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雨刀》 第二章 尚雨纵上船顶,借着月光仔细打量。河岸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画舫不知何时已陷入芦苇丛中停住。她在船顶一步步往后走着,没走多久,就看见了那人留下的痕迹一道灰色弯曲的线横过芦苇丛,如一道丑陋的伤痕,迤逦向北,消失在岸上茂密树林黑色的剪影中。 黑衣人一定伤得不轻,否则以他的轻功,断不至于跳上岸时,压塌那么大一片芦苇。但若没有这么大的月亮,想要发现他离去的方向也不容易。这是价值一百金的运气呢。 夜风很冷,很大,风向正好。尚雨张开双臂,足尖一点,飘飘悠悠滑过数丈距离,在芦苇上一点,几个纵跃后,落在岸上一棵大树的树冠之上。她拨开树叶,仔细观察,撒落的芦花、青翠草地上的泥脚印将那人的行踪暴露无遗:他钻出芦苇丛后,踏过黝黑腐烂的淤泥带,爬上岸基,向林子深处逃去。尚雨在枝干间纵跃,如履平地。 伤得很深呢,尚雨一边跑一边回忆,那周南风看起来文弱矜持,下手却一点也不留情。酒杯发出去的时候,她分明听见杯身已被他捏碎,至少有四片碎瓷飞旋着切过那人的腰。周南风此人此人可真 尚雨脑袋一低,险险躲过一根横着的树干,脚下踏空,向下坠落,眼前骤然漆黑一片。她毫不慌乱,在空中腰肢一扭,翻过身子,用脚勾住了树干。她就那样倒挂在树干上,双手抱在胸前,闭着眼晃晃悠悠。夜虽然已经很深了,静下心来,仍然听得到林中各种响动。 她听了良久,赫然睁开眼,身体一荡,纵到右首一棵树上,仍然倒挂在树干上。 清冽的风吹在她脸上,有芦花的芬芳、草木的清香、润泽的泥土气息,还有血腥味真是舒服。一百金的血腥味,果然与众不同。不过越是紧迫重要的时刻,她的耐心通常越好。没有出鞘的剑,才是最可怕的剑。师父常常这样说。她知道师父的话一定是对的。 一刻工夫,她已经绕着某一处灌木转了大半个圆圈。灌木中的人同样有耐心,但是尚雨不急,因为她没有受伤,对方可就她的手心不停沁出汗水,偷偷在衣服上擦拭。 当她再一次趁着风吹林动的时机纵跃时,灌木中突地传出一声轻响,似乎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她刚要向下猛冲,忽地想起什么,强行压下进攻的欲望,仍然不动声色地隐藏在树后。 老半天,灌木里再无任何动静,尚雨无声地泛起一丝微笑:那人也在试探她。哼,可也太小瞧自己了吧? 忽听扑棱棱几声,一只鸟从天而降,就落在尚雨头顶的枝丫上,它扇动的翅膀扰动树叶,一束月光便跟着晃动。这动静虽小,对尚雨却已经够了,那一瞬间,她同时向四个方向弹出了五颗石子。 她向左右两方各弹出一颗石子,击中树干,发出清脆的声音;另一枚无声地向正面飞出去,弹在树上,因出手的时候尚雨手腕旋动,这枚石子转而向上,穿越树冠,打得树叶哗哗作响。最后两颗却是向自己身下的灌木弹去,一前一后,穿越灌木击中泥土,声音喑哑沉闷。 灌木丛哗啦一响,一条黑影埋头冲出,径直向尚雨所在的大树奔来如果情况不明朗,响声最多的地方往往是对方疑兵之处。看来他已经快撑不住了,是以当此时机,冒险一试。 尚雨听到他急促呼吸声,心中一宽拿下此人当不在话下。 当她把四肢捆在一起的黑衣人提着,刚走到依水轩停靠的岸边时,吓了一跳。河上灯火通明,十来艘官府的船把依水轩围得水泄不通。船上的官差举着火把兵刃,大声吆喝,挨个儿盘问众人,搜查房间。低一等的衙役和仵作抬走尸体,或是坐着小船,用篙杆在河里探来探去,寻找线索。 另一艘更大的船静悄悄靠在依水轩船尾。在京兆副统领的亲自搀扶下,内外闲厩使王毛仲大人面色蜡黄地转到大船上,另外几名客人,包括周南风等人都跟在其后。 尚雨眼见王毛仲就要离去,心中大急,见河边漂浮着一段圆木,当即提一口气,带着那人纵身跳到圆木上,脚下使力,圆木向前冲去,眨眼间离大船只有十丈之遥。 立时听见乱七八糟的拔刀出鞘之声,数人同时喝道:是谁?有刺客!卑职王成以死保大人之安危!卑职隆江洪 王毛仲浑身乱抖,京兆副统领也惊出一身冷汗,以为贼子大胆,竟敢在自己面前行刺,喝道:快!放箭!忽地有人纵身越众而出,双臂展开挡在弓箭手前,却是周南风。他大声道:等一等!王大人,不是贼人,是适才去捉拿刺客的那名女子,请王大人明鉴! 尚雨浑不知差点儿被射成刺猬,洋洋得意地叫道:王大人,民女把刺客捉来了!赏金呢? 王毛仲听得果然是那女子的声音,遂战战兢兢地道:刺客在哪里? 风声大作,一团黑影迎面飞来,王毛仲尚无反应,京兆副统领刚叫道:闪众侍卫正要抱头躲避,周南风手一长,将那东西牢牢接住,抛在甲板上。众人长出一口气,定睛细看,果然是那名黑衣人,但见他手足倒背在背上,绑在一起,双目紧闭,似乎已昏死过去, 尚雨喊道:王大人,这就是刺客,您收好了!我的赏金呢? 河风凛冽,老半天,方听到一个颤巍巍的声音道:明天到到就到城东的春明门去领赏吧 尚雨在树干之上盈盈拜了下去,说道:多谢大人! 她并没有留意,有一双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她。她怎么可能留意呢?她简直乐昏头了,双足一点,轻飘飘向后掠去,须臾上了河岸,分花拂柳,一蹦三跳地去了。 在那乱哄哄的甲板之上,众人纷纷奔走,有的搀扶诸位大人,有的关押人犯,有的呵前斥后,装作很忙。同样没有人留意周南风一个人静静地隐在灯火阴暗之处。他一直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见她钻入芦苇之后,月光照耀下,小小的脑袋时隐时现,终于转过一堆巨石,消失不见了。他把折扇在手中一拍,身后一名随从立即垂首低声道:公子请吩咐。 找她出来。 是! 娘,娘!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客人很多吗? 是啊,哈哈,很多呢! 雨儿,你脸上好多汗,一路跑回来的吗? 啊是啊是啊,今天二哥的马车要到城南去赶早市,就没有送我了娘,你怎么也还没睡? 娘担心你咳咳 是了是了!叫你别担心我嘛,我都这么大了。夜露最寒,耿大夫说过多次了,你这病就怕冷到快进去快进去! 她们一起走进小巷。巷子窄得连两人并排走都不行,尚雨只有在母亲身后小心地搀扶着她,避开地上的水坑。巷子两边是石头和竹子胡乱编成的墙壁,屋檐低矮,不时有露水滴落,滴在尚雨的额头和手臂上。转过一个弯,两边的墙变得高大,她瞧见脚下的水坑里白光晃眼,于是抬头向上望去,只见白月亮静静地横在头顶。 狭窄的巷子把月亮的两边都遮住了,只余中间狭长的一块,却愈发显出它的庞大。尚雨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月亮多像一个人的眼睛啊。 虽然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在那一刻,尚雨仍觉得非常开心。 第二天,尚雨起了个大早,早得连天都还是漆黑的。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睡着。她怎么能睡着呢?她只要想到百金!百金!百金!就觉得屁股底下像烧起来一样,浑身火烫,不停地爬起来,摸到水缸旁喝水。饶是如此,还是口干舌燥了一整晚。 一百金,她做十年的围姬也赚不到这么多。有了一百金,能做好多事了呢!折磨母亲多年的疾病自己向往了许久的漂亮衣服母亲的病漂亮衣服病衣服 不知什么时候竟睡着了,尚雨觉得脖子僵硬,手足冰冷,使劲伸了个懒腰。因是寄住在一家酒店的阁楼上,房梁只距地板三尺来高,她不得不俯下身子,摸索着爬到窗前,轻轻推开窗。 凉风吹来,撩起她的发丝,她在风中微微叹了口气。整个晚上,纷乱的想象如同沸水般翻滚不休,此刻终于平静了些,昨天晚上模糊的记忆便趁机乱七八糟涌上心头。周南风 那双漂亮的眼睛或者说深邃的眼睛。他当时的神色有一点儿漫不经心,一点儿疲于应付的无奈,嘴角带着一丝圆滑的微笑,然而眼神却仍然犀利。 尚雨在极度兴奋之后的失落中出了会儿神,等到再次注目凝望时,东边的天已经泛白了。她把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到脑后,扎得紧紧的,强行把自己拉起来,轻脚轻手地跑到楼下。趁房东还没起来前,她劈好柴,伏在灶前又吹又煽地生起火,烧水煮粥,然后替娘熬药。 城东郊外十几里,有个十日一次的赶场集市,都是山里的便宜货。尚雨一个月总有几次从春明门进出,却从来不知道城墙下,有这么长一条通道。一名官差领着她在阴森森的通道里走了半天,走到一扇小门前,说道:便是这里了。尚雨连声道谢,敲了敲门,须臾,里面有人拖长了声音道:进来吧。 尚雨推门而入。这间房甚是宽大,却没有任何窗户,墙上每隔三尺就有一盏油灯,照得屋内亮如白昼,松油的烟熏得她眼睛刺痛。进门不到一丈的距离又是一堵墙,墙上半截是粗大的木栅栏,栅栏中间有扇小窗,尚雨要垫起脚尖,才能勉强看见窗户后是张肥大猥琐的脸。 那人瞥了尚雨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来者何人? 小小女子尚雨。尚雨战战兢兢地道。 来此何事?那人的声调像是昨夜吃了过多的油要闷出来一样,听得尚雨浑身难受。她舔舔干燥的嘴唇,定下心把想了一宿的话重温一遍,方道:是小女子昨天这个王大人说悬赏百金捉拿这个 算了。那人不耐烦地一摆手,问你一句,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是,是!尚雨傻傻地赔笑,脚垫得更高,头伸在窗户前问,那么,赏、赏金呢? 那人低头翻看他面前堆积如山的文案。尚雨屏息静气等了半天,脚都酸了,挪来挪去好不辛苦,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大人,赏赏金呢? 当啷一声,一只小布袋落在尚雨面前。因为实在太小,把尚雨眼睛都看对了。 嗯。那人从鼻子里嗯出一声,谢恩吧。 尚雨盯了布袋半天,又回头看看,确信身后无人,那人的确是对自己说的,才小心地提起袋子。袋子口并没有捆住,几块碎银子应声落下,散在她面前。她用指头一块一块点着数:一、二不对呀,大人。 怎么不对?那人慢条斯理地说,自古规矩,赏金虽称金,其实就是赏银你别激动,你该得的,一个子儿都不少!按律,凡得赏金者,须捐四分之一的税,这便是二十五两了。本城门巡查司代为颁发,须抽十分之一按税前算,就是十两了。王大人手下两名侍卫受伤非轻,是要乐捐的,本官替你作主,捐了二十五两。嗯巡查司李大人,你不得孝敬一点儿?下面的兄弟们,代为保管,酒钱按理也是得出的,本官通宵查阅档案,按规矩哇啊!来人啊,救命,她要把我的肉咬下来了!快把她拖出去! 半个时辰之后,二十来名官差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拉破三道大门,才将尚雨从通道里扯出来。其中一人刚出大门就瘫软在地,脸色发青,随即大口呕吐尚雨的尖叫声几乎把人的肠子都喊断了。 尚雨浑浑噩噩地走着。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北面鼓楼上的鼓还没有敲响,正是东市最热闹的时候。人群像潮水般,一浪一浪地涌动,尚雨便随着浪头一会儿向北,一会儿向南,有几次被挤进商铺里,她就两眼呆滞地站着,让老板以为是讨血债的来了,紧张得头都大了。 忽听咚咚咚一阵急切的鼓响,尚雨一惊,终于回过神来,只见不远处鼓楼上有人正敲着大鼓。原来已经午时了。 她这才觉得全身酸软,两只脚更是痛得厉害,再也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一只石鼓上。 百金果然是白日做梦。天下如此之大,一夜暴富者有之,却怎么也不会是自己呢?尚雨恨恨地想。 依水轩的规矩,原本围姬要到下午申时才开始准备的,但未时舞姬们的排演,芸娘特意准许尚雨参与。虽然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还不知今晚能不能照常迎客,尚雨仍然决定去看一下。 她到码头的时候,依水轩果然没有如往常一样升起旗幡。船舱一侧,十几名木匠正忙着修补破损的地方,看样子没个三五天别想弄好。码头另一边,二当家王二爷坐在桌子前喝闷酒,他的面前,几十名艄公排着老长的队伍,等着二爷一一审视。 尚雨心道:以往连过大年都没休息,这下好了,起码能耍个十天半月了。不过这个月的工钱只怕也没了,唉。她正打算回家,忽听船上有人叫道:那是雨丫头吗?快上来!芸娘有话对你说,快上来!却是负责管理围姬的萍姐。 尚雨心中没来由地扑通一下,但没时间多想了,她一迭声地应着,快步跑上船。萍姐见了她,什么也不说,拉着她往里走。尚雨低声道:萍姐,什么事啊? 萍姐只是叹息,把她领到芸娘房前,摸着她的头道:雨丫头,你自己进去吧,姐姐她把尚雨推进去,轻轻关上了门。 雨儿来了?坐吧。 芸娘坐在榻上,眼望窗外,从外面透进来的光模糊了她的轮廓。她的衣着永远华丽庄重,发髻一丝不乱,连发间垂下来的流苏都在胸前排列得规规矩矩。看似素装的脸,不知精心地抹了多少层胭脂。随时保持完美,哪怕是在自己的睡榻之上,这是她的处世之道。 榻的两边各有一只熏香的铜炉,香烟缭绕,给屋里更增添了一丝娴静的气氛。但尚雨却觉得憋闷得慌。她脱去木屐,轻脚轻手走到榻前,就地而坐。芸娘道:雨儿,上来坐啊。尚雨道:不了,芸姨!这地毯坐着还柔暖些。 芸娘也不多劝,把榻上一碟点心推给她,道:吃吧,就是太甜了,怪腻的。尚雨不敢吃,也不敢不吃,拿了一块在手里。 芸娘一直瞧着窗外,沉默了好久好久。尚雨手里的糕点都被汗浸软了,正拼命想找句话来说,忽听芸娘道:你娘身子还是那样么? 嗯?啊是。天一寒就咳得厉害,有的时候还有血。大夫说这病断不了根了,只能养着 芸娘叹道:是么我和你娘出来谋生计时,才十一岁呢。那时候多小啊,却什么也不害怕。年纪轻,做了什么都可以重来,是不是?可是年纪到这份儿上,什么都会???前顾后了。 尚雨心中怦怦乱跳,怔怔地眼泪都快下来了,颤声道:芸姨 芸娘终于回头看她,道:雨儿,我希望你明白,对你,对你娘,芸姨没什么可保留。但是依水轩不是芸姨一个人的。上上下下五六十口人,都眼睁睁瞧着我,指着我要吃要穿,要养老的小的 尚雨长跪在地,哭道:芸姨,我懂!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傻孩子,你不懂。你一定不会知道,昨日你抓的那人,今天早上已经死在大狱里了。 尚雨惊得跳起身,叫道:什么?怎怎么可能?受的伤太重了吗?可可我只 芸娘道:哪里关你的事?他自己咬舌头死了。 尚雨越发浑身冰冷,道:怎怎么会他他不是没有行刺到吗? 芸娘叹道:你太小了,根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你以为行刺当朝重臣这种事,是寻常小混混所为么?错了!有多少大人物在背后操纵,抛头露面的,只是马前卒、替死鬼而已。人人身上担的富贵前程,都是拿命押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全家老小的命。不成功,便成仁,又岂会连累家小?所以临到这时,大家各自放一马是常事。王大人一时气糊涂了,随口乱说。你瞧那周南风,一只手就能把他留下,可就是装傻不动,任他逃遁。你呀唉。她端起杯酒,慢吞吞地喝干了。 尚雨浑身战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芸娘挪动身子,下了榻,走到一只朱红的楠木柜前,取出钥匙打开柜门,拿出一包东西。 官府的事,我们不能管,也管不了,但若是自己坏了规矩,破了人家的财路,甚至欠下血债,那就怎么也说不清了。我若还敢留下你,依水轩哪天被人一把火烧了,也是没话可说的。说白了,这一大船人,芸姨不能为你舍了去。她把包袱塞进软在地上的尚雨手中,这会儿谁也不知道那人的底细,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伙,谁也说不准。好女儿,你功夫好,可形势永远比人强。你瞧你师父,功夫那么好,还不是唉。这里有五十两,你先拿回去,想法子暂时带你娘离开长安。以后以后若是有缘再见,我还是你芸姨,啊?别哭了,乖去吧。 尚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依水轩的,事实上,她连怎样走回东市的都不知道。周身感觉全无,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走了多久,绕过一段破败的矮墙,走到东市的城隍庙前,离家便只有一街之隔,穿过小巷,就能看见娘亲坐在屋檐下等候自己的身影了。尚雨突然再也撑不住,在庙前石鼓上茫然地坐着,街上的人不知为何匆匆跑起来,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了。再过一阵,直到打湿的头发垂下,遮住眼睛,她才发现,原来下起大雨来了。 这时,一个人从巷子里缓步走出。巷子很窄,在里面无法撑伞,巷口两边屋檐上流下的雨水如注,倾泻在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一直走到宽阔的地方,他才从容撑开了伞,举起,然后用手掸掸衣服。 奇怪,雨越急,尚雨却觉得时间越慢。她看得清一滴又一滴的雨水,滴在伞上,溅起的水花掠过伞的边缘,掠过那人宽阔的额头,掠过他黑闪黑闪的眸子,掠过他浅笑的嘴角 那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终于开口说道:原来你在这里。 尚雨听见自己心中怦然作响,随即一阵刺痛,好像瓷花瓶裂开了缝。她瞧着那双眼睛,半晌,突然浑身剧震,绝望地惨叫一声。 这辈子最落泊最狼狈的模样,竟然被周南风看见了! ←→ 第三章 尚姑娘。 啊?是是 在下周南风。咱们昨日见过面的,姑娘可还曾记得? 记得记得! 那可太好了。此处风雨飘摇,能请姑娘借一步说话么? 好好啊,不好! 在下只是想请姑娘吃顿饭而已。姑娘如果不方便 好!啊这个大概我是说 尚雨结结巴巴之时,周南风已走到她跟前,用伞替她遮住雨。他的身体好像一堵坚实的墙,挡住了巷子里刮出来的风,也把尚雨那个在肚子里乱撞的不字挡了回去。他随意地一挥手,本来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立即响起马蹄声,四匹健马拉着辆车从城隍庙的另一边钻出,披风戴雨径直驶来。 等等这这是早已安排好了的吗? 尚雨眼睛瞪得铜铃般大,陷入恐惧与迷惑之中,然而恐惧什么,哪里迷糊,她却一点儿也不明白。周南风那充满魅力的声音在耳边道:请吧。手腕一热,被他轻轻握住,顺势一带,尚雨便身不由己地登上了马车。车夫甩动马鞭,车轮辘辘,向前驶去。 车内极尽奢华,座位和靠背均是用尚雨叫不出名字的毛皮精心缝制而成,地上铺着华贵的羊毛毯子。座位两边各有一只小柜,上面堆满书籍,其中一本翻开的书,书名叫做尚雨盯着看了半天,连书名都认不全,只好谦恭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稍动。 周南风打开一侧的柜子,里面有只铜炉,正温着壶茶。他取出茶具,倒了一杯,道:怠慢姑娘了。我这车里没有绿茶,不知姑娘喝得惯否?递到尚雨面前。尚雨只给别人端过茶,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住才不算失礼。踌躇一下,双手捧着,送到口边如人饮酒般一口干了,顿时苦得伸出舌头。 周南风浅笑道:这已经是第三泡了,看来姑娘不善饮茶。不如吃些小点吧。又变戏法似的自柜子里取出镜糕、果脯之类,一一摆在尚雨身旁的小柜上。 尚雨垂头道:多谢公子啊!突然惊叫一声。 周南风刚问:怎么?她更大声地叫道:没有!看着周南风,脸上渐渐火烫,一直烧过耳根。 周南风觉得她整个人都绷紧了,身子奇怪地前倾,双脚并拢,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坐着,便向她脚瞧去。尚雨尖叫道:对对不起! 却见雪白的地毯上,有一双醒目的泥脚印,尚雨两只脚都缩回了裙内,浑身哆嗦。周南风哑然失笑,拱手道:是在下疏忽了,没有留意到姑娘他闭上了嘴,因见尚雨肩头一抽一抽的,窘迫得快要哭了。 周南风跺跺脚,立即听见车夫连声吆喝,马儿低嘶,车子慢慢停住。周南风道:姑娘请稍坐,在下去去就来。说着钻出车门。尚雨忙叫道:公子!车架一沉,她飞快地撩开车帘,茫茫雨雾中,周南风的身影如一缕青烟,高高掠过街边的楼房,转瞬不见。 尚雨心中暗自惊异,如此快的速度,自己虽也能做到,却无法做到他那样的从容不迫。她出了会儿神,随即暗叫:死了死了!竟在他面前出这么大的丑,真是不要活了! 过了一会儿,车架一沉,周南风撩开车帘走了进来。尚雨只在最后时刻才听到了他落下的风声,这会儿屁股还没坐稳,忙借机站起身,低声道:公子小女子真是罪该 周南风打断她道:尚姑娘再说,在下更无地自容了。这双屐和袜,不知姑娘是否喜欢,仓促之间,也只得如此了。姑娘请便。说着放下木屐和袜子,走到外面,顶着雨和车夫一起坐。 只听他亲自持鞭,虚提一下,吆喝声中,马车再度缓慢地向前驶去。尚雨呆了半天,坐在地毯上开始穿袜。见鬼她觉得自己真大胆,这会儿全没了害怕,竟饶有兴致地欣赏起袜上绣的牡丹花来。她抚摩了一阵,又穿上木屐,走上两步,呀,真是合适! 难难道他竟然已看清楚了自己的脚? 这么想着,尚雨脑中一阵眩晕,脸上又渐渐烧起来。 尚雨钻出马车,抬头向上,见到了那块镏金牌匾:五谷楼。 听说,若想在五谷楼吃一顿饭,得提前十天预订;想将五谷楼的美食吃遍,按每顿十八样计算,得花三天时间。还有人说,实际上没法吃遍,因为即便是同一道菜,第二天再吃,味道已经全然不同了。 难道周南风为了请自己吃顿饭,就包下了整栋楼?亦或这根本就是他们家开的?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他他看上了 尚雨瞪得眼珠子几乎撑破眼眶,拼命掐断念头,决不放任自己再往下想。她在心中对自己郑重地说:死丫头,你要敢那样胡来,打断你两条腿! 他俩上了最高的三楼。尚雨在依水轩做了这么久,知道这样的房间是专为贵客特设,更加小心谨慎,一步不敢多走,眼瞧着周南风,他做什么,自己便做什么。 周南风拍手道:都退下吧。侍女们匆匆退出房间,轻轻关上房门。周南风笑道:尚姑娘不用太拘谨,在下亦是随意之人。尚雨理着鬓边的乱发,挤出个哦字。 周南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寒湿的空气涌入,带来芦花的清香。屋檐上的雨水一线一线挂在窗前,十丈开外是一片淡墨般的树影,尚雨记得这是洛水边最老的一排槐树。再之外的世界则完全隐藏在雨雾之后。 周南风道:姑娘一定很惊讶,为何在下会请姑娘一叙。理由嘛嘿,冒昧地问一句,姑娘今年十五了吧? 十十月就满十六了。 正是青春好年纪呢。周南风这句感慨,让尚雨恍惚了好一阵,以为是个三四十岁的人在跟自己说。 周南风两根指头轻轻敲着窗格,似在思索什么问题,不再开口。尚雨也沉默地站着。侍女们流水般进出,须臾工夫,一桌热腾腾的菜就摆好了。尚雨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叫不出其中任何一道菜名。她鼻子偷偷深呼吸,想猜猜是什么做的,忽然镇静地道:今天的雨很大呢。借此掩盖自己肚子里的咕咕声。她不敢看周南风,转而瞧他击节的手,心道:多么修长的手啊真好看。 周南风道:是啊。三月的天,本不该如此大雨。他转身见菜已上齐,便挥手道,去吧,不必侍候。侍女们齐齐一礼,徐徐而退。 两人对面而坐,周南风道:尚姑娘别客气,请随意些。尚雨笑道:是,公子请。话虽这样说,她握筷子的手却不住颤抖,见满桌精雕细制的菜肴,真不知从何处下手。周南风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为她夹菜,一面道:适才在下冒昧地登门拜访,见到了伯母。伯母气色甚是虚弱,可曾找大夫诊过脉? 是家母的病已有十数年,药吃了无数,总不见好转。唉,都是为小女子操劳所致。周公子是如何得知我家所在的? 在下一早寻到依水轩,一位叫做柳姐的人告诉在下的。 哦尚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趁机夹起自己认得出的鸡腿,周公子真是有心人。 周南风一笑,提起酒壶,尚雨忙摇手道:小女子不会饮酒。周南风于是把酒壶放得远远的,道:甚好,在下也不喜此物,奈何常常不得不为之。昨夜见到尚姑娘所为,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击节称赞,没想到草莽之中,竟隐藏着如姑娘这般好功夫的人姑娘? 尚雨的紧张慢慢消退,此刻目光炯炯,正盯着一盘菜研究:原来这花却是萝卜雕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呢这肉便是斑鸠吗?嗯常听人说,越是小的飞禽,越是大补,可惜娘亲没来 周南风连叫两声,尚雨终于听见,茫然地道:嗯?啊公子请讲! 周南风道:姑娘真是有胆色之人。昨夜那刺客连杀数名艄公,潜入船舱,意图行刺王大人,姑娘毫不犹豫便担下捉拿此贼的大任,实在是姑娘? 哦啊,公子? 周南风见尚雨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忽然心有所感,下面的话便说不出来,道:没什么,姑娘请随意,用过膳再说不迟。 尚雨双手合十,嫣然笑道:好!放开手脚大吃起来。 周南风一直没动筷子。外面风雨如晦,面前的小人儿正大快朵颐,他看着她脸上毫无修饰的幸福神情,有那么一阵神思恍惚,心道:真快活我可曾有过她这样的快活么? 他看得出神了,原以为这么大桌菜,能让自己细细地看她半个时辰,谁知一刻来钟,尚雨抹抹嘴,打个饱嗝,忽地惊道:呀呀!太失礼了,我我竟周公子你还没动筷子? 周南风扫一眼桌子上的残羹剩菜,再一次对尚雨如此瘦心存怀疑。他忙笑道:没事。能看到姑娘吃得如此高兴,是在下之幸。 尚雨涨红了脸,垂着脑袋,身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忽地拍手道:啊,对了,想起来了!公子不是有什么话要对小女子说么? 周南风待要开口,两名侍女奉上香茗。尚雨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这本是漱口的茶水,周南风看看尚雨,皱着眉头也喝了两口,挥手道:下去吧,叫他们把东西呈上来。 须臾,楼梯声响,两名家奴上来,手里各自捧着一只盒子,恭恭敬敬地摆在一旁的小几上,随即躬身而退。尚雨舔舔嘴,问道:嗯? 薄礼一份,略表心意。周南风起身走到几前,漫不经心地打开盒子,说道,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突然之间,屋里被一种光照亮了。这光来自一盘赤足黄金,和一盘洁白的珍珠。尚雨听见自己的眼珠啪啦一下,忙紧紧闭上,生怕它们会从眼眶里爆裂出来。耳边听见周南风一字一句地道:尚姑娘,这是五十金,跟同样价值的珍珠,请笑纳。 尚雨从被窝里爬出来,摸黑爬到母亲身旁,轻轻推她,叫道:娘啊娘尚大娘惊醒了,吃惊地道:雨儿? 娘啊我的老娘啊,我的心痛死了!月光从窗户里透进,照亮了地板。尚雨眼泪花花地道:痛得怎么也睡不着! 啊?尚大娘爬起来,把女儿抱在怀里,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 没有。尚雨靠在娘亲怀里,心中稍平,她拱来拱去,擦干了泪水,没谁欺负我就是心痛,哎呀呀,真是痛啊! 尚大娘一笑,随即剧烈咳起来,尚雨慌忙抚摩她的背。尚大娘用布捂着嘴咳了一阵,费力地道:雨儿,舀点水给给我 趁尚雨转身去舀水时,尚大娘把染血的布塞到枕头下,另拿一块捂着。尚雨端水给她喝时,抢过布仔细地看,半天才长出口气道:没事。娘,今天耿大夫说,只要熬过这个春夏,不再咳血,到秋天就好办了。 尚大娘笑道:是啊,不用担心。雨儿,跟娘说,是不是因为要离开长安了,你才心痛的? 啊算是吧。尚雨恼火地搔着头道,毕竟你知道的娘。 搬出长安会心痛?开心得都要死了!不,不不完全不是娘所想的,可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的老娘啊!百金!百金!百金!五十两黄澄澄的金子,价值五十金的白花花的珍珠竟然真的摆在自己面前,像梦一样!我的娘啊! 自己说了什么?她刻意忘却,因为一想到那个字就头晕目眩,就恶心反胃然而那个字也死活不肯放过自己,像根刺般深深插在脑海里,让她翻来滚去地想要寻绳子上吊。 不。 她看定了周南风的眼睛,说:不。 周南风似乎早有准备,淡淡一笑。这笑容像被刀刻在脑海里,让她更加痛彻心扉。第一个让她心怦怦直跳的男人,捧着多得让她心快要跳出喉咙的金子,然而自己竟然同时拒绝了这两样东西。我的老娘啊 是什么可怕的理由,让自己做出这等不忠、不孝、不智、不可饶恕之事?是周南风的话么? 他说:这里只是头金。姑娘若是能替我杀一个人,还有百金相赠。另外,在下知道姑娘意欲离开长安,在下会安排人送姑娘母女去到杭州,在那里为姑娘添置一处庄子,如何? 他说:并不是什么武功高强的人,姑娘请放心。只是此人心机慎密,深居简出,而且侍卫众多,寻常人较难接近他而已。 他还说:姑娘的轻功卓绝,这就占尽先机了。那人颇好歌舞,姑娘若能混入歌姬之中,伺机搏杀,必定手到擒来。 是这些话惹毛了自己吗?不是。虽然杀人对自己来说确实是件困难的事,却并非不能做到。真正让自己弃百金而不顾的原因,是周南风的态度他甚至没有问问自己是否愿意,就单刀直入地摆下酬金,这这算什么?自己在周南风眼里,难道就只是个视钱如命的杀手么?尚雨气得眼泪不争气地流个不停。 如果那时不是他出面,随便安排个人给尚雨说,只怕尚雨的脑袋会点得抽筋,然而命运就是这么爱作弄人,周南风一开口,尚雨就死活不干了。这道理尚雨想不通,却明白无论如何迈不过自己这一关的。 那么就此别了吧。 要买她尚雨的命,五十金就够了,但是要她当条甘心卖命的狗,一千金、一万金也不够。尚雨伸手抹泪,袖口一片冰凉,已经被自己的鼻涕眼泪湿透了。她刚想换只手,一直在背后抱着自己的娘亲身子一歪,她忙反手扶住,却见她已沉沉睡去了。 忽听远远的梆子声响,更夫沙哑的唱声传来:三更喽唉三更喽唉 尚雨脱去睡衣,换上一身精干的短打衣裳,扎紧头发,再瞧一眼熟睡的娘,纵出窗户,猫着腰,踩在东市那杂乱无章的屋顶上,飞速向城北奔去。