礼堂地下室工程日期公告……? 我的视线虽然扫过文字,却迟迟无法理解其中含意。大脑拒绝「整修工程」、「禁止进入」、「紧急」这些单字。铃森学姊看到我像电脑当机般停止动作,似乎觉得有些可怜,以略带同情的语调说: 「礼堂地下室的部分水泥好像出现劣化现象。工程分为两期,第一期已经快要开始了,而第二期……」 刚好会撞上文化祭。 所以,无法使用礼堂地下室。 「那么……」 我终于能够开口问: 「我们……要在哪里公演?」 * 芳和茨木爱菜认识很久了。 她们在国中一年级时同班,并且参加同一个社团,因此已经认识六年。不过,她们的交情并非特别好。两人一开始虽然很亲近,但是随着时间过去,茨木逐渐回避芳。即使没有表现得很明显,但两人间总是存在着芳也能感受得到的距离。 芳猜想,茨木大概讨厌她吧。 她讨厌的大概不是芳这个人,而是芳在戏剧社的地位。芳很能理解她的心情,毕竟芳也常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怀疑。 ──我一直在忍耐。 第二学期刚开始时,芳在走廊上遇到茨木,她这样对芳说。 ──我承认你有吸引观众入场的力量,所以一直在忍耐。我心想,即使和我追求的戏剧不同,但只要有很多人喜欢看,那就没关系。可是到最后关头,你却背叛了我们。 芳无法回应。 茨木在社团总是很低调地在努力。她在不起眼的地方支撑着戏剧社。当芳受到粉丝追逐的时候,茨木总是默默从事舞台的幕后工作。也因此,她受到顾问老师深厚的信赖,并且当上副社长。 她无疑非常珍惜戏剧社。在她眼中,芳等于是「抛弃了戏剧社」。 「……大概就是这样。所以,她想必不会退让吧。」 芳这么说,小黑便垂头丧气,喃喃地说:「应该吧。」 这里是旧校舍的歌舞伎社社办。练习已经结束,留在社办的有小黑、蜻蜓、三年级社员以及远见老师。 今天举行了文化祭执行委员会。歌舞伎社的公演场地原本应该在会议中确定。他们预定和去年一样,使用礼堂地下室,但没想到文化祭期间,礼堂地下室会因为施工而完全封闭。 小黑继续向大家说明,他们于是向戏剧社商量,希望戏剧社能够将两场公演中的一场让给歌舞伎社。 「铃森学姊……还有忘记工程通知的一年级书记都努力帮我们劝说,可是没有用。姑且不论社长,副社长茨木学姊的态度非常强硬……」 「可是今年戏剧社缺了小芳吧?有必要上演两场吗?」 花满这么说,梨里也点头同意: 「我也这么觉得。虽然这样说可能太直接一点……可是,他们应该吸引不到太多观众吧?反而是我们歌舞伎社的演出,有可能吸引小芳的粉丝来看。」 「这一点要等到正式演出的时候才知道……」 远见老师从刚刚就一直揉着太阳穴。他似乎因为过度忧心而感到头痛。 「就算戏剧社真的只剩下一场公演……他们大概也绝对不会把场地让给歌舞伎社。我上次跟他们的顾问老师谈过,戏剧社内部好像处于分裂状态。」 花满忿忿不平地说:「怎么搞的?戏剧社的社长到底在干什么?他不好好整合大家,会让我们很困扰耶!」 小黑幽幽地说了一句:「要整合大家是很困难的……」他曾经被一年级社员耍得团团转,说起这句话格外有说服力。 芳听人提过,戏剧社举办夏季合宿时,雾湖学姊曾经出现。 她让在会议中争吵的社员们冷静下来,说服众人协助新社长,不过如今看来也只有一时的效果。现任社长松叶目舜是个认真和善的男生,但是称不上具有强大的领导能力。 「……都是我害的。」 芳正襟危坐,朝着围坐成一圈的所有人低头。 「真抱歉,造成歌舞伎社的困扰。」 看到芳正座道歉,小黑第一个慌慌张张地也改成正座姿势说: 「请别这样,这绝对不是芳学姊的责任! 」 远见老师也说:「没错,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花满和梨里凑向她,异口同声地说:「小芳应该是受害者才对!」 歌舞伎社没有人指责芳,芳也不至于觉得自己是万恶根源──但至少是导火线。 「我如果像上次那样,同时参加戏剧社的公演就好了。那样的话,应该不会把局面弄得这么僵。」 「不可能。」 蜻蜓斩钉截铁地否定芳的说法。 「今年我们的演出时间也很长。就算可以设法安排时间,对你也会造成太大的负担。去年你不是因此影响到身体状况吗?」 「那是因为……我没有管理好自己的健康……」 「咦?有这种事?」 小黑显得很惊讶。由于那发生在戏剧社的公演之后,芳休息一天就恢复原状,因此没有特别报告。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小芳就算身体状况不好也看不出来。」 「没错。你可以更任性一点喔!至少在歌舞伎社应该这样。因为有我们跟你在一起。」 花满和梨里温暖的言语感动了芳。芳总算稍微笑了,对他们说「谢谢」。 小黑说明:「关于公演场地,执行委员会答应要重新调整所有预定计画。像是小表演厅或是视听教室……这些地方如果刚好空出来,就可以让我们使用,可是现阶段还不能确定。」 「嗯,老师也会去找委员会商量。总之现在先练习吧。另一个比较大的问题是……」 远见老师看看蜻蜓。蜻蜓点点头,然后把平板电脑放在众人围坐的中央。上面有《拔毛夹》所需的服装、假发、小道具一览表。花满看了一眼就发出叹息说: 「还真多。我可以介绍我们家认识的服装出租店,可是老实说绝对称不上便宜……日本舞踊的发表会,是那种只跳几分钟就要花几十万圆的世界。」 「我和蜻蜓也询问过几家……可是价格方面,每一家都差不多。『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这句话,一定就是在形容这种情况……唉~~~~」 小黑发出花满五倍长的叹息低下头。一旁的蜻蜓酷酷地提醒他:「吐气之后没有吸气会死掉喔。」 「服装方面,生岛先生也会帮我们想些办法。」 「什么?难道说生岛先生其实很有钱?」 小黑一本正经地问,远见老师也一本正经地回答:「怎么可能?」 「也对。他明明长得还算英俊,可是几乎每次都穿一样的衣服。」 「而且老是喝便宜的罐装咖啡……总之,他说他会尽量想办法,不过我还没听到详细的说明。」 梨里有些诧异地说:「生岛先生竟然会帮忙,还真有点意外。」 花满回答:「那个人最近变了。」 芳也有同样的想法。 「虽然他一开始就采取斯巴达式训练,可是怎么说呢……感觉像是从『因为嫌麻烦而采取斯巴达式训练』,变成『认真的斯巴达式训练』。大概是从合宿时开始转变的。」 「小芳说的没错。他虽然说话还是很难听,可是在怒骂的同时会给予很精确的指导,让我深深感受到曾经站上真正舞台的人果然不一样。比方说捕快的动作,我原本不知道『十手』要怎么拿。」 「啊,就是要把流苏勾在小指头上吧!我也觉得豁然开朗。虽然只是小小的细节,可是那样做就不用担心十手掉下去。」 「还有吆喝声不只是为了气势,也是为了向对打的角色打信号。他没说的话,我一直都不知道。」 听芳这么说,所有人都深深点头。 虽然因剧目和演出方式而有不同,不过一般来说,歌舞伎的武打动作并不是特别快。即使如此,要保持紧张感、以美丽的形式对打也相当困难。武打动作很重视演员之间的配合,而吆喝声就有这样的沟通作用。 远见老师笑着说:「生岛先生说过,你们最近老是说『好难、好难』,不过没有人说『办不到』。他说你们虽然很差劲,可是很顽强。」 这一定是生岛式的赞美吧?大家明白这一点,因此口中虽然说「好过分」,但都露出笑容。 「练习似乎很顺利,继续加油。剩下的是……帮手。来栖,海报的效果怎么样?」 「陆续有人来询问。意外的是,除了回家社的同学以外,连手工艺社也找上我们,说我们的服装很厉害,想要来帮忙。」 「这样啊。小丸子怎么说?」 「她说人越多越好。除了服装之外,还有小道具之类的……不过手工艺社也有自己的文化祭活动,要兼顾可能有点麻烦……」 「嗯……干脆请手工艺社全面协助怎么样?体操社也差不多是这个状况了。」 「也就是说,这场公演不只是歌舞伎社的活动?」 「没错。我会向顾问老师提出正式请求,也会在海报之类的公告上注明。」 小黑顿时露出欣喜的神色说: 「太好了。如果可以借助其他社团的力量,而不是由我们自己一手包办所有事情,可以省下很大的功夫。」 「……热门音乐社好像也有人感兴趣。」 听到蜻蜓这么说,小黑瞪大眼睛问:「真的假的?」 「他们是阿久津以前的乐团成员。乐团解散的时候,他们跟阿久津之间有一些纠纷,所以好像因此有些犹豫。」 「什么样的纠纷?」 「……他们似乎是受不了阿久津的音痴程度,才会吵架分手。」 对于这个答案,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说:「那是没办法的事。」 「乐团成员没有错。」 「我完全同意乐团成员的看法。」 「应该叫阿久津向乐团成员下跪道歉。」 众人口口声声拥护乐团成员。歌舞伎社偶尔会举办卡拉ok大会,这时通常会规定阿久津只能唱一首,剩余时间就让他负责跳舞。阿久津当然会表示不满,可是因为他更害怕不受邀请,所以即使臭着脸还是被迫接受。他这个人其实满怕寂寞的。 「如果阿久津不介意让他们加入,我们可以得到很大的帮助……还有,这点我原本犹豫该不该说出来……不过我想,至少还是对在场成员报告一下。」 远见老师的口吻变得有些严肃。 「是关于夏季祭典上来闹场的那三个人。」 他们不只是闹场。 应该说是借由闹场故意激怒演出者,想要制造纠纷。阿久津果然上当,差点演变成打架事件。如果没有蛯原拿影片给警察看,歌舞伎社就会被迫停止社团活动,甚至有可能被取消文化祭的公演。 「他们是外校学生,不过警方的生活安全课后来跟我联络,说他们三人自称是『受到委托』才这么做。」 「……受到委托?」 小黑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这位歌舞伎社社长心中的感情会立刻表现在脸上。 「他们说是河内山高中戏剧社的学生给他们钱,要他们闹场。」 小黑开口想说话,但没有说出来。代替他说话的是蜻蜓。他问:「戏剧社的哪一个人?」 「他们没说名字,所以可能是随口胡诌的。」 远见老师这样回答,但如果是随口胡诌,未免太有真实感。其他学校的学生如果知道戏剧社和歌舞伎社之间的对立关系,很有可能是和校内某人有接触。蜻蜓、花满、梨里还有小黑大概都觉得「原来如此」,理解了什么又感到沮丧。 「……对不起。」 至于芳,仍旧只能道歉。 「发生这样的事,我真的……」 「这不是小芳的错。」 花满虽然这么说,但声音比刚刚无力。他如果站在芳的立场,想必也会道歉吧。 「我该怎么做?」 芳看着小黑问。 「为了避免继续造成大家的困扰,我已经……」 「请你把戏演好。」 小黑回答得很快,语调和平常不一样,甚至好像有点生气。芳大概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声音。 「请你在文化祭把戏演好。芳学姊要饰演两个角色:秀太郎很要求演技,锦之前公主的服装超重,所以一定会很辛苦,不过请你加油。相信有很多观众是为了芳学姊而来,我们非常倚赖你。我先说好,如果没有学姊,歌舞伎社就无法成立了。如果你说不演了、不参加文化祭之类的,我真的会生气喔!」 「……你现在就已经生气了吧?」 「才不只这样,我会很激动地大吵大闹!」 蜻蜓看着小黑说:「你是两岁小孩吗?」芳不禁笑了。 如果她不笑就会想哭──这是秘密,不过大家或许都知道了。 「的确。我会加油。」 「好的。」 「毕竟我得到两个角色。」 「没错,而且这两个都是很重要的角色。」 「嗯。」 她点头之后想要说「谢谢」,但这回大概真的会哭出来,所以她决定把这句话留到文化祭结束之后再说。 * * * 注1:第二学期 日本学校通常采一学年三学 期制,第二学期是九月到十二月。 注2:裃 是男性正式和服的一种,包含肩衣和袴(通常以相同布料制作)。 第六卷 序幕 来吧!回家社的菁英们! 远见连扶起眼镜,看着用勘亭流写的粗黑文字。 嗯,很好。 这幅海报做得太好了。 勘亭流是江户文字的一种。江户文字是歌舞伎、相扑、说书等日本传统常用的独特字型,应该有很多人看到就会想到「啊,原来是这个」,可说是日本人很熟悉的字型。勘亭流的笔画很粗,而且往里面弯曲,据说这是为了祈求「客人入场」的讨吉利方式。 海报的背景是浮世绘──东洲斋写乐所绘的大首绘。 这种图画也是江户时代的演员画像,画面是胸部以上的特写,很有气势。这样的设计让人能够立刻联想到谁是海报的制作者──也就是谁在寻求「回家社的菁英」,一目瞭然。 不用说,就是kabuki社。 之所以用罗马拼音,没有用汉字写出「歌舞伎社」,是出自社长来栖黑悟的考量:「希望能尽量减少歌舞伎给人的艰涩印象。」 「会有人来吗?」 生岛在远见身旁嘀咕。 「一定会有人来的。」 远见怀着期待回答。他是歌舞伎社的顾问,生岛则是指导员。一开始约定生岛每周只来指导一、两次练习,不过最近他常常出现。远见很感谢他,几乎想要向他合掌道谢。有一次远见真的合掌拜他,结果被说「别这样,我还没有上西天」。 生岛说:「这幅海报很有歌舞伎特色,当然很抢眼……不过现在已经是第二学期(注1),文化祭是在十二月吧?他们真的能办到吗?」 「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做不做的问题。」 「唉。远见老师,你还真有斗志。」 生岛抓了抓鼻子下方,喃喃说道:「总之,只能顺其自然吧。」他还很年轻,才二十八岁,容貌也算得上英俊,却似乎格外达观,或者该说是倦怠……这点或许和他的过去有关。他曾经因为车祸,无法继续当歌舞伎演员。 「我也在很多班级招募学生。毕竟要凑到足够的人数,才能上演《拔毛夹》。」 拔毛夹,就是金属制、用来拔毛的那个东西。 标题虽然很奇特,却是歌舞伎十八番之一。顺带一提,「歌舞伎十八番」是第七代市川团十郎选定为市川家传家戏剧的十八出戏剧,订定于江户时代的天保年间,所以非常古老。总之,《拔毛夹》称得上是传统的主流剧目之一──以上是远见从来栖那里学来的知识。 目前歌舞伎社共有十一名社员。 其中上台演出的演员有八位。但根据来栖的说法,要上演《拔毛夹》需要更多演员。 ──比方说,公主身边必须要有女仆。虽然是没有台词的小角色,但还是不能少,要不然舞台就不够华丽。 于是,他们决定招揽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不需要入社,至少一起来参加文化祭公演吧!」 远见说:「没有参加社团的学生往往对文化祭缺乏参与感。不过,要是他们来帮助歌舞伎社,一定能够体验到热血的青春……」 「现在的年轻人应该会排斥这种热血吧?」 「唔……」远见被戳到痛处,一时无法回答。 「这、这个嘛,或许也有那样的年轻人……不过那是因为他们不懂得实际去做的乐趣……真的很可惜。生岛先生……」 远见边仔细抚平海报边缘的摺痕边说: 「我今年秋天就四十六岁了。」 「啊?」 「四十六岁这个年龄算是年轻还是老,其实很难回答。在十六、七岁的学生眼中当然是欧吉桑,可是在高龄化社会的诸位前辈眼中,还只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不论如何,总归是成年人,也累积了一定的人生经验……」 「呃,远见老师,我不太懂你要说什么。」 生岛露出狐疑的表情插嘴。远见继续说: 「总之,我到这把年纪才发觉,人生的选项基本上只有两个。」 「哦?」 「二选一,『做』或『不做』。」 生岛沉默片刻,看着远见的脸轻轻摇头说: 「不对,应该是『能』或『不能』吧?」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膝盖。远见从海报前退后一步,点头说: 「嗯,我以前也这么想。我在准备做一件事前,判断依据总是『能不能办到』……可是仔细想想,这样有点奇怪。」 「奇怪?」 「能不能办到应该要试了才知道。在行动之前,应该只有『好像办得到』和『好像办不到』。」 「这么说也对……」 「像我这样懦弱的人,不免会倾向于觉得『好像办不到』,所以,我不再去想这个问题。应该考虑的是『做不做』。选择『做』之后,才会有『能不能』的问题。」 「……原来如此。」 生岛的反应并不热络,但远见仍旧继续说下去。把自己所想的事情化成言语是很重要的,就算是很普通的常识或习以为常的事,一旦说出来或写出来,有时就会有新发现。 「至于行动,又可以分为义务性行动和自发性行动……简单地说,就是『必须去做的事情』和『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成长过程的训练中,人会逐渐能够设法应付前者。 不论功课再怎么讨厌,多数学生都会做功课;不论纳税多么讨厌,多数国民都会缴税。这是因为害怕受到惩罚和外界批评。说穿了,是外部压力迫使人行动。 「问题在于『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点其实很难。有很多时候,明明想做一件事却迟迟无法去做。比方说,我在几年前曾经想做那个……呃,就是爬上墙壁的……」 「哦,抱石攀岩吗?」 「没错,就是那个。我在电视上看到觉得很酷。我的运动神经不好,所以对团体运动敬而远之,可是如果是那个,感觉可以自己挑战。我上网查过,东京有几间设施,也有针对初学者的课程。」 「所以你去尝试了吗?」 远见苦笑回答: 「没有。鞋子可以租借,并不需要特别的工具,当然更不需要有经验,费用也不算很贵。可是,我明明很有兴趣,也想去尝试……」 现在有点忙,等时间更充裕再说。周末人可能很多。运动服不知道收去哪里…… 「就这样,时间白白浪费了。」 「结果你还是没办法抱石攀岩?」 「是的……啊,不对。」 「咦?你去了吗?」 「不是的,我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去抱石攀岩。可是我不是『没办法去』,而是『没有去』。」 「没办法」是状况不容许时使用的词。譬如手臂骨折或扭伤,才可以这么说。 「我找了各式各样的理由欺骗自己,最后选择『不去做』。很奇怪吧?我明明『想做』,却选择『不去做』。当自己想要迎接新挑战时,扯后腿的竟然是自己。」 远见原本望着海报,此时转向生岛又说: 「……这个夏天,我不禁认真思考这样的事,很明显是受到来栖的影响吧。」 生岛的表情有些昏昏欲睡,不过他姑且还是在听远见说话,模棱两可地回答: 「嗯,我好像多少可以理解。」 接着他又问:「话说回来,老师也会受到学生影响吗?」 远见笑着回答:「经常受到学生影响喔。」 两人开始沿着走廊前进。由于顾虑到生岛的膝盖,远见刻意放慢速度。他们接下来要去歌舞伎社。 「去年春天,来栖对我说他想要创立歌舞伎社的时候……老实说,我觉得根本是乱来,学生社团不可能演出歌舞伎。」 「大部分的人都会这么想吧。」 「可是,来栖却不考虑『能不能』,心中只抱着『一定要做』的想法。」 「啊~说得没错,我可以想像那个画面。」 「对吧?然后,他真的创立了歌舞伎社。」 来栖找到最低限度的五个人,成立同好会,并在第二年将同好会升格为社团。 「对了,远见老师,你为什么会当上歌舞伎社的顾问?这么说可能太直接一点,不过应该很辛苦吧?既是新成立又是这么麻烦的社团……」 「嗯~这个嘛,一开始只是机缘。」 远见苦笑着点头。 「老实说,我原本预测不会有太大的发展,猜想他顶多成立同好会,不可能真的演出歌舞伎,最终应该会成为欣赏或研究歌舞伎的社团。这样一来,也不会造成我太大的负担。可是那家伙……」 真的办到了。 他们自己练习演戏、制作服装、站上舞台──然后赢得掌声。 「我看到他们第一次站上舞台的时候……不禁流下眼泪。」 当时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原来真的办得到。决定要做的事情,竟然真的办到了。而且在成功之后,会得到这么大的喜悦。 「……虽然说,也有很多失败案例。」 生岛走在走廊上,说出很现实的评语。远见并没有否认,而是回答: 「的确,人 生中难免会碰到失败与挫折。选择『去做』之后,不一定都有快乐的结局……喂,小心点!」 五、六名男生嬉闹着走过来,差点撞到生岛,远见便出言喝斥。被斥责的学生低声说「糟糕,好危险」,然后对生岛鞠躬说「对不起」。生岛没有特别表露出表情变化,只是稍稍点头。远见想起他以前说过他讨厌小孩子。 走廊前方又张贴着那张海报,即使从远处看也很醒目。 「不过,如果一开始就选择『不做』,那就结束了。」 就好像没有受伤却在比赛中弃权。 「尝试新事物……即使是自己想做的事,也是很可怕的。这点我很明白。像我就是很胆小的人。不过到了这把年纪,我也开始体认到人生并不长。所以,我决定不再找各种借口『选择不做』。」 「哦?」 「如果有想做的事或是必须做的事,只要毫不犹豫地选择『去做』就行了。所以我──」 「决定要协助来栖他们在文化祭获得成功?」 听到生岛这么说,远见停下脚步。 「咦?」 「咦?」 远见和生岛面面相觑。 两人对看一阵子,远见才从生岛狐疑的表情发觉到: 「啊,对了……这个话题的确应该带到那个方向……」 「难道不是吗?不然你想要说什么?」 「不,这个,其实是……我希望你别告诉学生……上个月底,我终于下定决心去那个了……」 「到底是哪个?」 「那个……相亲……」 「咦!相……」 「嘘!生岛先生,太大声了!」 远见慌张地左顾右盼。 还好,走廊上刚好没有学生的身影。 「抱歉,我太惊讶了……原本以为远见老师在谈很深奥、很有意义的话题,没想到却突然讲到那方面的事。哇~真的吗?你真的去相亲了?」 「你、你为什么突然凑过来?」 「因为很有趣呀~我好喜欢这种八卦话题。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是美女吗?还是可爱型的?或者是有趣型的?她像哪一位艺人?初次结婚还是再婚?罩杯多大?以动物来比喻的话,像哪一种动物?」 面对突然显得生龙活虎、接连问话的生岛,远见倒退几步,勉强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呃……应该像耳廓狐吧……」 然而,生岛似乎不知道什么是「耳廓狐」,歪着头问:「耳廓?」 「就是那种耳朵很大、住在沙漠的……」 「那种动物可爱吗?」 「啊,是的,满可爱的。」 「所以你决定跟那位耳廓狐交往?」 「这个嘛,我也考虑了很多……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跑来的人转眼超越远见与生岛。飘扬的裙子、瞬间听到的笑声……是两名女生,但没有看到脸。 「啊!」 远见不禁叫出来,生岛也皱起眉头。 她们跑走之后,只见歌舞伎社的海报被撕破一半,凄凉地在由缝隙吹入的风中摇摆。 * 夏季的尾声感觉有点寂寞,但我满喜欢的。 白天越来越短,影子开始拉长,在衣柜抽屉里寻找长袖衣物,超市店面陈列大量梨子,然后彩子小姐会说「我想要吃栗子饭」的时候──大家逐渐遗忘夏天的时候。 不过,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今年的夏天。 我不会忘记合宿最后一天,大家从警察局回来的那个闷热夜晚。 我和白浪五人男并肩走在路上。 擦身而过的路人有的吓了一跳,有的目瞪口呆。爱出锋头的阿久津比出胜利手势,刀真或许是受不了假发的重量,拆下来捧在怀里,数马看着他这副模样笑出来,水帆因为受到瞩目而满脸通红……唐臼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但还是挺直背脊、大方地走路。 三名学弟妹在警察局替我辩护时,刀真还说: ──我们社长不是卑鄙小人! 他们一定不会知道,当我听到「我们社长」这个称呼时,心中有多高兴。但是没关系,如果他们知道了,我会很不好意思。 虽然那是一场不愉快的事件,但是在那之后,一年级到三年级似乎团结起来。八月下旬开始到学校练习《拔毛夹》后,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彷佛合宿期间的纷扰只是一场梦。没有一个社员对角色分配提出异议,一年级生也很快记住自己的台词,二、三年级生更是早就背熟了…… 话说回来,为了舞台效果,很有可能会变更台词。 我战战兢兢地向大家报告这件事,二、三年级生笑着说「没关系,别在意」,一年级生则以有些僵硬的表情说:「如果要变更,下次请早点告诉我们。」 开始排练后,生岛先生展开斯巴达式训练,但是大家都没有怨言……好吧,当生岛先生不在场的时候,一群人会喃喃地说「魔鬼」、「虐待狂」或是「我要对他洒花粉」,不过练习时都很认真。 这种感觉太棒了。原来大家拥有共同的目标就是指这种情况,可以为了目标这么努力。 「剩下的,就是希望透过蜻蜓制作的海报,招募到有志一同的伙伴。」 我在走廊上边走边说话。 「嗯。」 总是酷酷的好友稍稍点头,然后低声向我确认:「……还需要六个人?」 「对,至少还要六个人:小侍童一人,女仆两人,弹正的随从两人,试图阻止万兵卫的武士一人。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女仆希望有四人……啊,我忘记『裃后见』了!」 「后见?」 「就是在后面帮忙演员的人,有时也会很低调地把道具拿给演员。」 蜻蜓想了一下问:「那不是黑衣吗?」 没错,「裃后见」的职责和黑衣很像。 黑衣做全身黑色打扮,把脸都藏起来偷偷摸摸地行动,在舞台上被当作「不存在的人」;裃后见则不像黑衣那样偷偷摸摸的,虽然不会特别引人注目,不过会以更端庄的动作辅佐演员。 「譬如,像是舞蹈类或是样式性高的剧目,会由『着付后见』或『裃后见』上台,大概是为了避免破坏舞台气氛吧。演出歌舞伎十八番的时候,为了向订定十八番的成田屋表达敬意,裃(注2)的颜色会固定采柿子色。那是市川家的颜色。」 「原来还有这么多规定。」 「如果是上演音羽屋的《新古演剧十种》,『裃后见』会穿有音羽屋『重扇抱柏』家纹的裃。不过通常都会穿自己师父家的颜色或家纹啦。」 「《拔毛夹》是歌舞伎十八番,所以要穿柿子色吧?」 「对呀……唔~需要的服装越来越多……就算小丸子是神,也有一定限度。我原本要跟老师讨论服装和假发的事,可是因为杂事太多,结果就拖到现在。我们得赶快找到出租业者才行。」 「我已经找到了。」 蜻蜓滑动智慧型手机,然后交给我。「我们的副社长实在太能干了!」我边说边接过手机,卷动萤幕显示的网站──过了几秒发出错愕的叫声。 「好、好贵……」 竟、竟然这么贵?虽然说和服没办法大量生产,保管应该也很麻烦……可是这价格还是太惊人了…… 「我有问他们能不能给学生折扣,可是顶多只能打八折。」 「打八折还是天文数字……我都发抖了……」 「要发抖还早。我们还得借假发。我也调查过这方面的价格,计算出上演《拔毛夹》所需的服装、假发、小道具费用──」 看到蜻蜓给我的预算表,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这……不……」 「嗯,不可能,这不是高中社团能负担的金额。」 我连连点头。这下麻烦了,比我想像的还要麻烦,我得尽快想出对策才行。 「等、等委员会结束后,就去跟老师商量吧。」 「嗯。」 我们接下来要出席的是文化祭执行委员会的会议,通称「抢地盘大战」。简单地说,就是要安排各社团在文化祭使用的场地与日期。 「执行委员长说,我们已经成为正式社团,也有上次的成果,今年应该可以顺利取得礼堂地下室的使用权。」 「去年的确很辛苦……」 「没错,感觉好怀念。当时还上演了『外郎卖』对决。」 「别大意,小黑。戏剧社大概依旧看我们不顺眼……看,就像这样。」 我和蜻蜓在楼梯前的布告栏停下脚步。贴在那里的海报被无情地撕破。这幅超帅的海报是由我提案,蜻蜓负责制作。如果整张被撕下来就算了,但海报还有部分黏在布告栏上,无力地垂下来,看起来格外凄惨而令人痛心。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海报也被撕破几次……远见老师和生岛先生据说还目击过犯罪现场。 「……真的是戏剧社吗?」 「这是合理的推测吧?」 蜻蜓若无其事地回答,还问:「要不要采集指纹?」 我苦笑着说「怎么可能」,拔下图钉、拿下 海报,又说:「就算知道犯人是谁,也不能解决问题。没关系,我可以一贴再贴。」我刻意装出开朗的声音,其实只是在逞强。蜻蜓应该也明白,不过还是对我说:「反正档案还在,要印几张都没问题。」蜻蜓,你真是个好人…… 协助我的不只有蜻蜓。歌舞伎社虽然常常遇到麻烦,不过在创立第二年就有飞跃性的进步,全都要归功于我以外的十名社员。 三年级的花满学长、梨里学姊和芳学姊不论在技术或精神方面都很可靠。 二年级的蜻蜓、阿久津、数马、小丸子是可以完全信赖的好伙伴。 另外还有首度加入的学弟妹:刀真、唐臼和水帆。这几个充满个性的一年级生虽然还不够成熟,不过胆子大了许多,今后更加令人期待。 不是我自夸,这些成员真的是奇迹般地杰出。 我会和这些优秀成员,以及今后预定加入的回家社志愿者共同努力。 我们要在文化祭上演歌舞伎。 这回挑战的《拔毛夹》比去年演的《三人吉三巴白浪 大川端庚申冢之幕》还要长。为了让演出成功,我愿意承受任何辛苦……不,这甚至不算辛苦。为祭典做准备,怎么会辛苦呢? 阿公曾经说过,祭典和旅行都是在准备的时候最快乐。我好像可以理解。这两者一旦开始,转眼间就结束了。 就这样,我和蜻蜓来到委员会的会议。 大小适中而高人气的场地竞争依旧相当激烈,引发滔滔不绝的争论,不过我们要求的礼堂地下室因为太杀风景,空间又稍嫌太大,因此不太方便举办小规模的活动。 也就是说,想要这个场地的只有我们和戏剧社。 可是,戏剧社是「想要做为后台」,而我们是「想要做为公演场地」。更何况我们去年也有不错的观众人数。 「这样看来,优先权属于歌舞伎社。」 文化祭执行委员长──三年级的铃森学姊──这么说。 「我们去年也让给他们,今年还要让吗?」 戏剧社的副社长(呃,好像是茨木学姊)明显表示不满。她是个眼神锐利的美女,不过在会议开始之后完全没有笑容,整个人杀气腾腾。 然而委员长斩钉截铁地回答: 「去年可以让,今年应该也可以让。」 铃森学姊虽然是女生,不过……该怎么说呢?感觉很有分量,或者该说,存在感很强大……简单地说就是很胖。如果说小丸子像是娇小可爱的刺猬,那么,铃森学姊就像是稳若泰山的大猫熊。 「基本上,以前就有人提出质疑,认为戏剧社得到过度优待。我知道你们的社员人数比较多,但是礼堂大舞台是文化祭的主会场,两天都给你们使用未免太多了吧?」 「可是这是长久以来的惯例……」 「并没有很长久,只有这三年──连今年在内是四年。在这之前,戏剧社只有使用礼堂大舞台一天。」 「那也是因为我们可以吸引到这么多观众……」 「你们能保证今年也维持和往年一样的观众人数吗?」 这个尖锐的问题让茨木学姊闭上嘴巴,接着她狠狠地斜眼瞪我们。 好、好可怕…… 虽然说失去芳学姊对戏剧社想必是很大的打击,可是又不是我们哀求她:「不要参加戏剧社的公演!你只能属于我们!」是她本人决定的…… 「总之,礼堂地下室今年也由歌舞伎社使用。在公演前一天设置舞台……」 「咿!」 果断做出决定的铃森学姊正要追加说明,忽然听到有人发出怪异的假音。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声音传来的方向,发出怪声的是负责记录的一年级男生。 铃森学姊问:「有什么事吗?」 他脸色惨白地说:「对、对对对、对不起……我、我完全忘记这份通知……」 他的手在颤抖,手中的文件跟着微微摇晃。 铃森学姊接过文件并检视内容。从她视线的移动,可以看出她正快速阅读那份a4文件。她中途皱起眉头,视线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也就是说,她读了两次。接着她叫我:「来栖社长。」 「在。」 我回应时看着蜻蜓而不是铃森学姊。因为……我有很不好的预感……蜻蜓也看着我,脸色有些不安。话说回来,大概只有我会看出他脸上的不安表情。 「我要更正刚刚的发言,你们不能使用礼堂地下室。」 「咦?」 「你们不能使用礼堂地下室。」 我一时语塞,但立刻振作精神。我不能在这里退缩。 我用比平常大的声音反驳:「可是今年应该是歌舞伎社有优先使用权吧?」 铃森学姊叹了一口气说:「不是这个问题。」她站起来,椅子发出快裂开的声音。她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我,递出刚刚的文件。 礼堂地下室工程日期公告……? 我的视线虽然扫过文字,却迟迟无法理解其中含意。大脑拒绝「整修工程」、「禁止进入」、「紧急」这些单字。铃森学姊看到我像电脑当机般停止动作,似乎觉得有些可怜,以略带同情的语调说: 「礼堂地下室的部分水泥好像出现劣化现象。工程分为两期,第一期已经快要开始了,而第二期……」 刚好会撞上文化祭。 所以,无法使用礼堂地下室。 「那么……」 我终于能够开口问: 「我们……要在哪里公演?」 * 芳和茨木爱菜认识很久了。 她们在国中一年级时同班,并且参加同一个社团,因此已经认识六年。不过,她们的交情并非特别好。两人一开始虽然很亲近,但是随着时间过去,茨木逐渐回避芳。即使没有表现得很明显,但两人间总是存在着芳也能感受得到的距离。 芳猜想,茨木大概讨厌她吧。 她讨厌的大概不是芳这个人,而是芳在戏剧社的地位。芳很能理解她的心情,毕竟芳也常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怀疑。 ──我一直在忍耐。 第二学期刚开始时,芳在走廊上遇到茨木,她这样对芳说。 ──我承认你有吸引观众入场的力量,所以一直在忍耐。我心想,即使和我追求的戏剧不同,但只要有很多人喜欢看,那就没关系。可是到最后关头,你却背叛了我们。 芳无法回应。 茨木在社团总是很低调地在努力。她在不起眼的地方支撑着戏剧社。当芳受到粉丝追逐的时候,茨木总是默默从事舞台的幕后工作。也因此,她受到顾问老师深厚的信赖,并且当上副社长。 她无疑非常珍惜戏剧社。在她眼中,芳等于是「抛弃了戏剧社」。 「……大概就是这样。所以,她想必不会退让吧。」 芳这么说,小黑便垂头丧气,喃喃地说:「应该吧。」 这里是旧校舍的歌舞伎社社办。练习已经结束,留在社办的有小黑、蜻蜓、三年级社员以及远见老师。 今天举行了文化祭执行委员会。歌舞伎社的公演场地原本应该在会议中确定。他们预定和去年一样,使用礼堂地下室,但没想到文化祭期间,礼堂地下室会因为施工而完全封闭。 小黑继续向大家说明,他们于是向戏剧社商量,希望戏剧社能够将两场公演中的一场让给歌舞伎社。 「铃森学姊……还有忘记工程通知的一年级书记都努力帮我们劝说,可是没有用。姑且不论社长,副社长茨木学姊的态度非常强硬……」 「可是今年戏剧社缺了小芳吧?有必要上演两场吗?」 花满这么说,梨里也点头同意: 「我也这么觉得。虽然这样说可能太直接一点……可是,他们应该吸引不到太多观众吧?反而是我们歌舞伎社的演出,有可能吸引小芳的粉丝来看。」 「这一点要等到正式演出的时候才知道……」 远见老师从刚刚就一直揉着太阳穴。他似乎因为过度忧心而感到头痛。 「就算戏剧社真的只剩下一场公演……他们大概也绝对不会把场地让给歌舞伎社。我上次跟他们的顾问老师谈过,戏剧社内部好像处于分裂状态。」 花满忿忿不平地说:「怎么搞的?戏剧社的社长到底在干什么?他不好好整合大家,会让我们很困扰耶!」 小黑幽幽地说了一句:「要整合大家是很困难的……」他曾经被一年级社员耍得团团转,说起这句话格外有说服力。 芳听人提过,戏剧社举办夏季合宿时,雾湖学姊曾经出现。 她让在会议中争吵的社员们冷静下来,说服众人协助新社长,不过如今看来也只有一时的效果。现任社长松叶目舜是个认真和善的男生,但是称不上具有强大的领导能力。 「……都是我害的。」 芳正襟危坐,朝着围坐成一圈的所有人低头。 「真抱歉,造成歌舞伎社的困扰。」 看到芳正座道歉,小黑第一个慌慌张张地也改成正座姿势说: 「请别这样,这绝对不是芳学姊的责任! 」 远见老师也说:「没错,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花满和梨里凑向她,异口同声地说:「小芳应该是受害者才对!」 歌舞伎社没有人指责芳,芳也不至于觉得自己是万恶根源──但至少是导火线。 「我如果像上次那样,同时参加戏剧社的公演就好了。那样的话,应该不会把局面弄得这么僵。」 「不可能。」 蜻蜓斩钉截铁地否定芳的说法。 「今年我们的演出时间也很长。就算可以设法安排时间,对你也会造成太大的负担。去年你不是因此影响到身体状况吗?」 「那是因为……我没有管理好自己的健康……」 「咦?有这种事?」 小黑显得很惊讶。由于那发生在戏剧社的公演之后,芳休息一天就恢复原状,因此没有特别报告。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小芳就算身体状况不好也看不出来。」 「没错。你可以更任性一点喔!至少在歌舞伎社应该这样。因为有我们跟你在一起。」 花满和梨里温暖的言语感动了芳。芳总算稍微笑了,对他们说「谢谢」。 小黑说明:「关于公演场地,执行委员会答应要重新调整所有预定计画。像是小表演厅或是视听教室……这些地方如果刚好空出来,就可以让我们使用,可是现阶段还不能确定。」 「嗯,老师也会去找委员会商量。总之现在先练习吧。另一个比较大的问题是……」 远见老师看看蜻蜓。蜻蜓点点头,然后把平板电脑放在众人围坐的中央。上面有《拔毛夹》所需的服装、假发、小道具一览表。花满看了一眼就发出叹息说: 「还真多。我可以介绍我们家认识的服装出租店,可是老实说绝对称不上便宜……日本舞踊的发表会,是那种只跳几分钟就要花几十万圆的世界。」 「我和蜻蜓也询问过几家……可是价格方面,每一家都差不多。『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这句话,一定就是在形容这种情况……唉~~~~」 小黑发出花满五倍长的叹息低下头。一旁的蜻蜓酷酷地提醒他:「吐气之后没有吸气会死掉喔。」 「服装方面,生岛先生也会帮我们想些办法。」 「什么?难道说生岛先生其实很有钱?」 小黑一本正经地问,远见老师也一本正经地回答:「怎么可能?」 「也对。他明明长得还算英俊,可是几乎每次都穿一样的衣服。」 「而且老是喝便宜的罐装咖啡……总之,他说他会尽量想办法,不过我还没听到详细的说明。」 梨里有些诧异地说:「生岛先生竟然会帮忙,还真有点意外。」 花满回答:「那个人最近变了。」 芳也有同样的想法。 「虽然他一开始就采取斯巴达式训练,可是怎么说呢……感觉像是从『因为嫌麻烦而采取斯巴达式训练』,变成『认真的斯巴达式训练』。大概是从合宿时开始转变的。」 「小芳说的没错。他虽然说话还是很难听,可是在怒骂的同时会给予很精确的指导,让我深深感受到曾经站上真正舞台的人果然不一样。比方说捕快的动作,我原本不知道『十手』要怎么拿。」 「啊,就是要把流苏勾在小指头上吧!我也觉得豁然开朗。虽然只是小小的细节,可是那样做就不用担心十手掉下去。」 「还有吆喝声不只是为了气势,也是为了向对打的角色打信号。他没说的话,我一直都不知道。」 听芳这么说,所有人都深深点头。 虽然因剧目和演出方式而有不同,不过一般来说,歌舞伎的武打动作并不是特别快。即使如此,要保持紧张感、以美丽的形式对打也相当困难。武打动作很重视演员之间的配合,而吆喝声就有这样的沟通作用。 远见老师笑着说:「生岛先生说过,你们最近老是说『好难、好难』,不过没有人说『办不到』。他说你们虽然很差劲,可是很顽强。」 这一定是生岛式的赞美吧?大家明白这一点,因此口中虽然说「好过分」,但都露出笑容。 「练习似乎很顺利,继续加油。剩下的是……帮手。来栖,海报的效果怎么样?」 「陆续有人来询问。意外的是,除了回家社的同学以外,连手工艺社也找上我们,说我们的服装很厉害,想要来帮忙。」 「这样啊。小丸子怎么说?」 「她说人越多越好。除了服装之外,还有小道具之类的……不过手工艺社也有自己的文化祭活动,要兼顾可能有点麻烦……」 「嗯……干脆请手工艺社全面协助怎么样?体操社也差不多是这个状况了。」 「也就是说,这场公演不只是歌舞伎社的活动?」 「没错。我会向顾问老师提出正式请求,也会在海报之类的公告上注明。」 小黑顿时露出欣喜的神色说: 「太好了。如果可以借助其他社团的力量,而不是由我们自己一手包办所有事情,可以省下很大的功夫。」 「……热门音乐社好像也有人感兴趣。」 听到蜻蜓这么说,小黑瞪大眼睛问:「真的假的?」 「他们是阿久津以前的乐团成员。乐团解散的时候,他们跟阿久津之间有一些纠纷,所以好像因此有些犹豫。」 「什么样的纠纷?」 「……他们似乎是受不了阿久津的音痴程度,才会吵架分手。」 对于这个答案,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说:「那是没办法的事。」 「乐团成员没有错。」 「我完全同意乐团成员的看法。」 「应该叫阿久津向乐团成员下跪道歉。」 众人口口声声拥护乐团成员。歌舞伎社偶尔会举办卡拉ok大会,这时通常会规定阿久津只能唱一首,剩余时间就让他负责跳舞。阿久津当然会表示不满,可是因为他更害怕不受邀请,所以即使臭着脸还是被迫接受。他这个人其实满怕寂寞的。 「如果阿久津不介意让他们加入,我们可以得到很大的帮助……还有,这点我原本犹豫该不该说出来……不过我想,至少还是对在场成员报告一下。」 远见老师的口吻变得有些严肃。 「是关于夏季祭典上来闹场的那三个人。」 他们不只是闹场。 应该说是借由闹场故意激怒演出者,想要制造纠纷。阿久津果然上当,差点演变成打架事件。如果没有蛯原拿影片给警察看,歌舞伎社就会被迫停止社团活动,甚至有可能被取消文化祭的公演。 「他们是外校学生,不过警方的生活安全课后来跟我联络,说他们三人自称是『受到委托』才这么做。」 「……受到委托?」 小黑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这位歌舞伎社社长心中的感情会立刻表现在脸上。 「他们说是河内山高中戏剧社的学生给他们钱,要他们闹场。」 小黑开口想说话,但没有说出来。代替他说话的是蜻蜓。他问:「戏剧社的哪一个人?」 「他们没说名字,所以可能是随口胡诌的。」 远见老师这样回答,但如果是随口胡诌,未免太有真实感。其他学校的学生如果知道戏剧社和歌舞伎社之间的对立关系,很有可能是和校内某人有接触。蜻蜓、花满、梨里还有小黑大概都觉得「原来如此」,理解了什么又感到沮丧。 「……对不起。」 至于芳,仍旧只能道歉。 「发生这样的事,我真的……」 「这不是小芳的错。」 花满虽然这么说,但声音比刚刚无力。他如果站在芳的立场,想必也会道歉吧。 「我该怎么做?」 芳看着小黑问。 「为了避免继续造成大家的困扰,我已经……」 「请你把戏演好。」 小黑回答得很快,语调和平常不一样,甚至好像有点生气。芳大概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声音。 「请你在文化祭把戏演好。芳学姊要饰演两个角色:秀太郎很要求演技,锦之前公主的服装超重,所以一定会很辛苦,不过请你加油。相信有很多观众是为了芳学姊而来,我们非常倚赖你。我先说好,如果没有学姊,歌舞伎社就无法成立了。如果你说不演了、不参加文化祭之类的,我真的会生气喔!」 「……你现在就已经生气了吧?」 「才不只这样,我会很激动地大吵大闹!」 蜻蜓看着小黑说:「你是两岁小孩吗?」芳不禁笑了。 如果她不笑就会想哭──这是秘密,不过大家或许都知道了。 「的确。我会加油。」 「好的。」 「毕竟我得到两个角色。」 「没错,而且这两个都是很重要的角色。」 「嗯。」 她点头之后想要说「谢谢」,但这回大概真的会哭出来,所以她决定把这句话留到文化祭结束之后再说。 * * * 注1:第二学期 日本学校通常采一学年三学 期制,第二学期是九月到十二月。 注2:裃 是男性正式和服的一种,包含肩衣和袴(通常以相同布料制作)。 第六卷 幕间 『我跟警察说了。』 『警察一直追问,后来我觉得很烦,就说出来了。我说是戏剧社拜托我的,不过我没说出你的名字。因为我很体贴啊~』 『什么?我才不管什么约定。当时的气氛感觉好像不说就没办法回家。我解释了好久,说我跟他们没什么个人恩怨。警察真的很烦。』 『你说你会感到困扰?我才感到困扰!我怎么知道会有人拍下影片?』 『啊?你说什么?真恶劣~我们是为你着想耶!光是发出嘘声也太无聊了,如果闹成打架事件,社团活动就会被迫停止,这样一来你们应该也比较高兴吧?我们是出于一番好意。』 『什么?你说这是多余的?哇,气死我了。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自己做不到才拜托别人的吧?』 『我受伤了,真的受伤了。』 『现在道歉太晚了,我的个性很纤细。』 『我可不在乎说出你的名字喔。』 『骗你的~我才不会说,不会那么坏心眼。』 『虽然不想说,可是搞不好会不小心说溜嘴。不过,我想应该有办法让我不太容易说溜嘴。你自己想想看是什么办法吧?』 『哦,那个方法啊。也许行得通。你可以准备多少?』 『好好好,ok,这样就行了。我先说好,这不是我开口,而是你自己想到的。这点你要搞清楚。那就约明天晚上六点,车站北口见。』 对话结束时,我的手在颤抖,差点让手机掉下去。 怎么办? 他不会一次就罢休,今后一定还会一再要钱。我没有要他们去打架,也没有想到会闹上警察局。只是想要稍微教训一下那些人……。 我握住自己颤抖的手,脸孔因懊恼而扭曲。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 第六卷 第二幕 蛯原仁走在清晨的上学路上。 秋季天气渐凉,天空阴阴沉沉的,周围没有其他学生的身影。这个时间就连运动社团的晨间练习都嫌太早。 他意识着自己的脚底。柏油路的触感、砂砾的触感,脚底得到的刺激传递到膝盖。会痛吗?不,已经不痛了。多亏他整个夏天为了慎重起见而休养。虽然没有练习,但他很认真地拉筋。股关节如果不够柔软,容易造成膝盖负担──这是名叫唐臼的一年级生告诉他的,还介绍他正确拉筋的影片。唐臼虽然态度冷淡,不过应该是个好人。 他试着稍微跑步。 他停下来,又稍微跳一下。周围没有其他人。 此刻,他充分感受到膝盖不会疼痛的幸福。他感觉到自己嘴角泛起笑容,从后门进入校内,走向旧校舍。 目的地是旧校舍的长走廊。虽然是老旧的木头走廊,但弹性刚刚好。他把这里当作花道,常常独自一人练习──但是从去年开始受到干扰。 因为歌舞伎社。 他们的社办也在旧校舍,不过时间这么早,应该还没有人来。几天前,仁整理旧录影带的时候,找到祖父年轻时演的狐忠信。祖父在影片中踏出非常精采的狐六方脚步,让他也想要练练看。他原本想要直接请教祖父,但感觉很有可能被说「你还太早了」,因而逡巡不前。 狐忠信是假扮源义经的家臣佐藤忠信的狐狸。 或许很多人会感到奇怪,为什么狐狸会变成武将?那是一种妖怪,而这种荒诞无稽的设定也是歌舞伎的乐趣之一。虽然假扮成人类,骨子里却是野兽,再加上是一只孝顺的狐狸,因此动作必须表现出这样的复杂性。这是很受欢迎的剧目,也是很有趣的角色,因此仁希望总有一天能够饰演这个角色。 ──造出好的「型」,容纳好的「心」,等它终于满溢的时候,「型」便会进化。 祖父以前曾经这么说过。不是对仁,而是对其他弟子说的。仁当时刚好听到,但因为年幼,并不是很懂。不过,他现在觉得好像可以稍微理解。 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以满溢的心使「型」进化的演员吗? 如果可以,那是多久以后?二十多岁?三十多岁?不论如何,首先必须习得优异的「型」。他感到心急,不禁加快脚步,但来到旧校舍前就停下来。 「咦?蛯原?」 「……来栖。」 你怎么会在这里──仁心中这么想,遭来栖以无忧无虑的笑容一语道破: 「哇,你的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接着他又说:「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出现。啊,你是不是想使用走廊?你要练习『六方』吗?我会待在社办,你可以放心练习。」 「……我不练。接下来陆续还有很多人会来吧?」 仁不想被人当成观赏对象,因此这样回答,来栖却说:「没有,应该只有我会来。」看来他不是为了晨间练习而来。 来栖从书包取出旧校舍大门的钥匙,边开锁边说:「来来来,进来吧~」口吻就像普通的欧巴桑。 「既然不是晨间练习,你来做什么?」 「嗯~有点像自主练习吧……我想重新思考剧本。我原本在家进行,可是最近是助手来帮忙的时期,所以没办法静下来。」 「助手?」 「画漫画的助手。你也知道,我们家彩子小姐是漫画家。」 这时仁发现来栖的脸色有些苍白,说话也缺乏活力。 「……你身体不舒服吗?」 「嗯?没这回事。啊,可能有点睡眠不足吧。最近我的睡眠很浅,早上也很早就醒来。以前阿公常常抱怨想睡却睡不着,我现在大概能了解他的心情。」 来栖在走廊上边走边说,然后打开做为歌舞伎社社办的房间,邀请仁:「请进。」仁原本不打算进去,但又有些好奇他们的根据地是什么模样。他站在入口处观望,个子娇小的来栖就像松鼠般不安分地窜到他身后推他进去。 「喂,你干什……」 「你既然不练『六方』,就来帮我出意见吧。是关于剧本的事。」 「跟我无关……」 「嗯,对,跟你无关,我知道。那我就自言自语,你只要在旁边听就好。」 来栖硬是把仁带到社办中央的地毯,让他坐下。仁猜想,他们平常一定是围坐在地毯上,七嘴八舌地讨论各种事情。 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仁整理着皱起来的地毯边缘心想。 他上次和同年龄的小孩一起玩,大概得追溯到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与其说是因为他生长在歌舞伎名门,不如说主要是个性使然。生长在梨园的年轻演员当中,也有人朋友很多;另外亦有同世代演员聚集的场合,不过仁很少参加。他在不习惯的场合会格外拘谨,如此一来其他人也会在意,结果就会形成尴尬的气氛。反倒是和年纪大他许多的前辈在一起,他还比较轻松。 「啊,对了。夏季祭典那件事要谢谢你,你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没什么,我只是凑巧在场。」 「凑巧?」 「……」 仁没有回应嘻皮笑脸的来栖。当然不是凑巧在那里,他知道他们要在夏季祭典演出,那个多管闲事的男人还特地通知时间。反正刚好无法练习,他想说可以打发时间就去看看。 「……闹场的是什么人?」 仁随口问起。正从书包掏出资料夹和剧本的来栖回答:「听说是外校学生。」剧本封面印着剧名「拔毛夹」。 「外校学生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你们跟他们有什么过节吗?」 「喔,你在替我们担心吗?」 来栖笑咪咪地问,仁冷冷回答: 「你是傻瓜吗?虽然你们的演技拙劣,可是我无法容忍像那样闹场的人。就只是这样。」 「那些人真的很可恶~害一年级生没办法演完,太可怜了。他们都很努力练习耶。不过第一次上台就遇到那种事,或许可以增加胆量……啊,对了,我们文化祭要演的是这一出戏。」 来栖打开《拔毛夹》的剧本。他没有回答仁刚刚问「有什么过节」的问题,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且就算说了也和仁无关──仁边想边看剧本。剧本似乎是用文字处理软体制作的,排版很容易阅读。 「……依据的剧本是什么?」 「几年前国立剧场举办的歌舞伎鉴赏教室的剧本,不过配角人数稍微做调整。」 「要演《拔毛夹》的话,人数怎么想都不够吧?」 「是啊。不过体操社和手工艺社都答应帮忙。另外我们也向回家社招募帮手,希望有人会来……像是仆人之类的角色,虽然没有台词,可是有了这些角色,气氛就会不一样,对不对?」 仁同意最后一句。 即使是没有任何台词的角色,在舞台上仍旧具有存在意义。 在时代物中,身分高的人如果没有任何随从,就少了气派。为了营造独特的空间与气氛,必须要有小侍童、女仆、随从等人员。 「除了人数以外,还有很多必须克服的问题,让我很头痛……不过就算叹息也没用。」 「哦。」 「而且,与其在上演前最后一刻才发生紧急状况,倒不如早点发生,这样至少有应对的时间吧。」 「……就算早点发生问题,也不能保证上演前最后一刻不会出问题。」 「哇!别说了!不要说那种不吉利的预言!」 或许是因为过去的经验太惨痛,来栖恐惧地喊着「言灵好可怕」。仁原本只是开玩笑,但他对于自己向来栖开玩笑这件事感到讶异,也没办法说出「我只是开玩笑而已」。 「……抱歉,我收回。」 他只好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文化祭应该会……表现得还可以吧。以素人歌舞伎的程度来说。」 「呜呜……你说得没错。希望可以顺利演出……虽然还没找到演出场地……」 「什么?」 「礼堂地下室听说因为施工,没办法使用……」 「你们真的不要紧吗?」 「如果失去信心,就没办法前进!现在只能先做好该做的事。」 来栖彷佛是在说给自己听,说完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转动大眼睛看着仁问: 「关于《拔毛夹》的台词,你觉得可以改编到什么程度?」 「不用改编。」 仁迅速回答,被来栖吐嘈:「这样不就没得讨论了。」接着,来栖又说: 「如果可以不用改编,我也不想改,可是《拔毛夹》是时代物,要听懂台词应该很难。像是这里……」 来栖指着剧本中的一段开始朗读: 「失落御宝,足以为证。此非主人所知之事。身为保管者,既遭偷盗,即为民部之不虑。罪该切腹,以示忠诚。」 以素人来说,台词朗读得不错──当然只是以素人而论。 「这样根本听不懂吧?」 「听得懂。」 「我是说,普通高中生听不懂。 」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普通高中生?」 「在歌舞伎方面,你本来就不是普通高中生啊。内马尔十七岁就成为职业选手,他也不是普通的十七岁青少年。」 「这跟棒球选手有什么关系?」 「他是足球选手。」 「……」 自己好像搞错了。仁瞪着一脸无奈的来栖反驳: 「反正就是听得懂。至少这是日文,而且时代物还有很多台词更艰涩的戏,《拔毛夹》已经算是简单的。」 「虽然没错……可是像『失落御宝』,看到文字会懂,可是只听到『失落御宝』,观众应该听不懂。」 「故事是从遗失『天理矣』的短笺开始,所以观众应该可以理解意思吧?」 「你太天真了。来看我们表演的客人,没有这方面的基础知识。蛯原,你应该也有这种经验吧?歌舞伎座和国立剧场偶尔会有高中生团体参观。那些和我们同年纪的观众对歌舞伎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歌舞伎。」 「……嗯,的确碰过。」 「他们有很高的机率会睡着吧?」 「……」 「你会很懊恼吧?」 仁回答:「不会,反正我不抱期待。」不过他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因此来栖或许猜到他在说谎。 他不可能不感到懊恼。 他也知道,人家既然是付钱来看戏,演员没有权利批判观众。但内心的老实话是:「要睡觉就别来看!」歌舞伎的观众席通常不会太暗(虽然因演出方式而有不同),视座位所在的位置,演员有可能一清二楚地看到观众。 「相反地,如果同年纪的观众看得很高兴,不觉得很兴奋吗?在花道上听到女生的尖叫声,不觉得超爽的吗?」 「……不论是男女老幼,只要观众喜欢,我当然高兴。」 「好啦,站在你的立场当然会这么回答。总之,我认为既然站在舞台上,就要让观众看得开心。我们就算拼命练习让声音传到观众席,但如果观众听不懂台词的意思,就无法传达故事内容。」 「……那就用字幕吧?」 仁简短地回应,来栖用力点头。 「我一开始也想到这个方法,像是利用萤幕或大型投影布幕之类的。如果可以把演员说的台词化成比较容易懂的字幕秀出来,应该满不错的。」 他充满活力地说明,但马上又皱起眉头,用失望的声音说:「可是啊~」仁心想,这家伙的表情真是丰富。又不是站在舞台上,日常生活中表情变化这么多,不会累吗? 「字幕不是得阅读才行吗?」 「那当然。」 「那样的话,观众的注意力大概就不会放在重要的舞台上。蛯原,你在演出的时候,观众如果只看字幕,你也会觉得很失望吧?」 「……嗯。」 「电影字幕出现的时机很巧妙,而且听说比实际台词少很多,可是歌舞伎的字幕必须解释难懂的台词,所以搞不好反而会变长。这样的话,观众根本没时间看演员。」 「那等于是本末倒置。」 「没错吧?所以说,我觉得还是应该就台词本身做一定程度的修改。然后我想了这样的方式──」 他说完从剧本下方拿出笔记本。 那是现在很罕见的直式书写笔记本,感觉颇有古风。来栖把笔记本递给仁,仁只好打开来看。这本似乎也是《拔毛夹》的剧本,不过…… 民部:「哎呀,挑别人毛病都很清楚。我民部戮力为公,日夜审讯盗贼,如此忠臣竟被称为胆小武士,你有何证据?」 玄蕃:「遗失传家宝就是证据。身为保管者,传家宝既被偷走,实属大疏失,理应切腹谢罪才是忠臣。称你为胆小武士有何错?」 民部:「这个……」 玄蕃:「请果断切腹。」 民部:「这……」 玄蕃:「请。」 「……你刻意用接近现代话的方式来写?」 「嗯。这点程度的话,应该不至于破坏戏剧的氛围吧……」 是吗?仁思索片刻,但还是要念出来才清楚。他在口中喃喃念出玄蕃的台词。他以前在年轻演员的研究会中,曾经演过《拔毛夹》的秀太郎一角。 「身为保管者,传家宝既被偷走,实属大疏失……大疏失感觉不太顺。我会想要说『不虑』。不过,或许是因为我知道原本台词的缘故。」 「嗯。」 「民部说『挑别人毛病都很清楚』,这句也改过吧?原文是什么?」 「呃~」来栖看着脚本回答:「人之一寸,身之一尺。」 「没错,就是这句……这是谚语?」 事实上,仁也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对于自己饰演的角色台词或是和自己对话的角色台词,他会彻底查清楚,但却忽略了这句台词。他脑中闪过「糟糕」,不过来栖似乎丝毫不以为意,拿出另一本笔记本说: 「这是谚语。呃,原本应该是『人之一寸,我之一尺』。意思是说,别人的缺点即使只有一寸也看得到,但自己的缺点即使是一寸的十倍,也就是一尺长,也还是没有发觉。」 「哦,所以你才改成『挑别人毛病都很清楚』。」 「是啊。其实我很想直接套用这种谚语或惯用语,应该会满有气氛,可是观众听不懂就没用了……」 歌舞伎使用独特的语言、独特的台词朗读方式、独特的发声。 第一次听到的人不可能听懂台词。即使是仁,以前每次拿到新的剧本,也要查字典记下读音与意思;到现在有时碰到不太常上演的剧目,也得重复这段过程,更何况是对歌舞伎没兴趣的高中生。要用「都是日语」为由要他们理解,根本强人所难──所以仁放弃了。对于因为学校活动而来看戏的学生团体观众,他已经放弃要他们理解与欣赏。当然,他还是会希望即使只有少数人,也有人能够明白歌舞伎的乐趣…… 来栖说:「我希望观众能够尽可能理解内容,和我们一起享受歌舞伎的乐趣。」 他那双大眼睛有些充血。看来他说自己睡眠不足是真的。 这家伙没有放弃。 仁早就放弃要和同世代的人分享歌舞伎的乐趣,来栖却没有放弃。他大概也不打算放弃──那当然了,所以他才会创立歌舞伎社。 仁心想,真傻。 不论是坚持荒诞梦想的来栖,或是提早放弃的自己,两者大概都是傻瓜吧?