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剑凄芳》 第一回 斗起长桥侠女相助 情生良夜好汉为难 这桥是早先刘得飞拉骆驼的时候每天至少要走两趟的,现在因已天热,没看见一匹骆驼。可是桥的石栏杆,雕刻的那形势不同的一个一个的狮子却依然存在。他们的车疾疾向上去走,车轮的声音显得更大,在车上的人觉着更颠簸。还没有走到桥的中心,突然,就被几个拿刀持枪抡铁棍的人截住了,一齐怒声喊说:“站住吧!刘得飞你这小子,今天还想拐了娘儿们跑吗?”刘得飞并不吃惊,手中紧紧握着剑柄,扬眉一看,见就是双锏灵官陈锋,赛黄忠马宏,佟老太岁,阎王笔大罗岱,另外又来了一个虎背熊腰、身材矮小、可是十分结实、满脸灰白胡子的老头子,手持一对特别长.也分外尖锐的“判官笔”,不用说,一定是罗岱和罗崇的爸爸,那绰号为“魁星笔”的老罗龙了,这老家伙大概是今天才从大同府来到,他们倒有主意,知道刘得飞必从这里走,所以先赶到这里来等着。这地方桥身虽宽,可是两边都是水,前边截住.后边的周大财跟韩豹也追来了,个个手中的家伙全都举起,佟老太岁的大铁棍向下一砸,“当”的一声巨响,幸亏这桥结实,不然能给砸塌了,他怒嚷着说:“刘得飞!我活了这大年纪,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大胆横行的小辈,硬从人的家里抢娘们,什么东西!今天我非得把你打成肉泥!”老罗龙冷笑说:“我道刘得飞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乳毛未脱的小崽子?我来得这趟真不值得。在马脖子岭伤了我的二儿,原来就是你这么个小孩子?孩子你下车来吧?快跪在这桥上叩头,把人家的姨太太交出来,我老头子也真不愿要你的小命!”刘得飞虽然叫车已停住,他却依然守护住车帘,并不下来。手握宝剑拱拱手,说:“你们两位老英雄,别听信旁人的话。韩金刚他凭什么抢去人家那些良家妇女,在他的家里,受气挨打,我就是为这不平,我救的是小芳,她是好人,她早就是我的恩姊!”佟老太岁大怒,高举起铁棍来说:“你说什么吧?花言巧语,你骗得了谁?快!快下车来,扔下你那宝剑,便饶你命。要不然我一棍连车带你全都打碎!”刘得飞听了他这句狠话,心中实在气愤已极,便在车上蓦地就站起身来,手抡宝剑,向佟老太岁就砍,佟老太岁疾以铁棍横迎,老罗龙自侧,又双笔齐进,刘得飞却将剑变换着数,“当啷当啷”舞起,杀退了罗龙的两只笔,剑从佟老太岁的脸前掠过。佟老太岁不得不拽着棍向后去退,而这时罗岱又挺双笔扎来,也被刘得飞剑舞如飞,使他反倒闪避。最可恨是周大财,带着陈锋马宏等人就去掀车帘,要把小丫鬟跟小芳都揪下来,车里“嗳哟嗳哟”地直叫,刘得飞是疾忙回身,宝剑紧削,“克克!”周大财等人虽然以刀招架,可也敌挡不住,当时周大财跟马宏齐都被剑斩倒在地,陈锋跑了,罗龙父子的“笔”又一齐扎来,佟老太岁的铁棍自下边扫到,但刘得飞一跃而起,形如飞鹤,宝剑狂舞,“呼呼”的带风,同时大喊:“赶车的快走!”那赶车的——陈麻子的表弟,也真能干,趁势抡鞭;赶车就跑。然而大罗岱却叫他的爸爸和佟老太岁敌住刘得飞,他却与陈锋跑去追车,三两步便已追上,陈锋抡着双锏,罗岱挺着判官笔,他们就要将车拆了,连车里的人也都不顾,在这危急之时,忽见罗岱惨叫一声,双手扔了“判官笔”,扒倒在地头上流出了血,原来中了一镖,陈锋是腿上中了一镖,也躺倒在地。 车“咕隆隆”的飞似的驰去了。刘得飞一面死力敌挡佟老太岁跟老罗龙,同时他还把那边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禁大为惊诧,一面抡剑继续敌挡,一面侧目向右边看了一眼,就见原来是由东边来了一个骑小黑驴的人.却是个女的,打镖的就是她,她又打来一镖,佟老太岁扔了大铁棍也扒下了。这女的下了驴,抡刀也来战罗龙,并尖声说:“刘得飞你快走!”刘得飞又一看,哎呀!这原来正是卢宝娥,心说她怎么由张家口来了?卢宝娥此时又一镖,把罗龙也打躺下了,她就急急的说:“刘得飞你还不快走!傻东西!韩金刚还有人呢,他们眼看着就来了!”刘得飞收了剑说:“卢姑娘!那么你呢?”卢宝娥就“噗哧”一笑,她这一笑,也真好看,脸儿且黑,却是风流,腰儿纤纤有如杨柳,然而这是一棵随风疾舞的杨柳,她的身手真是矫健,她的手里拿着镖还拿着刀,身穿藕色的小衣裤,酬兑:“快走!快走!保护你那小姊姊妹妹快点请吧!韩金刚来了全有我,用不着尊驾您!”刘得飞又惭愧,又感激,他也不知应当说什么话,只好转身向西跑去,追上了那辆车,跨上了车辕,又催着快走,“咕隆隆”“咕隆隆”一霎之间就过了桥。桥的这边本来拥挤着许多过路的车马,但当时就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齐都扭着头看他们。他们的这辆车就过去了,骡子的四脚不停,车的双轮飞动,赶车的虽想立时叫停,可也停止不住了,如此又往西走了二里多地,车走得才缓了一些,回首已看不见了芦沟桥,更看不见了卢宝娥,刘得飞心里真佩服,又感谢,觉得刚才幸亏有她来救,幸亏她会打镖,可是她原在张家口,怎么会来的呀?来了是为干什么呀?莫非她是专为帮助我,才来的吗?啊!她真跟我好,她可真有本事,只是现在那桥上连死带伤,趴着躺着的有好几个,那能就算是完了吗?她救了我,我算是跑了,可是把一大堆麻烦都给了她,韩金刚和官人,就是找不着她,也能去找卢天雄,我叫人家受连累,我算什么好汉? 因此心中又气又着急,恨不得即时又回去,有什么事情一人去当,然而他又不放心小芳跟这小丫鬟,想着只好先把她们安置好了,然后自己再回城里去,别的不说,反正还得找着卢宝娥,给她道个谢。 这时小芳坐在车的尽里边,向外对刘得飞连问了几句话,问是刚才得到了谁的帮助,才脱的险,刘得飞却没答言。赶车的说:“是一个女的,真很厉害!”小芳惊讶着说:“什么?是一个女的?她是干什么的呀?”刘得飞只说:“是一个女保镖的!”详细的话,他却一句也不说,因为是不好意思说,早先要没有卢宝娥提亲的那件事倒不要紧,有那件事,早先不叫人家当媳妇,嫌人家黑,现在可多亏人家这黑丫头来相助,何况人家也不是怎么太黑呀?比我背煤的时候那张脸,可白多了。真不好意思,再细说,更不好意思,因为小芳给我的那金如意,现在还在卢宝娥的手里,女人的心眼窄,她要知道我把她的如意弄丢了,她得有多生气?我也算丢人,得啦,不说吧!反正我把小芳救出来,是已经报了她的恩,卢宝娥对我的好处,我将来也必报答,决不欠账!又想:连卢宝娥都知道小芳是我的姊姊,并说小丫鬟是我的妹妹,那么,她可算是我的什么呢?这可真不大容易称呼她啦,干脆,见面时,我就称她一句“女英雄”! 想着想着,骡子车还在慢慢走着,到了夕阳啣在西山角的时候,就来到了门头沟,刘得飞也许因为有好几年没回家的缘故,进了村子,他看着很是生疏,又因为骆驼都找凉决的地方“避热”去了,所以连一个长脖的骆驼也没看见,他感觉着景况萧寥、冷落。到了他的家门前,一看,也改了样儿了,土房更显得破了。他就叫车停住,宝剑放在车上,他先下车走进门,见了邻院胡大嫂,头发都秃了,胡大嫂的儿子早先比他小两岁,现在也成人了,倒还认识他,说:“哎呀!你是得飞呀?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叔父刘大脖子,现在已是一个孤老头子,脖子不但不大,而且变得又瘦又细, 说:“得飞,你还回来?”刘得飞顾不得一一行礼,只说:“外面还有人。”这时小丫鬟搀扶小芳也下了车走进来了,刘大脖子跟胡大嫂母子看着全都惊讶,门外的邻家妇人也赶来了好几个,都说:“这是得飞的媳妇呀?”小芳当时就一一的见礼,真好像媳妇来到了婆家似的。刘得飞却张口结舌,因为,回到家里还能对老邻居说:“这是我的姊姊”吗?这话不能说,因为都知道,我本没姊姊。说是媳妇,又实在不是。他只得含糊其辞,说:“我是送她们来这儿住,她们来这儿住住,就是住住……”刘大脖子只住一间屋子,屋子还很小,当然也脏得很。胡大嫂就说:“快让到我这里屋来吧!你大哥又没在家,等给他们收拾好了屋子,你们再住!”刘得飞把赶车的也请进来喝水休息。天色已不早了,赶车的今晚也不能回去了,只好也在这儿住。所以房子小,真麻烦啦,胡大嫂当时就把小芳跟小丫鬟全让进她的屋,几个邻家女人也都跟着进来,悄声评头论足地说:“这媳妇长得不错!”可是刘得飞怎么给说来的呀?还带着个丫鬟,大概是拣得的一个便宜。当下,刘大脖子就追来问了:“我没听说你娶媳妇,怎么会带来了媳妇?”刘得飞摆手说:“慢慢说!慢慢再说!”他这样一支吾,人家都更狐疑起来?小芳是害着羞,低着头,一声也不言语。小丫鬟更把嘴闭着。于是刘大脖子就害怕了,说:“得飞呀!你可别弄回来麻烦呀?这媳妇是哪儿的?你别在城里惹祸呀!”赶车的陈麻子的表弟,却在窗外说:“没什么的,我知道,他是昨晚在烧饼铺里娶来的。”刘大脖子说:“是张歪子那烧饼铺吗?”赶车的回答说“对啦,是我的表兄陈麻子给他作的媒,媳妇的娘家也没人,那小姑娘是她的侄女。” 赶车的大概对刘得飞的事已看明白了,知道他不会说,所以才替他胡编了这么一套谎,不想这些人都就相信了,立时女人们全都给刘大脖子贺喜,说:“您这可有了侄儿媳妇了,还来了一位亲戚的小姑娘。”又向得飞说:“你得请我喝喜酒呀?”刘得飞只好笑着,说:“我们饿了,我这儿有钱,谁给我们买点饭食去吧?”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来,胡大嫂说:“都说你在城里保镖发了财,敢情是真的。可是咱们这村子,你忘了?连个卖饼的也没有,干脆我给你烧柴坐锅吧!”她就要下手,小芳却急忙站起身来拦阻,说:“大嫂子!那有这样儿的,我们一来就先叫你忙!您告诉我锅在哪儿,叫我自己做吧!”胡大嫂说:“不行,不行,我们这村里的规矩,新进门的媳妇不能就做饭,还是让我来吧!”小芳依然客气着,这时就有邻家的女人点上了屋里的灯,灯光一亮,可照出她脸上的鞭伤痕迹,原来不是胭脂。当时又使得一些人起了疑,邻家女人们又悄悄的谈论。小芳却走到外屋的灶旁,小丫鬟给她抱来院中的干草,她就升起火来。 小芳真是一进门就戚(成)了新妇,她一点不避烟熏火燎,她那么贵重的红缎的还绣着花朵的衣裙,就坐在灶前地下一块砖上,烟把小丫鬟刺激得不住咳嗽,小丫鬟也勤快地往锅里添水,一霎时就烧热了一大锅开水,于是就冲茶,这儿也没有茶叶,是现往邻家去借来的茶叶,于是传嚷得满村子的人全都知道了,来的人更多,都说:“我们来看看得飞的媳妇,哎呀!真不错,还一定会过苦日子!”又有人说:“快点给人家收拾屋子吧!哪有人家刚回到家里,头一夜就不叫人家团圆的?” 所以,大家都在忙乱,小芳跟丫鬟都是一句话也不答,刘得飞拿着个粗饭碗,坐在炕头喝热茶,他却直发怔,发怔是还想着卢宝娥在芦沟桥施展的那绝妙的身手。可又不住的发愁,因为现在的情景,简直是要弄假成真,真要把小芳弄成我的媳妇,我可怎能当得起呀?这样,他的心里倒不禁难过起来,别人拿他打要,说:“哎哟!你娶了这么个漂亮媳妇,你可怎么消受呀?”还有推他拉他,叫他跟小芳当晚就拜天地的。他却一声也不言语,他甚至要起急,跟人家翻脸,但他极力的忍耐着,好在是回家里暂时躲避,明天我就还得进城,绝不可以得罪这些老邻居。 待了会,胡大哥回来了,胡大哥是以赶驴载客为生,一天不知要跑几趟芦沟桥,一进门就说:“今天芦沟桥出了一件事,是个女的会打飞镖,打死打伤了好几个人,听说那全都是城里的镖头,可惜当时我没在那儿,没看见那个大热闹……”当下许多人又谈论着这件事,把一些邻家妇女,连胡大嫂全都吓得直“哎哟”,说:“那样的女人得有多么厉害呀?多半是个母夜叉吧?”小芳,小丫鬟跟那赶车的全都听见了,可是一声也没言语,刘得飞也只好不言语。胡大哥却又来向他说:“得飞!你现在带着媳妇回来了很好,城里那些保镖的简直没有好人,他们整天拿刀动杖的,前天有个人来找你,说是镖店里派的人,催你赶快回去,别说你没在家,就是你在家,我也得说你没在家。因为保镖的来找你,大概没什么好事,我替你做的这个行当,真时时提着心。现在你既娶了媳妇,也回家来了,我看着真喜欢,我劝你就在家里住着吧,以后或是置几头骆驼,或是租几头骆驼,还是干你的老本行吧!在镖行混,真不是事!”刘得飞也只得点头答应。邻家们都很热心,有的帮助小芳烧好了粗米饭,大家吃,有的早把新房给他们收拾好了,所谓“新房”,还是刘大脖子住的那间屋,叫刘大脖子临时搬到邻家去住,小丫鬟住在胡大嫂的屋,赶车的有他的那辆车,就是睡觉的地方。刘大脖子的屋里虽然破破烂烂,可是经过一收拾,也很整齐。 还有人临时用红纸写成双喜字,贴在墙上。被褥,连枕头都是邻家借来的,另外由西邻新结婚的陈二嫂借来了一对锡烛台,点得还是红蜡,真是应有尽有,喜气洋洋,大家还念着吉利的话儿。待了会,就将刘得飞和小芳,双双的送到屋里。 夜渐渐深了,邻家们陆续散去了,窗外也毫无声息。小芳羞搭搭地坐在炕头,低着头,半天之后,她才渐渐地抬起了眼皮,借着烛光看了看英俊的刘得飞,但却离着她很远,依然是个傻子的样子,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他那口宝剑拿进来了,现在用衣袖不住的拂拭,仿佛他这件东西,比什么都要紧,他不但不来看小芳,并且不说一句话。小芳几次都要先开口,然而终觉着难为情,末了,她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好像要是再不说话,刘得飞就能把那宝剑擦一夜似的,于是小芳急得轻轻顿了几下脚,悄声地说:“你在那儿干什么啦?”刘得飞这才抬起头来望了望她,说“你就睡吧!我现在不困。”小芳皱着眉说:“你就不睡觉,也应当过来,跟我说一说话儿呀?”刘得飞这才往前走了一步,小芳微微地笑了一笑,斜着脸儿问他说:“今天觉着喜欢吗?”刘得飞点头说:“从昨晚上我就喜欢,因为我把你救出了韩金刚的家,我的心里痛决!”小芳又顿顿脚说:“咱们别再提韩金刚家了!忘了那些事吧!我既跟了你,我以后就是你的人,咱们得说咱们过日子的话!”刘得飞吃了一惊,他赶紧摆摆手,说:“不行!小芳!姊姊!今天这里的邻家们,无论说什么,弄什么,那都不算,不过咱们也不能分辩,因为一分辩,话就得说好多,事情就麻烦了。我是送你们暂时在这儿住,将来还得给你们另找好地方,你可千万别恼,他们说什么,那全都不算,反正你也不信,我也不能那样干,我绝不能真拿你当作媳妇……” 小芳惊问着说:“什么……”刘得飞说:“你放心我,我不能丧心背德!”小芳说:“这叫什么话?我跟了你……”刘得飞说:“你跟我是暂时躲避那韩金刚。”小芳急的双脚直跺说:“怎么是为暂时躲避着他呢?我不为跟你!痛快说吧!我不为在几年前就爱你,就想嫁你,我干吗这样?”她的泪如雨串断线的珠子,不住的向下直落,肩膀儿一颤一颤地抽搐着,语声咽哽着,又说:“难道你觉着我不配?我因是韩金刚的姨太太,就不配嫁你?”刘得飞连连的摆手说:“不是,不是,我要是那样想,叫我的头掉,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叫天雷劈打我!”小芳说:“咳!别说啦!你真叫人的心里难受!我也知道你是个好人!”刘得飞说:“因为我是个好人,我才绝不能做不义之事,你对我好,对我有恩……”小芳急的又顿脚,说:“什么叫有恩呀?”刘得飞不由得也哭了,大颗的眼泪顺着脸直往下流,说:“我自幼便没有了爹妈,拉骆驼揹煤,你当初扔给我的那个苹果不要紧,可是那我觉着比金元宝还贵重……”小芳说:“在那时候我就有心要嫁你!”刘得飞擦着眼泪说:“那时候更不行啦,我也养活你不起呀!后来,我师父玉面哪叱彭二又是我的恩人,他养活我,并教给我武艺,不料又后来因为他跟吴宝拚命,我去帮了一帮,他当时便生了气,跟我断绝了师徒之情。我那时住在小庙里,穷得没有饭吃,也没有人肯管我,又多蒙你赔给我金银.并送给我这条绣的板儿带子!”说着把短衣裳撩了一撩,露出在裤腰上系的那条绣带,并用胳臂不住地擦眼泪。小芳也用手擦眼泪,依然咽哽着说:“你可知道,我为绣这一条带子,费了多大的心?我的心,早就都给你了!我比你还命苦,还没有人疼爱,幸亏遇着你……” 刘得飞说:“我也没说你不好呀,我敢发誓说,在我的眼里,头一个是我师父,第二个就是你。”小芳说:“我也不是说我待你,比你师父还好,本来这就比不到一块儿。我不能逼着你,我也不是不识羞耻。可是你想,我为什么跟你呀?更不用说这儿你的亲戚,朋友,邻家已都知道了咱们是夫妻……”刘得飞说:“这……”小芳斩钉截铁地说:“这?这什么?这还有别的说的吗?反正我既跟了你,活着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我永远也不能再离开你啦!除非,你,你,你把你那宝剑拿过来,叫我死在你的眼前……”她哭得坐都坐不住,真是十分可怜。刘得飞赶紧把那口宝剑紧紧地拿住,藏在背后,他真为难,急得头上的汗水直流,却不知怎样才好,不能怪小芳,小芳实在是一片真心,也不怪她死心眼,女人都是这样。更不能怪她不明白我,她只知道多情,哪知道江湖义气。我跟韩金刚拚命,要只是为抢他的姨太太作媳妇,那我不但枉负侠义之名,简直是不如猪狗!但小芳不仅可怜,也真可爱,又可以说,今天是已经被人弄假成真了,我师父若是在这儿,我可以问他老人家,我应当怎样办,但,现在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是否应当就娶她为妻,娶她,总觉不对;不娶她,她可又太可怜,又这么动人的心。我,我可真难死了……小芳哭着,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就快说!你要是觉着我不配,那更好办。你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又是出了名的大镖头,难道连句痛快话都不会说吗?”刘得飞却真说不出来痛快话,因为他实在爱小芳,只是他觉着实在不应当娶小芳,他的感情和理智相互矛盾着,他的嘴又拙笨,说话哪能够痛快呢?所以急得他直摆手,结结巴巴地说:“得,得啦!今儿你先睡,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小芳却依然摇头,哭着说:“不!我不能一个人睡,我要你把话说痛快了,讲明白了才行!”这时候,忽然屋门开了,从外面一跳,就飘洒地跳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把刘得飞跟小芳全都吓了一跳,起初还以为是邻家的妇女,干吗来啦?不能是来闹喜房呀?小芳尤其惊讶,因为根本不认识这个女子,她的年岁有十八九,脸儿发黑,却长得妩媚,身穿的是一身青,又瘦又紧,这个打扮很特别,腰间还系着一条青绸带子,肩上挂着一个黑缎绣着白小花的口袋,里面装着些个沉东西,可不知是什么,并且背后还插着一把刀。双手叉腰站立,对着刘得飞“噗哧”一笑,说:“我找你来啦!这不是新房吗?这应当是我的,因为你在张家口的时候就已经给了我订礼,你早就把我订下了……”刘得飞说:“这是什么话!”他认识现在来的这女子就是卢宝娥,这原也不足为异,她能够在芦沟桥助我拚斗,就能够找到这里来,可是她依然是那样不知羞,谁曾向她下过订礼?我正在为难着急,她却又来搅?因此,刘得飞的气往上升,就瞪着眼说:“什么?你说的是什么?你是走江湖的女子,我刘得飞也是个江湖人,今天在芦沟桥,承你相助,你的镖法、武艺,我佩服了就是,可是这我以后再报答你,你将来在江瑚上遇着了凶险,我舍了命也得救你。没别的,你少说这些不识羞耻的话!”卢宝娥却说:“呸!你不认账了吗?”由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绸子包儿,打开了,给刘得飞看,说:“这不是你给我的订礼,你订了人家,难道不算了?你的手里,还拿着我的一只镖呢!”她如今拿出来的,正是昔日刘得飞在张家口店中,雨夜被她给偷了去的那两个小如意,她是得意洋洋,还仿佛怕被刘得飞蓦然抢了过去,所以她是仔仔细细地拿着。旁边,小芳看得十分清楚,面露惊诧之色,看着刘得飞,两个女人全这样看着刘得飞。 刘得飞真红了脸说:“卢宝娥!你真不识羞!”卢宝娥也瞪眼说:“谁不识羞?我,当着这女人骂我,我从来也没受这样的欺负,你因为保镖,那次到了张家口,我因为我叔父跟唐金虎做的媒,你还给了订礼,我爸爸才把我许配的给你。”刘得飞急得头上更流汗,直向小芳摆手,说:“别听她的,千万别听她的,她说的这都是瞎话!”卢宝娥却冷笑着说:“怎么是瞎话?我就是说的是瞎话,可是救了你,帮助你,那可都是真事儿。我猜出来你自张家口回北京来,一定就得有麻烦,因为你这么一个楞头青,连半点江湖门槛全不知道的人,头次走镖就出了大名,一定得有些人不服气。我就也来了,住在我叔父那儿,我可还不知道你跟韩金刚有那么深的仇,所以昨天晚了,我叔父听说你上了韩金刚的当,被困在韩家,性命难保,他就赶忙去给你说情,我也就赶忙地去救你,我还没想到你跟韩金刚的这个小娘们,原来还有这些个事!”刘得飞横剑正色的说“你可别胡说!”卢宝娥又微微一笑,说:“我也都知道了,大概你是受过她的好处,所以你把她当亲姊姊一样的事奉着,别管她是有什么心,你倒是傻乎乎,只知道救她离开韩家,却没想跟她作夫妇,这一点情景,我要是没看出来,我?还能够救她,我恐怕连你也犯不上救了!我明白你,你真是好人,要不然今晚我也不再来。现在我来了,第一就是跟你说,你别忘了,你已把我订上了,这也不是我不识羞,是谁叫有张家口的那回事呢!你能忘了我,我忘不了你。第二我是来跟你的这个姊姊说说,她是你的姊姊,也就是我的姊姊.她不象你那么傻,我这一来,她就明白啦,她不能占我的份儿。第二件现顶要紧,我来告诉你们吧!韩金刚现在并不是就完了,他已告到了外城御史衙门和北衙门的正堂。说是你杀伤人命、抢去了他家的女人。你现在藏在这儿,他们哪能够不知道?今天是天晚了,大概明儿一清早,你们就是想走也走不开,趁早儿快想主意吧!在这儿还瞎麻烦什么?难道你们还真把这儿当你们的新房?韩金刚一来到,连你带她,全都得没有活命!”刘得飞一听,心里的确为难,气恼倒全都没有了。把宝剑往桌上一拍,忿忿地说:“我不怕!我在这里等候着韩金刚!”小芳却惊恐万分,泪落纷纷的说:“这是干吗呀!要是有地方躲,还是躲一躲吧!”刘得飞问说:“往哪里去躲?再说我于心无愧,韩金刚要说我杀伤了人,那我抵命。要说我抢妇女,那可不行。她,小芳是自愿跟我出来的。”他一说这话,连卢宝娥都着急了,跺着脚说:“那行吗?你跟人家分辩人家也不能信,天一明,韩金刚带着南北衙门的班头捕役们就一定来,那时能容你分说?”刘得飞慷慨地笑说:“没有什么,或是我跟着他们去打官司,或是我跟韩金刚拚个死活。我刘得飞若是俱怕,就不是玉面哪叱彭二的徒弟!顶好是,卢宝娥你既是一位侠女,你就应该把小芳跟那个小丫鬟都带走,你们作姊妹去,她们有了办法了,你也就有了伴儿了,我一人留在这儿跟韩金刚拚,命我不要了!”他这样一说,连卢宝娥也伤起心来了,又急急跺脚说:“这是图什么?都死也不能叫你死!”转脸就向小芳说:“你劝一劝他,他还许能听你的话!”小芳紧咬着唇,沉思了一会,就站起来,向刘得飞说:“你不用生气,也不必为难,现在的事情,我也都看明白啦,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些话,那都是我错了,全算我没有说,我知道你只能把我当作姊姊,这,其实我更喜欢,因为我还没有个弟弟,姊姊跟弟弟是一奶同胞,比夫妻近得多,可是,弟弟,你还得听姊姊的话,我叫你走,你就还得走!” 刘得飞眼泪一对一对地往下流,低着头,又弯着身,说:“你说什么我听什么!”小芳说:“我是绝不能让韩金刚来了,再把我抢回去!”卢宝娥说:“你们现在要走,我就保护着你们都到张家口,我们家里去.韩金刚他天大的胆子,他绝对不敢去找。”小芳摇头说:“那么远,我可不能去!”又向刘得飞吩咐:“你还把我送到罗天寺庙里去,虽说那庙内的和尚都跟韩金刚认识,可是无论是谁,大概还不能由那佛门净地里去抢人。