夜寒露重,她并不在意,因为要去赴的是一个不见不散的死约。 过了通化门,再过了兴宁,她藏身在靠近城墙的一栋二层房顶上,观察数丈开外的城墙。如今宇内承平,京师久不经战事,防御早已松懈败坏。尚雨趁着风大的时候,飞一般纵到城墙基底。 城墙外就是滔滔的龙首渠。它从漆黑的山间流来,又融入同样漆黑的山林中,只有靠近城墙这一段在月色照耀下波光粼粼。尚雨望着脚下千万朵闪耀的浪花,一时间心为之醉。她就那样一只手挂在城墙上,随风荡啊荡,直到十数丈外,另一条黑影以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掠过城墙时,她才骤然收回心思。 那黑影大概掠得太高,夜风又疾,他在空中飘飘荡荡,眼见飞出城墙已经一丈有余,根本无法抓住墙头了。尚雨在几乎笔直的城墙侧面猛跑两步,向前纵出,向那黑影甩出一根绳索。那黑影夹手抓住,借力向城墙飞来。尚雨在那人借力之前已翻上城墙,脚蹬在箭垛上,准备顶住那人猛烈的下坠之力。不料??听见身后数丈外,一名士兵道:走!他妈的,老子不服气!那王八羔子绝对做了手脚一边骂一边向自己走来。 尚雨此时若放了绳索,那人尚未抓住城墙,空中毫无借力之处,绝对会直直摔下。她强行压下逃遁的念头,迅速将绳索顶在肩头,尽量缩在箭垛的阴影之内。 那两名士兵走上两步,其中一人忽然道:咦?那里好像有人?尚雨感到手中绳索一紧,全力顶住。绳索上的力道瞬间消失,但电光石火之间,力道再度袭来。这一次尚雨毫不抵抗,绳索一拉,她便借势向外滑去,身体柔得像张丝绢,始终紧紧贴在箭垛上。直到她落下城头,那两名士兵始终没看清楚,还以为是风吹落了城楼上的旗帜。 尚雨头朝下坠落,耳边风声猎猎,波光粼粼的洛水扑面而来,突然间一只手臂出现在眼前,挡住了大半光辉。尚雨一把抓住,以手臂为轴在空中转了两圈,终于卸去下坠之力,稳稳地贴在城墙上。 那人拼命挥舞手臂,嘶嘶地倒抽冷气,低声道:喂你,你可真不客气,把我的手都要拧断了! 尚雨毫不客气地道:活该。你跳得那么高,是不是觉得摔成几块很好看? 那人搔着头道:也不是我本想抓住一根旗杆滑到城墙上,谁知那根杆子极坚韧,偏偏又遇到城下刮上来的一阵急风,稍一大意,竟被它弹出来了。要不是你先到,今天可真要掉进洛水喂王八去了。 他抬起头凝望尚雨,月光照亮了一张稚气却也神气的脸。他笑着道:小雨,你好。 尚雨白他一眼:也没什么好不好的阿集,你为何总是这么神气呢? 他们俩一前一后下了城墙,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距离,就要靠近城墙转折处时,阿集忽道:是这里了!俯身下去,掀开大簇水草,露出隐藏在其中的一条小船。 尚雨跳上小船,坐在船头。阿集在船尾解开缆绳,从舱底摸出竹竿,在城墙基底用力一撑,船向前一蹿,钻出水草丛,向河中心驶去。船太小,小得连舵都没有,但是两人一人持一根竹竿,分别在一侧撑船,力道与节奏配合得恰到好处,小船如箭一般笔直地向前飞驶。不到一刻,船就横过了宽阔的河道,进入对岸的芦苇丛中。 芦苇丛绵延数里,有的地方宽近一里,覆盖了大片河道与陆地之间的沼泽区。船行到这里需要减速,否则很容易冲上沼泽搁浅。尚雨丢了竹竿,道:你来吧。自己坐在船头,脚掉在外面甩啊甩的,望着高高的芦苇慢慢划过身旁。有的时候夜风吹来,千万朵芦花便纷纷扬扬撒落,落在尚雨的头发里、衣袖间。 阿集撑了一阵,船深入芦苇荡中,看不见远处的河岸了。阿集把竹竿往水里一插,纵身跳到竿顶,观察一会儿,又跳下来继续撑。竹竿极细,又破了几处,他却一次次地往上跳,站得笔直,好像杂耍的用竹竿顶的碗。如此三番,尚雨不耐烦地摆手道:好了,我看见了,站得比上次又稳些了。快些划吧,有空到街上跳去。 阿集跳下来得意洋洋地继续撑船,不多会儿,已经能望见岸边黑漆漆的树林的剪影了。他突然皱眉道:小雨,你今天晚上很沉默啊。在想什么? 没什么。尚雨头也不回地道,小孩子哪里知道大人的想法?快划快划! 嘿。阿集拼命撑竿,挤开船头的一簇芦苇,说道,我虽然小,可是比某人还是大两三个月。不过你想的那些小女儿家的事,我还不耐烦听。 他说完话,暗自绷紧了神经,预备抵挡发怒的尚雨疾风骤雨般的攻击,谁知过了半晌,尚雨一动不动,脑袋埋得更低了。他正诧异,忽听尚雨叹息一声,道:阿集,你真幸运。 哦? 你是男孩子呀,真幸运。尚雨伸个懒腰,说,一身功夫,将来能做的事情可多了。从军打仗说不定能做到将军;要不然开个武馆,收一堆徒弟,那可赚钱;再不济,做个保镖什么的,也能混口饭吃 阿集哑然失笑,道:原来你在感慨这个?你那脑袋瓜可真够简单。从军作战,阵前厮杀,十个里面活得出一两个,很好玩么?你以为谁都能当将军啊?将军是为那些大家贵族子弟预备的,人家生下来就是几品的官,做到将军也不过十来岁。开武馆?我师父那么好的功夫,也是过五十岁,才勉强在京城立住脚跟。做保镖倒是容易,不过人家刀子砍过来,就得先拿自己的脑袋顶上去,想想都寒碜。 尚雨怔怔地道:是么?原来都不容易呢。 那当然!你坐在船头,倒是动一下手啊,船头歪来歪去,我撑得好不辛苦! 尚雨用竹竿左一竿右一竿地乱撑,又道:可是可是也比我好啊。唉,我不知该怎么说你学这一身功夫,至少有用武之地,我呢?却没有半点儿用处,还徒然给家人增添烦恼。女孩子家,终究还是秀气点比较好。你要敢笑,我就把你踢下船去。 噗阿集忙捂住嘴。尚雨回头瞧了他半天,又懒洋洋地转了回去。阿集惊异地道:咦?小雨,你是真的在烦恼呢。 你一直以为我在发痴吗? 船划近了岸,一棵参天大树巨大的树冠遮住了月亮,眼前顿时漆黑一片。阿集把竹竿插入泥中,拍着手道:那今晚怎么说? 尚雨长长出了口气,道:还能怎样?到了,就上去吧。 两人同时纵到空中,越过两丈来宽的距离,向岸上跳去。就在那一刹那,尚雨出手了。 她手一扬,一柄奇怪的弯刀飞速旋转着向阿集袭去,黑暗中火花一闪,阿集的腰带剑几乎同时弹出,方位力度算得极准,恰好挑在弯刀刀背,卸去尚雨的那股绵劲,挑得刀向上掠去。 尚雨右手一带一拉,一根系在刀柄和她手腕之间的细小锁链晃动,鞭子一般抽向阿集,呼呼有声。阿集知道此中厉害,那一剑挑出时已扭转身形,比尚雨快一步落入草丛中,避开了锋芒。他并不回头,反手在后,十根指头轮弹,破空声中,二三十枚铁钉、蒺藜、飞镖、飞蝗石瞬间工夫,好像十几个人同时发出暗器一般,向尚雨激射而去。 尚雨早料到他会如此出手,在船上已经脱去木屐,此刻脚尖一点,再在岸边草丛上一点,身子不可思议地纵高三丈有余,轻轻巧巧避开所有暗器。阿集回头见她掠过树顶,月光照耀,她身体的轮廓散发出白色的辉光,明艳不可方物。 阿集叫道:好!又比上次高了一丈!深吸一口气,发力向前猛冲。尚雨如一缕轻烟般掠入那棵大树的树冠之中,她还没站稳,眼前忽地剑气纵横,阿集竟后发先至,向她展开强攻,透过树冠的月光映照出十来朵散碎的剑花,正是他最厉害的千针剑法。 尚雨身体向下一俯,身后嗖嗖声紧,那柄弯刀擦着她的发梢掠过,叮叮当当一阵急响,两人瞬间硬拼了十几刀。 尚雨借机双臂一展,向后掠去,就在刀与阿集的剑脱离开之时,手臂猛振,锁链将她的力道传到刀身,弯刀霎时跟着剧烈震动,周围的树枝树叶被刀气激发,碎成无数碎屑,四面乱飞,挡住阿集的视线。她一脚踏断所站的树干,借机向下坠落,脚在树干间连连蹬踢,不停变换位置,忽地全身一顿,紧紧贴在一根粗大的树干后,屏息静气,一动也不动。 没有声音了阿集也在那一刻隐去了所有的气息。尚雨与阿集已经交手数十次,深知他习惯在树顶埋伏,特别善于趁着风吹树摇之际发动突袭。他不露出一丝马脚,自己就千万不能莽撞。 两人无论在功力、剑法、刀术,还是轻功方面都相差无几,是以胜负的关键,早已从武力比斗转向比拼耐力和智谋方面。尚雨靠在树上,仰望头顶的树冠。白花花的月光投在树梢之上,任何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尚雨的眼睛,但等了一刻有余,仍见不到阿集的蛛丝马迹。 她用手抠下几块树皮,不时毫无目的地轻轻弹出,一来隐蔽自身,二来吸引阿集。她自己也顺着树干的走势慢慢爬行。如果阿集从头顶的方向直接杀下,以他的力道加上下坠之势,抵挡起来将十分吃力,所以得想办法在中途截杀。 她向上爬了不到两尺,忽感树干向左微微一侧,随即又反弹回来。这动静虽小,尚雨却已大致估算到阿集的位置。她甚至察觉出阿集的重心偏向右面,不禁暗叫侥幸:他关注的正是自己最初弹出树皮的地方,却没有料到自己已绕到了树干另一侧,并且高度也不同了。 她看准方位,很好,这个距离正适宜飞锁刀发动攻击,并且自己也有很大的回旋余地,躲避阿集的铁钉。尚雨慢慢捏紧了手中的锁链,等待最佳时机。 正在此时,一阵猛烈的夜风从北面的洛水方向刮过来,正面撞上大树。整个树体在狂风中猛烈摇晃,向后歪去,数根枝干同时发出巨大的破裂声。尚雨一掌按在靠着的树干上,跟着双臂展开,轻得像片羽毛般,被风带得向一旁掠去。咔嚓一声,树干在她手按下的地方破碎断裂,跟其他被风吹折的树干一样倒伏下来。 尚雨手一伸挂到另一根树干上,瞪大了眼观察,然而倾覆的树干后并没有任何动静。眼见那一簇树叶从面前划过,就要坠下树去,蓦地剑光闪动,阿集沉声喝道:着! 这一剑从那簇树叶之下刺出,闪电般杀到眼前,待得尚雨惊觉,剑尖离她的胸口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了。她再无可避退之处,手腕一抖,叫道:你也着! 阿集身子一顿,说停便停,毫不拖泥带水,剑尖在尚雨身前半尺的地方停下,尚雨胸口一痛,强行运功顶住随剑而来的凛冽剑气。阿集气定神闲地看着她,说道:你还在等我从上方强攻下来? 尚雨勉强咽下喉头一股浊气,问他:你潜到树下去了?为何 为何树干会从上面弯曲,是么?阿集笑道,你会使诈,难道我就不会?你没看清楚吗?树上有藤蔓的!其中一根藤蔓正好挂在接近树梢的地方。你弹出树皮之前,我就已经摸清你的位置了。但是不动声色拉紧藤蔓,直到它拉弯树梢费了我不少时间。不过这很值,是不是? 他看见尚雨气得嘴都歪了,头发散乱下来,刚才那一剑一定把她吓坏了,越发得意,提高了声音问她:如何?今日可降了? 不降!尚雨倔强地抬头叫道,你自己瞧瞧脑后! 阿集回头看去,只见尚雨的飞锁刀斜劈在一棵树干上,离自己的头尚有半丈远。他笑道:这算什么? 尚雨摊开右手,手上空空如也,锁链不见了。阿集脸色一白,只听尚雨道:你收得住剑,我可收不住刀。如果不是我甩了锁链,你刺中我的时候,刀也已经劈到你后颈了。哼。 阿集仔细看了看刀劈入树干的方位,点头喃喃地道:不错,不错终究,我俩都只有使这样同归于尽的打法才行这是第几回较量? 尚雨道:我记得是第三十六次。 阿集道:每月一次正好是三年了呢。第一次是平手,杀到现在,仍然是平手,我俩也太不努力了。他反手收剑入鞘,脸色又缓和过来,笑嘻嘻地道,好了,今天又分不出胜负了!不打了吧。小雨,我有事想跟你说。 尚雨哼哼唧唧,不住说他蛇蝎心肠,完全比不上自己平顺温柔、毫无杀心。阿集由得她说,牵着她的手把她拉到树下,转过灌木丛,越过沼泽,跳过乱石堆,走上一段石头夯筑的堤坝。堤坝对面就是灯火通明的长安安化门城楼。 他俩跳上最高的一段石堤时,尚雨越说越奇怪,说到自己如何克己复礼,阿集如何卑鄙无耻。阿集忍不住道:好了!那一剑难道我就敢刺进去吗?越说越离谱克己复礼是什么意思,你先说给我听听?否则就给我闭嘴! 尚雨眼珠转了几圈,乖乖地闭了嘴。阿集一时也不再说话,两人携手遥望远处城楼上的灯火。良久,尚雨感到阿集手心传来的温度,心中忽然一颤,竟莫名其妙想起了另一双眼睛她伸手松开系紧的头发,借机走前两步,问道:阿集,你要说什么事? 阿集沉吟半晌,方道:我要走了,小雨。 走?去哪里?尚雨想着那双眼睛,及那双修长的手,无暇留意阿集凝重的表情。 阿集叹了口气,道:今天中午传来的消息,我的大师兄被人谋害了师父已经下令所有师兄弟立即赶回师门,商议对策。 哦?那是要商量报仇?尚雨随口问。 报仇也是应表之意。阿集又重重叹了口气,他跟着师父的时间最长,发生这样的事,师父一定很难过小雨,我今天来,就是向你道别的。 嗯啊?要去很久吗?尚雨总算回过神,忙道,去几天,还是几个月? 阿集舔舔干燥的嘴唇:我不能说出原因,但这件事干系太大,绝非一般的江湖仇杀。如果师父真的决意报仇,恐怕我们整个门派都不得不远离长安城了。 尚雨大大地张开了嘴,阿集冷静地道: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虽然谈不上此生再不得见,想要再见却也难了。不过等事情一过,我还是会想办法回长安来的。 那那也难再见了 嗯?阿集皱紧的眉毛一挑。 其实其实我也是来和你道别的。 啊?阿集两条浅浅的眉毛飞入乱发之后,只留下瞪得浑圆的两颗眼珠幽幽发亮。 尚雨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也要离开长安城了。 怎怎么回事?迟疑了片刻,阿集终于放弃故作镇静的脸,惊惶地叫出来,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我也遇到了件大事 什么事?你、你被人逼婚了么? 尚雨白他一眼:你能想到的大事就只有这个?阿集面红耳赤,抱惭而退。 尚雨面北而站,任长发在风中翻飞,说道:阿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夜晚,这处石堤。我在练习轻功,而你在耍你的暗器,一言不和,打斗起来,想起来真好笑。一转眼三年过去了,时光如梭啊我们虽然还在打打杀杀,却不再是敌人,而是最好的朋友了。 朋友?阿集喃喃自语,随即见到尚雨飞来的白眼,忙道,啊,是是,哈哈!朋友!谁、谁说不是呢? 尚雨续道:你刚才说,我们打到现在仍是平手,都不努力呢。其实恰恰相反。为了能胜过你,这三年来我比跟着师父学习时还要刻苦努力。你也成为师门中第一个练成千针剑的人,我们却仍只能打成平手。有的时候我常想,也许你是我宿命里的对手,老天爷让我俩提早相遇,是不是想安排一场更加势均力敌的拼斗呢? 宿命的对手吗?阿集走上来,与尚雨并肩而立,摸着鼻子道,宿命里还有很多东西,朋友啊,兄弟啊,夫妻咳咳什么的。 尚雨嫣然一笑,拍着他的肩道:是啊!大概我说错话了我们是朋友,嗯,宿命的朋友喂,你究竟信宿命吗? 信,信!阿集使劲点头,末了补充道:我不信人定胜天,只信姻缘天定! 哈哈哈!尚雨笑得打跌,阿集恼道:你只会笑我,却不知道最傻的人是你自己! 尚雨笑了良久方停,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阿集声音远远传出,回荡在河水之上。 阿集慌忙拉住她道:你又做什么? 尚雨使劲甩开他的手,继续喊着:阿集!笨蛋集!蠢集色鬼集!这一次,连远远的城墙都起了回音,城楼上两盏长长的巡查灯笼沿着城边一路晃动过去,大概正在搜查叫做阿集的人。 阿集变了脸色,深怕尚雨发起疯来乱喊下去,自己在长安城可呆不住了,忙伸手去捂她的嘴。尚雨反身避开,抬脚就跑。她一面沿着河岸飞奔,一边继续叫喊:臭集!死集!不要脸集但这么喊,气便提不起来,没跑多远就被脸青面黑的阿集抓住。 阿集正要捂上她的嘴,尚雨把眼一瞪,正色道:你要做什么? 我我阿集避开尚雨凝视她的双眼,恼火地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尚雨忽地偏过头去,柔声道:你就要走了,我想试试看,这样乱喊乱叫,是不是可以又叫一个阿集出来,陪我打斗,陪我聊天,陪我看星星月亮。 小雨阿集看着月色里尚雨单薄的身子,嘴角边浅浅的笑容,顿了片刻,猛地鼓足勇气道,小雨,我想 啊!尚雨伸手一指天上,流星啊! 阿集一转头,却只见到明月当空,哪里有什么流星?等他回过头来,尚雨已无声无息地纵出数丈开外。她站在一棵大树之上,大声道:我不想看见你痛哭流涕的样子,丑死了!再见!如果有缘的话,再见吧! 她说完话,使劲朝阿集挥了挥手,不待他回答,转身跃下树梢。阿集抢上两步,又停了下来。他看见一缕模糊的青影掠过丛林,转瞬间消失不见,禁不住长长叹息一声。 妈的他自言自语道,你臭屁得很呢 ←→ 第四章 老板,来三两苍术,三两大青根,半斤三棱草和石尾,一斤飞云清。 哟,是尚姑娘啊,又来给你娘买药?啧啧,孝心可嘉呀今天买这么多?小店本小,可赊不起 啪!尚雨眼睛瞪得铜铃大,把二十两银子拍在桌子上,老板顿时闭上嘴,眉开眼笑地转身抓药。尚雨叹了口气,她虽然觉得芸娘的话有些耸人听闻,但趁着这个机会能搬出长安,也还不错。不过静下心来仔细考虑,其实搬走也许比留下还要麻烦些。首先是娘亲的药,听耿大夫说,很多都是名贵药材,只有长安这样的大城,才抓得齐。 思前想后,还是只有西京长安、东都洛阳这样的大城市能混口饭吃。离出手抓人已经过了六七天了,并无任何动静,她略松口气,心道:那人可能只是单独行凶,并非帮派势力所为,大概不会有人再来找麻烦了吧。找份差事的麻烦可大得多啊。于是夜里偷偷跑到城隍庙里给那人烧了些纸钱,心中稍安。 芸娘那里是不能去了,尚雨打起精神到处找出路。有一次面试之时,她的抹胸险些滑落,惹人耻笑。尚小姐羞愤之下,掀了桌子,见人就打。别人一来打不过,二来见她面红耳赤的窘相,让她徐徐而退。 她买了药,在人流中懒洋洋地穿行,想着今晚该如何行事,忽听前面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有人大声吆喝:看仔细了!闪开!都闪开! 只见六匹高头大马在前面开路,马上均是衣甲鲜明的京兆禁军士兵,其后是一队持着各色旗帜的步兵,再后是一队护卫重甲骑兵,簇拥着一辆四乘马车,浩浩荡荡开过来。尚雨忙随着躲避的人群跑到路边,站在屋檐下远远地看着车队经过。 最后一队散骑兵后还跟着十来辆华丽的马车,车夫的下巴一个比一个昂得高。这是京中俗称的马随,有些是官僚邀请的豪门望族,更多的则是一心攀迎之徒,以向人炫耀自己的靠山是谁。她心中突然一跳,因为车队最后的一辆车,是她这辈子怎么也不会忘记的。周南风曾经在这辆车上与己同坐 只听旁边有人低声呸道:哼,奸臣贼子,现在风光八面,将来只怕要死无全尸。另一人忙道:何老伯,你别乱讲。你怎知道车里是谁?那何老伯道:车上覆着黄色帷幕,自然只有做丞相的李贼才能使用。此人祸国殃民,我大唐盛世,只怕就要毁在他手中了! 尚雨年纪虽小,也知道老伯口中的李贼便是已经独揽大权十年的中书令李林甫。坊间对他传言多不胜数,十之八九说他是千古第一奸臣,口有蜜,腹有剑之语便是由他而起。就在这一年,朝中重臣安禄山领兵六万攻打契丹,几乎完败,而高仙芝攻打西域罗斯城也无功而返,靡耗国力。但是李林甫仍然上奏大捷,提议再征之事。柳姐的夫君便是在攻击契丹时战死,所以尚雨对此也深为愤恨。 但是她胸口剧烈起伏但是为什么周南风会跟在李林甫的车驾之后?难道他竟与这奸臣同流?她只觉一阵头晕,不敢往下想,只觉得腿脚沉重,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尚雨走在湿漉漉的青石路上。 从那日见到周南风开始,尚雨就噩梦连连。拼命赚来的赏金不仅比不上一个月的工钱,还砸了饭碗。 他该不会就是那刺客本家的吧?尚雨傻傻地想,逼我破产败家,可真是刀不血刃啊! 她走过城隍庙,赤脚跳过水洼,走到巷口。寄居的二层酒楼就在眼前,隐隐见到阁楼上的窗户开着,那是娘亲给自己留着的吗?尚雨叹息一声,只觉得身心疲惫之极,蹲靠在身后的土墙上,不知该如何进去面对娘亲。 正在万念俱灰之时,忽听砰的一下,窗户被人撞开了,两名黑衣人纵出破洞,其中一人肩头赫然扛着昏迷不醒的尚大娘。 尚雨脑中嗡的一响,没有丝毫犹豫,狂奔两步,提气纵上房顶。那两人的轻功亦是不弱,这时已向东掠出十来丈。尚雨嘶声叫道:把我娘还回来!抓一两片碎瓦掷去。但她投鼠忌器,碎瓦避开了人,只击穿了那两人身前的屋顶。其中一片反弹,碎片飞溅,那两人舞动兵刃,黑暗中火星闪动,当当有声。 那扛着尚大娘的人跳下屋顶,钻入漆黑的小巷中,另一人抽出大刀回头横劈,尚雨披头散发狂奔而来,骤然穿过了大刀,几乎鼻尖顶鼻尖地站在面前,双目血红,喝道:你们是谁? 那黑衣人拼命回刀砍她,尚雨一把拿住了他肋下要穴,同时一脚横扫放翻了他,提着他的衣领向前狂奔,喝道:来啊!来,都冲我来! 她这话却是对屋顶两旁纵上来的十来名黑衣人喊的。那十几名黑衣人刀、枪、剑舞得呼呼有声,牢牢将她围住。 尚雨在屋顶跑了两圈,黑衣人们并不急于强攻,只是各自站住了方位,剑光闪闪,防她突围。尚雨眼见娘亲可能再也追不回来,愈加狂怒,提起那人,喝道:滚开!转身一个回旋踢,踢得那人口中鲜血乱喷,飞出数丈开外。两人拼死上来抱他,谁知这一踢的力道大得惊人,惨叫声中,三人一起落下地去。 正在黑衣人想要补位,重新把阵围起来时,尚雨突然就没了人影。当她鬼魅一般出现在一名使枪的人身后时,那人正挑出数个枪花挡在身前,招呼同伴道:小心!此人轻功尚雨一把抓住枪身,狠狠一脚踢在他臀上。那人在一众惊呼声中飞起,但他自幼学枪,早已滚瓜烂熟,当此危急时刻仍然牢牢死扣枪杆,空中一猱身又翻了回来。 一旁有人叫好道:老王好功夫话音未落,枪身一退,跟着闪电般扫回来,一记闷响,那人身在空中,被枪身结结实实打在肚子上,众人的心跟着一抽。那人两眼翻白,仍死死抓着枪杆,尚雨也毫不客气将他扯回,又是一记,扯回来又一记。打到第五记,那人终于放了手,身体好像已被打空了,轻飘飘掠过人群,跌入后面的院子里,但听水缸破裂之声,也不知他还有命没有。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退开数步,有的人干脆纵到别的屋顶上。东边天幕开始泛白,尚雨头发披散在面前,看不清她的容貌,她单手持枪,从容而立,肩头和腰间系的丝结随风飘舞。众人见她露出的胳膊和小腿又白又瘦,实在不敢相信她功夫竟如此之高。 有一人是老王的朋友,大怒喝道:贼子,看剑!嗖嗖嗖几声,他手中长剑如巨蟒吐信,挑出十几朵剑花,向尚雨袭去。却见尚雨高高举起枪身,对刺到面前来的剑花视若无睹, 那人眼见就要挑中尚雨胸前要害,忽然间手中一紧,眼前无数剑光在那一瞬间消失无踪尚雨两根手指夹住剑尖,剑身震动之力悉数弹回,那人全身剧震,还没放开手,尚雨举着的枪狠狠敲下,击在他左边肩头。 老王的枪有多坚硬,众人心中有数,眼见那使剑的人眼珠几乎突出眼眶,各自的肩头都是一阵酸痛。尚雨怒道:你才是贼子,混蛋!混蛋!混蛋!她扯过那人长剑,那人仍全身僵硬地站着,忽然间身体一沉,却是他脚下的青砖瓦和木梁已被震破,向下坍塌,直直摔入屋内,腾起一股泛着霉味的烟尘。幸好此处是一空屋,无人惊呼。 尚雨顺手将剩余的枪身甩出,众人早就防着她以此伤人,手中兵刃无不舞得密不透风。但枪身却不是直接冲着人去,而是在屋脊上啪啪连弹两下,鬼使神差地从下方钻入一人的裆底,发出让在场所有汉子心胆俱裂的闷响。 一阵窸窣之声,众人潮水般又退开几丈,有的人开始左右打量,寻找逃跑的路线。其中当头的人心中惊疑,因见尚雨如此功夫,只怕强攻之下,谁也挡不住,却一直隐忍不发。他突然醒悟,她定是知道现下再去寻找母亲已经无望,要尽可能多地留下人质,以作交换,是以被她拿下的人其实都没有致命伤。他还从没见过盛怒下还能如此控制出手的人,心中一寒,喝道:风紧,扯呼! 他纵身跳下屋顶,钻入小巷,只听身后不时有惨叫声传来,而且相距甚远,兄弟们四散逃亡,居然被那女子一一追上他正拼命跑着,转过一处拐角,忽见前面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当即叫道:老大蓦地破空声疾,胸口剧震,他眼前一黑,再也没有知觉。 尚雨提着剑一口气拿下七人,但毕竟孤身奋战,当她再次纵上屋顶时,剩下的人已不知藏到哪里去,连刚才被她击伤的人也消失不见。天边的云霞开始映出金光,到处都是狗叫声,也有早起的人见到伤者,惊声尖叫,忙着报官。尚雨也不管是否有人看见自己满身血痕,四顾茫然地在屋顶走来走去,终于怔怔地落下眼泪。 芸姨的话,竟然没有听从,还以为她太过多虑。如今看来,对方的势力远超过自己想象尚雨丢了剑,颓然坐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正哭得昏天黑地,忽听有人惨叫道:走水了!走水了!她抬头看去,泪眼模糊中,自己居住的那栋房子冒起了滚滚浓烟。房东惨痛的叫喊声震天动地,整个东市都被惊醒了。人们奔走相告,担水救火,也有里长大声吆喝,命人拆除周围窝棚,阻止火势。 尚雨却一动也不动,她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现在哪怕整个长安城烧起来,她也无所谓了。 马蹄声紧,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辘辘地驶过街道,就停在自己面前的墙下,尚雨并不理睬。忽听有人道:尚姑娘,怎么独自一人哭泣?有什么烦心之事,何不与在下说来,或可解之? 尚雨跳起身,连退两步,可这一次她不再是羞涩的激动,而是怒火冲天地咬牙道:你你来做什么? 周南风摇着扇子,望着不远处嘈杂的救火人群,讶然道:失火的是尚姑娘的居所么?真是糟糕!可惜在下晚来一步。 尚雨抹去泪水,冷冷地道:你来也没用,何必在此惺惺作态?转身就走。周南风道:姑娘不问在下为何来晚一步么? 尚雨此刻杀人的心都有,听到周南风的声音真是折磨,越走越快,周南风还想斯文两句,见状不得不提高嗓门道:姑娘,请到在下车中一叙,或有你想见的人也未可知。 尚雨赫然跳下房子,几步冲上马车,情急之下将车夫撞得飞出老远。她一把掀开车帘,顿了片刻,全身一下瘫软,扑跪在地毯上。 周南风一挥手,后面一辆马车里几名家仆抬着一人过来。周南风道:姑娘可认识此人?尚雨瞧了一眼,见那人全身黑衣,胸口处血肉模糊,已经死了。她茫然地摇摇头。 周南风做个手势,家仆们又忙着将尸体抬走。他沉声道:那日在依水轩中妄图刺杀王大人,后被姑娘擒住的贼子,就是此人的同党。 尚雨虽然隐隐猜到一点,然而从别人口中证实自己确实已陷入江湖仇杀之中,仍是止不住浑身哆嗦。她勉强爬到车榻前,摸着沉睡的娘亲的手,心中稍安,低声道:公子为何此时赶到? 周南风走进车内,跺一跺脚,马车摇晃着开动起来。他伸手替尚大娘把脉,一面道:在下也是迟至昨晚才得到消息,有人要对姑娘不利,是以晚来了一步,让姑娘受惊了。天幸那人掳走伯母,却正好被在下撞见。只可惜在下为了伯母安危,不得已下了狠手,没机会套问出此人背后的势力是谁。 尚雨才懒得管什么势力不势力,见到娘亲安在,欢喜得什么都放到一边了。这一夜大悲大喜之事简直应接不暇,她头靠在娘亲身旁,耳边周南风的话渐渐缥缈空洞起来,终于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小雨,你喜欢月亮吗? 嗯喜欢!尚雨骑坐在高高的树干上,两只脚随风荡啊荡,觉得无比神气。三丈之下,一队重甲侍卫正浩浩荡荡巡视而过,细碎的甲胄碰撞声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交错,在她听来格外悦耳。毕竟,并不是每个十岁的小孩都可以偷偷潜入皇宫禁地,悠闲地观风赏月的。 她偏头偷看师父,月光照耀下,师父的神情仍旧淡淡的,可是尚雨知道她心中一定非常欢喜。师父喜欢的人就在皇城内,尽管她从不承认,但每次离开皇宫后,她总会落落寡欢老长一段时间。 月亮好。月华会穿透人心。 是吗? 是。师父长长出了口气,如果有一天,某个人能让你感到月华透体,那人就是你值得信赖的人吧。 是吗?尚雨不懂,问道,值得信赖的人,是好朋友吗? 比好朋友更多呢可是,有的时候,这样的人却往往会是自己的敌人。 为什么?尚雨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因为记忆中,师父第一次露出一丝笑容,柔声道:命运就是如此安排的啊。 尚雨从梦中醒来,一直舍不得睁开眼睛,师父已经好久没有到梦里来了,她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话想对她说呢? 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师父笑了,真是难得的好梦。这个懒腰伸到一半就顿住,因为她突然隐隐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塌太软了,人好像陷了进去;毯子被套又滑又柔,而且竟然没有一丝冰冷的感觉。 此外还有一些响动:三名女子就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低低的呼吸表明她们正屏息静气地等候着什么,其中一名女子轻声道:这是小姐的衣服 尚雨一跃而起,跳下床就跑。三名侍女同时惊叫道:小姐!尚雨见两人站在门口,无暇多想,啪一下撞破旁边的滑门,冲入走廊中,咚咚咚向前疾奔。 一名侍女尖叫道:小姐,衣服! 咚咚咚咚,只穿着贴身小衣的尚雨闪电般跑回,一把抢过衣服又跑。她边跑边穿,见鬼,这衣服怎么如此顺滑,简直像自己套到身体上一样。宽阔的云袖,硕长的后襟,衣服上精致的牡丹刺绣,用金线勾勒的让人目眩的云纹翻领尚雨脑子愈加混乱,强迫自己不看,只管提起裙子往前跑。 她跑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拐过弯,跑过一条更长的回廊,回廊两侧花团锦簇,石山林立,她无暇多看。又跑进一条九曲八拐的走廊,钻过一连串的假山,钻过竹林,然后又是一条架在望不到边的荷塘之上的九曲桥 终于尚雨停了下来,扶着一根柱子,大口喘着粗气,却是到了一处亭子。忽听有人道:尚姑娘真是好精神呢。 尚雨听到这声音,浑身剧震,手一滑摔落下来。她狼狈地跳了两下才算站稳,只见长廊尽头,周南风凭栏而站,向她淡淡一笑。 原来真的不是梦。尚雨长长地吐了口气。 我娘亲呢? 姑娘请随我来。周南风并不多言,转身带路。尚雨跟在他身后,尽量不去看他。整个院子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各种花香、脂粉香、熏香、焚香数不清的味道的混合。这味道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昨夜风紧,院里落满了槐花,两名侍女端着东西正??匆跑上石阶,见到周南风,忙躬身行礼。周南风道:司马太医走了没有? 一名侍女道:回大少爷,还没有呢,正在屋内开药方。 周南风向身后的尚雨点点头,示意她上前去。尚雨两只手在袖子里紧紧捏着,一步步走上台阶。侍女拉开房门,她在门口顿了片刻,才鼓起勇气跨入门槛。 进门的厅内,一名太医模样的人正襟危坐,闭目沉思。他身前站着名青衣童子,手握朱笔,凝神静气。尚雨刚进去,那太医开口道:灰叶根、阴地蕨、关白附,两钱;白地、紫菀、刺沙蓬、茜草根,一钱五;珍珠风三钱。