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双》 天下无双全章 第一章 大明宫阙。 正德年间的紫禁城静静地立在斜阳下,风太久不曾吹入皇城,如同撼不动关外的万里城郭。殿上石雕的蟠龙,有一百年它们忘记了身处何世,王朝的历史,像是僵住了。 僵住的太阳,也终会落下去。 入夜,沉闷的皇城中却忽然寒风吹过,莫名多了一股肃杀之气。 这一夜,月黑风高。宫城中无数层层叠叠的飞檐远看像黑色起伏的大海,可飞檐之下,却是灯火通明,无数灯球把殿宇照如琼阁仙境。禁军在宫内奔跑不息。锦衣卫高手们分头散布,如临大敌。 一座偏殿中,禁军统领和大内们正在地图前紧急地会议着: “你说这次他们会走哪里?”一位锦衣卫总管道。 “我看他们可能会从那里过九华门,转通香殿,经西三廊,在这儿分开,然后强冲辅正门……这样就危急了。”一禁军将领说。 “嗯,那我们派三百人在这儿埋伏,这儿再布五十,在六墙上布弓箭手……” “弓箭手?您疯了?总管大人……” “哦,对不起,我的意思,虚张声势即可,放响箭,迫他们入西五殿。段将军、吴将军带人围上去,我再带大内从殿顶气窗入,保准成功。” “可是假如他们不走九华门,改走东直道,翻七道宫墙,直逼北门又如何呢?” “不要紧,有小的在,小的愿带五百精锐,誓死守卫北门,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以报圣上……呃不,太后!” “忠臣啊!项统领,那么今夜一战,我大内三百高手与五万禁军精诚合作,必得成功。大明千秋万代江山,系于今日你我之手,各位同仁,任重而道远啊……”锦衣卫总管大人的眼中似有热泪。 “前十七次我们都守住了,几年来禁军大内们已有极丰之实战经验,此次纵然有千难,也必不能撼动我们紫禁城群英!今夜之战,也必然成功。” “定要成功!”众人交手做励志状,声震夜空。 每根柱子后都隐着黑影,每一座檐上雕像旁都闪亮着锐利眼神。 今夜,大明帝国最精锐的勇士们如此紧张莫名,看来,一场可能改变中国历史的激战正在酝酿之中。 强敌,将由何方而来? 风很冷,等待得很漫长。终于在三更时分,前哨传来了动静。 “看见了,看见了……在第四标左三十步。右四十二哨前进,北六小门闭,南廊门开,第四禁军卫入!” “于三七标越过宫墙四环了,进至天佑殿,第三、第七禁军卫们速至武德门守候!” “武德门有响箭,亮红七号灯球,激战。六哨,九二哨,九组速增援武德门!” “翻过明襄殿了,三组追去了,在殿顶围捕中。七组速至宫墙四环六一标处围堵……” 哨箭连声,从皇城这边响到那边,标志着对手的方位;总指挥楼上的灯信,挂了一组又一组,指挥着巨大殿群中的这场包围战。精通兵阵的禁军将军们,在地图上摆动着旗标,讨论着形势。大内统领们抱剑站在各守备处,一言不发,寒风中额头渗出了汗珠。未得令者默然不动于潜伏处,任凭墙头脚步纵横,殿顶百影掠过,也不轻动一下。 终于,在武安殿传来消息:“围住啦……” 大内总管闭眼长出了一口气,似将胸中所压的千斤分量吐了出来:“终于这一次,脑袋和皇上,都保住了……” 武安殿,殿外广场千余禁军将一个黑影围在中央。墙头殿顶,全是黑衣的大内护卫,纵然是天下第一高手,在此境中也断无脱逃的可能了。 所以他们仍不敢向前一步,只距那黑影三十步外站着,竟全部悄然无声。 他们在等什么?害怕什么? 中心的那黑影也沉默地立着,双手抱胸,低头装酷,仿佛千里平原上孤立,竟似将身边的强手,全然视若无物。 过了好一会儿,黑影终于开口: “我不回去行不行?” “不行!”千人齐声大喊,这正气充沛的声音在紫禁城中长久回荡。 黑影似咬了咬牙:“你们不要逼我……” “纵然一死,决不退后!”又是千人齐声,仿佛是练兵场上早已习得一般。皇城禁军,果然是名不虚传的。 黑影:“我要发火啦!” “切!又不是没见过……”禁军们发出了蔑视强敌的嘲笑,再一次体现了大明军队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 大内总管使绝顶轻功越殿而上,足一轻点,落在了那黑影的面前。 二人对视,仿佛高手决战前的沉默。总管的眼中有镇定,有执着,有关爱,有威严,还无限的……怯懦? 总管“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皇上,求求你,不要再玩小的们了吧……”好一个大内总管,如此一代高手,说哭就哭了。 “请皇上不要再玩小的们了!”禁军们又是同声高喊,齐刷刷跪下去,站在狭窄墙头的高手们没法跪,又不能不跪下去,一个个从墙头倒栽在地。 黑影发出纵声长笑:“哈哈哈哈……哈!知道怕了吧,那还不让开。”原来此人竟是大明年轻的当今天子正德皇帝。 “不行!” 大内总管一下又蹦了起来,泪尚挂在鼻边:“皇上虽可贵,太后价更高!若为脑袋故,圣旨也要抛!太后有旨,若是皇上出了宫城半步,就要小的们的人头。” “唔……可那是要你们的人头,和我有什么关系?” “皇上,小的们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待哺幼儿,你害一人便如害他全家,害他全家便如害他全族,大明六千万子民,您这一会儿就给害完了……那时候,还有谁捧你做皇上,瓦剌人来了谁保护您……” “闭嘴!我再不用你们保护我了,因为你们再也见不到我了,我早已厌倦了这笼中之鸟的皇帝生活,厌倦了这与世隔绝的无聊人生,厌倦了后宫里的那些丑八怪。我决心已下,一定要离开皇宫,漂泊四海,在万丈红尘寻找真正的感悟,自由地飞翔在大明的每一片天空,永远和那些平凡的百姓——和那些平凡百姓中的漂亮姑娘们生活在一起!” 大内总管回头拍手招呼大家鼓掌,宫城里掌声雷动。 正德皇帝欣喜道:“你们被感动了吧。” “皇上讲话,鼓掌是例行公事而已……反正还是不能走!” “哼!”正德帝眼神一凛,“我倒要看看你们拿什么拦我?” 正德皇帝大步上前,挺胸向卫士们的枪尖撞去,“拦我呀,打我呀?怎么不打?” 大内总管长叹一声:“既然皇上开了金口……大家只好,随便应付一下……” 禁军们一拥而上,一大群人将正德帝紧紧抱住,连他的嘴都张不开。 大内总管上前举一黄布条:“太后亲赐尚方裹脚布,下可绑脚,上可绑天子,专为节制皇上所用。正德天子为皇不尊,不理国家大事,抗拒选亲大典,还想逃出宫殿。现奉太后懿旨,将其扎起,送回宫中闭门思过!来人啊,把皇上扎起来请回去!” 一群禁军把正德帝像扎粽子一样扎了起来。 正德帝犹自高呼:“我说了我不适合当皇帝的嘛,为什么一定要我当?太后那么精明,她自己来做好了嘛,为什么不让我出宫?救命啊……没有天理啊……你们等着瞧……”任凭高喊,还是被扎住高高抬起送回宫去了…… 与此同时,宫城中早无人看守的静悄悄的那一边,一位美丽的锦衣少女正哼着小调,轻轻松松地走着。 “咦?那边为什么那么吵啊?人都到哪去了?咦,连宫门都没锁啊……” 她把头探出宫墙的偏门,两边张望一下,俏皮的神情在她的脸上开始飞舞。 “嘻嘻,自由喽!” 她像蝴蝶一样飞出了宫门。 慈宁宫。 “大胆!可恶!”太后拍案而起。 “臣该死,臣有罪,臣是一个窝囊废……”大内总管一个劲儿叩头。 “押韵也没用!你这废物点心,拦住了皇上,却让长公主不见了?那还不如让皇上走掉呢。皇上出宫,以他的德性,最多闹点荒唐事,长公主出宫,一旦出些事情,皇族颜面无存啊……” “臣明白,臣立刻派下高手,全国追查!” “一定不要声张。”太后吩咐完,转向一边的正德,“你们兄妹俩早串通好了的吧?” 少年皇帝转头嘿嘿笑着,一副逍遥神情。 他望着窗外蓝天,神情又变怅惘。 第二章 蓝天下,正德之妹长公主无双正纵情奔跑着。 那时候的大明土地,郑和、于谦已然不在,海瑞、戚继光、严嵩还没有长出来,连武林名反派东厂刘公公都被喀嚓了,所以难免少了些传奇。虽然贪官一如既往地贪着,饥民一如既往地反着,不过都难以在青史上留名,连野史作者也不感兴趣。像草寇马匪杨虎王六李华这些人,是武侠小说家也不屑拿来做配角的,用后现代的话来说:“反都反得这么没性格。”瓦剌小王子偶尔南下度假,也多是抢几百马匹烧两个岗楼,既无惊天的大战,也无盖世的英雄。在势利的历史大笔下,百姓们默默无闻地活着,活出一个默默无闻的时代。 可是,这个小时代还有小霸王。 “很多年之前,我有个绰号叫做小霸王。任何人都可以变得霸道,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无聊,我不会介意别人怎样看我,只不过不想别人比我更开心。”小霸王紧盯前方如是说。 “大哥说得有理。”“有韵味。”“大哥你不愧为一代有文化的马贼!”一字策马排在他身边的众马贼迭声喊道。 “今年玉皇临太岁,到处都有旱灾。有旱灾的地方一定有麻烦,有麻烦我就有生意。我们是马贼,也就是大家俗称的强盗。我们的职业是给人解除麻烦,因为……身上银子太多,无论如何都会是一件麻烦事。”另一马贼看向前方冷冷地说。 “我踢!”小霸王阿龙一脚把他踹下马去,“要学拜托你也学得像一点啊!你知不知道,要是大家都这么说话就一点性格都没有了?” “喂,客气点,凭什么你说得俺说不得,别看我现在只当个小马贼,将来可能比你还出名呢。”马贼乙倒在地上不服气地说。 “什么,还顶嘴?”小霸王又作势要打,忽一马贼喊:“龙哥,有货上门啦!” 众马贼望着山下,烟尘滚处,一马车正驰来。 “打劫啦!”众马贼拔刀策马,一窝蜂冲下山去。 小霸王阿龙追上马车,对马车夫高喊:“嘿,你,靠边停!