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佛心灯》 楔子 原野,马匹,风沙。 宝剑,英雄,歌声…… “哈达山头虽没有杜鹃花, 英雄不应该停马! 鲜花开过了, 蜜蜂不用愁。 情丝既斩断, 又悲之何有?” 风声,马蹄声,弹剑声…… “繁华的拉萨, 惜乎没有我的父母, 色折噶三大寺, 请做我的慈母吧。” 拉萨的夜,像是一个熟睡的婴儿,充满了美丽的幻梦,西藏高原的寒风,正沐浴这边陲的圣城,这里有上万的喇嘛,成群的牛羊,和天下闻名,建筑宏伟的圣寺一一拉萨的布达拉宫。 月光很明亮,布达拉宫的僧人,都掩了经卷,牧羊的人也熟睡了。除了透骨的冷风,扶摇着稀疏的寒林,一切都静寂如死。这时有马蹄声,很轻,很慢,“得!得……” 还有弹宝剑声,很轻脆,很悠远,“呛!呛……” 还有歌声。很凄凉,很委婉。 在寒凉的慢道上,迎风驰来一匹很瘦的马,它的速度很慢,意态甚是懒散,有一股沉暮之气,无精打采地扬着蹄子。 马背七坐着一个青年人,在明亮的月光下。可以看出他不过二十余岁。修长的剑眉,一双蕴光含威的俊目,健壮的体魄,和一种潇洒出群的气质。天是这么的严寒,他只不过着了一件单衣。在他眉目之间,却紧锁着一片忧愁,或许是有什么伤了他的心了…… 他双手未曾持缰,左手拿着一口三尺长,青光莹莹的宝剑,不时的用右手的食指,轻弹着剑身,发出了阵阵轻悠悦耳的吟声,配合着他低沉、凄凉的西藏民歌。 更令人惊奇的是,在他左手的臂环里,熟睡着一个一岁大的孩子,月光照着他红红的小脸。他睡得甚是香甜,似乎还不知道,他的命运即将有着极大的变化。 经过了巨树林立的夹道,已经到了布达拉宫,这是西藏最宏伟的建筑。这巍峨的大寺,共有十三层,建筑的时间达六十年之久,寺内居住的喇嘛有七千余人,的确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大的佛寺了。 这时马停了,歌声也停了,他抬起了头,望着那巨大的院墙和铁门,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自语道:“到庙里去罢……永远不要再出来了!永远!” 庙门口挂着极大的横匾,上面写着“布达拉宫”四个大字,在燃烧得噼啪作响的大松枝下,显得金碧辉煌,庄严威灵,令人肃然起敬。 这个青年人,看了看怀里的孩子。仍然没有醒来。他黯然的摇摇头,把宝剑入鞘,叹了一口气道:“唉!早知如此,何必救你。” 说着他狠命地,在孩子的屁股上击了一掌,那周岁的孩子,睁开了倦眼,猛烈的啼哭着,嗓声嘹亮,震人耳鼓。那年青人耸动了一下长眉,朗声道:“萧正庸!你哭什么?难道我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萧家?……” 原来这一岁大的孩子叫萧正庸,他对这个年青人似乎没有什么感情。他只是不停的啼哭着,两个小拳头拼命地捶打那年青人的胸膛。 这青年下马,在庙门口犹豫了一下,最后他终于去敲门环了!大铁环敲在庙门上,沉浊的声音传出了老远,那孩子也停止了啼哭和挣扎,睁大了一双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庙门的两只松柴大火把。 须臾,在庙门的左侧,开了一个小门,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喇嘛,抱着肩探步出来。抖索着用藏语问道:“客人,你是来投宿的吗?” 这年青人以手搔首道:“烦你引见罗布藏塔大师,我叫凌怀冰!”(笔者按:西藏人见面以手搔首,以示敬意,足为礼节之一。) 那小喇嘛闻言似乎吃了一惊,“哦”了一声,改用官话道:“啊!你是凌施主……请进!” 凌怀冰怔了一下道:“怎么?大师可提起我过?” 小喇嘛含笑道:“听我大师哥说,藏塔大师知道你要来,他老人家说你前天就要来的。” 话未说完凌怀冰点点头道:“是的!我来晚了。” 说着拉马而入,进门后是一条极宽的走道,通往正殿,两旁禅房林立,凌怀冰随手丢了马缰,随着小喇嘛进了一间禅房,小喇嘛道声请坐,转身而去。 凌怀冰见这禅房不大,只有一张小桌及一张木床,可是布置得雅洁静穆,墙上贴有一小张释迦牟尼像,并挂有一小串佛珠,别有一股气氛,令人忘谗去忧,顿萌皈依之心。 凌怀冰把孩子放在床上,自语道:“等事情完了,我也该出家了!” 他正在感叹时,那孩子突然连声的喊起娘来,凌怀冰面色一变,对着孩子狠声道:“叫什么?你娘早死了!你一辈子也别想见她!” 那孩子想是受了惊骇,嘴一撇又想哭,凌怀冰叹了一口气,坐在孩子身旁,抱着他道:“正庸!孩子!你娘不要你了,也不要我了……你不要想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孩子似懂非懂地,睁大了眼睛,望着凌怀冰,嘴中不停的咿唔着,显然他对这个世界感到奇异和陌生。 这时先前的小喇嘛,已然捧了一碗“酥油茶”来,“酥油茶”为藏人最上之饮料,僧侣不忌,每人每日饮茶,常在三五十碗之间,一如新疆之“奶子茶”,制法为以茶质加盐,与酥油搅拌,以足躇酥油茶桶之皮带,手纳梭格入桶,尽力抽送,直至水乳交融时即成。 凌怀冰接过了“酥油茶”,道了一声谢,随喝了两口,小喇嘛笑道:“施主,我大师兄来了!” 凌怀冰赶紧放下茶碗,抬目之际,见一喇嘛合十而入,执礼甚恭。凌怀冰连忙鞠躬还礼,朗声道:“弟子夜入宝刹,有扰清静,已自罪过,何敢劳大师父亲身出迎?” 那喇嘛已是年过五十,生得甚是枯瘦矮小,却是一脸的书卷气,他闻言含笑道:“凌施主草野奇人,枉驾小寺,真个蓬毕生辉……前日大师面谕小僧,今日方见施主到来,想是急务羁身了?” 凌怀冰万料不到这老喇嘛,竟说得如此好的一口汉语,并且是出口成章,当下更生敬仰之心,忙道:“怀冰草野陋人,竟蒙藏塔大师上念,至感兴奋,敢问大师父法号如何称呼?” 老喇嘛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打着问讯道:“贫僧法名依克,在本寺掌经堂之职,藏塔大师已然入定,不好打扰,施主请到客房歇息,明早再为通报如何?” 凌怀冰听罢一惊,心道:“怪不得这喇嘛如此谈吐,原来掌着经堂哦!” 凌怀冰想着便道:“原来是依克大师,久仰得很。我的事情藏塔大师业已面知,我尚有急务在身,不克多留,这孩子姓萧,名叫正庸。我这就把他留下,一切明日请示主持大师便知,我不多留了,这孩子的法名请用“心灯”二字。” 说着又自身旁解下一个大包袱,甚是沉重,放在案上道:“这些金子作为这孩子一生的开销,我这就要告辞了!” 那经堂依克僧,似乎早已知道此事,当下点头笑道:“施主,我不留你,关于这个孩子的事,我一切负责,施主你放心去吧!” 凌怀冰感激地点点头,眼角已滴出了两滴英雄泪,他双手捧起了酥油茶,一气饮尽,并把碗舐得干干净净(按:此为西藏人之礼节。)走近床前,双手扶着孩子道:“孩子!我走了,我把你留在这,不知道是对你有恩还是有仇?总之,我不愿再收留你了,我永远也不会再到西藏来了!” 他说完,又向依克僧合十一拜,毫不留恋地跨出了禅房,那一岁大的孩子,怔怔的坐在床上,似乎想哭,但他还是忍住了。 凌怀冰拉过了马,两个喇嘛把他送到了庙门,沿途彼此没有一句活,凌怀冰腾身上马,向依克喇嘛道:“心灯交给贵寺了。” 依克僧双手合十,高宣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你放心去罢。” 凌怀冰再不说话,由背后抽出了宝剑,青光闪闪地在马屁股上击了一剑,那匹瘦马,迈着苍老无力的蹄子·踏破了寒凉的月色去了。 马蹄声,歌声,弹剑声…… 一 西藏的六月,正是雨水丰富的季节,藏人有言日:“正二三,雪封山。四五六,雨淋头。七八九,真好走。十冬腊,肉开裂。” 现在正是西藏的六月。酷热如沸,这时不过是五更时分,天上正在落着濛濛细雨,布达拉宫的僧人们,都在诵着早课,晨钟悠远,加杂着轻脆的木鱼声,和喇嘛们的梵唱,是一片和穆宁静的气氛。 在布达拉宫门口的石阶上,睡着一个小喇嘛,他年约十八九岁,生得甚是粗壮,剑眉朗目,直鼻方口。他坦露着健壮的胸脯,露出了一块块结实的肌肉,让濛濛的细雨沐浴着,并不时地把两只光脚高举,用雨水来洗涤,他两只手不停的在空中画着圈子,口中喁喁自语,直如疯魔一般。 他一直睡了好久,等到身上的衣服都淋透了,这才爬起来,自语道:“还不会,唉!真难!” 这时另一小喇嘛跑到庙门,用藏语叫道:“心灯!吃早饭了。” 心灯一骨碌爬起来道:“好啊!我早就饿了。” “都湿透了,看你非受罚不可!” 心灯闻言停下道:“怎么办?我的衣服没有了,你先借我一件罢!”那小喇嘛思索了一下道:“谁叫你每天都要换?再给你十套也不够穿!罢,你跟我去换去。” 说着,两个小喇嘛如飞的向左拐去,奔入了一座禅房,这间禅房一共住了八个小喇嘛,是全寺中最拥挤的一间了,心灯一进门,立刻把满身僧衣脱得精光,吓得那同来的“掩海”小喇嘛,连忙把禅门关上道:“心灯!你太随便了,要让师父们看见,又要罚你念经了!” 心灯笑道:“我不怕,我的经卷全部都会背了。” 说时掩海已然丢过了一件干净的僧衣,心灯接过匆匆地穿在身上,把湿衣塞在榻下,这时寺顶响起了三声悠长的钟声,众小喇嘛纷纷拿了碗筷,鱼贯向斋堂走去。 这座斋堂可大得惊人,满寺的喇嘛七千余人,除了主持及少数高僧外,均在此处进食,这时七千余喇嘛,分成十五路,排好了队进斋堂。 约有半个时辰,众喇嘛才进完,各将碗筷放在案头,竟没有发出一丝相触之声,七千余喇嘛更是没有一人谈话,满堂除了轻微的衣履声外,简直找不出一点其他的声音。 这时佛铃三响,一个老年的喇嘛,由三个喇嘛陪同,由正门而入,走往正坐,面对七千余喇嘛。众喇嘛一齐双手合十,低头躬躯,高唱道:“阿弥陀佛!” 那老喇嘛名喀古,在寺中掌斋堂之职,地位甚高,他双手合十,还了一礼,然后落坐,这时众喇嘛纷纷就坐,喀古喇嘛用藏语高声道:“近来各弟子均能爱惜天物,斋堂秩序也大有进步,本座至为高兴,所以今天特别来此陪食,各弟子不必拘束,就开始吧!” 言罢众喇嘛一齐将碗高举过头顶,闭目垂帘,动也不动。早有数百小喇嘛,分别提着茶桶及食盘,往每个喇嘛碗中注茶,每人面前并放了两大块糌粑,如此而已。 众小喇嘛好似受过了特别训练,一个个步履轻快,不一时便分配完毕,这时又是一声佛铃响过,众喇嘛立时低头就食,满堂竟连一点声息也没有,有些喝完了茶的喇嘛,只须把碗高举,立时有小喇嘛添上,而糌粑则不再添,食毕的喇嘛不再行礼,可自行退下。 心灯吃得甚快,不一时便吃完出来,将碗筷洗净,放人禅房,正要寻个地方玩耍,突见经堂执事喇嘛耶土前来道:“心灯!经堂师父找你,快跟我去。” 心灯听罢一吐舌,心知不是好事,但又不得不去,当下只好硬着头皮,随着耶土喇嘛而去,沿途问道:“耶土师父,你可知道依克师父找我干什么?” 耶土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你逃不了一顿骂就是了。” 二人说着已经绕过了斋堂,由一条极宽的走道,奔向经堂。那经堂设在布达拉宫之第二层,藏经极为丰富,且有不少印文真经,每年内地均有不少游僧来此求经。 心灯随着耶土登阶而上,迳入经堂主持大师依克喇嘛之禅房,抵达门口,耶土自行退去,心灯推门而入,这时依克喇嘛早斋方毕,他睁着一双精光四射的修目,用汉语对心灯笑道:“心灯!你坐下,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原来这依克喇嘛并非藏人,传为少林高僧游方至此,以其佛理高深,且晓武事,深得主持藏塔大师器重,委以经堂之职。 心灯闻言坐定,依克抚手含笑道:“心灯!今天早课你到哪里去了?” 心灯闻言一惊,心知依克必定查过早课,只好道:“我在门口洗澡,还背了一卷经!” 依克闻言呵呵大笑,良久方止,点头道:“好个用功的小和尚,你禀性聪慧,天资过人,可惜你野性太重,你可知道像你这样是永远成不了佛的,本寺上至主持,下至知客,无不对你爱护,尤其是本座。对你更是厚爱,十八年来每日单独给你上课,为的就是要你在这短暂的一生中,参悟佛门至理,即使不能成佛。也不负你一番修为,可是你却令我太失望了。前天打伤人,昨天酗酒,今天又逃了早课去洗澡,你既然背了经卷,现在你就把今晨早课背来我听,如果背不出来,我可要责罚你了。” 心灯闻言二话不说,把眼一闭,一张口“吗咪唵哒!”滔滔不绝的背了下去,不到一盏茶时,便将一卷佛经背完,连一个错字都没有。依克听罢满心欢喜,笑道:“你果然聪慧过人,我问你,你可曾习过武功?” 心灯闻言不由一惊,立时答道:“没有,没有,我们佛家人,不学那些凶杀之事。” 依克闻言又上下把心灯看了一阵,直看得心灯心头怦怦乱跳,耳中听得依克道:“好了,没有什么事了,你午后再来吧。” 心灯才喘过一口气来,连忙合十为礼,躬身退下。这心灯小喇嘛,在寺内因得主持大师藏塔喜爱,所以最为舒适,喇嘛均让他三分。他并且经常逃课,可是考询起来,他又能对答如流,所以日久他逃课,也无人责怪了。 这时,心灯跑往寺外游玩,直到近午方才回来,喇嘛们的午餐较为丰富,除糌粑酥油外,并有少许牛羊肉及蔬菜等。 心灯吃过了午饭,独往经堂由依克大喇嘛单独授课,依克喇嘛学富五车,怪的是他除了讲授佛经外,其余儒、道、墨诸家学术亦在讲授之列,所以心灯得益匪浅。 到了晚上是众喇嘛学禅之时,关于这一点,心灯显得最为用功,他往往一坐要比其他喇嘛多坐上好几个时辰, 这日心灯坐完了禅,已是二更时分,他出得房来,只见皓月当空,满天星斗,他左右看了看。突见他僧袖摆处,身如飘风,一跃就是四五丈远,沿着院墙向后奔去,片刻之后,他已绕到了经堂之后,只见他“天风激絮”,身如巧燕般拔上了七丈余,落向了“藏经楼”的窗台。 就在他脚尖才触及窗台之时,突见他倏地翻身,“海鸟掠波”又落了下来,他才一站定,立往暗影石柱后隐去。 心灯才藏好了身子,便见一条黑影自经堂掠下。身如巨鸟,落地无声,在月光下看清了,这人正是经堂大师依克喇嘛,他神色似乎有些慌张,睁大了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四下不停地搜索着,良久才说了一声:“怪了!” 依克说完此话,他二次拧身,扑回了经堂,心灯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道:“好险哪!” 他可不敢马上出来,足等了好久不见动静,这才如飞的离开了经堂,他迳扑上了后院墙,四丈多高的墙跃身便过,在月光下,这个小喇嘛直如一粒滚珠,急若闪电地扑上了一片小丘。 在后岭之处。一株枝叶稀疏的大树下,倚靠着一个白发老人,他年过八旬,长眉入鬓,生得甚是枯瘦,可是他双目开合之间,精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心灯见了老人,并不行礼,只是笑着坐在老人对面道:“师父,你来了多久了?” 老人冷冷道:“我问你。这十日以来,你总不准时到来,莫非你对于武学一途,已经淡薄了么?” 心灯闻言一惊,他双手合十行着佛礼道:“阿弥陀佛!师父你怎么这样说?弟子自遇师父以来,得益至多,只怕师父不肯传授,弟子哪敢有厌倦之心?” 说着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老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扬起了枯瘦的右手,在心灯的光头上,轻轻的打了一下,含笑道:“你这个孩子,真不像修行的人,你既然如此说,我问你,你从我学艺有几年了?” 心灯闻言,用手摸着光头,思索了一下道:“弟子从师父学艺已有十年了。” 老人含笑点头,双眼无限挚爱地,把心灯看了看道:“不错,你从我学艺已经有十年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花费了十年的时间,不分寒暑的,把我全身的功夫都传授给你?” 心灯闻言心中一动,摇头道:“弟子不知……不过师父曾经说过,练武为的是防身护命,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吗?” 老人摇摇头道:“你好蠢!若说强身护命,我只要传你三年功夫就成了,何必花费十年的心血?我现在告诉你,习武之人是离不开江湖的,你既学了武,便由不得你了,你本非佛门中人,何必徒自浪费?现在为师要离开西藏,大概要一年后方可回来,所以你在明年中秋以前,一定要向藏塔要求还俗。” 话未说完,心灯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惊道:“师父!我是佛门中人,我不能还俗。” 老人闻言面色一变,冷笑道:“哼!你说什么?你是佛门中人?我问你,何谓佛?佛在心头坐,真正的佛门弟子,并不见得非要出家,只须把佛放在心头即可。多少修为多年的高僧,都不敢说是佛门中人,你不过剃了十几年的光头,居然自称是佛门中人,小子!你太不懂事了,如果你不答应还俗,我立刻将你毙于掌下!” 老人说着,把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慢慢的扬了起来,似乎真的就要把心灯抓死似的。心灯见老人目射精光,神色不善,不由吓得说不出话来,老人又慢慢把手放下,看了心灯半天,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唉!年青人是不该学佛的,你看你,小小年纪,正是闯荡江湖的时候,却被“成佛”这两个字害苦了,也许我太自私了,当初我传你武艺时,便存了私心,要你艺成之后,替我办一件大事,否则我是不会传艺于人的。你现在想一想,如果你终生不离开西藏,我立时把你武功废了,同时你绝对不会感到痛苦的,如果你不欲丧失这身功夫,那么你明年便要还俗,退出布达拉宫,替我办完这件大事,然后你行止如何,我就不加约束了。” 心灯听罢直吓得心胆俱碎,他珍惜自己这身得来不易,出奇的功夫,可是他更眷念这恩育自己十八年的喇嘛寺,和那些长年相处的伙伴们。 老人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心灯,静等着他的回答,心灯想了半晌,最后咬了一下嘴唇道:“师父!我想过了,我……我答应你。” 说到后来,心灯竟流下了两颗眼泪。老人这时脸上才浮上了一层安慰的笑容,叹道:“唉!你太软弱了,太软弱了!平白的辜负了天赋的异禀和我传授的一身奇技。好了,不要哭了,你今天既然亲口答应我,便是你出于自愿,日后若有反悔,可别怪我不讲师徒之情。现在你把‘落魂剑’舞一遍,从第八招起。” 老人说着,随手拾了一节枯枝,递与了心灯。心灯接在手中,站起了身子,把激动的心情,尽量的定了定,沉气凝神,六合归一,停了片刻,自己觉着渐入佳境,当下右臂平招,枯枝前伸,双目平视,这正是“落魂剑”第八招第一式“泰山观月”,端的是气重山河,宛如一座金身菩萨,单这气势就够惊人的了。 心灯这样站了片刻,“蓦”的一声大喝,突见他身如飞弩,平空拔起了八尺,身在空中宛如一只鸿雁,枯枝抖处,闪出了层层鞭影,才端详,剑势又变。“沧海寻珠”枯枝下压,双足空中虚荡,竞把整个身子扯平,身如鲤鱼穿波,离地面少有三尺时,猛收腿,身成坐姿,“浪里回头”身若滚珠般,整个的转了一个圈,枯枝伸处,带出了破空劲风,直取敌人中盘。 这不过是霎那的功夫,心灯已在空中连使三式,且三式均不相连,上下前后均已袭到,端的神乎其技。 这时心灯剑势展开,只见倏前忽后,才上又下,僧袍飘飘,若大一个身躯,犹如在天风激荡中的一颗飞尘,又似暴风狂飚里的一团轻絮,快得让人不可捉摸。剑风响成一片,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枝影中,浮荡着一团黑影,似幽灵,似鬼魅,天风激浪,狂龙舞空,银河兴波,灵池喷珠,轻巧快速到了极点,简直让你看不出是个人来。 老人以手抚髯,含笑旁观,他心中充满了骄傲和快乐,这个小喇嘛的舞姿,仿佛又把他带回到少年时代,忆起了自己剑扫江湖的雄姿盛事。 良久,心灯“一佛朝天”收住了剑势,他好像个没事人一般,竞连一些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 老人笑容未敛,用手拍了拍他道:“辛苦了,你坐下,我还有事给你讲。” 心灯闻言坐好。老人伸手将枯枝接过道:“心灯!你这一年来功力最为长进,方才你那套‘落魂剑’是我成名江湖数十年的绝技,不知多少奇人折在我剑下,这套剑法妙在招数之变换不循常理,令人无法测防,用剑之人,最要者是能够守定心神,以意念来驭剑势,能够做到这一步。往往自己一式出去,即可知道敌人三招内的变化。你方才舞剑时,我详细的看过了。难为你小小年纪,竟能做到心神不懈,以意引势。这也是你十余年来,每晚坐禅之功,现在我把你的缺点告诉你,你要详细听着。” 说着老人以枝代剑,坐在地上一招一式的比划起来,并详细地为之解说。心灯聪慧过人。一听便能记得,等老人讲完这套剑法,已经过去一个更次了,老人随手将枯枝丢掉,吐了一口气道:“我快要走了,此去一年,我现在把一些必然的话告诉你,你从我学艺已有十年了。你可知为师我的姓名么?” 心灯十年来学艺,一直称老人为师父,可从来就没问过老人姓名,闻言被提醒了,不由笑道:“师父!不是你老人家提起,我还想不到呢。” 老人仰头看了看天空的明月,回忆着说道:“我姓冷,名叫冷古。关于我的来历现在暂不告诉你,我今年已经八十二了。远在六十余年前,我十五岁时即名满江湖。因为我生性奇特,一意孤行,正邪各派都对我既恨且怕。因我酷爱修竹,尤其是年久老竹,所以江湖上称我为“枯竹客”,到了我五十岁后便自称枯竹老人,行道江湖。由于我幼得异人传授,武功奇高,江湖上几无对手,正邪两途不知被我毁了多少人,就在十八年前,在西藏拉萨,我被天下十多个奇人围攻,我一时不察,中了他们奸计,结果我为势所迫,无奈之下亲口答允,今生永远退出江湖,这些事以后再与你详谈。我尚有事要办,可是我已发过誓,今生不出江湖,所以我一定要找个替身。为我办那未了之事,侥幸遇见了你,现我已将全身功夫传你,这个责任自然要你负了。你如果能够成功,便可复我自由,我还有一口气没出,在我死以前,我必须要出这口气。 关于我要你办什么事,暂时还不能告诉你,等明年中秋,你离开此地时,我当详细告你。我现在要走了。你功夫切不可搁下,我昨天传你的口诀心法。一定要每晚要参悟一遍。 以前每次都是你先走,我们相处十年,你尚未见我站起来过,今天我要先走……” 枯竹老人冷古说完,未见动一动,身子已然站起来,心灯这才看清他只有单足落地,另一只脚虚空着,像是受了重伤,以往他一直坐着,有长袍掩着,却不料他竟是一个残废,心灯当时不由惊得出了声。 冷古哼了一声,脸上带出了一股仇恨之色,狞笑道:“这只脚就是我未了之事,我死之前这口气是非出不可的。好了!记住我说的话,明年中秋,你在此蓄发相见。” 说罢肥大的袖袍一摆,人已出去十余丈,心灯忙道:“师父!……你等一下,我还有话……” 话未说完,冷古往空摇摇手道:“有话明年中秋再讲,快回去吧!” 他最后一句话说完,人如飘风,已然消失在茫茫的月夜里。心灯痴立月下,心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个佛门的小喇嘛,被冷古搅乱了心,从此步入江湖,参与武林。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翌晨,早饭完毕,心灯忽蒙掌院大师藏塔召见,当下匆忙换了一身净洁僧衣,套上了一双僧鞋,由香堂主持全经喇嘛陪同,一齐往主持大师净修禅房走去。 这藏塔喇嘛是布达拉宫的主持,年已七旬,为一有道高僧,他一年难得出房几次,但是对于心灯,他似乎特别宠爱,每年总召见个十次以上。 藏塔喇嘛住在布达拉宫之第四层,心灯随着全经登阶而上,心中温习着近日所学经卷,以备藏塔垂问。 布达拉宫十三层,其中以第四层布置得最为简陋,然而藏塔一住数十年,从未移居。心灯这时走上了一条极长的甬道,脚下均铺有编织极细的羊毛毡,沿途燃着油灯,愈加显得这条甬道深远庄严。 心灯来到藏塔禅房,门口挂着黄绫门帘,那全经喇嘛自行退下,心灯屏气凝神,合十而入。 藏塔年已七旬,生得甚是枯瘦,他有着一对修长的白眉,那双慈祥的眼睛,虽然由于年迈而失去了一部分生命的光彩,可是他那凝静稳重的气度,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可以使任何罪恶,在他的面前低头。 他这时盘坐在一幅巨大的佛像之前,右手执着一串佛珠,心灯连忙跪地“膜拜”。(按:膜拜为藏人对长者最敬之礼,即五体投地之跪拜磕头也。) 藏塔微微一笑,合十答礼,笑道:“心灯!你且坐下,我有话与你详谈。” 心灯爬起来,毕恭毕敬的盘坐在藏塔的对面,藏塔嘴角带着笑,慈祥和蔼的目光,在心灯脸上停留了好一阵,不由把个心灯小和尚看得心头乱跳,耳听藏塔道:“你先把你近日所习经卷背些我听。” 心灯连忙应诺,遂按着教授秩序,一篇篇的背了下去,才背了三篇,藏塔含笑道:“很好!不用背了,我再问你几个佛典。” 说着提出了很多佛经上的典故,心灯均能对答如流,藏塔显得极为高兴,但他却突然转了一声轻叹,自语道:“明明是佛门中人,却不能皈依我佛,这又如何解释呢?” 心灯听不懂他的话,可是又不敢问,这时藏塔又道:“心灯!你到这已十七年了,你可知我为何只让你剃发,而不让你受戒么?” 心灯虽然知道自己不是藏人,并且在寺中的地位,也比较别的小喇嘛来得突出,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当下答道:“弟子不知。” 藏塔大师顺手放下了佛珠,用着稳重的调子道:“你本姓萧。名正庸。十八年前,有一奇人凌怀冰将你送此。至于你的父母为谁,以及凌施主与你是什么关系,我均不知道,不过凌施主是我故友,他送你来此前,曾与我作长谈,看他神色似有难言之处,当时言明将你寄此十五年,十五年后他来接你出寺,如果过了十一五年他还不来,就要你终生为僧了,我已经多等了他两年了。” “我今灭叫你来,就是要问问你,你是否有终生皈依我佛的决心,或是你另有打算…… 心灯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身世,也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想到生身的父母,这种意念立刻变成了一股奇怪的力量,使得他一向平静如水的心田,掀起了一阵无法遏止的波澜。 心灯被这个突来的消息所困扰着,他根本没有听见藏塔最后所说的是什么。他只是不停地想道:“我真该还俗了,我总要去找我的爹娘呀!我怎么一向没有想起过这个问题呢?” 藏塔见他双目呆痴,不由轻2义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这么说会扰乱你的心,可是你不同于一般受戒的喇嘛,所以一切事还是你自己作主好了。” 话末说完,心灯突然仰起了头,眼睛里闪出了奇异的光亮道:“大师!我……我想从今天起蓄发,明年中秋我要还俗。” 藏塔大师似乎吃了一惊,但立即恢复平静道:“你这样决定很好,我答应你蓄发的要求。从今天起你可以不参加寺内一切课业,你下去后,可以立刻搬到藏经楼去住。如果你有兴趣,再多念点佛经,这样到你明年离开时,你又可以多学不少,十九年!就算你与佛门结了一段善缘吧。” 心灯闻言正要讲话,藏塔已摇手道:“你下去罢!我这就通知经堂。” 心灯不敢再说话,行礼而退,到了门外,似乎还听得藏塔叹息着道:“明是佛门中人,却有这一身纠缠。” 心灯踽踽的回到了禅房,心中百感交集,他想到自己明年就要脱离喇嘛生活,到江湖上去闯荡,去寻找自己的爹娘和十八年前送自己入寺的凌怀冰。 当晚,心灯就宿在藏经楼内,他只燃了一盏昏灯,面对着繁浩如山的经卷发呆,他想道:“把这些经卷全读完,也许就可以成佛了!可是……它们现在对我已经毫无用处,我就要脱离这里了。” 心灯痴想了片刻,把门掩上,复习了一下拳剑,然后又坐了一阵禅,将枯竹老人所传内功口诀背习一番,这时天已三鼓,酷热的西藏,已经开始有些清凉的夜风,心灯觉得甚是困乏,就在一张铺有草席的木床上躺了下来,他心中起伏不定地,思索着未来的事物,这对于他整个的生命来讲,确是一个重大的变化。 大约有半个更次过去,心灯已快入睡,突然听得门外有轻轻的衣履之声,当时不由一惊,心道:“这么晚还有谁来?莫非有人想偷经卷不成?” 心灯想到这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本是面门而卧,当下连忙虚睁了眼睛,紧紧地注视着门口,不久房门果然被人推开了,进来了一个老喇嘛,他已年过七旬,可是那一对眼睛,仍然射出了逼人的寒光,令人看得出他是有着极高的武功的。 心灯见是依克进来,心中不由更为惊疑,当下仍然佯睡不起,那依克随手将门带上,轻轻地走到心灯身前,心灯吓得把那双开得仅有一线的眼睛也闭上了,耳中听得依克轻声的唤道:“心灯!心灯!” 心灯当是依克寻他有事,正要睁眼,突觉一股急快的劲力向自己睡穴按到,心灯大吃一惊,又不敢逃避,以防露出会武,当下连忙运气护穴,依克二指已然按到,心灯怕他觉察,等到二股劲力才一接触,依克指力吐完时,自己立刻也将内力驱散,然后假装着,蠕动了一下身子睡去,好似中了穴道一样。 那依克喇嘛果然未曾发觉,只听他轻轻冷笑一声,自语道:“哼!有这个小和尚,倒添了我不少麻烦。” 说罢转身离去,心灯又眯缝着眼望去,他不知道依克要干什么,他更不知道依克为何要点自己睡穴。 这时依克立身站在经架旁,似乎在思索什么,心灯见他左手拿着一本纸簿及笔墨,一对眼睛不住地在经架上搜索,心中大为奇怪,暗道:“难道他要抄经卷?……他为什么要半夜三更抄?……为什么还要点我‘睡穴’呢?” 心灯正在纳闷,突听依克自语道:“就在这一套经里,绝不会错,二十二年都过去了,我不能空手而去!” 随见他把手中纸簿笔墨,放在桌案上,然后开始去翻阅经架上一本本的经卷,心灯见他双手翻飞,抽出一本经卷,便飞快的翻阅一遍,看完之后又放回原处,然后又抽出另一本来,好似在寻找什么一样。 不一时他已把最下一层,每一本都翻过了,然后开始翻第二层,这经架颇高,第二层已经到了依克胸前,他极快地翻阅一遍,仍未找出什么东西来,然后又翻阅第三层。 这种经架共有六层,足有三丈多高,依克把第三层也翻完了,看样子仍是毫无所得,他停了手,渐渐地变得急燥起来,恨恨的自语道:“二十二年来,这些经卷我都翻遍了。” 心灯听到这里不由吃了一惊,本能的向这间巨大的经室看了一眼,心中暗暗惊异,这成千累万的经卷,居然每一页都被他翻到了,他到底是要找什么呢? 心灯才想到这里,又听得依克自语道:“现在就剩了这三层,如果再找不到……那我真是死不瞑目了!” 说着又见他一跃八尺,由第四层上抽下了一本经卷,又开始翻阅起来,心灯只觉得人影飘摇,不一时依克已翻到了最后一层,心灯突听他一声喜叫道:“有了,有了,哈哈!” 心灯闻言连忙看去,只见依克双手捧着一卷经卷,那张枯瘦的脸上泛出了笑容,他眸子里闪砾出的光辉,使人可以看出他在极度的快乐和满足中。 依克捧住了那卷经卷,好似获得了奇珍异宝一样,走到了书案前,那双光亮的眼睛,向心灯扫来,吓得心灯连忙将眼睛闭上。 那依克好似高兴过度,对着心灯道:“可怜的小喇嘛,你还真想成佛?哈哈!我如果不为了这本东西,我会跑到这来受罪?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心灯听得依克所说的话,不由得一阵阵的心惊肉跳,暗道:“谁又想得到,这样一个修为多年的高僧,竟是一副假面目?” 随见依克坐好,立时在桌上倒水研墨,打开了纸簿,立时挥笔急书,抄写起来。 这时突听值更的和尚打起四更,依克似乎吃了一惊,“啊”了一声,将他才抄了两句的纸簿卷了起来,又将那本经卷放回原处,携了笔墨,迅速的离开了。 这时已有早起用功的喇嘛,在焚香念经了,阵阵清脆的木鱼传了出来。 二 心灯见依克走后,立刻坐直了身子,对于刚才所发生的奇事,真个是惊疑万分,不由自主的下床,走到了经架旁,他想把那卷经拿下来看看,可是他又不敢,犹豫了片刻,最后他下了决心,先把房门拉开一点,偷眼向外看时,廊道空空,没有一个人,知道依克已然回到禅房去了。 心灯二次回身,他不再犹豫,一垫足,身若飘风已然将那本经卷取到手中,匆匆一看,只见白色的封面上写着“参佛记”三个字,旁边并有一行小字上写“根登嘉穆错。” 心灯看了名字才知道:“根登嘉穆错”为第二辈达赖于明成化十二年在后藏札朗转世,这本“参佛记”想是他学佛的日记、心得之类的东西。 心灯看罢即往下翻去,其中记载果是其亲书参佛之得,极为珍贵。可是心灯却不信依克是为这个,等他把这本经卷快翻完时,果然发现后面字句,渐渐与佛学无关,再仔细一看,竟是极深奥的内功口诀。 心灯看着不由又惊又喜,像这种东西在武林中,可以兴极大风波,可是在不会武功,或武功不深之人手中,它就等于废纸一样,毫无用处。 心灯随天下奇人冷古,习武达十年之久,见经卷上写有“蚕桑口诀”四字,不由得更是欣喜欲狂,心想:“师父曾经说过‘蚕桑子’是远古奇人,可惜并无武功传下,却不料在这里发现了他的内功口诀,怪不得依克这么狂喜……那二辈达赖根登嘉穆错,听说六十七岁时圆寂,却不料他也是身怀奇技的人。” 这一本武学的宝典,立刻使得这修行十八年的喇嘛,动了贪婪之心,他立刻匆匆地拿了这本奇书,寻了一个隐秘处藏好,一颗心早已吓得怦怦乱跳,脸也红了,更由于天热之故,心灯竟流下了不少汗。 这是他第一次做亏心事,当然,这还只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这天上午,心灯就没敢过去看那本书一眼,这日是六月二十五日,是为西藏黄教创始人宗喀巴之圆寂纪念日,各院寺及民间均燃奶油灯,故亦为西藏最大之灯节。 这一日布达拉宫,当然显得更为热闹和忙碌,寺门大开,沿廊均悬有奶油灯,其色银白,善男信女,涌如潮水,正殿之上鲜花杂陈,香烟氤氲,极为热闹。 心灯在大殿之内,帮着点香送烛,忙得不亦乐乎。这时由殿门进入一个单身少女,她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衫,面上蒙了一块黑纱,谁也看不清她的面目,但见她体态轻盈,婀娜多姿。 她进得殿来,在奉献处停了下来,恰好心灯送笔去,那少女冲着心灯一点头道:“小师父,我该捐多少银子呀?” 心灯被她问得一惊,他从未与女子接触过,闻言竟把一张脸羞得通红,嚅嚅答道:“这个……这个……随施主布施。” 那少女闻言竟轻笑了一声,这一来心灯更觉得尴尬,正想借故走开,那少女一抖袖,竟有二十两藏银,落在了案上,她一伸手,五指如玉,由心灯手中将笔接过,吓得心灯往后退了两步。 那少女将手中笔,顺手在案上蘸了墨,在捐献簿上写下了“池佛英”三个字,字迹娟秀,甚是美观。 通常布施最多的不过五两藏银,这女孩子一出手就二十两,众小喇嘛都不免吃了一惊,纷纷合十致谢,心灯站在一旁,也只好跟着那群小喇嘛施起礼来。 心灯一面施礼称谢,一面想道:“这个女人的姓和名字可真怪!” 池佛英见这么多小喇嘛都向自己行礼,倒被他们吓了一跳,连忙回礼不已,跟着向内走去,心灯似乎听见她轻笑自语道:“这些小和尚真古怪!” 她自入殿来是说的藏语,心灯听她现在说的竟是北京话,不由得对这个姑娘越发注意了。 这一日除了藏经楼,及少数寺内重地外,一律开放供人参观,分别由大小喇嘛做向导。 心灯忙了半天,才从大殿中出来,正想抽空休息一下,突听经堂依克大师呼唤,当下连忙赶了过去,只见那蒙着面纱的池佛英也在依克身旁,当下心中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离开他们还有老远,便停步不前,躬身问道:“师父有何差遣?” 依克一笑道:“你带这位池施主到各处去看看。” 心灯一听吓了一跳,连忙道:“师父……还是叫师哥们去吧。” 原来历来寺中,对于妇女游客,均由年长的老喇嘛带路,从未遣差过小喇嘛,这时依克本欲令大喇嘛带佛英去参观,可是一时身边无人,正好心灯自大殿出来,想到他就要还俗了,当时就要把他叫了过来。 这时依克见心灯如此模样,不由得呵呵笑道:“哈哈……好个出家人!不过你就要还俗了,用不着这些顾忌了,快去吧!” 依克说罢转身走去,留下了心灯及佛英二人,心灯急得直想哭,他心中不停的想着:“她是一个女人呀!” 心灯正在为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突见佛英款款走来笑道:“小和尚!你为什么不说话?” 心灯听她说话如此口气,甚感奇怪,但也有些不高兴,心道:“自己还没我大,居然叫我小和尚!” 心灯听她说的是汉语,当下也用汉语答道:“我已经不小了,十八岁了,再有两年就做大喇嘛了。” 池佛英闻言奇道:“咦!你怎么也会说汉语?” 佛英闻言愈发惊奇,走到了心灯身旁,想要仔细的看他,灯见她突然欺近,虽然看不见她面目,但鼻端已然闻到一股温香,吓得他连忙退后,一张脸红得像块布,问道:“你?……你要什么?” 佛英见他突然退后,也是感到惊怪异常,闻言便道:“好了,没什么,麻烦你带我看看这个大庙吧!” 心灯听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感到奇怪。这布达拉宫是天下最大的佛寺,无论藏人、回人、蒙人、汉人,都尊称“圣宫”,这个女孩竟一开口就是“大庙”,好像她根本就不是信佛的人,可是她又为什么要来呢?为什么又要捐这么多银子呢? 心灯心中想着,不再与她多说话,口中答了一个“好!”字,转身就走,领着她往斋堂而去。佛英也不说话,默默的跟在心灯身后。 心灯把她带到斋堂,回身道:“这就是我们膳食的地方。” 佛英闻言把头转来转去,细细的察看,她面上的黑纱一阵阵的飘动着,心灯看在眼内想道:“她的脸不晓得是什么样子?也许和她的手一样白……” 心灯才想到这里,突听佛英问道:“唷!这么大!你们煮饭的锅有多大呀?” 心灯没有料她有此一问,他从来不到伙房去的,当下无法回答,只好道:“这个……我也不太知道,大概很大……” 佛英闻言又笑出了声音道:“废话!我也知道很大,有多少和尚做饭呢?” 这个问题心灯又是不知,只好硬着头皮道:“这个……反正很多,详细的数目我也不知道。” 佛英听罢笑得更厉害,她边笑边道:“真是个笨和尚!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吃。” 心灯被她几句话骂得面如红布,惭愧不已,只好带着佛英往“研佛室”去,因为那里一切心灯都能对答,可是佛英却不走,笑道:“得了!我腿都站酸了,不看了,……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心灯听她又叫自己小和尚,不由不悦道:“我叫心灯,以后请你不要叫我小和尚,我告诉过你,我已经十八岁了,以后请你叫我心灯喇嘛。” 佛英闻言忍住笑道:“好!心灯喇嘛,你住在哪里?” 心灯答道:“我住在藏经楼,在第二层。” 佛英闻言点点头道:“好了!我走了,谢谢你给我带路。” 说罢扭身而去,心灯料不到她突然离去,呆痴痴的直看着她在拐角消失,才自语道:“女人真是奇怪的东西!” 佛英未走时,心灯只是感到尴尬不安,恨不得她马上离开,可是佛英走了,他却又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而自己的脑海中,还深深的印着她的轻笑、巧语、体态,和那面轻薄飘浮的面纱…… 心灯正在痴想着,突见掩海等一大群小喇嘛围上来,问长问短的,每一句话都离不开佛英。还有些小喇嘛说,心灯就是为了娶老婆才要还俗的,言下之意,显得极为羡慕,并把心灯扯往他们禅房,你一句,我一句的谈起女人经来,连一向心如止水,定力最高的心灯,也听得个热血沸腾。 到了晚上,布达拉宫更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藏塔特别下谕晚课停止,众喇嘛有的睡觉,有的聊天,全都放松了身心,恢复了他们的原始天性,毫无宗教的拘束了。 这时如果有人看见他们,会不相信他们是善修的黄教弟子,而以为他们是花花和尚或游方的野僧了。 心灯正在与小喇嘛们聊天,突有喇嘛传道,藏塔大师在藏经楼召见。 心灯闻言大为惊异,心道:“我昨天才见过他,怎会今天又要我去呢?” 心灯想着放快了步子,如飞的奔向了藏经楼,进门之后,见藏塔喇嘛端坐在自己床上,当下连忙跪地膜拜,藏塔颔首还礼,手指木凳道:“你坐下!” 心灯依言坐好,藏塔向四下看了看道:“你昨夜可是睡在这里?” 心灯闻言心中一动,躬身答道:“是的!弟子昨夜就睡在这。” 藏塔闻言点了点头,他突然把声音放得极低道:“你昨夜可曾发觉有什么人,到经堂来过?” 心灯闻言大惊,心知藏塔必然发现经卷遗失,以往只道他从来少入经楼,却不料他居然每天都来点查,这多经卷不过少了一本他便察觉,足见这藏塔也并非凡人啊! 心灯见问,他可不敢把依克抄经之事说出,何况那卷“参佛记”还被自己藏起来,当下连忙强自镇定着答道:“弟子昨夜末见有人走动。” 藏塔点点头,嘴角带起一丝微笑道:“我有一本常看的经不见了,结果有人给我换了地方,倒费了我半天事才找到呢……” 说着从肥大的僧袖中,拿出了一本书来,心灯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只吓得脸无人色,本能的叫道:“师父!不是我……我没有动过经架……” 藏塔闻言呵呵笑道:“心灯!你不用害怕,当然不是你拿的,这是一本很好的书,也可以说是学佛人的一部圣典,就算你拿的,我只有高兴你能用功呢。” 心灯听罢,这才把心中那块石头放下,耳中又听得藏塔道:“好了!没有什么,我不过是随便问问,想知道是哪个用功的弟子所为,你现在把它放回去吧。” 藏塔说着,把手中的书交给心灯,心灯巍颤颤的接过,偷眼一看,正是昨日自己所藏之书,当下强自镇定,双手捧着往经架走去。 心灯才想放回原处,心中猛一动,暗道:“啊呀!这老和尚好精灵。” 当时连忙向左走去,顺手就要放在就近的经架上,耳中听得藏塔道:“放错了,放回七号经架。” 心灯假装应了一声,走到七号经架,也就是这本书原来的放处,心灯暗想:“这本书是第六层拿下来的,我还是装不知道。” 心灯想着便往第七层放去,果然又听藏塔道:“这本书应该放在第六??,第十七本。” 心灯忙又应了一声,暗道:“哼!你现在才说,其实我早知道了,我会武功且不能让你知道。” 心灯想着便回身搬了凳子,爬了上去,翘着脚颇为费力的放好,这才回身坐好。 这时藏塔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道:“好了!没有别的事了。以后你发现有人动这本书,你就立刻来告诉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不可告诉别人,你能记住么?” 心灯一个劲地点头道:“我记得,我记得,我绝对不说!” 藏塔含笑点头,挥手道:“好了,去玩吧。” 心灯合十而出,已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想道:“这本书我藏得这么好,怎么会被他找到?他为什么要试探我?他既然知道这本书珍贵,为什么还要放回原处?” 这些问题都令心灯想不透,立时他对这个“圣官”发生了莫大的恐惧感,因为他心目中,一向最敬佩的两个佛门高僧,竟是各怀深心,令人可怕已极的人物,由于这一念,更增强了他还俗的决心,他似乎觉得这个寺院,连佛像在内,都不值得留恋了。 心灯想着又回到了小喇嘛群中,他们仍在笑语喧天地闲谈着,一见心灯回来,众人立刻围住了他,七嘴八舌的抢问什么事。 往常心灯在所有的喇嘛中,最为调皮和疯痴,可是这两天来,接二连三的奇事发生,最先是师父强迫他还俗,再次是藏塔告诉了他的身世,以及依克的抄经,藏塔的探询,还有……竟有一个蒙面的女孩子,闯进了他的心中。 心灯十八岁了,可是他在布达拉宫里,十七年来,除了冷古所传的奇技外,没有任何一件事困扰过他,可是现在接二连三的奇事,已在他心中掀起了极大的波澜。 众小喇嘛见心灯沉吟不语,不由得大为奇怪,纷纷追问,心灯想道:“我明年就要走了,还管这里什么事,倒不如跟他们再胡闹一年罢。” 心灯想到这里,立刻抛下忧心,向众小喇嘛编了一套话,并且做些怪样,学藏塔说话的神态,那群小喇嘛平日晨钟暮鼓,焚香念经,心情就没有一天放开过,这时见心灯如此大胆,又说又做,于是一个个笑翻了天。 他们本是一群孩子,这一闹开便不可收拾,到后来竟学起女人,扭打成一团,笑声、叫声传出了老远。 当晚,心灯仍旧回到经楼,他照例的按照枯竹老人所传调息了一番,上床安歇,心道:“不知道依克今天还来不来抄口诀?藏塔明知有人偷阅,为什么还要放在那里?啊!他一定是想查明是谁偷阅的……” 心灯为了看依克是否还来,自己不敢熟睡,果然到了入夜时分,心灯又听得门外有衣履声,心想:“依克果然又来了!” 这时房门被推开,他仍然走到心灯床前,低叫两声,心灯装睡,那依克喇嘛轻笑一声,一伸手又向心灯“睡穴”按下,心灯仍照昨日一样,运气护穴,把依克骗了过去。 等到依克转过了身子,心灯又把眼虚睁,只见他身如巧云,平空而起,一伸手间已将那本“参佛记”取在手中。 依克取得“参佛记”后,略一翻阅,脸上浮出了得意的笑容,遂在灯下振笔疾书起来,心灯见他神情好似兴奋已极,抄写之时,眉飞色舞,但有时又停笔思索,摇着枯瘦的小脑袋,发出了低低的咦唔声。 心灯见他如此神色,不由得暗道:“他一定抄到精釆的地方了,看他高兴的那个样子。” 心灯正在想着,突听依克叹了一声道:“怪呀!哪有这等练法?” 便见依克停笔不书,紧皱着一双秃眉,两眼盯着那本书,尽自思索,口中一劲的叫怪,心灯见状心想:“他为什么不抄了呢?” 又听依克自语道:“不管他!先把他抄完了再说,反正错不了。” 接着他又振笔疾书起来,心灯只听得一阵阵轻微的“沙!沙!”之声。 那依克喇嘛正在抄得入神之时,心灯在床上又听得门外有布履之声,那依克果然也觉察了,迅速的合上了书,遂听门外远处有一苍老的口音道:“南元,你同我到经室去拿本‘大难经’。” 竟是藏塔喇嘛的口音,那依克闻言,似乎大吃一惊,一长身立将“参佛记”放回原处,由于太匆忙,书未放好,显得突出一些,依克正想二次去按那书,藏塔的脚步已来到门口。 依克顾不得再放书,取了桌上什物,扑向心灯床旁的活窗,他一垫足,已然飞越出去,活窗又自动的轻轻的合拢了。 就在同时,房门启处,藏塔老喇嘛进得房来,心灯光听他在外面叫“南元”,那南元原是贴身服侍他的小喇嘛,但这时只见藏塔一人。 藏塔进来后,双目一瞥,直向那七号书架看去,心灯只见他苍老消瘦的面上,浮出了一丝骄傲的笑容,心灯不由想道:“这个老家伙在搞什么鬼?好像他还很高兴哩!” 他正在想着,突见藏塔一向黯然无色的眸子,突然放出了两股慑人的精光,不由把心灯吓了一跳,暗道:“原来这老家伙也有这么高的功夫,他还会‘蕴光晦色’呢!” 心灯想着,随见藏塔把那只肥大的僧袖一扬,身如飘风,快得像个幽灵似的,把这间藏经楼,每一个角落都转到了,心灯更是吃惊,心中不住地想道:“他好快的身法啊!比依克要好多了。” 那藏塔喇嘛,飞快的把室内巡视一遍,断定室内无有外人,这才回到原处,望着那本“参佛记”看了一眼,得意地笑了两声,自语道:“依克!你枉费心机了,哈哈!想不到我倒收了一个徒弟。” 心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知道他必定弄了虚玄,随见藏塔脸上,渐渐恢复了以往庄严,仁慈的神色,慢慢的向心灯走来,心灯连忙闭上了眼睛。 慢慢的,心灯觉得一双枯瘦的手,扶着自己的膀子,心中正在惊异,突听藏塔轻声的惊觉道:“啊!那依克竟点了他的‘睡穴’,可怜!这孩子每天要被他点一次,元气要大伤啊!” 说着心灯觉得藏塔的手,慢慢的向自己背心“灵台穴”抚来,心灯知道他要为自己解穴,当下仍按对付依克的方法,把气运至背心,来化解藏塔的一指之力。 二股内力一触即分,心灯觉得背心微微一麻,心中暗惊,而藏塔也迅速地放开了双手,轻声的“咦!”了一声,显然他已觉察到这股突来的力量了。 藏塔虽然惊异,可是他怎么也不会知道,心灯竟有着一身卓越的内外功夫,甚至于还超过了他。藏塔“咦”了一声,只当是巧合,当下放过,心灯见他无别动作,遂假装受了外扰似的翻了一个身,面向里睡去。 心灯翻过了身,耳中又听得藏塔自语道:“明天还是让他搬到别处吧!别让依克给弄伤了。” 藏塔说着徐伸二指,隔空将油灯点熄,这时天正四鼓,藏塔轻叹了一声,推门而出,他又开始他领袖群僧的生活了。 心灯等藏塔出去好半晌,不见有别的声息,那依克想必早已到自己禅房,正在详细研究他抄录的“蚕桑口诀”了。 这时又有早起的喇嘛开始念经了,心灯估计着依克及藏塔均不会再来,当时爬起了身,室内灯光已被藏塔点熄,心灯便推门而出,用纸捻在别的油灯上接了火种,再把经楼油灯燃上,他一长身,便将那本“参佛记”取到手中,打开一看,只见那“蚕桑口诀”共分为二十折,头两折二百余句,并无教学之法,只是“蚕桑子”在自己夸耀自己这套口诀是如何神奇等等,心灯心想:“以依克两天所抄,还没到正题呢!” 心灯再往下看去,就是谈到养血运气之道,全是些内家极深的心法,只是文句深奥,如非特别研究,绝难理解。 心灯再向下翻,目光触到一字,不由心中一动,原来这个字是“如”字,前面心灯看到的均是行书,而这个字却是小草,并且笔迹与藏塔极为相似,当下连忙翻到前面“根登嘉穆错”之记佛事,两下笔迹细一核时,果然不是一人手笔,只是后者模仿得极为相像,如非已生怀疑,再细加核对,是万难发现的。 心灯看到这里,不由恍然大悟,暗道:“是了!原来藏塔已将真卷取下,换了他自书的无用东西,难怪依克抄时直摇头呢。这些练气之法,根本是反行其事,不但无补反而有害呢!” 心灯想着便把这本“参佛记”,按照方才的样子摆好,他干脆不睡,突然想到藏塔所抄之最后两句为:“……若不依法克己,枉费心机,徒负余心而已。” 分明暗藏“依克”二字,可怜依克还在做梦呢! 可是心灯亦惊于藏塔能在一日之间,抄出了这本伪本,书法字句又是如此通顺古雅,自己如果不是听得藏塔方才自语,也是万难察觉的。 这时心灯心中一直惦记着那簿真本,因为他常听枯竹老人谈“蚕桑子”,可谓是天下一大奇人,已是空空精精一流,偏是他未有一部遗书遗下,却不料在布达拉宫,居然有第二辈达赖“根登嘉穆错”,亲笔抄录的“蚕桑口诀”,只是现在落在藏塔手中,自己又如何研学呢?……这个小喇嘛由此起下了不义之心。 就在同时,依克坐在灯下,正在全神贯注地,研读着他所抄来的伪本,他所以不敢把它拿回抄录,是因为他知道藏塔对于存经极为重视,每日必往亲巡,自己虽掌经堂之职,也不准取回阅读。 他还记得在他初到布达拉宫时,那时尚未主掌经堂,有两个小和尚携取了存经,结果被人以极厉害的掌力震毙,据他的观察,藏塔是毫无武功的,所以定有别人虎视在侧,可是他断定那人也是无法寻到“蚕桑口诀”的。 而藏塔这时也在他的禅房中,他有一些胜利的感觉,他很早就知道,在佛学的书典中,有一部最高的内功秘本,但他不知道是否在自己寺院中,数十年来他与依克一样,把所有的经卷翻阅了一个遍,可是始终没有发觉,直到数年前有远僧献来佛籍四百卷,藏塔看着他们放好,本想在这些经中找一找,但他尚未动手时,已被依克发觉了。 这日藏塔往经堂,偶而看看,突然发觉少了一本,因这本是白色,而其他均是黑色,所以藏塔记得是放在何处的,他正在惊异,却有打扫经楼的小喇嘛找了出来,他翻阅之下如获至宝,立时带回,做了一分伪本,放回原处,以窥是何人所取。 他想藏书的人,一定以为是打扫的小喇嘛放回,绝不知是自己换了假本归还原位的。他哪里知道藏书之人是心灯,如是依克,他也就不至于上当了。 他们三人,各有一番滋味,其中藏塔与依克均是欢喜欲狂,而心灯则是打算着如何去偷那“蚕桑口诀”。 翌晨,心灯被藏塔唤到座前,微笑道:“今天起你还是回到原处去睡,不必住在经楼了!” 心灯因听过他昨夜自语,知道他怕依克每晚抄经时,点自己“睡穴”,日久大伤身体,故叫自己搬开,倒是一翻好意,当下心道:“难得你还有仁慈之心啊!” 但他嘴上却连声答应,施礼而退,回到了那群小喇嘛之居处。 这日夜半,心灯念着那本秘诀,怎么也无法入睡,不由想道:“现在那依克和尚正在抄吧?我何不去看看。” 心灯想到这里,便轻轻的下了地,见其他七个小喇嘛,一个个睡得死沉沉的,鼾声如雷,当下推开房门,闪身而出。 天空无月,却是星斗密布。心灯四下一望,空无一人,当下沿着墙边,施展轻功,只见他身如流形,快得出奇,不一时就到了藏经楼,抬头向上一看,只见黑漆漆的一片,不见一丝灯光,不由想道:“莫非依克发现是假的,他今晚不来了?” 心灯想着双臂微微一振,若大一个身躯,恰如一只鸿雁般,竟拔起了八丈多高,轻飘飘的贴在了藏经楼的窗子上,轻得像是一片落叶,不!应该说是一团飞絮,连一些声音也没有。 心灯贴着窗户,由活窗的空隙中,往内一看,不由得差点笑了起来,原来那依克正在挥着满头的汗,全神贯注地抄着那本伪书。 心灯看罢暗道:“你真是枉费心机了!” 心灯正在暗笑,突觉身后有极轻的破空之声,不由吃了一惊,忙一泄劲,“雁宿寒林”,身子斜着出去八尺,落下地来。他身还在空中时,就听得“叭!”的一声轻响。 原来竟是一颗极小的石子,打在了窗子上,心灯知道必然惊动了依克,脚才沾地,立刻二次腾身,一出八丈隐到暗处,由石柱后向前窥视。 果然立见活窗开处,依克身如巨鸟地落了下来,他四处略一观望,立时如飞的向后奔去,霎那就消失了。 心灯等了片刻,不见有任何动静,当下不敢再事停留,如飞的奔了回去。 就在第二天早晨,依克的尸体在院中被发现了,他死得很惨,七孔流血,双目被挖,可是又丝毫不见刀伤。当然心灯知道是被人用内家掌力震死的。 于是布达拉宫乱成了一片,这是立寺以来从未发见的奇事,经堂大师暴尸月夜,怎不叫这些修行的喇嘛寒心呢? 藏塔大师显得悲痛和惋惜,用喇嘛最高的葬礼,来办理这件丧事,并且再三告戒诸喇嘛,绝不可将此事泄露,若有熟香客问起,就说依克大师圆寂了。 在下葬的那天,藏塔亲自诵念,并且还题赠了“以身殉道”四个字,当然这个“道”字,只有他、心灯、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知道了。 三 自从这件事发生后,心灯更是惊骇万分,他不停的想道:“一定是藏塔做的,他既然给了他伪本,为什么又要杀死他呢?他也看见了我,为什么不来杀我?真是想不到佛门中还有如此恶人!” 几天过去,藏塔始终没有召见过心灯,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故发生。这天夜半,心灯习完了枯竹老人所授内功,觉得精神甚佳,正想到外边活动一下,突听有人以指轻弹禅门,不由吃了一惊,心想:“莫非那老和尚来找我了?哼!我可不像依克那么易于对付啊!” 心灯想着,二指将禅门点开,目光所触,只见一条瘦小的黑影一闪而达,距自己五六丈,回身招了招手,心灯大奇,暗道:“这是什么人,为何来找我?……不管!我就跟他去,看看到底有什么古怪?” 心灯打定主意,立刻飞身而出,那人见心灯追来,回身就逃,心灯自然不舍,加劲的追了下来。 那人脚程甚快,不一时便到了院墙,飘身而过,轻似一瓣落花。心灯知他有心引自己出寺,当下也不示弱,“天女散花”双臂平张,恰似一头巨大的蜻蜓一般,越出了院墙。 心灯才到墙外,便见那人已然停身在十丈以外,心中好不惊异,暗道:“这人好快的身法啊!” 他再一垫步已到近前,月光之下,只见那人长纱掩面,一身紧衣,竟是那布施二十两藏银的池佛英。 心灯不由惊得“啊!”了一声道:“是你!……你叫我干什么?” 佛英不答,轻轻一笑,反问心灯道:“你怎么也会武艺?” 心灯依然在惊奇中,闻言道:“我……我当然会!我问你,你找我来干什么?” 佛英用手整了整头上秀发,慢吞吞地说道:“我那天晚上到庙里去找你,看见你爬在窗户上,我就想找你出来谈谈,用了一块小石头打你。” 话未说完,心灯惊道:“怎么!依克大师是你打死的?” 佛英闻言,摇动着细细玉手道:“你可别乱说!我活这么大就没杀过一个人,我那天石头没打着你,反把你吓跑了,后来那老和尚出来,我怕被他看见,所以就出去了。” 心灯闻言也觉得依克不可能是她杀死,当下便道:“你找我出来干什么?到底有什么事嘛?” 佛英见心灯一个劲的追问,不由得笑道:“你急什么呀?我找你出来没事,就是……想跟你谈谈……” 心灯闻言又惊又喜,又感到一种莫名的甜蜜,心想:“她找我好几次,就是想跟我谈谈,有什么好谈呢?” 心灯想到这里,不由脱口问道:“有什么好谈呢?……你要谈就谈吧。” 佛英见他傻里傻气,当下笑道:“我也不知道谈什么,你找件事情谈吧。” 心灯闻言气笑不得,笑道:“我知道谈什么?你叫我出来还是你找件事谈。” 佛英闻言“唔”了一声,思索了一下,突然拍手道:“对了!我们既然没有话好谈,就来比武好了。” 心灯闻言觉得不太好,自己是佛门弟子,怎么能和女人比武,当下忙道:“不!我不和你比,我要回去了。” 他话才说完,突听佛英喝道:“不准走!今天非要比武不可。” 心灯听罢,心想那有这么不讲理的人,人家不比还要强迫。冷不防佛英突岀右掌,二指微扬向心灯双目便挖。 心灯吓了一跳,一闪身退后四尺,躲过了佛英二指,叫道:“我不和你比……” 他话未说完,佛英二招又到,二指下压,“天龙吞珠”向心灯喉头“天突穴”点来。 心灯见她毫不讲理,但他是佛家弟子,仍采守势,只见佛英二指堪堪已经点到,心灯身形晃处,“秋风惊蝉”,身子已经躲开了来势,反到了佛英身后,喊道:“我不和你打嘛!哪有这么……” 说到这里,佛英猛转身,“寒江钓雪”,再舒玉掌,疾如闪电地向心灯胸前“玄机穴”按来,这一招快得惊人,并且是虚实并用,心灯知道厉害,口中叫道:“再让你一招!” 随着这声叫,只见他身形突起,“扑风捉影”,身子就如一颗飞尘般,向上拔起了五尺。 佛英这招果然是虚招,她见心灯身子拔起空中,不由大喜笑道:“这下你逃不掉了!” 随见她进步撩掌,身子欺近二尺,双掌猛翻,“蟹生双螯”,一对玉掌,带着隔空劲力,宛如一双疾进的白蝴蝶,向心灯双腿“白海穴”按来。 这一招来得果然绝妙无比,心灯身在空中,双腿被制,势在难逃,却不料他早知佛英上招是虚招,并且必然如此换式,当时在空中长笑一声道:“好厉害哟!” 但见他“倒羽前飞”,双腿猛向后伸躲开佛英双掌,一个身子平卧在空中,双臂向后一划,就如一团飞絮,一片飘雪般,从佛英头顶掠过。 等到佛英再次进身时,心灯已经笑嘻嘻的立在当地,他天性顽皮,不由对着佛英扮个鬼脸道:“乖乖!好厉害!……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有这一手,哼!我最会猜人家的心,刚才幸亏我……” 话未说完,佛英好似羞急,嗔道:“知道你聪明,神气什么嘛?你也没有赢我……看我非要打你几掌不可……” 心灯这时愈来愈觉得佛英有意思,不觉顿减拘谨,生出不少亲切之感,尤其是当他想到“反正我就要还俗了”这句话时,心情立刻开朗得多了。 这时听佛英如此一说,不由笑道:“来呀!这次我可不让你了,你要小心……” 话未说完,佛英笑道:“谁要你让,不要脸的小和尚……” 她掌随声进,再次进身,玉掌微扬,“佛陀焚香”,向心灯“肩井穴”打来,心灯“花随风飘”,身子已然到了佛英身后,骈指向她背心“章台穴”便点。 佛英这里招才递出,心灯已然无影,同时觉得自己背心劲风凌厉,不由吃了一惊,连忙翻身,“农耕春禾”,右掌掌缘向心灯脉门便切,心灯一笑把掌撤回,斜里进步,欺近她的身子,再出二指,向佛英“臂儒穴”点来。 佛英见他撤招换式,疾如迅雷,不由得心惊,一顿身“贵妃出浴”,身子向后滑出两尺,右掌由胸前翻出,“笑采桑”,五指如钩,向心灯前胸抓来,端的神速无比! 这时明月高悬,夜空如镜,镶着万千小星,闪闪烁烁,轻风拂扫着古树,发出了阵阵轻微的呼啸,听来让人心旷神怡。 在这如画的景色里,有两个天真未琢的少年人,正在龙腾虎跃地对着掌,他们爽朗的笑声,天真的童语,划破了这个寂静的夏夜,连熟睡了的萤火虫,也禁不住纷纷的飞近过来,向他们微笑着点头。 心灯的功力,远在佛英之上,可是他猜想女孩子都是好胜的,自己不好折她面子,否则她输了定是纠缠不清,当下手头放松,只不过施出了六成功力。 片刻之后,二人已然过了二十余招,犹是不分胜负。佛英求胜心切,不觉有些急燥起来,当时叫道:“小和尚!我今天非要羸你,不然我不睡觉。” 心灯闻言笑道:“好呀!这是你说的。” 他话未说完,佛英已然“飘仙过湖”,起自心灯头顶,身在半空,猛出右掌“天台塔”,掌心向心灯顶门便按,劲力大得惊人。 心灯知道她定用了全力,当下一笑,脚下换步,“仰观满天星”,突把头上扬,佛英玉掌已到面门,他猛抖双臂,“织女捋麻”,那两只肥大的袍袖,恰如一双巨大的怪蝶,疾如闪电地向佛英双腕缠来,劲力如钢。 佛英见他突施奇招,不由大惊,奋起了全力,把吐出的双臂收了回来,而心灯亦收势后纵,两下离了一丈。 饶是佛英再快,她左腕仍然被心灯袖角劲风扫着,当时只觉犹如刀割,痛得她全身都冒出了冷汗。 这一招使佛英大吃一惊,知道自己绝不是心灯对手,可是她吃了亏,哪肯罢休,随听她一声娇叱:“好!死和尚,你敢打痛我?” 随着这声娇叱,只见她身进如箭,“一泻千里”,双掌夹着十成劲力,向心灯前胸按来,真个快得惊人。 心灯见她着了恼,既惊且悔,又恨自己大意,这时见她如飞而至,正想躲让,突听一阵夜枭般的声音道:“好功夫!小小年纪,不容易,不容易……” 这一声突来的声音,把二人吓得各自收势,寻声望去,直把个心灯吓得魂飞天外。 原来就在二人身旁一丈之外,有一株百年老木,枝叶甚是稀疏,目光之下,一枝仅有二指粗的细枝上,坐着一个黑衣白发的老婆子,她长得简直与鬼魅无异,满面的皱纹,鼻子奇小,一张方口,口中齿牙尽脱,双目已瞎其一,可是那只睁着的独眼,放出了一股侵人的精光,一双雪白的浓眉,长得入了鬓。 那老婆子说完了话,未见她动,身子已然飘然而下,落在了二人之间,吓得二人各往后退了一步。 老婆子见状又是一阵怪笑道:“娃子们!我知道我这个长像吓人,可是你们不必害怕,我的心是很好的。” 心灯闻言忙道:“老婆婆施主,我们改天再谈。池施主,你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心灯说完了话转身要走,突听那老婆子鬼嚎般的一声怪叫,吓得二人心胆俱碎,心灯不由自主地把放出的腿又收了回来,心中暗暗的默念着“金刚经”。 那老婆子对心灯道:“你功夫好,我知道你的门数,你可是枯竹所授?” 心灯闻言一惊,忙答道:“不错!老婆婆你……” 话未说完,老婆子笑道:“我就知道这根竹子绝不死心,他一定要授徒,看你这模样,也许他的心愿可了了,我是你师父四十年老友,你不必怕我。” 说到这里又转身对佛英道:“你师父是成小文吧?” 佛英闻言也大为惊奇,忙道:“正是!老前辈你……” 老婆子笑道:“她还是我晚辈呢,她死了有三年了,不然你武功当不止此。你小小年纪作什么怪,好好的脸要蒙起来,你看我长得这么难看都不蒙,真是!” 她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我姓庐,叫庐妪,以后小喇嘛叫我师叔,这个小女孩……我干脆叫你徒弟吧!” 心灯闻言惊骇万分,佛英更是惊喜交集。原来这庐妪乃是南海奇人,武功之高骇人听闻,为人也是一意孤行,极为怪僻,与枯竹老人二人一南一北,同称“天下二怪”,但二人均极正派。 最初二人不识,互相慕名,各自不服,后来约往雁荡山三次比武,均未分出高下,结为至好。 这时二人闻言双双跪倒,一个称师叔,一个称师父,庐妪好似高兴异常,仰天一阵喋喋怪笑道:“好孩子们,起来!” 等二人站起身后庐妪又道:“小喇嘛可以回去了,明天晚上二更到这里来,我有话讲。” 心灯此刻对着这一代奇人,竟有些不愿离开,因为这等旷世奇人,迹若惊鸿,一面之后,便不知是否有二面之缘了。 庐妪闪动了一下那只怪目,对着佛英道:“你这个小女孩就留在这,我有话给???讲。” 心灯这时对庐妪行了一礼道:“师叔,弟子回去了!……明晚此刻,望您能再来。” 庐妪闻言喋喋一阵怪笑道:“我说过明天要来,你难道还不放心么?” 心灯这才合十行礼,又向佛英道声后会,转身而去,霎那扑进了布达拉宫。 心灯正要回禅房,突见一个庞大的身影,由“千佛堂”转向正殿,那人身形甚是轻快,霎那已经扑至,心灯连忙藏身暗处,借着殿口灯光一看,不由暗吃一惊。 原来心灯所见正是藏塔喇嘛,只见他满面懊丧之色,那件单薄的僧衣,已然被汗水湿透了,并且不住地喘着气,好似经过了长途奔驰,又好似才与人死力的拼斗过一样。 心灯见状,心中不由甚为诧异,却见藏塔把脚步放慢,他好似受了极大的刺激,眼角竟迸下了两滴眼汨,停步在正殿的门首,不住地喟叹,并轻声的用藏语叫道:“天呀!我数十年的努力,攻败垂成!” 随见他用袖角拭了一下眼泪,颓丧的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地由正殿向后走去。 心灯不由大为奇怪,思索着藏塔方才所说的话,好像他又受到了挫败,当下想道:“怪了!莫非又有什么人折了藏塔不成?” 心灯思索着,本想潜行到藏塔禅房,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这时值更的小喇嘛已然打起了四鼓,心灯怕露行迹,只好回到禅房去了。 第二天,又有奇事发生了。原来在正殿的供桌上,发现了二节血淋淋的手指头,这件事立刻又轰动了整个布达拉宫,依克月夜暴尸未久,又发生了这件血案,全寺数千喇嘛,一个个吓破了胆,吓得更加倍的磕头念经,求神不已。 谁也不知道这两节手指头是谁的,可是在布达拉宫,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藏塔。 当晚,天才一黑,众喇嘛连晚课都不敢上,纷纷回到了禅房,一个个紧闭了房门,紧靠着睡觉了。 等到月上树梢,心灯又推开了房门,如一阵轻风似的,奔出了布达拉宫,到了昨日之处,只见庐妪及佛英,面对面的盘坐着,好似正在聊天。 心灯见过了礼,便也在庐妪之旁坐下,笑道:“弟子来迟了。” 庐妪怪目向心灯扫了一下道:“没关系。我问你,你师父到哪里去了?” 心灯闻言连忙答道:“不知道,他只说过他要离开这里,明年中秋才回来,那个时候,他就要带我离开布达拉宫了!” 庐妪闻言“哦!”了一声,点头道:“果然几十年来,他还没死心,这件苦差事要落在你的身上了!” 心灯闻言连忙问故,庐妪却摇头不答,停了片晌又道:“我昨天看你功夫,确是已得枯竹真传,只是功力还不够,能否替他办成那事,还说不定呢!你是叫心灯吧?” 心灯连忙称是,庐妪又道:“心灯!你师父最得意的‘枯竹掌’可曾传你?” 心灯随了枯竹老人十年,内外功夫无一不学,“枯竹掌”自然学过,他本就天赋过人,加上用功又勤,任何传授一学就会,独这套“枯竹掌”他学了整整的一年才学会。 这时心灯听庐妪问起,立刻答道:“师叔!我学过,只是太难了,花了我一年时间才学会呢!” 庐妪闻言好似甚为欣喜,那只独眼中,闪砾出一种奇异的光亮,微笑道:“啊……居然如此深奥,你且练来让我看看。” 心灯答应一声,站起了身,笑道:“弟子功力尚浅,如有不到之处,还请师叔指教。” 那庐妪好似极欲观看,闻言不耐道:“不要给我念经了,快起式吧。” 心灯闻言道:“好怪的老婆子!” 心灯当时站直了身子,只见他双手贴腿,身体耸直,果如一根枯竹一般,庐妪眼睛不过一眨之下,已见心灯手脚舞成一片,身子已然拔起八尺,再一瞬间,心灯连脚带手已经出了六个不同的招式。 以庐妪武林宗师,一代奇人,如此高的功力,竟未看出他是怎么换的,心中大骇,暗道:“怪不得枯竹冷古称雄天下,只他这套‘枯竹掌’,我就万万莫及啊!” 那池佛英更是惊羡万分,她生平就未看过这等架式,不由想道:“昨天要不是他手下留情,我早被他扯成八瓣了。” 心灯这时第三招又出,亦是一招含六式,身在空中翩翩飞舞,袖袍带出了忽噜噜的风声,恰似一只穿花的蝴蝶,又如只出梁的蝙蝠,端的是神速快迅,惊人欲绝! 心灯正要换第四招时,突听庐妪叫道:“心灯!且慢!你再从头来一遍,我要详细的看看。” 心灯闻言收住了式,心中不由甚感诧异,听庐妪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发抖,不由向庐妪扫了一眼,却见庐妪神色颇为激动,她见心灯双目扫来,竟把目光躲开,心灯绝顶聪明,见状心中动,暗道:“不好!这老婆子莫非有什么鬼计?” 心灯想着已然打定主意,面上不动声色,答应了一声道:“师叔,弟子多年不练,疏了手脚,你别见怪啊!” 说罢仍旧原势,重新来起,这时心灯动了机心,便把一套“枯竹掌”东拆西拼,乱七八槽的打了起来,招招式式都是奇绝已极,但却又显得毫无章法,看得庐妪及池佛英更是昏头转向,愈发难以理解。 原来冷古这掌“枯竹掌”共七十招,每招六式,合起来有四百二十式之多,是冷古二十一岁时,观察竹枝四百余种不同的生势研究出来的,这套掌法耗费了他二十年的心血,一出武林,威震天下,连当时长两辈的人物,都折在了他“枯竹掌”下。 这“枯竹掌”七十招四百二十式,招招相连,式式追踪,一气呵成,对敌之时虽可拆开施展,但亦只限于招。现在心灯把式也拆散了,一上来就用了第二百十一式“冷竹峻生”,下一式本当是“水竹斜浮”,可是心灯却换了第二式“雪竹压梅”。 这样一来,掌势毫不衔接,旁观的人固然看得吃力,一点也不能理解,运掌的人更为吃力,根本是勉行其难,气血沸腾不已。 果然心灯出了第十四式“青竹迎风”,这式本是上式,如果换式,照拳理应换中式,或仍然换上式,如果换下式已是非功力极高的人才行。 但心灯却硬换了第一百零三式“羞竹入土”,这式不但是下式,并且是转身翻背,心灯本就打乱了拳谱,已觉心沉气浮,血脉倒流不可支持,如今他勉强换这一式,如何换得过来? 只见他身才半转,已然泄了内力,“砰!”的一声,摔在了土地上,当时只觉得一阵头昏,竟晕了过去。 佛英见状大惊,连忙扑了过去,只见心灯双目紧闭,混身汗透,好似雨淋一般,胸脯不住的起伏,显得极为急促。 佛英见状吓得哭了起来道:“师父你……快救救他!他快死了!” 庐妪这时也走了过来,摇头道:“没关系!他只不过是舞得太急了,逆了气。” 说着双手夹着心灯背腹,略一揉抚,心灯果然悠悠醒转,喘着气道:“师叔!……弟子太无能了。” 庐妪闻言笑道:“这不能怪你,这套掌法果然神妙,连我都看得糊涂了,依我看,你至少还要十年才能运用自如呢。冷古到底是不凡,他比我强啊!”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有些发抖,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时心灯运了运气,稍微恢复过来,只觉得混身无力,好似生了一场大病一般,心中暗暗吃惊,想道:“乖乖!师父这套掌法好厉害,我差点没命了!” 当下三人坐谈了一阵,庐妪又问了问心灯学佛之事,和他俗家的身世,心灯一一作答,除了其中为“蚕桑口诀”所发生之事不提外,其余均据实以告。 自此每晚心灯均来此,与庐妪及佛英同聚,有时比武,有时聊天,那庐妪的脾气果然怪得紧,喜怒无常,有时心灯挨她重掌,有时又被搂来怀里,像慈母一样的温存。 时光如流,一个月过去了。心灯由于蓄发之故,头上已经长出了短发,布达拉宫自从两次血案后,月来已恢复了以往的太平气氛,喇嘛们也不再加班念经了。 藏塔自心灯那夜一见之后,始终未再召见过心灯,心灯暗想:“他一定在苦练那本‘蚕桑口诀’我总要想法子弄来学学。” 这日夜晚,天空挂上了寒月,已是初秋的时候了,心灯照例的去会晤庐妪及池佛英,这天池佛英换了一身雪白的劲衣,显得更为窈窕多姿,可是她的脸上始终带着那面浓黑的轻纱,确实称得上是个神秘的美人了。 由于多日来的相处,心灯与佛英间,已然产生了感情,虽然这种情感的分量是很轻微的,但是他们彼此都无法摆脱。 这时庐妪见心灯一来,便拉着他的手笑着:“心灯,我们今日要走了,大约要三个月才能回拉萨,到时候自然会来找你。” 心灯听罢颇为怅然,低声道:“你们到哪去?为什么要去这么久?” 庐姬笑道:“人是活的,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只要三个月就回来的。” 心灯尚未答言,忽觉手上一温,佛英那只纤纤玉手,已然拉住了他的手,心灯不由又惊又喜,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本能的把手向后一缩。 但佛英却更拉紧了他的手,低声道:“心灯!我们三个月就回来。” 话未说完,庐妪已鬼嚎般的怪叫道:“佛英!过来,我们要走了。” 吓得二人连忙分开,他们不知道,也不了解为何只要他们稍一亲近时,庐姬便会发出鬼一般的叫声来。 心灯还在回味着方才的滋味,突见庐妪睁着一只怪眼,慢慢走到心灯面前,伸手在心灯的头上摸了一下道:“你虽然要还俗,可是你别忘记,你到底是出过家的人,你不要把念的经都忘了。” 她这几句话说得心灯甚是难过,呆呆的站着,一言不发,而池佛英也好似甚为难过。那庐妪老怪伸手拉着佛英道:“我们走!三个月后见。” 心灯还来不及与佛英话别,她已被庐妪扯走了,心灯见她玉手向后微扬,一小团白光如飞的打到,心灯连忙一伸手,接个正着。 再看庐妪与佛英,已然去得无影无踪,当下发了一阵呆,回忆着这数月来发生的一切,心中空空怅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心灯紧紧的捏住佛英抛给他的小纸团,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多,这么复杂的事情,也从来不懂“情”之一字,也许现在他有所了解了,虽然这种了解只是表面的,一点也不彻底。 心灯痴想了一阵,在月光下打开了那个纸团,只见上面写着一笔娟秀的小楷,字体甚为方正,故颇易辨认,上写道:“心灯师兄,我这个新师父脾气太怪,跟她在一起真不好受,今天她不知道要带我到哪去,我想一定是很远的地方。 “自从我们认识以后,我很喜欢你,所以我不想离开你,我明后天一定要从她身边逃回来,我逃回来以后再来找你,有很多话问你,希望你能回答我。 “这几天很闷,很烦,不知道是为什么,因为我以前没有这样过,你呢? 池佛英亲书” “她居然也舍不得离开我,可是她师父这么厉害,如果她逃回来,她师父知道了一定不得了!可是,我又没有办法拦住她。” 心灯正在想着,突听身后有一苍老的口音笑着道:“小和尚,放不下情,你怎能成佛?” 心灯无防之下“啊”一声,连忙蓄掌防身,向后望去。 四 上回谈到心灯看完了池佛英丢给他的小纸团,正在低头痴想,突听身后有一苍老的口音笑道:“小和尚,放不下情,你怎能成佛?” 心灯无防之下不由大吃一惊,连忙蓄掌回身,向后望去,只见风扫树梢,衰草迎拂,月光之下竟无半个人影,心中不由更为惊讶,当时朗声道:“老前辈有何指教?请一现侠踪。” 话才说完,便听得树后一阵低哑的笑声,那人笑了好一阵才道:“跟你们喇嘛可开不得玩笑,不然回去念个牙疼咒,我可就受不了了。” 话音甫落,由树后转出一人,心灯见是一年过七旬的枯瘦老头,光秃秃的脑袋,颔下无须,他似乎过于苍老,连眉毛都脱落得一根不剩。 他面色苍白,身材伛偻,似乎是一个重病的老人,一双眸子黯然无色,嗓音沙哑得几乎让人听不清,根本就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啊! 心灯见他一步一晃地向前走来,并且不停地咳嗽,不禁由心底油然兴出一股怜悯之情,赶上两步扶着他。那老人已然咳得直不起腰来,用一双枯瘦如柴的手,紧紧的抓着心灯道:“小和尚……咳!……心不坏……咳……” 心灯见他咳得如此厉害,不由大为害怕,连忙道:“老先生,你快坐下来歇歇,不要说话了。” 那老人闻言一阵急咳,顺势坐在地上,心灯心中不忍,便蹲在地上,轻轻地为他捶起背来,并且腾出一只手来,与老人顺气,这样果然好了一些,那老人咳了一阵,渐渐的停止下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没……没关系,我这是老毛病,死不了!” 心灯见他停止了咳嗽,这才稍微放心,问道:“老先生,你这么高的功力,怎么会有病呢?” 那病老人闻言,把一双亳无光泽的病眼翻了翻道:“谁说我会功夫?你怎么知道我有功夫?” 心灯闻言笑道:“老先生,你刚才在我背后说话,我一回头你已出去了一丈之外,我连影子都没看见,怎么能说没功夫呢?我看你功夫还高得很呢!” 老人闻言哑笑了几声道:“就算我有功夫好了。小和尚,你的功夫也不错,你是哪个师父教出来的?” 心灯闻言笑道:“老先生,我师父是枯竹老人,也许你认得呢?” 老人闻言面色突变,急喘了好一阵才道:“啊!你师父是冷古!我是他手下败将呢。可是我如果没有这身病,也未必不能胜他,咳咳!……” 说着他又轻轻地咳嗽起来,两只手紧紧的抚着胸口,心灯在旁看得极为难受,见他咳了好一阵,连眼泪都咳出来了,最后吐出了一口浓痰,才算停了下来,把背靠在树上,不住地喘息。心灯关切地问道:“老先生,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老人摇头不答,反问道:“冷古教你武艺以前,是否要你答应他什么条件?” 心灯略微思索道:“没有呀!他只说学成之后要我为他办件事。” 老人闻言点点道,面上带着冷笑道:“这就是了,还有两年时间,这两年谁都会着急的,不然卢妪不会出山,我也更不会拖着病出来,再说和尚庙也不会这么乱了!” 心灯听他说话,似乎含有什么深意,连忙问道:“老先生,你都在说些什么呀?” 老人这时突然挺了一下腰,坐直了一点,两眼紧紧地盯着心灯,看了半晌才道:“小和尚,你可愿意跟我学功夫?” 心灯闻言一惊,当下不知如何回答好。老人见状不由大为生气,一瞪眼道:“我生平未收徒,想拜我为师的,在我面前长跪不起,结果我连口痰都不赏他,你以为冷古便真是天下奇人吗?哼,要是我没病……咳……咳……” 老人说着又咳嗽起来,他枯瘦短小的手指,指着心灯不住地发抖,好似气到极点。这一来可把心灯吓坏了,连忙捶着老人的背道:“老先生,你不要生气,我答应你。” 片刻之后,老人停止了咳嗽,用袖角抹了抹额上的汗,说道:“你既然做我徒弟,还不跪下与我磕头?” 心灯当时只好跪在老人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磕完正要起来,又听老人道:“跪着,细听师训。” 心灯只好跪着不动,只见老人枯瘦的面颊上,似乎露出了点笑容,但这笑容很快就被他收了回去,正色道:“我姓骆,名江元,三十年前江湖称我‘病侠’,你也不妨这样称呼。我收你为徒,要在半年之中,传你一种功夫,绝不多传,不过在传艺之前,你也要答应为我办一件事,你可愿意?……” 心灯听罢暗惊,心道:“这个老家伙,又是要我答应他一件事。” 心灯虽然有些为难,却不敢犹豫,当下答道:“什么事情?是否可以告诉弟子?……” 病侠摇手道:“你现在不必问,反正不是坏事,在你们佛家来讲,还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咳!你先答应吧。” 心灯虽然狐疑,可是知道不答应也不成,只好道:“好!病师父我答应你。” 病侠闻言似乎高兴异常,哑声笑了几声,心灯听他声音几乎低哑得听不见,不由大为担心,忙道:“病师父,你不舒服,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病侠把头猛摇不答,喘息了一阵道:“你起来吧,明天二更到这里来找我,你可以回去了。” 心灯闻言站起,他实在不放心这个重病的老人,正要劝他让自己送回去,突听病侠又道:“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 心灯连忙答道:“我叫心灯,心腹的心,灯火的灯。” 病侠闻言,低声重复一遍,扬起了脸又道:“心灯!这大概是你的法名,你俗家姓名呢?” 心灯听他问到自己俗家之事,不由有些茫然。他只听老喇嘛说过一次,但那名字对自己太陌生了!当时低声答道:“我的俗家名字叫萧正庸,庸俗得很。” 病侠闻言,突然哑着嗓子大笑,使得他又咳嗽起来,半晌平静过来,对心灯道:“正庸!这也是个出家人的名字,你这辈子是注定当和尚了。这名字很好,一点也不庸俗。” 心灯听他说自己是和尚命,心中反而觉得舒服,实在他早入空门,一旦要他还俗,反是一大苦恼呢。 这时病侠连催他回去,心灯只好作别而去,一路不住的思索,这接二连三的怪事,真把他弄昏了。 心灯回到了布达拉宫,他脑中涌集着过多的思维,一向心如止水的他,竟有华怅然若失的感觉,虽然这种感觉是很轻微的,但他却无法排遣。 夜风吹来,天已三鼓,天边的寒星还在闪烁,月亮已不知何时隐去,心灯这时才觉察到自己的存在。 心灯回到了禅房,他似乎意识到,他的生命要开始转变了,或者说已经在转变了。已经确定了的,是他即将脱离拂门;然而还有没有确定的是,他如何去寻找他的爹娘和送他入寺为僧的人?他的师父要他去办些什么事?病侠又为何要传他武艺?他以后到何处安身?在江湖上又要做些什么?这些都是他深感迷惑,而无法解答的。 心灯痴想了片刻,他突然想起了一事,暗道:“现在天色尚早,我何不到藏塔禅房去看看,也许他正在练‘蚕桑口诀’呢。” 心灯想到这里,再也捺不下心,轻轻的推开了房门。寒月在空,轻风惊树,显得静寂和凄凉,正殿里飘出了袅袅的香烟,想是守夜的喇嘛才换了香烛。 心灯出了房,几个纵身已然到了正殿之后,绕过正殿藏经楼,心灯已可以看见藏塔的禅房了,这时虽已子夜,可是藏塔的禅房仍然燃着灯火,在以往,心灯见了这种情形,心定会想到:“主持大师真是用功啊!” 可是现在他不会这样想了,他已经开始对这位苦修的高僧产生了怀疑,不再相信他道貌岸然的外貌了。 藏塔的禅房是在第二层,虽然离地甚髙,可是心灯点脚之间,已是十余丈,轻飘飘的落在窗台上。他真轻,连一点声息也没有。 心灯脚才落定,便听一声低沉忧虑的长叹,由窗内传出,心灯听罢不由一惊,心道:“这声音是多么悲惨啊!” 随又听得藏塔沙哑的嗓子,喃喃地自语着道:“从佛不学佛,自作孽。当初一念之恶,今日果得恶果,因果循环,不是佛门弟子,又焉能得知?……” 心灯听罢心中暗惊,思道:“这老喇嘛果然六根不净,不知道他在俗世种些什么恶因?他现在又收到了什么恶果?” 心灯想到这里,又听藏塔喟叹道:“武能防身,武也能害命。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苦心孤诣的去学武呢?……” 心灯听到这里,稍微移动了一下身子,由窗缝中向内望去只见明亮的灯光下,藏塔背着手,正在斗室中来回地踱着步,桌案上尚有一卷未曾读完的经卷,和一个红漆的小木鱼。 那藏塔喇嘛双目紧皱,面色甚是愁苦,一反平日安祥神态,他似乎在痛苦和悔恨的煎熬中,愈发显得苍老和沉暮。心灯正在看着,突听藏塔自语道:“依克为贪丧命,我也为贪断指,可是那为凶的人,又何尝能够幸免呢?” 心灯听罢不由大惊,暗道:“原来依克不是他打死的,那两节手指竟是他的!那这又是谁行的凶?” 心灯想到这里,脑中顿时闪过了一个影子,他想道:“莫非是卢妪?别人是不会有这么高的功力的。” 心灯正在惊疏猜度之时,突然见藏塔抬起了双目,精光闪闪地对着窗户道:“‘蚕桑口诀’已然落入别人手中,施主!你还纠缠我和尚做甚?” 心灯知道自己形迹已然被藏塔发觉,不由一惊,才要移动,又听藏塔朗声道:“施主!你既来,又何必走得这么快?我和尚倒想交个方外之交呢。” 心灯听罢不能接喳儿,也不敢再事停留,一翻身扑下了地,向卧房如飞扑去,那藏塔喇嘛并未追来,他连窗户都未开一下,显然是灰心透了。 心灯扑回了卧房,往榻上一躺,他活到现在,简直就没遇见过这么多怪事,他不停地想:“也许我真的该还俗了,不然再在布达拉宫住下去,怪事会越来越多的。” 直过了半个更次,心灯才沉沉睡去。这个出家人,所遭到的事,比普通的人还要多了,可是他同室的七个小喇嘛,却是糊里糊涂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何来学佛,他们又能得到些什么,单看他们现在鼾声如雷的睡相,便知在他们信的不是佛,而是魔了。 翌晨,早斋才达,心灯被藏塔召见了,他心中有些慌,想道:“会不会他昨天发现是我?所以今天才找我去?” 心灯在禅房拜见了藏塔,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手中拿着佛珠,而把双手套在肥大的袍袖里了。 灯一个多月未见他,见藏塔面色不佳,似乎消瘦了很多,神态也不如以前那么安祥了。 藏塔容心灯坐好,喟叹一声道:“心灯!你明年中秋还俗,也许……我已经等不及了。你看见我面前这个包袱吗?那是你被凌施主送来时,所留的布施,你现在把它拿回去罢,免得以后我不能亲手交给你……” 藏塔说着,似乎想伸手拿来递给心灯,但他手才略为一动,立刻又收了回去道:“你自己来拿罢!这些大概都是你俗家的东西,十几年来一直放在我这里???我连动都没有动一下,这个小一点的包袱,是你来的时候穿的衣服,你一并拿了去吧!以后,不要再想着回来了,有些人是不适合出家的,我……” 藏塔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心灯惊痴地望着那一大一小的两个包袱,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耳中又听藏塔道:“回去罢,把东西带走,我很累,需要休息一下……” 心灯痴痴然的,把那两个包袱捧起,觉得极为沉重,他痴痴然的转身走去,才走到门口,突听藏塔用着发拌的声音道:“心灯!你回来,我还有话说……” 心灯慢慢地转过了身子,藏塔上下仔细的把他看了一阵,问道:“心灯,你学过武功没有?” 心灯闻言一惊,忙答道:“师父,弟子从哪里去学武功呢?” 藏塔闻言似乎有些失望,他点点头,自语道:“是的,如果现在……唉!太晚了,我当初真没料到……” 藏塔说到这里,才发现心灯还在等自己的话,当时望着心灯,无限惋惜地摇摇头道:“是我糟塌了你这身骨格了,没事了,你走吧!” 心灯双手捧着包袱,心中感到有些莫名的悲伤,他根本就没听见藏塔说些什么,痴痴的奔到了“钟楼”,这是座清静的小石楼,心灯坐在那座庞大的铁钟下,畏畏缩缩的打开那个小包袱。 只见里面包着两件奇小的短衣,全由纯丝所制,触手又软又滑,心灯不由想道:“啊!这就是我来的时候穿的衣服,十八年了,看样子我的家境是不错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送我到这里来呢?” 心灯第一次产生一种被遗弃的伤感,他又慢慢地把那只大包袱打开了,只见里面金光闪闪,大约有上千两的黄金,心灯不由一皱眉,心道:“给我留这么多的钱干什么?……” 再看包袱有一枚月形的石钱,此外别无一物。那枚古钱用极细纫的真丝穿好了,心灯见那枚古钱甚是别致,便拿在手中细看,只见上面浮雕着一付山水画,青葱茂密,甚是精致,反面用篆字刻着“缘生”两个字,此外便没什么了。 心灯见那古钱甚是别致可爱,当下便套在头上,他不禁对那一大堆金子发起愁来,想道:“这些金子怎么办呢?我还是先放起来,也许以后离开这里会用得上呢……” 心灯想着便把包袱系好,捧着回到了禅房,一古脑儿全放在床下,众喇嘛这时早已上课去了,心灯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思前想后,心情好不紊乱。 好容易到了晚上,心灯候到二更,立刻扑出寺来,尚未到达,老远便听见有人咳嗽,心灯连忙加快脚步,心中想道:“病侠倒早来了,他病得可真不轻呢!” 心灯想着已然扑到,只见病侠依然靠在昨日那株大树下,一个劲的轻咳,好似痛苦已极,见心灯来到,他举起了一只手,连连的指着,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灯见状连忙奔了过去,便要给病侠捶背,谁知他才走到,手还没捶下去,病侠突然一把把他推开,咳着叫道:“滚!咳咳……你不要管我……” 心灯觉得病侠这一掌,力道奇大,自己若非拿势定身,早被他打翻一个跟斗了,但他却不知道病侠对自己为何如此愤怒,惊骇之下,呆呆的站在病侠面前,一言不发。 病侠好似在拼命运气,来阻止他的咳嗽,半晌之后他咳声果然停住了,一面喘着气对心灯道:“记住,以后我咳嗽的时候,你不要再管我,现在你跟我走。” 说罢他摇摇欲坠地扶着树,把身子站起来,心灯见他痛苦模样,心中老大不忍,想上去扶他,又怕他生气,只好站在旁边看着。 病侠站好了身子,用手轻轻弹了弹屁股上的灰,这才对心灯露出了一丝慈祥的笑容道:“有时候我脾气是很燥的,你不要在意,现在跟着我走吧!” 病侠说完话,转身顺着大树向后走去,心灯连忙跟在后面,见病侠步履蹒跚,一步三摇,心灯益发生出怜悯之心,自己若非昨日被他戏弄,简直不敢相信,这奄奄一息,即将垂死的老人,竟然会身怀绝技。 病侠此刻一言不发,默默地在前走着。心灯跟在后面更是无话可说,心中狐疑不定。 那病侠在前,走得又慢又笨,简直不像一个会武功的人,心灯虽然心急,也不好催,他实在为病侠担心,怕他在月夜之下偶一失足,以他年迈病重,只怕有性命之忧了。 又走了好一阵,心灯见已绕到布达拉宫之后,地点更为隐僻,随见病侠用手一指左方道:“以后你每天便到这里来找我,练功夫也在这里……” 说到这里,想是他又快咳嗽了,赶快停止了话,用力的运气蹩着。心灯顺着他手指处看去,在这小丘的左侧,有一个极深的山洞,里面黑黝黝,阴森森的,甚是恐怖,不禁说道:“病师父,这里面这么黑……” 话未说完,病侠已然不悦,把一双怪眼一翻道:“黑?黑怕什么?难道你出家人还怕鬼魔不成?现在跟我进去,沿途不准说话,咳咳……” 说着又咳了两声,一摇一晃地走入了山洞。心灯无奈,只好在后面跟着,心中想道:“怎么人一老就变成怪物了?师父,卢婆婆,还有这个病师父都是这个样子,我将来是不是也是这样呢?大概不会罢。” 心灯心中一直想着,不觉已随着病侠进去了四五丈,洞内奇黑,并且阴湿不堪,心灯用尽目力,也不过只能看出二尺远,黑暗中只听得病侠沉浊的呼吸,和二人的脚步声,竟连一声虫叫都没有。 再往里走,心灯觉得病侠向左拐去,连忙跟了过去,这一拐连洞口唯一的一点月光的反映都没有了,真个是伸手不辨五指。脚下又是崎岖不平,寸步难移。 心灯此刻如在鬼域,两手本能的向前空摸,脚下拖着地,半步半步地向前移动,耳中听得病侠的喘息声,越来显得越小,到后来竟连一点也听不见了,心灯不由一惊,连忙停了脚步,细心听去,不但病侠的喘息声没有,就连他的脚步声也没有了。 心灯这时不由大惊,连忙叫道:“病师父!你在哪里?” 心灯叫罢只听病侠在远处骂道:“我在这呢,你怕?怕什么?走得这么慢,真没出息……” 心灯听罢不由一惊,原来病侠的声音,已在三丈以外,中好生惊异,暗道:“这老怪物怎么突然走快了?他怎么会看得见呢?真怪!他也不咳嗽了。” 心灯想着,听他骂自己没出息,不由得甚是惭愧,勉强地笑了一声道:“病师父,我不是怕,只是……太黑了。” 心灯说完,便听病侠摇首道:“太黑了?你不会慢慢走呀?” 心灯听他声音又远了两丈,当下好不惊异,尤其是他低哑的嗓子,似乎较在外面响亮多了,引起了洞内的回音,嗡嗡不绝,心道:“怪了!怪了!莫非这老怪物,要到黑的地方才有精神?怪不得他有病,原来住在这种地方。” 心灯这时便不再听见病侠声息,一任自己问什么话,他总是不答,当时一睹气也就不再问了,往旁边靠了靠,黑乎乎地往内摸着走。 心灯右手所触之处,只觉水湿异常,并不时碰着软软的虫类,心灯怕是蝎子,蜈蚣之类,吓得把手收了回来,一步一停地往前走着。 心灯右手估计着,已然走了好几丈,可是始终不得病侠声息,心中不由狐疑起来,想道:“不要是病侠死掉了!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心灯想到这里,不由得害怕起来,立刻放大了嗓子,连叫了好几声病师父,可是依然一点回音也没有,不由把心灯吓慌了,不住地想道:“莫非他真的死了?他要是不理我,怎么连咳嗽声音都听不见?……” 心灯疑神疑鬼地,向前摸着走,又走了约一丈光景,地势渐低,向下倾斜,那病侠始终就没有出过声。心灯这时可沉不住气了,他连脚都不敢抬,就怕自己一脚踩下去,软乎乎的,要是病侠的尸体哪还得了? 灯正在惊恐无状之际,突然听远处似乎有点声息,不由得疑虑全消,暗骂道:“这个老怪物,倒装死来吓唬我呢。” 这时心灯放下了心,继续向前走去,那地势越来越向下,耳中并听得殷殷隆隆之声,心中不由大奇,又想道:“莫非这老怪物把我带到地心不成?” 心灯想到这里,回头向后望了望,深觉回途艰难,突然他脑际,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吓得他不敢举步了,他想道:“恐怕他不怀好意吧?要不然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恐怕依克就是他杀死的,藏塔的手指也是他砍断的……” 心灯想到这里,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他这一多心,怪想法越来越多,他又想到:“说不定他是个鬼呢!我佛不是说过,世上是有鬼魔的!” 心灯想到此处,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恰好不知由哪里吹来一阵阴风,水湿湿,冰凉凉的,把心灯吹得一个机伶,吓得几乎叫出声来,他立刻双手捏佛,心里默默念起“金刚经”来了。 他默念了好一阵,始终未见其它异状,也不知是没有鬼,还是被自己念经给驱跑了,这才稍微的安了心,继续向前走去。 又走了片刻,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弯,那病侠好像真是鬼一样,连个影子都没有,心灯这时真是又急又气,想回去也不容易,想着不由愤怒地叫了几声病师父。 山洞空空,回音盘绕,没有一点声音来回答他,这时心灯不由发了小孩脾气,暗道:“我就不相信我走不完这个黑洞。” 此刻的心灯是满腹盛怒,他再也不用手摸,不管死活向前硬闯,这一来果然迅速多了。 心灯正在走时,突听身侧发出低哑的声音道:“好了,徒弟,今天就走到这罢!” 心灯听罢知道是病侠,由于刚才他被他捉弄,满腹怒气未消,当下虽然停止了前进,可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耳中又听得病侠干笑一声道:“坐下来。” 心灯闻言仍是不动。病侠笑骂道:“你那像个出家人,脾气这么坏……” 心灯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只好一屁股坐下,只觉地上泥土又湿又凉,僧衣立刻潮了一大块,不由得更是气上加气。 心灯坐下之后,用手往旁边一摸,只觉手触处冰凉,不由一惊,再一细摸摸,竟是一堆枯骨,自己摸着的正是一个骷髅头,不由吓得惊叫一声,“忽!”的一声站起来。 心灯惊魂未定,耳中又听得病侠不悦地道:“你真是胆小如鼠,不要怕!这是我老伴,她叫吉文瑶,死了十年了!” 心灯听病侠说到后来,声音非常悲凉,似乎在追忆他逝去的妻子,当下说道:“病师父!你为什么不把她埋了?” 话未说完,突听病侠一声怪叫道:“我的事不用你管,坐下。” 心灯虽然觉得病侠脾气古怪,不可理喻,但怪的是他的话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使得每一个和他相处的人,都会服从他。 心灯无奈地坐下,把身子稍微向左移动了一下,耳中听得病侠道:“你……就算你是个和尚罢!你给我的老伴念一段超生经。” 心灯听他语音低沉,声调凄惨,不由得受了感动,在黑暗中把头连点道:“好!我为病师母念一段经。” 心灯说罢,顺手摸了一块小石头,在地上轻轻的敲打起来,只听得他“吗迷奄达”地低声念起来。 洞深音长,回声缭绕,僧人梵唱本有一种空灵飘逸的韵味,比较接近悲调,这时心灯情发于中,唱念之间益发觉得悲怆哀婉,令人沾襟。 病侠闭着眼,一颗苍老脆软的心,随着心灯悲怆低沉的调子,在他亡妻的朽骨间低迥萦绕,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他似乎已将人鬼融为一体了。 少时,心灯念完了一段经,突觉两只枯瘦冰凉的手,和一个颤抖的头,扒在自己的肩膀上,发出了一阵凄惨、低沉、断肠、惊魂的哭声,一颗颗湿热的眼泪,滴在他的脖子上。 心灯此刻是又惊又痛,回手扶着病侠道:“病师父,你不要哭,你自己身体不好……” 可是病侠哪里停得住?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可是越来越沙哑,心灯听得鼻头酸酸,几乎也流下泪来,心内暗惊,想道:“这哪里是人的声音?太悲惨了!” 那病侠伏在心灯的肩上哭了半天,突然呼吸又急促起来,想是又要咳嗽了,他突然停住了哭声,心灯只听得一阵急促的抽噎和呼吸之声,但是奇怪的是,他竟没有咳嗽一声。 病侠这时不再说话,似乎在调息,过了半晌,心灯才听得他呼吸变成正常,不由问道:“病师父,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过了一会才听病侠道:“不要再谈这些事了,你是来学功夫的,不是来说闲话的。” 心灯听罢心中好怪,暗道:“来了!他老毛病又犯了。” 心灯想到这里,又听病侠道:“我刚才沿途故意试探你,真亏你还是自幼出家,学过念经坐禅,定力怎么会这么差?” 心灯听到这里,不觉红透了脸,好在是在黑暗里,当下一句话也不敢接。病侠又道:“刚才我虽然不知你心中想些什么,可是我猜也猜得出来,第一,你一定嫌这里黑暗,是不是?” 心灯听病侠问自己,不好不答,只得道:“是的。” 病侠听罢,微微哼了一声,又道:“这就是你生了‘怯’心。第二,你一定嫌这条路太长,是不是?” 心灯无奈,只得又答了声“是。” 病侠接道:‘这又是你生了‘畏缩’和‘厌烦’之心。第三你叫我不应,一定是以为我死了,是不是?” 心灯闻言心内一惊,暗道:“这老怪物莫非会算,怎么也猜得这么准?” 当下只好答应了一声,病侠停了一下接道:“这是你不能信任别人,犯了“疑’心。第四,你在拐角处嘴皮子乱动,一定把我当成鬼了,在那里念经是不是?” 心灯听罢益发惊异,暗道:“他在这么黑的地方,居然看得这么清楚,并且猜得这么准,真是聪明绝顶……” 心灯虽然惭愧,但又不能不承认,病侠又道:“这是你胡思乱想,拿人当鬼,犯了‘欺’心。第五,你在拐角处频频回首,定是想回头,是不是?” 心灯无话可说,点头答是,病侠仍然滔滔不绝说下去道:“这是你存了‘侥幸’之心。第六,你最后大声乱叫,定是生了气,愤怒之下,不管东南西北地往前闯,是不是?” 心灯被病侠一连串问得羞惭万分,病侠冷笑两声道:“这是你犯了“嗔’心。唉呀!我看你这个和尚也真是白当了,武艺也白学了,干脆回去娶老婆抱孩子去吧!冷古也不知怎么找的?……” 心灯被他损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偏是自己无话可说,只得苦笑道:“弟子太无能了,还请师父多多栽培……” 话未说完,病侠打断他的话道:“你不要灰心,我刚才如此骂你,并不是说你不可造就,事实上你的骨格、天赋都是天下罕见,否则我也不会传你功夫了。” 心灯闻言心下略安,连口称是。病侠老气横秋的哼了一声道:“心灯,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传你功大?再者传你什么功夫呢?” 五 心灯闻言摇头道:“我不知道,请师父告诉我吧!” 少停,病侠在黑暗中似乎移动了一下身子道:“我为什么要传你功夫?现在暂时不告诉你,我先告诉你,现在要传你什么功夫。普通人学艺,大半是学掌法、剑法,就是内功轻功,也都是用来杀人的,你想想看,江湖上这么多学武之人,你杀我,我杀你,到后来不是都杀完了吗?” 心灯听着暗道:“他的说法虽然很怪,但又好像有点道理?” 病侠在黑暗中继续道:“我现在传你功夫,不是用来杀人,而是用来防身的,要论掌法、剑法及点穴,冷古高过我,根本也用不着我教……” 病侠说到这里少停,接着又道:“说起来这套功夫还是源自你们佛门,我早年偶而习得,只可惜那时我岁数已大,加上又染上了沉疴,不然我也早就成了天下侠王了!” 心灯听到这里,再也沉不住气,问道:“师父,到底是什么功夫呀?” 病侠听罢,继续说道:“以后你还是叫我病师父罢,省得你两个师父弄乱了,我这套功夫叫“大乘般若神功’,你可听说过?” 心灯听罢沉索半刻,摇头道:“病师父!我没有听说过,不过……听这个名字倒不错。” 病侠“嗯”了一声道:“这就是了,不要说你,就是一些江湖前辈,都不知道这种功夫,可笑他们还以为这名字是我杜造出来的呢,这套功夫主要的功用是抗御外侮,修生养命,据说练到最高境界时,可以水火不侵,刀剑不伤,不过我们是练不到这种境界的……” 心灯听病侠如此说,不由喜得心中怦怦乱跳,但他又有点不太相信,耳中听得病侠又道:“今天时间已经耽误了不少,现在你就跟着我背口诀吧!有不懂的地方先不要问,以后我自然讲给你听,现在跟着我念吧。太苍之虚,极海之幼,修生养命,所重气‘一’……” 病侠说着便不停的背诵下去,约有数百句之多,一霎时背完,问心灯道:“你都记得了么?” 心灯听罢吓了一大跳,忙道:“病师父!这么多我怎么记得住呢?” 病侠闻言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悦地道:“也许我身体不好,性子太急了;也许是你太笨了,现在我念一句,你跟着念一句。” 病侠说着又从头念起,心灯连忙全神贯注,一句句的跟着念下去,拼命的记忆,这样背了三遍,因字数太多,并且文句艰深,多谈“心”“性”之道,及人“意念”之控制,心灯直把头搞昏了,也不过只背下十几句。 那病侠好似情急异常,极度的烦燥,见心灯学得如此的慢,不由气得连连叹息道:“唉!算了!算了!急死我也没有用,想不到你外表看来聪明伶俐,实际上笨得如此……好了,你明天再来吧。” 心灯已然用了全部精力,病侠还是不满意,说话又如此难听,羞急之下,蹩了一肚子闷气,闻言只好站起身子,低声道:“好!我回去了,明天我再来找你……” 病侠不答,只哼了一声,心灯觉得很不是味,加上在洞内闷了半天,满身的不舒服,当时也就不再说话,手摸着墙,慢慢向外走来。 这次出去比进来还要难,心灯直摸了好半天,才摸到洞口,看天色不由吓了一大跳,原来天光早已大亮,心灯没想到自己竟在洞中待了一整夜,回忆一下,自己也不相信,看看那黝黑阴湿的山洞,想到病侠还坐在里面,不由摇头叹道:“唉!难怪他身体这么坏,一天到晚坐在里面……” 心灯想着放快了脚步,由布达拉宫后门进去,绕了半天才到了前面,心灯走了这么一大段路,竟未遇见一喇嘛,也未听见念经之声,不由心中甚是奇怪,但他腹中饥饿,便直奔了斋堂。 进了斋堂之后,不由使心灯更为惊奇,原来斋堂内已是空无一人,众喇嘛的碗筷都还在当地,有的原封不动,有的吃了一半就放下了,心灯见状大奇,心想:“怪了!这七千多喇嘛都到哪儿去了?” 心灯想着,便顺手由萝筐中取了二只糍粑,就着酥油茶,匆匆的吃完了,连忙向正殿跑去。 心灯转过了经堂,这才看见全宫七千多喇嘛,都聚集在正殿前的广场上,职位高的数十老喇嘛站在正殿的台阶上,但却无藏塔在内,全体喇嘛均是鸦雀无声地,在听代理经堂职位的一位“莫古”老喇嘛讲话。 心灯一夜未归,心中不禁有些惭愧,连忙双手合十,由后面低头走来。 莫古喇嘛见心灯回来,立时停止了讲话,用藏语高声叫道:“心灯!莫路哦郭睡,兰求板脱约呢卡!” 这句话的意思是:“心灯,你快过来,我们都在找你。” 心灯闻言不知何事,连忙加快了脚步。众喇嘛听说心灯回来,一齐转回了头,立时纷纷交语,满为惊异之色,心灯被弄得莫名其妙,心知必然有事情发生。 心灯走上了石阶,莫古双手向前一伸,众喇嘛立时停止了讲话,莫古大声问道:“心灯!你胙晚到哪里去了?” 心灯心中一动,知道寺中晚上必然发生了大事,当下连忙答道:“我昨晚没有出去呀?” 莫古闻言又问道:“你昨晚未出去,为什么早上起床,用斋你都不在?快告诉我。” 心灯闻言忙道:“我今早四更醒来,因为我明年就要还俗了,所以到后山去‘埋经’去了。” 原来西藏喇嘛有一习惯,即如果遇见重大的事发生,像职位高升、还俗、俗家丧亲等情形,往往独自一人,在天色未亮时,诵经数篇,然后用手挖一土坑,将自己所诵之经埋于土中,名曰“埋经”,其意义为何,连他们自己亦不知道。据笔者揣度,可能是佛门弟子,四大皆空,故将所发生之事,诏告于佛,然后埋掉不留记忆,至于还俗大概是还经予佛,有脱离之意。 莫古听罢,果然深信不疑,点头道:“如此说来,你是不知道这事了?好,你下去吧。” 心灯心中虽然疑虑,但又不敢多问,闻言施礼而退,回到了那群小喇嘛身边,莫古继续了他的谈话,心灯轻声问一小喇嘛道:“师兄,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呀?” 那小喇嘛凑在心灯耳朵上,轻声道:“今天该主持大师赐斋,早斋时斋堂师父去请,哪知道藏塔师父不见了,一直到现在还没找着呢!刚才你不在,大家都以为你也不见了……” 心灯听到这里不由一惊,暗道:“莫非藏塔也被人杀害了?怎么会有人专门杀喇嘛呢?” 心灯惊异之中,耳中听得莫古在石阶上道:“主持大师没有留下一个字,昨晚以前也未面谕我等,现在突然失踪,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由于宫内近来发生很多灾祸,令我们不能不为主持大师担心,但我们相信,以主持大师的佛力,必可获得我佛的祐护平安归来,但是万一大师不回来,那么一定得了真佛飞升去了,宫内不可无人主持,所以我与各位长老商定,如果十天内,主持大师还不回宫,那么我们便要举行盛大法事,贺他得道飞升,然后往‘色拉寺’请我第四辈达赖,荣丹喜穆错来寺主政……” 众喇嘛闻言无不欢跃,立时将藏塔之生死存亡置之度外。原来“达赖”为西藏黄教之最高领袖,藏人皆曰“活佛”,另有“班禅”者亦为黄教之领袖,地位与达赖相同。 (笔者按:达赖,班禅同为黄教创始人宗喀巴之得意弟子,关于达赖、班禅皈依宗喀巴为弟子事,据“噶尔母噶登尺巴大堪布”所述,颇为有趣,笔者不妨赘述一二,以供佛学者参考,读者如无兴趣,可略过不阅也。 按达赖,班禅二人,即“甲错”,“凯珠”二人,为宗喀巴八大首弟子中二人。所谓“凯珠”之意为“对佛学有特殊成就之意”,“甲错”为“代理教主”之意。 凯珠,甲错本为萨迦派教主之一,对宗喀巴本不信仰,但藏人皆祟拜宗氏,并推为教主,心颇不平,分别来与宗氏辩论。 凯珠行抵拉萨附近时,听到宗氏的弟子念“释迦牟佛赞”(“行宗论”),心中甚是惊异,至后到达色拉寺附近,恰好宗喀巴在讲学,凯珠遇见一挤牛乳之老妇,就问他道:“青海大耳之罗桑扎巴(因宗喀巴耳大鼻高)现在哪里?” 那挤牛乳的老妇人答道:“你问的可是教主?” 凯珠称是。老妇双手指着色拉寺道:“教主现在正在寺里讲经,你找他有什么事?” 才说到这里,恰好那只母牛拉出粪便,老妇问道:“你可知道粪头在何处?” 凯珠突然被问,一时答不出来,想了半天才答道:“以形相言,牛粪头在上面,以次序言,牛粪头在下面!” 原来牛粪落地后,粪头自然在上端,然而就牛排粪次序言,先出则为头,所以粪头又是在下面了。 老妇闻言含笑而去,意思是说:“你学识不错,可以去找教主谈佛了。” 凯珠到了色拉寺,立刻将佛学上极多深奥难解的问题问宗喀巴,宗氏一一为之解答,至此凯珠乃大彻大悟,跪拜宗氏为师,以后凡是外教对宗氏猜疑不满时,无论多远,凯珠必亲自跑去加以解释,使人心服,其信服宗氏之笃,于此可见一斑。 至于甲错到了拉萨,也恰逢宗氏讲佛,甲错带上了自己的教主帽子,很骄傲地走到色拉寺,谁知才到寺门,帽子忽然自行脱落(相传黄教护法金刚,惩戒甲错不敬,故脱其帽。)甲错心颇怀疑,他进寺之后,冒然的就坐在宗氏讲学的宝座之旁,宗喀巴并稍微的向外让了一点,到后来甲错听他讲学高深,凡是自己心里要问的问题,宗氏全部都解释出来,到此甲错大服,跪地拜求收为弟子,宗喀巴当时就说了一句话:“予道今后有人传授矣!” 这便是达赖、班禅拜师的经过,在西藏流传甚盛。笔者在拉萨时亦喜逛寺,为以此事询诸喇嘛,多能对答,皆谓达赖、班禅,佛至心灵,得拜宗氏为师并光大其教,绝非普通人可比。 笔者信笔写来,不觉离题已远,盖欲读者想见佛、圣之不易为,实非今日酒肉和尚之所可比拟也。) 再说心灯听莫古说,如果藏塔不归,将请达赖主寺,这话如果前一年听见了,他必定大为兴奋,因为他原来是虔心学佛的人,可是现在他已没什么劲了,独自想道:“管他谁来呢!反正我就快还俗了。” 这时莫古又将众喇嘛勤勉了一番,并且宣布自今日起,全部功课停止三天,没有用完早斋的喇嘛,少时自行食用,并派喇嘛将寺门关上,所有香客均不接待,寺中之事不可传出等。 心灯随着小喇嘛回到了禅房,一时众口交杂,有一半小喇嘛都想还俗,因为布达拉寺接二连三发生的奇事,已使他们无法安心习佛了。 心灯坐在床上一言不发,他一直猜想着藏塔的下落,他不相信藏塔会被人杀害,因为卢妪已走,病侠昨夜一整夜与自己在一起,以藏塔武功之高,若非另有高人,他是绝不会吃亏的。 心灯想了一阵,想不出所以然来,当下也就抛开不想。回忆了一下黑洞中所学口诀,不料一会功夫又忘了好几句,当下拼命的回忆着,只不过背了八句出来,心中不由甚是焦急,暗道:“糟了!今天晚上一定又要挨病师父的骂了。” 一日很快的过去,布达拉寺又恢复了前几个月的恐怖气氛,天一黑就没人敢往外走了,并且关紧了房门,有的念经,有的聊天,除了这建筑宏伟的佛寺,和寺内摆设及众喇嘛的打扮外,已没有一点佛门的气氛了。 入夜以后,心灯照例往那黑洞走去,这次他自寺内带了一个火摺子,到了洞门,他真不愿进去,可是不进去又不成,只好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心灯才一入洞,立刻大叫道:“病师父,心灯来找你了。” 洞内没有回音,心灯知道病侠脾气,不以为怪,借着洞口的月光,向内走了四五丈,前面便是一点亮光也没有了。 心灯把手中的火摺子拿好,才一打着火亮光,突有一阵急劲的掌风,怒海波澜般地拥了过来,心灯无防之下,被打个正着,掌力并未伤人,但那火摺子,却被掌风打灭,并且震出了好几尺远,落在地下。 心灯惊骇之下,却听得病侠低哑愤怒的声音喝道:“记住,以后到这里来,永远不准带火,否则我何必选这个地方?真个是胆大妄为。” 心灯被骂得一肚子怒火,又不敢出声,只好自认倒霉,心道:“如果不是好奇,谁要学他什么功夫。” 心灯心中埋怨着,按照昨夜记忆,一路走了进来,足足走了好半天,自己觉得差不多了,这才听得病侠在侧干咳了一声道:“行了,再走就过了,胙天一来一回走了两趟,今天还是这么生,我看你真是笨得出奇。” 心灯一进洞便挨骂,两天来不知被他骂了多少句,当下不由对学艺的兴趣大减,闻言怏怏不乐的坐下,耳听病侠道:“把昨天学的背给我听,我猜你准忘了!” 心灯静了一下心,思索着背下去,他还是背到第八句便记不得了,前八句中还有好几个错字。病侠等了一会,听他背不出来,气得呼噜呼噜的骂道:“算了,你还学什么呀?滚吧!你给我滚出去吧,别学不成先把我气死了,唉!……” 说着一阵急喘,似乎又要咳嗽,但他却拼命的忍着,似乎在这个洞内,他连咳嗽一声都不愿意。 心灯见病侠被自己气成这样,并且骂自己的话越来越难听,当下又是羞愧,又是灰心,几乎流下眼泪来,强忍着咬了一下嘴唇,低声道:“病师父,你不要生气,我……我一定用功,你不要生气吧!我好好的学……” 心灯说着感到一种莫名的委曲,他鼻头一酸,话都说不出来了。 病侠闻言不答,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心灯才听病侠吐了口气道:“得了!你还伤什么心?难道是我骂错你了?你既然说用功,从现在起好好的跟我学。” 心灯连忙答应一声。病侠又开始背那口诀了,心灯战战兢兢地重复着,心中潜伏着一种被压榨的痛苦。 心灯不但不笨,并且是绝顶聪明的人,本来背诵口诀在他不算什么,因为他已能背诵千百篇的汉文、藏文、梵文经卷,可是由于病侠的烦急责骂,他越用心越记不住,进度甚是慢,病侠果然又沉不住气了,喝道:“好了!好了!你回去睡觉吧!我的天呀,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孩子,明天提早半个更次来。” 心灯此刻对自己的学习已是索然无味,灰心透顶,闻言一句话也不答,默默地摸出洞去,沿途还不时听见病侠的喟叹和责骂。 心灯出得洞来,天色未到四更,他灰心透顶,不由得流下泪来,自语道:“我真的笨吗?为什么以前师父传我武艺时,我一学就会?可是现在……我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笨呢?” 心灯此刻,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和闷气,真恨不得抱头痛哭一场才好,悻悻的向庙院走去。 心灯正在伤心懊恼之时,突听得身后一少女口音叫道:“心灯!我回来了。” 心灯不由蓦地一惊,连忙转回了身子,月光之下只见佛英出落地像个女神般,只是她脸上的那块黑纱,仍然垂着,当时不由又惊又喜,连忙赶上一步道:“你……你真的回来了?你师父呢?” 佛英轻声的笑了一下道:“唉呀!跟她在一起,可真把我烦死了,我自己溜回来的,不知道她在哪里……” 心灯听罢暗道:“我这个病师父还不是一样,更不好伺候呢。” 心灯如此想着,不由关切地道:“那怎么行?她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你快回去吧。” 佛英听了,似乎有些不悦,气道:“我特地回来找你,你一见面就叫我走,早知道这样,我根本就不回来了。” 心灯闻言颇为着急,忙道:“不是的,你既然是她徒弟,当然就应该听她的话,你看吧!她一定会来找你的。” 佛英闻言稍微消气,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她来找我,我跟她走就是了。” 心灯闻言不再说话,佛英也似乎无话可说,两人沉默了一阵,佛英才低声道:“心灯!我们到前面去玩玩?” 心灯闻言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只妤默默地点点头。佛英向他招了招手道:“来!我们从这边走。” 说罢返身而去,这个女孩子,对心灯似乎有着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他连考虑一下都没有,一言不发的跟在佛英的身后,慢慢地走来。 二人走到一块平坦的土丘上,佛英一弯腰便坐了下来,用手指着身旁道:“心灯!你也坐下,我们不能站着说话呀!” 心灯却觉得一阵心跳,虽然他什么都没有想到,虽然佛英的脸还有黑纱遮着,可是这个十几年未接触过女人的小和尚,一旦与一个陌生、年轻,又好像是多情的女孩子独处时,将会本能的产生一种喜悦和恐惧感。 心灯红着脸,坐在佛英对面,幸亏是在月夜,而佛英面上又有黑纱,否则心灯一定不敢把头抬起来,就是现在,他也是双目下垂,不敢多看佛英一眼。 二人坐定之后,又是沉默良久。心灯这时很想找几句话说,可是二人这一坐近,鼻中闻得佛英身上清淡的软香,被微风阵阵吹过,只觉得耳鸣心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的搓着两只手。 二人对坐一阵,佛英突然低声笑了起来,心灯才痴痴地问道:“你……你笑什么?” 佛英笑着,用手把面上的黑纱整理了一下,笑道:“我们两个是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别人看见还以为你在教我打坐呢。” 心灯闻言自己也觉好笑,接道:“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佛英笑道:“你可以问我话呀!你只知道我的名字,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问呢?” 心灯这时算是有了话题,等佛英话才说完,立时问道:“你父亲母亲呢?你的家住在哪里?” 佛英听心灯立刻就问,她却突地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父亲母亲全死了,我也没有家。” 心灯听罢不由感到很难过,心想:“我还是不要问她的身世,免得她伤心,我问点别的吧。” 心灯想到这里,突然想到她脸上一直蒙着黑纱,无论在夜晚或白天,从来就没见她拿下来,不由问道:“你脸上为什么老是盖着纱?为什么不拿下来?……” 下面还没问完,佛英突的站了起来,尖声叫道:“不要问!不要问!你不要问这个。” 心灯被吓了一大跳,也跟着站了起来,急道:“你这是怎么了?我以后不问就是。” 心灯说到这里,隐隐听得寺内四鼓已响,当下双手合十,向佛英施了一礼,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休要怪罪,小僧回去了。” 说完不待佛英答言,转身而去,佛英似乎想叫他,但却没有这么做,她听心灯突宣佛号,说话谦逊,似乎立刻就把二人的距离拉远了,心中不由怅然。 心灯实在是太心烦了,他想想自己在寺外所遇之人,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个个都怪得这么厉害,自己真是跳在烦恼圈中,无法自拔了。 心灯回到禅房,静思良久,深觉外界的生活对自己太不适合了,当下下了决心道:“我不还俗,也不学武了,我绝对不离开布达拉寺,我还要继续参禅学佛,因为只有他们离我心最近……” 心灯就这样想着,下了一个决心,他决心从今天起,再不去向病侠学艺了,并且也不与佛英在一起了,如果她来找自己,那么自己便对着她念经。 心灯想定之后,心情少安,连日疲累,倒下就睡。等到心灯睁眼时,已快到中午了,因为这三天寺内一切课全停,所以也无人来管。 心灯匆匆净了手脸,这时已是用斋的时候了,心灯随着众喇嘛用过了斋,出斋堂之时,突然有一同室的小喇嘛,跑来向心灯道:“师兄!那天布施二十两藏银的池施主又来了。” 心灯听罢不由大惊,忙问道:“怎么?她又来了,她在哪里?” 小喇嘛道:“她没有进来,刚才我在门口换松枝,看见她在外边走来走去,问我为什么这几天不接待香客,我没有告诉她,我看她定是来找你的。” 心灯听了心下略安,笑道:“胡说!怎么会是找我的?也许人家许了心愿,要不然为什么第一次就布施二十两银子?” 二人说着话,同时回到禅房,心灯怕她来纠缠,匆匆放下碗筷,带了一卷经卷,立时向侧殿奔去。 心灯到了侧殿内,一看一个喇嘛也没有,当时把门掩着,上了香,面对着释迦牟尼的金身佛像,虔意诚心的念起经来。 诵经三篇,已不知过了多久,此刻的心灯真是个青灯古佛,心如止水,朗诵之间,没有一丝杂念。 少时心灯又换上了两柱香,他看着袅袅的香烟,缭绕着释迦牟尼的金身佛像,心灯对他有着疯狂的崇拜和信仰,他不停的想道:“我是属于他的,我绝对不能离开他,外面那个大千世界太复杂了,太可怕了!我还是留在这里吧,如果明年中秋,师父定要我离开的话,我就逃到色拉寺或者逃到“别蚌寺’去。” 自此心灯无分昼夜,除了用斋入厕之外,竟然是不出殿,一心一意的在里面研习起佛经来,众喇嘛不由大为惊奇。 三天过去,心灯已然换了一个人了,他心中的疑惑、烦恼已经完全消失了,也许他是适合习佛的,也许是他在庙里住得太久了,他的生命似乎已经与宗教结为一体,是无法分开的了。 这是第四日上,时间已经是深夜了,心灯跌足调息,以师传心法,用内功来恢复自己的疲劳,正在运功之时,突听供桌之后,释迦牟尼佛像前发出了一阵急促低哑的咳嗽声。 心灯当时不由一惊,他可沉不住气了,把双目睁开,并未看见一人,但那咳嗽声则还在继续着,心灯知道病侠一定靠着供桌坐在地上,当时一横心,装着未闻,闭目不理。 过了一阵咳嗷之声渐渐的停了下来,一个枯瘦伛偻的重病老人,颤抖着由供桌后站了起来,他双手按着桌子,全身不住的颤抖,不知道是他病体孱弱,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他看着这个英俊纯朴的小和尚,双目垂廉,是如此的安静、稳重和虔诚,他面上流露着自然的笑容,英华透顶,看得出是个大智大慧的人。 病侠看着,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呐喊:“这个孩子不能埋没在佛门!我一定要他脱离这个桎梏,何况我未了的事情也必须由他去办……” 病侠想到这里,用着颤抖的声音叫道:“心灯!你……你把眼睛睁开。”病侠说完之后,只见心灯缓缓将眼睁开,病侠见他一双明亮如灯的眸子,散发出智慧的光辉,显得如此的宁静和安祥。 病侠此刻也感觉到这个年青的和尚,似乎有一种不可轻侮的威严,他不禁放低了声音问道:“心灯!为什么不来学武艺了?” 心灯微微地摇了一下头,好像是一个得道的高僧,轻易不肯移动他的身子,答道:“病师父!我不学了,我永远不学武了,我要把以前学的全忘记。” 病侠闻言一惊,他垂下了头,似乎在自责道:“我脾气太坏,那是因为我身体不好,影响了情绪,我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已经答应过我,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心灯不敢多想他的话,也不敢多看他,他怕自己定下的决心会再度动摇,闻言连忙答道:“病师父!你不要教我了,我太笨,不适合学这么高深的内功心法,我这一辈子是要当喇嘛的,我绝不还俗,我不愿意离开庙,我怕到外面去。” 病侠见他执意甚坚,似乎有些悲伤,喘着道:“你答应过,你答应过……你是一个佛门弟子,你不能欺骗任何人的……” 心灯没有答言。病侠继续道:“也许头两天我太急了……我心情不好,老伴死了以后,我变了!咳!咳!再加上这要命的咳嗽,我活不了几年了,你答应吧。” 病侠说到后来,语声已近哀求,可是心灯不敢去听它,把双眼闭上,心中默念着经卷,一任病侠苍老、低沉的语音,和急促、怕人的咳嗽,在他耳边萦迥,他只是一言不发,默默的坐着,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心灯觉着耳旁已无声息,他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心中有些歉然和痛疚。病侠已经走了,也许他永远不会来了! 心灯并无惋惜的感觉,他反而有些庆幸,心道:“幸亏我没有动摇,没有回到那个苦海去。阿弥陀佛……我要多念几卷经才对。” 自此心灯仍然每天念经坐禅,连枯竹老人所传的功夫,他也都完全抛掉,至于庙中所发生的一切变故,以及“蚕桑口诀”,他早都淡忘了!就连池佛英的影子,也被他完全驱出了记忆,谁又能说“佛”的力量不大呢? 又过了两天,此日入夜,心灯依然在侧殿习佛,当他才上好了香,坐定之后,木鱼声甫经敲出,供桌后又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 心灯心中一惊,暗道:“魔头又来了!我要继续用功,绝不受他诱惑。” 心灯下了决心,不顾病侠咳嗽,继续敲木鱼念起经来。 片刻之后,病侠伛偻的身子又爬了起来,他看心灯神色越发庄严起来,不由得喟叹一声道:“冤家!我又来了,你尚未打消成见么?” 心灯不答,病侠咳嗽了几声又道:“难道你忍心看着我……我一个垂死的老人,在你身旁求告?你果真放得下?……” 心灯仍是不答,他双目紧闭,单手问讯,右手不断地击着退了漆的小木鱼,喃喃的背诵着经卷。 除了这些声音以外,还有些别的声音,那就是病侠低弱哀伤的调子,和沉浊的咳嗽声。 天亮前后,病侠不知何时消失了,心灯带着倦乏的身心,回到自己禅房去,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第二天,病侠没有去搅扰他,那池佛英更是一直没有再出现过,心灯安安静静的念了一天经。 又过了一天,病侠又来了,那是心灯念完第一篇经的时候,病侠这次若断若续地,足足咳了约一盏茶的功夫,不由得心灯不提心害怕了! 他连忙睁开眼睛,只见病侠双手撑着供桌,一张脸成了血红,全身不住地颤抖着,摇摇欲坠。心灯不由大吃一惊,连忙丢下木鱼,跃到病侠身旁,将他扶了起来,问道:“病师父!你……你觉得怎么样?” 病侠又咳了一阵才停下来,人已喘成一气,道:“你……你不要忘记!你……你答应过我……” 心灯听了立刻心如针刺,他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黄豆大的泪珠,滚到病侠的面颊上,他哭着喊道:“病师父!你……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全寺七千多喇嘛,你为什么要找我?为什么呀?” 病侠在心灯怀中,抬起了一双老眼,喘道:“只有你……只有你才行,答应我吧!” 心灯终于要向命运低头,他颤抖着道:“师父!病师父!我答应你了。” 心灯说着,把头埋在病侠的怀里痛哭起来,就这样,决定了他蹈入苦海的命运。 六 病侠听见心灯应了,不由得一阵兴奋,双手扶着心灯的肩头,用力地将心灯推了起来,叫道:“你……你真的答应了?不要骗我?” 心灯流得满脸眼泪,泣道:“病师父!我不骗你,我绝对不骗你” 病侠听罢,哈哈笑了起来,但是他声音过于沙哑,听来已是有气无声,心灯害怕之下,连忙伸出右手,替病侠顺气推穴,口中连声道:“病师父!你不要笑了,我害怕……” 病侠停止了笑声,把心灯的手推开道:“没关系!你不用怕!” 说着自心灯怀中挣了起来,笑道:“明天休息一天,由后天开始,你再到洞里去找我,这一次我一定耐心教你,其实你一点也不笨,就怪我太性急了,脾气不好。” 说着他侧身出殿,带起了几声怪咳,心灯扶着殿门,看着他苍老、衰弱、单薄、狐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不由得又淌下了两行眼泪。心想:“后天起,我又要回到苦海去了!” 翌日,色拉寺有僧人“清禄”喇嘛来,携来了一道达赖手谕,由莫古喇嘛当众宣读,大意谓达赖在色拉寺主政,不克分身,现布达拉寺事务暂由莫古代理,十日后将选派高僧前来主持,届时达赖亦将亲至训示等语。 布达拉寺这才算恢复了先前情况,众喇嘛又开始了正常生活——当然这并不包括心灯在内,因为他并未受戒,更何况他还有一年就要还俗了。 现在的心灯,与以往完全成了两个人,往日全寺七千余喇嘛中,以心灯最为活泼和调皮,可是现在,他却成了最苦修喇嘛,只要有一点时间,他便在焚香念经,似乎在利用这最后的一年,努力的充实他的佛学。 第二天夜晚,月昏星疏,心灯怀了一颗死寂的心,再度回到了地洞中。病侠这次对心灯果然客气多了,紧紧拉着心灯的手,不厌其烦地传授心灯“大乘般若神功”。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十天过去了,布达拉寺换了“叠而诺”大师主政,众喇嘛忙乱了一番。 心灯的生活过得很平静,他白天念经,晚上学艺,“大乘般若神功”口诀他早已会背,并且全部理解了,心灯虽然未入江湖一步,可是由于枯竹老人的全力栽培,他那身武功足够震惊江湖了。 自他习了“大乘般若神功”后,深觉这是一种极高的修生保命,万毒不侵的武林奇学,当下不由沾沾自喜,知道自己这种功夫学成,内功才真个是登堂入室,较前高深百十倍矣! 这日夜晚,心灯照例入洞,现在他地势已熟,虽然视觉还是不清,但已较前易行多了。 心灯坐下之后,病侠道:“好了!大乘般若神功你总算会了,现在你要经过七劫,然后般若神功便可自然应用出来,现在你跟我走。” 心灯听到这里,觉得病侠已在移动,当下连忙在后面向内转去,那知转了两个弯,心灯便觉脚下寒湿,原来竟有一片积水,约有数寸之深,已经淹到了足踝,这水奇寒,浸得心灯双脚如冰。 心灯正在惊异,听得病侠道:“现在你坐在水中,一直坐到七天七夜,这水奇寒,你必然受不了,但你要默念般若神功,按照怯寒方法去做。什么时候觉得身上寒意全消,温暖如春时,这第一劫便算过了。当然最少也要七昼夜,这七昼夜,我按时与你送食物,不至让你饥寒交迫就是了。” 心灯听罢不由吓了一大跳,心知这个罪一定不好受,可是自己只是会背般若神功,若不经磨练,仍是等于不会一样,当下只好硬着头皮道:“病师父,我什么时间开始呢?” 病侠答道:“哪还用问?当然就是现在开始呀。” 心灯咬了一下牙,心道:“管他的,昔日我佛历尽百劫才成金身,我是佛门弟子,现在正是我苦修之时。” 心灯想到这里,又听病侠道:“你现在开始吧!坐的姿式随便你,以舒适为原则。本来我是不能让你冒这个险的,可是你记性虽然不好,悟性却是极高,加上你又有这身卓越的功夫,所以我一点也不为你担心,相信你一定可以完成使命的。” 心灯闻言只好盘膝坐在水中,才坐下不久,只觉透体奇寒,全身战抖,因病侠又说过不准用内功御寒,只得听其自然。 怪的是这时不过是夏末,心灯坐了片刻,只觉得不可支持,几乎连血脉都要结冰一样,当下按照般若神功所授,以“神”“气”为主,将“意志”消除,拼命去忘记所处的环境及自身的存在。 但一任心灯如此,那奇寒仍是丝亳未曾减少,全身穴孔大张,寒气一阵阵的逼了进来,当下只有强拼。 到了第五日上,心灯感觉寒冷少减,神可守舍,意念之间,体内自生温暖,痛苦大减。 再过一日,心灯痛苦全失,只要自己意念所及,立可驱寒生温,心知这一劫过后,自己已是百寒不侵之体了。 到了最后一日,心灯干脆闭目人定,病侠与他送食物时,他竟未惊觉。病侠见状用手一摸心灯胸口,只觉温暖如春,当时不由大喜过望,知道这第一段功夫算是成功了。 再以后便是“风”、“热”、“痛”、“饥”、“乏”五劫,每劫均是七天,怪的是这个小黑洞中,竟然是无奇不有,心灯均能一一通过,“任”“督”两穴早已打通,成了金刚不坏之体了。 心灯第六劫完时,病侠笑道:“心灯!你真是个奇才,连我才不过通过三劫,你已过了六劫,现在还有最后一劫‘心劫’,也就是七劫当中最厉害的一劫了,可是你平日习禅颇勤,想来也是无甚问题的,你回去休息三天再来吧。” 心灯这时也是高兴异常,谢过病侠出洞而去。心灯已然在洞中待了四十二天,这时出洞,自己一打量,简直已经不像人了。可是他习得神功,却中满心欢喜。 心灯回寺之后,少不得又是一阵骚动,但他却很巧妙地应付过去了。 过了三天,心灯再度回到石洞来,他进洞之后,不觉立刻奇怪起来。 原来那石洞本是漆黑如墨,可是这时却不知由何处透入光亮,心灯只觉满目清晰,心中大为奇怪,想道:“现在是夜晚,洞内又未点灯,这光线由何而来呢?” 心灯想着已然走到原处,只见病侠坐靠在洞壁上,身旁还有那堆朽骨,当时连忙行礼道:“师父!这洞今天怎么这么亮?现在是半夜,是由哪里透进来的光呢?” 话未说完突见病侠双目大睁,笑道:“真的?你真看得很清楚?” 心灯忙不迭地答道:“是的!我看得很清楚,就是比白天昏暗一些。” 病侠听罢哈哈大笑道:“好了!你再渡过‘心劫’,便成了金刚不坏之体的活菩萨了!” 心灯不解问故,病侠笑道:“这个洞还是与你来时一样,你能看得这么清楚,全是‘大乘般若神功’之力,万万不是练武人的夜眼所可比的……” 心灯听了亦是喜不自胜,又见病侠笑道:“你现在坐下,听我吹箫可也!” 心灯知道这是最后一关,益发不敢大意,闻言忙道:“好!我坐好你就吹罢。” 病侠这时由袍袖中,取出一枚细如小指,长约七寸的竹管,对心灯道:“不论是练武的人,或是修道的人,凡是到了最高的境界便会产生‘心魔’,如果能够渡过这一关,虽不一定超凡入圣但也必为天下奇人,且看你的造化吧!你俗名‘正庸’,法名心灯,我倒希望你能守着这两个名字就行了!” 心灯闻言连连答应,当下就地坐好,两目垂廉,神气凝聚,六合归一,耳中听得一声极低的箫声,起自天涯,那箫声细如游丝,若断若续,随风飘逸而来。 心灯但觉箫声低沉凄凉,如怨妇夜泣,孤子哭坟,又如杜鹃啼血,巴峡猿啼,凄凄惨惨,不断的在自己耳旁萦炁着,自己的一颗心,随着那悲惨绝伦的箫音上下起伏,正感神助之际,箫声突然转变了。 箫音既转,化凄凉为悲愤,变哀婉为哀鸣,犹如敌寇进军,杀家掠人,血雨腥风,遍野哀鸿,妻子哀号,百姓召魂,真个是惨绝人寰,不忍卒听。 心灯正在悲绝之时,箫音又转,曲调转为活泼,如飞燕之掠波,蜻蜓之拍翼,百花盛开,香光似锦,珠落玉盘,叮咚之声,令人心旷神怡不能自已。 这时箫声突然停止,而心灯那颗沸腾的心,仍然在上下翻腾,满空飞舞,他似乎听得遥远的地方,有他的亲人在召唤他,一霎时,壮土的宝剑,佳人的红粉,英雄的甲胄,君主的威严都在他的眼前、胸际、心中交错地飞舞着。 突听一声凄绝的哀叫,把所有的幻想都惊跑了,他眼前恢复了一片黑暗,可是他的耳中,却听得一声极遥远的呼唤:“儿啊!儿啊……” 他是谁的儿子?他的母亲是谁?在哪里?死了还是活着?他的父亲呢?是谁拆散了他们?…… 这些可怕而又渺茫的问题,像潮水一样,涌集在他的脑际,连他的灵魂都在不停的追问着他。 这些可怕、混杂的问题,突然被一声娇妩的曼音所驱走了,那个娇媚,柔弱的声音,是那么的动人,那么的勾魂,懒慵慵的,娇滴滴的,香喷喷的…… 过多的绮思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惊骇、恐惧,但却又含着兴奋和期待,此刻,他愿意接受毁灾,而去贪图那片刻的享受了。 这些都是心灯所产生的心魔,病侠目不转睛地坐在他的身旁,他看着心灯面色青红不定,头上的汗像黄豆般,全身都湿透了。 病侠紧张万分,可是他却爱莫能助,他心中不停的默祷着:“为了我,为了这孩子,让他平安的渡过这七天吧……天!” 到了第四天,病侠见心灯的情形不像先前那么糟,知道险境已然过了一半,不由放了心,抹了一下额角上的汗,自语道:“苦了这个孩子,好厉害的天劫!我当初几乎为此神形俱灭,这个孩子倒能平安……” 他本来传授心灯般若神功,便是一个极大的冒险,他是在拿心灯的性命、灵魂打睹。现在他已安心,因为他已经赢了。 到了第六天,心灯的情形已然恢复了正常,好似睡了一般,呼吸相当的沉静。至此病侠才算放下了整个的心,他放松了身子,靠在那壁上,又开始他那要命的急喘了。 第七天的子夜,心灯悠悠的醒来。他如同得了场大病,只觉浑身疲乏,酸痛不已,真气似乎都散了,当下连忙试着运了一下气,元气虽然仍在,但已散而不聚,这种情形,在不会武功之人是觉不出来的,但心灯内外功均已极高,立刻觉察出来,虽然知道无甚大碍,但也要好好的体息几天了。 心灯坐着不敢动,看看病侠靠在墙上,双目紧闭一言不发,似乎是睡着了,当下道:“病师父,我已经渡过这一劫了。” 心灯说话已是有气无声,比病侠好不了多少,病侠陪着心灯累了两个月,大功告成,正在养神,听见心灯说话,知道他已醒来,不由大喜,连忙睁开双眼,见心灯虽然神态疲累,但双目如电,分明数月之间,内功练气已到顶峰,心中那分狂喜就无法形容了。 病侠笑道:“你现在不要说话,你此番所习是佛门正宗‘般若神功’,其境界之高,得之不易,谅你已然有所了解,若非你武功早有根基,又是出家之人,具有慧根,加上你又是元阳之体,否则你早就完了!” 心灯听罢也觉心惊不已,他知道自己已然练成了一种防身的奇功,可是他又焉知,今日之得,竟化解了他以后的诸多磨难呢!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病侠也看得出心灯是在兴奋和安慰中,笑道:“你现在该不会怪我了吧?你想想看,你学成了这身功夫,对你参禅学佛又有什么妨碍呢?” 心灯想起自己在侧殿时,拒病侠于千里之外,开了千古未有之例,倒成了师父恳求弟子学艺。现在听病侠如此一说,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忙道:“病师父……我对不起你……” 病侠连连摇头道:“不要说这些话,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我原定六个月的时间,来传你这套功夫,谁知到今天不过三个月,你已然大功靠成,真个可喜可贺,现在你不要妄动,在此调息,到明天此时,你就可以回去了!” 心灯不再说话,连连点头。病侠又道:“你回去以后,暂时就不要来了,我现在要离开此地,一个月后我们再见吧!” 说着他支撑着站起了身子,心灯见病侠要走,不由吃了惊,忙道:“师父!你……你不要走!” 病侠见状微微一笑,伸手摸着心灯的头道:“痴儿!你以前赶我都赶不走,如今我自动要走,你倒留起我来,哈哈……” 说着哑着嗓子笑了起来。心灯又道:“师父!你不要走……让弟子尽点心……” 病侠停止了笑,正色道:“你有这番心很好,我要的就是你这番心,我会回来的,你现在不要纠缠我,一个月以后到这里来见我。还有,我已经说过,以后不要叫我师父,像以前一样,叫我病师父,不然你那亲师父可要吃醋了。” 心灯闻言道:“不会的!我师父最疼我,你既然传了我功夫,我当然要叫你师父……” 话未说完病侠笑道:“冷古疼你,他可不疼我,我是惹不起他的……好了,你不要再啰嗦了,按我说的话去做,我去了。” 病侠说完,又向心灯点点头,含笑而去。心灯看着他苍老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时,他心中一酸,几乎流下泪来,可是他的脸上原有的笑容还未消失…… ×      ×      × 心灯回到寺里已经三天了,他念经、练武同时并行,他知道自己既然与武术结了缘,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未来这场劫难的,他现在念的经,不是为了修行、成佛,而是在为他自己的未来消灾啊! 但是无论他未来的命运如何变化,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即使是还了俗,他总有一天还要回来,当他再度回来的时候,他是不会离开佛门了! 这晚心灯由侧殿中出来,由于季节的变化,现在已经是秋天了,边地空旷,寒凉极甚,心灯抬头看了看明月,心道:“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心灯想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似乎对这个寺院太依恋了。 心灯正在想着,突觉背后劲风奇大,不由大吃一惊,他忙垫步,“乘风追浪”,身子平着出去一丈多远,尚未回头,便听得身后一声怪笑,声如夜鸟,不由大吃一惊,正待回头,劲风又至。 心灯心中大为惊吓,心道:“专门杀和尚的人来了!” 他来不及回头,又往前跃了出去,这一次心灯可就笨了。原来那人一击未中,二次便下了手脚,心灯才跃出一丈远,突觉头顶风起,一条灰暗的身影,双手如爪,已然向自己当头抓来。 心灯一惊,双掌向前虚推,把身子向后飘移七尺,躲开了来人双掌,沉着嗓子叫道:“施主!你莫纠缠我。” 那人轻飘飘落在心灯身前,心灯举目望去,只见那人光头秃顶,年约七旬,生得方面大耳,身材甚是魁梧。 那老怪落在心灯身前,哈哈一笑道:“小和尚!怪不得中原奇人全奔了拉萨,原来有你这个小怪物。我老头子何妨凑个热闹?” 心灯听他说话,心中大是不解,双手合十施了一礼道:“老施主!你说的话我不太懂,小僧是出家人,你还有什么放不过的?” 老怪闻言哈哈一笑道:“倒像个出家人,可是你别害怕,我此来并无恶意,只有一件事情……” 心灯见他面色不正,料定不是什么正派人物,急于脱离,闻言忙道:“施主有何事见教?尚请即速告知,小僧还有未了之事,急待办理呢?” 那人闻言又是怪笑几声,伸长了颈子,将心灯上下细看了阵才道:“好个小和尚,就你这身根骨,便是我生平仅见。你先不要急着问我,你可知我是什么人吗?” 心灯摇头道:“恕小僧寡陋,着实不识施主。” 那老怪哼哼冷笑两声道:“我姓万名潜,在江湖上人称‘夜鬼’。” 心灯听到这里不由一惊,心道:“就他这外号,一定不是好人,我要摆脱他才好。” 万潜继续道:“果然你是自幼出家,江湖上的事谅你也不知。我在玉树时,便听人传说,布达拉宫有奇书,有奇僧,二者得一,便可了断数十年前江湖上的一件大事。所以我寻了来,因为那件事与我也有关……” 万潜说到这里,心灯心道:“怪不得病侠、卢姬都到这里来,原来还有隐秘呢。” 万潜又接道:“我到此已七天,布达拉寺的七千多僧人,全被我看遍了,未见一个出奇之人,那部传说中的奇书,我推断已不在寺中了,因为你们寺里发生了血案,我便知事情有了变化了。” 心灯听到这里,心道:“这老家伙倒很聪明呢!” 万潜继续说道:“我知道这里已经有好几个老朋友了,我看你武功奇高,不必问你定有名师传授,少说也有十年之久了。” 心灯听罢暗惊,心想:“这老怪物好厉害的眼光,他连我学了几年功夫都知道,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人物?” 那夜鬼万潜神态甚是轻松,好像与心灯谈天一样,用着不快不慢的调子道:“我不问你师父是谁?但我想他十年前就来到拉萨,传你武艺,或是不为那件事,……如果说他也为那事才传你功夫,那他的用心也就太深了。现在我不要多说,就是说了你一时也不会明白,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问你。” 心灯听到这里,不由一皱眉,问道:“万施主有什么问题,请说罢!” 万潜犹豫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道:“虽然你这身武功,除了老辈外,在江湖上算是顶尖人物,可是你的进展并不止此,你可愿意多学几样出奇的功夫?” 心灯听了大惊,心道:“又来了!又有人要教我武艺了。” 心灯这时对学艺之事,早已心惊肉跳,现在听万潜又要传自己功夫,不由吓得连连摇头道:“万施主,小僧是佛门中人,你快快不要害我。” 万潜闻言双目一瞪,声色俱厉的喝道:“住口!我夜鬼做事向来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话未说完,心灯已双手合十,高宣佛号道:“阿弥陀佛!你用‘生’“死’来威协我出家人,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请问施主,何谓‘生’?又何谓“死’?生死本是一相啊!” 万潜见心灯不但不惧,反而向自己讲起经来,不由气得暴跳如雷,大声喝道:“小和尚!我再问你一句,你答不答应从我学艺?” 心灯仍然昂立不惧,朗声道:“施主,我是佛门弟子,不学那些凶杀之事的!” 万潜闻言喋喋一声怪笑道:“好个利口的小喇嘛,你口口声声佛门弟子,我倒要看看你这颗心里有多少佛?……” 他说着右掌扬处,一股绝大的劲力向心灯当胸打来。心灯双袖一拂,退出了一丈,他一转身,如飞的向寺外奔去。 原来心灯知道自己不动手不成,在寺内怕惊动了喇嘛多有不便,所以假装奔逃,到了寺外再与他一拼。 万潜不知心灯心意,只当他害怕逃跑,见状得意地笑了几声,从容地由后追了下来,他心想:“且容他到了寺外我再收拾他,到时不怕他不从,倘若我收了他,倘若他把事办成了……” 他想着不由得心神颠狂起来,喋喋地笑个不住。心灯在前头也不回,只是如飞地跑着,他并没有什么恐惧的感觉,他只觉得很烦恼,所以愿意立刻把事情解决。 心灯跑到了以往枯竹老人传艺之处,便停了下来,回身道:“施主!你不必追了,小僧在此候教。” 万潜万没有料到心灯不是畏逃,居然还有与自己过手的勇气,当时不但不怒,反而更为喜爱心灯,哈哈一笑道:“小和尚!你果然要得,好!我就陪你玩玩。” 说罢只见他双掌错处,身如惊鸿,一个庞大的身影,夹着一股劲风,向心灯当头扑到,二指如电,往心灯喉下“天空穴”便点。 心灯不敢大意,“移步走宫”,身子已然斜出五尺,躲开了万潜二指,右掌猛翻,“巧打山梅”,掌心带着雄厚的内力,向万潜肩头按下。 万潜一击不中,对方掌已递到,劲力大得出奇,几乎不在自己之下,不由暗吃一惊,心道:“好厉害的小和尚,他师父是谁呢?” 他脑中想着,心灯右掌堪堪已经打上,万潜左臂突沉,向外猛吐,“寒江试钓”,五指如钩向心灯胁下抓来。 就在万潜沉臂换式之时,心灯也早将手臂收回。原来他这招是虚实并用,容到万潜手指向心灯胁下抓来时,他猛沉掌,“瑟琶划线”,掌缘向万潜脉门切来。 万潜口中“哟!”了一声,倏地收掌,另出右掌“沧海寻珠”,二指疾如闪电地向心灯双目挖来。 心灯见他招式既毒又狠,功力又高,不由心中吃惊,自己也不知是否能应付得下来,当时只得全力拼斗。 二人这一打开,只见衣风人影,翻腾纵跃,寒月之下远远望去,直如星丸跳掷,又如两只巨鹰,声势真个惊人! 这时在一枝高大的树桠上,坐着一个怪物,含笑看着他们的扑打。 霎那之时,已是二十余招,尚未分出高下,万潜盛怒之下,施出全力,可是心灯仍能从容应付,丝毫未走下风,看样子好像未施全力呢。 万潜做梦也想不到,与自己动手的这个小和尚,竟是奇人冷古苦传十年的爱徒,又是病侠骆江元的衣钵传人。 万潜越打越急,他已流下了大颗的汗,看看心灯,含笑迎敌,肥大的僧衣飘来飘去,一双赤裸的脚,在地面上移动如飞,快得好像在低空飞行一样。 二人正在酣战之时,突听一声极难听的长笑,起自头顶,吓得二人各自闪开,抬头向上望去。 月光之下,只见一枝细小的树桠上,坐着一个黑衣老妇,她长发披肩,伸长了颈子,大张着嘴,哈哈狂笑不已。 心灯一见,认得正是卢妪,万潜好似受了极大惊骇,全身都在微微的颤抖,低声道:“原来你是她……” 话未说完,卢妪笑声突止,睁着一只闪闪发光的独眼,低头道:“夜鬼!你要不了这小和尚的魂吧?” 万潜闻言,颤声答道:“卢姑!……我不知道是你的……” 话才到此,卢妪怪声道:“夜鬼!你不要瞎多心,这小和尚不是我徒弟,可是他师父比我还有来头,你要是让他知道了,怕不把你撕成千瓣……” 万潜听罢心中暗幸,想道:“谢谢天!幸亏不是她徒弟,不然我这条老命可就完了。” 卢妪高高在上,接道:“你干什么来我全知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功夫太差,连小和尚都打不过,你还要收他为徒?再说要了结那件事,也未必就是心灯一人之力所可办成,连我均未收他为徒,你还妄想些什么?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万潜只是不住地点头称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心灯见状想道:“果然师父说的不错,江湖上人没有不怕她的。” 卢妪见万潜如此模样,似乎看不惯,喝道:“你不要这么鞠躬哈腰的,我看不惯,你给我好好的站着。” 那夜鬼万潜闻言,好似如奉纶旨,立刻把身子站直了,心灯见状直觉好笑,心道:“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卢妪见他站好后,继续道:“你也快七十了,自身的功夫又差,还妄想些什么?难道你还想从‘青窟’中摸点什么?你想得也太天真了,你想想,老一辈的那一个不比你强,你哥哥是何等功夫?你又是何等功夫?你太妄想了,太妄想了!” 万潜被卢妪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连回答都不敢。卢妪继续道:“我也懒得跟你啰嗦,你赶快离开西藏,回新疆去吧!沙漠很大,没有人会去找你,连你的仇人都懒得去找你。好了,你去吧!” 万潜听了如蒙大赦,忙道:“谢谢卢姑的教诲,我这次回新疆,如若不然……” 卢妪早已不耐,摇手道:“好了!好了!快滚吧!你一向发誓赌咒跟吃白菜一样,别再气我了。” 这几句话说得万潜更是难堪,心灯在旁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才一出声,卢妪又一声怪叫道:“不要笑!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心灯被斥,大不是味,卢妪这时见万潜还在一旁,不由骂道:“你还不滚?” 万潜这才惊觉,忙答了声,转身而去,满腹闷气,不由低声用新疆话骂道:“巴利格得儿!(他妈的!)……” 他才骂到这,竟杀猪般的怪叫起来。 七 上回说到,卢妪喝走了万潜,万潜于离去时,愈想愈气,肚子怒火,忍不住低声用新疆话骂了一声:“巴利格得儿!” 哪知他话才出口,立时像杀猪一般叫起来,随着他这声怪叫,只见一只巨大的身影,起自树梢,袍袖飘飘地落在心灯与万潜之间。 心灯看时,正是卢妪由树上飞下,她面色铁青,一只独目睁得圆圆的。再看那万潜,左颊有一血孔,不住的冒着鲜血,在卢妪面前显得又惊、又怕、又有些愤怒。 卢妪冷笑一声道:“万老二!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我面前口吐秽言!这是你自取其祸,你现在已中了我‘芥子丸’,如不速医,七日必亡,快滚去救命吧!” 那万潜一听大惊,原来卢妪之“芥子丸”奇毒无比,中人七日必亡,且外人无药可解,当时顾不得面子,双腿一屈,跪在卢妪面前哀声道:“卢姑!我该死!冒犯了您,您不赏药,我这条命就没救了。卢姑!您救救我吧!” 卢妪仍然铁青着面孔道:“这是你自取灭亡!你可曾听说过卢妪伤了人再救?” 万澘闻言好似失望已极,他想走,但他却又不敢,因为他现在只有半条命!那另外的半条命,操纵在这个古怪的、冷酷的老婆婆的手里。 心灯在旁看看,心中甚是不忍,他没有涉猎过江湖凶杀,从他生下到现在,他甚至连一个蚂蚁都没有伤害过,这时见万潜匍匐在卢妪脚下,哀声的求饶,而卢妪的回答,只是她嘴角残忍的微笑。 心灯心下大为不忍,对卢妪合十行礼道:“老前辈!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就救他一命吧!” 灯话才说完,突见卢妪把那只怪眼向自己一闪,随即盯视着万潜,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在那里思索。 万潜本来只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万料不到心灯会为他说情,不禁用着感激的目光,向心灯深情地一瞥,使得心灯更感觉到,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拯救这个人的生命。他哪里又料到,今日的一念之仁,日后竟化解了自己的杀身大祸。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心灯当时又向卢妪合十为礼道:“师伯!你老人家饶他一命吧!” 卢妪闻言仍然不答,停了半晌方道:“碰见你们出家人真是麻烦!” 她说着,由袋中摸出一只小小的白玉瓶,倒出了一粒殷红如血的丹丸,由她那只瘦如鸡爪的手捏着,对万潜冷笑一声道:“回去用暖酒服下,坐功七天,等毒散尽立刻滚出西藏!滚到你大沙漠去!以后我要是再在西藏遇见你,那时也就是你埋骨之时了!” 万潜好似绝处逢生,颤颤巍巍地把丹药接后,转冋了身,满面感激的对心灯道:“小帅父!我万潜……” 话未讲完,卢妪已喝道:“你还不快滚去救命?三个时辰以后,你纵有我丹药也无济于事了!” 万潜这才匆匆地向心灯施了一礼,于茫茫的月色中,跑下了这片土坡。 心灯见方才如此一个生龙活虎的江湖奇人,在卢妪面前,就如同一只丧家之犬一样,不由暗暗惊心,忖道:“这老婆婆果然如师父所说,是个天下的怪人啊!” 卢妪等万潜走了之后,这才对心灯道:“小和尚!我告诉你,以后要是再碰见这种事,你可少说两句话,不然我就要发脾气了!” 心灯心中虽大生反感,嘴上却道:“是!以后师伯的事我不管。” 卢妪点点头,上下把心灯仔细的看了一阵道:“我离此不过一月,可是方才看你动手之间,与前迥然不同,可是那枯竹老人又回来加强你功夫了?” 心灯闻言一惊,暗道:“我随病侠习‘大乘般若神功’且不要告诉她。” 心灯想到这里微笑一下道:“我师父一去不回,我只不过把他传的内功,用了一番功罢了。” 卢妪闻言将信将疑,又将心灯上下看了几眼道:“枯竹传的心法,果然如此神妙么?” 她这几句话是自言自语,心灯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时,是怎样一种情绪,但他确实的知道,她的神情是有些异常的。 卢妪沉默了一阵,对心灯道:“现在距离你还俗的日子还有多久了?” 心灯连忙答道:“明年中秋,现在还有一年多呢!” 卢妪点点头,心灯见池佛英未曾随来,不由问道:“师伯,池施主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卢妪闻言哼了一声道:“哼!这丫头野透了!她居然三次从我身边逃走,现在被我关起来了!” 心灯听罢一惊,忙道:“啊!你把她关起来了!” 卢妪一声怪笑道:“怎么?我这么做不对么?我是在逼她练一种功夫,也就是她拜师之后的第一课!” 