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击》》 正文 第一篇 此情可待成追击 他虽然是一代名侠,每一剑划出都震古烁今,但在他记忆深处,如果删去了她那部份,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记可忆。 这湖水静得就像盛在杯子里。 ──然而他的心却惊涛骇浪,汹涌澎湃。 他在湖边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来决战。 ──要跟他决战的是他的好友、至友。 湖边的芦苇也白了头。 ──它们在等什么? 远处峰顶也成霜色。 ──高山就是一种孤寂的等待。 但他心中不止是“等”。 更剧烈的是“想”。 不只是“待”。 还有“念”。 ──世上有什么比活着而无所等待更绝望? 他这样无望的活着,已经十个月又三天了。 在三百零三天以前,谁也不敢、不会、不可能想象:遇强愈强、见恶除恶、白昼放歌、深宵弹剑、千山独行、意气相倾、受挫不折、怀念不伤、笑傲江湖、独步天下的“风流剑客”方柔激,竟然会变成这样一个模样:就像一座生满了青苔、悲哀的石像! ──对他而言,“人生到此,不如一死”,死是他时常涌现的欲求。 湖水那么静,大概湖里有活动,也是已蛰伏了一二千年的水怪吧? 他恨湖水宁静。 他内心的千堆雪,卷起了爱恨涟漪。 ──眠花、眠花,究竟你在湖底恬睡,还是在湖上飘泊:你活着时是那么轻柔,我怕你就化作幽魂,也无力唤起我的情急! 他看到湖水,想起宋眠花,一如湖水的清和静,但每一粼每一波都是俏皮的;他看到白雪的时候,想起宋眠花,那就像她柔软的身躯,然而却又是多变莫测的;他遇上了骤骤雨,想到宋眠花,她爱用冰冷的手心兜盛着惊喜的雨珠,那就是似上天跟她的招呼;他尝到美肴,就想到宋眠花,她会卷起小袖拎着筷子焦心且馋出了名的不知该向那一碟下箸是好;他拔剑的时候,嗡的一声,他想起宋眠花,因为他的金虹再也没有映着她那张在剑光里艳绝了不似在人间的容颜! 也许只有在他的梦里,才没有宋眠花。 因为他清醒的时候都是梦。 都是宋眠花! 他张开眼睛第一句,脱口而出是:眠花!每天但求自己过倦入眠的第一句,还是喃喃地:眠花。 像他那么一个视死如归、睥睨王侯的人物,他的剑永远在风雨如磐、月黑天高中乍然闪亮,烛照古今,光耀八荒,他的身影永远在风尘中、霜雪里、千仞上、古道旁飞掠;可是不管天涯海角、马鸣水急、干戈战鼓、西风斜照,这样多年以来,他都不曾这般灰心丧志,心如槁灰过! 他向以为自己何等不羁、如斯潇洒,天下美女、黄金、名位、权力,都激不起他内心漾起的任何一圈涟漪! 因为他是方柔激! ──长相厮守的,只有他的剑和寂寞。 他一向好色,到处留情不留人,以后从此潇洒流转人间而不人烟,爱沾红尘而不风尘,能微步入人世而不入俗世──不料却遇上了个宋眠花! 啊!那个她! 波平如镜的湖水,并没有映照出即将爆发当世两大高手决战的杀气,反而在方柔激眼里,看到的尽是深情款款,巧笑倩兮的宋眠花! 可是那不是真的!那只是幻影! ──幻像仍存比彻底灭绝更令方柔激无法抵受! (眠花,你已离开了我,但我对你的追忆,却始终追击着我!) 他拾起一粒石子。 嗖,石投湖中。 涟漪漾起。 本是一个宋眠花,变作无数个宋眠花。 涟漪也在方柔激心头扩大……眼下那么多个宋眠花,那一个才是初遇时的她? 他初见宋眠花,是因为“色妖”金被单。 ──金被单虽已有妻室,却作了无数采花案子,专找黄花闺女下手,奸而后杀,官府一向办不了他,原因有二:一是金被单武功高强,官府抓不了他;二是金被单是魏忠贤心腹走狗崔星秀的义子,官府根本不敢治他。 其实,金被单在光天化日下,一样敢明目张胆,调戏民女,只不过他好做更下流事,穿窬踰垣,窃玉偷香,淫掳妇女,自名为侠,官衙一样莫敢奈何! 方柔激也好色。 ──他一向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无视于世间名位权威,但却认为人生在世,只有在剑与剑的交击中,才能证实自己的道,才能照见自己生命的价值,也只有男人与女人灵欲合一的激扬里,身体与身体的直接接触中,才能破除一切虚伪与修饰,尽情享受官能的愉悦。 不过,他主张的是“你情我愿”的色欲,对良家妇女从不施暴,是以,他看见别人都收拾不了这混帐,他便出来好好“教训教训”金被单。 没料,当他闻风而至之时,金被单却给人杀了。 他死在一个他欲侵犯女子之手。 那女子杀了人,美丽得惊人。 当时她还提着刀,刀尖上还滴着血。 她还杏靥含春的问他:“你是来帮他的还是来杀他的?” 意即:如果你是来帮他的,我连你一并杀了! 杀人杀得那么美艳,然而人清的人间而不人烟、红尘而不风尘,方柔激是第一次看见。 他几乎要从心底发出一个呻吟。 她就是宋眠花。 见了她之后,后来足有一年没见过她。 ──至少要付出整整一年的想念才能再见她。 像方柔激这样子的“色狼”,只要是给他见过一眼的女子,他立即能知道对方美丽与否,美在那儿;只要是他认为漂亮的女人,他便能过目不忘,十年后音容尚在心中胸上。 可是他对那女子虽是念兹在兹,无时或忘,但却忘了她的容颜。 只剩下心底留存的一缕气质。 这使他更刻骨铭心。 ──这女子最使我忘不了的是她的气质,而不是美貌。 世间美丽的女子,方柔激实在是见得太多了。而且也抱过许多了,但是美丽而有气质的女子,决不多见。 (虽然,她还是我见过中最美的女子。) ──最特别的是她还有一种淡然的清香…… (唔,我总不能因为香味而爱上女子吧!) ──还有她那水仙花样般的笑容! 这样,仿佛一切理由都充分了,方柔激也安心乐静的去思念宋眠花。 宋眠花送给他的亘常是不眠。 她是夜晚盛开在他思念里的花。 第二次见到宋眠花的时候,她正在洗澡。 方柔激原本就是个好色的男子。 他终于耐不住寂寞。 他上“不二楼”去探宋眠花。 因为怕给宋眠花以“不相识”之理由赶将出来,所以他按照“常规”,夜探“不二楼”。 ──“不二楼”是阉党手下杀手“不字辈”的大本营。 不过,宋眠花一向力反“不字辈”助纣为虐的作风。 ──“不字辈”的人都骂她“吃里扒外”,但也有些长辈特别照顾她,还有一些“不字辈”的男子特别维护她,因此,她杀金被单一事才不至有人寻仇。 “不字辈”一向不好惹。 方柔激为了她,夜闯“不二楼”。 刚好闯入澡房。 她在洗澡。 她在洗澡。 她在洗澡。 外面正在大肆搜捕闯入者,方柔激本来就不是个君子,于是索性赖着不走了。 将在帷幕之后,宋眠花在氤氲的水雾中,芙蓉出水,引人遐思的反而不是性欲,而是肖秀动人的爱怜。 ──见过无数的美女裎裸的方柔激,心中竟生起不敢亵渎的念头。 他竟默默瞑上双目,而去深刻的感受那香气。 这时刻,一向纵情声色的方柔激,反而犹如置身于灵台净地之中。 忽听宋眠花稚气的问: “你偷看我洗澡,却又不看,好大胆!” 语音有薄怨之意。 原于她武功也极高,方柔激潜入时她已知道了;她对方柔激也有深刻印象,因此当知是方柔激潜进时,她初是一惊,想掩也来不及了,后来,索性故意让他看──要是对方图谋不轨,她就一刀杀了,要不是,她已准备好给他。 她就是个这样的女子。 日后,方柔激就不是仗剑独行了。 他身边有了宋眠花,跟她俪影双双,成了鸳鸯剑侣。 是以,有了宋眠花之后的方柔激,放荡生涯也收敛了许多。 未遇宋眠花之前,他的人生目标是以剑会友,天下无敌。 遇上宋眠花之后,他觉得只要他的剑能保护这一朵花,也就够了。 ──他觉得宋眠花是上天赐给他的最大幸运。 他要好好珍惜。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幸运往往不代表幸福。 方柔激有位兄长,叫做“君子剑侠”方案,少能服众,常聚群侠论道。 有一次,方案在“红豆山庄”论剑,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喻妙识渊,方柔激携宋眠花在听道;结果,座中诸人,开道三日夜均忘眠歇,唯独宋眠花,听了半刻,就坐着翩然睡去,气煞方案。 然而,方柔激见宋眠花如花睡姿,心想:她嘴角微微笑意,大概是梦到吃糖果了吧……竟看得痴了,也不忍心把她唤醒。 有一次。经过阡陌稻穗之际,宋眠花见那水牛摇头摇尾均拂不去背上苍蝇,于是拉起裙裾涉足过去替它赶走绕蝇;那老牛像吞了一块泥似的,“哞”了一声,大概是以表谢意,宋眠花无以为礼,也微微曲着纤腰,学着它“哞”了一声,作为还礼。 那稚气的声音在金风中激荡,方柔激看着那小女孩与大水牛之间的默契,眼里涌起了泪光。 “你亲我呀……” 有一次在野外的夜晚,宋眠花嗡动着需切的唇这样向他暱呼。 他开始反而觉得茫然的心悸。 ──这样一个情场老手,在她面前,反而处处变得稚不堪击! 后来才知道,她是因为见到那一夜的星光灿烂、月华明媚,还有远处隐约的琴声,忽然生起了无比的情怀,无尽的情愫。──景色仿佛还比他重要些。 当他进入她的那一瞬间,她的羞涩、满足,全身猛然的抖颤均使他知道,那是她第一次接触男人。 ──连泪落都晶盈得教人深怜。 方柔激决定要爱她一辈子、一生一世。 他这时才憬悟:真正美丽的女人,即使是持刀杀人,或做着尴尬、难堪、欠雅的事,也依然美丽动人。 于是他开始检讨自己: 他是个浪子。 他在对她开始那种狂热的爱恋之始,就知道有一天这热恋定会因为岁月里的某种原因而消淡,可是他还是不管如何,不顾一切的爱了再说。当然,他现在对她那么钟爱、那样迷恋,热情褪淡对他此际而言是不可思议、也不可想象的事。尽管如此,以他多年经验,还有一切事情发展的定理(或是一种秩序、轨迹),他就知道,仍是会有消褪的一天的。他只希望那一天永不来临,或者,尽量延迟那一天的来临。 可是,他错了。 那一天一直未曾来临。 ──另一件事却把这感情铸成了永恒。 ──镂成了一种永不消灭,反而随着岁月“渐行渐远渐深”的刻骨铭心! 因为宋眠花死了! 为他而逝。 方柔激好色成性,他的心虽然只爱宋眠花,可是,他一样无法改变强烈的性欲需要不同女人宣泄的习性。 ──对宋眠花,是心灵的爱惜多于性欲的冲激。 可是宋眠花并不很了解男人这点。 她不解。 ──既然对她是真心的,为何又再找别的女人? 不过以她的敏感:方柔激既不忍瞒她,也不想瞒她,更瞒不过她。 为了这一点,他们也屡次冲突过。 方柔激知道:只要他放弃了宋眠花,他又可以回复往日的逍遥自在,风流自适,但他宁愿再痛苦受羁,也无法舍弃宋眠花。 但他又无法改变自己“占有许多美丽女子”的强烈需求。 这使他一贯以来任侠意气、我行我素、不畏人言、敢作敢当的作风,变得矛盾畏缩。有时他很恨自己。 ──如果这样做,对宋眠花构成伤害,他便很不原谅自己。 他每次决心要改,都改不成。 宋眠花则觉得方柔激这样做,是会对其他女子造成伤害的。 至于她对方柔激待她之情,倒是放心的──也许,他们之间为此事而冲突、磨擦。只不过是宋眠花想试一试:方柔激对自己仍真心否?要不,就分手也罢。 这使得方柔激每一次与女人“鬼混”或“偷欢”的时候,染了病,或给人洞悉了奸情时,不是怕东窗事发、别人追杀或名誉扫地(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而是怕她知道,怕自己伤了她的心。 