他一面说,青衣童子下笔如风地记着,忽道:珍珠风恐怕没有。太医仍闭着眼,皱眉道:老君堂的货,错不了。另外原蚕蛾、蚯疽草、凌霄花再各备两钱,三服之后,若沉脉有起色便不用。 青衣童子道:师父,凌霄花药性猛,此妇人凉寒久虚,肝脾早衰,恐怕承受不起,是否改用避临?太医道:为师难道还不知道她久虚么?所以排在三服之后,那是救死之药。两旬之内不见效,只能怪命数使然了 尚雨听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心中愈加冰凉。房间左侧垂着厚厚的帷幕,她拖着长长的后襟缓缓走去,自有侍女为她拉开幕帘,露出其后的一张紫檀雕花大床。她的娘亲静静躺在床上,脸比前一天更加苍白了。 尚雨怔怔看着娘,喃喃地问了句话,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那太医却立即睁开了眼瞧她,问:你是此妇的亲人? 尚雨点点头,太医便拿过药方,眯眼审视一遍,说道:按此抓药吧。此妇之病,照老夫看至少已经拖怠了三年,寒已入髓,神仙也救不了。她每日是否须巳时才能醒转?是了,那是体内自保之策。昨夜风紧,她在寅时前冒寒而出,犯了天时,如此我们行医的有句话,生死由命,但尽人事。姑娘请。说着长身而起,径直出门。外面的周南风恭敬地与那太医说着话,尚雨天旋地转,耳朵里一时什么也听不清。 她一步步挪到床边,俯身看着娘亲,轻轻理着她鬓边已经苍白了的头发。忽见娘亲的嘴动了两下,忙凑到她嘴边,听她气若游丝地道:雨儿雨儿 尚雨忙握住她的手道:我在这里,娘! 尚大娘全身抖了一下,说道:雨儿带我回去吧 尚雨在她耳边道:娘啊,你吃了药就好了这里这里是我的朋友家但是尚大娘使劲摇头,过了一会儿道:雨儿你若为了娘而做出什么不甘心的事,娘死也不会瞑目的。说着头歪向一边,昏厥过去。 尚雨知道怎么也瞒不过娘了。她更知道娘亲的脾气,比自己还要倔上百倍,当初若非如此倔强,也不至于被赶出尚府她弯下身,把娘亲用被子裹紧了,背在背上。旁边的侍女慌忙上前阻止,尚雨厉声喝道:走开!侍女们被她眼中的凶光慑住,一动不敢动。 尚雨把药方塞进怀里,大步出门,周南风与那太医正笑着谈论什么,见此情景都是一怔。太医拈着山羊胡子道:此妇须得静休他随即住了口,因见到尚雨的目光,下面善加保养之类的话无论如何出不了口。尚雨瞪着周南风道:放我走。 周南风诧异地道:姑娘何出此言?姑娘来去自由,在下绝无二话。但是伯母的病情不如在此地静养数日,待用完了药,康复了些,再走不迟。 尚雨的泪珠断了线般落下,一滴一滴,落在院中尚未及清扫的残花瓣上。她抽泣着道:周南风,你为何要救我母女?你明知我无以为报,为何一再逼我 周南风脸色沉下来,不再说话。尚雨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向那太医躬身深深一礼,迈步向院外走去。刚出院门,身后脚步声急,周南风抢到她身前,道:尚姑娘,在下若是仍心存一丝逼迫姑娘之意,天打雷劈!姑娘执意要走,在下愿为姑娘带路。 ←→ 第五章 咚咚 小雁塔内洪厚的钟声悠悠传来,已经是二更天了。尚雨疲惫地挪了一下屁股,离窗户远一些,靠娘亲近一点。她听到娘亲传来的平稳的呼吸声,心中稍安。 这几日来,她一直背着娘亲在长安城内转,搜集那太医开的药方里的药。那些药实在太过古怪,几家老字号的药店凑在一起,也只勉强凑齐十来味,剩下的五味无论如何拿不出,其中三味据说要等冬至时才能采摘,另两味么,就只有凭运气了。 夜色迷离,她的脑子渐渐混乱,便靠在床头假寐。恍惚间,忽觉有人正在抚摩自己的头发。那手冰冷而无力,可是极尽温柔。是了,是娘亲的手。尚雨一动不动,任娘亲抚着,过了片刻,听她轻轻地道:雨儿,娘有话对你说。 娘?尚雨揉揉眼睛,你知道我醒了吗? 傻丫头,我知道你根本一直就没有睡着咳咳尚大娘咳了几下,喉咙里哽得难受,尚雨赶紧爬起来给她端药喝。药已经冷了,她正要拿出去热热,尚大娘一个劲儿招手让她过去。 雨儿你陪娘坐坐。娘咳咳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别走 尚雨心中怦怦乱跳,却不表露出来,扶着娘亲靠窗坐了,用被子紧紧裹在她身上,又咚咚咚地跑去端火盆。尚大娘由着她折腾,直到尚雨安排妥当,坐在她身旁。她拉着尚雨的手,道:雨儿,你爹去得早,这么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娘尚雨不停地挪着屁股,脸色煞白,你这话真把我吓坏了。好好的说这些干吗?你多将养身体,就是雨儿的福分了。赶明儿,我也到荐福寺里烧炷香去。 香烧到最后都成了灰,与人又有什么区别?你爹从来不信这些个,我是你爹最疼的女人,死了要跟着他的,别让他笑我我想跟你说说你爹的事。她拽紧了尚雨的手,道,你热么?手心里全是汗。 娘尚雨眨巴眨巴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对于爹,娘亲从来不愿多说,可是今晚她的心揪得老高,屏息静气地听娘说。 如果你爹不是走得这么早,应该是他教你武功才是。他是你师父的师兄,散刀门的大弟子。很奇怪吧,你爷爷官居三品,却有个行走江湖的儿子。其实也不奇怪,你爹乃是庶出,而且婆婆就与娘亲一样,来自烟花之所,本就身份低微,在尚家那样的地方,永远别想抬起头做人。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在给你伯伯做保镖呢。长长的鬓发,浅浅的眉,浅浅的笑咳咳骨子里倔强,外表却生得文文静静。你跟他真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她闭着眼,仿佛又回到二八年纪,手持琵琶,怯怯地坐在尚家大少爷身后弹奏。满座的眼光都落在盈盈起舞的舞姬身上,只有那个抱剑斜靠在门上的年轻人瞧见了她,向她淡淡一笑 等我有了你后,你爹愈加勤勉,不久补了淮南二等游骑校尉的缺,走马上任,此后平步青云,迅速提升为一等侍卫。不料才过两年就出了事。为娘的真是后悔,整日希望你爹出人头地,却没想到出人头地的代价悔叫夫婿觅封侯,当真如此 尚雨浑身毛骨悚然。这些话娘亲是第一次对她说,可是让她不安心的并非爹的事,而是娘亲为何此刻跟她说? 那一年的元宵,有人乔装成舞灯之人,潜入万寿宫,意图行刺皇上,失败后竟被他遁走。你爹当时为万寿宫一等侍卫,事发时值守北宫门。那人从容离去,圣上震怒,将你爹和几十名侍卫同时贬黜。便有人告发你爹串谋,亲眼见他放走刺客。这可是谋逆大罪呀,你爹立即被下到天牢,轮番拷问,逼问背后主使。 尚雨颤声道:爹爹怎会做出这种事?定是诬陷之词! 尚大娘点头道:一开始我也不相信。你爹心高气傲,死也不肯吐一个字,几天下来,只剩半条命了。我求老太爷救命,他们尚家人却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会出面?我只好当尽首饰,上下打点。半个月后,有一天,你爹让人带来口信,让我去见他一面。我贿赂牢头,好容易进了天牢。你爹拉着我的手,偷偷给我说了一句话:他要杀的,不是皇上。 尚雨憋气憋得脸都青了,想要跳起来,可是尚大娘抓着她的手,不让她起身,眼中幽幽发光,续道:我惊呆了,难道你爹真的与人串谋?后来想想,你爹身在皇宫,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认识刺客,也许他只是仗义而为,才放走他。你爹说,有些事,哪怕死也得去做。做了,并不后悔,唯一歉疚的,就是对不住我们母女俩。那时我就知道他心意已决,放声大哭。果不其然,那天我刚离开牢房,他就撞柱而死。临死之前写了一封血书,告之皇上他的忠义之心,及不堪蒙冤而死的决心。那是要保住尚家,保护我母女二人。唉,他们这些大男人,总有叫我们女人又痛又恨,却又无法拒绝的大道理。 她眨眨眼,眼角隐约有些泪光,但岁月沧桑,曾经流出的泪早已经变作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尚雨对父亲没有什么印象,她只是揪着一颗心,紧紧盯着娘亲的脸。是灯火的缘故吗?娘亲的脸色为何突然变得红润起来? 尚大娘打肺腔里喘出几口粗气,勉强坐直身体,说道:你要记住,你爹不是冤死的,他确实放走了刺客。虽然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可是我坚信,他死得堂堂正正。你懂么?你记住了么? 尚雨拼命点头。 尚大娘露出一丝笑容,又道:你爹说,武功不是用来杀人,而是救人的。他可真傻。没有杀人的武功,哪里需要救人?他就死在这傻劲上。所以当你师父前来传你武功时,我曾极力反对。后来她对我说了几句话。她说:练武者,并非为争强好胜、为快意恩仇、为出人头地,为的不过是自保、自尊,如此而已。听了这话,我才勉强同意了。雨儿,我身子骨差,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侍候你爹了。留下你孤独一人,又是女儿家,能自保、自尊,可多不容易呀咳咳我拼死地熬这些年,就是怕有一天咳咳咳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烈咳嗽,咳得她伏在床上,几乎喘不过气。 尚雨吓坏了,赶紧扶她躺下,自己跑去温药。她飞也似跑下楼冲进厨房,可是炉子里的火早已熄了。她掏了一阵,见炭灰间还有零星的火星,顶着东家的责骂又吹又煽,终于重新生起火来。 把药罐放到火上后,尚雨才直起身,只觉腰间酸软,便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稍事歇息。眼见娘亲一天不如一天,如果真的她拿脑袋去撞柱子,撞得咚咚咚地响,阻止自己想下去。 炉火静静燃烧着,间或啪的一下,药味开始弥漫。尚雨好容易缓过了劲,待药煎好,倒进碗里。她端着碗,一边上楼梯,一边吹着热气,心道:明日无论如何要找齐药,娘的病不能再拖 刚走到一半,尚雨突然停顿,全身骤然收紧,她的听、触、嗅感同时穿透了厚厚的泥石墙壁,聚集到正悄悄地伏在墙上的某个人身上。 那人听见尚雨的脚步消失,举起的右手一握,向下方的同伙示意。两名同伙立时停下,一人盯紧身后,另一人四处张望,两人的手指间都扣紧了细长的飞刺。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又响起来了,一步,两步屋里的人走得很迟疑,脚步声也时快时慢。那人把耳朵贴在墙上凝神细听 蓦地眼前一亮,天穹之上撕开一道口子,透出淡淡的月华。那人瞳仁剧烈收缩,一柄碎叶弯刀飘飘悠悠地从天而降,转眼便杀到面前! 那人在最后关头拼死用手肘所绑的刀一挡,叮的一声脆响,碎叶弯刀高高弹起,但巨大的力道还是让他痛得几乎抓不稳墙头。他反身靠在墙上,正要抬头寻找袭击者,耳边风声凛冽,有同伴不顾一切大叫道:左边! 碎叶弯刀无声无息出现在他左首,待得警觉,已在一尺之内。幽幽发绿的刀刃在夜色中拉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直取颈项!那人魂飞魄散,心道:我命休矣! 叮叮叮一阵急响,碎叶弯刀从他咽喉前数寸远处掠过,陡然旋转,将下方射上来阻止它的七八枚飞刺轻易挑散,随即重又向上收回。 那人虽未被刀刃划到,刀气却已侵喉而入,一时气竭,重重落下墙头。墙下两人叫道:二哥!其中一人见他脸色惨淡,在他背后猛推两下,替他散去浊气。那人哽了两口气,勉强摇头道:没事 头顶有人冷冷地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一人做事一人当,想要报仇的,前面荐福寺塔林里见吧!三人一齐抬头,只见一条清瘦的影子越过头顶,衣带飘飘,浑若幽魂,落入院墙之外。 其中一人道:二哥,怎么办?另一人瞪眼道:什么怎么办?干他娘的!先前那人道:三哥,别冲动。这女子功夫之高,可不是开玩笑的。那人怒道:老七,你要怕了自己滚蛋!老大的仇老子死也要报的! 老七道:三哥,大哥的仇谁不想报? 三人越过墙头,落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对方既然已摆下了阵势,料想也不会失约,三人不再纵身飞越,并肩向荐福寺走去。老三老七对望一眼,故意走得慢些,好让二哥多点时间调整呼吸。 老三搔着脑袋道:妈的,都四月了,还这么贼冷。老十三呢?怎么没来? 老二道:临走前,师父另有事情交代他,也许迟些赶到。 老七随口道:他要在场,刚才二哥就不至于危险了。老二老脸挂不住,咳嗽几下。老三怒道:老七,怎么说话的?二哥分明是让她两分!就你聪明,瞧见那一刀怎么怎么样了!老十三功夫再好,在二哥面前也轮不到他说话! 老七猛悟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道:二哥,我不是那意思老三待要再骂,老二沉着脸道:好了,都别说了!当此师门多事之秋,大家应当精诚团结,有时间想想如何对付敌人才是!老七说得也没错,师父早就赞扬过十三弟,说他聪慧过人,颇有悟性,如今功夫早在你我之上了。 三人蓦地一齐抬头,面前就是荐福寺的后门,进门就是塔林。这个时候,应该空无一人吧。老二摸摸脖子,低声道:刚才那一刀,你们都瞧清楚了? 老七点头道:嗯,的确是碎叶刀法,刀柄后系着细铁链,刀身的弯曲程度远胜中原所产弯刀。适才她紧贴着墙向下,隐藏了身形,连声音都极小,才让二哥无从防范。 老三道:听师父说,散刀门数十年前就销声匿迹了,怎会突然出现,还是个丫头? 老二道:这些不知道的就不谈了。此人武功在你我之上,为了大哥的仇,说不得,大家要一起动手。记住,碎叶刀远攻犀利,近身却不怎样,一定要贴近了她,明白吗?老七,你眼力准,就在外面以暗器扰她心神;老三,你攻她上盘。 老七道:二哥,师父说过,尽量别伤她性命,要带回师门问话的。老三不耐烦地道:就你记得师父的话!她一个黄毛丫头,我们自然晓得分寸。废话少说,走! 三人掠过墙头,飞身纵入塔林内。夜深人静,后院里空无一人。前院大殿里的灯火被中庭的房屋遮住大半;天上云舒云卷,月亮露了出来,但冷冷的月光照亮不了什么。 塔林中间的空地上站着一名女子,一身素装,在这暗淡的夜色里隐隐散发光辉。三人故意慢行的这段时间,她已装束停当,宽袖系在肩头,头发紧扎在脑后,赤着脚,垂头闭目而立,瞧不清面目。只有手里的碎叶弯刀随着风微微摆动,古绿色的光泽看得人心中凛然蓄势完毕,就等着突然的爆发了。 老二略一点头,老三老七分别向两边围绕而去。他自己则漫不经心地向那女子正面走去,一面道:姑娘果然好胆色!在下佩服得紧。姑娘是碎叶刀的传人?恕在下寡闻,竟不知道长安城内有散刀门人,一向未曾拜访 那女子并不说话,连头也不抬。老二提着一口气继续走,五丈、四丈、三丈他在试探那女子的攻击距离。 老三老七打起十二分精神,死盯着那女子手中的刀,随时准备出手。按道理,使碎叶刀的人最忌讳对手靠近,否则无法发挥出碎叶刀的最大威力,两三丈之间将是她出手的最佳时机。但面前的少女垂头闭目,好似睡着了一般,任由老二逼近。 姑娘大概已经猜到在下等是何人了。那日姑娘趁我大哥受伤之际,下手擒拿,陷我大哥于天牢之内,而致亡故,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今日还望姑娘说明 已经近到一丈了!眼见女子仍然纹丝不动,老二自己倒出了一头冷汗。他迟疑地停下了脚,飞快地向两旁瞧了瞧老三老七对他点头,示意已作好了准备。老三四肢颀长,只须再往前跨一步,女子就将完全陷入他的长剑攻击范围之内;老七两手插在背后,当他伸展双臂时,暗器将如雨点般向那女子倾泻而去。 老二右手手腕一抖,剑身发出龙吟之声,久久不息。老三老七同时屏住了呼吸。老二淡淡地道:姑娘既不肯说,在下只好得罪,请姑娘到师门一叙 就在他的剑将起未起的那一瞬间,那女子抬头看向他,说道:你们大哥之死,与我无关。她的眼睛犹如两点亮星,看得老二一凛,顿了顿才道:姑娘此话恐难服 众字尚未出口,那女子手不抬脚不举,突然之间向老二滑来,几乎迎面扑入他怀里。待得老二的长剑抡起来,那女子已经完全避过了剑芒,甚至连顺势一带一划的余地都没有了第一击落空! 老三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的一步也远超过那女子的脚步,然而眼见剑尖就要刺到那女子肩头,她忽地一沉,险到极至地避过第二击落空!他宽大的肩背同时遮住了那女子娇小的身子,老七的手挥了两次,却投鼠忌器,始终找不到机会发出飞刺。 老二嘶声叫道:小心!但老三救人心切,这一剑刺得又快又猛,身体前倾,已来不及收回。他暴喝一声,全神贯注盯着那女子手中的弯刀没有动静! 只听一声闷响,弯腰躲避老三攻击的那女子没有攻击老二,没有回砍老三,却鬼使神差地一猱身,碎叶刀远远抛出,正中飞身扑上来救险的老七肩头。 老二大叫道:老三!左手连挥,十几柄飞刀闪电般向那女子袭去。老三跟着猛甩手腕,二十几枚飞刺连环发出。 那女子突然施出身法,竟是与他们轻功一般无二,造诣更在他们之上,两人不禁一愣。就在此时,碎叶刀再度飞出,空中闪过一抹耀眼刀光,两人只觉眼前一迷,便已跌坐在地。 这几下电光石火般快捷,等那女子落地时,三个男子都瘫软了下去。老七伤重,正歪在地上拼命点穴止血;老二被刀背击得气也透不出来,穴道亦被封了数处,两脚酸软;老三则双手奇怪地圈在一齐,肚子上血流如注,再也撑不住,滚落草丛中。 激斗结束,四个人忍痛的忍痛,喘气的喘气,一时俱都无言,只听见猎猎的风声。三双痛得眯成一条线的愤怒的眼睛和一双毫不客气的眼睛在黑暗中对视。忽然有个哆哆嗦嗦的声音传来,四人一起回过头。 施施施主,佛佛佛门清净之之地 尚雨脚尖一挑,一块顽石飞去,正中那冒险前来查看的知客僧面门,折缺门牙两枚。那知客僧呸地吐出牙齿,握在手里,倒抽着冷气,连连合十作揖,转身血泪满面地跑了。 尚雨朝那三人一一看去,冷冷地道:你们大哥在牢中怎么死的我不清楚,他做杀手,被我擒获,孰是孰非,我也不想多说。你们要报仇,尽管堂堂正正找我便是,用不着三番两次的偷袭。今日再饶你们一回,算是赔礼,下次本姑娘就不会留手了! 说着转身就要走,老二叫道:姑娘!敢问姑娘师承? 免谈。 姑娘的碎叶刀法果然精妙,我们自认不如。老二不依不饶地道,但大哥之仇,说什么也要报。后会有期! 尚雨鼻子里轻哼一声,道:有种就来!你们三个的功夫,与他相差何止千里计 她骤然住口,脸色刹时变得雪白,回头瞧了三人一眼,跟着连退数步,喃喃地道:不不会 老三怒道:什么不会?你还没见识老子的真功夫!有种再来三三百说到后面,因为腹部伤口抽动,痛得吹须瞪眼。 尚雨不答,只是踉跄后退,退入塔林间。忽地风声凛冽,数十座舍利塔一齐发出尖锐的嚎声,吹得三人侧过头去。待得再次转回来时,月影依稀,人已经消失无踪了。 老三破口大骂,可是三人心中却都松了口气。此人功夫之高,远超想象,更奇怪的是,她似乎知道本门武功的特点,每一招无不切中要害。与她对打,有种被对方瞧得一清二楚,自己却蒙着双眼的感觉。 他三人相互扶持着起身,颓然向寺外走去。老三一边嘶嘶叫痛,一边怒骂。老七突然道:我怎么觉得,她认识我们门中的某人?也许交情还不浅。 去你的,谁要敢跟这小贱人相好,老子生剥了他! 老七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还有一点儿奇怪,我们这是第一次交手,何来三番两次偷袭之言? 那贱人说的话你也信!呸!下次若让我见到哎哟 老七闷着头走了几步,又道:如果老十三在这里 老三刚要开口,一向恭顺自谦涵养极深的老二终于忍不住破口骂道:闭嘴!我们在此拼命,老十三上哪里挺尸去了?你再说,老子真他妈要毛了! ←→ 第六章 尚雨落在窗台时,停了片刻,让狂跳的心能稍微平和一些。她听到了屋里有呼吸声,却没有惊慌。那人深吸,缓出,与她一样尽量压抑着起伏不定的心。 熟悉的呼吸之声 这当儿,她忽然想起了师父的话,想笑,然而嘴还未咧开,鼻子酸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师父平平淡淡地说出的那句话,她以往以为只是那么一瞬的心境,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要用一生去承受的。 师父说:因为命运就是如此安排的呀。 好吧。她没有犹豫多久,决定顺从安排。深吸了一口气,她挺起胸膛,推窗而入。月光、灯光从破洞处投射进来,照亮了房间,照在业已沉睡的娘亲脸上,更让她很清楚地看见了阿集苍白的脸。 啊,他脸上一贯的神气不见了,永远倔强上翘的嘴角也消失了。虽然看不见他眼里的光泽,可是尚雨分明感到他正死死地、不甘地盯着自己,一如自己正紧紧地盯着他。 他们在沉默中对望。三十六个月以来,第一次真正感到了阿集的杀气,尚雨握刀的手心里渗出了汗。她看见阿集也伸出手,很郑重地拭去手里的汗水,再紧握住剑柄,不禁庆幸先与那三个家伙拼了一场,才能让他也感到自己的腾腾杀气 过了良久,两人始终没有说话。忽听咚咚荐福寺的钟声绵绵传来,报时三更。阿集浑身一震,那逼人的杀气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终于开口说道:小雨 嗯。 小雨他一连串地叹息着,小雨小雨呀 怎样呢?尚雨昂起头。 我我该怎么办? 你来报仇,还问我怎么办? 不问你,我又该问谁去呢?他向尚雨伸出一只手,这个世界上,我愿意相信的,就只有你而已。 尚雨强压下战栗的心,别过头去,道:你早就知道是我了,对吧? 大师兄自尽前,托人告之擒他之人,乃是一名使碎叶刀的年轻女子。那时候我就知道小雨,你不是说要离开长安,远远地去了吗?为何还不走?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天,你还不走? 我说这么多天来,一直没有动静呢,原来是你在拖延。你想背叛师门吗,傻瓜? 我不是傻瓜,不是!阿集跨前一步,从破洞透进的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目光灼灼,嘴线拉得笔直,看得尚雨心中一凛。 他的脸渐渐逼近尚雨的脸,到最后近得彼此呼出的热烈的气息喷到对方脸上。他停住了,因为尚雨一步也没后退。 那三个人,是你的师兄么? 你没有杀他们吧? 当然。我也根本没想过要害你大师兄送命。我我只是只是她哽了半天,实在说不出百金两个字。 你与我交手这么多次,难道没有认出大师兄的功夫? 没有尚雨叹道,你大师兄功夫与你相差太远,而且他被周南风击成重伤,我擒下他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哪里会知道他是你为何还不动手? 阿集满脸凶恶地道: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本可以我却不能我我不能 尚雨还是不退,却柔声道:我知道。 阿集凶狠的神情在这句话面前迅速软去。他怔怔地看了尚雨两眼,垂下头,重新退回到阴暗之中。 今天,我在师父面前跪了很久。我对他说了很多话,孝顺的话,不孝顺的话他没头没脑地道,终于,求得了这次机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为何不离开这里呢? 上哪里去呢? 哪里都行!阿集急切地张开双臂,离开长安,天下能去的地方还多得很呢!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不迟。 那么,报仇的事呢?尚雨跨前两步,两人的脸再一次挨得很近,呼吸相接。只是这一次,没有了灯火,他们各自在暗中看着对方,难道我走了,此事就可了结么?难道仅仅我离开,你那些师兄师弟们,就可完全忘却你大师兄的死了么?你 可是我不能看着你死!阿集一把抓住她的手,又挺起了腰。尚雨瞪圆了眼,他改口道:好吧我无法想象我们俩以死相拼的样子,你懂吗?我绝对不会和我心仪的女子在刀口上分生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死的人一定是我。 他说完这话,坦然退后。尚雨脑子里骤然嗡响,心头怦怦乱跳,连脚都软了,伸手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忽听窗外远远地有人叫道:老十三,你来了么?还不出来!正是刚才那三人中的老三。随即听见屋顶脚步声逼近,似乎那三人正在寻找阿集。阿集一惊,抽出长剑,道:小雨,与我对上两招,我便走了。刚才我说的话,希望你认真考虑,好不好? 尚雨颤声道:阿集,你曾经说姻缘天定,可是为什么?你告诉我。阿集默然摇头,把长剑举到面前。光洁的剑脊上映出他的脸,他盯着自己的眼睛瞧了片刻,颓然道:我不知道出手吧。 碎叶刀一振,疾向阿集长剑上劈去,叮叮当当,兵刃相交声疾风骤雨般响起。两人心有默契,就任刀剑在极小的范围内刹那间拼了十几下,又骤然分开。尚雨咬着牙道:我不要你死在我的刀下! 很难说。阿集咧嘴笑道,不过能听你这么讲,我已经知足了。小雨,我们是宿命的朋友呢。 听外面老三大叫道:老十三!这贱人手硬,我来帮你!阿集面上变色,急切地道:快,砍我一刀! 尚雨使劲摇头。阿集急了,挺剑刺向尚雨肩头。尚雨本能地回手斜砍,阿集硬把手往前伸,尚雨却也硬生生止住刀势,红着眼道:不砍! 阿集不答话,两人一个交错,手臂相交,阿集一把握住尚雨的手,两人再一次凝目对望。也许是最后一次近在咫尺的对望了,两人同时屏息静气,生怕一丝风就吹走了对面的人儿。 阿集仍然淡淡地笑道:此生娶不到你,你可怨我? 尚雨颤声道:我恨你! 阿集手上发力,弹开尚雨,猱身攻她中盘,仍然欲抢她背后的碎叶弯刀。尚雨身子向后疾翻,双足夹住身后的柱子,倒吊着手掌切向阿集。 阿集出手一次比一次力大,尚雨使尽全力硬顶了两下,手臂被震得酸麻。她身子后仰,以弹腿功夫缠住阿集。啪啪啪一阵急响,阿集以掌为剑,连着卸去尚雨腿上的力道,还顺势切了她小腿一掌,只是未尽什么力道。尚雨吃痛,重新纵起身,刚要后退,便在此时,只听一个人惊恐地道:你你是谁? 尚雨叫道:娘!快退后!阿集眼见尚大娘全身战栗,往窗前爬去,大吼道:不要过去!他猛地住手,却不退后,尚雨见到娘亲惊醒,心中慌乱,一掌击出忘了收回,正中阿集右胸,阿集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尚雨的心一下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顿了片刻才尖叫道:阿集! 窗外同时有人喊道:老十三!跟着砰砰砰数声响,几枚铁蒺藜撞破窗纸射入,疾向尚雨袭来。尚雨兀自发呆,阿集长剑一挑一带,将铁蒺藜悉数打落,咧着鲜红的嘴勉强笑道:保重,小雨! 他向前冲去,一下撞出窗户。窗外的老二老三两人正要第二轮攻击,见他飞身而出,纵到隔壁楼顶,落下时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伤得最重的老七潜伏在那上面,忙上前扶他,随即惊道:老十三,你怎样? 阿集吐出一口血,喘息着道:二哥,那女子有帮手,先撤!老二老三仍对刚才的打斗心有余悸,见功夫最高的老十三都受伤不轻,哪里还敢多留。各自搀扶,跳上马车,飞奔而去。 尚雨在房里目送阿集远去,见他走得艰难,心中绞痛。那一掌击中阿集的胸口时,他几乎卸去所有内力,硬受了下来。她记得至少听到了两三声肋骨破裂之声,还不知伤到肺没有 她正在出神,忽听娘虚弱地道:雨儿娘娘心口好痛 娘!尚雨扑上前扶她起来,却摸到一手的血。她惊得魂都飞了,就着灯仔细察看,原来适才袭来的铁蒺藜有一枚反弹,擦破了她的腿。 尚雨拼命按住伤口,待要包扎,忽觉娘亲的手足冰凉,眼睛渐渐翻白,不住道:心心口好痛她一下醒悟,原来娘亲素有心绞痛之病,大夫说夜里必须静躺安睡,不得惊扰。没想到今晚打斗惊动了她,这毛病竟突然犯了。尚雨曾亲眼见到婆婆死在这病上,霎时急得满头大汗,颤声道:娘娘你先躺下,我我立刻就去找大夫来! 她刚要跳起身,尚大娘一把紧紧拽住她,力气之大,指甲都掐入尚雨手臂的肉里。她的嘴歪了,嘴角流出白沫,仍然挣扎着说:雨雨儿别走听听娘一句话 尚雨眼泪夺眶而出,叫道:娘!娘你说! 别为了仇恨去去杀人娘想看到你做媳妇的样子那可多好 娘尚雨已经泣不成声,抱紧了娘亲,感到她的身体迅速冰冷下去。她突然全身僵直,重又睁开了眼,看着尚雨,笑道:雨儿,你真像你爹真像 说完这话,她沉重地向后倒去,再也没有起来。尚雨嘴张得大大的,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头一歪,昏死在娘亲胸前。 周南风站在五谷楼三楼的窗前,遥望数十丈之外的曲江池。堤上柳树成阴,日近中午,仍有不少人在堤上游玩,其中一些正在攀折柳枝,送给离别的友人。周南风瞧在眼里,轻轻念道:近来攀折苦,应是离别多。 一名侍女端坐在几前,泡好了茶,用盘子呈给周南风。周南风端起翡翠碎玉杯,先闻了闻香,再浅浅地尝了一口。他把杯子放回托盘,道:茶水的感觉对了,但味儿还是不对。这不是淄羽泉的水吧? 侍女躬身道:奴婢已经问过师父了,说是山中连日瓢泼大雨,淄羽泉比平时升高了两尺,水便浊了些。送来的三桶,师父只取了一瓢,没想到少爷还是尝出来了。奴婢该死。 周南风微笑道:什么事呢,不过一杯茶而已,值得大惊小怪么?他顺势轻轻捏着侍女的手,道,紫嫣,娘已经答应,等我娶了亲后,就收你做妾,别再整天奴婢奴婢地叫,听着让人心痛。 紫嫣头俯得更低,露出白如玉石一般的后颈,低声道:奴婢从六岁就开始侍奉少爷,要叫奴婢换个称呼,奴婢不习惯 周南风接过托盘,随手放在几上,将紫嫣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哼道:我也习惯你在身旁呢边说边抱着她走到一张桌前。 紫嫣惊道:别少爷,这不是在府里! 周南风拔下她头上的簪子,任她一头秀发披散下来,笑道:这店还不是我家?你侍候我最久,却要做小,着实委屈了。等拜过了堂,我便把这楼赏给你 紫嫣嘤咛一声,就要把头凑过去,蓦地腰间一紧,跟着腾身而起,飞出数丈。她身子扭动,在撞上墙壁前一刹那反转身体,卸去周南风推她的力道,轻轻落在靠墙的桌上。落下之前她已看清,偷袭者来自窗外,半掩的窗户破了一大块,但袭击的东西是什么却没瞧见。周南风在将自己抛出时,扇子已经出手,此刻却长身而起。 她习惯地摸到头上,簪子却被周南风取下了,当即手臂猛挥,手臂上的两枚刻丝铜圈向窗外击去。谁知周南风手一长夺了下来,淡淡地道:你出去吧。 少爷! 周南风笑道:故人来访,不必惊慌。你去替我准备一桌好酒菜来就是。紫嫣见他面上虽带着笑,手足间却凝而不发,全神贯注,知道遇到了强敌,便点点头,推门出去了。 