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侠者》》 正文 第一部 空手道 一、差一点就要发生的格斗 “空手道自由搏击的时侯,不准说对不起!”一个棕带三级的学员闪电般的击中另一个棕带四级的脸部,那四级学员猝不及防的捂脸蹲下身去,三级学员慌了手脚,李中生猛地雷公般吆喝了起来。那三级学员被唬得不敢再扶,依照规矩,转身屈坐,运气调息。李中生俯过去扳开那四级学员的手,发现他的鼻子像捣烂的柿子,鲜血脸、手一摊摊的淌,李中生嘀咕道: “妈的,下手太重!” 两个白带的学员把那位四级学员扶了进去。李中生吆道:“打架时要眼明手快,对方逼近来的时候不要慌,不慌便能反击,慌便非挨拳头不可!看哪,这就是榜样。” 今天“老教练”们都没有来。郭静在墙角倚着,像平常一样没有作声。老二皱着浓眉,显得非常暴燥。李中生照常教着武功,现在是自由搏击的时间。每次轮到李中生指导自由搏击的时侯,学员都惧怕得噤若寒蝉。李中生无疑是个天生的刺客──他出招狠毒,不留余地,能打胸腹绝不打臂膀,能打鼻眼绝不打胸腹,学员搏击时不卖力,他甚至会跳进场内示范搏击,他这一进场,对手无不披血折骨的退下来的。 我自幼跟随父亲学过罗汉拳,后来跟哥哥学铁线拳,自己又苦练北派短打、弹腿拳,兼修杨家拳和少林虎鹤双形,一九七三年起才在侨居地加入了神道自然流空手道。一直断断续续,练到现在还是棕带一级。虽然还差一次升段检定考试就可以考获黑带,可是我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么多位“老教练”,以及李中生狠辣的拳脚。况且以我的体格,要通过击破技术这一关──两块红砖以及六片厚瓦──是不太可能的。 老二的“本钱”比我好多了。他扛锄扛惯了,熊背虎腰,铜筋铁骨;在他来说,白天是锻练体力,晚上挨揍。老二脾气火燥,很喜欢中国功夫,也练过一两套中国拳,打起来一身都是汗水,他仿佛很满意这些汗水,因为这样才证实他下着苦功。他每天劈腿时,不但内十字能张得全开,连外十字也能臀部着地,打坐时叫人站上去用力踩,看他痛得脸部所有的肌肉都皱在一起,仿佛像皮圈交错打了结,但他还是在牙缝里出声叫人继续用力踏。 也因为他能吃得起这些苦,而且专心修习空手道,他的成就比我们都高。我们五个自海外来台的,以他最先取得黑带。一个来台后便弃武习文了。这是个忙碌的社会,忙搭车、忙上课、忙约会、忙期考,他不想也忙挨人打。一个练到棕带,便无法忍受这种锻练而退出了。本来殷胜和我以及老二都同时取得棕带一级的,后来殷胜和老二去考黑带:我永远忘不掉那天晚上,老二狂吼,溅血,力战,一场一场的应接下来,终于碎砖裂瓦,通过了鬼门关。殷胜却在过了四关后,被总教练唐秋山的五指贯手叉中脸门,侧进再加一记擒拿,肘部猛向下一记敲压──平时一肘可碎十二块洋瓦──殷胜的手便废了。那晚他倒在榻榻米上,缓慢、痛苦、无声地倒了下来,像一个慢动作的镜头,无限期的延长人的苦楚……从此他便没有出现在武场上。我的黑带初段也一直迟迟未考。老二考获了黑带补,半年来风雨不改,照样苦练,终于取得了黑带初段。除了那班“老教练”外,李中生和郭静是第一批训练出来的二段,老二则是第二批的唯一一个黑带初段。我呢?一直仍是棕带一级。 那边李中生的吆喝之声不断地传来,两个水红带的学员正在交手。看他们一进一退战战兢兢的样子,便知道他们对搏击的技巧并不纯熟,经验亦不足。自然流空手道的带段是由白带到黄带,黄进橙进水红,水红再深下去,便是棕带了。棕带分四级,级数越少,辈份越高,到了一级,便可以考黑带。黑带每两年方可考一次,一次考不到,又要等两年。黑带到了五段以上,才佩红白二色的带。到了八段以上,便是纯红。空手道最高的是十段,这十段全世界没几个,在每一派系来说,可算是掌门或长老之类。 水红带的学员练功不到一年,一年的时间,基本动作也许已经练得不错了,但要谈到搏击,经验还是不够,互击的时侯多,得分的时候少。但这两个水红带的已经算不错了。 老二皱皱眉,低声道:“叫水红带的学员打得那么狠,万一出了事,不是害了道馆的名声。” “李教练的脾气你知道。”我摇摇头说,“他是不容得人劝的。” 老二嘀咕一声:“妈的!”我笑着说:“晚上要升级检定考试,李中生自然会急了一些!” 老二低吼了一声:“这些人都打伤了,晚上又考个鸟!” 我吃了一惊,瞥见李中生侧头望过这边来,忙低声道:“你吼什么吼,郭静都没出声,你叫什么!” 老二以拳捶地,道:“妈的,以辈份来论,只有他可以制住李中生,偏偏郭哑子就是郭哑子!” 我怕老二的脾气会出事,李中生又是一个容易记仇的人,忙拍拍他肩膀说:“今晚他们练得好,我们也松下一口气,练得不好,他们是瞎子打沙包,乱打乱挨!来,到我家喝酒去,管他鸡跳鸭睡觉。” 我们起身进更衣室,没料到一个“老教练”躲在浴室里脱个精光,不知在干什么。浴室门未关,他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进来。我们一楞。他涨红了脖子,怒吼一声。我忙鞠躬说:“对不起,对不起!”他“砰”地关上了门。 我向老二伸了一下舌头。老二在地上啐了一口痰: “哼!这种‘老教练’派头,在这儿干这玩意儿,也未免太狗!” 我没搭腔。那“老教练”怒气冲冲的走出来,揪住我就掴了一记。我至少有十八种方法可以把他揪住我衣襟的手折断,但我没有那么做;稍一迟疑,他又一巴掌打过来,半途被一只冷、静、有力、如铁铸般的手,五指如钩,扣住。 那“老教练”一怔,老二冷冷地道:“你最好别打!”那“老教练”又涨红了脖子,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打他,干你屁事!” 老二冷笑,没有作声,右手却缓缓慢慢地收了回去。他收手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没有一处破绽,手收回到胸前时,更加无瑕可袭。与人对敌,两只手或一只手离身子太远是不智的,至少腋窝的“攒心穴”就是致命伤。从那儿用“凤眼”或“鹤凿”打进去,直攻心房,必定休克。 老二这一收手,那“老教练”当然知道他要干什么了。就在这时,猛听一声吆喝,李中生走了进来,双手打在他的绣金边二段黑带上,斜着眼睛看着两人,阴冷的说: “晚上要考升级,大家都要打点打点,日本总会副会长冈田荣一要来,他儿子冈田久米也是高手,那时总教练怪起来,我可不想说是打这一场架引起的。” 老二回瞪了一眼,一字一句地道:“他不打人,我不打他!” 那“老教练”龇牙露齿道:“你给我小心点!”老二回身道:“怎么样!”李中生猛喝道:“要打出去场上,按照规矩打!”猛听一声如焦雷般的暴喝:“不准打!”喝声来自门口,却震得四面回响,仿佛从四面八方击荡过来。 我们回头一看,是郭静。 李中生耸耸肩。我搭住老二的肩膀,扯了他出去。李中生擦擦鼻子,也跟了出来。那“老教练”骂了几句,就再也没作响。 走到场上,原来人已散了,学员有些已回家,有些三三两两在歇息。老二悄声说: “我们请郭哑巴吃酒。” 没料到还是给旁的李中生听见了,声音像削了皮的梨,怪得很省: “怎么?没我的份啊?” 他从来很少与我们在一起,郭静倒常在一起,但很少说话。他的为人我们不大了解,只知道他武功很高,不爱说话。我们聊天时,他总是把手反反覆覆的往地上敲,他的手光滑匀韧,像一柄菜刀。 二、煮酒论武林 “老教练”们其实不一定很老。总教练唐秋山就只不过三十来岁,可是他的武功很高。平常我跟普通学员格斗时,出脚踢中,再收回来,放回原地,对方还未及伸手招架。如果是没练过武的人,我有信心叫他不知道中的是左脚还是右脚。但是我跟唐秋山平常约定对练的时候,我一脚踢去,他一定捞得到。如果用双手兜住犹可,偏偏他是用一只左手,其实不是捞住,而是用拇指钳住我的脚胫骨,就像铁钳子一般,这才叫人受不了。他的武功很高。自由搏击时有多高,我们没见过,以前日本人教的时候,据说是他打得最好。但是最近他练壁虎功时摔了跤,从天花板跌落水泥地,腰背弄伤了,也较少格斗了。 其他的“老教练”们比较上了年纪(比起我们这些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来说)。他们是日据时代练起来的,有些是当时日本人来台湾开馆时学的,他们学的原因我不知道,但知道有些因在日本人公司服务,非学不可;有些是日本要在台湾发展他们的武术精神时半被迫招募进来的。他们练习的时候、远比我们现在苦,站一个猫足立姿(后腿屈前腿稍微着地,前虚后实,一旦攻击时,虚者为实,实者为虚,而且弹跳攻击,十分捷便,宛若猫扑鼠前的姿态。日本刚柔流空手道十段老拳师山口刚玄,以此得绰号“猫儿”。)足足站半个钟头,而且要低姿势,前踢一百下,左脚踢完,再踢右脚。左右脚踢完,再踢侧。踢侧踢踢完,再踢转踢。稍有偷懒,木杖便劈在腿上,足令人痛倒于地。而日本武士道的精神会使教练把你从地上掀起来,一阵吆骂后,还得继续练下去。 “老教练”们便是这些日本武士的产物。他们的身体很奇怪,很早就衰老,出手很狠,走起路来也有些日本人内八字脚的味道。因他们国语不好,而且多为苦工,所以没有继续升段,也没有拍电影,或其他机会,大部份人回家忍受他们的关节风湿痛,少部份还继续在道馆里默默无闻的练下去。唐秋山是到日本学得二段,回来修完大学,再去日本考三段,有这些资历,自是声名大噪。他在此发扬空手道精神,前年又到日本考了四段(二段以上,必须到日本总道场考取),名誉五段,便当了这儿的总教练。 我们拎着鞋子,退后齐立,向道馆齐齐鞠躬之后,才离开道场,一路上哼呀唉呀的到了挂着“天字第一号牛肉面”的老店。事实上,我知道今天大家都很不愉快。李中生和郭静他们是一半由唐秋山指导出来的,一半是“老教练”们教的。李中生也是大学生,在思想形态上,这两派之间有很大的鸿沟。譬如看武打片的时侯,“老教练”们不是冷笑揶揄,就是羡慕得眼睛发亮。这点在我们这一代来说,是不会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自信”,可是我知道我们的“自信”伤了“老教练”们的“自信”。 吞下一口温辣的酒,竹叶青的味道不像青竹倒像老竹,空肚子是有点承受不了。忽然想起南部有家诗社就叫做“竹叶青”,真是年轻人才想得出来的名字。气氛不太好,我看见那煮面的老板娘正端坐在那瓦斯炉前面,脸向街心,那煮面的锅不断地冒出了白黏黏的水气。老板娘的脸像被蜂螫过似的,显得眼珠子像凹进去的,一动也不动,端静坐着,她的唯一等待,便是等面煮软,捞起来加油添料,捧给客人吃。我不禁笑说: “如果我练武,有她那么静心静气就好。” 老二扬扬眉:“她是谁?” 我知道他爱挑战的老脾气又来了,笑说:“老板娘。” 他“哦”了一声,放下了酒杯。 沉静很久的李中生忽然开了口。他跟着我们来,料想他必有一番话想说,果然没有憋久: “二兄,在道馆中,你老兄的拳头最硬,兄弟是知道,但是你也该知道‘老教练’们对你的印象不太好,万一遭到埋伏,双拳难敌四手,不可不防……” 老二坐起瞪了一眼:“这是干嘛!你意思是我的黑带一段不是他们二段的对手,打起来──” 李中生陪笑道:“二兄误会,不是这个意思。空手道这桩武技,不是带段高就可了事的。上次东南亚日东流大赛,不是让一个棕二的拿去了吗!五段都拼他不过哩。二兄的拳脚,当无问题,只是老是跟‘老教练’们冲突,兄弟在道馆里,也有些难做。” 老二道:“好,我以后尽量不叫你难做便是。他们不来惹我,我便不惹他们!” 李中生嘿嘿笑道:“说句良心话,他们也没兴招惹二兄,只是以前在日本人那儿受的苦,现在把鸟气都出在这些刚学的小雏儿身上……” 老二一拍桌子指向我:“他就不是小雏儿!” 听到“小雏儿”三个字,本想拍桌发作,不过还是息事宁人的好,我也知道李中生说的不是我。“也难怪,听说他们以前被打得很惨。有一位还肺出血,日本教练叫他练气功挨拳头,他硬顶了两下,日本人说他肌肉不够结实,所以再狠狠给了几下,回去后没几天就翘了辫子,他老婆哭天喊地的,明知她丈夫被人活生生打死,就是告官无门。官家会说:你的丈夫自己不闪不避,自己愿挨的。她又怎么说?难道请得动律师?” 李中生笑道:“对,对对,想想‘老教练’们过去的日子也是蛮苦的。” 郭静坐着喝酒,不说一句话,嘴唇抿得紧紧的。 老二一仰首把杯里的酒吞掉,说:“要是国术也能够有这样的效率和威力,咱们干脆投到国术馆算了,也省得在这儿受闷气。” “哎,哎,老二,这话可差了。”我说,“空手道本就是达摩祖师的武技,是一九一五年冲绳岛人官城长顺在中国习艺时学得的。他看见白鹤飞起时,屋顶上的瓦片,给它的翼拍碎了几块,官城长顺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白鹤这么柔软的翅膀,却能发挥这样大的力量,后来他悟出了一套武功,配合以呼吸为主的拳法,发现了刚柔互制的道理,创立了刚柔流空手道。据说他运气时,刀棍都伤他不了呢!” 老二点头说:“对。就算是名震国际的柔道,也是明朝陈元赟传去的,陈元赟是福建少林寺派系的人。”顿了一顿,又说:“跆拳道亦传自北少林。就算目下国际知名的泰国拳,他们侧的膝肘都十分利害,也不过是传自梁山泊中一百零八位好汉之一燕青的拳法!” 李中生忽然说:“泰国拳很可怕。据说香港国术团去了两次,败了两次。” 老二反驳一句:“一九六六年六月自泽村忠起,空手道败在泰国拳的手下,不知凡几,怎只国术而已?” 我赶快打岔:“据我所知,香港习武人比国内较有出路,一是那儿抢劫事件很多……。所谓出路,我指的是他们大有动手之处。抢的也好,被抢的也好,自行防身需要,打家劫舍也需要。”老板娘把滚烫烫的牛肉面捧上来,还是那么专神,眼睛一眨也不眨的。 话说上了头,眼看牛肉面一来,怕被阻断,忙接着说下去: “出路其二是武馆,因为世风的影响,加上武打片,他们自然要到武馆喊杀一番,练得好的开馆授徒,桃李天下。另外就是当打星去了。而在台湾,除了几家武馆,真谈不上什么出路。练得好辛苦,也没有用……也许政府真需要替他们安排安排,这也是复兴文化,传扬国粹啊!” 老二忽然又插嘴:“你说,台湾国术界的人胜不胜得过香港的?” 我呆了一呆:“你问这干什么?” 老二说:“香港的被泰拳打败,我们这儿该有人去打嬴一场回来。” “废话!”我说,“现在又不是刀光剑影的世界,有枪啊,砰,你就完蛋了。而且,香港那两次去打,打败了回来,香港武术界也轰动。其实,那批人是为钱而出赛,谈不上代表香港的国术界。反正上了场就有胜有败,有人打败了,心里已够惨了,无须太过苛责。这年头什么场合都是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不过,武功未练到家,最好别什么代表出赛,免替中国人丢脸。” 讲到这里,我忽然想到,说:“你问得好没道理。什么台湾比香港的?这也不是全部啊。像我们好一些前辈高手留在大陆呢。侨居地也不乏高手啊。其他国家也有,要不要我列出几个?……” 老二摆了摆手,有点不耐烦。李中生笑说:“吃面吧!”大家津津有味的吃起面来。老二忽然又把话题捡了起来: “你说,国术究竟能不能胜泰拳?” 我一时没话说。李中生说,“很难。” 老二放下了筷子,“为什么?” 郭静的嘴还是抿成一线,此时只是略扬扬眉,像仔细听我们的话,又像一句也没听下去。 李中生也放下了筷子,“你想我们空手道,练到现在已近四年了,每天就只练那几下犀利的,譬如一记手刀、要练到姿态完全正确,而且练快,快到可以一掌削断三只酒瓶的颈子而没伤到手;又要练力,一掌斫下去,十二块瓦都要碎裂;更要练准,准到半空丢来一个圆西瓜,也可以在半空把它齐斩为二片,练到这样还不够,还要练在各种不同的情形下使用出来,在任何角度下,都可以用得得心应手。这样招式虽少,但却很实用,在搏斗的时候能制胜于人的不是花招,什么虎形鹤形、土形金形,而是一拳击出去,够快,够准,够力,敌人就倒。空手道花那么多时间苦练这数招式,而且花那么多的时间训练自由搏击,养成对打的经验与勇气,这是国术所没有的。而泰拳比空手道的训练更绝。一个泰国拳手要上擂台前,至少已经过三四百回血肉苦战。单看他们练,譬如用铅球及木槌力打腹部,使腹部坚硬如铁。用酒瓶打脚胫──平常一位武术家的脚胫骨,也是要害,最怕被人伤到,空手道中的下段侧踢,就是专门踢这儿,可是泰拳师的脚胫骨,却像铁棍一样,反而是武器。他们的擂台倒地率是百分之九十,我们的国术连护具仍尚未划定呢!” 李中生顿了顿,咕噜咕噜的喝了半碗汤,只剩下牛肉面,泡在碗里。那瘦子老板走过,看了他一眼,又巍巍颤颤继续抹他的桌子,整个背部驼了起来,像一只躬背老猫。 “我不是说国术不好,而是我怀疑它的搏斗能力。像太极拳,拖呀拉的,漂亮是漂亮了,打起来这样慢,遇着西洋拳可糟了,他们每秒钟可打十一拳。当然我想太极拳高手就不会这样,可是如果栽培一个高手要那么久,岂不……”停了下,又说:“有一次我看某地的国术大赛,从头到尾,他们没有一拳一脚可以称得上门派的,总是扭打在一起,更糟的是压轴戏,一些国术名家出来表演,一位光头老拳师表演青龙偃月刀,有一招是人贴地蹲下,刀自右手反剪于背,滚交左手,嘿!谁料到就在这一交替溜了手,叮当一声刀掉了地,老拳师涨得老脸通红,观众也不知叫好还是不叫好……。” 老二这一点倒是非常赞同李中生的。“我也是觉得国术太注重花巧了。什么十形四象,五花八门都有,可是一旦使用起来不够辣。各门各派之间,又常意见不和,我阴阳无极门的刚柔内劲才是正宗武技,你太极两仪掌算什么!而太极两仪的人也这样想。这样想来想去,疑来疑去,加上师傅怕徒弟造反,所以教时留了一手,千百年传下来,牛角也变成牛毛啦。还有些徒弟,根本未敢与师父动过手,换句话说,就连师父的斤两也未秤过,这倒不如咱们空手道,或跆拳道,或唐手道,或合气道、柔道、南拳道等等,每隔一定时候有测验,有固定关要闯,力不足便破不了砖,武功不好便打不过师兄们,轻功不合格便飞不过七个人的身子踢断木板……所以国际联盟的总馆一条黑带颁发下来,系在腰间的人都有了信心。这一条黑带,也等于稳定了他们的血汗和功力。”老二的面已吃完,现在穷饮酒,我说: “留点神,今晚还要升级考试呢。总教练和日本人都会来,不要醉了。” “嘿,醉不了的。”老二说。“要是国术能联盟结合起来,这倒还有些希望。看哪,空手道、跆拳道、合气道、柔道都是我们中国传过去的,但他们现在雄踞天下,咱们呢?还好,前几年李小龙踢出了江山,加上中国热潮,洋人都知道‘功夫’这个名词了,真是起来做点事的时候呀!” 我也学过国术,觉得有必要为国术说几句话。我把面带汤一股脑儿喝完,看见老板娘仍木讷地望着我们,心中有些好笑,她不懂我们在说些什么吧。“你的话我赞同。不过中国功夫渊远流长,不是那么容易一下子就结合得起来,况且各家各派练功施式都不同,成见都很深,能统一他们的人还没有出来……套句武侠小说的术语吧:江湖动乱,武林盟主还没有出来。” 几双眼睛望着我。我灌了几口酒,心实了一些。“拿年前的一桩事情来说吧。那时候李小龙尚未成名。他在旧金山被邀请参加一次电视的表演,被邀的都是当地的国术师,他们正如洋人心目中所想像的中国武师一般:穿劲装,携烟枪,或者戴瓜皮帽,或者剃光头,全身肌肉虬实。李小龙只穿一袭唐山装。因为他是场中最年轻的,而且授徒的方式又与众不同,当地的中国武师都不大看得起他。他坐在那儿,只顾跟熟悉的人谈话,也不招呼其他国术名家。电视拍摄录影时,翻筋斗的翻筋斗,弯铁条的弯铁条,李小龙则一直未上台演出。后来一位彪形大汉上台,坦胸露肌,扎稳马步,叫了几个人,都推不倒他。他瞥见李小龙一脸不屑的样子,于是叫他过来推。李小龙也没理睬,那人说:你没种也学人家开馆!于是李小龙慢慢的走过去,看着那大汉。那大汉再扎稳步子说:‘推吧!’‘砰’地一声,李小龙的掌变成了拳头,已击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老二“喝”地一声,道:“不是推吗?怎可打人?!” 我慢条斯理地接道:“是呀。那大汉挨了他一拳,直飞到幕布条后,爬也爬不起来。李小龙看着自己还留在两尺外的拳头,一字一句的说:‘别人是打你,不是推你。’这时台下喧哗一片,堂上也有人向他抗议,李小龙却悻悻然独自走了。” 老二反覆沉吟道:“别人是打你,不是推你。” 李中生喝下了一杯酒,拍桌道:“好个‘别人是打你,不是推你’。李小龙说得好,要是真跟别人干上了,这几十年的扎马,推是推不倒,但别人一掌一刀压过来可怎么办?” 老二道:“那些旧金山国术家怎么了?”我喝了一杯酒,摊摊手道:“怎么了?难道高兴得跳起来,拥着李小龙去喝茶?李小龙虽然死了,可是他的话还在……。” 李中生手里玩着酒杯,斜着眼看我:“这事你亲眼看见的?还是从别处听来?” 我哈哈大笑:“管他呢,就算是我杜撰吧,也没辱了你们的尊耳。” 李中生笑道:“我明白了,你是借刀杀人,自己的话却叫李小龙讲。”我也大笑出来。 也许是太大声了,老板娘瞪了这儿一眼。我们都有两三分醉意了,我意犹未尽:“就说现在的道馆升级制吧,怎样也严不过当年的少林木人巷。从那儿打出来,不是我们开开砖头可以相比的。不过如果现在政府不支持,谁又撑得开少林寺那么大的场面!我听台南詹兄说,他的师叔可以把丈二长鞭使得像枪般直,一收的时侯,丈二长鞭全缠到腰间去了。一条绳索给他练到这样,软硬都到家了。又如一对老夫妇,点点头就飞过十余尺的围墙而不见。这可是亲眼见着的。试想,十余尺的墙哇。国术里练轻功的方法有很多种,较普通的有绑铁板,较高超的有赤足在石笋上走,最正宗的,是拿一个竹箩,箩里盛满了砂,人站在箩沿上走,箩不可倾下来……等到可以走得疾快时,砂渐渐减少,减少到无砂为止,而人可以在空竹箩上沾足飞行,这样就可以做到踏雪无痕了。” “詹兄那时感叹很深,”我说,“他曾说过,练这么久功夫,在战时一不小心,‘砰’一声,就了结你江湖三十年辛酸泪,这个时代功夫是干什么的!” 这时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都在喝着闷酒,没有说话。金澄澄的夕阳,已沉重地从西边沉下去,它的光芒反射在酒瓶上,折射得一蓬金芒,直刺在眼睛上,一时无法张开。 李中生看看夕阳,又看看表:“快六点了,今晚要早点到道馆。” “我们这么辛苦的练是为什么?”老二忽然嘶声问,他紧握着拳头,我清楚地看见他拳骨上有一道针缝,那是他有一次一拳碎尺厚冰块时留下的伤痕。 我怕这种气氛会影响今晚的考试,便试图努力的来压平这股凶焰:“我们习武者是挑一个担子,你说是传统的担子,是文化的担子,是武学的担子吧,都可以。也许有一天,我们学习了有威力的空手道、西洋拳、截拳道等,或许可以为国术做一点改良。” 李中生显得有些沉重。老二说:“那像我们几个大学生,既没有专心在武技上,学武又有什么用?” 我忍不住又说了下去:“一般不习武的人也许平常对武打、武侠之类的东西嗤之以鼻,事实上在他们年轻的梦里,都想当来去无迹、所向无敌的大侠。只是他们后来渐渐成长,成为另外一类的人,不得不衣冠楚楚,他们除了悲伤抑或欣喜若狂时舞击几下,也只能在念辛苏诗词,读史记游侠时,让侠意豪情在心中飘那么一下。他们既无勇气弃文而习武,又苦无文武兼备的能力。然而咱们练了武、有抱负,但文不成武不就,只成了异类,哈哈哈,好笑啊好笑。” 他们都没有笑。只有我自己笑开了。我真怀疑我自己喝醉了酒。我止住笑声问:“你呢?李中生?你练来做什么?” 李中生“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还要“嘿”多少声,但外面的天真的快要黄了。他说:“我平生不守任何规则,只有在道馆中,我才守那么一点规律。”他的声音在暮色中听来很诡异,像黑暗里的一点金红烟蒂,亮而无光,燃着便要熄了。 我笑着打破气氛,举起了杯子,说:“为我们可怜的武术干杯。”李中生一笑,举起了杯子,“喀勒”一声,与我的碰在一起。老二喝得差不多了,脖子都红了,他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举起了杯子,正要碰杯的时候,在一旁一直不发一言的郭静,忽然一拳碰击在桌子上,桌上瓶碗一起“突”地弹跳了起来,我们都唬了一跳,郭静一个字一个字道: “武术绝不是这样子!” 这时碗筷陆续敲落在桌面上,碎声连连。我们都迷惑起来,什么时候得罪了他。忽然两个女学生仓惶的走进来,嘴唇都吓得发白,手还微微颤抖着。她们穿着绿草衣,黑裙子,一个咬着嘴唇,要哭又偏哭不出的样子;另一个俏生的脸都白了。她们两人撞碰着走了进来,一面回头一面向着店里叫: “有人,有人追我们。” 那老板放下了碗,缓缓站起了身子。那时候三个太保跌跌撞撞的踏进店里,有两个头发是卷的,有一个只怕十五岁不到,头发留得长长的,花衣服在肚脐打了一个结。他们一进来,一个年纪较大,唇上留两撇仁丹胡子的家伙,看见老板拦路,推了一把沉声道:“不关你的事。她们,我妹妹。” 那老板大概五十多岁,说话很慢,回过头去向那两个受惊的女学生道:“是吗?” 女学生慌乱地摇头。“跟我们回去!”那留胡子的嚷道。一个最精壮的太保往老板身上就推。我们立时想到木栅区的陈绣明命案事件。我“虎”地站了起来,老二已闪出了桌子,像一头怒豹,快、猛、而无声。 可是惊变却骤然发生! 那壮汉一推之下,老板纹风不动,他红脸白须,宛若天神一般! 壮汉一怕,老板闪电般伸手,一只左手,抓住壮汉的右手,拇指压掌,四指扣腕,这一招是正宗的擒拿手。 那壮汉立时弯下身去,并像杀猪一般地叫了起来。 另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子却“刷”地拔出了刀! 我脸色一变,正待出手,老板却肩一耸,右手已自肩上取下抹桌毛巾,“霍”地打了出去! 这真是可怕的速度! 第一下就卷住了刀子,抽回来的时候,刀已飞到半空! 第二下就抽击在小伙子的脸上,只听他那一声裂帛之响,我们以为这小伙子眼珠子大概废了。 这时刀才“噗”地刺入店上木梁里。 那留两撇须的立时抽出了扁钻,才上前一步,突然那老太婆打开热锅,把满是茧子的双手往热汤里一浸。 这一下,不但连那两撇须呆住了,连我们都怔住。 那老板娘“喝”地一声,双手一捞,热水就自手心倾泼而出,溅得那两撇须一身都是。 那两撇须立时就像火烧胡须一般地惨叫起来,一手抓住头皮,一手抓住背后,疯也似的窜出店子。 那小伙子也捂住眼睛,掉头就跑。 老板手一松,“伏”地一脚,把另一个壮汉踹飞出去! 我们目瞪口呆,眼看这老人一抬脚,把一个近两百磅的人踢得倒飞出去,心中也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时才有几个人趋过来问个究竟。那女学生才“哇”地哭出声来。我们却有些惊魂初定,走过去想跟老板和老板娘攀个交情,可是他们对我们似不想理睬,只顾问那两位女学生: “怎么了?吃亏了没有?吃亏了没有哇?” 李中生过来拍拍我肩膀,指了指腕表。我看表已是六时四十分了,外面夜色已临,路灯齐亮,像要共同矗立起来对抗这夜色侵临,我点点头,知道再不赶去道馆,只怕要来不及了。老二说: “我们先回道馆,考完后再来。” 三、爆发了的格斗 在道场前匆匆鞠了躬,赶紧大步的走了进去,总教练唐秋山就叫住了我们: “为什么迟到?日本总会副会长的儿子都到了,你们才来。” 他的后侧有两个已换上道袍的日本青年,正在谈话。一个较为趾高气扬,监督似的双眼溜来溜去,好像没把人看成活的似的。 “他们是日本关东大学的学生。另一位是三段,日本的三段啊。”唐秋山要介绍给我们认识,这时两个穿西装的中国人和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走了进来,唐秋山忙走过去招呼,李中生也走了过去,我想我反正是棕带级的,他们也不会瞧得上眼,所以就留在场内给考带的人打打气。老二咕噜了几声,他不想过去。郭静不会说话,也留下来。夏天的天气好闷热,室内像烤箱似的。虽然这儿四面都很宽阔,但因运动不宜开风扇,人挤加上汗臭,空气不禁让人觉得恹恹然。“老教练”们大部份都来了,端坐在墙角。学员们都很紧张,我走过去安慰。那几个棕带的已司空见惯,倒是黄、橙、水红带的人很放不下心来。那几个日本人高傲睥睨的样子,使他们有献丑不如藏拙,临时退出之意。“他们来也没什么。他们在日本的训练,条件是够好,但未必有我们的苦学。你们考的时侯,就当没看见人便好。”我说。 一个棕四级的学员担心的说:“听说每次总教练来监考,自由搏击时,都得被人抬下去才算完场是吗?” 我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你们一拳一脚打得准确,就不至于这样的。你的武功不错,会打得好的。”事实上我也有些忧虑,按照总教练的脾气,平常已不得了,何况这次来的是日本总馆的副会长。 那棕四的茫然说:“可是打斗时,彼此武功差不远,一拳一脚都要准确,那怎么打呢?” 