心灯听罢不再说话,他再想到刚才自己听说佛英被关时,为什么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他暗道:“我虽然要还俗了,可是我已经下了决心,是要再回到佛门来的,我为什么特别关怀这个女孩子?这样太危险呀!” 卢妪见心灯沉默起来,她不知心灯想些什么,奇怪地问道:“小和尚,你今天怎么了?在想些什么?” 心灯仍然深入在他的思索中,并未答言。卢妪见状摇摇头道:“我看你这个小和尚大概动了凡心了。” 心灯闻言一惊,慢慢地抬起眼睛道:“师伯!我不会动凡的,永远不会!” 卢姬有些惊异,因为她在这个小和尚的眸子里,看到一种坚定真诚的目光,使得任何人不敢怀疑他。 卢妪微笑一下道:“很好!我一向不赞成人出家……可是,我更不赞成人成婚!你看我,这么大的岁数了,可是我就没有成过婚!” 心灯听罢觉得非常奇怪,不由问道:“师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不赞成人成婚?” 卢妪面部丑恶的肌肉蠕动一下,低声道:“你不知道婚姻是如何的残伤人啊!上天给我们的一个完全自由、活泼的身心,可是你为什么要把它与另外一个人锁在起?所换得的只是短时间相处的快乐——这种快乐你可以从你的朋友、亲人那里很容易得来,再说这样得到的短暂的快乐,很快就会被长久的痛苦所驱除、侵害,直到你生命结束,连你美丽的回忆都被沾污了!” 这种论调是相当奇怪的,即使是在这个小和尚听来,也觉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懂不得许多,可是他一向觉得,人类的结合是一种高贵而又奇妙的事情,在以往,当他听说到世上有独身的人时,他总是不停的想:“他们既不念经,又不参佛,为什么要像我们出家人一样,也是一辈子不成婚呢?” 现在他听卢妪说了这一番话,虽然未能帮助他解释出这个奇怪的问题,但至少他自己已然相信了一个假定:“原来男女的结合,并不是一件世上最快乐的事,也许有人感觉到是痛苦呢!” 卢妪见心灯沉思不语,不由笑道:“我说的话你是不会懂的,过来!我问你,在你还俗以前,这一年时间你都准备做些什么?” 心灯随口答道:“我还是念念经,打打坐,别的没什么事了!” 卢妪用一种奇怪的声音问道:“难道你不练武艺了?” 心灯低声答道:“很少,我很少练功夫。” 这句话使卢妪很惊奇,忍不住道:“你莫非对武功不感兴趣?那么为什么冷古要把他全身的武艺传授给你?” 心灯与卢妪见面后,就一直地问个不住,不由惊奇异常,但他却不知道卢妪想从他话里问出些什么来,当下漫不经心的道:“我也不是对武功没有兴趣,只是……” 心灯话到这里,似乎有一个阴影袭过了他的心头,逼使他停了下来,这个阴影是他好几年来挥之不去的。 卢妪见心灯突然把话停住,不由问道:“只是什么呢?你的话没有说完!” 心灯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足了勇气,把他藏在心内的话说了出来,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可是……我很后悔,我好像觉得,我根本就不应该学武似的。” 这句话使卢妪很是吃惊,她啊了一声道:“啊!你后悔了?为什么?你没有受到残害,你也没涉足江湖,什么事让你灰心?” 心灯面对着这个惊异的老婆婆,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卢妪见状轻声道:“你明晚再来,我要讲一个故事给你听,现在你回去吧!” 心灯痴痴地行了一礼,转身向布达拉宫而去,他只是在思索卢姬的话,忖道:“她说的不错!我既未涉足江湖,又没有受到任何残伤,我为什么要后悔学艺呢?像那些失意江湖的老人一样。” 心灯想不透这个道理,他一路慢慢的走着,最后,也只能相信这样一个假定:“因为学武混乱了我出家的生活,使我永远都无法成佛了!” 秋月在空,大地很静寂,微风拥抱着沉默的布达拉宫,那间巧小玲珑的“金瓦殿”,在月色下泛出了温和妩媚的光彩,像是一座西天的尊佛,用它至圣的佛光,来普照着整个的西藏。 就在心灯越过宫墙时,一个枯瘦的身影,在“金瓦殿”鬼魅般地一闪,立刻就消失了。 第二天夜晚,万里静荡的天宫,仍然高挂着一拱秋月,心灯在侧殿习完了功课,他想起了与卢妪的约定,把经卷放回了禅房,立刻推门而出。 这数月来,由于心灯经常整夜外出,同房的小喇嘛也习以为常,不再怀疑,虽然他们都是自幼剃度,自愿终生求佛(并非服兵役制的做喇嘛),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不羡慕心灯的就要还俗了,然而他们嘴上却不提出,甚至还有些小喇嘛摇头道:“佛门虽大,不度无缘之人,心灯无缘,我有缘!” 其实他有没有缘?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心灯踏着月色,悠悠地来到土坡上,看见卢妪已然坐在一块大石上,当下连忙上前施礼,卢妪用手指着身前一块大石道:“心灯!你坐下!” 心灯依言坐好,卢妪用枯瘦如柴的手指,捋了一下垂在前额的长发道:“心灯,你可记得昨天临走的时候,我对你说的什么话吗?” 说毕一只精光闪闪的怪眼,紧紧的盯在心灯脸上,心灯几乎吓了一跳,连忙答道:“师伯,我记得!你说你要给我讲一个故事。” 卢妪听罢嘴角挂上了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是太微小了,心灯并没有觉查出来。 卢妪用她那一贯冷峻、缓慢的语气道:“不错!我是说过要讲一个故事,也许这个故事很乏味,可是你必需静心的听下去,并且你不能插嘴,更不能发问。” 心灯虽然心中纳闷,却又不得不连连点头道:“是!我绝对不插嘴,也不提问题。” 卢妪在暗影里点了一下头,好像轻声的叹了一口气,但是心灯却没有听清楚,只听得卢妪苍老的语声道:“在你没有听这个故事以前,你必须要相信一个事实,否则我就不会把故事告诉你!” 灯闻言忙问道:“师伯,你说是什么事实呢?” 卢妪停歇了一下道:“这个事实就是:这个世上武功最高强的人,绝对不在西藏,也绝对不在边疆,而是在中原!你相信吗?” 心灯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并且已经感觉到,这个老婆婆的语气,是那么的坚定、激动,并且掺有些微的愤懑。 心灯尚来不及回答,卢妪又紧问了一句:“你说!你相不相信?说呀!” 心灯被她问得心乱,他对这个问题根本是陌生的,当下答道:“师伯,我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布达拉宫。” 他话未说完,已听得卢妪愤怒的怪叫一声,只是这是很低的一声,但是却更怕人,就好像一只饥饿的野兽,在远处发现了它扑食的对象,但当它朝目的地掩扑过来时,那只小野兽已开始移动了,焦急和愤怒使它不由自主地吼叫起来,但是那声音是经过压抑的,否则它怕惊动了它的对象,无疑更加速了它的逃亡。 卢妪也是一样,她希望得到一个公正的答复,可是她又怕自己的愤怒影响了心灯的答案,所以不得不强抑着怒气道:“你再想一想,好好的想一想。” 这一次心灯连想都不用想,他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师伯!我相信,我相信西藏人的武功不如中原。” 卢妪似乎由她自己制造成的答案中,得到了一点下意识的快感,她的嘴角又挂上了一丝笑容,但这一次的笑容比上一次的更微小,连她自己都觉查不出来。 卢妪又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又没离开过布达拉宫,你又没去过中原!” 心灯闻言不由一皱眉,还算他心快,忙答道:“我虽然没有到过中原,可是我遇到的人,凡是武功高强的,都是中原人,西藏人就没有一个……” 这句话给了卢妪更大的快感,她微笑着头点道:“不错!你这么说还有点道理。还有一件事,你也必须要相信,那就是西藏人比我们狡猾,比我我们奸诈!” 这一句话却使心灯有着相反的看法,他觉得这太不公平了!西藏民性虽然强悍,但却敦厚,他们的相处从没有欺骗、阴谋,相反地,中原来的君子们,却往往在西藏惹下风波。 心灯想到这里便默不作声了,卢妪见他不答,怪笑一声道:“哼!这个问题你暂时不必回答,等你听完了我的故事,你就可以知道那是一点也不假的!像你师父,像我,像很多江湖的奇人,都入了西藏人的大圈套!一直到现在,我们还在被他们玩弄着,更令人可恼的是,我们居然没有法子反抗!” 心灯听到这些奇怪的话,他没有答话,他知道必然会有一些奇怪的事发生,他记得师父、病侠在传他的武技的时候,都要他答应去办一件事,而那件事是他们所不能办的。 卢妪整理了一下他的话题,继续说道:“你大概没有听说过,在十八年前,江湖盛传在西藏发现了部奇书‘蚕桑口诀’。” 心灯听到这里不由一惊,暗道:“这本书我亲眼看到过,它曾经杀死了依克大师,又使得藏塔大师为它失踪。” 心灯心里想到,但他嘴上却一字不提。卢妪继续说道:“这一本书,对于学武艺的人,可以说是一本天书,谁要是参悟书中的奥妙,谁就可以天下无敌!所以天下的奇人,纷纷地来到西藏,各派的高手都有,像万蛟——就是万潜的哥哥,他的武功奇高,可称为邪派第一高手!冷古——他是来阻止别人得到那本书的,因为他要保持“天下第一”的侠号,不愿意有任何人超过他。还有我,还有病侠夫妇,南海七奇。总之,天下的奇人都为这本书来了。” 心灯越听越奇,心道:“原来这本书早在十八年前就如此轰动,说不定依克那个时候就来过了。” 卢妪用她那一贯的语气继续道:“可惜那个时候还没有你,真是热闹极了!所有的江湖人,都分居在拉萨的附近,我借居在色拉寺,你师父冷古隐居在布达拉宫的‘金瓦殿’。” 心灯听到这里不由“啊”了一声,他想不到自己的师父,竟比自己更早来到布达拉宫。 卢妪见心灯如此,不由一笑道:“你以为我们比你看的经卷少吗?在那一段时间里,西藏各大小院寺所藏的每一本经,都被我们找遍了!” 心灯听罢更是惊异,他不禁佩服依克的那种毅力,直到十八年后的今天,他还在不断地寻找那本口诀,但是他得到了以后,却为它丧了生。 卢妪接着道:“只是有一个地方,从来没有人去找过,那就是你出家的布达拉宫!” 心灯听了不由大为惊奇,忙问道:“师伯!这是为什么?” 卢妪不悦地扫了他一眼,心灯连忙停住了。卢妪道:“我自然会告诉你的!那是因为你的师父,枯竹老人冷古住在布达拉宫的金瓦殿!” 卢妪这句话说得甚是坚定和沉重,好似她这样说,不经过解释,别人便应该懂得似的。 心灯感到有些莫明的惊喜,他忍不住又要问,卢妪却摇手止住了他,接道:“你一定想问为什么,因为……冷古是很厉害的,他们都不敢触怒他。” 心灯听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因为他由这么一个武林奇人的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师父,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这是很容易产生快感的。 卢姬勉强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也同时把她脸上浮上的冷笑收了回去,冷峻地道:“我是不怕冷古的,可是我不愿意用……同时在我住的色拉寺里,也没有一个人敢来打扰。当然,你的师父冷古也没有来,我们之间似乎有一个互不侵犯的约定。” 卢妪才说到这,心灯突觉耳旁有破空之声,不由吃了一惊,连忙一偏头,一股急速的风力从耳旁擦过,卢妪一翻腕子,已然接到一物。 就在同一时间,卢妪身如巨鸟,一瞬间已将这片土坡十丈以外,做了一个巡视,这速度是令人惊绝的! 可是她仍然没有看到什么。心灯赶到卢妪身旁,她已将手中之物拿出,原来是一个小白纸团,卢妪迅速地把它打开,目光一瞬之间,她已经知道是谁了! 心灯见她面色大变,不由奇道:“师伯,是谁?” 卢妪却不理他,对着左方怪笑一声道:“哈!我绝对不代替你的位置,你放心好了!走罢!滚罢!我永远不愿意再看你!” 卢姬话才说完,由极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怪笑,这一声怪笑把他的身形带得更远。 卢妪无限颓丧地回转了身,心灯惊异地问道:“师伯,那是谁?那个人是谁?” 卢妪一言不答,把手中的纸条撕成粉碎,抛向满空,让秋风把它们吹拂而去,她只痴痴地站着,一点表情也没有,好似在追忆,又好似在思索一些什么似的。 心灯忍不住又问道:“师伯!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未说完,卢妪已怪声道:“不要问!那有一个出家人,这么爱问的?” 心灯闻言臊红了脸,心道:“奇怪!这些练武的人都是这么怪!” 但他却无法忘记,刚才卢妪所讲的,那个真实的故事,因为他推测他可以在那个故事里,知道师父为什么要传授自己,病侠为什么苦苦的求自己学艺,以及自己还俗后要去做些什么?甚至于知道自己的父母,和送自己入庙的人。 心灯想到这里,不觉一阵心跳,忙问道:“师伯,那个故事呢?” 卢妪摇摇头道:“那个故事不讲了!我不讲了!” 心灯听罢感到极度的失望,他几乎要叫起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讲了?” 卢妪对心灯反常的动作,感到有些惊奇,但她还是冷冷地说道:“没什么,我告诉你不讲就是了,以后自然会有人告诉你的!” 心灯有些迹近于哀求道:“师伯!你告诉我罢!我很早就想知道的,告诉我罢,你自己答应的,阿弥陀佛!” 卢妪见心灯情急之下,竟把佛号都念出来了,当下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这个孩子!你不必再追问我了,以后你一定会知道的!你现在回去吧!” 她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放得很低,好似她不愿意说这句话似的。 心灯听罢觉得有些失望,但他知道这些老怪物的脾气,当下不敢再问,低声答道:“好!师伯,我明天晚上……” 话未说完卢妪已摇手道:“以后你不必来了!我暂时也不会来的!” 心灯听罢竟有点依依不舍,这个老婆婆虽然怪,可是她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当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厌恶,但当你与她分别的时候,你又会感到有些依恋。人类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的。 卢姬见心灯不言也不动,只是呆呆的站着,不由奇怪异常再往他脸上一看,这才明白过来,不由有些感动,摸着心灯的头道:“痴儿,你枉在佛门中修行了!现在天已不早,你回去吧!以后我还会来找你的!” 心灯自见了卢妪后,就想问佛英的住处,可是不知怎地,他总觉得问不出口,现在还是一样,当卢妪说完这句话时,他又想问佛英,可是最后他仍然没有问出口,谁知道那个蒙面的姑娘,会使心灯发生了什么兴趣? 心灯辞别了卢妪,默默地走了。卢妪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道:“唉!照他现在的情形,他是不能完成那件工作的!我一定要帮助他,一定要……” 她说的话只有她自己听见,也只有她自己懂得。 心灯回到了禅房,正是小喇嘛们鼾声最浓的时候,心灯爬上了床,却觉得屁股下有一硬物,不由伸手一摸,竟是一串佛珠,心灯拿起一看,是一串用金属丝穿好的珠子,那些珠子是用云石磨成,粒粒精圆,映着窗前透下的月光,发出一圈圈耀目的霞光。 心灯看罢不由惊喜交集,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串珠子,就连达赖、班禅御用的,也不及这一串来得珍贵。 心灯不知道这串珠子是哪里来的,但他知道在布达拉宫,是没有人有这么名贵的珠子的,他不停想:“……这串珠子一定是从北京城来的,要不然就是天竺国来的……可是怎么会在我的床上呢?……是谁送来的呢?” 他虽然想不透这个问题,但是他仍然很小心地把它收藏起来,倒卧在禅床上,加入了他们打鼾的行列里去了。 三天来心灯没有离开过布达拉宫,他白天念经,晚上则复习内功,包括冷古和病侠二人传授的。到了第四天夜晚,心灯习完了内功,正准备睡觉,突然听得房外有人压着嗓子,哑咳了几声。 心灯不由大喜,他已经忘了现在已经是病侠回来的时候了,当下连鞋也顾不得穿,光脚跳下了床,立刻将房门打开。 惨淡的月光照在一个垂毙的老人身上,他倚着墙,正在运气来阻止他的咳嗽,发出了沉浊的“呼噜,呼噜”之声。 是病侠!他显得更苍老,更憔悴,说得明白一点,他是更接近死亡了! 他一双因年老而深隐的眼睛,更有形的凹了进去,面颊消瘦得只剩下两个颧骨,脸上的皱纹,使得他那张表皮,显得更为崎岖不平,翕动着的鼻子,正在张大地,困难地呼吸着,可是他的面色却是殷红的,虽然在月光下,不容易使人看出那种颜色,但心灯可以无疑的断定,因为在他咳嗽得厉害时,或强忍着咳嗽时,他的脸上必然是那种颜色。 恐惧和忧虑代替了惊奇和喜悦,心灯拥着老人,流下了泪,他哭泣着说道:“病师父!你……你怎么了?这么吓人,你一定是不舒服。” 最后心灯低声地哭泣起来,逼得他停止了说话,病侠用枯瘦的手,紧紧的拥着心灯,并不时地轻拍着心灯的背脊,那意思是说:“别怕!孩子,我不会死!” 心灯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仍然极度的担心,他顾不了许多,匆匆地拥着病侠,进入了自己的禅房。 病侠也不阻止他,由心灯把他扶到床铺上,病侠靠着床喘息了一阵,稍微恢复了正常,于是,有一个慈爱的笑容,挂上了他的嘴角。 这个笑容使心灯也快乐起来,他热情的道:“病师父!你现在可好一点了?” 病侠点了点头,他慢慢的张开嘴,吐出了极为柔弱和低哑的声音道:“心……灯!我的孩子!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你了!” 心灯不由又流下了眼泪,他哭泣着道:“病师父,你永远可以见着我!水远……” 病侠面上的笑容更显著了,他继续道:“这一个月,我跑了很多地方……我到‘牟卓雍湖’去过了。” 心灯知道‘牟卓雍湖”是西藏一个很大的湖,位于西藏高原的东南端,那是一个很美丽的湖,并出产很多奇怪的鱼类,布达拉宫的喇嘛,有时可以尝到它们的。 没有到过西藏的朋友们,一定会把西藏幻想成一个荒芜、贫脊、风大土重的高原,事实上西藏的美丽是不可形容的,它样有着江南的风光,红桃绿柳,明月煦风,而它最美丽的一点,就是在它领域的怀抱里,至少有上百的湖泽点缀着,像天上的繁星一样多,并且一样美丽。 牟卓雍湖是西藏的第三大湖,(其他两个是‘腾格里海’和‘奇林湖’。)它的形状像是一匹奔跑着的骏马,驰骋在美丽的西藏高原上。 心灯听了,抱着病侠的腿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地方。” 病侠似乎对这句话很高兴,他又满意的笑了。 八 病侠见心灯知道自己所提的地方,似乎非常高兴,微笑了下继续道:“你知道的,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咳!” 说着他又咳嗽起来,心灯连忙为他捶背抚胸,过了一阵,病侠才停止咳嗽,喘息着道:“那个地方虽然很美丽,可是……却住着一个奇怪的家庭!” 病侠说到这里!脸上透出了一种令人不可理解的笑容,心灯急于知道后事,问道:“病师父!你说下去,那个家庭怎么样呢?” 病侠闻言且不回答,用那两只柔弱无力的手,把胸前的衣服解开,指着胸口道:“你看!” 心灯顺着他的手势低头看时,惊得他几乎叫了起来,原来在病侠的右乳下侧,有一个四寸长的伤口,伤口的接合处色作殷红,色泽犹新,令人看得出是新近受的伤。 心灯看罢,不由惊恐地问道:“病……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病侠一笑把衣服整好,带着习惯的笑容道:“没什么!你不要害怕,这是我自己找来的,怪我不守诺言,沉不住气!” 心灯仍然在惊恐和痛惜中,颤声道:“师父……你这么大本事,怎么……怎么也受伤?怪不得你脸色更难看了。” 病侠吐了一口气道:“这一剑没有要我的命,应该说是侥幸!不要紧,我还可以活些时候,只是……只是身体要比以前更差些……” 心灯听罢心痛不已,紧拉着病侠的手问道:“是谁?是谁把你杀伤了?告诉我,快告诉我!” 病侠把一对无泽的眸子盯着心灯道:“告诉你干什么?难道你要替我复仇?哈……” 病侠说着轻声笑了起来,然而心灯却觉得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病侠接着道:“真滑稽!你一定想到复仇这个念头了,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想想看,你还是一个出家人……虽然你就要还俗了,可是我不希望你有复仇这个想法,我的妻子死了这么久了,我从来没有想到为她报仇!说来也奇怪,像我这个人,在江湖跑了几十年,我的仇人太多了,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复过一次仇。再说,这次受伤是我自取,就算我不受伤,我至多不过活上两年,现在我受了伤,只是把我活着的时间,减少了一半罢了!” 心灯听罢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跪在床前,把病侠的腿抱着,哀声道:“这么说,你……你只能活一年了?” 一个黯淡的笑容,在病侠的脸上闪过,足以证明他此刻的心绪,并不像他所做作的如此镇静,他低声道:“小和尚!你怎么看不开生死呢?是的,我有点不愿意死,那并不是我害怕,而是……我要办的事没有办成,虽然现在认识了你,可已叫你代办,可是……只怕我已无法亲眼看到了!” 病侠的声音很低哑,很柔弱,也很悲痛,心灯觉得好像在听他的遗言一样,忍不住泪流不止的道:“病师父!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 病侠于咳了两声,笑着道:“你看,这是怎么了?我把你逗哭了!快起来,你要把这些小喇嘛吵醒了!” 心灯也觉得自己哭得有些奇怪,立刻收了眼泪站起来。病侠往他脸上看了看,带着慈祥的笑容道:“好了!我现在要回去了,以后你每隔一天,到我那个洞里去一次!” 心灯点头道:“病师父!我每天都去。” 话才说完,病侠把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道:“我叫你隔一天去一次,你要听我的话。” 心灯只好答应一声,病侠开始移动他的身子,心灯连忙向前搀扶道:“病师父,今天我送你回去。” 病侠摇摇头道:“不必了,我自己可以回去。记住,后天晚上到洞里来,我要考验你的功夫!” 心灯答应了一声,看着病侠孱弱的病体,摇摇欲坠地向房外移动,又不敢向前搀扶,枉自心中着急。 病侠出了禅房,头也不回,摆了摆手,慢慢的向左走去,他的步子是那么的软弱无力,背驼成了一把弓,白头低垂在胸前,两只肥大的袍袖,随着秋风飘向身后,发出了呼噜噜的声音。 心灯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他虽然没有落泪,可是他此刻的心绪,却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悲戚和怅然,他现在发觉,他很怕看移动着的背影,尤其是一个老人的背影,一看到它,他就有一种分离、遥远、不可再得的心绪,而莫名地产生一种悲哀和怜悯的感觉。 这时天边已经有曙光了,心灯觉得很疲倦,好在他已是要还俗的人,主持大师已不再约束他,于是他倒在床上就睡,在他睡着的片刻之后,也正是其他的喇嘛起床的时候了。 等到心灯睁开了眼睛,天色已经近午了,他匆匆地洗漱完毕,带着经卷往侧殿念经去了。 这正说明了一点,一个与你生命毫无关系的东西,只要你一度获有他,经过了一段时间,再让你抛弃他,你便会觉得有点依依不舍了,虽然这种情绪有时是极轻微的。 像心灯,要他抛弃他十几年的宗教生活,即使是他抛弃之后,可以得到极大的幸福,他也是痛苦的,没有勇气来接受这种转变,更何况他根本就爱上了宗教生活呢? 在念完了一卷长经之后,午斋的时候到了,心灯掩上了经卷,往斋堂用饭去了。 整个的下午,心灯把自己关在经堂里,可是他的心却越来越沉不住了,他往往在休息的时候,想起了枯竹老人,想起了病侠、卢妪、和池佛英。 尤其是池佛英,她更能使心灯产生一种无法抑止的思念,他往往心中自语:“总有一天我要把她的面纱取下来,看看她是什么样子?” 但立刻他又红着脸,责备自己,这不是一个出家人所应该想的事,只是他却很难把这些念头,有效地驱出他的脑际。 到了傍晚,心灯照例把所习的内功复习一遍,回到了禅房,小喇嘛们正在开始就寝,见心灯回来,纷纷地与他聊起来。 心灯有一种感觉,就是每当他想起,要与这一群小喇嘛分离时,内心便很不舒适,所以很愿意享受与他们在一起的欢乐,于是一群小喇嘛,天南地北的谈了起来,他们讲的都是西藏土语,一时叽哩呱啦,直到司职的大喇嘛,在门外大喝了几声,这些连自己为何出家都不知道的小喇嘛,才慢慢的把声音放小,最后相继地入了梦乡。 心灯睡在床上,思前想后,等到邻铺的小和尚发出了沉睡的鼾声,他仍毫无倦意。 心灯突然想起了,自己无意得到的那串佛珠,于是伸手由床头取了过来,它很沉重,也很光滑,心灯暗忖:“这到底是谁的呢?是送给我的吗?那么是谁送来的?” 他想了半天没有结果,尽自把那串佛珠把玩不已,直到初更响起,他才沉沉欲睡。 就在他半睡之际,突然觉得腰眼一麻,心中大惊,可是还未容他转第二个念头时,他已昏迷过去了! 接着,一声苍老的低笑起自窗外,笑声未竭,一条庞大的身影飘了进来,像是一个幽灵一样,连一点声息都没有。 进来的人,站在心灯的床头,低头看了看,发出了一阵低沉的赞叹声,随见长袖拂处,那些已经酣睡了的小喇嘛,一个个被隔空点了睡穴,动弹了一下,更香酣的睡去。 那人伸出了两只枯瘦的手,隔着内衣,将心灯的全身穴道抚摸起来,不时尚可听得心灯发出了低微的呻吟,直过了一个时辰,那黑影才飘然逸去。 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和神秘。 第二天早晨,心灯尚在睡梦中,耳旁听得人声吵杂,睁开了眼睛一看,不由吓了一跳,原来自己床前围满了一群小喇嘛,一个个面带惊恐地叫嚷着,一见心灯睁眼,纷纷拍手叫道:“好了!好了!他醒了!” 心灯听得莫名其妙,正待要问,突觉身上不舒服,低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自己的一身中衣,已然完全被汗湿透。 这一来把心灯惊得一骨碌爬了起来,掩海小喇嘛连忙过来,按着心灯道:“心灯!你不能动,我看你是病了,出了这么多汗!” 心灯一笑道:“没关系,我没有病。” 说着便把湿衣脱掉,众小喇嘛又叫了起来,掩海道:“你看!你真的有病,身上都起红点了!” 心灯低头一看,原来自己“中庭穴”及“关元穴”两旁,共有十个小红点,这一来不由更为惊奇,自一细看,竟是十个淡红的指印,连指模都隐隐可见。 心灯虽然心中惊异,可是他面上绝不露出,微笑一下对掩海道:“没什么!我一点病也没有,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掩海见心灯果然无甚异状,这才放了心,匆匆拿过一块白布,递给心灯,心灯含笑接过,把全身拭挣,换了一套干净的中衣,众小喇嘛见无异状,这才纷纷散去。 心灯这时万分惊异,他回想到昨晚,有人隔空点了自己睡穴,然后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了,怎么自己身上会有十个红点呢? 他不停地想着:“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想谋害我吗?可是以他的功夫是不必如此的呀!” 他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到了晚上我去问问病师父,也许他可以告诉我的。” 这一天心灯一直在疑虑中渡过,他也没有心念经了,只盼夜晚早点来临,他就可以把这个问题去问病侠了。 好容易到了初更,心灯越出了布达拉宫,如飞地向病侠所住的那个地洞驰去,不一时他就到达了。 当他入洞二十丈时,却听得地洞深处,隐隐传来病侠苍老沉浊、痛苦的咳嗽声,不由心中一惊,忖道:“他一向在地洞里不咳嗽的,说是怕惊动了他妻子的安眠,可是现在……他……他怎么咳嗽起来了?” 心灯怀着一颗悲惧的心,加速了脚步,不一时他已看到病侠了。(心灯这时已经绝对的可以暗中视物了!) 病侠倚靠的老地方,也就是他妻子的朽骨之旁,他双手紧压着自己的胸口和喉部,想阻止那可怕的咳嗽,但是显然的,即使他有着再高的武功,他也无法克服残酷的病魔,那低沉的、嘶哑的、被压制着的咳嗽声,仍然无情地威胁着他。 灯见状慌忙来到近前,拉着病侠的手,关切地道:“病师父!你怎么在这里也咳嗽起来了?” 病侠摇摇头,苦笑一声道:“这次的伤是受坏了,我一向在这里是不咳嗽的,可是现在也很难忍住了。咳!” 说着他又咳嗽起来了,但他只咳了一声就忍住了,心灯不由对这个老人倍生尊敬之感,因见他用了这么大的毅力,来抗拒病魔。 病侠运了一下气,微笑道:“心灯,你过来,我看看你有进步没有?” 心灯闻言,把身子向前移了移,坐在病侠身侧,病侠伸出了两只颤巍巍的手,把心灯的膀子紧紧的握着,十指用力。 别看病侠已是垂毙之躯,可是他这十指之力,足有千斤以上,心灯无防之下,只觉双臂奇痛欲折,差点没有叫出来,当下连忙运气抵御,只觉病侠的十个手指,热得好像火条一般,并有无穷的劲力阵阵透过。 不一时,心灯虽勉强支持才不至出声,但额角已然冒汗,似这样僵持了一阵,病侠才慢慢的把手放开,喘息着道:“你还好,没把功夫搁下,我很高兴。” 心灯用衣袖拭了一下汗道:“是的,我一天也没搁下。” 病侠???言点了点头,微笑道:“快了!还有三天就是中秋佳节了,这是一个团圆的节日,然而中秋对你、对我,都不是好日子啊!” 心灯倒没有想过“家”或团圆一类的事,闻言毫不经心,笑道:“病师父,明年中秋我就要还俗了呢!” 这句话好似提醒了病侠,他啊了一声道:“不错,我却忘了,到时我是否能看着你成功,就不得而知了!” 心灯听罢心颇黯然,知道病侠最多只能活一年,那么自己离开布达拉宫之后,要到江湖上去闯荡,那时这个可怜的老人,是无法看到自己纵横江湖了! 心灯想到这里,心中很是难过,见病侠也是一言不发,陷入了沉沉的深思中,便想找个话题引开,突然想到自己被人点穴之事,立刻告诉了病侠。 病侠听了甚是重视,立时道:“心灯,你快把衣服解开,让我看看!” 心灯见病侠叫自己把衣服解开,不由甚为怀疑,忖道:“这石洞中暗无天日,虽说他内力高深,莫非他连我身上的小红点都看得见么?” 心灯虽然心中怀疑,可是又不敢说出,只好把衣服解开,那病侠却是不看,伸手摸来,心灯这时又觉他十指奇寒若冰,并且透出了一股柔力。 病侠双手如电,在心灯胸腹各处要穴略一移动,立刻停在“中庭穴”及“关元穴”附近,正是心灯发现红点的地方,心灯心中不由暗暗惊异,耳听病侠道:“你发现的红点可是这个地方?” 心灯连忙点头道:“不错。正是这个地方,不痛也不痒。” 话未说完病侠沉声道:“不要讲话!咳咳……现在你不要运气,把眼睛闭上,就好像你平常睡觉一样……对了,就像这个样子。” 心灯双目微闭,就觉得病侠的十个手指,微微向下按,力量渐渐的加大,但又感觉不出一点痛苦来。 似这样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心灯并听得病侠连连的咳嗽,心中正在惊异,病侠已将双手收回,喘道:“好了,你把衣服穿好吧!咳咳……” 心灯闻言连忙将衣服穿好,问道:“病师父,没有关系吧?” 病侠摇摇头,好似思索什么地想了下才道:“这人对你毫无恶意,他正在替你锉筋锐骨,用的是内家最高功力的‘大摩手’,看来那人是在极度的栽培你啊!” 心灯听罢心中也感奇怪,说道:“那是谁呢?他为什么要栽培我?……” 话未说完,病侠已接口道:“所以我也就在想这个问题,会这种功力的没有几个人,你师父绝不会如此行迳,早年我没病的时候,倒是也有此功力……咳咳……现在染上这身要命的病,一切都不用谈了!” 心灯听病侠说呀说的又感叹起来,连忙道:“病师父,那个人费这番心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病侠揉了一下眼睛道:“假如我猜测的不错,一定是为了同一事情!冷古,我,各把功夫传给你,都是为的那一件事情,你现在又多了一个主顾了!” 心灯听罢愈觉怀疑,这是他深藏了十余年的心事,他始终猜不透,枯竹老人为何要化费十年心血,来传授自己,而病侠为何也要把他仅有的,宝贵的一年生命,浪费在自己身上?还有万潜当初为何也要强迫自己学艺?卢妪为何要自己在她身旁演习掌法? 心灯越想越疑,再也忍耐不住,一伏身跪在病侠身前道:“病师父,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都要传我功夫?到底是为的什么事?你告诉我呀!” 病侠面色一沉,用力地提着气道:“起来坐好,我又不是如来佛,你跪我做甚?” 心灯虽然失望,却无奈何,只得爬起来坐好,耳听病侠叹息连连,恢复了平和柔弱的调子道:“唉!我们传你功力,如果说是为了爱才,那是欺人自欺之说,你须知道,世上的事,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人’是最自私的动物,没有人不是为自己的,每做一件事情,如果他得不到好处,那么他绝对不会去做。唉!有很多人有着一颗善心,希望做一点好事,去助一些落魄失意的人,可是当他们做了好事以后,只有少数人敬佩他,赞扬他,而大多数的人反骂他是傻子,你想,这样下来,做好事的人不是越来越少了吗?” 心灯听病侠把话扯远,所言虽然有正确性,但非常不合佛家“普渡众生”的博爱主义,当时忍不住道:“病师父,你的话说得不错,可是人的行为可以用思想去约束,假如一个人做任何事,能本着一颗纯正、善良的心,那么他不会计较别人的说法,也不会计较自己的得失,当他看到自己所努力的对象,已经完成了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内心的快乐,可以代替一切了!” 病侠静静地听罢,连咳嗽都忘了,他哑笑一声道:“天真的孩子!就是因为人放不下自己,看不开自己的得失呀!一个行善事的人,一次、两次、三次,如果到了第三次,还没有一个人来赞扬他,那么他一定会灰心,而失去了以往的勇气了!否则我们的先贤何必留下训人的箴言?你们这群光头又何必去修行,讲什么四大皆空,普渡众生呢?” 心灯一时无话可答,但他总觉得病侠的话不太顺耳,回道:“你说的那些人,他们如果不能继续行善,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毅力,不能忘我!休管怎么说,人是绝对不应该为自己的!” 病侠听罢哈哈大笑,这是心灯第一次听他如此大笑,他的声音沙哑、颤抖,又带有一些轻视的意味。 病侠笑着,大概觉得咳嗽又要来了,连忙停了下来,喘成一片道:“正巧相反,我觉得人是绝对应该为自己的,不为自己的人,是无法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啊!你看我们扯远了,咳咳……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心灯见状又好气又好笑,答道:“你刚才说教我功夫的事。” 病侠闻言摸了一下额角,笑道:“不错!是说传你功夫的事。我刚才说过,人是免不了有私心的,像你师父冷古和我,数十年来想拜我们为师的,少说也有好几百人,年纪从十几岁到六十岁都有,可是我们连理都不理,那么为什么我们又要自动的传你功夫呢?冷古费了十年心血,而我还是苦苦的求你学艺,这是为什么呢?” 心灯答道:“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请师父告诉我!” 病侠摇摇头道:“当然我们是有目的的,冷古传你艺时,必然要你发誓为他办一件事,可是么?” 心灯见问连忙答道:“不错!师父就提出这么一个条件,病师父,你怎么知道的呢?” 病侠移动了一下,把身子靠得更舒服一点道:“这是合乎情理的事,任何人都想得出来。至于我传你‘大乘般若神功’,也是为着同一件事,这件事是数十年前江湖第一大事!” 病侠说到这里,心灯突然想起卢妪告诉自己的故事,当时不禁脱口问道:“病师父!是不是关于‘蚕桑口诀’的事?” 病侠一听,好似受了极大的激动,他一用力,把腰也挺直了,问道:“你……你怎么知道?难道冷古已经告诉你了?” 心灯不敢说出自己在“布达拉”宫,已经亲眼见过“蚕桑口诀”之事,当下答道:“这是卢婆婆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病侠听罢又是一惊,紧问道:“那个卢婆婆?可是卢妪?” 心灯称是,病侠一阵急咳后道:“这个该死的老怪物!她为什么还不死?不错,她是知道这回事的!十八年前她是来过西藏,住在……哦!住在‘色拉寺’,你现在把她讲的故事讲给我听。” 心灯不知病侠为何如此激动,但又不敢问,当下便把卢妪所讲之事,以及中途有人以纸团打断她的话等事,详细地讲给病侠听。 病侠听过以后,点点头道:“这个老婆子还是当年的脾气,一点事也存不住!只是她还没有说到正题,既然有人中途打断,这个人我可以想得出来。” 心灯知道病侠在十八年前也参与了江湖群侠的这场大劫,立时追问道:“病师父!请你接着讲下去吧!” 病侠低下了头,目光紧紧的盯在他妻子的朽骨上,良久才抬起了头,用着凄凉的声音道:“十八年前!十八年前,就像昨天一样。我们中原数十奇侠,都中了西藏人的诡计,把我们一世的英名,宝贵的光阴都断送了!以至于十八年后的今天,我们还在这里苟延残喘,等待着一个机会来恢复我们的过去!你就是我们寄托这无穷希望的对象,就是你!不错,大家都看上了你!” 心灯闻言益觉骇然,追问道:“病师父!到底什么事?你快说呀!” 病侠听罢突的把面色一沉,用着严峻的声音道:“心灯!你这么急干什么?我说在一年之内会告诉你,你现在问也是白问!” 心灯闻言气得一句话也不说,心道:“不说算了,以后绝对不问了!” 病侠想是看出了心灯的心情,温言道:“我们的脾气,向来是不愿意人家问得太多的,这件事既然要你去办,时机一到自然会告诉你,如果现在告诉你,说不定就会发生些意外的事情,所以你师父十年来未告诉你,也就是这个缘故?咳咳!……今天我说的话……咳咳……太多了,你现在……咳……回去罢,后天再来!咳咳……” 病侠说着又不停地咳嗽起来,心灯连忙与他捶背,却被他无情地推开,冷冷的道:“在这个洞里,我不久就会不咳嗽的,以后别管我,你回庙里去罢,没事多给我念两卷长生经。” 心灯闻言啼笑皆非,只好站起身子,向洞外走去,才走了两步,病侠突然叫道:“心灯!你回来,我还有话说。” 心灯连忙走了回来,病侠道:“今天晚上那用‘大摩手’的人必然还要来,因为这种功夫是不能间断的,到时你不必惊慌,一切任其行动,因为这对你本身有绝大好处,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你回去罢!或许我又多了一个敌人了!” 病侠最后一句话是自言自语,心灯已然走去,未曾听清,他脑中极力的思索着,自己这一生的遭遇,为什么这些天下闻名的奇侠都看中了自己?为什么练武人梦寐以求的绝技奇功,都被他们强迫的传给自己? 心灯出了山洞,已是三更时分,天风冷冷,寒月高拱,西藏的大庙,像是熟睡的,咬着母亲乳头的婴儿,是那么沉默地享受着他们的生命,坚强他们要活下去的意志…… 心灯衣袖飘飘,投入了布达拉宫的怀抱。 这一夜,神秘的影子又来了,像昨夜一样,用那武林之秘的“大摩手”,为心灯推宫和血,锉筋锐骨,直到那怪客本身,也发出了轻微的喘急时,才飘然逸去。 如风的行动,连月亮都来不及分辨他。(或她,因为这还是一个谜。) 第二天,心灯由梦中醒来,同样的,床前围上了一群喇嘛掩海是最关心他的,忍不住拉着心灯的手道:“心灯!你一定病了,你看你又出这么多汗!” 心灯再看自己,又是浑身汗透,身上甚是难过,但他知道那人并无恶意,当下笑道:“没什么!我以前也出汗的,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掩海,你的内衣借我一下,昨天我忘了洗了。” 掩海见心灯毫无异状,一张俊脸又黑又红,精神极佳,这才放了心,叫了一声:“怪事!”迳自取过了自己的中衣,递予心灯道:“你拿去穿罢,反正我不用的。” 原来西藏人素来不讲卫生,无论僧侣俗家,男女老幼,除了有特别大典外,都是经年不浴,心灯本来也是如此,自从跟枯竹老人冷古学艺以来,便按规定每日行浴,这事在布达拉宫还很轰动过一阵,还有些小喇嘛,在心灯行浴时,集体旁观,好像要在他身上,找出些与自己不同的地方一样,结果很令他们失望,心灯固然不比他们多什么,也不比他们少什么。 于是小喇嘛们聊天时,往往会这样说:“他跟我们完全一样,为什么要每天洗澡?” 因为在西藏人看来,洗澡会大伤“元气”的。 再说心灯接过了掩海的中衣,道了谢,把湿衣尽脱,众小喇嘛又是喧嚷起来,原来心灯身上的十个红点,越发的显著了,并且发出了一些光泽。 心灯喝住了小喇嘛们的喧吵,匆匆把衣服穿上,带了自己的两套中衣,往后面去洗澡、洗衣去了。 这一天像平常一样的过去了,晚上心灯练完了功夫,想到今日不必到病侠那去,一时反觉无聊,便在院中散步。自从新的主持大师来后,有一个多月,心灯就不曾上过楼,也不曾入过经堂,新任的主持显然没有藏塔用功,只要天一黑,他立刻就与周公论道去了。 心灯抬头看了看黑暗的禅房及经堂,心道:“依克是被谁杀死的呢?藏塔为什么失踪了?他的两节手指又是谁砍掉的?莫非是师父?不会的!师父已经离开拉萨了。那么卢妪?或是病侠?不!不会的。他们根本还不知道寺里发现了‘蚕桑口诀’,是没有理由杀依克的。那么这是谁呢?” 这个问题心灯最少也想了百十遍,可是它太渺茫了,据他所知的线索追寻起来,结果总是“不可能”三个字,但这两个神秘的老喇嘛,一死一失,心灯并且亲眼看到依克的尸体和藏塔的手指,这件事又如何叫他放得下呢? 心灯正在痴想,突觉眼前白影一闪,惊骇之际,那人已显了行迹,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她浑身白衣,脚下蹬着一双小羊皮靴,脑后盘着一条大辫子,垂到腰际,而她的脸上蒙着一块黑纱! 心灯一看惊喜交集,轻声道:“池……池施主,你回来了?” 姑娘不说话,向心灯点了点首,一扭身“春风送舟”,身如飞燕,由经堂向后绕去。 心灯想到是佛英,他竟莫名地把脸红透了,心也跳得快了起来,这神妙的情绪,立刻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力量,使这个阿弥陀佛的小和尚,由“佛”而跌到“凡”了。 心灯呆痴了一下,这才放脚追去。她似乎对寺内地势极熟,三拐两拐已奔了钟楼。 心灯心道:“她把我带到钟楼干什么?” 心灯想着,她已停住了身形,心灯追上,两下相隔约有八尺,心灯便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强迫的停了脚步,呆呆地望着她,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发出了一声低微的怪笑,由面纱后传入了心灯的耳鼓,她扬起了雪白的玉掌,向心灯招了招,巧笑道:“喂!你过来呀!走近点嘛!” 心灯一听她讲话,惊得差点叫了出来。 九 原来那姑娘说的是西藏话,并且说话的声音也是陌生的,显然的她并不是池佛英。这一下大出心灯意料,不由得呆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见状忍不住轻轻一笑,仍然用着西藏话嘤声道:“你是傻子吗?我叫你过来呀!” 心灯机械地移动了一下身子问道:“女施主,你是谁?小僧不认得……” 心灯话未说完,那少女又笑着打断他的话道:“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看,你脖子上还带着我的珠子呢?” 心灯闻言蓦地一惊,不由伸手摸着自己脖上那串玉石佛珠,把一张俊脸烧得通红,嚅喘道:“……小僧不知是女施主所遗,只是四问无主,暂时带在身旁,并无掠美之意。如今既知是女施主所遗,理当奉还。” 心灯说着便要将佛珠取下,那少女见状连连摇着手,笑道:“哎呀!你看你这个人,我不过给你开个玩笑,你想,我的珠子怎么会掉在你的床上?……” 话未说完,心灯接道:“是呀!这点也正是小僧不解之处,尚请女施主见示。” 那少女听心灯说完,少停一下道:“你真是个傻子!你也不想一想,我的东西就算丢了,也不丟在你床上呀!” 心灯闻言接道:“说的就是呀!这是为什么呢?” 心灯说罢,那少女又好气又好笑,嗔道:“你一天到晚阿弥陀佛,真是把头都念昏了,我就不相信你想不出来!” 心灯一片天真,他根本没有想到别的地方,闻言更觉难堪,慢吞吞地道:“女施主休要说笑,还请以实情见告为感!” 少女闻言气得哼一声道:“好!你非要我说,那是我送给你的!” 心灯闻言大吃一惊,忙道:“小僧与女施主素昧生平,何德何能,竟蒙女施主以此宝物相赠,实在于心不安……” 话未说完,那少女叱道:“你不要这么文诌诌的,我说送给你就是送给你,不要再推三阻四的!” 心灯从来就没有遭遇过这种情形,闻言益发不安,呆呆站在当地,连一句话也说出来了。 少女见状怪笑一声道:“这件事也许有点奇怪,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现在我告诉你,我是西藏人,今年十七岁了,我的名字叫墨林娜。” 心灯听她把话说完,这才想好了自己要说的话,当时把那串佛珠取下,上前一步笑道:“墨林娜施主,我们佛门中人,四大皆空,对于外界馈赠,尤其不应接受,所以这串佛珠,请你拿回去吧!” 墨林娜微微地摇着头道:“不!这串佛珠子我已经送给你,我决不能收回,可是我是有心愿的,希望你能帮助我。” 心灯闻言越发不解,笑道:“女施主有何心愿,尚请明白告诉小僧。” 墨林娜停了一下道:“以后你不要叫我什么女施主,说话时也不要‘小僧、小僧’的。” 心灯闻言不答,墨林娜接着道:“我的父亲年纪很大了,我有两个母亲,可是他们都不快活,一天到晚都在优闷中,尤其是这两年来,他们更加的消沉,我问他们,他们便装出笑脸,来假意的安慰我,可是我知道他们心中一定有事,所以我到这来,想请一位师兄为我们念念消灾经……如果是我的父母,以前做过什么错事的话,希望在这里能替他们消消灾。” 墨林娜说到这里,声音甚是哽咽,心灯也被她这片孝心感动,温言道:“女……墨林娜,这件事我一定尽力,每天抽半个时辰为他们念经,只要他们多种善因,日后必得善果,就算以前做有错事,也可以善抵恶,他们仍然可以得到幸福的……” 心灯说到这里,墨林娜好似喜极,低声叫道:“谢谢你!你真好!” 说着她一垫步,到了心灯的身前,伸出双手,雪白的玉指便向心灯的手握来,吓得心灯连忙闪身让过,一颗心怦怦地乱跳,嚅嚅道:“这是我们出家人的本份,你不要谢……” 墨林娜也觉得自己喜极之下,忘了对方是出家人,何况又是个年轻的小和尚,当时也把脸臊红了,轻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心灯也不知答些什么好,只好漫应了一声。墨林娜看看天色,向心灯微一欠身道:“我要走了,以后请你多辛苦。” 说罢从心灯身旁掠过,由石阶向下走去,夜风把她身上的温香送入了心灯的鼻际,他感到有些依恋,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你……你走了?” 墨林娜回转身,革履在石阶上碰出一些轻微的声息,我们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容,但也会知道她一定在微笑中。 她缓缓地向上回走了两步,轻声道:“是的,我走了,你叫我有什么事吗?” 心灯一时答不上来,把脸急得通红,支吾着道:“我……我念经只要一个月就行了,到时候……最好你回来,把这串佛珠拿回去。” 黑林娜轻轻一笑道:“好的,一个月以后我回来拿,还有事吗?” 心灯好似有很多话要说,但实际上他真是无话可说,只是傻笑了一下道:“没有了,我的名字叫心灯。” 墨林娜轻声的,把“心灯”这两个字重复了好几遍,最后向心灯招了招手,身如巧燕地落下了钟楼。 心灯伏在石栏,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心中涌上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不知道自己是得到了些什么,还是失去了些什么,其实我们可以很明显地判定,他得到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对他的记忆,失去的则是一分向道的诚心啊! 心灯却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慰,涌集在自己心头,一时兴起,趁着月色,便在钟楼上练起“枯竹掌”来了。 他一展开身形,身如龙蛇,掌似沉雷,衣袖飘飘,带起了每一式都置人于死的劲力,把一代侠王冷古的生平之秘,发挥了至高的威力,连心灯自己都不知道,数月之间的功力何以进步了这么多? 等到这套掌法练完,天已三更,心灯毫无睡意,他仰观着天上的明月,心中想道:“还俗也不是件坏事,也许比求佛还有意思,要不然为什么这个世上,出家的人少,不出家的人多呢?” 心灯现在一心想着还俗的事,不由又联想到自己的父母,他不停的想道:“到底我的父母在哪里呢?他们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西藏昵?如果他们在西藏,为什么连一次都不来看我?难道他们比出家人还看得开,就一点不怀念我?” 心灯还是一个孩子,必然的,当他想到这些问题时,会产生一种被冷落和遗弃的悲哀,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世落泪,明月静照着这个小和尚,他是哭得这么伤心。 这种感情的发泄,不是一时可以抑止得住的,心灯又怕惊动别人,压低声音哀哀的哭个不住。 心灯哭得正是痛快之时,突觉腰眼一麻,他完全昏迷过去,一个身子便由石栏向下落去,但一条急速的黑影,宛如一只巨鸟般掠过,伸手抓住心灯的膀子一闪而逝。 第二日心灯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睡在自己房内,依然是混身湿透,这时不过天色微明,心灯坐了起来,看看众小喇嘛尚未醒来,当下取了干衣下床,手上却触及一物,连忙拿起一看,是一条折好的纸条,当下连忙带在手内推门而出。 寒月淡影尚未退尽,秋虫仍然在扯着嗓子,交织成一片奇妙的音乐,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哀是乐,还仅仅只是无病呻吟? 心灯就着曙色,把那张纸条打开,只见上面写着:“多饮盐水,奇功可成! 传艺人” 写的是一笔大草,心灯看罢,心知自己出汗太多,想必传艺之人要自己多饮盐水便是为此,当下把纸条撕碎,随手丢掉,迳往后面沐浴去了。 似这样过了十天,那怪人仍然是每夜前来,心灯还是每隔日,便到病侠处去一次,有时谈些武技内功有时闲谈,可是病侠却绝口不谈关于“蚕桑口诀”之事。 枯骨老人冷占及卢妪却不见回来,就是池佛英也是亳无消息,心灯有时会怀念她,有时又会想到墨林娜。 这两个蒙面的女孩子,对于心灯来讲,都是太突然,也太陌生了,可是奇怪的是,心灯从来没有办法,把她们的影子从心版上抹去。 这一晚心灯捏着墨林娜送的佛珠,为她的父母念完了消灾超生经,迳往病侠所居地洞而去。这些日的相处,已使这一老少间,产生了深厚的亲情,心灯曾经好几次要每晚来陪他,可是都被病侠严厉地拒绝了。 这时的心灯,已经长上了很长的头发,他用布条把它们扎在顶门,乍看之下好像个道士一样。 他怀着一颗热诚的心,如飞地向病侠所居的地洞奔去。病侠现在的健康情形更加恶化了,他常常萎靡得连一句话都懒得说,他的咳嗽已不像以前那么响亮了,闷哑得使人害怕,显然的,任何人都会感觉到,他是不会在人世久留了。 心灯进得洞来,飞跑到病侠身旁,病侠倚卧的姿势越来越低,几乎可以说是睡在地上,不住的喘息,心灯见状就要落泪悲声道:“病师父,你……你还是躺下来吧!” 病侠睁开了一双满布红丝的病眼,哑声道:“不,我不躺下,你扶我坐好。” 心灯知道病侠的脾气,如果拗他,只会使他更生气,当下只好强忍住要落下的泪,轻轻地把病侠扶了起来。 在心灯双手接触到病侠身躯的时候,不禁吓了一跳,原来病侠浑身火热,皮肤就像烧红的铁块一般,触手飞烫,足见病侠正在发着高烧。 心灯吓得浑身发抖,低声的叫道:“病师父,你……你发热,这么烫手。” 病侠含糊应道:“我知道,从昨天晚上开始,我的……咳咳……热度就在增加,或许……” 病侠说到这里,不知是力气不够,还是不欲多说,他停了下来。心灯此刻看着病侠如此的模样,只觉心如刀割,再也忍不住,抱着病侠的脖子哭了起来,温热的眼泪,一滴滴的滴到病侠的脖子里。 病侠无力地抬起了右手,轻轻的摸着心灯的背道:“好孩子……心灯,不!正庸……你快不要哭,我不会死,我不会死……正庸,别哭呀……” 心灯越加伤心,他听病侠喊着自己俗家的名字,不由倍生亲切之感,他感觉到病侠就是他唯一的亲人,就好像他的父亲或祖父一样,可是现在他是这么的老迈,这么的衰微,就好像狂风里的一盏油灯,立刻就会熄灭的。 心灯哭得昏天黑地,病侠却不再劝他,只把那无力的手,在心灯的背上轻轻地抚摸、移动,谁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他此刻有什么感觉…… 心灯哭了好一阵,才止住悲声,病侠枯瘦的膀子,仍然紧紧的搂着他,火热的嘴唇在他耳旁喘息着道:“也许你是应该哭的!这一辈子,就没有人为我哭过……以后也许更没有人为我哭了!让我告诉你,我现在发现了一件令我害怕的事,我……恐怕活不到明年了!” 心灯听到这里,忍不住又低声哭泣起来。病侠接道:“听我说……我想我的寿命大概只有十天或十五天了!我不怕死,可是……我有事放不下,从明天起??你每天晚上来,让我把我的心事告诉你,那也就是我要你替我办的事。” 心灯强忍住悲声道:“病师父!告诉我,我一定要为你办,那怕是死,或者下地狱!” 病侠脸上挂上了一丝微笑,喘道:“我相信你的话!只是……如果我要你办的事,和你的师父冲突呢?或者他不准你去办呢?” 心灯哭着道:“不!我不管师父,我答应过你,我一定先办你的事,就是师父杀了我,我也不改变!” 病侠被一种奇妙的力量所激动,他竟流下了大颗滚烫的眼泪,滴在了心灯的面颊上,心灯反而被惊骇了,他止住泪,扬起了脸,难过的道:“师父!……你……你哭了!” 病侠哭着,但又好像是笑着道:“是的!师父是哭了!可是你不知道我多高兴……我没有想到,在西藏,在我失败的地方,在我丧失一世英名的地方,遇见了你,虽然我就要死了,可是……我相信你能恢复我以往的英名的!你会带着我要的东西,在我和我妻子的枯骨前告诉我们,让全武林都知道,病侠的徒弟是如此不凡!那个时候,我和你师母会把坟笑裂……正庸!好孩子……你一定会成功的,我相信!我相信!……” 心灯见病侠如痴如醉地说个不停,想着这个可怜的老人,一定是震惊天下的武林奇人,可是谁想到他竟病成这样?谁又相信他把一生的恩怨,完全托付了一个后人? 病侠稍微的冷静了一下道:“你现在回去罢,我要休息一会了。” 心灯哪里忍心走?他看病侠的模样,已是奄奄一息,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如果自己一离开,万一病侠死了怎么办?那时自己连报他的恩都没法报了! 心灯想到这里,实在不忍走,柔声道:“师父!我不想走,我多陪你一会。” 病侠摇头道:“不必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放心,我这次告诉你的话是不会错的,在十天之内,我是绝对不会死的……你明天晚上再来,记好,不要早来!你老在我身旁,会使我更伤心的!” 心灯听到这里,眼泪早就夺眶而出,哭道:“师父!你……你脾气真怪!好!我现在回去,可是明天定要早来,你答应我吧!” 病侠见心灯天性如此深厚,不由大为感动,当下点点头道:“好!你明天用过午斋就来吧!” 心灯这才一步一回头,流着满脸眼泪出了洞。 心灯出洞,秋寒立刻涌了上来、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寒战,用手拭干了残泪,可是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双手合十,紧闭着双眼,默默的祝祷:“我佛慈悲!保佑我病师父吧!他太可怜了!佛祖啊!你让他活下去罢!阿弥陀佛!” 心灯说到这里,耳中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冷笑,不由吃了惊,连忙睁开了双眼,四下静荡荡的,除了微风吹草和秋虫夜鸣外,没有一点别的声息,心灯心中甚是纳闷,暗道:“莫非我听错了?可是以我现在的功力,是不应该的呀?” 心灯虽然怀疑有人,可是秋夜静静,并无任何异状,当下只好算自己听错,慢慢的向布达拉宫行去,他每一次回来,都会变得更消沉一些,尘世的痛苦,已经逐渐地感染在他的身上了! 这一夜,心灯整夜没有合眼,他不知流了多少泪,叹了多少口气,可是在那一定的时间内,那神秘的夜行人,仍然像平常一样的来了,在他点了心灯睡穴之后,发现心灯的前胸,已被泪水湿透时,他不禁轻咦一声,自语道:“怪了!这小和尚还有什么伤心事不成?” 第二天早斋后,心灯独坐寺门口,他呆呆地想着病侠的音容,一颗心沉得像铁似的,他恨不得立刻跑到病侠身旁,可是他又怕病侠不悦,只好强自忍着。 心灯正在伤神之时,突见远处来了一跛脚老人,形态甚是奇特,定睛望去,他差点没有叫起来,原来那老人正是与心灯阔别数月的枯竹老人——冷古。 心灯见冷古回来,不由惊喜交集,连忙飞步向前,跑到枯竹老人身侧,拉着他的手笑道:“师父!你回来了!” 枯竹老人与往前一样,并无风尘之色,见了心灯不由笑了笑,仔细的把心灯看了看,微笑道:“我回来办件事,最多三天就要走,看你神色,功夫大有长进,果然你不曾辜负我。” 心灯哪里敢将病侠传艺之事说出,当下只得虚应一声,问道:“师父!这么些日子你都到哪去了?” 枯竹老人用他一贯严峻的语气道:“这些事不是你问的!你想我一个九十多岁的人,办的事与你个小孩子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有关系,现在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 心灯闻言甚是不悦,暗忖:“怎么这些老人都是这么怪?问他们问题好像从来得不到答案的!” 枯竹老人停了一下又道:“我这次回来,并不是来看你的,既然被你看见了,那么你晚上到以前的地方去,我要考验一下你的武功!” 心灯想到晚上自己要陪病侠,可是师父之命又不能不遵,当下好不为难,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枯竹老人见状,不由把心灯多看了两眼,似有深意地微笑下,把心灯吓得心头乱跳,勉强镇静着,因为他想到病侠传艺时曾经这么说过:“冷古是个非常自负的人,他的徒弟是绝不能从旁人学艺的。我传你武艺的事,将来料是瞒不了他,那时料我已归西,只是苦了你了!” 当时自己曾经答道:“病师父!你放心,师父是最爱我的。” 而病侠摇了摇头道:“就是因为他最爱你。” 下面病侠没有再说,这时心灯深怕枯竹老人知道此事,以他怪癖自负的个性,或许会对病侠不利。 枯竹老人向心灯点点头道:“你现在回庙去吧,记住晚上来,我有事去办,下午还要去看一位老朋友。” 枯竹老人说到这里,向心灯一挥手,顺着一条小径向左拐去,一跛一跛地舒行着。 心灯呆痴了一会,枯竹老人的回来,对于他和病侠的相处,将会产生一种必然的困难,而病侠在世的日子,不过只有十几天了! 心灯想着这件事,急出了一身冷汗,最后他咬了一下牙,低声道:“我不管!我还是按照以前一样做,那怕是师父杀了我!” 心灯作了这样的决定,心中才觉得安宁多了,他慢慢的回到布达拉宫去,喇嘛们的念经声,正是最宏亮的时候,可是心灯似乎已脱离了这个行列了。 午斋一毕,心灯立刻如飞地向地洞跑去,当他到了病侠身侧时,病侠仍然是老样子,并没有什么恶劣的转变,这才使心灯略为安心。 病侠睁开了眼,对心灯微微一笑道:“我又变了主意了,你坐好,我要与你长谈关于我的事。” 心灯听罢,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害怕,依言坐在病侠的身侧,两眼睁得大大的,静等病侠说他的故事。 病侠思索了一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着柔弱和伤感的调子道:“我本名叫骆江元,我的亡妻叫吉文瑶。早年我夫妻和冷古、卢妪、曲星、铁蝶、南海七奇等人,威震天下,并驾齐驱!可是……曾几何时,我们这一群中原奇人,完全栽在了一个西藏人的手里,我们中了那个西藏人的圈套!” 心灯听到这里,想起卢妪所言,也正是这么一回事,忍不住问道:“那个西藏人叫什么名字?” 病侠接道:“他叫‘卓特巴’!这个名字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的。” 病侠毫不思索,脱口便说出“卓特巴”三个字,足见这个西藏人的名字,是如何的深藏在他的心底。 病侠脸上涌上了仇恨的神色,他的语气也渐渐地激昂起来,继续说道:“卓特巴!他是个纯粹的西藏人,可是他却没有一般西藏人敦厚的天性,他狡猾,多计,在西藏宣称发现了桑蚕子的‘蚕桑口诀’,于是江湖群小涌集西藏,都是为这部奇书而来。” 心灯又想到卢妪所说之事,这才知道一切的祸事,都是这部“蚕桑口诀”惹起的,以至于十八年后的今天,尚有依克及藏塔身受其害。 病侠接着道:“卓特巴有着一身出奇的功夫,并且擅长西藏人最厉害的功夫‘大手印’,虽然他还不能胜过我们,可是也绝不会输给我们!” 心灯听到这里,不由暗暗心惊。他想道:“原来西藏人也有这么厉害的功夫!居然可以和师父、卢妪、病侠等人匹敌呢!” 病侠轻声地咳嗽两声,接下去道:“以我们当时的功夫和名望,原是用不着再找那本‘蚕桑口诀”的,可是我们都有一个顾忌,就是怕这本秘笈落到歹人手中,一来暴殄天物,二来便成了他们为非作歹的利器。如果有人学全了‘蚕桑口诀’,虽然不一定就是天下无敌,但一定非常辣手了。” 心灯静静的听着,深觉这本“蚕桑口诀”必定是一部武学的宝典,自己有缘一顾,但却无缘保有它,不禁深深的感到惋惜。 病侠歇了一下,等呼吸稍微平静时接着道:“再加上练武人,都是自负自大,免不了生出好奇之感,于是就有人想看看这本书,到底有什么出奇之处,便也离开中原赶到西藏来……第一个来的是曲星,这个老鬼最沉不住气。” 心灯听病侠两次提起曲星,不由问道:“病师父,这个曲星是谁?” 病侠“唔”了一声道:“曲星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武林中称他‘过天风’,武功之高,骇人听闻。现在我就要讲到人性最丑恶的一面了!咳咳……” 病侠说到这里突然咳嗽起来,心灯听得正是津津有味,连忙与病侠捶背捶胸,好一阵病侠才止住咳嗽,吐出了一口黏痰,他头上的汗都咳出来了。 病侠经过了这次大咳,少不得又要喘息半天,心灯是又急又痛,但又没法可施,就连这个身负奇技,威震九州的绝代奇人,对他自己这身病魔,也是束手无策。 病侠休息得差不多了,这才接着道:“按说我们这批老家伙,各有一身奇技,原应该很满足了,可是‘贪心’和‘嫉妒’却是我们的大敌,如果我们这群老人中,没有一个人到西藏来,那么大家都不会来,可是当我们知道了曲星到了西藏,于是大家都沉不住气了,深怕曲星得到了这部奇书,将来武功会超越我们之上,所以大家纷纷赶到西藏,万蛟第一个追下来,其次南海七奇,卢妪等……那时我因有事,本不想到西藏来,可是经不住我妻子全力的催促,女人家总是小心眼的,她非要我即日赴藏,可是我那时判断,‘蚕桑口诀’不见得已经出现了,因为要练成那种功夫,最少也要五年,卓特巴为什么要故露口风,招致强敌呢?” “就在我考虑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轰动武林的消息,使我下了决心,当日摆脱了一切事务,和我的妻子走上了上西藏的大路。” 心灯听到这里,大为惊异,一颗心也提到了口边,紧问道:“病师父!是什么消息?你快说!” 病侠见心灯睁大了一双眼睛,满面惊奇激动之色,知道他已被这个故事所吸引了,当下不由轻叹了一口气,想道:“这个孩子这么神往,他哪里知道,他所听的,正是我们这般老人身败名裂,痛心忧怀的往事哦!” 心灯哪里知道病侠在想些什么,见他微闭双目,面上的肌肉不住微微地颤动,忍不住催道:“病师父,你说呀!快说呀!” 病侠这才睁开了眼睛,微笑道:“是呀!我是要说的,你也得让我想想呀!……这个消息就是:已经失踪了十年的江湖奇人——枯竹老人冷古也动身到西藏去了!” 心灯听到这里惊出了声,叫道:“啊!那不是我师父吗?” 病侠点头道:“不错,就是你的师父!他一向做事谨慎,心细如发。所以当我听说他也去西藏时,我才相信‘蚕桑口诀’出世之说是事实,于是我和我亡妻便奔了西藏,就在那一段长途的奔波中,我的隐疾开始复发了……哦!我还忘了告诉你,我是由四川经打箭炉,钟古喇嘛寺,将早梁子、甘孜、马里、拉木结孔、舌里、江达……等地到拉萨,一共经过了七十三站,走了三千九百多里,由冈拖到拉萨,中途就经过了二十九座山。” “这是多么遥远的路啊!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现在……十八年了!想不到十八年前之行,会把我的爱妻葬在西藏!会把我卖在西藏!” 病侠说着流下了眼泪,心灯知道这是他最痛苦的一段往事,除了陪着他唏喟之外,连劝解的话都说不出。 病侠拭了拭眼泪,接着道:“下面我不愿意说了!总之,我们都中了卓特巴的诡计,竟联合起来对付冷古,在‘牟卓雍’湖展开了亡命的厮杀!” 心灯听到这里,惊得说不出话来,病侠接道:“……冷古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功夫之高,确实远在我们之上。就在那一次不名誉的混战之后,我们都中计了!唉!不谈了。现在我告诉你,要你为我办什么事。” 心灯虽然想知道那场大战的结果,但他又急于知道病侠要自己办什么事,也就是病侠为什么要传艺自己武功的道理。 病侠用力的振作了一下将要倒下去的身子,他现在的神色是如此的慎重和庄严,因为他就要宣布他所希冀、期待的事,那也就是他为什么忍辱活下去的道理。 病侠好像是把声音提高了一倍道:“正庸!记住!等我死了之后,等你还俗之后,到后年的年底为止,在这一段时间内,你要到“牟卓雍’湖去!我已经告诉过你,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是不是?” 心灯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你说过,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我也知道那个地方。” 病侠脸上挂上了一丝安慰的笑容,继续道:“那里住着一家人,你要到那里去取回我一件东西。” 心灯知道主题出现了,紧问道:“病师父,快告诉我什么东西!” 病侠眼睛第一次发出了奇异的光芒,他喘道:“一根全红的孔雀毛!你一定非要得到它不可!” 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感动得心灯热血沸腾,他不自禁地轻喊道:“是的,一定,我一定要得到它!” 病侠的声音变得更奇特,有些发抖,有些哭音,他迹近于痴迷地叫道:“得到它……把它送到四川青城山“卧仙居”,交给一个叫吉长波的人。” 心灯神经质地重复了一遍,他点头道:“吉长波,我要交给他!” 病侠发出了一阵低哑、兴奋、安慰、疯狂、又掺有痛苦的大笑,那笑声在洞中来回的迂回着,这个垂死的老病人,似乎已经看见他所期待的那片红羽毛了…… 十 上回谈到病侠在石洞中,听到心灯愿意为他的事尽最大的努力,不由得大喜过望,发出了一阵嘶哑的狂笑,他摇着满头的白发,笑得流下了眼泪,紧接着一阵急咳,逼得他停止了笑声。 心灯大惊,连忙上前与他捶背,问道:“病师父,你……你怎么样了?为什么要笑得这么厉害?” 病侠这时候咳嗽的声音,越发显得低哑柔弱了,他颤颤巍巍的由怀中掏出了一粒白色药丸,匆匆地塞到嘴里,这是心灯与他相识以来,第一次看他吃药。 病侠吞下了药丸,未到片刻功夫,那么剧烈的咳嗽,竟完全停止了,只剩下他微弱的喘息,心灯喜道:“病师父,你有这么好的药,你为什么不早吃呢?” 病侠黯然地摇摇头,他一向黯淡无色的眼睛,竟在黑暗中发出了一股奇异的光亮,心灯愈加感到惊异,正要问故,病侠已经喘道:“唉!我数十年来坚持不吃药,可是……就在昨天我还是屈服了!当我吃药的时候,也就是我生命将要结束的时候了!……” 心灯急得流下了泪,哭道:“病师父!不要说这些话,我不敢听……” 病侠又是一声沉浊的长叹道:“可是这是事实,马上就要应现了!死不足惜,只是死非其地,死非其时,那就够叫人伤心了!” 心灯听着病侠苍老柔弱的声音,是那么的低沉,那么沙哑,令人倍增悲切,忍不住哀哀的哭了起来。 病侠强笑一声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怪我不好,惹你伤心了。快别哭!病师父是吓你的!” 心灯强忍着泪道:“病师父!我永远不离开你……” 病侠感到极大的安慰,但在这种情形下,安慰总是带着悲伤一起来。 这个久病垂毙的武林奇人,他本来预料自己会孤零零的死在万里以外的异乡,死在这个令他断过魂的黑洞里,可是上天并不是只给予他“残酷”,在他生命之灯将要熄灭的前夕,给他送来了无比的温暖,使他在临终之前,不会去咒恶这个世界了! 更令他安慰的,他已经得到了一个纯洁、真诚的童心的应允,答应去替他办那终身引辱的憾事。 他深深的相信,这个孩子是会成功的。 病侠握紧了心灯的手,不知道是想得到他的温暖,还是想把自己仅有的一点温暖给他? 他面上闪过一个爽朗的微笑,用着低弱的调子道:“心灯!记住,以后不要对任何人说“永不分离”这四个字,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在我初婚之夜,我的妻子曾经答应过我,她永远不离开我,可是……她太早就离开我了。” 心灯止住了悲声,抽噎着道:“可是,她的英灵不是还一直陪伴着你吗?” 病侠安慰的点点头,他很感激心灯的这句话,他把心灯的手捏得更紧一点道:“是的!你说对了!她每天都在梦里和我相会。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因为……我已经告诉她我快来了。” 这一老一少,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洞里,他们正在进行着项人类最高贵的工作——感情交流,在这段时间里,他们都是无比神圣的! 一个时辰过去,病侠又开始咳嗽了,他迅速的塞了第二粒药丸,这虽然是饮鸩止渴的办法,可是在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不过是数日之间时,他不愿意再用痛苦去换取那不够自己喘息的时间。 病侠再度停止了咳嗽,他若有所悟地道:“心灯,我没有想到我们会有这种感情,真是太难得了!如果你愿意学,我把我生平武技的代表作传给你!” 心灯这时一切以病侠的意思为主,他装出兴奋的笑脸道:“我学!我一定好好学!” 病侠低声的笑了一下,接道:“我以前说过,我只传你一种功夫,可是我太爱你了,我的功夫在武林中自成一家,并且我就快……我也不欲使我的功夫失传。也许数十年后,你可以光大武林,让他们知道病侠骆江元的功夫,并没有随他一起被埋掉……” 心灯听他每一句话里,都带有“死”的意味,当下便设法岔开,笑道:“病师父,你的武功一定高得很!你要传我的是什么功夫呢?” 病侠脸上挂上一丝得意地笑容,他想起了以往叱咤风云的英雄岁月,他用着一种异常的声音道:“不错,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的武功高得很,如果不是这身病,我不会输给你师父,至于卢妪、曲星、南海七奇都要比我逊一筹,可是……这身病一害,冷古固然超过了我,连卢妪也居我之上了,这是很不公平的!” 心灯听到这里,心中深深的感到惋惜,并且替病侠不平,可是造化弄人,虐以恶疾,这又是什么因果呢? 病侠继续说道:“我早年驰名江湖的“九河天风掌”,连冷古都自愧不如,遑论其他!记得我与他第一次较掌时,二人均是二十出头,他输了我一掌,于是他矢志苦练,才创出了那套震惊天下的‘枯竹掌’,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不用掌了。” 心灯听到这里不觉奇道:“怎么?为什么你不用掌了?” 病侠轻叹了一声道:“唉!自从我害病之后,我就不用掌了!所以冷古至今还深以为憾呢!在他练成了‘枯竹掌’之后,有胜我的把握时,我已经不用掌了,所以至今全武林中人,只有我挫过冷古一掌……” 病侠说到这里,忍不住得意地轻笑起来,现今武林中的第一高手,曾经败在他手下,这是一种无比的殊荣啊! 心灯也感到一丝下意识的快乐,因为病侠在为这件事快乐。 病侠停歇了一下,继续道:“‘九河天风掌’共十招,每招六式,现在你先跟我背口诀罢!” 病侠说着开始背诵他这套生平得意的绝技,心灯亦喜亦忧的跟着念下去。 洞里很沉寂,只有一个低沉沙哑和一个嘹亮青春的声音,形成了一个绝大的对比,然而这种对比是太残酷了! 病侠正在背诵着,突然停了下来,轻声对心灯道:“有人来了,你暂时到后面避一下。” 心灯虽然诧异,但他还是答应着,在右边一个拐角藏了起来,有一块突出的大石,正好挡在他的面前,由隙缝中可以隐约的看着病侠。 心灯才把身子藏好,果然听得由洞口传来很轻的步履声,接着听见病侠低哑的声音道:“是谁来了?” 那人好快的身法,病侠识音未竭,他已来到近前!心灯放眼望去,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那人正是自己的师父,枯竹老人冷古。 冷古一向没有表情的面孔,这时也有一种激动之色,他低声道:“老朋友,我来看你的病了。” 病侠本是闭着眼睛,闻言有一种罕有的兴奋,使他突然的睁开眼睛,声音变得发抖:“你……冷古!快二十年了吧?” 冷古弯下身子,坐在病侠对面,他握住了病侠的手,竟流下了两颗热泪。他数十年的劲敌——也是他数十年的老朋友,以往是如何的英俊和健壮,可是现在,他枯瘦、憔悴、疲惫,重病把他摧残得已无人形,可是他还是那么坚强地挣扎着,企图在临死之前,在西藏雪除他本门的奇耻大辱。 冷古又流下了泪,他强忍着道:“江元!你的病怎么样了?” 病侠惨痛地笑了一下道:“大概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我们彼此都知道在西藏,但是我们总是避开不见面,你今天怎么会来看我呢?” 冷古长叹一声,放开了紧抓着病侠的手道:“我直到前天才知道你也在‘布达拉宫’附近,所以我决定要来看你一次……” 冷古说到这里,看见了地下的枯骨,不禁问道:“这……这是嫂夫人吧?” 病侠把头一阵乱点道:“是她,是她……你还记得她死的情形吗?” 冷古低声答道:“我记得,很令人难受!” 病侠沉默了一下道:“你今天来看我,我很感激!可是……我素知你做人做事的方法,你一定是为了什么事才来吧!” 冷古面上微微一红,但在黑暗中没有人会发觉。他慢慢的站起来,思索这话应该怎么说,因为他已不忍再来打击这个垂毙的老友了! 冷古来回地踱了一阵步子,洞内是出奇的黑暗和可怕的沉寂,但是这三个人,能看得雪亮,都能听到任何一个人的呼吸声。 最后冷古又坐到病侠对面道:“这个洞里还有人,是谁?” 心灯一听吓了一大跳,连忙藏得更好一点,耳中又听得病侠道:“那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有话尽管说好了!” 冷古迟疑了一下,突然他把声音放得沉重的道:“我们都在西藏栽了大斤斗,每个人的性命之物,完全被别人所掳,我的令符,你的红羽毛,卢妪的绿骨针……” 冷古才说到这里,病侠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用着急促的声音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些事我一天也没有忘记,你何必再来提醒我?” 冷古仍然万分郑重地紧接着说:“我知道你不会忘记,就是到死也不会忘记!可是我也知道为什么你至死还不肯离开西藏!” 病侠冷笑一声道:“你何尝不是和我一样?你难道不是为的二十年之约……” 病侠尚未说完,冷古已大声叫道:“是的!一点不错!我是为的二十年之约,可是我已经成功一半了,我有把握!” 病侠沉默了,他把头垂得更低。冷古停止了说话,他脸上带出一种歉疚的神色,低声对病侠道:“对不住!我太冲动了!……” 病侠微微地抬起头,哀伤地道:“我不怪你,我知道那件事伤害你太大了!老朋友,你信不信,如果我不是这身病,我早就成功了!” 冷古点点头道:“我相信!” 两个人又开始沉默了,心灯听得二人争执,喟叹,他惊异万分,可是他又不敢出来细问,正在纳闷之时,突听冷古道:“我收了一个好徒弟,我苦心地造就他,为的就是二十年之约……现在还有两年了!” 病侠没有接话,他只“唔”了一声,冷古加大了声音道:“现在他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徒弟了,你也在传他功夫!” 病侠吃惊地扬起了头,他显得有些心虚,答道:“我……是的,我也在传他功夫!” 心灯心中甚是焦急,他知道师父一身傲骨,知道自己背他学艺时,必然会大怒的。 冷古的声音又变得激动起来! “为什么?难道你不会另找?你知道我费了十年的心血,我十八年前的耻辱,要在两年之后,靠这个孩子替我雪洗……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么做我们都会毁掉,一事无成。” 病侠听到这里,嘶哑地叫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向是没有收徒的计划的,你知道我不是不相信我自己办不了……可是,我告诉你,我才到‘牟卓雍湖’去过……” 冷古听到这里,他惊异地张大了眼睛问道:“什么?你去过了……” 病侠黯然的点点头道:“是的!我去过。可是……我失败了,并且受了重伤……” 冷古半晌不语。病侠接着道:“我遇见了心灯,我未了之事,只有交给他去办……” 冷古焦急地道:“要是我呢?你知道我们二人,他只能替一人办事,这事十八年前就作了规定,你难道不知道?莫非你要他抛开我为你效劳?……” 病侠苦笑一下道:“我知道这事是我理亏……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心乱极了!我总希望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冷古愤怒地摇着头道:“那是不可能的!你知道我随时可以到‘牟卓雍湖’去,我可以把我要的,你们所要的,完全不费事地拿回来。可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要出这口气,我一定要坚持我的诺言……” 病侠冷冷地问道:“你是想等心灯取回了你的信物后,你再出江湖,要寻那卓特巴的霉气么?” 冷古狠狠的道:“我怎能放过这个卑鄙无耻的人!我要他挨遍我‘枯竹掌’而死在最后一掌上!” 病侠一阵奇怪的狂笑,他笑着道:“冷古!你这么做我赞成!我如果不是这身病,卓特巴早就死在我掌下了!可是,如果心灯不成功呢?” 冷古闻言面色大变,他摇着头道:“不会!他一定可以成功,我有把握!” 病侠微微一笑道:“万一他不成功呢?” 冷古怕听这句话,他停了一下才答道:“万一……我决定重入江湖!” 病侠紧问道:“那你不是违背了十八年前的诺言了?” 冷古更为变色,但黑暗中谁也看不出来。他咬着嘴唇道:“我有借口……我是为徒复仇!” 病侠听了一阵急抖,他没有料想到这一层,他欣服冷古的聪明,但他也惊惧于冷古的这种用心,他鄙夷地笑笑道:“啊!你原来是准备牺牲这个小和尚,来换得你的自由……” 冷古霍然站起了身子,他有些失常地叫道:“你不要胡说!我如果用心这么卑鄙,我不用等十八年,我早就派冤死鬼去了!……” 病侠听了,觉得他这句话很有理,暗中点点头,他不再说话了,他在考虑自己的事情,他暗想:“心灯是他的徒弟,我怎么能把心灯霸占过来?这样做确是毁了冷古十几年的心血,算了,我放弃了吧!我自己再去一次吧!虽然我可能死在那里……” 这个可敬的老人,他是正直的,他不愿夺人所爱,他宁可牺牲自己一世的英名,而不愿意获得不名誉的成功。 病侠这时变得更消沉了,他低声道:“冷古!我放弃了!心灯……,我不会要他替我办事的,只是我还是要把功夫传他,你不在乎吧?” 冷古听罢大喜,他感动地紧抓着病侠的膀子,像他们这种武林奇人,向来是一诺千金的,他感激地道:“江元!我感谢你!” 病侠摇了摇头,把冷古的手推开,叹了一口气道:“老朋友,徒弟是你的,你谢我什么?我病已入‘任’脉,最多只有五天好活……就这样不名誉的死去吧!” 冷古突然抓过了病侠的腕子,二指按在病侠脉搏上,过了片刻,他微笑道:“江元,你病未入‘任’脉,你判断错了!” 病侠听罢惊喜交集,忙问道:“这是真的?啊!天呀!” 他喜出望外地喟叹着,这说明了“死亡”对任何一个勇敢的人,都有着同样的威胁啊! 冷古接着道:“但是情形也不太好,你的病入了……‘疲’脉!” 这一句话使病侠的喜悦,打了一个百分之九十的折扣,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冷古接着道:“病情的变化,也许就在十天左右,但你心脉颇强,所以最少还可以活二年!” 病侠仍是一言不发,冷古抛开此事不谈,改了话题道:“十八年前的老朋友,差不多又回到西藏来了。据我所知,卢姬、万蛟都在拉萨附近,至于曲星、七奇等人还无消息……” 病侠这时对自己的事有了一个决定,这才答道:“我知道他们在这,可是他们却不知道我在这……他们还以为我屈服了!” 冷古又道:“布达拉宫最近连连出事,依克被杀,藏塔断指失踪,说不定十八年前的‘蚕桑’事件又要重演,而主要的角色还是我们几个人……” 心灯这时又惊又奇,暗道:“师父这几个月根本不在拉萨,他怎么什么事都知道呢?……” 病侠这时与冷古一转话题,谈到别的事情,片刻之后冷古要走了,病侠道:“好了!我谢谢你来看我,以后你不要来了!” 冷古笑道:“我不会来了!可是我会派心灯来的!” 提到心灯,病侠不由露出了安慰的笑容,点了点头,冷古带着伤心的笑容,就这样离开了他数十年的老友…… 心灯等师父出洞后,跑出来坐在病侠身旁笑道:“病师父!我师父说你还可以活两年,是真的吗?” 病侠看着心灯天真的笑容,不由甚为感动,摸着他的膀子道:“冷古说的话不错!可是……情形比死并好不了多少!” 心灯听罢惊道:“怎么?……这是什么意思?” 病侠觉得快咳嗽了,他又吞了一丸药道:“你刚才不是听见了,我的病入了‘疲’脉,十天以后就有变化,到那时我不能动,不能说话,只等于一个能听能看的废人!” 心灯听罢惊得叫了起来,他不敢想像那时的病侠,会是一种什么样子,那无疑的是一个活死人…… 病侠惨笑一下道:“你不要害怕!我自己有了打算,我不会受那种罪的!” 心灯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想起刚才师父与病侠所谈之事,忍不住问道:“病师父,刚才你和我师父谈的什么呀?” 病侠慈爱地拉着心灯的手道:“那事说来话太长,以后你师父一定会告诉你的!刚才我说要你到‘牟卓雍’湖,去拿什么红羽毛的事,那些话不算了!” 心灯听了惊道:“病师父!为什么不算了?你传我功夫不就是为这个吗?” 病侠脸上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笑容,低声道:“因为你师父也会叫你去替他取一样东西回来,而我们十八年前就与那里的主人讲好,派去的人只能取一件东西。你想,你师父苦心传你十年武功,你能不顾他而顾我吗?……” 心灯万分的为难了,当初拜冷古为师时,便讲定了艺成后要为他办一件事,自己并且发了誓,想不到与病侠的事冲突,这个重病的老人将是如何地失望和悲伤啊! 心灯想着不由哭道:“你早就知道他是我师父,可是你为什么还要传我武艺?为什么要我答应给你取红羽毛?” 病侠长叹道:“唉!那是我一种自私和可鄙的想法,因为你师父脾气古怪,所以我想可以把你的感情,从他那里夺过来,那么你就会替我办事了。现在我觉得不能那么做,那么做太不名誉,也太对不住冷古了!” 灯心乱如麻,他是如何的想为病侠效劳,可是却没有适当的办法,只是哭道:“我不管!我答应过你,我一定要先办你的事,然后再办我师父的……” 病侠万分感动,忍不住滴下了眼泪,但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了他的脑际,一阵意外的喜悦使他浑身颤抖起来,他哑声地叫道:“我有办法可以使你变为两个人,不会被对方看破,你可以分别的办我们的事……” 心灯听了大喜,忙道:“什么办法?你快点说!” 病侠道:“不要急!我总会告诉你的。不过你记住,为我办事时,不可用你师父传的武功,为你师父办事时,不可用我的武功!” 心灯连连点头道:“我记住!绝对遵守!” 病侠微笑道:“至于办事的先后次序,那就随便你了。我明天要搬出去住,就在你庙的左斜方那个小坡上,你可以看见一座石屋,明天午后就到那找我,现在回去吧!” 心灯在洞内呆了半天,听的都是些没头没脑,令人费解的话,当下便道:“病师父!你把话说明白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搬出去?……” 心灯话未说完,病侠已摇手道:“今天我说话说得太多了,你让我休息吧!有话明天再说……” 心灯虽然满腹疑惑,可是为了顾念病侠身体,当下只好答应着站了起来,黯然的别过了这重病的老人,他的心情是悲戚和惆怅的…… 心灯出了洞,看看天色已是红日偏西,快到用晚斋的时候了,当下连忙由后门入庙而去。 就在他才跨进门口时,突觉背后有轻微的破空之声,心灯不由吃了一惊,连忙侧身让过,耳中听得“啪!”的一声轻响,原来是一颗小石头落在地上。 心灯惊异之下,再转身一望,只见后面土坡上一株小树下,站定了一个藏装的苗条少女,面上蒙了一块轻纱,原来是墨林娜!这次她的面纱竟换成了墨绿色。 心灯觉得一阵心跳,但也掺有一些莫明的喜悦,他怔怔的站了一会,轻声道:“你……干什么?” 墨林娜远远的招手,笑道:“你过来呀!哪有隔这么远说话的?” 心灯不想过去,但他却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就仿佛自己是一块凡铁,而墨林娜则是一块磁石似的。 心灯走得离她还有五尺便停了下来,他鼻端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清香,一张俊脸莫名地红了起来,吃吃的道:“你叫我干什么?还用石头打我……” 墨林娜一阵轻笑,心灯觉得比鸟叫还好听。她笑着用西藏话道:“我找你谈谈呀!喂!我问你,你一下午到哪去了?害我找了你半天!” 心灯听了又惊又喜,忍不住脱口道:“真的?……你找我干什么?” 墨林娜又气又笑的摇摇头道:“你呀!真是的!我不是告诉你谈谈吗?” 心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找自己谈谈,就如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见她便脸红一样,他尴尬地笑了一下道:“好!谈吧!” 这句话说得墨林娜又是一阵轻笑,心灯的脸又红了,墨林娜道:“你走近一点嘛!我又不吃人!” 心灯又是不由自主地走上了两步,于是墨林娜就打开了话匣子,从天气谈到木鱼,又从木鱼谈到花草,简直是漫无头绪,足见是临时编出来的,如:“今天不会下雨,要是下雨这些花草就要被打湿了,你的衣服淋了雨也会湿……” “月亮是在天上,会发光……就好像你们和尚会念经一样……” 诸如此类的话,心灯连接都没法接,有时候心灯才说到“金刚经是超渡死人亡魂用的……” 墨林娜立时又扯到:“你们庙里这么多喇嘛,要是造起反来,那可怎么办哪?……” 心灯虽然穷于应对,可是这一谈已把他羞怯拘谨之态,完全解除了,胆子也大了,他问道:“你为什么老要戴面纱?” 墨林娜随手拔了一朵黄花,一边把它一片片的扯碎,一边道:“谁叫你是喇嘛呀!” (笔者按:西藏风俗凡进庙之妇人,一律配带面纱,其用意则在避免诱惑僧人之嫌。是否有效不可考,然笔者深信《戏剧导演原理》上的一句话:“掩蔽反而是一种诱惑。”不知读者有同感否?) 心灯听墨林娜如此说,却感到有点悲哀——虽然这种情绪是很轻微的,他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居然道:“你把它取下来好吗?” 说完这句话他赶紧低下头,好像犯了罪似的,心中暗叫道:“我佛慈悲!” 墨林娜巧笑道:“好呀!我也讨厌戴这个……” 说着她玉臂伸处,将面纱扯了下来。心灯觉得眼前一亮,定睛看时,不由他心头怦怦乱跳,十余年的苦修毁于一旦了!他感到惊奇、喜悦,奇怪的是他还有点后悔! 是一张雪白的脸,弯弯细细的长眉,乌黑精亮的大眼睛,睫毛长得向上微曲,直鼻小口,一嘴细牙,双颊蕴育着两朵红晕…… 两个人之间,立刻产生了一段神奇的沉默,这是心灯出世以来所见过最好看的东西,他贪婪地在她脸上搜索,好似想发掘什么宝藏似的。 片刻之后,笑语又充塞在他们之间,心灯谈得高了兴,把庙中趣事一件件的说了出来,直笑得墨林娜花枝乱颤。 这时庙中传来晚斋的钟声,心灯有点恨,他咬了一下嘴唇。那个鼓斋钟的小喇嘛,一向是庙中最受欢迎的人物,他绝料想不到这时,居然会有人在心里骂他! 心灯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墨林娜问道:“怎么一敲钟你就要走?” 灯笑道:“阿巴依特!” 墨林娜听了一怔道:“什么“阿巴依特’?……” 这原是一句蒙古话,是心灯由一蒙古香客处学来的,意思就是“吃饭”,他所以说出来,为的是跟墨林娜开个玩笑,这时见问,当下便讲了出来,墨林娜笑骂道:“讨厌!真顽皮!” 心灯似乎就是希望她骂自己几句,她现在就骂自己几句,现在她骂了,他也就满意的笑了。 墨林娜又道:“明天这时我在这等你。” 心灯点头答应,本想再谈几句,但不远已有喇嘛走动,当下只好招了招手,墨林娜带着胜利的微笑走了。 十一 自从心灯记事到现在,这一天恐怕是他最快乐的一天!这是很奇怪的,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他们在一起只是谈谈,就可以给予和收取到这么大的快乐! 这大概是由于双方都有着一种天真纯洁的慕情,不是征服的,不是肉欲的,而是一种人类高贵的情操! 心灯食不知味地用了晚斋,他觉得心绪不宁,所以便不往侧殿念经了,他坐在钟楼的石阶上,双手支着颐,脑中充满了遐想:“墨林娜很好玩!她长得这么美,真是不应该戴面纱的……” “还有池佛英,她长得又是什么样子呢?下次我见了她,定也要她把面纱取下来……” 心灯如醉如痴地想了半天,猛然想起师父要自己去会面,不由吓了一跳,连忙爬起就跑,匆匆赶到庙外。 枯竹老人冷古仍然像往昔一样,斜靠着那棵大树,席地而坐,心灯匆匆的赶过去,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道:“师父!你早就来了?” 枯竹老人不答他话,冷冷地道:“心灯,你来迟了!” 心灯面上一红,陪笑道:“今天庙里有点事,所以……” 话未说完冷古已摇手道:“好了,好了,你不用多说了……你坐下!” 心灯见师父面色沉重,心中暗暗发慌,慢慢的坐了下来。枯竹老人用着冷峻严厉的声音道:“心灯!论你所做所为,我早就该把你毙于掌下!” 心灯听了大吃一惊,心知必是为了病侠的事,当下不敢接口,冷古继续说道:“你从病侠学艺有多久了?” 心灯颤颤巍巍的道:“没有多久,才几个月……” 枯竹老人冷笑一声道:“哼!才几个月,我离开你也不过才几个月!……你可知道身学数门之艺是武林大忌么?” 心灯吓得面无人色,低声道:“弟子知道!……” 枯竹老人又是一声冷笑道:“那么你是明知故犯了?你又焉知我不会把你毙于掌下呢?你现在把从他学艺的经过告诉我!” 心灯无奈,只好把病侠庙中显现,以及如何苦求自己学艺之事,完全告诉了枯竹老人。 冷古听罢面色稍微和缓一些,又问道:“病侠如此苦心孤诣的传授你,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心灯心中一动,答道:“弟子不知!” 冷古停了一下问道:“他在传你武艺之前,或传你武艺之后,可曾要你答应他什么条件么?” 心灯仍然佯装不知道:“没有!他只说将来许有用我之处……” 枯竹老人闻言,把头轻微的点了点道:“是了!想来他还没有告诉你,现在让我告诉你吧!” 心灯听了心中暗喜,这好几个月来,一直是满腹狐疑,现在冷古要将真相告诉他,怎不令他欣喜呢? 冷古把身子往上撑了撑,这样他便靠得更舒服一点,回忆着道:“我的武功是天下无敌的!可是十年前,我被一个阴谋暗算了——不止我一人,连病侠夫妇,以及很多中原的高人,都被个叫卓特巴的西藏人暗算了……” 心灯听到这里,心道:“怪不得卢妪和病侠,都提到过这个西藏人!” 冷古接着说道:“他宣称有一部天下奇书,在西藏发现,于是中原正邪两途,各派高人能手,都纷纷到西藏来了。我本来是不相信的,以我当时的武功,根本已不需要这本书,可是我生最大的缺点就是‘好奇’和‘多疑,我当时做了很多假定,来分析这件事情……” 心灯听着,不觉兴趣倍增,因为他已经听第三次了,可是前两次都没有听完,他暗想:“这一次总可以听个明白了罢!” 冷古继续的说下去,一如卢妪和病侠一样,他的情绪也非常激动。 “首先我想,这本书是否还存在?哦!我还忘了说这本书叫“蚕桑口诀’!蚕桑子虽非出家人,可是他却是一个笃诚的佛教徒,他的‘蚕桑口诀’创在三百年以前。自他去世后,这本书就失踪了,听说那时有一千个以上的武林人,各自去寻找这本书,这就是‘千人寻宝’的那段佳话……” 心灯听到这里,不由又惊又悔,想不到自己一度到手的“蚕桑口诀”,竟是如此珍贵,只可惜自己没有把它藏得更好,以至于被藏塔寻了去。 枯竹老人顿了一下,接着道:“可是这一千人,并无一人获得,直到后来,听说西藏第二辈达赖根登嘉穆错,手抄了一本‘蚕桑口诀’……” 心灯听到此处,益发心跳,心中叫道:“不错了,就是我看的那本!” 冷古接着说:“可是当时的武林人找遍西藏各大寺院,终是毫无发现,以后就一直没有消息了。” “到了十八年前,才又听到卓特巴所传出的消息,因为以前就有人传说过,这本书有根登嘉穆错的手抄本,并且有人到西藏来过,所以当时我便有一点相信了……” 这时已是初更时分,天空又挂上了月亮的淡形,冷古的故事还在继续的说着:“再者,卓特巴是酉藏第一高手,练就‘大手印’的功夫曾到中原挑战,败在我、卢妪、病侠等少数人之手,他已深知厉害,如果不是他真的得到了‘蚕桑口诀’练成了绝技,想在武林诸人面前打败我们,以夺得天下侠王之尊,那么他何故放空气,自己给自己找对头呢?” “由于这两点,我就深信‘蚕桑口诀’确实在西藏,加上那时曲星、南海七奇、卢妪、万蛟铁蝶等人都到西藏来,我怕落人后,所以也赶了来……” 心灯趁冷古告一段落时问道:“师父!你们到底看到那本书没有?” 冷古道:“你别急,听我说呀!谁知道卓特巴竟是奶此奸狠毒辣的人……” 心灯忍不住问道:“师父,他怎么狠呢?” 冷古一瞪眼道:“问!问!问!你再问我就不说了!” 心灯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再也不敢说话了,但他心中却想到:“怎么他们谈到这件事时,脾气都特别坏?” 冷古好似生了气,停了半天一句话也不说。心灯虽然着急,但却连一个字都不敢吐。 冷古又停了一下才道:“好厉害的卓特巴!他用心之深实在出人想像,你绝对想不到他会用什么法子来谋害我们……” 心灯心中是多么急于知道,可是冷古却好像故意似的又停了下来,用修长的指甲,在身上各处抠了抠痒,然后又抬头看了看月亮,只气得心灯不得了。 冷古这才接着说:“那个混帐的‘加细’(藏语‘畜生’之意)!他费了三年功夫,在大雪山上取了‘剑木果’,制成了大量的‘剑木粉’,这种剑木粉是一种蔓延性的毒剂,由人的呼吸中侵入,使人在不知不觉中中毒,而全身溃烂,然而中毒的人并不会警觉……” 心灯听到这里吓了一跳,他是佛门弟子,从来就没有听过这类狠毒之事,当时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静听冷古的下文。 枯竹老人冷古,这时也越说越激昂,他用一种被压制着的愤怒的声音道:“他早就算定了,我们这批人到了西藏后,必定深信他已得到‘蚕桑口诀’,所以当我们都到了西藏之后,他当众说他未得到这本书,只是他断定这本书在西藏诸大庙寺中,他已找过遍并未找到,现在看各人缘份,谁能找到便归谁等等…… “我们当然不信,于是卢妪便与他动了手,我们在旁观察。虽然他功夫大有进步,可是绝不像是练过‘蚕桑口诀’的人,因为有好几次他都险些被卢妪抓死,如果说他藏技不露,也绝不会拿自己生命作儿戏…… “更何况,‘蚕桑口诀’主要的是‘迂回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只要有人习过,就算你不肯显露,可是出手之时,旁人样可以观察得出,尤其是与他对手之人更能感应出…… “可是卢妪收掌后,果然说他不曾习过,于是大家便相信了他,分别到各寺院去偷查藏经楼了…… “卓特巴果真不曾习过‘蚕桑口诀’,因为我们这批老怪物,没有一个不是顶尖人物,绝不会看走眼,可是谁也料不到他已经在经书上用了心……” 冷古说到这里,气愤得把手掌不住地向下插,每下都入土齐腕。心灯听得正紧张的时候,他正想追问,猛然想起刚才挨骂的事,便停了问话,暗道:“幸亏没问,要是师父给我一下子,那我可就没有命了!” 冷古接着道:“‘剑木粉’是无色的,也就是透明的,他把它溶成水,竟把每一本书的边上及表面都涂了,大家各据一地,入夜便是纷纷翻阅,由于有些经典,都是年久不动,翻阅不易,所以大家自然的把手上沾上唾液,于是大家都慢慢中毒了……” 心灯听到这里,吓得几乎叫了起来,冷古看他一眼道:“我们这一群人中,以病侠骆江元夫妇最惨,病侠未来西藏时便染了恶疾,若是习了‘蚕桑口诀’便可运气自疗,所以夫妇俩最是焦急,比别人加倍的进行着,于是也就中毒最深了!” 灯这时不由恍然大悟,何以病侠现在变得如此孱弱,他与病侠已似亲子之情,这时不禁含着两滴眼泪,暗暗的咬着嘴唇,他想道:“好狠的卓特巴!我一定要为病师父报仇……” 这是心灯第一次产生“复仇”的意念! 冷古并未注意到心灯的神色,他继续道:“就在同时,我们也都中了毒了,我与卢妪最早发现,深知此毒厉害,于是我用内功,将毒逼至脚底……我的脚伤,就是这么来的!” 心灯这时才知道师父的腿伤,也是中了毒之故,不由更把卓特巴恨之入骨。 冷古又道:“卢妪把毒逼到牙齿上,所以她现在一颗牙也没有了,又瞎了一只眼。此外曲星肾囊中毒,万蛟双耳,铁蝶是掌心受伤,此外南海七奇等人,均是各有残伤……最可怜的是病侠夫妇,他们太用心翻找,直到毒重才发觉,于是……可怜的吉文瑶竟不治而亡!骆江元则幸好本身的病毒抵消了一部分,可是病却更重了!” 冷古说到这里,也禁不住为病侠夫妇流了几滴热泪,心灯早已泪流满面,哭叫道:“师父!你们这么大本领,难道不找他,不把他杀了吗?” 冷古将眼角热泪拭去道:“你别急,我还没讲完呢!大家中毒后,各自疗伤,后来分别去找卓特巴,谁知他竟放出空气,说这毒是我下的,并且自毁双足!” 心灯一听惊得低声叫了起来,冷古狠狠的道:“由于我功夫高,虽然比他们起身晚,可是却先他们半日到达西藏,那卓特巴在藏人中,最是爱惜羽毛,大家绝想不到他自断双足,所以也都以为他已中了毒,像我脚上的轻伤,反倒以为我是伪装或自伤的! “加上我在武林之中艺高名大,个性古怪,于是纷纷联手攻我。我虽一再解释,怎奈众怒难息。这时卓特巴又设计道:‘既然冷古不承认,他发誓我们也不会相信,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他是清白的!” “当时我正与众人火拼,闻言连忙飞出,众人也住了手,一起问他是什么办法,他又道:‘只要他把他的金牌交出,我们便信任他了!” “众人也都赞成,那面金牌是我数十年随身之物,也是本门至宝,我曾在江湖百老前盟过誓,只要这面令牌遗失或落入旁人手内,我便永远退出江湖,即使有血海深仇我也要放弃……” 冷古说到这里,稍微停了一下,长叹了一口气道:“唉!你想,我怎能把它交出?但是那时情势,即使我可以把他们全打死,但我一生的清誉也完了,永远背着黑锅,那时不是我下的毒也是我下的毒了!” “我考虑再三,万般无奈,只好把令牌交给了卓特巴。那时众人见我肯作如此牺牲,这才相信我,纷纷表示惋惜,但他们心中还是高兴的,因为以后在江湖中,永远不会有枯竹老人了! “那时卓特巴又道:“这面令牌在二十年之内,你可以来盗回,但你已不能出江湖,所以只能教个徒弟来盗,否则你这一生便不能再入武林了! “当时我恨不得一掌把他劈死,可是我令牌已然交出,就是有天大的仇,我也不能报了,于是我愤怒伤心之下,就离开了西藏,后来的事如何变化我就不知道了…… “为了物色徒弟,我走遍中原,虽然美质不少,但多不合我脾气,一直过了八年,这八年中我好几次均想毁约,亲入牟卓雍湖,可是我一生做事,向来最重信誉,虽然我入牟卓雍湖取回令牌,杀了卓特巴满门,本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数十年来的盛誉也就断送了,所以我忍耐下来,继续找寻门人。 “于是我重回西藏,在途中遇见卢妪,才知道他们也遭受了与我同样的命运,也受了卓特巴的骗,各交出了随身信物,变成了与我同样情形,众人中只有病侠可以亲自去盗他那根红羽毛,因为他明知病侠患病在先,中毒在后,纵有全身绝技,也不会是他对手了! “果然病侠前日去后,落得重伤而回,今后不死也成了完全的残废了!卢妪曲星等人是否找得传人,我就不得而知了。可是我已经找到了你,不料……病侠也看中了你,虽然他没有向你提起,可是很明显的,他是为的那根红羽毛。 “现在还有两年的时间,到时你就要去办这件事了!当初我传你艺时,虽然说是出于自私,可是你能从我学技,也是你前生修来的奇缘,对你来讲,这并不是件吃亏的事情。” 冷古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似说完了一个痛苦的,深藏在心底的故事,稍稍的感到一点舒适似的。 心灯心中一直想着他最后的几句话,如果说冷古的传艺,可以说是一种交易的话,那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盈是亏,总之,这几句话让心灯听来很不舒服。 沉默了一会,心灯慢慢的抬起了眼睛问道:“师父!那根红羽毛对病侠重要吗?” 冷古心中一动,答道:“那根红羽毛对于他,就等于那面令牌对于我一样!它代表我们一生的信誉,比我们的生命还要重要!” 心灯听了,暗想:“可怜的病师父,难怪他这么焦急!我一定要替他取回来,在他死以前,让他亲自看到它,然后再替他送到四川。” 心灯想着又问道:“那卓特巴用什么方法,把他们的信物也骗了去呢?” 冷古摇摇头道:“我不知道,那时我已离开拉萨了!因为我不愿意知道,所以没有问他们……” (笔者按,关于十八年前,冷古等人中计中毒之详情,将在另作中详述,此为本书之前情,不在本书范围之内,故暂略。) 心灯听了不再发问,他心中却在盘算着,一旦自己入了“牟卓雍湖”,到底是取师父的令牌,还是取病侠的红羽毛呢? 枯竹老人双目睁睁的望了心灯一会,沉声问道:“你是不是有替病侠取回红羽毛的意思?” 心灯见冷古一下就问到自己心里,不由吃了一惊,嚅嚅道:“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枯竹老人冷笑一声道:“哼!亏你还是出家人,竟是满口诳语!……心灯,我不愿意多说,只希望你记住一句话:病侠的遭遇和我是相同的!你自己考虑吧!” 心灯听了默默无言,他不知怎么办好。这两个老人,不论他们传技的动机是什么,可是对自己的栽培之恩,则是如海如洋,尤其是冷古,十年寒暑,苦心孤诣的造就自己,自己怎么能令他失望呢? 心灯这时便下了决心,一定要把他们二人的信物全盗出来,可是先取令牌还是先取红羽毛呢?心灯是不敢决定的…… 心灯正在入神的想着这件事,突听冷古道:“你回去吧!我过些时会再来的!” 心灯听罢惊道:“怎么?师父你……你又要去?” 冷古点点头道:“我还有要紧的事去办,在这一段时间里,你可以多去看看病侠,他是很喜欢你的……至于另外的人,你则万万不可接触!” 冷古说着站起了身子,这时的心灯,感情已较前大为脆弱了,他依恋万分,但知师父脾气素来古怪,要留也留不住,竟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来。 冷古正要移步,突见心灯如此模样,不由惊诧异常,收回了跨出的步子,摸着心灯的头道:“孩子,你怎么了?” 冷古的声音第一次变得这么温和与慈祥,心灯的眼泪流的更多了,他哭着道:“师父!我心里难过!” 冷古摸了摸心灯的耳朵,轻声道:“你能依恋为师,……为师很高兴!”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长袖拂处,人已失了踪迹。心灯追着冷古的行风,哭喊了一声:“师父!” 这是很奇怪的,心灯第一次对冷古感到如此的依恋,也许是由于病侠的感染,使他更进一步了解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那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最值得珍惜的东西,不应该遭受到任何的蔑视和嘲弄。 心灯在茫茫的月夜里痴立着,让冷风吹干了眼泪,他有个奇妙的感觉,那就是:“一个人如果想在世上生存下去,或想获得一些什么,那么他必需要先付出去……” 这个说法是否正确?聪明的读者们,请你们来判断吧! 也许是夜鸟,也许是秋虫,把心灯从痴想中惊醒过来,他觉得身上湿凉凉的,明月尚在,不知何时竟落下了毛毛细雨?他开始移步,心中交织着一些混杂,漫无头绪,而又禁不住不去思索的问题。 这天夜里,那个神秘的夜行人,仍然像往常一样,进行着谲秘神奇的传艺工作。但是如果他知道这么做只是一番徒劳的话,那么他就会立刻停止了,只是他并不知道,所以他还在进行着…… 这一夜心灯不知做了多少恶梦,有时他哭泣,有时又大叫,把别些睡梦中惊醒一些的小喇嘛,吓得不住的低宣佛号。 第二天一早,心灯用过了早斋,便匆匆赶出庙来,他望着山麓的小石屋,如飞的奔去。 这是一间石头的房子,地势并不隐秘,可是奇怪的是,数十年来就没有一个人去过,也很少有人提过,有时多口的小喇嘛问到这件事时,老喇嘛立时面色苍白,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喇嘛们不应该知道这件事的!” 然后再狠狠的把问话的小喇嘛骂一顿,有的大喇嘛竟把“他妈的!”之类的话骂了出来,所以吓得小喇嘛再也不敢问了。 心灯甘犯布达拉宫的大忌,跑到了石屋门口,尚未进房,他便叫道:“病师父!我来了!……” 病侠在内应道:“好孩子,快来!我正在盼你呢!” 心灯听见病侠说话,这才放了心,好似他深怕病侠已经默默的死在屋中似的。 心灯进了屋,只见病侠斜卧在一张石榻上,面色似乎比昨天好了一些,心中不由大为高兴,连忙赶到床前,拉着病侠的手道:“病师父,你可好一点了?” 病侠脸上挂上了爽朗、快乐的笑容道:“我好一些了,你不用担心!” 心灯这时才发现,这间石屋竟有两间,屋内石桌石凳及一切用具应有尽有,不由奇道:“病师父,这间房子是谁的呀?为什么老喇嘛不许我们来,连问都不许问呢?” 病侠笑道:“因为你们是出家人呀!” 心灯更加奇道:“这间房子也没有什么嘛!怎么出家人就不能来呢?” 病侠轻叹了一口气道:“关于这座房子,也有着一段悲惨和罪恶的故事,要说起来话可就太长了!” 心灯忍不住道:“病师父,什么事?你告诉我好不好?” 病侠迟疑了一下道:“布达拉宫的老喇嘛们,不愿意告诉你们,正是因为这个故事太肮脏了!它代表了‘淫’“杀’两个字……” 心灯听病侠如此一说,不由更放不下,连声道:“病师父快说!你告诉我,我绝不告诉别人!” 病侠一笑道:“我也没有精神说这么多,只讲个大概吧!” 心灯听了不由得连连拍手称好,病侠又用他那苍老、羸弱、沙哑的声音,开始叙述这悲惨的故事了。 “这个屋子的主人,也是早年江湖中的一对青年侠士,男的姓萧……” 病侠说到这里,突然若有所触的停了下来,他双目闪闪,神经质地望着心灯,心灯也感到怪异的道:“这个人与我俗家同姓呢!” 病侠的心正在猛烈的激动着,他突然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心灯奇怪地笑道:“我今年十八了,怎么了?” 病侠摇摇头并不说话,可是他的心中在喊道:“对了!不错了!真是没有想到,竟会是他!” 病侠想到这里又问道:“心灯!你可知你是怎么入布达拉宫的吗?” 心灯仍感不解,答道:“我是被人家送进去的,一个姓凌的人送进去的……” 病侠一听面色更变,心中叫道:“就是这孩子了!凌怀冰,不错!一定是凌怀冰把他送去的!这是他的身世,我是否要告诉他呢?这也许会使他大受打击,暂时还是不要说吧,等以后再告诉他……他是更该去杀卓特巴了!只是……现在不能告诉他,否则必然会生枝节。” 心灯听得正高兴,病侠突然沉思不语,当下不由大为着急,催问道:“病师父,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怎么问起我的事来了?” 病侠怕心灯疑心,当下道:“没有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件事,顺便问一下,现在再开始讲下去吧。啊,我讲到哪里了?” 心灯笑道:“你讲到这个房子的主人,是一对青年侠士,男的姓萧……” 病侠听了笑骂道:“这你可记得清楚,传你口诀时你怎么记不了这么准?” 心灯被病侠说得面上一红,笑道:“病师父,谁叫你讲故事讲得这么好听?” 病侠一笑道:“这虽然是故事,但都是在十八年前,轰动武林的大事啊!” 于是病侠开始追述这段往事! “男的姓萧,武功人才均是上乘,他带着妻子到拉萨来,至于他们为什么盖这个房子,为什么住在这里,没有一个知道,直到现在还是一个谜。” “这个姓萧的有一个最知己的朋友,苦恋着姓萧的妻子,可是这人人品极好,他只是把爱情深藏在心里,发乎情而止乎礼。那姓萧的也知情,但他对这个朋友绝对放心,所以那人时常到他们家来,可是那姓萧的妻子是个不好的女人,她竟在生下一个孩子后,与卓特巴有了暖昧关系…… “有一天被姓萧的发觉了,他暗中下了决心,要与卓特巴和自己不贞的妻子同归于尽,可是他不忍心自己的孩子,于是他就把孩子寄托给他那知心的朋友,由他把孩子带到‘扎什’去,并交给他一封书信,及一些零星东西,要他半年之后再看。 “孩子走后,他表面一点异状没有露出,可是他的妻子已经觉察到了,暗中勾结了卓特巴,竟在这个房子内,也就是我这张床上,把他乱刀分了尸!” 心灯听到这里,不由毛骨悚然,吓得双目大睁。病侠继续说道:“以后,卓特巴回到了‘牟卓雍湖’,而那个女的并未跟去。自此这一家人全失踪了,连那个孩子,和收留他的人……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恰好被一个喇嘛看见,于是这间房子便被他们视为污秽罪恶之地了!” 心灯听完沉思了一阵问道:“那个留下的孩子真的没有消息吗?收留他的人姓什么呢?” 病侠摇摇头道:“一直没有消息了,也许在西藏落了户,成了家,至于那个受托的人,他姓……时间太久,我已经忘了!” 事实上他知道那个人是姓凌的,他也知道心灯就是萧家的后苗,可是他现在是不能讲出来的。 (笔者按:关于心灯的身世,将与枯竹老人之全部历史,在另作中交代,此处暂略。) 心灯听完了这个故事,他震惊于这个罪恶的人生,有些人为了自己的获得,而不惜来残害另外的一些人,他不禁为那个姓萧的侠客感到悲哀,当然,他更为那个失踪的孩子感到悲哀…… 病侠在床上略为的翻动一下,抛开前事道:“好了,我们不谈那些没用的事了。还是传你那套‘九河天风掌’吧!” 这时心灯也把那事抛开,搬了一张石凳,坐在病侠对面,聚精会神地听病侠讲授掌法。 过了一个多时辰,病侠连说带比,感到疲备异常,心灯强记之下,也是头昏脑胀,于是便开始休息,心灯便把冷古昨日所说之话,全部告诉了病侠,病侠听罢,摇头叹道:“唉!实在说起来,这事是我不对。当初我们错怪了他,逼他交出了令牌,使他十八年不能出世,现在我又要抢夺他的希望,真是天大的不该了!” 心灯见病侠如此懊丧,连忙劝慰道:“病师父,你放心,我将来化装成两个人,一次说是你的徒弟,一次说是师父的徒弟,不是可以把红羽毛和师父的令牌都取出来了吗……” 病侠点头道:“现在只有如此了。我说过我有办法,让你变为两个人,只要你不用同样的功夫,卓特巴是不会发觉的……” 十二 病侠才说完,突见由室外进人一人,那人年约二十岁左右,生得浓眉大眼,体格极为魁梧,在深秋的日子里,只穿了一件单衣,并且敞开了前胸,露出了雄壮结实的肌肉,一股蓬勃的气息,就像是生龙活虎一般,与病侠恰好是一个强烈的对比。 心灯看他一眼,便知道他是藏人,心中正在奇怪,那少年走到病侠身旁,极为亲善地道:“老爷子!你……可好?……” 他说的是生硬的普通话,病侠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点头道:“好多了。克布!来见见我的徒弟!” 病侠说着转对心灯道:“这是克布,是我前些时收留的一个孤儿!……他的心很好,只可惜不会武功,我现在正在传他入门功夫呢!” 这时克布早已笑着迎上来,紧握着心灯的手道:“你就是正庸兄弟呀!我常听老爷子谈你,见到你……真高兴……” 说着豪迈的笑了起来,心灯感觉到,克布握着自己的手,掌力用得甚大,足见他是一个热情奔放的人,心中亦颇高兴与他为友,因见他官话说得甚为吃力,当下笑着用西藏话道:“好兄弟!我也很高兴有你这个朋友!” 克布见心灯西藏话说得竟与自己一样好,不由大为高兴,大笑道:“正庸!你也会说我们西藏话,那真是太好了!哈!……” 说着大声的笑了起来,心灯初次与人论交,显然有点不太习惯,也只好跟着强笑两声,心内暗想:“他怎么一直叫我俗家的名字?” 这时病侠想是看出来了,笑着道:“心灯,克布,你们都坐下,我有话说!” 于是心灯连忙坐好,克布也在石床上坐好,二小四目睁睁的望着病侠,病侠满意的笑一下道:“心灯,我常和克布谈到你,所以他对你非常熟悉,并且早就要我带他来找你了。因为你就要还俗,所以我只把你的俗名告诉了他。哦!……以后我也该叫你俗名才对……” 病侠话未讲完,心灯已摇头道:“不!病师父,你以后还是叫我心灯好了!……我不喜欢我的俗名……” 病侠闻言惊异的道:“怎么?你为什么不喜欢?……正庸这两个字不是很好吗?” 心灯迟疑了一下道:“因为……因为我以后还要回到庙里来!……” 病侠听了,越发感到惊奇,紧问道:“啊!你还要回到庙里来?为什么?” 心灯低声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我很喜欢庙,也喜欢念经……” 病侠听了一怔,感叹道:“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是外人或外力所可左右的。既然你认为在庙里比在外面好,当然我不会劝阻你,只是……在你为我们办过事以后,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那是你自己的事……” 心灯听了大为惊异,问道:“病师父,我还有什么事呢?我在外面一点牵挂也没有……” 病侠轻叹一声道:“现在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个世上,往往有些事是由天不由人的!” 病侠说过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养神。心灯开始去思索病侠的言中之意,只是他脑中一片空白,像病侠这种闪烁模糊的话题,他又怎能思索出头绪呢? 心灯正在想着,突听克布道:“正庸,你以后不要回庙了,我还要跟你学功夫呢!” 心灯与克布一见如故,极为投缘,当下笑着道:“好吧!到时候再说,现在谁也没法作决定的!” 这时病侠已睁开了眼睛道:“心灯,我的病在十天之内,随时可起变化,只要一起变化,我就成了半个废人,所以我把克布找来,一旦我病情变化后,可以有他来招呼我。同时我希望在这十天之内,能够把‘九河天风掌’的玄奥,完全传授,否则以后就不好传授了!” 心灯听了又惊又痛,这是他数月来最担心的一件事,当下悲声问道:“病师父!你的病变化以后,会成什么样子呢?” 病侠黯然道:“据你师父的诊断,病已入‘疲’脉,只要变化,除了耳目之外,我全身都没用了!” 心灯急得要哭道:“那……那怎么行?……” 病侠接着道:“这事是毫无可为的,我现在正在努力,设法使病走‘疲中’脉,而不走‘上’脉,这样如果能成功,我还可以保全这双手,只是也不会太久……” 心灯急得拉着病侠的手道:“病师父,你想办法保全嘴好了!我要听你讲话,讲故事!……” 病侠惨笑着摇头道:“那是毫无办法的,就是大罗神仙下世也无药可救的,当初我中毒太深了!你现在听我的声音,不是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了吗?……” 心灯这时感到恐惧和悲哀,克布也是满面戚容,他们同时为这个老人而悲伤。病侠看到这种情景,就是他即刻逝去,他也感到满足了! 病侠低声咳嗽两声,把话岔开道:“心灯,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明天再来。我现在要传克布功夫,他学艺太晚,可是却有着一身极佳的骨格,可惜我遇见他太晚了!我正在计划一件奇事!……” 病侠此言一出,心灯及克布禁不住同声问道:“什么奇事?” 病侠把声音扬高了一些,好似很兴奋地道:“我要创造一个奇迹!在一年半之内,把全身的绝技传给克布!” 心灯克布二人听了,一惊一喜,心灯是习武之人,他想道:“这是绝不可能的呀!师父是天下奇人,他费了十年功夫才教成我这样,病侠如此重病,他怎能在一年半内把克布教得全身绝技……” 病侠看得出心灯心事,一笑道:“这事我自有办法。……你回去吧,明天早晨来好了!” 心灯已然呆了一下午,突然想起昨天曾与墨林娜约好见面,当下不再多留,又说了几句请病侠保重的话,匆匆跨出了房门,克布送到门口满面挚意的道:“正庸,你明天早点来啊!” 心灯见他如此友爱,不禁深为感动,拉着克布的手道:“克布,我明天吃过早斋就来,你要好好招呼病师父!” 克布连连点头,心灯这才放步而去,他并未回庙,迳自绕着院墙向后跑来,到了昨日相会之处,并无墨林娜踪迹,当下心想:“也许她还没有来,我等她一会!” 心灯就在山坡上,树林中来回地徘徊着,这是他与异性的约会,像任何一个初次约会的年青人一样,心中充满了等待的甜蜜和幻想,当然也有着深藏的,说浓又不浓,但又驱之不去的焦急。 他不停的想:“她今天会不会不来?也许她忘了!” 想到这里,他为自己的假设感到失望,但立时他又想道:“她不会不来的,昨天还是她自己约我的!” 他想到这里,感到了无限的安慰,低头把墨林娜送他的那串佛珠,轻轻的玩抚着,想道:“今天我见了她谈些什么呢?昨天我开始太丢人了,见了她竟说不出话来,她回去一定会笑我……今天我一定要多讲些话!昨天她讲得太多了!今天我要编一个故事讲给她听,像病师父讲给我听的一样……” 心灯意乱神迷地思索着,可是墨林娜仍然没有出现,他不禁又焦急起来了,这一次的焦急,在分量上自然比刚才要重的多,因为他已沉不住气,引颈四顾了。 看看希望越来越渺小了,心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在长吁短叹时,突见十丈以外的一颗大树后,突有白影一闪,藏在了另一颗树后,心灯眼快,早已看清是墨林娜。 这一下心灯可吃了定心丸了,方才的焦急气愤,都被一股突来的喜悦所代替,他心头一阵猛跳,脸也不自主的微红起来奇怪,当他所盼望、期待的人来了之后,他竟有点恐惧了,并且迟疑的不敢接受她! 心灯心中暗暗叫道:“呀!她真的来了,她真的会来?” 现在又好像她不该来才对似的,但她确是来了,他也确是在无尽的喜悦中。 心灯假装没有看见,不自主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并且用手理了理头发,他想道:“这个小丫头!(不知他由何处学来这句话?)她又想来吓唬我!” 心灯念头尚未转完,眼角飘处,果然一点白星如飞向自己右肩打来,心灯不动,容那白星离自己只有三尺时,突把左掌搭在肩上,假作抠痒,暗运掌力将那点白星吸到掌里,原来是豆大的一颗小石头。 心灯一笑假作不知,双手抱着肩,向远处瞭望,似乎在观赏风景,显得一派悠闲。 墨林娜果然惊异了,她躲在树后,为自己发出的石子感到纳闷,于是她又拾了一颗较大的石子,用了八成功力,向心灯右肩打来,这种指力已可使人透体而亡了! 墨林娜知道心灯不会被这块石子所伤,所以才用如此劲力发出,她想:“这一次看你躲不躲?” 可是奇怪的是,心灯仍像无事人一般,丝毫未见移动,照样的看他的风景,并且低声的唱起经来。 墨林娜又惊又奇,又气又笑,她一弯腰拾起了五颗石子,暗道:“好个小喇嘛,跟我来这一套!我非要好好的治你一下!” 她想着玉掌扬处,竟用十成功力,发出了一掌“天花乱坠”的打法,五点白星带着尖锐的破空劲力,向心灯面门五狱打来,这时墨林娜又担心了,她怕万一心灯手脚稍慢,岂不是要被自己打死了? 她惊骇的闭上了眼睛,不禁轻声的“啊!”了一声,可是她耳旁心灯的经唱未绝,而自己的五粒石子,竟如石沉大海,一点声音也没有! 墨林娜再睁眼一看,心灯仍然在唱着经,身形丝毫未改,面容严肃得像是一尊佛像,当时惊骇万分,想道:“这个小喇嘛功夫太高了!就连我爹爹也不过如此,……他真了不起!……” 墨林娜想着越林而出,老远叫道:“心灯你等久了吧?我有点事来晚了!” 心灯佯作才发现她似的,迎上笑道:“没关系,我正在唱经!” 墨林娜见他一些异状都没有,不由又惊异起来,暗暗想道:“莫非他真不知道我用石头打他?难道有别人接了去?” 墨林娜想着向旁望望,四下空空,毫无人迹,当下虽然狐疑,也不好再问,只好笑道:“我们到林子里去谈好吗?” 心灯猛一听吓了一跳,但立即又转为喜悦,连连点头,笑道:“好!好!我来带路。” 说着头前带路,向疏林中走了十余丈,寻了一处洁静隐僻之处,就大石上坐下,墨林娜也在对面坐下。 心灯故意扯些闲话,又是天气越来越冷了,昨天晚上下了毛毛雨等,墨林娜想着刚才的事,只是心不在焉的漫应着。 心灯心中雪亮,他到底不够老练,虽然极力的装着没事,可是他嘴角仍然有形的隐藏着一种得意和恶作剧的笑容。 墨林娜何等聪明,见状早已明白过来,不由羞红了脸,娇嗔道:“喂!我的石头!” 心灯见她一问,更装不下去,强忍着笑道:“石头?什么石头呀?” 墨林娜又气又羞道:“什么石头?打你的石头!装什么蒜?看你那个半笑不笑的样子,装得也不像……” 心灯见她娇羞嗔急之???,不由更为得意,笑道:“啊!原来那七个石头是姑娘丢的……我还以为是什么鸟儿呀、雀儿呀、衔去做巢掉下来的呢!” 心灯说着把右掌平放,张开之后,墨林娜果见自己打他的七个小石头,全在他手掌中,当下不由又气又笑,红着脸道:“屁哟!还什么鸟儿,雀儿的,你明明知道是我打的,你功夫好有什么神气嘛!刚才装得好像,还唱经呢,不要脸!……” 心灯被她一连串的骂着,却有着一种罕有的快感,这可比听老喇嘛讲经有意思多了 (读者也许是过来人,不乏有此经验者,大概没事都喜欢挨女朋友几句骂,当然不是指“狼心狗肺”“色情的刽子手”等类恩断情绝的话,而是“死鬼!”“坏东西!”“小魔头!”等类的话。笔者写来虽觉得肉麻,但各位身临其境时,听到这些话,则如嚼橄榄,其味无穷,而生飘飘然之感。现在的心灯,就和各位那时的感觉完全一样,笔者乐得偷懒,不加赘述了!) 心灯笑着道:“我真的不知道……现在还给姑娘吧!” 说着把手伸到墨林娜面前,墨林娜一扬玉掌,嗔道:“去你的!我才不要……” 说着“拍!”的一掌,打在心灯手上,那七个爱情的小使者在完成了他们的任务之后,就这样被墨林娜一掌打到地下,滚到低洼的地方,悲哀地埋怨着…… 这一掌打坏了!心灯觉得手上有一阵极短暂的“软凉”,他好像触了电一样,混身战栗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与异性接触,那感觉就好像是睡在高空的棉花上一样,那种意境说不出,体会不尽,也怀念不已。 心灯闪电般的收回右手,用左掌紧紧的握着,好像要紧抓着这心灵上短暂的温馨似的…… 他的脸红透了,心也跳得怕人,双目好像要射出火焰似的,紧紧的盯着墨林娜——这个与母亲同样伟大的人,母亲赐给他生命和灵魂,而她则赐他一个人除了生命和灵魂外,而必需要得到的一些别的东西。如果我们认为“爱情”这两个字太庸俗的话,那么只好称它为“生活的重要元素”了! 墨林娜只是表露了一种自然的、不自觉的“爱的惩罚”,却不料被心灯野兽般地瞪看着,她有些害怕,但也有些喜悦,而后者的份量还要重些! 她的小心坎里,默默的想着:“他为什么看我?……真讨厌!啊,不!不!不讨厌,而是……是不太好可是……我还是喜欢他这样看我……” 这两个小生命,虽然在这个广大的天地领域里,渺小得微不足道,可是在这一霎那,他们会轻狂得惊人,他们会认为这种相处,这种情感,是值得歌颂,值得永存,而天地反微不足道了! 墨林娜拂了一下秀发,低声道:“你为什么这么看我?……好像要吃人一样!” 心灯这才由那个微妙的世界里跌回来,他尷尬的笑了起来,才恢复正常的脸庞,又挂上了一层新的,轻微的红晕,他笑道:“我也不知道!……” 墨林娜巧笑起来,像是一个轻狂愉快的小鸟,说道:“你看!就是你这么看我,害得我们都不说话了。我问你,你功夫怎么这么高?你师父是谁?” 心灯听了心中一动,付道:“师父和病师父都再三说过,叫我绝对不可以说出他们……” 心灯想到这里便笑道:“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师父是个老头子,他不告诉我名字,我只知道他叫‘师父’!” 墨林娜听罢笑道:“傻瓜!我怎么不信?你没到江湖上跑过,大半本领高强的人,脾气都很怪,像我爹爹就是……” 心灯听了问道:“你爹爹一定本事大得很!他在哪里?” 墨林娜略为迟疑一下道:“我爹爹到处乱跑,他现在大概在新疆了!” 墨林娜说着,又拾回了刚才的话题道:“所以说你知道的太少,不过也不能怪你,一天到晚在庙里打钟。” 心灯面上一红说道:“什么打钟?我又不是管钟楼的,就是管钟的,也不是一天到晚打钟,一天只打几次……” 话未说完墨林娜用手指着心灯,笑得前俯后仰道:“唉呀!跟你说话讨厌!……傻瓜!我是比方一下,又不是说你真的一天到晚打钟……” 心灯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也笑道:“这有什么好笑嘛!自己说不清楚……” 人又拌了一阵嘴,墨林娜接着道:“所以说练武的人,都称江湖为险恶之地,那真是一点不假,江湖真是险恶,险恶得很,江湖……” 心灯见她满嘴江湖江湖,险恶险恶的,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当下笑道:“什么叫‘江湖’呀?” 墨林娜听了好似有点气道:“真是土,说了半天你连江湖都不懂!这个江湖就是……就是江和湖,比方说西藏有‘雅鲁藏布江’和‘奇林湖’,‘牟卓雍湖’,所以西藏就是江湖……” 心灯虽然确是不太懂“江湖”,但听墨林娜讲的又不太通,但看她一本正经,也由不得半信半疑。当下墨林娜又扯了半天江湖,到后来越扯越不对头,连自己也无法自圆其说,只好停了下来。 二人经过一个短暂的沉默,墨林娜突然笑道:“我们现在没事,来比武好不好?” 心灯虽然知道自己武功比墨林娜不知要高多少,但是他却不知,枯竹老人的全身功夫都传了他,加上病侠的“大乘般若神功”,以及那个神秘夜行人的推拿,已使他武功进入极高的境界,连南海七奇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心灯听了含笑点头道:“好!我们来比轻功和暗器。” 说着他弯腰拾了十个小石子,分与墨林娜五个,心中想道:“我不可扫她面子,要把功夫藏一点!” 墨林娜虽然知道自己暗器绝比不上心灯,可是自恃轻功卓越,她见心灯身躯伟岸,想他轻功不会太好,便想在轻功上取胜,当下欣然接过石子道:“好!我们比暗器和轻功,可是怎么比呢?” 心灯抬目向四下望了一望,笑道:“我们各自上树,对发暗器,如果谁被石头打着,或掉下树来,谁就算输了!” 墨林娜拍手称好,她存心卖弄,看准了六丈外一颗大树,双臂一振道:“我先去了!” 她语声未竭,身如小鸟,“驾鹤游云”,带起了一阵劲风,衣袂飘飘的落在了树干上,除了附近的树叶小有摇动外,竟连点声息也无。 心灯见她有此身手,也不禁暗暗惊讶,这时墨林娜笑得像朵春花,向心灯招手道:“心灯,你快找棵树上来吧!” 这时远远传来晚斋的钟声,但心灯已顾不了许多了,他游目一巡,见离墨林娜五丈对面有一棵大树,枝叶稀疏,当时笑道:“你别急,我就要上树了。” 说罢他故意使一个极平凡的招数,“旱地拔葱”,一越七丈而起,落下时故意把脚放重一些,发出了一些声音,身子带起的风声,竟把附近的细枝扇得摇动起来。 墨林娜一见心灯这等模样,立时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忖道:“他轻功虽然不错,可是比我还差得多呢!” 墨林娜想着甚为得意,笑道:“喂!你先发吧。” 心灯一笑,心中暗道:“你还以为我轻功真不行呢!” 心灯想着便道:“还是你先动手吧!我等你发过两粒以后我再发。” 墨林娜听了又气又笑,只当心灯不知厉害,便道:“喂!在树上可不比地下,你不要太大意了。” 墨林娜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叫道:“你可不能站在那里不动,像刚才在地上那样接暗器……你一定要跃纵,要不然我就不发暗器!” 心灯听了,心中暗笑,忖道:“这个丫头好刁,她还当是我要取巧呢!” 心灯暗笑一阵,叫道:“好!我现在开始移动,你好好的找机会发暗器吧!” 心灯说罢,果然撒开身形,在附近几颗大树间来回窜跃,身法仍是很平常,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墨林娜右手中食二指,夹紧了一粒石子,双目紧跟着心灯的身子移动。 这时心灯恰好由一丈外的树枝上,以“罗汉渡河”身法,向另一株大树扑去,就在他脚才离树的霎那,突听墨林娜喝道:“注意了,打!” 她声未竭,一粒石子已然夹着劲风,如电的向心灯胸前打来。心灯身在空中,石子迎面而来,他不慌不忙,右手把肥大的袍袖向上一扬,立将那枚石子扫向半空。 墨林娜见他扫开暗器之后,影响了飞跃的势子,刚好足尖够上树枝,身子无法平衡,就要向后倒去,心灯似乎着了急,“啊!”的一声,双手拼命向前一划,才把身子搬了过来。 墨林娜哪里放过如此良机?她就在心灯双手前划的一霎那,发出了第二枚石子,这一次她使刁,竟是先发石子,而后才喊“打!”字。 心灯才把身子搬起,脚下还未站稳,墨林娜的第二枚石子,带着破空之声,已然向自己左肩奔到,相隔不到一丈了! 再看心灯好似吓了一大跳,怪叫一声:“阿弥陀佛!” 他拼命的向下一矮身,石子虽然打空了,可是他脚也离了树,身子向下落去,只见他慌忙中伸出两手,勉强的勾着树干,然后再一撑,才把身子又撑了上来,总算没有掉下树去。 这一下惹得墨林娜一阵娇笑,她指着心灯道:“算了吧!咯咯……你这样不用比了?这个样子还比什么嘛!咯……” 心灯却不依道:“为什么不能比?你石头又没有打到我,我又没有掉下树,为什么不比?” 墨林娜见心灯不服输,不由笑得更厉害道:“啊哟!你还说没有打到你,要是打到你,你不摔个好看的才怪!好!现在重新来!” 心灯这时又开始在树枝间窜跃起来,这一次身手显得比上次轻快些,墨林娜心道:“哼!你这个小喇嘛就是用出全力也不行,根本轻功太差了!” 这时心灯又是跃近一株大树,脚尚未够上,墨林娜扬手一枚石子而出,这一次是向心灯小腿打来,劲力也大了一些。 心灯脚未着树,身在空中大叫道:“你又这样打!我还没……” 他情急之下,却猛一伸双手,够住了顶上一枝横枝,借着臂力,把身体向后猛一荡,身子立时与那横枝相平,墨林娜这枚石子又打空了。 这时心灯又荡回来,荡了半天,才找了一枝较粗的树枝落下,笑嘻嘻的道:“好了,已经让过三石头了!” 墨林娜气得说不出话,心灯每次都是侥悻,什么身法也不算,糊里糊涂的让了过去,当时决心这二枚石子一定要取胜。 心灯得意洋洋地,又开始了他的凌空迈步了,墨林娜仍是等他身在空中再发石子,这一次她用了心,竟在心灯身子才跃起的一霎那,“嗖!”的一声,一枚石子风驰电掣般的打到。 心灯果然吃惊,忙乱中又以袖袍拂开,那知墨林娜前石不过问路,主要的是第二枚石子。 原来这一次墨林娜是用连珠手法,心灯才扫开第一枚石子,第二枚已离面门不过三尺,心灯大叫一声:“完了!” 只见他一张嘴,“呼!”的一声,竟把那石头吹得回了头,倒退了五尺,但这一次心灯的身子是真的落下来了,他离着树干五尺向下直落。 墨林娜虽然惊于心灯吹气却石,但见心灯落下,不由大为高兴,看看心灯离地只有四尺,墨林娜“好!”尚未叫出口,突见心灯临空一个大转,身子已然接近了树干,手脚并用,竟一下子抱着树干,身子并未落地。 他面红气涌,像猴子爬树一般,竟又被他爬了上来,干笑两声道:“嘿嘿!我没有输!嘿嘿……” 这一下,把墨林娜气得半死,几乎流下泪来,叫道:“什么玩意……你这算什么嘛?……这个样子还比什么比嘛?” 心灯却是干笑道:“不管算什么,反正我没有掉下树,也没有被你石头打着,就算没有输!” 其实心灯心中暗笑道:“别说我掉不下去,就是掉下去,我临空腾跃十次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你还做梦呢!……” 墨林娜生了半天气,却是没可奈何,噘嘴道:“好了!算你没有输,现在你打我好了!” 说罢她一点足,身若飞絮,向四丈外一株大树扑去,在空中还大叫道:“快发暗器,现在是好机会!” 心灯见状又气又笑,暗道:“好狂的丫头!” 他果然喊了一声“打!”,二指弹出一粒石子,向墨林娜背后打去,其势如电。 墨林娜头也不回,猛一振臂,身子临空拔上了五尺,可是心灯那枚石子,好似长了眼睛般,竟也斜飞上来,由墨林娜袖旁掠过。 奇怪的是墨林娜毫无感觉,她只当躲过了这枚石子,轻飘飘的落在另一株树上,回身笑道:“怎么样?比你高明吧?” 心灯一笑不答,至于这枚石子是否打到了墨林娜,那只有这个小喇嘛知道了。 十三 上回说到,心灯与墨林娜,二人在寒林中较技,心灯发出了第一枚石子,未能击中墨林娜,她自以为轻功比心灯髙得多,不由甚是得意,回头笑道:“怎么样?比你高明吧?” 心灯心中暗笑,但他脸上却作惊愕之色道:“哟!你怎么跳起来像飞一样?” 墨林娜闻言娇笑不止,她越发得意的道:“唉呀!你真笨!把轻功飞纵术叫成‘跳’……咯咯……” 墨林娜说着,笑得像风摆杨柳一般,全没一点遮掩。 心灯看见她这付娇媚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双目紧紧的盯着她嫣红绽开的面颊,和左右两个浅浅的梨涡,在这一霎那,这个小和尚,被她的美色所眩迷,尽是呆呆的望着她,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墨林娜早已停住了笑声,见心灯双目炯炯的看着自己,他又穿着僧袍,挂着佛珠,活像个泥塑的菩萨。 她被他看得害起羞来,红着脸叫道:“喂!你这个死……小和尚!你看什么看嘛?” 心灯被她一言喝醒,自己也觉得失了常态,不由把脸臊得通红,嚅嚅道:“没……没有什么!你怎么不动呀?” 墨林娜脸上笑意未退的道:“唉呀!就凭你那点功夫,动不动还不是一样?你就接着打吧!” 心灯闻言心内暗笑,忖道:“你那点功夫算得了什么呀?” 灯想着嘴上却道:“不!我非要等你动的时候才打!” 墨林娜闻言心中好笑,以为心灯要趁她身在空中再发石子,忖道:“凭你那点手劲,怎么打也是白费!” 墨林娜点了点头,玉臂振处,身子如脱弦之箭,向上拔起了七八尺,心灯见她不向远处,反而向上拔起,知道她一心卖弄,果然心灯念头还未转完,便见她双手猛向后伸,向那株大树的一枝横枝上,用力的推了一下,她身子就借这一推之力,平空向前跃来。 心灯见她这一手卖弄实在不怎么高明,因为大凡练过轻功的人,差不多十之八九都会“借力移形”,这原是很普通的,想不到墨林娜还以此为能呢! 心灯望着她的背影笑了一下,叫道:“姑娘,你好俊的功夫!打!” 心灯“打”字出口,他并未发出石子,却见墨林娜身子已然扑到另外一株树前,她单足点在树身,猛的一个大转,身子已然向三丈外另一株大树扑去,身形确是巧快已极! 心灯的第二枚石子,却在她身子转动时,抖手打了出去,那枚石了透袖而过,落在了三丈之外,“叭!”的一声轻响。 这时墨林娜已然站好身形,她见心灯这一枚石子又打空了,并且准头相差极远,心中大为奇怪,忖道:“那天我用石子打他,全被他接了去,分明对于暗器有极高的功夫,怎么今天这么差?” 墨林娜想着,怀疑的问心灯望去,只见他一脸的失望和惊愕之色,不似故意做作模样,越发以为心灯武功平平了。 墨林娜连连摇着头,笑道:“唉呀!小和尚,你的暗器功力实在太差了!” 心灯见她真以为自己武功太差,心中乐得直想笑,故意装出不服气的样子道:“谁说我功夫差?我还有一颗石头没打呢!” 墨林娜见心灯不服气,不由又气又笑道:“唉呀!说你,你还不服气,真是!……现在你就发第三颗石头吧!我就站着不动,看你打不打得着我!” 心灯闻言把头连摇道:“不行!我说过非要你动才行,不然打中了你又要说我赖皮!” 墨林娜听罢笑骂道:“好!依你,我看你也是白费劲!” 墨林娜说完此话,她玉体微晃,人如一只彩凤,已然飘出了三丈。 等到力尽下落时,她双袖一拂,身子又向上拔来,接着玉掌向后一推,身子平空向一丈高的一株大树跃到。 心灯见她功力虽然不够深,可是身法却是上乘,定有名家传授,不禁想道:“不知道她的师父是谁?功夫一定很高的!” 这时墨林娜已然落到了另外一株树上,她见心灯并未发出第三枚石子,不由奇道:“咦!你怎么不发石头呀?” 心灯闻言笑道:“这个你不用管了,你只管动你的,找到机会我自然会发就是了!” 墨林娜闻言越发小看了心灯,以为心灯要在自己飞越之间,找一个有把握的机会再掷石子,当下笑道:“好!不管你怎么打,我就在这两株树间来回,等你这颗石头好了!” 墨林娜说完此话,她突然又向原先那棵大树纵去。 于是,墨林娜就在这两颗大树之间,来回的飞纵,用尽了各种出奇的身法,只见她时若乳莺出谷,时若倦鸟归林,翠袖飞扬,云发缭乱,加上她不时地发出得意的轻笑,此情此景,真把这个小和尚看得呆迷了! 墨林娜来回的飞越了好一阵,后来都微微感到疲累了,却还不见心灯发出石头,不由停了身形,嗔道:“喂!你怎么了嘛?一直不发石头,人家又不是没事跳着玩的!” 她话未说完心灯已含笑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小僧早已发过了。” 墨林娜少不得又被心灯这副模样逗得笑了起来,她用手整了整满头秀发道:“去你的!你什么时候发的?我怎么不知道?” 心灯被她骂得一乐,接口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确是发过了。只是这第三颗石头,也打空了!” 墨林娜闻言摇头道:“唉!我还以为你暗器多高明,想不到……算了,你那两颗石头也别打了,今天就算打平了!” 墨林娜说着飘身下了树,心灯也连忙纵下树来,一看天色已然很晚,不由吓了一跳,叫道:“唉呀!已经这么晚了!” 心灯一句话也提醒了墨林娜,她看了看天色道:“真的!天不早了!想不到今天会谈了这么久,我可要走了!” 说着二人一同走出了林子,墨林娜又道:“我明天要到别的地方去,要好几天才能回来。等我回来再去找你。” 心灯听说她要离开,竟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依恋,他一双俊目紧紧的盯着墨林娜,一句话也不说。 墨林娜被他看得玉面微红,低声道:“你!你看我干什么?这个样子哪像个出家人?” 心灯被她一言惊醒,立时面红过耳,嚅嚅道:“我……我……你要到哪里去呀?” 最后他还是变成了反问墨林娜的话。她微笑一下道:“我要离开拉萨好几天!我回来会来找你玩的,再见了。” 说着她竟亳不留恋的走了! 心灯看着她婀娜的身影慢慢消失,隐隐听见她道:“我回来时教你轻功和暗器。” 心灯已然看不见她了,他嘴皮蠕动了几下,但并未说出话来,良久,他才说出了一句:“女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心灯此刻不知是若有所得,或是若有所失,也许这两种心情都有,他微笑着摇摇头,欲返回布达拉宫。 可是就在他启步不久时,突听身后有人轻轻的击掌,心灯心中一动,暗道:“难道墨林娜又回来了?” 他想着转过了身子,在一株横生的老树下,倚着一个蒙面的姑娘,她发黑如漆,两只玉掌在上下的轻击着,发出了轻脆的声音。 是池佛英!一种莫名的惊喜,涌上了心灯的心头,他却在不停的想道:“不知道她看见我和墨林娜没有?” 其实,这原与池佛英毫不相干,可是心灯不自主的会想到这个问题。(也许这个小和尚,已然从如来佛身旁离开,慢慢的接近维纳斯了) 佛英见心灯回了头,她这才款款地走了过来,心灯尚末讲话,她已先笑道:“你倒装的怪像,好像真的不会功夫一样!” 心灯听她如此一说,知道刚才与墨林娜嬉闹之状,已然被佛英完全看到,他不禁红透了脸,呆呆地望着佛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佛英却是亳不在意,她一若往常的道:“好久不见,你的头发又长长了!你是不是真的要还俗了?” 心灯见她不提方才之事,心中才稍微宽了一点,下意识的摸了自己的头发一下道:“我……我决定明年中秋还俗,因为我师父要我这样。另外……我还有很多事要办。” 佛英听了诧异道:“你不是自幼出家吗?那你还有什么事要办呢?” 心灯沉吟了一下,答道:“我要找我的父母,还有送我进布达拉宫的人。” 佛英听罢笑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你竟然还俗去找父母,真是滑稽的很!” 心灯又被她说得脸上一红,正色道:“姑娘,你错了!出家人也是有家的,只不过出家人的家,比普通人的家大得多罢了!这个家也就是我们孔老夫子所说的,大同之道的最高境界……虽佛,虽仙也不能忘本,况且世上没有不惠不孝的神仙,我怎能不找我的父母呢?” 佛英想不到自己一句话,竟引发了心灯一篇宏论,倒弄得啼笑皆非,当下笑道:“你看,我随便说一句,倒引了你这么一大套!真是!……我们不要谈这些了,我问你,你看到我师父没有?” 心灯这才抛开了自己的佛学,答道:“前几天倒看到她老人家一次,这几天就没有看到了。她不是带着你一起走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佛英见问,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唉!我这位师父,脾气可够怪的!她本来叫我在她一个朋友那里等她,谁知道前两天又通知我,叫我到这儿来找她,我来了一天也没找到她。” 说着二人又展开了一番长谈,新月已然涌上,夜凉如水,边地寒凉,轻风吹过,体袂生寒。 心灯与佛英娓娓长谈了一阵,心灯见银白的月光,照在佛英的一双纡纤玉手上,他不禁兴起了一阵遐想:“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样子?她的手比墨林娜还白,一定更美,可惜……她不把面纱取掉。” 也许是凑巧,也许是佛祖显灵、竟有一阵突来的轻风,把佛英的面纱,斜着吹了起来,佛英连忙伸手按住。 但是心灯眼力极佳,虽然佛英掩得极快,但心灯已然看见了她的半边脸庞了! 心灯看到的是一张洁白的瓜子脸型,小小的嘴,嘴角微微的向下,显示出她是个个性很强的人。 仅心灯看到的这一部分,已然比墨林娜美多了,他心中不禁喊道:“果然她比墨林娜美得多!可惜没有看到她的眼睛。” 心灯正在遐想,突听佛英问道:“刚才……刚才……那个女孩子是谁?” 她好似有什么顾忌一样,很困难地才问出这句话。 心灯就怕她问,可是她到底是问了,心灯只好答道:“她是……是一个朋友。” 心灯说完此话,又觉得不太对,立时又接道:“她叫墨林娜,是个西藏人,我们也是无意中认识的,所以常常在一起谈谈。” 佛英闻言,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佛英此刻的心情,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惆怅,虽然这种情绪并不浓厚,只是淡薄的一点点,可是她却无法开遣,如果说她是在妒忌,那也许太早一点,如果说是好奇,又未免不太真实了。 总之,这是一种有距离的,陌生的关注,一个女人,如果对一个男人发生了“关???”的情绪,我们就可以说她爱上了他,或者说正在慢慢的爱上他了! 佛英是否爱上了心灯呢?只有用以后的事实来证明了。 她觉得心中有点闷,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墨林娜,就会产生一点轻微的恐惧和哀伤,仿佛墨林娜的存在,必然会掠夺了她的幸福和快乐似的。 二个人沉默了,佛英不敢再问任何一点关于墨林娜的事,但她却畏惧并又希望的,能由心灯自动地谈到她! 可是心灯却不再提了他移转了话题道:“你师父有没有告诉你,关于她以前在江湖上的事呢?” 佛英思索了一下道:“她说话怪的不得了,有时候好像提到一些,可是马上又不谈了,我只知道她以前在江湖上,一定吃了什么大亏,她还说过,将来要我替她雪耻呢!” 心灯闻言,以为卢妪也把她以前受辱之事告诉了佛英,当下连忙接口道:“她叫你办什么事?是不是她天天教你练功夫?” 佛英闻言摇头道:“没有,她不肯告诉我!现在她只是传了我一些口诀,她说从下个月起,要教我最厉害的功夫。你是不是知道她是为的什么事?” 心灯见问,本想把十八年前,群老受辱之事告诉佛英,可是他想到卢妪脾气怪诞,说了定惹她不快,于是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早晚她一定会告诉你的。” 二人说着又闲谈了一阵,天色已近二更,心灯不得不回庙,于是道:“我要回去了,我们明天再谈吧!” 佛英却显得有些迟疑,她是一个痛恨“别离”的人,那怕仅仅是短暂的一霎那。 可是,她既不是仙,又不是佛,她没有力量可以使她和她喜欢的人长聚,于是她静静的说道:“好!你先走吧!我还要在这里坐一下……” 心灯觉得奇怪,他感觉到佛英变了,她比以前沉默了,仿佛有一层淡淡的“忧郁”笼罩着她,使人觉得她很孤独,而特别需要别人的怜惜。 心灯惊奇的道:“这么晚,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佛英轻轻的摇动了一下玉手,说道:“你不用管,我喜欢一个人坐一下。” 于是,心灯离开了她,他的那颗和尚心,已然大大的动荡了。这并不是一个坏的现象,因为他正在步出一个生命,而踏进另一个生命里,这两种生命是不能作比较的,你需要哪一种,哪一种便对你有价值。 心灯睡在禅房里,在众小喇嘛鼾声的伴奏下,他把一天发生的事,细细的想了一遍,这些事对他,都有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接着,他又想到了那个每晚为自己抚摸穴道的人,他虽然知道,这个人所以每夜暗中传授自己一种无形的内功,其目的无非是和枯竹老人冷古、病侠骆江元是一样的。 但是心灯却不止一次的,想在他传授自己功夫时,看一看他到底是什么样人,可是那人的功夫太高,一任心灯如何的运气护穴,结果总是被他隔空点中,不省人事。 今晚,心灯决心要看一看这人是个什么来路,于是他心生一计,把已然熟睡入梦的掩海小喇嘛,用双手轻轻的托起,放在了自己床上。 而心灯则侧卧在掩海的床上,静静的等着那夜行人的来临。 与往常一样,在天近三更的时候,那个奇怪的夜行人又来了。 心灯看见一个苍老的影子,在窗口微微一晃,他肥大的袖袍飘扬之际,禅床上的掩海,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呓语,他翻了一个身,沉入了更深的梦乡——被那个怪人点中了睡穴。 心灯微睁双目,紧紧的注视着窗外之人,只见那人身形微微一晃,已然飘进了禅房,连一点声息也无。 心灯不禁为此人的身法惊绝了,进来的人是一个七旬以上的老人,他穿着一件肥大的长袍,头顶光得连一根毛也没有,脸上的皱纹多得好像风干了的橘皮一样,两只眼睛眯成了一道细缝,可是开合之间,神光慑人,令人看得出他有着极深的内功。 这个怪老人略一停顿,立时走到床上,他双手微举之间,发现了床上的人不是心灯,他不由轻声的咦了一声,停止了动作。 接着他迅速的把掩海翻了一个个儿,转过了身子,用他那双细梭般的眼睛略一察看,目光立刻停留在心灯的身上。 心灯看见他脸上浮起了一个微笑,正在暗自戒备,却听得他用着浓厚的四川口音道:“小和尚,莫非你要我把心血花在别人身上吗?” 心灯见他自己说了话,当下不再装睡,翻身爬起,在床上合十道:“阿弥陀佛!老施主,你栽培小僧却是为何?” 那秃头老人,见心灯如此模样,也忍不住哈哈的轻笑两声,用肥大的手指,抚摸着他光秃秃的下巴道:“小和尚,你怎么这么老气横秋的?我每天来此为你推宫和穴,暗传内家最高‘无形功’力,当然有我的原因,如果我告诉你,我这么做仅仅是为了爱才,那就是骗你了!” 他话未说完,心灯已含笑道:“老施主,我猜你是为了卓特巴吧?” 秃头老人一听之下,似乎吃了一惊,他那一双眯缝着的小眼,一连串地眨动了好几下,低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莫非冷古已经告诉你了?” 灯闻言一笑道:“是的!我师父早就告诉我了。我猜你老人家大概就是曲星老前辈吧!” 秃头老人听了微微一怔.笑道:“你这个小和尚倒知道不少人呢!我不是曲星,他比我漂亮多了!我姓万。” 心灯听到这里,才注意到他双耳全无,不由惊道:“啊!你就是万蛟?” 万蛟闻言把小眼一瞪道:“万蛟岂是你叫的?没大没小!连你师父还要叫我一声万兄呢!” 