一向风流的方柔激,变得再也不大大方方,只有提心吊胆、心惊肉跳的偷取半刻欢愉,并怀着:“下次要改,一定改掉”的心情。 直至这一次── 就在“红豆山庄”的偏厢“三房”中的“洞房”里,一个远道来宿的江湖女豪杰:仇静香,深深的吸引住了方柔激。 方柔激凭他多年对女性的了解,知道这女子绝对对她有意。 他也动了心。 就在他们在床榻上抵死缠绵之际,仇静香的纤纤十指,指甲在方柔激的背上划出了数道血痕。 待方柔激发觉自己在奋亢中竟然看见天竺白象和大漠黑犀一齐狂走乱舞,他才知道自己中了毒。 剧毒。 同一时间,仇静香已向他发动要命的攻击。 方柔激能在这种时候,他仍有过人之能。 他避开了。 ──但因毒力之故,他无力反击。 这时,十一名黑道中数一数二的高手,闯入“洞房”,方柔激一面奋战,一面狂啸,他的背、腹、胁、腰、胸、腕不断受袭,但他忍痛负伤苦战。 仇静香事先已做巧妙安排,把“红豆山庄”的高手都引走了,应声而来救方柔激的,却是在逛街半路忽感耳鸣心跳因此赶回来的宋眠花。 宋眠花及时赶了回来。 ──凭着一种生死相依的心灵感应。 她以双剑力拚诸人,一绺长发,就衔在唇间,以贝齿咬着。 十一名狙击手,给他杀了五名。 但她还是重伤不支。 仇静香和另六名杀手却不敢再追击下去。 因为方柔激已藉着他手上神兵金虹剑,割脉放血,驱祛毒力。 他们怕方柔激驱毒后全力反扑,立即撤走,并且自此在江湖上杳然无踪。 只剩下在血泊中的宋眠花。 “是不是?我都说……”宋眠花倒在方柔激怀里,无力的笑着,鲜血映着她欺霜胜雪的清。 还有艳。 “叫你不要沾惹那些女子的了。” 她说完,颈向后仰,露出细匀的弧度和细致的肌肤,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嘴角却有微微笑意。 “我一个人走……”她痛得微微一搐,然后呼了一口气,“……你会很寂寞的。真对不起你。” 她死的时候,变得不似曾在人间。 她死了之后,方柔激也像是没有活过。 ──或者,是活着等死。 或是等那一连串的涟漪,终于漾至脚边。 涟漪愈漫愈大愈宽。 那已不只是那一颗石子惊起的余波了。 一艘扁舟,正无声渡来。 涟漪自船首漾开。 舟上有一个散发负剑的少年。 ──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游侠纳兰,约他在咸湖之畔,一决高下。 他虽无法决战,但却不能不接战。 因为其实他每天都在决战,跟心中那一段情、那一抹倩影不住奋战。 在追击中,他倦乏了。 他等待的也许只是一把结束他游侠生命的剑。 一道美的剑光。 ──如是这样,死在艳颤当世的游侠纳兰手里,夫复何憾! 所以他应战。 正文 第二篇 伤心快活人 自从方柔激认识宋眠花之后,争雄之心大灭,从此剑侠不争名;自眠花之故,方柔激更无斗胜之志。 谁也不能,一笔夺了天工;谁也不能,胜完再胜,胜了又胜。夏草难渡冬雪,春花当知秋霜。今日胜又怎样?毁又如何?红颜容颜,弹指即老;楼起楼塌,不过一刹。 要跟方柔激决一高下的是纳兰。 他原是方柔激最要好的朋友。 要跟方柔激决战的人已经来了。 他以一叶扁舟渡来。 他的发披于肩。 他的眼神忧伤。 笑容却很温馨。 如春阳。 他背负剑。 这剑很特别:长七尺、薄锋,锐刃,五尺是锷,剑身长仅二尺,无剑镡。 剑名“阿难”。 人说“阿难神剑”出剑为救人而非杀人,大概也因此之故罢。 方柔激仍垂着头,看着湖水。 湖水清澈。 他在水里照见了亡妻。 当他的大敌已系舟上岸,他还是在惦念他的亡妻宋眠花:“……总算渡过了一段只有我和她的岁月。”他这样地谓息,这样的苦笑。 水里那张眠花的脸,凄清若莲,花开未醒。 (啊,我的妻。如我战败,便随你而去)。 纳兰系好了舟子,跨步上岸,蹲膝俯身,以水舀脸,从阳光照耀的水光中观察方柔激。 啊,他仍有一股艳治之美…… 就算不笑的时候,两颊也有隐约的酒涡。 纳兰看见神志恍惚、貌仍俊美、眼色清悒、白衣如雪的方柔激,顿想起早些时候,方柔激和宋眠花一起出现时的惊人美貌,何其令人惊叹心悸。 想到这里,纳兰一甩长发,水滴飞洒,他用一枚玉簪别住了乱发,向方柔激叱道: “要决战了,你还想什么!拔剑吧!” 方柔激徐徐拔剑,金虹剑映红了他的脸。 然后他抬起头来。 纳兰几乎觉得一阵刺痛。仿佛有四道夹着炼刃的眼光,一齐投射向他。 不止是方柔激那一双精光四射的眼,还有他那一对如刀似刃的眉毛。 ──好一双眉! “这湖水的滋味如何?” 方柔激问他;毕竟,他们曾是那幺要好的朋友,曾一起历经百十场凶险格斗、共进同退。 “咸的。” “咸湖果然是盐的水……”方柔激随意的说,喟息多于诉说,“作为终结,葬身于此,这辈子恐怕还是苦多于咸……” 他说着时,把剑鞘掷于湖边草地。 纳兰看着他的剑鞘,眼神第一度发出锐厉的光芒。 他再不打话。 长啸一声。 拔剑。 发剑。 纳兰很少作过这样锐烈的攻击。 这次是例外。 游侠纳兰很少出招这般不容情。 这次也是例外。 他也极少对朋友下手如此凶狠。 这次显然也是例外。 阿难剑破空急啸的时候,发出极好听的风声,那曲子就像是纳兰平时常在嘴边所哼的歌。 方柔激的金虹剑却黯淡无光。 谁也不能置信:这一柄剑,曾是当年一代傲侠宋自雪手中神兵,一代战侠方歌吟苦斗利器,曾经是:连握剑的人已有心无力,不能再战之际,这剑宛若神御,主动出击、维护主人、挫败强敌、不饮血、不还鞘,那种锐不可夺、光华炫目! 纳兰飞身出袭,剑若流星,腾空流星,腾空时隐作风雷之声,无法飞腾虚蹑,瞥若翅翎,疾同鹰隼,闪伏急纵,一剑如千,并驱齐驰,令人魂移目骇、心惊神夺,但方柔激接一剑,便退一步,接十剑,便退十步,纳兰始终未能杀之、伤之、败之,仅仅只能退之。 一轮急攻之后,纳兰忽退。 一退一丈。 纳兰站定之后,呼息微微见急。 方柔激却汗流浃背。 原来他出招虽小,但却还比纳兰更为吃力;每一剑要化解许多招,更需集中生死大力、全神一击才能办到,最以出剑不到十招,已筋疲力倦。 纳兰忽然退了开去。 方柔激略为调息。 纳兰再退一丈。 两人相隔已两丈。 方柔激也慢慢的后退。 两人不再出招,反而后退得比交手时还急、还切。 ──五百一十八次战役告诉他:纳兰在取得有利形势,他也得找寻有利的位置。 决战分高下,主要在实力。不过,如果一旦实力相仿,就得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从人的战志、心情、到地居上下、土质、至天时是冬是夏、什么风向,也影响一战的成败。 方柔激曾与横山十八一样:要就登千峰之峰,否则就退出江湖,是以曾力取“天下第一剑”之名,以孤寂的剑道来争取无敌,为此,而有过多场的决战,未尝一败。 不过,自从方柔激认识宋眠花之后,急雄之心大灭,从此剑侠不争名;自眠花之故,方柔激更无斗胜之志。 此际,纳兰和方柔激,各据一方,闪幌而退,两人已隔三丈之遥。 情况比前还凶险。 凶险多了。 两人相距愈远、冲力愈大、杀力愈强。像方柔激和纳兰这样的高手,距离愈远发招,只怕杀伤力更无法估计。 果然,纳兰夹着一声大喝,冲杀向方柔激。 方柔激手中的金虹剑,也给激发出杀气,如同丽日一般,光华灿亮! 方柔激也给激发出强烈不可攫的战志! 纳兰冲近,只在一个“要命的距离”下,加上两人的速度,只不过是刹瞬间之一刹瞬的事,但方柔激已出剑。 他几乎有“已击中对方”的感觉。 但他以多年的剑决经验也及时告诉了他:那是错觉! 纳兰已在那一霎间旁飞远飏,望空而去。 方柔激一下子失去了纳兰的踪影。 忽觉头背一寒, ──纳兰的剑尖,已抵住他的后脑。 方柔激长叹一声:“你杀吧,死在你手里,总胜于他人。” 他手中的金虹剑却在不甘于此,发出悲鸣。 “嗖”的一声,后头之寒芒忽灭。 纳兰收剑。 方柔激徐徐转过身子。 纳兰俯身,拾起剑鞘,递给方柔激。 “什么意思?”方柔激接过剑鞘,还剑入鞘,神情落寞,问:“不是说过谁败谁死的吗?” “你没有败;”纳兰道,“我不曾胜。” “胜就是胜,败就是败,你不必使些话来安慰我。” “你根本无心作战,打出来的不是你全盛和全神以赴的成功,所以根本不是我击败你,而是你击败了你自己。” “……” “或者说,是嫂夫人击败了你。一个人,如果自己不要胜利,没有人可教他成功。如果他斗志强烈、不屈不挠,就算命运也得避他三分;试想:一个人的生命如同激流之势,岩石、山壁还是剑,还一样能阻得了它的奔流?” “你不明白。” “我是明白,但我没法子帮你分担而已。你惦念嫂夫人之情,可感可佩,但嫂子若然在世,她必定很不高兴你这样子的自暴自弃。怀念一个逝去的人并不能叫她复活,但过度怀念一个失去的人却足以使自己夭亡。” “我明白了。” “?” “你约我决战,只不过是要我重新振发,要激发我的斗志?” “这也是真的。当我看见我的好友‘风流剑客’方柔激如此灰心丧志,要比我杀了他还心翳。如果你要求生,想求胜,我焉能如此轻易击败得了你?换作平时,我早已倒在湖边喝盐水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你根本败不了我。” “好,这次与你重遇,就只有你刚才的最后一刻和刚刚这一句话,才有点像方柔激。” “不过,我也胜不了你。” “我们是好朋友。”纳兰道,“好朋友之间,根本不需分胜负,只希望对方更好,是不是?” “但我已失去活下去的目标;没有了目标,胜败对我已不重要。我本来就是一个不需要大家评价和认定中求存的人。我最疼惜眠花,她已离我而去,我抱着痛苦的记忆腼颜求生,何必!” “她是去了吗?” “什么?” “我看她仍活着。” “你说什么!?” “她不是一直活在你心中吗?” “这…………” “要是连你也死了,世上就没有想念她的人了。你别以为死了之后就可以和她相会,世外还有没有仙境鬼城,谁也不知,对不知的事,一个剑客,不如相信自己还能掌握着的剑。你要是真的对她内疚,你就该罚自己活下去,永远惦想着她;如果你要对得起她,便应马上振作,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一个心颓志沮的人想着一个美丽女子,岂不是辱没了宋眠花!” “……你说的似乎有点道理。” “但很无礼,我是你的好朋友,这时候,我也不想说一些不着边际、无聊的、安慰的话。” “不过,因为眠花之逝,我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有了更易。恐怖……雄心不复在,斗志亦不如往昔炽了。” “譬如?” “以前我要争霸天下,以毕生心力,注于剑上。那时,我觉得手执金虹剑者,必须要不住拚斗、不断格杀,才能对得起这一把战者之剑、古之神兵!可是,现在,我知道胜败原是空,追逐又何用?况且,放下了剑反而悟了剑道:永远天外有天,山高有山,要想天下无敌,也不过天下只一人,谈何容易!也许,只有仁者无敌,但我向主以恶制恶,以暴易暴,未尝仁也!再在江湖里混世,也不过是丢人现眼而已!” “剑道就是天道!” “天道即心!儒士们一向都认为‘仁者无敌’,何也?因为仁者人也,亦即二人之意,必须合乎二人之间的人情,也有天理,而天理不外人心,法理不过人情。顾恤人情,本身就是一种德行,应该加以阐扬,可是为了得到他人的认定和颂赞,才算做对了,那么自己的性情呢?你一向以欲达情而破制,虽然近乎魔道,但本一家,得道为先。你虽是个认真面对自己的人。