虽说我一个女人住在庙里不方便,可是因为我亲娘的灵牌还在那儿供着,我还想放一场焰口呢,再说,至少我也得去辞一辞那灵牌,以后才能再向别处去走。我还有两位干姊姊我也要把她们请到那庙里去见面,并且给我想法子,保护找……” 刘得飞听了,就点头说:“既是这样,倒容易!那么现在就走吧!”他对于小芳的话,真是百依百从。小芳又笑了笑,说:“你愿意当我的弟弟,以后可就得听我的管,不像作夫妻,我得听你的!”她说的这话,宛转面凄惨,她的美丽的脸儿,这时又挂满了泪。刘得飞也不再问什么,更不说什么,就去到院中,把赶车的唤醒,说明白了现在还要动身,并去隔窗叫醒了胡大哥与胡大嫂,他把实话也都说了,并说还得赶快躲一躲,不然,到了天明,就能够连累你们。那胡大哥与胡大嫂,本来对今天刘得飞,忽然带着个小娘们还有个小丫鬟,回来成家的事,就有些猜疑,向那小丫鬟问了问,那小丫鬟也是不肯说,弄得他们睡不安觉,仿佛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似的。现在,刘得飞隔着窗,把真情实话尽皆告诉了他们,把这夫妻可真吓得不得了,继而听刘得飞又说是现在就要走,他们那敢怠慢?当时就把那正在熟睡的小丫鬟叫醒了,说:“你快起来吧!又要带着你走啦!” 弄得那小丫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幸亏她睡觉不脱衣服,所以一咕碌身就起来了,她出了屋,那赶车的已在门前把车套好了。从屋里出来了小芳和另外一个年轻的女人,这小丫鬟她不知道这是卢宝娥,就非常诧异。月光模糊,照着这女子的黑而俊俏的脸儿,仿佛带着紧张,小芳是悲惨惨地对她说:“你去向人家道一道谢吧,咱们打搅了人家半天,现在忽然就要走,真是对不起人!”这时候那胡大哥出来说:“得啦!得啦!你们就不必再客气啦!快点走要紧,反正明天无论是谁来打听,我一定说你们全都没回来,也不知道你们是上哪儿去啦,可是盼着你们得多保重,事情若没弄清楚,可千万别再回来了!”正在说着,蓦然他看见了面生的,背着刀,挂着镖囊的卢宝娥,也不禁吓了一跳。 卢宝娥是在门外有一头小驴,她上了驴,小芳跟小丫鬟依旧坐在车里,刘得飞是手提着宝剑跨着车辕,那赶车的也看了看卢宝娥,不禁吐了吐舌头,又打哈欠,暗叫着“倒霉!”详情也不敢细问,只问说:“刘爷!这半夜深更的,还上哪儿呀?”刘得飞说:“罗天寺你认识不认识?现在就上那儿去。”赶车的说:“刚娶了媳妇又要上和尚庙,可干什么呀?”卢宝娥举着皮鞭子说:“你不用多费话,你就赶着车快去吧!”这时,那胡大哥已经把那门关闭上了。赶车的不敢多说话,只得赶着车就出了这村子,月光惨黯,大地茫茫,车后的卢宝娥小驴得得,车里的小芳却又呜咽着痛哭起来。 第二回 忍泪忏情重栖古寺 携剑入市巧遇恩师 在这时候,女人的哭声,真叫人听了心酸,刘得飞就问说:“你还哭什么呀?”小丫鬟也劝说:“您就别哭啦!现在大家不是还在一块了吗?”小芳的哭声却仍不停止。 车摇动得太利害,她的哭声也忽断忽续,使人愈觉得凄惨。卢宝娥催驴赶到车旁说:“大姊!你就不用再伤心了!我告诉你,只要你能脱开韩金刚的手,叫得飞也不去跟韩金刚拚死命,就什么事情都好办!”小芳的哭声仍然不止,卢宝娥也仍不住的追着车劝解,越劝她的话说得可越急躁,现在她的驴,离着刘得飞跨着的车辕很近,几乎擦在一起了,刘得飞就说:“你何必跟着我们,你自己回去办你的事好了,我的事你已帮了不少的忙,将来我一定报答你,现在没有你的事儿啦,你走吧!”这话把卢宝娥惹恼怒了,她厉声的问说:“什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刘得飞说:“我说的这是我心里的话.你跟着我们干吗?已经没有你的事啦,她就是在罗天寺待不往,我会再把她送到别处去,反正决送不到你那张家口,还有,也许有人愿意在张家口给你们家当养老女婿,可是你另找别人,我刘得飞,今天把话都说开了,我一辈子决不娶妻!”气得卢宝娥当时从背后刷的一声拔出刀来,盖头向着刘得飞就砍,刘得飞本能的将宝剑去迎,可是不用迎,卢宝娥的刀,根本就没砍下来,她的手先软了,她长长地吁气,说:“真气死我!天下还有这样没良心的?这样给人没面子的!”他们这样的一打架,车立时就停住了,赶车的赶紧跳下车去,说“可真悬!你们怎么说话就动刀呀?索性等你们打完了咱们再走吧!别出了误伤,那,我这买卖应得可真够了本钱啦!”刘得飞一手拿着宝剑,也要下车,但他的另一只手,却被小芳由车里将他紧紧拉住,说:“你这是干什么呀!人家对我也是好意,才想也跟着送我到那庙里!” 她的悲哽之声未止,又加上苦苦的哀求,刘得飞真又听了她的话,也不下车了,只口里念叨着说:“我也不管她是好意不是,她的武艺跟镖法我佩服,可是她不该拿着那两个小如意,就讹上了我,缠上了我没完,这我不能依她!”小芳说:“算了吧!现在我也什么都不说了,你只把我送到那庙里.就完了!”刘得飞这才不言语了,卢宝娥将刀收起,依然插在背后带子上,她仍不住地冷笑。那赶车的又上车来,赶起了车,车仍在前走,驴仍在后面跟随。小芳在车里虽然忍住了悲声,可还不住地抽搐着,刘得飞听了,心里更是难受,他简直烦得很,心说:女人真是不好惹,小芳跟我好,原来是想嫁我,我一摇头说不行,她就这样哭起来,可是无论她怎么哭,我也不能改变心肠,不然我一定就成了万人唾骂的一个贪色的无赖汉了。卢宝娥是真脸厚,讹上了我啦,可是我虽然爱她的武艺,却决不能娶她为妻,不然也对不起小芳,得把小芳气坏了,我两个全都不娶,将来剃光了头当和尚,那时她们还能够去找我吗?我只有这一个法子,这个法子最妙。所以,差不多他的心里就算把主意拿定了,并且仿佛到了罗天寺,一下就在那里当了和尚最好,那就完了,她们也都死了心了,也就不能再麻烦我啦。这样麻烦,我可真受不了!他此时简直不忍听车里小芳的咽哽声,尤其不敢回头,怕看卢宝娥那含愁带怨的俊俏黑脸。车走得很快,赶车的对于路径是非常之熟,同时也是恨不得快把这趟子买卖做完了,明天好回家去睡觉,可再也不应这个买卖了。当时只是加紧的赶路,由这里往那罗天寺去,本非近路,所以一直走到月向西坠,天色黑了一阵,东方有点发白,已经望见了潺潺流淌的长河。 刘得飞出了这个地方,这里已经离着罗天寺不远了。他想起了前夜间的事,那晚,小芳原来就是有意,我竟没觉出来,想到这里,脸上还觉得发烧,觉着这件事,还是不大好办,就是作姊弟也不行,年轻的小伙子忽然认了个年轻的小媳妇作姊姊,也是不大像话!他正在想着,车已越过了河湾,由庙后转到庙前,就停住了。这时天光已经大亮,这座庙的两面全是汪洋的水,小燕子已醒来了,成双的在水面上飞翔,鸟儿也在柳枝上乱唱。小丫鬟先下车去敲庙门,那卢宝娥并没下驴,她只扬着脸儿把庙门看了看,遂就又斜瞪了刘得飞一眼,她就一句话也没说,策着驴向东走去了。及至和尚将庙门开了,小丫鬟手搀扶着小芳下了车,小芳现在已用手把头发大致的梳好了,脸上的泪迹也多半擦去了,所以下了车时,态度依然十分尊贵而雍容。她是这庙里的“大施主”,当时和尚很客气地让她进内,到那特为女施主休息设备的禅堂里献茶,还问:“胡三太太跟祁二太太那两位女施主,今天也来吗?还做焰口不做了?那灵牌前,我们倒是不断的给上香。”小芳点了点头,说:“她们不一定来不来,焰口也先不做了,我是因为昨晚在家里生了点气,所以现在才来到这儿躲一躲气,因为知道这里清静。”和尚点点头,大概这庙里是时常有些好佛的,又曾写过很多布施香资的太太们,来到这里“躲气”,不足为奇,所以和尚也不细问。小芳又嘱咐了一句:“无论是谁找我来,可都说我没在这儿!”和尚又点点头,就走出去了。这里屋里只剩小芳,小丫鬟和刘得飞,小芳又使了一个眼色,把丫鬟也给支出去了,她就用泪眼望着刘得飞,低声又问说:“你现在打算的是什么主意?”刘得飞说:“我还是那个主意。”小芳说:“据我看着那卢宝娥很不错,再说她会武艺,你也会武艺,你们两人正配得过。” 刘得飞又摇头,却不说一句话。小芳又说:“我也知道我是配不过你了,因为我跟过韩金刚,你不会再娶我了,以前我还痴心妄想,现在我灰了心了。我也觉着你说得对,一个男人,尤其是在外面要名声的人,是应当这样的……”刘得飞说:“我怕受万人唾骂,我才不能答应你。”小芳说:“现在你就再答应了我,我也不能,因为我,就坏了你的一辈子名声,我已经明白了!我也不能再哭了,你放心!”刘得飞仍然不言语。小芳擦了擦眼泪,又说:“我在这儿住着,也不是个长局,韩金刚还能够不来吗?要说再往别处去?可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再说我老累着你,也不像话,咱们两人又没有名份,老在一块儿,还是能叫人说闲话的。何况那卢宝娥也不能不再找你,她跟你那么好,她又没嫁过人,长得也很不错,只有我不清不白地在中间阻碍着,我也自觉着不对!”刘得飞说:“咱们的名份还是姐弟……”小芳说:“算了吧!说这话可真羞人,谁给咱们认的?我实在不愿意听,好在昨天晚上我到了你家,无论是真是假,你家里的人跟邻居,都已经知道咱们俩是夫妻了,那,我就不冤!”说到这里,她的眼泪愈发如雨点一般,簌簌地向下不住地落。刘得飞又为难了半天,小芳这样娇媚的哭实在是动人,可是他又真不愿意为这种哭泣所软化,那样一来,一辈子的名声可就完了。他依然咬着牙,停了半晌,他叫着:“姐姐!你还有什么事情叫我给办吗?因为今天我无论如何也得到城里去一趟,我还得见见唐金虎,我给他当镖头,不能就这样不辞而别呀!叫他倒以为我是偷着跑了似的。” 小芳又说:“徜若你进城碰见了韩金刚可怎么好?” 刘得飞微微笑笑,摇头:“绝碰不见他,万一要碰见了,我也叫他抓不着,因为昨天是有你……” 小芳点头长叹说:“我知道,我就是跟着你,不但能够坏了你的名声,还总是你的一个大累赘!” 刘得飞又皱了皱眉,说:“我又想起了一个主意,进城去到那庙里,把常九老头儿找来,叫他也不必再卖老豆腐了,我给你们找一个地方,你们爷儿两个,就带着香儿去过日子,柴米跟零花的钱全由我供给。” 小芳瞪着眼睛问说:“这是干什么呀?” 刘得飞说:“这你也用不着客气,反正常九是你的爸爸,也就跟我的爸爸是一样,他没有儿子,我当他的儿子……” 小芳又问说:“那么他想要儿媳,可怎么办?” 刘得飞怔了一征,说:“他要儿媳干吗?有了儿媳倒能使家里不和……”小芳又瞪了他一眼,说:“你这个人,可真糊涂到了万分!” 刘得飞说:“哦!我明白了。”说到这里,他的脸不禁红了一红,接着就决然的说:“我决不娶媳妇,更决不能……”叹了口气说:“咱们两人这一辈子是完了!只有缘当姐弟,却无缘作夫妻,以后我只好多挣些钱,孝敬常九跟你吧!尽我的心!” 小芳却说:“这,用不着你!”她此时的语声忽然变为严厉,脸色也更形惨白,眼泪倒少了,似乎她已经完全断绝了希望,知道跟刘得飞不能够再说什么话了,刘得飞是个死心眼,是个硬性的人,是根木头,是一块冰,便说:“得了吧!你爱进城去,你就去吧!我看你也不必去找我的爸爸,他一个苦老头子,以后你要是能够可怜可怜他的就行了,倒是你得去找我的干姐姐胡三太太去送一个信,就说我在这庙里住着啦,叫她明天千万来这儿看我……” 说到这里,她又不住地哽咽,接着就把那胡三太太所住的详细地点告诉了刘得飞,并嘱咐着说:“那胡三太太的老爷,就是外城御史胡大人,不是听说韩金刚正在托那外城御史捉拿你了吗?你可千万别去自投罗网,你可托镖店的人把这信儿送了去,其实……”说到这里,小芳几乎是哭得痛不成声,一边哭着又一边说:“信送得到送不到,她来不来,其实全不要紧,我只是为把香儿,跟我几年的那小丫鬟,求她给带了去照应照应!”刘得飞见小芳这么哭,他的心里更不住地难受,只点头说:“好啦!这些事我都能够给你办,可是我今天进城,大概当日不能回来。”小芳说:“你今儿不必回来了!明天你可千万再来这儿看看我!”刘得飞点头说:“明天我一定能够回来,好啦!事情都说开了,我进城去看看,大概也没什么事,以后我也不在城里混了,我还得上海角天涯去寻找我的师父去呢,好啦!你就在这儿也不必净哭了,哭肿了眼睛也不好!”小芳却哭得更厉害了。刘得飞急于要回城里,当时又看了小芳一眼,拿上他的宝剑就往外走,小芳却仿佛要往外送他,他也没回头,就急急地走出了庙门,这时那辆骡车还没有走,赶车的说:“刘爷!车钱是现在就开发呀?还是我进城见了陈麻子再说呀?”刘得飞说:“我现在也回城里,还得坐你的车。”当下,他就坐在车里,把宝剑放在身旁,前边放下了车帘,就由着赶车的将车赶走。他的心里时时难受,回想着昨晚在自己的家里,几乎被那些邻居们弄假成真,叫我进了一回洞房,这真是对不起小芳,幸亏刚才把话都跟小芳说开了,叫她断了想头,那事作不得;但是我心里有多么难受呀!她长得多好看呀,跟我多有缘呀?假若她不是韩金刚的姨太太,我要不娶,不跟她一辈子老好,我不是人! 不觉车就进了西直门,他隔着车上的蓝纱小窗,向外偷看,就见街上还是那么热闹,各干各的,可见昨夜闹韩金刚的家救走小芳,和卢宝娥在芦沟桥镖伤众镖头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人知道,车越往南走,他见街上一如平常,他就更放了心,可是还没有走到前门,忽然这辆车在路旁停住了,赶车的遇见了个熟人,谈起话来了,他的心里很着急,就掀起来一角窗帘,向外一看,看见正是赶车的表兄,烧饼铺的伙计陈麻子,也没揹着他向日作买卖的那个筐,神情颓废,额角还有血迹,跟他表弟赶车的说话,还是害怕的样子。刘得飞不由得生疑,就探出头来问说:“陈大哥!你在这儿有什么事?”陈麻子慌张摆手说:“你快钻到车里去吧!事情弄糟啦!昨天晚上韩金刚就带着人搜查烧饼铺,没把你跟那小媳妇搜着,烧饼铺的人可就都遭了瘟啦!把张歪子,冯大,全都打成残废啦,幸亏老掌柜的没在铺子里,不然一定得送老命,把面案子、油锅、烧饼炉子,全都砸了个稀烂,我也吃了亏,你看……”指着他的额角,说:“差一点就是太阳穴,我这条命也是拣来的,韩金刚可真不讲理……”刘得飞此时已气得紫涨了脸,刚要说话,陈麻子却又接着说:“他们砸完了烧饼铺就去砸悦远镖店,幸亏唐金虎早就溜了,不然也得吃一顿饱打;他们还不服气,又到关帝庙,听说把卖老豆腐的常九那老头也给打了,因为常九是你那小媳妇的爸爸,他可因为女儿的事受了苦,打得大概要进棺材……”刘得飞实在忍不住怒气,就催着说:“快走!咱们先到关帝庙去看看常老头!”赶车的却犹豫,陈麻子吓得了不得,说:老爷!你还敢出南城哩!要叫韩金刚那些人看见你,你还能有命,连我也不敢回去啦,我昨晚上睡了一夜小店,今儿还没地方去,我也卖不成烧饼啦,吃饭的地方也没有啦!” 刘得飞说:“不要紧!你先上车来,咱们一同到关帝庙去看看常九,然后再去看张歪子,看完张歪子,咱们一同到悦远镖店去吃饭……”陈麻子说:“还去吃饭哪!连唐金虎家里的吃锅大概都碎啦!”刘得飞说:“唐金虎斗不了韩金刚,但我要回去,韩金刚他们绝不敢去找我,今天晚上咱们就在镖店里住。”陈麻子说:“我可也真没有地方住,我这表弟他家里又有老婆,又没有闲地方。”刘得飞忿然说:“有我,你就不必再怕韩金刚,你看……”他把车中的宝剑拿出来给陈麻子一看,说:“我有这口宝剑,韩金刚绝不敢来碰我。”又把衣裳拍一拍,说:“现在我身上带着金银,我不但出钱给常九治伤,还能赔你的烧饼铺,凡是帮助我的,我都有重谢,事情都办完了,半年之后,我再跟韩金刚去拚,一点也连累你们不着!”陈麻子想了一想,就说:“好啦!我也豁出去啦,你要跟韩金刚拚,我也得帮助,因为他也打了我。”当下他也爬到车上,并且爬到尽里边,将车帘放下,有他催着,他的表弟可就又把车赶起来了,而且赶得还飞决,车出了南城天气还早,到了那破烂的关帝庙前,刘得飞跟陈麻子一同下车进去,陈麻子在这儿很熟.可是这时候,在这儿住着的一些卖吃食的,还都没回来,他们就一同进到老常九的屋里,这屋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所以倒没有被砸毁,可是老常九卧在炕上,不住的呻吟,头上身上虽倒尚无血迹,可是内伤一定不轻,他已经显出来生命危殆的样子。 刘得飞叫他:“常老叔!常老叔!”他睁开了两眼,已经不认识刘得飞了,但他倒还认识陈麻子,这也许因为陈麻子的模样儿太容易认,他喘着气说:“喂!陈麻子!你说这是那儿的事?我女儿叫韩金刚逼着当了他的小老婆,我连他的门也没登过一次,我不沾他的,女儿我也不要了。谁叫他有钱又有势力呢,可是他还找我来,带着一大群恶奴,硬说我把女儿藏起来了,还不容我分说,就打我,把我的老豆腐担子都砸了,我跟他撞头,他就冲我一脚……”刘得飞紧握着拳头说:“他妈的韩金刚真是不讲理!”老常九这才看出他来。就说:“哎呀!你不是刘得飞吗?你在这庙里住过,你打过天泰镖店,你是英雄好汉呀!听说我的女儿跟了你去啦?这很好,你是我的小姑爷啦,你回去告诉我的女儿,别管我,她只要好好跟你过日子就得啦,我在这儿等死哪!死了我好到阎王爷那儿去告韩金刚!”刘得飞又气又悲,悲的是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常九,他的女儿倒是想嫁我,并且昨晚入过洞房,可是我没答应,有缘变成了无缘,他们父女为人都是这么好,我虽是出于无奈,可是我也太狠心! 这话他不愿对常九说明,只说:“老大叔!你老人家就不用生气了,我一定给你们报仇!”他又转脸,皱着眉向陈麻子说:“他这么大年纪了,爬不起来,又没有人服侍他,可怎么办?”陈麻子想了大半天,就说:“干脆!我也不用跟你上悦远镖店去啦!我看你回到镖店里更悬,韩金刚非再去找你不可,这儿他倒许不能来啦,你现在不是带着银子啦吗?你就给我点银子,我买吃的,代给他买药,我就住在这儿服侍你这个老丈人,反正我这几天也不能作买卖,又没个地方住。”刘得飞说:“好!”当时由怀里掏出银子包,给了陈麻子几块银子,一锭金子,陈麻子喜欢得闭不上嘴了,说:“够啦!够啦!我卖了一辈子烧饼,那见过这个呀,两年我也花不完啊!你放心,这连你老丈人的棺材本儿都够啦!咳!你可别怪我说话丧气。我把你老丈人的伤服侍好了,将来还得送到你们那儿,叫他跟姑爷闺女享几年的福呢!”刘得飞又向陈麻子拱手拜托,他就走了,出了庙门,就也用银子将赶车的打发走,他只拿着宝剑,呆呆的站了一会,便迈步昂然的走去。 走到大街,他毫无恐惧,来到天泰镖店的门前,看见两扇大门依然紧闭,对门的烧饼铺那扇小门关得更是结实,他就上前去推了推,推不开,他又把门捶了捶,里面才有个小孩的声音问说:“是谁呀?”他答道:“是我,我是刘得飞,里边现在还有谁?”现在里边的小孩,原来就是这烧饼铺的那个小徒弟,说:“这儿就是我一个啦!”刘得飞说:“那么,你就不用开门啦!给你这个。”他急忙的向里边投了几块银子,并隔着门上的窟窿,向里边说:“张歪子回来,你就把这银子给他,叫他们先养伤,然后开门做买卖,不要怕,韩金刚再来,有我去跟他斗!”说着,转身走开,气更往胸头直顶,大摇大摆,他恨不得对面来了韩金刚,然而他一直走到了悦远镖店的门前,竟连一个熟人也没遇见,这镖店也闭着双门,他叫了半天,才有人把门开开,原来这里也只剩了一个伙计,就是那“秃尾巴鹰’,刘得飞怒冲冲的叫着:“把门大开着,今天来了买卖,咱们还应,怕谁?”秃尾巴鹰说:“刘爷你要早在这儿也没有事呀!掌柜的一吓跑了,他们全都溜啦,连做饭都没有人啦。掌柜子的孩子老婆也全都走啦,现在这儿是一出空城计,就是我一个人儿在这儿啦!”刘得飞说:“你去把他们都找回来,祸事是我一个人惹的,我就个人当!”秃尾巴鹰说:“好!我就去把他们都找回来,您可看着门!”说着,他趁此时候,他就也溜走啦。刘得飞走进镖店,双门大敞,他进了柜房,就把宝剑亮出来,坐着等待,他等了半天,一个人也没有回来,秃尾巴鹰更飞得不知去向了。刘得飞就手持着宝剑到了门外,东张西望,没看见一个熟人,他恨不得即时就去找韩金刚拚,为京城剪除一害,然而又没有人来给这儿看门,他离不开身,急得更生气,只得回身又走进门来。 到厨房里去看了看,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里院唐金虎的家眷住着,他向来是不去的,如今虽明知那院里也没有人,他可是仍不愿进去。俄得他的肚子直响,他蓦然想起来:我的屋里有从张家口带回来的一盒子奶酥,大概还可以吃吃,谁管它好吃不好吃?先来治一治饿是真的。于是他走到他住的那屋里,看见什么东西都没有动,上次由张家口带来的狼皮褥子,牛毛毯、口蘑,奶酥四样礼物还都放在这里,他很伤心,这些东西原是为送小芳的礼,可是也没送成,有缘反倒变成无缘了,咳!我将来一定得设法报答她,我虽不能跟她作夫妇,可是得更对她好!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开了奶酥的盒子,只见这东西纯粹是牛油做的,没有面,是点心又不像点心,不但已经干了,还长了许多的白毛,这真没法子吃,那口蘑是为做汤的,当然更没法吃了,他叹气,又到柜房去找锁头,想把大门锁上,到外边去吃饭,可是连一把锁头也没有,他可真急了,饿得更难受,秃尾巴鹰也不回来,唐金虎等人更都是“跷种”!胆小如鼠,竟全不敢回来了,他又提剑走出大门,东张西望,连一个卖吃食的也没有,来来往往倒是不少的车跟人,他想:大概白天也不会有贼,于是他就抛下了这座空镖店,往南去走,想找一家卖吃食的铺子,买些东西拿回镖店去吃,他随走随回头,恐怕有什么人溜进那镖店去,可是倒没有,他走几步,仍不放心,又回头去看,可是就在这时候,猛然地就被人用力抓住了他的后背,他惊得赶紧回身,却见原来是个满脸的胡子,穿的衣裳很破烂,好像是个叫花子,抓的他还真不轻,他不由得大怒说:“你抓我作什么?难道你是韩金刚的……”蓦然见这人一瞪跟,他看出来了,“啊呀!”他不由得喊叫出来了,说:“师父啊!原来是你老人家呀!”彭二却说:“快跟着我走!”这个人正是玉面哪叱彭二,他的师父,他不由的眼泪流下来了。 心说:师父怎么落得这么穷呀!……他有无数的话都要对师父说,然而这时彭二哪里容他说话,只说:“快走!快走!你快跟我走!”他哪敢怠慢,紧紧地跟随着彭二,就进了一条小巷,这小巷里可也有不少的人家,不少的人,人还都很注意他手提着的宝剑,所以彭二仍是脚步不停,曲曲折折地走过了许多条小巷,彭二才回首说了一句:“你好大的胆,你不怕韩金刚,难道还不怕官人吗?幸亏……”话不待说完,就又带着刘得飞走,走,走,刘得飞都有点跟不上了,又转过了一条巷,就看见了一条不大繁华的街,这里有几家店房,但他的师父不带他进店房,却进了一家小小的命馆,这命馆像一座小小的神龛似的,挂着牌子,上写“赛洞宾”,“奇门遁甲”“六壬神课”,临街悬着绿色的竹帘,彭二一掀帘子就走进去了,刘得飞随着进去,只见室中的光线很低,摆着一张方桌,上面陈列着很大的铜签筒,筒里放着一尺多长的竹签许多只,另外有黄铜的摇钱卜课的盒子,还摆着许多巨大的棋子,上面刻着字,一位白发白髯的老道,见刘得飞进来,就“吧”的把棋子一拍说:“你这个人为何面带凶煞?”彭二赶紧说:“这是我的徒弟。”看这样子,彭二跟这位老道人很熟,里面还有一间小屋,彭二又带他走进去,就说:“再迟一步,御史衙门的官人们,就要进那镖店里拿你去了,他们都知道你已回到了镖店,只是看见你手携宝剑,未敢惹你,可是绝不能放你跑,他们一面有人回御史衙门去叫来班头捕快,一面早有人盯着你了,无论你有理没有理,前天你也不该去骚扰御前侍卫韩金刚的家!” 刘得飞听了这话,倒不由得一怔,觉得师父怎竟变成一个小心谨慎的人,于是他就忍不住的说:“师父!你老人家难道不知前天我在韩金刚家里的事?不是我去找他,是他叫周大财把我骗去的,他不但把我锁在一间屋里要害我,他还把他的老婆名叫小芳的,绑起来用鞭子抽,我才抱打不平,因他太作恶多端……” 他师父玉面哪叱彭二微微笑着,摆手说:“你都不用说了,我全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分别?就是因为那天在西直门外长河河边,我跟吴宝那些人拚斗,忽然你跑上前去帮我,我一看,想不到你的武艺和勇力竟是那么好,我不能跟你在一块了,在一块你决没有发展,你永远想依靠着我,所以我才离开你,叫你受点折磨,好自立!”