这时另一个橙带学员来问我一些东西,我借机走开了。他问的问题很难解答,他想知道我不考黑带的原因。 这种空气实在闷人。道场内的人有坐在那儿动着脚的,有站在那儿搓着手的,有靠在那儿双眼发直的,有在那儿来回走动的,这些学员心中似乎极为不安。想当初我又何尝没有这心境!想来真该好好的考它一次黑带了。不能再等三个月。年岁一下子过去,只怕连考带的勇气都烟消云散。 大家都等着考试,而唐秋山还陪着日本副会长聊天,正在大赞他儿子英挺。其他两个穿西装的,一个是自然流空手道的耆宿,另一位我不知道。我们等得也不耐烦了。老二在临时补教两位水红带的“赛花”(平安四段)拳套。郭静在指导今天那位棕带三级学员的转踢攻击。他好像永远也不必用口解说。他示意那些学员先踢一脚,然后他踢。他一个转踢,“霍”地一声,脚已放回原地,像没动过一般,敢情比声音还快,他的动作已完美地完成。然后他放缓动作,双手按腰,再踢出一脚,腰肌都在旋动。他再踢出一脚,腰部不旋动的,就没那么快,也没那么有劲。这就是说:踢脚时,要用腰力。那学员欢天喜地的向他鞠了个躬,他也满意地点点头。 我记得他也曾指导过我一些时侯。他曾示范过,对付前踢好的人,不能正面向之,必须以侧身攻陷之。因为侧踢的腿势比前踢有威力,而且距离可以拉长,别人攻不到自己,自己却可攻到别人。我记得李中生还教过我一些绝招:比方说,对付猫足立备战姿势很强的人,唯一的方式便是用后倚立(三七步──前腿稍屈,占三分力,后腿略屈,占七分力。)的姿势,猛攻使之无法抵受。 我也感染上这种紧张忙碌的气氛,心想,真该好好地考他一场黑带。我的战斗意识突地又充满了全身,每寸肌肉都想蹦跃起来。 唐总教练拍拍手掌。我松了口气,终于开始了。仪式过后,唐秋山总教练请那日本副会长来讲一番话。听他有一句没一句的日本话,不知道在讲些什么。想不到在这儿这样爽落的武术场合,也要听外国人训话。我们中国人考带,干吗听你日本人训话。后来想想也罢,人家说的我听不懂,看那些“老教练”们听得眉飞色舞,想必是传授武功的心诀,得益匪浅,我自己不晓得而已。自己回头想想,今天火气这么大,不仅是气闷,还有那半瓶竹叶青作祟。回头看看老二,他的脖子仍是红透,敢情竹叶青的酒力仍未消散。 那日本总馆副会长讲完后,唐总教练第一个又笑又鞠躬又鼓掌,大家大部份都不会听他说什么,只好也鼓掌。唐总教练却兴高采烈的讲起话来: “我们很荣幸的,以我们道馆的名义,募捐到一笔机票的钱,请到了国际日本神道自然流的耆老,也就是冲绳岛自然流总会副会长,冈田荣一先生,偕他的次公子冈田久米先生,以及其弟子佐佐木三段,来台湾监考我们这小小的分馆……。”他一面笑着一面又拍起了手,害大家都要拍手。那冈田荣一白袍黑裙,一脸萧杀,冷傲的点点头。那两个年轻人,都神情冷然,一动也不动。我们跪坐在地上,脚都有点酸了。我仔细看去,才知道另一个穿西装的,也是日本人,他会讲中国话,好像是负责翻译。我心中想:道馆穷得连买护具的钱都不够,不知所谓募捐到来飞机票的钱,是几个人?仅冈田荣一副会长,还是包括他次子?还有他次子的朋友?还有他的翻译官? 唐总教练又欢天喜地的说:“冈田荣一副会长这次带他的爱子来台,觉得台湾的人很热情,风景很漂亮……”我在电视机上看访问歌星的看多了,说来说去总是这一套,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翻译的。 “副会长说,他会物色这儿的一些习空手道的人才,带回日本去训练,再去参加全世界空手道锦标赛!” 我不禁怔住了一下,望了望老二,老二也望了望我。前面那排“老教练”们,真是欢声雷动,后面的新学员们,也笑逐颜开。我心中想:真他妈的,带到日本去训练,参加世界空手道大赛,那究竟是不是像印尼一样,打羽球就叫当地华侨去打,输了是华人的不好,嬴了就是印尼的荣誉? 他们是我们这儿辛苦训练出来的人啊! 关他们什么事? 尽管我心中有点愤愤,但还希望早些考完试,这些人物早些见不到早些舒服。好不容易才等唐总教练翻译了话,大家拍完了手掌,考试便开始了。考试进行很顺利,李中生是指导员,他会一点日文。口令喊得很响,学员们的表现也很合乎意旨。李中生不禁和唐秋山总教练交换了愉快的眼色。那冈田荣一是否注意学员们的动作我不知道,只见他和他的儿子不时窃窃耳语,又哼哼哈哈的笑了起来。 分解动作考完后,便考拳套。那日本副会长一面看一面摇头,那两个年轻人迳自冷笑,一些学员心急起来,打到一半便慌了手脚,打不下去了。按照道理,拳套占分百分之四十,拳套打不完,是没有分的,这样要及格升级是不可能的。尽管李中生很镇定的指导着,可是还是有很多学员沮丧的放弃了。我心中很冒火。唐总教练的脸色很不好看。 再下来是考自由搏击。白带、黄带的只是约定对练,橙带以上便要自由搏击了。橙带的六位学员搏击时,那日本副会长像说了些什么,唐总教练俯耳过去听,不住点头,但脸色忽然变坏,谁都看得出来。四位水红带学员中,开始两个打得很好。李中生是监考员,在场内跟来跟去,动作迅速,显得比对打的人还紧张,一身都是汗水。后来两名水红带的、较为年少,有点胆怯,那副会长忽然叽哩咕噜像说了些什么、那飞扬拔扈的年轻人站了起来,唐总教练脸色一沉,硬生生的说: “我们国际副会长冈田荣一先生说,我们的空手道自由搏击术还未到家,他的弟子佐佐木三段要示范一下给大家瞧瞧。” 李中生挥挥手,示意水红带的退下去。我心中很是恼怒,妈的,他们来考试,又不是来看你表演,干吗选这种场合来炫耀一手!这种民族的优越感,真叫人受不了。谁知唐总教练却叫住了李中生: “不必叫他俩回去。” “为什么?” “佐佐木先生的意思是说:他要跟这两个……”唐总教练看看桌上的名单,用手指着念“──何永波、姜清晓对打。” 这一下,不单是我呆住,连李中生也一时作不得声。而且我以为这傲慢的日本人是冈田会长的儿子,没料到是他儿子的朋友。单看他的派头,已够叫人受不了。那两个水红带学员露出了一脸不安的仓惶神色。唐总教练说: “李教练,烦你主持一下。” 李中生呆了呆、仍答道:“是。”佐佐木三段已悠悠的走了下来。我看那两个水红带学员惊怖的眼神,我肯定那怕叫他们放弃考试,或者这辈子不准再练功了,他们也是愿意的。 李中生用日本话喊“准备”,佐佐木扯扯黑带,松了松肩肌,打了两记空拳,向何永波点了点头,表示是鞠躬礼。何永波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姜清晓却呆在一旁。我心中冒火:他妈的,这日本仔,我还以为他要以一对二。李中生却迅速地向何永波唤了一声:“小心啰,打架,要用神!”那佐佐木向李中生横扫了一眼。李中生猛一声暴喝:“开始!”人就向后飞退。 何永波看着日本人,眼睛又红了起来,心里想,让日本人知道他怕,他不敢跟他交手,这样说不定日本人还会留一点情。他看着那人冷峻的脸色,像望一只死蚂蚁般的望着他。他松松虚虚的摆出架势,双手幌动了一下,那日本人用手掌姿态站着,连理也没理。何永波却是越来越心虚。 何永波不禁围着佐佐木转走了起来,想走向他的侧面,对方的杀气才不那么迫人。又走到佐佐木背后,在那儿他才敢出袭。可是佐佐木连动也不动,倒是他自己有几次失惊无神,以为对方要攻自己,退避不迭,差点前脚趾踩到后脚趾,几乎摔了一跤。那边的“老教练”们已有人笑出声来。 这一声突出来,佐佐木脸上的气焰,就更浓密了。就在这时,他君临天下般的左手一动。 何永波吓得双手用“中外受”来挡,但佐佐木突然变成右手出拳! 右拳“虎”地停在何永波的咽喉。 何永波的喉骨紧贴着这偌大的拳头,下颚被顶了起来,脚尖只好也微踮起来,全身的攻击力量,也被这一拳的威力,粉碎于无形。 佐佐木并没有真的打下去,我和老二都松了一口气。 何永波涨红了脸,显得十分尴尬;那些“老教练”们鼓掌叫好不已。 佐佐木“霍”地收回了拳头,何永波才得以踮起的脚尖落下来。佐佐木又示意何永波再战,何永波的头摇得像浪豉一般。佐佐木冷哼一声,手一幌,何永波只好硬着头皮应战。 李中生走过去,手一挥,大叫道:“开始!”佐佐木使用小马步连进五六步。佐佐木白色的衣袖长空一闪、已在何永波的额上擂了一拳。 这一拳只是轻轻的在何永波额上沾了一沾,但是拳风已激起了何永波头上汗水湿透的乱发。那些“老教练”们又在叫好。李中生走前去大叫道:“佐佐木,赢两分。”老二忽然“呸”地一声,沉声道: “三段比水红带的,傲什么傲的!” 我也冷笑道:“这样比下去,多没意思!”我心中想,可怜何永波经这一场凌辱只怕再也没有自信习武了。 空手道的一般自由搏击比赛,系以三分定胜负的。所以李中生又在喝嚷“预备”。 何永波已无所谓应战不应战,到了这第三回合,他只有冲上去挨打,想尽快结束这场凌辱。 可是这一来,肌肉倒是都放松了,神态也自然了;佐佐木闪电向他头部击出一拳,何永波竟一个刁手掼开。他毕竟是水红带五级的学员。 我正想叫好,忽然瞥见那日本人的嘴脸,闪过了像正要击碎红砖的狠色。我心头一震。只见这闪电般的一刹那,何永波顶开了佐佐木的攻击,佐佐木趁机挺身而上,右拳成了右肘,“砰”地由下而上,顶撞在何永波下颚上。 何永波的下颚立时就像西瓜一般地裂了,血液也像西瓜肉一般溅出来。李中生大叫:“停止”时,何永波鸣咽了一声,捂嘴跌退。 这一下子惊变,连李中生都呆住了。自由搏击中,击中本就该收手,所谓“点到为止”更何况是一个教练对上个初学的!但佐佐木竟下了杀手! 就在这惊愕的刹那间,佐佐木向前一俯,“霍”地踢出了一记后踢,“啪”地踢中了背后的姜清晓,他在呆如木鸡之中受此一击,弯腰抚腹倒地。 这一下大家都呆住了。李中生首先恢复了镇定,他示意那几个白带学员把两个受伤的水红带学员都救了回去。这时佐佐木向冈田荣一等鞠了个躬,冈田荣一不住点头,彷佛他的弟子已教导了我们什么似的:哪,这才是空手道,一击必杀! 李中生向佐佐木大步走去。唐秋山总教练忽然站起来,勉强在沉默难堪中堆起笑容: “刚才的较量已经过去了。”然后转头向冈田荣一说了几句日语,冈田荣一点点头,嘴角牵了牵,挺了挺胸,彷佛更显出他至高无尚的地位。唐总教练又向我们说:“佐佐木好功夫,我们大家来拍拍手。” 除了几个不知就里的白带学员,和受日本人的气已惯了的“老教练”们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掌声。这稀稀落落的几下掌声、唐总教练也知道人心沸腾,当下道: “李教练,考试继续。” 我们咬牙切齿的看着佐佐木回到座上,看他掠了掠额上垂下来的头发,一脸不屑的样子,对冈田久米摊了摊手,然后把姆指倒垂下来,向着我们,两人哈哈笑了起来。冈田荣一也不阻拦。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吃我们的饭,用我们的机票,来侮辱我们?!我握紧了拳头。 所幸接下去的棕带升级自由搏击,那些日本人就再也没有出过手。最后一项是“气功”。凡是棕三以上的,都要考空手道的“三战气功”。少林南派有“三展拳”,北派有“三箭拳”,日本空手道的“三战拳”,更配合了“三战小马步”,一运起气来,全身肌肉坚硬如铁,功力高的,一棍打下去,棍子断裂,肌肉无伤。就算是铁棍子,用力击下去,也会弯掉。挨拳头更不算怎么一回事了。就算以我这样的功力,左右共六块瓦打在我运气的时候,我也可以把它激碎。空手道便是用这种气功来防身的。棕三以上的学员,必须要能正确运气,而且要能受击不倒。受击的几处是丹田、小腹、胸肌、肩肌、胁肌,到黑带以上,才要捱受棍击,及其他各要穴的攻击。 我们棕三考棕二的,只有两人,棕二考棕一的唯有一人。我是棕一的,我没有参加黑带初段的考试。这两个棕三的运起气来,全场都充溢着他们吐纳的声音。李中生走上前去击了几拳,他们都能挨受得住,李中生正想叫他们退下的时候,只听台上又一阵窃语,李中生一皱浓眉,唐总教练的声音又响起了: “李教练,这位冈田副会长的公子,冈田久米四段,也想来试试我们学员的气功。” 那两位棕三的一听,顿时吓得变了脸色。老二想站起来,我按住了他,悄声说:“他是副会长的儿子。”老二怒道:“又怎样?”我说:“他比那个佐佐木顺眼,看他怎样下手。” 那冈田久米约二十来岁年纪,眯着眼睛步下台来,那两个棕三的学员慌忙全力运气。冈田久米依旧是眯着眼睛,看了看两人,忽然一矮身,己抢入左边那个的胸腹间,一记兜拳就把这学员打得像虾米一般弯下身去,张开嘴拼命想叫些什么,但淌下来的只有沫液,没有声音。好重的一拳!我有些佩服起他来。久米一转身,一个直拳“啪”地打在右边那位学员的胸肌上。不料这位学员牛高马大,对气功曾下过苦功,这一拳下来,他居然撑住了。久米一愣,这学员马上运气纳丹田,再吐气出来(依照三战气功练法,被击中之后,应立时吐气出去,才不致受内伤;而攻击者也得等对方再气聚丹田,方可再击。)正在他将吸未吸,将吐未吐的刹那,久米忽然一个擂手,“碰”地击在他的胸膛上! 这学员的脸色,突然红得像打翻了蕃茄酱。叫了半声,便叫不下去,而是倒了下去,一下子昏眩过去。这一下我真是忍无可忍!久米也可能知道他自己过分了一些,匆忙鞠了一个躬,便回到台上去。剩下一个棕二考棕一的,恐惧至极。那佐佐木又走了下来。这棕二学员侧过半片脸,一脸哀求的神色,向李中生凄唤道: “教练,我不要考了。” ──妈的!难道叫我们这些中华民国的子民站着给你打,给你来出风头不成!我正想一跃而起,不料半空一声雷鸣,老二已连翻三个筋斗,落身场外指着佐佐木大吼道: “这就是你们狗屁武士道精神?!” 一下全场震住了。 场里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佐佐木微带惊讶的目光,逗留在老二的黑带上,然后完全不屑的样子,向老二说了几句日本话。 老二皱了皱浓眉,正待发作,李中生悄声道:“他问你知道他有几段?” 老二吼道:“我管他有几段!” 我在场外大叫一声:“老二有种!” 我这一叫,佐佐木的脸色煞白,一脸杀气! 台上的冈田荣一忽然向唐总数练嘀咕了几句,唐秋山道: “李教练。” 李中生应道:“是。” “副会长冈田先生要他弟子和黄助教交手,由你主判。” 李中生道:“好。” 老二冷笑道:“打就打,有什么──” 我大叫:“小心!” 佐佐木却先闪电般冲了上来,一上来就是一拳! 空手道比试之前必须要先整衣、鞠躬、预备、姿势,裁判说“开始”,方能攻击。 佐佐木事先一点征兆也没有,猝然出拳。 拳已离老二下颔才一寸不到,老二急退! 这一退,佐佐木的步法急进,老二急退,佐佐木猛进,瞬间已从道馆中追出了十七八尺,退到道场边沿,但佐佐木拳头离老二下颌仍是一寸不到! 老二脚踏一空,立时大仰身,正是国术中的“铁板桥”,佐佐木一拳,便自他脸上掠过! “铁板桥”是“醉八仙门”中必修之技,练这功夫的人必定要腰力很好才可以。佐佐木一拳击空,倒是一呆。看见老二一仰身下弯,以为机不可失,立时易拳为掌,四指贯手,直插下去! 但是他忘了,他曾经怔了一怔。 佐佐木虽然防守森严,没有破绽,但在一怔之间,已露了破绽。 老二身虽弯了下去,左足却抬了起来,疾踢出去! 他踢的是佐佐木的小腹! 佐佐木慌忙用左手一拍! 佐佐木的防守果然很密! 可是他应付老二的腿时,右手的攻势自然一慢。 就在这一慢之间,老二的身子就像弹簧一般的弹了起来,左手格住了一插,一拳就击中佐佐木的腋窝。 佐佐木忽然软颓了下去。腋窝是人身要穴之一。老二借弹起之势,这一拳擂进去,足可以使佐佐木身心麻痹大半天。 老二击倒了佐佐木。 大家都在叫好,全扬都在叫好。 我高兴得擂榻榻米。可是“老教练”群里忽然飞出一人,矮小、精悍,正是今天与我冲突,掴我耳光,与老二差点没打起来的那个人。 我知道大家都叫他做“乌鸦”。他笑起来是这种声音。 老二冷笑道:“你来干什么?” “乌鸦”道:“你得罪来客,我来教训你!” 唐总教练不断的翻译给那冈田荣一听,冈田点了点头,“乌鸦”回首望去。望见台上的人鼓励的神色,更是得意。老二怒道: “好!你找死怨不得我!”回首道:“李兄,你裁判吧!” 李中生忧虑地点了点头,道:“预备。”两人扎好了马步,李中生又喝道: “开始!” “乌鸦”没有动。 老二也没有动。 “乌鸦”仍没有动。 老二更没动。 我们看的人却动了,黄豆大的汗珠往脖子里淌。这样的天气真闷死人。 李中生不安地挪动着。 突然,“乌鸦”动了! 老二也动了! “乌鸦”一动,老二就更先动! “敌不动,我不动; 敌一动,我先动。” “乌鸦”一动,老二横扫他的内小腿! “乌鸦”冲近,等于送上腿去挨这一扫! “乌鸦”“呀”了一声,仰天跌倒! 老二一拳打下去,本可打胸,不忍下手,改而打腹,“乌鸦”便抱住了肚子,迳自在那儿眼泪鼻涕齐出! 只一招,老二便胜了! 我觉得混身热辣辣了起来,为这朋友,而感到光荣。 老二站在那儿,正像天神一样。 可是又跳出一人,半空“哇”地怪叫一声,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身材也比较高大,双目炯炯有神,望着老二。 这人是这些“老教练”们的头头,这干人中,只有这人拿了两段。 他外号叫“狮子”。对阵时,真有狮子的威猛。 老二冷冷地道:“你也要挨揍?” “狮子”呵呵笑道:“你揍得了我?” 老二还是重复那句话:“你要为日本人挨揍?” “狮子”盯住老二全身道:“老子高兴!” 老二猛吼道:“那我就揍你!” 老二突然猛冲过去,这和他对付“乌鸦”的以静制动的方式,完全不同。 他如一头怒虎般扑了过去,就是一拳! “狮子”避不及老二的猛扑,反手也是一拳! “嘭嘭”!两人胸前同时中拳! 老二一晃身,“狮子”退了一步,老二再大吼一声,又击出一拳! “狮子”既避不及,也还了一拳! “砰砰!”两人同时脸部中拳,脸上都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老二大叫一声,当胸又是一拳! “狮子”怪叫一声,也是一拳! “嘭嘭!”这一拳交换后,“狮子”的脸色就煞白了起来! 老二吐气扬声,又是一拳! “狮子”心魄俱裂,闪身急退! 他这一退,气势全失,就在这一刹那,他避得过老二的拳头,却避不过拳头后随起的一脚侧踢! 侧踢打在他左太阳穴上,“狮子”倒飞出去,右身撞在墙上,软弱下地的时候已像个布袋。 台上的冈田久米忽然清啸一声,一个筋斗,足足翻了七尺远,已落在老二身前。 老二返身过去,一抹鼻血,大笑道:“你也来送死?!好极!” 李中生沉声道:“黄兄,久战不是办法。” 老二冷笑道:“我还收拾得了他。” 冈田久米一耸肩,已抢入老二的中门! 老二急退,但已着了久米的一记前踢! 老二中腿,反转,趁机回旋踢! 久米一矮身,老二腿自他头上划过;久米一蹲一跃,在老二身形未落定之前,已一拳猛击老二人中穴! 我看得细切,只见久米用的是凤眼拳(就是握成拳状,以中指凸出击。),打的又是“人中穴”,一旦挨上,不死也重伤,不禁失声欲呼。 好个老二,右手及时抓中久米的拳头。 我正在要大叫“好”字,但突然场中又起了大变! 久米的左手一震、竟亮出一样亮晶晶的东西! 这东西闪电般插入老二右胁之中! 我才叫得出声:“浪人叉!” 久米的右手又一震,又闪出了一条亮闪闪的东西。“哧”地刺入老二左臂! 老二惨叫松手,久米一记前踢,踢中老二前额,老二叫一声往后倒,在地上全身痉挛了起来。 久米上前再刺! 忽然横空一条长棍拦在久米身前! 久米一看,只见是李中生,呼呼呼地舞了三道棍花,十足是少林派棍法的架式。 我扑过去,把老二抢了过来,只见他痛得咬紧了牙龈,犹自骂道:“那龟儿子,竟动家伙……” 李中生侧身向着久米。 久米望向荣一。荣一望向唐秋山。唐秋山变色而立:“李教练,你不要考三段了吗?这些人岂是得罪得了的! 李中生持棍而立,一字一句地迸了出来:“我平生只守一样规矩,就是道场上的规矩!”然后指着久米:“这些规矩是他们日本人创出来的,他们自己一手坏了,我也要向他讨个公道回来!” 唐秋山强笑:“这只不过是一场误会。” 李中生悍然道:“他不该在我主判之下施暗算,动家伙!” 唐秋山怒道:“李中生,你又何必这样食古不化!” 李中生冷笑一声:“唐老师,你的六段,大可在台湾考,既省钱,又方便,用不着受人的气!” 唐秋山的脸色变了好几次,冈田荣一看着看着忽然大声说了几句日本话。久米一幌双手,浪人叉化成千百点寒芒,直投向李中生! 李中生的棍法横扫,拦住了久米的攻势! 李中生的腕力很大,扫的又是死角,可是久米的浪人叉居然还守得住。 李中生的棍法又是一变,变成打落,每棍迎头击下,久米招架得很是吃力。 可是久米毕竟身法极快,双叉一架,闪电般已冲入李中生的中门,抬腿一记闪电前踢! 久米的前踢又快又准,这一招正是使老二刚才失了先手的绝招! 好个李中生,身一侧,久米的前踢,只踢在他的右肘上,而他的侧踢,却“砰”地撞中了久米的胸口──久米退了七八步,脸色白得像纸一般。 侧身侧踢,正是进身前踢的克招! 李中生的棍法又变了,变成用圈拖的回力。这本来是少林起手棍法。少林弟子学棍之前,先得在厨房搅大锅的稀饭,搅上一年,臂力、腕力、圈力、回力、都到了家,才正式学习棍法。 李中生的棍法虽没下那么多苦功,但他用棍尖绕着碗底圆周使劲而转,也练了半年,打破了三百多只碗,可是练到现在,已经准确得可以点着杯底转,而不与杯子碰击任何一下。 这一轮圈法,久米的双叉被带得如狂风中的飘絮,险象环生。久米的浪人叉是短打兵器,李中生的棍是长距兵器,这样打起来,久米必定吃亏,所以久米才冲进去前踢,不料李中生的侧踢刚好是他的克星。 李中生的棍法又是一变,变成用点式的。久米防守不下,“噗噗”被点了几下,头肿额青。李中生猛地一声大喝,久米以为他又要迎头击下,忙施双叉交叉上挡。 不料李中生双手一拗,“咯啪”一声,木棍中断,李中生双手双棍,急劈中门,“啪啪”二声,久米双胁各挨一棍,痛得连叉也丢了,抓住和服,头贴着膝,扯着自己的头发,也制不住那胁骨击断之痛。 冈田荣一像一支箭一般,也没看他怎么动,已飞了出来,扶起了久米,替他按揉。那久米呻吟着用日木话骂着。唐秋山却脸色铁青,一步一步的走了下来。 李中生向唐秋山鞠了一个躬道:“对不起,老师。” 唐秋山停了下来,冷冷地道:“李中生,原来你也学得一手好中国棍法啊。” 李中生笑笑,没有作声。唐秋山忽然厉声道:“你为什么要和我们作对!” 李中生一抬头,精芒四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出手狠辣的人,也这么英挺过:“老师,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李中生。中国人生的。李中生!” “好!”唐秋山咆哮道:“你他妈的是中国人生的!”说完就出击! 李中生招架了几招,本可以反攻的,却没反攻。唐秋山原是他的老师,听说他的武功,百分之八十是唐秋山替他扎好根基的。 李中生虽然不反攻,唐秋山的攻势却更狠了,这时侯我才知道李中生的功夫有多好,他闪躲腾挪,唐秋山就是打不着他。 可是唐秋山一声吼,一记手刀就劈了下去。 李中生一个上段一挡,突然之间,一脸痛苦之色。 我忽然记起了,唐秋山是国内唯一可以用手刀劈断十根同时困着的甘蔗的人。 李中生的手臂就是唐秋山的甘蔗。 李中生惨叫,右手一滞,唐秋山的手刀易劈为抓,虎爪抓住李中生的内腕,一转反拗,李中生被制前俯,唐秋山右手又一记手刀──砍在李中生的关节上。 我敢说李中生的惨叫声,半里外都可以听得到。而且还夹着一声关节断裂声。 我猛站起,可是人影一闪,一人比我还快,冲入场内! 郭哑子郭静! 郭静终于出手了! 就在这一刹那,李中生不知已中了多少拳,多少脚,眼角、下唇、右额都在出血,唐秋山下手可一点也没留情。 我抢到了李中生,他混身都软了。郭静则面对唐秋山。 那些学员们欢悦的大叫道: “郭教练出手了!郭教练出手了!” 唐秋山盯着郭静,道:“你是日本人教的,今天你出手干吗?” 郭静没有出声,缓缓的,用手,指了指后面的冈田荣一等,用脚一踢,然后指向大门,便没有再动了。 唐秋山怒极反笑道:“好,好,看你又好得过那中国人生的龟儿子多少!” 他的人看来没有动,脚却动了,一脚就踢郭静的下阴! 毒招! 可是郭静却似闪电一般地捞住了他的脚。 他捞脚的时候,是前趋立,也就是说他这一捞,还包括了转腰,迫膝、侧受等动作,都在一刹那间完成。 他的手成倒鹤嘴形,正是北派勾弹腿拳中的“一串钱”,据说这一招用得快时,掌心放了一叠铜板,手一转反鹤形,钱还直立不倒。是为“一串钱”。 可是唐秋山虽一脚被捞,另一只脚却凌空踢出! 唐秋山是五段。考黑带五段的人都必要过这一关──两人拿木板三寸厚,各站一方,考者要双脚双方,同时横一字凌空踢出,击碎木板。这一记,唐秋山绝不含糊。 可是郭静一张手,却用胁下硬受一击,用内臂与侧胁,硬生生扣住了唐秋山的这一只腿! 这一来,唐秋山变成了一脚被扣,一脚被夹,郭静又十分高大,唐秋山挺在半空,落不下来。 唐秋山大叫一声,居然能半空以腰力挺起,左手双指直插郭静双目! 又是毒招! 郭静虽制住唐秋山双腿,但唐秋山这五段总教练并不是白搭的,他的武功还在佐佐木三段和冈田久米四段之上,居然临危不乱,猛施杀手! 好个郭静,就在唐秋山挺腰插指时,忽然双手重重一摔! 要是唐秋山不挺腰攻击,至少可以手肩先着地,用柔道的拍地而起法,便可消去大部份落地之力;可是偏偏唐秋山又全神在挺腰攻击,这一捧甩,翻身已不及,“砰”地腰背撞地,我们清楚地看见,唐秋山的五官都痛得挤在一起! 可是唐秋山立刻又跃了起来! 他一跃起来,一个转踢就飞了出去! 但是郭静也是一个转踢! “啪啪!”二人颊部各中一脚,郭静幌了幌,可是唐秋山却斜飞了出去。 我立时记起,郭静刚才教那棕三的学员转踢时的门道,那霍霍有声的急踢。要是挨在平时,唐秋山的转踢绝不在他之下,可是因腰部跌伤,这一记转踢,当不如郭静了。我这才了解郭静为何要硬挨胁部一脚,再摔伤唐秋山腰背,然后才以脚换脚,各挨一招。先击溃唐秋山的腰劲,再设法制胜,这是极明智的打法。 唐秋山斜飞出去,撞在墙上,却立时弹了回来,横身一记“内手刀”! 唐秋山不愧为黑带五段,两度受重击,居然还可以掌握住主动的攻击。 唐秋山的手刀是最可怕的,我不禁失声欲呼,但我发觉我忽然失了音,不,是被一种声音所掩盖──郭哑子郭静的怒啸声! 郭静这一声怒喝,实在可怕的很,连令人掩耳的力量也没有,像急雷一般,闪电似的在你耳中擂了一响,让你呆立当堂,还要去听那隐隐的尾音。 这一声大喝,竟震住了唐秋山。 他是面对着唐秋山的,我们在九尺之外的人尚且被震如此,更何况是唐秋山。 唐秋山动作一滞,郭静便扣住他的手臂,捧起了他的内腿,像挑起重担般抬起他,身子一连打横转了十七八个转,再震天怒吼一声,把唐秋山扔了出去! “砰”唐秋山撞在道馆的石灰墙上,落下来时,两只眼睛已只见白膜,可是仍挣扎起来,踉踉跄跄的冲向郭静。 他这个五段总教练的名头,是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坏在郭哑子的手里的。 郭静也没有办法。 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击倒唐秋山。 唐秋山扑上来,他出拳,唐秋山居然还拨得开,可是一个跄踉,及时抓住了郭静的衣襟,郭静这时,又发出一声大吼。 这惊天动地的吼叫,就贴着唐秋山的耳边发出的,就算我们有心理准备而又离得这么远的,尚且抵受不了这吼声的压力,唐秋山抓住郭静衣襟的手,不禁一凝。 郭静的膝就在这时顶在唐秋山的左胸上。 我们听得“咯勒”一声,唐秋山按着胸口,口吐白沫,慢慢的坐了下去,然后再站起来,一晃,再晃,终于“砰”地倒了,晕了过去。 道场里都没有声音。 每一个人急促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家都被刚才的那几番龙争虎斗所震住了。 我也好生兴奋,老二以黑带初段的身份连赢初段的“乌鸦”,二段的“狮子”,以至二段的佐佐木,李中生以二段的身份,居然击败四段的冈田久米,郭静更以二段的带级,击败五段的总教练唐秋山,使我感觉到我腰间这一条棕带一级,也可以亮相,做出点作为来。另外我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这是空手道独立自强的一战,不再受人欺侮,尤其是这几个出战的,都是学过一些国术的空手道子弟,更有另一种更深的涵意。 这时我看见冈田荣一慢慢地走了下来、冷静而镇定地看着郭静,长期的日本空手道训练,已使他看什么都如一块移动的石头,随时一掌被他劈得稀烂!我注意到他已卸下了黑裙,露出了道袍,他的腰带红白相间,神道自然流黑带七段! 他望着郭静,就像望着一具死尸一般,一开口,居然是中国话: “你的佛门狮子吼,练得不错。” 佛门狮子吼!据说这是峨嵋派高僧于金顶,每日清晨对那口古钟大吼,钟声传音,乃是以音慑人的绝技,后来禅宗称之为“狮子吼”,犹如冷水浇背,蓦然一惊之效,这种武技只听人说过,没料郭静居然怀此绝技。我想起他在天字第一号牛肉面店中听我们论国术时,一脸激动的神情。 