还敢跑?没看见旁边限速二十里的牌子吗?” “我没有超速啊!”车夫吓得跳车而逃。 阿龙一把抓住车马缰绳,使它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车上老者一把掀开帘子:“大爷,没有脚底板了,刚才在五行山被一伙山贼抢走啦。” 阿龙伸头过去,露出狞笑:“大叔,你赶场赶串词啦,这里是白驼山一号收费站,你看看这树,这路,多标致啊,我们修这景点容易嘛我们……”众马贼一旁点头傻笑:“谢谢进山费五十两银子您嘞。” “啊?五十两?还是杀了我吧。” “喂,如果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要钱不要命我们还要不要混?给我们一条生路好不好老伯?” “没的谈!我这钱是要落叶归根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去的。” 阿龙皱眉:“老头,命都快没了还衣锦还乡呢你。” “废话,如果一辈子辛苦赚了钱又不能回家享用那要命干什么?” “嗯?”阿龙若有所思,“是啊,有道理,一代老霸王项羽曾说,我们这么辛苦地打劫,这么有成就,可如果不能回家乡,就如锦衣夜行一般啊……” “大哥,项羽好像没打过劫吧?”马贼乙说。 “屁!我们打劫的不过是一点银子,而他打劫的是整个天下,你说我们谁更像贼?” “你。”马贼乙坚定地说,“……哎,打我之前想清楚我将来可能是大人物的哟。” 阿龙白他一眼,转头问老头:“老伯是哪里人啊,听你口音,好熟啊。” “阿拉是江南朱家角的啊。” “啊?朱家角啊,阿拉是梅龙镇的啊。” “哎呀,那你是不是那梅龙镇的阿龙啊。我常去那里的啊。” “是啊是啊,我就是阿龙啊。” “啊,一转眼这么大了,当年你还拖着鼻涕拿弹弓打别人家窗户纸时哎呀我就看出你长大一定发达的啦……” “是嘛是嘛,这都被你看出来啦……”阿龙咧嘴尴尬地笑,捂紧了自己的破衣裳。 “阿龙啊,在外面这么久也没回家去看看?” “啊哈哈哈看个鸟啊。” “哎呀你难道不想家的吗?” “啊哈哈哈不想家……”阿龙笑着笑着腔调一变就哭了,“……不想家那才是孙子呢……” “哎呀你看看你在外头这么久连说话都南不南北不北的,外面也吃不着梅龙镇的小吃吧……” 阿龙带着哭腔:“我想念梅龙镇的过桥米线啊……” “外面看不着江南的美丽女子吧?” “我想念梅龙镇的美女……” “外面没有江南那么漂亮的窗户纸让你拿弹弓打吧……” “我想念梅龙镇的窗户……” “所以嘛,快回去看看吧……你的乡亲们一定都会欢迎你回去的……” “是啊……”阿龙沉思起来,“这么久没回去,大家看到我一定会很惊喜的吧!嗯,也许会请我各家去做客,摆个各色小吃,”他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姑娘们围着我,听我讲着外面的经历,她们会说:‘阿龙你好好厉害哟……’”阿龙憧憬着,眼睛眯成一线,似乎已坐在温柔乡:“对!我这就回去!” 阿龙翻身上马:“我回家一趟,你们看好寨子。还有,这个老家伙,专揭我过去臭事,不交五百两银子别让他走啊。” “啊?老乡还涨价啊……” 不顾后面老头大骂,阿龙策马一阵风向着他的江南奔去了。 一江烟水照晴岚, 两岸人家接画檐。 芰荷丛一段秋光淡, 看沙鸥舞再三, 卷香风十里珠帘。 画船儿天边至, 酒旗儿风外翻, 爱煞江南。 不仅元人张养浩的这一曲《咏江南》,千古文人的词曲早把一个江南画在所有人的心中。江南小镇上的那一方天空,总是清淡而空灵,无雪又无尘,偶尔小雨,飘起些许莫名清愁。十里江堤曲,四野酒旗风,桥与溪织起的土地上,总是住着如水温婉的少女,如桥坚实的少年,只把一口吴侬软语,说得如此动听…… “哟,要死了你,往哪撞!你怎么不往那柱子去?那一头撞得多痛快啊?看,看什么看?一看你就是六神无主心怀鬼胎,慌里慌张的要干啥子去咧?一头冲进来,跟丢了魂似的?也没看见有狼追你,也没看见你抢人二百两银子……”江南梅龙镇上的龙凤酒店里,一位着男装的少女正在揪着另一位乡人的耳朵斥着。 “不,不是狼……是龙……我看见小霸王阿龙回来了。” “啊,他要回来了?”少女一愣。 “啊?小霸王阿龙要回来?”酒店中所有的客人把筷子一丢,看向这边。 “呵呵,大家不要这么激动,只不过是……”少女笑着。 “快跑啊……”人群一散而空。剩下女孩儿的笑僵在那里。 “这个流氓坯,还敢回来!”少女眼神也变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镇中人奔走相告,一转眼家家关门闭户,收摊封窗,热闹的街头转眼空无一人。 少女手握一根烧火棍,来到街心,一人独立,等待着什么。 清冷的街头,时间像凝固了。 风,卷起落叶。 落叶飘散处,那个身影出现了。 他牵着马,缓缓走了过来,他的步子不太大,斗笠遮住大半个脸,左手握住腰间的马刀柄。 一步,一步……不多不少,五十步,他走过了前街……来到了少女的面前。 两人对峙着,默然无语。 少女终于先开口了。 “你还敢回来?” “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你知不知道这里没有人希望你回来?” “我想,至少会有一个吧。” “我恨不得把你打成八瓣儿。” “从小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不管是打弹珠还是跳皮筋,你每一样都输给我,你以为现在我就会怕了你吗?”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知道,不要闷在心里,尽管冲我来吧。” 少女秀眉一皱,泪光一闪,举起棒子冲向那个身影——小霸王阿龙。 阿龙握刀的手却松开了。 少女跳到了他的面前:“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打你这个混蛋,这么多年你跑到哪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店里,我打死你打死你啊……” 她棍子乱敲下去,却只打起片片尘土。终于,她停了下来:“你看,这么大灰,好了,拍干净了……” 阿龙抬起头看她,她已是泪流满面。 “哥,我想你啊……”少女一把抱住阿龙,终于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阿凤,我回来了,哥回来了……”阿龙轻拍着她的背,抿着嘴唇,似乎不想让人看见他也会流泪。 有时候爱得太久,人心会醉;有时候恨得太久,人心会碎;有时候等待得太久,人心会干涸。阿龙阿凤这对孪生兄妹终于重逢了,又该用什么方式说一声“我真高兴”呢?也许只有互相拍着身上的灰尘,揣测一下多年光阴的痕迹…… 龙凤店中。 “救命啊……”阿龙的惨叫声传出来。 “你又犯什么病?”阿凤吓得一蹦三尺远。 “终于,终于……我终于又吃到家乡的蟹肉面了……太,太好吃了……”阿龙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碗面,“老妹你的手艺啥时变得这么好?” “你忘了,小时候还是你常煮面给我吃呢,那时娘说过,煮面和做人一样,要有爱心,当你带着爱心去煮一碗面,那面就不再是面……” 那是什么?” 阿凤含笑的两眼盯住他:“是爱心面哪,多久没吃梅龙镇的蟹肉面了?” “唔……”阿龙嘴中塞满了面,还从嘴角挂到碗里,“我说……全梅龙镇的蟹肉面,还就是……咱家的好吃……唔……”看起来,他恨不得把这些年的馋劲全使在这一碗面里。 “那当初又何必走?” “大丈夫志在天下!再说……我不走……店里能有人来吗……” “哼!还不是你当年坏事干太多,你三岁偷别人家鸡,五岁吃别人家狗,七岁就上房揭人家瓦,九岁就跟小混混去打群架,十一岁就抢劫县太爷家的瓜田……” “唔……我现在可出息了……不抢瓜田了……” “那抢什么?” “抢脚底板……啊不是,什么也不抢了,我想好了,从今往后,要堂堂正正做人,再也不做那小偷小抢的活了,要抢也抢票大的,像国库啊皇宫啊,最好把皇宫里的美女全抢来……” “死性不改啊你!不给你吃了……” “唔让我再吃两口……唔不要拿走啊……”阿龙嘴里含着面条,另一头在阿凤抢过的碗里,他就这样伸着脖子跟着阿凤一路走一路把面全吸进了嘴里。 可是自阿龙来后,龙凤店是再没什么人了,在空空桌椅边嬉闹的两兄妹一时未能察觉这一点…… 第三章 几天后,阿龙与阿凤坐在空空的店中对望着。 “全是你不好!”阿凤拍桌子,“你一回来,什么生意都没了。” “关我什么事啊,看看你自己,整天穿男装,打扮得跟个全职杀手似地杵在店口,有人敢进来吗?” “什么?如果有你在,我用穿那身店小二衣服吗?你哪只眼看我像男人?” “这位兄台……” 凤姐回身,见一名书生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书生:“这位兄台,借问一下,附近有没有客栈呀?” 阿凤细眉立起,大发其怒:“没有!离这里不远前面街口倒有一间专刻墓碑的店铺,你去找他们,让他们替你刻块碑,男人女人都分不出,你趁早死了算啦!!!” 书生大惊:“哦……谢谢兄台……”转身一溜烟跑了。 阿龙起身,手点着嘲笑道:“你看你……你还是改改你的脾气吧,不要再把别人吓跑了哟。” 阿凤哼一声:“你怎么知道他刚才不是看见你吓跑的?” “哈!