刘得飞滚着跟泪,说:“师父!自从你老人家走后,我时时在想念你老人家!”彭二摆手说:“这不是好小子说的话,好小子得自立为人,遇有磕碰,得自己去受,不过你还好!我是自从与你分手,当时并没离开北京,可是追魂枪吴宝时时逼着我,他是受韩金刚的主使,因为早先为你的事我就跟韩金刚结了仇,他在面上,好像不敢惹我,又似不愿和我一般见识,见了面的时候还跟我假客气,其实他是怀里揣着刀,他主使吴宝要我的命,我不得不避出京城,在外面飘流了些日子,前一个月我就回来了,就住在这命馆,因为这位算命的赛洞宾,是我的老朋友,别人都不知道。我在街上也遇见过你,你可没看见我,你跟韩金刚小老婆的那些事,我也都知道了。”刘得飞不由得脸红,说:“那我……我可……我可没……”彭二微微笑说:“你不用辩解,我知道你们不会有什么苟且之事,可是那小媳妇很好,她又很可怜,既是被你带走了,我也愿意她当我徒弟的媳妇。”刘得飞不由得发怔了。心说:师父怎么会愿意呢?把人家的媳妇作自己的媳妇,这岂不招人耻笑?怎么师父倒说是对呢?他遂就连连摇头说:“没有!我虽跟她有缘,她也跟我好,昨晚回到我家里,老亲旧邻们,都要叫我跟她入洞房……” 他就把昨夜的情形略略说了一遍,又说:“我没有,我不能干那事。”彭二问说:“你为什么不能干?”刘得飞说:“因为她本来是嫁了韩金刚。”彭二问:“哪里是她愿意嫁的?是韩金刚硬给抢去的,韩金刚有妻又有妾,哪能够由他抢去一个女子,就得算是他的老婆?那小芳不过一个可怜的柔弱女子,她不能算韩金刚的妻,她幸喜有眼力,看上你可靠,你就应当救她,救她的终身,不应当嫌弃她!”刘得飞说:“我倒没有嫌弃她,我也喜欢她,可是又觉得那样办太不光明了!”彭二说:“浑蛋!什么不光明?救出来一个受难多年的女子,并没什么不光明,你要是已经娶了妻,或订了亲事,那你自然不应当娶她,可是你还是个光棍,如果娶了她,人家既有了依靠,你也成了家。韩金刚的事,由我办,我跟他去拚一生死,没有你的事,你们自管好好的去过日子。”刘得飞一听,心里喜欢极了,暗道:“原来是对的,我为什么昨晚上跟今天早晨就全没想开,对呀!她不能算是韩金刚的老婆,她只是个可怜的女子,我救了她,就应当娶她,对呀!这就好办了,我再见着她就劝她,叫她也别再哭了,我还是跟她有缘,我得拿钱大办喜事,用花轿娶她,跟她再入一回洞房,那时候可就下能叫她为“姊姊”啦,得叫她为“媳妇儿”啦,好!……乐得简直要笑出来,可是蓦又想起来那卢宝娥,她还拿着我们的小如意呢?她脸厚,硬赖我订下过她,以后要娶了小芳,说不定她还得大闹,那可怎么办呀?这也应当问问我师父,子是他就又说:‘还有那个卢宝娥”彭二又不等他说完,就又笑了笑,说:“那丫头我也知道,本来我跟卢天雄、卢天侠早先都是好朋友,我也没看得起他家竟出了这么一个武艺超群,镖法出众的厉害丫头,那丫头也不错!实同你说,昨天佟老太岁,老罗龙,大罗岱,那些人追你们到芦沟桥,我原也跟着下去了,本想你要是打他们不过,我就去上手,可是没容我去帮助,卢宝娥那黑丫头就去了,凭她的几只飞镖,竟把那凶猛的镖头和恶汉全都打伤,我真佩服她!她的叔父逢人就说他的侄女已经是许配了你。前三天,卢宝娥那天大概是才从张家口来吧?跟她的叔父,还来这儿算过卦,问她的婚姻能成不能成,可是那时我就躲在这屋里,没叫他看见我,他要见着我,一定得拉住我,叫我做媒。”刘得飞摇头说:“我不能要她,我看她没有小芳顺眼,我跟她没缘!”彭二说:“我倒觉着她也配得过你,更因为她会武艺,若是作了你的媳妇,是你的一个膀臂,不过既然有小芳那事,你不能娶两个媳妇,再说还是救人要紧,你使一个可怜的女子有了着落,比你自己娶个厉害媳妇应当,咱们好汉子作事不能只为自已方便。卢宝娥的事就不用提了,只当没这回事,将来!等我叫韩金刚完了,那时我就可出头了,我一定去见卢天雄!他想把侄女配你,可也是他喜爱你是一位少年英雄,原是一番好意,可是我劝他把那意思打消了吧!”刘得飞又说:“师父!我还得赶紧回悦远镖店,因为我出来的时候,那镖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大门又开着。”彭二说:“你现在回去是自投罗网,御史衙门的官人,一定在那儿了。”刘得飞说:“不要紧!我还要找他们御史的太太去呢,御史的太太跟小芳是干姊妹,今天临走的时候,小芳嘱咐我给她的千姊姊去送信。”彭二说“这些都不是要紧的事,回头再办不迟,告诉你,今晚我得跟韩金刚去拚,你可不许跟了我去。”刘得飞着急的问说:“这是为什么?”彭二却说:“因为我不能叫你杀伤了人命永远作一个黑人,你年轻,你还有前程,将来你还要娶妻生子,成一份儿家业,立一番事业。我原想也跟韩金刚合不着,可是韩金刚他不该欺凌软弱的人,他打伤了烧饼铺里那些人,还打伤年迈的老常九,这我真不能忍,真看不下去,我非得跟他去较量较量不可,你千万别帮助我,你要再不听我的话,我可不但真跟你割断师徒之情,我可还得跟你翻脸成仇,算是你轻视我,看我一个人斗不了韩金刚!”彭二说着这话,又生起气来,他那两只带有威严的双目,吓得刘得飞真胆颤。 彭二又说:“我不愿意你惹韩金刚,就是怕你因此断绝了一辈子的前程,我早先躲避着他,不是怕他,还是怕因我连累了你,今天若不看见你傻哈哈的还在镖店等着叫人捉,还在街上大摇大摆,我真不叫你,你看我这样子!”刘得飞擦眼泪说:“师父你老人家没有钱花吗?”彭二摇头说:“钱我用不着!我只是不愿叫你认出来,好徒弟!你我虽系师徒,但却有如兄弟,更因为你的武艺好,行为正,给我争光不小,我早先不过是个泼皮,以后却也要作一名义侠。得飞你千万听我的话,第一你犯不上跟韩金刚拚,第二你暂在这里躲一躲,你要到御史家里给小芳送信也行,可是你等着天晚再去,到他们的门上说一句话就行,他们不至于认识你,第三件事最要紧,就是你快娶那什么小芳——就是那跟你有缘的女子,作你的媳妇……”末了又问了一句说:“都听明白了没有?”刘得飞嚅嚅的答应着:“都听明白了!可是我还没有吃饭,师父你老人家吃过了吗?”彭二说:“你在这儿坐着等会儿,我出去给你买些吃食来,顺便我再到悦远镖店的门口去看看,反正我这样儿,就是遇见熟人,他们也不能够认识我,我绝不会出事,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好了!”刘得飞点头答应着,望着他师父满脸的胡子,破衣褴褛.走出了这间屋子,他才缓了口气,心里倒十分欢喜,因为既遇见了师父,又把小芳的事说成啦,小芳的事可真叫他高兴,恨不得当时就跑到罗天寺,把话跟她说明,可是怎么跟她说呢?说是:行啦!我就娶你当媳妇吧!这话仿佛说不出口,因此他的脸不禁觉着发烧,心里可真乐。这时,这里的那位道士装束的老先生——赛洞宾,也走进来,刘得飞急忙恭恭敬敬的打躬,赛洞宾掀着白髯笑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你是彭二的徒弟,就跟我的徒弟是一样!”这位道士装束的老先生,是一个“老江湖”,真能说会道,他跟彭二的交情很厚,彭二大概早就跟他说过刘得飞,尤其是跟刘得飞正在接近的那一两个女人的事情,刚才他又隐隐约约地听他们师徒,说了好些个什么“媳妇”、“女子”,这老先生虽没听清楚,可也早就猜出是怎么一件事了,他就掀动着白髯,大笑说:“你快把女方的生辰,跟你的八字告诉我吧,我好给你们合一合婚。”又说:“小伙子!你不用脸红,这是一件好事,年轻人得趁早娶媳妇,千万别像我,这么大的年纪了,净给人写龙凤吉帖,自己可没有娶过一天媳妇,你的师父也是打了一辈子鳏过儿,阴阳相生,缺阴少阳,都不是正理,我盼你快把媳妇娶了吧,拿着宝剑干吗?这凶东西,最能闯祸生灾,千万放下吧!”刘得飞却一心惦记着师父,并急盼着师父给他买来食物,好治饿,不想等了半天,外面都黄昏了,这命馆里,赛洞宾也点上了一盏香油灯,灯光非常昏黯,又烧草煮饭,饭味极香,馋得刘得飞的口水增多,肚子是更不住的“咕碌碌”地直响,又待了一些时忽见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正是彭二,刘得飞就问说:“师父!怎么样了,为什么去了这大半天?”彭二却摆了摆手,说:“说话小一点声!我看外面有几个人,大概不是御史衙门的官人,就还是韩金刚的手下,他们大概知道你在这儿了,只是还不敢贸然下手!”刘得飞就说:“哪里,师父!咱们两人一同出去吧!该怎样怎样,别连累了人家这里算命的老头儿!”彭二摆手说:“你先不要慌张!先吃!”遂由怀里掏出来几块大饼,另外还有两条薰鱼,彭二自己就先吃,那赛洞宾也把黄米饭烧好了,还给刘得飞盛了一碗,但是刘得飞这时反倒都吃不下,咽不下了,心中又气忿,又紧张,听他的师父又说:“老常九已经因伤而死了。我刚才帮助陈麻子给他买了一口棺材,拉出城外义地里埋了,因为他的女儿没在跟前,你是他的女婿,可还没有成亲,谁能老看守着他的尸首?只好先埋了就算了,以后你们再给他开吊设祭吧!” 第三回 探酒楼师徒逞豪雄 失芳踪深夜滋悲痛 刘得飞不禁鼻子发酸,热泪早就流下来了。彭二又望空抡拳,说:“好一个作恶多端的韩金刚!”赛洞宾老先生在旁边也端着一碗黄米饭,听得都发怔了。彭二又说:“得飞!你吃点东西就快些走!那小芳不是住在罗天寺吗?你就赶快去找她,在那庙里可也不应多待,赶快再走,张家口你不是去过吗,可以到卢天侠那里暂时些日,这里的事情你全都不要管!”刘得飞还在犹疑着,却见赛洞宾也直催他,说:“你快点走吧!你师父既叫你快走,你就快走吧!先去告诉你那媳妇,就说你的丈人死了,可是也已经埋了,叫你媳妇别难过,好好跟你过日子去吧!”刘得飞站起身来,凄然地说:“师父!我走了!可是咱们几时才能再见面?”彭二却微微地笑着,说:“你找我很难,我想找你可容易,你不用再在这儿麻烦,快些走!等到你娶了媳妇成了家,就是住在海角天涯,不定那一天,我也就找你们去啦!”刘得飞又问:“悦远镖店现在怎么样了?我今天从那里出来就没再回去,也不大对!”彭二说:“唐金虎你倒放心,他虽然躲了,可是他没闲着,一方托朋友,求人情,花钱打点,还给他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说他跟你本无交情,不过因为看你飘流着可怜,才把你收容在他的镖店,给你一碗饭,也没想到你屡次给他惹事,闯祸,所以从此以后,他是绝不用你啦,并且若见着了你,还要把你揪住,大概今天晚上他就在一壶春酒楼请客,听说有很多的人,有卢天雄,有御史衙门的,有别的镖店里的,总之,他们都说得开,卢天雄的侄女用镖打死打伤的那些人,也就都推在你一人的身上了,现在这时候,一壶春酒楼一定很热闹,唐金虎还不得给韩金刚当众叩头认罪吗?只怕韩金刚未必去,卢天雄也得替他的侄女求人家宽容,同时一定又得想法儿捉你,找那小芳,他们是不知道我在这儿了,知道有我,也一定不饶!” 刘得飞忍不住突然又抄起他的宝剑,不料当时就被他的师父夺了过去,说:“我绝不叫你去胡来,因为你还得顾你的前程,我只有你这一个徒弟!”刘得飞急得跺脚说:“师父!你老人家净叫我顾前程,但这口气可怎么忍?”彭二忿然说:“气我去替你出,我连这点事都不能办么?你这是小瞧了我,现在你就趁早儿空手去走,遇见有人揪你打你,只许你躲避,却不准你还手,你若不听,我拿着这口宝剑或是杀了你,或是我自刎!”刘得飞流泪说:“师父!你老人家真叫我难死啦!”彭二一边嚼着大饼一边说:“我要叫我的徒弟将来作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前程广大,流芳百世,那才是我彭二的好徒弟,你难?我可也不容易!”赛洞宾在旁直推刘得飞,说:“你就快走吧!过两天你再来,你师父在这里住了这些日子,我看他的脾气比早先更怪,简直跟疯子一样,若不因为是老朋友,我早也跟他打架了,你别理他!他是又犯了糊涂,明天就许好了!”刘得飞只好走出了这家命馆,只见天渐黑,因为天气热,外面倒还有不少乘凉的人,他往北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倒也看不出来有没有人在背后跟着他,他不觉着又走到了一条繁华的市街,这里的人很多,灯也密密的,这边叫卖着“酸梅汤”,那边摆设着许多水果,还有年轻的妇女出来逛街,更有狂欢的人在酒楼上聚宴。他恨不得到“一壶春”去找韩金刚拚,即使韩金刚没去,自己也应当在众人的眼前露一露头,那才算得英雄好汉。又想得快些去告诉小芳:“你爸爸已经死了,你别再生气!”更想那御史家里是应当去一趟,并不是去求她的人情,却是小芳既托付了我,难道进城一次,连这么一点事也没给她办?所以,刘得飞就照着小芳告诉他的那地址,急忙地走了去。 走了半天,方才找到,只见这是一家很显赫的大宅门,门前挂着大灯笼,还停着几辆大鞍子的,油得发亮的骡子车,刘得飞就走到一辆车前,问说:“这里就是外城御史的宅子吗?”他问的这人是个赶车的,不想这人当时没有答话,却借着那边门灯射来的灯光,不住仔细的看他的脸,把他看的心里倒很发毛,又生气,半天,这赶车的才说:“你不是那天在罗天寺的门口儿,你骑着马去了……”刘得飞点头说:“对了!我来是有一件事,因为那小芳,你知道吗?”这赶车的惊讶着说:“小芳不是韩家的五太太吗?前天夜里丢的,我们这宅里的三太太因为跟她是干姐妹她正不放心呢,现在刚从祁侍郎的宅里回来,也没有打听出来她的干妹妹一点下落,正着急啦!”刘得飞就说:“小芳现在住在罗天寺,叫她的干姐妹明天千万去。”赶车的说:“你是干吗的呀?是她托付你的吗?”刘得飞却回身就走,赶车的还在后面叫他,他却连头也不回。他现在已经把小芳所托的事情办了,走过了一条胡同,无目的地又慢慢的走,心想:明天御史的姨太太一定要去看小芳,我既娶了小芳,跟她也算是干亲了,她必定叫她的老爷保护着我,这才真是羞耻!不如我今天夜间就出城回罗天寺,把话告诉了小芳,可是我当时就走,娶她,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还得去找韩金刚,杀了他,我偿命,闯了祸,我自己当,用不着媳妇的干姐妹,也不必把事情交给师父去办!当下他决定了去往一壶春酒楼,忿忿的往前走去,将走到前门大街,忽听有人叫着“刘……”他赶紧一回头,借着旁边铺户里的灯光,看出是陈麻子,他赶紧走过去,陈麻子却一拉他,靠着墙根,悄声对他说:“老常九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刘得飞点头说:“我听我师父说了!”陈麻子惊讶的说:“原来那个穷汉真是玉面哪叱彭二呀!他怎么变成那么老啦,我简直都有点不认识他啦!今天自从你走后我算是倒了霉啦!老常九,就直翻白眼儿,后来幸亏彭二去啦,要不然我一个人还真没法儿啦。常九临死的时候还直叫他的女儿给他报仇,伸直了两条腿,眼睛可还没闭,我倒成了他的送终的孝子啦,多亏彭二给出主意,还有庙里的江四帮忙,买了棺材找了地,就把你的老丈人给埋啦。我可又没地方去住,住他那间房子我又怕闹鬼,我正在这儿找店呢,你给我的那钱,除了埋了你的老丈人,还剩下点,我想拿着先用一用吧!明天或后天我就得回家啦!北京城我不能混啦!”刘得飞却一声也不语,他此时怒气更是将胸塞满,他仰面看着天,天上乌云密布,星光模糊,地下车来人往,前门大街仿佛比白天还热闹。他发着呆,向陈麻子说:“好好!那钱你拿去用吧!后会有期!我还去有事!”他抛开了陈麻子,又往南走,走几步就是悦远镖店,大门关了半扇,里面的柜房还有灯光,大概秃尾巴鹰那些人都又回来了,这镖店当然不致有什么事了,因为,唐金虎能给人磕头,可是千万不要去替我给人磕头,我是还要去找韩金刚,于是就连镖店也不进去,紧握双拳,又往南走,走了约有一箭远,到了一壶春酒楼的门前,他突又将脚步止住了。这时他又怕起来他的师父,因为他师父是不叫他来的,他也忘了,他是怎么就走到这里来的,这酒楼,前天也就在这门前遇见了卷毛狮子周大财,周大财骗他到了韩金刚的家,几乎上当送命,又想起韩金刚的口蜜腹剑,和他鞭打小芳又打死了常九的种种无法无天的手段。他实在是北京城第一个恶霸,跟我刘得飞的仇恨还是小事,我不能再叫他在这里高兴的欢乐,不能再叫他在北京城欺人作恶,于是,他收束不住他自己的脚步,当时就又气昂昂的走进了酒楼。 一壶春酒楼里,晚上更加倍的热闹,楼下的大酒缸旁,全都坐满了人,横着的板凳,竖着的凳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有的高谈阔论,有的捋袖豁拳,有的脱光了膀子,还往嘴里灌酒,大声嚷嚷,胡说八道,有的还拉着女人,女人多半是妓女。灯光之下,奇形怪状,灯又不大亮,气味很是难闻,热哄哄,乱腾腾,简直再也找不着一点空隙坐下,刘得飞这时的心里倒不禁非常迟疑,心说:唐金虎给韩金刚赔罪,一定是在楼上。我现在是不是应当就上楼呢?若是上楼,他们若已经来了,当时我可就得跟他们拚命;我若是不上楼,那么现在我来这里,又为的什么?他心里寻思,两眼就不住的东瞧西望,觉着倒没有什么人来注意他,他想:也许是因为我没拿着宝剑,究竟在镖行中,在街面上,认识我的人还少,所以没人注意我?可是他却很注意这些人,看出眼前这些酒客,差不多没有干别的,都像是保镖的,并且有的在腰带插着装在皮囊里的匕首,有的干脆就把雪亮的刀放在酒杯旁边,还有在凳子旁竖着什么护刀钩,梢子棍,等等的家伙,并听有人说:“怎么一个也不来了啊?难道真是给那姓刘的小子给吓回去了吗?”又有一个人说:“卢天雄已经来了,我想再待会一定就全都来到,究竟刘得飞那小子有什么可怕!今天虽听说他回到悦远镖店去了,可是后来忽又悄悄地溜走了,扔下了一个空镖店,他也不管啦,可见他也是胆小,怕人找他去,这叫作:蓬椒杆儿打狼,两头害怕。”这人对面的那个喝了口酒又说:“我看闹来闹去,是咱镖行的人脸上无光,昨天在芦沟桥受伤的,死了的,都是咱镖行的人,可是用镖打人的,也不是外人,是咱镖行人家的丫头,今天在这给人赔罪的还是咱镖行的,只有刘得飞他虽也吃镖行饭,可是他没拜访过谁,咱不认识,韩金刚也是虽跟咱们镖行有交情,可是他不吃咱镖行的饭,应当叫他们两个人去斗,咱们别管!” 刚才说话的人又说:“细说,刘得飞也是咱们的同行呀!咱怎能不认识他呀!他的武艺是彭二教出来的,彭二不是保镖的吗?他上悦远镖店是唐金虎请的他,虽然只保镖上过一趟张家口,可也不能说他不是一个保镖的呀!”那人又拍案子,说:“坏就坏在彭二的身上了,他竟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唐金虎现在栽跟斗也不屈。他不该请上一个无名小辈,也不拜客,就硬走镖,仗着武艺好,就欺负同行,卢家的丫头也没脸,弄的这是什么事呀?天下只有男追女,哪有女追男,再说刘得飞那小子不但是个好色之徒,还没有良心,他并不要卢宝娥,却硬抢走人家姨太太,这真丢脸!咱镖行虽绝不认识他!”刘得飞一听,这是别人对他的批评,他虽然生气,可又想:也难怪人家,我对小芳的光明磊落,小芳的情景可怜,谁能够像我师父知道得那么透彻?谁能像他老人家,不但不疑,不怪,还说是应当。我今天,别的不说,非得叫大家全都知道了我才行,打架拚命在其次,讲理,说明了事情是最要紧。当下他忿忿地,却又强按着气,又不敢多抬头去看人。就在楼梯旁,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地方,他将身一靠,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灯光也照不着他,可是,虽然人这么多,堂倌却看得很清楚,当时就过来问他要什么酒,还要给他搬凳儿来,他却摆手说:“等一会,等一会!”又听旁边都谈着金三爷长,金三爷短,刘得飞知道“金三爷”就是韩金刚的尊称,看这些人有的是给韩金刚助威来的,有的却是为看热闹来的,不过都骂“刘得飞”,像刚才那两人敢谈论卢宝娥的,还真没再看见,就好像大家都不敢,或是不好意思提卢宝娥,不知是为什么,只是都恨刘得飞,这几天,闹韩宅,抢小芳,芦沟桥死伤多人,所有的事情都推在他一人身上了,他成了大家的仇敌,假定这时他被发现在这里了,真许大家一齐上手,来抱以老拳,或是把这些匕首,钢刀,护手钩,梢子棍,都向他的身上来“光顾”,他此时真仿佛是四面楚歌,可是他毫无畏惧,只躲避着别人的目光,他却时时向着那楼梯去看。 有妓女的座位旁,唱起来“四季相思”,真难听,这些镖头喝酒还要女人陪着,可见都不是好镖头,这都是受过韩金刚的“恩惠”者,其实他们的本事一定都不强,比追魂枪吴宝、双锏灵官、赛黄忠那几个,一定更差得多。这一定都是无名镖行里的一些无名小辈,他们给韩金刚来助威,又能够到哪里去?他蓦然一回头,见后面有一个门,大概是通着后院,也许是通着厨房,那里的灯光也很低暗,好像是有一个女的,见他这么一回头,当时又退回去了,他想着也许是这里掌柜的家眷,他既没看清那女子的模样,也没有怎么注意,他又看那唱“四季相思”的妓女,唱得还是很难听,但是那字句仿佛有点摇撼着他的心,令他想起什么来了,他开始知道了男女之间似乎是一种“情”,那就是小芳对他的那种情。外面陆续的来了人,个个全是衣服阔绰,挺胸腆肚,气派十足,这些人不是镖店的大掌柜,就是跟韩金刚差不多的,有身份,有财势的人,刘得飞只认得其中的一个是利合镖店的铁天王薛五,唐金虎也来了,虽然换的也是很新的衣裳,像给谁来拜年似的,可是他的样子极为狼狈。这时妓女不再唱曲了,一些喝酒的人,差不多都站起来,争着挤着的去看,这么一来,可把刘得飞的视线挡住了,他企着脚,伸着脖子,也看不见什么,忽听大家都紧张地,彼此俏悄地说:“来了!来了!”大概就是韩金刚来了,可是刘得飞却看不见,他只听得楼梯不断的“咚咚”乱响,都往楼上去了。这里许多的人都争着往楼梯上去挤,都是要看看唐金虎今天怎样给韩金刚磕头赔罪。刘得飞的胸中怒气越发忍不住,他也要往楼上去看看,因为他想,唐金虎丢人,也就是我丢人。他恨不得拆了这个楼梯,但在这时候,忽然就觉着身后有人直揪他,他吃了一惊,急忙回首,借着微弱的灯光一看,却是一个小伙计,系着油裙,年纪也就有十二三岁,刘得飞就问说:“你揪我干什么?”心说:我又不认识你?然而这个小伙计却不住的还直揪他,并且还很有点力气,脸上也表现出来是有事,非得叫刘得飞跟着走,刘得飞就心说:这可真怪! 刘得飞遂就转身跟着他走开,这时因为人挤着人,想要往外走是绝不可能了,小伙计拉着他不放手,就出了后面的门,原来这里是一个小院,厨房也不在这儿,倒有三间矮屋,屋里有小孩在“哇哇”地哭,刘得飞就惊诧的问说:“你叫我来这儿干吗呀?”这小伙计说:“不是我让来的,是别人叫我去揪你,来这儿躲躲。”刘得飞赶紧问:“谁叫你去揪我?”小伙计却不答话,又往前边去了。刘得飞真不由得发怔,心说:这小伙计大概是一个小跑堂的,或者是这个酒楼的厨房里学徒的,可是怎么会有人叫我躲一躲,还倒算好意,可是他们怎会认得我呀?越想越觉得奇隆,又见这小院,黑忽忽的,一个人也没有,屋里当然是女眷跟小孩,也没有一个出来的。他可仰面就看见这座高高的酒楼,酒楼上有后窗,可是开得很小,而且很高,一共是四个,就从这四个后窗,把楼里的喧哗之声,隐隐地散出来,也听不清那是谁在说话,是说的什么,但刘得飞气往上涌,心说:我非要看看不可,他于是就“飕”的一声窜上了房,由房上又一窜,就上了一个后窗,这后窗本来不大,钻进去倒是可以,然而在这儿趴着却真难受,可是窗洞开着,毫无遮挡,能够把酒楼的情形看得逼真,只见临街的楼窗也都大开,那窗户可都比这后窗大,楼里现在也不分什么雅座不雅座了,摆着两大桌酒席,还都没有动筷子,灯光照耀,如同白昼一般,人很多,然而下面的那些人可只能在楼梯口儿,伸着脖子来看,却没有一个敢上来的,当中坐的是韩金刚,他那样子简直象个皇上,又像“阎罗天于”,旁边有两个小厮给他搧扇子,他面带煞气,两眼凶恶可怕,只听他说:“我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我自从在皇上跟前当了差,更不爱生闲气,可是刘得飞欺我太甚。