虽然不合乎中庸之道,但你又不是个要做权力上多方平衡的为政者;在激扬的生命中寻求多采多姿,在生活的波澜壮阔里慷慨高歌,持剑卫道,行侠仗义,得要此为合天理而灭人欲的控制人心好多了。” “你的意思是……” “仁者无敌,意境崇高。但仁者未够实力,谁承认你‘无敌’?你若是给打得一败涂地,根本不能实行‘仁政’,早已给敌人公诸天下,你是‘暴君’,那么,你的仁,也不外只你自己心里知道,天下不知,许是,此亦莫为‘仁’了。要求人称仁,不如寻求面对自己的良知,反而可以少做些虚伪的功夫!所以我佩服之前的你,侠客剑影,不畏人非,勇赴公义,没料而今却自称锋键,失魂落魄,真是亲为之痛仇为之快!” “仁者不能无敌,莫非是战者无敌?”方柔激开始眼睛发亮。 “既然要与人比拚、战斗,那就不是无敌。世上根本没有‘无敌’这回事。你今天有一时意兴,幸运,胜个人,可是,他日,也必有人能胜你。你今日身强力盛,技法高明,能击败对手,但是,以后,也必代有强人出,比你更加高明。你胜得了这次,又胜不胜得了下次?谁也不能胜定再胜,胜了又胜;谁也不能,一笔夺了天工。春花当知秋霜,夏草当知冬雪。你今日胜又怎样。盛又如何?楼起楼塌,不过一刹;红颜容颜,弹指即老。其实,嫂夫人永活你心中,说不定,反而历岁月而保不变。” “……这样的话,她比我幸福……”方柔激苦笑,又问:“那么,什么才是无敌呢?” “根本没有无敌,也不需要无敌。像横山十八天天与人拚斗,跟高手斗,与强者拚,然后更拿自己来杀死重生,何必?何苦!也许这是他人生目标,他也不以为苦,自得其乐!这是他所知所趋,我们也不必点破。但天下偌大,你以为击败了你遇上的几个人,就是无敌?还有强人多少强中手,你还未逢未遇!再说,当世有的是高人,隐伏不出,你可有跟他们比过拚过?而且,今日之前,滔滔历史中,更有的是无数不世英才,自你之后,漫漫前程上,还有不尽世外豪杰,你可都应对得了?你在一时一地,或可称霸,算得了什么?无敌?你自己一时意兴风发,自以为是就是!谁能无敌?你以为自己无敌,别人可认为亦是?可能大多数都不知你是何方无名之辈──就算大伙人都认同了你,吹捧谄媚,互相推拥,反叛如狂,你要真的‘无敌’,可会同时一至相信自己已经无敌,已经无敌?” “难道说,没有‘无敌’这回事吗?” “根本不必求无敌。如果一个人,以为自己无敌,到处求天下无敌,那么,这个人若不是心智有问题,就是误信小说家言,什么无敌是最寂寞最痛苦,因而要求历经如此境界,实在不是太幼稚,就是太天真!不是太无知,就是太无耻!国事蜩螗,小人当道,豺狼遍地,毙尸百姓,看此世界,直道是终不可仿。你性闲爽,不拘操性,一专至性,一副奇才,作事要胜圣贤,如此侠义中人,还在此时此际,不拨乱反正,仗义尽力,说什么侠道?更妄论什么无敌!其实,就算你以剑技无敌于天下,那又有何可傲?皓首穷经的儒士,可能对此不屑一顾;庙堂为国运筹的士大夫,对什么无敌争霸,以为不过是盗跖之徒,朋党交结,标榜揄扬,好勇斗狠,武力称朝而已!何足道也!与其以击败他人来证实自己高强,不如多求助苦困中的良善,这样更见高明!其实,人生在世,尽力就是,何必无敌?何苦无敌!” 纳兰说完一笑:“无敌?无敌?无敌不值一敌!” 方柔激喟然长叹:“我知道了?” 纳兰笑问:“你知道什么?” “你不是来找我比拚,而是来告诉我这番话的。” “你要珍惜你自己有用之身,来做些对天下有用之事!我见你在比斗前,连剑鞘都丢掉了,便知道你全无求胜之念,只有求死之意。老实说,作为朋友,看你这样,很是心酸,意不能平。你理当做一个伤心快活人,像我一样,虽在世间伤尽了心,仍然得要设法快快活活的活下去。” “我知道……你的好意。”方柔激道:“我见你在决战前以玉簪束发,从而也知道你并没有意思要豁出生死决一高下。” “但你还不知道我的用意。” “还有什么用意?” “你说收拾颓志、为嫂子报仇才是!” “……报仇?” “对!嫂夫人为救你而殁,其中有七名凶手,迄今仍逍遥自在。而且,这件事完全是一个布局。” “布局?” “你知道吗?仇静香是‘青山依旧’仇仲吾的女儿,同时,也是‘色妖’金被单的妻子!仇仲吾跟你有比剑两败俱伤之怨,而金被单却为你所杀,至使仇静香成了寡妇……” “吓?” 这时,方柔激完全被他好友激起了要为亡妻好好的活下去想念她,并燃起了为她复仇的斗志。 正文 第三篇 梦中做梦 其实,人生也不外是一梦,所谓做梦,不过是梦中做梦而已。 不太爱做梦的人,生活里必不甚得意;常回忆的人,通常是因现实上的不如意。同理,需要英雄的地方,是可悲的地方;需要英雄的人心,是不平的人心。 有人宁愿做梦,也不喜欢真实的人生。 殷珍珍以前是很爱做梦的。 现在不是了。 现在她怕。 她怕做梦。 ──做梦,对她而言,实在是可怕极了。 本来,做梦有着许多好处。 它“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境。──假如是噩梦,毕竟它是假的,终究还是会醒过来。醒过来后,梦再恶也消散了。 因为它根本不曾存在过。 ──要是好梦,就算是一场春梦,醒却梦成空,但有梦总比无梦好。可不是吗? 可是现在不是了。 每次刚入睡不久的殷珍珍,但觉全身给某一狞狰之物紧紧压住,且向她狞笑不已,并将身上丑恶之物,锐利的刺入她的私处,但她又苦不能叫、更动弹不得、挣扎不能。 每一次。 每一次入睡后都如此。 这使她恐惧。 畏怖。 她怕入睡。 ──怕做梦。 杨林林则不是在刚入睡的时候发生,而是在每天亥时刚尽、子时方至之时。(他每天在这时候梦到杀人。) 或者被人杀害。 他一刀一刀的杀人,或是有人一刀一刀的宰杀着他。他乍然梦醒,发现一身染血。 ──血污满身,究竟从何而来?" 这两个恶梦,有一个相同之处: ──那就是当做梦者发现不妙,便都曾向家人哭诉、请人求助,但不管家人、道士、和尚、法师、灵媒、乩童守在床边,梦者照梦,梦中仍是杀的杀、奸的奸,染有血污的依然一身血污,沾有秽物的仍旧留有秽物,完全不能解救、不可解!纳兰喜欢做梦。 少时的他,不爱做梦。 ──因为少年时谁都是活在梦中。 他也是。 直至遭遇家破人亡,持剑修道,浪迹天涯,横绝四海,风雷为魂,壁立万仞,河岳添色,兼指为民除害,扦国大患的信念,为求生活尽欢,死亦无悔;在他的行侠生涯里,既曾在情上大挫大伤,亦曾在爱情的专业上大挫大败。偏生在感情上的伤往往是一伤难愈的,所以使他对女子之美往往是望而却步、点到为止。而今是青年的他,爱做梦。 ──有梦总比无梦好。 有梦是件幸福的事。 他常在入睡前希望自己有个好梦。 ──万一是恶梦,醒来便可忘掉;如是好梦,不醒最好。他当然没有仔细去分析过:太喜欢做梦的人生活里必不得志。 同理,需要英雄的地方,是可悲的地方;需要英雄的人心,是不平的人心。 他听说这几件有关做梦的诡事,当然很同情这些身在恶梦永不醒的男女。于是他立即通知了方柔激。 并“拉”他去了“鸡公岭”和“十字店”。他把方柔激“拖”去,有一个主因: ──要让方柔激忙、忙着做事。 一个忙着做事的人必定少些时间回忆。 ──正在温柔的杀害着“风流剑客”方柔激的,不是恶梦,而是那一段亡妻宋眠花的甜蜜回忆。也是同理,常回忆的人,通常是来自现实上的不如意。纳兰认为:要打断方柔激继续回忆的方法,那就是千方百计的把方柔激自回忆的沉湎中“扯”出来,让他去面对眼前的风华风险,而征服了惊涛骇浪往往会带来新且深刻的回忆。──这样也许会引起方柔激的误会,甚至不快,但这样做只要能重振金虹魄,只要自己确存善意,纳兰一向不大理会别人怎么想。重要的是自己无负于义,无愧无心。 ──但要做到这两点,又谈何容易! “‘谈何容易’,当年并称‘新四大名捕’,是谈说说、何九烈、容敌亲、易关西四人组成的,可是他们所作所为,助纣为虐,恃宠强愎,紊法蠹政,聚敛徵求,鱼肉百姓,实在猪狗不如,何能与昔时之‘四大名捕’无情、铁手、追命、冷血并称!”方柔激见纳兰硬要拉他去十字店和鸡公岭,于是有问:“咱们又不是捕快衙役,这种案子轮到咱们办么!”纳兰笑道:“你的话大错矣。” 方柔激也不以为忤:“你且把道理说说看。”“这种案子,假如不是真有鬼神附身,便必有因,且与狡狯幻术有关,”纳兰条分缕析的说,“而当今缇骑番子,那能主持正义、为民除害?能不扰民,已属万幸了。这种案子,定然事出有因,且其目的不仅只为三数人事而已──既是祸害如此之巨,影响又这般深远之事,咱们焉能坐视不理?况且,咱们不理,天下间还有谁理?你佩的不是金虹剑吧?背负金虹剑的人,能不理事么!”. 方柔激笑骂道:“你可真蛮理!这样荒唐的案子,也要强我去处理!” 纳兰也笑道:“就是这案子荒唐,后面必掩藏不寻常的事,所以才要你我过去!”方柔激摇头叹道:“我自己心情不好,还要管别人的事!”纳兰说:“就是你心情不好,所以才要你多管些事。”方柔激道:“交上你这种朋友,实在是家门不幸。”“对,家门不幸,”纳兰笑道,“但三生有幸。”待他们赶到十字店里,已经听说书生杨林林的“血梦症”,已经神奇般的痊愈了. 他们既然来了,便依然前赴“杨家庄”。杨家庄气派奢华,宛若宫殿。杨家庄庄主杨半半在牛肝乡是个主事且掌权的官,他见纳兰到来,甚表欢迎。“杨员外明是依附魏党,但暗里却维护了不少东林忠良之士;”纳兰私下跟方柔激解说,因为怕他误会,“他暗里出钱出力,做过不少保存国家民族元气的事,现在他家里遇事,咱们也理应尽力才是。”杨林林是杨家的独子。 “他?他已全好了,”杨老兴高采烈的说,“有一段时候,我们担心得茶饭不思,每次见他一身染血,惊梦而起,真是把我们吓得──”看他和老夫人的样子,仿佛比爱子还犹有余悸。纳兰与方柔激还是去探望了刚痊愈的杨林林。 杨林林果真眉清目秀,彬彬有礼。 纳兰和方柔激看望了他一阵,便告辞出来,临行时问:“令公子是怎么好起来的?” 杨半半至为感激的说:“幸好近日李神相云游路过,就暂寄驾‘青羊宫’,就是他出手,解救了犬子的魔劫。”u)eje纳兰惊问:“李神相?” 杨半半并没注意到纳兰的诧异,只说:“就是江湖上人称‘神相’李布衣那一位!”纳兰一震:“他来这里了?” 方柔激却问:“令郎得此怪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杨半半倒记不大清楚。 杨夫人说:“那天,八月初一,林儿去了‘青羊宫’前的‘赶花会’瞧热闹,回来便着了邪了。”方柔激又问:“那位李神相是个怎么样的断法?”“他说林儿撞上了邪煞,非要‘九品打穴,七略推血,五策移宫,三朝攻脉’法才可以尽为破解。”“结果呢?” “他把林儿领入道房,跟乡里患这次‘惊魇症’的人一并作法破邪,三天后门开,林儿已复元了。”“哦。”方柔激双眉一剔。 纳兰却接问下去:“李神相救了杨公子,你们可有谢礼?”“有。我们为表寸心,捐给了‘青羊宫’一个偏殿。”杨半半见两人均有不豫之色,便笑道:“只要能真的治好犬子,我都认为值得。金钱身外物也,算得了什么!你看,我的孩子而今生龙活此,还在青羊宫丹房认识个鸡公岭大户殷老板的掌上明珠,下个月初八,他们就要联婚了!“──你当然是金钱身外物了!既然已倚附阉党,就算是个不错的官,天良未泯,但也怕手头没钱:只不过,他们所花的,都是老百姓的民脂民膏,自然用不着心疼肉痛了! 方柔激心想。 他颇不以为然。 只听纳兰也敷衍的说:“啊,联婚了,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呀。”