郭静那两声“狮子吼”,几乎也等于唤醒了我的民族自尊,作为文人和武人夹缝中的我,在此刻,像浪潮,第一阵卷土而去,第二阵务必要比前浪更高,更要激起千堆雪! 现在大家都噤声不动。日本神道自然流的副会长冈田荣一七段!这个名声决非等闲。而我注意到郭静的右颊,青黑了一片,他的鼻嘴,都有一丝血丝,他曾挨受唐秋山一记前踢,在左胸侧,又挨了一记转踢在脸部,不管他是铁打的,挨了这两下,绝不会好过到那里去的。 郭静还是没有说话。他慢慢地沉马桥手,冈田荣一道:“哦,原来是洪派弟子。” 原来南粤的拳脚,有五大名家,即是洪刘蔡李莫,就是洪熙官、刘三昭、蔡九仪、李锦纶、莫清娇等五人,五人之中,又以洪熙官名气最大。别的不说,单是他的马步,外号“落地生根”,一旦扎稳,别说单人匹马踢他难动分毫,就算十多名壮汉用绳子去拖他,他也不会动一动。冈田荣一一见郭静沉马,便看出他练的是洪家拳,这份眼力和见识,也确是惊人。 郭静一沉马,冈田荣一立时换马成一虚一实,前吊后屈,宛若一只欲扑噬鼠的怒猫,我看过多少人采用这“猫足立”,可是冈田荣一这一下架势,却是其他所有的人所摆不出的:动可制人,静可迫人。 郭静的沉实与冈田副会长的轻灵,刚好成了一对比。郭静大概长我四、五岁,而冈田却是近五十岁的人了,短小精悍,脸红如醉酒,双目的神采,像可以射穿一切障碍物。我不禁暗地里为郭静担心了起来。 郭静一直盯着冈田荣一那无瑕可袭的“猫足立”,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就在这时,冈田荣一的前踢忽然闪电般的一踢──如果郭静在此时冲了过来,一定会挨他这一踢的。 不料郭静只是发出一声铺天盖地的大喝,人却没有冲近,等冈田荣一一脚踢空,却马上像猫儿一般就地一滚,郭静的飞侧踢就凌空擦过。而冈田荣一马上起来,郭静一落地,荣一已在其后,郭静立时打出一记“后踢”! 这一记“后踢”,中国拳谱之中又名“虎尾脚”,令人防不胜防。冈田荣一却是一拨就拨过了。 郭静立时回过身来,可是恰好这时冈田荣一踢出一记“前踢”! “噗!”这一脚踢中郭静的小腹。 郭静异常高大,可是冈田荣一出的脚大都是中、下门,使郭静十分不好对付。据说世界空手道大赛时,日人与洋人对叠,因体格太过悬殊,日人都采用“猫足立”,专攻中下门,使洋人无法应付。 郭静吐气扬声,硬受一拳,正待反击,“噗”地一声,肚子又捱了一脚。 原来冈田荣一的踢并不需收回去再反击,可以连踢数脚,郭静就这样挨了两下! 同时第三下也踢到了,郭静竟不知闪避,“啪”又挨了一下:可是我们也立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的“一串钱”,迅不及防地捞住了冈田荣一的腿! 这一下,眼看冈田荣一一足被制,我们忍不住要叫好,可是冈田荣一像脱弦之矢一般,前射了过去,在郭静还未来得及把他的腿抬高拍出去之前,他已一拳“抛击”擂在郭静的右太阳穴上。 这下才真正够郭静受不了。好个郭静,居然还能一声大喝,把冈田荣一的腿一提,推甩了出去! 冈田飞落七尺之外,半空一个翻身,居然像猫一般,轻盈落地。 冈田荣一甫落地面,立时像豹子一般冲向郭静:冈田荣一动作之迅速,是我平生仅见,就算是年轻小伙子,只怕也没他的活力与魄力! 冈田荣一一旦冲近,郭静马上感受到这压力,但他已受伤,无法突破,只好用“金钱剪手”封锁,不料就在这一刹那间,冈田荣一冲近忽然蹲低,一脚低侧踢就切在郭静的脚胫骨上。 郭静大叫,另一脚一踢,冈田荣一却即时蹲身,一记沉肘,敲在这一脚的膝盖上,上撞之力再记上下沉之力,我们只听到郭静的惊心动魄的惨呼。 而就在这时,冈田荣一一低首,一拳捶在郭静的胫骨被切中的足趾上。 郭静痛得蹲下身去,就在这连受几下创伤中,冈田荣一已破去郭静的“三战马步”(“三战马步”施展时,功力高者全身肌肉坚硬如铁,而且双腿齐夹,下阴无法攻入),就在郭静双腿一分时,冈田荣一抬虎爪腕掌,向上托去! 这一下郭静若被打中,那就死定了。我们都失声而呼。好个郭静,居然及时抓住冈田荣一的托掌,另一手迎脸就是一拳! “砰!”这一击,正好打在冈田荣一的脸部上! 冈田荣一怪叫一声,被打得一晃,却趁机倒卧地上,双腿一撑,“砰砰”踢中郭静的脸部! 这两脚一中,郭静几乎已丧失所有的战斗力了,可是冈田荣一的脚仍不放过他,已交剪在他脖子上。 这一下子,所有的热血都向上冲,我站了起来。我只是棕带一级。可是,朋友都出手了,我怎能不出手。冈田荣一是七段。但是,今天是我们生死存亡的日子,彷佛我们这场打斗,代表着技艺以外更深的愤怒。 说时迟,那时快,冈田荣一双脚对剪,郭静为之窒息,但他的武功毕竟是非同小可,居然趁势一曲头栽下去,“咯”地用前额撞在冈田荣一的脸上! 冈田荣一惨叫一声,松开双脚,两人同时爬了起来。郭静摇摆不已,冈田荣一却一脸披血。 郭静是我们当中,唯一练过“铁头功”的人,他一撞可以撞碎十块洋瓦,这一下撞在冈田荣一的脸上,由上而下,只怕是冈田荣一出道以来受击最重的一次。 冈田荣一脸部二度受创,可是郭静伤得更重,双脚都站不住了,脸部也被踢肿了起来。我知道我只能出手了。可是我才棕带一级,对方是黑带七段。就在一迟疑间,郭静和冈田荣一又交手了。 然后我很快的看见郭静倒了下去。冈田荣一马上蹲下来,对准郭静的心窝就是一拳! 已容不得我迟疑,郭静要是中了这一拳,只怕不死也重伤;我已顾不了那么多,“哇”地一声就一记“双飞侧踢”过去,冈田荣一不及闪避,唯有把身一侧,“砰!”,我踢中他的左肩,他翻飞了出去。 这一下我是用尽全力。我自信虽只有棕一的带级,可是我的中国武功的底子,却不仅此而已。冈田荣一用侧身挨受了我这一下,居然又立刻爬了起来,面对着我;又是一个攻守皆宜的“猫足立”姿态! 我破不了!可是我不管了!我脑海里有两件事飞掠而过,而且特别显明:一是李中生今天在面店里说的话:上次的东南亚空手道大赛,结果是棕二的嬴五段的,得了冠军。二是郭静曾示范过的:对付前踢极好的人,要用威力奇强的侧踢攻击;对付“猫足立”无瑕可袭的人,要用“后倚立”前进而击溃之…… 好!那就拼吧!郭静倒了,李中生负伤,老二晕眩,馆里除那几个不敢动手的“老教练”外,只有我的带级最高的了!我不能眼看中国人丢这个脸! 我怪叫一声冲过去,听到两旁学员们打气的吼叫,像浪花一样的涌过来。我冲到冈田荣一的面前,看见他稳如泰山,心中一慌,竟忘了出击。他闪电般抓住我左右衣襟! 我猛地记起,冈田荣一,是神道自然空手道黑带七段,同时也是起倒流柔道三段,合气道初段。他一抓住我,两只手便如铁箍一般,我怎么挣都挣不动。 然后他的脚便斜斜地摔过来了,我知道这一下正是柔道的“浮腰摔”! 我怎么摆也摆不脱他的掌握,我惊慌之余,一低首,向他的手腕,张口就咬──他怪叫一声,连忙松了手,摇动不已,眼泪都痛得流了出来;我一旦得脱,与冈田荣一已贴身而立,我一个横肘,立时顶了出去! 家父教我练“罗汉拳”,也教我练“霸王肘”,“霸王肘”的练法,是以双肘伏地挺身,由每次五十下增进到每次五百下,由草地转到碎石地,“霸王肘”便算是练成了。一肘下去,钉子也可以打下木板里去,我虽没有这种功力,但也苦修过三个月,打断两寸厚木板两块是不成问题的。 这一肘就打在冈田荣一的右胁上! 冈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我拼晕了头,知道若不乘胜追击,冈田荣一一旦恢复过来,那时我就绝不是其对手了。 所以我一膝就向他腹部顶过去,双手向他的背部一压,这一抬上下夹击。外国拳师叫“三文治”,中国拳师叫“三合板”,一旦击中,杀伤力是十分强大的! 可是好个冈田!他在伤痛中,居然也一抬膝,与我的膝部“喀喇”一声碰在一齐,双手反剪,竟已扣住我的双手。 我们的膝盖碰在一起时,我从来没有那么刺痛过──至少有一百根一千根银针,同时扎了进骨头里去那么痛──我不知我的膝盖骨是不是撞碎了,我撞到的简直是一块铁条,可是我敢肯定冈田荣一也不好受,他的腿虽硬,但是我撞上去,他是被撞者,他的伤也绝不会比我轻。 可是我的手却被反剪。这是“合气道”的招式,我破不了。他在我的身后,我听见学员们都在惶急惊呼,我可以断定冈田荣一已施了杀手,可是我却无法抵挡──我在惶恐之下,猛心生一计,一抬腿,一脚用尽吃奶全力踩踏下去,踩在后面冈田荣一的脚趾上! 冈田荣一的狂吼简直是一千根爆竹同时在我耳边炸开──我敢打赌他也练过“狮子吼”──所幸他没有趁这时候出袭,反而松了手。我在晕晕眩眩中回了身,看见三四个冈田,我的脑子里轰轰响,反正也打不了那么多个。我一脚“横扫千军”就扫那“三四个”冈田的下盘! “砰”!我像扫着了什么,自己拌倒了一大跤,再起来时,脑袋才醒了醒,看见冈田也正在爬起来。 我心中庆幸刚才那一下毕竟扫着了他,一面却立时扑了过去,一拳“黑虎偷心”,冈田荣一临危不乱,人仍站“猫足立”,但架式已不再是那么完美无瑕──而是有瑕可击! 我立时袭击! 我用气势无匹的“后倚立”迫近。 冈田荣一的站姿果然被我所摧毁。 他并没等我攻击,而是先发动攻击,来掩饰他的虚弱。 我一连闪躲过他的中段、下段正拳两次攻击,他双肩一耸,又是一记前踢! 但我早有防备,一侧身,就是狠命的一记侧踢! 侧踢的脚势比前踢长!可是他的前踢仍穿过我大腿,穿过我右肘,“蹼”地踢入我的右胁! 我当时的感觉就如一枚钢钉,凿进胁骨里去了;可是我的侧踢,也“砰”地打中他的胸口! 他向后倒飞,“嘭”地背撞在墙上,“哇”地吐了一口血,我冲上前,他脸呈紫金,摇首挣扎道: “你赢了,我,我败了……” 我看着他,不禁深深地向他鞠了一个躬。他毕竟是我们的副总会长七段,武功气度,都是非凡的。 我侧脸过去看见地上的道袍,心中很是庆幸,要不是刚才脱下道袍时刚好盖住他的视线,只怕现在倒下的是我而不是他。我也看见学员们兴高彩烈的欢呼起来,以足捶地,喜而忘形地叫道: “我们打胜了,我们打胜了!” 我点点头,正想制止他们不要太过炫耀,忽见姜清晓张大了口,脸容极其惊恐的看着我背后,却叫不出一个字来。我本能地向前一冲,“啪”地一声,一物击中我的背项,我痛得似袋鼠一般地弹跳了起来! 我猛回身,“噗”,胸部被一物闪电般插入,我又挨了一记,痛得全身痉挛,才看见出手的人是狞笑着的冈田荣一,手持双节棍,一步一步的向我迫进。 我着了他一踢两棍,全身的功力,像被打散了似的,而他手持双节棍,我痛得弯腰抚着胸腹,实在无法招架,因为我上身赤裸,我抚腹时便触及我的棕一腰带。 冈田荣一大喝一声,双节棍自上挂下,我就在胸门大开的刹那,忽然把手中带子“霍”地抽打出去! “啪”,带鞭击在他的眼晴上!他做梦也想不到我怎么会手上有武器。詹兄常偷看他师叔的丈二长鞭,而我的鞭法就是跟他学的。学得不好,可是猝然施出,鞭击在脸,也够冈田荣一痛不欲生的了。 冈田荣一狂吼一声,以手掩脸,我强提真气,举身而起,全力一击:全身跃起,一记背拳,自上而下向他的微秃的脑门敲下去!……后来我知道这一下的后果是:冈田荣一回到日本后,与人动手过激时,脑门会剧痛异常,使他最后丧失了神道自然流副会长的资格。我知道这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也许过于残忍;但对于一个有名望的武术家来说,他这次所受到的惩诫是罪有应得的。我没有后悔打这一场仗,包括这一拳“泰山压顶”! 第二天我们带着跌打医生给我们包扎的伤口大小十余处,四个人彼此相互扶持的来到“天字第一号”牛肉面店。老板和老板娘都不在,倒是异常的围了一大堆人,还有几个警察。一直到最后,我们看见地上有一滩赭褐色的血浆时,我们的虔语就转而成为惊疑: “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你来吃面是吗?以后还是不必来了。” “为什么?” “这儿的老板被人刺死了……” “怎么会?!……” “唉呀,怎么不会。据说昨天这老板管了某帮区的一群流氓一桩闲事,赶走了他们。今个儿大清早,他们假装成吃面的,后面捅他一刀,……几个人拿武士刀,索性连老板娘也砍了哪,就是这个样子了,惨哇……” “呃……” “所以我说呀,年青人,这个年头呀,还是闲事少管的好。” …… 我们走出牛肉面店,回首望去,已不见了那面对来往喧嚣车辆的神色木然的老板娘,我们忍不住看看挂在梁上的招牌,因为年岁久,烟火薰多了,整个“天字第一号”的金漆都模糊了,烟黄了,尤其是那“一”字,因为笔划少,根本就分不出来有没有字,只剩下“牛肉面店”几个字,因离炉火较远,还是可以分辨得出来,跟别家的牛肉面店的招牌没什么两样,褪色的招牌底下,我们发现我们暗自冒汗的手,是如此地紧紧牵扶着,不放弃地支持着彼此的平衡。 稿于一九七七年六月十五日。 正文 第二部 石头拳 我的惊悸开始时只是淡淡的,我以为我是在做梦。我在做一个没有颜色的梦,一座巍峨的大山,不知在怎样的一种水平线上,竖立在我眼前。这使我惊觉到自己不知是处于怎样的一种情况之下看这座山,于是这山峥嵘的脸孔便渐次地有了颜色:黑色里带有灰色,每一块岩石像史前化了石的脸孔,我渐渐觉得恐怖,可是在梦中,我四肢无力,叫不出声音来。这山像我在图片所见到鸟瞰式的泰山一般,越延越广,像地球的根须与脉络。那么根深蒂固,竟向我迎面走来,我越来越恐惧,仿佛我要回到那梦魂牵系的故乡,可是不料一刹那故乡已面目全非的迫近眼前──我猛地自梦中醒来,看见面前正有黑色的大山,耸立在云端,寂寞庄严。 我悲哀地想:我故乡的泰山不知怎样了。国破山河在,有没有一位圣者正在泰山之巅,看山河依昔而生灵涂炭,掩面悲泣?我又马上警醒地分析了我自己:这句话是言凤冈常说的。对了,这山,我虽然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它总是和言凤冈在一起出现,一起活着的。有一天言凤冈逝去了,他的脸孔也仿佛退融到背景里,镌在岩石中,依然冷冷地望着我,要我去做一些什么。言凤冈。我确是凉出了一身冷汗。一阵风吹来,坡上的草像许多轻快的唇吹着小声的哨,是个愉快美丽的晌午,小胖和阿蛮还在草地上呼呼大睡,而我却醒。 我便是在这山谷里“认识”言凤冈的。我们认识的时间虽并不很长,但是因为有他、我、小胖、阿蛮这几个人才能在一起学功夫,在这山谷里流连忘返。我说“认识”言凤冈是在这山谷里,实际上来说,我应该是在大一新生训练时就听过他名字了,新生训练时他缺了席,教官喊他的名字,没有人应。教官再叫,抬头推了推眼镜,我们你望我我望你的耸耸肩,表示自己不是那倒霉的言凤冈,以后言凤冈也很少来上课,他走路挺直,几绺头发垂在额上,很给人一种民初穿中山装的青年那种感觉,仿佛他就生在那时代。他是海外来台的侨生,至于侨居地在哪里,我们就一直没弄清楚,好像在印尼,又好像在马来西亚;或者在菲律宾,不然就是雅加达;管他是沙巴或文莱,直到他出事后,我才知道他是马西亚的侨生,马来西亚就是我们一直称作“马来亚”的好像一条番薯的一块半岛。它给我们的印象仅止是与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有关,还有我们的山地同胞据说和马来土著就是同一祖系的。其他就几乎一无所知了。 所以言凤冈才会有一次一巴掌拍熄了我手上的烟,冷笑道:“一条番薯一般的地方?你知道那儿有多少中国人,在舍生忘死的苦干着,他们把自己当做旅客,命定里航向一个地方,他们的故乡。他们曾被出卖为‘猪仔’,飘洋过海,生活的风霜,抓毁了他们皱纹的脸,生活的折磨耗尽了他们生命的光,可是他们还梦想有日回‘唐山’去。那时国家多乱,能给他们多少关照呢?然而,他们被逼离乡别井,但对他们的家乡,仍是只有爱没有恨。他们除了热爱他自己所居住的土地,还对中国存有多少关爱!他们同样是阿狗、阿猫的叫着彼此的名字,可是仍是有他们祖系的民风方言,仍以中国人为傲,而我们呢?……抽口烟表示你已长大?!这种人我见了就想揍!”我吃了一惊,那晚我的手紧抓住床沿,抓得一手冰冷,却没有睡。那些一张张中国人淳朴而多皱纹的脸孔,凄苦地、悲凉地在我面前展开,我再也无法入睡。我原认为他是一个时髦的“翘课人”而已,可是我不知道他一个人要养活好几个负债来台的学生,还能兼修文武,这种日子,已超出我当时能想像之处。 我“认识”他时是在山谷。他很少来上课,但是对我们这次明明办不成的烤肉,他却轻易地接过来,轻易地办成了。那时候大家都玩得很快乐,有一位香港侨生叫做“牛精”──广东话“牛精”就是很野蛮的意思──而他也确实没辱了这个名字,的确十分不讲理。他人高马大,班上的阿瘦最怕他,就在大家烤肉时,“牛精”游完泳回来,全身湿漉漉的在炫耀着他强而有力的肌肉,他从后面一把抱住阿瘦,使他脚离了地。阿瘦在他湿淋淋的臂膀里大叫,又硬又软又警告,甚至半哀求半恐吓,“牛精”就是呵呵地笑,不肯把他放下来,阿瘦仿佛是粗糙树干上的嫩叶在风中乱招摇着瘦瘦的手脚,但是那树干还在一味炫耀,班上那些女孩吱吱咯咯地笑,这更助长了“牛精”的玩谑,我们也没有去救,虽然我和阿蛮及小胖都很不喜欢“牛精”,“牛精”是大学里另一种典型的代表:平生无大志,只求六十分。点名的课堂堂到,该上的课节节翘。什么社团都参加,上课跟女孩子调笑。时而欺负一下瘦小的同学,以证实他的存在。而在大学里,这种典型多的是:只是有些是以“学问”干这种勾当,有些是以自己“当过兵”来表示服役的权威,跟一些不活跃同学在一起,处处都倚老卖老,“牛精”则是直接以体力夸示他的存在。因为他难惹,我们只好眼看阿瘦挣扎,没有办法,最后他放下阿瘦,阿瘦一脸涨得通红,像一只目睹小鸡被扑杀的母鸡,用力向“牛精”背部撞过,不幸的是“牛精”呵呵笑着,根本没在意阿瘦的全力冲撞,这使一些同学更加拍掌大笑。我们去把阿瘦拖回来,他气得全身发抖,一身都是咸湿的汗水。他的下巴合不起来,却仍不断地近乎呜咽地重复着几个字: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说算了,他跟你开玩笑嘛。阿瘦还是麻木他说我要杀了他。我想到报纸上那动不动就用扁钻或西瓜刀把人砍得不像人的凶案,心中不寒而栗。 后来大家午睡的午睡,游泳的游泳,阿瘦一个人躲在溪旁捕鱼──他是农村出身、台中来的孩子──我和阿蛮又在习惯地吵嘴。小胖袒着肚子晒太阳。没料到忽然一个影子遮去了好大一片太阳,“牛精”又和几个嘻笑着的同学出现。 “看哪,孙悟空在晒太阳!” “咦,他是孙悟空,牛魔王你哪是对手?” “哇哈,现在是二十世纪,二十世纪牛魔王打死孙悟空!” 说着就大步过去,阴影盖向阿瘦,阿瘦呜咽一声,想要走掉,却一把被抓到。他的脸因挣扎得如龙虾般透红,“牛精”嘻嘻笑道,“来来,猴子脱裤子看看,”几个人就去扒他的裤子。我知道这玩笑确实是开过了分,但也知道如果一插手,就会吃不了兜着走。这时候一个平稳的声音响起来: “夏人烈,你这样做不嫌太过分了吗?” “牛精”转过头去,言凤冈正面对他站着。因为是面向阳光而立,阳光把他爆开得像一把灿亮的刀,五官都看不清楚。“牛精”用手盖着眼眉,扬了扬下颔说。 “你在跟我说话?” 言凤冈没有说话,一步走过去扶起了阿瘦,他本来离“牛精”至少有六七尺远,我们都不明白他何以一步就走到“牛精”跟前。阿瘦冲上前去。言凤冈一手拦住,阿瘦怎么扳都扳他不下。“牛精”的眼瞳收缩;在烈阳下,他说: “我是跟他玩玩,哦,你来挑梁子?” 言凤冈笑笑,搀着阿瘦的肩膀,连看也不看他,拖着阿瘦,转身走去。“牛精”猛然平地一声怒吼:“我就秤秤你的斤两!”双手像巨蟹之钳一般按住言凤冈的双肩。就在此时,一件东西飞过言凤冈的头顶,砰地跌在草地上。我们定睛看去,简直无法相信何以偌大的一个“牛精”,竟被言凤冈一手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言凤冈叉着腰,注目地上的“牛精”,一字一句他说: “刚才我就想教训你,不过因为同学多,而且有女生,才给你留个面子。你再欺负岑光悟,我就教训你。” “牛精”双眼发直,忽然怪叫一声,长身站起,还没有完全站好,就向言凤冈双脚一抱。“牛精”是“摔角社”的台柱,这下给他抱着。只怕就挣不脱了。言凤冈竟然没有避过,“牛精”一把抱着了他,立刻就一扳,想把言凤冈扳倒。 可是就在“牛精”的力量将发未发之时,言凤冈只用双腿一贴,用力一蹲,“碰”地双膝正好敲在“牛精”的左右颧骨上。“牛精”的手仍是圈着言风冈的双腿,不过已像一枚松驰了的像皮圈,不久就软软松松地落到地面上,跟他主人的额头摆在一起了。言凤冈冷笑一声,跨过晕倒的“牛精”走了回来。我这才又看到言凤冈背后那座大山,阳光猛烈、山岩仿佛有张已化为岩石的脸孔。 我就是这样“认识”言凤冈的。后来我鼓起勇气,和小胖两人去找言凤冈,请他教我们武功。他很感兴趣的打量着我们,“哈,是不是武侠片看多了?”我正想说话,小胖便抢着说,他真的很喜欢看武侠片。言凤冈说喜欢看谁的?小胖便说喜欢看张彻的,我插嘴说喜欢胡金铨的。他笑着说: “拿张彻、胡金铨的电影和古龙、金庸的武侠小说来比,古龙和张彻的作品都偏爱浪人杀手,傲岸肃杀,故事出人意表,是‘变’的存在;金庸和胡金铨的作品则偏爱侠客力挽狂澜,故事布局严密,是‘常’的存在。这都是他们近似的地方。 “练武也是一样,也有两大分类。像名震世界的泰国拳,曾两度大败国术,便是一门极实用的武技。凡能上擂台比赛的拳师,事先必有五百次以上的实战经验。另外像空手道、跆拳道也是如此,你有这样的功夫,才能升级换带,你打不出相当水准以上的程度来,你的带色便永远不能改。如果没有相当的搏斗能力,是绝对考不到黑带的,所以修习这几门功夫时,打得头崩额裂是常有的事。可是国术则不同,它自然有实用价值,比方说“太极拳”,就可以驻颜养老;练‘洪拳’可以使身体结实有劲……但是国术最重要的这是它的精神。比如一招‘一指定中原’吧,这是‘工字伏虎拳’的一招基本掌法,全身低马,前弓后箭,身体向侧而后,吐气而戳出食指。‘工字伏虎拳’源出少林,是洪熙官洪派的基本拳法。少林寺被清兵焚烧并残杀殆尽后,洪熙官杀出重围,在广东一带,调练弟子,以图反清复明,所以‘一指定中原’使出来时,便有这‘还我河山’的气势。像‘醉八仙拳’.只是似虚还实,思想接近老庄境界的拳术,与扎实沉稳的‘罗汉拳’比照之下,实是两件精深博大的艺术!像中国有些兵器,施用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武艺,不再是武技而已了,如杜甫描写‘公孙大娘舞剑’便是一例。可是中国功夫在实战方面,虽在以前有辉煌的记录,可是近代以来,却吃了几次大亏,失去了信心。” “张彻所表现的,虽然形态上是变化庞杂的中国功夫,但是在意旨上,却有空手道两三年只修习一二记绝招,一旦搏斗时却有无往不利的效果。胡金铨则是优美传统的中国武术,如果完全注重它的实用价值,它的辉煌传统就会逊色了,中国武术上的成就更倾向于艺术的。” “但是也不能说中国功夫完全不实用。譬如‘咏春拳’这一派,据说祖师五枚师太可以在茶上,面对三名高手过招,凭双手之快缠疾搏,足使三人缚手绑脚,连站起来的机会也没有,其弟子严咏春女士在少林寺被焚后,假扮村妇上山捡柴,以救援逃劫之义士,却遭清兵伏击,仓皇之下,严咏春来不及丢弃抱的干柴,双手抱着柴捆,就以小马步双手缠丝的手法毙了几名清兵,这是何等了得的一种功夫!就算是实用武功如空手道,仍传自少林,跆拳道则传自中国北派武术,泰拳却传自‘燕青拳’,柔道乃明朝陈元赟所传,马来武术berst更加是受‘猴拳’、‘谭腿拳’的影响。从这里可以看出,这些年来,我们对现代化不得已接受了惊涛骇浪的冲击,然而在传统上,我们也一样本具备保有甚或阐扬的能力……” “练武可不是武侠电影中那么一回事。在电影上一招一式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攻一守,一招,一架,都有条不紊:可是事实上的搏斗却不一样。在真实搏斗的时候,常常一招定胜负,一招没打完,就得变招打第二招,有时候学得的功夫都没有用,要靠本能的应变……还有很多很多的意外,或者叫做运气,比方说不小心自己摔了一交,或给敌人踩到了脚趾,也会战斗力全失,这才是最真实的搏斗,而不是电影里的盘肠大战。真实的武技就跟人的交往相处一样,所以学得武技也等于学得‘仁’──二人相与的关系。” 就这样,言凤冈像滔滔不绝的汪洋大海,我们是乘风而驶的小船;而也就这样,言凤冈教了我们武功,假日里常到这山谷里来练武,平时也常在一起。 期末考时就不一样了。我和小胖再洒脱,也会丢开篮球和羽毛球拍,改去图书馆。可是这也不能使言凤冈妥协,不啃书的言凤冈倒有一个相当好的成绩,只是翘课太多,一些专事点名的老师会把他当掉。我们口中也为言凤冈愤愤不平,心中倒是几分幸灾乐祸。我们念得那么辛苦,你倒是悠哉游哉,不“当”一两科,真对不起文昌帝君啰,他总是笑笑,好像不在乎,可是我们知道他真的不在乎,至少他比一些假洒脱的爱耸起肩摊一手的人不在乎得多了。 我真正看到言凤冈动手的那天,是大伙儿到淡水去吃拜拜的时候,阿蛮住在淡水,今年拜拜淡水落鼻师祖闹成双胞,去的食客也比往年少,但闹事的仍然很多。有两个人一言不合,互相半殴,打得一身是血;还有个人被人拿着菜刀追了七八条街;还有三个台北来的食客,一出车站,就无缘无故的被人痛打了一顿。这是见报的事件,我想未见的事件更多出不知有多少。 我们在阿蛮家吃完晚饭后,就出来散步,刚好复兴戏院演《雨中怪客》,我们决定去看看。买了票才八点过一些,离开演还有些时候,几个人就在附近一家唱片行听听唱片,选了一张贝多芬的“田园”翻版唱片,正听到第四乐章快板的“雷电暴风雨”的时候,外面沓杂的人群中忽然起了一些骚动,有人喊:“打架了!打架了!”有人则一面笑一面骂一面引长颈张望(只见对面街口有一个穿短袖衬衫干瘦的中年人,不知为了什么事,被三四个长发青年围在中间。这些人上身大花衣服,胸口扣子打开好几个,裤子紧得像绑在腿上,其中一个人一巴掌掴在那中年人的颊上。如果没有那么多人,也许这中年人会忍忍气就算了,偏偏有这么多人哇啦哇啦的,中年人自尊心放下下,就也扯着他,用闽南语问为什么要打人。旁边另一个高大的的鬈发青年骂了一声,一脚踢过去──肯定这是跆拳或是空手道的“前踢”招式──那中年人痛苦得五官都挤在一起,而原来被他抓着的人就双拳齐出的擂着他,声音在这对街的唱片店里,急如腾雷的音乐中都沉重可闻。这下子真的打起来了;旁观的人反应各有不同,唱片行的人就在些窃声说:“阿顺被打了,阿顺被打了”,有些缩到店里去,有些跑出去看热闹。人群惶乱的进进退退,街外的尤其厉害。而三四个青年不停地打着中年人,中年人摔倒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牙齿和长期做苦工晒太阳的黝黑脸孔,相映成一种野兽受创时森森的寒白,那几个人一面打他,他一面惨叫,地上已显然有了血,后来他退到一间中药铺里面去,药铺门口也有一群看热闹的人,尖叫着缩进店里,有人还趁机把一盒补脑丸在袋子里塞,药铺里有个小伙计,也被这场面弄得惊慌失措,一个胡子白花花的老人,正从药店后闻声赶出来,那中年人叫着,忽然又是几拳打在他脸上。 就在此时,我看到身旁的言凤冈双手排开众人,往药店里挤去。外面的人群只顾看热闹,被人硬挤开,当然是干你娘的骂个不停。言凤冈一时很难挤进去,这时药店里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原来一名流氓抓起柜面上切药的刀,晃动着走到那吓得半死的中年人面前,忽然那老药师闪电般到了那流氓的面前──真的是面前,这流氓双手都伸了出来,可是不知怎的,那老者就到了他双臂之间,只见两个人迅速分开,这流氓“砰”地倒在街上,老药师却缓缓转身,把刀放回砧板上。言凤冈的双目立刻露出了很奇怪的神色,像钉子一般地站住了。另外一个流氓继续殴打中年人,老者拍拍他肩膀,流氓转过身来就是一拳,但是──这次我看清楚了──老者像只小猫一般已窜入流氓怀里,至少在一秒种内打中了他七八拳,这流氓哈下身去,像一只煮熟了的龙虾。 这时候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惊叫,有些人怪吼,但人潮并没有退去的意思。剩下的鬈发青年像摸出了一样什么东西,要向老者刺去,老者立刻全神戒备。这时人群中忽然蹑脚走出一个人,没有人阻拦他,言凤冈双眼立刻缩,叫道:“小心!”可是已经迟了,这人掏出一样东西,向老者背后直插了进去,老者十指箕张,身子向后一仰,眼睛睁得老大,此时那鬈发青年手上的东西,也立时没入他胸腹里。 “杀了人哪!””杀了人呀!”叫声四起。这两个流氓扶起另外两个,再也不顾那奄奄一息的中年人,不慌不忙的在人群里挤去。人群惊惧的散开,让他们离去。这时我看到言凤冈的脸色变了,他像慨然赴会一般,挺身就尾随那几个流氓走去。 “走,我们跟言大哥去瞧瞧。”我拉着他们二人在前挤去。那几个流氓往人群外挤,越走越远,就越没有人知道他们,可是言凤冈尾随着,他们也没发觉,我和小胖及阿蛮也紧紧跟着。