他又是唐金虎给架起来的。”旁边是那薛五说:“算了!算了!大人不见小人过,三爷你老人家宰相的肚里能撑船,金虎他绝不是敢跟你老人家过不去,我知道,他跟刘得飞小子本来也素无交情!”唐金虎站在韩金刚的眼前,连头也不敢抬,只嚅嚅地说:“对啦,我也不是跟他有交情,我是因为早先认识彭二,他是彭二的徒弟。”韩金刚说:“我知道啊!我的头一个仇人还是彭二,他早就跟我作对,我只想我是有官职的人,犯不上理他……”薛五又说:“听说彭二去年跑到外省,害了一场大病,浑身是毒疮,死在店里了,连棺材都没有。”韩金刚却说:“我从来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可是想不到刘得飞前夜竟到我的家里杀人,还抢去了我的小女人,跟一个丫鬟,昨天更在芦沟桥……”这时卢天雄在旁边了,却不禁满面通红,连连给韩金刚拱手,说:“我今天先当着诸位,给韩三哥赔罪,那个卢宝娥确实是我的侄女,我的哥哥家教不严,不知怎么,叫她一个人竟自张家口来到北京,她好玩,时常骑着个驴出城去玩,我拦也拦她不住,她跟刘得飞也不认识,前天的事情大概是凑巧,她走在芦沟桥,只看见一群人在桥上打架,她也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拿她的飞镖上前去帮忙,不想救的倒是刘得飞,伤的倒全是我的老朋友!我已经把她着实的管教了一番,将来我还要带着她,一位一位的去给伯伯叔叔们磕头赔罪!”韩金刚却摆手,说:“既是你的侄女,我还有什么话说?我还跟她一般见识吗!不过我将来倒要见见她,看她个女孩子家,镖到底打的怎么?”卢天雄说:“过两天我必定要带着她到您的府上去赔罪!”韩金刚微微点了点头。这时唐金虎又连连直打躬说:“我也在这儿给三老爷赔罪了!求三老爷玉手高抬,我再也不敢用刘得飞了!”韩金刚却沉着脸说:“你光不用他,也是不行,你还得给我去找他!”唐金虎哭丧着脸说:“三老爷!我找不着他呀!他大概又回他家里去啦!”韩金刚说:“今天早晨,御史衙门的众差官到西山门头沟去拿他,可是听说他并没回家。”唐金虎说:“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啦!”韩金刚嘿嘿地冷笑,说:“你不知道?你怎能够不知道呀?今天明明有人看见他回你的镖店里去了,后来可又不知上哪儿去啦,他现在决没离开北京,他有几个去处,你一定全都晓得,你就快说出来吧!”唐金虎都要哭了,说:“三老爷!我真是不知道呀!我跟他本来没交情,他除了那烧饼铺和常九那儿,还有什么别处可去?”韩金刚恨恨的说:“烧饼铺已被我砸了,常九老头子也被我打得半死,但是还出不了我的气,我生平也没受过这样的气!”唐金虎又说:“我实在不知道刘得飞在哪儿了,今天他回到镖店的事,我是后来知道的,因为我连老婆孩子都早就躲出去了,我怕三老爷你带着人去砸呀!”韩金刚傲然地说:“我是堂堂的御前侍卫,岂肯去砸你那么一个破镖店!”唐金虎说:“我是不知道三老爷这样的宽宏大量!”韩金刚说:“今天当着这许多朋友,我也不愿十分的逼你,可是你既是刘得飞的掌柜的,没有你,他早就饿死了,也出不了名。这样吧!你再帮一个忙。”唐金虎说:“三老爷你叫我变鸡变猫,我也干,别说帮忙,你老人家叫我帮忙,是瞧得起我……”韩金刚大声说:“好!”他遂就站起身来,拱手说:“诸位朋友!今天的事都已说开了,可是我捉不到刘得飞我不甘心,我寻不回来我那五小妾我不能出气,这个脸我要不挣回来,我难再见人,因此,我要请唐金虎受点委屈,我要把他捆绑起来,高高地吊在他的悦远镖店门上……”这话一说出来,唐金虎简直吓得要趴下,旁边的人像卢天雄也觉着不好意思,铁天王薛五却说:“这没有什么,叫老唐受点屈也不要紧,捆他由我捆,吊他由我吊,我绝不能叫他难受,可是三老爷打算把他吊多大时候呢?”这时,趴在后窗上的刘得飞简直把肺都要气炸了,觉着韩金刚是太欺负人了:唐金虎也太可怜了……他瞪大了两眼,就要钻窗去跟韩金刚拚,却又见韩金刚微微冷笑,说:“无论如何我要把他吊在他镖店的门前,几时把刘得飞那小子激出来,几时才把他放下,我不是跟姓唐的过不去,我是用看看刘得飞到底出头不出头救他的掌柜子?那小子气傲,我想他不能不出头,他只要出了头,我就先得叫他送出我的五小妾,然后我把他跟我那小妾都在那镖店的门前砍成肉泥!”他这话一说出,刺激得刘得飞义愤难忍,然而刘得飞还没有钻进后窗,却见由那临街的前窗忽然跳进来一个人,手抡寒光宝剑,大喊着说:“韩金刚!你太凶横了,今天我要叫你恶贯满盈,死在眼前!”韩金刚大惊,急忙的站起,这人却手抡宝剑向他就砍,他的旁边幸亏有两个保护着他的,一齐举刀将宝剑拦住,韩金刚看这个人,衣服破旧,满脸胡须,长得很是削瘦,面目却是很熟,就急问说:“你是谁?”这人却说:“你连我全都不认识,你忘了彭二太爷爷!”韩金刚说:“啊!你是玉面哪叱彭二?你竟还活着……”说到这里,他见他手下的一些人,虽然都举棍抡刀,气势汹汹,在楼下的也都挤上楼来了,都大喊着说:“打他!打他!哪儿来的这小子!”但韩金刚估量着这些人也未必就能抵得过彭二,因为玉面哪叱,在早先就名震镖行,何况他又是刘得飞之师?遂退后两步,用一把大椅子将身挡住,他连连的说:“彭老二,咱们是老朋友啊!很多日没见,见了面,你别这样儿呢?我找的是你的徒弟,没找你,找着刘得飞,我们好说也行!”彭二却抽回来宝剑向他又刺,怒说:“你不用再说这些甜话,肚子里揣着刀,只为你无故打死老常九的事,我就得叫你给他偿命!”剑闪寒光,毒蛇钻心,向着韩金刚刺去,韩金刚举起那把椅子向彭二就砸,楼梯边的人一齐拥上,大喊着,刀枪钩棒,来打彭二,铁天王薛五说:“彭二不对!你得罪了金三爷,你可是找死!”唐金虎趁势躲远了,卢天雄在当中却给劝解说:“不可!有话好商量!”然而此时谁还听得见他说话,早就喊嚷嘈杂,纷纷乱打,椅飞桌翻,没下筷子的菜,连盘子带碗.全都飞了,碎了。此时刘得飞早已钻进了后窗,他师父现在使的就是他的那口宝剑,所以他手无寸铁,这倒不要紧,最难的不敢上前帮助,怕他的师父生气,可是不帮助也不行,彭二现在一人虽能抵得过众手,可是他摸不着韩金刚,他不迅速的得手,不但来帮助韩金刚的是蜂拥而至,并听有人高声喊着:“去找官人!去找御史衙门!”刘得飞手举着一条板凳,正在着急和犹豫,突然身后的后窗,又有一个人跳下来了,用力推了他一把,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啦?为什么不快去帮助帮助?”他赶紧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女的,是卢宝娥,他也没跟卢宝娥说一句话,当时就向他眼前站着的手抡宝剑,高声喊叫:“你们快努点力,杀了他不要紧,他是彭二,是著名的强盗,地痞,……千万别叫他伤着金三爷!”这是铁天王薛五,这个小子,全不顾他早先也是彭二的朋友了,他正在逞能,不提防刘得飞就把高举着的大板凳往他的头上“吧”的一声砸了个昏,连喊叫也没得喊叫出,一些人更慌了,回身前来救他,刘得飞却一弯腰,就将他的剑夺到了手中,飞舞了起来,东杀西刺,旁边的人怪喊急嚎,有的受伤,有的丧命,有的人挤着人往楼梯下去跑,去滚,乱成一团,比刚才更乱了,同时卢宝娥也挥动了刀,这时她叔父卢天雄却藏躲了起来,彭二已用剑将韩金刚砍倒,然后向刘得飞怒喊说:“谁叫你来?你快些走!不听我的话我就杀死你!”刘得飞又急又怕的问说:“那么,师父你呢?”彭二冷笑着说:“你不用管我!”并向卢宝娥说:“卢姑娘!我托付你,你快将得飞救走!你们去找那小芳,一同远走!快!”当时卢宝娥就伸手去拉刘得飞,刘得飞着急得眼泪直流,当时只得跟卢宝娥一同钻出了后窗,翻身扒到房顶上,卢宝娥还揪了他一下,笑着说:“你简直是个傻瓜,刚才我要不叫那小伙计去揪你,你大概还在楼下呢,——得啦!您可站稳了一点,别因为着急发慌,再摔下去!”这时刘得飞却身躯极为灵便,他在楼顶上站了起来,上面是黑天、黯月,脚下却都是不平的瓦,他向前急急的走,是想要看他师父怎样走去,一低头,看见下面就是前门大街,看见人可多极了,有许多只圆形的大灯笼在飘着,人头在滚动着,不知有多少人。 这大概都是外城御史衙门来的官人。刀光闪闪,人声嚷嚷,并有冷箭“嗖嗖”之声向酒楼上射来,刘得飞急得跺脚说:“我师父可怎么办?”卢宝娥却在他的身旁拉住他,娇媚的声音说:“你先别着急呀!等一会儿,再看!”但就在这时,却见由酒楼的前窗飞跃出来一个人,刘得飞说:“哎呀!……”跳下楼去的当然就是他的师父彭二,街上立时更乱了,人都拥挤在一块了,刘得飞奋不顾身,也要向下去跳,卢宝娥却在后急急的用双手拉住他,急说:“你下去干吗?你师父那么大的本事,他还能够吃亏吗?咱们不用管了,咱们若一管,他一定要生气,他不是叫咱们去找小芳吗?咱们就快走吧……”然而刘得飞就像是一匹牛似的身子努力地向前去拽,两脚登空,连楼檐的瓦也带下了很多,卢宝娥依然还揪着他,二人手中还拿着刀剑,就像是平空飞落下一对鹰鹞,落到了大街上,当时四下的人都惊慌闪避,只听彭二昂然的大声喊说:“杀死韩金刚,杀死别的人,都是我彭二一个干的,与别的人全无干……”一眼看见了刘得飞,他就怒斥着说:“你快走!”刘得飞还要奋身前去救他的师父,但卢宝娥却用力揪他,并且来了一个男子也用力揪他,那边的一些御史衙门的官人倒都没理他,却全把彭二团团的围住了,全在说:“把他绑起来!绑起来!……”又有彭二的笑声说:“好!好!我去打官司,杀人者偿命,欠债者还钱,我彭二跟诸位走!”刘得飞隐隐听了,不禁心如刀绞,但禁不住卢宝娥和那个男子全用很大的力,把他揪住拖拽,就给劝到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刘得飞定了定神,拿手背擦擦眼泪,才借着黯淡的月光,隐隐看出帮助卢宝娥来拉他劝他的人,这正是卢天雄。大街上嘈杂之声,这时己渐渐稀少了,卢天雄说:“他们一定拉着彭二爷上御史衙门打官司去了,这不要紧,谁不钦佩彭二爷是好朋友,他到了衙门绝不能吃一点亏,官司也不要紧,不能判死罪,也不能给韩金刚抵命,衙门的人我又都认识,慢慢我给他去托点人情,不到两个月,他就一准出来。”刘得飞依然是哭。卢天雄又说:“老贤侄你也不用哭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应当净流泪,你看你的师父有多么硬,那才是好汉。” 刘得飞急得跺脚忿忿地说:“我是好汉,我就得去救我的师父!”说着,他手挺宝剑就要去追,卢天雄跟他的侄女宝娥又一齐用力将他拉住,卢宝娥说:“有话不会慢慢说吗?救你师父明天再去救也不晚!”卢天雄也说“你师父是上衙门去了,衙门是有王法的地方,难道你连王法都不怕了吗?”卢宝峨又宛转的哀求着似的,对刘得飞说:“你师父不是叫咱们先走吗?”卢天雄也说:“对啦!先回到我的镖店里去歇歇吧!总有办法,我担保你。”刘得飞发了半天怔,然后长叹口气,说:“我师父是叫我去找小芳,现在我就去找她,跟她还有话说,说完了,我还进城来,打官司我去打,叫他们得把我师父放了,不放不行!”卢天雄笑着说:“你这都像小孩说的话!”卢宝娥向她的叔摆着手说:“叔父不用管他啦!他的这脾气,反正咱拗他不过,你回去吧!我跟他出城一块儿去找小芳,那是他的心上人,那小娘们把他迷住啦,我也得去跟那小娘们去说一说。”于是他们就都把刘得飞放了手,刘得飞当时提剑就走,连头也不回,卢天雄也没办法,只得回自己的镖店,卢宝娥却在后紧紧地跟着他。 刘得飞并不回头,他只是穿街越巷,直奔到西便门与广安门之间的城桥,这就是北京的外城,西边的界限,他将宝剑挂在背后,那腰系着的绣带上,他就像猿猴一般,敏捷的直向城墙之上爬去,这就是玉面哪叱彭二特别传授出来的绝技,顷刻之间,他就爬上了城,城上有很宽的道路,名叫“马道”,过了马道,就是临着城外的垛口,向下一看黯月模栩,一片原野,真似一片深深的大海,这时忽又有人自背后一揪他,娇声地说:“你可小心着一点!”原来卢宝娥也上城来了,刘得飞不由得暗暗敬佩,心说:这女子的武艺可真不在我之下,并且她还会打镖呢?回了回头,卢宝娥的脸色黑不黑也看不出来,只见她的影子十分的俏媚,跟她又这么近,高城深夜,四下里又没有人,实在叫刘得飞的脸上有些发烧,然而,他顾不得想这些,他的心里有万分着急的事情,他就说:“你跟着我干吗?你屡次帮我的忙,我永远不能忘,可是你别再跟着我,因为你是女的,咱们在一块不方便。” 卢宝娥笑声问说:“那么你跟小芳在一块,就方便吗?”刘得飞正色地说:“小芳,她是我家里的人啦!”卢宝娥急问说:“她算你家里的什么人?你说得这么近?”刘得飞说:“实在,今天早晨我还觉着我不该娶她,但下午听我师父说,我实在应该娶她,现在我去找她,好叫她放心。”卢宝娥更急了,厉声问说:“叫她放心什么?”刘得飞说:“叫她放心我娶了她啦,本来昨天晚上,我已经算是娶过她了,可是以后还得再娶一回,得叫她坐轿子,那才算是明媒正娶。”卢宝娥问:“媒人是谁。”刘得飞说:“媒人就是我的师父。”卢宝娥又问:“有什么订礼?”刘得飞说:“我没给她,她可给了我绣的一条带子……”拍拍腰说:“这就算订礼,还有被你拿去的那小如意。”卢宝娥说:“哼!没听说还有女的给男的下订礼的,你好汉刘得飞的脸可真算不薄……真气死我了!”刘得飞说“我也对不起你,可是没有法子,现在我得先去告诉小芳,明天我还得来救我师父,或替我师父去打官司,咱们后会有期吧!”说毕一越身就跳下了城墙,这城墙比那一壶春酒楼的楼高得不止有十几倍,他跳下来却依然身体丝毫无伤,他想着卢宝娥是绝没有这本事的,所以他放了心,急急地走去,夜间的野风吹来十分凉爽,这郊外却连犬吠的声音也听不到,他一边走,心里为师父的事依然很是焦急、悲痛,不过又想师父到御史衙门里,也许受不了什么苦,叫小芳托一托她的干姊妹,再转托那外城御史大人,大概就不致判师父的死罪,这办法虽是不光明的,叫师父晓得了,他一定要大怒,可是为救他的命,也就没法子。因此,脚下更加快,走了约近二十里地,方才到了长河河边的罗天寺。 这时大概已将三更,在这里是听不见更鼓的,可是庙里的木鱼声还“梆梆梆”,不住地响,必是和尚在半夜还要念一场经,这也是日常的功课。庙外月色愈黯,河水和池水全在暗暗地动荡着,也无水声,杨柳垂着的长丝却被风吹得直动。刘得飞跳进了庙墙,他赶紧先将宝剑放在一个墙角,心里倒为难了,小芳一定睡下了,她虽已是我的媳妇。可是我也不好意思去叫她呀?那小丫环一定更早睡了,真不好,夜晚进庙,寻找媳妇,岂不太不光明?先去问问和尚吧!于是他顺着木鱼声,直走到大殿,就见这里点着昏暗的佛灯,有四五名和尚正在低声地诵经,他把脚步放重,走进殿去,就把和尚们都吓了一跳,有个和尚到佛灯前点了一根火纸拈儿,微微的火照明着,过来细看刘得飞的脸,说:“你不是今天一早跟韩五太太来的吗?”刘得飞听和尚叫小芳仍为“韩五太太”,他又不大高兴,可是又想:本来这里的和尚只认得小芳是韩金刚的妾,哪里晓与我的事?遂就点点头,问说:“她们在那边禅堂住着,大概都已睡了吧?烦你去给我点个灯笼,我去叫她,因为有事……”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这和尚就惊讶的,又很神秘的,拉他一下,叫他跟出了这座大殿,再谈话,省得扰了别的和尚作功课。刘得飞觉出这事情有点可疑了,因为这和尚的态度很慌张,出了殿,就急急地问他说:“你怎么还不知道吗?白天你上哪儿去啦?”刘得飞发着怔说:“白天我进城去啦,怎么?莫非有什么事?”这和尚却着急地说:“韩五太太,不知上哪儿去啦,找不着她啦!”这好像在刘得飞的头上劈了一剑,他觉着有些发晕,急问说:“是怎么一回事?你快告诉我!”和尚说:“这是后来听那小丫鬟说的,她在禅堂里哭了整整的一天,到傍晚时就自己开了便门走出了庙,到现在不知踪影!”刘得飞惊问着说:“到底上哪儿去啦?”和尚回答着说:“不知道么!我们在庙的四周围,找了半天,可也没有找着一点影儿,她莫非是回往城里去了吗?”刘得飞摇头说:“天晚,城门早就关了,这庙离着城又这么远,她怎能够一个人走回去?”和尚也没有话说。刘得飞又急急地说:“劳你驾!你快去给我找一只灯笼点上,我去找她,我想她绝不能够走远。”和尚皱着眉说:“我们现在也没有功夫呀!今天晚上我们有功课,还没作完呢!”刘得飞急急地说:“你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取灯笼,自己去点蜡。”和尚说:“我给你去点一只灯笼去吧!这深更半夜,附近又只是河,只是水,没有人家,能够上哪儿找她去呀?恐怕灯笼是白点,你还是找她不着。” 虽是这样说着,这和尚可领着刘得飞到了一间僧房里,给他找了一只白纸糊成的灯笼,里面有半截蜡,点上了,刘得飞拿着,手不住地发抖,因为他感觉着这件事不妙,多半又是叫韩金刚手下的人抢去了,可是,和尚明明说的是“她在禅堂里哭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就自己开了便门走出了庙。”可又不像是叫人抢去了,难道……刘得飞现在简直的不敢细想,他手提着灯笼,急急的先去到今日白天,小芳来到庙里时,所住的那间禅堂,他希望小芳没有走,或是自己回来了,灯光一摇一摇的,他走进这间屋,却见一张木榻上,堆着一份被窝,里边直摇动,他蓦地上前把那被窝一掀,看见原来是那小丫鬟,连鞋也没脱,在被窝里蜷着,她一见了刘得飞就大哭,说:“我害怕!我也睡不着……你上哪儿去啦?五太太也没有啦!”刘得飞大声问说:“临走的时候她没告诉你什么话吗?小丫鬟哭着又说:“我哪儿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呀?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在一块儿啦,她就只是哭,一点什么东西也没吃,我劝她,她也不听,后来她自己出屋,就不回来啦,我等了半天,不见她回屋,我才害怕,我才去叫和尚,叫他跟我去找,黑忽忽的可是哪儿找得着呀,我们也不敢到河边儿去,怕掉在水里!”刘得飞的双眼也不禁潮湿,凄然地问说:“今天,我走后,她没再提说我吗?”小丫鬟哽咽着说:“她,她猜着你今晚一定不回来了……她嘱咐我,说明天你要是回来,叫你把我带到城里去,把我交给胡三太太,或是祁二太太……她又哭着说,你现在系着她的那条带子,叫我嘱咐你:可千万系好了,别丢了,永远系着,一辈子也系着!系着了那带子就算是记住了她……”刘得飞一手摸着腰间的绣带,几乎要痛哭失声,谁能够听不明白,他就是心眼发痴,可现在已经有点明白了,他急忙的说:“咱们快出去,再找一找她!”小丫鬟急忙的下了木榻,就跟着他走出了屋,并说:“大庙门锁上了,那小旁门刚才我看见是开着啦,咱们还是走那个门吧!”于是她带着刘得飞,借着灯笼的光照着,找到了那个小旁门,可是一看,这个门也锁上了,小丫鬟要找和尚去要钥匙,刘得飞却摆手说:“不必了,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小丫鬟却又哭了,说:“我害怕!”刘得飞只得用牙咬住了灯笼,把小丫鬟用胳臂一挟,就轻轻地上了墙头,然后轻轻的跳下去,再把小丫鬟放下,他手提着灯笼向各处去照,只见柳丝拂着黑影,塘水撩动着愁波,风还不小,几次都要将灯笼吹灭,小丫鬟紧紧拉着他的衣襟,悲惨地叫着:“五太太!五太太!五太太……”刘得飞也大声喊着:“小芳!小芳!小芳……’一声比一声喊叫得急,喊得他的嗓子都发哑了。 此时月愈晦,风愈凉,柳丝摇摆得也更乱,他并且将脚踏入水里,水深没胫,旁边还有很多的芦苇,他手里的灯笼也灭了,更什么也照不着了,四下里更觉昏黑,岸上的小丫鬟又直叫着:“得飞!得飞……你在水里干什么啦?我们五太太还能在水里吗?她不能够投河呀……”刘得飞的两脚都陷在深泥之中,芦苇的根儿还直扎脚,一听了这话,却不由得泪汪然地流下来了。 在刘得飞的心里想:小芳必定是已经投了这水塘,然而现在连尸首也找不着,也许是因为天黑看不见,不能找到。他的心,悲痛极了,气似乎都喘不出。小丫鬟在那里着急的叫他,他只得又一步一步走到岸上,小丫鬟是害怕,说:“我们回去吧!”刘得飞却依然是不甘心,然而夜色沉沉,星微月隐,小芳到底是死是生呢?他擦了擦眼泪,将腰间系着的板儿带子松了一松,长吁了一口气,又想起这条带子是小芳亲手做的,她待我可有多么好呀?难道,就因为我没答应娶她,现在我可也答应了,她就心窄而自尽了?因此,又瞪着大眼看那黑沉沉的塘水,又连声叫着“小芳”,小芳可仍然是踪迹杳然。韩金刚虽然大概是死掉了,可是师父彭二已坐了牢,小芳又这么不明生死,他的心里真难过,并且十分急躁,恨不得拿来宝剑划破这天空,叫天当时就亮,好看看水中到底有没有小芳的尸体,他并且想:假如是没有,他就往天涯海角去寻;不幸若是有了,他真不敢想像小芳的尸体是多么凄凉,那时他的心是如何的悲痛,然而他已决定,必要横剑刎颈,以报小芳,跟她在来世里作夫妻去。 小丫鬟真是胆小害怕,紧紧地拉住他的胳臂,求他回庙里去。他却摇头,索性坐在地下了,小丫鬟也就坐在他的旁边,待了一会,就直打盹儿,刘得飞是越想越心烦,不禁地一声一声长叹,可是忽听得背后似乎有人笑了一声。 第四回 干姊妹古刹训痴人 情姑娘钢刀敲宝剑 刘得飞听了这一笑声,当时非常惊讶,急忙站起身,小丫鬟可也差点没有躺在地下,刘得飞问说:“是谁?是小芳吗?是你在笑了吗?”可是看了看,身前身后全都没有人.并且笑声也没有了,回忆着刚才那一声笑,还似是女人的笑声,他就纳闷的想:小芳不能够跟我开玩笑呀?而且也不能跟着就看不见呀?这莫非是她的鬼魂? 这样一想,不由得毛发悚然,又连声叫着:“小芳!小芳!我娶你了……”可是依然没有人回答,小丫鬟此时也站起来了,说:“咳!我才倒了媚啦!五太太是没有影儿啦,你又快成了疯子啦,你是跟谁说话啦?哎哟你简直是见了鬼啦!这可怎么办呀?明儿我可上哪儿去呀……”小丫鬟也哭了。 幸而,天色渐渐地发白,四周围看得有些清楚了,柳丝一条条的都显在眼前,庙西边的泥洼,就是刘得飞夜间步入的那座池塘,水汪洋的,倒是没看见躺着什么死人,更寻不出一点小芳自杀的痕迹。然而,这座池塘可就接着那横在庙前的长河.河里的水,流得虽然不甚急,可是相当深,他就又到河边去查看,随看随走,往东走出了很远.太阳已升起来了,却仍然不见小芳的踪影,他就站在河边,不住的发呆。 呆了半天,他仍然回身往罗天寺走去,又在那池塘旁边细细的寻找,虽然找不着小芳,他可还是不死心,这时那小丫鬟坐在庙门前石阶上,发着愁,两只手托着脸,又不住的打盹,东边可就有骡子车来了,来的一共是三辆,两辆在前,一辆在后,那后边的一辆很有点奇怪,还没到庙前,就停住不走了。前边的两辆车却一直赶到了庙门,才停住,由车上先下来的是两个仆妇,跟着就下来了两位太太。这时,那小丫鬟站起来迎着一看,她就大声的哭了,说:“胡三太太!祁二太太!您来啦?您瞧,我们五太太昨天晚上一个人儿出去的,就,找不着了……” 来的这两位中年的富贵之家的姬妾,她们当然是因为刘得飞昨天晚上送去了那个信息,她们料定她们的干妹妹是在这里有了不幸的事,因为小芳前夜在韩家,被人连小丫鬟全都抢走的事,她们已经知道了,所以现在天色才亮,两个人就会在一起,谁也没跟别人说,就急急地来了,将出西直门的时候,后边才又来了那辆车,至于那辆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她们可也没有注意,现在,先看见的这小丫鬟,又听小丫鬟哭着,详述了一大遍话,并且指了指那边,不远,背着身站立,两脚都是泥的刘得飞。这两位姨太太都先是沉默不语,遂后就由胡三太太吩咐说:“叫他过来吧!”小丫鬟就跑过去拉刘得飞,说:“人家叫你呢!”刘得飞倒不是惧怕,却是真觉得惭愧,忏悔,而且见不起人。 但是不得不转身,就上前走了几步,向两位姨太太深深地打了一躬,这两位姨太太全都像看新郎似的,那么不住地向刘得飞头上,脸上,身上,脚下细看,看得刘得飞的脸直发热,不禁低下了头去。然而,待了一会,忽听其中的胡三太太说:“你可真好!