──他大概也是心里盘算着什么吧? 当他们去到鸡公岭,果然听说殷大户的女儿殷珍珍的“恶魇症”亦已治好了。──也是给“青羊宫”的“布衣神相”医好的。一时间,到处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神相”李布衣是“再世神仙下凡来”,人人都去“青羊宫”瞻拜。“青羊宫”香火鼎盛,人潮汹涌。 ──鸡公岭和十字店原都属牛肝乡范围,只一南一北,遥遥相对,青羊宫恰在其中。方柔激冷笑道:“这位李神相,可真是再世华陀,妙手神仙!现在,老弟,病人都好了,咱们这两个都会拿剑杀人的,也没事好干了吧?”“有。” “说。” “咱们去探看殷珍珍殷姑娘。” “你与她相识?” “不。” “跟殷大户较熟?” “素未谋面。” “──那怎么去看人家的大闺女?” “这是你最拿手的好戏,会难得倒你吗?”纳兰促挟地道:“拿出你当日看徐小泥徐姑娘的身手,阁下连皇后娘娘也说见就见呢!”的确,在方柔激未识宋眠花之前,好色张狂。有次因慕歌女徐小泥艳色,星夜越垣,在她香国榻边痴看伊之睡姿,看了一夜,但不及于乱。纳兰重提往事,是要藉以使方柔激“重振雄风”。 不过,这一句话却反而使方柔激又想起宋眠花。──亡妻,亡妻,仍像一朵不眠之花,追击着伤心的他。 她是向着烛光睡的,相当稚气。 灯火未灭,可见她还是犹有余悸。 方柔激看见了这美丽女子的睡,终于灯光点上了他的眼光。眼光光。 纳兰了然于心,不禁窃笑。 ──色鬼就是色鬼。 柔和的烛光下,殷珍珍的甜靥犹如一只幸福的小猫。杨公子能要得这样一位温顺清纯的女子,真是幸运。方柔激走上前去,趋近。 纳兰几乎要喝止、制止他了。 方柔激忽然转头,点了点头。 纳兰跟他相交多年,知道他的意思,那是: ──出去再说。 到了殷府之外,方柔激开门见山的就道:“我知道你带我去看杨林林和殷珍珍的用意了。”纳兰道:“你看出了什么?” “我看过他们的气息和脸色,不是着了蛊,就是中过毒来;”方柔激冷冷道:“所以,他们的遭遇,与其说是鬼神之力,不如说是高手所为!”“而且,他们有几处穴位,都留有暗痕;”纳兰知晓方柔激对人之气、势判别,天生一流,但对打穴封脉的本领,却向来是较弱的一环,“他们遭受隔空打穴,但并不自知──打穴的人想必是个绝对高手,手法也十分诡异,才能制造出那么奇诡的梦魇来。” 方柔激道:“……杨林林在发恶梦之前,曾去过青羊宫赶花会。”“殷珍珍是青羊宫的上契信女,这种大节日也必定会到场。”“莫非是……?” 纳兰点头。` “──这种打穴手法,不是制人,也非杀人,但却能令人持续发生恶梦,看来,非云南‘人头幡’蛊术一脉,就是‘下三滥’何家一支。”方柔激双眉一展:“也就是说,这样一个人物,现在已来了牛肝乡。”“问题是在他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呢?他也的确冶好了杨、殷二人,并撮合了他们的好事。如果为了藉此以验他的法力无边,搏取声名,或为了两家重酬,这种江湖术士,诳语讹骗,在所难免,不过,一旦尝过甜头,会否变本加厉呢?要是另有目的,这可教人费疑了!再说,这般作为,这种事,看来决不会是名动天下、济世为怀的‘神相’李布衣所为,那么,这个冒充李神相,是何居心呢?”方柔激问了一句:“听说你曾拜过李布衣为师?”“是,他也教过我很短的一段时期。”纳兰正色道,“所以,我知道,恩师是向不受礼的。”“──这些,自然要咱们一一去查个水落石出了。”方柔激忽想起什么似的,叫道,“不对!” “什么不对?” “还有一种可能。” “?” “假使完全以蛊术禁制,或是奇经打穴,杨、殷二人频发恶梦,这个是说得通的。可是,他醒来的时候却身上染血──而他的双亲在旁目睹他确是衣衫沾血──血从何来?”“况且,据说殷小姐惊梦之际,身上也留有秽物;”纳兰沉吟道:“──所以说,这件事幽玄诡奇,不但可能是有人设好的圈套,甚至所谓受害人,也可能有份参与布局。”“那么,”方柔激舒了一口气,负手望中天皓月──他眼里也非常月色,“剩下来的,便是要查出他们为何要这样做了。”b纳兰瞥了他一眼,只见他双眸带点惘然、有点恼色,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其实,这时候,方柔激正在想着房里春睡的姑娘,月光大概也透过窗檽,照在她杏靥上吧?她脸上想必也非常月色。其实,人生也不外是一梦,所谓做梦,不过是梦中做梦而已。──是不是每事都有必要查个分明呢? 方柔激正心随月光。 ──看那女子的酣睡,大概也正梦到什么吧!正梦见什么呢?噫,那想必是非常绮丽的。 正文 第四篇 梦追忆梦 因为知道自身是站在正义的一面,所以直道而行;因为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所以勇于面对——大智而能大勇,是谓大无谓。许多人根本未了解真相,一味逞强,只能算是匹夫之勇,还不如有畏的好:至少可以使自己免受伤害。那是个说谎的时代,许多人都尽情说谎。 好人遭劫,宝剑沉埋;豺狼当道,小人得势。为了自保求存,几乎什么谎话都可以说得出口;为了升官发财,甚至连至亲都可以算斤论两地出卖。——为了一己之私来诬陷自己的结义兄弟、深交知己是“乱党”、“逆匪”,在那时候,早已不以为怪,可怪的反而是为何不趁其鎯铛下狱、身系囹圄之际,再接再厉,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头,落井下石,一棒子将之打死。方柔激和纳兰都处身于那个时代里。 ——单只魏忠贤手下的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便是群小当令,卑污无耻,贪污狼藉,谄媚逢迎,朝野一片污烟瘴气,天下尽是生灵涂炭。他们都知道在这乱世浊流里,不说谎便难以活下去。所以他们坚持不说谎。 还为一切不公道、不合理、不平者仗义。 他们知道自己所干的是傻事。 ——所幸的是:虽然奸诈聪明的人正专权恣肆、横行天下,但像他这样的“傻子”,还是不算太少!只要还有,天下事,便仍有可为! ——只要他们还剩下一个,那群奸佞之徒,就休想食安寝恬。 纳兰和方柔激知道他们之间,必有人说谎:十字店的杨林林,每夜子时均梦到遭人杀戮、或自己持刀杀人,每次惊醒,身上均鲜血淋漓。鸡公岭的殷珍珍,每入梦必遭人覆压,全身不能动弹,欲呼无从,醒后身上时留有秽迹。{i`他们两人皆患“惊魇病”,经青羊宫的“李神相”作法治疗后,都已痊愈,并因此事而缔结良缘,不日成婚。——这里面大有蹊跷。 ——如非鬼神之力,其间只怕必有人说谎。——为什么要说骗人的话呢? 凡是骗人,必有所图。 ——说谎者的目的是什么? 神相李布衣曾一度是纳兰的恩师。纳兰深知李布衣的行事作风,只怕,仍在青羊宫的“李神相”,八成是冒充的。所以,这件事,纳兰是要好好的去看一看、查一查、管一管。v[f他当然把好朋友方柔激也一并扯去。 他们二度拜访十字店的杨员外。 杨半半深慕纳兰侠名,对二人大表欢迎。纳兰找了个藉口,与杨公子杨林林扯了几句,并在无意间提及:“你恢复了就好。听说,鸡公岭的殷家小姐,也犯了此症呢。”杨林林只说:“我听说了,我们还是一道让李神相给治好的呢。”纳兰道:“不过,你运道好些,殷姑娘则惨矣。”杨林林愕然道:“此话怎说?” 纳兰叹道:“她的旧病又复发了。” 方柔激接道:“听说还是夜夜梦到鬼压,看来那位李神相还治得不够彻底。”杨林林诧然已极:“怎么会呢?决无此理!”纳兰安慰道:“其实,旧病复发,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李神相只要再下两贴药,说不定,就能好全了。”m两人再闲扯了一阵子,就告辞而去,直赴鸡公岭,拜会殷大户。殷大户曾在爱女得病之初,飞柬向纳兰求助,不过,现在他的女儿病好了,态度当然也冷漠多了。纳兰和方柔激假意还不知晓殷珍珍病好的事,听殷大户说明了之后,便说:“令媛能够康复,自然可喜可贺;不过,听说十字店的杨公子也得过这样子的病,本来是好起来了,但近日又再复发。殷小姐的病,还是多留意的好。”殷大户亦甚为讶然:“怎么,杨半半那儿子又病发了吗?不是已全恢复过来了吗?”纳兰和方柔激只谓他们也是道听途说而已,再待了一会,便拜别而去。出得殷府,纳兰便说:“假如这两家子有人使诈,这下子便会有好戏可瞧。”当天晚上,两府果然皆有“异动”。 十字店杨家庄,到入夜之后,果有人抛出一盏灯笼,一个书僮模样的人,往前引路,后面跟着的,赫然便是大病刚愈的杨家公子杨林林!同时,在鸡公岭殷大户的后门,嘎然而开,挑出一顶轿子,速步而行,披星戴月,然而轿内坐的不知何许人也。av不过,这两起人所赴的地点,却是相同的: 青羊宫。 在青羊宫“宝箓丹室”里的李神相,已经做过了晚课,正舒展筋骨,准备走一轮“日月奔璘神功”和“白虎十七通”,才打坐歇息。 没料,道僮神色有点气急败坏,匆匆来报:十字店的杨公子来了!李神相心里纳闷,起身相迎,杨林林已急急而入,遣走随行,劈头便跟李神相说:“这是怎么回事?”李神相比他更茫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杨林林有点气急败坏:“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假装施术破解了我和珍妹的‘恶魇症’,撮合我们的好事,便不再节外生枝的吗?钱我都给了你了,你还要怎样?” 李神相听了也心中有气:“不错,钱我都收了,但事我也全办好了,你这来兴问罪之师,算那门子的态度!”杨林林冷笑道:“那么,殷姑娘的病复发又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有‘恶魇症’不成!”李神相这才吃了一惊:“什么?殷姑娘的‘恶魇症’复发了?”杨林林见李神相卖傻的样子,更为愤怒,所以更恶言相向,“你别装神弄鬼了!珍妹妹决不会在这已是万事俱备,只欠成事的关口再来生枝节的!本既无‘恶魇症’,你也不是李神相——那天,你在这里假装开坛来为我们破解施法,把我们的人都弄得浑浑沌沌的,我已经思疑了!你根本就不是什么李神相,别以为我不知道!”李神相也给迫出火来了:“我是不是神相李布衣,不关你事!是你们自己上门来求我撮合,现在你这样说,好像自己很清白似的,过桥拆板,我大江南北,啥没见过!你要跟我翻脸,我可脸都给你掀开来,还会怕了你不成!”杨林林怕他这样说,反而较收敛了嚣气,“好,好,就算这事是我们自惹的,但我们不是事先说好的吗?你撮合这段姻缘,当受报答——我们也如数奉上了,可是,现在是谁不守约呢!”李神相正待分辩,忽见道僮也匆匆来报:殷家小姐也来了!这下,李神相和杨林林都诧甚:“怎么她也来了?”李神相奇道:“她不是有病在身的吗?” 杨林林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这时,两名会武婢仆引领之下,殷珍珍也进入了丹房。 她一见杨林林,就诧问:“你不是旧病复发了吗?”杨林林更摸不着头脑:“你才是……” 李神相左看、右看,忽问:“你们都是听别人说:你们的‘恶魇症’又发作了,是不是?”两人面面相觑,一个点头,一个称是。 “这就是了,”李神相神色凝肃,“我看,我们的计划,给人识破了。”忽听窗外有人笑道:“说的正是,果然不愧老江湖。” 说话的人语音还在窗外,人却已进入丹房来。李神相、杨林林、殷珍珍均为色变。 只见两人并肩而入,两个人一样俊貌,只不过白衣长袍的人,面目冷峻些、眉宇间残酷些、神态上艳冶些,而布衣草鞋的,则神志间嬉笑些、面目忧悒些,眉宇开阔一些。李神相最沉得住气,只道:“现在上香时间已过。” 布衣闲士笑道:“我们不是来上香的。”李神相道:“现在已是寅夜,两位不请自入,所为何事?”白衣剑士道:“我们是来找你的。” 李神相道:“我已打算休歇,跟二位也素未谋面,两位擅闯而入,太也不懂礼貌了!”布衣闲士道:“我们不是来向你求丹请道的——我们是来拆穿阁下谎言的。”白衣剑士道:“你不是神相李布衣,你是‘人头幡’的司空回避!”这句话一出,连杨林林和殷珍珍也狐疑惊动了起来。“李神相”这时却反而神色不变,抱拳道:“在下不识泰山,两位高姓大名?”布衣闲士还礼道:“在下纳兰。” 白袍剑士道:“方柔激。” “李神相”深吸了一口气。 他吸气的时候,腹部不胀,胸部不动,反而是全身毛发一起微微扬起,像受水浪冲激一般。 “既然两位是游侠纳兰和剑客方柔激,”他凝重的道,“我也只好是‘大发师’司空回避了。” 然后他问:“我们刚才说的话,你们当然都听到了?”纳兰道:“听得很清楚。” 司空回避又问:“那么,所谓‘旧梦复发’的骗局,当然也是你们编造出来的了?”纳兰:“因为先有你们的骗局,所以才有我们的虚报假讯。”杨林林胀红了脸:“这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纳兰道:“可是,这件事,你们骗了不少人,包括我们两个。而且,还冒充了家师布衣神相的名讳,我不得不查清楚。”司空回避苦笑道:“原来李布衣是你师父,我冒充的再像,也没有用了。”纳兰道:“可是,你扮得再像,也没有用,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跟家师有云泥之别,不能相提并论!”司空回避也有点憋不住气了:“我也只不过拿人钱财,说些鬼话而已,而且还撮合了一段姻缘,我做的可不是杀人放火的事。李布衣我是高攀不上,但我司空某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方柔激一直不说话。 现在他说话了。 话锋如刀。 “你只干了你说的事而已?” 一句冷诮的问题。 一个冷诮的眼神。 司空回避忽然垂下了头。 杨林林忽然拔刀。 他叱道:“跟他们说那么多废话干啥!”他向两人霍霍挥舞雪光也似的刀,刀势劲急,“出去,而且不许张扬此事,否则我必杀无赦!”纳兰向方柔激好暇以整的道:“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干嘛要闭口不说话?”杨林林只好说:“我——好吧,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方柔激也向纳兰悠闲的说:“如果我们真的要钱,不如向他老爹要,何必向他拿——少一大截!”杨林林气急了,狠狠的道:“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方柔激冷冷的说:“你这也算是刀?” 殷珍珍急劝道:“杨郎,有话好说,不要杀人。”司空回避目光闪动,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终于道:“不要动手,这事——”话未说完,杨林林已沉不住气,一刀砍了过去。他砍向方柔激。 他砍的是方柔激的肩膀。 他的刀法很好。 ——他虽是富家公子,但刀法却一点贵气也没有,只比盗寇还狠、刺客还辣、老手还准、高手还快!但方柔激忽然不见了。 换了个纳兰。 那一刀,就砍在纳兰身上。 脖子上。 ——他砍中了纳兰! 杨林林大吃一惊: 马上撤力、收刀。 他可不想杀人。 但那一刀砍下去,纳兰依然好好的站在那儿,像个没事的人似的,笑嘻嘻的看看他:“不错,你的刀,”纳兰跟他说,“可是还杀不了人。”杨林林不敢置信。 ——那有刀也砍不死的人! 于是他大喝一声,集中精神、力量,一刀斩出。——他虽遇惊而不畏,仍能敛定心神,这一刀砍得比前一刀要威、猛、狠上三倍!-纳兰仍是没有避。 这一刀仍是砍在他的脖子上。 “当”的一声,星花急溅,像砍着了什么似的,杨林林定眼一看,只见纳兰的脖子仍好端端的挂在那儿。 杨林林吓得退了一步。 “你——”他瞠目问:“你不是人?” 但他仍不畏。 虽然怕。 第三刀又要砍出。 ——这一回,是集中了生死大力,这一刀,淋漓尽致,直比前面两刀还完美无缺。这一刀,是向纳兰额顶斩落。 “叮”的一声,杨林林只见那一刀明明是落在纳兰额顶,只停了一停,便给弹开。纳兰仍好端端的、活生生的在那里,神情愉快的望着他-“你连我脖子也砍不下来,”纳兰说,“我的额骨当然比颈项更硬了。”杨林林惊愕莫已。 他提刀想再试。 “停手!”司空回避怒吼道,“别再打了,你决非他之敌!”他是“人头幡”属下的蛊术高手,眼光尖利,在旁观战,只见杨林林以在“风刀雪斩”三度出手,但就在刀锋及肤的一刹前、一发之间,纳兰已以疾不及瞥的手法,取下发上玉簪,在刀与肤间一搁——但连簪都砍不断,而且这动作根本也快得令杨林林不曾发现。——这样的话,三百个杨林林,也决非纳兰之敌!——打下去也当然毫无意义了! ——纳兰显然是怕方柔激出手太重才故意挺身去挡杨林林的刀的!可是,杨林林依然仗刀豪勇的道:“我不怕!我虽未必打得赢他,但我不怕死!我死也不让他拆散我和珍姑娘的事!”“笑话!”司空回避仍抢身拦着他,“他要杀你,你早就死了一百次了!”纳兰听了,只心平气和的说,“你错了,我不是要来拆散你们的,我只是要查明真相而已。了解真相,对大家都只有好处。你看来很有勇气,可是,那却是愚昧的。如果确知自己是站在正义的一方,所以直道而行;因为知晓要面对的是什么,所以勇者无惧,这才是大智大勇,那才是大无畏。可是,许多人对许多事根本未明真相,一味逞强,那只不过还不懂得畏惧,只能算是匹夫之勇,还不如有畏的好——至少这样比较可以使自己免受伤害一些。” “真相?”杨林林长叹垂刀,怒笑道:“真相只不过是——”“我爹,”他指着自己胸口,然后指向殷珍珍,“还有他爹,两人都彼此瞧不起,一个说对方是商贾市侩,一个说对方是阉党走狗,却不允自己子女跟对方攀亲,反而跟我和珍珍姑娘另订亲事,所以,我们……”纳兰道:“所以,你们就编造谎言,假装得了‘恶魇症’,这样传了开去,谁都不敢与你们谈婚嫁娶,而经过青羊宫这位大发师的撮合,以鬼神之说,造成困局,自然能够说服杨、殷二位老爷子,回心转意,让二位得结鸳盟了。” “是啊,”殷珍珍眨着清纯灵动的秀目,“你们又何苦破坏我们呢?” “不,我们只想了解真相,决无意破坏;”纳兰笑着说,“我们都是不喜欢受人哄骗的人。”然后他转向司空回避,道:“我想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吧?”司空回避脸色大异,眼光初露出杀机,但后来又转为疑虑,最终尽是惶愧之色,只见他汗涔涔而下,向杨林林和殷珍珍道:“对,我不仅帮你们骗了你们的家人,而且我也……骗了你们!”杨林林听不明白:“什……么?” 殷珍珍忽然觉得有些悚然,不禁依偎在杨林林身边;看他们亲昵的态度,必然早有不同凡响的交情。两人男俊女俏,脸上都有一种“誓死也要和对方在一起”的决心,十分的天生一对。殷珍珍嗫嚅的问:“……难道……难道……”说着已胀红了脸,大概是想说什么,也不知是难过,还是羞涩,或两者都是。杨林林追问:“是什么事?”眼里尽是关切之色。“……那些梦,虽然我们事先约好杜撰的……”殷珍珍有点迷乱的道,“……但有一次,就是‘作法化解’的那一次,却……却好像是真的……我在说谎的时候,老是觉得似真的有这样的噩魇过……就像是在一场甜梦里追忆着原本的一个恶梦。”p杨林林狐疑地道:“……你是说,咱们在青羊宫‘破法’的那一次!”#h遂而向司空回避喝问:“你搞了什么把戏!”+8司空回避长吸了一口气,道:“到了这个地步,我只有两条路走,”纳兰把话接了下去:“你说。” 司空回避倒是冷静了下来:“一是杀了你们——可是我未必是你们数人之敌。”纳兰笑道:“假如你真的要这样做,你放心,我们决不会以众凌寡的。”司空回避叹道:“但我不想走这条路。”纳兰道:“那么,还有一条路。” 司空回避道:“这条路是坦然认错。” 纳兰道:“有错本当承认。” 杨林林叫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我答应替你们蒙骗作假,有三个原因:第一,我觉得你们郎才女貌,十分匹配,这是真心话。第二,我贪财,而你们也给得起钱。第三,我还有一个私心,”司空回避说到正题,便有些支吾,但他还是继续能够说下去,看得出来是以极大的勇气支持着的,“我贪慕殷姑娘的美色!我也垂涎殷姑娘美貌已久!” 杨林林又叫了起来:“什么!” 殷珍珍粉脸蓦地又全飞红了起来,但眼里却充满了羞恨之意,仿佛已猜到司空回避下面要说的是什么一般。 “我来青羊宫以后,见过殷姑娘来奉香,即念念不忘。后与杨公子得识,他苦无良策,能使双方家长同意,将殷姑娘许配于他,便问计于我。”司空回避毅然道:“我便献计,两人各发恶梦,并制造一些骇人的血污,把杨殷两家唬住,果尔来向我求助,于是,我提出作法化解,那天,他们进入丹房,其他的人都退了出去,我为求逼真起见,迷醉了这几个要我‘驱邪’的人——” “可是,殷姑娘实在太漂亮、动人了,我实在忍不住,所以我做出——”“畜牲!”杨林林狂吼一声,拔刀向司空回避砍去。方柔激忽然出手。 一出手,便打掉了他的刀。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样出手的。 “至少,”方柔激道,“你要让他说完。”司空回避目光仍然发亮,脸上洋溢着有愧但无悔的意思:“……我忍不住跟殷姑娘亲热了一番,并脱掉了她的衣服……” 殷珍珍掩脸哭了起来,很委屈。 “不过,你放心,”司空回避喉核搐动了一下,神情像是在一个梦里追忆着另一个梦,这几句话,像是专只对杨林林说的,“我承认我是大肆手足之欲,但却不敢破坏殷姑娘的玉洁冰清,……我还是有点良心的——我只在她体外发泄……” 杨林林嘶声道:“你这样对她……还说有良心!你这禽兽!枉我们那么信任你!”方柔激忽道:“别骂畜牲、禽兽!不关它们的事!人做的事,一向比禽兽、畜牲更残酷、无理、冷血、恶毒。应该是畜牲、禽兽骂‘人!’才是。”纳兰也道:“……那也怪不得他,他总算是临崖勒马了。不过,你本也是江湖上有名有望的人物,而且,今番你之所以能坦言己过,分明天良未泯——是什么让你如此堕落?”方柔激忽道:“色字头上那把刀,有下巴的都躲不过。”“你既是这样问了,我也老实的说。我不是推诿过错。只不过,你看我们的朝廷大官、主掌大局的人,莫不是堂而皇之的迫害忠义、奸掳良善、淫人妻女、强征暴敛、赶尽杀绝,无所不用其极,却也大富大贵,这世上那有正义可言?”司空回避惨然道,“我看多了,听多了,也觉得天网恢恢,报应不有,我们这些小人物,又何必再遵原则、守诺言、讲信义呢?