心灯料想不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早年绿林中闻名丧胆的奇人万蛟,他本身介于正邪之间,行事全凭己意,可是他却有着一身出奇的武功,是以被列为天下十二奇人之一。 万蛟说着,便在心灯身旁坐了下来,低声问心灯道:“十八年前,我们在‘牟卓雍’湖被骗之事,你都全知道了么?” 心灯点头道:“我都知道了。老前辈!你被卓特巴骗去了什么东西?” 万蛟想起往事,他的眸子里射出了一阵可怕的光芒,他用力捶了一下床板道:“卓特巴个龟儿子,他自毁双足,把我随身信符骗去了。呶!你看,就是这个。” 说着他伸出了左掌,心灯放眼望去,只见他左手五指已然缺了一根中指,心方骇然,已听万蛟接道:“我从十八岁在江湖上窜红时,便自断此指,以指骨作为我的随身信符,不料被这个老龟儿骗了去!我一定要取回来!” 心灯见每一个老人,提起了这段往事,均是咬牙切齿,他们都是满身奇技,可是为了一句诺言,而不能亲自去了结自身的恩怨,可是他们怎么都纷纷的看中了自己,莫非天下就再没有第二个人,肯为他们效力么?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了? 心灯想到这里,不由抬起了眼问道:“老前辈,你要找谁去替你取回来呢?” 万蛟闻言低笑了好几声道:“小和尚,你是真笨还是假笨?我当然找你呀!” 心灯闻言一惊,不摇头道:“不行!我已经答应我师父了。我绝不能再替任何人办事,就是杀了我也不行。” 心灯话未讲完,万蛟已摇手止住了他道:“小和尚,先不要说满话,我绝对不勉强你!不过到时候,只怕你由不得要为我办事呢!” 心灯闻言连连摇头道:“不!绝对不会!请你不要再传我功夫了!” 万蛟听了微笑道:“好!好!现在不谈这些,我已经说过,我绝不勉强你,到时候如果你不愿意,就算我白费心机好了!现在我还是传你功夫吧!” 心灯听罢还要拒绝,万蛟袍袖拂处,心灯早已不省人事,倒卧在床上。 这个江湖人,得意地笑了一下,他连着鞋,跨上了禅床,两只手九个指头,开始为心灯推宫和血,并用真阳神力,去刺激心灯全身的穴道。 第二天心灯醒来,他仍是全身汗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趋而沐之。 早斋已毕,心灯照例奔了病侠所居的石室,克布早在门口相候,看见心灯到来,他欢跃的扑了过来,拉着心灯的手,笑道:“正庸,我等了你半天了!” 心灯亦含笑合十,说道:“有劳你相候!病师父怎么样了?” 克布听他问起了病侠,不由泛上了一层忧虑之色,皱着眉头道:“师父的情形越来越坏了,他说话的声音我几乎都听不见哩!” 心灯一听大惊,慌忙的跑进了石室,病侠还是像往常一样斜靠着,他正在闭目养神。 灯扑到榻前,拉着他枯干的手,悲声问道:“病师父!你觉得怎么样了?你说话呀!” 病侠闻言慢慢的睁开了眼睛,他脸上浮出了一丝笑容,用着极为低哑的声音道:“是心灯吧?你拾起头来让我看一看……” 心灯忍住了眼泪,扬起了头,他发现病侠越发的枯瘦了,他的一双眼睛,已然深深地陷了下去,好像两个窟窿般。 心灯一阵心酸,不禁又掉下了两滴眼泪,病侠微笑着道:“心灯,你这是怎么了?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快不要哭了,我有好多重要的事要说呢!” 心灯这才强抑悲怀道:“好!我不哭。病师父你说吧!” 病侠黯然的点点头,喘息着道:“我的身体越来越坏了,病情的变化,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所以,我必须在这几天内,把我的事情交待清楚。 “我本来想,在我变得僵木以前,把我那套‘九河天风掌’法,完全传授给你,可是现在恐怕来不及了,不过我还是有办法,我已经叫克布准备好了笔墨,到时候如果我的嘴不能说话,我可以用笔来代替。” 心灯听病侠的口气,似乎病情的变化就在旦夕,心中不由又悲又喜,哭丧着脸道:“病师父,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这时克布也挨近了床前,流着泪,用着生硬的官话道:“师父,你不是骗我吧?你说你不会死……” 病侠惨然一笑道:“你们两个是怎么了?我说过我不会就死的,难道你们还不放心么?快不要哭了!” 心灯及克布这才止住了哭声,他们都被病侠这身病吓坏了! 病侠轻咳了两声,继续说道:“克布,你把那个布袋给我拿来!” 克布应声取过了一个白布的口袋,双手递给了病侠,病侠接过之后,双手把它紧紧的拥在胸前,心灯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脆响。 病侠脸上流露出一种罕有的笑容道:“这是文瑶的骸骨,我要她看着我传授你们功夫!可惜她已经不在了,不然你们一定会喜欢她!她人是很好的,本领也大得很。” 二小见病侠如此追念他的亡妻,心中均是万分的感动,可是他们却想不出话来安慰病侠,只是呆呆的望着他发怔。 病侠沉迷了一阵,他慢慢的把口袋移开,放在自己的胸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活人不该被死人拖累,可是……我放不下她,你们可别笑我! “现在我有几件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们:“第一,在我病体变化之后,你们不可惊慌,只需照以往样,这样才不至使我心乱。 “第二,心灯你以后如果能替我取回红羽毛,你要记住我以前告诉你的那个人——吉长波,你一定要把它送到四川,送到他的手里! “第三,我的生命最多只有两年了,等我死了以后,心灯可告诉你师父,他有办法化去我身上的皮肉,那时你们把我的骨头,一起装在这个布袋里,连同那片红羽毛,一并送到四川,交给吉长波。 “至于心灯你自己的身世,我也略知一二,可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到时候你师父一定会告诉你……如果他忘了,你就提他一句,一个人是不应该不知道他的父母的。” 病侠说着又开始咳嗽起来,他摸出了一粒药丸,长吁了口气道:“好了,别的没有事了,现在我们还是谈谈这套‘九河天风掌’吧!” 病侠说着,不容心灯说话,便将“九河天风掌”的招式,细细的讲了下来。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病侠才停住了“课业”,而与心灯、克布闲谈起来。心灯突然想到那黑夜传自己功夫的人,就是万蛟,当时说道:“病师父,我已经知道是谁每天晚上暗传我功夫了。” 病侠闻言睁大了眼睛道:“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是万蛟,他说他在传我什么‘无形功’力?” 病侠闻言不由一惊。 十四 他想不到传授心灯武功的夜行人竟是万蛟,他眨动了一下无神的眼睛道:“啊!竟是他!我一直猜想是曲星呢!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怎么大家都找到了你?”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他与你说些什么?” 心灯当下将昨夜发生之事,详细的告诉了病侠,病侠全神地听着,他面上的神色阴晴不定,因为又有一个厉害而又难于摆脱的人物,介入到他们之间了! 等心灯完全讲完之后,病侠点了点头道:“你不要把这事看得太轻淡,万蛟老儿非常厉害,如果没有几分把握,他是不会花这么大心血,来传授他生平绝技的。心灯,只怕你又有麻烦了!” 心灯闻言,充满了自信地摇着头道:“不!我绝不会答应他,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答应的!” 病侠听了苦笑一下道:“事情恐怕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这个老儿为人最是精灵,他不会白花力气的!只是他用什么方法来支配你,那就不得而知了。” 当下三人又谈了一阵,心灯便作别而去,回庙的时候,午斋刚好开始。 匆匆的过了五天,这五天来,心灯仍是每日往病侠处学“九河天风掌”。冷古、卢妪、墨林娜,以及池佛英都不见来过,可是万蛟继续着他有目的的传艺。 这一日,心灯午斋之后,正在庙门散步,这些日子来,他对于佛经已然疏远多了,每一想起这件事,他心中便会产生种莫名的痛苦,他常常想:“难道我就这样离开了佛门?我十几年的苦修就这样放弃了?” 可是,这似乎已经成了必然的事实,佛门中的人,往往喜欢渡人入门,可是苦海中的俗人,却也有时拉出一些一心向道的人。 心灯一想到这个问题,他便觉得非常烦恼,立刻用一些旁的事情岔开了令他困扰的念头,他尽量的想像着,有一天他在江湖上成了名,把枯竹老人、病侠等人所需之物,完全由卓特巴那里取了回来,而他每天与佛英及墨林娜愉快地相处在一起。 奇怪得很,这种白日梦并不能给他多少愉快,相反的却给他带来一些空虚的感觉,虽然这一切,距离他还是很远,但是他已感到畏惧了! 心灯正在沉思之际,突见克布如飞的由庙门的石阶上向上跑来。 他神色慌张,似乎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故,心灯不由吃了惊,连忙飞步迎下,口中叫道:“克布!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克布已然跑到心灯身前,他气急败坏地一阵急喘,手指脚划了半天,口中“唔唔”连声,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灯见状又急又怕,他用力的在克布肩上拍了一掌,叫道:“克布!你到底怎么了呀?” 心灯这一掌用的劲力颇大,克布这才缓过一口气来,急道:“师父!他……他老人家……” 心灯才听到这里,宛如巨雷轰顶,他惨叫了一声:“病师父啊!” 叫罢,他如飞的放脚奔去,克布连忙在后急追,口中喊道:“正庸!等我!” 心灯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惊骇过,他本来已经脱离了这种痛苦——因为他在空门之中——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又接触了这个混浊的大千世界,与常人一样,他对于生老病死的痛苦,同样的无法接受和排遣。 心灯疯狂地奔到了石室,他才到石屋门口时,便听见一阵极其痛苦、低哑的嘶叫声,不停的传了出来。 心灯吓得心胆俱裂,他飞奔入房,眼前所看到的,是他生平所见最悲惨,最恐怖的一幕—— 病侠面色血红,他头发蓬松,两只枯瘦的手,紧紧的交织在胸前,他半仰着头,睁大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张着口,口涏流了一胸,他全身不住的颤抖,口中发出了一连串“啊!……啊!……”的叫声。 心灯见病侠如此模样,早已吓得魂飞天外,哭叫一声,正要往病侠扑去,却见病侠床侧,平放了一张白纸,上写:“不可触动我!莫惊慌,我不会死!”十二个大字,墨泽犹新,显然是才写了不久。 心灯看了这几个字,便不敢触动他,与克布同时痴立在床前,一个个泪流满面地注视着病侠。 病侠抽动了一阵,他的头又无力地平躺下来,浑身已然湿透,黄豆大的汗粒,一颗颗的由他面颊上滚下来,打湿了床褥。 他仍然在猛烈地颤抖,声音越来越小了。心灯看着病侠如此痛苦,他不禁屈膝跪在床前,哭道:“佛啊!你救救病师父吧!我情愿代替他的痛苦。” 克布也是急得满眼痛泪,他双目一瞬不瞬的盯视着病侠,这个老人是他现在所依靠的人,可是看样子,他就快要去了。 心灯虔诚地祈祷了一阵,他慢慢地仰起了头,再向床上的病侠望去。 病侠似乎在极力忍受这种绝大的痛苦,他咬紧了牙,不再发出呻吟之声,身子的抖动也渐渐停止了,似乎就要恢复以往的情形了。 心灯见状心中颇为高兴,但就在这霎那之时,病侠又突然恶化了,他好似受到了重大的一击,整个的身子,由床上跳了起来,他狂叫道:“我不……” 当他再度跌回到床上时,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平躺在床上,就好似一个尸体一样。 心灯悲痛到极点,他恐惧地伸手摸了摸病侠的心脯,发觉尚在微微的跳动,这才稍微的放了心。 克布迟缓的移动一下,走到心灯身侧,他嘴皮抖动了半天,才说出了一句话:“他……他是不是……死了?” 灯黯然的摇摇头,克布脸上这才涌上了一丝安慰的笑容,但这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灯双目仍然紧紧的注视着病侠,他连碰他一下都不敢,他轻声对克布说道:“病师父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发作以前说了些什么?” 克布流着泪道:“刚才不久……他突然把我叫过去,叫我把纸和墨准备好,我才拿过去,他已经开始发抖了,叫我赶快去找你,我骇得不得了,马上就跑去找你了。” 心灯伤心地摇摇头,他知道今天就是病侠所说的那一天了! 心灯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自语道:“可怜的病师父!” 这时病侠突然睁开了眼睛,心灯见他眼睛中,射发出一种罕有的光亮,眼神也比以前有神多了,心中不由大惊,轻声问道:“病师父!你没有事了吧?” 心灯说过之后,只见病侠那一双眼睛,还在紧紧的盯着自己,好似听不懂一样,心灯便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病侠听明白了,把一双眼睛连连的眨了几下,但是他并没有说话。 心灯作出了安慰的笑容,拉过了病侠的手,笑道:“病师父,你已经好了,不要紧了!” 克布也凑上来笑道:“师父!你已经好了。刚才真把我吓死了,我们还以为你会……” 克布才说到这里,突觉心灯用手轻轻的推了他一下,再看心灯对他使了一个眼色,当下颇为奇怪的止住了话,对心灯耳语道:“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让我说?” 心灯皱了一下眉,轻声道:“等下再告诉你。” 病侠一直没有说一句话,他双目眨眨地望着屋顶,似乎在思索或是追忆着一些什么…… 心灯用力的握了他的手一下,觉得病侠的手,尚在自己的手中轻轻地蠕动,他于是笑着问道:“病师父,你在想什么?” 仍然没有回答。心灯不由有些害怕了,他把身子更移近了病侠,连声叫道:“病师父!病师父!病师父!” 回答他的,仍是一连串的眨眼,心灯想起了病侠以前所说的话,他不禁伏在病侠怀里,伤心的痛哭起来。 克布在旁连连问道:“正庯!怎么了?师父不是好了吗?” 心灯边哭边道:“病师父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了。” 克布一听此言,也不由急得哭了起来。 …… 这是一幅颇为感人的画面,一间简陋的石屋中,床上平卧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他苍白的头发,衬托着一张腊黄的脸,那双久病无色的眼睛,此刻竟发出了莹洁的光芒。 他好像一个死尸一样,只是他的胸脯还在微微地起伏着。 在他的床侧,跪伏着两个年青的孩子,他们是如此悲痛地啼哭着。 渐渐地—— 心灯与克布相继止住了哭声,病侠仍是一言不发,仿佛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已经与他没有关连了! 心灯呆呆地望着病侠,突听克布叫道:“正庸!你看!师父的手在动……” 这一句话提醒了心灯,他还没有来得及看,已经有一只枯瘦的手,抚摸着他的头了! 心灯惊喜之下,见病侠的一双眼睛,充满了怜爱和感激,不停的瞬视着自己和克布,令人感觉得出,他仍然有着盛旺的生命力,他仿佛在说着:“孩子!不要怕!我还要活下去!” 心灯轻声地问道:“病师父,我说话你是不是听得见?” 病侠把眼睛闭了一下,虽然他脸部的肌肉都麻木了,可是心灯仍然能看出他眼中的一丝笑意。 心灯知道他还能听见,心中颇为高兴,笑道:“病师父,我们约定一下,我猜你的心事,如果猜得对的话,你就闭一下眼睛,要是不对的话,你就闭两下眼睛,好不好?” 病侠迅速地把眼睛闭了一下,是说:“好的!我同意!” 心灯于是继续说道:“你找我来,是不是有话要告诉我?” 病侠又眨动了一下眼睛。心灯道:“你不能说话,那你的意思怎么告诉我呢?” 病侠闻言用眼睛看了克布一下,心灯会意道:“你是不是要用笔和我说话?” 病侠是几乎近于欣喜的眨动了一下眼睛。心灯立刻叫克布,将原先准备好的笔墨送上,替他填好了墨,递了过来。 病侠极为困难的接过了笔,颤抖不住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心灯及克布一起看时,却是:“我手也不能久用,最多五天,九河天风掌六十式,我要在这五天中画出,克布要随时帮助我。 “明日起心灯仍要来,我桌上有一部入门口诀,你要代替我传授克布,因他认不了许多字。” 心灯看罢,便将意思转告了布克,克布连连点头道:“师父,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 病侠感到安慰的向克布一瞥,在纸上写了一个“好”字,接着又写了几个字:“因怕病再变化,现在我就开始画九河天风掌图谱,你们把我扶高一点,背后垫些东西。” 心灯看后,连忙与克布,将病侠身子拖上一些,克布又寻一大堆布衣,叠成枕状,垫在病侠身后。 病侠又在白纸上写着:“在床上有一小木盒,心灯拿来给我!” 心灯连忙寻时,果然有一只八寸见方的紫木盒,雕刻得甚是讲究。 病侠放下了笔,双手接过了木盒,打开之后,心灯及克布只见内有两只小瓶,一红一白,全是上好的瓷器,心灯正在惊奇,病侠已放下瓷瓶,在纸上写道:“心灯,把小瓶拿去!” 心灯依言将小瓶取过,病侠又在纸上写道:“记好我以前说的话,将来你找卓特巴,为我取红羽毛时,先将红瓶中水,用布蘸了,涂在脸上,相貌便会改变,事成后再用白瓶中水涂之,即可恢复原状,不至为卓特巴识破!” “这两瓶水暂时还放原处,等到将来你再来拿,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心灯将小瓶放好,笑道:“病师父你放心,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做!” 病侠闻言眨了一下眼睛,表示非常欣慰。心灯又道:“病师父,我现在没事,就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病侠闻言连续的把眼睛眨动了两下,他是在说:“不!不!” 心灯见状不舍道:“病师父,你为什么不让我陪你?” 话未讲完,病侠又眨了两下眼睛,并且做了一个手势,心灯无奈,只好把克布拉到一旁,好好嘱咐了一阵,告诉他一有任何事发生,立刻就到布达拉宫去找他,克布连连答应,心灯这才黯然地别了病侠。 当天晚上,心灯一心惦念着病侠,他好几次想到石室中去探望,可是他知道,病侠正在为自己画那套“九河天风掌”的图谱,只怕自己会打扰了他。 他在寺院中来回的踱着步,此刻他真是心事重重了,想到了现在已经发生,以及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实在感到恐惧。 他已经对自己的降生,感到很大的后悔了。因为他降生到这个世界后,他虽然把自己深藏在边疆的古寺中,可是上天似乎根本没有放过他,相反的,反而把无限的,常人遭受不到的痛苦,频频地与他送来。 心灯正在出神思索之时,突听远处似有喝叱之声,隐隐随风传来。 心灯心中一惊,暗道:“莫非庙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我要赶去看一看。” 心灯想着寻声而去,绕过了“鼓楼”,便是一块平坦的空地,平常寺内的喇嘛,多在此处耕种,入夜之后,从来是没有一个人走动的。 心灯满腹狐疑,慢慢的走了过去,他借着一丛小树,虚掩了自己的身体,放眼望去,月光之下,只见一个娇美的姑娘,身如飞龙般,正围着一个老人在力战。 心灯再看之下,几乎叫了起来,原来那少女正是墨林娜,她前扑后翻的,用尽了全力,向那老人拼命般的扑打! 更令心灯吃惊的是,那个老人光亮亮的头,两只耳朵全没有了,他竟是万蛟。 万蛟不时的低笑着,他两只肥大的袖袍,就好像拂苍蝇一样,每一飘动,便带起极大的劲力,暹得墨林娜连忙躲开。 墨林娜好似恨透了万蛟,她毫不畏惧地再次扑上去,口中不停的用西藏话骂着,心灯听她骂的是:“老鬼!我非打死你不可!” 万蛟却呵呵笑着,用他那浓厚的四川口音道:“丫头!你讲些啥子?我一句也不懂……唷!女娃儿家还有这等功夫,真是不错了!” 墨林娜闻言也是似懂非懂,可是她知道万蛟是在嘲笑她,心中不由更怒,叫道:“老鬼,我和你拼了!” 随着这声叫,她果然怒不顾身的点脚而起,一双玉掌空中交错,“双牵羊”向万蛟双目剜来。 万蛟哪会被她沾上,他见状哈哈一笑道:“乖乖!拼命了!” 他话才说完,身如轻风,已然到了墨林娜背后,张开了如箕巨掌,“抓云掩日”向墨林娜背后抓来。 墨林娜哪能逃过他这一掌? 眼看墨林娜就要被万蛟抓住,却听一声大喊:“老前辈,使不得!” 即见一条灰影,宛如急风般的扑到了万蛟身侧,“借花献佛”向万蛟单掌迎来。 万蛟倏地收掌,心灯已然立在了二人之间。 万蛟看清了面前的人,竟是心灯时,他不由哈哈一阵大笑道:“小和尚,你拦我作什么?” 心灯一时说不出话来,嚅嚅道:“老前辈,她……她是我朋友……” 心灯此言一出,惹得万蛟仰天大笑道:“哈哈!你这个出家人可真好!你的朋友?哈哈……” 心灯与墨林娜,一齐被他笑得满面通红,偏是又说不出解释的话来,墨林娜不由一瞪眼道:“老鬼!你少这么说,要是你再……” 墨林娜尚未讲完,万蛟已圆睁双目,喝道:“女娃子!你在我老人家面前可别这么狂!不然可够你受的……” 心灯怕墨林娜激怒了万蛟,到时不好收拾,当下说道:“墨林娜,你不要这么说话!这位老前辈就是……” 心灯话末讲完,万蛟已大声喝止道:“小和尚!不要把我名子乱说,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这时心灯也只好停了下来,墨林娜气得一句不说,翻身就走,心灯连忙追上一步,低声叫道:“墨林娜,你回来……” 可是墨林娜仍是不顾,气愤愤的消失在月色里。 万蛟等墨林娜已然消失后,这才啐了一口道:“小和尚,这个女娃可不怎么样,配你是差得太远了!你且用不着心急,等你将来替我办好了事,我给你介绍个好的。” 心灯听他越说越不入耳,当下不欲再听,连忙双手合十,岔开了万蛟的话,朗声道:“阿弥陀佛!施主,你说笑过甚了!” 万蛟闻言气得用手直摸自己的秃头,低声骂道:“好个小和尚!和我讲话时就把你们佛爷搬出来了!……好吧,我们不谈这些,你知道我今天这么早就来了,是为的什么?” 心灯闻言摇头道:“小僧不知,还请前辈见示!” 万蛟闻言,用手把他的光头好摸了一阵,好似不知怎么说才好似的,最后他干咳了一下道:“小和尚!练武这件事,是太不容易了!第一需要有超人的天赋。第二要有长时间的磨练。第三……还要有名师指点。这三点里面,又以后两点更为重要。” 心灯见万蛟无端端地说起这些话来,心中甚是惊异,正要开口问时,万蛟已接着道:“现在江湖上,举目都是会武之人,然而又有几个扬名天下?可见数十年来,真正能够出类拔萃,自成一家的,实在是太少了! “如今就以我的年纪来说吧!像我这种功夫的人,江湖上只不过有十几个而已。 “你师父可以算得是天下一奇,此外尚有好几个人,想你也不会认识,我可以先告诉你,因为据我猜想,他们在这一两年内,一定会到拉萨来的。 “有一个骆江元,江湖上都称为病侠,此人功夫实在高得很,只是他有病在身,否则冷古也非其敌呢! “另外还有卢妪——她是个怪老太婆,功夫和脾气都是奇大!我很讨厌她,在我办完了自己的事后,我还有一笔账要和她算呢! “此外尚有曲星、铁蝶、南海七奇等人,也都是一代奇人……” 这些人物心灯早已听过不止一次了,这时又听万蛟谈到,当下索然无味,接口道:“老前辈,这些我师父都告诉过我了!” 万蛟点点头,接着道:“我知道冷古必然会告诉你,可是你不妨多听一次,对你并没有什么坏处的……” “在我们这一群老人中,最初——也就是三十年前,那时大家功夫都差不多,只有骆江元略高一筹,可是数年之后,你师父冷古便告突出了。 “直到现在为止,武林中还是以你师父功夫最高,我们这样老怪物,哪一个也比不上他。 “可是,追述起我们的根本来,却以冷古的出身最为不幸,直到三十岁,他才得遇天下奇人萧鲁西,把他收为衣钵传人,可是萧鲁西传他武艺仅仅十年,便无踪影了! “有人说他在黄山坐化,又有人说他在东海被仇家杀害,各种传说不定,可是他直到现在就一直没有再出现过,连你师父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以你师父来说,他拜师既晚,而学艺的时间也不过十年,可是在我们这一群人中,他却最为突出,这是什么道理呢? “这是由于他的天赋太好了,人又肯苦练,所以才有了今日武林第一高手之誉!由这一点足以证明,一个天赋异秉的人,上天绝对不会辜负他的。” 心灯听他说了半天,尽在夸奖自己的师父,心中甚是奇怪,耳旁又听得万蛟道:“小和尚!你是个天赋的奇才,是绝对不能被埋没的!……我所以说这一大套话,就是在表白我的心意,我是很愿意培植你的! “虽然你师父必然会把他全身的绝技传授给你,可是我认为还不够!所以……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也把我全身功夫传授给你。” 心灯听到这里,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万蛟说了半天,还是要把全身功夫传给他。 心灯以前背了冷古,从病侠学艺,已使冷古不胜愤怒,他哪里还敢从万蛟学艺?何况他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师父,怎么能再拜一个师父呢? 心灯想到这里,含笑答道:“多谢前辈爱护,只是我早已拜师,我师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所以随你学艺之事,恕我万万不能应允。” 万蛟闻言面色一变,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轻笑了两声道:“当然!愿不愿在你,我是绝对不勉强的,你自己多想想好了!” 万蛟话未说完,突听远处有一苍老口音,低笑了两声道:“心灯,不用想了,你就答应他吧!” 二人闻言各是一惊,心灯听出是冷古的口音,不由惊喜交集,正要出声相唤,万蛟已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讲话!” 遂听冷古笑道:“怎么?难道你耳朵真坏了?听不出我的声音么?” 万蛟闻言“啊!”的一声,他不禁面红过耳,干笑了两声道:“原来是老竹子!十八年不见,你还不快出来,让我好好的看看你!” 心灯这时也连连出声相唤,遂见树后转出一人,正是枯竹老人冷古,他笑吟昑的,边走边道:“拉萨又要热闹了!骆江元,卢妪,我,你,今天又碰见曲星,他带了一个得意的弟子来,据说铁蝶也教了一个徒弟,两三天也可到此,看来十八年前的老账,大家都没有忘记啊!” 万蛟听说以往的一批老人,又都纷纷来到了拉萨,他不禁感到非常兴奋,他仰天长笑了几声道:“好!好!这才有意思。如果当初卓特巴不施诡计,我们又焉能再次相聚?好!好!好极了!” 冷古微微一笑,似乎是自语道:“人总是有时候,把自己嘲笑一番,这样好像可以得到一点快乐似的。” 万蛟闻言一怔,冷古又接着道:“万老儿,你不是要传心灯功夫么?” 万蛟闻言面上一红,说道:“你这个徒弟确实不错,只怕我没这个福气啊!” 冷古闻言正色道:“万老儿,我不跟你说笑话,你传心灯功夫,还不是为的你那节手骨头?……” “可是我告诉你,心灯只能为我取令符,别人的事他绝对不会管,你要传他功夫也可以,甚至你要他代你取那节骨头也可以,只要是心灯出于自愿,我绝对不加干涉!” 心灯闻言一惊,连忙向冷古道:“不!师父,我不学他的功夫!我不学……” 冷古一笑道:“心灯!这是你的造化,像万老儿这种武林奇人,别人求之不得,你为何还要推却呢?” 心灯不太明白冷古的言中之意,他越发惊慌,连忙道:“师父,我不跟他学!学了以后他要我到‘牟卓雍’湖,去为他取他的手骨头。” 冷古尚未说话,万蛟已笑道:“小和尚,你放心!我传你功夫和那件事完全是两回事。至于要你为我取手骨,将来完全以你的意思为主,我绝对不勉强你。 “我年逾古稀,成名江湖数十年,总不至于仗技欺压你这小辈吧?何况还有你这个师父保着驾呢!” 在万蛟说话时,心灯便见冷古朝自己暗暗点头,好似要自己答应一样,心中不由奇怪非常,忖道:“怪了!我以前和病侠学艺,师父气得不得了,现在他为什么又答应,要我同万蛟学功夫呢?” 心灯想时,万蛟已然把话说完,心灯往冷古脸上看了一下,见冷古仍然做了一个肯定的暗示,当下只好答道:“好!老前辈,我跟你学功夫也可以,只是我要先讲明,我以后绝对不会为你办事的。” 话未讲完万蛟已连连摇手,笑道:“只要你肯学就好,现在不谈这些……” 万蛟说到这里,转脸对冷古道:“老竹子,现在当你面先说好,将来如果他出于自愿,肯为我办事的话,你可不能从中作梗啊!” 万蛟说时,好像他有绝对的把握,心灯将来一定会为他盗骨似的。 冷古微微怔,接口笑道:“万老儿,只要你不怕白辛苦,你就教他功夫吧!我绝对不从中作梗就是了!” 万蛟闻言上前一步,拉着冷古的手道:“真的?老竹子,我可不是在跟你说笑话!” 冷古把他的手甩开了,冷笑两声道:“万老儿,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你就照你的计划去办吧!” 心灯见冷古及万蛟,好似谈生意一样,来决定自己是否要跟他学艺,心中大是不乐,低声道:“师父,你……你怎么了?……” 十五 冷古微微一笑,拉着心灯的手道:“你不要怕,我没有别的意思……前几天我突然想到,一个人能够得遇一个名师,已经是万万不易了,可是想不到你竟蒙这么多奇人垂青,这是一件千载难逢的事,所以我不再拦阻你,你可以好好的练一身功夫。” 心灯听罢默默不语,他心中实在是不愿意再学什么武了,可是他知道冷古的脾气,一向古怪得令人不可捉摸,说不定他是安着什么心意的。 万蛟料想不到冷古居然答应,肯叫心灯随他学,正要说几句好听的话,冷古已正色道:“万老儿,徒弟是我的,我不能让他长时期从你学技,因为我还要留点时间,促其大成,所以,我只能给你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内,随便你传他什么功夫,可是过了两个月,你就不能再传功夫了!” 万蛟闻言略为思索一下,立时答道:“够了!够了!我这点功夫,只怕两个月还用不完呢!” 冷古微微一笑,可是却没有人发觉,他对心灯道:“好了!这两个月,你好好随万师父学功夫,我不会怪你。” 冷古说到这里,转对万蛟道:“那么徒弟交给你了,一切看你自己吧!我现在有事要走了!” 心灯一听大惊,上前拉着冷古的手道:“师父!你老人家一来就走,总是把我交给别人,好像你不要我这个徒弟了!” 心灯这几句话,说得冷古及万蛟均笑了起来,冷古笑着摸了摸心灯的头道:“傻孩子!像你这样人人都抢的好徒弟,我怎么会不要呢?你好好的把握时间练功夫,我随时都会来看你。” 冷古说到这里,凑在心灯的耳朵上,轻声道:“我这么做是有深意的,你不用害怕。” 冷古说着又转对万蛟道:“万老儿,你还有什么话说没有?我可要走了!” 万蛟摇摇头笑道:“没有什么话说了,你走吧!” 冷古闻言点了点头,又向心灯道:“好自为之!” 说罢他转过了身,略一晃身,已然消失在黑暗里。 心灯怅然的望着冷古的去路发呆,他一句话也不说。万蛟走上一步,拍了拍心灯的肩膀道:“心灯,从今天起好好的跟我练功夫啊!” 心灯茫然的点点头,于是,在他学艺的生命中,他又多了一位武林奇人的师父,兼学了一门绝技,以至于日后成了顶天立地的拔尖人物,这是后话,暂且不叙。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又是五天过去了,拉萨渐渐的寒冷起来,一般僧侣都加了衣服,可是心灯还是一身单薄的僧衣,因为他是练武之人,是不怕寒冷的。 这五天来,病侠的病又发作了一次,现在他除了耳目之外,全身各部器官,都失去了性能,成了一个十足的“活死人”了! 心灯的心情是悲痛和忧虑的,十几年的佛教生活,把他薰陶成悲天悯人的性格,但却不能使他把“生、老、病、死”看得淡薄,或许还使他比别人更为脆弱! 心灯怀着一颗忧悒的心,一步步的向石屋走去,病侠在他病发的前一刻,勉力的把“九河天风掌”的拳谱画了出来,所以他很高兴,可是他连“笑”都办不到了,只能用骄傲的目光,向那一卷图谱,不时的注视,仿佛说:“我到底完成了!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 心灯到了石室前,克布已经迎了出来,这么些日子来,他一直衣不宽带地侍候着病侠,可是病侠的病越变越坏,使得这个粗犷的孩子,也变得消沉起来。 心灯见克布迎上来,他连忙拉着克布的手,关心的问道:“病师父昨天夜里还好吧?有没有什么更坏的变化?” 克布摇摇头,把声音放得极低道:“没有……他的情形比以前都好,脸上也有了一点红色,也许不至于……死……” 心灯听到这个字,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低声道:“你……你是说他老人家脸很红,精神很好?” 克布点点头道:“不错,师父比以前好多了,我还以为他的病会好起来呢!他昨天一夜都没睡,精神大得很!” 心灯闻言不由又是一惊,他紧拉着克布双手,用着颤抖的声音道:“克布,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说法,叫……‘回光返照’的?” 克布一听吓得面无人色,眼泪一颗颗的流了下来,他拼命地忍着哭声,低声道:“我知道!这么说师父要……” 心灯不敢听“死”这个字,他又怕病侠听到克布的哭声,连忙劝慰道:“不会!不会!……你别哭!病师父会听见的!我们进去吧!” 心灯说着,强抑悲怀,并用他肥大的袖袍,替克布擦干了眼泪,又低声道:“我们进去看看他,你可不能再哭了,病师父看见会难过的!” 克布像是一个孩子一样,拼命的忍住泪,连连点头。 这两个天真纯洁的孩子,一同走进了石屋,心灯见病侠仍然靠卧在床头,身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毛毯,他的精神果然比以前好多了,那一双眼睛也越发显得光亮,枯瘦的双颊,也有了一层微微的血色,心灯几乎怀疑他已经复原了! 病侠见心灯进房,他一双眼睛便紧紧的盯着心灯,由于这几日的相处,心灯已可以了解病侠的意思了,他知道病侠心中正在说:“心灯,你来了,我正在想你!” 心灯连忙走到床前坐下,强笑着道:“病师父,你好多了呢!……” 病侠把眼睛眨了一下,那就是在说:“是的!我好多了!” 心灯用手摸了摸病侠的额角及胸口,觉得都很正常,他心中略安,再看病侠,他竟把一双眼睛连续眨动着。 心灯见状轻声问道:“病师父,你有话要给我们说吗?” 病侠又眨了一下眼睛来回答他,然后把目光移到克布身上,注视了一下,又把目光移到门口。 心灯见状颇为奇怪,思索了一下,问道:“病师父,你是不是要克布出去?” 病侠闻言把眼睛连续眨动了四下,意思是说:“不是!不是!” 他眼睛中,充满了一片焦急的神色,然后把目光注视了克布一下,再移到心灯身上,最后又移动到门口。 “师父,你是不是说刚才我和正庸在外面谈话?” 病侠迅速地把眼睛眨动一下,并且露出了一阵喜悦之色,好似很嘉许克布能猜中他的心事一样。 心灯心中一动,立时接口问道:“病师父,你是不是说你都听到了?” 病侠又眨动了一下眼睛。病侠及克布各是一惊,他们都料不到病侠的耳朵,竟会这么尖,当下面面相对一阵,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病侠眼中又露出一个愤怒的神色,并且把眼睛两下两下的连续眨个不住。 心灯及克布见状,各自思索了一阵,克布又问道:“师父,你是不是说你不会死?……” 心灯一惊,可是他来不及拦止,克布的“死”字已经问出了口。 病侠闻言好似高兴异常,他对着克布嘉许似的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狠狠地瞪了心灯一眼。 克布见状拍着手笑道:“师父在骂你太笨,什么都猜不着,比我差多了!” 心灯虽在伤心之际,闻言也不禁破涕为笑,暗道:“这位老人家,病成这样还忘不了骂人!” 克布这时高兴得拉着心灯的手,笑得合不上嘴道:“正庸,师父说他不会死,真是太好了!” 心灯也不禁笑了一下,转问病侠道:“病师父,我们实在害怕,怕你……你是不是真的没有关系?” 病侠用眼睛连着回答:“是的!是的!” 心灯闻言略为安心,因为他知道病侠是不会骗他的。 克布这时放了心,已不像先前那么愁闷了,笑道:“正庸,师父用眼睛传我功夫,我学得很快,师父高兴得很,还夸奖我聪明呢!正庸……” 克布“正庸”两字才出口,便发觉病侠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他,好似有责怪的意思,吓得他赶快停了口。 病侠怒目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心灯,最后把目光移在床侧的那套拳谱上。 心灯见状仍是莫名其妙,克布已问道:“师父,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正庸比我学艺早,我不该叫他名字,要叫他师兄是吧?” 病侠闻言眼角带着笑意,回答:“是的!是的!” 心灯不由笑道:“好!我以后叫你师弟了!你真聪明,病师父的心事,你怎么一猜就猜中了!” 克布笑着,得意地昂着头道:“当然罗!我最会猜人家的心事!” 心灯闻言不由笑了起来,病侠的眼光,充满了慈爱地向克布扫了一下,二人均知他的意思是说:“顽皮的孩子!” 于是这一老二少,展开了这不平凡的谈话,居然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病侠似乎也很兴奋,他不停的用眼睛,去表达他要说的每句话,后来连心灯也可以猜出十之八九了。 于是,病侠便开始用眼睛,传授他那套威振天下的“九河天风掌”了,心灯用心万分,照着图上的形态,及旁边注的口诀,并不时的由病侠的眼睛中求教。 这是一种多么伟大和可贵的感情啊!也可以由一个残废那里,得到无穷的快乐,并且也可以给他无穷的快乐,上天并没有轻视他们之间的这分感情! …… 经过整个上午的苦练,当心灯回到布达拉宫时,他已然疲累万分了,用过了午斋,他想到自己已然很久没有到正殿去了,当下整理了一下衣着,并把他满头的头发略为束扎,便往正殿而去。 正殿上仍是香火旺盛,各路的善男信女,拥挤着烧香拜佛,看到了他们虔诚的神态,心灯产生了一种悲哀,他似乎感觉到自己已经堕落了! 十几个小喇嘛,忙碌地接待着香客,看见心灯,各向他含笑合十,心灯忙作答。 他现在是布达拉宫,数千喇嘛中唯一特殊的一个,全寺的喇嘛对他都是另眼看待,也许在他们之中,有人在暗暗的羡慕他,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个即将还俗的小喇嘛,是如何的不愿意离开这座寺院啊! 心灯燃了三支香,他恭敬地插到香炉里,膜拜了一番,他已经不知道他是否还需要拜佛,可是当他看到这么多善男信女时,他不禁又自慰地想道:“他们都不是出家人,可是他们也在拜佛呀!” 他这么想,心中才觉得舒适一些。 正当他跪着痴想的时候,突听身后一个老妇的口音,低声道:“小和尚,你拜完了请让一让!” 心灯回头看时,见是一个老年的妇人,她用半幅黑绢包裹着她的满头白发,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衣,两只手均藏在衣袖里。 她面上皱纹并不太多,身材也不如一般老人那么伛偻,她面色很红,眼睛大大的,看来仍然很美丽,可是心灯已经看出她至少有七十岁了! 心灯连忙站起身子,双手合十道:“施主,你请吧!” 那老婆婆向心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笑道:“小师父,你也在这庙里吗?” 心灯恭身答道:“是的,我从小就在这里!” 老婆婆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又问道:“你……你是出家人,还是带发修行呢?” 心灯面上微微一红,答道:“我是出家的,我的法名叫心灯,已经住这里住了十八年了!” 老婆婆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她即不再说话,跪在莆团上,虔诚地膜拜起来。 心灯退向了一旁,他好奇地观视着这个老婆婆。 只见她拜了一阵之后,跪直了身子,双目微闭,口中不停的叨念着,看来倒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那老婆婆祈祷了好一阵,站起了身子,发现心灯还在看着她,她不禁对着心灯浅浅一笑。 心灯连忙又合十一礼,好像在她的一笑中,心灯得到了无比的温暖,他感觉到她似乎是自己非常亲近的人,或者说是自己非常想亲近的人。 当心灯抬起了头时,她已然由人群中向外挤去,由于人潮拥挤,使得她举步艰难,随着人潮东歪西倒,很吃力地挣扎着。 心灯见状连忙赶了过去,含笑道:“施主,小僧为你领路吧!” 老婆婆喘了一口气,笑道:“谢谢你!年纪大了,出门真是不便。” 心灯在前,掩护着老婆婆,由人群中往外挤。 她伸过了一只手,隔着她的长袖,轻轻的抓着心灯的膀子,借者心灯的力量,这才挤到了正殿门口。 她用衣袖拭了一下额角的汗,笑道:“贵寺香火真是旺盛啊!西藏的名寺,真是名不虚传!” 心灯含笑谢了夸奖,问道:“施主,你还是第一次到这里吗?” 老婆婆闻言,向四下瞭望了一下,低声答道:“不!我以前常常来的,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 心灯听了越发奇怪,问道:“啊!你以前常来,为什么隔了十余年不来呢?” 老婆婆用手隔着衣袖,整理了一下白发,沉吟道:“因为我离开西藏十八年了,十九年多了!” 心灯闻言一惊,他早就看出这个老婆婆异于常人,现在听她说是十八年前来过拉萨,不由立时联想到卓特巴之事,忖道:“莫非这个老婆婆也是为这件事来的?那她也算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异人了。” 心灯正在思索之际,老婆婆已问道:“小师父,看你模样,听你的口音,恐怕你不是西藏人吧?” 心灯这才惊觉过来,连忙答道:“是的!我不是西藏人,可是……我一岁时就被送到这里,连谁送我来的,我都不知道!” 老婆婆闻言“哦!”了一声,她立时变得非常惊讶地,把心灯连连看了好几眼,才道:“我们过去,找个清静的地方谈谈……我有话要问你。” 心灯虽然奇怪,但却不自主的,随在老婆婆身后,向旁边挤去。 他们在一棵老树前停了下来,那老婆婆好似疲累异常,她寻了一块大石坐了下来,拍了拍身旁另一块石头,对心灯道:“你也坐下吧!我要好好的跟你谈谈。” 心灯摇头笑道:“我不累,施主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老婆婆又向心灯望了一阵,突然问道:“你刚才告诉我,你叫什么来着?” 心灯连忙答道:“我俗名叫正庸,法名叫心灯!” 老婆婆啊了一声道:“不错!心灯……,我听过这个名字!我问你,你可是习武之人?” 心灯听了不由一惊,但他知道这老婆婆定是异人,自己也瞒不了她,当下只好答道:“是的!我会一点点……差得很呢!” 老婆婆闻言,若有深意的笑了笑,摇着头道:“哼!恐怕不止‘一点点’吧!我看你分明内外功,已经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你能瞒得过我么?” 心灯听罢不由面上一红,勉强笑笑道:“施主,你太夸奖了!” 那老婆婆把一双明亮的眼睛,向心灯看了一阵,又哼了声道:“哼!你是枯竹老人冷古的徒弟吧!” 心灯闻言不由暗吃一惊,连忙放低了声道:“老……前辈,你是哪一位?” 那老婆婆微微一笑道:“也许你师父提起过我,我姓铁!” 心灯一听,立时想起师父及病侠时常提起的一位武林异人,心中骇然,连忙合十为礼道:“原来是铁蝶老前辈,恕弟子眼拙。” 原来这老婆婆,正是数十年前,威振大江南北的武林奇人铁蝶,她这次再入西藏,自然是为着同样的目的——寻卓特巴! 铁蝶见心灯又施大礼,不由一笑拦道:“好了,小和尚,不要这么多礼……你师父还好吧?他可在西藏?” 心灯见问,笑着答道:“我师父还好,他现在在西藏,只是他到底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找都找不到他!” 铁蝶闻言点了点头,看了心灯一眼道:“冷古能够找到你,总算他有眼光,看来你一定可以不辱使命的! “十八年前,我们这一群自命不凡的老怪物,浩浩荡荡的来到拉萨,想不到落得个全军覆没,并且害了我们半辈子,现在我们又来了,仔细想一想以前的事,真是觉得好笑得很!” 铁蝶说着,轻声的笑了起米,她这种笑,多少也带有一点自嘲的意味。 心灯在旁无话可答,铁蝶止住了笑,问道:“关于十八年的事,你师父都告诉过你了吧?” 心灯恭身答道:“是的!我师父都告诉我了!” 铁蝶若有所感地长叹了一口气道:“唉——当初都怪我们不好,中了卓特巴的奸计,逼着你师父交出了随身令符!结果我们也未能逃过了他的鬼计…… “我一想起这件事,便觉得非常对不起你师父,他实在是被我们无辜的牺牲了!唉——那时候我们都好像喝了迷魂汤,连想都不想一下……” 说着她无限懊恼的喟叹着。心灯先后接触了冷古、卢妪、病侠、万蛟等奇人,在他的感觉中,他们都是奇异怪癖,只有铁蝶是极度正常的,不由对她更生亲切之意。 铁蝶喟叹了一阵,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向心灯问道:“心灯,你可知道有骆江元这么个人?” 心灯听她提到病侠,不由自主地叫道:“啊!病师父,我知道!我知道!……” 铁蝶见他情绪不同,不由奇道:“怎么?你认识他?你叫他病师父?” 心灯轻叹了一口气,面上掠过一层阴影,低声道:“是的!他还教过我功夫,现在……他已经快死了!” 铁蝶闻言不由一惊,她连忙站起身子,满面关切之状,连连问道:“啊!他在西藏?你说他快死了?” 心灯黯然的点点头,悲伤地道:“他就住在附近……他的病越来越厉害,现在已经不能动了!” 铁蝶听到了自己的老友,落得如此下场,不由非常难过,向心灯道:“你带我去看看他!十八年了,他的病还没好?” 心灯见状,心知铁蝶是病侠的老朋友,忖道:“她既然这么关心病师父,我把她带去,病师父大概不会不高兴的。” 心灯想着,点了点头道:“好!我们现在就去吧!” 当下这一老一少,偕同出了布达拉宫,心灯并将病侠此刻的情形,以及自己怎么与他交谈等,简略的告诉了铁蝶。 铁蝶边听边叹,二人走到门口,心灯用手指着半山的小石屋,对铁蝶道:“他就住在那里!” 铁蝶随着他的手望了一眼,自语道:“他怎么住在那里?” 心灯这时心中颇为高兴,因为他带了病侠的一个老朋友来看望他,对于一个沉病的老人来讲,应该说是一种莫大的恩赐。 他们一路低谈着,到了石屋门口,心灯低声道:“就在这个石头屋子里。” 说着二人一同进了石室,克布正坐在地上打盹,病侠州闭着眼睛养神,他听到了声音,立刻睁开了眼睛望来。 他一望之下,一双眼睛好似受了绝大的刺激,一阵闪烁地眨动,他双月光亮得异乎寻常,并且隐隐地透有泪光,他实在想不到铁蝶会来看他。 铁蝶料不到病侠已成了半死的人,他走到床前,满面戚容的道:“骆兄!你可好?” 病侠的目光呆迟了好一阵,才眨动了一下,然后用眼睛看了心灯一眼,心灯会意,连忙道:“病师父,不用我解释,我已经告诉过铁老前辈了!” 铁蝶看到病侠已是垂死的废人,心中不由大为难过。她想到了病侠以往的英雄岁月,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骆兄,料不到你会病倒在这星!卓特巴害得我们太苦了!此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病侠眼睛中,充满了悲痛,他向铁蝶望了一下,眨了一下眼睛,用眼睛看了心灯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在床上的石凳上。 心灯会意,立时对铁蝶笑道:“铁师伯,病师父请你坐呢!” 铁蝶含笑坐下,她忍不住又轻叹了一口气道:“唉!世事沧桑,我们的英雄岁月都逝去了!” 病侠用眼睛做了一个同意的表示,他又看了铁蝶一眼,然后目光射向门外,并环绕的转了一下。 铁蝶不知病侠何意,她回转了头,问心灯道:“心灯,他是在说什么?” 心灯用心地思索了一下,问病侠道:“病师父,你是不是问铁师伯外面的情形?” 病侠闻言,很高兴的眨了一下眼睛,铁蝶恍然道:“十八年前之约,我想大家都不会忘记,冷古、卢妪、你我,都回来了,昨天我也看见曲星,他还带了一个得意的徒弟来……南海七奇嘛,听说只有一人要来,至于来的是哪一人……” 这时克布已然醒了过来,他好奇的注视着铁蝶,铁蝶看了他两眼,问病侠道:“骆兄,这是你收的徒弟吧?” 病侠回答:“是的!” 铁蝶立时注意的看了克布一阵,她虽然发现克布的骨格出奇,是一练武的绝好人才,可是很明显地可以看出,他是没有什么武功底子的,心中不由诧然,忖道:“莫非病侠要他去取那根红羽毛么?” 病侠想是看出了铁蝶心意,他立刻把目光移在心灯脸上,心灯连忙解释道:“铁师伯,克布是病师父才收的徒弟,到现在才不过十几天呢!” 铁蝶闻言“啊”了一声,转向病侠问道:“骆兄,此子确是奇才,可是……两年时间,你又这么……只怕他不能为你取回红羽毛呢!” 病侠闻言,把眼睛一阵急眨,最后又停在心灯身上,心灯也不太懂他意思,只好按自己意思说道:“病师父说,他另外有人为他办事,并不是叫克布去!” 铁蝶闻言这才恍然,她以为病侠另外还有得意的徒弟,当下含笑道:“骆兄,我预祝你成功!” 铁蝶说到这里,见病侠一双眼睛,带着怀疑的神色,注视着自己,当下思索了一会,明白了病侠的意思,含笑道:“你可是问我自己的事么?” 病侠用眼睛回答道:“是的!” 铁蝶微笑一下,充满自信的道:“十八年来,我苦心的教了一个徒弟,虽然说是不怎么出奇,可是我想总不至让我太失望吧!” 病侠感到欣慰地眨了一下眼睛。心灯听到铁蝶也教有一个得意门徒,不由颇感兴趣的问道:“铁师伯,你的徒弟呢?我怎么没有看到他?” 铁蝶含笑答道:“他留在店里,我没叫跟我来烧香!他比起你可就差得多了!” 心灯闻言连忙谦让了几句,这时克布突然问道:“他多大?会不会飞十丈高?像他一样……” 克布说着,用手指了心灯一下,铁蝶闻言不由一惊,不答克布的话,反问心灯道:“心灯,你的轻功已然这么好了……平空拔起十丈,那是江湖一流的身手了!” 心灯闻言心中虽颇高兴,但他脸嫩,红着脸摇了一下头道:“铁师伯,你别听他胡说八道的。” 心灯话未说完,克布已叫道:“谁胡说?那夭你一跳好高?还不止十丈呢!” 铁蝶见克布一片纯朴,不由笑了起来,心灯对克布实是无奈,只能摇头道:“唉呀!你真是爱说话……” 这时病侠又把目光移到他身旁那包碎骨上,铁蝶不由奇道:“你是要我看这包东西么?” 病侠的回答是:“是的!” 铁蝶好奇的取过了口袋,略为打开一看,不由大为惊奇,问道:“这是一个人的整个骨头……是谁?是谁的骨头?” 铁蝶问到此处,见病侠已经把双目闭上,在他的眼角,已经流出了数颗眼泪。 铁蝶惊异之下,转念一想,她不由一阵急颤,悲声说道:“是……是瑶姐的?一定是瑶姐的!可怜……” 心灯知道这包骨头是病侠爱妻吉文瑶之遗骸,当时也不由深为悲伤,只有克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原来在群老之中,铁蝶与病侠之妻吉文瑶最为要好,情同姐妹,这时她看到这付遗骸,该是如何的悲痛啊! 铁蝶正在悲伤之际,众人突听门口有少年口音,自言自语的道:“是这里吧?八成不会错!” 十六 上回谈到,铁蝶正在悲痛之际,众人突听门外有一少年的口音,自语道:“是这里吧?……八成不会错!……” 克布一听,立时跑向门口,边跑边道:“谁?谁在外面说话?……” 他跑到门口一看,只见一个十八九的少年,生得肥头胖耳,小眼如珠,真个是奇丑无比。 那少年一见克布出来,立时咧开嘴一笑道:“喂!劳驾问一声,这儿住的是谁呀?” 这少年说的是一口北京话,克布一时连一句也没听懂,怔了一下道:“喂!你在说些什么呀?” 那丑少年上前一步,大声道:“兄弟,我是问这儿住的是谁呀?” 克布这才听明白,立时反问道:“你找谁呀?” 丑少年又是咧嘴一笑道:“我找我师父!” 克布闻言甚为奇怪,他又把丑少年上下看了好几眼,问道:“怪了!这里哪来的你师父?你找错了吧!” 丑少年闻言把眉头皱得紧紧的道:“怪了!那我师父到哪里去了?……喂!我问你我师父到哪里去了?” 克布闻言不禁生了气,喝道:“我怎么知道你师父到哪里去了?滚吧!你!” 丑少年闻言大怒,反口骂道:“猴儿崽子!你不知道就得了,也不能开口骂人呀!臭小子!” 他这一骂不要紧,二人立时争吵起来,一个是用藏语,一个是道地的北京土话,二人谁也听不懂。 心灯正在屋内,陪着二老伤心,闻声连忙奔了出来,先喝止了克布,然后合十为礼道:“阿弥陀佛!小施主来此何事?因何与舍师弟争吵起来?” 那丑少年闻言,上下把心灯看了好几眼,好似非常惊异,他脸上慢慢地挂上了一丝笑容,学着心灯的模样,合十还礼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原来是个吃素的!” 北京人说话向来尖酸刻薄,心灯见他完全是一副奚落模样,但仍然含笑道:“小施主,你来此莫非找人么?” 那丑少年小眼一瞪道:“我不找人,没事跑这儿喝西北风来了?” 心灯闻言一皱眉,心道:“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但他面上仍然含笑自若地道:“小施主取笑了!但不知小施主来此欲寻哪一位呢?” 丑少年一面用手挖鼻孔,一面说道:“我来找我师父来的,真噜嗦!你们这儿也不考举子!” 克布见他两只肥胖粗短的手指,就好像钻锅一样,在他那一副朝天鼻孔中猛挖,嘴又张得大大的,真个是丑怪无比,当下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来。 心灯虽然也想笑,但他强自忍住,闻声连忙瞪了克布一眼,接着道:“哦!原来小施主是寻找令师的,但不知令师是哪一位呢?” 丑少年却不答心灯的话,大概刚才克布一笑,把他笑火了,当下狠狠的盯了克布几眼道:“乐?乐什么乐?你美呀?你美你怎么不进宫?” 克布根本听不懂他的话,闻言并未答理。丑少年好似出了一口气,这才对心灯道:“我师父姓铁,是个铁打的蝴蝶儿!” 心灯闻言惊,连忙笑道:“啊!原来是小师兄,久仰得很!令师正在室内,请进!请进!” 心灯说着一直欠身礼让,丑少年趾高气扬地停了一下道:“我早就说八成儿准在这儿,可不是?……” 说着大踏步便往房内走去,心灯见状心道:“铁师伯如此温和谦虚,想不到会教出这种徒弟来,真是不可理解啊!” 心灯想着,便与克布一同进了房,只见铁蝶及病侠二人,四道目光还是停留在那只口袋上,二人均是痛泪满眶,悲不自胜,对于丑少年诸人进来,直如未睹一样。 那丑少年进房之后,立即把他那份狂劲收了起来,萎萎缩缩,好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偷偷的看了看铁蝶的脸色,然后静悄悄的站在一旁,无限好奇地打量着病侠。 心灯见二老正在悲痛之际,当下也不好打扰,也在一旁静站不语。 过了一阵,才听铁蝶轻叹一声道:“骆兄,这就是我们学武人的下场啊!” 病侠悲伤的眨了一下眼睛,如果他不是残废的话,一定会长诉一番他心头的痛语了! 可是现在,他只能把他全部的意思,集中在他的眼睛里,那失神的一瞥,蕴藏了他多少的辛酸和感慨啊! 这时丑少年见铁蝶已说了话,连忙向心灯大使眼色,意思要心灯告诉铁蝶他已经来了。 心灯见状皱了皱眉,心道:“好!这又来了一个用眼睛说话的!” 心灯想着上前一步,轻声道:“铁师伯,小师兄来了!” 铁蝶闻言“啊”了一声,敢情她还一点不知道,她顺手将吉文瑶的遗骸放在床侧,回头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丑少年“唔”了一声,陪个笑脸道:“师父,我……我想您!” 铁蝶笑骂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又贫嘴!你在一边儿站着吧!” 那丑少年挨了铁蝶几句骂,好像领了重赏一样,立刻又恢复了刚才放肆模样,挤了挤小眼睛道:“是!是!我站着……站着比坐着舒服。” 他说着又看了病侠一眼,王八小眼珠一转,刻薄话又来了,他笑了一声道:“唷!这怎么还躺着一个?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呀?可别把骨头睡僵了!” 他本是几句俏皮话,顺嘴溜了出来,却不料正说着病侠的短处,病侠双目一阵眨动,怒目盯视着他。 丑少年正说得高兴,突见病侠双目如炬,狠狠的盯着他,吓得他心头一跳,把话停了下来,再看心灯及克布也是面有怒色,一齐怒视着自己,当下一惊,想再说几句好话,可是他嘴还没张开,铁碟长袖拂处,“吧!”的一声,一片衣角早已打在他脸十,这一下打得可不轻,竟把牙血都打出来了! 铁蝶面色铁青,喝道:“跪下!你这个畜生!” 丑少年吓得混身发抖,“噗通!”一声跪了下米,把头低得不能再低,露着一大段黑脖子,其状甚是丑怪。 铁蝶气得发抖,她怒骂道:“小石!我早就告诉你,在家里随便点,我还勉强不管你,谁知道你恶性难改,不管到那都卖你那张嘴皮子,一路上我早就烦了!……” “这是什么地方?你还这么胡说八道的!你知道睡着的是谁?说出不吓死你猴崽子!他就是我常告诉你的天下奇人,病侠骆江元!” 心灯见铁蝶训徒,说话快似暴豆,心道:“难怪他嘴这么厉害,原来他师父更厉害啊!” 丑少年,听那人就是病侠,吓得他面色大变,立刻爬到病侠床前,磕头如捣蒜般,边道:“晚辈该死,晚辈该死,您杀了我吧!我一向最佩服您,刚才不知道,我……” 他说着竟哭了起来,铁蝶早扯着耳朵,把头提起来,喝道:“不准哭!什么时候病师伯饶你,你再起来,要不然你就跪死在这儿!” 心灯及克布见他泪痕未干,还挂着一节鼻涕,简直是丑怪已极,可是他一脸的懊恼之色,可以看得出他本心原极善良,只是他坏在这张嘴上,当下不由减少了一些恶感。 病侠这时目光已缓和多了,他看了丑少年一阵,再把目光移到铁蝶脸上。 铁蝶会意,向丑少年喝道:“还不谢了病师伯,给我滚起来!” 丑少年如蒙大赦,“砰砰”又磕了三个响头道:“谢谢师伯,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说着爬了起来,用衣袖擦了一下鼻涕,退了两步,对着心灯克布尴尬地笑了一笑,二人见他这副德性,若非在病侠床前早就大笑起来。 铁蝶又叹了一口气,指着丑少年道:“骆兄,这就是我十八年来,教得这么一个宝贝徒弟!他叫沈小石,令年他十九岁了,可是人大没心,跟个二楞子一样,有时候把我真要气死,可是有时又把我逗笑!骆兄,你可别见怪啊!” 病侠一面听着,一面打量沈小石,他对铁蝶眨了眨眼晴,好似在说:“不错!他功夫很可以呢!” 这时天色已不早,铁蝶站起来,对病侠道:“骆兄,我要走了!好在我知道你在这儿,过几天我就来看你!小石,还不给你师伯请安?” 沈小石连忙上前一步,怪笑道:“师伯,回头见!您有空请……” 他下面话未说出口,早被铁蝶一瞪眼给止住了。 病侠感激地看了铁蝶几眼,然后示意心灯及克布代送,于是心灯、克布二人,都伴着铁蝶师徒走出房来。 铁蝶出了石室,转对心灯笑道:“好了,你也别送了,我过几天就来。” 沈小石这时却冲心灯,克布龇牙一笑道:“回见!赶明儿个……” 他说到这里,走近心灯,附耳道:“往后我天天来,我来找你们玩!只是你可别冲我念经,我最怕那玩意儿……” 他话未说完,铁蝶已怒道:“小子!你走不走?猴崽子!” 沈小石被她骂得一皱眉,连忙走了过去,笑道:“走!走!我不走他们也不管饭,您一出门脾气就这么大,骂人就没完……” 铁蝶似乎平日对沈小石颇为放纵,才养成他如此随便的习惯。 铁蝶见沈小石又在贫嘴,当下隔着衣袖,在他头上点了一指,笑骂道:“死贫嘴!死贫嘴!……看我不把你嘴撕了!” 铁蝶一路笑骂着与沈小石下了山,心灯望着他们的背影,摇了摇头,笑道:“这真是一对奇怪的师徒啊!” 当下心灯及克布回到房内,只见病侠一双眼睛凝视着屋顶,二人知他此刻定是感慨万千,在追忆他往昔的英雄岁月。 心灯看天色不早,走到病侠床前,轻声道:“病师父,我回去了!明天早上再来。” 病侠被心灯惊醒了他的幻梦,他眨了一下眼晴,表示同意,于是心灯便别过了病侠及克布,回往布达拉宫去了。 傍晚时分,是万蛟传艺的时候了,心灯满心不愿意随他学艺,可是冷古已然面允,心灯预料冷古必然有用意,否则以他那么狂妄怪诞的脾气,早就把自己毙于掌下了。 这几天来,万蛟传授的,只是一套练气功的口诀,心灯已然背得滚瓜烂熟,可是万蛟却一直未传其他功夫。 这天,当人静之后,万蛟照例把心灯带到僻静之处,令心灯再把所传口诀背诵一遍。 心灯颇不耐烦地,把口诀又背了一遍,忍不住问道:“万师伯,这口诀我早就会背了,你怎么还不传我功夫?只背这个有什么用?” 万蛟闻言微笑了一下道:“小和尚,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心?你师父只准你随我两月,这两个月内,如果想学我的独门绝艺,时间是无论如何也不够的!” 我本来也可以只教你一些拳掌、兵刃、暗器之法,但那些对于你,都没有什么必要了!因为我再奇的掌法,也比不过你师父的‘枯竹掌’。 “所以我不传你这些,而要把我生平绝技‘无形气功’传给你,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我每晚暗中为你通穴,也就是为的先打好根基,然后再传你口诀。 “现在时间不够,我只好提前传授,你不要以为你口诀已经背熟,到时坐起功来,与口诀一配合,只怕你就要忘了,那时弄不好??有性命之虑,所以我要你一背再背,就是怕你忘掉。 “好了,现在看你背口诀的情形,已然差不多了,我就开始传你坐功吧!” 心灯听罢却不甚在意,因为冷古已经传过他坐功的秘诀,十年来没有一天间断过,后来又随病侠在黑洞中,历了七劫,簡直可以说是深得其中奥妙,功力已然极高,这时听万蛟说,要传自己的竟是坐功,便存了小视之心。 心灯按着万蛟所说的要领坐好,自己觉得并无特殊之处,又听万蛟说道:“我所传你的坐功,不同于你师父所传……我想冷古传你的,定是‘却魔”而用,也就是抵抗自己意念的心魔,和外界声色寒暑之侵,和我传的不同。” 心灯听到这里不由一惊,暗道:“坐功和佛家的坐禅,都是为的却魔,他说不为此,那又是为什么呢?” 万蛟望了心灯一眼,继续说道:“我说这个话你一定奇怪,现在让我们告诉你吧!往往一个人坐功或坐禅的时候,虽然可以抵制心魔和外界寒暑,可是如果有一人稍微的碰他一下,使其内聚‘金丹’一散,那人立刻成了废物了,就是武功再高的人,也要受重伤。 “你想想看,当你正在坐禅在紧要关头,如果突然有人以极厉害的内家掌力或指力,来攻打你的穴道,那你不是只有束手待毙么? “当然像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有数十年的功力,各人有各人的防身之道,不会受到什么伤害。可是你们就不同了,内魔未却又来外敌,到时只有任人宰割了。 “所以我现在先用外魔,使你全神应付之时,再以手法点你穴道,每点之前,我会先告诉你点什么穴,那你便要立刻想到我传的口诀,有哪一句可以防此穴道,立时要应用出来,这样才不致受伤。” 心灯听万蛟说完,心中不由暗暗吃惊,忖道:“这玩意儿弄不好就是一条命啊!” 但心灯却不露出,当下微笑道:“好了,我知道了,现在就开始吧!” 万蛟举目向四下望了望,然后对心灯道:“好吧!现在就开始!你不要害怕,我绝对不会伤你,现在我们先来演习一下。” 万蛟说着,令心灯按着坐功要领坐好,说道:“好了,现在在没有外魔的情形下先试一试,你把眼睛闭起来,我嘴里每说一个穴道的名字,就表示我正在攻你这个穴道,你要毫不迟疑地,把口诀背起来。” 心灯闻言答好,万蛟稍停一会,等到心灯已然心无杂念时,这才说道:“好了,现在我要念了……‘臂儒穴’!” 心灯闻言立时答道:“罡气护穴,二气相拼!” 万蛟闻言,面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继续道:“百汇穴!” 心灯又脱口答道:“六神齐散,以疲奏功!” 万蛟闻言又浮上了一个满意的笑容,接着道:“白海穴!” 心灯毫不思索的答道:“虚气迎穴,以假退真!” 万蛟笑得更厉害了,他又连续读了七八个穴名,心灯均是毫不迟疑,把口诀背诵出来。 万蛟暗暗地点了点头,笑道:“好!足见你很用功,我很高兴!现在我暗点你穴道,你试试看是否能知道我点的是什么穴?” 心灯闻言答道:“好!你现在就开始吧!” 心灯觉得这样练功夫的方法很是有趣,他已渐渐的减少了对万蛟的厌恶之心了。 万蛟看了看心灯的双眼,见他闭得好好的,心知他不会偷巧,当下把肥大的袖袍卷好,为的是避免出手时带出风声。 他把袖子卷好之后,轻轻的翻出右掌,“绿野寻风”二指向心灯额前点到。 那知万蛟二指,离心灯尚有半尺时,心灯忽脱口叫道:“你在点我的眉心穴!” 万蛟一惊,倏地把右掌收回,心中大为惊喜,忖道:“以我这等身手,就是一流的人物,也不会这么早就发觉,他怎么会有如此功夫?看来这小和尚真是个奇人了!” 万蛟满心惊异,他哪里知道,心灯自幼坐禅,十余年来未曾间断,又随冷古苦学十年,加以病侠在黑洞中,已使他渡过了“坐功七劫”,这等坐禅功夫,比起冷古等奇人,也是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万蛟在惊异之际,心灯已开口道:“万师伯,你怎么不继续点穴?” 万蛟“啊”了一声道:“啊!……你用功吧!我这就点!” 他说罢此话,轻舒猿臂,“入山问樵”,一指又向心灯背心点来。 又像方才一样,心灯已然脱口叫道:“你点的是‘云台穴’!” 于是万蛟加快了手法,左右掌同出,四指像雨点般的,向心灯全身各路穴道点来,有时同时四指分点心灯四处大穴。 可是心灯一一说出,丝毫无错,只听得他不停的叫道:“脑户穴!志掌穴、丹田穴!……” 心灯虽然感应得出,但他也极度的佩服万蛟的手法之快,简直连自己的嘴也赶不上。 万蛟点了一阵,收回双掌,忍不住哈哈笑道:“好!好!好个小和尚,你真不辜负我这番苦心了!” 心灯闻言睁开了眼睛,淡淡的月光下,他看清了万蛟一脸的兴奋之色,自己心中不由也高兴异常,笑道:“万师伯,我还可以吧?” 万蛟闻言大笑道:“可以!可以!不但可以,简直是天下难寻的奇才,难怪冷古抓紧了你不肯放呢!” 心灯闻言越发高兴,他自从学艺以来,无论冷古或病侠,都是骂他笨,只有万蛟如此的夸奖他,当下不由对万蛟更生好感。 万蛟望着心灯笑了一阵道:“现在我们开始正题了,你千万不能大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万蛟说着,由怀中摸出了一只光亮的小铜盒,亮晶晶的甚是好看,心灯一见不由问道:“万师伯,你手里拿的小盒子是什么东西呀?” 万蛟闻言迟疑了一下,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笑了一笑,说道:“这是个小发音盒,声音足以乱人心神,你现在就开始坐功,来抵制由这声音所引起的幻想……我完全为的你好,你可别骂我缺德。” 心灯闻言甚是奇怪,止要开口问时,万蛟已笑道:“不要问了,少时你就会知道的!现在开始吧,把眼睛闭上!” 心灯闻言把眼晴闭好,过了一阵,耳中听得一声轻脆靡软的响声,软绵绵的,极为悦耳,忍不住放耳听去。 那断续的声音,竟是一支曲子,音调沉靡流艳,令人顿生绮思。 心灯续听下去,只觉其音风流蕴藉,旖妮妩媚,极其淫荡,宛如置身青楼,粉姬投怀,昵喃细语,令人心神皆迷,丹田发热,那一点元阳之气,勃勃欲动,真个是欲仙欲醉,舒适无比。 心灯虽是自幼出家,未近女色,然而圣人云“食、色,性也!”出家“人”既然也是“人”,那是没有例外的,只是他们力加戎拒,否则一且被撩,则如黄河决口,而无法遏止了。 心灯正在心神摇恍之际,紧接着幻象也出现了,他眼前模模糊糊的,岀现了一连串女人的影子,最后那些模糊的人影,渐渐变得清晰,竟是佛英和墨林娜! 她们二人亭亭玉立着,佛英的脸上仍然蒙着面纱,她只是默默的站立着,而墨林娜是巧笑如珠,居然随着音乐的节拍,婉转高歌起来。 歌唱不足,她竟更进一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姿态之美,直如蝴蝶穿花,弱柳迎风,妙到极点。 而佛英则仍然默默的站着,心灯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伸出了手,去掀她的面纱! 心灯右手堪堪已经碰着她的面纱,突见佛英一闪身躲开怒喝道:“心灯,你找死!” 多亏了佛英这一声大喝,心灯这才突然惊醒,发觉全是幻想,心中大惧,忖道:“惭愧!我这个出家人……” 心灯这时连忙屏除杂思,守住心神,幻念遂告消失,耳中却听得万蛟低笑道:“咳!你这个出家人也不怎么样!” 心灯闻言越发羞惭,忖道:“这个人可是丢大了!” 心灯想着,更是屏心静虑,战战兢兢,连任何一点杂事也不敢想,紧紧的守着心神。 那音乐的魔力越来越甚,心灯全力的应付着,过了好一阵,自己觉得渐入佳境,不若方才那么恐慌了。 心灯正在用功之际,突觉自己小臂“臂儒穴”,隔空传来一点指力,心灯一惊之下,立时想到了口诀上“罡气护穴,二气相拼”这句话,当下忙将内力运至“臂儒穴”口,以全身的内力,来抗拒万蛟的一指之力。 万蛟二指才到穴口,立觉有一股极刚劲的内力,自内涌出,拼开了自己指力,当时倏地收回二指,心中又惊又喜,暗道:“这小和尚真是奇才,他内外功分明已经极高了!总算我没有看走跟。” 万蛟想着一翻左掌,二指又向心灯左腿“白海穴”点到。 万蛟二指尚未到穴口,便觉股劲力自心灯穴口涌出,自己二指再递之时,便觉那股劲力倏地收回,另生一股吸力,把自己二指吸了过去。 万蛟一笑,忙把二指收回,心道:“他果然做到‘虚气迎穴,以假退真’了!” 接着万蛟又试了心灯其他各处穴道,心灯均能迅速应用口诀之功,解化自己的指力,足见他悟力既高,功力又深,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奇才。 心灯一面运全力抵制着淫靡的音乐,又要运气去抵制万蛟如风的指力,脑中还在默诵那套口诀,真个是一心数用,好不吃力,不消片刻已是满头大汗了。 又过了一阵,心灯渐渐感到不支,他头昏脑胀,所记之口诀,也渐渐的混乱。 他正在苦于应付之际,突觉万蛟指力又向自己“软穴”点来,心灯再也想不起有哪句口诀能够解化,当时只觉混身一麻,不由瘫倒下来。 万蛟连忙把他扶起,收了发音盒,在心灯背上轻拍一掌,解了他的穴道。 心灯用衣袖拭了一下满头的大汗,喘道:“万师伯,你这个小盒子好厉害呀!” 万蛟一笑道:“你不必气馁,今天第一次你就有这等成绩,确实大出我意料,如此看来,两个月的时间是足够了!……说不定还有时间另传你一套功夫呢!” 心灯闻言亦甚欣喜,万蛟又道:“武林中的一般人,会点穴的固然极多,可是他们对敌之法,皆是闪躲,你学过了我这套功夫,遇见别人点穴,可以不必闪躲,而立时就可反击了!” 说着万蛟又开始为他详细地讲解穴理之道,和武林中现存各种厉害的点穴手法。 心灯见万蛟如此热心地传授自己,心中甚是感动,越发用心的学习起来。 自此,心灯白日随病侠习“九河天风掌”,晚上又随万蛟学“无形气功”及抗穴法,入夜又要把冷古所传各种功夫,如“枯竹掌”之类,详细地复习一遍,真是忙得一塌糊涂。 时光如流,匆匆两个月过去了,这两个月内,墨林娜、池佛英、冷古、卢妪都一直没有露过面,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这两个月,铁蝶每三五日,必带沈小石来与病侠一叙,灯及克布对铁蝶均是感激的不得了,尤其是沈小石,这两个月来,已与心灯及克布交成了极要好的朋友,更由于沈小石的痴怪,平添了不少笑料。 这一天,刚好是两个月后的第一天,心灯不但习会了“无形气功”,并且另外又跟万蛟学了一套小巧的擒拿功夫,名叫“七十六指”,端的厉害无比。 心灯怀着一颗兴奋的心,往病侠所居石室而去,他感到无比的轻松,仿佛他已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务一样。 心灯才走到门口,便见克布飞奔而出,笑道:“师兄,我告诉你一件事!……铁师伯真是太好了。” 心灯见克布没头没脑地夸起铁蝶来,不由笑问道:“什么事呀?看你高兴得这个样子!” 克布正要回答,却见沈小石也跑了出来,叫道:“克布,你不准说,让我来告诉他!” 克布闻言不服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准我说?” 沈小石一面搔着痒,一面道:“这是我师父想出来的,当然要我说!” 克布愈发不服道:“这是关于我师父的事,当然要我说!” 他二人竟为此事吵起来,起先还是互相理辩,到后来干脆吵起来,沈小石一口道地的京片子,克布用普通话说他不过,到后来干脆改用西藏土话,叽哩哇啦地叫了起来。 心灯见二人这等模样,亦不觉大为好笑,迕忙将二人拦住道:“师弟,在拉萨我们总是主人,沈师兄是客人,应该让他说才对!” 克布见心灯如此说,这才无可奈何点点头,对沈小石道:“好吧!让你先说好了!” 沈小石得意地模了摸头,咳嗽一声道:“本来嘛!这是规矩,古人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在我们‘大都’(按:即今之北平,明朝以前称大都),就最讲究规矩,哪有……” 心灯见他讲了半天都是废话,不由笑道:“沈师兄,到底是什么,你就快讲吧!” 沈小石这才用舌头润了润嘴唇,说出了一件奇妙而又令人欣喜的事来。 十七 沈小石舐了一下嘴唇,似笑不笑的说道:“唉!这个……是这么回事,我师父和我,都是世界上心最好的人,我们对于病师伯,都非常的钦佩,可是他老人家不幸害了病,现在动也不能动,一个人躺在床上多闷呀! “所以我和我师父,商量了很久,要想一个法子,叫他老人家快乐快乐,直到前几天,我师父突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她找了一些病师伯以前的老朋友,准备在五天以后,在这里开一个联欢会,各人表演一些节目,这样病师伯就会高兴了!” 心灯听完惊喜交集,他上前一步,紧紧的拉着沈小石的手问道: “真的么?那么我师父也要来了?” 沈小石笑道:“当然是真的呀!谁有这么大闲功夫来骗你!” 心灯听罢欣喜若狂,他飞奔入屋,见铁蝶仍然坐在床侧,与病侠交谈着——当然病侠是用眼睛。 心灯跑到床前,拉着铁蝶的手,笑道:“铁帅伯,谢谢你!你对病师父真好!” 铁蝶微笑一下道:“你和你病师父,相处不过半年,已经有了么深的感情,难道我们数十年的老朋友就没有感情了吗?” 心灯闻言笑道:“病师父这么多朋友,只有你来看他,我真是感谢你!” 心灯话未说完,铁蝶已摇手笑道:“算了!算了!快不要说这些话!……走江湖的人,到了我们这般年纪,谁又没有一段伤心的往事?谁又没有切身的痛苦?所以我们不能希望别人来安慰我们。更不能怪他们不来安慰我们,骆兄你说对吗?” 她最后一句话,是对病侠而讲,病侠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他的眼睛里表示出许多纷乱的念头。 心灯见状问道:“病师父,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是的!”病师父用眼睛回答。 心灯犹豫了一下道:“可是你怎么表示呢?” 病侠思索了一下,他用眼睛看了铁蝶一眼,铁蝶见状问道:“骆兄,你可是要我代你说么?” 病侠闻言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铁蝶也有些迷惑了,他不知病侠心中藏着的是什么话,自己如何替他说?于是她紧紧的盯视着病侠的双目,希望能从他的眸子里,找出一些端倪来。 病侠的眼睛奇怪地闪烁了一阵,他望了望心灯,又望了望屋顶,然后再用目光,从心灯的脚看到心灯的头,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铁蝶的脸上,带着询问的意见,像是在问她:“你懂我的意思吗?” 铁蝶原是绝顶聪明的人,她思索了一下,立刻笑道:“啊!我懂了!” 病侠用眼睛做了一个微笑。 铁蝶接着说道:“骆兄,你是不是说,一个人自生下来,从小长到大,这一生的命运,自己并不能作主,而是靠天作主的?” 病侠见她把自己的意见,完全表达出来,他快乐地眨了一下眼睛,意思是说:“是的!谢谢你!” 接着他又把目光移到窗外,向那几株稀落的树干一扫,然后又把目光移回来,望了望铁蝶坐的石凳和自己睡的石床。 铁蝶又思索了一阵,笑着对心灯道:“天下的人,各人有各人不同的遭遇,有的人在江湖流浪,有的人安适一生,这都是天命,谁也不能怨怪!” 病侠连续做肯定的表示,因为铁蝶已然把他的意思,解释得尽善尽美了! 心灯听得津津有味,便坐在病侠脚下,沈小石及克布也围到了床前,细听病侠用眼睛所颁的训示。 病侠快乐地看了看他们每个人的面孔,然后看了看他们的手和脚。又看了墙头那把钢剑一眼,然后把目光停在铁蝶满头的白发上,最后把眼睛轻轻地闭了一阵。 那铁蝶果然聪明,她少一思索便对三小道:“他是说,像我们学武之人,在江湖上数十年,立身虽然再谨慎,也犯了不少的无心过错,到了老年,白发皤皤之时,根本也就没有作安适的打算。” 病侠等铁蝶说完,才把眼睛睁开,又继续做了一番表示。 铁蝶立时又解释道:“人与人之间,应该产生真挚的情感,可是不一定要在外表显示出来,一个人更不应该存着太大的奢望,希望由别人那里得到太多的同情和关爱,但也不必怨恨朋友们在你痛苦之时,不来安慰你。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事,没有什么绝对应该,或绝对不应该的……一个人如果能够这样想,他就不会有什么自扰的痛苦了!” 铁蝶把病侠的意思解释完了,当然这其中也掺有她自己的意思,但是这些话也正是病侠想说的。 心灯等人听完了这番道理,只有心灯幼参禅理,懂得其中之意,沈小石及克布全是浑浑噩噩,听了个似懂非懂。 心灯听完之后,他觉得病侠的话虽然也有道理,但他总觉得一个人应该“博爱”,在他活着的岁月里,应该尽全力去发掘别人的痛苦,而给予安慰,如果人人都能这么做,那将是多么温暖的一个世界啊! 心灯心中这么想着,但他嘴上并未说出,转问铁蝶道:“铁师伯,你说的联欢会是什么时候呀?” 铁蝶闻言一笑道:“这件事我已想了好久了,在我这次西来的时候,我就想到我们这群老朋友又可以见面了,到时我们可以欢乐的聚一下,可是……前几天我和他们都分别的见了面,所以就定在五天之后,在这里聚会,大家一来看骆兄,再者也可以互相印证一下武功以为余兴,到时候你少不得也要表演一手呢!” 心灯听罢心中甚喜,他偷眼看了病侠一眼,只见他一双眸子,闪出一片忧喜交集的目光。 心灯又问铁蝶道:“铁师伯,都是些什么人来呢?有没我师父?” 铁蝶笑道:“你师父是主要人物,他当然要来的!此外尚有卢妪、万蛟、曲星……还有曲星的徒弟秦长山,卢妪的弟子池佛英,还有就是你、克布和我这个宝贝徒弟了!” 心灯一听这多奇人全要来,并且佛英也要来此,心中好不高兴,正要说话,不料沉默了半天的沈小石突然开口道:“师父,您怎么说我宝贝?我哪里宝?” 铁蝶闻言笑骂道:“你怎么不是宝贝?就你问这句话就够宝的了!” 铁蝶此言一出,惹得心灯及克布全笑起来。病侠虽然瘫痪,但可以由他眼睛看出,他也在微笑之中。 于是,他们就为五日后的联欢会,兴奋地讨论下去!…… ×      ×      × 五天后的傍晚,心灯及克布、沈小石三人,各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无限兴奋地布置着。 他们首先在房内点上了三只白油灯,发出了银白、柔和的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心灯并用红纸写上了:“群仙慰病联欢大会”八个大字,他们并且把病侠换了一头,在他背下垫了一个枕头,这样病侠就成了靠卧状了。沈小石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张虎皮,硬要把病侠盖上。 克布并用清水,把病侠的满头白发,润洗了一下,发出了银白色的光辉,显得比以往有精神多了! 接着又扫地插花,好一番忙碌。 病侠这时也是万分的兴奋,但他亦掺有很大的恐惧。他想到以往江湖上,数十年的老友,就要在一两个时辰内来到,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呀! 他眼看着三小子兴致勃勃地忙进忙出,心中感到无比的安慰,他不停的想道:“他们就要来了!这些人不知道都变了没有?可惜我不能说话,否则一定要与他们畅谈一番。” 可是,他立刻又想到自己目前的情形,不由产生了很大的悲哀和自卑感,他又想道:“十八年多了,他们还是那么的健壮,各人的功夫更是精进,而我……我已经成了废人了!虽然说这是命运,可是为什么只有我的遭遇最惨呢?十八年前,这么多人中毒,只有我最甚……文瑶就这么死了!十八年后的今天,又是我最惨,我现在变成了一个活死人,天啊!我真情愿用嘴来代替我的眼睛,或者用手来代替我眼睛…… “我会这么的死了么?我没有办法挽救了么?虽然这是事实,可是我实在不甘心,我一定要试一下,我不希望别的,只希望能够恢复我的手和嘴,难道这是苛求吗?” 这个可怜的老人,表面上他虽然毫无声息地接受了这一切不幸,可是他的内心,每时每刻,都在向上天呼吁,或者说是抗议! 心灯忙了一阵,看看大致就绪,他走近病侠,笑着问道:“病师父,你看怎么样?” 病侠高兴地,用着赞许的目光向心灯一瞥,心灯知道自己已被夸奖了,他又笑道:“病师父,你这样睡还舒服吧?” 病侠回答:“是的!我这样睡很好。”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和怜爱的眼光,他心中万分感动,真恨不得把心灯拥抱一下,可是他已经没有这个力量了! 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上天竟剥夺了他去亲近人的力量! 沈小石焦急地在门口张望,他不时回头道:“怪了!他们怎么还不来?师父说她要早点来,现在天都快黑了,怎么连个影儿都没有?” 克布这时也沉不住气,接道:“是呀!别出了什么事吧?” 沈小石闻言一翻小眼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凭他们全是武林奇人,还会出什么事?真是的!……” 克布又与他顶了几句嘴,心灯连忙把他们劝住。少时忽见沈小石拍掌道:“来了!我师父和一个老头子来了!” 心灯及克布闻言大喜,连忙迎了出来,心灯放眼望去,只见山上徐徐走来两人,为首者是铁蝶,后面的秃头老人竟是万蛟! 心灯见状,不禁自语道:“哦!万师伯来了!” 他说话之间,一老已然来到近前,心灯连忙上前施礼道:“铁师伯,万师伯,我们等了半天了!” 铁蝶闻言诧道:“怎么?你们以前见过么?” 心灯尚未答言,万蛟已笑道:“上次我遇见冷古,那时他就介绍过了!” 心灯听万蛟言中之意,似不愿说明自己随他学艺之事,当下也就不提。 这时沈小石及克布也分别上前见礼,万蛟含笑点了点头,对心灯笑道:“心灯,我那老朋友可是醒着的?” 心灯连忙笑答道:“是的,他老人家正在等你们呢!” 万蛟点了点头,进入房中。 他第一眼,便看见了石床上斜卧着的病侠,他是那么的苍老和孱弱,可是他的眼睛,仍然像十八年前一样光亮。 万蛟见了病侠,他心中十分难过,缓步走到病侠身旁,拉起了他一只枯瘦、僵直、只有微温的手,低声道:“江元,我来看你了!” 病侠非常感动,在他以往的朋友中,万蛟是很少与他交往的,他一向怪诞,可是他却来探病了! 病侠呆迟的目光,在万蛟的脸上停留了好一阵,他好似要在万蛟脸上搜索出,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感情? 最后,病侠感动的动了一下眼睛,万蛟不禁深深地叹了气道:“唉——少年子弟江湖老!曾几何时,我们都已老朽若此了!” 万蛟话才讲到这里,铁蝶突然含笑岔开道:“骆兄,今晚确是良晤,少时他们都要来了!” 铁蝶说着并向万蛟连施眼色,万蛟心中一动,??然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只是感慨,病侠必然更难过了。 万蛟想到这点,当下连忙收去戚容,笑道:“江元兄,人生在世犹如春梦,不论我们还有什么痛事、憾事,可是我们能够活到古稀之年,又在江湖上创下了如此名望,应该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你说对否?” 病侠闻言凝目思索了一下,他知道万蛟所以说此话,是为的开脱自己的愁怀。 病侠心中想道:“他的话不错,人生不过百岁光阴,虽然我有深仇,有奇冤,可是我也曾享誉江湖数十年,做了多少件行侠仗义的事,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又何必为了自身的得失而悲哀呢?……” 病侠想到这里,他不禁愁怀大释,立时向万蛟做了一个欣然同意的表示。 万蛟铁蝶见状,知道病侠已然看开了,当下亦非常高兴,万蛟看了看室内的布置及心灯所写的大字,心中亦颇感动,微笑道:“铁老,心灯这孩子,确是挚情感人啊!” 铁蝶闻言也连连点头赞许,病侠不住地用满含感激的目光,向心灯注视着。心灯见病侠神情欢娱,心中亦颇高兴,笑道:“这全是铁师伯的功劳,她来了之后,病师父才不像从前那么忧虑了!” 众人正在谈笑之间,又听沈小石拍掌叫道:“来了!又来了一个小的!” 心灯及克布连忙跑到门口。铁蝶含笑对万蛟道:“八成儿是曲星的徒弟来了!我们嘱咐他送酒菜的!……” 心灯出房只见山径上,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穿着一件黄葛布的长衣,袒着胸脯,他背后并挂了一顶草帽,肩挑两只竹篮,健步如飞地向石屋奔来。 不消片刻,他已到了近前,把肩头的挑子放下,向心灯等人看了几眼,含笑向心灯一拱手道:“这位小师兄想必就是心灯师兄了?” 心灯见他粗眉大眼,英气逼人,态度又是如此谦和,心中早生好感,闻言连忙合十为礼,含笑道:“小僧正是心灯,不知师兄怎么称呼?” 那少年一面把衣服整理一下,一面笑道:“小弟秦长山,家师曲星,特地来此赴会并探望病师伯。” 心灯听罢大喜,笑道:“啊!原来是秦师兄,小僧久仰了!” 心灯说着又引见了克布及沈小石,秦长山一一为礼,由地上挑起担子,笑道:“家师及诸老前辈就快来到,我是先来送酒菜的!” 心灯及克布等鼻端早已闻到一股酒肉香气,沈小石拍掌笑道:“好极了!好极了!我最喜欢喝酒……” 说着秦长山已然挑着担子,进了石屋,他连忙将担子放在一旁,向铁蝶恭施一礼道:“铁师伯,弟子秦长山请安!” 铁蝶一笑,颔首道:“好了!好了!你来见过骆师伯和万师伯。” 秦长山对病侠、万蛟早已闻名,听铁蝶说罢,连忙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各叫了一声师伯。 万蛟笑着点了点头道:“这孩子不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病侠双目炯炯地,把秦长山看了一阵,他见这个孩子英华透顶,双目神光十足,分明武功已然极高,当下不由暗叹一声,忖道:“当初我如果不逞强,好好的物色一个徒弟,或许我还不至于病得这么重啊!” 病侠想着用怜爱和赞许的目光,向秦长山看了几眼,秦长虽然第一次见到病侠,但他立刻产生了敬爱和同情之心。 万蛟向秦长山微笑道:“你师父还好吧?我们也是快二十年没见面了!” 秦长山连忙躬身答道:“家师很好,就是头发全白了!” 话未讲完万蛟已呵呵大笑道:“你这孩子说话可真有意思!你看看骆师伯,铁师伯,还有我,那一个不是白发苍苍呢?孩子,时间是留不住的!” 铁蝶听万蛟又感慨起来,他怕影响到病侠,正想说几句话岔开,忽听门外有一苍老口音朗笑道:“人生本如蝶梦,既圆良晤,又何必谈这些扫兴的事呢!” 心灯听罢大喜,他立时扑到门口大叫:“师父!” 立时,这间石屋内又多了一个白发皤皤的老者,他一袭布衣,一双芒鞋,笑吟吟地向众人施礼。 进来之人正是冷古,铁蝶及万蛟连忙站起答礼。铁蝶更是笑道:“冷老,我们还是十八年来初会吧?” 冷古长笑一声,答道:“谁说不是?万老儿及骆兄我倒是见过了!” 这时沈小石、秦长山及克布,听说进来的就是威震天下的奇人枯竹老人冷古,当下一齐上前见礼。铁蝶代为引见。 冷古连连点头道:“以后是他们的天下了!” 病侠见往日并肩武林的老朋友,一个个的来到,说不出是喜还是悲。“往事”本是一件不可捉摸的东西,逝去的岁月就像逝去的梦,懊悔、追忆、陶醉都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它已经不存在了! 冷古走到病侠床前,关切地道:“我很少来看你。” 病侠连续眨着眼睛。冷古由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他的意思是:“用不着说这些话,我不会在意的……” 冷古一笑道:“这一次铁老主办这件事,是很有意义的。因为我们还有数十年的江湖交情啊!” 病侠用眼睛表示同意,万蛟在一旁笑道:“竹子,你跟我犯一样的毛病,老爱追述以前的事情,现在我们难得聚会,何必尽谈过去的事呢?” 铁蝶也在一旁笑道:“万老的话不错,过去的事不必再谈了!” 冷古转回了头,笑道:“你们二位都错了。人生不过百岁光阴,在少年时代,我们只知道为前途、事业打算,到了暮年,我们的活力已然减退了,过去不论对错,成功失败,我们都应该详细地想一下,不说别的,单拿来教育后一代来说,不是也非常有意义么?” 这四个武林奇人,一递一句的讨论起人生来,心灯及秦长山在旁听得津津有味,而沈小石及克布早就不耐烦了,二人做了一个眼色,偕同出外。 二人到了屋门,沈小石长吐了一口气道:“克布,他们谈些什么,你听不听得懂呀?” 克布憨憨地摇头道:“他们只是人生呀,梦呀,我听不懂,你呢?” 沈小石怪笑一声道:“我当然懂呀!所以我才不听了。” 克布闻言半信半疑,由于他是西藏土著,程度很差,所以对心灯、沈小石等人,本能的有一种崇拜感,沈小石就抓着这一点,大吹其学识见解起来。 二人坐在地上闲谈了一阵,克布问道:“沈师兄,还有什么大侠要来?” 沈小石神气地向天上望了一望,答道:“多呢!还有曲星,这个老家伙功夫才高呢,尤其数轻功可以称得上是武林第一,所以他的外号叫过天风。你想想看风多快呀!” 克布闻言果真想道:“风实在是快,那这个曲星真了不起!” 克布想着又问道:“还有谁呢?我听正庸说,有一个老婆婆厉害得很,你知不知道?” 沈小石闻言一怔道:“正庸?谁是正庸呀?” 克布笑道:“正庸就是心灯嘛!他还俗以后就要叫这个名字了!” 沈小石这才知道心灯的俗名叫正庸,他点了点头道:“你说的那个怪老婆子,我当然知道,她的本领才大呢!……只是她长得太难看,脾气又坏,她还瞎了一只眼睛。待会她来了,你可别招惹她,要不然她真能把你的筋抽了!” 克布闻言不由咋舌道:“啊!她这么厉害?……她脾气为什么这么坏呢?” 沈小石好似卖弄他知道的多,闻言干咳了一声道:“咳!这个……要不是我说,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个老婆子,别看她长得丑怪。可是她却不安份,她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男的。” 克布越听越有趣,岔嘴道:“她爱上的那个男人什么样?” 沈小石得意地笑了一下道:“所以有句话说‘自丑不觉’。这个老婆子,她还以为她多美呢!偏偏找了一个念书的小白脸,非要跟人家成亲,要不然就要杀死人家。 “你想,人家念书人多风雅,见了她这个怪物,还不吓得直叫妈,最后被她缠得没办法,就跳河死了!从那个男的死了以后,这个老婆子动不动就杀人,脾气越来越坏,一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克布听完才知道有这么回事,不由得睁大了两只眼睛,惊异地道:“啊!原来是这个样子!你怎么会知道的?” 沈小石大概说得干干了,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道:“这个……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丑老婆子的事……” 克布听到这里,突见沈小石双目发直,嘴张得大大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似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脸上已经没有几分人色了! 克布见状大异,不由推了他一把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沈小石仍然呆若木鸡。克布惊异之下,不由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 克布这一望,不由骇得平地一跳,几乎叫出声来。 原来就在二人对面的一株大树下,坐着一个白发萧萧,形如夜叉般的老婆婆。 她枯瘦如柴,双目如梭,已丧其一,满面的皱纹,满嘴连一颗牙齿也没有,露出了两节又黑又红的牙床,鸟爪般的手掌,拿着一串果子,她独自狠狠的盯着沈小石,射出了吓人的寒光。 克布知道她就是卢妪,方才沈小石讲的话,必然全被她听到了,当时吓得站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不住地怦怦乱跳,忖道:“她真可怕!难怪沈师兄说她不像人……” 可怜沈小石只顾顺口胡说,卢妪早已来到,从头听到尾,听了个完完全全他还不知道,这时连魂都吓得出了窍,全身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卢妪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沈小石面前,她长臂一伸,已将沈小石悬空提了起来。沈小石吓得有气无声,叫都未曾叫出,已被卢妪按在了树干上。 她还是一言不发,左手顺手摘下一根儿臂粗细的树干,轻轻一按,透着沈小石的衣领,已然深深的插在树干里。 沈小石悬空被钉在树上,以他的功力,原可毫不费力的挣脱,可是现在他却没有这个勇气了! 卢妪嘴角挂着一丝狞笑,她慢条斯理地又摘了一段软藤,独目炯炯的钉视着沈小石。 克布见状心知不好,连忙拔步向门口跑去,可是他才一举步,立有一股极大的劲力迎面而来,吓得他亡命似的向后退出了一丈。卢妪一只凌厉的怪眼,已经移到克布身上,这一眼就把克布看得动也不敢动了! 卢妪退出了三火,她二指微动之间,手中的那根软藤,已然笔直的伸了出来,立时便听得沈小石杀猪般地怪叫起来。 这时沈小石才算发出了声音,他咧着大嘴哭叫道:“师父!救命……” 就在这时,一阵轻风过处,沈小石已然被人解救下来,树前站定了五人,正是铁蝶、冷古、万蛟、心灯及秦长山。 铁蝶右手扶着面无人色的沈小石,她面色铁青,对着卢妪微微一笑——她这个微笑,含着很大的敌意——说道:“卢妪!你来此莫非是为的打孩子?” 卢妪脸上的肌肉蠕动一下,随手抛去了手中的软藤,冷然道:“铁蝶,你十八年就教了这么个徒弟?我真为你高兴!可是……这种小子还是不要的好!” 铁蝶闻言正要说话,沈小石已在她身旁呻吟起来。铁蝶低头一看,不由面色大变,她左掌伸处,在沈小石胸前略一抚摸,沈小石才止住了呻吟。 铁蝶长袖甩处,已将沈小石抛出了一丈多远,她怒喝道:“滚!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沈小石见师父愤怒,心知自己这个亏不会白吃了,当下也不再叫唤,双手抱着膝头,坐在了树下,远远的观看着。 铁蝶这时修目微扬,转向卢妪,冷笑道:“卢婆子!你没了牙,说话还这么厉害!” 卢妪闻言大怒,独目一瞪,喝道:“铁蝶,原来你是这么教徒弟的,今天我非要讨教讨教……” 心灯见二老相拼,各不相让。怪的是冷古及万蛟全是背着手,含笑旁观,丝毫不知劝解。那万蛟更是兴趣盎然地观察着,好似看戏一样。 铁蝶外貌虽然和顺,但她内性奇刚,为人更是护犊,她焉肯让徒弟吃这个亏?当下连连冷笑道:“卢婆子,你越混越下流了,对一个后生晚辈,你居然下如此毒手,点了他的‘五筋大穴’……” 话未说完卢妪一阵喋喋怪笑道:“不错。我卢妪心狠手辣,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对任何人均是一样,谁要冒犯了我,我就要惩戒谁!” 铁蝶傲然道:“你错了!铁蝶的徒弟可不是这么好教训的!” 卢妪闻言又是一声怪笑,声如夜枭,夺人心神。她笑罢说道:“好!十八年你大概练了绝顶功夫,我倒要看看!” 说罢她右掌突伸,一股绝大的掌力击了过来。铁蝶也在同时扬起了长袖,同样的一股力,怒涛排浪般的迎上。 十八 就在二人掌力将要相触的一霎那,突听一声长啸,起自树梢,随见一条灰影,惊若飞龙般的,落在了二人之间,他双掌扬起,抵住了二人的掌力。 心灯等人看时,只见这人年约五旬左右,生得长眉修目,清癯潇洒,他穿着一件灰布长衫,白袜丝履,右手拿着一只青黄参半的竹箫。 心灯正在惊异此人功夫之高,竟能抵住铁蝶和卢妪的掌力,已听万蛟笑道:“我说何人,原来是曲兄从天而降!” 心灯闻言才知,这人竟是天下闻名的过天风曲星。在心灯的想像中,以为曲星必然也是白发稀疏,苍老伛偻,像这一群怪人一样,却料不到他竟是一个风雅的儒士。尤其令心灯惊奇的是,他已是七十过头的人,看起来却只有五十多岁,只是头发略见斑白而已。 曲星向众老环施一礼,含笑道:“老朋友们,曲星在此施礼了!” 铁蝶虽然与卢妪正在怒火之中,但见来了十八年不见的老友,当下也只好强自忍住。卢妪望着曲星怪笑一声,说道:“老曲,你来晚了!” 铁蝶也还礼道:“曲兄,你来得好不惊人,果然是过天风啊!” 曲星闻言哈哈一笑,说道:“铁老,你太会说笑话了!诸位,我们既是来探骆兄的病,现在进去好了!” 说罢当先而行,众人跟在身后,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提也不提,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般。 心灯等人见铁蝶及卢妪,随着众人有说有笑,简直就像没事人一般,心中暗自惊异不已。 却说曲星与冷古笑谈着进了石室,他一眼看见卧病的病侠骆江元,竟成了如此模样,似乎大感意外。 曲星连忙赶上一步,执住了病侠已经没有生命的手臂,黔然道:“江元,我不知道你变化得这么坏!我该早些来看你……” 病侠双目紧紧的盯着曲星,他的目光显得呆迟和悲伤,他似乎在说:“不要说这些话了!事实上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了!” 这时众人也跟了进米,病侠此刻的心情,真是不知是喜还是悲,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些都是他昔日武林中的老友,可是他们现在仍然是健壮无恙,并且有着更惊人的功夫,可是他……他只能维持着他仅有的呼吸罢了! 在这一群人中,铁蝶似乎是最能体贴他的,她知道曲星的出现,一定又引起病侠的伤感,当时连忙笑道:“好了,人既到得差不多了,我们这就设席吧!” 万蛟闻言首先拍掌称好,冷古也点头道:“现在干谈,不如有酒为伴!听说这次聚会,洒莱全是曲老儿准备的,他在武林中,素以好吃闻名,想来今天的菜坏不了吧?” 曲星闻言大笑,提起吃他立时兴趣倍增,抚颔笑道:“在西藏这个地方,要是讲究吃,那就可太难了,此处牛羊肉遍野均是,而鸡鸭禽鸟,蔬菜鲜果却是绝无仅有,鱼虾也是不好寻得,你们想,我还能做出什么好菜呢?” 万蛟闻言好似颇为失望,接口道:“那么今天的聚会,除掉牛羊肉就没得吃的了?” 曲星听了抚掌含笑,面露得意之色,笑道:“所谓事在人为,我曲星总还能弄出两样新鲜东西,少时你们就知道了!” 万蛟闻言这才喜上眉梢。曲星转面对病侠道:“江元,你这里可有锅炉没有?” 病侠用眼睛回答:“有的!” 接着便把目光移到克布身上,克布会意,连忙接道:“曲师伯,你要用什么通知我。” 曲星点了点头,转对秦长山道:“长山,你把挑子挑进去,照我说的去做罢!” 长山答应一声,挑起了挑子,随着克布出房,向后拐去。 众人皆知曲星最讲究衣食,经他调制过的食品,必然美味无穷,这时铁蝶笑道:“曲师兄,你这次又弄了些什么美味呢?” 曲星含着笑,把头一路摇着道:“天机不可泄露,少时开席各位就知道了!” 这时卢妪若有深意的笑了一笑,那许久不曾说话的冷古,见状不由笑道:“曲兄,你不用得意,卢老婆子也有花样呢!” 众人闻言,一齐把目光移到卢妪身上,卢妪做了一个极难看的笑容,说道:“你这节死竹子真不是好东西,什么事都逃不过你……诸位大概都知道,我这次到西藏,收了一个徒弟,她倒蛮会做菜,今天趁此盛会,我叫她备了几样菜,少时便要送来了。当然,那丫头的手艺,比起曲师兄可有天渊之别了!” 众老闻言呵呵大笑。万蛟边笑边指着卢妪道:“哈哈……我道卢老婆子怎么不说话,原来她有了个小天厨星,也算你这个老婆子,晚年交了好运。” 卢妪闻言却把怪目一翻道:“万老儿,你怎么这么说话?一口一个老婆子,你年轻呀?你才三岁?” 万蛟没有料到卢妪竟会翻脸,当着群老如此斥责自己,立时弄成了个大红脸,不由大怒,但他到底是男人,气量较大,当下强自忍耐着,愤怒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却不料铁蝶冷笑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哼!真怪了,好像吃了疯狗肉一样!……” 铁蝶话未说完,卢妪已勃然大怒,霍地站起了身子,指着铁蝶叫道:“铁老婆子!你不用闲言闲语,我们外面谈!” 铁蝶此刻也是怒到极点,她用着尖得怕人的声音,拼命的大叫道:“卢婆子!你臭美什么……” 她话未讲完,冷古突的历声喝道:“你们都停嘴!这是什么联欢会?骆道友重病在卧,我们来此慰病,那禁得你们一再吵闹?” 奇怪的是,冷古说过之后,卢妪及铁蝶均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只是互相怒视一眼。 那沈小石刚才吃了卢妪的苦,这时见师父又挨她骂,心中早已恨到极点,忍不住低声对心灯道:“真是人越丑越怪,瞧她那副德性,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还他妈的……” 他正待骂下去,突觉脑后生风,吓得他一垫步便纵出了三尺,接着又是一阵轻风,已有一人拦在了沈小石身前。 原来拦在沈小石身前的正是曲星,他修眉扬处,正色道:“卢老,你今天是怎么了?实在说,我们这群老而不死的怪物相聚本就是多余的,可是我们今天此来,为的是探慰骆兄的病,如果为了一两句话,旧仇未解再结新仇,那就太没有意义了!” 卢妪闻言,不由得向病侠望了一眼,只见他双目一片忧急之色,似乎感到非常的烦恼,当下也就不再说话了。 铁蝶闻言更觉惭愧。因为这个联欢会由她发起的,想不到联欢未成,还几乎动了干戈,当时禁不住向病侠低声道:“骆兄,对不住!我没有想到,年纪大了,火气还是这么旺!” 病侠的眼睛里,表现出一些纷乱的念头,铁蝶也猜不透是什么意思,他哪里知道病侠是在说:“什么都不必说了!你们这么做根本也就是多余的!你们不但不能安慰我,相反的只有刺痛我!唉!一群江湖上的浪人啊!” 这时冷古将话题岔开,谈了一些别的事情。然而他们已经都是古稀之年,没有幻想,没有期望,他们唯一所能谈的,只是回忆,回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病侠常听到他们谈得痛快时,也不禁被他们带入了往事,他也有他的英雄岁月,美丽的童年,和缠绵的爱情,可是他现在只有一个人重温着,连说给第二个人听的力量都没了! 这是一种最大的痛苦,本来“回忆”是只属于自己,而不属于任何人的,但是每一个人在回忆的时候,他总希望有些人来听他倾诉,这样,他的回忆似乎会显得更辉煌一些。 这时众老谈得高兴,简直忘了他们干什么来了,各人抢着诉说他们生平的得意之事,只有冷古默默的旁听。 心灯体贴病侠,他坐在病侠身侧,低声问道:“病师父,你是不是很烦?……” 心灯话未说完,已被病侠用眼色止住,他的眼睛说出了下面这句话:“他们是一番好意,我不应该烦的。” 群老正在畅谈之际,鼻端闻得一阵阵的菜香,万蛟不禁抚掌笑道:“阿呵!曲兄果然带了好东西,你们闻多香呀!” 众人也绝口称赞。曲星含笑道:“你们还没入口,就如此夸奖,不嫌太早了么?” 正说之间,长山已由室外跑入,恭身道:“师父,都准备好了,要不要摆上来?” 曲星尚未答话,万蛟已抢着道:“当然摆上来呀!我肚皮早就饿扁了!” 长山领命而去,冷古却笑道:“万老大真个馋嘴,你想想你当年坐关辟谷时,就是山珍海味也不肯吃啊!” 万蛟闻言,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笑道:“那是以前的事了,当初只想练成惊人的功夫,白白糟塌了少年的宝贵光阴,要是我现在还年轻的话,我也不学这捞什子武功了!” 万蛟正说之际,长山已用大木盘托进了四色菜食及一大瓷罐陈酒,克布跟在身后拿着杯碗筷箸,众老连忙让开,沈小石及心灯,忙着把两张石桌,搬到病侠床前并好,群老一齐坐好,好在心灯已有准备,早就搬了木凳来,一行人连心灯及沈小石均一齐坐下。 沈小石为群老酌上了酒,众人看到那四色酒菜,一盘鸡丝拌鲜笋,一盘青豆虾仁,一盘牛羊脯用糖酱烧成,最想不到的一盘菜,是一盘卤糟小青鱼,每只鱼口均含着一粒珠大的樱桃,鲜红流艳,香腴无比。 群老看罢不由大为惊讶,万蛟首先沉不住气,问道:“喂,曲老儿,你真有通天的功夫,这些玩意儿从哪里弄来的?” 曲星闻言微微一笑道:“这个你不必问了,有什么就吃什么好了!” 卢妪与铁蝶也是问个不住,曲星只是摇头不答。冷古在旁笑道:“既有好酒好菜,我们正好享受,何必去问那些废话?我们先来敬骆兄一杯!” 众人闻言一齐端起了杯子,克布连忙扶着病侠,把杯子凑近他口边。 冷古颇有感触地望了病侠几眼,含笑道:“骆兄,我祝你心愿得了!” 铁蝶紧接着道:“骆兄,我祝你事事如意!” 曲星盯着病侠望了一阵,低声说道:“这杯酒代表我的诚意!你可以痛快地把它喝下去!” 卢妪及万蛟也各说了句祝福的话,此刻他们都有着一颗虔诚的心。 这情景使病侠万分感动,他仅能活动的那双眼睛,已经泛出了泪光,他目前遭受到的,是一个老年人最痛苦的遭遇,那就是“孤寂”和“病痛”。 他用眼睛连续地说着“谢谢”,眼皮已然微微地颤抖。因为他的心也正在颤抖。 群老一饮而尽,病侠也在克布的协助下,饮了一些酒汁。 于是,这一个神妙而又有意义的联欢会,就正式的开始了。病侠在克布及心灯的照料下,连吃了三颗红樱桃,他心情颇为高兴,精神也好多了。 全桌人除了心灯以外,全是酒到杯空。心灯虽是出家人,但是西藏喇嘛,素来不忌荤食,所以他也吃了些牛羊肉。 席间曲星笑道:“铁老曾告诉过我,说与会之人,都要表演些余兴节目,所以我定了个规矩,无论哪一位,表演完后,我立时再上个菜,以示敬意如何?” 众人闻言均表赞成,于是商量了一阵,决定先由克布开始。 克布这时可吓坏了,他学艺既晚,又赶上病侠不能言行,虽说从奇人练功,有不凡之处,但在今目诸人面前,简直是太渺小了。 克布尽把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病侠。而病侠的眼睛里,却射出一阵慈爱的目光,他仿佛在说:“没有关系,没有人会笑你的!” 克布无奈,只得走到空处,面红耳赤的道:“小子克布,一点功夫也不会,只好练一套掌,各位师伯师兄莫笑我!米巴担担西路!(不好意思的很)” 群老闻言均笑了起来,克布越发面热,他不敢再说话了,架子一拉“海曙初苏”,竟是病侠生平绝技“九河天风掌”! 群老见状,忍不住发出了惊讶之声。随见克布左右换掌,身子错过三尺,第二式“齐云三开”,如闪电般地跟了出来。 众人见他功力虽差,可是架式、步伐、气态均是上乘,先上来还有些慌张,到了五式以后,就慢慢镇静下来,招数之熟,衔接之紧,直似有三年苦练之功。 群老见状不由暗暗赞叹,许为可造之才。病侠及心灯更是高兴异常,他们为克布的进步感到骄傲和安慰,病侠心中不住地想道:“可惜!这么好的材料,要是我早十年遇上多好?” 等到克布将一套“九河天风掌”使完,他气不上涌,面不改色,在他来讲已是非常难得的了。 群老击掌称赞,长山立时又上了一盘拌蟹肉。 数饮之后,沈小石出场了,他笑哈哈的,在桌上拿起了三个茶杯,每隔三尺,放成一个品字形。 沈小石扣了扣头,小眼猛翻一阵,先向铁蝶看了几眼,铁蝶笑骂道:“要练什么就快练,别在那出洋相!” 沈小石却嬉皮赖脸地道:“师父,你急什么呀?常言道‘慢工出好活儿’,什么事急了都办不成,比方拿吃东西来说,如果吃得太急了也会噎死……” 群老被他惹得一阵大笑。铁蝶一扬手骂道:“小猴崽子!你还贫嘴?” 沈小石吓得连连作揖道:“好!不贫嘴!我这就练!各位师伯师兄,小子初学乍练,有不到的地方别见怪,常言道……” 他才说到这里,见铁蝶怒目相视,吓得他一吐舌道:“不说了!师父真火了!” 群老又被他惹得笑了起来,连病侠也被他逗得心里直乐,心道:“这小子真是个宝贝!” 沈小石说完了话,他微一点足,已然踏在了一个茶杯口上,身子像个大风车般,滴溜溜地打起转来,衣袂带出了呼呼的风声。 群老单看他这一手,就知道沈小石内、轻功均已有了相当火候,定然有着惊人之技了! 沈小石轮次的把三个茶杯全踏过了,他猛地大喝一声,身子如同断线风筝般,突地向左飞起,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他整个的身子,好像壁虎般,离地三尺牢牢的贴在墙上,一丝不动,就好像嵌在墙上一样。 再看他身形,竟是一招“野火燎原”的架式,接着并未见他手脚动作,身子突又离墙而起,落在了第二只茶杯上。 他单足在杯口轻轻一点,身如飞弩又向上拔起,这一次竟然整个的贴在屋顶上,众人再看时,又是一式“苍龙戏水”之式。 接着他就像个弹球般,在杯口上跳跃如飞,四壁石墙及屋顶完全被他贴过,或抑或俯,每一招完全是个极厉害的招式。 群老见他竟用“草球跃火”的小巧功夫,兼用“壁虎游墙”,使出了铁蝶成名江湖的“飞蝶掌”,这等功夫除了老一辈的外,在江湖上已是绝无仅有了! 铁蝶也没料到沈小石独具慧心,居然三功并用,练出这一套别出心裁的掌法,当下不由又是欣喜,又是骄傲。 沈小石不一刻便将“飞蝶掌”使完,他最后一式落向第一只茶杯时,猛向后一拔,那三尺内的三只茶杯,竟平空的抛了起来。 沈小石一伸手,三杯重叠接在手中,连一点声息也无,再看地上白石,已有三个二寸的杯印。 这样一来他又等于表演了“借物传力”,“引风带柳”及气殒雷鸣”二种奇技。 群老这时均不由喝起彩来,沈小石一笑道:“算不了什么,算不了什么!猴儿戏而已!” 群老见他虽人不怎样,可是这身功夫也确实少有的了,当下不由得交口称赞,连卢妪也对他减了一些厌恶之心。 铁蝶觉得无比的快慰与骄傲,但她却极力地抑制着,不让它表露出来,反而嗔怪道:“没出息的孩子,你把箱子底儿都翻了,一下子就耍了六种功夫,真是……” 沈小石看得出师父是在欣喜之中,他立时一晃大脑袋,涎着脸道:“师父,你别泄我的气,我最少还压着六样绝活没使呢!” 铁蝶闻言,把眼光骄傲的向群老一瞥,脸上仍是不露笑容,骂道:“得了,得了!别能了,给我滚一边儿去吧!” 她正说话之时,突见门口白影一闪,进来一个面蒙轻纱的女孩,她穿着一身紫色的劲装,两只纤纤玉手,捧着一只翠竹编成的小篮子。 群老正在惊诧之时,心灯早已认出来人正是池佛英,他不由得一阵心跳,心道:“这么多天,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卢妪早已呵呵笑道:“佛英,赶快见过诸位师伯。” 说着代她一一引见。群老这才知道,她就是卢妪新近收的徒弟,各自夸奖了几句。 佛英一一施礼,她把手中的竹篮捧至病侠身侧,曼声道:“骆伯伯,晚辈给你送些果子来!” 她说着将竹篮上的翠叶掀开众人看时,竟是十余只艳红黛绿的大水蜜桃,及三串晶晶红紫的水晶葡萄。 病侠用眼睛表示出惊讶和感激。卢妪早已笑骂道:“这个丫头真偷懒,我叫她准备几色菜来,却不料她弄些果子来充数。” 冷古却笑着道:“卢婆子,你不要小看了这两色果子,葡萄是新疆来的,倒不见得太难,那水蜜桃可是江南来的,要是你恐怕还弄不到呢!” 病侠这时用眼睛看了看篮中的果子,然后又向群老看了几眼。铁蝶会意,却笑着道:“骆兄,这是小孩子的一片孝心,你留下来慢慢的吃,何必飨我们这些老饕的馋吻。” 病侠听罢却作了个不同意的表示,万蛟立时接口道:“既然骆兄一再坚持,我们也不便过拂其意,我看这样好了,桃子我们一人一个,葡萄就留给骆兄好了!” 群老闻言都纷纷的瞪了万蛟一眼,然而病侠却坚持着这么办,曲星便笑道:“骆兄既然如此表示,我们从命就是。果子先放下,我们来继续酒食吧!” 佛英来得凑巧,群老立时叫她表演一手,佛英推辞不掉,只好走了出来,环施一礼,笑道:“诸位师伯师兄,我拜师不久,并未学得什么武艺,还请多多指正!” 沈小石一面吃着菜,一面叫道:“别客气!大伙儿都差不多……” 他才说到这里,铁蝶及卢妪一起怒目相视,吓得他把没说出来的话,随着牛羊肉一起咽了下去。 佛英路把身上束扎了一下,她由怀中掬出了一个拳大的大硬壳胡桃,玉掌扬处,那枚胡桃已向上抛起了三尺。 等到那枚胡桃向下落时,突见佛英“笑指桑麻”,右手扬处,只见两条极细的银丝,“铮!”的一声轻响,射在了胡桃上。 那胡桃受了外力,立时斜着向左落去,但佛英早以“避目迎星”身法,赶到了左边,玉掌扬处,又是两只银针,“铮!”的一声,把那枚落下的胡桃,又向上打起了好几尺。 接着她就如一只穿花的蝴蝶般,忽前忽后,倏左忽右,每一换步,便发出二只银针。 那枚胡桃直如星丸抛跳,在银丝光网中,上下翻腾,却是落不下地来。 佛英先后发出了十八根银针,她最后两根银针,亦在一式“巧卧天星”中发出,把那枚胡桃,打得又向上抛起了三尺。 佛英一伸玉掌。把那枚满钉银针,小刺猬般的胡桃,接在掌心里。 她笑吟吟地走到石桌前,双掌稍微用力一搓,只听一阵脆响之后,那二十根银针,已然落在手中,残碎的果壳洒了满地,剩下的胡桃心,竟连一个针眼也没有。 群老见她竟有这等功夫,均不由得笑赞纷纷。心灯更是莫名的为她高兴,心中不住的想道:“一个女人,又是这么年轻,能有这种功夫,可真是不简单啊!” 卢妪的脸,仍然像先前一样丑陋与酷寒,谁也看不透她的心情,但是他们知道,她必然的,在为她徒弟的表现感到骄傲和快慰。 就在群老欢笑赞叹之时,长山又上了一盘“炒鸡杂”,万蛟立时笑道:“小伙子,该你下场子了!” 长山闻言一笑,谦逊着道:“小侄功夫太差,没的扫各位师伯的酒兴,还是请心灯师兄来吧!” 心灯闻言连忙站起,双手合十道:“秦师兄,你折煞小僧了!曲师伯一代奇人,师兄你又是如此英武,想来必有奇技,可以让我一饱眼福。师兄,你就不必再推辞了!” 万蛟闻言哈哈笑道:“你们两个到底不同,说起话来这么文绉绉的!你们不必再推让了,无论是谁快上场子,少时诸位师伯还有好的呢!” 秦长山用眼睛征求一下曲星的意见,曲星含笑道:“徒儿,不妨事,今天在这里的,都是江湖上拔尖儿的人物,也都是经过了数十年苦练的,深知练武的不易,就是你功夫不如人,也断断无人笑话你,你就放心大胆的练吧!” 秦长山闻言含笑答了一个“是!”字,他昂然走出了三尺,向诸老恭施一礼,含笑道:“老前辈们,弟子秦长山,虽然从家师练了十几年的功夫,可是弟子天性笨拙,可说是亳无所成,今天既是群仙大会,弟子斗胆献丑,尚请诸位师伯师兄多多指正。” 众人见长山英俊健壮,气宇昂然,双目隐透神光,足见身怀绝技,料来比池佛英及沈小石均高一筹,加上他人又风雅温文,均不由对他大生好感。 秦长山稍停一下,又接着道:“弟子不敢妄弄拳脚,现既有池师姐送来仙桃,弟子斗胆代为敬上。” 长山说到这里,他将那只果篮提过,放在了石桌上,又拿了几只干净小碗,在冷古、曲星、卢妪、铁蝶、病侠之前各放了一个,然后退了下来。 心灯一看便知长山要以气功,将桃子剥开,水汁盛于碗中,而沈小石及池佛英则有些茫然。 长山含笑走了两三个环步,他慢慢地站定下来,徐徐伸出右掌。并二指向前轻轻一点,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那最上的一枚大水蜜桃,已然破开了一个小圆孔。 这种水密桃,原本就是一包甜汁,丝毫残渣全无,现既破了一口,水汁立时向外溢来。 可是当甜汁才到破口时,长山立时平伸右掌,那枚桃子甜汁,立时成了小指粗细的一条水线,桃红闪闪的,形成一个孤形,落向冷古碗中。 群老只听得一阵轻微悦耳的破泉之声,惊人的是,那条“桃泉”流到碗中,竟连一丝水花也未溅出。 不一时,那只小碗中已盛了大半碗,桃子也已干扁。冷古伸手将那枚桃皮提起,略一察看,只见除了原先的破口外,竟是毫无损伤,而皮内竟连一滴水汁也挤不出来了。 他这种“隔泉摘花”的功夫,确实已经到了家。冷古端起了碗,数饮而尽,笑道:“不错!不错!这孩子确是可爱……” 曲星也笑道:“冷老,你可别把他夸坏了!” 接着长山又用同样方法,又点了一只桃子,那水汁才成一道线,向曲星碗中落时,突听曲星喝道:“先敬客!” 说着他二指弹时,那条水线立时被他打散。 长山大吃一惊,他双掌同运,竟把那打散的水汁,又集成了一道水线,改向铁蝶碗中落去。 这一手功夫真个够惊人了,长山也急出了汗,他苦笑着望了曲星一眼,似乎在说:“师父,你差点没害我丢了大人!” 曲星却是含笑抚颔,心中高兴异常。 长山先后敬过了铁蝶、万蛟、卢妪,已是四枚桃子过去,他第五枚桃子点破后,竟把左掌一挥,那枚桃子已随手而起,停在了半空。 于是他左手定住桃子,右手隔空挤汁,那条水线又落向病侠碗中,不一时又剩了个空皮了! 克布挟着病侠饮了几口,最后长山敬过了自己帅父,这才含笑道:“献丑了!” 说罢退向一旁,群老少不得又是一场夸赞,病侠心中想道:“这么好的孩子,怎么我以前就是找不到呢?……否则我也不至于成了活死人了!” 这时小一辈的,只剩下心灯了,铁蝶笑道:“好了,这一下该看小和尚的了!” 众人皆知心灯是冷古苦传十余年的得意门人,忍不住都想看看他的功夫,当下纷纷催促。 心灯本不想表演什么,可是又不能违命,只好站起,向冷古道:“师父,你只教我功夫,可没教过我这些花样,叫我练些什么呢?” 群老闻言大笑,冷古笑骂道:“没出息,你不会自己想呀?” 心灯无奈,又看了病侠一眼。病侠用眼睛鼓励着他,于是心灯便走出了三尺。 十九 上回谈到群老为病侠举办了一个联欢会,齐集在石室内,酒宴欢谈之际,群小先后献了技,这时轮到心灯,众人皆知心灯是冷古的嫡传弟子,不由纷纷地把目光集在他身上,连残废了的病侠,也把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心灯红着脸,慢慢地走了出来,他实在不知道耍一套什么好,虽然冷古、病侠、万蛟,这三个天下奇人,都先后的传了他的绝技,可是没有一个人教他怎么表演。 这么多眼睛,一齐盯视心灯,直把这个小和尚看得心头怦怦乱跳,他用手摸了摸头,双眼骨碌碌地乱转,怎么也想不出个表演功夫的方法。 沈小石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舐了一下嘴唇,低声道:“快呀!谁愿意看你扣头皮呀?……” 众老闻言皆忍不住笑了起来,心灯被他说得益发脸红,铁蝶早已笑骂道:“小石儿!不许胡说八道,人家功夫比你高得多哩!” 沈小石闻言吐了一下舌头,不再说话。 心灯被窘了一阵,心中正在暗暗着急,突然望见三丈外的石桌上,放着一盏白油灯,火光甚是旺盛,有三只飞蛾,正在围绕着上下翻飞。 心灯见状灵机一动,当下双手合十,向众人环施一礼,含笑道:“诸位师长师兄,小僧献丑了!” 心灯说罢双目微垂,屏心静气,直似老和尚入定般。 众人皆不知心灯耍什么花样,但却都看出了他正在运行着一种极厉害的掌力,独有沈小石看不出来,心中好不纳闷,忖道:“怪了!莫非这个小和尚要念经不成?那我可不愿听,我最怕和尚念经……” 沈小石念头尚未转完,便见心灯双目睁开,射出了一股凌厉的光芒,就好似两盏明灯似的。 沈小石见状,心中好不惊吓,忖道:“我的老丈母娘!这个小和尚内功可真不得了!” 这时心灯缓缓地伸出了右掌,只见他五指大分,每个指头都在微微的颤抖,众人一起转头向那盏油灯望去,只见灯火依旧,可是那三只飞蛾,却似受到了一种阻力,慢慢地向外隔开,灯头火苗却没有增加一点晃动。 群老见状,各自点头赞叹,他们想不到心灯的功力,已然到了“隔桃点核”的境界。 过一阵,那三只飞蛾愈飞愈缓,渐渐地落在地下,拍动了一阵翅膀,便一动也不动了。 群老均知心灯不愿在运掌击火时,把那三只飞蛾伤害,但却不明白他用指力把它们点死,不是一样的伤了生么? 心灯点落了三只飞蛾之后,他把掌力略为加重,便见那灯头之火,上下跳跃,前后摇摆,颤动已然到了最大幅度,但却犹自不灭。 心灯让它跳跃一阵,收回了掌,灯光又恢复了先前模样,群老忍不住连连点头,连一向冷峻如冰的冷古,也不禁暗自欣喜,忖道:“这小和尚居然练成了‘烛影摇红’的掌力,真是出我意料!” 出他意料的事还在后面哩!心灯第三次运掌,他右掌水平,慢慢地向外推去,等到他右掌推平时,灯头之火已然完全熄灭了! 这还不奇,心灯倏地把右掌收回,那灯头之火,竟又重燃如旧,较前反更为光亮。 群老见状大为惊奇,冷古更是惊喜交集,他暗想道:“啊呀!这个小和尚胡练八练,竟暗合了佛家‘大乘般若神功’!这真是他天大的造化啊!” 原来病侠早年练“大乘般若神功”,武林之中并无人知道,谁又知道,心灯竟从病侠习了这种绝世神功? 群老正在惊叹之时,心灯已再次发掌,臂才伸平,灯头之光又应手而灭,当心灯再把掌撤回时,灯火又复燃了! 接着心灯又重复了一次,这时旁观良久的卢妪,竟忍不住轻声的喊了出来:“啊!‘三潭印月’!” 卢妪叫罢之后,群老均被提醒了,他们一齐运了眼力,向石壁望去。 原来那盏油灯靠墙而放,距离约有五寸,白壁之上,已然被灯焰薰成了三片黑烟,成“品”字形,显然是被心灯的掌力逼成。 更令人惊奇的是,那三团黑烟之中,竟浅浅的印着三个白痕,竟是三环新月! 心灯所露这手功夫,实在出乎群老意外,铁蝶点头赞道:“‘三潭印月’这种功夫,我已经数十年未见了,想不到竟在一个后生小辈身上看到,实在太使我兴奋了!” 这时群老你一句我一句,扯起了“三潭印月”这门绝技的来源,立时显得热闹异常。 他们都不相信心灯习了“大乘般若神功”,只以为心灯是无意中合了窍门,于是又纷纷的向冷古敬贺。 只有病侠心中明白,他高兴到了极点,心中不住地喊道:“好孩子!你没有辜负我!这么快就练成了三潭印月,我死也瞑目了!” 他那双眼睛中,放出了一种骄傲和满足的神色,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他只是一个人独享这份成功的滋味…… 群老夸赞了半天,见心灯还站在那儿,并无退下之意,冷古不由笑道:“心灯,你不下来,难道还要卖弄不成?” 心灯闻言恭身答道:“师父,我功夫还没练完!” 群老闻言又是一阵惊讶,他们都想道:“这个小和尚见好不收,莫非他还有比“三潭印月”更惊人的功夫?” 冷古闻言心中颇为诧异,笑骂道:“你别太高兴,待会出了丑,没的给我丢人!” 心灯闻言答道:“师父放心,我绝不会丢你的人!” 冷古听了一笑道:“好狂的小和尚,由你吧!” 众人不知心灯这时又要卖弄什么功夫,一齐全神贯注的望着他。 心灯不慌不忙,又是双目微垂,两掌合心,一派的坐禅模样,沈小石见状忍不住又说道:“又是这一套,他只要一闭眼睛准有花样……” 沈小石说到这里,连忙闭住了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原来他发现了卢妪的那只怪眼,正在狠狠地盯着自己。 沈小石气得把头一偏,心道:“妈那个八字儿!早晚我非要给她个厉害,看她还能不能?……” 不言沈小石心中暗骂卢妪,再说心灯闭目调气,过了一阵,再度睁开,慢慢地扬起了右手,平空直放,好像变戏法似的,停着不动。 不要说小一辈,就是连老一辈的,也不知道心灯要耍些什么花样,不由得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心灯的右掌。 套一句老话,“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心灯中食二指微动之际,便听听得“波!”的一声轻响,只见那灯头火苗,已被心灯一指凌空剪断,那一节三分长的灯蕊,带着火焰,向上跳起了一尺多高! 心灯更不迟慢,他右手虚空一招,那跳起的火苗,又直线的落了下来,整整的掉在断灯之处,那盏白油灯立时又被点着了! 这一手功夫叫着“佛陀点灯”,也是属于佛家最高功夫之一种,群老做梦也未想到,心灯的功夫已然到了如此境界,忍不住脱口叫起好来。 这时心灯又是含笑合十,退往冷古身旁。他并且对着病侠那双含笑的眼晴,作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那原来落在地下的三只飞蛾,这时却又振翅高飞,围绕着灯火转了起来,群老原以为它们已被心灯掌力震死,却不料仅是被他掌力逼住,不得起飞,这时心灯掌力一撤,它们又逐火而游了。 心灯这一手功夫可真露脸,并且还表现了他佛家不杀生的慈悲之怀。 曲星忍不住抚掌含笑,连连说道:“如此美质,真个是天下少有!……在座各位在他这般年纪,恐怕还不及他一半吧!冷兄,你说如何?” 冷古虽然满怀高兴,可是他面上却不露出,闻言正色说道:“曲老儿,你太谦了!这小和尚还差得远呢!你若有意,不妨助我一臂,越发成全了他如何?” 冷古不过一句戏言,不料曲星早已动了爱才之心,闻言大笑道:“想不到你这个老怪物,居然肯把徒弟外让,有机会我定要传授他一两手,到时你莫见怪啊!” 冷古一笑应诺,却不料他二人几句戏言,又使心灯学了曲星的独门绝技,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心灯连露了“三潭印月”及“佛陀点灯”两手内家最高的功夫,群侠无不刮目相看,深叹后生可畏! 小一辈的献技已毕,群老又开怀畅饮。病侠也许由于特别高兴,在克布的帮助下,也吃了不少东西。 心灯见病侠容光焕发,眼圈也显出了一阵罕有的微红,心中不由大为高兴,走往病侠身前,低声问道:“病师父,你快活吗?” 病侠眨了一下眼睛,作了一个肯定表示,心灯见状大喜,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看见病侠如此高兴,他不禁深深的感激铁蝶了! 群老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自由交谈”后,万蛟突然站起笑道:“诸位老友,小一辈的已然献过艺了,现在该看我们这群老家伙的了!” 沈小石,克布等一齐拍掌称好。铁蝶笑道:“好!既然万老儿如此说,干脆你就先露一手,也让我们看看故人之技,十余年来到了何许境界?” 曲星闻言抚掌大笑,说道:“铁老说的话不错,就请万老先来吧!” 众人闻言一齐称善,万蛟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十几年来,我连骨头都老了,还谈得到什么进展?……” 万蛟话未讲完,卢妪突然怪笑一声道:“万老儿,你少来这一套!十余年来,我们哪一个又敢把功夫搁下?你不定苦练了什么惊人之技,何必还要假做姿态?难道你此来不是为的卓特巴么?……” 万蛟闻言面色大变,双目一挑便待叱骂,可是他知道卢妪的怪脾气,自己如果回嘴,也许当时就会发生冲突。万蛟虽不怕她,但在病侠榻前拼起命来也不像话,只好把已到口边的话,强自的忍了下来。 群老听了卢妪这番话,一个个面有愤色。因为她所提到的,并非万蛟一人之痛,而是全体在坐诸人之生平大耻,可是他们也和万蛟有同样的想法,一个个强自忍住。 枯竹老人冷古受创最深,因为他一向自视比卢妪等人还要高上一筹,当初固然是中了卓特巴的诡计,然而卢妪等人又何尝不是他的大仇?冷古每感及此,便觉得自己这个斤斗栽得太冤枉了! 这时卢妪又无故提起此事,刺激众人,冷古哪里忍得下,他双眉一挑,厉声道:“卢妪!今日为骆兄举宴,你为何又要提起那些往事?你念念不忘卓特巴,莫非你私恋他么?” 冷古这几句话,说得可是太重了。卢妪气得发眉皆张,可是她却真不敢招惹这个老怪物,强忍着怒气说道:“冷古,如果不顺耳,这话我不提就是,你何必出口伤人?岂不显你枉活了这么大岁数?” 冷古话已出口,才觉得自己话说得太过分,闻言正想法接口,曲星早已笑着摇手道:“你们别吵了!人言返老还童,果然应在这里。其实我们会短离长,见面之后说说吵吵并不为过,只是今日骆兄卧病,又当着这多晚辈,我们还是少吵一些,免得把他们教坏了!” 曲星这番话,倒收到了一些激励之效,冷古及卢妪均不再说话。铁蝶应道:“万兄就快请出手吧!也好让我们饱饱眼福!” 万蛟这才含笑点头,缓步走了出来,他双目一转之际,已然有了分数,慢慢走到病侠床前,含笑道:“骆兄,你住在这可显闷燥么?” 病侠闻言不解其意,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疑惑地望着万蛟。 万蛟见状含笑道:“老朋友,我的意思是想替你多开几个窗户,你愿意吗?” 病侠闻言这才恍然,他连忙用眼睛作了一个同意的表示。心灯等人闻言不禁有些惊讶,因为这座石屋,全是由三尺以上的青石砌成。 当然按着万蛟等人的功夫,掌摧之并不算回事,可是如果要整整齐齐地打几个窗户,那就有些惊人了! 这时万蛟又走到正厅中央,他转头四望之下,自言自语地说道:“西边?……东边?……哦!还是先在上面开一个再说!” 他说着,双臂向上一举,便听轰的一声巨响,一蓬碎石砾土,纷纷的掉了下来! 万蛟更不怠慢,他把两只肥大的袖子向外一甩,那一蓬灰沙,好像遇到了一阵狂风,立时随着万蛟的甩袖之势,一齐由门口飞了出去,恰似一片白雾般,室内众人身前,竟连一粒沙土均无。 众人再一齐抬头向屋顶望时,却见屋顶仍是原状,一些痕迹也无。 群小不由大为奇怪,一个个忖道:“怪了!屋顶还是原样,这些碎石灰沙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只有心灯心细,他发觉屋顶似有一个一尺方圆的圆形白印,此外别的也看不出来了! 这一群老人,不约而同的暗暗点头。他们虽然各有一身奇技,但他们亦不能不为万蛟这种掌力所震惊,各自忖道:“万老儿的掌力又精进多了,不见得比我差呢!” 万蛟拂去了落尘之后,他转脸对病侠笑道:“骆兄,在这开窗户,不是风凉的多么?” 病侠用眼睛作了一个同意的表示,他的眼角还带了点笑意,好像是在说:“万老儿,你的掌力确实了得!” 万蛟见状哈哈一笑,他正要说话,突听沈小石在一旁嘟嚷道:“在这开窗户,要是下大雨,不是成了落汤鸡了?” 铁蝶见沈小石进得房来,便是闲话不停,当下不由把脸一寒,正待喝骂他几句,却见万蛟含笑点点头道:“这孩子真聪明,要不是他说,我还真想不到……谢谢你了!” 他最后一句话是冲沈小石说的,沈小石不知万蛟拿话损他,真以为自己提醒了他,当下得意的笑了笑,用着破锣嗓子说道:“好了传名,甭谢了!……这算得了……哇!” 他才说到这里,突然“哇”的一声怪叫,原来后脑勺挨了铁蝶一巴掌,打得他一呲牙,耳听铁蝶骂道:“滚一边儿去!要是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把你嘴撕了!” 沈小石摸着脑袋,气虎虎地退向一旁,惹得众人全是一阵大笑。 万蛟一直等到众人笑完,把注意力再度放回他身上时,他这才仰头望着屋顶,看了一阵,自言自语地道:“这倒难了!……又要防着雨……” 这时卢妪有些不耐,怪声道:“万老儿,不要再装腔作势了,谁不知道你全弄好了,就剩下一吸之功,这个风头已经出定了,你还不快点,没的耽误时间!” 万蛟闻言有些不悦,他回转了头,上下把卢妪看了半天,冷冷地说道:“知道你聪明,谁还看不出来?要你这张臭老呱嘴(按:北方人称乌鸦为“老呱”。)吵个不停,我看你也要像沈小石一样,挨一巴掌才过瘾!” 众人万料不到,万蛟竟会骂出如此阴损的话来,但他说得太难听,众人又忍不住不笑,尤其是群小,一个个窃笑不止。 卢妪闻言面色大变,突然站起了身子,怪叫道:“臭蛟!我打死你个无耳贼!……” 万蛟双眉一挑,也厉声喝道:“老婆子!我要你那粒眼珠子!” 卢妪又是一声怪叫,长袖拂处,立时有一股极大的劲力,雷霆万钧之势,向万蛟击了过来。 万蛟亦是双掌微扬,迎出了一股摧山击石的掌力。 眼看这两股雄浑的掌力,即将相触,猛见冷古翻袖扬臂临空一掌,向二人掌力中间击了过来。 但听一声极大的裂帛之声,万蛟及卢妪身体同时微微一晃,退后了半尺,冷古已然站起了身子,大声道:“你们且看看墙上的字!今天是慰病联欢大会,你们如此,反而无故为病人添气,真是太可耻了!” 经冷古如此一喝,又加上曲星、铁蝶分别解劝,卢妪这才愤愤坐下,暗思报复。 心灯见群老就像一群孩子,动不动就拌嘴打架,心中好不奇怪,忖道:“这些人真是怪啊!我老了是不是也会这样呢?” 只见万蛟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他徐徐地把双掌上扬,奇迹立即出现了! 原来屋顶竟徐徐的,落下了一块尺许方圆的大石,这块大石极圆,大石的一圈,好似刀切的一般,又光又滑,那屋顶立时有了一个天窗,皎洁的月光,立时透了进来,恰似一盏天灯般。 最令人惊奇的是,那块大石好似有绳子掉着,一寸一寸,慢慢地落在万蛟的双掌上。 这时众人不由一起赞起好来,万蛟转脸对病侠道:“骆兄,要是下雨,你就叫孩子们这么按上去!” 他说着,双掌轻轻向上一托,那盘大石如飞地向上而去,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响声,竟又盖了个严丝合缝,一些痕迹均无。 在一旁观看的小辈,不禁个个咋舌,因万蛟的掌力已到出神入化之境,可随意大小刚柔,就这一手,如果没有五十年以上精纯的功力,是绝对办不到的。 万蛟拍了拍手,含笑对病侠道:“骆兄,可要我在东,西再开两个窗?” 病侠眼中露出谢意,但他却作了一个否定的表示,克布立时接口道:“万师伯,我师父说谢谢你,上面有个窗户就够了!” 万蛟这才含笑对群老道:“献丑了!各位看我万蛟可是真老了吧?” 曲星闻言抚掌大笑,说道:“万老兄,你表演得真个精彩,何必还说这番话,莫非要我们夸奖几句才满意么?” 万蛟闻言哈哈一笑,归回原坐,他立时捡了一块鸡肉,一阵大嚼,好似犒赏自己一样。 卢妪眼中露出惊异而又不屑的眼光,她蠕动了一下没有牙的嘴,说道:“现在又该哪一位了?” 卢妪说罢,便见曲星站起,含笑道:“我来好了……我不说假话,这十几年来,功夫虽没搁下,可是正如万老儿所说,人老了,进步不能说没有,可是进步得太少,我这话各位不反对吧?” 众人素知曲星最稳重谦虚,卢妪正待答言,铁蝶已抢着道:“曲兄,我反对!只看你双目神光,便知你功力大进,看来你定有些惊人表演,让我们吃惊吧?” 曲星微笑着走了出来,他又谦虚了几句,卢妪又不耐烦,扯着怪嗓叫道:“哎呀!你们怎么都有毛病!难道人老了就真这么惹人嫌么?” 曲星闻言大笑,说道:“你这话一点不假,人老了是惹人嫌,不过你别急,我就献丑!” 曲星口中说着,心中却在盘算该露些什么功夫? 这只不过是一间斗室,曲星虽有一身奇技,却不知如何表演。 这时室外突然刮起一阵急风,竟由门外吹入了一朵红花,曲星一见立时灵机一动,走向前将花拾起,并对病侠道:“骆兄!万老儿给你开了窗户,我也该把这房子美化一下,来朵花如何?” 病侠闯言连连的眨着眼睛,是说:“好的!好的!” 冷古这时却轻笑道:“我久知你有弹花神技,今天能够亲眼一看,真个是不容易的事啊!” 原来曲星为人文雅,生性爱好,尤喜种花,于是他练就了一种奇怪的功夫,自称为“拂指弹花”,这一门功夫是空前的,冷古等人早知他有此奇技,却未见一露,这时见他拾起花朵,不由想了起来。 曲星闻言一笑道:“雕虫小技,冷老儿,你如此说,真使我太难为情了!” 曲星说着走近酒桌,将手中的花递予众人观看,说道:“你们记好这花的形状!……这是一朵红菊!” 众人就他手中细一观看,只见那是一朵蓓蕾半吐的红菊,形如一只金钵,当下各自记在心中。 曲星等众人看好之后,他又退回原处,右手提着花梗,轻轻的一抖,那朵红菊立时片片散落,落了他一掌花片,右手的花梗,只剩下花托,连花蕊都散落不存。 众人见他把一朵好好的菊花抖散,心中不由纳闷,不知他如何表演。 曲星又往后退了两步,他面对着左面石墙,两下距离约有一丈五六,他笑道:“我施一套掌法,共有五十六招,在这五十六招内,我复将手中五十五片花片和花蕊,连同这根花梗一同发尽……” 他说着,长衫飘处,人若风车,已是一个大转,身形架式既美又奇。 这时他第一招“仙佛送子”已出,众人只见他左掌掌隙中,闪出了一丝红光,疾逾星火般向对面墙壁射去。 接着,他就在三尺范围内,展开了一套神掌——惊人的掌法,只见他人若幽灵,掌似飘风,长衣带起了忽噜噜的风声,真个是惊人欲绝了! 他每换一招,必发出一片花片,一点红星般击在了对面墙上,众人并且听到一声轻微的声响。 在一旁观看的众小,无不是伸长了脖子,大睁着双眼,像看神仙似的看着曲星。 心灯边看边想道:“这些人真是不得了,怎么每一个人都有这么高的功夫?……可惜我病师父不能动,不然他一定也会表演的!” 这不过一霎那功夫,曲星已然使过了二十六招,他身形越来越快,简直让你看不出是个人来! 冷古看在眼内,不由暗暗心惊,忖道:“十八年不见,他的功夫居然到了如此境界!真个是出人意料啊!” 卢妪也同时想道:“啊!这老儿不得了,看来与我不差上下了!” 万蛟及铁蝶亦是惊异不已。病侠看在眼内,他那颗衰老的心,不由自主地随着曲星的身势翻飞,这些老人的献技,都使他痛恨着自己的沉疴,而追念着以往健康的岁月! 这时曲星已然使过了三十五招,他的身形却突然放慢,好似“立禅”似的,到后来简直就站定了,脚下寸步不动,双臂轻微的摆动。 但他每动之下,必有一丝红线脱掌而出。 众人向那石壁看去,不由又是一惊,原来那石壁竟现出了大半个花朵,红色鲜艳,历历在目。 这等功夫非但是“飞花伤人”的最高境界,更难的是他掌中大片花叶,竟能一片片的发出,而打成原来的花形,单这一手,便不是在座任何人所能——包括这天下侠王冷古在内。 曲星使过了第四十二招,他身形又快起来了。 这时的曲星,身形虽快,却不向高跃起,就在三尺范围中,来回翻腾,可是他手中的花片,仍是一片片的打向石壁。 须臾功夫,曲星手中五十五片菊花,俱已发尽。众人向壁上望去,只见有一朵鲜红的菊花,镶在了石壁上,形状与先前一模一样,不由大为惊服! 这时曲星手中,只剩下了一枝花梗,他正好由左向右,把身子带了回来,要用最后一招将它发出。突见他双目似电,一声低叱:“什么人!进来!” 随着他这句话,只见他右掌微扬,手中的花梗,宛如一条绿色的灵蛇,闪闪的飞出了房门。 众人皆知又有人来,纷纷引颈望去。 这时却听门外一声长笑,声若洪钟,接着便见一条灰影闪处,门口已然站定了一个白发皤皤的老道士,他身材矮小粗胖,穿着一件葛黄道袍,笑吟吟的咧着一张大嘴。 在他的右手里,正拿着曲星发出的那根花梗,笑着说道:“曲老儿!这算是老朋友的见面礼么?” 众人一见这老道士,不由掀起了一阵欢动,每一个人都发出了一阵兴奋的大笑,就连病侠也不住地眨动他的眼睛,闪出一片欢娱之情。 曲星料不到来的竟是南海七奇中的老三,江湖人称“三白道长”的柳拂柳,当下不由大笑着道:“我说是何人,原来是柳老道,你来得太好,我们又聚在起了!” 柳拂柳点了点白头,笑道:“曲老儿,这个玩意给你吧!” 他说着把手中的花梗抛了过来,曲星却不接,等那花梗离自己还有半尺时,猛出右掌,二指轻轻的一点,那花梗立时飞向石墙,整整的变成一朵完整的花形。 于是曲、柳二老携手同坐,柳拂柳赶到病侠榻前,他两只肥胖的大掌,紧紧地握着病侠僵硬的手,极其真挚的说道:“老骆,十几年不见,你……你竟变成这般模样,真是……” 柳拂柳话未讲完,铁蝶怕他触起病侠伤感,当下连忙含笑道:“老道,我们正在轮流献技,你来得正好呢!” 柳拂柳闻言笑道:“我还是老毛病,听说打架就盘辫子,这话不必你说,我定要来两手的!” 柳拂柳说着回头对病侠道:“老骆,你说可是么?” 病侠用眼睛表示了一连的欣喜与感激,由克布代为解释。 这时冷古微笑道:“三白,你的老兄弟们可好?他们也都来了么?” 柳拂柳端了酒杯一饮而尽,闻言答道:“我们七个人最近五年也都分开了,尤其是我,只顾一个人东西乱跑,时候一长,一点消息也没有了,说不定死了几个我还不知道呢!” 众人闻言不禁都笑了起来,只有卢妪仍然寒着她那张丑脸冷冷的说道:“哼!这些话不用问,你们七个怪物谁也不会死!谁也不会不到西藏来!” 柳拂柳闻言面色一变,但他立刻恢复常态,对着卢妪一笑道:“卢婆子,你的话说错了!我们南海七奇就有人死,也就有人不到西藏来!” 众人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得都面现惊容。铁蝶在旁问道:“怎么?十数年不见,你们发生了什么变化不成?” 柳拂柳摇了摇头,说道:“这些话你们不必问,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两年之后,我们南海七奇最多只会来二人,说不定只有我一个人呢!” 冷古等人闻言只是略点了点头,可是卢妪及铁蝶则忍不住又要追问,因为她们是女人,女人总是好问的,即使是她们已成了天下奇人! 就在她訇二人尚未张嘴时,柳拂柳突把双目四转,含笑对冷古道:“谁是心灯?你可能给我引见一下?” 冷古闻言,眉头一皱,忖道:“怎么他也知道心灯?……” 这时心灯早已闻言走上,双手合十向柳拂柳施了一礼,恭声道:“小僧心灯,向柳师伯问安!” 柳拂柳细细的把心灯看了一阵,不禁暗暗点头,心道:“果然名不虚传,看来这次西藏之会,这个小和尚要出尽风头了!” 柳拂柳心中如此想着,嘴上却道:“哈哈!原来你这么小!……我老道叫你和尚该怎么叫呢?” 心灯闻言啼笑皆非,不知如何作答,卢妪在旁笑骂道:“老杂毛!你们同是出家人,你叫他一声道友不就成了?” 柳拂柳闻言,他猛摇着那颗肥胖的脑袋,说道:“那怎么成?他是冷古的弟子,我焉能叫他道友?我看你愈老愈糊涂了!” 卢妪闻言立时反口相讥,于是他们抬起杠来,把心灯僵在当地,尴尬异常,他心中不停地想道:“怎么人老了,都成了这个样子?……难怪人家说返老还童,真是一点也不错啊……” 这时冷古却对心灯道:“好了!你退过一旁吧!和他们缠一辈子也缠不清的!” 心灯闻言退下。这时铁蝶、曲星早已各令弟子上前见礼,才算把卢妪和柳拂柳的口战阻止下来。 他们围坐在病侠的四周,既亲切而又隔阂地大谈起来。因为他们虽然是数十年的老朋友,但他们彼此都没有太真的感情,这是一件颇为奇怪的事。有人说:“时间可使世上一切变得丑陋,但能使友谊变得美丽!” 这句话对于这一群江湖奇人来说,却是一点也不正确的! 他们痛快地大谈着,病侠似乎显得很兴奋,他不时用眼睛去参加他们的欢谈,或者静静地聆听,这时只有他才对这一群人,保持着最亲善的友谊…… 二十 他们畅谈了良久,铁蝶向门外看了看天色,她笑着对柳拂柳道:“柳老道,刚才我们轮流献技,正在最紧张的时候,你一来就扯起闲话了,现在时间不多,我看你赶快露一手吧!” 柳拂柳闻言抚髯含笑,点头道:“不错!我说过我要露两手,只是我还不知道,你们还有儿位没下场子呢?” 铁蝶闻言道:“还有我,枯竹老人……她!” 铁蝶说到这里,只用手指了卢妪一下,说了一个“她!”字,这种神态立时使卢妪变得暴怒起来,她怪眉一竖,喝道:“你……狗婆子……!” 下面话未讲出,冷古早已站起了身子,大声道:“天都快亮了,你们要吵到外面去吵吧!” 冷古这一句话,才算阻止了她们的争吵,她们二人三只精光四射的眼睛,狠狠的接触一下,很快的移开——那是毫无疑问的,她们早晚会有一场恶狠的大战! 柳拂柳也看出她们之间的情形,于是他立时站起来,手中提着酒壶,大踏步走出了三大步,笑对众人道:“我来晚了!既然赶上……”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墙上贴的字,摇晃了一下大脑袋,接着说道:“……既然赶上了‘群仙慰病联欢大会’,少不得要献献丑,现在请各位每人把酒杯拿在手中,由我敬各位一杯酒吧!” 众人闻言各人将酒杯拿在手中,柳拂柳转脸对心灯、克布等人又说道:“你们这几个孩子,也把酒杯拿好!” 心灯闻言忙道:“这个……弟子们不敢当……” 心灯话未说完,沈小石早已拍手道:“好呀!咱们也喝他一杯。你们西藏喇嘛又不忌荤酒,你装什么蒜呢!” 沈小石这几句话,说得众人均笑了起来。铁蝶嘴角挂着笑意,瞪了他一眼笑骂道:“小石!不许这么没规矩!” 这种责备往往比鼓励、夸奖还有效,于是沈小石一晃脑袋,正想再说几句俏皮话,但他才一张嘴,便被卢妪那只精光四射的怪眼给吓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在场的人是冷古、卢妪、曲星、万蛟、铁蝶、骆江元、心灯、池佛英、克布、秦长山、沈小石十一个人,除了病侠外,每一个人都把酒杯拿在手中,静看柳拂柳如何敬酒。 柳拂柳将酒壶放在地上,自己又退了三步,盘膝坐在地上,他缓缓地扬起了右臂,手掌一开一合之间,那酒壶盖子立时受到一股绝大的吸力,飞扬而起,落在了柳拂柳的掌心里。 这一手功夫叫“隔空吸石”,虽不见得是最高的功夫,但最少也要有数十年精练的功夫才成。 柳拂柳把壶盖翻过,轻轻的放在地下,他伸长了脖子,隔空看了一阵,又摇着大脑袋,自语道:“酒不够了,你们少喝点吧!” 又是卢妪沉不住气,她怪声叫道:“唉呀!你一进来就摇脑袋,摇到现在还不停,把我的头都摇昏了!” 柳拂柳闻言笑道:“这个没办法,我就是喜欢摇脑袋,我看铁蝶的徒弟好像和我有同好,是不是?沈小石。”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小沈说的,沈小石闻言喜得直摇脑袋,连连说道:“对!对!我是有这毛病。一点不错!……” 众人见这老小二宝,均是忍俊不已。卢妪越看越不顺眼,立时把她那唯一的一只眼睛也闭上了! 柳拂柳这时向四周看了看,笑对病侠道:“骆老儿,我先敬你!” 他话才说完,徐伸右掌,隔空高举,掌心向下,轻轻的一按。 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立时由壶口中飞出了一条白线,宛如一条水龙般,成长弧形,隔空向病侠射来。 那一线美酒,到了病侠面前,立时落在了他身前的酒杯里,恰好半杯,竟连一丝酒也未溅出。 群小一齐鼓掌,病侠立时用眼睛表示谢意,示意克布端酒,克布立时服侍着病侠,把这半杯酒喝完。 于是柳拂柳依次的敬酒,十一个人都敬完了,他这才站起身子,把酒壶提了起来,笑着自语道:“敬完了你们,我自己也该喝一点了!” 他说着仰起了头,把壶嘴倒倾,摇了半天,却是连一滴酒也没有了! 柳拂柳又习惯地摇着头,自语道:“酒被你们分完了,自己倒没落着喝,唉!真是何苦……” 他说着走了回来,把空壶往桌上一放,仰着脸道:“现在该你们哪一位了?” 冷古正要答话,却见铁蝶站起微笑道:“我来好了!” 她说着用手整理了一下头上的白发,缓缓地走了出来,在群老之中。心灯对铁蝶印象最好,这时见她起来,不由得颇为兴奋,低声对沈小石道:“沈兄,铁师伯不知道表演些什么啊?” 沈小石闻言,笑着道:“我师父呀,功夫才好呢!现在没功夫,改天我好好的跟你谈谈,要谈三天三夜呢!” 心灯闻言不再说话,因为他知道自己再问一句,沈小石起码要吹上一盏茶的时间。 铁蝶的手一直藏在衣袖里,这时她隔着长袖,提过了另外一把酒壶,满满酌上了一杯酒,双手紧紧的握着,笑对柳拂柳道:“柳老道,你刚才辛苦了,我这杯酒就算是敬你的吧!” 柳拂柳笑着称谢,伸手便要接过,铁蝶却一笑道:“且慢!我先把酒热了再说!” 说罢她双手把那杯酒轻轻的搓将起来,只见那酒杯在铁蝶的双掌之间,的溜溜地打转,快得出奇,可是那满溢杯口的酒,却连一滴也未洒出。 片刻之后,铁蝶把酒杯放在柳拂柳的面前,已然是热气腾腾,酒香四溢,如同滚沸一般。 柳拂柳见状笑道:“喂!铁婆子,这么烫的酒叫我怎么喝呀?” 铁蝶笑道:“别忙!我出去一趟,等我回来你再喝!” 她说完不等众人说话,长袖拂处,已然失去了她的踪影。 卢妪由鼻中哼了一声道:“哼!看这老婆子搞什么鬼!谅她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众人也不知铁蝶何往,当下也不在意,随意的交谈着。 心灯见状不解,正要问沈小石,突觉鼻际一阵温香,耳旁已听得沈小石叫道:“好香!什么味?……” 心灯转头一看,原来池佛英已然移了过来,那温香就是由她身上所起,心中正是又惊又喜,轻轻的叫道:“佛英?……” 佛英也轻轻的答应一声,说道:“你这些日子可好?” 心灯连忙点头,回答:“我好!你呢?怎么好久没看见你了?” 佛英侧眼看了卢妪一眼,只见她正与冷古谈话,未曾注意这边,当下哼了一声,把声音放得极低说道:“哼!还不是这个老婆子,最近逼我练功夫,直把我累死了!我老想溜出来找你玩,可是她盯得太紧!……” 心灯闻言心中有一种甜蜜的感觉,他没有答话,只是痴痴地望着佛英那块面纱。 佛英停了一下接着道:“你到底还要在庙里住多久?怎么还不还俗嘛!” 心灯闻言一惊,因为他很怕听“还俗”这两个字,当时低声的回答道:“快了!明年中秋!” 佛英闻言算了一下日子,接着说道:“等你还俗以后,我们就可以常常在一起玩了!” 心灯闻言尚未回答,沈小石已笑着道:“你们在谈什么呀?声音这么小!” 沈小石的声音又粗又大,卢妪闻言往这边看了一眼,寒着脸说道:“佛英!你回来坐!” 佛英无奈答应一声,愤愤的向沈小石低骂了一声:“傻小子!……” 她说完便回到卢妪身旁坐下,沈小石睁大了一双小眼,不解地问心灯道:“她为什么骂我?我也没招惹她!” 心灯听了真是气笑不得,便学着池佛英的口气,也骂了他一句:“傻小子!” 这一次沈小石可生了气,他正想大叫,突见门口清风过处,铁蝶已然含笑而入,她把双手套在袖子里,笑吟吟的走到柳拂柳身前。 柳拂柳问道:“铁婆子,你到哪去了?” 铁蝶微微一笑,说道:“现在酒大概不烫嘴了,你可以喝了吧?” 柳拂柳闻言,用手摸了一下酒杯,果然温热适手,已不像先前那么热烫,当下满腹疑惑的举杯而尽。 铁蝶见他把酒喝了,这才笑着道:“我到喇嘛庙跑了一趟,和叠布诺喇嘛论了一段经……” 心灯等人闻言不由大惊,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么一会的功夫,铁蝶竟然由布达拉宫回来,并且与叠布诺喇嘛论了一段经。 就连群老也不免有些惊异,卢妪更是把只怪眼翻了一阵,冷冷说道:“你既去过了布达拉宫,想必你不会空手回来,袖子里有什么就拿出来吧!作什么态!” 铁蝶闻言面色一沉,冷然道:“你才作态!狗老婆子!……” 眼看她二人又要吵起来,柳拂柳忙道:“好了,你们真是麻烦……铁婆子,你就拿出来吧!再耽误天就要亮了!” 