你把小芳从她的家里抢出来,可又把她气走了,你可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吗?”到底是“官儿太太”的口吻,问的这谁非常的严厉,刘得飞略抬抬头,见这位高身的胡三太太,瞪着威严可畏的两只眼睛。刘得飞本来可以用话辩白,可是现在对着女人,他说不出,更不能发急使气,他只是又低下失去,胡三太太又说:“你知道小芳是我们的干妹妹吗?她要是有点什么好歹,可是得叫你抵命!”那有点胖的祁二太太倒真心软,直拉胡三太太,说:“这事也不能怨他,总是,咱们那干妹妹糊涂,弄的这事,事先一点儿也不叫我们知道,她可真行!”胡三太太又向刘得飞说:“你可在这儿不准走!你跑了也能抓的住你,你就在这儿等着发落吧!”说着,这时赶车的已经把庙门叫开了,里面的和尚恭敬地把这两位官儿太太让了进去,小丫鬟倒可怜似的,看了刘得飞一眼,就也跟着进去了,两名仆妇也都狠狠地瞪了刘得飞一下,她们也进庙里去了。两个赶车的却把刘得飞监视住了。刘得飞沉闷不语,微微抬起头来,但见那边远处停着的骡车.车上的一人,也下来了,身穿绸子的短衣裤,青缎双脸鞋,像一位大掌柜的,然而刘得飞看了,却不由得更是纳闷,他认识此人,是卢宝娥的叔父,卢天雄。 卢天雄往近走,面带着笑,向刘得飞点一点头,问说;“卢宝娥昨夜跟了你来,她大概也出城来了,你可看见她了吗?”刘得飞更是惊讶,同时也生气,就把头摇一摇,说:“没有,不知道!”卢天雄倒是不着急,只像纳闷似地说:“她可上哪儿去啦,莫非跑啦?”又看看泥糖,看看那长河的水,自言自语的说:“难道她是投水死了?”刘得飞把心中的气一齐向他发作,因为,太可恼了,这简直是欺负人,小芳已失了踪,偏偏他家的卢宝娥也失踪了,也来找我;小芳或许是投水自尽了,他家的那无耻的黑丫头还能够也投水?这不是成心来捣乱吗?但究竟卢天雄是镖行里有名的人,在张家口还有过一点交情,所以刘得飞不愿太伤了脸面。 卢天雄从容不迫,在河边看了一看,然后就招手,叫刘得飞,说:“老贤侄!你来!我跟你有话说!”两个赶车的都不禁直着眼睛去看,刘得飞往那边走了几步,卢天雄就低声说:“我来特意告诉你,韩金刚是已经见阎王去啦,现在,城里头闹得也够瞧,虽说你师父已经挺身去打官司,可是人家还在捉你,追魂枪吴宝他们又出了头,联上衙门的官人,全要捉你归案。韩金刚死了不就算完,他还有不少亲戚故友,北京城的镖头也不是全叫你打服了,外省的好汉听说都要赴京来会你,现都在路上。老贤侄!你真没看见我们宝娥吗?你快些找着她,你们一同往张家口,躲在我们大哥那儿,方保无事。”看见刘得飞已经瞪起眼来,他就又笑笑,悄声说:“老贤侄你年轻的人当然气傲,可是你得明白,你不能再进城去了,刚才到庙里去的那两个官太太,她们也护庇不住你,你还是应当赶紧跑,还放心你的师父.我跟他是老朋友啦,他的官司由我打点,不但不能叫他受一点罪,还得叫他过几天就出来,没有一点的事,然后我陪着他到张家口去找你,你要不信,你就看看我的手面,这可不是吹!” 刘得飞的气倒是有些消散了,心中却又不禁掠过一阵辛酸,他落着泪说:“卢镖头!我们不错,你要救我的师父,我谢谢你,将来我必定报答,可是你叫我走,跟着你的侄女上张家口,那件事办不到,她跟我没缘!”卢天雄仍是笑着,说:“你说这话,我就不明白,也不是我有个侄女没处去嫁,非嫁你不行,你要是这么想,可就错了!”刘得飞叹息,摇头说:“我也没这么想。”卢天雄说:“这就好说了。自古言,郎才对女貌,我那侄女虽说长得黑一点,可是不寒蠢,并且那刀,不在你那口剑之下,夜行工夫,满行,拳脚刨去你,谁也打她不过,算盘,写账,全都能,飞镖更敢说江湖第一,保起镖来比你强得多,人也精明强干,更懂得三从四德,在张家口的时候,我怎样跟你求亲你也不答应,其实你不答应也就算了,这事情还能够强求吗?不过,恰巧我的侄女偏也看中了你,她来到北京,也不是专为来巴结你,可是看见你受韩金刚,吴宝,那些人的欺负,她就有点不服,她就拔刀相助,你想一想,前天夜里,你被困在韩金刚的家中,若没有她相助,你纵使能够独自脱身,岂还能背出来人家的姨太太?再说那小丫鬟又是谁给救出来的?你不应当装傻胡涂。次日,芦沟桥上那些人都想劫小芳,想要你的命,然而,您并没费一刀一枪,全仗着我侄女给你解围,昨晚在一壶春,要不是宝娥帮助你,大概你也跑不了那么快?”刘得飞点头说:“是!我将来也一定报答她。”卢天雄冷笑,说:“什么叫报答?我们的姑娘跟你这样,屡次三番的救你,帮助你,你又是一个年轻的小子,我们的姑娘还能再给别人吗?”刘得飞皱着眉问说:“那么?你说应当怎么办?”卢天雄说:“怎么办,你不能够一点主意没有,现在,谁全知道你跟韩金刚的姨太太弄的是怎么一回事,那事情我们也不笑话你,只怪你年轻阅历浅,上了一个水性杨花妇人的当。”刘得飞摇头说:“不是!你说错了,是我们有缘。我师父也叫我娶她……”卢天雄说:“彭二哥他不明白,他大概见了你这么一个好徒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啦,再说你不是他的儿子,你娶了坏媳妇与他有什么相干?”刘得飞说:“小芳不坏,可是她也走啦,不知上那儿去啦!”说着又不住地流眼泪。 卢天雄一看他这种情形,不是假的,他是真被那个叫小芳的娘儿们给迷了心,遂就向他详细地问。刘得飞就把最早先的时候,他送煤,小芳扔给他一个苹果,以后种种,直到昨晚小芳失踪,全都说了,随之,不住的流出他的英雄眼泪。卢天雄倒为了难啦,想了半天,才又问说:“那么要是从此就找不着她啦,可怎么办呢?”刘得飞只是流眼泪,不言语;卢天雄又说:“要是找着她呢?她也没死呢?”说到这里,又先解释着说:“你可弄明白了,我们现在可不知道她是在什么地方,你别疑惑是我们把她给藏起来啦,我们犯不上用那卑劣的手段。再说她是昨天没黑天的时候从这庙里走的。那时我同我侄女才预备要上一壶春,给唐金虎去解围,并防备你去闹出事来吃亏。她丢了,与我们不相干,我侄女还救过她跟她那小丫鬟呢!可是,我又不是吹,你要是托我给去找,因为我认识的人多,地面熟,手底下又有伙计,信息来得快。即使她跑到天涯海角,我要想寻回来她,包管不费吹灰之力。”又补充了一句说:“她要是寻了死,我只能够把死尸给你抬回,救活我可没法子,因为我没炼过仙丹。”刘得飞对卢天雄说的这话很是相信。 于是就不假思索地说:“只要把小芳找着,我就娶你的侄女为妻!”卢天雄说:“丈夫说话,如白染皂?”刘得飞又犹豫了一下,然后就点头,说:“我只要知道她是活是死,就是我师父还叫我娶她,我也不娶她啦,因为事情这么麻烦,大概是没缘!”卢天雄又说:“其实要是这么把我的侄女配了你,也真不光耀,可是没有法子,谁叫我的侄女跟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好!就这么办吧!我回去就叫伙计来,给你找那小芳。”说着话,他点了点头,也没显出怎么高兴的样子,走了几步,又站住向四下晾望,似乎是观察这一带的地势。然后,又大声向刘得飞说:“你要看见了宝娥,就叫她先回城里去好了!”说毕,即上了他那辆骡车,往东回去了。这时,那小丫鬟又从庙里跑出来,急急地叫刘得飞进去,刘得飞也不知是又有什么事,虽然他对那两个官儿太太有点发怯,可是又不能够不进去,遂就跟着小丫鬟到了里面,又是那禅堂里,他又见了祁二太太和胡三太太,这两位官儿太太,大概是把小芳跟刘得飞的一往的情义,和刘得飞的为人,全又听小丫鬟说了一番,她们了解了这二人之间的一段深情,并感到作姨太太的命运,而自伤不已,现在也是才都拭干了眼泪,见了刘得飞,不像刚才那样严厉了,胡三太太就说:“你跟我们那个干妹妹的事,我们现在也明白啦,总算是她的命苦,你这个人倒是个老实人.可是有点糊涂,现在,最要紧就是把她找着,她也许是还在这一带,不然就是一个人儿进城去了,什么尼姑庵,或是她爸爸早先认得的人家,都应当去找找,你赶紧找,我们回到城里也派人去找,我们知道她的脾气,很软弱,还许不至于寻短见,你也放心,只要把她找着,她愿意跟你,我们也都喜欢,将来你们办喜事的时候,我们还都要送礼去呢,我们也是亲戚!”刘得飞一听了这话,更不由得感激得落眼泪,两位官儿太太,就把那小丫鬟带走,一同离了庙,回城里去了。 这里,刘得飞倒更烦了,因为一方面已经答应了,只要卢天雄找着小芳,自己就娶卢宝娥,一方面小芳这两个干姊姊,还要是把她嫁我,我到底是怎么办呢?咳!女人,真麻烦,两个女人,更麻烦,男子汉,大英雄,真是千万也别跟女人接近,我现在只有两条路,第一是快去找,别叫卢天雄先找着小芳。不是他们给找着的,我说的那话就不能算;第二条路就是如果证明小芳已死,我就拔剑自刎,对了,还找那口宝剑去。昨夜,他进到庙里的时候,曾把那口宝剑放在一处墙根,现在他就去找,宝剑仍在原处,他手提着钢锋宝剑,无精打采地又走出了庙门。 两三夜都没有睡觉,又加以心中无时不在思虑、悲痛,着急,精神真不行了,两耳“嗡嗡”发响,脑袋不住地发晕,恨不得,躺在地下就睡一个大觉才好,但是,他不能够睡,他还得赶紧去找小芳。这时,阳光高升,天又热起来,沿着长河,寂静无人,只听见鸟儿叫,长河里的水,弄得他两眼昏花,哪里有小芳的踪影?再往北去,就是大道,晒得他的头沉,往来的车马也不多,热风刮得尘土滚滚,天地漠漠,哪里可寻得到伊人的足痕?他叹气,又回到河边,把宝剑扔在地下,倒下身就跟死了一般的睡着了。这场觉,睡得不短,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还没吃午饭呢,真觉着饿,又想,小芳如果没寻死,这时也一定饿了,她可在哪里吃饭呢?咳!她真是可怜!起来,把宝剑向地下敲了一下,心中又一阵悲痛,就振起来精神再顺着河边去找小芳,走了不远,忽听见“梆楞梆楞”的一阵砧杵之声,原是河边有几个妇女正在洗衣裳,他本想过去问一问有人看见了小芳没有?可是他不行,他见这些人里没有一个男人,倒有大姑娘,他不能去跟女人说话,女人真是别拗的,她们并不少,可都像跟男子隔着一堵墙,但是,若要把那堵墙一推倒,可又麻烦啦,麻烦一出来还真没法儿办。他又往前走,向着斜阳,他要高声叫着“小芳”!因为昨天小芳离开庙的时候,天还没有太黑,这夕阳,它也许知道她的去向的。 手提宝剑,慢慢地向西走去,又走了一会,忽然,他觉着这一带地方很熟,想起来,那天,初次来到罗天寺与小芳相会,曾因为去得早了些,等得饥饿了,经人指示,来到这西边的一个小村,名叫“北坞村”,在那里的一家野茶馆,吃过一顿油盐饼,对了,想起来了,那家野茶馆,很干净,卖面卖饭,掌柜的是个老头儿,还有个老婆儿,跟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那姑娘长得没有小芳好看,脸可也不像卢宝娥那么黑,说话的声儿很好听,会烙饼,烙的油盐饼那么香,还会烙葱花饼……对了,想起来了。现在再去一趟。反正我也不多看那姑娘一眼,我也不忍得在这时候,叫别的女人烙饼给我吃,我宁可饿!我只是得到那里去打听打听小芳的下落。于是他就向前走到北坞村,这风景优美的小小村庄,十分的清静,家家屋顶炊烟缕缕,所以门外倒都没有什么人,那家野茶馆,门外的凉棚下也没有客人,会烙饼的姑娘,提着一只木捅,正要往外倾倒脏水,这茶馆的窗里边,黑忽忽的,矮房有几间,还有后院,有个光脊梁的小孩,拿着一根竹竿赶出两只猪来,喝外边的刚才倒的脏水。 提着空桶的姑娘,看了刘得飞一眼,半跑着就要回去,刘得飞到了凉棚下,想要找那掌柜的老头儿。他于是注意的,向窗里边一看,见屋里一张桌子旁,有一个女客人,正在手里捧着碗吃面,他一看,不由得惊讶了,可是赶紧就退回身来,屋里的女客人却当时就放下了面碗,跑了出来,瞪着眼向他尖声的问说:“喂!刘得飞!你也上这儿干什么来啦?” 刘得飞不言语,因为这女人正是卢宝娥,他不愿意理她,同时心里可又觉得诧异,因想:她怎么也到这儿来啦?真倒霉!我没找着小芳,倒找着了她,于是转身就走。卢宝娥却追上来“喂喂”叫着,并且说:“你是特为找小芳来的不是?告诉你,她现在这儿啦!”刘得飞止步惊问着说:“是吗?”然而用眼去看,见卢宝娥斜瞪着眼睛只是笑,刘得飞就知道她是信口瞎说,她现在穿的是青色瘦袖的衣裳,青色紧裤腿的裤子,花鞋上沾着不少的土,头发也象没得功夫梳,腰系着一条青绸子,插着一把短刀,旁边还有一个烟袋荷包似的,大概是她的镖囊!这个打扮儿可真古怪,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吃面,于是就问说:“你上这里来干什么?”卢宝娥笑着说:“我也是找小芳来了,因为我知道昨晚上你在那庙门前跟那小丫鬟叫喊了半夜啦!”刘得飞忽然明白了,怪不得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在那庙门前,似乎听见身后有人笑了一声,可是我却没看见人,那一定就是她了。昨夜,我越墙出城时,她必定是时时在暗中跟着我,这丫头的本事可也太大了,叹了口气,就说:“你既都知道,那也很好!你把她找着,我就谢谢你!”卢宝娥却“哼哼”冷笑着说:“你谢谢?哼!我帮了你多少次的忙?救了你多少回?你竟是铁面铁心,走江湖像你这样儿也交不着朋友。何况你,你又是给过我订礼?……”刘得飞瞪着眼说:“什么?你再说?”卢宝娥绷着脸儿说:“就是那小如意,现在我还带着呢,你拿不回去,你就永远不能不认账说你没订过亲……”刘得飞真气得要抡起剑来。卢宝娥一拍胸脯,说:“你别拿宝剑来吓人!我卢宝娥知道你有多大的本事,我不怕你,我只是还不愿意用镖打你就是啦!”刘得飞却又叹气,说:“你不要这样厉害!你要能够找着小芳,无论她是死是活,你就替我找一找,我也好放了心,不然,你的叔父叫你回城里去了,你就快回去吧!”卢宝娥又冷笑着说:“要找小芳容易,可是活的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死尸啦,死尸这时候也许……”刘得飞不禁大吃一惊,说:“怎么?她真是已经死了?”卢宝娥说:“昨晚她要投河没有投成,被我看见啦,我不但没去拉她,反倒远远地给了她一镖……”刘得飞举起宝剑,厉声问说:“是真的?”卢宝娥微微笑说:“可不是真的吗?我自己还能往我自己身上揽人命官司吗?所以我今儿很痛快,在这地方玩了半天,玩饿了,我就去吃饭,吃完饭我还想走回罗天寺.因为那小丫鬟是我救出来的,我还得把她送回去……”刘得飞还有点不敢信她的话,又问说:“小芳的死尸在哪里呢?”卢宝娥指着说:“在河里了,你自已去找吧,我没那么大的功夫给你去找,你要是不服气,可以到城里上衙门告我去,我承着;不然你就到敬武镖店我叔父卢天雄的家,你剑来我剑挡,刀来刀迎,使镖还不算女好汉!……”此时,刘得飞的宝剑“刷”地就向她砍来,她却立刻就抽短刀相迎,“当”的一声,惊人的响亮,刘得飞又将剑对准了她的胸膛,厉声问说:“你快说真话!小芳是真死了没有……”这时候茶馆里的老掌柜,老婆儿.全都跑出来了,那个会烙饼的姑娘更显出十分惊惶,卢宝娥却依然笑着,用手中的短?丁暗钡薄鼻米帕醯梅傻谋#担骸拔颐窃谡舛蚣埽嗝唇腥诵埃阋斜臼拢梢愿依矗 彼底潘膊辉俪运峭朊媪耍醋硗逋饩团埽醯梅墒痔岜5淖烦隽舜遄樱患x鹪谇埃街恍〗偶负醪徽吹兀碜泳拖癖环绱底潘频模艿每旒媾芩婊够赝罚锲鹚亩痰叮湫ψ拧a醯梅梢幻嫣岱雷潘陌灯鳎幻婊乖诤蠼糇罚劭淳鸵返铰尢焖铝恕a醯梅杉懊媾茏诺穆x穑拖袷窍蛩嫘λ频模怪苯凶潘担骸袄矗±矗∧阌斜臼侣稹?br> 刘得飞反倒止住脚步,心说:我别上了她的当,她说她用镖打死了小芳,那话也未必靠得住,这丫头说什么话都是假的,她也许故意气我,叫我着急,因为,拿她的本事来说,她要是想害死小芳,何必等到昨天,昨天晚也不能这么巧,她跟我全是半夜里出的城,怎么小芳就单叫她遇见了?她说的话不大对,我本来够傻的了,论起心眼来,我真斗不过女人,我别再上她的这个当啦!” 此时,前面跑的卢宝娥,已没有了踪影,刘得飞也不想再去追她,就暗暗地叹气,心说:完了!小芳的下落是没法子再找啦,卢宝娥即使就是杀害小芳的凶犯,我也用不着去找她报仇,总怪我,没有我,小芳还在韩金刚的家里,卢宝娥也还在张家口,我不但把她们都害了,还害了我的师父,现在我应当自刎,才算对得起这些人。可是那也无用,我应当现在就进城,到衙门投案,给韩金刚抵命,救我师父出来,对的!还是师父要紧,我岂能叫师父他老人家去替我坐牢?给人抵命? 第五回 投官衙被指疯魔汉 允婚事堪怜老实人 当下,刘得飞万念俱灰,倒也不再怎么生气,很悲痛了。他提着宝剑也不避人,顺着长河就走到西直门关厢,因为太饿了,就先找了个小酒馆,喝了几杯酒,吃的炸酱面,饱了,天可还没有黑,他就进了城,雇了一辆车一直往前门去。他就打听外城御史衙门的所在,外城御史又名“五城御史”,是专管京师外城的五门,负一切治安的责任,权柄很大,常往前门外跑的人谁不晓得,所以这个赶车的听说他要到外城御史衙门去,就把车一直赶到了那衙门前,可是还不知道刘得飞来到这儿,是要干什么,刘得飞却下了车,给过了车钱,手提宝剑就往衙门里怔走,衙门的班房里出来了两个官人,都大声地问说:“喂!喂!你是干什么的?手里干吗拿着宝剑?”刘得飞却皱着眉说:“我是来投案的,因为我杀了人。”两个官人一听这话,当时就一个上前,把他持剑的这只胳臂揪住,另一个赶紧回到屋里去拿绳子,刘得飞知道这就要把他捆上了。 知道这就可以换出师父,不叫他老人家在监里受苦了,知道既是自认杀人,当然就得砍头,砍下头来倒舒服,省得这样找不着小芳,又忘不了小芳!他一点也没有抗拒,可是屋里的官人刚把绳子拿出来,还没给他上绑,突然由里边,又急急地走出来一个黄脸色的,仿佛是个“头儿”样子的官人,这个人大声说:“嗨!你们是要干吗呀?”两个官人都说:“他是来自首的,他说他把人杀啦。”头儿过来,直摇手,说:“哪有的事呢!你们会不认识他?他就是前门大街镖店住的,他缺少个心眼儿,又有点痰迷症,疯疯颠颇地平日除了打人.就是挨打,杀人他可没那胆子,你们就信他的话?好吗,大人升堂,带上他去,再来阵胡说,大人还不得生气?一个疯子你们也往衙门里收?你们还想当差事不当啦?再说也给我这当头儿的泄气呀?”说着过来用手推刘得飞说:“得啦!您请吧!干吗拿我们来开心,你吃了饭没有?没吃快回家吃去吧?这么大啦,原来是个傻瓜带疯病,怪不得没人肯给你说媳妇呀。”刘得飞倒弄的莫明其妙,赶紧争辩着说:“我不是来胡闹,我是来换我的师父……”这头儿说:“你师父上西天取经去啦!你也快走吧!你这傻猪八戒!”说着连推带拉,又抡拳头打,刘得飞可真不敢向官人还手,就这样,被这头儿给推出了衙门,拉出了很远,然后这个头儿看两旁无人,就对他说:“你是怎么啦?你就能把你师父换出去吗?死一个韩金刚,还值得叫你们师徒两人抵命?你快走吧!你媳妇卢宝娥跟你叔丈人卢天雄,都在敬武镖店等着你啦,你不去认亲,可来到我们这儿胡炒螺丝,真叫我生气!”又笑了笑,转身就回去了。刘得飞手提宝剑又发了半天怔,大失所望,知道遇着了这么个“头儿”,自己想打官司也不成啦!真奇怪,他怎会认识我?他为什么不愿意叫我打官司?咳!真难!处处是难!连打官司,求死,想不到也难!他烦恼已极,无目的的走,又进了一家酒馆,不会喝.他偏要勉强的喝,他愿意醉死,喝了几杯之后,醉意却是一点也没有,眼泪却又不住汪然地流出,他想着刚才的事,太令人莫明其妙,怎么会,那衙门的头儿,我并不认识,他就说我是疯子,是傻瓜,这是怎么回事儿呀?我真不明白,不明白的事儿太多了,早先我拉骆驼的时候,就没遇见过这些事。后来,自从我战败了追魂枪吴宝,渐渐有了大名,事儿可就多了起来,还多半是使我不明白,例如,小芳为什么偏要跟我呢?卢宝娥也是,她不会另去找婆婆家吗?真不明白!大概也许我实在有点儿傻,可是以后,我真别再傻了! 打了一个嗝儿,酒力这时才有些向上涌,宝剑在旁边冷冷地发光,他蓦然想起今天卢宝娥说的那话:小芳是被她用镖打死的。……妈的,说不定那也许是真的,早晨,卢天雄坐着车也找到罗天寺,逼着我说出来:只要他们能把小芳找着,我就跟他的侄女成亲……这也可疑,而又令人纳闷,说不定小芳失了踪影的事,真是他们捣的鬼,刚才,衙门那头儿也说是:“你的媳妇卢宝娥跟你的叔大人卢天雄,都在敬武镖店等着你啦!”这话,简直就是明告诉了我,是他们干的事,拿我当作傻瓜,我要不去找他们,是太便宜了他们,他们还必在暗地里笑我!……一想到这里,当时他就推开了酒杯,扔了几个酒钱,手提宝剑就出了酒店,这时候,原来天色黄昏了,又快到了傍晚,他要到一壶春去斗韩金刚的那个时候。 街上华灯四起,月色微茫,车往人来,十分热闹,天气更热,一壶春那酒楼的灯光依旧照到大街,并不因为昨晚死一个韩金刚,而显出什么冷落,可是回身走几步,再到悦远镖店的门前,见双门已然紧闭,里边大概还是没有人,可见唐金虎那个人跟这个买卖,在昨天全都算是就栽了,完了,他可真不行!因此又仿佛觉得这镖店的名声跟他有关系,他还得想给挣回来似的,可是结果,想到自已现在还能顾得什么呢?不由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的身子徘徊在这灯光所照不到的地方,忽见对面就有一个人走来了,他赶紧将手中宝剑藏在背后,对面来的原是一个闲逛街的人,这人也好多说话,就说:“你是要找这镖店的人吗?这里边是倒锁门,一个人也没有了。”刘得飞摇了摇头,又心说:我得学着机灵一点了!他就问说:“这里就是敬武镖店吗?”对面的人说:“不对!你找错啦,这是悦远镖店,敬武镖店还得往南,是在鲤鱼胡同,你看!”用手一指说:“往南,再往东,是路北的大门。”这样一来.就把敬武镖店的地点,详细地告诉了他,刘得飞遂就道了一声:“劳驾!”便往南走去,心里却又想:我还得学着点机灵,别去怔找他们,因为找着他们,他们一定还是不说真话,卢宝娥又得跟我撒泼,我又能将她奈何?不如等到半夜,我再去到他们那镖店,探出实情,如果,断定小芳确实是卢宝娥用镖打死的,那我就必定杀了那黑丫头,如果根本那是瞎话,就算了,我从此也不再理他们,还是往天涯海角去找小芳。 于是他就在街上闲走,走得街上的人跟车都稀少了,一壶春的酒楼也灭了灯,他又觉着饿了,远远地看见有个卖老豆腐的担子,放在那里,他却不敢往前走去,因为恐怕是关帝庙里的熟人,可是,又真想吃一碗老豆腐,不由得直流口涎,他就慢慢地走到近前,借着这担子上挂着的一支昏黯的小灯,先注意卖老豆腐人的面孔,倒是很面生,不是那庙里的,他就买了一碗,用小调羹,一口一口地吃这极嫩的带有点汤的,调着酱油、香油、芝麻酱、豆腐乳汁、韭菜花、虾酱、辣椒油、五味俱全的“老豆腐”,他不由得又想起早先在庙里吃老常九的老豆腐,老常九那人有多么好!死得有多么惨,他父女二人的一生又是多么可怜?咳!恶霸韩金刚还是我师父给剪除的,我竟没替他父女作一点事,并且还把他的女儿弄丢,我可真是傻,真是无用,这事一定有卢宝娥跟她那叔父捣鬼,好,我岂能就饶了她? 一连吃了三碗老豆腐,差不多又是半饱了,这才给了钱,就手提宝剑一直进了那鲤鱼胡同,走了不远,见路北一家大门,招牌早已摘去,门已经闭了,粉墙上墨笔写的大字,在微茫的月光下,还能看得清晰,刘得飞认得那个“镖”字,心里就说:一定是这里了。他就一耸身上了墙,向下面一看,外面很宽敞,房屋却都很低小,屋里没有灯光,院子里可是横躺竖卧的睡满了人,这大概都是这里的伙计们,有的还没有睡,正在仰巴脚地看着星星,说:“喂!你们看!牛郎星跟织女都快到了天河边儿了……”刘得飞却又跳下墙来,幸亏还没有人看见他,他心说:不行!时候还太早,可是这些人都在院里,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睡着?又见这里后边的房屋,倒都较高,而整齐,大概卢天雄的家眷就都住在那里,他遂向旁走了几步,先跳到别的人家房上,由那里,轻如飞鹤似的,就绕过镖店的前院,一直到了后院,这里房屋显着确是整齐,前面那院子都是土地,这院里都满铺着平砖。并有砖砌的花池子,里面种着各种花草开放得很茂盛,因为天气很热,所以院中支着木头框儿,绷着帆布的一把躺椅,躺在那里一个身躯相当胖的,大老爷似的人,就是卢天雄,旁边放着一张小圆桌还摆着茶具,水烟袋,另外又有方凳,坐着一个妇人,这多半就是卢天雄的妻子,有仆妇提着开水过来沏茶。