周南风拱手道:一直未见姑娘出手,原来是散刀门的高徒。三十年前散刀门主主父克用名震天下,在下今日得见碎叶刀法,足慰平生。姑娘请进来一叙如何? 咯吱一声,尚雨推开了窗户。她一身灰白装束,头上没有梳髻,系着根白布。她并不进内,冷冷地道:周公子若有雅兴,可否陪小女子练两下? 周南风毫不迟疑地道:如何练?还请姑娘示下。 我攻你躲,不得有任何防御反击。 周南风举起右手,将袖口处的破口展示给尚雨看,说道:刚才那一刀,已经破了在下的防御,在下实不知单凭闪避,怎样才能侥幸逃生。 尚雨道:那是因为你要顾及怀中女子,现在我只出五招,你输了便须答应我一件事情,我输了,任你处罚。如何? 周南风把扇子收入怀中,微笑点头道:非常合理。但你得等一小会儿。 我伤到你了? 周南风吐了口气:你吓到我了。 紫嫣下到一楼时,周南风的两名侍从周二、张三正站在楼中间的天井口向上张望。见她下来,忙道:上面是什么人? 紫嫣摇头道:我不知道。那人藏在窗外,突然发动偷袭。我听到风声的时候,少爷已经与他对了一招,真是快得惊人。我本想出手帮少爷,可是少爷似乎认识来者,不肯让我插手。二叔,你怎么看? 论辈分,周二是周南风远房的叔叔,一手铁掌功在周家也排得上号。他皱紧眉头,拈着山羊胡须道:刚才那一击,单从力道上讲,少爷应该已经尽了力了。 张三道:要让少爷尽力一搏,此人武功可不简单。我似乎还听见了破裂之声。 紫嫣点头道:少爷为了救我,袖口被对方划破了。可是我却没有瞧见暗器什么的,真奇怪。张三道:少爷救你?你当时在做什么? 紫嫣脸上飞红,垂头不语。周二瞧她发髻散乱,忙咳嗽两声,道:其实也不必太过担心。少爷的绝顶轻身功夫还未使出来,若在力道上不输对方,应该吃不了亏少爷有什么吩咐? 少爷吩咐准备一桌好酒菜。 那就是要他们置身事外了。三人一起抬头向上看,过了片刻,三楼上骤然响起利刃破空之声,跟着便是一连串咯咯的木头断折之声、乒乒乓乓的杯盘飞溅之声,其声势之大,简直似十几二十人同时开打一般。楼上的争斗迅速移动,啪啦啦一阵摧枯拉朽之声,隔断房间的厚重的楠木屏风倒塌了,杀场扩大到两间房,然后是三间。但奇怪的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同时在几间屋子里回响。 紫嫣颤声道:他们在围攻少爷? 张三道:是!七人! 不!周二举起一只手,三人! 少爷呢?他出手没有?紫嫣急得直冒冷汗,张三与周二同时道:没有还击! 他们身后传来几声尖???,却是小二和侍女们。周二厉声道:都退到厨房里去,没叫不许出来!不许出声!封了大门,今日不做生意了! 砰的一下,周南风撞破天井一侧的窗户,飞身落下,叫道:闪开!他还没落到二楼,突然猱身转向,一只手攀住一根柱子上突出的雕花,借力越过数丈宽的天井,撞入另一侧的房间中。 楼下三人正自惊讶,头顶轰然响动,只有张三和周二瞧清楚了一柄刀横着切破整面木墙,接着啪啦一下,有人踢开碎木,欺身而出,飞入对面周南风撞出的破洞中。无数木屑向下坠落,紫嫣惊叫一声,向后纵去。张三、周二两人拼着老命瞧了两眼,赶在最后一刻才闪身进屋。巨大的轰隆声中,一楼天井几乎被塌下来的碎屑断木填满,周围的桌椅亦被震翻。 一个女人!张三掩饰不住惊恐地道,那是什么功夫?只一刀就劈碎了整面墙! 不知道好强的刀劲!横切的同时,我看见刀锋抖得厉害,震裂了木头,所以整面墙都倒了。周二抹去脸上的汗,道,是少爷那日带回的母女俩里的女儿。她一身孝服,难道那母亲已经死了,所以来跟少爷讨血债? 怎怎么会?少爷怎么会杀人?紫嫣也隐约听过这件事,惊惶地道,少爷不是救了她母女二人么? 周二张三悄悄对视一眼。他二人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却不能对紫嫣说,周二便道:也许她误会少爷了。这般打法,确实拼尽全力,难似作假。 张三拔剑在手,道:要去帮手吗?周二摇摇头:不用。刚才见到少爷只是全力闪避,还未出手,想来应该是留有余地的。再说,以她的功夫,我俩上去并没什么用。 可是难道就在这里干瞪眼看着? 紫嫣忽道:听!两人一哆嗦,同时抬头,却发现激烈的打斗声不知何时突然消失,三楼上除了偶尔还有一两声断裂的桌椅翻倒的声音外,竟完全寂静下来。紫嫣手捧胸口,压抑狂跳的心,颤声道:谁谁得手了? 周二张三正一起摇头,忽听周南风略微喘气的声音传来:紫嫣,叫人上来收拾一下。三人同时长出一口气。 周南风在楼上听见紫嫣应了,才回过身,扶起一张还勉强能坐的椅子坐下,抹着汗道:姑娘真好功夫。当年主父克用前辈被江湖中人称作雷霆刀客,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尚雨也在喘气,闻言疲惫地摇摇头道:可惜我所学不及祖师爷十之一二,让公子见笑了。今日之战,是我输了,公子要如何惩罚,就请示下,小女子绝无怨言。 周南风正色道:不然。姑娘只应承了五招,其实若再多一招,在下便只有认输的份儿了。又或者这里的墙若是石块砌成,在下无法如此快速地穿越,也是输了。这个胜利,在下决不敢妄认,今日最多平手而已。 尚雨见他神情慎重,咬咬牙道:你这么说我可就这么认了。 姑娘客气了。在下心中,已经认定如斯。 此时紫嫣带着两名小二跑上来收拾。她见屋里乱得一塌糊涂,几乎没一件完整的桌椅,到处都是又小又长的刀痕。 周南风道:姑娘,在下还有个约,不能不赴。姑娘若不嫌弃,不如到在下府中稍事休整,等在下回来再叙如何? 紫嫣第一次见到尚雨,只觉她眉淡目长,容貌清丽,但那双眸子却亮得让人一见难忘。她全身素色,头上戴着孝,神色间难掩憔悴。听到周南风的话,她刚才进攻的时候何其猛烈果断,现下却垂首坐着,两手放在膝上,右手使劲地扯着左手食指,迟疑了半天,终于默默地点了点头。紫嫣偷偷瞧着周南风,忽见他肩头向下微微一沉,心中暗惊:见这姑娘答应,他竟着实松了口气呢。 周南风道:紫嫣,你去备车,送这位尚姑娘回府,不可怠慢。我会尽快回来。 紫嫣忙应了,还待问是否该向老爷交代,周南风已站起身,向尚雨一拱手,匆匆下楼而去。紫嫣怔怔地瞧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口,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当下紫嫣吩咐下人们收拾残局,自己领着尚雨上了马车,径直向周府驶去。路上也曾遇到一两位身份较高的女子,紫嫣恭敬行礼,但问到尚雨,则只轻描淡写地说是少爷的朋友,便无人再敢多问。 不多时来到一处院子。院前有片荷塘,院后则是密密的竹林,紫藤爬满院墙。进了门,只三间厢房,一口古井,与周府其他地方比起来,这里显得甚是局促,却也别有一番脱俗之感。 紫嫣见尚雨强作镇静,其实打进府门开始,她一直垂着头,两手捏紧放在两边,几乎僵直着身体一路走来,想是心中惶恐不安。她将尚雨领进堂屋,道:尚姑娘请随意些。这里是奴婢住的院子,平时并无旁人,所以左边厢房空着。姑娘在此稍坐,奴婢吩咐下人打扫一下房间。 尚雨呆呆地哦了一声,半晌,才突然惊问道:啊?打扫房间做什么? 紫嫣道:姑娘要在这里住,当然要打扫一下。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呢。说着就要出门去。尚雨跳起老高,一把抓住她的手。紫嫣本能地一反手腕,尚雨情急下两指一夹,扣住她的脉门。紫嫣半边身体顿时酸麻,半跪下去。 尚雨吓了一跳,赶紧拉她起来,道:我我不是想你没事吧? 紫嫣痛得眼泪花花,却笑着道:没事,都是奴婢的错。尚姑娘是否有什么话要吩咐? 尚雨双手乱摇,叫道:不是吩咐!我我只是想说,我我在这里等你家少爷回来,跟他说件事就走。不用劳烦姐姐了。 紫嫣道:你是少爷的贵客,在此小住,有何不妥?你还不知道少爷的脾气呢。姑娘稍坐片刻,奴婢去去就来。说着闪身出门。 尚雨坐在椅子上,眼珠乱转,四处打量。这屋子虽然看着简陋,里面的陈设却不简单。单是桌上那对紫凝釉七泽琉璃瓶就价值不菲,其余墙上挂的字画、檀香木屏,尚雨虽叫不出名字,也知道不是凡品。 她看得眼睛发胀,便垂头闭目养神。眼睛一闭上,那对紫凝釉七泽琉璃瓶就浮现在了面前。 尚雨骤然全身一颤。为何自己知道这对琉璃瓶的名儿?啊,是了以前父亲的桌上,就摆着这么一对瓶,每当夕阳照入室内,瓶身上便映出七彩光芒,如梦如幻这印象太深,以至事隔多年,她还常常在梦里见到。 周南风的家中,为何会有同样的一对瓶?尚雨心中惊疑不定。见屋内无人,她小心地捧起一只瓶细看,没有错,真的一模一样。她把看良久,手心里都渗出了汗,忽地想起一事,便用一根手指伸进瓶口,在内壁上轻轻摸着摸到了!一个浅浅的划痕,依稀是个小字。尚雨双手乱颤着把瓶放回原处。 不必再摸,她知道另一只瓶里定是个雨字。那是三岁的时候,父亲见她如此喜爱这对瓶儿,便摸索着在瓶内刻下小雨二字,答应她以后出嫁的时候,一并跟了她去 尚雨深深呼吸,不停地眨着眼,却还是止不住泪流。她怕紫嫣见到,便装作累了,伏在桌上,吞声而泣。 以为过去的一切已经逝去,永不再现,可是今日竟鬼使神差地见到了这对瓶儿。一定是洛阳尚家之人在父亲去后,将此瓶赠与周家了。不也许并非是赠的。曾隐隐听芸姨说过,尚家这两年衰败得厉害。他们定是迁怒于父亲,家道衰落之时,便首先将父亲的遗物当卖了 尚雨的手指几乎掐入坚实的楠木桌面好得很,那个家,终于与自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傍晚时分,周南风仍未回来,天却稀稀拉拉下起了雨。紫嫣已经收拾好了房间,请她进屋歇息,她却一再婉拒。她不肯进屋,不肯再看见那对瓶儿。这是别人的家,瓶也已是别人的瓶儿,逝去的过往,她不要了。 紫嫣命人掌起了灯,张罗了一桌饭菜,请尚雨过去坐了。尚雨见桌上的菜多是家常菜肴,跟几样精致小点,没有那些夸张的大菜,松了口气。后来想想,大概是周南风怕她窘迫,特意安排的,又不觉会心一笑。紫嫣本站在她身后侍候,尚雨死活不肯,要她坐下一起吃。 尚雨一边吃,一边随口问到周南风为何还不回来吃饭,紫嫣道:我们少爷应酬极多,一年里除了清明、寒食、中秋、除夕等几个日子在家外,其余时候只能在各大酒楼里见到。 尚雨咂舌道:那那可多辛苦?她本待说那可有多好吃,幸好临出口改了。 紫嫣道:是啊。这几年,老爷逐渐将生意交给少爷打点,他更是忙得团团转,能在子时前回来都算好呢。姑娘尝尝这汤。 尚雨胡乱喝了两口,面露难色:那那今日我岂不是等不到了? 紫嫣笑道:姑娘担什么心?左右他会回来,姑娘在此歇息,明日早上也可见到。 尚雨双手乱摇,道:使不得,使不得!阿紫姐姐,你别张罗了,我家里还有些事呢。等用完了饭,他还不回来,我就先回去,明日再来 紫嫣也不多言,见她身着孝服,随口说些周府里的趣事,想逗尚雨一乐。然而尚雨紧锁着眉,无论怎样也提不起精神。两人吃完了饭,尚雨便要告辞,紫嫣忽道:你既叫我姐姐,那我也不客气,叫你声妹子了。妹子,姐姐有件事想你帮忙,你肯不? 尚雨忙道:那是自然,姐姐但说无妨。紫嫣笑道:姐姐就不客气了。说着拉着她进了自己房间,捧出一个檀木盒子,放在榻上,伸手打开。尚雨忍不住使劲眨眨眼睛。 那盒里装了数不清的各色簪子,玉簪、银簪、木簪、金簪像堆枯柴一般乱七八糟码在一起,直看得尚雨目瞪口呆。 紫嫣反转盒子,将簪子们倒了一榻,道:少爷明日要赴寿筵,命我侍候,我正犯难呢,该戴哪支簪子好?左右又没几个说得上话的姐妹,可巧妹子在此。帮我选一支如何?不待尚雨回答,先取了一支插在发间,这支如何? 尚雨结结巴巴地道:还还好。 当下紫嫣一支支试着,又让尚雨帮着梳理发髻,捧起铜镜。过了不久,又端出两只盒,一只装满各色镯子,另一只却是西域传来的臂圈、脚环之类。尚雨长这么大,别说戴,见也没见过这么多样式各异、花样繁多的饰物,瞧得眼花缭乱。她虽重孝在身,但这般小小年纪,好奇心大过天,早忘了提回去之事。 两人在屋里摆弄半宿,紫嫣只勉强定了簪子和衣服,外面披的锦袍、手镯等仍未满意。尚雨咚咚咚地跑来跑去帮忙,忙得额头见汗,兴致却愈发高涨。听外屋的紫嫣似乎说了句什么话,她在里间抱了一堆衣服向门走去,不留神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尚雨瞧不见,叫道:阿紫姐姐,看看这些合适不? 那人不答。她张大了嘴,声音戛然而止。灯火跳跃,照在周南风的脸上,把他嘴角的笑意暴露无遗。啊!尚雨胸膛里怦怦作响,那双好看的眼睛近在咫尺,灼灼目光几乎穿透了自己。 阿紫姐姐呢?尚雨背过身,匆匆拂了拂散在脸前的碎发,这才发现紫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她心中更是惊慌,外面风雨如梭,自己却跟周南风独处一室该如何是好?他在笑什么?在笑我么? 只听周南风道:坐坐吧。这天也讨厌,下什么雨呢。 尚雨听他说得奇怪,定了定神,再仔细瞧瞧他,却见他并没有笑。他额前的头发散了,宽阔的肩膀也垮了下去,一身酒气。原来他浅浅的笑只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尚雨这般想着,总算镇定下来。周南风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冷了,随手搁下。稍顿片刻,他似乎连冷茶杯都无法忍受,一手推出老远,咣当一声,在墙上摔得粉碎。他瞧也不瞧在一旁面露惊诧的尚雨,大声叫道:茶!茶! 门应声而开,紫嫣端了茶进来,道:奴婢料到少爷要醒醒酒,一直备着呢。 周南风喝了口热茶,吐着气恨恨地道:他们刘家又不是天王老子,凭什么压货?凭什么脚踏两只船?得了便宜还糟蹋人!去去他妈的!紫嫣,你去告诉老头子,大后天刘家的寿筵我不去了,就说我到扬州去了,礼金差李管家送去便是。给了我两耳光,再叫我磕头,我就真磕下去吗?我真是贱呢。哼! 他愤愤地蹬着脚,紫嫣知道他酒劲上来,想要脱了靴子就在这里睡,忙道:是,奴婢知道怎么做这位尚姑娘已经在此等了很久了。 嗯?什么东西?滚、滚 紫嫣见尚雨变了脸,凑到周南风耳边大声道:尚姑娘在这里等少爷很久了! 周南风一怔,转头看向尚雨,身体突然一震,几乎跳起来。尚雨已站起身,说道:周公子若不方便,我改日再来。 不啊,不不!周南风纵身拦在她身旁,六神无主地摇手,道,尚尚姑娘,在下得罪了!尚姑娘不是有事吗?在下一定洗耳恭听。尚姑娘请坐。阿紫,你你你去吧。 紫嫣道:是。是否就照刚才少爷说的做? 周南风道:我说了什么哦对了,对了。我真是气糊涂了早做准备,我要亲自去贺寿。告诉账房,礼金要再加一倍,把那对玉麒麟也带上,送给刘家的三房。 紫嫣点头答应,走出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周南风长出一口气,顿了片刻尚雨忽然想到他拼命抹平皱紧的眉头的样子方转过身,已换了脸色,嘴角上翘,摆出尚雨惯常见到的无所谓的公子哥架子,笑道:尚姑娘,让你久等了。在下这里谢过。 尚雨淡淡地和他拱手见礼,心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从今往后,你可休想再拿这张脸来骗我了。 ←→ 第七章 周南风坐下喝茶,说道:尚姑娘真好功夫。今日中午一战,让在下大开眼界,原来碎叶刀是这般使的。 尚雨道:哦?出乎意料的糟吗? 周南风道:姑娘真会说笑。这般使刀,前所未见,真是他酒还没醒完,又眨眼睛又顶太阳穴,还小心地侧过头不让尚雨见到。尚雨心道:本姑娘在依云轩见过的醉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看不穿你? 尚雨不搭话,屋里便沉寂了下来。两个人都在平缓心情,暗中鼓劲。半晌,周南风瞧向尚雨的眼光终于变得犀利,问道:姑娘说有事相商,还望赐教。 尚雨踌躇着道:上次周公子曾说,想请我杀一个人,不知不知现下是否还需要? 周南风没想到她单刀直入地谈及此事,一愣,立即道:当然!在下虚位以待,一直等着姑娘呢。他倾身向前,姑娘的意思是 那好。我替你杀这个人,不过我并不要钱。 周南风明显往后一缩:不要钱? 怎么?不要钱的事,你还不肯?尚雨见到他迟疑的神色,颇为惊异。 周南风一笑:在姑娘看来,周某两个眼睛都是钱孔形状的呢。在下只明白一个道理:能用钱做的事,就一定要用钱,再多也不怕。因为这世上若连钱都办不到,可就是天大的难事了。听到姑娘这句话,在下有些心虚呢。 尚雨道:你你看得真准。这事确实挺难办,否则我也不会先来试探你的功夫了。 周南风坐回椅子,离尚雨越发地远,道:原来姑娘试我,是为这件事考虑的。这可有点不过姑娘先说出来听听吧。 我我我娘亲去了尚雨眼圈一红,落下泪来,哽咽着道,她她抛下我一个人去了她说不下去,用手捂住了嘴。 尚雨坐在桌子对面安安静静地哭,周南风扼腕长叹,垂头道:唉却听尚雨立即说道:你又不认识我娘,不需要在这里假惺惺地哭,我自己哭会儿就好。周南风僵在当场,只得端起杯子喝茶,勉强道:嗯那么,姑娘请节哀顺便 尚雨哭了片刻,抹去眼泪,抬头看周南风。周南风被她明亮的眼睛看得浑身不自在,开口说话又怕得罪了她,好不辛苦地板着脸陪坐。尚雨道:我娘亲去了。 是请姑娘节哀顺便。 我要你替我解决一个人。 姑娘如此说话难道尚大娘是被人所害?周南风面露惊骇之色,随即变成愤慨。尚雨冷冷地道:虽然不是亲手害死我娘,却也差不多。他们三番两次扰我娘亲,让她冒寒而出,沉疾加重,又暗中偷袭,打伤了她,惹犯了心病,否则哪里会这么快就就就她伸手捂住脸,肩头乱抖,泪水从指缝里不住渗出。 周南风躬身道:姑娘请节哀。 我恨他!可是我我却不能杀他。尚雨一抹脸,又道,所以只有找你,一命换一命! 姑娘打不过他?那在下可也周南风神色一时三变。 不是!我与他不相上下,但我却不能杀他。不,也不是杀不了他,只是不能让他这么死。我一去,他就死了,可可那也不是我想看到的。你懂么?我想要杀的人不能由我动手,否则他就死定了。 此时风雨更大了。 尚姑娘所言恕在下愚笨,不解内中深意。既然姑娘要在下解决此人,而他又照姑娘的话说,死定了,那么姑娘还要在下做什么? 你别问这么多好不好?反正解决掉他,我替你杀一个人。 周南风笑着摇头:这不符合做生意的道理。我要是得出血本买件货,总得先知道是什么吧? 尚雨有些急了,说道:你信不过我?要不,我先动手,这总行了吧? 姑娘,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问题。周南风觉得稳占上风,气度越发从容起来,在下这么说吧:认准了货,付钱的时候就不会不踏实。杀人也一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剑刺下去才不会手软。这道理姑娘想必也能明白。 尚雨憋了良久,脸上渐渐飞红,终于憋出一句话:他他肯为我而死。 周南风双手一拍:这就见了真章了。 尚雨的脸愈加红得几欲滴血,可是不把话说清楚,眼前这死做生意的家伙又不肯认账,只得吞吞吐吐地道:他他是我的朋友,可可也并非他跟我说,不肯在刀口上与我决生死,要是真动手的话,死的死的一定是他自己。我不想杀他,却却又无法绕过。你明白吗? 他们为何与你结仇? 想想必你也知道,那日我在依水轩擒住的刺客,就是他们师门之人。可人不是我逼死的呀,为何全部算在我头上,为何一再苦苦相逼,还屡屡抓我那病弱的娘亲?哼!尚雨说到这里,咬牙切齿,娘亲是他师门的人逼死的,这笔账我可要算得清清楚楚!那日逼死我娘之后,他们再未出现,但我确信他们仍在城里。长安城如此巨大,百多万人,我要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周公子财雄势广,要查到他们的下落应该不难,再帮我把阿集她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了老半天,才继续道,把他解决了,我好报仇。 怎么报仇?周南风听得来了兴致,问道,杀光他们师门之人? 不!尚雨摇头道,他曾说他师父好不容易才在长安城扎下根基。好,我就要以散刀门唯一传人的身份与他师父决斗,输者从此退出江湖。我要让他们师门永远蒙羞! 周南风打开一把折扇出神地摇着,半晌方道:看来切莫与姑娘结仇,否则下场堪虑那么,姑娘所说的解决又是什么意思?杀了他? 我不知道大概也不用只要他不出来阻拦我就行。他要阻拦,一定会以命相逼,我我不想以朋友之情逼死了他。我要堂堂正正地决斗。 周南风失笑道:朋友之情通常不会这么轻易就逼死人的他突然住口,因见到尚雨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顿了顿,从容地道,那么,在下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是在下首先能找出他们师门,然后尽一切可能阻止这位叫做阿集的人与姑娘决斗。嗯听上去,姑娘开的条件虽然胜于钱财,却也并非漫天要价。 那么你是答应了?尚雨捏紧了拳头。 周南风沉稳地点点头,又道:姑娘一口应承下来,可知道在下要你刺杀的人是谁么?刺杀怎么说都是件极其危险的事,姑娘就真有把握成功?就没考虑过失手会如何? 尚雨摇头道:没有!我现在孤身一人,再无任何牵挂,为娘亲报仇是我唯一要做的事。所以什么都无所谓了。 好。周南风用折扇敲敲桌子,道,最好的杀手,就是了无牵挂之人。此事便这么定了。为了别人不起疑心,从明天起,我希望姑娘能做我的侍从,随时跟在左右。待到事成,在下除了做到答应姑娘的事外,另有百金相赠。姑娘没有意见吧? 没没有。尚雨低下了头,我说过了,为了娘亲的仇,什么都无所谓。 周南风笑道:姑娘真通情达理。呆会儿紫嫣会来安排一切,在下也会立即命人追查姑娘的事。夜深露重,姑娘如果不介意,请在此歇息。如果家里不方便,在下命人送姑娘回去,明日再做安排 不必。尚雨幽幽地道,不必了。我我没有家了。 紫嫣细心地替尚雨梳着头发,绾起两个云髻,用流苏系紧,插上银簪,罩上金丝软纱。她先把流苏绾在尚雨脑后,退开两步上下打量一番,又任由流苏垂到胸前,轻声道:妹子好瘦,看着让人心疼呢。 尚雨知道自己的身材,脸上飞红,只是嘴唇紧紧含着染了嫣红色口脂的纸,说不出话。紫嫣慢条斯理地继续整理她的发饰,老半天终于道:行了,吐出来吧。 尚雨吐出纸,就着铜镜瞧,呀,真的红润起来,也不知究竟是口脂染红了唇,还是自己咬出来的。那是自己吗?粉色的唇,苍白的脸颊,淡淡的腮红,眉心一点落梅妆,卷成螺形的刘海儿浓妆之下,却是一双迷茫的眼睛忽地寒光闪动,尚雨一激灵,只见紫嫣拿了小剃刀过来,就要剃她的眉。尚雨往后猛退,撞翻了凳子,仓皇地道:姐姐,我不剃眉! 紫嫣指着桌上的赭石笔道:不剃了,又怎么画眉?来,别怕嘛。 尚雨双手乱摇,死活不肯。紫嫣待要说服,忽听门外有丫环叫道:紫嫣姑娘,少爷吩咐快些过去了。马车已经备好。她只得作罢,帮尚雨穿上纱衣,系上腰带和佩环、玉鱼、铜挂等饰物。尚雨生平头一次穿如此华丽的衣服,浑身不自在。紫嫣觉得她全身都绷紧了,拍着她的肩头道:妹子,轻松些了。 姐姐,我我不会喝酒。 少爷自然会安排的,不会让你为难。 姐姐尚雨愈加苦着脸,抹胸好滑,我怕 紫嫣扑哧一笑,随即使劲掐着她的脸道:那你只有拼命挺起胸了!好了,走吧! 她扯着尚雨出了房门,向后院走去。尚雨稍一走快,身上的饰物便叮咚作响,薄薄的纱衣和抹胸也有往下滑落之势,紧张得连脚都僵硬起来,连连绊到石阶。紫嫣也不介意,耐心地陪着她走,一面轻声道:别慌,你愈慌便愈乱。慢慢地走,把头抬高,吸气的时候深一些,呼缓些就好了。尚雨听她轻言细语道来,心中稍平,感激地对她一笑。 她俩走到南门,只见两辆马车停在门口。周南风正在前一辆车上对府里的管家说着什么,见她俩出来,对那管家道:就是这样了。切记不能让刘家的其他人见到,明白么? 那管家点头称是,行礼后转身匆匆进府,对紫嫣拱拱手。紫嫣躬身让他过去,对尚雨道:走吧,别让少爷等久了。 两人走到车前,几名丫环便过来搀扶尚雨上车,尚雨刚道:我、我自己会紫嫣挽住了她,轻声道:在外怎么可以显露?做什么都得有规矩的。 尚雨略一迟疑,已被扶上了车。周南风笑着拍拍自己身旁道:小雨,过来坐。 尚雨心中大是反感,小雨这个名字岂是随便叫的?她眼睛一瞪,就要发作,忽见周南风冲她挤挤眼,又瞧着外面的丫环。尚雨咽下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坐在他身旁。既然寄人篱下,自然要受委屈。 紫嫣吩咐好事,正要抬脚登车,周南风道:紫嫣,我记起来了,今儿是四姨娘的生辰。我这边抽不了空儿,你去陪陪她吧。老五早夭,这些年她一个人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替我送五十两银子过去。 紫嫣一怔,呆呆地退后两步。周南风跺跺脚,马夫提起鞭子虚击一下,啪的一声脆响,车轮辘辘,向前驶去,须臾拐过街头不见。 一名丫环低声道:紫嫣姐姐,那女人是谁呀?真不懂规矩,竟当着姐姐的面 紫嫣厉声道:别说了!那是少爷的侍姬,谁对她不敬,就是对我不敬。都回去做事吧。 丫环们不敢再说,只各自使着眼色,暗吞笑声,跑进了门。紫嫣一个人站在路旁,望着空旷的街口出神。 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刘府。隔着老远就听到刘府里传来的丝竹之乐。早有巡城士役封锁了整条街,只许贺寿的车辆进入。此刻马车已经排到离府门几十丈之外,往来贺寿之人如潮水般涌动。 尚雨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体面人物如此低声下气地挤在府门外,甚是惊奇,不明白这姓刘的究竟是什么来头。但周南风不说,她也倔强地不问。 周南风下了车,早有刘府下人前来恭迎。后一辆车上的周二赶来递上名刺,那下人见是周大公子,神色有异,顿了片刻,道:周大公子请稍候。飞也似跑回府去。周围人群中有人知道周家与刘家恩怨的,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们。周二呸道:奶奶的,连下人都知道刘家与我们有隙,狗眼看人低。 周南风淡淡地道:等着瞧吧。 须臾,刘家大管家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挤来,十几丈开外就连连拱手,大声叫道:罪过,罪过!周大公子亲临,真真怠慢了,怠慢了! 周南风道:不妨。刘老爷子今儿排场真大呀,只怕累坏大管家了。 大管家跑到跟前,一脸憨笑。尚雨见他肥头大耳,只担心那双细小的脚撑不起他的肚子。他扯着周南风的袖子道:老爷子七十大寿,我们这些跑断了腿又怎样?能让老爷子一笑,总是值的周大公子请!昨儿个大少爷还在说,多备些绍酒,周大公子最好这个,可别怠慢。我就跟他说,周大公子那么熟的人了,还在乎这些?您说是吧?跟自个儿家一样 他不住说着贴心知己的话,与周南风亲密无间,下人们在前开道,一路迎进府内,直看得众人侧目。 尚雨心中怦怦乱跳,紧紧跟在周南风身后,不敢挪下一步,更不敢开口说话。大管家一路引着进了大门,绕过了隐壁,穿过前院,在大堂前站住了,奇怪地道:今儿紫嫣那丫头怎么没来?这位是 尚雨垂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周南风笑道:这是我新收的侍姬,没见过什么世面呢。紫嫣娘家有事,就放她暂时回去料理。 大管家会意,吃吃笑道:周大公子的眼力是越来越老辣了,哎哟,可羡慕得我这位姑娘怕是使刀的高手。 尚雨一惊,抬起头来,正与大管家的眼睛相触。他突然间变得犀利的目光激得尚雨身子一颤。周南风的扇子哗啦一下甩开,隔开了两人,笑道:什么高手,你别吓到人家。她跟着她爹练了两年,左右防个身,女人家,难道还真指着这功夫吃饭不成? 大管家的目光收了回去,仍旧吃吃笑着,说道:那是。所以说周大公子会玩呢,女人都这么龙马精神,哈哈,哈哈哈! 周南风道:在下这点子小把戏,徒让大管家笑话了。两人相视笑了半晌,各自一拱手。大管家转过身时,脸已沉下,径去招呼别的客人。周南风收了折扇,脸上一派悠闲的神情,冲周二使个眼色,与随行的管家进堂屋去了。周二便轻轻扯扯尚雨的袖子,拉着她到隔壁院里,混在人群里看刘府安排的歌舞表演。 看表演的人把那么大的院子都挤满了,都是各家带来的妻小、侍姬、下人等,嘈杂不堪。左边的院里扬扬丝竹之乐,这里却是犀皮鼓咚咚乱响,府外更不时传来锣鼓和爆竹之声,简直震耳欲聋。尚雨对此倒不介意,踮着脚尖,看台上波斯胡姬表演,甚是开心。忽听周二凑在她耳边道:姑娘,请这边来。 她忙跟着周二走进楼道,走过长长的回廊,上了楼梯,来到二楼。一名下人打开一间房,说道:周二哥,呆在这里吧。三楼已经有人了,别让小弟难做。你也知道如今周家跟我们老爷不是从前那样周二把他扯到边上,将一包封银塞到他手里,低声道:知道,你二哥省得,自然不会为难兄弟的。只是我们这位姑娘昨儿犯了寒,稍歇一下就好。 那人瞧了尚雨两眼,道:周公子的新宠?真是水灵灵的人儿周二笑骂道:什么新宠,说得这么难听好了好了,你去忙吧,明儿喝酒,不许又回家抱你媳妇。那人把银子塞进怀里,笑嘻嘻地去了。 尚雨听见了他们说话,耳根火烧一般烫,心中羞愤难当,却不能发作,只有装作不知。周二带她进了屋,关上房门,快步走到窗前,支起一小半,喧哗声顿时大起来。原来这里正对着表演歌舞的院子。舞台就着正北的堂屋搭建,窗户在舞台的左侧,从这里看下去,整个院子一览无遗。此刻歌舞暂毕,一群小丑在台上跳来跳去,表演杂耍,不时有人夸张地跌倒,引得下面观看的人齐声大笑。刘府下人间或往台上扔碎银子,小丑们跳得愈加卖力。 周二侧着身站在窗旁,不让下面的人见到自己,对尚雨道:姑娘过来看看吧那里,靠近戏台的地方,瞧见那身着紫色的妇人没有? 尚雨也躲在暗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瞧了片刻,道:雍容华贵的妇人但她旁边那人可不简单。 周二点头道:姑娘好眼力,就是想让你见见他的。他叫做殷奉,是山东泰山派的高手。他拿手的功夫是破铁十三手,据说能以掌风断铁,相信不是夸口。你需要注意的不仅是他的掌力,还有指力。 指力?尚雨心中隐隐明白周南风带她来的目的了看来即将刺杀的那人,就在下面的芸芸众生之中。 是。泰山派以拳掌著称,却也算不得最上等的功夫。但他别开蹊径,将掌力化入指中,与人相斗时,往往突然变掌为指,戳人要穴。因为力道极大,即便没有点中,也能造成极大的伤害。前几年曾在一月内连杀十三名武林同道,都道他已遁往漠北,其实一直屈身藏在京师门阀大家之中。再瞧那一位 尚雨见那妇人身后还站着一人,与身强体壮的殷奉比起来,他瘦得像只猴子。尚雨仔细看了会儿,身体往后一缩,避开那人投过来的目光。 这么远都能发现?尚雨不禁咂舌。 他叫做娄昌,是崆峒门下弟子,具体身世无人知晓,只知如今的崆峒派似乎并不认可他的弟子身份,想来当年定是破门而出的。