铁蝶这才忍住了怒火,在袖中取出了一张自绢,展示之下,原来是布达拉宫主持叠布诺喇嘛亲书的一段“行宗论”,并落了铁蝶的上款。 众人见那字迹未干,墨色犹新,当下更是深信不疑,纷纷赞美铁蝶之轻功,已到入化之境。 铁蝶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接受着众人的赞美,她得意地向卢妪一瞥,后者正在用没有牙的牙床,轻咬着嘴唇…… 冷古看看天色,见时间已然不早。当下说道:“时间可不早了,我来吧!” 冷古说完话,才要站起身子!卢妪突然说道:“我先来!……” 她说着用手把垂在额前的长发,一齐甩向脑后,显出了她狭窄的天庭,和一只怪目,另一边则是一个肉色的大坑,愈加显得恐怖悸人。 她伸出了枯瘦的手掌,把长袖掖了掖,五指尖尖,带着长指甲,其自如玉,恰似一只鸡瓜般,哪里像是人类的躯体? 她并了手指,轻轻的提起了一条未经动箸的整鱼,微微的抖动一下,把汤汁抖落了许多,说道:“我懒得动,可不愿意跑这么远找老和尚写字,就玩玩这条死鱼吧!……” 铁蝶听她话中仍在隐刺自己,当下忍住,记在心中,不由对她更生仇恨之心,以至于后来,在一切故事都解决之后,她们仍然免不了一场凶狠的厮杀,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卢妪说着,她二指轻弹之间,那条鱼已然脱手飞出,高约一丈,向下落来。 就在那条鱼落到离地七八尺时,突见卢妪左掌一扬,那条鱼好似被绳子吊在半空一样,平空的打起转来,愈转愈急,闪出了一圈酱紫色的光华。 那条鱼随着卢妪的手势,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满空打转,灵活已极。 卢妪转了一阵,突听卢妪低声喝道:“鱼肉喂了鸟儿吧!……” 卢妪说完了话,猛见她右掌突出。一股疾劲的掌力平空而出,整个的打在那条鱼上。 怪的是这么猛的掌力,竟未把鱼打飞,那条鱼仍然悬空飞转,其势不减,但原来酱紫色的光圈。已然变成了一圈白色光华,甚是耀眼。 众人再定睛一看,不由得不心服了! 原来那条鱼??已全飞尽,只剩下一条完整的鱼骨,在那里打围,如此凌厉的掌力,竟未伤了鱼骨分毫,这等功夫,真个是天下第一流的了! 就连冷古看罢也不由心惊,忖道:“这婆子好厉害的‘两相掌力’啊!” 卢妪左手再一招,那鱼骨已然飞回,轻轻的落在了盘中。 卢妪怪笑一声,说道:“这不比吃得干净么?” 众人立时发出了一阵惊赞,连铁蝶也不禁说了一声:“好功夫……” 池佛英在旁,喜得直拍手,拉着卢妪的衣袖笑道:“师父,你本事真大!将来一定要教给我‘打鱼肉’啊!” 卢妪闻言笑骂道:“丫头,这等内家最高的‘两相掌力’,你竟然叫成‘打鱼肉’,也不怕人家笑话么?” 佛英被她说得脸上一红,低头不语。 这时天已四更,冷古见只剩了自己,当下缓缓地站起,慢吞吞地道:“坐得太久了,我得出去散散步!” 他说着拖拖拉拉地由石门中出去,众人皆知其中定有文章,于是他们一个个静静的等着,要看看这天下侠王要表演些什么绝技。 心灯更是充满了希望,他相信冷古所表演的,必定是更绝妙的功夫,可以令这些老人吃惊,也会更加的尊敬冷古。 沈小石却不明白就里,憨憨的向铁蝶道:“师父!该冷师伯表演,他怎么跑了……我猜他一定没本事……” 沈小石话才说到这里,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后脑上早被铁蝶打了一掌,只听得她怒骂道:“小猴崽子,你哪儿来这么多话?” 沈小石被打得小眼一翻,怒气冲冲的走向一旁,口中嘟嘟着道:“又打人!在家里什么都好,只要一出来你就变了,专门儿爱当着人打我!……真是!中招不中招,不中招给一马勺!……” (笔者按:此为北平土语,“招”者招惹也!这句话的意思是:平常好像很禁得起招惹,可是一经不起招惹,抓着什么就打人!) 铁蝶闻言气得又想骂人,正在这时,却听得一阵急促的燕子叫声,众人大为奇怪,一齐抬头望去。 只见冷古含笑而人,在他头顶半尺之处,盘飞着十只燕子,它们用力的翻扑着翅膀,却是飞不出五尺以外。 众小一见不由大为惊喜,众老也是有些意外。冷古含笑道:“我捉燕子给你们看!” 他话才说完,那十只燕子立时振翅四飞,满室环绕,吱吱连声。 冷古当门而立,也未见他有任何动作,可是那十只燕子,却是怎么也飞不出去。 冷古又对众人道:“我要在十招之内,把这十只燕子捉回,可是我这十招全在空中,如果落下,或借了别物就不算了!” 冷古说罢,他抬头望了望,那十只燕子东南西北,乱飞一通,距离拉得极大。 冷古突的一声长啸,声惊四座! 随着这声长啸,只见他身起如箭,第一招“捕风捉影”,已然有一只燕子抓在了他的掌心里。 紧接着他追着另一只燕“龙行九天”,恰似一只天鹰般,横着出去五尺,第二只燕子也入了他的掌心。 这时只见他临空飞行一般,偌大一个身子,如同一团飞云,才左忽右,倏上突下,有时一纵三尺,有时一纵两丈,每次换一招式,每次也必然有一只燕子落入他的掌心。 前后不过一霎那的功夫,冷古已然十招施毕,落了下来。 众人见他笑吟吟的,平伸着双掌,每只手掌上落着五只燕子,翻扑挣扎,却是飞不起来。 这一手功夫真个是神乎其技,惊人欲绝,众人无不赞佩。 冷古又笑了笑,对着掌中的燕子说道:“你们辛苦了!” 他说罢,双掌向门外一伸,那十只燕子立时振翅高飞,吱吱而去。 他们这一群奇人,各人显露了一手惊绝的功夫,可是由于功夫的不同,所以也很难分出高下来。 这时献技已毕,天边已有曙色,冷古回坐之后,众人便提议散会,这时突听克布叫道:“各位师伯,我师父有话呢!” 于是众人纷纷走过,将病侠围在中央。只见病侠用眼睛,把他们一个个轮流地看了一阵,又看了心灯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在一张自纸上。 心灯见状问道:“病师父,你可是要这张白纸?” 病师父作了一个答复,心灯立时将白纸取过,在病侠目光的指示下,双手平张着白纸,放在病侠眼前三尺之处。 众人见状大是不解,不知病侠要做些什么。 这时病侠却把双目闭上,只见他眼皮一阵阵地颤动,心灯手中那张自纸,也随着颤动起来。 众人见状大奇,须臾便见病侠睁开了眼睛,心灯举起了手中的白纸,只见上面好似用针扎成了很多的空眼。 再细一看,原来是:“谢谢大家,我很高兴”八个字,众人一看不禁大为惊讶,他们万料不到病侠垂毙之躯,竟然还有如此功力,把内气逼在眼毛上射出,刺成了这八个字。 心灯及克布更是感动,抱着病侠流起泪来,他们心中充满了敬佩和欣喜,他们太敬爱这个沉病的老人了! 于是,这一个干载难适,而又极富人情味的聚会,就在晨风拂树时结束了。 他们一个个的离去,直到这个石屋中又剩下克布和病侠为止,一切恢复了以往,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病侠感到很疲倦,他慢慢地瞌上了眼睛,在心里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秋月扬辉,夜静多时,布达拉宫也没了经卷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幽静与和穆…… 心灯在月下复习完了三派的武学,他坐在了石凳上,用双腕托着脸,痴痴地望着天上的明月。 他想道:“秋月一到我就要走了!真是苦!这么多事情要我去办!……还有我自己的事情。我既然还俗,就应该找到自己的父母,可是我的父母在哪里呢?…… 他们一定不会在西藏!不然他们一定会来看我!也许……也许他们死了……” 心灯想到这里,他觉得很害怕,生和死对于他,本来是不会产生任何威胁的,可是当他想到自己的父母时,禁不住竞流下了眼泪来。 这是人类的天性,心灯虽然对他的父母,丝毫没有记忆,可是这份伟大的“亲情”,仍然充塞在他的心怀里,使他放不下这份奇异的感情。 心灯正在莫名地伤感,却听得远处有人移动,转动之下,只见墨林娜在三丈以外向自己点手。 心灯惊喜交集,他不知道这个姑娘,这么晚还来找他干什么,可是他却觉得,此刻他非常需要和她谈谈。 于是他连忙用僧衣拭了一下眼泪,飞快地跑了过去。 心灯放低了声音道:“墨林娜,这么晚了,你还来找我,难道你有什么事吗?……” 墨林娜巧笑着道:“当然有事情,你跟我来!” 她说罢翻身而去,轻盈无比。 心灯连忙追上,二人并肩而行,墨林娜问道:“你为什么哭?” 心灯闻言面上一红,忙道:“哪里?我哪里哭了?” 墨林娜抚嘴一笑,说道:“我刚才看见你擦眼泪,你还说你没哭呢!” 心灯闯言知道赖不过,只好干咳了一声说道:“我在想我的父母……” 墨林娜听到这里,她突地止住了步。心灯也跟着停下,奇道:“怎么了?你怎么不走了?” 墨林娜一双美丽的眼睛,充满了惊异的光影,说道:“对了!我还忘了问你,你的父母在哪里?你以前为什么要出家?” 墨林娜的话,引起了小和尚的伤感,他黯然地摇摇头,说道:“我父母十七年前就把我送到这,那时我才一岁,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墨林娜明亮的大眼睛眨动一下,轻轻的说道:“可怜!……那你明年还俗以后到哪去呢?” 心灯茫然地摇摇头,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大概要在西藏再果一年,办一些事情,然后就离开这里,到中原去找我父母……” 墨林娜听到这里,不由眼圈一红,几乎落下泪来,用着颤抖的声音道:“那……你以后还回不回西藏?” 心灯思索了一下,答道:“我会回来!无论我找不找得到,我一定会回来的!” 墨林娜闻言,这才露出了一丝安慰的笑容,可是这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她轻轻的说道:“走!” 说完这个字,她又翻身而去。 心灯追上,他觉得这个姑娘很奇怪,忖道:“她好像很关心我,奇怪?”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默默的奔驰着,不一会便出了布达拉宫,墨林娜向左拐去,她的身形放得更快了! 心灯追着她,不解地问道:“我们到底到哪里呀?看你跑得这么快!” 墨林娜扭回了头,笑着说:“你不要急着问,我今天带你去看一个人!” 心灯奇道:“谁?他是谁?” 墨大娜笑着轻打他一掌,说道:“你还要问!马上就可以看着了!” 墨林娜说着已然到了一片土坡,她停下身子,向四周望了望,奇怪地说:“怪了!人怎么没有了?” 心灯实在纳闷,忍不住问道:“到底是谁呀?弄得我糊里糊涂的!” 墨林娜不答她的话,自语道:“真奇怪!跑到哪去了?……不管她!我们先坐下谈谈,她大概马上就来了!” 说着她便坐在了土坡上,心灯无奈,只好跟着坐下,墨林娜抬头看了看月亮,笑着说:“好亮的月亮啊!” 心灯见她突地冒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由得啼笑皆非,笑道:“当然亮呀!要不然怎么叫月亮?” 墨林娜却不以为然,睁大了眼睛辩道:“谁说的?前几天的月亮就一点也不亮,黄黄的,那像今天这么银白?” 心灯知道如果自己唱反调,墨林娜定是不停嘴争辩,当下“唔”了一声便未说话。 墨林娜见他不语,不由问道:“咦!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心灯扬起了脸道:“墨林娜,你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人要来?这样真把我闷死了!” 墨林娜一阵轻笑,用手指着他道:“你呀,真是一点耐性也没有,还是个出家人呢!……告诉你好了,是我的小娘,她要看看你!” 心灯吓了一大跳,忙道:“你的小娘?什么叫小娘?……她为什么要看我?” 墨林娜笑道:“小娘就是我爹爹的小老婆,我不是告诉你吗?我有两个母亲的!” 心灯闻言就道:“啊……她为什么要看我呢?” 墨林娜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和她一谈,她就说要来看你……呶!你看,她来了!” 二十一 心灯循声望去,只见月光之下,远远驰来一匹快马,因为距离很远,看着只是一个移动着的白点。 心灯紧紧地注视着这驰来的白马,他心中涌上颇多的念头,因为在月色下,一切动的、静的景物,都会引起人们的沉思。 像现在这幅景色,一匹飞驰着的快马,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它却使心灯想到前途和岁月,这种思想的产生,好像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但他确实是产生了,并且总是在这种奇妙的情形下产生,这是不可解释的…… 须臾,那骑快马已然驰到了近前,马上的人是一个中年的妇人,她美得出奇! 乌黑的头发,用一条白色的丝绢扎着,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穿着一件极长的白衣,就好像是天上的仙子。是那么的圣洁和不平凡…… 她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已然落下了马背,墨林娜早笑着迎上,说道:“小娘,你到哪里去了?” 那妇人笑着拉过了墨林娜,无限愁忧地拥着她,说道:“我闷得很,随便逛逛……十几年没出来,什么都不同了!” 心灯闻言不由一惊,忖道:“怪了!墨林娜不是西藏人吗?她小娘怎会十几年没来过拉萨呢?” 心灯正在想着,那妇人已然拉着墨林娜的手,一同走了过来,墨林娜笑着道:“小娘,这就是那个小喇嘛——心灯!” 妇人微瞪她一眼,嗔道:“这是怎么说话?也不怕人家笑话!” 妇人说到这里,转对心灯道:“心灯小师父,我时常听娜儿提到你,今天正好我到这来,便叫娜儿找你,扰了你睡觉吧?” 心灯听她说得如此温柔动听,人又和蔼可亲,不由大生亲切之感,当下忙道:“没有!没有!我还没有睡……女施主要见小僧,不知有何见教?” 那妇人闻言笑道:“你不要这么称呼我,就叫我云姑好了!” 心灯听她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心中便断定她绝非藏人,忖道:“那么她不是墨林娜的亲生母亲了!可是她们感情却这么好!” 心灯想着忙道:“是!……云姑!” 这时云姑已然走近了他,她就着月光,细细的把心灯看了一眼,点头道:“果然不错!看来你功夫高得很了!” 心灯闻言面上一红,说道:“哪里……还差得很呢!” 云姑淡淡一笑。说道:“你不必过谦,我还看得出来一些!” 心灯又问道:“云姑,你找我是否有什么事吗?” 云姑闻言说道:“我听娜儿说,你每大晚上为我们念消灾经,我先向你道谢……” 心灯连忙说道:“这是姑娘的一番孝心,小僧怎敢居功?” 云姑笑着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是我们却不能不感谢你……我今晚找你,一来是致谢,再者还有件小事要麻烦你。” 心灯毫不迟疑地说道:“云姑有事尽管吩咐,小僧定当竭力效劳!” 云姑闻言却抿嘴一笑道:“真是个诗书和尚,说话这么文诌诌的!” 心灯闻言面上微红,墨林娜在旁笑着扯了云姑一把,说道:“小娘,你不许笑他,他脸皮很薄,一点小事就红脸,不像个男孩子……” 心灯闻言越发难堪,红着脸道:“哪里!我根本不会红脸……” 墨林娜移动之间,已到心灯面前,她细细的往心灯脸上看了看,笑着道:“你现在的脸,一定就是红的,每次你红脸就是这种表情,我一看就看得出来,你以为在月亮下面,我就看不出来吗?……” 墨林娜说到这里,云姑早已轻打她一掌。嗔道:“这孩子!别这么说话!” 墨林娜带着一声巧笑跑开了。 云姑笑了一下,对心灯道:“心灯,你别怪她。这孩子就是好闹!……我们坐下谈。” 心灯无可奈何地笑笑,坐在了云姑的身旁,耳中又听得她轻脆悦耳的声音:“心灯,你今年多大了?” 心灯立时答道:“我十八了!” 这时墨林娜也坐在了心灯旁边,闻言插嘴道:“你比我大!” 云姑白了她一眼,说道:“别多话!……你的父母呢?” 心灯闻言不觉黯然。摇头道:“我不知道!” 云姑闻言,知道心灯必有一段不平凡的身世,见他如此模样,也不好再问,当下说道:“我刚才说有件事要你帮忙!” 心灯点头道:“是的!是什么事情呢?” 云姑面上露出了一阵伤感,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眨动了好几下,泪光莹莹,用着颤抖的声音道:“我先交给你一样东西……” 她说着,由衣袖中取出一物,心灯见是一件令箭形的东西,上面包着一层黄绫。 她终于流下了眼泪,但很快的拭去,对心灯看了几眼,说道:“这是一个人的牌位,他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心灯闻言一惊,说道:“一个人的牌位?……” 云姑点点头,低声的说道:“是的,是一个人的牌位,他是我的亲人,我每天都在怀念着他……” 她说着又流下了热泪,但这次她却没有去擦拭。 墨林娜紧紧地拉着云姑的手,充满了悲哀的问道:“小娘,这个人到底是谁呀?我老看见你为他哭!’, 云姑忍住了眼泪,说道:“你不要问,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记好,关于这件事,不能告诉你爹爹。” 墨林娜连连点着头道:“我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他,上次他问我你为什么哭,我就说我不知道!” 云姑点点头,转面对心灯道:“这个牌位。我交给你。希望你能找个地方替我供上,每天为我上香念经,不知道是不是可以?” 心灯把头连点道:“可以!可以!这一点小事方便得很。我可以把他供在侧殿,那里比较清静一些。” 云姑闻言颇喜,先低声的道了谢,然后说道:“可是这牌位不准任何人动!” 心灯答道:“这个你放心,我们这里规矩很大,没有人敢随便动的!” 云姑面上浮上一点安慰的笑容,她停歇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你,你绝对不能打开来看!” 心灯愈听愈怪,但他立时笑道:“我不会的。我从来不随便看人家的东西!” 云姑闻言似觉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啊!实在我心太乱了,你不要见怪!” 心灯轻轻的接了一句:“不要紧……” 他们之间的交谈是很奇怪的,有些陌生,但又非常亲切。心灯感到云姑似有一种莫大的力量,吸引着自己,使自己想更近一步的亲近她,甚至于把她做为自己的慈母。 云姑也觉得这个小和尚大异常人,与自己非常的投缘,她们沉默了一会。云姑才把手中的牌位,轻轻的送给了心灯,说道:“现在牌位交给你了,我两年以后会来取的!” 心灯接过了牌位,觉得异常沉重,当下连忙放在怀里,闻言说道:“两年以后我就不在这里了,因为我明年就要还俗,我可能会离开西藏。” 云姑闻言丝毫不感意外,她慢慢地点着头,说道:“我知道了,那没有关系,我自己会去拿的。” 心灯没有答话。云姑看了看天色,轻轻说道:“我要回去了,墨林娜陪你谈谈好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心灯及墨林娜也跟着站起,云姑用长袖拂了拂身上的尘土,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美妙动人,令人感觉到她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 心灯满心的不舍,他极想挽留住她,可是他又没有什么话说,只好怅怅地看着她骑上了白马。 云姑在马上一手执缰,回头笑道:“娜儿,明天可要回家啊,免得你爹又说我惯你……心灯,我走了,你还有什么事没有?” 心灯觉得有些莫名的伤感,他回答道:“没有了……” 云姑一抖缰,白马如飞,驰出了七八丈,心灯却突然大叫道:“云姑姑……” 云姑立时勒住了马,她也有些不舍这个孩子,为什么?她自己也在茫然。 她把马又圈了回来,问道:“心灯,有什么事?……我很喜欢你这么叫我,以后你就叫我云姑姑好了!” 心灯把她叫回来,却又无话可说,想了一下才说道:“你……你有空请常来玩。” 云姑一笑,点头道:“好的。我要是出门,一定会来看你!……你如果有时间,可以和墨林娜一起到我家来玩。” 心灯茫然地点着头,说道:“好!好我会去看你!” 云姑若有所感的点点头,她又对墨林娜道:“娜儿,记好我的话,明天一定要回来,你娘天天都在想你!” 墨林娜笑道:“我知道了!” 于是这个神奇的妇人,在寒凉的月色里,策马如飞而去,她矫捷婀娜的身影,渐渐地在月光下变小,最后又成了一个小黑点…… 在天近三鼓的时候,墨林娜也走了。心灯双手紧握着那面牌位,怀着一颗空虚莫名的心,回到了布达拉宫。 在心灯快到禅房时,远远望见“金瓦殿”上,似有一条黑影一闪而逝,身法快得出奇。 心灯一惊,忖道:“这是谁呢?会不会是师父?他十八年以前,不是就住在“金瓦殿’么?” 心灯想着,匆匆地进了禅房,把牌位藏在床下,他一推门,又闪了出来。 怪的是那条黑影,又在金瓦殿一现行踪,这一次好似进入了殿中。 心灯忖道:“怪了!金瓦殿内不过是些金身佛像,这个人半夜而至,他要干些什么呢?” 心灯好奇心一起,再也捺不住,他展开了身形,快得像是支弩箭,如飞的向前扑去。 “金瓦殿”是布达拉宫最尊高的所在,其中停了达赖喇嘛的金身,金殿的瓦是由纯金打成,并镶有绝大的钻石,真个是金碧辉煌,是世界上最华贵的房子。 藏人对这“金瓦殿”更是尊敬,就连一般江洋大盗,草莽奇人,也不敢生任何不义之心。这一方面是由于宗教的伟大力量,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喇嘛们严密的防范。 (在民国三十年左右,曾有歹人大肆劫掠,但为守寺喇嘛以土枪击退,而得保全。然而至今,这座布达拉宫的圣殿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就不可得知了!行笔至此,追忆往日游情,不觉怆然!) 再说心灯如飞扑去,“金瓦殿”距正殿甚远,心灯放开身形,疾逾飞鸟般,不一时便扑到了! 他抬头看了看这间金光四射的圣殿,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敬仰及欣佩之情,他忖道:“这些圣僧们真是了不起,如果我以后也能圆寂于此,那我就太满足了!” “金瓦殿”平日是严禁诸喇嘛走动的,心灯向四下望了望,只见他双臂一张“彤云皑皑”,身子带起了一阵轻微的风声,平空的拔上了七八丈。 等到他二次晃身时,已然轻飘飘的落在了殿瓦上。 “金瓦殿”虽有守夜的喇嘛,但以心灯这等身手,他们又哪能觉察出? 心灯寻着殿角,把身子掩好???他觉得这样很好玩,好像有点捉贼的味道…… 心灯伏在房上,仔细的向下听着,夜静如水,没有一点声息,心灯忖道:“我要下去看看,怎么没有声息呢?” 他想到这里,立时把身一长,正要飞身而下,突听殿内一声轻叱:“和尚!你来得好!” 心灯大惊,忖道:“这人好厉害!他居然知道我来了!……” 心灯才想到这里,突见二丈以外,一条黑影由殿内飞越而出,肥大的衣袖,带起了忽噜噜的风声。 他脚尖在金瓦上轻轻一点,二次腾身,快得像个幽灵,如飞的扑下了金瓦殿。 就在他二次腾身之际,心灯不由在心中惊叫道:“啊!原来是藏塔!” 就在心灯惊恐的一霎那,又有一条黑影,如飞地由殿中扑出,这人身形太快,心灯还不及看他模样,那人已然落下了金瓦殿,快似轻风地追着藏塔的行踪而去。 心灯一惊,他心中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啊!这个人一定要杀害藏塔……” 心灯念头尚未转完,他早已腾身而起,如同一只天鹰般,飘飘的落了下来。 心灯落下之后,放眼望去,月光之下,那个影子已然出去了十余丈。 心灯一惊,忖道:“看来这人的功大比藏塔得多,只怕藏塔要逃不过了!” 心灯忖着,心中焦急万分,他用尽了全力,紧紧的追了下来。 他决心要以自己的一身功夫,来拯救藏塔的生命。 心灯的轻功,并不比那人差,或许还超过他,于是他稍微的放慢速度,远远的跟了下来。 经过了一段紧张而又沉默的追踪,最前面奔逃的人,显然知道自己逃不过这场劫难,于是他停住了身子,后面追赶的人也跟着停止了!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片稀疏的寒林,心灯连忙借着一株枯树把身藏好,距离二人不过二丈。 那前面之人,果然是藏塔,他显得比以前更为消瘦和憔悴,可是他的那双眼睛,仍然射出了悸人的光芒,他还是那么威严,有一种不可轻侮的气派。 心灯看着藏塔,他心中有些难过,因为他想起了藏塔以往领袖群僧的神圣工作…… 心灯再看那另外一人,只见他年过七旬,一头白发梳得非常整齐,长得方面大耳,眉如提刀,虽然他已然年老了,可是仍然可以看出,当他年青的时候,必然是一个魁武英俊的英雄。 唯一的遗憾是他的身材颇矮,身上那件丝绸长衣,长长的拖在地上,掩住了他的双脚,与他那魁武的身躯,有些不成比例。 这时藏塔已合十为礼道:“施主,你苦苦的追我出家人却是为何?” 那人哈哈一笑,声音洪亮,震人耳鼓。 他这一声长笑,良久方止,用着嘹亮的声音说道:“好个出家人,你不愿成佛,而愿参与武林的这场浩劫,难道这也是缘分么?” 心灯闻言不由更感惊奇,因为这老人说的是一口西藏土语,足见是个道地的西藏人。 藏塔闻言似乎也吃了一惊,他不禁微微一怔,随即改用藏语道:“施主,你可听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句话?老衲正是以此为志,舍身渡化你们啊!” 那老人闻言长眉一耸,发出了一连串的冷笑,说道:“好!你既入地狱,就逃不了这场魔难!现在我也不说废话,你把那卷东西拿出来吧!” 心灯闻言心中一动,忖道:“啊!原来他是要抢藏塔那本‘蚕桑口诀’!” 藏塔闻言呵呵大笑,说道:“老衲掌布达拉宫数十年,就是为的这本书,如果这本书在我手中,我早就到中原去了,何苦还在这里逗留呢?” 心灯闻言中颇为诧异,想道:“我明明看见他拿了那本‘蚕桑口诀’,他怎么说还在找呢?难道那一本也是假的不成?” 心灯正在想着,耳中又听得老者粗亮的声音:“喇嘛!你真把我当作孩子了!数月之前,你把自己藏在金光瓦殿,原是为的骗我,想让我以为你携书奔了中原,然后躲过我的眼线,再找机会出寺!…… “哼!你那点鬼门道,焉能逃得过我的眼睛?我一直不离周围,迫得你走不掉,现在又拿这些话来骗我,喇嘛,你真是太天真了!” 藏塔闻言面色大变,怒喝道:“不错!‘蚕桑口诀’在我手中,莫非你要强夺不成?” 老者闻言,阴恻恻地一笑,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恐怖,令人几乎不敢去听! “藏塔,我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你想想,依克为何而死?你的指头又是为何而断?” 这几句话同时使藏塔和心灯惊怒交加,他们今天才知道,原来这残酷的刽子手,竟是面前的老人。尤其是藏塔,他才知道切断自己指头的人…… 藏塔愤怒到极点,他疯狂地大叫道:“好匹夫!原来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藏塔说着便要作势扑去,那老人却遥遥的摇手止住了他,冷冷地说道:“藏塔,你不必如此冲动!……我自小无名,别人都称我无名老人,你要是乐意,也这么称呼我好了! “我相信你是没有杀过生的,我也相信你很善良,可是在于我,是没有“杀戒’的!……我不明白,你一个出家人,在喇嘛中又是顶尖的地位,你为什么死死的抓着那本‘蚕桑口诀’不放呢? “现在我给你一个忠告,希望你把书给我,这样可以免却你一世的烦恼,你还可以回掌布达拉宫!…… “否则的话,就算我放手,别人焉能放过你?你何苦拿自己仅有的一点岁月,来冒这种毫无意义的险呢?……这是我最后告诉你的话,希望你能好好想想,这其间的差别是一天一地,全在你一念之间了!” 无名老人这一番话,说得藏塔心惊胆战,汗流浃背,他全身不住地颤抖,心脉均呆,暗暗的叫道:“魔难啊!我怎么办呢?……” 他本是个得道的高僧,可是一步不慎,陷入苦海,便觉得无法自拔了! 他紧紧的咬着嘴唇,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动着,良久,他才吐出了沙哑的笑声:“施主!你这话要是早几年说,我喇嘛必定从善如流,可惜现在太晚了!……老衲对这本‘蚕桑口诀’,原是有心愿的,施主,你可知道么?” 无名老人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有什么心愿你且说来!” 藏塔闻言拭了一下额角的汗,说道:“我素知宝贵之物多半不祥,这本‘蚕桑口诀’亦是如此……施主,你可能还不知道,远在十八年前,拉萨便为此书掀起了一场武林大劫! “那时老衲掌寺不久,所以并未参与,但我却知道此书造了一次大孽,所以那时便许下了心愿,要将此书得到手中,送回佛门,永远消弭日后的祸害!…… “再说此书原是我佛门奇人桑蚕子所作,当初虽是一番好意,却无意为我佛门造了一次大孽,现在由我佛门弟子收回,加以隐晦,施主,你说我做得不对么?施主,你说我又怎能放手呢?” 不知藏塔是真个有此悲天悯人的大志,还是他一番做作,但他的声音却是如此的沉痛和真挚,令人深为感动。 心灯直听得热血沸腾,他想道:“如果藏塔真是为此才不放此书,那真是令人敬佩啊!” 无名老人听了,他沉默了一下,冷然道:“好和尚,你若真有这番仁心,又何必造个伪本去陷害依克呢?” 藏塔闻言面如红布,他大声叫道:“依克在我手下,为人奸滑,对我不忠,故我给以教训……” 藏塔话未讲完,无名老人已怪笑道:“藏塔,你这几句话说得就不漂亮了,依克已死,谁知道你们是怎么相处的?” 藏塔闻言面色益发难看,他嚅嚅说道:“我佛门中人但求心性平静,别的我什么全顾不得了!” 心灯闻言却不以为然,他想道:“这是什么想法呢?我佛说过‘普渡众生’,并不是只顾自己呀!” 那无名老人,显然也被藏塔这句话所激怒,他由鼻中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哼!藏塔,你无法自圆其说了!现在我不愿再耽误,你到底准备怎么办吧?” 藏塔明知自己功夫,较之这个怪老人,相去至远,可是当他想到自己怀中那部天下奇珍“蚕桑口诀”时,不由得一阵热血沸腾。 他忖道:“我已入苦海,就沦劫到底吧!……就算我死在他手中,我也不能把书给他……万不得已时,我把书毁掉……” 藏塔想到这里,主意一定,反觉安心多了,当时单手打个问讯道:“阿弥陀佛,施主,这本书老衲是不放的!” 那无名老人闻言,虎目圆睁,他满头的白发,竟一根根的竖立起来。 二十二 上回谈到,心灯由“金瓦殿”追踪着两个夜行人,直到了“布达拉宫”之外,那二人好一阵急奔,停步在一片寒林之前,原来是藏塔及一无名老人。 他们二人为了“蚕桑口诀”争执了半天,藏塔终是不肯放手,他说道:“阿弥陀佛!施主,老衲是不肯放手的!” 无名老人闻言双目齐竖,他面上笼上了一层浓厚的杀气,冷笑两声道:“藏塔!你再考虑一下,这是决定你生死的大事啊!” 藏塔闻言面色一变。因为他确实知道自己是凶多吉少,万万不是这老人的对手,可是叫他就这么把“蚕桑口诀”双手奉人,那他倒宁可送掉生命! 藏塔慢慢地抬起了眼睛,用着非常沉痛的声音说道:“施主,我们出家人讲究的是‘以身殉道’啊!” 无名老人仰天长笑,良久方止,说道:“好的很!我还记得,依克死了以后,你曾经拿这四个字来挽他,现在轮到你自己了!” 藏塔铁青着脸,他慢慢地摇着头,说道:“劫难当头,可是我出家人或另有解脱之道呢?” 无名老人显得有些不耐烦,他一路点着头道:“好!我看你如何解脱?” 他说着长袖轻甩,人若轻风,已然到了藏塔身侧,扬起了一片肥大的袖角,“飞羽破云”,飘飘向藏塔前额打来,劲力大得出奇。 藏塔一惊,他知道就是逃也逃不过,只好咬牙一拼。 他足跟用力,把身子撤后了三尺,还来不及还招,无名老人右掌猛翻,第二招又出,“海鸟逐波”,二指如电向藏塔左肩“肩井穴”便点! 这两招快得出奇,两下相隔本近,藏塔但觉他指力凌厉,心中大惊,连忙又侧着让出了三尺。 这一次藏塔再不怠慢,他猛出左掌,“拍石惊山”,掌心挟万钧之力,向无名老人前额“心经穴”按来。 藏塔的武功虽然与他相差有一段距离,可是他的功夫也是江湖一流的了,再加上他情急拼命,每招每式,都用了十二成劲力,声势愈为不凡了! 无名老人好似未尽全力,他身子快得像风车,在藏塔的拳风和掌隙中,来回飘摇,进退如风,不时出手一二,便是致命之击。 心灯一见无名老人出手,便知藏塔凶多吉少,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们的每一动作,心道:“只要藏塔一紧急时,我立刻便要出手!” 夜,很寂静,这一僧一俗两个奇人,默默无言地厮杀着,他们不说一句话,除了掌风虎虎外,没有任何一点别的声息。 心灯仔细地注视着无名老人的招式,他感觉到这个老人招式颇为奇特,功力尤其深厚,进出招之间变化颇大,令人不可捉摸,当下忖道:“他功夫虽然如此高,可是比起师父师伯就差一些了,如果我尽全力的话,说不定可以应付得下来!” 读者看到这里,也许会觉得这无名老人的武功并不太高,殊不知这时的心灯,身兼数家之长,又是自幼苦练,就是万蛟等与他过招,也非短时间所可取胜的。 这时藏塔急怒之下,使出全身功力,他那神勇之势,也是不可轻侮的。 心灯见藏塔一时无甚危险,便减少了一些注意力,他突然听见身后有轻微的声息,心中不由一惊,略微回转了头,却看见一个纤小的身影,正在对自己招手。 心灯不由大吃一惊,忖道:“这不是墨林娜吗?她怎么又来了?……” 心灯想着身不由己,轻轻地移动过去。两个老人酣战正浓,虽然心灯距离他们颇近,但他们仍然亳未发觉。 心灯移动时,便见墨林娜也渐渐地向后退去,神态甚是紧张和神秘,好似怕被他们发现似的。 心灯心中好不诧异,忖道:“这个姑娘真是个怪人,老是这么神秘……” 心灯想着,已然随着墨林娜退出了十丈,他追上墨林娜,低声问道:“墨林娜,你怎么来了?什么事呀?” 墨林娜一脸紧张之色,她紧拉着心灯的袖子说道:“小和尚,你躲在旁边干什么?这不是玩的,你可别管闲事,弄不好把小命送掉!……你赶快走吧!” 心灯闻言颇为惊异,她低声问道:“为什么?难道你认识那个无名老人?……” 墨林娜一脸关切之色,着急地说道:“你不要问!反正我叫你走没有错!” 心灯却摇着头道:“不行!我不能走!那个和尚就是我们以前的主持藏塔大师啊!” 墨林娜见心灯不听话,不由急得直跺脚,连连说道:“唉呀!这个我知道,你赶快回去!” 心灯见她一直催自己走,偏又是一脸的关爱之色,显得极为深厚,心中大是惊异,忖道:“这件事莫非与她有什么关系?要不然……” 心灯才说到这里,突听远处藏塔发出了一声极惨厉的大叫,黑夜之中,直如鬼嚎般,令人发毛俱立,魂惊胆颤,好不悸人! 心灯大惊若狂,他一拂袖已然飞出了十丈,向藏塔扑去,墨林娜一把没抓着,急得低声叫道:“快回庙!别管闲事!……” 心灯哪里肯听,他再一垫步,已然到了藏塔身侧。 只见藏塔平卧在地上,胸前鲜血涔涔,而那无名老人,已然没了踪影,想是已得手而去了! 心灯惊痛万分,他蹲在藏塔身旁,双手把他揽在怀里,见他双目紧闭,面如死灰,胸前僧衣已被撒开,其状惨不忍睹。 心灯不觉流下了两滴眼泪,他先在藏塔的“血忠穴”点了一指,止住了血,然后在他“气海穴”抚了一阵。 藏塔悠悠酲了过来,他用着那双无神的眼珠,极度失望地向四周望了望,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因为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但是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蚕桑口诀”已经被掠了! 心灯见他尚未清醒,又在他“百汇穴”轻点一指,附在藏塔耳边,轻声叫道:“大师!大师!你可听得见?” 心灯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因为他十几年的宗教生活,藏塔是他最崇拜的一个活偶像。在以往,当他领袖着群僧的时候,他是那么的慈祥、尊贵、威严和清高,这一切都是一个喇嘛最高的荣耀。可是藏塔却抛弃了它,而从仙境跳入了苦海! 藏塔这时已然清醒过来,他发现揽着自己的是心灯时,不由惊奇得一颤,用着低哑无力的声音道:“心灯!你?……” 心灯流着泪,忙乱地点着头,低声道:“大师!是我!是心灯……” 藏塔继续说道:“真想不到……你也会武功?……一切发生的事你都看见了吧?” 心灯黯然的点点头,低声道:“是的!我都看见了!” 藏塔闻言浩叹一声,说道:“我真惭愧!……以往我领着七千多喇嘛参佛求圣,要他们脱离苦海,可是我自己……我自己倒跳入了苦海……” 藏塔说着,在心灯怀里低声的痛哭起来,他懊恨、痛惜自己宗教生命的逝去,那不是普通任何一个人所能得到的,然而当他得到它的时候,他却毫不珍惜地舍弃了! 心灯难过已极,可是他却不知道如何劝他。 藏塔哭了一阵,继续说道:“依克之死便是前车之鉴,可是我还执迷不悟,这便是因果报应,一点也不错啊!……心灯,我不知道你也会武,如果你不还俗,你赶快把它忘了吧!……咳咳……出家人要像出家人。” “我是完了!不过我的心境反觉得很平静,没有愤懑,没有恐惧,也没有猜疑,什么都没有了!这也许是我‘明白’的时刻。” 心灯低声哭泣着,说道:“大师!是谁伤了你?那个西藏人是谁?” 藏塔惨笑一声,说道:“不要问!我要把它忘记,忘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要留在心里……” 心灯却是放不下那人,他不停地追问,可是藏塔却一直不肯说,他喘息着,说道:“……我就要去了!我希望我死了以后,你把我的尸体送回布达拉宫,就说在寺内无意发现的,然后就不要管了!……我相信叠布诺一定会替我作一个很恰当的解释,……我希望我能埋骨在布达拉宫。” 心灯茫然的点头,他不停的流泪,连连说道:“大师!你放心,我一定把你送回宫内。” 藏塔露出了一丝安慰的笑容,他猛烈地喘息着,又呛出了口淤血,心灯知道他就快要去了,心中不由大为紧张,他紧紧地拥着藏塔,不停地大声叫道:“大师!大师!你……你睁开眼睛呀!” 可是藏塔已经没有力量睁开他的眼睛了,心灯似乎听着他含糊地说道:“卓特巴……卓特巴……牟卓雍湖……”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这样惨死在心灯的怀里。 上天是多么的残酷啊!他不能让你走错一步路,那怕你已经深深在忏悔,也会得到应得的惩罚。 心灯在悲痛之余,更被他最后的一句话所震惊,他紧抱着藏塔的尸体,心中不停的想道:“啊!又是卓特巴,这个魔鬼!” 心灯想到这里,又低下了头看了看怀里的藏塔,这对他确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以藏塔数十年参佛之身,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叫出家人太寒心了。 心灯此刻的心情,真可说是百感交集,他怔怔的呆了一阵,忖道:“我把藏塔的尸体送到宫里,然后就让他们像发现依克一样来发现他吧!” 为了要达成藏塔的遗志,心灯只好这么决定了! 于是他抱起了藏塔的尸体,慢慢地向布达拉宫移动,他心中不停地想着:“这是什么因果啊!……又是卓特巴!‘蚕桑口诀’到底被他得去了!……难怪我看他堂堂一表,身材却嫌矮,原来他的双脚是断的!”(十八年前卓特巴自断双足,事详见本书第四集) 寒风惊树,秋虫夜泣,是一个凄凉的环境,也是伤心落泪的最好时刻。 心灯怀中抱着一个冰冷的尸体,他的感觉太奇怪了,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感觉到“死”,在以往的十余年里,他只看过一个尸体,那就是依克!可是藏塔的死,似乎更接近他,更震憾了他的心! 他越过了布达拉宫的院墙,思索道:“我要把他放到什么地方呢?如果像依克一样,又难免引起寺内骚动……我干脆把他送到经堂,让莫古喇嘛发现,他一定会作适当处理的。” 心灯想到这里,他立时向经堂飞奔而去。 半年以前,这个老喇嘛,还是七千多喇嘛学习的偶像,可是现在他已经死了,并且死得这么不名誉! 心灯轻轻地飘上了二楼,他闪入了经堂,把藏塔的尸体,放在了以前自己睡过的那张床上。 室内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晃不定,显得昏暗和凄凉。 心灯望着他的尸体发了一阵呆,他本能地回转了身子,向七号经架最上层望去,那里有一个空隙,可是却是放不下藏塔的尸体啊! 心灯感叹良久,又回头看了藏塔的尸体几眼,这才轻轻的掀开了窗格,飞身而出。 他怀着一颗颤栗和恐怖的心,向自己的禅房而去,他突然想起了墨林娜,心中不禁诧然,忖道:“怪了!墨林娜什么时候走,我??么一点也不知道呢?” “她为什么不准我去救藏塔呢?要不是她耽误我,说不定藏塔可以被我救下了!……罪过!罪过!她无心造下了这么大的罪过,上天是不会放过她的!阿弥陀佛!” 心灯想到这里,他已然到了自己禅房,推门而入,他太颓丧了!用力把自己的身子倒在床上,震得左右的小喇嘛由梦中醒了过来。 一个小喇嘛揉着惺忪的倦眼,仰起了头,含糊说道:“心灯,什么事?” 心灯心情恶劣,闻言伸手把他的头用力的按了下去,骂道:“没事,滚你的蛋!滚去做你的狗梦吧!” 那小和尚蠕动了一下,含糊的答了一声:“好!” 心灯闻言差点没笑起来,他感到自己太不像以前了。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骂人,那小喇嘛居然还糊里糊涂的答个“好”字,心中越觉不安,连忙含笑道:“越密,对不住,我不是骂你……” 那越密小喇嘛,早已再度睡去,他只用鼾声来回答心灯。 心灯见状摇着头,轻叹了一口气自语道:“唉——他们真幸福啊!” 这一夜,他就这么忧悒和烦恼地睡去,还做了一个恶梦! 第二天早上,布达拉宫的高级喇嘛们,一个个面带惊恐地,通过了正殿,走上了第三层楼,在喇嘛议事大厅内,召开最紧急会议!最秘密的会议! 寺内所有的主持都参加了,于是原定的一切课程都停止,小喇嘛们不禁又是纷纷议论,有的说:“叠布诺大师有重病,恐怕要圆寂了!” 有的说:“老师父们要集体坐关,我们放假六个月!” 更有的小喇嘛说:“我昨天梦见大水,布达拉宫准有天灾,也许他们在商量搬家呢?” 等等。心灯听在耳中,不禁暗笑,忖道:“这群糊涂的小喇嘛,到那天才能修行成啊!” 直到正午,老喇嘛们没有一个人出来,午斋也是由大喇嘛们送进去,这种情形实在太少有了,全寺的喇嘛都在惊异和不安中,只有心灯明白,他只是默默地为藏塔伤心。 又过了两个时辰,有大喇嘛传出了叠布诺的口谕:“本寺发生了重大的事情,全体喇嘛一律不准外出,寺门立时紧闭,禅课暂停,改为自修!” 这道谕命一下,少不得又是一阵骚动,有些敏感的小喇嘛,已经感觉到寺内可能又有血案发生了。 由于叠布诺的口谕,任何人不得进出寺门,心灯本想越墙去看病侠,但又恐引起喇嘛们的疑心,只好呆在寺内,与小喇嘛们天南地北的扯起山海经来。 到了晚斋的时间,小喇嘛们依次的进了斋堂,可是他们的前面却是空空的,一点食物也没有。 众人正在惊奇猜疑,上面又传出了话:“本宫主持叠布诺大师要亲自陪食!” 这是很难得的事,在以往除了重大的节日,和高僧驾临,主持大师是绝不陪食的。 于是有的说达赖要来,又有的说班禅来访,各种揣测纷纷而起。 佛铃三响,叠布诺大师由经堂、斋堂、香堂三位高僧陪同,莅临了斋堂。 在他们身后,又有十大弟子,平托着一块紫木板,木板上有金带紫袈裟盖着一件东西,只是谁也看不出是什么来。 叠布诺是个年过六五的老喇嘛,他身材颇为矮小,颔下有一撮白须,一双佛眼,眉毛稀落,远远望去就好像没有眉毛一样。 他和三堂的三位高僧,均是锦衣袈裟,手拿佛珠,像往日主持什么重大的祭典一样,使人感觉到必然发生了绝大的事情。 叠布诺等十大弟子,把那木板放在身前之后,他秃眉上下晃动了半天,脸色似乎很哀伤,高声说道:“喇嘛们!今天你们一定很奇怪,我破例来陪食,可是你们身前并无食物。……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们,不但今晚没有食物,就是明天,后天我们也没有食物……” 叠布诺的话说到这里,小喇嘛们的脸上,几乎是同时显出了一种悲惨的神色,他们本来都是容光焕发,精神奕奕的,可是当这一句话说出以后,他们立时显得萎靡不振,好像已经饿了三天一样。 叠布诺却不管喇嘛们的反应,他继续说道:“我们所以绝食两天,是为了纪念一个人,这一个人不但是我数十年的至友,也是各位最敬爱,最佩服的人……” 喇嘛们内心纷纷猜度着,可是他们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来。这就是布达拉宫的规矩,也是这座大寺生活规律的一个明证。 心灯听了叠布诺的话,他心中难过万分,用眼睛看了看左右的喇嘛,他真想说:“你们知道是谁?是藏塔大师死了!” 可是他不敢说,同时他也不忍说。 叠布诺的目光,在藏塔的尸体上停留了良久,他的声音渐渐的颤抖起来:“各位一定没有忘记,曾经用如来佛一样的心,来爱过你们,领导过你们的人,他就是本寺的前任主持——藏塔大师!” 喇嘛们听到这里,他们过分的惊惧,再也忍不住,同声发出了一声惊叹。 叠布诺平伸右掌,堂内立时恢复了先前的宁静,他继续说道:“……你们都以为藏塔大师失踪了,其实不然。藏塔大师参透了佛,他把自己的金身,藏在了‘金瓦殿’,去解脱他最后的一关……” 心灯听到这里,他眼帘不觉浮出了藏塔惨死的一幕,心中悲哀地想道:“可不是,那就是他最后的一关!” 叠布诺的声音,仍然嘹亮地响着:“就在昨天晚上,藏塔大师完成了他所有的课业,他圆寂了!” 叠布诺此言一出,所有的喇嘛,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悲痛的叹息,就连心灯也没有例外——虽然他早就知道了! 有的喇嘛竟然流下了眼泪,有的喇嘛闭目合十,口中默默的叨念着。 藏塔在他们的心目中,一直是占着极崇高的地位,因为能够在布达拉宫主持,不但是佛学极佳,向道心诚,深得喇嘛爱戴,就连达赖喇嘛及全西藏的人民,也都对他礼敬有加。 叠布诺再度止住了喇嘛们的惊叹,他把嗓音提得更高的说道:“你们不要扰乱……藏塔大师得道,原是一件喜事,对于习佛的人来说,他确实做到了功德圆满,晋升西天。你们应该以大师的成就为榜样,好好地习佛,才不辜负大师生前对你们一番栽培。 “现在本座决定报请达赖主教,为藏塔大师塑成金身,供于‘金瓦殿’,以供后人瞻仰,借以坚定你们习佛的信心。 “现在你们再瞻视一次藏塔大师的肉身。” 于是这七千多喇嘛,一个个怀着一颗既追念而又羡慕的心,鱼贯地由藏塔大师的尸体前经过。 香堂等三位高僧服侍在侧,掀开了藏塔身上的袈裟,让弟子们膜拜叩别。 佛乐冥冥,香烟飘袅。当心灯经过藏塔的身旁时,他看着藏塔盛装而卧,他的脸很平和,嘴角挂着微笑,是那么的庄严和宁静,就像他生前一样,好像并没有什么遗憾…… 心灯仍然崇敬着这个老和尚,他觉得藏塔死得太冤枉,太不值得,否则他是应该成佛的。 等到七千多喇嘛一一看过,天已经快亮了! 小喇嘛们没有早饭吃,可是他们并不埋怨,因为他们都在哀伤之中,虽然他们都相信藏塔是真的成佛了! 心灯在午后,趁人不注意时,飞身越过了布达拉宫的院墙,他飞快地向病侠的石屋跑去,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病侠。 心灯才到山半,便见克布引颈张望,一见心灯跑来,不禁喜出望外,飞奔着迎了过来,老远便叫道:“师兄!你昨天怎么不来,害得我和师父等了你好半天呢!” 心灯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昨天寺里发生了事情,我们都不准出来!” 克布闻言恍然道:“难怪我一个喇嘛也没看见,原来你们不准出来。要不是师父不准,我差点到寺里去找你呢!” 心灯拉着克布的手,连连点头,说道:“病师父还好吧?” 克布回言笑着道:“好得很!也许前天太高兴了,昨天和今天吃了不少东西呢!” 心灯闻言心中颇为高兴,现在他与病侠已然结为了一体,互相依赖地生活着,谁也不能失去谁。 他们迅速地向上爬着,克布边走边问道:“师兄,你说庙里发生了事,是什么事?别是又死了人了。” 心灯闻言一惊,他想不到克布一言便猜中了,他忙乱地点点头,说道:“你别急着问,我自然会告诉病师父的!” 说着二人已然走到了石室门口,病侠在室内已然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他的一双眼睛里,立时闪出了一片欢娱的光芒。 心灯一进房便叫了一声:“病师父”,他匆匆地走到床前,握住了病侠的手,笑道:“病师父,听克布说你这两天吃了很多东西,我真高兴!” 病侠用眼睛回答道:“是的!我觉得很好!” 接着他眼睛中充满了询问的意味,是说:“你昨天一天怎么都没来,我一直在等着你!” 心灯见状立时笑道:“病师父,我正要告诉你,我们庙里发生了大事!” 心灯说着,坐在了病侠身侧,遂将藏塔及卓特巴拼命,藏塔被杀等事说出,只隐住了墨林娜之事不提。 病侠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充满了惊讶、紧张、感叹的情绪,他料不到藏塔会死在卓特巴之手,更料不到卓特巴到底得到了“蚕桑口诀”。 他强捺着那颗悲愤激动的心,忖道:“卓特巴,你还在犯罪,杀了布达拉宫的高僧,只怕你的末日也就快到了!” 心灯说完了这件事,他迟疑了一下,向病侠道:“病师父,我想到‘牟卓雍湖’去看一看……” 心灯话未说完,病侠已用着严厉的目光阻止了他:“不可以!你万万不可乱来,明年还俗以前,永远不要想这个念头!” 心灯虽然有点失望,可是他却不忍拂病侠的心意,当下点着头道:“好的!我不去,你放心吧!” 病侠这才用眼睛告诉他:“我知道你痛恨着卓特巴,可是你所负的责任太大,我们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千万不可大意,‘牟卓雍湖’早晚你是要去的,何必急在一时,如果暴露了身份,岂不又使卓特巴另生鬼计么?” 心灯了解了病侠的全部意思后,觉得病侠所想很对,当下笑道:“病师父,你想的很对,我绝对不去冒险,你放心好了!” 病侠见他说得如此真诚,这才不再担心,露出了一种安慰的目光。 心灯又陪着病侠谈了一阵,请教了一些练艺的难处,又看着克布补习了一遍所学的功夫。 这个西藏孩子,天赋骨格都是出奇的好,他由于学艺晚,“群仙会”后,看着在座没有一人不是神技惊人,不由大为羡慕,发奋苦学,所以进展极快,连心灯都大为惊奇。 心灯临走的时候,病侠告诉他:“明天你不必来了,后天再来!” 心灯不肯,可是病侠却坚持着,问他原因偏又不说。心灯知他必有深意,当时只好答应下来。 直到日落,心灯在病侠处吃过了晚饭,这个小和尚最怕的就是饿肚子,所以他无法参加为藏塔绝食的行列。 他用糍粑夹了几块牛肉,带回了布达拉宫。 沿途他想起了师父冷古,心中不由产生了一种被遗弃的痛苦,他默默地想道:“师父这半年多来,好像不要我了,他也不再传我武艺了。” 想着他已到了布达拉宫,越墙而入,回到了禅房。 小喇嘛们一个个饿得前胸贴了后腔,不停地吞着酸水,虽然他们嘴上不提,但是很明显地可以看出,他们的滋味实在是不太好受。 入夜,心灯靠卧在床上,他突然想起了云姑交给他的那面令牌,忖道:“唉呀!我差点忘记了,赶快去供起来吧!” 于是他拿着那黄绫包好的令牌,匆匆的赶到侧殿,他脑中又泛出了云姑的影子,他觉得她很亲切,很善良,却又很忧郁…… 心灯把牌供好,点上香烛,手敲木鱼,喃喃的念了一段经,这才觉得办完了一件事,心情略为轻松,出殿回房。 当他快到禅房时,突觉身后有破空之声,不禁吃了一惊,猛翻腕子,手中已然接到一物,原来是个小纸团,搓成了一个小圆球。 心灯迅速地把四周十丈以内转了一遍,并无一点声息,心知来人功夫必然奇高。 心灯拿着纸条进入禅房,喇嘛们由于肚子饿,都提前睡觉了。 心灯打开纸条,就着灯光一看,上写:“心灯: 明夜三更来访,‘金瓦殿’见! 曲星” 二十三 心灯看罢不由一惊,忖道:“啊!原来是曲师伯!他怎么会来这?他找我又有什么事呢?” 心灯想了一阵,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连日来发生的奇事,弄得他心绪不宁,当下也就撇开,忖道:“反正他明天会来,到时候自然会知道,现在却不必去想它!” 心灯想着,把僧衣脱掉,睡在了床上,他不禁又想到了藏塔的死,心中实在感到很痛惜,忖道:“真是可惜!这么一个得道高僧,由于一念之差,竟落得如此下场,看来一个人的修为,真是不容易啊!” “我真想到‘牟卓雍湖’去一次,看看卓特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心灯脑中一路胡思乱想,直到三更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达赖喇嘛有手谕到来,大概有人走漏了藏塔死亡的真相,达赖竟不准塑金身,只命以最高的佛礼安葬,并在寺内筑一纪念性的香堂,由达赖亲笔题名为“藏塔堂”,这已经是难得的殊荣了! 布达拉宫按着达赖的指示去办理一切,由于达赖批示,绝食不必继续,所以小喇嘛们倒免了饥饿之苦,只是叠布诺及众长老,站在私人的立场上,自行禁食以表哀念。 天才初更时,心灯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想到曲星就要来了,便出了禅房,独自在金瓦殿下徘徊。 他脑中仍然放不下藏塔之死,和那本“蚕桑口诀”,他暗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他非要提前到“牟卓雍湖”去一次,把“蚕桑口诀”偷出来。 心灯想着这件事,他实在有点懊恼,因为“蚕桑口诀”一度曾落在他手里,可是又失去了! 由于病侠、冷古等人的遭遇,和依克、藏塔二人先后的惨死,使心灯对卓特巴产生了很大的仇恨,他竟这么想着:“那一天我也叫他在我的掌下流血!” 这个小和尚,尽管他已然有着一身出奇的功夫,可是十余年来,他连一只蚂蚁也未伤害,现在他竟有着伤人的念头,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转变啊? 心灯坐在寺内一株大树下,他正在痴想,突听身后有轻微的击掌之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曲星来了。 于是心灯连忙站起了身子,转身望去,果然是曲星,他约在三丈以外,轻轻的击着掌。 心灯连忙赶了过去,含笑施礼,说道:“曲师伯,我等了你半天了!” 曲星哑笑一声,低声说道:“我不是告诉你说二更一定来吗?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心灯一笑,说道:“我心里有点闷,所以出来散散心!” 曲星闻言笑着把心灯看了两眼,说道:“这里说话不太方便,我们找个清静地方去!” 心灯答应一声,说道:“钟楼最静,我们到钟楼去可好?” 曲星闻言拍手称好,当下由心灯带路,二人展开身形,快似脱弦之箭,飞快的向钟楼扑去。 不一会儿,他们已然停身在钟楼之上了。 心灯问道:“曲师伯,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 曲星用手摸了摸斑白的胡须,笑着说道:“你可记得慰病宴上,我与你师父说的话么?” 心灯闻言不解,摇了摇头道:“师伯,那天你们说了那么多话,我怎么会记得呢?” 曲星闻言呵呵笑道:“不是你记性不好,只是你不曾关心而已……你可记得你师父曾要我传你一样功夫么?” 心灯闻言一惊,这才想起了那日,席间曲星夸奖自己,而师父说了一句戏言,要他出来造就自己,却不料曲星认了真。 心灯尚未答言,曲星已然接着说道:“按说我的功夫,除了我本门弟子秦长山外,任何人我都是不肯传授的,不过在我初见你时,就生了爱才之心,加上后来看你表演了“三潭印月”等奇技,才感觉到你真正的是个奇才,所以我更要传授你一两种本门的绝技,把你造就成一个古今天下武林最高的人才,这就是我的一番意思,我完全是基于爱才之心,你尽可放心随我学艺。” 心灯听了越发觉得为难,他见曲星说得如此动听,心中不禁想到:“病师父以前曾经说过,他们传我本领,如果说是为了爱才,那是欺人自欺之说,那么难道曲星也是有什么目的不成?莫非他要我为他盗令符?可是他不是已经有了徒弟吗?” 曲星见心灯沉思不语,他竟错会了意,含笑拍了拍心灯的肩膀,说道:“你一定是担心你师父,这是不必的。冷古为人虽然怪异,可是他说话向来算数,绝无再改,所以你尽可以放心的跟我学。” 曲星说到这里,心灯接口道:“不是的!曲师伯,我不是为这个……” 曲星闻言颇为惊奇,问道:“啊——你不是为此,莫非还有什么别的难处么?且说给我听听!” 心灯不知如何说才好,因为曲星显得是这么热诚,他怎能说他不愿再学别门之技呢? 于是心灯只好胡乱说道:“曲师伯,我生性笨拙,加上禅课又重,只怕辜负了师伯的一番苦心……” 心灯话才说到这里,曲星已摇手阻止了他,面上现出不悦之色,说道:“小和尚,你太虚伪了!你的资质是上上乘,这是任何人都公认的。再说你现已蓄发还俗,头发都这么长了,还说什么禅课太忙? “显然你是在推辞,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你考虑一下,像你这种人才,可以说是千年难得,你不要辜负了自己,如果能够得到各派各门最厉害的功夫,那不但是你本身之福,也是日后武林中的一段佳话。 “我走了,你如有意随我学艺,三日后来‘小平丘’会我,过时就不谈了!” 曲星说完,他双袖一拂,人若鸿雁,如风的越下钟楼,再一晃身,已然消失在黑夜里。 心灯扶着石栏,他惊愕地望着曲星的去处发呆,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好,心中不停的想道:“为什么这么多奇人都看中了我呢?秦长山、沈小石、池佛英、克布都不是极好的人才吗?他们为什么不去找,而偏偏要找我?” “如果我再随曲星学功夫,那么我就有四个师父了,这还成什么话呢?要是以后铁蝶、卢妪、柳拂柳再要教我,那我的功夫不是多得用不完了吗?” 这些奇人,若是平常的人,就算跪他(她)十年,也未必能得他一顾,可是心灯却总是被动地,接受他们的强迫教育。 这时他扶着石拦,痴痴的发呆,曲星一番热诚,被他气得拂袖而去,对于这一点,心灯觉得很抱歉,可是他的内心却是非常痛苦的。 如果他不是出家人,他没有这些痛苦!如果他不在西藏,他也没有这些痛苦!如果冷古没有看中他,不传他武功的话,他也没有这种痛苦!如果…… 可是一切都是事实,他没有一点侥悻,心灯只好默默地接受这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物…… 他默默的想道:“三天……难道三天以后,我又要拜一个师父?一个只见过面,没有一点感情的人?” 这种事心灯感觉到实在太难接受了!可是他是不是能不接受呢? 心灯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感喟着,一路摇着头,慢慢的顺着石阶而下,他忧郁得实在够受了! 当心灯才下了钟楼,突听身后传来了一个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心灯,你回来!” 心灯一听不由惊喜交集,他飞快的奔回了钟楼,紧紧的拉着一个白发老人的双手——那是他的师父,枯竹老人冷古。 心灯委曲得直想哭,他不停地抱怨着:“师父,你好像不要我了!一直不来找我,而别的老人却天到晚来缠我,叫我跟他们学功夫……” 心灯话未说完,冷古已笑着道:“痴儿!你的情形我全知道,不用这么可怜兮兮的!本来武林中,以我的脾气最怪,可是近年来,我改变了很多,按说你背我与病侠学艺,如果按我早年的脾气,你们二人早就死在我掌下了! “可是我突然想到,以你这分天赋,这身骨骼,确实是天下难寻的一块美玉,能够有这么多奇人看上了你,都愿意把他们生平之秘的绝学传授给你,这原是千载难逢的事,岂不较随我一人学艺好得多吗? “当然,我知道你原来是一心向佛的,现在被武林之事牵惹着,必然感到痛苦和烦闷…… “可是人的生活方法有很多种,你不一定要过着你所坚持的生活,如果你接受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也许对你更有意义,最低限度,你应该有勇气去尝试一下……” 心灯听了冷古这番话,他觉得有点浑浑噩噩,不知道对或错,可是他总认为,学武对于他是一种额外的、精神上的负担! 冷古摸了一下胡子,继续说道:“刚才曲星与你谈话,我都听见了,老实说在我们这么多老人中,以曲星的思维最为精密,所创造出来的招式也最深奥,所可惜的是他体质较差,每当进入化境时,功力便难再进,距至善之境,总有些微的差别,这是非常可惜的!否则他的武功早就超过我了! “现在他既然要传你功夫,你就不妨答应下来,如果能够得到他的绝艺,以你现在的底子和天赋,怕不就是傲视天下的奇才吗? “至于曲星传你武艺,依我看来未必存有什么私心,因为他的徒弟秦长山,武功虽然不如你,可是相差也很有限,未必不能胜过卓特巴!……你三天以后,可迳往“小平丘’寻他,好好的学,对你是非常有益的! “我最近因为在调查一件事情,每夜在‘色拉寺’及‘直拉宫’之间奔波,所以没有什么时间来看你,你不必着急,大约最多一个月,我就可以把事情调查清楚了,在这一个月内,我一有空还是会来看你的……” 经过了冷古这一番开导,心灯的心情才比较好了一点,他茫然的点着头,说道:“好的!我去跟他学!不过……要是再有人要教我本事呢?” 冷古闻言哈哈大笑,用手摸着心灯的头说道:“好个小和尚,你学武学怕了吧?……你放心,我想大概不会有人教你了。卢老婆子生性奇怪,她不会如此做。铁婆子也不会想到你,何况她们自己都有了徒弟。至于柳拂柳,他向来最没有耐性,不会自找苦吃。所以据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了!” 然而,事实证明了冷古的推测完全错误,这三个老怪物,也没有放过心灯,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心灯由冷古的话里,得到了很大的安慰,他想道:“不管怎么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就是天皇老子要教我,我也不跟他学了!” 就这样,心灯又开始了他学武课程新的一页,也促成了他日后扬名天下的奇功伟业…… 这一天,是心灯去上课的头一天,他怀着一颗极不愿意的心情,可是他又不能不去,他一路走着,一路摇着头心中不住的想道:“真是痛苦啊!” “小平丘”约距布达拉宫三里左右,是一名副其实的平头峰,寒林如宿,甚是幽静。 心灯来到了峰顶,举目四望,并无曲星的踪迹,心道:“这个老怪物,强迫人家学武,他自己还不来?” 心灯正在想着,突听有二人谈话之声,由远而近,举目望去,只见曲星及铁蝶联袂而来,沿途说笑。 心灯心中大为奇怪,忖道:“曲星不是要传我功夫???他怎与铁蝶一起来了?真是奇怪!” 心灯想到这里,曲星及铁蝶已然看见了他,心灯耳旁听得铁蝶老远便笑道:“怎么样?我说这个孩子一定会来的!” 曲星闻言笑着连连点头。心灯见状忖道:“怪了!看样子曲星已经告诉她了?” 心灯正在纳闷,曲星及铁蝶已然来到近前,心灯连忙施礼问好。 曲星及铁蝶一一点头还礼,曲星笑着问道:“怎么样?小和尚,你想好了没有?” 心灯用眼看了铁蝶一眼,然后低声答道:“我想过了,所以才来的!” 曲星闻言哈哈大笑,抚掌道:“这样很好!你的选择既聪明而又正确!……现在先坐下来我们谈谈!” 说着三人同时在士地上坐了下来,心灯尚未开口,铁蝶已笑着道:“你曲师伯的武功自成一家,他肯把最得意的‘飞针绣掌’传授给你,真是天大的造化啊!” 心灯闻言只好连连点头,答道:“是的!弟子很高兴,也很幸运!” 其实他心中正在说:“谁希罕什么‘飞针绣掌’?别是花拳绣腿啊!” 心灯才想到这里,突听曲星哈哈大笑道:“小和尚,你可不能口是心非啊!” 这一句话把心灯说得面如红布,好在时已入夜,别人看不出来,他连忙说道:“弟子不敢!……出家人不打诳语。” 曲星闻言点了点头,说道:“只要你是真心就好!到时候别让人家说,是我强迫你学的,那就辜负了我这番爱才之意了!” 心灯闻言连声称是。曲星又接着说道:“心灯,你可知你铁师伯最得意的功夫是什么?” 心灯闻言一惊,嘴上答道:“我未曾追随过铁师伯,所以不知道,还请曲师伯告诉我!” 曲星捻须微笑,停歇了一下,接着说道:“你铁师伯一身奇技,而尤以轻功最好,驰誉江湖数十年,无人能过,她最得意的功夫是“露珠迸丝”,你想一滴露珠能有多重?而它迸出来的一丝水份,岂不是更轻了?你铁师伯就有这么轻!” 心灯闻言大吃一惊,他绝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等功夫,忍不住用着惊奇和怀疑的目光,望了铁蝶一眼。 铁蝶微微一笑,说道:“曲老儿的话不错!当我提起气时,确实是这么轻,你想不到吧?” 心灯闻言吓了一跳,知道铁蝶所说是实,不禁张大了一双眼睛,说道:“啊!师伯!那你不是像神仙一样了?” 铁蝶听心灯如此一说,忍不住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说道:“神仙倒不至于,不过这事不是假的,少时我可以表演给你看!” 心灯闻言简直不敢相信,因为这是太不可能了,他望了望曲星,又望了望铁蝶,忖道:“他们有这么高的功夫,到底是怎么练的呢?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曲星笑望着他,心中觉得好笑,他望了望天色,笑着对心灯道:“心灯,少时你铁师伯表演时,你就可以亲眼看见了,真个是天下少有的啊!” 心灯闻言点了点头,可是他却不知铁蝶为何要来?为何要对他说这些话? 铁蝶用手掠了掠头上的白发,她脸上堆满了慈祥的笑容,对心灯道:“心灯!你的功夫已经非常高了!不要多,只要五年就可以赶上我们了!” 心灯闻言心中虽然高兴,可是他却有点不信,笑着摇了摇头,答道:“师伯!你真是开玩笑,我还差得远呢!只怕这一辈子也赶不上你们!” 铁蝶笑着摇了摇头,她知道这个小和尚,将来一定会超越自己这一辈的任何一个人,就连冷古等人也在内,是一千年来难见的人才。 她迟疑了一下,说道:“心灯!你师父教过你些什么轻功?” 心灯略一思索,笑着答道:“师父教过我很多,像‘踏泉采花’、‘登沙功舟’、‘青蝉游’等。” 铁蝶闻言暗暗心惊,因为心灯所说的这种功夫,都是轻功中最高的功夫! 普通是以“登萍踱水”、“八步赶蝉”等为最高,但较之上述仍大为逊色。 铁蝶心中吃惊,面上却不露出,因为她是有深心的,她笑了笑,说道:“你学过这些功夫,轻功已经是登堂入室了!难怪外面都说你对于学武最热心呢!” 心灯闻言心中颇为诧异,因为他近几年来虽然苦学了不少功夫,可是自己早已厌倦,铁蝶怎么还夸热心呢? 心灯想着,正要追问,耳旁又听铁蝶说道:“外面都说你嗜武如命,我初不信,后来看了你这身功夫,果然你苦练不怠,若不是有莫大的兴趣,焉能如此苦练?……本来么!一个人做事,只要使他感兴趣的,他会求之不厌的,你大概就是这样吧?” 心灯见铁蝶说得如此逼真,真个是哭笑不得,又不好否认,只好默默的点着头。 曲星在旁见铁蝶好似演戏般,用话在套心灯,不禁直觉好笑,忖道:“果然这个老婆子有一手,看来心灯待会是无法推辞的了!” 铁蝶又扯了半天废话,尽是说心灯如何爱武好学,这种坚毅的精神,她很佩服,只要肯用功,将来不难誉满天下,成为第一高手等语。 尤其她不知是胡扯还是误听来,竟说:“听说有一次冷古有一种功夫没传你,你竟跪下哭求了三天,这精神我很感动!” 心灯闻言啼笑皆非,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正待否认,铁蝶又说道:“唉……看见你们年青人如此好学,我们真是既高兴又惭愧,因为我们以前太偷懒了!” “看你,小小年纪,已经身兼数家之长,听说你还准备把我们每个人的绝技都学去……” 心灯听到这里大惊失色,他这才恍然铁蝶为什么说这么多话,当下才要张口说话,铁蝶又笑着抢道:“没关系!你不要说了!……所以在我听到这个话后,我不等你开口,就先来找你,年青人肯学,我只有高兴,我向来不分门派,你看,从今天起,我就要用一个月时间,把‘露珠迸丝’教给你,你高兴吧?……不要道谢,我最讨厌这一套……” 铁蝶话如迸豆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心灯听完不住的叫苦,他知道铁蝶这么说是故意的,自己如果推辞,必然使她下不了台,只得暗叹一口气,忖道:“也罢!既然是魔难,就一并解决了吧!” 心灯想着,苦笑着说道:“师伯,你真爱护我……” 铁蝶闻言笑得合不上嘴,她一半由于高兴,一半也是笑自己演的这场戏,竟把个坚持不再学技的小和尚,糊里糊涂的说服了! 曲星一直在旁含笑旁观,见心灯于无奈之下答允了随铁蝶学轻功,明明是中了圈套,偏偏口头还要称谢,尴尬之状,令人忍俊不已,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他才笑了两声,便被铁蝶一眼给瞪住了,她使了一下眼色,笑对心灯道:“头一个更次你随曲老儿学‘飞针绣掌’,后一更次随我学‘露珠迸丝’。现在时间不早,你们开始吧!……我回避一下。” 铁蝶说着双手一按地,身子已然飞出了十余丈,再一晃身,已然失去了踪影。 留下了这个哭笑不得的小和尚和曲星。 心灯忖道:“既然已成了定局,只好耐下心学吧!” 心灯想到这里,打起了精神,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望着曲星道:“曲师伯,你开始教吧!” 曲星点点头,由怀中取出了一块白绢,递给了心灯,心灯惊诧地打开一看,目光之下,只见绢上涂着无数黑点,约有一百以上,四分八列的布满了这张白绢。 心灯见状不解,不禁问道:“师伯,这些黑点是干什么的?” 曲星笑了笑,说道:“其中自有奥妙,不久你就会知道的,现在且不必问。” 曲星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白纸包,打开之后,原来是一根颇细的钢针,及一束白线,他又递予了心灯,说道:“你再详细看一看,布上面不是黑点,而是各种形状的图形,你现在要用针线把它们绣出来!” 心灯听到这里,不禁吓了一跳,忖道:“我是学武艺的,又不是学针线,为什么叫我绣花呢?” 曲星想是看出了心灯心意,他笑着道:“你现在什么也不要问,奇怪就放在心里,将来自然会明白!……现在我告诉你绣的次序,自上而下,先左后右,至于那些图案的绣法是,先绣长划,后绣短的,你现在就开始吧!” 心灯心中实在有些烦,可是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开始穿针。 心灯十几年,根本就没碰过针线,光穿个针眼就费了半天时间,人也出了一身汗,心中暗骂道:“真是!这是什么鬼玩意嘛!” 心灯再把白绢拿起,仔细一看,他目力本佳,这一细看,果见那些黑点均是小小的图案,有的三角形,有的四方,有的星状!……构造虽然简单,可是为数太多,黑压压的一片,简直令人头昏目眩。 那一百多个小图案,有的相隔极远,有的并肩而立,高低相差,有时根本就看不出来。 心灯拿在手中,直看了半天,才比较出一个最高而并最靠右边的图案。 这图案的形状是由三条直线交插而成,其中一道较长,心灯又费了半天事,才判定出长短次序,开始绣下了第一针。 这个苦于可大了,心灯费了好大劲,才把这个小图案绣好,手上不知被针刺了多少下,他又急又燥,虽然是在秋夜,也流了一身大汗。 绣好了一个,心灯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然后又全神贯注的去找,看第二次应该绣哪一个。 好不容易找到了第二个,是个长方形,于是心灯就像慈母绣游子衣般的,是那么谨慎地工作着。 只是心灯却没有慈母的那种甜蜜、骄傲的情绪,他只感觉到烦燥、愤怒和忙乱。 这一根小小的钢针,这一霎时在他手中竟有万钧之重,累得他汗流浃背,恨不得把在旁闭目养神的曲星一把抓死。 偏是那些线条颇短,心灯才绣好了两个图形,线已经不够了,他不得不再换一根。 等到一个更次过去,他才绣好了五个半。曲星睁开了眼睛,笑道:“好了!时间已经到了,你把绣的拿给我看看!” 心灯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好像送瘟神般的,连针线一起送到曲星手中。 曲星接过了白绢,他仔细的看了一下,笑道:“绣得还不错,次序也没有错。你今天第一次就有此成绩,我已经很满意了!” 曲星说着,慢吞吞的,把那些物件叠好,放入了怀中,对心灯道:“今天我的功课结束了,明天准时再来!” 他说完站了起来,甩了甩袖子,人如惊鸿,已然失去了影踪。 心灯绣了一阵花,直觉头昏目眩,心头作恶,当下站起了身子,来回的散着步。 心灯才觉得舒服一些,另外一个魔鬼又来了! 铁蝶远远的走来,她老远便道:“心灯!听说你成绩很好啊!你觉得怎么样?” 铁蝶说着已然到了心灯面前,她的身法实在太快了! 心灯闻言未答,铁蝶又问道:“心灯!我问你,你觉得怎么样?” 心灯强忍着那股莫名的怒火,答道:“我觉得要吐!” 铁蝶闻言不由笑了起来,她想想也觉滑稽,一个出家的小和尚,深更半夜的,被拉在野地里绣花,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铁蝶笑着,又说道:“这是初学的现象,不必害怕!……你想想看,一种出奇的天下神技,哪有这么容易学得来的?所以经过了这次经验,你应该知道,天下的事,没有一件是侥悻的!” “就拿你们出家人来说,成佛是一件容易事吗?所以你不必烦燥,好好的耐下心,等你学成奇技之后,不是一件可喜的事吗?” 铁蝶的声音很委婉动听,像是一个慈母般安慰着心灯,心灯本就对铁蝶极好,闻言不由大为感动,低声说道:“是的,师伯!你的话很对!我既然已经学了,就一定尽最大的力量把它学好。” 铁蝶闻言颇为高兴,她点头道:“对!这才是好孩子!” 心灯委曲了半天,这时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却不料他的笑容还来不及扩展时,便被铁蝶一句话给打了回去。 原来铁蝶说的是:“好了!休息过了,该上我的课了!” 二十四 心灯无可奈何地答应一声,说道:“好吧!开始吧,已经半夜了!” 心灯这句话多少仍带有一点委曲的意味,铁蝶心中暗笑,却不理会,她笑了一下,说道:“我先露给你看看!” 她说罢此话,长得拖地的袍袖向上一提,人若飞絮般向上拔起了十余丈。 心灯抬头望时,不禁惊得叫出声来! 原来铁蝶已然落在了那株大树上,她双脚脚尖只分别点着两片树叶,整个身子随着风势,上下摇摆不定。 这真是天下少有的功夫了,心灯怎么也不会相信,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他不禁想道:“难道一个人,会比一只虫还要轻吗?” 心灯想到这里,他双臂一振,身如飞弩般,也向上拔起了十余丈,落在了铁蝶身旁一根手指粗细般的树枝上,两下相距不到三尺,仔细的向铁蝶的落脚处望去。 那是一点也不假,铁蝶的双脚就是站在两片树叶上——并且还是两片枯叶! 她的身子真是轻得像滴露水般,随着微风上下起浮,满头白发和她那两只肥大的衣袖,一起飘向身后。 她脸上带着安祥的笑容,是那么的潇洒和沉静,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她是一个人。 心灯不由惊佩到了极点,他发出了一声惊讶的赞叹,说道:“铁师伯,你……你真是神仙啊!” 铁蝶闻言一笑,她竟然在两片枯叶上,把身子转动了一下,面对着心灯,说道:“心灯,你试试向我发掌!” 心灯闻言,不禁又是吓了一大跳,他惊异地说道:“师伯,你站在树叶上,还能接掌?” 铁蝶笑着,用手把北风吹乱了的头发整理了一下,点头道:“你不用问,尽管发掌,我不会被你所伤的!” 心灯闻言,知道铁蝶必然有着绝对的把握,于是他由袍袖中翻出了右掌,叫道:“师伯你注意,我要发掌了!” 铁蝶闻言,点了点头,却不再说话。心灯右掌半吐,“花灯吐蕊”,掌心扬出了一股凌厉的劲风,隔空向铁蝶的前胸击来。 这一掌虽然只用了三成功力,可是出之于这个小和尚之手,也是非同小可,足以令人骨摧神散。 那股凌厉的掌力才出,便见铁蝶飘在身后的衣袖,突然向前扬起了些许,立时有一股更大的劲力迎了过来。 两股掌力才一接触,立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裂帛声。铁蝶的身子,只不过轻微的摆摇了一下,而心灯却差点被这股掌力扇下了树枝。 心灯惊得叫了起来,说道:“师伯,你……你真厉害……” 在江湖上,就算你是第一流人物,轻功再好,也不可能只借两片树叶的力量,便能稳身形,更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出掌迎敌。 铁蝶笑着,望了望惊得发痴的小和尚,笑道:“心灯,你还要不要再试一下?” 心灯闻言,摇了摇头,说道:“师伯,不用再试了,你赶快下去教给我吧!” 铁蝶隔空伸过了右掌,心灯连忙把自己的左手递了过去。铁蝶握住了他的手,两人同时起身,轻飘飘地落在树下。 心灯才一落下,立时拉紧了铁蝶的手,笑着说道:“师伯,你赶快教给我!” 铁蝶浅笑一下,她显得有些得意,老气横秋地说道:“孩子!你说得太简单了,这种功夫,绝不是三年两年就能练成的,我现在用一个月的时间,先为你打好基础,以你现在的轻功根基,只要时常练习,一年以后就会有相当成就了。” 心灯闻言,心中颇喜,虽然经过了曲星一个更次的磨练,已是疲累异常,可是他却急切地希望学这种功夫。 铁蝶仰头看了看天色,说道:“今天时间不早了!这就开始吧!” 铁蝶说着,顺手从树上摘下了一段手指粗细的软枝,长约二尺,轻轻的插入土内,她所插入的那一段,仅有三四分左右。 铁蝶插好了树枝,转脸对心灯说道:“小和尚,你现在跳上去!” 心灯闻言不解,但他知道铁蝶这样做,有着深意,于是他袍袖摆处,偌大一个身躯,就好像一个小棉花球一般,轻轻的落在了那棵树枝的顶端。 那根软枝,只不过少微的晃动一下,竟然连弯曲都没有。 心灯站好之后,催问道:“师伯,我上来了,还要怎么做呐?” 铁蝶笑道:“现在开始,你用你最大的力量,拼命的叫,声音越大越好。” 心灯闻言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师伯,这是干什么?半夜三更的,那我不成了鬼叫了吗?” 铁蝶笑着连连摇头,说道:“你不用管人叫鬼叫,我教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准没有错。” 心灯闻言,还是有些为难,他迟疑地说道:“师伯,现在人家都睡了,半夜三更,如果我叫了起来,岂不是要把人家吓坏了吗?” 铁蝶闻言,似乎有些不高兴,她双眼一翻,嗔道:“哎呀!你这个小和尚,真是有些讨厌!我叫你大声叫,你就大声叫!” 心灯闻言好不为难,学佛之人一向讲究晦光蕴色,清静不扰,这时要他无缘无故地大叫,实在不像一回事! 铁蝶在旁不住的催促,心灯无可奈何,只得张开了嘴,低声的叫了起来,发出了“咦啊!”之声。 心灯低声的叫着,他已觉得面红耳热,忖道:“这算什么玩意嘛?” 铁蝶却摇着头,大声叫道:“你这么叫还没蚊子声音大,这样一点用也没有,大声叫!用你最大的声音叫!” 心灯闻言好不为难,他只好把声音提高了一些。 铁蝶仍然连连摇着头,说道:“不行!不行!你声音还是太小!再叫!拼命叫!” 心灯闻言,忖道:“管他的!叫就叫!反正是不叫也不行!碰见他们真倒了霉了!” 心灯想着,有一股莫大的愤怒,他立时放大了嗓子,发出了震天的大叫:“哇……咦……唔……哗……啊……” 铁蝶冷不防心灯突然大叫起来,倒被吓了一跳。 心灯中气极足,他这连声的大叫,真个有龙虎之威,可穿金石,连铁蝶也心惊不已。 黑夜如死,心灯的叫声,随着风送出了极远,把左近的居民,都吓得紧闭窗门,磕头膜拜不已。 所谓轻身功夫,全仗丹田提气,套句练武的老话:“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便知不但轻功,就是内功也全仗对“气”的驾御,所以无论轻功及内功,全属于“气功”,也就是这个道理。 心灯这时大声连叫,丹田之气立时散而不聚,他才叫了三声,一个身子便由树枝上落了下来。 铁蝶见状笑道:“再上去!再叫!声音还要大些!” 心灯这才恍然,知道铁蝶在为自己奠定更高一层的轻功根基。 于是他二话不说,再次腾身,又站在那节树枝上大叫起来。 等到这一个时辰过去,心灯已然叫得头昏心跳,声音沙哑,累得够呛的了! 铁蝶伸手把地上插着的树枝拔去,随手丢掉,笑着对心灯道:“好了!今天到此为止,你回去以后多休息,喝点盐开水,明天准时再来!” 铁蝶说完用手揉了揉眼睛,又说道:“你如果去看病侠,替我问候他,我过两天就去看他!” 心灯答应一声,下面的话尚未说出,铁蝶身形晃处,已然失去了踪迹。 经过了这一夜的折腾,心灯先绣花,后鬼叫,人已累得头昏眼花,好似过了一场劫,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自语道:“魔鬼啊!……” 说着,他也消失在黑夜里,回向布达拉宫而去。 七天过去,心灯的进步神奇而又惊人,他才知道那白绢上共有一百三十二个图案,有的由三条直线构成,有的由四条直线构成,合起来是六百三十四招。 这恐怕是天地间最繁多,最神妙的一套掌法了。 而铁蝶所授的轻功,更是尖上拔尖的武林奇技。心灯这时已是兴趣盎然,他静心的学下去,却不知他学了这两种奇技之后,日后才能在“牟卓雍湖”顺利的成功。 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过去了,心灯结束了这两门课程,他有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当他由“小平丘”回到布达拉宫时,他兴奋地睡在自己的禅床上,心中想道:“以后不会有什么魔难了?” 他轻松的舒了一口气,希望安稳地睡大半夜,可是当他才把眼睛闭上,便听得有人轻轻的用指头弹着房门。 心灯又惊又气,他想道:“又是谁来了?我的魔难真多啊!……不管他!就是师父来了,我也要睡我的觉!” 心灯想着,把身子翻了过去,不去理他。 门外的人等了一下不见回音,又用手指弹了几下。 心灯闭目不理。这时却听得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轻轻的传了过来:“心灯!你睡着了没有?” 刚才心灯还决定,任何人来他都不下床,可是当他听到了这个声音之后,他竟身不由己地爬了起来,他的心情有些兴奋,因为门外面的人是池佛英! 心灯匆匆的答道:“没有!没有!我马上就出来!” 心灯说着已把门拉开,佛英站在三尺以外,她面上仍然罩着面纱,始终保持着她的神秘性。 心灯闪身而出,佛英已转身走去。 心灯追上了她,轻声说道:“佛英!好久没看见你了,你怎么一直不来找我呢?” 佛英似乎是微笑了一下,可是她有面纱,没有人能看见。 她轻声回答道:“我最近很忙,我知道你也很忙!” 心灯闻言心中一动,忖道:“怎么?难道我从铁蝶及曲星学本领,她也知道了吗?” 说着他们二人已然走向了道旁的小丛林中,佛英斜坐在一枝横枝上,她习惯的用手防护着她的面纱,笑着说道:“心灯!明天我师父放我的假,我想我们明天到外面去玩一整天,你说好不好?” 心灯闻言虽然高兴,可是他想到已然好几天没有去看病侠,当下答道:“好是好的,不过我上午不能去,因为我要去看病师父!” 佛英闻言思索了一下,说道:“那么我们明天下午在‘小平丘’见面,一直玩到晚上回来,吃的东西由我带,好不好?” 心灯见她兴致极高,不忍扫她的兴,于是装着非常高兴的样子,笑道:“好的!我们明天下午在‘小平丘’见!” 佛英见心灯答应,心中颇为高兴,连连笑着道:“好!就这么办……你说我们到哪里去玩好呢?” 心灯闻言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十几年来一直住在庙里,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我不知道哪里好,还是你说好了!” 佛英用手支着腮,思索了一阵说道:“我们到河边去玩好不好?” 心灯闻言拍手称好,因为他活了十几年,从来就没有与河水接触过,他心中不禁泛出了一幅美景。 拉萨城就紧靠着河流,是雅鲁藏布江的支流“拉萨河”,虽然就在左近,可是心灯却从未去过。 于是他们就这样决定了他们初次的郊游,可是却留下了日后的一段深情恨! 第二天,心灯由病侠处回到自己的庙里,他换了一件干净的僧衣,怀着一颗兴奋的心,去赴他美丽的约会去了。 当他赶到“小平丘”时,佛英已然先到了。 她面上换了一块更浓的面纱,长长的秀发用一条绿绢包扎着,显得风韵无比。 心灯虽然穿着僧衣,可是由于他已然蓄发,扎成了一个髻,看起来倒像个道士般。 心灯笑着对佛英道:“佛英,你为什么一直戴着面纱呢?” 佛英摇头不语,她总是避免谈到这个问题,这是心灯永远无法了解的。他不禁追着问道:“佛英,你又不是西藏人,为什么老要戴着面纱?真是奇怪!” 佛英闻言似乎有些不悦,她生气的说道:“你为什么老谈这个问题?好像你很希望我把面纱拿下来似的……” 心灯料不到佛英会说出这些话来,当时不禁面红耳热,连忙说道:“不是的!我只是奇怪……” 佛英闻言不再答,她轻轻的移动着身子,向前走去。 心灯见她手中还提着一只竹篮,不禁问道:“佛英,你蓝子里带的是什么?” 佛英闻言回过了头,笑着说道:“如果你一定要问,告诉你,是吃的!这该高兴了吧?” 心灯闻言笑着道:““算了!我根本就不喜欢吃东西。” 于是他们嘻闹着离开了“小平丘”,心灯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忘记自己是一个出家人。 这一对少年男女,是那么欣喜地去享受他们的生命去了! “拉萨河”虽然不算一条大河,但在西藏却甚闻名,其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它流经西藏的首城拉萨,并且它还经过拉萨城外的“别蚌”和“甘丹”两大寺,此外它还通往雅鲁藏布江。 心灯及佛英用着极快的身法前进,沿途人很少,偶尔有两个藏人在工作,那是因为佛英选了一条极僻静的小路。 不一时他们便来到了拉萨河的中游,心灯放眼望去,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江岸之上,人群杂集,大小船只堆满了码头,有的装货,有的卸物,至于人种更是复杂,藏人、蒙人、汉人,都在忙碌着。 心灯过惯了清静生活,一霎时看见了这么多人,他们并不同于喇嘛,发出了极大的喧吵声。 可是心灯对他们产生了莫大的敬意,他觉得这些人太可爱了!他们是那么神奇地生活着! 心灯眼中看着这幅奇景,他感动万分,忖道:“啊!原来外面的人,是这么勤奋地工作来维持着他们的生活!” 从现在开始,心灯才知道,一个人必须勤奋工作,然后他才能生存在这个世界里! 这个事实,使心灯非常的惊奇和敬佩,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只由老喇嘛的口中,知道外界是苦海,人是蜉蝣鸣蝉,只是痛苦地挣扎一下就消失了! 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心灯所看到的每一张面孔,都是充满了希望和智慧,他们每人用出自己最大的力量,在推动这个世界。 这是苦海吗?不!这是一块需要你坚苦创造的天地,只要你生存在里面,你就要像这样生活,否则你将被这个世界所遗弃! 这就是心灯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时,所产生的感触,当然,当他处久了以后,也许又会有不同的想法。 佛英站在心灯身旁,见他痴痴地站立着,充满了好奇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他的眼光中,充满了陌生、惊奇、和欣喜,显然的,他是被这些人群深深的感动了! 良久,心灯还没有说一句话,佛英忍不住推了他一把,笑道:“喂!你怎么了?发了这么久的呆!” 心灯这才惊觉过来,他笑了笑,说道:“我真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会这么复杂!难怪我佛说是‘大千世界’啊!” 佛英见他三句话不离本行,心中暗笑,说道:“你还算什么出家人!头发都留这么长了!” 心灯闻言,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笑道:“不论我还俗不还俗,我的心总是接近佛的,这是永不会改变的啊!” 佛英闻言一笑,说道:“算了!不要再谈这些!我们是出来玩的,谈这些事干什么?” 心灯也觉得自己谈佛谈的太多了,当下笑道:“好!我不谈佛!……我们找个地方去玩,你看,已经有这么多人在看我们了!” 佛英闻言望去,果然已经有很多人在注视他们,因为心灯僧衣长发,不僧不道,身旁又站着个女孩子,加上佛英又罩了一层面纱,所以显得特别刺目。 佛英见状对心灯道:“你在这等我,我去雇条船。” 佛英说罢,不待心灯答言,便自走去。 心灯见她穿过了人群,向江边走去,心中想道:“坐船在水上飘飘也不错!我这么大还没有坐过船呢!” 这对于他确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一条这么宽,这么长的水,是心灯生平初见,他遥遥的望着江水,心中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忖道:“天地真是伟大,他怎么造成这些东西的?一定是有人在主宰着……” 心灯想到这里,便见佛英站在一叶小舟之前,遥遥的向自己招手。 心灯见状,连忙奔了过去,他想到自己就要坐船了,心中有一种异常的兴奋,他脸上的笑容更显著了! 心灯赶到了佛英身旁,用手指着小船,问道:“佛英!是不是这条船?” 佛英点头答道:“是的!就是这条,我们上船吧!” 这是一条带蓬的小舟,佛英首先踏着翻板,走近了舱内,心灯也跟着下来。 当他第一脚踏上了船板时,小舟在轻轻地摇晃,心灯产生了一种生平未有的快感,他太兴奋了! 心灯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来,连连的道:“啊!真好玩!……我觉得好像在半空中一样……” 佛英见他天真得好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由对心灯益感兴趣,她笑着道:“你别太高兴,等会掉下水去就不神了!” 心灯闻言扭过了头,笑道:“你别吓唬我,就是掉下去我也不怕,反而会更高兴呢!” 佛英见心灯如此神迷,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她招了招手,笑道:“你快进来坐,人家要开船了。” 心灯却是不肯入舱,他酷爱着这一片江水,因为它给他的感觉太奇异了! 舟子上了船,笑着问道:“一位要向哪边划?” 佛英不懂藏语,由心灯翻译,她见上游人多,当下答道:“我们向下游去!” 她说着并且作了一个手势,舟子会意,款动船舵,小舟便在绿波荡漾中,如飞的向下飘流而去。 心灯立在船头,眼望着绿波如镜,中有万山倒影,偌大一条河,就好像是一面光滑的镜子般,是那么的明洁光润! 心灯忍不住的叫道:“佛英!你快出来看,真美啊!” 佛英闻言,由舱中出来,与心灯并肩而立,她也觉得很快乐,可是她快乐产生的动力,绝大的成份是由心灯身上而起。 她并没有发觉,她已经深深的爱上了这个小和尚了! “爱情”本就是一件奇妙的东西,她的来和去,你不会预知,也无法控制。 因为她的产生并不是必然的,也不是一时的,而是由很多微小的分子,一点一点堆积而来,所以你不会确实的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可是你却能够表现出她来! 佛英就是这样,她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当她看见心灯快乐时,她的内心更快乐,这也就是说,她欣赏心灯的“快乐”,是远比她自己寻求来的快乐更有价值。 心灯见佛英出舱之后,既不说话,又不看风景,一张脸却直侧对着自己。 心灯虽然看不见佛英的脸,但他却明显地知道,佛英一定是在看着自己。 他心中有些甜蜜,也感到些微的恐惧,这种情绪的产生,我们就可以说是产生了“爱”了! 心灯眼中看着景色,心中忖道:“她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在看我,为什么呢?” 心灯想到这里,不觉有些面红,他很想问佛英一句“你为什么一直看我?”可是他却没有这个勇气,于是他把身子稍微地侧了一下,心中的跳动,已然有些不正常了! 可是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渗入了他的血脉中,使他变得勇敢起来。 心灯突然转过了身子,正对着佛英,他面色通红,胸口不住地起伏,像是经过了长久的劳累般。 他嘴皮蠕动了好几次,才问出一句话:“你……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说完这句话,他的心跳得更为剧烈了! 佛英被心灯这句问话所震惊,她轻轻的“啊!”了一声,由幻梦中跌了回来,“羞涩”像是一把染有颜色的刷子,把她的脸染成了血红!可是仍然深藏在面纱之后,没有另外一个人知道…… 莫非她就是为了面红才戴面纱? 她惊愕的怔了一下,低声说道:“我……我……” 她只能说出这一个字,因为羞涩、喜悦、矜持、自尊、惊愕……等等,都涌塞在她的喉头,化成了一个“我”字,而此时此境,这一个“我”已经足够了!心灯是一个男人,他当然能从这个“我”字中,体会出更深的意义。 他全身发出了一阵奇怪的颤动,好似他不能接受这种赏赐,因为这是他连想也不敢想的,如果说现在发生在他的身上,是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 可是他明明的感觉到这种事情的发生,这不是很奇妙吗? 片刻的沉默,不!应该说是良久的沉默,心灯已然深深的知道了一个事实,那就是: 他们二人的两颗心,在一条直线的两端,向着一个焦点移动,必然的会结合在一起,不是宗教、环境以及佛英的那块面纱所能阻隔的…… 心灯似乎意识到,在他还俗之后,又多了一件重要而又神圣的任务,那就是:“怎么样去得到这个女孩子?” 他们都很聪明,也都掩饰得很好,就让这一段神奇而又美妙的时刻,匆匆的来临,静静的逝去,在表面上没有惹起任何一点变化。 佛英避开了主题,她故作轻松的说道:“心灯!我得进舱坐着,由窗口望出别有一番风味呢!” 心灯也在回避方才的感觉,笑道:“好的!反正时间还早,先坐一会,等一下再出来看风景也不晚!” 于是,他们先后的进了船舱。 心灯和佛英并肩而坐,窗户很小,他们必须面对面,侧坐着身子,才能同时有着观赏的机会。 这是上天的安排,也是一对男女应得的享受。 心灯鼻中闻得一股软香,他还是第一次与女孩子坐得这么近,可是他以往恐惧的心情,现在已由“喜悦”和“趣味”所代替了! 心灯有点恨,那是因为佛英还戴着面纱,他就如同隔着一层雾,去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在感觉上虽然觉得满足,可是在品味上便打了一个折扣。 他们低声的闲谈着,所谈的范围很广,最后谈到了冷古和卢妪,佛英摇了摇头,说道:“我那个师父脾气可真坏,我实在很怕她!” 心灯笑着安慰她道:“卢师伯脾气虽然很怪,可是她很爱你呢!” 佛英也同意心灯的说法,她点了点头,说道:“爱我倒是不假,只是人太怪,有时怪起来真怕人!” 心灯笑道:“只要她爱你就成,你何必计较别的?……你能够随她学功夫,也真是造化,将来你的功夫,恐怕会和她一样高呢!” 佛英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她一眼看到了一人,竟使她惊慌起来。 另外一只小舟的船头上,站着淡妆的墨林娜…… 二十五 上回谈到,心灯及池佛英在拉萨河泛舟谈心,意境甚美。 佛英正在谈着,突然沉默下来,原来她由窗口望出,却发现在一叶轻舟的船头上,站着淡妆的墨林娜。 她长袖飘飘,显得无比的风韵。 佛英有些吃惊,忖道:“哪有这么巧?怎么她也来了?……” 心灯见佛英突然沉默下来,不由颇为奇怪,眼光掠处,也发现了墨林娜。 心灯一片纯朴,什么也未想到,他喜出望外,轻轻的“啊!”了一声,双手一按窗棂,已然越出了船舱。 佛英一把没有抓着,她轻咬了一下嘴唇,心里有些恨! 心灯越到了船头,他这时高举双臂,大声叫道:“墨林娜!墨林娜!” 墨林娜正在观赏江景,闻声看见了心灯,她也是喜出望外,立时招了招手,笑道:“咦!心灯!你怎么也来了?……” 这时两下对头而来,距离约有十余丈,墨林娜由怀里摸出了一块碎银,丢给了舟子,说道:“卡米卡卡儿!(快点划!)” 舟子立时用力摇桨,霎那两下便接近了两三丈,墨林娜双臂伸处,人若一只巧燕,离着水面七八尺,翩翩的飞了过来。 墨林娜露了这一手,直把附近船只上的藏人,惊得发出了声音,一齐向心灯的船只盯看着。 墨林娜落在了心灯身旁,她用手拂了一下被江风吹乱的秀发,笑道:“嗳呀!真巧!怎么会碰见你?” 墨林娜说到这里,她一眼看见了舱中的池佛英,不由一怔,把话咽了下来。 心灯满面笑容,他想不到与佛英在一起时,竟会又碰见了墨林娜,真使他太高兴了! 他只是一个和尚,哪里又懂得女人的心理? 墨林娜用手指了佛英一下,轻声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心灯“啊”了一声,笑着说道:“她是我师姐。” 心灯话未说完,墨林娜由鼻中哼了一声道:“哼!师姐?……她又不是个尼姑?” 心灯闻言一惊,他不知道墨林娜为什么说这种话,他也不了解墨林娜的话是什么意思。 所幸心灯与墨林娜交谈,所说的声音很低,佛英连一句也没听清。 这时佛英已然款步走出了船舱,她似乎轻笑了一下,对心灯道:“心灯!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你倒是给我介绍一下呀!” 墨林娜不觉有些惊异,因为他没有想到佛英居然不是西藏人,她心中想道:“咦!她又不是西藏人,为什么要带面纱呢?” 心灯含笑替她们介绍了,他高兴得合不上嘴,却不知道他所做的,是天下最笨的事! 墨林娜及佛英尴尬地寒喧了几句,这对于她们实在太不习惯了,何况她们同时所爱着的男孩子就在面前! 心灯却是一点也不了解,他坐在了船板上,用手拍着船板,笑道:“坐下,坐下!大家都坐下!……佛英,把你带的吃的东西拿出来,我们好好的吃一顿!” 佛英闻言有些生气,她用着颇为冷淡的声音说道:“吃,哪有才到就吃东西的?我只准备了两份,谁知道你另外约了人来?” 墨林娜闻言面色一变,可是心灯仍然浑浑噩噩,他根本就不了解女人的心情,糊里糊涂地说道:“不是我约她来的,不过真巧我们居然碰上了,真是好玩!” 佛英轻轻的说道:“是的!很好玩,非常好玩!” 心灯不解佛英言中之意,他虽然看不见佛英的表情,可是他却听她语气颇为不善,方自愕然,墨林娜已笑着说道:“小和尚别急!我不吃你们的东西,我还有事,我是来接小娘的……” 墨林娜话未完,心灯已喜道:“什么?你是接云姑姑的?那么云姑姑就在附近了?” 佛英见他们谈得如此深切,并且心灯还认识了她的家人,不禁由心底泛出了一丝悲哀。她虽然早知道墨林娜,并且还远远地看过墨林娜与心灯在竹林中比暗器,可是她却没有细细地观察过这个姑娘。 于是,她那双藏在面纱后面的妙目,紧紧的盯在了墨林娜的身上。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如果有两个女孩子,同时爱着一个人,当她们相遇时,她们总会互相的打量对方,希望在对方的身上,找出某些缺点!并且是自己所没有的——那么似乎她就有着胜利的希望了! 可是此刻的佛英,显然很失望,因为她所看到的,是一个极美的姑娘,并且显得天真和善良,那玉面真像是一尊雕塑的石像,让你由心底生出敬爱之意。 佛英虽然很失望,可是她却本能的对墨林娜产生了爱意。 这其间,墨林娜已经与心灯交谈了好几句,心灯似乎感觉到佛英在沉默,他扭转了头,惊奇地说道:“咦,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们坐下呀!” 佛英闻言仍然没有动静,她显得有些呆痴的站在那里。可是墨林娜却大方的坐了下来,她仰起了头,泛起了一丝不可理解的笑容,说道:“池姐姐,你也坐下呀!” 佛英迟疑了一下,她终于慢慢的坐在了心灯的身旁。 这时的心灯,简直不像是一个出家的和尚,他的心里,也没有佛的存在了! 心灯看看佛英,又看看墨林娜,他只是不停的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种奇异的沉默,维持了一段时间,心灯沉不住气了,他笑了一笑,说道:“你们两个都不讲话,到底是干什么呢?” 墨林娜闻言,附和着心灯,也做了一个微笑,可是她却没有讲话,佛英两只手,纠缠着自己的衣角,突然扬起了她的头,用着很低的声音说道:“心灯,你到底还不还俗呢?”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心灯有些意外,他尚未回答,墨林娜已经接着笑道:“对了,你到底算不算和尚?头发都这么长了,还穿着和尚的衣服,我看你干脆换了衣服,到外面来住好了,要不然到我们家去住!” 心灯闻言吓了一大跳,连忙双手合十,大声道:“阿弥陀佛!小僧一心向佛,还俗出于无奈,你说这话好不令我惭愧!” 墨林娜闻言气笑不得,狠狠地瞪了心灯一眼,不再说话。佛英也保持着沉默。 这是很奇怪的,当心灯与墨林娜或佛英单独相处时,他们总是谈笑风生,可是三个人凑在一起时,却变得沉默起来。 心灯看看池佛英,又看看墨林娜,他似乎也感觉到空气有些不对了,可是他却不了解,口中不住的称怪道:“怪了!怪了!你们怎么又不说话了?” 心灯话才说完,突听江面远处,有一浊哑的嗓子叫道:“好呀!挟美游湖,你成了许仙了!” 心灯等三人闻言望去,在左侧远处有一无帆小舟,一个粗衣少年,手持双桨,运臂如飞的向心灯这船划来。 原来那人正是曲星的弟子秦长山,他不知哪里来的雅兴,居然也凑巧泛起舟来。 心灯见是秦长山,心中甚是高兴,立时站了起来,高声叫道:“秦师兄!你也来了?……快点划过来!” 此时的佛英心中有说不出的懊恼,她原定借今日游湖之便,在心灯的心中种下一个更深的影子,想不到连续的碰见了这么多人,更令她伤心的是墨林娜的出现,并且由言谈中看来,她与心灯之间,似乎更显得接近和亲切! 这时秦长山的小舟已然到了近前,伸出了一只手,扒着心灯的船舷,笑道: 心灯!你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心灯闻言满面飞红,连忙含笑说道:“秦师兄何必取笑小僧……” 心灯说到这里,秦长山已然含笑与佛英见了礼,他望了墨林娜一眼,面带诧异的问心灯道:“小师兄,这位姐姐是谁?烦你代为引见一下!” 心灯闻言才要说话,墨林娜睁大了一双秀目,已然抢着说道:“我叫墨林娜……我没你年纪大,你以后可别叫我姐姐!” 这几句话突如其来,把秦长山说得面上发红。心灯见状早已笑着说道:“秦师兄,你何来雅兴,怎么一个人划起船来了?” 秦长山这才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小船内的酒菜,又看了池佛英一眼,说道:“我师父在游河请客,我是送酒菜的……池姑娘的师尊卢老前辈也在座呢!” 心灯闻言“哦”了一声,佛英正在满脑怨气之际,闻言立时接口道:“啊!我师父也在此地?那么就烦秦师兄带我一程,我还有些事要向家师请教呢!” 佛英说毕不等众人答言,她站起了身子,用手略提衣角,娇躯晃处,人若临江彩蝶,已然飘向了秦长山的船头。 佛英这突然的举动,使得心灯、墨林娜及秦长山均惊异起来,尤其是心灯,他竟情不自禁地,轻轻的“啊!”了一声! 秦长山显然也有些失措,同时墨林娜也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心灯早已急得叫道:“佛英!你不是约好了我,一同出来吃饭的吗?” 佛英闻言并不回答,却回头对秦长山道:“秦师哥,不知你可肯带我一程?” 秦长山对这突发的事情,简直不知如何是好,闻言讪讪说道:“无妨!无妨!……姑娘不必客气!” 佛英闻言似乎很高兴,她轻轻地坐在船头,笑着说道:“好的!那么谢谢你啦!” 这一来可把心灯急坏了,他扒着船边,大声叫道:“佛英!你怎么突然走了?这……” 心灯说到这里,墨林娜突然笑着说道:“她有事就让她走好了!我们两个还不是一样吃饭?为什么一定要她在?” 心灯尚未答言,佛英已然轻笑一声,说道:“是的,她的话不错。你们一样可以玩,为什么非要我在这呢?” 佛英说到这里,扭回了头,对秦长山说道:“秦师哥,如果你没有什么事,我们就走吧!” 秦长山闻言颇为为难地看了心灯一眼,点了点头,说道:“好的!我们这就走……” 秦长山说到这里,转对心灯道:“小师兄,如果没有什么事,小弟就告辞了!” 心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墨林娜却在旁说道:“没有什么事了,你们赶快走吧!” 心灯闻言内心甚是懊恼,可是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秦长山简直被这两个奇怪的姑娘弄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心灯为何带着两个姑娘游船,他更不了解佛英突然离去以及心灯沮丧的原因。 于是,秦长山颇有深意的,对着心灯笑了笑,说道:“小师兄,那么我们再见了……墨林娜姑娘,再见!” 秦长山说着,双桨轻轻的一推,小舟已然退出了七八尺,再一翻臂,小舟斜着出去了一丈,但见秦长山双臂如飞,小舟快得像是一条水箭,把江面划出了一条长长的水线,如飞而去。 心灯痴立在船头,这突然发生的事,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现在,他对佛英邀他同游的动机,感到莫大的怀疑和不解,默默地自问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既然约我出来,为什么突然又有要事待办呢?” 可怜的小和尚,他一点不了解女人的心理,只是不停的思索着这几个问题。 可是墨林娜就不同了,她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孩子,方才的凊形她看得清清楚楚,池佛英幽怨满怀的离去,心灯失魂落魄的神态,都使她深深的了解他们之间的挚情,是远比心灯与自己之间来得深的。 可是她略微想了一下,立时便把它抛开。因为她不愿意让这件事情来紊乱她的心,显然的,她是在逃避事实了! 秦长山所驶的那叶轻舟,似乎显得特别快,一霎时只剩下个小黑点了! 心灯看得眼睛都有些累了,这才想起了身旁的墨林娜,转过了身子,对着墨林娜摇了摇头,说道:“她真奇怪,明明自己约我来的,为什么自己又走了……真是奇怪!” 墨林娜见心灯仍在懊丧之中,心头不禁感到一阵凉,但她又不得不接他的话,只得浅浅的一笑,答道:“或许她临时想起什么事了……你们时常这么出来玩吗?” 墨林娜这句话,很明显地带出了试探的意味。心灯闻言摇了摇头,答道:“不!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就玩得不痛快!” 墨林娜由心底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愤怒,冷冷说道:“噢!你玩得很不痛快吗?” 心灯这时才微微的觉察到墨林娜的神情,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强笑道:“啊!……不!不!我玩得很好,这还是我第一次到河上来玩……你是不是常常来呢?” 墨林娜见心灯反问自己,似在避免谈刚才的事情,当下就不再提,微笑了一下,说道:“当然呐!我生长在西藏,并且我从小就与水在一起,我水底下的功夫才好呢!” 心灯闻言无限羡慕地问道:“哦!你从小就与水在一起,那么你住在什么地方呢?可是住在什么湖里面?” 墨林娜向远处瞭望了一下,笑道:“可不是,我就住在……” 墨林娜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大眼睛转了一下,接着说道:“现在不告诉你,以后我带你到我家去好了!” 心灯听到这里,才想起与墨林娜相识以来,从没有问过她住在哪里,这不是一件颇为滑稽的事么? 心灯想着,忍不住脱口问道:“对了!墨林娜,我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呢!” 墨林娜闻言,神秘的微笑一下,说道:“我不住在拉萨,离这里很远……你不要问,下次我带你到我家去就是了!” 心灯答应了一声,他把肥大的袖子卷起,伸手探入水中,只觉清凉可人,当下真恨不得跳下水去,笑着叫道:“唉呀!真是想不到水会这么好玩,我真羡慕你就住在水旁边!” 墨林娜见他天真得像个孩子,不禁也感到非常好笑,用手拉了心灯一把,笑着说道:“看你高兴得这个样子,好像一辈子没有见过水一样,留神掉下河,你又不会游水,不把你淹死才怪!” 灯一面玩着水,回头笑道:“放心,我才不会掉下水!……你刚才说你会游水,这话可是真的么?” 墨林娜扬了扬头,显得颇为骄傲地说道:“笑话!难道我还骗你不成?……你不信我游给你看好了……” 墨林娜说到这里,单足轻点,人如彩凤,凌波而起,接着只听“噗通!”的一声轻响,墨林娜连同她那美丽的衣服,一齐沉了下去。 这一下倒把心灯吓得怪叫起来,连忙爬在船舷,伸长了脖子向下望去,只见江水汹涌,船头之处更是翻滚迂回,就这一下就使心灯头昏不已。 心灯看不见墨林娜的影子,心中不免有些害怕,忍不住大声叫道:“墨林娜——你在哪里?” 可是他得不到一点回答,急得心灯扒住船舷,来回的寻找然而始终看不见墨林娜的影子。 心灯可急坏了,由于他十余年来,根本就没接触过水,所以始终不敢相信“游水”这件事实,这时见墨林娜落水无影,他立时想到被河水吞没了! 正在心灯急得六神无主之时,突昕船尾转来了一个娇脆的声音:“心灯,我在这里,你急什么嘛?鬼叫鬼叫的!” 心灯闻言惊喜交加,当时也顾不得掩藏行迹,长袖甩处,人已凌空而起,由船舱上越了过去,吓得舟子及附近渔民一齐叫了起来。 心灯到了船尾,这才见墨林娜单手扒在船尾,只露出了一个头,满头的秀发,贴在了两颊,正在对着自己微笑,其状甚是迷人。 心灯又气又笑,嗔道:“唉呀!你真是疯了!你看你,全身都湿透,不要着了凉还不赶快上来,待会怎么走呀?” 墨林娜用手轻轻一按船尾,人已越上了船板,她全身的衣服,整个的贴在身上,把她苗条的胴体的轮廓,愈加显明地呈现在心灯的眼前。 心灯觉得一阵莫名的心跳,他亳无理由地把目光避开,似乎不敢多看她一眼。 墨林娜一面用手挤着衣袖上的水,一面笑道:“你看到了吧,再大的水也淹不死我!” 心灯心中充满了羡慕,这一霎时,墨林娜在他心中的地位,似乎又增高了许多。 心灯用着一种惊叹的语气说道:“啊——真是不敢相信!你又不是鱼,怎么会在水里游呢?” 墨林娜听他问出这种问题,忍不住大声的笑了起来,指着心灯道:“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念经,别的什么也不懂!……人虽然不是鱼,可是人有手脚,一样可以利用在水中行走,只不过和鱼的姿态不同罢了!” 墨林娜说得眉飞色舞,宛如老夫子说道般,一副理直气壮的派头,听得心灯将信将疑。 墨林娜说完之后,继续挤着身上的水,心灯把她的话思索了半天,他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了一阵光芒,仰头问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每一个人都可以学会游水的?” 墨林娜正在抖着头上的秀发,闻言答道:“当然呐!尤其是会武功的人,学起来太快了!” 这句话在心灯听来,实在是一个最大的诱惑,他迟疑了半天,终于说道:“墨林娜,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跟你学游水,……你不是说很快就可以学会吗?” 墨林娜显然有些意外,她把秀发披向肩后,睁大了一双妙目,向心灯望了一阵,最后低下了头,轻声说道:“你何必学游水呢……我家里规定过,无论如何不能传人水性,这是一件大忌……” 心灯闻言,不禁奇怪万分,他觉得墨林娜似乎越来越怪。这时他不禁突然想起,藏塔与卓特巴拼命之时,墨林娜曾经岀现过,并且还劝自己避开。 心灯想到这里,忍不住脱口问道:“墨林娜,我忘了问你一件事……那天藏塔和一个西藏人拼命,你怎么会在场呢?” 墨林娜闻言似乎吃了一惊,她停顿了一下,说道:“我……那天正准备找你,在那里碰见了你!” 心灯思索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叫我去呢?” 墨林娜似乎怕心灯问到这件事情,她紧接着答道:“我怕你管闲事管不好,说不定自己会受伤的!” 心灯对墨林娜这句话很不高兴,用着遗憾和抱怨的口吻说道:“那天就是你耽误了我,不然藏塔大师说不定不会死的。唉……” 心灯说着并叹了很长的一口气。墨林娜当初劝阻心灯,全是出于一片深厚的爱意,这时见心灯连连的理怨自己,不禁又是难过,又是生气,冷冷说道:“你怪我,难道你就不怕死么?早知道我根本不管你,让你去送死好了!” 心灯也觉得墨林娜是一番好意,自己不该埋怨她,当下含笑说道:“你不要生气,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我只是对藏塔大师的死太难过罢了!” 墨林娜仍然满怀的不高兴,她把头偏向一旁,冷冷说道:“就是我不拦你,你也救不了他,白送性命!” 墨林娜这句话,使心灯蓦地一惊,忍不住脱口问道:“那个西藏人功夫的确很高,难道你认识他么?” 墨林娜脸上似乎变了一下颜色,可是心灯并没有觉察到,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我不认识他!” 心灯似乎是在自语着:“你不认识他,我倒认识!” 这句话使墨林娜大为惊奇,她紧接着问道:“啊!你……你怎么会认识他呢?” 心灯脑中立时浮现出卓特巴的影子,那魁梧的身才,冷酷的面孔,如风的行动,沉猛的掌力……等等,都在心灯心中留下了一个很深的印象。 他眼望着遥远的帆影,轻声说道:“是的!我认识他……他叫卓特巴!” “卓特巴”这三个字,对于心灯来讲,实在是太熟悉了,冷古、卢妪、骆江元、万蛟……没有一个人没提到他! 墨林娜似乎大吃一惊,她一双手紧紧地捏着,低声问道:“啊……!你怎么知道他叫卓特巴呢?” 心灯不便把事情的本末说出,当下含糊答道:“我也是听一个朋友告诉我的,说他是西藏武功最好的人,所以才知道的。” 墨林娜尚未答言,却见对面驶来了一艘颇为华丽的大船。 二十六 墨林娜的目光,接触到那艘华贵的大船时,她的面颊上,立时浮上了一丝微笑,用手指了那船一下,笑着说道:“心灯,你看见那艘大船没有?” 心灯正在奇怪,闻言立时接口道:“看见了,很美啊!” 墨林娜点了点头,低声问道:“你可知道船上坐的是什么人吗?” 心灯见墨林娜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不由一怔,接着摇头道:“不知道,难道你知道吗?” 墨林娜一面整理着身上的湿衣,一面说道:“我当然知道呀!船上面的就是我爹爹和小娘嘛!” 心灯大出意料之外,他万没有想到,那夜月下骑马的妇人——曾使自己产生亲子之情的人——就在对面的船上。 这是一件颇为奇妙的事情,也是由于云姑的奇怪行径,也许由于心灯的泛思,他对这个中年的妇人,充满了崇拜和敬爱。 这时心灯听墨林娜说云姑就在此,不禁有些喜出望外,他把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那艘大船,喃喃自语道:“啊!你的父母……云姑姑也来了?……” 墨林娜用自己的长袖,擦拭着自己的秀发,笑着答道:“是呀!小娘昨天才派人通知我,要我今天在这相会,她要和爹爹一起来呢!” 心灯确定了云姑已在之后,便无心再听墨林娜说话,只是紧紧的注视着那只花船。 两只船渐渐的接近了,墨林娜早已大声叫道:“路胡!路胡!莫卡得……”(喂!喂!划过来!) 那摇橹的人,一见墨林娜,立时笑了起来,用西藏话搭着腔,用力的把船摇了过来。 心灯接触到这只华丽的大船,心中有些不安,这时大船舱内,突然传出一个柔和的声音,她说的是西藏话,心灯听得是:“是娜儿吗?你怎么来晚了?” 心灯一听便知说话之人,定是上次所遇之云姑,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用手扶着船舱,叫了一声:“云姑姑……” 心灯的声音非常低,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听见,这颇为奇怪,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咽塞在他的咽喉一样。 这时墨林娜早已笑着答应了一声,摸出了一块藏银,丢给了小船的舟子,接着双臂一振,早已飞越过去。 墨林娜站在了大船上,回头对心灯招了招手,轻声说道:“喂!心灯发什么呆?你也过来呀!” 心灯这才惊觉过来,答应了一声,正要越过,突然想起了佛英带来的篮子,立时叫舟子提过,接在手中,这才一展袖袍,轻飘飘的落在了大船上。 墨林娜对心灯神秘的笑了笑,推开了厚厚的门帘,进入舱内去了! 心灯正在船头,心中充满了疑惑,他打量了一下这艘华丽的大船,默默的想道:“墨林娜的父亲不知道是何人物?怎么会有这等气派?……” 心灯正在思忖,突听舱内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听说我到新疆,你简直就野疯了!……你看!我再三告诉你,绝不许在任何人之前游水,你竟敢公然在‘拉萨河’上犯忌,看来非要重责不可了!” 心灯一听此人声音,不由有些诧异,因为他觉得这声音很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可是细思之下,又觉得没有什么印象。 这时舱内又传出了墨林娜的央告声,可是那先前的老人,好似颇为愤怒,只是不住的喝叱。 突然,心灯听得云姑的声音,笑着说道:“好了!孩子还小,难免有疏忽的地方,这一次就原谅她算了!” 接着那老者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他仍然在气愤中:“云姑,你对这孩子太好,弄得她胆子越来越大,这几个月野得简直不成话了,我一管你就拦着! “我再三告诉过她,不准在任何人面前谈水,她居然敢当着这多人游水……真气死我了!现在我可要好好教训她,不许她再走一步!” 心灯听着他们谈话,心中好不狐疑,忖道:“奇怪!她父亲为什么不许她谈水呢?” 这时云姑好像有些生气了,她把声音略为提高了一些,说道:“你就是这个脾气,十几年不改!你可知道你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杀了也好!” 云姑说完了这句话,先前说话的老人,沉默了一下,他似乎很怕云姑,用着很低的声音说道:“云姑你……唉!你这么爱她,真叫我感动……娜儿,这次饶过了你,不过你可要跟我回家,最近我太忙,好久没看着你练功夫了!” 墨林娜低声的答应了一声,接着又说了一句话,只是声音过低,心灯一个字也未听清楚。 心灯正在静听着,突听云姑欣喜地说道:“啊!你快叫他进来呀!” 心灯闻言心方一动,又听墨林娜的父亲说道:“且慢……娜儿,那小和尚也来了么?” 墨林娜低声答道:“是的!爹,他来了半天了!” 那老人似乎非常吃惊,用着很低的声音说道:“啊!他好轻的身手,居然连我都没有觉察出来!……娜儿我不愿意见出家人,你们出去谈吧!” 云姑似乎很不以为然,接着说道:“你这人真是怪,哪有叫客人站在外面的,你不愿意见他,你回避一下好了!……娜儿,你去把小师父请进来!” 接着墨林娜欣喜的答应了一声,推门而出,走到心灯身旁含笑说道:“心灯,你等久了吧?我小娘请你进去坐呢!” 由于心灯在外听得清清楚楚,当下连忙说道:“墨林娜,你爹爹好像……” 心灯话未说完,墨林娜已摇着玉手,笑道:“你不用管,我小娘说的话,爹爹从来不反对的,你跟我进来好了!” 墨林娜说毕,见心灯还有些犹豫,当下不禁伸出了纤纤玉手,一把抓住了心灯的小臂,笑道:“你看你真没出息,我爹爹又不吃人!” 说着便把心灯往里拉。心灯无防之下,被墨林娜的玉手拉着,当时只觉一阵猛烈的心跳,心头上飘飘的掠过了一丝美感,也就情不自地随着墨林娜入舱了。 墨林娜进舱之后,便把手放开,心灯仿佛看见一个华衣老人的背影,在内舱一晃,接着便被拉上了门,心灯知道那便是墨林娜的父亲了! 心灯再一转目,只见这间船舱,布置得豪华美丽,绵帐软帘,金杯玉器,灿烂满目,不禁深深的感到惊讶! 云姑侧坐在一张垫有皮垫的软椅上,她今天的打扮,完全是汉人的打扮,长裙及水袖,长长的拖在下面,衬着她那张充满了高贵、雍容的面颊,简直会使你惊为天人! 心灯不禁呆迷了,他实在想不到,世界上竟会有这么美的妇人!墨林娜虽美,池佛英虽美(心灯的感觉),可是在云姑的面前,她们就像是明月旁的两颗小星星,是大为失色的! 心灯痴痴的望着云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心中不知道产生了一种什么感情。 可以说是崇拜,也可以说是依恋,总之,心灯是极度渴望着,能得到这个美妇人的爱护与照料。 聪明的读者们,当你们看到这里的时候,你们一定可以猜出心灯与云姑之间的关系!如果你们还没有猜出,现在让我来告诉你。 这个忧悒、温顺、善良而又美丽的妇人,就是心灯的生身母亲,而她现在所依靠着的男人,也正是本书故事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卓特巴! 很可怜,或许又可以说很可喜,心灯与云姑都没有发现这个秘密,他们也根本想不到,可是上天就这样让他们陌生的相逢了! 心灯正在呆痴,云姑微微地一笑,温言道:“心灯,你坐下!” 云姑的声音很低,她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直注视在心灯的脸上,她仿佛觉得这个小和尚是那么熟悉和亲切,就如同是她的亲人,又如同是她初恋的人…… 她迅速的把目光移开,拼命的忍受她十余年来灵魂、人性上最大的痛苦,而不敢再看他一眼! 心灯迟缓的答应一声,慢慢坐在了云姑的对面,他见云姑低垂着头,紧紧的闭着眼睛,弯弯的眉毛微微的蹙皱着,好似在忍受着一种莫大的痛苦。 心灯一时又惊又奇,讷讷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墨林娜见状挨到云姑身旁,拥着她焦急地说道:“小娘!你是不是不舒服?你……” 云姑睁开了眼睛,虽然她的嘴角仍然带着一丝微笑,可是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已然泛出了泪光。 她用手轻轻地拍拍墨林娜,用着很低弱的调子说道:“娜儿,不要大惊小怪,我没什么……” 这时在内舱的卓特巴,也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显得无限焦急与关爱的说道:“云姑,你进来让我看看,这几年来你身体坏多了!” 云姑闻言淡淡的一笑,略扭转头,笑道:“没关系,你们不用着急……娜儿,你进去陪你爹爹,我要跟心灯谈谈佛事!” 墨林娜闻言却是不依,卓特巴也在内舱叫道:“云姑!你真是的,越来越不爱惜身体,我看……” 卓特巴才说到这里,云姑低声叹了一口气,不耐烦地说道:“唉……你们不要说了,我烦得很!” 云姑说完了话,墨林娜还在劝慰,卓特巴却在内说道:“娜儿,你进来好了,不要让小娘生气,来,快进来……” 心灯听他言语之中,充满了怜惜,心中甚是奇怪,忖道:“他们简直是一个奇怪的家庭……” 墨林娜听到卓特巴的嘱咐,当下答应了一声,又向心灯多情的看了一眼,这才推开门入内舱去了。 云姑一直目送墨林娜进入内舱,这才回过了头,她脸上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和光彩,浅浅一笑道:“心灯,你这些日子可好吗?” 心灯连忙合十笑道:“是的,我很好。云姑你呢?” 心灯有很多关怀的话想说,可是他却一句也说不出米,他似乎感觉到,他与云姑之间,一直有着一层无情的力量,把他们远远的隔开。 云姑用手指玩弄着一只绿翠的戒环,点了点头,用着她那一惯的,温柔悦耳的声音说道:“我……我很好……十几年来都很好……上次我请你供的牌位,你可曾照办了?” 云姑说到后来这几句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幸亏心灯耳力极佳,当下笑着回答道:“云姑,你放心,我都办了,每天都念经,从来没有间断过!” 云姑感激的点了点头,她眨动着眼睛,似乎没有什么话说,他们之间就这么神奇的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云姑突然抬起了眼睛,问道:“听娜儿说你就要还俗,难道你决定了么?” 这个问题使心灯一惊,自从冷古第一次找他去,要他还俗时开始,一直到现在,他没有一天不去思索他,有时他决定要还俗,有时又决定不还俗。 因为他总感觉到,宗教生活实在太难以舍弃了,可是他又同时对另外那一个充满了诱惑的新的世界,发生了莫大的兴趣。 这个世界太大了,也太新奇了,一个从没有接触过它的人,如果你拉岀了他的一条腿,当他踏踩到的时候,那么他的第二条腿会自动的放下来。 这时云姑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心灯有些忙乱,可是又不能不回答,当下嚅嚅说道:“我……我会还俗的,因为有很多事要办……” 云姑轻轻的“嗯”了一声,接着问道:“那么你可知道你的家吗?你的父母在哪里呢?” 心灯入庙之后,十余年来,“父母”、“家”这些字,这些念头,从没有在他的思想里出现过,只有藏塔主寺时,交还他俗家衣物时提了一下。 云姑这个问题,并没有使心灯产生什么悲哀的情绪,因为他对这些事毫无印象,只是觉得这是一些非常遥远,而又令人听来不安的名词。 他茫然地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从来也没有人告诉过我……我进庙的时候才岁,是一个不认识的人送我去的!” 云姑静静的听着,她叹了一口气,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唉!好可怜……” 心灯听云姑说他可怜,心中不禁一惊,这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可怜,显然使他有些震惊! 于是,他抬起了头,很自然的说道:“不!我不可怜!……我一个人很快乐!” 这句话颇出云姑意料之外,她深深的感觉到,这个小和尚是一个不寻常的人物。 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讲了,尽是沉默着。 可是他们的心情却恰恰相反,彼此都有无穷尽的言语,可是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心灯坐得有些局促,他望了望四周,对云姑道:“云姑,如果没有事我就要走了!” 云姑望了心灯一眼,点头道:“好的!你回去吧!……以后有事情我会去找你的。” 心灯只是点头,他慢慢地站起来,向后舱望了一眼,似乎是等着墨林娜出来话别,可是意外的,云姑却挥了一下手说道:“不必等娜儿了,你走吧!” 心灯觉得云姑这句话,有“拒人”的意味,心头产生了一种莫有的悲哀。他怔了一下,发觉云姑一双眼睛,一直紧紧的盯着自己,不由惊觉过来,连忙说道:“啊……好的,以后有事请通知小僧……” 心灯说了这么一句话,赶紧返身,推开了舱门,闪身而出。 云姑紧接着也出了舱门,令人奇怪的是,墨林娜一直没有露面,就连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对心灯的走一点也不理会似的。 心灯有些怅然,他立在船头,转身对云姑合十为礼,说道:“云姑请留步,小僧去了!” 云姑含笑答礼,并未说话。 心灯转过了身子,看见数十丈外,有一叶小舟,当下举手招呼了一声,那叶小舟见有阔船招呼,当下立时摆桨如飞而来。 霎时小船来到近前,心灯以极普通的身法跃了过去,当他回身欲向云姑作别时,不禁使他一怔。 原来云姑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心灯,似乎是在擦拭眼泪。 心灯见状大为奇怪,忖道:“怪了,她好像在哭,她为什么哭呢?” 这时,心灯所乘的那叶小舟,已然飘出了四五丈,心灯嘴皮蠕动了一下,他想再叫云姑一声,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咽塞在他的喉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小船慢慢地摇远,云姑款步入舱。 心灯立在船头,这时已是薄暮时分,由于天色不太好,江面上已是一片迷濛,薄薄的水气,如同一块绝大的白纱,轻轻的笼罩着拉萨河。 心灯回想着下午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非常乏味和费解,他眼望着流动的江水,心中不停的想道:“下次不出来了!下次不出来了!怪不得我佛说‘苦海无边’……阿弥陀佛!” 这时的心灯,是多么的后悔这一次的郊游,因为他不但没有得到丝毫快乐,相反的是一大堆的烦恼。 小舟很快的靠了岸,心灯怀着一颗懊恼的心上了岸,连佛英准备的那只竹篮也懒得拿,施施然的向布达拉宫而去…… ×      ×      × 秋夜,总是秋夜,也总是发生故事的时候。 今晩没有月亮,连星星也少得出奇,只有稀稀疏疏的几颗,零散的点缀在灰黑的天幕上。 这种情景用不着箫声,也用不着琵琶,只要你是一个多情的人,你向那深邃的苍穹多看几眼,或许你就会流眼泪了。 可是我问你:“为什么?”你却回答不出来。 在布达拉宫对面的那座小石房子里,仍然燃着一盏油灯,谁也不知道房中的人在干什么。 不大的功夫,由房内走出了两个年青人,他们是心灯和克布。 他们边走边谈,克布显得非常兴奋,他拉着心灯的手,笑着说道:“小师兄,今天我跟你回庙好不好?现在你们的庙墙我一跳就可以跳过去了!” 灯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功夫进步得快,我实在很高兴,不过病师父不能动,你要好好的看着,我以后每天中午来看着你练。” 克布虽然很失望,可是当他想到病侠时,这时便听从了心灯的话,当下立住了脚步,说道:“师兄,我不送你了,你明天来!” 心灯含笑答应,看着克布飞快的跑回去,心中充满了安慰和欣喜。 这么些日子来,这两个孩子,与那个残废的老人,已经建立了天底下最深厚的感情,他们谁也不能缺少谁,而必须互相鼓励着生存下去。 心灯看着克布入房之后,这才顺着山道,慢慢地走下山来。 这些日子来,使得他与他所信奉的宗教脱离得很远,每当他回向布达拉宫时,他的心头便会掠过一阵悲哀和惋惜,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叛离它啊! 夜凉如水,心灯漫步在山道间,由于情绪的不安,他并不想立时回到寺里,而在山下的一片寒林中,慢慢地散着步,思维着一些错综复杂的问题。 当心灯才走入几步时,他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了几声轻微的叱咤之声,心中不由大奇,忖道:“难道又出了什么事?……布达拉宫真是个多灾难的地方啊!” 心灯想着,身不由已地,寻着发声之处如飞而去。 他沿着这片寒林,向后折出了数十丈时,不禁使他大吃了一惊。 虽然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可是他耳旁已听到了阵阵的掌风,劲力似乎大得出奇,扫打着树枝,发出了一片林涛。 心灯怔了一下,心中想道:“啊!这两人的功夫简直吓人!” 他思维了一下,立时放轻了脚步,如飞而去。 等他转出了这片丛林,只看不远的一块空地上,有两个黑影,相隔十余丈的对坐着,正在一递一接的对着掌,收发之间便带起了一股绝大的劲风,扫得附近的树木纷纷折落。 心灯再一细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那两人正是卢妪和万蛟! 心灯不知这两个老怪物,为何半夜三更在此比掌,心中不住的想道:“怪了!他们两个是真打,还是比着玩的呢?” 心灯虽然狐疑,可是他却不敢惊动他们,当下借着一株大树,把身子藏好,静静的注视着他们。 心灯所处的地方,离他们约有十五六丈,天虽然很阴暗,可是心灯仍然能很明显的看清了他们脸上的表情。 万蛟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显得非常镇静,而卢妪的面目却显得非常愤怒,看来更令人恐怖。 据心灯的观察,他们双方似乎都没有用出全力,尤其是万蛟,完全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卢妪与万蛟又对峙了一阵,她把那只独眼睁大了一些,冷冷的说道:“万老儿,你莫非要我动真火不成?” 万蛟把他那没有耳朵的大头摇了摇,含笑说道:“卢婆子,我们都快进棺材了,哪儿还有什么真火呢?” 万蛟这句话说得卢妪独目怒睁,可是她却没有发作,冷笑了一声,骂道:“老怪物,你不用油腔滑调的,你不肯告诉我实话,我总有办法知道的……” 她说到这里,由袖底翻出了枯掌,“扬沙千里”,五指间那股疾劲的掌力,已向万蛟当头打去。 万蛟一笑,把他原来半开的手掌,整个的舒散开了,虽然他的膀臂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可是已有一股莫大的掌力,由他的掌心里散发出去,这股掌力已经足够抵御卢妪的掌力了。 万蛟破了卢妪掌力之后,对卢妪笑道:“卢婆子,别说大话,虽然你功力比我深厚,可是真正动上手,你未必就能胜过我。关于那件事,并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实在是有内情,这全是我的真心话,如果你一定不信,那我也没办法,就这么耗着好了!” 卢妪闻言,面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她似乎是在思索万蛟的谈话。 心灯听了他们的谈话,心中甚为纳闷,忖道:“难道这里又出了什么事?” 心灯正在想着,又听卢妪说道:“这件事冷古可知道?” 万蛟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就我一个人知道,你问谁也是白问!” 卢妪闻言颇为失望,她无力地垂下了双手,显得颇为痛苦的喟叹道:“唉……万蛟,我知道像我们这种人是很难打交道的。不过你也该为那孩子想想,我不知道也罢,既然知道了而不能救他,岂不辜负了他娘的一番托咐?” 心灯还是第一次听到卢妪这么柔和的声音,心中颇为奇怪,忖道:“看样子卢妪好像有什么事求万蛟,她说的那个孩子又是谁呢?” 心灯正猜度着,万蛟搓着两只肥手说道:“你的话不错,我不能让你做这个罪人。不过我现在不告诉你是一番好意,反正到时候只要你能救他出来,其他人就是想抢这个功也办不到呢!” 卢妪闻言,显得颇为焦急的说道:“那……你告诉我一点,他是不是被囚在西藏?……要是在中原那可就费事了!” 万蛟伸手摸了一下头,说道:“这……你不必问了反正他被囚的地方很远,现在还不到你救他的时候!” 灯在旁越听越奇,忖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卢妪的什么人被关起来了?” 卢妪确定了万蛟不会告诉她,显得极度的失望,她用手掠动了一下被风吹散的白发,冷冷说道:“好了,我记得你!……咱们也别耗了,把小和尚叫出来聊聊吧!” 心灯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心方一惊,便听万蛟哈哈大笑道:“心灯,出来吧!见了长辈也不知出来行礼,我看你现在把规矩都忘完了!” 心灯面红耳赤的由树后转了出来,心中好不吃惊,边走边想:“这两个怪物真厉害……” 心灯走到卢妪身前,施了一礼,尚末说话时,万蛟已含笑走来,笑道:“心灯,骆老儿可好?我猜你是从他那儿来吧?” 心灯连忙含笑答道:“是的!弟子才从那儿来!……病师伯很好,饭量也增加了!” 卢妪及万蛟闻言同时笑了起来。卢妪笑着说道:“呵呵……能吃就行,看样子这老病虫还真能挣呢?” 万蛟用手扶着心灯的膀子,笑着说道:“小和尚,坐下来聊聊,好久不见你了!” 说着他与心灯同时坐在卢妪身前,心灯想起了自己的师父?不禁脱口问道:“万师伯,这些日子来,你可曾看见过我师父么?” 万蛟闻言摇了摇头,说道:“这节死竹子谁也找他不着,不定又跑到哪去呢!” 心灯颇为失望,卢妪在旁哼了一声说道:“哼!这个老不死永远有办不完的事,说不定他又回中原去了!” 心灯闻言一惊,“啊!了一声说道:“啊!……回中原去了?” 灯心中非常难过,因为他感觉最近根本就见不着冷古的面,倒不如以前学艺时,每天都可以相处。 万蛟看出心灯心事,当下安慰他说道:“你不要难过,你师父对你的寄望最大,他不会不关爱你的,说不定他正为你的事忙呢!” 心灯听万蛟言中似有深意,正要询问,万蛟又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有问题,现在不必问,明晚此时到这儿来,我有件要紧的事情告诉你!” 万蛟说到这里,他站起了身子,对着卢妪一拱道:“好了,你们聊聊,我去了。” 万蛟说到这里,不容二人答言,长袖甩处,人若清风,已然飘出了十余丈,再一晃身已然失去了踪影。 万蛟的突然离去,使心灯感到很不安,他怔了一下,默默地对着卢妪,不知说些什么好。 卢妪望了心灯一眼,怪声怪气的说道:“心灯,你跟多少人学过功夫了?” 心灯闻言一惊,他不知卢妪为何问他这句话,可是他自己必需回答,也必需照实回答。 于是心灯不得不佯笑着说道:“很多人……病师伯,万师伯,曲师伯,铁师伯……” 心灯说到这里,便听卢妪一阵呵呵怪笑道:“呵呵……真热闹,看样子我得传你一手了!” 二十七 这句话使心灯吃了一惊,他以为以卢妪这么怪诞的脾气,是不会这么做的,却料不到卢妪始终没有放过自己。 “拒绝”这个念头,像闪电一般袭上了心头,他苦笑了一下,故意用着很轻松的口吻说道:“卢师伯取笑了,外面素知你老人家绝技是不传第二人的……” 心灯话未说完,卢妪已是一声怪叫,吓得心灯连忙停了下来。 卢妪把她那只独眼睁得大大的,狠狠的盯着心灯,直把心灯看得低下头,这才冷冷的说道:“小和尚,你不用给我耍花枪,谁说过我功夫不传人?难道要我把这绝技带到棺材里去?” 心灯被卢妪骂得异常生气,但又不能回嘴,直气得低头不语。 卢妪停歇了一下,接着说道:“现在听我说,十天以后,我开始传你一套出奇的功夫,这种功夫对你是非常有用的,不过……” 心灯越听越怕,听到卢妪说到这里时,心灯再也忍不住,扬起了头昂声说道:“师伯,下面我都知道了,你不必再说了,还不是要答应你一个条件,将来到牟卓雍湖去替你……” 心灯的语气非常愤怒,当他才说到这里时,卢妪又是一声怪笑道:“放屁!我可不像那一群没出息的东西,我的‘绿骨针’有人拿,就是你要替我拿我还不要呢。” 卢妪这句话,倒是大出心灯意料之外,不禁使他呆痴下来。卢妪向心灯脸上望了一下,冷笑道:“好了,滚吧!十天以后来!” 心灯被她左骂右骂,直弄得怒气满胸,当下也不答话,气愤愤的返身而去,临走的时候还踢断了一颗小树,惹得卢妪又大声的怪笑起来。 心灯满腹懊恼的回到了布达拉宫,想起还忘了替云姑念经,当下也不回禅房,迳往侧殿而去。 当心灯才把殿门推开时,便由门缝中飘飘落下了一片纸条,当下连忙抓在手中。 心灯就着灯光,垂目望去,只见上面写着:“心灯见字: 卢妪传你功夫,应特别用心学习,盖她所传为‘水功’,此将对你入牟卓雍湖大有好处,切记! 为师现正忙于调查一事,不久可有眉目,你还俗在即,吾等所传武功,应加意复习,中秋还俗之时,余将做一考验,勉之!勉之! 师字” 心灯看完了这张条子,说不出是忧是喜,他想不到卢妪所传他的是“水功”,并且他就要还俗了,还俗之后他立刻就要入牟卓雍湖,去为这一群老怪物们效命。 这一切眼看就要在目前发生,可是它们的发展又渺茫得不可捉摸,谁又知道,心灯还俗以后,入牟卓雍湖,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 会成功吗?或是失败?成功了以后怎么样?失败了又如何呢? 这些不可预知的问题,一时都汇集在心灯的脑海里,使他的情绪非常激动。 良久,心灯平静下来,他把纸条仔细地收好,然后燃上了三枝香,盘膝而坐,屏心静气的念起经来。 良夜迢迢,布达拉宫的僧人全熟睡了,只有心灯敲着木鱼,低声的叨念着。 僧人的梵唱,本有一种清涤出尘的意境,听来虽然单调,可是却能把你带入一种神奇的境界,在那个境界里,你的心灵永不会空虚,水远会感到满足!…… 翌晨,心灯做过了早课,向病侠所居的石室而去。 当心灯进入房中时,病侠仍然这么躺着,床头放着一只空碗,克布则不知往何处去了。 病侠睁开了眼睛,习惯地向心灯眨了眨,表示欢迎之意,心灯连忙赶过坐下,含笑说道:“病师父,克布到哪里去了?” 病侠作了一个否定的表示。 心灯把房间整理了一下,又把卢妪要强迫自己学“水功”之事,告诉了病侠。 病侠闻言,眼睛转了一阵,似乎在衡商这件事情的轻重,可是他最后还是表示同意。 心灯得到了病侠的同意,心理上更舒服了一些,笑着说道:“病师父,你教我的‘九河天风掌’,我已经练得很熟了呢?” 病侠非常高兴地看了心灯一眼,他把目光停留在门外,似乎在表示什么。 心灯见状思索了一下说道:“病师父,你可是要我叫克布吗?” 病侠把眼睛连眨了两下,心灯又猜测道:“那么你是有什么话要给我说吗?” 病侠用眼睛回答道:“是的!” 心灯却不知病侠为何把目光停留在门口,又猜测道:“你是不是要我出去?” 病侠又狠狠的眨了两下眼睛,表示他很焦急,并且目光还流露出一种责怪的意思。 心灯又猜了半天,若有所悟地说道:“啊!你是不是要我把你拾到外面去。” 心灯话未说完,便看病侠一双眼睛,充满了愤怒地盯着自己,吓得他连忙停了下来,病侠的意思似在说:“你呀!你真是笨得出奇,这么久了,连我的意思还猜不出来!” 心灯见状又气又笑,忖道:“这老怪物脾气可真急燥,病成这个样子还骂人。” 心灯又猜了两次均未猜中,病侠变得更为气愤,一次次把愤怒的目光投向心灯,弄得心灯急得几乎出了汗。 直弄了半天,心灯才恍然道:“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要我把门关上?” 病侠这才表示心灯猜对了,但他的目光继续在责骂着心灯,是在说:“没出息的!猜这么点事还猜了这么半天。” 心灯看得出病侠的心意,点着头说道:“唉呀!这玩意那有这么好猜嘛?” 他说着走过将门关上,转身对病侠说道:“好了,病师父,我把门关好了!” 病侠看了看门,这才把目光转向他睡的石床下,心灯见状问道:“病师父,你可是要我到床底下替你拿东西?” 病侠表示这次猜对了,心灯连忙低着头看去,只见床下只有那只变形药水的小盒子,当时拿了出来,放在了床边。 病侠又示意心灯把它打开。 心灯按照病侠的意思做好,把红白两个小瓶子拿了出来,问病侠道:“病师父现在要干什么呢?” 病侠用眼睛示意,要心灯试涂在手上,为的是怕它年久失效了。 心灯当下把那只红色的小瓶子打开,鼻端已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甚是刺鼻。 心灯又将自己僧袍的衣襟撕下了一小块,稍微的沾了一点轻轻的涂在了左手背上,当时只觉药到之处,皮肤冰凉,不禁吓了一跳,说道:“啊!好凉的药啊!” 病侠双目紧紧的盯视着心灯的双手,显得非常注意。 过了一阵,心灯见自己那只左手,仍与先前无甚分别,不禁奇道:“咦!病师父,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恐怕是坏了吧?” 病侠却充满了信心,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心灯的左手,不大的工夫,心灯只觉自己的左手有些微痒,低头看时不禁吓了一大跳。 原来他那只左手,已然成了全红色,并且光润异常,搓擦下去,就好像天生的这种颜色似的。 心灯简直被这件奇事弄昏了,他就像个孩子似的,用右手紧紧的握住左手,笑着叫道:“真奇怪!怎么会是红颜色……怪呀!” 病侠的眸子里,射露出一种欣慰和骄傲的目光,谁也不知道,他又由这两瓶药水回忆到了一些什么。 心灯简直是惊奇得不得了,他一会用手用力的搓,一会儿又用水去洗,可是任他怎么样,那红颜色就好像是生出来的一样,一点儿也未减退。 最后病侠被心灯吵得不耐烦了,这才令心灯把它洗去,心灯倒有些不舍,直到病侠一再地用眼睛瞪他,这才把那只白色的小瓶打开来。 立时,心灯鼻端又闻到了一股香味,有些像松子的味道,不禁颇为奇怪,自语道:“怪了,这些药水怎么都这么香呢?” 心灯说毕,又用那块布头,醮了一些药水,轻轻的涂在了手背上,双目紧紧的盯视着。 须臾,心灯见那红色果然淡了下去,到后来变得一丝不剩,完全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心灯万料不到这小小的两瓶药水,竟会有这么大的功效,真有点匪夷所思。 心灯把两只小瓶收好,放在了小木盒中,问病侠道:“病师父,现在药试过了,还有什么事没有?” 病侠费了很大的力,心灯也是累得一身汗,最后才完全明白了病侠的意思,原来病侠所要说的是:“你现把这药水带回去,因为这个药还有些奇异的特性,你不久就要还俗,应该先做一个准备。” “十天以后,你带在身旁,等卢妪教你游水时,你偷偷擦在脸上,这药的药性很怪,在开始的时候,入寒水并不显,需要连续十余日方不失效。” “拉萨河虽非寒泉,但有寒性,正好借此机会作一准备,将来你入牟卓雍湖,便可有备无患了!” 心灯在完全明瞭了病侠的意思后,病侠还要他重复说了一遍,证明他确实了解之后才满意。 这时克布也回来了,手中提了一大包食物,放下之后,对心灯笑道:“师兄,师父昨天告诉我,要你今天开始教我‘九河天风掌’呢!” 心灯见克布如此兴奋,心中也很高兴,笑道:“克布,你习武不久,可是进步神速,真比我强多了,我以前跟病师父练武的时候,不知道挨了多少骂哩!” 心灯说着,并含笑望了病侠一眼,病侠的一双眼睛闪烁了一下,好像表示很歉疚的样子,惹得两个孩子全笑了起来。 于是,心灯便在石室中,将病侠的生平之秘“九河天风掌”一招一式细心的传授克布。 病侠那双神奇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这两个孩子,他心中充满了欣慰,忖道:“天啊!保祐这两个孩子,他们太可爱了!……卓特巴,你的血账就要清偿了!……” 病侠的想法一点也没错,卓特巴即将遭遇到一个生平最大的敌人——心灯。 夜晚很快的来到,心灯在寺里用过了晚斋,与掩海等小喇嘛在房中聊天,可是他心中一直惦记着万蛟昨夜临行之言,忖道:“他今晚要我去是为什么呢?难道他又要传我别的功夫?……不会的,他不会自找无趣,他应该知道我是再不会学艺了。” 掩海见心灯心不在焉,笑着说道:“心灯真是要还俗了,看他谈话都没有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心灯闻言才要分辩,那与他邻床的越密小喇嘛已笑着说道:“我知道,心灯一定是想还俗以后娶个老婆!” 他这句话说得所有的小喇嘛一些笑了起来,心灯更是面红耳赤,大声分辩道:“胡说!我才不要老婆,我将来还会回来!” 心灯这句话说得众喇嘛更加发笑,越密指着心灯道:“算了!你还会回来?你恐怕是带着儿子回来烧香吧!” 这句话又惹得哄堂大笑,心灯知道与这些小和尚说什么也是没用,再说他虽然对布达拉宫怀念异常,可是将来是否能回来呢?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于是,心灯站起来,推门而出,耳中尚听得他们叫着什么“老婆,老婆”的,不禁觉到非常悲哀,因为他感觉到宗教生活即将夹失了! 可是,外界的一切,是否能填补他因失去宗教而感到的空虚呢? 心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禁深叹修为不易,和自己的道力不坚,如果他一开始就拒绝了外界的干扰,那么现在??不是好好的在研佛吗? 今晚的月亮倒是挺明亮的,为大地涂上了一层银辉,愈发显寒凉和寂静。 心灯见大色尚早,便在院中散步,他正在全神揣度万蛟为何要他去时,突见贴身伺候主持大师的古忽小喇嘛,如飞地向自己跑来。 心灯见状连忙迎上一步,笑道:“小师兄,好久不见你了!” 古忽连忙答了礼,笑道:“心灯,主持大师找了你好几次,今天才找到你,赶快去一趟吧,不知道什么事呢!” 心灯闻言颇为意外,“啊”了一声道:“啊!主持大师找我?……好的,我马上就去!” 古忽闻言点了点头,说道:“快一点,可别再乱跑了,主持大师好像非常注意你呢!常常向经堂大师问起你!” 心灯闻言又是一怔,问道:“是真的吗?” 古忽已然转身跑去,闻言回头道:“可不是’你快点来吧!” 心灯点了点头,古忽已然飞快地跑远了。 心灯心中诧异万分,因为叠布诺大师主寺以来,只不过召见了他两三次,问问自己学佛的事情,连还俗之事均未提起,这一次为什么三番两次的找自己呢? 心灯想着已然走回了禅房,找出一套净洁僧衣换上,小喇嘛们少不得又是一番纷扰,心灯只是含笑不答。 心灯出房之后,匆匆向主持大师的禅房赶去。 自叠布诺大师接掌布达拉宫之后,他仍然住在第四层以前藏塔所居的房间里,因为藏塔生前与叠布诺深交,叠布诺为了纪念藏塔,所以连房中的摆设丝毫也没有变更。 当心灯快到叠布诺禅房之时,便见古忽迎面走来,当下笑道:“大师可在里面么?” 古忽笑道:“在里面等你哩,快去吧!有什么事出来告诉我。” 心灯点头而去,当他走到禅房门口时,他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悲哀的情绪,因为他想到了藏塔,想到了以前自己习佛的经过,那是一段多么平和恬静的日子啊! 当心灯轻轻地把禅门推开了一点时,叠布诺温和慈祥的声音已然传了出来:“心灯,你快进来,我有好些事和你谈呢!” 