走过几条街,这四个人拐人一条小巷,走到一半,蓦然回头,看见我们,小巷里大半都很挤,这条更窄,屋尾向着屋尾,墙都是灰灰的,小孩子的哭声不断自有光的地方传来。鬈发青年扬扬拳头: “想死?” 言凤冈一步也没有退:“你们要在外面混可以,卑鄙无耻的暗算却不可以!” 我想言凤冈说的是什么,他们可能听不懂;我当时也听不明白。然后言凤冈忽然冲了过去,双拳措紧,而且都往内收,看样子是要出拳,鬈发青年想招架,不料言凤冈飞起一脚,就踢在他左膝上,鬈发青年立刻蹲下身去,言凤冈的手臂立刻像棍子一般向他盖了下去。鬈发青年身子曲得像只蜗牛,再也起不来了。我记得言凤冈告诉我,巷战不比武术比赛,这是没有规则和道义的地方,下手要辣,尤其是以寡敌众的时候,能解决一个便是一个。 鬈发青年被一击而倒,使其他三个流氓惊惶起来,有两人又掏出刀子,分左右包抄而上,中间那个开始不敢动手,但看见我们也没有出手帮助言凤冈的样子,仿佛一时不能决定参加围攻言凤冈,还是预防我们助拳。然而言凤冈不待他有任何动作之前,已欺近了他,一个弓拳把他打弯了腰,再回身一个“霸王肘”,撞在他俯低的太阳穴上──这人也倒了下去,连声音都叫不出来。 其他两人更为吃惊,心已虚了,虚晃了几刀就想逃跑,言凤冈向左边那人冲过去,右边那人立即向言凤冈背后出刀,不料言凤冈骤然停住,身子向前一俯就是一记“虎尾脚”,“砰”地顶在这流氓的肚子上,这流氓抚着肚子,一直在说话,可是说的是没有人听懂的语言。言凤冈忽然反过身去,仿佛他一直就是在这右边冲而不是往左边冲的那么自然,一下子就接近这流氓,膝往上顶,双手十指交加,用掌沿部分,直敲了下去,这一招有个名字,叫做“夹心饼”,膝和双手都是夹饼,而这流氓的头正是馅心。 这流氓倒下去的时候,另一名流氓并没有过来救他,反而回身逃了,他要逃的时候,我们三个围住了他,他把刀由左手抛到右手。我心一寒,他立刻往我这边冲。阿蛮立即跳了过去,可是我虽练了半年,但是没有实战经验,打起来真不知应变。那流氓刀一晃,阿蛮虽然很勇敢,手臂仍给划中了一下。那流氓又向外冲,却给小胖一记“扫堂腿”绊了一交,他再起来时,便看言凤冈像山一般站在他面前,而且拳头像石头一般,“嘭”地击在他的鼻梁上! 我们迅速地离开那条巷子,然后打电话给警察局,也没留名字。事后言凤冈说,他们对付一个老人,还要用暗算,用利器,这种给他遇着了,而警方来不及逮着他们的时候,他就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制裁他们。我不知道言凤冈这样做是否对,可是他的方法无疑大快人心。他告诉我们说,他练得最熟的的一种拳叫“石头拳”,脚法一般都用“谭脚”,“石头掌”本是北派名拳,因为拳法坚精,以此得名。很多学中国拳法的师傅,都先教“石头拳”,因为功架扎实,对武功根基有很大的助益,而且凡拳术中所有之变化,如马档式、前弓后箭式、白鹤掠翅式、寒鸡拜佛式等,“石头拳”中都有。至于“谭腿”,至少有四种不同的说法。一是原为“潭腿”,是山东龙潭寺某僧所传,另一种说法是河南谭家所创,故名“谭腿”,其始祖石龙墟谭安不但腿法犀利,而且精通“三辗手”,与人对打时,任由对方攻击,也打不进去。像日下“泳春派”的高手,就算蒙着眼睛与人对拆,也可以化解对方的攻击,李小龙就曾经在美国作过类似的表演,谭安曾与八卦棍名家邹宇升结拜,互授武功,是以也精通棍法。但真正把“谭腿”发扬光大的,却是其孙谭敏。谭安怕谭敏惹事,不许他习武,但他偷学武功,而且天资过人,他的“三辗手”,以龙归寺外一棵三四人合抱的大榕树与大石鼓为对象,练得双手如铁,十八岁时便能与南粤著名武师铁桥三的“上下滚手”和“铰剪手”打成平手。后来得洪熙官指点,苦练腿功,可以一腿扫断两条大桩,一般人都叫他做“铁脚铜人”。后来光孝寺铁头大师与恶霸“铁屎桶”(铁指佟八)发生冲突,谭敏因看不过眼“铁屎桶”以众欺寡的手段,是以助了铁头大师一臂,以八卦棍法加上三辗拳的伏虎抓打退了“铁屎桶”,不料因此而开罪了旗人佟七──他是个武解元──一次趁谭敏俯身看蟋蟀相斗时,用鹰爪功在背后把谭敏头骨抓裂,抛上半空。谭敏重伤之余,居然在半空无法着力的情境下,反腿踢中佟七的心窝,把他踢飞五尺,登时毙命。“谭腿”的威名、因之大噪。另外一种说法“谭腿”出自回教,所谓“南京到北京,弹腿出在教门中”。研究回族人的拳脚,以及现在马来人的腿法动作,确有近似之处。还有一有种说法是“弹腿”既非因人名之,亦非因地名之,更非因教名之,而是其踢腿动作,大半是运动上的弹跳的力量,是名“弹腿”,而非“谭腿”。但由谭敏在头骨损裂,身在半空的情况下,仍能一脚把一个武林高手送了命看来,“谭腿”的威力可想而知;那几名流氓在“石头拳”的猛击,“谭腿”的奇袭下,焉能不倒! 这样我们就跟言凤冈在一起练功。一年下来,大家仿佛都改变了许多。 另一学年的开始,“牛精”他们对言凤冈依然是心怀仇恨。今年也有很多侨生负笈来台,言凤冈显得好兴奋,他上课的时间更少了,他带他们去故宫,去圆山,去龙山寺附近,有一次他满脸沮丧的回来,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他把双手一摊,扬了扬眉毛,“他们要我带他们去北投。”他卸下长裤,又说:“嘿,他们还是学生,算不上观光客!” 后来拜师的阿蛮很蛮,练武也是这一股蛮劲儿,有一次蛮得过火了,“拿顶”时(就是背靠着墙,头下脚上的用手顶撑着做起落动作)真的撞破了头。言凤冈跟我和小胖送他到医院后,便到他家里解说一番,阿蛮有个姊妹出来招呼,谈起来才知道她叫秀眉,不但善解人意,而且笑起来很甜,眯着眼睛看人时一脸聪明慧黠的样子,然而她很保守,人又好静,静得让人想跟她说话,不断地说话。言凤冈那天便说了许多,说到侨居地锡克人、印尼人、土著民族性的比较,秀眉便问侨居地中国人的生活怎样?言凤冈说: “中国人在那儿叫‘华人’。‘华侨’是我们这里叫的,在那儿不叫‘华侨’,因为‘华侨’的‘侨’字有‘侨居’之意,这样那国家便不是他们的,可是因为这些发展中国家已经独立了,华人也是组成其中的一环,他们拿的是当地的身份证,所当地政府无可能容许他们还是‘侨居’的身份,华人从前被当地政府逼得散落各地,他们所受到的苦难,如生命被虐杀,种族歧视,财物被掠夺,这种种却很少有记载。可是他们近百年来在受欺凌压迫之下,仍不忘反抗与团结,国父的革命,就是与这些人取得了人同此心的努力奋斗,终于成功。直到现在,他们仍希望有一个强大的祖国,来维护他们的尊严。他们民间的风俗习惯,还保留中国传统的民风;拿烧菜来说吧,从客家口味、广东名菜到潮州食法、海南烹饪,真是应有尽有,不但琳琅满目,而且居然比这儿便宜,一碗有鸡有虾有牛肉丸煮面,两三毛钱马币便可以到处吃得到了。民间艺术也很多,而且是很好的研究材料;就拿粤剧本说吧,它同时也是最初民间反清组织的力量,这些志士包括为逃避满清走狗追缉,借戏班藏身的少林弟子,以‘红船’遍游江湖,到处演出,却借此联络志士,共谋大事。太平天国时,也有许多伶人投身于太平军,后来满清政府严禁粤剧,这才托京戏名目,仍薪尽火传的生存下去。撇开这些可歌可泣的传统不谈,粤剧的唱腔、动作、调韵词曲和配乐等,都具有非常的艺术价值。可是我们对于这一方面,不管研究、整理还是根植在国民心中的敬意,都谈不上……。” 那晚我们谈得很愉快,不,与其说很愉快,不如说是很悲哀。秀眉很喜欢听言凤冈谈话,所以我们也很喜欢秀眉。我们年纪还轻,那时候都看不出言凤冈和秀眉之间的爱意。他们可以成为很幸福的一对,虽然秀眉本有一个男朋友,是一位从国外学了电子工程回来的经理,可是以言凤冈的份量,未必不能替秀眉解决这问题。的确也眼看就要解决了,秀眉接受了她男朋友的“见最后一次面”的要求,可是这一“见面”,那男的又疯疯癫癫的说话,又埋在她手掌里哭泣;她看着不忍,又喝下一两杯闷酒,便失身了。这一下先斩后奏,秀眉便再也不见言凤冈,后来传来秀眉结婚的消息,那晚言凤冈找我和小胖喝酒,好像是从鼻子里灌进去的。我们也觉得跟他一样不平;看他除了喝酒之外倒是神态平静,使我们比他更觉不平。 “阿蛮去参加婚礼,我要跟他绝交。”小胖说。 “阿蛮是弟弟,他是非去不可的;可是我同秀眉姊绝交。”我说。 “不如去把她男朋友揍一顿。”小胖说。小胖人虽胖,但极爱活动,他说干是会真干的。言凤冈忽然说:“他现是小眉的丈夫,你揍他,等于揍小眉,也等于揍我。”他拍了拍小胖的肩膀,笑着拿了一个酒瓶子,放在桌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吃力地笑着说: “看我表演掌削瓶颈……” 那酒瓶的颈又窄又细,言凤冈言罢一掌挥过去,在半空中一划,整个瓶颈断为二,一爿飞了起来,好名才“叮”地落在地上,言凤冈把手措成拳,没有作声。我们大声叫好,瓶颈真如被刀削去一般。缺口斜斜的好像尖刺,言凤冈这一掌真是劲、力、速度都到了家!我说: “言大哥,我敬你,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一仰首干完,忽然他措杯的手震动了一下,怔怔地望着窗外,口里说:“那山,山……”我不禁一阵毛骨悚然,转头望去哪有什么山?敢情言风冈是喝醉了,但看他惊惧的样子,还是不放心,心想这样子半醉反而不好,干脆让他真个醉一番吧,于是我又开了一瓶米酒,倒满杯子,小胖也拿起杯子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言凤冈也是一口喝完。我忽然发现,言大哥手中的米酒变了颜色,以为自己真是醉了,定睛一看才知道他手中不断有红色液体渗出来,我叫了一声,小胖也注意到了,我们抓住言凤冈的手,扳开来看,才看见他手心有一道如唇瓣般裂开的伤口,自尾指峰横割到拇指第三骨节,斩断了生命线,血液像炸开了的番茄酱,到处都是。 这以后,言凤冈便是很少跟我们在一起了。我们把那晚的事情告诉了阿蛮,阿蛮是最担心的。言凤冈好像转而致力于留台同学会,但是听说同学会也不能容纳他的思想。过了两个月,外面又传言凤冈要搞一份周刊,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已休学了。再两个半月后,我和阿蛮在校园碰见过了一次;他见到我,很有些惊喜的样子,可是眼光落在阿蛮身上,震了一震,点头招呼了一下便绕道走了。大概又过了两个礼拜的样子,我和小胖在师大分部附近练习跑步,忽然觉得一直有人在注视,跑过去才知道叉腰站在旁边,脸上挂着微笑的人就是言凤冈。他竖起大拇指说,“进步了!十三个圈还没喘气,可以上擂台了。” 我们去吃晚餐,搭着肩,一面走一面谈,言凤冈谈他办周刊的情形,意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倦意。起到校门口他停下来,我们才知道他有一部二手货的摩托车。他推着摩托车和我们一齐走,一面说:“要办一份好的杂志就必须要有影响力,要有影响力必须要有持续性,如果出版一两期就夭折了,当然不会有什么影响力。又或者半年才出版一份,赶不上时局,影响力虽很微小,可是要有持续性就必须有相当稳固的经济背景来支持,这点我没有办法,长期充门面下去,杂志还是要倒的……”我很想把手放在他肩上,但摩托车老是挡着我的路。 不觉走到罗斯福路五段的三岔路口。这里车辆奇多,又因为刚穿过公馆地下道,所以车开得也特别快。行人绿灯一下子便换红灯了,我们过不去,便在零南车站旁谈了起来。一个卖杂货的老妇人推着破旧的手推车正要过马路,这路口的绿灯变得很快,老妇人与手推车后所载货物体积之庞大,不成比例,车上什么货品都有,几根扫帚,翘首向着天空,五颜六色的塑胶纤维在闪耀着,令人以为是很好的装饰品,而不是扫地的工具。老妇人一步一惊心的匆匆过马路,小胖正向言凤冈问。 “你还有没有练武──” 突然一部轿车闯出了红灯,一面乱按喇叭,闪电般向那老妪驶来。那老妪脸无人色,慌忙要避,好不容易才缩回安全岛上,但一个控制不好,粗重的手推车翻了,鞋油、板凳、竹竿、鸡毛帚、拖把、草席,飞得一街都是;轿车扬长而去,一个长发青年还露出头来骂了一声:要死呀,你! 言凤冈的脸色忽然变了,全身肌肉像石头一般绷紧了起来,他突然跨上摩托车,用力一踩,我们身前掠过一阵风,只见一个影子像流弹一般,随着刺耳的引擎声冲出去,看清楚时,言凤冈已超过那轿车,开足马力又跑了一阵,超过轿车约二十丈的地方,猛地打了一个转,横拦在马路中心。我们都为言凤冈捏了一把汗,不过众目睽睽之下,那轿车也没敢撞上去,“吱伊──”一声地刹住了车,刺耳的骤响连这么远的我们也觉得耳朵几乎被声音锯裂。那轿车一停,两个长发青年抢了出来,声势汹汹地骂开了;可是言凤冈也架好了机车向他们走去,我们怕言凤冈吃亏,忙招了一部计程车赶到现场,只听见其中一个戴着金亮黑袖扣的青年叱道: “你想干什么?” “你去跟那老婆婆赔罪,去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言凤冈说。 “妈的!操你x!我已按响喇叭了,她还不晓得走避,倒怪到我头上来了,操──” “你闯红灯,犯法,你知不知道!”一个看热闹的人不平地说。 “你们可以告我呀。要不要我的名片?”另一个青年为了要表示镇定,掏出了裤后的梳子,对着车前梳着光滑的头。 言凤冈一个箭步就掠了过去,一掌把这青年的梳子打飞,那青年吃了一惊,闪在另一青年的背后,又不甘示弱地露出头来吃吃地逍: “你……你想怎样?!” “去捡起来!”言凤冈吼道。 “好,好,我们犯不着跟你这种人一般见识,”黑袖扣青年转身向他同伴说,“他们没受过教育……” 他们终于走过去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捡了一半,警察便来了,那两名青年马上过去说了一些话,警察看了看轿车,又看了看摩托车,再看了看手推车,各开了一张违规驾车的红单子给言凤冈和那个青年。大家七手八脚的把东西捡好,那两个青年趁机想溜回轿车,言凤冈扯住一个,沉声道:“还没有道歉!” 那两名青年回头望望警察:用力挥开言凤冈的手遥遥打了个“对不起”的招呼,我看见那老妪脸上闪过无尽的惊惶,慌忙鞠躬回应了十数声:“对不起,对不起……”那两名青年临走时,向言凤冈狠狠地盯了一眼,警察挥手驱走了老妪和人群,走到我们面前,向言凤冈说道:“不要打架!打架要坐牢的。”然后就走开了,马路上又回复了行人熙熙攘攘,交通拥拥挤挤的情形,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我们又看见那几根五彩的扫帚,指向天空,清晰地浮现然人群车辆中。言凤冈把手放在摩托车上,低头看着,我转目过去,只见那一道深深的、横划过生命线的伤痕。言风冈反手抓住车身,向我们笑道。 “还有事,我先走一步。”我们说了声“再见”,他挥挥手就走了。 没料到下一次“再见”到他的时候,竟然是在报纸的图片里:他卧在巷子里的水泥地上,报载他是被车子撞倒了,驾车的人逃逸无踪。奇怪的是他在巷子里走居然还遇到开得这样快的车子,撞倒了他之后还不停,足足拖了几十公尺后才因腿骨断了而摔下来。这以后我们继续在山谷里练武,练完武后躺在草地上小憩,我总是梦到大山,开眼也看见大山,巍峨坚实;然后醒来,仍是个静静的午间。而我知道像言凤冈这种人其实就像山上的石块,自然和风霜刻意把他蚀化成碎片,蚀化成尘埃,然后消失在这世上。不过作为一座山,甚至只作为一座山上的一块石头,总是应该在它存在的时候,面对这些命定的侵袭,直到灰飞烟灭为止。 稿于一九七七年六月。 正文 第三部 铁线拳 一九七三年的初夏,纽约市的街道上,走着一个中国老人。他无意间看到,在平滑的沥青道里,有一柄袖珍式模型的中国大刀。这虽然是一柄玩具刀,可是让他深邃地震住了。一九三七年,日军入侵,南京大劫,血腥金陵,昔日繁华,一夜成空,三十万人大屠杀,生缚活埋,还举行杀人比赛,用武士刀屠杀手无寸铁的人民,集体轮奸妇女。而他,就追随师父一门十七人,匿伏南京街巷,每人背上一柄大刀,砍不着敌人的头绝不回来!日暮黄昏,尸横遍地,他记得他们浑身浴血,倒提着刀坐在被烧光了的家园残垣上哭。他记得……那时狼烟冲天,暮霭苍茫,他面对着一堆烧焦的尸体,痛哭失声……他猛地一醒,只见纽约的车声仍嗤嗤地开驶过去,仿佛一切都在炎热中不经意起来。冷静得像一面面铁板的高楼大厦,在夏天里毫不动容的矗立着。老人用力眨了眨迷蒙的眼睛,他叹了一口气,在外漂流这些年,心中深切的想起了台湾来。他用手拾起了而且紧紧握住了那柄沾满泥尘的小刀。 程碧城老拳师一踏出松山机场,台北的盛夏便给他当头迎脸的一击,不仅让他目为之眩,而且让数小时前,一直待在冷气舱中的他,觉得一股闷气窒来:要不是他身体一直很硬朗,只怕真的当场便吐!程老先生面向着璀璨的台北午阳,心中是想自己真不如前了!记得十年前,嘿,九年前吧,那时候初到香港,一出启德机场,香港国术总会列队相迎,怕没有百几十个人!哇哈,那时可真是风光,孟壁华一臂就揽住他说:“老程,这十几年没见,您在纽约可捞得风生水起呀!”他呵咳呵咳的说哪里哪里,大家就笑得更响了……忽听陌生又带三分熟悉的声音叫他:“阿爸!”程碧城提着零零七手提箱,吃力的转过头去,一面叫住了那推动手推车往外走的机场服务员,便看见他小女儿程美圆。 程美圆有一张圆而中巧的嘴,还有一张圆而秀气的脸;她的手臂肩膊是浑圆的;窄窄的旗袍裙束着腰身,像一个袖珍的美人,让你有随时可以把她藏在口袋里,一种拥有珍物的感觉。然而鲜少人知道她曾是程老拳师这一门的佼佼者,她的桥手(就是内外双臂的封架缠扣的功夫)造诣很高,程碧城的另一位徒弟翁佳天曾在比试时用梅花枪法攻她,可是被她的双桥手缠住枪杆,其绵密程度使他连一枪也刺不出去,一直到她迫近身边,翁佳天弃枪已迟,终于被程美圆制住。在程氏一门中,真在桥手上得程碧城真传的,恐怕也只有她一人。“阿圆!”程碧城这一声呼唤,掺和了多少欣喜多少感叹。阿圆这么大了阿圆长得这么标致了。阿圆……记得呵,一九二九年,自己单身匹马,闯到南洋……一九四零年,搬到香港,一面教书,一面开国术馆……一九四八年哪,就到了美国,先生下了阿庆,再生了阿圆……一九……一九六……一九六零的吧,那年自己在美国实在憋不住心里头的痒痒,把孩子们又带来了香港……五年过后,阿庆和妈妈去到美国,他却把阿圆送回台湾念中文学校,父女相依为命,呆了三四年,直到美国传来老妻病重,他又赶去美国,把阿圆交给廖师弟和几个弟子照料……一晃又是一年了,老妻死了,台北更热了,自己也老、老了。以前把阿圆送来宝岛时,才十几岁,一个爱动手动脚的黄毛丫头呀!现在……忽然又听得一声:“爸爸。您老人家好。”怎的又多出一个叫“爸爸”的来了,阿庆不是还在美国吗?程碧城看过去,只见程美圆身旁站了一个斯斯文文,戴金丝镶边眼镜的人,程碧城皱起了眉头,才看见这斯文人旁边还有一个留着平头憨笑着的人,穿短袖衣,身上还湿里巴答地淌着汗,一面恭恭敬敬甚至带几分诚惶诚恐地鞠了一个大躬,喊道: “师父!您老人家好。” 程碧城几乎要把手上的行李大衣都丢开了,怔了一下才索性把东西都挂在左手上,右手一把抓住憨笑着的青年人,摇晃着道:“阿黄仔啊,都壮得像棵大树呵!”黄忠虽然也很高兴,可是先开口叫的那青年就有点笑不出了,黄忠也察觉出这一点来,所以忙说: “师父,这位是秦先生,秦先生是……” 程碧城很兴奋地呵呵捶击着黄忠的肩膊:“还叫什么师父呀。现在不兴这个啰,看,机场人都要望着咱师徒勒!” 程美圆用手扯了扯程碧城的西装,嗔道:“阿爸,他就是秦先生,秦先生呀!”秦先生?什么秦先生不秦先生,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看样子就不是练功的料,年纪轻轻的就戴眼镜,是个书仔兵啦,练功夫是没有前途的了,这里又不是美国,干吗让人一看样子就知道是冷暖气调出的样品,在写字台上坐歪了样。嘿,秦先生?秦先生!喛,阿圆的那个未婚夫,不就是姓秦的吗?难道……喛呀,自己真是糊涂!糊涂! “阿爸,您忘啦?” 程美圆小心翼翼的问,秦重忙伸出手去,程碧城恍了一恍,才握住了他的手。 阿圆嗔道:“哎呀阿爸,人家一早就叫过您了,” “没听清楚,没听清楚,近来不行啦,早二十年前,梵音寺外的落叶声我都听得到,现在,老了呀,秦生……秦先生学哪一派?” 秦重怏怏地把手缩了回来呃声道:“什么……派……”不由自主的望向程美圆。 程美圆立刻笑着抢道:“阿爸问你在哪儿做事。”秦重慌忙道。“哦,呃,我是在美国新闻处……”程碧城又笑呵呵的拍着黄忠的平头说:“还结实啊,没放下功夫,没放下功夫!”秦重转过脸去,召来了一部计程车,大家上了车后,秦重还是望向车外──灰冷的天空和林立的钢骨水泥大厦。 程碧城则忙着跟黄忠谈他对七十式铁线拳法的改革,老拳师始终没再看秦重一眼。车到半途,秦重就先下车了,对程碧城说了声:“失陪。”程碧城倒也没在意。秦重又向程美圆关照了一声:“我去美新处一趟,晚上不必等我。”程美圆颔了颔了首,车子又开动了,她眼还注视着跨过马路栏栅的丈夫的背影,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怅惘。 程碧城老拳师一直到了丽水街,程美圆夫妇的住所,才记起“秦先生”来:“暖,秦……你那未婚夫怎么不见了呀?阿圆?” 程美圆红喷喷的面颊上掠过一阵阴影,但语音仍十分平淡地答道:“他上班去了。” 程碧城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有些忽略了秦重,当下问道:“秦先生是……是在什么部门做事?” 程美圆忽然向下做了一个鬼脸,她的小女儿本来正扯她衣袖要买冰激淋,倒给她唬走了:“美国新闻处。收集资料的。” “哦──”程碧城长长吁出了口气,“事情很忙啊?” “很忙。”程美圆解释道:“现在还在上班。” “周末不是工作半天吗?都过了两点。”岂料程碧城长期在美国,对这方面倒是很懂。 “他,他有应酬。”程美圆声音有点失常,“常常都有。” 程碧城倒是没有注意,呵呵笑道:“年轻人,忙一点,应该的,应该的,你可记得阿佳?那青年啊,又俊又勤真是块材料,真是块材料,现在他怎么了──” 黄忠应道:“他从美国回来后,就到南港肥料厂工作去了。听说是主任。就是这样。” “什么?”程碧城道,“肥料厂?他的铁线拳打得很好哩。那时上山下山,穿铁屐,掮水桶,上下五六趟,就他脸不红,气不喘,他轻功很好哩。” 黄忠竭力想把气氛弄好,所以说:“现在他研究土壤施肥,也要来回跑跑,算是学以致用。” 程碧城却没有笑,掩着头叹道:“什么学以致用,是大材小用,这孩子,这孩子,真不懂自珍前程……”一脸倦容,一下子兴勃勃的心情,剩下都没一半了。 程美圆忍不住说:“阿爸,他升了主任,他们阖家还摆酒庆贺,在这时候,做主任好过当教头呵。” 程碧城却还喃喃地说:“阿圆,阿圆,你记得阿佳吗?他梅花枪使得捧,轻功跳得高,铁线拳打得好呵。” 阿佳,阿佳。程美圆心中不禁有一种迷惘的温柔,每当念着这个名字:翁佳天,翁佳天,她就有一丝少女的甜蜜,像春日里美丽的花轿,吹吹打打的走过市墟,扎辫子的小女孩子听了不知所以的那种陶然。 翁佳天是老拳师在香港时,收的少数几个得意门生之一。翁佳天梅花枪使得挺好,可以刺中飞行的苍蝇。每天在小山岗练轻功、腿劲和气力,穿着四五十斤重的铅铁屐子,提了两个底子椭圆锥型的铁桶,盛满了水,上下来回的跑着,既不可溅出一点水,而且又不可放下铁桶休息,一放就倾倒。开始时一共有十一个人一齐练这功夫,到后来只剩下黄忠、翁佳天,程培庆和彭青云四人练成。这一种功夫由于根基扎得深厚,一旦练成,不但轻功一跃丈余,而且腿力特别好,缠战时又够气,臂力也比别人强。练梅花枪就需要手劲,翁佳天练来更是得心应手,与彭青云的锁喉枪法刚好打成一对。这些都是那时扎好的根基。程美圆下的苦功就没那末浑厚,在劲道上就远不如她哥哥程培庆,在气力上也比不上翁佳天;程美圆看来和气福圆,可是性子很执拗好强,桥手练得十分灵巧润滑,加上程碧城所传授的一点“咏春拳”的底子,程美圆的双桥手可算是程碧城武术馆中最优秀的。“咏春拳”本创自少林五枚师太,发扬自严咏春女士,首步内敛,常踏“二字钳阳马”(近似空手道中之“三战马步”),是隶属于阴柔的拳术,最主要的攻守招式都发自桥手,桥手就是内外臂的攻守技术,像当年广州老拳师程华,他的桥手运起劲力来,可以任人用铁钳也钳不入。他练桥手,不但每天与树木粗干撞碰,而且每晨在五羊城将军庙门前碰石柱,把石柱也撞击得灰石剥落,才有这样的成就,可是这是硬功,另外一种较为阴柔灵活的练法是打桩:打桩又有“死桩”、“活桩”两种。“死桩”是仿少林寺的桩法,埋入土中,再加上土敏土泥,任打也不会移动,可以练刚劲;“活桩”是当年反清复明的志士所创,这些人多乔装成戏子,随“红船”到处演戏,其意是联络各方志士,因桩埋在船上,不免颠簸,所以练的是柔劲,后来在陆上也练“活桩”,便把桩上的几个打击点,扎上弹簧和橡皮,打起来便有反弹和回劲,程美圆练的桥手正是这一种。 程美圆看看自己的手,本来桥手练得好的人,腕骨和臂骨都不会特别突出,但有一层浑圆的硬肌布在手前臂上,可是,现在这一层肌肉都消失了,腕骨又重新露了出来。唉,当日之时自己的这一双桥手呵……程碧城又说:“阿黄仔,我这次来是想待在这儿。开一家国术馆,好好的安定下来,传授几个门徒;我流浪颠沛了大半生,现在阿庆已经成家立业了,阿圆也当妈妈了,我已没有后顾之忧,想物色几好的传人,承受我衣钵。” 黄忠搔搔平头,问:“师父为何不在美国开馆呢?我听说在美国开国术馆,学的人多,如果有洋人吹捧,可以出大名,可以赚大钱咧。” “美国不好。”程碧城立时大摇其头,“有什么好。在外出名,不如在家乡,大陆又回不去,我就在……那一天,我就在纽约街头上想,要是大陆回得去就好啦,我可以跑遍大江南北,选几个出色的弟子……可是回不去哇,我又不是美国籍的。就算回得去,那儿又有谁能有闲心练武?!唉,锦衣夜行,锦衣夜行!在美国华人子弟去学空手、跆拳、西洋拳,学中国功夫的反而是洋人……而且还随时遇上洋人挑战哪,这些洋人,哪里懂得中国传统是尊师重道的精神!……所以我宁愿跑回来。听说这儿现在很流行‘功夫’,连李小龙也跑回来拍电影,听说很成名哇!” 黄忠讶然道:“听说培庆兄也在美国开馆,而且还相当有名气,师父怎么?” 程碧城“嘿”了一声:“要我去帮忙?!免谈。他把二十五年的苦练拿来教洋鬼子,替人家栽培些人才,我不干这种事!要干我回台湾干!在那儿教拳,连门派也要改哪,改成什么‘道’什么‘术’的,因为跆拳道,空气道、合气道、柔道、剑道、忍术、南拳道、截拳道都出了名,洋鬼子以为有一个‘道’字,便是了不得的功夫……才不管你中国门派一大堆‘八卦拳派’、‘六合拳派’、‘螳螂拳派’哪……所以很多武师也入乡随俗了,丢了自己的本名,加上个洋名:改了自己的派别,装上个什么‘道’的……” 美圆忍不住插口道:“阿爸,在这儿调练弟子,也不算很乐观,您……”程碧城说得过瘾起来了,比手划脚的说,“我看阿庆武馆的人呀……。”黄忠问:“是洋人还是……”,程碧城“赫”了一声:“十个有九个洋鬼,他们学功夫呀,像男人学绣花似的,一板一眼学到似模似样,偏偏貌合神离,怪里怪气,也气死人啦。咱家‘铁钱拳’是什么武功……他们牛高马大,一扎起马来,脚步都是浮的!居然还有一个洋人说,你们的功夫马步很奇怪,一定跟中国的卫生不发达有关,想必从厕所茅坑里练出来的,他说他们西洋拳的马步就不是这样。有一个洋人还说,他练中国拳,明知道是花招多多,却不受用,但他是为目前的时兴‘中国热’才练的,你说,这种‘番鬼’教来作甚?以前大陆上弟子要求师父收他为徒,头还磕破了呢!哪里像现在,钞票一塞,你就非教不可,好像他是老板,你是他雇员似的,还要看他的高兴!至于他们的武功呀,练了三四年的,别说阿黄仔你了,就算佳天绑住一条胳臂,也可以把他们打得死翘翘,他们的死功夫下得太少,又是急切求效,打起来跳蚤似的,哪里像当日你和佳天。” 佳天,佳天。程美圆看着客厅一旁的大宝和小宝两个头碰在一起,专神地玩着地上的玩具小火车。火车被电力推动着,戚戚错错地驶过去,又嘟嘟的叫鸣着,那时候是在香港,火车九龙停了下来,自己拿了一大把梅花枪,红缨枪,丈二枪,锁喉枪,玄铁枪等下车,没料到溜铁了一柄,“哐”一声掉在轨道上,她忙着蹲下去收拾,翁佳天也俯身替她拣拾,两个人头“噗”地撞在一起。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翁佳天摸着头,嗫嚅道,“真对……对不起……”程美圆在泪眼中看到尴尬的翁佳天,咬着嘴唇道:“你……你的头……怎么这样硬!”翁佳天涎着脸用手摸摸她的头顶,关切地道:“撞着哪里,撞着哪里?!”程美圆红粉着脸,甩开他的手……” “这一手叫做‘唐兵留客’,跟‘将军带马’是两招,这两招林世荣著《拳术精华》中都有,两者意同,两势却不同,一是主力在客,以客之势为主,借客之力以伤对方,是谓‘借力打力’,但‘将军带马’则不同了,自有神力将军之蓄力为势,主力在己,而不在客。