因为太喜欢歌舞伎,所以变得有些傻。 当仁这么一想,突然感觉紧绷的肩膀放松了。 「不必完全听懂也没关系吧?」 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咦?」 「只要听懂八成的台词,应该就足以欣赏戏剧。与其让观众完全理解,更重要的是避免损害歌舞伎的特色。」 「歌舞伎的特色……」 「如果把所有台词都写得像现代语言,就失去风味了吧?」 「这样啊……也就是说,即使观众不懂意思,还是要保留具有歌舞伎特色的台词?」 仁点点头,翻开剧本说:「譬如这里。」 秀太郎:「啊,你竟敢做坏事。岂有这种马术训练?」 弹正:「实在没义道,这匹马嘴巴太可怕。不过绕马场一圈罢了。」 「这句『没义道』应该没有人听得懂,意思大概是『好过分』。不过这段戏的内容是秀太郎抗拒弹正的性骚扰,所以观众应该能掌握大概的意思。」 「就是弹正假借指导马术,在秀太郎身上乱摸的那一幕吧。」 「对,所以台词才会用『这匹马嘴巴太可怕』这样的文字游戏。如果改成『太过分了,你这人嘴巴真坏。我只不过稍微来一下』……」 「不行,一点感觉都没有。」 来栖深深点头,双臂环抱在胸前盯着剧本思考。 「就算不懂『没义道』的意思,只要演员演得够传神,观众应该也能理解。换句话说,只要演出『好过分』的态度,然后说出『实在没义道』的台词就行了。反正,这里是让观众笑弹正吃人豆腐还说这种话的地方。」 「弹正是不拘小节类型的主角,连吃人豆腐这种事都会做。」 「然后每次都被甩,非常适合阿久津。」 「秀太郎是谁饰演?」 「芳学姊。」 「哦,她应该可以演得很好。」 「你也这么觉得?」 来栖笑嘻嘻地问,仁板起脸回答「嗯」。他并不是真的不高兴,只是自然而然就摆出这样的表情。 「对了,你觉得这句台词怎么样?啊,还有这一幕也有比较麻烦的句子……」 来栖不断翻着剧本,征求仁的意见。歌舞伎台词应该贴近现代语言到什么程度,这也是仁感兴趣的议题。更何况,这次不是他自己要上台,因此他能轻松说出想法。 在实际的歌舞伎舞台上,同样会有改变台词的情况。歌舞伎基本上没有导演,因此通常会反映主角的想法。 「『莫非初迎男人』……这句淫秽的台词要怎么办?这句的意思是 :『你第一次和男人做吗?』弹正这家伙,真是无可救药。」 「这句和之前的『卿之茶』相关。『茶』是男女做那种事情的暗语。」 「哇,这可以在学校的文化祭上演出吗?」 「应该可以吧?这是传统艺能。」 「没错!这句台词也保持原样吧。阿久津一定可以营造出色色的气氛……」 来栖说到这里时,肚子咕噜咕噜响起来。 他似乎没有吃早餐。 仁想起书包里的饭团。这是母亲替他准备的,让他在自主练习以后吃。他拿出包在铝箔纸中的饭团,无言地递给来栖。来栖有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立刻展露笑容说:「喔,谢啦。」并收下银色包装的饭团。仁很庆幸他没有问:「我可以收下吗?」而且没有以慎重的表情过度殷勤地道谢,这样一来仁也感觉比较轻松。毕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把自己的饭团送给别人。 接下来他们继续针对台词进行各种讨论。 「实乃命矣」这句观众应该无法理解。「戆人」也不太可能理解,不过因为读音很有趣,所以想保留下来。「草鞋也得倒穿」没有适当的改法,所以只能保留原文……话题源源不绝,不知不觉中时间就过去了。仁不经意地看了一下手表,才发现第一节课就快要开始。坐在他对面的来栖也惊讶地说: 「什么?已经那么晚了?糟糕,我今天英文课会被点到!呃,在哪里……」 来栖慌慌张张地拿出课本问仁:「你英文好不好?」仁的英文成绩不差,但是他懒得教人,因此回答:「不太好。」他边整理东西边想到一件事,转向来栖说: 「对了,歌舞伎社有个一年级女生吧?」 「你是指水帆?」 「那是大个子吧?我是指小个子的。」 「……哦,她啊。她已经退社。怎么了?」 来栖的视线停留在英文课本上,语气变得有些低沉。 「她也出现在夏季祭典那段影片里。」 「咦?」 来栖的视线从课本移向仁。 「田中渡子出现在夏季祭典的会场?」 「两、三天前我重新看那段影片,才发现她在观众当中。我觉得奇怪,她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原来是已经退社了。」 已经退社还来看表演,难道她对社团活动仍有留恋? 「原来她……也在场……」 来栖喃喃自语,一动也不动。 仁猜想那个叫渡子的女生或许是因为惹了麻烦才退社。虽然和他无关……但是要不要问问看呢?提供那段影片的是他,应该可以问一下吧…… 他正想到这里,预备铃就响了。 糟糕,从旧校舍到教室有一段距离,就连来栖也慌忙把课本塞进书包。 两人冲过走廊。 老旧的地板发出吱嘎声。他们跑在仁原本想要练习「六方」的场地,来栖对他喊:「你先走吧,我要上锁!」 「知道了。」 「下次见!」 「嗯。」 仁留下来栖跑出门口,才想到刚刚来栖对他说「下次见」时,自己回答「嗯」。 搞什么? 还有下次? 自己和来栖还会一起讨论歌舞伎? 不,不可能。今天早上只是凑巧,只是偶然,毕竟那家伙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仁对于歌舞伎社的存在…… 气喘吁吁,即使用几乎缺氧的脑子思考也不可能得到答案。 仁只知道一件事。 和来栖聊天时,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只有这点是真的。 * 田中渡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夏季祭典的会场? 她刚好住在附近?不,应该不可能。之前听蜻蜓提到她住的地方不在那附近。 她大概是知道我们要在那里演出《白浪五人男》才来到会场。 那场公演很晚才决定,所以应该很难取得情报……但也不是不可能。总之,她到场了。 她去会场做什么? 观赏以前伙伴的表演? 难道她其实感到后悔? 就算是我,也不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她很讨厌我们──或者应该说是很讨厌我。既然如此,我当然会想到负面的理由,例如她和闹场事件有关……之类的。 不,等等,搞不好是蛯原看错了。毕竟手机影片那么小……不过画面可以扩大。最近手机的相机功能都很好,可以拍得很清晰,应该不会看错…… 「小黑。」 「呼哇!」有人在耳边叫我,害我吓得稍稍跳起来。蜻蜓看到我吓到的样子,自己也吓一跳,皱起眉头说:「你声音好大。」 「对、对不起,因为你突然叫我……」 「我从刚刚就在叫你。」 「咦?真的?难道我一直在发呆?」 「嗯,你的视线在飘移。好,走吧。」 蜻蜓催促我,我连忙站起来。天啊,我完全没有刚刚开班会的记忆……原来我一直在想她的事。我想要马上和蜻蜓讨论,可是今天社团要忙别的事,还是结束之后再说吧。 「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 在走廊上奔跑会挨骂,所以我用急促的脚步边走边说话。可恶的是,我虽然努力加快脚步,蜻蜓却似乎走得很悠闲。 「手工艺社有三个、体操社有五个人会来。」 「不过手工艺社是来帮小丸子的……如果可以再多几个能上台的人就好了。」 今天要召集对文化祭公演有兴趣的学生,进行详细说明。我们会具体交代工作内容,如果他们接受,就会正式成为帮手,共同参与练习。 说明会首先是由我打招呼: 「谢谢大家来参加我们的说明会。我是歌舞伎社的社长,来栖黑悟,负责舞台演出、导演、杂务、黑衣等等。」 本社社员坐在后方,率先替我鼓掌。啊,太感谢了……我用眼睛估算一下来听说明的学生人数,总共有十人。 我问:「首先,可以请手工艺社的人举手吗?」 坐在一起的三个人举手,有两个女生、一个男生。 「呃,我听说手工艺社的人想要帮忙服装方面的工作。」 「是的,我们想要帮忙丸子学姊。」 「你们都是一年级生吗?」 「是的。手工艺社的三年级生已经退社,现在只有一年级生而已。」 「这样啊。那就请小丸子对你们详细说明吧。」 我说完,小丸子就带着三名一年级生移到隔壁的服装室。服装方面的人手相当缺乏,有三个人加入会是很大的帮助。 「接下来,这边是体操社的社员吧?承蒙你们多次照顾。」 「嗯!我们已经越来越习惯舞台了!」 体操社的长沼学长豪爽地笑着回答。 「长沼学长,我之前也拜托过,希望你能够饰演忍者的角色。虽然有一些台词,不过对学长来说应该没有问题。而且你很有胆量。」 「不要抱太大的期待啦,反而会让我紧张。」 长沼学长摆出防御的态度,梨里学姊便用可爱的声音说:「一定没问题啦~」长沼学长听了眯起眼睛,害羞地问:「真、真的吗?」他的态度未免太明显…… 同样是体操社的圆屋学长问:「来栖,我们要做什么?」 我回答:「你们要饰演武士。我想要请圆屋学长和加古川饰演小野家的武士,早野和桃井饰演弹正的随从。」 「唔,要我当阿久津的随从啊?」 和阿久津同班的早野拿到角色分配表,面露嫌恶的表情。 「想到要对他点头哈腰,就觉得心情好差~」 早野当然是半开玩笑,不过数马也附和说「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引来社办里所有人的笑声。嗯,气氛很好。他们和歌舞伎社已经很熟,所以感觉很放心。对了,阿久津好像还没来。他会不会又忘记写作业被留下来? 「原本也想让体操社的一年级生参加,不过,还是希望他们先集中心力在体操练习上,真抱歉。」 「千万别这么说。有五个人参加就已经很感谢了。还有……坐在窗边的是回家社的一年级生吗?」 两个女生带着紧张的表情看着我点头。 「那个……我们在迎新会的时候……觉得歌舞伎好像很好玩,可是又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演戏……」 「不过,如果只是帮忙……比方说,幕后工作之类的……」 感觉很文静的两人,脸长得有点……不,应该说非常相像。虽然不至于无法分辨…… 「咦?你们该不会是双胞胎吧?」 「是的。不过是异卵双胞胎。」 「齐浏海的是友江。」 「中分的是紫织。」 两人指着彼此,用浏海差异来自我介绍。她们的体格几乎一样,身材中等。两人脖子都很细,应该很适合穿和服。 我邀她们:「与其当幕后人员,要不要尝试上台呢?」 但两人却同时用力摇头。 「不,不可能。」 「我们 没有演戏经验。」 「你们的角色没有台词,只要站着或坐下,而且可以穿漂亮的和服喔。」 「和服……」 两人面面相觑,露出犹豫的表情。我可以理解,她们一定很想穿穿看和服,大概类似cosy的心情吧,不过这也没关系。生活在现代日本几乎没有机会穿和服,当然会有类似cosy的感觉。 「那个……我们也能演戏吗……?」 我笑着回答:「我会想办法让你们也能演戏。」 我不会跟她们说「很简单」或「没问题」,因为那是谎言。我打算让她们饰演服侍公主的腰元(女仆)。虽然说的确没有台词,只需要站着、坐下或走路……但其实颇为困难。 「别担心,我会好好教你们。」花满学长也这么说,并且摊开有可爱花纹的浴衣秀给她们看。「你们看~还有练习用的浴衣唷~」他觉得要来帮忙的人买浴衣太为难人了,所以特地带了几件二手浴衣。友江和紫织看到浴衣都露出欣喜的表情,纷纷说:「好可爱!」这时芳学姊又说:「我来教你们穿吧。」两人一听眼睛都变成心形。好,这边也没问题! 另外还需要的演员是……小侍童。这是负责替领主拿刀、随侍在旁的角色。虽然好像可有可无,事实上却满重要的。领主是大人物,如果自己拿刀也太滑稽。 我正想着该怎么办时,生岛先生走进社办,他身后跟着三个男生。嗯?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他们…… 生岛先生说:「我看到他们在走廊上徘徊,就带进来了。」 三人显得有些尴尬。 「不,我们并没有……」 其中一人说话,另外两人点头。 「『并没有』什么?你们如果不是要找歌舞伎社,不可能会来旧校舍。要是对他们做的事有兴趣,就明白说出来吧。」 三人被生岛先生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倒,不禁往后退。糟糕,高中男生很纤细的,太强硬的话,他们搞不好就回去了。 我正想着该用什么话语留住他们,数马先开口: 「咦?你们是不是跟阿久津一起玩过乐团?那个叫什么的……满可耻的团名……bri……bri……」 「你在不理不理什么啦!」 个子最高的男生嘀咕。怪不得我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他们。他应该是鼓手吧? 「是『brilliant imitation』。我得声明,这是阿久津想的团名,而且这已经比其他候选名单好很多了。」 唉,果然是阿久津提案的……稳定的可耻品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个人风格。另一个浏海很长的男生(大概是吉他手)环顾社办问:「阿久津不在吗?」 「嗯,他还没来。呃,你们现在应该是在热门音乐社吧?我听说乐团解散时,你们好像跟阿久津起了争执……」 这是蜻蜓提供的情报。三人听我问起,看了彼此一眼后,由长浏海的吉他手回答:「我们现在是热门音乐社的社员,不过社团里没有合适的主唱。」 染褐发的贝斯手接着说:「所以我们几乎是幽灵社员。一开始我们觉得,只要不是阿久津那样的音痴,谁来当主唱都可以……不过,还是要找能够在台上讲些话的人才行。」 「是指歌曲与歌曲之间的谈话吗?」 「对。阿久津的歌声很恐怖,说话也自恋到让人受不了,可是他的个性非常突出,所以也有人觉得他很有趣,吸引了一定的观众。」 我听到蜻蜓低声嘀咕:「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想起阿久津有不算太少的女性歌迷,或许类似宠爱珍奇动物的感觉吧,毕竟连大王具足虫也有热情粉丝。 高个子鼓手叹息着说:「总之,即使像他那样,也有某种价值。」 这时我想到某个可能性,紧张地问: 「那个……你们该不会是希望阿久津回到乐团……」 如果是这种情况就麻烦了,但三人闻言都以惊人的气势异口同声地说:「怎么可能!」 吉他手说:「在狭小的录音间一再听那家伙唱歌,根本是一种苦行。我可不想再受那种罪。」 贝斯手说:「耳朵没烂掉已经是奇迹了。」 鼓手说:「听完一百次,感觉都能悟道,好可怕。」 的确……反覆听阿久津唱歌,似乎能够通往人类无法到达的境界。我深深点头,吉他手又继续说: 「话说回来,那家伙虽然是笨蛋加音痴,其实个性并不坏,可是我们当时意气用事,最后搞得好像吵架分手一样,所以一直有些在意……」 另外两人也纷纷点头。他们虽然穿了耳洞、外表一副摇滚乐手的风格,但似乎满和善的。 「不过他待在歌舞伎社之后,感觉充满活力,看来不需要我们替他担心。然后我们又感到好奇,歌舞伎真的那么好玩吗……」 鼓手的语尾听似有些不确定,因此我对他断言: 「当然很好玩!基本上,江户时代的歌舞伎剧场就像现在的live house。不是高格调的音乐厅,而是一般民众喜爱的乐团上台演出的live house。」 「不会吧?歌舞伎是传统艺能,格调应该很高才对。」 「现在虽然是传统艺能,可是对江户时代的人来说,是最新潮的娱乐。更何况歌舞伎还常常惹怒幕府,可以说是站在反体制方……换句话说,就是摇滚。」 「摇滚?」 「没错。」 话虽如此,由于江户时代很长,歌舞伎也历经种种变迁,所以情况会因不同时期而有变化。不过,歌舞伎的根本还是在于「kabuku(特立独行)」,我认为这就是摇滚。 「所以说,你们要不要试试看?」 我已经知道他们感兴趣,因此避免用太强硬的方式邀请他们。乐团也是舞台表演的一种,他们一定也会喜欢一起演出。 「不可能的。我们又不会演戏,而且不会弹三味线。」 「不是演戏,而是当所谓的『后见』……」 我正打算说明时,门很大声地用力被打开。 「小黑社长!不、不好了!」 冲进来的是水帆。她虽然时常慌慌张张的,但此刻的慌张程度却超乎寻常。她用拔尖的声音说:「阿、阿久、阿久津学长他……」 「阿久津怎么了?」 「他闯入戏剧社了!」 「啊?」 听到这个耸动的消息,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也都注视着水帆。水帆似乎是一路奔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努力挤出话语: 「上、上次在夏季祭典、闹场的人……听说是、是戏剧社教唆的……戏剧社找、外校学生、去闹场……」 我屏住呼吸,和花满学长面面相觑。 阿久津为什么会知道──花满学长的表情也这么问。 「他说……怎么可以这样、不可原谅、我要去跟他们算帐!我阻止他,可是被他甩开……」 那家伙真是一辆暴冲的列车! 我反射性地想要冲出去,不过被蜻蜓抓住手臂,猛地停下来。他用眼神示意我冷静,我点点头深呼吸。现在该怎么办?我会立刻前往戏剧社,可是如果其他人也都跟着跑去,真的好像要去打群架…… 「小黑、蜻蜓和小花去戏剧社。」 下达指示的是芳学姊。 「我去的话,大概会有反效果,所以我去通知远见老师。其他人在这里等待。生岛先生,这里可以交给你吗?」 生岛先生点头说「嗯」,接着看向我说:「总之,去阻止阿久津吧。就算用拳头也要阻止他。」我回答:「是!」虽然不想使用暴力,但至少好过让阿久津揍戏剧社的人。 我随同蜻蜓和花满学长走出旧校舍,心中祈祷阿久津还没有闹事,匆匆赶往戏剧社。 接近目的地时,我看到走廊上挤满了人。有二十名左右的女学生激动地不知在喊什么,阿久津则是在她们的中间。 「你这人怎么搞的?别再闹了!」 「我们默默听你说话,你就得意忘形,胡扯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说这种话有什么证据吗?」 「你、你们跟我要证据……我也……」 我看到阿久津逐渐后退。 还好……至少没有发生暴力冲突。仔细想想,戏剧社几乎都是女生,阿久津虽然是单细胞的笨蛋,但不至于对女生动手。事实上,他平常老是被小丸子拳打脚踢。 我边说「抱歉,借过一下」边分开戏剧社的女生,总算来到阿久津面前。阿久津看到我,明显松一口气。 「小黑……」 「你在干什么……很抱歉造成骚动,我是歌舞伎社的社长来栖。呃,请问戏剧社社长在吗?」 「啊,在这里。」 松叶目社长从后方走出来,脸上带着虚弱的笑容。看来他是那种遇到麻烦时会露出笑脸的人,不过我稍微可以体会他的心情。有时候的确会遇到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的状况…… 「来栖,我也是刚刚才到……发生什么事?」 松叶目学长有些困窘地问, 一名目光炯炯有神的女生站出来,以带刺的语气说:「你还问得这么悠闲!」 是戏剧社的副社长茨木学姊。 「我们被人抹黑了!他拿莫须有的罪名指责我们,践踏我们的尊严!」 「我、我没说得那么夸张吧?」 阿久津噘起嘴回话,但戏剧社社员却异口同声对他喊:「你有说!」唔唔,群集在一起的女生好可怕……我很想躲在花满学长背后,可是身为社长不能那么做。阿久津的气势似乎被削弱不少,但还是试图说明: 「我、我只是想要确认而已。我听说,上次在我们表演时闹场的家伙,是受到戏剧社委托……所以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怎么可能是真的!你是笨蛋吗?」 众人也附和茨木学姊的骂声,重复一次:「你是笨蛋吗?」我看到阿久津胆怯的模样觉得可怜,便踏出一步说: 「请、请等一下。」 希望大家不要注意到我的膝盖在颤抖…… 「我知道你们突然被人怀疑很不愉快……可是,阿久津不是信口开河。关于这件事,我也有听说……」 「什么意思?你们就是想让戏剧社当恶毒卑鄙的小人吗?」 茨木学姊横眉竖目地质问。 「先冷静点。」松叶目学长安抚她,然后对我说:「呃,来栖,你说的事情有多大的可信度?重点是,消息来源是哪里?」 对于这个问题,我思索了一下。唔……我不太想让这个消息扩散出去,可是到这个地步或许不得不说。我交互看了蜻蜓和花满学长,两人都点头,沉默地表达同意,所以我明确回答: 「是警察通知我们的顾问老师。」 这时众人突然静下来,松叶目学长脸上虚弱的笑容消失了。 「根据远见老师得到的报告,先前警方辅导的那名学生说,他是受到河内山高中戏剧社的委托。只是他没说是戏剧社的哪个人,而且不能保证那家伙说的是真话……」 戏剧社社员面面相觑,开始议论纷纷,然而茨木学姊仍旧顽强地坚持: 「一定是那家伙乱说。他以为如果说是别人叫他做的,就可以减轻自己的罪行。一定是这样。」 「可是,他为什么会提到戏剧社?外校的人怎么会知道歌舞伎社和戏剧社之间的纠纷?」 花满学长指出这一点,茨木学姊回答:「也许他认识河内山高中的学生……」但她的声音减弱一些。这样的可能性也许不是零,但还是有些牵强。不知何时,几乎所有戏剧社的社员都来到走廊上,窥探着彼此的脸色。 ──什么?怎么可能? ──不知道,总之不是我做的。 ──也不是我。可是…… ──也许有人会这么做吧? ──不会吧?应该不至于做到那种地步…… 我听到交头接耳的谈论声,彷佛犯人躲在某处,所有人都在找犯人。这种气氛很讨厌。 「那个,请大家安静。我们先回到社办再讨论……」 松叶目学长试图收拾场面,但他身旁低着头的茨木学姊却喃喃地说: 「我受够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家听信这么过分的指控,竟然怀疑社团里的人……为什么不能相信自己的伙伴?该不会是歌舞伎社想要让我们内部分裂,故意设计的吧?」 她这个说法太过分,我不禁感到火大地反驳她:「我们没有那么闲。」 「可是以结果来看,不就是这样吗?最根本的原因,还不是因为芳迷上歌舞伎!」 「喂,你别把责任推给小芳。」 「过度依赖单一社员才是问题所在。」 花满学长和蜻蜓的话语,对茨木学姊似乎只有火上加油的效果。她用凶狠的眼神回瞪我们,以难以压抑情绪的激动口吻说: 「总之,我再也无法忍耐了。既然到这个地步,就让我们一决胜负吧!」 「等等……茨木,你冷静点。」 「松叶目,你闭嘴。基本上,就是因为你不够可靠,社团才会乱成这样!」 松叶目学长遭到乱枪扫射般的责骂,再也说不出话来。茨木学姊站在我面前,挑衅地说: 「让我们来一决胜负吧!」 总觉得……这种模式之前好像也遇过…… 「谁对谁错会因为主观而不同,所以思考这个问题也没用。这世界上有力量的就是正义。戏剧社和歌舞伎社,谁比较有力量──谁能够吸引更多观众人数──就赢得这场胜负!」 「观、观众人数吗?」 再怎么说也太胡来了。我们歌舞伎社的观众人数的确顺利成长,但我们是刚迈入第二年的弱小社团。去年文化祭客满的礼堂地下室约可容纳两百名观众,相较之下,戏剧社这几年都吸引到一千两百个座位乘以两天的观众人数。 「好的。」 「咦?」 我回头看轻易接受挑战的蜻蜓,心中很慌张。喂,你在说什么? 「姑且不论有力量的是否就是正义,不过,对于吸引观众就算胜利的见解,我也赞同。就让我们来一决胜负吧。」 「等等等等、等……」 「如果戏剧社赢了,我要歌舞伎社全体社员下跪道歉。」 「下跪道歉?又不是昭和年代!」 「哦?你要来这一套?好啊,就这么决定。」 「花、花满学长,怎么连你也说这种话!」 「相反地,如果我们戏剧社输了,也会下跪……」 「没有这个必要。」 蜻蜓果断地拒绝。 「不过从明年文化祭开始,要请你们让出礼堂的使用权。两天都让出。」 听到这个提案,我目瞪口呆,戏剧社的社员也议论纷纷。 「你在说什么……惩罚的差距太大了吧?」 「是吗?那请你们追加惩罚。除了下跪道歉以外,还要我们做什么?」 我看着语气平淡的好友,察觉到一件事。原来如此……相较于规模庞大的戏剧社,我们歌舞伎社能够失去的东西很少。比方说,如果他们要求明年让出施工结束的礼堂地下室,做为戏剧社的后台──虽然我还是希望能使用那里,不过我们也可以提早寻找其他公演场地。但是,像戏剧社规模这么大的社团,只能使用礼堂的舞台…… 「除、除了下跪道歉之外……社长还要退出。」 「咦?我?」 茨木学姊以紧绷的表情瞪着我说: 「没错!来栖,你得退出歌舞伎社,直到毕业都不能参加社团活动!退出社团之后,不能提供协助和建议,也不能跟歌舞伎社的社员说话!」 啊?什么? 我得退出自己创立的社团? 怎么可能?哪有这种事?而且还不能跟社员说话……要我不跟蜻蜓说话度过高中生活?不不不,不可能,这简直和要求我不能呼吸一样。对于这项追加条件,蜻蜓也皱起眉头。没错,还是不应该做这种事情。我们又不是运动社团,比胜负也没什么意义吧?别这样,应该寻求更和平的解决方式…… 「好吧。」 ……不会吧? 「如果我们输了,来栖黑悟就和歌舞伎社断绝关系。」 你、你在说什么……真的要接受这种条件? 我不懂,不了解蜻蜓在想什么。我下意识地抓着花满学长的袖子。我需要可以依靠的东西,否则好像无法站稳。 「……决定了,就以观众人数来一决胜负。」 「以观众人数来一决胜负……不过,既然要一决胜负,就得给我们相同的演出条件。」 「……条件?」 茨木学姊露出诧异的神情。我身旁的花满学长喃喃说:「原来如此。」 蜻蜓瞥了我一眼,但立刻把视线移回茨木学姊身上,推了推绽放银色光芒的眼镜鼻桥── 「两天当中有一天,必须让歌舞伎社使用礼堂的大舞台。如果不是在能够容纳同样观众人数的场所,就无法公平比赛。」 他理所当然地提出主张。 「好厉害,好厉害,你真是太厉害了!」 阿久津兴奋地一再反覆说道。 「不愧是蜻蜓!你果然是歌舞伎社的不来梅(注3)。我被戏剧社那群可怕的女生包围时,还以为不行了,可是,你竟然击出一发逆转全垒打,实在是太爽了!你真的是可以把转机化为危机的男人!」 阿久津边吃饭边滔滔不绝地说话,所以饭粒喷到我这里。坐在他对面的我为了躲避,根本无法专心吃饭。 另一方面,蜻蜓坐在我旁边,以端正的姿势切着汉堡排,指出阿久津的错误: 「你说反了。是把危机化为转机。制造危机要干什么?」 「就是这个!」 「还有,不是不来梅,是头脑。」 「喔,对对对!不来梅是老鼠跟着吹笛子的男人走的故事!」 「那是《哈梅尔的吹笛人》。《不来梅的音乐家》是另一个童话,里面有驴子、狗、猫、鸡……等等,刚刚谈到哪里?」 蜻蜓难得被弄乱思绪。就某种意义来说,阿 久津真的很厉害…… 现在时间是晚上七点多,我们在村濑家的餐桌前。 除了住在隔壁的我之外,今晚连阿久津也跟我们一起吃晚餐,因此,蜻蜓爸爸的汉堡排被吃掉了。伯母笑着说「没关系,反正他加班会很晚回来」,不过看到煮了五杯米的饭已经快吃完了,她似乎也很惊讶。阿久津明明一点都不胖,却能轻易吃掉三人份的饭量。 「总之,结局很完美,我们得到公演的场地!」 「……可以这么说。」 蜻蜓瞥了我一眼又说: 「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这样的企图。」 他的口气有些歉疚,我也感受到了,便点头说「嗯」。我和蜻蜓当时都只想收拾场面,可是对方相当激动,我也连带变得情绪化……蜻蜓则是因为脑筋转得太快,事情才会发展成那样…… 「喂喂喂~你们怎么了?为什么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我们得到文化祭的公演场地,又能跟竖笛戏剧社一决胜负,简直太完美了吧?」 「是宿敌,不是竖笛。」 这次换我纠正阿久津的错误,然后递出面纸盒说「把嘴巴周围擦一擦」。阿久津乖乖收下,猛擦沾到酱汁的嘴巴。我感觉好像在跟小学左右的弟弟吃饭。 「确保公演场地的确很好……可是如果输了,就得向他们下跪道歉,而且我还得退社。」 「我们不会输,所以没问题。」 「你怎么知道不会输?」 「当然是因为有我在啦!只要我在歌舞伎社,观众人数就不可能输。」 我对他不知哪来的自信感到傻眼,不过他接着又说: 「还有芳学姊、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 对于这点,我也不得不回应:「嗯,的确。」 「还有小丸子、数马,一年级生也有三个──虽然他们还得多加锻炼。而且有远见老师、生岛大叔,正藏爷爷偶尔也会来看我们。更重要的是有我在。嗯!」 阿久津讲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满足地吃着配菜的红萝卜,然后惊讶地喊: 「哇!这个红萝卜好甜!我阿妈做的都不甜!」 「就如你所说,歌舞伎社有很多优秀人才,可是也不能保证不会输吧?我当然不想退社,也绝对不想看到你们下跪道歉──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下跪道歉,我倒是愿意做一百次……」 「我说啊,小黑,你干嘛老是往坏处想?《拔毛夹》的练习很顺利,也招募到很多帮手。而且多亏我的林旺,连『不理太逊』的成员也来了!」 「……人望。」 蜻蜓的纠正很小声,感觉已经放弃教导阿久津,只是自己一定要说出正确的词才释怀。顺带一提,「不理太逊」似乎是「brilliant imitation」的简称。 「他们之前还骂我是走音机器、烂歌制造机,说了一堆坏话,不过既然反省了,我就原谅他们吧。反正人数不够,让他们当裃后见也没关系!」 「你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气?是我们要拜托他们才对。话说回来,他们留下了line的id,所以应该有些希望。」 「我就说吧?另外那些跟着小丸子的手工艺社社员也都很热心!没问题,一定会很顺利!小黑,你唯一的优点就是个性开朗,怎么可以露出那种表情!还有,你不吃红萝卜的话,给我吃吧!」 「我要吃。」 阿久津把筷子伸过来,我连忙把自己的红萝卜放入嘴里。真是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接着阿久津又吃了一碗饭,把饭锅都清空后,精神饱满地回家。我和蜻蜓帮忙洗碗盘,之后得到布丁当点心,改为移动到蜻蜓的房间。蜻蜓的妈妈笑着说,布丁只有两个,只能给我们。 蜻蜓的房间有很多萤幕。 电脑、键盘、电视、笔记型电脑、平板电脑……墙上还挂着旧的木吉他。东西虽然多,但绝对不会杂乱无章,或许也反映了蜻蜓的个性。有时候,当我半夜突然醒来,会看到对面蜻蜓的房间浮现几个亮光。朦胧的光芒是萤幕的光。我很喜欢那幅有些梦幻的景象,有时还会呆呆盯一阵子。当亮光的范围或位置改变,我就知道蜻蜓还醒着,还在活动。 不过,当我来到这个房间时,蜻蜓不太会碰那些机械。当然,如果是要调查事情那又另当别论。 「……我是不是应该道歉?」 他突然开口问,让我吓了一跳。 「咦?向谁?」 「向你。」 「我?为什么?」 蜻蜓把有些高的办公椅旋转半圈,看着我说道。蜻蜓的房间和我的房间不一样,没有暖桌,所以蜻蜓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我则通常坐在床上。 「你讨厌和戏剧社一决胜负吧?」 「呃~这个嘛……嗯。」 对蜻蜓说谎也没意义,而且注定会立刻被他识破,所以我老实回答。 「我觉得戏剧不是拿来比赛的。」 「嗯。」 「又不是观众比较多就代表那出戏比较好……」 「嗯。」 「而且要瞒着远见老师,我也觉得有点……」 「……是啊。」 蜻蜓没有否定我的任何一句话。这家伙早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很明白,但还是…… 「不过,你没有必要因此道歉。事情发展成那样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拼命动脑筋,想要制造对歌舞伎社最好的状况,所以别道歉。」 「……」 蜻蜓没有像平常一样说「嗯」,也没有动他的布丁。 ──只能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从戏剧社回到社办后,花满学长以坚定的口吻这么说。 芳学姊低着头没有说话,平时总是优雅挺直的背脊也有些弯曲。我一再对她说:「不是芳学姊的错。」远见老师似乎有事外出,晚了许多才来到社办。我对神色担忧的老师和生岛先生这样说明: ──我们和戏剧社起了一些争执,不过趁这个机会谈论的结果,决定由他们让出一天的公演场地,较量两社的观众人数。与其一直争吵不休,不如这样做比较好……而且可以炒热文化祭的气氛。 这番说明并非谎言,但没有把事实全部讲出来,像是输了得下跪道歉或我得强制退社……如果把这些事也说出来,老师和校方一定会阻止。这样一来,我们就有可能失去公演的场地……只能说是痛苦的决定。 对于一年级生,我也只告知以上的内容。如果他们知道事关我退社与否,一定会更加紧张。戏剧社当时在场的好像也只有二、三年级生,松叶目社长后来跟我联络,说他们对于一年级社员和老师也会采取和我们同样的应对办法。 隐瞒真相让我心情沉重。 应该有更好的方式──这么想会没完没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这次的戏会有很多人上台。新来的帮手当然是第一次上台,而一年级社员的经验值也差不多。要确实练习武打动作的话,必须先确定舞台的大小。演戏时除了演技之外,对于空间的认知也很重要,必须确实掌握自己站在哪里、要往哪里移动,就连发声方式都会因此改变。 「只能试试看了!」 我刻意装出开朗的声音。 「对,只能试试看了。我们演的戏一定很有趣。看到有趣的戏,观众也会很高兴!」 「嗯。」 蜻蜓总算看了我。我掀开布丁盖子狼吞虎咽。布丁容器底下有尖角,折断尖角后可以倒出来吃,伯母也给了我们盘子,但我还是直接就着装布丁的容器吃。 「不过,即使我们赢了,明年礼堂舞台的使用权还是让戏剧社保留一天吧。我们和戏剧社各分一天,也就是和今年一样。这点我打算获胜之后再提出来。这样的话,他们应该也会高兴吧?」 「……嗯。」 蜻蜓点头,然后小声补充:「这个提案很像你的作风。」想像胜利的情况还好,不过想到相反的情况,我的声音顿时失去力量: 「假设……只是假设……要是输了,三年级学长姊下跪道歉的份,不知道能不能由我来代替……」 说到后面,语调变得更虚弱。 「说真的,绝对不能让三年级学长姊做那种事……」 「小黑,不要去想像输的情况。」 「喔,对。没错,你说得对。」 听到蜻蜓的话,我刻意说:「我们会赢……应该说,我们会演出很有趣的戏!」没错,有趣的戏──我只要想着这点,专注在这个目标,继续练习…… 啊!对了。 我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这件事必须赶快说出来……未解决事项实在太多,让我很难整理纠结的脑袋。 「蜻蜓,我跟你说。」 我吃完布丁后,说起蛯原拍到的影片。蜻蜓和我不同,规矩地把布丁倒到盘内后问我: 「渡子真的出现在影片里?」 「嗯。」 「你亲眼确认了?」 「咦?你是问我有没有看到那段影片?没有……当时没时间。不过,蛯原没有必要说谎吧?」 「他有可能看错。」 「我也想到这一点,可是最近的智慧型手机画质很好,而且蛯原那种人,要不是非常确定,应该不会说出来。」 「也对……」 蜻蜓陷入沉思,拿起汤匙,盘中的布丁摇晃一下。我对于自己的话没有立刻得到信任有些在意。并不是不愉快,而是因为鲜少发生,所以有些不知所措…… 「然后,我想到不太好的情况。」 我重新振作,继续说道: 「闹场的那些人说他们是受到戏剧社委托……可是,会不会其实是她唆使的呢?她可以骗他们说自己是戏剧社的社员,只要不报上名字就不会被发现。」 「那是不可能的。」 蜻蜓简短却果断地否定,让我吓一跳。 「咦?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说完我又吓了一跳,对自己的口吻感到吃惊。不知道怎么搞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带刺。没想到我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个……我知道她是你堂妹,可是想想她过去做的事情……」 「我很了解她的个性扭曲。」 蜻蜓吃完布丁,把盘子放在桌上。 「那……」 「可是,我觉得不是她。远见老师提过,闹场的人收了钱。那不是渡子的做法。」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渡子喜欢在对方没有发觉的情况下操控及支配他人。与其说喜欢……不如说这样会令她感到安心吧,因为至少自己不会受到支配。」 「一年级生之前的确完全被她操控了……」 「没错。但是这当中不会扯上金钱。用钱使唤人有风险。以这次的事件来说,也有可能反过来被对方勒索。对方有可能威胁:『如果不想被发现你拿钱请人闹场,就拿更多钱出来。』」 「也就是说,她没有那么笨?」 「她虽然个性差但不是笨蛋。而且拿钱使唤人的游戏太无聊,渡子不会这么做。」 「游戏……」 「对她来说,就是一场游戏。」 「……你真了解她。」 不行,话中的刺没有缩回去。 「小黑?」蜻蜓发觉我的口吻有异,露出诧异的表情。「先说好,我不是在袒护她。」 「你明明在袒护她。」 「不是,我只是做客观的分析。你只要抛开被害想像冷静思考,自然会明白。」 「等等,你想说我装成被害人的样子?」 「不……」 「基本上,我本来就是被害人吧?」 糟糕,我的口吻感觉越来越差。我在干什么?在这里和蜻蜓争执有什么用?我的理性如此主张,却被黑暗雾霾般的东西遮蔽,无法看清楚。我看不到应该看清的东西,不想看。而当我努力拨开黑色雾霾……就会再度想起田中渡子曾对我说过的那些话语。 ──他一个人拼命倒没关系,却想要把周遭人都卷入。 ──我看到就想吐。 ──很烦,很恶心。 「你也记得渡子对我说了什么吧?像那样当面被人嫌弃,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样不算被害人,要怎样才算被害人?」 「小黑,冷静点。意气用事的话,就连看得到的东西都看不到了。」 「真抱歉,我就是意气用事!」 啊,不行,为什么无法停止? 不是我自夸,我从小就算满懂事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记忆中我也几乎没有哭闹过。当我问为什么自己没有父亲,母亲就会显得很悲伤,而我不想看到母亲悲伤的表情,所以一直假装不在乎。没有人教过我,但我知道那是最好的方式。 因为现实就是这样。年幼的孩子再怎么独自挣扎,这世界也不会改变。愿望、祈祷、盼望……这些东西通常都没用。不论做什么,有些东西还是无法得到。 唯一能够改变的只有自己本身。 阿公也总是这么说。 要低下头或抬起头生活,决定权在自己手上。 而且,这不是特别难的事,只要稍微动一动脖子肌肉就行──他笑着这么说。 我当时虽然还小,但也能理解阿公的话。所以我想要尽可能抬起头,即使不能向上,至少要看着正前方。虽然不如意的事情很多,但是迁怒别人无法解决问题,因此我宁愿寻找自己能做的事。 即使今天不行,不代表明天一样不行。 今天只有我一个人,不代表明天也只有我一个人。 所以我要看着前方,抬头挺胸。 不要低头、不要抱怨、不要闹别扭,寻找愉快的事──然后努力依附在上头。 就像航行在暴风雨中大海上的竹筏。 「你到底支持谁?」 唉,真讨厌,我在问很无聊的问题。 我自己也知道这点,但嘴巴为什么要说出自己不想说的话?还是说,我以为自己不想这么说的想法其实是假的?用渡子的说法,就是令人讨厌的伪善者?她的话之所以会伤害我,是因为我有时也有这种感受。 我并不是打从心底喜欢总是看着前方努力的自己。 只是更讨厌不是看着前方努力的自己罢了。 「那还用说?我一直都是支持你的。」 蜻蜓虽然这么说,但感觉是我逼他说的。 「所以我不会对你说谎,也不会说场面话。至少对于渡子,我了解得比较多。她确实在歌舞伎社挑起事端,可是我认为她没有参与闹场事件。那个计画粗糙幼稚,不像是狡猾的她平时的作风。如果没有明确证据显示渡子也有参与,最好不要抱持偏见,否则事情会更加复杂。」 「哈哈。」 我不禁笑出来。实在没有反驳的余地。蜻蜓,你总是这么冷静,看到我一个人在发火,内心一定很受不了吧? 「……你既然都这么说,大概不会错吧。」 我摆出不自然的笑容,在蜻蜓眼中不知是什么模样。 「小黑。」 「别说了,是我不好。」 「这不是谁不好的问题。」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客观来看,她参与的可能性很小吧?」 「……嗯。」 但是我个人对她怀有负面情感,所以无法冷静判断──蜻蜓的意思就是这样,我脑中能够理解。 ……可是,内心这股乱七八糟的情绪又该怎么办? 越是告诉自己,蜻蜓说的是正确的,我越感到凄惨与挫败。 我站起来,蜻蜓也立刻站起来。 他难得露出困窘的表情。 平常蜻蜓的表情变化很少,如果不是长年往来的我,甚至很难理解他的喜怒哀乐;但此刻的他不论由谁来看,都看得出他很困窘。 是我害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我觉得愧疚,却说不出「对不起」。 「已经很晚了。」 我低着头说。 虽然努力想要装出平常的口吻,但不知道是否成功。蜻蜓很小声地回答「嗯」,然后有些快速地说「明天见」。平常这是我的台词,今天却由蜻蜓说出来。 「嗯。」 「小黑。」 「嗯?」 「……明天见。」 这是第二次。 蜻蜓之所以说了两次同样的话,大概是因为我没有看他。蜻蜓知道我没有看他,代表他正看着我。虽然很复杂,但就是这么一回事。 真的很复杂。 我或许应该看着蜻蜓的眼睛回答:「嗯,明天见。」但是,我办不到。我已经相当疲倦,没有剩下那么多力气。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 早上和蛯原一起看剧本的时候还很开心,放学后却是一团糟。和戏剧社起争执,决定要和他们较量,最后还跟蜻蜓吵架──不,根本不算是吵架,只是我一个人在发脾气。 我直接背对他走出房间。 蜻蜓不再出声。 平常我会从玄关对蜻蜓的母亲很大声地喊:「谢谢你请我吃饭!」可是今天,我第一次没有说这句话就回家了。 * * * 注3:不来梅 日文中,不来梅(bremen)音近头脑(brain),所以阿久津搞错了。 第六卷 第三幕 这一天,仁前往位于千駄谷的国立能乐堂。 能乐是比歌舞伎历史更悠久的传统艺能。「能」和「狂言」两者几乎同时出现,却给人相反的印象。能是幽玄的世界,演出者戴着能面,透过音乐与舞蹈营造出充满象征的世界观。另一方面,狂言则往往是爽朗滑稽的台词剧,表现方式也较为写实,登场角色通常是称作「太郎冠者」的随从与其主人。 事实上,这个「太郎冠者」也常出现在歌舞伎。 正确地说,应该是歌舞伎借用了狂言的剧目。 不只是狂言,歌舞伎也会向能剧借用,另外从人形净瑠璃亦借用许多剧目。称为「义太夫狂言」、「丸本物」的剧目都是来自人形净瑠璃。来自能狂言的剧目则称为「松羽目物」,背景固定会画老松。 仁回到家后,祖父问他:「怎么样?」 他回答:「我学到很多。好久没去能乐堂了……每次去那里,都会感受到那个清净空间的魅力。能乐堂和歌舞伎剧场相较之下小很多,但正因如此,而有独特的氛围。」 「坐在最前列,演出者就近在眼前了。」 「从演员的角度来看,观众这么近,不会害怕吗?」 「换作是你,会害怕吗?」 祖父如此反问,仁思索这个问题。 如果是不久前的他,大概会以模范生的态度回答:「我会努力练习,让自己能够不畏惧地站在舞台上。」 不过── 「我想我会害怕,感觉好像会被看透很多东西。」 他今天能不加矫饰地说出心中想法。祖父微笑点头说「这样啊」。仁和祖父此刻在自家起居室聊天。在这个空间时,两人比较像祖孙而不是师徒,但话题还是常常围绕着戏剧。 「而且,能狂言不像我们会有将近一个月的演出。只限当日的公演,正可说是一期一会(注4)……当然,长期连续的公演又有另外的困难之处。」 「的确,各有各的难处……你这次看的剧目是什么?」 「有三出,我的目标是《花子》。」 「哦,就是《身替座禅》。」 祖父把茶倒入茶杯中。仁点头。 《花子》念作「hanago」而不是一般念法的「hanako」。这出狂言是《身替座禅》这出歌舞伎的来源,由企图出轨的丈夫、醋意浓厚的妻子、以及协助出轨计画的太郎冠者三人演出一场喜剧。 「上个月,我在舞台侧翼观看《身替座禅》,印象很深刻。桔梗屋的动作虽然滑稽却很有格调,千种屋的大哥演出的妻子虽然醋意很浓却有些可爱……我可以感受到观众由衷喜爱这出戏,发出很大的笑声……」 当天的演员非常带劲,观众笑得很开心,舞台与观众席化为一体。若用肤浅一点的说法,就是大受好评。 「我也想要像那样抓住观众的心,让剧场的气氛沸腾起来。」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不对,又加上一句: 「当然,我也知道演戏并不只是要获得观众好评。」 这时祖父哈哈大笑说:「怎么搞的,我还以为你终于产生欲望了。」 接着祖父拿起配茶的银杏状落雁(注5),津津有味地吃下。这是仁从能乐堂回来的归途上买的。 「欲望……」 「就是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撼动观众心灵的欲望,过去你不太常意识到这一点。」 「没这回事……我是为了让所有观众满意而努力练习。」 「『满意』啊?不愧是白银屋的公子──这样吗?」 对于祖父有些取笑的口吻,仁不知该如何回应。白银屋这块巨大的招牌的确无时无刻沉重地压在他身上。既然生在号称梨园名门的家中,一开始被设定的期待值就很高。即使表现正常,也会让人感到失望地说:「白银屋的公子竟然只有这点程度。」只拿平均分数是不够的,他必须随时保持优秀成绩,而他也努力想要回应他人的期待。 他的努力得到某种程度的成果,获得一定的评价:果然很棒,很厉害,很漂亮,「型」很好……但是── ──乙之助,你演的戏太无趣了。 三嶋屋的大哥曾经这样跟他说,让他耿耿于怀。 虽然不坏,但是不有趣。他得到这样的评语,对方却没有告诉他具体该怎么做,而要他自己去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有欲望不是坏事。」 祖父把落雁递给他。 「想要让观众兴奋,想要获得好评,想要得到所有人的目光──当演员的人都会这么想。不这么想的话,就无法站在舞台上。」 仁接过落雁,难得反驳: 「可是要达到那样的程度,必须要培养实力;为了培养实力,就必须拼命练习。只有嘴巴说想要这样、想要那样是没有意义的,我认为首先要努力才行。」 仁热烈的言论让祖父半是傻眼半是感叹地说: 「你这人还真是认真,这种地方跟你父亲一模一样。」 「……我才不像他。」 「很像。这是优点,所以没关系吧?」 祖父虽然这么说,但仁无法忍受有人说自己像那个玷污白银屋招牌的人。话说回来,如今仍仇视父亲的似乎只有仁一个。祖父和母亲在那个人回来的时候,都以平常的态度对待他。这么一来好像只有自己心胸狭窄,使得仁更讨厌那个人。 「每次谈到这个话题,你就变得特别顽固。你应该找时间好好和父亲谈一谈……哦,客人好像到了。」 他们听到告知访客到来的铃声,以及母亲应对的声音。看来祖父早已知道会有访客。祖父站起来想要前往客厅,但又喃喃地说「不,还是在这里比较好」,然后又坐回沙发上。 仁有些诧异。这间起居室是家人相处的地方,除非格外亲密的人,否则不会进来。他正想着究竟会是谁……出现的面孔是他意想不到的人物。 「老爷,好久不见……跟少爷则是不久前才见过。」 笑着打招呼的是生岛。他没有系领带,但姑且穿着西装。 原来如此。生岛过去是白银屋的门下弟子,受邀到这里也不奇怪。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访。自从他因为受伤而离开舞台,就几乎没有来过了。 「这么久没有来打招呼,真的很抱歉。很感谢您愿意为我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拨出时间。」 生岛深深低头,祖父指着自己前方说:「先坐下吧。」仁这才想到,祖父是为了脚不方便的生岛,特别避开和室的客厅。 生岛坐在祖父对面,以怀念的眼神环顾起居室。 「这里好像没什么变化。」 「是吗?不过我变老了。」 「别这么说。上个月我去观赏了《道行初音旅》,您饰演的源九郎狐仍旧青春貌美。」 「你变得很会说话呢,以前应该是个木讷的好青年才对。」 「您说得太严重了。我过去有一阵子的确变得很乖僻,不过现在已经改过向善。关于戏剧的事,我是不会乱拍马屁的。」 生岛虽然像在开玩笑,但他说不会在戏剧方面奉承,应该是发自内心的话。仁自幼就感觉到,对这个人来说,戏剧是特别的。 「难得的休息日,却被我厚脸皮地打扰……两位刚刚在谈什么话题?」 「谈我孙子太认真了。」 祖父笑着回答,仁则感到有些尴尬。 「少爷从以前就很认真,也很热衷于练习。」 「他说他想要让剧场的气氛沸腾起来,我还以为他终于展现欲望,正觉得这是很好的倾向,可是接着又说为此要多加练习……唉,虽然志向很高……」 很认真、志向很高──这些评语被说多了,感觉就像受到轻微贬抑,但仁不知道是为什么。 「可是……我说的没错吧?不论任何事情,要成功都必须付出努力与牺牲。」 仁自认说的是非常正确的道理,但生岛边享受母亲端来的咖啡边说:「啊,不太对。」 「……哪里不对?」 「嗯,夫人记得我喜欢甜咖啡,真让我高兴。」 「生岛先生,你在听我说话吗?我说的话没有错吧?」 生岛把咖啡杯放回碟子,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后看着仁。他眯起眼睛笑着说: 「我不会说你错了,但这并不是很好的方案,少爷。」 「……请不要叫我少爷。」 「那么,仁。你主张『为了成功应该付出努力与代价』,虽然表现出认真的态度,也能博得好感,可是效率不好。」 「效率?我并不打算轻轻松松用速成的方式学艺。这样学到的终究只是……」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当然必须学习真正的戏剧。我说的是如何有效率地学习那样的戏剧。比方说运动,如果盲目训练便会导致受伤。简单地说,就是希望你更愉快地练习。」 「……努力不是愉快的事。」 即使辛苦也要忍耐,即使无聊也要不断累积,那样才是努力。如果很愉快,那就不是努力了。 「的确,所以理想情况是不要努力。」 「请别乱开玩笑。不努力的话,不可能在这个世界获得成功。您应该很清楚。」 「是啊。」 生岛深深点头,瞥了祖父一眼。这时祖父开口说: 「我记得是在生岛升上『名题』的时候吧……我对他说,你至今的努力总算得到回报。结果这男人竟然满不在乎地对我说──」 ──谢谢。可是我并没有做所谓的努力。只要想到所有练习都是通往舞台的路,任何事情都令我感到愉快。虽然也会挨骂、被吼,或是在武打动作翻跟斗时失败而脸部着地,但就连这些事也都很愉快。 「他说,我只做愉快的事却能升上『名题』,实在太感谢了。」 只做愉快的事…… 这句话对仁来说是很大的震撼。 「我和仁不一样,不是生长在歌舞伎家庭。也就是说,我没有背负任何重担,只是因为自己喜欢才开始。当然,不能说没有遇过讨厌的事,我因为受到白银屋疼爱,也有人对我眼红,不过大致上都很愉快。因此,被迫离开舞台的时候非常痛苦……但最近好像总算放下了。」 生岛似乎想起什么,嘴角露出笑容。 「大概是因为他们吧。」 他们。 仁不必问他指的是谁。 「他们真的纯粹只是因为愉快而演出歌舞伎。不是为了观众,而是为自己演戏。自己感到愉快,观众也会感到愉快,这么一来自己会感到更快乐。他们的戏就是如此。虽然说因为是素人,没什么演技可言……不过奇特的是,即使演技很差,只要演得愉快,就能让观众有所感受。」 生岛苦笑了一下,继续说: 「他们喜欢歌舞伎的程度,真令人惊讶。」 这时仁忽然想到去年春天的一幕。 那是在旧校舍走廊第一次遇到来栖的时候。 来栖看到仁的「六方」非常兴奋,仁随口问他: ──哦,黑悟同学,你喜欢歌舞伎吗? 对方的回答非常简单。 ──嗯,很喜欢。 他的脸颊泛红,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仁还是第一次遇到和自己同年纪的人用那样的表情说自己喜欢歌舞伎。 接下来自己说了什么? 真少见,你还这么年轻──他应该是这么说的。来栖则回他:「你不也跟我同年吗?」接着仁是怎么回答的? 自己是因为出生在歌舞伎世家……所以没办法。 这就是他的回答。当然这不是他真正的想法,只是对初次见面的对象随口说说。但即使如此,他竟然会下意识地说出「没办法」── 「回到刚刚的话题,根据最近脑部科学的研究,正面思考──也就是乐观的脑袋比悲观的脑袋更能有效运作。任何事如果能够愉快地学习,就会更有效率。当然这点不用扯到科学,凭经验也知道。也就是说,仁应该要乐在其中。不要太逼迫自己,轻松一点吧。」 听到这里,仁不由得感到火大。这人从刚刚就胡扯什么愉快轻松的,说得倒是简单。 「我的个性就是这样,无法轻易改变。」 「原来是个性啊。的确,个性是没办法轻易改变的,不过也不是绝对无法改变。尤其像你这么年轻,会因为周围的影响而不断改变。现在正是这样的时期。」 「嗯,年轻时就是这样。」 连祖父都同意生岛的话,仁只能回答「哦」。 「我看,仁应该多跟同年龄的人积极往来比较好。歌舞伎的世界再怎么说都是年长者居多,在很多方面很老气……不,是比较老成。可是要老成的话,等你长大成年后再说就好。」 「……您想要说什么?」 此时仁脸上明显表露不满,面向生岛询问。虽然生岛曾经是门下弟子,但已经离开舞台,仁没有必要听他对自己说三道四。但生岛完全不在乎仁的怒火,边吃落雁边说「咖啡和干菓子满搭的」,然后对他说: 「总之,小鬼有时候最好还是跟其他小鬼待在一起。」 实在太失礼了。 「什……」 「哈哈哈,你竟然称呼白银屋的公子为小鬼。你从以前胆子就满大的,不过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对了,生岛,你想叫这个小鬼做什么?」 祖父大笑着问,生岛稍稍凑向前说: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想要借用一下名字。」 「……啊?」 仁不了解他的意思。生岛以轻松的语气重复: 「只要借用名字就行,像是特别协助之类的名义,实际上不需要做任何事,当然也可以真的来帮忙──总之都可以。我们想要在海报或宣传单放上蛯原仁的名字。」 「这……该不会是……」 他是在谈文化祭上歌舞伎社的公演吗? 生岛转向祖父说:「那些家伙想要上演《拔毛夹》。」 「哦,那很好啊。」祖父的声音稍稍抬高。「弹正是由阿久津饰演吗?」 「是的。」 「这个角色非常适合他。不过,生岛,我家孙子能帮上什么忙?我并不打算阻止他,可是这孩子应该不想和他们站在同样的舞台。」 「那当然,我绝对不愿意。」 「不用担心,我不会提出那么鲁莽的建议。在一堆石头中如果混入一颗钻石会破坏平衡,我也很难指导少爷练习。真的只要借用名字就可以。」 「哦,就是说想要镀金吗?」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还有更现实的问题。他们现在很伤脑筋。社长来栖拥有惊人的热诚,他的左右手村濑也是很聪明的点子王,可是他们毕竟是高中生,对于金钱的问题一筹莫展。服装、假发、小道具,这些都要钱。虽然社团里也有擅长裁缝的学生,至今为止都是由她设法解决,但《拔毛夹》需要的服装实在太多。」 「……你的意思是,想要用我的名字来解决这些金钱问题?」 「是的。如果蛯原仁──乙之助也有参与,不论是服装店或假发店,应该都会有店家想要提供协助。」 「哪有这么好的事……」 仁的语气不禁变得有些粗鲁,祖父也接着说:「那样未免太方便行事。」祖父原本很悠闲地听着生岛说话,这时总算皱起眉头。那当然──仁心想,凭什么为了歌舞伎社资金调度的问题,要他──要白银屋的公子借出名字? 「只借用名字并不恰当,仁也应该要帮忙一些工作才行。」 「……咦?」 「是吗?那就请他帮忙幕后的工作吧……啊,像是帮忙装扮或许不错。你应该很擅长化妆吧?」 「这……你们在说什么……」 「干脆用白银屋的名字当作协力单位如何?」 「如果到那个地步,又会扯上大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只要仁的名字就足够了。他毕竟是河内山高中的学生,本来就应该参加文化祭。」 「那么我去跟业界的人稍微提一下吧。」 「真是太感谢了。他们为了准备小道具,还讨论要拿出自己的存款。顾问老师似乎还打算把定存解约,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他好不容易交到女朋友,连约会费用都……啊!」 生岛发出今天最大的声音,看着仁说: 「糟糕,我说溜嘴了。这件事一定要保密,绝对绝对不可以说出去喔。」 「……随便。我才不管远见老师有没有女朋友。」 仁已经虚脱无力了。 生岛提出的这件事,祖父一定早就知道。祖父虽然表现得好像第一次听到,但仁相信他绝对是装的。大人之间一定早就安排好了,肯定是生岛花言巧语地向祖父灌输「要让仁过更充实的高中生活」那一套理论──祖父既然同意,仁就没有拒绝的余地。虽然百般不情愿,但他必须把自己的名字借给歌舞伎社。 「听说是长得很像耳廓狐的可爱女生,不过真的不可以说出去喔!像阿久津那种人,一定会取笑远见老师。」 「我不会说啦……请问,我可以离开了吗?」 仁觉得继续待在这里也没好事,便看着生岛和祖父询问。两人都笑咪咪的……不,应该是面带奸笑地说:「你可以离开了。」这些大人实在很狡猾。 「那就拜托你了。」 仁走出起居室时,生岛再次叮咛。他只回答「好的,我尽量」。仁努力不表露情感,但实际上一肚子火,走上阶梯回自己房间时也踩得比平常更大声。与其说是因为歌舞伎社,不如说是因为被生岛巧妙操弄而感到气愤。 他一进入房间就啐了一声,在心中发誓── 事到如今,他只好借出名字。 但他绝对不要像祖父期待的那样实际参加,别开玩笑。 那群家伙只需要上演仅此一次的歌舞伎做为青春的回忆,但是对仁来说,舞台的意义绝非如此。这是他已经赌上生涯的工作。 「……我绝对不会去帮忙。」 虽然没人在听,但他还是说出口,然后重重躺在床上。 * 饭团是用栗子糯米饭做的。 不只有栗子糯米饭,还有蕃薯糯米饭和蘑菇糯米 饭的饭团。不用普通白米而用糯米,大概是出自母亲的体贴。 ──小丸子,你怎么了?变得那么瘦……啊!该不会谈恋爱了?爱情是很美好的,可是如果突然变这么瘦,对身体不好喔。而且现在已经不流行纤瘦体型,要有点丰满才行。健康丰满才是现在流行……不,应该说是永远的美! 大概是因为这样,母亲为她准备了热量更高的糯米饭团。 丸子很喜欢糯米,所以对此没什么好抱怨的,可是母亲未免太多虑。她自己属于胖不起来的体质,所以格外想要养肥女儿,实在是很困扰。虽然说从夏ic market之前,丸子的体重就减轻了,但还不到必须刻意摄取高热量饮食的地步。事实上,她原本就偏胖,现在才刚刚好而已。 回想起来,今年夏天的忙碌程度非比寻常。 同人活动、社团夏季合宿、还有后来的到校练习,都消耗了不少热量。去年为止因为只有同人活动,所以即使瘦下来又会恢复原状,但今年为了准备下个月的文化祭,社团活动更加忙碌,因此体重没有恢复太多。根据歌舞伎社的规定,即使是服装人员也必须一起跑步,所以她连腰腿力量都锻炼出来了。 「……那个看起来好像很好吃。」 没规矩的家伙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窥探着饭团。 