如此一念之间,也没啥不敢为、不能为、不可为的了。”纳兰长叹道:“你说的倒是真的。上面的人,在作奸作恶的时候,倒应好好为天下百姓想一想,他们的这种教化、榜样,害死了多少本来立心向上和在邪道徘徊的人!”司空回避好像一切都豁出去了,反问:“好了,我已把我作的孽全都尽吐了,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了。不过,我却很疑惑:你们猜着我和杨公子、殷姑娘串通骗局,尚言有迹可寻,但我干这档子事,你们又如何能洞悉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纳兰道:“我们既知内中必有蹊跷,便放出流言,噩梦复发,并早些赶来此宫,恭候三位会见。在这之前,我们这位方大侠,拉出了他的金虹剑,向一贯服侍你的道僮问个来龙去脉——这也不能怪你的道僮,谁见了剑在脖上,都难免要说些非说不可的话了:你还记得吧?那天你作法之时,这位道僮就守在室外。”司空回避轻呼道:“这确也不能怪他,怪只怪我自己——现在我把话都说出来了,你们原不原谅,要不要动手,全是你们的事了。” 这也确然。 ——要是杨林林、殷珍珍不谅解,只有动手杀他。——要是原谅,按理纳兰和方柔激也不会拆散良缘,当众揭破谎言,此事依样照常进行。所以,这对千方百计要在一起的少男少女,也面临着两条路。——恕人,或杀人。 问题是:犯了这样的过失,是不是可恕?作了这样子的孽,是不是可杀? 正文 第五篇 我那些小悔不值一提 方柔激决心找仇小丫报仇。 仇小丫是谁? ——仇小丫就是“仇静香”。 仇静香当然不是她的真名。 她原名就叫仇小丫。仇,是她的姓,她父亲是个名人,这姓当然改不了,也不好改,更不能改。d$rop她爹虽然是个名人,而且也是当代响当当的武林高手。东林党的人器重他,东、西厂太监拢络他,连锦衣卫都要招揽他。不过,到头来,他却给皇帝卖命。当朝的皇帝,虽然是个坏皇帝、残忍的皇帝、糊涂的皇帝,但却不是个笨皇帝,当然知道怎么为自己“留一着后路”。皇帝老子也明白,现在太监狐群狗党,狼狈为奸,坐立山头,各拥雄兵,虽说可以互相制衡,但权势日炽,为策安全,还是为自己的“天子门下”留下些实力的好。“留一条后路”,就是给自己身边、麾下养了一些可以为自己卖命的走狗,或者奴才,或称死士,或作义士,当然,也可以美其名为御前铁血侍卫,甚至册封为保驾威德将军,其实作用都只有一个:效忠。 还要“效忠”到“不惜死”的程度。 这“忠诚”是要绝对的,而且是单向的,也就是:“愚忠”。——对仇小丫的父亲仇仲吾而言,他为了在当时与他齐名的“四大天王”中脱颖而出,自然人往高处,神往天庭。选择跟从官府权贵(哪怕是阉党、朝臣、国戚、宦官),很容易便“顺得哥情失嫂意”,顾此失彼,万一搞不好,牵连坐罪,还得要树倒猢狲散,还是不如直接效命于皇上,至少,来得威风显赫,光宗耀祖,名正言顺,不可一世多了!不过,天子跟前,能人特多,有能但无德者更众,无能但却有能耐讨天子欢心的就更多不胜数,仇仲吾虽练一套“夕阳山外山”,在拳、脚、剑、气、功、法已修为到了五花聚顶、一意同行之境地,但天子用得上他的时候,毕竟不多,乃至看得起他的机会,也非常少,甚至,仇仲吾怀疑:天子陛下记不记得有他这个人,都是一个问题,更休提他那一身本领了。人生有时候是:你不行,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庸庸碌碌的度过。但有些时候却是:你很行,但却没有人注意到你,没有人给你机会,没有人认为你行,就算你再证明了自己行,别人仍是看不上你,依然认为你不行。这还不打紧。偏偏你行,却没人发现,但你认为不行的人,偏生是人人认为他行,而且还是很行很行,像狂风一样行,像泄洪一般行,像猛兽一意孤行。那才是感慨。 仇仲吾就很有这种感慨。 他颇觉自己很似以前一个人。 那也是一位武林名宿: 元十三限。 还有一个历史人物: 周瑜。 既生瑜,何生亮。 周公瑾的盖世才能,自不必赘,但他却同代遇上了诸葛亮,最后只有吐血三升,提早飞升。仇仲吾觉得自己要比周瑜还不幸,而且不幸多了。因为他自以为才干武功,不在周瑜之下,但不仅连“挂帅”的机会也未得一尝,还同时遇上了无数个“不称职”、毫无才能的伪“诸葛亮”!他觉得周公瑾的际遇还是太好了,顶多,在传说里是给气死的。而他,他觉得跟那一群无能无德,却好权好利的太监、宦官和佞臣以及食古不化的清正之士之间相处,迟早,不是要给“屈死”,就是会落得个给“整死”的下场!别的“诸葛亮”那就不提了,光是在武林中与他并提的“四大天王”就有: 天涯海角伤心七(商辛七) 阴晴圆缺楼外三(王三一) 青山依旧愁中五(仇仲吾) 是非成败天下一(张一蛮) 他是其中之一,但他一向认为:其余三人,除了张一蛮,没资格也没这个能耐与他一道排名。他自认为他的武功比他们高,学识比他们好。他的拳法造诣、剑术修为、脚法研创、气功境界、身法变化上,无一不超逾其他三人多矣,但却不知因何,江湖上的人总爱把他跟王三一、商辛七、张一蛮等人并媲,而且,好像他是人家买了三块瘦肉后搭送的一块肥肉,只好附送。听说,武林中年青一代,还有不少意见,要把他的名号剔除出“四大天王”之外!他已逾中年,除了一身绝学,一身武功之外,无功名,又无显赫成就,所以仇仲吾笑不出来。庙堂不当他是朝中臣,武林不当他是江湖汉,连太监、宦官也不当他是同一道上的自己人,这才令他更悲愤莫名!,他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回想前程,怀念旧事,借酒消愁,酒入愁肠,不禁悲从中来,常潸然泪下,以致成天愁眉苦脸,也愁眉不展,郁郁寡欢。也许便是相由心生,人称他为“青山依旧愁中五”,大概也是此意。愁入五内,情伤其中。 “风流剑侠”方柔激和“游侠”纳兰与“豪侠”章大寒,自嘲合称“风尘生(三)虾”,一齐寻访“一枝花”,向王千子打探仇仲吾这个人的时候,王千子就说了以上这些。王千子朋友多,相交满天下。 局面大,嗜好也多。 连妻妾也比人多,有名有份有挂单的,就有十一个,儿女成群,外头包的养的一夕留情有缘无份的,还不计其数。所以别人知道的,他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他也知道一些;应该知道的,他自然知道;不应该知道的,他亦知道一些。他看来胸无城府,然则十分知道分寸进退,不使人尴尬,不让人为难,不许自己绝了退路。这样的人,幸运的话,特别受人钟爱,万一不幸,很容易让人生妒,除之而后快!——对朋友,能帮就帮,一向是王千子的原则。,当章大寒、方柔激和纳兰跟他探询起仇仲吾的时候,他就扼要的说了,然后,章大寒总结似的评鉴一般地做了个注脚:“看开”章大寒说,“我看仇仲吾这个人,就是看不开。” 由于章大寒曾经救过王千子一命(参见《王不见王》一文),王千子对章大寒鲁直莽烈的脾性,特别忍耐,面对章大寒率性随之而出的“高见”,也一直表示欣赏。“看开?”他舐了舐唇角,陪笑着道,“‘青山依旧’仇仲吾一身功夫,满门桃李,自视极高,横行天下,疾恶如仇,也疾仇如恶,今日却是章兄评了三个字:‘看不开’?”章大寒想也不想,就说:“是。你自己努力过就是了,尽了力便不必懊恼,何必尤怨!很多人,武功高,见识博,比我强多了,但就是看不得人比他成功,比他幸福,比他运气好!”他咧嘴一笑又道:“我不然。我读书少,可是我不管人家成就多高,运道多好,我只要自己问心无愧,自寻快活便是了。”“一句话,”他紧接着又道,“看开。——人比人,气死人。你看这纳兰!比我瘦比我弱,偏偏打起来,我敌不过他。这样想岂不气煞?我才不气。你能打最好,万一我遇危,他非得来救我不可,要不然整天要我救他,可烦死了!还有这色魔!为人不检点,老是跟女人鬼混,却偏偏还没死在脂粉堆里,却偏有女人对他黏糊黏糊的,像我这种大好男儿,顶天立地,却不得青睐,岂不天没眼乎?没天理么?哥比哥,气煞我!”他笑嘻嘻地又道:“幸好,我不这样想。你阳关你的道,我独木我的桥。哪怕你走的是前程似锦金光大道,我只要我的桥是一块让我横着过竖着走,跨步时还可以飘飘然,还可以一面走一面啃一块蘸了恶人血的馒头便心满意足了。”“说是容易,”王千子听得真有点神往,“做到可真不易啊。”“其实看开很简单,”方柔激说,“不要什么都拿自己来比较。一个真正骄傲的人,自信是不假外求的,不屑与人相提并论的。人家怎么做,是人家的事,有些人有媚世诌俗的成功,我不稀罕,才不把自己放进便桶里跟蛆虫比较:谁吃屎比较多!那才是令人不开心的堕落,我有的事,看得开,因为不重视,像世上的功名利禄;有的事,我却不想看开,还故意去看不开,因为连这都看开,跟出家当和尚已没分别了。我看不开,只是感情上的事。最放得开,就是床上的事。”“坦白说,有时候,看到许多不平事,本以为凭一腔热血,报国济民,皇天无亲,唯德是辅;不料,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也难免心怀惆怅,愀然不乐。”纳兰听了,忍不住说出他的看法,“其实开心很简单:最重要是好玩。”大家听到最后一句,都莞尔了。至少,一向妻妾成群的王千子,是颇认同方柔激主张风流快活那番话的。于是,王千子问:“为什么要打听仇仲吾?你们不是要找他决斗吧?”这样说着,脸上出现了担忧之色。可见,他对纳兰、章大寒、方柔激的武功还不大看好。——至少,如果比诸于“青山依旧”仇仲吾的话。 “仇仲吾的女儿,佯与方兄欢好,却下了毒暗算他。方兄的发妻宋眠花赶来救援,却死于敌手。十一名狙击手,仍存活六人。方兄是想找仇家的女儿报此深仇。”纳兰简略地说。 章大寒怒瞪住方柔激。 “我有话要问你。” “问。” “你玩女人,玩多少个了?” “不记得了。” “你要玩多少个才够?” “你去问一个爱财如命的要赚多少才肯收山吧!”“你不怕报应?” “我跟女人欢好,是两厢情愿,彼此你情我愿,又有何恶报?”"两人一问一答。 问得直。 答得爽。 问的不留余地。 答的直认不讳。 “你凭什么能拥有这么多女人?” “因为我英俊、潇洒、有才干、有魅力。”方柔激居然说的脸不红、气不喘、眼不眨、舌不打结,“女人喜欢跟我在一起,一夕贪欢也好,但我从来没拥有过她们,她们还是她们本人的,她们只是跟我开心一下,这关你屁事?”“你只不过是一个狗屁男人,凭什么可以跟那么多女人胡混?” “一壶茶,本来就是可以倒满许多口杯子。”“你说女人是杯子?” “我只说男人是茶壶。” “那么女人可不可以像你一样同时有很多男人?”“杯子把茶倒向很多口茶壶,不可能吧?” “你鄙视女人,你可以做,女人却不可以做!”“不是,我赞成男女都一样自由。只不过,坦白说,我不可以忍受我真正爱的女人这样做。”“那你自私!” “我只是老实。” “对对对。”看两人一问一答,愈来愈动气,比较倾向于方柔激的王千子赶忙圆场,“你说得对,你也说得对,你们都说得很有道理。”章大寒余怒未消:“我看你是心理有病。”-“你居然代表女人抗议。”方柔激口里可不退让,“你才心理有问题。”章大寒也一样不肯轻饶:“你的老婆给人杀了,你才心理乖戾,变相报复的!”方柔激刷地红了脸:“眠花未死之前,我就是这样子;未认识眠花之前,我已是这样子!”章大寒啊哈一声,一拍大腿叱道:“那就对了!