中国武术往往看来近似,但个中奥妙却大不相同:国术之精奥也在此,像铁线拳,不但架式打得十足,招式要练得纯熟,最重要的还是呼吸调气,发声及内劲。譬如铁线拳第四十一式‘虎啸龙吟’,双臂摇摆时应开口合齿,发声‘耶!’三次,就绝不能发‘喝’‘嗬’、‘嘿’或其他声音。”程碧城说得大为兴奋,还要黄忠打给他看。黄忠只好照办,程碧城一面看一面点头道: “还不错,还不错。看来你还是有练习,有练习。”黄忠红着脸,没有作声。程碧城侧首想了一阵。“今晚设法通知彭青云、欧阳虎、张人傲、黄海亭、林秋草他们来,我们来商量一下开馆的事,嘿嘿,浪荡了这些岁月,也该在这儿好好舒展一下身手了。” 黄忠和程美圆对望了一下,没有作响,程碧城会意道:“哦,是不是通知今儿个晚上,很难?那明晚也可以。”黄忠很尴尬地启齿道,“师父……。” “什么事?” “张人傲在前年,到巴西开馆去了。” “哦?!” “林秋草和黄海亭知道师父回来,都很高兴,但他们事情忙,不再练武了,觉得很对不起师父,所以不来了,要我代问师父好。” “哦?” “欧阳虎在外传言说我们武馆浪费了他七年的时间,都是白学了,他现在是在一所代理商行工作,我也没通知他师父回来了。” “哦。” “彭青云目前是新闻记者,今天他要跑新闻,要明晚才能到。” “……” “就是这样。”黄忠干燥的补充这一句。 “……” “……” “……余应龙呢?” “他,去年跟一批三重的流氓‘开片’,受了重伤,行动很是不便。” “哦,” “就是这样,”黄忠仍忍不住又补上这一句。 “……” “阿爸,孟壁华伯伯也来台湾了,他明晚也会来一趟。” 孟壁华,孟壁华。想当日,自己代表国术馆访问队赴港,孟壁华率领大队,怕没有百来十个人,列队相迎。一出海关即有镁光连闪,一个亮灿灿的花圈,当头挂落,孟壁华紧紧握着他的手,一只手又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说:“老程,这十几年没见,你在纽约,可捞得不坏,真不得了,不得了!”那时自己率领了十四门派的出席代表,单单自己随行的门下,就有欧阳虎、彭青云、黄海亭、张人傲、程培庆、林秋草、程焙庆、余应龙、翁佳天……翁佳天──“翁……翁佳天呢?”老人竭力地问。 翁佳天呢?程美圆一下跌落在一份柔和怅惘的记忆里。人人都看准了自己和翁佳天是一对。“佳天这孩子,武打怎样,我不知道,多凭令尊的指导,使他在国术界也薄有名声;但在功课上,佳天也没负我所望,他要到国外留学去了,我想程小姐你也不会反对吧。”反对?不,不会的。多少次深夜的长街,多少次武馆里疲极而并肩歇息,多少次别人笑他“书生打仗”时她起而力驳,她怎会反对呢?“我家只有他一个男丁,他爸又早死,我是希望他多念点书,将来出人头地,为我们翁家……”这不是像电视剧里的对白么?她笑笑就过去了,她连大学也考不上,更休说出国了,自己只是一个包袱,一个累赘,“美圆,你不要恨我,我留美是迫不得已,你不必等我。”恨?奇怪,怎会恨!迫不得已?何必要说迫不得已呢?至于等──如果自己先不等,他不是更好做人吗?!毕竟是读书人,程美圆记得她昂首爽快地说:你走吧,我不会等你的。 “佳天功课好,到美国念书,回来后在南港一所工厂工作。”黄忠说:“今天中午,我已向师父提过了。” “到过美国?怎么这些年来我不知道。” “我想他没找过您老人家,你自然不容易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您女儿和他的事呀!他还好意思见您老人家吗?黄忠苦恼地想。他记得是他和彭青云最先入师门,第一次见程美圆的时候,她扎两条小辫子,白衫红裙,像一根待燃的小鞭炮,她第一次被程碧城拖到武馆来的时候,还只十五岁大,讷言的黄忠便忍不住蹦跳过去,说,“小宝宝,我跟您玩!”谁知程美圆杏眼一瞪,“我不是你的小宝宝,我不跟你玩!”一脚瞪过去,正中他脚胫骨,他捧着脚痛叫了起来,惹得一馆子里同门的大笑。可是他一直很照顾着这个小师妹,直到……直到后来,一个白生生的,文文静静的小孩来了,走上了木梯,随着程老拳师,在神坛烛火前叩了九个响头,程美圆就上前去,递给他一张板凳,说:“来,你就是我的小师弟了,我跟你玩。阿佳,我们来练伏虎功。” “阿爸,不要问这些了,孟伯伯和彭大师兄明晚都会来,我们约在哪里见面较好?”程美圆转圜地说。 “就在这儿吧。”程老拳师兴味索然地说。 “爸坐了这么久的飞机一定累了,先歇一下,打开热水,您洗个澡、晚上再陪爸到西门町玩玩。” “阿圆,”程碧城老拳师沉声唤道。 “嗯?”程美圆要离开的身子虽是停下了,但没有回过身来。 “你是怎样和阿佳分开的?”程碧城终于问道。 程美圆没有答腔。程碧城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改变了问题“你是怎样和……和秦先生结合的?” “阿爸,以前我在信上不是都告诉了您吗?”秦重,她认识他时,翁佳天早已在美国结婚两年了,她在美新处上班也已有一年了,她深深地发觉到:她所学的和他所面对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事,人们可以忍受西门町功夫片的吼声,却不能接受一个在台北市捏起拳头可以打木桩的女孩子,所以打从那时开始,她练武的事,就再也没有人知晓。她只想把握住秦重,因为秦重除了过于轻浮和嚣张外,其他是她所希望把握住的,她记得他向她求婚的那一天晚上,他们深夜里踱过漫长的“福和桥”,他趁机吻了她。永和那儿来了两个太保,见状便上来调戏起来。秦重威吓地挡在程美圆前面: “你们想干什么?” “哇哈,凭你要护花哪!”一太保说。 “你们再耍无赖,我叫警察来!” “警察在桥那边,你叫我就把你扯到桥底,揍你!” 秦重登时脸无人色。一个太保抽出一柄弹簧刀,在他面前晃呀晃的,邪毒地笑着说: “你乖乖地不要作声,我们干我们的,你瞪着瞧就好,来,到桥底……” 就在秦重目瞪口呆的时候,程美圆闪电般用双手压扣住太保提刀的手腕,一脚就踢进他的鼠蹊,然后一连十几记“铁线拳”法中的“分金拳”,把那太保打得像一只破皮球,滚到路边去。 另一名太保一愕,随即拔出一根铁管劈打过来。秦重大叫救命,声音刺入黑夜的心脏。程美圆闪电般击中那太保左肋一拳,那太保一晃,扶着胸腹回身就逃。程美圆反手盖住了秦重的嘴巴,低声道: “别叫,快逃,免惹麻烦!” 两人气咻咻的逃到永元路附近,登上了计程车,回到丽水街秦重的家。秦重付了计程车钱,先跳出车子等程美圆出来说:“哦,原来你会武功,哪里学的?什么时候学的?”程美圆听秦重声音有异,知道他自尊心正暴露在风中,她惟有把自己自尊的衣裳扯下来,披在对方身上。 “我爸爸教的。”从此以后,秦重不再向程美圆谈起任何有关体育、武功的事,程美圆也没有再习武,有了孩子以后,习武更不可能了。阿爸知道吗?您心疼的圆丫丫,竟没习武了,连一套“铁线拳”的基本掌法,也记不清了……。 “晚上爸喜欢到哪儿去玩玩?、要是阿爸不喜欢西门町,别处也可以。”程美圆反问道。 “哪里都可以,没有关系。”程碧城老拳师疲倦地说:“以前有几家茶店,倒是聊天之处,藤椅葵扇,很像大陆的茶居,以前常和‘北喇嘛派”廖九军和‘活步太极’黄文星到那儿去聊,一聊就是一个下午,现在老黄归了天,九军听说到大陆去了,有空倒是去坐坐,回味回味也好。” “好!”黄忠肃然道,“我陪师父去。” 车过林森北路,程碧城没有作声,静静地在车里坐着,计程车里正播放着日本音乐。程碧城看着车外,忽然道:“阿黄仔。” “什么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这一趟?” “师父不是要回到这儿好好干一番吗?” “对,好好干一番!”车外景物飞逝面过,乍看恍惚间还以为是在纽约,反正车声都一样,偶而还夹杂着一些警车声。几年前一个上午,就在灰暗的街道上,阿庆带自己去移民厅,办理入美籍手续。那白毛子的家伙端起圆镜(嘿,又是戴眼镜,要是在自己武馆里。只配当个打杂的),端详了他,又睥睨着他,然后问了一大堆问题,他没精打采的回答,不料对方忽然问出这一句:“如果中国与美国交战、你站在哪一方?”他呆住了,阿庆扯了扯他。什么?!跟中国打仗,是什么时候?嘎哈!中国打胜了仗还要割地求和签条约,八国联军,奸淫烧杀,外国人都不是好东西!嘿,中国和美国交战,你帮哪一国?这居然还问得出来,阿庆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角。什么?!难道要说帮美国吗?!不行,想当年,自己跟师父一行十六人,在南京提刀,昼伏夜行,一刀就去掉一个日本兵!阿庆又扯了扯他,还趋身上来!就为了一张绿卡,难道还要在一个洋竹竿面前,出卖自己的国家?!喝!阿庆还要来劝我们让老子给他开一开眼界,清一清气节: 他一拳就捶在那桃木办公桌上,吼道: “老子帮中国!听懂了没有?!老子帮中国!” 一刹那,中国好像就是有自己的帮腔而强盛了起来,鼎盛无匹!办公室的打字机声音都静了下来,那洋竹竿的圆镜片也从眼眶片挂落下来。阿庆一面扯着自己往外跑,一面穷向后点头:“sorry。”一直把自己扯到纽约的车声中。 僵了好一会儿,程培庆终于道:“爹地,不要想了,我的武馆,最近需要您帮忙。” “你的武馆?嘿,你教的是‘功夫道’,我看不懂;”程碧城气咻咻的说,“我教给你的是正宗少林‘铁线拳’,怎么会变成这种日不日,洋不洋的玩意儿!还有,‘功夫’就是‘功夫’,‘道’就是‘道’,怎么又‘功夫’又‘道’的。” “我也迫不得已呀!”程培庆在纽约街上对他的老父大吼道,“他们记不熟我们的发声音。在广告术上来说,招牌不响,就什么都完了,我还得生活糊口哩!”程培庆嚷到这里,才能忍下声道:“‘功夫’两个字,是近日给一些影片打响的名头,人人都知道两个字,至于‘道’,因为先有‘柔道’,‘合气道’,‘空手道’等输入并发展开来,这‘do’字也蛮吃香的,所以我才用‘功夫道’;”说到这里,程培庆才能完全平复下来,望着他那在寒风中银发翻飞的老父,平心静气地说:“这是迫不得已,有些洋人还赞我说这名字取得好呢!这是潮流,时代不同了,爹地。” “时代不同,爹地。”这几个字声势汹汹如纽约的汽车一般“轰”地撞向程碧城的脑门来:什么?时代不同了!我十七岁的时候,就跟师父提刀砍鬼子头,咄!一九二九年,单身闯南洋!一九四零年,香港开武馆,一九四八年,美国扬名声,一九六……一九六零年,再度返香港,嘿,是国术总会邀请的哩。一九六……六六年,收了几个得意门生,到了台湾──哈!今天竟给你这个不肖子管?!“好!看我好好干!”程碧城老拳师忍不住冲口就吼了这一句。 黄忠见师父陷于凝思状态,而且扬眉瞪目的,久久没有说话,于是转了一个话题:“师父,你觉得台北这些年来有没有变?” 程碧城举目浏览了一下街道,这时候车过林森北路:“怎么饭店旅馆又多了呢!” “观光事业蓬勃嘛!”程美圆接道:“到了。” 程碧城步出车厢,巡望四周,不禁喟叹了一声:“好久没来过这里了啊!”他想起当年他和台湾国术界名手廖九军、黄文星常来这儿,有一些谈武论艺,正到兴起,忍不住当街互相“推手”了起来,引起了一大班的旁观……那茶院还在么?程碧城像是行走在当日的图画里,自己正当益壮,仿佛别人都是观众,观赏着自己。然后他被一明亮着红色和金黄色和霓虹光管所慑住了。那,就是以前常喝茶的地方了吗?以前那些藤椅、蒲扇和一架黑白的老牌电视机呢?……程碧城呆住了。 “要不要进去?”程美圆问。 “进去看看也好。”程碧城终于说,反正已来了,而且应该也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里面没有藤椅,没有蒲扇,也没有了电视机,取而代之的是可以卧睡的中型沙发、冷气机和四声道电唱机,播出来的摇滚乐是巨型的锣钹声,夹杂着一丝唱者的呢喃。程碧城从踏进这儿来到现在,眉心一直是紧皱的。一直到黄忠跟他谈起这次回来的计划,程碧城方才从忧伤中振奋起来。 “要传授得意门徒,当然找中国人;我不能忍受整套铁线拳,变成了什么‘道’中的拳套,教他们还要像很难置信的问:这一招学了,有什么用啊?哼,有什么用?!你不一二十年练下去,先问有个屁用?!” 这地方很混乱,唱机双响着鬼杀般的嘈杂。那些招待穿着软垂垂的低胸衣走来走去,沙发相隔只有一些盆栽,犹可以望得见邻座的调笑,也可以听见对面的猥语。黄忠对这种环境,似乎很是不安,他一只手时而摸着平头,时而托着下巴。 “可是,师父,目前在这儿的国术馆很多,派系也很复杂,很多练国术的人,都改练跆拳道、空手道、柔道去了。” 这儿的老板也看出这一位老人、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少妇,绝不是来寻欢作乐的,除了纳闷之外,也没替他们叫陪酒的女招待员来。程碧城叹道:“怎么在中国的地方,也有这种现象,整理一套完整国术的人,到哪里去了?难道中国几十年来的烽火离乱,受人欺压,还不能改变他们的观念团结一致吗?反而让我们传到国外的武功,让别人整理变化过后,再传回这儿来,更垄断了我们的地盘!” “可是中国武功不是一蹴即成的;要打好基础,少不了要花个三五年,”黄忠很苦恼地道:“像跆拳,空手道则不然,只要肯用心,一年半之内就可以获得黑带,遇着普通二三人不成问题,现在繁忙的社会,事事都讲实用、成效,哪还管什么艺术、精神,能一天练成最好。所以才有这么多什么《百日速成铁砂掌》的书问世。而一般国术馆,都沦为跌打刀伤接骨之所在了。师父这一趟回来──” 程碧城觉得那音乐声浪像数面合击的锣,在他眼前击得金星直冒,这是他回来一天不到的感觉,音乐声像炮竹般响,乍听喜气洋洋,可是节奏却毫无意义。“我还是要开馆,虽然情况是这么不乐观。”程碧城说,他想起当日那几位国术狂热的伙伴,廖九军和黄文星……记得他们几个人,每个礼拜天都在这茶院子后园教武,不收分文,当时几个武师都汕笑他们是“街头卖艺”,也有几个武师开始时热心,后来就逐个地借故离去了。他们三个勤奋地教着,像这个就是他们的秘密宗教仪式,不容人破坏,而坚持下去就等于给那些不坚持下去的人迎头痛击,余应龙以及目前夏威夷的八卦门好手曲高和寡,就是当时弟子中的佼佼者。“我还是要开馆。”程碧城摇着头,像有人硬要他答应一件他不能答应的事似的。 “还有一点,师父,现在的人都讲求实用、效果,武术也是一样,如果在比赛中得了冠军,自然会名噪一时。”黄忠说着,一面转过身子去。想叫杯清水给师父,而且想要暗示他师父说,想在这儿学武的不比从前了,一定要在噱头上花些功夫,可是他突然噎住了。从盆栽里望去,有四五个男子和一些女郎正地狎戏着,这本来没有什么,然而黄忠认了出来,那背向这儿的一个男子,正是程美圆的丈夫,他一震,话说不出来,而且下意识的挪了挪身子;挡住师父和美圆往这儿看的视线。又想解释几句,但怕离题,一时闷在那儿了。 程碧城拍案叹道:“这点我知道。现在外国更兴这种噱头哩。现在名如日之中天的李小龙,也是长堤空手道大赛获冠军所奠定的基础。我记得每届国术大赛后,如果去问一些没有参加的武术名家,他们一定会说:嘿,真正一流的国术高手才犯不着去拼命。好像说他们是技压群豪,不屑一试似的。其实这只是没有信心,照传统来讲,中国武术家虽然深藏不露,但是精武门之霍元甲,上海滩之杜心五,五羊城之黄飞鸿,哪一个不是由竞武试技成名的?!自己不上进还要说几句话掩饰,倒不如下点死功夫迎头赶上。高手应该是有的,不过在这个极需要替国术争光的时候,这些高手仍不出来,就未免太无侠骨了。我说练武唉……就着重‘侠骨’这两个字眼上,功夫高不高倒是在其次……怎么阿圆都不说话了。”老拳师忽然注意到沉默的女儿。 程美圆略为闪过一丝失神,道:“爸爸,这次您开武馆,恐怕我不能给您什么帮助了。” “为什么?怕秦先生不高兴?”程碧城倒没有吃惊。 “不,我有儿有女,要时间照顾。”程美圆马上机械式的跳出这答话。 程碧城倒是有一份安熨的慈祥:“你多久没练?” 程美圆倒也镇定,“都没练过,结婚以后就没练过了。” “嘎──”程碧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仿佛看见他女儿十五岁的时候,还是那张清汤挂面的头发,两只眼珠乌得像木狗的眸子,耍着咏春手,打着铁线拳,台下有很多很多的掌声,而他,就端坐在台前第一排,比什么人都感动的看着……他忍不住要拍掌,手才分开,才发觉这是什么地方,所以他改拿了杯子: “阿黄仔,你习武倒是没放弃。” 黄忠很腼腆地说,“我也放不下,我的行业嘛,”他搓搓手说,“我在中央拍片,是龙虎武师──” “哦,”程碧城倒是对这一项很有兴趣:“是哪一部片的打星。” “不是星,只是替身,”黄忠还在搓着手,却不敢摆动身子,“在海报演员表上没有名字。” 程碧城没有再说话。音乐热闹地响着,唱的声音反而像哼唧一般,模糊且不重要。他觉得仿佛和时代脱了节,在一所院落,从茶居成了酒家。“哦哦,”他努力开辟一个话题:“现在流行着功夫热,我想练练的人总不会少的。”他对自己作着最后挣扎。 “对了,”黄忠也想换一个话题,“听说现在外国时兴用电器、机器来练武,比我们国术下几十年苦练还有效得多。有些用电流来使弟子打拳快到离谱,有些还兼药物来增进体力。有个从澳洲回来的打星,就曾使用这种东西!” “就是这样才糟,马也没人去扎了!”程碧城懊恼的说,仿佛时代欠他一些什么似的,“桩也没人打了。扎根奠基的功夫,人们都不要了。” “然而依师父您看,吃药、通电和机器对练功来说,可靠吗?” “我不知道。听说李小龙就是这样练的。”程碧城说,他发现这话更不好说,“李小龙靠中国功夫扬名天下,但他的练法却不是中国的。” “那我们应该依照哪一种的练法呢?”黄忠依然兴致勃勃的问下去。 程碧城一时说不出话来。程美圆这时冷肃地道,“爸也累了,我们回去吧。” 快到家的时候,程美圆在车后座忽然轻声对黄忠说: “谢谢你。” 黄忠愕然,“谢我什么?” “不让爸看见。”程美圆小声道。她的声音像中国人过年里长长鞭炮的最后一声,为她自己满地碎红而炸响的哀悼。 黄忠没有再说下去。他眼前出现的是,好多好多年前,一个穿红衣眼睛乌不溜丢的小姑娘和一个男孩支手,男的挑一柄大红缨枪,女的徒手把枪缠得不可开交,一个窜步喀喇地甩掉了枪,旁人都大声叫好,他在一旁没命地为那女孩紧张着,现在又没命地脸烧红起来。可是那男孩拖搓着女孩的手,夸赞她,佩服她,那么公然地,仿佛她就是他似的。可是几年后,他也没要了她,而她失去了他,又找到了别人。而自己呢?还在黑暗的后厢里,她一声感谢,连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他赶快别过了头,车过西门町,素食面和紫菜汤的霓虹有一下没一下的跳接着,像两个不同颜色的幽灵,在闹市中闪动着,避开穿梭的车辆,这时他从风中隐约听到师父问广东司机: “你有无看功夫片?” “无啊。我一日到晚驶车,晤得闲啊,我[口既]仔只看西片,讲国语片无料的,晤值得看吗!” 回到了丽水街的住所,下了车子,程碧城说: “我到附近散散步,一会儿就回来。” “我陪您。”程美圆马上说。 “你有孩子,先回去吧,反正我一会儿就回来。” “那我陪师父。”黄忠接道。 “好吧。”程美圆先进了屋子。程碧城师徒就在凉爽的夏夜街头上踯躅着。银晃晃的街灯把街上都映得灰澄澄的,行人稀落。程碧城想起从前在冬夜里,他和黄文星、孟壁华、廖九军等一走在大雾中疾行……又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冷月无星的断垣残堡里,他像子夜的杀手,倒提着刀,去寻找落单的日本兵,他师父捋着胡子,在月下,像个允文允武的诸葛亮。他走着走着,想到孟壁华明天就要来了,也不知见了面要说些什么。彭青云是他的首徒,居然也没有赶在他下机时来接他。就像一个大家族,族人伶仃消散,各自为己奔波,从前的一丁点儿恩情,都在见面的应酬中剥落了。像辉煌的金漆,年代辗转,只留朽木。他和黄忠走着,忽然听见也同时看见,深夜的街头上,有人争执。 他们赶上前去,看见两个少年,围着一个洋人。那洋人的脸上,就像白磁的雕像,白磁是冷青的颜色,然而雕像的容貌却是惊惶的。他要强作什么都见过,了无所俱的样子;可是事实上他是在害怕。 一个少年在挑逗他:“来啊,洋鬼子,敢在我们的土地上勾我们中国女子,敢不敢来较量较量?!” 那洋人穿的是一件花格衬衫,颜色在银色的灯光下却变成深浅不一的灰色。 “我,我不要打架,我不要跟你们打架。”他操着不标准的国语说。 “哦,不打,你们轻侮中国的威风去了哪里?!”另一个少年在用手指戳着洋人的胸口,他虽然比洋人矮了不仅止一个头、可是他并不因而惧怕。 “我不打,我跟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打。”洋人的气焰都陷了下去。 “不打怎么行?!不打你怎么知道中国功夫的厉害!”那穿牛仔裤的少年晃晃拳头道。 “我是来这儿念书的,我向往这儿的文化,我佩服你们,所以我才来……”那洋人几乎是在哀求了。 那两个少年似乎很不愿意听到这些,穿短祆的喝道:“我操,你比我们高大,还那么胆小,真是没出息。” 那洋人也自是不管他,继续说下去:“我不是来贵国打架的……”他的国语说得十分差,又加上因紧张而口吃,讲得像一个急极了的孩子,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 “没种的家伙!”那穿牛仔裤的忍不住一声暴喝,“放马过来吧!” 程碧城忽然走过去,说:“是什么事?” 这三个正在热烈争执着的人都同时吃了一惊。三人回过头来,看见是一个老年人和一个中年人,也比较放下心来,那洋人最是喜悦,向他们走过去,一面说: “帮我的忙,请帮帮我的忙!” 这两句活像直接从西文翻过来似的,那个少年挡了一挡,也碍着有旁人在,任由他过去。穿短袄的少年怒道: “你们多管闲事,中国人打洋人,你们也要管?!” “我要知道为什么要打!”程碧城坚持道。 “打就打,电影上不都是在打吗,洋人欺负过我们,我们现在欺负他,不应该吗?!” “应该!可是他有没有惹你们?他只是来念书的,向往我们的文化的,你要打,就打欺负我们的!”程碧城拦在那洋人前,虽然瘦小,可是威武清癯,与那洋人一脸惨青的白磁恰成对比,“而且,别人欺负我们中国,已是不该,我们也无端端的欺负他们,不是教别人更说我们不争气吗?!” 穿长裤的少年口气比较软和了下来:“反正不关你的事嘛,我们今天气得慌,打他来出气,反正打的是洋人,跟你没有关系,否则你就是洋奴!” 后面这一句气火了程碧城,“不能打!”他像在山头上呼风唤雨时姜子牙凛威。 “你们不能无缘无故打人呀!”黄叫也逼虎虎地说道。 两个少年看到黄忠,倒有几分惮忌,穿长裤的少年道:“他时常来追求这条街的一个女孩,我看他们不顺眼,中国人怎能跟洋人好!” 程碧城叵头向洋人道:“你先走,他们不敢动你的。回去想一想你们的国家曾在这国家上作多少孽,欠多少情,那就够了!” 那洋人“哦”了一声,两个少年立时一声大吼,冲了过来,一冲向黄忠,一扑向洋人,程碧城却闪身截住那穿长裤的少年,洋人趁机跑了。 “卖国贼!”那穿长裤的少年切齿地道,”王八蛋!”一拳就冲向程碧城,居然是有劲有力的洪拳底子! 他满以为一拳就可以把这老人擂倒,可是没料到这老人猛一记铁线拳中的“托掌”,就把他的拳势抵消! 这一下,这少年怒了,一脚踢了出去,脚快得几乎是起脚和出脚同一时刻完成,更厉害的是脚后一记右鞭捶,打击程碧城的左太阳穴。 程碧城一招铁线拳中的“提壶敬酒”,左捞脚,右架拳,猛喝一声: “小小年纪,下手恁地狠毒!”一变招,铁线拳第五十五式“虎啸龙吟”右手拨得少年立桩不住,左手曲拳却“膨”地击中了少年的小腹,像撞中鼓革一样。 这牛仔裤少年就立即痛得蹲下身去,像地上有金子似的,要俯下身去拾,偏偏手又给腿夹住了,故此他只能蹲着,久久站不起来。 那边的短袄少年一脚踢过去,黄忠也一样出脚。两只脚骨撞在一起,然后便是一声如踩着钉子的嗥叫,发自少年的喉底。黄忠一只手如铁箍般钳住他咽喉,一只手如铁丝般缠住他手臂关节。 程碧城走过去,示意黄忠制穴手法要轻一点,然后啐道:“你们学了一点小毛道,就如此猖狂,不怕给人废了?!” 那少年挣扎嚷道:“我操……”黄忠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在影棚里受过无尽的这类辱骂,可是今晚他师父在场!他用手一紧,那少年忍不住直呼道:“我,我们,我们今天因为李小龙死了所以气闷不过才打……别,别别别──” 程碧城脑子里轰隆了一声,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黄忠的手也松开了一点,程碧城问: “你说李小龙死了?” 那少年”哈”了一声:“你们不知道呀?大新闻嗳!” 黄忠松了手,道:“怎么死的?” “谁知道,”仿佛一讲起这话题,少年也有一种默契,知道他们不会再无端端出手一般,过去扶走了那还痛得龇牙咧嘴的伙伴道:“有人说他是被人毒死的。有人说他是在女明皇家时马上风死的。有人说他吃迷幻药品死的。也有人说他是被打死的,被练功机器电死的。谁知道。他生前打洋人,为我们出一口气,所以我们今晚也打洋人……” 他一面说一面扶着那短袄少年离开,好像彼此都感觉得出来,练武的人,擂台竞技,台下却不记前嫌的意味。他还回过头来,向在夜深的街道上伫立的两人喊了一句话: “喂,你们的功夫好棒!” 程碧城和黄忠两人也没有答腔,夏夜竟似有雾,温暖而慢慢地渗展了开来。街灯下,黄忠解嘲地道:“没料到今晚倒是救走洋人来了。” 程碧城哈的笑两声:“阿黄,机器还是不中用啊。”声调里有一种奇异的兴奋和安详。 黄忠听了不禁细想:如果那两个小家伙听说非假,那精壮悍勇的李小龙是死于……猛听程碧城一声清喝: “来、我们来练拳!” 那一声听来,仿佛就是十几年前,师父傲视群雄的长啸一般。黄忠的心自是一动,眼前晃动的是自是一动,眼前晃动的是自己穿铁屐,跑呀跑的,然后飞身跃过三个人的头顶,踢碎一口大缸,师兄弟们哗啦哗啦的拍着手,师?靡卜哿惩负斓慕凶藕谩?br /> 程美圆安排了大宝小宝睡觉了之后,左等右等,父亲和黄忠还未回来。他有点焦虑了,因为担心她父亲的年纪。她没有等待丈夫,因为她知道她丈夫是决不会这么早回来的。她没有等他的习惯已经很久很久了。于是她披起晨褛,到阳台上去观望,然后她被一个景象所震吸住了: 在街灯下,街道上,一个老年人和一个中年人,在淡淡袅绕的薄雾中练起拳来,口中不断有呼喝之声,远远望去、就像古代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一样。老人清癯仙风,少的虽不眉清目秀,但也淳厚朴实,一拳一脚,认真的演练起来。程美圆认得那套拳,正是铁线拳,是她父亲最得意的一套武功。她隐约记起,以前她父亲打这拳套时,在四周的人都围得密密的,连一只蚊蝇也飞不进去。那时她就站在翁佳天身旁,翁佳天一只手悄悄地沾在那肩膊上。……而今这两人在凄落在街头演练起这个拳套,仿佛在演练一场戏,里面一举手,一投足,招招都是感情。铁线拳就是像它的名字一般,虽刚可柔,可能被磨练得曲曲折折,但其质仍不失为硬朗,她记得她从前也有这样清爽的性格,和一笑出门去的风情,那仿佛就是眼前的事,一双素手,可以拗一下柄梅花枪。她含着泪别过脸去,赶急回到房中衣橱里找她弃废已久的劲装,因为她也是程家的一员,怎能只让他们两人在街头演练…… 稿于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五日。 正文 第四部 天台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二 这是怎样的一天啊!我到现在脑子里还闹哄哄的,好像有一群小孩子在吹笙击磬,而且奏的还是热闹和祥天人合一的中国音乐!我该怎么写起呢?对了,上大一以来,班上有一位男孩,常不来上课,不,点名的课常不上,不点名的课反倒是常来。一来就跟着班人,据说有政大哲学系的、东吴企管系的,师大英语系的、台大法律系的、东海政治系的,甚至建中的学生,一齐来听课。他们坐在一起,好不威风,仿佛课堂就是他们的天下,遇着好教师,就呼朋唤党的八方聚首,遇到坏老师,就挥袖而去,很有些竹林人士的狂放。同学们中大部分都看他们不顺眼,我呢?我想我佩服他们;可是他们是我另外一个世界呼风唤雨的人,我只好假装在我的世界中一样可以风调雨顺。……就是没料到,今天,这男孩,邀请我到他们的“山庄”里聊聊。我一下子仿佛被宠幸地脸烧热了起来。为什么请我去?没有什么?他答,在课上觉得我们论见相近,而且你也是一个有热血有骨气的中国人。于是我就去了。一路上他告诉我,他们许多奋斗的故事,这真像一则传奇。他们在小学的时候,在侨居地,已为文化而作殊死战,无视于左派份子与异族的政治压力、环境束缚,他们结合了一群又一群的人,散布在他们国家的每一个地域。 