「很好吃啊。不过我不会给你。」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这是我的午餐耶!」 「分我一个有什么关系~半个也可以,只要那个蘑菇的就行。」 「都说不给你了,你还选!」 「蕃薯的也可以啦~」 「不要用恶心的声音哀求!」 丸子斥责自幼相识的同学执拗的要求,坐在对面吃三明治的梨里学姊竟然说:「你们感情真好~」实在是天大的误解。 「我不能忍受这种说法。我可不记得自己跟这种永远的小四生要好过。」 「是吗?可是你们看起来满要好的。小丸子,你是不是所谓的傲娇?」 「不,梨里学姊,这家伙根本没有娇的成分。而且她那不只是傲,还会有重重的铁拳飞来。」 「你如果更正经一点,我也不用赏你铁拳。」 「要求艺术家和摇滚乐手正经,实在是太不上相了。」 「不上相?」 「啊,不对……呃,应该怎么说?」 「你想说的是『不上道』吧?唉,你真的很笨……」 跟他们一起吃午餐的花满学长露出无奈的表情看着阿久津。他今天带的是可爱的三色便当(注6),不过分量超大,而且用满满的炸鸡代替绞肉。 这天是过了十月中旬的星期天。 进入第二学期后,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到学校。大家对于《拔毛夹》的练习越来越投入,丸子领导的服装与小道具团队也齐心努力。从手工艺社来帮忙的三人会使用缝纫机,手也很巧,真的能立即派上用场。 「丸子学姊!夏ic market中《甲胄男子》蒲生氏乡的服装太棒了~」 梅野在旁边咬着点心面包这么说。她的褐色头发剪得极短,是个有些轻浮但开朗的女生。在她对面不断点头的是松冈,他是个比蜻蜓还沉默寡言的男生,留着两边剃得很高、顶上稍长的时尚平头。 「我也这么觉得~那副盔甲真不简单。看起来很重,可是拿起来却轻到不可置信!金属的质感好逼真。」 佐仓兴奋地说道。她留着自然卷的长发,是个丰盈的美女,虽然颇有异性缘却只对二次元的男人有兴趣。话说回来,丸子能理解她的心情。 梅野、松冈、佐仓……来自手工艺社的这三人其实都是cosyer,从以前就很关注丸子制作的服装。丸子听他们提起,也想到之前好像在活动会场看过他们。 梅野说:「可以和崇拜的丸子学姊一起制作服装,真是太幸福了!」 丸子回答:「不过这次是制作歌舞伎的服装。」 「完全没问题。虽然我们的本性是迷恋二次元世界,可是对于歌舞伎,我也感觉到某种宿命般的吸引力!我还没看过真正的歌舞伎演出,不过,总觉得有某种很美好的气息……」 「毕竟美女、美少年和美男子都是男人。」 「日本文化好美妙……」 公开自称是腐女子的佐仓兴奋地扭动,松冈仍旧只是点头。 「我在这里参与一阵子歌舞伎社的活动后,感觉到歌舞伎是兼具绘画般的样式美以及跃动感的艺术。『亮相』是静止画面,几乎可以说是拍照时机。虽然说演出时禁止摄影,可是在那个瞬间可以尽情按下心里的快门。然后,正想着静止下来了,其实又充满动感,譬如捕快还会在舞台上表演后空翻。不过就连这样的动作也有固定的『型』,既属于样式美又活力十足。」 丸子开始发表意见,三人也点头专心聆听。 「这个『型』……不知为什么感觉很棒。『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紧张感固然也很有趣,可是,『接下来就是惯例的那个了』这样的紧张感,感觉更有参与感。实际上,『大向』就像是参加型的观众。就气氛来说,也许接近观看现场直播吧。也就是说……」 丸子用力吸了铝箔包里的茶,借用某漫画著名的台词说「这是我一贯的主张」,然后说: 「歌舞伎和御宅族其实满合的。」 三名手工艺社社员也同意:「就是这样!」 「所以说,到哪里都不愧对御宅族称号的我会迷上歌舞伎,也是很理所当然。我会全心投入《拔毛夹》的服装制作!多亏蛯原的名字,配角的服装几乎都借到了,不过主角的部分要由我们自己完成。这么一来,明年以后也可以继续使用。」 蛯原仁的名字会做为特别协助者出现──听到这个消息,不仅丸子,所有社员都非常惊讶。就连社长小黑似乎也不知情,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我先说好,我只是出借名字。请不要认为我会有任何实际行动,被期待对我来说也只是困扰。 不得已来打声招呼的蛯原这么说。 简直是典型的傲娇。丸子常想,他如果再戴上眼镜就更完美了。这件事似乎是生岛先生计划的,他在稍远的地方笑嘻嘻地旁观。 白银屋公子的光芒果然不容小觑,立刻有业者愿意低价出借服装、假发和小道具。不过,出借的是一般女仆与武士的服装,主角的服装还是由丸子他们改造旧和服来制作。如果太过轻松,反而会减少乐趣。 「丸子学姊,也请让我们帮忙!」 「你们已经帮了很多忙。佐仓,多亏你曾祖母是和服收藏家,让我们省下很大的功夫。」 「能派上用场实在是太光荣了!去年在乡下的仓库找到一大堆旧和服,虽然大部分是被虫咬破的旧衣,可是管理那些和服的祖母好像也舍不得丢。」 「有旧衣做为改造的基础,工作量会减少很多,剩下的就是靠我们的脑力、设计能力和热情。」 梅野热切地说:「我们一起努力吧,丸子学姊!既萌又热血,实在是太强了!」 松冈依旧沉默,只是更用力地点头。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对他们鼓掌说:「真是可靠呢~」 午休时间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已经有人回到练习。 「呃……背不能弯曲,要直立……」 「不行,紫织,你在摇晃喔。」 「友江,你自己还不是站得很吃力。」 「因、因为要维持漂亮的站姿很难……」 「真的好难……」 穿着浴衣练习站立、坐下动作的是来帮忙的紫织和友江。 梨里学姊看着两人,对花满学长微笑说:「她们也很努力呢。」 「是啊。她们不习惯穿和服,所以很辛苦,不过她们说很新鲜又有趣,还说就连日常生活的姿势都开始注意。体操社也很努力吧?」 「嗯,没错。长沼念台词念得有模有样。」 「他为了梨里,大概什么都肯做吧……」 「哈哈哈哈哈,太感谢了。」 看梨里学姊笑得如此开心,丸子心想长沼学长大概是得不到回报了。不过即使如此,他似乎还是乐在其中,而且体操社似乎满多喜欢表现的人。仔细想想,体操这种竞技也要求在观众面前做出美丽的动作。 「对了,乐团那边怎么样?」 「他们好像也在接受裃后见的特训。」 丸子听到背后传来阿久津的声音,才发现他还在,回头后不禁大喊: 「你在吃什么!」 阿久津不知何时已经吃着糯米饭团,实在是丝毫放松不得。丸子想要抢回来,他却以敏捷到气人的动作巧妙地躲开,嘴边沾着米粒说: 「上次我终于又跟他们一起去麦当劳。他们好像觉得满好玩的。那几个家伙其实很爱出锋头,而且似乎很高兴可以穿正式的和服。」 「你自己还不是很爱出锋头。」 「花满学长好严厉喔~对了,蜻蜓也说想要叫他们帮忙,他好像想到一些演出方式的样子。蘑菇 糯米饭团超好吃!」 「你这个饭团小偷!」 「沦为饭团贼,潜入白川夜船中~」 阿久津套用南乡力丸的台词,嬉闹着逃跑。这个轻浮的小子常常像这样偷丸子的便当,不过也会很随兴地把点心留在她桌上。 上次看到桌上放着「红豆三明治」,让丸子不禁傻眼,不过吃了却发现满好吃的。大概是阿久津祖母的选择吧。 花满学长说:「后来又陆续来了几个想要帮忙的学生。」 梨里学姊边用除菌面纸擦手边说: 「对呀,大概有四、五个人吧。其余学生好像会请正藏先生照料。」 「正藏先生?」 「嗯。他说小黑全权交给他……不过不知道交给他做什么。」 看来有很多工作同步进行。毕竟这次是长达一小时的正式演出,参与人数也很多,要管理进度相当辛苦。负责这项重责大任的,与其说是社长小黑── 「可以打扰一下吗?」 戴眼镜的男生一手拿着平板电脑走过来。 「我制作了小道具一览表,给你们核对用。」 「确切情况要去服装室才能确认……我现在去看看。」 「不用,等你吃完饭再说吧。我会印出核对表。」 「了解。」 「花满学长,紫织友江姊妹差不多可以一起参加排练了吗?」 「应该可以。下午开始好吗?」 「那就拜托你。梨里学姊,请不要忘记两点要试假发。」 「啊,好……蜻蜓,你不要紧吗?」 「啊?」 梨里学姊以担心的表情说:「负责管理进度,感觉超忙的……」这点丸子也有同感。蜻蜓这个男生通常只说最低限度的必要话语,但最近讲话的次数很多,这也表示有太多事项必须确认。 「如果工作太多,可以分一些给我们喔。」 「不,没问题。」 蜻蜓以平板的声音回答,点头之后离去。梨里学姊看着他的背影,发出「唔~」的沉吟声。 「他是不是有点奇怪?」 「感觉怪怪的。虽然很难说明是怎么奇怪……但是感觉跟平常不一样。」 花满学长这么回答。 丸子确认三名帮手前往服装室之后,加入对话:「小黑也很奇怪。」 「是吗?我觉得小黑还是跟平常一样,满腔热血全力冲刺。对不对,梨里?」 「嗯,他还是照例跑来跑去,大声指示或鼓励大家。啊!可是……」 梨里学姊看了看在房间角落边吃炒面面包边盯着剧本的小黑,又看看在房间对角线上最远位置使用平板电脑的蜻蜓。 「原来如此,这几天他们两个没有在一起……」 她有些惊讶地喃喃自语。没错。丸子是从昨天发现的。她原本以为是自己多心,但观察一阵子,发现至少昨天和今天,两人几乎都没有说话。不仅如此,甚至没有待在一起,即使在同一个房间,也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 「昨天和今天,他们都没有一起吃午餐。」 听丸子这么说,花满学长皱起眉头回应: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所以才会觉得怪怪的。小黑和蜻蜓平常总是一起行动。」 「小黑跑过头、快要暴冲的时候,蜻蜓会从后面稍微踩煞车,感觉就像抓住小黑的衬衫领子那样。」 「嗯,他们大概是像这样取得平衡……糟糕,他们该不会是在这种时候吵架了吧?」 「这样不太妙吧?唔~该不该问他们发生什么事呢?不过如果要问,与其由三年级生询问,同学年间会比较容易开口吧?」 梨里学姊压低声音问,丸子则皱起眉头说: 「这很难说。要问是可以,不过就算厘清吵架的原因,也不一定能够解决……更可怕的是,有可能会让险恶的气氛扩散到全社团。」 「说得也对……一年级生大概会动摇吧。」 「只好再静观一阵子。」 两名三年级生同意丸子的提议说:「就这样吧。」这时,刚好远见老师和生岛先生回到社办,午休时间结束了。丸子捧着资料夹走到走廊上,准备下午也要在服装室大展身手。 这时她看到阿久津站在走廊上。 他原本靠着窗户,看到丸子便立刻恢复直立的姿势。 「你在干什么?生岛先生已经来了喔。」 「嗯,我知道……这给你。」 他来到丸子面前伸直手臂。他手上拿着咖啡色的小纸袋,上面处处沾有油腻的痕迹。 「这是什么?」 「……给你。」 「所以我问,这是什么?」 「给你。吃吧。」 丸子换个姿势重新捧起资料夹,狠狠拉高语尾问:「啊?」 于是,阿久津显得不服气地噘起嘴,把不明袋子塞进资料夹和丸子的身体间。 「喂……你在干什么?」 「吃了那个把肉长回来吧!那是阿妈做的圆甜甜圈。」 丸子缩起下巴,看着油亮的袋子。袋口稍稍打开,看得到里面是油炸甜点。 好怀念……她泛起笑容,又连忙收回去。 阿久津称之为圆甜甜圈,但其实是冲绳沙翁。阿久津的祖母不是冲绳人,但不知为何特别喜欢这种点心,还常常自己做。丸子第一次吃到是在小学的时候。当时她因为自己长得很小,觉得这种甜甜圈大得惊人。后来升上国中…… ──谢谢你总是过来。 温柔的阿妈一脸歉疚地对她说。 升上国中后不久,阿久津有一段时期变得有些叛逆。他常常迟到、跷课,徘徊在深夜的街头。刚好分到同一班的丸子偶尔会送讲义和教材等资料到阿久津家。 ──他母亲去很远的地方……他虽然绝口不提,但一定很寂寞。可是,他又说不想住在美国…… 阿久津的阿妈边说边拿出来的,就是这种圆甜甜圈。使用黑糖的点心带有纯朴的甜味,非常好吃……可是热量超高。 「我说丸子变瘦了,阿妈就做了这个给我。」 「……这样啊。」 「我得告诉你喔!并不是瘦巴巴的就是美女。」 「你的意思是,我即使变瘦了还是丑女?」 「笨……我才没说那种话!」 阿久津浮躁地在走廊上徘徊,反覆说:「总之,吃吧!」对丸子来说,既然是阿妈送的点心,她当然会很感谢地收下。她打算在三点的休息时间和服装组的成员一起享用。 「谢谢。」 「唔?哦,好……」 「不是对你说,是对你阿妈说。」 「拿来的是我耶……」 「快去练习。」 「啧!」阿久津耸耸肩。丸子重新检视袋子,发现不自然的空隙,大概是阿久津偷吃了。真拿那家伙没办法。他从刚刚就在丸子周围徘徊,或许就是为了要把这个交给她吧。那么,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难道他是在等两人独处的时候?他明明爱出锋头又厚脸皮,却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容易害羞,实在很难以理解。 「……对了。」 「哇!你怎么还在?」 丸子以为他已经回到社办,却从极近的距离听到他的声音,不禁吓一跳。丸子长得很矮,当阿久津站在眼前,会形成被对方从高处俯视的局面。国二左右开始,阿久津就不断长高。 丸子不满被他从上方俯视,正要抗议,阿久津却说: 「我觉得那两个人应该没问题。」 虽然阿久津说得很突然,但丸子知道「那两个人」是指谁。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嗯~直觉?」 「完全没有说服力。」 「他们这几天确实几乎都没说话……可是,蜻蜓会趁小黑不注意时偷看小黑,小黑也会趁蜻蜓不注意时偷看蜻蜓。也就是说,两人都在偷看对方,所以一定没事。」 「……」 「他们大概为了某件事起争执,不过这种事常发生吧?那两人因为太要好,不习惯吵架,才会不知道该怎么和好。」 「那你去教他们啊?」 听到丸子的话,阿久津瞪大眼睛看着她回答:「不要。」小黑常说阿久津的眼神很有力量,的确没错。丸子虽然从小看惯这张脸,但有时正面四目相交,还是会吓一跳。 「这又不是别人可以教的事情。」 他以很自然的口吻断言。 「……的确。」 「总之,我并没有很担心。你也吃下那个打起精神吧。再胖一点。」 这句话似乎应该等丸子再瘦十公斤才说,不过丸子还是姑且点头。这时阿久津总算露出满足的笑脸,但接着听到生岛先生怒吼:「弹正在哪里!」他便浑身哆嗦,连忙冲进社办。 丸子独自站在走廊,抽动着鼻子闻气味。 已经冷掉的甜甜圈应该没有散发味道……但丸子的记忆送来热腾腾的香气,让她沉浸在温柔甜蜜的心情中。 * 「名为弹正的大人,请听我说。受今世翩翩男子文屋丰秀大 人追求,我自诩无人比我更幸运,结果却得此业病,实在羞愧。」 锦之前悲叹。饰演这位公主的是芳学姊。 这个人真是……不论演什么都很华丽,令人无法不注视她。更惊人的是,她此刻展现的性感魅力。她饰演男角时虽然也具有性感魅力,但多少有些装出来的感觉,现在却更像是自然渗透出来。芳学姊自己大概毫无意识到这点,甚至只是演出深闺大小姐的样子……可是在无邪之下却不时透出性感…… 「即便公主如此诉说,若不知关键病情,亦无以回答。」 弹正说道。阿久津今天的声音也很宏亮。 他只是站在固定位置,加入小小的动作,却有很大的存在感,随时绽放「主角是我」的光芒。 「当然、当然。病情状况,敬请过目。」 反派的玄蕃站起来,大步走上前。这个角色是由刀真饰演。 他确实遵守动线,不再有过剩的自我主张。他还没穿上正式戏服,不过我猜想,蓝眼睛的反派就视觉而言,或许满吃香的,一定会很帅。玄蕃甩开试图阻止他的女仆卷绢(由梨里学姊饰演,当然很可爱),恶毒地说: 「来来来,请取下薄衣。」 他把锦之前披着的薄衣取下。这时为了呈现诡异的气氛,会有大太鼓咚隆咚隆的声音响起…… 「啊,好羞愧,病又发作了。快让我穿衣。」 锦之前在痛苦中,头发竟然倒竖……现在因为是练习,所以不会发生任何事,不过在正式演出时,预计会很夸张地让头发倒竖。弹正看了大吃一惊,民部则走向锦之前,替她披上薄衣。饰演正义家老民部的是花满学长。他善用高大的身躯,演出家老稳重的架势。 「喝!别慌。鸣神大人救世咒语,此刻正能派上用场。来来来,恩波阿基阿恩波阿基阿,贝罗西亚诺马他波他拉,西马诺哈拉哈里他拉,梭瓦卡梭瓦卡。」 「好,到此为止。」 生岛先生喊停,临时舞台上的所有人都看向他,社办中出现独特的紧张气氛。 现在是十一月上旬。 文化祭就在这个月的月底,排练渐入佳境。 大家都已确实背起台词。我想了很久,决定只变动最小幅度的台词。就如蛯原先前所说,即使观众不懂意思,只要能传达出气氛就好。我原本希望蛯原能多给我一些意见,不过,他似乎对于出借名字做为公演协助者感到很不爽,因此我邀了好几次他都不肯来看练习。不过,光是出借名字给我们就很感谢了。多亏如此,小丸子他们的负担减轻许多。话说回来,每天还是可以听到他们操作缝纫机到很晚。除了服装组以外,其他人在练习之余也会帮忙美术、小道具等等繁琐的工作。不仅社员,来帮忙的人也会一起做。长沼学长的手不知被针戳到几次。紫织和友江姊妹因为家里好像是开木工行,所以钉起木板和钉子不是普通厉害。大概很难看到高中女生那么擅长使用钉枪…… 在大家同心协力之下,《拔毛夹》的舞台逐渐成形。 原本有些无精打采的芳学姊这几天也恢复往昔的笑容。没问题,我们一定没问题。昨天来看练习的正藏先生也说「感觉满像那么回事了」,还用力摸我的头。我以前很黏阿公,所以受到这样的对待很高兴。我和正藏先生之间有个秘密计画,这方面也进行得很顺利。 可是──有种怪怪的感觉。 我每天穿衣、整理头发、书包里没有忘记带东西、饭也都有吃……却觉得好像只有鞋子没穿,赤裸裸的脚掌接触到冰冷的水泥。我有这样的感觉。 我和蜻蜓还是几乎没说什么话。 「锦之前,台词要说得更慢。你是深闺的公主,不能用和随从同样的速度说话。还有,头发倒竖的时候,要表现出更娇羞柔弱的样子。你现在还有点放不开。」 「抱歉……」 「你在演男角的时候,明明可以说出那么羞耻的台词……」 「只要想像自己是男人,就不会在意了。我还不太习惯演公主……不过我会努力。」 芳学姊如此承诺,生岛先生也点点头,接着转向刀真。 「玄蕃,你要当个更彻底的反派。怎么说呢……你的态度还保留着绅士成分。在『敬请过目』那里,你要摆出大坏蛋的表情。」 「是。the viin……the viin……the viin……」 刀真喃喃地自我暗示。生岛先生继续说:「民部越来越好了。」他称赞的是花满学长。 「你已经开始有家老的稳重气质,咒语也能说得很流利。替公主披上薄衣后,你可以稍微凝视她,表现出同情哀怜的感觉。」 「好,我知道了。」 「还有,弹正……弹正的话……嗯……」 生岛先生开始烦恼。阿久津慌张地问:「咦?我哪里演错了吗?很奇怪?」在我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 「来栖。」 我被点到名,转头看身旁的生岛先生。 「阿久津似乎做了很多功课,感觉好像哪位有名演员演的戏。」 「……是的。」 我也这么觉得。他大概看了很多影片仔细研究过。阿久津的戏剧直觉很敏锐,擅长把看到的东西转换为自己的演技。 「这样好吗?」 我被这么问,感觉有些困惑。自从生岛先生来教导我们以后,我就没有过问演技方面的事,也没有这个必要。这还是第一次被他这么问。 「你是导演吧?你觉得弹正这样可以吗?」 「呃……那个……」 应该……可以吧?阿久津的口条很好,演技也很生动,并能和周围取得平衡。既然曾身为专业演员的生岛先生觉得可以,我应该没必要多说什么…… 「喂,小黑,你到底觉得我演的弹正怎么样?」 阿久津对于没有明确回答的我感到不耐烦,开口询问。其他人都注视着我,就连操控电脑制造音效的蜻蜓……也在看我。 「应、应该可以。」 我终于回答,但其实自己不是很清楚。 阿久津又问:「有没有哪边要我稍微改一下之类的?」 「我又不是演员……而且这方面交给生岛先生来决定……」 「啊?我听不清楚。小黑,你怎么了?你最近的声音变得好小。」 我再说一次「演技指导交给生岛先生决定」,这次用比较大的声音开口,接着又有些刻意地补充一句: 「我觉得整合得很好,容易观看。」 阿久津回答:「是吗?那就好。」不过他的表情似乎仍显得有些疑虑。生岛先生瞥了我一眼,但没有说什么,又对演员指示:「同样的地方再来一次。」芳学姊再度从「名为弹正的大人,请听我说……」那里开始演。 我静静地离开现场,想要稍微独处一下。 来到走廊,冰冷的空气环绕着脖子周围,我感觉到天气变冷了。我觉得好像有人叫我,回头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秋风吹打着老旧的窗户。 感觉身体很沉重。 宛若喉咙卡着鱼刺,心中一直牵挂着种种事情……和戏剧社比赛观众人数,输了我就得退出社团的事,以及闹场的学生和田中渡子的关系──或许是这些事让我处于负面情绪当中。然而,过去也不是一帆风顺,同样会碰到各种麻烦,但驱动我的引擎不会轻易冷却,总是全力运转,我甚至被大家嫌太吵…… ──我听不清楚,小黑。 阿久津刚刚的话让我非常错愕。 我的声音那么小吗? 「来栖。」 「……远见老师。」 远见老师因为参加教职员会议而晚到,此刻站在我面前,表情照例显得有些怯懦但温柔。 「辛苦了。呃,他们现在正在排练。」 「是吗?生岛先生也来了吧?哈哈,我听到他的声音了。」 门内传来生岛先生大喊「玄蕃,你的表情要再坏一点」的声音。我也想要回去参加练习,但脚步相当沉重。真奇怪,大概是累积了太多疲劳吧? 「来栖,你现在忙吗?」 老师突然问我,我回答: 「不会,今天还好……只有待会儿要和小丸子确认服装……」 「是吗?那你可以来帮我吗?」 「啊,好的。」 我和远见老师同行,走出旧校舍,在天色渐暗的校内穿过操场,走进理科设施集中的建筑物。风吹得我耳朵很冷。 「唉,生物社也要在文化祭推出展览,可是我很难抽出时间帮忙。」 「咦?远见老师,你还在当生物社的顾问吗?」 远见老师原本是生物社的顾问,去年才兼任我们的顾问。 「今年春天开始有新的老师担任,不过我之前当了很久,所以他们还是会找我讨论很多事。啊,生物社的学生说他们很期待歌舞伎社的公演,有时间原本还想来帮忙。」 「真的吗?好高兴。生物社要展览什么?」 「两栖纲有尾目钝口螈科钝口螈属的有尾类生态之研究。」 「……啊?」 「简单地说,就是六角恐龙。」 「啊,对了,生物社好像有养一只。」 「去年的三年级生把被遗弃的六角恐龙带到学校。」 「被遗弃?」 「听说是连同鱼缸被丢弃的。这世上就是有这么过分的人。那个学生抱着鱼缸到社团……」 后来决定由生物社饲养,现在已经成为全社团的偶像。即使是放长假的时候,社员也会定期到校,调整水温并喂食。 「就是这里。今天大家都回去了,你随便坐吧。」 生物社的房间很暗,远见老师只打开必要的角落灯光。鱼缸的水很干净,打气机制造出细致的泡泡。水底摆着褐色筒状的遮蔽物,六角恐龙似乎就躲在里面,没看到它的身影。 「老师,我要做什么?换水吗?」 「不用,水已经换过了,你替我喂五郎吃东西吧。」 「原来它叫五郎……」 「因为『u』在中文是五的意思,所以叫五郎……去年的社长很喜欢打麻将。」(注7) 原来如此。我向老师学习喂饲料的方式,只要把片状的饲料用滴管滴落在五郎嘴边就行了。如果只将饲料丢在水中,它似乎不太会有反应。五郎还满麻烦的,而且它还是没有露脸。 「五郎~吃点心了。」 远见老师朝着鱼缸喊。不知是真的听见还是偶然,五郎从小小的筒中露脸。 「咦?不是粉红色……」 「啊,你提这件事会让五郎不高兴……」 虽然应该也只是巧合,但好不容易露脸的五郎又缩回筒中。对、对不起,五郎…… 「六角恐龙并非都是粉红色。虽然粉红色和白色比较可爱,所以受到欢迎……不过像五郎这样朴素的灰色也满好看的……」 「没错!真的很好看!呃,五郎,快出来,吃点心了~」 我朝着鱼缸喊,五郎又悠悠现身。嗯,灰色带着大理石花纹,和我想像的六角恐龙不同,不过有种素雅的可爱。 我把滴管放入水中,慎重地把饲料滴落在五郎嘴边。第一片和第二片直接下沉,第三片它便很巧妙地咬住。 「哦哦……」 「很可爱吧?」 「好可爱。它直接吞进去了。」 「是啊。」 听说六角恐龙不会吃很多饲料。五郎也只吃少量点心就满足,在鱼缸中浮游。它轻盈地在水底着地,还展露缓缓走路的姿态给我看。感觉……好疗愈…… 「来栖,你要喝咖啡欧蕾吗?虽然是即溶的。」 远见老师拿着冒热气的马克杯问我。我正觉得有点冷,便很感谢地接过马克杯。马克杯上也有六角恐龙的图案。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全黑了。 在只有角落浮现灯光的生物室,我和远见老师喝着甜甜的咖啡欧蕾。我好像很久没跟远见老师单独相处,平常总是会有其他人一起讨论事情。只有我们两人的生物社社办很安静──这时我终于察觉老师的用意。 「老师。」 「嗯?」 「那个……我是不是让老师担心了?」 对于我的问题,老师苦笑着说:「你还真是令人伤脑筋。」 哇,难道我不只让老师担心,还造成老师的困扰?该不会是和戏剧社约定的事被发现?老师知道了下跪道歉的约定?还是我必须退出社团的约定?我脑中萦绕着种种可能性,内心非常焦急。 「我担心你,你就担心我是不是在替你担心,真是没完没了。老师担心学生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你不用那么在意。」 他温和地告诫我,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你和村濑吵架了吗?」 啊,原来是这件事。我稍微松一口气,但又觉得很丢脸。因为跟朋友吵架而被担心,简直像小学生。 「……很明显吗?」 「一年级生应该没发觉。他们在受生岛先生磨练,没有多余的心力注意。不过,二、三年级生应该都知道了,毕竟你们平常感情很好。」 「原来也让大家担心了……真抱歉。」 「这没有什么好道歉的,我也不打算叫你们赶快和好之类的。」 「老师不打算叫我们和好?」 「你们已经十七岁,如果觉得自己能解决,就不需要第三者多管闲事。只是……你看起来很难过,所以我想带你来看看五郎,心情可以好一点。」 我低头说「谢谢」,再次看着鱼缸。五郎对我微笑──虽然说六角恐龙原本就长着这样的脸。 「蜻蜓这个人不是满沉默寡言的吗?」 「是啊。」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话也没有很多,可是不和蜻蜓在一起的时间增加了,就觉得……这世界好安静。」 但其实不是这样,世界当然不会因为我和蜻蜓吵架而改变。 「改变的其实是我。我变得不太讲话……」 因为失去了说话的对象。 因为蜻蜓不在身边。 我听到轻微的「喀」一声。远见老师把马克杯放在桌上。五郎朝着水面游泳。 「……我总是跟蜻蜓说话。」 「嗯。」 「我当然也信任社团里的大家,但蜻蜓是特别的。所以,即使是不能对大家说的灰心话或抱怨,我也会通通告诉蜻蜓。」 蜻蜓总是默默听我说话。他倾听我诉苦,讨论时则认真给予建议,如果我有错就会告诉我「不对」……这样的朋友,一生当中能够遇到几人?而我是否能够同样地对待他?蜻蜓总是只听我说话,很少谈自己的事。 「我太依赖他了。」 这就叫做「依存」吧? 田中渡子的事也一样。我以为蜻蜓会赞同我的怀疑,单方面期待他会和我有共同的疑虑,但事情没有这样发展,让我很不愉快…… 「我觉得那样的自己很丢脸,真的很讨厌。」 我向远见老师说出自己难堪的情绪,低头苦笑。 「是吗?你讨厌自己?」 「是的。」 「嗯,这是只有人类才有的情感。」 「咦?」 我总算抬起头。远见老师笑着对我说: 「我是指自我厌恶。其他生物不可能否定自己,因为这样的情感不利于生存。」 「……那么,人类为什么会自我厌恶呢?」 「嗯~为什么呢?人类的大脑高度发展又复杂,产生了飞向宇宙的技术,也产生了自我厌恶与自我否定的情感。在同种之间会大规模彼此杀害的也只有人类。」 「……真可怕。」 「的确很可怕。不过会大规模救助穷困者的也只有人类。你没听过六角恐龙的慈善活动吧?」 听老师这么说,我稍微笑了。 「音乐、美术、戏剧也是人类特有的活动。从生物的观点来看,我们可以说是相当特别。不过其中更特别的,似乎都聚集到我们歌舞伎社。」 「嗯,我也这么觉得。」 「你能整合这些人,真的很了不起。」 「不是我在整合大家,其实是我获得大家支援……我不是在装谦虚,而是说出事实。」 远见老师拿起喝完的马克杯说:「那么,你就是让人想要支援的人。」 这么说大概还是太看重我了。 我比大家想的更任性、更自私、更强硬。像歌舞伎社,也只是把别人卷入我自己想做的事情里。 「例如,我原本对歌舞伎完全没兴趣。」 没错,远见老师也是被我卷入的人之一…… 「我当初想,这下被卷入不得了的事。没有预料到的事情老是发生,我冒了好几次冷汗,上次终于去了警察局。」 「真对不……」 「很有趣。」 我原本使劲低下头道歉,此刻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来栖。」老师叫我,我抬起头。他俯视仍旧坐着的我,温和地眯起眼睛说:「我要谢谢你把我卷入。」 听到这句话害我想哭,真是伤脑筋。 我和远见老师回到社办时,练习已经接近尾声。 练习完后,阿久津要试服装,我也在场旁观。小丸子大展手艺的弹正服装已几近完成。 「我觉得寿字虾纹的图案很帅,可是那个图案好像只有市川团十郎才能穿,所以这次选用棋盘纹。呃……小黑,这个花纹也有创始人吧?」 我边赞赏做工精致的服装边回答: 「没错。明治时代,第二代市川左团次从锦绘得到灵感,设计出这个棋盘纹。用西式说法就是checkerboard花纹。棋盘以不规则方式排列,大胆的设计很有特色……啊,棋盘边缘也确实用了金色呢。」 「我尝试使用金属色的边。呃,长度……喂,阿久津,不要乱动!」 「穿着这么帅气的衣服,怎么安静得下来!」 兴奋的阿久津摆出「亮相」的姿势。小丸子边喃喃抱怨,边测量阿久津摆出这个姿势时衣摆的长度与袖子的长度。 「……嗯,衣摆可以再短一点……」 「哦!我看起来好巨大!」 「这件衣服就是为了让你看起来比较巨大,特地塞入棉花加厚。这叫做厚绵。对了,小丸子,足袋呢?」 「正在染色。我不喜欢市售商品的黄色……」 不愧是超级讲究细节的小丸子。她用大头针固定需要修正的地方,但因为阿久津乱动,不时会听到他大喊:「好痛!我被刺到了!」 我又问:「锦之前的外袍呢?」 小丸子扶起红色眼镜回答: 「问题在于长度。因为是以旧衣为基础,长度是一般尺寸,可是舞台演出用的和服衣摆很长,而且芳学姊又高……所以决定把两件拼接在一起。另外,旧衣褪色了,因此在拼接后要重新染成鲜艳的红色,接下来预定由我们的刺绣部队大展身手。」 「刺绣部队?」 「就是我们!」 活力充沛地应声的是从手工艺社来帮忙的梅野等人。 「他们三个不论是缝纫机刺绣、手工刺绣、或是绣亮片都很擅长,帮了我很大的忙。而且每天都工作到很晚……」 「海报上印了那么大的『服装协助.手工艺社』,所以我干劲十足喔!」 佐仓这么说,寡言的松冈也连连点头。他们笑咪咪地看着这里,手中缝纫的速度却仍保持超高速,实在很厉害…… 其他服装也差不多完成了。我一件件赞赏并大为感动,不知不觉就接近关门的时间。 「哇!今天也害你们留到这么晚,真抱歉。大家回去的路上要小心。」 我确认大家都离开后,最后锁上门走出旧校舍。这也是社长重要的工作。之前……通常有蜻蜓陪我,所以我很少独自锁门,但是,我们已经有大约两个星期没有一起回家。蜻蜓大概跟其他人回去了吧?我看过他和芳学姊一起走出校门,也看过他被阿久津拉走。他受到所有人看重,人缘很好,就算没有我也没关系。 即使如此──我还是会稍微东张西望,期待他今晚或许会等我。 不过,他当然不在这里。 我拿起书包,独自走向后门,无精打采地走在樱花树底下。从树枝间露脸的月亮又大又美……但樱花感觉有些寂寞。虽然说即使没开花,樱花仍旧是樱花。 ──打从春天就…… 我在樱花树底下嘻嘻哈哈地念出这段台词,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那时刚升上高中,不仅没有歌舞伎社,连同好会都还没有成立。 我和蜻蜓两人正准备要进行新尝试。 「……」 糟糕,我又开始觉得好寂寞。 想想在鱼缸中缓慢浮游的五郎来抚慰心情吧。五郎好可爱,好想让……蜻蜓也看看。他很喜欢生物。 我想起蜻蜓搬到隔壁的情景。我们那时候才小学五年级,还只是小孩子。虽然说我们现在也还算小孩子,但当时年纪更小。 所以,我其实很害怕。 我害怕没办法和蜻蜓当朋友。他们搬来时,我瞥见的蜻蜓看起来头脑很好,可是表情很僵硬,好像很难亲近。一家人来打招呼的时候,他也一直低着头。 我并不是没有朋友。在学校我有几个还算要好的伙伴,学校的成绩单上写着「个性积极开朗」,实际上也是如此。 但是……我一直没有那种换了班级或社团还是很要好的朋友。或许因为我老是在谈歌舞伎吧。我当然也会踢足球,也喜欢玩电玩,但是,没有比歌舞伎更吸引我的东西。难得会有和我一起看歌舞伎dvd的朋友……但是他们通常会狂睡,然后不会再和我看第二次。 蜻蜓和这样的我成为朋友。 我多少学乖了,一开始不常谈起歌舞伎的话题,不过因为很喜欢,还是不免会偶尔迸出来。到了小学六年级,蜻蜓问我:「你说的歌舞伎……是什么样的东西?」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得意忘形地让他看歌舞伎dvd,但蜻蜓果然看到一半就打起瞌睡。我正想着:「唉,又失败了,一定没有第二次……」蜻蜓却对我说:「这片dvd借我一下。」 过了半个月左右,他对我说: 「我看到第二次,开始觉得稍微有些趣味,第三次开始懂得该注意哪里,第四次开始觉得满有趣的。台词……听起来很舒服。」 我无法用言语说明自己当时有多么高兴。 我很感谢蜻蜓搬到我家隔壁,也想大力称赞自己当时朝着蜻蜓房间的窗户丢软橡皮擦。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找到能够谈歌舞伎话题的同年龄朋友。 就算不提歌舞伎,蜻蜓对我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好友。我们完全不相似,却奇妙地很合得来,几乎没有吵过架……嗯?不只是几乎,或许从来没吵过架?不不不,一般来说应该会吵个一、两次吧……不行,我想不起来。也就是说,我们不曾发生过让我留下记忆的争执。 怪不得……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他和好…… 该怎么办?也许我应该去找和很多人吵过架的阿久津讨论,可是阿久津不论吵架或和好,大概都是凭脊髓反射进行……找花满学长比较好吧?拥有女性特质的人,沟通能力也比较强。 我边想边走,经过小公园旁边的时候── 「这应该算是恐吓吧?」 由于距离颇远,我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不过「恐吓」这个单字,还有更重要的是这声音很像我熟悉的声音,令我不禁停下脚步。我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在游乐器材形成死角的角落似乎有人影。我无法假装没看到,便进入公园,悄悄来到可以看到游乐器材后方的位置。 「嗯?怎么这么说呢?我又没要求付钱之类的。」 「你刚刚说『自己好好想想该如何圆满解决』,不是吗?」 哇,果然是芳学姊。我更加张大眼睛,竖起耳朵。 「有吗?」 「这简直像黑道说的『拿出诚意来』。简单地说,就是迂回的恐吓。而且听说这是第三次了……对不对?」 芳学姊看着身旁的人问,被问的人点点头。 由于他们在街灯下方,因此我看得到那个人的脸。看校徽是本校学生……是谁呢?我不知道姓名,但记得好像看过他──戴着波士顿框眼镜,看起来聪明又文静──对了,是戏剧社的人。 是在戏剧社当幕后人员的男生。 我终于想起来,在合宿的时候看过他几次。戏剧社的男生都不太引人注目……不,问题是他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喂,不相干的人可以回去吗?我们是在跟这家伙说话。」 和芳学姊他们对峙的是穿着外校制服的两个男生。 「没错,我们很和善,所以基本上不会对女生怎么样,不过如果你要自找麻烦,或许又另当别论喔?」 啊…… 我差点叫出来。是他──就是来闹场的那家伙!另一个也是!我很肯定他们就是妨碍夏季祭典公演的三人当中的两人。为什么他们会和芳学姊……还有戏剧社的男生见面? 「很遗憾,我是相关人士。当时我也在舞台上,饰演捕快的角色。」 这句话让闹场的两人紧张了一下。 「搞什么……你是歌舞伎社的人?」 「当时因为你们闹场,破坏了学弟妹的首次演出。」 芳学姊的语调虽然平静,但听得出她在生气。 我从溜滑梯的阴影窥视四人状况,思索着该怎么办。我很想立刻走出去介入双方之间,但或许应该先联络远见老师吧?或者联络警察?毕竟刚刚提到恐吓之类的…… 「所以说,我们只是受到这家伙的委托。」 「……唔!」 从刚刚就显得畏缩的戏剧社男生,听到这里颤抖了一下。 咦?是他? 是这个戏剧社男生请他们闹场? 「这……的确是我,可是我只要你们发出嘘声,没有要你们丢宝特瓶之类的。」 他大概已经鼓起勇气说话,然而对手只是冷笑几声,得意地说:「所以说,那是特别服务啊。」 「我们特地帮你多做些事,却被警察抓去说教,真是倒楣。」 「那是因为……你、你们说谎……」 「唉,真麻烦。那就干脆把实话都说出来啰?要不要向你们学校报告,说出你的名字,说你拿钱给我们?文化祭之前发生这种丑闻会怎样?不太妙吧?」 「搞不好连歌舞伎社都被卷入,没办法公演吧?」 这句话让我背脊发凉。对我来说,这是最不愿意想像的状况。戏剧社的男生说不出话,芳学姊也以僵硬的口吻说「那可不行」。 「对吧?所以,最好还是彼此各退一步。」 「又不是要你付十万二十万,只要五万就行了,而且到此为止。你也是怀着这样的打算过来的,对不对?」 戏剧社的男生被用力抓住手腕,发出「咿」的尖细叫声。另一个人则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走近芳学姊。 「啊,我想到一个好点子,你也顺便把钱包里的东西留下来怎样?」 说完,他竟然抓住芳学姊的衣领。就算芳学姊很帅,体格上仍旧是女性 。对方长得高大魁梧,芳学姊瘦削的身体被粗暴地摇晃,连头发也乱了。 「乖一点吧?文化祭快到了,你不想受伤吧?」 这家伙要对我们重要的明星做什么──我感到血液冲上脑袋,几乎要叫出来…… 「唔哦哦哦,放手!」 有人抢在我之前发出咆哮,是那个戏剧社男生。 他之前胆怯的态度不知跑去哪里,直冲过去擒抱抓住芳学姊的男生。虽然体格输人,但因为猛冲的气势,两人一起倒在地上。我看到戏剧社男生的眼镜飞走了。 「你、放手……」 「不准碰芳学姊~~!」 「唔哇,不要勒我脖子……喂,快帮我解决这家伙!」 另一人啐了一声,从后方狠狠踢了戏剧社男生的背。 我听到「咚」的讨厌声音,接着那个男生就无力地倒在地上。感觉好痛……他缩起身体发出呻吟,芳学姊立刻跑过去。 「好过分!」 「可恶,我们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复杂。就说要用文明的方式处理了,干嘛为了区区几万圆吵吵闹闹!」 「不要紧吗?可以呼吸吗?」 芳学姊抚摸着不断咳嗽的男生背部,接着低声说:「……我受够了。」她仍旧俯身保护那个戏剧社男生,只有头抬起来,瞪着两名男生说: 「看来不给你们钱,你们不会罢休。」 两个男生耸耸肩,用嬉笑的口吻说:「现在才明白啊?」 不行,芳学姊,不能给那种人钱! 不,可是,如果芳学姊受伤,那更糟糕。我还宁愿自己被狠狠揍一顿。反正我是当黑衣,脸上就算有好几个瘀青也没关系。 「芳学姊!」 我用怒吼般的声音大喊,并且冲出去。几乎在此同时,芳学姊从口袋取出某样东西,朝那两人伸出手…… 噗咻~ ……咦? 「嗯?小黑?」 「唔啊啊!」 「这、这是什么!眼睛!我的眼睛……」 「芳学姊……」 「原来你在。什么时候来的?啊,你来得正好,可以帮忙照顾他吗?他被踢得那么用力,好可怜……」 「呃,好……」 我搞不清状况,不过姑且先照护那名戏剧社男生。他身上沾了公园泥巴,仍旧在咳嗽。芳学姊站起来,另外两人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蒙着脸呻吟…… 「我是为了保险起见才带着,可是因为太生气,忍不住拿出来用。」 芳学姊手中拿着小型喷雾器,像是防色狼用的产品。原来她拿出来的不是钱包。我记得那种喷雾的成分似乎是辣椒…… 「蜻蜓,你拍到了吗?」 「咦?」 我再次发出惊讶的叫声。 蜻蜓在这里?在哪里?我不必寻找,灌木丛便发出沙沙声摇晃一下,走出个子很高、滑着手机的熟悉身影。 「是,我拍到了。」 蜻蜓身上仍沾着几片叶子,以平常的声音说话。 「你、你这家伙……竟然偷拍!」 一只眼睛好不容易恢复视力的男生激昂地大喊,不过双脚还摇摇晃晃的。 「没错,我拍下来了。」 蜻蜓淡淡回答。他瞥了一眼仍旧目瞪口呆的我,不过立刻移开视线。 「你们要钱的那一幕、抓住芳学姊的那一幕、还有对戏剧社同学施加暴力的那一幕,全都被拍下来了。当然还录下了声音。」 听到蜻蜓的话,那个男生擦着凄惨的脸说:「……你想威胁我们?」另一个被正面喷到的男生仍低着头不断呻吟。 「怎么可能?」 回答的是芳学姊。 「我们只是非常认真的高中生,为了文化祭公演赌上青春,不可能做出恐吓行为。不过,如果你们继续骚扰他或其他戏剧社社员,或是危害到歌舞伎社……刚刚的影片或许就会突然被上传到某个地方喔。」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反而令人感到可怕。 两个男生明显居于劣势,很快就决定撤退。他们怒骂了几句,便像逃跑般离开。其中一人甚至无法直线走路,被另一人扶着走。芳学姊感叹地看着喷雾器说:「没想到真的有用。」接着又问:「这样一来他们会改过向善吗?」 「应该不至于改过向善,不过,至少会为了保身而安分一阵子。」 蜻蜓捡起戏剧社男生的眼镜,边交给他边回答。芳学姊代替我搀扶戏剧社的男生,诚挚地向他道歉。 「对不起。谢谢你出面保护我……很痛吧?」 听到这句话,他眼中涌出泪水。 为了他的名誉,我得补充一下,他直到刚才都没有哭。虽然应该很痛,却忍住泪水。他大概是感到不好意思,立刻低下头回答: 「不要紧。原本就是我害的……很、很抱歉……让芳学姊陷入危险,真的很抱歉……还有来栖社长,对不起……」 戏剧社男生似乎要当场下跪道歉,我连忙制止他: 「你、你不用这样!」 「可是,要不是我……找人闹场……」 「那个……是你自己一个人做的?」 「是的。」 他用袖子擦泪,把有些歪曲的眼镜戴上,表情似乎已下定决心。他的眼睛充血,鼻子也变红。 「跟社团没有关系,是我自己做的。他们是我国中朋友认识的人……我听说只要给他们一点钱,就会帮忙做很多事……我真的太笨了……」 原来如此。 那么田中渡子……果然与闹场事件无关。 芳学姊说:「他说明天也会把事情真相告诉戏剧社的人。」 他点点头说:「我会老实说出来,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能说一切都是你的错,是因为我擅自提早退社。」 「不,不是的。我虽然怨恨这一点……可是那是因为我……」 他的脸变得通红,不过还是抬起头抛下羞愧说: 「因、因为我太重视你……才会更加讨厌歌舞伎社……羡慕他们、嫉妒他们。」 他的声音沙哑,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原来如此。 他一定很喜欢芳学姊。 喜欢到……无法冷静思考。 平常追逐芳学姊的都是女生,所以我有点惊讶……不过仔细想想,一点都不奇怪。芳学姊长得很漂亮,不论对谁都很温柔,也绝对不会说别人的坏话。因此,不只是女生,连男生都喜欢她是很自然的事。只是因为她先前被亲卫队般的女生层层防护,因此很难接近……这个男生之所以进入女生居多的戏剧社,大概也是因为想要待在芳学姊身边。当然,不是说因为喜欢就能做任何事,而且他的选择明显错误…… 但是喜欢一个人,或许就是这样吧? 或许就是会混乱到迷失自我吧? 「因为……芳学姊和歌舞伎社的人好像相处得很愉快,相反地,戏剧社的气氛却越来越差。虽然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但如果不归咎于某个人,心里就无法平衡。」 「嗯,这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蜻蜓以平静的语调回答。 「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是因一个人的责任而起。各种因素会互相关连、彼此影响。一开始小小的差错,往往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很大的差错。所以这次的事件……你虽然也有责任,但不光是你的责任,当然更不是芳学姊的责任。把责任推给某个人,其他人就可以稍微安心。但是,如果就此当作结束……只会远离根本的解决之道。」 蜻蜓难得说这么长的话,似乎让那个男生深受感动,他的眼睛再度湿润。顺带一提,我也深受感动。如果能像蜻蜓这样思考,大概就不会过得那么辛苦了。不过大概很难实践吧…… 接着,戏剧社男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弯下腰深深鞠躬,重新向我们道歉。芳学姊替他拍掉背上的泥土。他再度脸红,说了好几次「没关系」。 他虽然坚持可以自己回去,但最后芳学姊还是陪他一起走。我目送两人并肩离开,芳学姊比那个男生稍微高一点。 「……回去吧。」 「啊……好。」 留在公园的只有我和蜻蜓两人。 这是好机会,我应该好好向他道歉……我虽然这么想却说不出口。不习惯吵架,也代表不习惯和好。我感到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启齿,越想舌头越僵硬,连平常的对话都无法进行。蜻蜓默默走在比我稍微前面的地方,没有看我。如果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直接恢复以往的关系,蜻蜓大概也会接受吧。但是那样不行──或者应该说,我根本没办法表现得跟平常一样。我没那么圆滑。 该死,开口吧,黑悟! 我得先开口,否则就无法改变现况。 「蜻蜓。」 我硬着头皮叫他。 蜻蜓回头,没有发出平常的「嗯」。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有些胆怯,不敢正眼看他的脸。 「那个,对不起,我之前怀疑……」 唔唔,说得太快了…… 「……」 「就是, 怀疑她……」 我现在无法说出渡子的名字,所以用半吊子的代名词指称。 「我不在意。」 蜻蜓回答。他的语调和平常一样,因此我稍微安心一些,总算能正常地看着好友的脸。 「想到她对你做的事情,你会怀疑她也很正常。」 「可是,找人来闹场的不是她。」 「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那个戏剧社男生做的?」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芳学姊找我商量,说她戏剧社的学弟被刚刚那些家伙威胁,所以想设法帮助他。」 「这样啊……」 「抱歉没跟你说。我本来想等一切都结束了,再向你报告。」 「……嗯,我也应该跟你说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怀疑……」 「你是怀疑渡子吧?又不是怀疑我。」 这样说……也对。我并没有怀疑蜻蜓,而是对他好像在袒护堂妹的态度幼稚地生气。我很愚蠢地觉得他比较重视渡子,而不是身为好友的我…… 「小黑?」 我突然停下脚步,蜻蜓诧异地看着我。 我盯着好友的脸……即使不带偏心,他看起来仍旧是高个子的帅气高中男生。我低声说: 「对了……也许她……」 「小黑?」 「蜻蜓,你说过她几乎每天都上补习班吧?」 「咦?嗯……」 「今晚也是吗?」 「大概……」 「去哪里可以找到她?」 我凑向蜻蜓询问补习班的地点。 我怀疑的是她,所以该道歉的对象也是她。 她虽然做了必须向我道歉的事……但包含这点在内,我都有必要和她见面。这也是为了解决我心中纠缠得乱七八糟、假装没看到的负面情感。 蜻蜓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告诉我补习班的地点。他用手机在地图上秀出地点,无言地拿给我看。他没有说要和我一起去,大概知道这是我必须独自面对的问题。 「我走了。」 我看着蜻蜓的眼睛说。 好友对我回答「嗯」。这个回应当中掺杂着有点担心但相信我的心情。 大概只有长年跟他往来的我才会发觉。 * * * 注4:一期一会 日本成语,意指一生一次的机会,当下的时光不会再来,因此必须珍惜。 注5:落雁 日式点心干菓子(水分少的点心)的一种。 注6:三色便当 通常是在白饭上平铺炒绞肉、颗粒状的炒蛋以及绿色蔬菜。 注7:u 墨西哥钝口螈俗称「六角恐龙」,在日本的昵称是「uparupa」。昵称开头的「u」音近中文的五,而日本麻将也会以「u」指称五。 第六卷 第四幕 有句话说,喜欢不必要有理由。 见到的瞬间就知道是命中注定的对象,或体内彷佛有电流通过──渡子完全无法理解这种事。她觉得大概是因为某种缘故,大脑出现错误,但人类大脑基本上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所以就替换为「喜欢」这种情感。 那么,「讨厌」又是如何? 渡子认为讨厌才更不需要理由,甚至还有「生理性厌恶」这样的词汇。讨厌就是讨厌,不论如何就是讨厌,要求说明也是强人所难。 「被这种讨厌的对象埋伏等候,是很不愉快的事,希望你能够理解。」 渡子刻意用假装礼貌的口吻这么说。来栖回答:「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那当然,她连一分钟都不想跟这家伙说话。 她结束补习走到外头,就看到来栖站在那里。 秋季夜晚的风很大,来栖自然卷的头发比平常更乱。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鼻头变成红色,看到渡子便喊了声「啊」,然后立刻垂下视线说有事要和她谈。 「……那个,要不要找间店坐一下?」 「不要。」 「可是这里是路上。」 「你不是说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吗?那么,在这里就行了。」 渡子想到之前是蜻蜓像这样在等她。当时渡子身体状况不好,变得有些脆弱,轻易就把那支影片的事情告诉他──不,那倒是没关系。蜻蜓不仅头脑好,直觉也很敏锐,被那个堂哥质问,最好早点放弃抵抗。他和这个愚蠢的来栖不同。 「这样啊。好吧,那就在这里说……我必须跟你道歉。」 「……啥?」 来栖从刚刚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晃动,然后他猛然抬起头。渡子讨厌的大眼睛……直视对方的眼睛看着她。那是毫不客气地踏入人心中的无礼视线。 「田中,我们……一年级生演出歌舞伎的夏季祭典中,你也在场吧?」 「……」 田中……渡子扭曲着脸笑了。 她在社团的时候,来栖称她为「渡子」,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打算叫得那么亲昵了吗?她反倒感谢这一点,这样她也觉得清爽多了。但是,夏季祭典的事是怎么被发现的?她是从戏剧社那个无法使唤的社长那里得到情报……难道是自己在场的事被人目睹? 「你出现在蛯原拍下的影片里。我听到的时候……原本以为那些闹场的家伙和你有关。」 来栖或许是事先想好了台词,说得很快。 「与其说有关……老实说,我以为是你唆使他们来闹场。也就是说,为了找我们麻烦……」 来栖说到这里,补习班的英语老师走出来,朝着他们问:「田中同学?怎么了?」大概是看到他们好像在争执。渡子转头看老师,装出笑脸回答:「没什么,我只是在和学校的学长说话。」英语老师点点头,说了一句「要早点回家喔」,然后回到大楼里。站在路中间还是太显眼一点,渡子低声说「到这边」,走入前方不远处的小巷子里。 「然后呢?」 她冷淡地催促来栖说下去。 来栖再度注视着渡子的眼睛说: 「可是,事实不是那样。今天……就在刚才,我知道是谁叫那些家伙来闹场。也就是说,我误会你了。所以我来道歉……对不起。」 来栖似乎说完了他准备的台词,终于从渡子身上移开视线,调整呼吸。他似乎因为呼吸太浅,再加上一口气说话,因此有些痛苦。 「……真是莫名其妙。」 渡子以苦涩的心情说。 「没错,跟我无关,不过我知道这个计画。」 「咦?」 「因为我受到邀请。」 ──呃,我听别人说…… 自称戏剧社二年级社员的那个男生来找她说话,脸上带着隐藏怯懦的奉承笑容。她记得那天非常炎热。 ──你以前参加过歌舞伎社吧?然后因为一些纠纷才退社,对不对? ──…… ──我可以理解,那群人感觉很烦。 ──你想说什么? ──也就是说,我们的利害一致……应该有机会合作。 ──这是戏剧社全体的意见吗? ──也不是……不过应该有很多人抱持同样的想法。 ──哦?所以你打算对他们怎么样? ──嗯,这样做……你觉得呢? 「他说要找外校学生去闹场,让那些家伙灰心沮丧。真无聊。」 渡子回想当时的谈话,狠狠地说。 「那是什么愚蠢的找碴方式,而且还说要付钱。我完全不感兴趣,所以当场就拒绝他。」 「拒绝……」 「太没有创意了。」 「可是,你出现在现场……」 「我出现了,那又怎样?我只是预期可能会发生状况,所以想要去旁观。看你慌慌张张的模样也是很好的消遣。事实上真的发生骚动了,让我满开心的。」 「……可是,你只是在现场吧?所以我还是应该向你道歉。」 他似乎是说给自己听,不过接着又露出有些懊恼的表情。 「不过,你干嘛要说这种话?」 「啊?你来道歉还要抱怨?基本上,是你自己想要道歉吧?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怀疑我,也没必要让你特地来道歉,反而因为你来道歉才知道自己被怀疑了,感觉很不愉快。你该不会是刻意要让我不愉快才来的吧?那我就能理解。透过道歉让人感到不愉快,正是你这种伪善的人会做的事。」 「不……」 来栖想要否定,但立刻又说不出话。 「不……对吗?」 他似乎在询问自己般,语尾上扬。 「的确,我特地来道歉,反而会让你不愉快……也许我是想要让你感到不愉快吗?」 「你干嘛在那里喃喃自语又自问自答?很恶心耶。」 「看,你又用这么过分的方式说话,所以我或许也会下意识地想要报复你。」 「不是或许,而是真的这样想吧?你想报复吧?也就是说,你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善良。」 渡子心烦气躁地说道,来栖看着她。巷子里很暗,但一旁的饮料自动贩卖机散发着照亮小范围的光芒。在这道光线中,来栖的身影有些部分明亮清晰,但表情看不太清楚。 和春天时相比,他看似长高了一些。 「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善良。」 他的声音虽然僵硬,但还能控制自己的情感。 「谁知道?」 「我不觉得自己是坏人,但也没有觉得自己是特别善良的人。说实在的,在高中阶段哪会知道这些?大家都还只是孩子。」 「那我就换个说法,你装成一副善良的样子。你假装好人,向大家强调自己总是乐观进取、全力以赴。这样可以吗?」 「也没什么可不可以。不管你要怎么看我,我都没办法怎么样。」 「而且应该不只有我一个人讨厌你这种装乖小孩的态度。」 「所以说,那些人讨厌我也没办法。我同样讨厌你这种装坏孩子的态度。」 「啊?装坏孩子……」 「两边都一样吧?我觉得自己只是照平常的样子,你却觉得我在装乖小孩。你或许也觉得自己只是照平常的样子,我却觉得你是在装坏小孩,感觉很怪异。这种事,彼此都没办法改变吧?」 他虽然没有怒吼,语气中却可以明显感受到怒气与烦躁。 这家伙怎么搞的? 明明是来道歉,为什么一副快要动怒的样子? 「就像你一开始说的,讨厌不需要理由,那就不用一一举出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每个人都有可能被讨厌,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那样反而恶心。所以你讨厌我就算了。可是,我不能原谅你用这个理由,把其他一年级生也卷进来,造成大家的困扰。如果你讨厌我,只要攻击我就好。」 「你是笨蛋吗?要攻击某个人的时候,最有效的办法不是攻击那个人,而是伤害他珍惜的东西。这是基本吧?」 「……基本?」 来栖扭曲脸孔。 「什么的基本?伤害人的基本吗?」 「没错。」 「太恶劣了。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自己遭到同样的对待会怎么样?」 「我不会想。」 渡子立即回答,接着觉得这样说好像不是很准确。 「我没有必要想。」 她觉得口渴。刚走出补习班的时候感觉还很凉,现在身体却在发热,一定是因为来栖让她感到烦躁。 「让开。」 渡子粗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走近自动贩卖机。她从口袋掏出零钱包,买了小宝特瓶装的柳橙汁。宝特瓶掉下来的「哐」一声显得格外响亮。 她拿着果汁,离开灯光太过明亮的自动贩卖机。这光芒有时让她感到很痛。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自由的。因为我没有珍惜的东西。」 像是家人、朋友、伙伴。 这些都无所谓。 讲得极端一点,即 使父亲突然出车祸死掉,渡子大概也不会哭。虽然失去监护人会面临陷入经济困境的现实问题,因此她不会希望父亲死掉,但这和情感无关。 「怎么会……应该还是有吧?」 「我很珍惜自己,不过其他都无所谓。」 「你不是也很珍惜蜻蜓吗?」 来栖突然提出奇怪的问题,让渡子困惑了一下。 「啊?」 这家伙在说什么? 渡子边喝柳橙汁边瞪来栖。喉咙的黏膜似乎有些受损,喝下果汁时有些刺痛。 「我对于你的事……像是家里的事情,并不是很了解,可是……你应该不讨厌蜻蜓吧?」 「你是不是想太多?我们只是很久没见面、偶然在高中重逢的堂兄妹。」 「你们小时候很要好,不是吗?」 「提小时候的事也没有意义。」 「我发现一件事。」 来栖改变站立位置说话,这下可以透过自动贩卖机的光线清楚看到他整张脸。他现在还是娃娃脸,但是相比最初见到的时候,似乎成长许多。当时他更矮,脸部轮廓也比较圆润,不过不会像女孩子……从那时就是如此。他充满活力到令人烦躁的地步,又很黏人。 「你刚入社的时候……蜻蜓没有跟你相认。他说过,他虽然觉得你很像他的堂妹,可是因为改了姓,再加上很久没见面,所以不是很确定。而且,就算真的是堂妹,他也顾虑到你或许不想要和他相认。可是,你却觉得被他忽视……」 「我才没有。」 「你就算自认没有,可是一定有那种感觉,然后大失所望。毕竟你大概是为了蜻蜓才加入歌舞伎社。」 「你在编什么故事?我才不是为了他而加入歌舞伎社。」 「那你为什么要入社?」 「我之前说过了吧?