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传说》 前言 昆仑。 神山云笼雾绕,高出万仞。袅袅雾气,被凛冽的寒风吹散。半山之上,是亘古不化的积雪;半山之下却绽放着一大片夭红的桃花林。 几只青色的鸾凤从桃林中飞出,在半山盘旋。凤鸣之音如金声玉振,传于天外,弥远弥清。 每只青鸾背上,都乘坐着一位青鸟族的少女,正彼此追逐嬉戏。她们银色的长发在风中披散,宛如一蓬蓬如玉白莲,无根自开在神山深处。一捧捧桃花从她们手中飘落,散落满天花雨。 居住在神山深处的青鸟族人,就这样终日驾着青鸾在山中尽情游戏,她们美丽的脸上尽是甜蜜的微笑,似乎丝毫不但心昆仑神山中种种妖禽魔兽,和周围其他强大的部族——大荒族、祝融族、八骏族的侵袭。 她们的确不必担心,因为每一个青鸟族人,都是受西王母庇护的、昆仑山上最强大战士。只要西王母的神光还在普照世间,就绝无人能撼动她们分毫。 突然,坐下的青鸾齐声发出一阵哀鸣。少女们止住笑语,回头注目着遥远的东方,清澈的眼中透出一种与容貌极不相称的忧虑与沧桑。 从此往东望去,重重天幕之外,遥远的国土之上,一颗夺目的妖星正垂照天宇。 西王母的禁忌,青鸟族唯一的克星,已然重现于世。 难道前代女王灭度前的预言真的要实现了么? 第1章 血池莲华梦中开 遥远的东土。 大隋都城大兴——也就是后来的长安车马繁华。 大兴城中的国师府楼高十二重,一月前,楼顶竟结下了九朵硕大的红云,如血色莲花般在空中绽放,越开越盛。 文人们纷纷进表献诗,说这是千年难见的祥瑞,然而大兴城的百姓无不指指点点,满脸惊惶。人们背地说,这正是“国之将亡,必生妖孽。” 大隋提倡儒学,本不设国师一职。然而,传说太子有一日在最高的云湖阁上避暑,一梦惊醒,竟然看见碧窗外站着一个背生金色双翼的人——这就是后来的国师宇文恕。 宇文国师法术通天,撒豆成兵、呼风唤雨。太子杨广之所以能继承大统,这位国师功不可没。 因此,杨广继位后,为宇文恕修了十二重楼的国师府。除了楼柱上没有九龙盘旋,其他几乎与皇宫毫无区别。 宫墙高入云霄。国师独居其中,不带家眷,也没有任何侍从。除了天子,再无人见过宇文国师的真面目。 入夜之后,国师府周围的街道灯火辉煌,歌舞升平,唯有府中一片死寂。然而,在风雨雷鸣的夜晚,却能听到里边传来隐隐的婴儿啼哭之声。 然而,自从国师府修建以来,大兴城已经很长时间看不见婴儿的影子了。因为这些婴儿都会在出生百日内,莫名的失踪。 于是,百姓中流传着种种恐怖的传说,说当今国师是天上降下的妖魔,长着九头九臂,肋下生着金色的双翼,面目狰狞,每日以小儿的鲜血为食。 然而这一切都是传说而已。 宇文恕依旧气焰熏天,国师府上凝聚的血云积得一天比一天厚,宛如一只赤红的怪鸟,沉沉盘踞在大兴城上空,似乎随时会扑下攫人而啖。 国师府的后花园中横陈着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泊并非天生,共花了五千工人三年的心血。可是湖泊掘成后,宇文国师并不在其中放上龙船画舫、妖童舞女、亭台楼榭,唯有一座小岛,岛上却也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湖波澹荡,却终年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而岛上的泥土,也呈现出暗红的色泽,似乎也埋藏着无数腐败的秘密。 没有人敢接近这座小岛。这是宇文国师的禁忌。 擅入者死。 今年深秋,重九日的清晨,一叶扁舟停泊在小岛上。 来人一袭黑袍,将面目整个罩住。他只轻轻一挥手,岛心的岩石上,立刻轰然裂开一道罅隙。深黑的隧道延伸入黑暗中,森森的青石阶梯,泛着潮湿而阴暗的幽光。 隧道直通入湖底,阶梯的尽头,立着一条人臂粗的白蜡,密闭的地宫没有一丝风,但火光仍在不停摇曳,发出半明半灭的光泽。蜡烛旁是一张红木座椅,已经落满了灰尘,椅子上一个老妇正在酣睡。 老妇人长长的白发一直拖到地上,宛如一把陈旧的拂尘,里面布满了尘埃和蛛网。但她身上披着一身大红的斗篷,却鲜丽的夺目,宛如浸透了新鲜的血液。斗篷将她的脸遮住大半,只剩两道白眉长长拖下,几乎到了胸前。火光映照,她下巴上的皮肤层层皱起,夹杂着灰暗的斑点——尸斑一样的斑点。这让人不由产生一种错觉,这老人是死去已久,只是在那身奇异的红色斗篷的笼罩下,才保持了尸身不腐。 黑袍人并不动,两道森寒紫光从黑袍下透出,落在老人脸上。 老妇人似乎感到了什么,猛的从沉睡中惊醒,惶然滑落在地上,叩拜道:“宇文大人。” 来人赫然就是传说中双翼血魔——宇文恕。 宇文恕一挥手,冷眼看着那老妇人,等她颤巍巍的扶着椅子爬起来,才道:“芸长老,九莲血气集结,看来你为我培育的九十九个魔血灵婴,也应该长成了罢。” 芸长老一怔,有些懦懦道:“是……可是……” 宇文恕双目神光一凛,一把抓住芸长老的衣领,将她瘦小萎缩的身体高高提起。只听黑暗中传来“哗的”一声轻响,地宫中似乎有一幅巨大的帏幕,缓缓落下。 那帏幕一片血红,赫然是芸长老斗篷的下摆,竟然在木椅后方拖开了数丈长,被几枚银钩固定在殿顶。宇文恕一提她的衣领,这幅巨大的下摆就宛如一片血云般徐徐坠地。 烛光摇曳,木椅后面的景象渐渐清晰。 这座地宫是在湖底的岩石中开凿而成,四壁凿痕嶙峋,不时有青碧色的水滴,顺着石壁潺潺而下。而石壁上竟然悬凿着不少半圆形的小池,小池外壁由特制的石料雕成,呈现出半透明的红色,每个大约三尺见方,紧贴石壁开凿,层层累叠,宛如寄生在朽木上的一个个鲜红的菌芝,娇艳欲滴。 透过光影陆离的池壁,可以看见池中满盛着一汪汪鲜血,浓重的血腥味带着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血,已经浓黑,欲冻欲结。 腥黑的血浆中央,一个个婴儿正悬浮其中。他们身上,暗红的脐带宛如一条丑恶的黑蛇,从脐上盘旋而起,紧紧缠绕着这些婴儿赤红的身体,一头却扎入血池的石壁。这些脐带扭曲纠结,既仿佛母体的延伸,从血池中不断供给着这些婴儿的养分;又仿佛再从这些婴儿体内源源不断的吸取能量。 无一例外的是,这些婴儿身上,都带着极为可怕的畸形。有的联体双生,正反各长着一张狰狞的脸孔;有的两脚黏合,宛如一条臃肿的怪鱼;有的头大如斗,身子却蜷缩成一拳;有的头盖骨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削去,扁平如砥。 然而最为可怖的是,这些恶魔一般残缺的躯体,居然都还长着一颗硕大的心脏。透过隐约透明的肌肤,尚能看到宛如血拳般的心脏正以一种诡异的节奏,缓缓搏动。 宇文恕的目光越来越冷,他突然转身,扼住芸长老的脖子,狠狠按在一方血池上,一字字道:“三年的时间、十万两黄金、无数的人命,你就给我造出这些废物?” 芸长老咽喉被扼,喘不过气来,喉咙中发出一阵尖利的怪响。 宇文恕猛地一扭,将她的脸转来正对池口,池中一个怪婴仰面浮起,面部肌肤完全萎缩,唯有一副利齿,却森然突起,看上去狰狞异常。 宇文恕将芸长老的脸一点点向池中按去,森然道:“看见了么,他看你的眼光充满仇恨。这是你作的孽,下去陪伴他,慢慢赎罪吧!”手下一沉。 噗的一声闷响,池中黑血乱沾。芸长老唇齿都已与那怪婴相接。宇文恕手上毫不留情,似乎要将她鹤发鸡皮的头颅,生生按入那摊死肉中去! 怪婴破碎的肢体发出桀桀怪响,似要被揉碎,腥臭的黑血扑面翻涌,那突起的利齿似要插入芸长老的眼睛! 芸长老的腹中突然爆出一声惨呼:“大人饶命,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宇文恕冷冷一笑,将她扔开,从地上撕下一块丝绸,轻拭着手上的血迹:“你居然还记得腹语术?我以为你已经老糊涂了。” 芸长老双手捧着脖子,不住咳嗽,苍老到极点的脸上沾满了血迹。宇文恕眼中透出一丝厌恶,不再看她,道:“剩下那个在哪?” 芸长老哆哆嗦嗦的爬起来,将宇文恕带到一个血池前。这个血池正好在地宫的一角,上面盖着一张青布,看上去并无任何特异之处,只有一缕热气从青布下袅袅升起,看来这些血刚刚离开人体不久。 芸长老枯浊的双眼中放出夺目的神光,颤抖着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揭开布罩。 这池热血竟然不是鲜红,也非暗红,却是夭桃一般的颜色,看去眩目之极。 芸长老嘶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竟宛如毒蛇抽气一般:“这就是九十九个从龙命格的婴儿中硕果仅存的一个。不……何止硕果仅存,简直是集所有精华于一身!”她双手缓缓探入血池中,似乎要将里边的婴儿抱起,口中喃喃道:“这是我的宝贝。真正的魔血婴灵,正是宝贝太贪婪,太嗜血,才把其他同伴的灵气都吸走了,让他们变成了怪物。” 桃红的血液一阵翻腾,汩汩涌上,芸长老双手一滞,似乎探到了什么珍宝一般,小心翼翼的拖了起来,咯咯怪笑道:“瓜熟蒂落,宝贝马上就要出世了,他是个绝无人性的恶魔,嗜血凶残,然而他会将第一眼看到的人,当作最亲最近的人,从此无比忠贞……他是这么壮,这么沉,他的皮肤是这么细腻……宇文大人,我可真有点舍不得把他交给你了!” 血影跃动,一具健壮的婴儿,被她枯瘦的双手从血池中托起。 婴儿比平常的孩子大了许多,手足宛如新藕一般,丰腴秀美,细腻的肌肤在鲜血长久的浸泡下,呈现出妖异的桃红色,但仍能看出本来的白皙。而他的一双眼睛,却宛如秋夜的星空一样澄净,不含有丝毫杂质。这双眼睛仿佛是第一次睁开,迫不及待的打量着周围的世界。他的头在芸长老手上不住转动,不时握紧了拳头,发出伊呀的稚声。 然而当他看到宇文恕的时候,桃红色的小脸绽开,露出一丝微笑。 ——一种毫无保留,已将眼前这人当作最亲的人的微笑。 这笑容是如此纯粹,宇文恕冰霜之心,也不由为之一怔。 芸长老抬起手,低头将腕上的血脐咬断。手腕翻开,上面竟是一道道深深的裂痕,看上去如同无数条极粗的毒虫,爬在她苍老的皮肤上,丑恶不堪。她却得意的将这些伤痕举起,咝咝笑道:“一个月前,普通人的鲜血已经不足以供给他生长,这些血,都是我的,是我每天割破手腕,让他吸血……” 宇文恕打断她,道:“你确信这是成功了?” 芸长老佝偻着身子,连连点头道:“当然!我违背我族神明定下的千年禁忌,冒着神形俱灭的处罚,为大人培育魔血灵婴三年,也总算有了交代——大人可以带着他出征昆仑青鸟族了。”她松弛的面皮皱出一个诡秘的笑容,口中残留的利齿上沾满了鲜血,道:“只是不知皇上那边,愿意调动这三十万大军么?” 宇文恕冷冷一笑,翻手亮出一枚令牌,赫然正是调动大军的虎符。 芸长老干笑道:“大人说什么,小皇帝自然就听什么,谁都知道,如今这个天下,姓宇文而不姓杨……”她窥了窥宇文恕的脸色,立刻住口,伏地叩拜,颂道:“祝国师大人诛灭妖族,扬我大隋国威!”将怀中的婴儿呈上。 宇文恕也不看她,将婴儿接过,冷冷道:“还要找你借一样东西。” 芸长老干笑道:“生杀予夺,都是大人一句话,有什么借与不借。” 宇文拓的目光冰冷,罩在她脸上,缓缓道:“很好。” 突然一手从黑袍下穿出,生生插入芸长老的胸膛! 夭红的鲜血四处乱溅,芸长老浑浊的眼睛大大睁开,难以置信的望着宇文恕,那点微弱的神光也逐渐黯淡。 宇文恕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突地掣手,一团血花宛如妖莲般在黑暗中绽放。一颗心脏已然被他握在掌心。这颗心脏比常人的略小,却精致非常,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芸长老那衰朽丑恶的身体里,居然藏着这样一颗精巧的心脏。 夭血淋漓,上边罗列的八个美丽的孔窍,还在轻微的搏动着。 传说中,平常人心有五窍,圣人七窍,比如殷商比干,称作七窍玲珑心,主聪慧而早夭,是万中无一的异禀。 而这个心脏,却有八窍。 宇文恕冷眼看着芸长老那被剧痛扭曲得无比狰狞的脸,似乎在欣赏她垂死的痛苦。顺手将心脏递给怀中的婴儿。 那婴儿正紧紧靠在宇文恕胸前,伸出小手,专心致志的玩着他垂下的散发。一见到宇文恕手中心脏,他透明的眸子瞬息变得血红,仿佛一下从不染俗尘的天使变成嗜血的恶魔,他伸出两只粉雕玉琢的小手,在眼前疯狂挥舞,终于将还在跳动的心脏夺过,一把塞入口中。 他稚气的眸子也因欲望而燃烧,口中吱吱作响,宛如饕餮一见美食,就不顾一切的咬噬起来。桃花一般的血液,从他樱桃般的双唇中流出,沾满了他的全身。 烛光摇曳,筋肉破碎的声音宛如刮骨磨牙般,毛骨悚然。 墨黑的斗篷下,宇文恕的嘴角终于浮起一丝森寒的笑意:“青鸟族长老的心脏,足以让你瞬间长到五岁了。” 他的话音阴冷,而那正在咀嚼的婴儿竟似乎得了某种莫名的滋养,竟真的一点点成长起来。 第2章 蔽日旌麾云外来 宇文国师出征青鸟族之日,定在九月十九。这也是佛诞之日。 那一天秋雨连绵,隋炀帝带着三公九卿,亲自在大兴城门为国师送行。 炀帝递过撒上乡土的旨酒,宇文恕并没有饮,而是割开自己的手腕,将酒汁与鲜血一起泼洒到大隋衮龙旗上。 他手腕上,有一大块天生而成的透明斑痕,甚至能透过那一片晶莹肌肤,看见他的骨骼与经脉。 而他的血竟然也是桃花一般的夭红。 那一刻,他背后那对传说中的金色羽翼也在秋雨中徐徐展开,大兴城的上空宛如升起了一轮金色的太阳,城头无边的雨云也惶然退避,。 金翅挥舞,宇文国师端立城楼高处,血红的战袍猎猎飞扬,是如此庄严、俊逸、高大,宛如天神。 大隋君臣忍不住望着染血的大旗热泪盈眶。远处围观的百姓唏嘘连声,有人喊出了国师千岁的口号。他们仿佛瞬间就忘记了关于国师是妖魔的传说,忘记了那些雨夜在国师府中啼哭的婴儿。 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一定是天佑大隋,让天神降临了人间。 雨停的时候,宇文恕辞别大隋君臣,三十万大军扬麾西进。 大兴城的百姓们夹道欢送,他们相信,国师此去,定然能剿灭青鸟妖族,为大隋带来可流传万代的荣耀。 大军车马隆隆,碾过尘土飞扬的黄河古道,听过漫漫的丝路驼铃,胡笳悲切,大漠飞烟,离中土的繁华,是越来越远。 旌麾猎猎,虽然万里跋涉,但隋军的战阵依旧齐整而庄严。国师的战车金壁辉煌,由十六匹龙驹牵引,碾着炽热的黄沙,缓缓前进。 车厢内锦帐低垂。宇文血璎静静的趴在宇文恕膝盖上,手中把玩着一盏白玉杯,金黄的长发披垂下来,宛如一匹锦缎,柔柔的堆在宇文恕脚下。 他的眸子宛如碧绿的猫眼,妩媚而透明。苍白的皮肤褪去了血池中染上的红晕,竟和手中那只玉盏毫无分别。玉盏中是半杯浓浓的鲜血,另外一半还残留在他夭红色的唇边。 他看上去已经有五岁大了。 突然,马车一震。宇文血璎几乎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他全身好像没有骨骼的支撑,柔软得不能承担分毫外力。 一阵尖利的鸣叫响彻云霄,窗外的阳光陡然一暗,窗帘剧烈颤抖,瞬间已被绞成碎片!两只金色的怪眼将碎片冲开,而后伸出一只血红的利哕,略一张望,嗅到血腥之气,立刻恶扑而来。 这是一只巨大的青鸾,双翼张开足有一丈长,全身陆离的青气几乎将大半个车厢塞满。它金色的怪眼发出锐利的凶光,径直扑向宇文血璎。桌椅、帏幕、车柱,凡所阻挡,都被它一啄贯穿! 宇文血璎大愕,一时竟忘了抛开手上的血杯。 杯中淡淡的腥气将青鸾激得发狂,刹那间,那血红的利哕已如雷电般击到眼前。 宇文血璎透明的瞳孔瞬时张得极大。 透过破碎的车窗,他看到在夺目的朝阳下,无数只青色的鸾凤在天空中飞舞,每一只身上都沾满了人类的鲜血。有的一爪抓起隋军,冲天而上,双爪乱绞,瞬间已将人体撕成齑粉;有的用利哕将人穿起,飞到半空再摇头抛下,另外几只青鸾就盘旋而上,在半空中彼此撕扯争夺。 长空乱血如雨,残肢宛如破碎的木块一般纷扬抛落。车窗外撕心裂肺的惨呼听去仿佛极进而又极远。 那只巨大青鸾血红的的利哕已抵入眉心,那一瞬间,深沉的恐惧从宇文血璎心头升起,他喃喃道:“不,不要!” 突然一道光线从暗处穿射而出。这道光线并不明亮,却宛如将整个时空划破! 氤氲的乌光散去,这是一柄墨莲。莲花半开半阖,看去十分清雅,莲萼处镌刻着十二个史籀大篆,更显古意,除此之外,再看不出特异之处。而那只凶戾的青鸾却宛如看到了命中的魔星,顿时丧失了杀戮的勇气。它畏缩的向后退去,全身的羽毛都在瑟瑟颤抖,金色的眸子也变得一片灰白,眼中竟有种乞怜的神情。 宇文恕轻轻一弹指,那柄墨莲顿时飞跃而起,卷起数尺长的乌光,在青鸾脖子上一绕,而后顿时破窗而出。青鸾甚至还未发出一声惨鸣,头颅已然折断,跌落到地上。大蓬夭红色的血花,宛如地府魔泉,盛开在它尚未倒下的残躯上。 宇文血璎不再害怕,反而爬上前去,围绕着青鸾的尸体,饶有兴致的看着,仿佛在欣赏一株妖异而美丽的花树。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颠起脚尖,将雪白的双手在青鸾碗口粗的伤口上,去拨弄那口血泉。喷洒的鲜血受了阻止,四处乱溅开去,将他的衣衫染上朵朵桃花,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眼中露出兴奋的光泽,似乎在享受这血中的余温与馨香。 过了一会,血泉渐渐低了下去,宇文血璎感到有些失望,掣回手,轻轻舔食起来。 那朵墨莲化身如剑,破窗而出,宛如一只狂怒的巨龙,从鸾群中绞过。乌光过处,青鸾尖声哀鸣,无不头身分裂,从半空中重重跌落。满天桃红色的血雨随着剑华乱散,宛如在蓝天中拉开一道瑰丽的彩虹。 突然,一声清越的哨声从远方响起,剩下的那群青鸾宛如得了命令,飞速向西方逃去。瞬息已经不见踪迹。 西方天幕空远,只有一团浓厚的红云,沉沉垂在地平线上。 宇文恕冷眼看着它们,轻一挥手,那朵墨莲从天空中回转,瞬息已消失在他体内,竟宛如和他本人合而为一一般。 军士们仰头望着天空,似乎已经痴了,连地上散落的青鸾和同伴的尸体也不再看一眼。 良久,一个副将上前道:“大人,下令追击么?” 宇文恕举手道:“不必。那只是探信的青鸾,它们的主人,想必已经得到消息了。” 副将讶然道:“它们的主人在哪里?” 宇文恕冷冷道:“就在这西昆仑山中。” 西昆仑山?难道他们已经到了传说中的群玉之山?然而天幕高远,四周黄沙漫漫,日色苍茫,又哪里有西昆仑山? 宇文恕一挥手,一朵淡青的莲花,从他指尖升起,开始只有蚕豆大小,在掌上悬空升高,花瓣披拂,却是越开越大,大到极处,竟化为一朵巨大的涟漪,突地扩开。 砰然一声轻响,众人眼前隔挡的一层朦朦沙土,都似乎被狂风吹散,而后,这圈巨大的涟漪仿佛渗入地表,迅速扩散开去。边缘所到,茫茫沙漠竟然平空消失,幻化出一片青郁的大地。 大地尽头,一座高耸万仞的神山,渐渐显影留形,出现在蓝天白云之下! 副将瞠目结舌,良久才道:“难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青鸟族的幻术?能让这样广阔的地方改变形貌,实在神乎其技!” 宇文恕冷冷笑道:“它们改变的只是你的心。”他抬头仰望神山,背后的双翼突然展开,夺目的金光瞬息了他的全身。 只听他一字字道:“从今天起,我要将它们的心,一颗颗挖出来!” 昆仑之西,是美玉诞生之处。上有玉楼十二,下有弱水三千。 山势开阔,一道五色河流横亘在众人眼前。水势浩淼,宛如天空中一弧巨大的彩虹,被天孙巧手剪裁而下,轻轻系在这玉山山脚。 水流分为五股,赤、黄、青、白、黑,分别笼罩着一层同色的薄雾,虽在一起流淌,但彼此绝不混淆,看去光影陆离,绚丽无比。 河水幽微浩淼,宛如天河一般,深广浩淼,不可测度,其中,也没有任何草木水禽。 “昆仑地之中也,其外有五色弱水,横绕三千里,深十三寻。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在这弱水之中,连鸿毛都不能浮起,一切灵力也将被封印。 渡过这弱水,就是群玉谷。山谷的另一端就是青鸟族聚居之地。宇文恕所走的这条路,正是靠近青鸟族的秘密捷径,最快捷,却也最为险恶。他为这一战准备了整整十年,再不想作无谓的耽搁。他跋涉千里而来,却只想打一场战争,那就是决战。 然而弱水三千,不可跨越。 森森寒意就从七月的流水中蒸腾而出,透人骨髓。大隋三十万大军都在这横亘千里的河流边驻足。从这边望去,五色流水无尽浩淼,对面只剩下隐约一线,也不知是河岸,还是遥远的地平线。 宇文恕从袖中取出一朵粉莲。这朵粉莲大如碗盏,莲瓣微合,含苞未放,通体由一块粉玉隋雕成,晶莹剔透,宛如一滴巨大的水珠凝结而成。宇文恕手指微扣,一团金光笼罩粉莲之上,莲台在空中缓缓旋转起来。每旋一周,莲瓣便张开一层,待到莲花全部绽放之时,却发现莲心却无花蕊,却盛着半盏冰片。冰片层层叠叠,却尽是夭红的色泽,宛如一蓬刚刚流淌的鲜血,却在莲台中心凝成了瑟瑟寒冰。 宇文恕一指,粉莲倒顷而下,那片片寒冰从莲心中飘摇散出,只在空气中一触,就宛如烟霞一般化开去。只见这烟霞弥散得极快,一时间,仿佛整个河面上空都染上了夭红的影子。 宇文恕突然伸手在眼前的烟霞中画了一个十字。一瞬间,宛如整个时空都被这个十字撑开巨大的间隙,一声遥不可及的裂响似乎从地脉深处透空而上,眼前的五色弱水突然震颤起来,仿佛那深不可测的河流之底,也被这道间隙裂开,天河一样浩瀚的河流顿时向其中倾泻而去! 风生水起!天地回响之声隆隆不绝,那三千里弱水,竟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寸寸收缩!顷刻之间,就成了只有一尺来宽的浅溪,而四周峰峦耸立,桃林片片,竟没有丝毫改变。 宇文恕手中的粉莲却仿佛越来越重,他身后的金色羽翼徐徐张开,在空中飞扬,身上护体金光若聚若散,似乎也在承受这巨大的压力。而从莲口中倾泻而出的夭桃色的光环,化作一条常常的丝带,将整个浅溪表面罩住。 大隋军士无不目瞪口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宇文恕喝道:“下令渡河,决不可碰到这些水!” 副将怔了怔,令旗一挥,三十万大军一字列开,向这缩微后的弱水跨去。军士们虽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国师积威之下,也只得上前。 一步跨出,四周的景物旋转变幻,竟有惝恍迷离,如在梦中之感,似乎这一步竟然已经跨出了千万里的距离,不过是双腿抬起、落地这一瞬,却真是恍如隔世,似乎自己跨过的,并不是一条浅浅的溪流,而是冥界忘川。 一瞬间,已经经历了生死交替的轮回,世界已是灭度而又重生过了。而从粉莲口中飘出的那条索带,却仿佛始终将自己的笼罩其下,指引这人们前行的方向。 突然,一道青光从云天深处劈下,这一击宛如均天雷裂,迅捷无比,也强悍无比,宇文恕手中一震,粉莲竟然被震碎了一瓣,裂开了一个缺口!满蓬夭桃色的冰片瞬间破碎,化为一道道红色的溪流,沿着宇文恕的手腕淌下! 那条缩微的弱水突然涌起滔天巨浪,随着轰然巨响,迅速还原,又铺衬为浩淼无涯的巨流! 时空宛如无法承受这突然的延展,发出一声声被强行撕裂的痛苦嘶吼,而后边少数还未来得及跨过河流的军士顿时跌入深深弱水之中,瞬息依然沉入河底。有的士兵整个身体也被生生撕裂,首级尚留在这头,一脚却已在三千里之外的对岸! 宇文恕眉头一皱,一招手,战车的顶盖宛如被飓风卷开,宇文血璎像一朵落花般的被长风托起,轻轻落到宇文恕怀中。宇文恕一手抱起血璎,一手托着粉莲,背后羽翼猛然挥动,向弱水对岸飞去! 只一瞬间,二人已在千里之外,而他身后,隋军万蓬凌乱的鲜血,宛如赤红的莲花一般,在五色弱水上开了又谢,惨呼之声直洞云霄,又最终归于沉寂。 他猛然敛翼,轻轻降落在对岸的土地上。这里的泥土,竟宛如桃花堆成的一般,鲜艳无比。而四周的景物,都笼罩在桃色浓雾之中,数丈之外,竟已完全不可见。已渡过河的军士,正站在这浓雾之中,惊魂未定,望着宇文恕的身影,他们又齐声欢呼起来,仿佛又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宇文恕身后羽翼一张,万道光华从他身后发出,将眼前的浓雾渐渐驱散。 一座完全由七彩美玉垒成的山谷宛如画卷一般,在眼前徐徐展开。风暖日净,良玉生烟,若从这堆积如山的琳琅中随意取下一块——哪怕是其中最黯淡无光的一片,都将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昆山玉谷,彩色烟雾蒸腾,紫泉静静喷涌,撒开万点彩珠。这就是无尽的传说的缘起之处,人类想象中仙家富贵的极至之所。 然而,这美玉之谷却被一片沉沉杀意笼罩——青鸟族的战阵,已经在谷中森然列开。 第3章 玉谷妖莲起风雷 数万头美丽青鸾静静伏在主人身下。顺从的姿态却无法掩饰鸾凤那百禽之后的高傲风神,青色的尾翼在阳光下放出炫目已极的光芒。而它们金色的眸子却已升腾起一片血光,似乎随时要恶扑而下! 青鸾身上,端坐着青鸟族的战士。 她们身上寸缕不着,只在腰间缠着几翎凤羽,胸前戴着串串桃花,看上去妖娆无比,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冷峻。她们中的每一人,都有着少女一般姣好的容颜和傲人的体态,然而,只有那淡紫色的眸子中,却透出数百年的沧桑。 寂静的山谷中传来一声哗哗轻响,森严的战阵从中让开一线,一个青鸟族人骑着青鸾,缓缓降临在两军之间。她坐下那头青鸾,是常人的两倍大小,而且尾翼上已长出了数十缕金色的翎毛,看上去尊贵而庄严。而青鸾主人的脸上、身上,也刺着九只金色羽凤,徐徐盘绕上她纤细的身体,看上去美丽异常,也诡异异常。 宇文恕看着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酃长老,别来无恙?由你统率三军,看来女王之职还是让给日韫了。” 酃长老从青鸾背上跃下,傲然打量了宇文恕一眼,道:“你就是星铧留在人间的杂种?” 宇文恕淡淡道:“我是金乌族的继承人,来报三百年前亡族之恨。” 酃长老的目光落在血璎脸上“‘魔血灵婴’,你培育了他,是为了专门对付我的?” 宇文恕冷笑道:“你不配。” “是么?”酃长老眼中透出一丝讥诮,目光从大隋军士身上一一扫过,道:“你带这些凡人,来对抗西王母庇佑下的半神之族,是天下最愚蠢不过的行为。只是我不明白,你母亲当年舍了性命把你送走,你如今为何万里迢迢的来送死?” 宇文恕的瞳孔在阳光下缓缓收缩,身后的羽翼发出镪镪之声,宛如刀剑撞击,他一字字道:“先灭我父族,后杀我生母,我若不血洗青鸟邪族,誓不为人。” 酃长老冷笑道:“血洗青鸟族?就凭你从中土学来的长房缩地之术?”她金色的秀眉突然一挑,手指凌空一弹。只听砰的一声碎响,宇文恕手中的粉莲完全粉碎。 宇文恕似乎毫不以为意,拂袖将身前的玉屑荡开:“长房术在中土不过是一种二流的法术,本不足以缩掉这三千里弱水,然而,当这莲台中凝结了九百九十九只青鸟的心头之血,却有了足以让天地改易的威力。不过,酃长老大概明白了近三年来,失踪的青鸟族人的下落了吧。” 酃长老眸中的紫光突然浓烈起来,宛如两团氤氲流转的紫云:“最肮脏、卑贱的杂种,当年我就该将你的心剜出来……” 宇文恕打断她:“酃长老不必后悔,现在还来得及。”话音甫落,他一弹指,空中顿时升起一只透明的莲台。莲花瞬间已长到一尺见方,宇文恕将血璎放上莲台,四围的莲瓣又轻轻阖上了,宛如气泡一般向半空中升去,又悬停在那里。血璎就在其中静静沉睡,仿佛那里正是一处牢不可破的世界,将四周的风雷、剑光完全隔绝。 众人方在惊叹,宇文恕手上正轻轻握着一朵五色彩莲,那彩莲绚烂纷繁,形似兰萼,从花蕊之中腾起五道彩烟,却经风不散,将莲花团团笼住。宇文恕注视着掌中飞速旋转的彩莲,冷冷笑道:“月酃,这就是北极五行绝灭之莲。我等了整整一百年,才等到火山喷涌、地肺开启的机缘,而后用离火剑剖开北极万里玄冰,将之取出。又花了两百年的时间,才祭炼到意动神随的地步。用它取你性命,却也对得起你不败的盛名了!” 月酃望着他手中的彩莲,不再答话,一跃身,已跨上青鸾,冲天而起,她双手在空中徐徐张开! 哗的一声空响,天空中仿佛所有的青色都被她聚集,渐渐凝形成一张巨大的青网,宛如女娲补天时那张支离破碎的天幕,向大地深处沉沉塌下! 宇文恕手中彩莲宛如受到这青网的召感,层层旋转绽放,瞬间已大如栲栳,发出数丈见方的祥光,缓缓向上空升起。突然,花瓣放到极盛之处,那五道莲蕊陡然一长,化为金木水火土五行烈焰,熊熊向青网冲去。只见满天青光暴散,四周龙吟凤啼不绝,昆山玉碎,化为满天七彩雪花,在空中怒舞! 五行烈焰宛如五条妖龙,在那张青网中左冲右突,撑得那张青网极薄极淡,有那么一二刻,竟宛如消失了一般。烈焰呼啸冲去,片刻之间已经横扫千里,整个昆仑上上空,都被这五条妖龙盘旋,翻滚不绝。然而,无论这五道莲蕊声势多盛,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张若有若无的青网! 宇文恕脸色渐渐沉下,他身后羽翼突然回收,抱成一团,缓缓向着和莲蕊旋转相反的方向舞动。天地间的光华陡然一暗,四周的空气也仿佛瞬间被抽空!只见他额头上爆出劈啪裂响,竟然生生张开一只金色的天眼来。那眼中神光流转跃动,仿佛包含了整个宇宙一般。过了良久,天眼中的光华渐渐隐微,而那五道莲蕊化为的妖龙身上,却徐徐改变了颜色形状,从中裂出无数金色的龙鳞来。 ——他已将自己的原神植入这莲华之中,随着五行巨龙,进入了青网深处! 只见满天青光之中,一脉微渺的金光,在天地间迅速穿梭着,而那些峰峦、山脉、瀑布,竟宛如有形无质一般,一任它透体而过。五行烈焰渐渐隐微,昆仑山上呼啸之声也平静下来。然而,那张青网却仿佛感到了某种极为可怕的压力,一点点向中凝聚,色泽也渐渐由青变紫,最后化为夭桃一般的嫣红。 穹庐拆裂,青苍的天幕似乎瞬息返回了远古,血色巨网宛如天空破裂的间隙——那是女娲炼石补天前的姿态,而这垂下的道道裂隙,仿佛正是天地的血脉,在无尽延伸! 砰——砰—— 这张血脉交织的巨网似乎获得了生命,渐渐搏动起来。筋脉收缩、扩张,踏着某种未知的节拍,缓缓律动,而浓郁的血液,似乎正随着这律动而运行。这心跳般的声音似乎极轻而又极重,仿佛源自万物的内心深处,又仿佛大至星辰宇宙、芸芸众生,小至一花一木、须弥芥子,一切都被纳入这张细密的筋脉之中,作着无声的共振。 交织的裂痕中,夭红影子缓缓渗下,宛如欲滴的鲜血。让人不由产生一种惊愕的错觉,难道自己是置身在一只巨兽体内,这天、这地,不过是巨兽的肌肤筋脉;这星辰、这众生,却不过是巨兽的脏腑? 宇文恕的化外原神,在五条妖龙的拱卫下,在这巨兽的体内穿梭,似乎在寻找这兽体的破绽!然而那血脉的搏动却越来越重,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拆裂的天幕中透下。仿佛要将一切吸入那布满经络的体腔肉壁上! 只听一声凄厉的龙啸,一条五行烈焰依然经受不起这吸力,被这妖兽的体腔吸了过去!只见那妖兽体壁不停收缩着,只待那条烈焰之龙一触,就立刻从淋漓的血肉中伸出无数条细碎的筋脉,将它紧紧缠住。妖龙挣扎嘶吼,却无论如何无无法脱身,只见那血红的筋脉蠕动不休,扎入那条巨龙体内,发出咝咝吮吸的声音,那条巨大的妖龙挣扎不休,身体却被生生融化,寸寸吸收进去! 宇文恕肉身捧着的那朵彩莲光华一暗,五色莲蕊中的一道,顿时枯萎,化为灰烬,点点消散!剩下的四条妖龙同时发出悲痛而恐惧的嘶鸣。 然而,他的化外原神却仿佛视而不见,依旧在巨兽体内逡巡着。他明白,月酃这元天太始内照封神阵,乃是邪法第一大阵,将元胎扩到无穷大,化天地为自己的肌肤,山川为血脉腑脏,将一切吞噬。人类若要运行此阵,非有数千年修行、大罗金仙之体才能办到!然而青鸟一族秉承西王母的力量,实已是半神之体,何况月酃修行七百余年,乃是除女王日韫之外灵力最高之人,数百年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从未败绩。这元天太始内照封神阵,更是有五百年没有施展过了,如今一旦重现人间,却已带上了震动三界的威严! 再多片刻,阵内的一切都将被她的身体同化,只有找出这妖兽的心脏,而后一剑洞穿,才有获胜的可能! 惨嘶不绝,眼见剩下的四条妖龙,又有三条被吸入妖兽体内,五色莲蕊的光华只剩下微弱一线。 月酃得意的笑声从天幕深处传来:“宇文恕,我还是未曾轻视你,这元天太始之阵,连真仙都能炼化,也配得你和你的法宝了。” 她尖利的笑声洞穿云霄,而这时,最后一丝莲蕊猛然一颤,那五行焰火宛如风中残烛一般,摇出最后一线绿光,就整个湮灭了。栲栳大的莲台,竟还原为一块顽石,跌落于地! 月酃的笑声更大,震的天地都乱颤起来,而那张密不透风的血网,似乎也在这狂笑中微微抖动了一下,一条淡淡的影子显露出一角,又瞬息湮灭。 这不过一瞬之间的事情,然而宇文恕原神却突地一盛,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的胸肋之处突然裂开,本是心脏的位置上,竟然盛开着一朵夭红的莲花,正在轻轻跃动。这朵莲花共有九瓣,花瓣柔软,向上拱卫着,护着莲台之心。莲心九窍,当中一窍上,赫然悬着一柄灰色的长剑。 长剑具体而微,仿佛并不是由实体构成,而是无数细微的沙砾,在沿着一道剑形的轨迹,不住流动。 众人还未看清,他体内莲心突然剧烈一震,那灰色的长剑一跃而起,在空中突的暴涨!只见数丈长的剑芒从他体内横扫而出,向着巨大的兽躯中一个毫不起眼的暗影刺去! 剑光透体而入,长空血乱! 天空中一声沉闷的碎响,仿佛某张绷紧的皮革被刺破一个大孔,一切的一切都争先恐后的从这孔中拥出!那妖兽仿佛被猛然抽空内脏,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洞彻天地,红影乱滚,似乎伸出无数利爪在空中乱舞,想要将自己的全身撕开!那张密集的血网膨胀到极至,砰的暴散,化为满空夭红的烟尘! 烟尘飞散,世间的一切仿佛都被拉扯变形,一下宛如度过了几千年的光阴,宇文恕的胸前裂痕已然合上,心剑也化为三尺灰色的流沙,被他握于手中。 他嘴角浮出冰冷的笑意,回手掣剑,他相信自己的剑穿透的阴影,正是敌人隐藏的心脏,如今他要将那颗夭红的心生生剜出! 剑尖嗖的抽出,在空中微微颤动。鲜血如花。 然而他脸上的笑瞬间凝止。那灰暗的剑尖上没有心,甚至一滴血也没有,唯有一层薄薄的纸。 糊窗棂用的纸。 难道他刚才洞入的,不是敌人的心脏,而只是捅破了一扇窗? 四周的时空仿佛在飞速旋转,整个颠倒迷乱,又渐渐归于平静。 他发现自己立身之处,并非昆仑群玉山谷,青鸟族的战阵,大隋的军士都凭空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时间完全错开,正午的烈日早已不见踪迹,眼前是一个幽寂的月夜。 第4章 一陌碧桃为谁栽 月华如水,却不知是哪年哪月的月色。 眼前,一座青翠的山谷徐徐展开,谷上开满的桃花,桃花深处是一座小木屋。屋前一口水井,屋后一片菜畦,俨然是桃源深处隐居之所。屋后一条小路曲折,没向山林更深之处,更是月露如珠,芳草萋萋。夜风起时,落花就将那细细的小路埋起。 这座木屋的窗棂上糊着浅红的窗纸,却已经破开,透出屋内的光景来。木屋似乎刚刚建成,里边并无家具,只铺着一张张翠色的地毯,却是凤羽织成,金翠灿烂,华丽异常。屋内喜幛低垂,红烛高烧,仿佛正是新房。 羽毯上,一个少年倚墙而坐,金色的睫毛覆盖在脸颊上,却似还在熟睡。他全身斜披着一袭金色绡衣,绡衣通体俱由九阳山上的天罗金蚕织就,却又根据金蚕的不同品种,于一片洁质中,精心挑选出赤金、钛金、龙鳞金等三十余种不同色泽,将九百九十九只金乌,分九重层层绣于其上。在两盏龙烛的辉映下,散开无数圈彩晕,脉脉婉转,如云霞蒸蔚,澹荡虬缦,欲凝欲散。那少年极其秀美的面容在这煌煌衣冠衬托下,看去有些苍白纤弱,一双金色的羽翼,轻轻垂在身后,却黯淡无光。 这个少年清秀的面孔看上去熟悉而陌生,宇文恕一时想不起来是否见过他,但他却清楚的认识他身上的金蚕绡衣——这是传说中金乌族国王才有资格穿着的衣饰。 而金乌族,已在三百年前完全覆灭,难道自己刚才那一剑,真的劈开了时间的间隙,让自己回到了数百年前?还是这一幕,本是数百年前的时光留在今世的幻影? 这个时候,门口帷幕轻动,一个青鸟族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手中捧着一碗清水,在那少年身边久久驻足。那女子突然叹息了一声,将水放下,转过头来,仰望窗外的明月。月光静静的洒在她脸上,照亮了她风华绝代而又英气勃勃的面容——赫然正是青鸟族大军的统帅、原定女王继承人之一,星铧! 星铧的出生,就是青鸟族光荣的传说。 青鸟族有一处圣地,位于三珠树洞的血池。传说每一年的圣母节,西王母都会从碧落顶端坠下一滴鲜血,沿树身落入青鸟血池。而每当这个时候,每一位族人都要刺破手腕,将自己的鲜血也呈奉到血池中。这个血池历代汇聚,已成了青鸟族力量的源泉,和信念的所在。 十八年前圣母节前夕,女王在血池中静心修炼,等候次日大典。没想到凌晨竟发现血池中多了一个初生的女婴。青鸟族人相信,这是她们的虔诚感动了西王母,让她赐给了族人一个女婴。 这就是最受西王母庇佑的女子,也是宇文恕的生母。 宇文恕惊到极至,却反而平静了下来, 星铧丝毫不觉窗外有人,对着月光,双手在胸前结了个法印,轻声祷告道:“伟大的王母,请你原谅我的背叛。”她低头望着席上熟睡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 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们了! 青鸟一族是昆仑山上最强大的种族,然而她们族中没有一个男子。每到了需要繁衍后代、延续种族的时候,女王就会发动战争,去附近的部落中掠夺最强壮、优秀的战士,交合繁殖。由于青鸟族受到了西王母的庇佑,拥有半神之体和可与真仙抗衡的灵力,数千年来,一直战无不胜。然而,没想到却在金乌族那里遭到了最坚定的抵抗。 数场大战之后,金乌一族流血成河,而青鸟族也代价不菲。最终,族内元老震怒,顷全族之力出征金乌之谷,这场本为掠夺配偶而生的战争终于转变成了灭族之战。硝烟和鲜血一直在昆仑山上飞舞了整整十年。 十年之后的一个夜晚,青鸟族终于攻破了金乌王城,掠走城中少壮男子,却将妇女儿童老人全部屠戮。三日屠城,哀声震天,金羽凋零,大地都被染的赤红! 星铧此刻,正是青鸟大军的统率。 她的确也得到了西王母的偏爱,年纪最轻,但的法力却已为族中年轻一辈的翘楚,而且似乎连命运之神也站在她的身后,凡她所在,无坚不摧,无城不克。月华中天的时候,她率领属下第一个进入了金乌王宫。 金乌族的富庶远近驰名,整个宫殿金砖玉梁,雕龙刻凤,华丽不可方物。然而吸引星铧的,却是那跪在王座台阶下,身着金色王袍,抱着父亲尸体默默无言的王子。 国王躺在王子手臂当中,冠带煌然,面色青紫,已然服毒自尽。王子在杀意腾腾的敌人的包围下,显得平静异常。他轻轻将一幅白纱浸入玛瑙盆中,拧干,再缓缓擦拭着父王唇边的血迹。最后摘下自己双翼上的两片金羽,盖上父王尚未瞑目的双眼。 杀戮和胜利,是星铧与生俱来的欲望和信念,然而这次不知为何,她竟没有立刻挥剑中断他,而是让他从容的完成了这最简单的葬礼。 而后,这金乌王子叹息一声,站了起来,从父王腰间徐徐抽出佩剑。 他的手指纤细而苍白,有些微微颤抖,而握剑的姿势也并不正确,或许,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拿剑。 星铧遇到的金乌族的男子无不剽悍之极,这位王子的纤弱,让星铧未免有些诧异,她问道:“你想为族人报仇?” 金乌族王子清秀得宛如雕塑的脸上,浮起一丝深深的忧伤,他淡淡道:“我有两个哥哥,都死在你的剑下。他们是金乌族最强的战士,我不是,我甚至连父王的剑都挥动不了,所以,我不能杀你。” 星铧想起了曾经在沙场相遇的那两个拼死抵抗的王子,心中竟然有些触动,这是她在疯狂杀戮与征伐中从未有过的感觉,她犹豫了片刻,道:“你生病了,受伤了?我不杀垂死之人,等你康复,我再和你一战。” 金乌王子淡淡一笑:“我从出生就是这样了。”他轻轻掀开衣袖,他的手臂也和他的人一样,清秀而精致,然而那如玉的肌肤竟然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透明,连骨骼筋脉都清晰可见。这种与生俱来的残疾,剥夺了他成为金乌族战士的可能,这对于尚武如命的金乌族男子,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痛苦与羞辱。 然而,这个少年似乎已经习惯于承受这种苦痛,那苦痛只宛如他眉间一抹淡淡的阴霾,只不过增加了他的哀伤和美丽。他轻轻道:“我是个无用的人,但我希望自己能以战斗的姿态死去。”他回头对她淡淡一笑,那笑容中,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有的只是解脱。 星铧,是为战争而生的勇士,在十数年中,每一个敢于向她举剑的敌人都被她斩于剑下,这一次却是例外。星铧犹豫良久,将这个金乌族少年带回了自己的居处。 族中长老一片哗然。虽然此战的目的,就是俘虏金乌战士,以供繁衍,然而青鸟族人一生只能生育一次,而后就会死亡,因的开始生育的族人,都是九百岁以上、或者被判处死刑之人。而星铧,不仅年华正茂,还是青鸟族下任女王的候选人之一。 青鸟族以日、月、星三姓组成,每姓都由长老推举出一个十八岁以上,百岁以下的少女,作为女王候选人。让本姓佼佼者能在三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这是每姓长老们的梦想,是一个家族最大的荣耀。而星铧此次征伐金乌族,凯旋归来,居功至伟,女王之位本已唾手可得。然而她青春年华,竟然私藏战俘,置族规于不顾,这是何等的罪责! 这些元老更没有想到的是,一切的劝阻、利诱、威逼都毫无用处。青鸟族那如神一样强大的战士,那注定要创造太平盛世的未来女王,竟然爱上了自己的战俘——一个宛如人偶般苍白纤弱的残废! 星姓长老们寝食难安,女王召星铧三珠洞议事,她只对星铧说了一句话:“背叛神赐给你的命运,这是最大的僭越,它将给你带来万世永罚。” 星铧当时并不明白女王的用意。当她返回村寨,才知长老会已背地判处那少年天雷洞轰顶之刑。正要行刑之时,星铧突然出现,将那少年救走,战斗中,不仅将璩长老一臂斩下,还将天雷洞口西王母圣像失手震碎! 亵渎神明,万死莫赎。全族震怒非常,女王亲自割破手腕向西王母占卜,得出的神谕是,星铧已入魔道,被神明抛弃。 女王下令格杀星铧,三姓元老第一次联合起来,甚至动用了族中最为神秘的三生影像大阵,要将这叛族渎神之人,连同那个金乌少年,一起碎尸万段。 星铧就这样带着那个少年,逃亡了一百年。受伤、流血,好几次都生死一线,奄奄一息,但星铧决不后悔,也从未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她不相信人只不过是命运的卒子——只要足够强大,命运的轨迹就将由自己来写。 整整一百年,她终于修成了天下无双的小极乐大法。她用自己的原神,造出一个小小的世界,她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之主。 这个世界有山有水,有桃花,有木屋,能让自己和那少年容身其间,过着男耕女织的桃源生活。而在外面的人看来,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影子,一粒芥子,绝没有人能发现,更没有人能破坏。 今天,是他们进入小极乐天的第一夜。所以,她将木屋装饰得宛如新房。而金乌少年,却心力交瘁,在凤羽上睡着了。 其实她自己也已经很累,身上是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而心上的伤痕却更深。 正当她要走开的时候,少年突然醒来了,对她微微一笑。 星铧的眼中忍不住有了盈盈的光华,一百年了,灭族之恨早已淡漠,剩下的是生死与共,是刻骨铭心的情感。 那少年坐起来,张开金色的羽翼,将星铧拥在怀中。一百年来,是她守护着他,为了他,她宁愿与整个世界为敌,与诸神作对,也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百年来,她杀人无数,双手沾满鲜血,而如今却是如此温柔,轻轻偎依在他怀中。 她环顾着四周,这一草一木,每一道月光,虽然都是她原神幻化,却又是如此真实,她笑着对他说,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那少年注视着她,柔声道:“你始终不曾告诉我,为什么如此怕你的族人。为何不把我当作你的俘虏。”他突然笑了:“后宫中的俘虏。” 星铧轻轻叹息一声:“你可知道,那些被青鸟族人俘获的战士们,在交合之后,就会被她们杀死,嚼碎心脏,饮尽鲜血。只有这样,青鸟族人才能孕育出新的生命。” 那少年抬头望着天空,道:“这样说,金乌族最终是一个人都没有活下来了?” 星铧的神色有些歉然,轻轻抱着他:“只有你,你是唯一的。” 那少年叹息了一声,一百年来,再刻骨的恨意,也已经消淡了,何况正是为了他,她才背叛了自己的种族。其实他如今这样拥抱这双手沾满鲜血的敌族女子,何尝不是背叛? 他微笑道:“那你会不会在新婚之夜杀死我?” 星铧决然道:“不会,在这极乐幻境中,我们从心所欲,不会受到任何外在规律的束缚。”她的声音又变得柔和无比:“将来,我们会有一个女儿,她有着金乌族柔软的金发,和青鸟族淡紫的眸子。” 少年笑道:“如果是男孩呢?” 星铧的脸色陡然一变,伸出手似乎要阻止他说出这句话来,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惶恐,又坚定的道:“不,不会,我不会让男孩出世的!” 这轻言细语中,却透着种莫名的森寒。两人一时都不再说什么,只是彼此偎依着。又过了良久,月已中天,两人同时抬头,目光交汇,却充满了无尽柔情,所有的不悦又仿佛在这一瞬间散去了,一百年的征战厮杀,等的岂非就是这一夜? 这个幻中境界却是如此如意,那轮巨大的圆月在夜幕中温存的变化的姿态,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而满天流星,如雨一般从宝石一般的天空中滑过。 窗外,宇文恕转身离去。他想迅速离开这座山谷,回到战场之中。