有一次他们在一个小镇上开文学会议。一些偏左分子便在下面把他哥哥的轮胎刺破,可是他们一群满座衣冠似雪的兄弟,赶跑了敌人,修好了车子,会议照常进行。……他兴致勃勃的说下去,我记得那时阳光明媚丰满,好一个金风断人肠的秋!他口中的人物都传奇化了,好像击鼓说书,话里人物,都成了三国诸葛周郎。他怎么追求一女孩,半夜里忍不住到那流氓出没的都城去找她,结果子夜街头,被人追击,他不甘被劫,落花流水的打了起来,一脸鼻青脸肿,仍不顾一切乘车换车,半夜里赶到她那保守的静谧的小桥流水的家,因夜深惧怕她家人不满而不敢叩门,望着那温暖小房的灯光默立了一夜,真是也想不相思,相思好惨,他说。我很喜欢他这句话。本来他告诉我那么多,像雷行电闪,在天际进行,在大地降临,可是因为有这一句,才人间了起来,仿佛是一幅风雨图画,可以观其美;或人在其中,风声雨里有传来读书的可亲!在我来说,那些故事让我抖擞,让我激动,让我寒栗,像唐人风闻一个世外的大战,却本发生在大唐,只是气数间的错过而已。那些敢吞山河的勇概却是我受家人呵护二十年来未曾经历的。但是有他一句对他爱情的执著,才让我一下子回到人间来,原来他也是一个人,只是做起来有气魄,讲起话来有神有采罢了。他们兄弟们的故事,我已经略有所闻,但许多人都接受不来他们的生活方式,嗤之以鼻,可是他的话像一幕幕戏吸住了我,当他邀我到“山庄”里坐坐时,我想纵是一幕悲剧,我是伤心欲绝的观众;或是一出喜剧,我是被嘲笑的对象,我也不顾一切。这部电影我看定了,也演定了。 我跟“大哥”回“山庄”。我叫他“大哥”,因为我心里着实的崇敬与亲切。我看见庄里的他们笔下的一个个人。真奇怪,他们都像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又像传奇小说里的情节:庄里其中一个叫杜山林的,一脸傻里巴巴的样子,一笑起来两排牙齿又白又齐,说话笑死人。他居然对我说:“嗨,你认识我哥哥吗?”我说:“我当然不认识呀,你哥哥在侨居地,我怎会见过?”他很高兴地说:“我哥哥很英俊潇洒的勒!”我莫名其妙地说:“哦?”他兴致勃勃地说:“我哥哥很像我。”真是我的妈!绕了一个大圈子,原来是在夸赞他自己样子很好看。又有一个叫李青竹,瘦个儿模样,可是真没料到,据说他一天工作十四小时,一面把钱维持“山庄”的开支,一面养活他自己,一面还寄钱回去给种田的家人,一面读书,一面写作,一面影响人,一面学习……这么多一面,要是我,我就不知要做哪一面是好。听说在侨居地时他的生活还要苦,带我来的“大哥”介绍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可是李青竹跟我招呼完毕,转身就跟管财务的戚正平谈帐目,都是几千几百几十几块加减乘除的琐帐,算了没几下就好像解决了,然后起身去发书给那管发行的丁三通,回来写了一张便条,再来找我,嘿,居然我把我姓甚名准,那间学校什么系,都记得一清二楚,大哥在一旁很得意地说:“他是我五弟。”原来他们都是结拜兄弟。他们还有一个结拜的兄弟蹲在墙脚,胖胖实实的,看起来像个懒道人。但“他”对我说,这个兄弟就是为了团聚,不惜千里相随跟大家来台湾,没有大学念,只好念屏东农专,但为了苦乐不相共,又不惜休学北上……这人叫廖添丁。 真是,这些事情,我听都没听过。真像一个梦,变成了真,还不敢相信它是真的。有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和大哥在一起,就是那住在水边的丽人,害大哥苦守了一夜的女孩。我以为她是很年长成熟的女子,可是一见之下,却比我还小。也许她年纪实长于我,但谁见到她,都会疼她的。她像一块晶晶的冰糖,别的糖混起来一比,都浊了下去,而她却清扬了起来。我们都叫她小姐姐。还有一个圆圆的女子,像保护皇嫂一般地护着小姐姐,听说也是会为一个理想“九死而不悔”的女孩,犯过好几次错,被痛骂过好几次,但她还是在这山庄里最亲近的声音,又有一个女子,瘦瘦又没说话的,便是戚正平,像她这样的女子怎么是管帐的呢!后来这才知道山庄里最难数的帐都交给她管了。看到他们,我都呆住了,像一个子夜击梆,无新鲜事的守夜人,忽然看见月明风清,夜行人决斗于屋檐上,来来去去,好不惊险,才知道原来自己所处的世界里也有这样的风波。心中激动而美丽,呆在庄里,我要求大哥让我静一静……。 真的,这才是我生命中注定要投入的家。我这样一想,像面前就有一个烘炉,我毫不犹豫的投身进去,烧成了铁浆,炼成了剑……我想着不禁有泪淌下来,一个矮矮小小一面跟人吵架的样子的女子走过来,(他们叫她做程剑英)拍拍我肩膀对我说: “你不要哭,我都了解。” 一刹那我觉得这家跟我是如许地亲,我决定了永生不放弃。 原来他们大家都叫大哥做“大哥”,大哥在山庄里像游江南春色一般地悠游走过,仿佛风景太好,人都没有瞧得上眼,可是山庄一点小事,一些儿的人意,他都了如指掌。比方说今天一个庄里的小莉在合唱时无精打采,我就看见大哥递了一张字条过去:唱啊,平时你的歌声最嘹亮! 真没想到这样的一栋破旧的房子,一群男女拼起来合租的屋子.意是如此有志气有激情的“山庄”! 九月十九日星期天 礼拜天是大家上天台练武的时间。我是第一次加入,我很害怕。我在宿舍里想了好多借口可以不去,我是个女孩子,干嘛要练武?而且我左手曾跌得脱过臼,右脚又因小儿麻痹而酸软无力,平常的运动都做不好,干嘛要练武?!可是我一接触到大哥炯炯有神的眸子,吓得把话都吞到肚子里。大哥曾对我说:武功是一种形而上与形而下的配合,思想力行的同时发挥,力与速度的把握,真与美的完成,善与恶的提炼,意境的追寻,比方说打出一招“一指定中原”吧,就必须要把握住汉人反清复明的精神,不但姿势体力要配合,最重要的是精神上无瑕可击。“虎鹤双形”吧,虎形雄武威猛,乃兽中之王的气势;鹤形则意态神闲,禽中之仙,两者出手神意截然不同。他说现在男的女的都应该练一下子武,不然文人精神越差,越要变成病人了。我常听到有人在背后说他们是一群“打仔”,又调侃为“武侠”,我听着了忍不住就要为他们辩,其实他们又何曾挟技凌人过呢?这辛苦的创业,换回来的不是赞赏,而是习者的埋怨,非习者的冷笑。每每我看到大哥眉心一蹙,仰望高空,我仿佛就被那股天地风云的肃杀之气重重一击,真是遍体通凉,可是现在真要我学了,我怎么办?大哥仿佛了解地说: “你不要怕。以前我们社里有一位叫陈月约的女孩子,自小患软骨病,一条腿子很不好;我们去爬那座六千六百六十六尺的毕兰战山,也带她去。她又有惧高症,可是我们没有同情,只鼓励她上山,催促她上山,也没扶持她,让她自己上去,实则我知道每个人都在关注着她,却不让她知道,依仗扶持,不能自立。终于她上去了,对着山下茫茫白雾,高兴得忍不住哭。下山的时候走柏油大道,走了四五小时,走在群山乱径之中,举头一望,那刚才的山巅却在深云之处,似有似无,那顶峰的一弧,真像一个不可触及的莲台──而那儿我们曾攀登过。我注意到陈月约,她泪都流出来了。”大哥讲了这些之后,就没再要求我练武。就在昨天,我鼓起勇气对他说:明天我也要来。他说:好。 于是我上天台练武了,他们叫做“七重天练武台”,我初上去的时候,仿佛有爬上天庭来再搭电梯下地狱的感觉。看见几个姊妹们很认真地在习武,她们或瘦或胖,或高或矮,但是打将起来,无不倾尽其力。一刹那,在大家的杀伐声中,天高无云,阳光洒照,我觉得真是美,也忍不住加入了他们的节奏与制律里,变成了我的身体负载着一切思虑,在天地间以运功虎虎进行,时刚时柔,或速或缓。 练得好痛快。休息的时候,手脚都像上了铐链似的,抬不起来了。他们几个兄弟姊妹在天台知心地说着话,相互调侃着。他们在劝杜山林不要那么傻气了,因为他接下了学校的几份刊物,跑印刷厂,打字校对,都不遗余力,这样很苦。大哥说:“社里要做的东西多很,我都不敢叫你去做,因看你通常在劳碌,但你又接下了别的东西,人又忙又倦,晒得又黑又瘦,不是教我们看了难受吗?”杜山林也不是为了名利诸如此类的东西,他就是这样,把看不过眼的东西都接过来,仿佛是天生应当是他挑的,而别人也觉得他是天生该当的了,李青竹也是力劝他,丁三通却好像很不高兴。我想他们都是一齐闯江湖,一齐扬名立万的人,彼此之间不会有什么忌妒才对。丁三通在社里也是劳苦功高,听说他以前也是为了一个聚首,便连学位都不要了,休学回了去。只不过看来丁三通胸襟可能小一点,胸襟小的人往往不是太屈卑就太傲慢,他对一些有自己一套的人很恭维,对自己人除了大哥之外却很暴躁──可是这些有一套的人却很佩服庄里的这些人,是他没看得起自己所拥有的东西,还是站得太近了看不清楚?杜山林是个任劳任怨的人,据说他们初来之时,因为人少,大哥等也潜龙勿用了,大家的豪情都消散了,惟有他一天乐嘻嘻的:在一天替餐馆工作之余,穿着怆寒的服饰,来回在台北冬寒的街头,一心一意的约大哥和小姐姐他们出来“浪漫”(看电影、逛街、练功夫、旅行),他常常有一块钱就把一块钱花光,不然一有钱就借给别人,到第二天又是穷光蛋一名,别人急,他可笑嘻嘻的,仍是不急。他就是太老实了一点,有次出版社不单不发稿费,而且还把我们的稿丢掉了,他三番四次代人去催拿,对方都推诿其辞,有一次迫急了,他嚷嚷道:有没有都给我一个答复啊。对方立即沉着脸申斥他讲话没有分寸,他也吓着了不敢再说。这点和他在武技上发挥得力无可匹、淋漓尽致很是不同,他仿佛是把他在人际间的失败都宣泄到演武时的成功来。大哥很重用他,可是也很担忧他负荷不了的能力。李青竹横豪专霸,但他能力也是过人的。见人一个握手,紧而有力,就可以把别人吓得勇气打消,他真像是个风云人物,乐于处事而不疲,但不喜人逆他,仿佛他的话说出来,没有不对似的,纵有不对,也不能让他知道。廖添丁倒是乐天知命,他在人生道上是一步一步稳稳的推着前进,不像李青竹一大步踏出去,是不是成了天涯却连看也不看,就算踏出了悬崖也不管。社里庄内,就是由这几个人组成,而他们错综的性格,一旦遇事,都会连在一起,成了一艘多桨的龙舟,大哥击鼓而起,舟子渡水而驰! 我又发现姊妹中除圆圆及戚正平比我早加入一两年外,其他都是新近吸收进来的,这一来,我有信心多了。我最失去信心的是因为我没有他们那一个烽火江山的背景,左冲右突的杀伐,可是我自信才华与虚心,有一天我也可以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痛哭流泪在一起,比别人都早先适应。 十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今天到山庄去,恰好有人来访,这两个女学生是因慕山庄之名而来的。丁三哥与杜二哥都很努力的去影响她们。她们两个人,仿佛听得不耐烦,一面听着,一面忙着表示不屑的样子,又仿佛是听得很不服气。这真是伤人的心!杜二哥和丁三哥都花了时间、花了努力,也许口才差一点儿,可是就偏有人任你一番诚心的话,他就一直打中要害的岔开,来表示他的有才。比方说了三哥劝她们要把握时间,在自己的志趣上好好的具体化,以不辜青春时!我想这是当日他俩与大哥相见之际,所得的影响,所奋力把握的,而今见到新人,忍不住便把这点火焰布传下去。对方却说:我们的志趣太多了,样样我都有兴趣,而且某某说我这方面有才,某某又劝我在那方面会有成就……我那时心中想:真符合大哥一句话:这些都是未经人世间的才,事实上大才是谦逊的,一些没有经过大风大浪的炫才,因为无知而已。可惜我拙于言辞,不会反驳。这时李青竹一大步跨出来(大概他在里面已听得怒火中烧吧),他笑声冲天,说如果谈到有才,社里有的是才,大哥素精音乐,又善绘画,对武术、组织、历史皆有兴趣,但却专办诗社,专攻文学。二哥是农艺、木工、技击皆好,三哥精球类运动、武技、演剧、经商皆行,廖四哥也吃得苦,既通相学、弈道,也略通农艺、哲学,但是他们百技绕身,真正以一技为道的,仍是文学。文学小可正身,大可以救国。如果他们不是这样专心诚意,凭他们如许年轻,又怎么吸引你们慕名而来?五哥说得真好。我暗自拍掌。谁知那两个女孩子仍是不屑,一个仿佛见到大不韪似的摇头不迭,说这样快决定自己的终身志向是很不智的;一个仿佛是老人家看不惯她孙儿横行霸道似的,说这样冲动的脾气很容易被人利用的。李五哥气得脸都青了。这时大哥一面走过来一面笑着问,是谁利用谁啦?莫非是咱家山庄不成?圆圆忙介绍那两个女子给大哥认识,大哥笑说:怎么两位看来如此年轻,听来如此老气横秋?几岁了?大家开怀大笑,那两人脸红得尴尬。大哥说道:帝王的事业都是从少年立志的,当然我们也喜欢大器晚成的,但绝不是彷徨无所决的隔岸观火者。说着就笑着谈别的去了,冷落了那两位女客。 她们走了之后,大家都很愤愤不平。大哥向我们解释说:这种人多的是,实际上社里也有,如果别人不问,她们自己倒是以为自省似的提出来怀疑怀疑,而真的听到别人这样误解自己的人,才真正的气愤起来。大哥说:作为山庄的一员,大家都有责任使这些人了解山庄,不只是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忙碌中仍得负起的责任。他说:我们都是庄里的人,要勇于挑起任务才是,这样有大灾大难大惊险来了,也有了经验,不致慌了手脚。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我已经跟山庄活在一起成为山庄的一部分了,从以前使我平静但经不起风浪的生活,变成了自身的千堆雪惊骇浪。如果我们能坚持下去,凭我们的作品,我们的气概,我们的才情,是能够在人世间刻下了电光火石间星火四溅独照古今的一刹那。问题是我们有没有力量维持下去三五十年,否则流风所及,也不过是黑暗的天空里几点流星而已。像今天,大哥拿到一笔武侠小说的稿费,大家都很高兴,以二哥五哥为最。大家都很穷,这些人都是从穷中挣脱出来的,但是一旦富有了呢?他们能不能真的富贵不淫?威武不屈?他们都是独身者,如男有妇、女有夫呢?大家还会不会那么亲?像我们这一批新进的人,像主流渗合了支流,而流水还是前流吗?平静无波还是泛滥崩却?如果这些寂寞的但欢乐的英雄们有一天各自有了权呢?会不会三分其国,亲的变成了仇的,逐鹿中原,有一天也吃了暗箭? 想到这儿,我匆忙的止住了抛出去的线索,我思想的纸鸢放得太高,一旦风吹丝断,便不知天涯茫茫,何处落足了。 十一月廿七日星期六 我在今天搬进了山庄,我搬到山庄的主因是在宿舍我实在待不下去。那几天晚上宿舍开舞会,吵得要命,看到他们身子抖动的样子,仿佛是眼见载送去屠宰场的畜生,在颠簸的车上一抖一动有一种无奈的悲哀。那时下大雨,风大得连伞都被倒掀起来三次,然而我赶到山庄的时候,大家已经聚首了,我是最迟到者。大家在停电的大厅上,点着烛火,严肃而亲切地排练诗剧。外面风啸山河,大雨滂沱,我们却只有这段时候大家有空,相聚一堂,为后天的客串演出而衷心排练。想想我们真像台儿庄的仗,兵少武器不够,但齐心合力仍是稳胜,只是苦了众伙好汉!我湿淋淋的隔着烛火望去,外面风雨如晦,里面正演出一个世界,不管动的静的都是激情的。我不禁泪光纷飞:一个决定──搬到山庄来。既要投入,就把我的身体,一丝一毫,都燃烧在柔静的火焰里吧! 我要搬进来的消息一说,阿红也闹着要搬来。杜二哥听了最开心(不知为我还是为阿红──有一次大哥在西门町一处很小很小的摊上惊艳似的买了一双翠晶晶的耳环回来给小姐姐扮戴;次日他也买了一双给阿红──我就从这点看得出来。),一俟停雨,就替我们搬部分行李过来,就这样忙了一个下午,我反而帮不上忙,他在泥泞路上弄得一身龌龊,但我们的衣饰却丝毫不湿,果不愧为大哥的爱将!我良心上很过意不去,只好跟他来来往往,搞到过马路的他急着大喊“小心车”,又腾不出一只手来抓我过去。阿红先回宿舍,傍晚才来,行李已整整齐齐摆在山庄,她也不知是谁安排的,好像上天因为她要来就跟她变了个戏法似的,用不着她担心,丁三哥嘻嘻哈哈的嘘寒问暖,她就跟他出去了。我返过头来看杜二哥。他坐在窗前,窗外毛玻璃都是雨水的痕迹,很像赶马路似的疲倦般滑落,我仔细望去,原来窗外的阿红已经和丁三哥出去了。我想说些什么,猛见小姐姐向我招招手,大哥向我摇摇头,他们叫我过去看他们的照片,有一帧是小姐姐攀采一朵紫色的花,满脸是采不到就会生气得山河泣然的的样子、大哥说那采花的风姿是“美丽女子嗔喜时都叫山河感染”,采花的手指是“如果是写字,也可以写出一朵花来”。我听了很开心,虽然不是赞我,而是赞小姐姐!我的小姐姐哎,只要真正目睹人间幸福的一对,我就愿意。我返过头来望杜二哥,他还在窗棂前,默默玩他的小玩具。只有这些玩具才是属于他的。窗外雨又下了。 晚上又在一齐演练。李五哥的确声势夺人,他声音沙哑,但演起文武全才的宋兰舟,真是一击可以裂山碎虎。但是各人形貌不同,大哥是用其长,而不是循己意而为之,因为这样只有灌输,而不是生命的自存状态。后来大哥有事回房,李五哥诸多要求,仿佛大家的演出的都很不合他的意旨。他是磅礴的,可是世人也不尽是磅礴的呀,女子有温柔,有水静的,男子也有儒雅,有淳朴的呀。他很凶,他说要,他说应该,他很年轻,也很气壮,杜二哥没有信心了,丁三哥驳不过他,廖四哥倒是光火了。他自小农家出身。他的性格长在土里,大哥与他十二年兄弟,尚且不改他习性,何况是比他年轻四五岁的结拜弟弟。所以他反对。大家也无法同意,但用辞很委婉,我们却看到李五哥的脸色暗沉下来了,像偶然飘过一团乌云,遮住了自天上洒落的阳光:一个大将连拔齐国数十个城池偏偏就小小一个即墨攻不下,山河萧条中他弩张矢拔似的,他心中千般不愿意。 他一旦沉默下来,大家设法逗他、笑谑,他都不说话,好像一个王侯,发了火不斩人是不气平的。大家索然而散。也好晚好累了,我睡在山庄,这是住进来的第一天,有很多如意,有很多不如意,在我身边的阿红已睡着了。我想:不知他们有没有我同样的心境,在这些支流与主流交汇成长江大海之前,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怎么一种七曲九回、荡人心肠,他们,他们不知有没有记载下来。山河是历史的见证啊! 十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李五哥的事情终于爆发了。为了庆祝一月一日社庆的安排,李五哥也不知跟大家闹了几次情绪了。李五哥是天生不怕忙,行事来去如风,但就是太专横。其实霸也要有霸才霸气霸道,不然就成不了大家。一个人有霸气,就该知道受挫时须昂扬而不伤人,这才是气概;一个人有霸才,就该知道霸了别人还称你谦让,这才是才情;一个人有霸道,是盗亦有道的道,没有道就是没有贯一的方针,也就是没有做人的原则,这种人只可以闹闹情绪而已,谈不上霸字。这些都是大哥有一次开玩笑时对我们说的,当时小姐姐就说。“这霸王又在霸王论啦!”大家都笑了,有时人被调侃几句,心里反而好过。可是李五哥似乎不能被调侃,他稍遇议不获用,立即翻脸成仇,仿佛他一个人可以生尽天下人的气似的。 今天开会商量社庆亦然。李五哥的话把杜二哥的策划压得好厉害。二哥是主办人,他说既在溪头举行,诗剧就在晚上于住处演出。五哥立即反驳道:“到了溪头,诗剧一定要在孟宗竹林里演出,这才够意思!”二哥期期艾艾的说:“但是地形很不合适啊──”五哥立即截道:“地形小事,我们的演出,怎会怕区区地形?!”二哥好一会儿才挣扎道:“白天那儿会很多人看的。”五哥立即维护起自己尊严似地道:“多人就多人,我们怕什么!白天人多就晚上演啊,晚上气氛更好!”二哥被责诘得答不出话来。四哥看不过眼,就说:“晚上哪有灯光,竹林子很暗哪!”五哥跳起来作恍然状:“暗,好极了,我们可以点蜡烛,更有情调!”三哥也忍不住说话了:“要是风大呢?”五哥“嘿”了一声答:“那就带马灯去啊!”大家一时为之气结,二哥也很为难。三哥带试探性的圆场道:“你这是建议,不一定能用对不对?我们商量过后再说吧,先谈别的,──”五哥昂扬着脸,一脸怒放着诧异的道:“先解决这件事啊,遇问题而不解决,再来碰别的问题,这怎么行!我的意见好就要用啊,要商量可以在这里,有困难我都可以一一替你们解决──”大家真一时说不出话来,后来各人又设法地谈到别处去了,五哥以为我们有些排挤他,也闷着不说话。他闷在那儿,就像一块大石,搁在溪流的中心,流水还是进行的,但绕着弯儿,分成了几道,到老远处才又聚合在一起。后来有人把事情告诉了大哥,大哥就叫我们几个进来,问我们对五哥的感想,大家都表示很糟。大哥问有多糟,三哥说糟到不能忍受的程度。大哥说这件事需要和五哥好好谈谈,不然憋在心里,久了便生大祸。圆圆说最好大哥跟五哥谈,因为五哥向不服人,只服大哥。谁知大哥听了这句话很气,说:人不肯服,理总服吧?你们不是在认为自己无理吧?!这样纵容他下去,哪里是兄弟间的情爱?!我要你们自己直接跟他说。 这一说引起晚上的一场大辩论。无论我们几人怎么说,五哥硬是不服.我们说:如有意见不合,辩论归辩论,感情还是感情,服与不服是小事,但不能伤了感情,默不作声的赌气,使大家都很伤情。但是到后来,五哥还是老样子。他说:你们都为了社务而休学,独我没有休,你们觉得不痛快是不是?这一次,大家都变了脸色。二哥痛心地问道:你还当不当我们是兄弟?三哥在旁插口说:如果不是要你念书,二哥为什么孜孜不倦的替你办联考的准考证以及特种考生身份证?五哥没有作声;而且再也没有作声,空气太闷,四哥第一个大步走出去,然后其他的人也就散了,只留五哥一个人在房里。他望着铺在地上的大红大紫的棉被,仿佛他也是大红大紫的最高峰,在这时候,不能容让别人孱杂一点绿和蓝。可是我们清楚地看见那一团黑。 一月二日星期日 我真不晓得该如何记下这几天来的欢愉!像昨天我们到了溪头,人都满了,没有地方住,挨到晚间,冷得发抖,不知如何是好,殊不料因祸得福,刚落成的救国团建的小木屋主人,见我们可怜,便收容我们住进去。真是我们的社有天人相助!昨晚呱啦呱啦玩了一个晚上。今晨起来练武,呼喝声中,何等气势!仿佛大自然的高山流水,我们是知音;仿佛是好景气的碧落红尘,我们是见证。我们高歌慷慨激昂,练完武后,唱歌不休。一路上去“神木”,大家边走边打锣卖药,笑得人肝肠碎断。从“神木”去“银杏林”,一路上玩龟兔赛跑,要模仿兔子的跑法和乌龟的爬行姿态来竞走,结果证明了:还是乌龟跑得快! 后来一行人越吵越开心,吵到“大学湖”,那湖水虽是人工的但却是静谧的,旁边长着一些圣诞红,水影里也飘浮着几掌红叶,看去有一种不敢惊动的凄丽!我们全体一齐上那湖中的竹木拱桥,走到一半的时候,桥吚吚嘎嘎地响动了起来,桥上的人也没命地吚吚哑哑地叫着──好不容易老天爷保佑,才给我们过了去。大家坐下来休息时,看到一群人在那儿大开收音机,正在听流行歌曲!大哥说。真是暴殄天物,跑到这里来装作给自然看!二哥说,咱们吵他!于是三哥就站起来高喊:“各位乡亲父老、叔伯兄弟、公公婆婆、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哥哥姐姐、祖祖孙孙……我,丁三通,来到贵地──”李五哥接道:“赌博输了钱,”廖四哥指了指在张大喉咙的丁三哥:“特地来化缘!”大哥说:“到此来卖狗皮膏药。”李五哥又接道:“还有猪皮膏药。”指了指我的衣服:”这是熊皮。”又指了指小莉的衣服:“那是牛皮。”谁知大哥又乘机指了指他的衣服:“这是黑皮,黑皮哈苏!”丁三哥趁机反噬,指着五哥的头发说:“这是头皮。”谁知杜二哥豪兴大发,竟唱起电影插映的洋洋洗发精的广告歌:“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洋洋洗发精就是不一样,不一样。”丁三哥真是鬼灵精,马上接下去唱:“头发痒痒,越洗越痒,洗了头发就更痒!”然后大家一齐作状搔着头皮“喔喔喔”了几声,一齐唱道,“洗洗看,梳梳看,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痒痒痒──痒痒痒。”一直拉长着声调,其实我们已笑到半死,廖四哥在结束时又奇兵突出的加上一句:“请买:‘天──一假──发’!”真是脱了线。 大家可真长江大浪推前浪,刚才笑波未平,这一回笑波又起。大哥和丁三哥几个人又发起“大盖晚报”,还有外文版,把刚才的消息重新翻译一遍;丁三哥和李五哥一译一翻,简直笑死: “各位叔伯兄弟……” “everyuncleandbiggerthanuncleandbigbrotherandsmallbrother。” “小弟今日来到贵地──” “i,myself,whichisamongthesmallbrother,todayetothisexpansivece……” “感到非常的荣幸……” “feelveryveryprideandlucky……” “我来到这里不是卖狗皮膏药……” “ehereisnotsellingdog-skinmedicine……” “而是卖猪皮膏药。” “butsellingyourskin!” “如果你们不买,” “ifyouallfellowdon-tbuy,” “我就跟你们翻脸……” “i──willtrun-facewithyouall……” “我就讲到此为止。” “soibetterkeepmymouthshut.” 大家笑得还没喘过一口气来,他们又合作唱起洋歌来,有一首歌叫做“iloveyoutowantme。”他们唱起来,第一句是:“whenisawyoulyingthere,”唱到后来:“baby,iamyourmamy,youaremydaddy,ifyouonlyletitbe……”真是盲公生盲仔大家没眼看了! 晚上文学座谈会,争论相当激烈。这跟白日里的笑意全然不同,大家都是认真而又严肃的,大家虽然疲倦,但都极其认真,没有睡意,一直争辩到半夜三点多,才告一段落。杜二哥径自在黄亮的走廊上练武,吐气扬声,好不气概!丁三哥拿吉他到门前弹唱,我和圆圆、阿红几个人都跟着和,廖四哥伏在栏杆上作他那哲学家的沉思!李五哥踱来踱去,似有心事。大哥心情却好。瞥见小姐姐如水仙花白的手背上有一点红,嚷道:“真是思无邪时走过的一个漂亮的美人。”风华绝世里,美人和英雄都是超常的,怎么不嫩绿嫣红,惊世羡艳呢。小姐姐手上的一点红笔水,成了大哥口中的聊斋,而此刻风景人情如此美好,夜凉而未央,我无来由地感动到激动了起来…… 二月十五日星期二 李青竹离开山庄,退出我们的社!他临走之前的一场大辩争,使到彼此都很伤情。前几天已经闹够了,到了今天他居然说:他跟自己搏斗得很辛苦。大哥问他:是怎么样的搏斗?他说:是跟大哥你!我们俱是一惊。他说:他无法控制自己,想独自去闯江猢,办大事。像在溪头的时候,遇到问题,都是大哥解决,而他想自己解决!有时候看到大哥说笑,大家哄堂,他很希望有一天自己是这样,而看到这样发生在别人身上时,他心中很痛苦。大哥退了几步,坐下来,一直没有说话。于是戚正平开始斥责他了,他像一头迫急了的狼,狠狠回击。大哥忽然开声,大家都静了下来:你权力欲太盛了。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有一股煞气直冲印堂。小莉却为他争辩:“你们大家没有给他自由的时间,太多的共同生活会限制一个人的发挥能力。大哥一震:你的事告诉了他们?五哥有点愧色:我忍不住要说。大哥剑眉一扬说:那你要怎样?五哥说:给我个分社办吧,有一天我会倾我全部兵力救山庄。大哥大笑道,山庄还不会倒,救倒不必!只希望你一帆风顺不要忘了当初的鸿鹄之志,浴血狼烟时勿忘回山庄! 我们本来有很多话要说:凭什么他要与大哥争持?在社里他年纪最小,而最受重用,给他“带兵”的机会几乎是统领全部的我们,而他还不满足,灌输给其他的社员这样对他自己有利的观念……。可是这些我们都没来得及说,他们已在扬眉间决定了离合风云。 李五哥一走,带走了几个社员,大家搬走时,杜二哥还去帮忙,我不忍看那错落,所以躲在房里没出来,只是想到:大家是情同手足的闯天下,又难分难舍的相袂创帮立道,大哥尤是重用李五哥,可是这一说走就走,他的心境究竟是怎样苍迫?二哥呢?他收拾东西时,是怎样一种心情?三哥看来咬牙切齿,有意追击,五哥平素也与他争执最多,而今闹哄哄的一个对答后就忽然消失了,他心里会怎么想?四哥呢?在他那平静的脸上,会不会正有一个泣血的椎心?在呼喊,在叫喧? 五哥走了,其他几人也走了。接下来的第一步是如何维持山庄的辉煌灿烂,而不是破败,更不是一子失后天下亡! 三月十八日星期五 早上三哥和四哥偕我上阳明山取回未售出的书籍。一路上三哥很沉默,仿佛有心事。这些日子以来,他在社里工作,只有月薪两千,他好像很埋怨。四哥击中要害的告诉他:不应该埋怨,事实上,我们初起之际,曾幻想过如果又是自己的理想更是自己的社,能一面工作一面以此糊口的话,就很满足了,现在达成了心愿,应该开心才是。三哥摇头,叹气,说:这样卖书,编稿,很辛苦,不能安定下来写作。四哥不以为然,反问他以前在汽油公司、报馆校对、书店雇员时不一样埋怨过没时间吗?而且现在上班时间自由,只是责任促使我们去做,这样难道不好吗?三哥很不高兴的说:跟大家生活在一起,很忙。忙,但是有意义啊,四哥说。