我从一开始就看你不顺眼,所以觉得搞乱那个社团或许满有趣的……」 「这太奇怪了吧?」 来栖一口否定。 「太不自然了。如果说,你加入社团后才觉得我很讨厌,那还容易理解,可是你不可能在那之前就认识我。虽然说我有些聒噪,也许比较容易引人注目,但是,你以为河内山高中有多少学生?」 「……」 「更何况我们是不同学年。就全校来看,比我聒噪的人多得是,譬如阿久津。」 渡子试图反驳,却找不到适当的论点,只好再度喝果汁。果汁只剩下不到一半。 「……我不是进了学校才第一次看到你。」 被这样驳倒也很不甘心,因此渡子告诉他。 「更早以前,我看过你和蜻蜓在一起。」 「咦?什么时候?」 来栖眨着一双大眼睛。 「什么时候不重要吧……已经是好几年前了。」 「什么?等一下,你说看到我跟蜻蜓在一起,所以应该是在我们家附近吧?当时你有跟蜻蜓说话吗?」 「吵死了。我凭什么要详细告诉你?你好像头脑不太好,所以我再告诉你一次,我很讨厌你。」 「啊,对。没错,我想到了。」 他露出有些呆愣的表情这么说,让渡子打心底感到厌恶。这家伙的这种特质格外让她火大。即使被他人说了充满恶意的话也不容易沮丧,即使沮丧也会马上恢复,实在是太迟钝了。 她怎么能把详情告诉这种家伙。 当时渡子的状况很糟糕。 父亲再婚后住在札幌的那段期间还好,但是半年后,父亲因为换工作而搬到函馆,从那时候开始状况就恶化了。 双亲不睦,父亲不在家,继母精神出问题,结果矛头指向渡子。即便如此,渡子还是认为事情会好转。她以为只要自己当个乖孩子,父亲总有一天会每天回家,继母也会再度宠爱她。这个愿望没有实现,是因为渡子的努力还不够。 真是个笨孩子,当时明明已经接近最恶劣的情况。 然而,身处漩涡当中的渡子却没有确实感受到这点,或许是因为习惯了。人类对于疼痛和痛苦是会习惯的。一直被扔石头,就会变得能设法熬过去。 然而石头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有一天,当渡子在洗手间呕吐时,总算发觉到这样下去不行。再这样下去甚至有可能危及性命,她必须向人求救。 她不记得自己当时的精神状态如何,总之,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蜻蜓,大概是因为在渡子的印象中,他是个可靠的堂哥。另外,她记得蜻蜓的双亲──也就是渡子的伯父和伯母都是好人。家里有蜻蜓父亲写来的信,因此她知道他们的地址。 于是,她去见了蜻蜓。 当时住在隔壁的年轻女性对渡子很好。她或许对于渡子常常受伤察觉到不对劲,曾三番两次对渡子说「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渡子跟她说「我想要去东京找亲戚,可是不想告诉妈妈」,她便给了渡子一些钱,附带详细记载前往东京的交通方式的笔记。 渡子当时大概是五年级。她趁母亲外出旅行时执行计画。她握紧车票,转乘交通船与高速巴士。虽然花时间,但这是最便宜的方式。 她花了十五个小时以上,筋疲力竭地到达目的地……并且找到蜻蜓。 堂哥已经长高许多。 不过他仍保留孩童时期的气质,所以渡子立刻就认出来了。让她惊讶的是,蜻蜓竟然很开心地在笑。小时候他们每年会见几次面,渡子常看到他为大人刻意装出来的笑脸,也常觉得这样的笑脸跟自己很像,但她没有看过他那样孩子气……天真无邪的笑脸。 在笑着的蜻蜓旁边,有个看似他朋友的小个子男生。 那个男生笑得比蜻蜓更灿烂,露出牙齿,整张脸都皱起来。他抬起单脚摆出奇怪的姿势。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就是歌舞伎的「亮相」。那副模样真的很可笑,蜻蜓看了笑得更厉害。 他看起来很快乐、很幸福。 渡子无法对他开口。 她不清楚为什么。总之,在那里的不是她认识的堂哥。或许她觉得,既然如此就无法依靠他。她直接回到车站,又花了很长的时间回去──回到只有绝望的地方。 隔天,隔壁的大姊姊来看她,渡子并没有说出任何具体细节,只记得自己好像说了「等我能打工,一定会还钱」之类的话。大姊姊对她说,不用担心那种事…… 对了,后来大姊姊问了蜻蜓家的电话号码。 渡子告诉了她──大概因此成为后续很多事的契机。几个亲戚来到他们家,渡子不知道大人之间进行了什么样的谈话,总之几个月后,父亲就和继母离婚。渡子为此感到安心,今后可以不用再挨揍了。 可是……父亲最终还是过于脆弱,无法独自生活。 不到一年,他又和别的女人结婚。为了那个女人的工作,渡子搬到东京。这次的女人不会对渡子动粗,至今还装作很懂事的样子,但渡子不打算信任她。渡子不会笨到再度陷入同样的陷阱。 她之所以选择和蜻蜓同样的高中……虽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但只不过是因为这是她考取的学校当中感觉最好的。她没听说过社团活动的事,更不可能知道歌舞伎社。在迎新会上看《白浪五人男》时,因为蜻蜓是幕后人员,当时也没有上台。 可是,来栖却说── 「蜻蜓对你来说……大概是很特别的对象。」 渡子很想揍他。 未免差太远了。 「所以……我为了社团的事造成他很大的负担,让你觉得蜻蜓好像被社团和我夺走……大概才因此感到不爽……哇!」 渡子没有揍他,而是丢他。 她把还没喝完的柳橙汁宝特瓶丢过去。来栖双手在自己面前交叉,避免被击中脸,但因为瓶盖是打开的,所以被洒到不少橘色液体。活该。 「你、你干什么……」 「我真的很讨厌你!」 来栖边擦拭脸上洒到的液体,边回她:「你、你是因为被说中了才生气吧?」他竟敢说这种话! 「才没说中!」 渡子很大声地回答,声音大到连自己都感到意外。来栖吓得后退一步,但渡子往前逼进三步。 这是什么感觉? 已经超越烦躁或生气,而是整个胃,或者应该说整个腹部都在发烫,脑中也像沸腾般混乱──感觉有点奇怪。渡子虽然总是感到愤怒,却是更平静、冰冷的愤怒。 「可恶可恶可恶!你老是装乖孩子,大剌剌地踏进别人的心!」 「我、我才没有装乖孩子!」 来栖不服输地反驳。 他彷佛感染到渡子的怒气,明显表现出敌意。 渡子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当渡子操控一年级生、让他们罢演的时候,他的表情与其说是生气,更像是受到伤害。渡子最讨厌那种受害者的表情。可是现在…… 「有什么办法!我就是这种人!在我看来,像你这种乖僻的个性才让人火大!迳自感到悲观、厌世,才活了十五、六年就一副看尽所有悲剧的态度!真是丢脸!」 「丢脸的是你吧?妄想一些对自己有 利的故事!而且想像力贫瘠到极点!凭你这样还想演戏?蜻蜓只是我的堂哥。退一百步来说,如果我喜欢蜻蜓,干嘛要特地做让他讨厌的事?」 「那是因为……你、你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啊?」 「你一定是太寂寞了吧?」 渡子以最凶狠的眼神瞪着怒吼的来栖。她感到眼球灼热,此刻搞不好真的会冒出火焰。 可是,来栖却露出狼狈的表情,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咦……你为什么一副想哭的样子?」 他是笨蛋吗?渡子心想,自己怎么会想哭?她这么生气,不可能会哭。这家伙绝对是笨蛋。她很想揍他。渡子如果有神力,一定会抬起整台自动贩卖机丢过去。 可是,她只是娇小的高中生。 她没有力气,只是一个把守护自己和伤害他人两件事混在一起的愚蠢小孩。她虽然感觉到「这样大概不对」,却不知道其他方法,因此才无法原谅来栖这种人。 全神贯注瞪一个人是很累的。 就和全神贯注凝视一个人一样。 渡子趁自己连瞪人的力气都耗尽之前转身离开。 离开的时候,来栖呼唤她,但她当然不会回头。 * 他讨厌小孩子。 从以前就是如此,甚至在他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讨厌小孩子。他想要早点成为大人。说得更精确一点,他想要迅速成长到中年左右。看戏的时候,吸引他的也不是外表俊美的年轻演员,而是老演员具有成熟韵味的演技。小孩子脆弱、任性、纤细、蛮横、随心所欲却又顽固,真的很麻烦,所以他才讨厌他们。生岛年轻时就成为白银屋的门下弟子,立场相当特别,他一边打理师父的身边杂务一边接受直接指导。此外,他也会照顾师父的孙子乙之助(虽然当时不是这个名字),也就是仁。仁生长在梨园的名门世家,受到细心栽培,不过…… 「他是个表现很得体的孩子。」 生岛边替自己倒酒边说。不知道为什么,天气转凉之后,瓶装啤酒感觉比生啤酒美味。 「很有礼貌,不会说任性的话,能够仔细观察周遭气氛、察言观色,并且懂得尊重大人。」 「那不是没有问题了吗?」 坐在吧台隔壁座位喝乌龙茶的远见问他。 今天是他们第三次一起喝酒。远见原本就不会喝太多酒,今天甚至从第一杯就点乌龙茶,真是个无趣的男人。 「可是这样也很不可爱吧?我虽然讨厌小孩,可是更讨厌会察言观色的小孩。」 「我开始觉得,任性的好像是生岛先生……」 「我很任性啊。我年轻时忍耐了很多,所以现在已经解禁。」 「哦。」 「远见老师,我觉得你也应该更任性一点。就算文化祭快到了,你也不用禁酒吧?太夸张啦。」生岛一口吃下串烧上的三块鸡肉这么说。 远见还没有动开胃菜或串烧,以缺乏活力的声音说: 「我不是要禁酒……是因为胃隐隐作痛,所以完全不想要喝酒……」 「又不是你要上台,干嘛那么紧张?而且这次已经是第二年演出。去年的文化祭公演不是很成功吗?」 「就结果来看是成功的,可是在去年的文化祭之前,阿久津突然不来,当天原本以为不行了,害我提心吊胆。不只是去年的文化祭,我们每次公演前一定会遇到麻烦……啊啊啊,不行,当我没说!没问题、没问题,今年一定会很顺利!」 远见或许是害怕言灵的力量,刻意避免说出负面言语。 生岛多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在舞台的圈子里,迷信的人很多。譬如在歌舞伎界不写「千秋乐」而是「千龝乐」,这是因为「秋」这个字有「火」字边,令人联想到火灾,因此刻意回避。对于江户时代的剧场来说,火灾是非常可怕的灾难。 「对对对,没问题。今年的麻烦都在公演前结束了吧?和戏剧社的争执好像也解决了……老板,我要银杏串烧和砂囊。」 生岛隔着吧台追加点菜,远见则总算把筷子伸向开胃菜的炒豆渣。 「没错,真是太好了……我在学生面前努力不表露出来,但实在太惊讶了,没想到歌舞伎社和戏剧社之间的心结那么严重……」 今天放学后,三名戏剧社的学生来到远见面前。 ──非常抱歉。 是戏剧社的社长、副社长,还有一名二年级男生。三人都苍白着脸低下头。二年级男生恳切地说: ──都是我不好,我当然会退社,即使被退学也没关系,可是希望不要惩罚戏剧社。 另一方面,松叶目和茨木则表明「我们非常明白自己也有责任」,然后深深鞠躬说: ──即使如此,还是希望能让我们完成文化祭的公演。 ──我无法整合戏剧社内部,必须负很大的责任。要我向歌舞伎社的大家下跪道歉几次都没关系!只是,希望能够允许这次的公演…… 「戏剧社的社长……叫做松叶目吧?说到下跪道歉,还真有昭和年代的风格。是那个二年级的男生找人来闹场吗?」 「是的。他拿钱找外校的学生来闹场,结果事后继续受到他们勒索。他们威胁说要把他做的事情说出去。」 「呃,他是男生吧?」 「是的。」 「浅葱……她的魅力还真是不容小觑……」 远见深感同意地点头,还加一句「真想拜她为师」。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道馆? 「话说回来,会反过来被勒索是可以预期的吧?那个戏剧社的男生太嫩了。」 「他平常是很认真的孩子……大概因为这样的个性,更容易钻牛角尖。他似乎强烈觉得浅葱被歌舞伎社夺走了。」 「真是小鬼。」 「没错,真的是小孩子,所以我们才应该好好指导他们。」 远见平静但果断地这么说,感觉有那么一点点帅气。但生岛盯着远见,他便紧张地问:「怎、怎么了?」生岛忍不住笑出来。 「戏剧社一开始生气地说被冤枉了,结果犯人果然在戏剧社……他们怎么说?」 「嗯?」 「就是来栖和他愉快的伙伴。他们对找人闹场的学生以及戏剧社有什么看法?」 「哦……学生之间讨论的结果,希望不要把事情闹大。」 果然如此──生岛心想。 他们不可能要求戏剧社下跪道歉,或是要求戏剧社停止公演。到头来,他们其实都是出身良好、个性温柔的少爷和小姐。不过,「出身良好」并不是指家里有钱或家世好,而是指他们得到父母亲或监护人充分的爱。要原谅他人,自己必须要有获得原谅的经验。 「还有,他们还是想要比赛观众人数。」 「哦,那可真意外。是阿久津觉得好玩想要比吗?」 「其实是……来栖主张的。」 「那更令人意外了。」 「条件当然更改了一些……啊,他们真的很夸张!一开始好像还瞒着我约定『歌舞伎社如果输了,来栖要无条件退社』,还有『戏剧社如果输了,从明年起就不得使用礼堂』。怎么可以答应这种事!真不知道他们把社团想成什么!社团活动的目的,是要让学生在课外时间培育身心才对!」 「别激动。新的条件是什么?」 远见放下筷子,有些不解地说: 「关于这点,他们不肯详细说明。来栖只说,他不会约定输了要如何这种负面的条件……」 「戏剧社那个叫松叶目的怎么说?」 「他说只要歌舞伎社愿意,他们什么都肯做。另外也有一派意见说:『这种比赛会引起注意,或许有助于双方增加观众人数。』好像是数马说的。」 「那家伙的着眼点还满不错的。反正文化祭本来就是祭典,像这样的比赛也无伤大雅。虽然好像没有卖啤酒的摊位……」 「那当然,毕竟是高中生……」 「总之,歌舞伎社和戏剧社之间的纠纷解决了,可以清爽地迎接正式演出,不是吗?再来一瓶啤酒!」 店主边将烤鸡翻面边回答:「好喔!」 「不过,还有一件事让我担心。」 「真厉害。远见老师的担忧库存总是很丰富,绝对不会断货!」 「这不算夸奖吧?」 「抱着那么多担忧还能每天努力生活,也很不简单。」 「虽然稍微算夸奖,但感觉很高高在上耶……算了,这不重要,我担心的是来栖和村濑。」 「哦,他们吵架了吧?」 远见稍微移动椅子,发出「喀」的声音,整个人转向生岛。 「生岛先生,你也发现了?」 「嗯。他们平常要好得像什么一样,最近却很少在一起。」 「没错。来栖在高二男生当中算是很可靠,不过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有村濑支持……」 「村濑自己也受到来栖开朗的态度支持吧?」 「你说得没错。也就是说,他们总是互相扶持,可以说是非常良好的朋友关系,可是竟然会 吵架……」 「不不不,就是因为要好才会吵架。别管他们,一定马上又会恢复原状啦。」 「可是文化祭快要到了……啊啊啊,好担心……」 生岛斜眼瞥了抱头呻吟的远见一眼,夹起漂亮的绿色银杏一口吃下去。 「那么担心的话,干脆直接问他们本人就好了。」 「……即使逼问当事人,事态也不见得能够好转。」 远见猛地抬起头又说: 「他们应该有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我相信他们,所以担心也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在一旁默默守护……可是对我这种经验不足的人来说,实在太困难了……」 「哦,原来你相信他们。」 「是的,我相信他们。」 远见的回答非常迅速。生岛觉得,光是有一个能如此断言的老师,歌舞伎社的学生就已经很幸运了。 「既然相信,就别理他们。」 「你怎么跟我爸说一样的话……相信并且守护他们,并不是要置之不理。」 「哦,是吗?」 「是的。」 「先不谈这个──你跟那个像耳廓狐的女朋友进展得怎么样?」 远见闻言,突然抬头看墙上的菜单说: 「炖内脏好像满好吃的。」 啊,看来大概发生了什么事。生岛从远见面前移开乌龙茶的杯子,拿了多的杯子倒入啤酒,放在远见面前。 「来,喝吧,老师。」 「不,我说过我……」 「用酒精消毒,胃痛就会治好了。」 「那是酒鬼的道听涂说,胃痛时喝酒并不好。」 「别这么说。酒精应该有放松的功能吧?稍微放松一下,说出郁积在内心的话吧!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只听说你们约会了几次。」 「与其说是约会……其实只有看戏和吃饭之类的。」 「这不叫约会,什么才叫约会?一切都很顺利吧?该不会快要决定婚礼的日期了?话说回来,差不多该让我看看她的照片吧?又不会少一块肉。」 「……」 远见依旧不看生岛,稍稍皱起眉头。 接着,他扶起戴得好好的眼镜,静静拿起生岛硬是倒入啤酒的杯子,一口气喝了半杯。 「……嗝。」 「……咦?该不会……」 「……」 远见完全无视问话,沉默不语。看来……好像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远见似乎和相亲的对象发生了一些事。 「呃……」 该如何安慰他呢? 生岛从年轻时就常常谈恋爱,因此觉得被甩、甩人、在一起或分手都是家常便饭,远见却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有一次生岛把远见灌得很醉,打听出他至今为止的恋爱次数,这个数字让生岛有些惊讶。远见次日完全忘记自己暴露过恋爱次数,生岛也顺势假装没有问过,免得彼此尴尬。 「反正人类有一半是女人,今后一定会遇到更好的女人……哇!」 远见伸手抓住生岛的双臂。 「老、老师?」 「帮我倒酒。」 「啊,好的。」 生岛依照远见的吩咐替他倒满酒。远见再次大口喝完,然后说: 「两个不同的人想要彼此理解,或许只是一种幻想。」 「咦?」 「她说歌舞伎很无聊。」 「啊?」 「……我无法理解她。她一开始还说好像很有趣……」 「远见老师,你带她去看歌舞伎吗?」 远见点头,或者该说是沮丧地垂下头。看来歌舞伎约会以失败告终。生岛心想,对于才刚开始交往不久的两人,歌舞伎约会并不是很恰当吧?与其看四小时的戏,还不如两人一起吃吃喝喝聊天…… 「我没想到她的心情会变得那么差……怎么想都想不出理由。太难懂了。和她的心情比起来,黏菌的心情或许还多少能够理解……」 「菌类也有心情吗?」 「黏菌不是菌类,是变形虫的一种,又称为变形菌。因为是单细胞生物,所以当然没有大脑……请再给我一瓶啤酒!」 远见边喊边把身体重新转向生岛。他的脸已经开始红了。看样子他今天的酒品不怎么好,必须尽快改变话题才行。 「可是,变成变形体的黏菌竟然能够破解迷宫。在迷宫出口放置黏菌的饵食,黏菌便会以最短的距离抵达终点。很厉害吧?」 「啊,是啊,真厉害。」 「……我刚刚讲到哪里?」 「讲到黏菌。黏菌黏菌。黏菌真厉害。」 「……呵呵……其实……我在家也有培育多头绒泡黏菌……」 这个多头绒泡黏菌想必也是黏菌的一种。就是因为做这种事,才交不到女朋友──生岛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连连点头。 啤酒下肚后,远见的生物学课会变得很漫长。上次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达尔文的生涯,今天大概也会很漫长吧。不过生岛心想,总比听他被相亲对象甩的故事好多了,又加点炖内脏。 第六卷 第五幕 梦中,我和阿公一起在剧场。 我们是来看歌舞伎。 我和阿公并肩坐在河内山高中礼堂深红色的座位上。这是从前面算起第十列左右、中间稍微偏右的好位子,很适合观赏舞台演出。歌舞伎社的公演似乎即将开始。虽然说快开幕了我还在观众席很奇怪,不过梦本来就是这样。即使是在梦中,能和阿公在一起我还是很高兴。现实中,我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和阿公一起去过一次剧场,当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而当我到了能够认真看戏的年纪,阿公的病情已经恶化,所以我和阿公都是在起居室看歌舞伎,最后还把电视和录影机搬去阿公的卧室。 平常我几乎不会梦见阿公。 我明明那么喜欢阿公却不会梦见他,实在很不可思议,所以这次是难得梦见阿公,可是因为太在意即将开始的演出,没办法聊天。阿公也保持沉默,但脸上笑咪咪的。 我心中想着:怎么办?我们的演出会顺利吗?大家都背熟台词了吗?服装做过最终确认了吗?数马好像说假发不太合。水帆昨晚不知道有没有睡好。真希望可以从头到尾再排练一次。演出尾声的音乐声有些模糊,我心想要跟蜻蜓确认这一点,不知道确认了没有?对了,我和蜻蜓…… ──阿公,我和蜻蜓吵架了。 梦里的我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阿公只是静静微笑,没有回答。 ──他很少说话,心里想的事情也很少表露在脸上,是个很难懂的家伙……我觉得只有我了解他,也自以为了解他,结果忽然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而很吃惊。 透过田中渡子这名第三者,我得知蜻蜓和我有不同的想法,慌乱到难堪的地步。 ──仔细想想,这种事其实很正常。我竟然自以为了解蜻蜓的一切……实在太自大了。而且,假使有人能了解另一个人的全部也满恶心的。 可是……或许我下意识地期望这种恶心的状况。 阿公死后,我失去所有血亲。 我虽然很喜欢彩子小姐,但多少还是会有些距离……所以我大概非常依赖蜻蜓。他那么聪明,做什么都很灵巧,而且绝对不会否定我想要演出歌舞伎的愿望,全心全力帮助我。有这样的人当我的挚友,我既高兴又骄傲……因此非常依赖他。 可是发生纠纷的时候,我因为蜻蜓没有说出我期待的话就生气……而且到头来正确的是蜻蜓,实在太可耻了。虽然我算是道歉了……可是在夜晚的公园发生那件事之后,我们的关系仍旧有些尴尬。文化祭前因为很忙乱,没时间好好长谈,心情上也有没那样的从容,所以很难修正两人的关系。 ──蜻蜓的表情看似已经不在乎,可是我内心的自我厌恶并没有消失……另外,我和那个女生谈话的时候,也只是被丢果汁,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事实上也不可能解决。 因为最根本的问题是她讨厌我,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无法改变他人的感受,毕竟连自己的感受都无法控制了。 咚~咚~梦中听到打柝的声音。 这时我才惊觉过来。 这是开幕前催促演员们集合的柝吧?奇怪,打柝的应该是我,现在到底是谁在打柝?在舞台侧翼掌控流程的是谁?鼓舞演员士气的是谁?最重要的是,我为什么会悠闲地坐在这里?心里很焦急,我却无法动弹,明明想立刻站起来跑出去,身体却不可思议地沉重,无法自由使唤──我忽然想到: 有什么办法? 既然不能动,我就算不能去那里,也是无可奈何。 我不是演员,就算没有我应该也能演出吧?交给大家不就行了? 这样的想法掠过脑海,让我不禁愕然。 我在害怕。 在文化祭这样的重要场合,在最受瞩目的主会场──礼堂的大舞台,要演出长达一小时的戏。这和只有校内学生观看的迎新会表演相差很多,和去年文化祭在礼堂地下室舞台上忘我的演出也不同。这次除了歌舞伎社的成员之外,还借助许多人的力量:体操社、手工艺社、来帮忙的所有人……老师和家长们也给予我们很大的协助。这场正式演出终于要开始了。 换句话说,这是证明我们真正价值的舞台。 所以我才感到胆怯。 胆怯到像这样黏在观众席上无法动弹。 咚~咚~ 两声,这是指示开幕的柝。怎么办?要开始了,终于要开始了。这场戏、这场歌舞伎,将在我不在场的情况下…… 不过── 在这里就不会失败。坐在这里,我就是观众,只要享受看戏的乐趣,不用担负任何责任。不用因为社员人数不足而奔走,不用为了创立同好会而说服教务主任,不用和戏剧社抢夺场地,不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让对歌舞伎没兴趣的人能够理解,不用为了不听话的一年级学弟妹苦恼,不用和好朋友吵架──这一切我都不用做。 好轻松。 什么都不用做很轻松。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失败,所以很轻松。 这样一想,我顿时觉得力气消失了,心情也放松,几乎要笑出来。没错,这也无可奈何。不论多么努力,有时候不行就是不行。即使我不讨厌对方,仍有可能被讨厌到那种地步。不论如何强烈渴望,依旧有无法实现的愿望。 像是想要有个父亲。 或是希望母亲不要死。 或是希望阿公不要把我丢下。 这三个愿望没有实现,大家都走了,即使对此想东想西也没有用。不在的人就是不在,人死不能复生。我既渺小又无力,没办法做什么。 所以只要在这里放松力气坐着就好。只要静静待着就好。 如果不奔跑,就不会跌倒。 坐在旁边的阿公依旧没有说话。 他只是笑咪咪地看着舞台。他完全不看我一眼,让我很寂寞。阿公说谎,他死前不是说过会永远看着我吗?他说不论我做好事的时候或是做坏事的时候,他都会好好看着我。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守护我,但至少会看着。 可是,现在为什么不理我? 为什么只看着舞台? 他笑得那么开心,脸上带着好像在等待喜爱的演员上场般,满怀期待、坐立不安、迫不及待的表情…… 阿公缓缓举起右手。 他指着舞台──还没有拉起定式幕的舞台。 这时我发觉到。 阿公在等待。 他在等开演。他在等我……等我们的戏开始。所以,他没有看着旁边的我,没有必要看。 因为我不可能在这种地方。 我理应待着的地方,是前方的舞台。 「我梦到这里就醒了。」 「……嗯。」 文化祭第一天,也就是我们正式公演当天,我对走在身旁的蜻蜓这么说。我谈的是今天早上格外有真实感的一场梦──不过我省略了向阿公抱怨「我和蜻蜓吵架」这一段。 「唉,就连我这次大概也承受很大的压力吧。之前虽然同样会紧张,可是我好像是第一次梦见那么没有自信的梦。」 「……梦未必反映一个人的心理状态。」 「真的?」 年底将至,清晨的空气相当冰冷。现在距离集合时间还早,但因为我和蜻蜓都想要做一些最终确认,所以七点就到社办。 「顺带一提,梦也未必会反映愿望,所以不需要被梦束缚。」 「可是阿公好像很期待我们演的戏,这让我很高兴。」 「那就只要采用这一部分就行了。」 「这样对自己太有利了吧?」 「既然是自己的梦,就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使用。」 「这样啊。」 「嗯。」 对话到这里中断。 感觉还是有些尴尬……我要说好几次:我们因为不习惯吵架,所以也不习惯和好。 我不时把视线瞥向走在身旁的蜻蜓。他在制服外套底下穿着毛衣,脖子上围着芥末黄的围巾。蜻蜓好像很喜欢黄色系,而且很适合穿黄色,看起来很时尚。参与学校的正式活动必须穿制服,因此我也穿着制服上衣和裤子,再加上超轻羽绒衣。我任由彩子小姐选择,结果她买了非常鲜艳的蓝色……不过这个颜色很漂亮,所以算了。 我抬起头。今天的天空是很漂亮的蓝色。很高兴文化祭是晴天。 「蜻蜓。」 「嗯。」 「对不起。」 「什么事?」 「很多事。我觉得自己太依赖你了。」 「朋友本来就应该互相依赖。」 「应该说是『依存』比较恰当。所以说,对于她……渡子的事,我才会那么生气。我原本深信你不论什么时候,绝对都是站在我这边……哇,实际说出来好可耻……」 「我不论什么时候,绝对都是站在你这边。」 他一脸认真的表情这样回答,让我内心不禁大叫:「天啊~」糟糕,我的脸好烫,都不敢看旁边了。蜻蜓这人也满可耻的……不过先说出口的是我,所以不能吐嘈他。 「……我是你的伙伴,所以不会迎合你。」 「迎、迎合?」 「我不会阿谀奉承或盲目追随你,也会说你不想听的话。过去我也自认为都是这样子。」 「嗯……的确,你总是很明确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他虽然不会强迫推销自己的想法,可是当我快要犯错时,蜻蜓会明白指出来。他并不是给我正确答案,比较像是指引我思考的路径。当我慌乱到无法看清自己的脚步,他会照亮地面,告诉我现在踩到的是蛇的尾巴、普通的绳子、还是路边的野花──剩下的让我自己思考。 唉,虽然不是现在才这么想,不过…… 「蜻蜓。」 我看着好友的侧脸。 「嗯?」 你真的是个很难得的家伙。如果没有你,我大概没办法做到现在做的这些事情的一半──我想要这么说,但如果说出来,脸上大概真的会冒火,必须全力冲刺逃离现场…… 「小黑?」 「呃……今天也请你多多指教。」 我还是决定不要现在说出口。蜻蜓虽然露出狐疑的表情,但立刻恢复平常淡然的态度,点头说「嗯」。 再等一会儿。 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好好说出来。等到我们的公演顺利结束,我一定会告诉他。我会把心中的感谢和友情一股脑儿表达出来,让酷酷的蜻蜓也脸红。等着瞧吧~ 不久便看到学校的大门。 我们平常大多从后门进学校,不过今天想要看看文化祭的大门装饰。河内山学院高中部文化祭……书法社的大作展示在门口,相当气派。今年文化祭的主题是: 「如果前进三步会后退两步,那就跑五步!」 这句话好像是改编自某首老歌的歌词(注8)。虽然有点长,不过我满喜欢的。 穿过门口,巨大的公布栏上贴着今天活动的海报。我和蜻蜓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公布栏。 歌舞伎十八番之一 《拔毛夹》 巨大的b2海报太帅了……那是拍摄穿着弹正服装的阿久津后,再用影像处理软体加工成插画风格。虽然确实是歌舞伎,同时又很有现代感,让美术老师都为之赞叹。海报的制作者不用说,当然是我技术高超的好友。 「……要开始了。」 我说话时因为兴奋与不安而感到背脊发麻。 「嗯,开始吧。」 蜻蜓也回答。他的表情虽然没有显露出来,但语调有一点紧张──不知为何,我对此感到很高兴。 * 「……对不起。今天是你们正式演出的日子,还把你叫出来。」 茨木爱菜以僵硬的表情这么说,芳笑着回答「没关系」。她笑了之后才想到或许就是因为自己平常总是嘻皮笑脸的,才会被误会成态度很随便,但此刻反省也太晚。 不过,茨木似乎没有为此感到不悦。她以无力的声音继续说:「我想要再次……好好向你道歉。」 「你不是已经道过歉了吗?那样就够了。」 芳和茨木并肩坐在礼堂观众席中央一带,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座位。或许是因为时间还早,周围没有其他人。舞台的帷幕垂下,观众席的灯光也不强烈,安全门的标志发出绿色的光。今天早上的第一场演出好像是管乐队,再过不久,乐器会被搬入、开始调音,然后观众入场,响起如雷掌声,令人怀疑此刻的静寂曾经存在。不过现在仍旧很安静。 芳回想起去年也是在这里跟雾湖学姊谈话。 茨木没有看芳,继续说:「当时是代表戏剧社道歉,不过我想要以个人的身分向你道歉。」 「不必这样。爱菜,你太认真了。」 「我又没有其他优点。」 「……而且你的自我评价太低。你有很多优点,只是跟我合不来,不必这么责备自己。」 「……我不是跟你合不来。」 茨木的口吻有些愠怒,芳看着她。 「我只是嫉妒你。我嫉妒有魅力、受欢迎却没有欲望的芳……觉得你很碍眼。」 「我也不是没有欲望……」 「可是你完全没有说出来。」 茨木总算转向芳。 「只要你说出愿望,什么事都能实现,你却没有主动要求过。不论是剧本、角色分配、演出方式,你总是依照他人的要求去做,所以我才会认为你没有欲望。相反地,我有很多事情想做……但是和大家追求的舞台不同,所以只能忍耐。我告诉自己,因为有芳这样的明星在,所以必须维持现在的做法。」 然后,不满逐渐累积,因为小小的缺口倾泻而出。 和茨木有同样想法的社员大概不只一、两人,芳也一直感受到这一点。 「那个二年级学弟做了那么夸张的事……我真的很惊讶。」 那个二年级学弟,指的是引起闹场事件的男生。 ──我拜托外校认识的人,去歌舞伎社的公演闹场…… 他坦承之后,受到在家反省的惩罚。 不过他们之间有金钱往来,并且因此引起更大纠纷的事,没有向学校报告。知道一切的只有他本人、戏剧社的松叶目与茨木、歌舞伎社的三年级生、来栖和蜻蜓、两社的顾问老师与指导员生岛。 「那种事是绝对不能容许的。这点无庸置疑……可是,我觉得好像稍微能理解他的心情……为此相当惊讶。」 「……可以理解?」 「嗯,我能理解。虽然说他是男生,对芳或许有比较强烈的恋爱感情……除此之外也有过度的憧憬和独占欲。还有,他一厢情愿地把你当成偶像看待,感觉已经忘记你也是个人。」 「可是你并没有把我当成偶像看待。」 因为你讨厌我──芳没有说出这句话,不过或许表露在脸上,茨木便自己说出来:「因为我讨厌你。」这么一来芳也不得不苦笑。 「我就说吧?」 「可是……我可以理解。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对此思考很久。我一直思考到昨天。当脑中萦绕着种种念头的时候,甚至还想到自己进入戏剧社原本想要做什么。」 「你想要创作的戏剧是……社会讽刺类的吧?」 「对。」 「和重视娱乐性的宝冢风格完全相反。」 「嗯。可以的话,我还想自己写剧本……事实上,我也写了几部习作。」 「这样啊,原来你做到这种地步……」 但她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高中生活很短暂,而且的确有些事是只能在高中戏剧中尝试。可是,她连一次都无法实现自己理想中的舞台,心中当然会有种种怨言。 「那真是……没办法了,我被你讨厌也是没办法的事。换作我站在你的立场,大概也会讨厌对方。所以你不需要道歉,这种事并不是哪一方不对的问题。我最终也选择了歌舞伎社……虽然是出于自己的任性,但我不觉得这是坏事……」 「不是这样!」 茨木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让芳吓一跳。 茨木深深低下头,身体颤抖,或许是在哭泣。芳以为自己说了很不恰当的话,感到不知所措,挪到中间空着的位子,战战兢兢地窥视茨木。 「……不是这样的,芳……」 她的声音变得尖细沙哑,泪水扑簌簌地掉落。制服裙子染上越来越多水珠痕迹,有的大有的小。 「我重读了……自己以前写的……习作剧本。一共有三部,还有两个情节大纲。我全部读完……终于发现了。事实明显到……过去没有发觉实在很不可思议的地步……大概是因为我太过顽固,还有嫉妒……」 「爱、爱菜?」 芳不懂她在说什么。茨木到底发现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哭? 「我的剧本……」 茨木抬起头,脸颊上有好几道泪痕。 「还有情节大纲……都是……以你为主角。」 「……」 「虽然没有角色分配表,可是读过就会知道,内容全都是以你的形象来创作。我甚至没办法想像由芳以外的人来演出。」 茨木再度低下头,发出「唔~」的低吼般声音,然后说: 「对不起,很抱歉我现在才发现。我……并不是不想和芳一起努力,只是想要和芳演出不一样的戏。如果没有芳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对于离开戏剧社的你……感到怨恨!」 茨木哭着这么说,芳不知该如何对她开口。 她不知道,不可能知道。 唉,人心实在太难懂了。 芳深刻感受到这一点。 不论是他人的内心,或是自己的内心。 如果要把难懂的心化成语言,就会产生差错、误会,事后才后悔原本不是想要说这些话。这种事经常发生。 所以她没有说话。 只是沉默地抱住蜷缩哭泣的茨木。 * 「水帆~你是不是很紧张?」 梨里学姊一问,水帆便回答:「是是是、是的!」 「好~你要更紧张喔。」 「什、什么?」 「这样还不够,你要更紧张、更僵硬!紧张到唱出歌剧才 行!」 「很、很抱歉我不太明白,还有我不会唱歌剧。」 水帆对于学姊疯狂的提议感到慌乱。这时花满学长走过来,身上已经熟练地穿上羽二重和服。他指着镜子前方的椅子说: 「好、好,解除紧张的实验到此为止,你们两个都到这里坐下吧。化妆前的打底要自己来唷。」 「实、实验?」 「对呀~」 坐在水帆旁边的梨里学姊在镜中对她笑着回答。化妆师与假发师待会儿就要来了,在那之前必须先把打底用的油抹在脸上,穿上羽二重和服,并且准备好戴假发。 「如果叫你不要紧张,你就会更紧张吧?所以我想,如果叫你紧张,也许你就不会紧张了。怎么样?」 「这个嘛……好像还是会紧张……」 「哈哈,这样啊。」 梨里学姊开朗地笑着,但仔细一看,她拿着鬓发油容器的手微微颤抖。水帆这才发觉,学姊也是会紧张的。毕竟要站上大舞台一定会紧张,但她还是替学妹水帆着想。 「这个鬓发油真的好硬喔~打底真麻烦,要压扁眉毛也好难。我把眉毛修剪得比较短了,但又不能全部剃光。」 「……梨里学姊,我会努力的。」 「什么?你要全部剃光吗?」 「不、不是……我会努力演好戏。虽然一定会紧张……不过我会依照学姊上次教我的方式,把紧张的『心跳加速』转换成期待的『心跳加速』,努力演戏!」 水帆用力从鼻孔喷气如此宣言。这时,坐在对面隔壁、把鬓发油拍在脖子上的唐臼说: 「现在就这么有干劲,到时候会很累。而且准备好、穿上戏服之后,还要在校内游行宣传。距离正式演出还有很长的时间,必须想好体力分配……话说回来,这种化妆还真是费功夫。」 「芭蕾舞的舞台妆更简单吗?」 刀真从最内侧的镜子前方询问。唐臼回答: 「比这个简单。芭蕾舞又不用戴假发,也不用在脸上涂厚厚的白粉……啊,不过眼妆会画得很浓,还会戴上很夸张的假睫毛,要不然在灯光底下会看不清楚。」 「原来如此。真想看你画芭蕾舞妆的样子。」 「别开玩笑。不过,今天的妆大概比较……」 唐臼虽然说到一半停下来,不过水帆知道他接着想说什么。他大概想说,今天化妆之后变化会更大。水帆也有同样的想法。 歌舞伎社的社员都练习过一次化妆,不过他们当然还没办法自己化舞台妆,所以今天会有专家来帮忙。 这次演出的是时代物,再加上有许多身分地位高的角色,因此几乎每个人都要把脸涂白,变化程度会很惊人。练习化妆的时候大家兴奋不已,还被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当老师的蛯原学长责骂。阿久津学长因为太吵,最后还被踢──不是比喻,是真的被用脚踢──即使如此,阿久津学长仍旧嘻嘻哈哈的,就各方面来说,他都可说是相当厉害的人物。 「喂~大家准备得如何?没问题吗?」 小黑社长匆匆出现。社长穿着黑衣的服装,看起来很轻便。他把记了许多笔记、贴满便利贴的剧本当宝物般抱在怀里,四处奔走。 「这里没问题~化妆师和发型师很快就会来了。设备组那边怎么样?」 花满学长询问,小黑社长回答: 「很顺利。戏剧社有人来帮忙,而且礼堂的设备很充足,实在太幸运了!之前我发觉场地变大必需要使用巨大定式幕的时候,还很慌乱……」 的确,当时所有社员都脸色惨白。定式幕是歌舞伎特有的条纹帷幕,虽然不是绝对不可或缺,但仍旧是很重要的象征物。 「幸亏找到可以出借的地方。」 「是的,多亏生岛先生的人脉。再过不久,阿久津和数马也会从舞台那边回来。花满学长,可以请你照顾一年级生穿和服吗?」 「没问题~」 花满学长是日本舞踊的名取,这方面的舞台经验很多,因此相当可靠。小黑社长东张西望地问:「咦?芳学姊呢?」这时从屏风背后传来『在这里~』的回应。 『现在正在进行服装的最终调整~』 「好的!小丸子也在那里吗?」 『在!』 「芳学姊的服装怎么样?」 『没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的!如果再加上假发和化妆,真是!真是真是真是!』 隔着屏风传来兴奋的声音。来帮忙的梅野等人也一同喊着:『真是真是真是!』其中掺杂着一个低沉的声音。 「这样啊。好期待!那就拜托你们!」 虽然没有听到具体的形容词,但小黑社长似乎理解了小丸子学姊想表达的意思。接着他又取出夹在剧本里的流程表,似乎在确认某些事项。水帆看他很忙碌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 「那个……小黑社长,你不要紧吗?你从刚刚好像就一直在到处奔走……」 「谢谢你,水帆。不过没关系,对于我这种幕后人员来说,开幕前才是最忙的。我得在这时候绷紧神经才行。」 「可是也不能冲得太快唷~」 梨里学姊噘着嘴说道。她正在用固态油抹眉毛,把自己的眉毛压平。 「这次小黑也要在正式演出的时候上台。不只是打柝,还要负责解说。」 「对……对呀……」 小黑社长的表情突然变得紧张。花满学长笑着说: 「没问题的。你又不是要上台演戏,就算有些慌乱也会被原谅。」 「希望是这样……」 「小黑社长的演技真的那么差吗?」 「啊,刀真,你怎么可以问这种问题。」 「不是演员还能得到演技差的评价,真是不得了。」 「连唐臼都说这种话。我要对你们这样!」 小黑社长抓住两名学弟的脸颊用力捏。刀真和唐臼都抱怨:「哇,发油会被抹掉啦~」但似乎很喜欢这样的互动,连在一旁观看的水帆都感到愉快。 这次的《拔毛夹》小黑社长没有更动太多剧本台词,取而代之的是在演出中加入解说。他报告的时候,远见老师提议:「如果要加入解说,应该放在一开始的地方比较好吧?」不过小黑社长回答: ──嗯~一开始进行复杂的解说,观众大概不太想听。可是如果在演到一半、观众心想「刚刚那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插入解说,观众应该会仔细听吧。 ──只不过,这样做会打断大家的演出……与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气氛。我也很担心这一点。所以,如果各位演员觉得不妥,我会把解说改到演出之前……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有道理。在大家犹豫不决的时候,阿久津学长开口: ──中途解说就好了吧?在演戏之前解说,感觉太平常了,好无聊。 ──可是这样一来,你们在舞台上营造的气氛…… ──你在说什么?我们营造的气氛,不过就是高中生的素人戏剧。那种东西尽管打断也没关系,被打断之后再连起来不就好了? ──阿久津…… ──这是难得的大舞台,当然应该做些不一样的事! 看到爽快断言的阿久津学长,水帆想到:讨厌和大家一样、想要做不一样的事情……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倾(kabuki)者」。 引人注目也没关系,引人注目就赢了。 水帆虽然胆小,体格却比他人高大,因此总是胆怯地缩着脖子生活,但今天她的工作就是要引人注目。这是她要扮演的角色。话说回来,要在这群人当中引人注目,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毕竟他们全都是「倾者」。 这样一想,她就稍微放轻松了。 「水帆,鬓发油也不能涂太多喔。」 「哇!好、好的!」 即便如此,要控制正式演出前的紧张情绪,水帆还是必须继续修行。 * 「啊。」 「啊。」 两人四目相交后,立刻移开视线。就这样擦身而过吧,没有必要继续扯上关系,这样绝对比较不会痛苦。 明明知道这点,却仍忍不住开口说「那个……」,松叶目舜实在很受不了自己。他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傻瓜,不,大概就是傻瓜吧。虽然承认这一点并不会让他比较轻松,但或许比试图挣扎好一点。 「……什么事?」 田中渡子回头,以冰冷的声音问。 文化祭第一天的中午过后,走廊上的人很多,已经进入相当热闹的祭典模式。 「那个……你要去看歌舞伎社的公演吗?」 「我为什么要去看?」 「因为……你原本是歌舞伎社的吧?」 「是啊,不过因为闹出问题退社了。就算你再怎么迟钝,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吧?」 「呃,对。可是……」 舜知道。他早就知道自己被耍得团团转。他从来栖那里听说了一切。 渡子之所以接近舜,是为了探知戏剧社的内部情况,并不是真的对他有好感。渡子或许还认为他很容易操弄 而瞧不起他。实际上,心花怒放的舜的确轻易遭渡子瞒骗,提供她名为牢骚的情报。 「你应该明白,我不可能去的。」 她的语调毫不客气且带刺。舜已经超越沮丧,又快要笑出来了。 「虽然说……发生了纠纷,不过你很喜欢歌舞伎吧?」 渡子皱起眉头,长了淡淡雀斑的脸颊上明显写着「不悦」。 「你说谁喜欢歌舞伎?」 「……你。」 「我可不记得自己说过那种话。」 她的确没有说过,舜反倒听她说过相反的话。那是渡子还在装可爱的时候,他们聊天时舜刚好谈到: ──最近电视上好像要播歌舞伎。就是迎新会上表演的什么五人男…… 闻言,渡子用比平常快的语速说: ──啊,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学长,你还是告诉我下次戏剧社公演的事情吧。我一定会去看! 当时的对话大概是这样。 「总之,我不会去,去了也只是浪费时间。」 「我有一张票。我朋友本来预定要来看,可是感冒了。」 「你好烦。」 渡子在人群中冷冷地说完就转过身,舜看她好像要走掉了,情急之下抓住她细细的手腕。他自认没有很用力,渡子却反应过度地颤抖一下。 「啊,对不……」 「我说过我不要了!」 她很大声地说。 周围人群全都把视线集中到他们身上,舜立刻松手,渡子几乎是用跑的离开。途中她撞到几个人,被抱怨了几句,但她并没有停下来。 她在临走之际用很可怕的眼神瞪了舜。她在生气,很明显在生气。 舜接触到她过去一直隐藏的明确感情,在错愕的同时……也感到心跳加速。这大概是接近喜悦的感情。被那么明白地拒绝还高兴,难道自己是超级被虐狂吗……等等,冷静点──他心想,自己不是因为被讨厌而高兴,是因为渡子对他表露直接的情感,感觉好像看到她新的一面而高兴。 渡子的确欺骗了他,她大概暗中轻蔑并嘲笑他。 舜当然感到受伤,也很生气。 但奇妙的是……他不会因此讨厌渡子。 他觉得渡子是麻烦、个性很坏的女人,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是很想与渡子见面,甚至比以前对她感兴趣。 她为什么要欺骗舜,以便取得戏剧社的情报? 来栖说,渡子对歌舞伎社怀有很大的敌意,或许想要利用戏剧社和歌舞伎社的对立关系,妨碍歌舞伎社的活动。然而在这次事件中,渡子并没有采取行动,问题就发生了,因此,她应该从头到尾都是个旁观者。那么,渡子又为什么如此仇视歌舞伎社呢?来栖曾用半哭半笑的表情告诉舜:「因为她很讨厌我。」这么说来,渡子是为了伤害讨厌的来栖,因而想要破坏来栖所珍惜的歌舞伎社吗? 不是现在,而是在稍早之前,当戏剧社和歌舞伎社的关系处于最恶劣的状态时,舜的牢骚也达到最高峰。虽然身为社长不该做这种事,可是每当社内发生纠纷,他就会告诉渡子。 ──就这样,茨木提出了非常夸张的条件。 ──要比较观众人数? ──如果输了,来栖就得离开歌舞伎社。又不是他的错,却要被剥夺最珍惜的东西…… 舜记得渡子听到这里时,脸上露出的表情。 虽然他或许是个笨蛋,不过因为个性胆小,习惯观察他人,因此记得很清楚。 渡子在舜面前装成乖巧可爱的学妹时,喜怒哀乐的表现有些戏剧化,然而在那一瞬间,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宛如做得很精巧的人造人突然被关上开关。 那个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至少舜不认为渡子对这一连串的计画感到开心。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渡子的时候──在图书馆撞到她的那一天。 那场相撞大概是故意的。渡子想必知道他常常去图书馆,因此当天故意撞上他,以便取得对话的契机。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可是,她当时拿的书应该不是刻意选的。如果是刻意,那本书应该被排除在外。 当时撞上他的渡子掉落的书……是歌舞伎的入门书。 * 中午一点半,距离开幕只剩下一个小时。 「正、正式演出即将开始。我们即将站上大舞台,即将表演我们的《拔毛夹》,即将即将即将……」 这里是旧校舍里的社办。 地点照例在变得软塌的地毯上。 大家站着围成圆圈。我环顾大家的脸,像白痴一样反覆「即将即将即将」,好像停不下来…… 「你先冷静点,小黑。」 数马对我说道,似乎看不下去了。他画着红色眼线,发型是年轻武士的角前发,身上穿的是朱色底龙丸金箔的裃和服,整个人已完全变身为八剑数马。由于他饰演的是反派,因此脸上没有涂白,而是画上称作「赤面」的妆。顺带一提,数马一人饰演两角,后半段会扮装成万兵卫。 「没错,你要稳重一点,一切都准备好了。」 花满学长以可靠的声音说。他饰演小野家的良心──家老秦民部。他穿的是偏淡色的裃和服,既有品味又稳重,脸上画的妆很英武,看上去就是个重视忠义的角色。 「这实在是……spectacr! isnt it?」 刀真兴奋地说。他也是饰演家老,不过是反派的家老八剑玄蕃,裃和服以黑色为基调,眼线的眼尾上扬,表现出凶恶的个性。 「斯、斯贝可……?」 「就是壮观的意思,毕竟有这么多画歌舞伎妆的人啊~」 阿久津听不懂刀真的英文,梨里学姊便告诉他。梨里学姊饰演的是女仆卷绢。穿着黑底金线花卉图案的和服,豪华的打扮和其他女仆截然不同。她的假发称作「紫帽子附」,额头上方有一小块紫色的布。这种样式似乎只出现在时代物中。 「这、这、这身打扮很适合你,唐臼!」 水帆似乎仍旧会紧张。她饰演的是小野家的主人春道,因为个子很高,演男角非常合适。她的服装是有着豪华立领的小忌衣(注9),这件和服也是缝上金线银线、华丽绚烂的风格……可以想见小丸子的辛苦。 「……其实我也觉得满适合自己的。」 唐臼这么说,众人不禁惊讶地喊:「什么?」 唐臼饰演的小野春风是小野家公子,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这个角色是身穿优美和服、具有女性柔和气质的花美男。我原本以为唐臼会排斥这样的角色…… 「哈哈哈,大家不用惊讶,唐臼原本就有点自恋倾向。」 说这句话的芳学姊穿着藤色和服及条纹的袴,饰演还留着浏海的少年武士──秦秀太郎。锦之前要晚点才登场,因此公主打扮就留待到时候再欣赏。秀太郎是个美少年,剧中还会被弹正追求……看到这副艳丽的姿态,我好像也能体会弹正的心情…… 「芳学姊,别开玩笑,我才不是自恋狂。」 「是吗?跳芭蕾舞的必须是自恋狂。因为在跳舞的时候,随时要确认自己有多美丽啊。」 「……这个嘛……或许多多少少是事实啦……」 「多多少少是事实?真是受不了你这个自恋狂!」 阿久津这么一说,立刻被所有二、三年级社员吐嘈:「你没资格说这种话!」嗯,合声真完美。 本社「最喜欢自己」的阿久津很有主角的架势。他饰演粂寺弹正,穿着白色棋盘花纹的裃和服。他穿的和服称为厚绵,里头塞了棉花增加厚度,因此身体看起来很巨大。浓黑的一字眉、以黑色与红色给人强烈印象的眼妆,展现出粗犷豪迈的英雄风范。 嗯,太帅了。 不只是阿久津,大家都很帅。 看到排成一列的演员,即使不是刀真,也会觉得好壮观。至于我,当然是平常的黑衣打扮。我的职责就是以全黑的装束暗中支援演出。 啊啊,终于……来到这个阶段。 阿公,快开始了,你马上可以看到我们的演出。我应该没有问题。先前在梦里吓了一身冷汗,所以这个时候一点都不害怕。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而是有这么多伙伴。 我们要一起演出歌舞伎。 「那我去看一下帮手那边的情况。开场三十分钟前集合,大家一起前往礼堂的后台。」 大家说「知道了」之后,我连忙前往另一间准备室。因为人数增加,只有一间准备室不够。不知道那边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如何。 「大家!准备好……」 我活力充沛地走进房间,但看到房里的情况不禁哑口无言。 这……这是什么?守灵?不,比较像蜡像馆?室内静悄悄的,每个人都显得很僵硬…… 穿着淡粉红色和服、黑色腰带、打扮成女仆的是紫织和友江。 担任裃后见的是阿久津昔日的乐团伙伴:贝斯手永井和鼓手坪内。跟随领主的小侍童则由吉他手野田饰演,他穿着鲜艳而带有年轻气息的黄绿色与蓝色 双色裃。 他们是第一次上台,可以理解为什么会紧张到变成雕像……可是体操社的人不是都曾经上台表演过吗?为什么每个人都一脸不安的表情?连饰演忍者的长沼学长、饰演武士的圆屋学长,以及加古川、早野、桃井都在发抖…… 哇,不妙……该不会是感染到其他人的紧张吧? 「呃,你们应该准备好了吧……」 我内心嘀咕,看来心理上的准备还没好……这种时候要怎么解除大家的紧张? 本社一年级生因为有学长姊巧妙地提振士气,再加上先前已很踏实地苦练,所以多少有些自信。可是,来帮忙的这些人是否也已经练习到满意为止……老实说,是有些仓促。这也是我的责任,其实我应该从春天左右就开始准备才对。 伤脑筋,这样下去,观众也会明显感受到他们的紧张。舞台和观众席是连结的,舞台上的人如果极度紧张,观众也会一起紧张,这样的气氛下就没办法享受戏剧…… 「来、来栖……」 全身黑色装束、捧着指南针饰演忍者的长沼学长看着我说: 「这、这是第三次上台了,可是我今天好像最紧张……会、会不会是因为有台词……可、可以再听我念一次台词吗……」 「当然没问题,不过你已经练习得很充分……」 「呃,呃,不论如何,只要饶恕性命,则……则……则……」 「则愿全盘供出。」 「啊啊啊啊,对对对!则愿全盘供出……哇,糟糕、糟糕……我搞不好会在台上忘词……」 长沼学长说出负面的话语后,其他人纷纷有所反应。 「我们也是,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一开始是从观众的右手边还是左手边?」 「我对动线还搞不太清楚……」 哇,不行!不可以一直抱着失败的想像!可是,如果我这时候说出「不行」,会把大家逼得更紧张。那么,我该说什么?在第一次公演的时候──在老人社福中心演出《三人吉三》的时候,我对大家说了什么?啊,当时我的身体出状况,根本没办法顾虑到其他人。反而是我造成大家的困扰…… 「大、大、大家还好吗……?」 我突然听见紧张到变假音的声音,回头看到站在我身后的远见老师。咦?他怎么穿着运动服?在他身旁是难得穿上西装的生岛先生。 「不、不、不必紧张!你你你、你们只需要享受舞台的乐趣!做为青青青、青春的回忆……呕……」 面色苍白的远见老师突然弯下腰,感觉好像快吐了。 「老师?你不要紧吧?」 「不、不……不要紧……我我、我一点都不紧张。老师并不紧张,因为我相信你们……呕……」 「唉~唉~唉~你应该已经吐不出东西了吧?」 生岛先生俯视蜷缩着身体的远见老师,无奈地说道。我不禁问:「什么?老师吐了?」并抚摸老师的背。 「对。他的西装弄脏了,所以是这身打扮,难得我特地正装出现。这个人从前几天就在紧张,我跟他说你这么紧张会传染给学生,他就更加紧张。可是,他今天早上却还吃猪排井想要讨吉利(注10)。因为那个……你们不是要比观众人数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我们和戏剧社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只是类似游戏的比赛而已。」 「可是他还是希望你们能赢。真是的,为了小鬼的歌舞伎游戏这么认真。」 生岛先生虽然这么说,但他自己也非常认真投入小鬼的歌舞伎游戏。为了得到服装与假发业者协助而去借用蛯原的名字便是他策划的……不过如果对他表示感谢,他会莫名其妙变得不高兴,所以我打算等公演结束之后再道谢。 「老师~振作点。」 「我去拿水过来。」 「来,老师,坐在这张椅子上……」 大家担心地聚集到远见老师身边照顾他。嗯,没错,远见老师就是会让人无法放着不管…… 「对、对不起大家……我明明最近胃比较虚弱,竟然还吃猪排井,实在是太笨了……」 「嗯,真的很笨。」 「生岛先生,你不要欺负远见老师。」 我忍不住袒护远见老师。 「老师,冷静点,先深呼吸。」 「我、我知道了……吸……呼……」 「没错,就是这样。不要紧,我们的演出一定会成功。基本上,就算失败了也不会死。」 「嗯,对……没错……」 「比方说,就算踩到和服裙摆跌倒,观众也只会哈哈大笑。更何况阿久津一定会趁机加入即兴演出来弥补。那家伙真的很爱受到瞩目。」 「的确……」 远见老师这么说,其他人也都赞同地点头。 「到这个地步就看开点吧!如果会紧张也没有关系,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会紧张代表对这个舞台非常投入。」 「来栖……谢谢……」 远见老师抬起头,用力握住我的手……咦?为什么我在鼓励远见老师?老师又不用站上舞台…… 「没错,就算紧张也没关系。」 长沼学长喃喃自语。 「跌倒也没关系。」 紫织友江姊妹也小声说。 「的确,现场演唱的时候,扩音器也可能突然出问题,可是那时候凭着气势就撑过去了。」 乐团组似乎也放松一些。 「说实话,你们就算演错了,观众也不知道你们哪里演错,只要别露出『糟糕』的表情就好。就算出场、退场的方式有误,只要摆出堂皇的态度就不会被发现。舞台就是这样。」 生岛先生这么一说,大家纷纷附和:「对喔,就是这样……」不过他又接着说: 「可是我会知道,因为是我教你们的。如果没有照我教的来演,事后要打屁股。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大家听了都笑说「好可怕」。太好了,大家脸上又出现笑容,这样一来就没问题。顺带一提,生岛先生应该不至于打女生屁股,不过男生搞不好真的会被打。我也曾经被打过…… 「好,待会儿整理完带去现场的行李后,要和隔壁准备室的人会合。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在流汗之前先拍照。到礼堂后,直到结束为止都禁止拍照。还有……」 我报告完通知事项后,芳学姊从走廊探头进来。 「小黑,可以和你说一下话吗?」 「好的。」 我来到走廊上。不知发生什么事,芳学姊显得有些困惑。 「那个……我收到雾湖学姊用line传来的讯息。」 「什么?现在吗?」 「对。她说在正式演出前,有些话一定要跟我说,所以希望我出去一下。时间应该勉强来得及……可是我已经打扮成这样。」 芳学姊已经换上舞台服装,如果以这身装扮被目击,很有可能会被粉丝包围而引起大骚动,所以她现在不方便出去。 「小黑,你可以替我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吗?」 「我不介意……可是,这样没关系吗?」 「雾湖学姊应该会了解……还有,小黑,不论雾湖学姊跟你说什么,如果你觉得不应该告诉上台前的我,就不用对我说。」 芳学姊的口吻很认真。 「可是雾湖学姊……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吧?」 「嗯,的确。但是如果对我们的演出会有不良影响,我就不听。这件事交给你来判断,我信任……社长。」 芳学姊说完,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感到胸口热热的。 