我会吓跑人?我现在就去看看乡亲们,证明给你看看,他们怕的是你而不是我。” 阿龙大踏步走到大门口,这时正好一位乡里青年走到阿龙面前停下,恭敬地递上一封信。 “龙哥,我代表梅龙镇全体乡亲把这封信交给你,里面写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吧,说的是希望你千万别去找我们,以后大家河水不犯井水,我们不想再看见你!!!” 阿龙恼羞成怒:“你有完没完啊,大哥?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啊,明明说信里写得清清楚楚,你还要叽里呱啦说得那么大声?你找抽啊!” 阿龙气得一脚踹去,那人早有准备,转头如飞而去了。跑到街边,拍着胸口喘大气道:“我跑出来了,我终于跑出来了……我还活着……”他举手向天激动地喊。 阿龙愣在街边半天。 他回头有些茫然地看了看阿凤。 两兄妹同病相怜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我这么讨人厌……”阿龙来到桌前无力地坐下。 “唔……也不是啊,至少……至少我还不是完全讨厌你……”阿凤凑过来无力地安慰着。 “其实……你也不是那么太像男人婆,只是稍微像而已……”阿龙也缓了一点点口。 阿凤托着下巴坐在桌前,忧郁地看着下午昏黄的太阳。 一连几天,她都这么呆呆坐着。 阿龙坐不住了。 他跑出门外,用棍子敲了敲地:“大狗小狗黑猪二百五你们全都给我出来!” “骂谁呢这是?”路人们惊慌地逃散了。 可还真有人站着。 他们就是大狗小狗黑猪和二百五,阿龙曾经英勇的死党。满脸糨糊般的笑容,把五官全粘在了一起。 “***,老子回来的时候别人不见我,连你们也躲起来了,当初偷西瓜也有你们一份,每次打架我都罩着你们……”阿龙大骂。 “不是啊龙哥,实在是妈妈管得紧……”大狗说。 “你们多大了?不说这个了,来看看我小妹这是咋的了?” “你妹妹在哪?”黑猪四下张望。 “在这里!” “对不起,我以为那是等饭的大哥……咦,龙哥,凤妹男装的样子还真像你。” “发傻的样子可不像了。她这样傻愣愣的好几天了。” “我来看看!”小狗跳了过来,用手在阿凤眼前晃晃,又取过一根筷子做医生状,“伸出舌头……” 一把筷子都塞进了他嘴里,阿凤眼神发直,可手没闲着。 小狗悲愤地啃着筷子走开了。 黑猪一屁股坐在阿凤的旁边:“我想她是魔障了,不如来测试一下。” 他一指太阳:“你看,那是什么?” 阿凤抬头望去,眼中折射出一块冰晶。她的眼中忽然充满憧憬的光。 “阳光……很亮,很真实,慢慢从伪装的背景中剥离出来。 纯粹的光线,像针一样刺入人的内部。 ……从内部生长出来光线,充满煦和的感人情怀。” 阿凤喃喃地说出如上的话。 她继续发呆,同时呆住的还有旁边的五个傻老爷们。 “她刚才说什么?”阿龙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江湖切口。”大狗很肯定地说。 “哪一派的?” “鸳鸯蝴蝶派。” “我知道了,这是一种由生理节率长期失调而引起的短暂性心理协调功能丧失。”二百五忽然开口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阿龙问。 “简单地说,就是一种少年青春期常见的突发性痴呆症。” “这么严重?到底是什么病啊?” “用老百姓的话说,就叫花痴。阿凤是因为长期孤独得太久,为了操持店务,顾不上儿女感情。现在你的回来,使她长期扭曲的性格错位得到了恢复,女孩子的天性从她曾封闭的内心喷薄了出来,流落到她早已干涸的心田里,形成了强大的心理情感落差,从而……” 众人忽然油然而生狂扁二百五的欲望。 “花痴怎么治啊?”阿龙还是得问。 “花痴还得花来治。”二百五严肃地说。 “什么?” “只有当一个花痴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时,他的病才能好。” “急死人了,那俺妹子想要什么呢?” “初恋。” “初恋!?” “不如把我的献给她吧……”小狗挤进来。 阿龙一声怒吼,小狗飞向了太阳。 大街桥头,阿龙和死党们挂起了横幅:“比烤招亲”。 小霸王阿龙站在桥头上,看着桥下乌泱泱聚集在一起的乡民。 阿龙清清嗓子朗声说道:“各位乡亲,今天我小霸王阿龙请大家聚集在一起,是有话想说……” “废话嘛……”台下起哄着。 “咳,那我直说吧,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欢我,但说句心里话,我也不是那么喜欢你们……” 台下众人都冷冷地看着阿龙。 “不过呢,我想告诉大家,我是我,阿凤是阿凤,我不希望你们因为我而对我妹妹也心存偏见!所以呢,我会走,但走之前,我要了一桩心事……” 他看了看众人,吸一口气接着说下去:“我想,为我妹妹找一个如意郎君,假如这个人能经得起我们梅龙镇从上古传下来的‘真心炉’的考验……”他用手一指桥边的一个古色古香的火炉,“就是把一只手伸进真心炉里去而不烧伤……那就证明真心不怕红炉火,我妹妹就嫁给他,他要待我妹子好,要照顾她……而我呢,也就安心了。就从此离开梅龙镇,今生今世永不回来!不再碍你们的眼和我龙凤店的生意。大家觉得如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开始脸露喜色了。 阿龙一指桥边的石火炉:“谁想试一试?” 众人对望一眼:“我……”一拥而上。 阿龙:“我靠!那么踊跃?这位老大爷,您就不用去了吧,小心别踩着胡子……喂,那小孩,你跟着起什么哄啊你,尿布都挤掉啦……” 太阳西移了。 大街静悄悄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几个捧着烧伤手的人,哎哟哎哟叫苦连天地挪去了。 桥头的阿龙党们摇头不已。 阿龙大骂起来:“奶奶的,没有一个是真心喜欢我妹妹,他们是都盼着我走啊!活该你们的手变成红烧猪蹄子!” 大狗:“龙哥,现在怎么办啊?” 阿龙哼一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一天不给我妹妹找到一个待她好的老公,我就一天不离开梅龙镇……!” “镇……镇……镇……霸王龙的声音在镇上恐怖地回荡着。 这一天,阳光中忽然有了一缕别样的亮色,穿透梅龙镇的晨雾,光雾交织中,人的身影变得朦胧。朦胧中,脚步声却分外清朗起来。 一位英俊少年走进了这个小镇。 兴奋地打量江南的初晓景色,他的眉宇间却透着几分妩媚,原来正是从宫中溜出来的正德帝之妹长公主无双,她已扮上了男装。”这里就是天下闻名的江南美食之地梅龙镇了吧,这回可要好好呆上几天。“无双欣喜地偷笑着。 无双吸了一口气,江南的清晨便流入了她的心胸,是有点温暖的,带着点北方没有的那种凉,她闻到一种皇宫里嗅不到的味道,有一点点甜腻,有一点点沾尘,原来那是路边挑夫的臭汗。街边板上的豆腐渣,大妈刷着的马桶,早晨生炉腾起的烟火,水巷中卖花船上的新漆,江南什么样?江南不是想象中的样子,江南现在就真实地站在面前。因为伸手可触,而更加诱人鲜活。 伸手可触……”谁碰我?“无双跳起来。”兄台,对不起啊,对不起。“小偷诱人鲜活地微笑着,带着他的纪念品离开了。 而无双仍陶醉在江南的清新空气之中。她并没有为自己的下顿饭操心的习惯。 当她有些觉得肚子饿的时候,她看见前面有两家饭店。 这两家饭店有点不寻常,它们门对门,一家里面挤满了人,一家里面空荡荡只有两个伙计。 挤满了人的叫小泉居,空荡荡的叫龙凤店。 阿凤又托着下巴坐在那里,一边思春,一边还是恼着她的大哥。阿龙上蹿下跳的没个主意,镇里所有的人都想与他保持十丈以上的距离,于是对面小泉居坐也坐不下。而小泉居的老板带着幸福的苦笑,肥胖的身体在店内游刃有余地滑行着。 这时候,无双正站在两家店外做激烈的心理斗争。 是不是随便选择一家店,都会走入同样的宿命呢? 当然不是。公主无双很厌恶和一大堆人挤在一起,所以她轻提脚步走进了龙凤店。 店里百无聊赖的两人像看见侏罗纪恐龙一样地看着她。 阿凤忽然不再发呆,她的眼睛再次折射出太阳的光彩,光彩中的中心是一位英俊的少年。在阿龙站起说话之前,她噌地一下从他的头顶跳了过去,来到无双的身边,对着吓得不轻的无双笑盈盈地说了声:“客官请坐。” 阿龙看见,一时间无数娇柔,无限神采,都又回到了妹妹的身上。他拍案称奇着花痴的力量,同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听到了阿凤的心跳声。 阿龙想虽然是孪生兄妹,没理由心灵感应这么强啊,震得自己整个人都一抖一抖的。 他忽然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阿龙吓得不轻,连忙使劲捂住。”老哥你心绞痛啊,还不快来帮忙,别在一边作西施捧心状好吗?这儿又没有美女。“”当然,这儿一个女人都没有!“阿龙恨恨地说道,毛巾一甩,来到无双的面前:”过路费!“”什么?“”啊不,对不起,职业习惯没改过来……这个,嘿!你要吃啥?“”喂,老哥,你不能不那么凶吗?“阿凤十分地心痛。”啊,对不起……你……要吃点……什么?“阿龙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脸职业的淫威坏笑,凑近了无双。 