周二沉吟道,要小心他的飞刀。 有多准? 曾经有人与他饮酒,赌下千金。他在漆黑的夜里命人在五十步外放三只酒杯,杯中各立一根蜡烛。当蜡烛熄灭片刻之后,他才发刀,三根蜡烛都是就中分为两段,而酒杯毫发未损。 尚雨呆了半晌才道:除了飞刀,他还有什么别的暗器? 没有。这么厉害? 周二不答,轻轻放下窗子,道:好了,我们下去吧。尚雨跟他走了几步,忍不住道:那那我要刺杀的人,就是那妇人吗? 周二正色道:我不知道。关于这件事,就只有少爷一人知道,姑娘要问只能问少爷。尚雨瘪瘪嘴,心道:我才懒得问,爱理不理了! 他二人下了楼,不再回到那院中,而是继续向内庭走去。周二对刘府竟十分熟悉,领着尚雨在人群里转了几个弯,穿过两道门,又进入另一处院落。这院落比适才那院子要清静得多,几乎没有闲逛的客人。高大的树木、低矮的花丛错落有序,形成一道道天然屏障。尚雨走在青石铺就的路上,隐隐听到近处有些微响动,似乎不少人在暗中交谈,然而花深叶茂,瞧不分明。她心中凛然,问道:周二叔,我们这是去哪里? 周二道:去见少爷。 尚雨莫名其妙,听周南风的话,他们与刘家正起争执,但周二却像在自家穿堂过门一般随便。她更觉得周家的人装神弄鬼,但转念想想,周家人也没做错,自己充其量只是个杀手,知道那么多干吗? 虽这么想,尚雨仍心中不忿,闷着头走路。周二领着她转上一条小路,路上青石高高低低,路旁奇花异草横生,她穿的木屐又高又细,裙脚又长,走得好不辛苦。忽地一出神,踩到纱衣一角,险些跌倒。便在这时,听见有个尖细的声音道:周老二,嘿,你奶奶的,怎么才来! 尚雨吓一跳,赶紧站直了,却见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片玫瑰丛中。这片玫瑰花覆盖了一片小山坡,正是六月骄阳,万花怒放,红红绿绿,看得人眼都花了。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就山势而上,直通到山腰一座凉亭,那说话声便是从亭里传来的。 因阳光照耀,尚雨手搭凉棚瞧去,只见亭里有五个人,其中一人轻摇折扇,气度从容,正是周南风。对坐的人与他年纪相仿,大热的天,戴高冠,着长袍,外面还穿着罩衣,隔得远了瞧不清他的面目。周二躬身行礼道:宇文少爷安好。小人在前院瞧了会子歌舞,耽搁了。 那人遥遥招手,笑骂道:过来过来!呸,那算哪门子歌舞?你要看,干吗不到我那里去?真正的波斯舞姬!现在这世道乱呢,什么乱七八糟的西域蛮子都往长安跑,个个都说擅歌舞,擅个屁!有些人都没洗干净,一股子骚味你们说是不是?他身后两名随从呵呵大笑,极尽猥亵。 尚雨知道舞姬的艰难,听了心中顿时大怒,却听周二低声道:尚姑娘,千万忍着,不要出手,明白么?她勉强点点头,慢吞吞地跟着周二上前。进了凉亭,尚雨垂头不语,周二先向周南风行了礼,又对那人赔笑道:宇文少爷府上,自然人才济济,我们这些下人哪有福气得缘一见? 他还没说完,宇文少爷一迭声地道:走开走开!挡着本少爷了!这细皮嫩肉的小娘子是谁?啧啧兄弟,你这可不地道啊,藏了个紫丫头,又找这么个人儿,还瞒着小弟。这这可真不地道啊!说着伸过扇柄,便来抬尚雨的下颚。 尚雨全身一紧,几乎就要出手,只听周南风笑道:我若是你,便不去碰她。这是匹野驹,疯起来可要踢人的。 扇柄缩了回去,宇文少爷不高兴了。他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道:兄弟,不是做哥哥的说你,这样做很有趣吗?他用扇子狠狠敲着石桌,啪的一声轻响,扇柄上墨绿古玉坠被砸裂了口。宇文少爷怒气更甚,顺手将扇子远远扔了出去。 尚雨的心为那价值千金的古玉怦怦乱跳时,周南风却只是一笑,并不开口。宇文少爷端起酒杯一口干了,道:你呀,就喜欢个打打杀杀,连找的女人都会两手。很有趣吗?不是哥哥不忌口乱说小心哪天不明不白死在床上! 他说了这话,翻起白眼,大咧咧扫过周南风、他身后的管家和周二。周南风神色自若,管家和周二愈加恭敬,倒是尚雨脸色煞白。 宇文少爷搔搔脑袋,又变了笑脸,笑嘻嘻地给周南风斟酒,一面道:我们兄弟谁跟谁呀,是不是?哥哥我说话口没遮拦,兄弟莫怪!哈哈! 周南风笑道:怪?哪里敢。骗我的钱,抢我家生意的人多了,哪里怪得过来呢?是不是?所以也懒了。他们有没有好死,与我何干? 宇文少爷倒酒的手僵了半晌,尚雨的脚指头都抓紧了,却忽听两人同时放声大笑。尚雨趁他们笑时抬头瞧了那宇文少爷一眼,见他身着华贵,却一脸痨相,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不禁骇然。 宇文少爷停了笑,拱手道:兄弟,就此别过了。兄弟情深,来日方长。 周南风亦收了喜色,端起酒杯:请。 宇文少爷离席而起,身法亦是精干。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须臾便转过花丛不见了。 尚雨听了半天,竟不知道他俩究竟是兄弟叙旧,还是仇人过招,怔怔地道:这这人是谁? 周南风盯着她看了半晌,方道:他是在下的结义兄弟。走吧,刘老爷的寿筵要开始了。说着起身,顺着另一条路走去。尚雨噔噔噔地小跑着跟上,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疑问。 她还没来得及把那疑问想清楚,周南风忽地停住,她险些撞上他的背,吓了一跳。刚要发火,周南风回过身,弯身凑近了她,说道:这些事回去再说,好么?你跟着我。 哎呀!真是气人!他的眼睛为什么那么好看?尚雨软软地回答说好啊,你说的便而且直至宴罢,心里都一直迷迷糊糊。 晚宴之后,周南风有事要与刘老太爷密谈,张三驾了车来,先送尚雨回府。尚雨上了车后,只觉得精疲力竭,从来没想到如此盛装参加宴会,比以往做围姬还要累得多。无论围姬、舞姬,也只在轮到自己上场的那一会儿辛苦,做周南风的侍姬,却随时随地都紧张得要命,因周南风实在是太会做人。 每遇到一个人,周南风都会与之攀谈。辈分较他矮的,或是生意上巴结他的,他侃侃而谈,俨然长者。辈分相同的,或是生意上的伙伴、对手,他称兄道弟,亲密无间,甚或调笑两句。辈分高的,又或是官宦之人,他打躬作揖,极尽恭谦。对方若是指点一二,在尚雨听来越是废话的东西,周南风听得越是认真,连连道谢;对方若慨叹自己何处有不便、哪里有难处,周南风无不感同身受,立即让管家一一记下,日后定当亲自到府上打点 尚雨跟着他走了一天,也赔笑了一天,脸上的肌肉几乎笑到抽筋,到最后一直僵在皮笑肉不笑的奇怪状态,周南风见了,倒点头称好,说她离庄重祥和之气不远矣。 除此之外,更加累的是心。见到辈分低的,尚雨得保持尊贵仪态;见到同辈的,说不得,一定会被调笑半天,周南风笑而不答,她只有自己硬着头皮,顶着周公子的新宠名分说话,见到辈分高的,特别是高官显贵,更是不住躬身行礼,跟着周南风说各种卑谦之语、颂贺之词。 她坐在车里,马蹄嘚嘚,车轮辘辘,却充耳不闻。在她耳朵边嗡嗡作响的,全是一个比一个响亮的名头,一个比一个显赫的官衔吃一顿饭,站起来贺十几次、谢十几次、共饮十几次;每有大人来迟,得起身迎接,有大人先退,也得起身恭送;有大人诵诗一首,更是全体啧啧赞叹,各自牛饮一杯,以表惊喜敬佩之意此刻马车一颠簸,肚子饿得咕咕叫,酒劲却上来了。尚雨肚子里翻江倒海,拼命忍着不吐出来,头眩晕得坐都坐不稳,软软地歪在椅上 迷迷糊糊中,尚雨却想起了上午突然闪过脑海的那个疑问:如果周南风要我刺杀某人,为何如此明目张胆地向世人表明我是他的侍姬?这岂不是惹人注目?即使刺杀成功,他周南风又怎能逃得干系?如此行事,真是让人猜不透 忽听车外有人轻哼一声,车子摇晃两下,慢慢停了下来。尚雨隐隐觉得不对,但生平第一次醉酒,她怎么也撑不起身来,只低声道:张三哥? 无人回答。 尚雨心中凛然,暗含一口气,凝神听车外的动静。谁知过了片刻,并无任何奇怪的响动,倒是车顶上窸窸窣窣地响,又下起小雨来了。 谁呢?尚雨想,怎怎么不进来?张三呢?难道有人看见这车,以为周南风在里面?这家伙惹的事还真不少 她的碎叶刀藏在椅子下,这会儿无法起身出去看,只有伏着身子,偷偷握住刀柄,以应万变。不料实在喝太多酒了,连握刀的手都是软的,一把没抓紧,当啷一声落下。 只听车外有人轻轻叹道:你根本不会喝酒,为何如此?踏入名利是非场所,连立身之本都忘了,这真是你所愿的么? 仿佛一道闪电袭来,尚雨全身战栗,一下子完全清醒。下一瞬间,碎叶刀以排山倒海之势横着劈出,啪啦啦数声巨响,厚重结实的车身被纵横的刀气劈得四分五裂。尚雨从四散飞射的木屑中纵身而出,一刀直取那人咽喉要害! 那人淡淡一笑,闭上双眼。尚雨在最后关头手腕一震,碎叶刀在离他喉咙不到两寸的地方划过,劈中他身后一棵大树,波的一声轻响,刀身深入树体,直没至柄。 尚雨丢了锁链,飞身踢向那人胸前,那人仍然不动,她却再一次强行绕开。她在那棵树上一蹬,跳到那人身前,一把扯开他胸前衣服,见到里面紧紧缠着的白布,怔了片刻,长长吐了口气。 小雨 尚雨一巴掌搧去,再不留情。阿集左边脸顿时肿起老高,连嘴角都歪了。他动也不动,继续道:小雨,对不起 你再说一个字,我我我就尚雨嘴唇哆嗦着,可是知道眼前这人死倔,要他死比什么都容易,只颤声道,你不要逼我阿集不要逼我! 我不逼你,我来是有话跟你说。 我不听!你说的我什么都不听! 周南风是个奸诈小人。阿集单刀直入地道,不要相信他,不要跟着他 那我该相信谁?跟着谁呢?你说相信你吗? 我不知道。过去的事,我无法挽回,将来的事,也不是我可以控制的。但是求你听我一句,周南风的眼中只有富贵前程,为了这些,再阴狠歹毒的事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来。他不会给你带来任何 闭嘴!你没有资格说他!尚雨厉声道,你别那么看着我,我不会依靠任何人,谁也不会!周南风他可以帮我达成愿望,我为什么不能跟他? 他投靠的是奸臣李林甫!阿集冷冷地道,祸国殃民!你知道他们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吗?马匹、粮草、军需哪里打仗卖哪里,仗打得越多,士兵们死得越多,他们家越赚!就在一个月前,安禄山血战西域,一败涂地,李林甫却仍然报了大捷,马上又要征兵。他赚的每一个子儿里都有我大唐士兵的血!你想要这样的荣华吗?要这样的富贵吗?你拿什么去换?你的身体,还是心? 你凭什么说我!尚雨勃然大怒,凭什么说我!是你,是你!还有你的那些兄弟,让我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 她发疯似的摇着阿集的肩膀,不争气地泪如泉涌:是你,一切都是你!你的大师兄让我失去了唯一的生路,你的那些兄弟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苦苦相逼,终于逼死我的我的娘亲你你还要怎样?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阿集胸前的布被她颤抖的手指抓乱了,他一声不发,紧闭的嘴角隐隐沁出血丝。尚雨晃得自己都软了,方停住了手,随即又捧起阿集的脸,深深看入他的眸子里去,道:你就是要跟我说这些吗?你就是要来叱责我的吗?阿集? 阿集费力地吞咽两口,说道:我想来带你走。 风雨如梭,吹打在两人身上。尚雨看着阿集的眼睛,他的眼眸淡淡的,眉毛也淡淡的,雨水流下来,渐渐地整张脸仿佛陷入云雾中一般模糊了。尚雨推开了他。 等你她一字一句地道,等你替我做一件事之后,再来说这句话。 什么事?无论什么,只要我做得到! 尚雨哼了一声:你永远都做不到的。 你说,你说啊! 带我去见你师父,让我以碎叶刀传人的身份与他决斗,输了的人永远退出江湖。你做得到吗? 阿集的脸色刹时变得铁青,迟疑了片刻,摇头道:我不可以小雨,你也不要逼我。 尚雨后退两步,声音平淡地道:瞧,你我相互逼迫,也算扯平了。你回去吧。 小雨 尚雨的手一抖一扬,碎叶刀震裂树身飞出,飘飘落入她的手里,好像猎隼落在主人的臂上一般从容。她背转身去,说道:我不杀你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不想杀不肯还手之人。但若你逼我太甚,我也不会客气。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快走! 阿集沉默了一会儿,道:好,我本就没有脸再见你。如果要一命赔一命,那一定是我,不是我的师父。千万别相信周南风,千万别信他。小雨,你好自为之。 雨稀稀拉拉地下着,温柔得不像夏日的雨,倒好像春雨,先湿了河岸边的柳树,然后是地,最后才是人。 夜已经很深了,大富人家的院里仍然灯火通明,虽只一街之隔,却永远也照不亮这条巷子。尚雨失魂落魄地靠在湿漉漉的墙上。她的头发湿了,软软地垂在脸上、肩头,华贵的外衫掉了,裙子上沾满泥渍,鞋也没了,光着脚踩在水洼里。她望着巷子的尽头,那栋曾收容母女俩数年之久的楼已经烧毁垮塌,这样的夜里前方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却盯着看了很久很久。 她在期望什么?连自己也不清楚。因为自己也知道,那里再也不会留一盏灯,照亮回家的路了。 如果阿集说的是真的,那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将要为周南风刺杀的人会是谁?生意上的仇家,还是朝堂上的夙敌?这这只是他无数生意中的一笔而已,对不对? 李林甫奸臣误国??南风喝着兵血这些念头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转来转去,转得她头晕目眩。穿堂而过的风将她全身吹得冰凉,她扶在墙头,想要呕吐。然而晚上只顾着敬酒行礼,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她干呕了半天,几尽虚脱。在极度难受之际,她想到了一件事。 阿集这个混账为什么这些责任,竟要她一个小小的女儿家来背?他们祸国殃民的时候,自己不也深受其害? 她一寸寸撑起身子,仰头深深呼吸。雨一滴滴打在脸上,却无法让她火烫的心冷静下来。有一个声音超越了一切理智,在心底一遍遍地呼喊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让她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已经没有家了!没有一个亲人了!还顾得了谁呢?没有谁来顾我了! ←→ 第八章 周二匆匆走进屋,道:少爷,已经派人去刘府查了,确实是在辛时前已离开,有人见到马车向南走。我已加派人手,四处追查,相信不久就会有消息。而且张三侍候少爷多年,应该不会做出什么背叛之事,尚姑娘武功高强 周南风烦躁地推开紫嫣奉上的茶,道:难说!我本因见她喝了太多酒,才让她先回的。唉!真该死,在这节骨眼上出娄子。我实在走不了 紫嫣道:少爷别太自责,或者尚姑娘想起了什么事,到某处走动走动呢?天下起雨来,也许在哪里避着。 周南风不耐地摆摆手,眉头紧皱,沉吟道:哪里有那么多也许,这世上所有的事背后一定有安排!是宇文锦那贱人对我下手了?不应该在此刻呀他根本还不知道刘府虽与我有隙,也断不会做出这等事。 周二道:少爷,我已查明,这位尚姑娘与其母一直独居,除了依水轩的老板外,并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来往。唯一与人有隙,就是失手烧了歌舞团一事,不过那件事我已替她还清了债。照理背景如此干净的人,不该节外生枝才是 周南风摇头道:不然。你认为碎叶刀的传人,背景会很干净吗?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 周二点头道:是。既然少爷对她不放心,又为何一定要她去做?那人功夫虽高,我不信他真有三头六臂,多找些人,趁他郊猎之时围而攻之,怎么也能得手。 周南风长出口气,叹道:你不明白的。他不再说话,背着手在房里走来走去,周二和紫嫣在一旁垂手恭立。紫嫣知道少爷的脾气,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人,也永远不会相信有偶然发生的事,一切在他看来,都有阴谋,都有可能针对他而发,不可不防 忽然间,房门笃笃笃响了几下。周二骤惊,因他已经吩咐了不许人进这院子,忙沉声道:谁? 紫嫣道:是小红吗?便要去开门,周二急向她使个眼色,回头瞧周南风,果然也有些惊异。周二低声道:没听到脚步声 他刚摸到腰间的剑柄,周南风开口道:开门! 少爷? 周南风几步跨到门前,一把拉开房门,紫嫣惊道:尚姑娘? 尚雨站在门外,浑身都已被雨湿透,面色苍白,眼中却咄咄逼人。她跨进门来,周南风竟连退两步。她先看向周二,道:周二叔,张三哥在城南剑门,麻烦你去接他一下。 周二忙道:是吗?好!他他没事吧? 没有,只是被人点了穴,我把他放在车中了。 周二更不迟疑,纵身出屋,顶着风雨去了。尚雨又对紫嫣道:姐姐,我想与他单独谈谈。 紫嫣略一怔,见周南风面无表情,便道:好。瞧你一身都湿透了,姐姐给你放热水去。出了门,将门关上,心中没来由地紧张,却怎么也不敢偷听,手遮着头跑了。 周南风退回椅子,随意地道:姑娘哪里去了?夜深露重,在下很是担心呢。 尚雨收紧头发,用力一挤,雨水哗啦啦洒了一地。她把头发甩到脑后,扯下袖子上的一根带子紧紧系好要跟这人精理论,不保持清醒可不成。 灯火跳跃,周南风见到她清清净净的脸庞,消瘦单薄却挺直的腰身,心底莫名其妙升起一股怯意。他笑着道:姑娘高额秀眉,长寿之相呢。不单是长寿相,我听人说,高额之人,记性也很好。 尚雨道:那日,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依水轩,王大人的宴会上。你和李公子一桌,旁边是两位江南大贾,对面是王大人和另一位商贾。云漫流大师唱的《如勾》,还未开始,刺客便袭来王大人官居内外闲厩使,掌管天下军马征用。你说得没错,我的记性很好。 周南风完全不明白她要说什么。这个女人本已在自己掌握之中,突然行事乖谬,必有其变。他不动声色,摇着折扇由她说下去,同时凝神听着屋外的动静。 后来,我又在街上见到过你。你的马车,就跟在跟在某位大官的车驾后,我瞧得很清楚。 是么?姑娘真有心 你尚雨慢慢走近他,道,你对我说实话,是不是在为李林甫做事?是不是卖军马、粮草?是是不是像外人说的那样,喝着大唐士兵的血?她说到后来,喉头哽住,某个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理由竟让她眼中泪光盈盈。 你听谁说的?周南风收起折扇,放在桌上,抬头正面迎上她的眼。两个人的眼睛都突然间炯炯发光。 你不要管是谁说的。只要做了,便有人说,天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周南风蓦地长身而起,仰天大笑。尚雨吓了一跳,手腕翻动,握紧了碎叶刀柄。 周南风笑了片刻,声音逐渐变得枯涩,慢慢低沉下来,道:姑娘说得很是。做了便有人知道,天下那么多双眼睛呢。不单是黎民百姓,我还瞧得见无数双你看不见的眼,那些长眠在沙场上士兵们的眼一双双白幽幽明晃晃的眼,从地府深处瞧出来,日日夜夜都盯在我周某身上嘿嘿,嘿嘿嘿。你瞧见了么? 尚雨只觉一股寒气自脊柱底端升起,直冲入后颈,禁不住浑身一哆嗦。周南风在屋里阴森森地转了两圈,道:不瞒姑娘,我周家的靠山,的确是李林甫李大人。为何要连连征战?多么浅显的道理!有征战,才能征兵、征军马、征税。全国上下,那是多大一笔款项?我不怕告诉你,单是年前哥舒翰和安禄山两人所征用之马匹,经我手的就值一千两百多万两银子,更别说粮草、军需嘿!一千两百万,其中三分之一孝敬到各级官僚手中,我不仅没赚钱,还倒贴十万,送给下来督办的牙将。不过正因如此,才得到购置军衣的差使,又是七百万。江南织造司将四十万匹麻充当绵布运来,我也照做不误。这七百万里,他赚一百八十万,我赚一百五十万,大家各自心里明白,总算不亏本。 尚雨颤声道:前方的军士们流血打仗,身死他乡,后方的孤儿寡母艰难度日你们就赚这样的钱? 别怪到我头上,我不过是个无名无分的生意人,国家大事由不得我作主!周南风厌恶地一挥手,难道我可以说打哪里就打哪里吗?笑话!仗是李阁老、杨国忠、安禄山他们挑起的。他们要揽大权,排异己,占地盘,不打仗不征兵,哪来的机会?我不过在下面混口饭吃罢了。官场上的手段,根本是你无法想象的。哥舒翰号称当朝名将,攻打吐蕃一处八百人镇守的堡垒,竟填进去两万士兵的性命,尸体从堡脚一直堆到顶上,才最终杀进去。朝廷报了大捷,却只说伤亡两千。哥舒翰穿着血衣上殿,痛哭失声。为什么?那一万八千多牺牲将士的抚恤金,早被人吞没了! 尚雨脑中一片混乱,呆呆地走到椅子前,一屁股坐下。周南风继续高谈阔论,她却一句也听不见了,心中只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忽然肩头一紧,被周南风抓住了。尚雨惊得几乎跳起来,却被他紧紧按住。周南风道:别动,听我说! 他俯下身,凑近了尚雨,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隔墙有耳,姑娘别动,也别说话,仔细听着就好。我想要刺杀的人,便是李林甫的亲信手下。 他看着尚雨,尚雨也盯着他。周南风觉得自己诚挚的眼神已经可以感天动地了,却不知尚雨眼中什么也没看。她耳边回响起了一个人的话,一个她曾经绝对信任的人的话:千万别相信周南风,千万别信 姑娘? 嗯? 姑娘神色迷惑,不相信在下所言? 不只是 周南风蹲在尚雨面前,举起右手,急切地道:在下所言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只是此事太过耸听,姑娘不相信也在情理之中。但请听在下说完,姑娘自然明白。 他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支起一角,向外打量,直到确信院里空无一人才放下。尚雨忍不住道:周公子忧心国事,连自己家里的人都信不过,真是佩服。 周南风正色道:姑娘说得很是,当此家国大事,不可不防。 尚雨忽地心中一动,道:那你对我就很信得过? 周南风道:事涉机密,干系我周家的荣辱兴亡,一旦泄漏,则我周家危矣。现在周府内除了我之外,还没有一个人知道计划。不过在下说过,既然要性命相许,必得坦诚相待。在下做生意多年,对那些不可张扬之生意,不仅自己要知道货的来龙去脉,对方也必须知道,这样大家才能同划一条船。说句不好听的,在下宁肯事后杀了姑娘灭口,可是在事前,却一定要姑娘知道得清楚明白。 尚雨叹了口气,缩进椅子里,道:公子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呢。不过你说得也没错,为什么要杀那人,说给我听吧。 周南风坐在她对面,低声道:这个人今天姑娘也见过了 宇文公子? 是。 尚雨脑子里显出那张病痨的脸,张大了嘴道:你说他是你的结义兄弟? 周南风摇头笑道:不错。我们结义三年,可是相互想杀对方已经有八年了。今年若再不有个交代,只怕什么事都要耽搁下来呢。他说得仿佛月底结账,账本没对完,要耽误晚饭一样,尚雨的脑袋开始晕眩起来。 周南风见她的样子,说道:尚姑娘,希望你能明白,名利场上的义气与江湖好汉的恩怨,根本是两回事情。在江湖上行走,我周某也不是含糊人,有一是一,为朋友两肋插刀,等闲之事尔。只不过论到生意,黑的我若不说成白的,嘿,别人可把我周南风当傻子了。他是宇文家长子,单名一个锦字。江南三大船行,宇文家也位列其中。他听见尚雨喉咙里咕隆一声,知道不用解释宇文家如何富甲一方了。 本来我们周家在北走的马匹、丝绸生意,他在南方经营船行,互不相干。可是八年前,宇文锦娶了李阁老的四女为妻,从此宇文家便大举北上。我周家本在李阁老手下做事,他利用与阁老亲家的关系,硬插一脚,分了我周家一半的生意。老爷子一怒之下,与江南另一家船行王家也结为亲家,扶持王家坐大,排挤宇文家。梁子便这么结下了。 尚雨道:他既是李林甫的女婿,权势那么大,又怎会怕你? 周南风哼道:那又怎样?我周家从梁武帝时便是河北大族门阀,百多年来,根深叶茂,出将入相者何止数十人。他宇文家号称前隋皇亲,不过是自吹罢了,左右只是个江南的暴发户,怎能与我家相比?我虽不在朝为官,我周家为官者还少了么?哼! 尚雨听到大家门阀几个字,暗吞口气,不吱声了。 这么些年来,咱们各自在对方地盘上蚕食,也暗中拼杀了好多次。在下的大哥、三叔,宇文锦的堂弟都死在这上头,嘿,都拼出了老命呢。周南风嘿嘿冷笑,尚雨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凉,忍不住道:那那你为何还和他结义? 结义?周南风撩起左手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两道刀痕,说道,这是结义当天,我自己割的。大哥和三叔的两条命,刻在我心头。我们两家的纷争越闹越大,终于在三年前从暗处斗到明处。李阁老再也坐不住,出面调停,并命我二人当着众人的面结义。嘿,李阁老年轻时多么精明,一手遮天,老了却糊涂到这地步。别说结义,便是亲兄弟,真打起来还不是一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荒唐! 周南风愈说愈激动,脸上肌肉不住抽搐,尚雨一声也不敢吭。他在屋里烦躁地转了几圈,忽道:姑娘脸怎么白了?在下吓到姑娘了? 尚雨忙道:不没什么。我我只是不知道你们做这么大生意的人,还还有这么些烦心事。 周南风哑然失笑,脸色缓和下来,道:姑娘真是太天真了。生意做得越大,干系越大,烦心的事也更多呢。寻常百姓操心自家的嘴,我们呢?除了自己,还要操心手底下几百几千张嘴 尚雨听了,猛地想起芸姨对自己说的话:依水轩不是芸姨一个人的。上上下下五六十口人,都眼睁睁瞧着我,指着我要吃要穿,要养老的小的不禁点头道:我我明白。原来如此可是,为何一定要现在杀呢? 周南风道:李阁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左右就在年内了。宇文锦去年被李阁老提为中书门前詹事,职位虽小,权势可大。但若李阁老一去,他身在中枢,局面反而被动,所以正拼命想赶在李阁老去之前,迁至晋阳太尉。哼,他到那位置上,岂非要更加鱼肉百姓?为黎民百姓计,也不能让他得逞。 尚雨心道:你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因为自己升不了,担心从此就要被他彻底踩在脚下了。不耐烦地摆手道:好了好了,我已经懂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我,而且,既然要我刺杀他,却为何又让他今日见到我? 周南风道:你别看他一身痨病模样,其实武功在我之上。他本师从少林,后来练硬功时伤了内脏,又改练道家功夫,内外兼修,端地厉害。他生性狐疑,最是小心谨慎,寻常走哪条路,坐什么车,连最亲信的人都不清楚,再加上他有三名高手护卫,相信今日你也见到了其中两人。如此,要在路上截杀非常困难。他也决不轻易参加别人安排的宴会,有事只在自己家中招呼客人,隔在远远的帷幕之后,连面都难见到一下。若非刘老爷子是他的干爹,又当此七十大寿,还真难以让他见到你。 尚雨惊疑地道:让他见到我? 是。因为这是目前为止,我在他身上找到的唯一的漏洞 什么? 周南风脸上神情略有些尴尬,踌躇片刻才道:委屈姑娘了。宇文锦此人争强好胜,打小便与我争,其中最喜欢的,便是抢在下的女人 尚雨脸一下绯红,耳根发烧。周南风见她只是垂下了头,并不反驳,松了口气,续道:他也并非真抢,就想占占便宜,羞辱于我。在下曾假意接纳三名女子,每次与他宴会之时,他都会趁在下离席之机,强要女子为他斟酒,趁机轻薄。哼,他要抢,好得很啊。我每次都故意盛怒,惹得他更加热衷此事,嘿嘿,天可怜见,终于让我等到姑娘这样的高手了。 尚雨的心一下从极热变得极冷,竟至于打个冷战。没想到周南风心机如此之深,还没有自己这样的人出现,他却已暗中布了几年的局了看来紫嫣也是他刻意培养的,只是武功太差,才没能动手。难怪他见到我,如获至宝,我是他棋局里至关重要的一环呢 她的耳边再一次响起了阿集的话:周南风奸诈小人千万别相信他 她使劲甩甩头,将阿集从脑中甩去,心道:不相信他,难道可以相信你么?这世上再无一人疼我爱我了,还计较信与不信?可笑深仇大恨,安身立命都??靠自己了。 周南风背对着尚雨,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对自己的计划正讲得兴高采烈:再过两日,是宇文锦的寿日,按惯例,他会单独邀我前往他在郦山的景园。嘿嘿,这也是他的坏毛病之一,自从结义之后,一定要找机会训责于我,让我对他恭恭敬敬。好!每年我都去,他故意找茬儿让我离开,我当然会恭顺其意,留他机会调戏我的女人。我愈是愤怒,他愈是高兴,从来没想过为何我总是要自取其辱。这可真是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做生意就一定要先投石问路,这道理他不懂的!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道:姑娘勿怪,在下失礼了。在下的计划,想来姑娘应该已明白了。他今日虽看出姑娘身有武功,不过以他的眼光,定不会知道姑娘武功的深浅,以为只是如紫嫣一般寻常。事实上,在下也是直到姑娘动手之后,才惊为天人的。冒险示之,反而让他更安心。寿筵上,他一定会寻个理由让在下离席,再命姑娘敬酒。姑娘趁敬酒之时,一鼓作气,大事便可成矣!李阁老想要在身后留些人脉,继续祸害天下,我可不能称了他的心。杀了宇文锦,就去了他一臂,再有天大的难处,我也非做不可! 周南风一拳砸在柱头,尚雨的心跟着一跳,仿佛见到碎叶刀飞旋而出,切断了近在咫尺毫无防备的宇文锦的喉咙,他的脑袋高高飞起,洒一天的血雨她闭上了眼。 姑娘?姑娘以为如何? 我只是觉得奇怪,你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刺杀朝廷命官?你不怕赔上身家性命么? 这个么我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周南风说得口干舌燥,喝口浓茶,不咸不淡地道,要做大生意,就得冒大风险。不过此事在下算计过,成功的希望当在八成以上。多算则多胜,一旦算定,决不回头,这才是做生意的道理。事成之后,我会安排姑娘暂时藏匿起来。私通匪类这样的罪名我是逃不了,不过嘿嘿,现在朝廷里能定主意的,又不是李阁老一人,想要通融,法子多得是。