然而四周的路却仿佛不存在一般,他无论怎么走,都在这小屋周围打转。难道这一切都是幻术?他心中升起一丝警觉。 突然,静谧的天空被一道雪亮的闪电撕裂,随之一声惨呼划破这朦胧春夜!宇文恕惊然回头,却望见小木屋中景色陡变! 那少年静静躺在羽毯之上,痛苦扭曲了他清秀的容颜。星铧伏在他身上,将他抱得如此之紧,以至他纤细的骨骼,都发出咯咯的轻响。她双目赤红如血,面色却惨白如纸,右掌锋利如刃,已然刺入了那少年的心脏! 她的眼泪宛如紫色的水晶般,从夜色中徐徐跌落,她一声尖锐的呼啸,抬头仰望天空,及地的银发纷纷摇散,宛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而那静谧的桃源,幽静的夜晚,也随着她的心意而急遽变化,一切宛如被狂风撕毁般,破碎成片片埃土,四周顿时化为一座山石嶙峋的荒谷,空中雷鸣闪电,大地震动,宛如是灭劫来临的世界,一切都在飞舞的狂飚中毁灭,四周都是一片沉沉死气。 第5章 昆山凤鸣动地哀 她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才修成这匹敌造物的极乐大法,让他们能摆脱一切外物的束缚,过着只有彼此的神仙生活。 然而,她错了! 人类通过苦行,可以得到与诸神相匹敌的力量,却无法超脱欲望本身。一旦超脱,人便成了神。这一点,才是神明高高在上,操纵人类宿命的根源。 她能摆脱一切法则、道德、外力、甚至诸神的束缚,然而她不能摆脱的,却是她自己心中的欲望——对鲜血,对杀戮的欲望! 其实,这种欲望从来没有消解过,只是当面临断追杀、四处征战、血染战袍的时候,这种杀意化为了对青鸟长老们的仇恨,以及用性命捍卫少年的周全的决心,然而一旦只有他们两人,默默相对,情意缱绻的时候,她骇然发现,原来最想杀死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她本以为这是自己太累、太快乐而产生的幻觉,然而在两情欢愉,那爱意点点积累到极处之时,她心底的挣扎也就越来越烈,一个个声音反复在他耳边回响: “吃掉你所爱的人,这是青鸟族女子的宿命!” “若不能吃掉他,你的孩子会因得不到足够的养分而死去,你愿意么?” “没有一种爱情能经得起时间的摧残,他只有三百年的生命,而你,却有一千年!他的身体迟早会化为灰土,而你只有在寂寞中受那虚无回忆的折磨!只有把他的心,放在你的腹中,让他的血肉渐渐化为你身体的一部分,这才是天长地久!” 这些声音越来越凌乱,最后汇成一个:“吃掉他,这就是你的心意!” 那一刻,她正紧紧拥抱着他,感受他的体温与呼吸,那巨大的快乐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宛如巨浪一般,铺天盖地而来,让她窒息,无法思考! 突然她仰头向天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山河震动,一片血影如落桃般飞起,砰的迷茫了她的眼睛。 她的指间突然一热,低头看时,竟然已深深插入他的心脏! 指节颤抖,他的面孔已被冷汗濡湿,然而他眼中的剧痛却渐渐平静,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解脱,而后,那双宛如秋夜星辰般的眸子,轻轻阖上了。 星铧望着他,仿佛同时也听到了自己的心中,传来破碎的声音。 自己竟然亲手杀死了他,这个用生命与鲜血守护了整整一百年的爱人!她的眸子中渗出夭红的血液,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突地一挥手,少年那颗精致的心脏竟被她生生剜出,托在手中。 星铧的面容被血泪沾湿,嘴角却带着疯狂而凄绝的笑意,她突然俯身,将那颗心脏一点点递入口中,缓缓咀嚼着。鲜血将她赤裸的身体染上大团妖艳的花朵。 空气中,湿润而腥咸的气息让她疯狂,体内的血液巨浪般沸腾,她将头伏在他胸前的巨大伤口中,一口口吞咽他的血液。 所爱的人的鲜血,竟是如此温暖。 窗外,宇文恕缓缓阖上了双眼。 原来是母亲,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还将他的鲜血滴滴饮干。原来自己的母亲费尽心机,还是未能摆脱神明早已用欲望禁锢在她体内的宿命!他抬起头,望着山谷上空那风雷交集的夜空,眸中清冷而平静,宛如一汪沉寂的井水,而他身后的羽翼,却已张到极至,在狂风中烈烈飞扬。 星铧的疯狂渐渐平静,她坐在地上,低头注视着怀中的尸体。 他身体失去了最后的血色,整个呈现出白的几欲透明的姿态,这让他看上去宛如神匠精心刻成的雕塑,还没来得及画上最后的色彩,却是如此完美无缺。 她俯下身去,深深亲吻那渐渐冰凉的双唇,身后她银色的长发宛如天河一般张开,布满了整个夜空。 突然,她长眉皱起,似乎突然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这种痛苦从肉体深处而来,却完全无法抵御,她抱着他的尸体,在地上翻滚着,长发从空中垂下,宛如大堆凌乱不堪的白纱。她全身颤抖,凄声呻吟,她的双臂是如此用力,几乎连他的骨骼都要勒碎! 雷电轰鸣,大地回响,星铧就在天地间忍受着这重生重死般的剧痛。 终于,在黎明时刻,她诞下了一枚巨大的卵。这是她和少年百年等候的唯一结果。 来不及欣慰,她用最后的力气从眉心掣出长剑,爬到了巨卵前,脸上是狂喜而又狂悲的神色。 她在等候命运的判决。 一声剧烈的雷鸣,巨卵终于摇晃起来,砰的一声,从顶端破开一线。而后,哇哇儿啼传出,新生的婴儿终于破壳而出! 一切的痛苦、欢乐、希冀,都在星铧脸上凝结,她的眸子又变得静如止水——这竟是一个男孩。她长叹一声,抽出长剑,就要向孩子头顶插下。 就在这一瞬间,那孩子竟然抬起头来。 他生着金色的长发,淡紫的眸子,还有一对幼小的羽翼,柔弱的护在他的身后。而他脸上带着的淡淡笑意,竟和自己百年前,在金乌王宫中邂逅的王子,一模一样。 星铧注视这婴儿,仿佛过了一世的时间,她将剑收起,脸上又浮出那种坚毅的表情,她决心再次违背青鸟族的命运法则,将这个男孩留下! 然而这个时候,小极乐天的夜空竟然出现一条巨大的裂痕,而后整个轰然坍塌下去,眼前竟然是一片高高的山崖,渺渺云海宛如星河一般,在山崖下涌动翻腾。 三十头巨大的鸾凤围成半圆,已然将她和新生的婴儿逼到山崖边上。 星铧望着领头的女子,面若冰雪:“星芸,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想不到却出卖了我。” 那女子在青鸾上冷冷笑道:“不出卖你,我何年何月才能跻身长老会,开启心中第八灵窍?我跟随你征战这么多年,你最后不过弃我如尘土,跟这小白脸享清福去了,又何尝把我放在心中?”她秀眉跳动,似乎难以自控,良久才又平静道:“这极乐大法随主人心意而动,看似神妙,其实破绽极多。比如,你在承受分娩剧痛之时,就无力再完全控制这周天极乐世界,而我暗中在你身上种下的桐露香,就会从那微小到难以察觉的缝隙中透出,察觉你的所在。” 星铧冷冷道:“那你带她们来,是想要我怎样?” 星芸望着天空,一字字道:“我要你死!” 星铧深吸一口气,道:“好!”突然身化飞电,向星芸扑去。若在平时,星铧的修为与星芸自有天渊之别,然而青鸟族人分娩之后,正是全身力量急遽衰竭之时,星芸却是有备而来,扬手抛开一团彩练。那彩练凌空飞舞,瞬间织成一张罗网,挡在两人之间。 星铧认得这是女王祭炼的护身七宝之一,如意彩幢,看来星芸出卖她所得,并不仅仅是长老一职。 星铧冷哼一声,也不变招,去势更快,径直向罗网上撞去。只听一声巨响,那团彩练竟被她生生撞碎!她银色长发披散而下,满面浴血,看上去正如夜魔罗刹一般,甚是惊人。众人为她的气势所迫,不由一怔。 就在这一怔之间,星铧眉心处一道剑光旋转而出,眼看就要透入星芸的身体! 突然两人中间一暗,仿佛有什么东西横插进来。 星铧的剑光竟宛如受了莫大的阻挡,不能再前进分毫。星铧紫眸流转,一字字道:“月酃?” 一柄夭红的长剑和星铧的剑光格挡在一起,剑身后,月酃的目光比那流转的剑华还要妖异,她冷笑道:“是我。” 星铧秀眉一挑,道:“想不到,人称‘九霜元正’的月酃大人,竟与这宵小混为伍。” 月酃冷冷道:“她们也配。”她注视着星铧,微笑到:“不过你就不同了。听说在我闭关百年期间,出了一个传说,说有个叫星铧的后辈,成了青鸟族第一高手——说的就是你罢。” 星铧不答,只凝神控制着剑光,不让月酃凌厉的剑气侵入。 月酃叹息一声道:“我想这次的传说是错了。只是不知我若剜出你的心来,挂在昆玉山顶,能不能纠正族人的这种谬论?” 星铧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我也听过一个传说,月酃大人已经六百年未尝败绩了,不知道到是否也是谬传?” 月酃紫色的瞳孔渐渐收缩,缓缓道:“你想知道?”她突然握拳在空中划了个弧圆,向上一抛,一蓬烟花宛如星雨流沙一般,在空中盛开。才只片刻,就在夜风中凝形,成九星运转之势。 日升月恒,水火土金诸星围绕日月而运行,其余星沙化为一带脉脉星河,横亘夜空之中。 众人只觉眼前星月交辉,竟宛如升起另一个小小宇宙一般,具体而微。而这九星缓缓运行,也仿佛真的牵引着整个星河的力量,化为一股沉沉巨力,催动月酃夭红色的剑华,向星铧压去。 星铧的脸色渐渐变成青色,她突地一口真气喷到剑上,剑光陡然一盛,强行将月酃的长剑挡住。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凤鸣,一头浑身青羽都化为金色的鸾凤在星铧身旁盘旋,眼中全是哀恸焦急之色。它双翼卷起巨大的旋风,修为差一点的人,竟被它吹得几乎站立不住。 星铧双手交叉胸前,全力向下一压,她光洁的皮肤上迅速裂开道道细纹,夭红的血雾从那些细密的裂纹中迸散而出!四周被剑上爆出的血光照得赤红,让人一时难以睁眼。满天血影中,一道暗红的微光无声无息的从她体内透出,附着在青鸾身上,青鸾似乎有所知觉,双翼展开,将那缕微光护翼其下。 就听星铧嘶声对青鸾喝道:“走!” 那头青鸾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似乎再向主人作作后的道别,它一旋羽翼,将地上哇哇啼哭的婴儿抓起,展翅破空而去。周围的青鸟族人纷纷放出飞剑阻挡,只见那些七彩的剑光被它金羽一碰,立刻化为顽石,跌落到地上。剑声锵然中,青鸾冲天而起,满天的结界竟也挡它不住。 月酃眸中妖光更浓,催动九星加速运转,回头对星芸喝道:“蠢货,拦住它!”星芸慌忙中应了一声,将如意彩幢祭起,一面剑与身合,向青鸾直扑而去。 彩幢嗖的散开万条虹练,在空中交织穿插,宛如一个巨大的蚕茧,将青鸾整个包裹起来。只听青鸾怒啼,在蚕茧中左冲右突,却似乎受了极大的阻挡,无法脱身。星芸得势不让,掐指默念咒语,那蚕茧登时宛如得了神力催动,飞速旋转起来,数条彩带脱出,利刃般在其中穿插斩落,似乎要其内的东西生生搅碎。只听凤鸣生生,婴儿的啼哭也越来越凄厉起来。 月酃冷冷笑到:“看到自己的坐骑和后代被绞成齑粉的感觉如何?” 星铧双眸都已赤红,道:“未必!”双手又是一压!血光迸散,卷起一道沉雄已极的力量,铺天盖地而来。月酃心中也不由一惊,全力行法,瞬间已将九星连珠之力提升到了极限! 一时天地震颤,整个山崖似乎都难以禁受这足以令天地改易的力量,坍塌下去。 突然,山崖东面传来一声轰然雷鸣!那团旋转的彩茧顿时化为了一个巨大的火球,星芸心知不妙,正要将彩幢脱手,却已然不及。那神雷瞬息已追踪而至,在她颅顶当头击下。只听一声惨呼,星芸全身已被这均天神雷烧灼,宛如陨星一般向山崖下坠去。而如意彩幢竟被击为碎片,彩蝶般飞散得满山遍谷都是。 刹那间,那头青鸾破茧而出,带着婴儿,向天际呼啸而去,片刻已然消失了踪迹。 月酃一怒之下,将全身灵力再提升一倍,让九星正好运行成一线连珠之相。只见九道光芒汇而为一,如江海怒啸,如天河倒泻,向星铧卷去。 四周峰峦隆隆作响,整座山崖彻底崩崔,连高远天幕,似乎也被强行撕开道道巨痕——这一击竟宛如灭世的劫,要将一切渡化到天地尽头! 然而,那贯天透地的力量,从星铧体内直穿而过,竟似乎没有遇到丝毫抵挡!夭血绽放,月酃五指如勾,已然洞穿了星铧的心脏。两人的身形向着已崩塌的山崖下飞速坠落,月酃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反而是一片狂怒。 星铧刚才竟利用血影的掩护,将自己的第二原神藏于青鸾翼下,引诱星芸施展出如意彩幢,而后用原神体内真火,引来均天神雷,拼着神形俱灭,将如意彩幢以及星芸的原神完全震散。而那青鸾,竟趁机托着新生的婴儿逃走了。 月酃当然是胜了。然而对手事先因分娩而元气大伤,如今又分走了第二原神! 她们到底谁才是青鸟族中最强的战士?这个疑问已经永远没有了答案! 月酃眸中光华流转,宛如地狱妖莲徐徐绽放。她猛地一掣手,星铧的心脏已然被她剜在手中。上面八窍分明,第九窍已然成型了一半,还在脉脉搏动。 星铧她遥遥望着远天,缓缓闭上了双目。她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嫣红的笑意,那里边竟然没有痛苦,有的只是解脱。 星铧的身体在夜幕中飞速坠落。 她的肉身,终于在死亡的瞬间,如蚕蜕般挣脱了神明的约束,化身为蝶,在无尽的夜色中自由飞舞。而那无尽的宿命与传说,最终不过一具干枯的脱壳,被她抛弃在这三丈红尘,大千世界。 天地一片黑暗。 ——只有在这样的夜色中,她和她所爱的人才能真正相拥安眠。 第6章 星河崩泻日月摧 周天又一次变幻,崩塌的山崖,飞舞的青鸾都已无影无踪。时光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三百年后。 在昆玉山谷之上,月酃手中握着一枚夭红的心脏,站在宇文恕对面,青郁的脸上满是狰狞的笑意。那颗心脏宛如被利刃劈开了一道间隙,鲜血瀑布般从她手中倾泻:“你知道你刚才一剑刺穿的是谁的心脏么?是你母亲星铧的!你亲手洞穿了你母亲的心脏!” 宇文恕仿佛从数百年的记忆中惊醒,愕然望着那枚心脏。 心脏上八窍分明,第九窍已然成型了一半,还在月酃手中微微搏动。而心脏当中的那道裂痕狰狞丑恶,宛如恶魔在发出讥诮的笑容,难道自己刚才的那一剑,穿透的并非什么窗纸,而是母亲的心脏?刚才的幻境,竟是母亲残留在世间的记忆么? 他心念刚动,四周的风雷水火立刻大盛,月酃赤红的眸子顿时扩到无穷大,垂照在天幕的上方,眸子中的光晕徐徐流转,宛如两颗燃烧的星球。天空中传来她森森的冷笑:“宇文恕,还有一场好戏让你看!”她突地挥手,将四周的云雾撕开一条间隙,透出地面的景物来。 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山谷中宛如劫灭之后一般,传来沉沉死气。夭桃色的土地竟已被染的完全赤红,一道道鲜血汇聚而成的溪流,在山谷中绝望的流淌。 大隋的衮龙旗在这血流之河中欲沉欲浮,那破碎的龙身和一个个已被鲜血浸染的“隋”字仿佛还在茫然的向着苍天。 血溪边,尸体堆积如山,却没有一具是完整的。猩红的内脏残骸和褴褛的衣物混合纠缠,宛如一道道血红的蜘蛛网,凌乱地挂在草木之上,而残损的四肢跟泥土搅合在一起,在山脚溅起一朵朵残忍的血花。一颗颗头颅滚落四散,眼睛都已被食尽,只剩下两个巨大的血洞。 青鸟族人脸上都泛起饱餍鲜血后的红晕,有的已卧地熟睡,有的还在尸堆中四处翻检着尸体,一旦找到胸前完整的,就一把将心脏剜出,大口啖尽。有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手上还抓着几枚心脏,眼中流露出不舍的神情。而主人身旁的那一只只青鸾,却都还宛如饕餮一般,双爪踩在尸身之上,贪婪的啄食内脏,或者从眼洞中吸吮脑髓。 宇文恕俯瞰着这一切,脸色阴晴不定。 月酃狂笑道:“我说过,带这些凡人来,对抗半神的种族,是最愚蠢的行为!三十万,三十万血肉之躯,不过成了我们狂欢的盛宴!我不知道是否要感谢你,让我的族人陷入最快乐的沉醉。” 宇文恕眼中迸出血光,猛地一声龙吟,心中灰剑已然掣出,握于掌心,剑尖颤抖不止,似乎也感受到天地间这沉沉的怒杀之意! 月酃笑声不止,将手中那枚心脏往前一托,森然道:“刺!再刺一剑,刺下去!替我将这叛徒的心刺得粉碎!” 那颗受伤的心悬浮在空中,伤口中鲜血喷涌,宛如一只流泪的眼睛,哀伤的望着他:“恕儿,你已经败了,别再久恋这里,快,快回东土去。” 声音温存而忧伤,仿佛三百年前星铧遥望远天时的心语。 宇文恕的脸色一变,他握剑的手似乎也在微微颤抖。 月酃的笑声越来越厉,竟宛如磨牙刮骨一般,刺得人耳膜生痛。 宇文恕眸中的神光渐渐汇为一线。 突然,一道灰色的光芒从他体内裂出,彗星般至,瞬息已经洞穿了眼前那颗心脏!这一剑直刺而入,和刚才的伤痕交织,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十字,几乎将那颗心脏完全破开。 尖利的惨叫撕破长空,伴着心脏发出的怆然巨响。四周的风雷水火和上空的巨眼瞬息都已消失,山谷恢复了当初空明的姿态。而宇文恕手中的灰剑,已经深深刺入了月酃的胸膛。 月酃的瞳孔瞬间张得极大,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你,你怎么知道这颗心是我的……” 宇文恕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背后金羽大张,内力催吐,竟挑起月酃的身体,向她身后的一座玉峰上飞去。 青鸟族人全部力量来自于心血,月酃一下要害被制,虽有千种法术,也无法施展,只得随着他的剑气向后飞退。 宇文恕手腕一沉,竟生生将月酃钉在了山崖上。他望着月酃被剧痛扭曲的脸,却没有立刻将剑抽出,只冷冷笑道:“本来,元天太始内照封神阵未必不能杀我,然而你太贪心了,非要我死在全军覆灭、而又亲手杀母的痛苦之中。为此你不惜用自己的心脏来发动这摄心之术的最高奥义。然而,你错了一点。” 月酃银色长发瀑布般散开,嘶声道:“什么?” 宇文恕冷笑道:“我当然知道那不是我母亲的心。因为——”他眼中浮出一抹痛苦的笑意,用力指着自己的胸膛道:“它在这里!” 月酃一怔,宇文恕凝视着她,缓缓道:“你的故事,应该讲到我出生为止。而后,是我亲手撕开母亲的胸膛,将她的心一点点吃掉。”他的声音低沉而痛苦,仿佛在回忆一场难以忘记的梦魇:“这是青鸟族最大的秘密。为了繁衍后代,青鸟女子必须吃掉孩子的生父;母亲要亲手杀死不该出生的儿子;女儿要吃掉生产后的母亲……这就是你们,你们自称半神之族的繁衍规律。” 月酃摇头狂喊道:“不可能,我亲眼看到过去,怎么可能有错!” 宇文恕遥望血红的天幕,沉声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过去的本来面目就是这样。那个风雨之夜,我从那颗巨卵中破壳而出,母亲注视了我良久,最终不忍杀死她这本不该出生的儿子。于是她静静的躺下,等候这初生的婴儿,蹒跚的爬过去,用那双比我父亲更加孱弱的手,剜出了她的心脏,一口口吃尽……后来,母亲在临死前召唤了她的坐骑,再将第二原神附着在青鸾身上,以均天神雷突破了星芸的包围,送我来到中土。” 他脸上又浮起了那种讥诮的笑意:“你所谓的记忆,不过是女王植入你脑中的幻象。青鸟族繁衍的规律,实在过于罪恶肮脏,连族人自己,也没有勇气承认。所以这个秘密只有族长知道。族人虏到配偶后,必须前往渺无人迹的深山中分娩,而后死去。她们只知道必须在男婴破壳的一瞬将他杀死,却不知到自己的孩子稍后会将自己吃掉。何况她们分娩后力量会急遽衰竭,而青鸟族女婴出生就会具有强大的灵力,到时候就算母亲想反抗,也无能为力…… 我却是例外,我母亲以她的修为,在我出生前的一瞬,洞悉了这个秘密,这一次,她接受了命运安排下的结局,静静的看着虚弱而笨拙的我,将她的心,一点点剜出、吃尽。 你那天因故去晚了片刻,只看到满地的尸体,包括我母亲的残骸。然而你不相信靠星芸她们能够剜出我母亲的心脏,于是你去找了女王。女王怕秘密暴露,趁你不备,用摄心术将你这部分记忆清除,重新植入了你和我母亲决斗的幻象。” “其实,你并没有杀死我的母亲,”宇文恕长长叹息了一声,目光陡然一凛,道:“但魔鬼一般嗜血而残杀亲人的种族,本不该存留在这世上。所以,你还是死吧!” 他正要扬手,月酃因失血而变成青色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笑意:“你杀了我又怎样?你刚才看到的,不全是幻象。你的军队已经全部覆灭,难道只凭你一人,就能抵挡三万青鸟族人么?她们一旦从醉血中醒来,就能将你撕成碎片……”她忍不住咳嗽起来,笑道:“你也是一流的高手,却要死在无数兽爪之下。想到你困兽犹斗、垂死挣扎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笑。” 宇文恕也笑了起来:“你忘了,我身上也流着青鸟人的血,我知道你们一个巨大的弱点” 月酃的笑容凝结,讶然道:“什么?” “当你和你们的坐骑一次餍足了太多热血之后,就会有片刻的时间,不能飞翔。” 月酃的脸色渐渐沉下:“那又如何?” 宇文恕望着不远处盘旋的五色弱水,沉声道:“这座山谷三面被弱水包围,我已经用天眼通照临过,玉凤升龙二峰,是山谷最薄弱之处,玉山虽然坚固,未尝不能破坏。一旦将这两峰洞穿,弱水会在片刻之间淹没整个山谷。”他眼中的寒意森然透空而来:“至于那三十万隋军,本来就是为这些饕餮准备的食物。当你们一个个餍足人血,陷入沉醉的时候,那鹅毛不能浮、封印一切灵力的三千弱水,才将成为我真正的武器!” 月酃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度苍白,一种灰垩的颜色第一次出现在她骄傲的眼睛里,她想要阻止,然而心脏被剑光穿过,全身真气居然不能聚集半分,只得嘶声道:“住手!” 宇文恕森然冷笑,一抬手,三朵并蒂雪莲从他掌心徐徐升起,开始方如豆大,瞬间已化为三道十丈长的闪电,向玉凤升龙二峰飞跃而去。 只听隐隐雷鸣不绝,并蒂雪莲已然到了双峰之间,只见莲台一震,左侧莲心突然喷出千万条彩丝,彩丝凌空暴涨,化为无数巨龙般的狂飚,在围绕着两峰狂啸盘旋,那崔巍纯玉山石竟似经不起这巨飙侵袭,裂开道道巨痕,摇摇欲坠。正在此时,第二朵雪莲突地暴开,腾起一团凌厉无比的雷火,向双峰怒扑而去。只听一声巨震响过,双峰碎玉乱飞,数丈见方的玉岩分崩离析,向谷底急坠。隆隆雷声中,硕大的峰峦竟然只剩下了当中两线玉髓,悬之一线,不绝如缕。这时,第三朵莲花光华陡然一盛,瞬息已经恢复了常态。这一变无声无息,似乎远不及前两朵风雷之势凌厉,然而月酃却已然看出,这三朵并蒂雪莲,其中暗藏的竟然是道家三重天劫之意。其一为风,二为雷,三为天魔。风雷来势虽烈,终为外力,修行极高之人未尝不能相抗,然而天魔却全为内心魔劫,无声无息,防不胜防。 青鸟族人已有半神之体,并不需修仙渡劫,然而对这道家三重天劫还是有所知闻。宇文恕不过三百年修行,竟能以人力模仿出天劫之威,天纵奇才,实在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地肺隐动,恐惧的气氛在赤血大地上蔓延,青鸟族人似乎已经预感到了灾难的来临,欲要唤起青鸾,振翅飞起,却全身宛如宿酒未醒一般,沉沉乏力。 就见那两线山峰被第三朵莲花所发光华一照,莹莹玉光顿时委顿下去,片刻死寂之后,玉山内心竟迸出道道裂纹,然后由内而外,完全崩塌! 青鸟族人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五道天河般的巨流已然冲破碎玉,暴顷而下! “不——”月酃一声惨呼,灰垩的色泽迅速在她脸上蔓延开去。宇文恕微微冷笑,手腕一沉,剑光直划而下,要将月酃的身体整个剖开! 月酃眸中的惊痛渐渐散去,显出一片绝决之色。她闷哼一声,十指如勾,伸向自己体内猛力一抓,而后连着一团血肉带灰色长剑一起,重重抛开。 宇文恕手腕一震,长剑竟忍不住脱手——没想到虚弱到只存一息的她竟还能爆发出如此大的力量! 那颗夭红的心脏与同宇文恕的剑尖竟被她高高抛起,而她的残躯却迅速往谷中坠落。 身下已是滔滔弱水。她留下的最后一瞥依旧固执而傲慢。 夭血乱溅,宇文恕飞身上去,将飞坠的长剑接住。剑身震颤不休,月酃的心脏正贯穿于剑上。八窍分明,第九窍已然成型大半。 大地轰然震动,那三千弱水卷起的洪波,在天地间肆意冲决着,将触及到的一切,都吞入它巨大的腑脏当中。 传说世间的恶到了极处时,天神将降下洪水,将一切洗涤干净,只有纯善的人才能获得拯救。但这个世界上,有善的存在么?难道种下这恶因的,不是操纵人世姻缘的神明本身? 三朵莲花重新成型,浮荡在宇文恕的脚下。弱水滔天,他的身躯也随之上涨,一双平静的眸子,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三十万大军,三十万血! 三万青鸟,三万半神! 但在这滔天的弱水中,一切都平等了。一切在沉醉中荒嬉、糜烂,忘掉忧愁困苦的同时,也失去了身体与意志,成为洪水的一部分。青鸟也好,凡人也好,他们的战斗,永远地停止了。 同时停止的,是无尽的传说。 宇文恕叹息了一声,收起回剑,缓缓举步前行。唯一不能停止的,是他还在燃烧的仇恨。 为什么,神明会让这样凶残的种族降生世间,还如盲如聩的庇护了她们数千年?为什么,偏偏是他,一出生就陷入杀母的罪孽,体内还恰恰流淌这最恶毒的血液? 谷中五色弱水滔滔,肆意冲突决荡,重重拍在四围玉山之上,碎石乱飞,卷起滔天巨浪。 五色河流上,只剩下几只脱落的凤羽,在水面片刻回旋后,也沉入那无底的河流。 第7章 三珠神树掩尘埃 宇文恕一挥手,先前悬在空中的无色莲花徐徐降下,花瓣披拂打开,宇文血璎竟还莲蕊中熟睡,仿佛刚才天崩地裂的生死大战,他竟浑然不知。 宇文恕一把将他抓起,抱在怀中。血璎仿佛嗅到了血腥之气,碧绿的眸子突地睁开,芙蓉般的脸上又露出贪婪之极的神情,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抓,似要够向宇文恕剑尖的心脏。 宇文恕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心脏递给了他。宇文血璎双手抢过,一把塞到口中,疯狂的咀嚼着,似乎在享用天下最甘美的盛宴。 夭红的鲜血在他雪白的指间飞迸,只听他体内劈啪作响,瞬间竟然已经长到十三四岁了。宇文恕望着他,淡淡笑道:“若依照平常的饲养办法,你要食人心近千年才能拥有十八岁的形体,但是借助青鸟族长老的心血,却只需要一瞬间。那时候,你的力量和性情都会发生巨大的改变,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宇文血璎哑然道:“另一个人?” 宇文恕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意:“就如同破茧而出的蛹,你如今不过是体内储满营养、却孱弱无比的青虫,然而那时候,你将是冷静、强大、在黑暗中守候猎物的吸血妖蛾。”他眼中掠过一片阴霾,似乎想到了三百年前,自己破壳而出的恐怖夜晚,和成长中孤独而痛苦的漫长岁月,一时住口不语。 宇文血璎停止了舔噬手上的残血,抬起眸子,真诚的道:“大人对我真好,我好想快点长大,能为大人分忧。” 宇文恕望着山谷那头,冷冷道:“只需要吃掉青鸟族女王日韫的九窍之心,走吧。”说着抱起血璎,双翼挥舞向山谷对面飞去 血璎躺在他怀中,好奇的看着身下滚滚云雾水流,天空变幻的云霞以及四周呼啸的寒风,脸上充满了欣喜之色:“她在哪?” 宇文恕冷冷笑道:“青鸟女王自从即位起,就不能踏出三珠洞一步。她现在应该还深居洞中,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 宇文恕身后巨大的金翅展开,带着血璎破宵飞去,仅仅片刻,已然越过了绵延数十里的群玉山谷。谷后是好大一片桃林,徐徐沿山展开,从云端俯瞰下去,大片桃花如海浪一般,随风起伏,不时有片片落英,被风反卷而上,缤纷乱舞,宛如红雨。青郁的大地早已被桃瓣染的嫣红,珍禽异兽就在林中自由徜徉,几只未长成的雏凤,在树梢初试羽翼,青黄夹杂的双翼在空中划过,虽还有些颠簸,却已然有了鸾凤翱翔天际的风姿。 花林随山势铺开,缓坡越来越高,宇文恕催动双翼,瞬间已到了山坡尽头。一片耀眼的彩光从坡崖下迎面而来,宇文血璎呀了一声,本能的伸手挡住双眼。 一道巨大的阴影耸立天际,透过眼睑,宇文血璎仍能感到这阴影上,旋转着无数缤纷陆离的彩光,他的心不由激动起来,好奇的挪开手指,将双眼睁开一线。 眼前是好大一棵玉树! 玉树依山而立,树干宛如奇峰秀石一般,婷婷而立,树上珠光璀璨,灿如云霞。 这颗玉树绝不同于普通树木,树干通体玉质,晶莹剔透,本身虽无艳色,却能返照出七色光华,叠光错彩,炫目已极。树身如刀斧削成,挺直秀拔,毫无瑕疵。又自干底分出三支玉枝,每枝再三分开去,如此层层铺开,也不知究竟有多少条玉枝,珠玉锦簇,灿烂非常。每条玉枝的末端,无花无叶,只结着赤、白、青三颗彩珠,每一颗都有碗盏大小,浑圆润泽,晶莹剔透。更为神奇的是,每一脉玉枝,都各自以不同的方向徐徐旋转着,玉枝婉转珠错落,看去真有目眩神摇之感。 宇文血璎喃喃道:“这是?” 宇文恕注视着玉树,冷冷笑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三珠神树。也是青鸟女王的宫殿。”轻轻将宇文血璎放到树下。 宇文血璎讶然打量着神树树干,然而树体珠润玉圆,毫无瑕疵,更不要说有入口,又哪里像能供人居住的宫殿? 宇文恕伸出一指在眉心一点,一朵珠莲就在他额上绽开。这朵珠莲共三瓣,分别由赤白青三色彩珠串缀而成,珠体大如杯盏,莹洁光润,莲柄却还保持着玉枝的形态——这珠莲的竟仿佛完全是从这三珠神树上取下的一般。 宇文恕缓缓伸手在胸前画了一线,那朵珠莲宛如飘尘落花一般,轻轻向三珠树飘去,只听树身发出一声极轻的裂响,张开了一道数寸见方的裂痕,树枝转动,发出欣喜的沙沙声,似乎在迎接珠莲的归来。只见那朵珠莲光华一盛,也如落叶归根,倦鸟投林一般,瞬间没入了树身裂痕中。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光洁的玉树身上,竟打开了一扇数尺高的大门。 门内珠光莹莹,似乎比门外还要明亮。 宇文血璎一声惊叹,拔腿钻了进去。宇文恕方要扬手阻止,耳畔又传来一声雷裂般的震响,大地猛然一荡,几道裂纹顿时蔓延开去,无数粒彩珠从树梢纷纷坠落,在地上碎为七彩灰烬。 宇文血璎虽然长大了十岁,行动也已经宛如常人,然而在这样的振荡下全然不能立脚,重重跌倒在地。 宇文恕脸色一变,不由分说将血璎抓起,向珠光中飞去。洞后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四周光影耀眼,血璎还来不及看清,宇文恕猛一转身,眼前顿时一扩,一片红光扑面而来,宇文血璎定睛一看,两人正站在一方白玉高台上。玉台下面,一片夭红的血池还在泛着道道涟漪,仿佛一块破碎的红色水晶,还随着波澜的余威而震颤。 血影摇曳,青鸟女王日韫正站在玉台之下。 日韫全身赤裸,她的身姿、肌肤看上去都宛如极美的少女一般,纤秀而细腻。虽然青鸟族女子的容貌无不美秀非常,然而她无疑是其中最为绝色的一个。月酃、星铧的清丽的容颜中,总是带上了男子般的坚毅与傲慢,然而这些与都她无关。她身体的每一处,都将女人做到了极至。 完美无缺的妖娆,无可比拟的妩媚,她站在血池当中,就宛如一尊上天精心雕琢的塑像,然而塑的不是神,而是深山之中,幽泉之侧,披辟莉、带女萝的鬼魅。 她双目紧闭,两手结印胸前,半身浸入血池,足有一丈长的银发在她身后的池波中漂开,铺满了半个池面。从玉台鸟瞰下去,正宛如一朵银色的优昙,正在氤氲血影中绽放出刹那芳华。 她似乎感到了有人进入树宫,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波宛如落霞一般,透出浓紫色的幽光,缓缓道:“你来晚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却极为好听,宛如这血色的余波一般,在人耳边轻轻震动,却是另一种销魂摄魄的魅惑。 宇文恕冷笑到:“哦?” 日韫的脸上也透出一丝笑意,她这一笑,竟宛如四周的夜色都和她一起笑了起来:“在你和月酃大战前,我已经看到了命运之星划出了毁灭的迹象。于是我令日、月、星三姓长老提前选送来有王位资格的三位女婴。本来,筛选真命女王的仪式要持续整整七天,然而你们却在第六天半的时候来到了三珠树前。所以我只得强行为她们全部开启了心中九窍,然后沿着血池底的秘道,将她们送走。秘道已被我封死,刚才那声巨响,就是入口毁灭的巨响。”她轻轻瞥了宇文恕一眼,叹息道:“你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青鸟族的血液,将在她们身上万代传承。” 宇文恕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宛如刀斧一般在日韫脸上掠过,他字字道:“然而我却可以杀了你。” 日韫轻轻叹道:“你可以。为了同时开启三枚九窍之心,我的灵力已经完全消耗。如今,我已是垂垂老朽,你杀与不杀,我都不会再看到次日的太阳。”话音未落,她体内传来一声极细的轻响,只见她金色的秀眉竟在缓缓变长,最后竟如老者的寿眉一般,长长垂下,直到胸前。而她美艳无双的面容,也在缓缓浮现出道道皱纹,身体也一点点变得干瘪而苍老。 她凝视着身下动荡的倒影,叹息道:“我没想到,竟会在此处目睹自己的衰老。” 她的声音有些苍凉。还有什么样的折磨,能比让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亲眼看到自己一点点变成鹤发鸡皮的老妪更加痛苦? 宇文血璎幼小的心灵也为她淡淡的叹息一震,一时竟忘了所来的目的,就是要剜出她的心脏。 宇文恕冷笑道:“我不杀你——因为我怕你体内那些腐败的血沾到我的剑上。” 日韫紫色的眸子一动,却并没有震怒,只是透出更深的忧伤:“我其实也已经厌倦了我自己。” 宇文恕挥手道:“够了,打开碧落天梯的入口,我就放你在此处等死,如何?” 日韫的止水一般的目光骤然凌厉,声音也有些尖锐:“你要去碧落天梯?” 宇文恕淡淡笑道:“你们以为,青鸟族的最高秘密真的不会有人知道么?” 日韫注视着他,点头道:“我差点忘了,你母亲也曾是女王继承人,而你吃掉她的心脏后,就得到了她部分的记忆和力量。” 宇文恕望着血池深处,缓缓道:“青鸟女王即位之后,再不能离开三珠洞一步,说是为了潜心修炼法宝、预见未来,其实却是为了守护三珠洞后通向的碧落天梯。” 他目光一凛,注视着日韫道:“每一任女王,在替继承的女婴开启了九窍灵心后,就会用秘法打开天梯入口,然后一步步登上去。而这天梯据说有秘魔的封印,无论是凡人,还是青鸟族人,体内的血液都会在这封印中渐渐沸腾,最终爆裂而出。因此,能在天梯上行走多远,完全取决于那一任女王剩下的灵力最终能够与这封印抗衡到什么时候。然而据传说,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到达过天梯的顶端。至于你们为什么不惜全身爆血而死,也要登上天梯,而天梯后边到底有什么,我倒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日韫注目摇曳的血影,轻轻叹息道:“传说这道天梯,通向太阳出生之处——碧落之树。在碧落树顶端,停栖着一轮太阳,这是当年后羿射落的九阳之一。而天地间最伟大的神祗、我们尊奉的西王母,就沉睡在这煌煌明日之中。她已经沉睡了数千年,只有青鸟女王的血,才能将她唤醒。”她湖波般动荡的眸子中透出一种虔诚的光芒:“用我们最后的生命与力量,无限接近西王母,最终将她唤醒,这是我们的使命,我们的荣耀,也是我们的信念。我们相信,总有一天,青鸟族能诞生一个超绝一世的女王,她能抗衡天梯的一切封印,来到了西王母面前,用自己的心血将她唤醒。那个时候,也就是我们的使命完成的一刻。” 宇文恕冷眼望着她苍老却虔诚、激动的面容,缓缓点头道:“说得好,按照你们的族规,现在该是你登上天极的时候了。然而你强行同时打通三个继承人的九窍灵心,现在全身都已变得衰朽不堪,不要说见到西王母,就是向天极上多走两步也不可能。”他的眸子显得有些森冷,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笑意:“不如你把入口开启的方法告诉我,我代你去见你们的神。” 日韫摇头道:“不可能的。你体内也流着青鸟的血,也受这个封印的制约,就算我告诉你天梯的入口,你一样会在途中爆血而亡。” 宇文恕笑道:“你忘了,我有魔血灵婴。他是天地间唯一不受这封印约束的异类。只要一路对他善加利用,补充体力,我相信能在这天梯上走得很远。” 日韫注视着宇文恕,愤怒、惊讶慢慢散去,她摇头叹道:“作为青鸟族的后裔,居然修炼西王母禁忌的魔血灵婴。你不配作青鸟族的后代。” 宇文恕冷冷道:“我只是金乌族的后人。这魔血灵婴,也并非我亲自修炼。饲养他们的人,正是青鸟族长老星芸。我缩地术小成之后,曾多次潜回昆仑,除了搜集青鸟族人心血之外,就是在一个隐秘的山谷中,找到了星芸。她的原神溃散,却因雷裂的力量,肉体还未消亡。我治好了她的伤,再将她虏回大隋,让她在湖底为我培植魔血灵婴。当年,她为了获得长老才能拥有的八窍之心,不惜出卖我的母亲,数十年后,我终于亲手把这颗肮脏的心脏挖了出来,饲养我身边这具灵婴。而后,你们族引以为豪的九霜战神月酃成了第二个饲主,而你,若不肯交出天梯的秘密,就将是第三个。” 日韫淡淡一笑,道:“你不该如此恨星芸的。她之所以这样作,不过是因为她太爱你的母亲。她在追随你母亲征战的日子里,经历了无数次战斗,每一次都舍生忘死、奋不顾身。她身上所有的伤痕,都是她痴心的见证。只是你的母亲从来没有接受过她的爱意。当你母亲最终选择了金乌王子的时候,她在最高的峰顶上,将自己的心剜出,抛下。只有我知道她的心碎成了什么样子。与其说长老会是为了替她开启第八灵窍,不如说是为了修补她的生命。” 宇文恕喝断道:“够了,你们这种野蛮的种族的丑事,我再也不想听。天梯入口在哪里?” 日韫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字道:“你心中充满仇恨,却不敢面对仇恨的真相。青鸟族人掠夺他族男子、同性相爱、吃掉配偶、杀死男婴,这些,都是神明赋予我们的本能。就如同狮虎肉食、人类侵占其他族类的生息之地一样。凡人也好,青鸟也好,金乌也好,不过是神明的卒子。我们每一个人身后都牵着命运的丝线,丝线的那头就握在神明手中。神可以庇护你,也可以毁灭你,这些都不是你能决定的。” “无论你怎么想,只要西王母还存在一天,我们这个种族就将延续下去,这正如你体内流淌着青鸟族的血液,只要你还活着,就无法改变一样!” 宇文恕的双目都变得赤红:“可以!我要登到天梯的顶端,劈开那轮腐败的太阳,将里边供奉的所谓西王母的肉身劈成碎片!从此没有了青鸟族,也就没有了这恶毒的本能,以及我体内无法摆脱的血液!”他突然一扬手,那柄灰色的流沙之剑破胸而出,抵在日韫眉间,森然道:“天梯入口在哪里?” 日韫似乎并不在意他逼人的杀气,而是静静注目他手中的长剑,声音有些嘶哑:“昆明池底,劫灰之剑,你是怎么得到的?” 宇文恕手腕一沉,日韫苍白的额头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血痕:“你不必知道——天梯的入口在哪里?” 日韫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她微微侧头,似乎在等着自己眉心的那一滴夭红的鲜血从他的剑尖坠下。血珠盈盈滚动,在空中滑过一道淡淡的痕迹,落入那片血池。 砰,这声若有若无的轻响,竟似直透入人的心底深处一般。 血池中,一道微弱的涟漪轻轻扩散开去。 池波动荡,这圈涟漪竟然一重更叠一重,越扩越广,越震越高,似乎根本没有终结的时候。这让本来极为普通的一幕带上了阴郁的色彩。一股森森寒意从动荡的血波中缓缓透出。 突然,两人脚下的大地似乎从最深之处裂开了一条巨大的罅隙,整个树宫都振荡起来! 血池瞬间泛起巨大的波涛,红浪反卷奔涌。瞬息之间,整个树宫都被潮湿的红云湮塞,宛如大雾的清晨,伸手不见五指,而浓浓的血腥之气充斥着每个角落,让人阵阵作呕。 宇文恕的瞳孔也因愤怒而收缩:“劣性不改,受死罢!”手上长剑再不容情,向雾气中那条淡淡的人影直刺而去! 一池鲜血就在这一刻完全爆散,而后又被无所不在的热力烤灼成团团血云。 长空血乱,地脉振荡。 漫空云影卷涌变幻,将一切笼盖。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长剑已将那条人影洞穿。然而,空中却传来一声得意的笑声,瞬间就已无处不在。那条人影却宛如一团融化后的冰雪,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渐渐弯折、变形,最终从腰间裂开,然后蓬的一声,化为片片碎屑,消散的无影无踪。那笑声也随之越来越远,最终宛如消失在地底深处一般。 云消雾散,剧烈的振荡缓缓平息。一池鲜血已然完全干涸。五色玉石雕琢而成的池底在多年鲜血的浸润下,也呈现出夭红的色泽。池底完全由整快美玉雕成,毫无间隙,更没有天梯的入口。 血池宛如在一瞬间枯萎,再也不复当初生动灵异的姿态。空树动荡,青鸟族女王日韫,竟然借着这一滴鲜血,从宇文恕的剑下遁走! 第8章 鹰唳碧落血成灰 池底刻着数十幅图画,只是年代久远,又经过多年的鲜血浸泡,已经有些模糊。沿着顺序一一看去,这些浮雕竟然组合出一个远古的故事。 传说大禹治水成功之后,得到了到天庭觐见伏羲和女娲的机会,两位神祗允许他提出一个奖赏。这个时候禹恃功自傲,已经不将神明放在眼中,于是他想了一个戏弄神明的方法。 他对女娲提出,想亲眼看到天下至美至善的一剑。然后他去见了伏羲,问了同样一个问题。他想知道两位神明说的最强之剑,到底谁更强。 女娲承诺十年之后给他答案。于是女娲用极光以及自己的部分原神造出了一个剑奴,叫做皇鸾,传她十四招剑术。并将她放到瑶池中,受日月精华,等待凝形出世。 而伏羲却当场用昆明池底、上一次世界末劫仅剩的劫灰为禹铸成一柄长剑,赠送给他。伏羲承诺,至强至美之招将从此剑而出。 禹拿到劫灰之剑后,离开天庭,迅速扫平天下。而后,由于劫灰之剑的力量,禹获得了永生的能力。却引起了禹的儿子启的不满——因为他可能会永远成为王储,而没有即位的资格。而这时候的禹几乎战无不胜。 启只得四方游历,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天庭中的剑奴皇鸾,可能有打败禹的方法。于是他进言为禹盗取天庭九韶之乐。禹此刻得意忘形,将通往天庭的令旗交给了启。 有了这面旗帜,来人可以寄身殇谷升起的太阳中,随着日轮经天而来到天庭,不被烈焰伤害。 就在启在天庭等候机会的时候,此事已经泄漏,禹知晓了启取而代之的用意。于是,禹在昆仑山顶等候,当皇鸾和启所在的太阳刚刚着落地面之时,挥动劫灰之剑,对皇鸾发出了致命一击。 此战一直持续了整整十天,皇鸾施展出第十三剑的时候,将禹的灵魂封印。自己身上也被劫灰剑所伤,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只能沉睡日轮当中。 女娲与伏羲承诺的至美之剑并未使出,皇鸾的使命还未完成。启害怕皇鸾会再次被别人利用,于是将皇鸾封印到轮流上升的九轮太阳中的一个。放置到碧落树顶端。除非劫灰剑本身才能劈开,而劫灰剑却已不知所踪。 从此,皇鸾便沉睡在这个太阳之中,随太阳一起上升,运行周天。而每年会有一次,重新停息在碧落树顶端,这时,皇鸾身上那永不能愈合的伤口,会滴出一滴鲜血。 鲜血化为青鸟族的远祖,她们称太阳中沉睡的女子为西王母。 漫空血云渐渐消散,三珠树宫中重新呈现出华美而空灵的姿态。血璎似乎有点失望,伸手去探池底那还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宇文恕冷冷看着池底的片片浮雕,他突然觉得,大禹那骄纵的神色,有些眼熟。他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厌恶及恐惧,突然一剑挥出,向正在与皇鸾交战的大禹神像穿刺而去! 一股怒龙般的剑气裂空而下,向池底卷涌而去。只听池底彩玉发出一声破碎的嘶鸣,整个池底竟被劫灰之剑洞穿,一道巨大的血痕宛如三珠树被剖开的伤口,狰狞而怨毒的望着两人,而伤口似乎还在轻轻蠕动,从中透出股股碧绿的汁液。 难道,这就是神树之血? 血璎似乎极其害怕这种汁液,伸手捂起双眼,惊声尖叫着。 宇文恕的怒意渐渐散去,注视着这神树伤口。里边竟似乎有微弱的清风透来。 宇文恕心中一振:难道自己盛怒之下,竟无意找到了天梯入口? 血璎还在讶然,宇文恕一把将他抱起,投身向血洞而去。 穿越过一段狭长的隧道,两人眼前突然一阔。山岚轻拂,两人正立身一株高耸入云的巨树下。树高万仞,一如四万八千里的天柱,在苍天中投下的一段阴霾,遮挡住身后绵延的神山。 只在此山中,无奈云深不知处。唯有一道长长的天梯,沿着云霞经过的痕迹,沿树身盘旋而上,向遥不可及的树顶延伸去。 天极迢递,就像九天星河无意中泄漏的一条支流,沿着万仞碧落扶桑,轻轻垂下。传说中通往西王母居处的碧落天梯,果然就在眼前! 宇文血璎惊讶的望着四周蒸腾的云霞,似乎想伸手去抓。宇文恕一挥手,剑光腾跃,一串夭红的乱血飞出,宇文血璎白玉般剔透的手腕上,已多了一条深深的血痕。 宇文血璎惊叫一声:“大人?” 宇文恕冷冷笑道:“只有沿路吸取你的鲜血,我才能在暂时对抗天阶封印。这是我带你来昆仑的目的,也是你出生的意义所在。” 宇文恕眸中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刚要把手缩回,却已被宇文恕牢牢捉住。他一把捉住血璎的手腕,将他整个提到半空,一点点用力,让他腕上的鲜血缓缓滴下。而另一只手,已猛地将自己的衣衫撕开。 夭红的血滴淋漓而下,滴上他赤裸的胸膛,却一瞬间就已无影无踪。