二人四目一对。 忽然阿龙大叫了一声,跳了出去,撞翻了好几张桌子。 阿凤叉腰大喊:”大哥你又搞什么鬼?“阿龙手脚发抖:”电……电流……有好几百万伏……“后来阿龙在他的回忆录《我和无双——不得不说的故事》中曾写道:”那一刻我们之间相距只有零点零一公分,但是四分之一秒后,我明白了什么叫触电的感觉,但我想不通我为什么会和一个大老爷们来电,千年后会有一部电影来描写这份旷世的恋情,别弄错了,不是‘蓝宇’……” 后来无双公主在她的回忆录《缘,真是妙不可言》中曾写道:”那一刻我们之间相距只有零点零一公分,但是四分之一炷香后,我明白那家伙是个变态,他用很异样的眼神看着男装的我,他的眼神很坏,但是样子很乖,虽然我用大内零零发发明的宫廷防狼法宝闪电波狠狠地给了他一下,但是从此之后他就有点不正常,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给电坏了,也难怪……皇兄那次被后宫娘娘们电了之后也是这么一直傻愣愣的……” 当事人阿凤在她的回忆录《上海郊区梅龙镇宝贝》中曾写道:”阿拉不知道他们俩在相距只有零点零一公分时发生了啥事体,但在四分之一炷香后,阿拉觉得这位相公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他老是盯着我大哥却不看着我,哎,为何这帅小生对我的造型完全没有一点反应呢……” 目击者小泉居胖老板在他的回忆录《不退半步——我和名人小霸王作对的三十年》中曾写道:”那一刻我没看清他们之间相距到底有多少公分,四分之一炷香后我也还是没有看清……也搞不清这年头为嘛都这么流行这么说话,我知道他们都是从一部样板戏叫大话西什么里学的,唉,真是带坏年轻人,你看看这帮坐在这儿的,吃饭前都要先对上这么两句……” 一年轻人走来:“老板,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在俺心底……来碗炒粉……” 胖老板:“你真的想要吗?你想要就说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呢?——先付三个铜板……这都什么毛病啊这是!下次再这么说话不给你吃!” 龙凤居里的阿龙好不容易镇定了下来。”别愣着了,去做碗面……“阿凤冲他大喊。”我?“阿龙一愣。”我要在这招呼客人嘛……“阿凤笑盈盈望着眼前的白衣公子,哪还挪得开半步路。 阿龙借机仓皇逃入厨房。 一边揉面他还一边嘀咕:”没可能的啊……没道理到现在还心跳得这么厉害……“他追究着慌乱的根源,越想越觉得自己向着一团无底的面糊中陷下去,越陷越深…… 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一碗面端上来。 无双吃了一口,猛然顿住,脸上瞬间换了七种表情……汗珠从她洁白的额头冒了出来。”他不喜欢吃?救命啊!“阿龙心中绝望地喊着。”救命啊!“公主无双喊得比他还响。”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哥又把蟑螂放你碗里了吧……“阿凤一个箭步跳过去。 “这面……这面……“无双捧着她手中的面颤抖着,”像是春风吹过的感觉……像是童年重新来到了身边……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刻……让我吃到这么好吃的一碗……这叫什么面?” “什么面?“阿凤凑过头去一看,”这……“她转过头没好气地看阿龙,”什么乱七八糟都往里塞,这叫什么面?””这是……“阿龙讪笑着,”这是……爱,爱心面。” “嗯?“阿凤睁大眼睛,”好哇,娘什么时候把这教给你了?你从来没有亮出来过,连老妹你都瞒哪,我的擀面杖呢……” 第四章 无双一口气在这吃了二十天的面,阿龙也就做了二十天。每次他把面一端出来,无双开始带着俏皮的馋相大吃时,阿龙阿凤就在一边陶醉地望着。一时间,看这个小可爱吃面,成了他们兄妹俩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 那天,无双终于再一次放下了碗,她抬头,惊奇地看着阿龙阿凤伏在桌上都含笑痴痴地望着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我是不是吃相不太好看……” “好看,好看……”阿凤一副看不够的样子。 “嗯,我该付账了,多少钱……哎呀?我的钱包……” “啊?吃了二十天你和我来这一套?”阿龙的流氓本色立刻显现了出来,他一下蹦了过来。 二人再次四目相对。无双的眼中尽是惶惑。 阿龙很专注地望着无双,慢慢地说道:“你不用付了,我请的。”然后转身走开。 “太酷了……”无双痴痴望着他的背影。 阿凤也愣愣地望着:“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风范的?” 江南,连绵细雨。 阿龙在小泉居内举杯浇愁。阿凤在对面发愁地望着。 “自从那位客官走后,他就变成这样了……” “龙哥。”小泉居胖老板走到了阿龙身边,面带担心地低声叫着。 “不用管我,借酒浇愁愁更愁,不知梦中是他乡啊。我突然想喝醉,让我醉吧……” “不是啊,龙哥,你自己有店,浇愁也不用在别人店里浇吧。你这样坐在我店里,所有的生意都赶到你店里去了……” 阿龙回头,龙凤店里坐满了人正看着他,一看他转头全部低头吃饭,阿凤笑逐颜开地四面招呼着。 “你管我!”阿龙转过头看着他的酒杯,忽然有了些悲哀:“他们不喜欢我是吗?世上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我,没有人会喜欢上我……” 小泉居老板笑得比他还惨:“哈哈哈哈……老哥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阿龙却举着酒杯入神了。 那时江南漫天飘散着花絮,无双要离开镇上了。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二位就此留步吧。”无双回身拱手。 “这位兄台……唔……”阿龙想了想,“我妹妹很是……很是……唔,其实是我……与兄弟一见如故,不知可不可以结为兄弟呢?” 无双含笑看着他。 阿龙的眼神暗淡了下去。 “我觉得自己就像……就像一只臭虫……当他看向我……阳光刷一下就照下来了……好亮……好刺眼……于是我发现了,我自己就是一只臭虫,他是一块美玉,我对着他,映出了我自己的样子,他用眼神对我说……”你很可爱,可是,你和我……绝不是能放在一块的……不合自然规律。“无双笑盈盈的,灿烂光线从她的笑容中流淌开来,弥漫在阿龙的脑海,使他眩晕了,眩晕了…… 如今,他抬眼望着窗外霏霏之雨,长叹一声。 蓝天下,无双白衣白马,轻尘远去。 阿龙阿凤张嘴远眺,惊为天人。 阿凤:”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样的气派啊……“ 阿龙:”神……神仙吧……“”神仙?“ 这时小泉居老板张大了嘴看着对面。 阿凤惊喜地摔落了手中的碗。 众客人全部抬首惊望。 阿龙慢慢地回头。 天地间响起一道圣歌。纸伞下,已换成女装的无双正在低声问:”请问,还有位子吗?“ 她那一转身,一微笑,美绝无双,顿时又成绝唱。 时间变慢了。 所有的食客摔落了手中的碗。 阿凤已经幸福地眩晕在地。 阿龙大吼着:”有——位——子……!“扑向了雨中。 所有的食客全部惊慌地站起,跑向另一边。 阿龙来到店口无双的身边站定了。 两人只距半尺相视着。他幸福地微笑,雨从他的头上淋下来。 变慢的时间中,大批人从他身边如慢镜般逃向小泉居。唯有这二人不动,痴痴相望。 无双微笑着,将手中伞慢慢移向了阿龙…… 阿龙激动得一把将无双揽入怀中。 阿凤在店内纳闷地看着。 所有的食客在小泉居内鼓起了掌。 天空的阴云突然被刺破了。 阳光照下来,只照在他们两人身上,把四周的雨丝全照成飘然的金线。食客们惊奇地看着天。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 无双在阿龙怀中无限幸福地轻声说:“阿龙……” “什么?” “你不觉得这太像某个肥皂剧的情节了吗?” “我也觉得,是有那么一点点……” “这世上,会有这么简单的爱情吗?” “我也纳闷,为什么你突然变成女人了?” 无双从阿龙的怀中脱身出来,望着他:“你不要再幻想了,好吗?这个世上,哪有那些浪漫的爱情故事,什么公主爱上青蛙了,皇帝喜欢民女了,那全是文人写来满足你们这些社会底层的人的空想的……你什么时候才能面对现实呢?” 阿龙一愣,她已经抽身而去。 阿龙愣愣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雨又重新落下来,这次全浇在阿龙一个人身上。客人们再次惊奇地看天。 阿龙仰天大喊:“这究竟是为什么啊?老天你为什么要捉弄我啊……” “啊,对不起,洒水装置出了点小问题。效果师你搞什么鬼……”天上有人说。 阿龙从幻梦中醒来,他还在小泉居内,抱着胖老板。 “真的,是幻梦一场吗?” “你不觉得我的体重很真实么?” 阿龙悲哀地走回龙凤店,客人们全部端起碗溜入了小泉居,阿龙重新在空荡荡的店堂里坐下来,充耳不闻阿凤的责怪。 “对不起……”门口有声音传来。 