没有时间做功课,三哥说。那大哥呢?二哥呢?你还是为那些同样为社里工作而分文全无的人想想吧,四哥光火了。三哥强硬地说,他多希望回到从前的日子。四哥怒道,我再也不想听到你从前的埋怨。三哥却别过头来对我说;有一天我们也能像那些名作家一般,有事业基础就好了。这句话听得一浮,浮离山庄的“浮”。可是我想到大哥的一句话,立即说了:你不觉得这就是你的基础吗?你羡慕别人几十年扎下去的基础,有没有羡慕自己正一步一步的在前走,已经快要超越人家了。三哥长叹一声:我们太少活动交际,与正式的学院训练了,我心中想:三哥真没信心,枉大哥的信任。有很多人看见别个山头是好的,没料到自己站着的山峰更高踞。对家国人事,往往都如此。 上了山,风大,不谈。拿书时受了点鸟气,要找的人都找不到,于是下山回庄,恰好是下午五点钟。今天约好去蓝家。蓝家是一个美好的家庭,也是在办一个杂志,有些成员。仿佛是大树林子里两棵树,都是森林之火,开起来一样珍惜春哀悼秋的灼耀,虽不根须交错,但彼此都珍重,蓝家请我们过去吃饭,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过去,老实不客气的吃起来,由于蓝老师要给我们落日故人情的照料,有一种错以为我们都是浮云游子意的侨生的感觉。大家谈得甚喜,吃得温饱。然后谈起诗,唱起歌,蓝家有个孩子气的妈妈,好像是童话故事里的良善保姆,看见穷孩子忍不住把围裙上绣的食物都变成真的给大家吃。那三个女孩子静有静的开放,动有动的蕴藏,不动不静时也有温柔明亮!还有两个男孩子,合起来就是撑着这个家的屋梁!而我们呢?我回头看看我们这一家,每个人扛一间屋子在身上走,摆在一起成了一座村落,且隐隐有成为一个城池的气象,所以心中很高兴。告辞之后,已然晚了。大家各自回家,大哥、小姐姐等送一友人,后来才回庄。大哥回来后,即在门房拾得一封信,当时便拆阅起来。好久不曾动弹,然后返身叫我们出动。我和二哥、四哥及大哥在暗夜的街头上流窜,在两个小时之内找到了我们一家所有的人,再回到山庄,大家席地而坐,大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丁三通退出社了!” 什么?!我一时没有意识的,只想起来个月之前,获悉李青竹要离开社里的那天晚上,大家忍住悲而醉酒,酒中大哥嚷:“要不要撑下去!”圆圆一下子语音正而平:“撑。”戚正平说:“大哥,还有我们啊!”而三哥哀声道:“我们会活得好好,办些大事给别人看!”言犹在耳,而今……而今退出的竟会是他!阿红要问退出的理由,大哥说据信中的意思,是经济上,功课上的,以及与兄弟们合不来,而他嫡亲哥哥就要来台了,他哥哥不喜欢他与我们交往,于是他便与我们分了手。大家在愤怒中说了很多话。大哥最后打断道:“为经济上退出是个借口,因为在社里一样可以在外工作,戚正平和剑英皆是如此;为功课上退出是不合理的,因为像圆圆功课就很好,我的时间绝不比他多,但功课也难我不倒,这点从小一齐出来闯的人不会不知道的。至于跟弟兄们合不来,那且待时间去给我们寻找答案吧,三弟的性格,能找到二弟、四弟这等苦口良药的朋友已经很不容易,天下一年半载的新交多的是,维持十年八载的生死之交就难。合不来退出,看起来有大志,其实是耍性格,要是我们也这样,社里早不存人了。至于他哥哥来的亲促成与我们的远,听来令人心碎,仿佛这十年来的生活没有一点情。这样就够了。愤懑是无济于事的。社里只要还有一个人,就得撑下去。” 大哥很冷静的说,然后偕小姐姐走到黑暗的走廊上,倚着栏杆眺望。漆黑的外面有什么,我不知道,我看看大哥变得略为佝偻的身影,仿佛听到杀伐声中,尘烟滚滚,有人哀号、倒下、流落、灰飞、烟灭,连山河都老了,又何止于容颜?我回想着大哥镇静的一番话,仿佛他已决定了什么似的,感情一下子变成一样无肢无骨的活体、他把它锁在一个笼子里,此后两不相干;我想着,毛骨悚然,心都凉了,真的忘了愤恨,只有悲悖难禁。 四月廿三日星期六 下课后来到诗社,清落的没有人。廖四哥在后走廊上喂狗。四哥的胡子长得很不齐整,有一根没一根的,有些长到腮帮子上面去。下午庄里都没有人,静悄悄的,几绺日光斜影从后走廊透进来,很有点时光忘了进行的感觉,而廖四哥就在日光中喂狗吃饭。小狗一面吃着,他一面抚摸着小狗平滑的背项。这只小狗原本是邻家的,一天半夜走了进来,大哥二哥很爱狗,就喂了点东西给它吃,收留它过了夜,一连两天来它跟大家玩在一起,想玩的时候会抱住人的裤管,想吃的时候也是。可是就会撤尿,爱把尿撒在棉被枕头上,有时还屙屎,有天晚上台风来了停电,结果大家脚板都是狗粪。所以四哥很不喜欢它。后来邻人找上门来了,把它要了回去,第二天有东西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矮矮小小的阿狗。它被老主人洗过澡吃过饱后,还是愿意来山庄挨饿挨打,不知历尽了多少险逃过来的。它咿咿呜呜的也讲不出来,可是却真的有情义。从此就把它收留在山庄里,大家交月捐,一小部分是挪用给它作为粮食的。而今天下午,大家不在,平素不喜欢它的四哥,正在抚摸它,正在对它说话,在天光里望过去,仿佛人和狗都是亮的、灿眼的,很真实地虚幻着。 我不知所以然的浮起一阵子难过,鼻都酸了,跑过末房,想起离开了的五哥三哥,跑过小轩,想起本来加入得最热烈但走得也最绝的阿红小莉她们。几个月来,真是多少铅华洗尽,这山庄还是山庄,只不过寂寞多了,不过还是浩气长存的。午睡醒来,听到外头有喜乐声,是大哥和小姐姐的声音,好像正在和二哥开着玩笑,我心中很安稳,虽然那笑声已不再像从前的洪水奔涛,但也有诺亚方舟后初见青绿草原的半清初凉。 五月廿九日星期日 礼拜天,照常练武。记得大半年前,我第一次上去七重天练武台习武,是大哥鼓励我去的,我永远忘不了那时的情境。那时大哥是百战的军将,高不可及,而二哥教的是招式,三哥教的是拳套,四哥教的是技击,五哥教的是搏斗,练的人一直站到八重天,九重天去,要三个天台连在一起,才够位置给大家练。那时候兴兴头头,轰轰烈烈,而今天台上是寂寞的,留下伶仃的几个人,可是今天我一上那天台,整个心都像擂台旁急击的重鼓,超狂的激越起来。是的,当日七重天练武合人多势众,但是要撑持一个门户的风光,不是人多可了事,而在是不是精兵!水流花径,光阴徘徊,在天台风吹雨淋太阳晒,而留下来的是我们!你看,戚正平拳收腰际,有一种凌霞的英爽,圆圆稳稳站在那里,有一种明霞的清爽,还有……这些都是天边的容色彩色,点缀在我们的天空上,自然而勇决,而大哥也不再是那么高不可攀,所换的是人间的亲切亲近,却仍是无对无敌,因为剩下来的人,我们,已经真正的融合无间,在拳风掌风中,终于喝出了我们的声音了。 大家激烈地练过武后,先后下去沐浴,圆圆说:“你看我的手都给你打肿了。”我说:“嘿,这一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上次阿红给我一记抛拳,比你的瘀青一倍呢!”圆圆看了我后面一眼,我住了嘴,望见大哥向天台的栏杆走去。圆圆说:“我先下去。”又瞪了我一眼,仿佛是责怪:以前大哥教武时比较得意的其中一个是阿红,我这样很不好的。这时小姐姐刚好上来,她真是一朵花,开亮在任何场地,出门成了香花,回家成了瓶花,就算是在灰石的天台上,也是成了笑向风间的花。我禁不住很想问小姐姐:“大哥孤独不孤独?”这是黄昏雨簌簌地下着,小姐姐说:“第一点雨总是滴在我身上,天有意先让我知道的。”这时大哥走过来,对小姐姐说: “刚才晓宛提到阿红,我想走前些日子,有一次为了要给几个兄弟一个惊喜,所以在一个傍晚加紧调教他们‘太极三段’,这个拳套现在兄弟们打的都不如他们好哩。那时阿红也练得很认真的。” 我终于说:“大哥,我很抱歉,我不该提那些事的。” 大哥看着我,仿佛我后面还有一个我,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的我,他都能看得个深透:“你错了。没有什么不可提的。三弟、五弟和那一干人去后,大家仿佛都不想提,其实这是错的,想提就提,不用避忌。我告诉你,他们那些离开的人,也一样心里想提我们,可是赌气不提,或者忌讳不提,他们每次在结交新朋友的时候,就会想到这人比起四哥怎样怎样,心里有一种落寞,他们不提,就变沉哀了。又譬如他们去一个地方游玩,就会想到,如果大家都在,又会来‘大盖晚报’外文翻译,会唱‘洋洋洗发精’之歌,会江湖卖药,可是新识的人不会,就算也有同样的嬉戏的心,也无同样的搭配,所以心中有一股苍然,他们不敢提,就变成了神伤。就算是他们出去排练诗剧的时候,也会遇到不顺畅,就会怀念那些在山庄长铗而歌的日子。我们不是退出者,所以不必忌讳,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他们狗熊的地方的确多,但英雄也确值得我们怀念,怀念是件好事,我们在想他们,因为我们有情有义,我就比他们心安理得,没有他们的午夜梦回,扪心自愧!” “他们不在跟他们在一样,我会赞扬他们,也会责骂他们。”大哥说。雨下大了,“我是在的,山庄也是在的,在他们的心中。” 黄昏的雨水细细,落在天台上,整个天空都似皇后似的橙色了起来。再仔细看,这橙色不仅是橙色,而是许多澄澄的天光彩色配合在一起,煞是美丽。有些微风,云在天空变幻得很快,快得像我们在移转,而不是天上的风云催动。“你觉不觉得入社以来,社里的变迁很大?” 我不知该怎么应才好,我点点头。大哥说:“其实我们的社是要人自立的,强盛的,而不只是宠爱、照顾。有很多人以为,加入社来就可以无忧无虑,这是错的,这不是世外桃源,而一天做着世外桃源的梦也不见得是好的。相反的,我们的社是教人有忧有虑,而且很险恶,像一个社会,如果你受不住,过不了考验,你就作了逃兵,且不管你用的是什么借口,清高的或惭疚的。你看多少人加入,多少人退出,都是因为做这样一个‘纯真’的梦,以为到那里去,就有一个地方,庇护自己,让自己哭诉,然则几时才长大呢?我们的社是迫切要人去面对现实,可以把虚幻的兑现,但不是活在虚幻中。真正的侠者都是出现在市井之中的,不是因为什么,而是经过忧患,仍有把持,却不放弃的,就跟江山有知音。他们都不了解这一点。所以等到五弟发觉自己须要独占鳌头,统领群伦时,得不到拥护,他便以违抗的姿态出现;三弟发现人人相就于他,他不必相就于人,但有一天这个规则有些改动了,有冲突了,他便说他跟兄弟不和了,受不了了,要走了。可是他们会寂寞的,外面的风浪他们足能够应付,但会更加教他们不适应。他们会回来的──” 大哥望着远山,说:“有一天,他们会回来,不管是在后悔里还是在行动里,你相信吗?” 我不住点头。在这暮色降临的微雨里,我很有泣然的冲动。大哥微笑着说:“而我们仍在撑着,在这天台上,还有──”大哥指了指脚下的石灰砖:“下面就是山庄。庄里有我们亲切的人,活着表示希望着。”大哥再抬头望我:“这些人还准备应付许多次,像几个月前那两个女学生不屑的诘问。不要怕寂寞,我们不是人少,其实我们有这么多人,已够幸福的了。有很多事都是从一二个人的艰苦酝酿而成形的。就算像蓝家,看他们也闹哄哄的,但真正当作一种事业的,还不是那领头的寥寥数子?!你不必悲哀,不要失望,只要脚踏实地的活着,没有什么比你所踏的泥土更完美。”大哥又笑了笑:“你不是有写日记吗?把你从开始认识我们的那一个月份开始,直到现在,大半年来的日记,每月抽一篇来看,就可以看出悲欢离合,人世变迁,自己是虚是实了。” 在暮色里望大哥,在澄澄的天光里看不清楚。我心里蓦然一动:在大半年前,他不只是我班上的一个不让人了解的男孩吗……小姐姐忽然一声清笑,惊艳似的叫道:“你看,彩虹!彩虹!”大哥转身望去,双手插进口袋里,在风中欲飞而起。在小姐姐的欢笑中,一切仿佛都是天地间的大了解,没有疑问,没有悲戚,只有悦意,在她心头,在大哥心里。我眼眶里泪光在打转了起来。只见一抹彩虹,揉合了各彩各色,从天那头,到天这头,直弯入云霄里,与风云合在一起……稿于一九七七年八月七日。 正文 第五部 台风 一 七月廿八日。《联合报》上出现了一小方栏,标题是:“琉球东方发现热带性低气压,气象局予密切注视”,内文是:“(台北讯)赛洛玛台风离去不久,琉球东方海面昨天又出现一个热带性低气压,有发展成轻度台风的趋势,中央气象局正严密监视中。这个热带性低气压,昨晚八时在北纬二五点三度,东经一三零点三度,正向西缓慢移动。另一热带性低气压在关岛西方海面,向西北西进行,时速十公里。” 北投区大屯里三邻粗坑,大屯山山腰住着的两户人家,在赛洛玛台风袭击台湾东南部的时侯,已经受余风波及。陈家的锌板屋顶被掀掉了一块,看起来刚好像个储蓄箱的缺口,而院子的栏栅都吹倒了,三尾猪有一尾到现在还找不到,要不是陈甘伯先把鸡鸭都抓到屋里去,后果还真不堪设想。 另一栋屋子的木板虽然没掀掉,倒是歪了半片,像要往山外倒,天利叔一家人尤自心惊。天利婶嚷着不要住了,阿美每次煮饭的时候都听到木板底层吱吱咯咯的,彷佛有虐鼠们在啮咬着木屋的根部。木屋已经斜出一突,从后门望出去,阿美突地一跳,心都好像是滚下崖里去了。阿美很惊怖,阿美的哥哥打从铁厂回来,看到这情形,也铁着脸没作声息。 天利叔不屑地抽着烟丝说:“房子那会塌掉,我都住了几十年了,我阿爸也住了几十年,我阿爸的阿爸也住了几十年了,都没有塌掉,怎会塌掉呢。” 陈甘伯因为怕天利婶会住进他那儿来,因为他一家九口,住在这小储蓄箱似的木屋里已经够捉襟见肘了,于是也说:“不会倒的,你看我那栋不是好好的,待过几天不下雨,就抽掉几块旧板,换几块新木,如此修一修,保管一定不会倒。” 屋子斜了,天利叔家里唯有阿兴最开心,他年纪太小,看见屋子歪了,很像一个新的角度看世界,从此他更好奇了,和陈甘伯的三个小孩玩在一起。陈甘伯被掀掉的天板,筛下来的阳光,他们就蹲伏在那儿,拿着破镜子或者碎玻璃镜片,反照着阳光倒射出来,那一圈蒙的、蓬的、如手电筒般黄亮眩人的阳光,停在漆黑的木板上,一跳一动的,几团光交错在一起,好像没有生命的物体,在作有生命的挣扎一般。 一直玩到暮落,阳光便黯淡了,陈甘嫂从北市菜市场一回来,便一巴掌带着泥盖在她家的孩子上,随着孩子的唬啕声,她阵狠地骂道:“死囝仔,我辛辛苦苦上市场,你们在玩到一地玻璃,回来刺你娘的脚板底……”黄昏便和着陈甘嫂的骂声,阿美的哥哥的槌木声,孩子们的哭声,阿美的打翻锅盖声渡过……他们屋顶上的烟囱慢慢冒出浓烟来,有一股饭香的霭暖,屋子里也相逐地静了下来,各自在暮色中点起了橙亮的煤油灯……。 罗斯福路五段的一个弯路的一条巷子的一条小街里的一栋小房子的四楼里,住了五、六个年青人。他们有些是大学生,包括了侨生,有些是没有考上准备再考的自修生,有些是因为没有考上而出来工作的伤心学生。他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因为感情笃诚,所以结为兄弟。 “嘿,外国人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早都去抢劫了。”老四说。 “呸!我堂堂陈新竹都会抢劫的咩!”老二趁机提高声调装得趾高气扬的道。 大家立即起哄,忙着调侃他:“呃,你不会抢劫的,阁下怎么会呢──阁下最多不过有胆子偷鸡摸狗罢了。”老二巴拉巴拉的反击,大家一面辩一面笑,又笑过了一个晚上。等到静下来的时候,他们在书桌前静静的,做功课的做功课,出去看电影的看电影,读报的也在大厅里读报,奕棋的便在小房间里皱着眉对奕……;明天又是他们用心费力的一天,到了夜晚的中心时,他们便按熄了他们桌上的一盏灯,各自睡觉去了。 二 七月廿九日;中国时报有一则新闻;标题是:“轻度台风薇拉吹来了气象局发布海上警报,直扑本省北部,居民船只均应戒备”,其中有一段:“轻度台风‘薇拉’目前形势不稳定,并有发展成中度威力的趋势,该局正密切注意其动向中,希望民众随时注意其动向,希望民众随时注意台风预报。”篇幅相当显目,并有绘制“薇拉”台风动向图。 万华区市场地摊附近的一所木屋,丽花和梅绮在对话着。她们有一句没一句的在聊着,因为昨天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客人,今天早上也是。 “阿妈也过份,不修修木屋,我们这栋破房,谁要进啦。”梅绮说着,丽花也接道:“嗳,所以说房子破就像身子破,破了就没人要了。就算是破的,也要修整一下,骗骗人不是破的,别人才有兴趣。” 梅绮说:“说真的,这房子不修,再一阵赛洛玛来,什么都吹掉了,呼!呼!大家好!” 丽花嚷嚷道:“最怕屋子吹不掉,客人倒是吹掉了,我们照样要待在房子里等客人,钱都扣了一半啦。” 梅绮说:“是啊,台风一吹,穷人的钱都吹掉了,大家都忙着赶修,谁来照顾我们?要吹,就把阿妈这栋房乾脆吹掉──” 丽花好像一只猫扑住了一只苍蝇地按住她道:“要死啦你?讲这么大声给阿妈听到还得了!不得了罗──嗳,听收音机说好像又来了一个台风,叫什么,叫什么──” 梅绮醒了一醒,问:“什么时候来?” 丽花说:“没听清楚。” 梅绮说:“一定要听清楚啊。” 丽花啐道:“你自己不会听呀!” 梅绮扯着她的臂胳央求道:“拜托你,拜托你。我房间离阿妈那头远,干活的时候听不清楚。” 丽花道:“你要知道这么清楚干嘛──哦──” 梅绮的脸颊发出了柔和的光致,“当然啊,房子可以吹掉,钱可以吹掉,祥仔,呵,祥仔不可以吹掉──” 丽花的眼睛里也发出光辉:“祥仔真的很乖很乖吧。” 梅绮幽怨地道:“他死鬼阿爸知道就好罗──” 罗斯福路五段的那几个年青人,在傍晚的时候都聚在一起,四个人搓起麻将来,另一个坐在旁边听西曲。他们搓麻将搓到性起,热气腾腾的,比较粗壮的老五敞着衣襟嚷道:“热死了!” 老大向在一旁听广播的老三叫道:“唉,麻烦把我房间的风扇拿出来。”在厅内,小风扇忙碌地向左右拧着头,仿佛在做着强烈的热身运动,连吹出来的气流都是炙人的。 老五输得很厉害,到现在没有胡过一次,一边用手煽着自己,一边叫道:“热死了,热死了,这见鬼的天气!” 老四是嬴家,虽然也一脸油汗,但却笑道:“不要诅咒天,小心给天惩罚唷!”老五正想回嘴,忽听老三在一旁叫道:“你们听!”又加了一句:“台风又来了。” 老二这时刚打出了一张牌子,大家一时都静了下来,只听收音机的声音不缓不急的传出来:“气象局指出:‘薇拉’台风昨晚八时的中心位置,在北纬廿五点一度,东经一二九点三度,即在那霸东南方约二百一十公里的海面上,向西进行,时速十八公里,中心附近最大风速每秒廿三公尺,相当于十级风,暴风半径一百五十公里……。预测今晚八时‘薇拉’台风的中心位置,将在北纬廿四点七度,东经一二五点八度,即在宜兰东方约四百五十公里的海面上。” 大家听到这里,忽然老大大叫一声:“碰!”就把老二刚打出来的“红中”碰了去。大家发现老大已有三番见底,立刻又恢复了热闹与兴致。大家喧嚣吵杂声中,收音机继续播导:“……气象局说,目前偏西进行的‘薇拉’台风,因高层低压属暖心,低层低压为冷心,极有合并发展,形成中度威力的趋势,同时‘薇拉’距台湾地区极近,遂于昨晚抢先发布海上警报。……”因为声音很微弱,都被大家打牌时的欢娱之声淹没过去了。 在和平东路龙泉街的一个拐弯处,叫做云和街的地方,有一所日式的小房子,住着袁老先生一家三口。袁老先生是老夫老妻,和她的女儿袁媛媛住在一起。 袁老先生是日据时代便已很有名望的作家了,他年少时在大陆奋跃过,为那轰轰烈烈的大时代、大运动而关心过、醉心过,年青时在台湾打过笔战,终不屈服过,壮年时曾主持过一些文学征文比赛等盛事,现在年老了,仍握住一支笔,来走他的风雪长路,越走越是寂寞,但也没有放弃过。他这支笔便是他谋生的工具,也是他行足于江湖间的佩剑。而今他正在明净的日式玻璃窗前,坐观窗外的日影树摇,这房子在一年前曾因和平东路拓宽改修,所以也曾整修一番,合了规格。他想:要是没有那一番整修,前几天的赛洛玛台风一卷,这栋小房子都不知会不会“落霞与孤鸶齐飞”。 他呷了一口茶,猛地心一动:台风!他最近都在赶一些小说稿,可是他很想写一部相当震撼人的小说,一篇与时代、生活、人的挣扎、生命力、血泪交揉在一起的小说!他现在最大的嗜好是读报,喜欢把报上的消息及副刊里的文章,分门别类的黏贴在一起。他想起台风不禁一震的原因,是因为台风──这自然甚至超自然的力量正考验了人性,人性在灾难时的表现,才最为可贵、真挚。 他记得前几天中钢公司在高雄的大炼钢厂高炉,在遇赛洛玛台风后有一则报导,使他印象十分深刻,这篇灾区专访这样写道:“中钢公司大钢厂,厂区内除了部份厂房的铝皮被风掀掉外,一切安然无恙,但是缺水的危机却严重地威胁着才点火一个月的炼铁高炉。高炉炼铁过程中没有水的冷却,就会面临烧空的局面。为了延长自来蓄水池的使用寿命,大钢厂从昨晚开始采取紧急措施,厂内一切用水全部停止供应,以全力保护高炉。目前高炉里已不再炼铁水,炉温从原来的二千度逐步降低,到昨天傍晚,已低于一千度,形同‘烘炉’。二万瓦的自备紧急发电装置派上用场的只有五分之一,冷却用水也从正常的六万五千吨急遽降低到三百公吨,加上使用过污水的回收再处理,存水预计还能维持到今天中午。电力公司及自来水厂为挽救大钢厂的心脏,昨天想尽了一切办法来紧急供水,无奈帮浦抽取的澄清湖水,在压力不定的情况下,到傍晚时分还未流到钢铁的入水口。不过,大钢厂全体员工的奋斗没有白费,昨天一下午的几场大雨,成了钢厂的甘霖,水处理厂的员工们忙着抽取积水储备,眼看蓄水他的水位有出亦有进,无不打心底感谢老天爷的‘恩赐’。昨天,台电公司陆续送出了两部七百瓦的发电机供大钢厂急发电使用,大钢厂鉴于当前水贵于电的紧急情况,已初步决定将发电机转送自来水厂发电取水、使工业界及早脱离‘旱’境。……” 试想一下,一个中钢公司大钢厂,受大自然的台风侵袭,为要挽救才点火一个月的炼铁高炉,全力延长蓄水他的使用寿命,全体员工为缺水奋斗不懈!试想,在台风的狂攫下,为保护炼炉而同心协力的工人;还有炼铁高炉与自来水的供应,好一个水和火的对照!而且其间还有风的威虐,不正像五行里的一场大战么! 袁老先生想到这里都不禁兴奋了起来。他用原子笔尖点了点古旧的桌面,发出“笃、笃”两记声响。他想,大陆的“文革”迫害知识份子,作家下乡参加土改,来描写工农的生活,盲目的歌颂,其实乡下的工农都被迫害得民不聊生,而这些作家笔下却是虚伪的遮掉,对事实不敢披露……那些作家是被迫下放的,所以才勉力而又力不从心的描写乡村农人工人的生活,这是那一门子的写实!而人们都痛苦不堪的挣扎着、却把它描写成天堂般的生活! 记得张爱玲的小说“秧歌”里就描写过这样的一段故事:一个乡下地方的人实在被迫得喘不过气来,过年连吃的东西也没有,只好去借粮,却惨被民兵屠杀,其中一被残害者的妻子,半夜放火烧了谷仓──这是人民辛苦耕耘之所得,却并不属于他们的粮食储藏所──而她自己也被迫入大火之中。在场的下放土改的作家竟把这桩可歌可泣、人神共愤的事实歪曲为国特唆使人民的一项反动! 袁老先生想到这里,很是激动,手心也有了汗,他握笔了这么多年,对文学的爱仍是那么深,那么热,那么年轻。彷佛一个什么样的担子,到了他项背上,他必须把它挑起。作为一个作家,对民众的力量,人们的奋斗团结真正的去关心民间疾苦,切实而自愿地深入研究,写出来的作品,一定能表现我国的自由民主精神,而且也等于给共产极权下无自由的“文学”一个致命的打击! 袁老先生不禁微微笑起来了,仿佛看到自己年少时,握一支笔,饮风雨以长啸的样子。房间里老旧的小风扇发出使夏天午间更加有闷燥感觉的声音,他还想构思下去,便听到他女儿在厨房叫他:“爸,要吃饭啦。” 他应了一声。他喜欢这独生女儿犹如喜爱他的太太,他喜欢叫他女儿做“圆圆”;这样更有掌上明珠的感觉。 他把剪贴簿暂时搁置在房间桌上,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却偶然瞥见,天际飘来了一朵如幽魂般的云朵,袁老先生可以肯定这不是日暮天黑的影象,而是在夏天无雨的季节里,不合时宜出现的征兆。 阿美的哥哥每次放工都是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家的。打铁是要用力气,在这样炎热的夏季,在铁崩崩地击下去,星火四溅的刹那,他不知道自己是打击者还是被打击者。他浑身都是铁和汗水,公司里堆的都是各形各状,人们委托他们打镌的器具。他急急的想赶回去,家里的柱子才换掉两根,还有七八根重要的柱子要更换,腐霉的木板也要钉一下,不然单只阿美就吓死了,天天向他抱怨。 他最疼这个妹妹,因为他觉得作为哥哥的不能供她念书,是断送了她聪明伶俐的一生,阿美的哥哥越想越难过,他敲这些铁也敲了十多年了,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学徒的时候,老板还曾经用过这些锤子敲他的指甲,这一锤下去,要几天连筷子也拿不住呢。可是辛苦了这些日子,弟弟又还没有长大,阿美没见过大场面,爸妈又老了,现在屋子给风吹歪了,还是要他这辛苦的人放工了回来才能修。 想到这时,他心中一阵难过,忍不住抓起子又捶了几下,在当当的响声中,一位正准备回家的工友抬头问:“嘿,你还不回去呀?” 阿美的哥哥没好气的道:“我高兴。”那工友怔了一下,耸肩道:“好!你高兴,台风可不管你高不高兴!” 阿美的哥哥猛问道:“什么时候来?” 那工友也没好气地道:“你自己不会去听收音机!” 他靠在铁架旁想了一阵子:听说大炼钢厂的工人不懈不怠的保护整个工厂的机动能力,他呢?他也是炼铁工人,他忽然觉得天地虽无情,但有作战的对象──不论那是何等无对无敌──这是令人有着落的。不像他,一天只能把烧红的铁打成冷硬的工具。他决定回家后要修整房子。 三 七月卅日。 联合报新闻大标题:“薇拉多变,行踪诡异不北不西,偏向南移三度停留,风力因之加强,台湾东部势难避免侵袭”,这则新闻附有台风动向图,最后还有一段消息:“薇拉第一次停留是在二十八日上午八时,第二次是二十九日凌晨二时,第三次是二十九日晚八时;也就是昨天发出最后一次警报的时刻。……台风假如停下来,便意味她可能‘加强’、‘消灭’及‘转向’,气象专家已排除‘消灭’的可能性,下的就是‘加强’或‘转向’了”。 中国时报也有这样的新闻标题:“全面戒备防范台风,警察停止休假成立防救中心,提醒注意事项,减少遭遇损害,经部紧急通告储备建材民生物资,交部令气象局改善预报务期通知”。 七月卅日。上午。 一夜之间,整个台北都变成了阴霾,灰暗的天色像一面无光的镜,反映在水中让人有一种怵目惊心。一头水牛在水洼里吃草,忽然很惊愕似的抬头望向天,拧着脖子,跟背顶磨擦着,似乎受着苦刑。 丽花凭窗望去,不禁笑了起来。这时梅绮刚刚来到,就问她笑什么,丽花没有直接答她,“怎样,跟你那小宝贝分手啦。” 梅绮把手上的塑胶袋放到桌子上,取出胭脂小心地涂抹,“刚送到杨老师那儿去。”梅绮的脸上连她也不自觉地抹上了一圈红晕。“他呀,还手嘟嘟嘴嘟嘟的要我今儿个早些去接他呢!”丽花刚好回头,看见她那祥和的容采,不觉怔住了。 梅绮丝毫没有察觉,倒是省起刚才丽花的笑,趋近窗口探头一看,只见一头灰黑的泥牛,正在张着嘴,很愁戚地望向她们,彷佛一天地间的苦难都要它承受,它要找个人倾诉。她倒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想起年轻的过世丈夫以前一面追赶着牛一面咕噜地咒骂的情境,不禁鼻子一酸,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这时门外的鲁大妈正张着嗓子叫道:“梅绮丽花,有客来啦,死在里面孵蛋啊。” 梅绮快快忍住了心酸,丽花漫应了一声,起来整了整衣矜,说:“嘿!台风过去了,又有客人来了。”窗外的水牛忽然大大声地呻吟了一下:“哞”。 七月卅日。中午。 台北的夏季已完全隐灭不见,天气也转凉,不过却仍有一股很奇怪的闷燥。陆小祥和张小弟、胡大牙在育儿院雨中院子里打着石弹子,施妈妈看见,一面唉呀地叫着,一面抓住张小弟,拖着胡大牙走进去,一面催促着陆小祥走进去:“快走,快走,要是凉着了,我们怎么向你妈交代,你要自爱,要自爱……” 陆小祥一面乌乌眼地可伶的看着骂他的施妈妈,垩着垩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膝盖擦损了皮,细溜溜地一大块,施妈妈想到梅绮心疼地抱住她儿子,彷佛那块皮是她们育儿院的人吃去了似的,差点没怨出来……她再想到杨院长严厉的眼光,心中又慌又恼怒,跺脚道:“唉呀,你这──,你这娼妓的儿子,就是不学好,不学好。” 张小弟忽然用小手扯了扯施妈妈的右襟,问:“施妈妈,为什么你们都叫他做娼妓的儿子……” 施妈妈怔住了,一时也答不上来。梅绮毕竟是她们的雇主,她心里虽然看不起,但表面上也得罪不得的。她忙着岔开话题讲故事去,没注意到陆小祥蹲在骑楼望灰黯的天,长脚短脚的的笃笃敲着地面的雨,在水面上打一朵朵酒涡花的雨,而泪水就在他小而可怜的鸟瞳子里打着圈儿……。 