他的肌肤仿佛也成了嗜血饕餮,瞬间就将这些鲜血完全吸入。 宇文血璎虽然嗜血如命,但却第一次直面自己的鲜血。血流喷涌的感觉让他泛起一种来自心底的恐惧,他挣扎了几下,手腕却宛如被铁钳牢牢镊住一般,剧痛不止。 血璎明媚的眸子一瞬间变成灰色,大口喘息着,乞怜般的望着宇文恕。 他似乎这时才相信,自己和那三十万大军一样,不过是他达成愿望的工具。他的眼波盈盈而动,似乎在为这个事实而痛苦。 宇文恕却不看他,就着样将他拎在半空,一步步向天梯上登去。 阶梯由昆山美玉雕成朵朵莲花,细看上去,每一朵都有着不同的色泽和姿态,精美无比,让人想到释迦诞生之时,步步生莲的传说。而就在这玉莲天极上,似乎真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沉沉罩在两人头顶,宇文恕每踏落一步,仿佛都要花费极大的力气,他提着血璎,缓缓前行,紧皱的额头上,也聚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宇文血璎静静的望着他,不再害怕,也不再挣扎,只默默的伏在他肩上,让自己腕上的鲜血点点滴落到他胸前。 是他,给了自己生命,养育自己长大。 他是自己在这个世间最亲最近的人。那么他的目的为何,又有什么关系? 血璎被宇文恕高高提起,剧烈的疼痛从他柔弱的双肩阵阵传来,但他清澈的眸子中,却透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如果每个人身上都有无形的绳索,一头牵在神明手中,那么自己身上的绳索,却是在宇文恕手上的。不同的是,他决不争斗,决不反抗,他心甘情愿的成为他的傀儡,他的奴仆。哪怕他创造自己的目的就是让自己为他而死,也毫无怨言。 天阶高远,两人也不知在这莲花天阶上攀行了多久。 突然,天阶一转,一团出岫的白云从两人眼前急掠而过。云雾散去,一个修长的背影正立在两人前方,云雾淡淡,只透出静默而忧伤的影子,似乎她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他们千年。 那人长长的银发宛如天河一般垂下,在天阶上铺开,一直垂到两人脚下。她身形宛如一朵生于天阶石缝中的优昙,在清冷的山岚中摇摇欲坠。 宇文恕双眸早已被鲜血激得血红,这个背面而立的女子,银发赤身,自然是青鸟族人无疑。他喝道:“谁?” 那人没有动。 宇文恕心中烦恶,心莲运转,劫灰之剑赫然出鞘,向那人刺去。 天空的某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细听上去,这声叹息又像是一个人嘲讽的细声尖笑。宇文恕一怔,天阶上那人已经缓缓回过透来。 那是一张美丽而熟悉的脸。 星铧! 自己的生母星铧! 宇文恕大愕,飞旋的剑光瞬息凝止在半空中。 只见那人眼波缓缓流转,从哀伤、怜悯渐渐转为讥诮,而她的形貌宛如流动的山岚一般,缓缓幻化,瞬息竟然已成了日韫的面孔——她看上去竟比刚才还要老了数百岁!那张脸干瘪苍老,布满道道皱纹,而双眸中却发出血红的光芒,将整个天空笼罩。 宇文恕心中一惊,情知有变,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瞬间,她脸上的道道皱纹迅速龟裂、隆起,化为一股股贲张的血脉,凸出肌肤,诡异地扭曲盘展,蔓延全身,布成一张细密的血网,并且随着脉搏的运动,迅速膨胀、律动。 而她本是赤裸的胸前,却系着一张灰褐色的丝绸。 这块丝绸破旧无比,仿佛沾满了污垢,但那颜色却似乎带了种神秘的吸引力,让人一见之后,眼睛便再也挪不开。更为奇特的是,那丝绸的正面,绣了一只张翅奋迅的血色巨鹰。 她满身血网,便全都植根在这巨鹰身上。似乎是从中吸收着养分,又似乎是在供给它的呼吸。渐渐地,那巨鹰越来越红,渐渐发出一团摄人的光芒。散得满空红影,无处不在。 天阶上遍布的朵朵彩莲,似乎都在这浓浓血影的笼罩下,瑟瑟颤抖,发出恐惧的呻吟。连那飘拂而过的山岚,也已经被染的血红。 砰——砰—— 整个天阶似乎都在为她心跳的回声震动。她身体上那张血网渐渐由鲜红变为浓紫。高高隆起的经脉下,那奔涌的鲜血欲渗欲流,随时会震碎经脉的表皮,爆裂而出。 她突然爆出一阵尖利的长笑,十指如勾,回手在自己胸前一抓! 寒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鸣叫,宛如神鬼夜哭,刺得人耳膜生痛。一蓬巨大的血花在她胸前绽开! 她的胸膛宛如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从内突破了一般,浓黑的血影呼啸而出,在半空中喷出朦朦血雾,而后又渐渐升腾,凝结成型,却仿佛一只张开巨大的双翼的怪鸟,爪哕张扬,呼啸而出! 无坚不摧,可立毙任何人的血鹰衣!却在这通往西王母居处的圣地,重现人间! 这是传说中青鸟族的最高奥义;是无数代长老用万人心头的热血染成的秘宝;是一旦发动,连天上的神明都可以击落的最强力量! 空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之气,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为这血鹰的魔力而震颤,慑服在那足令天地变易的威力之下。 宇文恕全身宛如被钉在这万千血影之下,再也动弹不得。就在此刻,空中响起了一声凄厉的鹰鸣,血雾腾涌中,那只巨大的红色鹰隼倏然冲天而起,已然向宇文恕恶扑而来。 天地间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天阶震荡,两人脚下的玉莲完全碎裂,血鹰瞬间已经洞穿了宇文恕护体金光,从他胸前直穿而过! 宇文恕大叫一声,全身血脉砰的爆散,在他身体周围凝成一团不断翻涌、崩碎的血雾,宛如满天夭红的尘芥,凌空乱溅。 血鹰衣,是耸动天下的神器,就算在宇文恕鼎盛之时,也未必能够抵挡,何况猝然无防之间已被透体!宇文恕全身每一处血脉无不破碎,再也无法聚起丝毫力量。他感到自己的神识正随着迸涌的血雾迅速消逝,身体却宛如崩塌的山岳一般,仰天倒下。 他怒声大喝,逆转心脉,用最后的力量,将手中的劫灰剑掷出! 一时之间,峰峦回响,连那漫天血影,都似乎为他这雷霆一怒而骇然变色。 劫灰剑化为一道灰色流沙,从他倒下的身体中怒啸而出,直穿日韫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的日韫根本无法抵御这怒龙般的力量,身体天阶下飞坠而去。劫灰剑如长虹饮涧,拉开一道弧圆,将她牢牢钉在天梯边缘上。 血鹰呼啸着直冲云霄,它每飞高一尺,力量迅速消减一分,宛如红雾一般扩散开去,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天幕深处。 宇文血璎从宇文恕肩头跌落,顿时摔了个鼻青脸肿,清秀的脸上满是血迹,看上去狰狞异常。然而他来不及站直身体,就惊叫着爬到宇文恕身边,嘶声唤道:“大人,大人!” 然而宇文恕的身体已经感不到丝毫气息。 宇文血璎惊恐的望着他,一次次从他身下捧起流淌如小溪般的鲜血,想重灌到他体内,而那些鲜血却在他指尖渐渐凝结,最终化为星沙一般,随风散去。 血璎将自己手腕的伤口撕开,放到宇文恕口边,让自己的鲜血滴到他唇上、胸前。然而这些鲜血只在那渐渐冷却的肌肤上聚集、冻结,却再也不会融入他心中了。 宇文血璎突然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讥笑。 宇文血璎猛然抬头,日韫被钉在天阶边缘上,不能转身,她的血液也在迅速消逝,但那丑陋而毫无血色的脸上依旧带着嘲讽的笑容:“没用的,没用的,被血鹰所伤的人大罗金仙也救不活,只不过他曾经是劫灰剑的主人,所以血鹰也不能完全杀死他,而是将他永远封印了!从此,他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动,就像一块石头。除非你能立刻找到新鲜九窍心,让他带着血吃下去……不过就算这样,也仅仅能保存他的部分原神,从此他将变成孱弱不堪,只能垂垂等死的废人!” 宇文血璎怒目注视着她,肿起的脸颊也因愤怒而颤抖。 她看了血璎一眼,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大笑道:“这种心,你没有的,所以你算舍得挖自己的心喂他,也没用。” 宇文血璎眼中迸出怨毒的光芒,他猛地扑上去,尖尖指甲直刺入日韫的身体。日韫的面孔也被痛苦扭曲,但她的笑声依旧不减:“你想挖出我的心?”她声音一冷,森然道:“你做梦。发动血鹰的时候,我的心已经破了!我死不会把它留给你们这样的叛徒!” 宇文血璎紧咬牙关,手上更不容情,一把将日韫干瘪的胸膛撕开。 里边果然已经空空如也。连夭红的鲜血,都已凝为墨黑色。 日韫长声大笑,血璎双目迸血,一把将长剑拔出。失去了长剑支撑,日韫的身体宛如陨石一般向天阶下坠落,瞬间已消失在云雾中。 而她尖利的笑声依旧回响不绝。 劫灰剑的重量让他几乎不能站直身体,然而他还是用尽全力,将它举在手中。他纤细的手指都因用力而苍白。 劫灰剑流沙一般的光芒映出血璎满是鲜血的脸,这张脸半面浴血,显得有些狰狞。他猫一般柔媚的眸子中突然显出一丝绝决。 宇文血璎将宇文恕的身体拖到天阶一处较为空廓的地方,让他背靠碧落树干,再小心翼翼的将他的金色双翼覆盖上他的身体,而后背起劫灰剑,毅然向天阶踉跄走去。 第9章 迢递天极隔崔嵬 天极高远。宇文血璎也不知在上面攀行了多久,纤细的手足都被磨破,鲜血沾染了天阶上朵朵玉莲。 痛苦的眼泪不断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他多少次想瘫软在天梯上,只有一种信念在支撑着他,那就是他相信,宇文恕不会死死。 他也相信,在这不知所终的天梯之上,他必定能找到所要的九窍灵心。 半空中,碧鸡啼了一次又一次。 也不知是否碧落树端,有太阳正在升起,前方的阶梯渐渐变得炽热难当,四周的空气也在这股股热浪下变形、模糊。而身后那柄劫灰之剑,却宛如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召唤,微微震颤着,似乎随时要脱身飞出。宇文血璎只觉一阵晕眩,下意识的伸手去捂背后的长剑,却顿时失去支撑,一头摔倒在天阶上。 又不知多了多久,他缓缓睁开眼睛,却又立刻闭上了。四周都是眩目已极的白光,将一切吞没——看来太阳终归是在不远之处升起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手去探身后的劫灰剑。 剑还在。他的惊恐稍微平静,因为他知道,这已是他唯一的希望。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力量,除了不受天阶封印的影响外,和一个不会武功、法术的人类毫无区别。他甚至无力操纵这柄剑,也无法以虚弱的身体攀爬到炽热的天阶顶端,只怕再过片刻,他就会被太阳的烈焰烤化,然而只要劫灰剑还在,他的希望也还在。 他的手无意识的在剑柄上抚摸着,突然指尖传来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讶然将手举到眼前——鲜血淋漓的手指上,居然染上了几粒暗红的灰土。他仔细的俯身嗅了嗅,眼中立刻掠过一丝惊喜,这分明是凝固已久的血液! 有了血迹,他就有了生命的来源。 他立即寻着刚才倒下的地方找去,那朵莲阶的纹路上,果然沉积着几块暗红的斑纹。刚才他倒下的时候,劫灰剑的剑柄无意碰到了上一极的莲瓣,将凝固的血迹震碎,散为尘埃,沾上了剑柄,又鬼使神差的到了自己手上! 这几粒尘埃看去和普通尘土毫无区别,又夹杂在他手上的伤口中,瞬间就湮灭了。不要说常人,就是宇文恕、日韫等高手,也决不会留意。然而,只有他,从小就在血池中长大的魔血灵婴,无论多么微小、无论干枯多久的血液,他都能嗅出! 然而,这血迹看来至少有百年历史,决不会是他自己的,也不是宇文恕或者日韫的。那么这天阶上还有谁呢? 他眼中一亮,仔细搜寻着台阶上的蛛丝马迹,向天阶前方爬去。 这一次,莫名的力量一直在支撑着他,让他走出了好远。 日已中天,却是如此巨大,沉沉悬在不远处的头顶,宛如巨硕的火团,将一切烤成焦土。 血璎汗如雨下,细腻的皮肤早已发红、破裂,内脏似乎也被烤得枯萎如纸。就在他要倒下的瞬间,他看到天阶的一角,倚着一个人影。 他拼尽全力,爬到那人身前,抬头看去——那赫然是一具干枯的尸体。 尸体闭目盘膝而坐,身后银白色的长发披垂,在地上高高堆起。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抽空,苍白得呈现出一种透明的姿态。然而她的尸身却丝毫没有腐败,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容颜——她看上去竟宛如十三四的少女,眉目婉约如画,玲珑的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容。就如水晶精心雕成的娃娃,却可以透过晶莹的肌肤,看到她精巧的骨骼、内脏,美丽无比,却也诡异无比。 这正是传说中,登上天极的某届青鸟女王。不知多少年以前,她登上天阶,在途中预感到了大限的来临,于是在此处坐下,微笑着等待自己全身血液爆裂的时刻。 宇文血璎眼中透出狂喜的光芒,他扑了上去,拔出劫灰剑,将尸体的胸膛剖开。他手腕颤抖,全身无力,好几次才将尸体的胸腔打开,而那具水晶娃娃一般的尸体,却已被他毁坏得不成样子。 胸腔中,是一具九窍开启的心。 然而,心已成铁。 千年岁月的消磨下,那具心脏已然没有一丝血迹,唯留下干枯的空壳,墨黑如铁。 宇文血璎厉声大叫,没有鲜血的九窍心肝,对宇文恕毫无用处! 他悲怒交加,双手握着劫灰之剑,一次次向尸体的心脏插落!心脏被割得凌乱不堪,然而依旧没有鲜血淌出。 剑气纵横,血璎挥泪如雨,手下那具尸体已被他分成数块,四处散落。唯有那张精致的脸孔依旧完好,只是嘴角的笑容,看上去却有些讥诮。 他注视着那张脸,突然又是一声尖叫,一把将破碎枯萎的心脏剜出,狠狠塞入口中。 他对这具衰朽千年心脏,干枯如铁的心脏没有丝毫欲望,他只是在痛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他终于支持不住,伏地哀声痛哭,让带血的眼泪在玉莲上尽情流淌,一面哽咽着将心脏的碎块吞下。胃里顿时一阵剧烈收缩,他却捂住嘴,不让自己吐出来,巨大的痛苦反而让他的心感到一些轻松。 不知过了多久,血璎脸上的泪痕渐渐干枯。他体内竟又有了前行的力量,而天阶上的热力,似乎也消散了许多。他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自己似乎又长大了几岁。 成长的力量给了他前行的动力,于是他又向上攀去。 一路上,他遇到了许多青鸟女王的尸体。有的狰狞怒目,有的美艳惊人。他不再愤怒,也不再哭泣,只是默默的将她们的心脏剜出,放在袖中。 不到虚弱得无法行动的时候,他决不会去吃第二枚。因为他一定要将力量保存到天阶的顶端。 日升日落,四时交替。 当无尽的玉莲之阶终于终结在他脚下的时候,他袖中一共储存了十四枚心脏。 天阶顶端,碧落树巨大的树冠在他眼前展开。每一片树叶都金光璀璨,又勾描着翠碧色边纹,华丽异常。万千树叶云浪一般翻滚着,在天空中铺开一片金翠海洋。 海洋的中心,一轮山岳般庞大的红日,就在翠浪中欲沉欲浮。 一片金红耀眼的世界中,隐约能看到一个淡紫色的身影,横陈日轮的中心。 西王母。 传说中青鸟族的庇护者,女娲元神和九天极光一起凝聚而成的神明,天下至强至美剑术的拥有者,就沉睡在这轮烈日之中。 烈日似乎刚刚从中天落下,还在缓缓向天阶顶端迫近。天幕已被染的一片赤红,漫天烈焰飞扬,宛如无数头金色的火凤正凌空狂舞,彼此追逐争斗,直舞的金羽乱落,天地变色,最后更化为无数朵火浪,呼啸卷涌,似要将一切淹没。 宇文血璎苍白得宛如一个没有厚度的纸人,劫灰剑几乎都能压断他纤细的脊梁。于是他小心翼翼的取出了另一枚心脏,一点点咽了下去。 他脸上突然现出剧痛的表情,仰面跌倒下去,在天阶上不住抽搐,他全身的骨骼都在噼啪作响,仿佛正在寸寸碎裂!血璎突然大叫一声,一跃而起,而又重重跌下,伏地呕吐起来。 一口口暗黑的血液从他体内不断呕出,仿佛数年沉淀的血液都要在此刻顷尽。他的身体越来越轻,渐渐展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姿态,仿佛随时要在狂风中飘起。 ——两颗青鸟女王的干涸心脏,给了他成长的最后力量。他终于突破了青虫般幼虫的姿态,经历痛苦的蜕变和新生,成长为妖异的血蛾。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血泊中站起,握剑立于火焰卷起的热浪之中。 他已经完全成长为十八岁少年的姿态,清秀的面容显出水晶般透明的光泽,眼中却透出一种莫名的沧桑。 血璎握剑的手已经不再颤抖。他不再是锦绣珠玉中长大的柔弱少年,而是身怀世间最为妖异之力的魔血灵婴。 唯有他对宇文恕的情感,没有丝毫改变。 烈日逼近,缓缓向下沉去,宇文血璎突然暴出一声大喝,手中的长剑宛如得到了无形的感召,化为一道流沙构成的长虹,向烈日卷涌而去! 只见那轮红日突然受到攻击,当中被流沙之虹击得凹陷下去,四周飞舞的火凤齐声发出狂怒的嘶鸣,一起张开数丈长的羽翼,向宇文血璎恶扑而来。 一时间,长空中宛如千日齐辉! 宇文血璎反手将劫灰剑入鞘,手腕向下一沉,在胸前结出一个怪异的法印,七道金色的祥光从他胸口中卷出,呼啸之间,已经拉出数十丈的长虹,在云蒸霞蔚的天幕中交织成一道罗网,将猛扑来的火凤一一挡住。 一金一红两团光芒猛然撞在一起,直震得天地撼动! 宇文血璎清秀的眉头紧紧皱起——他吃下青鸟族女王的心脏后,也得到了她们部分的力量和记忆。这一招本是青鸟族十大秘术之一的七瑞灵心,专门克制火的力量,有足以另天地改易的力量。宇文血璎从女王残留的记忆片断中得到了这个法术,然而却远没有达到收发如意的地步。初会大道,开始那一瞬间虽然占了上风,然而片刻之后,那群火凤又催动红光逼了过来! 眼看团团烈焰已到了眼前,正在宇文血璎无所退避之时,只听远空中传来一声微微的裂响,那团被劫灰剑劈中的日轮竟然从中心裂开了一道罅隙! 这道罅隙开始细微无比,片刻已如碎瓷一般遍布日轮火红的表面,突然砰然巨响,从中裂为两半! 所有的火凤都静止下来,双翼合拢,低头伏跪,似乎正欢欣而又敬畏的,迎接那神秘的天地主宰的苏醒。 残日如血,破碎云浪也片片飞红。日轮那半圆形的碎片宛如两半巨大的蛋壳,轻轻铺陈在碧落树冠之上,还在微微摇曳。 烈日中心,一朵纯粹为光影构成的巨大莲台缓缓升起,当中那紫色的人影也越来越近。 人影宛如僵直的人偶,一点点从莲台立起。 她一身紫衣,全身笼罩在一层流动的日晕之内,似乎是有形无质、晶莹透明的虚体。然而,无论多么强的光线,却都无法透过她的身体,仿佛她就是光的本身。五色绚烂的光华在她身体的每一处汇聚,如云霞烂漫,却又比云霞更加剔透。 这就是九天极光凝形而成、女娲铸就的剑奴——西王母皇鸾。 她的眼睛猛然睁开,眸子却是外紫内白,淡的宛如一抹铸造时不经意刻下的阴霾。 宇文血璎为她的眼神一震,缓缓将劫灰剑掣在手中。初生牛犊不畏虎,就算此人真是,他也要将她一剑斩落! 就在这时,她缓缓抬起一双毫无血色的手,往眉心处一合。两道淡青的秀眉间似乎凸起一粒珠子,在她透明的前额下飞速轮转,猛然间一道明亮无比的光华透天而出,竟似乎整个宇宙中的光芒都猛然都被它吸归己身——更或者,它本身就是宇宙中最初与最后的光明,在亿万年前将自己粉碎,化为这日月星辰、芸芸众生! 而千万年之后,它一出现,宇宙间所有的光芒都回归了黯淡的本原。这个过程是如此强大、不可抗拒却也如此自然;这道光芒明亮已极却又毫不刺眼——剑光还未离体,宇文血璎却觉得自己眼中的一切光明都已离他而去,黯如死灰。 宇文血璎觉得自己就这样槁立了一万年,不知生,不知死,他能看到宇宙中唯一的一道光芒从他身边穿越而过,然而他的世界依然黯淡,他渐渐觉得一种入骨的恐惧。 剑芒直奔他的眉心,最后却宛如流星一般,从他肩畔划过。 那一瞬间,天地似乎也落寞了起来,光华清冷,宛如深闺独处、对镜自怜的佳人,那幽怨岁月中沉寂多年,偶然绽放的美丽,何尝不是另一种绝代的芳华? 大团的鲜血宛如无根莲花一般,在云光火影中盛开。 宇文血璎没有格挡,甚至根本没有知觉,他握剑的右手已经被那道剑芒生生斩下! 完全成长的魔血灵婴,竟然敌不住她的随意一击! 劫灰剑锵然落地。 长空血乱,火凤乱舞,争相上前去簇拥、膜拜那紫衣女子。而她的眼睛又缓缓阖上,仰面向莲台倒下,继续陷入沉睡。 天阶又是一阵震颤,那裂开的两半日轮竟缓缓合拢,火凤们惶然退避,却还心有不甘的围绕日轮哀鸣,似乎恨不得投身日轮之中。两半日轮轰然聚合,一道金色烈焰从裂纹中铺陈开去,在日轮表面熊熊燃烧,又渐渐熄灭。片刻之间,那斑斑裂纹竟已合好如初,甚至宛如浴火重生一般,呈现出更华丽、庄严的姿态。 宇文血璎退了一步,跌倒在天阶上。此刻,钻心的剧痛才从伤口遍布全身,他勉强将右肩布下止血的封印,而后就失去了知觉。 第10章 十年闻鸡金翠台 宇文血璎第一次劈开日轮封印,邂逅皇鸾之时,是第二年的佛诞之日。 也是他跟随宇文恕出征青鸟族整整一年的时候。 他借助青鸟女王的记忆与力量,运用劫灰之剑,打开了日轮的封印。然而他并没有能挡住皇鸾这十四剑中的第一剑。 他全身浴血,倒在天梯的边缘。在烈日的烤灼下昏迷了十五天,而后苏醒过来。 皇鸾只斩落了他的一条手臂,并没有取他性命。或许,这不过是她的一个警告,叫他知难而退。然而,他决不会独自离开这道浸透了宇文恕和他自己鲜血的天梯。 青鸟族人已经完全灭绝,而且就算青鸟女王的心脏也不过能保存宇文恕的部分原神。如今,唯一可能比九窍灵心更强的力量,就存在于青鸟族尊奉的神明——西王母皇鸾身上。她的心脏,应该比青鸟族女王具备更多的灵力,因此,她是他如今唯有的希望。 他必须击败皇鸾,将她的心脏剜出。 从此,他每天都在回想皇鸾那一剑,思考无数种破解的法子。 从日升到日落,他一刻不停的练剑——用那条残存的左臂,一次次挥向那轮金色的日晷。一开始,每一次舞剑都会撕裂那巨大的伤口,让鲜血涌出。他华丽的衣衫早已破旧,珠润玉圆的脸也变得苍白如纸,一次次跌倒,昏迷,却又一次次爬起来。 血腥的气息在空中蔓延。他不是人类,并不会因饥渴而死,但会因为对血饥渴而发狂。有好几次,他恨不得挖开自己的胸膛,痛饮自己的血。 然而他还是忍住了。他寻到了自己的那条断臂。被斩落的手臂依旧完好,并未腐败,于是,他将它捧在唇边,缓缓咬下,他秀眉紧锁,唇舌细细的在骨肉筋脉间搜寻,寻找那尚未干涸的丝丝血迹。他清丽的眸子中闪耀着隐幽的光泽,是如此坚定、执着,却又透着森森寒气,宛如鬼火。 以前,他的眼睛是如此温柔、纯洁、宛如初见人间的婴儿,嗜血,不过是上苍赋予他的本能,就如同刚刚出生的雏虎。然而如今,这个婴儿一般的血璎,已是和这条断臂一起,变成一个空空的蚕蜕,被那暗夜中的妖蛾彻底抛弃。 他现在的目光,更像因仇恨而不能自控的宇文恕。 就着样,他靠着咀嚼自己的残臂,度过了最初的几个月。 一个月后,他练剑的时候,已经不会再流血。 五个月后,他已经能用剑气刺到碧落树顶端。剑光过处,满天金翠飞舞,衬着他越来越空灵的身姿。 八个月后,他已能隔空刺落远处的火凤,而后纵身飞起,抓住跌落的凤尸,咬破脖颈痛饮。 火凤干枯的身体,每天都能在烈焰中陧槃、重生;皇鸾所在的日轮,每天都会升起、降落,然而每年只有佛诞这天,会停靠天阶顶端。 于是宇文血璎就在碧落树端,每天练剑、刺凤,等着第二年佛诞的来临。他袖中还藏着十三枚青鸟女王的心脏。他知道,每吞下一枚,就能得到一任女王的大半记忆与力量,相当于完成了数百年的修炼。 然而他不敢一次将所有的心脏吞下。 因为,女娲传给皇鸾的剑法,一共有十四剑,越到后来越是强大,第十四剑,也是传说中,大禹询问的、至善至美的一剑。他怕自己一次吞下所有的心脏,向皇鸾攻击,却依旧敌不过那第十四剑,这样他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因此他宁愿选择慢慢等待,每年吃下一枚心脏,这样自己的力量也会越来越强,而且也能用十四年的时间,参透前十三招剑法。为了这一点,他宁愿付出十四年的苦苦等待。 他更相信,这苦练的十四年,会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强者。 于是,他不停的在落日灿烂的华光中挥舞着流沙般的长剑,有的时候,他的身影竟也恍惚起来——仿佛他就是另一个宇文恕,坚强而执着,不惜手段。 以前,他只是钟爱强者,而如今,神却赐给了他离奇的命运——逼迫他成为强者,再和强者决战。 第二年,他本已有十足的把握——合三位青鸟女王毕生的修为,以及自己一年苦练的力量,他已能轻易破解前一年看上去还不可思议的一剑。 他的估计没有错。 然而,次年他还是败在皇鸾的第二剑下。那一刻,劫灰剑刚刚劈开日轮,剑气已经咆哮而出,强到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他依旧连反应都未来得及就已重伤,唯一幸运的是,这一次,剑光只从他肋下洞穿。他只昏迷了三天,经过半年的恢复,就已基本复原。相比第一年折臂之痛,是幸运了很多。 而后的日子中,他打坐练气时偶然发现,碧落树上潜藏着两跟极细的藤萝,一白一红,宛如大树的两条脉搏。白色脉搏中,每年都会有一滴淡淡的影子,宛如血液一般缓缓滴落,而红色那条,却由于再无血液渗上,渐渐干涸萎缩,但那多年前残存的夭红,依旧浸透了红色藤萝的每一寸。 宇文血璎不禁想起了树根处的血池。难道这棵碧落之树就是整个昆仑的血脉?树顶的日轮,正是心脏,每年西王母的鲜血会沿着树干滴落人间,青鸟族的血脉也会反渗而上,只因为数年前与宇文恕一战,树根血池破碎,另一条血脉才渐渐干涸。 他不由去想,既然整棵碧落之树都被这血脉贯穿,那么他从树冠倾落的血液,宇文恕应该也能感受得到。于是他每天都击落两头鸾凤,一头将凤血洒上树身,一头自己服食用。 到了第六年之后,虽然每次和皇鸾的斗剑仍是惨败,但伤势已经轻了很多。他受伤之后,就对着树身上的血脉自言自语,仿佛在通过这条筋络,和宇文恕娓娓交谈,这幻想中的慰籍,给了他战胜伤痛的勇气。 第八年,他仿佛从藤萝中得到了某种莫名的力量,他舞剑的姿态、乃至冰冷、残酷的眼神都和宇文恕毫无分别。 皇鸾的每一剑都比前年强出数倍,但是他仍然靠自己的力量,缩小了他和神明的差距——这让他有了非凡的信心,他迟早能够成功。 第十年,他竟然找到了还手的机会,虽然他的攻击连皇鸾身边的云霞都未能撼动,但毕竟有了出手的机会! 皇鸾瞑目倒向莲台的前一刻,怔怔的望着他手中飞出的长剑,她那破碎的记忆中,似乎还记得这柄劫灰之剑。然而她的神情依旧苍白而呆滞,那记忆似乎稍纵即逝,瞬间日轮的巨大裂口又已合上。 十二年。皇鸾苏醒之后,第一次没有立刻出手,而是静静的看着他用劫灰之剑,向自己发动攻击。而后轻轻躲过,又轻轻的带出了第十二剑,再陷入沉睡。那一年她身体上流动的光影似乎减淡了很多,看上去已经更像一个普通的人。但她的剑法依旧宛如神明,不可抵挡。 而同样是这一年,当皇鸾的血液顺着树脉滴落的时候,他竟似乎听见遥远的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回响——这或许就是宇文拓心脏的回音。他的眼中透出疯狂的兴奋,他相信,宇文恕正在血脉的滋养下渐渐复苏。就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剑法大成,一招洞穿皇鸾的心脏,那迸溅的神明之血会将他从封印中彻底唤醒! 到了第十三年,宇文血璎已经完全融会了十三位青鸟女王共万余年的修行,并且也完全学会了皇鸾的前十三剑。此刻的宇文血璎,他的力量已经远在宇文恕、月酃、日韫之上。 而皇鸾,只是女娲造成的剑奴。正在天池中等待成型出世的时候,就被启盗下了人间。她并没有能完全成型。因此,她只能按照记忆施展女娲灌入她体内的剑招,却没有自己的灵魂。 她是一个人偶,为传剑而生的人偶。 宇文血璎有了必胜的信心。大战前,他凝视大树筋脉,整整静坐了七日七夜,他仿佛已经能听到宇文恕微弱的心跳在遥远树干上回响。他用独臂拥抱着巨树,泪水沾湿了树干。 决战前夜,他刺破自己的手腕,用鲜血洒上碧落树上盘旋的藤蔓,宛如将军在祭祀战旗。金色的日晕在他身后徐徐展开,他和当年城楼出征的宇文恕一样,俊逸,坚定,宛如天神。 而后他仗剑飞渡,站在碧落树海当中。 旭日就要升起,火凤们狂喜的在天边乱舞,满天金翠树叶摇曳婆娑,在他脚下如波浪般的翻涌不定。凤鸣星辉,天幕碧蓝无暇,仿佛一块巨大的宝石,在他身后徐徐展开,奉持着他褴褛衣衫下孤傲的身影。 他轻轻扬手,无尽波浪立时静止下来,静静铺陈在他脚下,乍看上去仿佛一块云霞蔚集的琉璃,而细细看来,琉璃镜中千重万叠,镏金幻彩,宛如承载着一个星云变幻的宇宙。 他缓缓的掣出劫灰之剑,剑身流沙澹荡,如古潭照影,深不可测。他手腕一抬,劫灰剑如景天长虹一般飞出,在他身边腾舞。 舞起的,正是皇鸾曾施展的十三招剑法。 一时间,天空似乎都被这虹光搅碎,星沙乱落,余霞成绮,而他脚下的碧落树海,已经静如琉璃。 那轮升起的旭日跃出地平线,向着天阶顶端靠来,越来越近。大树那条乳白的筋脉,也被阳光照得鲜红欲滴。 宇文血璎突然收剑在手,凝视剑波,他美秀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他相信,在自己手中施展的前十三招剑法,已超越了皇鸾本人。毕竟,皇鸾只是没有灵魂的偶人,她的全部力量在于招式本身。无论她将这些剑术复制到多么惟妙惟肖,她也不会再另这招式有丝毫的变化、丝毫的改进。 而他不同。十三年来,他梦寐不安,思考的就是如何击败她。有了青鸟女王数千年的修行,和自己十三年的苦练,他相信自己已经把握了前十三剑的灵魂。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在这十三剑的基础上,想出了惊天动地的第十四剑。 凌驾前十三剑之上的十四剑! 这一剑并非女娲所授,却是他自己生命、智慧的凝结。 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日轮,那熟悉的淡紫色身影在火焰中渐渐清晰,他握剑的手更沉、更紧——同样是超越了世间极至的第十四剑,相遇之时谁更勇、谁更强? 是人的极限,还是神的威严? 是人**与恨的执着,还是神明洞悉三界的智慧? 山岳一般巨硕的红日呼啸而来,四周琉璃世界也被映得宛如火海,照出宇文血璎脸上的森森笑意。 宇文血璎突然一挥手,劫灰之剑蓬然扩开,如星河一般浩淼,如恒河流沙一般万亿难数,以将三界、众生度灭的气势与力量,劈开煌煌日色,向日轮中的人影恶扑而去! 狂龙翻涌,竟将那轮明日生生剖开,更揉身而上,爆出一阵凄厉的嘶吼。翻滚腾涌间,只见那两半巨大的碎壳已被撕得粉碎,大如山岳的碎片,卷着炽热的火焰,崩坍陷而下。 满空流火如雨。 千仞天极,也被这巨大的震动而瑟瑟颤抖;万亩碧落树海,更被坠落的烈日碎片点燃,熊熊燃烧。顿时天空中绵延出一片火海,越扩越远,汗漫无涯。 剑化为虹,席卷而上,皇鸾身下的莲台也砰然碎裂,散开满天光影。皇鸾从碎裂的尘埃中徐徐站起,凌虚而立,她双眼微微睁开,晶莹剔透的脸上竟然有一丝淡淡的笑容。 她注视着宇文血璎,呼啸而来的剑气已在眉睫,她体内的剑气陡然牵动,从她眉心处旋转而出,凝形为一柄三尺长的光之剑,在她纤细的指间流转不定。 ——这是宇文血璎第一次看清这柄剑。 皇鸾抬手,天地间陡然一暗,无限的光芒似乎都在向她剑上汇聚。亿万光芒,恒河沙数,无不在此凝结,升华,重生,直到撼天动地、无所不能! 这一剑还未出手,却已带上了诸神辟易、鬼神号哭的威严! 而她的笑容,却是如此的单纯,宛如一个第一次打量人间的孩子。 第11章 相望咫尺怒龙回 宇文血璎注视着她的剑光,心中升起一种苍凉——这一招还未出手,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 十四年的心血,体内近万年的修行,仍然不过是失败。难道神明的力量,真的如此无法企及? 然而,他脸上又浮出一丝阴冷的笑意。他猝然住手,将劫灰剑缓缓平举,也向她一笑。 皇鸾的剑光也瞬间凝滞,她生涩的侧了侧头,似乎在回应敌人的笑容,半晌,她轻轻开口,要说什么,却又似一时想不起人类的语言。 皇鸾似乎还在思考,宇文血璎面色陡然一变,体内力量瞬息提升到极至,催动剑光,集合方才那招还未消散的威力,一齐向皇鸾身上直扫而下! 这才是宇文血璎真正的第十四剑! 天地也在为这不可抗拒的威力而颤抖瑟缩! 皇鸾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她的手本能的动了动,却又垂下了。狂龙般的剑气从她胸口穿过,一道光影宛如鲜血,从她体内喷涌而出,她没有去护胸前巨大创口,双手毫无着落的凝结在空中,似乎想抓住一件并不存在的东西。 她终于仰面倒下,眼中第一次浮起巨大的痛苦——和人类一样的痛苦。 然而,她那至善至强的一剑,始终没有出手。 宇文血璎脸上一片狂喜,他飞身扑上,竭尽全力在皇鸾胸口的剑柄上一按!长剑已然透体,血璎内力催吐不休,将皇鸾生生钉在天阶之上! 这和宇文恕当年击败月酃的动作毫无分别。他破碎的衣衫猎猎临风,却是如此潇洒磊落。恍惚之间,仿佛十四年前的宇文恕复生人间。 宇文血璎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皇鸾怔怔注视着他,脸上流转神光渐渐消散,她的容貌显得更加真实——她的脸竟和星铧有几分相似。 宇文血璎也是一怔,然而他也不去多想,伸手向皇鸾心脏中挖去。 皇鸾凝视着他,似乎并不能感到肉体的痛苦,但她的眼神,却流动着初生的疑惑与哀伤。紫衣破碎,皇鸾的身体莹洁得宛如凝形的美玉,无数道光影就在她身下流淌。 宇文血璎的笑容有些狰狞,沉声道:“你这无血无肉的人偶,要心何用?还是给我罢!” 他尖尖五指已然插入了皇鸾的胸膛。 血影喷溅,染透了碧落树那乳白的血脉,两条筋络瞬间变得如此饱满、丰润,仿佛有整个生命倾注了上去。 静谧的空气微微一震,遥遥天阶下,什么东西仿佛重生般的剧烈一跳。整个昆仑都在为之回响。 血璎的动作赫然凝止。 突然,一道青色的光华划开浓浓火光,向他猛地击来。 这道光泽看上去莹洁非常,却只被用力抛起,并未带上太强的法力。 宇文血璎并没有躲闪,甚至将护体光华敛起,任玉质青莲宛如落石一般击在他额头上。 他头顶的发髻散漫下来,垂了一地。额头上殷红的鲜血浸出,沾染了他半个面孔,他缓缓抬起头,怔怔望着那枚熟悉的青莲,泪水滑过浴血的脸颊。 脚步在天阶下急速响起。青莲先声夺人,而它的主人还在天梯上奔行。脚步有些沉重,也有些踉跄,仿佛一个大梦初醒的病人,已不习惯急行,只能在天阶上半飞半奔。 漠漠昆仑,寂寂天梯,再也不会有别人到来。 血璎垂下头,散发挡住了他急遽变幻的神情,嘶声道:“是你?” 来人已然到了天阶顶端,止步血璎跟前。 宇文血璎突然失去了理智,疯狂的扑身上去,跪在来人脚下,独臂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嘶声道:“你醒来了,你醒来了,这十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救你!” 来人脸色苍白,身后的金羽敛下,尘埃乱落,已不复当年光彩,但那双冷淡的紫眸,赫然正是宇文恕。 他淡淡道:“救我的人不是你。”推开宇文血璎,一步步向皇鸾走去。 宇文恕将皇鸾拉起,一把撕开她的衣袖。她右肩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几乎露骨,看来绝非新伤,而是久久不能愈合的旧痕,一滴光影凝成的血珠,还在缓缓从其中汇聚。 宇文恕眸中神光闪耀,沉声道:“四千年前,我留下的伤口,竟然还没有愈合。” 皇鸾漠漠看着他,没有答话。 宇文血璎却厉声尖叫起来:“你留下的?难道你是大禹转世?不,不可能!” 宇文恕望天不语,似乎在为这千年因缘的错乱而痛苦。日影一点点升向中天,他脑海中翻涌的记忆碎片,也在一幅幅串连起来。 四千年前,刚刚被启悄悄运下天庭的皇鸾,被迫在碧落树顶与禹一战,此战一直持续了整整十天,皇鸾在第十三剑时,将禹的灵魂封印。而她身上也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每年太阳上升的时候,会从太阳中滴出一滴鲜血。 这些从日轮中坠下的鲜血,沿着碧落天阶滴落人间,化生了青鸟一族,也在天阶上布下了不容人神靠近的封印。而如今,又正是这十四滴渗入碧落树干的鲜血,将宇文恕的生命和前世的记忆一起唤醒。 没想到他一直要剿灭的族类、一直要破解的封印,如今竟和他的生命有了同样的来源。 更让他无法想到的是,命运竟是如此作弄。他那不可一世的前世禹,竟然在交战的十天中,和仅有最简单思维的剑奴皇鸾,产生了难以言明的情感。 然而,这一丝相惜之情,并没有改变神明已注定的毁灭命运。两人在因缘之索的操纵下,生死相搏,最终被彼此封印在人迹绝难到达的地方,沉睡了足足几千年。 而劫灰剑自天阶坠下,埋身密林。四千年之后,才被一个樵夫发现,经过无数传奇,被呈献给隋炀帝杨广。最终又回到了宇文恕手中。 几千年的封印,两人的记忆都已淡漠。直到三百年前。居住在昆仑山上的金乌族洞悉了大禹陵墓所在,为了免受凶残的青鸟一族的侵袭,他们决心动用本族禁忌的金乌转轮秘法,将大禹封印解开一线,让他的灵魂得以转世到自己族内,对抗西王母庇护下的青鸟。 然而,没想到的是,事情不慎败露,青鸟族族长在大禹转世的一瞬,联合以幻力破坏了转轮祭典。因此这个转轮而生的王子,虽然继承了大禹的灵魂,却没有得到大禹的半点力量。甚至他双手还带着与生俱来的残疾,连剑都不能握住。 青鸟族欢欣鼓舞,金乌族叹惋不已。 然而,因缘的复杂却远远超越了人类的计算——或者,每一步计算都是错误,是对神的僭越,只能招来更残酷的惩罚。 受到了大禹灵魂的感召,皇鸾坠落的一滴鲜血,竟然有了自己的生命。这滴鲜血并非皇鸾本身,却具有了更多的情感与思想。它落入血池,化生为一个女婴,女王为她起名星铧。 这一次,为了能彼此厮守,两人最终背叛了自己的种族,进行了一百年的斗争。然而星铧最终未能摆脱自己的本性,在新婚之夜,将金乌王子的鲜血饮于腹中。 金乌族其实并不能繁殖本体,他们生育后代的方式,正是将自己的灵魂取出,整个注入后代体内。其实,在星铧撕开他心脏之前,金乌王子已决定要死去,而将自己的灵魂,留给他们两人的后代。 因此,宇文恕不仅得到了母亲坚韧的性格与伟大的力量,还得到了父亲的整个灵魂。只是,三百年来,大禹两世的记忆并没有被唤醒。他是如此痛恨自己的母族,为了剿灭这群嗜血的青鸟族人,他不惜毁坏无数条生命,作下滔天罪孽,用鲜血浸透了法器。 因为他相信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 而如今,命运给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他心头猛然一震,低头注视着皇鸾。跨越了四千年的光阴,再次相见,皇鸾依旧宛如光影凝聚的人偶,眉宇之间,却是星铧的坚毅与执着,而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 苏醒的心中一阵刺痛,他的眸中透出深深的痛苦,突然沉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以为我一生的心愿,就是亲手将青鸟族剿灭,再踏上这肮脏的天阶,将你一剑劈开!为什么上天这样作弄我?为什么我会是禹?为什么我会和我父亲有着相同的灵魂?”他用力摇晃着皇鸾的身体,皇鸾胸前伤口震裂,鲜血如泉涌出。 她怔怔望着他,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她和人类越来越像,渐渐能感到肉体的痛苦,细长的双眉微微蹙起,温婉而坚强。 宇文恕充满仇恨的心仿佛被深深一刺,刺痛了最柔软的一面,他突然涌起一种想抱紧她,安抚她创伤的冲动,但随即又怒道:“你到底是我的母亲,还是我的情人?”前生后世的记忆纠缠让他无比痛苦,无论是哪一种,眼前这个正在拥有血肉之躯的人偶,都会是他唯一所爱的人。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而绝望:“你若成了我所爱的人,那我的仇恨呢?我这三百年的仇恨又放在哪里?若我是大禹、金乌王子,那宇文恕又在哪里!” 他仰天一声长啸,对天幕深处厉声喝道:“这就是我的命运?这就是神安排下的因缘?你们瞎了么,聋了么,疯了么!”他一咬牙,扬起一掌就要向皇鸾头顶击落。 衣袖退开,他手上透出一大块透明的斑痕,透过莹洁的皮肤,骨骼筋脉纤毫可见。这一次的转世,他不再有父亲的残疾,但却保留了这份记忆的佐证。为了这印记,数千年的柔情蜜意瞬间涌上心头,这一掌如何还击得下去? 皇鸾也在注视他手上的斑痕,眼中的神光不住跃动。 宇文恕紧咬牙关,曾山盟海誓的爱意和刻骨铭心仇恨同时在他体内决荡,他突然双手紧紧抱住头颅,脸上的表情极度痛苦,似乎恨不得把自己撕成两半。 宇文血璎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宇文恕的手,两眼中尽是猩红的血丝,用力摇道:“宇文大人,别这样,别这样,杀了她,杀了她你就不会痛苦……你不动手,血璎帮你!”他刚一抬手,就被宇文恕一把甩开。宇文恕缓缓抬头,紫色的眸子竟然变成金黄色: “你敢伤害她,我就杀了你。”他的声音低沉而陌生,血璎不由一怔。 “你吃下青鸟女王的心脏之后,不仅得到了她们洞悉人心的智慧,也继承了她们心中最阴险卑劣的渣滓。你早知到自己没有胜利的把握,于是用幻心术推知了这场因缘。你得知皇鸾对我曾有过情愫,于是你故意作出种种迹象,让她误以为你就是劫灰剑的主人。虽然数千年的封印中,将她的记忆大半损害,但她还是隐约感到那份情感。因此,她本能在第一年就杀了你,但她最后手下留情,只是斩落了你的一只手臂。 后来每一年,她的记忆渐渐恢复,对你的情意、怜惜也就越来越重,你知道这一点,索性更加欺骗未经人事的她。你模仿我的动作、神态,让她渐渐的回忆起那段破碎的因缘。最后她在对你出第十四剑的瞬间,你本已必败,却冒险收剑,对她一笑。这一笑唤起了她的记忆,让她不忍出手,而你趁机洞穿了她的心脏! 她虽然强大,在情感上不过是一个刚刚有了自己思想的少女,却如何能和你心中千万年的人情世故、阴谋诡计相比!” 他目中神光宛如利刃透出,却是无比冷漠,逼得宇文血璎本能的后退了一步。爱意和仇恨,前生和今世的交织,竟然将心智刚刚复苏的他撕裂为了两个不同的人! 血璎惶然摆了摆手,喃喃道:“不,宇文大人,这不是你,你……” 宇文恕喝断他,紧紧拥抱着皇鸾,道:“你现在身怀万年修行与智慧,手持三界最强的利刃,你的力量,已经超越众生、匹敌神明,却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取得胜利,你不觉得可耻么?” 宇文血璎嘶声摇头道:“不是,不是,就算我卑鄙,也是为了你!什么超越众生,匹敌神明,这些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只是想救你。你可知道这十四年,我为你吃了多少苦?”他抬起脸,猫一般明媚的眸子中布满血丝,清秀的脸上半面浴血,一只空空的袖管在空中飘扬,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柔声道:“我模仿你,不仅仅是为了骗她,我是给自己造了一个梦,梦想你就在我身旁,我时而扮作自己,时而扮作你,这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日子……” 宇文恕冷哼一声:“十四年?我和她相识了四千年,我们为彼此流过的血,都能再造一个魔血灵婴!你滚吧,别再打扰我们。”他一把将皇鸾拥在怀中,似乎再也不愿放开。 宇文血璎的泪珠不停沿着下颚滚落,他缓缓摇头道:“我不走,我宁愿死在这里。”他突然指着皇鸾,声音拔得极高,听去凄厉无比:“她不过在四千年前和你战斗了十天,我却为了你,和她决战了十四年!她已经根本不认得你了,我却宁愿为你而死!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宇文恕喝道:“够了。你是魔血灵婴,将出生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当作最亲的人,这不过是你的本能——就和你嗜血的本能一样。不是你的恶,也不是你的善。若你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我,而是星芸、是皇鸾,那就是另一个结局!”他叹息一声,低头望着皇鸾,轻声道:“世间的情感,你又怎会明白。” 宇文血璎的瞳孔一点点收缩,他身上的怒气宛如狂龙一般在他身后乱舞,熊熊燃烧的碧落之树也在一点点熄灭,他一字字道:“我明白,我体内有一万年的记忆,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们所谓‘世间的情感’!”他突然回头对宇文恕嫣然一笑:“我的记忆告诉我,若我杀了她,你就会慢慢的把这些情感忘记的。你体内的,你父亲留下的记忆,也会消失!” 他缓缓起身,一轮巨大的光晕从他体内升起,在他掌上氤氲流转。宇文血璎森然笑道:“你阻止不了我的,我现在的力量,连天神都可以击落。” “你要杀了她?”宇文恕将皇鸾抱在怀中,一股怒意从他眼中升起,山峦都在为他的怒气颤抖!突然,他的眉心又是一阵剧痛,眸子竟又缓缓变回紫色! 他猛地转身,一把扼住皇鸾的咽喉,一面冷冷笑道:“你要杀了她?”声音却变得凌厉无比:“杀她是我一生的梦想,岂容你染指!你是什么东西?” 宇文血璎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着,似乎已经忘记了宇文恕的变化,字字道:“我?