阿凤惊喜地叫起来:“公子!”笑跳着迎上去。 阿龙一转头,这回无双真的站在门口,还是男装翩翩公子的装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阿龙回过头,愣了一下,忽然站起身来,哼一声走进了里间,把无双奇怪的眼光断在身后。 门外,阿凤和无双在聊着天。 “公子怎么又回来了啊?” “哦,没走几天,就又想念这儿的小吃了,就又回来喽。” “那就不要走好了嘞!” 阿龙一转身又从里面出来了,抱了两大坛酒重重往桌上一放:“来,喝酒!” 无双盯着那两个大酒坛:“这……” “怎么,大男人不会喝酒,来!”阿龙把酒碗伸到了她的脸旁。 醉了,醉了。 无双醉了,天上明月沉下来,静静倾听。 “我可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清醒的时候也看不到这么大的月亮。奇怪,人一醉,眼光就变得宽了,多远的地方也能瞧见……你看,我又看见天山了……我爬啊爬啊……” “那是我的耳朵……别拎着不放。”阿龙东倒西歪地说。 “我爬上了天山啊……我做梦也想去的地方……我还要去天池游泳……”无双揪着阿龙的耳朵大发畅想。 “行,到时我卖了店子,陪你一块去!” “啊,不行,那我就吃不着这儿好吃的了。” “那我们就背了店一起去,走到哪儿都有吃有住!” “哈哈哈哈好主意,你背还是我背?” “当然是我背啦,我大老爷们嘛。” “蜗牛……大蜗牛……那我们全坐在店里吃,你背着……”无双笑得要栽到地下。 “好,我背着,我全背着……”阿龙也笑得不行,笑得要流出眼泪。 阿凤醉了,一抹红霞飞染了天边,夜空变成紫绛色的了。 “小的时候我哥就天天吹要带我出去玩,可到现在他满天下跑,我还一个人守在店里,以后我要嫁一个能走遍天下的人,跟着他……到哪儿也跟着……帮他拎着包,不,是他帮我拎着,我就拿块小手巾,走累了,给他擦擦汗,给他做点好吃的,我们就坐在草地上吃啊吃啊,一直吃。又不要走了,就在那儿开个店……咦,我怎么又跑回店里来了……” “嘻嘻嘻,行,下次,我帮妹妹你挑个天下为家的夫君,包你想去哪就去哪。”无双笑着,摸着阿凤的头发。 “不要太帅的,像你这样就行了……”阿凤羞笑着。 阿龙突然暴笑起来,一口酒全喷到天上。 “小的时候我哥也天天说要带我出去玩,”无双看着天花板说着,“可是现在我出来了,他还呆在殿里,唉,没办法,他不是他自己的,他是天下的,所以他没有自己……可怜……嘻嘻哈哈,我又想起他那可怜样了,谁让他笨啊,活该……”她看着天边,想想又笑。 “你哥也是开店的啊,原来俺们都是同行,一家啊。”阿凤说。 “一家一家。”阿龙和无双互相拍着肩膀。 阿龙醉了,整个大地酒气升腾起来,一片醇醇的雾氲,要把江南化了。 “人说天下皇帝最威,那是哄他玩儿的,天下最威属我小霸王了,想去哪去哪,想吃啥吃啥,就算是皇帝,也不过如此吧。” “皇帝不如你……”无双拍着阿龙的肩膀。 “啊哈哈哈哈……”阿龙再次喷酒,“说得好,说得好,听听,皇帝都不如我,那我还求什么,啊?求什么?天下我最威啊哈哈哈……” “那你哭什么啊……”无双好奇地摸他的脸。他的脸很糙,像风沙流过的平原。 “我哭了嘛,我哪哭了,只不过是酒喝太多了从眼睛里流出来了啊哈哈哈……” 阿龙和无双又笑得钻到了桌下。 阿凤也笑着钻到桌下去找他们:“你们在底下玩什么啊,藏猫猫?我也来……” 他们渐渐飘起来了,飘到了外面。无双说:“从小到大,我要什么就有什么,你信不信,我让那月亮过来,它不敢不来。” “对,叫它来一起喝啊……”阿龙伸长手举着杯子。 “月亮来啊。”无双喊道。 月亮真的就来了,刷一下来到他们头顶,一个人那么大,银晃晃地照着他们。 “啊哈哈哈,这回好了,店里省了蜡烛钱了。”阿凤拍手笑道。 “你个小丫头,就知道算计这个。你也不想想让月亮太阳东升西落的,我们能收多少过路费……”阿龙骂。 “嗯不要不要,我要搬回家去……” 他们俩抢那月亮,无双在一边看着天上星星。 她伸手出去,星星一下全跑了。她追到水边,星星全在水中游着。她笑了跳下水去捉,星星在她身边游啊游啊,围着她,银华漫射……阿龙游了过来,他狗刨的样子很好笑……阿凤在后面追着,一只手还抱着她的月亮…… “给你们星星,给你们月亮,把我也给你们,我没有了,我和你们在一起……在一起才是最快乐的啊……”无双陶醉地笑着。 他们一齐溶化在这片光灿灿的水中。 …… 清晨,阳光照到了脸上,亮闪闪的,刺眼的。 无双醒了。 她还在桌子下面。阿龙也在桌子下面,睡得正熟。 她正抱着阿龙。 无双大惊,一把推开阿龙,转身抱住一旁的阿凤。 阿凤惊醒了,见白衣公子抱住自己,又羞又喜中,闭目装睡。 阿龙也睁开了一只眼,看见无双和阿凤抱在一起,无声笑了起来。 “完了完了。”无双一边洗漱一边心中慌乱,“怎么会和他睡在一起,哎呀不知道这样抱在一起会不会有孩子呢?糟了糟了,我这样的金枝玉叶青春花蕾,还没有心理准备就这样开放了……回去如何与母后说啊,哎呀皇兄知道了又要坏笑……” 另一头,阿凤一边刷牙一边胡思乱想:“这位公子不会不认账吧,不过他这么风度翩翩,善解人意,和他成一对不亏啊!嘻嘻,哎呀我又乱想……奇怪,他抱住我时,我的感觉好亲切,一点也不紧张,就像,就像小时和邻家姐妹睡在一起……啊?怎么会这样呢?” 心事很快就被快乐冲掉了。这些天,三人都快活地在江南清丽的山水间纵情狂欢着。 无双看见那阳光下闪烁着的水与山,不由得一下子跳了出去,把自己深化入山水之中。 她纵情地唱着歌: 用我一生去弹奏这天与地 河流也是琴线 树林也是琴线太阳与月亮里都是琴线 漂动而来的是我飘动而去的也是我 天地之间的都是我 龙凤兄妹看着她,觉得在看着画中的人,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的快乐。但觉得,她快乐了,自己也就快乐了。 阿凤一高兴,也大声唱了起来: 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华主 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 无双拍手道:“好曲好曲,此曲只应民间有,天宫哪得几回闻……” 阿龙一急,也扯开嗓子唱起来: “喂……一只蛤蟆四条腿啊,扑通扑通跳下水,二只蛤蟆八条腿啊……喂我还没数完呢,别拿水泼我……三只蛤蟆十六条腿……糟,数错了……” “别唱了,蛤蟆全被你招出来了。”无双大笑。 “是啊是啊,我本来就是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阿龙笑看着无双。 无双忽然脸一红,跑开了。 “那不如唱这个吧!力拔山兮气盖世……项羽词,俺小霸王的偶像啊……”阿龙看着她娇羞远去的背影,兴奋地大喊着。 他忘了还有下一句:“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 这天正是县城的集市,热闹非凡。人流涌着热汗,不一会,蒸腾的人气就把忧虑冲淡了。可是心事却分外升了起来。 “咦?你来看,这娘娘殿中照姻缘的镜花水月盆,若是姻缘相合水波就会动的。嘻嘻,我们俩的影子在里面好般配。”无双拖来阿龙。 “哈哈哈你真会开玩笑,哪有两个男人照这个的。哇,这水动得好厉害。”阿龙一边说,一边晃来晃去地照了好久。 “咦,水中这个人,不像我啊?” “啊!”无双吓一跳,再看看,“是你,嗯,又不是你……比你多了些沉毅博学清雅,嘴边还有沧桑感的微笑……这决不是你!” “让那家伙去死吧!”阿龙指着水中影大骂。 “什么啊,什么啊……”阿凤冲过来一把推开阿龙,“咦!我们在里面也好贴心。” “可是怎么微澜不生呢?”她失望地说。 无双:“你旁边那个也不太像我……倒好像……” “皇兄?”无双惊地猛回头,集市上人来人往,哪能看到正德天子。 “吓我一跳,没道理啊?明明看到了他那猥琐的坏笑……” “你看见什么了,黄兄?”阿龙问。 “啊,不是,以为看见姓黄的熟人而已……”无双嘿嘿笑着。 阿凤在街头心事重重地漫走,不觉独自走远。 忽然哎哟一声怪叫,有人大叫:“哪个瞎了狗眼的,本公子也敢撞?” 阿凤一抬头一斜眼,公子正在四处寻找目标,路人躲之不及。 “比我哥哥还霸道啊。不过霸得好恶心……”阿凤想。这时路人全躲开了,只把阿凤留在街心。 “啊……是你啊嘻嘻嘻……小娘子你是不是看我风流帅气,故意撞我?” 阿凤向后退着。 “其实是我撞的你……”旁边一脏脸乞丐站了出来,阿凤感激地看着他。 “滚一边去!”恶少推开他又转向阿凤,“嘿嘿嘿嘿,这么多人小娘子你偏偏撞上我,真是有缘啊!嘿嘿嘿……” 为什么天下坏蛋笑声都像是一个艺员学校练出来的呢? “真的是我撞的你啊。”臭烘烘的乞丐又凑上来,被斜眼公子一脚踢开。 “那位老兄,你的好心我领了,不过你不用帮我,我才不怕他。”阿凤说。 “可是真的是我撞的嘛,为什么就没人信呢?”乞丐纳闷说。 “你再罗嗦!天下还有自己找揍的人,我打!” 他上去拳打脚踢,可惜不习劳作,软弱无力,看起来好像搔痒。 “不准打脸啊。”乞丐犹自狂呼。 阿凤看不下去:“你怕他什么?还手啊,不一定打不过他的。” “我长这么大,没和人打过架的……” “真是没有见过这么窝囊的人,唉,只有使用我的绝招了——呼叫哥哥!阿哥快来——!”阿凤发出几百分贝的信号。 阿龙嗖地一下就出现了,嘴边还挂着没啃完的肉串:“什么事什么事?……唉,以后这点小事不要乱呼我好不好?”