心灯答应一声,进入了禅房。叠布诺披着袈裟,正在翻阅着一份手抄本。 心灯连忙跪地膜拜,说道:“弟子心灯向大师叩安!” 叠布诺大师欠身答礼,微笑道:“你起来坐好,我们慢慢的谈!” 心灯应声而起,心中有些不安,虽然他并没有做任何错事,可是仍然有些微的慌张。 叠布诺大师等心灯坐好之后,仔细的把心灯看了好几眼,这才摇着白头,微笑道:“心灯,你的头发太长了,不像个出家人!” 心灯闻言又羞又惭,他又无法说是为了准备还俗,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叠布诺见状淡淡一笑,转了话题道:“心灯,你可知道我看的是什么吗?” 叠布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心灯不胜惊奇,他茫然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弟子不知道,还望大师见示!” 叠布诺微微一笑,可是他的笑容里,却充塞着一种悲哀和怀念的情绪,用着缓慢而又低沉的语调道:“这是藏塔大师在主寺最后一个月中,所记下的日记,他说了很多!……也有很多地方提到你!” 心灯闻言大吃一惊,说道:“啊!……提到我?” “是的!他不但提到你,还提到你的身世……他一直是很关爱你的!” 心灯不知藏塔的日记上为何写到自己,写的又是些什么事情,当时紧张万分,嚅嚅答道:“是……是的!藏塔大师生前非常关爱弟子,弟子也最敬爱他……” 叠布诺看出心灯在不安之中,他微微地笑了一下,说道:“心灯,你不必害怕,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事!……藏塔大师对你非常倚重,我虽然不太接触你,可是你的课业我都查询过,确实很有心得,悟性也是极高,如果你继续修为下去,将来是个得道的高僧……” 叠布诺的每一句话,都打到了心灯的痛处,他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叠布诺停歇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不但是藏塔的看法,也是我的看法……我现在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以为藏塔是圆寂了吗?……他是被人杀害死的!” 虽然心灯不但知道这个事实,并且还亲眼看着他死去,可是叠布诺这句话,仍然使心灯大为震惊,他抬起了头,眼睁得大大的望着叠布诺大师。 叠布诺慢慢地站了起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来回的踱着步,接着说道:“唉——在他的日记上,他说他当初为了贪习武功以至种下恶因,后悔莫及,只怕恶果随时而至。” “果然,不久之后,他暴尸经堂!……唉!像他这么一位有道高僧,由于一念之差,而在功德垂成之际遇了天谴,虽然习武对别人并不是罪恶,可是对于他来说,却是一种莫大的过失,所以他功败垂成并不是偶然的,这也就我们佛家的因果问题。” 心灯不知叠布诺为何向他说这些话,可是他心中也深深的为藏塔难受,并且想道:“我原是佛门中人,现在我也习了武功我将来会不会像藏塔一样呢?” 心灯想到这里,不觉有些不寒而栗,虽然是在深秋,也惊出了一身汗。 叠布诺转过了身子,目光炯炯的望着心灯,用着非常恳切的声音说道:“心灯!你的佛学极佳,道心也诚,可是你却要还俗,为什么呢?你不知道宗教对你太重要了吗?” “现在你也不觉得,可是当你离开这里以后,你必然会怀念这里。” 灯这才恍然,叠布诺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刺痛了他,他惊异地张大了眼睛,注视着叠布诺。 叠布诺接着说道:“你考虑考虑,我希望你能打消这个念头!” 心灯这时思维复杂,他知道不还俗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他低声的说道:“大师!我……我不能!” 叠布诺对心灯的答复很失望,他怔了一下,轻叹一声道:“唉!……你明天把头发剃了吧!” 二十八 上回谈到,西藏布达拉宫主持叠布诺大师,把心灯找到禅房,谈了一阵,他是非常希望打断心灯还俗的念头,其实这个小和尚又何尝愿意离开布达拉宫呢? 叠布诺大师轻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唉!你明天把头发剃了吧!” 这句话使心灯吃了一惊,不禁怔了一下,迟迟地问道:“大师!……为什么?” 叠布诺大师摇了摇头,面上浮出了一丝慈祥的笑容,说道:“准备还俗呀!这是规矩,你下去就把头剃了吧!” 心灯闻言这才恍然,迟迟的应了一声,合十而退,这时他悲哀的情绪,愈加变得浓厚,虽然他是自幼出家,寄身佛门四大皆空的人,可是他总是想得比别人多,在这个世界上,想得多的人,总是比别人的痛苦多得多! 心灯下了楼,时间已经很晚了,可是他却没有丝毫睡意,茫然若失的在布达拉宫徘徊着,心头蕴集着一阵阵不知所以的烦闷,这一年的时间,使得他变了许多,也变得成熟了,因为只有成熟的人,才会烦闷的。 夜,永远是沉寂的,尤其是西藏的夜,总是那么寒凉和充满了梦想。心灯迟缓地走到了侧殿,轻轻的推开了门,他准备为云姑的那块牌位念一段经,同时也好使他混乱的心安静一下。 当心灯的眼帘,接触到那只黄绫包裹着的牌位时,心中又泛上了几丝疑惑,忖道:“怪得很,云姑一家人不是团圆在一起吗?这牌位莫非是她的什么亲人?……可是她为什么要瞒着她丈夫呢?” 心灯想到这里,再把这两次与云姑相处的情形,细细的思索一下,疑惑之心越来越大,他始终觉得,云姑这样的人,嫁给一个西藏人,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并且云姑所表露的,是何其的忧郁和哀伤呀? 心灯不知为何,他竟是如此的关怀云姑,他默默地想道:“我可不可把这牌位打开看看?……” 心灯才想到这里,他立时停了下来,忖道:“阿弥陀佛!我怎么能做这种事?……云姑交给我的时候,还再三说过不能打开来着……” 心灯这么想着,立时打消了原来的念头,燃上香烛,喃嘀地念起经来。 在以往,每当心灯念经的时候,也就是他心情最宁静的时候,可是今天却不同了。 在他一卷经尚未念完时,他的心情已经开始浮燥起来,那只被香烟缭绕供着的牌位,好似有莫大的魔力,吸引着心灯,使他再次的睁开了眼睛。 那只令箭形的小牌位,再次接触着心灯的目光,赋予他一种莫大的幻想,他想道:“这个死去的人,一定是她的亲人,说不定是她的孩子……她不是这么喜欢年青人么?” 心灯这么思索着,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忖道:“是的!一定是她的儿子!” 想到这里,心灯再也沉不住气,他似乎听见,那块令牌在低声嘤啜呼唤! “心灯……打开我……打开我……我闷了十几年了……” 心灯战栗了一下,他慢慢地站起了身子,移动到灵位之前,一双眼睛紧紧的盯在那块小牌上,心中不停地想道:“我到底能不能打开看呢?……不管它!这总不算是什么大罪过吧!” 心灯这么想着,双手立时握住了那块牌位,他全身有一种莫名的,轻微的颤抖,好似他手中握着的,是一个弱小的生命,而这弱小无力的生命,在以往或许是一个咤叱风云的人物!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心灯打开了这个小牌位,当他才把黄绫退去了一部分,他的目光接触到头三个字时,不禁使他浑身战栗起来! 原来那是朱刻的三个小字“先夫萧……” 这三字,就像闪电一般整个地袭进了心灯的心田,他有些昏眩,他仿佛记得,当他第一次到病侠所居的石屋中去时,病侠曾经告诉了他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曾经使他一直不安。 现在,这件已经死去了十余年的故事,显然由于心灯的好奇,而又复活过来了! 在他打开了整个的黄绫之后,上面写着的字,清清楚楚地呈现了,那是:“先夫萧乾元之灵位” 只有这么几个字。心灯捧着这块牌位,失神地跌坐在地上,他想道:“难道就是病师父告诉我的故事?……是的,一定是的!云姑就是那个谋害亲夫的人!……那么墨林娜的父亲,就是西藏魔头卓特巴了?……” 这个念头,像是一把火似的,烧得心灯浑身大汗,一颗心怦怦地跳动着,他默默地叫道:“天啊!……这是什么因果?墨林娜的父亲就是卓特巴!……云姑竟是那个罪恶的女人!……” 石室中燃着一盏昏灯,夜寒得很。 心灯捧着那块令牌,坐在病侠的床侧,正在展视着,病侠及克布都充满惊异地盯着他。 他们都在怀疑着,这么晚了,心灯捧着的这块小牌到底是什么?他为什么又显得这么惊恐和不安? 在心灯打开了包裹着的黄绫时,病侠的目光,非常迅速地接触到牌位上的几个字,他那双久病失神的眼睛,突然比平常张大了一倍,发射出一种奇怪的光芒,令人看得出,他的心在极度的激动和惊诧之中。 心灯急忙握着病侠的膀子,不住的问道:“病师父,快告诉我,你是不是认识这个人?……告诉我呀!” 心灯焦急的催问着,可是病侠的一双眼睛,仍然呆迟的盯视着木牌上面的字,他的眸子里,流露出一种沉痛之色,仿佛坠入了回忆的深渊里。 心灯见病侠如此模样,便知道自己推测的八成不会错,不禁凉了半截,再次问道:“病师父,你说呀!到底认不认识他呀?” 病侠这才惊觉过来,抬起了眼睛,注视了心灯一下,然后无力的眨了一下眼睛,那表示他是认识这个人的。 心灯越发确定自己所料不差,那握着病侠的手,不禁微微地颤抖起来,嚅嚅说道:“病师父……他可是你以前告诉我的故事?……他的妻子和卓特巴把他杀了?” 病侠犹豫了一下,终于用眼睛表示心灯的猜测是正确的。 于是,这个小和尚,由于过大的悲惧,显然的瘫痪下来,他无力地垂着两手,闭目叫道:“天呀!原来墨林娜就是卓特巴的女儿!……云姑……云姑竟会杀害了她的丈夫,我所接触到的,所爱的,怎么都是这些罪恶的人呢?” 病侠默默的听着这个小和尚的自语,他尚不能断定,心灯是否知道,这牌位上的名字,就是他亲生的父亲,可是他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心灯是在无尽的悲哀中。 克布对这突来的事情大为惊奇,他双手扶着心灯的膀子,不停地问道:“师兄,这是怎么一回事?这……” 片刻之后,心灯渐渐的冷静下来,他像是一个才遭受过重击的人,显得疲惫与无神,两只手紧紧的交错在胸前,像是在咒诅世间一切罪恶似的。 病侠在心灯冷静之后,用眼睛询问他:“你怎么会得到这块令牌的?难道你到‘牟卓雍湖’去过了?” 心灯极度失望地,把他与墨林娜,以及卓特巴相处的情形,详细的告诉了病侠。 病侠这才恍然,忖道:“阿弥陀佛!幸亏他还不知道云姑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否则事情就麻烦了!” 心灯在述说完他与墨林娜等的详情后,用着怀疑并沉痛的口吻问道:“病师父,难道像云姑这么文静慈祥的人,竟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病侠虽然不忍令心灯失望,可是这是事实,他不能不作一个肯定的表示。 心灯确定了这件事实之后,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悲伤,也不知道为谁悲伤,或许是为云姑,或许是为墨林娜,又或许为他自己。 他不禁紧握了双手,喃喃地叫道:“阿弥陀佛!……原来是一个罪恶的家庭!……每一个人都是的!难道墨林娜也是一个恶人么?” 一个真诚的佛教徒,对于任何一点微小的罪恶,都感到恐惧和不安,何况是这种滔天的大罪呢! 病侠见心灯如此模样,知道这件事大大的伤了心灯的心。因为他所挚爱的墨林娜,是卓特巴的女儿,而他所敬爱如神的云姑,就是那个谋杀亲夫的,罪恶的女人! 这一切,像是几把极锋利的刀刃,深深的刺到心灯的心里,当他悲痛归于平静之后,他不禁默默地想道:“这些痛苦的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啊!这都是因为我要还俗了,一个出家人,本来是不会遭遇到这些痛苦的!……多么可怕的大千世界啊!” 病侠见心灯双手捧着灵位,近乎于呆迟地痴想着,他不禁有些焦急,接连不断地向心灯眨着眼,可是心灯却丝毫没有觉察出来。 病侠不禁向一旁不知所以的克布看了一眼,克布见状连忙扶了心灯一把,问道:“师兄,你到底怎么了?师父在看你呢!” 心灯这才觉醒过来,抬目向病侠望去。 病侠那张苍老而慈祥的面孔,洋溢着一种极大的关怀,他那只深陷无神的眼睛,流露出一种莫大的同情,好像是在说:“孩子,用不着这么难过,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的!” 心灯有些迷惑的问道:“病师父……在一个不是出家的人看来,一个犯了罪的人,是不是会得到人们的原谅呢?” 病侠作了一个很难答复的表示,心灯定了一下神,提起了他最大的勇气,再次问道:“病师父,我是说……像云姑这样的人,是否可以原谅呢?” 病侠很想给心灯一些安慰,可是他却不愿意作违心之论,于是他用充满了歉意的目光,向心灯看了一眼,然后连续地眨了两下。 这个答复果然使心灯失望极了,他痛苦的叹息了一声,紧紧的握着手中的灵位,怀着一丝希望地,再次问道:“病师父,难道……难道外面的世界,比我们佛家还要苛求?……我佛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她忏悔了,她的罪是可以减轻的……” 病侠颇为感动地看了心灯一眼,然后用他的眼睛说出了一篇大道理: ……唉!(他每次用眼睛向下看,就表示他在叹气)人的善恶存乎一心,全在一念之间,为恶的人,有的是无心之失,那么他的心还是纯洁的,可以得到原谅。 “可是像云姑这种事,她是不会得到任何人的谅宥。因为她不是无心之失,虽然她当时是临时起意,可是谋害了自己亲夫,这是大逆不道的事,对于人类的结合,也是一种绝大的讽刺! “一个人的心,就像是一块洁白的布巾,如果染上了污点,是无法洗涤的,你们佛家所谓的多种善因,倡因果之说,并不是说善恶可相抵,而是鼓励那些恶人,忘记他们的罪恶,而为这个世界多做些善事而已! “当然,我们站在人道的立场,对于改过自新的人,应该另眼看待,可是这并不是说,我们原谅了他……啊,这话很难说得明白,我只知道天底下的事,没有什么不应该的,错就错了,‘原谅’这两个字,根本不适用于任何人。” 或许是病侠想到了他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说得这么零乱,虽然都有很明显的表示出应该“报复”的意味,但多少也有点“天谴”的意思。 心灯???些迷糊,他仿佛已经意识到,云姑所犯的罪,是无法赦免的了! 病侠看着这个痛苦的小和尚,他心里有些难过,他渴望着去安慰心灯,可是上天却剥夺了他说话的力量,只能用那充满了挚爱的目光,不停地向心灯爱抚着。 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心灯快快地回到了“布达拉宫”。当他再次把灵位供好时,有一个突来的念头,在他的心中涌起:“不论病师父说的话对不对,我每天为云姑念几卷经,对她或许有些好处呢!” 心灯想到这里,他拼命的静下了心,右手敲打着木鱼,喃喃地念起佛来。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心灯只是反复不停地唱着这一句,虔诚得像是一个失去了感觉的人。 第二天的上午,心灯又把头发剃光了,那是因为他在还俗的时候,有一个蓄发的仪式。 心灯在水面中,照见了自己的样子,又是“牛山濯灌”了! 这个影子,是那么的亲切,心灯仿佛找回了失去的自己,这时他更确定了他的心愿:“我一定要回来!我一定要回来……” …… 夜晚,当心灯出寺去赴万蛟的约会时,他仿佛意识到,又有新的劫难到来了! 他双手合十,垂着眼皮,喃喃地念着:“……青山无语,青山无语叹……人……意……青山无语叹人……意…… 草露风灯! 草露风灯闪电光,草露风灯闪电光…… 人归何处! 人归何处青山在?人归何处青山在…… 总是南柯! 总是南柯梦一场,总是南柯梦一场!……” 心灯念的,是一首和尚尼姑们常念的“叹之赞”,这仿佛是他为了却魔的颂祷。 来到了那日的山谷,落叶满地,没有一个人。心灯痴痴地坐在草地上,山风吹时,又听见他在念:“娑婆极苦无人晓, 轮回何日了? 浮萍水上飘! 束缚笼中鸟…… 叹亡灵……何不早回头? 归去好……” 韵调很单调,但是充满了虔诚和觉悟,由这个大慈大悲的小和尚口中唱出,更显得真切动人。 万蛟早已到来了,他就坐在距离心灯七八丈左右的一枝树桠上,他被心灯的叨念,深深地吸引了,轻轻地重复着:“娑婆极苦,何时了?……何不早回头,归去好!” 万蛟粗哑的声音,在静夜里传出了很远,惊动了心灯,他惊诧地扬了一下头,轻声道:“万师伯你来了,好高的身法啊!” 万蛟哈哈一笑,身子轻轻的一晃,已然来到了心灯身前,他细细地看了心灯一阵,含笑道:“怎么了?小和尚,你怎么在这念起经来了?” 心灯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各人一条生死路,只争来早与来迟……” 万蛟闻言大声的笑了起来,说道:“好个小和尚,看得这么清,却是丢不下啊!呵呵!” 万蛟说着,大声的笑个不停。心灯抬目望了望他,含笑自若地说道:“万师伯,你说得一点不错,看得明白不容易,放得下更不容易啊!” 万蛟思索了一下,似懂不懂地摇了一下头,笑道:“好了,别谈这些了。” 万蛟说着,坐在了心灯的对面,朗声说道:“心灯,你可知我为什么要你来么?” 心灯不解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反正不会再教我武艺吧!” 万蛟用他阴涩的嗓子,干笑了两声,说道:“放心!我可没功夫再传你武艺了!……心灯,你可记得,在我传你武艺的时候,我曾经说过,将来要你到牟卓雍湖去,为我取回信物。” 心灯闻言吃了一惊,也不等万蛟把话说完,便抢着说道:“万师伯,你说过你不强迫我的。” 万蛟摇手止住了心灯的话,很冷静地说道:“心灯,你先不用着急,听我慢慢的说。” “不错,我答应过冷古,将来绝不强迫你为我办事。可是我当时也说过,只要你志愿,你师父是不能过问的!” 心灯听到这里正要说话,万蛟又摇手止住了他,继续说道:“你听我说……当然,你是不会志愿去的,这并不是说你不够热心,或不肯帮助别人,而是你遭遇的事情太多了! “现在我找你来,就是告诉你一个事实,一件我为你做的事,如果你认为这件事对你很有意义的话,那么或许你会自动的为我办事。” 心灯听到这里,似乎已经有了预感,判定万蛟要告诉自己的事,必然与自己有着莫大的关系,当下便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不禁睁大了眼睛,问道:“什么事?” 万蛟的脸,严肃得像是一尊佛像,静静的问道:“心灯,你可知道你的身世,你的家,你的父母么?” 这正是心灯月来最感烦心的事,在他听了万蛟的话之后,紧张得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立时说道:“我……我只知道我姓萧,名字叫正庸,在我一岁的时候,便被人送进了庙……我的父母,我的家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因为……因为他们对于我并不重要。” 万蛟摇了摇头,说道:“错了!怎么会对你不重要呢?一个人不能忘记他的出处的! “你们佛经上不是也说:‘喜是离娘胎,铁树百花开’吗?……现在让我把你的身世详细的告诉你! “你的父母,在十九年前,都是名振一时的少年侠客,不知为了何事——也许是为了蚕桑口诀——一同来到了西藏。” 心灯虽然心中无父母,这时也不禁贯注了全神,仔细地听着。 万蛟稍停了一下,似乎在整理他的话题,然后接着说道:“你的父亲善于用剑,江湖上有个绰号叫‘惊风剑’,你母轻功特好,人称‘凌云燕’……” 心灯静静的听着,似乎已经感觉到有一种不幸的预感:“西藏,十九年前,一对年青的夫妇……” 心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大声的叫道:“师伯,快告诉我,我父母叫什么?” 万蛟仍然慢吞吞地说道:“你母名秦云倩,你父叫萧乾元!” 心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觉得天地整个在动荡,令人昏眩得很。 他用着一种可怕的声音叫道:“不!不是的!……云姑……我的母亲?……” 虽然是在叫,可是他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到。万蛟显然有些惊奇,他握着心灯的膀子问道:“怎么了?心灯,难道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心灯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地点着头。这倒使万蛟变得惊奇起来,他想不到心灯竟会知道他自身的往事,当下连声的催问道:“你全都知道了?你怎么会知道呢?” 心灯这时心乱如麻,他根本听不清万蛟问的是些什么,只是不停的自语道:“是的!是的!就是病师父告诉我的……” 万蛟闻言在旁叹息了一声道:“唉!既然骆江元已经告诉过你,我也就不再说了,你知道得很详细吗?” 心灯整个的心血都在沸腾,他想不到,他一生连一个蚂蚁均未伤害,吃斋念佛,可是他的母亲,却是一个天大的罪人! 这一霎那,卓特巴、云姑、墨林娜的影子,都在他的面前飘舞着! 一张恐怖丑恶的面孔,代表着无穷的罪恶! 一张忧郁恐慌的面孔,代表着莫大的痛苦和忏悔。 一张娇美天真的面孔,代表着无知和骄傲。 心灯觉得昏眩,他几乎整个的麻木过去! 良久,良久,心灯才清醒过来,万蛟不知在他耳边说了多少话,可是他一句也没有听见。 万蛟由心灯的眼睛里,看出他已经清醒,这才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心灯,我知道这些话会使你很难过,可是我不能不告诉你,你马上就二十岁了,并且就要还俗,是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心灯茫然地点着头,低声说道:“谢谢你,万师伯。我今天才知道,卓特巴不但是你们的仇人,也是我天大的仇人!” 万蛟点了点头,又说道:“心灯,你父亲的死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可知道他骨骸在哪里吗?” 万蛟这句话,使心灯浑身一颤,他极度惊惧地抬起了眼睛,嚅嚅问道:“我……我不知道,你……你快……快告诉我!” 万蛟停顿了一下,搓了搓那两只老手,说道:“这就是我特地找你来的原因,也是我持以利用你的主力。” 万蛟的话说得非常坦白,他的意思很明显,心灯如果要寻他亡父的遗骸,那么必需要答应万蛟的要求,也就是说,必需要到牟卓雍湖,去为他取回令符。 心灯这时心痛如剜,哪里还顾得考虑,当下忙乱地点着头连声说道:“万师伯,快告诉我,我一定为你的事尽力……” 万蛟脸上很快地掠过一个得意的笑容,他拉住了心灯的手沉低了声音,说道:“心灯,我相信你的话,只要你为我盗出了令符,我万蛟的名字,在江湖上又复活了! “一般人谈到我,都说我是邪派第一高手,事实上是冤枉了我,那是因为我有一个不争气的弟弟,他名叫万潜,时常做些悖理横逆的事,把我的名声都败坏了。 “只要我得到令符,我再出江湖,哈哈……” 这个奇怪的老头子,深深的为自己感叹起来。心灯又悲又急,正要催问,万蛟突然问道:“心灯,骆老头儿可告诉过你,关于你父亲骨骸的事么?” 心灯摇了摇头,无力地答道:“没有,他不愿与我谈这件事!” 万蛟骄傲地点了点头,说道:“除了我和卓特巴,西藏没有一个人知道,就连你母亲在内。” 心灯不敢再听下去,他焦急地说道:“万……师伯,快带我去!” 万蛟一笑,拉住心灯的手,说道:“好!月亮上来了,我们走吧!” 二十九 心灯匆匆地爬起了身子,这一刻是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的,可是就这么神奇的来到了。 心灯虽然对他的父亲没有丝毫记忆,可是由于一种父子间的天性,使他悲伤起来。他静静地跟在万蛟身后,不停地思索着:"原来我的父亲是这么死的……” “死亡”出家人并不看重,可是“罪恶”却是出家人最畏惧的东西,心灯所爱的云姑,是一个罪恶的人,所爱的墨林娜,是一个罪人的女儿。 这将使心灯多么的悲伤啊! 万蛟沉重的步子,踏在了满地的落叶上,发出了一片“沙沙!”的声响,显得西藏的夜晚是太宁静了! 心灯痴呆呆地跟在万蛟身后,他觉得好像要哭,可是又流不出眼泪,心口闷得要发炸。 万蛟略微的回转了头,轻声说道:“心灯,你在想什么?” 心灯悲哀地摇摇头!万蛟微笑一下说道:“心灯,你是出家人,应该看开点。我所以告诉你这件事,一方面因为你已成人,无论你为佛,为圣,总应该知道自己的出处。 “另一方面……这件事在我的心里藏得太久了,好容易遇见了他的亲人,我不能不一吐为快。” 万蛟仅自和心灯谈着话,可是心灯哪里又听得进去一个字? 他只是僵尸似的,跟在万蛟的身后,一步一步的拖着。父母、家……这些遥远的名词,一直在他耳旁喧嚷着,使心灯昏昏欲醉,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 秋夜相当寒凉,尤其是在边地。“布达拉宫”僧人的梵歌,有时还随风飘了过来,这是多美的声音啊! 万蛟带着心灯,在荒山中夜行,良久,良久,他们已经转到这座小山的后侧,连布达拉宫也看不见了! 万蛟极为熟悉地转入了一条小道,他的身法突然快了起来,心灯由不得也把脚步放快,紧随着万蛟而去。 大约又过了盏茶功夫,万蛟突然停住了脚步。 心灯颇为恐惧地打量了一下环境,迟迟说道:“到了?” 这是一片谷底,靠壁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山穴,穴口掩满了修草,被夜风吹得前后摇摆。 万蛟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色,慢慢地转过了身子,颇为恳切的说道:“心灯,你听我告诉你,可不要难过。” 心灯茫然的摇摇头,迟缓的答道:“我不难过,师伯你说!” 万蛟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心灯,你爹爹的死你是知道的,他是被人毒后分尸,所以尸骨很凌乱!……在三个月以前,我费了很大事,总算把散骨找得差不多了,现在还缺一块手骨。” “我把它们安放在这里,你现在可以进去了。” 心灯好像一个白痴一样,不住地点着头,却是一步也未移动。 万蛟说完了之后,由地下拣起了一节枯枝,取出火种燃上,交予了心灯道:“你带着火进去,可以看得清楚些!” 心灯这才有了反应,他手中紧握着枯枝,脚下踏着千斤的步子,跨进了山洞。 一股绝大的湿腥气,扑到了心灯的鼻端,心灯的心,像是被无数的毒针刺戳着。万蛟由他手中接过了火把,举得高一些,指着洞内的一角说道:“你爹爹的尸骨就在那里。” 心灯极度恐怖和哀伤地把目光放了过去,洞口射入的薄薄的月光,正拂照着一堆灰白的朽骨,萎缩地挤在一起,在心灯的灵里战栗。 一种从未发生过的感情,充满了心灯整个的心,也充塞了他整个的感觉,使得他不停地顫抖,盈盈的热泪,一颗颗的滚了出来。 片刻的死寂,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死了,只有心灯沉浊的呼息声,在这个悲惨的山洞里迂回着。 当心灯的感情,激动到饱和点时,他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惨痛的呼声,疯狂地向那堆朽骨扑去! “爹爹呀!” 随着这声惨叫,心灯已然扑了过去! 突然,一只冰冷而又有力的手,闪电似的抓住了心灯肩膀,把他前扑的身子带了回来。 接着,山洞中传来了万蛟沉着的声音:“心灯!不要太冲动。这些骨头已经十几年了,你稍微一碰,便会变成碎骨……” 心灯这时稍微冷静一些,他甩开了万蛟的手,迟迟地走到那堆朽骨旁,慢慢的跪了下来,轻轻的用手去抚摸它们。 他的手接触到的,是冰冷的骨头,他的脸上滚流着的,是热热的眼泪。 “爹爹!爹爹!……你在这里?……啊!” 心灯哭得是这么的断肠,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放声痛哭,蕴集了二十年的眼泪,都在今晚发泄了! 这一阵哭,直哭得天昏地暗,心灯感觉到浑身都在颤抖,并且一阵阵地发麻。他心中、脑际蕴集着极大的悲哀,此刻整个的占据着他的心,猛烈地汹滔着。 万蛟静静的站在一旁,虽然他是一个无所不为的天下奇人,可是此时此境,也不禁觉得鼻头酸酸,似要流下泪来。 他一直摇着头,轻声的喟叹着,隐隐地自语道:“唉!……罪孽!罪孽!” ×      ×      × 长久,心灯的嗓子已经哭得沙哑了,可是他仍然没停止,匍匐在地上,一声声的干嚎着。 万蛟拭了一下眼角的热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非常难过的说道:“心灯……孩子,不要哭了,你起来,我有话告诉你!” 心灯强自忍着悲伤,无力的爬了起来,他觉得混身都软麻了! 心灯悲伤地望了万蛟一眼,他的目光又回到了那堆朽骨上,抽噎着问道:“师伯……这……这就是我爹爹的……骨头么?” 万蛟点了点头,说道:“据我的判断,大概是不会错的。不过这是件大事,为了谨慎起见,我们还要做个工作来确定一下。” 万蛟说到这里,把身子向前移动了一下,更接近了那堆骨头,极其郑重地问心灯说道:“心灯,我们对亲子相认,有一个古老的方法!……现在你把中指咬破,滴一滴血在这些骨头上,如果是你的亲人,你的血就会被这些骨头吸进去,否则就会流下来,……现在你就来试试吧!” 心灯茫然地点点头,再度的把身子跪了下来,极其小心地捧起了一块骨头,这块骨头的分量虽然很轻,可是却有一股莫大的重量,压在他的心头。 他照着万蛟的话,把左手的中指咬破,立时涌出了几滴鲜红的热血,滴在了那块骨头上。 心灯连忙自点“分水”小穴,把血止住,再看那块骨头时,奇迹出现了! 原来那滴在骨头上的三滴鲜血,果然被骨头吸了进去,成了三个暗红色的印点。 万蛟手中高举着火把,他看着那三个黑点,不住地点着头喃喃自语道:“是了!一点也不会错了!” 这时停止了哭泣的心灯,忍不住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万蛟也不劝解,他径自拐向洞内另一角,不大的工夫,他双手捧出了一个金漆的小盒子,制造得甚是精美,在盒子上还刻着一行朱红的字:“萧乾元之遗骸” 万蛟真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了,他为了要心灯为他效命,费尽了无限心机,才寻得了萧乾元的遗骸,一块块的掘出,凑集在一起,并且还做了这么一个小盒子。 这时万蛟把小盒子拿到心灯身旁,这才放大了嗓子,对心灯说道:“心灯,不要哭了,把这些骨头拣到盒子里……这是你做子孙的应该做的!” 心灯既悲痛又感激地由万蛟手中接过了小盒子,打开了盒盖,战战兢兢,极其慎重地,把那些骨头,一块块的往盒子里放。 ×      ×      × 时间过去了很久,心灯直拣得地上不剩一个碎渣儿,他还不肯起来,仍然低着头慢慢地寻找着。 万蛟一直站在旁边,他见心灯天性如此深厚,也不禁大为感动,暗暗点了点头,非常难过地说道:“好了,心灯,你已经拣得很干净了,我们走吧!” 经万蛟一再的催促、劝解,心灯这才站起了身子,把那只小盒子紧紧的抱在怀里。 突然,心灯跪在了万蛟的身旁,哭泣着说道:“师伯,谢谢你……我一定为你尽力……” 一种莫大的欣喜和感功,涌塞着万蛟整个的心,这个江湖上一代的奇人,也禁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 万蛟用衣袖拭了一下眼泪,轻声说道:“心灯……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天啊!” 万蛟的双手绞在一起,像是舞台上一个伟大的演员一样,令人深受到他那种感情的传递。 这时,突然由洞口传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万老儿,你真厉害,我输你一步了!” 二人闻言急忙看去,有一个白发老人,正站在洞口,淡淡的影子虚掩过来。 二人再定睛看时,原来这人正是枯竹老人冷古! 万蛟及心灯惊得同时出了声音,心灯慌忙的爬了起来,万蛟则不自主地退后一步。 冷古微微地晃动了一下身子,并且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用着很低沉的声音说道:“万老儿,当初你逼心灯学艺时,我便知道你不好对付,却没有料到,你用这种方法买了心灯的心!” 万蛟这时比较镇静一些,他哈哈笑了两声,用着低哑的嗓子说道:“哈哈……冷老儿,我算是实现了当初说的话,心灯已经志愿为我取令符,你该没什么话说了吧?” 心灯显得有些恐慌,他上前一步,嚅嚅说道:“师父……我……” 心灯一句话也未说出,冷古已然微微的摇了一下手,摇头说道:“心灯,这不能怪你!……你们都坐下,听我说……” 万蛟及心灯,无言的坐了下来。冷古这才慢慢地走进洞来,坐在心灯与万蛟之间,火把的红光,照着他那满头凌乱的自发,看得出他是经过了一番长途跋涉的。 冷古向万蛟及心灯各看了一眼,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关于心灯这段悲惨的往事,我本来是不愿意告诉他的,因为他自幼参佛,心地净洁,似乎不应该被这些事情所玷污! “我最近所以忙得马不停蹄,也就是为的寻找遗骨,可惜我晚了一步,到一处便已被人掘去,我正在诧异,却料不到是万蛟所为。 “现在既然我晚了一步,这也算是心灯与万老儿之间的一段缘分,唉!想不到在心灯快要还俗的这一年,接连来了这么多魔障,最初是骆江元,继之是你,其后又是曲星、铁蝶,现在又加上了卢妪。 “唉!当初我费尽了无限心血,把心灯造就出来,却想不到成全了这么多人,看来我这番心血真是白费了!” 冷古说着不断地摇头喟叹,显得非常灰心。万蛟心中有些惭愧,在旁一言不发。心灯对冷古也感到歉疚,轻声说道:“师父……你不要难过,我一定会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的。” 冷古苦笑着摇了一下头,说道:“孩子,你的善心我是深知的,我不怀疑你对我的真诚,只是在担心你的任务太多了,牟卓雍湖并不是这么容易来去的啊!” 沉默了半天的万蛟,这时才干咳了一声说道:“老竹子,你可不能轻看你这个徒弟,??他现在的功力,只怕卓特巴未必能限制他吧!” 冷古冷冷的笑了一声,用手探了一下白发,说道:“孩子还没去,你可不能先造成他轻敌的心理……现在你可以走了,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难道你还不放心么?” 万蛟被冷古这几句话,说得讪讪然,颇为尴尬地站了起来,搓了搓手,冷冷说道:“老竹子,你虽然成名江湖数十年,可是你这种高傲孤僻的性情,永远也交不到一个朋友,要不然小浪不会投水而死,恽冰也不会……” 万蛟的话才说到这里,冷古突然容色大变,他霍然站起了身子,厉声喝道:“万蛟!不要说了!难道你要我动手么?” 万蛟阴恻恻地笑了一下,说道:“好了!我走了!……心灯,到时候我会来找你的。” 万蛟说到这里,身形晃处,已然越出了洞,带着那只火把消失在黑暗里。像他们这类江湖奇人,永远是独来独往,是否他们不感到寂寞和孤独呢? 心灯对这突发的事,感到很茫然,由于万蛟的离去,带走了火把,所以洞中显得很黑暗,好在月色甚明,尚不至于看不太清。 冷古逼走万蛟之后,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思索万蛟的话,显得很是颓丧。 心灯静静地坐着,等了一阵还不见冷古有何动静,忍不住轻声地问道:“师父,万师伯说的小浪和恽冰是什么人呢?” 冷古转过了身子,心灯看不清他的面貌,可是却看清了他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心中好不奇怪。 冷古缓缓的坐了下来,他的声音显得很涩哑,嗯唔了半天才说道:“唔……那是两个死人的名字,他们都死了很多年了!陈小浪是我生平最知己的朋友,可是他投水而死,为了我……至于恽冰……唉……” 冷古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逼得他停了下来。心灯对冷古的反常情形,感到极度的惊讶,忍不住又问道:“师父,他们为什么要死呢?” 冷古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唉!现在不提,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心灯见冷古不提,当下也不敢再问。冷古沉默了一下,看了看心灯道:“心灯,十天以后卢妪所传的水功,你要好好的学,对你是很有用处的……现在回去吧,我以后不会再远离你了!” 心灯听冷古如此说,心中颇为安慰,当下站起了身子,双手紧紧的捧着他亡父的骨骸,随在冷古的身后,悲痛地回向布达拉宫。 ×      ×      × 时光如流,西藏越发寒凉,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心灯由于有着极高天赋,和绝佳的内功、气功根基,所以他已学得了一身奇佳的水性。 在这一段时间里,仿佛又回到了他往日学艺时一样,冷古倾注了全部精力,把心灯的功夫,从头复习了一遍,使得这个小和尚,把各派的武学融汇贯通,成了得天独厚的一代奇人! 可是在这一段时间内,心灯的心情并不太好。因为他每天面对着他亡父的骨骸,和他母亲亲书的那块牌位,每当他念经前后,他总是伤心欲绝。 这些日子来,佛英和墨林娜一直没有来过,心灯倒不见得怀念她们,尤其是墨林娜,那是他仇人的女儿,似乎更应该早些忘记。 当心灯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个孤独的人,而有着一个母亲时,他应该很幸福。可是由于云姑那段污秽的往事,只有更增加他的痛苦。 他往往咬紧了牙齿,狠狠地说道:“佛啊!让我忘了吧!……让我到地狱里去承担她的罪吧!” 然而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和无情,你犯了罪,你就要承当,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 因此,心灯总是深深地陷在悲哀里…… ×      ×      × 又是清凉的夜,仲秋到了,明月像玉盘,又像一个孩童绽开的笑容,高挂在这样的天空,闪烁着她的光辉。 布达拉宫的大殿,响起了三声佛铃,大殿之内灯光辉煌,全寺的僧人都静肃的排列在那里,这时正在进行着一项最隆重的仪式——心灯的还俗大典。 全寺职位高的僧人们,都排列在大殿正前方两侧,他们都是锦衣袈裟,垂着流苏,一派高贵严肃。 布达拉宫的主持,叠布诺大师,由经堂及斋堂、香堂、刑堂四位大师的陪同,端坐在如来佛金身之前,他们都是双目垂帘,一派安详。 又是一声悠长的佛铃,划破了幽静的长空,在大殿里迂回着,七千多喇嘛,静寂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 这时,在正殿的门口,由经堂执事喇嘛,牵引着心灯,用着非常缓慢的步子,踏上了两排僧人所空出的这条行列。 心灯的心在猛烈地跳动着,他伤心欲绝,拼命的忍着眼泪,紧紧的闭着眼睛,他不敢看一看这两旁的人——相处了十九年的伴侣,如来佛的信徒。 他们仍然站在他们的行列里,然而心灯却脱离了,他移动着千斤的重步,回忆到十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小喇嘛时,藏塔有天把他叫到面前,摸着他的头,带着笑,慈祥地问道:“小喇嘛,你可愿意呆在这么?” 当时心灯虽然还很小,不懂得选择生活的方式,可是他由衷地喜爱这座庙宇,所以他天真地回答道:“我愿意呆在这里,将来我还要像你一样,做这里的主持,以后我们就可以成佛了!” 那时藏塔哈哈的笑了起来,说道:“好孩子,真个是佛门中人,好好的学,将来布达拉宫一定会由你主持的。” 如今,十年过去了,像是流水一样,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心灯不但未能成佛,并且就要脱离了! 心灯今日想起来,对于他自己,实在是一个绝大的讽刺,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遭遇到这种命运,已经死了二十年的往事又复活了,并且等待着他去了结。 这是多么艰难的步子啊!心灯有一种接受死亡的悲哀,可是他此刻所感受到的痛苦,比起死亡还甚,因为死亡是一切事物的结束。 “擦!擦!……” 心灯沉重的步子,在大殿内发出了轻微的声音,这仿佛代表了他的心声,在那里痛苦地呐喊着:“佛啊……我要回来的,我一定要回来!” 终于,心灯走到了正殿之前,执事喇嘛迅速地退向一旁。 心灯慢慢地跪了下来,眼角含着泪。 咚,咚,咚—— 三声低沉回转的佛声,划破了这可怕的寂寥,七千多喇嘛同时跪了下来,他们双手合十,喃喃地念起经来:“南无阿弥陀佛……” 心灯一双嘴唇微微的发抖,随着这一片佛声,痛苦地吐出了他这深切依恋的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多喇嘛,一直重复的唱了四十五遍,他们好像非常有默契,在某一个音阶发出之后,迅速地闭上了嘴,殿内立时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心灯一直双手合十,垂着两眼,像是一座雕塑的佛像,死了似的,可是他全身的热血都在猛烈的激动着,尤其是那颗心,颤抖得特别厉害。 叠布诺大师微微的睁开了眼睛,他一双眸子射出了智慧和镇定的光辉,但是也流露出一些惋惜的意味。 叠布诺眼角微微的转动一下,看了一旁执事的喇嘛一眼,执事喇嘛立时扯开了洪亮的嗓予,叫了一声:“香——侍候!” 香堂大师立时上前半步,由袖袍中拿出了三枝特制的“金身香”,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交予叠布诺大师。 叠布诺接过之后,香堂大师立时恢复原位。叠布诺稍微回转了身,就着一只火光熊熊的大蜡烛,把那三只金香全点燃了! 一股浓郁的香气,充塞在方圆之内,心灯忍不住深深的呼吸一下,他觉得有些昏眩,像是失去了一些什么。 执事喇嘛见叠布诺点上了香,立时又叫道:“赐香——” 香堂大师毕恭毕敬的接了过来,用黄缎把根部裹上,这时心灯已睁开了两眼,他轻轻地站起了身子,走到香堂大师身前,扑伏在地,膜拜一次,香堂大师便将手中的三枝香,赐与了心灯。 心灯刚刚接过这三枝金香,执事喇嘛又叫道:“还香——” 这时香堂大师早已极迅速而又寂静地,把一只镀金雪亮的香炉,双手捧给了叠布诺。 两旁观礼的喇嘛们,又高声的唱起佛号来,交织成一片声响颇大,听来而又平和感人的曲调。 心灯的心沉得像铁,用着颤抖的手,扯那三支金香,端端正正地插在了叠布诺所捧的香炉里。 当他与叠布诺的目光相对时,心灯本能地感到一种自愧,仿佛他太渺小了,面对着一个如来佛似的圣僧,使他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心灯送上了香,他嘴皮嚅动一下,轻轻的念出了:“阿弥陀佛!” 这声音非常的轻微,连他自己都没有听见。 心灯念完了这声佛号之后,迅速地退了回去,叠布诺的双眼,一直盯视着心灯,他的眸子里流露出惋惜和依恋。 很奇怪的,每一个接触过心灯的人,都会很快的爱上他,而不愿与他分离的。 叠布诺也与藏塔一样,他对心灯是寄予很大的希望,每当他抽查了心灯的禅课之后,他总是摇头叹息道:“真个是深具慧心,可以成佛入圣的人才!……可惜他要还俗了!” 现在这一刻就在目前,叠布诺不觉益发感叹修为之不易了! 喇嘛们的梵唱又停止了,执事喇嘛高声叫道:“禅课,禅珠……” 这一次是经堂大师,他用一只雕塑甚美的紫木盘,捧着了三部佛经,和一串念珠,送到了叠布诺身前。 叠布诺伸手取过,把那串佛珠颇为熟练地套在佛经上,用眼角扫了一下执事喇嘛,后者立时叫道:“赐经……” 经堂大师立时上前,由叠布诺手中把木盘接了过来,退向了一旁。 就像刚才一样,心灯膜拜之后,由经堂大师手中接过了佛经和念珠。 执事喇嘛已然又叫道:“还经……” 奇怪,执事喇嘛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显得有些哑涩,莫非也感到了什么? 这时的心灯,愈发觉得悲痛和难舍,他盯视着手里的佛经,再也忍不住,终于滚下了两颗热泪。 三十 那两滴眼泪,滚落到佛经上,很快的被那厚厚的线装书吸了进去,留下了两个很明显的痕迹。 心灯心中一惊,慌忙用右袖拭了一下,拼命地克制着满怀的悲痛,心中默默的叫道:“修行并不见得要在庙里,只要存佛在心也是一样的,我为什么放不开呢?” 他鼓励着自己,慢慢地向叠布诺移动,可是他的泪水,一直充盈在眼眶里,好像是一层薄薄的雾,挡住了他的视线。 心灯模模糊糊的看着手中的佛经,在最上面的一部是“行宗论”,这部佛教里的圣典,心灯花费了多少个寒暑,才把它全部研读完毕。 在这些宝贵的经典里,养成他悲天悯人的性格,和大慈大悲,普渡众生的悟性,然而他却不能贯彻始终,这实在是莫大的憾事。 心灯像交自己的心一样,把佛经和念珠交给了叠布诺,他此刻的心,早已碎成了片片了! 叠布诺接过之后,转手交予经堂大师,这时心灯就在叠布诺的面前跪了下来,因为下一个步骤就是他还俗的最后一步,也就是最富有代表性的“蓄发”了。 执事喇嘛放大了嗓子,叫道:“蓄发——佛赐!” 他叫完这句话后,全场七千多喇嘛,一齐把头垂得低低的,双目紧闭,就连平时最调皮的小喇嘛,也不敢偷看一眼。 这是布达拉宫的规定,也许他们认为这对于一个僧人来讲,是一件最残酷的事,而不忍目睹,以免引起他们的泛思。 大殿内响起了一片佛乐,嗡嗡沉沉,像是一群哑声人的喟叹,又像是一群失意人的心声,总之,听来很凄凉,心软的人或许已经落泪了。 叠布诺就在这片乐声中,把心灯的僧帽取掉,这时站在后面一排的香堂执事,迅速的赶到近前,他双手捧着一把剃刀。 叠布诺接在手中,轻轻的在心灯的光头上比划了几下,好似在为心灯修出一个发型似的。 在香堂执事取回刀子之后,叠布诺又由身后取过了一件大衫,心灯也睁开了眼睛,他迟缓地脱下了身上的僧衣,由叠布诺大师手中,把大衫接了过来。 他把那件黑色的大衫换来身上,这件衣服对心灯来讲,显然有些不太适合,因为它太长大了,拖在了地上。 等心灯的一切动作都完毕之后,佛乐也停止了,所有的喇嘛再度的抬起了头,他们各人怀着一颗不可形容的心情,来打量心灯。 心灯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竟痴痴的怔在那里,直到经堂大师对他作了一个轻拂的手势,他才惊觉过来,再度的跪下——还俗的仪式就算结束了! 叠布诺大师走上了一块较高的台板,他轻轻的咳嗽了一声,用着很沉静的声音说道:“各位弟子们!……佛门虽大,不渡无缘之人……” 他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的,心灯不由一阵惊心,不禁失了仪,他悲哀地抬起了眼睛,向叠布诺望了一眼。 叠布诺的目光也正好扫了过来,他们微微的接触一下,立时很快地分开。 心灯仿佛在叠布诺的目光中,看出他一分真诚的歉疚之意,好像在说:“心灯!对不起,我这么说……可是你不是还俗了么?如果有缘怎会脱离佛门呢?” 心灯柔肠寸断,像是一个临刑的囚犯,紧紧的把眼睛闭上,心头掠过一阵绝望的念头:“难道我真的无缘么?……佛门广大,容不下我么?” 但是此刻,谁又能回答这个问题呢? 叠布诺短暂的停顿之后,又继续说道:“……布达拉宫是渡人为佛的圣地,也是还人于世的所在,你们刚才都看见了,我们门中弟子心灯,在这里举行了还俗的仪式。 “我不知道你们,以及他个人有什么想法,我自己觉得是很惋惜的。你们都知道,心灯在所有弟子中,是身世比较特别的一人,他来到布达拉宫时才一岁,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九年。 “我们都没有想到,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十九年后的今天,他会脱离我们。” 心灯又流下了两行热泪,这一次他连擦都没有擦,似乎已经麻木了。 叠布诺停歇了一下,接着说道:“……可是他的还俗,是有不得已的地方,并非他向道不诚,也并非佛门舍弃了他……” 心灯很感激叠布诺的这几句话,他心中默默地重复着:“是的,我是有不得已的苦处。” 叠布诺的声音继续着:“……在本座接掌了布达拉宫之后,也曾察看过全寺弟子的禅课,其中以心灯的悟性最高,见解也最深刻。我也曾把他的禅卷,送请达赖过目,达赖深为嘉许,我们都有着同一个想法,那就是若干年后,布达拉宫将交由心灯来执掌!” 心灯听到这里,不由一阵惊痛,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他竟被上面如此器重,甚至有让他执掌布达拉宫的计划! “可是……可惜得很,这件事情是没有希望实现了,在心灯离开佛门的这一刻,我首先表示我自己一分惋惜之意。 “现在我对心灯有几句临别赠言! “何谓佛?佛在心头坐!这是每一个佛门弟子都知道的,我相信心灯一定也很了解。现在我可以很明显的看出,你是非常的痛苦,而不愿意离开布达拉宫。这也不必,你要知道,修行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广大人群,所以不论你到任何地方,你都可以修为,一样的可以用自己的热心,去解脱大千世界中芸芸众生的苦痛! “至于你以往十几年的生活,你不必太追念,就算是你与佛门所结的一段善缘吧! “现在你就要走了,我只希望你记住四个字‘多行善事’……要讲的话太多了,你说记住这四个字就够了!俗家人比出家人行善事方便得多呢!” 心灯的泪水,把胸前打湿了一大片,他不知为何如此伤心,好似受了莫大的委曲似的。 叠布诺的话很简单,说到这里就算完了。 于是,又在一片佛唱声中,心灯默默的退出了正殿。 ×      ×      × 时间过得很快,心灯已然还俗六个月了。这六个月来,他心如死灰,对任何事都感到失望和悲观,仿佛他的生命已失去了一半似的。 还俗后的心灯,已然换上了俗家的装束,可是他的脖子上仍然挂着一串佛珠,那是墨林娜以前送给他的。 现在他与病侠住在一起,与克布同榻而眠,就在他的床头,供着他的父亲牌位和那一盒骨骸。 最近病侠的情形似乎好转了一些,他那张削瘦惨白的面孔,好像比以往有了血色,这是心灯惟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自从心灯搬来之后,克布的罪可受大了,因为心灯一天最少有半天的时间用来念经。 病侠似乎也很喜欢听,每当心灯念经的时候,他总是闭着眼睛,静静的倾听着,仿佛他可以由心灯的经唱中,获得莫大的安慰似的。 可是克布天性是块不可超渡的材料,每当他听见心灯念经时,总是烦得掩耳出房,有时气起来,也会放大了嗓子,唱着西藏民歌来对抗。 然而对抗的结果,克布唱得口干舌燥,心灯却是无动于衷,不但如此,就是病侠也丝亳不受干扰。 这时是傍晚时分,心灯才诵完了长长的经卷,病侠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由于病侠病后怕冷,所以室内燃着一只小炭炉子,加以石壁保暖,所以这间斗室是暖和和的。 克布拥着一床毛毯,坐在石床上打盹,白油灯散着平和的光辉,显得异常悠静。 心灯把佛珠带好,轻轻的走到病侠身前,把他盖着的棉被掖好,病侠睡得很熟,并没有被心灯惊醒。 心灯估计着时间尚早,准备把克布叫醒,要他一同到室外去操练功夫。 于是他轻轻的拍了克布的肩膀一下,克布立时睁开了眼睛,粗声哑气的问道:“干什么?” 他语未讲完,心灯已摇手止住了他,轻声道:“嘘——你小点声音,病师父刚睡着,我看你最近懒得很,据病师父表示,我们就要到牟卓雍湖去,你还不好好练功夫?” 克布一面揉着眼睛,傻里傻气地问道:“谁说我不好好地练功夫?” 心灯又气又笑,低声骂道:“你还说吗?刚才我念经的时候,不是告诉过你,叫你在床上打坐,你怎么睡起觉来了?” 克布一手推开了毛毯,摇着头道:“谁叫你念经,我本来坐得好好的,只要一听你念经,我马上就睡着了,你没看见师父也被你念睡着了么?” 心灯闻言气笑不得,说道:“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们出去练功夫吧!” 克布虽然习武不久,可是他进步极为神速,加上传他功夫的,是早年江湖第一奇人,况且还有心灯用各派绝学加以指点,所以克布虽然火候尚差,但那身功夫已是江湖一流的了。 克布本就嗜武如命,每天磨着心灯传授,这时闻言不禁睡意全消,立时跳下了床,笑道:“你说别的我也许不愿意,要说练功夫,我是最高兴的了……师兄,你今天教我什么新的呢?” 心灯笑着摇了摇,说道:“你如此学我很高兴,不过性子不必太急,今天还是复习‘九河天风掌’!” 克布闻言有些失望,尚未说话时,心灯突觉一阵冷风由背后吹来,惊奇之下回头望时,只见石门不知被谁已打开了三尺。 再一眨眼的功夫,门口已站定了一个白发老者,如此寒冷的天,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衣。 心灯一看之下,不由惊喜过望,上前拉着老人,叫道:“师父,这几天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克布也上前施礼叫道:“冷师伯,你好!” 这进来的人,正是枯竹老人冷古,他随手把石门关上,含笑向二小点了点头,说道:“你们都坐下,我有话说!” 心灯及克布诺诺坐在石床上,冷古就着小炉子烤了一下火,慢慢去到病侠身旁,低着头看了一下,见病侠睡得鼻息均匀,甚是香甜,便未惊动他,自语道:“这老儿睡得真甜啊!” 冷古说着,顺手搬了一下石凳,放在二小床前,对心灯道:“心灯,你把火炉搬近点。” 心灯闻言甚是诧异,当下依言做了。冷古伸出了两只枯瘦的手,在小火炉上一阵搓烤,摇着白头道:“唉……也许我真的老了,怎么也会怕起冷来了?……烤烤火倒是蛮舒服的。” 心灯及克布听着冷古喃喃自语,也不知道他是真怕冷还是假怕冷,静静的坐着一语不发。 冷古感叹了一阵,这才转过了身子,心灯不禁有些惊奇了,因为冷古虽然一向面有病容,可是他的一双眼睛,无论何时何地,总是炯炯有神的。 可是现在,心灯见冷古的那双眼睛,已然不如往常那么光亮,相反的,流露出神情疲惫的神色。 心灯不禁有些忧心,他拉着冷古的手,冰凉凉的,心头吃了一大惊,关切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病了?怎么……” 心灯话未说完,冷古已笑着道:“别胡说了,我怎么会病呢?不过前天办一件事,消耗的内力太多了!” 心灯知道师父的脾气,心中虽然纳闷,却不敢再问。不料克布突然问道:“冷师伯,你办什么事,要消耗这么多内力呢?” 冷古闻言,两道白眉蠕动了一下,随即笑着说道:“不关你们的事,??必问了!心灯,我现在来就是来告诉你,我们决定后天动身到牟卓雍湖去!” 听了冷古的话,心灯及克布都不禁失了声,心灯有些莫名的惊喜,不由自主地说道:“啊!后天就到牟卓雍湖去?” 冷古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低声说道:“我很兴奋!……心灯,你兴奋吗?” 心灯不住地点着头,说道:“是的!师父,我很兴奋!” 却不料克布在一旁也不停地点头,接着说道:“是的!我也很兴奋。” 其实他根本不懂得“兴奋”两个字的意思,但他料想这大概是个很好的名词,所以也跟着说了。 克布这几句话,惹得心灯及冷古一起笑了起来,这时病侠也醒了,见冷古在与二小谈笑,他眼睛里射出了一线惊奇的光芒。 克布被心灯及冷古笑得不好意思,便把目光移开,正好接触到病侠的目光,不禁说道:“啊!师父醒了!” 冷古及心灯不觉同时望去,病侠正用着询问的目光向这边望来,那意思是在说:“冷老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冷古微微一笑,对二小道:“我们过去再谈吧!” 冷古说着,一手挟着石凳,一手提着火炉,走到病侠床前,含笑道:“老朋友,我看你最近好多了呢!” 病侠用眼晴表示同意。这时二小也偎到床前,心灯早忍不住说道:“病师父,我后天就要与师父到牟卓雍湖去了呢!” 这句话使病侠吃了一惊,他那双眼睛比平时睁大了一倍,注视着冷古,好似急切地等着冷古的证实。 冷古对病侠点了点头,微笑道:“是的!我们后天早上就走,与卓特巴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我想早一点去,先让心灯熟悉一下环境……他们都已经先去了,卢妪、曲星、万蛟、柳拂柳、铁蝶,连同他们的弟子。” 心灯听到这时,不觉又是一阵兴奋,因为他已经很久不知道佛英的下落了。 病侠的情绪显然很激动,他一双眼睛不住地闪动着,好似有极多的话要说,可是他表现得太纷杂,以至于连克布也无法猜出。 冷古非常了解病侠此刻的心情,因为病侠所有的心情,也正是他所有的心情啊! 冷古用双手轻轻的扶着病侠的肩头,低声说道:“老朋友,不要太激动,你的心事我都明白……唉!也许我以前太自私了,至于你那片红羽毛,我一定设法与你取回来。” 病侠做梦也想不到,冷古会说出这么恩重情深的话来,心中又喜又悲,一阵激动,忍不住掉下两行热泪来。 他心中默默地喊道:“天啊!我死而无憾了!……有他们师徒为我出力,我的红羽毛是绝无问题的了!” 心灯及克布也大感意外,他们都感觉到冷古变了,变得比以往亲切、消沉,但却更善良了! 他们这两个天真的孩子,忍不住同时跪在冷古身前,心灯更是含着眼泪道:“谢谢师父……” 冷古伸手把他们拉起来,感触颇深地说道:“早知道做人要这么做,我早就变了!” 这时病侠用眼睛不停地看着克布,克布不禁问道:“师父,你是不是叫我跟冷师伯一起去?” 病侠连连用眼睛回答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心灯见状连忙扑到病侠身前,焦急地说道:“那怎么行?病师父,你的病还没好,克布去了你怎么办?” 克布虽然满心想去,可是他确实丢不下这个重病的老人,急得说不出话来。 病侠却是不依,坚持着他的意思。因为他认为克布去了,才算真正的代表了他,他表示克布走前,可以另外找人来侍候他。 冷古思索了一下,劝解道:“老朋友,你不要太固执,当然,克布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可是你不是在心灯身上,也花费了莫大的心血么?所以让心灯为你取回红羽毛,你便可以问心无愧。” “再说克布虽然功夫不错,可是功力到底还是太浅,牟卓雍湖并不是这么容易出入的,你起码也该为克布的安全着想啊!” 病侠听了冷古的话,这才比较安静些,但是他还是一再的表示,如果不让克布去,将是他一件很大的憾事。因为当初他传克布武艺时,克布曾经要求过,而他也答应过的。 最后冷古无奈,只好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笑着向病侠说道:“既然你一再坚持,那么这么办好了,牟卓雍湖离此不远,只要几天时间就可以到了,克布还可在此陪你三个月,这三个月内,克布可以找个人来训练一下,将来可替代他。 “这三个月内,再把克布的功夫好好加强一下,尤其是防身的功夫。” 病侠料不到冷古突然对自己如此关爱,设想得如此周到,不觉又是奇怪,又是感激。 当冷古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病侠立时用眼睛答道:“我所传他的,就是以防身为主啊!” 这句话经克布解释之后,冷古呵呵地笑道:“骆老儿,你倒很聪明啊!” 病侠也用眼睛附合着他笑了起来,其实冷古这句话说得多么自私和自负啊! 因为在他认为,只有与他相同的想法,才是聪明的想法! 克布见二老如此说,心中才稍安,独自一人扭过了身,把脸藏在了心灯的背后,偷偷地笑了起来。 心灯有些奇怪,转身望时,不由笑道:“师父,你们看,克布在偷偷地笑呢!” 冷古见状抚掌大笑,说道:“天真的孩子!……哈哈……” 病侠的一双眼睛也眯成了一道缝,显然他也被这个孩子逗得乐不可支。 克布脸如红布,捏紧了拳头,狠狠的向心灯打来,心灯笑着逃开了,于是室内又充满了一片新的笑声。 第二天,心灯一早便陪着病侠聊天,对于这位重病的老人,他实在太难割舍了! 因为病侠的病是那么重,那么怕人,虽然他最近的病况很正常,不但正常,并且还有着显著的进步,可是就连病侠也不敢保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变化。 心灯知道自己此去责任太大,绝不是三两天就可回来,如果等自己回来时,病侠已经撒手西去了,那么他不是看不见他那片红羽毛了么? 每当心灯想到这里时,都不禁不寒而栗,万分的恐惧,所以他决定用这两天的时间,好好的陪着病侠,让他由自己这里,获得无限的快乐和温暖。 病侠很了解心灯的意思,他虽然万分的感动和欣慰,但却不能代替他心中那分悲哀啊! 老了!病了!孤独了!如果要用一个公式来表示的话,那将是:“老了”加“病了”再加“孤独了”等于“痛苦”的无限大次方。但是可悲的是,并不等于死亡啊! 病侠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不少年头,可是他大部分的岁月,都是在痛苦煎熬中,在他中年之后,他病了,二十年以前,他孤独了,现在他老了,亲爱的读者们,请想,他如何承受得起这种痛苦呢? 可是事实告诉我们,他不但承受了,并且还有余力去应付其他的事故,同时他总是对自己说:“让所有的痛苦都到我身上来吧!一个人忍受痛苦的幅度是无限大的!” 姑不论病侠的话是否正确,他时常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这时心灯及克布围着病侠,各把有趣的事说来,为的是欢娱病侠。 ×      ×      × 冷古再一次到来的时候,是在凌晨,也就是该心灯起程的那天。 他来得似乎和露水一样早,一样轻,可是室内的人早就醒了,不但醒了,并且正在娓娓的聊天呢! 冷古入房之后,又就着火盆去烤那露水打湿的薄衣,他边烤边道:“老朋友,还有什么事嘱咐么?我们要走了!” 病侠回答没有事了,但他示意心灯,不要把那两瓶药水忘记带去,于是心灯再三嘱咐克布,并约定了三个月后见面的地方。 最后,他又走到病侠床前,热泪盈眶地拉着病侠的手,哭泣着道:“病师父,我走了……你要多保重……我到了牟卓雍湖,一定为你取出红羽毛,你放心吧!” 心灯过分悲伤,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病侠的眼眶中,也盛着大颗的眼泪,当他稍一眨动时,便滚了出来,他不停地在说:“去吧!心灯!我相信你一定成功的!” 此情此景,连一向冷峻如冰的冷古,也不禁黯然分神。克布更不必说,他竟哭出了声音。 心灯哭泣了良久,却是一步也未移动,冷古把他们的手分开,拍了拍病侠的肩膀,黯然道:“老朋友,好好的睡觉,我和心灯不会去太久,红羽毛会跟我们一同回来。” 病侠用满含泪水的眼睛,向他这数十年的老友致谢——那蕴集在心中,深得不能再深的谢意! “走吧!心灯。” 冷古拉走了心灯,克布要追送,却被拦阻了。病侠示意他扶起自己,看着这一老一小两个奇人,在薄雾中慢慢远去,直到消失。 当他们的影子,已经消失良久之后,病侠仍然在痴望着,他的心早随着他们去了! 克布在老人耳边轻轻地说:“师父,他们走远了,看不见了。” 这个沉病的老人,目光迟缓地转回来,示意地说:“把门关上!我要睡……” 三十一 拂晓时分,整个的西藏,被一片薄雾掩饰着,使得这塞外的高原,愈加显得神秘。 拉萨河上有一层浓浓的水气,显得昏暗和模糊,但也有几分妩媚,像是一个迟暮的美人,虽然年华老去,失去了青春的气息,仍然有着那雾一样,使你感觉到轻忽飘渺,而又迷人的魅力。 大地显得极度的幽静,秋虫拖高了嗓子,一递一声地合唱着。 有一阵轻微的衣履声,以极快的速度,由江边划过,快得简直令你感觉不出来! 当你仔细看时,你才会惊讶,原来江边上有两条灰淡的人影,轻风似的向前疾奔着,四只肥大的衣袖,在秋风中发出了忽噜噜的声响,一直传出了老远。 原来他们正是枯竹老人冷古,和心灯萧正庸! 他们挥泪别了病侠和克布,一点也没有耽误,立时沿着拉萨河向“牟卓雍”湖赶去。 诚如冷古所说,拉萨离牟卓雍湖并不远,总共还不到二百里地,以冷古和心灯的身法,用不到一天就可到达了。 可是冷古却是征心似箭,因为这一天他等待了二十年,在往常,每当他活动在这条路上时,他总是咬紧了牙齿,狠狠的说道:“魔崽子,让你逍遥吧!……我现在虽然不能去,可是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带着我的徒弟,一同走向这条路的……” 如今他的话果然实现了,他带着苦授十余年的弟子,踏上了复仇之路,他的心是多么的紧张和兴奋啊! 他们已经奔驰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可是他们彼此却没有说一句话,心灯的心充满了一种不可形容的滋味,这种情绪不是几个名词就可以代表的,但是正确说来,这是属于悲哀的一种。 脱离了佛门,离开了沉病的病侠,而去报复一个阴毒、凶狠和杀父夺母的仇人,去会见身负大罪的亲生母亲,和一个自己爱恋着的,仇人的女儿! 这种事情,单单是其中任何一件,就够心灯悲哀的了,如今这一切完全蕴集于他一身,怎不令他悲伤欲绝呢?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冷古斜眼看了看心灯,见他有些呆迟和茫然,好像自己不说话,他便永远不会开口似的。 冷古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徒儿,你可觉得冷么?” 每当冷古叫他“徒儿”或“孩子”而不称“心灯”的时候,也就是他最亲切慈祥的时候。 心灯闻言略微转了一下眼珠,笑着摇了摇头,用很低的声音回答道:“我不冷……” 停了一下,心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迅速地转过了头,连向冷古看了几眼,很急切地问道:“师父,你呢?……你是不是有点冷?” 冷古笑笑,放大了声音道:“傻孩子,师父怎么会冷?你没看见我还在出汗么?” 心灯闻言往冷古看时,果见他额角颔下都有微小的汗珠,当下不由一惊,蓦地停下了身子。 冷古已然冲出了好几丈,见状又跑了回来,奇怪地问道:“怎么了?走得好好的,你怎么停下来了?” 心灯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冷古的面部,他充满了关切地说道:“师父,你一向是寒暑不侵,以你的功夫,跑这么一点路么会出汗呢?……我看你一定有病吧?” 冷古一惊,连忙大笑了几声,打断了心灯的话,笑着说道:“你看,你大概被骆老儿的病吓坏了,见我出点汗也当是病,我是在练功夫,不信你呆会看,我绝对不会再出汗的!” 心灯何等聪明,闻言自是不信,焦急地说道:“师父,你倒瞒我,前天我就觉得不对,你一向不怕冷,怎么在病师父那里烤起火来,今天又……” 心灯的话未说完,冷古面色大变,他那双白眉一挑,沉声作色道:“胡说!你才多大,你懂得什么?没事咒起你师父有病来了……以后再不准说这些话,走!” 冷古说完了这句话,拂袖之下已然出去了十余丈,好像要用这种超绝的身法,证明他还是与往常一样健康似的。 心灯痛苦地叹了一口气,连忙追上,他深知师父的脾气,一生刚愎自用,永远掩饰自己的弱点,像今天这种情形,心灯很明显的判定他是病了,并且病得还不轻! 可是心灯再也不敢问这件事,于是他们又沉默着在寒地里疾奔着。 大约又是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冷古才再次说了话:“心灯,你可喜欢你师父这种脾气么?” 冷古这句话问得很突然,心灯转过了头,见冷古双目望着远方,似在思索什么,根本不像在与自己讲话。 心灯沉吟了一下,迟缓地答道:“我……我喜欢!” 心灯这句话使得冷古轻声的笑了起来,说道:“好哇!你才离开佛门几个月,就学会打诳语了……不要骗我,我知道你不会喜欢这种脾气的!因为……我闯荡江湖七十余年,从来没有一个人喜欢我的脾气,所以到现在为止,没有交到一个朋友。” 心灯不知如何接嘴,干脆不言语,静听这个老人的感叹。 “……我与你也相处了十余年了,我相信你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好感的。我这脾气,天生的让人嫌恶,可是……我有着一颗善心,与你们出家人一样的一颗善心。 “我这种怪脾气,冷漠的性格,使我在江湖上失去了每一个朋友,也得罪了所有的武林高手——尤其是黑道中人!可是也由于我这种性格,使得天下震惊,群魔退身,而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奇人! “以往的数十年,我一直孤独着,就是有人想与我亲近,也被我拒之千里,像你就是这样……然而我却从没有后悔过…… “也许是人太老了,就有些怕孤独了,奇怪!……我从不后悔,现在竟有点后悔了……” 这个白发老人,在寒凉的秋风里,痛心地吁喟着,他的语气很坚定,连一点令人劝解的空隙都不留。 心灯不知冷古为何如此感叹起来,但他却油然而兴同情之心,相处了这么多年,心灯似乎现在已开始慢慢地了解他。 冷古仍然在感叹着:“所以现在我变了,我想你一定也会感觉出来,我想我是对这个世界太冷漠了,所以要在这最后的几寸光阴里,给它留下一点温馨……” 心灯偷眼向冷古望时,果见他脸上一丝汗水也无,心中非常难过,忖道:“师父是多么刚强的一个老人啊!” 冷古说完了那句话就开始沉默了,似乎把他胸中的话,简略的吐出之后,感觉到有点舒适。 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由于天寒,立时化为一片雾丝飘散开来。 心灯这时才有机会说话,他移转了话题,含笑问道:“师父,我们到了牟卓雍湖,住在什么地方呢?” 冷古这才由幻想回到了现实,“啊”了一声道:“啊!这些你就不要操心了,今天晚上我们就住在‘贡噶’,明天上午便可到达,本来今天就可以到的,可是我不愿意这么赶。” 他们说着,又出去了百十丈。 ×      ×      × 两三个时辰以后,雾气已经退尽,江面上渔帆点点,已经开始忙碌,沿岸行人也慢慢的增加了。 冷古及心灯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冷古皱了皱眉头,说道:“早知道这条路有这么多人,我们宁可多走点路,由‘沙漠叶’绕过去了!” 心灯也不知道:“沙漠叶”是什么地方,他突然想起了一事,不由停下了脚步,对冷古道:“师父,现在这么多人,我们不能加速行走,倒不如坐船到“贡噶”去如何?” 冷古闻言略一思索,随即点头道:“也好!坐船也可省点力气呢!” 冷古说着,迳向江边走去。心灯连忙跟上,恰巧江边有一空船,心灯立时用西藏语招呼道:“舟子,船可以租给我们一用么?” 那划船的舟子,是个十八九的藏人,闻言摇了摇头,含笑道:“对不起,客人,我这船已经有人定了,你们另外再找吧!” 冷古及心灯,见附近船只多为渔船,预料必不载客,一时竟再找不出第二只船来。 冷古想了一下对心灯道:“心灯,你问问他这船到哪里,可能带我们一程么?” 心灯闻言,立时用藏语对舟子道:“你的船到哪里?什么时候开?可以带我们一段路么?” 舟子闻言立时答道:“船马上就开,我们是到“贡噶”去的,能不能带人,那就要问客人了。” 他说着用手指了一下船舱,心灯把他的话翻给冷古听,冷古搓着一双手道:“啊!他们也是到‘贡噶’去的,说不定船上就是熟人。心灯,不必问了,我们上船吧!” 冷古说到这里,不容心灯答言,立时由跳板上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心灯也只好连忙跟上。 那摇船的舟子有些着急了,扯着嗓子怪叫道:“不行!不行!我说过有客人了。” 冷古一掌把他推开,冷冷说道:“你鬼叫些什么?” 冷古说到这里,扭过了头对着舱门叫道:“舱里面是哪位老朋友,请出来吧!” 冷古话才说完,便听得舱内传出了一个极苍老的声音道:“你们要搭便船就进来吧,难道还要我给你们开门不成?” 那老人说毕,又用藏语对舟子说了几句,表示应允。舟子立时伸手把舱门推开,并向冷古及心灯鞠了一躬,含笑说道:“二位客人请进吧,就要开船了!” 冷古及心灯一齐往舱内望去,只见船舱倒很宽敞,在靠左边的床上,有一个白发老人,拥着一床厚厚的棉被,靠在船窗上,萎缩成一团。 冷古及心灯不由全是一惊,因为这个老人的长相太奇怪了! 他面色漆黑,双目如炬,射出了一阵阵的精光,两片血红的嘴唇,衬着满头的白发,其状甚是恐怖。 冷古及心灯不禁怔了一下,那白发老人似乎有些不耐,皱着眉道:“看什么?左不过是一个人!……你们还不进来,莫非要往舱里灌冷风么?” 冷古淡淡一笑,拉着心灯的手入内,迳往另一张床上坐定,这时舟子立时把舱门关好,起锚行船了。 心灯见舱内窗户关得紧紧的,便想支开看看江景,谁知他才一动手,那怪老人立时喝叱道:“不许开!难道你要把我老人家冻死么?你要看风景到外面去看好了!” 心灯闻言心中虽然有些气愤,可是他是研佛之人,当下并未在意,只好把手收回。 心灯再看冷古,见他闭目养神,对于一切,直如未闻。 心灯再看那白发老人,见他一双眼睛,正注视着冷古,目光显得甚是柔和,心中不由颇为奇怪,忖道:“怪了!他好像对师父特别注意……” 心灯才想到这里,突见老人那一双精光四射的怪眼,向自己射了过来,当下连忙把目光避开。 那怪老人向心灯看了一阵,突然问道:“喂!你就是布达拉宫的心灯小和尚么?” 心灯闻言不禁大吃一惊,因为离开了布达拉宫以后,他已换了藏人打扮,头上并戴着很低的风帽,却料不到这个素不相识的怪老人,一眼便看出了自己的根底。 心灯惊奇之下,略一停顿,立时答道:“是的!……你老??家怎么会知道呢?” 那老人怪声地笑了一下,用厚棉被揉了揉光秃秃的下巴,说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老人家虽然数十年未出江湖,可是没有一件事我不知道的。” 怪老人说到这里,得意地笑了两声,他的笑声很哑涩,令人听来很不舒适。 心灯听他笑完之后,不禁问道:“老人家,你怎么称呼呢?” 怪老人用眼睛望了望船顶,停顿了一下说道:“我姓萧,你就叫我萧老好了!” 心灯闻言不禁脱口道:“萧老!我也姓萧呢!” 萧老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你俗家名字叫萧正庸,我们还有点关系呢!不过很远,很远……” 心灯听了越发惊异,在萧老说他姓萧时,冷古已然睁开了眼睛,颇为注意地观察着萧老。 萧老与冷古对了一阵子目光,他嘴角微微泛起了一丝笑容,可是他的皮肤过于干涩,肌肉也非常僵硬,所以笑容在他脸上并不明显。 他用枯如鸟爪的手指,抓了一下头皮,冲冷古扬了一下头,傲然说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心灯见他对师父说话如此神态,心中不禁替他捏一把冷汗。因为冷古在江湖上是最难惹的人物,任何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的。 相反的,冷古却没有愤怒的表示,他脸上冷得连一丝表情也没有,淡淡地说道:“你知道心灯竟不知道我,这倒是件怪事!……我姓冷,单名古字!” 萧老闻言点了点头,说道:“啊……冷古!这名字我在数十年前听说过,近来却没有,只当你死了,却不料你还活着,虽然比不上我硬朗能活,可是活得也够久的了!” 心灯听他说话越来越难听,冷古却是一丝也不恼怒,心中大是奇怪,忍不住说道:“萧老,我师父都快八十了,你难道有九十岁么?” 萧老微微一笑,说道:“岂止九十?反正比你师父大就是了。” 心灯闻言大是惊异,不禁用充满了疑惑目光,向冷古望了一眼,却不料冷古点着头道:“不错!他是比我大些。” 心灯简直不敢相信,可是冷古一向卖老,连他都如此说,是绝对不会错的,当下惊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冷古若有深意地笑了一下,对萧老道:“萧老,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与‘萧然亭’的人总有点关系吧!” 萧老闻言奇怪地眨动了一下眼睛,随即恢复常态,笑着说道:“不错,被你猜对了!可是我并非‘萧然亭’中弟子,所谓关系也只有一点,远得很!” 冷古面上现出一种从来未有的神色,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低声问道:“……请问……老将军可好?……” 萧老闻言怪笑一声道:“你这话是怎么问的?老将军失踪数十年,恐怕早已去世,他牌位都供了五十年了!” 冷古点了点头,感触颇深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唉……这真是我最大的憾事!” 心灯一点也不懂他们谈的是什么事情,可是他素知冷古脾气,又不敢问,只好闷在心里。 萧老把两只膀子收进被窝里,打了一个哈欠,说道:“不要说话了!我老人家就爱睡早觉……啊——” 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把身子往下一缩,立时闭目安眠,不再说话。 冷古稍为一怔,也闭上了眼睛调息起来,也许他的心里正在想着什么事情,可是表面上一丝也看不出来。 船舱内立时一片寂静,心灯只听得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声,小船的行速似乎很快,飘飘荡荡的,甚是舒适。 心灯觉着甚是无聊,正想出舱去看江景,突见萧老又睁开了眼睛,对着自己挤了一挤。 心灯见状轻声问道:“萧老,什么事?” 萧老把身子往上挪了挪,说道:“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心灯闻言走过,坐在了萧老的身侧,这一离近,愈发觉得他面目可怖。 可是他的声音却非常柔软和悦,似乎与他的外形不太相衬。 萧老仔细地看了看心灯,说道:“你把鞋脱了,上来睡觉!” 心灯闻言大奇,连忙说道:“萧老,我不困……” 心灯话未说完,萧老已作色道:“谁说不困?不困也要上来睡!你没看见大家都在睡觉吗?你一个人干什么?” 心灯实在有些不惯,闻言嚅嚅说道:“萧老,我真的不睡,我……我出去看风景,不吵你们……” 萧老却把怪目一翻道:“我是一番好意,怕你受了凉,你怎么一点也不明白?快上床来!” 心灯简直被这怪老人弄得啼笑皆非,正在为难,突听冷古说道:“徒儿,上床睡吧!这一觉你会得益不浅的!” 心灯闻言大是奇怪,再看冷古还是双目垂帘,一动也未动,这时萧老已然笑着说道:“哈……还是你师父聪明,快上来吧!” 心灯万般无奈,只好把鞋脱掉,萧老已然一把把他拉进了被窝。 心灯只觉被内温暖舒适,那老人穿的却是一身少年人穿的劲装,耳旁又听老人笑道:“你学了这么多派的功夫,也不怕消化不了?有我这个大夫给你治治病,你难道还不乐意么?” 心灯听出萧老言中似有深意,正要询问,突觉一阵昏迷,已然被老人点了“睡穴”,昏沉沉地睡去。 心灯迷迷糊糊之中,只觉老人双手一指,分别扣着自己胸腹十大要穴,一阵阵的奇寒猛热,透体而入,简直是难过已极,那滋味就有点像随着病侠学艺时,在地洞内历七劫一样。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心灯痛苦全失,只觉浑身舒适,不觉沉沉睡去。 等到心灯再次睁开眼睛,已是两个时辰过去了。 他耳旁听得一阵叮咚之声,睁眼一看,原来冷古及萧老正在下围棋,棋子棋盘全为纯钢铸制,是以发出了轻脆悦耳之声。 心灯爬起了身子,不禁说道:“啊!我这一觉可睡了不少时候啊!” 萧老及冷古直如未闻,各自全神贯注地望着棋盘。 心灯穿好了鞋,走往二老身旁,连说了几句话,二老却是一言也不答理。 心灯亦擅此道,当下不再讲话,拉过了一把椅子坐在一旁观战。 心灯一看之下,不由大感奇怪,原来他们所用的棋盘,比普通的恰好大上一倍,偌大一个棋盘,上面只不过布了二三十个棋子。 这二三十个棋子零零散散,既不抢角,又不保地,七零八散的摆着。 心灯实在看不懂,这时萧老又在中盘按下一子。 这一子才放下,突听冷古一阵大笑。 这阵大笑对冷古来说实在是太罕有了,他笑个不停,泪水像珍珠般的,随着笑声落了下来。 冷古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萧老,喘息连连地说道:“果然是你!……你总是在第十六子试敌……哈哈……你还没有死……还没有死!……哈哈……” 萧老也对着冷古嘶哑的大笑起来,他边笑边道:“小竹子!……你那份儿精灵还在……” 这一幕奇事,简直把心灯吓傻了,看看冷古,又看看萧老,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二人这一阵大笑,似乎没有完,直笑了良久,连划船的舟子都奇怪地进来看过一次。 最后当他们笑声停止时,冷古胸前已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了! 他用衣袖抹了一下眼泪,说道:“你又来找我,可是你已原谅了我么?” 萧老点了点头,用手把棋子拂乱,说道:“我早就原谅你了。我所以耗着不死,为的就是找你聚一聚……现在既然被你识破,这捞什子也不戴了!” 他说着伸手往脸上一抓,但听一声轻响,他那张丑恶的面孔,竟是一张精制的人皮面具,被他抓了下来。 这时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有着一张焦黄而又充满了病容的脸,眼睛很大,刚才已经说过充满了神光,口鼻都很方正,颔下无须,上唇却留着一撮银白的胡子,一排细白的牙齿。 他有着很浓的书卷气,令人看得出他的性格很沉默,但是也很刚毅,他嘴角浅浅地笑容,使你感觉到他是一个善良的人。 可是他那微锁的眉头,又使你感觉得他很忧郁,一定是个孤独惯了的人。 心灯惊讶万分,怔怔地望着这个奇怪的老人。 冷古从不曾流露过他的心情,可是此刻他整个的表现出来了,眼睛里充满了挚爱和追忆,更流露出一种孩子似的依恋。 萧老轻叹了一口气,对冷古道:“你没有想到我还活着吧?……岁月如梦,连你都老成这个样子了!” 冷古紧紧的拉着萧老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他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说道:“梦!梦!……” 萧老拍拍他的肩膀,像一个慈父似的说道:“孩子!你还是当年的脾气啊!” 他似乎也非常伤感。 心灯听萧老居然叫冷古“孩子”,不禁惊得出了声,拉着冷古的袖子问道:“师父!他是谁?” 冷古也住了泪,痛苦地笑笑,对心灯道:“徒儿!你做梦也想不到……我做梦也想不到……他就是我的师父萧鲁西,我记得曾经告诉过你。” 心灯闻言之下,立时惊得呆若木鸡,“啊”了一声,像看怪物似的盯着萧鲁西。 萧鲁西对心灯点了点头,说道:“心灯!你师父的话不错,他是我生平惟一,也是最得意的一个徒弟,就如同你和他的情形一样。” 心灯这才深信,不自主地跪了下来,叫了一声:“师爷。” 萧鲁西把心灯拉起,笑道:“至于我的事,你师父一定很少告诉你,以后再慢慢谈吧!……我已经一百一十五了,五十岁时脱离江湖,那时你师父才二十多,因为犯了我的忌,所以我终生不愿见他,可是人太老了,心也就软了!” (关于冷古与其师萧鲁西失和详情,将在本书前集中叙述,此处暂略。) 于是,这一个不平凡的相遇,使小小的船舱内,充满了一片喟叹和欢笑,实在是太不平凡了! 三十二 人,总是感情动物,无论你多么冷漠无情,你总是会追念你逝去的岁月。 在回忆中,即使是最丑恶的片段,也会变得光辉美丽,使你依恋,使你咒恨岁月的无情,而为那些“失去的欢乐”惋惜。 冷古及萧鲁西,这两个草野奇人,他们白头互泣,何尝不是“回忆”在作祟? 冷古在萧鲁西面前,就像一个孩子似的,他紧紧的拉着萧鲁西的手,轻声问道:“师父,你也是到牟卓雍湖去么?” 萧鲁西点了点头,说道:“我是到牟卓雍湖去的,不过我没有多久耽搁,最多两天就要赶回中原。 “你取得令符之后,我想你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未了的事了,到时候往‘萧然亭’去寻我,我们师徒好好的写一本秘笈,把我们全部的武学写上以传后人,我想总不至于比“蚕桑口诀’差吧!” 冷古闻言显得非常兴奋,他搓着一双枯手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老将军,你雄心倒是不小啊!” 心灯这才知道他们刚才谈的“老将军”就是萧鲁西,心中纳闷,又不好问,忍不住多看了萧鲁西几眼。 萧鲁西含笑把心灯叫到近前,仔细的看了看,笑道:“我在中原的时候,就听见江湖中人乱嚷嚷,说是西藏布达拉宫出了奇僧,今日一看果然不错!” “小竹子,以前我收你为徒的时候,总以为你是千年中找不出的美质,想不到这小和尚就不输你一分,这样看来,真个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了!” 冷古接口笑道:“谁说不是,可是我却没你这么好福气,心灯并不全是我的,那群老家伙都没有放过他呢!” 萧鲁西闻言摸了摸胡子说道:“如此美质,当然是人见人爱,你当初要不是我看得紧,只怕最少也有十个师父了。” 这二老一少,三代师徒,抚今感昔地谈了起来,只不过是傍午时分,便到了“贡噶”。 贡噶虽然面积不大,可是介于“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的交汇处,拉萨河也就是由此分支而去,为一货物集散区,诸凡药材、鱼兽、青果多由此运往拉萨等地,所以繁荣异常。 贡噶镇距“牟卓雍”湖很近,只不过数十里之遥,每年春夏两季,凡是游览牟卓雍湖的,多半在此歇脚,所以也可以说是西藏的一个观光大站。 萧鲁西、冷古、心灯三人登岸,打发了小船,心灯立时打量这座小镇,对这里的一切事物,他都觉得非常新奇。 冷古看了看天色,转对萧鲁西道:“师父,你与我们一同投店吧!我们来一壶老酒,谈谈如何?” 萧鲁西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我师徒相逢,自当痛饮,不过现在不必,我要去办我的事,后天再来找你们好了!” 冷古立时点头。心灯却有些不舍,因为他感觉到这个师爷对人极为和善,不像冷古那么冷漠,当下拉着萧鲁西的手道:“师爷,你和师父几十年不见,为什么还要去呢?” 萧鲁西哈哈大笑,摸着心灯的头,说道:“五六十年都过去了,难道这两天还过不去吗?我真是要去办事,不然不会关山万里的赶到西藏来。你们去吧,我后天定会找你们的。” 萧鲁西说着,摇摆着身子,一晃两晃地挤入了人群,再看时已找不着他了。 冷古及心灯都发了一阵痴,最后冷古拉着心灯的手含笑说道:“徒儿,师父走远了,我们去投店吧!” 心灯答应了一声,随着冷古走入市区,边走边道:“师父,师爷的本事大不大?” 冷古闻言不禁失笑道:“傻孩子!他本事不大怎么能做我师父呢?我从他十八年,尽得他真传,不然我也不会扬名天下了!” 心灯闻言对萧鲁西越发惊佩,一路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都是询问他们的往事。 冷古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不用问了,等事情办完,我会把我的身世详细的告诉你,让你知道我这一生悲欢得失的遭遇。” 心灯这才不问,街上行人如织,心灯鼻中不断闻着阵阵的鱼腥,原来“牟卓雍”湖是西藏产鱼最丰之地。(据悉昔日某大员宴客,还特派专机去牟卓雍湖取得鲜鱼,宾客大欢,与某武侠名家作品中“太湖取鱼”共为美谈。此为题外之话,兹不多叙。) 二人正在行着,心灯突然指着远处道:“师父!那不是卢师伯么?” 冷古闻言望去,果见远处有个白发老婆婆,用树枝穿了一串鲜鱼,正在向北走去。 冷古见状微微一笑,说道:“是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他们早就来了么?不必管她!” 心灯心中却有一阵莫名的激动,因为他想到了池佛英,自从他知道墨林娜的父亲是卓特巴,而她后母又是自己亲娘时,他便把墨林娜疏远了很多,甚至于连想都不敢想她。 这是一种反比,他要淡忘墨林娜,就必须要增加对佛英的思念,况且佛英是他所遇到的第一个女孩子,已然在他心中占了很重的份量,这种份量原来就比墨林娜重得多! 于是,心灯运尽了目力,在卢妪的附近寻找池佛英,可是他很失望,根本就没有佛英的影子! 自从上次游河不欢而散后,心灯就没有见过佛英,已经半年多了。 这么长的时间里,由于心灯有了新的打击,这种新的痛苦,暂时替代了他对佛英的怀念,可是日久之后,那压制着的相思,将会更有力地爆炸开来。 直到卢妪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心灯也没有找到佛英,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忖道:“这么些日子来,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的面纱还戴着么?” 心灯想着,已然走进了一家客栈,由于这里是水路要道,所以这家客栈建筑得甚是美观。 心灯抬头望时,只见上面写着“仙湖楼”三个字,这家客栈一共两层楼,靠着一座小山,景致甚佳。 店内食客如云,南北均有,各地方言交汇着,显得热闹非凡。 心灯生平还是第一次住店,感觉到非常新奇。这时早有小二跑出,对冷古及心灯行了一礼,笑道:“请进!请进!天冷吃热食。” 这小二说的是汉语,虽然不太标准,但在西藏深区,已是很难得的了。 冷古点了点头,随同心灯入内,说道:“心灯,告诉他开一间雅房。” 心灯正在打量酒楼中的食客,忙得两眼乱转,闻言连忙用藏语对小二道:“小二,给我们找一间雅房。” 小二听心灯说的也是藏语,不由颇为高兴,立时笑道:“有!有!随我到楼上来。” 冷古及心灯随着小二一齐上楼,这座小楼修建得颇为别致,全部是由竹枝编成,就连楼梯也是。 他们每走一步,便会发出一阵轻微的“吱吱”的声响,心灯觉得很有意思,对冷古道:“师父,这座小楼到挺别致的!” 冷古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这种竹楼在江南倒是常见,多半滨水而筑,有的就用生长着的青竹围成,所以显得特别优雅别致,我们都管它叫‘翠楼’呢!” 心灯从未去过中原,闻言顿生向往之心,可是他这一生是否有缘涉足中原,那就不得而知了。 小二兴冲冲地把冷古师徒领到一间雅房,心灯见房门有块小绿牌,上面写着一个小小的“九”字,知道这家酒楼的房子还不少呢! 入房之后,只见房子虽然不大,可是布置得清新雅洁尘不染,竹壁上挂着不少西藏土著雕塑的艺术品,多是神怪之类,当中并有一座释迦牟尼的佛像,令心灯触目惊心,颇为感慨。 冷古伸手推开了后窗,此楼靠山而筑,风景特佳,枯藤老枝满目俱是,秋风起时,落叶飞飘,并有林涛之声令人忘谗去忧,神志涤清。 心灯默默的看了一阵,不自主地说道:“师父,这里好美呀!” 冷古摇晃着白头,喃喃说道:“可不是!……都是江南旧相识……” 心灯见冷古又在感叹,当时便未接口。这时小二已然泡上了砖茶,冷古叫了些酒菜,心灯虽然还俗,可是他却以僧自律,叫小二另炒了两样清淡的菜。 冷古今天似乎特别兴奋,他酒到杯干,一向枯瘦焦黄的脸上,也泛上了一层血红。 他不停地自语道:“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二十年的血仇,就要在这几天中了结,真个痛快!” 他说着仰杯而尽,“咕”的一声,又喝下了一大口酒,接着说道:“我都八十多岁了,我师父居然还没死!……老将军的寿命可真长啊!他不但没死,还找我来了,六十五年的隔绝,现在又重逢了!哈……” 冷古的一切表现都是那么的反常,令心灯看来骇怕和担心,可是他又没有方法,来阻止这老人的狂饮,只有暗暗地着急。 冷古这份痛饮,直到秋月半露时才停止,由于真情发作,所以这一代奇侠,已是喝得酩酊大醉了! 心灯扶着冷古上了床,为他盖上被子,轻轻的把门窗关好,这时他才真正的感到,冷古是老了,老得是那么怕人! 他的一双眼睛,深深的陷了进去,面上的皮肤,也松松地垂着,那样子有些像病侠,仿佛这个世界上的老人,都长得非常相像似的。 如果是在佛门,如果是在布达拉宫,心灯是不会为这些事情悲哀,因为在那里,他永远不会感触到,“生、老、病、死”在出家人的感觉里,只不过是一个空洞而又遥远的名词,并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思想和感觉。 心灯痴想了一阵,忖道:“现在是寺里作夜课的时候了,我也要念经了,何必去思索这些苦恼的问题?” 心灯想到这里,把头上的风帽取下,由顶上取下了墨林娜送他的那串佛珠,他双目垂帘,屏心静气地作起夜课来。 等到心灯长长的一段经念完时,天时已快二更了,冷古还在酣睡,心灯一人甚是无聊,便推开了房门,向外走来。 外面是一条很长的甬道,只有两条各挂着一盏油灯,显得甚是昏暗,但却幽静异常。 心灯把对面的竹窗支起,只见月辉似银,静照着这一片山头,天风冷冷,吹得人体衣袂生寒。 心灯不禁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忖道:“师父老怀念中原,难道中原的景色,比这里还要美么?” 心灯才想到这里,突听房顶有人飞纵之声,这人的身手虽然极高,可是却瞒不过心灯。 心灯颇为诧异,忖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呢?西藏真是个卧虎藏龙之地啊!” 心灯想到这里,又听得房上似有两个人在谈话,窸窸窣窣的,因为声音太低,听不大清楚。 心灯不由更为奇怪了,忖道:“现在来到这里的人,必定与牟卓雍湖有关,我且上去看看。” 心灯想到这里,双手轻轻一拈窗台,身子已经越上,再一长身,“仙鹤展翼”,身子已然向上窜起了数尺。 他轻舒猿臂,已然搭在了房檐,身形之轻,连一点声息均未带出。 心灯把力量贯在两臂上,轻轻的往起一带,已然露出了半个头,运目向前望去。 只见相隔十余丈处,有两个淡淡的影子,正在低声谈着话,似是一男一女,因为背着自己,所以看不出是什么人物来。 心灯见左近不远有一屋角,正好遮掩身子,当下微一用力,“移形换步”,身似一片飞絮,凌空数尺越了过去。 他身形的这份轻巧灵快,真个是有些惊人欲绝了,就连附近枝头上的夜鸟,也没有觉察出来。 可是那穿着夜行衣的男子,似乎有些惊觉,他回头望了一下,见无异状,又背转了过去。 心灯不禁有些吃惊,忖道:“这人功夫可不小,我这么轻的身手,居然还惊动了他!” 那两个影子谈了一阵,由于月亮已被一片乌云遮掩,那二人又是侧面,尤其是那女子,被那男子挡住了一大半,所以心灯始终无法看清。 心灯躲在屋角后,默默地想道:“等下不论他们到哪里,我且跟他们一程,不管得到什么消息,对于我和师父总是有好处的。” 心灯想着便耐心的等了下来,不大的工夫,那二人似乎讲完了话要分手。 那女子先行离去,只见她娇躯微动,身如一只巨雁,已然越下房去。 心灯才觉得这女子的身形颇为熟悉,已然失去了她的踪影,当下不由一阵心跳,忖道:“莫非她是墨林娜?要不就是池佛英?” 想到这两个女孩子,心灯那颗心越发跳得厉害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灯一想到她们就会心跳,这种情形是以前所没有的,因为他现在已经懂事了。 心灯正在神迷之际,突见那夜行人回过了身子,他似乎并不急于离去,低头在把玩着一件东西。 他竟在屋面上来回的踱着步,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显得有些神经质,心灯有时听见他轻轻的叹息,有时又听见他那种经过了压制,但仍然表露出的喜悦笑声。 心灯实在有些奇怪了,忖道:“这到底是谁呢?一个人在房顶上发傻!看样子他好像高兴得很,可是他为什么又叹气呢?” 心灯想着这一连串的问题,他实在有些迷惑了。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夜行人才把他思想着的事暂时结束,可是他手中仍然拿着一块链子吊着的小银牌。 他好似有些疲倦了,满意的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向心灯藏身之处走来。 这时秋月已突破了重云,大地又很明亮了,当他走近了一段距离时,心灯不禁大为惊讶,原来这在房顶上忽喜忽悲,表演独角戏的夜行人,竟是曲星的单传弟子秦长山! 心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长山无防之下,突见房角后冒出一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双掌护身,沉着声音喝道:“谁?你是谁?……” 心灯由房后跨出,笑道:“秦师兄,是我……心灯。” 长山大出意外,不禁“啊”了一声道:“原来是小师兄!你怎么会在这?……你来了多久了?” 心灯走近了长山,见他一身劲装,气宇轩昂,面上却有些惊恐之色,当下合十为礼,笑道:“师兄,我来了半天了,看见你在与一位女施主……女侠客谈话。” 心灯因为做惯了和尚,这时虽然还了俗,可是一切言行,仍然脱不了出家人的风范。 长山闻言似乎更显得恐慌,他上前一步,很急地问道:“啊!你都看见了?……也听见了?” 心灯有些奇怪,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因为相隔太远,所以没看清,你要不是走过来,我还不知是你呢!师兄,这么晚了你在房上何事?那位女侠客又是谁呢?” 长山闻言好似松了一口气,他停顿了一下,支吾着说道:“我……我刚才为师父办点事,回来之后,碰见了一位师门同业,所以就在这里谈谈……” 心灯见他如此,暗想这是人家的私事,我又何必多问,当下一笑放过,说道:“师兄,曲师伯也来了吧?” 长山点头笑道:“师父和我们一起来的,不过他老人家不知又到哪去了,大概与柳师伯饮酒谈天吧!我就住在下面,小师兄如果没事,到我房里再谈吧!” 心灯含笑点头,说道:“我没事,只不过出来看看夜色,走吧!” 心灯说毕一振双臂,身起如雁,已由房顶落下,当他落向窗口时,只见他一脚虚点,偌大一个身子已由窗口穿入,连一口气息也无。 心灯才一站定,长山已追影而入,两人心中各自惊佩,心灯顺手把窗户关好,用手指了一下九号房间,对长山道:“我和师父就住在九号房间。” 长山闻言“唔”了一声,说道:“原来冷师伯也来了,待我去拜见一下。” 心灯摇手止住了他,笑道:“师父已经睡了,明天再去吧!” 长山点头答应,领着心灯回房,二人走到甬道的那头,心灯见他住在二号房间,当下笑道:“师兄,你是何时来的呢?” 长山伸手推开了门,说道:“我在这住了两天了,师兄你呢?” 心灯见这间房间与自己所居一样,床头上挂了一把古剑,口中答着长山的话道:“我和师父昨晚才来投的店。” 他心中却在想道:“啊!原来他是用剑的!单看这把剑,可知他功夫真个不小啊!” 这时长山招呼心灯坐下,心灯在灯光下才看清了,他心中所拿着的,果是一块银牌,甚是精致美观,当下忍不住说道:“师兄,你手中拿的银牌是干什么的?” 长山闻言一惊,面也红了,暗骂自己没有早收起来,当下极迅速地揣入怀中,颇为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这……是一个朋友放在这的,她还要拿回去……” 心灯见长山如此模样,心中虽然奇怪,但想到也许是长山女友所赠定情之物,自己何必多问,也就一笑放过。 长山借着做别的事,把情绪安定了一下,这才坐在心灯对面,笑道:“你称我师兄,我称你也是师兄,到底谁是师兄呢?以后我们干脆喊名字好了。” 心灯闻言抚掌赞成。在他们饮了几口茶之后,长山又道:“心灯,我已经到牟卓雍湖去过了。” 心灯闻言有些惊喜,脱口说道:“啊!你已经去过了?怎么样?” 长山把油灯拨大了一些,说道:“我也只是到那看看地势,那湖可真不小,沿湖而居的藏人也不少,那里风景真是美极了!中原的那些湖泽,哪里比得上呢!” 心灯把身体移近了一些,又问道:“你可看见卓特巴的家么!” 长山喝了一口冷茶,继续说道:“看见了,好大的一座庄子啊!当地的土人把他畏如神仙,都叫他‘活神仙’……” 心灯听得神往,急不可待地问道:“你有没有进去?” 长山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刚才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我只是在远处看了看,因为师父不准我随便进去,说是要和大家商量定了再说。” 心灯显然有些失望,停顿了一下又问道:“那么你没有看见卓特巴了?” 长山点头道:“当然啦!我没有进去,怎么会看见他呢?” 心灯又停顿了一下,有些神经质地问道:“那你一定也没有看见云姑和墨林娜了,是吧?” 长山简直被他问得有些奇怪,睁大了眼睛,说道:“没有呀!墨林娜姑娘也没看见,云姑是谁我都不认识。” 秦长山说着,心中却在想道:“怎么这个小和尚认识这么多女人?” 心灯只是“啊”了一声,点了点头,低头思索起来。长山也不知他有什么心事,待在一旁,也找不出话说。 过了一会,心灯突然抬起了头,问道:“我听师父说各位师伯都来了,可是么?” 长山含笑说道:“是的。他们都来了,铁师伯和吴师兄住在朋友家里,柳师伯和我师父每天在一起喝酒,万师伯到处乱跑,卢师伯住在北边……” 心灯见他说了这么多人名,独未提起佛英,虽然矜持着,不好意思再问,可是由于思念太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还有……还有池师姐……她也来了么?” 心灯说完了这句话,好像犯了罪似的,赶快把头低下,脸上也布上了一层红晕。 奇怪的是,长山的脸也莫名地红了起来,他所表现的局促不安,似乎比心灯还要为甚! 心灯低下了头,等了片刻,却不见长山回答,心中不禁有些奇怪,抬头看时,却见长山脸上的红晕尚未褪,不由更加奇怪了。 心灯正要追问,长山已吞吞吐吐地说道:“她……我见了一面……没有怎么谈……” 心灯见他如此模样,怎样也想不透,当下“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他哪里知道,佛英游河受创之后,与长山同船而返,已然神奇地种下了情因。 心灯六个月未见到佛英,这六个月他忍受了多少苦痛,可是佛英却由长山那里,得到了无比的温情,虽然她对心灯的那一注情爱,还深深的留在她的心底。 再说长山还是一个值得恋爱的孩子呀,他英俊健壮,爽朗温文,蕴集了一切男性的美点,不似心灯那么拘谨。 然而他却没有心灯那种深沉诱人的气质,这一点也就是佛英及墨林娜所深深地爱着的。 如果心灯聪明的话,他应该很容易的想到,刚才在房上令他感到眼熟和心动的女孩子,就是池佛英呀! 他们之间很自然地沉默下来,片刻之后,长山见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假装打了一个哈欠道:“心灯,你今晚就在此与我同榻而眠,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到外面去玩。” 心灯摇了摇头,含笑道:“不了,我还要去看看师父,明天早上再来吧!” 心灯说着站起了身子,长山立起送客,说道:“明天早上还是我到你那去好了,顺便去给冷师伯请个安。” 心灯闻言点了点头道:“也好!明天见……” 心灯思索着自己的心事,辞别了长山,沿着这条走道,慢慢地回房而去,这时正好敲打三更。 秦长山痴立了片刻,轻轻地把门关上,他叹了一口气,由怀中取出了那块小银牌,无声地玩弄着。 良久,他抬起了头,眸子里闪出了光辉,自语道:“我一定要得到她……一定……” 三十三 心灯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只见冷古不知何时外出,只在桌面上留下了一张字条。 心灯不觉有些意外,连忙伸手取过,就着灯光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心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要出去办一下,后天早上才能回来,这两天你可在附近玩玩,但是不能乱跑,更不许到牟卓雍湖去,一切等我回来安排! 师字” 心灯看罢颇为奇怪,忖道:“师父不是办完了事才来的么?怎么又走了?……师爷这两天不是要来么?……” 心灯对自己这个师父,可真是想不透,当下叹了一口气,迳向冷古所睡的床上坐下。 心灯坐下之后,手触之处,觉得温热尚存,鼻中还闻到那股强烈的酒气,足见冷古才走不久,不禁后悔自己回来太晚了。 心灯想了一下,把灯头拨小,睡在床上,反复地思索着自己的心事。 他忖道:“十九年……我的母亲在这里住了十九年了!她为什么要杀害爹爹呢?难道在这个世界上,犯罪并不算一回事么?……” 这小和尚始终想不透这一点,自从他接触到这些江湖奇人以来,一连串的不幸便降临到他的身上,甚至于逼得他走出了布达拉宫。 一切的痛苦都是由学艺开始,现在心灯也像藏塔一样,深深地后悔当初学艺了。 ×      ×      × 翌晨,天已亮了很久了,心灯才由梦中醒转,这种情形在于他是极少有的,也许是由于最近心情太坏之故。 心灯匆匆地爬了起来,招呼小二送水,当小二送水进来时,看见心灯那个光秃秃的脑袋,不禁肃然起敬,低声问道:“小客人,原来你是个喇嘛呀!” 心灯闻言心头掠过一阵悲哀,苦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是一个喇嘛。” 藏人对于喇嘛最是恭敬,小二闻言双手合十,施了一礼,一脸的恭谨之色,问道:“小师父,你是哪座圣寺的呢?” 心灯一面合十还礼,一面说道:“我是布达拉宫的,到此接引一位施主来的。” 小二“啊”了一声,又施了一礼,这才出房而去。 小二走后,心灯难过了好一阵,才洗漱完毕。不大的工夫,小二又送上了热茶早点,显得格外殷切,倒使心灯过意不去。 心灯饮了一杯羊奶,又食了半个麦饼,这时长山已推门而入。 心灯见他仍是初次见面时那件蓝衫,显得朴实英俊,当下便要起来让坐。 长山含笑阻止了他,笑道:“心灯,我们出去逛逛吧!” 心灯闻言欣然同意,当下一同出店。 虽然还是大清早,这座小镇已经显得非常忙碌了,由于“贡噶”的东角“拉普泛”及“沙沟湖”一带,是西藏最好的牧场,所以“贡噶”也住有不少游牧家庭。 这时他们早赶着大群的牛羊,向草原地带去了。 心灯为了怕麻烦,早把他的风帽戴上,长山也备有一顶,各自戴好。 这时气候已经相当寒冷了,可是心灯及长山仍是一袭单衣,却没有丝毫冷怯之态,一路上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并有人低声的谈论着。 因为这几天来,他们发现不少的人,男女老幼都有,他们都是中原人,也都穿着单衣,的确令人惊讶。 他们二人沿着一条繁华的街,逐步向前行来,每遇见什么新奇的玩意,总要停下来看半天。 心灯看看眼前这片情景,感触颇深地叹了一口气,对长山说道:“唉!住在庙里的人,永远不会了解外面的生活方式,竟是这么忙碌和混乱。” 长山知道心灯还俗之后,心情一直不好,当下避开了话题道:“心灯,你要不要到牟卓雍湖去看看?” 心灯虽然满心想去,可是他想到师父留下的条子,当下摇了摇头道:“师父没回来之前不准我去,反正已经来了,何必急在一时。” 二人正说着话,突听远处有一个大嗓门儿的人叫道:“不行!不行!卖给别人一分五,为什么卖给我两分?你要是欺侮我,那可是看错了人了!” 这人说的是北京口音,二人一看之下不由大喜,原来正是铁蝶的宝贝徒弟沈小石。 他正在不远的一家百货店,手中拿着一只小皮帽,叫嚷着与一个藏人还价,那藏人急得面红耳赤,比手划脚地喊着。 心灯与长山连忙赶了过去,沈小石一眼看见二人,喜得把大嘴一咧,嘿嘿连声的叫道:“唷!你们俩是什么风吹来的?好极了!小和尚,你快赶来,这小子欺负我外乡人。” 沈小石话未说完,心灯已笑道:“不会的,藏人天性敦厚,绝不会欺骗你,一定是言语不通,你误会了。” 沈小石却是不服,鼓着两个腮邦子道:“谁说我误会了,不信你问问他,这小皮帽儿,就在我们‘大都’也值不了二分呀!” 心灯久居寺院,根本不了解买卖之事,长山没等他把话说完,忍不住失声笑道:“沈师兄,你这话可有点骗人了,像这种皮帽,在‘大都’怕不要一两银子,你怎么说连两分都不值?” 沈小石闻言丑脸通红,可是他还是坚持着自己的说法,心灯笑道:“师兄不必吵闹,待我问问他,你如果嫌贵不买他的好了。” 心灯说着转脸用藏语问了一遍,那店主回答了几句,心灯不禁笑了起来,说道:“小石兄,人家要五钱银子,你怎么说两分呢?” 沈小石闻言,更是大声怪叫道:“好嘛!这么一会又加了好几两,这帽子可成了宝贝了!” 长山见他全是无理取闹,当下笑着说道:“好了!你别吵了,嫌他的贵不买就是了。” 沈小石闻言把一对小眼一瞪说道:“不买?你说的倒好听,这么冷的天,你们每人顶个帽子,让我喝西北风?我偏要买!五钱就五钱!” 沈小石说着掏出一块碎银,摸约有六七钱,丢予店主道:“好了,多的不用找了。” 说罢把帽子往头上一扣,拉着心灯就走,倒把长山弄得啼笑皆非,连忙追了上去。 店主简直被小石弄得莫明其妙,哇哇叫着要找银,可是小石却是头也不回,旁观诸人莫不摇头称奇。 长山追上了心灯及沈小石,他们二人已经聊开了别的事,沈小石见长山追来,立时说道:“刚才我看见你师父,和那个牛鼻子老道往东边儿去了,他们最近倒热和得很呐!” 长山素知他的脾气,闻言不以为忤,笑道:“我知道,他们最近常常一谈一夜,不知道在商量什么事情?” 沈小石习惯地晃了一下脑袋,说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为的卓特巴,这小子也真厉害,为他一个人,把我们这群天下奇侠都引来了!” 二人听他把自己也列为天下奇侠,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心灯笑着问道:“铁师伯不是也来了么?她在哪里呢?” 沈小石又作了一个鬼脸,说道:“她呀!住在一个朋友家里,也是个老婆儿,俩人一天到晚关着门聊天,有时候连觉都不睡,真奇怪!哪儿有这么些闲话,也不怕牙累的慌……” 二人听他说话每句都这么缺德,但又忍不住不笑。 沈小石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身子,把声音放得颇低的说道:“喂!我说,我们一块到牟卓雍湖去看看怎么样?” 心灯尚未答话,长山已笑道:“我刚才也说过了,可是心灯的师父不准他随便去,要等冷师伯回来才行。” 沈小石闻言颇为扫兴,说道:“什么准不准,人家池佛英一早就去了,你们不去算了,呆会儿我一个人去,还能把命丢了吗?” 当他提到池佛英时,心灯及长山心中同时一动,心灯不觉脱口问道:“啊!佛英已经去了?” 沈小石点头连连,说道:“真的,我还会骗你吗?” 心灯低头思索了一下,突然昂起了头,说道:“好吧!……我们到牟卓雍湖去,反正早晚都要去的。” 沈小石闻言拍手叫好,笑道:“对呀!这才像男子汉,咱们都二十以上了,这么大的人,干吗还要师父管着?走!” 他说着,一手一个,拉了心灯及长山就走。长山的心情一直未曾安定,他们行了一段,长山终于停了下来,显得颇不自然地说道:“心灯!……我看今天还是不要去吧,冷师伯一向严峻,如果惹他生气反而不美。” 心灯料不到长山反倒不主张去,正要说话,沈小石又怪叫道:“怪了怪了!你刚说要去,现在又不去,难道你怕卓特巴不成?没关系,他出来你就跑,由我来对付好了!” 沈小石说毕双手搓腰,显得一派神气,就好像他是天地间唯一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一样。 心灯一面忍住笑,一面也对长山说道:“你不必操心,我们只去看看地势,就像你昨天一样,就是师父知道,也不会怪罪的。” 心灯这时渴望见到佛英,所以他不惜违抗师命。 而长山则是由于感情上的困扰,他知道心灯是爱佛英的,可是不幸他也爱上了佛英,而佛英是由于对心灯失望,才投入自己的怀抱。 这种拾得的感情,是否能长久保持呢?心灯当时的冷落佛英,可能是他身为僧人,现在他已经还俗了,他可以轻易的把佛英抢回去,因为在佛英的心中,还是心灯的份量比较重啊! 想到这些,长山怎么也没有勇气,和心灯一同去面对佛英,可是在心灯及小石一再的催促下,又不能不去,只好答应了声,忖道:“牟卓雍湖这么大,不一定会碰见她的……” 长山这么想着,才稍微的安定了一些,同时他决定在下一次见到佛英时,要把这件事彻底的谈一谈。 可怜心灯一片纯朴,他哪里又懂得这些爱情的波折呢? 倒是沈小石一人,无忧无愁的,他简直像个三岁的孩子一样,分别拉着心灯及长山的手,口中不停地唱着山歌,但都是孩童歌曲,如:“天上一朵花,掉在我的家,我用手去拿,被他刺一下……啦啦啦……好痛!……” “三月三,菜花开,一群蜜蜂飞过来,嗡嗡嗡……放一个屁香烘烘……” 等等,简直令人喷饭,直把心灯笑得肌肉发酸,就连意乱神迷的长山,也是笑得直不起腰。 不但如此,沿途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总要停下来看看,如果有个蚱猛,纺织娘之类的,他总要抓来玩玩,或是踢上一脚才过瘾。 牟卓雍湖长山已经来过一次,所以由他带路。 长山看了看天色,说道:“像我们这么慢慢的走,到了牟卓雍湖天都要黑了!” 心灯闻言说道:“那怎么办呢?沿途这么多人,又不能施展轻功,这里又没船可坐。” 长山微微一笑道:“我当然有捷径呀!现在往右边走。” 心灯及沈小石向右望去,果有一条小道直转到山后,沈小石见状嗔道:“你既然有捷径,为什么早不说,害我们耽误了半天,真是……” 长山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说出来没事,说出来倒挨你一顿骂,和你一道出来可真麻烦。” 这句话说得心灯与沈小石同时笑了起来,这三个小奇人立时转上了小道,不大的工夫便绕到了后山,这里果然僻静,三人才一转到,立时惊起了一群宿鸟,呱呱飞去。 沈小石一见大声嚷道:“呀!这倒新鲜,还有这么多鸟儿!你们等等,我上去看看有没有鸟蛋?” 沈小石说着便要向一颗大树纵去,却不料被心灯一把拉住,劝道:“时间不早了,我们晚上还要赶回来,好好的鸟儿,我们何必去伤害它,阿弥陀佛!” 沈小石闻言大笑,拍着心灯的肩膀道:“到底是出过家,真慈悲!好!饶它一命,走!” 他说罢身形晃处,已然出去了七八丈,心灯与长山相视一笑,也展开身形追了下去。 这三人一展开身子,这分儿快可真惊人的,远远望去,直似狂风中的三个棉球,快得让你看不出是个人来。 三人疾奔了一阵,小石突然回头问道:“心灯,病师伯可好?” 小石突然提到这个问题,倒使心灯好不难受,这时长山也问道:“对了,好久没有看病师伯了,他老人家可好么?” 心灯勉强笑了笑,说道:“他……他还是那个样子,短时间没什么关系,以后……” 心灯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他的脑海中,又泛出了那张憔悴、衰老、哀伤而又慈祥的面孔,差一点流下眼泪来。 长山及小石也颇黯然,他们同时用无言及沉默,来表示对这个可怜的老人的同情和惋惜。 沉默了一会,小石又问道:“克布兄弟可好么?” 心灯点了点头,说道:“他很好,功夫进步很多,本来病师父非要叫他跟我们一起来,还是师父劝了半天,才让他晚三个月再来。” 沈小石及长山闻言,同时感觉惊奇,不约而同地止住了步子,心灯也忙停下了身子,问道:“怎么了?你们怎么停下来了?” 长山颇为怀疑地问道:“三个月以后他还来干什么呢?” 心灯想了想,答道:“三个月以后,要他来一同盗病师父的红羽毛呀!” 长山显得更为怀疑的问道:“既然三个月以后才盗令符,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么早?不是故泄风声吗?” 心灯闻言也觉得长山的话很有理,尚未答言,沈小石已抢着说道:“是呀!我也在奇怪,如果说是记错了日子,为什么大家都记错了?” 心灯想了一下,说道:“日子是不会记错的,按照师父所说的时间,现在还差很久,这么早赶来,一定有其他的缘故!” 三人虽然想不透这事,但也知这群江湖老怪,是不会平白浪费精力的,当下猜测了半天也无结果,只好放下,加快了脚步向牟卓雍湖赶来。 他们的脚程可是够快的,用不了两个时辰,便赶到这闻名西藏的“牟卓雍湖”了! (笔者在本书第三集中,曾经简略的介绍过,牟卓雍湖位于西藏的东南角,冈底斯山及雅鲁藏布江之南,拉萨的西南,有“牙木鲁克”,“白地”等异称,湖形如玦,但更像一匹驰着的骏马,半岛突耸其间,上有寺院,名“多尔济拔母宫”。) 当三小越过了这片山林,这座美丽的湖泊就展现在他们的眼前,不禁使他们变得呆痴了! 多美啊!碧绿的水,被丛树绕着,湖面上飘着片片的落叶,倒映着那座小小的半岛,和青湛的天空,丝丝白云,好像在梦里的衣带,轻轻的浮动着。 秋风吹过的时候,湖面上扬起了千层涟漪,一个个梦痴般的水圈,慢慢地向外开展,荡漾着,推挤着,一切都那么自然和纯朴,像是少男少女相爱时,心弦上的第一个音谱。 心灯及长山都深深的沉醉了,就连沈小石也是一言不发,显然的,他也被这片自然景色所眩迷,而忘记了自身的存在。 良久,良久,心灯才吐出了一句话:“真美!……可是谁又想得到,这么美的地方,竟会住着群罪恶的人?” 多尔济拔母宫,远远的传来几声佛鼓,心灯不禁有些喜出望外,他握着两手,失声的叫道:“啊!这里还有寺院!” 长山及小石正在看得入神,被心灯这声喜叫所惊扰,二人相视一笑,小石拍了心灯肩膀一下,说道:“真是天生的和尚命,还了俗还放不下庙!” 心灯听他说自己是和尚命,心中反而有些喜悦,点了点头,说道:“和尚命才好呢!” 二人正在说笑,长山插嘴道:“这里是后湖,比较冷静,也最接近卓特巴的住处,所以无论渔、牧人都不敢来,我们到前面去看看吧!” 心灯闻言向湖心那片半岛望去,除了些靠山而筑的小石屋外,根本不见较大的庄院,当下问道:“卓特巴住在这里,我怎么看不见他住的房子呢?” 小石也接着说道:“是呀!这儿哪有什么大庄子,尽是些树丛嘛!” 长山闻言笑了笑,答道:“这事我也很奇怪,师父说他住在后湖,可是他的房子非到前湖才看得见,这也是怪事,莫非他的房子有这么大么?” 长山说着,已沿着湖边向前绕去,心灯及小石跟在身后,他们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这种神奇的大湖。 三人一路走着,一路谈着沿岸的风景,沈小石好像想起什么来了,突然问心灯道:“心灯,我们这么绕湖走一圈,西藏话是不是叫一个‘哥拉’?” 心灯闻言颇为诧异地望了他一下,笑道:“想不到你懂的还不少呢!” (原来西藏最有名的湖并非牟卓雍湖,而是“腾格里海”,为西藏第一大咸水湖,位于冈底斯山之北。) 此湖一名“纳木错盖”,蒙语则称为“腾格里”,藏语称天为“纳木”,因该湖水色青蓝,与天一色,故以“腾格里”及“纳木错”名之。 它当拉萨西北,海拔一万五千尺,据张其昀氏称,东西长五十里,南北广二十五里,面积约为一千里,以笔者观之,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大可想而知。 此湖湖水极净,与周围雪峰相映,颇呈奇观,湖水带多量盐分,有苦味,因气候寒冷,故亦结冰。平时湖面如镜,藏人常往来于冰上,至翌年五月始开冻,湖水产鱼甚多。 (此湖在西藏为圣湖,佛教信徒以绕此湖行一周曰“哥拉”,相传最易消灭罪过,虽犯杀人罪,以“哥拉”二回可赎清白,绕湖一周约须八至十日,每年结群巡拜之信徒络绎不绝。) 心灯见小石把湖弄错了,便把这段事说与二人听,并且说了一个关于此湖的故事。 心灯说完了这个缠绵凄惨的故事后,把长山及小石便听迷了,当下各下决心,将来定要到“腾格里海”去看看。 他们三人虽然边谈边行,可是身法仍然快得出奇,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前湖了! 由前湖望去,更是另有一番奇观,湖口如一个绝大的玉玦又像一个弯着的马颈。 在那神奇的小半岛上,有不少房舍,首先映入心灯眼帘的,便是那个小小的“多尔济拔母宫”。 心灯由心灵上产生一种亲切的感觉,这一霎那,他恨不得插翅飞到寺里,再去参拜一下佛祖。 心灯正在发痴,突见长山用手指着远方,说道:“呶!那就是卓特巴的家了。” 二人闻言望去,不禁暗暗心惊! 三十四 上回谈到,心灯、秦长山及沈小石三人,初探牟卓雍湖,心灯正在痴望着那座“多尔济拔母宫”发呆,突见秦长山用手指着远方道:“呶!那就是卓特巴的家了。” 心灯及沈小石不禁随着他的手势望去,这一望之下,立时变得惊讶起来。 原来在半岛的深处,隐隐看见了一片楼台,范围之大,建筑之美,简直大出意料。 沈小石看了一阵,不自禁的用着妒忌而又羡慕的口吻说道:“哼!这老小子倒怪会享福的,这么大的房子,加上这湖山美色,真比皇宫还漂亮哩!” 心灯也不禁点头道:“看来卓特巴非但武功、智慧过人,还是西藏的大富呢!” 沈小石“嗯”了一声,接着说道:“我们要不要坐船过去看看?” 心灯虽然记着师训,可是他却想到“名尔济拔母宫”去看看,显得有些犹豫。 秦长山却摇了摇头,说道:“还是不要过去的好,我们师长都再三告诫过。昨天我也是在这看看就回去了,万一过去出了什么事,坏了师父们的大计,那就不得了了!” 心灯闻言也觉长山言之有理,小石却不以为然,“哼”了声,摇着大脑袋道:“跟你出来最讨厌,顾头顾脚的,一点也不像年轻人!” 长山接连被沈小石数说,不觉也有些气愤,立时道:“好!过去就过去,出了事看谁才怕?” 长山气愤之下,一甩袖子便向湖边跑去,他边跑边叫道:“喂!划船的!快把船划过来,我要过湖!” 心灯见长山犯了小孩脾气,不由笑了起来,沈小石也咧嘴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发脾气最好,要不然他还不肯过湖哩!” 心灯与沈小石笑谈着,一路向湖边走来,这时长山已招呼好了船,他一句话也不说,迳往船头坐定,好像还在生沈小石的气。 心灯及小石先后的上了船,沈小石见长山还在生气,心中好笑,走到长山身旁,用手拍了他肩膀一下,笑道:“怎么了?小哥,还生气么?” 长山闻言却是一动不动,心灯诧异长山气量为何如此之小,却见他双目发呆,注视着斜上方,似乎看得出了神。 心灯颇为奇怪,不禁顺着他的目光向前望去,只见半山之中,有一黑衣少女,由一条山道转了过去,被树木遮住了。 心灯眼力极佳,一望之下,不由心中一阵跳动,原来那少女正是池佛英! 心灯心头掠过一阵异样的感觉,再看长山,仍然在那里发呆,心灯原是绝顶聪明之人,他心中立时有所觉悟,忖道:“啊!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昨天晚上那个女人,定是佛英了!……她还送给他一块银牌!……怪不得长山这么意乱神迷呢。” 心灯这么想着,不觉心乱如麻,这是他第一次产生“妒忌”。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爱上了佛英,并且爱得像海一样深。 可是他这种爱,是最纯朴的,他并没有想到去占有她,他根本也不懂得两性之间的事,就这么自然地爱上了她。 然而,当他发觉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也爱着佛英的时候,他立时就感到无比的痛苦,这种痛苦对于他是很自然,但又令他自己莫名其妙! 沈小石见他们二人都沉默下来,不由大为奇怪,怪叫道:“怪了!难道这里有鬼不成?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真是的!” 二人被沈小石一阵怪叫才惊觉过来,互相的对了一下目光,但又迅速避开。长山显然有些心虚,他那张俊美的面孔,也微微地红了起来,假装低头看水,心中想道:“不知道他看见佛英没有?” 心灯这一眼立时看透了长山的心事,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假装无事地道:“这湖山美景,真把人看迷了!” 说着小船已到对岸,由长山打发了船资,一行上得岸来。 心灯见不远有一条山道,旁边有一木牌,上有通往“多尔济拔母宫”的标示。 心灯这时撇开心中之事,对二人道:“二位师兄,我想到多尔济拔母宫去看看,不知二位可有雅兴陪同么?” 沈小石见多尔济拔母宫,与卓特巴的庄院,并非一条通路,心中老大有些不愿,闻言说道:“你一个人去好了,我们在这等你!” 长山原本也想随去看看,却被小石拉着做伴,当下也只好笑道:“好吧!我与小石兄在此等你,快去快回!” 心灯闻言虽觉有些扫兴,可是他急于去看那座佛寺,当时也不坚持,含笑说道:“既然如此,我去一下就来,看看与布达拉宫有什么不同。” 心灯说罢健步如飞的,奔上了这条山道,由于地势颇为陡直,所以几乎没有别的行人,心灯略一打量,只见两旁柏树参天,估计着身形不至被别人发现,略一提气,疾如奔马般向上驰去。 心灯的轻功,原已是江湖一流身手,自从随铁蝶学了“露珠迸丝”之后,已成为江湖中拔尖的高手,就连老一辈的,也有不如他的。 他这时展开身手,比之刚才与二人同行时又自不同,只见他如一粒滚珠般,才看着在眼前,一眨眼的工夫,已是十余丈开外了。 一盏茶的工夫,心灯已到了“多尔济拔母宫”下面,这座佛寺虽然比布达拉宫小得多,可是建筑的形式却是相同的,寺门即有石阶通下。 心灯见离寺不远,前面又有喇嘛行动,当下放慢了脚步,踏着石阶向上登来。 大概这座寺院,占了湖水之光,每一游客,差不多都要来此朝拜参观,所以老远便有喇嘛奔来接待。 这时跑下接待心灯的,是一个十七八的小喇嘛,他对于心灯由这条路登山,好似无限惊奇,老远便对心灯行礼道:“施主辛苦了,请到小寺待茶吧!” 心灯眼中看着这个小喇嘛、不觉又勾起了他的心事,他向称人为施主,现在却被别人称做施主,心中甚是悲痛,忖道:“想不到我也会有今天!被远远的隔离在佛门以外!” 心灯原想说明自己的来历,但转念一想,也就怅然地打消了这念头,含笑还了一礼道:“在下闻得圣宫佛灵,特来参拜,还请小师父携带!” 小和尚连连点着头,一面转身走去,一面说道:“施主,你下次来时,请由那条路走,那边地势较平,并且经我们修整过的。” 心灯跟在小喇嘛身后,随着他的手势看去,只见这座院寺的右方,果有一条较宽的道路,正有不少游客络绎而来,四五个小喇嘛忙着接待,显得异常忙碌。 心灯笑着谢了小喇嘛的好意,这时二人已然来到庙门,心灯略一打量,暗忖这佛寺的建筑,无疑是模仿布达拉宫的,当下对小喇嘛笑道:“小师兄请到别处张罗吧,由在下自行游览好了!” 小喇嘛答应一声,转身而去。心灯踏着一级级的石阶,心中真个是百感交集,但表现得最明显的,莫过于“喜悦”了,因为他现在又在向庙里走,虽然这座庙对他是陌生的,可是佛像、香烟及这种佛门的气氛,却是他熟悉得终生难忘的啊! 心灯入庙之后,立时向大殿走去,这座佛寺虽然小得多,但也有数百喇嘛,那间大殿,仍然建筑得威严壮观,令人肃然起敬。 后院隐隐传来一阵阵的佛唱,大殿中香火旺盛,烟雾氤氲,心灯仿佛感觉到,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寺院,不禁痴痴地呆站在那里。 直到有一个游客,不注意的碰了心灯一下,才使他从幻梦中惊觉过来,忖道:“唉!一切都已经注定,我何必自寻烦恼呢?” 心灯想着,由小喇嘛处购了香烛,他慢慢走到佛像之前,等了一阵才得了一个空隙,他毕恭毕敬地供上了香烛,跪在了蒲团上,紧闭双目,两手合十,极虔诚地诵了一段“赞灵”,然后开始默祷起来! 只听得他默默的说道:“……佛啊,弟子已然落入了苦海,这虽不是弟子心甘情愿,可是弟子向道不诚,经不住邪恶的诱惑,原是自作自受,可是……佛啊!我却来求你的宽恕和拯救…… “你不是有一度占有我吗?你现在为什么舍弃了我呢?……叠布诺也说,佛门虽大,不渡无缘之人,我没有缘?……你为什么要占有我那么久?……十八年啊! “我当初不该进来,既然进来了就不该离去!……佛啊!让我回来吧!我对你还是那么忠心和虔诚!……让我回来吧,阿弥陀佛!……” 这个被迫舍弃宗教生活的小和尚,是如何的痛心啊!他痛苦地祈祷着,不觉滴下了大量的泪水,把胸前都打湿了! 等心灯睁开眼睛时,发觉有三四小喇嘛,及一群香客,充满了惊异地呆望着他,他们以为心灯不知做了什么坏事,在这痛哭忏悔呢! 心灯也无心理会他们,用衣袖拭了拭眼泪,又虔诚地辞拜番,迳向捐献处走去。 心灯入布达拉宫时,带他入庙的奇人凌怀冰,曾经留下了黄金一千两,在心灯决定还俗的时候,藏塔大师便把这笔巨金还了他。 心灯一向都没有动它,直到动身到牟卓雍湖时,才兑换了十两,这时他摸摸带了约有十余两藏银,当下捐了十两。 这一来众小喇嘛不禁更为惊讶了,纷纷猜度着,有的轻声说道:“这个人一定犯了杀人罪!” 那个说:“他一定犯邪恶罪,可怜!……为女人犯这种罪,真是太不值得,我就不喜欢女人……” 这个话未说完,那一个突接着说:“你扯谎!上次我看见你用笔在地上画女人。” 那个小喇嘛闻言可着了急,顾不得什么地方,立时怪声叫道:“加细(混账!),你最不要脸,每次有女施主都是你抢着伺候。” 等到心灯及其他的香客,惊奇地望着他们时,这两个小喇嘛才停了争吵,面红耳赤的,尴尬地笑笑,借故便要避开。 可是已经晩了,这时有一个中年喇嘛,面如冰霜地,遥遥对那两个小喇嘛招招手,两小对望一眼,无可奈何地出了大殿,随那大喇嘛而去,大概去挨训了! 心灯见状不禁感慨颇深,摇了摇头,忖道:“唉!身在佛门,还不知珍惜,一旦离去就后悔无穷了!” 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人绝对应该做和尚,然而心灯却觉得他绝对应该。这也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大概他与宗教的感情,建立得太深了。 这时正殿之内香客越发多起来,心灯看在眼内,不觉有些奇怪,忖道:“想不到这座小寺的香火,并不输于布达拉宫呢?” 心灯才想到这里,突然大殿门口进来一黑衣少女,再定睛一看,不由心灯热血沸腾,几乎叫了出来! 原来这进来的少女,正是第一个闯进心灯生命里的女孩子,她就是那个神秘、孤单,而又忧郁的池佛英! 心灯虽然在莫大的激动中,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咽塞在他的喉头,使他发不出一些声音,同时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控制着他,使他寸步难移。 池佛英穿的是一身黑衣,她面上的那块面纱,似乎越来越浓了,显得她越发神秘。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心灯的存在,匆匆地走往捐献处,伸出了雪白的玉手,握住了毛笔,匆匆的在捐献簿上写下了“池佛英”三个字,然后抖袖之间??落出了二十两藏银。 喇嘛们开始惊奇了,他们纷纷忙碌着,为佛英张罗着香烛,而把她拥到了另一个角落。 心灯痴痴如梦,既未移动也没有出声招呼,他只是不停的想道:“她为什么老是向庙里捐钱?而每次都是这么多呢?” 心灯想着,再看佛英已然跪在了自己先前所跪的软垫上,双手合十,极为虔诚地祝祷起来。 心灯看在眼内,心中想道:“奇怪!她并不是佛教徒呀!……她一定有什么心事,否则不会这样子的!” 佛英的祝祷,就好像心灯一样,一跪就是老半天,谁也看不见她的面容,可是却看着她那张面纱,一阵阵轻微的颤动着。 众喇嘛可真有些奇怪了,心灯眼力极佳,他明明白白的看见,佛英的眼泪,一颗颗的由面纱里滴下来,心中不禁大奇,忖道:“啊……原来她是有伤心事的!” 佛英又祝祷了半天,这才缓缓起身,用衣袖隔着面纱,揉了揉眼睛,然后转身走来。 她始终没有发现心灯就站在庙内,迳自出殿而去。这时心灯才好像还了魂,立时拔脚追去。 心灯出殿之后,见佛英已向般后转去,当下连忙叫道:“佛英!等一下!……” 佛英似乎没有想到,有人会在这里叫她,显然吃了一惊,回头看时,不禁使她更吃惊了! 她所看到的,是一个英俊、健壮、潇洒、清秀、而又略带稚气的年轻人——那个一直盘据在她心底的年轻人!佛英还来不及答应,心灯已然跑到了近前,他那张俊脸已是红红的,他不过才跑了几步路,可是气息吁吁,似乎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 六个多月的别离,使他们双方都陌生了! 对视了良久,彼此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好,佛英脸上有面纱挡着,没有人能看出她脸上的表情。 可是心灯的感情,像是一把有色的刷子一样,整个地表露在他的面庞,他的那双剑眉微微翻扬着,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像是两盏感情的明灯,把佛英整个地笼罩在他的射线里。 良久,良久,佛英才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心……心灯……你好?……” 心灯茫然地点着头,喘息着说道:“我很好!……很久没有见面了!” 佛英黯然地点点头,轻声地说道:“是的!很久没有见面了!……我们都很忙!” 心灯静静地听着,他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须臾才说道:“佛英!我已经还俗了。” 佛英并没有感到惊奇,她只是很平淡地说道:“我知道你已经还俗了……在中秋那天。” 心灯闻言有些喜悦,他以为佛英已经忘记了他,却料不到佛英暗中还在关心着他。 心灯“啊”了一声,又开始沉默起来,现在他们之间的谈话,似乎非常困难了。 佛英默默的站了一会,稍微移动了一下身子,低声说道:“我要回去,师父还在等我。” 心灯连忙点点头,说道:“我陪你下去,还有朋友在下面等我。” 佛英闻言既不置可否,她转了身子,姗姗向庙门走去,心灯本能地跟上,可是佛英走不了几步,竟又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 心灯就站在她的对面,他觉得佛英已经变了,变得那么冷漠和不可亲近,但这些并没有减少心灯对她的爱意,他用着近于埋怨的口吻说道:“佛英,六个多月,你怎么都不到布达拉宫来一次?” 佛英摇摇头,低声回答道:“我不想去!……我永远也不会到布达拉宫去了!” 心灯闻言大是惊奇,他想不透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佛英,当下关切地说道:“为什么?你以前不是常去么?” 佛英只是不停地摇头,最后她在心灯的一再追问下,才冷冷地说道:“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法!……我需要什么,我就会去取什么!需要我的人,也要立刻来获得我,我不愿意等……等待别人的选择!” 这个一向温顺的姑娘,在说这几句话时,才表现出她刚强的性格,她的声音是那么坚定,可是仍然带着些许的幽怨。 心灯对佛英的话很不了解,因为他太单纯了,在他与佛英相处的时候,根本就想不到墨林娜,否则他会思索出佛英的言中之意。 心灯怔了一怔,心中不停地想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到布达拉宫来几次,会干扰了她生活的方法?” 心灯确实不了解这个姑娘在说什么,然而佛英却不是这么想,她认为心灯应该很明白她的话,这时迟迟不答,不禁更增加了她的哀伤,忖道:“果然他是舍不得墨林娜,他甚至连口头上安慰我几句都不肯说……我是无望驱走墨林娜的,何必在痛苦无望中浪费我的感情呢?” 佛英想着,几乎流下泪来,她是一个喜爱思索的人,也是一个心理上有着绝大自卑感的人,在她还不知道心灯与墨林娜论交时,她已经常常在想:“我能够得到他吗?” 现在她知道了墨林娜之后,她的自卑感更大了,没有人的时候,她总是流着泪,自语道:“这下更没有希望了!……她比我美,比我活泼,至少她是没有缺陷的,而我,……” 由于这种微妙的心理作用,再加上心灯的无知和不会体贴,就造成了他们感情中莫大的暗礁了! 心灯一直在思索佛英的话,而没有回答,佛英突然又问道:“墨林娜呢?她时常到布达拉宫去吗?” 心灯闻言摇了摇头,答道:“没有!……自从上次游船之后,就没有见过了!” 提到了游河,佛英更加伤心,那本是她主动邀请心灯的,原准备好好地亨受一下,却料不到墨林娜突然插入,使得她们不欢而散。 然而她那次失去了心灯(其实她根本没有失去心灯,倒是心灯失去了她!可是她却不这样想,这就是“关心者乱”了!),却得到了另一个年轻人的挚爱,六个多月的时间,他们已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不但如此,就是双方的师长也暗暗地心许了! 这个男孩子就是秦长山,他英俊、健壮、和善,可以博得任何一个女孩子的欢心,佛英虽然爱他,可是却无法由心版上挤去心灯的影子,因为心灯那种特有的气质,不是任何一个男孩子所具有的! 佛英略微的抬起了头,似乎是笑着问心灯道:“你们那天玩得很痛快吧?” 心灯仍然不解佛英的用心,他笑了一下答道:“是的!她游水给我看!……后来我们到她……她父亲船上去……” 当心灯讲到“她父亲船上去”这句话时,不觉迟疑了一下,因为他想到了卓特巴、云姑——这一对罪恶的结合! 佛英听了心灯的话,恰似挨了一刀,她痛苦地抽动一下,忖道:“啊!他已经见过她父母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还俗呀!” 佛英这么想着,她的心更是凉透了,对心灯不再存有任何点幻想,她站起了身子,很平静说道:“你不是还有朋友在等么?快走吧!” 心灯闻言有些意外,勉强笑了一下,说道:“不要紧,是沈小石和秦长山……” 心灯话未说完,佛英突然说道:“啊——秦长山……我和你起去好了!” 心灯像刚才佛英提到墨林娜一样,佛英的这几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使他想起了黑夜中房上的那一幕,他感觉到长山已经把佛英夺走了! 然而,心灯却不愿把这种痛苦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尤其在他所爱的人面前。 于是,他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好的!我们从这边走!” 心灯说着转过了身子,向来时那条山路走去。 有人说,人类之具有智慧和思想,是人类的莫大幸福,然而正因为人类之具有智慧和思想,往往造成莫大的悲剧。心灯和佛英之间,似乎已有这种预兆了。 佛英默默地跟在心灯身后,由于她对心灯的失望,使她急于想脱离心灯,而投入长山的怀抱。 在心灯沿阶而下的时候,佛英注视着他雄壮的背影,心头掠过一阵莫大的哀痛,他偷偷地把眼泪擦掉,狠狠的咬着嘴唇。 她哪里知道,心灯的心情就和她一样,也正在哀伤之中。 他们实在太笨了,把送到门口的幸福推出,而让痛苦和失望进来。 沿途他们几乎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走完了这一段路。沈小石正在与秦长山聊天,看见心灯与佛英回来,都不禁大感意外。 尤其是秦长山,他无故地红透了脸,迟迟地站起了身子,一双俊目出神的盯视着佛英。 沈小石旱已哈哈笑道:“我说你怎么去这么久,原来碰上了她,这就难怪了,你们……” 沈小石说到这里,被心灯脸上那种茫然若失的表情打断了,正要询问,佛英已笑着对长山道:“长山,你送我回去可好?” 长山显然有些受宠若惊,喜悦地点着头,而佛英不再容任何人说话,已然跳上了一条小舟,并不住地催促长山上船。 长山用着经过压制的喜悦,和不安而又带有歉意的目光,向心灯望了一眼,也跳上了船,小船立时款款而去。 佛英似乎有意地,把身子靠着长山,显得很亲善。 他们的突然离去,使心灯痛苦莫名。沈小石也惊得说不出话,良久才在心灯耳旁道:“这是怎么回事?” 心灯摇摇头,痛苦地说道:“随他去……” 三十五 沈小石并不笨,自从上次“群仙慰病大会”之后,他就发觉心灯对佛英有着很深的感情,这时见佛英随长山而去,表现得又是这么亲蜜,倒把心灯冷落在一旁,不禁使他大感惊奇起来。 心灯到底是修养到家,他把痛苦藏在心底,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沈小石道:“小石兄,我们去看看卓特巴的住宅吧!” 沈小石却丢不下这桩事,他望着远去的船影,颇为不满的对心灯道:“他们两个怎么凑在一起了?……怪事!” 心灯早已背过了身子,不再看那只小船,闻言连忙佯笑道:“他们不是很好的一对么?……” 心灯说这句话时,脸上虽然充满了笑容,可是他心中却非常难过,以至于他再想说几句赞美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沈小石由鼻中哼了一声,大声说道:“秦长山做得太不对了!……朋友妻,不可戏……” 心灯听到这里,不禁陡然一惊,连忙正色说道:“小石兄千万莫说此话,我乃出家人,连想也没有想到这些呢!” 沈小石闻言颇为诧异,望了望心灯道:“咦!你不是已经还俗了么?” 心灯痛苦的摇摇头,低声说道:“我还俗是出于无奈……等我为师门办完这件事,我还要回到布达拉宫去的!” 心灯的口气非常坚定,佛英对他冷漠,更坚定了他返回布达拉宫的决心。 沈小石感觉到心灯的话,似乎有一种莫大的力量,使你不得不相信他,当下摇了摇头,说道:“奇怪!你还要回去,做喇嘛有什么好呢?” 心灯却不再答他话,由小道向卓特巴的住宅转去,沈小石还跟在心灯身后,不停嘴地嘟噜着,好似对心灯要回布达拉宫很不满意似的。 心灯一句也不搭理他,心中却在想道:“我能否如愿回去还不可知呢!……唉!” 确实,虽然心灯有着回庙的决心,可是一切是否能如愿以偿,谁也不知道了。 他们以轻功的步子,不一时便转了小半个山,远远看见卓特巴那宅巨大的庄院,坐落于半山之间,用极大的石头,搭成一道亘长的围墙,盘延而去,不但大得出人意料,建筑也极为宏伟。 最令人惊奇的是,在他庄院的门口,有着一片小湖沼,恰如护城河似的,虽是一汪死水,却也清澈无比。 至于他房屋的建设,更是疏落有致,庄内树木成林,令人无法透视。 心灯及沈小石万料不到,卓特巴的住所竟有这等气派,沈小石边看边道:“他妈的!这魔崽子倒真会享福。” 心灯却感触颇深地说道:“确是一片好天地,只是它蕴藏的罪恶太多了,难免要变成血腥之地,这是因果啊!” 沈小石及心灯沿着护城河转了一阵,始终看不透他的房舍是怎么建筑的,好似一座迷宫似的。 二人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来,见天色不早,便商议着下山了。 ×      ×      × 当他回到“贡噶”时,已是傍晚时分了,心灯笑着对沈小石说道:“小石兄,请与我一同回店可好?” 沈小石方点头答应一声,突然又怪叫道:“不行!我师父还叫我办事,我都忘了,糟糕!……我走了,明天再找你。” 他说着立时放脚飞跑而去,惹得心灯笑了起来,忖道:“像他这样凡事一点也不牵挂,不是也很快乐吗?我何必如此放不开呢?” 心灯想着回到了客店,由于半日的奔波,浑身都是沙土,心灯素爱清洁,当下洗了个澡,一个人在房中闷坐着。 他虽然用全力企图忘记下午那件不愉快的事,可是这是心魔,哪里又容他看得开呢? 他默默地想道:“怪呀!就像沈小石说的一样,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了,并且还那么亲蜜?难道佛英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么?” “那么她为什么要找我去游河呢?”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心灯的心神,使他百思莫解,恰应了“剪不断,理还乱”这句话。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推开了房门,慢慢的向长山所居的房间走来。 他的脚步很迟缓,似乎有什么力量牵引着他,使他举步艰难——那就是“自尊”。 可是感情往往战胜理智,虽然他走得那么艰难,那么痛苦他还是到了长山的房前。 心灯见房门并未上锁,室内也有灯光,忖道:“他已经回来了。” 心灯有一阵莫名的心跳,他迟疑了半晌,终于推开了房门…… 奇怪,长山并不在房内,也丝毫看不出他回来过的迹象。桌上那盏油灯拨得很小,发射出微弱昏黄的灯光,使这间房子显得温和却又冷清。 心灯轻轻地把房门掩上,默默地在桌前站了一阵,他想等长山回来,但又想离去,最后他还是决定留下来。 于是,他坐在桌前,轻轻的翻阅着桌上的书籍,取过了本《洛神赋》,他以前曾随依克遍读群书,《洛神赋》也曾读过,虽然这种情调并不适合出家人,可是他仍然深深的喜爱这篇东西。 心灯又把它翻阅了一阵,心中想道:“甄宓这个女人实在很可怜,子植的遭遇更可怜……好像男女在一起的结果,必然是一个悲剧,而男人总是去担承更大的痛苦。” 心灯正在痴想着,突然由书内飘飘落下了一张纸片,心灯随手拾起,目光掠处,竟看见“心灯”两个字。 心灯不禁心中一动,用目看去,只见上面写着:“徒儿见字: 为师有要事五日方归,此期间望多与心灯论交,盗令之时可结为同行,余已传其武,届时必出力助你也! 师字,即日” 心灯看罢心中恍然,忖道:“啊!难怪曲星教我武艺,原来要我相助长山盗取他的令符,哼!……我自己是否能完成任务还不知道呢!” 心灯这么想着,不禁越发对群老人产生了反感,把纸条夹回原处,当下无心再看,按原样放好。 这时心灯的目光接触到床头挂着的那把古剑,心中想道:“这把剑一定不错,我且打开看看……” 心灯想着,伸手由床头取过了这柄古剑,只见剑身通绿,有一层薄薄的黑鞘套,紫紧的裹在剑鞘上,光华隐隐,显非凡品。 心灯就剑的外形观赏了一阵,已觉爱不释手,他再以食指往卡簧上轻轻按,宝剑出鞘,但听一声龙吟:“呛……” 这声龙吟极为悠长,良久不歇,剑身也在心灯手中不住的颤动,吟吟不绝。 心灯实在被这口宝剑震惊了,再低头看时,只觉寒光耀眼剑身呈全白,恰似一泓秋水,一丝其他的杂光均无。 心灯记得冷古曾经告诉过他,宝剑之中以金光最为上品,但只闻传说中之飞仙剑侠才有,任何人也没有目睹过,除了金光就算白光了,再次是青光黄光等。 心灯最初学艺时,冷古便传了他剑法,可是直到他还俗,并没有用过一把宝剑,不但没有宝剑,直到现在,他任何武器也没有的。 心灯握着这柄天下奇兵,心中充满了惊异和喜悦,他实在太爱这把宝剑了,当下拿在手中,略一舞动,便带出了阵阵龙吟,片片光芒,耀目难睁,夺人心神。 心灯把玩了良久,才轻轻的把它入了鞘,自语道:“好剑呀!……可惜我却没有……” 心灯这么说着,目光突然接触到剑柄上两个字,不由他蓦地一惊,再仔细一看,只见上面用古篆刻着“缘生”两个字。 心灯一阵猛烈的心跳,匆匆由胸前掏出了自己那枚古钱——那是他入庙时带去的。 在古钱的背面,也有“缘生”两个字,心灯与剑柄上两字一对,竟是一模一样,心中不由大奇,忖道:“这古钱据藏塔说,是我入布达拉宫时,贴身带去的,现在这把剑上也有这两个字,难道这把剑是我家的么?……可是怎么会到长山手中呢?” 心灯百思莫解,最后把古饯收入,想等长山回来时再俟机问一下。 就在心灯捧着这口剑发呆的时候,房门轻启,长山已然回来了。 心灯不禁面上一红,因为练武的人,最忌别人动其兵刃,尤其是这么一口天下奇兵。 长山也是一怔,但他立即含笑道:“啊!心灯!我才到你房里哩!……” 心灯颇为尴尬地应了一声,把宝剑放在床头,含笑说道:“长山,你这把剑确是天下少有的神品,不知从哪里得来的?” 长山向那柄宝剑望了一眼,笑道:“剑倒确是好剑,可是并不属于我……这是师父借我的,他说这剑另有主人,不久就要归还原主哩!” 心灯闻言越发明白,这把剑定是自己萧家所有无疑了,但不知自己是否有机会获得。 心灯想着,长山又笑道:“你等了很久了吧?” 心灯微微一笑,说道:“不妨,我没什么事,你才回来?” 心灯这句话,带着试探的意味,因为他亟欲知道,长山是否与佛英才分手。 长山淡淡地一笑,伸手把灯光拨大了一些,照着他红润的面孔,眉目间还蕴藏着那没有褪掉的喜悦,他轻声的回答着:“我回来很久了,在楼下吃了点东西,就到你房间去找你,却不料你也来找我了。” 长山说话的声音很低,似乎还在回忆着与佛英共游的欢乐。心灯心中很凉,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对长山说,可是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长山似乎很高兴,他突然笑道:“心灯,我们喝点酒好不好?天很冷呢……” 由于过度的忧闷,心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长山立时叫入了小二,吩嘱办了酒菜来,长山喜气洋洋地招乎心灯入了座,他满酌了一杯酒,笑着对心灯道:“心灯,我们能够相处论交,实在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来!我敬你一杯!” 心灯苦笑着承诺了长山好意,把一杯青稞酒喝得干干净净。 长山也是仰杯而尽,心灯一向是不饮酒的,可是今天似乎着了魔,不停地把酒送到唇边。 不大的工夫下来,二人已是数十杯下肚,都喝得有些微醉,仍在不停的劝着杯。许久,长山沉吟了一下,突然扬起了脸,用着异常的口声向心灯道:“心灯!……我有话要与你说!” 心灯这时已喝得晕晕乎乎,闻言点了一下头,含糊的说道:“我知道你有话与我说……你就说吧!” 长山按桌而起,他紧锁着一双剑眉,来回的踱着步子,似乎要说的话非常难出口似的。 心灯仰着头,目光随着长山的身子移动,他已经意识到长山谈话的主题,虽然很想知道,可是奇怪,他又不敢催问,像是又怕知道一样。 长山走了一阵,用手支着头,鼓起了勇气说道:“心灯……恕我问你一句话,你……你可是在爱着池佛英?” 长山这句话问得很大胆,也很残酷,使这个才离开佛门的小和尚,大大地震惊。 