我是天下的霸主,最强力量的拥有者,但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奴仆!” 宇文恕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笑:“你是青鸟一族的禁忌。原因并非是西王母的旨意,而是你是真正的灾星。无论培植你的降世的人也好,抚育你长大的人也好,只要在你身边,就会受到万劫不复的果报!然而,我当年一心复仇,不顾一切代价,让你降临人间。看来我的报应来了!” 宇文血璎面色狰狞,厉声道:“你撒谎,我一心对你,怎么会给你带来恶报?一切都是她,是她造成的!” 宇文恕摇头道:“芸长老在饲养你的时候,用的是自己的鲜血。她为了报复我,将自己嫉妒、卑劣的心意,和对世界的刻骨仇恨统统注入了你的体内。 魔血灵婴,本是没有性别的怪物,如此,你更有了男人的残暴与凶恶,又有了女人的妒忌与刻薄。你无论有多么强大,却永远是别人的奴仆,无论你蚕蜕几次,奴性始终植根体内——你才是非男非女,无心无肺的人偶。” 宇文血璎厉声道:“你胡说!我有心,我有心!”他突然一手插向胸前,一阵乱抓,似乎要将胸膛撕开。 宇文恕高声大笑起来。 他突然推开皇鸾,紧紧卡住自己的咽喉,一阵喘息之后,目光又已透出金色的温柔和怜惜。他看也不看血璎,轻轻将皇鸾抱起,转身向天阶下走去。 皇鸾依旧怔怔的凝视着他,似乎还在回忆以前的岁月。宇文恕轻声道:“昆仑山中有一处山谷,谷上开满的桃花,桃花深处是一座小木屋。屋前一口水井,屋后一片菜畦,风起的时候,落花就将小路埋起——你记得了么?” 皇鸾的黯淡的眸子中掠过一线熠熠的神光,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宇文恕带着微笑,侧耳去听。 她的声音嘶哑而生涩:“我记得……小极乐天……桃花……木屋。” 宇文恕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抱得如此之紧,似乎再也不愿放开。 四千年,四千年的情感,终于在此刻延续。刻骨的仇恨仿佛也为这一刻暂时让路,让他们沉沦这片刻的幸福之中。 皇鸾淡淡的眸子中,也透出深深的喜悦,僵硬如人偶的身体,也渐渐变得柔软。本来,她出世的时候,会具有人类最完美的姿态,然而启却提前一天将她从瑶池盗下。 这天上一日,让她在人间多等了四千年。 此刻她终于在所爱之人的怀抱中重生! 她全身的肌肤、经脉都在发出劈啪微响,那些流动的光影正一点点沉积,化为真实的血肉、骨骼,又过了片刻,她还半透明的胸膛下,原来那团光影之心缓缓散去,四周初生血液带着淡红的色泽,正向其中快速凝结,越来越深,最终一颗精致的十二窍心脏凝形而成,“砰”一声轻响,开始了第一次搏动。 重生的快乐是如此销魂蚀骨,晕眩般的快感化为沉沉实质,宛如电流一般,在她初生的肉体上恣意冲突,她秀眉紧锁,莹洁的肌肤禁不住颤抖,喉间发出轻轻的呻吟。 快乐和痛苦到了极至竟是如此的相似,宇文恕有些茫然无措,只得将她抱得更紧。 他们身后,宇文血璎披发浴血,发出凄厉的呼啸,卷起一道强悍的金光,向两人冲来!宇文恕护住怀中的皇鸾,正要躲开,突然一脉灰暗的光华,从他肋下洞穿而出! 他讶然低头,却正是皇鸾。 她长发摇散,胸前的劫灰之剑已被她拔出,剑光透过宇文恕的身体,随着大蓬喷涌鲜血冲天而起。 劫灰剑在空中拖出长长的虹尾,以美到无以言说的姿态划破天幕,裂空透下! 女娲在她体内贯注的最后一剑,终于重现人间! 伏羲的承诺也终于实现——至善至美的一剑,出自劫灰之中! 两人嫣红的血液交融飞溅,在空中盛开朵朵妖莲。 皇鸾脸上残存的快乐还留在嘴角,痛苦却已深深布满了她的眼睛。在她沉睡的四千年中,她用滴落的鲜血创生、庇佑了青鸟族人;青鸟族人也用碧落树根巨大的血池,源源不断的供给树冠的日轮,帮助她最终能凝形出世。于是,当她拥有万亿青鸟人供奉而成的体态和思想之时,体内也沉淀了无数青鸟的鲜血与欲望。 于是当重生的极乐铺天盖地而来之时,不可遏制的欲望也随之而至,万亿青鸟人的神识在她体内沸腾,汇为嘈杂而喧嚣的巨浪—— 杀死自己的爱人,饮尽他的鲜血,让他永远和自己融为一体。这才是天长地久。 她初生的心智无法抗拒这万亿声音,虽然她是神。 于是,她迷茫中重复了星铧的命运——诸神早已注定的命运。 宇文恕大叫一声,他的心脉被这一剑完全震碎,重重跌倒在天阶上。永生的力量让他残存了最后一道原神,而他依旧没有放开怀中的皇鸾。 碧落上,剑华满天。 这最后一剑卷起炫目的光芒,如天河倾泻般洒下众人。宇文恕用尽最后的力量与血璎同时抬头——他们在这一瞬间忘怀了一切,屏气凝神,注视着剑华的每一处变化。 幻生万亿,无穷无尽,每一种都如此赏心悦目,让人甘愿沉睡在它的威严之下。面对这样的死亡,两人的眼中已没有恐惧,没有战栗,有的只是由衷的大庄严、大欢喜、大敬畏、大解脱。 两人的眸子睁得极大,发出炯炯神光,宛如秋夜中的两对晨星。 突然,一块碎片从眸子中脱体飞出,而后细密的裂痕瞬时交布整个眸子表面,刹那之间,完全蓬然碎裂,宛如一天血雨,纷纷落下。 剧烈的疼痛让两人忍不住跌倒下去,殷红的鲜血瞬间撒满了天阶。 早在四千年前,女娲已经明白禹的不敬。于是她在这一招上种下了一个诅咒——当这第十四剑刚刚发出的时候,见者双目会立刻破碎,而使出此招的剑奴,出剑后会神形俱灭,化为尘埃。 因此,这一剑是真正的绝响。 是永不可见的传说。 这就是天神对禹不敬的惩罚。 宇文血璎凄厉的哀鸣着,在天阶顶端翻滚,他力所极处,玉阶、金枝、碧树都被他扫为尘芥。宇文恕却只静静的坐在日影下,任眼中的鲜血流淌。 满天的剑影渐渐散去,宇文恕怀中的皇鸾也越来越轻,最后化作缕缕清影,飘逝云端。唯有一双眸子久久没有消散,在不远处注目着他,直到被风吹为尘埃。 那一瞬间,天地似乎也落寞了起来,那临去的一瞥,在幽怨岁月中沉寂千年,终于绽放,何尝不是一种绝代的芳华? 可惜他已看不到她的眼神。 皇鸾消散之后,宇文恕最后的原神也随之而去,他的肉身双目破碎,枯萎如纸,看去狰狞异常,只有嘴角依旧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在最后一刻,到底是爱的记忆充满了他的心灵,还是刻骨的仇恨主宰了他的生命?谁也不会知道。 然而宇文血璎,因为劫灰剑,得到了永生的力量。 因此他还要独自在碧落顶端,度过无穷无尽的岁月。 这才是命运的结局。 很多年之后,下界有修仙的人类得道飞升的时候,偶尔会经过碧落。他们那时可以打开天眼神通,看到残碎的天阶顶端,坐着一个少年,抱着一具干枯的尸体,正在喃喃自语。 他看上去如此美秀,脸上却只剩下两个干涸的血洞,仿佛已在此槁立了千万年的时光。他将胸前那具尸体抱得如此之紧,仿佛恨不得和他融而为一,然而他苍白的胸口却裂开一道巨大的间隙,里边空无一物。 他反复着这一句话:“我的心呢?” “我的心呢?” (全文完) 第1章 十丈雷火不动天 传说月出昆仑之山,遍行天下。惟有昆仑山背面的一处深谷,月光永远无法照临。这个山谷,就是六支族人世代生息的朗风之谷。 朗风谷与其说是山谷,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凹形树叶,悬挂在绵延万里的昆仑山脉当中,下临万仞绝壁,上倚千里神山,朝云暮雨,风雪激荡;奇葩异树,四季常开。 六支族人在这片神奇的山谷中餐霞饮露,乘龙御凤,度过了无数年神仙般的日子。然而,与神山中其他强大的种族——青鸟族、金乌族、八骏族不同,他们并不是西王母庇护下的半神,依旧拥有着人类的身体和情感,仍然要经历生老病死,爱恨离合。只是在昆仑山天地灵气的滋养下,他们懂得了如何运用人类的智慧与力量,捕捉、驯养昆仑山中的种种神兽,这也是他们能在这片仙人往来、神鬼出没的绝域内生存的原因。 没有月光的照临,当曦和的驾驶的日轮之车隆隆驰过后,朗风之谷就要陷入完全的黑暗,因此每天日落之前,都是族人聚集在金阕台议事的时候。 金阕台在朗风谷之西。 台高数丈,台边长着一株巨大的龙血树,台顶却用西方玄金铸着一支同样高大的承露金莲,双株并峙,直插云天。莲花下横排着九张盘龙交椅,都由沥水巨象之齿雕琢而成,这就是族中最德高望重的九部长老的座椅。 今天的金阕台上显得格外肃穆,雷霆洞中十位先祖的神像破例被一起请到了台上。象椅上九长老皓首红颜,昔日和蔼可亲的脸上写满了忧虑。台下的年轻人也收起了笑容,眼中透着庄严的期待。大家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却都小心翼翼,不敢打破眼前的寂静。 残阳渐渐敛起余辉,族长发出一声叹息,从第一张坐椅上站了起来,其他八位长老也紧跟在后,只件他们突的一起抬手,九道金光宛如电射,向台中的承露巨莲飞去。 整个大地都仿佛震动了一下,金屑飞溅,巨莲发出一声尖锐的哀鸣,从当中破开! 镪然之声如刀剑乱击,九道碗口粗的彩色锁链,自莲蕊中披拂而下。鸾唳之声冲天而起,震得人鼓膜欲裂! 众人定睛看去,原来莲蕊中盘亘着九条紫级玄铁铸炼的铁索,锁链上一共十八道金锁,其中九道已经打开,剩下的和铁索一起,紧紧缠绕住一头巨大的青鸾。 青鸾双翼张开,足有数丈,爪鬣飞扬,不住带这铁索撞向青天,试图破空飞去,然而那九条铁索经过了八百年炼化,已经到了长短如意的境界。青鸾虽然极力四面冲突,依旧无法挣脱,只急得哀啼震天,鸾羽纷然乱落如雨。 台下年轻人脸上不禁变色。 族长森然的目光,从台下诸人脸上缓缓扫过,道:“想来你们也知道,聚集全族人来此,是为了月影女神的事。” 众人虽然早已得知此事,但脸上仍忍不住浮出一抹阴霾。 族长长叹道:“朗风之谷位于月光无法达到的暗面,我们既无法得到月光的照耀,也无法得到神明的庇佑,因此,我们的先祖不得不与昆仑山上各种魔兽、半神争斗,度过了数千年艰难而黑暗的时代。但五百年前,山谷东面的绝壁上,突然出现了一轮明月的影象。月影中隐约透出女神的影象,这是月之女神降临了朗风。从此,月影女神就成了我族的庇护神,一直守护了我们五百年,让我们不受西王母邪神的侵扰。然而,你们也亲眼看见了,就在一月前,这轮月影逐渐暗淡,月之女神的形象也渐渐隐退……若女神真的弃我族而去,我族就必须回到五百年前的黑暗时代,随时面临青鸟、金乌魔族的掠夺与欺凌。据我和八位长老日夜观察,这片月影的来源正是山谷东面的绝壁顶端,月影女神也应该就居住在那里。召集你们来,就是想从我族年轻人中选拔出最优秀的使者,爬上这面月影之壁,寻找月影女神的所在。” 台下的族人望着族长,年轻的脸上都透出殷切的渴望,他们已经度过了太多和平的日子,一次次瞻仰雷霆洞中的石像,听长辈们讲述这十位英雄的传奇生涯。这些英雄在数百年前,为全族的安危,以凡人的体格与决战,这何尝不是每个热血少年的梦想? 热血都在这些故事中沸腾了太久,他们甚至渴望一场变故的来临,让他们能为种族的光荣与梦想而战。而如今,能够为全族唯一的信仰、他们心中唯一的神明——月影女神而战,那又是何等的荣耀。无数双热烈的眼睛投向几位长老,都在盼望他们能选中自己,成为光荣的月影使者。 但族长的眼光却挪向了高台上的巨莲,他指着还在铁索中挣扎的青鸾道:“这头青鸾在金阕莲阵中已经禁闭了三十年。它是我族英雄飞辰与青鸟魔女月蟾、月蜃姊妹战斗的见证。在黑暗时代,我族一直向青鸟族称臣纳贡,被迫每年一次交出我们的子弟,满族她们罪恶的欲壑,直到八十年前,飞辰大人带领族人揭竿而起,经过了整整六十年的战斗,终于在月影女神的庇护下,打败了青鸟族,这头青鸾,正是青鸟长老月蟾的坐骑。我们一直蓄养着它,并将这个故代代流传,就是想让每一个年轻人明白这个道理——”他目光如炬,在台下每一张脸上扫过,很多人忍不住低下了头:“我们不会向任何屈服,人类的尊严同样不可战胜!” 少年们将目光移向台上第十尊塑像——英雄飞辰,他领导族人与恶魔一般的月蟾姊妹战斗了六十年,等胜利取得的时候,他已经苍老不堪,双目失明,而且还少了一手一足。然而这座苍老而残缺的石像,他的神情却如此坚毅而骄傲,宛如天神。少年们望着石像,不由浮想联翩,热泪盈眶。 一个青衣少年忍不住从人群中踏出一步,道:“叔叔,你要我们做什么?”来人正是下一任族长的继承人云楼。 族长冰冷的颜色变得和悦了一些:“我族的力量,正在于驯化各种神兽的御灵之术。因此,这次遴选月影使者的标准也在于此——谁能用御灵术将这头青鸾驯服,谁就接过镇族秘宝御灵神珠,前往月影绝壁寻找女神。” 云楼脸上微微变色,道:“这头青鸾戾气太重,叔叔和其他八位长老,经过了数十年的驯化,它仍然不肯雌伏。因此才不得不用玄英铁链将它锁在太始金莲中炼化,这样刚刚打开金莲之时,它还差点挣脱玄铁索逃走,又哪里是我们这些小辈能够驯服的?” 族长皱眉道:“休说寻找月影女神的任务无比艰难,单这月影绝壁,高足百仞,草木不生,绝非凡人之体能够攀爬而上。除了驯服青鸾乘鸾而上外,再无别的办法,你若自度没有胜的把握,就可以回去,将机会让给别人。” 云楼脸色微赧,道:“我可以试试。” 族长看着他,叹息了一声:“你要小心。”这次选拔月影使者,看似公平,暗中却是为云楼而设计。他和其他长老早已将驯服神兽的御灵大法的奥义全部传给了他。 云楼是族长在世间唯一的亲人,虽然有着年轻人好逸恶劳的毛病,但总算天资颖慧过人,刚刚成年,已经完全掌握了本族御灵之术,也是后辈中的翘楚了。他继任族长之位,最大的障碍,就是没有机会建立功业,树立威信。这次做为月影使者,救全族于危难,正是他最好的机缘。 族长似乎还要交代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回头对几位长老道:“开始吧。”就见九位老人长眉一动,九朵金莲从他们眉心中破体而出,九道彩虹般向巨莲顶端飞去。哗的一声轻响,十八重金锁完全打开,玄英铁索瞬时被拉长到了极限,那头青鸾长唳一声,从莲心直扑而下。 众人不由一声惊呼,齐齐向后退开。 青鸾落地,整个金阙台一阵颤动,尘烟消散,只见青鸾爪喙张扬,双目赤红,喉中一面发出森森怪啼,一面在台上顾盼走动,似乎要从四周择人而啖。而它背后的九条玄英锁,依旧牢牢锁在巨莲顶端,让它只能在台上自由行动,却不能破空飞去。 云楼沉下心神,双手捏好法诀,纵身向金阙台上跃去。他此刻有意卖弄,身形如惊鸿矫空,在空中连连变换了三种身法,才飘然落于台上,却是片尘不起。台下之人忍不住叹服连连,族长眉头依旧皱起,眼中却也有了一丝笑意。 青鸾浑身金羽一耸,似乎嗅到了敌人的气息,身后羽翼瞬息张开数丈,鲜红如血的利爪张空乱舞,向来人扑去。云楼只觉一股凶悍已极的力量当胸扑来,若让它击中,重则利爪穿胸,血染当场,轻则被逼下金台,颜面扫地。当下不敢硬接,侧身一矮,从青鸾羽翼之下穿过。却不料青鸾双翼带起的巨飙实在太大,饶只擦身而过,也被带了个趔趄。云楼虽然平安站在了台上,却也狼狈之极。只听青鸾一击落空,双翼扫到台边,凤羽到处,玄金之台无不崩裂,一时间,巨响隆隆,金屑纷落如雨,当场之人无不胆寒。 云楼正要按照几位长老所传,将御灵术祭起,只听耳旁一声厉啸,青鸾略一低旋,又已恶扑而来!云楼本还存着几分畏难之心,但方才一照面,这青鸾就让他在族人面前丢了一回面子,如今更得势不让,大有将自己立毙喙下的意思,他一生心高气傲,何时受过这样的折辱?不由起了好斗之心,当下一声怒喝,将内劲提到极至,拔身纵起三丈有余。青鸾来势更迅,紧追而至,不料云楼的身形当空一折,如飞花落雪一般,轻轻落到鸾背上。众人不禁彩声一片。云楼一手死死卡住青鸾的脖子,一手结印,往鸾首印堂处按下。 这一招,正是六枝族御灵术的精要所在。天生万物,无不禀赋阴阳,集天地灵气而成,而越是灵秀的生物,灵性就越集中在一处,这就是所谓性命灵山之处。神兽、先禽的灵印正在额头之中,只要能用这御灵大手印将神兽灵山制住,从神兽便视之为主人,言听计从,为其所用了。 六枝族以此术御灵,可谓无往不利。云楼一掌印在青鸾额头,正自以为得计,没想到掌心突然如握碳执火,灼热非常。云楼本能缩手,青鸾却一声长啸,全身鸾羽乱颤,在空中飞速翻滚起来。云楼手掌灼伤,哪里还支撑得住,顿时眼前一花,被抛下台来。 这头青鸾被六枝族人囚禁了数百年,日夜忍受风雷水火之炼化,抵御九老御灵术的驯化,早已看透了六枝御灵法之奥妙,于是拼着花费数十年苦行,将自己炼就的先天内丹,移到额头灵山太玄之地。这样就宛如在极空虚之处无端设下了百万雄兵看守,无论何等的法术也难以穿破禁制,动其神髓了。 台下的人一声惊呼,云楼已经凌空折转下落之势,稳稳落在地上。他一言不发,看着赤红的掌心,这一下虽未重伤,但场面上却是难看之极。只见他的脸色由羞转怒,突地在空中横走八步,再次上到金台中心。 青鸾侧转头颅,喉中咕噜连声,似乎在嘲笑对手的不济。 云楼眼中寒光闪耀,突然抬手,一道赤红的火球从他袖中飞出,向青鸾头顶击去! “雷霆天火?”四座惊声不断。 雷霆洞位于朗风谷西,里边供奉着六枝族十位先祖英雄。然而洞的尽头据说有天雷种子,可供采摘修炼雷霆天火。然而,一来天雷威力巨大,难以控制,稍有不慎,便有粉身碎骨之祸。二来接近族中圣地,唯恐冒犯神明,所以一直无人敢去采摘。 族长脸色一沉:“云楼,你和金乌族有什么关系?” 雷火的运用之法,一直是金乌族不传之秘,其力量仅次于金乌族传国神器射日剑,只有国王次子有资格继承。云楼手上这几枚雷种,虽然是天雷术中最弱一级,但也绝非他自己能够炼制。 而金乌国王次子苍梧,五百年前就已不知所踪。他此番重现朗风谷,到底是何目的? 几位长老缓缓起身,齐声沉色道:“你是否见过苍梧?” 云楼情知无法隐瞒,也只得承认:“几月前,晚辈见一个背生双翼的红发少年在雷霆洞前徘徊,似乎在寻找什么。我以为他是外族奸细,便上前挑战,却被他一记雷火击得几乎丧命。但此人却没有杀死晚辈。而是以三枚云雷作为交换,让我进入雷霆洞,为他采集雷种。晚辈一时糊涂,也就答应下来。” 族长大怒道:“你竟然为了这蝇头小利,擅自进入雷霆洞,将天雷种交给金乌族人!”他失望的摇了摇头,挥手道:“来人,将他拿下!” 云楼双膝跪地道:“叔叔,且慢!侄儿有话要说!” 族长其实心中颇为不忍,方才一怒,也不过做作样子,平息众议,于是放平脸色,道:“也罢,你且说来听听。”他向云楼施了个眼色:“金乌王子苍梧的力量,早已可以挥命雷龙,绝非人类能够抗衡,若此事出于他强迫之下,也不算你的罪过。” 云楼却道:“他并未强迫侄儿。” 周围一阵议论,族长眉头一皱,就要发作。云楼却成竹在胸,朗声道:“而是侄儿从他口中隐约得知,他此来朗风,寻求天雷的目的,也是为了月影女神!” 四下又是一惊。族长道:“这怎么可能?” 云楼看着众人的脸色,又渐渐得意起来:“五百年前,苍梧和月影女神曾经相识,具体有何等瓜葛,侄儿就不得而知了。只是侄儿寻思,月影女神位于天阶顶端,传说有看守,只靠我们的力量,万难找回。不如一路跟踪苍梧,等他和看守杀个两败俱伤,再坐收渔人之利。这些天雷种子,在我们手中没有一点用处,不如让它在苍梧手中,达成我们的目的。” 族长一皱眉,虽然觉得他的话太不够光明正大,但利用金乌王子的力量寻找月影女神,毕竟是个办法。他点了点头,环顾一周,似在询问其他长老的意思。 一位长老道:“既然这主意是云楼想出来的,我看使者也不用再选,就让他去罢。” 族长却摇头道:“话已出口,岂能改变?何况以苍梧之凶狠狡诈,使者要跟踪其后,绝非易事。一旦被他发现,更要立刻设法在他之前,将月影女神盗走。这番重任,非大智大勇者,不能肩负。” 他转头对云楼道:“你目的虽是为了寻回女神,但总免不了勾结外族,擅入禁地之罪。眼下用人之际,不便责罚,准你驯服青鸾,夺魁使者之选,将功赎罪!” 云楼面露喜色,答应一声是,登时出手一大片雷火,向青鸾当头罩下! 这雷霆天火乃是上古祝融与共工决战不周山时遗落人间的天雷种子,威力非同小可。雷火出手之后,望风而长,片刻已有栲栳大小,发出万道红光,将半壁天幕映如赤血。 青鸾情知不妙,正要躲避,却已然不及,被那团雷火罩在当中,金色鸾羽顿时变得委顿焦黑,云楼手中法诀一换,那团雷火中立时生出无数点金光,不住炸裂。青鸾哀啼连连,焦羽乱飞,皮肉也被炸的裂开道道深痕。它忍住周身刺痛,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突破雷火包围。 族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云儿住手,不可伤它羽翼,日后你还要用它登上绝壁!” 云楼得势不让,五指连扣,更催动雷火,在青鸾羽翼上不住飞旋,森然道:“扁毛畜生,你从是不从?” 青鸾目眦欲裂,怒声哀啼,额头裂开一道金光,就要将先天内丹吐出,与敌人作困兽之斗。 九位长老脸上尽皆变色,雷火虽利,但青鸾千年道行,也非等闲,这一下只怕要两败俱伤!唯有九老一起出手,在青鸾吐出内丹之前,将之立毙掌下,否则云楼受雷火反挫,怕有性命之忧。纵使杀了青鸾,再无法登上绝壁,也顾不得了。 九老齐齐抬手,十八只袍袖宛如灯笼一样高高鼓起,瞬间凝成一道劲风,就要向台上席卷而去。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这么多人欺负一只鸟儿,你们害不害臊?” 第2章 紫络龙血飞碧巅 众人循声望去,金阙台边那棵巨大的龙血树上,一枝开满龙血兰的树干斜逸旁出,碗盏粗的藤萝从枝干上披拂而下。藤萝上紫花盛开,蜿蜒虬结,却不知何时被人结为了一张硕大的秋千,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斜倚藤上,似笑似怒的望着台下的人群。她一身紫衣,无数条穗带临风飘飞,也不知是树上的紫藤,还是她衣上的流苏。 云楼瞥了她一眼,冷冷道:“紫络,你还没有死么?” 紫络笑道:“原来是云楼哥哥。上次你骗我陪你去后山寻找麒麟,却把我困在夜狼谷里,自己逃掉了。还好我曾救过谷中那只头狼,否则早就被它们撕成碎片了,这种玩笑,下次可千万别再开了。” 云楼冷哼道:“谁是你哥哥?你体内流着肮脏的血液,是受月影女神诅咒的妖孽。你出生三日,长老会已决定将你送往雷霆洞中,受天雷轰顶。若不是我叔叔一念之仁,留你性命,打扫侍奉金阙神台,哪里还有你的今天?” 紫络皱了皱眉头,道:“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体内到底流着什么样的血液,你们这么恨我?”她微微欠身,却从身后拿出了一条铁索,原来她也和青鸾一样,被一条长长的铁索锁在龙血树上。铁索从她肩胛骨上穿过,随她的举动铿锵作响。 紫络将铁索托在掌中,她肩上伤口早已凝结,眼中的神色却宛如蓝天一样纯净,没有一点渣滓。仿佛十六年艰难屈辱的生活丝毫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仇恨的印记,她只是轻轻的问:“你们为什么要把我锁起来?我做错了什么?” 云楼正要出言,族长断喝道:“够了。紫络,如今是我族挑选月影使者的日子,你有什么话日后再说。” 紫络点头道:“哦,原来你们是在挑选月影使者,那为什么不通知我?” 云楼大笑道:“你也配?月影使者至少要是我六枝族人才能参选,哪里是你这杂种……” 紫络秀眉微皱,美玉一般的肌肤上也起了一抹红晕:“你说我不是六枝族人,那我到底是谁?我问了十六年了,为什么不肯把我的身世告诉我?” 云楼勉强止住笑,高声道:“你要听?你敢……” “住口!”族长狠狠的瞪了云楼一眼,打断道:“紫络,你实不相瞒,你父亲是六枝族人,母亲却非我族类。但血缘从父不从母,我们一直将你当自己人看待,十六年来,也未曾亏待于你。” 紫络点头道:“那好,既然如此,我也有权竞争使者之职了?” 她话音不大,却惹得四下一片咦声。云楼更是忍不住笑道:“你?你去做月影使者?” 紫络看了他一眼,道:“既然是公平竞争,我为什么不能参选?莫非这月影使者早已内定有人,今天的大会不过作作样子?” 族长脸色一沉,道:“休要胡说!今日遴选使者,只看本领,不问出身,无论是谁,只要驯服了这头青鸾,就能接过御灵宝印,成为月影使者。但这头青鸾野性未循,嗜血好杀,你若执意要去,一旦有什么意外,可休怪大家没有提醒你。 紫络清秀的脸上掠过一抹笑意:“我要有什么意外,大家就都解脱了。”铁索震动,众人眼前一花,那袭紫衣已如晚云出岫,飘到了高台之上。 受伤的青鸾退到金台一角,低头将烧焦的羽毛一根根拔出,只拔得鲜血淋漓,却一声不吭,赤红的双目中尽是仇恨的烈焰,恨不得挣断身后的锁链,将台下族人一一撕碎。紫络此刻上台,可谓恰逢其怒,而她一介弱质幼女,又深族人猜忌,从未传习过半点法术,这样赤手上前,怕不到一个回合,就成了青鸾喙下冤魂。 青鸾并未抬头,却感到了生人的逼近,突然一抖羽翼,发出一声厉啸,只震得台边的那棵龙血树落叶纷纷。 紫络眼中没有丝毫的惊恐,有的只是怜悯,仿佛青鸾的伤痛,正是她自己的。她轻轻走到青鸾面前,俯下身去,将自己的额头完全暴露在青鸾的爪喙之下。 众人一片惊声,云楼忍不住喃喃道:“她是不是疯了?” 青鸾巨怒难遏,一声悲啼,双翼宛如山岳一般向紫络压下。 紫络全身的紫衣宛如云朵一般,随着青鸾翼上的气流上下翻飞,仿佛她纤弱的身形也不胜这飓风的侵袭,随时会从金台上跌落,然而她的眼神却静如止水。她轻声道:“金鸟儿,你不认得我么,我在你旁边的大树上,和你做了十年的邻居。” 青鸾飞腾的双翼突然凝止在半空中,它狠狠的盯着紫络的眸子,眼中却是半信半疑的神情。 紫络再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个果壳做的小瓶,往掌心里倒了一些紫色粉末,往青鸾头顶伤口处涂去。 青鸾陡然跃开,卷起的劲风几乎将紫络吹倒。紫络却毫不生气,依旧笑道:“你不相信我?这是龙血兰花粉。可以镇痛,我采集来本是为了让自己暂时忘掉这个伤口的。”她微微转身,将肩上的铁索露出:“我和你一样,也是被他们锁起来的。” 她一面说话,一面将手中的粉末一半涂在自己的伤口中,一半托在青鸾面前。 青鸾的神色依旧有些狐疑,但也不再挣扎,任紫络将整瓶花粉都涂了上去。龙血兰花粉馥郁无比,一旦沾血化开,立刻有一股清凉从伤处透入,体内的烈焰苦毒顿时少了很多。青鸾眼中的烈焰渐渐平复,喉中的悲唳也化为低声短鸣,仿佛在和紫络交谈着什么。 紫络微微侧头,嫣然笑道:“是啊,每次月圆之夜,你想回家,我就在龙血树上唱歌给你听。”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出声来,抱着青鸾的脖颈,低声道:“他们都不知道,只有我能听懂你的话。” 青鸾点了点头,用头顶的鸾羽轻碰紫络的脸,似乎在表达感激。它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四下一望,似乎在提示紫络。 紫络点头道:“我明白。”徐徐起身,对台下目瞪口呆的族人道:“我赢了,可以做月影使者了吧?” 众人都是一怔,云楼怒道:“这怎么行,做使者的条件是驯服这头青鸾,你现在……” 紫络轻轻倚在青鸾背上,笑道:“这样算不算驯服了?”她身下的青鸾一声长鸣,似乎在证实紫络的话。 云楼怒道:“明明是你和这头妖兽勾结!” 紫络微笑道:“无论我用什么方法,总算达到了你们的要求,你们族长的话,到底算不算数?” 族长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才道:“当然算。” 云楼愕然到:“可是她明明是……” “住口!”族长望着云楼,脸上尽是失望之色:“是你自己没有抓住机会,现在,她是月影使者了……”族长长叹一声,颓然道:“紫络,接御灵宝印。” 御灵宝印,其实是一块系着红线的五色石,传说乃是女娲补天时遗落世间,具有非凡的力量。是六枝族代传之宝。 众人摇头叹息不止,九长老的面色更是宛如死灰。但紫络看也不看,大大方方的将宝印挂在脖子上,还在台上走了两圈,顾盼自雄。 族长脸色更沉:“时候不早了,你带着青鸾上路吧。如果途中遇上金乌国王次子苍梧,一定要设法跟随他左右,希望你不要辜负我族的希望。” 紫络笑道:“可是族长大人似乎还望了一件事,我不至于要带着这条铁索去见女神吧?” 族长冷哼一声,对云楼道:“去拿钥匙来!” 紫络看着他铁青的脸,拍拍青鸾的头颅,笑道:“不光是我的,还有我这位朋友。” 族长猛地一拂袖,八道金光涟漪般从中扩散开去,整个金台都为之一颤。青鸾身上剩下的九道铁索已然打开了八道。 紫络忍不住一愕。 族长转过身,将一枚莲花状的钥匙提到眼前,一字字道:“你要听好,这是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禁制的钥匙。若将它打开,这头青鸾的本性就会完全发作,再没有东西能控制它。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你的内脏掏空吃尽,然后飞回青鸟魔族的栖息之地,继续和它的主人一起,为非作歹,残害人类。你相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我现在将它交到你手中,你好自为之。” 紫络接过钥匙,骑上青鸾,笑道:“我会的。” 青鸾突地一振双翼,两股巨大的龙卷从它身下升起,众人眼前一花,青鸾扶摇而起,瞬息已腾上了数十丈,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下。 云楼紧跟两步,仰头恨恨道:“叔叔,你怎么就这样让她走了?你不怕放虎归山么?” 族长望着暮空,道:“这个女孩,竟然有与神兽交谈的力量,或许她真的能为我们找回月影女神,也未可知。” 青鸾迎着满天晚霞,在夕阳余光中尽情穿梭游戏,本为翱翔九皋、睥睨万物的神兽,却被人类禁制折磨了数十年,如今终于能再次展翼于昆仑神峰之上。青鸾纵横云间,长鸣连连,四周云山簌簌,轻雷隐隐,似在与之唱和。 紫络也不阻止,笑吟吟的看着脚下蒸腾的云彩,好奇的寻找白云中,曦和神车隆隆驶过留下的辙印。过了好久,四周的云母已经变化了无数种姿态,一轮皓月就要从西方升起,紫络才收了游兴,拍了拍青鸾的额头道:“金鸟儿,别贪玩了,现在该你送我上月影绝壁了。” 青鸾似乎玩得还不尽兴,不满的长啼了一声,但还是纵翼向九天之上飞去。 青鸾越飞越高,罡风也凌厉了起来,紫络渐渐呼吸困难,手足冰冷。她宛如一只小猫般蜷缩在鸾背上,轻轻拉过几支凤羽盖住身体。眼前绝壁耸立万仞,宛如永远没有尽头。先还能看见白云、仙鹤以及来往采药的真仙从崖壁上飘过,再往上走,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岩石,什么也没有了。紫络心中也有些疑惑,难道月影女神真的住在这绝壁的顶端? 空气越来越冷,鸾羽也渐渐结上冰凌,休说紫络,就是那头青鸾,也渐渐禁受不住,正在此时,紫络眼前的景物突然一阔。 一条绵延如带的五色弱水,宛如天河倒泻一般,从绝壁的中央缓缓流过。 紫络惊呼道:“快看,这是传说中的弱水!” 五色弱水,光晕流转,美丽非常。青鸾却无心观赏,因为它知道,这条弱水,正好位于月影绝壁的半腰。这道绝壁直通天极,高二十万仞,若它受伤前应能勉强飞到顶端,但它在金阙莲阵中被封锁炼化了数十年,法力已受损过半,刚才又受了天雷真火的轰击,虽然勉强高飞,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刚到弱水河边,就已筋疲力尽。青鸾心中焦急,用力振翅,拼着再飞一段,不料这一下伤口震裂,痛彻心肺,再也不能支持,从空中重重的跌落下去。 紫络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弱水河边的白沙台上,四周寒风吹拂,流沙宛如漫天飞雪。青鸾无力的伏在她身旁,一道金色的血迹从鸾翼下淌出,沾湿了她的紫衣。她爬起来,小心拂开青鸾的双翼,只见它肋下还贯穿着一道玄铁索,铁索透胸而过,在青鸾的脖子上绕了个死结,最后被一把莲花状的金锁系在喉下,莲锁看去年代久远,已深深长入了血肉。如今铁索洞穿的旧伤破裂,鲜血汩汩流出,而莲锁吸饱了血液,竟还在不断长大,将伤口一点点撑开。 裂胸之痛,岂同小可。青鸾忍不住哀声长啼,双翼不住在沙地上乱拍,卷起阵阵白沙。 紫络看它如此痛苦,澄静的眸子中荡开道道涟漪。她一手紧紧抱住青鸾的脖子,试图减轻它的痛苦,一手掏出了莲锁的钥匙。 青鸾羽翼一拍,狠狠将她甩开,喉中低声呻吟了几声。 紫络从地上爬起来,望着青鸾,轻声道:“你是怕我解开了这道禁制,你会控制不住自己,恢复嗜血的本性么?”青鸾痛苦的哀吟,紫络微笑道:“你不会的。” “因为我知道,”她将钥匙轻轻插入锁孔:“让你性情改变的,不是金阙莲阵中的神火,而是你和人类相处的三十年的时光。” 青鸾全身翎羽一震,金色的眸子中泛出星辰般的光泽。锵然一声脆响,紫极玄铁索跌落在地上,瞬间就被飞沙掩盖。 紫络深深吸气,脸上绽开孩子般的笑颜:“现在,你自由了。” 她撕下身上的一道流苏,为青鸾包扎上伤口:“走吧,回你思念的家乡去。” 青鸾细长的眼睛中透出痛苦的光芒。 紫络轻抚它的额头,道:“你不可能送我到绝壁顶端的,你尽力了。相信我,自己能找到月影女神。”她从脖子上摘下五色灵石,挂在青鸾的脖子上,道:“这是御灵法印,是西极玄水之英炼成的,可以排除你身上的雷毒。” 青鸾金色的瞳孔缓缓收缩,又长鸣了两声。 紫络微笑道:“我会给族人一个交代,或许那时,他们终会明白,只有人本身才是真正的秘宝。” 青鸾依旧摇头,紫络皱眉道:“走吧,你不走,只会连累我。”刚刚作出几分凶像,自己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青鸾犹豫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它突然站起身子,双翼抖动,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紫络讶然道:“你怎么了?”突然青鸾一声长唳,一道金光从它额间破体而出。 夺目的光晕微微散开,只见一颗碗盏大的金珠悬在半空,在数团红云的包裹下缓缓转动。青鸾长喙张开,将金珠衔下,放到紫络掌中。 紫络愕然道:“不行,这是你修炼七百年的内丹,怎么能随便赠人?” 青鸾摇了摇头,向后退了几步,对着紫络长鸣三声,宛如道别,而后缓缓展翼,向绝壁下飞去。紫络持着内丹追上前去,然而青鸾一飞千里,哪里还能追上? 云雾间,青鸾的影子不住回头,遥望紫络所在,然而神山高远,片刻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第3章 高台蜃气动日边 相伴十年的旧友,一朝绝尘而去,紫络笑容渐渐变为伤感。她甚至想跟随青鸾,到它的家乡看看,传说中嗜血凶残的青鸟魔族,到底是否真如人们所说。但她不能停下,因为她还担负着寻找月影女神的使命。 她将青鸾的内丹小心收起,踏着白沙,沿着河岸走去。然而刚走了数步,脚下的白沙竟突然向地底坍塌下去! 流沙,紫络大惊,纵身跃起,宛如一只飞鸟般轻轻从流沙上方滑过。然而,那片流沙竟宛如能够移动一般,无论她飞到那里,流沙也就跟到那里。紫络在空中劲力已竭,地底突然传来一声怪响,仿佛山魈夜啼,又仿佛河伯冷笑,一只流沙聚成的大手从下探出,迅如闪电,一把抓住了紫络的脚踝。紫络一声惊呼,重重跌落下去。 沙地极软极细,这一跤如跌入云中,丝毫不觉疼痛。然而这柔软的沙砾一旦附体,顿时变得让人毛骨悚然——周围沙砾仿佛化为一道道白色的绳索,灵蛇般在她身体上游走,却是越收越紧,瞬间已将她全身捆住。 紫络极力挣扎,那些流沙之索变幻流动,层出不穷,竟化为一个巨大的蚕茧,将她整个包裹起来,紫络不敢再动,只见脚下一片白沙缓缓鼓起,凝为一只极其细瘦的手爪,顺着她的身体,缓缓向上抚摸而来。 紫络大骇:“你是谁?” 笑声又逼近了一点,仿佛就在耳边,而那手爪已经探入她的胸怀。 笑声由高厉转为低沉,似在呻吟,又似在啜泣,手爪突然一转,从她胸口抽出,一粒金珠已被它擎在掌心。 那赫然正是青鸾的内丹。 紫络怒道:“还给我。” 几声尖笑震得人耳膜欲裂,一张巨大的怪脸在流沙上凝成。浮肿的脸上悬着一对大如栲栳的眼睛,而每一只眼又都由无数沙灰色复眼组成。嘴中含着四排利齿,撕开的嘴角边,两只大螯森然向天,看去似蚕又似蝎,赫然正是传说中含沙射影、吐气幻为楼台仙境的大蜃! 大蜃乃上古异种,寿数无穷。出生时只有蟾蜍大小,全身呈青白色,每一百年便受一次天火轰击,而后退下一身老皮,长大一倍,皮色却是越变越红。到了万岁以上,受三重天劫,全身由赤红逐渐转为沙灰,最后能炼化实体,随沙赋形,无所不能。眼前这头大蜃全身都已化为流沙,再无一点实质,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年的道行了。 大蜃示威般的将双螯扬起,将金丹在紫络面前挥了几挥,缓缓向地底退去。四周翻涌的白沙,也渐渐归于平静。 紫络心知,这头大蜃居住在弱水之底,借弱水灵力修炼,几乎已经到了蜕化飞升的境界,这次若让它得了青鸾内丹,退回弱水之底,只怕要蛰伏数千年不会再上岸! 紫络注视着渐渐平静的流沙,神情渐渐转为冷静,突然道:“你不是大蜃!占据着别人的身体干什么?” 四周向地底退走的流沙突然凝止,一个尖利的声音颤抖而起,却宛如刀刃划过瓷器的裂响:“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紫络还未来得及答话,一股白沙蓬的从地下冲天而起,在半空凝成一条数丈长、合抱粗细的怪虫,扬着一双巨螯,厉声咆哮。 紫络忍不住退了一步。 那条怪虫突然轻轻一笑。这笑声却尖细无比,让人不寒而栗。 只见那条怪虫的头颅突然往下一折,竟从半身爆裂开来。白色的流沙从怪虫半截体腔中不住喷涌,瞬时分解,幻化出一个女子的上身来,她全身由洁白的流沙构成,氤氲变幻,美丽非常,而她的下体,依旧拖着半条数丈长的蜃尾。 白沙飞舞,这人首蜃身的流沙之女低头俯瞰着紫络,嘻嘻笑道:“原来是你。说起来,我和你还是极近的血亲呢,怪不得你也学过摄心术。” 紫络全身一震:“你是我的亲人?那你认识我么?认识我父母么?” 流沙之女咯咯笑道:“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如这样——”周围白沙乱散,在空中凝出一条纤纤玉臂,上面托着的赫然正是那粒内丹:我目前要渡过天劫,飞升到天阶顶端,去见你们的月影女神,没有这枚内丹万万不行。不如我们作个交易——我把你的身世告诉你,你把这粒内丹送我,如何?” 紫络讶然道:“你也要去找月影女神?” 流沙之女长叹一声:“岂止如此,我想见她已经想了五百年了……”她似乎欲言又止:“你就成全我,把这枚内丹给我罢。” 紫络断然道:“不行!” 流沙之女摇头道:“真蠢,内丹已经在我手上,你答不答应都是一样。不过一句话,就能换来你朝思暮想的身世之秘,这么划算的事情,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拒绝。” 紫络秀眉皱起,一字字道:“这粒内丹有青鸾七百年修行,我一定还给它。若在你手上,我就要抢回来。一天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十年。” 流沙之女爆出一声尖利的长笑:“你熬得过我么?你是人类,最多不过活几十年,而我与天地同寿,已经看了几万年的沧海桑田,等我打个盹起来,你的骨头都化成灰了。” 紫络冷冷道:“别吹牛了。这头大蜃虽然三万岁了,但你与它同化的时间不过几百年,何况就在今天,会有一场天劫,是你绝对没有把握渡过的。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的骨头先化成灰。” 流沙之女脸色倏然变得狰狞,四周狂沙乱舞,将紫络的脸划出一道道浅红,沙女的声音高厉入云,震得平静的弱水都起了波涛:“谁告诉你的?” 紫络揉了揉眼中的沙子,大声道:“你以为夺了别人的灵宅,别人就不会口出怨言么——是被你寄居在体内的大蜃。” 流沙之女哦了一声,脸色渐渐平复,尖声道:“我差点忘了,你是青鸟族的后代,是能听懂神兽心语的。” 紫络的脸色陡然惨变,喃喃道:“你说什么,我是青鸟族的后代?” 流沙之女嘻嘻笑道:“不光你,我也是,我们是西王母座下,伟大的半神之族。” 紫络退了一步,道:“不……不可能……” 流沙之女摇头道:“真可怜……我是你的亲人,你把内丹给我,我就能度劫飞升,而后,我会带着你,一起飞上天阶顶端,见你想见的月影女神……”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温柔起来,缓缓伸出手臂,在紫络脸上拂过:“其实你母亲和我,本是孪生姊妹。不过你长得可远没有姊姊漂亮,我第一眼都没能认出你来。” 紫络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你,你说我母亲是青鸟族人,不,不可能,我母亲怎么会是青鸟……” 流沙之女眼光陡然犀利起来,一字字道:“你不愿意有个半神的母亲么?我告诉你,你母亲也曾是青鸟族三姓长老之一,被尊为族中唯一的‘九霜元正”大人,她的名字,曾让整个昆仑山战栗!” 九霜元正,是青鸟族中对每一界战神的敬称。 紫络猛然想起了什么,颤声道:“九霜元正,我母亲,我母亲是……” 流沙之女肃然道:“正是统帅三军,横扫昆仑的月蟾大人!她在世七百年来,未尝一败。只可惜最后中了人类的奸计,一世英名,却埋葬在最肮脏恶毒的六枝朗风谷中!” 紫络脚下一软,跌倒在流沙里。 月蟾和月蜃姊妹,帅领十万半神,屠戮昆仑,让神山半壁染血。 原来,当年率领大军,去朗风谷掠夺杀戮的恶魔竟是眼前这个流沙怪人! 还有,自己的母亲! 紫络只觉得眼前流沙涌动,几乎分不清何时是幻象,何时是真实。 “那头青鸾名叫翎剑,是你母亲的坐骑。它一生杀人无算,饮过千万神人的热血,却能如此听你指挥,还将苦炼七百年的内丹赠送给你,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么?”她望着紫络,轻轻叹息了一声:“正因为它从你身上,嗅到了你母亲的气息。” 紫络掩面道:“住口!我不相信,不相信,我是人类,我是六枝人的月影使者……” 月蜃脸上显出不可遏制的怒意,一把将紫络从流沙中提到半空,逼视着她的眸子,缓缓道:“人类?人类有什么好?我和你母亲当年就是太相信人类,才会搞成这个样子!” 她猛地一松手,紫络重重跌倒在地。 月蜃远眺弱水,缓缓道:“青鸟族中只有女子,没有男子。每个女子只能在晚年生育一次。在生育时节到来之时,我族会在昆仑各族中掠夺最优秀的男子,一旦受孕,再将他们杀死。你母亲七百岁时,也到了生育的季节。于是她和我带领大军横扫昆仑,最后来到了六枝族生息的朗风谷。这一次的祭品中,有一个叫做飞辰的年轻人,他不甘心作为祭品的命运,鼓动整个六枝族和你母亲作战。偏偏这个时候,六枝族得到了我族在神山中唯一的对手——金乌族的庇护。” 紫络忍不住打断道:“庇护六枝人的不是月影女神么?” 月蜃面色陡然一沉:“都是金乌族的诡计!所谓月影女神,也不过这些禽兽制造的另一个悲惨故事罢了!一个可怜的女孩,却被禁锢在月影中五百年!我发誓,一定要将她从金乌人手中救出来!”她胸脯起伏,一时无法出言,仿佛紫络的话,勾起了她悲惨的回忆。 紫络虽然想知道月影女神传说的真相,却一时也不敢再问她。良久,月蜃渐渐平静,道:“正因金乌族从中作祟,飞辰与你母亲的战斗,才能僵持了数十年。最后你母亲一时不慎,竟然失手被飞辰擒获,囚禁在金阙台下的地牢之中。” 金阙台。 紫络想起自己身穿铁索,被囚禁在龙血树上的十数年时光,神色渐渐暗淡:“没想到,我母亲一生叱咤风云,最后也落得如此下场。” 月蜃冷哼一声:“金阙台地牢里布有金乌族的秘法之阵,能封印青鸟族的一切灵力。于是,可怜的姊姊,灵力尽失,又被铁索穿心,在地牢里渡过了她最后的十五年时光!可是事情还没有完……”月蜃的眼中燃起怒火“那个六枝族人至今奉为英雄的男人飞辰,竟在囚禁你母亲之后的第十五年后,强暴了你母亲。” 紫络愕然:“这,这怎么可能?” 月蜃没有回答她,她的声音中透出深深的悲哀:“后来,你就出世了。” 紫络感到一阵真切的无力感,全身的血脉似乎都已凉透:“难道,难道飞辰,竟是我父亲?” 月蜃咬牙道:“他是真正的禽兽!你如果体内还流着青鸟族人的血,就应该好好修炼法术,有朝一日,血洗朗风,鸡犬不留!” 紫络木然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不可能!飞辰和母亲战斗了六十年,后来又囚禁了母亲十五年,那时怎么也应该有一百岁了。而且我看过六枝人的塑像,战斗结束的时候,他已经衰老不堪,手足残缺,怎么可能强暴我母亲,再生下我?” 月蜃冷冷笑道:“你以为那尊塑像是真的么?我敢保证,六枝族人决没有勇气将飞辰那时的模样告诉后人!” 紫络嘶声道:“我父亲——不,飞辰他到底什么样子?” 月蜃道:“那头畜生为了赢得长生与力量,已经将自己和昆仑山中的一头啸日云烟兽合体了,他那时是半人半兽,丑陋狰狞,无论外貌,还是内心,都与野兽无异!他本来可以活到八百岁,然而机关算尽,却因为云烟兽体内有一枚先天璇玑,是难得的秘宝,不久就被别人杀死。六枝族人为了自欺欺人,才想象出了那尊塑像,和整个虚伪不堪的英雄事迹。虚伪,不过是人类的本性。他们所谓历史,绝没有一页是真。” 紫络颓然道:“原来一切都是骗我的。” 她突然抬头道:“那我母亲呢?她生下我之后怎样了?” 月蜃眼中盈盈而动,似乎已有了泪水:“她最终不忍杀死飞辰,于是被他所杀。” 紫络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杀死我母亲?” 月蜃摇头道:“我不知道。或许他是不想这样的丑事张扬出去罢。” 紫络低下头,双手的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收留了自己十余年的人类竟是如此卑劣的种族,谁又知道那圣雷霆洞中的英雄雕塑身上,又背负着多少黑暗、罪恶、卑鄙的记忆! 月蜃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突然笑了笑:“其实,我和姊姊曾经的想法和你一样,以为人类虽然脆弱,无能,但却仁爱,坚毅。所以你母亲才会最终决定到人类中选择配偶……只是阴差阳错,她竟然爱上了那个敢于以血肉之躯,和她对抗了六十年的人类少年。” 紫络一怔,愕然道:“你不是说飞辰强迫我母亲。” 