你的女人就是给你害死的!”这句话,一下去,大家都静了下来。 方柔激没有回话。 他只脸色发青,手按住了剑锷。 这回,连章大寒也情知自己把话说重了。 但说出去的话已追不回来。 他只有期期艾艾、尴尬结巴、强颜巴结的黯然补了一句:“我……我妹子也是给你们这种贪色滥交的男人害死的……”听到这句话,方柔激按住剑锷的手指,再次松了开来。纳兰这才自心里轻舒了口气,道:“大寒,这不公平。方柔激对女人是贪花好色,但从不勉强,也从不以暴力毁人名节,污人清白。这跟那些恶霸、贪官及纨袴子弟完全不一样。令妹死于淫贼之手,方柔激只好色,但还不算是贼,你就不必捆在一道一齐烧了吧!”王千子也陪笑说:“我听说方大侠还要改过修正呢!有次他跟我说,要戒掉这浪荡玩意儿,专心教人练剑,创一个门派,就叫……就叫……就叫那个什么来着?”“‘铁铁门’。”方柔激心绪似已平伏,顺着话题接笋下去,“对情事,是‘铁’石心肠的‘铁’,对处事,是‘铁’板铜琵的‘铁’——专门误人子弟,导人歧途之门派也。”说到这里,大家才轻松地笑成一堆。 “我先加入。” 纳兰说。 “我也报名。”章大寒为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而歉疚,“我报‘铁骨铜筋’组,专门挨打。”“那我就不了,”王千子打趣道,“我走不得正路,我还有嗷嗷小儿待哺,还有十几个妇人要照顾。我改办个‘蝶蝶帮’好了,狂蜂浪‘蝶’之‘蝶’。‘蝶’战花间之‘蝶’,专门引诱你吃回头花,故意让你心猿意马守不住。”“我不守,”方柔激故意说,“我只主攻:铁铁门攻打蝶蝶帮,看看狂风怎么吹打浪蝶。”纳兰微笑道:“那可是举着铁血大旗拆散人家的鸳鸯蝴蝶了。”“那你是要找仇仲吾的女儿报仇了?” “杀妻之仇,不能不报。” 纳兰好心补了一句:“他是为了爱妻才放荡形骸的。”“那也不然。”方柔激道,“我天生浪荡,死也活该,但我只深爱一人。眠花是我最爱,她已长眠。对其他的也有一时钟爱,偶有所念,但不致牵肠挂肚,纵有愧疚,但那些小悔总不值一提。” 章大寒瞪着方柔激:“你杀了金被单?” 方柔激想也不想,便答:“是。” “你杀了人家的丈夫,仇静香又怎能不杀你报仇!”“但她没杀了我,”方柔激痛苦地道,“只杀了我妻子。” “你杀她男人便可以,她杀你女人就不行!”章大寒又来了。 “天下焉有此理!” 他仍是牛一般的眼色,瞪着方柔激。 “好,她杀了眠花,”方柔激没好气地说,“我就找她报仇,这叫冤冤相报,也叫因果循环,要是因为这样,有一天我给人杀了,我也了无怨怼——这样总可以了吧?”纳兰问:“你当时为何要杀金被单?” 他想找个机会给方柔激解说。 “我知道金被单外号‘色妖’,”王千子道,“他不但好女色,而且还强暴、诱奸、胁从、掳劫……种种鄙劣手法用尽,使受害人十分痛苦难堪,事后自寻短见者众。”方柔激冷哼道:“我只觉得他该杀。” “为什么?”章大寒虎地反问:“他不是跟你一样的人么?”-“他既好女色,就该怜香惜玉,却反过来残害女性,这等垃圾——”方柔激剑眉一扬,斩钉截铁地道:“该杀!”王千子想把话题岔开去,不然,他可不知道章大寒的牛脾气又冲出什么话来,万一方柔激和章大寒开打起来,那可是谁也招架不住的事。——万一搞不好,他的“潜梦园”也得给毁了。至少,吓个鸡飞狗跳,他的妻妾儿女都会对他怨声载道。"“有一次,我见着一个女子,美得咣琅一声——”章大寒打断道:“什么咣琅一声?我听不懂。”“那就是美得教人心碎的意思,你未成年,当然不懂;”方柔激摆明不屑地说,“于是夤夜我潜到她闺房里找她……”章大寒陡地插了一句:“找她干啥?半夜三更的!”“看她啊,”方柔激坦然地说,“看她睡觉啊!”“你、你、你偷看人家姑娘睡觉……”章大寒不可思议地吼了起来,“男女授受不亲,你这行为实太……”“你不懂,美丽女子恬睡的时候,最是好看。”方柔激一副夏虫不可与语冰的表情说,“我只看,又不做什么,更没伤害人家,到第二天她也不会知道让人看了一个晚上的,反正,这些,你这头牛不会懂的了。”“什……么!”章大寒又要发作了,指着自己牛一般的大鼻子,跳到方柔激跟前,“你说我是──”“但我恰好遇上金被单向那小姑娘施暴,”方柔激不去理会章大寒,眼里闪过恨意,颊边乍现恨色。 “那厮还用了迷香!可怜那姑娘……好久之后,她仍痛苦地抓紧我的手背饮泣,在我手上抓了好几道深刻的血痕。”纳兰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像一张善解人意的帆:“于是你就跟他打了起来。”方柔激点头。 “我杀了他。” 然后他还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他做这种事,已不止一次。” 纳兰又道:“他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仇静香还是要为他报仇?”四人沉默了一阵。 “说什么,金被单都是仇小丫的丈夫。”王千子喟息,“仇小丫就是仇静香,她的爹虽然名震天下,却不怎么懂得起个好名,随意就叫‘小丫’。听说,后来改为‘静香’,是仇小丫不喜欢人家‘丑小鸭’、‘丑小鸭’这般乱喊她,加上,她羡慕昔时有一位名动江湖的女中豪杰:仇烈香,能够跟四大名捕中的无情有一段深厚的情谊,所以故意改为此名。她的化名还不只这个,曾叫做‘仇方’,唤作‘仇豹花’,又叫‘仇雪宜’,还自号‘仇飞’……不过,到底,她还是仇小丫。” “改得了名字,”方柔激冷峻地道,“改不了性子。” 王千子疑虑地道:“不过,你们若要找她报仇,仇仲吾一定不让。他一向护短出名。只怕,你们也难免与他一战。”方柔激道:“一战也在所不惜。” 章大寒忽问:“你刚才说是给那女子抓伤了手背,是不?”“是的,”方柔激道,“那姑娘太羞愤痛苦了。”“你是怎么搞的!”章大寒没好气地指着方柔激尖削的鼻子骂道,“光是我认识你以来,我就目睹、听说、看到你给女人抓伤了三次,有两次还中了毒——你到底要给女人抓伤几次才知后悔啊你?”方柔激这次倒不生气,反而一笑。诡秘地说:“给女人抓伤,也是一种荣耀,一种乐趣。”“什么?”章大寒怒吼了起来,“你这败类,说这种鸟话——”他又来了。 王千子在旁,深呼吸了一下,喃喃微笑道:“还有花香。”纳兰加了一句:“以及温情。” 正文 第六篇 你的悲喜与我无关 “仇仲吾在哪里?” “仇快山庄。” “仇快山庄在哪里?” “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我却知道谁知道。”王千子道,“仇仲吾的仇家很多,若人人都知道他住在哪里,只怕姓仇的快乐不起来,他的仇家可快乐了。”“谁知道?” 方柔激还是执意的问。 他报仇心切。 “跟他齐名的人。” “是‘天涯海角’商辛七?”纳兰问,“还是‘是非成败’张一蛮?” 他故意不提王三一。 ——因为王千子听到“阴晴圆缺楼外三”王三一的名字就头大。是所谓“王不见王”(请参考游侠纳兰故事第十五章)。谁都知道“一枝花”小王千子怕了老王三一:因为“老王”耿直、正派、清廉、严厉、俭朴、交友谨慎、行事一丝不苟。王千子却正好相反:挥霍、浪荡、好色、贪杯、胡闹、什么朋友都交、做人不拘小节。偏偏,王千子跟王三一一样,同属于“儒剑门”里的高手,王三一是供奉级,王千子是护法级别,不过,如论辈份,“一枝花”王千子还是得比“儒侠”王三一低了三班。不过,王千子有一个特性: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死怕穷怕寂寞,更怕真正正派的好人。所以,“小王怕老王”,天下闻名。 因而,纳兰根本不提“老王”。 因为王三一这种脾气大又年纪高的君子,理应不会跟攀附权贵、不可一世的仇仲吾有深交,更不可能知道他住在哪里——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王千子,王千子也更不会找他带路。——小王见老王,避之犹不及。 可是王千子的答案居然是: “王三一。” 听到这个名字,使得纳兰、章大寒、方柔激都禁不住一起问:“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他?” 王千子怪眼一翻,反问:“为什么不能是他?”纳兰怔了一怔,道:“皇帝数度降旨,要王老英雄上京面圣,准备册封厚赠,委任要职,他都拒不领旨。东、西两厂想招揽他,王老侠客认为阉党行事,手段毒辣,伤天害理,故坚不结交,阉党也莫奈之何。而今仇仲吾投靠朝廷,这种所为,绝非刚正不阿的王大侠所喜。”章大寒也大表同意:“王巨侠平生正直,怎会跟仇仲吾这等沽名钓誉、依附权势的人有深交?”方柔激冷哼一声,反问章大寒:“你为什么叫王三一做‘巨侠’?大侠就大侠,英雄便英雄,哪来那么多造作?吹捧也不嫌肉麻!”章大寒又对方柔激一挺他的虎背一鼓他的熊胸,瞪眼睛拗唇角把鼻里的气都喷在方柔激脸上,说:“侠是仗义出手、打抱不平的人,大侠是为国为民、除暴抗敌的人。巨侠?那是大侠中的大侠,是行大事不留名,做好事不认功,有过人本领却甘于平凡活着,有绝世才能却能淡泊明志的人物。我认为王三一足可为巨侠。”王千子听得眼珠子都几乎游离于眼眶之外,滚到眼睫毛翘处舞踊了,喃喃地道:“高见高见,那你又如何评断自己呢?”“我?”章大寒咧嘴笑道,“我当然是大侠中的大侠,大侠里的大大侠——章大巨侠了。”方柔激伸手扶住了花园里的一棵树。 那是一株盛开的夹竹桃。 马上花树一阵乱颤。 花落了满地。章大寒想过去搀扶他。 方柔激马上拒绝。 章大寒倒是满脸关切之情:“你不舒服?”方柔激闷哼一声,看来倒有意思要实话实说。纳兰马上岔开话题,问道:“刚才你也不认为王三一会是仇仲吾知交,为何?”方柔激道:“性情。” 纳兰诧道:“性情?” 也许他早已理解方柔激之意,只是他不希望章大寒再与方柔激发生冲激,便顾左右而言性情。“对。”方柔激道,“老王这人很闷,的确是个很正义,很正派,正经八百的人,我不喜欢。仇仲吾这个家伙很疾恶如仇,但他的‘恶’是个人所恶,‘仇’是他私下所仇,所以只能算是‘疾仇如恶’。他还是丢不掉富贵功名、依权偎势,老王再怎么闷煞人也不会做这种下作的事。”纳兰倒是听得饶有兴味:“听来,你既厌恶仇仲吾,也不太喜欢王三一?”方柔激点头道:“仇仲吾武功高,人格不高,我不想交这种朋友。王三一人格高但人太闷,没有办法成为好朋友。”章大寒打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自葵扇般的血盆大口里“哈”了一声,用一只棒槌般粗的食指向方柔激遥戟指一下,嘎声道:“他这种人,目空一切,除了你,哪有看得起的朋友!”方柔激板起脸抗声道:“有。” 王千子倒引发了兴趣。他平生倒好交友,尤其喜欢结交名人作至交,故而问:“谁?”方柔激冷哼道:“交朋友最重要要够朋友,不然就得要很好玩。两者均备者稀。两者得一已可一交。他算是一个。”他说到“他”时,伸手一指。 他指的是章大寒。 章大寒怔住。 他指着自己东北大蒜头的鼻子,不敢置信嗫嚅道:“我……你……你指的是我……你当我是你的朋友?”纳兰笑了。 “我们大家一直都是好朋友,可不是吗?”紧张气氛一时松懈下来。 