只要不是我亲自动手,只要宇文锦死了,再怎么算都是稳赚不亏的。 尚雨见他满口做生意的道理,右手甚至本能地凭空打着算盘,再一次眼前发黑,用手撑着头。周南风见了,忙紧张地道:姑娘怎么了?是否适才冒雨惹了寒气?那可 尚雨疲惫地摆着手道:没有放心吧,不会误了你的家国大事。 那周南风眼中放光,姑娘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尚雨简单地道,是啊。早就定了。 雨儿,你还记得你爹的样子么? 爹?尚雨抬起头,一脸迷惑,我记得呀瘦瘦的,高高的,胡茬刺人得紧 还有呢? 就这些呀。 哧。坐在高高的槐树上的师父一笑,这叫什么记得呀,真是个孩子。 尚雨不回答,默默地劈着刀。明知道师父说的是实话,可是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下,真气人,真气馁!她真是一点儿也记不起父亲的模样了! 师父没发现小尚雨的刀劈得越来越杀气腾腾,换了个姿势,躺在树上,遥望南面的骊山。 夏去了秋来,然而夏终究还未曾去远,秋也来得含含糊糊。北风与东风相互较着劲,刮得天穹顶一会儿暗淡灰白,一会儿又干净得一丝云也没有。更将那满山的深绿色的叶尖吹成淡褐,继而紫红。从这里望去,原本苍翠的山林间左一片紫红,右一片红紫,其下是一排排斑驳的树干,因隔得远了,恰似名家大师作的《依山归云图》,泼足了水墨、配齐了色泽,却只是胡乱拖了几笔,染了半幅,总不能让人瞧得分明。她望了良久,闭上眼,懒洋洋地摸出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口。 哼!尚雨头也不抬地道,说了白天不喝不喝,原来只是骗人的!哎哟她撅起嘴巴,将师父扔到她头上的树枝一脚踢飞。 你爹爹是条汉子,可惜师父慢条斯理地道:太傻了。 尚雨再也忍不住了,丢了刀,仰头大叫:我爹哪里傻了? 不傻?不傻怎么会这么早就死了?师父坐起身,瞧向尚雨,冷冷地道,你哭也没用。怎么像个丫头似的动不动就哭?你呀,别像他那么傻,就一定能长命百岁,懂不懂? 尚雨懂了。师父连自己其实是个丫头都不知道了,一定又在想念那人,所以才借酒发疯。可是除了自己,她还能向谁撒野去?十一岁的尚雨叹了口气,捡起碎叶刀继续劈着。 过了一会,师父在树上哼哼唧唧地唱起歌来。尚雨一个字都听不清楚,曲调又古怪,凄凄哀哀,好像哭丧。据说是那个他喜欢的歌,可见他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从西域来的?搞不清楚。师父说他是亡国之人,听这歌确实有点儿亡命天涯的味道 尚雨自己闷头劈着砍着,师父唱得大声了,她就踢几脚树,让她冷静点。 小小雨呀!有一次尚雨踢得猛了,树干乱晃,师父在树顶抱紧了树,说,你想吧,他不傻,怎会被人骗?他以为人家是忠良之人,行的是大义之事,到死都不知道,其实人家只是你杀我我杀你,大家争斗权力罢了更何况那个人即非男亦非女,鬼魅一般。你爹糊涂呀! 我爹不糊涂!尚雨恼火地道,我娘说,爹做了他觉得该做的事。我娘还说,一个人能做到问心无愧,就不能算是糊涂。师父,她抬起头,恶向胆边生,问道,你一天到晚唱着再也没人能和的歌,难道就不糊涂? 师父的目光像电一样射过来,尚雨心头乱跳,两腿发软,却仍倔强地和她对视。老半天,两个恼怒的女人相对无言。 你说得对师父终于幽幽地道,说得没错可是你伤害了我。 尚雨偷偷擦着手心里的汗,心里甚是惭愧,转念又想:你不也伤害了我? 师父又灌了几口酒,咚的一声跳下来,面色如霜,向尚雨伸出手:拿来! 尚雨眼圈一下红了,抱紧了碎叶刀,哭道:这是爹爹留给我的 师父恶狠狠地道:我现在是掌门,碎叶刀不过给你练练,你就当真了!你根本还不知道碎叶刀真正的用法,怎么使用? 我知道!尚雨放声尖叫,随即被师父一巴掌搧出老远。等她眼泪花花地爬起来时,只见面前有一团光。 师父舞起的刀光。 尚雨瞪大了双眼。 天下无双的碎叶刀法绵绵展开,无穷无尽。她在劈、砍、拖、拉,在横切,在纵破,在回旋。她更像是在舞之蹈之,碎叶刀仿佛是古铜色的云袖,随着她跳跃的身体上下飞舞。散出去的是一卷云、一团雾,收回来的是一道光、一片火;时而如山峦般重重叠叠,斩断一切,时而似秋叶般纷纷飘落,触地而灭。 尚雨往后退了几步,不够,再退,退出两丈余,师父的刀气仍然凛冽。忽地额前一寒,她本能地往后翻滚,险到极至地躲过一刀,只是少了一撮头发。这下再不敢逞强,远远地逃出十丈开外。 那团刀光愈加紧密,渐渐地吞噬了师父的身影,但一道又一道刀锋划过的痕迹在尚雨眼里却越来越清晰。她能看清碎叶刀锋沿着每一道浑然天成的轨迹劈下,势无可当、无可破,斩断凡尘一切。 尚雨全身战栗,难以自已。她知道这才是师父真正的境界,也许也是碎叶刀最高的境界了。 忽听一声清叱,刹那间刀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碎叶刀静静握在师父手里,似从开天辟地以来未曾动过。尚雨适才看的时候,气息不由自主地跟着涌动,此刻陡然终止,胸中血气翻腾,险些吐出血来。她忙猛吸一口气,屏息静气,好容易才压了下去。 你知道为师为何舞出这般刀法来?半晌,师父淡淡地问。 不知道 你爹曾经说,武功不是用来杀人的。我也曾跟你娘亲说,练武者,并非为争强好胜,为快意恩仇,为出人头地,为的不过是自保、自尊。其实你爹是傻,我呢,是在骗你娘。 尚雨看着师父苍白的脸,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武功就是用来杀人的。不能杀人的武功?哧真可笑。没有杀气,没有愤怒,没有与敌直面的勇气,怎能杀人?今日我若没有发自心底的怒火,也断舞不出这样的刀。哼,就算他来了,也不一定就能胜过我所以你要记住,雨儿,不要压抑你的仇恨和怒火,让它尽情燃烧!这样你才有可能略窥碎叶刀真正的门径,懂吗? 尚雨觉得今天的师父特别不对劲,连带她说的话都特别怪,于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师父随手一抛,碎叶刀打着旋儿飞来,尚雨忙夹手夺下。师父道:收好,它是你的我是散刀门的叛徒,本不配使 她垂着头,转身慢慢向树林深处走去。她的背影萧索,不梳发髻,未老先白的头发垂在洗得发白的青衫上,走得一步一顿,好像被人抽了筋拆了骨,又仿佛是挂在梁下的玩偶,风一吹就晃荡不停。尚雨年纪虽小,却在那一刻突然领悟,不是师父老了,是仇恨和怒火已经烧干了她的皮肉,只剩下了朽骨。 她只是自己不肯承认罢了。 尚雨忍不住道:师父,碎叶刀法的最高境界就是如此吗? 师父顿住,问她:你说呢? 我不知道 你若心中没有疑问,就不会问出来。雨儿,说出你的想法。 尚雨迟疑片刻,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觉得不是。 风吹起来了,林涛阵阵,从北扩散到南,无数碎叶纷纷扬扬,有一些去到了远方,大部分只在林间回旋。师父的衣袖长发跟着乱飞。 她仰天长长叹息,道:原来原来你早看穿我了你说得对,碎叶刀的境界远非如此从此以后,师父再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师父 最后给你一点指引吧,雨儿。这是我的师父说的,虽然他也未能练到。创立咱们散刀门的祖师爷说师父转过头,郑重地道,有一天你不再使碎叶刀了,便是最高境界。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盏灯,灯油快尽了,并无人来添。屋外依旧下着雨,竹林里窸窸窣窣地响着,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尚雨坐在床上,一瞬不瞬地瞧着那渐渐暗下去的蚕豆一般的火。不知已看了多久,她眼里不再有桌子,不再有椅子,甚至整个房间都已消失,天地间只剩下那一点火光,静静燃烧 她突然手一挥,一支笔闪电般射出。 咣的一下,铜灯被撞得翻倒,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了好久。屋里顿时漆黑一片。 尚雨长叹一声,揉揉僵硬的肩头,自言自语道:不用碎叶刀用什么?难道用小命吗?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你真的在说刀法么?她翻过身,用被子蒙住了头,决心睡去,什么也不管了。 才三更天,紫嫣就起了床。外面仍然漆黑一片,不过雨已停了,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屋顶偶尔有水滴下,滴在后院的蕉叶上,发出声声闷响,或是有风的时候,屋后的竹林里沙沙作响。 紫嫣推开窗,微凉的空气流进屋里,她贪婪地吸了一口,随即又幽幽吐出。 她本该感谢尚雨,若不是她的出现,现在彻夜难眠的人就是自己了。但此刻的她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像她这样,如此迅速地占据了周南风的心。哪怕是做一枚过了河就要送死的卒,她也希望那是自己,不如此,总有一天年华老去,便再也抓不住周南风的心真可悲。 紫嫣惆怅地叹息一声,继而自嘲地一笑。她吩咐丫环们起了身,烧好热水,准备为尚雨梳妆了。 她走进尚雨的房间时,见尚雨穿着贴身小衣,站在偌大的铜镜前,望着镜子里模糊的人影发呆。紫嫣明知她昨夜通宵未眠,却不知如何说,只道:妹子这么早就起来了? 尚雨哦了一声。紫嫣便忙着将衣服、饰物等搬出来,细心地挑选。尚雨太瘦,昨天试的几件衣服都不太合身,她取出针线,正修改着,忽听尚雨道:姐姐,我我真怕。 紫嫣身子一颤,刺破了手指。她不动声色地道:怕什么呢? 尚雨抚摩着自己的腰身,道:我怕我这辈子都这么瘦,可如何是好? 紫嫣哑然失笑,道:怎么可能?我们女儿家总是要胖起来的,生了孩子你就知道了。 尚雨点点头,迟疑片刻,又叹道:若是活不到嫁人,活不到生孩子,那可多不甘。 紫嫣背心一阵阵冰冷,不敢接话,只匆匆赶着活。忽见几名丫环抬了热水进来,忙笑道:别想那么多了,妹子先来沐浴吧。 她服侍尚雨沐浴更衣,开始对镜贴花黄,梳发髻,对那几名丫环道:你们下去吧,这里我来做。 待丫环们退出房门,紫嫣伸手入怀,摸到一件事物。她像摸到一条毒蛇般全身绷紧,咬着牙小心地取出,放在几上。尚雨三两下抖开包布,露出一柄蛇皮匕首。她毫不犹豫地抽出匕首,紫嫣顿觉寒气逼人,禁不住后退两步。 尚雨握着那柄匕首,随手把玩,好像在转一根枯柴。事实上,它也确实像枯柴一般。刃身细得仅两指来宽,两侧的刃几乎是钝的,在尚雨细长的指间绕来绕去,连道划痕都没留下。匕柄更是不同于寻常刀把,其宽度只比刃身宽一点点,简直就像直接用蛇皮包着刃身一样。因其并不锋利,所以刃身上也见不到有多亮的光泽,烛光闪闪,映照其上,只是映出模糊的一片光晕。 尚雨把那刀高高举起,放了手,匕首笔直地落下,插入檀木几中,噗的一声轻响,彻底地穿透了几身,好像穿透宣纸一般,从另一头钻出,落在地上,又直插入地板,直没至柄。 紫嫣吓了一跳,颤声道:妹子好强的手劲。 尚雨甩着手腕,苦笑道:我可没加一分力在上面,哪有那么好的力道这把刀在向我示威呢。她脚一顿,匕首震得飞出,她手一抄拾起,再一次就着烛火看。虽然刃身那么窄,仍然被人一丝不苟地刻出漏血的槽路,而且不是一条,整整三条。三条槽路开口位置不一,长短也不一,看来铸刀之人有极深的实战经验,既保持刀身的坚韧,又确保无论刺进多深多浅,都能造成最大的伤害。 尚雨嘘了口气,喃喃地道:真有那么深的仇恨么?一定要取人性命,不留后路。一击不中,就只有等死了姐姐,这匕首有名字吗? 紫嫣道:这是少爷年前花重金购进的,据说叫纤雨,是什么意思,少爷也不清楚。 尚雨道:纤雨纤雨谁知道呢。 紫嫣也凑近了观看,皱眉道:妹子,这是什么匕首啊,除了尖,两侧几乎没有刃,怎么杀人? 尚雨道:有尖就够了。真正刺杀人,只需要那么一击就完了。花样越多,反而越不易奏效,造匕首的人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你看,刀身很圆很厚,刺入身体,就是一个洞,血流出来,神仙都没法子救。 紫嫣倒抽口冷气。尚雨道:姐姐帮我绑起来吧。紫嫣便蹲下,仔细地用布将匕首缠在尚雨大腿内侧。因为没有刃,连蛇皮套都不用,刀柄亦细,紧紧扎好后,除非褪下裙子,否则很难看出破绽。 尚雨站起来走了几圈,又跪下行了几次礼,两腿并拢长坐在地。她试着作扯出匕首的动作,试了几次,都不方便,看来到时只有以指力强行扯破布条才行。她说道:好敬酒的时候我屈身上前,应该会更容易些。劳烦姐姐再帮我在左边也缠些布,这样均匀一些。 她站着纹丝不动,紫嫣心中却怦怦乱跳。这样的刺杀十之八九都无法全身而退,却要眼前这纤弱少女去做。而尚雨愈是镇定平淡,紫嫣就愈是颤抖。她缠着扎着,忽地轻声问道:少爷说过刺杀完毕后该如何逃走么? 没有。 紫嫣全身冰凉,尚雨却笑道:姐姐怕什么。既然能进去,就有法子出来。 紫嫣怔怔地出了会儿神,道:妹子,你你真的决心做么?你你你不怕少爷他 周南风怎样? 没没什么我是说,也许少爷根本没机会出手相助,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紫嫣放好她的裙子,道,你再试一试。 尚雨走上几步,道:好,就是这样。姐姐替我梳妆吧。 直到梳妆完毕,尚雨都没再说话。紫嫣将最后一缕发丝挑到尚雨脑后,扎入髻中,退开细细端详,半晌叹道:妹子,你真漂亮。我若是男子,一定被你的眼睛迷死。 尚雨嫣然笑道:是么?对着镜子??,又道,真的么?哈哈哈哈哈!她笑了良久方停,吸吸鼻子,用小指尖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花,道,死的时候能这么漂亮,也算不错了。 紫嫣道:妹子,别这么说忽听外面一名丫环道:姑娘,车已经备好了,少爷等着呢。 尚雨转过身,冲紫嫣一礼到地,道:多谢姐姐。紫嫣忙扶她起来,手足无措地道:这这算什么终究我也帮不上忙 丫环推开门,尚雨不再说话,径直出了房门。自有丫环在后替她牵起长长的后襟。紫嫣眼见她就要走到院门口,终于忍不住脱口叫道:妹子,别耗着,得空就走,什么事别太相信人,都得靠自己! 尚雨只回头瞧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迟疑,她转出了院门。 车行在郦山崎岖的山路上,已一个多时辰了,加上从长安城出来这段路程,超过四个时辰都在车上晃着。尚雨从未坐如此久的车,双手抓紧扶手,仍被摇得犯晕。 天气很好,从车窗望出去,西岭迤逦的山势尽收眼底。树木葱茂,山色苍黛,还未到半山的斑虎石,已经凉意侵人,不似盛暑。驿路两旁的树木参天,阳光投射下来,映得地面斑斑点点。 周南风并没有随车跟来,这让尚雨轻松了不少。若见到他,心一定会乱,况且紫嫣那句别太相信人,都得靠自己,一直在心中徘徊不去。周南风会杀人灭口么?自己可一点也拿不准。 按道理,受雇杀人已是损了阴德,若事成后雇佣者反而杀人灭口,会犯大忌。杀手的同党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报复,江湖同道也会深为不齿。尚雨虽未曾真正在江湖上走动,她师父却曾将一生行走江湖的经验都讲给她听过。周南风既是个生意人,也算得江湖中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但 她只是牵挂全无的一个小女子 周南风真要杀她,也是做得出来的。一来没太多顾忌,二来包袱太重:他带来的女人刺杀了李林甫的女婿,这罪名怎么推,也比不上推到死人身上干净她每每想到这里,就会莫名想起周南风好看的眼睛。啊,如果那样的眼睛真的忍心看着自己死去,可冤大了 车身一阵摇晃,颠簸得厉害起来,尚雨探头出去看,原来车已经离开了驿道,拐上一条较窄的山路。再往上就是华清池园林,那是皇家禁地。许多达官贵人修筑的别院需从这里进入。服侍尚雨的丫环见她晃得脸色发白,取了水给她喝。尚雨喝了几口,胸中却愈加发慌。她强忍着不发。 再走一阵,车驾深入山林,到处是茂密的丛林,已看不出整个山的走势了。有的时候会突然听到狗吠声阵阵传来,随即便见到某座华贵的别院隐在树冠之后,尚雨心道:住在这里真的很好么?天一黑啥都见不着。要是我有钱了,就到长安东市买一整条街,天天雇人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多好。 正想着,马车震动,逐渐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道:少爷吩咐,要在此等他,请姑娘稍候。 尚雨松了口气,靠在车篷上休息。不到半个时辰,忽听车后马蹄声急,丫环喜道:少爷追上来了!尚雨忙收敛心情,矜持地坐好。 只听周二连声吆喝,叫住了马车,丫环忙跳下车,掀起车帘。周南风探头进来,笑道:小雨,一路上可有累到? 他这般毫不顾忌、真把尚雨当作他女人的态度让尚雨十分恼怒,可是那双眼睛像会说话,告诉尚雨:今日你就是我的女人,态度亲近一些比较好。尚雨看着他,耳边突然响起周南风一本正经的腔调:做生意就是这样 尚雨嗯了一声,权作回答。周南风招手道:下来吧,我带你看看。 尚雨走下车,跟着周南风走入一条小路。周二在前用剑挑开茂密的枝叶,走了一会儿,周二挑开一片灌木,尚雨跟着周南风走过,忽地一阵疾风刮过,险些吹散她的发髻。她忙用手按着,这才发现原来已走到了一处断崖前。 断崖东西延绵约数里,其下是葱葱的森林,几里之外,一道苍色的山脉像屏障般将森林拦腰隔断,呈南北走势,与整个骊山的东西走向格格不入。山腰上隐约见到一座规模庞大的院子,几乎占据了半边山体,青灰色的屋檐层层叠叠,隐在挺拔高俊的松柏之间。 周二道:那便是宇文家的景园。 尚雨虽已隐隐猜到,仍吸了口冷气。她原以为宇文锦在山中的别院也就几进房间,刺杀之后立即逃入山中,应没多大问题,没想到竟如此巨大。别说如何从这么大的园里杀出生路,就算逃出来,面对空旷的大山,自己也无路可寻呀。 周二从怀里掏出张布,展开来,上面极细致地绘着一座园子,数十间房屋,密密地标满了字,标明哪里是中堂,哪里是厢房,甚至连厨房、马厩、下人住的房间都一一标出。 尚雨捧着布,越看越心惊,布下端还用朱色细细写着:三姨娘所在,例事通常中旬至,遂禁、厨房后门紧闭,但柴室可通、马厩后有路与断崖相通、后庭有猛犬六只等等。 尚雨叹道:可真够详细的。周公子为了这份图,恐怕花了不少钱吧? 周南风笑道:你道宇文锦在我府中花的钱就少了? 尚雨点头称是,随即想:那么关于我的是否也有?就算有,恐怕也只会写:周南风新宠,略会武功,身世不明她心中哼哼冷笑两声,又问:这么大的规模那我该从哪里逃出来? 周二待要细说,周南风手一举截住他,不动声色地拿回布卷,亲自道:景园很大,却并不空。宇文锦为人谨慎,园内有许多侍卫,这是姑娘要闯过的第一关。二叔那日已带你见过他的两名贴身保镖,其实据我所知,他还有更厉害的第三人,只是一直无法知道究竟是谁。这里本是当年太宗皇帝的废太子所建。废太子与宇文锦同样的性子,所以建园时尽量利用山势,务必使住所牢固安全。 他指着布上的图道:景园顺山势而建,基本是对称格局,中轴南北走向。前面的三进都是下人、侍卫,人多又杂,不可考虑。两侧么,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一半,对面那一片更全是陡峭的崖壁,险不可攀。这一面姑娘也见到了,小小的盆谷里什么都无法隐藏,一旦对方展开搜索,插翅也难飞上这边的断崖。 周二瞧瞧尚雨,又瞧瞧周南风,吞声叹息,转过脸去。尚雨没有察觉,只怔怔地看着周南风。他会杀自己灭口吗?会吗?似乎并不太像,可为何心中却越来越慌乱 周南风伸手指着山的南面,慎重地道:所以姑娘的逃生路线只有一条:从园的后门出来,那儿就是那片森林最高的地方,姑娘看清楚了么?那里有条山路,沿着山脊通向骊山之北。沿途虽然林木稀少,不易隐藏,却也很好识路。姑娘请留意:路在山脊上,而在下会在路两旁的山沟里,每隔两里便准备一匹好马。如果姑娘能成功找到马匹,沿着山路奔跑,就有机会进入骊山北面的密林。到那时,向南可以前进到渭河,顺水而下;向北可以隐入终南山脉。一切就凭姑娘自己定夺了。 他从怀里掏出块玉蝉,递到尚雨面前,道:姑娘若成功逃脱,暂请不要返回长安。到洛阳城去,那里有我家的店铺。你拿这玉蝉找王管家,他自会安排一切。 当尚雨迟疑地伸手来接时,周南风突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深深看进她的眼里,道:尚姑娘,在下与你一见投缘。虽然形势逼人,让在下不得不央求姑娘做这等危险之事,但请姑娘珍重,即使杀不了人也不妨,最重要姑娘能平安出来,就是在下的福气了。 这句话仿佛雷一般在尚雨耳边炸响,震得她五内沸腾。刹那间,她心中已是一片澄清周南风早打定主意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了! 因为这句话,完全不符合他做生意的道理! 她平淡地接过玉蝉,道:好,那就一切听凭周公子安排了。总之,今日之事,已如离弦之箭,断无回头之余地。希望公子能遵守诺言。 周南风拱手一礼,道:在下若失信于姑娘,我周家断子绝孙! 当他们往回走,重新登车时,尚雨烦躁了多日的心重获平静。 你既已许下诺言,我便要来索取。她想起师父在临去赴那生死之约时说过的话:你尽可耍你的花样,我总有我的方式。 ←→ 第九章 长安城连东掖垣,凤凰池对青琐门。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最后一个至字,云漫流的声音不住拔高,愈尖愈细,当琴音都完全消失时,她的啸声仍未止息,简直要穿透了屋顶,破空而去。在座听曲者无不动容。 尚雨虽极力忍住,背上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两只耳朵奇痒难忍。忽听咚咚、咚咚咚几声鼓响,云漫流的一名侍姬面无人色地敲了两记鼓,敲得尚雨的心都跟着一跳。云漫流匪夷所思的啸音终于在鼓声中隐去了。 吊了如此久的嗓子,她居然还长出一口气,才真正收回心神。适才吟唱之时,她倾身向前,面前罩着的纱被气息吹乱了,此时缓缓坐回,一名侍姬熟练地为她整好面纱。 周南风举起酒樽,叹道:世人都道云漫流大师琴艺妙绝天下,七弦一拂,万般皆醉。每次到这里,都能见到云漫流大师,今日却才知道,原来大师的歌声才真正是天籁之音,不似人间之物。听此一曲,足慰平生。在下敬大师一杯。 云漫流接过侍姬奉上的玉石小杯,浅笑道:周公子过奖了,妾身放肆一曲,公子不见怪已是妾身的福分。妾身敬贺公子万福。 宇文锦老大不耐烦地道:哎,喝酒就喝酒,哪那么多废话?不过兄弟一句话说得好,听此一曲,足慰平生!哈哈!我也来跟一杯! 尚雨忙举起杯子,跟着周南风干了酒,心道:我可得悠着点,等会儿还有正事要办。她不时偷偷打量宇文锦,见他举止间病态十足,若真有功夫,恐怕也强不到哪里去吧?但凡事小心为上,既然周南风说他功夫厉害,一定有道理的 说起来,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准备杀人,而且要杀的人就坐在几丈开外,谈笑风生,喝酒斗乐,这样的情景真是从来也没想到过的。因为心里说不出的紧张,然而又不能表现出紧张,所以一直刻意地装着不紧张。她面上微笑,腰身僵直,十根脚指头死死抓紧,这样坐了不到半个时辰,脾都开始痛起来。见鬼,可不能露出马脚她装着好奇,仔细观察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进来的时候,她记得很清楚,这间两层楼房几乎处在整个景园的正中,一左一右各有一栋偏楼。前面是宽阔的庭院,几棵参天大树,可惜都隔楼有十丈左右,没有绳索,很难从屋里直接纵到树上。后面是一大片荷塘,一条九曲回廊横过塘面。然而回廊的起始处却不与房屋相连,而是需要穿过几排翠竹形成的天然门拱。设计此楼人很精心地将整栋楼与外界隔离,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出此楼都必须老老实实地在楼周围广阔的青石路上走上一段距离才行。更有甚者,连楼梯都别出心裁地分作数段,要上楼得绕着楼走一圈才行。这样一来,上下楼梯的人也时刻处在外界的注目之下。 屋里看似装饰得如寻常富贵人家那般奢华复杂,但注意观察,尚雨也直皱眉头。首先是柱子、房梁等都被包上了鲜艳的绸,即便是大白天,也到处点着灯火,使整间屋子几乎没有阴暗的角落。特别是房梁间悬挂的灯笼,让人无法在梁上藏身。没有隔间,两侧的门被推开后,周围苍翠的松林、远处黛色的山峦尽收眼底。当然,作为刺客,更有无处藏身之感。尚雨一边观赏风景,一边暗叹:如此谨慎,看来只有拼了老命了。 屋里的格局基本按南北对称安排,周南风坐在南面,宇文锦坐在北面,他的榻身故意高出周南风一截,殷奉和娄昌两人侍立在榻后。中间更高的平台上坐着云漫流大师。想来若客人更多时,仍会采取回字形布局,让歌舞表演处在正中,才能让每位客人都赏心悦目想要刺杀宇文锦的人,也必须先得想法越过中间的云漫流才行了。 尚雨越想越觉得此人真是谨慎得过头,亦越发佩服周南风布下的局。只有亲身在此,才能体会到他的心思慎密绝对没有其他法子比让宇文锦自己送上门来更好的了。 他布了几年局?三年?还是八年?他又陷入被刺的恐惧中几年了?八年?还是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如此尚雨想到这里,叹了口气:果然大富人家的难处,非是自己所能想象的呀。 雨姬为何叹气?忽听宇文锦颇有兴趣地道,难道如此美妙的琴音歌声,还不能令你满意? 尚雨一惊,忙道:不、不!我妾身只是她斜着眼瞧周南风,见他自顾喝酒,心中暗恨,却也因此镇定下来,伏身道:妾身只是突然有所感悟,惊扰公子听琴,真是罪过。 哦?宇文锦推开一名侍姬,坐得更加不成体统,笑道,感悟?这他娘的真有意思雨姬,说来大家都听听嘛。 尚雨道:妾身所想所感,哪里能登大雅之堂?不过是瞧见远远的山色茫茫,楼外松柏高俊,感慨人生渺小,性命亦如白马过隙,与天地万物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她这般说出来,周南风微微发怔,云漫流长长的手指划过琴弦,勾起一串绵长的颤音。 宇文锦挪着屁股,重新坐回两名侍姬的怀抱,哈哈大笑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兄弟呀,你这女人可真有意思,坐在这里观风品酒,竟然想到白马过、过隙,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半天才续道,白马过隙,人生苦短嘿!一竿子将我等俗人统统打死了,哈哈哈哈! 尚雨吓了一跳,忙道:妾身不敢!妾身胡言乱语罢了! 耳边听周南风平淡地道:宇文兄何出此言?难道不正是如此么?若非人生苦短,现在这里坐着的,只怕轮不到宇文兄呢。 尚雨心里一跳,想:他要激怒宇文锦了! 宇文锦听了,果然沉下了脸,抿着薄薄的嘴唇不语。他既不开口,下人丫环们一个个心惊胆战,不敢稍动。厅里就只有云漫流一个人慢吞吞喝着茶,末了轻叹一声。 半晌,宇文锦放下了酒杯,开口道:兄弟,今天不知怎的,大哥我心中乱得很,怦怦地跳呢,看来怕是大限将至。 尚雨的额头骤然暴出层冷汗,伏在席上,连根小指头都不敢妄动。周南风只略一顿,便从容地道:大哥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小弟敬大哥一杯。 宇文锦右边的侍姬忙端起酒杯送到他面前。宇文锦盯着酒杯看了半天,道:你做什么? 妾身为大人奉酒 话音未落,宇文锦抓住她的衣服,猛地高高举起,向前扔去。那侍姬还没来得及尖叫出来,已越过云漫流的头顶,重重撞在一根柱子上,当即昏死过去。她胸前的衣服被宇文锦扯破了,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却有拳头大小的一处地方渐渐暗红起来,显是受了内伤。 宇文锦尖声叫道:他说敬酒,你就举酒杯,你是他的女人还是我的?真他娘的不识时务!你说!你们说,这是不是犯贱,嗯? 只听扑通之声不绝,下人们跪了一地,不住磕头。殷奉和娄昌两人始终保持笔直地站着。另一名侍姬吓得泪流满面,一迭声地道:是,是是! 宇文锦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扯到自己面前,冷冷地道:是么?你说是么? 那侍姬浑身都已瘫软,不明白宇文锦的意思,茫然地点点头,又转而摇头。宇文锦摸着她白得发青的脸,眼中露出不忍,叹道:你呀,你呀你瞧瞧自己吧,为了一己之命,连姐妹之情都不顾了。那日你犯了规矩,难道不是她替你求情,还与你一起受罚,才免了重责么?你瞧瞧,她现在受了重伤,你却可谓人性鄙陋矣! 那侍姬拼命想要弯下身子磕头,但被宇文锦揪着头发,动弹不得,哭道:妾妾身死罪!求求求求求你说到后来,牙关咯咯连声,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尚雨从来没见过这样突然间狂暴的人,心怦怦乱跳,但随即见那名侍姬胸前的样子,受的伤不轻,又勃然大怒。她紧张地看着周南风这该死的家伙仍然道貌岸然地坐着喝酒,似乎眼前发生的事早已司空见惯。云漫流的面纱纹丝不动,也算得大家风范。 要趁现在动手吗?尚雨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念头吓到了。等等现在出手,周南风的立场将更加艰难,让这混蛋紧张一下也好。尚雨擦擦手心的汗,慢慢摸向藏在大腿内侧的匕首 忽然间,一只大手抢先一步摸到了腿上,随即往下伸去,就要摸到自己大腿深处尚雨全身寒毛倒竖,尖叫一声,反身狠狠一巴掌,打得上前偷袭的周南风翻了个滚,待得爬起来时,半边脸都红肿起来。 这下子轮到宇文锦发傻了,呆呆地道:兄弟,你这是玩的什么花样? 所有的下人都惊恐地盯着尚雨,尚雨张大了嘴,脑中一片空白。只听周南风呸地吐口血丝,失笑道:见到大哥神勇,掌劈侍姬,兄弟我本不服气,也想摸摸自己的女人,没想到我早说过,这是匹野驹,要驯服还早得很呢。让大哥见笑了。 宇文锦眼睛瞪得铜铃般大,道:什么? 他丢开侍姬,几大步走下榻,大声道:你说什么? 周南风嘶嘶地倒抽冷气,连声道:大哥见笑了,见笑了。都是兄弟家教不严。喂,小雨,还不向大哥磕头谢罪? 