一定是因为太感动了。不是因为河内山高中的明星握住我的手……不,或许这也是部分理由,不过更重要的是,芳学姊这么信任我,让我很高兴,高兴到几乎要颤抖。 「我知道了。」 我也握住芳学姊的手,接下这项要求。糟糕,如果太用力,她手上的白粉会脱落。 「我会负责去听她要说什么。要去哪里?」 「她说她在五号馆后面。」 五号馆?那是没有改建的老旧建筑物,现在几乎已没有在使用。也就是说,雾湖学姊要谈的大概是不太想让人听见的话题…… 「那个,我不想让大家担心,所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 我这么拜托芳学姊。去一趟回来,大概不需要二十分钟,到时候我直接去礼堂准备室和大家会合就好。 「也不能告诉蜻蜓?」 「是的。如果要找他商量,我会自己告诉他。」 「我知道了。」 芳学姊点头,再次鞠躬对我说「拜托你」,然后回到准备室。我看看手表,已经接近指定的时间。 雾湖学姊究竟要说什么? 我有预感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难道一如往例,本社无法避免公演前的麻烦吗? 不过── 我把有些低垂的头抬起来。 没关系,我们不会有问题。过去发生的种种问题,不都克服了吗?不论雾湖学姊说什么,不论待会儿发生 什么事,我都要让今天的演出成功。 要和大家一起实现这个目标。 我内心如此发誓,离开旧校舍前往五号馆。 * 村濑蜻蜓做完设备的最终确认,走下舞台到观众席。 手上的事前确认表上都打了红色的勾,应该没有漏掉什么。他为了保险起见确认了两次,剩下的只有到音响间调整器材。 他走过观众席的走道,前往灯光与音响间。 「嗨。」 里面有两名戏剧社的男生,蜻蜓稍稍点头说:「辛苦了。」 跟戏剧社和解之后,由于茨木副社长提议,歌舞伎社得以借到工作人员。这是很大的助力。戏剧社的工作人员很习惯使用礼堂器材。尤其在灯光方面,蜻蜓并不是非常熟悉,因此有他们帮助感觉很安心。 「你真的很厉害,竟然能想到这样的呈现方式。」 坐在混音器前方的三年级男生拿着蜻蜓预先给他的演出计画表这么说。 得到夸奖的蜻蜓推了推眼镜的鼻桥回答: 「没什么,我只是因为很有趣才做……事实上,我只想做有趣的事。」 「说这种话太帅了吧!」 「这是学我朋友的。」 「的确,如果不有趣的话,就没办法做这么麻烦的事。话说回来,要独自完成这项计画实在太危险了,音响在正式演出的时候常常会发生问题。」 「我第一次接触大舞台,很感谢有你们的帮忙。」 「别这么说,我也觉得很有趣。」 三年级的学长露出开心的笑容。 「戏剧社的气氛一直很差,所以我很羡慕你们。这次像这样帮忙歌舞伎社,让我想到以前我们也做得很开心。营造出像宝冢剧场那样闪闪发光的舞台,让女生们疯狂尖叫──这些我都满喜欢的。」 「啊,我也是。」 帮忙灯光的二年级生也同意。 「芳学姊真的很适合聚光灯呢~灯光小组会研究如何让她看起来更帅气。工作人员多数是男生,所以气氛很和睦……只是有一部分女生变得越来越奇怪……」 「也不是说谁不对……不过很抱歉造成歌舞伎社的困扰。」 「不,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村濑好帅~」 「超帅的~」 戏剧社的两人开玩笑地这么说,然后哈哈大笑。蜻蜓没有特别回应,只是边调整器材边想,如果一开始就能这样彼此帮忙不知有多好。虽然浪费了不少时间,不过总比一直反目到最后好多了。 「话说回来,你们那个小不点社长真厉害。」 「小黑吗?」 「对对,很难想像一般高中生会喜欢歌舞伎,我以前还把歌舞伎的『伎』写成『技』。可是看过彩排后,感觉满好玩的。」 「我也这么觉得。原来歌舞伎也有故事情节,还有很多笑点。」 「……歌舞伎真的很好玩。」 蜻蜓望向观众席另一头的定式幕这么说。 「小黑想要告诉大家这一点,所以才会创立歌舞伎社。」 「想要做这种事的人应该很多,但实际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的确。自己喜欢的东西,别人不一定会喜欢。如果不成功会觉得很沮丧。」 蜻蜓说:「那家伙满有勇无谋的。」 三年级学长笑着说:「好过分~」 「你应该称赞他有勇气。」 「嗯,或许也可以这么说。」 他这样回答,这回三人都笑了。 蜻蜓想着……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大概是上高中之前的春假吧。 他们在汉堡店,两人分一包薯条。 小黑非常热切地说,上高中之后想要演出歌舞伎、想要创社。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所以感到犹豫。他虽然是个决定后就勇往直前的家伙,但不是不会犹豫。上高中前的十五岁年纪,要挑战未曾做过的事,当然会害怕。 所以蜻蜓告诉他:「你就做吧。」 他认为推小黑一把是自己的职责。与其说是职责……或许他只是想这么做。他想要参与小黑创始的新事物,想要在不知道会不会成功的状态下被卷入其中。即使被搞得团团转,应该也很好玩。 对于用「青春」这种陈腔滥调作结,蜻蜓有些抗拒,但他也想不到其他说法,所以,如果有人想说就让他们去说吧。蜻蜓觉得,对于自己的想法不需要取名字。 「哦,原来你们决定帮忙了。」 「哇,吓我一跳!」 看到突然出现在音响灯光间的毕业生,戏剧社两名社员几乎同时站起来,端正姿势说:「雾、雾湖学姊!」戏剧社多少有些运动社团的风气,不过这位学姊又是其中更特别的人物。蜻蜓坐在位子上稍稍打招呼,然后说: 「……你竟然能够进来。」 这里应该是禁止非相关人员进入。 「我原本以为不行,没想到现在还可以让我直接进来。我很期待歌舞伎社的演出……你们的舞台应该可以充分展现芳的魅力吧?」 「当然。」 蜻蜓淡淡地回答,雾湖便笑了笑说:「我很期待。」 「学姊,你刚到吗?」 三年级男生仍旧保持立正的姿势询问。 「我刚刚去戏剧社,结果没看到任何人。」 「很抱歉,今天是在音乐教室进行最终彩排。」 三年级生惶恐地回答,雾湖便耸耸肩说: 「我本来想要在来之前先联络,可是我的line帐号竟然被盗了……今天早上因为这样,所以很匆忙。不过后来想想,像这样突袭也满不错的。」 二年级生苦笑说:「突袭也太可怕了吧~」 「你们不必紧张,我只是来观赏学弟妹的演出而已。好,开幕之前我要先去填饱肚子,看戏看到一半如果肚子咕噜叫会很丢脸。我是和大学朋友一起来的,我们会先去吃炒面,再见。」 她飘扬着黑色长发离去。这个人真是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吓我一跳……不过雾湖学姊好像很开心……」 「大概是因为自己不用负责管理了,所以心情变得很轻松。」 「也许吧,毕竟她是责任感很重的人。」 戏剧社的两人从校友的压力解脱,松了一口气。蜻蜓对他们说: 「我要先离开一下。我们要在后台休息室举行最终会议。」 「哦,好。开幕时间也快到了。」 「会议结束后,我会立刻回来。」 最终会议是在礼堂的后台休息室进行。由于有好几个社团要使用礼堂的舞台,所以无法独占休息室,他们分配到的是演出前后的有限时间。 蜻蜓走出音响间,从工作人员专用的走道走向后台休息室。 房里已聚集了几乎所有社员。由于戏服的体积庞大,再加上巨大的假发,休息室感觉变得很狭小。 「咦,远见老师穿和服……」 面色有些苍白的远见老师竟然穿着羽织和袴的正式和服。 「嗯,是我紧急带来的。」 回答的是正藏先生。他穿着带点灰色调的素雅绿色和服加上羽织。 「听说这家伙因为太紧张吐了,还弄脏西装。」 「我、我拜托你拿替换用的衣服过来……可是没说要带这种……」 「有什么关系?这是你学生正式公演的舞台。啊,是我帮他穿上的。真的是人要衣装,对不对?」 生岛先生以认真的表情这么说,正藏先生便大笑回答:「没错!」学生也跟着笑了,看来大家并没有太紧张。蜻蜓不禁佩服远见老师的疗愈能力,不过他本人似乎没有自觉。 「喂,阿久津,你这小子到底决定屋号了没啊?」 正藏先生询问饰演弹正的阿久津。阿久津还没有决定自己的屋号,一直拖拖拉拉地犹豫不决。 「嗯,这个嘛~」 「你还『这个嘛~』!已经要正式开演了,你不需要『大向』吗?你好歹算是主角吧?」 「说什么『好歹』,我真的是主角啦!不过我一直没办法决定屋号。数马,你决定了吗?」 「啊,我决定直接使用名字『克己屋』。我女朋友也说这样很清楚,很好。」 「可恶~不要乱放闪!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还是觉得目前想到的屋号里,『绮罗星屋』是最好的~」 「我才不要喊那种屋号!」 正藏先生一口否决,阿久津便沉吟着思索。这时花满学长来了,对大家喊「久等了~」。 「呃,现在应该全体到齐……」 远见老师穿着不习惯的和服,以笨拙的动作召集大家说:「那、那么现在要召开最终会议。」帮手组的成员和服装人员当然也都在。小丸子似乎非常疲累,身体有些摇晃。 「老师因为太紧张,结果对紧张有些疲乏了,现在好像没那么紧张……希望大家也能享受今天的演出……」 「请等一下。」 蜻蜓打断老师的话。 「……小黑不在。」 「咦?」众人惊讶地环顾四周。 「他会不会在厕所?」 阿久津这么说,但唐臼回答:「没有,他不在厕所。」 不在。 小黑……不在?社长在最终会议迟到? 首先露出不安表情的是芳学姊。 「该不会……还在跟雾湖学姊谈话……」 远见老师听了诧异地问: 「你是指坪山雾湖吗?来栖去见她?」 「是的……她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想要找我出去,可是我已经换好服装,便请小黑代替我去。他应该要回来了……难道他们讨论的事情很复杂?」 小黑去见雾湖? 蜻蜓告诉芳学姊:「我刚刚在音响间遇到雾湖学姊。」 「咦?她跟小黑在一起吗?」 「没有,只有她一个人。」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气氛变得不安,现场出现与先前不同性质的紧张气氛。 等等,冷静思考──蜻蜓告诫自己。 雾湖并没有表现出她见过小黑,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某些原因而必须隐瞒。她既然会在正式演出前找芳学姊出去谈话,一定是有很突然且必须保密的事。 可是,如果是那样……雾湖的态度感觉太过轻松。 她虽然是不太显露喜怒哀乐的人,但当时完全没有表现出急迫的样子,似乎真的很期待接下来要登场的歌舞伎社演出。 还有……雾湖提到…… 「芳学姊。」 蜻蜓必须问这个问题。 他虽然不想让现场气氛变得更严肃,但还是必须询问。芳学姊没有回应,只是注视着蜻蜓。 「雾湖学姊是什么时候联络你的?是打电话吗?」 「呃,不是,是传line。大概是……三十分钟之前吧。」 「那就奇怪了。雾湖学姊刚刚说,她的line帐号今天早上被盗了。这是我刚刚听她本人说的。」 「……什么?」 芳学姊僵住了。 花满学长和梨里学姊倒抽一口气。 阿久津一脸呆样,小丸子面部抽搐,数马瞪大眼睛,刀真与唐臼深深皱起眉头,生岛先生交叉起双臂。 水帆高大的身躯倾斜。 几乎在此同时,远见老师的身体也向旁边摇晃,结果两人刚好撑住彼此。 帮手组的人……大概没有理解现况,彼此面面相觑。 蜻蜓则连呼吸都忘记了。 小黑,你究竟在哪里? * * * 注8:老歌的歌词 出自一九六八年水前寺清子的〈三百六十五歩のマーチ〉。 注9:小忌衣 是衣摆长到垂地、衣领竖起的特殊服装,在戏中是身分地位高的人日常的穿着。 注10:讨吉利 猪排井的日文是「カツ井」,「カツ(katsu)」与日文的「胜利」同音,因此有人会在考试、比赛前吃猪排井讨吉利。 引用、参考文献 《最新歌舞伎大事典》富泽庆秀、藤田洋监修 神山彰、丸茂佑佳、儿玉竜一编辑委员 柏书房 参考资料 「歌舞伎座惜别公演十六个月全纪录」歌舞伎座dvd book 小学馆 *另外也参考其他歌舞伎相关书籍、公演情节介绍手册等。 *在此要深深感谢本书执笔之际协助监修、采访的所有人。 监修 渡边哲之先生(国立剧场) 第七卷 从第五幕稍微往前推一点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录入组 图源:linpop 录入:污驴 相约的地点是在录音室前。 「今、今天要请您多多指教!」 他战战兢兢地鞠躬,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拔尖。 紧张的情绪要是有颜色,他此刻大概全身上下都染成了那个颜色。 这名少年──不知道能不能这样称呼,毕竟听说他现在是高中二年级。到这个年纪,有些男生在体格上已完全像个成年人,但是他不仅个子娇小,又有一双大眼睛,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 我笑着回应:「别客气,请多多指教。你不用那么紧张。」 他点点头,主动说:「我要深呼吸一下。」 吸气,吐气,再吸气──他抬起头时,太阳穴的部位有东西在发光。是汗水。汗水直接流下来,不过他似乎没有发现,又重复一次深呼吸。那或许是紧张的汗水,或者也可能是因为天气炎热。虽然现在已是九月,不过残暑未消。当他流下第二滴汗水才终于察觉,从口袋掏出小方巾擦脸。 「进去吧,录音室里很凉快。」 「好的。啊,那个我来拿吧。」 我正要拿起装着生意工具的大铝箱,他就这样提议。虽然很感谢他的好意,但我还是拒绝了。箱子里放了附板和附木,颇为沉重,不习惯的人来拿会很危险。 「你叫来栖吧?」 我在电梯内问他,他又以紧张的表情回答: 「是的,我叫来栖黑悟,就读河内山学院高中部,担任歌舞伎社的社长。」 「听说是你成立的社团?」 「是的。去年还是同好会,后来总算升格为社团。」 高中社团在演出歌舞伎……这件事我是在去年冬天听说的。当时,我和难得见面的知己来到居酒屋,边喝热酒边聊这个话题。 ──真稀奇。如果是大学,我倒是听过这类社团存在。 ──那是我儿子念的高中。 ──哦,那么是以他为中心组成的社团吗? ──不是。相反地,那孩子好像很讨厌那个社团……他在某些地方有些顽固…… 那个人苦笑着回答。 他虽然已经退下舞台,但我曾多次搭配这个人的表演打附。他是很好的演员,可惜……但回顾过去也没意义。舞台的确是特别的场所。正因为太特别,因此也有人无法继续在那里生存。不过在舞台以外,还是能有许多精采的人生。 那次谈话之后过了大约半年,我接到另一个人的联络。 ──你好,好久不见。 他为了掩饰羞赧而笑着。这个人以前也曾是歌舞伎演员,很遗憾地在一场意外中伤到脚,因而离开舞台,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不过他还在当演员的时候,我们常常聊天。他的武打动作相当俐落,替他打附非常愉快。 ──不知道是基于什么样的因缘,我竟然沦落到要去教小鬼歌舞伎。话说回来,他们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糟糕,而且,难得有机会可以毫不客气地教训那些狂妄的高中生。 个性有些别扭的他这样说,想必很愉快吧。 ──社长是个充满干劲,甚至烦人到让人受不了的家伙。他负责打附,但总觉得声音不够俐落。本人也很在意,可是又找不到什么人来指导。 那当然。 和演员相较,打附的人数压倒性地少,不可能随随便便找到有经验的人。虽然只是敲木板,但要在绝妙的时机打出清脆的好声音,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办到。 ──唉,真伤脑筋。真伤脑筋啊。 他奸笑的表情完全没有伤脑筋的样子。 就这样,我被找去指导高中生打附。听说他们在十一月的文化祭有一场演出。 「你们要上演《拔毛夹》?」 「是的!」 他的回答很有活力,脸上洋溢着笑容。单从这样的态度,就可以知道他真的很喜欢歌舞伎,让我也很开心。歌舞伎的戏迷大多是老人家。虽然很感谢他们长年热爱歌舞伎这项舞台艺术,但是考虑到业界的未来,还是希望年轻人也能来看戏。 「我一直很想在弹正摆出亮相姿势的时候打附。」 「你不演戏吗?」 「是的。和演戏相比,我比较喜欢当幕后人员,而且一直很憧憬打附。我之前都是用自己的方式乱打,没想到可以向专业的人学习……哇,我又开始紧张……」 当他抓着自己t恤领口的时候,电梯刚好到达目标楼层。我按下门把,推开沉重的隔音门,进入不是很宽敞的录音室。这里是音乐录音室,里面摆了一套鼓,另外也有扩音机和麦克风,不过我们完全不需要用到这些器材。 「那就开始吧。待会儿要正坐,所以最好脱鞋。」 我边脱下自己的鞋子边说。少年也点点头,脱下运动鞋,整齐地放在录音室边缘。 我从铝箱拿出道具。 附木的材质是黑栎木,长七寸到七寸五分,大约等于二十一到二十三公分。 附板的材质是榉木,长一尺二寸、宽二尺二寸,大约等于三十六公分乘以六十六公分的大小。 打附者端坐在舞台右侧,用附木敲打附板,替戏剧加入音效。这种做法据说源自民俗表演。当恶鬼或龙等超越人类的角色出现,便会拿木梆敲打墙壁或地板,制造很大的声音。用拟声词来表现,听起来就像是「哒喀哒喀」、「铿铿」的声音,不过在歌舞伎的世界,会用「啪哒啪哒」、「啪哒哩」这样的拟声词。 「哇啊,这就是专业的道具……」 少年正坐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以憧憬的眼神看着道具。 「你有带自己的附木吗?」 「啊,是的。这是去年在浅草买的……我听说不用带附板来。」 「嗯,用我的附板就行了。」 「……好漂亮……花纹好直……」 「这是直木纹的榉木板,现在的厚度是六分……大概等于十八公厘左右。差不多这种厚度的时候,声音最好听。」 「呃,难道说,附板的厚度会改变吗?」 没错。我稍微拿起附板,让他看清楚厚度,然后说明: 「一开始的厚度更厚,经过敲打便会越来越薄。薄到五分的厚度时,声音感觉会往下穿透,不太好听,这时就会换新的板子。」 「这样啊……原来声音会因为附板的厚度改变……」 「温度、湿度还有剧场的大小,也都会影响声音。『附』和戏剧一样,是有生命的。你先打打看吧,就用你平常的打法就好。」 我催促他,他便以认真的表情坐到附板前方,膝盖和附板大约相距一个拳头。这个距离刚刚好,他一定在剧场仔细观察过吧。 右手举起来,接着左手也举起来,开始打出啪哒、啪哒的声音。一开始缓慢,接着越来越快……等到速度相当快的时候,稍微停顿一下,打出「啪哒哩」的声音。 「对不起……我太紧张了,打得不太好。」 录音室已经非常凉快,不过他还是红着脸这么说。 「嗯,节奏感很好,不过有个很基本的地方错了。」 「什、什么地方?」 「要用左边的附木开始打,在右边结束。」 「咦?不是从右边开始打吗?」 「嗯。一开始是左边,然后一定会在右边结束。附的声音也是音乐开始的时机,这么做是为了让帘幕里的乐手容易看到你的手举起来。」 「哦!我现在才知道……」 他发出由衷感叹的声音。真是个奇特的高中生。虽然说应该也有其他高中生对歌舞伎或传统艺术感兴趣,但是连对打附都这么讲究的,应该很罕见吧。 「还有,不要直直打下来,要从屁股──附木不是有弯曲的地方吗?要让那里先接触到附板,然后再把平面部位放下来。」 「呃……慢动作的话,是这样吗?」 他的领悟力很强。附木的屁股发出「喀」的声音打到附板,接着是平面打到板子的「啪哒」声。 「没错,就是这样。」 「可是这样的话,就会听到两个声音。」 「要让两个声音连在一起,发出单一的清脆声音。我来示范吧。」 我调整自己的小座垫位置,拿起附木。 少年在眼前以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感觉有些尴尬。打附的人也会在舞台的边缘露脸,不过很少从这么近的地方被人盯着看。 「这是结尾的亮相。」 说完,我挥下附木。 这里是戏剧的高潮,强而有力的亮相很有歌舞伎的风格,也是打附者最能展露身手的地方。我配合演员的亮相姿势,大力敲打附板。 「噫!」 我才打出第一个音,就感觉少年颤抖了一下。他大概是对音量感到惊讶吧。 敲打声渐渐变得细碎,然后再度大力敲打,当观众的兴奋与演员的力量达到极点,就以「啪哒哩」的声音作结。 「好……」 他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 「好……厉害……跟、跟我打的声音完全不一样……连我们后面的鼓,完全没碰到的小鼓都在震动……」 没错,要让附的声音响彻整座大剧场,需要很大的音量,因此很难找到练习场所。在都会,便会使用这种有隔音设备的音乐录音室练习。 「你打的声音也不错,不过如果采用正确的打法,应该可以打出更大的音量。」 「我……可以吗?」 「当然。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过来的吧?」 他听我这么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么乖巧的学生,教起来也格外有成就感。奔跑、做动作、被幽灵抓住、武打……各种场合的打附方式,他都想要学习。 「啊,这是演员跑很快的时候打的附吧?这是武打动作时常听到的附……还有,这是配合绊倒的脚步……」 在录音室使用时间的两小时当中,他展现了极高的专注力。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甚至因为一直正坐而站不起来。他的脚似乎早就麻了,但因为太过投入而没有发觉。 「抱、抱歉……」 我扶着摇摇晃晃走路的他,心中忽然产生很普通的疑问:他为什么会对歌舞伎这么狂热?而且不满于当观众,还想自己成立社团演出歌舞伎,甚至亲自打附。 来到录音室的大厅,当他大口喝着宝特瓶装麦茶时,我问他喜欢上歌舞伎的理由。 「啊,是这样的。一开始是因为已经过世的阿公很喜欢歌舞伎。我从小也常看歌舞伎的影片,觉得念台词的腔调很有趣,也会尝试模仿……」 或许是因为常常被问到这个问题,他回答得很流利,不过说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下来,露出沉思的表情。 「可是,我最近发觉……也许是因为歌舞伎很单纯,让我觉得很自在吧。」 「单纯?」 他点点头放下宝特瓶,在瓶底快要接触桌面时又停下来,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瓶底的水滴才放下。 「虽然服装和化妆很夸张,可是故事情节通常都很单纯吧?嗯~也不能说是情节单纯……应该说是主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悲伤就是悲伤,高兴就是高兴,怨恨就是怨恨……分得很明确。」 「哦。就这方面来看,的确可以说是很单纯。」 「我从以前就不擅长说出自己悲伤或沮丧之类的心情……没办法顺利表达出来。我并不是想当乖孩子才隐忍下来,只不过,大概是不想被讨厌吧。」 「你是指对朋友吗?」 「嗯~有一部分是对朋友。」 他露出有些困窘的笑脸回答。 他说「有一部分」,是还有其他对象吗?可是像他这么年轻的人,除了朋友以外的人际关系,就只能想到家人了。 「说不想被讨厌可能有点夸张,应该说是不想造成麻烦。」 他修正自己说的话。不想造成麻烦……这样的想法如果是针对家人,这孩子未免太客气了。或者,他虽然是个孩子,却处在必须如此客气的环境?不过对于第一次见面的对象,我也不可能问这么深入的问题。 「我并不会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烦恼或痛苦之类的。我的本性很开朗,就算遇到讨厌的事情,也会很快就忘掉。只是……这样的负面记忆好像也没办法完全忘记,总是会留下一点点,在这里。」 他戳了戳汗湿的t恤胸口这么说。 「可是看歌舞伎的时候……我在国中看了《伽罗先代萩》,是在剧场看的。在那出戏里,身为乳母的政冈不是抱着自己的孩子悲叹吗?我看到那一幕时,感觉好像有东西飞到我这里。」 「有东西飞到你那里?」 「我觉得,好像有某种不能用言语表达的东西,发出『嗡~』的声音飞过来……歌舞伎不是有所谓的『型』吗?当演员表演『型』的时候,好像有东西挤压成固定的块状……然后,那个看不见的块状物体飞了过来。朝我飞过来,在我的喉头『啪』一声弹开,结果我就自然而然地掉出眼泪……哭得稀里哗啦。可能也因为我第一个母亲已经过世的关系吧。」 他有些腼腆地笑,因此我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不过,对于他轻描淡写提到的沉痛过去,我感到有些惊讶。 「我心想,原来如此,伤心的时候可以伤心,伤心的时候可以哭泣,人类本来就是这样……我领悟到,或者应该说重新认识到这么理所当然的道理。与其说是在脑中理解……嗯~不如说是直接接到某个东西。我深深体会到,现场演出真的很棒……呃,这样说明完全不得要领,真抱歉。」 「没这回事。」 我在回答的同时,内心依旧感到惊讶。他从舞台上的演员接收到的「某个东西」,会不会就是舞台艺术的精髓之类的呢?那应该是可遇不可求、非常特别的事件,只有在现场演出中才会发生。 当时的演员确实打动他的心。 连大人都不易亲近的歌舞伎,却能打动当时还是国中生的他。这种事并不多见,而众多演员应该都是为了这样的瞬间而日日钻研,站上舞台。 「我真正迷上歌舞伎,大概就是在那个瞬间。」 「这样啊……」 「不过话说回来,想要自己来演还是太异想天开了吧。哈哈哈。」 这次的笑声很自然,我也自然地回以笑容,接着问他: 「不过你从中得到很大的快乐吧?」 「快乐极了!」他回答完,又转动着一双大眼睛说:「对了!如果方便的话,请您来观赏我们文化祭的演出。我会寄门票给您。」 * 「你是呆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啊?」 「因为你跟我很像,所以没办法。」 几个月没见面又长高的儿子瞪着她说: 「你这是什么话!突然回国就跑来这里,抢走文化祭的门票,还贬低自己的儿子。哪有这种母亲?」 和她在一起就会冒出关西腔的儿子摆出臭脸。 从他身上几乎已看不到幼时的痕迹。儿子长得越来越壮,变成一点都不可爱的高中生。不过即使如此,对她来说还是很可爱。虽然不会对他本人这么说,不过这孩子绝对是诗织的宝贝。 在儿子的学校举办文化祭之前,诗织从美国暂时回国。 她的丈夫詹姆士因为工作关系,预定在文化祭当天早晨抵达日本。她和詹姆士生下的女儿茉莉花则和她一起回来。 下一个冬天就四岁的女儿在隔壁房间,和诗织的婆婆一起看卡通《棉花喵》。棉花喵是从棉花糖诞生的巨大白猫,是很受欢迎的疗愈型吉祥物,女儿似乎也很喜欢,连睡觉时都紧紧抱着棉花喵大型布偶不肯放开。 「你说得没错,我是个很差劲的母亲。」 诗织自己承认过错,让儿子露出惊愕的表情。 「你怎么这么老实?真恶心。」 「说真的,妈妈要跟你道歉。」 儿子扭曲着脸看着诗织,把身体稍微移开。真是没礼貌的孩子。 「新,看到你这么快乐地演出歌舞伎,妈妈真的很高兴。我也很期待这次的文化祭表演。不过,你大概还有些暧昧不明的感受吧。我请白银屋跟你说明,所以你应该多少知道情况……我差不多也该在这时候跟你好好道歉。」 「不用啦,都过这么久了……」 诗织洗完澡穿着浴衣,面对穿睡衣的儿子。好久没有这样的情景了。诗织面前摆着啤酒,儿子面前则摆着宝特瓶装的可乐。再过不久,两人不知道能不能一起喝啤酒。 这时诗织忽然注意到儿子的小腿。 讨厌,什么时候腿毛变得这么浓密……她虽然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儿子真的长大了。对于平日照顾儿子的婆婆,也就是前夫的母亲,她实在是抬不起头来。 「基本上……」 诗织喝完杯中的啤酒,开始说: 「我想做的事必须由我完成,否则就没办法真正解决,我却寄望你来替我完成心愿。光是这样就已经错了,而且在你外公和曾外公过世后,我又半途而废,从你身上夺走歌舞伎。现在承认也许太晚,不过,我真的是个自我中心又任性的母亲。新,对不起。」 「……你、你干嘛?怎么了?明天地球要毁灭了吗?」 「我躺了半年那段期间,也让你操心了。」 「那种事……没什么……」 儿子从诗织身上移开视线,显得有些尴尬。他的身体虽然长大了,但内在似乎还是个小孩子。 「老妈小时候很想当歌舞伎演员。」 诗织以前也是个小孩子。 她当然知道只有男人能站上舞台。她曾经造访过祖父和父亲的休息室,虽然偶尔会有女性幕后人员,但演员全都是男性。然而她有种莫名的自信,觉得自己没问题。她生长在演员世家,相信只要努力一定办得到。她当时还只是幼稚园左右的年纪,儿童角色中也有女生,大概因此搞混了。 无论如何,她真的是个很无知的小孩。 回想过去,她就对自己犯下的过错感到羞愧。原以为年纪大一些之后,这样的感受会稍微缓和,却似乎没有这样的 迹象……人生已经进入后半段,周围的环境也改变许多,但是想到昔日的自己,诗织还是会感到羞愧与后悔。 她并不是为了身为女人还妄想成为歌舞伎演员而羞愧。她这么喜欢歌舞伎,再加上生长在歌舞伎世家,从小学习三味线与传统舞蹈,还能背诵许多台词,却因为是女人无法站上舞台──听到这种话,小孩子会感到不甘,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假设有个非常憧憬宝冢歌剧团又很会唱歌跳舞的男生,应该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不过长大一些我也能理解了。虽说歌舞伎原本是出云阿国开创的,可是在历史发展中,确立了只有男人的舞台,我多少可以体会其中的美感。所谓的女形,因为是由男人饰演女人,所以才更有女人味……这点我也能理解。大概就像宝冢剧团女扮男装的男角比真实的男人更帅,是同样的道理吧?」 话说回来,想要站上舞台的心情并不会因此消失。无法做自己想做的事而累积的烦闷在青春期爆发,使她和父亲及祖父的关系产生裂痕。她在家中找不到自己的归处,简单地说,她步入了歧途。至于是什么样的歧途,她打算在变成老太婆后再谈当年的英勇事迹。现在还无法说出来,因为太丢脸了。 诗织离家出走后,认识了一个在小剧团散发魅力的男人。 他长得颇为英俊,个性腼腆温柔,是个好人。他的演技还可以,不过在他身旁,可以看出他真的很喜欢戏剧。他们结了婚,生下儿子,遗憾的是丈夫很早就过世,所幸儿子是个几乎连感冒都很少得到的健康宝宝。 「别看老妈这样,我真的很爱你爸爸,所以我不打算否定过去的自己,也从不后悔生下你。我的错误是后来犯下的。」 把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托付给小孩,这种情节好像在哪里听过。犯下同样错误的家长大概不少。 或许是因为当初和家人吵架而离家出走,因此想要老家的父亲及祖父刮目相看。或是因为想要带回让父亲与祖父惊叹的杰出儿子,借机跟他们和解。这两种心态她应该都有。无论如何,利用儿子的手段仍旧很愚蠢。 「我现在懂得这一点,当时怎么没发觉呢?」 诗织把玻璃瓶中的啤酒倒入杯子,喃喃自语。儿子低着头,默默地旋转着宝特瓶盖。 她对活力充沛的可爱儿子实施歌舞伎英才教育──不,一开始并没有那么严肃。儿子还不会自己上厕所的时候,就异常喜爱歌舞伎影片,因此诗织也只是觉得有趣而放影片给他看。然而,幼年时期的记忆力非常惊人,没多久儿子就自己开始念台词并模仿亮相的姿势。她不禁觉得,或许是血缘的关系……从那时候开始,她便慢慢教导儿子学习歌舞伎。 儿子成长为热爱歌舞伎的小孩,甚至误以为自己的父亲是歌舞伎演员,但诗织没有解开他的误会。这也是她犯下的错误之一。她当时还不想告诉儿子,自己曾是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女。 「我本来打算等你上国中后,再正式带你拜访老家,可是……来不及了。」 她突然收到父亲和祖父的讣报。 两人同时遭遇车祸,当场死亡。没有人继承老家「泽良木屋」的屋号。 「所以说──」 她又喝了一口啤酒,然后放下杯子。日本的啤酒还是很好喝。 「你是呆瓜也是没办法的。因为你很像我。」 「最后的结论就是,老妈也是呆瓜吗?」 「没错,我们母子俩真的很像。」 「我才不想要像你。」 「那真可怜。像你这么顽固却又爱撒娇的个性,跟我一模一样。长相方面……跟那个人也满像的。他是个眼睛很有力量的帅哥。虽然待在很小的剧团,不过总是演主角。」 「因为他长得很帅吧?虽然我只看过照片……」 「那当然……啊,不准跟詹姆斯说喔。」 「笨蛋,我才不会说。」 隔着纸拉门可以听到幼小的女儿高兴的叫声。电视上的棉花喵似乎正在大展身手。甜蜜的棉花糖炸弹一爆炸,不论是什么样的坏蛋都会变得快乐无比。 诗织说出了一直放在心上的告白,也差不多喝醉了,心情很好。她好久没有在儿子面前这么放松。 「……演戏方面呢?」 「啊?」 诗织听到突然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儿子抬起头,但视线仍旧没有看向她,用很快的速度问:「我演的戏怎么样?」 「你演的戏?」 「就是说……跟老爸、外公或曾外公像不像?」 诗织对于这个问题有些惊讶,然后又有些想笑。儿子明明演得那么随心所欲,却似乎还是很在意自己的演技。 「我只看过你演《三人吉三》那一次……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你和外公或曾外公都不像。」 「为什么!」 儿子很激动地反问,让诗织有些错愕。 「你问为什么?说实在的,泽良木屋不是当shin(主角)的家族,却是不可或缺的知名配角,懂吗?就连白银屋都常指名他们……」 「我知道。外公他们那么厉害,我却不像他们吗?」 「你没睡着还说什么梦话!外公的演技是把自己压抑到极限,衬托出主角的魅力,沉稳又有韵味。他绝对不会想出锋头,可是只要他站上舞台,整体气氛就会收敛起来。但你一心一意想要引人注目,怎么可能像外公?」 「……不像吗?」 「不像。」 「……一点都不像?」 诗织看儿子好像很沮丧,觉得有些可怜,便说:「嗯,声音的话……」她才说到一半,儿子就兴奋地凑上前问: 「声音?声音很像吗?」 「吵死了,冷静点!与其说是声音相像……应该说,台词念得很流利、让人听得很过瘾,这种地方大概是遗传自外公吧。」 「很流利……我果然是天才……」 「呆瓜!真想拿宝特瓶塞住你的嘴巴。台词不是听起来很流利就行了。外公念的台词很容易听懂,又有韵味,也不会太过情绪化而破坏舞台的平衡,可以说是绝妙的演技。」 「绝妙……」 儿子难得露出严肃的表情沉思。这孩子果然也很喜欢戏剧。这点绝对受血缘的影响吧。包括诗织的血缘,父亲的血缘,外公与曾外公的血缘……就这方面来说,儿子会站上舞台应该是很自然的结果。 「我的演技是不是太聒噪了呢……也许要再低调一点,才能跟其他人取得平衡……」 「指导的人这么说吗?」 「也没有……」 「那就不用特别在意。你只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演出就行了,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诗织直视着儿子回答,他却难得显露犹豫的表情说: 「可是,我们要在很大的礼堂……在很多人面前表演。我希望可以尽可能演出最好的戏。不能只有我受到瞩目,应该要让舞台上的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帅。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很厉害。」 哎哟……诗织内心感到惊讶。儿子竟然说「不能只有我受到瞩目」。他不只是个子变大,连内在也有成长。或许是因为他得到很好的伙伴……身为母亲,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 「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啊,这次的主角是谁?」 「……是弹正……所以是我。」 「对吧?你就是shin,所以你要比所有人都更受到瞩目。你要牵引大家才行。这就是主角的任务。」 「……主角的任务……」 「唉,真受不了。你的大脑也没几颗细胞,不用想太多,就像平常那样,照自己的方式快快乐乐去演戏吧。」 「……快快乐乐……」 「没错。既快乐又自由,不断尝试新事物……你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 「咦?」儿子露出惊愕的表情。「我以为我的『shin』是主角的意思。」 「才不是。如果是我取的名字,或许会变成那样的意思……不过,你的名字是你老爸取的。」 「老爸取的?」 「没错,所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要经常创新的『新』。」 ──尝试一百样新东西,其中有一、两样或许就会超越时代,成为传统流传至后世吧? 他曾笑着这么说。诗织想起那怀念的笑容,即使到现在还是会想要掉眼泪。 「创新……」 儿子喃喃自语后,重新面对诗织,然后以明确的语气又说一次:「创新!」仅仅一瞬之间,诗织就看到儿子的眼中增添光彩,了解到他心中产生某种决意。至于那是什么样的决意,到时候一定可以在舞台上看到。 照自己的方式去做就行了。 在学校这样特殊的场所,不需要被歌舞伎的传统或样式束缚,可以自由奔放地去做,失败了也没关系。这是学生时期才有的特权。他们兼具身为孩子的不自由,以及身为孩子的自由。要如何运用这样的自由,则是自己的选择……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儿子得到了最佳伙伴。 「哇,我觉得好像燃起斗志了!」 「克制一点,自由和失控 是不一样的。」 「我当然知道!好,我一定要好好干一场!」 他不久前还垂头丧气,现在却又兴致高昂,大吼之后一口气喝完可乐,然后打了个嗝……虽然是自己儿子,但实在是很不稳重。诗织内心叹息,像他这样大概交不到女朋友吧?这时,轮到隔壁房间传来欢呼声,接着女儿用力打开纸拉门冲进来。她彷佛要撞上来般抱住的对象不是诗织,而是鲜少见面的哥哥。 「哥哥~棉花喵去打架!然后打赢了!」 她大概是在报告卡通的内容。儿子对于同母异父的年幼妹妹基本上毫无抵抗力,他紧紧抱住小小的身体说: 「哦,太好了,棉花喵打赢了!」 「棉花喵好强!松松软软,所向无敌!」 「没错!松松软软的东西,一定所向无敌!」 他抱起妹妹开始旋转,诗织的女儿高兴地欢呼,让儿子更起劲地旋转,最后跪在地上说:「唔哦哦,头好晕……」诗织不想重复很多次,但这个儿子实在太蠢了。 不过她换个角度来想。 与其当个被讨厌的聪明人,不如当个讨人喜欢的呆瓜,或许会比较幸福吧。 * 两年前,弟弟说他想要变强。 弟弟花满从小就随母亲学习日本舞踊。或许因为有这方面的才能,他在小学就成为「名取」,也受到家元(宗师)瞩目,可以说是日本舞踊界的天才少年。 相反地,身为姐姐的惠花则是完全没有舞蹈才能。与其说是没有才能,不如说是没有兴趣。更精确地说,她无法了解其中涵义。她不了解跳舞有什么意义,只觉得为什么要扭来扭去。 她一点都不喜欢跳舞,不喜欢就不会进步,不会进步就更加不喜欢,变成恶性循环。简单地说,她不适合学舞。 所幸母亲很早就放弃让惠花学习舞蹈。或许是因为小她两岁的弟弟很有才能,因此母亲也比较容易放弃。就这点来说,惠花应该要感谢弟弟花满。 不久,惠花找到适合她的东西,那就是格斗技。 她的身体不是为了跳舞,而是为了战斗存在──她无法忘记领悟到这一点时的欣喜与兴奋。她当然不是喜欢到处找人打架,而是喜欢格斗的竞技。她从小就热衷于学习各种格斗技,最终选择了直接与人缠斗的摔角。她现在也参加大学的摔角社,繁重到几乎让人吐出来的练习却让她感到很快乐。 有一天,弟弟对这样的姐姐说,他想要变强。 ──啊?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我好歹是个男人,所以想要变强。 ──日本舞踊怎么办? ──我不练了。 至今为止,姊弟间的感情并没有特别好,但也没有特别差。两人的兴趣、性格、就读学校都不一样,没有太多共通点。不过惠花还是觉得弟弟很可爱,弟弟对姐姐应该也有一定程度的信赖,才会拜托她训练自己变强吧。 ──没问题,交给姊姊吧! 惠花举起拳头,接受请求。 她因为太起劲,对于弟弟的特训有些过度。弟弟原本皮肤光滑的脸上日渐增加瘀青,也因为全身肌肉酸痛而老是皱眉头,再加上练习中被压制时大喊,因此声音变得沙哑……母亲为了儿子的变化伤心,一再劝他应该继续练舞。弟弟对太过执拗的母亲发飙怒吼,害母亲哭泣……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期家中的气氛真的很糟,连平常一派悠闲的上班族父亲也显得不知所措。 ──花,你别让妈妈伤心啊。 两人一起练深蹲时,惠花责备弟弟,他便乖乖道歉说「对不起」。 ──不是跟我道歉,你应该跟妈妈道歉。 ──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可是…… 弟弟边为了深蹲一百次而气喘吁吁边说道。他谈到自己变得太大的身材,还有失恋的事。 ──虽然没有被当成男人看待也让我很伤心……可是,只为了失恋就这么沮丧的自己,感觉也很窝囊。我想要变得更强。 ──好,那就再追加二十次!喂,你变成内八字了! ──噫~ 就这样,姊弟两人快乐地(也许只有惠花感到快乐)勤奋训练,不过,最终弟弟的挑战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是因为特训太辛苦。弟弟虽然每天都几乎快哭出来,但仍很认真接受训练。惠花有时会找大学的朋友到家里进行比赛练习,弟弟被比自己矮,但肌肉结实的女大学生抓住、摔倒并压制在地面。即使如此,他也没有说要放弃……然而,他终于找到了。 他找到对自己而言,比格斗技更有趣、更有吸引力的东西。 那就是歌舞伎。 「姊姊、妈妈……这个给你们。」 晚餐前,弟弟在餐桌上拿出三张纸片。那是文化祭公演的门票。 惠花说:「喔,明天就要上演了吗?《拔毛夹》?哈哈,好奇怪的剧名。」 母亲听了叹息说:「这是歌舞伎很有名的剧目。」她将白饭添在大碗里递给惠花,白饭添得像小山一样。惠花接过大碗说了声「哦」。 「终于要正式演出了呢。」 「嗯。三年级生在文化祭后就要退出社团活动,所以在这之后,我会专心练舞。妈妈……我之前不太常去练习,很对不起。」 「没关系。演戏的经验一定也会对日本舞踊有帮助。」 「嗯。」 「……老实说,妈妈有点担心。当你说要放弃格斗技、改练歌舞伎时……我原本以为你会太喜欢演戏,最后不再练习日本舞踊。」 母亲添了第二碗小山般的白饭这么说。弟弟以有些惊讶的表情回答: 「没这回事。演戏……戏剧确实很好玩,不过我在参与歌舞伎的演出后,重新体认到日本舞踊的趣味。所以我不会停止练习日本舞踊,今后也要请妈妈……请老师多多指导。」 「花满……」 母亲感动得热泪盈眶,惠花却递出碗说:「再来一碗~」母亲皱起眉头问:「你有好好咀嚼吗?」教练也常常训斥她:「惠花,米饭不是饮料!」不过米饭这种东西,想喝的话也是行的。 「我们会全家一起去看,你爸爸也会从出差地回来。话说回来,你们真努力。没想到高中生竟然能演出歌舞伎,还只是练习第二年而已。」 「感觉在忘我的努力当中,就走到这一步了。这个社团每次正式演出前都会遇到麻烦,非常刺激。」 惠花问:「听说社长是一年级生?」 花满回答:「现在已经是二年级,不过在成立歌舞伎同好会的时候,小黑才一年级……他真的很了不起。当然,也要归功于社长找到很好的成员,譬如在戏剧社很有人气的小芳、会跳日本舞踊的我,还有梨里。不过,像他这样从头开创以前没有的东西,必须花费很大的精力。没有任何基础可以依靠,首先提出要做某件事情,并且付诸行动──做这种事需要勇气和毅力才行。」 惠花多少可以了解弟弟想说的话。从零变成一,比从一变成十更难。或者应该说,两者需要不同种类的精力。大概就等于,相较于发展既有的招式,创出全新的招式更困难。 「花满能够遇见那孩子,真是太好了。」 母亲露出微笑,自己也开始用餐。今天的菜是炸秋刀鱼块、鸡胸肉沙拉、炒空心菜,还有惠花买来自己吃的炸鸡。对她来说,没有炸鸡的餐桌未免太寂寞。 「嗯,我也这么觉得。小黑总是像口头禅一样说『多亏有可靠的学长姊』,不过我也觉得自己多亏有这个学弟。虽然说今年的一年级生有些棘手……但也都是很有趣的人。」 「听说有金发的学生?」 惠花夹起最大块的炸鸡这样问,弟弟苦笑着回答: 「是刀真。他的外表不错,也很有干劲,只是个性很麻烦。说到麻烦,那个叫唐臼的男生也是……水帆是个乖巧的女生,不过很容易紧张,所以也可以说是满麻烦的……」 「搞什么?全员都很麻烦啊?」 「哈哈哈。不过另一方面,越麻烦的学弟妹也越可爱啊。」 弟弟这句话很有学长风范。从他的表情,惠花感觉得到弟弟的成长。 「只有一个闹出问题而退社的女生……个性真的别扭到无可救药,让人很火大,幸好她退社了……不过,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他的话虽然是在责难,声音中却带着些许担心。 「总之──」 弟弟迅速偷走惠花的一块炸鸡。 「啊,怎么可以这样!」 「对我们三年级生来说,这次文化祭公演是最后一次上台演出,希望可以平安无事地开演……哎呀,这个满好吃的耶。」 「今天买的是比较贵的!你做这种坏事,一定会在台上忘词!」 惠花忍不住诅咒弟弟,他却露出从容的笑容说:「如果只是那种程度的小麻烦,反倒值得庆幸呢。」 姑且不论身体方面,在精神层面,弟弟无庸置疑地变坚强了。 * 换上服装,自己就会变一个人。 对于唐臼来说,至今已经有很多 次这样的经验。 正确地说,应该不是「换上服装会变一个人」,而是「透过化妆与戏服,逐渐改变自己」。服装与化妆是为了打理外观、让观众看得赏心悦目,不过他觉得同时也会对站上舞台的人产生心理作用。 站上舞台这个异于日常的场所时,不能只是平常的自己。 如果是真正的专业人士,或许可以不改变外表便成功演出,但唐臼还没有到达那样的境界。没有变身,他就很难挑战舞台这样的场所。 尤其是芭蕾舞,必须想像自己是王子或贵族,优雅地跳舞,以他原本的模样实在太困难了。即使平常是日本一般平民的调皮男生,在舞台上也要变成齐格菲、德西雷、阿尔布雷西特。虽然也有王子以外的角色,但古典芭蕾的精髓还是高贵的王子。穿上金银刺绣的华丽服装,加上惯例的白色丝袜,脸上维持笑容跳舞并抬起公主。顺带一提,公主虽然很瘦,不过当然也有一人份的重量,抬起来满重的。即使如此,还是要表现出轻盈的动作。 「……好重……」 唐臼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 他已经准备就绪,打扮成小野春风的模样。这个角色是名门世家子弟,个性温和而稍稍女性化,具有高雅且柔弱的风情。他的脸涂成白色,头上的假发听说是称作「源氏」的发型,通常是给颇有姿色的角色戴的。和服是很有品味的浅蓝色,但非常沉重。 「的确很重……」 在他右边附和的是刀真。 刀真饰演的是反派角色八剑玄蕃,妆容带有令人憎恶的气息。这个角色是穿着裃(注1)的家老。裃的肩膀部位非常突出,如果不离远一点就会被刺到。 「如果这样就喊重,太对不起芳学姊了。不过穿这样在校园内游行……真的好重……」 在他左边,饰演小野春道的水帆也发着牢骚。春道是小野家的当家,也是春风的父亲。换句话说,水帆和唐臼的角色是父子关系。由于水帆长得比较高,所以不会显得特别不自然。她穿的和服是带有光泽的白色,上面披的那件叫做小忌衣,造型相当特别,是一件脖子周围有波浪状装饰领子的大衣。有种奇特的爬虫类叫做伞蜥蜴,小忌衣的领子就跟伞蜥蜴很像。浓重的色调中加入金色的重点装饰,相当华丽。 顺带一提,之所以说对芳学姊感到抱歉,是因为这次最重的服装就是公主锦之前的和服与假发。芳学姊一人饰演两角,既要演少年又要演公主,非常忙碌。 这天是文化祭,也是《拔毛夹》上演的日子。 距离开演时间还有三小时左右。打扮完成后,一年级生有一项很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去宣传。他们接下来要在校园内游行,发送传单。 「我们得努力去宣传才行!」水帆用鼓舞自己的口吻说。 蓝眼睛的玄蕃点头回应:「没错。虽然凭着芳学姊的威力,指定席的票都卖完了,但二楼是自由席……要等开演之后才知道会不会坐满。」 唐臼也回答:「说得对。虽然和戏剧社比赛观众人数,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不过还是希望可以有很多观众来看。」 「虽、虽然说,观众很多会更紧张……」 「水帆,就算观众都是猫,你也会紧张吧?」 「好过分。如果是猫,我才不会紧张!」 「说到猫……刀真,最近好少看到土比的照片,你有没有认真拍照啊?」 土比是唐臼捡到的小猫,现在养在刀真家。唐臼原本当然想要自己养,但他家的公寓禁止养宠物。他一开始是以收养土比为条件,才陪刀真一起加入歌舞伎社。现在回想起来,那已是令人怀念的过去。 「我每两天都有寄一张照片给你呀。」 「我想要天天看到。」 「真是的,我的照片档案夹都快发出喵喵声了……对了,去宣传之前,我们三个一起拍张照吧!来来来,大家靠近一点。」 「就算想靠近,也会被你的裃挡住啊。」 「不可以弄皱衣服。这是小丸子学姊血汗与泪水的成果……」 「say cheese!」 刀真尽可能把手伸长,三人一同自拍。照片中的水帆一脸焦急的表情,让他们哈哈大笑。这时负责掌控进度的蜻蜓学长走过来,简短地下达指示:「差不多了。」于是唐臼等人再度检查彼此的服装,然后换上运动鞋。如果穿着不习惯的草鞋而在正式演出前跌倒,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蜻蜓学长问:「你们记得路径吧?」 刀真回答:「没问题。」 「传单可以全部发完。还有,如果有人想要拍照,就回答正式演出后可以尽量拍。老是停下来的话,时间会不够。」 「知道了!」 蜻蜓学长注意到水帆的声音有些紧张,便追加注意事项:「不要喊破喉咙。」身材高大胆子却很小的水帆连连点头。 「由一年级生负责宣传游行,是小黑的提议。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蜻蜓学长似乎突然想到似地询问他们,刀真立刻回答:「因为一年级生比学长姊有更充裕的时间吧?」 「这也是原因之一。」 「……啊,还有。」水帆有些腼腆地举手。「也许是打算训练我们的胆量……」 「没错,其实这点更重要。你们的舞台经验还很少,夏季祭典的时候虽然也算是站上了舞台,但当时因为发生意外,所以没有演完。在文化祭正式演出前,要你们不要紧张也很难。」 「的、的确。」 光是听到紧张两个字,水帆的肩膀就变得紧绷。 「所以,至少要让你们习惯受到瞩目……穿成这样四处走动,就不得不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这就是小黑的想法。」 「原来如此。」刀真原本想要双手环胸,但他发觉会弄皱衣服就作罢了。 「所以说,尽量去受到瞩目吧。」 蜻蜓轮流看着三人的脸孔。 「受到瞩目就会成为宣传,也能让你们训练胆量。你们在游行的时候要尽量招摇,让周围的人看呆,觉得那些家伙在搞什么。」 「……就是要尽可能『倾(kabuku)』(注2)吧?」 唐臼喃喃自语,这位酷酷的学长难得露出笑容说:「没错。」 包括唐臼在内的三个一年级生都有些惊讶,但大家跟着笑了。只是为了避免脸上涂的白粉裂开,他们都不敢笑得太开心。 「宣传部队,拜托你们了。」 在蜻蜓学长和从服装室冲出来的小丸子学姊目送之下,三人排成一排走出去。小丸子学姊送行时说:「去大干一场吧!啊,可是不准弄脏衣服!」 「加油吧。」 水帆举着写了「歌舞伎社!」的旗子说。 刀真举起拳头说:「好,我们要像阿久津学长那样引人注目!」 「这个目标未免太高了吧?」 唐臼虽然苦笑,不过先前还很沉重的服装已不会令他在意。刀真和水帆大概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们抬头挺胸,以稳健的步伐前进。 他们首先前往利用教室进行班级活动的校舍。走廊没有很宽,再加上人很多,所以三人只能缓慢前进,不过这样反倒符合他们的目的,可以让大家近距离仔细观赏值得自豪的服装。 「哇!那是什么?」 「高中生要演歌舞伎?」 「脸超白的!好恐怖!」 虽然想让大家近距离观赏,但一开始围观人群因为惊讶与顾虑,不敢太靠近,只从稍远的距离拍摄难得的画面。三人应该主动接近发传单,但默默无言地把传单递出去,给人的印象也不好……唐臼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应该事先想好宣传词,却完全忘记了。这是很严重的失误。 「咦?那不是一之谷吗?」 这时传来格外洪亮的声音。站在走廊前方的那群男生……应该是足球社的成员。他们朝水帆兴奋地喊:「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太酷了!」运动社团的人声音真的都很大。 就在这时── 「东……」 水帆发出了声音。她似乎做出某种决定。 她的声音好像哽到般停顿一下,然后她深深吸一口气大喊: 「东西、东~西~!」(注3) 水帆高大的身躯,发出吸引走廊上所有人目光的声量。足球社的人吓了一跳,但接着就喝采:「喊得好!」水帆得到助力,又接着喊: 「我们是河内山高中歌舞伎社!今天下午两点半开始,要在礼堂演出歌舞伎《拔毛夹》,请大家一定要来观赏!」 真了不起,她恰到好处地传达必要资讯,也许在脑中演练过好几遍吧。白粉底下的脸,此刻大概因为紧张与兴奋而通红。 「拔毛夹?」 不知从哪里传来句尾拉高的疑问声,这时换刀真立即回答: 「拔毛夹!正是那拔除眉毛与鼻毛的拔毛夹是也!」 他模仿古装剧的口吻开始说明。 「荒唐古怪的标题,背后究竟是什么故事?欲知详情,请到场观赏!」 唐臼听到有人发出赞叹,接着又听到有 人问:「那个演歌舞伎的人是戴彩色隐形眼镜吗?」想必是发现刀真的眼睛是蓝色的。 唐臼思索片刻。 只因为是混血儿就引人注目,对刀真来说应该是一点都不值得高兴的事。唐臼常跟他一起行动,多少可以理解在路上、在校内不必要地被盯着看造成的压力。连唐臼都想问,又不是江户时代,看到外国人有那么稀奇吗? 所以,或许还是别理会刚刚听到的声音比较好。 或许不应该理会,可是…… 刀真的蓝眼睛很漂亮。唐臼这么觉得。金发也是。刀真能够流利地说日语,不过有时会使用一般高中生不知道的四字成语,或者相反地不知道其他人都懂的用语,这也是他的特色。 也就是说,刀真只要当他自己就行了。 他可以当个金发碧眼、英语流利的八剑玄蕃,再加上河内山高中积极接纳外国留学生……唐臼迅速环顾四周,在这条走廊上也看到两个外国人。一个是头发很卷的黑发男生,另一个是头发偏红的女生。他们旁边的同学各自夹杂英文跟他们说话,大概是在解释歌舞伎吧。 那么── 「说英文。」 他对身旁的刀真悄悄说。 「啊?」 「用英文宣传,让大家听听你道地的英文吧。」 唐臼如此怂恿刀真。穿着歌舞伎戏服,用英文侃侃而谈,一定能大受瞩目。 dies and gentlemen!」 刀真标准的英语响彻走廊。周围的学生都把视线集中到他们身上。有几个原本瞥他们几眼就走开的人也停下脚步。 「im happy to announce that we are putting on a kabuki y today. my background is half british, but i find kabuki, a japanese traditional performing art, extremely exciting and fun. todays y, "tweezers," or "kenuki" in japanese, is so catchy that an audience seeing kabuki for the first time can surely enjoy it. see you in the auditorium.」 刀真以洪亮的声音说完,周围的人便发出「哦~」的赞叹,甚至还听到有人在拍手。唐臼内心虽然想,不是在这里,而是希望是在舞台上得到掌声,不过看来宣传效果还不错。他们开始发传单,大家也踊跃地收下。足球社的成员则自豪地说:「我们已经买好指定席的票了!」 他们前往下一个宣传地点时,刀真兴奋地说:「刚刚那个流程很棒!」 在移动途中,擦身而过的人也都看着他们,还有很多人在拍照,不过或许因为脸上涂了很浓的妆,他们几乎不会感到抗拒。他们越来越自在,甚至能对着朝向他们的手机镜头比出胜利手势。 「从水帆的『东西声』开始,然后介绍公演,最后还有英文说明!」 「没错!大家都在看我们!刀真的英文说得真好!」 「那当然啦,毕竟是他的母语……」 三人边聊天边前往下一个地点时,有个女生过来跟他们说话。她有着红发、绿眼睛,年纪大概和三人差不多。她的视线主要朝向刀真,看来大概几乎不会说日文,因此想用英文交谈。 两人说了几句话后,刀真就发出惊呼声,转向另外两人说: 「她说她是梨里学姊的朋友,从加拿大来看《拔毛夹》。」 「哇!那还真是远道而来!」 水帆连忙鞠躬。自称茱蒂的女生笑着回了一些话。虽然是用英文,而且说得很快,不过可以听出里面有「surprise」这个单字。她似乎是瞒着梨里学姊来看戏的。 接着又是英语为母语的人之间的对话。茱蒂拿出笔,在自己的掌心写了一些字。唐臼探头看,上面写的是「枫屋」。 「冯、屋?」 「close!枫、屋。」 枫屋,这是梨里学姊的屋号。唐臼和水帆也一起加入「枫屋」两字的发音练习。不久,茱蒂很高兴地说「谢谢」,和他们道别。梨里学姊在观众席看到朋友,不知会有多高兴。 三人继续进行宣传活动。 他们选择人多的地方停下来,做两、三分钟的表演,然后前往下一个地点。 偶尔有人会提出要求:「表演亮相给我们看!」他们就会摆出类似的姿势。其实唐臼饰演的春风并没有亮相姿势,不过这么做也算是服务观众。最近流行的疗愈型吉祥物棉花喵也闯入他们之间,三人与一只猫一起摆姿势。 「今天好像有很多棉花喵。」 前往最后一个宣传地点时,水帆这么说。她的声音已开始有些沙哑。唐臼心想,接下来最好少用喉咙比较好。 「听说待会儿有文化祭执行委员会主办的『棉花喵大集合』活动。棉花喵会分身术,所以不管出现几只都没问题。真是受欢迎。」 水帆听了刀真的说明连连点头,然后问唐臼:「你也有棉花喵的方巾吧?大概有五条吗?」唐臼冷冷地回答「哪有那么多」,但实际上他有七条。 「好,最后就选这里!」 刀真停下脚步。 这里是从大门延伸过来的户外热闹区域。这条宽敞的道路,从学院正门通往历史最悠久的一号校舍,平常连车辆都能行驶,不过今天是行人专用道。两旁开设了模拟商店,人潮汹涌。 「东西、东~西~!」 为了不让水帆喊得太用力,唐臼和刀真也努力喊。 「我们是河内山高中歌舞伎社!」 水帆开始说明,再由刀真用英文说明。刚好在附近注视他们的欧美男性鼓掌说:「oh, brilliant!」他身旁一名穿着正式和服的女性也以惊人的气势鼓掌……感觉跟某人好像。 不过,也有很多人瞥了一眼就走过去。 在户外声音无法产生回响,会直接往上飘走。传单已经所剩不多,宣传活动或许可以到此结束…… 不,还不够。 