他一边啃着肉串,一边上去就照那斜眼公子一脚,那位一下和墙来了个贴面。 “哇,这一脚好威武,简单直观而效能一流,不知有何名称?”乞丐面露喜色。 “哇,识货,这就是我江南小霸王独创的无双无对龙式一脚,专在人背后使用,对恶棍的屁股有特效。” “你是什么人,也敢称江南小霸王?”那斜眼跳起来气势汹汹地叫,“你不知现在江湖评选江南十大恶棍之首便是我吗?” “哎呀?几年不回江南,新人辈出啊,现在的年轻一代恶棍都这么没素质没修养吗?我让你瞧瞧什么叫真正的恶人!”阿龙上去又是一顿暴捶。 旁边围观的众人拍手叫起好来。 阿龙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打人时还有大家喊好的,顿时精神焕发,抖擞身形,振奋意志,上三下四左右开弓前踢后踹打了个满堂开花,引起四周叫好声一片。远处的当是演什么杂耍,全部凑过来跳着看。 “喂,前面的看什么呢?笑得那么厉害……” “看打人表演啊,喝,打得真漂亮……好,再来一个……” “啊?现在这都有表演?喂,前面的让一让,我带我妈进来看……” 一通拳后,外加鞋底、板砖、扁担,各种街头武术用具七七四十九式全部打完一套,阿龙终于收式收工,向四下抱拳致意。四下纷纷有钱丢来,砸得他满地乱跳。 “怎么了怎么了,这么多人聚众妨碍交通?”衙门差人呼啸而来,挤入人群,“咦?耍把式的?啊!地下这个猪头是谁?会影响市容吓跑投资,快拖出去人道毁灭。” “死贺老六,是我啊,你家公子爷,哎哟,刚才忘了说不准打脸了,原来那乞丐才是挨打高手……” “啊?公子?嗯,这身衣服倒像……啊!是谁打了俺家县太爷的宝贝公子!” “哈哈,有人打了县太爷的公子?” 阿龙四下看,被差役一把揪住:“是你小子打的?” “哦?你说这个啊?我那不是不知道是县太爷公子吗?” “要知道如何?” “要知道,就再多打一遍!老子最恨这种仗着老爹横行乡里的霸王了,俺当年虽然也横行乡里,可一不靠着老爹——老爹死得早;二不轻薄民女——太小还不懂;三不杀人放火——没找着机会。全是自个儿打拼,做的就是占山为王的大事业,哪像现在的恶霸,越来越没出息!” “哈,原来还是个山贼,走,县衙里去收拾你!” “去就去,怕谁?你们家公子当街欺侮我妹妹,这么多人都看见的……” 他一回身,四周千百人一下散个干净。 “我靠!刚才喊好,现在就全溜了?那儿还有个乞丐被他打,总能作证……”他往地下一指,地下却空荡荡,乞丐也不见了。 “没义气啊!”小霸王恨不能赶上去把那乞丐也暴捶一遍。 “少废话,你说了去的啊,不准拒捕,带走!” “大丈夫说去就去,怕你们不成?” “不好了。”阿凤找到镜花水月前发愣的无双,“我哥打了县太爷的公子,被衙役带走啦,怎么办怎么办,可能会被用刑打死的啊,呜呜呜……” “啊?他们敢!”无双细眉一立,忽然又慌了,心中暗惴:“糟了,我不能去暴露身份啊,会被太后发现带回宫处罚的……” 她转了三个圈:唉,豁出去了,回宫就回宫吧。 无双白衣风行如火,来到了县衙前。大门紧闭,有一群人在外面张望着。 “让开让开。”她挤到守门差役前,“我有要事,叫你们县太爷出来见我!” “哈,你是谁?” “我就是……”无双忽然愣住。自己连证明身份的龙符玉佩都没带,想自暴身份都不行了。 “我是……你们带去的人的朋友,要请你们县太爷……手下留情……”无双咬了嘴唇说。 “滚一边去,再吵连你一块儿抓进去!” 无双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说这都是谁家的天下啊,回去一定要抓了皇兄暴打出气,看他手下的这帮东西吧。 “你还不走?”差役们恶眼一瞪,乱棍挥来,无双被赶下阶来。 阿凤赶来,大眼睛期待地看着无双。 “阿凤,对不起……” 阿凤看着她,眼泪慢慢流下来。 无双急得在街上乱走:“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我就算说自己是大明的长公主也没人信啊。” “我信啊。”忽然旁边有人说。 无双抬头一看,是一卖糕老头。 “你信有什么用啊?” “我也信啊。”旁边一挑水老太太走过路边忽然凑过头来说。 “你……” 老头忽然眼中精光闪烁,一下跳了过来:“在下御前一品带刀侍卫零零义,有请长公主回宫。” 老太婆也身手利索地丢下水桶:“在下御前一品带刀侍卫零零恶,有请长公主回宫。” “啊?太好了,快去帮我救人啊。” “太后有令,此乃宫廷机密,长公主出宫一事,不得惊动地方,尤其不得让下方官员知晓。草民的事,长公主还是不要管了,我们只负责请长公主回宫。” “啊?不行,我现在还不能回去……”无双吓得拔腿就跑。 “啊?长公主跑了?”零零义说,“快用千里传音术给二号监视站,通知长公主去他们方向了。” “那我们这边可以收工了吧。”零零恶说,“长公主走了,所有化装保护的大内收工了!” “发盒饭喽!”整条街的行人全欢呼起来。 无双跑到镇另一头,走入一家小店躲起来,还惊慌地向外张望。小二快步跑了过来:“长公主,您要点什么?” “随便来点……咦?你怎么知道我是长公主?” “小的是大内密探零零灿啊。” “看你的奸样就像啦,可你也不用喊这么大声吧。” “这儿没外人啊,长公主。” 所有店里的客人一下站起来:“参见长公主,请长公主回宫!” “救命啊!”无双冲了出去。 “零零狮零零武,长公主去向你们方向了……” 无双气息未定转过一街角,向外张望无人。一回头,一啃手指头的三岁小孩正看着她。 “你也是大内密探?化装得真像啊!怎么能化得这么小的?” “不是啊……”小孩憨憨地说。 “哦,吓死我了……” “我是大内儿童团零零发……负责在这儿给他们发信号,我现在要喊了……长公主在这儿啊……” “天哪……”无双夺路而逃。 路边的跳绳的儿童边跳边唱着童谣:“你拍一,我拍一,长公主跑向镇子西……” 路上轿夫们抬着轿中的大胖子富商吃力而行,忽然一挑担的小贩跑过:“长公主向那边去了……”“什么?”所有轿夫们把轿子一扔,任凭大胖子摔在地下大骂,全部跟着跑去了。 路边台上黄梅戏正唱到高xdx潮,一人跑过:“长公主过去啦!” “什么?”龙套和锣鼓全跟着跑了,只剩下一青衣在台上亮着相发愣。 路边的猪倌赶着猪走来,一人跑过:“长公主过去啦!” “什么?”猪全跟着跑了…… 无双在这全民皆兵四面围堵下,又被赶回了县府门前,只见四周黑压压无数奇装怪扮的大内们拥了过来,一步步地靠近着。 “发生什么事了?”差役们惊异地看着。 “事到如今,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无双横下一条心,冲到衙门前。 “你又来干什么?不怕打吗?”差役骂道。 “好啊,打我啊?”无双冷笑道。 方圆十丈内至少有一万把各类暗器一触即发。 “不敢打吗?我先打了!”趁着差役发愣,无双照他鼻子就是一拳。 “哎呀。”四面一片惊叫。 “你?你?打我?”差役捂着脸怪叫着,“带进去!” 无双得意地回首扫了一眼,昂首走进县衙。 “这回怎么办哪?”零零恶问零零义。 “太后有令,长公主到哪儿,我们也跟到哪儿,长公主进了衙门,俺们也进衙门……” “那我们怎么进哪?” “笨蛋!和长公主的法子一样不就行了……” “明白!” 于是一大群人一拥而上…… “你们要干什么?”几个差役刚喊了一声,就被淹没在拳海中……“哎呀,让一让,让后面的也打一下。”“不要乱,让妇女和小孩先打……” 无双走进大堂,阿龙正趴在那里,已然被拷打得浑身是血。他抬头和无双对视了一眼,一个眼中充满了惊奇,一个眼中充满了怜惜。 “你怎么来了?” “我和你一起来受刑。”无双也在地上坐下。 “别傻了……你,你这样的弱身子骨,怎么撑得住……”阿龙焦急地说。 无双眼睛一红,忽然想哭出来。她发现,所谓皇宫贵族,千万娇宠,也抵不上这种境地里这样一个坏男人的关心来得实在。 “这家伙殴打公差,着实无法无天!”带她进来的那个差役说。 “老板,不管她要打多少下,全算在我身上!”阿龙急着说。 无双没哭出来先笑出来了,这坏小子,他当是饭店付账呢,打成那样了还死撑。她笑着笑着把眼泪流下来了。 “这两人分明是目无本官,戏耍公堂!”县太爷气得胡子发抖。 忽然门外一阵巨响,大门轰一声倒了,一群人摔了进来。 “干什么?今天是怎么了?打官司的这么多?” “你看你们,说了排队一个一个打吧,还非要挤,挤什么!一听说打人,组织纪律性全丢光了……零零九三七,把你的臭脚从我头上拿开……”零零义回头大骂。 “你们来得正好。”无双站了起来,“这县太爷想打我板子,你们看着办吧。” 零零恶跳起来:“哪里的堂口,连我们主子都敢打?过来对切口!” 县太爷吓得不轻,连忙凑了过来:“不知这些位是何方神圣啊,要说黑话还是说官话?” “说什么随便你,我们还怕了你?” “原来是上面有面子的人啊,不知是哪家山头?” “这个……朱……高老庄朱家。” 无双心里这个气,心说回头就让皇兄送你去高老庄。 “不知我哪里得罪了家中兄弟?” “你……” “你公报私仇,乱设公堂,滥用刑讯,恐吓百姓,纵下行凶,白色恐怖,还说没犯错……”无双跳起来说。 “啊?这些都被您知道了?”零零恶大惊。 “不是说我们锦衣卫,是说那个小官。”零零义暗地里掐了零零恶一把。 呼,零零恶擦一把冷汗,指向县官:“听见没?说你呢!……来人啊,拖出去,让这种不入流的小贪官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皇家正宗东厂名牌出品的滥用刑讯……” “我下辈子不当官啦……要当只去当大内……”县太爷哀号着被拉了出去。 