尚雨眼见宇文锦径直向自己走来,血一下冲入脑中,匍匐在地,颤声道:妾身该死该死,大腿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那匕首的尖几乎要刺入肉中就是这个时候了 她伏着身,眼见宇文锦的脚大步迈向自己,近了,更近了近得只有三步、两步蓦地宇文锦放声尖叫,连连后退,尚雨耳边嗡的一响,心道:坏事了! 宇文锦退得仓皇,一下绊倒在中央的平台边,尚雨正想着要不要扑上前去,他却飞快地爬起。尚雨一下警觉,发现他喊叫得虽然慌张,脚步却并不慌乱,那一下绊倒倒像是故意她重新死死伏在席上,道:妾身死罪! 宇文锦退回了座,拍着胸口道:哎呀,真的,真是匹野马驹,险些踢我一脚兄弟,你可真够贱啊,找女人也找如此凶蛮的,哈哈,嘿嘿嘿!有意思,有趣有趣!我最喜欢看人犯贱!来来,喝酒喝酒! 周南风笑道:一样一样,同喝此酒。 宇文锦踢了那侍姬一脚,道:快些倒酒!那侍姬忙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汗水,爬起来给他倒酒。她脸上厚厚的胭脂被抹散了,东一块红西一处白的,花得不成模样。宇文锦趁她奉酒上来时,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狠狠亲了一口,笑道:美人儿!吓着你了?哈哈!瞧你的丑样,别在这里给我丢人。下去下去! 侍姬连滚带爬地下了榻,倒爬着出了门。宇文锦犹不满意,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小几,菜碟酒壶摔得到处都是。他大声吼道:你们他娘的统统给我滚出去!我自与周兄弟喝酒,谁也不许上来! 下人们如蒙大赦,鱼贯而出,尚雨瞧着他们的背影,脚心痒得发毛,差点冲动地跳起来跟着跑。这屋里有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还有个比疯子更可怕的冷酷的混账东西,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斗着,她真是一刻也不能呆下去了! 从屋里看出去,松柏之后的天幕已变得暗淡,那些起伏的山峦也渐渐隐入暮色之中。 楼上一时寂然无声。 宇文锦大咧咧地坐在榻边,提着酒壶,望着外面的天色自顾自喝闷酒。周南风正襟危坐,自斟自饮。殷奉和娄昌两人继续当着木头柱子。尚雨起身也不是,继续伏着也不是,头上的汗出了又干,干了又出,好不难受,在心中不住痛骂周南风和宇文锦两人。 忽听铮铮两声,云漫流随意地拨着琴弦,道:宇文公子,容妾身弹奏一曲如何? 宇文锦啊了一声,似乎才发现原来云漫流还在,迟疑了片刻,道:还是不弹了吧,我与周兄弟有话要说。 云漫流躬身行礼,在两名侍姬的服侍下起身,徐徐而退。尚雨羡慕地瞧着她从容退场,忽地心中一动:为何宇文锦从未叫过她的名字? 周南风待云漫流出去后,道:宇文兄在想什么,小弟大概也猜到了两分他把大拇指向天上指指。 宇文锦声音第一次沉稳起来,叹道:不错。反正你迟早也得知道昨晚传来的消息,岳台大人已经不能进食,仅靠参汤吊着。左右也就这两天了。 尚雨心道:岳台大人?啊对了,是李林甫。原来这奸臣要归天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周南风道:李阁老的状况,其实大家都很清楚。听说年前他曾找高僧算解,须得见到天子圣颜才可好。此事虽越礼而非,然天子仍然与他隔院相望,圣眷之隆,海内无一了。拖到今日,已属不易。望宇文兄看开些。 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尚雨觉得以宇文锦的脾气,定是又要发作,忙伏得更低。谁知过了半晌,宇文锦才道:兄弟,喝酒。两个人认真对干了一杯。 宇文锦提着酒壶,一步一顿地向周南风走来,说道:兄弟,这么些年来,我们两家争也争过,和也和过,其实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眼见大树欲倾,就要猢狲散尽了,哥哥有些掏心窝子的话要跟你说说。 周南风道:宇文兄但讲无妨。 宇文锦用手指着周南风,道:我听到一个消息,你要投靠安禄山,是不是? 周南风眼角抽动两下,想要保持镇定,可是宇文锦死死盯着他,须臾,终于憋不住,失笑道:宇文兄哪里来的消息? 宇文锦咄咄逼人地道:你别管哪里来的,是也不是? 周南风提起酒壶想倒酒,没想到壶里已经干了。他拍拍尚雨的背,道:还伏着干吗?去拿点酒来。尚雨哦了一声,爬起来就跑。 宇文锦也回头对殷奉和娄昌两人道:你们且退下吧。那两人施礼而去。 等屋里空无一人了,宇文锦方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其实也无所谓,哪家不吃饭?难道要跟着岳台大人到地下吃去?只不过兄弟,难道你看不出安禄山的狼子野心么? 哦?什么狼子野心? 没有岳台大人镇着,我敢跟天下人赌,安禄山这条野狗来日必反!宇文锦突然提高嗓门大吼,将酒杯使劲扔出,在墙上摔得粉碎。碎屑反弹回来,却被两人骤然爆发的杀气悉数挡回。 周南风与宇文锦四目对视,宇文锦高高地翘着下巴,道:你不相信? 周南风忽地一笑,双肩沉下,全身杀气顿时消失无踪。他淡淡地道:信,怎么不信呢?其实我们两家争斗算什么?不过是蝼蚁打架,抢些米粒而已。朝堂上那些人你争我斗,跺跺脚就天下震动。古往今来,哪朝哪代没有叛臣逆子?说穿了,也就是在朝廷上面抢不下来了,大家用刀子说话。 他退后几步,避开宇文锦的锋芒,道:兄弟我也知道宇文兄的打算。早在去年,你就开始与杨国忠大人密???了,是不是?树倒猢狲散,大家都要找条出路啊。李阁老把持朝政十几年,门生满天下,可是人走茶凉,谁能保谁一辈子?如今贵妃娘娘恩宠有加,投到杨府,也是大势所趋。 宇文锦盯着他瞧了良久,道:你也这么想?虽然咱们过去为了岳台,跟杨国忠暗地里斗过,王贲的案子伤了他,大家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们在反对储君之事上总是一致的。我想,杨国忠要说也吃不下你我两家,如果我们一起向他示好,这分量他不能不考虑,毕竟现在举国上下已无人有能力再与他争,和气是最重要的了但安禄山就不同,当年若不是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收他为义子,他能有今天?张守珪一失势,他第一个跳出来落井下石!这个狼养的崽子,小心被他吃了,连骨头都不吐出来! 周南风沉吟半晌,道:宇文兄如此开诚布公,兄弟也没啥好说的。安禄山这两年在京师到处拉拢人心,也确实找过我周家。按说咱谁也得罪不起。诚如宇文兄所言,此人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我又岂能轻易投怀送抱。但形势比人强啊!当年王贲一案,我周家出力最多,得罪杨国忠的也最多,怎可能说变就变?杨国忠也非等闲人物,被他暗中捅一刀,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我周家在这长安城历经百年,坚持到现在,我是怎么也不会让祖宗的牌子栽在我手上的。 两人面对面坐了,都皱起眉,突然之间,竟是同病相怜。各自沉默了半晌,周南风诚挚地道:宇文兄,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大家的处境一样,都到了转圜关键之际了。眼见阁老昔日门生纷纷另寻门路,你我两家最亲信者的确只有团结一致,相互扶持,才有办法。 他站起身,拍拍宇文锦的肩,道:我先去见见世伯,家父还有东西要交给他呢。等一下咱俩再好好谈谈。说着走出门去。 宇文锦坐在窗前,眼见得外面越来越暗淡,说不出的愁闷。天已经黑下来,只在松林之后,极远的天边尚有一丝残红。他喝着冷酒,心里明白,大唐辉煌盛世,其实跟这天一样,就要彻底落幕了。 李林甫是个什么角色?说他祸国殃民真是一点儿不为过。杨国忠什么角色?只不过比李林甫年纪轻点,论到心术邪念,只有更坏。安禄山?人人都知道他是咬人的狼崽子,这么个人,却身兼骠骑大将军、平卢节度使、范阳节度使三职,雄踞北原,以窥皇室。如此人物,不反岂非怪事?他素来与杨国忠不和,以往李林甫在朝中,还能压服得住,等到杨国忠登堂入室,掌了相权,那可就有好看的了。 他仰头猛灌着酒,一壶干了,随手丢到一旁,又拿一壶灌。 他不是看不明白,他比谁都清楚,可正因如此,心中才苦闷不甘。正如周南风所说,形势总比人强!他家里虽然富有,却左右不过是个磕头小吏,被丈人提拔才扶摇直上,丈人一倒,谁他妈还鸟他?论到家族,也无法与根深叶茂的周家相比。别人拔周家,还担心拔起萝卜带起泥,拔他,像拔根独苗 所以他今天生平第一次对周南风低声下气,想要两家携手,一起投奔杨国忠。凭两家的势力,即便是杨国忠也不得不考虑。若周南风不是傻子,应该懂得现下的形势,但听他的口气,模棱两可,不知深浅。难道他已经找到了门路? 不可能当年周家与杨国忠结怨,还是自己的主意或者说,周南风真的狗急乱钻,投到安禄山怀里去了? 那他娘的不是找死是什么?不对!周南风这个算盘打得比谁都精的人,绝对不会把宝押在安禄山身上。他有时看起来似乎爱走险着,其实骨子里,他仍然是个小心谨慎的生意人。 宇文锦愈加烦躁起来,全身上下火烧一般难受。他分明从周南风镇静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什么难道他早已安排好了路,而自己竟一无所知?这条路,与自己有关吗?如果无关,在李林甫命在旦夕这样的关键时候,他为何仍然要赴这个约? 他越想越糊涂,越喝越烦闷,渐渐头晕脑胀,忽听有个丫头的声音道:啊公子呢?他回头一看,却是周南风的新宠雨姬。 宇文锦的神志已经模糊了,见到尚雨娇小的脸、白皙的脖子,不觉笑道:你家公子不是下去了么?你怎么又上来了? 尚雨道:妾身给公子送酒上来既、既然公子不在,妾身下去了。她见偌大的厅房里只有宇文锦一人在,顿时慌乱起来,浑然忘了自己真正的任务是来刺杀他的,只想远远逃离这个疯子。 她刚走上两步,忽地眼前一花,宇文锦闪身拦在面前,嘻嘻笑道:既上来了,何必急着下去呢。周兄弟说不定马上就要回来,你且坐着等会一边说,一边伸手摸到尚雨脸上。 尚雨连着退了五步,直到背心重重撞上墙壁,没见宇文锦如何动作,却如影随行跟着自己,摸到脸上的那只手没有任何偏移。宇文锦笑道:嘿,好轻功。你的步法真不错呢。周南风这个兔崽子,养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猛,真他娘的嘿!手陡然向下,一下摸到了尚雨胸前。 尚雨的心怦怦剧跳,几乎将宇文锦的手弹开。她惊得半边身子都麻木了,颤声道:你你做什么? 宇文锦的手慢慢在她裸露的胸脯上抚弄,小指头勾起抹胸,道:雨姬,你的肌肤可真嫩 啪的一声脆响,宇文锦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他嘴角出血,兀自咧嘴笑道:打得好!再来,再来! 啪!啪!啪!接连三下,宇文锦硬生生受下来。尽管用上了十成功力抵挡,还是被打得耳中嗡嗡作响,一边脸肿得不成模样,尚雨的手也痛得厉害。她甩甩手腕,就要第五次打去时,宇文锦手中劲力发出,啪啦啦一阵乱响,尚雨顶破了墙壁,飞身而出,落在绕楼而上的楼梯间。她胸口痛得气都出不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只听楼下有人大声询问,宇文锦喝道:是谁?滚!滚他娘的!谁上来搅老子的好事,老子可不饶他!他呸地吐出口血,嘶嘶倒抽冷气,只觉半边脑袋都肿了起来,心中怒火欲火一起狂烧,什么也管不了,一纵身跳到尚雨身旁,将她抱回房中。 殷奉在楼下叫道:少爷,周南风说有事,突然离开了。是否 宇文锦顺手抓起一根碎木扔下去,怒道:去他娘的!他走就走了,难道要老子去求他不成?他周家不肯跟老子合作,老子总有天要弄得他家破人亡断子绝孙你们谁再乱叫,老子可要翻脸了!滚!都给我滚! 殷奉等人知道他喝了酒,疯劲上来了,谁也拦不住。但周南风突然离去,定然有诈。殷奉便对娄昌道:我立即去通报老爷,你在这里盯着,小心少爷 娄昌阴恻恻地道:我省得。周南风留下女人,多半想阻住少爷,自己去干什么勾当。殷兄一定要转告老爷,京师恐会生变,要早作准备。 殷奉应了,转身向马厩疾奔而去。娄昌呆呆地站在楼下,忽听身后一人道:那女子恐也非寻常人物。却是云漫流。 娄昌叹道:是啊。可惜少爷的脾气,一旦疯起来,天王老子的话也不会听。我们只有在此静观其变了。云漫流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有侍女掌了灯前来引路,娄昌道:大师,左右无事,在下新进了些茶,还请大师赏脸。云漫流点点头,于是两人到一处偏院里,一边心不在焉地品着茶,一面等宇文锦的动向。 宇文锦将尚雨抱到榻上,瞪着醉眼瞧了半天,喃喃地道:真漂亮见他娘的鬼!为什么老子样样都比周南风强,就是女人总也比不上?好,好!你,你要拆老子的台,老子就来拆你的女人 一面说,一面动手来脱尚雨的衣服。他先扯开尚雨外面的纱衣,可是尚雨压住了。宇文锦血气酒气统统往脑子里冲,已经无法想事,一手将尚雨掀开,将纱衣远远扔出去,骂道:滚!碍眼的东西都给我滚! 纱衣飘飘悠悠,被一盏铜鹤灯架突出的一角勾住。风从窗外刮来,带得它不住晃动。宇文锦正要动手扯尚雨的抹胸,那纱衣在他眼角晃来晃去,像个飘忽的鬼魂。他终于勃然大怒,吼道:王八羔子,老子就杀了你又怎样?几步冲到纱衣前,一掌横切,劲风到处,铜灯应声断作两段,滚落在地。宇文锦犹不解恨,用力在纱衣上踩着,道:与你八拜为交?老子恨不能死了算了!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我称兄道弟?你去死,去死! 他眼见纱衣被踩得碎裂,满心高兴,仿佛真见到周南风的脑袋被自己践踏,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我听说越是贱人越不易死,那可不成!老子老子找火来烧了你。左右看看,就要去拿旁边的蜡烛,突然之间,一股杀气袭来。 宇文锦只来得及略一侧头,噗的一下,冰冷的刀刃错过了他后颈要害,狠狠刺入右边肩头。 尚雨怒道:你才该去死!使劲拉扯匕首,谁知匕首刺破了宇文锦锁骨,陷在里面,尚雨激愤之下,一掌拍在匕首柄上。宇文锦闷哼一声,向前扑倒,尚雨刚要赶上再拍一掌,宇文锦右腿一弹,正中她的小腹,顿时飞出三丈开外,越过平台,撞翻几面屏风,痛得声音都发不出。 刹那之间,两人同时身受重创,各自咬紧了牙关拼命忍住痛楚。宇文锦喘了两口气,抬起头哈哈大笑。尚雨痛得全身散了一般,见他笑得仍然中气十足,不禁心中骇然,看来周南风说的话不假,此人武功真的深不可测忽听楼梯上有人叫道:少爷,你还好么?她惊出一头冷汗。 宇文锦嘶声叫道:你他娘的把老子的话当放屁么?叫你们不许上来,是不是要老子开了杀戒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人道:小人听见响动 宇文锦道:不要你们管!嘿,这是匹野驹,老子要亲自驯服!给我滚!谁再上来咳咳咳老子咳咳呸!老子就打断谁的腿! 那人唯唯诺诺,下楼去了。尚雨小心地抬起身子,只见宇文锦半跪在地,左手正试图将那匕首扯出。但匕首插入的角度向外,他的左手不易握住,就算握住了,也无法顺利往外扯。灯火跳跃,可以清楚地看见宇文锦太阳穴高高鼓起,那原本干瘦的手臂竟粗壮了一倍有余,其上青筋暴出。 他紧咬着唇,不发一声,汗水一滴滴落下,地板上湿了老大一摊。刚才尚雨那一掌,将匕首拍得穿透锁骨,刺入肺中,已经不是骨肉之伤了。 尚雨逐渐缓过了劲,心道:这下不想杀他也只有杀了,若等他恢复过来,我命休矣!当下伏身在地,悄无声息地向他身后爬去。她爬到平台下,考虑到宇文锦右肩受伤,正打算从右面绕过去,忽听宇文锦道:喂,雨姬,你是周南风叫来杀我的吧? 尚雨一顿,不敢开口。宇文锦痛哼两声,仍然无法将匕首拔出。他的呼吸越来越粗,开始咳起来。尚雨听惯了母亲的咳嗽,只听了两下,就知道宇文锦的肺里已经有了积脓,看来他病殃殃的样子可不是装出来的。 宇文锦道:原来我明白了原来他打的这个主意嘿嘿,嘿嘿嘿咳咳原来他早就把老子卖了我明白了!咳咳咳! 他翻转身子,一屁股坐下,叫道:雨姬!雨姬!你来出来吧,我伤不了你了咳咳 尚雨偷偷探出头,见宇文锦靠在柱头上,鲜血已经染红了他半边身体。她心中怦怦乱跳,那匕首果然是杀人厉器,相信宇文锦已经封了穴道,却完全没有效。那一刀刺进去,大概跟枪头扎入身体差不多。 宇文锦向她招手道:来,来呀,过来瞧瞧战果。这个周南风真他娘的阴险,居然对老子使美人计嘿,他怎么知道老子的弱点? 尚雨不知所措,茫然地走上几步,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停下。宇文锦道:你咳咳把灯灭了吧。呆会儿他们若见到我身上有血,就要冲上来了。快些快! 他厉声一吼,尚雨浑身一哆嗦,本能地扯下腰间所佩玉蝉,手一紧,捏碎了玉蝉,跟着信手挥出。噗噗数声,蜡烛悉数被打灭,厅里顿时一片漆黑。 尚雨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前的宇文锦却不见了。她脑袋上骤然暴出冷汗,忽听宇文锦道:这里来吧。我我喜欢看月亮,可惜,还没有出来 尚雨走到露台上。天幕已完全降下,大地一片黑暗。没有星光,园子里的灯火也很少,以至连近处的松林都看不见。宇文锦半躺在地上,左手撑起身体,见尚雨出来,便道:雨姬,你的名字是什么? 尚雨略一踌躇,宇文锦道:说吧,我不想死在无名之辈手中。尚雨于是老老实实地道:我叫做尚雨。 尚雨尚雨多好听的名字周南风给你什么,能让你这样的高手来杀我?夜色中,宇文锦的眼中幽幽发光。尚雨叹了口气,道:那又有什么关系?还不知有没有命回去呢。 宇文锦点点头,又道:别相信周南风咳咳这小子阴损得紧,总想做无本的生意天下人若都像他那样算计,老子可宁愿早死,哈哈!我是坏人,他他是小人嘿嘿嘿咳咳他猛地咳两下,吐出大口血。他忙用手捂着嘴,只咳得胸膛里通通通地乱响。 尚雨道:你你咳出来呀,这样捂着岂不更痛?话音刚落,楼下有人叫道:少爷,你在咳么?要小人叫大夫来么? 宇文锦憋了半天,才把涌到喉头的血吞进去。他大声道:叫你们滚怎么还不滚?都给老子滚出园去,别来耽误老子的好事!滚! 立即听见下面脚步声紧,下人们纷纷向大门涌去。尚雨不知他为何一再庇护自己,怔怔地道:你你不恨我么? 恨你做什么?你以为我没脑子吗?宇文锦身上的血越涌越多,没了力气,渐渐伏下。他喘着气道:这些都是周南风欠老子的,跟你什么相干。这个王八蛋算得准,知道以老子的脾气,一定会逼着你出手。这么说来,他他已经算计我三年了?好啊!老子做了鬼,要跟他一一算来雨姬,你来时,他告诉你怎么逃走没有? 他他让我沿着后山山脊走,说两边太危险 嘿,这个贱人老子要是有这样的可人儿,宁肯自己死了,也不会不会咳咳 我我已经知道他会杀我灭口了。 哦? 尚雨看着宇文锦,道:看穿他本质的人,可不止你。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算计,可是临到要来时,却说什么宁肯不成功,也不要我死。他只不过想让我感动,不临阵脱逃而已要是我真的跑了,他岂不是鸡飞蛋打?一定眼睛都会气得暴出来。 宇文锦哧哧地笑,扯动伤口,眼前金星乱闪。他忍住不叫出来,仍然笑道:你你看得很准那你打算怎么逃? 尚雨道:来时周二给我看了一张地图,那张地图很详细,更重要的是,上面记载了许多你的生活规律和秘密。周南风赶紧夺去,我却已经见到其中一句是马厩后有路与断崖相通。周南风告诉我,断崖不可下,其实反过来,他说的不可信,那么断崖就一定有路可寻了。 不错不错那那你打算怎样呢? 尚雨咬着牙道:他许诺了的,我便要索取。我先不负他,若他负我,我必十倍报回! 宇文锦道:好好得很我放心了可你得快些走才行就算所有的人都走了,他们三人仍然在,要逃得想办法你凑近些,我告诉你 尚雨凑到宇文锦面前,他费力地在她耳边说了两句,道:就是这样我眼睛一闭,就帮不了你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左手再也撑不住,扑通一声扑在地上。 尚雨见他倒下,心中竟慌成一团,只好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只见他眼睛已经闭上了,嘴角却歪着,仿佛微笑。尚雨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一一滴落在他脸上,颤声道:你你真的不恨我杀你?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宇文锦道: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死呢?怎么死呢反正活着也累,我的内伤好不了了我好不了,周遭的人便更累能死在女人手上,多好。我刚才想羞辱你我羞辱每一个女人,每个被我羞辱的女人都想杀我,可是只有你真的动手了,嘿嘿 他勉强睁开眼,道:雨姬,月亮出来没有? 尚雨茫然抬头看天,道:还没有我想大概快了吧? 她仰得脖子都酸了,月亮还是没出来。等到低下头来,宇文锦已经死了。 两骑马奔驰在下山的驿道上。林间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各举着支火把,但火光亦只能勉强照见前方一两丈的距离,所以他们骑得分外小心。照这个速度下山,只怕得到天明了。 当他们经过脚下的树丛时,周二一动,就要出手,不想手腕一紧,被周南风抓住了。他冲周二使个眼色,两人于是又慢慢缩回树叶丛中。 骑手中一人警惕地往树上瞧了几眼,所幸并无发现。另一人道:殷大人,李阁老真的已经 殷奉沉声道:不可乱说。这种事,我们这些人只可听之,不可传之,明白么? 那骑手忙道:是。 殷奉觉得自己口气过于严厉了,又道:总之,这几天是我们最关键的几天,你懂吗?一旦出事,恐就不可收拾了。 那骑手道:我懂!如果李阁老那可是天塌下来呢。我们这些下人都知道,若主子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外冒,欠人的,别人欠的,该还的,还不了的那可多糟糕?说到底,都得各奔前程,顾不了别的了。何况少爷,背着多大的干系呀。 殷奉笑了一声,随即叹道:是啊。我们都瞧得清楚,何况少爷?他的身子骨越来越差,我怕他唉。把后面几个字强行吞进肚子里。 那骑手小心地道:大人,我听说老爷正在探杨国忠杨大人这条路,是么? 殷奉道:你从哪里晓得的? 那骑手道:不瞒大人,小人的一个远方堂兄就在杨大人府上当差,他说,老爷已经三次登门拜访,可是到目前为止都只见到了管家。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以 殷奉打断他道:别去瞎猜!这个时候,哪一方我们都得罪不起。朝廷上说话管事的又不止是杨国忠一家,老爷要做什么,我们哪里管得着? 那名骑手不敢多言,闷声跟着殷奉赶路。马蹄嘚嘚,火光跳跃,两个人慢慢去远了。 周南风与周二纵身下地,周二道:少爷,我们是直接回去,还是再到景园一趟? 周南风道:还去景园做什么?走吧,今晚就回长安。 周二于是也掏出火折子,点燃火把,在前引路。他们踩在满地松针上,咯吱咯吱作响。 周二道:少爷,您说尚姑娘得手了么? 周南风道:谁知道?也许得手了吧。那丫头疯起来可不得了,不过以宇文锦的性格,又一定会把她逼疯。哈哈,这可真有意思。 周二默默走了一段。他有话本不敢说,可是在心中翻来覆去,憋得好不难受,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道:那您说,她能逃出来么? 嗯?周南风警觉起来,道,二叔,你说呢? 周二沉吟半晌,斟词酌句地道:少爷不知道宇文锦最厉害的保镖是谁,我我却无意间知道了,没告诉少爷,实在罪过。 嗯。周南风冷冷地哼出一声。 就是那云漫流大师。据说她的武功已臻化境,连宇文锦许多功夫都是她传授的。尚姑娘的功夫可能比您稍逊。少爷曾说宇文锦与您不相伯仲,如果是真的,那尚姑娘的胜算就不太大了,况且还有娄昌呢。 嗯。然后呢? 周二忽觉背上一阵冰凉,脑门顿时出了一层冷汗。他颤声道:没没有了。 周南风大步越过了他,走到前面又停下。他背对着周二,两个肩头倔强地耸得很高,沉声道:今天,今夜,对我周家至关重要。当此重要时刻,谁敢婆婆妈妈英雄气短,坏了我的大事,不论是谁,我一概不饶! 周二浑身一抖,扑地跪下,道:少爷,老奴不敢!老奴绝没有其他意思老奴看着少爷长大,这一辈子埋也要埋在周家祖坟旁,怎会再生二心?老奴只是一时唉见那姑娘孤苦无依,怪可怜的当然!她自己找上门来,生意归生意,少爷给她指明了生路,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周南风冷冷地道:生路?二叔明明知道我给她指的是死路,为何不敢说出来?我就是给她指的死路! 他突然举起从不离手的扇子,用力一扔,扇子远远飞出,刹那间融入漆黑的林中不见。他大声道:杀人灭口,我周南风做得出来,哈哈!为了我周家的存亡,别说死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赔上我的命又如何?仁义哼!仁义几斤几两?抱歉得很,我周某人的账册里没有! 他转过身,对周二道:我以宇文锦的性命,来换杨国忠的信任,其实傻子都知道,这是姓杨的玩驱虎吞狼,让我们俩先窝里斗,他再坐收渔利,对不对?二叔,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周二道:这这少爷自然有道理的,老奴不敢妄猜。 周南风道:哼哼,我就是要大家都这么想,越当我周南风是傻子,我们周府其实就越安全。此际形势大乱,暗潮汹涌。杨国忠阴狠毒辣,睚眦必报,他一旦掌权,朝中多少人要被清算?他自识过高,我们只能装傻卖乖,避过就算万幸了,还在乎什么名声?我再告诉你一些不知道的事吧。其实今晚宇文锦死不死,都没有关系的。 周二惊道:什么? 周南风道:刚才殷奉说过,难道朝中就真的只有安禄山、杨国忠说得了话、作得了主么?嘿嘿,这话说得见了真章,可惜宇文锦没脑袋,想不透这个道理。 他说到这里,心情重新好起来,道:二叔,起来吧,咱们走着说。杀宇文锦一来是向杨国忠示忠,毕竟这是两年前就讲好的。二来么,嘿,趁此机会灭了他,罪名还是别人来背,多划算!至于投奔杨国忠二叔,你知道什么生意利润最大吗? 不不知道。周二脑中一片混沌,尚雨清清淡淡的模样在他眼前一闪,又马上消失。他全身都变得麻木,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周南风身后。 你不知道?古往今来,天下最大宗的生意,莫过于吕不韦投资秦之子楚。奇货可居,那是多大的手笔?哈哈哈所以做生意,要舍得冒风险,投到那些现在看似不起眼,将来却会一鸣惊人的东西上。现在杨国忠看似呼风唤雨,安禄山咄咄逼人,但到头来天下是谁的天下?你明白么?你不明白?嘿嘿,二叔,你也不老实呢我们从小路下山。你说得没错,云漫流的功夫已臻化境,她要真追上来,可不好打发我说到哪里了? 他们走入林中小路,周南风的生意经渐渐被夜风吹散,微弱的火光也被茂密的森林遮住了。夜风越吹越大,呼啦啦、呼啦啦响个不停。 突然,天地间泛起一层光。这光虽然微弱,可是渐渐地,一点一点地,隐隐映出了沉睡中的骊山萧索的剪影。光引导生者,照亮死人。 白花花的月亮出来了。 ←→ 第十章 不好!有变!娄昌低吼一声,跳起身就往门外冲。在他冲出去之前,云漫流的身影已如一道烟般纵出窗外,越过院墙,向那二层楼阁掠去。 有一缕、两缕数缕烟升上天空,月光照耀下,灰暗、凝重。云漫流还未纵到楼前,后院里已经传来侍女的惊呼,小厮们放声尖叫道:走水了!天锦阁走水了!快来人啊! 云漫流纵过院墙时,在高大的柏树上蹬了一脚,飞一般掠花丛,又在池中的奇石上一蹬,越过近五丈距离。眼见就要落地,她双手一展,轻得好似鸿毛,夜风带得她飘飘然又拔高数丈,落入二楼的露台之上。几乎所有的窗户都在往外涌着浓烟,看不清屋里的火势,她却没有丝毫犹豫,闪身进屋。 几乎同时,啪啦啦一阵响,娄昌撞破房门,冲入屋内,叫道:少爷!少爷!你在哪里? 房子的四个角落里浓烟滚滚,跳跃的火舌顺着层层帘子蹿了上去。靠近角落的花窗格子烧起来了,镂空屏风烧起来了,横梁烧起来了!屋内那些堂皇的装饰、奢靡的帷幕使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从角落烧到中间的大梁不到半盅茶的时间。娄昌环视一下,知道这样的火势已无可遏止了,也许不到一刻,整栋楼就会被大火彻底吞没。 他凝神听,注目张望。一个人也没有。如果火都已经烧到这种地步,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连上楼梯都省了,奋力向上一冲,撞破厚重的地板上到二楼。谁知地板上铺的波斯羊绒地毯将他兜头裹住,他又扯又跳,那地毯极有韧性,好容易才挣脱出来,叫道:少爷!少爷!少 他突然顿住,一时全身都僵硬了。只见云漫流站在大厅中央的平台之上,亦是僵直着身体。在她面前,宇文锦静静躺坐在椅子里,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少娄昌气为之竭,不为别的,他觉得不可思议,既而生平第一次慌乱惊恐起来火光照亮生前似恶魔般的宇文少爷的脸,真见鬼他平静从容地闭着眼,已经发青的嘴角甚至尚带着一丝微笑。娄昌眼前的一切飞速旋转起来。 那个杀他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以什么手法杀了宇文锦?他和云漫流就在院外,以他俩的功力,事前怎么一点征兆都没听到?还有,宇文锦为何发笑?他是中了毒,还是遭了传说中的魇咒忽听云漫流开口道:娄昌,你去后山。 嗯?啊娄昌听到云漫流平淡如常的声音,瞬间镇定下来,稍一转念,道,好! 他单膝跪下,向宇文锦最后行了一礼,随即纵身飞出窗外。眼见小厮们正拼命用桶舀楼旁荷池中的水灭火,他大声叫道:没用了,火势太大!你,你,还有你,每人带十个人,都到院墙边去守着。今晚风大,别让火蔓延开,这栋楼必须放弃了!你,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女人也要,一人点一支火把,院里所有地方都给我照亮,懂了吗! 他吩咐一句,就有一人应声而去。等到全部安排完,他向后院跑去时,眼角瞥见云漫流抱着宇文锦的尸体飘飘飞了出来。女子们立即爆发出一片尖叫。 