还要做更多才行。对于造成学长姊那么多困扰的唐臼来说,这样还不够。 他还能做什么? 「……水帆,可以借我扇子吗?」 「啊,好。」 唐臼接过扇子说:「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然后独自走出去。他对周围的人请求「抱歉,请稍微让出一条通道」,并走了将近二十公尺。大家对于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感到好奇,也有人停下脚步。 那就开始吧。 他转动和服底下的脚踝。幸亏他穿了运动鞋,如果穿草鞋,那就很困难了。穿袴的话会更容易活动一些,但春风的服装是没有袴的和服。虽然不可能做出芭蕾的旋转戳步,不过应该可以做出链转。 「吾等乃河内山学院高中部歌舞伎社!当代顶尖的歌舞伎狂!」 他尽可能拉开嗓子,同时「唰」一声在头上打开扇子,另一手则放在腰部,脑中想像的是《唐吉诃德》芭蕾舞剧中的女主角琪蒂。虽然说那是女性版本…… 刀真和水帆都呆住了,唐臼知道他们都盯着他。 「上演的是歌舞伎十八番《拔毛夹》!将在礼堂大舞台,敬候各位大驾光临!」 啪! 这回他很有气势地阖上扇子。 接着是预备动作。右手前移,左手侧伸。 挺起胸膛,收起肋骨。因为腰带的关系,不容易控制身体动作。服装很重,假发也很重,很难保持平衡。他能顺利旋转吗? 当然可以,一定能够顺利旋转。 唐臼深信,只有自己决定做得到才能成功。 他一开始就以最快速度进行链转。 如同迅速旋转的陀螺,以连续旋转动作直线移动。 目的地是刀真和水帆站立之处。加入跳跃动作会更有看头,不过如果在这里太勉强而受伤,那就本末倒置了。现在只需要旋转,但是要用让大家瞠目结舌的速度旋转──让大家只能佩服,穿戴那样的服装和假发竟然能够转得那么快。 开始旋转后,唐臼发现问题不在服装,而在假发。假发的重量导致脸部转动的时机出现落差。芭蕾舞者之所以能够不断旋转而不会头晕,是因为以绝妙的时机转动脖子以上的部位,然而戴着假发使他难以掌握时机。但他不想放慢速度。 不管了,随它去吧。唐臼咬紧牙关坚持到底。 二十公尺在直线奔跑时没有多远,但以旋转方式前进却要花上好一段时间。距离过了一半左右,他听见很多人鼓掌叫好。喝采声给予他继续前进的动力。 他的同伴在前方等候。 把唐臼拉进歌舞伎社的刀真,当唐臼一度想要退社时极力劝阻他的水 帆,另外还有不在现场的学长姊,陪着原本是棘手一年级生的自己走到这里。 他瞬间计算剩下的距离,再转三次就到达终点。 最后,他抱着多少会弄乱服装的心理准备,奋力张开膝盖,左手扠腰、右手再度打开高举的扇子,摆出收尾姿势。他的身体没有摇晃,稳稳停住。事实上他有些头晕,但还是凭着毅力停住。唐臼虽然停下来,掌声和叫好声却没有停止,连刀真和水帆都与周围的人一起兴高采烈地拍手。喂,你们在那边高兴地拍手有什么用……唐臼以吐嘈的视线看向他们,然后高声说: 「请多多指教!」 这句话似乎让两人想起他们的工作。 「请多多指教!」 最后三人的声音精准地合在一起。 掌声变得更热烈,他们转眼间就被主动来拿传单的人群包围得无法动弹。他们分头发送传单,有许多人鼓励他们:「加油!」「歌舞伎好像很好玩!」「如果是这个时间应该可以去看……」让三人很高兴,一再反覆说「请多多指教」。只有在听到有人说「原来歌舞伎会转那么多圈」时,唐臼才心想:糟糕,好像让人产生误会了……不过没关系,就算是因为误会来看戏,也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 希望大家能来看我们的歌舞伎。虽然老实说,我们的程度还不足,但学长姊都很帅,绝对值得一看──唐臼怀着这样的心情,发完所有传单。 刀真和水帆也几乎同时发完传单,三人彼此相视。 演出前的宣传活动结束了。以全由一年级生来进行的宣传活动而言,算是表现不错。回后台休息室吧。 和大家一起开最后一次会,然后上台演出。 唐臼感觉到自己心中充满干劲,刀真应该也一样,水帆的紧张似乎也缓和许多,表情变得自然。舞台艺术很注重在正式演出前调整自己的状况。他或许动得太多了,但现在肾上腺素全开,也没有过度紧张,这样绝对比静静等候开演的状态更好。他现在已名副其实地准备妥当。 当他们意气昂扬地走回后台休息室时,完全无法想像── 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想像得到那种事。 「小黑……去哪里了?」 蜻蜓学长竟然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在即将开演的时刻──小黑社长竟然失踪了。 * * * 注1:裃 男性正式和服的一种,包含上半身的肩衣与下半身的袴,通常以同样的布料制作。 注2:倾(kabuku) 是歌舞伎(kabuki)的词源,有奇装异服、特立独行的意思。 注3:东西声 是在表演前呼唤客人的喊声,做为开始的信号。「东西」是意味观众席东边到西边,亦即每一个角落。 第七卷 幕间 紧张与疲劳早已超过极限。搭乘客船和高速巴士从北海道到东京,花费时间超过十五个小时,这段期间几乎都没吃东西。虽然不觉得饿,但血糖值应该已经下降许多。当时只有十一岁的渡子,步伐逐渐变得缓慢。 她想到堂哥村濑蜻蜓的笑脸。 渡子是个很爱看书的小孩。她没有朋友,在家也没有安身之处,只有书本的世界提供她逃避的场所。向图书馆借书就不需要花钱,只要翻开封面,便能立即逃进书中。渡子懂得的词汇随着读书量增长,因此,她立刻明白该如何形容当时堂哥的表情。 那就是所谓毫无牵挂的笑容。 没有任何烦恼与忧虑,神清气爽,安心、信赖、放松的状态。对于从小总是在意周围状况──具体而言,总是在意父母亲脸色──的渡子来说,那是从未体验过的状态、从未获得的心理状态。 堂哥得到了,所以才能露出那样的笑容。 堂哥并没有特别不幸。他生长在相对较富裕的家庭,双亲学历高,对于自豪的儿子也不吝教育。聪明的双亲生下的堂哥也很聪明,只不过因为观察力太过敏锐,因此会先行去做大人期待他做的事。这一点很像渡子,不过渡子身边的大人和堂哥的双亲差太多了。小孩子无法选择环境。 堂哥很聪明,但不是灵巧的孩子。这不是指他的手艺,而是人际关系的处理。渡子觉得堂哥这一点也跟自己很像。她并没有深入问过,不过,她猜测堂哥应该是在学校遇到霸凌。堂哥能够读懂大人的脸色,却无法读懂同学之间的气氛。或许这也是堂哥一家人突然搬家的理由。 搬家与转学对堂哥造成好的影响。 看他的脸就一目了然。他交到了朋友。只要有一个能够真正信任的对象,世界似乎就会产生巨大变化。那种感觉大概像是一直在下的雨停了,阴暗的天空变得一片晴朗。渡子虽然没有这种经验,但在虚构故事的世界中,这是常见的情节。 堂哥去到不同的世界。 只有渡子留下来,世界依旧是沉重的阴天。 她踏上回程时,感觉前往车站的距离非常遥远。 她必须从这里再度回到北海道,必须回到每天小心谨慎到疲惫不堪却还是会挨揍的家里。父亲如果在家,那个女人不会随便对渡子动手,但矛头会转向父亲。两人都喝醉时的吵架相当惊人,还曾令邻居报警过两次,也因此父亲就不想回家了。由于他几乎不回家,女人又会因此抱怨,为了他把小鬼丢给自己照顾而起争执。这种情况反覆发生。 「虽然说,我也是在满糟糕的家庭长大……」 住在隔壁的大姊姊叼着菸对她说。 「可是你们家也是……你希望可以快点长大吧……」 这个人似乎理解渡子的心情。没错,她想要快点长大。她想要当支配的一方,不是被支配的一方。虽然说成为大人以后也未必不会被支配,但当时她想不了那么多。至少当身体成长后,应该就不会因为对方的心情而挨揍,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她可以在被攻击之前逃跑,或者在被攻击之前发动攻击。 她在前往车站的途中来到一座小公园前方。 一看到没有人的长椅,凭着惯性移动的脚步就停下来。再怎么说,她都需要休息。她不知道已经几小时没有喝水。环顾四周,她立刻找到自动贩卖机。她渴到这种程度,却没有多余的心力察觉。 要买水,还是柳橙汁? 她握着零钱站在自动贩卖机前,犹豫了一下。在这短暂的片刻,她突然感到不舒服,头晕目眩无法站立。大脑核心变得冰冷,使她感到恶心想吐。她在原地蹲下来,缩起身体,然后就无法动弹了。 她不知道维持这个状态多久……感觉很漫长,但或许事实上只经过一分钟而已。她记不清楚了。 「怎么了?」 从她头上传来声音,但她还没有办法抬起头。 「呃……你有办法走吗?到那边的树荫……」 对方轻柔地抓住她的手臂。渡子勉强点头,抓着她手臂的力道稍微加强,把她拉起来,扶着她站直,然后缓缓移动。他们到达树荫处的长椅,渡子坐下来,对方说「你等一下」,然后暂时离开。他大概是和渡子年龄差不多的男生。 「来,慢慢喝。」 男生回来后,递给渡子宝特瓶装的水,瓶盖已经打开。渡子小口喝水。晕眩逐渐平息,她也不再感觉那么想吐。或许刚才是暂时性的脑贫血。 「还好吗?要不要叫你的家人过来?」 男生坐在渡子旁边,探头看她。渡子看到他的脸,不禁大吃一惊。 那是先前和堂哥在一起的男生。渡子小心避免露出惊讶的表情,对他摇头。 「你可以一个人回家吗?几年级?」 渡子个子比较娇小,因此对方或许以为她比实际年龄还要小。渡子小声回答「五年级」。 「啊,原来你已经五年级了。我六年级。」 他微笑着回答。 毫无保留的视线直率地盯着渡子,让她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男孩的大眼睛闪闪发亮。眼睛是灵魂之窗,到底是看着什么东西长大,才会有这样的眼睛?那是一双只看到美丽温柔事物的眼睛。堂哥面对这双眼睛,不会感到被刺痛吗?或者是因为这个人拥有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眼睛,彼此才能成为好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 「……」 「我住在这附近……把足球忘在公园,所以急急忙忙跑回来拿。那颗球是阿公买给我的,弄丢就糟了。」 即使只相差一岁,但男孩或许还是觉得自己比较年长,说话时俨然一副大哥哥的口吻。他坐在长椅上把身体斜斜往前倾,探头看着渡子的脸。 「嗯~你的脸色好像还是不太好。不要紧吗?你告诉我号码,我可以帮你打电话。」 「……我家很远。」 「在哪里?」 「……」 「你妈妈在家吗?」 小孩发生状况,父母亲一定会飞奔过来──他这种乐观深信一般常识的态度,令渡子感到恼火。就是这家伙,把堂哥带到不同的世界,前往笑容毫无牵挂的孩子的世界。 「我母亲死了。」 她几乎反射性地这么说。 「父亲几乎都不回家,可以说不存在。」 「咦?」 开朗天真的这家伙,总算露出困惑的神情,一双特别大的眼睛眨了又眨。隔了两秒后,他的回应是: 「这样啊,跟我一样。」 他没有看渡子,而是稍微抬起下巴仰望天空。这时渡子才发现,天空蓝得很莫名其妙。 「我家原本是只有妈妈的单亲家庭,四年前,妈妈也因为生病过世。」 他笑着说明,语气很轻松,就好像在说这种事也是会发生的。 「所以我现在跟阿公……」 「才不一样。」 渡子尖锐地说。 「一点都不一样。」 她狠狠说完,立刻站起来。 她原本以为身体所有能量都已耗光,但还留下了怒气。这股怒气促使渡子前进。 她不想和这家伙在一起。 她不可能与妄称和自己一样的家伙在一起。他们不可能一样。假设他们是一样的,或者拥有相似的境遇,为什么这家伙仍旧可以像这样露出笑容?可以天真地和朋友嬉闹?他和渡子究竟差在哪里? 渡子绝对无法和他一样。她不可能会有闪闪发亮的眼神。 为什么?是因为自己太懦弱吗?错的是她吗? 是她有问题吗? 她真的那么没有价值吗? 她走得很快,所以那个男生追上来说「等一下」。渡子虽然不理会对方,却被他从后方抓住手臂。 「你把这个拿去吧。」 他把宝特瓶装的水塞给她。 渡子回头,想要瞪那张假装亲切的脸。大眼睛的那家伙满脸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对方不接受自己的好意而懊恼,或是在按捺怒气。可是,他简短地说: 「对不起。」 他僵硬地后退两步,离开渡子,然后迅速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转眼间身影就变得很小。 渡子呆立在原地。 这句道歉,就像是给予她致命一击。 第七卷 第六幕 「啊?为什么?为什么他会不见?」 「天啊,不会吧?怎么可能会不见?仔细找找……」 「找、找不到!小黑社长也没有在社办……」 「也没有在服装室!」 「搞什么?小黑社长该不会是故意开玩笑躲起来吧……」 「小黑不会做那种事……可是他现在不在这里,代表……」 「不太妙吧?他会不会被卷入什么麻烦里?」 「蜻蜓,你真的想不出他会在哪里吗?」 「……」 「啊~为什么不说话!距离正式演出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小黑负责打附,还要解说作品,没有他就没办法开始!到底要怎么办?这样下去,我们的舞台……」 远见连看着像是捅了蜂窝般骚动的学生,深吸一口气。 他背上冒着冷汗,内心其实很想逃离现场,但是他努力忍下来,将吸入的空气吐出。 在此同时,他大声说: 「冷静点!」 在他二十年左右的教师生涯中,这或许是他发出过最大的声音。 学生面带惊愕地安静下来,看着远见。在一旁观看的父亲正藏,也对自己儿子难得发出的怒吼睁大眼睛,生岛的表情则像是感到很稀奇。老实说,远见本人也对自己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感到惊讶,不过他努力压抑这样的情感,再次说了同样的话:「冷静点。」他内心的另一个自己则吐嘈:「你才应该冷静点。」 「问、问题虽然很严重,不过首先要掌握现况。浅葱,你可以详细说明吗?」 他之所以要求浅葱芳说明而不是村濑,是因为平常沉着冷静的眼镜男,此刻脸色异常苍白。村濑拥有超乎一般高中生的冷静明晰脑袋,因此远见常不自觉就依赖他,但他也只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男生。根据远见本人的经验,遇到突发状况时,女生往往比男生更沉稳。 「雾湖学姊传简讯给我,说在正式演出前,有一件事一定要跟我说,希望我能出去一下。那是大约三十分钟之前传来的。」 正如远见的判断,浅葱控制自己的情感,清楚地说明。 「我当时已经换好服装,看到她在正式演出快开始的时候说有事要谈……感觉有些不安,所以请小黑代替我赴约。结果,他去了之后就没有回来。如果像刚刚蜻蜓说的,雾湖学姊的帐号被盗用……那么找我出去的究竟是谁……」 「约定地点在哪里?」 「五号栋后方。」 「现在立刻打电话给坪山雾湖,直接确认帐号的事。另外,也要问她今天有没有遇到来栖。」 「好的。」 「我去拿芳学姊的包包!」 蛇之目迅速行动,前往放置社员行李的另一间房间。另一方面,村濑蜻蜓则只是茫然若失地盯着地板。 「村濑。」 对于远见的呼唤,他也没有反应。他的嘴唇微微蠕动,好像在喃喃自语,但远见没有听到内容。村濑似乎陷入某种恐慌状态。 「喂,蜻蜓,振作一点!你、你变成这样,大家都会感到不安啊!」 阿久津的声音已经因为不安而拔尖,边喊边抓住村濑的肩膀摇晃。远见轻轻推开阿久津,站在村濑面前,以平静的声音对他说: 「我们去找他吧。」 村濑终于抬起头。 「村濑,我们要去找来栖。」 「……」 村濑无言地凝视着远见。 「来栖也真是的,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失踪。虽然说公演前出状况是本社传统,但还真不想遇到这种状况。之前不论发生什么事,即使情况很慌乱,还是能以来栖为中心来解决。可是,现在来栖本人不见了……这种公演前的意外,一定会口耳相传,成为传说。不过啊,村濑,我们要让它成为事后可以笑着回想起来的传说喔。」 「老师……」 「我们一起去找来栖吧。如果是有人恶意策划,那就不太可能会留在约定地点。这是我的想法。你认为呢?」 「我……我也觉得可能性很低。」 村濑总算回答。这时浅葱报告,她联络上雾湖了。 「她的帐号的确被盗用,密码好像也遭到变更……她利用其他社群网站帐号告知亲友自己的帐号被盗用,但我今天几乎没有看手机,所以没有发现。」 「这么说,她没有遇到来栖?」 「是的。她也很惊讶,现在正要过来。」 这时生岛开口: 「远见老师,我留在这里,你和村濑一起去找来栖吧。」 「哦,这是好方法。我也留在这里吧。」 远见的父亲也这么说。其他学生虽然难掩不安,但是有生岛和父亲在,应该没有问题。一年级的三人都像雕像一样僵住了。 「……不,老师,请你去执行委员会总部。」 村濑说话时,脸色已经恢复许多。 「现在去找小黑,就算找到了,也有很大的机率必须延迟开幕。请老师去取得延长节目时间的许可。要不然,就算找到小黑,我们也没办法演出。」 「说得也对……的确会变成那样。」 「芳学姊,请你和老师一起去。」 「咦?我也要去?」 「执行委员长铃森学姊是芳学姊的隐性粉丝。」 听村濑这么说,阿久津惊讶地问:「真的假的?」村濑的情报究竟是从哪里收集来的…… 「她站在执行委员长的立场,没有对外公开,不过她收集了芳学姊完整的剧照。芳学姊去恳求她,或许会有用。请你设法说服她。」 「我、我知道了。」 数马问:「人手不是越多越好吗?除了芳学姊和老师以外,最好大家都出动吧?」 蜻蜓摇头说「不」。此刻他的脑袋大概正以惊人的速度建构因应眼前问题的方法。 「由我去找小黑……还有小丸子,可以拜托你吗?」 「当然!」 「我们必须避免让即将上台的人都分散到校园内,而且距离开演已经没什么时间了。」 「咦……可是,不是要等到小黑回来吗?」 丹羽感到困惑。蜻蜓看着所有人说: 「我们要等他回来,所以开演时间不知道会延迟多久,但持有门票的观众会依照预定时间前来。如果特地来看表演的观众等太久而离开……」 「绝对不行!」 三轮山这么说,大家也都点头。生岛抓抓头,若有所思地说:「也就是说,你要我们拖延时间吧?」 「生岛先生,拜、拜托你了!」 远见恳求他。话说回来,即使是曾经当过职业演员的生岛,应该也很少遇到这种突发状况吧?即使如此,现在也只能把现场交给这个人和其他学生。生岛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勉强说:「唔,我会想办法,可是……」 「没时间了。小丸子,我们走。」 「我会跟你走,不过你知道要去哪里找吗?」 「我不知道小黑在哪里,不过……」 村濑拿出自己的手机,边操作边说: 「我知道他的手机在哪里。」 阿久津一本正经地问:「那家伙是间谍吗?」数马告诉他:「他应该是和小黑分享位置资讯吧。」远见不了解这种技术的详情,不过看来村濑知道来栖的手机大概位置。 就这样,他们分成三队,展开紧急行动。 留在礼堂的小队负责设法拖延时间。远见与浅葱负责前往执行委员会,取得延长节目时间的许可。村濑和蛇之目则负责搜寻来栖。 远见看看手表。此刻距离正式演出只剩三十分钟,他已经连胃痛的余裕都没有。唉,如果这是胆小的自己在正式演出前夕作的恶梦,不知该有多好。然而这是现实,看到一之谷快要哭出来的脸孔就知道了。 「不用担心,一定可以找到来栖!」 走出后台休息室时,远见这么说。这句话没有任何凭据,可以说是不负责任的期待性观测,但他还是很肯定地这么说。他认为,现在应该要有人说这句话,这也是他身为歌舞伎社顾问老师该做的事。学生仍旧面带不安,但还是对他点了点头。 他看到站在学生后方的父亲注视着自己。 「喂,不要拖拖拉拉的,快去吧!」 听到父亲的声音依旧很有气势,远见不禁苦笑,然后和浅葱一起前往文化祭执行委员会总部。 * 丸子以前曾经弄丢过手机。 说得具体一点,她是把手机忘在cosy活动会场,回家途中才发觉,脸色不禁发白。当时她刚好带着平板电脑,因此用平板电脑启动寻找手机的app,远端锁上手机,结果得以顺利找回来。搜寻系统在这样的情况很方便,但条件是要取得想要寻找的手机位置资讯。一般来说,自己手机的位置资讯不会和其他人共享,毕竟那等于是让人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反过来说,因为可以在发生万一的时候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所在位置,所以,有时也会特地让儿童或老年人和家人分享位置资讯。 「可是我很少听说会和朋友分享手 机的位置资讯。」 丸子跑在蜻蜓后面这么说。 他们离开后台休息室,前往小黑可能所在的范围。根据蜻蜓的手机资讯,小黑至少没有离开校园。 「之前小黑和彩子小姐同时弄丢手机,变得很麻烦。不知为什么,连彩子小姐的责任编辑都打电话到我的手机……」 蜻蜓边跑边说话,因此气喘吁吁,似乎很痛苦。 「为、为什么?」 「她留的紧急联络电话是我的手机号码。」 太奇怪了,蜻蜓和彩子老师的工作应该完全无关才对。不过彩子老师是个有些脱线的人,很可能第一紧急联络人填写儿子,第二紧急联络人则填写儿子的朋友。 「编辑还曾经拿着饼干礼盒到我家说:『平常承蒙你的照顾。』」 「这、这样感觉、简直就像家人嘛!」 丸子喊着说道,蜻蜓回头瞥了她一眼,一本正经地点头说「是啊」。竟然完全肯定──丸子很想吐嘈他。 「总之,那两人会在很奇怪的地方同步。听说那次是他们第二次同时弄丢手机。所以在那之后,我就和小黑分享手机的位置资讯。」 他气喘吁吁地说明。丸子大概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拼命跑步的蜻蜓。他几乎所有学科都很优秀,唯一的弱点是体育。长跑成绩方面,丸子甚至还比他稍微好一点。 蜻蜓喘着气,暂时停下脚步。 「……我要提高……位置资讯的……精确度,锁定地点。」 他满身大汗,开始进行丸子看不懂的操作。 两人从礼堂前方来到旧校舍后方。这里设置了几座户外帐棚,做为访客休息区。 或许是因为场地有些偏僻,因此没有多少人在使用,也成为对文化祭不是很热衷的学生们聚集的地方。 有个女孩子孤伶伶地坐在角落。 丸子推了推眼镜,辨识出曾经看过的身影。那是…… 「可恶……虽然地点锁定了,不过竟然是面积最大、人数最多的操场。姑且先到那里……」 「蜻蜓,你看。」 丸子拉了拉盯着手机的蜻蜓袖子,指着那个方向。蜻蜓转头,稍稍皱起眉头。被观看的女生或许感受到视线,也往这里看过来。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所以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那是田中渡子。 曾把歌舞伎社搞得鸡飞狗跳的女生。 丸子平常虽然骂阿久津是中二、小四生,但她有自知之明,自己其实也是中二成分偏多的阿宅。丸子定义的「中二」,是精神上不够成熟且自我中心,再加上青春期的过度敏感以及有失控倾向,结果造成日后回顾会羞愧到想死的疯狂自恋现象。丸子在几年后,大概也会对现在的自己感到羞愧。即便如此,中二并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状态。阿宅当中也有一辈子都是中二的勇者。 然而,她觉得渡子的自我中心属于不同的类别。 不是中二、年少轻狂这种暂时性现象,感觉是更……深刻而复杂的东西,要不然不会产生那么大的负面能量。所谓的中二式自我中心,基本上没有恶意,但是那个女生对小黑怀有明确的恶意,几乎接近憎恨。要持续那种负面情感,需要相当大的能量。实际上,丸子想到自己讨厌的人时,也会一时火大而处于亢奋状态,但是在那之后会变得很累。 喜欢某个人会产生力量,但强烈讨厌某个人会相当疲累。 那个女生应该也已经筋疲力竭,却无法停止憎恨。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如果这次事件也和她有关,那真的是异常执拗的恶劣性格。可是为了讨厌的对象浪费有限的时间和精力,难道不觉得很受不了吗?不会陷入自我厌恶吗? 「啊,她要逃走了。」 渡子站起来,准备离开。 「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听到丸子的话,蜻蜓似乎犹豫了片刻,大概是在思考分秒必争的此刻应该以什么为优先。他得到的结论是: 「我去问她。小丸子,你先去操场找人。」 丸子立刻点头。她也觉得现在这种情况,这是最佳方案。能从渡子口中问出话的,大概只有身为堂哥的蜻蜓。而且丸子如果跟那个女生说话,大概会想要揍她。 她把这里交给蜻蜓,前往操场。 这个社团的跑步量还真大啊。明明是个文化性社团,而且自己是负责服装的,但加入社团后,却是她至今高中生涯里最常跑步的时期。跑步、运动原本是丸子在人生当中觉得最无意义的行为,可是,最近她不太讨厌跑步了。正确地说,她发现自己竟然也开始体会到全身运动的爽快感,因而有些惊讶。不过蜻蜓依旧说:「可以的话,我想度过永远不需要跑步的人生。」 丸子穿梭在众多学生与访客间奔跑。然而── 「唔咿!」 由于人太多,很难往全方位集中注意力,让她不小心撞上某个东西弹开。 「对、对不起!」 她差点跌倒,边道歉边勉强站稳脚步。到底是撞上什么东西……她一看才发现是个柔软又庞大的物体。 「啊,棉花喵……对不起。」 这是点心厂商和当地商店街共同制作的疗愈型吉祥物。又白又圆的蓬松外观,让人联想到《大英雄天团》的杯面或棉花糖宝宝,因而大受欢迎,现在已成为全国性的人气角色。棉花喵是不会说话的吉祥物,只能用笨拙的比手画脚表示自己没问题。它的手脚很短,里面的人行动会受到相当大的限制。正因如此,还特别设定棉花喵虽然是猫却不会自己整理毛。 丸子向棉花喵鞠躬后再度前进,不久就到达操场。 但是── 「哇……好多人……」 她在操场区设置的门前停下脚步,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里是户外最大的活动会场,沿着长方形校园的三边排列着一间间模拟店,中央设有临时舞台,依时段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现在是由阿卡贝拉同好会演唱福音歌曲,吸引颇多观众。也有很多人边逛周围的模拟店边吃东西。要从这么多人当中找到一个人,而且是个子娇小的小黑,难度相当高。虽然眼前情况ic market首日企业摊的拥挤程度要好一些,但基本上不会有人ic market找人,因为那是绝不可能办到的事。除此之外,小黑此刻穿着黑衣的服装……也就是全身黑。 「唉,真是的!」 如果黑衣的服装是鲜红色或亮金色,就会好找多了! 虽然产生这种本末倒置的想法,但丸子还是直直冲入操场。无论如何,都得把人找出来。她拨开人群朝中央前进,又发现一件事。 人数固然很多……可是「那个」也很多。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多?丸子边找小黑边想着这个问题,刚好看到舞台旁边的导览看板。她看了上面的活动预定表,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这项活动应该也会吸引很多人,而且快开始了。糟糕,真的很糟糕…… 必须赶快找到小黑才行。 找到他们歌舞伎社的社长。 个性率直、乐天却有些强硬,热衷歌舞伎到有时会令人觉得很烦的地步。虽然不掩饰这样的自己,但内心深处大概在祈祷不会被人讨厌──丸子眼中的小黑就是这样的男生。 一定要找到他。 丸子原本对歌舞伎毫无兴趣,也完全没有参加社团的意愿,只想接触自己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或许只待在狭小的世界却过得愉快又忙碌。是来栖黑悟让她看到不同的世界。 丸子要找到他,让他负起责任才行。 既然教会她这么快乐的事,就得快快乐乐地把它完成。丸子才高中二年级,但对三年级的学长姊来说,文化祭是最后的大舞台。 一定要让大家穿上她做到头昏眼花的服装,顺利演出。 然后要得到观众热烈的掌声。 为了这个目标,丸子再度开始奔跑。 * 今天的天气很好,河内山学院文化祭比去年更加热闹。蛯原仁独自一人淡淡地走过校园。 上午他负责在班上的展示活动当接待人员,结束后,接下来几乎都是自由时间。虽然说可以自由行动,但也不能随便回家。即使是没有特别任务的学生,也必须在学校待到下午四点。 仁走过散发酱汁气味的模拟店,看了看手表。 他心想,快要开始了。 歌舞伎社的《拔毛夹》即将开演。 正确地说,应该是歌舞伎社主办,男子体操社、手艺社、流行音乐社、戏剧社以及志愿学生共同协助。大概是因为人数不够,所以就卷入许多人来帮忙。仁也是被卷入的人之一。 「你看你看,刚刚出炉,还热腾腾的喔!」 几天前,来栖手中拿着传单,来到仁的班上。 别班的人来找仁是很罕见的状况,仁感觉到周围的人不时朝这边瞥来的视线。他觉得很烦,刻意用冷淡的反应问:「怎样?」但来栖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他把a4大小的彩色传单放在桌上,热烈地解释: 「设计很帅吧?和海报的感觉又不太一样。阿久津穿 上弹正的服装,周围是穿制服的三年级生!我觉得这样很能呈现高中生演歌舞伎的特点!」 「你说得很得意,可是负责设计的是村濑吧?」 「没错!不过他是我朋友,我又是社长,所以我还是很得意。嘻嘻嘻。」 他似乎真的很高兴,让仁有些傻眼地回答:「哦,那你就好好努力吧。」 「我当然会努力。事实上,我一直都在努力。啊,你看,你的名字也在上面,而且比其他人的字体更大。」 「啊?」 仁把放在桌上的传单翻到反面。这一面是剧目介绍、演员与工作人员介绍……上面的确以特别大的字体印了「协力.蛯原仁」。仁苦涩地想,虽然他答应过要出借名字,可是应该用更小的字体印在角落吧。 「这样看起来好像我很爱出锋头一样。」 「是生岛先生建议的。他还说要不要顺便加上『小泽乙之助/白银屋』,可是我阻止他说最好别加。」 「你阻止他?」 来栖点头说:「因为你讨厌那种事吧?」 仁当然讨厌「那种事」。 他生长在特别的环境,也因此总是受到特别对待,承受好奇的眼光,遭人议论各式各样的传言,却只能忍耐,只因为自己是特别的。 「设计传单的时候,阿久津刚好过来。」 来栖继续说话。他摆出一副老朋友的态度,擅自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这家伙真的很厚脸皮,却能够自然理解到仁讨厌别人对他做什么,实在很奇妙。 「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不公平,只有蛯原的字体特别大。』他说他也要受到特别对待。他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认真的。所以我告诉他:『像蛯原那样受到特别对待,也有辛苦的一面。』」 结果阿久津那个笨蛋是这样回答的: ──就算很辛苦,我也要受到特别对待。「特别」就是与众不同吧?与众不同很棒啊!大家心里某个角落都希望自己成为与众不同的人物,受人瞩目跟被人羡慕吧?至少我是这样! 对于如此断言的笨蛋,来栖虽然感到无言,却也有一点佩服。 「或许我自己也想要与众不同,而不是埋没在群众当中。这或许也是我创立歌舞伎社的理由之一。」 「你想要受人瞩目的话,不当演员就没意义吧?」 「嗯~我的『与众不同』不是要受人瞩目,而是由高中生自己来演出歌舞伎这一点。如果成功,我可以稍微感到自豪,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吧?与其说是自己……不如说是我们。光是我一个人不可能办到。」 「哦。你能和好伙伴快快乐乐一起演戏,真是太好了。」 为了让迟钝的来栖也能理解,仁用比平常更冷淡的语气反讽。来栖鼓起脸颊,像只脸颊塞了胡桃的松鼠说: 「你这个人真不可爱!我要告诉你,我说的『我们』也包括你在内。」 「跟我无关吧?」 「有关。你的名字就在这里啊!多亏你出借名字,租借服装和假发的时候得到很多好处。」 「那是因为生岛先生强迫……」 「迎新会的时候,你也站上了舞台!」 「那次几乎是被骗上去的……」 「总之!」 来栖很有气势地站起来俯视仁,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了,所以请你帮忙发传单!我先给你五十张!」 来栖把一叠纸放在桌上的那张传单上,然后随着准备铃逃跑般地离开教室。 仁面对来栖留下的五十张传单哑口无言。不是他自夸,他在校内比较常聊天的同学只有不到五人。这样要怎么处理五十张传单? 如果因为没有在学校发完就带回家,被母亲发现,搞不好她会很高兴地发给邻居;如果被祖父发现,然后半开玩笑地发给干部演员,那可是一大惨事。他痛恨自己无法恶劣到直接把这些传单丢进垃圾桶的个性。 「……」 仁想起当时的情景,太阳穴的部位在痉挛。 最后,仁只好把传单发给班上所有同学。仁的班上没有歌舞伎社的社员,因此大家似乎都不太理解他们在做什么。同学们姑且都收下了,露出有些好奇的表情看着传单。偶尔会跟他交谈、关系算是比较亲近的同学则说:「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真难得。」让他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只好含糊不清地说「有一些理由」。 真是的,别开玩笑。 不过,这场他意外被卷入的骚动,也会在今天的河内山文化祭后结束。 这样一想,他就安心许多。此刻那些家伙应该正在召开最后会议。他不打算去那里,但他有些在意来栖的舞台编排和阿久津饰演的弹正是什么样子,因此在开始演出后,他考虑到二楼座位后方站着看。 在那之前要怎么打发时间呢? 肚子也有点饿了,要不要去模拟店买章鱼烧来吃……他边想边心不在焉地走着,突然遇到熟识的面孔。 「仁。」 对方叫住他,他停下脚步。 仁虽然内心啐了一声,还是打了招呼。在校内遇到家人已经够尴尬,更何况遇到的不是母亲或祖父,而是父亲。再加上父亲身边还有别人,因此他不能假装没看到。父亲身旁的男人原本望着模拟店的方向,当他转向仁时,仁连忙再次鞠躬。对方看到仁,也露出笑容说:「啊,原来是少爷。」 「平常承蒙关照……请问,您有认识的人在这间学校吗?」 父亲身旁是专门打附的山咲先生。仁这才想到,父亲还在演歌舞伎的时候,就常看他们很熟络地聊天。或许在父亲离开舞台后,他们仍有联络。 「我的徒弟要打附。」 「啊?」 仁感到困惑,山咲先生笑着说: 「称呼徒弟是开玩笑的,不过我指导过来栖打附的方法。听说今天就是正式演出,所以我很期待地来了。」 「指导来栖……?」 「好像是生岛拜托他的。」 听到父亲这么说,仁心想又是那个人啊。 仁郑重地鞠躬说:「……我和他们虽然没有关系,但是身为同一所学校的学生,还是要为了浪费您宝贵的时间而道歉。」 然而山咲先生笑着说: 「没这回事。有那么喜欢歌舞伎的高中生,想要自己演出歌舞伎,还说不想当演员、想要打附,令我非常高兴。有他那样的孩子,歌舞伎应该就可以延续下去了。」 「延续……?」 山咲先生面带微笑,深深点头说: 「是的。我很喜欢歌舞伎,所以希望它能够永远延续下去。如果说感受性最丰富的年轻人,在歌舞伎当中感受不到任何魅力……那么未来就不会光明。」 「……」 「不过我听了生岛的话,见到来栖后,稍微安心了。歌舞伎因为是传统艺能,所以有很多难懂的地方……但是应该有办法越过这层障碍才对。而且今后有少爷这样的年轻世代,可以创造适合这个时代的新歌舞伎。我真的很期待。啊,今天的《拔毛夹》好像也有新尝试吧?」 「啊?呃,是的……以他们的做法,一定会……」 仁回答后,才想到自己至少在对外说法上也有参与这场戏,因此这样的回答有些奇怪,不过为时已晚。 「这样啊,你是要我留待看戏时的惊喜吧!」 对方的解释替他解除困境。仁暧昧地堆笑说「呃,是的」,姑且瞒混过去。继续聊下去的话,难保不会出现破绽。仁维持假笑,然后用在家里绝对不会使用的语调说: 「爸,你们有门票吧?礼堂应该快开放入场了。」 这句话是希望他们快点离开,父亲却低声说:「我们刚刚去过后台休息室……」 虽说是自己父亲,但仁总是觉得他的表情过于平淡,或者应该说好像在发呆,总之就是从容不迫,很难读出他内心在想什么。母亲常说「仁比较像爸爸」,在隐藏自己情感这方面,两人或许真的满像的。 「我原本想跟生岛打声招呼……可是,那里的气氛怪怪的。」 「怪怪的?」 「正式演出前当然会紧张……可是他们好像格外慌乱,或者应该说是焦急,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 那些家伙每次在正式演出前都会出状况。正因如此,迎新会时仁也被拖下水。 但再怎么说,这次应该不会…… 他们准备得那么周延,又是在礼堂公演,再加上和戏剧社比赛观众人数,所以颇受瞩目,不能发生任何问题…… 「……抱歉,我先离开。」 仁鞠躬之后转身。 他没有等父亲回应就开始奔跑。虽然脑中冒出疑问:「为什么我要用跑的?」但心中不祥的预感盖过这个问题。他奔跑在拥挤的人潮中,差点撞到人,脚步变得踉跄。 「仁,小心不要跌倒。」 他听到父亲的声音,边想着自己又不是小孩子,边发觉到对那个人来说,自己永远是小孩子吧。 「仁!」声音再度传来,好久没听到那个人 这么大喊了。「跌倒也没关系,一定要爬起来!」 他听到父亲在背后这样喊,皱起眉头想:「讲这什么话?」 真差劲,现在才说这种话。就算他不说,仁跌倒了也一定会爬起来。他会自己站起来,而父亲……跌倒之后却再也没有爬起来。在舞台上说不出话之后,父亲就不曾回到舞台上。 父亲原本是仁憧憬的对象。 他当然喜欢祖父的演出,但更喜欢父亲的演出。 介于年轻与圆熟之间,保持危险平衡的魅力。在传统当中摸索新事物的态度。发自内心喜爱戏剧,也因此真诚投入的身影。 他原本很尊敬父亲。 小时候他也曾因为严苛的练习想哭,却仍旧庆幸自己是那个人的儿子。然而…… 平时压抑的感情在胸口搅动,连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仁咬牙切齿,类似愤怒的情绪促使他加快脚步。当他跑到人少的礼堂后方、前往后台休息室门口时,已经在全速奔跑了。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还有,歌舞伎社到底在干什么? 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在生什么气,凭着一股气势冲入后台休息室。 「蛯原?」 仁气喘吁吁、披头散发地来到后台休息室,首先看到他的是阿久津。他已经穿上弹正的服装,没有平时嘻皮笑脸的态度。 「你也来了。」 「我来了,毕竟我的名字也在上面。来栖呢?」 「这个……抱歉,现在有点……」 仁移动视线,迅速检视四周。来栖不在这里,村濑也是,还有三年级的浅葱芳也不在,另外,戴红色眼镜、好像叫「小丸子」的女生也不在……顾问老师远见也不在。剩下的所有人表情都很僵硬。 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状况。 「生岛先生。」 仁走向歌舞伎社的指导员生岛。他曾是白银屋的弟子,和仁一起站上舞台演出过。生岛看到仁,以不太自然的笑容喊了声「少爷」。仁很希望他不要用这个称呼,不过现在有其他问题要先问。 「成员好像没有到齐?」 「没错。」 「又发生临时状况?」 「真是的。」 「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们为什么总是在开演前闹出……」 「可以请你安静一下吗!」 生岛严厉的口吻不仅出乎仁的意料,也让在场所有人吓一跳。 「啊,真抱歉,我也被逼到焦头烂额,忍不住……现在大家正在拼命思考对策,已经没有时间了。」 「所以说,发生什么事?」 「现在连说明的时间都不能浪费……不过,如果少爷不只是借我们名字,还愿意认真协助我们,那又另当别论。」 生岛的说法触怒了仁。明明是他们来拜托自己,说只要借用名字就可以,现在却把他当成局外人……不,他的确是局外人,也不想成为歌舞伎社的伙伴。但是…… 「喂,生岛先生,你不应该用这种口气吧?」 插嘴的是远见老师的父亲。听说他曾经是大向。仁记得他好像叫做「正藏」,和仁的祖父也有往来。 「他是白银屋的继承人,光是借我们名字就很感谢了。不过照这样下去,可能会损害少爷的名声吧。」 「请等一下,为什么会损害我的名声?」 「毕竟这群家伙连能不能演出都不确定。」 「……啊?别开玩笑。既然借用我的名字,就算只是高中生的歌舞伎家家酒,也要确实上演才行。」 「唉,吵死了你!」 阿久津怒吼。他以穿着厚棉戏服撑大的身躯重重踏响地板。 「谁理你的名声啊?这个自我中心的家伙!我们现在根本没心情管这个!」 「轮不到你来说我自我中心!」 仁也不甘示弱地吼回去。他没想到自己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也察觉到离他们最近的三轮山梨里吓了一跳。 「我不是在担心自己,是在担心跟我的名字连在一起的白银屋招牌!你们还不是为了利用这块招牌,才要求借用我的名字!」 「吵死了吵死了!有本大爷在,根本不需要你的名字……」 「等一下,阿久津,现在没有吵架的时间。」 三年级的丹羽花满开口,然后又看着仁,用认真的表情说: 「蛯原,我们现在真的没有时间。细节先省略不谈,总之因为某个原因,小黑现在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仁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这回轮到梨里继续说: 「远见老师和小芳去找执行委员会,请求延长演出时间,不过观众已开始入场,所以我们打算在原订时间开幕。就算要宣布变更开演时间……也不知道该改成什么时候,所以必须先做点事拖延时间才行。」 「这……退一百步来说,姑且不论没有角色的来栖,浅葱学姊一开始就要演秀太郎……」 「小黑也是不可或缺的。」 数马前进一步说。 「他要打附,而且有些效果只有他才能做出来。即使不管这些……」 数马看看一年级生。站在一起的三名一年级生连连点头,纷纷开口说: 「小、小黑社长不在的话……我、我会紧张一百倍……」 「最能掌握这出戏整体和细节的人如果不在,我们也会感到不安。」 「没错。他得……站在舞台旁边才行。」 来栖黑悟── 那个笨蛋到底跑去哪里!他这么受到信赖…… 仁当然知道,来栖不是故意要消失的。他对于歌舞伎社付出最大的热诚,却在正式上演前一刻失踪,绝对是被卷入了麻烦中。 那家伙能够摆脱麻烦吗? 他真的能够回到这里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但是在这里的成员似乎都相信,那个歌舞伎痴一定会回来。 「就算只是形式上借出名字……」 仁边说边以极快的速度思考。 「我的名字也已经印在海报和宣传手册上。既然如此,这个舞台一定得成功。」 这时穿着羽织和袴的远见老师刚好摇摇晃晃地跑回来。 「我、我们得到许可,最多可延长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 在这三十分钟内,必须做些事情拖延时间才行。不是随便做什么都可以,不能让观众离席,也不能妨碍接下来要上演的《拔毛夹》,相反地要炒热气氛…… 以料理来说,就像主菜之前精致的前菜。 「戏服。」 仁看着远见开口。 「咦?」 「《拔毛夹》以外的女形戏服,还有什么?」 「呃……白浪五人男都是男人……另外……」 花满回答:「有小姐吉三和登势的戏服。」 「那就小姐吉三吧。请尽快把假发和服装拿过来。」 阿久津问:「喂,你打算干嘛?」 仁回答「拖延时间」,接着看向所有人说: 「我不想浪费时间说明。如果你们不信任我,可以立刻叫我回去。不过……如果你们多少信任只有出借名字的我……」 「拿服装和假发过来就行了吧?」 梨里不等仁说完,就迅速开口并准备行动。 「请等一下。演出者最好不要随便行动。如果观众看到了,会以为发生什么事。老师,可以拜托你吗?」 远见听到仁的请求,立刻回答:「当然。」他刚刚应该是全速跑回来的,现在又跑出去了。远见刚离开,浅葱也和另一个女生一起跑进来。仁记得那个女生好像是戏剧社的前…… 「咦,你、你是白银屋的公子……情、情况怎么样?」 浅葱气喘吁吁地问。仁对她说: 「浅葱学姊,请你先补妆。你额头上的妆被汗水弄花了。」 接着他又对戏剧社前社长坪山雾湖说: 「我们需要一个冷静又能临机应变的人来当主持人。这个人不需要很瞭解歌舞伎。你能找到这样的人吗?」 坪山没有问他为什么这样问,只隔了两秒钟就告诉他:「戏剧社的现任副社长茨木爱菜很适合。」 「可以联络上她吗?」 「嗯。」 「请你叫她立刻过来。五分钟之内。」 「知道了。她应该在礼堂里。」 雾湖立刻拿出手机。接着仁环顾所有人,对身材和自己最接近的数马说:「你的浴衣借我。」 「喔,好。我现在去拿。」 「丹羽学长,请你准备整套化妆道具。」 「我知道了。」 「三轮山学姊,请你去告诉待在另一间后台休息室的其他演出者,开演时间会晚三十分钟左右,不过不用担心。请不要让他们产生不安。」 「嗯,好。」 「还有,我需要附轮子的平台,上面设置化妆台和椅子。另外还要屏风。灯光的话……」 这时打完电话给茨木的坪山说:「灯光室有我的学弟在。他很能临机应变,应该可以即兴发挥。」 仁不知道坪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她无疑地很可靠。 「喂,蛯原,你该不会是要自己饰演小姐吉三来撑场吧?」 仁对阿久津的问话回答「你真的很笨」,然后开始脱制服外套。 「你……」 「一个人演小姐吉三也没意义吧?而且,我如果在你们这些门外汉演的《拔毛夹》之前演戏,不就会把你们给比下去吗?」 「唔……说得也对……那你到底想干嘛?至少说明清楚吧!我们会乖乖照你说的去做!」 阿久津拥有非凡的舞台胆量,的确能够应付临时得到的指令,不过那是因为这个笨蛋很特别,其他社员就不行了。而且…… 「在正式演出《拔毛夹》之前,演员如果站上舞台拖延时间,观众会感到很扫兴吧?」 「呃……」 「所以,演员不能登上撑场的舞台。我要请茨木学姊当主持人……然后还要一个可以适切说明的人。这个人必须有胆量,对歌舞伎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喔,有个很适合的人。」 说话的是生岛,他大概已经了解仁要做什么。这个尝试在国立剧场也做过。那是以初学者为对象的歌舞伎公演,在上演前有一幕解说。他当时感到这项尝试很有趣,因而留下印象。 「生岛先生,你愿意担任吗?」 「不,由指导者出面未免太无趣。这里有一位比我更适合的人选吧?」 仁随着生岛的视线望去,立刻同意他的说法。 这个人的确熟知歌舞伎,临时站上舞台应该也没问题,而且他还穿着风雅的羽织,外表很有型。其他人也都露出同意的表情。 「对了,有爷爷在!」 「正藏先生很懂歌舞伎,非常适合!」 「嗯,可以安心交给他。」 社员口口声声这么说,正藏先生连忙反驳: 「喂,等一下!你们在说什么?我虽然当过很多年的大向,可是不是演员喔。我从来没有站上过舞台,今后也不会!」 「我不是要请你在舞台上当演员。可以帮帮忙吗?」 仁说完,其他社员也都跟着鞠躬说:「拜托!」 「不,有些请求是没办法接受的……」 「拜托,正藏先生!救救我们吧!」 「就算是梨里的请求,我也不能答应……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上台要干什么……」 「我接下来会说明。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 「可是像我这样的老头子,出现在高中的文化祭……」 「正藏先生,你太狡猾了!」 阿久津高声喊道。 「现在才讲出一般老先生会说的话!这样一点都不好玩啊。是谁平常老是教我们要更『倾(kabuku)』的!」 这家伙的嗓门实在很大……在日常的学校生活中嫌太吵,不过在舞台上以及这种场合,却能发挥很大的效果。正藏先生眨了眨眼,然后哈哈笑出来,低头拍一下自己的额头。 「真服了你。」 接着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应该已经年过七十,却露出顽童般的表情。仁想到,祖父在很罕见的情况下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都这么说了,我也没办法逃避。说好听点是干脆果断,其实只是鲁莽乱来而已。对了,好像有人说过,人生就像旅途,旅途中丢的脸就忘掉吧。」 听他这么说,社员们都兴奋地发出欢呼。这时完全没有掌握状况就匆匆赶来的戏剧社副社长刚好出现,仁记得她好像姓「茨木」。或许是因为前社长的命令具有绝对权威,她气喘吁吁地问:「我……我要做什么……」 「我现在来说明。」 仁说完,所有人都围成圆圈。 仁自己也成为这个圆圈的一部分。不仅如此,他还负责主导此刻的局面。这种感觉很奇妙,但现在不是分神去想这些事的时候。 他必须撑过三十分钟。 仁下定决心,在来栖回来之前,绝不能让任何一名观众离开。 * 讨厌被同情的人并不少。 蜻蜓自己也属于这种人,而眼前表情僵硬的渡子应该也一样。 理解他人明明很困难,却被人用自以为很懂的表情说「辛苦你了」,感觉很讨厌。为了避免遇到这种不愉快的状况,最好的对策就是不要提起自己的过去。蜻蜓便是采取这种做法。 除非是非常信任的对象,否则不要谈起过去。就算谈了也没有意义。 知道蜻蜓曾经被霸凌的,除了双亲之外只有小黑。 他不在意小黑同情他,所以才能说出口。不,也许他甚至想要得到同情。他大概是相信小黑能够理解,不会说些表面话。 同情这个词感觉带有负面意味,但这个词原本是「贴近他人的痛苦,并能感同身受」的意思。然而,真的依照这个定义,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的人很少,一生当中不知能遇到几个这样的人。大多数人都只是表面上同情,有时甚至还会被当作八卦话题宣传出去。不想得到这样的同情也很正常吧? 小一岁的堂妹比蜻蜓更厌恶同情。 蜻蜓知道渡子的一些过去。 渡子的母亲很早过世,父亲(也就是蜻蜓的叔叔)长得很帅,个性温柔到柔弱的地步,但缺乏毅力又喜新厌旧,常常换工作。他对所有人都很友善,受到所有人喜爱。尤其对女性来说,似乎是那种令人想要保护的类型。然而,蜻蜓的父亲对这个亲弟弟很严厉,直言不讳地说:「像那种没有自觉的万人迷,会让身边的人受苦。」 看来父亲说得没错。 叔叔之所以常常换工作,几乎都是因为感情问题,以及由此而生的欠债。母亲最近抱怨时透露过,他们曾经给过叔叔几次金钱方面的援助。与其说是为了叔叔,不如说是为了年幼的渡子。然而,这些金钱援助似乎让生性敏感的叔叔感到难受,因而渐渐地疏远亲戚。当收到他在北海道再婚的通知时,父亲松一口气说:「这样一来他应该也会安定下来吧。」蜻蜓希望渡子能够再到他们家玩。两人都是沉默寡言、不够灵巧的小孩,在外人眼中大概并不像是特别要好,但他把渡子当成自己的妹妹。 从结论来看,叔叔的再婚替渡子带来最恶劣的环境。 大约过了一年,叔叔一家居住的公寓邻居打电话到村濑家。接电话的是蜻蜓。他异常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况。 『你好,我是住在渡子隔壁的人……你爸爸或妈妈在吗?』 打电话来的人带着东北口音,语气似乎有些踌躇。 蜻蜓找母亲来听电话,然后在一旁看着她眉头逐渐深锁。 渡子无疑处于应该受到同情的状况。 要不是蜻蜓的双亲迅速采取对策,情况有可能变得更严重。不只是渡子,还有虐待渡子的继母,以及明明知情却假装没看见、借酒精来逃避的叔叔,所有人的精神状态都濒临极限。 在那之后,渡子的双亲很快就离婚了。 渡子暂时和父亲两人一起生活,现在又迎来新的继母,过着三个人的生活。蜻蜓不知道这个继母是什么样的人,但只见过她一次的父亲说:「看来他总算找到一个可靠的人。」 去年春天,蜻蜓和渡子重逢。 他决定了一件事,就是不要以言语或行动对渡子传达「好可怜」的讯息。她一定会产生激烈的排斥反应。渡子不想要同情。即使自己想伸出友善的手,她也会像出生后从来没有被抚摸过的野猫般,竖起毛威吓对方。 她不需要同情。 ……这其实意味着「不需要口头上的同情,而是想要能够理解自己内心、设身处地替她担心的人给予的同情」,也就是激烈的渴望,但渡子本人大概没有察觉。 这样的堂妹在蜻蜓眼中,显得非常愚蠢、可悲。 「你为什么要逃走?」 和小丸子分开行动后,蜻蜓追上准备离开的渡子问她。不,应该说是质问她比较确切。 「我没有逃走……只是不想待在看得到你们的地方。」 在文化祭热闹气氛之外的校舍后方,渡子这样回答。蜻蜓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或谎言。渡子面对蜻蜓,视线却回避着他。 「小黑不见了。」 「……啊?」 「你如果知道他在哪里,就快点说出来。」 由于时间紧迫的焦虑,使蜻蜓的态度变得比平常更高压。渡子敏锐地感受到这一点,声音变得更加尖锐。 「你为什么会以为我知道?」 「你讨厌小黑吧?」 「我讨厌他。所以你以为我绑架了他吗?」 「你也可以假装自己没动手,暗地里唆使其他人。」 「如果要问能不能办到,我的确办得到。」 渡子总算看向蜻蜓,露出扭曲的笑容。 「就算是我做的,你以为我会在这里告诉你吗?若是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计划这种事吧。真是受不了。距离开演时间……唉,只剩下七分钟了。都这种时候了,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啊?」 七分钟。还 剩七分钟。 这个具体的数字让蜻蜓采取了不像他作风的行动。他逼近嗤嗤笑的渡子,抓住她的手腕,以低沉的声音问:「没错,你到底在搞什么?」 渡子脸上的笑意消失,眼中浮现胆怯的神色。 「做这种事,你很开心吗?」 「……不、不是我做的。」 颤抖的声音不是演技,她是真心害怕。 渡子曾经遭受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施加的身心暴力。蜻蜓也听说过这件事,然而怒火一旦爆发就无法轻易浇熄。他知道渡子感到害怕,却更用力地握住她细瘦的手腕。 「小黑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在这么容易受到瞩目的日子……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大概……你、你干嘛为了那种人这么拼命!」 「他是我的好友,不要称呼他『那种人』!」 「好友?你们明明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好痛!」 渡子发出悲鸣,蜻蜓这才恢复理智,放开她的手腕。 她的肌肤上留下清晰的手指痕迹。 「……抱歉。」蜻蜓对她道歉。他能够理解渡子说「不会在这么容易受到瞩目的日子动手」。渡子虽然性格很有问题,但是脑筋很聪明,在闹事之前应该会思考安全的做法。 「……已经拥有的东西,就不需要了。」 他低声这么说。身材娇小的堂妹仍旧缩着身子,反问:「什么?」 「就是因为对方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思考方式和自己完全不同,才会感到不可思议、感到在意、感到羡慕……然后想要和他在一起。我没有自恋到想要和像自己的人成为好友。你应该也一样。」 「我……」 「我们不是很像吗?」 「……」 渡子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蜻蜓说两人很像不是在说谎。如果霸凌持续更久,如果双亲没有马上采取行动,如果没有搬家、没有遇见小黑──自己或许也会变成和渡子一样的人。他无法断言绝对不可能。 「……可恶,小黑到底去哪里?」 蜻蜓顿时全身无力,在原地蹲下。 他知道现在不是哀叹的时候。他必须赶快追上小丸子,和她一起去找小黑。现在操场上应该是人山人海,小丸子正在那里拼命四处寻找……但是找到的可能性恐怕很低。如果增加人手,分头寻找……不,就算设法找到了,也会超出时间…… 这时蜻蜓突然抬起头。 他和渡子四目相交。渡子还在这里。 她可以趁着蜻蜓蹲下时溜走,但她没有离开。 「你刚刚说『大概』,对不对?」 蜻蜓站起来。 「咦?什么?」 「渡子,你刚刚说了『大概』。」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在这么容易受到瞩目的日子……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大概…… 这是他和渡子先前的对话。 蜻蜓原本以为那个「大概」是针对前面那句「不会做那种事」。这样虽然也解释得通,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蜻蜓先前没有注意,不过,他在这个不太协调的词当中,找到另一种可能性。 「大概」之后会不会是接新的句子? 渡子会不会是打算要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 「『大概』那一句,接下来你要说什么?」 渡子迅速眨了两下眼睛。 「……你在说什么?」 她在装傻。渡子想必是看到了什么。 在这样的对话中,开演时间仍旧一分一秒逼近。然而,蜻蜓不打算像刚刚那样情绪激动又粗暴地逼问她。那样太卑鄙了,而且想必只是浪费时间。 动动脑筋。 渡子──这个很像自己,顽固、孤独、别扭、个性很麻烦的家伙──究竟要说什么,她才肯招供? 「……你没有绑架小黑,却看到和事件有关的某件事,刚刚差点说出来。你看到什么?只要你肯告诉我,我就帮你保密。」 「……啊?」 「我不会告诉其他人,你对小黑怀有特别的感情。」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渡子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接着立刻因为愤怒与羞耻而满脸通红。 她的嘴唇痉挛,似乎准备要怒声叱骂,却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说不出话。蜻蜓趁这机会继续说: 「不过小黑好像误会了。他似乎以为你喜欢我。那家伙在这方面有些迟钝。虽然童年时的美好回忆,或许会导致你对我心怀恋慕……可是,不是这么回事。你一直在意的人──其实是小黑。」 「……别说了。」 「小黑拥有你没有的东西,让你觉得不可思议又无法理解,感到厌烦又羡慕,无法控制自己在意他。」 「你说够了没!」 「人类在看到自己无法理解的对象时,会产生憧憬或憎恶……有时两者都会发生。」 「我叫你别说了!」 渡子发出无法忍耐的叫声,但蜻蜓仍继续说: 「否定也没用。」 「你懂什么!」 「我懂。」 蜻蜓迅速回答。 「……我不是说过吗?我们两个很像。」 所以才会了解。 了解到心痛的地步。 渡子睁大眼睛。 两人彼此相视,感觉过了很长的时间,不过大概只过了几秒,最后渡子以沙哑的声音说:「……你是笨蛋吗?」 蜻蜓常听阿久津被骂笨蛋,不过自己很少被这么说。