月蜃凄然一笑道:“是的,我说的都没有错……可是傻孩子,男女之间的事情,你又怎会明白……若不是姊姊对他产生了爱意,六十年中他已经死了一百次了。可是,谁能想到,这一番痴情,最后竟换来这样的背叛、杀戮?” 紫络静静的立在沙地里,任四周飞扬的白沙将她的双足都埋了起来。她的眼泪在脸上慢慢冷却。 月蜃冷笑道:“你明白了这些之后,还愿意为他们寻找月影女神么?还愿意为了人类和我作对么?” 紫络沉吟了良久,终于轻声道:“会的。”她的声音变得坚决起来:“无论如何,我答应了他们。何况,仇恨永远无法化解仇恨,我希望自己找到月影女神之后,人类能够放弃对青鸟人的偏见,从此和平相处……” 月蜃怒道:“荒谬!”她还要说什么,一声厉啸从云天深处传来! 月蜃抬头望着越来越阴沉的天空,急道:“天劫就要来了,把内丹送给我罢,只有它能帮我抵御九天阴雷。” 紫络还在犹豫,只听一声极高的呼啸,似乎来自天庭最深处,天边立时聚起一片通红的云彩,隐隐风雷之声,正如千军万马一般,向这边急速推进。 没想到这天劫竟是说来就来! 月蜃脸色顿时变如死灰,再无心和紫络说话,低头一遁,又已还原为大蜃的形体,向地心钻去。周围的流沙顿时鼓涌而起,在半空聚成一张硕大的屏障,将蜃躯掩藏其下。 天劫一共有罡风、阴雷、天魔三重,越到后来越是难以抗衡,古来修道之人,也不知有多少在最后关头,神形俱灭于天劫之下。 罡风四起,弱水汹涌澎湃,卷起千堆怒雪, 然而这天劫虽有崩崔山岳之能,却因人而发,绝不伤及他人。紫络站在一旁,却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屏障隔开,丝毫未受波及。饶是如此,也看得心惊胆寒。 只见四周的沙地宛如沸粥一般乱滚,突起无数个巨大的五色龙卷,按照九宫方位排开,只一碰,又已被罡风吹灭,却是越起越多,生生不息。一时间,彩沙乱落,宛如下了一天花雨。 这片沙地乃是月蜃专为抗衡第一重天劫而修炼,是她数百年来,潜入弱水深处,采集河底五色流沙,潜心炼化而成,法力非同小可。那道罡风久功不下,急得怒啸连连,渐渐汇聚成一股风柱。就在这时,只见地底倏的窜起一大股彩沙,向风柱核心撞去。只听一声巨响,彩沙和风柱同时散开。 地底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月蜃长长松了口气,从沙堆中缓缓浮了上来。 她身上的蜃皮已然褪去大半,露出雪白的肌肤来。她脸色死灰,躺在流沙中一动不动,宛如死去了一般。 紫络骇然道:“你没有受伤吧?” 月蜃勉强摇了摇头,还来不及回答,天际却又发出一阵怪响,比起先前的殄异之风,更多了惨烈与杀伐之音。 第二重九天阴雷之劫,已然迫在眉睫。 月蜃声若游丝:“帮我把右手中的内丹放入舌下。” 紫络急急向砂土中摸去,只见她冰凉的手中,依旧紧紧握住那枚内丹。紫络也来不及多想,便轻轻捏开她的下颚,将内丹放入她口内。 月蜃目中流露出感激之色,示意她走开。 紫络刚刚退开一步,一道赤红的雷火已然划破长空,当头劈下! 第4章 霜镜未惜身如烟 就在那道雷火已然击到头顶之时,一道极亮的金光从弱水彼岸升起,瞬息万里,横扫而至,化为一片光幕,笼罩在沙女头顶,竟生生将天雷格档开! 阴雷受了阻挡,暴怒不止,顿时扩大一倍,向金光轰来! 九天阴雷是太古五大元力之一,凌厉无比,就连真仙也未必能抵御,这道金光被天雷一轰,顿时黯淡下去。 就见金光陡然一涨,化为一团火球,竟舍了阴雷,蓬的落在月蜃背上。月蜃一声惨呼,噗的将鲜血合着内丹一起吐出。 那道金光立即跟了过去,将内丹凌空卷走。而阴雷少了金光的阻挡,凌空暴散,全数击在月蜃头顶! 没有了内丹的保护,月蜃的身体柔若婴儿,岂能承受这种巨力?顿时全身的肌肤都被炸裂,鲜血淋漓而下,瞬息已将白沙浸红。 好在她毕竟有了数百年修为,拼着原神重伤,将一口护体真气完全喷了出去,才勉强避过这粉身碎骨之难。然而天空雷声隐隐,第二道阴雷已然成型。她如今法宝俱失,重伤入骨,又如何能抵抗后边的阴雷?她眼中满是绝望之色,怔怔望着那道趁机夺走内丹的金光。 金光护着内丹,缓缓落在地上,夺目的光华散去,竟显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一袭破落的青衣,仿佛很多年都没有修补过,及膝的红发显得有些凌乱,在空中猎猎飞扬。他的脸看上去还很年轻,但一双金色的眸子中,却仿佛已经历了无穷的岁月。身后一双金色的羽翼,徐徐张开,却衬得他本来落魄的面容无比威严、冷峻。那粒金色的内丹,就被他托在手中。 紫络冲上前去,怒道:“你是谁?为什么抢走内丹?” 那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冷笑道:“金乌国王次子苍梧。” 紫络大惊道:“原来就是你!小偷、骗子、强盗!你来这里作什么?” 苍梧冷冷笑道:“和你一样,为了月影女神。” 他不再答话,上前几步,站在月蜃身边,俯视着她血肉模糊的脸,冷冷笑道:“月蜃,我上天入地,寻了你整整三十年,却没想到你又逃回了昆仑山,潜伏弱水河底,妄图逃过天劫。殊不知青鸟族人罪孽滔天,不妄求脱体飞升也就罢了,一旦修真渡劫,必死于三重天罚之下。” 月蜃艰难的喘息道:“我知道……可我必须……第二道天雷就要来了,求你先把内丹还给我。” 苍梧冷冷道:“把你体内藏的先天璇玑交出来,我就把内丹还给你,容你自去渡劫,如何?” 月蜃摇头道:“这么多年,先天璇玑已经和我的原神同化,我要是交出先天璇玑,立刻会神形俱灭,天劫在即,我数百年心血悬于一线,求你成全我吧。” 紫络见月蜃满面浴血,还在苦苦哀求敌人,心中不忍,于是挺身道:“枉你是金乌王子,却这样趁人之危,就不觉得羞耻么?” 苍梧冷哼道:“这先天璇玑,本是我驯养的啸日云烟兽的元丹,后来因一次偶然的机会,云烟兽逃出下界,在朗风谷被一个人类捕到。这个人为求长生与力量,不惜强行与云烟兽合体,成为半兽半人的怪物。三十年前,我杀了这个怪物,剖心找出璇玑,没想到这个青鸟女子一直窥伺在旁,趁机将盗走逃匿。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所在,逼她交出璇玑,不过物归原主,有什么羞耻可言?” 紫络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你杀的这个半兽人,是不是叫做飞辰?” 月蜃在一旁苦笑道:“别问了,他就是杀死你生父飞辰的人。” “是你父亲?”苍梧瞥了紫络一眼,冷冷笑道:“真是凑巧。你想报杀父之仇么?” 紫络怔了怔,摇头道:“不,我恨他。” 苍梧看了看她,正要说什么。大地突然猛地一颤,天空中一声巨响,一蓬巨大的雷火,如山岳崩崔般,直压下来! 月蜃发出一声绝望的悲啼,闭上了双眼。 苍梧眉头一皱,突然从袖底抛出一团金色火焰。那团火焰见风而长,瞬间已有山丘大小,向着第二道阴雷迎了上去。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整个天地似乎都被震开道道裂隙,显出血红的伤痕。而两团雷火就在天地之间久久对持着,膨开一团巨大的红云,足足张布满半个天空。红云中雷声阵阵,无数道金光、珠光、琉璃光散如落花,美丽惊人。 苍梧手握着法诀,一面催动那团金雷与上天阴雷抗衡,一面对月蜃道:“我并非刻意为难你,我要这先天璇玑,是为了救一个人——一个我所爱的人。为了救她,我已经等候五百年,就算受再多的苦,杀再多的人,也在所不惜。” 紫络惊讶的望着他,突然想起云楼的话:五百年前,苍梧和月影女神曾经相识。他既是为了月影女神而来,又是为了救他所爱的女子,难道他所说的,竟是同一个人么? 苍梧抬头望着悠远的苍穹,背后的金翼在云中乱舞,久久不能平静,又道:“这些天雷种子是我托六枝族人从雷霆洞中采来,又经过了数十年炼化,才能勉强与天劫阴雷抗衡片刻。我这么做,是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执迷不悟,等天雷种子耗尽,你就会立刻雷霆击顶,化为灰烬,永不超生。你若交出璇玑,我还可以给你一个转劫的机会。” 月蜃哀声道:“我生死性命,全在大人手中,求大人好事做到底,助我渡过天劫……” 苍梧的脸色一沉:“贪得无厌。”一挥手,就要将天雷种子撤下。 紫络惊呼道:“不要再打了,你们要救的……”她本想说,你们要救的都是月影女神,却被一道无名的雷火,击在胸前,顿时晕了过去。 月蜃哀声道:“大人听我一言!我苦心修炼,力求渡劫飞升,并不是企慕仙家富贵,而是为了救出我的女儿。”” 苍梧冷笑到:“胡言乱语!青鸟族人一生只能分娩一次,生下的若是男孩,就要将他杀死;若是女儿,则会被她吃掉。你如今还活着,又怎会有个女儿?”他脸上浮起一抹讥诮的笑意:“用这样的谎话来骗我,只会让你死得更惨。”说着一拂袖,天雷种子顿时收去了一半。 那团红云顿时薄了好些,再也架不住阴雷的轰击,绽开道道裂痕。雷火从裂痕中直透下来,狠狠劈在月蜃身上。月蜃在白沙中惨叫翻滚,血花大蓬散开,依旧躲不过阴雷的轰击。 月蜃忍痛喊道:“我没有骗你,若不是为了救她,我本已是半神之体,长生不老,又何必向人类一样修真渡劫?又何必受这样的羞辱!” 苍梧一挥手,天雷种子重新聚合,将阴雷隔开,示意她讲下去。 月蜃喘息良久,方才道:“我姊姊因为偶然的机遇,洞悉了青鸟人杀子食母的命运,而后费尽心力,终于找出了破解的办法——在和他族男子结合的同时,运用女娲秘传的三生换体大法,将我们的血脉从女儿身上换出,让她只继承父系的血缘。这样,她会失去半神的一切力量,甚至长生,但她也将最终摆脱这些血腥与罪恶。” 苍梧冷笑道:“难得你们青鸟人还能觉悟到,这是一种罪恶。” 月蜃摇摇头,似乎无力辩驳,轻轻道:“青鸟人分娩后身体会急速衰竭,就算不作为婴儿的食物,也难以自存。姊姊是青鸟族人的希望,是不世出的战神,我不能让她冒这个险。于是五百年前,我悄悄寻找一个异族男子,提前繁衍后代,以证实三生换体大法的威力……神山中种族无数,我最终选择了人类。我以为我的女儿,如果有了人类的血统,一定会生活得非常幸福……分娩前,我炼就了第二原神,在孩子出世的瞬间,将自己的肉体完全毁灭,原神寄居在事先捕捉的大蜃体内。而后蛰伏水底,借弱水的力量,渐渐恢复体力……” 苍梧有所动容,打断她,道:“那你的女儿,最终成为人类了么?” 月蜃满是鲜血的脸上,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连身上的伤痛也忘怀了:“是的。她是一个完全的人类。我为了生出一个比姊姊更美的后代,特地寻来了人类中最美的少年……我成功了,她非常的美丽,比姊姊更美,连诸天神佛看到她,都会叹息。” 苍梧的脸色赫然改变:“她现在在哪里?” 月蜃的神色黯淡下来:“她被一个金乌族人化为了一尊石像,囚禁在天阶的月影之中,整整五百年……天阶下无知的人们,称她为月影女神……”语声哽咽,良久才道:“五百年来,我和她隔着这道天阶,相望而不能相语,母子离散,这种痛苦又有谁能明白?三十年前,我听说解开石阵的方法,就是云烟兽体内的璇玑,于是冒险离开弱水,来到下界,从你手中将璇玑盗走。之后潜心静修,功力精进,只要渡过了今天的三重天劫,就能脱体飞升,飞上本不可抵达的天阶顶端,救出我女儿。” 她突然支撑起身体,跪在苍梧脚下:“金乌虽和青鸟族有深仇大恨,但我女儿却是一个完整的人类。希望你网开一面,助我渡过天劫,等我开启石化之阵后,再将璇玑送给大人!” 苍梧注视着她,眸子中神光隐动,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你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璎咛” 苍梧仰天长叹,自嘲的笑道:“月影女神就是璎咛……没想到,我们要救的,竟是同一个人。” 月蜃骇然,正要说什么,突然天空中风雷大作,被红云阻隔在外的九天阴雷越积越多,红云终于不堪重负,整个坍塌下来!数道阴雷交集成一团巨大的火球,铺天盖地,向月蜃当头击至! 月蜃自知绝难抵御,只得将目光投向苍梧。 苍梧一皱眉,五指轻扣,一面将雷诀逆转,一面将剩下的天雷种子悉数取出,熔成大团烈火,向半空中的红云抛去。烈火的中心,拱卫着一粒赤金色珠子,在腾腾烈焰中转动不休,赫然正是青鸾的内丹。 四周陡然一明,一金一红两团雷云轰然交击! 大地裂开深深鸿沟,万物众生同时发出尖锐的哀鸣,两团火光同时爆散开来,化成千百个碗大火球,陨星坠雨一般纷纷坠落。几人脚下的万亩流沙被烈焰与寒冰交替包裹,融化,又凝聚,再融化,再凝聚,一直度化成末世劫灰,飞散到天地尽头! 过了好久,天地宛如重生一般再度变得清明。月蜃躺在流沙之中,身形委顿,周身沙砾仿佛能不能聚成实质,然而她额头上一点微微青光,依旧明而未灭,这九天阴雷一关,终究还是度过去了! 她轻轻抬眼望着苍梧,道:“多谢你了。” 苍梧手中的天雷种子和青鸾内丹,都在刚才的爆裂中化为灰烬。他轻轻拂开手中的灰烬,摇头道:“我只能助你到此。下面还有天魔一劫,无形无迹,由心而生,来不知其所来,去不知其所去。稍一不慎,便堕入魔道,永世不得超生。旁人虽想帮你,也是有心无力,你好自为之。” 月蜃点了点头,苍梧挥手一指,将昏迷的紫络唤醒:“你扶她起来,让她面北盘膝而坐,左手结天雷诀,右手结离水诀。” 紫络眯着眼爬起来,刚一动手,只觉月蜃全身冰凉,柔若无骨,心中大为难过。她正要将月蜃身上的血迹拭去,却听苍梧喝道:“让开!” 紫络讶然回头,苍梧眉头紧锁,一字字道:“赶快避开,第三重天劫已经到了!” 紫络四下回顾,周围天地空明,弱水腾起道道彩雾,美丽非常,却哪里有天魔的影子?她手中月蜃的身体却猛地一颤,仿佛有种无形之物瞬间透体而入!月蜃的身体顿时变得极热,宛如体内的血液已经完全沸腾,紫络忍不住将手松开。 月蜃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赤,由赤转黑,额上冷汗淋漓而下,眉心那点青光宛如风中之烛,欲明欲灭。 紫络知道她正承受着不可忍受的痛苦,然而却根本无法帮她。她忍不住抬头对苍梧道:“她到底怎么样了?” 苍梧冷冷道:“她在为以前的杀孽赎罪——被杀者所受的每一份痛苦、恐惧、无奈,此时都会加剧十倍,报复在她的身体上。道家天劫之玄奥,就在于,人若一生行善,这最后一重天魔之劫,就若有若无,稍来即住;若身染罪孽,必然魔劫重重,任你修行再高,也绝难抵御。” 紫络道:“这样说来,道家天劫最能劝善除恶了?” 苍梧仰天笑道:“它不过告诉世人,为善要为善一世,作恶也要作恶到底,绝不可有改恶从善的念头罢了!” 紫络摇摇头,正要辩驳,苍梧的脸色一沉:“不好。” 只见月蜃双目已变得混沌不堪,仿佛蒙上了一尘灰土,而身体却化为透明的沙砾,正随着四周的清风,点点消散! 苍梧抢前一步,将月蜃扶住,一指点在她眉心的青光之上,勉强止住她全身的溃散。 月蜃似乎双目已盲,眼珠无力的动了动,缓缓开口:“没想到,我费尽心机,还是无法抵御这天魔之劫。” 苍梧知道,她全身真气已被天魔打散,救无可救,原神也将迅速消散,不由叹息一声:“你本不该走这渡劫飞升之路的。” 月蜃凄然笑道:“我知道自己是自不量力……我全身罪孽太多,天劫必定难以抵抗,但我别无选择……” 苍梧眼中的神色渐渐变得冷漠而坚定:“你有。” 月蜃轻轻噫了一声。 苍梧道:“事到如今,你只有将体内的璇玑交给我,我代你去天阶顶端,救出璎咛。” 月蜃勉强点头道:“好……璇玑就在我脑后玉枕穴下,我撤掉禁制后,你劈开骨窍就能拿到。”挣扎着将手伸向脑后。 “慢!”苍梧出手拦住她,道:“还有一事。” 月蜃声音越来越微弱:“你讲。” 苍梧道:“实不相瞒,将璎咛石化囚禁在天阶顶端的金乌族人,正是我的兄长,重华。” 紫络讶然插嘴道:“你哥哥?那他为什么要囚禁月影女神?” 苍梧怆然笑道:“那不过,是因为他和我都爱上了璎咛。他却想要永远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紫络一怔,苍梧叹息了一声,似乎不愿重提往事,只道:“破解石阵之时,要持着先天璇玑,依次打开七组星宿,一旦有误,便会触动机关,粉身碎骨。而打开阵法的次序,正是封印阵法次序的逆转。当时他用法术将一切光线阻隔,让人无法看到他封印阵法的样子。如今五百年过去,这个秘密,只有他一人知晓。” 月蜃凄然一笑道:“这样说来,我们岂不是没有办法解开石阵了?” “有!“苍梧道:“那就是修成天眼通,再将过去重现。我用了五百年的时间,游历三界,终于在九疑族那里学到了天眼通秘法,如今所缺的,就是将过去重现眼前——而你,恰好能够。” 月蜃轻轻道:“我?” “你体内的璇玑,正是重华驯养的云烟兽的内丹。那一战之时,云烟兽正好在场,它的眼中记忆下了这一切。如今,你可以运用海市蜃影大法,将石化璎咛的那段记忆重现在弱水上空。只不过……”他看了月蜃一眼:“这种法术极其消耗灵力,依你现在的样子,强行施展此法,会神形俱灭,烟消云散。” 月蜃点了点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她猛地一咬牙,一股彩雾顿时从她头顶升起。 紫络惊呼道:“不要!时光倒流、重现月影女神被石化的一幕……这太不可思议了,你就不怕他是骗你的么?他是个真正的骗子、强盗,在六枝族的时候,就曾骗云楼盗走天雷,如今他编了一个本不可能的故事,也许只为了骗取你的宝物!” 月蜃摇了摇头:“我如今,也只有相信他了。”她突然对着远方一笑,轻声道:“何况,我相信他是爱她的。你没有见过璎咛,她比明月还要动人,比女神还要美丽,五百年前,天下的男子都为她疯狂……” 她的眼波宛如春水一般,渐渐化开,她的形体也逐渐变得透明而虚渺,额头上那点青光,突然化作一蓬五彩烟雾,在空中弥散开去,丝丝缕缕,越来越多,渐渐张布满整个天幕。 第5章 大道无极锁长年 弱水上,彤云密布,天空宛如沾湿了露水的帷幕,沉沉低了下来,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而低矮的天幕,徐徐绽开九道流光溢彩的光带,宛如一道道小小天河,天河中泛起点点银光,却是万千星辰,彼此交映生辉,衬得广漠的大地,光晕变化,如梦如幻。 紫络不由看得痴了,想到自己一心寻找的月影女神,就要以人类女子的姿态,出现在自己眼前,她的心里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 突然,天空中星河缓缓旋转,一瞬间星辰变异,仿佛千万年的时光都在这一刻逆转。 一轮幽寂的明月,徐徐出现在弱水上空,却不知,这是哪年哪日的月色。 暮云蒸蔚,一座玉色神山绵亘千里,渐入夜空深处。 山高万仞,半山之上,已是万古冰封,积雪千丈,千万年来,从未有人踏足过。唯有在靠近顶峰的一处小小山谷中,终年一片青郁。处处牵藤紫萝,灵泉飞瀑,奇花异禽,飞楼画栋,将这片山谷装点得宛如仙境。 只是这座山谷,永远只笼罩在月光之下。或者,这山谷更像明月本身。 山谷东面,一座精巧的阁楼,阁楼右临绝壁,左面紫泉,顶端垂下八幅长长的流苏,和月色一起,将窗棂蒙上一层氤氲雾气。合欢檐上挂着一个珊瑚鸟笼,里边锁着一只金色雏凤,却已经睡熟。夜风徐来,流苏被轻轻撩开一角,露出一个纤弱的身影来。 她侧身而立,隔着水晶帘栊,注视着那轮清泠的明月。她的容貌尚若隐若现在帷幕之后,但她的身姿却是如此寂寞,仿佛那亘古以来,就伫立在月宫桂影下的姮娥。 这就是无尽传说的主人,五百年前的月影女神,三界中最美丽的女子,璎咛。 突然,珊瑚笼中的雏凤惊飞而起,双翼乱扑,向着她身后厉声悲啼,似乎嗅到了可怕的气息。 璎咛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你来了?” 她的声音宛如天际的浮云一样,无比温柔,也无比优雅、空灵。 珠帘外月影浮动,来人止住脚步,默然良久,才微叹道:“今天,是你二十三岁生日。” 璎咛淡淡一笑:“是的,我已经在座小楼里住了五年。” 来人叹息一声,“五年过去了,你的心意还是没有丝毫改变么?” 璎咛伸出纤细的手指,隔着笼子轻轻安抚着受惊的雏凤,幽幽道:“这座月宫之谷是我十八岁那年,你送我的礼物。此后,你再不许我离开这里。五年了,你囚禁我整整五年,到底要我改变什么呢?” 雏凤隔着笼子,疯狂的挣扎着,突然她的手指一颤,已然多了一道鲜红的爪痕,却宛如白玉上滚动的珊瑚,美丽而凄伤。就在此刻,夏夜的微风将两人之间的帷幕扬起,来人的身形在婆娑月影中被照得纤毫必显。 那人披着一身金色的绡衣,九百九十九只金乌,分九重被绣在衣衫之上。在皎洁月色下,千只金乌若伏若翔,仿佛随时要破空而去。夺目的光华从衣衫上透出,将一切都映得黯淡无光——除了衣衫的主人。 他的容貌宛如太阳之子一样,光芒四射,惊人的美秀中却是如此自信、超逸,不带一丝阴柔。任何外物都不能淹没属于他的辉煌,因为他天生是世界的继承者,受诸神宠爱的王子。 紫络站在流动的沙滩上,忍不住摇头道:“月影女神是我的姊姊,却和我一点都不像……但这个人是谁?” 苍梧仰望流动的极光,缓缓道:“是我的哥哥,金乌族太子重华。” 紫络哦了一声:“你哥哥也比你好看多了,你们是一起长大的么,一母所生的么?” 苍梧皱起眉头,不去理会她,继续注视着天幕上的大蜃幻境。 云雾散开,幻境仿佛更加清晰。只见重华金色的眸子中,竟是双瞳重生,他重瞳中透出摄人的神光,一对及地的金色羽翼在身后中缓缓扬起:“五年来,你不幸福么?” 璎咛轻轻一笑:“你说呢?” 重华的声音冷漠下来,道:“我强迫你留在月宫谷中,不过因为你们人类从来看不清,什么才是幸福。” 璎咛叹息一声,不再看他,低头逗弄着笼中的雏凤。月光映在她雪白的香腮上,显出一个寂寞的笑靥。她是始终不会以怒向人的。无论别人怎样对她。 重华突然道:“你在等人。” 璎咛轻轻叹息道:“我五年没有见过外人了。” 重华冷冷道:“五年来,有很多不自量力的人、半神、精怪,用尽种种办法,妄图进入这座月宫之谷,为的不过是见你一面,看看传说中比明月还要美丽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些人都被我杀死,沉在紫玉湖底。这座山谷,是我给你的礼物,本不应该有第三人进入。只是三年前,我弟弟苍梧无意闯入谷中,见到了你,从此之后,他每年的今天,都会来见你一面,带给你一件礼物。这头雏凤,应该就是他去年从青鸟族那里带回的礼物罢?” 璎咛坦然一笑,道:“你说的不错,我是在等他,”她转过身,面对窗外,轻声道:“等他带我离开这里。” 重华的眸子渐渐冰冷:“你决定了?” 璎咛没有答话,只是打开珊瑚之笼,将雏凤托在手上,鸾凤怯怯的打量着四周,终于明白了主人是要放它翱翔,忍不住一声欢鸣,展翅飞去。璎咛回头微笑道:“你若真的喜欢我,请给我自由。” 重华一声冷笑:“只有我才能让你自由!苍梧在哪?” 璎咛遥望远天,并未回答。凄清的月色照在她的脸上,将她的清丽绝尘的容颜衬得完美无缺。只是,是她的肌肤是如此苍白,她的眼神是如此寂寞,似乎终年不见阳光的优昙,让那绝世容颜,在荒凉的夜风中寂寞盛开。 重华注视着她,冷冷道:“去年今天,你曾对我立下一个誓言,你还没有忘记吧?” 幽微的月影中,璎咛的手指似乎颤动了一下,她幽幽道:“我让你放过他,并且逼他立誓,今后再不踏入此地一步。” 重华脸上浮起一个讥诮的笑容:“他再入此地,我必杀他。你等他来,莫非是想看着他死?” 璎咛秀眉猛地一震,眼中的华光渐渐变得凄迷,她喃喃道:“对,还是永远不要回来的好,到人间去,过平凡的生活。” 突然,一个声音隔空而来:“我是要去,但要带你一起。”清风将阁楼中的帷幕吹动,一个金乌族少年踏着月色缓缓而来。他一头红色的长发披垂而下,略显凌乱,青色衣衫在风中猎猎飞扬,却还是去年那袭旧衣,看上去有三分落拓,七分不羁。 他就踏着月光凝成的无形阶梯,一步步向阁楼的窗栏走了上来。 一只斑纹小兽被他抱在怀中,似乎已经熟睡,只露出毛茸茸的尾巴和尖尖的耳朵。 璎咛的脸上透出一抹微笑,宛如明月一般动人:“你来了。” 苍梧将小兽交到璎咛手中,笑道:“这是啸日云烟兽,有一千六百年的寿命。它长大之后,能通人言,更有天下最强的记忆力,能替你记住一切易忘之事。等我们离开这座永远不见天日的山谷之后,就找处阳光明媚的地方隐居,每天清晨,我俩一起牵着它在湖边散步,它会告诉我们,去年的今天,前年的今天,十年前的今天……我们在这里做过什么。” 璎咛轻叹道:“一千六百岁,我怕是没有那么多岁月来供它记忆。” 苍梧笑道:“一百年也足够了。” “不够。”重华向苍梧走过去,缓缓道:“我和你是半神的后裔,拥有近千年的寿命,而她,已经脱去了青鸟血统,仅仅只是一个人类。”他倏然止步,悬停在半空中,一指脚下的大地:“这些年来,我寻遍三界,移来朱水、紫脉、春木、琼花,汇聚于这片山谷,再凝聚月光的力量,才保持了她年华不老。你若真带她离开,不出二十年,你所眷恋的如花美貌,就会零落为灰土!” “而那时,你和现在没有任何改变,”重华冷冷注视着苍梧:“当岁月改变了模样,你又如何面对她白发苍苍?” 苍梧脸上浮起一个不经意的笑容:“这些我早就想过了。我说爱她,就会陪她一生,看着她白头。” 重华金色的瞳孔一点点收缩:“白头之后呢?当她的尸骨都化为尘土的时候,你还拥有无尽的生命,还要承受无尽的痛苦。” 苍梧笑道:“我愿意陪着她终老,让她在我怀中死去。之后千万年的痛苦,都由我一个人承担。给她快乐的一生,就足够了。 重华怒道:“荒谬!” 苍梧的笑容渐渐散去,他的神色也变得凝重:“你更荒谬。你自以为是的结下这个不老结界,将她囚禁其中,让她守着一个不爱的人,渡过千年岁月。就如月宫中的嫦娥一样,你给她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寂寞和痛苦。” 重华冷笑一声,将目光投向苍穹深处:“没想到,你和人类一样愚蠢。既然谁也不能说服对方,那么遵循宇宙中永恒的法则罢。” 苍梧明白,他认同的法则只有一个——力强者胜。 重华一挥手,四周的空气宛如瞬息被抽空,一点金色流光从他手中落下,在两人脚下展开数点光晕,瞬息就涟漪般扩散开去,在阁楼窗外凝结成一座十丈见方的云英高台。 苍梧一笑,将云烟兽放到璎咛怀中,拾起她的双手,轻轻放在窗棂内:“等我回来。”身后的双翼陡然张开,徐徐降落在高台之上。 他向重华走去,四周的光线渐渐黯淡,清风皓月的山谷顿时被一阵阴霾笼罩,凄厉的风声仿佛从九天之外响起,夹杂着隐隐雷鸣。他的羽翼舒展而开,在碧蓝的天幕中投下巨大的阴影,道道雷电宛如怒放在狂风中的暗夜之花,在他金色的羽翼间不住跳跃。 重华只是冷眼看着他,淡淡道:“十年前,我传你风雷法诀,如今你只能施展出第七重,进展实在是太慢了。” 苍梧缓缓抬头,他金色的眸子已然变成一种奇异的蓝色,在明灭不定的月光下显得有些阴森。 苍梧注视着重华,一字字道:“是的。一出生开始,你就教给我法术武功、天文地理、星相变化、物种生息、是非对错,芸芸种种,没有一件不是你教给我!似乎没有了你这个兄长,我就是宇宙中的一块渣滓,一片尘埃!你何曾听过我所说,想过我所想?我好容易才避开你,游历天下,可没想到,你又将另一个无辜的人囚禁在月宫之谷中,让她瑟缩在你无所不包的羽翼下,心如死灰,寂寞终身——” 他眼中蓝光宛如火焰一样燃烧:“这就是你给我们的幸福,你给我们的永生!” 幻境之下,紫络绕到苍梧面前,好奇的看着他的眸子:“原来你们的眼睛是会变色的啊。” 苍梧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这和金乌族人的力量有关。平时是金色,战斗之时变为绿色。如果力量超越常人,能调动雷龙,则变为蓝色;再强者若能召唤炎龙,则为红色;最终能运用太阳的力量,则是炽白。” 他的话音未落,整个幻境突然一震,一声巨响如均天雷裂,从天空传下。 苍梧身后的羽翼一起在夜色中汹涌,双手突地一合,大团蓝色的雷火在他身前蓬然炸开,散为万亿星辰,又瞬间凝聚为一条幽蓝的雷龙,向重华席卷而去。 “雷龙卷!” 彭湃的热浪瞬间充盈了整个山谷,浩瀚夜空仿佛也被这开天辟地的巨力撕裂成片片羽屑!重华却依旧站在高台上,他金色的长发和衣衫被巨飙猎猎扬起,那道蓝色星河所过之处,山石、楼台、树木皆被雷电卷为尘芥,形成一个巨大的龙身,瞬间已经轰至重华眼前。 重华冷笑道:“已能调动雷龙,看来我低估你了。”双瞳中金光暴涨,扬手将那道雷龙抵在了掌心! 重华修长的指间缓缓垂下五道金光,宛如五道捆龙索,将雷龙牢牢困住。雷龙越是挣扎,金光就收得越紧,只急得雷龙不住翻滚,无数龙鳞化为团团天雷,四面轰击,一时间,蓝光乱落如雨,雷龙悲鸣连连,拼命挣扎,大地众生仿佛在两股巨力的撕扯下,不住战栗! 雷龙极为凶恶,以施法者心血祭炼,一旦出而无功,不能痛饮敌人鲜血,就必定反噬施法者。 苍梧脸色苍白,凝神支撑,握着法诀的双手都已被反噬的雷火击得鲜血淋漓。 重华叹息一声,缓缓握掌。 就听雷龙爆出一声极为尖利的惨啸,龙头砰的暴散!一瞬之间,数十丈长的龙身裂开无数罅隙,从头到尾,寸寸散为尘埃。蓝色烟华开了满空,须臾就已被夜风吹散,无影无踪了。 苍梧一个踉跄,呕出大口鲜血来。 重华望着苍梧,眼中透出一丝悲哀:“你走吧,别逼我杀你。” 苍梧捂住胸口,突然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咳血不止。重华皱起双眉,正要用挪地术将他扔到千里之外,任他自生自灭,苍梧却渐渐站直了身体,他双眸中彩光变幻,赫然已经化为赤红! 重华不由一惊,苍梧沉声笑道:“祝融炎雷阵……” 话音甫落,一道巨大的火柱撕开大地咆哮而出,同时,无数赤莽莽的岩浆如山岳崩崔,当头击下,卷起炽热的狂飚,一起向重华袭来。原来方才雷龙不过是障眼法,苍梧趁着重华与雷龙对峙的时机,暗合星辰法相,在两人立足的高台下布下了雷系神术中最高法诀——祝融炎雷之阵! 紫络愕然看着幻境,道:“祝融炎雷阵,到底是什么?” 苍梧道:“传说南方之神祝融兽身人面,乘龙御火,后又在天战中将十二雷神收服,化为十二条火龙,随之征战四方。这些火龙秉承雷火之力,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若聚齐其中之六,就可横扫天下,战无不胜,若能齐集十二条,则连天神都可以击杀。这就是所谓炎雷之阵。” 紫络咋舌道:“神龙这么厉害,你怎么能调动它们呢?” 苍梧道:“十二火龙随祝融飞升之时,将肉身留在了人间。这些龙的肉身不老不死,永远蛰伏在天下洞天福地之处。要想调动火龙的力量,就必须找到火龙肉身,将龙颔下龙珠取出。然而,火龙肉身平日虽在沉睡,一旦惊醒,则变得凶戾嗜血,四处杀戮,龙珠更处于颔下逆鳞之间,触则暴怒,要想取得龙珠,只能将火龙肉身斩杀。我当年花了近百年的时间,历尽艰辛,斩杀神龙,才从各处找来了龙珠。” 紫络摇了摇头,清澈的眸子凝伫在苍梧脸上:“你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杀死你的哥哥?” 苍梧长长叹息了一声:“我是为了璎咛。” 第6章 身欲永兮形欲仙 幻空之上。 重华冷冷笑道:“龙珠绝非一时可以找到,看来杀我之心,你早已有了。” 苍梧摇了摇头:“我不想杀你。只要你成全我和璎咛——让她不再永远生活在冰冷的月光之中!” 重华没有看他,只抬头仰望被一柱炎龙烧得赤红的天幕,淡淡道:“你假托游历四方,原是为了龙珠,倒不知如此处心积虑,最后拿到了几颗?” 苍梧正要回答,重华双眉突地一立,垂地的广袖仿佛动了动,一道灼热的白光劈开浓浓夜色,宛如星河倒泻般,崔崩而下! 天地万物,仿佛都被这道白光瞬间透体,带着那永远难以愈合的伤痕,在这白光灭世般的威严下瑟瑟颤抖! 金乌族历传王者圣器、六龙射日剑终于出自重华手中。 重华手中的剑光宛如太阳本身,发出夺目的光华,那条翻腾呼啸的炎龙生生被抵挡在日华之外! 重华双瞳中金光燃烧,向前迈了一步。只听蓬的一声巨响,炎龙身上的火焰顿时窜起数丈,将整个天空染的赤红。炎龙爪鬣飞扬,不住向射日剑乱扑。重华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又是一步踏出。那条炎龙一声厉啸,全身火花乱溅,竟被剑光推逼着往后退去。 重华羽翼翻飞,已然在阵中走了九步。那头炎龙被他强压着步步后退,只急得怒声咆哮,将烈火越烧越高。 烈日光焰倾泻在重华脸上,他一手推开炎龙,缓缓向苍梧走来:“弟弟,你真让我失望。” 苍梧仿佛不胜他逼人的气势,往后退去。重华羽翼一振,全身化为一道金光,向他电射而来。正在这时,苍梧突然抬头:“走!”拔身而起,向楼上的璎咛飞去。 重华一怔,脚下高台连同山谷中的土地一起塌陷,形成数十丈见方的大坑,云英、泥土、山石都沸粥般不住翻腾。 十二条火龙从地心深处拔空而起,夹杂着阵阵雷鸣,炸开无边岩浆,向重华当头罩下! 原来,方才那条火龙仍是诱敌之计,真正的炎雷阵却布在高台后方的地下。重华仗着自身力量将第一条炎龙逼退,却无意中踏入真正的阵法核心! 重华的脸色在炎流的映照下阴晴不定。他惊讶的不是苍梧竟然在短短的数年内集齐了十二龙珠,而是——到底是谁,能避开他幻力的笼罩,将这些龙珠按照星相方位,事先埋藏在山谷中! 璎咛! 整个山谷都由他幻力结成,月宫谷中每一缕清风,每一片落花,莺飞草长,鸟啼虫鸣,都不能避开他的知觉。只有璎咛。 她是月宫谷的主人,不应在自己的监视下生活。因此,重华主动将她的一切行动屏蔽在自己的神识之外。 也因为如此,她才能事先将十二粒龙珠埋藏在山谷下。使这最强的炎雷大阵能在他意料不到之处发动,让他陷入了这足以击杀天神的绝阵核心之中! 重华抬起头,月光下璎咛的面容宛如古画中的仙子,无比美丽也无比苍白,薄如画纸。她秋水般的双眸中盈满泪水,望着重华。有些悲伤,也有些关切。 只是她的关切到底是为了谁? 火闪雷鸣。 无边炎光下,重华冰霜之色也化为满面怒容,他身后的双翼突地延伸开去,金色实体越来越淡,渐渐化为一双巨大的虚无之翼,笼罩了整个夜空! 十二火龙翻腾咆哮,似乎感到了虚无之翼上的浓浓杀气,逐渐沿着法阵游走,卷为十二团巨大火球,突然,十二道道血红的雷光聚为数十围的雷柱,向着法阵核心轰然击下! 重华长发飞舞,眸子瞬间转为炽白,六龙射日剑化为昊天长虹,向雷柱正中迎了上去。 璎咛失声道:“不!” 她怔怔的伸出手去,似乎要抓住什么,突然她腕上一紧,已被人握住。璎咛讶然低头,却是苍梧。 璎咛一把抓住他,嘶声道:“撤阵!” 苍梧愕然:“你说什么?” 璎咛急声道:“我要你撤阵!无论如何,他是你哥哥啊。” “璎咛!”苍梧一声断喝。璎咛似乎冷静了一些,眼泪却忍不住落下。苍梧摇头,他的眼中也透出难以言明的悲伤:“已经晚了。他强行闯入阵法核心,现在,十二炎龙已经不再受我控制!” 璎咛怔怔的望着他:“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苍梧回头望着熊熊燃烧的山谷,重华手中剑光与雷柱剧烈撞击,万亿道雷火不住绽放,四周雷鸣龙啸,此起彼伏,天地也裂开道道罅隙,鲜红的云气从裂隙中蒸腾而出,仿佛在黑夜中冲开万道血泉。 曾经繁花似锦的山谷顿时变成了人间炼狱。 重华手中的剑光,在十二炎龙的压制下,渐渐黯淡下去。 苍梧猝然闭眼,他内心也如受雷击,震颤不已。 就在此时,南方天际传来一阵仙乐之声,大片彤云夹着车轮隐隐,向这里急速驰来。地下的十二神龙仿佛受到主人的感召,齐声长吟! 苍梧愕然:“祝融?”他脸上的惊愕渐渐变为绝决,拉过璎咛道:“走!” 璎咛一怔,道:“重华呢?” 苍梧深深的望着璎咛,怆然笑道:“我现在只能顾你了。”他的笑容是如此无奈和凄凉。 更深的自责和失去亲人的悲痛,却被他小心的掩藏在心底。 璎咛终于忍不住投入他怀中,不住啜泣。 苍梧叹息一声,紧紧将她搂住,身后羽翼催动,向北方尚存一线清明的天空飞去。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只震得星陨月沉,炽热的炎流瞬间汹涌而至,苍梧胸口一热,双翼齐齐折断,带着璎咛向谷底飞坠而下。 四空烈焰飞舞,苍梧忍着剧痛将璎咛护在断翼之内,自己却重重跌落在谷底巨石上,鲜血溅上被烤灼已久的岩石,立刻化为股股青烟。 璎咛一声惊呼,拨开染血的乱羽,去看苍梧的伤势。熊熊燃烧的山谷突然剧烈震荡,震耳欲聋的雷鸣一声高过一声,汹涌的热浪中,突然亮起一道金色微光。金光开始只大如麦芒,立即扩散开去,卷起一道无边的涟漪,所过之物无不被洞穿! 璎咛只觉双眼猛然被这道金光占据,而后就失去了知觉。 紫络站在幻境下,撇了撇嘴,道:“没想到,你和我姊姊都这么自私。” 苍梧脸上掠过一丝怒容:“我们自私?” 紫络点头道:“至少,你哥哥是真的很爱姊姊的。他就算不好,你们也不该联合起来下这样的杀手。” 苍梧摇头道:“炎雷阵的威力可以杀戮,是金乌族代传的禁忌。因为传说十二炎龙齐集之后,能召唤出火神祝融,那时所见一切,都将被烧为灰烬。我当年冒着大忌布下此阵,本不想杀他,而是想让他面对炎雷阵,知难而退。” 紫络道:“那你最后成功了么?” “没有。”苍梧叹息道:“当年我跟你一样不了解他——” “这个世界上,或许真的有杀死他的方法,但决没有人能让他知难而退。” 大幻仙境中时光流转,星陨月坠。 当璎咛醒来的时候,眼前的山谷已是一片焦土。 雷声渐小,十二神龙簇拥着祝融的战车,向南天飞驰而去,片刻之间就已不见了踪迹。天空中骇人的红色也由浓变淡,随着夜风渐渐消散开去。 山谷中的火势却丝毫不减,越烧越旺。一股夺目的金光就在大火中凝聚成形,无边的杀意宛如潮水一般,瞬间淹没了整个山谷。 璎咛不知所措,苍梧却挣扎着起身,将她拉到身后,他脸上的神情却比看到祝融时还要阴沉:“你……你快逃。” 无数漆黑的云母向谷中飞驰汇聚,片刻之间已经将整个山谷完全笼罩,死亡的气息从浓黑的云幕中透出,沉沉压在两人心头。 璎咛似乎感到了什么,扶起苍梧:“要走一起走。” 苍梧的衣衫都被鲜血浸透,他摇摇头:“我走不了了,你快逃……” 璎咛苍白的脸上闪出一片绝决的神色:“不同生,则同死。没有你的人间,对我毫无意义……”她不再话下去,只强行架起苍梧重伤的身体,一步步向谷口挪去。 她的身体十分纤弱,扶起苍梧在山道上攀行,自是举步唯艰。只消片刻功夫,已然大汗淋漓。前方一片山石十分陡峭,好几次她都从上面跌倒下来,手足都被碎石磨出了鲜血。 苍梧摇摇头,伸手拭去她额上的汗珠:“放下我罢,这样谁也走不了。” “不!”璎咛厉声道,她仿佛也被自己的声音惊住,片刻才道:“我一定要带你你开这里。”说着一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向山石上攀去。 砰的一声轻响,一张金色的光屏无声无息的在她面前展开,她和苍梧的身体刚刚一触,立刻被远远抛开,从半空跌回谷底。 璎咛全身宛如破碎般的剧痛,鲜血从嘴角溢出,沾湿了她清丽的面容。她的手仍然和苍梧紧紧握在一起。 熊熊大火冲天而起,一团摇曳的金光从烈火中徐徐走出,逐渐聚成人形。 一个熟悉的声音破开猎猎狂风,在她耳边响起:“我不会放你走。” 璎咛愕然抬头:“重华?” 氤氲的光华渐渐消散,一个人影拖着巨大的双翼,长身立于璎咛面前,他的束发已被打散,金色长发如海波一般在身后起伏,左侧脸颊上被雷电划开一道深深的伤痕,鲜血汩汩而出,半面尽染,然而他整个人依然太阳一般光芒四射,不容谛视——不是重华又是谁? 重华冷冷看着她:“我初见你的时候,就承诺要给你永恒的青春和美貌,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一定会做到。”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璎咛怔怔的看着他浴血的脸,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嘶声道:“不错,我是曾羡慕过半神们不老的生命,可是我不要永远的十八岁。我宁愿和他一起,长大、变老,二十、三十、四十!我也不要在这永远月影婆娑的山谷中,每天对镜看这张十八岁的脸!” 重华微微冷笑,遥望天幕道:“我知道人类是善变的动物。但我也知道怎么将你变回来。”目光更加森寒,却投向苍梧。 璎咛摇头道:“我没有变。我从来不曾爱你。是你自以为是……” “住口!”重华喝断道:“人类从来不曾明白什么是爱。” 倏的挥袖,寒光划破长空,六龙射日剑已然对准了苍梧的心脏。 苍梧不住咳血,勉强笑道:“杀了我又能怎样?她选择的是我,你已经输了!” 重华回头,冷眼看着璎咛:“是么?” 璎咛扑上去,用自己的胸口挡住剑尖,嘶声道:“是,永远都是!” 她的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滴落:“我宁愿选一个可以和我生活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 重华看着她,眼中白光如雪,却再也看不到一丝温度。 良久,他缓缓摇头道:“那么——你选错了。”突然一挥手,璎咛就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拉起,扑倒在他怀中。 重华紧紧拥住璎咛,这些年来,竟是第一次拥她入怀。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滴答——鲜血宛如静夜更漏,在夜空中点滴响起。一道月白的寒光,悄无声息的从她背后透出。 苍梧这才明白了什么,嘶声吼道:“不!” 重华起身,将璎咛的身体横抱怀中。长空鲜血飞散,六龙射日剑,已经完全穿透她的心脏。 苍梧怒吼道:“不!”向重华扑来,重华只手一引,森寒的剑光已然架在他的脖子上。苍梧双目赤红,全然不惧,竟用血肉之躯向着剑锋乱撞,重华剑气透出,将他全身制住,再也动弹不得。 重华冷眼看着他:“金乌族王子,竟和一个完全不懂法术的莽夫一样战斗。你的血,不配洒在射日剑上!” 苍梧根本没去听他在说什么,只一遍遍嘶声道:“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重华低头看着怀中璎咛毫无血色的脸,眼中透出一种冰冷的柔情:“她会按照我的意愿,在月影中永生。” 苍梧斥道:“你疯了!你已经彻底疯了!” 重华抬头,面色又已冷如冰霜:“疯的是你。火龙是天界炎龙的肉身,斩杀神龙,罪孽极大,十二炎龙,也会为自己的肉身复仇,如果刚才祝融真的出现了,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苍梧大笑道:“杀了我,又怎样?” 重华冷冷道:“不止是你。璎咛接触过龙珠,同样是祝融报复的对象。为了阻止祝融降临,我为消灭青鸟族、一统昆仑神山而修炼的第二原神,已被完全震散,射日剑也至少要五百年才能恢复灵力,你作为金乌族人,不觉得惭愧么?” 苍梧怆然大笑:“好大的牺牲!为了救我们,让你雄霸天下的梦想成了泡影,真是惭愧已极!” 重华淡淡道:“我不过是不想你们如此卑贱的死去。” 苍梧怒道:“那你还等什么?快用你高贵的剑刺穿我的心,让她的血和我流在一起……” 他的声音突然一顿,一声血肉撕裂的轻响不知从何处传来。他忍不住低头,却发现,射日剑已然陷入自己胸口,鲜血在他的注目下,此时才缓缓流出,顺着剑柄淌入重华手中。 重华一言不发,突地掣剑,大蓬鲜血宛如一朵朵夭红的花,在两人之间绽放。 重华不再看他,将璎咛逐渐冷却的身体抱起:“你是金乌王子。这一剑并不足以杀死你,它只会留你在人世间,独自经受数百年的寂寞与伤痛,或许总有一天你能明白,自己到底做错过什么。” 言罢,一道金色的光环从他双翼间展开,托着他破空而起。 苍梧捂住胸前的伤口,嘶声道:“放下她!” 重华陡然敛翼,悬停空中,徐徐放开双臂,数千点炽白的星光从他手中飞出,围绕着璎咛上下旋转。重华宛如踏着无形的阶梯,带着璎咛的身体疾走,缕缕星光渐渐凝聚成一个巨大的蚕茧,将璎咛紧紧包裹住。 他冷漠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她也不会死。她会在我的朱水石阵中,以人类的鼎盛年华,得到神一般的永生。” “之后数百年的岁月中,她会成为天地间最美的石像,能看到、感到周围的一切,却不能说、不能动。” “她或许会为你而相思、痛苦,却永远陪伴在我身边。” 他一抬手,大片浓黑的血云倾泻而下,将自己周身笼罩,封锁了一切光线,也封锁了破阵的方法。 良久,一轮七彩流转的光影从黑云中缓缓脱出,宛如皓月东升,向昆仑顶峰飞去。只是那光影比月光更加明媚,更加晶莹。 月影中,璎咛洁白的身形绰约而立,一如守候在月宫中的姮娥,无比美丽,也无比忧伤。 这就是天地精灵,人类世代祭祀的月影女神。 五百年来,朗风谷中智慧的诗人们为月影女神写下了无数的诗篇,谁又知道,这团氤氲光影中蕴含的悲哀往事? 重华展开双翼,也随着月影向山顶而去。他身后落下一道光柱,瞬间劈开山石,形成一道莹洁的天阶,绵延而下。 那头早被抛在一边的云烟兽,悄悄躲在岩石后,此刻“喵呜”一声悲鸣,沿着山路跑开了。 第7章 魔化灵血炼心顽 大幻仙境猛地一颤,五色幻影宛如一双阖上的双眼,最后完全化为黑暗。 她怔了怔,突然转身抓住苍梧的衣襟:“你的天眼通呢,快看啊,快看清救我姊姊的方法!” 苍梧将她挡开:“我已经看清了。”一挥手,弱水上空的暮云如经风吹一般,瞬间散得无影无踪。天地又是一片清明。 风吹沙动,月光下河岸皎洁得宛如绵延万里的雪原。 沙地上,一枚七彩璇玑,宛如千年蚌珠,在宁静的夜晚悄悄享受太阴精华。而月蜃的身体,却早已化为万亿流沙,和这沙之雪原,融为一体。 夜风,一如大漠上的胡笳,哀鸣不绝。 紫络静静的站在沙地上,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明的伤感。她虽和月蜃只相处了短短一段时间,但她让紫络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并非无依无靠,还有着父母、姊妹、亲人。但是她唯一见过的亲人,又已离她而去。 她紧紧握住双拳,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苍梧并不看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拾地上的璇玑。 紫络突然惊醒,冲上前去挡住他:“你做什么?” 苍梧道:“拿着璇玑,救我爱的人。” 紫络一挺胸:“不行,要去带我一块去!我要寻找月影女神,寻找我姊姊!” 