心灯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可是长山那一双凌厉的眼晴,紫紧的盯视着他,逼得他低下了头,用手背抹着额角的汗水。 长山话既出口,胆子也壮了,这一霎那,他像是一头凶猛的野兽,紧紧地守护着到口的食物。 经过了一段紧张的沉默,长山用着平静的口吻说道:“心灯,你已经还俗了,不必顾虑什么,照你的本意说好了!” 心灯抬眼望了他一下,但又迅速地把目光逃开,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如果要他说“我爱她”,那是太困难了,但是要他否认这个事实,那将会更困难。 然而他又不能不回答,最后他奋力的抬起了头,面对着长山,用着充满了怯畏的口吻说道:“我……我自幼出家,在佛家慈悲的香火中长大,我爱着每一个人……当然……我也爱着池佛英……” 心灯说到这里,终于有一种自渎的感觉,不能尽言地停了下来。 这时长回坐到心灯的身旁,显得颇为恳切地说道:“心灯,我也……也爱着佛英……” 同样的,当长山谈到他自己的时候,他也显得非常不安,同时更有一种歉疚的心情。 心灯并没有接话。长山又灌了一杯烈酒,好像用来壮胆似的,接着说道:“……最初我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她很神秘,可是后来……就从她那次跳上我的小船开始,也就跳人了我的心……” “六个月来,我们经常见面,神速地建立了感情,她对我也很好,可是我每次都想到了你,总觉得你在她的心中,所占的份量比我要重得多,所以只求获得一点相处的快乐,而并不敢想获得她。” “可是她告诉我,说你爱的是墨林娜姑娘……” 心灯听到这里,不觉又惊又痛,抬头望了长山一眼,但他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只是静静的听着。 长山继续说下去:“……所以……我们今天已经……已经和她定了终身了!” 这句话确实像一把利刃一样,刺入了心灯心灵的深处,震惊、哀伤、失望……一切痛苦的情绪,一霎时完全蕴集在他的心中,令他承受不了,感到昏眩起来。 长山并没有注意到心灯情绪上的变化,他已经陶醉在未来的美景中,这种情绪使他又站起了身子,来回的走着。 心灯在极度的怅惘中,忍不住用手在桌面支住了头。这时他才了解,他爱佛英竟爱得这么深,可是他却没有积极地争取她,更由于墨林娜的介入,使佛英报复似的,把感情投向了另一个男人。 这件事情已经是不可挽救了,心灯极力镇定着心神,他决心要把这些事情完全忘记,以恢复他以往习佛时的平静和单纯。 长山知道心灯在痛苦中,可是他本能的有一种胜利者的骄傲——虽然他所获得的,并不是真正的胜利。 他不忍心再去刺痛心灯,因为后者已经痛苦的接受失败了! 心灯摇晃着站了起来,迟疑地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呢?” 长山竟有些羞涩,低声的答道:“就在我们替师父办完事之后……” “办完事之后……你们成亲……也就是我回庙的时候了。” 长山颇感意外,正要询问,可是心灯的目光已经阻止了他,同时他也感觉到,今晚的谈话,在这个时候结束是最合适了。 于是,他看心灯默默无言地,走出了他的房间,又轻轻的把门带上。 长山说出了心中的事,感到轻松无比,同时那幅未来的美景,已经在他眼前展开了。 他满意地叹了一口气,轻声地自语道:“唉!想不到竟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      ×      × 昨夜心灯失眠了。清晨,心灯觉得双目有些胀痛,他强自镇定着,坐了一阵禅,才觉得好一些。 冷古仍然没有回来,萧鲁西也不曾来过。心灯觉得无聊,他简直不知道怎么来打发这种难过的日子,一颗心沉得像铅似的,这难道就是还俗后,一种新生命的开始? 可是心灯只有默默地忍受一切,否则他用什么来开脱自己呢? 直到过午,冷古才匆匆地回来,他的神色显得很匆忙,手中大包小包的,不知带些什么东西。 心灯连忙迎了上去、略带埋怨地说道:“师父,你到哪里去了吗?……我们现在到底于什么呢?” 冷古一面把东西放在桌上,一面说道:“我忙透了,现在你们入湖的时间也提早了,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你即刻搬到‘多尔济拔母宫’去,要利用这段时间,把你随卢妪学的‘水功’复习一下。” 冷古话未说完,心灯已诧异地道:“师父,我水性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还要用一个月的时间来练习呢?” 冷古闻言颇为不悦,作色道:“你懂得什么?你要知道这湖里的水是寒水,你不习惯一下,到时不误事才怪呢!” 心灯闻言一怔,立时问道:“师父,难道卓特巴会把令符放在湖底?” 冷古“哼”了一声,冷冷说道:“那可说不定,这个老怪物什么绝事都想得出来的!……别问了,拿包袱走吧!” 心灯一面收拾东西,一面问道:“师父,我们走了,如果师祖来,找不到人怎么办?” 冷古极不耐烦地说道:“唉呀!你还为他操心!我已经见过了,快走吧!” 心灯却不知冷古为何如此急切,当下不敢再问,匆匆收拾好了东西,一同出房。 这时冷古突然伸手入怀,取出了把宝剑,递予心灯道:“这是你家的宝剑,你留着吧!” 心灯见正是自己在长山房中,所见那把“缘生”古剑,当下惊喜交集,迟疑地接了过来,问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心灯话未说完,冷古已皱眉道:“说来太长,其中渊源将来自会告诉你……你出店之后,立刻到多尔济拔母宫去,找间房住下来,每天晚上要入湖一次,能沉多深就沉多深——带剑下去……时机一到,我会来通知你,现在我还有要事,先走了!” 冷古说着大踏步出店而去。心灯被他糊里糊涂交待了一大套,弄得满腹狐疑,不知如何是好,望着冷古的背影摇了摇头,把宝剑藏在肥大的袖子里,算清店钱而去。 心灯走到街上,迟疑了一阵,他别无旁事,只好按着冷古的话去做。 他摸着袖内的宝剑,这口剑昨天还在长山的房里,现在就这么神奇地到了心灯手里,实在使他太感到惊奇了! 但是心灯也有一些安慰,因为他要搬到庙里去住。虽然这座庙一切都远不如布达拉宫不如,可是对于心灯来说,仍然是有着莫大的诱惑力的。 经过了几个小时的奔驰,心灯很顺利地在多尔济拔母宫,找到了一间单房,他并没有说明他的身份,只说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来此还愿的,所以对他的光头便不太感到奇怪了。 心灯入庙之后,好像吃了仙丹一样,心情果然好多了,他干脆再次找上了僧衣,恢复了布达拉官时的生活。 一天下来,他已差不多把尘事都忘了,当他对着佛像诵祷时,佛英、墨林娜、云姑、卓特巴……等人,一点也不存在他的心中了。 当天晚上,喇嘛们晚课之后,很早就关门睡觉了。 深秋的夜晚,在西藏高原上,似乎显得特别寒冷。心灯换上了一身紧身衣裤,把宝剑紧扎在背后,轻轻的支开了窗子。 只见他肩头微晃,“寒蝉迎风”,偌大一个身子,已然飘落出院,一眨眼的功夫,已然二次腾身,“飞花过墙”,身如一大片乌云,飘飘的越出了院墙。 这个小和尚,就好似一个幽灵似的,以这分儿惊绝天下的奇技,来了结江湖数十年未了,以及他自身的这段恩怨。 心灯出庙之后,已是月昏星稀,寒风吹得树林发出了一阵阵的呼涛,听来很凄凉,也很恐怖。 心灯略一察看地形,立时展开了绝佳的身法,如飞的向卓特巴的住宅赶去,这分儿快就像个鬼影子似的。 多尔济拔母宫本来就距卓特巴家不远,以心灯的身法,哪消一会儿,已经赶到了。 心灯借着一株大树,虚掩着身子,隔河向卓特巴的庄院望去。 黑夜之中,巍巍森森,越发使人觉得深远神秘,心灯由树隙中,只看见一两线昏黄的灯光,心中不禁想道:“卓特巴一定住在深处……他要这么大的房子干什么?墨林娜和云姑不知是否也住在里面?……我希望她们不在……” 心灯才想到这里,突见远处闪电般地掠过了一条黑影,身法之快,极为惊人。 心灯见状心中一动,忖道:“这么夜了,这夜行人是谁呢?” 心灯想着,见那夜行人也是一身紧衣,并且闪闪的发着乌黑的光泽,心灯再一细看,这才恍然。 原来那人正是秦长山,他穿着的是一身水衣,看情形也是奉命来练习水性的。 心灯本想出面招呼,可是想到这是各自为政的事,加上他已然抢了佛英,对他更不愿相见,所以便未出声招唤。 秦长山在黑暗中,向四周观望了一阵,然后以极高的轻功提纵术,沿着湖边,飞快的向前跑去。 不大的功夫,他跑得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接着心灯便听得一声水花溅破之声,知道长山已然纵身入湖了。 心灯暗忖:“这湖的范围极大,他在那头,我就在这头好了。” 心灯想着,正要移动身子,突见一阵水花翻处,冒上了两个人影,正在惊异,突见其中一人,用手连续拨动水面,他身子快得像是一枝弩箭般,一进数丈,霎那便已划到湖边。 心灯心中好不骇然,忖道:“啊!这人好高的水性!” 就在心灯念头尚未转完之际,那人已像一只水鸟般,自水面拔起了八尺以上,带着一片雨珠,飘飘的落在岸上,这声势好不惊人。 心灯定睛看时,原来这人正是生性古怪的卢妪。心中正在惊奇,接着一阵水响,又跃上了一个纤细的影子,这人正是令心灯断肠伤神的池佛英! 更令心灯心惊的是,池佛英竟去掉了她脸上的那块面纱,这简直是大大出人意料之事。心灯拼命的运神看去,可惜夜色太暗,两下相隔距离又远,无法看得清楚,但依稀可以看出,池佛英的面孔是很洁白的。 夜风吹过,心灯只听得卢妪笑着问道:“英儿,冷得很吧?” 接着传过了佛英的声音,她似乎冻得发抖。 “师父……真冷!……比拉萨更冷……冷多了!” 卢妪挽着她的手,笑道:“现在还不算冷,要到中夜才冷呢!……回去吧,明晚再来,十天以后才能中夜来,否则你吃不消的……” 她们师徒二人,边说边笑,渐渐地消失在黑暗里。 心灯在树后怔着,发了一阵呆,他想不到佛英会把面纱取掉,这对于他来讲,又是一个新的诱惑啊! 心灯估计着天色已不早,便自树后走出,以超绝的身法来到湖边,心中想道:“他们都说这是寒泉,却不知怎么个冷法?……待我试试看。” 心灯从卢妪习水,以他过人的天赋以及超绝的内外功,所以已习得一身绝佳水性。 这时他结束了一下,准备入湖。 三十六 任何人也想不到——包括心灯自己在内——他只不过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能学成了一身极佳的水性。 这并不是笔者锦上添花,把所有的出奇功夫,全加在心灯身上,而是其中有一个很浅明的道理,所谓水性,全仗一个人的劲力与气功,有人能潜水五分钟,有人能潜十分钟,其原因则是后者气足劲长之故。 所以,以心灯这身绝佳的内外功,再有名师指点其换气翻腾之术,习成上乘的水功,是很合理的。 闲言撇过,再说心灯结束好了身上,又把宝剑紧了紧,他双腿微屈。足尖轻点之下,身子恰似一只凌空巨燕般,向上拔起了七八尺。 接着他双手向空一划,整个身子便倒了回来,头下脚上,双手合并,但闻“噗!”的一声轻响,偌大一个身子,已然完全没入水中,只不过溅起了几点水花。 心灯身在空中之时,便有一种莫大的喜悦,因为他初会游水,所以兴趣颇浓。 但当他入水之后,不禁使他大吃一惊,心头怦怦乱跳,原来湖水奇寒澈骨,直冻得心灯凉到心里。 心灯虽然已然会水,可是对水仍有一种潜在的畏惧,当时不敢再往下沉,立时把头浮出水面,忖道:“啊!想不到这水竟如此寒凉,再往下沉怕要把我冻僵了?” 心灯想到这里,怎么也不敢往下沉,只在水面不断的浮动,可是他虽不往下沉,身上的寒冷仍是一阵阵的加强,冻得他不住地颤抖。 心灯一面运气却寒,一面想道:“我的老天爷!难怪师父他们说这是寒泉,真是比冰雪还要冷。” 心灯想着,又在湖水中浮动了一阵,忖道:“我净泡在这里,不动也不行呀!……还是往下潜吧!” 心灯想到这里,鼓足了勇气,双手往下一分,整个身子立时沉下了三尺。 心灯全身入水之后,立觉寒冷更甚,冻得手脚掌心一阵阵的奇痒,心灯虽然有些害怕,但却硬挺着,继续往下沉。 当心灯沉下约有三十尺,便觉水的压力奇大,心中又惊又奇,忖道:“怪了!我在拉萨河时,沉得比这个深得多,也不觉得怎么样,怎么这小小的湖,竟这么厉害?” 心灯心中有些不服,又拼命的向下沉了十尺左右,这时的压力,确实非常惊人了! 心灯只觉得,双耳耳鼓一阵阵的奇痛,手脚也有些僵硬,心跳的速度,更是快得吓人。 心灯这时天大的胆子,可也不敢再往下沉了,他在水中换了一口气,忖道:“师父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让我好好练习,必是深知此湖水性奇特,我何必如此性急?不要贪功心切,反而误了事……” 心灯想到这里,双手轻轻往上一翻,立时向上升起了十尺左右,心头果然觉得舒服多了,想道:“我就在这里活动一下,明天再去吧!” 于是心灯便在湖面三十尺下的深度里,来回的翻腾着,恰似一只闹海的人蛟般,掀起了层层水浪。 心灯在水中翻腾了良久,先后换了数十口气,渐渐的觉得不似刚才那么难过,身上的寒冷也消除了不少,心中甚是高兴,本想再试着向下潜,可是周身疲惫,只好放弃此念,忖道:“今天已经练习了不少时间,且回去休息吧!” 心灯决定之后,只见他两三个猛扑,已然离湖边不远,接着,便就像刚才卢妪一样,用着同样的身法,越上了岸。 原来这一套卢妪曾经教过他,名叫“蜉蝣出水”,如果没有绝佳的内功,是无法到此境界的。 心灯上岸之后,混身透湿,夜风吹来,更觉寒凉,以他这等功夫,也禁不住牙齿打战,颤抖不已。 这时心灯才知道,牟卓雍湖的水,果然是冷得惊人,莫怪乎冷古要再三告诫了! 心灯抖了抖身上的水,静听了一阵,夜深人静,万籁无声,除了鱼儿翻水,不时发出“波!波!”的轻脆之声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心灯也不知秦长山是否已上了岸,但据他推测,连他都受不了,长山必然早就出水了! 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心灯再不耽误,分辨了一下地形,展开轻身功夫,像是一道轻烟似的,回到了多尔济拔母宫。 心灯回到自己的单房之后,立时把湿衣尽脱,取过了一块衣巾,匆匆擦干身子,换上了原来的僧衣。 这时心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原来当他准备坐一阵禅,以恢复身上的疲劳时,却不料混身酸麻,劳累不堪。 虽然心灯一再的调息定神,可是四肢发软,头脑昏昏,有些不可支持。 心灯不禁吃了一倞,忖道:“怪了!这除了随病师父学艺,历‘七劫’以外,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形,难道我病了么?” 心灯想到这里,不敢再坐禅了,立时紧闭了门窗,拥被而眠,由于过度的劳累,不一时便人了梦乡。 ×      ×      × 自此,心灯每到湖中习泳,他也曾碰见了长山和小石,但却从没碰见佛英,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常常想道:“怪了!难道佛英只练习一天就不练了?” 他有好几次他忍不住要问问长山,可是他想到长山与佛英已然有了婚约时,便突然的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三十天中,冷古一直没有露过面,心灯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至于墨林娜,更是连影子都不见,她在心灯的记忆里,已经渐渐的模糊了。 这一段日子,心灯倒是过得很安静,与多尔济拔母宫的喇嘛们,也相处得非常好,因此常常使心灯感觉到,好像已经回到了布达拉宫一样。 可是,这一段平静的日子,并不能使心灯脱离烦恼,却是另一场大风暴的前奏。 就在这个月最后一天的晚上,冷古回来了,他把心灯叫到面前,极严肃而又恳切地说道:“心灯,为师传艺十余年,我们师徒之间,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这么说,不会太过份吧?” 心灯显然有些紧张,他连忙说道:“师父,你老人家,耗费了十几年的时间,把我造就出来,这份深恩厚义,无时不铭记在心,师父何必还要问这些话呢?” 冷古闻言笑了笑,说道:“心灯,你这么说我越发的惭愧了!……不错,我是耗费了十几年的时间,并月用了最大的心血,把我全身的绝技,完全传授了你……可是,我的传艺是有目的的,事情就迥然不同了……” 冷古说着,不停地摇着白头,昏昏的灯光,照着他那苍老的脸,好似他自己深深感到羞辱似的。 心灯连忙接口道:“师父,我是你的徒弟,当然应该为你办事,你看卢师伯、病师伯、万师伯他们,哪一个又不是这样呢?” 冷古闻言苦笑了一下,说道:“你天性纯厚,心地又善良,使我很高兴,可是我们传你武艺,既然存了私心,怎么说也是可耻之事……本来这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可是已经留下了一个污点……当然,这只是对我们而言,至于你的表现,是太美满,太值得骄傲了!” 心灯见冷古一直感喟,自己又无法劝解,所以干脆不再说话。 冷古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现在,时机已经到了,不能再事耽误……在以往,我总恨不得这一天早早到来,可是现在这一天到了,我又觉得不放心,虽然你已经有了一身奇功,我还是不放心,恨不得再教你十年功夫才好。” “今天晚上,你好好休息一天,明早我再详细告诉你,关于你探窟的方法。” 心灯听到这里,颇为诧异,问道:“师父,探窟?探什么窟呀?” 冷古微笑一下,说道:“我们一向把卓特巴的家叫做‘青窟’,说成习惯了!” 心灯这才恍然。又问道:“师父,我明天去探窟,你是不是与我一起去呢?” 冷古闻言大笑了两声,说道:“傻孩子,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没有令符我是不能露面的,如果我可以入青窟,早在十年前就去了!” 心灯总觉得有点邪门,想不到冷古等一般老人,与卓特巴之间的君子协定,竟是一诺千金。 冷古伸舒了一下疲倦的身子,慢慢的站了起来,躺在了床上,心灯有些骇容,因为最近冷古的表现,比以往苍老无力的多,心灯已经很久未见他打坐调息了! 心灯颇不放心的跟到了床前,关切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累了?” 冷古含笑望了心灯一眼,用手拍了拍床沿,说道:“心灯,你坐下!” 心灯坐在了冷古的身旁,有些奇怪地望着这个老人。冷古拉住了心灯的手,面上露出一丝慈祥而又深远的笑容,用着很低的声音说道:“是的,师父是累了!……你想,在江湖上混了六七十年我怎么能不累呢?早就累了! “在以往,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苍老,不会疲累,可是岁月到底不饶人,现在我已白发苍苍,可是少年时的雄风事迹,好像还就在我的眼前,就像昨天一样。 “有人说‘人生如蝶梦’,你们佛家也说‘总是南柯梦一场’,这话本来是我最反对的,可是现在我深深的体会到了!” 心灯见冷古突然变得这么晦黯和消沉,不觉有些吃惊,紧握着他的手,说道:“师父,你一直不说这些话的,现在怎么变了?” 冷古把心灯的手甩开,奇怪的笑了两声,说道:“变了?……哈哈……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说我……我是不会变的,可是时代变了,它变了!把我衬托出来,才使我自己发觉到! “心灯,你记住我一句话,以后你永远不要有太大的雄心,因为往往会使你失望! “拿我来说,我有着一身出奇的功夫,被江湖中尊为‘侠王’,足迹也曾遍及全国,名山大川,奇禽异兽,我应该很满足了,以往我总是被这句话安慰着,从没有感到半点苦恼! “可是现在,我才发觉,我缺少的东西太多了,甚至于连个完整的‘人’都没有做到……” 心灯越听越奇怪,忍不住问道:“师父,你缺什么呢?” 冷古笑了一下,说道:“太多了!太多了!……我没有朋友,没有爱,没有家庭,没有妻子孩儿,没有寄托……” 冷古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停了下来。心灯在他的眸子里,看出了一片迷惘空虚的神色,令人体会得出,他是多么的孤独和需要慰藉。 心灯很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可是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充满了同情的望着他。 冷亡望了阵房顶,接着说道:“以前我师父曾经告诉过我,‘既去江湖,就要随江湖老’现在我是深深的体会到了,但是人老江湖却未老啊! “然而江湖人的遭遇,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说来应该可以避免,但是这就是江湖人的行径!孤独、寂寞、冷漠、怪癖和不近人情…… “记得有一个老朋友告诉过我,他说:‘当你离开了家之后,你永远也找不到第二个家了!’……所以走江湖的人,就是一群浪人! “一个浪人永远不会安分,永远不接受约束,但也永远的寂寞……” 冷古似乎是作了一个结论,把他心中万千感触,就这么说了出来。心灯有些战栗,忖道:“现在我已入了江湖,是不是也是一个浪人呢?” 冷古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啊!我是不应该对你说这些话的,因为你还年轻,不过我爱你太深,忍不住要把这些话告诉你,怕你走上我这条路! “你为我办完了事以后,我希望你赶快找个对象成家立业,把你所学的武功完全丢掉,不要再做行侠仗义这些傻事了! “这个世界上的恶人太多了,杀到你白头也杀不尽,让他们自己殒灭吧!……啊!对了,你对卢老婆子的徒弟池佛英那个小姑娘不是很好么?千万不要放掉她,和她成亲,建立一个家庭,你就可以避免这些痛苦了!” 心灯听他提到佛英,不禁一阵伤心,苦笑着摇了摇头,由床边站了起来,慢慢走到窗前,向那黑暗的远山痴望,心头蕴集着痛苦和懊恼。 心灯的表现令冷古惊奇了,他由床上坐了起来,紧问道:“怎么?难道你对她不满意么?” 冷古这句话说得心灯甚是惭愧,因为他感觉到冷古已经不把他当一个出家人看了,再说他是一个失败者,佛英已经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冷古见心灯还不答言,奇怪道:“怎么?你有什么疑难的地方?……这样好了,你把你的意思完全告诉我,由我来做月下老人……” 冷古的话尚未说完,心灯猛然的回过了身子,他眼中那股痛苦的神色,使得冷古停了下来。 心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师父,她……她已经与秦长山有了婚约了!” 心灯的话使冷古大感意外,他愤怒得由床上跳了起来,大声叫道:“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佛英不是一直对你很好么?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心灯感到非常地惭愧与不安,他低下了头,轻声说道:“……不久……就在我们到‘牟卓雍湖’来的时候,是长山亲口告诉我的!” 冷古闻言更是暴跳如雷,叫道:“混蛋!秦长山哪点比得上你?……你也是没出息,我以为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会解决,想不到你这么差劲,跟个木头人一样,就这么让人家抢走了,亏你还有脸说得出来!” 心灯心中本就难过万分,被冷古骂得羞愧难当,这时再也忍不住,大声叫道:“师父!你别忘了,我是个出家人呀!” 冷古一怔,但他更大声的叫道:“出家人?你还是什么出家人?你已经还俗了,还俗了还不能娶老婆吗?” 心灯由窗口走到了冷古的面前,他一双眼睛中,射出了愤怒和悲伤的目光,用着低沉的声音说道:“还俗?……师父,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是被你们迫得还了俗,你可知道,达赖活佛已经把我列为未来布达拉宫的主持人? “我为了你们,把我的宗教生命断送了,卷入了这个大漩涡里,难道还不够?” 心灯说着,激动得哭了起来,用衣袖掩着脸,拼命地忍着。 心灯的话,确实震撼了冷古,他出衷地感到惭愧和歉疚,望着他所挚爱的徒弟,正在悲声的饮泣,心中掠过了一阵莫大的悲哀。 他迟缓地站起了身子,走到心灯身旁,握住了心灯的膀子,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这事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并没有告诉我,布达拉宫的主持……孩子,我太委屈你了!” 冷古这么一说,心灯更是悲从中来,忍不住紧紧的抱着冷古,低声痛哭起来。 他心中蕴集着过多的悲伤,这时完全爆发了! 冷古也不劝止,只是紧紧的抱着心灯,不停地拍着他的背,他知道心灯是太委屈了,让他发泄一下会好些。 心灯像个孩子似的,在冷古的怀里,痛哭了好一阵,才渐渐地停了下来,冷古的整个肩膀,都被他的泪水打湿了。 冷古等心灯已经完全止住了悲声,这才把他扶到床边坐下,取过了一条布巾,含笑说道:“怎么样?现在舒服一些了么?” 心灯一面用布巾擦着脸,一面点了点头。冷古见他那副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看你已是二十出头的人了,还跟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样,动不动就哭,以后我可再不敢跟你谈这些事了!” 心灯闻言,不禁低下了头,满脸通红,连看冷古一眼都不敢看。 冷古望了他一阵,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好了,哭也哭过了,你的事总要有个结果呀,总不能也像我一样,终生在江湖流浪呀?” 心灯用布巾擦了一下鼻涕,抬起了头,很坚决的说道:“师父,你不用为我操心,我自己的事早就决定好了,我不会在江湖上流浪的!” 冷古闻言,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说道:“啊?你已经决定了?快说给我听听!” 心灯极其庄严地,提高了声音说道:“我决定将来再回到布达拉宫去!” 这句话倒是出乎冷古意料之外,不禁失声说道:“啊!你还要回到庙里去?这是何苦呢?你已经在叠布诺的主持下还了俗,为什么还要回去?难道做一个喇嘛,对你有特殊意义么?” 心灯镇定的点了点头。他告诉自己,这一次绝不让任何人动摇他的决心。 他站起了身子,来回的走着,用着平静的口吻说道:“是的!我是最适合做喇嘛的,在我还没有离开布达拉宫的时候,我就有这个感觉。 “现在离开了布达拉宫,这么多日子来,我痛苦万分,没有一天把心定下来,我怀念过去那段清静无忧的生活,如果我得不到它,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心灯的口吻极坚定,冷古仍然觉得很不值得,他觉得心灯这种奇才,是不该埋没在荒山古刹里。 于是他用着很惋惜的口吻说道:“心灯,你再多想想,我是不希望……” 冷古话未说完,心灯突然转过了身子,目光炯炯地说道:“师父,你不是说过,只要我办完了事,你不再管我的行动么?那么还是由我自己做主吧!” 心灯的话,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力,连冷古也默然了他点了点头,说道:“好吧!我不勉强你,一切你自己做主好了!” 他们一席话,已然谈到了深夜,冷古见天色不早,当下说道:“睡吧!明天有好多事要办,好好休息一下!” 心灯也想到明晚就要探“青窟”,心中很紧张,他突然想到了病侠,不禁问道:“师父,病师父还不知道我们提早了呢!” 冷古笑了笑,说道:“傻小子,我是故意骗他的,你想他怎么能离得开克布呢?” 心灯这才恍然,不觉又忆起了病侠,心头怏怏,掩了门窗,困乏地倒在床上。 ×      ×      × 寒风似刃,秋雨沥沥。这时西藏正下着绵绵的秋雨,昏暗了的天幕,低沉得似要压到人们的头上,令人感觉到窒息和不适。 也许是窗户没有关好,被秋风吹了开来,寒声吹到心灯身上,把这个熟睡的小喇嘛吹醒了。 心灯爬起了身子,见冷古睡在自己身旁,满头白发被秋风吹得乱如拂指,可是他仍然睡得很香甜。 心灯下了床,把窗户掩好,耳中听得阵阵的雨声,像是群痛苦的人,正在大声地呐喊,殷殷的雷声,也使人感到一阵阵的心颤。 心灯在西藏住了十年,这种天气倒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据他估计,距下雪的日子也不远了。 心灯坐在桌前,忖道:“今天晚上就要开始执行我的任务了!” 又是一声猛烈的雷声,窗边透过闪电的亮光,这个小和尚,即将入“青窟”,去了断这江湖上数十年的公案,和他自身的恩怨了! 三十七 上回谈到心灯在多尔济拔母宫内,准备入卓特巴家去盗令符。 这天早上,心灯被窗口寒风吹醒,原来不知何时,竟落起了绵绵细雨,冷古仍在熟睡未醒,看来他确是疲累极了。 心灯把窗掩好,坐在桌前,由于天色昏暗,室内仍是黑黑的,窗外雷声殷殷,时有闪电,显得无比凄凉和恐怖。 心灯脑中一片空白,东南西北的,不知思索些什么事情,最近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弄得他心绪不宁,没有一件事,不是在刺痛他! 心灯学艺十余年,就要在这几天中应用了,虽然他的武功已然极高,可是他仍然有些恐惧,忖道:“我想还是晚上去吧,白天总容易被发觉的。” 在以往,当他想到这件事情时,总觉得距离自己很远,可是现在却不同,虽然他决定晚上去,可是心情却没有安定过,又想早点去。 他默默地想道:“我还是现在去好了,这么大的风雨,青窟里面的人,大概都呆在房里,我何不趁此机会,去把‘青窟”的地理勘察一下?” 心灯这么想着,越发的沉不住气,当时起身,换上了那身黑色劲装,自然也带上了那把宝剑。 他走近窗口向外望去,暴雨如注,天色昏暗得像是夜晚,殷殷的雷声,震得人心神一阵阵的颤动。 心灯心中想道:“这种天气倒是怪可怕的,不过对探窟来讲,却是个最合适的时候。” 心灯想着,再把身上结束一下,他先把房门扣上,然后把窗子推开半尺,立时有一股寒气涌入,幸好是背风,所以并无雨水跟进。 心灯脚尖轻点,“寒蝉试翼”,轻飘飘地越出了禅房,立时被那倾盆大雨,淋了个透湿。 心灯怕被庙内喇嘛看见,当下不再耽误,几个纵身,已然扑出了院墙。 在滂沱大雨中,心灯展开了超绝的身法,一溜轻烟似的,向卓特巴的那座庄院驰去。 心灯顺着一条山道,猛奔了一阵,心中忖道:“我还是由前门进去,这样可以把整个庄子探一遍!” 心灯决定之后,越发加快了速度,一泻千里地向下驰去。 卓特巴的家宅,距多尔济拔母宫颇远,心灯估计着,大约还要一个时辰才可到达,因为过河之后,还有一段不近的路程呢。 这时心灯已到了河边,他再把身子结束了一下,身起鹰落,投入了这个奇寒彻骨的水池。 池水之寒,真是不可形容,心灯虽然又苦练了一个月,可是仍然未能完全适应,因为人到底是陆上动物啊! 这个还了俗的小和尚,手脚并用,在水面直似一条水龙般,划出了一条长长的水线,但立时又被那万千雨丝打乱了。 不大的工夫,心灯已然游到了对岸,他心中颇为高兴,回头望了望咆哮沸腾的池水,得意地微笑了一下,低声地自语道:“世界上什么东西也难不住人类的!” 说完了这句话,他回头辨别了一下方向,立时又展开了身形,疾如脱弦之弩般,向卓特巴的庄院奔去。 这时心灯心中充满了兴奋,又渗有些悲伤和恐惧,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责任太重大了,冷古、病侠、万蛟等等,都对他寄予全部的希望,如果他不能达成任务,他拿什么来安慰这些老人的心呢? 心灯想到这里便害怕,同时更有一件事,啃噬着他的心灵,那就是他本身的事。 卓特巴是杀父夺母的仇人,云姑是谋害了父亲的生母,墨林娜是深爱着自己的人。 虽然一切事突都是这么残酷和复杂,但却必需去解决,而能够解决这一切的人,只有心灯!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心灯已然到达这西藏一代魔君的门首了。! 卓特巴居此已五十余年,所以这座房舍的建筑,实在是令人惊讶。 心灯来到近前,借着一株大树隐住身形,细一打量,原来卓特巴偌大一座庄院,并无围墙,然而四周都植满了十丈大树,密密重重,形成了一座“树墙”,而树与树之间的空隙,完全用手指粗细的铁条扎上,曲转回绕,也不知有多长。 正门是由巨大的青石砌成的两条大柱,顶上镶有一块极大的铁牌,其上黑底红字地凿着“西藏第一家”五个大字,令人触目惊心,大门是生铁铸成,极为威严壮观,只是漆以酱紫色,有些不太相衬。 心灯看罢暗暗暍采,忖道:“卓特巴自称西藏第一家,委实不过分,因为他就是西藏第一奇人啊!” 心灯的视线透不过那排树墙,但他相信在这种狂风大雨的情形下,院内一定是空空的。 当下,心灯大着胆子,走到了“西藏第一家”的大门,由门缝中向内望去,目光所触,是一片广大的庭院,遍植花草,用人工修饰得甚是美观,院内空空无人。 心灯不再犹豫,提气之下,身若飘风,已然越进了卓特巴的家。 心灯双脚踏在一片软软的草圃上,细细的打量,这里宛如另一个世界,深远辽阔,简直无法判定四边有多大,因为卓特巴的家,已然占了大半个山头啊! 由于地势太大,卓特巴的房舍,建筑得七零八散,心灯只看见数十丈外,有几间颇为精致灵巧的小房子,隐在树丛里。 心灯默默的记住这一块的地形,忖道:“这里才入门,绝不是卓特巴的心腹之地,师父他们的信符,也绝不会放在这里……我先到小屋附近去看看再说!” 心灯想着,提气纵身,先到了那排小房的左边,然后向后绕去,一路全神贯注地,物色藏身之处,因为现在还不是他露面的时候,否则打草惊蛇就坏了大计了。 当心灯趋离小屋尚有十丈左右时,竟听得有竹笛之声,隐隐由石屋中传出,声调颇为消沉,先前由于雷雨太大,大到连心灯这好耳力也未听见。 心灯不禁有些诧异,忖道:“这是谁在吹笛呢?……卓特巴一生怪异,说不定他这里养有不少怪人,那我可得多留点神……” 思想之际,他已然走近了这间小室,笛声便是由此传出,心灯站在屋檐下,倾耳细听,他很想入内打探一下,可是这些小屋全是巨石砌成,绝无一丝空隙。 心灯原想上房掀瓦,可是这样目标太大,容易显露行迹,在不知对方功力之前,又不敢贸然到窗下窥探,只得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全心地倾听。 那笛声正吹得起劲之时,突然有一粗哑的嗓音,不耐地吆喝道:“好了!好了!西诺!你已经整整吹了两个时辰了,老是这个调子,听得烦死了!” 这人说的是藏语,听他说话的声音,至少已有五十岁了。 笛声被他打断,立时有一个尖锐的声音接着说道:“蒲齐,我看你实在可以死了,什么事你都嫌烦,一天到晚只是睡觉!” 那西诺立时接口道:“我们这样活着比死也好不了多少,你想,到这十五年了,连大门都不许出……” 西诺话未说完,那叫蒲齐的,突然大声地打断了他的话:“西诺!你真不想活了!……这几天山主一直不高兴,要让他听见还得了?” 那蒲齐果然害了怕,把声音放得低了些,说道:“真的,最近老山主忙得不得了,每一间房子都亲自整理了一遍,前天我还看见他下湖呢……” 虽然他压低了声音,可是他天生的鸡嗓,心灯耳力又佳,听了个清清楚楚,忖道:“啊!卓特巴已经有了准备了。听这蒲齐的话,好似湖里还有什么古怪,那就难办了……” 心灯才想到这里,那叫西诺的又说道:“……你说的不错,准是要发生什么事,最近连云姑和墨林娜姑娘都很少见,说不定就在这两天呢……” 听到云姑和墨林娜,心灯不禁一阵心跳,把耳朵更贴近了一些,渴望着再听到一些关于她们的事情。 可是那个叫蒲齐的说道:“管他们的,反正事情不会到我们头上来,还是不谈这些好!” 室内沉默了片刻,又响起了笛声,那蒲怪笑道:“你又吹了!……真是要命!” 可是笛声并未被他打断,仍然吹着刚才那支老调。 心灯暗忖听不出什么结果来,想道:“我再往里面去探探好了!” 于是他离开了石屋,由一条碎石铺的小道上向内折去。 这里好似一片极大的果林,同时因为地势渐高,遮住视线,根本看不见其他的房舍,心灯忖道:“这么大的地势,要找出卓特巴收藏信符之地,那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他想着,迈步如飞,急逾星火地向前赶来。 当心灯奔驰了一阵之后,突然觉得远处似有人影一晃,当下不由一惊,急忙隐身在树丛中,所幸天色昏暗,两下相隔颇远,心灯又藏得快,未被那人发觉,但心灯已是心头乱跳了。 那人以极快的身法,宛如滚球般地向前奔来,在距离心灯尚有十余丈时,突然停住了身子。 心灯由树后定神望去,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西藏第一家”主人卓特巴! 他穿着一身藏衣,并未持雨具,雨水透湿了他雪白的发鬓,他手中拿着一块手掌大小的木牌,微皱着一双白眉,低头注目,似在思索什么。 心灯似乎听见他自语道:“……这个东西还是不要动吧!……” 他还说了很多话,可是由于雷雨声太大,心灯未能辨听,但他知道卓特巴此刻所关心的事物,必然也是自己关心的事物。 这意外的相碰,倒使心灯颇为高兴,忖道:“我正愁无途可循,可巧碰见他,我且缀他一阵,必然会有些收获的!……” 那卓特巴在大雷雨下沉吟自语了片刻,又把那块木板揣入怀中,转身向右边纵去。 心灯立时轻轻的跟上,把他的身形留在自己的视线里,但他却不敢跟得太近,因为卓特巴非常人也! 心灯一面缀着卓特巴,一面忖道:“他怀中那块木板,必定有些用途,希望能有办法看一看……” 卓特巴的身形好快,心灯略一分心,几乎失去了他的踪影,当下连忙屏气定心,牢牢的盯住卓特巴。 似这样狂奔了一阵,心灯沿途记着地势,恐怕回来时迷了途,再则下次来时也方便些。 渐渐地,心灯目光所触,已然望见了一角楼台,虚掩在巍森森的丛林里。 心灯见卓特巴三个猛扑,已然接近了,心中颇为骇然,忖道:“这个断了足的老家伙,武功却不可轻视啊!” 这时已然失去了卓特巴的踪迹,心灯料他已然入房,当下加足了劲力,使用上乘的轻功身法,“随波逐流”,身子宛如激流中的一片浮萍,霎那已逼近了十余丈。 就在心灯将要到达这所房舍之时,突听“呀——”的一声轻响,一条人影儿飞雪似的自房内冲出。 心灯无防之下,不禁大吃一惊,拼命向左一闪,隐在了一株大树之后,身形险些儿败露,直吓得心头怦怦乱跳。 心灯再看之下,原来这飞驰而出的,正是他亲生的母亲云姑,她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衣,在暴雨中,疯狂地向左后方折去。 心灯正在诧然,只觉眼前一花,卓特巴已然追了出来,他站在雨地里,大声的喊道:“云姑……你回来!我有话告诉你!……” 可是云姑好似着了魔似的,狂奔若飞,霎那就失去了踪影。 卓特巴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痛苦的表情,他摇着白头,懊丧???自语道:“唉——想不到二十年前一时之过,竟种下了今日的恶果!……” 他喟叹了一阵,回到房中去了。 心灯在旁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好不诧异,忖道:“看来卓特巴与云姑相处得并不快乐啊!” 心灯在树后又等待了一阵,见无异状,这才大着胆子,轻轻地由树后转出,慢慢地向小屋逼近。 这一排单房,建筑得与先前的一般无二,只是房门并非石头,而是木板所建,漆以朱红,颇为刺目。 那扇小木门打开着,心灯可不敢太逼近了,他怕卓特巴再度出来,以他的身手,相隔一近,只怕难以逃过他的目光。 心灯这么想着,仍用前法,由屋后绕了过来,可巧这小屋的窗户,亦是木头所建,木料虽好,可是年久未修,已有不少空隙。 心灯壮着胆子,忖道:“我且到窗户前偷看一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只是这么乱跑,一点线索也找不着的!” 心灯想到这里,立时慑步走近了窗前,由一条细如竹片的小缝中向内望去。 心灯一望之下,不禁心头大喜,原来室内空空,只有一张紫木大柜,卓特巴站在柜前,手中拿着一物发呆。 他手中拿着的不是别物,正是病侠一生英名所系的那只红羽毛! 心灯兴奋得几乎要叫出来,心中默默喊道:“天啊!那就是病师父要的啊……” 这时的心灯,激动得几乎大叫大笑,但他还是拼命忍了下来,双目发直地盯着卓特巴手中那支红羽毛。 那支红色的羽毛,好似经过了特制,虽然在这么昏暗的光线里,仍然发出了一瞬瞬的光彩。 卓特巴伫立了良久,自语道:“还是放在这里吧!” 他说完了这句话,走向那只紫木大柜,双手一阵抚摸,心灯只听得一阵轻微的“噼啪”之声,那两扇柜门已然打开了。 心灯看着他一切动作,心中想道:“看样子这柜子还有不少古怪呢!” 再看之下,柜中满满堆了不少书籍,卓特巴随手取了一本,把那根红羽毛夹在里面,然后关上了柜子,转身出房而去。 心灯躲在房后,见卓特巴如飞而去,心中虽然想跟踪他,可是那只红羽毛对他的诱惑力太大了。 心灯亲眼看见他把那只红羽毛放在柜中,这种于载难逢的机会,他怎能放过呢?虽然冷古一再的告诫过他,不可轻举妄动,但是此时此境,由不得他不怦然心动了! 终于,心灯经不起这种诱惑,他到底由那半开的木门,进入了小屋中。 室内光线甚是昏暗,又无灯火,心灯轻轻地把房门掩上,四下打量了一下。 心灯见房角拐处,有一活门,门口挂着一张软帘,其上蛛丝密布,污垢异常。 心灯心中颇为诧异,忖道:“难道这里还住有人不成?……可是看这情景,分明很久已没有人住了!……卓特巴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这里呢?……” 心灯思索了一下,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因为身在虎穴,不敢多事逗留,迳自走到了木柜旁。 他伸出了一双颤抖的手,轻轻的抚摸着这只紫木大柜,他仿佛又听见了病侠沉痛苍老的声音:“……那根红羽毛,得到它……你一定要得到它!……” 如今,这根红羽毛,就在他的面前,这真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可是卓特巴确实把它放在柜子里,这是心灯亲眼看见的! 他默默地想道:“这个柜子绝不会这么简单,必定有什么机关,可是,我还是要把它打开,就是惊动了卓特巴我也不管!……” 这只柜门并未上锁,心灯侧过了身子,躲过正门的方向,忖道:“管它的!我把它开了再说……” 心灯想着再不犹豫,他用左手拉着柜门,用力的向外一拉,自己连忙躲过了一旁。 柜门被他打开了,奇怪的是,并无一点异状,就连一些儿声息也没有,倒是大出心灯意料之外。 心灯欣喜异常,蹲在了柜门下,只见这只大柜子中,堆满了书籍,为数不下千本,心中想道:“想不到卓特巴还博览群籍呢!” 方才卓特巴放红羽毛之时,心灯便记准了那本书,当下毫不费事的取在手中,见是一本裴秀作的《禹贡地域图》,心灯也顾不得细看,匆匆翻开,很容易的拿到了那片红羽毛! 心灯这时兴奋之情,简直不可形容,他细看那只红羽毛,约有四寸长,光泽鲜艳殷红如血,看不出是什么鸟类的羽毛。 心灯至宝到手,不再耽误,匆匆的把那片红羽毛揣进怀中把柜门关好。 就在心灯正要起身之际,突听侧方似有声息,连忙放目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他方才所见的那扇活门,不知何时已打开了,软帘之前,站定了一个身材高大,颇为魁梧的年青人。 他长得甚是端正,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可是双目发直,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痴痴地望着心灯。 他上身赤裸,下身穿着一条红色的短裤,破碎得只剩下几条布片,露出他一块块结实的肌肉,看样子他可能是一个白痴或疯子。 心灯惊诧之下,慢慢的站起了身子,压低了声音,用藏语说道:“你……你是什么人?” 那疯少年仍旧痴痴地望着他,只不过他面上的笑容扩大了些,他不言不动,就像一个僵硬的尸体一般。 心灯有些恐惧,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又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这些话是应当疯少年问心灯的,而心灯却问了他。 疯少年这次才有了一点反应,他的那双大眼睛,稍微的转动了一下,迟迟地说了几句话:“我认识你……你叫心灯……我师父说你早晚要来的!” 心灯闻言不禁一惊,忖道:“如果他是卓特巴的徒弟,那我就不好脱身了!” 心灯想到这里,沉声说道:“啊?——你认识我?……你师父是谁?” 疯少年用手摸了摸自己赤裸的身体,慢吞吞地说道:“我?……我师父就是他!……卓特巴!” 心灯一惊,他倒从来没有听说卓特巴还有徒弟,当下强定着心神道:“啊……原来你是卓特巴的徒弟?……你来干什么呢?” 疯少年被心灯问得一怔,低头思索了好一阵,含糊地说道:“我……我……我来干什么?……我不知道!” 心灯见他如此呆傻,心中不禁一动,忖道:“看他模样,分明是个不正常的人,我要想法把他摆脱掉!” 心灯极力的镇定着,微笑说道:“我现在去看你师父,你进去睡觉吧!” 疯少年闻言皱了一下眉头,好似不太懂心灯的话,他思索了一阵,自语道:“你去看我师父……我去睡觉?……好的!” 说着,他竟真的转身去掀门帘,心灯见状,心方一喜,那疯少年突然又转过了身子,面色不善的说道:“你把红羽毛带到哪里去?” 心灯一惊,故作糊涂道:“什么红羽毛?你恐怕记错了吧?” 心灯嘴上如此说着,心中却暗暗吃惊,忖道:“啊!我取红羽毛时,他就在旁观看,可是我却一点也不知道,足见他功夫很高了!” 疯少年听了心灯的话,却不住地摇着头,说道:“我看见你放起来的!……师父告诉我,要我打心灯,你是心灯,我就要打你!” 他说到最后两句,竟是双目圆睁,充满了敌意。心灯见状颇为着急,他并不怕这疯少年,可是却怕惊动了卓特巴,那么自己等于露了面了。 心灯着急之下,把声音提高了一些,说道:“你弄错了!我不是心灯!……我现在要去找你师父,你快去睡觉吧!” 心灯说着便要移动身躯,可是在他尚未移动之际,那疯少年双足微错之际,已然来到了心灯的面前,身手轻快,不禁使心灯吃了一惊! 心灯往旁边让开了一步,沉着声音喝道:“你要干什么?” 疯少年长眉一耸,历声喝道:“我……我要打你!” 说着闪电般地递出了右掌,一股凌厉的掌力,便向心灯胸前击来! 心灯略一侧身,便自让过,猛翻左掌,“刁兰擒玉”,一把整整抓住了疯少年的手腕,正色道:“阿弥陀佛!你莫招惹小僧,我是不愿动手的!” 疯少年一招之下,已然被心灯擒住了腕子,不禁大吃一惊,他一双大眼睛,上下把心灯看了好几眼,面色倏变,喝道:“你……好厉害!” 他右手猛翻,已然摆脱了心灯的左掌,五指伸处,“阴风五指”,夹着一股绝大的劲力,向心灯的面门便抓。 心灯惊急之下,偏头让过,心灯不动手是不行了,立出双掌,“抱月怀星”,低头递掌,一股莫大的劲力,向疯少年两胁夹来。 疯少年惊于心灯的这等身手,他突地把身子撤后了五尺,双掌交叉在胸前,嚅嚅说道:“你……你真要打……?” 他这句话把心灯问得一怔,但他立时笑道:“不!我不要打!……再见!” 心灯说罢,点脚之下,人如轻风,左手顺便带上门,人已扑出了数丈,往大雨中冲去。 心灯出房之后,便要向外奔去,可是在他尚未动足之时,那疯少年赤身露体的,已追了出来,就像一个原始人似的。 他追到心灯身侧,举掌就打,口中喝道:“红羽毛!……拿来红羽毛……” 这时心灯不禁有些生气了,他避过了数尺,厉声吼道:“喂!朋友!你别不知好歹……” 疯少年摇摇头,好似不大了解心灯的意思,可是他双手插腰,一派横蛮状,显然是不容心灯脱身的。 心灯见状,叹息了一声,说道:“唉……你既不放我,我们就结段恶缘吧!” 三十八 心灯说完了这句话,双手插腰,站在滂沱大雨中,等待着疯少年的进攻。 这个小和尚,在焦急之下,也顾不得慈悲和自己处境的危险,看样子准备要大打一场呢! 疯少年在狂风暴雨之中,似乎显得有些冷怯,他双手抱着肩,萎缩地站立着,双目发直地盯着心灯。 心灯见他不言不动,自己若走他又猛追不已,当时直被他弄得无计可施,忍不住喝问道:“喂!你到底动不动手?我可没时间陪你淋雨!” 心灯这句话,似乎提醒了疯少年,使他觉醒了他追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动手,当时傻傻的一笑,说道:“动手……就动手!” 他语声甫落,人起如龙,双掌交错,前掌“雪里探梅”,后掌“巧鸟啄木”,分别向心灯前额“眉心穴”及胸前“乳泉穴”点来。 心灯见他来势奇猛,双掌未到已是劲风透至,心中不禁一惊,忙把右腿后错,“大转风车”,身子急转之下,已然到了疯少年背后,并二指“巧点龙灯”,一点隔空劲力,夹着雨丝向疯少年“腰眼穴”便点。 心灯的指力,确实非同凡响!疯少年隔着老远便觉查出来了,他“唷!”的一声惊叫,“平步青云”,身起如絮,已然向上拔起了六尺,心灯二指点了个空。 疯少年身在空中,他猛一扭身“燕子投林”,斜着扑向了心灯头顶,右足伸处“踏波三步”,便向心灯顶门点来,身手之快,令人惊绝! 心灯一惊,“凤凰摇头”,让过了疯少年的奇招,正待还击,谁知疯少年“踏波三步”,原是连环使用,心灯才让过第一招,便听他凌空暴喝,左足闪电般的伸了过来,“点点破浪”,赤裸的足尖,已然透出了一股摧石崩山的劲力,向心灯胸前点到! 心灯无防之下,不禁大吃一惊,眼看足尖已然点到,要想躲避已自不及,百忙中翻出右掌,“一掌桃花”,五指如钩便向疯少年足踝猛抓。 疯少年攻敌不成反而受制,他身在空中不若平地,惊得一声怒吼,猛地收回了左足,身子已然下降了数尺,谁知他又出奇招“采桑步”,双足自上而下,齐向心灯小腹“下阴穴”便点。 此穴乃人身大穴之一,莫说被他点中,就是劲风扫及,也是不死即伤。 心灯料不到疯少年竟有如此身手,急切里脚踏用力,退后了六尺,身子已算被疯少年逼退了,如在名家较技来说,心灯已算输了一着。 这时疯少年已然落了下来,他眉目之间洋溢着一股喜气,似乎非常得意,一面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一面笑嘻嘻地望着心灯。 这时心灯不禁有些气愤了,他由鼻中哼了一声,说道:“哼!小檀越,你好俊的功夫,小僧初入青窟,即遇奇人,真可说是三生有幸了!” 那疯少年对心灯的话似懂不懂,他傻笑了一阵,憨憨地说道:“你功夫很好,我们再打!” 心灯微微一笑,自语道:“打是要打!……但盼不要流血!” 疯少年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心灯摇摇头,说道:“没什么,你进招吧!” 疯少年点点头,双臂平伸,掌心向外,然后把掌收回,再次推了出去,立有一股莫大的掌力,排山倒海般地打了过来。 心灯单掌平胸,面带微笑,掌心略吐,立时发出了一股掌力,惊风破浪的迎了过来。 这一招名叫“太子迎佛”,乃是病侠绝学“天风九河掌”第十一式,由此可见,心灯确实不敢轻视这个疯少年啊! 这一掌心灯只用了六成功力,因为他到底是个出家人,不忍出重掌力伤人的。 两股掌力才一接触,立时发出了一声裂帛般的巨响,飞溅了满天的雨珠。 再看他们二人,均是纹丝未动,不禁使心灯大大的惊讶了! 这个小和尚曾遍学天下奇人绝技,加上天赋异禀,和十余年的苦练,他的六成掌力是非同小可的,想不到这个疯少年竟能从容应付。 在疯少年来说,也实在令他吃惊了,他自己知道,他的功夫是经过多少年的苦练,在整个西藏来说,除了卓特巴外,简直可以说是没有对手,想不到自己几乎用出了十成掌力,而心灯竟用单掌,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他们二人同时在惊讶中,心灯更生了爱才之意,心中不住的想道:“这个疯少年如果能够感化过来,倒真是个人才呢?” 心灯想到这里,不禁微笑道:“小施主,你功夫确实很高,但不知你怎么称呼呢?请你告诉我!” 疯少年闻言看了心灯半晌,这才粗声哑气的回答道:“我叫米路卡!……你的功夫真好,师父要我打你,看样子恐怕我还要被你打!……真是讨厌!” 灯听他说话,忍不住笑了起来,打着问讯说道:“善哉!善哉!小僧焉敢伤人?我看你还是去睡觉,小僧也好上路了!” 米路卡闻言打头猛摇,他赤裸的身躯,在雨水中发出了悦目的光色,越发显出了他的健壮和刚强,像是个铜打的金刚似的。 他摇了半天头,搓着一双虎掌说道:“如果你把红羽毛留下,我就不打你,还和你交朋友,你看怎么样?” 心灯闻言不禁把一双剑眉,紧紧的皱到一处,忖道:“这米路卡也不知真疯还是假疯?他为何紧紧的守着这根红羽毛不放呢?” 心灯想着,正色对米路卡说道:“米路卡施主,你弄错了,这只红羽毛原是小僧故友之物,你为何紧守不放呢?” 米路卡却是不再噜嗦,他点足之下,身进如箭,双臂乱舞,口中呜呜怪叫着,一路向心灯冲来。 心灯料不到米路卡竟会突然发难,不禁怒喝道:“我看你真是疯了!” 心灯话才出口,米路卡已然扑到了面前,真如一头疯狂的野兽般,手脚齐上地向心灯各路要害击来。 心灯料他必是疯病发作,当下一咬牙,喝道:“孽障!你既不放我,也无可奈何了!” 于是这两个年轻人,就在狂风暴雨中厮杀起来,米路卡施展的不知是套什么拳脚,只见他手足并用,有时并以头顶来撞,可是变化之多,身手之快,亦为武林所罕见。 心灯施开了病侠所授之“九河天风掌”,身形如飞,掌势如雷,真个有惊天动地之威,把米路卡围在大片掌影之中。 这时米路卡才知道心灯果然厉害,急得哇呀呀大叫,益发用出了全付功力,拼命地抗拒着。 心灯处处存仁,他只想这套奇妙的掌法,使米路卡知难而退,所以他一面闪躲翻腾,一面说道:“米路卡,我现在不过施出一半功力,你已支持不住,何苦尽自纠缠我?……我看你还是放手吧!” 米路卡却是一言不发,低头猛攻,处处皆往心灯要害下手,心灯武功虽说比米路卡高上许多,可是他存心仁厚,处处留情,难免投鼠忌器,因而大受限制。 米路卡这身武功,亦是武林罕见,他又猛力拼命,一时竟弄得心灯无法摆脱。 这时米路卡正在心灯左侧,他二指指天,突往下滑,“莲子通心”,二指如钩,便剜心灯的双目。 心灯偏头滑过,左掌微扬之际“单掌拒浪”,一股绝大的掌力,隔空向米路卡前心击来。 米路卡吃惊之下,猛转身,已然赶到心灯右侧,“霸王抖甲”双掌齐出,迅雷般地向心灯右胁抓来。 心灯借着刚才的掌势,“大九转”,把身子侧过一半,背腰齐个的卖给了米路卡,显然是个大破绽! 米路卡大喜之下,开气吐声,越发运足了掌力,向心灯的背心击来。 眼看这两掌就要按在心灯背心,突见他头也不回,右手向后猛伸,五指大张“掌中乾坤”,竟一把把米路卡的双腕紧紧抓着。 米路卡立觉双腕奇痛,大惊之下正要运气,心灯手腕轻轻向外一抖,米路卡偌大一个身躯,竟被心灯甩出了四五丈,“砰!”的一声大响,摔在了雨地里。 这不过是电光石火般的功夫,米路卡全身武功,这一觉竟摔得他昏头转向,肤痛如裂。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满脸惊慌之色,痴痴地望着心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灯昂立在雨地里,面带笑容,说道:“米路卡!我看今天可以住手了!” 米路卡怔了一怔,抱头就冲,就似一头受了伤的野兽般,已经是毫无理智了! 心灯见他执迷不悟,不禁有些愤怒了,喝道:“如不知进退,看来小僧是不能慈悲了!” 于是他们又展开了一场猛烈争斗,风雨似乎越来越大,吹打得山林发出了阵阵悸人的呼啸,听来甚是恐怖。 心灯及米路卡纵跃如飞,起落之间,便是十数丈远近,远远望去直似两只灵猿,又如两头苍鹰,身形之快,招数之猛,简直让你看不出是两个人来。 这一次心灯又把招数加快了一些,如山似层层掌影,把米路卡团团围在其内。 这时米路卡可真是手忙脚乱,没有一点还手之能了。 心灯正欲点米路卡的“软穴”将之摆脱,突然远远听见卓待巴的口音道:“娜儿!你随我来!……” 心灯一惊之下,忖道:“这时被他碰见岂不糟糕?……” 那米路卡听见了卓特巴的声音,竟突然疯狂起来,他大张双臂,急如闪电般的,一把抱住了心灯。 心灯万料不到米路卡不顾生死,竟然抱住了自己,这时卓特巴的声音已然更近,心灯大急之下,右掌贴着米路卡前胸,一掌把他推出了三丈多远,掉在雨地里。 心灯推开了米路卡之后,冉不耽误,点足之下,“风送千里”,已然飘出了十余丈。 心灯焦急之下,不觉用了几成力,那一掌竟把米路卡震得口吐鲜血,心灯于离去的霎那,还听见他猛烈的呛咳,心头大悔。 心灯一阵急奔,已然扑出了卓特巴的家宅,卓特巴并未追赶,使他稍感安心。 但是在他奔往河边的中途,他内心痛苦欲死,因为他无心中伤了米路卡,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伤害别人,在以往就是一只蚂蚁,也会受到他极度怜爱的。 可是在他脱离了佛门之后,他步入了江湖的凶杀,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他的还俗,就是为的消灭一些江湖上的恶人,那么这不过仅是一个开始而已! 心灯悲哀万分,把身体投入了冰寒彻骨的池水中,这样似乎使他冷静了一些,但内心的痛苦却更大了! 他像一个杀人犯似的,失魂落魄地,无力地划动着他的双臂,暴雨袭击下,在寒波中起浮着。 他内心一直在挂记着方才的一掌,忖道:“我那一掌恐怕太重了!可能会伤了他的内腑,我为什么要伤害他呢?……” “他是一个半疯痴的人,我猜他的本心一定是很善良的!唉……” 心灯痴痴地思索着,不大的功夫,已然到了对岸,他无神地爬上了岸,身子已几乎被冻僵了。 他搓了搓双手,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前走了好几步,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对江的那片宅院,忆起了方才那场拼杀。 虽然那已经成为事实,是不可挽救的了,可是心灯却无法排遗他心头的悔恨。 心灯哀伤懊恼了一阵,这时已差不多过午时分,心灯怕自己出来太久,万一师父来时,???不到自己岂不误事? 于是他极力把刚才发生的事撇开,纵跃如飞的向“多尔济拔母宫”驰去。 这场大雷雨似乎没个停,雨水冲下了黄土,像溪流般,由小山的四周,流向了低洼的地方。 在这种情况下,全西藏的人,都停止了工作,呆在家里,不会像心灯这样,在暴雨中奔驰。如有,也就是这一群江湖奇人了。 当心灯回到了禅房,看看别无异状,当下匆匆把窗户掩上,将湿衣尽脱,取过了一块干布,把身上水渍拭净。 好在他现在是和尚头,省了不少事,当他看到那片红光闪闪的羽毛时,内心不觉掠过一丝骄傲和欣慰,忖道:“我总算不虚此行,初次出马就得了至宝,如果病师父知道,那真是高兴死了!……” 心灯想到这里,他内心高兴万分,至于掌伤米路卡,那种懊恼,已被此刻的喜悦所替代了。 他匆匆地换上了一身干衣,把那片红羽毛贴身收下,将湿衣及宝剑收好,这才打开了房门。 心灯才打开房门,这时有一个小喇嘛老远跑来,向心灯合十为礼道:“阿弥陀佛!你这一觉睡得可太久了,早午斋都过了呢!” 心灯含笑点了点头,说道:“昨天看书看得太晚了!……不要紧,我一点不饿,麻烦小师兄给点热水就行了!” 小喇嘛连声答应着说道:“没关系,我给你留了食物,还有才拌好的酥油茶,这个天吃最好不过呢!” 心灯连忙道了谢,小喇嘛转身欲去,心灯突然想起了冷古,不禁问道:“小师兄,今天可有人找我?那位老公公来了没有?” 小喇嘛闻言好似突然想了起来,说道:“啊!对了!老公公没有来,倒是有一位女施主来找你,留了一张条子!” 心灯闻言一惊,小喇嘛已由怀中摸出了一封折叠甚密的字条,交与了心灯。 心灯接在手中,感到有些心虚,忍不住问道:“小师兄,你没有……偷看吧?……” 心灯这句话一出,可把那小和尚说得生了气,他一绷脸说道:“这是什么话?我是个出家人,哪管得你们男女间的事?……太无礼了!” 小喇嘛说着,气冲冲而去,倒把心灯弄个大红脸。他自己也奇怪,怎么会问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这就是所谓“关心则乱”了! 心灯掩上了房门,手中拿着这意外送来的芳笺,心中一阵阵的跳动,忖道:“莫非这是佛英送来的?……她还没有忘记我?” 心灯有些意外的喜悦,他匆匆地打开了这张小条,在灯光下看去,上面写着一笔颇为娟秀的小楷,居然还很长,写的是:“心灯: 我很早就知道你到这里来了,可是爹爹管得严,抽不出时间去看你,请你原谅! 这么些日子我真是痛苦极了,爹爹天天逼着我练功夫,每天弄得头昏脑胀,连散步的时间都受限制,你说苦不苦! 我现在才知道,你的师父竟是枯竹老人冷古,他是我爹爹的仇人,人很坏,希望你以后不要太接近他。 听爹爹说,你要到我家来偷东西,真叫我奇怪,你是个出家人,怎么会有做贼的念头?是不是还俗以后没有办法生活?关于这一点,我已经为你想好了,明天夜里我会来告诉你。 小娘的病又发了,一天到晚哭,说她犯了罪,真叫人可怜,问她以前的事,她又好像记不清楚了,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希望下次你和我一同来看看她! 最后告诉你,千万别做傻事,我已经关照了庙里,要他们养你,我刚才布施了他们五百两银子,你放心,生活是没有问题的! 我很想你,你呢?……明天晚上一定要等我! 墨林娜” 原来这是墨林娜写的,满篇童言,直把心灯看得啼笑皆非,心头乱糟糟的,忖道:“这封信写的是什么玩意吗!她还以为我无法生活,要到她家去偷钱呢!真是小孩子……” 看她信上,卓特巴早就有准备,我早去晚去都是一样,等下师父来了,我和师父说,干脆马上就动手,早点办完了这些事,我也好回布达拉宫去…… 心灯正在想着,那方才的小喇嘛,已然托了一只木盘走来,其中有糍粑,牛羊肉,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香气四溢。 心灯连忙道劳,小喇嘛把盘子放在木桌上,沉着一张脸,说道:“喂……我说!你数一数,糍粑是三块,牛羊肉共五块,等会别说我又偷吃了!” 心灯料不到自己刚才那句话,他还记在心里,当时连忙陪笑道:“偌!小师兄,你还记在心上么?我刚才是与你开玩笑的!” 小喇嘛仍然寒着一张脸,冷冷说道:“我是出家人,从来不开玩笑的!” 他说着转面而去。心灯碰了一鼻子灰,望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自语道:“这位小师兄,口口声声出家人,出家人哪有这么大脾气啊!” 心灯自语着,坐在桌前饮用食物,心中却忘不下墨林娜信中的一句话:“……小娘的病又犯了!……真可怜!……” 这是他亲生的母亲,怎能不叫他关心呢? 在心灯初见云姑的时候,他就认定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可是他又怎能想到,这就是他那个罪恶的母亲啊! 虽然现在事实已经告诉了他,云姑就是那个罪恶的女人,可是心灯始终不敢全信,这时看了墨林娜的信,他更有这种想法了。 他不停的想道:“……云姑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其中一定有隐情,我每次看她,都是精神恍惚,好像有病的样子,也许是冤枉了她……” 这时心灯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一件事情,令他伤心得很! 这一顿饭,就吃了好半天,小喇嘛送上了一盆清水,这时雨势已少了许多,心灯站在窗前,痴想着,时间一刻刻地过去,距离他回庙的时间也似乎愈来愈近了,心灯想到这里,不禁有着很大的情感。 就在心灯痴想入神之际,房门开处,冷古及柳拂柳双双而至。 心灯惊喜地迎了上来,他见二老全身滴水皆无,料是用气功迫着雨势而来。 心灯连忙施了礼,对柳拂柳笑道:“柳师伯,好久没见你了!” 柳拂柳两只胖手不停地搓着,笑道:“我来了很久了,这几天拉着沈小石在一块玩……那孩子倒真不错,挺合我的口味!” 心灯闻言一笑,忖道:“他们老一少两个怪人,倒很投缘呢!” 冷古已然把房门掩上,与柳拂柳分别坐下,说道:“徒儿,看你喜气洋溢,必定有些收获吧?” 心灯闻言早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师父,你的法眼真厉害,我才由青窟回来,有着出人意外的收获呢!” 柳拂柳闻言,用手揉着顶门子笑道:“到底是什么收获呀?看你高兴得这个样子!” 心灯逐将上乍的经过大略说了些,说那座小房子时,他却停了下来。 柳拂柳性情急燥,早已不耐,催道:“卓特巴入房之后怎么样呢……你这个小和尚也学会卖关子了!” 冷古也在旁催道:“你倒是快点说呀!” 心灯这才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说道:“他进房之后,就拿出了病师父的红羽毛……” 心灯说到这里,二老的眼睛里,同时闪出了一阵光芒,全神贯注地瞪着心灯。 心灯越发觉得骄傲,他咽了一口水,接着说道:“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还是把它放在这好了!’接着他打开了一只木柜,把它夹在了书里就出去了!……” 心灯说到这里,两老忍不住各把身子移近了一些,虽然他们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心灯接着把自己取出红羽毛,及打伤了卓特巴的徒弟米路卡等情一一说出,当然,当他说到掌伤米路卡时,神情甚是沮丧,内心也痛苦万分。 二老听完了心灯的话,柳拂柳急不可待地说道:“病老儿的红羽毛呢?快拿来让我看看!” 冷古则静静的思索着,情绪也比先前平静多了。 心灯连忙由怀中摸出了那片珍贵的红羽毛,双手交与柳拂柳。 柳拂柳一眼瞥过,他脸上的那股喜悦已然完全消失,替代的是一种莫大的失望。 心灯见状不禁一阵猛烈的心跳,慌忙问道:“这……这可是病师父的令符?” 柳拂柳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孩子!我不愿令你失望,病老的红羽毛,根部是白颜色,并且没有这三个黑点……” 柳拂柳说着,用手指着羽毛管,心灯看时,上面果然有极微小的三个黑点,极度的失望,不禁使他浑身发凉,几乎昏了过去。 柳拂柳把那片红羽毛交与冷古,说道:“冷老,你来鉴定一下吧!” 冷古接在手中看了半天,点头道:“病老的红羽毛,我也见过不多,因为这是各人的令符,是不轻易示人的……” “在我的记忆里,他那根红羽毛大小,样式、质料都差不多,越看倒是越像……嗯……” 心灯听到这里,不禁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睁大了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冷古,希望出他口中确证这支羽毛是病侠的。 三十九 冷古咽了一口吐沫,接着说道:“……不过江元的那只红羽毛,根部确实有一段白色,照这只羽毛的情形看来,恐怕是假的了!” 心灯闻言真个是失望万分,无神地由冷古手中接过了这支膺品,顺手丢在了桌子上。 柳拂柳看心灯这等神情,忍不住笑着劝他道:“心灯,你也不必如此,你想想看,如果这么容易就能够成功,你师父何必要花这么多心血来造就你呢?” 如果心灯此去毫无发现也好些,偏是他在极度的兴奋下,偷出了这只假的红羽毛,并且打伤了一个人,而结果竟令人这么失望! 冷古的脸色一直冷寒着,这时他由鼻中“哼”了一声,说道:“哼!心灯!你也太胆大妄为了,我告诉过你,没有我的吩咐,你绝不能有任何行动,如今打草惊蛇,把事情弄得更难办了!” 每当冷古发怒的时候,他那两道白眉,总是向上扬起老高,双眸子,也射出了慑人的光色,令人不寒而栗。 心灯料不到师父突然发起怒来,吓得他连忙跪在地上,低着头,说道:“师父不要生气,弟子下次不敢了……” 柳拂柳在旁抚掌大笑道:“好嘛!你这个老家伙真是势利!刚才不骂,如今见是个假的就发起脾气来了,像你这样训徒,怎么能叫人家心服口服呢?” 冷古闻言瞪了柳拂柳一眼,正色对心灯说道:“心灯!你起来坐好,我见不得这等样子!……并不是为师的责备你,当然,我并不是说你不打草惊蛇,他就不会防范。 “但是你要知道,卓特巴是一个狂妄的人,他虽然知道你的功夫了得,但他绝不相信是他的对手,所以他安排这些东西时,必然有些疏忽的地方。 “现在他一定发现你偷去了假羽毛,并且打伤了他的徒弟,当他想到你缀他这么久,而他丝毫没有发觉时,他必然会对你作一个另外的估计,现在你再次进去,就不会这么方便了!” 心灯听冷古说得甚是有理,心中甚是侮恨。柳拂柳却摇着白头说道:“你说的固然不错,可是心灯即使不打草惊蛇,也不会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依我看,两下是差不多的!” 冷古厌恶地摇着头,说道:“你知道什么呀?就会乱吵!……我……我这几天忙得马不停蹄,你知道我在干什么?” 柳拂柳闻言颇出意外,他望了冷古一阵,突然哈哈笑了起来,用手指着冷古的鼻尖,笑道:“啊!老小子!……哈……原来你又弄了鬼!” 冷古被柳拂柳说得面上微微一红,说道:“我……我并未违约,只是水下察访,已经打探得差不多了,现在心灯这么一妄动,卓特巴必然全盘改变了……害我白费一番力气……” 心灯闻言更是懊悔,他想不到冷古居然也到青窟去打探,并且已经有了眉目,如今被自己耽误了! 柳拂柳拍了拍冷古的肩膀一下,含笑自若地说道:“二十年都等了,又何必贪这一时之功?我看还是让这个孩子自己去办,我们都不必操心了!” 冷古这才点了点头。这时门外突有叩门之声,冷古略回了头,说道:“进来!” 房门开处,进来的却是沈小石及曲星。 房中三人一齐站起,冷古笑道:“曲老儿来访,莫非有什么新的消息不成?” 曲星未讲话,柳拂柳早已经笑道:“哈哈!这小子倒是离不开我,这么一会就找来了!……小石,快过来!” 沈小石摇着大脑袋,坐在了柳拂柳身旁,倚着他的身子,撒娇似的说道:“柳师伯,你走也不说一声,我还在穷等你下那半局残棋呢!” 这等神态原是天真可喜的,可是在沈小石表现出来,那等怪状就不免令人好笑了。 众人见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心灯不禁指着沈小石,笑道:“小石兄,你刚才那副神态倒怪可爱呢!” 这句话说得沈小石面上一红,连忙坐直了身子,冲着心灯一瞪眼,说道:“你能?你不看你自己,已经还了俗,还是个光葫芦头,我们大家有句俗话,说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这句俗话就是‘翻穿皮袄’,你装什么羊啊!” 沈小石这一大套话,说得心灯又气又笑。冷古却看了沈小石一眼,说道:“好了!你这个孩子就会耍嘴皮子,进来就听你说个没完,到底是听谁说呀?” 沈小石被冷古责备数句,弄得他满面通红,心中异常气愤,但他知道冷古最不好惹,只得忍了下来,忖道:“你怎么不说说你徒弟?……臭美什么?老小子……” 冷古虽然由沈小石脸上,看出了他的心情,但他却未理会,径对曲星道:“曲老,你突然来访,必然有些道理的!” 曲星捻须微笑,摇头道:“没有什么道理……不过,卓特巴已经把我们的令符封入了‘七关’了?” 冷古及柳拂柳闻言,不觉同时闪了一下眼睛,他们片刻沉默,没有说一句话! 心灯及沈小石虽然诧异,但又不敢问,只是纳闷,过了会,冷古才开口说道:“如何?我说卓特巴必然会换地方,这不过才几个时辰的事,他也真厉害……我这几天真是白辛苦了!” 柳拂柳却不太同意冷古的话,他摇头道:“依我看,他本意就要把这些东西封入七关,如果说是因为心灯惊动了他,却也未必,不信问问曲老儿,这消息他是何时得到的?” 曲星望了心灯一眼,说道:“我是才打探来的,我也知道心灯偷了一支假羽毛,卓特巴惊心之下,这才把各物封入七关,看来要费番大手脚了!” 心灯这时再也忍不住,问道:“曲师伯,什么是七关呢?” 曲星微笑一下说道:“这是卓特巴近二十年,造的七座暗房,每所暗房中都有些古怪,并有一套他所擅长的功夫。……至于他这七关到底有何厉害,我也不知,因为我们都守着诺言,不便打探,如惊动了他,我们二十年守约毁于一旦,岂不太不值了?” 冷古这时也点头道:“我推测的一点也不错,卓特巴必然轻视你,结果被你轻易的偷来这只假羽毛,这才使他加了戒心,把诸物另加安排。” “至于他所谓的‘七关’,是七间暗房,内中有些巧妙,正如曲老儿所说,我们不便入内察看,不过……” 冷古说到这里,上下把心灯看了好几眼,接着说道:“不过,据我想,以你的功夫,大概是可以应付过去的,你不必气馁!” 冷古说到这里,转脸对曲星道:“曲老儿,我倒要听听你的意思呢!” 曲星微笑一下说道:“今晚大雨还不会停,我想让他们同入“青窟”,见机行事,时间已差不多了,不必再等了!” 冷古闻言沉吟未答。柳拂柳已笑道:“曲老之言正合我意,今晚就可以正式动手了!” 柳拂柳话才说完,沈小石突然插嘴道:“柳师伯,人家都有徒弟,你说得怪热心,可是谁去替你偷呢?” 沈小石一句话说得柳拂柳怔了一下,笑骂道:“他妈的!你这小子真会说话,一句话说得我透心凉!……不过用不着你替我操心,我自有办法,要是到时真没办法,那还要麻烦你小子呢!” 柳拂柳把沈小石骂得有些生气,他翻了一阵小绿豆眼,不悦地说道:“喂!你怎么把‘他妈的’都骂出来了,真是……这么说话还想请我办事?” 沈小石数句说得众人大笑,柳拂柳伸手在他后脑袋打了一掌,笑骂道:“他妈的……臭小子还不错呢!……” 沈小石被柳拂柳打得身子一冲,差点掉下座位去,气得满脸通红,双手抱着头跳开了老远,叫道:“这算什么呀?……你只管自己高兴,也不管别人痛不痛,不知道脑袋是肉糊的呀!……” 这一屋奇人直被沈小石逗得大乐,笑声传出了老远。 ×      ×      × 又是黑夜的来临,在多尔济拔母宫的左侧,有几条飞快的人影,“嗖!嗖!”地飞纵着,汇合在一起。 当一个震天的霹雳打下时,才看清了他们是三个人,两男一女,都是一色的紧身劲装,那女子的面庞上,仍然蒙着一层黑黑的面纱。 不需作者多说,这个姑娘是池佛英了!至于她为何一直戴着面纱?难道她丑恶到极点吗?那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那另外的两个人,是沈小石及秦长山,他们在师长的指示下,今晚要正式行动,所以他们心中都充满了欣喜和紧张。 这时他们互相的耳语着,沈小石说道:“心灯怎还不来?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呀!” 佛英轻轻的“嗯”了一声,并没有说话,她的那双眸子,在面纱后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追忆着一些什么。 秦长山把他的身子更移近了佛英,由鼻中“哼”了一声,说道:“哼!人家功夫超凡,大概不会与我们为伍吧!” 秦长山话才说完,突听一丈以外,传出了心灯的口音,他微笑道:“秦师兄何出此言?岂不折煞小僧?” 语卢甫毕,一条黑影,轻似飞絮般,已然掠到了他们面前。三人不禁同时一惊,秦长山更是面红过耳,好在黑夜无光,倒也遮掩过去。 他勉强笑了几声,接着说道:“怎么样?我说你功力超凡,果然来得惊人!” 秦长山说着,又尴尬地笑了两声。然而其他的人却一点反应也无,使得长山更是难堪。 他原是一个豪爽明朗的侠士,但不幸被卷进了感情的漩涡,往往不自禁地,表现出了人性丑恶的一面了! 心灯却是若无其事,微笑了一下,说道:“我因为和师父多谈了一下,来得晚了,有劳三位等候!……时间宝贵,我们就动身吧!” 沈小石点头答应,当下四人展开了身形,如飞地向“青窟”扑去。 在暴雨如注的黑夜里,出现了这一支年青的队伍,正象征着这边陲之地,将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了! 他们沿途没有一句话,心灯似乎已经回复了他做和尚时的心情,显得平和愉快,对于佛英,他也淡薄多了! 又是一段沉默,沈小石的语声,由雷雨中传了出来。 “心灯!师父告诉我,我们进去以后,要分头探寻,更时在‘凌云楼’见面,你知道么?” 心灯点点头,答道:“我知道!大家要记好时间,以免彼此等候!” 说完这句话,他们已到了河边。心灯回头看了三人一眼,恳切地说道:“三位!这水寒得很,我们可要小心点!” 心灯话才说完,不料佛英突然接口道:“知道!如果我们连河都渡不过去,还来现什么眼?” 心灯望了佛英一眼,无意识地笑了一下,说道:“我太多虑了……” 心灯话未说完,只听“噗嗵!”一声大响,沈小石胖肥的身子,已然跳了过去,口中还不住地叫道:“唷!乖乖!……好冷的水,受不了……” 心灯见他身在虎穴,还如此大叫,不禁一皱眉头,正要说话,秦长山已低声叱道:“小石??你干什么?……这又不是洗澡摸鱼,你大叫大嚷的,莫非要惊动他们?” 沈小石已然游出了好几丈,对于长山的话充耳不闻,仍不住地自语道:“真凉!……不知道有鱼没有?” 他说着又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心灯见状只是摇头,当下三人相继入水,同向对岸游去。 心灯为了长山方才一番话,不敢过分显露自己功夫,所以并未出全力,只是跟在他们之后。 长山及佛英并肩而游,不知他们真个情投意合,还是故意做给心灯看,无时不显得异常亲密,就连这时还在不住的低声互语。 心灯心里难过了一下,但他很快地丢开,默默地随在他们身后,冰寒的湖水,似乎已把他那颗火热的心冻冷了! 不大的工夫,他们已相随着登了岸,出乎心灯意料之外的,他们三人似乎对地势更熟悉,不须心灯指点,他心中恍然,忖道:“啊!原来他们也探过,我还以为只有我进去过呢!” 霎那的时间,这四个江湖小奇人,已然扑到了卓特巴的大门,“西藏第一家”五字在偌大的风雨中,仍然被两只特制的大灯,照得明亮和光彩。 当心灯才站定身形时,秦长山突然说道:“我们分头行事,三更在‘凌云楼’见!” 他说完之后,与沈小石、池佛英三人竟同时拉开身形,分三方疾奔而去,就像三个鬼魅一般,霎时失去踪影。 心灯倒是一怔,忖道:“不愿与我同行也好,免得顾忌太多!” 心灯想到这里,点脚之下“彤云冉冉”,身如一片飞叶,已然飘过了这片树墙,落下了地。 当心灯才站定身子时,似乎听得耳旁有衣索之声,但当他回顾时,却是一片黑暗,没有一些端倪。 心灯心中一动,忖道:“以我功力绝不会听错,要是他们三人,也绝逃不过我耳目,那么这人是谁呢?……不管他!既然来了,也不必顾这么多了!” 心灯抛开这事,身如清风地向前扑进,当他到了上次那座小屋时,忍不住又走往门首,那扇石门开了一条缝,室内传出了极大的鼾声,偌大的雷雨声,却掩它不下! 心灯由门缝向内瞥去,两个中年汉子正在拥被高寝,想必就是上次吹萧的蒲齐及西诺了。 心灯张望了一下,心想这里不可能有何发现,当下离身他往,沿着上次的路线向内越去。 他又到了上次偷出假羽毛的那排小屋,心中甚是气愤,忖道:“我过去看看!……那米路卡不知是否还在?” 想到了米路卡,心灯有一种伤及无辜的痛苦感觉。 这排小房一片漆黑,心灯立在窗前良久,听不见一点声息,他又不敢冒失入内,正想逼近窗缝察看时,突听一声风响自内传出。 心灯大吃一惊,双足点处,身子已然拔上了八尺,接着“波!”的一声轻响,在电光下一丝银光穿窗而出,出了老远。 心灯心惊之下,凌空振臂,已然拔上了房顶,他以这暗器的声势和指力来判断,此人的身手必是卓特巴一流了! 心灯想到就要面对卓特巴,不禁又有些紧张,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房下。 窗子开处,一条雪白的人影,宛如幽灵似的越窗而出,身手之轻,恰似一团棉花! 她是一个女子,长发披肩,她的身子在寒风冷雨的侵袭下,似乎发了一阵颤抖,当闪电再起时,心灯看清了她的面貌,惊吓得几乎由房顶上落了下来! 她就是心灯的母亲——云姑! 心灯万万料想不到,以暗器袭击自己的,竟会是云姑,这实在太出乎他意料之外,当时怔在房顶,像是一个完全失去知觉的人。 云姑状如疯魔,暴雨吹起了她满头的秀发,长长的衫裙被雨水打透,在暴风中发出了呼嚕噜的声响。 她站在房下,四下观看了一阵,仰头对心灯道:“你下来!……你这个杀人犯!” 她的声音尖锐恐怖,心灯感到一阵阵的心颤,云姑这等模样,实在惊吓了他,使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云姑见他不答,似乎更生了气,把声音放得更大些,叫道:“我叫你下来!……杀人犯!” 心灯惊骇万分,不禁双手合十,默念道:“阿弥陀佛!……莫非米路卡已经死了?……云姑为什么叫我杀人犯?天啊!如果米路卡真的……” 心灯想到这里,他不敢再往下想。云姑又在房下叫道:“你为什么不下来?……你杀了我的丈夫!” 这句话使心灯大吃一惊,忖道:“难道米路卡是她……不可能的!……那么是卓特巴已被人杀了?” 心灯想到这里,突见云姑跪在大雨中,哭泣着喊道:“天呀……我的丈夫!……” 心灯听她声如哀猿,当时一阵莫名的激动,也流下眼泪,混着雨水一齐滚了下来。 他哭泣着,用着颤抖的声音对云姑道:“云……云姑姑!……,我没有杀你的丈夫……” 心灯的话,使得云姑突然停止了哭泣,她扬起了头,尖声问道:“你……你没有……杀我的丈……丈夫?……” 心灯哭着连连点头,说道:“没……没有!我不认识他!” 云姑似乎有些相信了,她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你还小,你不认识他!……他死了十九年了,十九年了……” 说着她又尖锐地哭了起来,她的话像是一把钢刀,深深的刺入了心灯的心里,他忖道:“原来她是哭着爹爹!……那不是她自己做的恶事?为什么还要找凶手?……啊……” 想到这里,心灯似乎有些明白了,忖道:“难道爹爹的死还有什么隐情?” 任何一个孩子,都相信自己的父母是没有罪的,心灯也是样,他见云姑这等模样,越发断定云姑绝对不会手弑亲夫,可是她为什么又嫁了卓特巴呢? 但是,只要她没有手弑亲夫,就够心灯安慰的了! 这时心灯才由房上落下,慢慢地走近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披头散发,跪在狂风暴雨之中,眼中不停的滚落着泪水,她是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心灯几乎不敢去接近她,离她尚有数尺就站定了,低声说道:“云姑姑……那是卓特巴!……是卓特巴!” 风雨太大,云姑没有听清这句话,她突然站起了身子,像是一个恐怖的灵魂,发出了一阵悸人的狂笑。 心灯吓得退好几步,哭道:“云姑!……你疯了!……你疯了!” 云姑真是疯了!她在心灯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时,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身如闪电般地向心灯扑来,她两只细白的手臂,双双向心灯前胸抓来,在闪电下发出了恐怖和凄惨的白色。 心灯大惊之下,向后撤出了五尺,还来不及说话,云姑的身子已然追到了近前,身手之快,竟比卓特巴还高一筹,这实在是大出心灯意料之外了! 云姑右臂翻飞之下,二个尖尖的手指,夹着一股凌厉的劲风,已向心灯双目点来。 心灯再一撤身,躲过了云姑来势,大叫道:“云姑!……我是心灯……” 但是云姑已经疯了,她撩腕之下,三招又出,“琵琶千叶”,双掌又追到了心灯的右胁,劲力如钢,绝不像出自一个女人之手。 心灯实在没有想到,云姑的功夫竟会姐此之高,当下忙使“挥袖遮月”身法,躲过了云姑的双掌,闪至云姑身旁,急切地说道:“云姑,你疯了!……我是心灯……” 云姑似乎怔了一下,但她手底绝无耽误,长袖甩处“阵阵金声”,一片水湿的袖角,挟穿金摆石之力,向心灯顶门“天突穴”扫来。 心灯见她身法奇快,招式凌厉,每一出击必是要害,在万分的惊惶下,又让过了她一招。 心灯用着几乎是接近于哭求的声音说道:“云姑!……不要打了!我不能与你动手!……我……我是你……” 心灯没有勇气说出“我是你的孩子”这句话,他的心已碎成了片片,面对着他亲生的母亲——并且是有着这么大罪名的——他能做些什么呢? 云姑却是不听,她脸色惨白,双目发直,燃烧着仇恨的怒火,把她亲生的孩子,当作了生死的大仇,用她那双纤纤的玉手,发泄她十九年来的悔恨和怨仇! 心灯连续地躲过了她十六招,人已然很累了。因为云姑的功夫高得怕人,招式极其诡奇,连心灯这等身手,都无法预测。 心灯伤心欲绝,渐渐地也激起了他那颗怨愤的心,再也忍不住,大叫道:“云姑!我是你的孩子!……” 这句话使云姑愕然的止住了手,心灯已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用双手掩着脸,哭叫道:“云姑!……我爹爹是萧乾元……” 提到这个名字,云姑又惊骇地退后一步,她那双眼睛,睁得几乎要突出来,恐怖已极! 心灯哭叫着道:“你……你杀了他,嫁给了卓特巴,抛下了我……凌怀冰把我送到庙里,十九年了!……” 云姑发出了一声惨叫,她双手掩着耳朵,像是中了一只毒箭,因为心灯已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凌怀冰!……凌怀冰……” 她悲惨的叫着,凌怀冰是谁?萧乾元是谁?卓特巴、心灯又是谁?她完全模糊了,只觉得这是一群可怕的魔鬼,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灵魂…… 她再次疯狂地向心灯扑来,双掌迅雷般的递到。 心灯也昏迷了,他躲过,大叫道:“罪恶!罪恶!罪恶的女人!……” 随着这声大叫,他蒲扇大的钢掌,已向云姑背心击了过来,这是他生平最愤怒的一掌,令他自己也感到昏眩! 四十 上回谈到心灯、池佛英、秦长山、沈小石等四小夜探青窟,为他们的师父,去偷盗重逾生命的令符。 在他们分头之后,心灯万料不到,会遇见云姑,并且云姑已经疯了,疯得那么可怕! 她拼命地向心灯下手,使得心灯惊惶万状,但是由于云姑的武功,出乎意料之外的高,逼得心灯不得不还手,这时他正发足了掌力,向云姑的背心袭来。 心灯的还手,似乎使云姑更为愤怒,她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怪叫,在凄风冷雨的边地里,使得心灯一阵阵地心颤,当然他内心也感到无比的悲痛。 心灯的这一掌,很快被云姑让过,她长发甩了一个大圈,右掌已然高高的举起,“五指深海”,分别透着五股绝大的劲力,向心灯的顶门便抓! 心灯心中一惊,忖道:“她好毒的心!……” 心灯一念未毕,云姑的五指已然压到,好个小和尚,他在盛怒之下,已顾不得交手的是什么人,蓦地大喝一声,待云姑的手指离他顶门尚有数寸时,突然闪电般地扬起了右掌“接驾来迟”,也是大张着五指,迎着云姑的势子接了上来。 他们二人同时觉得一股绝大的劲力间隔着,那云姑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突然极快地收回了她发出去的右手,把身形拉出了两三丈。 她似乎显得无比的惊奇:“这个年轻人是谁?他的功大怎么这么高?……” 心灯趁她歇手的一刹那,连忙说道:“我不愿意和你动手!我走了!” 心灯说完了这句话,疾忙翻身,快若闪电,用着最大的速度,疯狂地向后奔去。 云姑一怔,但她立时飞快的追去,口中大声叫道:“你回来!……我不打你……” 可是心灯像是逃避罪恶似的,使出了全身劲力,拼命地狂奔着,他内心如被刀绞,心口发闷,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 云姑只追出去了十余丈,便停了下来,痴立在雨里,闪电下她像是一个魔鬼,一双惨白的手,痛苦地交织在她的胸前。 她早就晕迷了,不知道与她动手的是什么人,她也记不起有些什么人,在她的身边生活着,但她却记得一件事:她的丈夫临死时的呼叫和挣扎! 她热泪盈眶,痛苦地跪了下来,低声的自语道:“杀我丈夫的人呢?……跑了?……” ×      ×      × 心灯疯狂地疾奔了好一阵,才慢慢放松了脚步,他怎么也忘不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她的母亲疯了! 经过这一阵急跑,心灯也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地方,举目四望,远远隐约可以看见几排有灯光的房子。 心灯沉痛地坐在一块大石上,虽然寒凉的暴雨,疯狂地淋打着他,可是他仍然不能冷静下来。 他实在很后悔到这里来了!可是这是他避免不了的命运,谁叫他的母亲在这里?谁叫他师父们的共同仇人是卓特巴? 不知过了多久,心灯一直沉默地坐着,远处传过了二更的鼓声,才惊动了他。 心灯急忙站起身子,忖道:“一切都是无法避免的,我苦恼又有什么用?……时间可贵,我还是赶快去探索吧!” 心灯略一察看地势,决定先到那排最近的石屋去看看,于是他立时扑了过去。 不大的功夫,心灯已经来到了近前,他见一圈修整得极为整齐的丛树,围绕着一间建筑颇为奇特的小房子,这间房子是椭圆形的,周围开着七八个拳大的小圆窗,并没有门,窗口内射出了很明亮的灯光。 那七八个小窗户,都用云母一类的上好薄石封住,心灯即使纵越起来,也无法窥得室内一丝一毫。 室内也没有一丝声息传出,心灯不禁大为诧然,暗忖:“这房子好怪,人从什么地方进去呢?” 心灯观察了一阵,不得要领,当时决定先跃上房顶,再看看有无入口。 当心灯正要飞身上跃时,突听室内传出一声极长的呼啸之声,寒夜雨骤,听来令人心悸不已。 心灯心知不妙,连忙把身子隐在暗处,立时便见一条黑影,疾如闪电般自房顶跃出,飞快地向外跑去,刹那就失去了踪影。 心灯看出这人正是秦长山。心中正在诧异,接着又是一条黑影自内跃出,凌空而下,直似一只绝大的怪鸟,但带着一声极长的怪笑,追着秦长山的身形而去,快得像一阵风。 心灯由身形去判断,似乎是卓特巴。他不知秦长山怎么进去的,也不知卓特巴为何如此苦追他,莫非长山已经得手了么? 在心灯思索的这一会功夫,长山及卓特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心灯想追上去看看已来不及了。 心灯暗暗想道:“他们是由房顶上出来的,想必入口定在房顶上,我且上去看看……” 心灯想到这里,立时点脚而起,“苍鹰觅食”一个大盘旋,已然落到房上。 就在心灯脚尖才接触到屋面时,突觉脚下一松,心中一惊,正要提气而上,已然来不及了! 心灯只觉得脚下有股极大的吸力,就在他惊慌错愕的一刹那,突觉眼前一黑,接着听见“砰!”的一声大响,身子已然落在了石屋内。 室内奇黑,伸手不见五指,心灯才由电光闪闪之处,进入这间暗室,虽说他练就夜眼,一时也看不出来。 心灯心知自己已被陷入了困地,但他却不敢慌乱,当下立时闭上了眼睛,暗暗的运集目力。 读者当会想到,心灯随病侠学艺时,便是在暗无天日的地洞中练成,所以他对于黑暗,倒是一些也不畏惧的。 心灯运了一阵目力,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这时如果有人在心灯对面的话,当会看见那双眼睛正在散发着精锐的光芒——那就是他的精神。 心灯慢慢地看清了室内的摆设,最令他惊奇的是,在外面看时有灯光外泄,入内之后,不但不见任何灯亮,就是连刚才那七八个小的窗户也不知去向,好似中间隔了一层石壁似的。 心灯的目光慢慢搜索过去,这是一间八丈见方的石屋,形状不如外观,而成四方形,整个的建筑好似是由一块整石筑成,连一点衔接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在石屋的中央,放了一张低矮的石桌,桌上有一支烧得半残的蜡烛,那意味很是凄凉。 桌上还有一只棋盘,黑白棋子一团凌乱,有些落在地上,黑白杂陈,心灯甚是奇怪,忖道:“谁会在这里陪他下棋?……” 心灯的目光再移过去,墙上有不少白色的圈点,为数总有百十个之多,有的高高在上,有的在最下墙角,大小形式却一样,令人费解。 心灯再抬头看看屋顶,只见也是平整整的一块,对于他自己怎么进来的,不禁感到深深的疑惑。 心灯用双手试了试石壁,只觉其坚如铁,当时不禁有些着急了。 他被困在这样一间空空的石室中,又找不出什么端倪来,虽然心灯定力过人,亦不禁暗暗心焦,忖道:“这房子内,卓特巴定然放了重要的东西,否则他不会设这些机关的。可是这房子空空的,又无旁门,放的东西皆可一目了然,根本没有什么奇怪之处,这是什么道理呢?……” 心灯决心要把这房子的每一处,再详细的检查一遍,当下全神贯注地,把每一件东西,及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 过了一阵,心灯已然查看了每一件东西,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但仍找不出一点可疑的地方来。 可是心灯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断,他认为卓特巴绝不会费尽心机,造成一座这么奇特的房子,而让它空着! 这时心灯不禁想到那满墙的黑点了。虽然刚才心灯查看时它们只是用黑颜色画上去的,非常触目。 但心灯在别无收获之下,认定了古怪必然出在这些黑点上。 于是,他决定把每一个黑点都查看一下,当时他略定心神,展开了身形,双手如电,由下而上,逐次的去抚按每一个黑点。 在这奇黑如漆的石屋中,心灯就似个鬼魂似的,身形之快,令人惊疑。他有时一跃丈余,有时返身扑地。不大的工夫,这满室的黑点,都被他一一按抚到了,仍是一点异状也无。 心灯痴痴的站在那里,忖道:“这里一共是一百一十一个黑点,这是什么道理?……让我再看看这些黑点排列的秩序,也许可以找出点头绪来……” 心灯当时坐在了那张低矮的石桌上,运足了目力,去端详那些七零八落的图案。 当心灯举目看到这些黑点时,他脑中突然涌出了一幅图案: 他忆起了曲星曾传了他一套出奇的掌法,那套掌法的传授,乃是教他把一张白绢之上,数百个零乱的黑点,用针线连贯起来的。 于是心灯闭上了眼晴,回忆那块白绢上的图案,可是心灯思索的结果,除了同是七零八落外,却找不出其他相同的地方来。 因为心灯所绣的那块白绢,其上黑点比石室中要多二倍以上,所以心灯比较不出什么结果来。 心灯思索一下不得要领,突然有一个念头掠过他的脑际,忖道:“我绣图案时,是由左而右,由上而下,这时何不也试一下?……” 心灯想到这里,决定这么试一试,于是他选定了一个最高而且靠左边的黑点,提起了丹田之气,身起如同“飞龙探爪”,二指便按了上去。 出乎意料之外的,心灯的二指刚刚沾到那黑点时,突然觉得手臂一阵奇麻,头脑也无比昏眩。 心灯大惊之下,身子已然落了下来,几乎摔倒在地上,连忙提住真气,把心神定了下来。 心灯站在那里,心中又惊又奇,忖道:“我刚才抚摸这些黑点时,根本没有什么感觉,为什么运了劲力之后,会这个样子呢?……” 心灯思索良久不得要领,时间已经过了不少,大约已有三更了! 心灯渐渐地焦急起来,忖道:“难道我就被困在这里等死不成?……” 他懊恼地坐在了石桌上,却把石桌上的棋子,碰了一些掉在地上,发出了轻脆的叮咚之声。 心灯发了一阵呆,心想:“我把这些棋子拣起来,按照墙上的图形摆出,再详细研究一下……” 于是他把落在地上的石子完全拾起,在石桌上照着墙上的图形摆出。 心灯眼手均快,那消一会功夫便已摆好,正想低头研究时,突然一个念头涌起,忖道:“奇怪!……怎么这棋子的数目,与墙上黑点的数目完全样,也是一百一十一个呢?……” 所谓“福至心灵”,心灯思索了一下,不禁恍然大悟,忖道:“原来卓特巴要出此室,也不能用手指去按,全要靠这些棋子啊!” 于是他拿起了一颗棋子,略用劲力,抖手打向空白之处,只听得“铮!”的一声脆响,那粒棋子迸了回来,恰好落在石桌上。 心灯越发判定这些棋子是用来当暗器用的,当下又拾起了一粒棋子,对准最左最高的那个黑点,抖手打了出去。 这一次心灯只用了一成力,但听“呛——”的一声,甚是悠扬,与先前那颗迥然不同。 接着,奇迹出现了,心灯耳旁听得一阵“轧轧”之声,似乎整个的房子都在摇动起来。 心灯惊喜之下,不知是福是祸,正要连续发出第二颗棋子时,突然发现对面石壁上,出现了一个???圆的空洞。 心灯大为惊奇,一颗心怦怦地跳动着,他想不到自己一粒棋子,竟把卓特巴的机关打了出来。 那圆孔约有两个人头大,里面黑暗无光,看来颇为深远,心灯满腹狐疑地走了过去,想探看个究竟。 心灯走近了圆孔之后,耳听孔内隆隆之声不住转出,突然觉得远处似有青色光华一闪即逝。 心灯好不惊奇,忖道:“这是什么东西?……莫非是鬼魅不成?……难道会是师父们常说的宝物?……” 心灯时常听冷古等人,把些飞仙法宝的故事告诉他,像这样情形,颇似宝窟中的神物显灵似的。 由于好奇心的吸引,心灯靠近了窗口,把头伸进去欲观就里,谁知当心灯才把头伸入洞时,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鼻端闻得一股奇臭。 心灯大惊之下,连忙屏息闭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当时只觉得一阵昏眩,几乎要吐出来,再想静坐调息,已是力不从心,竟昏倒在地! 接着,由那个小洞中喷出了一股股的浓烟,一种奇毒无比的瘴气放出来了! 眼看着这个小和尚,就要在瘴气中丧命,正在这千钧一发的一霎那,突听一阵隆隆之声,房顶竟开了一个圆形的小孔,风雨立时袭了进来。 有一条清淡的身影,几乎是用着与风雨同样的速度,扑到了心灯身侧,他略一弯腰,便把心灯抱了起来,一点脚,二次已扑了出去,身形之快,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就在这人才出房之后,“砰!”的一声大响,那石屋的洞口已然合了起来。 他抱着心灯,飞快地狂奔,一霎时消失在风雨里…… ×      ×      × 当心灯清醒过来时,发现他已回到了多济拔母宫,倒卧在禅房上,身上盖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全身衣服已然脱掉,在床前放着一只水盆,盆中的水是淡红色的。 心灯只觉得浑身冰冷,手脚发软,好不难过,在床前坐着两个老人,却是冷古和曲星。 心灯回想发生的事,又是惭愧又是悲伤,几乎流下眼泪来,提着气道:“师父,我……” 心灯话尚未说出,冷古已然摇头道:“你不要难过,也不要说话。你中的瘴毒颇深,不是两天能好的……唉!我们料不到卓特巴竟然备有瘴气,这老小子也太歹毒了! “你中毒不轻,需要好好的养几天,不可急燥,等你复元之后,我再教给你避毒之法。……” 冷古说着,不住地皱着眉头,显然他觉得卓特巴设置的瘴气,是不容易应付的! 心灯点着头,忍不住又问道:“师父,可是你把我救回来的?……” 冷古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是你师爷……你看!” 冷古说着,递过了一张纸条,心灯接在手内,展看之下,上面写着:“以‘蒸毒法’疗之,‘百子星丁’法,望速授,以免误事!” 心灯见这张纸上,只写了这么几个字,看得似懂不懂,正要询问,曲星已含笑说道:“心灯,你巧入暗室,卓特巴所设为‘百子星丁’,你以前曾随我学过,想是经验太少,未能悟出原因,等你复原之后,自己再好好参悟吧!” 心灯只是点头,冷古又说道:“你这时再睡一下,等你醒后我们还有好些话问你呢!” 心灯答应一声,冷古及曲星即坐到离床头较远的一张长凳上,两人都是微蹙着眉头,低声的在讨论着。 心灯头脑昏昏,当时闭上了眼睛,把棉被裹得更紧一些,心中不住地想道:“我真是没有用,学了十几年的功夫,想不到初次探险,就几乎丧了性命,要不是师爷救我,我现在早就死了,还谈什么为师父效命呢?唉……” 心灯懊恼万分,耳听得冷古和曲星,低声的交谈着,好似在商量怎么样来克服瘴气的事。 心灯侧耳听了一会,不觉沉沉睡去。 自此心灯每天卧床,由冷古每日为他疗伤。心灯虽然中毒颇深,仗着体质特佳,又急救得早,再加上有这些天下奇人在旁守护,所以三天就恢复了。 这一日,心灯已经完全康复了,晨起之时,天气阴霾,虽然大雨早已停了,可是仍然昏暗得很。 冷古及曲星坐在桌前,把心灯叫过,面授机宜。 冷古喝了一口热茶,搓着一双干枯的手掌,对曲星道:“曲老,天气已经越来越冷了,我看这件事还得赶快办,不然一下雪,说不定卓特巴又来了新花样呢?” 曲星闻言不住地点头,说道:“你所虑与我一样,我想趁下雪前把这些事办妥,不过……” 曲星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他与冷古互相了解的对了一下目光,虽然他们都非常焦急,但是他们却没法露面,而要把这些天大的事情,交给一群孩子去办,自然使他们忧心挂怀了! 心灯在旁听他们讨论着,他也是焦急异常,恨不得立时便将这些令符偷盗回来。 曲星望了心灯一阵,说道:“心灯,那天你太大意了,‘百子星丁’虽然神妙,可是学过我‘飞针绣掌’之后,再去参悟它,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所以你那天被困在石室之中,实在有些出我意料……” 心灯听到这里,不觉一阵惭愧,脸也羞红了,曲星好似很生气地“哼”了一声,说道:“……我真想不到你差点葬身石室之中,真是!……” 曲星说着,失望地摇摇头。心灯越发羞愧得无地自容。冷古则仍然一丝表情也无。 曲星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也许你下次还有机会再进去,那时我希望你把我传授的掌法好好想一想,我向来传艺,每样功夫只传一次,所以现在我不再讲解,下次你可要小心,再想不出来,可没人二次救你了!” 曲星说完站起了身子,转向冷古道:“冷老,我要走了,明天见!” 曲星说着推门而出,冷古也不相送,含笑把门关上,慢吞吞地转过了身子。 心灯羞愧万分,低头不语。冷古见状微微一笑道:“曲老儿也有他的怪脾气,你不必在意,不过也不能怪他,因为他见你未能应用他传你的功夫脱险,非常地失望……” 心灯抬起眼睛,望了冷古一眼,颇为懊丧地说道:“师父!……弟子无能,初次下山就险些送命,真是辜负了师父!……” 心灯话未说完,冷古双眉突然一扬,怒道:“你怎么无能?你要是真无能,我会把这样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么?……这些江湖怪人,会一个个把生平绝学抢着传授你吗?……” “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受了一点挫折就自暴自弃的人!……以后再不准说这些话,知道吗?” 心灯被冷古叱责,更是面红过耳,恭身道:“是!弟子记得。” 冷古脸上这才带出一丝笑容,点头道:“年轻人是应该如此的,否则都像这样脆弱无恒,千百年后,我们的子孙还能做出些什么事业呢?” 心灯默不作声。冷古坐回了原来的位子,继续说道:“今天晚上你要再入‘青窟’,我希望你在一夜之间,把我的令符,或病侠的红羽探出下落来……不过,自己的安全也要小心,你现在把你上次的经过,详细地告诉我吧!” 于是心灯就把那日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出来,独把云姑发疯拼命一段瞒着不提。 冷古全神贯注地听完之后,面露诧异之色,思索着低声说道:“你说你曾看见有绿光闪动?……” 心灯连连的点头,说道:“我看得清清楚楚,师父,是不是什么宝物呢?” 冷古冷笑一声,说道:“哼,凭卓特巴还会有什么仙缘?……啊!我知道了,那准是卢老婆子的东西了!” 心灯闻言有些惊喜,立时问道:“师父,难道那绿光就是卢师伯的‘绿骨针’?” 冷古点点,说道:“如果我推测得不错,那准是卢老婆子之物无疑了!……你今天再去,不必再去犯难,那是与你无关的,要尽快把我与病老儿的令符探个下落出来!” 心灯闻言连声答应,问道:“师父不是要教我抵御瘴气的方法么?” 冷古闻言冷冷一笑,不悦地说道:“哼!你学他做甚?难道你要为卢老婆子去取绿骨针么?” 心灯原是无心之语,冷古如此误会,倒令他有口莫辩,红着脸讪讪说道:“弟子没有此意,那是师父前几天说要教给我的!” 冷古脸色这才和缓些,点了点头,说道:“我原来是要传授你的,只是现在已知那间石室中,放的是卢老婆子的‘绿骨针’,你便不用去涉险,还是办自己的事吧!” 心灯听完冷古的话,心中颇为不舒服,忖道:“师父怎么这么自私!真是……” 冷古望了心灯一阵,他知道心灯在想些什么,但他却不理会,正色说道:“你今天再去可要小心,不要随便露面,你要知道,在没有探准我们令符下落之前,与卓特巴碰面是很不智的!” 心灯恭身答应,接着问道:“师父,你这几天是不是也忙着这些事呢?” 冷古点点头,说道:“当然呀……我虽然入了‘青窟’,可是我无法露面,就算令符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能拿取,因为我要守着以前的诺言!……我之所以到‘青窟’去,只是帮你打探消息而已!” 心灯突然想起了于危难中营救自己的萧鲁西,不禁问道:“师父!那么师爷也去‘青窟’,是为的什么呢?” 冷古摇摇头,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一生行事比我还怪异得多,说不定他现在又离开牟卓雍湖了呢!……上次救你,或是出于巧合,你可不要存了依赖之心!” 心灯诺诺连声,冷古站了起来,走到门口说道:“徒儿,好好的干!遇见事情先好好想一下,我想你会成功的!……现在我有事,明早再来看你!” 冷古说罢推门而去。心灯送走了师父,坐在房中思忖,他想道:“师父限我今天要查出令符的下落,这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心灯正在想着,突听门外有轻微的叩门之声,当下说道:“谁呀?请进来!……” 四十一 心灯语声甫毕,房门被慢慢的推开,进来一个蒙面的姑娘。心灯惊讶地站起了身子,迟缓地吐出了几个字:“佛英!……你……你来干什么?……” 虽然有很浓的面纱蒙着她的脸,但由她的行动看来,她是在不安中。 佛英没有回答,只是痴痴地站在那里,这一段不算短的日子。把他们隔离得太远了! 这时他们又单独的见了面,彼此都好像是陌生人一样。使得他们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亲密地交谈了。 心灯也发了一阵呆,他勉强的笑了一下,说道:“佛英!……你这些日子还好么?” 佛英黯然地点点头。她是不愿再来见心灯的,因为这样会使她痛苦,可是这次她却是奉师命来的! 心灯见她仍然不说话,自己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只好静静的站在那里,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佛英缓慢地移动了一下身子,轻声说道:“我昨天又到‘青窟’去过了!” 心灯仿佛很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觉得无比的亲切,但也无比的痛楚,点了点头道:“啊!我知道最近你是很怪的!” 佛英接着说道:“听师父说,你中了毒!” 心灯面上微微一红,点头道:“是的!我中了毒,但现在已经好了!” 佛英走上了一步,接着说道:“我跑了好几天,一点收获也没有!……听说你倒发现了我师父的令符!” 心灯闻言颇为诧异,忖道:“她怎么会知道呢?……” 心灯想着,随口答道:“是的!我曾于黑暗中看见一眼。据师父告诉我,说是卢师伯的绿骨针,我也弄不清楚!” 佛英闻言点点头,说道:“既是冷师伯所说,那定然不会错了!……我今天是我师父叫我来的!” 心灯闻言颇为诧异,问道:“卢师伯叫你来干什么?是不是找我师父?” 池佛英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的!……我只是来问问你那间石屋的情形!” 心灯闻言心头一凉,他原以为佛英是来看他的,当时不禁大为失望,冷冷说道:“我虽然进去过,可是里面太黑,我又中毒昏迷,什么也没看见!……不过,秦长山也进去过,他全身而退。你们不是每天在一起么?我看你还是去问他好了!” 心灯把自己感情上所受到的委曲,似乎都发泄在这几句话里,听得佛英羞怒交加,无地自容。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向后退了好几步。她想不到心灯会说出这些话来,羞愤之下,长袖一甩,立时推门而出。 心灯并未拦阻,只是怔怔站在那里,等到佛英的身影已然消失了良久,他才觉醒过来,心头怅怅,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 良久,他轻叹了一声,自语道:“我既已下定决心,又何必为此烦恼呢?……” 心灯想着,尽量的把这件事情抛开。由于他卧病好几天,心情有些不安,当下坐在禅床上,闭目调息,不一会儿便是杂念无存,渐入佳境了! ×      ×      × 傍晚时分,心灯用过了晚斋,僧人们的梵唱已经开始了! 他倒背着手,站在院中,静静地听着,这时的心灯真是心如止水,由此看来,他还是适于过这种生活的。 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僧人们都早早的熄了灯安歇了,心灯估计着差不多该动身了,于是启步回房。 心灯实在不愿意穿那身劲装,因为他自幼穿惯了宽大的僧衣,但到‘青窟’去,必须要游泳过湖,穿着一身僧衣实在有些不便。 今晚也许是心血来潮,心灯突然想道:“我今天穿僧衣去好了!……我要时刻提醒自己,我是一个出家人!” 于是,他拣出了一套净洁的僧衣换上,并且把墨林娜送他的那串佛珠也挂在了脖子上——这串珠子,自从他知道云姑就是他的亲生母亲时,便很少戴用了。 他推开了房门,院中静寂无人,云重月晦,只有几颗疏星,零乱地点缀着黑沉沉的天幕。夜风凉飕飕的,吹在心灯身上,使他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心灯放开了步子,飞快地向湖边奔去,沿途他感觉到有很多夜行人向同一方向进行,可是他绝不去理会他们,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定是沈小石等。 霎那到了湖边,心灯也不管僧衣肥大,点足之下,已然投身入水,衣服对他并没有什么妨碍。他很快的便游到了对岸。 经过了数日暴雨,山路泥泞,极为难行,心灯踏着满脚的稀泥,迅速的向上移动着,这一次由于冷古的嘱咐,和他自己的决心。他一定要查出一些端倪来。 现在。对于这一带的地势,他已经很熟悉了。于是按照以往的路线。越墙而入。 就在心灯脚才着地之时,突然发觉一个淡淡的人影,就站在他的面前。 这倒是大出心灯意料,他大惊之下。连忙蓄掌护身,仔细望去,站在他面前的,却是墨林娜!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静静的站在那里,双目盯着心灯。一语不发。 心灯强捺着激动的心情,上前一步,轻声说道:“墨林娜!是你?……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墨林娜依旧一言不发,他们自从上次同游“拉萨河”后,这么些日子来,还是第一次见面,墨林娜的表现,似乎在仔细地观察,要找出心灯有什么改变没有。 僧人打扮的心灯。与他往日在庙中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仍然是那么英俊和文静,如果一定要说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他比以前成熟得多了! 心灯见她没有回答,又接着说道:“墨林娜!……你不是说要到‘多尔济拔母’宫去找我吗?为什么没有去呢?” 墨林娜这才移动了一下身子,说道:“我爹爹看守得太严,不准我动……心灯,你怎么又来了?……我告诉过你,你要什么东西,可以告诉我,可是不能来偷,我爹爹是很厉害的……” 心灯见她还这么不懂,不禁苦笑着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唉!你知道什么哟!出家人做贼,难道只是为了些普通的钱财之物?……” 墨林娜闻言花容变色,她紧紧的捏着两只手,颇为紧张地说道:“啊!……那么你是偷那些令符的?……” 心灯却有点受了侮辱的感觉,正色说道:“墨林娜!或许你不完全了解,我今天到这儿来,并不是偷东西,而是应二十年前之约,来把我师父的令符拿回去!” 墨林娜显然不太了解,但她知道这事的严重性,紧皱着眉头说道:“心灯,我不太知道是什么缘故,可是你千万要小心,爹爹把它们看得比生命还重!……” 心灯了解地点点头,说道:“我知道!……这件事于你我本身都没关系,但我必须去做!……现在我们不要去谈它了!……云姑姑这几天怎么样?……” 提到云姑,墨林娜脸上立时罩上了一层阴云,她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唉!……她……她疯了!” 心灯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虽然他早就知道了! 墨林娜接着说道:“好几天都没有看见她了!有时候她会在吃饭的时候回来,可是一会儿又不见了!……她一天到晚嘴里喊着报仇,真把我吓死了!爹爹也急得不得了!……” 心灯感觉到自己眼角润湿,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心中默默的喊道:“佛啊!这一定不是她的错!……一定有隐情的!” 他们沉默了片刻,墨林娜又说道:“你是游水过来的?……” 心灯看看自己水湿的衣服,点点头道:“是的!我才学会!……” 心灯说到这里,觉得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当下向墨林娜微微一笑,说道:“墨林娜,你还有什么事没有?……我不能再耽误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呢!” 心灯说这些话,心中不免怅然。因为他很希望与墨林娜畅谈——像他们以往一样——可是此时此刻,他已经不能这么做了! 墨林娜怔了一下,低声道:“没事了!你……你要小心些!” 心灯很感激,点点头,说道:“我自己理会得!……” 心灯说完这话,即从墨林娜身旁向内跃去,他才走出了七八丈,墨林娜突然在身后叫道:“心灯!……” 心灯停住了身子,回头道:“什么事?” 墨林娜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你向西边去,可以有些收获……” 心灯非常感激,点了点头,说道:“谢谢你!……” 下面却说不出来了,他一直很喜欢这个姑娘,在以往,那只限于“喜欢”,可是如今这种情绪已渐渐地转变了,虽然不能肯定地说是“爱”,可是至少已经有了爱的成份了! 他再次回过了身子,带着墨林娜那份真挚的厚爱,飞快的向西方奔去。 在以往,心灯每次探窟,都是奔东面,这一次由于墨林娜的指示,他衷心地感激。 由这里向西边走,似乎没有路,显得荒凉得很,所以心灯每一次都舍弃了它。在他越过了一排矮矮的丛树之后,他已经找到了一条路径,如果不是他特别用心的话,几乎发觉不出。 因为那条路上,已经铺满了落叶,心灯在上疾奔着,由于他并没有把身子放轻,所以发出了一阵“沙!沙!”的声音,传到了老远。 这时的心灯,似乎一点也不顾忌了。因为这里地区太广,就算心灯找到了它的心腹之地,也必然会与卓特巴碰面的——这几乎是不可能避免的事。 这条路地势渐低,越来越往下,心灯疾奔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发现自己的身子,已处于两排山谷之间,月黑风高,冷风飕飕,山谷中回响着林涛之声,显得非常恐怖和凄凉。 心灯正在纳闷这一带没有房舍,耳中忽然听见有人拼杀之声。由山谷那边远远的传了过来,不由精神一振,忖道:“果然有些发现了!……感谢墨林娜!” 心灯想着,立时加快了脚步,人若飞鸟,在黑夜荒谷中猛扑直前,当他身形跃起时,活似一只巨大的夜鸟,僧衣已被山风吹干了,发出了“唿噜噜”的声响。 到了这狭谷的尽处,心灯再越过一排逾丈的石岩时,不禁把他惊得痴呆起来! 呈现在他眼前的,又是一条宽五十余丈的深谷,虽不能说是万丈深渊,至少也有百十丈,而深谷之中,耸立着一排极为华贵的房舍,虽然只有几间房子散出灯光,但心灯已可打量出这宏伟的建筑了! 更令他惊异的是,深谷的对面,也有一大列华贵的房舍,那拼杀之声,就是从一座巨大的石楼后传来的。 心灯怔了半响,心中默默的叫道:“啊!这个卓特巴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心灯急于过谷去探个究竟! 他游目四望,又是吃了一惊,原来就在他脚旁不远,钉着一根很大的铁桩,上面系了一根细线,直通对面,看来这是唯一的通道了! 心灯看了看,暗自忖道:“像这样五六十丈的距离,轻功特好的人,根本也用不着这玩意的!” 心灯决定由这根绳索上过去。于是他袍袖轻展,身起如燕,早已越出了七八丈,单足轻轻的点在那根丝线上,身形随着微风,上下的摆动着。 心灯觉得无比的舒适,有飘飘如仙的感觉,如果不是身在虎穴,他真要多摇摆一阵子呢! 他二次起身,又扑出了十余丈,偌大一个人,就好似个小棉球般,在丝线上,飞快地向前移动着。 当心灯距离对岸还有十余丈时,正要提气跃上,就在他身子才跃起三尺时,突觉四面八方劲风齐至,无数白星向他点点打到。 心灯身子正往上冲,突遇奇袭,两下距离又近,不禁大吃一惊,百忙中顾不得思索,猛然把气一沉,左手拼命地抖袖,身子已然向右闪过了七尺! 于是,心灯的身子,就像断线风筝似的,直向悬崖下落去! 好个小和尚,但见他不慌不忙,双掌向下用力一按,“排云抖袖”,他那下沉的身子,竞被这一击之力,拔起七八丈,轻飘飘的落在了崖头上。 这不过是电光火石般的一霎那,可是心灯已连破奇险,以他刚才显露的那一手,这个小和尚,已然深得冷古“凌空捉燕”的神韵了! 就在心灯惊魂甫定之际,突然听得十余丈外,传过了一阵轻微的拍掌之声,好似非常赞许心灯的身手。 这时心灯实在有些愤怒了,他不管是谁暗算,当下单掌打着问讯。左手捻着佛珠,朗声道:“阿弥陀佛!施主,你好狠的心肠,莫非要把小僧打下十八层地狱不成么?” 心灯语声甫歇,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口音,用藏语说道:“以你这一手功夫,不应该下地狱,是应该入江湖的!” 心灯闻言一惊,因为他分辨出这正是卓特巴的口音,当下忖道:“反正我们早晚要碰头,我也不必再躲他了!” 心灯想到这里,立时向前一步,含笑道:“老施主,你一掌纸球,能打出二十余丈,还差点要了小僧的命,实令小僧心服!……施主,你若不见外,尚请露面,让小僧拜见如何?” 心灯说完了话,黑暗中又传来几声嘶哑的笑声,卓特巴已接着说道:“哈……好会说话的小和尚,老夫早就想见你,倒要见识一下冷古教的奇才?……” 他话才说完,便听一阵轮转之声。有两个年青的小伙子,推着一辆式样颇为奇特的木轮车而来。 卓特巴坐在车内,身上围着一块五色斑斓的大虎皮,头上戴着一顶猴绒帽,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珠,闪闪的发着光芒。 卓特巴实在是一表人才。虽然他已是七旬以上的老人,但他的面貌、躯体、精神、言谈,都像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没有一丝暮气,与心灯所接触到的那些老人迥然不同。 他有一股慑人的英气,任何一个人与他在一起,都会感觉到,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车子慢慢地推到了心灯面前停下。推车的两个藏人,垂手站在两侧,他们都是锋芒外露,看得出是有着很深武功的人。 卓特巴仔细地把心灯看了一阵,心中暗暗吃惊,他感觉到这个年轻人是太可怕了! 心灯也在全神地打量卓特巴,他几乎不敢相信,像这样一个品貌堂堂的人,竟会是一个阴毒、险恶的武林之魔! 卓特巴不住地点着头,说道:“这几天,我把这群老怪物的徒弟都看过了,虽然全是人中龙凤,但是除你之外,没有一个能比上他们的师父,怪不得你的名气大得出奇呢!” 心灯闻言微微一笑,说道:“老施主太过奖了。小僧倒是久仰你的大名,今夜能拜见‘西藏第一人’,真个是三生有幸了!” 卓特巴抚掌大笑,说道:“哈……你在庙里长大,可是江湖味倒是十足,真不愧为冷古的衣钵传人!……我问你。你到我‘西藏第一家’来做甚?” 心灯这时才想起了,在他面前的,是他师门和本身的生死仇人,不禁一阵热血沸腾,强自抑制着,冷笑几声说道:“哼!施主,你太健忘了,二十年前之约,今日能不应诺么?” 卓特巴闻言仰天大笑,声入云霄,良久方歇。他点着头说道:“傻孩子,与我打赌的,都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这等人物的死约会,我焉敢忘记? “在二十年前,我以为他们绝不会教出比他们更好的徒弟来,所以我说可以由他们的弟子来偷盗令符。 “可是现在我发觉我的想法错了,以你们这等身手,足可以代表你们的师长,所以我准备明晚在此设宴,请你们全部都到,然后把收藏令符的地方详细告诉你们,由你们凭真功夫去取好了!” 卓特巴这番话,倒是大出心灯意料,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但他心中却颇高兴,因为他知道,虽然卓特巴是邪派人物,但也是一诺千金的。 当时心灯打着问讯,欠身说道:“施主这么决定。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情,小僧深愿施主多福多寿呢!” 卓特巴却含笑自若,说道:“小和尚,你不要再骂我了!……你现在回去吧,明天我会派人送帖子去,到时你再与你师父一同来吧!” 心灯也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当时合十为礼,含笑说道:“好的,小僧告辞了,明日再见!” 卓特巴点头挥手,不再说话。于是心灯转过了身子,点脚之下,已然跃上了那根丝线,轻松惬意地走了过去,并回身向卓特巴拱了拱手,这才离去。 当心灯消失在黑暗中时,他似乎听见卓特巴苍老的语声传了过来:“唉……看来我也许要毁在这个孩子手中呢!” 心灯对于这句话却没有什么感触,他只是在反复的思索着卓特巴刚才的谈话,在心灯认为,这也是个简单公正的办法,至少他不会再这么漫无目的地摸索了! 这时心灯突然想起了刚才的厮杀之声,忖道:“刚才不是长山还是谁?怎么我一到他们就停止了?……” 这些不关自身的事,心灯想想也就丢开。另一件事情却涌上了他的心怀,那就是池佛英及墨林娜。 这两个女孩子。都是他所爱的,这是一份最真诚的爱,最自然的爱,没有任何“企图”。 但如果说心灯这种情形是只“为了恋爱而恋爱”也是不正确的,因为心灯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与她们长相厮守——这难道不能说是企图吗? 或许有人说,心灯不该同时爱着两个女人,这是不可解释的,“人”遇着值得他爱的对象,他就会去爱它,虽然理智,现实,环境……等等,都显示出这是一种错误,但却不能阻止他,因为这就是人的天性! 心灯想到了卓特巴那间古怪的石头房子,他不禁深深的为池佛英担心,忖道:“佛英也不曾学过‘飞针绣掌’,她如何去理解那‘百子星丁’的阵法呢?再说还有这么重的瘴毒,连我都几乎丧身……” 心灯想到这里,尚有些不寒而栗,便暗下决心,在必要的时候,他一定要涉险去帮助佛英。 心灯很想再把各处打探一下,可是却没有什么必要了。他很想去看看云姑,可是当他见到她后,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心灯简直不知道这些复杂的事,应该如何结束,一直困扰在他的心头,并且这份量也越来越重,几乎使他无法负荷。 当心灯找到了来时的那条山径,正要上路时,突然听见一声极为凄凉的长叹,由夜风中隐隐传了过来。 那一声叹息,充满了悲哀、怨愤、痛苦和失望,心内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忖道:“这……这难道也是人的声音?……” 他判断那声音是由左侧发出,由于好奇心的驱使,心灯便向左方走去,可是百十丈内,尽是丛树巨石,绝无一间房舍,心灯心中想道:“莫非这人在荒林中徘徊?……那倒是一幅很凄凉的图画……我一定要看个究意。说不定是被卓特巴残害的人……” 于是这个善心的小和尚,便在荒林中展开了搜索工作,他几乎把百十丈内,每一个地方都踏遍了,可是却未能找出一丝可疑的痕迹来。 心灯不禁惊讶了,他忖道:“以我的耳朵是绝对不会听错的,这声音分明离我不远,怎么会找不出来?……卓特巴的家真是个古怪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怪事啊!” 心灯正在想着,突然又听见一声干涩的咳嗽,由远处传了过来,竟然距他还有百丈之遥! 心灯一阵惊喜,这声咳嗽是那么低弱、嘶哑,分明就是病侠的咳音,自从病侠麻木之后,心灯便不曾再听到他的声音了。 此时此境,心灯竟再次听到了他,怎不令他惊喜欲狂。他展臂之下。已然越出了十余丈,用着颤抖的声音,大声的叫道:“病师父!病师父!……” 黑夜静静,山风吹起了一阵更大的林涛,没有一个声音来回答他。 心灯不觉流下了热泪,这一霎那他激动无比,忙乱地试探着,一颗心怦怦乱跳,他怎么也想不到,病侠居然会到这里来。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难道他的病好了?……” “病师父!病师父……” 心灯这么想着,又大叫起来。多少日子来,他盼望着能再听到病侠的咳音,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今突然实现了,怎不令他发狂呢。 他像一个疯子一样,在这边寒之地,反复地呼唤着。如果说这个老人真的复活了,那将会给心灯不少的安慰和兴奋,而对这个世界更感恩了! 奇怪的是,没有一点声音来回答他,不禁又使心灯大为焦急。 他现在就像一个迷途的羔羊,突然听到了母亲的呼唤,但却找不着她的踪迹。 心灯正在焦急万状之际,突然又听见一声咳嗽,心灯早已身起如飞,赶到了近前。 他大声的叫道:“病师父,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心灯叫罢,隔了一会,听得十丈以外,由地底下传出了一个低弱、苍老、而又陌生的声音:“谁呀?……在这里叫了半天!” 心灯又是失望,又是惊奇,原来那竟不是病侠的声音! 四十二 心灯万分惊奇之下,竟怔在那里。他绝对不相信,人居然能住在地底下,并且由那人说话的声音来判断,似乎还在地下深处。 在心灯发怔的当儿,地下传出了那人的声音,无限的愤慨,使得他的声音听来更是恐怖。 心灯听他是用藏语在骂道:“老魔鬼!你不用气我,我现在半身就要恢复了,这二十年的深仇,和以往那笔血债,我定要亲手洗雪……” 那人似乎极端的愤怒,声音由地层中传出,虽然显得微弱,但仍然刺人耳鼓,足见他有着极深湛的内功。 心灯慢慢地移动着身子,一面提起了中气,用“千里传音”的功夫,向下说道:“喂!把你的位置告诉我,我救你上来!” 心灯说完了这句话,半晌没有回音。心灯正在留神搜索,突然那人又说道:“你……你是谁?我没有听过你的口音!” 心灯听那声音,明明就在自己脚底,可是细看之下,又是荒草蔓延,寻不出一丝痕迹,心中好不着急,连忙又问道:“你到底在哪里?……快告诉我,我好救你!” 那人的声音又自脚下发出:“我就在你下面,你用心找一下就可以了!” 心灯愈发觉得奇怪,当即蹲下身子,双手分开丛草,十指用力,向地下摸索。 心灯手指所接触到的,都是厚厚的泥,直摸索了好半晌,却是一点发现也无。 心灯又急又奇。好不耐烦,正要发声再问,突然觉得双手触到一件硬物,惊喜之下,用力一阵挖刨,竞露出了一块八尺左右的大青石。 心灯见状不禁一阵心跳,忖道:“乖乖!这个人等于被埋在地下。他怎么还能活这么多年呢?……” 心灯想着,用手扣住了石块的边缘,奋力往上一抬,只听得一阵哗喇之声。那块巨石竟被他掀开了来。 心灯还来不及观看动静,那人已叫道:“喂!喂……慢一点!泥巴都滚到我身上了!” 心灯听这次声音比先前大得多,心中甚为高兴,再向石板下望去,竟是一条隧道,并有石阶可通。 心灯好不惊奇,他不禁深深佩服卓特巴,把他的家建筑得千奇百怪,当时向下喊道:“喂!我由这里下去,是不是可以找到你?” 那人的声音由深处传出:“当然可以找到我呀!……不过,你可要先说明白,如果是卓特巴的朋友,你进来就准死无活了!” 心灯闻言不禁暗笑,忖道:“你自己被关了十几年,有本事不就早出来了?现在还在说什么大话……” 心灯这么想着,嘴上却说道:“你放心,我也是卓特巴的仇人,我是来救你的!” 那人听心灯这么说,才“唔”了一声道:“唔……那么你进来吧!……不过你说话可要小心些,满口救我救我,我才不要人救呢!” 心灯听那人说话好不奇怪,当时也不在意,由石阶向下行去。 这一列石阶颇长,心灯走下了二三十级,仍是毫无发现,他运足了目力看时,只见两旁尽是石壁,而这条甬道,尚有数十级便到一个拐口。 心灯正在行着,又听那人的声音说道:“你带了火种没有?这里面黑得很,你恐怕看不见吧?……” 心灯闻言笑道:“这点黑算什么?我看得清清楚楚呢!” 那人对心灯的话似乎很惊讶,“啊”了一声说道:“啊?……听你口音,分明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孩子,真想不到你还会有这么高的功夫。……” 他说着,心灯已然走到了拐角,折过之后,又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心灯见状好不诧异,忖道:“这地方倒与病师父教我本领的那个山洞差不多!” 这时他不禁又想起了当初拒绝病侠传艺之事,心中好不惭愧,想道:“要不是随病师父学艺,我哪能有这么好的目力,能够视暗如明呢!” 心灯加快了脚步,霎那便来到了尽头,当他再向左一拐时,举目之下,不禁吓得他一连好几个冷战,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原来在十余丈外,有一块大青石的床板,上面放着一只古式的油灯,火焰森绿,一如鬼火,阴森森,凄惨惨,直如鬼域。 石板上倚着一个人,他长发垂地?衣衫褴褛,一张脸几乎被毛发完全遮住,可是他的一双眼睛,仍然射出了慑人的光芒。 心灯生平简直没有见过这种形状的人,当时不禁被他吓得傻了,“唔”了半天,一句话也说出来。 那人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电似的向心灯一瞥,略为露出了一丝惊异之色,说道:“啊……原来你还是个出家人!你过来,不必害怕,我不过头发和胡子长了些,也不值得你这么害怕呀!” 心灯这才慢慢走到他的身前,仔细的打量一下,发觉他只不过四十上下,虽然长发蓬松,可是眉目颇为清秀,仍然有一股逼人的英气。 那人把心灯看了好几眼,点点头道:“你有这等功夫,真是出我意料,想不到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厉害,‘后生可畏’这句话一点也不假啊!” 怔了半天的心灯,这时才吐出一句话来:“你……你是谁?……” 那人把一双修长的眉毛耸动了一下,说道:“小和尚,你且别问我,你不在庙里好好修行,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心灯闻言答道:“我刚才已说过了,我和卓特巴有仇,我是来报仇的!” 心灯的话使那人很惊奇,睁大了一双眼睛问道:“你年纪轻轻的,又是个出家人,怎么会和卓特巴有仇呢?” 心灯暗暗地咬了一下牙齿,狠声道:“哼!仇才大呢!……我师父也和他有仇!” 那人见心灯不肯详谈,当下也不再追问,说道:“好!你既不肯说,我也不再问你,你可以走了!” 心灯颇为奇怪,闻言说道:“你怎么不出去?……我是来救你的呀!” 那人不停地摇着头。说道:“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下半身不能动,不过我在自己治疗,大概还有几天功夫就可以恢复了,我要自己走出去……卓特巴是不会来伤害我的,他以为我永远不会恢复,谁知道……哈……” 他说着大笑起来,那盏鬼火灯光闪闪烁烁,似乎立时就要熄灭。他顺手拿了一小块绿色的结晶体,放在了灯肚中,火焰立时旺盛。 这种奇怪的言行和动作,使心灯简直弄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盏鬼灯的光芒似乎强了一些,映得人毛发俱绿,更显得恐怖,尤其是照在那个怪人身上,任何人也不相信他是一个人。 他笑了一阵问心灯道:“你这一身好功夫,你师父是谁呢?” 心灯闻言暗想对于他不必隐瞒,当下答道:“我师父是枯竹老人!” 那人闻言大为惊奇,脱口道:“啊!原来是冷老先生……我明白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了!” 心灯想他必然知道二十年前那段往事,点头道:“是的!这就是我来此的目的,不过……我还有些别的事情!……” 心灯不愿意把自己那段悲惨的往事说出,便停了下来。那人不住的点头,说道:“这就难怪了,原来是枯竹老人所授……你今年多大了?” 心灯闻言答道:“我二十岁了!一直住在西藏!” 那人听了突然仰起了头,关切地问道:“你……二十岁?……你是不是西藏人?” 心灯摇摇头,说道:“不!我不是西藏人。可足我从小出家,生长在西藏,也可以说是西藏人,你也不是西藏人吗?” 那人听了心灯的话,立时把眼睛睁大了一倍,竟改用汉语问道:“你……在哪里出的家?淮送你去的?你法名叫什么?……” 他一连串提了这么多问题,声音一阵阵的颤抖,倒使心灯莫明其妙,说道:“我是在布达拉宫出的家,是一个叫凌怀冰的人送我去的,我的法名叫心灯……” 心灯话未说完,那人“呼”的一声,把身子躺了下去,两只手抚着胸口,好似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心灯大吃一惊,连忙坐在石头上,双手扶着他,不停地问道:“你……你怎么了?” 那个可怜的囚人,已经听不见心灯的声音,他流着热泪。心中大声的叫道:“天啊!是心灯!……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我居然还能够看见他!他并且学了这身功夫,并且就要报他的血海深仇!……乾元,你可以瞑目了!……” 至此诸位一定可以知道,这个人就是本书开卷时,骑马送心灯人庙的那个年轻人一一凌怀冰! 他把心灯送入布达拉宫之后,赶到“牟卓雍湖”,要为他的挚友复仇,同时要把云姑一一也是他一生惟一爱着的一个女人——从卓特巴的手中抢回来。 可是,他那里又是卓特巴的对手?因之被卓特巴点了重穴,囚在地窖中每日送去饭食——当然另有通路——这样经过了艰苦的十九年! 凌怀冰用了十九年的功,总算把上半身气穴打开,他绝料想不到,十九年前被他亲手送入布达拉宫的孩子,竟会与他在这里相会! 十九年了,孩子已然成人了,并且学了一身出奇的功夫,怎不令他欣喜欲狂呢! 凌怀冰面对着这个年轻、健壮、英俊的孩子,他心中既是欣慰。又是惭愧。他当初舍弃了这个孩子,自己前来报仇,却不料失败被困,到头来这一段冤债。还要靠这个孩子来了结。 心灯见他热泪如泉。当时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直用两手轻轻的摇着他,连声问道:“喂!你足怎么了嘛?……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凌怀冰虽然尽量地控制着自己,但是这种强烈的感情激动,又岂是他所能抑制得住的? 他不禁紧紧的抱着心灯的脖子,失声地哭了起来,口中喃喃地呼唤着:“孩子!孩子!……” 心灯简直被他吓坏了。以为自己又碰见了一个疯子,不住地说道:“怎么了嘛!喂!……你放手呀!” 凌怀冰稍微冷静了一下,放开了手,把眼泪拭擦干净,对着这个惊诧不安的小和尚说道:“你不要奇怪,将来我会告诉你,我为什么哭!……现在我问你一件事,你的父母呢?” 心灯听他一问,不禁一阵难过,低声说道:“他……他们都死了!” 心灯这么说,是因为他不愿意把自己惨痛的身世,告诉一个漠不相关的人,可是他又哪里知道,凌怀冰是知道他最清楚的人啊! 凌怀冰闻言,以为心灯不知他的身世,以及云姑和卓特巴之事,忖道:“我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等我伤愈之后,再慢慢告诉他吧!” 凌怀冰想着,又拉住心灯的手,无限关怀地问道:“你在布达拉宫可是住了十九年了么?” 心灯点头称是。凌怀冰又接着问道:“这十九年来,你过得还好吗?……在庙里面苦不苦?……大喇嘛有没有欺负你?……” 心灯实在不明白,这个怪人为何如此关心自己。但见他满面真情,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更是充满了无限的关爱,并且隐隐泛着泪光。 心灯虽然奇怪,但却很感激地回答道:“我在庙里很好,师父们都对我极好!” 凌怀冰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把心灯的手紧紧地握着,一句话也不说。 心灯估计天色已然不早,当时说道:“施主,你真的不随我出去么?” 凌怀冰这才由幻梦中惊觉过来,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死在这里?……看你样子,或许还有急事,你可以走了,三天以后再来一次,我想那时或许我已经痊愈了!” 凌怀冰说完了这些话,这才放开了手。心灯痴痴地看了他一阵,说道:“那么……我走了,三天以后我会再来的!” 心灯说完了话才要转身,凌怀冰突然又道:“心灯……记住以后不要叫我‘施主’,你是应该叫我叔叔的!……出去以后,把石板盖上,稍微恢复一下就可以了,不必太费心,现在卓特巴是顾不得注意我的!” 心灯不知为何要叫他“叔叔”,但他天性温顺,当时应诺了一声,转身而去。 当他走出了这条长长的甬道时,犹如做了一场奇怪的梦,那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埋藏了一个不平凡的生命,由于心灯闯入,而使他复活,再度回到这个世界来。 心灯出土之后,把石板盖上,然后将周围掩饰了一下。 天色已经差不多四更了,心灯立时展开身形,如飞而去。 沿途心灯一直思索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虽然由各方面去判断,但他绝没有想到,那个怪人,就是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 虽然在他离开布达拉宫的时候,他也曾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寻找凌怀冰”,可是出庙之后,由于卓特巴的事情,还没有多余的闲暇,让他去思索凌怀冰。 这时心灯的判断,把凌怀冰只当了一个普通的江湖人,说不定也是为了蚕桑口诀,而被卓特巴囚禁十九年的。 这一次探窟,心灯总算有了收获,至少他以后不会再到“青窟”中去摸索,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卓特巴指定的地方去力取了! 当心灯回到“多尔济拔母”宫时,天色已经微明了,和尚们晨课业已开始。 心灯推开了庙门,一个小和尚正在打扫,他见心灯亦是僧人打扮,不由大为奇怪,说道:“咦!你怎么也……?” 心灯含笑点了点头,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是的。我也是喇嘛,最近来此渡假的!” 心灯说完这话,便向内走去,倒把这个小喇嘛弄得莫名其妙,用手摸着光头,望着心灯的背影,自语道:“奇怪!……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喇嘛还有渡假的,等下问问师父,我的假什么时候放?……” 不言小喇嘛诧异自语,却说心灯回到禅房之后,冷古已然在等候了。 他见心灯进来,立时笑道:“你一夜未归,想必有些收获吧?” 心灯拉把椅子坐在冷古对面,笑着说道:“是的!师父,我和卓特巴已见过面了!” 冷古似乎颇为意外,立时说道:“啊!你已经与他见面了?可曾动过手?” 心灯摇摇头,遂将昨夜在“青窟”中的经过,详细的告诉了冷古。冷古全神贯注地,听完了心灯的话,沉吟半晌却未发声。 心灯见他默不作声,忍不住问道:“师父,你看卓特巴此举可是有什么深意么?” 冷古抬目望了心灯一阵,说道:“我就是在想这个问题。记得在二十年前,卓特巴与我们约定时,说明是‘盗取’,如今他竟又要指明收藏的地方,我看他不是另有鬼计,就是有相当的把握!……看来,这件事不是轻易可以成功的呢!” 心灯闻言未曾答话。过了一阵,冷古又说道:“不过我把你造就出这身出奇的功夫,我相信一定会成功的!……我冷古一生只失败过一次,这一次是绝对不会再失败的了! “孩子!你大胆的去做,你是冷古的徒弟,冷古的徒弟应该和冷古一样,永远不承认失败!” 心灯只是默默地点着头。因为他有一种自信,他相信无论是多么困难,他一定会完成这件事情的。 在心灯叙述一夜经过时,他并未说出在地窖中,遇见凌怀冰之事,因为他想这些事在“青窟”中来说,应该是很平常,而不值得一提的。 冷古停了一下,又说道:“这次据我及曲星等人打探的结果,知道卓特巴已然建了七座暗房,把我们的令符分别藏在里面,上次你中毒的那间暗房,是藏的卢老婆子的‘绿骨针’,至于我那块令符,就不知他藏到何处了!” 心灯闻言接口道:“师父,反正明天卓特巴就会告诉我们,只要知道放在哪里就好办了!” 冷古浅浅一笑,摇头说道:“你还是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你想,收藏绿骨针的那座暗房,可是容易对付的么? “拿你来说,你从我学艺将近十一年,已然得了我的全部真传,并且还有这么多奇人,分别把生平绝技传给你,再说你也随曲星学过‘飞针绣掌’,可是‘百子星丁’阵法,你尚未能参悟。 “同时他室内又有极厉害的瘴毒,就是传了你避毒之法,现在再让你进去,也未必能够成功呢…… “据我想,卓特巴藏我令符之地,必然更为险恶。因为他知道我最不好对付,加上你的名声又大,所以我猜我们这一关恐怕是最难过的了!” 心灯闻言也觉得冷古的话不错。他不禁又想起了那日险些丧身毒室之事,心中甚是惭愧,低头不语。 冷古见心灯如此模样,微笑道:“不过……成功是必然的事,只是做任何事均要小心,像上次你如果小心的话,虽不见得能取去卢妪的‘绿骨针’,但至少是不会受伤的。 “你应该时时想到,我们那一关是最难的一关,谁也不知道卓特巴会弄些什么花样,可是到时一定要镇静,千万不要为别的事所牵制而分心……” 冷古最后这几句话,说得非常慢,似乎含有什么深意,要点明心灯似的。 心灯只是不住的点头,这时他突然想起,他还不知冷古的令符,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心灯等冷古的话告一段落时,问道:“师父,您的令符是什么样子呢?” 冷古用手摸着白髯,笑道:“哦……我记得好像告诉过你,我的令符是一块链牌……是红颜色的,像血一样的红。……” 冷古说着,双目中闪出了一阵奇异的光芒,好似在回忆他以往持有令符的神情。 他用着微颤的口吻,接着说道:“……这块令符,我费了很大的心血才保留下来,所以我必须要得到它,不然这几十年我就是白活了!” 心灯非常了解这些令符对于他们的重要,当时接口道:“师父,你们每人都有令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没有呢?……师父,您过去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您为什么从来不讲一点给我听呢?” 心灯问的话,似乎颇出冷古意料之外,他抬起了一双老迈但很刚强的眼睛,望了心灯一眼,说道:“……我是一个很不愿意谈过去的人。不过你是我今生惟的一个徒弟,我当然会把我的生平告诉你,我已经把我的生平事迹,写在了一本簿子上,以后我交给你慢慢看吧! “……我的一生太不幸了,坎坷悲惨,不像你,虽然你也有着一段悲惨的身世,但你自小生长佛门,童年又未曾受到一点伤害,而我就不同了! “我的童年、青年、壮年、老年……都是在悲欢中渡过,在我黄金年华时,虽然也有着绚丽的一刻,但是消失得很快,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心灯一句话,引起了冷古半天的感慨,当下他不禁想道:“师父的身世一定很惨,真是奇怪,好像江湖人的命运都是很惨的!…… “我还是赶快回到佛门吧!要不然我也会遭受到同样的命运!……” 由是,心灯更加强了回到“布达拉宫”的决心,可是他是否能如愿,那仍是说不定的啊! 他们师徒二人,正在亲切的谈着,突然听得叩门之声,冷古沉声说道:“双手推门,低头而进!” 他似乎已经断定了,来的人是卓特巴所差,所以如此说话。果然房门开处,一个年轻的西藏人,双手捧了两份红帖,恭声说道:“老爷子,我家山主有帖!” 冷古由他手中接过,只见上面分别写着:“冷老先生”及“心灯禅师”的字样。 再打开一看,卓特巴竟定于中午邀请所有侠士赴宴。冷古冷笑连声,说道:“好的,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那人躬身而退,冷古长眉飞扬,对心灯道:“这老小子设宴,倒是大好机会,我正可借此机会观察他的颜色,再用话激他一下,说不定就可以得些线索呢!……” 四十三 心灯的工作,已经真正接近到成败将定的阶段了,接到卓特巴的请帖后,冷古决定携带心灯准时赴宴。 当下书使者走了之后,心灯不禁问冷古道:“师父,你想卓特巴会不会又有什么诡计呢?” 冷古连连的摇着头,说道:“卓特巴绝不会这么笨。你想我们这一群人物,有哪一个是好惹的?他如果在酒宴之中施了诡计,反而给了我们出手的借口,如果我们动起手来,怕不把他‘西藏第一家’踏为平土!” 这个老人的声音,是那么坚强和自负,虽然他已是八旬以上老者,可是仍有一股惊人的豪气! 灯觉得冷古的话不错,那么卓特巴这次设宴,是有诚意的了! 心灯想着,对冷古说道:“师父,那么我们准时赴宴了?” 冷古点点头,说道:“当然!……不要带武器去!” 这师徒二人对于由“青窟”中取回令符,都充满了希望和信心,他们期待着卓特巴的宴请。 ×      ×      × 一间精致的石房,桌椅和墙上壁饰,几乎都是珍贵的花石镶成,间或有一些奇异兽禽的头骸点缀着。 枯老的树丫,几乎伸到了窗子里面,垂挂着的枝条,在微风中上下的摇摆着,发出了一阵悦耳的声响。 在圆形的大石窗下,有一张美丽的石床,床上有个美丽的妇人,正拥着一床锦绣的棉被。 她的面庞很瘦,双目也微微的陷入,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面孔,有些怕人。 她就是云姑,在中国数千年伦理道德之下,犯了不可赦免大罪的那个女人,但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犯这种罪? 她坐在病床上,神智不清的,思索着一些渺茫、遥远,而又时刻在她灵魂中沉浮的往事。 “那是不应该发生的!……但是,那是美好的!” 她神经质地喃喃自语着,虽然此刻在她四周并没有一个人,但她仍然觉得,有千万个愤怒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咆哮着,使她感到莫大的恐惧和委屈。 她不停的想道:“难道我做错了么?可是在以前,我为什么不认为是错呢?” 在她痴想的时刻,卓特巴推房而入,他穿着一件粗布的藏袍,魁梧的身子,表现出一股超迈过他年纪的英气。 由他那一双明亮的眸子中可以看出,他是如何的挚爱着这个妇人! 卓特巴的进入,并未惊动云姑,她仍然在低头沉思。 卓特巴慢慢走到云姑身旁,十分关切地问道:“云姑,你可好一些了?” 云姑没有一些反应。卓特巴脸上挂上了一丝痛苦的笑容,把声音放得更温柔一些,说道:“云姑,你最近是病了,不要再想那些事了!” 云姑把目光慢慢地投向卓特巴,她的眸子里,传露出一片迷惘的神色,迟缓地问道:“你……告诉我,萧乾元到底是谁杀的?” 卓特巴不禁一栗,他强笑道:“这……这些过去的事,不必再想他了!” 云姑的目光,一直紧紧的注视着他,又问道:“心灯可是我亲生的孩子?” 这句话使卓特巴更为惊颤,他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变色道:“这……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云姑这时似乎很冷静,她默默地点着头,自语道:“是的!……我知道了,心灯是我的孩子。” 卓特巴叹了一口气,坐在了一张靠椅上,痛苦地自语道:“这么多年来,我悉心调治你的病,可是你却一点也不与我合作,现在……终于弄成这个样子了!” 云姑对他的话没有丝毫反应,她睁大了一双眼睛,紧紧的逼视着卓特巴,用着颤抖的声音道:“你……你告诉我,萧乾元是谁杀的?” 卓特巴霍然站起了身子,走近了云姑的床榻,说道:“云姑,不要提这些事了,已经过了十九年,你怎么突然又想起的?” 云姑却是追问不休,最后卓特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也许你神智太不清楚了,现在我告诉你!……你的丈夫是我们共同下手的!”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般,刺进了云姑的心窝,她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喊叫,双手掩着面,疯狂地叫道:“不!不!……不是我!” 卓特巴被她惊得退后了好几步,就在同时,窗外也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哭声。 卓特巴长眉一耸,沉声喝道:“哼!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 他语声甫落,人起如风,已然推门而出,房外一条矮小的身影,如飞的向外奔逃。 卓特巴大怒之下,几个起落已然赶到那人身后,伸出了蒲扇般的巨掌,一把抓住。 