卢天雄倒没脱光脊背,扇着一柄蒲扇,很着急的样子,直叹气,跟他的妻子悄声说了半天,说的是什么,藏在房上屋脊后的刘得飞,可是没有听清,又待了半天,才听清卢天雄向屋里说:“你出屋来凉快凉快好不好?院里又没有别人,在屋里你又不睡觉,只是哭,哭坏了眼睛可没人管了……咳!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真叫我着急!干脆,明天你回张家口去吧!或是叫你爸爸来接你。”他的太太向屋里说:“乖孩子!你听我的话,出屋来凉快凉快吧,要不然我让方妈给你在院子里支上铺,你在院子里睡,干吗闷热的天,要在屋里呢?连哭带热,要把身子骨儿毁坏了,那你以后可就什么福也享不着啦,好孩子千万听我跟你叔父的话吧!”卢天雄又似乎气了,说:“宝娥!你要这样儿,可就不是我卢家的女儿啦!我们卢家女儿跟男子一样养活,讲的是慷概豪侠,刀子扎在胸儿上都不皱眉头,打爬了跳起来再干,你也不是没阅历过,这算甚么?刘得飞那傻小子还能逃得开你跟我的手心?刚才御史衙门里张头儿来说的那事,你说刘得飞混蛋成什么样子啦!真是又可气又可笑,我们不用理他,早晚他会自己来,那时得叫他来求我们,反正,他要不来求,他一辈子也见不了韩金刚那小老婆!”这时候房上的刘得飞就吃了一惊似的,因为由这句话,可以断定小芳并没有死,但是提剑下去,向他们逼问……刘得飞才要这样去办,他才将直起腰来.却见那个仆妇方妈已经从东屋那挂着竹帘有灯光的屋内,连劝带挽的把卢宝娥请出来了,卢宝娥今天多半也是傍晚时候才进的城,现在可一点不象白天那样的泼辣和厉害了,哭哭啼啼的,一边往院中走,一边还顿脚,说:“谁也别管我!反正我就是出了这个屋子,我也不出这门儿啦!张家口我也不回去啦!本来,我还见得起谁?可是要不是叔父,我也不认识他混蛋,傻鬼,自以为不错的刘得飞,现在倒像是巴结他啦,谁不笑话我?” 卢天雄坐起身来,连气扇着他的蒲扇,说:“这你也不要埋怨我,当初,我要说提亲的时候,谁知道他那傻王八蛋竟会认识韩金刚的小老婆?”卢天雄的太太说:“早晚我倒得瞧瞧那小老婆,看是怎么样的一个狐狸精?拆散了人家的婚姻!”卢天雄摇头说:“也不怨人家,那娘们本来就是水性杨花,只是刘得飞,我混了半辈子镖行,还真没瞧见过他那样儿的,今天早晨,我在罗天寺前跟他说话,他还是架子顶大,我心里的气是忍了又忍,我料定他会自己去投案,所以我才托了衙门的张头儿,刚才张头儿来送信,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我又料定他今晚不来,明夜也一定得来,等不到大刀王来到北京,他就得先来求我们!”此时,在房上的刘得飞一听了“大刀王”三个字,又不由觉得有些奇怪,暗自想:大刀王又是什么人?来到北京是干什么?难道是为来找我?……而房下院中的卢宝娥这时又哭着说:“我想去杀了小芳!留着她还干吗?杀了她,刘得飞找我来.我也杀了刘得飞……”卢天雄又赶紧摆手说:“不必!不必!事情我们还慢慢办,要是倒退二十年的话,我也没这涵养,用不着你去杀那娘儿们,我也不能叫欺负我侄女的人活,现在我们可不能那么办了,我们叫他刘得飞亲自来……”这时刘得飞听卢宝娥说是要去杀小芳,他就忍不住心头冒火,同时却又慨叹,觉着:何必为我这一个人,叫两个女人争,于是就在房上站起身来!下面那方妈先看见了,就大声嚷喊说:“哎哟!房上有人!”卢天雄却赶紧拦住,说:“不要嚷嚷!前院有那么些个人都在睡觉了!”他的太太也惊慌.卢宝娥却抄起一只茶碗向房上就打,这只碗正向刘得飞的脸上打来,可是刘得飞一伸手就接住了,同时,卢宝娥如狸猫似的一耸身就上了房,她正要扬拳来打,可是她看出来是刘得飞,当时拳就打不出去了,只是嘿嘿笑着说:“是你呀?哼!你来偷听贼话儿也不要紧,告诉你吧,小芳是活着啦,可是今夜我就去要她的命,我有本事我去杀她,你有本事你就去救她吧!”刘得飞摆手说:“用不着这样,她已经够命苦的啦。我也不是非娶她不可,可是我们得把话说明!”卢宝娥瞪眼说:“有什么话你就下去说吧!”用力伸手一推,可是她没有把刘得飞的身子推动,刘得飞依然直立在屋瓦上。 下面的卢天雄先叫他的太太进屋里去,然后他向房上招手:“得飞!我早料定你今夜要来,我正等着你哩!请下来吧!别闹得叫前院我那些伙计都知道了,那就不好看了,有话请下来讲,扳个大说,你是我的老贤侄,再往近点说,我们是江湖朋友,你是我的老兄弟,用不着玩这高来高去的,请下来!我这儿有酽茶,院子也凉快!”刘得飞却仿佛还在想什么,卢宝娥又用手推他,并拿小脚儿踢他,说:“你下去跟我叔父说去吧!你怕什么?你就放心吧!我们这儿没有埋伏!”刘得飞身子依然不动,待了一会,方才将身向下去跳,卢宝娥也随之飞下了房,只见刘得飞先把他刚才接到手里的那茶碗放在桌上,提剑向卢天雄拱拱手。卢天雄说:“请坐吧!在椅子这边坐吧!这几天你也很累了,歇一歇,不要客气,慢说我们还有交情,就是没交情,素不相识,有人在这时跳下房来拜访我,我也是竭诚的接待。我这侄女,你们也都见过面,更不必拘束了,来!给你扇子你用着,坐下!坐下!”说着他亲手给刘得飞倒茶,卢宝娥叉着手儿又羞又气又喜欢似的,站在他叔父的身旁边,这时她倒不再哭了。 刘得飞在那方凳上落座,剑至今不离手,叹了口气说:“我半夜里来,自知也很不对,可是有话,我得跟你们说说!”卢天雄说:“请随便说,有什么话你自管说,我就是不爱听,我也绝不恼,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刘得飞又叹气说:“我斗不过你们,因为我自己也知道,我是个傻子!”卢天雄说:“笑话啦!老贤侄你是如今京城第一有名的大镖头,虽然阅历还不多,可是独战天泰镖店众镖头,马脖子岭力敌判官笔,张家口走的那趟镖,多么漂亮;你自称为傻,那是你太谦虚,不过,你确实是一个老实人,干脆说,你要不老实,我也不这么敬爱你,因为江湖上,尤其是镖行里,你这样的诚实人真是百里挑一,像那些个眉毛乱转,眼珠乱翻,满肚子狼心狗肺,一嘴的天官赐福的人,我连理他也不理,他若来了,我早就提起我的八宝驼龙枪,把他给叉出去啦,纵使我的工夫已经搁下了,可是我这侄女的武艺、镖法,也还不含糊。总之,我们敬的是诚实君子,喜的是道义的豪杰,爱的是言而有信,少年英雄,就是有点脾气也不要紧,只是,话是得说,你刚才说的那斗不过我们,那话可不对。因为我们叔侄,过去不但没和你斗,还处处的帮你忙,自然我们不叫你答情,可是你说这话,我们却不能受!”刘得飞摆手说:“都不用说啦!现在还是第一是我师父的事,第二是小芳的事!”卢天雄:“你师父彭二是我的好朋友,他在监狱里如若吃一点苦,算我卢某人没能耐,枉在京城干了二十多年,在公门里那么点人情都托不到,那我就连这镖店都没脸开了!”刘得飞又问:“小芳呢?她到底是死是活,你们到底知道她的下落不知道?”卢宝娥这时在旁边搭话了,冷笑说:“说是活着,可跟死了也差不多,说是我们知道她的下落,可是不告诉你,你也没法子去找!” 刘得飞气得又要站起,卢天雄却把他拦住,说:“你现在是跟我说话,不要理她,无论如何她是一个姑娘,我们是江湖朋友又是同行,有话你得跟我讲,我告诉你,你放心,那个名叫小芳的堂客,确实没死,不过她可不是我们给藏起来的,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她的下落,是你得再先说一声,早晨,在罗天寺庙旁你跟我说的:如若找着小芳你就讨我这侄女,那还算话不算话?”刘得飞:“自然算话!”卢天雄:“这就好!可是你打算什么时候讨我这侄女,什么时候见小芳?”刘得飞说:“现在就见!”卢天雄说:“万一你见了小芳,你把跟我说的那话可又不算啦,那可怎么办?”刘得飞忿忿地说:“那还算是什么英雄?我刘得飞不是那样的人,其实我现在既已准知道她并没死,要找她也不算怎么难!” 卢宝娥在旁又搭话了,说:“刘得飞你可别吹!你要找着也许容易,可是等你找到她的时候,我早已一刀两段,叫你看见她个死的,看不见活的!”刘得飞冷笑着说:“她跟你,又有什么冤仇呢?”卢宝娥手掐着腰忿忿地说:“不是仇,仇倒一点没有,就有气,气可真把我气死,凭什么她一个小老婆就使得你这样?我……”大哭起来说:“你已经订下了我,我还救过她,救过你有许多次,你就跟我没有一点情?”弄得刘得飞只好不言语了,卢天雄又给劝解,说:“我倒有个主意,就是:你当天讨我的宝娥,我当天就能够叫小芳和你见面。”刘得飞一听,心里不由就气极了,暗想这明明是卢天雄的手段,他把小芳抢了去,藏起来,逼着叫我讨他的侄女,这可是太可恨了。简直是欺负我,小芳现在不定住在什么地方,不定多么可怜了……这么一想,恨不得立即就抡起来宝剑把卢天雄杀死,然后跟卢宝娥那丫头拚,可是又想:不行,现在还真不能不依着他们,要不然,他们去杀死小芳,我连知道也不知道,那时小芳才真是可怜呢,现在至多还不过是我们没缘……因此,心中一痛,几乎落泪,他就此叹了一声,说:“行!现在你们就把小芳找出来,让我们见面吧!我今天就可以讨你们的宝娥!” 卢宝娥听到了这里,就一转身子,不知她是害羞,还是喜欢。卢天雄又说:“也不能够这么急呀!”说着又命那方妈给倒茶,劝刘得飞喝,又说:“老兄弟!我也可以称你为侄女婿吧!你可得明白现在这件事,不是我们硬掐鹅脖,非要你允应亲事不可,却是……得啦,多余的话也就不必再说了,以后盼我们是两家亲戚,彼此不分,盼你们小夫妇白头到老,不过要办喜事,可还得预备预备,房子也得见新,木器还得另置,我侄女不能没点像样儿的嫁妆,不然要给人看不起,我的哥哥纵使不能由张家口来,也得等着我嫂子来,因为他们养女一场,何况只这一个女儿,不能够太马虎,因为我们卢氏兄弟在镶行多年,朋友不少,姑娘出阁不能跟人手拉着手儿走,那样可要让人笑话,将来连朋友也都不好见了,所以还必需择定吉辰,治?妇葡笄肭子眩腥硕贾乐溃谀愕慕匆灿泻么Γ 绷醯梅扇闯ぬ荆咽种斜5慕<猓虻叵虑米潘担骸拔沂Ω富乖谟铮胰丛谕饷嫒17讼备荆俊甭煨巯猿霾桓咝说难永矗担骸澳阍趺此嫡庋幕埃渴Ω钢皇墙滔拔湟盏模鼓芄还苣阋槐沧拥氖侣穑吭偎担写蟮被椋蟮奔蕖闳11备臼钦拢闶Ω冈谟镏懒耍匀幌不兜摹!绷醯梅伤担骸翱墒牵沂Ω附形胰5脑切》迹恢牢矣至砣17吮鹑耍 毖韵潞芊3畹难印b煨鬯担骸澳阏飧鋈颂鲜担捎钟械慵胁磺澹闳7皇且谎磕闳11备镜氖虑椋笔Ω傅幕鼓芄艿淖怕穑课沂侵浪钠2模砸槐沧右裁挥腥11备荆褪且蛭簧裁挥鲎鸥鱿琅钋张宓氖腔嵛湟盏呐樱翘的闳19帕耍3沂撬睦吓笥崖煜赖呐煨鄣闹杜诩嗬镆惨欢g值靡赡兀 绷醯梅商苏饣埃慈允欠浅r钟簦妥磐芬簧膊谎杂铩?br> 卢宝娥在旁转过身来,又忿忿地说:“得啦!得啦!得啦!叔父您跟他说话是白费唾沫,您说一万句话,也顶不过他师父的一句话,我非得把他弄得死心贴地的不可!他要是这样勉勉强强地娶我,我还不干呢!我不信我哪点就不如那给人当过小老婆的小芳,玉面哪叱能叫徒弟娶她,却不叫徒弟娶我,也许他是诚心往他师父的身上去推,不弄个脚踏实地他不甘心,我还更不痛快呢!喂!刘得飞!干脆!我们现在就走行不行?你有胆子吗?”刘得飞问说:“上哪儿去?”卢宝娥说:“我们一块儿偷偷的去到御史衙门,也不是想去反狱,只是到监里去见见你师父,问他愿意不愿意叫你娶我?”刘得飞站起来说:“好!这就走……”卢天雄赶紧站起身来直摆手,说:“不可!不可!你们去倒不要紧,万一弄出事来,给张头儿添麻烦。”刘得飞拍着胸说:“闹出事来我一人当!我恨不得我这时替我师父去坐牢……”卢天雄就赶紧向他侄女使眼色,可是卢宝娥一点也没理会,她正在气头上,就跑到屋里换上一双软底小鞋,又走出来,向着刘得飞高声的说:“走!这就走!你也不用拿宝剑。”刘得飞说:“好!”……“当啷”的一声扔下了宝剑,向卢天雄说:“我还回来!”那方妈说:“姑爷不再喝碗茶了吗?”刘得飞也不答话,见卢宝娥已经拧身上房去了,便也随之窜上了房,一霎时,两个人全都没有了踪影,卢天雄又长叹一声,躺在布椅子上,连蒲扇仿佛都没力气再扇了。 微月之下,卢宝娥在前面走着,刘得飞在后边紧紧地跟着,走的都是曲曲折折的黑俾小巷,她对于路径似乎也是不熟,有时候顿住脚,拉刘得飞一下,悄声问说:“应该再往哪边走呀?”她模糊的婷婷的影子离着刘得飞很近,她头上大概还戴着鲜花,阵阵的花香,也送入刘得飞的鼻中,她身手是这样的快捷,胆是这样大,而心是这么热,刘得飞不由得倒作难了,又感觉着对她不起。 因为时已夜深,所以走了半天,也没遇见一个人,还是刘得飞的记性好,他刚才来过,现在还能认识,就找到了外城御史衙门,但是这座衙门不同别的衙门,大门前挂着明亮的大灯笼,有持着刀、铁尺、钩竿子的官人捕役们正在出入,看这样子是换着班往各处去查街,去捉贼,所以夜晚比白天更显着森严。 大概那位外城御史胡老爷还许到了此时才办公事呢?卢宝娥又拉了刘得飞一下,二人贴着墙躲避了一下,刘得飞倒是说:“你回去吧!本来你不必来。”卢宝娥说:“因为是你气得我!”刘得飞:“或者你就在这儿等着我,我一人去找我师父。”卢宝娥转着头仰仰脸儿说:“干吗呀,不是为当面问你师父我们才来的吗,我不放心,万一你师父要答应了,你再骗我说没有,那可更得把我气死……”刘得飞只好不再说什么,心里只是想看看师父在监里的情形,问不问那句话,师父毕竟叫他娶谁,他倒不管,最好是全都不叫他娶,他两面全都不得罪,全都对得起,那才是他最盼望的,可是他得必需把小芳找着。 卢宝娥很心急,不等那衙门的人都进去,她就拉着刘得飞乘人不备时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胡同,这胡同极窄,也不通别处,一边是极高极高的墙,墙上铺着很多荆棘,令人一看就知是监狱,也有一个闭得很紧,钻得又很严的极狭极小的旁门上满钉着铁片,这个门一定通着监,为是提解死囚才设的,卢宝娥在这里推,拉,想了许多法子要开这个门,也没有开得了,最后,忽见她一跺脚,竟自跳到那高墙上去了,刘得飞也紧跟着窜上去,就觉着墙上的荆棘真扎手,幸亏他们还都是好工夫,不必用手攀墙上去,但,卢宝娥穿的是底薄得跟袜子差不多的小鞋,她如何能受得住呢,刘得飞很是担心,要扶她一扶,卢宝娥却推了他一下,说:“你不用管我啦!”推的时候,刘得飞觉着她的臂膊同自己的臂膊一捱,有点发粘,想必是她已经被荆棘的针,刺出了血,心中更觉着对她不住,可是忽听卢宝娥又悄声地说:“现在我们可就要下去啦!你记住了,我们只为的是向你师父问那一句话,不是为别的,你可别见了他,又噜哩噜苏地没完,这可是公门,我们可别犯法。”说时,她先飘了下去,刘得飞又紧随着下去,这时即看出来了卢宝娥的本事,她走江湖,一定有经验,对监里的情形也都知,不好像她是初次到这里来,但是她早先在张家口,帮助他爸爸开镖店,她一定进监中救过人,或是探过人,这外城御史的监狱本来很少,因为犯人都是当日捉了来,临时羁押,至多三五天,就解到刑部去,所以犯人不多,防范得也不严。 卢宝娥来到那铁窗前,向里边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吹了一声,里边的犯人没听见,吹了第二声,就有犯人惊醒了,也还声吹了一吹,这声音都极细微,非得是“老江湖”的耳朵简直听不清,又微觉得里面有微微脚镣响声,就有人来到窗户的临近了,监里没有灯,黑忽忽的,连里边的人半身的影子都看不清,更不用说模样,反正不是彭二,只听这人隔着铁窗向卢宝娥交谈了几句,刘得飞简直听不明白,因为都是江湖黑话,刘得飞没学过,想不到卢宝娥倒全会,和里边那个人一问一答,末了她仿佛急了,就说:“去你的吧!谁是你的朋友,我们找的是玉面哪叱彭二,叫他来和我们说几句话,你管便罢,不管我就进去先宰了你,你虽不认识我,可是你大概也猜得出我是什么人!”里边的人却还笑着,说:“得啦!我白喜欢啦,可是你们要帮彭二,也应当顺势儿帮我一个忙呀,都是一条缘上的,是合字儿……”卢宝娥却催着说:“快去!决去!你再麻烦,我可就要掏镖往里打你了!”她这时是真凶真狠又真能干,刘得飞觉着是实在的“自惭弗如”! 第六回 聆直言心伤多情女 砺宝剑迎斗大刀王 里边那犯人一定是个偷鸡摸狗的惯犯,久坐监狱,可也时时的想遛,如今有人来私探彭二,并且还是一个女的,黑话都会,他就知道这一定是彭二爷的好朋友,来历不小,彭二马上就要出去了,他也想乘空儿往外去,所以他也更谨慎,在监里摸着黑儿,就去通知了彭二,同时他又跟着“擦楞擦楞”地走过来,这时巡更的梆子却越敲越近,狱旁不远,那窗上糊着白纸,纸上浮着灯光的小屋,那是监里官人值班住的屋子,这时正有人在里边说话,还唱着:“一马离了西凉界……”刘得飞都不住地心慌,这时忽然卢宝娥又拉他,悄悄地说:“你师父来了!你快问他,问完了我们赶快走!……”刘得飞手揪住铁窗的“格洞”,里边却换了一种声音,沉重地问说:“是谁?卢姑娘么?……啊!还有得飞,你们干吗来啦!”从里边看外边大概看得见,因为天际有微微的月光,卢宝娥又推着他,说:‘你倒是决问呀’刘得飞却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他是见着了师父就发怯,这时他心里更悲痛得很,就凄惨的叫着:“师父!”热泪滴了下来,里边却说:“我不是你的师父,你快滚!”他不能够说出一句话来。卢宝娥更着急,就向里边悄声的说:“彭二叔!彭二叔!我是卢天侠的女儿,卢天雄的侄女卢宝娥……” 彭二在里边回答说:“我认得你,你是本事不小,可是你不该带着得飞来,我是他的师父,我替他打官司是光明正大的,我要想出这个小房子,易如反掌,我就是不这么干,你的意思我谢谢,请你替我谢谢卢天雄吧!”卢宝娥说:“不是,我带着得飞来找你,只是为叫你说出一句话’彭二在里边问:“什么话?还非得叫我说?”卢宝娥就使劲的揪刘得飞,还拿脚暗暗地踢他,催着他快些说。 刘得飞向里嚅嚅了半天,才说出来,又叫一声:“师父!”然后问说:“你是叫我娶小芳呢?还是娶卢宝娥?”彭二在里边却坚决的说:“娶小芳!小芳要死了,不许你再娶!以后你好好的去找个行当作个人,少跟什么卢天雄卢宝娥接近.学那些个坏!……我把话说完了!你快走!”这时卢宝娥已经气忿忿一跺脚就上房走了。刘得飞又揪住铁窗向里面沉痛忏悔地说:“我可是已经答应她们了!”里边的彭二却不答话了,只有那个犯人,还悄悄地说“喂!快想法子!叫我出去呀!喂!交个朋友吧!你要是帮忙救我,我出去能替你偷一只鹅,好叫你给女家放订礼,喂!我帮了你们半天忙,你们还是不帮我吗?喂!怎么你也走啦?” 这时巡更之声“梆!梆!梆!梆!”已敲了四下,四更天了,微微的月影,更向西斜,刘得飞窜上狱房,再过了高墙,裤管都已被荆棘划碎,他又跳下,到了小胡同,悄悄地走出,扭头去看,连那衙门口的两只大灯都发昏了,他又疾向南走去,进了一条僻巷,只听得“汪汪”的犬吠,并听见“喔喔”的鸡鸣,却已不见卢宝娥的踪影。想起刚才师父说的话真是痛快,可又对卢宝娥似乎有点抱歉。 可是,还得上敬武镖店找她去,我的宝剑还扔在他们那儿,再说他们还得叫我见着小芳,才算是没事。于是,刘得飞又于残月晓风,这将要天明尚未天明的时候,重回到敬武镖店,他依旧是先窜到房上啦,直奔后院。 他一来是不愿叫前院那些在院睡觉的镖头知道,二来是想着:反正他们这房子,大概平日就跟大门一样,随便叫人走来走去,卢宝娥自从张家口来,这些日子,恐怕她就没规规矩矩由大门走过一回,那丫头黑话等等都会说,还是我师父有眼力,不叫我娶她,真对,当下刘得飞又站在那西房上向下一看,见院中还放着那把布椅子,他的那口宝剑也依然在地下扔着,可是一个人也不见了,卢天雄一定是进屋睡了,卢宝娥还不知回来没回来,此时刘得飞愿想跳下房去,拾起那宝剑,就坐在那椅子上等着,等到天明,卢天雄起来,自己再跟他要小芳。却不料,由前院“咕隆隆”地跑来了五六个人。这大概都是本镖店的镖头,有人就嚷说:“喂!朋友你下来吧!我们早看见你在房上!”有人又说:“是刘姑爷吧!请下来吧!我们掌柜的等了您半天,您也没回来,他实在疲倦得支持不住了。才进屋去睡的,姑爷请下来吧!我们这就要升火做早饭了,因为今天七点钟,我们这儿就有一枝镖,往张家口去走……”刘得飞站在房上,倒觉着不好意思,他只得下来,这几个人要请他到前院去坐,并说:“刚才我们掌柜的才把我们叫醒了的,对我们说:‘您是我们这儿的姑爷啦,说是您出去办事儿啦,待会儿准由房上回来,叫我们别再睡,等着您……”刘得飞从地下拾起宝剑,皱着眉又问说:“你们姑娘回来了没有?”这几个人却都摇头,有的说是:“不知道。”有的说是:“我们这儿的姑娘卢宝娥她是昨天快黑的时候由外边回来的,就没再出去呀!现在大概是在屋里睡觉还没醒,刘姑爷:您将来娶了我们这儿的姑娘,您是一准能发财,我们这镖店也就快兴隆了!”刘得飞说:“把你们掌柜的请出来,我要跟他说几句话!”一个镖头就回答说:“我们掌柜的刚才睡,谁敢又去惊动他?他本来精神不大像早先了。去年就差点得了半身不遂,柜上的事情他都不愿意再操心,我们这几个,不怕您笑话,武艺又都不济,遇着熟路敢走,生路儿纵使给很多钱,也是不敢应,因为这才想请您!我们掌柜的早就跟我们说过,说是有您来帮忙,这镖店一定能在北几省数第一,现在成了亲戚啦,这就是您的镖店啦,以后您就也是我们的掌柜的了……”刘得飞听了这些话,弄得他既不能急,又不能怒,这几个人还都很恭维他,就把他请到前院的柜房里。这里点着灯,旁边还有人睡觉,可是外面已经有车来了,直敲大门,这里确实是今天有买卖,负责押镖的两个人,刘得飞也看见了,都是精神不济,武艺大概也都好不了,他们都收拾随身的东西,还特别拿着一个大信封,大家争着看,原来就是卢天雄的家信,叫他们给捎到张家口,交给卢天侠的,他们彼此互相笑着,说:“这是喜信!”说话时又偷眼瞧着刘得飞,看他们这几个镖头,连伙计都是很高兴,刘得飞却等得着急,就说:“劳你们的驾!到里院去问问你们的掌柜,或是姑娘,旁的也全不用说,只叫他们把那小芳的下落告诉我,就完了,要不然我可是没完!”他一提出来“小芳”,不想这里有一个镖头,好像是认识小芳,就惊讶着说:“那是韩金刚的小老婆呀?”另一个镖头却用腿拐了这人一下,并向刘得飞努努嘴,仿佛是知道刘得飞从韩家救走了小芳的事,随着,这屋里的几个镖头,就在刘得飞的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乱谈起来了,又像是故意说给刘得飞听,刘得飞就坐在一把椅子上,手拄着宝剑,低着头,十分地烦恼,他也不是故意留心的去听,但那些人的话,自然就灌入了他的耳里。 先是一个镖头说:“小芳!那小娘们我可见过,真漂亮,嫦娥也比不过她,可就是白虎里的命,谁跟她近,她妨谁,妨得老常九那么老还卖老豆腐,结果就算是叫人活活打死啦,妨得韩金刚,偌大一位御前侍卫,就被人杀死在酒楼!” 又一个镖头说:“她妨死人不要紧,她妨得咱们镖行的朋友,都倒霉,丧命的丧命,归根还不都是由她而起?彭二杀了人,他得去偿命,韩金刚的家是一败涂地了,剩下的那些个小老婆,有的没等到他的棺材抬出去,就卷了包儿跑了。他那妹妹,听说要嫁追魂枪吴宝,本来吴宝的买卖,他开的那家天泰镖店,已经算是完啦,双锏灵官陈锋,赛黄忠马宏,跟他特请来的佟老太岁,老罗龙,全都受了伤,大罗岱并且丧了性命,是镖打的,他虽报了官,可不催着当官的给他捉凶手,因为第一是他心里也有愧,第二还想着是个江湖上的仇,在江湖上去报,用不着告府求官,还得挺起腰来抡膀子,招请朋友捞面子,韩金刚这一死,他倒阔了,他天天在韩家主办丧事,他本有老婆,可又订下了韩金刚的妹妹,不是图色,却专为财,谁爱走谁走,谁爱跑谁跑。反正韩金刚的房子地都到了他的手里了,他以妹夫老爷的身份,在韩家任所欲为,并对外人拍胸脯说,他要重整天泰镖店,买卖还要往大了发展.他已经派人往南直隶去请大刀王……” 对面的一个镖头一撇嘴,说:“人家大刀王未必能来!人家跟他没交情,人家大刀王是北五省著名的侠客,平日仗义疏财,做的都是好事,人家保镖,以北至保定为限,连京城这些镖行中人.人家都不来往,一来是怕伤和气,二来是人家向来就没瞧起咱们这样的镖头,所以我说:他一定不来,那都是吴宝吹牛皮!” 另一个待会儿就要动身的镖头却说:“这是真的!