章大寒兀自喃喃地道:“我……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当我是……好朋友……我们的性格完全九不搭八,三不辄七,鹰不钻洞,鼠不飞天的一对招风耳!”说着说着,也有点赧然。 “哪怕猪八戒的招风耳也是一对耳朵!”方柔激依然故我地说,“我不是说过吗,我爱交好玩和够朋友的朋友,你够憨,又够笨,人又直爽,所以很好玩;人交多了聪明的朋友,找一两个够笨的朋友交往一下,也是很好玩的事。此外,好朋友贵在交心,意气相投便可,不必找性情相近的。”他的脸上有了微笑,笑眯眯地看着章大寒,“你虽然老爱找碴,却肯定够朋友。”章大寒不知怒好,还是笑好,“你……”——他居然骂自己“笨” “对,”纳兰微笑道,“好朋友是你的悲就是我的伤,你的乐便是我的喜。你悲我更哀,我喜你更欢。如果双方是那种‘你的悲喜与我无关’,那就不是真正忧戚相关、苦乐与共的知交了。”王千子很想问问方柔激:也当自己算不算“朋友”,但遂而念头一转,插口道:“都一样。”纳兰奇道:“什么都一样?” 王千子道:“理由都一样。” 他补充道:“方剑侠认为交朋友要够朋友,不然就得很好玩,但性格未必要相同。王三一这个人很正直,甚至有点古板。但他却不排斥仇仲吾的友谊。也许,仇仲吾是另一个层面的王三一。 “说实在,王三一和仇仲吾的武林地位、武功造诣,确实都有些相似。”纳兰寻思道,“也许,王三一内心里,也曾想走仇仲吾那一条路,他那一种生存的方式,只不过,他没有去当那一个人,走那一条路而已。”方柔激唇角隐约有一丝诡异的笑意:“或者,仇仲吾替王三一做了许多他想做但不能做、不敢做的事。仇仲吾信任王三一,什么都向他透露,因为王三一老实、正派。王三一喜欢仇仲吾,什么都可以宽宥他,正因为他是另一个如果变坏了的自己。他们两人就像两粒葡萄,一个坚持不坏,放久了也可当果干,一个虽然很快就变霉了,却可以酿酒。”“如果你们都说的对,”王千子忽然插口道,“我还是有一个解决不了的问题。”“什么问题?” 三个人都乐意知道。 “我的性格跟王老侠最是不同,做人做事,风流快活,无一相似;”王千子忿忿不平的问,“为什么他又不当我是他的好朋友?”三人为之瞠目。 “也许,他不杀了你,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这是方柔激的意见。 “他如果想活的长命一些,还是不把你当朋友的好;”章大寒咧咧嘴不知表示鼓励还是打击对方道,“他迟早会给你这不长进的小王气死的。”王千子顿顿脚,鼻子都歪到一边去了:“好,好,你们果然是好朋友!”“不过,王老英雄就算是真已经把你当是好友、至交了,”纳兰还是比较厚道,“你也不一定知道!”“他当我至交?”王千子嘿声歪气的道,“他成天一见我就骂,好像我是他的出气袋!”章大寒道:“所以你一见他就跑?” “对,”王千子顺应话锋,“我闻着他个屁味从东边吹过来,我就打从西边乘纸鹞飘着走——所以休想我见他!”纳兰挽住话锋:“可是,我们自己却找不到王老英雄。”方柔激冷峻地道:“找不着王三一就找不到仇仲吾。”章大寒这次知机,忙接道:“找不到仇仲吾就杀不了仇小丫。”纳兰把话题画上一个全圆:“——你想让阿激这辈子都报不了杀妻之仇吗?”“你们真是——”王千子人长得矮,四人中谁也比他长得高,他得要抬头才看的到三人的“嘴脸”,“——可真是好朋友啊,都来挤兑我一个。”“不。”纳兰温和的说,“要不当你也是我们的好友,我们又怎会要求你做这件事?”“你当,”王千子明显给软化了,只悻悻然道,“他们也未必当我是。”章大寒可火了:“那你以为我们当你是什么?” “你们只是利用我去找人,”王千子吼道,“利用我去报仇!” “琤”的一声。 方柔激突然拔剑。 谁也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拔剑。剑如一泓秋水,快、劲和急,已架在王千子肉墩墩的脖子上。剑光映出王千子扭曲的脸容。 以及方柔激冷酷的神情。 “要不是当你作朋友,我不会问,”他说,“我只会用剑去找答案。”然后又“琤”的一声。 他已收了剑。 剑已回鞘。 就好像从未出过剑一样。 王千子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纳兰见方柔激出手,先是一惊,随而镇定,章大寒正要出手阻止,纳兰却悄悄抱住了他。方柔激剑已回鞘,除了剑锷上扣住的红穗犹在悠悠晃动,压根儿好似从未动过剑一般。王千子仍在怔怔发呆,一双眼珠滚圆圆只粘在方柔激腰间剑柄上,好像魂附剑身,钻入鞘里,一时未返。纳兰知道方柔激当然不是真的想伤害王千子,他只是急。他急着要去报杀妻之仇。 因为今天已经六月初五,再达十一日,就是方柔激爱妻两周年忌辰。他找仇小丫报仇,也找了两年了。 两年都找不着。 他也不想惊动仇仲吾。 仇仲吾的女儿要狙杀方柔激,仇小丫害死了宋眠花,毕竟,都不能算在“青山依旧愁中五”的头上。方柔激虽然愤怒。 虽然偏激。 而且好杀。 但他还是讲道理、明事理的。 所以他也不想动仇仲吾:一旦动仇仲吾,就行同动皇上身边的人,他们已跟佞臣、宦官、阉党和锦衣卫势形水火,背腹受敌,不死不散,可不想再跟大内高手结下深仇。他虽看不起仇仲吾的为人,但决不致小看仇仲吾的武功,而仇仲吾也决不致坏到非杀不可的程度。他总不能跑到“仇快山庄”去,揪住仇仲吾说:“把你的女儿交出来!” 他要是这样做,只有先血洗“仇快山庄”,要不然,“仇快山庄”先冲洗干净他身上淌出来的血再说。何况,“仇快山庄”他只听闻过,到底在哪里也打听不出来。他的爱妻殁于仇小丫手里,江湖早已风闻,谁也不会冒这个风险告诉他,有的朋友是不想他死在“仇快山庄”,有的敌人是不想他报得了杀妻大仇,有的人好心,不想方柔激火拼仇仲吾。武林火拼,黑道称快,侠道相斗,阉党得利。当年,武林中两大英杰不能相容,笑伤大师死战恶爷,两大侠义主力两败俱伤,使天下一时鬼魅魍魉当道,妖孽横行于世,早已为侠道武林,深自惕惧。——这种事,在江湖上有正义感的人都诚不愿见。而且,仇仲吾虽然是个俗人,但俗人也有他的妙处,很多人都知道他能接近皇上,所以请托相求、藉故结纳的人也特别多。仇仲吾最怕这个。 因为皇帝只是要他的本领来保护自己,而不是要重用、亲近他。他根本连皇帝的边都沾不上。 在一些狗屁传奇里皇帝就在一个窄窄的“客厅”里或小小的“阁楼”内,只身面对面地跟一些江湖豪客或武林杀手,谈话聊天,饮茶喝酒,那只怕真是只有狗才相信那不是一个屁,而是五雷轰顶。皇帝根本不容你有觐见的机会。 何况,你若能如此接近圣上,他身边的宠臣、宦官也不会放过你:要不就收为己用,作为耳目,要不就先除之而后安。仇仲吾最怕这种请托和攀交: 一旦“请”上了,他不做,人以为他倨傲,已结下梁子;只要有了交情,再来拒绝,人又说他绝情,生了怨怼。万一遇上有“案情”的人,让宦官、太监生了怀疑,动辄罗织,罪名可是灭门之灾!总之,像这种酬酢和交谊,还是能避则避,避之则吉!所以,仇仲吾的“仇快山庄”有个特色,他人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仇快山庄”。他带着家眷、门人、家丁、弟子、宠物和家当,每处都住不长,每住都十分隐蔽,没有他的邀请,不得他的信任,谁都只知有此“仇快山庄”,不知“仇快山庄”何在。躲得好,是非少。 躲得多,人情薄。 ——这是每个隐者的特色,也是苦处。只有隐者最了解隐者,不知隐者何以为隐者只以为这种人发神经。别的时间,他可以奉令赴京,住在禁宫之内,更是谁也找他不着。——那时候找他,万一搞不好,还给大内侍卫当是行弑刺客宰了,还来个追加灭族抄家! 不过,仇仲吾无论把山庄搬到哪里去,还是会通知他的三五知交的。——王三一无疑就是一个知交,而且可信。方柔激倒不知道王三一知道“仇快山庄”所在。 他反倒以为王千子会知道。 ——王千子人面广,关系多,手段圆滑,八面玲珑,方柔激以为仇仲吾会需要王千子这种朋友。 想不到王千子还是不知道。 仇仲吾怕他口疏。 可是王千子知道:王三一知道“仇快山庄”的下落。给仇仲吾猜中了: 王千子果然嘴疏! 好半晌,王千子才呐呐地道:“好快的剑!”方柔激一笑。 章大寒也眼中闪亮,翘起大拇指咋舌道:“剑,好快!”方柔激一笑。 淡淡的骄傲。 “这儿,剑,要数我最快,也最狠;”方柔激道:“但未必是我最好、最高。” 章大寒忽然觉得很痒。 手痒。 痒得无枝可栖,无法可施。 手痒来自心痒。 他忍不住道:“看到你拔剑,我也忍不住想拔剑跟你比。”方柔激悠然道:“我才不跟你比。” 他笑眯眯地看着章大寒,眼尾纹折叠成波,笑得像一个灯谜。章大寒居然给他瞅得有点后脖子寒毛倒竖起来:“为什么?你不敢?”方柔激满怀善意的说:“我从不跟牛比剑,我又没长一对角,不想角力。”章大寒乍听可又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四五六七八九佛朝宗,跨步又要拔剑,纳兰连忙阻拦,低声道:“阿激就是要激怒你,你偏就爱受这种气!自己人,动什么剑!”王千子却在这时候说话了:“可是你刚才仍是拔了剑。”方柔激好整以暇的说:“是呀。” 王千子翻着怪眼道:“你还是对我出了剑。”“是啊,”方柔激闲着说,“可是我并没有伤了你。”&“那也一样,”王千子乜着眼说,“你还是对我拔了剑。”他补充道:“你不是在请教我,而是用剑威胁我。我是从不受人威胁的。”方柔激双眉一轩,欲言又止,终于冷冷地道:“随你怎么说!”王千子忽然退后两步,摆出架式:“你再拔一次剑看看。”方柔激道:“什么?” 王千子坚定的道:“刚才我没防备,现在你再向我拔一次剑看看!”纳兰走到前面劝道:“大家是朋友,犯不着动了真怒——”忽然,他发现自己走不近去。 劝不开两人。 因为煞气。 ——一股浓厚的杀气,使他寸进不得。两人已对峙。 对立。 两人手各按剑锷上。 方柔激道:“你、再、说、一、次。” 王千子道:“你有本事再向我出一次剑,能快得使我服气我就替你找老王揪出仇老怪。”方柔激冷峻的道:“你不要后悔。” 王千子只说了一句话:“我有防备,你就不敢?”纳兰猛吸一口气,拟以绝大内力突破煞气的护罩,一面说:“你们何必——” 话未说完,剑光已起! 剑已出手! 剑光不只一闪,而是二度亮起,又霎然而灭! 剑凝住。 方柔激的剑尖,如一泓秋水,就点在王千子咽喉上。“嗖”的一声,剑已不见。 剑又回到鞘里。 王千子愣了一会,终于喃喃地道:“是你的剑快……”然后转身就走。 走的极速。 别看他有点胖墩墩的,跑起来比鸟飞还快。只见方柔激脸孔铁青,摇了摇头:“不。他的剑也极快。”纳兰向章大寒摇了摇手,指了指地上。 地上有一对剑穗,打成漂亮的蝴蝶结——那原先是绑在方柔激的剑锷上的,现在已给削断落地。只听王千子滑稽突悌的语音自远方传来:“好,我带你去求老王,跟我来吧!”纳兰、方柔激,相对莞尔。 方柔激立即猱身赶程。 纳兰却自后给章大寒一把拉住。 “我,”章大寒少见的期期艾艾起来,“……我倒有点担心。”纳兰奇道:“担心什么?” “他……是不是有那个……” “那个什么?”纳兰还是拖着章大寒赶程,一面问。“那种癖好嘛……这个色魔,是不是男的女的他都对胃?”章大寒腼腆地说:“怎么我一直看到他对我淫笑,莫非没安着好意……”-纳兰几乎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