苍梧摇了摇头:“走开。”轻轻将她推到一边,扬手一指,璇玑宛如流星般落入他掌中。 紫络被推了一个踉跄,却又固执的冲了上去,劈手去夺苍梧手中的璇玑。苍梧顺势一让,紫络站立不住,跌倒在沙滩上。 苍梧脸上有些愧色,正要去扶她,紫络突然从沙堆中跃起,一把将璇玑一头抓在手中,用力争夺。苍梧想要运力将她震开,又怕把她击伤。只得道:“这条天阶高不可攀,并且附上了最恶毒的诅咒。人类、半神除非能渡劫飞升,绝无法登上山顶。你只要踏上一步,就会全身爆血而亡!” 紫络清秀的脸上满是砂土,神色却坚决已极:“我不怕。你既然有把握救出姊姊,一定有破解诅咒的方法。” 苍梧皱眉道:“即便你到了山顶,又能怎样?我的对手是重华。五百年前,我集齐十二炎龙珠,也不过打散了他的第二原神,五百年后,他到底拥有多大的力量,根本无法想象。” 紫络摇头道:“我不怕他,他也未必有你说的那么坏。” 苍梧脸色一沉:“他失去第二原神之后,变得喜怒无常,当年对我和璎咛都能痛下杀手,何况你?” 紫络抬起双眸,注视着他:“为什么非要打打杀杀?你们既然都爱着对方,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快乐生活?” 苍梧愕然,只觉她的话不可理喻。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人爱我,关心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本该相亲相爱的人,却非要杀个你死我活。” 苍梧实在无从解释起,只得甩手道:“有些事情,你根本不懂。” 紫络跟上一步:“是的,可是你也不懂。天地间最强的东西,并不是力量,而是信念。” 她转到他面前,逼视着他:“你对我姊姊的爱,是信念;我要为朗风谷人找回月影女神的承诺也是!还有,我要为青鸾重铸元丹,我要为月蜃救回姊姊……” 苍梧打断道:“你说够了没有?” 紫络道:“没有。”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还希望,你们兄弟间再不要彼此残杀……” 苍梧道:“你做不到!” 紫络决然道:“无论做不做得到,我都要试试。你不带我,我就自己从这天阶走上去。” 苍梧一时无语,终于道:“好,你自寻死路,我也只有成全你。我只把你带上天阶顶端,之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毫无相干。” 紫络脸上浮出一对狡猾的笑靥,宛如得计的小狐狸,伸手擦去脸上的砂土:“好啊,到时候看我们谁先救出月影女神。” 苍梧不去理她,从袖中取出一粒月白色的种子,轻轻托在掌心。那粒种子在月光的照射下,逐渐由月白变为血红,在他掌心急速旋转,片刻之间,种壳徐徐绽开一线,吐出了两片娇红的新芽。 紫洛大吃一惊,就见那支纤细的新芽瞬间长大,在空中牵出丈余高的藤蔓,巨大的红叶渐渐覆满了藤蔓,从中吐出一支硕长的花蕊,在风中渐渐盛开。 花朵大如栲栳,共分九层,层层披垂而下,似莲又似芙蓉。花瓣本为透明,却布满了无数血红的经脉,晶莹的脉络下,殷红的汁液脉脉游走,仿佛以一种神秘的节奏,在轻轻搏动。 紫洛垫起脚尖,伸手正要去触摸花心,花瓣倏的一声,又已合上,上面的经络鼓胀,不住跳动,催动汁液向花心汇聚,仿佛一颗正在结实的心脏。不一会,原本丰润的花瓣仿佛被攫尽了养分,老妇一般枯萎憔悴,一瓣瓣从花上零落。 花房中心,赫然躺着一个初生的婴儿。 那婴儿还在熟睡,全身丰润雪白,玲珑可爱,几近透明的脸上,却绽开着两朵病态的血晕。 苍梧俯身抱起婴儿,顺手将残留的花萼震碎。 紫络怔怔的看着他,突然惊道:“这……这是你儿子?” 苍梧皱眉:“这是魔血灵婴!” 紫络睁大眼睛:“那……那这魔血灵婴是你生的么?老实说,大不了我不告诉姊姊。” “你……”苍梧一时无语,只得将婴儿抱在紫络面前:“难道你看不出,他不是人类?” 紫络摇摇头:“你生的当然不是人类了,是金乌,还是青鸟?”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苍梧总算明白了她是故意取笑,于是不再纠缠,转而仰视天阶道:“这道天阶上有极为恶毒的诅咒,唯有汇聚万人鲜血而成的魔血灵婴,能超脱其外。只要一路将它的鲜血洒落在自己的身上,就能抗衡天阶封印,平安抵达阶顶。” 紫络讶然,指着婴儿道:“一万人的血?这也太残忍了!” 苍梧道:“魔血灵婴的祭炼方法,需要万人心血,干犯天遣,自古被西王母禁用。为了璎咛,我也不愿多犯杀孽。唯一代替的方法,是让一万人心甘情愿刺破指尖,将鲜血和祝福送给收集者。这对于金乌族人而言,甚至比毁灭一万条生命更加困难。然而,我终于还是在五百年间,游历四方,一点点集齐了这些鲜血,又采集了一块灵石,让它慢慢浴血成长,化为人形。” 紫络难以置信的指着婴儿道:“他,它就是那块石头?” “是。”苍梧将目光投向远天:“五百年前,我双翼折断,又为射日剑重创心脉,有整整三百年,不能动用丝毫法力,只得在神山各部族中流浪。好在我自幼游学四方,会一些药石之术。我每治好一人,分文不取,而是向他们的家人讨一滴指尖之血。一开始,大家都视我修炼邪术的妖人,将我驱逐,我很少能在同一个地方呆过一年。” 紫络担忧的道:“他们会打你么?” 苍梧微微苦笑:“何止。别的部族也还罢了,唯有你们人类,好几次差点将我烧死。不过渐渐的,我还是取得了众人的信任。终于开始有人原意献出鲜血与祝福。五百年来。我周游天下,与人类、半神、妖兽们一起生活,成为朋友。终于集齐了这一万滴鲜血,培育成世间第一个不犯杀孽的魔血灵婴。”他低头看着怀中的灵婴,似乎想起了那五百年四处流浪的岁月,一时默然无语。 紫络望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你也这么可怜。” 苍梧脸色一沉:“我随自己心意行事,有什么可怜?” 紫络道:“几百年来,没有人关心你,想念你,这就是可怜啊。” 苍梧冷哼一声,不再说话,拾起灵婴的手腕,正要划破。 没想到那灵婴一声梦呓,竟苏醒过来。 它的眸子宛如一对紫色水晶,带着纤尘不染的笑意,静静注视着苍梧,朱红的唇中竟发出一个稚嫩的声音:“哥哥,我们这是哪里?” 紫络一声惊呼:“它在说话?你不是说它不是人么?” 灵婴似乎很不满紫络的大惊小怪,嘟起小嘴道:“喂,小丫头,对老人家要客气一点,我已经五百岁了。” 苍梧拍了拍它的头,笑道:“五百年来,它一直跟随我游历天下。我治病的时候,它就变为石针,为病人过穴;或变为臼杵,在夜间捣药,渐渐接受草木精华,吸取人神灵气,已能拥有部分原神,成为山精石灵了,只是一直赖在我身边,以小孩自居。没想到今天见了你,倒充了一把老人家。” 那婴儿脸色一红,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紫络哦了一声,上前去双手捏住婴儿的小脸,笑嘻嘻道:“原来如此。小石怪,我来介绍一下,你爸爸是我姐夫,你应该叫我姨妈。哇,你这样看上去很像狐狸呢。” “放手!”婴儿拼命摇头,将紫络的手甩开,很不高兴的揉了揉眼,四下张望。 它突然长叹一声:“看来,这就是天阶了。”它扭头向着苍梧一笑,声音却柔和了许多:“五百年来,我做梦都梦见和哥哥来到这里,帮哥哥完成了心愿。” 苍梧的神色却黯淡下来:“然而,这里也是你生命终结之处。” 那婴儿摇了摇头,笑道:“我知道,但我不怕。我本是昆仑山谷中一颗石子,受风雨催逼,无知无觉,无生无死。是哥哥将我采出,又集齐了那么多好心人的鲜血与祝福,才让我有了生命。”它眨了眨眼:“其实,我并不想做一块石灵,我希望来世托身为人类,能够用我几十年的生命,陪伴哥哥左右。” 苍梧沉声道:“我一生唯一愧对的就是你。在我一无所有,满身伤痛的日子里,只有你陪着我。而我要的,却是你的血。” 那婴儿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知道。但是我从来没有难过过。唯一伤心的是,从今之后,不能再和哥哥一起了。”它紫色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忧伤,须臾又微笑起来,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哥哥,赶快去救璎咛姊姊吧。” 苍梧看着它,一时竟下不了手。 那婴儿皱起眉头,似乎有些责怪:“哥哥等了五百年,才有了这个机会,我们不是说好了,为了救出璎咛姐姐,不惜牺牲一切的么?” 苍梧一时默然。 那婴儿眨了眨眼:“出生以来,我就一直想为哥哥做一件事,今天,总算等到了。”他突然张口,在自己的腕上重重咬下。 紫络一声惊呼,想要将它拉开,却已经迟了。 夭红色的鲜血,艳如桃花,顺着它凝脂一般的手臂,徐徐流下。 魔血灵婴,一旦破血,伤口就永远不能凝结,至死方休。 灵婴身上的元气,也仿佛随着第一缕鲜血,点点消散。 皱纹和白发,立刻布满了它尚在微笑的面孔,两缕细长的寿眉,渐渐掩盖了它新月一般的秀眉,披垂而下。 灵婴费力的抬起不再纯净的眸子,凝视苍梧:“我其实真的,真的好想去看看,传说中的月影女神,璎咛姊姊到底是什么样子,希望来生,来生……”喉头哽咽,却再也说不下去。 苍梧猝然合眼,拥它入怀:“来生,你会成为和她一样美丽的人类女子。” 灵婴轻轻阖上双眼。幸福的笑容缓缓爬上它苍老的脸庞,却仿佛是它整个生命镌刻而成,在这一刻尽情燃烧出灿烂烟华,又瞬间被山风吹灭。 它的身体猛地一震,就整个僵硬下去,唯有手腕上淋漓的鲜血,还在不断流淌。瞬间,已沾湿了苍梧的衣襟。 苍梧抱着灵婴的身体,站在天阶底端,猎猎山风扬起他的乱发,将他脸上的神情隐藏在一片阴霾之下。 紫络不忍打扰他,默默的站在他身边。 良久,他突然叹息一声,将灵婴的身体交道紫络怀中,平静的道:“抱紧它,如果感到不能承受就把它的血直接滴到胸前。” 紫络接过灵婴,怔怔的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你,你不难过了么?” 苍梧一字字道:“正因为牺牲的人已经太多,才更加不能软弱。我们一定要剖开月影禁制,救出璎咛。” 紫络还想说什么,苍梧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走罢。”扬起双翼,沿着天阶,缓缓向着绝壁攀翔而上。 罡风凛冽。 紫络容身在苍梧羽翼之下,小心的抱着灵婴的身体,手中的重量却正在一点点失去。灵婴的手腕无力的垂下,嫣红的血液更漏般点滴坠落,见风化开,弥散出一种奇异的香气。一如风中夜莲,清冷而悠远。 而灵婴的身体似乎也随着这种异香,在风中溶解,散得丝丝袅袅。只消片刻,它粉雕玉琢的身体就只剩下一颗贝珠大小的白石。 这枚白石,是灵婴的本体,又被它用五百年的时间,努力炼为元丹。石灵,本是资质最差的修习者,虽然经过五百年修炼,它们的元丹仍不能凝聚任何力量,可谓毫无用处。 但是它还是悄悄苦炼元丹,为的只是让自己的身体有一部分,能不被天阶罡风吹散,长久的保存下来,永远陪伴着苍梧。 紫络望着手中莹洁的白石,心中有些伤感,她抬头去看苍梧,只见他只冷冷注视着前方的道路,绝不回顾。 他是不想回头,还是不敢回头? 紫络叹息一声,小心的将灵石收在袖中。 突然,一声诡异的风声从头上响起。紫络愕然抬头,却见一对巨大的复眼,正虎视眈眈,悬垂自己头顶! 第8章 咫尺天涯怅百年 复眼后面,是一双巨大的触角,和展开足有数丈的彩翼。彩翼上布满碧蓝的鳞片,上面还勾描着美丽的金边。 紫络上下打量眼前的怪物,不由张口结舌:“这是,这是……蝴蝶?” 苍梧皱眉不语。 这的确是一只蝴蝶,但却比正常的蝴蝶大了数千倍!昆仑神山之中,虽然异兽众多,但从未听说过有这样巨大的蝴蝶。 蝴蝶无数只复眼一起转动,双翼微微起伏,发出一种诡异的弦音。 紫络神色陡然一变:“它想抢这枚灵石!” 话音未落,巨蝶双翼猛地卷起一阵狂飚,只击得四周山石乱飞,紫络本能抬手挡住双眼。就在这一瞬间,巨蝶如一片碧云,无声无息的逼到紫络眼前。悄悄从伸出一对触角,探入紫络袖中,将那枚灵石卷起,急速向岩下飞去。 紫络睁开眼,发现灵石已被掠走,怒喝道:“还给我。” 她猛地松手,整个身体宛如流星一般,向巨蝶去处飞坠而下,瞬间已然消失在云雾之中。 苍梧大惊,急忙催动双翼,回身向岩下追去。刚飞行数步,就见紫络正挂在巨蝶身上,一手抓住一只触角,用尽力气想爬上去。巨蝶护痛,在空中不住翻滚,只甩得紫络摇摇欲坠。 苍梧飞身上前,劈掌打出一串苍雷种。这种雷种采集于东海之上,威力比天雷种要小了许多,但也绝非普通精怪可承受。 数十枚苍雷种尽数打在巨大的蝶翼上,顿时暴散出一片青光。青光在巨蝶身上一绕,燃起熊熊大火,巨蝶痛彻骨髓,双翼乱翻,蝶身扭曲着向谷底跌去。 苍梧一把抓过紫络的手腕,将她带回天阶之上。 万丈绝壁,云封雾锁,那团巨大的火焰瞬息就已不见了踪迹。 苍梧怒喝道:“你疯了?” 紫络用力甩开他的手:“你才疯了!” 苍梧强行压住怒火:“我疯了才去救你。刚才就该让你这累赘摔得粉身碎骨!” 紫络挺起胸膛道:“谁要你救?”一指腰间。 纤腰一握,系着一条长长的流苏,流苏的那头,一直延伸到天阶顶端。 苍梧一怔,他没想到这个人类女孩竟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腰间的流苏系在身旁的岩石上。 紫络得势不让:“我出生七天,就在几十丈高的龙血树上荡秋千了。你以为我那么傻,会手无凭借的往下跳么?” 苍梧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紫络眼中流露出一丝狡捷的笑意,绕到他面前,擎起拳头,在他眼前摊开:“笨蛋,给你。” 那枚洁白的灵石,正躺在她的掌心。 碧鸡数声长啼,巨大的曦和日车从两人身边隆隆掠过,司风云雷电的神祗们纷纷乘着彩络宝车,驾龙御凤,在霞光中迎送往来。清晨、日中、日落,等到傍晚的云彩渐渐散去,皓月从西天升起,无尽的阶梯也终结在两人脚下。 一大片云英与水精凝结而成的悬空之谷,在两人眼前徐徐展开。 紫络站在阶梯的尽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阶与悬空谷交接之处是一道七彩云英筑成的山洞,无数粗如碗口的藤蔓将洞口布满,中间留出一个小孔,只容一人通过。而那些藤蔓上盛开着紫色的鲜花,每朵都有一人高,形状宛如一只巨大的漏斗,淡红的花蕊就从漏斗中披垂而下。 而这些巨大的花朵,正是人间随处可见的牵牛花。不仅如此,道路两旁的蘑菇都长到丈余,宛如一个个硕大的帐篷;矮小的灌木如参天大树一般挺立,花叶累累;不远处密林中的树木,更是高足百仞,每一株都如传说中的若木、碧落,顶天立地,直通天庭。 “布谷……”几只归巢杜鹃的啼叫从遥远处传来,紫络抬头望去,只觉几个巨大阴影,在高不可及处盘旋,却头晕眼花,根本无法看清。 这座山谷中的生灵,竟似乎得到了某种神奇力量的滋养,在五百年的岁月中,已成长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紫络正在惊讶,苍梧挥动雷火,将密如高墙一般的野草斩去,将她拉进入洞中。 洞里注满了清泉,沿着山洞徐徐流淌,苍梧带着她,在洞中踏水低翔。洞顶不时有月光透过岩石罅隙照下,在水面蒸腾起一片薄薄的云气。 紫络低头看着自己飞翔的倒影,觉得有趣之极,不时展开双臂,扮作各种鸟类的姿态,突然她足下一涩,似乎踏在了某个极其滑腻的物体身上。 紫络讶然低头,只见一条巨大的碧影潜伏在她脚下,定睛一看,却是一只足有两人合抱粗的青蛇。 紫络连忙摆手道:“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 “哗”的一声巨响,那头青蛇已然破水而出,小山一般的头颅微微转动,露出森森巨齿,不断发出咝咝声。 苍梧一把将紫络挡在身后,手腕略沉,一把苍雷种就要出手。 紫络连忙挡住他:“别急,先礼后兵,我跟它谈谈。”只见她嘴唇微动,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像虫又像蛙,唯独不似蛇声。 那头青蛇碧绿的巨眼微微眯起,打量了两人一眼,点了点头。 紫络高兴的道:“它答应不追究了。”言罢向青蛇鞠了一躬,牵起半信半疑的苍梧,向洞口而去。 两人刚飞到洞口,突然一根青色巨柱破水而出,卷起一股凌厉的水柱,当头击下。紫络正在得意,毫无防备中被打了个正着,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她自幼被锁在龙血树上,丝毫不谙水性,顿时呛了好几口河水,向洞底沉去。苍梧大惊,飞身坠入河中,摸索了好一阵,才将她捞了起来。 紫络不住咳嗽,白皙的脸孔微微肿起,一个蛇尾印赫然印在上面。 苍梧大怒,回头正要找那青蛇算帐。只见那青蛇躲在远处的山石后,裂开大嘴向两人一笑,大摇大摆的游走了。 苍梧要追,紫络一把拉住他:“算了,反正也没受伤……”脸突地一沉,带着哭腔道:“就是差点给毁容了,待会见到璎咛姊姊,还以为是你欺负我。” 苍梧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将她扶起,从怀中取出一片酒盏大小的水晶,轻轻印在紫络脸颊上。这片水晶并不十分通透,而是仿佛一枚模糊的小镜。里面光晕流转,竟是越看越深,永无尽头。水晶小镜感受到她的体温,渐渐变软,从中生出一股白气来。白气氤氲,苏生出两只巨大的羽翼,将她的左腮完全覆盖住,只消片刻,紫络脸上的红肿就全然隐退,那羽翼也渐渐收回到了水晶镜中去。 水晶比原先更加浑浊,镜面中隐现出万缕红丝黑线,交缠在晶莹的质体中间,宛如一枚琥珀。 紫络惊喜的抚腮道:“这是什么?这么有用?” 苍梧将水晶扔在她手上:“这是回天镜,你收着罢。对你这样毫无法力、却又自以为是的人比较有用。” 紫络哼了一声,还是将回天镜小心收起。苍梧望着洞口,脸色一沉:“时间不早了,快去找你姊姊。” 紫络打量着他道:“你现在落汤鸡似的,不怕你哥哥见了笑话?” 苍梧冷冷道:“他知道我带了这样一个累赘来和他决斗,才要笑死。” 出了洞口,就已进入山谷的核心。 洞口绯红的祥云散去,眼前赫然出现一片奇景。 一弯新月形的湖泊,在密林繁花的簇拥下,静静展开。 湖水并不清澈,而是鲜血一般的嫣红,湖面没有一丝波纹,宛如整块美丽的红玉之髓,映着寂寂深林间斑驳的月影,透着一种妖异而瑰奇的微光。 湖水中央,一朵巨大的优昙正沐着月光怒放,仿佛千年一遇的刹那芳华,却在这人迹罕至的幽谷中,凝结为不变的永恒。 一轮明月般的光晕,就静静停栖在优昙的花蕊之中。 月影中纤影婆娑,正是已在石阵中守候了五百年的月影女神——璎咛。她脚下一湖朱水如镜,倒映着更为空寂的天幕。湖天交接之处,二十四支洁白的玉柱围绕湖水,散布得疏落有致。柱高十数丈,通体由整玉雕成,每一支上,都浮雕着九千九百九十九朵含苞未放的优昙,素瓣轻合,在夜光中更显得通透玲珑。 而这二十四支优昙玉柱,也正是朱水石阵的枢纽所在。 苍梧从怀中取出先天璇玑,挥翼向第一支玉柱上飞去。一蓬琉璃般的彩光,从璇玑核心处散开,瞬间笼罩了整个玉柱。只听空气中传来一声微响,第一支玉柱上九千余支优昙竟同时盛开,花瓣徐徐披拂,流光幻彩。 紫络抬起头,已然被这惊人的美丽所震慑,苍梧的神色却十分凝重,目光在所有的花朵上逡巡,这些同样形态的花朵交叠开放,实在难分彼此。他的目光渐渐集中在一处,掌上璇玑突然光华大盛,噗的轻响,已深深刺入某朵优昙的花心。 近万朵优昙似乎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玉柱与大地交接之处,猛地爆出一股雪白的烟雾,整个玉柱剧烈震荡,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突破沸腾的尘埃中,迅速下沉,片刻就已无影无踪。 而大地,瞬间又已弥合,仿佛这十数丈高的玉柱从来不曾存在过。 紫络目瞪口呆,她仰望着苍梧的身影,只见他在玉柱间不断穿行,将先天璇玑一次次插入特定的优昙花心。大地颤动,发出隆隆巨响,将玉柱一根根吞没。 当她偶然回头,却惊奇的发现,随着玉柱每消失一根,笼罩在璎咛身上的那轮月影也渐小一圈,最后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宛如光影般沿着她的身体轻轻流动。 而此刻,二十四玉柱也只剩下最后一支。 苍梧眼中透出一丝欣喜,一丝期待。只要最后一次将璇玑刺入石柱,封锁璎咛五百年之久的石阵就会完全消解。 五百年。 五百年能听、能想、能感知一切,却身化石像的岁月。 五百年在茫茫天阶的顶端,孤独守候的岁月。 五百年在人世间四方流浪,饱经风雨沧桑的岁月! 终于就要在这一刻终结。 那张豆蔻年华、倾国倾城的脸,是否还一如往昔? 那颗山盟海誓、不离不弃的心,是否也没有一丝改变? 苍梧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向最后一支石柱飞去。 璇玑发出冰冷的光泽,已然触到了那朵久违的优昙。 突然,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呼啸而至,猛地在苍梧和石柱之间炸裂!一切都在巨力的撕扯下扭曲、变形,那朵盛开的昙花、和只差一线的七彩璇玑就眼睁睁在苍梧面前裂为芥粉!钻心的剧痛从指尖传来,他的羽翼完全无法打开,身体顿时如陨石一般,从空重重跌落。 紫络一声惊呼,抢上前去,将浑身是血的苍梧扶起。 他的伤势并不重,只是右臂被撕开一条长长的血口,一时不能运转。懊恼、愤怒却让他的眸子整个变为血红,死死盯在黑暗深处。 玉屑飞扬,宛如在他们眼前下了一场尘雪。 一个人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第9章 双生双成苦相连 苍梧的瞳孔缓缓收缩,一字字道:“重华?” 来人淡淡道:“早知道你会来。”整个山谷的光华似乎一瞬间都聚集在他身上,五百年过去了,他依旧如太阳般光彩夺目。 只是他及膝的金发,已然变得墨黑,流瀑一般披垂而下。衬得他的脸色略显阴沉。 六对巨大的黑色羽翼,从他身后徐徐披垂而下,宛如无边暗夜本身,在大地上投下一片浓黑的影子。天地万物,似乎都被笼罩在他的羽翼之下,在这片摄人的黑暗中战栗。 苍梧心中不禁一惊,他抬头注视着重华的脸。 五百年前那道伤痕,宛如一条极细的血色游龙,从半面蜿蜒而下,让他本来宛如天神一般的面容更多了几分邪逸之气。而那对幽潭般的眸子,却始终隐藏在一片阴霾之下。 紫络呆呆的望着重华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惊道:“他……他失明了。” “失明?”苍梧一怔,随即大笑起来:“真是天理周昭,报应不爽!” 紫络刚刚压住他手上的伤口,却被他的笑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苍梧笑指重华,道:“他作恶多端,妄自动用诸神禁忌的朱水石阵,被种上了最恶毒的诅咒。双目失明,只是诅咒的一部分。更为痛苦的是他身后十二只黑色羽翼——正是金乌族传说中的禁魔之翼!” 紫络讶然:“禁魔之翼?” 苍梧道:“是。这是只有对最邪恶的魔鬼才用的惩罚。从此,他将永远背负着十二只魔翼,其中的每一只,都比万仞高山还要沉重,而且直连血脉,透入肺腑,他每走一步路,每抬一次手,魔翼都会牵动血髓,痛苦万分!” 他的目光渐渐凝聚在重华身上:“你让璎咛变成了一尊能听、能看,却不能说、不能动的石像,让她在这绝无人迹的山顶,受了五百年的寂寞,不就是想让她永远陪伴着你么?然而如今的你,还能看到什么,还能得到什么?!” 重华冷眼看着他,等他说完,才淡淡笑道:“我看不看得到,都改变不了她会永远陪伴我的事实。” 苍梧脸色陡地沉了下去:“我今天,就要来带她走,永远离开你。” 重华笑道:“这句话,五百年前,你已经说过了,然而如今璇玑已碎,你还能打开石阵么?” “当然!”苍梧断然道:“是你逼我,用最后一种方法——”他注视着重华,缓缓摇头:“如果我想得没错,这个阵法需要阵主用心血维持,只要杀了你,石阵就会自动解开!” “不错。”重华唇际浮起一个讥诮的笑意:“但我只怕五百年时间太短,不足以让你找到杀死我的方法。” 苍梧大笑道:“你原来的力量,或许真的天上地下,无可匹敌,只是不知如今,你身负诸神禁制,还能用得出几分?” 重华一笑:“你尽可一试。” 苍梧出他的话语的嘲讽,强行压下怒火,道:“是要一试,但不是我,是她。”一指旁边的紫络。 紫络大惊,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话还未说完,已被苍梧一把捂住了嘴,目示她不要乱说话:“就是她!” 重华淡淡一笑,转而对紫络道:“你是——” 紫络一怔。难道,这是他的疑兵之计,让重华以为自己才是他的对手,而放松了戒备,让他有机可乘?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深沉、冷静一些:“我叫紫络。” 重华道:“人类?” 紫络点了点头。 苍梧接口道:“你未必听说过她的名字,但一定知道她的母亲。” “她的生母,正是当年的青鸟战神,月蟾。” “哦?”重华微微侧头:“你是月蟾的女儿?” 紫络郑重的点头:“是。” 重华轻叹一声:“大约六百年前,我曾与你母亲一战。历时三日三夜,最终平手收场……你既是她的女儿,也配的起我这一剑了。” 锵然一声龙吟,六龙射日剑宛如一道被收束的日光,一但出鞘,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 他身后六对羽翼倏然张开,将整个天幕布满,每只黑翼上渐渐隐现出一条赤红的龙纹,爪鬣飞扬,在他翼上咆哮游走。他手中剑华越盛,十二赤龙腾翔得也越快,争相嘶鸣,似乎要挣脱羽翼的束缚,破空飞去! 金色的剑光映在重华脸上,照得他的神色宛如冰霜。紫络明白,那些赤龙每游动一下,他全身筋脉血髓都会随之翻腾,这种痛苦,又岂是常人所能承受? 紫络默默的看着他,没有丝毫动作。眼前这个人,虽对自己拔剑相向,但她心中没有丝毫恨意,有的只是深深的悲悯。 五百年来,谁又知道,这个执掌着神明一般力量的人,在孤独的山谷中,时时刻刻,受着三界中最残忍的酷刑,却不言,不说;日日夜夜,面对自己最爱的人,却看不到她的容貌,听不到她的声音。 紫络望着他,眼中神光盈盈而动。 重华似乎能看出她的心意,冷冷笑道:“我现在的力量,足可执掌天地元枢,你还是可怜你自己罢。”一扬手,身后狂龙乱啸,一道如雪的剑光,透天裂地而下! 紫络心中狂跳,但她努力保持着自己脸色不变。 她相信,只要自己更镇静一点,守候在一旁的苍梧就能找到一个出手的机会。 剑光瞬间已呼啸而至,凌厉的剑气已隔空震伤了她的心脉,紫络深深皱眉,身体被剑气所推,如一片紫云般不住望后飞退。 苍梧仍然没有出手。 剑光汇成一团辉煌的日轮,生生击在紫络的身上。 突然,一道五彩的强光从她胸口透出,瞬间在她身前张开,化为一道氤氲流转的光之镜! 夺目的强光猛地将整个夜空照亮,只见那道凌厉的剑光,经镜面反照竟生生折返,向重华扑去。 就在这个时候,苍梧终于出手! 五百年的等待,他的耐心已被耗尽。这一次绝好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 苍梧全力出手,再不留丝毫真气护体!只见一团巨大的雷火会合了被悉数反射的日轮之光,化为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攻向重华! 这一招之力,相当于重华和苍梧全力合击,绝无人能抵挡! 重华森然冷笑,手上法诀一变,紫络胸前张布的光幕瞬间还原为一片云英小镜,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起,落到他掌中。 那道反射的光华却没有改变方向,依旧向前奔来。重华缓缓摇头,将那枚云英小镜向光芒来处立起。 苍梧大骇:“不!”欲要收束劲力,却又如何能及! 只见那两道光华在镜面上轻轻一触,立刻再次折返,雷光瞬息穿透了紫络的身体,而那道发自重华的剑光却消失在空中。 紫络胸前被完全洞穿,大蓬鲜血在夜色中绽放,她脸上还残留着惊骇的表情,仰面向后倒下。 苍梧大喝一声,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抱住:“紫络!” 她艰难的抬起眼帘,似乎想看清什么,秋水般灵动的双眸却渐渐黯淡下来。 重华缓缓走上前来,那枚云英小镜随着他的手掌,悬空转动,他淡淡笑道:“传说能反弹一切攻击的轩辕宝镜,当真名不虚传。你流浪人间的五百年中,宝物是找到了不少。” 苍梧狠狠看了他一眼,却无暇答话,只从怀中掏出各种符咒、灵药,想要止住紫络胸前伤口的鲜血。 重华笑道:“事先将宝镜放在她身上,然后骗我出手,想借我的力量杀死自己,真是好计谋,可惜你忘了,轩辕宝镜的存在,也是我告诉你的,你现在想用它来对付我?” 苍梧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心却渐渐冷了下去。紫络胸前的血液恣意喷涌,所有的符咒、灵药都无济于事。 他终于住手,紧紧抱起紫络正在冷却的身体,低声道:“五百年前,你杀了璎咛,如今,又杀了她的妹妹……” 重华打断道:“杀她的是你。我出那一剑本是虚招,一经反射便会消失无形,她是死在你的天雷真气之下。”他叹息了一声:“你也知道,我如今受魔翼封印,每次运行真气都会受到反噬,一个无知的人类岂配我动手?自然是请你——我亲爱的弟弟代劳了。” 苍梧摇了摇头,赤红的眸子中满是痛苦,抱着紫络的双手,都因用力而苍白。 重华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突然笑道:“想救她么?” 苍梧一怔,却忍不住点了点头。 重华突然将手腕举起,声音变得一厉:“那就和我一样,用自己体内半神的鲜血,半神的生命,发动另一个朱水石阵,将她永远留在世间!”夜风鼓涌,他的衣袖褪去,手腕上显出无数道极深的血痕。 “朱水池中每一滴湖水,都染有我的鲜血。数百年来,是我不惜消耗自己的生命,来维持璎咛的永生。你现在能作的,只能和我一样。” 苍梧抱着紫络,向后退了两步:“不,我不能将她变成石像——我若这么作,和你又有什么区别?” 重华冷冷看了他一眼:“那她就只有死了。” 苍梧一惊,低头去看怀中的紫络,她的唇间已没有了一丝血色。 重华遥望谷中的月光,轻描淡写的道:“你能考虑的时间不多了——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救眼前这个女人,还是保存自己的实力,继续和我决战?” 苍梧咬了咬牙,看了看湖心的石像,又看了看怀中的紫络,一时万念俱起,难以割舍,痛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重华淡淡道:“我不过是要你知道,我当初的做法是对的。换了你也一样。” 苍梧怒道:“不是!我现在是逼不得已,而你,是亲手杀死璎咛的!” 重华冷笑道:“紫络不是你亲手杀死的么?当年我痛下杀手,又何尝不是你在逼我?现在,你只有选择,救她,还是璎咛?” 苍梧双目赤红,羽翼微微颤抖,他终于将紫络的身体放下:“我绝不让你的阴谋得逞,璎咛还在等着我,而紫络——我会杀了你,为她报仇!” 他站起身来,直面重华,眸中彩光变幻,血红中也透出炽白的光芒。 森寒的杀意顿时充满两人之间,一触即发。 而紫络的身体,却被遗忘在冰冷的地上,她的血液渗入浓紫色的大地,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苍梧的眸子渐渐变为白色,突然扬手散开一蓬金色尘埃,那些尘埃在空中聚集流动,渐渐化为一张巨大的符咒,将两人笼罩其下,而他自己,却转身向重华剑上扑去。 重华剑尖斜引,顿时在苍梧肩头划开一道极深的口子。赤红的血在夜风中点点溅开,而苍梧的脸上却尽是一片阴沉的笑意,他在半空中立定身形,双翼突然回旋,再次向重华撞来。 重华微微皱眉,将剑尖微撤,避过了他的额头,剑身却重重拍在他脸上。苍梧俊秀的脸立刻沁出鲜血,全身宛如断线风筝一般,远远弹开去。 然而他猛地将身形在空中折转,卷起一道劲风,由上而下,如陨星一般,猛然袭至。重华收剑入袖,一掌击在他胸前,只听一声闷响,苍梧的身体从半空坠落,堪堪砸上一块巨石,顿时石屑乱溅,散了满空。 只消片刻,他又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金色羽翼都已被染得赤红,强行催起,向重华飞来。 重华眉头紧皱,苍梧的攻击全无章法,只是一次次用自己的身体,扑向自己手中的长剑。他不想和他多做纠缠,又是一掌将他逼开。然而苍梧却无论如何不肯住手,又从地上爬起,飞身冲了上来。 重华冷笑,突然一掌击上他的左翼。 只听一声轻微的脆响,苍梧的左翼完全折断,陨星一般跌落地面。 他挣扎着抬头,面容已被鲜血和痛苦扭曲,深吸一口气,又挥起仅存的右翼,破空而起。 重华袖中一道剑光电射而出,瞬间洞穿了他的右肩! 噗的一声闷响,苍梧被远远抛开,摔在一片灌木之中。 这一次他伤得极重,刚爬起了一半,就又倒了下去,然而他的双手仍然死死撑住地面,散开的乱发和着汩汩而出的鲜血,在大地中拖开一道赤红的印记。 重华冷冷道:“这就是你五百年修行的结果?”微微抬手,剑气凝聚为极细的光柱,瞬间从苍梧肋下穿出。 长空血乱,苍梧捂住伤口,痛苦爬满了他的面孔,但他白色的双眸中却是一片疯狂的笑意。 重华脸上满是鄙薄:“这就是你对璎咛的承诺?”话音刚落,剑光又直直从他膝盖透出。 “这就是杀死我,为紫络报仇的方法?”他缓缓上前,每问一句,就在苍梧身上洞穿一处伤痕。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温度,似乎在玩赏着苍梧的痛苦。然而,他每次抬手,身后的十二黑翼上都会透出隐隐的金光,凝为柄柄利刃,直刺入他的身体。 重华瞑目,缓缓平息自己体内翻涌的血气,突然睁眼道:“还是说,你只是想死?”剑尖斜挑,正对着苍梧眉心。 剑华如水,在苍梧脸上照出一道苍白的影子,他的笑声渐渐被剧烈的喘息掩盖,似乎已无法回答。 重华脸上聚起一个讥诮的微笑:“璎咛现在一定很伤心,因为她亲眼看到,自己等了五百年的人,如今就像一条断了腿的狗一样,只能在血泊中挣扎!” 苍梧突然止住笑,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血,它们宛如落入地面的珊瑚,瞬间就已蒸发得无影无踪,金乌族人鲜血中特有的气息,在夜空中弥散开来。 大地的东面,朱水石阵光晕流转。璎咛的石像矗立在血红的湖水中,默默注视着这对彼此杀戮的人。石像月白色的脸上,也凝聚起点点夜露。 大地西面,鲜血染红了泥土。紫络的身体正渐渐冰冷。 突然,清厉的凤鸣撕破长空,一头遍体金羽的青鸾穿破重重暮云,降落在紫络身旁。它围着紫络走了几步,发出几声悲鸣,伸出红喙在紫络脸上轻轻摩挲着。一股清气从青鸾喙中透出,汇聚成暗灰色的一团,在紫络伤口上缓缓游动。巨大的创口在清气的笼罩下,愈合得只存一线。 然而,青鸾的眼光却显得更加悲哀:时间已然太晚。紫络的鲜血几乎流干,仅存的体温也在渐渐消失。 青鸾仰天长啸,突然低头向自己胸口啄去。 噗的一声轻响,青鸾胸前撕开一个大洞,夭红的鲜血汩汩涌出,向紫络体内注入。 青鸾张开双翼,将紫络紧紧裹住,用自己的鲜血,一点点温暖紫络冰冷的身体。 不远处,苍梧浑身浴血,也不知被重华的剑气穿透了多少次。 重华缓缓走到他身前,黑色的大氅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响声,他冷冷道:“还想杀我么?”剑尖垂下,直指他的头顶。 苍梧剧烈喘息着,嘴唇微动,突然吐出了一个模糊的字眼:“哥哥……” 重华灰暗的瞳孔猛然收缩,这一剑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他沉吟良久,终于收剑叹道:“你走罢。杀了你,不过弄脏我和璎咛隐居之处。” 苍梧摇了摇头,挣扎着向前爬了两步,一把抓住重华的衣袖。他的鲜血瞬间沾污了重华的衣衫。他缓缓抬头,嘴唇已因失血而变得苍白:“哥哥,我走不了了……你,你也一样。”从胸口摸出一枚金色的挂坠——像是一片羽毛,又像是一颗心脏:“你虽然看不见,但一定还记,父王给我们的东西。” 重华迟疑片刻,也从胸前掏出一枚一模一样的金色挂坠来:“双生锁?” 苍梧笑道:“是。出生之时,宫内巫师预言我们有朝一日会兄弟相残,父王就在我们身上留下了这对双生锁。双生锁,只能用于至亲骨肉之间,传说能让兄弟永远和睦相爱。这个传说,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但它还有一个用处,就是一旦将它击碎,能让持锁的另一个人,暂时受法力控制,无论相隔天涯海角,也会来找到到对方,并且会形影不离一段时间。” 重华淡淡道:“双生锁不过能让我留在你身旁一段时间,却不能阻止我杀你。” 苍梧笑了起来:“是的,然而,我却能用它杀你!” 第10章 生死契阔两茫然 重华看着他,冷笑道:“杀死我?你凭什么?祈祷么?”他霍然抬头,面向墨黑天幕中那道金色的符咒,笑道:“为什么,不能给我看一个神话?诸天神佛为什么不为我弟弟执着的爱而感动,赐给他和我战斗的勇气?” 苍梧嘶声笑道:“你说的对,只有天神能够杀死你。但是,他已经来了。”突然一挥手,天空中的符咒顿时收束为一道金光,直扎入地底。而天空南面赫然已经变得一片血红。无数大团妖红的血云,还正在向南天汇集。 他低声笑道:“还记得祝融炎雷之阵么?” 重华淡淡道:“你又找来了龙珠?” 苍梧摇头道:“不。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最强炎雷阵的发动,靠的不是龙珠,而是杀死雷龙者的鲜血。五百年前,我为了发动炎雷阵,杀死了十二炎龙的肉身。如今,只要我用鲜血做引导,十二炎龙就会追踪而至,为自己的肉身复仇。到时候,炎龙齐聚,祝融神也会出现。这一次,神龙和祝融都充满怨恨,必然将所见一切都化为灰烬……而由于双生锁的力量,你至少有一个时辰不能离开我三尺以外,所以,我就有了和你同归于尽的机会。”他突然伸手,死死抓住重华的手臂,疯狂的笑容中显出一片决绝来,突的一用力,金色的双生锁在他掌中化为粉芥! 赤云涌动,整个天空都变成一片翻滚的血海! 隐隐战车之声从南天深处传来。 重华脸色陡然一变,一把将苍梧推开。苍梧倒在地上,嘶声笑道:“没用的,双生锁靠至亲骨肉之力而发动,任何法力都无法破坏。如今,你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我三尺……”他抬头仰望天幕:“祝融就要再次现世,发动炎天烈火,将你我一起化为灰烬!你没有了第二原神,又被魔翼禁制,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躲开了!” 重华冷笑道:“你不想再见璎咛了?” 苍梧笑道:“不想了。我没有你那么自私……你我死后,石阵会自动解开,她将重回人间,过自由的生活。虽然我不能伴她左右,但却已经心满意足……” 重华长眉挑动,唰的一声轻响,手中的长剑已经抵上了苍梧的额头。 苍梧笑道:“炎雷阵已经启动,你就算现在杀了我,也无法改变事情的结局!” “住手!”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苍梧讶然抬头,不敢相信的道:“紫络?” 紫络衣衫上浸透了夭红的鲜血,跌跌撞撞的向这边跑来,一头全身羽毛化为灰白、老态龙钟的青鸾蹒跚着跟在她身后。 紫络扑入苍梧怀中,却忍不住跪了下去,她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伸手拂去他脸上的灰土:“一会不见,你……你怎么就搞成这个样子?” 苍梧摇头道:“为了救你姐姐,无论怎样我都心甘……”他用力将紫络推开:“你快走,炎雷阵就要发动了,不要伤到你……我和这个人同归于尽后,帮我照顾璎咛。” 紫络看了看重华,突然转头对苍梧道:“不,你不能发动炎雷阵,你会杀死他的!” 苍梧咬牙道:“我是要他死!” 紫络怔怔摇头道:“不,你不能这么做!” 苍梧怒道:“为什么?” 紫络道:“因为自五百年前一战后,十二炎龙就一直潜伏在他体内,控制他的神髓,攫取他的血液!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和璎咛!” 苍梧愕然:“你说什么?” 紫络道:“他现在身受十二魔翼禁制,不是因为他发动了石化之阵,而是替你和璎咛受罚!” 苍梧道:“我和璎咛?” 紫络点头道:“接触过雷龙珠的人,都是炎龙报复的对象,它们会夺走受罚者的双目,再附着他血脉当中,时时吮吸他的精髓,受罚者稍有行动,炎龙就会钻入血髓,让人痛不欲生。这种惩罚一旦开始,就永远无法摆脱,炎龙最终将吸干受罚者的肉身,让他成为一具枯骨……重华为了让璎咛和你免受炎龙报复,五百年来,一直承受着十二魔翼的折磨,加上用自身生命维持石化之阵,他体内的力量已经不多了……如今,你再度召唤炎龙,十二炎龙就会从他血脉中破体而出!”紫络的眸子中掠过一片恐惧的阴霾:“全身血脉破碎,就算是天神也无法承受,你若这样做,他一定会死的……” 苍梧不相信的摇摇头:“不,你在骗我,这些事你怎么可能知道?” 紫络焦急的道:“是炎龙说的!我能听到它们的声音,他们就在重华身后的魔翼上,窃窃私语,嘲弄你们的彼此残杀!” 苍梧一怔,望着重华。重华脸上仍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握剑的手,也已因为用力而苍白。炎龙已经开始在他的血髓中蠢蠢欲动,他虽然极力克制,但痛苦仍然一点点爬上他的眉头。 苍梧的眸子渐渐还原为金色,透出深深的悲哀来,他对紫络道:“谢谢你告诉我,但是炎龙已经得到召唤,已经不受任何控制了!”他又转头低声对重华道:“谢谢你为我和璎咛做的一切。但我已无法收手。” 重华冷笑道:“她的一切都属于我,我自然要为她承受一切,与你全无相干,你也不必谢我!” 苍梧怆然笑道:“好,既然都是为了她,干脆谁也不要得到,就让她醒来后自由的生活罢。我和你一起死在祝融烈火之中,了结掉这段恩恩怨怨!” 紫络挡在两人中间,急声道:“不,不能!” 一道雷火划开天幕,将周围罩上一层摇曳的火光,天空炎雷滚滚,大地回响不绝。一架燃烧着熊熊烈焰的战车从远天驰来,悬停在山谷上方,赤红的大地上被投下巨大的阴影,空气宛如沸腾一般灼热。半空中红云飞驰而下,低低垂罩在几人头顶,放出万道光芒。 苍梧突然一掌,击在紫络背上,紫络的身体宛如一片落叶般,向一旁的湖泊坠去。 青鸾一声哀鸣,随着紫络飞去。 战鼓擂响,祝融神缓缓从车上站起,他身长数丈,全身披满鲜红的云罗,赤红的长发宛如无数条丹蝮长蛇,一直披垂入云中,与彤色云彩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祝融满面怒容,向下一看,将手中燃烧着的天雷杵举过头顶:“重华,苍梧,又是你们!”他的声音宛如黄钟一般,破空而下,直震得天地万物都瑟瑟颤抖。 重华强行压制住体内不断翻涌的炎龙,笑道:“五百年前,你击碎我的第二原神,又在我身上种下魔翼,我还没有找你算帐。” 祝融怒道:“我们的帐日后再算,这一次我是为十二炎龙复仇而来,赶快跑得远远的,不然雷火无眼,伤到无辜可不要怪我!” 重华冷冷看了苍梧一眼,叹道:“他打开了双生锁,现在我只有和他共存亡了。” 祝融哼了一声:“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就一起死罢!”劈手一道雷电,向两人头顶击去。 重华飞身而起,射日剑化为一轮明日,正和雷电撞击在一起。山河震动,碎石乱飞,大地也裂开道道罅隙!重华喷出一口鲜血,长剑几乎脱手,向后退了三步才立定身形。 祝融却大大咦了一声,他万万没有想到,仅仅具有半神之体的金乌族人竟然能接下这一招。他由惊转怒,又是一击向重华轰去。 重华举剑横挡在两人身前,雷光在他的剑身上四散炸开,蓬开朵朵烟花。重华的身体被巨力推动,生生向后退去。苍梧宛如受了无形的牵制,也随他飞退。突然,苍梧脚下一空,已踏在悬崖旁边。他双翼折断,不能飞翔,飞身向山崖坠下。 重华一把将射日剑插入岩石,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起,用力扔在一旁。自己拔起长剑,徐徐站起,举剑示意他再攻。 祝融赤红的双目瞪得宛如铜铃:“你竟能挡住天雷杵?十二炎龙何在?” 他这一声呼唤宛如具有无形的魔力,重华身后十二只漆黑的羽翼瞬间在夜空中展开,上面龙纹隐动,似乎想要挣脱羽翼的束缚,破体而出,却又始终不能,只急得在翼上翻滚游走。 重华持剑而立,一股金色的光华从他体内透出,将十二只黑翼包裹起来,金光宛如丝缕,将羽翼上突起的龙身紧紧束住,翻滚的龙形又渐渐隐没下去。然而,重华运行这股光华之时仿佛极为痛苦,灰暗的双目下,眼角迸裂,淌出两缕血痕。 重华抬手拭去脸上的血迹,冷笑道:“祝融,天雷杵并不足以杀我。你的十二炎龙被我禁制在体内,要挣脱开来,至少需要半个时辰,而你现世的时间却要到了。要么拿出钧天丹,将我和十二炎龙一起击为灰烬;要么滚回南海,继续享受顽夫愚妇的祭祀罢!” 祝融哈哈大笑:“受钧天丹轰击者,将神形俱灭,化为劫灰,埋入十二重城之下,受最恶毒的诅咒和折磨,永世不得超生。你非要逼我出手么?” 重华仰天笑道:“我的心愿既已不能完成,与其轮回转世,化为无知愚夫,何妨留此生记忆,永远活在地底之中!”他托剑在手,墨黑的长发与羽翼在空中徐徐展开,宛如就是暗夜本身,无尽的苍天也不过是他的影子。 苍梧从地上爬起,一把抓住他道:“你疯了?他要杀的是我!” 祝融一挥大手道:“你们不必争了,钧天丹一出,方圆数丈,全部都要化为劫灰,这样你们到了地府之中,也好有个伴!”阔口张开,一粒火红的珠子从他腹中吐出,见风长到栲栳大,在两人头顶呼啸盘旋,突地当头轰下! 紫络从湖中爬起来,嘶声道:“不!”却被青鸾阻拦在湖岸上。 璎咛的石像上,数滴红泪落清池。 