阿龙被搀了起来,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大内们的搀人手法还是习惯性地在地上拖,无双愤愤地推开他们,自己搀住了阿龙。 “长……”零零义嘴张得老大。 阿龙也惊奇地看着她。 无双对他一笑,轻扶着他仰首走了出去。 一到门口,只见一片金光晃眼,竟然不知何时外面站满了文武官员,金甲武士,锦衣侍女,旗号招展,伞盖翻动,一片皇家气派。 阿凤站在这一片金光中,左看右看,不知所措。 阿龙这时忽然叹了一口气。 “现在,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他愣愣看着前方说,“原来真是一场梦。” 他挣脱了无双的手,向前走去,却腿一弯摔倒在地。 腿竟已被打得瘸了。 阿凤无双惊得同时抢上扶他。 无双一把扶住阿龙的双肩,盯住他的眼睛:“阿龙,我要你听我说……”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阿龙冷冷地说,“你在梦里早就告诉我了。” 一个梦,做了多少天,如果太沉醉太美好,为什么要醒来呢? 无双愣在那里。 “阿凤,扶我走吧。”阿龙看也不看无双。 阿凤扶起了阿龙,纳闷地看了无双一眼,二人向外走去。 “我费了那么大劲想护着她,真是傻子。她会需要我这老百姓的保护?”阿龙边走边说。 百官们给他们让开一条路,两人在一片金黄之海中艰难行进着,他们本不属于这片锦衣繁华。 无双一直呆呆地愣在那里。 江南风沙起。 庞大的皇家车队就要启程了,无数镇上百姓来到镇外围观。 无双从明黄轿中向外张望,却唯独没有看见龙凤兄妹的影子。 冷寂的村中心,跛了的阿龙拄着一根拐杖张望着。 “与其在这里望,为什么不去村口望呢?”阿凤在一边嘟囔着,手里把一片树叶揉了又揉。 “她不会希望看见我们的,和我们在一起,会成为她一生的丑事。她还小,不懂其中厉害的。相信她身边所有的人,都不会希望再听到我们俩的名字。” “有什么啊,他怎么也是个王爷之子吧,就算是皇帝吧,来江南玩一趟又如何呢?而且……而且他那天那样……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 “你真笨,你难道就没看出……”阿龙刚要说什么,忽然村口烟尘大起。 “皇上进村啦!”小孩们飞跑回来。 接着是无数村民拥了出来,在村中央围成一圈,像等看大戏似的。 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明黄旗飞扬。皇家大队拥进了村里,当先一匹白马,上一锦衣少年,神采飞扬,却正是男装的无双。 她策马来到阿龙身边,一收马缰,白马高立高嘶,她正色喊道: “江阿龙你听着,一个男人,要对自己做的事负责任,我不会一走了之的,我想你也不是胆小鬼,若我是那个男人,我不会计较那女子的名声地位,只要我喜欢,我便会一心待她好,天塌地陷也不怕!我不怕!你又怕什么?” 阿龙怔怔站在那里。 阿凤却早已喜笑颜开了,她迫不及待地向无双扑了过去。 无双跳下马来,阿凤将她一把搂住。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不会抛下我的……”阿凤说着说着眼一红,哭了出来。 “我不想走,不想抛下你们……”无双也痛哭。 阿龙却还愣愣地站在那里。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啊。”阿凤回头说。 阿龙看着她们,忽然笑了笑:“不了。” 无双却走向了他。 他们再次四目相对。 无双眼中盈满泪光,几欲扑入他怀中。 阿龙忽然又倒翻了出去。 “电,又被电了……” 无双破涕为笑,她回头翻身上马:“我回去奏明母后,就会再回来的,等着我吧……”她一扬鞭纵马而去。大队人马转身跟随。 “帅呆了……”四周的村民全惊叹,“人说当今皇帝怯懦猥琐,今日一见,全然不是那回事啊……” “我崇拜当今皇帝!好好威风,好好潇洒,我回去就把墙上梁朝伟的画像全换成他的……”姑娘们雀跃着说。 “最有福是江家阿凤,这回立马就要入宫,贵为皇后喽!” 阿凤扭着草叶,还沉浸在幸福之中,想想又笑,想想又笑。 这么风流帅气的少年,温柔体贴,极通人意,而他竟然还是当今皇帝,坐拥天下,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浪漫的事呢? 她却从未想过,最浪漫的也最可能是泡影。 阿龙还怔怔跌坐在那里,仿佛还没从被电中缓过劲来。 从小阅尽世事的他明白,人生从来不是美梦,人生只是一个又一个美梦破灭的过程。 他仰天长叹,天空万里无云。坐拥天下又如何,即便是皇帝,又真得能主宰自己吗? 和他一起望天长叹的还有一边墙角那个脏脏的乞丐。 …… 从那天起,阿凤便开始在店边痴痴地张望了。 童谣唱:“云起了云又落,眼望不穿天边,其奈何?” “唉,”阿龙走过她的身边,“别等了,难道你一直盯着,她就会来?” “从前娘说过,若是你想着一个人时,就站在门边一直念着,他就会被你的心挂住,就走不出你的眼界去……” “巫术啊,这你也信……” “当年,我和娘也是这样挂着你的……” “……洗菜去洗菜去!”阿龙大喊大叫吓跑了阿凤。 阿凤洗完菜回来,阿龙正在门边睁大了眼望着,口里念念有词。 “阿凤啊,你就要成皇后啦哈哈哈……咦,皇上怎么还不来接你呢?”阿凤走到哪儿,都有人这么问。 “哎,山高路远,再说皇家大婚你当是我们穷人娶媳妇,听说宴席就要准备一年呢,要等天下各国的使臣来贺,你想想,路上也得走半年啊……”总有人替她答着。 “好命呐……”白胡子老头坐在树下笑嘻嘻的。 阿凤总是不说话,笑一笑便慌乱地走过去了。 白云越积越高了,会不会下雨呢? “你还站在这儿看啊!”阿凤骂门口的阿龙,“三个月都没眨眼了……” “睁得太久,闭不上啦……”阿龙圆睁两眼痛苦地说。 “我想,他们现在正在准备成亲的衣服吧……”这一天,阿凤说。 “是啊是啊,你想啊,娘娘的凤帔是要用百鸟的羽毛来织的,现在他们一定正在很辛苦地四处打鸟……” …… “他们应该已经打了78只鸟了吧……”这一天,阿凤说。 “嗯?这你都算出来了?可是还要拔鸟毛呢……” …… “又这多天了,鸟毛该拔完了吧?”阿凤托着下巴看着晚霞染红的天空。 “嗯,还没下锅煮呢……”阿龙托着下巴昏昏欲睡。 “那什么时候能煮……喂,为什么要煮?” 终于有一天,阿龙大叫起来:“我受不了啦!” 他跨上他的马,“我要去北京城看看。” “哥,你的腿!” “都好了,骑马没事的……”阿龙策马驰远了。 阿凤又坐下来呆呆地看天。 路人走过,看着阿凤。 “唉,这小姑娘,好可怜哪。” “被花心大皇上骗了,还傻傻等人来接她入宫呢?” “乡下土丫头,想上金銮殿……嘻……” 阿凤充耳不闻,她只默默地等。因为她知道,自己等的并不是皇帝。 而是一个诺言。 “去看正德皇啊,正德皇帝来喽……”这天忽然有小孩子在镇中乱喊着。 阿凤一怔,惊喜地冲了出去。 可是,她看到的只是一群小孩围着一个戴草冠的乞丐嬉闹着。 小孩们看见她冲来,一惊,然后哄堂大笑起来。 “哇,连后宫娘娘也来喽。喂,正德皇,你的娘娘来找你回家吃饭了耶。” 乞丐拨开乱发从发缝中偷眼望着。 一边围观的村民也哄堂大笑起来。 “阿凤,你硬是想新郎想疯了啊……” 阿凤又羞又气,转身就走,没几步眼泪就掉了下来。 “正德皇,正乞丐,快去追你娘子啊……”后面小孩犹自不知轻重地起着哄,直到被爹娘一个个赶回家去。 那乞丐却真的怔怔地慢慢迈着步子跟去了。 “你……你跟来干什么?”阿凤回头一跺脚,“我打你走了啊。” “饿……饿了……”乞丐发出枯黄的笑容,伸出了黑乎乎的手。 “真无赖……”阿凤一扭身进店去了,再不理他。在店里偷偷哭泣。 乞丐叹了一口气,在阿凤门前坐了下来,一会儿,像是睡着了。 第五章 阿龙昼夜奔驰,这一日来到了天子脚下,皇城高耸,挡住了他的视线,也挡住了万里云天。 皇城是这样一种东西,放在它里面的千金贵重,在外面就一钱不值。如果什么人都能进皇城,那一定是王朝不在了。所以无论阿龙如何想法子,也进不得紫禁城半步,更不用说觐见皇上和打听无双的下落了。 于是他只得在街头游荡,直到那天看见黄罗伞盖飘扬在天空。 他看见了正德帝。 带着坏笑地出巡,眼光不放过路边的每一个年轻女子。 他当然不是无双。阿龙也庆幸他不是无双。他心中终于有了明确的答案。 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了一件事情。 “江南小霸王阿龙迎娶京城无双”的横幅忽然高挂在了皇城门前。阿龙站在这横幅下,独自默立。 他的背后,是一群要钱不要命的吹鼓手,前面,是遮天蔽日的宫墙和墙上挤挤挨挨观看的渺小人影。 他们在看什么? 从宫墙上望下去,江阿龙是不是也同样的渺小? 如果他们不开城门,我就会这样一直站下去。阿龙想。 如果真的城门不开,他会不会站成一块石头呢? 就在阿龙觉得自己已经有一半变成石头的时候,另一支迎亲的队伍出现了。 那个时刻城门忽然大开,外面积聚已久的风沙一下全涌进了城内。昏天黑地,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黑沙中,涌进的是黑旗,黑马,黑骑士。 好庞大的一支队伍,风沙像是他们的旗号,像是他们要吞没整个大明首都北京城。 