但卓特巴却发出了一声惊诧之声:“啊!娜儿,是你?” 原来那痛哭飞奔的女孩子,却是卓特巴的唯一爱女墨林娜。 卓特巴放开了手,颇为生气地喝问道:“娜儿!你听见什么了?哭成这个样子!” 墨林娜坐在一块山石上,拼命地忍住哭声,拭泪说道:“原来你和小娘都是坏人!” 卓特巴不禁一惊,退后了一步,脸色大变,沉声道:“娜儿!你年纪轻轻,分得出什么真善真恶?” 墨林娜用牙齿轻轻的咬着嘴唇,接着说道:“原来小娘是心灯的亲生母亲,你们杀了……” 墨林娜话未说完,卓特巴已然怒喝道:“住口!” 卓特巴只能说出这两个字,其他的话全咽塞在他的喉头,也许是自愧,也许是恼怒。 墨林娜停口不说,但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卓特巴,也许她从没有想到,她一向敬爱的父亲,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卓特巴被她看得有点羞愧,他侧过了头,慢慢地坐在墨林娜的对面,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娜儿,你一向敬重我,绝想不到我会做什么犯罪的事,不过……人性是有两面的,每一个人都有他善良和罪恶的一面,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没有人敢说没有走错路的时候 “尤其是感情,那是最微妙的,谁敢保证自己的感情不会泛滥?……我很惭愧,我早年铸成了大错,为了我所爱的,不惜做出了十恶不赦的坏事! “不错。我为了得到云姑,曾丧心病狂地,剥夺了一个人的生命,现在想起是无限后悔,可是当时我没有想到那些,因为爱情可以使人盲目,也可以使人变得残忍!……这些你不会了解,也不会谅解,但当你身临其境时,你也无法自拔。” 卓特巴如醉如痴的痛述着他满腹的感慨,可是墨林娜却听得不明不白,在她的感觉里,这到底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卓特巴欲言又止地停了下来,转了话题道:“好了,不谈这些了!……我要你做的事都做好了没有?” 墨林娜用衣袖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低声答道:“都做好了。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你可以去等候了……我去看看小娘去!” 墨林娜说着,站起了身子,正要离开,卓特巴面色一沉,喝道:“不准去!你再去分派一下!” 墨林娜还真怕卓特巴,闻言果然收住了脚步,答应一声,就在这时,突听得云姑一声怪叫,披发赤足的由房中跑了出来,疯狂的向外奔去。 卓特巴面上涌上一层极痛苦的神色,墨林娜早已流泪追去。卓特巴一垫步,已然拦在了墨林娜身前,用手扶着墨林娜的肩头道:“娜儿!……让她去吧!她的心早就乱了!” 墨林娜哭泣着道:“爹!我不放心,小娘也许会……会去死!” 听了墨林娜的话,卓特巴也经不住一阵微颤,但他仍然摇摇头,安慰她说道:“不会的!还没到那个程度!……你快去办事吧!” 墨林娜温顺地点点头,应诺而去。 这时云姑也跑得无踪影了。卓特巴独立在寒风中,不觉竟落下了两颗眼泪。这个西藏第一奇人,曾经叱咤风云,白手开拓了他光辉的英雄事业,却被“嗔”“情”二字累苦了终生。 谁能说他现在不是在痛心地忏悔呢?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不同情“忏悔”的话,那么他本身就应该忏悔了! 卓特巴痴立半晌,突然醒悟过来,忖道:“我好蠢!现在他们都快来了,我却在这里发呆!……切不可让这些老家伙闯进我的心腹之地来!” 卓特巴这么想着,也觉心惊,因为他知道,他今天所宴请的,无论男女老幼,都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如果稍有不慎,便会毁了自己的全盘计划。 卓特巴想到这里,立时放开了脚步,向他待客之所“蓄云堂”奔去——这座厅堂的名字,是为纪念云姑而取的。 卓特巴虽然没了双脚,可是在长衫的掩护下,依然看不出来,他奔行若飞,一霎那便越过了这片小丘,一排精致的石厅,已然在他面前呈现了! 这一排石厅是“丁”字形,前面一排横房,都挂着深红色的门窗帘,遮掩得严丝合缝。 这一排横着的石房,共有三间,卓特巴顺手推开了正中那扇紫木门,发出了沉重的“吱呀”之声。 通过了这间房子,便是一排直排的石屋,卓特巴又推门而入。 这间房子布置得美仑美奂,约有五丈见方,四周都雕有壁画,画的是仙姑踏云,遨游天空,姿态神韵无不逼真,令人宛如置身广寒宫中,真个成仙了。 在深垂着红色幔帐的窗户下,摆着一张全漆雕花的书柜,排列着一本本的诗词歌赋,书橱上有两个银色的小钉,分别挂着一只黑箫,及一柄银丝拂尘。 室内摆着两张紫檀木的圆桌,光色灿烂,周围摆着一圈靠椅,都铺有五色斑斑的虎皮,一派豪华,帝王人家,也不过如此装饰了! 卓特巴由茶几上倒了一杯香茶,慢慢地喝着,自语道:“奇怪!时间已经到了,怎么一个人还没来?” 他自语着,慢慢地走向窗前,把窗帘拉开了一尺左右,窗外是一弯小溪,几束秋菊,和四五只枯老的树丫,古雅幽静,是一片没有是非的清静之土。 卓特巴正向外望时,耳中却听得一阵沉浊刺耳的歌声,远远的传了过来,唱的是:“咕呱!咕呱! 一只青蛙! 咕呱!咕呱! 问你叫啥? 奇怪——没有回答。 仔细一看!——呀呀喂, 不是青蛙!是只乌鸦。” 歌声之难听,简直是前所未闻。卓特巴不禁被吓了一大跳,忖道:“这是谁呀?唱得这么难听?” 卓特巴正在诧异,便见一少年迎面而来,他手中拿着一枝山花,不住地打着圈儿,向前奔来。 这少年生得肥头胖耳,奇丑无比,卓特巴见状不禁暗笑,忖道:“难怪歌声如此难听,原来出自这种人之口!” 卓特巴正在想着,见那少年离着石房尚有十丈便停了下来,一双小眼,四下骨碌碌的打转,口中不住的自语道:“恐怕就是这儿吧!……这老小子请客,也不出来接接人!……待我叫他一声。” 丑少年说到这里,果然提高了嗓子,怪叫道:“卓特巴!卓特巴!……接客……” 卓特巴闻言气得“哼”的一声,忖道:“这小子说话真无礼,我又不是土娼。” 卓特巴想到这里,立时沉着嗓子说道:“娃儿,我在这里,难道你看不见么?” 两下虽然相隔十余丈,卓特巴语声又低,可是那少年却一字一字,听得清清楚楚。 他眼睛一转,望见了卓特巴,立时用手指着他,大笑道:“哈……老小子,原来你躲在这儿,害我好找!……快来开门!” 卓特巴闻言大怒,但他并未发作,冷冷说道:“娃儿,你不可激怒我!……你自己由左边寻路来吧!” 这少年正是铁蝶的爱徒沈小石,他闻言撇了一下嘴,自语道:“唷!真像个山大王,怪威风的!” 沈小石说着,由侧面绕过,推开了边门而入。 他被这间房子的摆设,大大的震惊了,一双眼睛不住地打量着。 卓特巴面色如旧,说道:“进来,把门关上!……你是谁的徒弟叫什么?” 沈小石似乎觉得他有一种莫名的威力,不由自主地照着他的话做了,回答道:“我叫沈小石,是铁蝶的徒弟!” 卓特巴点点头,把沈小石看了一阵,说道:“你寻个座位坐下吧!” 沈小石却是老实不客气,顺势坐在一张靠椅上,架着二郎腿,说道:“喂!你请吃饭,怎么菜还没摆好呀?” 卓特巴闻言好不生气,但他却不愿意为一个孩子动怒,当下强忍着,“哼”了一声道:“不用忙,少不了有你好吃的……你师父为何还没有来?” 沈小石一面玩弄着虎皮,漫不经心地答道:“就来!……这屋子这样黑,待会吃东西可怎么吃呀?真是!……花钱请客,还舍不得点灯!” 卓特巴被他气得闷了半天,才说道:“好!我就点灯,叫你也开开眼!” 卓特巴说到这里,突然撮唇一声长啸,声震屋宇。沈小石无防之下,吓得由椅子上跳了起来,怪叫道:“啊唷!我的妈呀!你号丧什么呀?吊嗓子也没这么吊的,真是个怪物!” 沈小石每一句话,都把卓特巴气得半死,但他却不理会,这时突见房门开处,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藏人,手中捧着一只银盘,其中有数十个沾满油脂的棉球。 沈小石正在诧异,卓特巴已把那数十个棉球抓在手中,那藏人立时取出火种,就卓特巴手中,把那些棉球完全点燃。 那些燃烧着的棉球,火光熊熊,冒起了老高,火焰几乎把卓特巴的面庞遮住。 沈小石见状怪叫道:“救火!救火!” 卓特巴闻言厉声喝道:“娃儿!你再不安分,我就请你吃这两掌火莲子!” 沈小石虽然疯痴,但他闻言却也不敢再出洋相了! 那么猛烈的火焰,在卓特巴手中,好似无事一般,他双手向上微微一抬,数十道火线由掌中飞出,分别向房子的四周射去。 就在同时,沈小石突觉室内大放光明,原来在屋顶的四周,早就镶好了数十盏古雅美观的白油灯。 那数十盏的油灯,被卓特巴射出的数十个火球分别点燃,立时放出了银霞般的光亮。 这手功夫虽是小巧之技,但也令沈小石不胜佩服,怔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卓特巴双手依旧,竟连一点污迹也无,他挥了挥手,向一旁的藏童说一句西藏语,藏童躬身而退。 沈小石心中着实有点佩服,正想夸奖几句,突听室外有一老妪的声音说道:“这园子越修越美了!” 这句话初听尚在远处,等到说完时,声音已来到近前,卓特巴长眉一耸,往前走了两步。 沈小石听出是卢妪的声音,伸了一下舌头,放低了声音对卓特巴小声说道:“当心!老乌鸦来了!” 卓特巴闻言一怔,问道:“老乌鸦?谁是老乌鸦?” 沈小石却笑了起来。就在这时,房门启处,进来了一群老少奇人。 卓特巴连忙含笑迎接,这一批赴宴的奇人都来了,为首之人是卢妪,接着是池佛英、曲星、秦长山、冷古、心灯、柳拂柳、铁蝶、万蛟。 卓特巴当门作拱,呵呵大笑道:“盛会!盛会!我卓特巴老来尚能接待这批贵人,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卢妪用独眼瞪了卓特巴一眼,冷笑道:“你二十年前就在盼这一天吧?” 卓特巴笑脸依旧,又是一揖道:“如果不是这样,焉能请得诸位大驾?各位应体会我这苦心才是啊!” 卢妪正要接言,曲星已然闪身而前,朗笑道:“卓兄真个多情,我们晚年能够一晤,确也难得,坐下再谈吧!” 卓特巴好似兴奋已极,拍手笑道:“曲兄真知己也!……诸位草野奇人,不拘俗礼,随便坐吧!” 众人纷纷坐下。柳拂柳拈着唇须笑道:“卓老儿,这些年你倒是发了横财,治下了偌大一所庄院,叫我老道好不羡慕!” 卓特巴笑道:“柳兄纯阳仙人,焉会留恋这些俗事?倒是脏了柳兄耳目,罪过不浅呢!” 卓特巴说着突然“啊呀”一声,接道:“我好糊涂!竟忘了有两位出家人,未曾备得斋席,真是……” 卓特巴话未说完,柳拂柳已不悦道:“得了,你别骂人了,这年头哪个出家人不吃荤?你没见弥陀佛好大肚子,那里面都是油呢!” 柳拂柳的话,说得众人大笑,沈小石跳起来说道:“不假!我上次看见两个和尚抢酒喝,到后来打起架来了!” 他们竟像是一群知己的朋友,欢笑连连地交谈着,没有一点仇恨的象迹,其实这才最表现出他们仇恨之深呢! 这时早有两名藏童,分别送上了香茶,众人接过,慢慢的饮着。 自从入厅以来,冷古便坐在较远的角落里,心灯则站在冷古身旁,他不时的向两旁的壁画细细地欣赏着。 这一群面和心违的怪人,笑谈了一阵之后,卢妪沉不住气,寒着一张丑脸,问道:“卓老儿,废话也说得不少了,你把我们请来,到底有什么话说呢?” 卓特巴闻言微微一笑,说道:“我‘天下第一家’大得很,如果任由各位小友私下寻找,恐怕要费不少事,所以我今天宴请各位,一来略叙朋友交谊,再者也指明各位小友一条明路。” 卓特巴话未说定,卢妪已冷笑一声说道:“哼!少来这一套,你一向鬼计多端,谁知道你不是别有用心呢!” 卓特巴闻言面色一变,但瞬即恢复正常,说道:“卢婆,你的话也许不错。可是人老了就会有转变的,我卓特巴在西藏称雄一世,也会见过诸位天下奇人,现在到了晚年,难道还有什么渴求不成? “如果不是当初有诺言,我早就把各位心爱之物,双手奉还了呢!” 卢妪闻言双眉一挑,便要发作,万蛟却一旁笑道:“卢婆子,你稍安毋燥,难得卓老怪二十年来初次请客,等我们先吃完了再骂也不迟呀!” 卢妪闻言气得“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个老家伙,真是天生的馋嘴,只要听说有吃的,叫你喊祖宗都行!” 卢妪的话骂得相当损,万蛟大怒,正要回骂,却不料沈小石在旁接口道:“师父!你看!那只老乌鸦拉了一团屎!” 沈小石说着用手指着窗外,铁蝶不知沈小石在借故骂人,居然信以为真,骂着:“老乌鸦拉屎干你屁事?叫它拉不就得了!你呆在这少说话!” 卢妪闻言心中忖道:“这沈小石真是天大的胆子,有好几次我一说话他就提到乌鸦拉屎……莫非他把我说话比作乌鸦拉屎不成?” 卢妪这时才想明白了,不禁气得变了色,万蛟及柳拂柳却同时哈哈笑了起来,口中还不住的叫道:“妙!妙!……我道为何忒臭,原来是乌鸦拉屎,哈……” 卢妪再也忍不住气,霍然站起了身子,但就在这时,冷古突然说道:“卓特巴,时间不早,我可没时间耽搁,你快把真意明白说出来吧!” 卓特巴对冷古倒是有些顾忌,闻言点头道:“冷兄之言不差,各位请入座吧!” 众人闻言分别入座。卢妪满腹怒气,只有忍了下来,随着众人坐在桌面上。 这一批草野奇人,分别坐在两张圆桌上,靠门一张坐的是冷古、心灯、卢妪、池佛英及卓特巴。 稍内那张圆桌则坐着曲星、秦长山、万蛟、铁蝶、沈小石、柳拂柳等人。 众人坐好之后,卓特巴站起身子,向众人一拱手道:“今天承蒙各位光临,真个是蓬荜生辉,小弟在此有个要求,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柳拂柳闻言瞪了卓特巴一眼道:“你不说出什么事情我不回答!” 柳拂柳这句话,说得众人忍俊不已,沈小石更是连声赞好。 卓特巴有些尴尬,含笑道:“今得群侠毕集,可谓数十年来江湖上一大盛会,我想请各位在这石壁上留名,也为这‘西藏第一家’添些光彩,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料不到卓特巴这时还有此想法,尚未回答,沈小石已站起了身子,笑道:“卓先生,你太客气了,我沈小石第一个愿意留名……千百年后也让后辈们瞻仰一下我的书法,叫他们知道我沈小石是文武全才的……” 沈小石说着离席而起,便要走向石壁去留字,却不料铁蝶翻袖子,“叭!”的一声,打在了沈小石的后颈上,痛得沈小石“哇!”的一声怪叫。 铁蝶打过之后,怒道:“混账!你这小子专门放肆,你要是再不知收敛,我可要治你了!” 沈小石抱着头,愁眉苦脸地走了回来。 四十四 众人少不得又是一场大笑,这时柳拂柳站起了身子,对铁蝶道:“铁老!孙子都这么大了,不要老当着人打他!这孩子倒是合我脾气,潇洒自然,不拘行迹!……这么办吧,我先留个名再说!” 柳拂柳说着,慢慢的走向左边石墙,用他修长的指甲,在石壁上轻轻的抹划一阵,众人放眼望去,只见壁画空白之处,已然刻上了一行小字,写的是:“三白道长柳拂柳在此饮宴。” 万蛟见了笑道:“柳老儿未免言之过早了,现在酒宴尚未到口,你准知道他是请我们饮宴么?说不定只是喝杯茶呢!” 众人素知万蛟最为嘴馋,上次为病侠举宴,便是他一句话,把佛英送给病侠的水蜜桃分食了,这时明明吃在眼前,他还不放心。 卢妪最是看不起万蛟,当下作色道:“万老头真没出息,八辈子没吃过东西!” 万蛟被她说得脸上一红,怒道:“你不好吃!我真怀疑你怎么长大的!” 众人见他们不分场合,一见面就顶嘴,均是摇头称奇。卓特巴倒被弄得莫名其妙,笑道:“酒宴少时就开,现在已然升火了!” 万蛟闻言这才放了心,当下顾不得与卢妪斗嘴,咧嘴笑道:“老小子!你早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这时众人已分别的在壁上留了字,别人都是只留侠号及姓名,独有沈小石有花样,他却留下了一首歪诗,写的是:“万里来饮酒, 喝完我就走。 若问名和姓, 大都沈一斗。” 写得乱七八糟,并在最后一句下有个括弧,写道:“沈小石仅有斗酒之量,故称一斗。” 众人留名之后,卓特巴称谢,接着说道:“我这里有几张图片,少时分与诸少侠,可由他们按图索骥,至于诸位老友,就请在我山中小住,等候诸位少侠功成,再齐离开。 “不过,我知道有好几位老朋友,均是未有传人,关于这种事我想了很久……” 卓特巴的话说到这里,万蛟、柳拂柳不禁全神的注视着他。卓特巴停了一下,接着说道:“那么请你们在这四位小友中,任选一位代为效劳,我也不加阻拦的……” 万蛟、柳拂柳闻言,各自对了一下目光,柳拂柳朗笑了两声说道:“好得很!那么……我请沈小石先生代为效劳,不知你意下如何?” 柳拂柳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不禁一齐落在了沈小石身上,沈小石则觉得这是一种罕有的殊荣,当下红着脸,站起了身子,向众人骄傲地一瞥,说道:“柳师伯看中了我,这早是意料中的事,俗话说得好,‘能者多劳’,我沈小石能够被人看重,也绝不是偶然的事……” 沈小石眉飞色舞地还要向下说,卓特巴已听得有些不耐烦了,摇手阻止了他,含笑道:“好了,好了!柳道兄有沈少侠代为效劳,此事再好没有。但不知万兄有何表示?” 卓特巴说着,双目炯炯地注视着万蛟。 万蛟用手摸了一下光秃秃的脑袋,面上浮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含有深意的目光紧紧地盯在心灯身上,意思是等心灯开口。 心灯虽然觉得有些委曲,但他也曾随着万蛟学过“却魔神技”,同时在他还没有认识这个老人之前,他已经每天夜晚,用“大摩手”的功夫,加深了这个小和尚的功力。 更使心灯难忘的,就是万蛟费尽了心力,把他亡父的骸骨收齐,这是一种多么难以报答的恩惠啊! 心灯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要为万蛟把这份心意尽到,于是他昂然地站了起来,朗声道:“万师伯的令符,小僧愿为效力!” 卓特巴却没有料到,居然是心灯愿为万蛟出力,他惊异地向冷古看了一眼,迟疑地说道:“啊……原来是心灯小师父……那么病师兄的红羽毛,又由何人代劳呢?” 提到了病侠的红羽毛,不禁使心灯又羞又愧,也含有些微的愤怒,“哼”了一声道:“哼!卓施主,你对于病师父,似乎用心特深啊!” 卓特巴面上一红,正要说话,冷古已然说道:“关于骆道兄之物,心灯应该代劳!” 冷古的口吻是那么坚定,众人都感意外,卓特巴更是惊奇,忖道:“怪了!冷老儿一生最为难斗,怎么居然如此慷慨,会把他一手造就出来的爱徒,随意供人驱使呢?” 卓特巴心中想着,嘴上却说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好解决了!” 卓特巴说着,拍了两下手掌,四个盛装的藏服青年应声而至,卓特巴用藏语说道:“上菜!” 四少年恭身而退。万蛟立时低声问心灯道:“心灯!他刚才说的什么?” 心灯回答:“他刚才说叫他们上菜!” 万蛟对心灯这个解释满意极了,顿时喜笑颜开,抚掌笑道:“好极!好极!天大的事吃完东西再说……嘻嘻……” 众人见万蛟如此没出息,不禁纷纷用责难的目光瞪着他,万蛟却是毫不在意,并且还偷偷的咽了一口口水。 卓特巴接着笑道:“万兄之意不差,我们且吃过东西再说罢!” 这时四个藏人已然送上了酒食,笔者不必累赘,必是些奇珍异味,说来未免有些馋人。 食间,卓待巴站起了身子,笑道:“少时饭罢,诸位老友请到‘一心楼’安歇,诸位少侠可在我这领取图案,立时行动可也!” 卓特巴正在说着,突见房门开处,进来一对青年男女,心灯不由一惊,原来正是墨林娜及米路卡。 众人也感到有些奇怪,卓特巴哈哈一笑道:“我来向各位引见一下:这是小女墨林娜,这是小徒米路卡,年轻功浅,尚请各位多多指教!” 墨林娜,在座的诸人倒有见过的,可是谁也不知道卓特巴竟有一个徒弟,不禁纷纷向米路卡望去。 这个疯少年,虽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衣服,可是举止形态,仍然呆笨异常,他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无限惊奇的向众人环视着。 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心灯的时候,忽然泛出了一丝仇恨之色,闷声叫了一声,就要作势扑去。 卓特巴见状沉声喝道:“野种!你还不知道厉害么?” 那疯少年被卓特巴一喝,这才停住了前扑的式子,狠狠的望了心灯一眼,慢吞吞地说道:“他……那天打我!……吐血!” 心灯对他实在有极大的歉意,闻言心中甚是难过,双手合十道:“施主,贫僧确实后侮无穷啊!” 心灯话才说毕,冷古已冷笑一声,不悦道:“动手过招,焉有不伤人的?心灯,你以后动手绝不可有何顾忌,否则你就不是我的徒弟了!” 心灯听着虽觉刺耳,但嘴上却不能不应一声。 他发觉墨林娜一双明亮的眼睛,不时的向这边扫来,那其中也不知含蕴了有多少感情,令他非常不安。 直到日落黄昏的时候,他们才用完了这一桌罕有的盛席,卓特巴由身上摸出了数块小木牌,笑道:“诸位少侠,现在我把木牌交给你们,你们可按此图形各取所需之物……沈少侠!” 卓特巴说着叫了一声,沈小石立时抹了抹油嘴,答应了一声,由卓特巴手中接过了一块木牌,只见上面七扭八歪画着些线条,当下也未细看,便揣入了怀中。 接着卓特巴又交给长山、池佛英各一块,到了心灯时,卓特巴笑着说道:“心灯小师父已然成为本案的要角,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最先要取的,是哪一位老友之物呢?” 心灯闻言沉吟半晌,他发觉那十只眼睛,完全注视着他,当下颇为不安。 在心灯的本意,自然是想先取病侠的红羽毛,可是当着苦传他一身奇技的师父,这话是很难说出口来的。 因此,他便一双眸子向冷古扫去。冷古见状微微一笑,对心灯道:“你先取万老儿那节骨头吧,我与病侠的令符,以后再取不迟!” 这确实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卓特巴“啊”了一声,但他很快的点点头道:“啊……好的!好的!木牌在此!” 他说着递过了一块木牌,心灯接过匆匆一阅,便放在了袍袖中。 这时众人酒食已然用得差不多了,卓特巴立起笑道:“快哉!快哉!二十年来我未曾如此高兴过了!现在诸位老友请到‘一心楼’用茶安歇,诸位小友如果就要开始行动,那么请自便。” 卓特巴说到这里,又掏出了一把竹管子,交给四小一人一枝,然后接着说道:“我这庄院大得很,少时诸位如果要回房安歇时,请吹此笛,自有人来接引,送各位到‘一心楼’!” 四小接过了笛子放好,各自觉到卓特巴行事真个奇怪,当时也不多说,纷纷向房门走去。 当心灯走过墨林娜身旁时,他觉得墨林娜用手轻轻的扯了他衣角一下,心灯不由一阵猛烈的心跳,可是此时此境,心灯实在没有勇气停下来与她交谈。 当这四个年轻人出房之时,室内还传出了那批老人的谈笑声,他们已然把自己的事务,交给了他们的下一代了。 这时已是暮色沉沉,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在灰黑色的天幕上闪烁着,像是一些顽皮的孩子,正在商量着,如何来捉弄这个世界。 心灯呼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手中紧握着那块木板,他下决心要在今晚把万蛟的令符盗出。 沈小石把木板看了一下,向三人一抱拳道:“各位,我走了!” 他说罢此话,点脚如飞,已向左方奔去。 心灯便待问他一句已来不及,这一霎长山及佛英也向心灯招了一下手,各向不同方向奔去,消失在夜色中。 心灯怔了一怔,忖道:“我也开始行动吧!趁天色尚未全黑,先把地方找到再说!” 心灯想到这里,取出了身上的木牌,仔细看时,只见线纹颇为复杂,第一条线画的是向右前方,心灯知道自己应该由这方面前进。 当下他不再犹豫,袍袖展时,身起如鹰,已是十余丈出去。 心灯按着图示,刹那间奔出了数百丈,地势越来越僻,似乎跑进了两山夹着的一条隧道中。 心灯又奔了一阵,越发觉得奇怪,当下停住了身子,又把木板拿出,借着微弱的星光细细打量。 在第一条直线之旁,又岔出了一条直线,心灯用心的打量地势,果然发觉这处似有一条岔路。 心灯不由精神一振,忖道:“卓特巴总算是一片诚意,未曾耍花样。” 当下心灯越发加快了脚程,疾似流星般的赶了下去,当他走到岔路时,毫不考虑的拐了过去。 由于心灯心急如火,他这一纵,跃出去十余丈,万没有想到拐弯之后,竟是一条万丈深渊。 等到心灯身子落空,感觉不对时,已然来不及了,他整个身子已向万丈深渊坠去。 心灯大惊之下,要想提气拔身,已然落下了十余丈,任你轻功再好的人,身在空中,全靠双臂振力,也不可能凌空拔起十余丈。 心灯身在空中,轻身提气,极力地镇静着,一面打量附近可有着力之处。 他这样凌空下降,约摸落下了数千尺左右,以心灯这好功夫,已然觉得有些昏眩了! 下面越发黑暗,好在心灯双目如电,仍可看得清晰,他在高度的惊恐中,??现下面十余丈处,有一枝老树丫伸展出来,心中不由大喜,忖道:“只要有借力之物就好了!” 心灯想着,已然落下了七八丈,那枝树丫在他的左下方,当下提起了一口气,空中扭身“燕翅三荡”,身如彤云,斜着飞出了三丈,向那树枝上落去。 虽然心灯经过了这么大的努力,可是他的脚尖,也不过堪堪沾上。 心灯就借这一点之力,身子落在了一块突出的悬崖上,他惊魂甫定,虽然天气如此寒凉,也不禁出了一身汗。 心灯脱险之后,心有余悸,仰头看了百十丈的崖顶,心中有些发愁,忖道:“唉!这一下子要再想上去可就麻烦了!” 这时他不禁深悔自己大意,只知道一味狂奔,却不料差点葬身谷底! 心灯打量了一下地势,三面绝途,只有转身向后走去。 这里的地势,反而是向上曲展,心灯心中好不惊奇,忖道:“卓特巴占着这一片奇险的地势,也难怪他成为天下第一奇人呢!” 心灯正在想着,耳旁似乎听见远处有“咿唔”之声,心中不禁颇为诧异,忖道:“深夜荒山,这到底是人声还是野兽之声呢?” 心灯判断着,声音是由左前方远处传来,当下不加思索,迈步如飞,一跃数丈地向前赶去。 渐渐地,那声音听得清晰多了,可是心灯极目四望之下,四野荒漫,却看不出什么异常之处。 他心中好不诧异,思索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卓特巴的庄院,就好像是鬼域一样,老是有这些令人难以推测的怪事!” 心灯正想寻一棵较高的大树,到树顶上一看就里时,突闻一个极为恐怖的声音自不远处传了过来:“爹……娘……孩儿在这里!” 这声音里充满了凄凉和悲惧,心灯不禁心神为之一震,极力镇定着,那声音却又不复出现了! 心灯觉得那声音很是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思忖了一下,突然失声叫道:“啊!……那是长山的声音!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心灯思索到这里,已经推测出了七八分,忖道:“他一定在危险中,我要赶快去救他!” 他想到这里,双臂一展,人如飞龙已自跃起,幽灵似的越出了十余丈,向那发声之处扑去! 当心灯两三个猛跃之后,他突然停住了身子,停在了一口古井之前! 那是一口荒废了很久的井了,巨大的青石砖已是七倒八歪,四周长满了枯黄色的野草,可见得这里是很缺乏水份的。 心灯在荒草漫野之中,突然发现了这口古井,心中好不诧然,忖道:“这里一片荒凉,又无房舍,要说有人的话,那必定是在这口井中无疑了!” 心灯这么推测着,他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于是他又想道:“我且下去看一看再说!” 心灯这么想着,立时扒在了古井的边缘向下望去,下面一团漆黑,虽然心灯极尽目力,也不过才看了个大概。 那口井早已干枯了,心灯所看到的,只不过是数丈之下的几块大青石板,别的一无所有! 心灯心中奇怪,忖道:“这只是一口空井,并没有什么奇怪之物……不管,我先下去看看再说。” 于是他看清了落脚之地,轻轻的把身子提起,“直上青云”,就像平地弹起的一个棉花球似的,落向了古井之中。 心灯觉得眼前一黑,脚下已经踏了实,耳中立时听见一股绝大的风雷之声,轰轰隆隆,甚是骇人。 至此,心灯越发觉得这口枯井是不简单的了! 于是,他四下察看,居然在井底找到了一条拐道。 心灯似乎是与黑暗结了不解之缘,他知道由此前进,必然会有些不寻常的发现的。 当他由拐道走入约有两三丈时,果然听见了有人鼻息之声,沉浊地传出了老远。 心灯不禁精神为之一振,立时加快了脚步,当他又走出了数丈时,双目察看之下,不禁惊诧得叫出了声! 原来就在他身前,又有一个三尺方圆的地洞,有石阶可通,就在石阶之下,横躺着一个人,正在一抽一抽地蠕动着,口中发出了痛苦声音。 心灯一眼就看了出来,那人正是秦长山! 当下不加思索,立时由石阶跑下,可是当他一跑下之后,身上突然觉得一股奇寒,心中懔然一惊,忖道:“糟了!……这正是病师教我‘历七劫’的情形啊!……那么,长山一定是被心魔所困了!” 心灯惊骇之中,亦很佩服卓特巴,竟在这里找出了风寒的穴眼,同时那是毫无疑问的,这里必然收藏着一件令符,以现在的情形看来,那一定是属于曲星所有的了! 心灯看着在痛苦危难中挣扎的秦长山,知道他现在必然是为“心劫”所毒,正是最危险的阶段,心中亦甚佩服他能安然渡过前六劫。 可是他又哪里知道,卓特巴寻着的这穴眼,只不过有风、寒、心三劫而已,否则秦长山早就不可支持了! 心灯一面提气却寒,一面仔细观察长山,只见他仰面而卧,脸胀如鼓,紧紧的闭着双眼,面前呈现出的是极度的痛苦。 心灯知道他现在脑中所呈现的幻想,正是最恐怖的时候,忖道:“不好!我如果不救他,他就要毁了!” 心灯顾不得思索,立时坐在了长山身旁,伸出了两只贯透劲力的手臂,一把将长山抓了起来。 就在心灯双手才触及长山的一霎那,长山突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大叫! “放……开……我!……” 心灯立时在他耳旁大叫道:“长山!守住‘心“肾’两穴!” 长山似乎被心灯这声大叫,叫得清醒了一些,他含糊的应了一声,又堕入了半昏迷状态。 心灯把长山搂在怀中,左手五指扣在他腹胸五大要穴,自己也双目垂帘,帮助他渡此生死一发的难关。 那扰人心神的声音又来了,似鬼器,似人号,又似一种弱小生命的呐喊,不断地向你灌输痛苦和恐怖。 在这种声音里,人往往最容易想起悲惨的事物,无论是否与他本身有关,但他总是开脱不去。 心灯在这种声音里,回忆着他奇妙的二十年,那些逝去的岁月,无论是过得多么平淡,或多么欢乐,但它总有使你断魂落泪之处。 而此刻,那最使人断魂落泪之处,就紧紧的盘据着他们的神,使他们忍不住几次要呐喊出来。 可是心灯功力高深,他能够控制着,而长山在心灯的掌力助援下,总算是勉强守住了元神。 这一段时间是冗长的,长山好几次要由心灯怀中挣脱,都被心灯阻止了,否则,也许曲星十余年的苦心,就要被他辜负了! 心灯一心二用,既要抗拒外来的心魔,又要帮助长山,不一会儿已是汗湿透体,心神也有些恍惚了! 就在他们最艰苦的阶段,突然有一个苍老而冷酷的声音,由黑暗中传了过来:“哼!你的能耐可真是不小!……我倒要看看你能强到什么程度?” 这声音是卓特巴的,心灯一惊,他知道这不是幻境,由卓特巴的口气听来,他似乎要暗下毒手! 往常不要说是“历劫”,就是调息入神之时,只要少有外扰,就足令人身败体伤,更何况这时正是紧急之时,而对方又是江湖一流的高手呢? 心灯心中暗自戒备着,心想:“这可真是生死一发的大关头了!” 果然不出心灯所料,就在他思索的当儿,黑暗中又传过了一阵阴毒的笑声,那似乎不是出于人类之口,因为高贵的人总是把关切与同情给予对方的! 笑声过后,卓特巴的声音又出现了:“心灯!现在你自投罗网,陷身于魔,可别怨我下毒手!……看来冷古和曲星是白费心机了。” 说着,他又阴沉的笑了起来。他此刻要做的事情是落井投石,把这两条幼小而又充满向上力的生命毁灭掉! 于是,他缓缓的走了出来,心灯微睁双眼,已然看见他模糊的影子,心头不由一懔。 那个恐怖的影子,抬起了一只膀子,立时有一股透骨劲风,带着呼啸之声,向心灯的前额“眉心穴”击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霎那,心灯已然想起了万蛟所传他的绝技,本能地应用了! 当那粒石子离心灯的前额尚有二尺时,心灯突然张开了口,由舌尖迸出了一点劲力,只听“波!”的一声轻响,那粒石子已然被倒撞了出去,落在了卓特巴的身旁。 这一下可把卓特巴吓坏了,他绝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心灯居然还能御敌! 于是,他冷笑了两声,说道:“好个小和尚!你的功夫倒真是出我意料!……我现有五粒石子,如果你能挡过,我就由你了!” 心灯这时干脆闭上了眼睛,心中复习着万蛟所传的口诀,准备应付这场性命交关的奇袭。 卓特巴不再说话,抖手之下,又是一粒石子,向心灯右腿“白海穴”打来! 心灯想到了“虚气迎敌,以假退真”这句口诀,立时将一部分真力由穴口退出。 当那粒石子堪堪已经打到“白海穴”时,心灯突然把撤去的劲力又逼了回来。 那枚石子本来已经打上,被心灯这种精湛的内力一逼,立时迸出了好几丈,“啪!”的一声,落向了远处。 卓特巴好不骇然,禁不住发出了声音道:“噫!……你……好厉害!这等功夫,倒是我生平仅见呢!” 他说着抖手又发出了一颗石子,心灯觉得这股劲风由上而来,知道卓特巴取的是自己的“天厥穴”。 这是人体死穴之一,这一次卓特巴用的劲力甚大,风声呜呜,心灯容那枚石子将到时,他突然张大了双目,就借这开目之力,一点极巧的劲力,已然点到了那枚石子上,把它斜着荡开了好几尺! 这等功夫真个是惊人欲绝了,卓特巴怔在当地,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来你比我所料的要厉害得多呢!” 这一次,卓特巴错掌之间,连续发出了两枚石子,分别向心灯双肩“肩井穴”打到。 心灯一手揽着长山,这两枚石子打的穴道虽不严重,可是却非常难以解救了。 四十五 可是他却不能有一丝犹豫,惊骇之中顾不得思索,电光火石般的扬起了右掌,由掌心透出了一股绝大的劲力,把那两粒石子扫出了四五丈远! 心灯这一用力,心神少泄,便觉得有些微微的昏眩,耳旁好容易压下去的杂乱之声,又如响雷般的响了起来。 同时由于心灯的震动,长山也感到一阵骤来的痛苦,他竟然忍不住“唷!”的一声叫了出来。 心灯不由大惊,连忙提着气,用极低的声音,凑在长山的耳边说道:“千万忍耐!别说话!” 卓特巴见心灯在如此危险的关头,居然还能发掌出声,不禁更为吃惊,忖道:“啊!这小和尚可真不得了!……我如果不趁机把他除去,真是后患无穷啊!” 他想着,一抖手又是两粒石子飞出,这一次他可用了心机,原来这两枚石子,并非全奔心灯,而是分别取的心灯及长山的头部。 心灯虽然闭着双目,可是他却分辨得出,这两枚石子的来势。 灯知道不好,他明知自己如果再动手,必然会使心魔趁虚而入,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的方法了! 于是,他依然把劲力贯至掌心,劈开了迎面飞来的两粒石子。 由于这第二次的震动,心灯及长山均是无法再支持了,心灯只觉一阵昏眩,头如针刺,当时再也忍耐不住,“啊唷!”一声昏绝过去。 秦长山本就在半生半死之际,全靠着心灯的掌力支持着,这时连受两番震动,早已先心灯而昏绝了! 他们两个蜷曲在一起,耳边的杂乱声音,已渐渐的消失了,但他们也只剩下了仅有的呼吸了! 卓特巴由黑暗中走了出来,他面上挂着得意和冷酷的笑容,慢慢地走到了心灯及秦长山身前。 他注视了一阵,低声的自语道:“小和尚,你不知好好修行,却要自投罗网,这可怨不得我了!” 卓特巴说着,慢慢的扬起了右掌,眼看着心灯及长山就要在卓特巴的掌下丧生,突然,在拐角的远处,传来了两声低哑干涩的咳嗽之声。 卓特巴不禁蓦然一惊,立时放下了手,冷笑道:“哪位老朋友?为何不在‘一心楼’憩息?莫非定要彼此毁约么?” 卓特巴话才说完,黑暗中传出了一个老人的口音,声音甚是低哑:“混账东西!你师父见我还要执礼,你居然称我老朋友!……混账!混账!” 那人不停的骂着,卓特巴甚是吃惊,因为从来没有人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的。再说这人的语声很生,绝非他所款待的那群奇人。 卓特巴心知既然来人能深入心腹,绝不是平常人物,当下强忍着怒气,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快出来说话!” 卓特巴一言未毕,那人又笑骂道:“混账东西!我老人家在这看了半天了,你趁危下手已是大失身份,谁知你六石发尽,居然还要下毒手! “我老人家本来不愿多管闲事,可是你这么做,却不能不叫我老人家生气。” 那人一口一个“我老人家”,卓特巴不禁怒火万丈,但他却沉住气,喝问道:“既然你不肯显露身形,必是对我卓特巴还有几分顾虑,凡来到我‘西藏第一家’者,非友即敌,我们到外面谈吧!” 卓特巴话才说完,那人拍掌道:“好极!好极!这里太黑,我老人家怪不舒服,这个小和尚及曲星的宝贝徒弟就留在这,若醒了是造化,若是死了也不怨你……好啦,我在外面等你!” 那人说话声音越来越远,等到最后一句时,人似乎已然出了枯井。卓特巴心中好不吃惊,望了心灯及秦长山一眼,狠狠地一跺脚,如风而去。 在卓特巴才走之后,立时又一条黑影扑到了心灯身前,在黑暗中,只依稀看见他伛偻苍老的身影,和一头蓬松的白发。 他弯下了身子,在心灯及秦长山的身子点抚了一阵,自语道:“也难为了这两个孩子!” 说完这句话,他移动着老迈的步子,慢慢消失在黑暗里。当他由枯井中跃出时,在星光的拂照下,才看清了他竟是天下奇人萧鲁西! 再说枯井之中,心灯及秦长山悠悠醒来,宛如做了一场恶梦,精神体力都感觉到异常疲乏。 心灯扶着长山的肩膀,低声道:“长山,你可觉得好些?” 长山刚才虽然在半晕迷中,但他内心却很明白,知道自己的这条命,是被心灯救回来的。 他转过了身子,紧紧的拥着心灯,感激地说道:“心灯!……,谢谢你救了我!……如果没有你,我真要辜负了师父的苦心了!” 心灯连忙把他扶起,含笑道:“你不要如此说,我们来此原要同舟共济的!……你是否按着卓特巴的图示到这里来的?” 长山闻言点头道:“是的!我一直按照他的图示找到这里,连破了井石及沿途的三道暗器,又在这里历了好几劫……想不到我功力太差,几乎丧生在最后一劫上。” 长山说着低下了头,显得非常惭愧。心灯连忙接过说道:“快不要说这些话了,我还不是一样,如果不是有异人搭救,早就做了掌下之魂了!” 长山抬起了头,说道:“心灯,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莫非你已经把冷师伯的令符取到了么?” 心灯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自己误落悬崖,以及为何寻到此处,大略的告诉了长山。又接着问道:“长山,曲师伯的令符可是就在这枯井么?” 长山点了点头,说道:“他木牌上说在这里,并且说‘历劫之后,见水即得’,我现在还要找呢!” 心灯闻言甚是兴奋,笑道:“既然确定在这里就好了,我帮你一同寻找吧!” 长山感激地拉着心灯的手道:“心灯……你对我真好!” 长山激动之下,只能说出这一句话,心灯却摇了摇头,含笑道:“你不要客套,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们要同舟共济吗?再说曲师伯对我也有传艺之恩,这也是应该做的事!” 说着二人站起了身子,长山内心既是感激,又是惭愧,他想到佛英,立时觉得羞惭起来。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心灯及佛英是有着极深感情的。不幸的是,心灯曾一度为僧,在他没有还俗的时候,他是无法明确的表示这番感情,可是当他还俗之后,情形又有了很大的改变了! 他们沉默了一下,各人心中都深藏着几句话,但谁都没有勇气说出来。 心灯估计时间已然不早了,当下对长山说道:“我们不要再耽误了,快点找吧!……对了,我还不知道曲师伯的令符是什么呢!” 长山闻言答道:“师父的令符,是一颗很珍贵的蓝珠子,上面刻着‘曲星’两个字!” 心灯一面听着,突然叫了起来道:“长山,你听!……好像有流水的声音!” 长山不禁为之精神一振,侧耳听去,果然听见了流水之声,当时不禁兴奋的跳了起来,叫道:“好呀!……‘历劫之后,见水即得’,师父的珠子,就要拿回来了!” 心灯也代他兴奋不已,忖道:“但愿我也能像他一样顺利就好了!” 这时流水之声愈来愈大,好似冲流甚急,长山不禁奇道:“怪了,刚才一点声音都没有,现在怎么突然有了?卓特巴真是个奇人啊!” 心灯笑道:“刚才历劫之时,风雷之声已侵占了我们整个心神,就是有流水之声也听不清了!” 长山点点头,拉着心灯的手向前就跑,口中说道:“我们快点去找吧,不然等下又有变化了!” 心灯却把长山拉住,笑道:“不必急,我们沿途要小心些,不要中了他什么埋伏!” 由于心灯两次大意都几乎丧生,所以这次不得不格外谨慎了。 长山闻言放慢了步子,随心灯在黑暗中缓行。 他们判断着水源是在右前方,当下踏着崎岖不平的地道,一步一顿地向前探索。 他们有一种“探险”的恐惧和乐趣,当然,更有着一颗焦急和期待的心! 当他们走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流水之声已经有些震耳欲聋了,长山有些不耐,问道:“怎么老是听见流水声,却找不着水,真怪!” 他话才说完,心灯突然呼道:“你看!那不是水吗?” 长山闻言大喜,随着心灯的手势向前望去,果见右方不远,有一道窄狭的隘口,宽才过人,隘口之外,白光耀眼,竟是一流大瀑布。 长山兴奋得叫了起来,与心灯同时跑到隘口,两人挤身而过,眼前又是一片奇景。 原来隘口之外,只有丈余方圆一块巨石,其下又是一条千丈深沟,瀑布由相隔二十余丈的青石上流下。 在瀑布之后,有一山洞,黑黝黝也不知有多深。 心灯及长山一睹之下,已然断定曲星的兰珠,必定放在山洞里,要想取得,只有奋身而过了! 心灯观察了一下,对长山道:“长山,这条悬沟,我们必须纵越过去……我是勉强得很,你?” 长山不待心灯把话说完,已然了解他的意思,当下接着说道:“我大概还勉强可以过,不过……如有失足,还要请你照顾一下!” 心灯闻言心中甚喜,点头道:“你太客气了!我先过去探探!” 心灯语声甫落,人如跃丸,已然凌空飞起,直向那瀑布后的山洞落去,身法架式都是奇美,宛如一只绝大的蝙蝠似的。 心灯身进如箭,但当他才冲到瀑布时,那瀑布虽不大,却有千钧之力,并且奇寒彻骨,心灯未防之下,身子似乎被瀑布冲了下去。 心灯大惊,连忙空中振臂“龙门跃进”,身如巨虾,已然透穿瀑布,落在青石上。 心灯站定之后,隔着瀑布对长山大声道:“长山!这水力可大得出奇,你千万要小心些!” 长山闻言答道:“你放心,我别的不行,轻功还有两下子!” 长山说着,已然跃起空中,“天风迎絮”身如急进之风,向对岸跃去。 长山自恃师父过天风,轻功技甲天下,起身之时未免有些大意,他哪里知道厉害? 当长山跃进瀑布中时,一股突来的强力,竟把他提着的一口真气打散,只听他“唉唷!”一声,整个身子便向崖沟下落去! 心灯见状大惊,他用右手搬住一块突出的石头,整个身子飞出,双腿如剪,电光火石般的把长山夹住。 长山惊魂甫定,借着心灯双腿之力“巧抛绣球”,这才把身子跃上了洞口,心灯也把身子提起,他不禁有些生气,埋怨道:“长山,你太大意了,这样死了多冤枉呀?” 长山心头怦怦,面如白纸,默默不作一声,隔了一会才低声道:“心灯!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凑巧寻到了这里,我已经死过了两次了!” 心灯略为谦逊了几句,说道:“我们快到洞里去看看吧!” 当时二人一同向洞内走去,经过水冲后,他们都觉得身上阵阵奇寒,但是他们似乎都没有感觉到,因为此刻,他们全部的精神,都贯注在寻找那粒珠子上! 这座山洞并不大,可是水深及踝,并且崎岖不平,极为难行。 他们摸索着行了一程,突觉眼前一亮,长山突然大叫道:“心灯!快看!……师父的珠子!”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足见他在极度的兴奋中,心灯也是一阵莫名的激动,放眼望去。 果然在一座小圆石鼓上,放着一只小匣,其中有一颗龙眼大的珠子,在黑暗中发出了晶兰色的光芒,是一颗价值连城的奇珍。 长山这时早已扑了过去,心灯口中叫道:“小心些!防他还有埋伏!” 这时长山早已将珠子抢在手中,仔细看时,上面果然刻着“曲星”两个小字。 长山大喜若狂,他不禁放声大叫,声泪俱下地喊道:“哈哈……这是一点也不错了。” 此情此景,也使心灯异常感动,不觉眼角潮湿,似要流下泪来,他赶到长山身旁,用手扶着他的肩膀,含笑说道:“恭喜你大功告成,我们快些回去向曲师伯报喜吧!” 长山用湿衣拭着脸上的泪,点头道:“好的!好的……师父一定高兴死了。” 他话未说完,突然怪叫一声,整个身子向后倒去。心灯大惊之下,连忙把他拦腰抱住,只见他双目紧闭,牙齿咬着嘴唇,全身不住地颤动。 心灯又惊又怕,连声问道:“长山!……你怎么了?” 长山用力的把眼睛张开一些,含糊地说道:“这珠子……有毒……” 他说完这句话便昏厥过去。心灯万料不到,卓特巴竟会在珠上施毒,心中好不惊骇! 心灯见长山中毒不浅,当下连忙把他全身重要穴道封住,以免毒气攻心,接着撕下了一大截湿衣,把长山手中紧抓着的珠子,连盒一齐取过,紧紧的包好之后,放在了怀里。 这时长山已是气若游丝,不省人事了! 心灯忖道:“我赶紧把他送回去,请师父们解救,不然……” 心灯想到这里,心中甚是焦急,当下把长山背起,匆匆赶到洞口,奋力跃了过去,循着原途,出了这座奇异的枯井。 这时天将五更,寒星未退,晨风习习,益增寒凉。 心灯长长地吐了一气,忖道:“我到底由什么方向回去呢?……如果耽误久了,只怕长山就不可救了!” 他焦急之下,突然想起了卓特巴的木块,当下由长山怀中取出,照着图形反向而回。 这个西藏的小奇人,背着长山,在清晨寒风中,快得像是一只泄箭,如飞的奔驰着。 他心中觉得有些空虚,虽然他习过佛,坐过禅,可是他却不知道人活着为什么? 像现在,他在荒野奔驰,难道这就是在人生的途径上迈进?或者他是在追寻什么? 空的!一切都是空的!不可捉摸的事物,往往苦害了一些人的终生,就连出家人也不例外。 当寒星尽退时,心灯已然奔到了“一心楼”,他身上的湿衣早被寒风吹干,但又被汗水湿透了! 经过了一夜的疲累和惊险,心灯已是疲惫不堪,长山在他背上时冷时热,不知呼号了多少次,现在已像死了一般匍匐在心灯的肩上。 “一心楼”是卓特巴待客之所,这时所款待的,全是江湖上第一流的奇人,也正是他一生最大的敌人。 这是一座纯由青石筑成的小楼,围有石墙,院内枯枝垂柳,老圃黄花,荡漾着一片诗意。 石阶之上两扇朱门,已经敞开着,那一群奇怪的老人,正在围桌而谈,远远看见心灯背着长山,不禁一齐迎了出来。 心灯老远便叫道:“曲师伯!……秦师兄中毒了!” 曲星早已一阵风地赶到,由心灯背上把长山抱下,略一察看,变色道:“啊!好狠的卓特巴!……介子毒!” 曲星说着,已然如飞的跃进了正厅。心灯接着跟进,靠在了石凳上休息着。 这时群老几乎把心灯团团围住,原来佛英及沈小石还未回来,他们已经焦急的等了一夜了! 在这一段时间内,曲星已然取过了一只大木盆,把长山全身泡在了里面,这才走向心灯道:“心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心灯略微定了一下神,这才由怀中取过了兰珠,递予曲星道:“师伯!……你的珠子!” 群老见状一齐发出了惊叹声,曲星几乎不敢相信,他由心灯手中抢过了珠子,匆忙的打开,才要去开盒子时,心灯连忙叫道:“师伯,小心!这珠子上卓特巴施了毒!” 曲星“啊!”了一声,用修长的指甲,轻轻的把盒盖挑开,这时众人早已围了上去。 盒中安放着的,正是这一代奇侠的随身至宝,它已经失去了二十年,这时又回到他的手中了! 它仍然是那么光洋、晶莹、散发着耀目的光辉,在它主人的面前,骄傲地闪耀着。 曲星早已是热泪交流,喃喃自语道:“啊——兰珠!……你又回来了!……你可知道,我为你埋名隐姓了二十年!” 曲星说着,又走到了水盆旁边,对着昏迷的长山道:“孩子!……感谢你!” 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落在了长山的身上,苍老的声音颤抖着,这个老人是在极度的伤心和欢喜中。 这情景很感动人,众老人都不免拭着眼角,因为他们看着曲星失败,现在又由他徒弟手中获得了成功。 并且,他们有着相同的遭遇,这种感受是更深刻的! 他们喟叹、感伤、赞许了良久,这才回到了心灯身边。 冷古用手拭去了心灯脸上的灰土,问道:“心灯,你把这件事的本末讲一遍,我们都急于知道的!” 心灯这时精神已稍恢复,当下便把昨夜所历,全部的讲了出来,只是隐起了有人救援一节,因为他已猜到了那是萧鲁西,并且萧鲁西是不愿意叫人知道的。 群老听完了心灯的话,免不得又是一番奖励及讨论,曲星更是拉着心灯的手,一直感动的摇晃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卢妪见曲星至宝已复,不由有些沉不住气,来回的走了两趟,自语道:“怪了!佛英这丫头怎么还不回来?” 铁蝶亦是万分焦心,深怕沈小石有所差失,就不能像长山这么幸运了。 冷古看出二人心意,含笑说道:“你们两位不必焦心,我知道他们是安然无恙的!” 卢妪闻言甚是惊异,问道:“老竹子,你怎么知道?” 冷古含笑道:“你不必问,静等佳音吧!” 卢妪及铁蝶见冷古不肯说,但她们知道必然有因,当时便把一颗动荡的心,稍微的安定下来。 这时曲星早已把长山带入房中救伤去了! 冷古也对心灯道:“徒儿,难得你昨夜的表现,不过你也伤了不少元气,快随我到房中,我为你和和血吧!” 心灯闻言称谢,正要随冷古入房时,突然远远听得一个粗哑的声音叫道:“心灯!……心灯!你到底在哪里?” 这人说的是西藏话,心灯闻言似乎中了急电,一下子由石凳上跳了起来,疯狂地向外跑去。 事出突然,倒把众老弄得莫名其妙,冷古叫道:“快回来!你这孩子!” 话未说完,心灯已然跃墙而出,口中叫道:“我就回来。” 心灯疯狂地奔了一阵,一个藏衣昂立的青年,正在小径的另一端四下寻找着。 原来那人正是侍奉病侠骆江元的克布! 心灯如疯似的扑到他面前,克布叫道:“唉呀!心灯你。” 他话未说完,心灯已拉着他的双臂,叫道:“病师父呢?他……怎么了?” 克布紧拉着心灯的手,笑道:“病师父来了,就在那边呢!” 心灯惊喜欲狂,一颗心放了下来,大叫一声,由克布的身侧跑去,口中高叫着:“病师父!病师父!” 克布望着他的背影,摇头道:“疯子!真是疯子!” 心灯才跑出了七八丈,便在一颗大树下发现了那个沉病的老人,他睡在一张精编的竹榻上,眼中流露出慈祥和安乐。 心灯扑在他脚下,抱膝啼泣。 惊人的事发生了,病侠的手竟慢慢地抬起,轻轻地放在了心灯的头上。 四十六 上回谈到,心灯于万难之中,助秦长山取出了曲星的令符“兰珠”,回到了“一心楼”。 心灯正在与诸老谈话,突然听见克布的呼唤,他惊喜之下飞奔而出,不想竟在大树之下,发现了病侠! 他躺卧在一张编制甚巧的竹床上,这些日子的逝去,似乎使他更憔悴了! 雪白而又蓬松的白发,被寒风吹得不住地飘摇,像是无数个苍老的生命,在做临死前痛苦的挣扎。 他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和一张皮,可是他的精神还是很充沛的,那可以由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中得到证明。 心灯匍匐在病侠的脚下,紧抱着他的膝头,泪如泉涌,口中不住的呼唤着:“病师父!……病师父……你真的来了!” 奇迹出现了,病侠竟缓缓地伸起了一只手臂,轻轻的抚摸着心灯的头! 心灯惊喜到了极点,他昂起了头,流着热泪叫道:“病师父……你……你已经好了?” 病侠的眸子里,传露出一片慈祥的笑意和欢乐,他只是不停的轻拍着心灯的肩背,好似在说:“可不是,你看我的手已经能动了!” 心灯这时的惊喜,真是无法形容的,他虔诚地跪在病侠的身旁,双手合十,低声祝祷着:“佛啊!感谢你!请你再用莫大的慈悲,来救助病师父吧!” 人生最大的安慰和快乐,莫过于知道有人在为你祝祷,这时的病侠,已经完全被这种快乐和骄傲占有了! 克布已经在旁边站了半天,这时说道:“喂!心灯,你快起来呀,我还有好多话要向你说呢!” 心灯这才觉醒过来,当下笑着站了起来,说道:“你看,我高兴过度,忘了请你们进去了!” 心灯说着,与克布把病侠的竹床抬起,向“一心楼”走去,心灯边走边道:“克布,这些日子可累了你了!……功夫没有搁下吧?” 克布闻言,天真地笑了,说道:“我功夫进步很多,师父要我每天为他按摩,他的双手就是我救活的呢!” 心灯闻言好不高兴,笑道:“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我知道你肯用功,功夫一定进步得很快的!” 说着,二人已然来到“一心楼”门口,群老见状早已迎了上来,簇拥着入了正厅。 病侠的突然来到,确实大出众人意料,尤其是他恢复了双手的性能,更是感到无比的兴奋和欣慰。 铁蝶扶着床边,笑道:“骆兄,你居然来了,真使我们感动啊!” 病侠用眼睛表达了他对每一个人的谢意,目光又落回了心灯身上,这些日子来,他实在思念这个孩子,如今他看着他安然无恙,心中实在太高兴了。 冷古也对病侠恢复双手的奇迹,表示欣佩,并接着说道:“病老儿,你来的正是时候,孩子们都正式开始行动了!” 病侠闻言,把眼睛睁大了一倍,显出了极度的关切,他是非常急于知道这些情形的。 于是铁蝶便把这些天发生的情形,大略的告诉了病侠,当他提到曲星的令符已经盗回时,病侠竟忍不住鼓起掌来,惹得众人一齐大笑。 这时,曲星已然为长山解了毒,由房中走了出来,病侠立时向他拱了拱手,显然在祝贺他至宝复得。 曲星赶上来握着病侠的手,笑道:“骆兄,你竟然也赶了来,实在使我太钦佩了!” 这时由房外进入两个年轻的藏人,施礼之后,向心灯说了一堆西藏话,然后垂立一旁。 心灯点了点头,对病侠说道:“病师父,卓特巴已经知道你老人家来了,请您住在楼上三号房间……你一路辛劳,现在可以休息了!” 病侠用目光表示同意,于是心灯及克布等,把病侠抬上了楼,安放在床上。 虽然病侠一再表示,要与心灯长谈,可是心灯仍然劝他与克布休息了。 这时各人回到房中,冷古把心灯叫到面前,正色说道:“心灯,看你现在的样子,在历劫时已然受了微伤,你现在有什么感觉没有?” 心灯点点头,说道:“师父,我没有什么,就是头有点昏。” 冷古“嗯”了一声,接着说道:“你元气已少有损伤,现在赶快调息一下,等下我还有很多话与你讲呢!” 灯答应一声,冷古已然推门出房而去。 心灯似乎觉得冷古有些不高兴,但他确实感到乏累,当下顾不得思索,盘膝调息。 一个时辰过后,心灯精神已然完全恢复,他起身换了一身干净的僧衣,这时冷古已自房外归来。 他把心灯叫到面前,正色说道:“心灯,你管的事情太多了,就昨晚来说,固然你是无意失足,碰上了这件事,可是你自己还有要务,就不该在林中逗留这么久。” 冷古话未说完,心灯已接口道:“可是……那时我如不救他,他就要死了!” 冷古闻言长眉一挑,喝道:“你救他!如果没有人救你呢?……那么你不是死在卓特巴的掌下了么?” 心灯闻言一惊,他不知冷古如何知道萧鲁西曾救过他,当时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冷古的怒气仍然未消,他来回的踱着步,说道:“心灯,我知道你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可是你要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如你想像的那么善良,今天你帮助了别人,可是到你自己的事情时,别人往往就把你抛弃!” 心灯对冷古的话并不同意,可是他却不敢回口。冷古走了两步又接着道:“……现在的情形,似乎所有人的令符,全要靠你一个人了!……荒唐!……” 冷古说着骂了一声荒唐,他的眸子里,射发出两道慑人的光芒,使得心灯把头垂得更低了! 冷古接着说道:“你不要看我与他们是数十年的朋友,其实我们根本没有交情!哼!我想起二十年前之事,真恨不得给他们一人一掌,现在……现在居然还要用你的力量去帮助他们!……真是太过分了!” 冷古回忆到二十年前,被这一群老人迫得交出了自己的令符,而隐匿江湖二十年,他心中确实有一种莫大的委曲和愤怒。 灯仍然一言不发。冷古又走回心灯面前,沉着声音说道:“心灯,你把头抬起来!” 心灯慢慢地抬起了头,冷古用着命令式的口昒说道:“你听着,从现在起,除了骆江元和万蛟二人外,任何人的事你绝不能多管,否则……” 他说着咬了一下嘴唇,下面的话没有再说出来。 心灯本来在担心,冷古不准他再为病侠万蛟之事出力,这时闻言不禁放了心,立时说道:“是!师父,我绝对不管别的事情了!” 冷古这时的面色,才稍微的缓和下来,点点头道:“你再休息一下,我希望你能在今天,把万老儿的令符盗出来!” 心灯答应一声,出房而去。 这时天将近午,卓特巴一直没有露过面,佛英及沈小石亦不见回来,大家都在休息,卢妪及铁蝶不时倚门遥望,显得有些焦急,可是她们的脸上,却一点也不露出来。 只有万蛟和柳拂柳,一面喝着茶,一面下棋,好似对他们本身的事,一点也不关心似的。 心灯进到病侠房中,见病侠还在休息,克布坐在窗前痴望,当下招手把克布叫了出来。 克布出房之后,与心灯坐在厅前谈,说道:“心灯,我们什么时候去盗师父的红羽毛?” 心灯思索了一下,说道:“快了,就在明后天!” 克布闻言颇为兴奋,说道:“好呀!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去。” 心灯闻言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你在这里好好看顾病帅父,我一定会把红羽毛盗出来的!” 克布却似不依,放大了嗓子道:“不行!师父叫我去的!” 心灯闻言颇为诧异,问道:“是病师父要你去吗?” 克布点了点头,说道:“当然是呀!不信你去问病师父好了!” 心灯思索了一下,说道:“……好吧!到时候再说吧!” 二人正在谈话之时,突听卢妪:“唔!”了一声,说道:“唔——这两个小东西回来了!” 二人连忙站了起来,只见佛英及沈小石由正门奔入,他们都是混身汗土,狼狈不堪。 心灯连忙迎前去,颇为关切地问佛英道:“你……你怎么样?可得手了么?” 佛英对于心灯的关切,似乎怔了一下,但她却未答理,侧身由心灯身旁走过去了。 心灯心头冷冷,怔在那里,不知是何滋味,他仿佛感觉到,“感情”在他们之间,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时沈小石已然走到心灯身前,哑着嗓子叫道:“哇……好险,我差点没死了。” 心灯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问道:“你得手了吗?” 小石撤了撇嘴,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说道:“哪有这么简单?不过……最多两天我就可以成功了。” 他说着口中大叫着“师父!”,由心灯身旁向内跑去。 由于刚才佛英的冷落,使心灯仍然陷在轻度的哀伤中,他怔怔地转过了身子,跨入了正厅。 这时佛英及小石,已各被卢妪及铁蝶,带回房中细问。心灯坐在阶前,克布赶过来问道:“心灯,你刚才对池佛英说什么?她有没有偷到令符呢?” 心灯黯然地摇摇头,一言不发。这时在旁下棋的柳拂柳突然自语道:“唉……自找苦吃!……我老道出家前还小小风流,出家后就不吃这个苦了!” 心灯闻言一惊,再看柳拂柳时,他正在低头思索,面部毫无表情,而万蛟也是毫无反应。 心灯摇了摇头,暗道:“心灯呀!亏你修为二十年,怎能这么放不下呢?……我是决定回庙之人,何必浪费自己的感情呢?” 他这么警惕着,心中似乎安定了一些。 西藏高原又刮起了凌厉的寒风,吹得落叶枯枝满空飞舞,阵阵的林涛呼啸着,使得这群山居的人,显得更孤寂和怪癖了! 克布望了望天,说道:“心灯,你看是不是快下雪了?” 心灯点点头,说道:“是的!今年的雪好像比去年晚些,去年早就下雪了!……我希望在这个冬天,能够回到庙里去!”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说得很低,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时已然开上饭来,冷古竟不知何时出去了,当下由心灯及克布先到床前,喂过了病侠,然后才开始食用。 卢妪及曲星师徒均未用饭,卢妪似乎在悉心的传授佛英避毒之法,她尖锐难听的嗓子,不时地由房间里传了出来。心灯知道佛英也失败了! 用饭之后,心灯又离开了“一心楼”,也决心要在明天天亮之前,把万蛟的令符——那节手骨头——盗回来。 天色一直是昏暗的,较高的山头,全在雪雾遮掩中,心灯在薄云冷气中,迈开如飞的步子,把云丝冲得四下飞散。 心灯很快的跑到了昨夜失足之处,他这次可不会上当了,以“青云三现”的轻功绝技,很容易的渡过了那条悬沟。 过沟之后,地势越发的狭窄,只有一条羊肠小径,心灯拿出了那块木板,只见有一条斜形的线条,指着左前方,并有个箭头,指着一颗大树。 心灯心中暗喜,忖道:“好了,地方已经不远了!” 他想着,越发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他面现惊容地停了下来,忖道:“好厉害的卓特巴!他真会善用地势。” 原来在心灯身前不远之处,有一片湖沼,湖水均是黑绿色,不停的冒着水泡,发出了“咕咕”之声。 在水面上,竟有一间长方形的木房,被染成了鲜红色,却不见水柱,亦不见基木,竟不知他是怎么架在水面上的。 在沼泽之旁,有一株千年古树,早已枯死了,就连附近十丈左右的草木,全是枯黄色,十丈以内,竟是寸草不生。 心灯一眼看过,已然知道这片湖沼,必定奇毒无比,心中想道:“我这一次可要小心,否则陷身于内,就是仙丹也没有法子救了!” 由于心灯昨夜的失足,这时他竟不敢骤然行动,转着湖沼的四周,一步一驻的仔细观察着。 等到心灯走过一圈,回到原地时,他发现除此湖沼及水屋外,并无别的埋伏,心中稍安。 他坐在了一块青石上,细细地思索入房之法。 这座小房子,架在水面上,水气氤氲,有着极大的神秘感。 心灯不敢骤然入房,心中想道:“我还是先上房顶,然后再行定夺!” 心灯想着,决定先由大树纵落房顶再说,当时看好落脚之处,取出一丸丹药压在舌下,双臂振时“蝶翼双开”,一隔十余丈,身如一只灰色的大蝴蝶,带着呼呼的风声,向那株枯朽的大树落去。 这株大树看来十分完整,等到心灯落空之后,这才发觉,树身竟满布拳大的孔眼,密密扎扎,好似蚂蜂窝一般。 心灯心中好不诧异,忖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这里还有什么虫不成?” 但他仔细地思索一下,又认为不可能,因为这一带寸草不生,生物绝迹,绝对无物可以寄生的。 心灯这么想着,心中稍微的放了心,仔细向脚下不远的那座小房望去。 那座小房,不过三丈见方,房顶是平面的,由外看来却看不出什么名堂。 心灯观测了一阵,忖道:“管他的!是福不是祸,是祸逃不过!我尽在此犹豫做甚?” 他想到这里,展臂之下,已然飞落在房顶上。 奇事接着发生了,就在心灯脚尖刚刚点着屋面时,耳旁听得一片极大的“嗡……”之声,满天黑点,飞霜般地向心灯拥来,鼻端已经闻到一股极大的恶臭。 心灯大惊之下,连忙屏着呼吸,双袖猛舞,发出了一般莫大的劲力,逼退了附近的那群飞虫。 可是这些黑蜂状的飞虫实在太多了,为数何止千万,黑压压的一片,乌云盖顶似的,再次向心灯拥到。 心灯哪里还敢停留?点脚之下,人如飞弩,已然越出了十余丈,拔脚狂奔。 等心灯逃出了二十余丈时,耳旁声响稍小,心灯大着胆子,先把双袖后扬,发足了十成劲力的一掌,然后转身望去。 怪了!那为数万千的飞虫,仅仅在那十丈以内飞回,却是不再往外飞一步,嗡嗡吱吱之声,响成了一片,好不悸人! 心灯几乎被这一群怪物吓呆了,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群怪虫,低飞高翔,却就是不再追出。 心灯壮着胆子,又慢慢地走回了七八丈,仍不见那些怪虫追来,心中好不奇怪,忖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有这些东西,我又怎能入房盗宝呢?” 这事实在够他发愁的了,苦思了半天仍是没有对策,他想试试这群怪蜂的威力如何,当下由地上拾起一块头大的石头,扬掌丢了出去。 那群怪虫正在飞舞,突见一物投入,当时一阵“吱吱”怪叫,立时一拥而上,那块石头被它们争抢着,滚成了一个丈余大的黑球,不一时再度飞开时,那块石头竟连一粒粉屑也不见了! 心灯在旁看得好不惊心,忖道:“乖乖!要是我的话,怕不被他们把毛发都吃尽了?……这可怎么办?” 心灯不禁发起愁来,他可万万没有料到,卓特巴竟会养了这种毒物,这时幸亏还是白天,如果是晚上的话,只怕刚才心灯在房顶上,就要饱了它们的毒吻了! 心灯苦思良久,突然发觉了一个问题,忖道:“这种东西天性凶残,奇毒无比,看它们饿得不轻,十丈之内草木均被吃尽,可是十丈之外叶绿草肥,它们为什么不飞去取食呢?” 心灯越想越觉可疑,知道其中定有道理,于是心灯便回过了身向四周细细的察看。 果然被他发现了奇异之处,原来在这十丈方圆之处,有一围低矮的丛树,青枝茂发,生长得甚是旺盛。 在枝叶之间,长满了青色的小圆果,翠绿蕴光,甚是美观。 这时已将初冬,边地酷寒,草木皆已枯萎,可是这丛小树为何生长得这么茂盛? 心灯想到这里,越发觉得古怪,忍不住走到一株小青树之前。 当心灯接近它的时候,鼻端已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心中不禁恍然大悟,忖道:“啊!难怪出了十丈,便闻不到那股恶臭,原来是这些小青果之功啊!” 心灯想通了此理,心中好不高兴,忖道:“这些怪虫不敢飞出十丈,大概也是为了这些小树的原故吧!” 心灯想着,随手摘下一粒果子,立时有白色的乳浆流出,香味更浓。 心灯再不迟疑,扬手之下,那枚果子一点绿星般脱手而出,向那群飞虫打去。 这次情势果然不同了,那一大片怪虫,竟像遇见了克星似的,“吱”的一阵怪叫,四下飞逃而去。 有些怪虫躲避不及,被那枚青果的白浆溅到了,竟立时坠地死亡。 心灯万料不到,一枚小小的果子,竟有这么大的威力,当时不禁欣喜若狂,忖道:“好了!这就不怕了!……可是卓特巴,虽然找有毒虫守护,可是却自备解药,真个滑稽!” 心灯见天色不早,不敢再事耽误,只怕到了晚上,更无法行动了! 于是,他双手并下,摘下了七八个果子,拍碎之后,将手、面均用果汁涂上,又摘了数十个果子,贴身放在革囊中收好。 心灯一切准备好之后,抬目望去,只见那大片怪虫,尚在满空飞舞,兀自不停。 心灯虽说已有准备,可是对这万千的毒虫,仍是异常惊恐,于是他由背上撤出了宝剑,在灰暗中发出了一片晶芒的光色,甚是美丽。 心灯拔剑之后,胆子壮了不少,他把宝剑交到左手,为的必要时右手好掏取青果。 他一切准备妥当,二次起身,“巧燕投林”,又向那株大树上落去。 当心灯落到树于上时,那大片的怪虫,立时潮水般的涌了过来。 心灯大悸,连忙将手中的宝剑,舞成一片光网护身。 可是当那群怪蜂,飞到心灯身前尚有一丈时,竟一齐拍翼停身,口中“吱吱”连声,却是不敢再飞近。 心灯知道必是青果发生效力,虽然怪虫不敢再予迫近,可是就这样已经够吓人的了! 心灯鼻端的恶臭并未消失,他连忙又取了一枚丹丸压在舌下,这才再次飞上了房顶。 那群怪虫自是紧追不舍,“轰!”的一声又涌了过来,它们眼看着到口的美食,却无法攫取,直急得满空飞舞,怪叫连声,交织成一片极大的厉声,夺人心神。 心灯见它们不敢迫近,也就不管它们,他还是不敢骤然入房,便用手中宝剑,在屋面上凌空一挥,划了手掌大小一块范围。 那房屋原是厚木所制,经心灯剑挥之后,立时现出一个掌大的空隙。 那片被削落的木板落入房内,心灯耳旁听得“波!”的一声轻响,似是落入水中。 心灯心中一动,忖道:“莫非这房子没有底?是凌空架在水面上么?” 心灯的推测果然不错,当他由房顶向内望时,只见下面水光荡漾,竟无落脚之处。 心灯正在思索入房之策,突听一声极为刺耳的啸声,自林外传了过来,陡然之间,不禁被吓了一跳。 那群毒虫,听到这声呼啸后,竟是一阵怪叫,一齐由木房的窄门中挤着飞了进去。 心灯好不吃惊,还来不及再事端详,那群毒虫竟又飞了出来。 心灯再看之下,不禁惊喜异常,原来有一群毒虫,口中齐咬着一只红漆的小木箱。 心灯知道其中放着的,必然是万蛟的手骨,叮是那群毒虫只是满空飞舞,却是不再落下,心灯好不着急,忖道:“它们不肯落下,我又不会飞,如何能取到手呢?” 心灯正在发愁,突听身后一片凌厉的风声,自头顶飞过,当下连忙抬头望去,只见一片白光,竟是十余块掌大的白色木板,纷纷的落在湖沼中。 心灯心中奇怪,忖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还有人在此地么?” 心灯一念才毕,突见那群怪虫,竟把咬着的小木箱,放在了湖沼中一块突出的石头上。 心灯见状想道:“怪了!这意思好像是要我借这些木板之力,去将万蛟的令符取来……” 心灯未想完,突听身后林中,传来了卓特巴的口音,说道:“小喇嘛,你果是奇才,我实在爱你这身功夫?……现在万老儿的令符放在湖心,你可借这些木板之力,去把它取到,我绝不出面干扰,你看如何?” 心灯见自己所料不差,心中甚喜,回身说道:“老施主此举甚好,小僧照办就是……不过,老施主最好把这些飞虫收回,否则又要害小僧杀生了!” 卓特巴的笑声,从老远传了过来,笑着说道:“你太慈悲了……我就靠它们看你的真功夫呢!” 四十七 听完了卓特巴的话,心灯不禁冷笑一声,说道:“好的!小僧倒要经历经历!……” 心灯话未说完,卓特巴已然一声断喝道:“心灯,你不要自恃技高,把我‘西藏第一家’视同无人之境,我告诉你,今天这一关如能成功,算是你侥幸呢!” 心灯闻言朗笑两声说道:“施主,你忘记了,我们出家人不经劫难,是无法成佛的啊!” 心灯的话,更激怒了卓特巴,他连连的冷笑着,说道:“哼……好得很,我能助你成佛,也算是功德无量,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身形已经拉出了二十余丈。 心灯知道他已然离去,可是他仍然不敢过于大意,忖道:“卓特巴一向诡计多端,不知他会搞些什么鬼,我还是小心为是。” 心灯见这湖沼颇广,那块突出的山石,距离湖边约有百十丈,万千的怪虫,盘空飞舞,似乎在紧紧的守护着那只小木匣子。 心灯看准了最近的那块木板,展臂之下,“鹏行万里”,身如巨鸟,飘飘摇摇地向那块木板落去。 就在心灯右足足尖堪堪已经点在那块木板上时,突然由他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啸声,接着一人说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就在同时,一股凌厉的掌风,由心灯背后发了过来。 心灯只担心池水有所变化,却不料有人背后暗算,不禁吃了一惊,慌忙之中,双袖后摆,“推石入山”,掌力如钢向后迎去。 谁知心灯这一迎敌却吃了亏,他只当这人出掌是向自己背后袭击,却不料那人掌力,不取心灯身体,反向心灯落脚的那块木板上击去。 但听“砰!”的一声大响,水花四溅,恶臭冲天,心灯落脚的那块木板,立时被激出了一丈余远。 心灯身子便向水中落去,心中不禁大惊,同时双腿被污水所溅,觉得异常疼痛。 心灯在万忙之中,右足足尖,慌忙在左足足面上一点,已然下落的身子,又拔上了八尺,侥幸未曾落水,已然吓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心灯拔起之时,耳中听得卓特巴哈哈大笑道:“好俊的功夫!哈哈……” 心灯身在空中,顾不得答理,寻准了另一块木板,斜身落了上去。 心灯第二次将要落到木板上时,突听卓特巴大叫道:“好!再来一次!” 心灯心知不好,可是身子已然落了下去,池水受了卓特巴的掌力,又是水花翻飞,溅了心灯满腿。 心灯料不到卓特巴第二掌如此迅速,忙乱中再想换脚已然来不及了,恰好身旁六尺左右,有一枝突出水面数寸的污藤。 心灯一眼看见,再不犹豫,双袖一带,“滚云绣天”,身如风车,已然转了出去,右足足尖猛伸,已然点在了那枝污藤上。 心灯竟使出了铁蝶所传“露珠迸丝”的轻功绝技,身如一滴露水般,轻得惊人,借那一点之力,把身子第二次拔了起来。 这一手功夫,确实大出卓特巴意料之外,他怎么也没估计到,心灯的轻功竟到了这等境界。 这时他可顾不得隐身了,由树丛之后,几个纵身,已然来到湖边,说道:“想不到后生晚辈,居然还是我的劲敌!” 心灯已然第三次向木板上落去,这一次卓特巴双掌齐出,用足了十成掌力,他估计着就算心灯仍能空中拔身,也要把污水溅起伤人。 那知这一次心灯可用了心,他尚未容卓特巴发掌时,突的把身子一沉,下降的速度,几乎快了一倍,在卓特巴的掌力尚未到达时,心灯的足尖已然点在了木板上,一沉浮之间,已然斜着出去了十余丈,落在了另一块木板上。 卓特巴的掌力也正同时到达,这一掌的威力可真不小,水花溅起丈余,那块小木板,竟被震成了碎片,由水面射出了老远! 心灯也不禁暗暗惊心,卓特巴双掌又落了空,再看心灯时,不禁又惊又怒。 原来心灯单足点着木板,身子在水面上上下摇摆,他右掌打着问讯,面带笑容,一派悠闲地说道:“卓施主果然不凡,这两掌真有石破天惊之威啊!” 卓行巴“哼”了一声,他那双长眉高高的挑起,但立时又放了下来,发出了几声刺耳的笑声,说道:“小和尚,你真不简单,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能躲过老夫三掌,也够老夫心服的了!” “现在老夫不再阻拦,你取了木匣之后,速速离去吧!” 卓特巴说完此话,不待心灯答言,袍袖展处,人如轻风,由那丛短树上掠过,霎那失去踪迹。 心灯不知卓特巴是否真的离去,但此时他已顾不得这许多,借着木板之力,连续纵跃着,一时便越到了那块突出的石头上。 心灯兴奋之下,伸手便将木匣抓起。 那一群怪虫,本来一直在四周飞翔,这时想是情急,竟不顾克物,潮水般的向心灯涌来,黑压压的一片,遮住了半个天,声势好不惊人。 心灯大惊失色,急忙挥动手中宝剑,形成一片剑网,把身体严严的裹住。 那些扑势太猛的毒虫,一时闪避不及,竟竟被心灯削落了百十只,惨叫连声,洒了满天黑雨。 心灯几次想走,可是这群毒虫的数目太多了,团团的把他围住,全然无法脱身。 心灯惊怒之下,狠狠的一咬牙,叫道:“我佛慈悲!……弟子要大开杀戒了!” 心灯剑势一变,竟使出了冷古所传的绝妙剑法“落魂剑”,闪出了满天芝霞,剑风呼啸,加上毒虫振羽及厉鸣之声,真个好不悸人。 这套“落魂剑”法,原为一代奇人萧鲁西所创,后经冷古润添,舞动起来,直如一个光球,在万千飞虫中滚来滚去,惊人欲绝。 (关于“落魂剑”法玄妙之处,笔者在本书第一集时,已稍有介绍,此处暂略。) 那些残毒的飞虫,也算是遭了大劫,被心灯片片削落,可是它们天性凶残,却是前仆后继,一阵阵的涌上来。 心灯挥动着宝剑,心中暗暗焦急,忖道:“这些怪物如此之多,我如果力竭之后,必要饱其毒吻,这可怎么办?” 他思索着,又想道:“我还是赶快离开此处,到了十丈以外,它们就不敢追来了!” 心灯打定主意之后,一面暗窥地势,一面加紧了剑势,要在这绝境下,求出一条生路来。 心灯看准了湖中的木板,立时一点脚,“三尺退浪”,身子不向前进,反而向后退去,离石而起。 那一群毒虫,立时发出了一片厉鸣,潮水般的追了过去。 那知心灯早已看好了三丈外的一枝污藤,他突然按下身子双足往污藤一点,身子又向前纵来。 那群毒虫追得太急,一下子已飞过了十余丈,等到知道上当时,连忙又追了回来。 好快的小和尚,就这么一会工夫,心灯已然换过了三块木板,跃出了数十丈,再一点脚,已然跃上了岸边。 饶你心灯身法再快,仍然被那群毒虫追上,团团的围住,扑噬不已。 心灯不禁有些愤怒了,他大喝一声,加紧了剑势,又与这群怪物拼杀起来。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心灯已然觉得疲累,双足被污水所溅之处,并且微微的烧热,心中不由更为焦急。 那些毒虫已然被心灯杀了不知其数,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尸山,恶毒随风传出了老远。 心灯边战边想,忖道:“我袋中尚有数十个青果,不知是否有效?……我且拿出来试试。” 心灯虽然想将青果取出,可是他一手持匣一手挥剑,竟抽不出手来拿取,空自着急。 心灯心中想道:“罢了!难道今天我要死在它们口中么?” 又苦战了半天,双方仍是僵持不下,必灯知道要想脱身,唯有这个方法一试。 于是他立定身子,把木匣放在自己头顶,飞快的把宝剑换到左手,右手由怀中掏出了一把青果。 心灯把青果拿到手中后,将剑势略收,留出了一丝空隙,右手扬时,十余枚青果,成“一”字形,齐打在剑身上,立时破裂,四下飞溅。 那群毒虫果然怕极,“吱——”的一阵惨叫,一齐望外飞开了十余丈,有那被果浆溅着的,立时坠地死亡。 心灯心中大喜,他哪敢放过这千载一时之机,立时抓下了木匣,“青蝉追风”一连三个纵身,已然出去二十余丈,落在了树丛中。 那大片怪虫,竟是不敢飞出,只在十丈以内飞回咆哮,偏是连一只也不敢飞越。 心灯惊魂甫定,已然是汗水透湿,双臂发软。 他坐在树下休息片刻,看看天色已是傍晚,这半天虽然累得够受,且喜令符已然到手,心中仍是高兴异常。 心灯望着大片还在飞舞的怪虫,不觉余悸犹存,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自语道:“唔……我今天可伤了不少生命!……回去赶快念经吧!” 可笑这个小和尚,自己几乎丧身毒口,脱险之后,居然还为它们怜悯,真个可说得是慈悲为怀了! 心灯稍微休息一下,只见满树青果,甚是可爱,不禁顺手又摘了数十个,放在怀中,忖道:“这些果子可真奇怪,让我带回去问问师父吧!” 心灯想着站起了身子,这才觉得双足有些微痛,只当用力过度,当时并未在意。 于是,这个小和尚,在完成了艰巨的任务之后,于暮色苍苍中,步上了归途。 晚风吹来,寒冷透体,灰色的天幕,像是一张苍老的面孔,有着过多的忧思。 心灯的脚,走在冷硬的土上,发出了“沙!沙!”的声响,像是一个被压榨的生命,在痛苦地呐喊着,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向他伸出救援之手。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心灯已然走回了大半的路程,他正在猜度着,万蛟看见令符时,将会高兴成什么样子,突然听见一阵阵低弱的呻吟之声,不远的传了过来,似乎是出于一个女子之口。 心灯不觉忘了疲备,忖道:“这会是谁?……莫非是云姑?墨林娜?……或者是池佛英?……” 无论是谁,只要是这三个人之一,就够心灯担心的了。 于是,他很快的爬上了一个土坡,一看之下,不禁使他诧异起来。 原来他看到的,正是他上次身中瘴毒,几乎丧命于内的那栋奇怪的房子。 心灯不禁心中一动,忖道:“……这房子里,放的是卢妪的绿骨针,那么……这个呻吟的人,定是佛英了。” 想到这里,心灯不禁全身为之一震,忖道:“唉呀!这可不得了,那里奇毒无比,我得赶快去救她……” 他来不及再想,已然拔脚如飞,跑到了石屋之前。 那呻吟之声,越发听得明显,果然是佛英的声音。 心灯不禁心乱了,忖道:“糟糕!这房子我又不知怎么进去?……还是像上次一样试试吧!” 他匆匆撕下了一大片衣袖,把那只小木匣紧紧的缠在胸前,双臂一分,“沐风泳云”,已然落上了房顶。 竟像上次一样灵,当心灯下落到屋面时,“轰隆!”一声,他便陷了下去。 这次奇怪的是,房顶竟未再次合拢,心灯见室内空空,满地棋子,佛英的呻吟,却自壁内发出。 心灯拢了拢目光,向墙上的圆点望去,由于上次的错误,他这次可留了心,由每一个角度去探视。 果然在心灯斜看图形时,发觉与曲星所传“飞针诵掌”中,有一幅图案颇为相似。 于是他拾起了一枚棋子,正要发出时,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忖道:“这石壁之内有瘴毒,我要如何防身呢?” 这倒是个难题,也许是福至心灵,心灯突然想道:“刚才在污水湖,也是奇毒无比,我靠了这些青果,竟能得免于难,这时何不试一试?” 这时佛英的呻吟渐渐微弱,心灯心急如焚,顾不得再想,立时掏出十余枚青果,捏碎之后,涂抹一遍。 他扬手发出了一枚棋子,“呛!”的一声轻响,“扎扎”连声之后,石壁上果然现出一个圆孔。 心灯不加思索,立时点脚而入,其内彩烟如雾,刺得心灯阵阵作呕,头脑也昏沉如击。 心灯拼命定着心神,取出一粒丹药压在舌下,放目望时,只见佛英卧在地上,面纱也不知去向,正在往口中送药。 心灯大惊,赶到近前,低声道:“佛英!快随我走。” 佛英料不到心灯会来,她微微一震,含糊说道:“不……不要管我。” 心灯哪里肯听,二指虚点,已然点了佛英“睡穴”,当他把佛英扶起时,竟发现她手中紧抓着一只绿光闪闪的骨针。 心灯不禁惊喜交加,忖道:“啊!她真了不起……” 心灯想着,已然扶起佛英,闪电般的跃了出来,被瘴毒薰得几乎站不住脚。 心灯抬头之下,所幸天窗未闭,当时一作力,身如箭弩,已自天窗跃出,落下了房。 心灯出房之后,将佛英放下,深深的吸了两口气,这才觉得神智稍清。 这时竟落下了毛毛细雨,夹杂着粒粒的冰雹,越发寒凉了! 心灯再回身欲扶佛英时,一眼之下,不禁使他一阵颤动连退了好几步,忖道:“啊!她……她……” 诸位读者应该记得,在石室之中,佛英脸上的面纱,已然不知去向,可是刚才在黑暗之中,心灯又是救人心急,所以未曾注意。 这时佛英斜卧在地上,她穿着一套黑色的紧身衣裤,面色惨白,小小的樱口,嘴角微微的向下,显示出她有着坚强的性格。 其上是一只挺秀的鼻子,两只美丽的眼睛紧紧的闭着,长长的睫毛,每一部分都是最美的象征。 可是在她双眉之上,额头上竟长着一颗金钱大的黑痣,其上满布毛孔及白毛,令人心头作呕。 心灯一向怕看这类东西,这时他本被污毒及瘴毒所侵,心神已然昏迷,再一眼看见如此难看之物,当时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心灯连忙吸了几口气,极力克制着,心中好不憋扭,忖道:“啊!这真是造化弄人,在这么美丽的脸上,留下这种可怕的缺陷。” 心灯居然连再看她一眼都不敢,他一弯身,把那只绿骨针别在佛英衣袖上,双手托着佛英的背,高高地把她举起。 这时的心灯,已然感觉到头昏脑胀,身软无力了! 他知道自己已然中了毒,如不赶快回去救治的话,只怕要有生命之忧,当下奋起余力,飞快的往回赶去。 天色越发的昏暗了!冰雹和细雨落个不住,心灯身上的毒性发作,一阵冷一阵热,心中颇为着急,只怕一倒下就不可救了! 心灯奋起余力,死命的往回赶。佛英仍在沉沉入睡,她却不知,她的庐山真面,已被心灯看得清清楚楚,否则她会情愿死去。 片刻之后,心灯已然到了“一心楼”,他来不及叫门,奋力的跃过了院墙,冷古、万蛟、卢妪及克布四人,正站在廊下闲谈。 心灯大叫一声:“师父……快来!” 紧接着“砰!”的一声,心灯与佛英一起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 他们四人早已惊慌地赶了过来,冷古及卢妪,早已一手一个抓起,点脚之下回到了房内。 他们一眼之下,已然看出二人中了恶毒,这两个老人,双手一阵点抚,已然封住了他们的全身要穴。 冷古一眼望见了心灯胸前的小木匣,不禁把面色一沉,对万蛟道:“万老儿,心灯真是为你卖了命了!” 万蛟这时才看见,不禁一阵狂喜,匆匆由心灯胸前解下,激动得泪珠迸流喃喃道:“啊!……难道是真的?” 他兴奋过度,不禁失了常态,双手捧着那只木匣,如飞的奔回自己房中,沿途口中还在叫着:“天呀!……天……这怎么得了?……哈……” 冷古嘴角挂上一丝冷笑,自语道:“我这个徒弟,可真是为别人教的啊!” 卢妪一直在注视着佛英,她喃喃自语:“居然连我特制的丹药,都解不了……真是太毒了!太毒了……” 克布双目含泪,蹲在心灯身旁,口中一直叫着:“心灯!心灯……你死了没有?” 冷古不悦地望了他一眼,说道:“哼!他死不了,如果他死了,我要把西藏踏为平地!” 冷古说着,又仔细的望了心灯一阵,摇头道:“这孩子中的,好像不仅是瘴毒……” 卢妪的双手,一直在佛英胸前助其舒气,由于佛英的左臂压在身后,所以卢妪并未发现自己那根“绿骨针”,否则她也会像万蛟一样欣喜若狂了! 这时她心头充满了失望,她认为佛英已是第二次失败,同时她怀疑佛英是否有能力为她完成使命。 冷古细心的为心灯诊断了一下,不禁暗暗的皱眉,心道:“这孩子不知中的什么毒?……非要问他自己不行!” 冷古想着,立时在心灯胸前用力拍了一掌,心灯“啊唷!”一声,醒了过来。 他慢慢睁开了一双无神的眼睛,无力地望了冷古一眼。克布见心灯醒来,心中不由大喜,拍掌道:“好了!你活了!……谢天谢地!” 冷古双手扶着心灯的肩膀,充满了关切地问道:“心灯,简单的告诉我,你中的什么毒?” 心灯遂提足了气,把那片毒泽的情形,稍微的说了一些,他话未说完,冷古及卢妪一起惊得出了声。 “这是西藏‘钱墨蜂’,生性奇毒,已数十年未见,想不到卓特巴竟养了这许多…… “这种毒性中人必死,你怎么还能逃回呢?” 心灯遂将青果之事告知,冷古闻言大喜,说道:“我道你何能幸免,原来有‘香果’护身,这样你的伤就可救了!” 心灯心中亦甚高兴,他望了卢妪一眼,困难的说道:“卢师伯……她……她姑娘的袖子……” 他话未说完,已然再度的昏了过去。冷古连忙在他腹上按了一掌,心灯又昏昏睡去。 卢妪闻言颇为诧异,自语道:“佛英的袖子怎么了?” 她说着,把佛英的袖子拉出,一眼之下,不禁大喜若狂,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平空拔起了七八丈高,口中怪叫道:“哇呀呀……好呀!” 她这一声叫,声音可真不小,不禁把冷古及克布吓了一跳,冷古一眼之下,已然看见了佛英袖口的那只骨针,当下一笑道:“怪不得你那么高兴!……不过人家孩子半死的回来,总算不辱使命,你只管高兴,就不管人家的命么?” 卢妪已然把绿骨针取下,顺手插在头上,闻言把一只怪眼翻了一阵道:“谁说我不管?我这就要救她命呢!” 冷古不再说话,由心灯怀中取出了十余个“香果”,交予卢妪道:“喂!你带佛英到房内救伤吧!” 卢妪伸手接过,说道:“这十几个果子够什么?” 冷古把眉一挑,说道:“不够!我也知道不够!你先给她涂上,我再去取就是!” 卢妪这才不再说话,托起了佛英,一路哼着曲子回房而去。 冷古见状摇摇头,自语道:“真他妈的老怪物!” 冷古也将心灯托起,对克布道:“心灯受伤之事,不可告诉你师父,免他挂心,现在你随我回房,好为他治伤!” 克布连声答应着,随冷古回房,立时把心灯衣服脱掉,冷古把那些果子交给克布道:“你把这些果子捏碎,为他涂在身上,我再去取,以他现在的情形,只要泡上一夜,再加我内功推拿,就可复元了!” 克布闻言好不高兴,立时将果子接过,说道:“师伯,你快去吧!这里的事交给我好了!” 冷古点点头,说道:“好的!这里的事你多劳了!” 冷古一言方毕,已然失去踪迹,去取香果去了! 那万蛟自从入房之后,也许是过度的兴奋,竟一直不见露面,原来他抱着那只木匣,已然深深的沉醉在往事中了! 克布取了一只大磁盆,将香果捣碎,为心灯遍身抹擦,一面轻轻的唤着他。 心灯昏昏迷迷,仍是不省人事。 不大的功夫,冷古已然回来,用衣服捧了数百个果子回来,遂与卢妪送去一半,然后叫克布用木盆盛了一盆冷水,将果汁挤入。 然后又将心灯放在盆中,冷古自己盘膝在旁,由心灯的各穴孔中往外提毒。 至于佛英的救法,自然与这边一样的。 不过两天下来,他们已经盗回了三样令符,这三样令符,可说完全靠了心灯之力。 不过遗憾的是,冷古的银牌,及病侠的红羽毛,仍是毫无消息。 冷古一面为心灯施救,一面摇着头,自语道:“明天……明天……” 这个老人一直在期待着“明天”的! 四十八 经过了整整一夜的调治,心灯及佛英已经都复元了,万蛟也在心灯身旁守护了一夜。 鸡鸣之时,大地已是一片白色,不知何时落了雪,竟偷偷的把西藏高原装饰一新。 心灯推开了房门,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回忆昨天出死入生,直似一场恶梦。 他默默的望着满天的飞雪,忖道:“现在已经快结束了!……但愿我快些回到庙里!” 想到了回庙,很自然的联想到佛英、墨林娜,以及他的母亲云姑。 他一生就认识这么三个女人,可是这三个女人,对他的影响都太大了! 佛英是他这一生第一次结交的女孩子,他永远无法忘记,在布达拉宫灯节的那一天,有一个蒙面的女孩子,布施了二十两藏银。 他也曾奉命带她去参观各处,以后互相在一起嬉闹。 可是墨林娜似乎更值得他回忆,她是那么天真、爽朗,毫不做作,像是一朵白菊,毫不渲染,可是却有着醉人的清香。 云姑——他的母亲——这个奇怪的女性,曾经抛下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而跃身到罪恶的深渊里。 是她愿意?或是被迫?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或许是她的婚姻不幸福,她必需去接受另外一个值得接受的爱情,并且真的这么做了。是爱,是恨?没有人能够了解——连她自己在内。是幸福还是祸源?没有人能够肯定地答复。 她是否应该追侮?是否应该咒骂?……但这些都不重要,她已经这么做了。 就让这种复杂的烦恼来伴她一生吧! 心灯脑中的那张白纸,已经被五色的彩笔,涂抹得片片点点,不成一幅画图,也不成一张图案,只是些不规则的痕迹。 人生本是些零乱的片刻,“不规律”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啊! 这个小和尚,已不知被这些事物困扰了多久,可笑他却一直想去摆脱它们! 雪势越来越大,心灯伤愈之后,身子单薄,如刃的寒风扑体时,不觉有些寒凉不胜,忖道:“好在还有几天之功,我还想它做什么?……且去看看病师父吧!” 心灯想到这里,突听楼梯响,回头看时,却是佛英,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衣,双袖拖地,面上换了一块雪白的面纱,但却看不见她的面目。 她慢慢的走下来,轻盈得像是一个多姿的仙子,婀娜之态,引人入胜。 心灯一眼看见她,不觉立时想到了她脸上那粒黑痣,心中很不舒服。 很奇怪,自从心灯发现她脸上那粒黑痣时,每一想起便有一种恐怖的感觉,可是在这种情绪中,仍然无法消失,他对她所产生的原始情怀。 于是,心灯含笑迎上一步,笑道:“佛英,你好一些了吧?” 在心灯想像,佛英必然向他致谢,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佛英并未答理,径自由心灯身旁走过,独看满空的飞雪。 心灯甚感诧异,又走了回来,说道:“佛英!恭喜你大功告成,已把卢师伯的令符取回,这可真是……” 心灯话未讲完,佛英突然转过了身子,用着比冰还冷的声音说道:“心灯!……是不是你把我的面纱取了下来?” 心灯闻言大惊失色,退后一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你怎么如此说话?昨晚我救你回来时,已经脱落了!” 佛英闻言,慢慢地摇摇头,说道:“你不用狡辩,我的面纱至死不会拿下,除了你没有别人。” 心灯闻言又惊又怒,气得声音都发抖,说道:“你……你对我居然有此想法!……叫我好不寒心。” 佛英猛然把头一扬,怒道:“心灯!我一向以为你是个虔诚的宗教徒,可是却想不到……” 佛英似乎过于愤慨,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心灯有口难辩,急怒交加,大声道:“佛英!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佛英似乎过于激动,她猛然把面纱掀起,哭着说道:“你要看,给你看好了!”心灯冷不防佛英有此一着,眼中看着那粒恐怖的黑痣,只觉一阵恶心,不禁惊得低叫一声,回头就跑。 当心灯跑上楼梯时,正好长山下来,见状拉住心灯的袖子问道:“心灯!你到哪里去?我还没谢谢你……” 他话未说完,心灯已像逃避罪恶似的,挣脱了长山的手,一溜烟似的,向病侠房中跑去。 心灯跑到病侠房门口,这才站住了身子,那粒恐怖的大黑痣,仍然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觉得一阵阵的肉紧。 他拼命的镇静着,忖道:“想不到佛英竟是这样一个女人!” 他有说不出来的懊恼,站立了良久,这才轻轻的推开了病侠的房门。 室内静寂如死,病侠闭目躺在床上,睡得甚是安祥,克布坐在一旁也在闭目打盹。 心灯轻轻的走到克布身前,正想轻轻把克布叫醒,问问他病侠的情形时,病侠已然惊觉,他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心灯身上。 病侠见是心灯,双目立时射出一股热爱的目光,向心灯招了招手。 心灯连忙走到病侠床前,含笑问道:“病师父,你可好?” 病侠用手轻轻的拍着心灯的背,意思是说:“孩子,我很好!” 由于心灯昨天受伤,克布已经告诉了病侠,所以这时病侠的眼睛中,传露出询问的意味来。 心灯知道病侠是在问自己,当下笑道:“病师父,我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今天就要开始去盗红羽毛了!” 病侠安慰地拉住了心灯的手,这时克布也醒了过来,见状笑道:“心灯!你可真不得了,昨天好像死了,今天又活过来了!” 心灯闻言不禁笑了起来,说道:“昨天我虽然受了伤,可是师父尽了一晚上时间,已经把余毒都吸完了!” 克布及病侠闻言,不觉都放了心,病侠并望了克布一眼,似乎是在问什么事,要克布代为讲出。 克布见状,立时会意,由身后取出一块木板,笑着对心灯道:“心灯,刚才卓特巴来过了,他把师父令符藏的地方,画在这块木板上呢!” 心灯闻言大喜,立时由克布手中取过,略一察看,不禁一阵心惊,暗暗担忧不已。 原来这图形上指示出,病侠红羽毛的收藏地,正是“牟卓雍”湖的湖底! 这对于心灯来说,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考验,在以往几次,他做任何事时,事先都有必胜的决心,这时他竟不知自己是否会成功了! 克布在旁却笑道:“心灯,只要知道地方就方便了,我们等一下就走,晚上就可以取回来了!” 心灯见克布说得如此简单,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着病侠的面又不好多说,只是浅浅一笑,说道:“克布,你有此勇气甚好,不过我看你不必去了,还是我一个人去好些!” 克布闻言,双目圆睁,叫道:“为什么?我游水比你游得好呢!” 心灯正要说话,突觉病侠用手轻轻的拖他,当下不再多说,回过了脸对病侠说道:“病师父,你有什么吩咐吗?” 病侠向克布望了一眼,克布立时由桌面上取过了一张白纸,并且取过了一节炭枝,交予病侠道:“师父现在可以写字了,再过些时候就会走路说话了呢!” 心灯闻言也是高兴不已。病侠接过了白纸及炭枝,开始写字,心灯及克布围在旁边,只见病侠写道:“牟卓雍湖奇寒,现值初冬,又降寒雪,湖面必冻,要想入底更为困难 “故你等要入湖,必先饮一口“奇藤酒”,此酒我已备有,饮后或有少许痛苦,可略事活动,明日再入湖,可保不病也!” 心灯看罢略为放心,但他却不敢令克布同去,当时对病侠说道:“病师父,克布学艺不久,他还是不要去了,否则如有……” 心灯话未讲完,克布已不服叫道:“你真把我看得一点用也没有了!告诉你,我师父的事,你不叫我去,我也要去!” 心灯面色一沉,正待喝叱,病侠已摇手阻止了他们的争吵,继续在白纸上写道:“克布自幼生长拉萨河,水性奇佳,此次盗宝,可令同往,非但不会误事,反而有助于你,不必争吵,即叫他取出‘奇藤酒’饮用,出外活动吧!” 心灯虽见病侠如此说,必中仍不放心,克布汉字识不了许多,问心灯道:“心灯,师父写的什么意思呀?” 心灯好气又好笑,遂将意思讲与他听。 克布听罢好不高兴,咧着大嘴直笑,他好似对病侠说他“水性奇佳”及“反而有助于你”这两句话特别满意,当时对心灯道:“怎么样?我‘水性奇佳’‘有助于你’呢!” 心灯见他一派天真,不禁笑了起来,说道:“好吧!算你厉害,快把奇藤酒拿出来吧!” 克布含笑答应,由小柜中取出了两只小瓶,病侠示意二人立时服下。 于是心灯及克布各饮一瓶,入口苦辣,下腹奇热,克布跳道:“哇!好热!好热!” 病侠又示意二人到外面去活动,当下心灯及克布一同出了房。 心灯对克布说道:“克布,我要到外面去,你可不准离开‘一心楼’,只准在里面活动!” 克布闻言把眼一瞪,说道:“为什么?你要出去,就不准我出去?” 心灯简直被他弄得啼笑皆非,说道:“如果我们都出去了,那么病师父谁来照顾呀?” 克布闻言一怔,他虽然不太乐意,可是想到病侠,又不敢远离,只好点了点头。 心灯这才笑了笑,安慰他道:“你不要丧气,明天我们就要一同下湖呢!” 这句话才使克布兴奋起来,说道:“当然呀!明天是师父叫我去的……哇!我肚子好热,要赶快活动!” 他说着双脚一跳,已然拔上了四五丈,落下之时又连续的跳着。 心灯见他功夫进步得如此神速,心知是病侠恢复双手之后加紧传授的,心中颇为高兴。 心灯这时也觉酷热如沸,知道酒性发作,当时对克布说道:“你活动一下就回去,我要走了!” 克布答应一声,心灯双臂一振“彩羽漫天”,斜着出去了十余丈,越过院墙而去。 似乎有一团火,在心灯体内猛烈地燃烧着,使他觉得混身都在冒热气,于是他便在风雪之中,疯狂地奔驰着,一面由口中吐着热气。 西藏高原的寒风,似乎是世界上最凌厉的,吹得人肤如刀割。 这个时候,凡是在西藏活动的人,都已经用极厚的兽皮遮掩了,可是心灯仍是一袭单薄的僧衣,他非但不感冷怯,反而觉得无比的舒适。 心灯正在雪地中跑得高兴之时,突然听得身后有一苍老口音说道:“混账的小和尚!你忘了我了么?” 心灯一惊,停住了身子,回头望时,原来正是在地洞中所看的那个怪人。 心灯见他已换了一身黑色的长衣,发须也经修剪,显示出他英俊明朗的面目,风度翩翩,与先前所见,直似二人。 他昂立在雪地里,面上挂着一丝和善的笑容,缓缓地说道:“我那天告诉你,要你三天之后来接我,你怎么不来呢?” 心灯这才想了起来,赶上前双手合十道:“啊呀!小僧忘怀了,尚请施主见谅!” 那人正是凌怀冰。 心灯的话,??乎使凌怀冰颇为伤感,他一双剑眉微微的皱了一下,眼中也有着泪光。 他有一种内疚的痛苦,尤其是当心灯称他施主时,这种痛苦更大,因为心灯的命运是被他轻易决定的——十九年前,他亲手把心灯送到布达拉宫。 心灯见他痴立风雪之中,双目呆痴,不禁问道:“施主,莫非你有些不适么?” 凌怀冰黯然地摇摇头,突然用着异常的声音说道:“孩子!以后不准叫我施主!……要叫我叔叔!” 心灯却是一怔,追问道:“这……这是为何?” 凌怀冰一阵心酸,眼角不禁迸落两滴英雄泪,他缓缓的用衣袖擦去,说道:“孩子!你不用问,照我的话做没有错……正庸!” 心灯不禁大为惊奇,赶到他身边问道:“你……你怎么知道我俗家的名字?” 凌怀冰两目望天,长叹一声,说道:“孩子,那旁有块大石,我们坐下再谈!” 心灯满腹狐疑,随着他坐在石上,凌怀冰长叹一声,泪水又夺眶而出,用着颤抖的声音说道:“唉……这实在是一个梦,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可是你都这么大了,使我才惊觉到,这个梦已经太远了!” 这个被相思苦害的中年人,在风雪交加下,眼泪鼻涕的,迫述着二十年前那段令人断魂的往事。 …… 一个时辰过去,凌怀冰简略的把往事述毕,心灯早已泣不成声,他双膝跪在深深的雪地里,哭道:“叔叔!……不孝侄子给您叩头!……您……” 怀冰含泪把心灯扶起,说道:“心灯!你起来!……我当初不该把你送到庙里,把你宝贵的童年浪费了!” “我真惭愧,把你抛弃了。” 凌怀冰说到这里,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心灯拼命的忍住悲痛,劝道:“叔叔!你不要难过,我在庙里很好!” 凌怀冰止住了眼泪,说道:“等事情完了,你不用回庙,就随叔叔去吧!……我要好好地照顾你一生!” 心灯闻言却摇了摇头,说道:“叔叔!我已经发了誓,事情完了以后,我一定回到布达拉宫去!” 凌怀冰大出意料之外,叱道:“胡说!我本来就说明寄你十五年,把你领回,因我被困在此,心急如焚,可是我没有一天把你忘记,如今好容易会了面,岂有再让你回庙之理?” 心灯仍然摇头道:“叔叔!小侄志念已决,叔叔不必相强了!” 凌怀冰闻言却生了气,他愤然站起,由于坐得太久,身上已落了厚厚一层雪,这一站起,纷纷迸落。 凌怀冰双眉一扬,正色说道:“心灯!你父仅你一条后苗,你可不要存什么成佛的念头,你要知道天下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 心灯流着泪说道:“叔叔!错在你当初就不该送我入庙,如今我身已属佛,此志是万万不移的!” 凌怀冰见心灯如此坚定,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我实在后悔把你送到庙里……这事以后再谈罢!” 凌怀冰说着抖了抖身上的落雪,又问道:“你把这几天的情形告诉我吧!” 心灯遂把这几天的情形,简要的告诉了凌怀冰。 凌怀冰闻言,不住地点头,说道:“你能得这么多天下奇人器重,也是你的造化,如果你爹爹在世,不知要多高兴呢!” 凌怀冰说到后来,声音有些哽咽,不欲尽言的停了下来。 心灯拂了拂身上落雪,又问道:“叔叔,你现在住在哪里呢?” 凌怀冰浅浅一笑,说道:“我还住在老地方,这两天卓特巴被你们搞昏了头,我要趁机会找一样东西,等你们大功告成之时,也就是我们向他报仇的时候了!” “现在你去忙你的事吧,我明晨到湖边再与你一晤,我走了!” 虽然只是这么一会的相处,心灯已有依依难分之感,凌怀冰由他眼中看出,不禁惨然一笑道:“孩子,你还是出家人,为何如此贪恋?……走吧!叔叔看着你走!” 心灯这才答应一声,向凌怀冰施了一礼,说道:“明天叔叔一定要回来啊!” 这一霎那,心灯几乎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凌怀冰含笑点头,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来的!” 心灯这才离去,凌怀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飞雪中,心头怅然,叹了一口气,自语道:“……等事情完了之后,我定要这孩子随我而去!” 不言凌怀冰暗下决心,要把心灯带离西藏。却说心灯别了凌怀冰,心中的悲痛却未少减,因为他由凌怀冰的口中,得知了他父亲的死,确实是被卓特巴及云姑共同下手的。 他在风雪之中,似乎已经变得麻木了,脑中幻想着二十年前那惨厉的一幕,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恨和悲哀。 虽然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可是心灯体内的沸热仍未稍减,心灯撇开心中之事,忖道:“我还是赶快活动一下,不要明天误了病师父的大事,那可就糟了!” 心灯想到这里,立时拔脚如飞,冲破满天飞雪,向前飞奔而去。 在心灯跑了一阵时,突然远远听得有人喝叱之声,声音似乎是沈小石,当下立住身子,静静听去。 果然是沈小石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 “小子!你可真不怕死呀?” 心灯闻言,忖道:“看这样子,小石好像在与人动手!……不知他盗令符之事如何了?……反正无事,我不妨赶过去看看,或许可助他一臂呢!” 心灯决定之后,立时放步如飞,一泻千里地向下赶去。 不大的工夫,果然看见沈小石与一个全身赤裸的青年拼杀得难分难解。 心灯见那人正是自己前次误伤的疯少年米路卡,他全身赤裸,连一块布条均无,在飞雪之中,满空飞舞,好似一片飞雪似的,声势甚为惊人。 心灯心中大奇,忖道:“他们二人怎么会动起手来?” 心灯便加紧了几步,距二人三丈时停了下来。 这时沈小石及米路卡均看见了心灯,沈小石一声怪叫道:“心灯!快看!我还是第一次与光屁股的人打架!” 心灯闻言好笑。米路卡不太懂他的话,一面过手,一面问道:“怎么叫光屁股?” 心灯及沈小石均忍不住笑了起来。沈小石存心占便宜,说道:“没戴帽子就是光屁股!” 米路卡一怔,望了沈小石好几眼,突然说道:“你没戴帽子,你也是光屁股!” 沈小石料不到便宜占不成,倒把自己骂了,当时怒骂道:“看你小子疯疯颠颠,想不到还有点鬼聪明!” 他说着双掌已然向米路卡前胸按到! 米路卡一晃身已然闪过,右臂猛扬,蒲扇大的手掌,夹着无比的劲风,向沈小石头顶便砍。 沈小石怪叫一声:“乖乖……我的妈……” 晃头之下,已自让过,二指如电,又向米路卡胸前“玄机穴”点到! 米路卡似知厉害,往后撤步,却把右足猛然挑起,“点点流波”一股劲力,向沈小石小腹便点! 沈小石双臂倏的收回,“太子试冠”两手大张,便抓米路卡的脚脖子。 心灯见他们打得热闹,干脆坐在一旁观望起来。 四十九 鹅掌大的雪花,满空飞舞着,酷寒的风,像是无数锋利的刀刃,它们意图来伤害这整个的世界…… 这时节,应该是西藏最可怕的时节了! 心灯坐在一块雪石上,不时的拂扫着身上的落雪,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沈小石及米路卡。 这两个身怀奇技的年青人,正在疯狂地拼杀着,他们的一切动作,似乎比迅雷还要来得快和残忍! 人与人之间,本来是没有仇恨的,当他们碰面时,渴望着与对方结识,可是当他们结识之后,仇恨却跟着来了,这不是很矛盾么? 沈小石虽然嬉笑如常,可是心灯看得出来,他几乎是尽了全力,来迎战米路卡。 米路卡——这个年青的西藏人,应该比沈小石还要单纯和无知,然而他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人向沈小石拼命,为什么要卫护他罪恶的师父。 这些他都不了解,也根本没有去想它,在这个世界上,往往有很多人,靠着单纯和冲动活着的! 米路卡虽然是这么单纯和无知,可是他的那身功夫,却是出奇的,以至于连沈小石,也不能轻易取胜。 这时沈小石才躲过米路卡的右掌,他左臂倏伸“探阴山”,二指如电,向米路卡的背后“灵台穴”便点,指力如钢,甚是惊人。 米路卡猛然撤身,退后二尺,沈小石指尖滑过。 米路卡退身抬头时,却望见了在旁观战的心灯,他不禁一惊,“啊!”了一声道:“啊!……你这个喇嘛……” 谁知他话未说完,沈小石已然换式。 他一掌扑空之下,身随掌走,身躯一个盘旋,已然到了米路卡背后,右掌随着转身之势,贯足内力,反向米路卡后脑“玉枕穴”点来。 这招来得又快又猛,米路卡惊惧心灯现身之下,已然分了神,他料不到沈小石有此奇招,大惊之下“螳螂捕蝉”,身如急电,往外闪出了一丈多远。 饶他躲得再快,可是沈小石的指力,已然扫在了他的左肩上,立时留下了两个指印,痛得他大叫起来。 沈小石这时也看见了心灯,他不禁为他的这一招得手而感到骄傲,因为他们已战了两个多时辰,而恰好在心灯来时,他才伤了米路卡。 于是他趾高气扬地,向心灯招招手,笑道:“心灯!你看我好好的耍这个光猴!” 心灯笑了一下,尚未答言,忖道:“如果不是米路卡看见我而分神,你哪会得手呢?” 米路卡吃了亏,不禁大怒,慢慢的转过了身子,狠声地说道:“你……你也伤了我。” 他赤裸的身子,在雪花掩覆下,仍然发出了古铜色的光泽,显得他与钢铁一般的坚强。他似乎对别人伤害他,感到无比的惊痛,可是他却想不到,他的每一招,都可以使对方致命。 沈小石看了他一眼,说道:“谁叫你纠缠我?……我告诉你,只要你离开这里,我绝对不伤害你!” 米路卡对沈小石的话似惧不惧,他用手摸着自己的躯体,喃喃的自语道:“要我离开这里?” 心灯第一眼便对这个西藏孩子有着好感,尤其当他发觉他是一个半疯痴的人时,更增加了怜悯之心,这时他见米路卡正在犹豫,当时想到:“我应该劝他离去,免受这些无谓的伤害!” 心灯想到这里,双手一按浮雪,身如飘风,已然落在了沈小石及米路卡之间。 米路卡蓦地一惊,他退后一步,以掌防身,用着粗哑的嗓子问道:“你……你是不是也来打我?” 自上次与心灯过手之后,他是余悸犹存,满脸现出了惊恐之色。 心灯由他的神情中看出,他是一个善良、忠厚的年青人,不禁更生爱惜之心,当下满脸含笑,用藏语对他说道:“米路卡,你是一个好人!我们绝不再伤害你,不过我却要请你离开这里。” 心灯话未说完,米路卡已用手指着沈小石道:“那……他要偷我师父的东西!” 心灯见他一派天真,不禁笑了起来,说道:“你错了!这些东西是我们的,你师父叫我们来拿的,那天在吃酒的时候,你不是也听见了么?” 米路卡闻言似乎觉得有理,他用手摸着头,思索了一下,似乎很难决定。 心灯见他已动了心,立时接着说道:“你好好想一下,我们这么大的功夫,是不会来偷东西的!” 沈小石在旁插嘴道:“心灯!你到底跟他讲些什么呀?叽哩咕噜的!” 心灯摇手阻止了小石,双目紧紧的盯着米路卡,他实在不愿意这个年青人再受到任何伤害,盼他赶快离去。 可是米路卡抱头想了半天,说道:“不!我不走!是墨林娜叫我来的!” 心灯闻言一惊,问道:“怎么?……是墨林娜叫你来的……她为什么叫你来?” 米路卡俊目中射出一丝异光,摇头道:“不知道!除非她叫我走,不然我绝对不走!” 心灯知道这种人,最会咬死理,只要是他决定要做的事,就是天塌了也不会变更。 沈小石虽然不懂藏话,但他也由二人谈话的神情间,猜出了一个大概,当时愤愤说道:“真是傻小子!你不肯走,还不是自找苦吃!” 米路卡闻言一声怪叫,伸手把心灯推开,五指大张“笑采桑麻”,劲力如钢,向沈小石顶门抓来。 沈小石口中也叫道:“心灯!你站开!……他非要吃点苦才甘心!” 沈小石说话之时,已然避开了米路卡的右掌,他侧身抬头,二指如风“巧点天灯”,向米路卡的“脉腕穴”点去。 心灯见他们又战斗起来,不禁轻叹了一口气,退向了一旁。 这次二人动起手来,声势又自不同,各人使出了全力,高飞低扑,在冰天雪地之中,直如两头猛兽,好不惊人。 心灯虽然遍随天下奇人学技,可是像这种惊天动地的打斗,却是初次见到,当时不禁全神贯注,双目紧随着他们的身形移动。 如果以他们的功力来说,自然是沈小石较高一筹,可是沈小石却不够米路卡的那份“勇”。 所以他们虽然如此的剧战,可是一时之间,仍然分不出胜负来。 当着心灯的面,沈小石久难取胜,不禁有些着急起来,忖道:“这小子力猛如虎,如果不出奇招,只怕难以取胜……要是让他占了便宜,那才丢人呢!” 沈小石一念之间,已是三招过去,沈小石把身形拉出,掌势一变,掌影如蝶,竟施出了师门独传,震惊江湖的“飞蝶掌”来。 铁蝶当年走遍江湖,此一套“飞蝶掌”从未败过,即使在年青时与冷古过掌,也以这套“飞蝶掌”巧胜一着,此乃前情,将在另著《天涯歌》中交待,此处暂略。 且说心灯见沈小石使出这套绝妙的掌法,人如飞蝶,掌似寒星,着着以“快”取胜,真个有天机难测之妙,不禁为米路卡担起心来,忖道:“看样子米路卡要折在他手下了!” 米路卡面对这套从所未见的怪掌,果然显得惊慌起来,他庞大的身子,已有些闪躲不灵了! 沈小石得势,掌势越发加紧,双掌雨点般地向米路卡拍到,看似轻松写意,实则蕴力藏锋。他身形架式又极轻盈美观,直如一只凌空飞翔的灰色大蝴蝶一般。 心灯看在眼内,也不禁暗暗心惊,忖道:“这一群老人能够成名江湖,却非偶然啊!” 这时米路卡已然急出了汗,落在他身上的雪花,溶化得更快,像流水一般,顺着身子流下去。 沈小石的左掌他才让过,右掌又如闪电而出,“扑花采粉”,掌心半开,向米路卡右肩抓来。 米路卡晃肩让过,正待反击,沈小石左掌又到,“拍石印花”,拍向米路卡前胸。 这连续的三招,都是奇怪无比,使米路卡有些怵目惊心,他借着方才一式的余力,凹腹吸胸,让过了沈小石的第二掌,已然惊得口目俱呆。 心灯在旁看得清楚,米路卡几乎有些手忙脚乱了,而沈小石的掌势越来越急,急得米路卡像个光猴似的,东跳西闪,口中不住怪叫。 心灯知道,如果再战下去,米路卡早晚要挂彩,说不定受的伤还不会轻呢。 心灯正要出声喝止沈小石,突见沈小石双掌两分,由两面侧击米路卡,而身体整个正面,完全卖给了米路卡。 米路卡早已不可支持,这时突见沈小石露出这大破绽,心中不禁大喜,立时把头一低,双掌急愈星火向沈小石小腹击到。 就在同时,耳旁听得心灯大叫道:“小心!他是虚招!” 米路卡心方一惊,可是已来不及了! 沈小石果是虚招诱敌,他倏的撤回双掌,身子退后了两尺,双掌由上而下,“十指种荷”,向米路卡后脑抓到。 而在同时,他又猛出右足,“雪里踏梅”向米路卡的“下阴穴”点去。 米路卡贪功心切,出招太猛,万料不到沈小石奇招突出,当时怎么躲也躲不过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只听一声:“小石!且慢!” 心灯已然飞身而至,快如闪电,置身二人之间,挥袖之下,已然把沈小石震退了三尺。 而心灯更不耽误,翻掌之下,已然点了米路卡的“睡穴”,一只手揽着他昏迷的身子。 沈小石对心灯此举,似乎颇为愤怒,他圆瞪了一双小眼道:“心灯!你……你怎么如此护他?” 心灯含笑说道:“他本是率性之人,心地是很善良的,你伤他何益?再说就是你把他打死,他也不会屈服。 “现在天色已不早,何必尽自与他纠缠?所以我才点了他睡穴,趁此时快去取铁师伯的令符!” 沈小石心中虽然不乐,可是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当下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你看顾他,我走了!” 沈小石说完便要作势离去,心灯连忙道:“且慢!……我随你一起去!” 沈小石闻言有些意外,问道:“你与我一起去?……那你自己的事呢?” 心灯含笑说道:“我今天没有事了,师父叫我出来活动活动,正好碰见你,我倒想借这机会,把‘西藏第一家’好好的领教一下呢!” 沈小石闻言,双目转动,想了一下道:“你跟我走可以,不过发现我师父的令符时,你要让我动手取回才行!” 心灯闻言不禁笑了起来,说道:“放心!我不会与你争功的!……再说这也是你的责任呀!” 沈小石这才露出了笑容,说道:“这才像话,不然传出去,说我沈小石靠人吃饭,那我在江湖上的英名,可就付之东流啦!” 沈小石说得趾高气扬,好似他是一个成名江湖数十年的奇人一样。 心灯心中暗笑,但他嘴上却不再说,问道:“这米路卡由何而来?我们要把他送回去才行呀?不然这大风雪,一会儿就把他埋没了!” 沈小石用手向左一指道:“那边有间石房,他就住在那!” 心灯颇喜,立时将米路卡拦腰抱起,由沈小石带路,送进了那间石屋。 这间石屋并不大,其中只有一张石床,上面有一套寝具,此外在桌子上,放着一堆干粮,可见他生活得很简单。 心灯取过一块干布,把米路卡身上雪水拭净,并取过一件外衣与他穿上,摇头道:“他一定有段悲惨的身世,不然是不会这样半疯半痴的!” 心灯说着,一面为他推宫和血,沈小石有些不耐,催道:“唉呀!你真是菩萨心肠,他又没受伤,你为他推拿个什么劲嘛?” 心灯一脸正经的说道:“上次与我过招,不慎伤了他的内腑,刚才送他回来时,我曾号了他的脉象,尚未完全复元,趁此机会为他推拿一下,也稍减我那时无心之罪。” 心灯说得非常真诚,可见他时时仍在忏悔着那一掌。 沈小石不再说话,心灯为他推拿了一阵,盖上了被子,这才离去。 就在心灯转身欲去之时,他突然看见墙璧上挂着一串佛珠,形式、质地,与墨林娜给他那串一模一样。 心灯不禁怔了一下,忖道:“卓特巴家不知有多少佛珠……可是他又不像一个佛教徒!” 这时沈小石早已不耐,又大声的催促起来,心灯连声答应着,随他一同出了石屋,笑道:“小石兄,你如此毛燥,一点气也沉不住,真不知你如何来应付一些大场面!” 心灯几句话说得沈小石满面通红,“咦唔”了半天才道:“那也不见得……有时候误打误撞,反而成功得快呢!” 心灯不愿意与他拾杠,闻言只“唔”了一声,转了话题,问道:“小石兄,铁师伯的令符,你可发现了么?” 沈小石点点头,说道:“已经有了线索了,要不是那个疯小子捣乱,说不定我早就得手了!” 心灯见沈小石把事情说得这么简单,心中颇不以为然,但当时并未说出,只“唔”了一声,说道:“那么我们赶快去吧……待会天黑了雪还要大,不要再耽误了!” 沈小石闻言笑道:“不远!马上就到……你怎么知道晚上雪还要大?” 心灯微微一笑,说道:“我生长在西藏,已经二十年了,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铁师伯令符被卓特巴放在什么地方?” 沈小石对这件事好像漫不经心,随口说道:“还不就是一间黑房子,别的没什么!” 心灯见他说得如此轻松,也懒得再答理他,忖道:“果然师父说的不错,卓特巴已把这些令符,封入了暗房!” 心灯正在想着,突听沈小石道:“你看!就在那座小房子里!” 心灯顺着他的手势向前望去,十丈以外,果然有一座孤独的小房子,在一株古木之下。 这座小房子,由外表上看来,与普通房屋一样,并无甚出奇之处,心灯不禁问道:“这房子里的情形怎么样呢?” 沈小石仍然毫不在意的答道:“没什么!比外面暖和一点,你到了里面就知道了!” 心灯颇为不悦,忖道:“废话!外面当然没里面暖和!” 说着他们已然到了石房之外,这时他才注意到这房子有着惊人之处! 原来这房子上,连一片雪花均无,非但如此,就连周围十丈以内,飞雪不入,均化成了雪水。 心灯心头一懔,身上也觉得一股强烈的热气,不禁脱口说道:“啊!……这房子可不简单啊!” 沈小石却不在乎,仍是喜笑颜开地说道:“我刚才不是告诉你,这里暖和些吗?” 心灯正色道:“小石兄,不要尽自说笑,你可想到这室内是何物么?” 沈小石这才稍微正经了一些,说道:“不知道……难道你想到了?” 心灯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如果我没有猜猎的话,卓特巴定在这里,引来了地穴之火了!” 沈小石闻言也不禁吓了一跳,说道:“啊……卓特巴真有这大能耐吗?” 心灯摇了摇头道:“这并不在乎有多大能耐,主要是凑巧发现了这种地势,略加利用而已!” 沈小石怔了一下,说道:“那我们怎么办?” 心灯望了望那扇厚厚的石门,说道:“再多困难!我们也要进去的!……现在试试再说罢!” 心灯话才说完,沈小石一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推门。 心灯连忙一把把他抓住,说道:“小石兄,不可太大意,这地火非比寻常,一经炙伤,绝非普通药物可救呢!” 沈小石睁大了一双小眼,说道:“那么我们就不进去了么?” 心灯听他的话实在有些生气,说道:“怎么会不进去呢?不过我们要以隔空掌力,把石门推开。” 沈小石这才了然,当下二人站立距石门三尺之地,四掌平伸,各把一股浑厚的劲力逼到石门上。 这一股力量可是非同小可,那扇厚有数尺的石门,立时被他们推开了来。 沈小石一晃肩就想进去,但又被心灯一把拉住,说道:“等等!让飞雪及寒风消它一些热气再进去!” 心灯说着,拉了小石退后了好几尺,但那热气,仍然阵阵的由石门中扑出,烤得二人面如火刺。 沈小石很佩服心灯的细心,忍不住问道:“心灯,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心灯微微一笑道:“这些道理很浅显,你不过不愿思索罢了!” 他们二人,在大风雪之下,站了将近半盏茶的时间,渐渐的觉得身上的热气已然减退了不少。 心灯抬头望了望满空的飞雪,笑道:“卓特巴绝没料到,恰好在昨天落了雪,大减了他这间火室的威力,否则他就不会这么放心了!” 沈小石根本不太了解心灯的话,但他也不住地点头称是。心灯接着说道:“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不过不要忘记用罡气护体,尤其是重要的穴道!” 这些经验,完全是心灯在地洞中,随病侠历“七劫”时得来的。 沈小石答应一声,运气护身,与心灯同时进了这座石屋。 二人才一跨入,立觉奇热扑体,小石不禁喊道:“乖乖!这可真受不了!” 心灯仍然一派安祥,闻言笑道:“这还亏下了雪,不然更受不了呢!……让我们看看,卓特巴把铁师伯令符如何安排的!” 说着二人走了不几步,抬头看时,不禁一起停住了脚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原来往前是一排石阶,约有数十丈,一直向下伸延,下面为一片广场,中央有一个面盆大小的火口,正在喷着愈丈的火焰。 附近的石头,全是乳白色的晶体,显然是被烈火烧炼而成。 在心灯站身之处,有两根极长的金属丝,一直向上,不知通往何处。 这两根细丝,凌空而架,成一个斜的“十”字形,在交插处,又用细丝垂着一个数寸见方,金体晶蓝的铁蝴蝶,那喷火区就垂直在下,距离约有三十数丈。 小石一眼望见那只铁蝴蝶,不禁兴奋的跳了起来,大声叫喊道:“心灯,快看,那就是我师父的令符!” 心灯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看这情形,要想取到手中,必须要由这细丝上走过去……可是火口就在下面,就算速度再快,皮肤也必定受伤不可。” 心灯心中不禁有些发愁,沈小石突然想起一事,由怀中摸出一只小瓶说道:“师父给我一瓶药,叫我必要时擦在身上。” 心灯闻言大喜,未等小石把话说完,已然一把抓到手中,笑道:“原来铁师伯早来过了,你怎么不早说?” 沈小石笑道:“我刚才没想起来!” 这时心灯已把小瓶打开,笑道:“果然这是涂体之油,虽然不能退热,但却可保护皮肤……我们赶快擦吧!” 心灯说着早已全身衣服尽脱,小石也跟着脱了,二人开始擦油,他们把全身涂满,连脚心都涂好,这才穿上了衣服。 心灯望了望地势,见靠左边的那根细丝,距离火口较近,当下走了过去,对小石道:“小石兄,你由右边上,我走这边……注意千万要护住气穴,别的我想大概没问题了!” 这当儿,二人已然遍体大汗,浑身犹如刀割一般的疼痛。 心灯说完之后,不待小石答言,长袖摆时,人若轻风,已然落在了那根细丝上,立时觉得脚下奇痛,但他却镇定着,一点也不慌忙。 沈小石知道心灯留了一条较安全的路给他,但他知道心灯功夫,比他高得多,当时并未说话,也腾身而起,跃上了另一根细丝。 二人距那铁蝴蝶约有二十余丈远,要在平时,就算在细丝上,也只有二跃之功便可到手。 可是这根细丝,竟不知是何金属制成,不但奇热,并且奇滑无比,如非二人轻功特佳,早就滑了下去。 更糟的是,二人是由下而上,走的是个斜势,下面那惊人的热气,更是阵阵的扑至,沈小石的头发都被烤干了。 心灯一面寸移而上,一面提气说道:“小石,千万别看喷火口,否则眼睛吃不消的!” 沈小石已经没有余力说话,只“嗯”了一声。 这是一幕奇险的镜头,只要稍一不慎,落下之后,全身就要化为灰烬了! 心灯虽然可以走得快些,但他恐怕沈小石发生万一,所以随着他的速度,二人半侧着身,一寸一寸的向上移动。 心灯更是不时注意着小石,深怕他失足。 五十 这两根细丝,不知是何金属制成,奇滑无比,并且能够耐如此高的热度。 以心灯这么高的轻功,在细丝之上,也觉得无比的油滑,必须全神贯注,才可以行动。 沈小石更不用说了,他真个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向疯疯颠颠的他,这时却噤若寒蝉,一声也不响了! 沈小石眼看着他师父的那只铁蝴蝶,在火光的照射下,发出了晶蓝色的光华,彩辉耀目,煞是美丽,活像一件传说中的千古奇珍。 沈小石看在眼内,心中着急,恨不得一步跨过去抢在手中。 可是他现在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空自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沈小石边走边想:“我总要想个什么法子,走得快一点才行。” 小石心中这么想着,举目之下,只见心灯双目前视,脚下缓缓的移动着,一派安祥。 那只铁蝴蝶,对于小石的诱惑太大了,他抬头之下,只见房顶上有着一个个的铁环,如果用手扶着的话,那么很容易便可接近那只蓝蝴蝶了!” 可是他却怕那些铁环上会有什么毛病,迟迟不敢决定,忖道:“卓特巴鬼计多端,不知他弄了什么虚玄没有?” 可是在他细心的观察下,那些铁环都是牢牢的钉在房顶上,分明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忖道:“也许卓特巴轻功不够,这些铁环是为他自己准备的呢!” 由于得宝心切,沈小石就不再顾虑,伸手便向那节铁环拉去。 当他的手才接触到铁环时,突觉铁环微微向内一陷,心中一惊,耳旁已听得心灯叫道:“小石!快放手!” 小石大惊之下,已觉手心奇痛,连忙把手收回,他那只右掌,已然连皮带肉撕去了一大块,痛彻肺腑。 就在同时,小石头顶突然落下了大蓬大雨,吓得小石鬼嚎般的叫了起来,也不管是否平地,脚下一用力,向前纵出了两尺,可是仍然未能逃出大雨的范围之内。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突然有一条灰大的身影,凌空而起,闪电而至,同时扬掌击来,把那满空大雨,扫出了两丈余远! 紧接着那条影子落在了这根细丝上,正是心灯! 再看沈小石,由于过于慌乱及惊怕,加上在如此滑油的细丝上跃起,不觉泄了真气,整个身子由细丝上落了下来。 小石这一惊非同小可,但在他还来不及叫的时候,已然有只有力的膀臂,紧紧的拉着了他的手。 原来是心灯,他已然越过,只见他一只手拉着小石,另一只手按在屋顶上,脚下悬空,整个的身子,就吸在了石壁之上,这种功夫可真是罕见的了。 因为心灯知道这根细丝,无法承担二人的重量,虽然他可以轻得像一只昆虫,可是在他刚跃上细丝时,他就感觉出来了。 心灯悬空提着小石,看好眼前的情势后,说道:“小石兄,你可千万不可急燥,把心神定下。” 沈小石惊魂甫定,闻言“嗯”了一声,拼命的镇静着! 心灯慢慢把他提起,再度安放在细丝上,问道:“你现在站好了没有?” 沈小石又是“嗯”了一声,心灯这才慢慢的放开了手,他的另一只手,仍然吸在房顶上,虽然他已以气护体,可是手心仍然疼痛无比。 心灯强忍着,他见小石已无危险,这才松开了手,身子又像一片飞叶似的,落回到原来的那根细丝上。 沈小石心中又是惭愧又是佩服,忖道:“我一直以为他的功夫,比我好不了多少,却不料比我高出了这么多,就让我再练十年,也不过如此啊!” 心灯这时心不旁顾,身法也快了起来,可是他身上的衣服,已然片片飞落,全被烤成了灰烬。 再看沈小石也是一样,心灯立时说道:“小石兄,衣物已朽,身上有油,可以防身,不过千万要把气穴守住,尤其是脚下。” 心灯话未说完,全身衣物已然尽毁,二人光脚站在细丝上,越发觉得不可承当。 所幸他们全身已然擦了油质,否则的话,恐怕早已无法抵抗了! 这时他们距那铁蝴蝶,大约尚有五六丈,心灯顾不得再等小石,立时加快了速度。 这时因为距离那火穴越来越近,热量也愈大,连心灯都觉得无法支持,小石更不用说了。 一会的工夫,心灯已然走近了,他见那只蓝色的铁蝴蝶,有两条极细的金属丝,牢牢的捆住。 心灯不敢造次,仔细的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异象,可是他还不放心,又试着由食指发出了劲力,把附近全点到,仍然没有什么异状。 心灯这才放了心,断定没有什么别的机关,便伸手去取。 当心灯才把手伸出之时,这时沈小石也赶到了,他突然叫道:“心灯!让我来拿!” 心灯心中颇为不悦,因为他怕沈小石功夫不够,万一有个失手,岂不是功败垂成? 可是这令符是他师父的,按说应该由他来拿,当时想道:“好吧!由他去取,我在旁多加小心,以防不测就是了!” 心灯想着说道:“这蝴蝶一定奇热,你可不要怕痛,先捏住一角,然后才可剪断铁丝!” 小石答应了一声,立时伸出左手,捏住了蝴蝶的一只翅膀。 果然奇烫无比,阵阵疼痛攻心,可是这时他有着莫大的勇气,并且像钢铁一样的坚强! 小石咬紧了牙,强忍着痛苦,可是他的头已然感到阵阵昏疼,心神也有些昏迷,可是这一切痛苦,都被兴奋和紧张所代替了! 他极快的伸出了右手,二指微夹,已将那两根细丝剪断,伸手取了过来。 心灯见大功告成,不禁大喜,说道:“小石兄,我们赶快回去吧!” 沈小石心中也充满了极度的兴奋,含笑点了点头,与心灯同时撤离。 回来时由于铁丝是由上往下,成斜坡形,所以走起路来容易多了! 不大的功夫,他们已然相继的跃下了地,二人如飞的跑到门口,不禁相拥而笑,互相庆幸。 房外仍然是奇寒,雪势似乎越来越大,二人均是寸褛皆无。 奇怪的是,心灯身上所带的那串佛珠,及他家中留下的那块牌子,仍然完整无恙的,挂在他的脖子上。 沈小石望了望满天飞雪,笑道:“心灯,且喜大功告成,可是我们衣服均已焦毁,总不能这样光着身子回去呀!” 心灯也为此事发愁,思索了一下,突然喜道:“有了!我们可到米路卡那间房子去找衣服,以后再还他好了!” 小石闻言称好,二人立时迈步如飞,冲着满天飞雪,泻箭似的奔驰着。 不一时已然来到了,进房之后,米路卡仍然沉睡未醒,二人也不叫他,各自寻了一件藏衣穿上。 在他们转身欲离之时,心灯突然发觉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字迹颇为眼热,不禁顺手拿了起来,一看之下,只见上面写道:“大哥: 你在睡觉,我不吵你!……你送我的花已经看到了,谢谢你! 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不然爹爹看见又要打你,那你的病就永远不会好了,明天晚上我再来! 墨林娜” 心灯看罢,全身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怔了半晌,心中想道:“啊!原来米路卡与墨林娜还有一段感情!……他的病可能就是由此而来。” 这本来没有什么,心灯并且决定把佛英及墨林娜排出自己的心扉,可是他却无法逃避自己的感情,那不是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心灯一旦产生了这种感情,他又焉能轻易的摆脱掉? 在感情的圈子里,一切的不幸,都是因为你无法摆脱,于是你只好继续的陷下去…… 心灯这时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虽然这种情绪并不浓厚,可是却遣之不去。 沈小石在房外等了一阵,还不见心灯出来,不禁有些焦急,叫道:“心灯,你怎么了?怎么还不出来?” 灯这才由梦中惊醒,脸上一红,忖道:“我是怎么了?为何为这些事烦恼?” 当下连忙放下了纸条,出房而去。 沈小石令符到手以后,早就恨不得一步跨回“一心楼”,好向师父报功,这时不禁埋怨道:“心灯,你是怎么了?快走!” 他说着已然移步如飞,心灯见状暗暗摇头,忖道:“唉!我是个出家人,为什么烦恼比他还多呢?” 心灯越发觉自己太软弱,太善感了! …… 回程似乎比来时更快,不大的工夫,他们已然回到了“一心楼”。 心灯因为心中烦闷,当下对小石道:“你先进去吧!不必提我与你同往!我心中很闷,想去外面逛逛!” 小石闻言有些意外,怔了一下道:“好!……不过我要告诉师父。” 他说着一点足,已然越墙而入。 心灯见他妲此高兴,心中也有些安慰,因为他这时有一种助人的快乐。 他在漫天飞雪下,慢慢的徘徊着,忖道:“我已经取出了万蛟、曲星、铁蝶、卢妪的令符,现在要取的只剩下师父和病师父的了! “虽然很困难,不过我相信还是会很快成功的!……等我把一切都做完之后,我也就该回庙了! “我已经离开‘布达拉宫’不少日子,不知道宫里怎么样了?” 想到了回庙,心灯对这个烦恼重重的大千世界,竟也有几分难以割舍的情绪。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即使是一件极丑恶的东西,一旦你获有他,而当他抛弃你的时候,你还是会有些空虚。 如果心灯不脱离“布达拉宫”的话,他会永远隔离尘世,可是他还了俗,他日日祈祷着重返庙宇,当这一天将要来到时,他又觉得来得太快了! 心灯怔怔的想着,突然听见身后有轻微的声息,好似有人以轻功在雪地上行走似的。 心灯转头之下,见是秦长山,当下连忙转身笑道:“长山兄,你的伤完全好了吧?” 秦长山微微一笑,点头道:“好了!……心灯,我实在感谢你那天的帮助。” 长山话未说完,心灯已摇手道:“不许说这些话,我只希望大家赶快把事做完,脱离这罪恶之地!” 长山默默地点着头,自语道:“不错!……罪恶之地!……罪恶之地!……到这里的人,都变得罪恶了!” 心灯听他说话的口气颇为特别,再看长山,他脸上竟薄薄的有一层怒意,当下越发不解。 心灯不禁走上前一步,问道:“长山兄,你此话何意呢?” 秦长山轻轻的“哼”了一声,把脸侧向一旁。 心灯好不诧异,忖道:“看他样子,好像对我颇为不悦,怪了!……我明明有恩于他,他为何还要这么对我呢?” 心灯心中正在思索,长山慢慢地走开了好几尺,背对着心灯,冷冷地说道:“心灯!……出家人是否应该贪色?” 心灯闻言一惊,上前一步,正色说道:“长山,你出此言何意?” 长山转过了脸,他面上沾落了不少雪片,越发显得寒凉,用着经过了压抑,但仍显得愤怒的声音说道:“心灯!我虽不是出家人,可是也深知淫色是出家人之大忌,难道西藏的喇嘛不同么?” 心灯闻言,就算他涵养再好,也不禁有些生气,双目紧盯着长山问道:“长山,你此言分明影射着我,难道你不知道我是黄教徒么?” 秦长山微微一笑,说道:“啊!原来你还是黄教徒,我只当是红教呢!” 在西藏,红、黄两教虽均是佛门弟子,可是却有着极大的差别和忌讳,尤其是黄教,对于不守清规,可以纳娶的红教徒,更是不齿。 心灯听他如此说,不禁霍然变色,把脸一沉,单手打着问讯,说道:“阿弥陀佛!秦施主欺人太甚,务须还我一个道理!” 长山这时仍是怒容满面,沉着声音说道:“心灯……我一向对你的为人、修行、武功……都非常敬佩,可是你生长于礼教之中,为何做出这等无耻的事来?” 心灯简直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他却知事出有因,当下强忍着怒气,说道:“我做了什么无耻之事,尚请你明讲!” 长山又“哼!”了一声,说道:“心灯!心灯!昨天你助佛英取骨针时,为何趁她体力不支时,将她面纱取下?” 心灯闻言急怒之下,气得几乎吐血,退后一步,双手合十道:“啊呀!罪过!罪过……此话由何而出?莫非你当时在场么?” 长山只当心灯心虚,不禁往上赶了一步,双目炯炯的说道:“此话是佛英亲口告诉我的!……我与她已有婚姻之约,你这么做不嫌欺人么?” 心灯双手抚胸,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沉痛地想道:“啊!原来这是佛英告诉他的!……她为何要如此陷害我呢?” 心灯想着,正色说道:“昨日救她脱险之事,天地共鉴,我出家人焉敢做欺心之事? “池姑娘如此说,我不知是何意,你们婚姻之约,与小僧毫无相干,且莫把我出家人,拖进这种是非的漩涡啊! “……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昨日之事,天地共鉴,你若不信,亦无可奈何!失陪了!” 心灯说罢拂袖而去,他像逃避罪恶似的,由长山身旁逃开,如飞似的奔回了“一心楼”。 这是心灯第一次被人诬陷,他心中充满了痛苦,他简直想不透,昨日他入室之时,佛英尚在挣扎着塞食丹药,分明神志尚清,却不知她为何造出这番可怕的假话来。 心灯痛苦若死,心中想道:“这可真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但愿他们此话不要乱说,否则我以何解释呢?” 心灯这时已然回到厅内,这座“一心楼”似乎已经空了,冷古、曲星、铁蝶、小石、万蛟、卢妪、佛英等都不知何往。 心灯回到自己房内,先把藏衣脱下,换了一件干净的僧衣,这才匆匆赶到病侠房内。 克布正在用一大张白纸,画些奇形怪状的人物,取悦病侠。 心灯入房之后,克布立时迎上,责怪道:“心灯!你散个步怎么散这么久?真是!” 心灯笑诺了一声,克布又问道:“心灯,你现在肚子还热不热?……我一点也不热了,我刚才练了一天的掌法!” 心灯含笑夸奖了两句,这时他才想起,方才腹中的那股热气,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这时病侠也招手相唤,心灯连忙赶到榻前,病侠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细按心灯的脉膊。 不大的工夫,病侠眼中突然现出惊奇之色,示意克布取过纸笔,匆匆写道:“你脉象奇佳,似有外热相逼,更增加了药性的效能,这是怎么回事呢?” 心灯这才恍然,忖道:“我无意之中,竟使两热相逼,活了血脉,这才是塞翁失马呢!” 心灯想着,遂把助沈小石取宝,火穴历险的事,详细的告诉了病侠。 病侠闻言好不高兴,在纸上写道:“这种巧合千载难求,你入夜再好生调息,明日入水即无大碍了!” 心灯心中也异常高兴,问道:“病师父,我师父可到这里来过?” 病侠摇了摇手,表示未见。心灯不禁惊异起来,忖道:“这两天师父到底到哪里去了?” 当下三人又谈了一阵,心灯辞出,对克布道:“克布,我看你功夫已然大有进步,可是明天的事太过危险,你还是不必去了!” 克布闻言把眼一瞪,说道:“这是什么话?危险我更要去,……告诉你,要说下水的话,我是最不怕的,我从小在“拉萨河’长大,越冷的水我才越舒服呢!” 心灯见他执意要去,知道是无法阻止的,何况病侠已然首允,然而他心中仍是不放心,想了一下说道:“既然你一定要去,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明天你入水之后,却要紧随着我,不可自恃水性好,而随意行动! “你要知道,卓特巴是个鬼计多端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毒计的!” 克布连声的答应着,二人又闲谈了一阵,这才各自回房。 心灯回房之后,冷古仍然未曾回来,当下盘膝而坐,静心的调息起来。 由于心灯连日辛劳,他这一坐竟整整的坐了两个更次,当他醒来之时,天已二更。 风雪如吼,寒气逼人,西藏的冬天,确实冷得怕人。 心灯觉得身上阵阵寒凉,室内虽然只有一盏白油灯,可是银辉四布,映着窗外白雪,益发光明。 心灯忆起了大诗人白居易的两句抒情诗,他口中默默的叨念着:“……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这时心灯突然想到,诗人的生活情趣,似乎就建筑在一个“愁”字上。 说起来,这个“愁”字,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一种无形的苦刑,可是诗人们往往把自己圈在里面,然而他们不但不感到痛苦,反而把自己深深的陷在里面,似乎越能体会到“愁”,他们的作品就愈深刻,动人和不朽! 心灯正在痴想,突然听得有人谈话,声音由寒风从窗口送入,那是一个少女的声音:“……你第一要把身体弄好,至于我……我不愿意使你失望,可是我又不能欺骗你。” “我已经心许有人,你……你死了心吧!” 这是墨林娜的声音,谈的又是男女之事,不觉引起了心灯好奇之心。 心灯立时由床上下地,走到窗前。 窗户本来就是开着,雪花飞扬,遮人眼目,可是由于雪光的反映,所以虽是黑夜,也异常光明。 心灯放目之下,只见在一株大树之下,站着一男一女,虽然他们都是背着心灯,可是心灯很明显的可以判定,女的是墨林娜,而男的是米路卡! 米路卡呆笨地移动了一下身子,寒风把他粗哑的声音,送到了心灯的耳旁。 “我……我知道!……你喜欢的人,一定是心灯……绝对不会错!” 心灯和墨林娜一样,同时一惊,他奇怪像米路卡这么一个半疯半痴的人,怎么竟会观察出这件事? 墨林娜惊奇万分,似乎是退了一步,说道:“你……你怎么知道?” 米路卡傻笑两声,在这种情形下,他的笑声似乎显得格外悲凉。 他木木然地说道:“我知道!……他的脖子上,带着你的珠子……就像你以前送给我的一样!” 墨林娜这时才知道,墨林娜和米路卡,在以往的岁月,彼此有着一段深情,不知何时墨林娜开始转变了! 那是在她认识心灯之后,可是心灯并不知道。 墨林娜被他说得低下了头,良久才轻轻说道:“讨厌!你看得这么仔细,一点也不像个疯子!” 米路卡似乎对墨林娜说他不是疯子而大为高兴,他“嘿嘿”的笑了两声,说道:“我……没有疯,我知道我一疯你就不喜欢我了!” 接着他们谈话的声音小了些,米路卡在爱情之下,他似乎变得正常多了! 他的笑声,从来没有这么爽朗过,他的谈话,也显然比较有条理得多。 爱情能带给你疾病,却也能治疗疾病。 心灯眼中看着这幅情景,真个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极度地敬佩米路卡对墨林娜这种天真无邪、与生俱来的纯情。 那是一个男性的全部感情和骄傲,赤裸裸的呈现在他所爱的人的面前。 心灯万分同情这分感情,他不禁闭下了眼睛,默默地祝祷着:“佛啊!让他们幸福的结合吧!……不要因为我……因为我是你的信徒啊!”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再比“祝福”更可贵的了! 那两个年青人,在风雪之下畅谈,声音越来越小,米路卡已经用他的痴情,把墨林娜日渐去远的心,拉回了一大段距离,不过他们彼此都没有感觉到。 心灯痴立窗前,一直注视着他们,忖道:“他们真是理想的一对,我应该设法成全他们……我一定要这么做!” 现在,令心灯神迷意乱的两个女孩子,似乎都有了她们应该的归宿,池佛英与秦长山已有了婚约。 而墨林娜与米路卡的结合,只要心灯退出,或许也就促成了他们! 这个念头,在心灯的心中越来越紧张,他认为只有这么做,才是他脱离苦海的办法。 当心灯睁开了眼睛,那两个人影已然消失。 心灯摸着颊边,湿湿的,不知何时竟落下了泪? 五十一 第二天,心灯还在睡房之中,克布已然把他叫醒,大声嚷嚷道:“哇!……有这么重要的事,你还不早起?真是不像话!” 心灯被他叫醒,揉了一下眼睛道:“啊!我怎么如此困眨呢?真是!” 克布早已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催道:“快点!快点!我们快去吧!” 心灯见他打扮得干干净净,好像赴什么盛会一样,不禁失声笑道:“瞧你!我们又不是去赴宴,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干什么?” 克布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自己看了一下,笑道:“这衣服算什么漂亮?我还有呢!” 这句话说得心灯越发笑了起来,当下洗漱完毕,随着克布出房。 雪势虽然小多了,可是经过了一夜的大雪,西藏已经成为一个银色世界。 大地一片银白,纯洁得像是少女的心,把这片高原装饰得更美了! 心灯对着这片美丽的景色,吁了一口气,不禁自语道:“好美呀!……西藏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 克布是西藏人,他听到心灯夸奖西藏美丽,不禁也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高兴得直笑。 在这么多次的历险中,只有这一次心灯感到最兴奋和紧张,因为他对病侠的感情太深厚了! 他们在雪地里飞逝着,快似飘风,用不了多少时候,已然到了“牟卓雍湖”。 在他们尚未到湖边时,克布不禁叫道:“啊!已经结冰了!” 心灯放眼望去,果然这偌大的“牟卓雍湖”,已如一面平滑的大镜子似的,雪光幻映,煞是美观。 二人正在谈着,突见湖边站着一个长衣的中年人,那正是凌怀冰。 心灯连忙赶了过去,拉着他的手,笑道:“凌叔叔,你来了多久了?” 怀冰微微一笑,说道:“我才到……这位小友是何人?” 心灯连忙介绍,克布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笑道:“凌叔叔你好!” 怀冰含笑点头,说道:“哦!原来是病侠的高足,真个不可小视了!” 怀冰说着,对心灯正色道:“心灯,你的武技我已自知,却不知你的水性如何?” 心灯闻言笑着说道:“凌叔叔请放心,我的水性是没有问题的!” 怀冰点了点头,说道:“我本来想今天与你一同入水,助你一臂之力,可是突然又有事,所以无法助你,你一切要小心!” 心灯连忙答应道:“叔叔请放心,我自己会当心的!” 凌怀冰这才安慰地点点头,说道:“好的!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现在要走了,三天以后我再来看你!” 心灯见他如此说,知道定有要紧的事,当下连声答应着,怀冰这才离去。 凌怀冰走了以后,克布问道:“心灯,这个凌叔叔是谁?” 心灯想起凌怀冰,就连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勾起了愁怀,勉强地笑了一下,说道:“……以后再谈吧!” 二人来到湖边,湖面已然结冰,约有半尺多厚,心灯望了克布一眼,说道:“你穿这么长的衣服,在水中恐怕有些不便吧!” 克布一笑,说道:“我当然不会穿这件衣服下水。” 他说着脱下了外衣,里面是一套紧身衣裤,质料亦非常轻软。 心灯所穿的是一身劲装,当时说道:“准备好,我们开冰下湖吧!” 克布活动了一下肌肉,笑道:“好!” 心灯微微把掌一扬,只听“轰!”的一声大响,但见冰屑飞扬,满空水丝,湖面上已裂了水桶大一个圆孔。 克布吐了一下舌头,作鬼脸道:“哇!好厉害!” 心灯把身上结束一下,对克布道:“注意!跟着我入湖!” 心灯语声甫落,人起如隼,已然拔起了丈余高,等到身子向下落时,双手一分,“托!”的一声轻响,已然沉入湖中。 克布喊了一声:“好!”,他跟踪起身,人如巨虾,在入水之时,猛把全身挺直,头下脚上,追着心灯的身形,也沉入了湖中。 二人在水中均把眼睛睁开,这些湖水本就在“寒眼”,加上又是冰雪之下,直刺得二人肤痛如割,一阵阵的发昏。 心灯双手一分,已然下沉了数尺,回头望时,克布如一条人龙似的,几个旋转已然跟了下来。 心灯见状,心知克布的水性,还在自己之上,当下不禁放了心,忖道:“我本怕他不行,如此看来,在水中他比我的用处还大呢!” 他们不住地向下沉,压力越来越大,寒气却比先前小多了。 他们自己也不知沉下了多深,心灯突然望见一边泥壁中,有一张石门,关得严丝合缝,心中不禁大喜,忖道:“果然在这里了!” 当下向身旁的克布作了个手势,克布表示会意。 当心灯才转过身子时,不料克布突然手脚并用,直似一条大鲤鱼似的,由心灯身旁越过,迳自向那扇石门游去。 心灯心中一惊,可是在水中不能说话,深怕那扇石门中有什么巧妙,当下拼命的追去。 克布自小生长拉萨河,水性比心灯好得多,心灯虽用内力推进,可是仍赶不上他,直急得一阵阵的心跳,却又无可奈何。 克布赶到那扇石门前,见石门上有一手环,当下毫不考虑,抓住就拉。 果然毛病就出在这上面,当他才拉了一下时,不知卓特巴用何妙法,竟由石门缝中,射出了无数黄金色的小箭,冲破了水力,迎面射来。 克布大惊,推水后退,这时心灯也赶到了,大惊之下,双掌猛出,用尽生平之力,发出了一掌劲力。 那股绝大的劲力,把湖水打出了一个大漩,迎着无数的小金箭,虽然是水中发掌,竟也把那些小箭震折,这种功力可真是惊人欲绝了! 就是这时,仍然有一只小箭,由掌隙中射中了克布的小腿,入肉齐尾,鲜血立时涌了出来。 克布强忍着痛,但也不禁喝了一口猛水,只觉头脑发昏。 这时心灯已然游到,他连忙把克布扶住,伸手把小箭拔出,仔细一看,且幸箭上无毒。 克布已然自撕了一条衣带,把伤口紧紧的扎住,立时作手势要他回去。 可是克布却执意不肯,心灯身在水中,再急也说不出话来,好不为难,再三推拉,可是均被克布拒绝。 心灯无奈,只得由他。 这一次心灯来开门,他先空出了右掌,蕴力防身,然后才用左手,猛然把门拉开。 这次并无暗器,石门也被心灯的神力拉开,二人同时游了进去。 这里似乎是一条长廊,四周石壁,砌修得甚是整齐,心灯好不诧异,忖道:“这是怎么弄的,卓特巴真有鬼斧神功不成?” 他们继续的往里游,一面注意打探四下的地势。 这里昏暗异常,又深又冷,由于潜水太深,二人耳旁都听得一阵阵的“嗡嗡”之声,加上不时碰些奇怪的鱼类及水物,真个恐怖异常。 在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心灯望见了一间丹房,心中好不高兴,忖道:“啊!病师父的红羽毛,总算找到了!” 他兴奋之下,立时加快了速度。克布也是奋力跟上,他仍然矫健如龙,腿上的伤,对他似乎一点妨碍无有一样。 二人几乎是同时进了这间丹房,室内有一颗龙眼大小的明珠,照耀得甚是光亮。 室内竟有石桌石凳,俨然似一修道人的静室!二人心中均甚奇怪,各自忖道:“卓特巴真是怪人,难道他还在这里修练不成?” 石桌上有一个长方形的小石盒子,上面刻着两个红色的大字,二人看时不禁欣喜若狂! 原来这两个字是“红翎”! 克布比心灯身手还快,他一划之下,已然抓到手中,可是用力之下,却拿它不起。 那小小的石盒子,似乎被一股绝大的吸力吸着,克布好几次用力,都拿它不动。 心灯看着奇怪,也赶了过来,示意克布退开。 他把内力贯注在单臂上,用力往起一提,仍未提起分毫。 心灯这一提,盒子并未拿动,可是房子却动摇起来了,那整个的房顶,竟缓缓的降了下来。 心灯心中大急,可是至宝在前,又无空手逃避之理,无奈之下,只得一咬牙,忖道:“好吧!我们就硬挡一下吧!” 心灯立时示意克布,要他举手抵挡,克布虽觉这不是个办法,可是在此情况下,也只有这么一试了! 当下他连忙伸出双手,托住这块巨石,心灯也举起右手,合力托住。 虽说心灯神力惊人,克布也有着与生俱来的神力,可是托住这么一大块巨石,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奇迹发生了,在这种情况下,人往往能产生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他们居然把这块巨石顶住了。 心灯及克布虽把巨石顶住,但是手酸气弱,绝不能支持太久,心中好不着急。 心灯左手仍然不放弃取宝,当他再度去抓时,突然看见上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削石可出”这四个字,不禁又使心灯凉了一半,分明是这块石块取不下,卓特巴已然把病侠的红羽毛镶在其内了。 这时心灯不禁深深悔恨,忖道:“唉!我真糊涂,应该带宝剑来的呀!” 现在,心灯只好以手代刀了,好在他左手小指,留有很长的指甲,立时运上劲力,轻轻的削这块比钢还硬的石头。 石屑随着心灯的手势片片飘落,心灯一心二用,又在水中呆了过久,两下用力,几乎不可支持。 再看克布也是摇摇欲坠,心灯好不焦急。 所幸不大的时间,心灯已将这片石头削尽,露出了一个长形的小铁条,心灯忖道:“好厉害!红羽毛还在里面!” 不过这根铁条已可拿动,当下连忙贴身收好,与克布二人托着巨石,慢慢地一寸一寸的移动着。 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二人勉强的移了出来,放手之后,那块巨石整整的把丹房压满,如果是人,怕不早成肉泥了! 心灯及克布虽然脱险,可是人已累得筋疲力尽,浑身颤抖。 但是可喜的是至宝已然在手,一切的痛苦和危险,都被喜悦代替了! …… 当他们回到水面时,上面的陷口,又被冻上了一层薄薄的冰。 