一道合抱粗的火光,劈开浓浓夜云,将整个山谷照得雪亮。 钧天雷裂,震耳欲聋,周围山石簌簌坍塌,重华摧动双翼,向雷火最盛处迎了上去。他的身影瞬间已被火焰吞没。 四周一片火海,万物众生灰飞烟灭。 流火乱落如雨,炎光刺目已极,但紫络却无论如何不肯闭上双眼,两行清泪从她的雪腮上滑落:“重华——苍梧——” 高远的半空中,祝融挥舞袍袖阻挡着升腾而起的尘埃,一面将钧天丹举到眼前,红丹已变为黑色,再不复当初的通透。祝融叹息道:“可怜我豢养多年的十二炎龙也在劫难逃,何况每次动用钧天丹,都要折我功德十万,看来凡人的事情,还是少管为妙……”言罢一抖缰绳,战车向南方隆隆而去,瞬间就已不见了踪迹。 火势在山谷中弥漫,那些巨大的草木禽兽终难以逃脱死亡的命运,飞回湮灭。剧烈的地震和不住飞陨的落石却渐渐停息。紫络踉踉跄跄的向方才两人站立的地方跑去,一面嘶声呼唤道:“重华——苍梧——” 山谷空空,只有她凄凉的回声。 紫络一面痛哭,一面在山谷中飞奔,她在每一处废墟下,搜寻他们可能留下的痕迹。她纤细的双手,都被炽热的石块烫起一片水泡。 突然,她止步在一处凹地上。 不远处,苍梧倚着一块巨石而坐,他双翼无力的垂下,浑身浴血,脸色却苍白如纸,双眼怔怔的看着前方,没有一点神光。 紫络心中惊喜过望,冲上去握住他的双手,用力摇晃道:“你怎么了?” 良久,一滴泪水,从他金色的眸中落下,他将手掌摊开。 掌心上,躺着一枚金色的挂坠。挂坠上布满了许多细小的裂纹,看上去仿佛是被重新拼接而成。 紫络惊道:“双生锁?” 苍梧嘶声道:“他用最后的原神将这枚双生锁重新凝聚,然后把我推出了钧天丹笼的罩之下。” 紫络的眼中也聚起泪珠:“重华?他在哪里?” 苍梧摇了摇头。 化为劫灰,永远埋葬在十二重楼之下,这就是他最后的命运。两人不由自主的望向远方,朝阳下,漫空尘埃飞舞,哪一粒,又是重华所化? 紫络面对朝霞,泪水沾湿了衣襟。她低头扶起苍梧,幽幽道:“他会原谅你和姊姊的。” 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姊姊还在石阵之中!” 两人当下彼此掺扶,向着石阵的方向而去。 湖水已从血红变为幽绿。十二只优昙花柱不知何时,又已浮出地面,围拱着幽寂的湖波。若非第十二只石柱已经残破大半,还见证着不久前的战斗,两人几乎要怀疑,自己所见的不过是一场梦境。 苍梧胸前的挂坠突然一跳,再次碎裂。紫络几乎同时惊呼道:“重华?” 重华静静的躺在璎咛的石像下。他身后的十二黑翼已然消失,一对辉煌的金色的巨翼轻轻披垂而下,覆盖上劫后重生的大地。 他身上的阴霾之气完全褪去,朝霞照耀下,他的容貌宛如初生婴儿一样纯净,丝毫未染上尘世的杂质。 紫络放开苍梧,冲上前去扶起他,轻声呼唤道:“重华?” 他徐徐睁开双眼,眸中的黑影已经不在,金色的重瞳中透出极为深邃的神光。 紫络惊道:“你,你能看见了?” 重华冷冷看了紫络一眼,将她推开。刚要站起身,却是一个踉跄,他勉强立定身形,扶住璎咛的石像。他怆然一笑,伸手摩挲着石像的脸庞,目中注满了难得一见的柔情。 “我还是失败了,璎咛,你不会怪我罢?” 苍梧有些愕然,道:“哥哥……” “住口!”重华的脸上的笑意瞬间冰冷,回头逼视着苍梧:“无知的蠢材,本来还有三天,璎咛就会甦醒,以永恒的生命和美貌,神一般的生活。而你,却让我五百年的心血功亏一篑。” 苍梧一惊:“你说什么?” 重华叹息道:“朱水石阵,是石化之阵,也是永生之阵。山谷中的一草一木,都因阵法的影响,变得无比长寿。五百年来,我用自己的鲜血维系着这个阵法,让璎咛能够脱去人类的形体,获得神族的永生。就在她形体具备,脱胎换骨,渐渐打开月影优昙的桎梏之时,你和紫络,却找上门来,将法阵打碎!” 紫络想起了什么,讶然道:“一月前,朗风谷的六枝族人看到月影渐渐消失,难道就是这个原因?” 重华不去回答她,只叹息道:“三天,三天的时间,却已经将一切改变。” 苍梧摇头道:“我不信!如果你是为了给她永生,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重华淡淡道:“朱水阵的秘密,这也是天罚之一。只有等我的生命结束,禁忌打开,才能说出这个秘密。” 苍梧一怔,不由后退了一步,他摇了摇头,似乎仍然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不能永生又怎样?璎咛不需要你给的永生,她愿意和人类一样生活!”然而,他的声音再大,也无法掩饰他内心中的不安。 重华不再看他,只凝视着璎咛的石像。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透出深深的悲哀: “难道你没有想过,人类,经不起五百年的等待。” 随着他话音落下,石像上最后一层白色的光影也如春冰破冻,碎了一地。 娇艳的色彩,从石像头顶缓缓浸染开去,透达她的全身。五百年的禁制终于解开,她又恢复了血肉之躯。 她的容颜依旧如五百年前一般美丽,诸天神佛,都不禁为之叹息。 然而这种美丽却宛如千年一开的优昙,瞬间就在晨风中凋零。 皱纹和白发布满了她风华绝代的脸,她身后的优昙花零落为尘,她的身体也如落花一般,轻轻倒在重华怀中。 璎咛睁开重生后的眼睛,看了这个世界一眼,而后就永远的闭上了。 谁也不知道,她最后这一眼,看向了谁。谁也不知道,经过五百年的等待,她是否还坚持着自己的选择。她最后的心事,和那曾经颠倒众生的容颜一起,随风而散。 重华紧紧拥着她的身体,一手轻抚着她的额头,仿佛要为她抚平时光的痕迹。 “人人爱慕你年轻的脸,谁又愿意负担岁月的变迁?” 他怆然一笑:“璎咛,你选错了。”笑声中,他的身体也急速衰朽下去,瞬间已白发苍苍。 他和璎咛紧紧相拥,仿佛一对劫波渡尽的夫妻。 四周的树木已经枯萎,黄叶乱飞,衰草迷离。 “初见你的时候,我就承诺要给你永恒的美貌。”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虽然,她不曾爱他,但为了这个承诺,也总算陪她到了白头…… 一声极轻的微响,从两人体内传来。无数细微的裂痕,布满了两人的身体。 苍梧嘶声道:“不!”他冲上前去,一触手,两人的身体几乎同时化为灰烬,在晨风中飘散开去。 苍梧跪在地上,双手保持着怀抱的姿态,很久很久。 只是,他已两手空空。 第11章 尾声 苍梧将自己浸在冰冷的湖水里,三天三夜。幽绿的湖水再一次变得血红。紫络一直在湖边陪伴着他,默默无语。 第四天清晨,苍梧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生气。他低头久久凝视这一池血泊,终于,一道白光从他体内透出,就宛如氤氲的水雾,瞬间就布满了整个湖面。 云气蒸腾,袅袅缠绕上十二根优昙石柱。随着一声轻响,柱上的千万朵优昙同时盛开,又渐渐凋谢。 朱水石阵终于再次发动。只是这次被锁在阵中的,是苍梧自己。 紫络冲上前去,想要阻止他,却被那道水幕重重弹开。 云雾渐渐闭合,湖中那朵巨大的优昙,又得到了半神之血的滋润,在初生的朝阳下绽放出绝代芳华。而苍梧静坐在优昙中,灰噩的颜色渐渐爬上他的身体,将他整个包裹起来,成为一尊冰冷的石像。 终于,他选择了将自己永远锁入石阵之中,为的却不是永生,而是永罚。 一轮皓月的影子再次从天阶顶端升起。里边隐隐绰绰,似乎是人的影子。 这就是,月影的传说。 悬崖下,朗风之谷再次被明月照耀。 聚集在金阙台的六枝族人发出齐声欢呼。明月的光辉将再次荣耀这座位于月之暗面的山谷。六枝族的长老们热泪盈眶,他们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正是紫络,这个有着一半青鸟族血统的女孩,为他们找回了月影女神。 紫络,却被永远的隔绝在团月色之外。她紧紧握住手中那枚石灵内丹,泪水沿着脸颊,不住滴落。 羽翼苍白的青鸾蹒跚着走了过来,低啼几声,伏在紫络脚下。它抬起头,轻轻蹭着紫络的身体,似乎想用灵力缓解她的痛苦,但苍老不堪的身体却已无法如愿。 紫络呆呆的望着在天际不断升腾的尘埃,终于嫣然一笑。她擦干泪痕,带着青鸾,毅然向山下走去。 这次,轮到她去寻找破解阵法的璇玑。 上一次,石阵中囚禁的是人类女子,阵法外寻找的人是永生的半神,他们终究没能抵挡命运的变化。 而这一次,阵法中是永生的神族,阵外却是人类的女子,谁也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 只是紫络相信,传说将永无终结,她会让一切变老之前,和他再见。 (完) 第1章 仙影崖畔 仙影崖下有一个很小的山谷,名为剑仙谷,座落在昆仑山的南麓。这里四季如春,风和日丽,从没有暴风澎雨之时,是山坳深处含着的一方世外桃源,恰好能供给村里五百四十六人的衣食无忧。 剑仙谷里有村人所需要的一切。谷,肉,菜,茶,井盐。崎岖的山势将外出的道路封住,这里偏僻闭塞,却不用担心外敌的侵入。村民们过着暮鼓晨钟的安宁生活,千年如是。 每当丰收的时候,八月十五月圆之时,村人都会在村东的高台上点起火把,供上果,蔬,谷,肉,对天遥祭。他们相信,是天上的月亮,守护着他们。 他们的虔诚,整个昆仑上中没有谁能比得过。 而月亮,也会在这一天大放光明,为他们照耀出一个清凉世界。站在高台上,他们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躯体在月光下化为透明,五脏六腑历历在目。他们知道,正是自己的纯净,才让他们得以享受这桃源之乐。于是他们便在清明的月光下载歌载舞,舞姿在崖壁上映出一连串皎洁的影子。 这天正是八月十五,月亮就仿佛是一枚巨大的银盘,将村子照成了白昼。村里的人格外欢喜,他们彻夜舞蹈着,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安宁而幸福下去。 月中,忽然露出了一串黑点,渐渐扩大。村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变化,不由得住下了舞步。 黑点在不断增大,渐渐地,每一个都要比月亮还要大十倍。 一连串嘹亮的鸣叫声响彻天际。村人们从来没听过如此动人的鸣叫声。 那是一头头巨大的青鸾,伸展开的翅翼广达丈余,在空中盘旋着。月光与黑夜在它们的身躯间交织着,投射出隐秘的七彩光芒。 剑仙谷村人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鸟。 等青鸾在周围的巨石上停驻时,他们发现,每只青鸾的背上,都骑坐着一位少女。她们银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在月光下迸发着迷人的光芒。月影迷离,照得她们的容颜也有些恍惚。只在惊鸿一瞥中,亦流露出动人心魄的美艳。她们的身上,缠绕着暗赤色的纹路,却是用一种神秘的涂料直接绘在身上的。 此外不着寸缕。 她们是什么人?村人们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夜色中的精灵,如此美丽眩目。 她们一定是月中的仙子,听到了村人虔诚的呼唤,是以降临在凡尘中。村人们由衷赞叹着。 她们带来了什么样的赐福? 村人们跪了下来,喃喃讼祷着,向她们跪行而去。 为首的青鸾忽然一声长啼。它背上的骑者忽然抬手,用力向下一挥。这时,偶尔望向她的村人,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那美丽得不可方物的脸庞,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冰冷。 所有的青鸾忽然齐声长啼,瞬间冲天而起,卷起狂烈的暴风。它们升起在空中,猛地一头扎入人群中。瞬间,几十个人被抛起。他们在空中尖叫着,突然,身子被切开,大蓬的鲜血立即从他们尚在挣扎的体内涌出,激射空中,化为满空血雨。 村人们仰头,震惊地看着,血雨浸到他们眼睛里,他们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几十个人被甩到空中,这一次,他们看清楚了。青鸾背上的少女们手中都握着奇形的利刃,正是她们,斩开了亲人们的身体。 她们不是月中的仙子吗? 村人们惊恐地喊叫着,四处仓惶奔逃。青鸾的鸣叫声几乎贯穿整个村落,达成一道密集的搜索网,一波一波,将完全无法抵抗的村人抛向空中。 血雨越来越浓。 少女们冰冷的脸庞,开始变得炽烈起来。她们身上的纹身,经血雨侵染,渐渐变得赤红,宛如一道道饱吸鲜血的蛇,紧紧缠绕在她们**的身体上。狞乱无遮。她们原始的**,渐渐在浓冽的血腥气息中苏醒,主宰她们的躯体。 她们的动作渐形狂乱,唇间发出的长啸,竟比青鸾的鸣叫还要高亢。 却又戛然而止。 整个村落已被撕扯成残片,所有村人的血,都已流尽,化成漫天黏稠火烈的红。青鸾与少女们在红的围裹中,寂静而立。似在回味那每一滴最后的饥渴。 缓缓地,青鸾震动着疲乏的翅膀,载着少女们越飞越高,再度化为月亮暗面中的黑点,直至隐没。 而剑仙谷中的红,也已变成了暗赤色的影子,被晨风吹灭。 三十里外,一面水镜破裂。镜中映出的剑仙谷中的景象,化为淡淡的水烟,蒸腾成虚无的幻境。 少年伸手,将水中的蜡烛拿出来,轻轻捻熄。 “各位想必都看到了,这就是青鸟族。” 少年盘膝坐在石上,一袭麻衣如雪,将他整个人遮住,但他的脸色却比衣衫还要苍白。 石前站着六位老者,但没有人觉得他是无礼的,因为,他的腿从膝盖下就不能动分毫。 他如云一般,却只有云一样飘逸的姿态,没有云的流转自由。 是名云殇。 “她们是昆仑山上的魔族,战力极强,却暴虐成性。嗜杀嗜血,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动屠灭一村。仙影崖已是昆仑山上最后一个村子了。” 他的目光,徐徐流过六位老者:“本来,昆仑山上的魔族还有另外一支,名为金乌族,虽非青鸟之敌,却也只是略处下风。但千年之前,金乌陨落。如今,唯有人族对抗青鸟。青鸟族乃禀传西王母血脉而生,力量玄妙广大,可称为魔,亦可称为半神;而人族近千年来却日渐凋零,如今连剑仙都无人修成,只能被青鸟族任意屠戮了。” “而人族却还分为三派,千年来蜀山、昆仑、蓬莱三宗互相攻伐,实是……” 他微微叹了口气,双眉间锁住了对生者的悲悯。他的手,却在一张帛上快速地描绘着,依稀是水镜中的幻像。 这六位长老是昆仑派的空长老、寂长老,蜀山派的灵长老、幻长老,蓬莱派的虚长老、明长老。他们是三派中实力最强之人,每年都约在此处争斗。而云殇乃是黄帝正传末裔,被他们约来此地做见证人。 空长老稽首笑道:“往年如此,但今年不同了。今年我们六老再聚,有一个不情之请。” 云殇:“请讲。” 空长老:“青鸟族已灭尽昆仑山上所有族群,她们以生人为食,日后必定会出山,屠戮人族。大难当头,三派决定联合。而盟主之位,想请云殇大人担任。” 云殇眉毛掀了掀。这实在是个重大的决定。他没料到,素来权心极重的六长老,竟然会做出这样的牺牲。也没有料到,青鸟魔族的威胁,竟能让蜀山、昆仑、蓬莱三宗放弃千年恩怨,携手对敌。 他沉吟不答。 灵长老:“我们知道这个请求实在太过份,因为此盟主之职,不是权力,而是责任。盟主必将率领三宗对抗青鸟魔族。但以学识、襟怀、血统、智慧来看,如果云殇大人都无法胜任,别人就更不行了。只求云殇大人以天下苍生为心,为我们求得一线生机。” 云殇:“青鸟族战力天下无双,诸位方才见到的只不过是青鸟卫队,而青鸟族的女王实力要胜于普通青鸟族人百倍以上,绝非人力可抗。我的确有一方法,可对抗青鸟族,这盟主之位,就由我暂摄。日后再传于有德有力者。” 六长老大喜,一齐敬拜,口呼:“盟主!”他们的目光,不由得都落在了云殇的腿上。虽然云殇为黄帝后人的缘故,被尊为“衍帝仙”,地位超然,而且传说他灵心无双,但他的身体却自幼孱弱无比,无法修炼任何道术、剑术。六长老望着他的时候,心底都闪过一个词。 木傀儡。 昆仑山东一千里,有山名神虚峰。山上终年积雪,白如玉石。山顶积雪之中,却有一座湖,莹澈晶透,终年不结冰。 一头青鹿载着云殇,立在湖边上。 云殇躬身道:“请长老们吩咐下去,放干湖中之水。” 六长老答应,各自率领着派中弟子站在湖的四周,运动仙法。几十支仙剑随着剑诀从他们袖中飞出,射进湖中。 顿时,湖水就像是沸腾一般,轰然巨响,仙剑旋转着,形成一个光彩夺目的巨柱,卷着湖水冲天而起。湖水一出山沿,立即倾下。山上积雪受震,发出一阵牛吼,开始崩塌。六长老一扬手,所有弟子连同云殇起在空中,剑诀催运,不多时,湖中之水就被逼干。 露出的湖底却是漆黑色,石不像石,泥不像泥。 云殇叹了口气:“这是劫灰。” 传说上一个世界将灭之时,劫火燃烧,不将一切全都烧尽不熄灭。而烧尽后,便只留下劫灰。 难道对抗青鸟族的办法,就在劫灰之下吗? 三宗长老连同众弟子脸上都不由得露出了兴奋、期待之色。 他们开始小心地挖开劫灰。 整整挖了一日一夜。当金乌再度西坠,明月再度东升时,他们终于在劫灰中,挖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闭目躺在劫灰中间。劫灰将他包裹着,他像是上一世界所留下的唯一残骸,与劫灰一起,遗弃在这个世界。他的容貌很年轻,但头发却极长,仿佛已生长了千百年,也像是一件袍子,将他的全身包裹住。 似乎,在劫灰下的无尽岁月里,就只有头发在生长着,而其它一切都亘古未变。 劫灰,时光,乃至整个世界,都像是一具棺椁,将他深深埋葬。他双手交叉,置于胸前,依旧陷入沉睡。 三宗弟子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劫灰中抬出来,放到了石上。 云殇静静地等待着。 朝阳慢慢自地平线出现,掠过皎洁的雪线,将光芒投注在他身上。这个劫灰下的人,就像是被点燃了一般,迸射出一串金光。神虚峰就像是笼罩在金色的火焰中,变成了另外一个太阳。 而缓缓的,金光收缩,化成一团团金雾,钻进了劫灰下人的身体里。 阳光召唤下,劫灰下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云殇。 那一瞬间,他记住了云殇的微笑——那是云一般淡而清澈的微笑。 似乎还不习惯夺目的阳光,那人低下头,却见云殇手中展开一方帛锦,正以流云般的笔调,描绘着他的容貌。 那人轻轻问道:“我是谁?” 他的眉毛锁着,目光从雪山上落下。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云殇微笑:“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有个新的名字,叫做‘烬’,因为你是在上一世劫灭后的灰烬中出世的。但如果你想知道你原来的名字……” 他的目光掠过六长老,掠过所有弟子,掠过大地上奔走的一切生灵,越过那高居于千里外的昆仑山上的青鸟族,越过昆仑山顶与天相通的天梯。而后缓缓道: “你本名青阳。你是黄帝之子。千年之前,你因犯下大错,被黄帝沉于劫灰之下。” “你还记得,你的错是什么吗?” 烬,这个劫灰中出世的少年,皱起了眉头:“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云殇:“混战之后,人、妖、魔三族逐鹿天下。最终黄帝率领人族击败妖族,将妖皇封印在将军墓中。然而黄帝之子青阳——也就是你——由于久居上位,傲慢无比,诱惑黄帝座下的邪神西王母,盗出蚩尤之血,创生出了青鸟魔族。从此,青鸟族犯下的所有罪孽,都需要你来承受。而今,青鸟族即将飞出昆仑山,猎食人族。你必须要扼止这种罪孽。这是你的责任。” “灭青鸟族。” 烬的身体颤了颤。这四个字中浓重的血腥气息,令他感到一阵惊惶。这四个字,由云殇这样云淡风轻的人吐出,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决绝。 云殇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恳切。六长老、众弟子亦然。仿佛他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带来救赎者。 缓缓地,以云殇为首,他们尽数跪倒在烬的脚下。 烬有些茫然地坐起了身子。初出的朝阳将所有一切涂上了一层浓重的血色,他忍不住喃喃重复:“灭青鸟族……” “这是我的责任……” 他的眸子,缓缓落在云殇的身上:“我该怎么做?” 云殇恭谨地行礼:“首先,您需要休息。然后,您需要回复力量。” 第2章 龙之圣血 传说,黄帝坐下的邪神西王母居住在昆仑山,昆仑山顶有天梯可上通天界,那里便是西王母的住处。西王母处不仅有有不死仙药,还有天下无敌的剑法。 传说,修成其剑法之人,连神都可诛灭。西王母自创造青鸟魔族之后,就再也不履尘世。通往天界的天梯渺茫,唯一的入口就藏在青鸟族的根本重地——青鸟血池之中。 昆仑山有了西王母的佑护,方圆百里之内,四季如春,遍布奇花瑶草,珍禽异兽。但昆仑山东侧,却有一处山谷,遍地赤红,寸草不生。山谷尽头是一处赤红的山洞。如果能耐住洞中灼人的烈焰走到山洞尽头,会发现洞中唯立着一石柱,此外别无一物。这与周围盎然的生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每一位去洞中采药炼丹的剑仙,路过石柱下,都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阵莫名的伤感。似乎,这里曾发生过令人断肠之事,却又已被岁月湮没,只剩下断壁残垣,引人遐想慨叹。 云殇此刻正在山洞外,他端坐在木质轮椅上,身前一尺处,就是猩红的焦土。他遥望四方,缓缓道:"这里是火龙洞,你的剑,就被封印在这里。"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着山洞中心矗立的石柱:"就是那里,你的六龙射日剑。" 烬站在他身边。他永远是沉默的,或许是因为这世界对他是如此陌生。在一切都处于茫然未知时,他只能选择相信云殇。 或许是因为云殇的笑容是那么柔和沉静,让人不得不信任;又或许是因为,他睁开眼睛后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白衣如雪的少年。 烬缓缓走向山洞中心。 当他的脚步落到焦土上时,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激动了,静静地在山洞中跳涌着,一下下冲击着他的心。而他的心却被一块极坚韧的屏障包裹住了,无法触及。 当他将手放在石柱上时,心底竟升腾起一种无法言说的凄凉。仿佛在某个莫不可知的轮回里,他曾来过这里。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战斗,在这里流血,在这里垂泪。 亦在这里埋葬了自己最心爱的人。 不知为何,一滴泪无声无息地从他眼中坠落。 这滴泪水,落在石柱上,石柱突然崩塌! 尘埃在山洞中缓缓飞散。 一柄形制奇古的剑,出现在他手中。剑柄之上,六条苍龙相互纠结、盘旋着,呈飞纵的姿态奔向剑尖。九只红点,连绵点缀在剑锋上,却由于沉埋太久,只留下暗红的印记。 剑身忽然发出一阵长吟,那是剑的哭泣。重见主人的喜悦,让它动情。 云殇:"举起它来。" 烬依他所言,将剑锋刺向苍天。 剑身的长吟变为欢愉。隐约之间,苍茫的龙啸声仿佛贯穿天地。六只透明的龙影从剑上飞舞而出,消失在昆仑山顶的碧空中。阳光,却在一瞬间变得那么沉。虚无的光明在这一刻,仿佛被凝成实质,变化为一缕缕通透的光,向剑身上缠绕而去。这柄剑上仿佛有某种强大的吸力,从最深邃处爆发,贪婪地吸收着空中的日芒。 而同时,也吸收着烬的生命。 烬感到极度的痛苦。他忍不住躬下身,剧烈颤抖着,承受着宛如利刃剜割灵魂般的阵痛。 良久,云殇悠悠叹息传来,烬感到阵痛忽然消失。 满空的日光,似乎也变得黯淡了下来。唯有剑光无比耀眼。光芒,就来自剑锋上的那九个红点,却不再黯淡,而辉煌夺目,似是九只隔得很遥远的太阳。 烬抚着剑身,他忽然感到这一幕是多么熟悉。 不错,这是他的剑。他曾与它一起有过多少年少风华,却都被劫灰隐没。 云殇:"你可以试剑了。" 他缓缓伸手,一只玉笛出现在手中。他吹动玉笛,一股肃杀之气自谷中绵绵涌出。四周,传来一声兽啸。 一头背生双翅的猛虎,呼啸着从远处奔来。在靠近谷边焦土时,它猛然顿住身形。显然,火龙洞中蕴含的惨烈之气,让这只百兽之王也不敢靠近。它随即便发现了云殇与烬,爪鬣飞扬,向着两人一声狂啸。 六龙射日剑在手中震了起来,烬能感受到,在经历了如此长时间的沉眠后,它对鲜血的渴望。 他又何尝不是? 烬轻轻挥动了一下宝剑。 九点红芒,从剑身上飞出,倏然穿过了飞虎的身体。飞虎连叫都没叫出声来,身上九道鲜血飙出,重重摔倒在地上。 这柄剑的威力,强到不可思议。更为神妙的是,它似乎跟烬心意相通,烬想要它怎样,它就怎样。 烬看着剑上的血痕,看着自己手中无上的力量,却有些茫然:"我们要去灭青鸟族吗?" 云殇摇头:"不。还远远不够。" 这时,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又死了一只。" 烬回头,只见一位绿衣少女站在月宫谷的另一端,正蹙眉看着地上的那只死虎。她一袭翠色的青衫在风中萧萧飞扬,短发垂肩,玲珑的鼻子随着眉峰也微微蹙起,格外娇俏可爱。 不知怎地,看着她的忧愁,烬的心头,忽然感到一阵凄惘。 他仿佛见过这位少女。 绿衣少女走过来,俯下身子,摸着死虎。她抬头望着烬:"你为什么要杀死它?" 烬无法回答她。看得出来她很在意这只飞虎,他能告诉她,他仅仅是因为试剑而杀它的吗? 女子站起身来:"如果你仅仅只是为了吃肉的话,那么,你完全可以不用杀它。世上有庖厨之术,以蔬、果、菜、谷可制出跟肉色、味、香、形完全一样的食物来,足可替代肉食。何必再杀这些可怜的动物?" "如果你是恃强凌弱,那就另当别论。" 她春樱般的嘴唇在烬的目光中微微嘟起,似乎在埋怨,又似乎在为逝去的生命而悲伤。 烬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只是久久注视着她——却不知道这长久的凝视是为了什么。 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地解脱。仿佛长久的祈祷,终于得到了神明的回应。万年的苦行,不曾辜负那遍历荆棘的心。 "我不是恃强凌弱。" 少女笑了。她的笑容中有一种动人的力量,仿佛整个人,整个心都在笑。也仿佛周围的一切,也在与之同笑。 奇怪的是,她的笑竟让烬有种莫名的悲怆。 似乎,前生他屠城灭国、都不曾换来她这一笑。 烬回过头,对云殇说:"我们能带她回去吗?" 云殇微笑着点了点头。 烬对少女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走?我希望多看到你。" 少女:"那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能再对这些可怜的动物出手了。" 烬:"我答应你。" 少女又笑了笑:"我相信你。你可以叫我汐。潮汐的汐。" 汐,烬用力地记下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温婉,惆怅,令他忍不住就想呵护她,让她不受伤害。 云殇的画笔,却没有停下来,画卷徐卷,将两个小小的身影,图在了手中的帛卷上。 他的衣衫在风中飞扬如春雪。 两个人,是一个世界。三个人,便是一个故事了。 汐的庖厨之术果然高明,她用野果、野谷做出的素鱼、素肉味道鲜美之极,博得了大家的一致称赞。汐的话也很有道理:“肉是野兽身上长出的,而野兽是靠吃草长肉的,那么,肉当然可由野草、野菜来制得。不能制得的话,那一定是我们的方法不对。” 众弟子纷纷赞同。 烬站得远远的看着她。他忽然觉得,她的笑容似乎能灼伤他,看着她的笑,他的心泛起隐隐的痛。似乎,在冥冥中有一条纽带,连着他与她的心。一旦她笑,这条纽带就牵动起他的心底深处那道不可触摸的伤痕,牵得生痛。 汐向烬走来。她攀上烬身边的一块大石,坐下来,望向天空,双腿在山风中轻晃着:“我有一个理想。有一天,我可以发明一种食物,所有的生物,无伦什么种族、无伦食草还是食肉,都喜欢吃它。这样,它们就不用再打来打去的了。你说,我这个理想能实现吗?” 她突然转头来,看着烬。短发萧萧飞扬,掠过山中的暮岚,就像是一只黑色的鸟儿掠过昆仑山上的积雪。 烬点了点头。她会实现的。 他会帮着她实现的。 汐笑了,她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瓶,扔给烬:“你可以给我一滴你的血吗?” “要造出所有生物都喜欢吃的食物,就必须要取得天下所有生物的样本。我要走遍天下,见到每个人,都请他给我一滴血。见到每只猫、每只松鼠、每只山熊、每只鱼……都鞠一鞠躬,请它给我一滴血。你说,我要到多少岁,才能够收集到所有生灵的血?” 烬没有回答,他只会聆听。汐兴高采烈地自己回答:“我想,要到九百九十九岁才行!你说,我能活到九百九十九岁吗?” 烬点了点头。 她这么年轻,这么善良,这么有活力,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就算不能,天界还有长生不死药,他会为她求取。 他刺破手指,将一滴血滴在玉瓶里,抛给汐。 汐笑着晃了晃玉瓶,收了起来。“你也要好好活哦,到时候我让你第一个先吃!” 这,像是一句约定。 九百九十九年,多么漫长的一个约定。 汐笑了笑,转过身遥望着云殇。远方的树下,云殇手中已经换了另一块帛巾,拿起画笔,将欢乐饮唱着的众人一一描绘下来。 他在做这一切时,宁静恬和,眉眼如远山。 汐看着他,微笑道:“云殇,你能不能给我一滴血?” 云殇专心作画,轻轻摇了摇头。 汐有些惊讶:“为什么?原来这么小气?” 云殇不再说话。汐轻轻撅起了嘴。她对烬说:“烬,你帮我求一求云殇嘛,他一定会听你的。就一滴血而已!” 烬沉默了。 云殇决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更改的。他抬头,迎着汐期盼的目光。 “我一定帮你拿到这滴血的。你放心。” 第二天,烬对汐说:“你会做海的味道的饭团吗?我没见过海,想尝尝大海是什么味道。” 汐自信满满地握起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当然会,你给我两个时辰。” 烬笑了笑,转身离开。 他迎着朝阳走了。中午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云殇眉间的清淡,终于变了,他问汐:“烬去了哪里?” 汐摇了摇头。云殇的眉头深锁:“他的力量还未恢复,更无法控制。如果遇到强一些的对手,会陷身极为危险的境地。” 汐禁不住担心起来,放下了手中的饭团。 东方,突然出现了一道黄金色的剑气。剑光纵横,萦绕着天宇闪了几闪。汐忽然莫名地心慌了几下。 云殇脸色骤变,他驾起青鹿,向剑气传来的方向纵去。 烬回来了,却是躺在云殇的怀里。他一手紧紧握住射日剑,另一只手抓着一只巨大的龙头。他抬起苍白如纸的脸,勉强向汐笑了笑,便晕了过去。 遍体鲜血,已将他的衣衫全部沾湿,看不出本色。 汐忍不住哭了起来。 云殇叹了口气:“他失血过多,需要静养。”说着将烬抱进了屋内。 汐追了几步,在云殇冰冷的目光注视下,还是没敢贸然跟进去。她担心地看着烬苍白的脸被隔绝在房门后,心里一阵茫然。 她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要跑出去,而且还是去跟黑龙潭里修炼了千载的毒龙打架。他的左肋被毒龙啃了个大口子,深可见骨,血都快流干了。 室内,云殇默默地卷开袖子,他将手臂割开一个口子,鲜血从他的体内流出,流进烬的体内。 他们都是黄帝的后裔,血脉本就相通。 随着鲜血注入,烬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血色,云殇的脸却变得更加苍白,仿佛随时都会晕倒。但他没有顾得上喘息,迅速从怀中掏出几道灵符,小心翼翼地封住了烬身上的伤口。 毒龙皮本有疗伤之用,他又将整张龙皮剥了下来,包住烬的身体。 这一切完成后,云殇几乎已耗尽心力,无法再完成任何一个简单的动作,只能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良久,他默默地看着烬,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云殇离开后,汐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烬也苏醒过来,冲着她勉强露出了笑容。他挣扎着从龙皮中探出手来。 汐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中,有一个玉瓶,装满了血液。 汐忽然明白,那是云殇的血。烬独斗毒龙,几乎丧命,只不过是为她取得云殇的鲜血。 他竟然几乎流尽了遍身血液。 为了她的一句话,为了她的那个渺茫的理想。 汐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是那么柔软,是一声嘤咛。又像是一串风铃,挂在寂静的檐前,轻轻地摇响着。 仿佛是遥远古卷中的淡淡思念,三生前的一次回眸。 烬却笑了,笑容苍白而温暖。“你做的海的味道的饭团呢?” 汐低下头,将饭团拿出来了。饭团已经被她挤得破裂了,她把饭团掰成碎块,放到烬的嘴边,小心翼翼地喂他吃下。这个简单的动作,忽然让烬有了三生三世的感觉。 月,宛如银盘,升起在昆仑山上。 传说当月亮升起的时候,海就会晃动,形成潮汐。海的味道,就会变成潮汐的味道。 连海的味道都能做出来,那么,她一定能实现理想,做出天下所有生灵都喜欢吃的饭团。那时,就不会再有杀戮,活着的都会幸福。 那时,他和它们就一起围坐在汐的身边,听她讲她下一个理想。 那时,已经过了九百九十九年,而她还会一样年轻,美丽,无伦说什么鼻子都会轻轻皱起,附带着甜美的微笑。 没有命运会将她禁锁在不自由的山谷中,愁眉不展。 第3章 黄帝少子 烬的伤好得很快。三天之后,他就可以下床活动了。七天之后,就与受伤之前一模一样。 每一天,云殇都会带着他到村东的高台上,接受太阳的沐浴。烬甚至能感到,阳光像是有生命一般,会渐渐在他身边聚集,然后钻入他的体内。每钻入一缕,他的伤势便好上一分。云殇说这是因为他修习的是太昊之术,得先天真阳,与日相通,日不灭则身不死,只能被封印、沉眠于劫灰中,而不会被杀死。无论烬受了多重的伤,只要沐浴日光,则先天真阳之气就会慢慢恢复。这也是他"青阳"之名的由来。 混战,那是万万年以前的故事…… 烬点了点头。他终于对自己的来历有了一些了解了。他又问云殇,他是怎么诱惑西王母造出青鸟族的。云殇静默了一会,他清明如月的脸上难得地翳住了一抹阴云。 混战之后,人、妖、魔三族逐鹿天下。人族与妖族联合封印了魔神蚩尤。人族与妖族的实力大大增强,人族中也出现了剑仙这样强大的修真者。于是在魔族战争结束后,人族与妖族开始觊觎神明的力量,争夺天庭的统治权。 最终,在千年大战后,黄帝率领人族击败妖族,将妖皇封印在将军墓中。 但此时,有一个人觊觎神明的无上威严,诱惑黄帝座下的邪神西王母,打开封印,盗出了蚩尤之血,重新创生出魔族中最为嗜血而强大者——青鸟族。 这个人役使青鸟魔族,展开了对人类及万物的大战。如果青鸟族获胜,他也将成为新世界的神明。 "这个渎天之人,就是你,烬。你就是黄帝少子,青阳。正是你,让西王母重造出魔族中最为强大的青鸟族,也让天下重新沦入乱世。你从劫灰中醒来的责任,就是终结这场即将让天地沦为血海的魔劫。" "青鸟族由你而起,亦必须由你而灭。" 烬怔怔地听着。是的,这是他的责任。 云殇看着烬,他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一切,看到他痛苦的灵魂。 他缓缓道,"后来青鸟族为了追逐力量,堕入魔道,以生人为食。她们吞噬各种生灵的血肉,实力大增,杀得昆仑山人族、半神之族联军大败千里。你发觉情况已经失控,追悔莫及,于是离开了青鸟族,想找到西王母,合你两人之力封印青鸟族。但西王母却从昆仑山上消失了,再也无法寻见。此时,青鸟族得知你的图谋,兵围昆仑山下,想要杀掉你。众叛亲离的你万念俱灰,最终放出射日剑中的太阳真火,将昆仑山烧为劫灰。" "而你,在劫灰中沉眠。" "千年过去了,新的昆仑山在废墟上诞生,青鸟族却因与你一战遭受重创,实力大损。终至于被人类联合万灵之力困在昆仑山中。昆仑之外,则是人类的天下。从此诞生了人王的时代。" 他静静地叹了口气:"多么恢宏的时代。" 可惜,没有任何恢宏可以持续久远。人类曾经辉煌无比,但,当他们掌握了天下之后,他们便开始内斗,蜀山、昆仑、蓬莱三宗彼此攻讦,终至于实力大损。而蛰居昆仑山中的青鸟族,却在卧薪尝胆中重新取回了力量的主导权。 于斯,天下安危悬于一人之手,只有他,拥有灭青鸟族、维护人类的力量。 力量,亦即责任。 亦是他的罪。 云殇注视着烬,缓缓道:"黄帝的少子,上一个乱世的缔造者及毁灭者,你愿意承担这份责任吗?" 烬沉默着。劫灰之前的记忆,他已丝毫不能想起。但云殇所叙述的往事,却隐隐在他心底共鸣着。 他抬头遥望,昆仑茫茫,人类繁衍生息的大地,在他的眼前展开。 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尽管他习惯了以神明的目光去看他们,鄙视他们,但此刻,他忽然感觉到他们是如此亲切。他们每个人的力量或者薄弱,却创造了不朽的文明。即使黄帝,蚩尤,西王母,诸天,甚至他,都为之赞叹的文明。 甚至,已超越了神明。 这流传的文明,才是最强之剑,令上古之神甘愿退出历史的舞台,将荣耀归还给人类。 而只有他,神的后裔,尚徜徉在世间。他的责任,就是为他们扫去嗜血的青鸟魔族。 这是他的责任,他必须要去完成的。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云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六龙射日剑以日为本源,力量无穷无尽。日不灭则力量无穷。当日你手执此剑,连西王母都要退避锋芒。但现在却连一条毒龙都赢得如此艰难。这是因为你在劫灰沉睡时,所有的记忆都已失去,包括如何去运用你体内的力量。" "只有受控制的力量,才是可怕的。不受控制的力量,是匹野马,伤敌之前,先伤自己。我今有一法,虽然不能取回你本来的记忆,但可让你得到这世界上最古老、最原始的记忆,你必将能从这股记忆中,找到控制射日剑的方法。" 他风轻云淡的面容上泛起一阵肃然,一字一字道:"杀死青鸟族女王!" "青鸟族中有一个血池,历代青鸟族人,都要割破手腕,将自己的血流入血池中。由于青鸟族的力量来自于血,因此,这个血池就集中了青鸟族所有的力量与记忆。只有青鸟族女王才被获准进入这个血池,汲取血池中沉淀的记忆。因此,历代青鸟女王都拥有传承自上古的记忆,精研各种秘法魔术。你若能杀死青鸟女王,将其鲜血淋遍全身,你便可以取得青鸟族历代传承的记忆,从此拥有可控制六龙剑的力量。" 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 但想杀死青鸟女王,谈何容易!如今的烬力量大减,几乎连一条毒龙都打不过。而任何一个青鸟族人都可随手屠龙。 这一计策,无疑天方夜谭,自寻死路。 烬没有说话,他知道云殇既然如此安排,就必定会有办法。 果然,云殇伸出手:"你换上这些衣服。" 他手中拿着的,是一套女子的衣衫。烬觉得有些面熟,他突然想起,那是汐身上穿的绿衣。 云殇为什么让他穿汐的衣服呢?他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 云殇淡淡道:"青鸟族嗜血,拥有族中最强力量的青鸟女王,受血咒的影响也最重。每到月圆之时,青鸟女王周身血液沸腾滚烫,必须要吸食少女的鲜血,才能压制下去。你穿上汐的衣服,乔装为她,埋伏起来,施以偷袭。那时她心浮气躁,功力大损,不难一击成功。" 烬点了点头。他很相信云殇。 云殇既然说能够成功,那就必定有成功的把握。 云殇骑着青鹿,引着烬来到昆仑山北麓的一处平台上。平台极为清净,似乎是由一块大石削成的,隐隐有石纹透出。 青鸟族的栖息地 烬将汐的衣裳穿了起来。只是,汐是短发的,他的头发却长几乎及地,有些不像。云殇取出一把短匕,亲手将他的发裁短。他静静地立在花树下,阴影将他遮住了,的确有几分像一位静默的少女,在明灭不定的月光下,几乎难以分辨。 六龙射日剑藏在他的袖中,随时可以挥出。 云殇又嘱咐了他几句,便骑着青鹿离开了。广大的天地,就只剩下他自己。 他抬头,月亮是那么圆,缓缓地在头顶流转着。他想到了自己的责任,想到了上古之时,他与西王母曾经创造族群,与神明一起争夺天下。 那会是怎样的传奇。 而今,亲手埋葬这份传奇,即是他的责任。 他还会不会再见到他的西王母?烬的心头泛起了一阵茫然。 汐甜美的笑容,仿佛一朵夜风中的花,突然绽放在他脑海里。 他禁不住感到有些惆怅。 一声清啼,划破天际。 此刻,月轮正当中天,明亮的光芒几乎将昆仑山烛得宛如白昼,却是一片惨白。烬忍不住一惊,急忙从幻象中清醒过来。他握住了剑柄。 一匹背生七彩之翼的青鸾,缓缓从天而降,落向石台。这只青鸾比屠杀剑仙谷村落的那些青鸟卫队所乘坐的还要大上几分,雄姿伟岸,羽翼飞扬。紫色的双目顾盼生威,比烬搏杀的那只毒龙还要威猛数倍,精光闪烁,气势夺人。 烬心中不由得有些忐忑。 青鸾的背上,虚虚地坐着一个人。与那些卫队不同,她身上穿着一袭轻衫,就像是烟雾一般将她拢住。她头上的凤冠提示她的地位尊崇无比,一股威严而高华的气度隐然自她身上泛生,让人不可逼视。只是,她的脸上闪烁着一道赤红之气,就如同火焰般烧灼着,她的呼吸,也不由得时而急骤,时而粗浊,仿佛强力在忍受着体髓深处的折磨。这让她的身子不住地拧动着,抓着青鸾的手时而拧紧,时而放松。 她落在石台上之后,青鸾恭谨地垂下双翼,侍奉她缓缓走了下来。她重重地呼吸了几下,举目张望着。 很快地,她看到了烬。 烬侧身坐在石上,右手隐在阴影里,紧紧握着剑柄。他的头低垂着,遮蔽着自己的面容。青鸟女王脸上泛起了一阵惊喜,快步向他走了过来。 她张开了双手。也许是她习惯了狩猎,并没料到猎物会抵抗。也许是她体内的焦渴搅乱了她的理智,削减了她的力量。 烬也没有想到,她此时的手,竟是那么绵软无力。 传说中那可以洞穿星辰、催灭山岳的力量竟无影无踪,她此刻仿佛只是伸出手,伸向一个等候已久的人。 烬猝然跃起,抢入了青鸟女王的怀中。射日剑剑锋上的九点日芒,猛然炸开,在惨白的月色中撕裂出九道耀眼的光芒,一声裂响,全部没入了青鸟女王的胸前。 半柄长剑,深深地刺入了她缠绕着暗赤色血纹的体内。 青鸟女王全身陡然一震。她的脸上露出惊骇,慌乱,恐惧,疑惑的种种表情:"你……你不是……" 她的面容猛然变得狞厉起来,双手一展,十根指甲猛然闪起了森寒的光芒。她陡然一声长啸,明月倏地一暗,仿佛天宇中的光芒被她拢在了手中,化成漫天暴雪,向烬猛然轰击而下。 刹那间,烬仿佛感到整个天地都在崩塌,他的身体就像是夹在暴风雪中的蝴蝶,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撕成碎片。 他一咬牙,全部力量都贯进了剑柄中。 六龙射日剑发出一阵酸涩的长鸣,一寸一寸,斩入了女王的身体。女王的惨啸声几乎让烬忍不住想放弃,转身逃走。 但,他坚定地顿住了脚步。 终于,他的手触到了女王的身体。整柄剑,都嵌在了赤红的血纹中。女王的力量,像是骤然失去一般,啸声戛然而止。 鲜血,从剑柄处涌出,向烬涌了过来。烬从未想到过,一个人体内,竟然有这么多血。那些血是黏稠的,带着极为浓重的腥气,又仿佛带着渴求、欲望,紧紧攀附着他的身体,一旦找到毛孔,就立即钻进去,跟他融合在一起。他像是被这些血包裹着,成为它的俘虏。他心底忽然兴起一阵惊恐,却已无法摆脱这黏赤之血的掌握。 他变成了一个血人,全身都被血包裹了起来,他的思绪,也陷入了静止。他的心,本被一块极其坚韧的屏障包裹着,但此刻,这块屏障却形同虚设,这些血轻易地涌了进去,将他的心灌满。 他立即感觉到,他的心,原来是多么空虚。 广大的知识以及记忆,立即将他充满。多到他无所适从,只能呆呆地看着,看世界变幻生息,轮回生灭。他心底,忽然兴起了一个热切的期盼:他能不能从这么庞大的记忆中找出他自己来? 但,他随即失望了。这些记忆虽然庞杂,但没有一丝一毫是关于他的。 因为,这毕竟不是他的记忆。 他缓缓张开眼睛,却感到了一丝惆怅。 六龙剑仍握在他的掌中,青鸟女王的身躯,却已干涸了。她所有的血,都涌流在他体内,她的知识,化成了他的知识;她的记忆,化成了他的记忆。 那是青鸟族全部的记忆。 他轻轻一抖,将青鸟女王的遗蜕震在地上。他的目光横过六龙剑,剑身上黏稠的光芒在他的目光中分解成一缕缕,每一缕都有着不同的姿态,代表着不同的力量。虽细微但绝不相同。九点日芒明亮闪烁着,太初之初就存在的种种剑技,在他心海中一一呈现。 他抬头。 天地万物立即被撕拉到无比之近,争相将它们的秘辛讲给他听。他在瞬息之间就能觉悟千年,亦可在举步之间游历天下。 他已能掌控六龙剑中那庞大宛如无穷无尽的力量,将之纳为自己所有。 他只看了那青鸾一眼,青鸾便发出一声惨叫,落荒而逃。 他的目光垂下,看着已化为蝉蜕败叶般的青鸟女王,忽然没来由地发出一声叹息。 第4章 青鸟魔族 突然,远远地,那只青鸾的身影又出现在天际。它虽然很害怕烬,但仍很不情愿地落在了石台上。 它背上的人,匆匆跃了下来。 烬的眉峰忽然一震。 那竟然是汐。 她的面容,在月光下是如此凄婉。 她一步步向烬走去,但她的终点,却不是他。她缓缓跪下,将青鸟女王的尸体抱在怀中。一低头,泪水纷纷落下,似是想令干涸的躯体重新滋润。 月光下,她的肩膀在不住抽搐,任由无际的悲痛在身体上恣肆冲撞。 烬心头忽然涌起了一阵惊惶,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错得无法挽回,他手执着剑,心底变得异常迷茫。 汐缓缓抬起头,看着他。