即使如此,他也不会觉得太生气。或许他内心某个角落也觉得自己是笨蛋吧。 「也许吧。」 「真不晓得你是卑鄙还是鲁莽。」 「我也不知道。不过……无论如何,我已经没有可亮的牌了。」 最强的ace和王牌的小丑。舍弃这两张牌,即使输了游戏……但只要今天能够顺利演出就行了。 这是最重要的事,其他都不必在乎。 渡子的双肩无力地垂下。 她的脸颊不自然地抽动,或许是想要笑,但她无法顺利地笑出来,本人似乎也放弃了,改以认真的表情说: 「我看到在夏季祭典闹场的其中两个人。」 「……什么时候?在哪里?」 「快要一个小时前,在大门附近,不过应该已经去别的地方。他们和另一个像是大学生的男生在一起,抱着那个。」 「那个?」 「呃,就是白猫的吉祥物……」 「棉花喵?」 渡子点头回答: 「没错,他们抱着那个布偶装。当时里面还没有人,布偶装扁扁的。」 但是如果有人进入布偶装里会如何? 比如说,嘴巴被封住,被塞进里面? 疗愈型人气吉祥物出现在文化祭,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他们或许还可以堂而皇之地把人带走吧。 「渡子。」 蜻蜓抓住堂妹单薄的肩膀,几乎反射性地把她拉近自己,对她说「谢谢」。他对于做出这种行为的自己感到惊讶,不过被他这么做的渡子更是惊讶,几乎像机器人一样僵直。蜻蜓松开手后,渡子依旧僵直不动。蜻蜓留下她,开始奔跑。 他边跑边取出手机,打电话给小丸子。电话一接通,蜻蜓便喊: 「去找棉花喵!小黑有可能在里面……」 『棉花喵在这里!』 蜻蜓还没说完,小丸子便喊。 「在那里?那就马上抓起来。小黑应该……」 『虽然在这里……可是……到底要抓哪一只?』 小丸子的惊慌程度非比寻常。蜻蜓以他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跑向操场,口中反覆念着:「哪一只?都说要抓棉花喵了!」绕过前方转角就到操场了。他更加鞭策已经快承受不住的心脏,向前奔跑。 当他看到操场的时候,手中的手机差点掉下去。 这是什么? 棉花喵的确在这里。 到处都是。 松松软软,又白又大, 大家都喜欢的棉花喵~ 在最近常听到的主题曲中……有好多棉花喵在操场上。 棉花喵的体积颇大,成人也可以进入布偶装里,宽度很有分量,身高则有一七○公分左右。蜻蜓目视计算看得到的棉花喵,并以操场面积估算出棉花喵的数量。 大概有五十只左右──为什么会这么多…… 这时,广播的声音盖过棉花喵的歌曲说道: 『十五分钟后,「棉花喵大集合」的活动就要开始了。这个活动以小学生或更小的儿童优先。想要参加的人,请到中央舞台集合!』 松松软软,又白又大, 守护大家的棉花喵~ 「到底是谁想出这种活动!」 蜻蜓原本是想在内心咒骂,没想到却脱口而出。擦身而过的学生惊吓地看着他。 第七卷 第七幕 「今天预定要演出歌舞伎十八番的《拔毛夹》,不过在这之前,要先来介绍歌舞伎的世界。各位应该知道,歌舞伎是日本传统艺能。但如果有外国观光客问:『歌舞伎到底是什么?』应该也很难说明清楚吧?」 没错,的确很难说明清楚。 茨木爱菜无法说明清楚的不是歌舞伎,而是自己为什么此刻会站在这里,拿着麦克风拼命堆出笑容。 这场骚动只能用天翻地覆来形容。 爱菜过去也曾用过几次「天翻地覆」这个成语,但之前的天翻地覆只不过是「有点慌乱」的程度。真正的天翻地覆,应该是指刚刚那样的情况。她被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前戏剧社社长不由分说地叫来,没有拒绝的选项就被指派为主持人,谈话的对象则是初次见面、个性豪爽的江户性格老先生,以及只知道名字却没有说过话的梨园公子学弟。他们当然没有准备剧本,只是非常粗略地说明了流程,接着前社长就说「好,快去吧」,把她推出来……正确地说,是撞出来才对。就这样,爱菜此刻站在舞台上,接受聚光灯照射。 这才是真正的天翻地覆。 只要经历过一次,今后大概就没什么好怕的。这是人生当中极大的精神粮食─要不是像这样勉强激出积极进取的心态,实在是做不下去。她的笑容紧绷,脸颊几乎要痉挛。 「首、首先,歌舞伎的特色之一,就是演出者都是男人。正藏先生,这点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吗?」 「没有,不是从以前就这样。」 正藏先生──好像是远见老师的父亲──身穿素雅的羽织站在舞台上,进行说明。 「歌舞伎的起源,一般认为是出云阿国的『kabuki舞』。这位出云阿国是女性。」 「咦?这么说,最早演出歌舞伎的是女人吗?」 在这里要重申好几次,他们没有剧本。也就是说,爱菜是真心感到惊讶而提出问题。 「没错。不过阿国那帮人当中,应该有男有女吧。当时穿着奇装异服昂首阔步、违逆世道、为非作歹的家伙,被称作『倾(kabuki)者』。现在也有那种以独特装扮来表现自己的年轻人吧?出云阿国据说就是模仿那些男人的姿态跳舞。」 「也就是说,最早是女扮男装?」 「没错。」 「这样啊。可是现在刚好相反,男扮女装就叫做女形吧?」 「嗯。」 正藏先生点头。这个人也和爱菜一样突然被拉到舞台上,说起话却格外流畅,甚至稍嫌说得太快,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从嘴巴出生的。他似乎不在乎受人瞩目,也没有紧张的态度。他长得虽然很像远见老师,个性却完全不同。 「歌舞伎是经过很多演变才变成现在这种形式。这类表演一旦受到欢迎,就会被官府盯上。你知道官府是什么吗?」 「呃,就是政府机构之类的……管理民众的一方?」 「没错,在江户时代就是幕府。出云阿国的演出很成功,所以出现类似的『女歌舞伎』,但官府以破坏善良风俗的名义禁止。既然女人不行,接着便冒出『若众歌舞伎』。」 「『若众』是古代指称『年轻人』的名词吧?就是成年前的少年,对不对?」 「没错。可是幕府连这个也禁止了。」 「他们禁止的还真多……」 「每个时代的官府大概都是这样吧。不过啊,江户人也不会因此挫败。既然如此,那就让成年男子来演。于是『野郎歌舞伎』就开始了。一开始是表演唱歌跳舞,接下来则开始演出有故事情节的连续狂言,故事也越来越复杂。」 「原来是从唱歌跳舞变成戏剧……」 爱菜兴致盎然地听他说明。与其说是主持人,不如说是负责听的一方,不过这样大概就行了。她看到舞台旁边的雾湖学姊对她比出ok手势。 「情节变得复杂,就会出现不同的角色种类,像是立役、女形……」 「立役是什么?」 「就是男角。演变到后来,角色划分更细,像是老人、反派、丑角等等。立役就变成『善良男角』的意思。」 「原来如此……我听过女形。虽然只在电视上看过,不过女形明明是男人,却比女人更有女人味也更美。」 「正因为是男人,所以才得彻底表现得像女人一样。基于刚刚提到的那段历史,初期的歌舞伎有一段时期只有男性角色。若众歌舞伎的时候虽然有女形,但一开始只是为了赏心悦目,后来才逐渐加入洗练的动作、姿态的表现……也就是透过演技,由男人来表现女人。」 「我之前看过的是……呃,倾城?穿着很豪华的和服……」 「『倾城』是倾倒的『倾』、城市的『城』。让城市倾倒……也就是让君主太过迷恋,甚至有可能导致亡国的美女。」 「真厉害。不过真的很漂亮,所以那一幕让我看得很陶醉……想到演出的人是男人,就更觉得……」 「日本人似乎从以前就很喜欢女扮男装和男扮女装的美人。大家都很异想天开,对不对?」 正藏先生带着少年般的笑容,朝观众席发问。这个轻松自然的笑脸,让观众和爱菜都跟着笑了出来。 这时舞台旁边打了暗号。现在应该要进入下一个阶段。 「关于女形,就请本校二年级的同学来说明。他也是参与过多场舞台演出的歌舞伎演员。蛯原仁同学,请上台!」 观众席发出欢呼。和学生相较,校外人士似乎更加兴奋。 穿着深蓝色浴衣的蛯原以习于穿和服的步伐走到舞台中央,向观众席鞠躬说: 「我是二年a班的蛯原仁……又名小泽乙之助。」 他以令人陶醉的声音说完,露出笑容。 哇……爱菜相当惊讶。蛯原先前还顶着一张臭脸,不过一笑起来,这个二年级学弟……还真可爱。底下再度传来尖锐的欢呼声以及热烈掌声。 「呃……蛯原同学是专演女形的演员吗?」 「不是。立役和女形我都尝试过。年轻时同时体验这两种是很重要的。再过一阵子,应该就会决定主要演出哪一种。」 「很期待你今后的发展。今天要请你从专业歌舞伎演员的角度来说明女形……」 「好的。」 蛯原再度微笑,然后朝向观众席,深切地说: 「不过在这个世界,有很多无法用言语传达的东西。」 啊,最前排的女生露出陶醉的表情…… 「所以,还是让各位亲眼见证比较容易。」 「喔,少爷,你有何打算?」 正藏的回应简直就像古装剧。蛯原也以顽童般的表情,笑咪咪地回答: 「我打算变身。」 这个笑容无疑也是装出来的,却紧紧抓住观众的心。 爱菜理解到:啊,对了。 这里是舞台。 身为演员的蛯原,已经成为小泽乙之助这个角色。 因此,他隐藏起平常的臭脸,不会怠慢对观众的服务。也就是说,他等于已经变身了。 变身后的他将再次变身,这就是接下来的重点。 「各位观众,请趁现在好好看清楚这位帅哥。那么,变身要花多少时间呢?」 「只要十五分钟,就可以完全变身了。」 「你虽然这么说,但该不会是要到舞台旁边跟其他人交换吧?」 「如果您怀疑的话,我就在舞台上变身如何?」 「这倒有趣了。喂,帮忙准备一下!」 正藏朝着舞台边的幕后喊道。 喀啦喀啦喀啦,从舞台侧翼推出附轮子的平台,上面设有长桌、椅子、镜子。另外还立着屏风,在屏风后方观众看不到的位置,摆了挂着戏服的衣架。 「那么……」 蛯原坐在平台的椅子上,解开上半身的浴衣。观众席传来女性尖叫声。 「就请各位亲眼观赏变身。」 稍微偏高、具有穿透力又优美的声音响彻礼堂大舞台。 * 好暗…… 好热…… 好难受…… 而且好暗。啊,刚刚说过了。 「不要摇摇晃晃的,好好走!」 虽然这样说,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 「听好,我们一打暗号,你就要很愉快地摇动身体。」 愉快?明明一点都不愉快,甚至等于是拷问,还要装出愉快的样子? 我无法说出口,只能在内心哀叹。这时有人连连敲我的头传达暗号,这是叫我装可爱的意思。我完全不想照做,可是如果不听,就会被拉着原地打转,头晕到很难受的地步,只好乖乖听他们的。 我摇晃不自由的身体。因为看不见周围景象,光是做这样的动作就感到恐怖。 「哇,棉花喵!」 砰!有东西撞上来……大概是小孩子扑向我,我摇摇晃晃地后退。好危险,差点要往后倒了。在看不见的状况被撞过来,会受到超乎想像的打击。 「喂,振作点,棉花喵!」 「啊,对不起,这只棉花喵有点累了。」 那两个家伙装出恶心的温柔声音说道,接着听见小孩子的声音说: 「真的吗?加油喔,棉花喵。」 小孩子天真的语调让我不禁连连点头。即使在这个最恶劣的状况,我也不忍心破坏小孩子的梦想。 话说回来,实在是太热了。如果现在是盛夏,我大概早已昏倒。布偶装里头都这么热吗?棉花喵原来又热又臭……而且因为嘴巴被封起来,我只能用鼻子呼吸…… 没错,我现在是棉花喵。 正确地说,是被迫穿上棉花喵的布偶装,遭到挟持被带走。 站在我的两侧,让我无法逃跑并指示方向的家伙,就是在夏季祭典闹场的其中两人。 我只看到他们的脸几秒钟,但是不会看错。他们就是向戏剧社的男生勒索钱财,甚至想要威胁芳学姊,结果中了蜻蜓的计策自取灭亡的那两个人。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想知道。刚刚还有另一个应该是他们学长的家伙也在,不过那家伙好像已经回去了。我听到他说「遇到坪山就糟了」,所以应该是雾湖学姊认识的人,不过大概不是好朋友吧。 事实上,一开始约芳学姊出来的简讯就是假的。 当我到达指定场所,他们从阴影走出来,看到我都露出讶异的表情。 「咦?为什么来的是这小子?」 「这个矮子当时也在公园吧?这么说来,他应该是相关人员。唉,可恶,不管了,就抓这个矮子吧!」 听到他们的对话,我本来想逃走,却被躲在后方的另一个人出其不意地从后面抓住手臂,转眼间嘴巴就被胶带封住。 砰!大型的白色物体──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棉花喵布偶装的头部──套在我头上。 我的头忽然变得沉重,感觉摇摇晃晃的,而且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当我正因为看不见、说不出话的状况而恐慌时,他们又用胶带重重缠住我的双手。我的手被绑在后面,完全无法反抗。就这样被撞来撞去之后,脖子下方也被套上棉花喵的布偶装。 「搞什么?不是浅葱芳要来吗?」 「原本应该是这样……」 「他大概是来当代理人的吧?」 「对我来说,要是不能打击到浅葱,就没意思了……」 「不要紧,学长。这家伙应该是社长。只要他不在,就没办法演出……这么一来,歌舞伎社那些莫名其妙的家伙都会受到很大的打击。」 「是吗?那就好。」 我对于被称作学长的那个男人的声音没有印象。从三人的对话听来,原本要被套上棉花喵布偶装的似乎是芳学姊。 「可爱的学妹要上演的舞台被破坏,坪山一定会很失望吧。」 说完,我听到狡猾又低俗的笑声。我不知道这个学长是谁,不过果然是恶劣的家伙,而且好像跟雾湖学姊有仇。 我被迫穿上布偶装,试图想要逃脱,可是…… 「哇哈哈哈哈,你在干什么?动作好恶心。」 「告诉你,这个布偶装的构造不可能让你自己脱下来!」 结果被两人嘲笑了。 虽然很不甘心,可是他们说得没错。棉花喵圆滚滚的身材和短手短脚,大幅限制了里面的人的动作。 由于我的手被绑起来,因此不能自己把头套拿下来,又因为腿太短,没办法跑走,必须借由其他人协助,才能穿脱这身布偶装。 这简直像是可爱的紧缚衣。 别开玩笑了。 距离开演已经没有时间。我负责演出编排、导演、黑衣,还要担纲解说。如果我不在……舞台怎么办? 我在布偶装里汗流浃背。 时间呢?距离开演还有几分钟?到底要怎样才能脱离这个困境?就算想要劝说他们,我又没办法发出声音。 「好了,棉花喵,我们去逛逛校园吧?」 「你虽然很受欢迎……呵呵,可是今天有很多你的伙伴,所以不会引人注目。」 不怀好意的笑声让我一肚子火。做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处?这种报复行为很好玩吗?如果是这样,你们真的是…… 「我们真的很可怜。」 其中一人用嘲讽的口吻说。 「上次另一件小小的恶作剧被发现了,结果一起受到处罚。都是因为有人告密……唉,友情真是脆弱的东西。」 「我老妈都抓狂了,真受不了。她还哭叫着说,她明明给我很好的教育……才怪,是她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吧?对不对?」 「我们的生活一点乐趣都没有,你们却依旧在搞歌舞伎、文化祭,好像很开心的样子。真不公平。」 「我们也想找些乐子,所以就绞尽脑汁,想说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结果只想到一个!」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愉快,继续说道: 「把你们的舞台搞砸,一定会很有趣!」 这时,我原本怒火中烧的心情突然急速冷却。 并不是因为怒气消失。我还是很生气,但又觉得非常空虚……即使我现在可以讲话,大概也完全无法和这些家伙沟通吧。我了解拿别人和自己比较的心情。我也会有这种时候。我会羡慕他人,也会嫉妒他人。不论是谁,应该都一样吧?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觉得羡慕的对象陷入困境是有趣的事。自己不开心和其他人开心是无关的,反过来说也一样。就算自己讨厌的家伙受苦,也不会带给我任何乐趣。 我们的舞台竟然要被这种家伙破坏。 想到这里,我心中再度燃起怒火,同时产生极大的焦虑。 时间呢? 舞台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大家一定都在找我。 我必须回到礼堂,回到我们的舞台── 我开始奔跑,想要逃离,但我的速度慢到让那两人哈哈大笑。而且我才前进几公尺就跌倒,结果还被笑得东倒西歪的两人扶起来。 「哇,好夸张,到处都是棉花喵!」 我跌倒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虽然感觉很久,不过实际上大概只过了十分钟左右。总之,时间不断流逝。或许我应该预期到悲惨的结局:也就是说,我无法参加舞台演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即使我不在,这出戏也勉强可以上演。只是如果我不在,有一些舞台效果必须舍弃。我虽然努力练习打附,不过蜻蜓应该可以用电脑音效巧妙地加进戏里。 我当然很懊恼,懊恼得要命,而且大概会一辈子为此懊恼。 可是如果因为我不在,导致公演被取消,我不仅一辈子,甚至连死后都会感到懊恼。不,我大概会死不瞑目吧。所以,至少……至少大家要站上舞台。 要演出歌舞伎《拔毛夹》。 「喔!」 在我右侧的男生发出声音,突然抓着我改变方向,我只能摇摇晃晃地跟从。左侧的另一人笑着说:「真危险。」我虽然在布偶装当中,可是耳朵旁的布料是网状,所以听得还满清楚。眼睛的位置原本应该也有穿孔可以看出去,可是从外侧被封住了,视野一片漆黑。 「小黑!你在哪里?」 刚刚的声音是…… 变成棉花喵的我想要把身体转向声音来源,却被两旁的家伙阻止而无法动弹。 但是绝对没错。 我绝对不会听错这个声音。 刚刚那是蜻蜓的声音。 * 「涂在眉毛上的那是什么?」 「这是膏状的鬓油,用来压扁眉毛。」 「压扁眉毛?」 「要让眉毛躺平,并且固定起来。化舞台妆时要当作自己的眉毛不存在,然后把眉毛画在比实际位置稍微高的地方。」 「原来如此~」 负责主持的三年级生发出由衷的赞叹。 这不是演技,也不是套招。她是真的第一次听到,才会做出有些脱线却充满真实感的回应。她虽然一开始显得紧张,但大概已决定面对,或是豁出去了……她完全不掩饰好奇,看着仁画脸的样子。所谓的画脸,也就是化舞台妆的意思。 为了站上舞台而化妆。 这是成为角色的过程,应该在后台进行,当然不能给观众看。可是,他为什么在这座礼堂的大舞台,虽然只有侧脸却让这么多人看到呢?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仁感到不可置信。他感到不可置信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因为这是他自己提议的。 「那么我就来说明吧。」 几十分钟前,在歌舞伎社的成员包围下,仁开始说明。 「要拖延三十分钟的时间,换好服装的演员又不能上台……所以由我出场。」 「骗人!真的假的?」 阿久津做出低能的反应。 「你要上台演戏?」 「我都说不演了。」 「那你要干什么?啊,你要演讲吗?可是像你这么无趣的人上台演讲,也撑不到三十分钟吧?」 阿久津丝毫没有恶意地说出超级失礼的台词,更是令人火大。仁瞥了阿久津一眼,哼了一声反讥: 「也对,像你这么笨,一定会很有趣吧。」 这句话当 然是讥讽,阿久津却露出得意的笑容说:「嗯,我讲话的确很有趣。」仁很想揍他,不过还是决定假装没听见,继续说: 「首先由另外两人上台聊歌舞伎的基本知识,然后带到女形的话题,接着就轮到我上台,实际打扮成女形。」 「喂喂,你要在舞台上换装吗?」 问话的是正藏先生。仁点点头。 「请你们把装扮用的道具摆在舞台稍微偏后的位置。我会以侧面朝向观众席的角度坐着画脸,请负责主持的两人说明我画脸的过程。我会尽可能回答问题。」 「太棒了,等于是现场演出换装嘛!」 阿久津兴奋地说,正藏先生也摸摸下巴说「原来如此」。 「高二男生变身为小姐吉三的过程啊……」 「是的。」 「对于不常看歌舞伎的观众来说,的确很有趣……不过你可以做这种事吗?」 正藏先生盯着仁。他知道正藏先生在问什么。 这不同于在舞台上展现演技。这场变身秀说难听一点,就是杂耍。正藏先生要问的是:「白银屋的子弟可以做这种事吗?」 「我要去做。」 仁不是回答可不可以做,而是「要做」。 「我想不出其他方法……而且这也不是没有前例。以前我在国立剧场的歌舞伎鉴赏教室看过。我认为,这是传达歌舞伎趣味的好方法。对我们演员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上台演出……可是,首先必须让观众对歌舞伎产生兴趣才行。」 他这番话既是回应正藏先生,也是对自己说的。他并非毫无抗拒,老实说也不确定自己要做的事是否正确。可是…… 「而且,这场公演必须成功。」 仁很果断地说。 他发现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连忙补充: 「请不要误会。你们不是用了我的名字吗?虽然是蛯原仁这个名字,可是内行的人就会知道是乙之助。这样怎能容许因为意外状况就取消演出……哇!」 话说到一半,阿久津突然冲过来。 他口中喊着「蛯原~」似乎想要拥抱,不过因为穿着弹正的服装,手臂不太灵活。仁迅速推开阿久津,斥责他:「这样会把穿好的衣服弄乱!」阿久津露出猛然醒悟的表情说「喔,对」,乖乖地退下。仁心想好险,差点要被那种男人拥抱了,接着又看到生岛嘻嘻笑着接近,双手蠢蠢欲动,于是警告他「你敢碰我,我就要告你」。 就这样,延长开演时间三十分钟的计画开始了。 自己怎么会提出那种建议……仁穿上羽二重和服时,内心感到不解。他的确认为,既然出借名字,就一定要让公演成功。不过换个想法,既然只是出借名字,那么他也可以不要去管结果如何。只不过是高中生的文化祭,又不是歌舞伎座的公演要取消。 可是,他不希望那样的结果。 他不希望这些家伙的素人高中生歌舞伎取消演出。 他当时感到莫名火大,心想:「搞什么?你们不是喜欢歌舞伎吗?那就该好好表演吧?」他现在也这么想,并且思索着来栖回来之后该如何骂他。 「接着是白粉。」 他边说明边将白粉涂在脖子上。茨木说:「真的好白喔。」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也让她感到赞叹。 「加水之后,用刷毛涂上去。脖子、胸前、发际……」 「哇,好快。」 「涂完之后用海绵抹匀。接下来是脸。」 由于没有太多时间,他涂得比平常急促。他听说延长时间不能超过三十分钟,如果到时候来栖还没有回来……那就无计可施了。 「转眼间,整张脸就变成白色……」 那个笨蛋到底在干嘛? 「啊,接下来是类似腮红的东西,要把它晕开……涂在眼尾周围。」 阿久津是笨蛋,来栖也是大笨蛋。社长怎么可以在开演之前失踪? 「这么一来,眼尾旁就加上红色的妆。哇,变性感了耶!」 接下来嘴唇也涂上红色,眼睛轮廓涂上墨色的眼线。这些细节,大概只有坐在前排的观众看得到,不过或许是因为想要看到最后变身的结果,因此没有观众离席。 「啊,原来眉毛是放在最后。画眉毛的重点是……」 「喔,小姐,等一下。」 正藏先生打断问话。 「眉毛是化妆当中最困难的部分,让他专心画吧。」 「咦?这样啊?」 「要画在跟自己眉毛无关的地方,而且不能重来。」 「原来如此。啊……一口气就画上去了……哦哦哦,好漂亮……」 仁画好脸,接着用逗趣的口吻朝观众席说:「接着就要现场更衣。」观众发出笑声并回以掌声。 仁匆忙走到屏风后面。 换衣服、戴上假发的这段时间,则由正藏先生与茨木来撑场面。 「……时间呢?」 他迅速脱下浴衣,询问协助更衣的生岛。生岛曾经负责协助祖父更衣,动作仍旧非常俐落。他回答仁: 「还剩十三分钟,少爷。」 「请不要再用这个称呼。还没找到那家伙吗?」 「只能继续等了。」 「真是……为什么连我都要被拖下水……」 「哈哈。」 「这不是笑话。」 「的确……不过如果连大人都露出严肃的表情,他们会更加不安。」 仁听到生岛这么说,微微睁大眼睛。 「生岛先生,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 「嗯。大概是受到影响吧?」 「谁的影响?来栖?」 「不是。」生岛替他拉紧腰绳。「是那个在舞台旁边一脸苍白地安抚着剧痛的胃,却还是反覆对学生说『绝对没问题』的那个人……请拿起袖子。」 仁拿着自己的振袖(注4)袖子,让生岛替他绑上腰带。他以舞台上一人两角变身般的速度,迅速换上黑绉绸枪梅下摆图案的和服。 「少爷看起来也很开心。」 「我说过,别叫我少爷。而且我一点都不开心,从刚刚就在生气。」 「你很开心地在生气。」 「你在说什么?」 「来,假发。」 「好的。」 仁戴上插着花朵发饰的岛田髻假发。因为不是自己的假发,尺寸有微妙的差异,但只戴短时间的话没有问题。 「我来打柝,做为信号。」 「好的。」 「很漂亮。」 听到这句话,让仁回想起从前。很漂亮,很可爱,很帅气……生岛总是用这样的话送仁登上舞台。 「……谢谢。」 生岛露出得意的笑容,然后拿起柝。 时间只剩下不到十分钟。 * 刚刚的声音应该是蜻蜓。 蜻蜓在附近,他来找我……这么说,舞台还没开始吗?不,现在应该已经过了开演时间…… 「那个戴眼镜的,就是在公园录影的家伙吧?」 「没错……嗯?他好像在抓每一只棉花喵。糟糕,被发现了吗?喂,我们快走。」 「唔唔唔唔唔!」 我奋力挣扎。 布偶装里的我正在拼命,可是对周围的人来说,只会以为是棉花喵在装可爱。小孩子高兴的笑声传来,我的焦躁与愤怒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小黑!」 蜻蜓的声音比刚刚更远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我当然很高兴有人来找我……非常高兴,可是,你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吧?你是舞台不可或缺的音响和美术人员。当我不在时,你也必须负责现场指挥…… 虽然这么热,我的脑袋却变得冰冷。 难道会发展为最糟糕的状况? 因为我的缘故,公演被迫取消的最糟糕状况── 我感觉到「轰」的一声。 不知该怎么形容,好像脑袋「轰」的一声……膨胀。 至今为止的记忆顿时涌现,以惊人的速度奔驰,超越大脑的物理容量,简直像是要从耳朵喷出来…… 入学之前,边和蜻蜓分享薯条,边谈创立歌舞伎社的梦想。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创社,决定先拜托看看,就去找远见老师,结果老师很干脆地回答「不可能」。 为了成立同好会,四处寻找成员,见识到雾湖学姊的回旋踢、花满学长的变化、阿久津恐怖的歌声……小丸子能够入社,现在想起来也像是奇迹般的幸运。 在社福中心的初次公演,因为中暑而晕倒。 体会到让同辈理解歌舞伎的困难。 第一年的文化祭,上演两部制的《三人吉三》。 迎新会上,蛯原竟然来帮忙。 被一年级生耍得团团转的事件。明白说她讨厌我的那个女生。 虽然辛苦却很快乐的夏季合宿。一年级生承认我是社长的瞬间,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忍住泪水。 我没有刻意去回想,过去的种种却通通浮现出来。这会不会是……死前 看到的走马灯?不不,现在死掉未免太早了。虽然说为了我取消公演,会让我难过到想死……可是,还不行。 ──不要放弃。 我听到阿公的声音。 ──不想放弃的话,就不要放弃。和没有成功的后悔比起来,放弃造成的后悔会拖延得更久。 「小黑!」 蜻蜓的声音又变得更远。我从来没有听过他如此急切的叫声。在此同时,我也听到小丸子的声音。他们两人一起在找我。 「我们先去停车场吧,那里人比较少。」 「也是。喂,走这边。」 在黑暗中,我又被迫改变方向。 感觉有些摇晃,无法保持平衡。虽然也可能是因为看不见……不过感觉很像晕眩。这个症状或许不妙。在社福中心公演前中暑的时候,一开始我也是像这样感到头晕。再加上嘴巴被封起来,无法顺利呼吸…… 「小黑!」 是蜻蜓。 我又听见他的声音。 原来你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也会像这样拼命呐喊。 阿公,怎么办?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我感到头昏眼花,无法思考,只觉得悲伤、懊恼……绝望。 即使如此── 「别走得摇摇晃晃的,往这边。」 即使如此,无能为力的我至少也想要做最后的挣扎。 「喂,你听见了没有……哇!」 我使劲全身力量,朝着声音来源撞过去。 我感觉到自己撞到对方,并且听到惊叫声……那个人大概是跌倒了吧。我自己也差点跌倒,不过勉强撑住了。我听到某处有小孩子喊:「啊,软绵绵攻击!」没错,这招是软绵绵攻击。布偶装不像真正的棉花喵那么软,所以具有一定威力。另一个人问他的同伴:「喂,不要紧吗?」 我朝这个声音的反方向奔跑。 「等等!」 我拼命逃跑,然而在棉花喵布偶装里毕竟很难活动,感觉像是膝盖上方被绑住在奔跑。再加上我什么都看不见,名副其实地是在盲目乱闯。看在周围人眼中,大概会觉得这只棉花喵失控了吧。 「啊!好危险!」 「哇!搞什么!」 在这些声音当中,我内心反覆说着「对不起」,但仍旧没有停下脚步。 蜻蜓,你在哪里? 再呼唤我一次,指引我方向! 这样的话,我就…… 「呃~真抱歉。」 「我们家的棉花喵好像不太对劲。」 我听到的不是蜻蜓的声音,而是那两个家伙朝我接近。 我因为突然冲出来,似乎引起周遭的注目。他们为了不让其他人起疑,刻意装出和善的声音向我走过来。 不要。 我不想被抓,绝对不要。 我再度奔跑,结果突然绊倒了。 我不太清楚自己是否踢到什么东西,只知道身为棉花喵的我失去平衡,往前倾倒。这时候跌倒就完蛋了。我踉跄地走了几步,在腹部使力,勉强撑住。 在这一刹那── 啪哒啪哒! 我好像听见打附的声音,不过大概是幻听。 是我的大脑、内心制造的声音。 以强烈的节奏让演员的表演更加闪耀的──那个声音。 身体自然地活动。 事实上,在动的只有我的脚。我只能控制不稳的双脚和摇晃的身体角度。 即使如此,我还是动了。 我抓住一丝希望,拼命地、笨拙地、不顾一切地动着。我听到小孩子笑着说「哈哈哈,那个棉花喵好奇怪唷~」,但没有停止。 然而穿着布偶装,不可能顺利活动。 啊啊,不行,要跌倒了。 我大幅失去平衡,往前倾倒。 这时,我听见了── 「六方(注5)!」 我听见有人这么喊。是女生的声音。 「那只棉花喵在踏六方!」 * * * 注4:振袖 是未婚的年轻女子穿的和服,袖子下方较长。 注5:六方 歌舞伎等传统艺能中,以夸大的手脚动作行走的演技。 第七卷 终幕 啊,这出戏终于开始了。 柝的节奏加快,伴随三味线巧妙的音色和定式幕拉开的轻微金属声,观众席响起掌声。会场的气氛大幅变化后又平静下来,所有观众都注视着舞台,坐在一楼最后一列的远见当然也不例外。 舞台上设置了另外一层较高的地板,上面搭起黑框建筑。这是相当豪华的武士宅第与庭院。屋前此刻还垂着帘子,看不到里面。这次的舞台道具中,规模较大的道具──譬如屋顶,就会挂上平面图板予以简略,节省制作大道具与搭建的时间。相反地,竹篱门、松树、三升纹屏风等,则模仿真正的歌舞伎道具来制作。另外还准备了投影在萤幕上的呈现方式。虽然有可能变得不搭调,结果却能取得绝妙的平衡,这应该要归功于负责美术的村濑杰出的品味。据说《拔毛夹》的演出方式有两种,舞台美术也有相异的部分。来栖说过,这次的范本是第二代市川左团次让这出戏复活后,由第二代尾上松绿继承的版本。 小野春道馆之幕。两名年轻人在帘幕拉开前就站在舞台中央。 戏剧从两人持刀对打的武打戏开始。 演员是浅葱芳和数马克己。 两人拿着刀,彷佛被柝的声音催促般逐渐缩短距离。到了互相挥刀的定型动作就加入附的声音,接着两人又很有节奏地拉开距离,摆出亮相姿势。数马站着让观众看到侧面,属于勇猛的「型」,浅葱则采蹲姿,一脚向前,表现出优美的年轻男子。 好,很漂亮!远见握紧拳头。 不要紧,两人都很镇定。 远见听到为浅葱尖叫的声音与「哦哦」的惊叹声,然后是掌声。惊叹声大概是表示:「满有歌舞伎的样子嘛。」 没错,这是歌舞伎。 这群学生实在太厉害了。 远见和观众一起鼓掌到手痛,脸上自然浮现笑容。直到三分钟前,他还站在舞台侧翼,不过他判断没问题了,于是移动到观众席最后面。虽然距离有点远,但是这个位置可以掌握整体舞台状况。 他并没有太紧张。 平常他总是和学生一样……不,也许比学生还要紧张,每次都在胃痛,可是这次意外地轻松。 与其说是轻松……或许是因为直到刚刚才从极度紧张的状态解脱,就如紧绷的弦断掉了,如今呈现松弛状态。 好漫长的路。 终于到达这里了。 想到这些学生经由文化祭的准备得到多大成长,远见就感到骄傲。他自己在这一年半左右,也开始接触过去完全无缘的歌舞伎世界,变成歌舞伎迷。来栖以前说过,想要让其他人了解自己喜欢的东西,现在远见可以明白他的心情。在此同时他也深刻感受到,要将歌舞伎这种传统艺能的趣味传达给他人,比预期的还要困难。 大约一个月前,远见曾邀请某个人去歌舞伎座看戏。 那个人对于远见来说非常重要。为了让对方更能够体会歌舞伎的乐趣,他事前特别仔细调查剧目,而且手工制作了五张a4纸、附彩色照片的小册子。开演前、休息时间以及观赏后,他都热烈地谈论歌舞伎,也热烈地谈论歌舞伎社的学生。毕竟是他自豪的学生,一谈起来就停不下来。 ……不过,他好像做得太过火了。 那个人突然停止联络。昨天远见也试图透过社群网站传讯息给对方,但没有得到回应。也许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原本以为两人的关系进展得不错……究竟是哪里不对?自己是在哪里出了问题呢? 这次的失败让远见有些消沉,但是当文化祭开始、公演前来栖失踪时,就连这一点消沉都飞散了。他虽然极度焦虑,但仍旧必须维持很冷静的态度。毕竟连村濑都紧张到声音变了。如果自己此时不振作,就没有社团顾问存在的意义。 社长来栖黑悟回来时,远见因为反作用力而想要瘫坐下来。 事实上,他的膝盖已经在发抖。但是还不行。来栖异常地满身大汗,原本自然卷的头发变得更卷,脚步也摇晃不定。远见先让来栖坐下来喝水,然后大家一起搧风,让他冷却下来。舞台上,蛯原刚好完成变身,化为女形。 根据和来栖一起回来的村濑与蛇之目的说法,事情经过是这样: 假借坪山雾湖的名字找浅葱的是外校的两名高中生,以及疑似其学长的一名男子。那两名外校高中生正是之前在夏季祭典闹场的人。自从那次事件以来,他们做的其他坏事也被发现,遭到停学处分,使他们怀恨在心。疑似学长的男子似乎和坪山就读同一所大学,坪山本人好像也心里有底。 「有个家伙在戏剧研究社发表莫名其妙的荒诞议论,还对新入社的女生说些带有性骚扰意味的话,所以我就稍微指摘一下……」 坪山说,在那之后对方好像就怀恨在心。她虽然说「稍微指摘一下」,不过大概是把对方批评到体无完肤吧。坪山是个有魅力与领导能力的女生,但是因为说话很直,也容易树立敌人。合理推测,自尊心被伤害的那名男生盗用了坪山的帐号,找浅葱出来…… 然而出现在约定地点的是来栖。 就这样,来栖被套入棉花喵的布偶装里,带到校园内四处走动。目前还不知道他们是否打算带他去别的地方,或者等公演取消后就要放他走。那两人已经逃离现场,村濑与蛇之目也没有余力追赶。他们以回到礼堂为优先。 「会、会上演吧?」 这是来栖说的第一句话。 「《拔毛夹》会上演吧?没有被取消吧?」 「公演没有被取消。蛯原帮我们撑场,只是快没时间了……你可以在十五分钟之内准备好吗?」 「可以。」 来栖很果断地点头。他虽然筋疲力竭,但眼中仍蕴含强烈的意志。 所有人都看着远见,等候最终的判断。 先前还一脸不安的一年级生,此刻都换上下定决心的表情。二年级生紧张地等候许可,三年级生则注视着远见轻轻点头。他们好像在对他说:「我们能够做到,一定会做到……」 「好,就去做吧。」 听到远见的话,所有人都动起来。 蛇之目把新的黑衣服装拿来,快速地说:「你这样会感冒,快换衣服。」演员两人一组面对面,做最后的服装检查。生岛则前往协助演出的学生所在的后台休息室。来帮忙的大家应该也都很忧虑。 不久,从舞台传来热烈的掌声。戏剧社副社长、远见的父亲以及蛯原都回来了。蛯原发现正在和村濑说话的来栖,露出「哼」的表情瞥了一眼。来栖没有注意到蛯原,蛯原也没说什么,直接进入后台休息室。 总之,表演开始了。最后比预定开演时间晚了三十五分钟,奇迹似地开始。一切都很仓促,连围圆圈鼓舞士气的时间都没有──但终究开始了。 远见旁边的预备席放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工作人员座位」。这时有人坐下来。 「啊。」 远见往旁边看,发现是文化祭执行委员长铃森。 「……这里是委员长的保留座位。」 铃森喃喃地说。她的确是浅葱芳的隐性粉丝。浅葱原本要跪下来请求延长时间,铃森却高喊:「如果让你做这种事,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直接给予三十分钟的延长许可。 「时间变更的事,我已经联络了接下来的啦啦队社。」 「谢谢你,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那件事,请老师保密。」 铃森用悄悄话的声量这么说。她大概希望继续以隐性粉丝的身分守护浅葱。远见当然承诺不会告诉任何人。 舞台上的武打仍旧持续。 根据指导者生岛的说法,这次演出会让演员的动作比原本歌舞伎的动作稍快一点。这样比较接近现代人的感觉,也适合这座舞台的大小。他还说过:「讲真的,缓慢的动作其实更难。」因此,这个武打场面相当有速度感,数马和浅葱的动作也很俐落。 三轮山梨里从舞台右边登场。 她饰演的是腰元卷绢,服装兼具稳重与艳丽,黑底布料搭配鲜艳的花卉与云朵图案。腰元是负责打理贵族身边杂务的侍女,卷绢则负责服侍这家的公主。 舞台上的三人以阻止两人争斗的卷绢为中心,一起摆出亮相姿势。 位置取得很不错。「啪哒哩!」打附的声音响起。来栖坐在右侧边缘。附的声音很干脆,很有活力……嗯,来栖也没问题。 卷绢:两位,请住手。 这时听见犀利的大向吆喝声:「枫屋!」这是远见的父亲正藏在二楼观众席后方喊的。由于演员和观众应该都不熟悉大向,因此当初讨论过,戏演到一半时只加入少量的大向。 秀太郎:卷绢,你退下。 浅葱饰演的秦秀太郎穿着浅紫色和服与灰色条纹袴,脸部涂白,眼尾画上红色,是一个还留着前发的英俊青年。占据最前排的浅葱粉丝应该很兴奋吧。 数马:别受伤了。退下,退下。 数马饰演的是八剑数马。黑色厚实的和服,加上朱色布面搭配龙丸金箔、造型华丽的裃。红脸的妆 代表反派。这个叫数马的男生很灵巧,可以临机应变,外型有些可爱,却意外地很有胆量。生岛看上这一点,给予数马两个角色。后半出场的万兵卫台词也很多。 卷绢:即使受伤也得阻止。两位究竟为何决斗,还请说明缘由。 卷绢询问两个年轻人为什么要争斗。 这次的台词是来栖以歌舞伎剧本和影片为基础,改写部分较为艰涩的词语等。不过有些地方为了让观众体会原本台词的奥妙,因此刻意保留原句。 被质问的两人各自回答,是因为对方说了自己家人的坏话。 数马因为父亲被说坏话而愤慨,秀太郎则因为哥哥被说坏话而生气。卷绢向两人劝说「因为这种理由决斗,有违对主人的忠义」。主人是指这座宅第的屋主,小野春道。 卷绢特地出面制止,这时却传来这样的声音── 玄蕃:卷绢,不需制止。 八剑玄蕃从右边登场。他是数马的父亲。 玄蕃:喂,数马,快打倒懦夫之弟。 他甚至出言煽动。懦夫之弟是指秀太郎。至于是谁的弟弟,接下来马上就知道了。玄蕃穿着以黑色与金色为基调的裃,脸上涂白,画的却是一看就知道是反派的妆。眉毛之间浅蓝色的纹路代表很难应付的毒辣个性。在现实生活中,偶尔也会遇到眉毛间总是竖着青筋的可怕人物。 卷绢:玄蕃大人,您因何唆使? 玄蕃:咦?命吾儿打倒对手,何错之有?秀太郎之兄民部,迟迟无法寻回传家宝「天理矣」短笺,亦不敢切腹。秀太郎,你就代兄送死吧。 哦哦!远见感到由衷佩服。饰演玄蕃的是一年级的石桥刀真。他演的玄蕃相当可憎,太厉害了。他大概原本就有很高的戏剧素养,但也因此常常会脱离歌舞伎特有的惯例表现。生岛彻底修正了这点,并且某种程度认可本人的独创性做为妥协。就这样,蓝眼睛的玄蕃成功演出可憎的反派。而且,刀真似乎是那种在正式场合更能发挥实力的类型,显得很有活力,甚至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反派既然出来了,接下来就轮到正义的一方。 秦民部从左边登场。 民部:哼!人之一寸,身之一尺。我民部戮力为公,日夜审讯盗贼,如此忠臣竟被称为懦夫,你有何证据? 玄蕃:失落御宝,足以为证。此非主人所知之事。身为保管者,御宝既遭偷盗,实属不虑,理应切腹谢罪才是忠臣。称之为懦夫何错之有? 民部:这…… 玄蕃:请果断切腹。 民部:这…… 玄蕃:请。 两人的「这」、「请」台词一再反覆,节奏逐渐加快。听说这也是歌舞伎独特的表现方式。在两人争执时,有人说话了。 春道:两位,请稍等。 这个声音洪亮又顺耳。远见想到她现在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不禁露出微笑。 帘子迅速往上拉,观众发出「哦哦」的声音,大概是察觉到身分高贵的人物登场了。 这里其实也有小小的机关。当帘子往上拉的时候,灯光会变得更亮。身分高贵的人物后方设有出入口,称作「瓦灯口」,上面挂着看起来很豪华的帘幕。瓦灯口周围的墙壁贴满金色的纸。这家的主人坐在金碧辉煌的背景前方,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大人物。 坐在中央的是小野春道,由一年级的一之谷水帆饰演。 她穿着白色和服与豪华的小忌衣,相貌堂堂,很有主人的风范,不过内心一定相当紧张。她的表情有点僵硬。不要紧,加油!不,不用太努力加油,放轻松点──远见在心中喊着有些混乱的声援。 春道:民部此刻即使切腹,也无法对朝廷交代。 玄蕃:不不,大人,您老糊涂了吗?朝廷吩咐今日提交短笺以供御览,岂能延期? 听到玄蕃的话,坐在偏左位置的小野春风以沉重的口吻开口。 春风:民部,不需切腹。我春风更对不起朝廷…… 春风穿着浅色和服,搭配美丽的浅蓝色衬布。他是春道的儿子,带着几分柔弱气质,文静又优雅。假发掉落一撮,增添性感魅力。这个角色是由唐臼饰演。 这家伙也发生了很多事啊……远见不禁沉浸在回忆中。唐臼已经没有必要用驼背掩饰姿势,到了第二学期似乎突然有不少女生接近他。石桥曾经抱怨:「他大概比我还受欢迎。」 唐臼饰演的春风口中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拿出小刀想要自杀。但他的父亲春道告诫他:「与其寻死,应寻找短笺才是。」春风也觉得有理,于是端正姿势,承诺要立刻寻找短笺。一旁的民部也低下头,展现责任感说道── 民部:若是无法找到,主仆将有共赴黄泉之觉悟。 从刚刚就散发出正义感与稳重气质的民部,由丹羽花满饰演。他身穿色泽高雅的裃,习于和服的身段大方而优美。 生岛在居酒屋也说过,丹羽的动作基础很扎实,所以指导起来很轻松。生岛这个人明明会告诉远见种种学生的长处,却不会对他们本人说。 玄蕃:踏破铁鞋寻觅三千世界,也不可能寻得。 玄蕃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时有人喊:「文屋丰秀大人派来使者!」 玄蕃:咦?丰秀大人为何派来使者?令人费解。 玄蕃诧异地说完后,柝木敲了一下。 以此为信号,舞台停顿下来。 完全静止。 全体演员文风不动,连视线都没有改变,好像被施加魔法或按下暂停键。观众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纷纷交头接耳。 这时「哒哒哒」地走到舞台中央的是…… 「大家好,今天很感谢各位来观赏歌舞伎社的公演。」 是来栖。 他手中仍旧拿着附木,鞠了一个躬。观众虽然有些困惑,但还是为他鼓掌。 接下来就是来栖之前说到「会打断舞台的演出方式」。 「演出才刚刚开始,不过,会不会已经有人感到困惑,不知道演员在说什么、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来栖笑咪咪地询问,会场中传来「有~」的回答。虽然不是事先套招的,但那无疑是本班的同学,来栖也很随兴地回应:「就说嘛~」观众哄堂大笑。转眼间,气氛就变得很轻松。 「很抱歉先前没有打招呼,我是歌舞伎社的社长来栖……啊,谢谢,很高兴有人鼓掌,让各位费心了……呃,很遗憾,我的演技很差,所以在舞台方面负责幕后工作和打附。打附是指用这个附木敲在木板上,发出『啪哒啪哒』的音效。我刚刚就在那边的角落打附。这是歌舞伎独特的音效。」 来栖让观众看看他手中的附木进行说明。到这里,远见忽然觉得有些在意,凝神注视。他距离舞台有些远,因此看不太清楚,不过来栖的左手似乎不太自然…… 来栖若无其事地把左手收到背后,面带笑容继续说明: 「歌舞伎是传统艺能,难免给人艰涩的印象,不过在江户时代是一般老百姓的娱乐,所以故事本身其实一点都不难。不过,台词使用的单字和表达方式跟现代相差很多,有些地方可能会比较难听懂……因此,现在要用超级简单的方式来说明目前为止发生的事、人物介绍,以及接下来的部分故事内容!请大家放心!只要知道这些,就不会看不懂情节发展!」 他边说边在舞台上小跑步。 「好的,首先介绍上面这层的人。在上面的人物代表地位比较高。这个人是主人小野春道,在这个家地位最高。这个人是小姓(注6),在地位高的人身边会有像这样帮忙拿刀的小姓。这边这位大哥是这一家的公子──小野春风。这位公子的名字和外表都很优美,所以很有女人缘,和这个家的女仆之间有些暧昧不明的关系。这点大家只要稍微记得就行了。」 他以明快的节奏说明,并且轻轻拍打或戳一戳像人偶般固定不动的演员肩膀或背部。被拍打的演员像人偶般摇晃,引来观众的笑声。在搞笑的同时,也告诉观众此刻舞台上的时间是静止的。 「接着到下面,这些人是家老。大家听好了,很简单喔,从观众的位置来看,右边的是坏人!左边是正义的一方!就这样!」 过于简单的说明让观众窃笑。 「哈哈哈,好像太笼统了。那么先来介绍坏人。这个脸很可怕的欧吉桑是小野家的家老──八剑玄蕃。他其实是计划夺取小野家的坏蛋。在歌舞伎当中,坏人都会画上反派的妆,所以很好理解!不过也可以看作是泄漏剧情吧?」 有些观众边笑边点头。来栖的解说方式轻松浅显,不会给听的人压力……哇,他的脚绊了一下。远见捏了一把冷汗。来栖不要紧吗? 「这个红脸的年轻人是邪恶家老的儿子──八剑数马。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他也是孝顺父亲的儿子……所以我不是很讨厌这个角色。这个角色的演员负责演两个角色,接下来他会以万兵卫的身分再度登场,大家也可以比较看看不同的演技!现在移到左边,正义区有三个人。首先是正义的家老──秦民部。连他服装的色调感觉都有正义的味道吧?化妆也呈现出正 直的个性。这位是他的弟弟──秦秀太郎……美少年!来,粉丝团的各位,请掌握机会!现在是可以尖叫的时机!」 来栖用淘气的口吻这么说,浅葱芳的粉丝便齐声发出尖叫。大家看起来都很高兴。事实上,这除了是给浅葱粉丝的优惠,也借由加入「请掌握机会」这一句,暗示「看戏时请不要随意尖叫」。这是浅葱本人希望能够加入的注意事项,因此来栖便想出巧妙的方式来表达。 女生的尖叫声平息后,来栖绕了秀太郎一圈说:「能够饰演美少年的人,同样能够饰演美女。这位演员这次也要饰演两个角色,请大家期待精采的变身。」他不忘宣告这场戏的看头。 「接下来是刚刚阻止年轻人打架的美丽女仆。这位是腰元卷绢。腰元是替身分地位高的人处理身边杂务的人。因为要随侍在高贵的人身边,所以是具备教养、举止合乎礼仪的女性。」 来栖回到舞台中央说:「好,介绍完在场所有人物……」他大幅转头扫视观众席,接着朝向正面停下来,深深吸入一口气,上半身微微往后倾。 「主角是谁呢?」 他用大嗓门吸引观众的注意。 「还没出场!」 他以嬉闹的气势接话,引来哄堂大笑。来栖原本就是个性开朗的学生,不过今天的情绪格外高昂,或许是要借此振奋体力透支的自己。远见握紧拳头,在心中为来栖加油。 「在我暂停演出之前,大家应该有听到『文屋丰秀大人派来使者~』的声音。事实上,这一家有位公主,那位丰秀大人就是这位公主的未婚夫。两人虽然订了婚,公主却迟迟没有嫁过去,因此丰秀大人有些担心,派使者来看看情况。这位使者便是本出戏的主角──粂寺弹正。他接下来马上就要登场,不过在那之前,让我再说两点。我会长话短说!」 来栖环顾观众说:「首先,第一点。」这时传来「咚」一声打柝的声音。此刻打柝的是蛇之目丸子。光是制作服装就很辛苦了,她却还负责很难抓准时机的打柝工作。 「小野家的传家宝遗失,陷入很大的麻烦。这个传家宝就是刚刚提到的『天理矣短笺』。如果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东西,可以看传单背面的说明。现在只需要知道那是很重要的传家宝,遗失了很伤脑筋。有地位很高的大人物要求『借一下那个短笺』,所以真的很伤脑筋。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 来栖轻轻抬起又放下脚踝,大声说:「第二点!」柝再度响起。 「小野家还有另外一件伤脑筋的事。这家的公主锦之前罹患了怪病,所以没办法出嫁。至于是什么样的疾病,现在还不能说出来。接下来登场的主角会如何解决小野家的两个问题呢?和标题的《拔毛夹》又有什么关系?啊,再不快点开始演戏,演员就要撑不住了。」 他边笑边再次轻轻戳一下刀真饰演的玄蕃。玄蕃稍微晃动一下,观众又笑了。刚刚的摇晃大概不是演出来的。 「打扰大家了。现在请继续观赏。等不及要上台的主角终于要来了!」 来栖说完退到舞台侧翼,观众报以温暖的掌声。 掌声还没完全平息,先前的喊声又重复一次:「文屋丰秀大人派来使者!」 以此为信号,戏剧再度开始,演员彷佛魔法解除般又开始活动。 玄蕃:咦?丰秀大人为何派来使者?令人费解。 春道:原以为是大内派敕使来取短笺。既是丰秀大人之使者,就由两位代为见面。 玄蕃与民部鞠躬回答:「是。」帘子垂下,数马、秀太郎、卷绢也退下,舞台上暂时只剩下两名家老。 主角弹正──也就是阿久津──终于要出场了。 那个超爱引人注目的家伙。 远见挺直背脊,望向代替花道的通道。 * 「请~进~」 听到独特的声音,接着传来令人联想到歌舞伎的音乐。 进场的是文屋的丰秀大人派来的使者……没错吧?根据刚刚那个学生的说法,他就是《拔毛夹》的主角,粂寺弹正。 我之所以会在这种地方看高中生演出歌舞伎…… 都是那个人害的。 我第一次看歌舞伎是在大约一个月前。那是真正的专业歌舞伎公演。带我去歌舞伎座的那个人递给我亲手制作的小册子说:「今天的剧目可能有点难懂,所以我准备了资料过来!」我接过整整五张a4纸的剧目介绍,心想这个人真的很喜欢歌舞伎。到了观众席一坐下,他就开始详细解说。我因为是歌舞伎初学者,所以的确很感谢他帮忙解说……可是,心中不禁浮现好几个问号。 这难道不算是约会吗? 在解说剧目之前,应该还有别的话题可以聊吧? 因为要到歌舞伎座这种豪华的地方,我特地穿了新买的洋装,也努力穿上不太常穿的高跟鞋……他却没有任何感想? 他原本就是个有些独特的人,甚至会看着我的脸,一本正经地说「你很像耳廓狐」。我不懂他的意思,呆呆看着他,他就接着说「那是住在沙漠的可爱动物」,我才知道他应该是在称赞我。 由于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我转换心情,心想他应该没有恶意,很专心地听他说明。但是因为情报量太多,我连一半都无法吸收。他那么热心说明,我也应该要能确实说出自己的感想──在这样的义务感与紧张感中观赏的戏剧,老实说并不有趣。虽然也有有趣的部分,但或许是我失去了纯粹欣赏的从容。 看完戏后,我们去喝咖啡。 难得来到银座,我原本以为会去时髦的酒吧之类的地方,不过这个人好像不太擅长喝酒。那也没关系。即使是连锁咖啡厅,只要能愉快地聊天喝咖啡就行…… 他的确很愉快。 他一直聊着歌舞伎的话题。不,与其说是聊歌舞伎,不如说是在聊社团学生。 我并不是不想听青春洋溢的高中生种种话题,但上次见面时,他聊的也是这个话题,上上次也一样。换句话说,他一直在聊歌舞伎和学生的事。 或许我自己也有问题。我其实可以更强硬地切换话题。他并不是独断专行的人。只要我能稍微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一定愿意接受。我应该老实告诉他:「和歌舞伎的话题比起来,我比较想要听你自己的事,也希望你能够听我想说的话。」 可是,我一直忍耐……与其说忍耐,不如说是装好人。 我一直充当聆听的角色,感觉越来越累,无法继续保持笑容。「对不起,一直在聊歌舞伎的话题。你是不是没什么兴趣?」当他终于这样问我,在我心中另一个有些粗暴的自己不禁发火,心想:「不是这种问题吧!」我当然没有用这样的口吻回应,只是不小心说出: 「很抱歉,我无法理解。歌舞伎很无聊。」 而且露出明显不高兴的表情。 「咦?啊……今天的剧目果然有点艰涩吗?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是很懂。我们社团的社长一定能够更……」 「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在相亲后决定先交往看看,于是在这里约会,可是你只聊歌舞伎和学生的话题,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话我当然说不出口。我站起来,简短地道别就走出咖啡厅。 就如他不习惯跟女人交往,我大概也同样地不习惯和男人交往,所以无法表现得很成熟。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难为情与羞愧…… 他并没有追上来。 咖啡厅距离地下铁车站明明很近。 文化祭的门票在两个星期前送来,但我一直犹豫到最后一刻。 我并没有突然对歌舞伎产生兴趣,仍旧觉得那是一项门槛很高的传统艺术。更何况是高中社团的演出,品质当然也会比较低…… 不过,最后我还是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内心是想要见到他──只约会过三次,不懂得察言观色和女人心,戴眼镜的高中老师。 其实我那时候在地下铁车站,错过了两班电车。 原本期待他会追上来的。 弹正:吾乃粂寺弹正,奉主人丰秀之命做为使者,到此问安。烦请转达。 然而,这是怎么回事? 从观众席间的花道踏上舞台的演员吸引了我的目光。或许有部分因素是服装与假发,让这个男生看起来很巨大。不是身材很高或很胖之类的,而是存在感本身很巨大……啊,或许有部分因素是声音。他并没有戴麦克风,声音却洪亮地响彻礼堂大舞台。 真的是高中生吗?不只是这个男生,从刚刚就在舞台上的演员也表现得落落大方。其中当然有像一般学生、难掩紧张的演员,也有稍微说错台词的地方,但这场戏还是超乎我的想像。想到还是高中生的年轻人在拼命演出,就会有专业演员所没有的独特紧张感和新鲜感。这个气氛或许是文化祭这种特殊场合才有的。 而且中途戏剧还暂停了一下,加入解说。 我听不太懂艰涩的台词,正在想这出戏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刚好就加入解说,时机巧妙到简直就像被看穿内心。而且,在这段期 间演员都静止不动,也是很有趣的演出方式。 听那个娇小的男生解说很有趣,也能体会到他真的非常喜欢歌舞伎。这个男生就是社长……那个人常常说,这位社长拥有坚强的个性,能够「大声说出自己要做想做的事」。的确,若是身边有这样的孩子,即使是大人、老师,会受到影响也不奇怪。 主角弹正在侍从转达后,与两名家老见面。 家老问:「您今天来访有何贵干?」 弹正回答:「听说公主生病了,迟迟不肯嫁过来。所以,主人要我来详细探寻真正的状况。」 他们的台词当然是更有歌舞伎味道的艰涩台词,但是即使碰到几个不懂的单字,我也能理解大概的意思。刚刚那个孩子说过,这位弹正会把公主的病治好…… 由于我的位置比较靠前面,因此也能仔细观察服装。 厚实的白色和服上,穿着花纹有些特别的裃……那好像是棋盘花纹,以黑色和绿色为基调,家纹是金色。三个四角形重叠在一起,应该是三升之纹。以前那个人告诉过我,那是歌舞伎界的名门成田屋的家纹。 「《拔毛夹》是成田屋的家传剧目。所以当成田屋以外的演员要表演时,为了表达敬意,都会使用三升之纹。光是看服装,也能感受到歌舞伎的历史……」 我记得他很愉快地谈论这个话题,我听得也很愉快。我并不是讨厌他谈论歌舞伎,只是……程度的问题。我以为我们是在约会,结果却变成校外教学的气氛,感觉有点…… 民部:已知悉使者用意。待公主病愈,必能完成喜事。 玄蕃:喂喂,民部。即使阴间与阳间翻转,公主之病亦无法痊愈啊。 嗯~玄蕃这个家老真可恶。 这大概是演员演得好吧。即使是涂白的妆,也看得出他的五官很立体……咦?眼珠子的颜色该不会是……我拿出自己带的歌剧用望远镜确认。 没错,邪恶家老果然是蓝眼睛。 哇,感觉好奇妙…… 蓝眼睛的邪恶家老擅自主张:「公主的病无法痊愈,这起婚事还是取消吧。」即使民部设法圆场,他也完全不肯听,甚至还说「这位公主无法与人交往」。这是什么话,真过分…… 弹正:若因大病奇病,或得放弃婚事,但也不能只听您口头说说。望能拜见公主。 为了亲眼确认,弹正要求见公主一面。 接下来,公主总算要登场了。 那个人似乎很期待这位公主会变得多么美丽。饰演公主的学生有两个角色,应该和刚刚的秀太郎是同一位演员。刚刚那是非常漂亮的少年,饰演公主应该也很美吧。那个人还说过「本校的王子终于要变成公主了」……不过我不太懂他的意思,只能摆出含糊的笑容,没有继续追问。 ……我那样的态度也有问题。我当时深信男人喜欢很会聆听的女人这种落伍的想法。仔细想想,不论是男人或女人,都喜欢别人听自己说话。那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也希望他能够听我说话,希望他能够谈谈歌舞伎以外他自己的事情。我应该要老实说出自己的希望才对。 为什么做不到? 理由很清楚,因为我不想被他讨厌。 在第一次见面的相亲场合,他很腼腆地笑着,身上穿着过于朴素但很干净的西装。喝咖啡时,他突然焦急地说:「糟糕,我忘记擦眼镜了。镜片是不是很脏?」 才过三十分钟,我就喜欢上那个人了。 玄蕃:喂,卷绢,把锦之前公主带到这里。 玄蕃一说完,女人的声音就从后台传来,但没有出现身影。 卷绢:公主,请。 众腰元:请。 锦之前: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独特的声音和语调,很有歌舞伎公主的特色。公主仍旧不见人影。两名家老在左手边,弹正坐在右手边,等候公主登场。 这时听到音乐与歌声……帘子拉起来了。 公主由卷绢牵着,后面跟随数位侍女一同登场。 哦哦哦──观众席发出骚动声。 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公主!即使从远处也看得出她的美貌,在华美服装的烘托下显得更迷人。她身上的振袖和裲裆(注7)非常精致,是鲜艳但不失高雅的红色……我又拿出歌剧用望远镜,这个场面当然得细细观赏。红色的布面……应该称作绯色吧?