不是吴宝吹,吴宝现在跟外城御史衙门也走的很勤,那里边的头儿们跟他全有交情,他并不是不告府求官,还是暂时不敢得罪咱们掌柜的,其实他的心毒极啦,他现在天天住在韩家,不大见人,其实若等着大刀王来到北京,连咱们掌柜的,宝娥姑娘,带刘得飞刘姑爷,都跑不了,因为这时,衙门派来成千的官人,也决拿不住我们姑娘跟我们这位新姑爷,他还能够不明白吗?大刀王来了,可就另说了,帮助官人,说拿谁,谁大概就跑不了,插翅也难飞,因为大刀王是什么样儿的,我虽没见过,可是我知道他比我们宝娥姑娘——我再说一句怔话,大概我们姑娘这样英雄的人,十个也斗不了他一个。所以我们掌柜的现在愁得了不得,这话又不能对别人去说,大刀王又一准能来,他虽是一位侠义英雄,不能为吴宝所用,可是禁不住吴宝去挑唆,只要是大刀王一听说,是为刘得飞抢去了韩金刚老婆,彭二,刘得飞师徒才把韩金刚杀死,我们这里的姑娘才在芦沟桥伤了那些有名的镖头,和像佟老太岁那样的老师傅,我们掌柜的又加以袒护……这就行啦,那大刀王就得气炸了肺,他就得提着大刀来北京,再加上罗家父子,连周大财,薛五,他们一些朋友,出了头一助威,那声势可也够瞧的,反正还有一场热闹在后头呢!……我,我真得赶快走这一趟张家口,不但是送喜信,还是去勾救兵,赶快叫我们掌柜的那位大哥想主意吧!顶好是率领着塞外的英雄,来到这儿帮助兄弟,女儿和姑爷……”早饭做好了,端上来了,他们匆匆地吃毕,天光大亮,该押镖的人跟着镖车走了,不该跟镖的人,却还在这里七拉八扯的闲谈。他们让刘得飞也在一起吃,刘得飞却只是摇头,什么话也不说,只在这里等着卢天雄或是卢宝娥起来,或是出来。 他都有点困了,一直等到九点多钟,大概又快用午饭了,他叫人到里院去问了好几次,都说是卢天雄睡得正香,连他的太太也不敢叫他醒,最末一次是带出来卢宝娥的话.连这传话的人都显出不好意思,说是:“姑爷!您先请回去吧!我们那位姑娘又犯了脾气啦,她不但不见您,也不让她叔父见您,还……”笑着说:“叫我们打你出去呢!……我劝您还是先回去歇一歇吧!反正已经订了亲啦?到您办喜事的那一天,花轿一来,冬冬冬地一打鼓,笛呐哇哇的一吹,我们姑娘也就乐了,脾气也就好了!” 刘得飞一听此话,想了想,确实也无可奈何,他只好抑郁地提宝剑走出这敬武镖店。他无聊之极,心绪紊乱,精神疲惫,头昏眼花,街上还这么乱嘈嘈,他却四顾茫茫,只好暂时到他师父那朋友“赛洞宾”的命馆里,去歇一歇。 他这个神气,——辫子蓬松,脸有三天没洗,衣裤上沾的都是浮土跟泥,晃晃摇摇地手持宝剑,进了这光线低暗的神秘的命馆,那白发白髯的假老道,赛洞宾就指着他说:“啊!你有丧门照命,白虎临头,眼前有一步奇灾大难,外带还犯桃花煞,快来,抽一支签,我指你渡过这条迷津吧!”刘得飞却一直就进了里边的那间小屋,坐在椅子上向着墙壁一靠,他就好像昏迷了过去。 赛洞宾随进来,悄悄和他说——原来韩金刚被杀死在酒楼,彭二被捉往官里,他全都知道,他劝刘得飞说:“顶好你快走,不要管你师父,你师父原是个老打官司的,他把监狱当旅店,你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家伙,真要被抓在监里,你可受不住,那卢宝娥在芦沟桥打死打伤的那些人,虽然暂时有她叔父拿钱挡着,可是她早晚也得犯案,真要是进了监,那可就像苏三起解了,你又不是王公子,也救不了他,我算出你们的禄马已动,应当都得快走,我给你们每人画三道护命符,——可是一道符是三两银子,不给钱我不画,拿着我的符你们到处都能遇着贵人,方可趋吉避凶,毫无危险!” 刘得飞点头说:“好,好,等一会,我现在先要歇一歇!”他遂就靠在这里,闭着双目歇息。 其实他的心中却仍然跟油煎着似的,是又急,又难过。他先想:在这儿歇歇,或者在这儿暂住着也好,我等着大刀王来.叫他看看我是怎样一个英雄,我非得还在北京干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不可,我更得救我师父,偏得找着小芳才行!赛洞宾这命铺的生意也不佳,一个人住在这么一个半屋,也没个伙计,每逢要出去,就得倒锁门,可是又怕锁上门的时候又有人来找他算命,如今刘得飞一来到,他就托付刘得飞来替他看屋子,并说:“要是有人找我算命,你就请人家坐着等一会,可别把主顾放走了。”他走后刘得飞等了半天,他也没回来,刘得飞实在困乏得坐不住,就把门从里边关上,在那里屋倒头睡下,睡了一个大觉,醒来又觉着饿了,赛洞宾不知上哪儿去了,依然没回来,刘得飞就将门倒锁上,自己出去买了吃食,才回来再开锁进屋。因此,这里的一条很短而很粗的铁链和一个形式特别的铁锁,只有一把钥匙,就时常拿在刘得飞的手里,好在这屋里只是一些算命用的器具,而且都破旧了,贼要是偷了去也没有用,因此大概也招不来贼,赛洞宾每天里没有什么命可算,他的外务又很多,据他回来跟刘得飞闲谈时吐露出来,原来北京城,各衙门,各镖店,他差不多全都有熟人,刘得飞的事情他也都知道,他并且说:“南直隶最有名的英雄大刀王,大概一两天可就要来了,来了是专为找你比武,你可要小心一点!还有,别在我这门口儿打,别耽误了我的生意!”刘得飞在这儿住着,心里十分的烦恼,他有许多的急事都要办,而现在头一件事就是等着大刀王来,来了,先杀砍一阵,痛快痛快。第二天赛洞宾一早就出去了,过午才回来,就问“没有人来找我算命吗?’刘得飞简直不理他,他却摸着长长的白须笑着说:“你们年青的小伙儿真不行呀!让一点事,折得就连半分豪侠气概也没有啦,真不中用,你看我,一清早就出去,连借钱,带给朋友说合事,还给你打听来不少的消息。”刘得飞赶紧十分注意地问说:“什么消息?”赛洞宾大笑着说:“现在可还是不能够告诉你呀!有好些个好事儿啦,现在先闷你一会儿吧!我的小伙子你先别着急,你快娶媳妇儿啦!”刘得飞有心奔过去打他一拳,可又怕把他打死,赛洞宾哪里像是个老道,他多半连道士庙还许没进去过呢,分明是一个江湖人。 不知是什么,他竟高兴起来了,大唱起“西皮二簧”——“离了扬州江都县,那有绿林乐安然。”正在唱着,忽然外面有车轮子“咕噜咕噜”的响声.他就扒着门向外一看,立时说:“来了生意啦!”赶紧又拿纽子上挂着的一只牛角梳子,梳了梳他的白胡子,向破大椅子上正襟危坐,做出“老神仙”的样子。 门一开外面来了找他占卦的,是一位女客,刘得飞赶紧躲避到那屋里,只觉得这女客穿的是银红的绣花衫子绣花裤,模样儿怎么样,他可一点也没去看,只听赛洞宾耍起江湖口来了,把签筒“喳喳”地颠动,金钱“哗楞哗楞”地摇,棋子“吧吧”的摔得像唱戏道白似的高声说着:“乾,坎,震,巽,离,坤,兑,你这是水火既济”之课呀!在卦里边看你是心绪不安,求谋未遂,卦中还犯着阴人,更犯着口舌!你要问的倒是什么事呀?”来占卦的女客人却轻发娇声说:“我问是一个人,他能够来不来?”刘得飞一听,这语声很熟,他赶紧探着头,向外望了一望,才看出这来占卦的“女客”,敢则正是卢宝娥,但,要不是细看,简直就不能认识她啦,她的脸儿上擦着宫粉,描眉,画鬓,特点着红嘴唇,娇艳得有若桃花,一点也不像早先那个黑丫头了,她本来模样儿长得不难看,这么一“刀尺”,倒有七八分赛得过小芳,穿的这身银红色绸子的裤,下面是绣着蝴蝶的小红鞋,更学会了小芳有时露出来的那种羞答答的可怜可爱的娇态,她连眼皮儿也不抬,简直跟马脖岭那回遇见的,和前天夜里一同探监去的,那全不是她,她是一个安安稳稳的大姑娘,又像是小媳妇,她是占卦来了,问的是个“能够来不来”的人,问了半天,赛洞宾也胡扯了半天,结果她留下了“卦礼”,眼睛连向别处看也没看,转身连头也不回,她就走了,外面的车轮声又响,越响越远。刘得飞把什么都想起来了,心里很乱,站着不住的发呆,赛洞宾把那卦礼一叠子小制钱,一五一十的手里数着,离了座位,又来向刘得飞笑着说“你不认得刚才来的那个小堂客吗?我听说你们两人很熟,怎么见了面不说话呀!这个小堂客,可真是一把手,你的武艺,我可不是瞧不起你,你比人家差的多,连你师父都佩服人家,她来占的是问一个人,能来不能来?你猜问的是谁?我想一定问的就是大刀王……”刘得飞一听脸上不由得一阵变色,赛洞宾又笑着说:“你可别吃醋,我猜的大刀王若是来了,那是直隶最有名的好汉,虽然轻易也不到北京来,可是名头早已压过了北京的所有镖头,这一次他是应吴宝之邀,名目上说是要斗斗你,其实你还禁得住他一斗?他是要打服了北京所有的英雄,他好在这儿坐头把交椅,这件事,街上的人全都晓得啦,没有一个敢不服气的.都知道大刀王若是提着大刀来啦,决没有人敢挡,天泰镶店还得数京城头一家,敬武镖店不但得压倒,他们还得找卢天雄算账,街上现在都说卢天雄袒护着彭二师徒,违背江湖道义,大刀王来了,决饶不了他,因此我又听说刚才来的那位小堂客卢宝娥,已经在铁器铺里定打了十几只三棱,加重,镀银的特别又厉害又好看的飞镖,等到大刀王来了,她要在北京城里再显露一手,她要以雌争雄,那时候,可就省了老伙计你的事啦,我劝你最好在我这里忍一忍,给他个别出头,看卢宝娥跟大刀王拚成什么样,假定要大刀王得了胜,我去拉着你向他认罪,顺势磕头,就拜他为师,反过来要是卢宝娥占了上风呢?那更好哩?我再去求人把她说给你当媳妇儿。” 刘得飞听了这些话,气真忍不住,暂时不忍又当如何?好在大刀王也快来了,卢宝娥如果真是为他来算卦,那可见卢宝娥也是手觉?叛餮鳌12迸巫拍歉鲇忻暮老览吹剑找晦眨豢谄?墒牵馐俏胰浅隼吹氖拢夷苋盟锩Γ课业绞被咕龆u恍硭米棚谟衷谥屑淠纸粒x醯靡匀纹救幢鲈跹爸泻偶シ恚簿霾换寡裕磷帕常糁遄帕降烂迹比站统鋈ヂ蚶匆豢楹艽蟮摹澳サ妒本驮谡饷堇镎炷ツ且豢诒#斑辏∵辏 钡亟α艘簧硖夂湍嘟サ媒?谠嚼丛椒9猓檬值说暗钡薄钡叵欤龆说氖牵合绕敬私u鄯舜蟮锻酰衿鹆擞19辞辶宋耆瑁缓笤偕璺n》嫉南侣湔易牛瘸觯仓糜谕咨浦Γ詈笞约壕鸵ゾ仁Ω福绻炔怀觯蚴Ω覆恍砭龋鞘本驮谧约菏Ω傅拿媲埃蚴撬艚哪羌嗝趴冢么私w载兀蔷屯炅恕?br> 所以他盼着大刀王来的心更急,他托赛洞宾去给打听,他并且自己提剑到街上去走,可是,只见人都躲着他。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那赛洞宾也没给他打听出来“大刀王”的消息。刘得飞又忧虑着小芳,这两天她究竟在那里!生活的怎么样?是不是还在那里哭?是不是已被卢宝娥她们锁起,或是绑起?大刀王要是再不来,他就想不等了,还是先去向卢家叔父侄女逼问小芳的下落,不然就把预备对付大刀王的这份力气,去跟他们拚,可是最要紧的还是得先洗去污名,叫大刀王看看我是一条好汉,没有什么不光明磊落。所以,还是得先向江湖拚斗,然后才能去找小芳。到了第三天,赛洞宾又是一清早出去的,约摸八点多钟,就从外面急急慌慌地走回来,说:“得飞!得飞!你还不快去看看!你师父起解啦,外城御史的门口,有不少你师父的朋友,都在那儿拿着酒要给你师父饯行啦,你还不快些去!”刘得飞一听,当时什么也顾不得啦,立时向外就跑,一口气儿就跑到御史大门,只见这里的人很多,卢天雄,卢宝娥,还有许多不大相识的人全都在这儿了,拿着酒,并预备着菜,彭二是今天才由这里提解,送刑部去审讯,已经从那小胡同里的牢门提出,并且已经被卢天雄这些人给灌过许多的酒了,一辆大敞车已经向北走去,车上有官人押着,车前车后也都有钢刀出鞘,戒备森严的官人。刘得飞这时候已经满面流泪,往那边的囚车就奔,卢天雄却令人将他拦住,刘得飞不禁忿怒抡拳地说:“你们为什么拦阻我?”卢天雄赶紧过来,摆着手说:“得飞,你先别哭!你师父今天起解,这是一件喜欢事,解到刑部,那里的正堂大人明镜高悬,问明了你师父杀韩金刚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也许就把他放了,刚才我们预备着酒送他,也是给他贺贺喜,今天来的全是老朋友,他也很痛快,喝的酒不算少,我还特意问他,你跟宝娥的亲事,他是一口答应了。”刘得飞却摇头说:“我就不信。”卢天雄说:“你要是不信,就赶紧追上他,问明白了,亲事也不是强求的,要不冲着你师父是我的老朋友,我也不能答应把侄女给你,你也亲口答应过,失信由你失信,现在大家都知道,别多说啦,你就追你师父问问去吧!”刘得飞撒开腿向着囚车去追,囚车走得很慢,他追了不远,就追上了,别的官人都举起刀来驱逐他,那外城御史里的张头儿坐在车后边,却拦住了众官人,说:“不要赶他,他是彭二的傻徒弟叫他们师徒再说几句话吧!”当时,别的官人一听说他就是刘得飞,仿佛现在他是更有名了,就都现出一种好奇,又像是拿他打要的样子,来看着他,囚车可仍然迟缓的向前滚动,刘得飞仰着脸,流着泪追着:“师父……”只见他师父戴着手镣、脚镣,须发乱蓬蓬,好像是个鬼,也削瘦得多了,并且垂着头,不但是喝醉了,还像染了沉重的病,他就又大声哭叫着:“师父!师父……” 彭二抬起头来,瞪大了眼,一看是他,便暴怒起来,厉声的问说:“你来干吗?”刘得飞哭着说:“我想替师父打官司!”彭二还没听明白,张头儿等几个官人却都又“哈哈”大笑起来,刘得飞追着车又问:“师父!是你老人家叫我娶卢宝娥吗?”彭二还没答言,张头儿先又笑了,说:“对啦!你师父刚才答应给卢天雄啦,给你做了媒啦,你看!你的媳妇不是在那边了吗?长得多俏,又黑又俏好像一朵黑牡丹,你这家伙几时修来的呀?”旁的官人也齐声大笑,刘得飞依然紧紧追着车,依然哭着问:“师父师父你倒快说一句话,叫我娶小芳,还是娶卢宝娥?”彭二却也哈哈笑了起来,紧接着却把脸一沉,说:“你也这么大了,闯过江湖了,这么一点事情,还非得来问我?刚才我已听说了,你已经应允卢家了,我彭二不要言而无信的徒弟,你的事你自己去办理,我管不着,我也顾不了,咱们师徒一场,我也没对你有过多大的好处,今天咱们是见末一次面,以后你只要别败坏了我的名声,就完了!”刘得飞听了心都痛,再也走不动,彭二把头一扭,再也不说话了,囚车就“咕噜噜”的走去,刘得飞就呆呆地站在道中心,来了车马全都不知道躲避,他好像是呆了,呆了半天,忽见卢宝娥跑过去拉他,说:“你还在这里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去,”刘得飞也不理,依然泪眼望着越去越远的囚车,卢宝娥又使劲地拉了他一下,说:“师父已经走了,过两天我们再到刑部看他去吧!现在还不快回去,刚才听人说大刀王已经在今天早晨就到了北京了!”刘得飞听了这话,当时就回头瞪眼,问说:“什么?大刀王来了?”卢宝娥嫣然一笑,说:“我还能够骗你?他就住在天泰镖店!”刘得飞说:“好啦!不用他去找我,现在我就去找他,可是不准别人帮助我!”卢宝娥婉转温柔地说:“有你这句话我想帮你也不肯帮啦,可是说不定我得去看看,要不然我不放心!”刘得飞也不说话,回身就急忙就走,那边卢天雄等一些人,又都把他拦住,卢天雄说:“得飞!你问明白你师父了吧,我家里这两天可把一些事全都预备好了,房子都裱糊新了,嫁妆都买齐,在你们那新房里摆了,今天又是好日子,我待会就吩咐赶做酒席,因为朋友们早就都知道了,喜敬我都收了,大丈夫说话要如白染皂,言而有信,何况已向你的师父问明,这件事可不能再反悔了,就是今天,我愿你先去会会大刀王,那也是一位英雄好汉,话应说开了,不必真较量,最好还是跟他交朋友,今天就请他到我那儿去吃喜酒。还有,我说什么就得办什么,今天叫你跟卢宝娥成亲,今天也准叫你跟小芳见面!”这话,却又使刘得飞特别兴奋,但是刘得飞一心要去会大刀王,对卢天雄说的这事,他就没有工夫细加考虑,就把头点了点说:“待会再说!”他却很快就走,也不知身后有人跟着了没有,他一口气儿就又走回了赛洞宾的那命馆。 赛洞宾此时正在急急慌慌,见了他,先问说:“见着你师父了没有?见着卢天雄跟卢姑娘没有?”刘得飞顾不得答话,就去取了他的那口光芒雪亮的宝剑,赛洞宾又说:“你要是走,你可锁上门,我现在有要紧的事。”他把钥匙,铁链,都交在刘得飞的手里,他却急忙忙地就走了,刘得飞手里拿着这些东西,发着怔,出了命馆向南就走,走出一截路,他才蓦然觉悟,锁头铁链等全都在手里拿着,那命馆的门去忘了关,本想回去,却实在是要跟大刀王会面,胸中这把急火是再也忍不住,片刻也不能待,好在知道那命馆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关门不关门也不要紧,随就将锁头,钥匙,粗短的铁链,全都揣在怀里,又把腰间系的“板儿带子”往紧收了收,这就是小芳给他绣的那条带子呀!今天就能够跟小芳见面了,战完了大刀王,就可以见着小芳了,但与卢宝娥今天成亲的事,那想起来可真令人头痛,索性现在不必想了,打起来十足的精神,先去会会大刀王是怎样一条英雄?跟他干一干,看到底是谁高谁底?于是刘得飞手提宝剑紧紧向南走,不一回到了大街,又往西,就望见了天泰镖店,并且看见对门的烧饼铺,原来又开张了,陈麻子站在那门前,直向他招手,他点了点头,一直闯进了天泰镖店的大门。 第七回 踞新房凤鸾成大错 埋永恨血泪结全书 天泰镖店关了这许多日,现在好像是又兴旺了起来,里边的人很多,还有不少匹马,从外面正有挑着一对大食盒,还带着一桶“高汤”的饭庄伙计,往里去送菜,真像是远方的贵客来到的样子,刘得飞手提宝剑一进来,却就被人看见了,立时火急地进正房去报告,同时,有些个人脱衣裳,紧腰带,纷纷地去抄刀拿棍,那追魂枪吴宝也自正房中走出来,吴宝自承受了韩金刚的家产,比早先也阔了,穿的是一身宝蓝绸子,也学了点韩金刚那官派头,一拱手,说:“得飞你来了?我正要请你呢,这儿来了一位朋友,你请进屋来见见面!”刘得飞却摇头说:“我不进去,你把大刀王叫出来吧,我会会他!”这时,大刀王原已在屋里,隔着窗上玻璃向外看清了,一听此话,当时就昂然地走出。刘得飞一看,这人年纪也不过二十来岁,身材雄伟,一张方脸,眉目端正,显出一种侠气英风,穿的是一身青布的裤褂,腰系板带,敞露出一些健壮的胸膛,出了屋,就丁字步站立,把刘得飞打量了一番说:“我说谁是刘得飞,原来就是你!”刘得飞双手捧剑说:“你就是大刀王,好!你拿刀去吧,我们就在这里较量较量!”大刀王却冷冷一笑,说:“我王某不常到北京,到北京也不与人来往,因为我家住在南直隶,那一带就够我闯的,用不着与北京的朋友交好,或是惹气,北京的朋友多番请,我都不来,因为知道这里的朋友也都懂义气,讲面子,天子脚下,还能容得住横行霸道的人,近来我听说刘得飞,武艺如何我倒还没看见,你的行为可真给江湖人泄气,你杀了韩金刚,就为的霸占他的小老婆小芳?”刘得飞忿然抡剑说:“你胡说!”大刀王又说:“昨天我在路上又听人谈说你,说你已经答应了娶卢天雄的侄女,却又翻了脸不认账?”刘得飞气得“哼哼”地说:“你更不明白!”大刀王却把脸更往下一沉,说:“什么我明白?我王某是管教天下不仁、不义、不忠、不信的无良的匹夫!你为抢人老婆杀死韩金刚,是不仁,抢走了小芳藏起来,是不义,给唐金虎惹下了祸,你跑了,是不忠……”刘得飞忿忿地说:“你全都没弄明白,你上了吴宝的当!”大刀王却又冷笑,说:“别的我都没有眼见,但今天一早我来到城里的时候就先去拜访了卢天雄,因为我们二人早先本来就认识。他却亲口对我说你答应了娶他家的宝娥,忽又反悔,这就是不信.这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是既不仁,又不义,既不忠,又不信,你还竟敢腆脸在这京城称雄?我的大刀正是为教训你这一类的匹夫!”真把刘得飞给气昏了,旁边的一些人又都起哄似的喊着:“哈哈!不仁!不义!哈哈!不忠!不信!哦!哦!不忠的匹夫……”刘得飞气得不住地浑身乱抖,脸已经像茄子那么发柴,额上的青筋也凸起来很高,“刷”的将剑一抡,一个箭步扑向了大刀王,大刀王却向旁一跳,闪开,早有人由屋里捧出来他的那口大刀。他这口刀,在形象上看,也与别的单刀并无区别,刀柄上连“刀衣”也不挂,然而尺寸是特别的长,分量格外的重,他一手抄到巨掌之中微微的一笑,说:“按理说,咱们无冤无仇,应当较量较量拳脚也就算了,可是你既是拿着家伙来的,我也得奉陪,刀枪无眼说不定今天咱们两人之中,就许有一个送了性命,可是先说好了,到时别后悔,你杀了我,算我的武艺不高,我杀了你……”冷笑着又说:“那是你这丧义背信的人恶贯满盈!”刘得飞又猛跃随前,抡剑就劈,大刀王故意横刀向上一磕,只听“当啷!”一声巨大的响声,惊得旁人全都失色,大刀王力大刀沉,却不料刘得飞毫不在意,展剑又向大刀王横砍,大刀王以刀拦开,斜身转步,形似飞鹰,“嗖”地跳开,同时大刀“刷”地削来,刘得飞向旁一避,伏地等待,及至大刀王的刀又劈来,他却闪身拗步而腾起,宝剑环绕一匝,横击大刀王的颈项,左手助势左展,正似疾风拨云,大刀王卧身扬刀,掠开了宝剑,同时换步转身,旋刀再砍,刀光闪闪,挟风飞霜,刘得飞冷剑森森,如鹤展翅,连环三退步,直到大刀王赶至,纵踪旋一转,连撩带砍,势若追风,大刀王的大刀,也是丝毫不弱,挥动如飞,两个人越杀越紧,越拚越近,刀剑连声的“当!当!当温!”地交合,竟似要一面在白刃交拚,一面要伸手相搏,大刀王固是奋勇,而刘得飞尤为猛悍,大刀王如一只猛虎,他简直像一只雄狮,这时旁边那些人全都躲避得很远,可是嘴里还嚷嚷着!齐声地嚷嚷着:“哦!哦!刘得飞!不忠!不信!哦!不忠不义的刘得飞!”刘得飞一面剑敌大刀王,一面还时时向旁去看这些人,他气得眼珠都要努出来了。 今天决定先杀完大刀王,然后把这些嚷嚷的人杀他个一个也不剩,气死了我刘得飞!他越气越猛,剑飞身跃,不顾一切地向前紧逼,大刀王身旋步转,灵敏而又狠毒决不后退,在这时候,二虎相搏,必有死伤,但忽听得“当……当!”也不知自何处飞来了光芒耀眼的银镖两只,打得十分的准确,一只正中刘得飞手中宝剑的剑口,一只却打中大刀王的刀身,刘得飞知道是卢宝娥来了,他连看也不看,伏地追风,剑锋向下,仍取大刀王,大刀王向旁一跃,凝目去看了卢宝娥一下,这时卢宝娥就如掠波的燕子,斜飞到二人的当中,一手执刀仰拒,一手捏着镖低藏,跺着脚又皱眉,高声说:“别打啦!别打啦……”这时又有卢天雄也来了,吴宝也出了头,向大刀王摆了摆手,大刀王走向一旁,目光仍视着刘得飞,点了点头仿佛表示钦佩的意思,刘得飞却仍然挺剑向前去跃,却被卢宝娥拖住了,卢天雄又连连摆手,旁边的人这才不喊了,卢宝娥说:“这是干什么呀?比一比也就完了,直得拚命吗?”又一拉刘得飞,娇嗔着说:“走……”刘得飞却向她发着怒,摇头说:“我不走!”他还要干,因为大刀王跟吴宝,连那些人还都在笑他,他的煞气冲顶,羞愤填胸,无法抑制,但是卢天雄向那边拱拱手,似乎是“请原谅”之后,又过来向刘得飞说:“小芳已经进了城,现在我那里,急等着要看你……”刘得飞听了,这才仿佛是勇气全消,而心头发愁的婚事又掠起来了,卢宝娥也推他,含着羞似的声儿说:“快点回去吧!”得飞转身走了两步,又站住身,回头去瞪大刀王,只见大刀王在那边的台阶上站着,倒象是没有什么气,吴宝也在那边笑哈哈的,仿佛他们跟卢天雄都很有交情,刘得飞又觉得很奇怪,同时看见院当中扔着那只锁头跟锁链,这一定是刚才拚斗的时候从怀里掉出来了。这是赛洞宾的,别给他弄丢了!于是刘得飞跑过去,从地下都拾起来,他这么一来,招的大家更笑,还有几个人小声地向他说:“不忠!不信……”可是都站的离他很远,他要挥剑过去,却又被卢宝娥连推带拉,卢天雄并且跟他后边直说一本正经的话:“小芳在那边等着你哩!真的,等着你哩!”他这才又出了天泰镖店的门,只见门外已经预备好了两辆车,卢宝娥一个人坐上一辆,先走了去! 卢天雄就让刘得飞与他同坐在一辆车上.就往敬武镖店,进了鲤鱼胡同,一看那镖店的门首站着许多人,都是看热闹的,见了卢天雄,都作揖道喜,更把眼光全都盯在刘得飞的身上,刘得飞依然是生着气的样子,宝剑跟锁头铁链还在手中拿着,进了门一看,那里院正在支搭喜棚,有几个棚匠正在那儿绑杉木杆子、铺席,爬得很高的,刘得飞就不住发怔,卢天雄笑着说:“你也不必再这么气哼哼的了,大刀王原是我的好朋友,这次我托了顶大的人情,费了好些力,才把他请到北京,并不是为叫他一定与你较量高低,不过是要制制你的傲气,人生在世尤其咱们保镖的,更应当以信立身——说的话不能不算,赛洞宾那老家伙也很帮咱们的忙,有好些主意都是他替我出的,待一会,他跟唐金虎,还有许多朋友都得给你来贺喜,吴宝是你的旧仇人,现在也都一笔勾销,因为他现在够了,财发啦,女人也有啦,镖行中的气,他犯不上再争啦,现在,不但是你的大喜的事,还算你从今天才走入正道。怎么样了,宝剑还不能放下吗?那锁头是谁的?——你别净发呆呀?” 