她的泪眼,仿佛是夜空中的流萤,又仿佛天穹尽头一颗明灭不定的星辰。 “我骗了你,其实,我真正的理想,不是找一种全部生灵都可以食用的食物,而是想为青鸟族找一种代替品,让她们不用再嗜血。所以我才想收集所有人的血。我相信,一定是血液中藏着某种力量,让她们这么渴求。如果找出这种力量,用另外的方法复制出来,她们就不用再嗜血了。那时,她们就不再是人类的敌人了,不是吗?” 她抬起头,含着眼泪与希冀:“我们就不用再打打杀杀了,不是么?谁也不用再消灭谁了,不是么?” 烬很想回答她,她的哀婉让他感到刺痛,恨不得这悲伤是凌虐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她。 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个世界,青鸟族还有人族,幸福以及悲伤,正义以及邪恶,对他来讲都是陌生的。只存在上一世不可知的记忆,存在于自己的想象,或存在于云殇的述说中。 他极力想去体会,却始终感觉不到丝毫真实。 或许,只有云殇知道答案,他回去后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他走到汐身旁,俯下身,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汐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希冀慢慢变成了失望。 她垂下头:“或许你早就看出来了,我……其实不是人类。我的真实的身份,是青鸟族的王储。我不叫汐,我的真名,是月汐。” 月汐,这个名字,一样美丽——烬在心底对自己默默说着。 汐擦干了眼泪:“你杀了我的母亲,我本应该恨你的,但不知为什么……”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勉强笑了笑。“她只是将你当成了是我,所以放松了戒备。否则,以她的力量,你已经死去一万遍。” “如今,我却必须要回去,进入血池,成为下一任青鸟族的女王,担当起全族兴衰的大任。这是我的责任。我从小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不肯好好用功,却想着化解青鸟、人族的血怨。母亲从小就对我很失望,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在她死后,我能担当起自己的责任来。我……我不能让她失望。”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们,真的要厮杀成仇吗?”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苍凉,看着烬。 她的疑惑是那么强烈,必需要一个回答。 “难道,不能有一个新的未来,人族跟青鸟族放下仇恨,共同在这片大地上繁衍生息?”她哽噎着顿了顿。“我们,一定要成为敌人吗?” 她抬头,怔怔地看着烬。 烬握着剑的手抽搐了一下。 迷朦的泪光后,是月汐苍白而甜美的脸。她含着眼泪看着他的身影,竟是那么熟悉。似乎千年之前,她就曾这么哀求过他。 他的心亦曾同样破碎过。 一定要成为敌人吗? 青鸟族古老的记忆在他心底翻滚着,却都是厮杀,背叛,暴戾与残虐。他痛苦地思索着,却无法给出一个答案。 汐的眼眸,渐渐变得黯淡了下去。她抱着女王的尸体,跨上了青鸾。 “我只希望,我们两人不要在战场上相见。” 她静静地说着,静静地远去。 烬张开了双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汐就像是一缕风,那么淡,那么柔,却无伦怎么用力,都无法抓住。 无法地久天长。 黎明之前,是最黑暗的时刻。 这个时刻,却最适合于狩猎。因为,这一刻,经过了漫长的黑夜,野兽们都变得困倦,警戒心也放得最低。 而人类最精良的猎手,就趁着黑暗的掩护,悄悄逼近了它们的栖息地。 在昆仑山的南麓,有一片平整的洼地。雪融后的水在这里淤积着,形成一片极大的湖泊。成千上万的候鸟在秋季飞到这里来,稍事休息后再飞往更温暖的南方。湖边也会聚集大量的野兽,有些是在这里生息的,有些则追逐着远古茫茫的迁徙习性。 湖的北侧,有个半月形的湾,无数飞鸟晚上停泊在湾的尽头。而另一头,则聚集着几大群草食性的羊、驼。有些小型的食肉动物逡巡在兽群的外围。 它们丝毫没有觉察到,狩猎者正在逼近。 突然,一声苍茫的号角声响起。 无数只巨箭从黑暗中射了过来。立即有上百只野羊中箭,惨叫着摔倒在水泊里。其余的野兽立即被惊醒,忙乱地嘶鸣着,四处奔逃,乱成一团。 这时,几匹马从黑暗中奔出来,整齐地奔驰着。兽群最外围的野马群立即本能地归成一队,跟着这几匹马奔了起来。而羊群、驼群在慌乱中也跟着野马群狂奔。 几匹马率着这庞大的兽群,围着湖边跑了起来。它们不断地绕着圈,跑过人类的埋伏点。每经过一次,就有大批的箭射出,兽群遇袭,便更加疯狂地奔跑着,却始终延续着本能,跟在领头几匹马的身后。 仅仅只过了半个时辰,就有上千头野兽倒在了湖边。整个湖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鸟群惊飞,在半空中凄厉地叫着。却对这场残酷屠杀无能为力。 这场猎杀,到后来已变成了单纯的虐杀。不再是为了狩猎,而为了发泄人血液深处埋藏的暴虐。他们故意让奔跑的兽群撞在一块,看着它们互相挤踏,脑破肠流,互相大笑。 直至太阳高照时,这场猎杀才终结。 无数野牛野羊的死尸挤压在湖边,深陷在泥泞中,被一次次奔过的兽蹄碾压成千疮百痍的残骸。更多的尸体中了利箭,飘荡在湖面上,随着潮流向湖水深处漂去,成为食腐者的食物。血与肉成为荒凉的祭品,极为浪费地铺陈在这片远古的大地上。 人类从埋伏处走出来,挑选着品相比较好的猎物。有些兽在将死未死之间,一面被拖曳着,一面惨叫。他们不理会,欢快地唱着歌,成群结队地扛着猎物,向村子走去。 这个冬天,他们可以衣食无忧了。 烬带着六龙射日剑回来时,正好看着一队队正打猎归来。看着人类手中的猎物和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什么,烬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迷茫。 然后,他找到了云殇。 云殇的笑容中有淡淡的欣慰。因为,他看到了烬的力量的增长。如果说之前的烬,是一条无法控制自己力量的毒龙,那么,现在的他,就已经蜕变成了一条应龙,飞舞天地,无人能敌。 他终于有了灭绝青鸟族的力量。 但烬的眉间却锁满了困惑。 既然万物平等,那么蓬莱、蜀山、昆仑,又有何区别? “我……我真的要灭掉青鸟族吗?” “是的。你必须如此。”云殇的回答不容置疑。“这是你的责任。” 是的,这是他的责任。这更是他的桎梏,他只能这样做,没有别的选择。 “可是……我们不也在吃别的族群吗?你看,我们也要打猎,山猪、狸、豹、羊、鹿,我们猎杀它们,吃它们的肉,喝它们的血。如果我们觉得青鸟族猎杀人类是邪恶的,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猎杀兽类呢?但我们每次打猎回来,都欢欣鼓舞,那我们为什么唯独厌恶青鸟族呢?非要将她们灭绝?” “难道,这不是她们的天性吗?如果是天性,那她们不过是秉承天性而动,是天理循环的一部分。就比如虎要吃狼,狼吃羊,羊吃草。无非青鸟族是虎,我们是狼,而那些被我们打猎的是羊而已。” “为什么我们不灭掉虎,却要灭掉青鸟族?” “为什么我们要灭掉青鸟族,却不灭掉我们自己?” 他望着云殇,他眼中的疑惑,真诚而稚气,天真而荒唐。这亦是他心底的疑惑。他的责任,被重重疑惑包围着,桎梏着他,让他自苏醒以来,一直如拖着枷锁般踉跄前行。 前行的尽头,是汐含泪的双眼。而今,他只能仰望,无法触摸。这些疑惑,便是他伸出的手,试图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云殇沉默了。 虎吃狼,狼吃羊,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也没有任何人觉得狼吃羊是正义的,而虎吃狼则是邪恶的。青鸟族亦是这样。青鸟族吃人,人吃百兽,这都是天性。如果有个人能站得足够高,不受世间一切规矩的制约,那么,他一定也会觉得,人吃百兽,没什么正义可言,而青鸟族吃人,也没什么可称之为邪恶。 但,没有人能站得那么高。我们立在这片大地上,身上就一定会落上尘埃。 云殇叹了口气。 “或许……或许是因为我们是人类……” 他的语调中,也有一丝黯然。 因为我们是人类,所以,我们吃百兽,就是正义的;而青鸟族吃我们,则是邪恶的。什么是正义?上古神君临这个世界时,没有正义,没有邪恶。妖,鬼,神,人,都生息在这片大陆上,这片大陆不归属任何一族,亦没有任何一族凌驾于别的种族之上。 那是真正的平等时期。 然而,当人类崛起之后,这一切,都改变了。 圣人,为万代立法。 于是有了正义,有了邪恶。有了规矩,有了尊卑。妖,鬼,甚至神,都被制定了规范,都必须选择一个阵营,或正义,或邪恶。千年之后,没有人还记得,正义、邪恶,是由谁来定义的。 当正义与邪恶深入人心时,人便胜利了。 正义与邪恶,也便成为法则。世间每一个生灵,都必须以遵守、维护这一法则为责任,违背者则为邪恶,天下共伐之。 于是,青鸟族吃人,是邪恶的;而人吃百兽,是正义的。 古来如此,是为金科玉律。云殇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但当他在面对烬的眼睛时,却忽然觉得这些金科玉律是那么苍白。这一瞬间,他仿佛从烬的眼睛中,看到了神明。 那是一双站得足够高的眼睛,他已经超越了种族与血仇的约束,用最单纯也最深刻的方式思考这一命题。 云殇的脸,缓缓冷肃起来。 “烬,我想该是时候,让你自己来决定了。明日凌晨,太阳初升之时,我会率领六长老及全部人马,在此等候你。如果你决定去,那么,就率领我们攻入青鸟族,灭绝这个本不应该出现在世界上的邪恶魔族。如果你决定不去,那么,我们会自己杀过去。就让人类的希望以及文明,在这一战中葬送,免遭凌迟。” 说着,他驱赶着青鹿,转身,向营地深处走去。 将烬一个人留了下来,留在苍茫,而惨白的月色中。 烬呆呆地站立着。 云殇将选择权交给了他,让他自己决定。 他已拥有伟大的力量,没有任何人能逼着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或许云殇可以,但云殇并没有这么做。 别人强加与的责任,终究是别人的责任,不是自己的。只有自己真正认可的责任,才是自己的。那时,背负的也才是自己的痛苦。 云殇将烬留下来,是让他想清楚,究竟什么才是他自己的责任。 什么才是他自己。 烬双目中突然闪过一阵恐惧。 这正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 究竟什么才是自己?他始终不明白。 如果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又怎会知道什么是自己的责任?他又怎会认可自己的责任? 他是谁? 他苦苦地思索着。 六龙射日剑内有无穷的力量,他想打败谁都能做得到。但,此时的他,却感觉到是那么无力。青鸟族亘古的记忆是那么庞大,他知晓昆仑山中发生的每件细微的事,他亦掌握着世间最繁复的魔法,与最强的剑技。 但,却没有一毫记忆能够解决他的疑问。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个影子。一个影子是泪眼相望的汐,另一个影子是决然离去的云殇。两个影子都企图说服他,但指向的方向,却截然不同。 他该去向何方?他该选择什么样的方向? 极盛的月光下,烬抱住了头,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嘶。 第5章 天阶尽头 太阳初生的时候,亦是一天最明亮的时候。沉睡了一夜的人,这一刻的力量与信心都增至最大。人类的勇气已被压制得太久,等待这一次爆发。 这,亦是决战的一刻。 云殇骑在青鹿上。他身上仍然是那件长衣,像是落在山石上的云。但青鹿身上,已披上了铁甲。他的身后,六大长老全都披剑而立,身穿华服,威严宛如天神。再往后,蜀山、昆仑、蓬莱三派弟子冠盖云集,每个人脸上都是慷慨激昂的神色。 这,亦是赴死的时刻。 为了生存,抑或为了信念。 他们在等待,等待烬。 六大长老的脸上,显然都有犹疑之色。显然,他们并不觉得云殇这样做是对的。为什么不说服烬呢?让他自己胡思乱想,谁知道他会想出些什么来?上古之时,他就曾率领青鸟族挑战过天帝,谁能保证他不会再度背叛人类? 但云殇的脸色却很平静,他微微仰着头,看着日轮。 日轮飙转,无时或停。 它亦何尝不是站在最高、最玄远的位置看着大地。在它看来,大地上亦何曾有正义、邪恶?任何生灵,即使最卑贱、最污浊的,都得到了它的照耀。 它从不遗弃谁,也从不关怀谁。 但,总有一天,这个太阳将只属于人类。 云殇坚信这一点,因此,他面容平静,微含笑意,淡定地等着烬。 他知道烬一定会来。 日上三杆,炎火炙烤着大地。一轮太阳冉冉自地平线的另一头升起,向这边行了过来。 那是烬。日芒从六龙剑上腾起,将他全身笼在其中,光华射目,他就仿佛变成了另一轮太阳。但他的身上却衣衫褴褛,仿佛刚经过一场大战。如湖泊一般幽深的双目中布满了血丝,显然,昨夜一夜未睡。 他来到云殇面前,止步,不说一言。 云殇也不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大军向昆仑山顶压了过去。 青鸟族居住的,是昆仑山的顶端。越过雪线后,巍莽的昆仑山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到山顶。从山底往上看,昆仑山顶永远隐藏在云雾之中,宛如戴着荆冠的王者。但一越过雪线,踏入云中,则景象陡变。 沉沉的云雾漫延于足下,似是大片的积雪,却又乘风变幻,倏为山川树木,倏为亭台楼阁,却又皎洁无尘。空中更无点云片雾,只有虚苍苍的天,凌空悬着,蓝得就像是被倒立的湖泊。日月的光芒,竟同时出现,在山顶放出同样的光明,旋绕着昆仑山。 无昼也无夜。 这里,是通明世界。气候温暖湿润,和风舒疏,万古常春。不时有巨大的青鸾飞起,在空中翔舞出优雅的姿态。随着日月的轮转,宏伟的虹桥间或挂于云海之上,上面影影绰绰地点缀着几个影子,便是通晓上古仙术的青鸟魔族。 在山的最顶端,遥见一株巨大的古树披拂着十数里的枝叶,生长伸展着。那就是青鸟族的根本重地。传说,古树根部就是青鸟族的血池,而古树之顶,则是太阳升起、陨落的地方。沿着古树的主干,便是昆仑天梯,上通天界。 西王母,正居于天界之中。 云殇挥了挥手,命令大军沿着崎岖盘旋的山径,向古树行去。 奇怪的是,一路上并没有人阻拦。这里宛如常春仙府,盘旋于云顶虹彩中的青鸟族,怎么看去也不像是嗜血的狂魔。 蜀山、昆仑、蓬莱的弟子们忽然有种错觉,他们不是来戮魔,而是来朝圣。 他们不禁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柄。 云殇静默不语,他对昆仑山顶的地势极为熟悉,不多时,就率众来到了古树之前。 只有站在它前面,才能体会到这棵树究竟有多大。没人能说的清,究竟是昆仑山孕育了它,还是它孕育了昆仑山。它的干伸展着,一直插入青冥的天中,甚至,有些枝叶已经不见了,似乎已进入了天界。 它,就是人间通往天界的天梯。 云殇深深看了古树一眼,低下头来。 古树之前,青鸟族人全部披甲执剑,列出整齐的阵型,迎接着人族的大军。似乎预感到这一战的重大,她们几乎倾巢而出。 青鸟族人数并不多,仅仅只有两百多人。但秉承西王母血脉而生的她们,几乎全都是最强大的战士,每个人都可以生裂虎豹,劈山崩石。 如果没有烬,她们可以轻易地将人数超过十倍的人族联军撕成碎片。但此刻,浑身散发着金黄色太阳光芒的烬,竟令她们本能地感到畏惧。她们在射日剑的光芒下轻轻瑟缩着,等待着她们的女王,引领她们取得一场胜利。 她们相信,在血池中诞生的新的女王,一定拥有振兴族群的力量。 古树的枝叶,忽然发出了一阵颤抖。 它那巨大的根茎,缓缓分了开来。 这一幕,竟似是分娩。 幽深而逼仄的血池,从古树的根部露了出来。池中的水混浊、血腥,透着暗红的气息,仿佛千万年陈腐的血浆。池水在不住地涌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缓缓从池中诞生。 烬忽然有一瞬间的失神。 然后,他看到了汐。通体赤裸的汐。 她的黑色短发,只一夜间就已经变得极长,皓白如雪,沉沉地披拂在她的背后。那是她身体上唯一的遮蔽,银丝披拂,宛如一场皓雪,又宛如夏夜的月光。 这种发色,是青鸟族独特的颜色。暗赤色的战纹在她的身上蔓延着,从双腋之下透出,飞舞盘旋,形成隐秘而古老的符文。战纹随着她的动作、呼吸,暗暗地搏动着,似乎她全身的血脉都透出了肌肤,镂刻成这些妖异的纹路。 遍体战纹,便是她唯一的衣裳,却不是遮蔽,而将她玲珑剔透的身材映衬得魅惑而妖艳。 纹路在她的眉心处聚结,合成一个淡淡的月轮。月光笼罩着她,她的身体仿佛已成为虚影,将天地万物笼于其中,仪态万千。 烬心底忽然闪过一丝失望。 汐看来是如此陌生,不再是他熟悉的、眷恋的汐了。 只有那未被战纹覆盖的眼眸,还浮动着最后一抹哀伤。那才是他隐藏在心底深处,虽轮回亦不能磨灭的记忆。 亦是他如太阳般威烈唯一无法照临之处,无尽光明中唯一的阴霾。 汐看着烬。 看着如太阳一般燃烧着,力量恣肆蓬发的烬。 他已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不愿说话,将什么都藏在心底的少年。 现在的烬,就像是天神。 只能仰望,她不能偎依,不能靠近。 她的心底泛起一丝痛楚。 今天,昆仑山日月同悬,祥瑞盛极一时,青鸟族的长老们都说,这是她即位的天兆,但她却要与他血战。 非得如此吗? 灼烈的日月之光,让昆仑山宛如琉璃世界,一切都通透无碍。但汐与烬的目光,只能交汇、却不能交融在一起。他们中间仿佛隔了一座昆仑山,哪怕遥望千年,也只能绕着峰峦,轮回思慕,却不能执手相依。 汐轻轻叹息一声。 "难道,我们必须要厮杀吗?你与我,必须要有一个人死去?" 烬沉默,无法回答。 他已经做过了选择,因此,他不能退却。但面对着这双熟悉的眸子,他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 汐拿出那只玉瓶。那是烬为了完成她的愿望,不惜斗杀毒龙,失血过多而取得的云殇之血。汐将它贴身藏着,每次抚摸着瓶身,她都会觉得,自己绝不是个不切实际的空想者,她的理想一定会实现。 因为有烬。 但现在,烬却提着光芒四射的剑,站在她面前,成为她最大的阻力。 而她遍身赤裸,成为他心中的恶魔。 她紧紧握住玉瓶,呈到他面前。 "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理想吗?我一定会找到一种替代品,替代血液,供我族食用。那时,我族就不用再跟人族争杀了。你答应过我的,要跟我一起实现这个理想。难道,你现在忘了吗?" "你不想,再跟我一起,把这些玉瓶一支支装满吗?" 她眸子中的凄伤,让烬忍不住一震。她描绘的是多么美好的理想。青鸟族不再嗜血,跟人族一起携手居于大地之上。 而他,也可以跟汐一起厮守,直至千年万年。 那时的岁月,会是多么宁静美好。 汐看出了他的犹豫,眼中泛出一丝笑意,走上一步,擎起了他的手。 那一刻,曾有三生三世的感觉。令他忍不住,放弃手中正燃烧着光芒的长剑。 云殇冰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青鸟族永远都不可能放弃嗜血的本能。你永远都不可能找到替代品,永远都不能!" 烬的手忍不住一阵抽搐。 汐回头注视着云殇,厉声道:"你又怎会知道?" 云殇淡淡道:"因为这是你们的罪。" 他的话,就像是针一样,刺进了汐与烬的心:"你们两人,都传承了青鸟族的永恒记忆,你们当然知道原因,只不过不愿意去承认罢了。" 烬身子颤了颤。青鸟族记忆深处的那份残酷、虐烈,忽然化成了一团火,烧灼着他的灵魂。 云殇一字一字道:"因为,你们曾亲口吞噬了创造自己的人的血肉!" "当年,青阳诱惑西王母,重造出魔族中最为强大的族群,跟人族争夺大地。西王母重造出青鸟族时已耗尽了心血,陷入了沉睡。但你们这些秉着贪欲而生的生灵,竟控制不了自己的饥饿之念,杀死了西王母,嚼吃了她的血肉!毫无感恩之心、只依本能而行的魔族,你们从降生的那一刻就堕落了!西王母的血的味道印在你们灵魂的最深处,你们永远无法忘掉那种味道!而你们从此再也无法找到任何东西,可媲美神明的血液!因此,你们的饥渴便越来越厉害,只有同样是从神明血液中诞生的人类的血肉,才能稍稍压制你们的疯狂。" "那么,我问你,你能制造出媲美神明血液的食物吗?" "你能创造出神明吗?" 他冷冷的话语,刹那间击碎了汐眼中最后一丝希冀。 如果,她能收集天下所有人的血液,或许,就能制造出替代血液的食物来。 但残酷的事实却是,青鸟族真正渴求的,不是人类的血液,而是神明。 她,能制造出神明吗? 更让她绝望的,云殇将埋藏在青鸟记忆深处,连自己都不敢忆起的罪,血淋淋地揭起了。她们,吞噬了自己的母亲。那创伤流出的血,至今还从古树上滴下,滴进血池里,成为她们立族之基。 她们至今,还凌迟着西王母的肉体。 难怪,无伦她们如何呼唤,都得不到西王母的回应。她们以为西王母背弃了她们,但真正的背弃者,却是她们自己。 云殇沉痛道:"如果不灭绝你们,迟早有一天,你们会吞尽世间的一切。而那时,渴欲无法满足的你们,就会吞噬自己……" 汐跌倒在地,云殇的话几乎击溃了她,让她感受到自己的每一丝呼吸,都是垂死挣扎:"不!我们将想尽一切办法,召唤出西王母,我们一定能做到的!她是神明,她是不灭的!她一定会原谅我们的,因为她是母亲,无伦孩子犯了什么过错,母亲总会原谅孩子的……" 她的凄厉的呼唤,似乎是向冥冥神明发出的救赎的哀恳—— 但,没有神明回应。 云殇看着她,冷冷地看着她。 缓缓地,他退后了一步。于是,与汐相面对的,是烬。烬手握长剑,浑身燃烧着金色的光芒。 就仿佛世界将灭时,将世界烧成劫灰的天火。 汐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苍白的笑容:"烬,相信我,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 她昂面看着她,目光坚定而凄伤。 烬的心底染满痛楚。他看着她,仿佛已看了五百年。她凄婉的神态,五百年来从未改变。 原来,她想要的,永远都不是他能给的。 汐的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丝绝望。 她站了起来。她站起来的时候,她的泪痕,已在风中干涸,干成另一条暗赤色的战纹。她站起来时,心已如死灰,不能搏跳。 她冷冷地面对着烬。仿佛已面对了五百年。 她知道,她想要的,他永远都不能给。 前生今世,概莫如是。 她的哀恳在今日,他的回答,却在昨夜。 在那个痛苦的,如凌迟一般黑暗的昨夜。 于是,他用金黄色的光,将自己包裹起来,让自己痛苦的眸子,隐藏在极度的光明中,没有人能看得见。 连汐都不能。 第6章 日月双生 日月同辉的昆仑山顶,突然晃动了一场骚乱。 早就备受饥渴折磨的青鸟族人,终于忍受不了这么多食物罗列眼前的诱惑,开始攻击人族。一头头青鸾列阵而起,飞舞在云雾从中,不时伴随着凌厉的剑技,从空中怒射而下。凄厉的啼叫声,贯穿长空。 昆仑、蜀山、蓬莱三派弟子纷纷喝骂着,飞起剑光迎战。但青鸟族的战力实在太强悍,才一接阵,数名蜀山弟子就被凌空挑起,斩成碎片。 血雨漫空,纷纷洒下。 粘稠的血腥味刺激了更多的青鸟族人,她们纷纷欢啸着,驱赶青鸾飞上空中,让鲜血尽情淋在自己身上。 她们赤裸的躯体因兴奋而变得嫣红,身上缠绕的战纹像是有生命般鼓动着,吸食着血肉碎屑,颜色逐渐变得鲜艳起来。这使她们原本美丽的容颜渐渐变得媚艳而妖邪。 随着青鸾舞空,她们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声短促而压抑的啸叫,向着人类疯狂扑击。 青鸟族自上古传承的种种邪异魔法,也随之倾泻而下,在日月的照临中,绽放出一朵朵赤红的血花。 这一幕,像极了人类狩猎时的情形。 一样的残忍,也一样的欢愉。 不时,有一头青鸾被密集的剑光斩落,在空中炸开。但更多的,却是三宗弟子,被青鸟化为血雨。 双方人数的对比在迅速地改变着。空中粘稠的血腥,也越来越重。 云殇的脸依旧平静。他手中的帛卷,在画笔的追摹下,一点点铺开,将这惨烈的一幕囊括其中。 他的眸子却静静地看着烬。看着他和汐生死相搏。 烬身上的光芒,越来越强烈。 汐注视着他,终于悠悠一声叹息。这是最后的战役,是人族、魔族争斗千年的终点。终于在昆仑之巅展开,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得了它。 而她与烬的一战,也势在必行。 她选择了自己的责任,回到自己的母族,继任女王。而烬也选择了自己的责任,守护人类,灭绝青鸟族。 她们是在同一个夜晚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从此,他们无法再相守相恋,携手此生。 汐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心头有割裂般的痛楚。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现在的他与她,难道不是在命运的车辙里,冀图借对方的拥抱,获得短暂的温暖?那么,何妨尽情一战,令缱绻之情,化为相思,放对方以自由,从此相忘于江湖。 她惨然一笑。 "我们同时使出最强的一招来,好不好?" "这样,不管谁杀死谁,死的那个人都不会太痛苦。" 烬轻轻点了点头。 他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 汐发出了一声清啸。 巨大的青鸾,在她身后张开双翼。七彩的长羽跟她的双手攀附在一起,激烈地旋舞着。她曼妙的身躯在日月光影的轮照中跳动,血之渴欲与生之灿烂不停地在她身上绽放、隐灭,宛如一张猩红的曼荼罗图案。 她的眸子紧紧闭着,她的欲望,在这一刻完全释放,化为无数隐形的飞羽,在昆仑山顶盛放。 烬也闭上了眼睛。这一刻,他的心中,只有剑。只有那把跟随着自己,无伦多少生,多少死都从不曾背弃过的六龙射日剑。他把自己所有的坚定,都灌输进了这把剑中。 带着他痛苦的信念,带着对人类的未来的期许,对文明的传承信仰,也带着神明对众生的慈悲,化为单纯一剑。 化为他们最后的缱绻,最后的对彼此的拥抱。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刺出。 烬忽然觉得心中一阵轻松。他从没有这么轻松过。那一刻,笼罩在他心头上的沉重的屏障,似乎被打开了,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紧紧贴着他的心伏下,温暖无比。 那一刻,他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温暖的触感,缓缓从剑锋上淌下,循着他的手心,浸湿他的肌肤,一直钻进他身体最深邃的所在。他仿佛听到一声轻轻的呢喃,在他的耳边萦绕着。无数相同的记忆,轻轻地印在他的心上。 每一丝都是已经知道的,却又重新忆起了一遍。 只有一丝些微的不同,在倾诉着一个充满幻想的少女的一生。那一袭绿衣在空中绽放开飞扬的裙角,萧萧短发宛如暮鸦掠过昆仑山上的积雪,盈盈相望,在向他倾诉着那虚无缥缈的理想,就像是一场梦。 他能感到汐的身体,在他怀中渐渐冷却。 烬笑着,却不觉泪流满面。 他闭着眼,长剑猛然挥出。 空中高速飞行的青鸾,像是忽然受到了极强的力量的冲击,猝然惨叫一声,一团火光从体内爆开,化为灰烬坠落。它背上的青鸟族人,在震惊中看着一道光从自己身体最隐秘处炸开,将自己炸为粉末。 烬的长剑一下一下挥着,每挥一次,就有一头青鸾陨落。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为挥剑,只知道,这是他的责任,他必须要完成。 他必须要完成,否则,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他挥舞着,直到昆仑山顶,响起一阵欢呼。 那个嗜血的,如梦魇般盘绕在人族头顶的青鸟魔族,终于在他的剑下,被全部灭绝。 烬跪了下来,抱住汐。 汐就像是一幅画,她的笑,她的娇憨,她的天真,都用灰暗的色彩涂在了这幅画上,深深嵌入了烬的灵魂。刹那之前,她还带着苍白而甜美的微笑,和他诉说着自己的理想,她还痴痴看着他,哀恳而从容。 而今,她却不能言,不能动,任嫣红的鲜血染尽了昆仑山的土地。 烬伸出手,替汐擦拭着血痕。她的肤色是如此皎洁,不应该被血污玷染。她虽承继着上古以来的血咒,但她却是唯一片尘不染的存在。 没有任何罪孽,可以强加在她身上,因为她有一个纯净的灵魂,善良而坚强,柔软而执着。 当人们在谈论罪愆、救赎时,她在世间孤独地行走着,搜集着所有生灵的一滴滴鲜血,也收藏下让这个世界归于和平的每一滴希望。 她的孤独,是她的原罪,却将她与她背负的割裂开,成为天上地下,唯一的纯真。 如果这世间真有西王母,她的诞生,就是西王母对青鸟一族的宽恕。 如果说青鸟族秉承弑母之罪而生,她就是从血池中诞生的、唯一纯洁的女儿,她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告诉所有人,该怎样获得母亲的原谅。 她不应该死。 她不应该为她没做过的、却不得不承受的负责。 不知过了多久,烬终于将她的脸擦拭干净。 此刻的她看上去是那么美丽,在被死亡紧紧拥抱之后,她终于放下了力量、责任、以及嗜血的命运,得到了真正宁静的安眠—— 她的宁静,应该让每个正在欢呼着的人感到羞愧。 烬轻轻合上她的眼睛。 "走,我带你去。你一定会复活的。" 他轻轻地在汐的耳边呓语着,他跨过沉醉在胜利的喜悦中的人们,向那棵古树走去。 人类在最艰难的时代得到了最期盼的胜利果实。他们终于打败了青鸟族,将之全部绝灭。在云殇的指挥下,战斗力最强的三宗弟子们组成了战阵,扫荡着青鸟族的残余部落。剩余的只是些老弱病残,他们轻易地就将之格杀,不再遭遇什么抵抗。 大多数人却在这一刻尽情地欢歌着,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他们大开青鸟族的宝库,将青鸟族所有的珍宝都拿了出来,披挂在自己身上。于是,他们每个人都成了帝王。青鸟族的尸骸被斩裂,堆积在地上,形成一个又一个赤色的山丘。他们就在这山丘上疯狂地跳着舞着,将鲜血涂在自己身上,为自己凝成一道又一道战纹。 有些青鸾残存下来,人类企图驯服它们,骑着它们在天上飞翔。他们早就企望这征服苍穹的威权。但那些青鸾性子极烈,它们宁肯撞死在山崖上,也不肯让人类骑在它们高贵的躯体上。 人类憎恨地切割着它们的遗体。 这一刻,他们成为昆仑山的主宰,任他们如何张狂,都不过份。 甚至,没有人觉察到,烬正在离开他们。 他们不需要烬了。 烬抱着汐,沿着古树的躯干向上攀援。这棵树虽从外看去那么宏伟,覆压着昆仑山,但,只有凑近了才能发现,它其实早已开始枯萎。它的叶,是枯荣参半的,只是山顶日月的光芒太强烈,将干枯也照成了鲜浓,才给了人们以枝叶繁茂的假象。 它的主干已经裂开,沿着纹路与年轮,绽开一道道狞厉的沟壑,将它割裂得支离破碎。 也许,从西王母被蚕食时开始,它就已经死去,只不过神明陨落的黄昏,总是那么漫长而凌迟。 烬踏着干裂的纹路,渐渐感觉风强了起来。低头时,已经看不清凡俗的喧嚣了。人类沉迷的疯狂欢呼,变得虚弱而空洞,无法传到这么高的空冥。只有那株古树,仍然在日月的陪伴下郁郁苍苍。 风凛冽起来。那是从天地交界处吹来的罡风,阻隔着人类污秽的脚步踏足天界。 烬紧紧抱着汐,汐的身躯已被罡风吹得冰冷。在这无人的空旷处,烬连人带心都被吹得冰冷。 他终于完成了自己应做的事情。他也因而得到了自由。 从此,他可以不再关心人类,所有的心思,只用放在怀中的这具躯体上。 他只想要她的温暖。 他一步一步走着,罡风几乎将他的血与肉全都吹走,但他仍然坚定地踏在树干上,不受阻挠。他的心志是坚定的,只要有了方向,哪怕一百年才迈一步,他也一定能走到。 "等着我。" 他在心底轻轻许诺。 下期预告:天阶的尽头有什么?有西王母,还是不死药?汐真的死了吗?而云殇,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第7章 昆仑图卷 终于,或许有那么一刻,他忽然失神了一瞬间,他突破了罡风,来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时间或者空间,仿佛都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凡间的一切,无伦多遥远、多古老,仿佛都可以在这里看到。世间纷繁芜杂的一切在这里也变得简单。智慧则膨胀到则无穷无极,只需略一思索,便可洞察前生后世。 这里,就是天界。青鸟族被创造的地方,也是西王母最终沉埋之处。 但这里,天阶的尽头,却没有西王母,没有不死仙药。 烬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他抱着汐,在迷雾中寻找着,却一无所获。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云殇。 他仍然骑在那头青鹿上,他手中的画卷无终也无始,在他纤长手指的勾描下,流乱出一道道美仑美奂的线条。他的双眉缓缓垂下,神色依旧那么平静,仿佛青鸟族全灭的结局,也不能让他稍有欢愉。 长长的衣袖,仿佛天际唯一的流云,流泻在他淡卷诗书的从容中。他静静地立在烬面前,挡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烬停下来,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将汐抱得更紧。 云殇淡淡道:“传说西王母处有不死之药,凡人若服一粒,便可长生不老,若服两粒,便可飞举成仙。纵然身死,只要魂魄不散,服之立即复活。你来这里,便是想得到这种药,救活汐,是吗?” 烬点了点头。不错。 汐可以死,青鸟族可以灭绝。他可以挥出那一剑,只因为他知道有不死之药的存在。他会拼着身化成泥,血化成灰,也要登上天梯,取得不死之药,令汐复活。 那是他能给她的温暖。 云殇淡淡地笑了笑,他的笑容亦像他的人,从容而伤感:“但你可知道,这世上,从没有不死药。如果你相信真有所谓的不死药,你怎还会相信西王母已死?” 他的笑容中泛出一丝讥刺:“一个最终归于灭亡的神明,怎么可能造得出不死药?既然药名不死,她为什么却死了?” 烬如蒙雷击,他的双手几乎抱不住汐的尸体,踉跄着,几乎摔倒在地上。 他竟为了这个虚无飘渺的传说,杀死了汐! 云殇看着他,脸色有些冷漠:“天阶尽头早已是一片空无,没有西王母,没有不死药。而你亲手杀死的汐,永远也不会复活了!” 烬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他觉得心是那么痛。 是的,连天阶尽头,也没有了神明。从此,人类将成为这片大地的主宰,文明将传承,众神将甘心隐退。总有一天,人类将证明,他们比神明还要伟大。 但,若是他的心从此缺失了一半,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云殇望着他,他的痛苦映留在云殇的眼睛中,却已仿佛痛了千年。 “现在,或许是让你知道真相的时候了。” “难道你没有怀疑过,为什么我对西王母跟青阳的事情知道得那么详细,而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凄凄一笑。 “其实,并不是因为你失忆了,而是因为你的确不知道。” “因为,真正的青阳,是我。” 烬的头倏然抬起。 “什么?” “你说什么?” 他放下了汐的尸体,踉踉跄跄地冲上前来,抓住了云殇的衣襟。这一刻,所有的力量、技巧,都无从用武,他只能简单地抓住那一袭白衣,仿佛抓住生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云殇静静地看着他。 “远古众神的时代,诱惑了西王母,创造青鸟族,率领着她们逆抗天帝、争夺天下的,是我,不是你。亲眼目睹着西王母被她亲手创造的青鸟族撕裂吞噬的,是我,不是你。在即将胜利的前夕,背叛了青鸟族,并用太阳天火将之几乎焚烧干净的,是我不是你。” “我才是那个祸乱的肇始,污秽与背叛的源头,将神明的秩序搅乱的天帝之子,青阳。” 云殇淡淡说着,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但他的语言中,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徐徐退下衣衫,他的身上,残留着天火灼烧后触目惊心的痕迹,竟与那些青鸟族人身上暗赤色的战纹有着惊人的相似。 他的双腿苍白无力地垂下,经脉已全部凌乱。 ——这是天火灼烧的结果。从此,他变得毫无力量。空有天下绝顶的智慧,无人能及的知识,却半点都用不出来,只能依赖烬。 烬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太阳真火完全不受控制,从他身上喷涌而出,灼烧着云殇的肌肤。更多的日纹透进他孱弱的躯体里,侵蚀入他的灵魂。 但云殇的眼眸仍然淡淡的,仿佛这具躯体根本不是他的。又仿佛,经历千年的伤痛后,他早就对这样的痛苦习以为常了。 他注目着烬:“对不起,我欺骗了你。灭绝青鸟族,本是我的责任。” 烬紧紧盯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无力,变得绝望:“那我呢?” 云殇轻轻叹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你是谁。” 仿佛一道惊雷,在烬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不是他的责任。 他根本就不属于人类。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但他却已为这份责任,亲手杀了汐。在那个凄伤而血腥的夜中,他亲眼看着她跨乘青鸾而去,而又选择了背负起那沉重的责任。 而今,却要告诉他,这些与他毫无关系,甚至,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他瞬间失去了理智,冲着云殇嘶声大喊:“你知道吗,我选择了责任,只是因为我相信你!只是因为,我想若是你来选,你一定会这么选!” 云殇的脸色变了变。 他的眸子中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或许,这是自他亲眼目睹着西王母被裂食之后,唯一流露的痛苦。 “对不起。” 他柔声道。 但,没有任何柔和能够阻挡得了烬绝望的怒意。他身上的太阳之火轰然爆发,惨烈地嘶吼道:“我要杀了你!我要烧尽所有的一切,包括人类!我要让这个世界为她殉葬!” 云殇倏然抬头,凝视着他的眸子。 他轻轻抬起袖子。 他一直在描绘着的那幅画卷,从他的袖子中打开,落了下来。画卷,像是一条彩虹,在天界绵延,伸展。 他绘制了千年,终于,在这一刻完结。 那是一幅关于快乐的画卷。 画中每个人物,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们跳着,唱着,劳动着,生活着,幸福着。他们或为士,或为农,或为学,或为商。但无伦他们为什么,他们都是自己的主宰。他们辛勤耕耘着,就有收获。 他们奉献着,就有回报。 这个世界,没有青鸟,没有神明,只有人类。这个世界,草木丰美,牛羊成群。 这个世界中,有他曾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念到的所有的人。 六位长老,三宗弟子,剑仙谷的村民,天下的百姓,甚至还有烬,云殇,以及林林总总的所有的人。 而画卷最中心,是汐。 那是她第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模样。 翠色的青衫在风中萧萧飞扬,短发垂肩,玲珑的鼻子随着眉峰也微微蹙起,笑容中有琉璃一般的纯净。 这不是一副普通的画。每一笔,都勾描得无比仔细,她在风中扬起的每一丝发梢,裙角上的每一缕褶皱,笑容中每一分细微的变化,全都跃然纸上。 只她一个人,就可胜过整幅长卷所花费的心血。 可以想象,作画者要对画中人怀着怎样的爱意,才能将她的一颦一笑勾画得如此生动。在漫长的时间里,他又是怎样默默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才能描摹出如此逼真的神态。 烬隐约感受到了什么,惊讶地看着云殇,心底升起一阵茫然。 云殇的笑容中有一些苦涩,缓缓道: “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和你一样,我亦爱上了她。”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是青鸟族人,终有一天会成为我们的仇敌。但我什么都没有说,让她留在你身边,陪伴你,照顾你,看着你们相爱,看着你们执手低语,看着你们决然分别,看着你们互相残杀……” “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却无法言说。” “当你看到她难过悲伤的时候,可以安慰她,可以拥她入怀,可以拭去她的眼泪,亦可以仰天长啸,质问这命运……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远远地看着你们,用画作来诉说我心中的痛。” “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影子。你是那个还未失去力量的我,我借你的手,帮过她,爱过她,又杀死了她——这和我亲手杀死她毫无两样。” “毫无两样的痛。” 他叹了一口气,抬头注视着烬,轻声道:“你现在总该明白,你失去的,也是我所失去的。你痛苦的,我比你更加痛苦百倍。你付出的,我也付出了同样多。” “但我必须这样选择,这是我的责任。” “因为这个世界不需要神,或者半神。” 他静静地说着这一切,语气渐渐变得郑重: “没有半神,这个世界才会幸福。所以,我的理想,就是消灭所有的神或者半神,将这个世界归还给人类。” “如今,我的理想终于接近完成了。” 他笑了笑。 “只缺少最后一步。你知道吗?世上只有两位半神了,一个是你,还有一个就是我。” “再杀掉这我们,我的理想就会完成。” 他凝视着烬。 “你,愿意帮我完成这个理想吗?你看,这个世界是多美……” 他轻轻抬手,他的血,从手间流下,慢慢没过长长的画卷,将那个完美、祥和的世界,浸沐在血色里。 以及月汐那明丽的笑脸。 是的,他的理想完成了,他杀死了所有的半神,包括自己。 他静静地看着烬,目光渐渐变得空洞。 只有他的笑容,却还是那么宁静,宁静而柔淡。就像烬在拂去重重劫灰,刚见到他时一样。 烬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染血的长卷,看着汐。 看着映照出凡间一切生死轮回的天界,看着淡淡的云,看着辽远苍穹中永世不消的寂寞。 也看着自己曾经的悲伤与欣喜,希望与绝望。 静静地,他身上的太阳之火慢慢涌出,点燃了云殇,点燃了汐的遗骸,也点燃了自己。 劫火,从射日剑中溢出,在他们两身上熊熊燃烧。 云殇没有动,火光映照下,他脸上的微笑依然如明月一般空明、动人。他久久注视着手中长长的画卷,看着自己的身体,和这幅辉煌的画卷一起化为劫灰。 烬,缓缓躺了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他知道,这场大火在焚尽他们的身体后,就会止息。昆仑山中奇花异草,虫鸟鱼售,甚至正在为胜利狂欢的人类都不会受到波及。 人类的愿望实现了,他们终于灭亡了青鸟魔族,重新掌控了昆仑,掌握了才有的力量、知识、财富。 云殇的愿望也实现了。至此,所有的半神都已灭亡,这个世界将在人类的主宰下,制定出新的规则。日月再度普照,众生再度繁衍,都将在人类的法则下,得到长久的平静与繁荣。 月汐的愿望呢?是否也已实现?青鸟一族再也不需要嗜血为生,她们终结了血咒,终结了弑母的原罪,永远沉睡在昆仑山的劫灰里,享受真正的安眠。 而他自己的心愿呢? 这样算不算与汐一起,漫漫相守,度过这无尽的岁月? 烬微微苦笑,闭上了眼睛。 他什么都不想记得,他宁愿自己将一切忘记,包括自己的姓氏。 纷纷攘攘的劫灰,慢慢覆盖下来,将他的身体渐渐埋葬。他睡着了,睡在这个死灰色的沉寂的世界里。 直至永远。 尾声 经昆仑山一役,人类得到了青鸟族留下的宝物、法术、剑诀。并掌控了昆仑山,以山中灵药奇珍修真炼道,力量越发强大。 天庭有感于人类剑仙势力强横,终于降下天滞石碑,压制所有剑仙修行的进度。 步非烟其人 北京大学文学博士,80后才女作家,尤其擅长武侠小说,拥有浩瀚的想象力与神奇的创造力。代表作《华音流韶》累计销量超过200万册,被称为二十一世纪崭新的华语幻想文学史诗。如今,步非烟应邀为2d仙侠网游大作《剑仙》撰写同名小说,金刚、风雷、逍遥三大职业的比拼,昆仑、蓬莱、蜀山三大剑宗的纷争,将在她的笔下演绎出一段精彩绝伦的炼剑修仙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