听到她们不知所措的声音,娄昌忽地感到一阵伤怀,脚下迟疑了片刻。七年主仆之谊,非是寻常。宇文锦性子阴狠,飞扬跋扈,却对他、云漫流和殷奉三人视若家人。转瞬间竟然就天人相隔,娄昌心中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别管了娄昌扯下一块布条,紧紧扎在头顶,将所有的杂念摒去。 没工夫想这些,现在是杀人的时候了。 云漫流作了最直接也是最符常理的判断:从火势看来,那女子不知使了什么方法,早已潜出了院子。她计划如此周密,不可能不知道后山无路可走,一旦挨到天亮,断无幸理。只有遁回前山才能想法子逃脱。云漫流选择了前山搜索,却也防着对方兵行险着,所以让自己监视后山。 她已经整整四年没有出手,然而无可质疑,她追踪和杀人的本领仍然远在自己之上,但今晚今晚也许不同 娄昌飞也似穿过回廊向后门奔去,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屠杀的欲望她在后山!她一定在后山!云漫流,你终于也有出错的时候,你没有算计到周南风心狠手辣的本性! 第一只木桶伸入水中舀水时,尚雨还没来得及潜远,木桶从她面前划过,几乎砸到她的头。她往身后石壁上一靠,几十只木桶便纷纷砸下。杀人的时候尚且没啥惧意,此刻却被哗啦啦的舀水声吓得心怦怦乱跳。她好容易才定下了神。 待娄昌大声吩咐众人各自去守着外面时,尚雨憋着的气已经完了。她在意识模糊前从一片荷叶下探出嘴。本该慢慢地呼出,再慢慢吸入,可她肺快要炸开了,一出水就拼命喘了两口娄昌就在四丈开外的廊桥上,所幸他正大声吆喝下人,没有听到她像狗一样的喘息声。当云漫流带着宇文锦出来时,尚雨已经无声无息地潜到荷塘另一边去了。 以尚雨的手法,同时点燃数处帷幕不成问题,火势蔓延的速度过快,再加上骤逢大变,云漫流等人仓猝间大概只能判定对方精心布局,已逃出院子,是以只有作出四面封锁,再搜索前后山林的决定,反而就在楼下的荷塘不会被人留意。这是宇文锦给她出的主意,现在看来,确实奏效。 得想办法摸到后院去,前院是对方封锁的重点,而且应该已有人飞奔回长安报信,等挨到天明,大批官兵赶到,恐怕就算埋到地里都会给人刨出来了。 她藏在荷叶间,偷偷探出头四处打量。院子里仍然一片慌乱,不时传来侍女仓皇哭喊的声音,立即便有人大声呵斥;另有一人大声指挥着小厮们,一人持一个火把,到处站岗。 面前的楼已经整个被火吞没,无数着火的木头掉落荷塘,尚雨已经明显感到水热起来,再不离开,就要被煮熟了。好在虽然到处都是火把和跑来跑去的人,但这些下人明显未经训练,加上被宇文锦怪异的尸体惊吓,多数人都三三两两偷聚在一起,留下好多空隙。 尚雨伸手在水里摸索,摸出几块拳头大的石头。借助荷叶的掩护,她沿着塘边再一次靠近楼房,瞧清楚方位,用力将石头扔出。接连几块石头都准确地砸在一根燃烧的柱子上,那柱子晃了几下,陡然就从中而断。 只听噼噼啪啪一阵响,跟着轰的一下,大片楼房崩塌了!破碎的木头向院门的方向飞溅,几名站在院口的下人猝不及防,被砸个正着,当场砸昏一人。院子外顿时响起一片惊叫。 人们还未回过神,崩塌引发的滚滚黑烟铺天盖地涌过院墙,烟里夹杂着大量炭火、碎木,劈头盖脸砸来,打得众人四散奔逃。有人大声怒喝,勒令守住院子,但人人早如惊弓之鸟,更有侍女吓晕过去,哪里还约束得住?转瞬间,院外几处房子也开始冒起了烟。 尚雨趁着黑烟翻滚之时,飞身纵出院子。她也扯开嗓子尖叫,混在乱跑的侍女中,毫无阻拦地跑进另一道院门。这里房屋都低矮,相对简陋,当是后院下人居住的地方。尚雨记得地图,再往后越过马厩,就是后山。 她的衣服湿漉漉的,贴在身上行动不便,此刻生死关头,也管不了那么多仁义道德。眼见一名侍女体态与自己差不多,瞧瞧四周的人都慌乱不堪,当即将她拉入一间房里,一指头弹晕了,扒下衣服,手忙脚乱地套在自己身上。她将自己的衣服丢到那侍女身旁,低声道:衣服上有玉蝉,够你买十套了! 只听外面崩塌之声震耳,人们的叫声亦愈加惊慌,尚雨摸了摸藏在袖子里的纤雨,头发披散在面前,低头走出房门,向马厩跑去。见鬼,马厩里全是人,原来这会儿风向后院刮来,管家正扯着嗓子命令小厮们将受惊的马牵出马厩。好在人人都面色如死地拉扯马匹,也无人注意她。 尚雨蹿到僻静处,纵身跃过高墙,伏身摸索着跑过墙外几十丈宽的灌木丛,终于成功进入密林中。 当她彻底隐入森林中时,长长出了一口气。能如此顺利潜逃出来,实在大出她的意料。她想到了宇文锦苍白的脸,心中隐隐发痛,若没有他的帮助,自己恐怕早陷于苦战之中,也许已经身中数刀了,死在血泊中了 她叹息一声,就要往丛林深处钻去,突然全身剧震一枚飞刀插入左肩,就在锁骨之下,只差一点就插入骨头里了。 不,不会!飞刀的力道太轻了,根本不足已刺破骨头。尚雨在感到惊异,感到恐惧,甚至感到疼痛之前就已经想到了两件事: 第一,此人早已发现了她,但特意等她进入林子才下的手;第二,他刻意降低了出手的力道,使飞刀能无声无息地击中自己。 尚雨没有抵抗,就着刀势向后翻倒,扑入灌木丛中,闪电般向一旁侧移了两尺左右。她知道对方的名字了娄昌,飞刀高手。他一定对他的飞刀很有信心,能在短时间将自己全身插满。如果身上插着几十把刀,不必插破内脏撞断骨头,流出的血就可稳要人命了。 至少有一个人会在后山防范,你要小心。宇文锦说,不是娄昌,就是殷奉如果是殷奉,你要逃快些,若是娄昌只有杀了他 他一开始就定了必杀的决心 她凝神静听,全身却放得极松,想象自己浮在水中,顺水漂流的感觉,不发出一点动静。嗖的一声,她还未作出任何反应,右腿上又插了一刀。 好快! 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娄昌听出了她的去向。不过这一刀比第一刀更轻,插入皮肉并不深,看来他出手时稍微有点犹豫。尚雨翻着白眼,强忍恐惧,不动,不出声,连牙都不敢紧咬。只要稍有一点响动,飞刀绝对会如疾风骤雨一般袭来。 她以龟息法慢慢向外吐着气,又一口一口地吞进来,渐渐地,几十丈外巨大的垮塌声听不见了,喧嚣的人吼马嘶声也消失了,耳里只有穿过丛林的轻轻的风声,啾啾的虫鸣声,窸窣的小动物爬行的声音到后来,她听见连绵不断的咯咯的声音,甚是惊异,随即记起师父曾说那是树林生长的声音。她从未听到过,不想在此生死关头,头脑竟异常清晰起来 嗖 尚雨骤然一惊,但瞬间又强压下跳起身的冲动,仍纹丝不动。噗的一记闷响,第三刀飞来,插入了离她脑袋只有四、五寸远的泥中。仍然在作试探。 现在轮到娄昌惊异了吧!尚雨心中突然很得意。在这样的关头,一刀就可定生死,以他的功力,连着两刀都未中的,不吃惊才怪。他恐怕以为自己已潜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准备偷袭他了。 尚雨伏在潮湿的地上,耐心好得出奇。与阿集比试几十回合,她早明白对于决斗来说,耐心才是最重要的。谁一旦先失去耐心,就会浮躁,就会惊疑,就会露出破绽,比如现在她听到左首头顶树枝咔的响了一下。 真该死,如果有碎叶刀在手里,就凭这一声,娄昌的脑袋已下来了,但手里偏偏只有必须近身格斗的纤雨机会稍纵即逝,对方察觉到自己发出的声音,肯定迅速转移了。 左边肩头的伤口越来越痛。尚雨默默感受着那柄飞刀的形状,想判定到底伤得多深。她稍稍用力夹了一下,痛得眼前金星乱冒好厉害的刀! 刀身薄,宽,而且刀身边缘略成弧形,以确保甩出去风声很小,切开的伤口却很大。尚雨曾听阿集说过这种飞刀,据说极不好发力,出手的时候要懂得含住劲道,非十来年练不成。可是一旦练成,却是最犀利的杀人利器。娄昌无疑就是高手中的高手。 尚雨觉得热腾腾的血直往外涌,肩头的痛楚顺着脊柱蔓延,全身都要抽搐了,连点穴止血都没法动。她勉强自己向外看,以转开注意。远处的火光微弱了很多,大概楼已塌入荷塘里,火大多熄灭了。但仍有好几处明火,那是周围的房子在燃烧。景园似乎打算与他的主人宇文锦一道灭去了。 忽听风声猎猎,掀起阵阵林涛,在头顶盘桓不定。如果趁着风声转移位置,娄昌不一定会发现吧不。尚雨对自己说:不。 因为她脑中一片空明,想到了对方唯一的破绽心境。 他谨慎而稳重,或者说胆小猥琐,他想躲藏在暗中慢慢磨死自己好得很,他死定了。 此时,忽然,有一丝丝光透入了林中,一直未曾露面的月亮钻出了云层。尽管蒙蒙昽昽,林中却不再漆黑一片。今晚的运气真是太好了,她想。 尚雨憋了口气,突然奋身跳起,在空中转过了身,袖子里的纤雨滑入手中。这当口,三柄飞刀同时杀到,尚雨早曲身蜷缩成一团,内力勃发,噗噗噗三声响,三柄飞刀分别插入手臂、大腿之中。 在飞刀飞来的那一瞬间,就着一缕缕穿透树林的月光,尚雨看见某处闪了一下。一下就够了。 伤口带来的痛楚让她用尽全身力气将纤雨狠狠甩出,纤雨像一道灰色的闪电激射而出!黑暗中顿时传来一声闷哼。 抛出纤雨的同时,尚雨猱身上前,跟着纵到树上。那一声闷哼之后,再无别的动静,尚雨也浑然忘了伤口的痛,沿着倾斜的树干往前。月光一束束透下来,在林中映出无数模糊的亮点,尚雨湿漉漉的头发不时被月光照亮,光泽就在湿发间流淌。她的脸却始终小心地隐在暗处。 近了看见了有一双瞪得浑圆的眸子。娄昌的眼里透出不敢置信的目光,却一声也发不出来了。 尚雨走近细看,发现他在最后时刻想要用手抓住袭来物,而且尚雨相信以他的本事,哪怕是一支急速杀到的箭也能抓住。 可惜纤雨不是箭。它,甚至不是任何一种暗器。是娄昌想象不到有多锋利,也想象不到有多窄小而沉重的匕首。真正的杀器加上尚雨勃然爆发的力量,哪怕是层铁也穿透了。事实上,纤雨的确先穿透了他的手掌,再穿透他的喉咙,最终将他整个人死死钉在了树干上。 尚雨盯着他看了半晌。奇怪,她既不痛恨对方,看到他可怖的死相也说不上同情。既没有想象中的慌乱,也无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喜悦她的心简直平静如水。 她就那样麻木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想起人死闭眼的说法,于是伸手抹上娄昌的眼。他的眼立即就闭上了。 也许死在这不可思议的飞刀上,他也并无遗憾吧。 尚雨从树上下来时,景园还在燃烧,规模却已大大缩小了。下人们大概已经镇静下来,没有了惊慌失措的呼喊。不时传来噼噼啪啪之声,一些附属建筑被拉垮,防止火势蔓延。 尚雨封了穴道,忍痛拔出所有飞刀。好在都只是皮肉伤,没有动到筋骨。她扯下布条,包扎伤口。记得地图上标示景园的后门出来后,要穿越一片松林,沿着山脊走很长一段距离,才有办法下到宇文锦所说的河谷里。她???明了方向,朝林子深处走去,没多久景园那微弱的光亮就被林子彻底吞没了。 为了奔跑方便,她赤着脚。这片松柏林不知多少年了,腐败的枝叶堆积了厚厚一层,露水上来,踩在上面简直有种踩在沼泽的草甸上的感觉。不过松柏太高太密,其下没有生长灌木,又是一段较平坦的斜坡,即使看不清楚,走得也并不艰难。 暗中不时有小动物低声鸣叫,刷刷地跑来跑去。她还听到了一两声被风带来的模糊的虎啸,隔得很远,不辨东西。怕?她握着纤雨,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尚雨在这一片安详的喧嚣中默默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突然间铮铮两声琴音,几乎就在耳边响起,竟如雷霆般震人心魄。她猝不及防,全身剧烈震动,半边身子一阵酸软。 两声之后,琴音迅速小了下去,有个清朗至极的声音轻轻唱道: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尚雨听出了这个声音,一怔,周南风的话立时回响在耳边:据我所知,他还有更厉害的第三人,只是一直无法知道究竟是何人 这个混蛋!一直到最后都在骗我! 尚雨气得脸都青了,刚才琴音造成的恐惧一下抛到九霄云外。她挺直了腰,全身绷紧随即因伤口疼痛又软下来。她嘶嘶地抽了几口冷气,再度昂首挺胸,觅着琴音而去。 她走进了一处林间空地。之所以空,只因几棵古树似被天雷烧毁,只剩下几根半截树桩。没有了参天松柏的遮挡,空地上长满了齐膝深的蔓草,蔓草间开着无数小花。几截焦木伏在草丛中。月亮正行至头顶,月光毫无遮拦地投下,照得空地一片光明。小花们或许原是粉色的吧,但在月光下,直似一团团的白雪。 云漫流坐在正中一段一人来高的树桩之上,琴搁在膝间,一只脚伸在外,随着琴音一点一点的。她已褪去了华丽的刺绣外衣,只着一身白色的麻衣,在冷清清的月光下隐隐散出一层光芒,不似人间之物。 她头上永不取下的斗笠不见了,但发不梳髻,垂在面前,仍是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垂着头,右手闲闲地拨弄琴弦,铮铮铮不成曲调,也无适才第一下那样逼人的气势。不知为何,尚雨瞧了片刻,却突然觉得她的身材很高大。 尚雨想起来了。以往云漫流出入之时,背是弓着的。现在她虽垂着头,腰身却已挺直。 她是否已作好了全力搏杀的准备? 尚雨迈步跨入草丛,慢吞吞走入流光飞舞光亮的空地,像走进一场梦里。她一直往云漫流走去。她才不怕呢,她现在只想好好看一看云漫流的脸。 就在几个月前或是前生吧她也曾那样执著地想看清她的脸,却不料瞧见了另一双眼睛好看却狠毒的眼睛 三丈两丈近了,近得几乎抵到树桩。尚雨仰起头,见鬼,云漫流的脸仍然隐藏在阴影之中。月亮就在她头顶上方,照得她散碎的头发一根根透亮,仿佛雪色。 尚雨呆呆地说:大师,能不能看看你的脸? 即使即将以性命搏杀,云漫流却也笑笑地对尚雨道:我认识你。你是依云轩的那位了不得的围姬,对不对?你想看么?何不上来? 我只想瞧一眼。尚雨不动,又道,不知为何,总是想瞧上一眼 云漫流侧过脑袋,撩起头发,毫不保留地露出整张脸。尚雨顿时屏住了呼吸。 怎么可能有如此艳丽的人儿?怎会有如此清澈的眼眸? 刹那间,尚雨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刚爬出土的蚯蚓一般,头上还全是泥尘草根。天啊!在美丽得让人窒息的云漫流面前,尚雨一开始张口结舌,继而踉跄退后,简直羞惭无地。 云漫流放了琴,缓缓站起身,跳下树桩。她道:你瞧清楚了么? 是是 我老了。云漫流不无遗憾地道,我的头已白了,腰也僵了,腿脚也没力了。可是你呢?你年轻得甚至还未真正绽放。看着你的脸,我真是忌恨交集呢。 不不不!尚雨拼命摇头,该嫉妒的是我 云漫流负着手,在蔓草中随意走着。白色的花瓣被她带得飘起,追随她的脚步。她说道:你是芸姐的人,照理我本该好生待你,可惜,你杀了宇文锦。他是我的学生,唯一的学生和亲人。老师替学生报仇,是不是很应该? 她的声音随时都如同歌唱一般,抑扬顿挫,徐徐道来,和着清润的嗓音,真是说不出的好听。尚雨听了,浑身如入冰窖之中,止不住的颤抖。她听出了云漫流声音后的杀意。 你能了解吗?云漫流最后站住了,诚挚地道,我不得不杀了你,就在这里,就是现在。可是在动手之前,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师承是谁? 我我不能说。 云漫流道:通常情况下,娄昌杀人只需一刀。但适才他一共放出了六刀,却被你一击而死。单是这份耐力与眼光,便已算是一流境界,我却怎么也瞧不出那一击的出处。 尚雨低声道:原来原来你一直在监视他,看他出手,以确定我的身份。如果当时你认出了我的身份,说不定已经出手杀了我,是不是? 是。云漫流很干脆地道,我很在意这件事。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于我有恩的,我不会忘记;有仇的,我不会放过。你究竟说不说? 尚雨退开两步,深吸一口气,尽量平淡地道:你究竟动不动手? 云漫流叹息一声,道:好吧 蓦地风声大作,云漫流的一只袖子横过数丈距离,如一条出洞巨蟒,瞬间就杀到尚雨面前!尚雨只来得及双手交叉在胸前,砰的一下,巨大的力道将她撞得高高飞起。 她人虽飞腾起来,那股力道没有消失,仍紧紧压迫在她胸口,真的犹如被蟒蛇缠住般,连一丝气都透不出。尚雨出道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猛烈的攻击,心中不禁大骇。可是连惊骇的时间都没有了。 云漫流长袖一抖,袖口赶在尚雨飞出长袖的范围前,在她脚踝处一抽一拖,力道又韧又绵。尚雨使尽浑身解数都甩不开这力道,身不由己地在空中翻滚两圈,重重摔入蔓草丛中,扬起大片雪一般的花瓣。 云漫流的袖子瞬间又变作长棍,以千钧之力横扫,所过处所有的蔓草都整整齐齐断成两截。上半段随着袖子带起的狂风飞上了天空,纷纷撒落在十几丈外,下半段却只晃了一晃,不过尚雨已不见了踪影。 云漫流反手一掌,破空声急,正在她身后潜行的尚雨低叱一声,纵上半空。掌风卷过,在蔓草丛中打出一条四丈长的空隙。 云漫流双手一举,那适才还狂暴的袖子轻柔地落下,露出两段白皙匀称的手臂。她双手连击,波波有声,周围的草丛拉出一道又一道长长的空隙,追着披头散发的尚雨。 尚雨狂奔数丈,忽地身体倒翻,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正是云漫流一掌将击未击之时。她猜到云漫流纯以内力隔空斩物,力从脚起,短时间内断无更改回旋余地,便冒险一试。云漫流的掌风果然笔直地按原先的方位击出,打在尚雨身前。 她见计策成功,当即紧贴在地,展开游壁功向前飞速滑动。云漫流的劲气激得周遭草丛乱晃,想来她应该不会立即找准自己的位置,尚雨握紧纤雨,正预备再靠近一点发动突袭,蓦地耳中吱的一声轻响。 这一声虽轻,尚雨却听得分明,额头刹时暴出层冷汗云漫流的劲气贴着地面袭到了。她来不及翻身,背猛地一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弹起老高。她在空中翻过身来时,正见到云漫流的长袖徐徐而来,剃光了适才自己躺着的地方。当她的袖子一卷,向后收回时,无数草叶根茎挟着碎石泥块乱飞,四面激射,打得周遭的草丛哗啦啦乱响。 这一切在尚雨眼里仿佛凝固了一般,她想这次可真的要完蛋了 云漫流笑道:好轻功呢。双手不急不缓地连切,嗖嗖有声,数丈开外身在空中的尚雨手臂上顿时出现几道血痕。尚雨去势已尽,亦再无可借之力,急切间手腕翻转,纤雨横在手臂前,叮的一下,仿佛金玉相撞,清脆至极。云漫流一怔,收回掌风,随即又笑嘻嘻地道:原来有好东西呢。 尚雨趁这机会纵到一棵树上,大口喘气。云漫流的掌风透体而入,打得骨头好像要断裂般痛,但疼痛还远不及她心中的惊惶。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隔空劈掌的功夫,更没见过如此匪夷所思的内功!尚雨伏在树上,一时连逃跑的念头都没有。跑?怎么跑?对方的掌风鬼魅般袭来,若有一掌切到咽喉处,十条小命也一起完了! 云漫流并不急于进攻,闲闲地抚摩着手掌边缘,道:我身处长安也有十年了,却未听闻过如你这般好身手的刺客。你是从别处来的吧? 尚雨体内气息乱得如翻江倒海般,一张口只怕要吐出来,只勉强摇了摇头。 云漫流道:年纪轻轻便知道忍,若假以时日,你的修为当在我之上。可惜今日就要丧生于此可惜了,可惜。 她当真扼腕连声叹息,片刻方道:你缓过劲了么?我又要来了。 尚雨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能再等等吗?我我的脚被你袖子拉得要断了! 云漫流一笑,柔声道:快别说了,再说都舍不得杀你了。那么再等片刻好了。说着转身走回树桩,取下七弦,就坐在草丛之中,铮铮铮地随意弹着。白色小花被琴音震得飞起,在她身旁起起落落,好似花雨。 曲调虽慢而乱,尚雨也听出是一曲《如幕》,这是思念知己逝去之曲。琴声切切,如泣如诉,听得尚雨背脊上一阵接一阵的寒流滚过,知道今日云漫流无论如何不会善罢甘休了。她如此从容,那是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尚雨急切间四处张望,周围的林子里漆黑一片,哪里看得到地图上标出的断崖?再抬头看天,天上的云渐渐四合,眼看就要遮住月亮。月光一旦彻底消失,只怕她连云漫流如何出手都看不见,就要死于非命。 她怔怔地望着漆黑的林子,若是碎叶刀在此 尚雨摇摇头,甩走最后一丝侥幸。如果云漫流要杀人,即便碎叶刀在她手里,恐怕也只是多挨一会儿。她默默地咽了口气。 要死时,如秋叶之静美。 尚雨脑子里闪过师父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她握紧刀柄,跳下树来,告诉自己,这两句后其实还有一句 想要活命,只有拼命! 她用脚在周围踩了踩,很舒服的泥地,不干不湿,也没有突起的石块。她闭目静静感受了一会儿泥地带给她的厚实沉稳的感觉,才迈出第一步,分开花草,向空地中央那绝色的人儿走去。 走着走着,速度渐渐加快,身体略略俯低。纤雨被握得那么紧,好像已成了她手臂的一部分,但她手臂放松,腰身放松,腿脚放松全身左右晃动的幅度随着步伐愈来愈大,衣衫飘摇,似张开的羽翼她要全力冲刺了! 云漫流停了手,按住琴弦,叹道:那么来吧。 云漫流双臂一展,两只长袖激射而出,却没有对着疾奔而来的尚雨,而是笔直地向两侧飞去。她身旁骤然腾起一片碎草残花,以一个完美的圆环向外飞速散去。 近到两丈之内了!尚雨放声尖叫,双足足尖猛点,把自己当箭一般向云漫流射去,然而云漫流手上的速度仍远远快过她。砰的一声,沉如闷雷,云漫流的双手重重拍在一起,两条长长的袖子也同时拍合。长袖翻卷,力道四面回荡,打得数丈方圆的花草几成碎屑。 云漫流仰头向天,紧紧追随着那道正飞也似掠过树梢的清影,笑道:好奸诈!原来以冲刺诱骗我上当,其实早打定主意逃了吧! 她纵身跃起,钻入林中,向尚雨追去。前方那瘦小的身体轻盈得好似云雀,在密集的纵横交错的林中穿梭,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忽而在前方攀爬,忽而又伏在身后 云漫流的眼睛始终在第一时间抓住这鬼魅般的身影,身影愈加飘忽不定,她的步伐反而慢了下来,最后干脆停下脚步。她闭上了双眼,一只手伸向前方,微微摇晃突然变掌为拳,猛击三下。 林中传来一声闷哼,接着是哗啦啦树枝崩裂之声。云漫流发足奔去,数丈之外,无数树枝挟着尚雨坠落,只因藤蔓纠缠,她才没立即落到地上。看样子,刚才的三记破空拳至少打中她两拳,闭住了气息,以她的功力短时间内无法恢复。看着一只小手无力地伸出,徒劳地想要抓住藤蔓,云漫流心中没来由地一酸。 这感觉陌生而熟悉,已经四年不曾出现了吧?通常杀人之前,她都会徒生悲怜之心既然人生悲苦,那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云漫流再跨一步,突然一顿。一柄剑自脚下伸出,无声无息,若非最后时刻一丝月光在剑尖闪动,几乎就要刺入她的咽喉。 云漫流暴喝一声,周围的灌木被勃然爆发的劲气震得乱飞。她双掌平推,砰的一声巨响,一丈开外的两棵大树从中破裂,她借力向后猛退! 云漫流双手连击,打得地面厚厚的松叶噗噗闷响,若有人潜伏在下,不死也要受到重创。但是剑尖如影随形,既不退却也不迟疑,始终牢牢锁定她咽喉要害!一人一剑瞬间掠过数丈距离,直到云漫流背心重重撞到一棵树上。那树宽得需五六人合抱,此刻根本无转身绕到树后的时间,眼见那剑已经突入了自己所有的防线,云漫流狂怒之下,张口一口死死咬住剑尖! 那人往后一拉,剑尖稍滞,云漫流终于贴着树身向上一蹿,双足连踢,长剑寸寸断裂。在她往上蹿去的同时,地面一个黑色身影向后滑去。云漫流呸地吐出嘴里的剑尖,以手弹之,剑尖画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向那黑影背心袭去。 尚雨大声叫道:阿集! 阿集在最后时刻勉强侧过身体,躲过了背心要害,但剑尖斜着插入肩头,刺破了锁骨。 尚雨挣脱藤蔓的纠缠,三两步扑到阿集身旁,下手如风,封住他肩头的穴道。阿集苦笑道:不成她的掌力太强,我我骨头都要碎了 尚雨扯开他衣服,借着月光,看见他背上东一处西一处黑黑的手掌印记。刚才他全力刺杀云漫流时硬顶下她的攻击,受了极重的内伤,相比之下肩头的伤反而不要紧了。 尚雨眼泪夺眶而出,哭道:你你疯了?阿集你真的疯了! 阿集道:没没办法呀我瞧了许久,对她只只有一击的机会一击不成,就就他剧烈咳嗽,咳出大口鲜血。 他伏在地上,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咳出的血覆住了口鼻。尚雨手忙脚乱地抹着血,叫道:你别,别说话了,你别动了!别想你真是傻子,为什么要跟着来? 你瞧见我了嘿嘿阿集满脸的血,还笑嘻嘻地道,你毕竟还是看到我的暗号了嘿小雨你你好 身后响起从容不迫的脚步声,云漫流高大的身影徐徐而来。她冷冷地道:原来你瞧见了他潜伏在松针下,才引我入林的。看来你对这位朋友很有信心。十年了,你是第一个伤到我的人。很好,很不错作为赞赏,我打算让你们自己挑选死法,说吧。 阿集点点头,低声道:那好,小雨,我想 尚雨狠狠一耳光甩过去,随即又心痛地抱着阿集肿起来的头,嗔道:你想死,我还不想呢!你自己好好躺着,我来! 尚雨站起身,对云漫流道:你要真的有心,等一小会儿如何? 云漫流走入投进林子里的月光之中。月光照亮她的脸,她的嘴角依稀还见得到血迹。她淡淡地道:怎样呢? 尚雨纵上空地旁的一棵松树,顺手折下根树枝,道: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师承么?你你等我把武器准备好,再跟你打过,自然就知道了。 你使什么武器? 我使刀! 云漫流道:好。站在原地,再不发一言。 尚雨全身都在痛。宇文锦踢中她的肋骨断了一般地痛;死鬼娄昌留给她的五道伤口此刻又流出血来,一抽一抽地痛;长得不似人,功夫更似鬼魅的云漫流掌风划过的地方火辣辣透体般地痛。除此之外,更痛的是心王八蛋周南风,挨千刀的周南风!今天大概不能活着出去了,还有阿集好吧,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吓得死人,遂侧过头去,恶狠狠地用掌削去旁枝。削完了,握在手里挥了两挥,树枝略成弧形,倒也有几分碎叶刀的模样。云漫流听到她舞动的声音,说道:好刀法。 尚雨将头发紧紧扎在脑后,奋起最后的余力,喝道:你还不知道真正的好刀法是怎样的呢!举起树枝,高高跃起,向云漫流当头劈下! 云漫流神色一凝,左手长袖卷动,猎猎作响,飞袭尚雨。尚雨从高处跃下,冲力顶住了长袖挥出的劲风,树枝一拨一回,行云流水般绕过长袖,离云漫流绝美的脸只有两尺之遥了! 云漫流双足半步也没有移动,右手食指弹出,正中树枝。尚雨虎口震动,树枝险些脱手。她身子一扭,顺着这股力道向旁边飞去。忽地左足一阵剧痛,云漫流的五指好似五根铁签,死死扣住尚雨的小腿,几乎捏碎尺骨。 尚雨大吼一声,就以云漫流抓住的左腿为支点,匪夷所思地在空中扭转身体,右手挥出,疾如闪电! 电光石火的一刹,两人同时闷哼一声,各自分开。 云漫流退开两步,脸上青光一闪便消失,却有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愈来愈明显。她收回手臂,哗啦一下,麻衣从左边肩头一直裂到右边腰间,风一吹,立时分开。她不去管露出的身体,只喃喃地道:原来是你 尚雨在那一瞬间拼尽全力虚砍了云漫流一刀,身上至少中了五掌,打得她眼前发黑,滚出数丈远,老半天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等她稍微清醒些,拼死抬起头,只见云漫流已站在身前,向自己的头伸出了手。她长长出了口气,彻底放弃了抵抗,躺在地上,叫道:完了!完了啊!阿集,你你赶快些,我可不想久等! 阿集颤巍巍地伸出手摇摇。 云漫流的手摸到头顶,略一迟疑,又温柔地顺着头发抚摩下去。她在尚雨身旁蹲下,用一种难以分辨是喜是悲的语调慢吞吞地道:原来原来你就是尚文哲的女儿。原来他还有你这么个女儿在世。 尚雨这一惊非同小可,骤然跳起老高,落下地却结结实实摔得四脚朝天。她又飞快地爬起来,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喝道:你!是你! 云漫流蹲着不动,低声道:是我。 你你你就是爹爹放走的那个刺客,对不对? 不错。云漫流淡淡地道,你父亲使的那三十六路碎叶刀法,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是我平生唯一一次甘拜下风。 可可是为什么尚雨眼泪再度不争气地流出,哭道,为什么你逃出生天,而我的爹爹却死在天牢里?为什么?他究竟为何要放走你? 云漫流目光如炬,瞧向尚雨,说道:实话实说,我并不太清楚。在刺杀她咽喉一哽,强行将后面的名字吞入肚子里,续道,在那之前,我们仅有一面之交。他在第七十七招上,以无上的内力压服了我,却又挥手让我离开,一句话都没说。我侥幸遁出长安,昼伏夜行,直到三个月后才知道他的死讯。这么多年来,我都于刺杀的那日,焚香遥拜,算是谢他。 我不相信! 你不信我也没法。云漫流恢复了傲然之气,站起身来,道,我所知的便是这些。 她的衣服敞开一个大口子,露出胸膛和肚腹,月光照耀下,尚雨看得分明,不觉呆了。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待要细看,云漫流已裹紧了衣服,冷冷地道:便是这样。 尚雨看着她那无与伦比秀美的脸,那双顾盼流光异彩的眸子,脑子里炸雷般响起师父的话:更何况那个人既非男亦非女,鬼魅一般那个人既非男亦非女,鬼魅一般!今晚发生的事太多太快,她已完全懵了。 云漫流避开她的目光,道:我欠你爹一条命,理当还给你,但宇文锦于我也曾有救命之恩。我给你一年的时间吧,一年之后,我会再来找你,到时你若能胜我,咱们便算两清。若不能,就只能怪天命如此了。 等等等! 尚雨伸手去拉云漫流,眼前一花,云漫流的身影已在十丈之外。尚雨大急,冥冥中竟然安排她今夜见到了导致父亲冤死之人,还有好多关于爹的问题没问清楚,怎能就此放过?当下再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势,提气猛追。但云漫流似一片白雾,被风儿吹着赶着,飘飘忽忽地在前面晃荡,尚雨无论怎样奋力都追不上。 只听云漫流幽幽地道:碎叶刀的精髓你还不知呢一年时间,你好自为之吧 下一瞬间,风突然大起来,吹得尚雨眼睛一眯。等她再次睁开眼时,风吹云散,那团白影已彻底消失不见了。 尚雨再也支撑不住,扑跪在地。她喘息着,抽泣着,一时竟难以自持。 爹爹半晌,尚雨抬头仰望,白月亮孤零零挂在天顶,并不说话。 爹爹请看着我吧。她说,我的仇,爹爹的仇,还有娘亲的仇我会一一讨回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