刘得飞这时候实在是发呆,他才知道,这许多日子,原来是在卢天雄的圈套之中,卢天雄不过是为跟我结了亲,好叫我帮助他的买卖发财,妈的,今天的宝剑决不放下,惹恼了我,我就不管他什么喜棚?先杀他几个人!所以他不肯放下宝剑,卢天雄也不敢太勉强了,只笑着说:“那么你到里边去看一看吧?看看新房子预备得怎么样?那还都是我们宝娥给你预备的啦,她为你,可真是不容易。我也不用跟你细说,以后你们小夫妇俩的日子长了,自会慢慢地都说明白的,现在,你也算是走了一步好运,一个年轻的男子汉,能有这样的荣耀.也就够了,总因你学艺到家,本领出众,走了一趟张家口,名头就起来啦,许多的英雄豪杰尽都败于你手下,大刀王江湖无敌,可是刚才那一场大战,他也不能不钦佩你,——真的,我看你就好比百战归去的一位名将,当然啦,宝剑你还舍不得扔,那么你到里边来,我叫你的新娘子,亲手自你的手中接过去宝剑,——这么个面子还算小吗?这于你们夫妻,情意上也能增加好多。”说着,拉着得飞往里院就走,得飞这时候更发呆,心里好像是乱了,没有准主意,先跟着卢天雄到了里院东边的一小间房,一看,这屋里四壁和顶拥,用银花纸裱糊得崭新,“喜”字的红纸,全是新粘上的,旁边放着喜幛还没有挂,一张床、锦被、鸳鸯枕,四方桌上还有一对银灯,另一张长桌是镜奁等等,红漆盒里还预备着点心,——这是为他们半夜里若是饿了就吃的,屋里可还没有人,卢天雄就问说:“你看怎么样?房子只是窄一点,还不要紧,慢慢我的买卖好了,还得上别处租大房子,那时,至少得给你们小夫妻分出来三间,还得为你们专雇一个老婆子,或是买个丫鬟,那么一来,你们就真成了一个家了,哈哈……”又指着说:“你看,这屋门也十分严紧,挂上锁链一锁,谁也开不开,你还别担心,今儿晚上没有人闹你们的喜房,等完了事,我把那些毛头小子,全都赶出去!”又说:“来到这屋里来看看宝娥吧!”刘得飞跟卢天雄走,却又见,吹鼓手也来了,这就要“呜啦呜啦”地吹奏,靠西墙角临时搭的灶,大司务正在那儿擦炒杓,卢天雄说:“今天办事,看来似乎有点急躁,其实我是筹划已久,就为的是你跟大刀王见了面,打了平手之后,名头更起,那么就当日成亲,一来叫他们顺便来贺喜,二来为给镖行留一佳话,将来到你们老了的时候,还能听说有人谈到今天的事,我跟着也就扬起名来了,今天也不用花轿,只是天地桌儿等照例预备,我哥哥现在出去了,反正到时候你得给他磕三个头,以后得称他为‘泰山’,我倒不叫你称呼我什么,咱们虽是亲戚了,以后当江湖朋友结交,我也乐意。”说着领刘得飞到北屋里,这屋里已经来了几位亲友女眷,正帮着卢宝娥重新梳头,梳的新娘应梳的“盘龙髻”,并且把那艳丽的绢花也插上了两枝,脸上敷的脂粉更多而娇艳,穿的是大红袄儿大红裤,裙子还没穿,绣鞋刚要换,见了刘得飞,她立时低下了头,脉脉无语。 卢天雄说:“宝娥,这是你的女婿,你们两人早先可也不是没见过,你们的姻缘,是镖剑姻缘,过去也都不容易,咱们卢家是规矩人家,虽没读过圣人的书,可也有一种江湖道义,你是咱家养的出色女儿,我给你找的这又是有名的少年英雄,今天是喜事,是你们二人的终身大事,不必害羞,也不必难过,过来,先由你亲手把你女婿的宝剑接过去,再把你女婿腰系的这板儿带子解下去,叫他今天暂且洗去江湖的凶悍,作一个知情知义的新郎!”刘得飞倒觉着不好意思,然而卢宝娥直袅袅娜娜的走过来了,低着头,含着羞,温存地从刘得飞的腰间.用手解下来那条绣花的,都已经脏了,破了,而且也不硬了的带子,这条带子简直跟一条破布条差不多,可是刘得飞还有点舍不得叫她解,不过真不好意思拒绝,这种情意真可感,但当卢宝娥伸出惯会打镖又惯会使刀的一双手,手心上擦着嫣红的胭脂的纤纤双手要来接他的剑时,刘得飞却又向后退步,他不但宝剑,连左手拿着的锁头跟铁链也不肯交给别人,他扭身就出了屋,卢宝娥咬着下唇,现出来不大乐意,卢天雄也跟出屋来,沉着脸问刘得飞说:“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你要拿着剑跟我侄女入洞房?那可不成!”刘得飞却摇头说:“剑我自然会放下,不过话先言明,当初我道的是要结亲,先是叫我见小芳!见着了小芳,我就扔下宝剑当新郎,因为,谁叫我当初答应了?若见不着,我的那话可也不能算了,我也不在这儿了,我还得上别处去,我还得凭我的宝剑去再会一会那大刀王!” 卢天雄真生气了,说:“我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好,我告诉你吧,我要不把那小芳接来,岂能令你来?我不背约,才能叫你不失信,你要见她,容易,她就在这儿了,你来!”当时忿忿地带着刘得飞又向外院走去。 刘得飞倒不禁吃惊,真想不到小芳是已经来了,他心急,脚步“咚咚!”一手提剑,一手拿着铁链跟锁头,他只是后悔,小芳亲手绣的那条板儿带子已经叫另一个女人由自已的身上给解了去啦,这好像是很对不住小芳,当下他跟着卢天雄就到了这镖店的外院,南房的一间低矮的小屋里,卢天雄倒是没进去,然而刘得飞走进来一看,他吓了一大跳,只见这屋里一条板凳上,正在低着头,忧郁而擦眼泪的却是-个穿白戴孝的年轻妇人,刘得飞瞪大了眼,细看这少妇的模样儿,啊呀!原来正是小芳,他心痛得很紧,这时听卢天雄在屋外说:“江湖人不但讲忠信,可还明礼义,你可忘了,这小芳是韩金刚的小老婆,韩金刚死了,她是寡妇……”但这时屋中,寡妇打扮的小芳,早就哭着站起身来,紧走两步,而将头投在刘得飞的怀里了,刘得飞不住地落泪。 小芳抽搐痛苦着说:“好啦,我们又见着面儿啦,我跟你说明白了吧,我死了也甘心,因为……你不娶我,我就想寻死,天将要黑的时候,我走出了庙,想要投河,可是我的胆子又真小,我顺着河边哭着走,几次咬着牙想投河,可是我又不敢投,我就坐在一个河边哭,哭了有半夜,傍天亮的时候,就看见卢宝娥了,她说她正在找我,她又说你因为杀了韩金刚,打了官司了,被衙门捉去了,我就更着急,那时候我也不想死啦。卢宝娥就说,韩金刚死了,衙门还要捉我,她就带着我去找地方,找到北坞村一个带卖饼卖面的小茶馆,那儿有个老头儿、老婆儿,还有一个姑娘……”刘得飞摇着头说:“你不用细说了,那我都知道,你只说他们把你送到那里怎么样?”小芳又哭说:“她叫我在那儿不许出来,还有这镖店掌柜的卢天雄也去了一趟,拿话吓我,说只要是我一出那小茶馆的后院,不是叫衙门捉去,就是得叫韩金刚的朋友杀了,这两天他们天天有人要去一趟,总是拿话吓我。”刘得飞听到这里不由得怒气上升,小芳又哭说:“其实我死不死不要紧,我只是挂念着你,我怕衙门判你给韩金刚抵命,我就求那茶馆的老头儿给我写信,托我那两位干姊姊想法子,好救你,一共写了两封,都交给了卢宝娥,托她给带到城里,去交胡三太太,后来她告诉我,全都交给了,可是没有回信,我真急得要死。今天,一清早,天刚亮,卢宝娥骑着马,跟着一辆车,还带着许多人,又交给我这一身孝袍子,叫我非穿上不可,因为我是韩金刚的小女人,韩金刚既是死啦,我就得穿孝,我不穿,卢宝娥又拿刀逼着我,对我说,她把你从监里救出来了,今天你就要跟她成亲,叫我去一趟,我说我穿着孝怎么能够进你们的喜棚?她却说因为不叫你进喜棚,才叫你穿孝,你是韩金刚的人,不是刘得飞的什么人,你今天进城见了刘得飞就会把话说明白了!要不然杀你……我当时听了,也只好一咬牙,反正只要叫我跟你再见一个面就行,见了面我也想什么话都不说,卢宝娥骑着马是先走的,我叫那几个人逼着坐在车里,车帘子都挡得很严,我就来啦……” 刘得飞气得抡剑狠狠地砍着地,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卢宝娥真毒,卢天雄也太无耻!” 这时突然门一开,卢天雄在门外说:“得飞,你可别听这娘儿们的一面之词,我们救了她,把她安置在北坞村的小茶馆,那倒是真的,可是我们没逼过她,她的这身孝,也是她自愿穿的!” 小芳捶着胸,浑身抽搐着痛哭说:“凭良心吧!” 卢宝娥新娘子打扮也出了头,先假做不知似的,问说:“怎么回事?”又婉和地说:“算了吧!我的小芳姊,你愿意到了这时候还要破坏我们的婚姻吗?你做一件好事吧!” 卢天雄却在院中喝一声:“众弟兄,给我把镖店的门堵住,亲友们来贺喜请他们等一等,无论是谁,也不许他出门!” 但,刘得飞一手持着宝剑,一手拿着锁头铁链,并拉着小芳,忿然的出屋就想走,然而,门外镖头伙计足够二三十名,全都手持刀枪棍棒,密密层层地挡住。 卢宝娥急的直跺红绣鞋,说:“这是为什么呀?得飞!得飞!我就是对小芳姊有点什么不好吧?可是,我也是为你,再说我也并没把她怎样,今天叫你见着她啦,这还不算就是行了吗,小芳!你也真是狠心!给我搅了这一场喜事,你就快照我嘱咐过你的那些话,快说一遍吧!” 小芳却摇着头说:“我偏不能说!刘得飞是我的,我们在五年以前就相好!” 里院的卢天雄的妻子,和几个女眷,连火司务跟吹鼓手,带那几个搭棚的人,全都跑到这前院来看,卢天雄却抄起了一杆大枪晃动着,喊着说:“都闪开!都闪开!我们可要拚命了!刘得飞!亲事的话,现在也不必提啦,你是否还有信义,你应当是不是见了这个娘儿们,你就娶我的侄女,现在我已叫你见着这娘儿们了,你为什么竟听了她的馋言,突又变卦,这是否还叫有信义?我们将她救活了命,安置在北坞村,并没将她害死,用车还接来见你,并且我对你种种关怀,种种的款待,为的就是提拔你,谁想你竟翻脸无情?像你这样的人,彭二也不能认你作徒弟!” 刘得飞抡剑怒斥说:“胡说!我师父原是叫我娶小芳的,都是你一人要我,要叫你那无耻的侄女给我!” 卢宝娥沉着脸在旁尖声的说:“今儿你不跟我拜天地都行,就是不准你骂我!” 小芳这时越发的大哭了,说:“我把我的委屈都说出来,也就完啦,得飞你撒开手让我走吧!你们还是办喜事吧,我可真惹不起这一群厉害人!” 刘得飞这时脑上的青筋崩起,满面怒气,摇头说:“不行,我可不能叫你跟我离开,我师父叫我娶你,没叫我娶卢宝娥,我不能跟你失信,不义,我跟他们可就不管那一套,因为他们全都是口是心非!” 卢天雄抖枪“哧!”的一声向他刺来,刘得飞将宝剑“吧!”的向枪杆上一磕,旁边的小芳惊的“哎呀……” 卢宝娥跃过来,将身挡在当中,摆着两只胭脂染的手掌,连说:“别这样!别这样!” 刘得飞一手摸剑,一手拉着小芳,就走进了里院,他原想拖着小芳蹿上房去,可是因为现在是白昼,没有法子走,他想要杀开一条血路冲将出去,但卢天雄和手下的众伙计,群镖头,又都齐晃动着刀枪逼上来,刘得飞是顾的了自已顾不了小芳,这时他就想起了一个主意,就将小芳拉进里屋——那新房里,他站在门首,抡宝剑“克克!”“当当!”杀退了卢天雄等人,他随之也进了厅——新房,就急急地向门上穿上了铁链,“卡!”的一声,把这屋门就从里边锁上了。 这倒真好!他把他自己,跟小芳,全都锁在新房里了,气得卢宝娥在外边怒骂:“不要脸!不要脸!占我的屋子!”由她叔父手中夺过来大枪,“哧哧”向窗里就扎,窗纸都扎破了,只是扎不着人,刘得飞在里边也不理,拉小芳到了尽里边,叫小芳在那新床一坐,他喘喘气,也坐在床头,但是待了不大的时间,忽见飞镖自外打人,刘得飞的手快,赶紧把镖接住,并赶紧把长桌拉开,——镜匣等等的东西可都“哗喇……”的一声就摔在地下了,刘得飞把长桌竖起,放在方桌上,就像个屏风似地挡住了床,他跟小芳安然坐在床上,外面虽又“吧!吧!”连打来了两镖,可全都钉在那桌面子上了,而打不着他们,吓得小芳投在他的怀里,刘得飞说:“不要怕!咱们就在这儿住下了,看他们能够把咱们奈何?” 此时卢宝娥在外边气得都哭了,她又用力去撬那门,砍那门,可也没有给弄开,她大骂着:“刘得飞!你算是什么英雄?小芳!你真没脸!没脸!”骂着,用镖向窗里又“吧吧”的来打。 卢天雄又在说:“不用着急,这也倒好,反正你们都别想逃,得飞!现在你可要细想细想啊!你这样办,不但太傻,没有用,反倒丢了你师父的面子,你也就一辈子都完了,好!我也不再说什么啦!你就在屋里细想想好啦,你要吃什么我这儿也有,你索性就在那屋子里养老,我也很乐,可是你别出来,出来我们就得讲讲理,你还是得跟我侄女拜花堂……”又呵斥着说:“宝娥,你回屋子里去,不要闹,也不要生气,反正又丢人又不讲理的是他,不是我们,再说这事情也不是没办法,耗着他,难道他们还真能在这屋里等到生儿子吗?……”大概是又向他们的伙计说:“你们也就不用看了,这有什么可看的呀?顶是我的哥哥卢天侠,他从张家口来啦,可今天一清早就出去,现在还不回来,难道他是未到先知,知道今天必有麻烦?他真会躲心静就是啦,赛洞宾,你的课算的不灵.你偏说刘得飞跟我侄女有姻缘,我要不信了你的话,我还不这么放心的大办呢,如今你看看这叫什么缘?简直是麻烦缘。”原来赛洞宾也在这里了,他也隔着窗户向刘得飞劝了半天,可是刘得飞连一声也不应,好像是就在屋里一点也没听见,许多的人又大声喊:“不信不义,刘得飞丢人……”喊了多半天,想把刘得飞激出屋来,可是大概是有小芳劝阻着刘得飞,刘得飞此时竟能够忍耐,无论外边怎样喊嚷怎样刺激,他只是给一个不出来,大刀王也来了,拿江湖话连激带劝,也说了半天,仍然无用,后来,声音渐渐地寂然,是卢天雄把众来宾让到前院去了,卢宝娥也气得回到北屋里去了,日光移动得很快,不觉着又到黄昏的时候了。 刘得飞跟小芳在屋里,每人都吃了那盒子里预备的点心,饿倒是不饿,只是有点儿渴,天黑了,他们不点灯,黑忽忽的,真是一间洞房,成了为他跟小芳俩设的洞房。刘得飞反倒精神百倍,仿佛一切忧愁、烦恼全都没有了,自己也觉着不傻了,也不像这些日来那样的犹豫不决了,他也不再管小芳叫“姊姊”了。他仿佛就打算在这屋里与小芳,要住一生,一世。 倒是小芳虽然哭着说:“现在我死了也不冤!”却又说:“这是人家的屋子呀!我们永远在这儿住着,不但不像话,不能喝水,不能吃饭,也总说不下理去。”刘得飞却仍然手持宝剑忿忿地说:“是他们把我们招来的,不是我们自己来的!”小芳说:“可也不能老在这个屋里待着呀?”她着急得要哭,刘得飞就低声的问:“那么你有什么办法吗?”小芳说:“你不是武艺好吗?就趁着这个时候,你背着我出去,你不是会蹿房越脊吗?我们就趁着这个时候走,跟上一次你把我从韩家救出来的时候一样,只要我们能够离开了这镖店,事情就好办啦,我们可以深更半夜去叫胡宅的门,找我那干姊姊胡三太太,就住在她那里,明天,她跟祁二太太,就都能够给我们想法子啦!”刘得飞想了一想,说:“去求官儿太太救我们,那不是英雄!”小芳着急地说:“这算什么呀?又不是去求她,我跟她,跟祁二太太,我们是盟姊妹,祁二太太的娘家母亲,前年还没过去的时候,我又拜她为干妈,所以我们又是结盟姊妹.又是干姊妹,早先我常抱着的那个小孩,那管我叫妈的,可又是胡三太太的干儿子,我们是怎么近,怎么走,简直就跟一家子人是一样,这几天我住在北坞村,只恨是没有个我自己的人,进城来给我那干姊姊送一个信,她们这几天找不着我,也一定是很着急,要不然,卢天雄卢宝娥他们今天也决不敢。我还想要看看我那小丫鬟香儿去呢……”说着她又不住地哭,说:“得飞!反正我们得走,你就趁这时候带我出这屋子吧!他们这时一定都已经睡啦!”刘得飞却摇头,说:“他们才不会睡呢!”小芳又悄声急急地说:“反正跟我作对的,就是一个卢宝娥,人家别的人,谁爱管闲事?看见你上房,人家也一定装做没看见,可是这时候,卢宝娥必定也睡了,她今天的新娘子没当成,一定气极啦,她这时还不气着睡了吗?”又说:“咳!我也觉着怪对不住卢宝娥的,可是没有法子,谁叫我们两人已经走到这一步,我们要是永远在人家这屋子住着,那可更不对啦,那可真成了强盗啦!所以,以后,我还得跟卢宝娥讲和.我托我那两个干姊姊,给卢宝娥说一门好亲事,就算是我赔补她啦!”刘得飞到这时才算拿定了主意,就点头说:“好!我们这就走!可是先得悄声点,要叫卢宝娥知道,又是麻烦,因为她会打暗器!”说着又显出很发愁的样子,小芳又低声说:“快一点走吧!只要离开这儿我就放了心啦,在这儿究竟是算怎么回事呀!”说着她还用手摸着,把她刚才用过的梳头的器具都给收拾好了,把床还给扫了扫,被褥给叠了叠,此时刘得飞已轻轻的用钥匙将那门上的锁开了,拉着小芳,微微地开了门,两人就悄悄的侧着身子走出了屋。这时,虽然喜事没有办成,可是喜棚照旧搭好了,遮的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见,而四边都是横的杆子,竖的棍子,处处阻碍着,刘得飞想要一下蹿上房去,简直的办不到,院子的角落那临时搭的灶上,已经熄了火,有一个大概是“看棚的”躺在一条宽板凳上“呼噜呼噜”地打着鼾,睡得很熟,北房西房全没有灯光,刘得飞放了点心,他就一手持宝剑,一手将小芳抱起,小芳实在是身子轻,在他的巨臂,大力,连挟带抱,真算不了什么,小芳也紧紧地抱住了他,刘得飞就向这东房上将身一耸,当时就飞上去了,一脚踏住了房檐,一脚登在喜棚的一根横扎的杉木棍儿上,他刚待要换脚,不料北屋的门“吧!”的一声推开了,出来一个人,尖声问说:“是谁?……”刘得飞听出来是卢宝娥的声音,他这时真不由的有点不好意思,就大声说:“宝娥!后会有期,我们将来准对得起你,求你放一条路!……”但见那下边,卢宝娥的窈窕身影向起来一跳,怨恨而气急地说:“你敢走!……给我下来!”说时,忽见白亮亮的一物飞来,这是她后来特打的,大概是为帮助刘得飞去打大刀王的,如今竟向刘得飞毒辣地打来一支镖,刘得飞急忙用剑一迎,想要给磕落,却不料这时因为抱着小芳,小芳这时又一惊,身子一动,他的剑就没有将镖迎着,镖也未虚发,只听小芳“哎哟!”一声惨叫,刘得飞大惊,明明觉得小芳的头上溢出血水来,身子仿佛立刻就软了,刘得飞心痛得也“啊呀!”一声,赶紧就又跳下来,伏在地上,手抱着小芳连声地问:“小芳!小芳!你是什么地方受伤了……你觉得怎么啦?……”小芳半天也没说出话来,这时里院外院的许多人全都没有睡,卢天侠、卢天雄,连赛洞宾也还在这里,闻了声音,一齐点上了灯,同着伙计来到,打起灯来照着看,只见小芳下身躺在地下,上身却仰在刘得飞的臂上,全身都已不能够动,脸上离着右太阳穴不过三分,鲜血如涌泉一样流,将她的素服,将刘得飞的手和臂都已染得殷红,镖不知掉在那儿去了,而伤却是极重,小芳的眼睛已不能睁开,但还微微的有气息,她的嘴唇还能够动,有声无力,而含糊、凄惨地说:“得飞……我死了好!……本来我不对!……你娶卢宝娥吧!……别想我,也别恨我……”她似乎还有许多的话要说,可是连半句也说不出来了,她的头愈往下垂,血仍在冒,嘴唇也不能动开了,这时旁边围着看的一些人,连卢宝娥全都低着头紧紧皱眉,卢天侠、卢天雄全都没有话说了,赛洞宾蹲下了身,用手一摸小芳,就赶紧缩回了手,说:“得飞你还抱着她干吗呀?她身上都凉了!人是已经死了!”这时卢宝娥急忙就回身又进北屋去了,刘得飞却放下了小芳的尸身,猛跳起来,抡着宝剑就去追,卢宝娥已经进屋把门从里边关严了,连灯也不点,话也不回,银镖也不再向外放,刘得飞就急怒的向那门上“吧吧!”狠劈,并喊着说:“卢宝娥!你出来!我非得叫你给小芳偿命不可!”并伸脚“咚”的向着门猛踹,这里的几个镖头伙计却一齐上前,将他的腰跟臂膊全都抱住,卢天雄说:“得飞老贤侄,我也没想到事情竟闹的这样,可是,有什么法子?你也不必急,还是那一句话,我们好说好办……”赛洞宾一看出了人命,他却焦急地当时就溜了,一些个镖头,伙计等人,也一面用力拉着刘得飞,一面齐都用好话来劝他,但,刘得飞这时就跟疯了一般。举着剑,张着口,大喊:“卢宝娥!你出来!你非得给小芳偿命……”可是喊了半天,卢宝娥在屋里仍是不还言,可卢天侠忽然过来说:“刘得飞你不要再这样逼我的女儿,北屋里原来有亲友,事是因为白天闹出来了,亲友女眷连我弟妹全都不敢在这院里住了,现在屋里可就是宝娥一人,她打死那小芳,也绝不是故意,你不可以逼着我女儿再死!”遂高声叫着:“宝娥宝娥!好女儿你答应一声!咱们走江湖的要敢作敢当,不要怕!你答应一声!”然而,又连叫了半天,屋里仍是一句话也不答,一点声音也没有,连卢天雄也慌了,抢上前去大声说:“刘得飞你不用再劈门踹门,我们自己去开,只怕,只怕……”又急喊着说:“宝娥你可要往开了想!咱们学武艺,不容易,你的镖法已天下驰名,误打死一个娘儿们这不算事,官司决不用你去打,镖店交给你爸爸,我带着你去闯绿林,外边比刘得飞好的人多得多……”一面喊,一面大家齐力地去推门,这个门就开了,众人随着灯笼争着挤进屋去察看,几只灯笼齐都高高举起,一看——可都吓坏了,只见正当着房梁上,高高地悬挂着手脚直垂,舌已吐出,发已散乱的银镖女侠卢宝娥。大家急忙解下来时,已经无救,最可怜的是:她现在上身穿的仍是当新娘才做的那件红袄,而她用以缢死的那根绳子——细一看,原来不是绳子,却正是今天她亲手由刘得飞腰间解下的那条“板儿带子”——已经旧了的绣带。这还是在外边躺着的那女尸,小芳所刺绣而成的“情物”。 卢天雄“咚”的把脚一跺,说:“错啦……”他身子没晕去,被他的伙计给挟住了,卢天侠是放声大哭说:“宝娥!女儿……”只有刘得飞瞪大了两只眼,这时他好像已经傻了,既没有眼泪,也失了知觉。半天之后,他忽然也大哭一声:“啊……”将宝剑一横,就向脖颈划去,但,突然被身后一个有力的人将他抓住,夺过宝剑“当啷!”一声,扔出了很远,刘得飞回首一看,原来是大刀王来了,他将头撞去,说:“快杀我!快杀我!我受不了心中这难受……”因为大刀王拉住他,反直劝他,他就跳脚大哭了。哭着哭着,他犯傻了,一切的什么,他也不知道了。 刘得飞当夜就被大刀王送到天泰镖店,大刀王永远的看着他。 小芳的尸首与卢宝娥的尸身齐由卢天雄给备棺掩埋,卢天雄从此半身不遂的病症又重了,把敬武镖店交给了伙计们,买卖他自己不作了。卢宝娥的灵,他们也不想运回张家口,因为他们伤心。只当宝娥走了,凭着单刀,飞镖,独自去闯出江湖,她永远也不回来了!——这么假设的想着,他们兄弟二人还都可以免去点伤心。 追魂枪吴宝霸占着韩金刚的家,原来不行,因为韩金刚生前是一名“御前侍卫”,虽然死了,在官面上还有朋友,就把吴宝捉了去坐监。 至于在刑部监狱中的玉面哪叱彭二,不久就因病,死于狱中,这件事情却不敢让刘得飞知道。刘得飞依然跟傻子一样,连话都不会说了,大刀王待他像亲兄弟一样,住在大刀王收买过来,面经营的“聚兴长镖局”里,(即是天泰镖店的旧址),供给刘得飞食宿,什么事也不叫他干,因为他什么也不会干了,他连常到这儿找人来“谈天”的那唐金虎,(是刘得飞早先的掌柜的,现在游手好闲。)见面时一点也不认识,对面烧饼铺麻子来给他送烧饼,他就吃,不知道给钱,也不知道说话,他的那愈来愈穷愈老的叔父大脖子也来看他,他依然是直着眼若不相识。但是约莫有两年以后,忽然来了一个穿得很阔的据说是外城御史胡三太太用的丫环,名叫“香儿”。这早先服侍小芳的小丫环,现在已经长大了,特意来找刘得飞,打听她早先主人,坟在哪里了,刘得飞这才清醒,有点明白了,可是直哭,由大刀王雇了车,亲自带着刘得飞跟那丫鬟到城外小芳的坟上哭祭了一回,然后,大刀王办事公平,叫那丫鬟香儿自己走了,他却又领着刘得飞到卢宝娥的坟上,刘得飞也哭祭了一场。 刘得飞的腰间决不再系带子,见了带子他就给撕烂了,扔出去,他并且怕听人打算盘,镖局的买卖,还能够没有算盘吗?可是一见他进柜房,就得赶快把算盘藏起来,他穿的衣裤也是大刀王叫裁缝给他特做的,只用纽扣,使衣裤相连,却不用裤腰带,他的种种伤心事他自己虽然不肯说,又像不会说,然而慢慢地都叫人猜出来了,都传出去了,凡是知道刘得飞的就也都知道:小芳送过他一条带子,而后来卢宝娥也用那条带子缢死,并且卢宝娥生前原是文武全材,不但镖打得准,算盘还“吧啦”得顶熟。 刘得飞就这样又活了几十年,他虽住在镖局,吃饭不保镖,却没扔下功夫,后来他时常练臂力,他的胳臂用巨石碰,用大车轧,都毫无损伤,并且他的胳臂愈受苦,他心里反倒舒服,他很知道用一种自己给予的肉体刑罚,来药治他内心的痛苦,到民初,大刀王已经死了,他却仍然健在。他已经得了个外号“铁臂刘得飞”,凭着两只铁似的胳臂,练一些使人咋舌的技艺,得到钱吃饭。他一向是漂泊无家,但当他有时心里稍稍有点明白,他就叹息着对人说:“我的跟前永远站着一个穿白衣裳的,和一个红衣裳新娘打扮的——那么两个女人,她们都向着我又哭,又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