七月卅日。下午。 大雨滂沱,隐隐夹杂着一些风,但是彷佛那呵呵的风声不是响在眼前,而是天边有这样的一个巨大的声音,眼前的只是这声音的一丁点儿模型。 罗斯福路五段这多灰尘的路上,泥尘和雨水都沾黏在一起,反而沉湿了,扬不起来了。 老大背着背包自台大走回来,在拐弯的路上遇见了笑嘻嘻的老二和老五。 “去吃晚饭。”老二说。 “搞什么!才四点多!”老大叫了起来。 “饱一点,明天台风哩。”老五调侃道。 “这是你最后的晚餐不成!”老大笑道:“快叫达芬奇给你画个像吧,我可不想这么早这最后的晚餐。”老大挥挥手,他们也挥挥手,忽然一阵狂风夹着湿沙吹来,老二一只眼睛进了砂子,不断地揉着,一面咒骂道:“死风!死风!吹得我眼睛痛死了!”老五一把拖住他,呼地一辆车子飞驰而过。 老二怒道:“哼!这些车子,驶进人行道还那么猖狂,要是小孩子怎么办!”老五加了一句道:“别说小孩子了,刚才没我拉这一把──哼哈嘿!” 老二道:“好啦,好啦,要我叫你大恩人是不是──” 老五哈哈笑道:“正是,正是……” 老二正色道:“闲话少说,咱们的晚餐怎么办。” 老五敛了脸色,掏了半天,说:“我有七块。” “我有五块。”老二说。 “怎么办?”老五苦着脸,没精打采。 老二想了想:“走,去吃烧饼油条。” 老五苦着脸道:“怎么吃得饱。” “走啦!难道要老大知道我们又没钱吃饭了吗?你要回去借钱吗?”老二道。 “嘿,我们提早出来,就是不要跟他一齐饭,免得又是他出钱──回去借钱!哈!”老五扯着脸道。 “好,那就走吧。”两人双手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窝着颈子,直走到罗斯福路四段去吃烧饼油条,回来时已是傍晚了,天边竟有一丝娇艳欲滴乍现欲隐的彩虹,“看,彩虹!”老二叫道。 “天气不正常。”老五咕噜道。 两人上了楼进了屋,看见老大房内没有灯,知道他又出去了,老三忽然走过来,“嗨”了一声,老五呆了一呆,啐道:“妈的,你这小子,还要跟我们打招呼不成!” 老三递过去一封信,耸耸肩道:“没吃饭的人总是特别凶,我不怪你!我去修理我的收音机,你发你的牛脾气吧!哪,这是老大给你们的信!”说完转身走开。 老五怪叫道:“喂,喂,你这人,怎知道我们没吃……” 老二面拆开信封,一面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信递了给他,说:“你看。” 老五发现手上多了一叠钞票,不禁怔了一怔,只见钞票上面有一张白纸,白纸上有几个草草迷迷的字:“嗨,你们不是去吃饭,我知道!这儿有些钱,下个月帮忙我到普一公司去买十盒牛肉乾,谢谢。我今天收到稿费。今晚到三重去,大概礼拜一才回来。” 老五看着,老二在一旁望望大厅说:“好哇,下个月才要我们‘买东西’,钱现在倒先给了。” 老五想答腔,却发现喉咙里像噎住了什么东西似的,说不出声音来。 七月卅日。晚上。 夜都静了下来,在山边的生活,使陈甘伯、天利叔两家都习惯早睡。这时候也是台北夜生活璀灿烁烂的当儿。天气一阴雨,陈甘伯的风湿骨痛便又发作,所以提早睡了。天利叔一个人拿张藤椅在山边抽旱烟。天利婶和陈甘嫂把活儿都干完了,把小孩儿都赶到床上睡了后,便倚在门槛,两人对着面低沉地聊起来,那声音和话题只有她们听得到和听得懂,跟夜雨和夜色同样浓重柔和。 可是今晚的风并不柔和,彷佛世界的边缘有一个大而黑的洞,有些风自那黑突突的地方闪闪缩缩的流窜出来,一抹一抹的,好像一个鬼,要你怕它但又看不见它,因为它一直没有确凿地出现过。所以今晚天利婶和陈甘嫂的聊天也愈渐无劲,愈渐低沉。…… 阿美在厨房里洗着碗,忽然有双小手抱住她的腿,她一惊,低头一看,原来是阿兴,阿兴央求的眼睛在渴望阿美不要大声吆骂他,因为怕天利婶听见。 “我怕,姊姊,床子下面会叫。”阿美告诉他不要怕,可是阿兴依然迳自摇头:“真的,真的,屋子整栋都在吱吱叫。” 阿美只好抱眼睛半困着的阿兴回房,回到他那小小的房,哄他:“哪会叫,你听,哪会叫,房子哪会叫。”阿兴很认真的倾耳听着,可是他眼睛并没有他耳朵那么认真的注意着,后来他只知道一团团的声音都变成了黑,像屋外黑黑的天,有声音便是雨……阿美知道这小弟睡着了,才又回到她那厨房里去,继续去洗她将要洗完的碗。 她拿了一槐丝瓜布要擦揩,忽然厨房后正轰空空几声,后面的木门忽然自动打开了,下面赫然是悬崖,山下几点凄厉的灯火!阿美禁不住惊叫一声,然而屋子倾斜之势又顿住了,阿美犹自惊心。忽然后面一个声音道:“你不要怕,明天如果停雨,我请两天假,修一修。” 阿美回头一看,其实她早知道是她哥哥,只是她哥哥跟他工作的铁一般,讲话从没有那么温情过。她看清楚了真是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哼她的小调,揩乾她手上的碗,表示她不介怀。 只要她表示不怕,哥哥修不修都是一样,所以可以不必修了。她想。她这样想,她哥哥可不这样想。他望着阿美的背影,在十支烛光的灯下又瘦又黄,衣服又旧又破,好像一个小媳妇,在她所有遭受的欺凌下,仍任劳任怨地怀念她那外出经商的丈夫一般。 他忍不住在门后的黑暗处叫了一声:阿美。 阿美应:嗯。她心中想:奇怪,哥哥叫我做什么。 他说:如果你有读书上学……。 什么?阿美问。 哦没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便望着自己脚尖走了。 他没有说下去,然而阿美却回了头,她是听了个清楚。她回首看着他那个偻着身子隐没在黑暗中的哥哥,心中在惊叹号的想着叫着:读书、上学,呵……。 由于她不知道读书和上学会带来什么,所以她只有惊叹,没有内言。她忽然想到,如果她识字,她就可以把在午间厨房间那哥哥送给她的小收音机里的歌词都唱出来,都知道意思,里面一定有许多凄恻缠绵的故事……呵。 如果她识字,她一定跑去唱歌,而且一定要在午间唱,而且在电台上说明,是唱给大屯山上阿美听的,那多么知心,那多么光荣。阿美想着时连脸都兴奋得烧热起来了。她又想想,真好笑,既然是自己唱歌,又怎么唱给自己听呢?不过世界也许真的有一个会识字的阿美唱给不会识字的阿美听呢。 她曾下山看过几部电影,虽然一年没几次,但跟天利叔、天利婶坐在一起时,天利叔总是大大声把故事讲给很喜欢看戏但听不懂银幕里的对话的天利婶听,而她十分不好意思,因为天利叔讲得那么大声,弄得戏院里的人都回头过来望他们。而她总是在想戏里的男的女的都那么美丽,然而拍了一部片,有些是病死,有些是老死,有些被打死,真是可惜。她是相信在戏里由年轻到老是真的,是一个人年轻时演年青的部份,年老时就要等她年老时才演。当一个死了的人在另一部片子又出现时,她相信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大的世界里,一定有相貌、高矮、神态都极为相同的人,用原来的人的名字,继续演下去。所以她想到这里,她觉得很欣慰。 这世界真太真奇妙,只是她阿美没见过世面罢了。所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只是她阿美没亲眼见过罢了。她相信在地球的另一端一定还有一个阿美,只不过比她有钱,一定比她认识字,而她命苦罢了。所以,所以另一个阿美专门点唱给她是可能的事。那个阿美一定会念着她也是阿美这一点情而专诚点唱给她。她想到这里,脸上还是一阵一阵烧烫的热,她沉缅在无尽的幻忆中,她没有去想她哥哥为什么忽然间会提起这些,她也不知道天利婶和陈甘嫂的对话已歇了声,而屋外的风雨凄迟,屋子底层的吱咯吱咯之声更响得厉害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一阵轰隆声里,屋后的毛坑已经不见了;它是落到山坑里去,山泥不断地冲积下来,毛坑的遮顶被压得像一幢土糊的坟墓,深深埋在湿里。 七月卅日。午夜。 风声和雨声摧得庭院里的树和叶都乱摆狂摇,映在毛玻璃上像一只欲飞不起的盲目蝙蝠。 袁老先生面对着窗,双手围拢着桌上刚泡的一杯热茶,心中不知怎么的,觉得很是不安,他本来是准备在今晚好好地坐下来,开始写作那一篇台风侵袭的山摇地动之下,大钢铁厂的人如何团结一致,同心协力地与大自然搏斗。 他一直坐到现在,大厅的母女两人早已关上了电视,泡了一杯热茶给他,然后各自去睡了,可是他一直听着屋外那不安的、骚动的、繁乱的声响,彷佛他这间屋子是一条船,已进入了狂风巨浪的中心,抛荡不已。他心中确实不安,写作以来,坐下来这么久还未成一字,在他说来是绝少的事。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叹了一口气,把在桌面的剪贴簿上,他犹疑了一下,终于又拿起了剪贴簿,放在膝上翻。 那风声就透过门缝窗隙,像一条条毒竺般地“丝,丝──”吹进屋里。 袁老先生的银发也似半空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它们几绺几绺的抓扬起来。他把剪贴簿安稳地放在双膝间,戴上老花眼镜,翻到最近几页,忽然停在一页上:这一页书有袁老先生的清秀字迹:“纽约大停电剪稿”。 袁老先生一眼就望见那七月十四日的报纸标题:“纽约市停电!大伙儿摸黑漫漫仲夏之灾喁喁千万人之望黎明见一丝曙光彷佛隔一个世纪”,下面还有标题:“两千人趁黑打劫一齐被捕,数十位警察受伤,紊乱可知”,旁边还有图片,那一抹幢幢鬼影,远看无生命,里面乱得不成体统的就是纽约,旁边还有一帧照片,一个眼睛瞪得大大的,持着长枪的美国人,是市中心的珠宝店为了防备被抢,所派出的警卫。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啊!忽然外面一个雷霆,击得感叹中的袁老先生一震,他下意识的双手去捧围住茶杯,才发觉茶已冷了…… 四 七月卅一日。 联合报刊登在各版上的标题: “薇拉台风速成暴涨 凶悍多变三次转回 侵掠台湾三条路有两条不妙 时值大潮西北台防海水倒灌” “严防薇拉台风来袭 各地成立救灾中心 三军宪警完成防台部署戒备 集中人员车辆待命随时出动” “薇拉风力达十六级 东北部受直接威胁 今上午入风圈入夜狂风暴雨” 七月卅一日。晨早。 天利叔是被豪雨嘈醒的,他才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那吵杂巨响来自山头,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要从山头那儿冲下来,要卷走一切似的。 天利叔模模糊糊地叫了一声,天利嫂也浑浑屯屯的应了一声,彼此都听不清楚对方讲些什么。就在这时候,那山上的声音,突然近了,吵得像一千张瀑布,自头上盖来,天利叔霍然而醒,这时布帘刹地被翻开,阿美的哥哥脸色青白的冲入房来,开口叫得:“山洪!山洪!” 阿美的房间响起一阵阿兴的啼哭,还有阿美尖锐的惊呼,隔壁的陈甘嫂迷迷糊糊梦见很多马向她奔来,她没见过真正的马,不过她想像马奔起来就是这种声音的,然后她是被隔壁阿美的尖叫声震醒的,她觉得头上一凉,天光一下子增长,她看到浮泛的天光无遮掩地出现在她眼前:屋顶呢? 她像一个赤裸的女人,忽然暴露在天地间。她发疯地摇着床上的丈夫,可是陈甘伯居然没有动弹,通体冰凉,她用手去探探鼻息,那儿像一块僵硬的尖石,没有一丝热的气息。然后她就听到那山洪般天盖地的声音,和隔壁天利叔狂叫:“跑啊,快跑!”她冲进小房子去,只见那几个小孩子张惶地醒来,惊悸得失了音,她搂住一个,抓住一个,然而黄的泥黄的水黄的颜色黄的声音已掩盖过一切……。 七月卅一日。中午。 “台风来罗!”那客人匆匆穿上衣服走了,丽花叫道。 梅绮脸上变了颜色:“我要去接阿祥。”因为她不能让阿祥接近这她自觉龌龊的地方,所以每次都在中华路的车站牌下接阿祥回家。 她现在要立即赶去育儿院,丽花还来不及答话,梅绮就掩门出去了。丽花只听到屋外风吹雨击,自己有被吹起来的感觉,虽然屋子依依哑哑的并未被吹起,可是室内都先塞了风,急速的空气,令人有一种晕船的感觉。这时她听到厅中的鲁妈的粗嗓子:“阿梅,你要去那里!” “我接阿祥──” “接个屁!你要带阿祥来接客!我这儿可不是孤儿收容所!” “阿妈,台风哩,不会有人来的!” “要你咒我的生意!到你这死xx,我不管,这儿未放工,你要走,就永远不要来了。”脚步声停了,吆骂声也小了下去,剩下鲁妈的咕噜声:“也不是没见过台风,真未见过世面,苍蝇叫都怕!”门又被旋开了,丽花看见梅绮用衫角捂住脸孔,走了进来。 七月卅一日。下午四时。 楼房里的几个年青人忽然听见外面“霹雳雳雳喇──”地一声巨响,几个人连忙冲到阳台去看,只见一天地间都是走动的风云,水稻田像笼罩住一张什么样的灰色底网,正在不断地收紧。鸡鸭都不在那儿了,一株大树,拦腰断为两截,一截新嫩的树心撕裂的朝着天,一截连树叶栽到田里去。 台风的威猛在全省横行。老四忍不住说:“台风来了。” 老五说:“真的来了。” 老二说:“我们还是添置一些食物,免得明天饿肚子。” 老五说:“对,一定要替我买一些包装牛肉面、生力面回来!” 老二怒道:“什么!你跟我一块儿出去,一齐去搬回来!” 老四说:“这样大的风,出去一定很好玩的了!” 老三突叫道:“糟糕!” 老二说:“什么糟糕?” 老三拍腿叫道:“我的收音机还在店子里,这几天可能要困在屋里,没消遣怎么行!” 老四说:“我们可以搓麻将啊。” 老三说:“不行不行,我要去拿回来。” 老二说:“你放到那儿去修?” 老三说:“中华路呀,我这就去把它拿回来。” “我也跟你去。”老四说,可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们开始发觉说话很是困难、因为,因为台风已掩盖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刚出口,便已无法聚集成声,被急风切成许多碎片,迅速地传到这里、那里、这儿、那儿去,都是不成声音的余调。 七月卅一日。下午五时。 施妈妈大声召唤幼儿们到大厅去,杨院长的声音很急燥:“快啊,快叫他们聚在一起,一起上车。” 施妈妈一面心中嘀咕道:“你光会嚷,我不是忙着吗!”一面大声叫:“陆小祥,陆小祥,快来!你死到那里去了你──” 陆小祥惊惶地奔了过来,不小心又摔了一跤,手里还提了个自糊的小风车,风车桨子不断的左转,转得不可开交。 施妈妈一面跺着脚一面急道:“臭头!臭头!” 叫了几声没有回应,杨院长叹而顿足道:“这家伙又不知死到那里去了,下个月一定要换一个驾车的。” 这时施妈妈已把最后一个小孩送上了长方形的车厢,自己也上车,砰地紧关上了后门,像一个僵把自己的棺材盖封起。 七月卅一日。傍晚六时。 梅绮不管了。她决定就算丢了工作也要立刻去接阿祥,阿祥是她在茫茫无依人海中唯一的命根,她不能让风吹走了她的依凭。 于是她披衣走了出去。她瞥见鲁妈不再那么跋扈,在颤抖着的屋子之一角;她跪拜着瓷玉观音像,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的三根香,香火很猛,但烟雾刚冒出来,瞬即消灭不见。 她一手拉门,“嗳呀──”一声,风力好大,门竟僵持着,露出一条缝,风就在那么一寸之地狂啸怒吼,出出入入。 鲁妈立刻惊觉了。她回头以一种凶狠的眼光瞪着梅绮,梅绮只好回望她。全屋的木板都像被搔痒得不能再忍的吱咯抖动起来。这时神桌上供奉着的瓷玉观音忽然倒翘上来,“乒!”地在地上摔个粉碎,白瓷一地都是。梅绮趁机拉开了门,闪了出去。 才走十几步,全身都像被大鱼的八爪吸住,几乎动弹不得。然后她听到背后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像一个人身上同时有多处的衣服被撕,而那声音又比撕衣服更响几千倍、几万倍!她不禁回头一看,完全被震住了,鲁妈的屋子,屋顶就像一块布一般,一片一片的被风撕去,像天空有无数魔手,在蹂躏着这匹霉布,转眼屋顶没有了,屋子便哗啦啦地倒了,其中夹杂着惊叫声,哀呼声,惨嚎声,一些邻人都闻声不顾一切的跑出来援救。 梅绮想到丽花,也想奔去,可是她脑中立即出现另一映像:狂风暴雨,阿祥的小身躯就站在风雨中车站牌旁等侯自己!她立即像发了狂似的往豪雨中奔去。阿祥,阿祥,阿祥,阿祥……。 七月卅一日。入暮七时。 他们四人上了马路,老二老五直奔市场,老三老四好不容易才截来了一辆计程车,直驶中华路商场。 老二与老五原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们也听到外面的风啸雨吼,可是他们还是继续搓了一阵子麻将,才冲出去买东西──如果不是怕接下来几天餐馆都没开业,如果麻将不是搓到一半时突然停了电,他们才不急着出来买东西。 老二和老五出来以后,才发现在风中一切都是赤裸的。他们感受到风的力量包含的摧毁、吹激、撕裂的力量,在他们的体外,甚至体内进行。 “哧”地一面招牌“呼”的在半空打了几个转,再“吧”地摔到地面,摔得不成形状。 “好大的风!”他们心里同时想说,但就在这同一时间,他们又发觉风力忽然加强,比原来的还要强上几倍! 老五脸色变了,老二示意退回,也就在这一刹那,他们手上一柄雨伞朝了天,一柄飞上了天。一根厚的重的湿的电线迎头摔下来,电线的一端在雨中不断地闪跳着,像一条快乐的长蛇,并且发出了火花,刚好卷落在老五的脚际上,一口咬住了他。老五半声怪叫,噎住的声音,全身僵硬的痉挛着,脸容像是一个极其古怪的似笑非笑,又像痛苦的叫不出来的叫。 老二一见,没有考虑,下意识的就要拖,一沾到老五身上,便猛觉一道极强的热的辣而且也是冷的傲的震动的流泉,透入了全身奇经百脉,他被吸住了,外表看去,他紧抱住老五,像抱住一个将逝去的生命一般,死也不放,可是他自己也是将失了生命的物体了。 七月卅一日。晚上八时。 老三老四到了中华路,便困在那儿了。这平时热闹得只见拥挤的行人,拥挤的车辆,拥挤的建筑,拥挤的霓虹灯,拥挤的电影广告的西门町,现在都变成了台风肆威的地方。 老三也觉心寒,老四更没作声。刚才北门那儿一声震天价响,他们自中华商场的洞孔里望出去,只见偌大的一座钢桥,竟被连根拔起,倒了下来,压住了几辆汽车,那情况好惨!可是现在风势忽然小了。 “台风眼!”风力到了顶点最强时,反而有一段时侯平静,正是台风的中心,台风眼!老四疾道:“我们拿了收音机就走吧!” 老三摇摇头,这时警车与救伤车的声音如呼啸而急行的蛇一般自远而近:“我们去看看,说不定可以帮个忙!” 老四本有些反对的意思,但老三已经先行了,他只好跟着。 走到北门,只见那些钢架都被摧残得不成原形,可是被压着了的汽车,更加毁碎不堪,警方人员正冒着大雨全力抢救。其中有一辆育儿院的车子,更被压得个稀烂!司机的头被嵌入方向盘里,一个中年妇人摔出了车厢,脚部猛吊在车窗礼,头部却被后轮压扁,简直是怵目惊心!里面都是童,有一个长着两只大门牙的小孩,双腿被大铁架压着,抢救人员一时无法攀起铁架,只好先给他打麻醉剂,他还按着脚呼叫:“妈妈,妈妈,拖我出来呀!”语音凄楚,闻之鼻酸。 老三上了车,替一个小孩的额角止了血,回头找纱布,老四刚好踏上车来,老三唬了一跳,向后一缩,差点撞上一个小孩,又吓了一下,才知道这小孩已死去多时,满脸是血,后脑和鼻梁都被车厢铁片击中,脸也已认不清楚。 老三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多望几眼,发现这小孩衣上左胸正绣着“陆小祥”三个字。 这时自附近涌出来帮忙救助的人越来越多,老三老四也忙得一身是血──可是,那本来已静止下来的,驯服下来的风声,渐渐又响起了,而且很快地加强,甚至迅速地围拢起来了。 有人惊呼道:“台风,台风又来了──”在这时刻,遍城尽黑,台风眼刚刚过去,天地间正剩下;残暴的,无情的凄厉风声! 七月卅一日。晚上九时。 狂风暴雨的侵袭下,薇拉台风像一只无情不仁的魔手,一连拔掉了数以百计的房屋,路基损坏,桥梁坍断,警察、消防队员、救护人员都全力抢救,他们引导那些暴露在厉雨激风中无家可归的人们纷纷找到了避难所,由于电路截断,大家在微弱的烛光下裹着仅有的衣物,冷栗着、抖颤着时而发出濒临绝望的呜咽,老大拼尽余力把两个在风雨中的孩子抱了进这难民收容所后,喘息着、倚在墙上,也不知全身是汗还是雨。 几家大公司的场地都空出来,成了救灾中心,公司还留守的职员,也无不倾力帮忙。风雨夺去了人的生命,或使他们残肢断骨,但风雨夺去不了人给予温暖,人感觉到温暖。 老大伸出用力过度的手,颤抖着拿出了一根香烟,他叼住了它,亮了打火机,才发现香烟都是透湿的。他弃了香烟。忽然那人群间围坐的一根烛火落在地上,立即有人尖叫道:“火、火!火!” 两个男子马上起来,疯狂地用身上的湿衣打下去,那小小的火焰便没有挣扎地熄了。大家紧张起来的神经才又松弛下去。 这台风夜,老大想:人暴露在大自然的淫威下。连一丝细微的惊扰也会紧张失措起来的。要不是有人救护,要不是有这安全的地方…… 忽然两个全身湿淋淋的青年闯了进来,他们大概还以为是在风中,所以一开口特别大声,特别气喘:“有两个小孩,还在断桥处,过不来──”人群一阵子骚动,老大在那两个青年未说出“谁来帮忙”之前,已窜了出去,投身在天地无情的大风雨中。 七月卅一日。夜晚十时。 北门高架道路工程的钢梁和铁架,还是无法移动,然而消防大队与保安大队人员全力抢救的是现场的伤者。在几个小时下的风雨中,抢救工作是十分艰难的。 风雨交加,现场凌乱一片,伤者的哀号声不绝于耳,救援工作更是千头万绪;老三老四参加抢救工作,也身心交疲。眼看伤者一一被救起送走,是他们唯一的安慰。 人在风中搏斗,是令全身像被风解体了似的,无处用得着力,一不小心,还会被风猛击而倒。老四就是这样,老三眼看他爬上车顶,想把一个伤者从里面揪出来,然而风一猛,他就从车顶掀下来,砰地落到被压住的公车和计程车之间,一路摔下去,身体也不知与车身碰撞了几下,卡在那里的时侯,呼号变成了呻吟。 老三目欲裂,想攀下去扶救,两个警员立刻制住了他,其他几个保安队员小心翼翼的爬下去,把老四提出来,送上了救护车。老三眼见他左腿膝部中间起了一个大凸,彷佛有一根骨头生错了,从肉中突出来。老三掩脸而泣,那些消防人员好意令他回到中华商场的安全地带。 老三在阳台往下望,看见北门的救护队仍在忙碌地工作者,伤者的呻吟声隐约可闻,像一堆堆的黑蚂蚁,却不知道什么是主宰他们命运的神。 这时风雨却渐次减弱了,他的悔恨是老四伤得实在冤枉,要不是他坚持要下去救助,老四就不会受这种无妄之灾了。他把头枕在双手里,然而自双手的指缝间看到,栖下零南车站牌旁倒着一个妇人,慑蠕地动着。他立刻赶了下去,只见这妇人身旁有一面招牌,是从附近商店梁上掉下来了,匾牌的一角还有血迹。 老三扶起了妇人,那妇人因移动而痛得叫起来,老三忙不迭的说:“不要紧的,你的伤不要紧的。” 那妇人呻吟了一声,翻起眼睛来,好像很努力但却仍望不见东西,开着嘴巴,老三趋耳过去,只听那妇人说:“先生……谢谢你……如果我不行了……麻烦你──”老三接连不断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抱着她就往北门那儿去,风声阻堵了她的话语。老三把她送入了救护车的当儿,这妇人急着双手痉挛的直伸,老三连忙抓住她的手,只听这妇人急速喘息着,说:“我在那儿等我……我儿子……只有七岁……麻烦你……” 老三握紧她的手说:“我替你等好了,你放心,他什么时侯来?” 那妇人喘得无以复加,“他……他早该……来了……” 这时救伤车就要开动了,老三急问:“他叫什么名字。” 那妇人竭力自喉间逼出一个名字:“陆……小……祥……” 老三脑门里似轰隆地被击了一下,这时救护车已经开走了,那妇人颈一歪,老三也没看清楚她怎么了。 陆……小……祥……陆-小-祥!陆小祥!多么一个不幸的名字,老三想起那跟他打了一个照面,满脸是血却如熟睡中的童!这时风势也似肆威到了他魇足的时分,渐渐的把那张拉紧天地的网,似云朵般垂罩下来。 七月卅一日。深夜十二时。 还有一些小小的风,流萤般布哨在窗外,灯火也因电力的恢复,亮开了。 袁老先生坐在窗前,越发可以感觉到那逐渐退去的风声雨声,就在前一些时刻,这城市曾被狂风暴雨所震慑、颤栗、惊惧,而袁老先生在房里,越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恐惧因垂老而加深,一到风雨凄迟,心里便如窗前抖索的寒枝,风是他的哀唬雨是他的泪,风雨也是他命运的摧残;而现在雨小了,由停电到亮灯,他才感觉到在黑暗里,他像穿过乱山碎石的幽魂,而灯亮才使他恢复一切活动,他感觉到他的手足冰凉的,可是渐次恢复了活力,而窗外的城市亦然,他几乎可以听到对屋的住户们对灯再复亮的舒气与赞叹! 袁老先生更加能感受到生命和谐之美,尤其是在日之夕矣的年纪,暴风暴雨过后,他曾拿了一叠稿纸,刚想把构思写成作品,电就停了,他就一直坐到现在。 他现在很想提笔就写,可是心中也许大感于生命之美,有一种很深邃的感觉,使他不知从何下笔。他只想什么都不做,只想在那儿冥想、思索,然而他又觉得这样很不好,生命面对自我也是最枯寂的时候,于是他又翻桌面上的剪贴簿。他特意地再翻到“纽约大停电”的一页,他的眼睛如顺着流水般看下去,这些显赫夺目的大标题:“纽约停电漆黑一片,七百万人乱成一团,火警报不绝,有人趁火打劫,市长毕姆宣布进入紧急状况”又有一张附图,一些人,包括男、女,在纽约市区停电后,住在布朗区的居民打破一家超级市场的门窗,爬进去抢夺各种日常用品。据报导,共有两千多人因为打劫被捕。这一张图片正是玻璃裂开处,一个银发全白的老人和一个穿短裤的少年自窗内跳出来,外面有数名妇孺接应。 袁老先生看到这里,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难道一场停电,便可以测出人心充满着这么多伤人利己邪恶的意欲。纽约是个物质文明的机械大森林啊。一旦失去了火,便成了只有兽的世界,虽然里面住着的都是“人”。 窗外的风雨如泣如诉,窗映枝叶摇摆,像一个人,或许多人,摇头、叹息。袁老先生枯寂的心灵像一管箫,幽怨的吹出了声音,虽然没有人听,大合奏也听不见。袁老先生继续再鼓起很大的勇气读下去,只见另外一栏的标题:“纽约恢复‘光明’,事后追究‘黑暗’卡特下令调查何故停电,州长市长震怒不已,三千多名丑陋的美国人暴力罪行将受严惩”袁老先生苦笑了一下,忽然觉得最近市场上那么多灾难电影,为什么电影公司不计划去拍这一部,纽约的大灾难,在黑暗中见出人性,戏名不必多费思,就叫做“丑陋的美国人”,反正美国人崇尚自由,喜欢以揭自己疮疤为荣。至于在台译名,照原译一定不可,现在反正流行片名之前都有一个“大”字,“大法师”、“大逃亡”、“大地震”、“大鱼”、“大太阳”、“大白鲨”,现在就来个“大黑暗”。 这黑暗是停电,也是人心的灯光泯灭……想到这里,袁老先生彷佛觉得他已策划了一部片子,很得意地微笑起来,这时隔壁他女儿的房间忽然传来广播的声音,随着音乐:“……各位朋友好,台风来了也过去了,大家能在家里,趁这样的一个天造的良机里全家欢聚一堂,也是一件平常忙碌的日子中所难以享得的事……” 袁老先生听到这里,忍不住要叹道:唉俟,可怜的现代人。不过回想一下这虽是台风夜,却仍有一种出奇的宁静。他又看“纽约大停电”剪贴稿中最后的一张,标题是:“纽约为何大停电,卡特下令查原因,五十五场大火,景象十分恐怖,五百警察受伤,三千多人被捕” 这时袁媛媛房间里播放的音乐忽然停了,改由一女音报告:“根据初步估计,‘薇拉’台风造成之损失,死亡人数有三十八人,其中台北市廿三人,台北县二人,桃园县九人,基隆市二人,新竹县一人,南投县一人;失踪人数三人,重伤二十二人,轻伤一百五十三人……面对着北门承恩门口的延平南路高架路桥上,右边的一根长达二十六公尺重逾四十吨的钢梁,挣脱了固定的钢钉,带着两座钢管桥墩轰然砸下,造成数辆汽车的遭殃……随着右边钢梁的倾塌,左边钢架也跟着幌动起来,又是一阵巨响塌下,造成更多的灾难……事情发生不到一刻钟,消防大队与市警保安大队已赶到现场,由于风雨凌厉,钢架又十分笨重,救灾工作十分困难,伤者哀号声不绝于耳,然而工作人员个个俱有冒险犯难的精神,全力抢救……更难得的是一些见义勇为的市民,纷纷冒着危险,协助警方人员进行抢救工作……还有数名仗义的市民,因而受伤,也被送入救护车中……” 袁老先生听到这里,霍地盖阖了剪贴簿,心里不知是怎样的一股流泉,是泠或熟,自起心田,却涌上了眼:风雨中、伤难处,人们和工作人员呼喊、抢救,奋不顾身,不遗余力……袁老先生立刻在白白的稿纸上写下了题目“台风”二字,他发现在暴风雨过后的子夜,竟是温暖如昼的…… 稿于一九七七年八月廿一日晚上十一时三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