上面绽放着色彩缤纷的四季花朵,并飘着金线所绣的云朵和彩霞……该不会也有使用小珠子和亮片吧?我听说服装有些是借来的,不过弹正和公主的服装是自己制作的。如果真是如此,这个手艺实在太厉害了。美丽的公主不知为何头披薄布,几乎完全盖住头发。 ……咦?这个演员饰演两个角色……那不是要在很短的时间内,从刚刚的年轻人换装成公主吗?这有可能吗? 弹正:幸会幸会,这位就是锦之前公主? 弹正开始自我介绍。「我们家主人一直期待您嫁过来,您的心情应该也一样吧?病情怎么样了?」他用古风的说法问出以上内容。这样看来,两人的婚约是你情我愿,公主并不是被迫出嫁。 锦之前:名为弹正的大人,请听妾说。 「糸屋!」 这时听到大向的吆喝声。一开始听到这个声音时有些惊讶,不过习惯之后就觉得很酷,感觉舞台空间变得更紧凑。 「哇……」周围女学生看到公主都陶醉地叹息。嗯,的确,这个男生真的很漂亮。尤其是隔壁的女生,甚至把上半身往前探出去,还被她隔壁的朋友斥责:「小爱,不可以往前倾!」年纪轻轻就懂得看戏礼仪,真了不起。 锦之前:为今世翩翩男子文屋丰秀大人追求,妾自诩无人比妾更幸运,结果却得此业病…… 弹正:即便公主如此说,若不知关键病情,也无以回答。 玄蕃:当然、当然,还请您亲眼见证病情。 坏心眼的家老站起来,露出恶毒的表情。他推开意图制止的卷绢,接近美丽的公主,无视她的抗拒摘下薄布。真是恶劣的家伙。这时听到太鼓咚隆咚隆的声音,舞台灯光变暗,只有公主周围投射泛红的诡异灯光…… 「哇!咦?怎么了?」 被称作小爱的隔壁女生情不自禁地发出声音。 公主丰盈的黑发惊人地直竖起来。这一幕的机关其实很简单,只是准备一根钩住假发的竿子,由黑衣举起来。 光是看到这个机关或许会觉得好笑,可是公主坐着的后方萤幕上,投影出经过夸大、宛若蠕动的蛇般倒竖的头发影像,搭配诡谲色调的背景,营造出阴森的现场气氛。我猜这应该是正式的歌舞伎所没有的视觉效果。 聚光灯打在弹正身上。他那副惊讶的表情非常夸张,几乎带有喜剧笑果,引来观众的笑声。 锦之前:啊,好羞愧,病又发作了,快披上薄布。 公主显得既难受又羞愧,善良的家老民部便替她重新披上薄布。这时头发立刻就放下来,舞台灯光也恢复原状。然而可怜的公主发出「啊啊啊」的悲叹声痛哭。隔壁的女生紧盯着舞台,喃喃地说: 「芳大人……好可怜……可是看到芳大人这么可怜的样子,又觉得可爱极了……啊啊,我该怎么办……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玄蕃说:「有这么可怕的病,不可能结婚。」民部则说明:「那件薄布缝了鸣神上人的护身符,只要披着薄布,有神佛保佑,就不会发病。」 弹正陷入沉思。接着他说,无论如何,希望能先见见屋主。 民部:遵命。不好意思,还请您在此稍候。 玄蕃:卷绢,陪公主入内。 锦之前在卷绢的引导下,优雅地站起来。 她把双手举到胸前,彷佛是要让观众看到袖子的花纹。双手稍微偏向旁边,大概是固定的姿势吧。她以这个姿势静止几秒,简直像彩色浮世绘般美丽。诡异的疾病造成的忧郁气质,搭配绚烂华丽的服装……两者明明是相反的元素,却形成某种奇特的协调,营造出独特气氛。后排传来男生低语的声音:「糟糕,我现在才想起浅葱是女生……」「跟平常完全不一样。糟糕……」什么?我感到混乱……这是什么意思?等等,这个演员是女生吗? 弹正:这疾病还真令人费解。像那般头发倒竖之病,吾在〈奇病门〉亦不曾见过。此病着实可疑。 弹正在舞台上困惑地说。 我虽然也感到有些混乱,不过越来越期待接下来的故事…… 带领这些高中生的那个人,真的好厉害。 我由衷这么想。 * 弹正:哼,那八剑玄蕃,纵是奇病,但对病中公主出言不逊,毫无忠义可言。先前又暗示吾,快快回去禀告,舍弃婚事。反之,民部大人则似深深同情公主。何者忠义,明明白白。 舞台上,独自一人的主角弹正在说话。 来栖说过,这是原来的剧本里没有的新增台词。既是对观众做补充说明,也能拖延时间。长沼不禁赞叹他想得如此周到。 长沼此刻穿着忍者服装,捧着指南针的磁石准备妥当,但还没有轮到他出场,因此他 正从舞台侧翼观看。 弹正:即便如此,也难掩锦之前公主美貌……只消头发倒竖之怪病痊愈,即可立即将公主带到主人身边。真是光芒四射、美若天仙,如此貌美的公主……公主……? 弹正自言自语的时候,从右边出现一名穿着浅紫色和服的年轻人。捧着菸草盆的这名年轻人是秀太郎。弹正看到秀太郎又说了一次:「公主?」这回是面向观众说的,引来哄堂大笑。 秀太郎:使者大人,有劳您了。我是秦民部之弟,名叫秀太郎。 没错,浅葱芳快速变身为秀太郎了。 从锦之前到秀太郎,要换下那么繁复的服装,竟能如此快速变身,让观众喜出望外。长沼也无法理解究竟是怎么换装的,他打算演完戏后去探听其中奥秘。 弹正:嗯……我们在哪见过吗? 秀太郎:咦,您在说什么? 两人的对话又引来观众大笑。不过这些台词应该不在剧本上……该不会是阿久津的即兴演出?这家伙实在很厉害,运动神经也很不错。长沼甚至想要拉他进体操社。不过阿久津一定会选择歌舞伎社吧。 秀太郎:兄长吩咐,弹正大人想必等得无聊,派我来此陪大人聊天。 弹正:劳他费心了。民部大人之弟一表人才,想必也在练武? 秀太郎是来陪弹正聊天的,弹正不知为何却笑嘻嘻地问:「你有没有练武?」 秀太郎:弓箭在练那须流,马术则尚未学习。 弹正:什么?尚未学习?未免太疏忽了。可否由吾指点一二? 秀太郎:万分感谢。恳请赐教。 弹正要教秀太郎马术,秀太郎深深鞠躬说「请多多指教」。不过接下来才是问题。两人靠近后,弹正握住秀太郎的手。 弹正:先执手。呵呵呵呵……好柔软啊。 他摆出一副嘻皮笑脸、色眯眯的表情……一开始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体操社的社员都很惊讶。主角可以这么吊儿郎当地吃人家豆腐吗?秀太郎也显得很诧异……事实上,他明显表现出抗拒之意。 弹正:接下来是关键。骑马上马鞍,应如此夹紧骑乘以传授。 他贴得更近,想从后面骑上去。女学生纷纷发出嘘声。毕竟是对大家的王子性骚扰,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阿久津在练习时也埋怨过:「我会不会被芳学姊的粉丝杀死啊……」 秀太郎:啊!请大人自重! 秀太郎也不禁生气了,把弹正推开。 这个动作并不是实际行为上的推开,而是像跳舞般优雅的动作,想必是歌舞伎特有的表现方式。秀太郎离开弹正后摆出冷淡的表情,从左侧退下舞台。弹正坐在中央,发出爽朗的笑声:「唔哈哈哈哈!」接着他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望着观众席。 弹正:让大家看笑话了,真是难为情。 他用洪亮的声音说完,深深鞠躬。 观众哈哈大笑,报以热烈的掌声。这么一来先前还在生气的浅葱粉丝也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掌声停歇后,舞台上只剩下弹正与裃后见(注8)。裃后见绕到弹正身后,若无其事地递上某样东西。 出现了! 拔毛夹终于登场! 不知是谁说了声:「太大了吧!」观众又发出笑声。没错,为了让远处的观众也能看到,拔毛夹刻意放大。这时弹正又说话了。 弹正:不不不,这大小刚刚好。 他很满意地点头这么说。这句回应观众的即兴台词又引来场内笑声,连长沼也在舞台侧翼笑出来。 弹正开始用那个巨大的拔毛夹处理自己的胡须,大概是在打发时间吧。他边做出拔胡须的动作,边喃喃自语。 弹正:那头发倒竖现象,吾完全摸不着头绪。摘下薄布就……咚隆咚隆咚隆……令人费解。 他拿着巨大的拔毛夹摆出姿势。 演出歌舞伎时,演员常常会在摆出漂亮姿势之后静止不动,简直像是让观众用自己的眼睛按下快门,拍下脑中的照片。体操这项竞技也要求姿态优美。长沼对学弟说过「要做出拍成照片也不丢脸的漂亮动作」。 接下来…… 他的偶像三轮山梨里终于要出场。长沼自己也感到紧张,吞了一口口水。饰演女仆卷绢的梨里真的很漂亮、很可爱、很有气质……他找不到适当的言词形容。待会儿一定要一起照相,好向大家炫耀。他的野心是偷偷拍下双人照,当作一辈子的宝物,也要把照片印出来裱框。 卷绢替弹正端茶过来。她和刚刚的秀太郎一样,负责接待客人。 卷绢:弹政大人想必十分无聊。这茶叶虽已磨成粉,却是上林初昔,由公主亲手泡成薄茶,命我送来请您饮用。 弹正:感激不尽。公主之茶想必也美味至极,但首先想喝您一杯薄茶啊。 可恶~阿久津!你这家伙…… 虽然知道是演戏,但是看到阿久津接近梨里,长沼仍不免一肚子火。怎么会有这么色的主角?长沼很想从舞台侧翼丢出磁石砸他。 卷绢:请别胡闹。快快喝下公主之茶。 弹正:不,公主之茶犹如颔上露水,关键茶梗无法消受。我欲饮卿之茶。茶筅莫非也是初昔? 嗯~这段台词的意思有些难懂。 长沼听不懂的台词,其他观众应该也听不懂。他曾问过来栖:「这段台词不用改简单一点吗?」来栖露出暧昧的笑容回答:「那里是刻意保留原样的。」长沼不懂为什么要刻意保留,不过即使不了解台词,还是可以感受到弹正的好色,而且正式演出比练习时更加明显。卷绢终于生气了。 卷绢:请别胡闹!我可不知那种事。 弹正又被推开了。长沼心想:「活该,应该顺便踢他一下才对。」 弹正摆出投降的姿势,卷绢便朝着他说── 卷绢:哔哔哔哔、哔~ 说完,她就以冷淡的表情离开。这里的「哔哔哔哔、哔~」似乎是吐舌头发出来的声音。由梨里来说,实在太可爱了,可爱到足以使心脏粉碎。这句「哔哔哔哔」一度在体操社大为流行。啊啊,长沼也想要被梨里吐舌头…… 弹正:这一来被甩了两杯啊。 好色主角弹正抱着头哀叹,引来哄堂大笑。他明明是主角、是英雄,却被大家嘲笑,即使如此仍不改大方爽朗的举止……实在是无法讨厌的家伙。长沼过去从来不知道,歌舞伎竟是这么好笑的戏剧。 弹正:就来喝一杯吧。 弹正正要喝卷绢端出来的茶,这时拔毛夹又变大了。 不仅如此,随着咚隆咚隆的鼓声,拔毛夹竟然自行直立起来。这当然是有根竿子黏着拔毛夹,由后见在操作,但是依照惯例要假装没看见操作者,因此拔毛夹等于是自己飘浮起来在跳舞。 弹正惊讶地站起来。 砰砰!敲打木板的声音传来。 来栖在打附。 喔,不对,附的声音好像应该用「啪哒哩」描述。 弹正以夸张的姿势瞪大眼睛,持续惊讶的表情。阿久津的动作大胆、夸张,充满跃动感。打附的声音变得激烈,弹正摆出单脚向前的姿势。 这就是所谓的「亮相」。 好帅。虽然有些不甘心,但阿久津真的很帅。 刚刚还是个色鬼的弹正瞬间变成英雄。 夸张的样式美,正因为简单才有力量。长沼想起儿时憧憬的特摄英雄,具有简单易懂的帅气。不依靠台词,只凭生龙活虎的动作,以及更加夸大动作的音效。没错,这就像英雄变身的场景,吸引无数小男生……不,小女生应该也会受到吸引,电视上同样有很多女孩战斗的卡通节目。 大家都憧憬着男女英雄。 变强的瞬间、帅气的瞬间、美丽的瞬间,这时加入音乐、音效,在亮晶晶的背景中,男女英雄的动作停止片刻,让大家把最帅气的姿势看个仔细。即使每个星期的动作都一样,也绝不会省略。 因为大家都在期待这一段。道理或理由暂且摆一边,小孩子最喜欢这个帅气的瞬间,也期待着这一幕。 长沼内心还存在着这样的小孩子,所以他才会对歌舞伎感到兴奋。 他要感谢梨里、来栖以及歌舞伎社的所有人,把他卷入如此值得兴奋的事。当他们找体操社在迎新会上担任捕快时,长沼一开始还感到困惑,觉得自己从来没看过歌舞伎,更不可能演出。然而没想到尝试后,就发现难得有这么有趣的东西。当歌舞伎社请体操社帮忙文化祭上的演出时,长沼也很开心。虽然有一部分是因为又可以和梨里在一起,不过,长沼大概也喜欢上了歌舞伎,其他体操社的社员大概都一样吧。 他重新捧着指南针磁石。 出场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阿久津仍旧维持着亮相的姿势。 * 啪哒,啪哒! 打附的声音强而有力。 舞台上的弹正看到飘起来的拔毛夹,惊讶地站起来,右脚往后跨一大步,左手向前张大手掌,以全身表现出惊愕。 接着,他又朝反方向的右侧摆出同样姿势,让所有观众都能欣赏到。 真的很不错──静寂露出微笑。 弹正虽然感到惊讶,却没有做出慌慌张张的动作。这出古典剧目不需要那种写实的动作,而是要以缓慢的大动作确实表达惊讶。这比一瞬间的惊讶演技更困难。歌舞伎虽然重视「型」,但在正确的动作中当然也需要演技。在摆出固定姿势的同时,也要传达高兴、悲伤、愤怒或惊讶的情绪给观众。学生演出的戏剧往往只能勉强摆出姿势,而静寂认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可是,这个叫阿久津新的孩子不一样。 他能够保有「型」,展现超越素人的流畅动作,却又不忘演戏。他依然扮演着弹正这个角色,由衷享受成为弹正。因为他太喜欢演戏、太喜欢戏剧,因此不论在做什么,都不会忘记演戏。 怪不得仁会感到焦躁。静寂的微笑变得有些苦涩。 他想起幼时的仁。当时对那孩子来说,歌舞伎只是令人兴奋而有趣的游戏。 ──阿公,我今天变成狐狸了。爸爸,我学会弁庆的六方了。 可爱的孙子边说边在家中的练习场快乐地蹦蹦跳跳。 后来,当他开始接触真正的舞台,发觉到自己肩负的责任重大,由于太过真挚地面对这份责任,因此在看到父亲离开舞台后,他变成几乎不会笑的孩子。他应该已经忘记歌舞伎是愉快的游戏。 直到遇见这位阿久津同学为止。 阿久津摆出左手拿刀插在地板上的姿势。 穿着鲜黄色足袋的右脚用力踏向前方,右手拳头放在胸前,胸部以上好似朝着斜上方提起。「啪哒哩!」亮相与打附完美搭配。打附的是来栖,声音干净俐落。必须经过确实的练习才能打出这样的声音。 「泽良木屋!」 哦哦──静寂在心中赞叹。 正藏先生绝妙的大向,将泽良木屋(sawaragiya)中「wa」的音几乎省略,听起来像「saragiya」,节奏格外紧凑。这是令他怀念的屋号。静寂听说过,这个社团的每个人都有屋号……原来阿久津选了这个屋号。隔着通道,坐在斜前方的是阿久津的母亲诗织。她的脸颊上泛着泪光。她生长在泽良木屋,打从心底喜爱歌舞伎这项艺术,却因为身为女人无法继承屋号,被命运玩弄……此刻看着儿子,她内心应该百感交集吧。 弹正:真无法理解。拔毛夹竟能独自站立。 他的声音洪亮到令人惊奇。这种发声方式当然无法在专业演出中维持下去。一直发出这种声音,不到一个月喉咙就会哑掉。然而,现在他只要这样就行了。他只为了今天、为了这一瞬间练习。而且,就算要求他不要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他大概也不会听吧?静寂可以轻易想见生岛的苦瓜脸。 弹正:怎么回事?拔毛夹长了脚,放下就跳舞,拿在手中却没事。总而言之,无法理解。 他把菸草盆的银菸管放在地上躺着观察,维持罕见的亮相姿势。 弹正:菸管不跳舞…… 阿久津饰演的弹正具有难以形容的亲和力,看到他躺着的姿势,观众都发出笑声。接着,弹正又放下佩戴在腰际的小刀,在放下的同时将它滑向后方,由待命的裃后见换成黏在竿子上的巨大小刀。巨大小刀轻飘飘地动起来。阿久津和裃后见的配合很流畅。虽然看起来很简单,但是要配合呼吸节奏却很困难,想必是练了很久。 弹正拿起菸管,接着是配合太鼓咚隆声的打附声,然后又是亮相动作。这一段弹正会接连展现五种亮相,非常精采。 弹正:喔,在跳、在跳。拔毛夹与小刀会跳舞,银菸管却否。着实令人费解。 阿久津饰演的弹正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即使化了妆,也能清楚看见他的表情变化。在歌舞伎或许会被认为是过度的演技而不获好评,但在这个空间,观众并不知道歌舞伎的标准,因此都很愉快地欣赏随心所欲演出的弹正,静寂也能舒适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中。 接着,阿久津背对观众,坐着把脚伸长,以双手支撑上半身,面朝上方,又摆出奇特的亮相动作。这个姿势看起来也可能是在观察天花板。 弹正:莫非是~ 由于弹正几乎面朝正上方,因此一般来说,观众应该看不到弹正的脸,然而阿久津在下一瞬间发出「唔」的吆喝声,把身体往后弯到让观众看见脸的地步,也就是歌舞伎中「海老反」(后弯)的姿势。 弹正:鬼屋! 啪哒哩!锐利的一声打附,大向再度吆喝:「泽良木屋!」 保持这样的姿势,竟能发出如此洪亮的声音。观众都予以热烈掌声,静寂也毫不吝惜地鼓掌,心想这些孩子真是不得了。看他们如此自由快乐地演戏,仁当然会受不了。就连静寂都产生类似不甘心、心头痒痒的奇特心情。 喜欢戏剧、喜欢歌舞伎,因为喜欢所以感到快乐。 他们站在这样的原点,歌颂着戏剧。 实在太令人羡慕了。 然而身为专业的歌舞伎演员,随着经验增长,就不能一直站在这个原点。为了将自己的技艺提升到足以向观众收费的地步,必须冷静客观地检视自己。就如投入池塘的小石子产生的涟漪向外扩散,他们也不得不离开「喜欢戏剧」这么简单的中心点。 但这并不等于失去中心点。 喜欢戏剧的原点永远位在演员的中心。保留中心并扩大圆圈,成为身负重任的演员,振兴整个歌舞伎界──这是白银屋的职责。仁似乎直觉理解到这份职责,也因此有时对自己过分严格。 不过,不需要担心。静寂看了今天《拔毛夹》开始前的余兴节目后这么心想。 他对于孙子出现在那个场合感到惊讶。开演时间延迟三十分钟左右,或许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无论如何,看到仁那样参与歌舞伎社的活动,他就觉得不要紧了。对仁来说,从近处看着站在原点、只因为喜欢才去做的人,现在或许会感到有些苦涩,但不久之后,他就会超脱这样的心情。 他将会理解,对于以艺术表演为业的人来说,很难维持纯粹喜欢的态度,但绝对不会失去「喜欢」这个原点。为了磨练自己的型,也绝不能忘记这个原点。 此刻站在舞台上的素人高中生,则是让仁想起这一点的伙伴。 万兵卫:别阻拦,让开、让开! 戏继续上演。 接下来是万兵卫登场。 * 万兵卫:别阻拦,让开、让开! 数马的第二个角色──万兵卫登场。 随着铃声,大舞台后方的门打开。 这里不是歌舞伎专用的剧场,所以没有花道,取而代之的是靠近舞台的一部分通道增高了。大步走来的数马……不,万兵卫,在那里停下来。 我坐在通道旁的座位观赏。连我都感到紧张,绷紧了肩膀。 两名武士包夹着万兵卫。 武士张开双臂,以万兵卫为中心,三人一起摆出姿势。好帅! 这就是所谓的亮相吧?这时甚至还有人吆喝:「克己屋!」数马用他的名字来当屋号。 「我这个人什么都会,可是没有一项精通吧?」 我想起以前数马曾经这么说。 「课业表现中上,体育成绩也差不多。任何事都能灵巧地做到一定程度,但都不是特别突出。个子稍微偏矮,不算丑也不算很帅,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兴趣,总之就是不太起眼。」 我正要说「没这回事」,可是因为他说的话也没有错,因此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数马的确是什么都会的类型。 他不是特别引人注目,个性基本上很温和,却又能自然而然地体贴他人。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所以在国三的夏天下定决心告白…… 「啊,我不是在贬低自己。而且即使像我这样,也能交到女朋友。嘿嘿~」 他开心地笑了,让我松一口气。 这段对话应该是在……刚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 「我猜,我大概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个性,所以国中的时候加入戏剧社……也许是想要在舞台上找到自我?可是你也知道,我们学校的戏剧社是那个样子。」 戏剧社以校内一位宛如偶像明星的女生为中心,男生不太容易被分配到角色。 「结果我一直担任幕后人员,根本找不到什么个性。不过我最近觉得,自己的个性好像没那么重要了。因为朋友对我说……」 「说什么?」 我追问,他就有些腼腆地告诉我: 「他说,没有你在,就会超级麻烦。」 那个朋友一本正经地说:「像你这样细心、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很灵巧的人,实在很少见。即使是任何人都会做的事,能够最早注意到,并且毫不犹豫去做的家伙,真的很难得……」 「老实说,我很高兴。我以为自己只是个观察比较周到的杂工……却得到那么高的评价。而且,那家伙不是会拍马屁的人。他只要一想到什么就会勇往直前,甚至让周围的人担心……或许因为这样才能当社长……不过,他绝对不会说谎。」 数马露出微笑继续说: 「 所以,我打算在歌舞伎社尽情发挥自己杂而不精的力量。我会做任何事。我会做小道具、帮忙制作服装、检查音效,有人没来练习就去代演,当然也会站上舞台──虽然不会演太重要的角色。」 接着他又看着我,眼睛闪闪发亮地说: 「而且歌舞伎真的很有意思,没有想像中那么难。台词虽然有些复杂,不过发出声音朗诵台词感觉很爽快。秋天的文化祭,你一定要来看我们演出。我会替你保留门票。虽然剧目还没决定,不过我们社团人数很少,所以我应该也会得到角色吧。」 数马果真得到了角色,而且是一人分饰两角。 得知角色分配的时候,就连他也有些焦虑地说「这下真的惨了」。听说他得到的两个角色都很有个性。 「生岛先生跟我说『你一定做得到』……可是我真的有办法吗……台词也好多……」 很少示弱的他说出这种话,想必内心非常不安。我只能用老套的说法鼓励他:「不要紧,你一定能办到。」我也偷偷跑去图书馆,想要稍微了解一下歌舞伎,不过当然没办法提供他任何建议。 夏天转眼间就过去了……此刻我坐在这里,看数马演戏。 他一开幕就在舞台上,让我吓了一跳。第一个角色是邪恶家老的儿子,就连名字都跟他一样,名叫八剑数马。拿刀对打的武打戏非常帅气。话说回来,反派的妆好夸张。为什么要把脸涂成红色呢? 万兵卫:任谁阻拦我都不会停下。我得会见春风大人。让开、让开。 万兵卫的说话速度比其他角色要快很多,衣服也完全不一样。听说这是农民的角色……正确地说,应该是「假扮成农民的角色」。他穿着条纹大胆的和服,头上绑着手巾,扛着锄头,锄头上不知为何挂着茶壶。 万兵卫来到舞台上,喊着:「春风大人,春风大人。」春风是谁……呃,是这个家的主人吗……不对,是主人的儿子。这时,主角弹正移动到舞台右边的屏风前方,两名家老也出现在舞台上。 民部:安静、安静。谁在吵闹? 万兵卫:我是在此奉公的小矶之兄,小原万兵卫。我找春风大人有事。还不出来?还不出来? 他的语气显而易见是反派。我想起数马抱怨过「我演的两个角色都是反派」,不禁稍微笑出来。 民部:既是小矶之兄,等同于家仆,甚是无礼。来人啊,带走! 众武士:是! 武士们正要抓住万兵卫,这时传来春风制止的声音。帘子拉起来,温柔文雅的春风说「既是小矶的兄长,望能一谈」。 春风:小矶是否安好?还有那短笺……啊,不,那天理矣…… 万兵卫:啥?天理矣?根本没天理。你这杀人凶手,春风! 春风:什么? 万兵卫:家妹小矶已丧命。 万兵卫愤恨地说,妹妹小矶死了,而且是春风杀的。民部对他的说法很生气,但玄蕃反而鼓励他说下去:「万兵卫啊,虽然可能难以启齿,但你还是说下去吧。」玄蕃和万兵卫,这两人感觉好可疑…… 根据万兵卫接下来的说法,妹妹小矶遭春风染指,她怀孕之后,被交付一封信就遭人赶出屋子。 哇,这种故事可以在高中文化祭上演出吗?刚刚还有性骚扰的场景……我以为歌舞伎是更一板一眼的戏剧,所以相当意外。 万兵卫:即便如此,我基于兄妹之情仍悉心照顾家妹。然而,或许是因果报应招致难产,她痛苦三天三夜后死亡。仔细想来…… 说到这里,万兵卫停顿一下,从茶壶取了一点水沾到脸上,制造假泪水。观众当然都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发出笑声,但舞台上的演员似乎都当作没有察觉。万兵卫开始夸张地哭泣,说妹妹太可怜了。哭的样子演得很假,不过这里好像是故意要这样子演。 玄蕃:的确,令妹可说是遭春风大人所杀。 万兵卫:还我妹妹来。 听到这句话,春风惊讶地发出「呀!」的惊呼,民部也傻眼地说「怎能还你已死的妹妹」,玄蕃却说「那是理所当然的要求」,两名家老的意见对立。 我开始思考。 春风对小矶做出那种事,的确有问题,她的死也很可怜,但人死不能复生,不可能还给他……万兵卫说,不还妹妹就不离开,当场坐下,甚至还打开便当。虽说他应该是坏人,但吃起东西的模样满好笑的。这次只是假装在吃东西,不过在歌舞伎的舞台上,有时会拿出真正的食物,听说那种就叫做「消耗品」──这些是数马告诉我的小常识。 春风和民部正感到困惑,待在角落的主角弹正开口说:「你们似乎遇到问题,不妨让我来协助解决吧。」民部很感激,玄蕃却狠狠说「少管闲事」。演得真好……听数马说,那个演反派的蓝眼睛学生是日英混血儿。 弹正说这里就交给他,来到舞台中央坐下,询问万兵卫:「还你妹妹就可以了吧?」 弹正:万兵卫,只要归还令妹便无话可说吧?没问题,吾将立即归还令妹。 万兵卫:我愿接受。此时此地,请立即归还。 万兵卫说完把脸别开,左手伸向弹正,彷佛在说:「你不可能还得出来。」他演得还真是可恶。不过弹正要怎么让死者复生…… 弹正:要归还令妹,还缺飞脚去迎接。万兵卫,可否劳烦尊驾跑一趟? 万兵卫:只要妹妹能够回来。 弹正:你愿意? 万兵卫:当然。 万兵卫承诺要当飞脚……也就是去迎接妹妹的使者。 后见拿来纸笔,弹正迅速写了些字。一旁观望的民部担忧地说:「离开人世的人要如何带回……」玄蕃则目中无人地说:「由此可知这位使者的智商。」 弹正写完后,转向万兵卫。 接着他说:「小矶死于分娩,应已落入血池。你读读这段文字。」然后把那张纸递给万兵卫。咦……产妇难产而死会落入血池地狱?好过分。以前的人真的这样想吗? 万兵卫诧异地读出上面的文字。 万兵卫:「阎罗王尊鉴:吾有一事相求。小原万兵卫之妹名小矶者,因有紧急要件,请使之重生,并随同此人返回人间。谨此。粂寺弹正」……呀,这是怎么回事? 数马特别把「阎罗王」的地方念得很慢。只要观众听清楚这几个字,就知道这是弹正写给阎罗王的信。也就是说,弹正要万兵卫去地狱迎接妹妹,怪不得他会惊讶。因为地狱是人死后才能去的地方。 弹正对惊恐的万兵卫说:「阎罗王与我形同兄弟,必会帮忙。只是缺了送信使者,你就跑一趟地狱吧。」 万兵卫已经惊讶到站不起来。 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引发观众的笑声,连我也一起笑了。 弹正:抵达之后转告阎王,近来可有变化?粂寺弹正一切安好~ 好特别的声音。 与其说是嘴巴发出来的,不如说是从弹正整个人飞出来的声音。 担任主角的学生名叫阿久津,听数马说「他是个大笨蛋,不过站上舞台真的很帅」。这个角色的确很帅。不是指外表英俊、身材很好之类的帅……嗯,该怎么说呢?这个阿久津,或说弹正…… 弹正:还不快前往地狱! 很巨大。 非常巨大。 不论是声音、存在感或是整个人的气质。 万兵卫眼看不妙,找了种种借口想要逃离现场。这时弹正「飕」一声丢出手里剑,数马……不,万兵卫便倒地不起。 嗯,我听说过他会死掉,所以不惊讶。他的反派演得很好。下次希望可以演个活到最后的角色…… 大家对这样的事态发展都很惊讶,玄蕃则动怒了。 玄蕃:弹正大人为何杀害万兵卫?若是杀人能解决,就不会拜托阁下。莫非是要毁灭小野家?弹正,为何? 弹正:哇哈哈哈哈哈哈!盗贼昼寝,亦有目的。此人并非万兵卫。 他竟然说,这个万兵卫是假冒的。 根据弹正说明,万兵卫居住的小原是弹正主人的领地。不久前,真正的万兵卫曾上诉「自己的妹妹被人刺杀了」,而且他妹妹被杀害时,春风交付的重要物品也被偷走。 弹正:由此推测,此人杀害小矶,持信件欲做无理要求,索取金钱,因而吾予以处决……但还需进一步调查。 弹正走向死在舞台边缘、静止不动的万兵卫,从他怀里取出一样东西。 咦,那该不会是…… 就是那个天理矣…… 弹正:攸关贵府命运之短笺,是否就是此物? 啊,果然没错! 传家宝的短笺竟然在这种地方! * 天理矣的短笺在冒牌万兵卫身上找到,这出戏已接近最高潮。 首先解决了传家宝遗失的问题。春道、锦之前、卷绢、小姓和腰元都再度从瓦灯口登场。 太美了。 丸子心中洋溢着满足感,脸上泛起微笑。这么多人在舞台上,各自的服装色调交织成一幅画,非常美丽。虽然并非所有戏服都是她制作的,但她很高 兴自己的作品和其他服装彼此协调。 啊,有一个腰元稍微晃了一下,大概是双胞胎之一。她立刻站稳,直视前方。 丸子想起文化祭两周前的情景。 她看着穿上锦之前戏服的芳学姊,陷入沉思。 鲜艳的红色振袖,尤其是裲裆制作得非常美丽。她以两件和服为基础,下了功夫与巧思完成这身戏服。 丸子不想在刺绣偷工减料,因此不惜牺牲睡眠时间,一针一针努力缝。手艺社的三人也曾几度住宿丸子家,进行刺绣合宿。男社员松冈会在晚上十点回家,梅野、佐仓和丸子则继续聊着阿宅话题,一直刺绣到快要天亮。到最后敌不过睡意,三人有好几次都刺到手,流了点血,可是仍旧笑说「没关系,幸好衣服是红色的,不会太明显」,终于把它完成。 这件作品可说是血汗结晶,还绣上原本的歌舞伎服装没有的亮片和小珠子。为了避免太闪亮,亮片和小珠子只绣在局部重点,不过因为加了这样的装饰,当灯光打下来时就会闪闪发光。 丸子很满意这件作品。过去她也曾投入热情制作各种服装,但这是第一次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伙伴一起完成。 如果可以,她希望以完整的状态使用这件和服,但是…… 「嗯,剪开来吧。」 丸子下定决心这么说。 「把后面剪开来,然后前面要缝起来。」 一旁的三名手艺社成员愁眉苦脸地说‥「可是……」 「小丸子学姊,这样太可惜了。」 「刺绣的部分也会被剪到。」 梅野和佐仓这么说,寡言的松冈也点头。接着芳学姊用恳求的语气说: 「没错,小丸子。这么漂亮的振袖……太可惜了。只要我多练习,一定没问题。只要我再缩短三十秒……」 然而丸子很坚决地说: 「不行。即使练习的时候勉强来得及,当天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芳学姊应该很清楚,正式演出时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状况,必须尽可能减低风险。」 「可是……」 「没关系。这不仅是一件和服,更是戏服,必须适合舞台演出……让演员能够快速更衣。而且,明年和后年也可能会再次使用。」 所以必须把它剪开来。 丸子再度这么说,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 这次公演有两个人饰演两角,分别是数马和芳学姊。 数马的第一个角色八剑数马和第二个角色万兵卫之间,有一定的空档可以更衣并重新化妆,可是,饰演秦秀太郎和锦之前的芳学姊不然。演出顺序如下:一,开幕时秀太郎和数马对打;二,锦之前登场;三,被弹正性骚扰的秀太郎;四,锦之前再度登场。因此,芳学姊总共必须更换服装三次。 问题在于二到三,这里几乎没什么时间。腰带当然不需要一一重绑,而是用黏贴方式瞬间穿脱,但毕竟是公主的服装,穿脱都会花费太多时间。 也因此,丸子让美丽的绯色振袖和服也能瞬间穿脱。前方重叠的部分完全缝死,相反地,后方则沿着背部中央一刀剪开来,并增加贴合部分,装上魔鬼毡,这一来就可以从背后瞬间撕开,一下子就能脱下来。以魔鬼毡黏起来的部分虽然尽可能处理得不太明显,但从近处看还是能看出布料重叠在一起。不过这出戏中,锦之前几乎不会让观众看到自己的背,而且在振袖和服上又穿了裲裆,再披上薄布,因此老实说不必在意背部。 「对不起。」 丸子边改造服装边向手艺社的三人道歉。 「要是我在更早的阶段发现这件衣服没办法快速穿脱……大家就不用做多余的刺绣了。」 结果三人异口同声地说「请不要道歉」。 「这不是小丸子学姊的错,我们也没有发觉……虽然有些刺绣浪费掉了,可是每一部分的刺绣,我们都做得很开心。对不对,佐仓?」 「梅野说得没错。在小丸子学姊家合宿的时候,我甚至想到,这么快乐的夜晚,一辈子大概也不会有几次。虽然我才活了短短十六年,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这么说。」 「嗯,谢谢。」 丸子心想,佐仓说的应该是真心话。 刺绣的工作虽然琐碎,但可以边聊天边进行。正确地说,因为要长时间一直做琐碎的工作,不聊天的话根本无法持续下去。 边拼命工作边愉快聊天的夜晚,对丸子来说也是无比快乐的经验。不只是刺绣合宿的夜晚,在这个社团中得到的种种回忆,她一定永远不会忘记。当然还有很多想忘也忘不掉的麻烦……话说回来,没想到社长会在开演前失踪。小黑这个人,原本以为是不起眼的角色,没想到却很能炒热气氛。 丸子站在舞台侧翼,观赏着即将接近尾声的戏剧,会心一笑。她现在总算笑得出来了,不过在开幕前,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多亏蛯原帮忙拖延时间(再次重申,蛯原真是典型的傲娇)。 好不容易找到的小黑,不知为何在棉花喵里,拉出来时狼狈不堪、摇摇晃晃…… 但是,小黑却在笑。 在这样天翻地覆、人仰马翻、宛若处于断崖绝壁旁、千钧一发的状态,礼堂大舞台进度管理人苍白着脸说「再三分钟没有开幕就要取消演出」的状态,小黑竟然在笑。 「太好了,可以上演。」 他露出半哭半笑的表情又说: 「来,我们去演戏吧。」 只能说……他真的是个歌舞伎痴。 就这样开幕之后,之前担心的快速变身也顺利完成。 观众看到芳学姊俊美的少年姿态后,又看到更美的公主,都大为兴奋。占据前排座位的粉丝显然连眨眼都舍不得,其中还有人一直以手按着自己胸口,大概是心脏跳太快了,丸子可以理解……在试衣的时候她也发觉,芳学姊穿上女性和服时不知为何会有些害羞,这样的表情格外性感,就连丸子看了都心跳加速。她朝刚好在附近的蜻蜓说:「你看,超迷人的吧?」芳学姊更加害羞地说「不不不,别说了」,连耳朵都红了。蜻蜓似乎也被感染,有些僵硬地回答「呃,这……嗯……」难得地移开视线。 丸子脑中闪过种种回忆,不过现在还是专注于舞台上吧。 春道:先前种种,已在后方悉数听闻。寻获至宝,再无更值得喜悦之事。 弹正:喜上加喜,且待吾顺带解决令嫒病情。首先来看看公主之病。 弹正接近公主,取下薄布。 灯光变暗,由松冈担纲的黑衣使用竿子让公主的头发倒竖。背景的影像营造恐怖气氛,公主则痛苦地摇头抗拒。弹正询问公主发簪的事,公主回答: 锦之前:据说是现今大内流行,由婢女制作的银发饰。 弹正:什么,这是银发饰?嗯,各位且看,公主的病是否会再次发作。 弹正将公主华丽的发簪抽走。 弹正:喝! 他高举起发簪摆出姿势。 在此同时,恐怖的影像静止下来,昏暗的舞台突然变亮。这部分的呈现方式不在原本的歌舞伎当中,是小黑和蜻蜓想出来的。 在明亮的灯光中,公主的头发恢复原状。 锦之前:哦,完全没事。头发恢复平常,不再倒竖。病已痊愈。啊,感激不尽,好开心啊。 公主可爱地表达喜悦之情。只是取下发簪,神秘的疾病就治愈了。弹正说「如此便能跟我家主人结婚」,可是坏家老玄蕃执拗地提出异议:「现在虽然治好了,但不知何时又会发作。」到这里,观众应该也发现一切都是这家伙的阴谋,接着就看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制裁。 弹正:不需挂虑,吾将斩断公主之病根。 玄蕃:欲见您治疗之术。 弹正:既然如此,敬请过目! 在这段台词之后,弹正站起来。 弹正:呀哆郭加,嗯哆郭那! 他发出独特的吆喝声。丸子并不清楚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吆喝声,不过可以感受到正义使者击败恶人之前的气势之类的东西。 黄色足袋重重踏在舞台上,发出「砰!」一声。 弹正摆出充满力量、很有歌舞伎特色的姿势。 在此同时,打附的声音锐利地响起。 丸子不会说……绝对不会说出来,这时的弹正──阿久津非常帅气。超乎寻常的庞大存在感,令人看得目不转睛。当然这也要归功于丸子制作的服装。 鼓、三味线和笛子的乐声更加炒热气氛。 弹正卸下裃的上衣,手拿很长的枪,踏出脚步,持枪摆出威猛的亮相姿势。这时打附的声音又响起,丸子看到位在右边角落的小黑。小黑紧盯着阿久津,绝不会错过打附的时机。他和阿久津有一段距离,却能够掌握阿久津的呼吸节奏。 「泽良木屋!」 这声大向是正藏先生喊的。 阿久津大约是在正式演出即将开始前决定了屋号。他明明犹豫了那么久……但是为什么最后不选特立独行的屋号,而是取如此古朴的屋号?戏演完之后,或许可以得知理由。丸子不愿主动询问,不过一定会有人代替她发问吧。 弹正配合鼓声、三味线和笛声,做出跳舞般的动作。 接着,他用长枪刺向天花板──结果竟然有忍者掉下来。没错,正是长沼学长。「呜哇」的叫声虽然有点假,不过长沼学长只利用那么小的踏板跳下来,动作还非常漂亮,真不愧是体操社的。 弹正持枪压制住抱着指南针磁石的忍者,摆出姿势。 弹正:如何,请看!公主疾病源自于此。吾先前见拔毛夹与小刀自行站立,百思不解,此刻见公主发簪全以薄铁板雕刻成蝶花形。据此推知,此人藏匿在公主所在之处天花板上,以磁石吸引头发倒竖,称之为疾,欲破坏公主与吾主丰秀之婚事,将公主另嫁他人。我看穿此一诡计,因此一枪打落。果然是磁石机关。 根据他的说明,是因为铁制发簪对磁石起了反应,公主的头发才会倒竖。 以现代的观点来看,这个计画有很大的问题,不过这是戏剧的世界。试着想像当时江户人是否接受这样的理论也很有趣。更何况,弹正以流畅嘹亮的语调说出台词,令人不知不觉就想要接受这个说法。 弹正:你受何人之命?坦白供出,或可饶你一命。 忍者:大人若肯饶命,小的愿全盘供出。我是奉…… 太好了,长沼学长没有忘记台词。 忍者的视线很明显朝向玄蕃,然而在他说出名字之前,玄蕃竟然一刀把他砍死。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 弹正:准备还真周到。 弹正的语调充满讥讽。玄蕃很明显是在杀人灭口。 弹正:短笺出现,家中骚动平息,公主病情痊愈,此人则已伏法。再无如此值得庆贺之事。盼能就此缔结良缘。 春道:婚事既已谈定,此佩刀为小野家重宝,请呈给丰秀大人为赠礼。玄蕃,替我转交弹正大人。 原本声量有如蚊蚋的水帆,现在却能够饰演主人的角色。玄蕃受到主人命令,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取刀。 刀由小姓递给主人,再从主人到玄蕃手上。 玄蕃:总算谈成婚事,可喜可贺。 这句话几乎是用「可~喜~可~贺~!」这种充满恶意的语调说出来。 刀真的演技令丸子觉得,能可恶到这种地步也满不简单的……蓝眼珠好似在燃烧般瞪着弹正,展现出「这里是我身为反派的重头戏」这样的气魄,让丸子不禁对刀真刮目相看,觉得他或许挺厉害的。 弹正:赠礼已确实收下。 然而阿久津没有受到刀真演技的影响,相当稳定。 弹正:在此要献上吾主丰秀给丈人的聘礼。 春道:有何聘礼? 弹正:聘礼即是── 那一幕终于要上演了。 弹正抽出玄蕃手中的刀…… * 「哇啊啊啊!」玄蕃发出叫声。 他上半身前倾,跑向舞台右侧,躲到绘有三升纹的屏风后方。 接着头颅飞出来…… 这颗头其实是黏在长竿前端的假头颅,配合时机飞出来。由于能清楚看到头颅黏在竿子前端,因此虽然是人死的场面,却会让观众发出笑声。因为毫无真实感,也难免会让人觉得滑稽。 然而,在江户时代的剧场又是如何?在演员消失的同时,看到头颅飞出来,观众或许会吓一大跳。 「可是现在,大家都会笑。」 蜻蜓想起小黑这么说。 「即使由歌舞伎的知名演员来演出,观众还是会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大概是在刚入秋的时候,因为社团活动拖到很晚,两人走在暮色已深的回家路上。蜻蜓问小黑:「头颅飞出去的场景,要不要做成影像?」小黑思索片刻,回答还是依照传统的呈现方式。 「利用影像弄出有点恐怖的气氛,的确可以让观众不至于发笑,可是我觉得被笑也没关系。《拔毛夹》是一出开朗有趣的戏,所以即使引来笑声,也不会破坏气氛。邪恶的刀真……不对,是玄蕃被制裁,头颅飞出去,然后大家哈哈大笑。这样也没关系。」 听了小黑的说明,蜻蜓点头同意。锦之前头发倒竖的场景因为感觉有些不足,因此加入影像,效果也很不错,不过人头飞出去的恐怖场景不需要真实感。换个想法,反倒是让观众发笑或许比较好。 这个选择看来没有错。 观众彷佛看到搞笑场景般大笑,再加上阿久津加入即兴演出,看着放在春风面前的头颅,很满意地说:「嗯!」让观众笑得更大声。阿久津很擅长领略瞬间的气氛。当然,他本人并不觉得自己领略了气氛,只是在当下的气氛中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弹正:吾已为贵府斩断病根。 春风:确实── 春风、民部:领教了。 弹正朝着天空举起双手。 弹正:可喜可贺! 他以天真烂漫的态度放声大喊,然后直接弯下身双手抵地。 观众席涌起格外热烈的掌声。乐声响起,演奏闭幕音乐。弹正手持刀站直身体,穿上后见递出的鞋子,跨着步伐走向舞台左侧,春道、春风、美丽的锦之前则在舞台中央各自摆出最后一幕的姿势,和弹正的亮相姿势搭配,众人静止不动,宛若一幅美丽的图画。 打柝的声音传来。 定式幕缓缓拉上。 掌声回荡在礼堂大舞台,震撼蜻蜓的胸膛。但他还不能放松。弹正走过代替花道的观众席通道,聚光灯照亮他的身影。在舞台右侧的是……小黑。 还有最后的亮相。 也就是说,还有最后的打附。 「蜻蜓,拜托一下。」 快开演前,小黑把胶带递给他这么说。 「你这是……」 「我要握附木。帮我缠几圈固定起来。」 小黑在棉花喵布偶装里面时,双手手腕被绑在一起。他似乎因此扭到手,左手手腕肿起来,有些热热的。 「你在说什么?这样不可能打附。」 「不要紧,只是扭伤而已。」 「不要小看扭伤。附的声音,我可以设法用音效……」 「蜻蜓。」 小黑双眼直视他,以快要哭出来的脸笑着道歉。 「对不起,每次都这样。对不起,老是对你任性。在其他人面前,我都摆出社长的态度,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可是只有对你……我总是太依赖了。对不起。 但是……今天我还是得任性一下。不要告诉别人我的手腕受伤的事。帮我保密,然后把我的手和附木用胶带缠在一起。我没办法放弃,无论如何都想要打附。无论如何…… 只要忍耐疼痛就可以了。我唯一担心的是痛到突然失去力量,让附木飞到舞台上。那样就完蛋了。所以,拜托,听我任性的要求吧。」 他刚刚还被塞进布偶装里带着走,狼狈不堪且筋疲力竭,却还是踏出六方的步伐,强调自己在那里。面对这样的歌舞伎痴,蜻蜓无法拒绝。他懊恼地想,如果小黑的手腕可以跟自己的手腕交换就好了。 蜻蜓默默把附木和小黑的左手固定在一起。 小黑在台上解说的时候,也若无其事地将左手摆在身后,避免引人注目。说明时的动作也只有右手在动。 阿久津在花道上。 那是设置在观众席走道、高六十公分左右的平台。有这样的高度,不论从哪一个座位,应该都能清楚看到站在平台上的人。 弹正:承蒙各位关照,总算顺利完成不胜负荷之重任。在此宣告散场~~ 他拉长句尾,朝着观众席说话。这不是阿久津的即兴表演,也不是仅限这次的演出,而是《拔毛夹》原本就有的场景。观众报以毫不吝惜的掌声,响彻礼堂大舞台,甚至还有调皮的学生吹口哨。 啊,快要结束了。 那么艰难、辛苦、充满麻烦的公演……蜻蜓却希望它不要结束。他无法好好说明涌上心头的这股情感,只知道这是很特别的东西,一生当中也无法经历几次。因此,他才觉得这个时间即将结束很可惜。 弹正用力朝前方跨出一大步,把刀扛在肩上。 搭配他稍稍后退的动作,响起快节奏的打附声。 附的声音维持细碎的韵律逐渐变弱,直到几乎听不见,然后又渐渐变强。这段强弱变化彷佛和弹正体内高涨的力量同步。看来,打附声有时也能呈现台上角色的内心层面。 此刻阿久津和小黑连系在一起。 小黑透过阿久津感受舞台、感受观众席──演出歌舞伎。 弹正摆出扛刀的亮相姿势。 小黑的附木打出「啪哒哩!」的声响。 音响播放歌声,营造爽朗的气氛。 大步跨出的脚,搭配高亢的打附声。 弹正把刀插在腰际,双手藏在袖中并向前伸出袖子,意气昂扬地以笑脸退场。他的步调一开始悠闲,接着逐渐变快,不久便消失在后方的逃生门。 这时蜻蜓没有忘记播放音效。花道尽头虽然没有帘幕隔开,但气氛还是很重要。 拉上帘幕的「锵铃」声,成为这出戏的结尾。 热烈掌声响 起。 甚至有人站起来鼓掌。 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舞台距离蜻蜓所在的音响室很远,不过他看见小黑还坐在附板前。与其说坐着……他几乎已经要倒下来了,手大概很痛吧。蜻蜓瞥见好像是小丸子的身影,把小黑带进舞台侧翼。 「结束了。很成功嘛!」 从戏剧社来帮忙的三年级生这么说。 蜻蜓回答「是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什么感觉?失落感与充实感同时充满他的胸中,彷佛随时会从嘴巴溢出来。 「啊,不对,还没结束吧?这里交给我,你快去。」 三年级生催促蜻蜓。 「不,我是幕后人员……」 「不行不行。那个社长交代过,你大概会这么说,可是一定要叫你过去。谢幕的时候,大家都要站在舞台上。」 蜻蜓从背后被推出音响间。 没错。 虽然结束了,但还没有结束。 一般歌舞伎演出没有这部分,不过这是文化祭。 所以要全体一起致意。 进行特别的谢幕。 * * * 注6:小姓 处理主君身边杂务的随从,通常由年轻男性担任。 注7:裲裆 穿在和服外的正式外衣。 注8:裃后见 在舞台上协助演员更衣、递上物品或是操作小道具的人。和黑衣同样被当作不存在,但穿着裃而非黑色衣裳。 第七卷 谢幕 「你是笨蛋吗?你是笨蛋吗?你是笨蛋吗?」 小丸子的怒骂声和掌声重叠在一起,我彷佛在作梦般听着。 「扭到了为什么不说?还用胶带把附木绑在手上打附,真是笨蛋!小黑,你该不会和阿久津一样笨吧?」 「不,我应该还没到那种程度……好痛,小丸子,不要撕得那么用力……啊,蜻蜓来了。好,全员都到齐了吗?」 用力撕开胶带的痛楚把我从梦中拉回现实。现在还不是发呆的时候。远足要安全到家才算结束,舞台也要在谢幕之后才算结束。更何况,这次还有准备特别的桥段。 「小黑,左右两边都到齐啰~」 数马确认全体人员之后,对我报告。 我揉着发红的手腕,探视舞台问:「小姓与裃后见三人组呢?」舞台上的布幕仍旧是拉上的,后方事先设置乐器,前「brilliant imitation」的成员也就定位。啊,不过没有阿久津。 鼓手坪内转动鼓棒对我说:「准备好了。」他仍旧穿着裃后见的服装,假发也还戴着。贝斯手永井也一样。野田则仍旧穿着小姓的戏服拿着吉他。这幅画面看起来很奇特……不过很有趣。 这样应该也行得通吧。 因为我们是歌舞伎社,当然要够「倾」。 「好痛!」 小丸子粗暴地替我贴上贴布,我不禁苦笑。蜻蜓来到我旁边,酷酷地说:「你这是自作自受。」是是是,你说得没错,我待会儿大概又要被远见老师和生岛先生骂了。 毫无停歇的掌声逐渐转变为有节奏的拍子。 几乎客满的观众把我们的演出看到最后,还持续拍手到现在──我仍旧无法相信这个太过幸福的现实,于是压了压冰凉的贴布。贴布很凉,应该可以证明这是现实,不是梦吧? 「好,上台吧。」 我对大家说。 所有演出者从左右两边上台。布幕还没拉开,隔着布幕能听见观众打拍子的声音,大家都显得很兴奋。在延续的紧张情绪中,所有人一字排开。 鼓手举起鼓棒向大家示意。 谢幕的乐曲是大家一起想、一起选的。 我们想要尽可能找到男女老幼都听过、帅气又够「倾」的曲子。不过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适当的曲子。当我们正在烦恼时,正藏先生对我们提议:「这首歌怎么样?」不愧是正藏先生,从传统歌谣到摇滚乐,涉猎范围极广。 大鼓敲两次,拍手一次。 咚、咚、哒! 咚、咚、哒! 幕还没拉开,我们就开始打拍子。 全体人员配合大鼓踏着地板。反覆几次后,外面的掌声逐渐变小。观众注意到幕后的变化了。 咚、咚、哒!咚、咚、哒! 咚、咚、哒!咚、咚、哒! 只有节奏的声音持续一阵子,接着歌声响起。主唱是吉他手野田。 「~」(注9) 以小姓装扮演唱皇后乐团的歌,感觉超帅的。 而且野田的歌喉很好,英语发音也不错。 当初如果不是让阿久津当主唱,而是由野田担纲,「brilliant imitation」应该会变成很棒的乐团……一定是那家伙耍任性…… 幕拉开了。 哇……好刺眼…… 我们沐浴在灯光下,各种色彩交错的灯光很有摇滚风格。 观众发出欢呼,和我们打着同样的拍子。太好了,这首歌果然很多人知道。 「singin」 这一句是由我负责喊。 虽然很不好意思,不过我也站在舞台边缘。我负责解说,姑且算是演出者……而且三年级生叫我一定要这样做。 「~~!」 全体一起唱著名的副歌。 观众也齐声唱:「~~!」 在野田的歌声中,弹正从观众席后方的逃生门出现。 他接受掌声,以惊人的气势跑过来,几乎是跳上舞台。他卖力歌唱,照例华丽地走音,不过因为麦克风别在野田身上,因此他的音量无法超越主唱。小丸子提议只有在这段要使用麦克风,真是太有远见了。 我们以仍旧只有大鼓和踏步声的名曲〈we will rock you〉为背景音乐,依序向前一步鞠躬。瓦灯幕拉开,萤幕映出角色名称和演员姓名。这当然是蜻蜓制作的。 成功演出邪恶家老玄蕃的刀真,把自己的头颅抱在腋下鞠躬,引来观众的笑声。 高雅俊美的名门子弟春风,是由唐臼饰演。他以芭蕾舞的风格行礼,听说叫做「reverence」。他看起来就像和风王子,非常帅气优雅。 小野家的主人春道由水帆饰演。女生要饰演年长的立役,想必相当困难,不过她还是坚持到底。喔,现在哭还太早啰。 观众替每一个人送上温暖的掌声。身为社长,真的很高兴。 数马以万兵卫的装扮致意。他拿着茶壶,把水沾在脸上假装感动掉泪……这是延续戏剧内容的搞笑表演。不过即使不这么做,他好像也真的流下泪水了。 接着是饰演正义家老民部的花满学长。习于穿和服的身段,赋予整座舞台稳重的气氛。他致意时,姿态也依旧优雅。听说学长的家人今天都来看表演,不知道待会儿能不能见到那位练格斗技的姊姊。 「花峰屋!」 大向的吆喝声传来。 正式演出的时候我也想到,正藏先生的声音真的很有穿透力。 接着是饰演卷绢的梨里学姊。那声「哔哔哔哔、哔~」真的好可爱。我知道体操社的人常常在模仿。 「枫屋!」 「枫屋!amazing!」 哇,竟然还有英文的大向。梨里学姊也很惊讶地看着观众席,然后好像发现了某个人,轻轻跳起来挥手。她大概是看到朋友了,也许是从加拿大来的?希望梨里学姊的朋友待会儿也可以来后台休息室。 芳学姊走向前方。 台下突然发出格外尖锐的欢呼声,不愧是学园偶像,等级完全不同。不过跟过去不同的是,这次还多了不少男生的喊声,变成人数众多的混声合唱。看来有很多人迷上锦之前娇羞的可爱外表。芳学姊以公主的姿势缓缓鞠躬,「糸屋!」的喊声在台下此起彼落。 没错,事实上喊大向的不只有正藏先生。 正藏先生带领的「大向部队」瞒着演员们成立。在台下喊的是自愿参加的回家社学生们。他们原本只听说要大声喊屋号,不过,看样子正藏先生应该很彻底地训练过他们。 他们也觉得很有趣,在今天的表演中喊了很多次,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由于我们只是社团,因此也有女学生的大向。女孩子的大向听起来很活泼,感觉很棒。 最后介绍的演员则是主角弹正。 站在我旁边的爱现鬼把左脚往外跨出一大步。 他接受掌声喝采,睁大眼睛摆出亮相姿势。 开演前,当我正在猛吸运动饮料的时候,阿久津问我: 「我可以依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演出吗?」 我不太清楚他为什么特地问这个问题。 然而阿久津的眼神很认真。我这时才忽然想到,在《拔毛夹》练习的后半段,阿久津完全没有加入即兴表演。 部分理由大概是生岛先生说过:「这出戏原本就是荒诞不羁的情节,不太需要即兴演出。」而且阿久津光是依照剧本演戏,也能够表现出弹正不拘小节的气质……所以,我没有发觉到── 这家伙想要更自由地演戏。 于是我回答: 「随你高兴去演吧。你以为谁能阻止你?」 舞台上的阿久津真的显得很开心。 替阿久津的亮相打附,实在太爽快了……兴奋、快乐到忘记手痛。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他,可是不是现在。这家伙只要一夸奖,马上会得意忘形。嗯~毕业前再说吗?或者更久以后,等我们都长大了? ……啊,对了。 那一天总会来临。 我们将不再是高中生,没有社团活动,大家各奔东西……只能偶尔见面。 那么,现在这个瞬间就是奇迹。 我想到这一点,虽然在舞台上却不禁感到愕然。我以为奇迹绝对不会发生,但这就是奇迹,发生在此时此刻……马上就要结束了。 弹正轻快地跑步。演奏从〈we will rock you〉换成快节奏的曲子。这是远见老师选择的日本摇滚乐团的曲子,彩子小姐也喜欢这个乐团,所以我听过这首歌。阿久津邀请站在比较后面的体操社和回家社成员向前。长沼学长笑着举起巨大的指南针磁石,饰演武士和随从的同学虽然腼腆但也显得很高兴。饰演腰元的友江及紫织姊妹配合曲子蹦蹦跳跳。掌声完全没有歇息的迹象。 弹正继续跑,完全不在意沉重的戏服。 他绕到后排,把小丸子和蜻蜓拉 到前方。 萤幕上刚好出现── 服装 蛇之目丸子 蛇之目屋 美术.音响 村濑蜻蜓 tombow 时机抓得刚刚好,底下也传来「蛇之目屋!」的吆喝声。 另外还有戏剧社的茨木学姊。明天,观众人数对决的结果就会揭晓……不过感觉已经无所谓了。不论是哪一边赢,我们一定都能笑着面对。因为他们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不只是茨木学姊,戏剧社还出借灯光、音响人员,现在就是他们在替我们打灯。 进行斯巴达式指导的生岛先生,以及穿着羽织与袴的远见老师也出现了。远见老师的紧张存量似乎已经见底,脸上带着笑容,反倒是生岛先生显得很憔悴。正式演出时他还表现得很平淡,不过看来他其实相当勉强。真是感谢他。 谢谢大家。 不过那家伙不在。 蛯原。 我很希望他站在这里,但是让他逃走了。他也不在后台休息室里。 这当然也在预期内。那家伙简直像超级英雄,太帅了吧?在我们面临重大危机的时候伸出援手,可是等自己的工作结束就立刻离开……待会儿抓到他,一定要拼命道谢到让他受不了。干脆抱住他亲一下好了,虽然也许会被揍吧。 说到道谢…… 那件事不晓得是不是真的。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心思去想……不过大概是真的,蜻蜓不可能会对我撒谎。 「是渡子。」 蜻蜓用胶带把附木绑到我手上时这么说。 「大声喊棉花喵在踏六方步伐的,是渡子。」 该怎么说呢…… 我还是完全搞不懂那个女生。她为什么会知道那是六方?棉花喵摇摇晃晃的六方,她竟然能看出来?虽说那是满特别的脚步动作……可是,如果不是对歌舞伎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和知识,绝对不会发现。 真是搞不懂。无论如何,还是不要道谢比较好吧?如果道谢,她可能会生气,大概又会骂我在装乖孩子。 她会不会在礼堂大舞台的某个角落呢? 她会不会在二楼座位后方的站立区……躲在人墙后面看着舞台?我为什么会去想这种事?果然还是想装好人吗?我讨厌那样的自己,而她会让我格外注意到这一点,所以我也讨厌她。可是…… 「谢谢大家!」 阿久津抓住弹吉他的野田,朝着他身上的麦克风喊。 好大的声音……这家伙实在是……我连忙拉开阿久津,这回他又抱住我。 「小黑!」 他在我耳边又大喊。 我被弹正带到舞台中央,接着锦之前快步向前,牵起我的左手。我的右手仍旧被阿久津握得紧紧的。 摇滚乐的背景音乐没有停。 蜻蜓事先准备的打附音效也加入,音乐到达最高潮,萤幕上打出: 舞台编排、导演、后见、打附 歌舞伎社社长 来栖黑悟 ……总共两行的文字。这、这字体会不会太大了? 我往前一步,松开送我出去的两人的手。 我朝着观众深深鞠躬。内心想要弯得更低,可是我的身体没有那么柔软,所以只能弯到这里,真抱歉。 我的后脑承受更热烈的掌声,很不想抬起头。 因为我一抬起头,就要结束了。 这场奇迹会结束。 但也不能一直低着头,因此我缓缓抬起脸,重新审视观众席。灯光照亮整个会场,也能清楚看见观众的脸。 全体成员朝着右边到左边、一楼和二楼座位、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以最诚挚的心情再次鞠躬。结束演奏的「brilliant imitation」三人也加入行列。 大家手牵着手,然后高高举起来,不知道第几次鞠躬。 闭幕时不是左右拉上的幕,而是礼堂舞台原有的布幕缓缓降下来。 唉,好讨厌,要结束了。 我们奇迹般的时间要结束了。我很想朝着逐渐逼近的布幕呐喊「不想结束」。 「好了,这是最后的鞠躬致谢。」 在我旁边的芳学姊说。我感到胸口受到压迫,无法回答。 即使如此,我还是挤出笑容,在已经降下一半以上的布幕内侧鞠躬。 客人几乎都已站起来……其中,在最前排靠右手边的地方,我瞥见两个人坐在位子上。 「小黑?怎么了?」 阿久津似乎察觉我的情况有异,边低头边看着我,但我无法回应。 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是在完全低下头之前瞬间瞥见的,所以也无法确认。不过,不能确认也没关系。虽然一定是我看错了,不过我内心期待或许是真的也无妨。 因为我太高兴了。 我最希望能够来看这出戏的两个人,笑咪咪地拍手……即使只是幻影,我仍是非常高兴。 阿公。 妈妈。 你们看得开心吗?我得到了伙伴,和这么多人一起演出歌舞伎,真的很开心。虽然也碰到意外,不过开心到把那些都抛开了。当然,这也是结束后才说得出来的感想。 总之就是很开心。 我过得很好,你们不用担心。 现在有点想要掉眼泪,纯粹只是因为很高兴。 布幕的影子逼近,在完全垂下来之前,我们都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掌声朝着布幕另一端远去。 这样就结束了。 曲终人散。 非常感谢大家。 「嘻嘻嘻~」 布幕垂下到距离地面十公分时,突然传来奇怪的声音。 是我旁边的阿久津笑了。 他低着头转向我。即使脸上有厚厚的妆,也能清楚看出阿久津像顽童般兴奋的表情。他开口问: 「那么,下次要演什么?」 * * * 注9:~ 基于授权因素,日文版中的英文歌词无法用于繁体中文版,还请见谅。 引用、参考文献 《最新歌舞伎大事典》富泽庆秀、藤田洋监修 神山彰、丸茂佑佳、儿玉竜一编辑委员 柏书房 参考资料 「歌舞伎座惜别公演十六个月全纪录」dvd book 小学馆 *另外也参考其他歌舞伎相关书籍、公演情节介绍手册等。 *在此要深深感谢本书执笔之际协助监修、采访的所有人。 监修 渡边哲之(国立剧场) 协助采访 山崎彻(打附) 梅川壹之介(舞蹈家) 青木takuhei(stage office株式会社) 片桐久文(山手学院国中、高中) 协助英译 沟口彰子(视觉&文化研究者) chan, edward k(美国文学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