二人突冰而出,跃身上岸,累得连声的咳嗽,心灯并呛出了一口鲜血。 这一来可把克布吓坏了,抱着心灯道:“心灯……你怎么了?……我抱你回去吧?……不然你会死的!” 心灯虽然也很害怕,但他却笑道:“你莫大惊小怪,这是在水中太久,不过是口淤血,没关系的!……你的伤怎么了?” 这时克布的伤口,早已被冰住,倒是不再流血,笑着说道:“我这点伤不算什么!我扶你快走吧!” 心灯不要他扶,可是却强他不过,只好由他。 他们沿途讨论着,回到了“一心楼”,也不过才过了三个时辰。 病侠一直睁着眼,焦急地等着,当他看见这两个浑身透湿,满身冰雪的孩子,带着笑脸回来时,他不禁把眼睛睁大了一倍,内心充满了欣喜。 因为至少有一点可以安慰他,那就是他们已经安然返来了! 这两个孩子,天真地围着病侠,把经过的事情抢着说,弄得病侠不知听谁??好。 等他们讲完之后,心灯自怀中取出那根铁条,交与病侠,说道:“病师父!你看!你的红羽毛就在这里!” 病侠用颤抖的手,接过了这根铁条,他那双智慧的眼睛,已然流出了大颗的眼泪…… 心灯对克布道:“你看好病师父,我去拿宝剑!” 心灯说罢匆匆而去,把宝剑取回,在病侠的面前,极其小心地削着。 一会儿已把铁皮削完,可是他们完全失望了! 里面只有一个小腊球,别无他物,哪里有红羽毛的影子? 心灯及克布有一种说不出的委曲和悲哀,禁不住齐流下眼泪,这一霎那痛苦若死,真恨不得一头撞死。 可是病侠却安慰他们,用手接过了那粒腊丸,慢慢地剥开,里面是一个纸团。 病侠匆匆打开,心灯及克布见他突然一阵奇怪的颤抖,不禁大惊。 自从病侠僵卧以来,除了眼睛可动,及最近恢复了双手之外,他身体任何一部分都是僵木的,这时居然震动了一下。 二小不知是福是祸,紧张的围了过来,病侠把条子交予心灯,双目直转,似说:“快看!快看!” 心灯接过,一看之下,不禁一跳丈余,哈哈大笑,叫道:“啊……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克布弄得莫名其妙,追着心灯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嘛!……喂!喂!给我看看呀!” 克布把纸条抢到手中之后,只见上面写道:“心灯: 上次你所盗是真,只须以盐水泡洗,即可恢复原来面目。‘牟卓雍湖’除我卓特巴家人外,从无任何人可以入水,你如能得此腊丸,我卓特巴甘拜下风矣! 卓特巴” 心灯好不欣喜,但他见病侠及克布均是不解,便把当初偷盗红羽毛,事后以为是假之事,大略的告诉了他们。 克布也经不住鼓掌怪叫起来,追问道:“心灯!红羽毛现在还在不在?” 心灯伸了一下舌头,说道:“好险!我上次差一点丢掉!” 心灯话未说完,克布已急得骂道:“混帐!加细!……你怎么能丢掉?” 心灯气得瞪眼道:“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我说想丢掉,也没有真的丢掉,现在就在我房里!” 克布这才觉得自己性子太急,骂错了人,很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说道:“对不起!……我以为你真的丢掉了!” 心灯闻言,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以后不能这么没有规矩!” 病侠也被这两个孩子逗得直乐。克布又催道:“心灯!你快去拿呀!” 心灯答应一声,匆匆跑回房中,把那只红羽毛取来,交予了病侠。 往事,又涌上了这个老人的心怀,过去的岁月,如梦,如尘,一幕幕的由他眼前飘过,使他不知是喜是悲,痴痴然地,落了满脸的眼泪。 心灯怕使病侠过于难过,连忙含笑说道:“病师父,把它交给我吧!……我去用盐水洗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 病侠把它交给了心灯,这两个孩子,都可以由病侠的目光中,看出他的信心,似乎在说:“就是它!不会错的!” 可是心灯为了慎重起见,仍然寻了一包盐,用雪水化好,然后将羽毛放入,略一绞拌,取出看时,室内立时充满了欢娱的笑声。 那根红羽毛,在根部现出了一段白色,并有三个黑点,这证实了是病侠的令符不错了! 心灯自从认识病侠开始,他就被认为是取这根红羽毛的最佳人选,如今果然不负人望,病侠欣慰地闭上了眼睛,他深深地享受着这分难以形容的快慰。 …… 西藏第一家”似乎平静多了,这么多的江湖奇人,已经有大部分,都达到了目的,虽然他(她)们还没有离开,可是他们都很安静,有时在室内谈心,有时在“西藏第一家”内散散步。 在这一群老人中,只有冷古及柳拂柳的令符未曾取出,不知道他们的内心怎样,但是在表面上,他们却一点也不焦急。 第二天—— 心灯在房内坐息,因为他还不知冷古的令符藏在何处,所以无法去偷盗。 卓特巴一直未曾露面,他似乎对这些事漠不关心。 冷古风尘仆仆地回来,他似乎永远这么忙碌。 心灯连忙迎上,笑道:“师父!我这两天……” 心灯话未说完,冷古已摇手道:“好了!我都知道了!……这两天你的表现不错,总算我们没有白栽培你! “今天你好好的休息一下,明天再为我去取令符吧!” 心灯闻言问道:“师父,你已经知道放在哪里了么?” 冷古点点头,说道:“是的!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必急问,这些天来,你屡用真力,虽然不觉得累,可是元气已有损伤,你好好的出去散散心,明天再谈吧!” 心灯这时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仿佛第一次觉得冷古是这么的坚强和孤独。 心灯心中很难过,忖道:“师父真可怜,我为他的事好像一点心也没操,真是对不起他。” 心灯想着,不觉走上一步,叫道:“师父!” 心灯下面话未说完,冷古已然笑着摇了摇手,疲倦地坐在床上,含笑道:“心灯!你的心意我知道,不必说了!……我能有你这样的徒弟,我已经非常骄傲了!……去玩吧!” 心灯心头怅然,怔怔地答应一声,迟迟的退了出去。 雪已然停了,可是寒风却更紧。心灯立在雪地上,眼中看着这片奇景,心头的闷气舒畅了不少。 眼前是一个纯白的世界,枯藤、老树,……被白雪包裹着,斗大的巨石,也蒙上了层层的冰网,空白的地方,像是一个个智慧的眼,想把这个世界看得更彻底! 偶尔有一两只寒鸦,划空飞过,落在附近的枝丫上,振翅啄翎,扫下了蓬蓬的浮雪,然后又带着一声哀鸣,向更远的山头飞去。 心灯静静的看着,心中思潮起伏不定,自从他离庙以来,心情未曾安定过。 这时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慢慢地移动着,终于来到了心灯的身后,可是他却没有发觉。 也许是这人的功夫太高了,也许是心灯痴想入了神,以至于未能发觉。 心灯正在想些不着边际的事,突然发觉了身后有人鼻息声,不禁吃了一惊,猛然跃出了一丈,转面之下,不禁惊喜交加:“你……云姑?” 是的,是云姑,她穿着一件墨色的长衣,满面流着泪,双目怔怔地望着心灯。 心灯不知她是否还在疯狂中,不敢过于接近,吃吃问道:“云……云姑,你的病好了吗?” 云姑没有回答,仍然泪眼相望,她的一双眸子,一种母性的慈爱,她的嘴皮微微的颤动,似乎想说什么话,但却没有发出声音。 心灯见她似乎显得沉静多了,当下走上了几步,强笑道:“云姑!你……你的病是不是好了?……我一直在关心你。” 云姑的泪流得更多了,她稍微移动了一下身子,伸出了一只瘦白的手。 心灯惊喜交集,迟疑的走上去,慢慢地握住,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个女人,用颤抖的声音,叫道:“孩子!……我的孩子!” 五十二 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骨肉发生了不幸的事情。 像心灯和云姑,他们原是母子,可是由于一些不幸的事情,使他们隔离了,更悲惨的是,他们现在虽然见了面,却不能享受母子重逢的那种欢乐。 心灯见云姑似乎已然恢复了正常,并且不住的叫他“孩子”,所谓亲子之情,心灯虽是个出家人,但他也禁不住跪倒在云姑的脚下痛哭起来。 云姑是一个慈母,她轻轻地扶住心灯的肩,双且含满了眼泪,却是一滴也不流下。 她泪眼模糊的望着远天,令人断魂的往事,充塞在她整个的思想里,使她忆起了以往的那段悲欢岁月,和她那个没有真爱而结合的家庭。 心灯流了一阵泪,云姑却没有丝毫反应,她只是不住地在痴想,跪在她面前的孩子,虽然使她产生了痛情,但是又好像陌生得很。 心灯慢慢的止住了泪,仰面望着发痴的云姑,他嘴皮嗫动了好几次,才说道:“……云姑,你的病已经好了吗?……” 云姑慢慢地摇着头,轻声地说道:“我没有病……我从来就没有病。” 心灯见状,不知道云姑是否已经复元了,他试探着问道:“云姑,上一次你为什么打我?” 云姑闻言面色一变,但是很快地恢复了原状,她把声音提高了一些,说道:“我打过你?……不会有这种事的!” 心灯由地下站了起来,他无法判定现在的云姑,是否完全清醒着,这一霎那,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 他们之间沉默一阵,云姑问道:“孩子,你怎么知道我是你亲生的母亲呢?” 心灯走得更近一点,他极力镇定着那颗激动的心,低声说道:“……有一个人告诉我的。” 云姑把眼睛睁大了一倍,极为关心地问道:“是谁?那个人是谁?” 心灯避开了她的目光,接着说道:“是……是凌怀冰!” 这个名字,像是一把钢刀,深深地刺入云姑的内心,她颤抖着,两只手紧紧的按着胸口,用着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凌怀冰?……我认识他……他现在在哪里?” 心灯答道:“他现在就在西藏!” 云姑愕然地抬起了头,说道:“你……你是说他……他也在这里?” 心灯默默地点着头。 云姑把脸埋在臂环里,她不敢再问下去,当她想到凌怀冰就在这里,就在她的周围时,她不禁感到一阵阵的羞愧和颤栗! 心灯看着这个痛苦的妇人,他嘴皮嚅动了一下,想叫她一声“妈”,可是他却叫不出来。 云姑仰起了头,问道:“这十九年来,你一直住在庙里?” 心灯点点头,云姑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和歉疚,接着问道:“这十九年来,你还好吧?” 虽然只是一句最普通的问话,可是在云姑口中问出,已经无遗地表现出她那种自然而伟大的母爱。 孤苦了二十年的心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关爱,他有些茫然,似乎觉得这种爱对他太陌生了。 云姑见他不答,接着说道:“这十九年来,你生活的情形还好吧?” 心灯这才惊觉过来,笑道:“我一直住在庙里,过得很好。” 云姑黯然的点着头,问道:“是谁把你送进庙去的?” 心灯顿了一下,说道:“是凌叔叔……送我去的!” 云姑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心灯,她似乎要在心灯脸上,找回一些她已经逝去的岁月似的。 心灯被她看得低下了头,耳中听得云姑又说道:“心灯,你现在如果没有事,可愿意随我一行?” 心灯一点不经过思考,把头连点。 于是,云姑缓缓地站起了身子,左右摇摆了几下,她显得很单薄,心灯想用手去搀扶她,但却不知什么力量阻止了他。 他默默地跟在云姑身后,踏着浮雪,发出了“沙!沙!”的声响,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 云姑的年纪并未跨入老年,可是她却被一种莫大的沉暮之气笼罩着,显得孤独和老迈。 她慢慢的行着,回头道:“心灯,你走快一些……与我平肩而行!” 心灯答应一声,赶上了一步,云姑伸出一只枯瘦苍白的手扶着心灯的肩膀。 心灯感觉到,他的肩头上,已经承担了云姑很大一部分的重量。 云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心灯道:“心灯,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十九年了!” 心灯点点头,低声道:“是的!我知道!……与我住在庙里的时间一样。” 云姑停了一下,接着问道:“心灯!……上次我交给你那个牌位呢?” 心灯答道:“我已经供起来了!” 云姑点点头,又问道:“你可知道那牌位上是什么人吗?” 心灯心头一震,答道:“我知道!……那是我的爹爹!” 心灯的回答,出乎云姑意料之外,她停了下来,睁大着一双眼睛问道:“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你爹爹是怎么死的了?” 心灯黯然的点点头,哽咽着说道:“他……他是被人分尸的!” 心灯说完这句,感觉到云姑的手,在自己的肩上紧紧的抓着,似乎陷入了很大的痛苦。 就在这时,他们几乎同时听得远处有一声轻咳,云姑蓦然一惊,她放开了手,满面惊恐的对心灯道:“有人来了!我……我不要见他们!” 她说完这话如飞而去,心灯追上一步,叫道:“你……你不是要我与你同行吗?” 可是云姑已经疯狂地跑没了影,留下心灯怔怔的站在雪地里。 这时,由远处的一块雪石之后,转出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衣,满身雪屑,似乎在雪地里走了很久的时间。 他是米路卡,倒背着一双手,复蹙着一对剑眉,缓缓地向前走来。 当他看见心灯就在不远时,不禁怔了一下,放大了嗓子叫道:“心灯!你在这里干什么?” 心灯蓦地一惊,回头见是米路卡时,不禁有些意外,点头招呼了一声,说道:“我……我……在等一个人!” 这时米路卡已经走到近前,闻言好似异常惊奇,赶上一步说道:“啊?你也在等一个人?” 心灯心乱如麻,点了一下头,不再说话。米路卡又追问道:“我也在等人!……你在等谁呢?” 心灯无以为答,只有反问道:“……你在等谁呢?” 米路卡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说道:“我在等墨林娜!……她叫我在这里等她的!” 心灯闻言心中一动,不知是何滋味,他本来就在逃避墨林娜的爱,可是当他听说墨林娜与另外一个男孩子约会时,他心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 米路卡睁大了一双眼睛,握着心灯的肩膀,问道:“你……你是不是也在等墨林娜?” 心灯看得出他的心绪,含笑摇了摇头,说道:“不!我不是等她……我就要走了!” 心灯说罢作势欲去,米路卡听了他的话,这才放了心,笑道:“好!墨林娜快来了,你走吧!” 心灯含笑与他作别,转过了一条岔道,他心中不停的想道:“如果他们能结合,倒是一件好事……” 可是当他想到这里时,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使得他没有移步的力量,他似乎觉得,应该停下来,等一等墨林娜。 但是理智突然告诉他:“我为什么要等墨林娜?难道我还想……” 心灯想到这里,不禁一身冷汗,他连忙拔脚而去,可是就在他欲去之时,突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不远的传了过来! “米路卡!你来多久了?” 这声音,好似有一股莫大的磁力,吸住了心灯,不禁把跨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由两块冰石的细缝里,向外面张望。 墨林娜像是一只白色的蝴蝶,由一个小雪坡上跑了下来,她手中拿着几个鲜红的果子。 米路卡高兴地迎上前去,拉着她的手,笑道:“墨林娜,你……你真的来了?” 爱情可以使人疯狂,但是也能治疗疯狂,米路卡就是一个证明。 墨林娜天真地把他的手甩开,笑道:“我当然会来的……喂!你先吃个果子!” 她说着丢过了一个红果,米路卡兴奋地接了过来,咬了一口,说道:“好甜!……墨林娜,你这几天好像快乐一些,不像以前,从来不爱理我!” 墨林娜坐在冰石上,一面吃着果子,一面说道:“谁说我不理你?” 心灯在雪光的反映下,细细的打量墨林娜,她比以前更美更成熟,可是她的眉目之间,却锁着一片忧悒和烦恼。 米路卡很快的就把一个果子吃完,赶到墨林娜的身旁,满脸笑容,不住地搓着双手。 墨林娜正在啃果子,不觉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嗔道:“你干什么?一直就在我面前笑,也不说话!” 米路卡脸上涌上一层红晕,支吾着道:“我……我爱你!” 心灯闻言吓了一跳,连忙闭上眼睛,心头怦怦乱跳,忖道:“唉呀!……怎能说这种话?” 心灯耳旁意外的听见墨林娜的一阵巧笑,不禁又把眼睛睁开,忖道:“怎么她一点不在乎?” 墨林娜笑着,说道:“这个你早就告诉过我了!……想些别的话说吧!” 米路卡被墨林娜说得面红耳赤,嚅嚅道:“我要告诉你……师父已经答应了!” 这句话可使墨林娜吃惊不小,手中的果子也掉落在雪地里。 在以往,就是因为米路卡爱上墨林娜,而被卓特巴囚禁,弄得精神失常,但为何现在又答应了呢?难道说是米路卡的至诚把他感动了? 在以往,墨林娜并非不爱他,可是当她接触到心灯之后,她立时被这个神奇的小和尚吸引了。 由于这个原故,使得她对米路卡的爱,一分一分的减少,但这并不等于完全消失。 在墨林娜内心的深处,仍然有着对米路卡的一份挚爱,这份爱并不虚伪,也不勉强。 这句话如果在一年之前,可以使墨林娜雀跃欢笑,可是在今天,只能使她不安和困扰,因为她早已深深的爱上心灯了! 米路卡等了良久,不见墨林娜说话,他试探着,走到墨林娜的对面,轻声道:“墨林娜……啊……高不高兴?” 米路卡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墨林娜在流眼泪,不禁惊道:“咦!你……你为什么哭?” 墨林娜呜咽着,接着说道:“我……我怕听这句话,你不要对我说!” 米路卡有些摸不着头脑,一直在墨林娜四周打转,口中不住地低声劝慰着。 这情景使心灯很感动,也很难过,他第一次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如此的复杂。 终于,墨林娜停止了哭泣。米路卡由雪地上拣起了那半个果子,递与墨林娜道:“墨林娜……你的果子还没有吃完!” 墨林娜摇摇头,低声道:“不要了!……丢了吧!” 心灯见他们恰似两个小孩子,又不觉好笑。 停了一下,米路卡问道:“墨林娜,你刚才为什么要哭?” 墨林娜站起了身子,说道:“我不知道。” 墨林娜的话还未说完,突有一个苍老的口音,接着说道:“孩子!我知道!” 三人均是一惊,抬目望时,卓特巴长衣飘飘的走到了墨林娜的面前。 米路卡似是怕极了卓特巴,立时躬身道:“师父!你也来了?” 卓特巴含笑点点头,这时看来,他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 对于卓特巴的突然出现,墨林娜感到莫大的惊恐,她迟缓地叫了一声“爹”。 卓特巴“哼”了一声,面上的笑容一直未曾消失,他笑着说道:“嗯……孩子,在你们谈天的时候,本来我是不该来打扰的,可是我太爱你们,所以忍不住要来看看。” 墨林娜一言不发,米路卡则惊恐不安,卓特巴望了他们一眼,笑道:“你们不是谈得好好的么?怎么我一来就不自然了?……哈……” 卓特巴说着哈哈地笑了两声,似乎想调剂一下目下尴尬的气氛。 卓特巴寻了一块石头坐下,把墨林娜及米路卡一齐唤到身边,他苍老的面孔上,露出一分很深的歉疚,长叹了一口气,对米路卡道:“唉……卡儿,我现在才想明白,我以前太漠视你们之间的感情……” 卓特巴的话未说完,米路卡突然插口道:“师父!我不恨你。” 这句话很感动了卓特巴,也更使他感到惭愧,他伸出枯瘦的手,紧紧的握着米路卡的双肩,感慨地摇着头,说道:“我自己为了我所爱的,不惜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是我却漠视了你们的感情,把你软禁了,企图消灭你们之间伟大的感情。” 卓特巴说到这里,墨林娜开始饮泣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他望了墨林娜一眼,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所以我要补偿……米路卡是个好孩子,你们可以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永远脱离罪恶。” 米路卡感激地一直点着头,可是墨林娜的哭声却越来越大,卓特巴皱了一下眉头,对米路卡道:“卡儿,你先回去,在我房中等我!” 米路卡虽然不愿走,但又不敢不遵,只得答应一声,然后对着身旁的墨林娜轻声道:“墨林娜!不要哭。”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如飞而去。 墨林娜错愕之际,停止了哭声。卓特巴望着米路卡去远,这才对墨林娜道:“娜儿,你为什么一直啼哭?难道你不怕伤了米路卡的心?……难道你不乐意这桩婚事么?” 卓特巴已然正面的提到了墨林娜的婚姻之事,心灯不禁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他是不应该产生这种感觉的,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产生了。 墨林娜停止了哭声,说道:“爹爹……现在太晚了!” 卓特巴闻言长眉一耸,说道:“什么?太晚了……你才多大?” 墨林娜只是痛苦地摇着头,她没有勇气说出心中的话,可是卓特巴却有些不耐,他催促道:“娜儿,有什么话你就快说,不要这等模样!” 墨林娜昂起了脸,大声的说道:“爹!……以前我们彼此相爱,你却残忍的把我们分开了,把他逼疯了……现在,这件事已经死了,你又要让它复活。” 墨林娜大声的叫着,像是一个勇敢的犯人,向法庭作拒死的抗议,虽然没有什么作用,但却令人敬佩。 卓特巴怒喝一声,打断了墨林娜的话,他满面通红的叫道:“住口……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我在深深的后悔,你还要我怎样?难道要跪下来求你宽恕?” 墨林娜走开了两步,说道:“你曾经说过,要我嫁到中原去!” 卓特巴赶上来,叫道:“胡说!我一向以西藏人而自豪,当初是句戏言,你却认了真,你说,米路卡哪点不好?” 提到米路卡,墨林娜变得哀伤起来,她曾经深爱过这个人,现在是否还在爱着他? 墨林娜没有回答。卓特巴“哼”了一声,说道:“哼!我知道你对米路卡的情为什么会转变!” 这句话使墨林娜吃了一惊,她回过了头,说道:“你知道什么?” 说这句话,似乎有魔鬼附在她身上,使得她的声音很恐怖,连卓特巴也为之一怔。 他慢慢的走到墨林娜身前,用着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你爱上了那个小和尚!” 虽然这是事实,虽然彼此都知道,可是心灯及墨林娜都不禁一震。 墨林娜睁大了一双眼睛,嘴皮嚅动了良久,才怪声的说道:“……是的!我爱上了他!……我爱上了他!” 卓特巴愤怒的“哼”了一声,说道:“你可知道他是个出家人么?” 墨林娜点着头,说道:“我知道!……可是他已经还俗了!” 卓特巴显然被墨林娜激怒了,他厉声道:“你可知道他是你小娘的亲生孩子?” 墨林娜叫道:“可是他与我没有血统关系!” 卓特巴愤怒的往空击了一掌,喊道:“你……你可知他与我有着血海深仇?” 墨林娜沉默了,这是她最大的难题,她徘徊着,低声的说道:“可是……那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想心灯是不应该报复的!” 卓特巴对墨林娜的话颇有感慨,他背着手,低头行了几步,自语道:“……这是谁的错,我已分不出了,但是那是错的!错的!……娜儿!你想心灯难道会对这种血海深仇放手?” 墨林娜茫然的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化解这件事!” 卓特巴突然奇怪地笑了起来,说道:“娜儿,你太天真了!……如果有人杀了我,又抢走了你的生母,你会放手么?” 卓特巴的话,使墨林娜为之语塞。她深深的感觉到,这件事与她及心灯的结合,同样的是不可能的事,那么摆在她眼前的,将是无限的痛苦和哀伤了! 卓特巴悲伤地把墨林娜唤到身前,真挚地说道:“孩子!我一切都为你安排好了!……短期内你与米路卡成婚,然后你们到新疆去,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你要好好的保有它。” “我最近时常感到骇怕!……我害怕这一关是过不去了!” 听了卓特巴的话,墨林娜不禁哀伤,低声的哭泣起来。 卓特巴——这个西藏第一奇人,一向是高傲无比,可是这时他却软了下来,他推测他的家庭、生命、……都会在这几天内,有着重大的变化。 他又长叹一声,说道:“孩子,你不要哭!……这一关是躲不过的,同时我根本也不想躲,我必须要留下来,把我一生所做的事,做一个了断!” 墨林娜哭着问道:“爹!……难道那些老人会要你的命?” 卓特巴摇摇头,说道:“傻孩子,他们的令符未到手之前,把我恨之入骨,可是令符到手之后,他们什么也不顾了!” 墨林娜不解地道:“……那么还有什么可怕的事?……莫非心灯要报仇?” 墨林娜如此说着,也觉不寒而栗。卓特巴面色一变,但他却不愿承认,摇头道:“心灯……他的事我倒不在乎,再说他也未必取得了我的性命,倒是有一个被我禁着的人,现在已经逃了出来,此人才是我的大敌!” 其实他心中最害怕的,却是心灯,不过他死也不会承认的。 心灯听他如此说,知道他所说的是凌怀冰。 墨林娜却不知其事,问道:“爹!是谁?” 卓特巴摇头不答,说道:“孩子,不必问了!……方才我给你说的话,希望你能按着去做!……我的大部份家业,都派人送到了新疆,你们可以很快乐地生活……” 墨林娜只是摇头哭泣。卓特巴有些不悦,说道:“孩子,你不可太痴,心灯对你是无情的,以我看来,他对那个姓池的姑娘倒是不错!” 这一句话使心灯及墨林娜同时一惊,墨林娜对于这句话最为惊痛,她退后一步,说道:“爹爹……你怎么知道?” 心灯也为这件事惊奇,他不知道卓特巴是怎么观察出来的。 卓特巴低声笑了两声,说道:“娜儿,什么事情能够逃过我的眼睛?” 这句话确实刺伤了墨林娜,她默默地发怔,一言不发。卓特巴又说道:“娜儿,这是你一生的事,你可不能糊涂啊!” 墨林娜拭了一下泪,低声道:“爹!你去吧!……我要想一想。” 五十三 卓特巴转身而去,墨林娜独坐在风雪里,双手掩着面,她已停止了哭泣,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心灯一直痴立在那块冰石之后,他心乱如麻,忖道:“天呀!我还是赶快办完了事,离开这个可怕的是非之地……卓特巴的仇我不会报复的,由天来责罚他吧!” 心灯想着便要离去,可是当他转过一条路口时,却被墨林娜发现了,她立时叫道:“心灯!你也在这里?” 心灯不禁皱了下眉头,无可奈何地转过了身子,强笑道:“啊!……我……我才来,看看景色。” 心灯说着,不得不走向墨林娜身旁,看着她泪迹未干,心头感到一种不知所以的歉然。 墨林娜也发觉了,她匆匆的把泪水拭浄,嫣然一笑,仍然美得像朵花,说道:“如果你没有事,我想跟你谈谈。” “我……我没有事!”心灯恐惧地回答,他已经猜到墨林娜要说些什么了! “心灯,我想问你,你……是不是非常恨我爹爹?” 心灯沉吟了一下,说道:“我不恨他!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我都不恨!” 这句话使墨林娜安慰了不少,但她仍未能完全放心,接着问道:“那么……你是不会向我父亲报仇了?” 心灯叹了一口气,说道:“墨林娜,我是一个佛门弟子,从来不赞成冤冤相报的!……当初若是果然是你父亲错了,他一定会得到应受的天谴!……这些怨仇,根本就不存在我的心里,尘世间的罪恶,我已经承受得太多了!” 墨林娜说不出的难过与感激,加上她满腹无法吐露的心语,使得一向活泼天真的她,也变得忧愁与消沉起来。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下,心灯问道:“墨林娜,你还有什么话没有?” 墨林娜话到口边,但终于吐不出来,半晌才问道:“这里事情完了以后,你……准备怎么样?” 心灯用着很坚定的口吻道:“我记得好像告诉过你,我一定回到庙里去!” 墨林娜心头隐隐作痛,说道:“那……池佛英怎么办?” 心灯知道她受了卓特巴话的影响,当下说道:“她……她已经与长山有了婚约!……我相信他们会很幸福的!” 心灯说这话的时候,心头有些凄凄然,却又说不出道理来。 墨林娜沉吟一下,说道:“你为了这个才回庙吗?” 心灯一惊,连忙辩道:“胡说,我生为佛门中人,此生是永不会离开佛门的!” 心灯的话,说得断铁截钉,墨林娜痛苦若死,她流下了大颗的眼泪,飞奔而去。 心灯有些意外,不禁喊道:“墨林娜!你到哪去?” 墨林娜飞奔若狂,一路哭喊道:“我去嫁给米路卡!” 她转眼跑得无踪,心灯不禁顿足长叹。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一条轻快的身影,由心灯身后那条雪径跃来。 心灯连忙回头望时,却是佛英,她面上仍然罩有一块面纱。 他们二人一对面,彼此都感到错愕之际,佛英又向远处狂奔的墨林娜投了一瞥,她双目一阵溜动,似乎想说话,但却又忍住了。 心灯尴尬地点点头,打着问讯道:“佛……池施主那厢去?” 心灯本来想叫“佛英”,可是却改成了“池施主”,显然他们之间,已经彼此在拉远距离了! 佛英似乎一怔,明亮的眼睛向心灯望了一眼,放脚而去。 心灯所认识的两个女孩子,都这么忧伤的由他身旁跑过,使他有莫大的感触,堕入了深深的思维中。 就在这时,秦长山满面焦急的追了过来,他却没有料到心灯在此,不禁“啊”了一声,停住了身子。 心灯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含笑与他招呼了一声。 长山双目一转,急促地问道:“……佛英是不是在这里?” 心灯见他的口气不太善,心中颇为不悦,但是却忍住气,说道:“刚才由这里跑过,你快追还来得及!” 长山闻言也不称谢,如飞而去,临走时还用多疑的目光看了心灯一眼。 心灯暗叹一口气,忖道:“世界上的事,很容易造成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啊!” ×      ×      × 心灯回到了“一心楼”,一群老人正坐在正厅赏雪品茗,他们是:万蛟、曲星、铁蝶、卢妪、柳拂柳,此外尚有沈小石在座。 他们都含笑与心灯招呼,就连一向怪诞的卢妪,也是笑容满面的。 这并不奇怪,因为心灯出生入死,为他们把令符取出。 心灯分别向他们施礼之后,赶到自己房中,只见冷古闭目靠在榻上,心灯入房并无动静,当下不敢打扰,又转向病侠房中而去。 病侠的床头,燃着一盏小小的白油灯,克布正倚在床头,向病侠讲着西藏流传的故事。 心灯入房之后,立时赶了过去,病侠伸出了右手,让心灯握住。 在心灯接触的这么多老人中,他最喜欢病侠,甚至于把他当作了亲人。 病侠令克布取过纸笔,颤抖着写道:“我现病情表面虽无变化,可是内部已更恶化,现双手又感麻痹,在世之日不可预料,望你每日均来一晤,如此方可亲视我离去也!” 心灯读完之后,惊痛地流下了泪,他这些日由于过度的忙碌,加上病侠双手康复,已使他很少为病侠的病担心,却料不到病侠的病又开始恶化。 这怡似一个晴天霹雳,使心力交瘁的心灯,又受了一个重大的刺激。 他伏在病侠枕旁,低声的哭道:“病师父,你会好的!你会好的!” 克布也吓得流泪,二人哭着一团。 病侠的眸子里,闪出一片焦灼,他好不容易用手拍止了他们的哭声,在白纸上草草写道:“超人非大悲不落泪,生老病死乃人之常事,尔等不必如此,否则徒乱我心!现你二人出外,我要憩息。” 心灯及克布虽然忍住了悲泪,却是怎么也不肯出房。病侠再挥手,最后动了真怒,二人这才含悲离房。 病侠心如沉铁,他狠心令二小出房,因为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面孔,只有增加他的悲痛。 他交插着双手,由心里叹了一口很长的气,忖道:“人生数十年,是太短还是太长呢?” …… 心灯及克布含悲离开了病侠的房间,失神地走下楼,楼下的人正在笑语喧哗,与病侠恰是一个鲜明的对比。 万蛟与柳拂柳正在奕棋,铁蝶在旁观战,卢妪则大着嗓子与曲星闲谈。 沈小石坐在地上弹冰球,一副憨相。 心灯尚未走到楼下,已经听得卢妪的老鸦嗓子叫道:“……喝!那一次可真险,连冷古都着了急,后来我机警……” 卢妪说到这里,曲星已含笑摇手道:“卢婆,这件事你已经讲过了三遍了,换一件事情谈谈吧!” 卢妪老脸通红,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听过不早说,害我白说了半天!” 曲星闻言抚掌大笑,说道:“难道你还嫌烦么?” 卢妪气得扭过了脸,隔了一下,又说道:“佛英又到哪去了?……这年头做闺女的也太不像话了!想当年我做姑娘的时候……” 卢妪的话才说到这里,万蛟突然放下了棋子,笑着走了过来,说道:“曲老儿,卢婆子作姑娘时的情形我最清楚!” 曲星闻言诧异地望了卢妪一眼,好似在征询她的意思。 卢妪面色很难看,但却不得不承认道:“是的!早年有一段时间,我们一起闯江湖哩!” 这句话却引起了众人的兴趣,纷纷的围了上来,连心灯及克布也站在一旁欲听下文。 沈小石也不再玩冰球儿,走上问道:“万师伯!卢婆婆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沈小石才问完这话,万蛟突然尖声笑了起来,那情景就好像突然想起一件滑稽的事情似的。 卢妪则面如红布,用着不可解的目光,死命的瞪着万蛟。 沈小石越发觉得有趣,追问道:“万师伯,你笑什么呀?” 万蛟用牙齿咬着嘴唇,拼命的忍住笑,说道:“这……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卢婆子年轻的时候,的确很……很……难看!好像比现在还难看一点!” 众人闻言大笑,沈小石更是捧腹不已,就连忧心重重的心灯,闻言再望了卢妪一眼之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万蛟说到“很……很……”的时候,卢妪的独眼显著的一分一分的睁大,当万蛟说到“很难看!”时,她的独眼已经睁到了“十分”——不能再大了。 卢妪暴跳如雷,骂道:“万老儿!你……你说我怎么难看法?……你如不说,我要你的命!” 卢妪的鬼嗓子连数十丈外也可听到,偏偏沈小石又追问道:“万师伯,这不可能吧?怎么会比现在还难看呢?” 万蛟好似成心气她,闻言道:“嗯……各位,我可不是造谣,卢婆子十八岁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三十岁,所以那时我就叫她‘小三十’,各位看她的头,前崩儿后陷,还是少白头,牙齿很黄,皮肤却黑,还有……她有着很浓重的口臭。” 万蛟边笑边说,气得卢妪变颜变色,大喝道:“好老鬼!我们今天非打不可了!” 卢妪说着骂了一句极端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万蛟不禁忍不住了,冷笑道:“丑婆子,你长得难看才保险呀!……,我早就想教训你,现在我们至宝已得,正是好时候,出来吧,我的丑婆子!” 万蛟说罢一晃身已到院中,卢妪追着骂道:“他妈的!你一口一个丑婆子,难道你长得像人呀?……打死你!打!打!打!……” 卢妪盛怒之下,一连串喊了无数的“打!”可是她身子却未曾移动。 众人均在旁观,未有一人解劝。万蛟含笑点手道:“来呀!丑婆子,干叫当得甚事?” 卢妪已是忍无可忍,飘身而出,离着万蛟还有一丈,便停住了身子,她猛然狠狠的一跺脚。 万蛟却如临大敌,闪身飘出了五尺,就在万蛟立脚之处,地面突然裂开,冰土迸出老高。 心灯等不禁暗暗咋舌,忖道:“她借物铸力的功夫,竟然到了这等地步,真个是不可思议了!” 再看万蛟,他右掌向空虚扬,一蓬飞雪立时潮水般向卢妪头顶打到,又快又疾,有如一堆毛箭。 卢妪张口吹散,于是这两个老怪,就在大雪狂飞之下,隔着丈余,各使绝技拼斗起来。 心灯正在看得出神,突听冷古在楼上相唤,当下连忙舍下赶了过去。 心灯入房之后,冷古说道:“可是万老儿与卢婆子在动手?” 心灯点头称是。冷古点头道:“万蛟无故激怒他,逼她动手,其中或许有些深意。” 心灯闻言接道:“师父,你何不下去看一看?” 冷古摇摇头道:“不必看,但听他们掌风,即知已然用了最高的内家功力!……他们这样下来,必会疲累,却不知为何,莫非……” 冷古说到这里,突然若有所悟的停了下来,转了话题道:“心灯,卓特巴至今不露面,我的令符恐怕不是短时间可以取出,现在又有一件重要的事,你可以暂时把那件事放下。” 心灯闻言好不奇怪,忖道:“难道还会有什么比取令符更重要的事么?” 冷古已然看出心灯心意,说道:“你不必多疑,我只是趁机办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冷古说着,取过一杯冷茶喝了一口,接着说道:“心灯,这些天你可遇见你师爷没有?” 心灯答道:“那天我帮长山取芝珠时,是师爷救我的,但是并没有与他谈话!” 冷古点点头,说道:“嗯……这个我已知道了,我是问那次以后,师爷可再次现身吗?” 心灯摇头答道:“没有!一直都没有再看见他老人家!” 冷古来回踱步,自语道:“哦……会是他吗?” 他突然抬起了头,又问道:“心灯,在‘西藏第一家’中,你可遇到了一些别的人么?——除了卓特巴的家人外!” 心灯思索了一下,说道:“只有一个凌叔叔!” 冷古闻言双目一闪,紧问道:“凌叔叔?哪一个凌叔叔?” 心灯心头泛过那个中年人的影子,不觉有些怀念,口中答道:“他叫凌怀冰!就是送我到‘布达拉宫’的人!” 冷古大出意外,说道:“啊!凌怀冰居然还在西藏?” 心灯遂将地洞中巧遇凌怀冰,以及以后相遇之事,详细的告诉了冷古。 冷古全神贯注地听完,不禁喟叹一声,说道:“唉!情之一字,真能陷人!……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心灯不解问故,冷古走到窗口,向下望了望,见卢妪及万蛟正在打得热闹,曲星等人旁观兴浓,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他们还未丝毫觉得。 冷古把心灯叫到近前,低声道:“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这里搜索——包括我在内,已然大略确定了‘蚕桑口诀’的藏处,经我连日观察之后,至少有四五个人在暗中行动。 “凌怀冰当然是其中之一,而卢妪与万蛟必然也在内,所以我要赶紧行动。” 心灯久已不听提起“蚕桑口诀”之事,闻言却不太起劲,说道:“师父,我还是急着把令符盗出,至于‘蚕桑口诀’,我们何必要它?” 冷古闻言摇头道:“心灯!你错了!‘蚕桑口诀’对我确实没有什么用处,可是这本书的关系不小,卢妪得后,必定传予佛英,万蛟如得此传其弟,凌怀冰得手必游江湖,这部书到了武功稍差人之手中,必将引起江湖莫大凶杀! “所以我们必需得到,你送往佛门,归其出处,故这件事不但要做,且要秘密。” 心灯已然感觉得不胜负荷,这时又加了一份艰巨的责任,心中甚是焦急。 冷古还待往下说时,这时云板响起,晚膳已然摆好,冷古说道:“我们去用饭吧!回头再详细告诉你!” 他们师徒下了楼,众人围桌坐好,万蛟一听吃饭不由急了,遥对卢妪道:“卢婆子,我们少停,吃过饭再打如何?” 卢妪似乎也打累了,一甩袖越出丈余,说道:“好的,你可别想逃,吃过饭再打!” 当他们归来时,心灯发觉二人均是遍体大汗,喘息不止,心中好不奇怪,忖道:“他们均有高不可测的奇技,怎么打了这一会就累成这样呢?” 曲星看出心灯心意,笑道:“心灯,你一定在奇怪吧!……他们二人过招,表面平淡无奇,暗中却是最高的内家功力,这种打法最伤神,如果继续打下去,不下十日二人便会心力交瘁而亡呢!” 心灯等闻言好不吃惊,再看着万蛟及卢妪,一个个气喘吁吁,卢妪喘息着道:“这种架,数十年不打,头都有些昏,真是老了!” 万蛟在旁喝了一口汤,接道:“可不是!……不过我还是要打,一直到你承认你丑为止!” 卢妪闻言独日一闪又要发作,曲星等将她劝下,众人这才开始用饭。 冷古及心灯用得最快,一同回到房中,冷古掩上了房门,说道:“心灯!刚才你看见了,他们二人累得不轻吧!” 心灯点头,不解地问道:“虽说内家功力,可是两位师伯都是神人之流,怎么也会如此不济呢?” 冷古一笑说道:“他们二人这番比试,表面上看来平淡无奇,实际上已经动了‘刚气’了!” 心灯闻言吓了一跳,以往他曾经听冷古说过,兽类修练,功深可有丹气,人类则有“罡气”,亦即刚气,运行之时极为伤神,往往自殒而死。 他实在不了解卢妪及万蛟,有着什么血海深仇,以至于如此性命相拼。 这时冷古走到窗前,向下望了一阵,对心灯道:“你来看!他们二人更厉害了!” 心灯连忙赶到窗前,向下望时,只见卢妪及万蛟,二人各坐在一枝树丫上,两下相隔约有三丈,二人各出一只右掌,遥遥相对。 这情景分明在以最高的内家功夫“无形掌”对抗,施力之人元气耗伤,若非一流高手,若非血海深仇,江湖上很少有这种情形的。 冷古笑对心灯道:“现在让我把缘由告诉你!……卓特巴一生有两个师父,是西藏的母灵子,传了他一身出奇的武功,另一个是新疆的沙哈马。 “这沙哈马武功并无甚惊人之处,可是精晓医术,对于阵法机关,以及饲养毒虫兽类,更是独有心得,是以成为天下一大怪人,卓特巴从他学了不少诡变之术。” 心灯这才恍然,何以卓特巴会有这么多机关地堑,原来是师承有自。 冷古停了一下,接着说道:“……对于八卦、遁甲、阵法之术,因流于旁门左道,所以我一向不善深究,在我们这一批老人之中,却以卢妪及曲星最为高明,万蛟有个弟弟,名唤万潜,他武功虽不怎样,可是一向住在新疆,曾向沙哈马门中学了不少邪术,所以也为此中高手。 “这几天据我暗查的结果,卓特巴已将“蚕桑口诀’转入‘奇天八阵’,这阵法非比寻常,需有莫大之悟力方可参透。” 心灯想到当年随冷古学艺之时,也曾详习八卦之术,不禁说道:“师父,你不是也教过我很多吗?” 冷古含笑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曾倾我所知,完全传授了你,需知天下阵法,任凭巧妙各异,但原理却是一致,所以我想以你的悟力,或许可以参透也未可知。” 心灯心中却有一种自信,觉得任何困难,只要自己尽全力,必可解决的。 心灯想到这里,不禁问道:“师父,这件事与万师伯他们动手相拼又有何关连呢?” 冷古咳嗽一声,说道:“当然有关系呀!……我刚才说过,最精此术的,只有曲星及卢妪,大凡观测此阵最费脑力、体力,曲星至宝在手,他已别无所求,后日即将离开西藏。” 所以万蛟对他倒放了心,他设法缠住卢妪,他弟弟万潜必于今晩开始行动,就算卢妪觉醒赶去,她脑力大伤之下,也要事倍功半,我猜万蛟的用心大概在此吧!” 心灯听到这里,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件艰苦的任务,低头不语。 冷古瞧了他一阵,接着说道:“这件事你今晚即要行动,你有大智,必可参悟那阵法的,现在好好的歇歇……” 心灯心中老大有些不愿,却又不敢说,只得皱了一下眉头,说道:“师父,那么你的令符怎么办呢?” 冷古若有深意的笑了一下,说道:“假如我猜想得不错,我的令符必然也被封在阵内!” 心灯闻言这才恍然,忖道:“难怪师父为何要我去办这事,原来是一举两得……但愿一次能把这些事做好。” 冷古又说道:“你现在好好调息,二更时我来叫你!” 心灯答应一声,冷古已推房而去,这个老人一直是那么忙碌的。 心灯盘膝而坐,静心的调息,准备夜来好入虎穴。 …… 窗外飞雪未住,片片飘落,犹如无数的鹅毛鸭絮,飘飘摇摇的降落到这个世界来。 四周的山头都被白雪掩覆,虽然是在夜晚,也是皑皑生辉,汇成了一片奇异的白光,使得昏暗如死的天幕,更蒙上了一层惨白。 风虽然不大,可是刮起了满山的浮雪,迷茫一片,遮天蔽日,令人迷于跬步,这声势也够惊人的了! 但是,无论如何,此刻西藏总算是比较干净的一块土地,然而谁也不知道,这层层白雪之下,究竟压伏了多少血腥?…… 有人说人生就像一个白色的梦,空空洞洞,迷迷茫茫,任凭你如何的多彩多姿,最后终会被白雪所掩覆,一点也不剩余! 心灯仍然在做他白色的梦,像这些奇怪的老人一样…… 五十四 天将三鼓的时候,心灯坐禅正入佳境,冷古已然由外归来,他拂了拂身上的落雪,自语道:“好冷的天!西藏已经被冻了。” 心灯恰好一个周天完毕,睁开了眼,见冷古已然回来,连忙下床道:“师父,我们该走了吧?” 冷古点点头,说道:“不忙!我们马上就走!” 冷古说着,在心灯身旁坐下,问道:“心灯!我以前传你的卦变之数,你还记得么?” 心灯连连的点着头,答道:“记得!记得!我以前没事就画着玩,现在我自己还可以摆几个新的卦阵呢!” 冷古闻言有些喜出望外,说道:“太好了!……因为我一向不重视此道,所以未曾深究,不过我所传你的,均是千古有名,极为难解的卦阵,这种东西是可以触类旁通的,你等下要好好的参悟!……也许是我的年纪太大了,竟无法参透它的妙用,所以只闯进了第二关。” 心灯不住地点着头,他好像有把握一样。 停了一下,冷古又接着说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柳拂柳那个老家伙也去了,这老儿刁滑得狠,最好不要被他发现!” 心灯点头答应,冷古又道:“好了!咱们动身吧!” 说着二人一同出了房,下楼之后,却见卢妪及万蛟,仍然坐在雪枝上较技,二人功力相等,僵持不下。 心灯及冷古才跨到院中,立觉寒气侵体,不禁冷得打了一个战,耳旁却听卢妪夜枭般的声音,说道:“老竹子,半夜三更的,你带心灯到哪里去?” 冷古仰面望了她一眼,说道:“你们的令符已然到手,闲得打架玩,我可没你们这种福气啊!” 卢妪居高临下,一声怪笑道:“哈……我祝你幸运!……哼!” 她说着,突然闷哼了一声,原来她说话时分了神,万蛟的掌力阵阵的透了过来,不禁连忙加足了掌力,抵拒过去。 冷古望了万蛟一眼,笑道:“哈哈!万老儿,你难得这么拼命的啊!” 冷古说罢,拉着心灯的手,在大雪迷漫中,越墙而出。 这时天已整个的黑了下来,白雪反映出一些微光,模糊的可以看到一些周围的景物,可是飞雪遮目,必需要用手遮拂。 心灯边跑边问:“师父,离这里远不远?” 冷古用手向远处遥指一下,说道:“不算远……这时赶去最合适!” 这老少两个奇人,彼此不再说话,在狂风飞雪之中,快得像是两条人箭,急泻而下。 不大的工夫,他们来到一片山丘之间。心灯望时,只见这带雪峰起连,约有二三十个之多,峰头并不高,只有丈余左右,有些似乎是由人工建设的。 灯正在打量地势,耳旁已听冷古道:“卓特巴最自负的,就是他这片宅院和卦变之数,这里可说是他心腹之地了!” 心灯闻言问道:“师父,是不是到了?” 冷古点点头,说道:“是的!这里就是他‘奇天八阵’了!……心灯,你说话声音小些,免得惊动旁人!” 心灯口中答应着,双目如电地扫向四周,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影,心中颇为疑惑。 这时冷古又低声道:“心灯!你按‘反八卦遁石’之理推断一下,现在我们立在什么门外?” 心灯闻言把四周查看一下,思索了良久,若有所悟地道:“啊!……是反反成正,那我们是在“巽’门外了?” 冷古颇为高兴,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你可由此进去,沿途务要小心,最起码要记好退身之路!” 心灯连声的答应着,冷古又说道:“现在我到‘乾’门去守护,以防卓特巴在那暗算人,你就开始行动吧!” 心灯答好。一阵轻风之后,冷古已然失去了踪影,去得比鬼魅还快。 心灯脑中极迅速地,把所知阵法生克之术复习一下,他可不敢贸然由“巽”门而入,在阵门口来回的徘徊,仔细思索它可能有的变化。 这所怪阵,似乎与一般阵法相反,可是又有些地方相似,令人难判真假,找不出他主枢所在。 心灯思索了一阵不得要领,忖道:“我先入阵再说!……好在这一段路是‘乾侧巽中,生坎死叉’之象,就算再有变化,也不过是‘左中’、‘前乾’二翼……” 心灯看好了眼前形势,把这一段短短的路程,所可能有的各种阵法变换,以及应付之法均想好了,这才大着胆由巽门跨入! 心灯入阵之后,只觉眼前茫茫一片,似有雪烟,以心灯这好目力,也不过只能看出几尺。 风雪似乎不是由上而落,反而由四面八方袭进。 心灯知道这是阵法的玄妙所在,心中一点也不惊慌,镇静着向前缓行。 他一面观察思索阵法的变化,寻找“生”门所在,一面全力戒备着,因为阵法中往往设有埋伏。 心灯正在缓行之间,突听身旁有急促的喘息之声,心中一惊,忖道:“不知道是谁?……好像被困了。” 心灯想转过去一看究竟,可是他突然想道:“我身在阵中,一步路不能错走,闲事还是少管为妙。” 心灯想着便自丢开,可是那人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并且还有“咿唔”之声,似乎是一女人。 心灯到底是个出家人,焉能见死不救,于是他忍不住,放低了声音道:“是谁呀?” 空谷传声,可是没有一些回答,那人的喘息仍然如旧,心灯又低声问了一句,依然得不到回答。 心灯心中好不诧异,忖道:“听这声音分明就在近前,我的声音虽低,可是用了内力,他绝不会听不见呀?……” “莫非这人已到生死边缘,无力来回答我的话么?” 心灯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惊,他也顾不得自身的处境,立时向发声之处拐了过去。 可怜这个小和尚,由于一念之仁,几乎身败名裂,永坠沉沦。 心灯拐过之后,走了不两步,耳中呻吟之声已然不闻,眼前茫茫,回头看时,却是一块数十丈的石壁。 心灯心中暗叫糟糕,忖道:“啊呀!我这一动,已然乱了阵脚,现在不知在哪一门上了?” 心灯心中焦急,四下打量,真个是进退维谷,无法可想。 那块数十丈长的峭壁,心灯在阵外根本看它不见,这时突然出现,分明阵法已生妙用。 心灯知道只有慢慢向前走,另寻归途,如果越上峭壁,只怕情形更糟。 这一点心灯倒是做对了,原来大凡被困之人,遇有高处,均喜攀登,即后来更坏。 心灯这时还算紧记住冷古以前传他武艺时的两句话:“劣阵不入地,奇阵不登高。” 否则不要看心灯武功高强,如无人解救也不得而出呢! 心灯边走边回忆自己来时所经,仔细推算自己在阵中那一部分。 可是一步之乱,全盘都乱,心灯仔细推算的结果,好似身在“生’门,又好似在‘乾’门,一时竟把他弄糊涂了! 心灯所读过的阵法也不在少,可是一时想不起许多,心中已经渐渐地焦急起来,忖道:“分明卓特巴此阵,与我学过的不同,这样看来我想也是白想!” 急燥之心一起,这时有些沉不住气,心灯急怒之下,又想道:“这小小一个阵,难道就能把我困在里面?……那我还练什么功夫呢?” 心灯这里想着,不顾一切地,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心灯面前的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走了大半天,却是没有个结果。 心灯这时才深深感觉到,卓特巴的阵法可真不是玩的,强自把焦急愤怒的心定了下来,忖道:“我是怎么了,这时才不过进来一会,虽说走错一步路,可是我是习佛之人,何以会这么沉不住气呢?……” 灯这么想着,不禁自觉惭愧,既好气又好笑,想道:“暂且找个地方坐下,好好的思索一下!” 心灯想着正要席地而坐,突然耳旁呻吟之声又起,不禁忖道:“这到底是真有人被困,还是卓特巴的诡计呢?” 心灯正在犹豫不决,突听那人娇唤道:“师父……师父……我不行了。” 声音极为哀婉,她气若游丝,好不令人怜惜。 心灯一向慈悲为怀,当时绝不考虑其他,立时向发声之处寻去。 心灯摸索前进,大概走出了有一丈,呻吟之声越发明显,眼中也模糊的看到一个人影,平躺在一丈之外,果然是一个女人,正在满地乱滚。 心灯再不犹豫,加快脚步向前而去,可是当他才走近数尺时,耳旁突然传来哑笑声,心灯大惊,已听得卓特巴的声道:“小和尚,我成全你的好事吧!” 心灯听他口气不善,心中不解,正要询问,突见大蓬五色的烟雾,由心灯立脚处,四下冒出。 心灯无防之下,竟深深的吸了一口,立觉一阵奇香,大惊之下,一垫步,已然跃出了一丈。 可是他已感到一阵奇异的昏眩,“砰!”的一声摔了下来,正好压在那女子的身上。 心灯迷眩之际,似乎觉得那女人火热的双手,紧紧的搂着自己,耳旁又听卓特巴笑道:“小和尚,你成不了佛了!” 心灯急怒之下,大叫一声昏绝过去。 …… 当心灯悠悠醒转时,他发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被脱了一半,另外有一个半裸的身子萎缩在他的怀里。 心灯大惊之下,急忙把她推开,她戴着面纱——竟是池佛英! 心灯急愧欲死,可是他浑体火热,丹田那点元阳之气勃勃欲起,绮思满肠,加上一个火热的身子拼命的向他依偎,他软弱得连一点抗拒的力量都没有! 佛英一面继续脱心灯的衣服,一面梦呓般地叫道:“心灯!心灯我爱……” 心灯体如火炙,他已是无法克制,深压在他心底对佛英的那一份真爱,像火一样的暴发了,他紧紧的拥着佛英,如醉如痴的喊道:“佛英!……你……” 他们已经迷失了本性,揭发了他们的原始情愫,互相的爱抚着!亲吻着…… 眼看这苦修一世,洁身自好的小和尚,就要毁于一旦,也许是天助,就在最紧要的关头,突然一阵飞雪,吹开了佛英的面纱。 心灯也神奇的睁开了眼睛,他一眼看见了佛英顶门的那颗大黑痣,宛如一盆冷水浇在他身上。 心灯不禁一颤,清醒了不少,他猛然觉悟到眼前将发生的事,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他大叫一声,二指如电、已然点了佛英的软麻穴,使她晕瘫过去。 而心灯也由于过度的羞愧及药性的强制,而昏绝过去,这场罪恶总算被他们避过了。 …… 当心灯悠悠醒时,他觉得头痛若死,浑身酸麻,几乎连移动的力量都没有。 他发觉自己已然脱了险,睡在一块突出的石板之下,虽然遮住了一些落雪,可是身上依然落上了厚厚的一层,连衣服都冻僵了! 佛英已然不知去向,心灯回忆方才发生的事,只觉余悸犹存,浑身发冷。 他试探着运气周身,发觉自己还是童身,这才放了心,不禁双手合十,默默的祷念着:“阿弥陀佛!感谢我佛。” 他挣扎着坐起了身子,把身上的浮雪拂尽,觉得头脑还是一阵阵的发痛,鼻中却???得一股清香,似乎随着自己的呼吸,由体中传出。 心灯心中诧异,忖道:“方才那阵五色烟雾,不知是何东西?……真是太厉害了!……恐怕现在余毒仍未尽,否则我体内怎么还有香气?” 心灯正在想着,突见一个苗条的少女,远远摇曳而来,心中不由一惊,忖道:“莫非……佛英又来了?” 当那个女孩走近了一些之后,心灯才发现她是墨林娜,焦急及羞愧之心少减。 墨林娜手中端着一只盖有瓷盖的小碗,霎那来到近前,嫣然一笑道:“心灯!你可觉得舒服些了?” 心灯头脑昏昏,一时想不到墨林娜为何来此,又如何知道他受伤,当下点了点头,说道:“我好多了!……你怎么也来了?” 墨林娜未曾回答他的话,却把手中捧的小碗递过,含笑说道:“心灯!你快吃了这个!……这是我特地跑回家拿的,累得一身汗呢!” 心灯接过,打开小碗,鼻端已闻得一股清香,见是一碗红汤煮莲子,心知莲子清心,当下大喜,匆匆吃完,只觉精神一振,口齿留芳。 当心灯吃完之后,这才突然想起,事情来得太突然,不禁问道:“墨……墨林娜……你怎么知道我在此?……还为我送莲子来?” 心灯问这话时,心中不住地打鼓,他不知刚才的事,墨林娜是否知道了? 墨林娜把碗接过,顺手放在雪地上,她转过了脸,极度羞涩地说道:“刚才……我都看到了!” 心灯闻言只觉“轰!”的一声,面如火烧,一颗心剧烈的跳动着,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天色很暗,加上墨林娜半侧着脸,她一言不发,心灯也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心中好不难过,结了半天舌,才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墨林娜,你应该知道,那……那不是出于我们本愿……是被毒雾迷了本性。” 心灯费力地解释着,可是他话还未说完,墨林娜突然转过了脸,说道:“你不用说了,这个我还不知道吗?……你们都是我救出来的呢!” 心灯闻言又羞又喜,说道:“啊!……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们真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墨林娜双目下垂,低声说道:“你们在阵中,中的是我爹爹的‘洛河粉’,药性奇淫,无论人兽,只要沾上,非要……非要……” 墨林娜说到这里,声音越低,停歇了一下,接着说道:“所以你们刚才的情形,我很了解,如果我再晚一点发现,只怕你们已经……那时你也无法回布达拉宫了!……不过……你们可以成为一对夫妻。” 心灯听到这里面红过耳,他打断了墨林娜的话,用着颤抖的声音说道:“墨林娜!快不要说这些话了!……真是,我心天地共鉴。” 墨林娜笑着说道:“你急什么呀?我知道错不在你们……不过以你十余年的修为,居然一点也不能抗拒,倒是出我意料之外,也许……” 心灯惭愧地低下头,叹息道:“唉……这一次到你家来,才使我知道我太无能,太不像一个出家人了!” 心灯说着,流下了两滴痛心之泪,墨林娜的心比心灯更痛苦,她刚才所看到的一切,使她的芳心寸断,那种温存,那种热爱,正是她梦寐以求的。 虽然她知道心灯已然迷失了本性,可是她的心仍然碎成了片片! 她偷偷的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说道:“洛河粉虽然厉害,可是在有感情的人身上,效用才更大,刚才的事已经证明了,你们彼此之间的深情,你不过一向把它深藏在心底。” 心灯汗流浃背,叫道:“不要说了!……我只有刚才那句话:此心天地共鉴!……墨林娜,谢谢你的挽救,我会感激你一辈子,阿弥陀佛!……我要回去了!” 心灯说着站起了身子,虽然觉得头还有些昏,但已无甚大碍。 墨林娜仍然坐在雪地里,她心比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灯望了她一眼,心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歉疚和痛苦,他深深的知道,墨林娜是如何的挚爱着他,可是他却必须咬牙狠心,拒绝她这份真爱,而给予莫大的痛苦。 这不是太残忍了么?心灯这时才体会到,被人爱有时也会产生极大的痛苦。 他们就这么沉默下来,心灯既未移动,墨林娜也是毫无动静,似乎都死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心灯才低声的说道:“墨林娜……不要再想着我,把我忘记吧!……否则我们只会感到痛苦! “我是不属于任何人的,我的命很苦,身世很惨,并且注定了要做喇嘛!……我走了!” 心灯说完了这些话,心头似乎觉得舒适一些,他甩着袖子,慢慢的离开,消失在茫茫的飞雪中。 墨林娜摇晃着站了起来,心灯的话,在她的耳中旋回着,她深深的知道,她的梦想是幻灭了!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爱上了心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以及为什么爱他这么深? 在这种情形下,爱情往往是一个悲剧残害的人,只是一个不幸运的角色,而并非悲剧英雄。 墨林娜一直痴立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才离开…… ×      ×      × 心灯回到“一心楼”,天光已亮,万蛟及卢妪不知何时停了手,已然各自回房。 心灯过度的疲累,回房之后冷古未见返来,他伏在了榻上,不觉沉沉睡去。 当心灯醒来的时候,已然过了午,他觉得精神已然完全恢复,情绪也好了一些,便向病侠房中走去。 克布不在房中,只有病侠一人,双目望着房顶,不知在痴想些什么。 心灯走近了,病侠把目光移回,注视着他。 病侠似乎知道自己寿命不长,每当他与心灯相处时,他的目光轻易不肯离开心灯,因为他能够看着心灯的时间,已经没有多久了。 心灯照例问了问病侠的情形,病侠总是安慰他,因为他不愿意这个孩子,过分为他劳心。 自从红羽毛回到病侠手中之后,他已经没有任何要求了,就连他的生命在内。 他把那只红羽毛,别在自己的胸襟上,不时的轻拂着,在没有人的时候,他往往摸着它,闭上眼睛,在追忆自己的往事。 “回忆”是年老的人,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因为他们可以得到这些“失去的欢乐。” 病侠用眼睛询问心灯,那意思是:“你现在每天在忙些什么?” 心灯坐在床前,笑道:“我师父的令符还没消息,现在……师父又叫我探听‘蚕桑口诀’呢!” 病侠对那部奇书,早就不重视了,所以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心灯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始终无法忘怀,这件事已成了一个绝大的阴影,把心灯的心灵笼罩住了! 这时克布回房,手中捧了数十只新鲜的果子,一见心灯笑道:“心灯!每天都找不到你!……快来吃果子!” 心灯含笑道:“我的事情快完了,最多还有五六天,那时我们和病师父一齐回拉萨去!” 克布高兴得直跳,他突然想起一事,说道:“这里有张帖子,是下人送来的!” 他说着取出一张红帖,心灯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小女墨林娜明日于归,谨设宴于……” 心灯眼前一黑,心如沉铁,怔在当地,心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 他们之间的爱,似乎已经开始结束了! 五十五 上回谈到,心灯正在病侠房中闲谈,突然由克布手中接到一封请帖,打开看时,却是为墨林娜和米路卡成亲的喜事举宴。 心灯虽然决心回庙,深怕被佛英或墨林娜所扰,可是现在当听到了墨林娜的喜讯时,心头却被一种莫名的空虚所侵占。 这情形正如同他明明可以得到一个珍贵的东西,但是他放弃了,当它落到别人的手中时,他又怅然若失了! 心灯痴痴地站着,他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但是帖子上写得明明白白,他心中不住地想道:“难道墨林娜真的愿意嫁给他?” 克布见心灯接帖之后,只是沉思不语,不禁推了他一把道:“心灯,你怎么了?” 病侠也不住的,用着好奇的目光望着他。 心灯这才惊觉自己失了态,当下连忙佯笑道:“啊!……没什么,只是卓特巴嫁女儿!” 病侠闻言甚为意外,他不明白卓特巴为何在这个时候嫁女儿。 克布却是兴趣大增,问道:“啊!墨林娜嫁人?……她嫁给谁?” 克布的话,又不深不浅的刺痛了心灯! 心灯迟疑了一下,说道:“米路卡!——一个西藏人!” 克布摇着头问道:“米路卡是谁?我怎么不认识?” 心灯实在不欲多谈此事,他吁了一口气,把喜帖放在桌上,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米路卡是卓特巴的徒弟,他功夫很好,人也很好……他们的婚姻一定很幸福的!” 心灯由于心情紊乱,当下向病侠道:“病师父,你还有事没有?我想回去休息了!” 病侠表示无事,心灯匆匆别过,他心头好像被压上了一块石头,恨不得跑到无人之处,疯狂地大叫一阵才舒服。 克布送他到门口,他似乎看出心灯的神色有些不太对,不禁拉住了他,关切地说道:“心灯!你是不是不舒服?你脸色不好呢!” 心灯强笑道:“我……我很好,就是有点累!” 不料克布突然说道:“你……你不是也很喜欢墨林娜吗?” 心灯一惊,连忙正色说道:“克布!你胡说些什么?……我是出家人,再说我现在有这么多重要的事要做,哪有心谈这些呢?……我已经够烦了,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快去招呼病师父吧!……我要去休息了!” 心灯说罢,不待克布答言,转身而去,当他推开自己的房门时,一张红色的喜帖,同时的落了下来! 心灯怔怔的把它接到手中,更增加了心中的痛苦,在这一霎那,他觉得作为一个出家人实在太悲惨了! 他紧紧的把那封喜帖握在胸前,痛苦地自语:“我为什么要出家呢?” ×      ×      × 墨林娜的婚期到了,“西藏第一家”显得空前的忙碌和喜悦。 在“一心楼”不远的广场上,搭着一列数十丈的竹棚,其内高铺坐褥,皆是珍贵兽皮,五色灿烂,煞是美观。 在竹棚的中央,用麦穗撒成一朵极大的花朵,根据西藏的风俗,新娘及其父母,于行礼时需坐其间。 在各列坐行之间,备有无数小几,上列鲜果酒肉,备极富丰,由于这时是隆冬,鲜花难寻,故仅腊梅装点,香风十里。 卓特巴的贵宾——也就是他的大敌,如冷古等,早已入了座,互相地谈论着。 心灯怅然若失的在房中,手中拿着一条雪白的“哈达”。 (笔者按:“哈达”系以丝或麻纱制成,似纱而柔,长三四尺亦有七八尺,宽约七寸,亦有一尺者,有红黄白三种,红黄多用于敬神,白色凡冠婚丧祭及一切交际均必用之,其性质有如今日之名片,不过其上未印有姓名耳! “哈达”之用极广,举凡会人送礼见官等,均需附赠白色“哈达”以示敬意,考其名实沿于西藏语谓“喜”为“哈”,称“丝”与“纱”为“达”,故称“哈达”,为不可缺少之交际物品,实含有我国古时“执帛以见”之礼。) 心灯怔怔的坐在桌前,手中玩弄着“哈达”,耳中听得远处传来欢喧之声,心中不住的想道:“难道就这么决定了,墨林娜就属于他了?……这件事为什么不等到我离开之后再发生呢?” “感情”确是人间最奇妙的东西,心灯为什么会在墨林娜将嫁之时,突然产生如此浓厚的“患失”之心呢? 这件事虽然难为了这个小和尚,但他还是必需要参加婚礼,于是他缓缓地推开门,慢慢地向那个令人感伤的场合走去。 当心灯到达的时候,他第一眼所接触到的人,就是坐在一边的池佛英! 想起了数日前发生的事情,心灯不禁面红过耳,他赶紧低下了头,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当心灯经过佛英身侧时,他听见佛英用着极低的声音,说道:“心灯!你……过来坐!” 心灯用着极度恐惧的目光向她一瞥,但他还是迅速的离开了! 佛英有些失望,也有些恨,她轻轻的咬着嘴唇,忖道:“我永远也不打不进他的心里!我……天啊!” 这个可怜的姑娘,已经意识到,她正在串演一幕爱情的悲剧了! 心灯才走了几步,已听见冷古唤道:“心灯!你怎么现在才来?” 心灯连忙赶了过去,支吾着说道:“我……我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心灯说着,下意识的亮示了一下,自己那套干净的僧衣。 心灯在冷古身侧坐下,病侠亦挟病而至,他靠卧在一张躺椅上,在他净洁的长衣上,别扎着那只鲜艳夺目的红羽毛。 这个老人在至宝复得之后,是如何骄傲和快乐啊! 万蛟不停嘴地吃着果子,哼叽着道:“这几天与卢老婆子比试,弄得元气大伤,只当是白辛苦,不料卓老儿嫁女,摆了这么一桌丰盛的宴席,总算值得了!” 他说着,又塞了一颗水晶葡萄,使得他已经饱和的嘴形,更为增大,显然是过饱合了! 他是在与柳拂柳谈天,卢妪隔一人而坐,她已恨透了万蛟,见他如此模样,忍不住“呸!”了一声。 可是她尚未说话,万蛟已然翻着眼睛说道:“怎么?你喉咙又痒了?你非要再让沈小石骂一句‘乌鸦拉屎’才过瘾么?” 心灯见他们二人简直是水火不容,不论在任何场合下,只要一见面就顶嘴,直似三岁顽童一般。 另外的那些老人,对于这类事情早是司空见惯,毫不理会,他们二人各顶了几句,也就停了下来。 心灯四下观望,却不见墨林娜及米路卡,耳中听得冷古道:“卓老儿已多日不露面,现突然为他女儿举办婚事,显得有些离奇,却不知他是何深意呢?” 心灯闻言想起,那天卓特巴及墨林娜的一番谈话,分明卓特巴已将家产移往新疆,似乎要舍弃这片家业,另创天下似的。 心灯寻思之际,忖道:“听那天卓特巴言中之意,好像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墨林娜,要她带到新疆去。” “莫非要她把师父的令符带走?……那可就麻烦了!” 心灯想到这里,不禁一阵紧张,但他转念之间,已然想明白了,忖道:“啊!是了!……一定是要她把‘蚕桑口诀’带去!那倒无所谓……” 在心灯才发觉“蚕桑口诀”之时,确实非常渴望得到它,可是这些日子来,心灯已然改变了,他只想替师父办完了事,平安的回到庙里。 他时常这么想:“师父他们技惊天下,也这么大岁数了,为什么还不肯放手呢?” 心灯正在痴想之际,突然听见众人鼓掌之声,抬目望时,只见卓特巴及云姑盛服而来,心头不禁一震。 卓特巴着大领长衣,为纯丝所制,洁白如雪,腰间束着一条红色的大绸巾,红白相间,迎风飘摇,煞是美观。 云姑则是一身淡黄色的裙衫,完全是中原妇女的打扮,两耳戴着一对翠绿的耳环,越发显得雍容高贵,美丽超凡。 卓特巴满面春风,含笑向众人答礼,云姑则双目发直,似乎又陷入了神经状况。 他们走到了麦穗所撒之大花中,端坐其间,这时早有无数藏人,拥挤着呈献“哈达”。 卓特巴含笑接过,霎那面前已摆成了一座白色的小山,他转头略语数句,早有四名藏人,把那些“哈达”收过一旁。 心灯见他如此气派,显得就像达赖出游,接受民众敬礼一样。 这时偌大一座竹棚已然坐满了人,他们多半是附近居民,平时轻易无法进来,这时能参加墨林娜的婚礼,无不兴奋雀跃。 冷古等人见这些藏人,无论老幼男女,莫不对卓特巴礼敬有加,卓特巴对他们也是亲切异常。 万蛟一面吃着东西,一面说道:“如此看来,卓老儿在这一带还颇具善名呢!” 铁蝶接口笑道:“由此可见,一个人无论如何作恶,到了晚年也会行善赎罪呢!” 众人谈论之际,卓特巴昂然而起,向四下一行礼,用藏语说了一大篇话。 那群藏人立时又爆出了一阵欢笑和掌声。 卓特巴说过之后,又转身向冷古等人一抱拳,含笑说道:“诸位老友,今天能参加小女的婚宴,真是我卓特巴毕生的光荣,今天在座的,都是天下一流的高手,这种殊荣真是千古难求! “我卓特巴浪迹一生,晚年少有成就,如今女儿适人,不禁感到人生如梦,加以小女婚后即赴新疆,长别在即,而我却必须留此,与各位解决未了之事,思之今日,不觉深悔当初…… “今日饮宴,盼各位尽情欢乐,莫提任何不愉快之事……我这点诚恳的要求,想来各位必定谅解的……” 卓特巴言不尽意的停了下来,他脸上有一层伤感之色,也许他已经深深的后悔了! 这时冷古等人,纷纷的走过,各把“哈达”送上,并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这一群老少怪人,不禁引起所有藏人的奇怪,纷纷交头接耳,推测着他们的身份。 在整个的过程中,云姑就像木人一样,她痴痴的坐在那里,双目平视,对于这里所发生的事,直如未睹。 心灯手中仍然执着“哈达”,沈小石轻声的问道:“心灯,你的‘哈达’怎么不送过去?” 心灯摇摇头,轻声说道:“我要亲自交给墨林娜!” 沈小石有些诧异,正要询问,突见心灯目光一闪,连忙顺他目光看去,只见墨林娜姗姗而来。 今天的墨林娜实在太娇艳了! 她足下穿着一双红色细毛布新制之鞋,上身穿着一件小袖的短衣,与腰相齐,下身是花毛布覆裙,身上披着一块深红色的丝绒方单。 她左手带宝石钏,右手一只翠镯,双耳挂金银镶缘明珠,并有一小钩,挂于发上,下连六七寸长之珍珠珊瑚,垂于两肩,胸前则是银镶珠石,长可三四寸,华贵无俦。 心灯等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华服的墨林娜,只见她珠光宝气,光彩照人,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众人又是欢声雷动,墨林娜目不旁视,迅速的走到卓特巴与云姑之间。 这时众人又拥献“哈达”,冷古等人也二次送上,只有心灯???然独坐未动。 他眼中望着这个美艳的新娘,心中无限痛苦,就在这时,墨林娜的目光,也恰好偷偷飘来。 他们微微的一触,迅速的把目光躲开,心灯似乎在她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悲凉和幽怨。 这时米路卡也出现了,他的服饰,大略与卓特巴相同,只是饰物较多,此外头上戴了一顶全狐富人帽,脚下是一双红色皮靴,其上用彩线绣有祥云。 他满面红光,喜气昂然,衬着他健壮的身体,和英俊的面貌,越发显得是一英雄人物。 虽然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正常了,可是举止仍然有些迟缓,表情也显得有些呆滞,可是这一切,都没法掩饰他过度的兴奋和喜悦。 他满面春风的走到卓特巴身前,向他施了一礼,卓特巴含笑低语数句,米路卡欣然的坐在了墨林娜身侧。 墨林娜似乎抬了一下眼皮,但是没有人看见她的目光,她略微的移动了一下身子,使得她与米路卡之间,略为的有一些距离。 卓特巴起立,用藏语说了一大堆话,他的神情颇为激动,也许他感触太多,“吱吱咕咕”说了许久尚未停止。 冷古等人不懂藏语,早已听得不耐烦,卢妪不禁扯着老呱嗓子叫道:“够了!够了!卓特巴……我们是来看你嫁女儿,又不是听你训话!……讨厌!” 卓特巴说得正高兴,被卢妪一声断喝,逼得停了下来。他皱了皱眉头,显然有些不悦,但他还是隐忍下来,并未发作。 在卓特巴停止讲话之时,婚礼就开始了,墨林娜及米路卡对坐,恰似一对金童玉女,赢得了全场观礼人的喝彩,就连心灯也觉得,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四周响起了一阵嘈杂奇妙的音乐,人们的欢笑声、喧嚷声、歌声,响成了一片。 有些年青的童子,执着“哈达”,扭唱着西藏情歌,卓特巴也引吭相合,连冷古等人也不觉神往。 这时只有三个人冷静的坐着: 云姑仍然呆痴痴的,心灯执帛伤神,墨林娜双目半垂,似乎陷在深深的思维中。 按照西藏的风俗,新婚夫妇要在宾客前携手合唱情歌,于是米路卡拉着墨林娜,慢慢地走到空场的中央。 墨林娜一直表现得很被动,她随着米路卡的势子而走,米路卡显然是兴奋过度,他大声的唱着:“亲爱的人儿—— 能否与我长相聚? 她说: 除非死别,决不生离!……” 他反复的唱着这几句,谁说他疯痴?他不是把他的心声全表露出来了么? 墨林娜最初没有什么反应,后来渐渐的也低声的合唱起来。 他们像是一对彩色蝴蝶,歌着、舞着,在场子里飞驰,场外的人合唱着,打着拍子,鼓掌,欢笑…… 心灯觉得头有些痛,他闭上了眼睛,希望能暂时的逃避一下。 过了不一会,心灯突觉四下雅雀无声,心中好不奇怪,睁眼看时,却见墨林娜及米路卡,不知何时舞到了自己面前,他们一齐停止了歌声,墨林娜那双幽怨而多情的眼睛,正在紧紧的望着自己。 米路卡则诧异的望着他,他似乎不明白,墨林娜为什么会突然停止了歌舞? 心灯很惊颤,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把那条执了很久,忘记献上的“哈达”,双手递予墨林娜,然后合十为礼,低声用藏语道:“我佛保佑你们,愿你们永远幸福!” 墨林娜用微颤的手,接过了“哈达”,她却发现,她以往送给心灯的那串佛珠,也被裹在“哈达”里送还了她! 她眼中充满了泪光,把那串佛珠巧妙的藏在了衣襟里,迅速的把“哈达”搭在脖子上,深深的鞠躬,表示谢意…… 米路卡也躬身,真挚的答谢,四下的歌声又起。突然,一个优美凄惋的歌声,突破了嘈杂的声音飘荡着,使得四下突然静默下来。 是墨林娜,她执着心灯送给她的“哈达”,载歌载舞,痛苦的唱出了她的心声——那是一首古老的西藏情歌,歌词是:“我心爱的人儿啊! 你厌世而学佛么? 青春年富的我, 可否同去参禅?” 墨林娜边歌边泣,她像是一个被遗弃的人,匍匐在心灯的脚下,手中的“哈达”,随着幽伤悲凉的调子,在空中缓缓地摆动着…… 心灯又惊又痛,他实在料不到,墨林娜在这种场合下,竟毫不顾忌的,对自己表露了那份无法抑止的痴情。 所有观礼的人,都被墨林娜震惊了,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纷纷的讨论着。 卓特巴再也忍耐不下,他身躯一晃,已然到了心灯及墨林娜之间,他伸手按住心灯的肩头,含笑说道:“多谢小师父祝贺,请坐下饮宴吧!” 心灯浑浑噩噩地,随着他的手势坐了下来。 卓特巴又转过了身子,对墨林娜道:“娜儿!你今天累了,回去休息吧!” 墨林娜用“哈达”拭了一下泪水,黯然的点点头,缓缓地走出了竹棚。 卓特巴挽着米路卡,回到了原位,高声请众人依然欢饮。 可是由于刚才发生的事,以及墨林娜的退席,已然减少了众人的兴趣,不久也就草草结束。 …… 心灯失魂落魄地,随冷古回到了房里。 冷古掩上了房门,坐在心灯对面,他最近更为心灯担忧了,在以往,他也曾少许的看出了墨林娜对他的情意,可是却没有料到墨林娜竟陷得这么深! 冷古慈祥的叫了一声:“心灯!”心灯缓缓地抬起了目光,傻憨憨地笑了一下,说道:“师父,什么事?” 冷古又痛又怜,关怀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心灯仍然机械式地坐着,他脸上掠过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说道:“师父,我觉得很好……真的很好……墨林娜和米路卡是很好的一对。” 冷古了解地摇摇头,说道:“你的心境我明白,这确实是一件痛苦的事!……以往我只知道你对池姑娘很好,却看不出墨林娜……这个可怜的女孩子!” 冷古言不尽意的停了下来。这时的心灯,也不会否认这种感情了,他只是双目炯炯的,注视着冷古。 冷古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压制感情,原本就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可是生为一个人,有时是无法避免这些痛苦的……” “你修为多年,总应该有所惕悟,该做的事还多得很,不必为此徒自苦恼吧!” 心灯只是默默的点着头。 冷古停了一下,又说道:“身外之事,不必再去想它,晚上还要去办事……我希望所有的事,能够在五天以内办完才好!” 这时心灯已然恢复了正常,他也觉得这是唯一解脱痛苦的办法。 …… 二更天还没有到,心灯已然推门而去,在风雪之下飞奔而去。 天寒如冻,却正是这类奇人显身手的时刻。 但看心灯一袭单薄的僧衣,一双芒鞋,在雪地里纵跃如飞,快似劲箭,点缀在这一片伟大的雪岭上,愈发显得神奇。 最近由于接连发生的事,使得心灯心乱如麻,他真恨不得立时把冷古的令符盗出,回到古庙之中一心参佛。 等到心灯到达之时,天已二更,心灯停身在那日入口之处,心中忖思道:“他这阵法果然神妙,我苦思了两天,仍未能把他‘生’‘死’各门找出,这倒令人为难……今日我且由“癸”门进去,看看如何?” 心灯想到这里,立时向左移出了数十丈,再三地推算,知道这里确实是“癸”门无疑,当下慢慢地跨了进去。 在心灯转过了一块方石之后,在雪地上似乎看出了几条窄路,似乎较“乾”门明朗得多,心中甚喜,忖道:“也许这里可以攻入心腹,我且要小心从事!” 为了怕出时忘记,走迷了途,心灯把沿途的树石之上,均做上了巧妙细微的图形,别人绝难找出,而他自己却可一目了然。 走了一段路途之后,心灯看没有什么变化,当下不敢再向前走,停下了步子,细细地推算,想选择一条比较正确的路线。 就在心灯沉思之际,突然有一个阴沉的声音,由不远传了过来:“小和尚!你管的闲事也太多了!” 心灯不禁一惊,因那人说话声音,从来没有听过,又是中原的口音,心中好不纳闷,忖道:“难道又有什么人物出现了?” 灯正在错愕之际,那人又接着道:“心灯,你在西藏的风头,已经出足了,这件事你何苦又来参加,莫非你真想在西藏创字号不成?” 心灯越发诧异,接口说道:“施主是哪一位?尚请一现侠踪!” 那人闻言干笑一声,说道:“小和尚,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呢!” 语声甫竭,即由一丈远处,一株雪树之后,转出一个长衣老者。 他年过七旬,秃眉光颔,白惨惨的一张脸,在入夜雪光反映之下,益发显得恐怖。 心灯见他果然面善,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心中极力的思索着,嘴上说道:“施主果然面善,只是小僧一时记不起,尚请施主见示,也好称呼。” 那老人想是因心灯想不起他,显得有些生气,走上了一步,大声说道:“心灯,你真记不起老夫么?” 心灯闻言,再往他脸上仔细一看,不禁恍然大悟,失声道:“啊……原来是万潜万施主!” 五十六 万潜用手摸着光秃秃的下巴,道:“不错!正是老夫,我们不少日子没见面了!” 心灯想起冷古告诉自己的话,果然万蛟缠着卢妪,好使万潜来盗“蚕桑口诀”。 心灯心中暗笑,忖道:“虽然卢妪不来,可是据我猜凌叔叔必然在此,再说师爷也必在此,还有我,哪里有他的份?何况卓特巴也不是这么简单的啊!” 心灯想到这里,万潜又说道:“心灯!莫非你也想与你师父一样,终生浪迹江湖,在风尘中打滚么?” 心灯不解他言中之意,答道:“施主之意小僧不太明白,尚请见示!” 万潜闻言微笑一下,说道:“小和尚,我不知道你是真湖涂还是假湖涂,你即到此,必是为‘蚕桑口诀’而来,你原是出家人,放着禅经不读,却要自寻苦恼,岂不怕扰了你一生的清修么?” 万潜之话,虽是蓄意相激,可是也有几分正确,说得心灯阵心跳,连忙反口道:“施主一向隐居新疆,如今不远千里而来,难道也不怕扰了你晚年的清静么?” 心灯之言,可谓针锋相对,万潜不絷为之语塞,他愤怒地“哼!”了一声,大声说道:“孩子!你才多大年纪,居然与老夫相比,看来你是真不可救药了!” 万潜气得哼了半天,再也说不出话来。心灯含笑道:“施主如果没有什么见教,小僧要先行一步了!” 心灯说完便要作势离去,万潜伸手拦住,恶意地笑了两声,说道:“心灯,听我劝告,你还是回头吧!” 心灯见他一味纠缠,不禁有些不悦,正色道:“施主,小僧身有重任,断无回头之理,尚请施主速去,莫再纠缠!” 万潜见心灯兀自不退,不禁也生了气,用着低沉的嗓子喝道:“心灯,我是为你们做和尚的留一步退路,你如果执迷不悟,我倒想与你这西藏第一奇僧较量较量!” 心灯见万潜已有动武之意,心中有些不愿,单手打着问讯道:“阿弥陀佛,施主未免太过分了!” 万潜冷冷一笑,阴沉地说道:“心灯,大概你是奉命而来身不由已,不过你可参得透卓特巴所设迷阵么?” 心灯微微一笑,欠身答道:“天下万物一理。卓特巴阵势虽妙,小僧自然体会得,这个不消施主劳心了!” 万潜面色一变,接口道:“小和尚,我倒信得过你,不过……你先要过我这一关呢!” 心灯虽知万潜身手也是不凡,但较诸其他老人,就相差太远了,所以未把他放在心上,闻言道:“既是施主一再相逼,小僧少不得要开罪了!” 心灯说完这话,不俟万潜答言,迳由他身旁走过,昂然而去。 万潜大怒,一伸手“劝君回首”,二指便向心灯衣领抓来,口中喝道:“小和尚回来,当心迷了路!” 心灯肩头微晃,已然闪开了两尺,沉声喝道:“施主,你真个不舍弃?” 万蛟进步如飞,二指向心灯“眉心穴”便点,口中说道:“除非你退出此阵!” 心灯偏头让过,当下再不客气,抖右掌“千指琵琶”,向万潜肩头拍到,劲力奇大,不禁使万潜心惊不已。 他料不到几个月的时间,这个小和尚的功力,又有了如此神速的进步,当然他不知道有“群老传艺”这件事情,否则他更有所顾忌了! 万潜的功夫,虽然比起其兄万蛟有天壤之别,可是也是江湖中一流之辈,动起手来也颇具威力。 心灯无心恋战,加上万蛟的关系,出手之间更受限制,所以一时之间,想把万潜抛开却也不易。 万潜想是知道心灯厉害,上来便用了全力,双掌如暴雨狂风,不住地向心灯击到。 心灯一面闪躲,偶尔出手还击一下,口中不住地说道:“万施主,我们如此争执,岂不令渔翁得利么?” 万潜闻言果然一怔,收住了掌势,问道:“难道这卢妪也参与了么?” 提到卢妪,万潜脸上笼上了一层惊恐之色。心灯微微一笑,答道:“施主,卢妪被万蛟所缠,难道你还不知么?” 万潜闻言脸上微微一红,但心中却放了心,说道:“既是卢老婆子未来,我们不正好打个痛快么?” 万潜说着正要再次出手,突然由黑暗中,传出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万潜,你未免把这件事看得太容易了,卢妪不来,却有比她更难缠的人啊!” 万潜闻言面色大变,退后一步,问道:“你是什么人?何不现身谈话!” 接着一阵爽朗的笑声,由黑暗中走出一个长衣的中年人,他身材修长,面貌清癯,显得一派潇洒。 心灯一见之下,不禁惊喜交集,立时跑过去,拉着那人的手笑道:“凌叔叔,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的!” 那人正是凌怀冰,他含笑握住心灯的手,说道:“孩子,这里的事交给我好了,你师父的令符就在阵内,赶快办你的事吧!……记好此阵“斜边为正’,自己去体会吧!” 心灯含笑点了点头,说道:“好的!凌叔叔,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凌怀冰慈样地笑了笑,说道:“孩子,我是不会离开你,随时会去看你!……快去办事吧!” 心灯高兴的点点头,含笑而去。因为他由凌怀冰口中,得知了冷古的令符,果然藏在阵内,心中好不兴奋! 这边万潜不禁阵阵惊疑,因他由凌怀冰的口气听来,好似他已探过了这座阵的心腹之地,那么“蚕桑口诀”是否已落到他手中呢? 万潜想到这里,不禁对凌怀冰道:“喂!你是什么人?可是由中原来的?” 凌怀冰浅浅一笑,说道:“我在西藏住了数十年,为的就是今天!……不必多说,动手吧!” 凌怀冰语声甫歇,长衣飘飘,如风而进,二指闪电般的取万潜的双眼,来势好不惊人。 万潜大怒,一面躲过,一面喊道:“你们这些后生晚辈,真是越来越放肄了,我倒要好好教训你一下!” 按下他们二人厮杀不谈,却说心灯摆脱了万潜的纠缠,由黑暗中缓步而来。 他心中既是紧张又是兴奋,因为他由凌怀冰的口中,证实了冷古的令符就在阵内。 他站在“癸”门右弦,细细思索凌怀冰的话,心中忖道:“凌叔叔说‘斜边为正’,这是什么意思?……啊!我两天来,都是由“中宫’探入,凌叔叔之意,分明要我由斜边而入啊!” 心灯想明了凌怀冰的意思,立时推算了一阵,自己正处在“癸”门右边,当下直进而前。 四下仍是一片冰雪,溟茫一片,令人难辨东西。 心灯正在捱行之间,突听远处有一少女的口音,操着藏语说道:“我不会不理你的,不过现在这么多事情,等事情办完后我们立刻到新疆去!” 那正是墨林娜的声音,心灯一怔,心情又开始紊乱起来。 接着米路卡的声音传了过来,说道:“我知道!……娜妹!……不过我怕……” 他们似乎停止了行进,墨林娜惊奇地问道:“你怕?怕什么?” 心灯也不禁往前上了一步,只听米路卡支吾着说道:“我怕……有一天你会走的!” 心灯听了也不胜感动,他觉得米路卡对墨林娜的这份深情,实在是太感动人了! 墨林娜似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隔了一会才说道:“你不要乱想!……快走吧!” 米路卡却道:“不!我要在这与你谈谈!” 墨林娜有些不悦地说道:“你是怎么了?现在我们要赶到主坛呢?” 心灯闻言被提醒了,忖道:“我正好无法入阵,可以缀他们而去!” 心灯想着提先走了数步,已然看见墨林娜及米路卡的侧影。 墨林娜一身黑衣,婀娜如仙。米路卡一身藏衣,生气虎虎,看来真应该是一对幸福的小夫妻。 米路卡傻傻的低着头,似乎在生闷气。墨林娜站在他身旁,低声的劝道:“你又发小孩脾气了,快走吧!” 那米路卡果然像个孩子似的,摇摇头说道:“不!除非你说你不离开我!” 墨林娜对他倒是没办法,急得连连跺脚,说道:“唉呀!你真傻!……我不会离开你的!” 米路卡好似喜出望外,他激动地扶着墨林娜的双肩,说道:“真的?你真的不离开我?” 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中,射出了火一样的光芒和热情,压制不住的兴奋,在他脸上,喜悦的表现出来。 墨林娜与他四目相对,也不禁深深的感动了,她珍惜他们童年时一段美丽的回忆,她同情米路卡因爱她,而受到卓特巴种种的虐待,她感于他对她的这番挚情! 于是,墨林娜软化了,她伏在米路卡的肩上,流泪连连。 米路卡有些受宠若惊,他紧紧的拥着墨林娜,不住的低叫道:“娜妹!……不要离开我……” 墨林娜的泪水如泉,她梦呓般的低语:“我……永远不离开你!……我要把心灯忘掉!……做你的好妻子!……” 米路卡欣喜欲狂,他把墨林娜拥得更紧了。 “啊!……墨林娜……啊!” 在米路卡如狂的挚语中,也传来了墨林娜激动的低泣声…… 心灯紧闭着双眼,他不敢看,也不敢想,心中只是在默默的祷念着:“我佛慈悲……救我出苦海吧!” 但是,这情景使他太伤感了,他看到米路卡因爱情而复活,他也看到墨林娜如何痛苦地来承受这份爱情——不!不能会说是痛苦,因为她也曾挚爱过米路卡! 心灯实在很悲哀,他本来有权来享受这种爱情的,可是他为什么放弃了? 片刻之后,墨林娜把米路卡推开,破涕为笑,羞涩地说道:“这是怎么了?……我们还有事要做呢!” 米路卡也是如梦初醒,笑道:“对了!我们快去吧!误了事师父可要生气了!” 说着他们携手而去,心灯沉痛地跟在后面,他拼命的镇定着,忖道:“快完了!我的事情快完了!……我就可以回到庙里去了!” 每当心灯痛苦的时候,他总是这么安慰自己。 这时墨林娜及米路卡携手而行,细语喃喃,并不时的低笑着。 心灯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他什么也不敢想,但又忍不住不想,放弃一分真挚的爱情,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啊! 墨林娜与米路卡虽然边谈边行,可是他们脚程倒是极快,心灯随在他们身后,左转右转,七扭八歪的走着。 心灯暗暗把路线记好,这也是巧合,正在心灯不知如何前进之时,凑巧有墨林娜及米路卡来带他的路,使得他毫无困难的,撞进了中枢之地。 心灯正在暗喜之际,突然听得卓特巴的声音,愤怒的传了过来:“好糊涂的孩子们,你们把敌人带进来了!” 心灯一惊,连忙隐身在一块冰石之后,由隙中望时,墨林娜及米路卡惊恐的回顾一下,闪电般的向左右分开,各自一闪而逝。 心灯知道,这里虽未到心腹之地,但已是主坛附近,心中颇为紧张。 墨林娜及米路卡一闪无踪,卓特巴的笑声由暗处传了过来,由他的声音听来,是在些微地恼怒着。 心灯知道行迹已露,也就顾不得再隐藏,当下由石后转了出来,当心灯才由石后出来时,突然听得左侧前方,墨林娜惊奇地叫道:“原来是心灯!” 她下面的话没有说完,似乎有所顾忌的停了下来,接着卓特巴的声音,由另一个方向传了过来! “小和尚!你侥幸到了我的内阵,难道剩这么一点点,也要我们领进来不成!” 心灯虽然适巧跟了进来,可是总觉得,不是凭自己力量进来的,卓特巴如此一说,使心灯更为羞愧。 他镇定了一下,说道:“施主!你设下了天罗地网,为的就是要小僧来此,如今小僧来了,施主莫非还不满意么?” 卓特巴哈哈大笑,这笑声中,多少带有一些嘲弄的意味。 他边笑边道:“心灯!你的话不错,我怕你不来,不怕你来的……不过我这也并非什么天罗地网,仅仅一座小阵!” “不过……你如果不是凑巧缀着娜儿,只怕你不易撞入,你既然到此,我也不再留难,口诀与令符俱在石案之上,你尽自来取吧!” 心灯见卓特巴说得如此简单,心中暗笑,忖道:“你想激我向你发声之地扑去,好中你圈套!……哼!我可不是这么易与的啊!” 心灯想着,嘴上说道:“令符自然要取,至于口诀……却看我是否高兴了!” 心灯说罢不再耽误,他足尖点时,人起如龙,一进十余丈向墨林娜发声之处纵去。 卓特巴想诱心灯,往他发话之处寻去,他好改变阵势,将心灯困于其中。 不料刚才墨林娜不慎出声,等于指示了心灯一条路线,这时心灯果然循声而至,当下好不恼怒。 心灯身在空中,尚未落地之际,便见墨林娜惊慌地向右折去,一闪而逝。 这时心灯所立,已然深深的接近了中枢要地,就算卓特巴改变阵势,也无法困住心灯了! 卓特巴盛怒之下,提气轻身,偷偷的越到墨林娜的身旁,拉住墨林娜的手轻声道:“娜儿!你随我来!” 言罢与墨林娜一晃即逝。 心灯虽然远在十余丈外,可是卓特巴的行动及语声,一点也没有逃过他的耳目,等于又为他指了一条路。 心灯默立不动,他静的推算自己所踏的方位,以及方才墨林娜所走的路线,不久即恍然大悟,确定了卓特巴主坛所设之地。 他双臂振处,人若巨雁,凌空而起,忽东忽西,几个起落便逼近了卓特巴的主坛。 这是一块较为平坦的地方,有一间半圆形的石屋,这石屋筑得颇为奇怪,面对心灯这一面,全无墙壁,好像半个房子一样。 在中央放着一张石桌,石桌之上铺着一块深色的绒布,其上摆着一条精光闪闪链牌。 心灯大喜如狂,他虽然没有见过冷古的令符,但断定这条链牌必是无疑。 心灯虽然恨不得一把抓了过来,可是他身在虎穴,却又不敢鲁莽,站在一丈以外,仔细的观察,看看卓特巴可有埋伏没有。 在石案的旁边,有一块白色的布缦挂着,上面写着“蚕桑口诀在此缦后”八个字。 心灯把各处拭探一番后,见无异状,这才大着胆走向石桌,当他离石桌尚有三尺时,便把身子停了下来。 他细细打量着冷古的令符,由于深夜,除了精光闪闪外,别的字样看不太清楚。 心灯心中诧异,忖道:“怎么这里一点防备皆无?也无人在此看守?” 心灯不敢遽取,又等了一下,仍无异状,当下不再迟疑,正要伸手拿时,突然一声极尖锐的叫声,就在心灯身后。 心灯吓得身上一颤,再看时,就在他分神的这一霎那,那只石桌已然陷入地下,另有一块石版顶了上来,把地面补了个严丝合缝。 心灯惊怒交加,返身看时,不禁又吓了一跳! 原来白雪之下,站着一个披发女子,她一身白衣,衬着她苍白的脸色,愈加显得恐怖。 这些都不足怕人,最使心灯震惊的,还是他发现这个女人,正是云姑! ×      ×      × 她似乎又不正常了,用她枯瘦的手,拂了一下搭在前额的长发,双目炯炯地问道:“是你要偷东西么?” 心灯惊痛万分,他深恨卓特巴不自己露面,却把疯狂的云姑支出纠缠。 云姑见心灯不答,不禁有些恼怒,她大声的说道:“你怎么不说话?” 心灯退后一步,说道:“云姑!……你又不认我了么?” 云姑摇头如鼓,不住说道:“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心灯有些着急,他怕云姑发起疯来,又会死死的与自己拼命,当下连忙大声叫道:“我是心灯……心灯!” 云姑闻言皱了一下眉头,随即思索了一下,摇着头说道:“我不认识你!……你没有事就快走吧!不要惹我生气!我发起脾气来,可是很厉害的!” 心灯闻言忖道:“糟了!看样子她今天又不会明白了!” 心灯想着正要说话,突觉一阵怪风过处,落下了一个白髯老者,正是卓特巴。 卓特巴似乎不太理会心灯,只向他看了一眼,满面忧容的对着云姑道:“你……你怎么又出来了?” 云姑对于卓特巴,好像没有失去记忆,但她的一双眸子中,却充满了恐惧和些微的厌恶。 她退后了一步,嘴皮发着抖,低声说道:“你……你不要管我!” 卓特巴追上了一步,伸出了手,充满挚爱和关切的说道:“你跟我走!……快回去休息!” 心灯心中悲痛交集,回想诸老告诉他的话,卓特巴的滔天大罪,是应该死在自己手中也不为过的! 可是他是一个出过家的人,佛祖似乎已经把他“复仇”的力量剥夺了! 云姑恐惧地不住后退,连连叫道:“你不要来!……不要过来!” 可是卓特巴一晃之间,已经到了云姑身旁,他伸出了两只雄壮的手掌,紧紧的握住云姑的膀子。 云姑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怪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啊!” 她拼命的挣扎着,哭闹着,像是遭遇到死亡一样的恐怖,在夜风寒雪之下,简直不像一个人! 可是卓特巴的双手,仍然紧紧的抓着不放,他用着几乎是恳求的声音说道:“我求求你,不要闹了!快跟我回去。” 心灯怔在那里,见云姑痛苦若死,心头大为不忍,走在了他们身前沉着声音说道:“老施主,你把她放开!” 卓特巴双目一闪,但他却未发作,紧接着长叹了一口气,对心灯道:“心灯!你不用管,她一定要休息,否则……” 心灯摇摇头,说道:“不!你一定要放开她,这样她会更痛苦的。” 卓特巴怒喝道:“你不用管!快躲开!” 他说着连抱带拖的,就要把云姑拉走,云姑挣扎着,不住地尖叫。 心灯怒火中烧,大喝一声:“卓特巴!你到死都不肯放她么?” 心灯说着单臂如电,大张五指便向卓特巴的肩头抓来,快得惊人! 卓特巴突觉劲力扑背,心灯虽是轻描淡写的一掌,可是内藏“大乘般若神功”,令卓特巴闪躲都不成。 卓特巴惊怒之下,顾不得再抓云姑,他怒喝一声:“你好大胆子!” 随着这句话,卓特巴身起如隼,向上拔起了一丈余高,躲过一掌。 心灯收掌之际,只见云姑掩面痛哭,飞奔而去,心中不禁万分难受,直如刀刺,怔怔的站在那里! 卓特巴落下之后,只气得发须俱张,他暴跳如雷,厉声喊道:“心灯!你当真要触怒我么?” 心灯怨愤填胸,怒声道:“卓特巴!你的罪太大了……你把她害疯了!” 心灯说着,几乎流下了眼泪来。 卓特巴愤怒地空击了一掌,发出了极大的声响,他跺着脚,大声的说道:“是我害了她么?……心灯!她与你父婚后,没有一些快乐!……我……我把她带到此地,给了她无限的幸福,难道我做错了? “人是不能永远痛苦地生活下去的!……我把她拯救出来,使她快乐的生活在我的周围! “可是你们……你们这一群庸俗的,虚假的,自命为正直的人,用伦理,道德来残伤她,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不是你们逼疯的么?她不是你们逼疯的么?” 卓特巴激动到了极点,他疯狂地发泄他内心的怨愤,心灯也怒到顶点,他双手合十,朗声道:“阿弥陀佛!你这是什么道理?你可知万恶淫为首?你为了得到她,不惜残忍的杀害我的父亲,难道这也是为了解脱她的痛苦? “你陷得太深了,你看得也太狭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卓特巴未等心灯把话说完,他怪叫一声,伸开蒲扇大两只巨掌,疾如狂风暴雨般向心灯前胸击来! 心灯冷笑连连,出掌迎敌。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动手! 五十七 这一老一少,都在极度的愤怒中,动起手来,声势大异,这是他们相遇以来,最接近的一次打斗了! 卓特巴虽然年纪老迈,可是仍如一只出山猛虎,进退之间深具威力,并不受腿伤的限制。 他的一双虎掌,宛如两把钢钩,十指之间,劲力透骨,可穿金石。 他灰色的影子,在雪地里宛如一个幽灵,围着心灯不住的打转,每一接近,便有一招致命之击发出。 这是心灯出师以来,生平所遇的劲敌,不禁有些紧张。 这时心灯才躲过卓特巴的一招,正要还击,不料卓特巴掌势如雨,跟踪而至,左掌“拍碎千花”,向心灯“太阳穴”拍到。 卓特巴这招出时,还发出了震天价一声大喝,更加助长了他这一掌的威力。 心灯一惊,“浪点头”已然让过三尺,大叫道:“果然西藏第一高手!” 随着这声大叫,心灯抽身似电,进步如龙,一退进间,已然逼到了卓特巴的背侧,单掌一扬,喝道:“我为你拂雪!” 卓特巴已然觉得背心力逾万钧,心中好不吃惊,夹步之下,已然向前跃出了一丈。 可是在他脚步尚未站稳之时,突觉顶门生风,心灯已如一只凌空巨鹤,追到了卓特巴的头顶。 他空中弹出两掌,分别抓卓特巴的“风雷”“神道”两大穴道。 这原是人身两大软麻重穴,任你武功再高,一被擒拿便如废人。 卓特巴焉会不知道厉害?他暴喊一声:“好家伙!” 他伟岸的身子,随着这声暴喊,已然向后退过了三尺,轻舒猿臂,便向心灯的两只脚脖子抓来。 心灯大敌当前,他可不敢丝毫大意,施展出了病侠所传的“九河天风掌”。 这套掌法一经旋展,但见他僧衣飘飘,犹若一粒滚珠,才前忽后,突左倏右,又似狂风激荡中的一团飞絮,身形之快,无与伦比。 这一来心灯的身手,立时显得比卓特巴快多了,反过来把卓特巴围在其间。 卓特巴身在心灯一片掌影之中,他纵声大笑,震人耳鼓,说道:“后生小辈,我若败你手中,当蹈东海而死!” 这个西藏的老人,确实太轻狂了,虽然心灯的每一招式,都给了他很大压力,可是他决不相信,以他天赋的奇能,和数十年的苦练,会败在一个初出师门的孩子手里。 他是绝不相信的! 卓特巴的掌势,也随着心灯的掌势而变,他安步而立,两掌如飞,拆敌着心灯凌厉的攻势,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连身子都不愿意转动一下。 可是心灯并没有减少危机,当他每一次扑进猛攻之时,卓特巴总是闪电般的化解了他的招式,而又能迅速的予以还击,把心灯逼退数尺。 在这种情形下,心灯连环进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卓特巴的指力太凌厉了,逼得他不得不退后防身。 霎那之间,已是数十招过去,心灯仍然猛扑不倦,但是他还是一击即退,永没有机会连进两招。 同样的,卓特巴被心灯所缠,他几乎无法突围而出,一任他出掌如何凌厉,但均为心灯轻轻化解。 卓特巴一边防身进掌,一面笑道:“好小子!你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我尚未用全力,我看你还是知难而退吧!” 心灯恰好一招攻来,朗笑道:“你为何不用全力?” 右掌五指如钩,抓向卓特巴前胸。 卓特巴不动身形,双掌一搭“合掌送佛”,使向心灯右掌拍来。 这一招看似轻描淡写,实在威力无比,心灯火速撤回右掌,左掌再出“笑指桑麻”,点向卓特巴右肩“肩井穴”。 名家较技,进出招间,往往不容一发,否则这时早就可以决定胜负了! 他们就在天寒地冻的昏夜,展开了亡命的厮杀,这是江湖人不可避免的事。 无论他们“行善”或“作恶”,“凶杀”永远跟随着他们,死而后已。 一个更次过去,他们已经拆过了数百招了! 卓特巴虽然几次突出奇招,可是仍然无法改变目前的情势,他仍然在心灯的影掌之中。 他们身上全微微的见了汗,裂肤的寒风吹不凉他们奔腾的热血,只有更增加了这场争杀的恐怖。 心灯虽然久攻不下,心中暗惊,可是他却兴高采烈,因为这是心灯习武以来,打得最过瘾的一次了。 心灯百忙中,用衣袖拭了一下额角的汗,他发现衣服已经透湿了! 因为落雪落到他们身上,完全融化了,可是他们却丝毫没有感觉到。 卓特巴二十年来,几乎未曾与人动过手,他万万料不到,一个二十岁的小孩子,居然在他手中过了数百招,而不见丝毫的败象。 他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子,果然是冷古的高足!……十年之后,你就是天下第一人了。” 心灯仍然进掌如飞,含笑道:“十年之后,我就是经堂大师了!” 卓特巴不明心灯言中之意,怔了一下说道:“你说什么?” 他一指向心灯“眉心穴”点到。 心灯晃头让过,笑道:“没什么……打!” 他“飞虎探爪”,左掌扣向卓特巴后颈。 卓特巴让过这招,二人又开始沉默的打了起来。 又过了半个更次,天色已然微明,他们已然可以很清晰的看清对方。 他们的面孔都是红红的,充着血,身上却是狼狈不堪。 卓特巴似乎无心恋战,他突然用藏语高叫道:“娜儿!你可弄好了?” 心灯心中一惊,忖道:“莫非他又要施什么诡计?……我想墨林娜是不会陷害我的!” 就在心灯思索之际,听得墨林娜的声音,不远的传了过来:“爹!……都好了,你们怎么还没完?” 心灯心方一烫,又听卓特巴道:“我要活动一下筋骨,这就要去休息了!” 卓特巴说到这里,突然抽身而退,飞出了三丈余远。 心灯待要追时,卓特巴伸手摇止了他,含笑说道:“好了!今天到此为止,我已经很佩服你了!” 卓特巴说完一连三个纵身,已然失去了踪影。 心灯却不敢追他,急得跺脚大叫:“卓特巴!……我的令符呢?” 可是哪有声息来回答他?心灯颓然地叹口气,突然又听得墨林娜尖叫道:“爹爹你……” 心灯大惊,只当卓特巴又对自己施何毒手,连忙垫脚拔上七八丈,落在一枝突出的雪丫之上。 心灯站定再看,四下静俏悄的,哪有一些动静。 当下心中好不奇怪,忖道:“这是怎么回事?” 心灯思索了一下,想不出什么头绪,只好由树上纵落下来。 这时他感觉到有些疲倦,忖道:“我回去休息吧!见了师父再问问是怎么回事,难道卓特巴又把令符藏到别处么?” 心灯目前只好如此决定,但他突然想到“蚕桑口诀”,忍不住回望时,只见那块布缦仍然挂在那里。 心灯心中奇怪,想道:“难道卓特巴会把如此珍贵的‘蚕桑口诀’留在此地么?” 心灯想着,忍不住走了过去,伸手拉开布缦。 心灯一眼之下,不禁惊得连连后退,紧闭了眼睛,口中叫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原来在布缦之后,横七竖八的倒着六具尸体,有的白发苍苍,有的年方双十。 他们一个个眼口流血,显然是被人点了重穴而死。 这六具尸体之中,心灯没有一人认识,但他可以断定,这些江湖人,必是来盗口诀的。 他们或许在才入“西藏第一家”时,便被制死,而放在布缦之后,警告后来之人。 心灯怒气填胸,狠狠跺脚道:“好狠毒的卓特巴!” 一霎时心灯竟怔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忍抛下这些尸体不顾,可是他却又怕看这副惨状。 躇踌了良久,心灯无奈之下,只好想道:“我只有把他们埋了吧!” 于是他抽出了宝剑,寻了一处洼地,但见他运剑如飞,阵阵龙吟之声,不绝于耳,雪花飞溅,不一时便挖成一个大坑。 心灯把那六具尸体放入,虚加掩埋,然后收剑于匣,忖道:“这些人虽然死得冤枉,可是也是自取!……我且诵段经吧!” 于是这个虔诚的小和尚,闭目合十,“吗咪唵达”地念起“金刚经”来。 这些人虽然死了,可是姐果他们知道,有一位西藏第一奇僧,在为他们超渡时,他们也会认为是莫大的殊荣呢! 等心灯把经念完之后,天色已经大亮,落了一夜的繁雪也停了! 大地仍然是一片银白,点缀得粉妆玉琢,是一片净洁的乐土,可是却不知隐含了多少罪恶啊! 心灯沉思了一阵,抬头看时,四下景物清晰,原来不知何时,卓特巴已经把阵撒了! 于是心灯分辨了一下方向,往回赶去。 当心灯正要起步之时,突然听得一人叫道:“云!云!” 心灯惊奇之下,放眼望去,只见云姑如飞的由左侧奔去,她身后一人紧追如飞,原来是凌怀冰! 心灯连忙纵出了数丈,大叫道:“凌叔叔!……叔叔……” 凌怀冰一怔,见是心灯,当下招了招手,叫道:“心灯!你不用来,快回去!……” 话未说完,他已如飞而去。 心灯痴立发怔,感慨良深,忖道:“唉!‘情’之一字,不知害了世上多少男女啊!” 心灯拖着乏累的身子,慢慢地向回奔去。 在一个时辰之后,心灯已然回到了“一心楼”,他匆匆赶回房中,冷古不在,这些日子终不知他忙了些什么。 心灯寻了一套净洁的衣服换了,正要往病侠房中去时,房门开处,冷古含笑而入。 心灯见了冷古,心中甚是惭愧,因为别人的令符他都取出了,偏是苦心传艺的冷古,至今未能取出他的令符。 冷古看出心灯神情,含笑说道:“心灯,昨天的事我都知道了!难为你所做所为,卓特巴虽然狂妄,对你也惊心万分! “哼!他已经知道,冷古的徒弟,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 这个老人说着,神色之间显得很是骄傲。 心灯低着头,懊恼地说道:“师父!你的令符我已经看见了!……只恨……” 心灯话才说到这里,冷古已然摇手止住了他,神色自若地说道:“你不必懊恼,令符早晚可得,二十年都等了,何必急在一天?卓特巴所以对我的令符特别重视,是他怕我得后向他报复!…… “其实,我年纪这么大,哪还有这些闲情?往日的恩怨,我早就淡忘了!” 心灯忍不住问道:“那么……‘蚕桑口诀’呢?” 冷古摇摇头,说道:“那本口诀也不必费心了,你师爷刚才来过,他已看了一遍,所求已得,所以对这本口诀不必再争了,由墨林娜带到新疆去吧!” 心灯又想起墨林娜近日便要远去新疆,心头怅然。 冷古又接着说道:“卓特巴已把我令符移到别处,我虽然知道地方,可是现在却不告诉你,这两天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他们都要走,你去与他??聊聊吧!” 心灯闻言,心中甚是紊乱,答应一声便推门而出。 想到这些老人都要离去,一霎时又带给他不少感伤,因为任何陌生的别离,都会使人伤感,何况他们相处过这么久呢! 心灯第一个便向病侠房中跑去,才一进门,心灯便叫道:“病师父!你要走了么?” 室内空空,全无一人。心灯大惊,匆匆赶到病侠榻前,只见病侠床头上,放着一封书信。 心灯一阵昏眩,几乎流下泪来,叫道:“病师父!你怎么不辞而别呢?” 他匆忙的把信拆开,只见上面密密扎扎写满了字,说道:“心灯: 方才你师爷萧老前辈来此,承他惠允,愿意代我将红羽毛送往四川,所以这件事就不必麻烦你了! 我身体日差,所余岁月,不过旬日之间,我本想逝于你的怀中,可是我不忍,恐你悲痛也! 你我萍水相逢,难得你善心如佛,亲子般的照应我,这分感情,我已深铭心头。 我将去了!心头一喜一悲,喜者可与亡妻相会,悲者不舍你也!我万料不及,古稀之年,竟能得你之赤心,于我悲苦寂寞之时,获无限温情藉慰,我当闭目谢天也! 我不忍死你之前,恐你悲,故着克布先行,旬日之后,克布当告汝我藏骨之处也! 你有善心,必可大成,凡事顺心而为,可俗则俗,不可俗则僧,莫一意孤行,毁你之大好根器也! 西藏边寒,书时手冷,不克尽言,依恋之情,你可想知。 江元手书” 心灯边看边哭,等到把这封书信看完,已是泣不成声,他疯狂般的大叫:“病师父!你不能走!” 随着这声大叫,心灯疯魔附体似的,由病侠房中奔出,如飞的由楼上跃下。 他脚才着地,已是二次起身,大叫着跃出了墙头,飞奔而去。 柳拂柳恰好与沈小石在聊天,见状摇头道:“这小和尚怎么了?” 沈小石用舌头舐了一下嘴唇,说道:“不知道!……大概是感情受到困扰的关系吧!” 柳拂柳白了他一眼,笑骂道:“你懂得个屁!你知道感情是什么呀?” 沈小石气道:“我怎么不懂?……感情就是……一个人的感觉和……和情愫。” 柳拂柳笑道:“唷!你还懂得几个名词呢!” 沈小石得意地笑了笑,突然问道:“柳师伯,你的令符到底怎么了?” 柳佛柳摇了摇头,说道:“还在卓特巴那里,不知道他放哪去了?” 沈小石气道:“屁话!我看你好像一点也不着急,跟不是你的事一样,真是怪事! “我看等我们都走了,剩你一个人在这,那时候你就知道不是玩的了!” 沈小石的话,说得柳拂柳又气又笑,骂道:“混蛋!你怎敢对我这么说话?” 沈小石翻着小眼道:“我是关心你呀!要是别人,我才懒得管呢!” 柳拂柳笑着说道:“你真的关心我么?” 沈小石叫道:“那个王八旦不关心你!我要是不关心你,我马上就让……” 柳拂柳“啪!”的打了他一掌,骂道:“行了!我又不是小娘们,你对我赌什么咒?……你既然关心我,现在帮我去偷呀!” 沈小石闻言笑道:“好呀!我就知道你早晚要找我!” 柳拂柳拉着小石的手,站起来,自语道:“早晚叫你小子吃点苦,你就不宝了!” 沈小石未听清,追问道:“你说什么?” 柳拂柳道:“没什么,走吧!” 这一老一少,二人各晃身形一同越出了院墙,去取令符。 他们此行成败如何,暂且的按下不谈。 却说心灯悲怆欲绝,在雪岭冰峰间,狂奔喊叫,漫山遍野的寻找病侠师徒。 可是空山渺渺,徒自惊得浮雪飞溅,寒禽鸣逃外,哪里有一些声息? 心灯坐在一块雪石上,流泪想道:“难道病师父就这么走了?” “他会到哪里去呢?他不是就要死了么?” 想到了“死”,不禁使心灯不寒而栗,他简直不敢想像,当病侠死去的时候,将是怎么一副惨状! 心灯哀哀然,好像失去了自己的一半生命,可是他到哪里去找病侠呢? 说不定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山洞,在里面悄悄的死去,然后再由克布来通知他去收尸…… 这些都是非常可能的,心灯越想越急,但又盲目地四下寻找着,哭喊的声音传出了老远。 …… 午时,心灯默默地回到了“一心楼”,他失望了! 虽然他连附近百里之内,以及酒店饭馆都找遍了,可是那有病侠师徒的影子? 心灯失神的跨进了大门,他心中仍然想到:“他会到哪里去呢?” 冷古立在阶前等他,见状拉过问道:“心灯,你可是找你病师父去了?” 心灯黯然的点点头。冷古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这些怪物也是,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不过……你不要难过,我相信他临去之前,还是会见你一面的!” 心灯闻言心中稍慰,抬头道:“师父,可是他说十天之内他就要死了!” 心灯说着眼圈一红,又要落泪。 冷古抚着他的背道:“孩子!你放心,十天之内,我们必须办完了事,据我推测,病老儿必是回拉萨去了! “我们回到拉萨之后,必定会很快找出他的下落。再说克布那孩子,必然会常去找你的!” 心灯闻言这才稍微安心,点了点头,说道:“我回去后,一定要找到病师父!” 冷古见心灯与病侠之间,竟然建立了如此深厚的感情,不禁也深深感动。 心灯突然想到一事,问道:“师父!他们什么时候走呢?” 冷古“吁”了一口气,说道:“万蛟及曲星,卢妪师徒明早就走,他们都要在未死之前赶回中原…… “铁蝶师徒暂时留此,柳拂柳因为令符未得,势必要多耽误几天了!” 心灯皱着眉头道:“师父!我们十天能成功么?” 冷古安尉着道:“放心!这件事快结束了!” 想到墨林娜明日赴新疆,池佛英明日也要离开,心灯不禁有种异样的感觉。 这两个女孩子,都在他的生命中,占了很重要的一页,可是那就如同一条彩虹,很快就消失了。 这时心灯对“人生如梦”这句话,更加了解了! 他默默的想道:“当这些事情结束的时候,好像就根本没有发生一样。” 冷古低声的问道:“痴儿!你在想什么?” 心灯苦笑着摇摇头,说道:“人生如梦!人生如梦!” 冷古笑道:“你说的还是出家人的话啊!” …… 午饭后,心灯在院中散步,沉入了深深的思维。 他想了很多:寺院、女人、身世、打斗、朋友……好像繁星一样,令人感到迷惑。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起自心灯身后:“心灯!” 原来是佛英,她与以往一样打扮——包括那块面纱在内。 “你……有什么事吗?” “我要与你谈谈!……走!” 佛英轻轻地说着,并做了一个外出的动作。 五十八 心灯跟随佛英出来,走出了百数十丈,两人一路很沉默,彼此连一句话也没有,只听见一阵低微的“沙!沙!”之声,那是他们踏在浮雪上所发出的声音。 又沉默了一下,心灯忖道:“这是怎么了?我应该像以前一样的自然磊落,为什么要忸怩阴晦呢?” 心灯想着,微笑一下,说道:“你……你们要回去了吧?” 佛英黯然的点点头,说道:“是的!恐怕就要走了。” 心灯眼睛望着远方,接着问道:“你与卢师伯到什么地方去呢?” 佛英停下了步子,顺手摘下了一枝雪枝,低声说道:“很远!……离开西藏,到江南去了。” “啊!……江南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 佛英摇摇头,紧接着说道:“……我还是喜欢西藏。” 这句话使心灯略为吃惊,但他并不追问下去,因为他下意识的感觉到,西藏仿佛就等于他,或者说西藏与他的关系是分不开的。 心灯转过了话题,显得很轻松。又不在意的说道:“长山是不是也回江南?……你们快要成婚了吧!” 心灯的话,使佛英感到些微的震惊,她昂了一下头,但是又很快的低了下来,轻轻说道:“不一定!也许……” 她不欲尽言的停了下来,心灯当然很了解佛英的意思,可是他不愿多想。 一旦有了隔阂,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但是佛英这次邀心灯谈话,是有目的的,虽然这些话很难出口,但是她却必须试一试。 于是,她问道:“心灯,你……你是不是不会离开西藏?” 心灯立时点着头,显得很坚定的说道:“是的!——最少十年之内,我是不会离开西藏的!” 心灯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想以后也要到江南去游历一番,尤其是要到各大庙寺去参证佛学。 佛英突然问道:“墨林娜已经成婚了,你……你怎么打算呢?” 这句话使心灯又惊又痛,他痛苦地说道:“我……是要回去的!这念头我从来没有改变过。” 佛英突然往外走出了两步,用着颤抖的声音说道:“你……我的面貌你是看过了?” 心灯一惊,连忙说道:“那……那是你自己脱落的!你……” 心灯话未说完,佛英已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够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我的面容从来就没有人看过,我一直用面纱挡着!因为……因为我很丑。” 佛英说着,忍不住低声的哭泣起来,这是她惟一的一个缺憾,也许这缺憾太大了,使得她把如花似玉的面容,隐藏起来,而不敢对人。 心灯对于她的话很同情,可是他却无能为力,于是他只好安慰佛英道:“不!你不丑!……你的美丽是少有的,你本来不该把自己的面容隐藏起来,一个人的美并不在于外貌,而在于内心,那才是真正的美。” 心灯的劝慰,显然没有收到什么效果,佛英还是不停的嘤啜,心灯只好停了下来。 佛英饮泣了一阵,慢慢的转过了头,用着异常的声音问道:“那……可是……你……” 她似乎有些语无伦次,说了半天连一句话也未说清。心灯走到她的身旁,说道:“佛英,有什么话你慢慢的说,不要太急。” 佛英极力的镇定着,说道:“你……你曾经亲近过我的体肤。” 这句话像是一条毒蛇似的,钻入了心灯的心里,使他发出了一阵急颤,不自主地退后了好几步。 这实在是天大的罪恶!——尤其是一个出家人! 回想起那一幕往事,使心灯羞愧欲死,他简直不知道,怎么才能够洗刷那种罪恶。 他双手交在胸前,汗下如水,费力地说道:“佛英……你应该知道,那不是我们的本意,那……那是药物迷乱了我们的本性……” 佛英接着说道:“我知道……所以你还是要出家?” 心灯恐惧的点点头,说道:“是的!除了出家之外,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吸引我了。” 这句话使佛英受了很大的刺激,她失望极了! 在那个时候的女孩子,别说是身体,就是一只手被男人接触了,她们也会以身相许。 所以佛英是不能嫁给长山了,她必须得到心灯,然而心灯的表现呢?他只不过是一个虔诚的宗教徒罢了。 佛英流着泪喊道:“……心灯!如果那天没有人救我们,铸成了大错,你是不是也回庙一走了之?……” 事情虽然过去了,也侥幸没有发生什么不幸的后果,可是心灯思来,仍是不寒而栗。 他双手掩耳,急切的说道:“不会的!不会的!……那是不可能的……在危险的时候,我已经点了你的‘软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 佛英陷在哀痛之中,她恨心灯太冷漠了。 如果不能得到心灯的话,她将也不能嫁给长山,因为她的躯体,已经被前者所窥——虽然那是无心的。 必然的,这是一个悲剧。 佛英用衣袖在面纱内,拭去了眼泪,她冷冷说道:“好的!……你回庙吧!……我永远不会嫁人!” 这句话不禁使心灯大吃一惊,紧问道:“怎么?你……你不是很早就与长山有了婚约么?” 佛英连连的摇着头,好似灰心到了极点,用着哀伤而又平静的调子说道:“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身体已被你亲过,如果你回庙,我就……” 佛英的话,虽然不是以这件事威胁心灯,但是很明显的,如果心灯回庙的话,她是终身不嫁了。 心灯不禁大为焦急,说道:“佛英!也许我们没有缘份,你千万莫作此想。……我的命运很苦,错在当初凌叔叔把我送入了庙。 “……在庙里住了十九年的我,现在要我抛弃那种生活,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 “佛英!你是江湖侠女一流,我希望你不要存这些世俗的观念,何况我们这类人物,向来是一诺千金,你不能辜负长山对你的真情。” 佛英心乱如麻,她哭叫道:“可是有人辜负我的真情啊!……呜……” 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的哭了起来,那声音很悲切,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鸟,在轻声的嘤泣着…… 心灯心如刀剜,痛苦莫名。 这是一种拒绝人的痛苦,他深悔当初不该与佛英相交,更不该对她产生感情,以至于落得如此后果。 就在这时,一条浅灰色的影子,飞鸟般纵落下来,落在他们之间。 心灯及佛英不禁同时一惊,各往后退了好几步,举目望时,却是秦长山。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劲装,全身整齐,似乎要出门一样。 他一双俊美的眼睛,像是晨雾中的两颗星星,虽然闪烁着,发出了光芒,可是却有些晦涩。 心灯面红如布,他知道刚才说的话,长山已经全部听到了,这是多么窘的一件事。 当心灯正要向长山解释时,他已轻轻地摇手止住了心灯,很忧伤地说道:“心灯!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件事情我不会怪你们……只怪我!我不应该插身进来的……” 长山说着,显得无比的懊丧,连连地摇着头。 心灯更为难过,他扶住长山的肩头道:“长山!不必如此,倒真是我影响了你们,我真惭愧,身为出家人,自己的行为却一点也不像……” 他们二人痛心的自怨自艾,佛英走到长山身前,低声的说道:“长山!我……” 长山不待佛英说话,抢着说道:“佛英,你不要乱想了!……我师父马上就要离开这里,我们的事情他非常同意,卢师伯也不反对……” “我马上就要送师父走,然后我在拉萨等你,卢师伯说,你们明后天就走呢!” 长山这番话的意思,显然是决心与佛英成婚。心灯闻言,心中安慰不少。 佛英却是悲喜交集,她感激长山对她的真情挚爱,可是她却伤心,她真正深爱着的心灯,将会与她永别了! 长山见他们都沉默不语,接道:“我们现在回去吧,师父还等着我去呢!” 二人这才答应了一声,随长山同回“一心楼”而去。 ×      ×      × 送走了曲星和长山之后,其他的老人,也大半都在日内离开,只有冷古和柳拂柳,必须留在这里,因为他们的令符尚未到手。 最使心灯感到难过的,便是病侠的突然失踪,这个如慈父一般的老人,饱经一世的忧患和病痛,并且就要死在这万里的边地,这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事啊? 心灯正在廊前观雪伤神之际,突见沈小石如飞自外跑入,见了心灯立时叫道:“心灯!昨天你到哪去了?” 心灯含笑点了点头,说道:“还不是为师父的事情忙……听说你昨天同柳师伯去盗令符,成绩怎么样?” 沈小石讳莫如深地笑了一下,说道:“这……天机不可泄露!……我师父已经走了,你知不道?” 心灯倒不知铁蝶已走,闻言奇道:“铁师伯已经走了?那你怎么还留在这里呢?” 沈小石笑道:“师父说有事,要先走一步,与我约好三日后在拉萨见面!” 心灯闻言思索了一下道:“这么说你很有把握,在两天之内将柳师伯的令符取出?” 沈小石点点头,说道:“当然啊!……你呢?听说你破了卓特巴的阵,还与他打了半天呢!” 心灯有些黯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卓特巴好像对师父最不放过,这令符不知何时才能取出啊!” 这时的心灯,实在有些心灰意冷,但是在事情没有解决之前,他焉能抽身一走? 心灯想起一事,不禁问道:“小石兄,我听说卢师伯他们都要在今天走,可是怎么还没有走呢?” 沈小石摇摇头,说道:“谁知道?他们又改成明天走了,看样子好像有什么事一样。” 心灯心中明白,忖道:“他们不走,必定是为了‘蚕桑口诀’……这么大年纪了,真是何苦啊?” 二人正在谈话之时,突然远处人声喧嚷,心灯站起了身子,奇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沈小石笑道:“墨林娜和米路卡今天到新疆去,他们在送行呢!” 心灯闻言颇为惊痛,“啊”了一声道:“啊……她……真的今天要走?” 沈小石翻着小眼道:“当然是真的呀!我骗你这个干什……” 沈小石话未说完,心灯突然放脚奔去,两三个起落,已然越墙而出,如飞奔去。 沈小石摇了摇头,自语道:“这个小和尚真多情呢!” 心灯出来之后,果见一行藏人,搬运着行囊,远远而来。 墨林娜及米路卡各是一付行装,在卓特巴的陪同下,每人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并肩而来。 心灯怔怔地站在当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一种心情。 渐渐的,三匹马儿驰近了,当他们见心灯的时候,不约而同的,同时把马勒住了。 卓特巴神色自若,米路卡目光传出一分疑惑和恐惧,他不知心灯为何突然现身? 墨林娜则表露出惜别和不舍之情。 卓特巴哈哈一笑,说道:“小师父莫非要送行么?” 心灯合十一礼,朗声说道:“能与诸位施主结识一场,倒也不易,今日米路卡及墨林娜两位施主远赴新疆,小僧特来送行,也好结一善缘呢!” 卓特巴闻言大笑,尚未说话,墨林娜已在马上欠身道:“多谢小师父美意,你我缘尽,请回吧!” 墨林娜的声音很低,也很忧伤。心灯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天寒路遥,一切尚望珍摄,他日有缘,或可相见……” 墨林娜接着说道:“院寺清苦,小师父回庙之后,亦望自珍……再会了……” 墨林娜说着哽咽而止,在马上又是欠身一礼,脚点马腹,马儿昂首而行,由心灯身旁掠过。 心灯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心沉如铁。 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当他们一群人的背影,完全消失之后,心灯才怅然若失的回醒过来。 墨林娜走了!以往那些欢乐的日子,只有在回忆中追寻了。 突然,一个奇怪的问题涌起,心灯想道:“墨林娜是否把‘蚕桑口诀’带走了呢?如果她带走了,这些老怪物在此等什么? “啊!……莫非他们已把‘蚕桑口诀’抢夺到手了?” 心灯正在推测思索之时,突听远处传过了掌风之声,判断之下不只是单打,好似群殴。 心灯颇为诧异,忖道:“卓特巴不在,还有什么人在此动手呢?” 心灯想着,立时迈步如飞,向发声之处赶了过去。 在两排雪林之间,有一块十余丈的空地,正有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那里打斗。 心灯定睛一看,不禁大为惊奇,原来动手的人是卢妪、万蛟、万潜、凌怀冰。 他们四人分坐四角,合力围攻着一个白发苍苍,枯瘦如柴的老人。 那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冷古的师父,天下奇人萧鲁西! 心灯大为惊诧,忖道:“他们怎么会围攻师爷来了?” 心灯再看之下,不禁恍然大悟,原来在萧鲁西身旁,放着一个黄色的四方形绫包。 心灯忖道:“难怪!原来他们为了抢夺‘蚕燊口诀’,可是他们却不知道与他们动手的是谁啊!” 心灯正在想着,突听卢妪拖着嗓子叫道:“喂!老家伙!你到底是谁?……你功夫这么高,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 老人用着低哑的嗓子,笑了笑说道:“孩子!你们是不会认识我的!……可惜你们师父死得太早,害得你们见了我一点规矩也没有!” 众人听萧鲁西竟称卢妪为“孩子”,不禁啼笑皆非,可是这老人的功大实在太高了! 他们纷纷在脑中思索,天下奇人也不过是自己这般人,难道还有什么一生未曾露面的人不成? 莫非这老人真比他高出一辈? 当卢妪等人想到这里时,不禁同时向萧鲁西望去,但见他年纪似乎与自己差不多,已有些不信。 这时众人已然看见了心灯,凌怀冰含笑道:“孩子!你站在一边看即可,不要过近了!” 因为十丈之内,完全是他们的掌力,他们一递一掌的,把内家最高掌力,向萧鲁西隔空打去。 萧鲁西并未抵御,他只是双手剥着一把豆子,吃个不停,可是众人的掌力,未能伤他丝毫,也莫想再进分寸。 心灯正要与萧鲁西行礼,萧鲁西已摆手道:“你照凌怀冰的话,就在一边看看吧!” 心灯恭身应诺,众人大奇,他们不知萧鲁西如何认识心灯,更不知他怎么知道凌怀冰的名字? 动手的四人中,无形中成了两派,万蛟兄弟一派,而卢妪与凌怀冰一派,因为凌怀冰是卢妪故人之子,算起来还是卢妪的师侄呢!(本书前情曾经言及) 萧鲁西不停地吃着豆子,对众人围攻直若无睹,等他把那一把豆子都吃完时,这才抬起了眼睛,望了他们一阵,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卢妪一撇嘴,问道:“老怪物,你笑什么?” 萧鲁西用手摸着白须,说道:“我笑你们这一群天下奇人,个个自命不凡,如今合力围攻我老头子,可有什么结果么?” 卢姬闻言大怒,喝道:“呸!你少臭美,你可知我尚未出全力呢!” 萧鲁西闻言仰天大笑,良久方上,说道:“你瞒不过我,你不是连‘鸡黄掌’力都用出来了么?” 卢妪闻言面红如布,不禁暗自心惊,忖道:“这人到底是谁呢?” 原来“鸡黄掌”是卢妪苦练数十年之绝技,往往借普通掌势发出,若非比她高明之人,绝看不出。 萧鲁西用手拍了拍那黄色包袱,发出了“噗!噗!”之声,听来真是书籍之类。 萧鲁西搓了搓手,叹口气,自语道:“这到底怎么办呢?……如果不还手,你们尽自纠缠,如果还手,又怕打伤了你们……” 这老人实在狂得厉害,万蛟等人好不生气,正要回骂时,突听萧鲁西说道:“哼!简直太不自爱了!” 他说着霍然而起,双手轻轻往外一推。 再看那四人,万潜已被这掌力震得滚出了四五尺,凌怀冰也被震倒。 就连卢妪,万蛟如此功力,也不禁混身发麻,几乎倒了下来,不禁大惊失色。 萧鲁西面色突然沉了下来,冷冷说道:“你们的师长都不在了,我不得不代为教训!” 他的声音似有莫大威力,使得卢妪万蛟这等人物,也不禁为之失色。 萧鲁西继续说道:“你们也都是天下一流的人物了,到这来赴约,已经是够丢人了!令符到手之后,还不速速离去,居然又觊觎‘蚕桑口诀’……有我在此,你们趁早别作此想!” “告诉你们,‘蚕桑口诀’早不在此了!” 萧鲁西说着,将黄包袱打开,里面落下了一大片厚纸,哪里是什么“蚕桑口诀”? 卢妪等人,刚发了一声不满之声,萧鲁西已接着说道:“从今天起,若有人再提‘蚕桑口诀’之事,我萧鲁西第一个不容!” 萧鲁西此言一出,四人不禁大惊失色! 卢妪及万氏兄弟,早年虽然见过萧鲁西几次,可早已不复记忆,更料不到他尚在人世。至于凌怀冰,更是连见也没有见过。 卢妪也把她往日狂炽之气收起,很恭敬的施了一礼,说道:“萧师伯!……你老还在,恕我们不知……真是……” 萧鲁西摇手止住了她,含笑道:“麻婆已然去世三十多年了,这样看来还是我的命长些,本来我不想干涉这件事的,不过你们的年纪也这么大了,似可以放手了!” 万蛟也上前一礼,说道:“你老这么说,我们自然遵命!” 萧鲁西面上现出一丝笑容,说道:“好了!各位至宝已得,何必再留恋西藏?可以回去了!” 卢妪及万蛟诺诺连声,转身而去。 他们本是天下最难缠的人物,可是谁叫今天他们遇见比他们还要厉害的人物? 这时心灯早已到了凌怀冰身前,含笑道:“凌叔叔,原来你也是为的‘蚕桑口诀’呀?” 凌怀冰脸上微微一红,含笑道:“我原想以此来补偿我十九年的囚禁!……” 凌怀冰说着,一同走到萧鲁西身前,躬身一礼道:“老前辈,弟子凌怀冰有礼。” 萧鲁西含笑扶起,笑道:“数十年前,我也听说江湖上出了两个少年奇侠,就是你与心灯之父,想不到在我死前,还有一面之缘,真令我高兴。 “你们的那段往事我也知道了,不过事过境迁,已然二十年过去,已用不着再计较了,你中原尚有父老,何不早日回去?” 凌怀冰面色悲戚,说道:“多谢老前辈开导。不过后辈曾在义兄遇害之处立下重誓,此生必报血仇!” 凌怀冰似乎很激动,他语音激动,并且充满了悲痛。心灯知道他所称的“义兄”,就是自己的生父,不禁又是悲痛,又是感激,几乎流下泪来。 萧鲁西黯然的摇着头,说道:“唉……卓特巴一生并无太大恶迹,只是这件事太伤天害理了!不过他也是为‘情’所累,再说他晚年广行善事,以赎前愆,所以我劝你们还是尽量地开脱他吧!” 凌怀冰及心灯均是默默无言。萧鲁西停了一下,又说道:“你可以走了!……这事不是我或任何人可以化解的,不过我希望你能宽恕他一些就是了!” 凌怀冰施了一礼,答道:“我尽量依老前辈意思去做,不过……” 凌怀冰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萧鲁西了解地点点头,含笑说道:“好的!我知道,你可以去了。” 凌怀冰目含痛泪,又施了一礼,说道:“只要老前辈了解就好。” 说着拉住心灯的手道:“孩子,我明午再到‘一心楼’去看你。” 心灯答应一声,凌怀冰这才转身,怏怏而去,并且不时的拭着眼角。 五十九 午夜,窸窸窣窣地落着些繁雪,心灯心头怅怅,无法成眠。 他自床头爬起,侧目看时,冷古端坐入定,意态安祥,当时索性不睡,轻轻地爬了起来,披上了一件外衣,推门而出。 心灯倚栏而立,寒风扑面,不禁为之一颤,雪夜凭栏,心冷如冰,一霎时觉得空空冥冥,不知自身之存在。 心灯正在痴立之时,突然听得楼下暗角之处,隐隐传来饮泣之声,夜风拂过,更是凄凉。 心灯不禁一惊,忖道:“怪了!夜静更深,这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还会有谁在此哭泣呢?” 心灯想着,不觉扶梯而下,慢慢走向院中,只见有一黑影,萎缩在墙根,不停地哭泣着。 心灯大为惊奇,低声问道:“施主,夜深人静,你为何在此哭泣呢?” 心灯话才说完,那人似是一惊,转动了下身子,哭着道:“心灯!你……快来!” 心灯闻言不禁惊痛已极,原来这人正是克布! 心灯不禁想到病侠所留之条,中有:“我死后当有克布告你”之句,不禁颤抖着扑了过去,紧抓着克布的肩头道:“克布!你……你快说,病师父他……” 心灯过于激动,竟说不出话来。克布拾着一双泪眼,嘤啜道:“师父……快死了,我来找你!” 心灯闻言如雷轰顶,怔了半晌才说道:“你……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个人在这里?……” 克布拭着眼泪道:“我不敢告诉你,怕你伤心!” 心灯又气又悲,一把把克布抓了起来,说道:“你快带我去!” 克布返身便跑,心灯如飞的跟着他,越墙而出。 他们在雪夜中飞驰,心灯心如刀剜,他想到那个慈祥的老人就要死了,黄豆大的眼泪,忍不住滚滚而出,口中默默地祷念着:“佛啊!救救病师父吧!……” 心灯随在克布身后,如飞的向前奔去。 他们左拐右拐,足足跑了有一个更次,心灯才发现一片极荒漠的雪峰下,有着一座小小的山洞。 心灯用着颤抖的手,指着山洞道:“克布!是不是这里?……” 克布连连的点着头,说道:“是的!是的……” 克布话未说完,心灯早已振臂而起,身如巨鹤,凌空拔起了十余丈高,由克布头顶飞过,向那山洞扑去! 只见他两三个起落,已经距那山洞不过四五丈了。 心灯才到洞口之时,便见洞口发出了一丝昏暗的光芒,似乎有人谈话,心知病侠尚未死去,心中稍安。 当心灯入洞之后,他早忍不住叫了一声:“病师父!” 热泪随声而下,抬目之下,不禁使心灯一怔! 原来病侠斜靠在石壁上,在他身旁紧坐着一人,却是铁蝶! 她目含痛泪,正在喁喁而语。 心灯怔了一下,便扑到病侠身旁,跳在他身旁,强忍着悲痛,说道:“病师父!你……还好么?” 病侠伸出枯瘦的手,握住了心灯的膀子,他嘴皮颤动了一阵,竟然出了声! 他低哑的说道:“心灯!……好孩子,你不用难过!” 心灯悲喜交集,他料不到病侠竟能开口出声,实在使他欣喜欲狂! 心灯不禁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喊道:“病师父!你好了!你好了?” 病侠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心灯!傻孩子!……你这番心倒是真可感人,不过我这种样子,你还想让我活多久?” “我不愿意死在你面前,可是克布这孩子,偷偷地把你找了来。” 心灯听了半天,知道病侠还是要死,不禁悲从中来,伏在病侠脚旁哀哀痛哭起来。 克布入洞之后,便往墙角一蹲,低声的哭泣着。 病侠虽然感动万分,可是却被他们哭得心烦,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唉!你们这是怎么了?我还没有死呢!” 心灯及克布只有强忍悲泪,围在病侠身旁。 病侠双目望天,目光由洞口投向远方,用手轻轻的抚摸着胸口,低声道:“我今死而无憾!……” 他说到这里,望了一眼悲痛的铁蝶,接着说道:“有我一生最真挚的朋友,在这里看顾着我!” 铁蝶再也忍不住,热泪滚滚而出,用手握住他,低声的哭道:“江元!……” 病侠长叹一声,接着说道:“我一生只负你一人,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几十年了,可是我总是觉得内疚……” 铁蝶低泣着道:“江元!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心灯这时才知道,原来这两个老人,早在江湖上还有一段悲情长恨,莫怪铁蝶如此照顾他呢! 病侠的目光,又慢慢转向心灯及克布,他脸上露出了一片慈祥的笑容,说道:“……还有两个天真的孩子,他们不弃我病老,服侍着我!……心灯并且为我取回了红羽毛,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心灯及克布闻言,亦不禁哭了起来。 病侠吁了一口气,接道:“我惟一遗憾的是,克布这孩子根骨奇佳,可惜遇我太晚,未能把他造就出来! “我死之后,这孩子便无人照顾了!所以……” 病侠说到这里,叫了一声:“心灯。” 心灯连忙答应,含泪道:“病师父,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好了!” 病侠点了点头说,说道:“……你回庙之后,却要随时照应他,把你的全身功夫传授给他,将来有机会,让他到中原一行,也好看看我们的锦绣河山。” 心灯饮泣着说道:“病师父,你放心,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做。” 病侠欣慰地笑了笑,接着说道:“……这样就很好了!还有……我死之后,有萧老前辈的奇药,可将肉体化去,我自己准备了一只盒子,到时请蝶姑代为收在一起,带往中原可也!” 铁蝶、心灯、克布三人泪下如雨,静听这个老人的遗言。 病侠的情况越来越坏,可是他的笑容却扩大了,用着低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在我要死的这一刻,我才觉得死没有什么可怕,只不过是把我们生前的事做一个结束罢了。” 这位一代奇人,说着说着,突然奇怪地笑了起来,仿佛感觉到,一个人在生死之际,是非常可笑的一件事。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心灯!你带着克布走吧!” 心灯及克布闻言一惊,上前说道:“病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病侠摇摇头,说道:“我知道你们不舍我,我又何尝舍得你们?可是我不愿意让你们看着我死!……现在你们回去吧!” 心灯及克布哪里会依?病侠急得连连叹息。 铁蝶把心灯及克布拉到一旁,低声含泪道:“我知道你们舍不得他,不过他这么做,是不愿意增加你们的悲痛,你们不必逆他,现在回去,三日后再到拉萨去拜他的……他的……灵位吧!” 心灯及克布悲痛若死,可是他们不忍拂病侠的心意,只得双双流着泪,跪在病侠身旁,哭道:“病师父!我们走了!……我们永远会想念你的,永远……” “师父!我一定好好随心灯练功夫……” 病侠双目含泪,面带笑容,哽咽道:“好的!……克布,我告诉你的话,你可记得?五年之后,往四川青城寻吉长波,把我留的信给他,以后红羽毛就是你的了。” 克布叩头连连,泣道:“我知道!……师父……” 病侠摆摆手,说道:“走吧!回去吧!” 心灯及克布在铁蝶强劝之下,肝肠寸断地出了山洞,他们流着泪,一步一回头地走着。 心灯哭着道:“病师父真是可怜!” 克布已然失了声,接道:“师父真可怜!” 渐渐地,他们的哭声和背影,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中。 就在他们走了不久,病侠骆江元——这个身世最悲惨的一代奇人,就这么默默的倒下了! 但是他一生的英勇事迹,和他的悲欢往事,却在江湖中传留着,那是一个可歌可泣的事。笔者将在“天涯歌”中详述。 ×      ×      × 第二天清晨,冷古由楼上下来,老远便听见阵阵梵唱,心中颇为诧异,忖道:“心灯又在作什么怪?” 这时“一心楼”中的贵宾,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老一辈的只剩下冷古、柳拂柳,小一辈有心灯、克布、沈小石。所以显得很冷静。 冷古负着手,慢慢地由楼梯走下,只见心灯穿着洁净的僧衣,项带佛珠,双目紧闭,叨念不已。 克布跪在一旁,不住的低声哭泣。 冷古见状大奇,但他转念一想,立时明白了。 “啊!……莫非病老儿已经?……” 想到这里,冷古也不禁鼻头酸酸,黯然若失。 病侠曾经是他年轻时的伙伴,他们各自在江湖中创下了自己的天下,扬名四海,历尽了悲欢离合,到头来,竟默默的逝在这边陲之地! 老人的死,往往会带给他同时代人物更大的悲伤和感触,使他们感觉到“死亡”随时就在他们四周。 冷古不禁闭上了双眼,口中默默地叨念着:“老朋友!你去了!……在于我们也不过是短暂的别离而已。” 当心灯梵唱停止之后,冷古、柳拂柳都站在旁边,他们都是面带戚容。沈小石则在一边惊奇地张望着。 冷古凄然道:“心灯!是不是病老儿过去了?” 心灯含泪点头。沈小石这才明白,他情感丰富,立时落下两滴眼泪来。 柳拂柳面色凝重,说道:“他……他是何时去世的?” 克布流着眼泪道:“昨天。……在一个山洞里!” 于是他们沉默了片刻,表示对病侠致哀。 柳拂柳悲伤得快,忘记得也快,他转脸对沈小石道:“喂!小子!我们该去办事了吧?” 沈小石说道:“急什么呀?人家冷师伯的令符不是还没取出吗?” 柳拂柳闻言面色一沉,喝道:“你要不愿意去趁早说话!……不过将来在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是照样不管!” 沈小石闻言作个鬼脸道:“啊唷!你们作老辈的,竟也给我们定起条件来!……好!好!走吧!” 沈小石说着,连连地摇着大脑袋,柳拂柳骂道:“喂!你不要老这么摇头,看得我头都昏了!” 沈小石奇道:“奇怪!以前你不是说喜欢我摇头么?” 柳拂柳自己却连摇着脑袋道:“这……因为这几天心情不好!走吧!” 柳拂柳说着大踏步而去。沈小石气得直翻白眼,回头对心灯道:“你晚上等我,我有好多话对你讲。” 说着柳拂柳已然去远,沈小石连忙追去,口中嘟囔道:“这位爷真比我师父还难侍候。” 心灯见他们在聆得病侠死讯后,不过略为悲痛了一下,使自忘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冷古见心灯及克布过于悲伤,当下劝道:“你们二人尽自悲伤又有何用?人生不过百岁光阴,我们习武之人,能够比普通人活得长久些,已是幸运,难道你们还望他长生不老不成?” 心灯闻言这才略敛悲容,说道:“师父教训得极是,只是弟子过于软弱,真有些悲不自胜哩!” 冷古点了点头,转了话题道:“心灯!现在他们都离开了此地,不免连我也急了!如今你外务已无,可以专心的为我出力了!” 心灯闻言甚为惭愧,躬身答道:“是呀!弟子也心急得很。师父,你快把藏令符的地方告诉我,我立刻去取。” 冷古微微一笑,说道:“这一次卓特巴将我的令符,收到了他们居住之地,那里一向幽秘,并有不少暗室,你可要仔细,免得作困兽之斗! “现在你出去往正南直行,即可到他们居处!” 心灯答应一声,为了慎重,特地回房带上了宝剑,结束而来。 克布初意也要跟去,冷古笑道:“你不必去了!在此陪陪我老头子,省得我一个人无聊。” 心灯也劝了一阵,克布这才答应。 心灯出了“一心楼”,便往正南而去。 卓特巴的这片院宅,实在大得出奇,可是他的房舍也特多,每走百十丈,便有些房舍。 可是心灯沿正南而行,走了半个时辰,也未见一角房屋,越走越显得荒凉。 心灯心中奇怪,忖道:“难道卓待巴不住在这边?” 接着他又想道:“师父告诉我的,是绝对不会错的!我且加快一些,寻下去再说。” 心灯想着立时加快了身法,快似泻箭,一泻千里的向下奔驰着。 …… 暂且按下心灯不表,再谈谈这座院宅的主人——卓特巴。 这时他正在厅房之内,穿着一件轻温的长衣,来回的徘徊着。 这几天下来,他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 他手上所握住的一把令符,已经被取走了大半,剩下的也是早晚了。 他的女儿与徒弟成了婚,离开了他到新疆去了。 他一生所挚爱的惟一的一个女人疯了。 他遣散了他所有的仆奴,转移了他全部的财产,仿佛已经知道,他的末日已经到临了! 一切一切的往事,完全涌集在他的心头,使他有些昏眩和无法负荷。 他一生只做错了一件事,可是这一件事的罪,已经足够了! 这时他在室内徘徊,心中还存着万一的想法。 “令符让他们拿去吧!……现在它们对我已毫无作用了! “这片家宅抛弃了!我也不会心痛!……我惟一的女儿远离了我,我可以忍受! “只是……只是……云姑!我不能失去她!她是我惟一所爱的人,她也只爱过我……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不相干的,可怕的力量来把我们分开呢?” 也许卓特巴是一个“至情主义”者,他觉得,那些用强力来报复他的,来分开他们的人,才是最大的罪人! 他不停地想:“凌怀冰!他苦恋云姑数十年,可是云姑并不爱他,他又有什么理由来与我拼命呢?……” 他沉思了良久,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自语道:“云姑服药之后,应该醒来了,我要赶快去看她!” 想到云姑,他脸上无形的展露出一分笑意,很快的推开了内房的门房。 内摆设得华丽无俦,张紫木雕花大床上,睡着一个憔悴的妇人。 虽然她的面色很苍白,可是仍然掩没不了她那分天姿国色。 卓特巴轻轻地走到床前,含笑说道:“你好多了呢!今天可以好好吃点东西了!” 云姑用着忧伤而又含有关爱的目光望了卓特巴一眼,柔弱的说道:“你……这些天你也够苦了!” 卓特巴苦在心内——但他立时作出一个欢娱的笑容,说道:“我?我好得很!你不用为我操心,这里的情形,我不是应付得很好吗?” 云姑苦笑一下,说道:“你不用骗我,我看得很清楚,你分明一切事都作了结束的打算了!” 卓特巴面色一变,突然奇怪的笑了两声,睁大了一双虎目,说道:“哈哈……现在结束不也很好么?我卓特巴已到这般年纪,有你陪我半生,我的女儿也出了门,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云姑双目一转,似要落下泪来,但她还是忍住了,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叫着卓特巴的喏名道:“库司!我总在想,我们的结局也许会很惨的……” 卓特巴闻言面色一变,但他很快的恢复过来,拉住云姑的手,满面挚爱的说道:“云姑,我们恩爱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中,我们得到了多少快乐,过的是神仙的生活! “……到了现在,就是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难道还有什么不值得么?” 卓特巴极力的安慰着云姑,他想:“既使是我们的结局很惨,我们也绝不后悔!” 事到如今,卓特巴只有这么想,才能够得到一点少许的安慰。 云姑眼中透出一股迷惘的神色,说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凌怀冰,我的孩子都出现了……” 卓特巴不敢告诉她,凌怀冰被他囚禁之事,闻言说道:“心灯……这孩子的功夫可真是少有!” 云姑伤感地说道:“可是……这孩子也命苦,竟做了喇嘛……” 云姑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卓特巴连忙说道:“此子深具善根,很得一些高僧的重视,以前我到布达拉宫,早就注意到他,真没有想到,会是你的孩子……” 云姑泪下如雨,说道:“现在想起来,我只觉愧对怀冰和我的孩子!……至于乾元……他……他骗了怀冰,也骗了我……” 卓特巴怕云姑过于激动,忙拦道:“好了!我们不必再想这些事了。” 他们转过了话题,谈了一些别的事情。 他们的结合的确是很幸福的,因为他们之间有真爱存在。 可是他们这种神仙般的生活,眼看就要结束了! …… 卓特巴的居处,是全宅的最高处。 这一幢精致的石房,是建筑在一片悬崖上。 立时心灯已然远远的看见了,忖道:“这房子倒真是雄伟壮观,卓特巴在此纳享清福,真可以和帝王家相比了!” 心灯精神一震,加快了速度,向这片悬崖纵来。 当他由一条细石砌成的山径爬了上来时,再一打量,不禁暗道:“好险恶的地势!” 原来卓特巴的居处,恰好把一个小山头占满,三面都是万丈悬崖,只有心灯来路,是一极长的斜坡,一直延伸到平地。 心灯来到朱红色大门前,观看了良久,不见有何动静,忖道:“我是否越墙而入呢?” 心灯正在思索之际,突见眼前一闪,一条灰浅的人影,连同飞雪一同飘落下来。 心灯单掌护身,往后退了一步,见是卓特巴。 卓特巴含笑而立,说道:“我知道你今天要来!” 心灯单手打着问讯,说道:“施主,我是来取令符的!” 卓特巴一笑说道:“冷古的令符,我自是要归还的!……我留这些东西,留出了一身祸,恨不得你们早些取去呢!” 心灯宣了一声佛号,笑道:“阿弥陀佛!但愿施主如此!” 卓特巴停了一下突然问道:“心灯!你来此只为取令符么?” 心灯一怔,他没想到卓特巴有此一问,一时竟答不出来。 卓特巴呵呵笑道:“看来你还要取老夫这条命哩!” 卓特巴虽然是心灯的杀父仇人,可是心灯从没有“报仇”的念头。 何况这件事还牵连着去姑,那是他亲生的母亲,这叫他怎么做呢? 心灯摇摇头,说道:“施主!虽然你作恶多端……” 心灯才说了一句话,卓特巴已冷笑道:“心灯!我如何作恶多端?” 心灯愤怒的哼了一声,说道:“你杀害了我的父亲,霸占了我的母亲,只此一件已是罪该万死!……你用‘剑木粉’毒死一般老人,并且毒死了病侠的妻子……也等于毒死了病侠! “你在佛门净地杀害了依克大师,又在旷野荒郊,杀死一代高僧藏塔大师…… “这些是我所知的,你说,你不是罪恶滔天么?” 卓特巴默默地站在风雪里,他静听心灯数说他的罪状,似乎要确定一下,自己到底犯了些什么罪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