黑沙漫过京城所有宽广的道路。向紫禁城下涌来。 他们也有一面旗号。 “大漠蒙古瓦剌部小王子迎娶大明长公主无双”! 黑骑士们来到了阿龙的身后。 “让开!”有人在他身后喊着。 一百支号角齐鸣,风沙吹折了宫城的旗,也一下吹跑了阿龙的吹鼓手们。 阿龙站着没有动。 背后响起了拉弓搭箭的声音。 这时皇城门沉重地开了,一个脑袋小心地伸了出来:“皇上命求亲者觐见,不得骑马入……”话音未落,黑骑士们一声呼啸,席卷而入,阿龙卷在里面左推右挤,不肯落于人后。 成排的宫廷武士拥了出来,阻住了大漠骑士。大内总管从殿内走了出来,看看广场上的众人:“瓦剌使臣,我朝屡次重申,觐见纳贡不得超过百人,不得大张旗鼓,每次你们都是不听!” “哈哈哈哈,”当中一位黑甲大汉狂笑,“因为我们每次都来更多的人,每次你们也不敢不让我们进来,不敢不给赏。而且这次,我们不是来纳贡,是来求亲,我们瓦剌小王子久慕正德天子之妹长公主无双美名,命我等特来提亲!把彩礼拿上来!” 有大汉把大批的牛羊赶入宫中,满地乱跑,咩声不断,一片大乱。 零零义跑了出来,在大内总管耳边说着什么。 “好吧。”总管一闪身,“就请提亲使者独自进殿说话。只准一人。” 使者大笑,下马大步上前,阿龙忽然从后面抢出跑到他前面,使者大惊,一把拉住他向前跑,阿龙又在他脚下一绊……两人在殿前拉扯起来,缠在一起。 总管皱起眉头:“到底谁是求亲使者?” “我,我啊!”两个绞缠在一起的人同声大叫。 总管不耐烦地:“把他们全抬进去!” 殿中,正德帝伸长了脖子好奇张望。后面的太后也纳闷地看着。 这回的使者怎么还是连体的? 卫士们将二人拖开,他们还在拳打脚踹。 “究竟谁是来提亲的啊?”正德帝尖了嗓子叫道。 使者刚要张口,被阿龙一拳打倒。 阿龙:“是我。” 正德帝伸长了脖子:“你是何人啊?” 使者冲过来一把推开阿龙:“瓦剌小王子殿下使臣。” “来此何事?” “当然是提亲啊。”阿龙又撞了回来。 “哦,你是何人啊?” “你这皇帝怎么就会问这两句啊,戏耍俺们是不是?”刚抢到话筒的使者火了。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嘛……”正德帝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在下江南大名鼎鼎人见人怕的小霸王就是了,我与皇帝您的妹妹无双一见如故,不,是一见倾心。是她告诉我说,唔……” 使者冲上来一把按下阿龙:“……如果不交出无双,就发十万骑兵入关,亲自来娶!” “啊?”座上正德帝与太后全部向后栽出去。 “怎么办啊,我好怕啊……”正德帝大哭。 “哭你个鸟啊。”阿龙此刻掐住了使者的脖子,瞪向正德:“你看你那熊样,大明的脸让你丢光啦!十万骑兵有什么可怕,老子当山大王时,随便出去打个劫就带二十万哪!” “嗯——?”使者换了无限景仰的目光看着阿龙。 “啊?那还是你厉害,那就给你吧。”正德帝大喜。 “不是吧,就这么简单?”阿龙觉得这次英雄娶美太容易了点。 “那……那我们派三十万骑兵!”使者涨红了脸,“不能再多了……” “啊!”全宫里的官员全部倒栽了出去。 “那只有给你了。”正德帝爬起来坚定地说。 阿龙睁大了眼:“你还是不是你妹妹的哥哥啊,三十万骑兵就把妹子给卖了?那我带五十万……” “啊?”这回瓦剌使者和殿外的骑士全倒栽了出去。 “那正好!”太后说,“那你带你的五十万兵去退了瓦剌小王子的三十万兵,别说无双,有双也好商量啊。” “可……可我没说我带的五十万是兵……”阿龙一下僵在那里。 “那是什么?” “跳……跳蚤不行吗……” “给我踢——出——去——!”正德帝扯直了脖子狂喊。 阿龙被砰的一声摔在皇城门外,使者大笑着从他手边踩过去,回头对皇城内大声说着:“一言为定,三月后,小王子会亲自带大队来娶亲,不要反悔啊!” 他低头看了阿龙一眼,大笑着走开了。 阿龙趴在地上狠狠捶着地。 他抬起头,忽然惊住了。 一身待嫁华丽衣装的无双正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泣不成声。 “无双……”他站了起来,伸出手去。 无双消失了。 阿龙怔怔地站着。 望着瓦剌人马远去的背影,他忽然一跃而起,跳上马直奔江南而去。 乞丐坐在龙凤店的门口,昏睡着。 一碗面丢在他的面前,阿凤没好气地说:“吃吧!” 乞丐慢慢睁开眼看了看,又把面慢慢举到嘴边,又慢慢以优雅的姿态闻了闻,忽然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大吃起来。 阿凤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转身回店去了。 “好吃,太好吃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刻,吃到这样好的一碗面哪!”外面忽然有人大喊。 阿凤一惊,转身就冲了出去。 外面空荡荡的,却只是乞丐在喊。 阿凤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捶:“你这个死乞丐死乞丐,吃就吃,你叫什么?叫还不算,还要说和他当年一样的话,害我以为是他回来了,这话只有他能说,别人都不能说,懂吗?” “他……他是谁啊?”乞丐被捶得莫名其妙。 “他……”阿凤一下陷入了无限美好的回忆之中,“他是人中之龙,大地之英。他的笑,像春风一样吹拂过你的面庞……他在你耳边说话,像金玉相击一样铿锵动听……他望着你时,那眼光点燃天边的明月……他策马奔驰时,白云就飞扬在山岗……他……我说他呢,你没事做什么造型啊你!找死,你也不看看你那脏样,哪一点像他?破坏气氛!”阿凤又把乞丐一顿暴捶。 “我看你一个人朗诵得那么投入,在旁边摆姿势配合你一下嘛,”乞丐委屈地说,“这也要打……” “咦?我认出你来了,你不就是当天那个被恶少打然后被我哥救下的那个乞丐吗?喝!你那天居然就那样跑了,害我大哥去官府无人作证被打……” “我,我不敢见官的啊……你,你要生气,再让你多打几下……”乞丐伸过头去。 他低了头,很久不见动静,偷偷抬头时,却看见阿凤呆呆地靠在门柱上出神。 他小心地走过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阳光很亮,很真实,慢慢从伪装的背景中剥离出来。 纯粹的光线,像针一样刺入人的内部。 从内部生长出来光线,充满煦和的感人情怀。” 阿凤又开始望着远方痴痴念着。 “是的,情怀。自然充满情怀,等待人类发出共鸣。 在共鸣声中,自然显露它神秘的骨骼,一览无余,通体透亮。 是的,阳光,发育良好,营养丰富的阳光,从天而降,在头顶像神发出的召唤。 不只人听见,绝对不止……” 阿凤听见了这深切的回应声,她的眼睁大了,泛出光彩,她寻找着这柔情而恳切的声音。 她惊奇地看到,那个乞丐正在深情地诵咏着…… “荷花如水,叶瓣如少女展开,羞涩而且大胆。 几千年期待之后,一个静谧的午后,相逢如约而至。 风从每一根毛发间吹过,带动根部发出振动的快感。 葡萄叶转过身去,发出惊喜的叫声。 绿叶间闪露出新鲜的紫色果实。如果成熟。如果成熟。 我不能看到。我已经看到。时间之火留下痕迹,土地重新肥沃。 远处无人见过的水,集结在人类的面前,第一次带来活着的证据。 是的,我活着,但我需要忘记。在这个阳光泛滥的时间,在水的包围之中,在葡萄叶的歌唱中,在荷花的开放之中,请让我成为一头动物。把阳光含在口中,细细咀嚼…… 尘世间的王,在此刻君临一切。” 乞丐完成了他的即兴朗诵,手还举在半空,似乎想邀明月共舞。 他回头看见阿凤痴痴地盯着他,立刻又抱头蹲了下去:“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不准打脸啊……” “你……你……你听懂了我的话?” “听……听懂了一点。” “我说的是什么?” “思念。” “你说的又是什么?” “报答。” “怎么可能是你?” “我说了我不是有意的了……这回不打了吧……” “为什么会是你!”阿凤不知是哭是笑,跳过去又是一通捶:“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满怀心事,居然只有一个又脏又烂的臭乞丐才听得懂!连他,连他都听不懂……为什么啊?” 乞丐忽然站了起来,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无比严肃。真奇怪,他一正经起来,脏脸上就立刻涌起了让人无法侵犯的庄严,他的乱发也变得别具性格,连他的黄牙,都好像闪出了金光…… “对不起,”他一字一句地说,“请不要叫我‘一个又脏又烂的臭乞丐’,其实,我是……我是一个演员。” “演员?什么东西?能吃吗?”阿凤睁大好奇的双眼。 “演员……”那乞丐潇洒地一拂一摆他的结成团的乱发,“学名就是戏子。” “你是唱戏的?你不是乞丐吗?” “乞丐,只不过是我体验生活时的临时身份。” “那你在哪家戏班?” “唔……我因为厌恶了粉墨登场没有自我的生活,就从戏班里逃出来了……” “那还不是个乞丐嘛!” 夜深了,阿凤和乞丐还坐在门后望月聊天。 “你不准备再回戏班去了吗?” “不了,再不想了。” “宁愿做乞丐?戏班就那么可怕?” “你是不知道戏班里的苦啊,每天要早起,换装,跪拜师傅,学礼仪,学诗书,一坐一走,一唱一打,全要有规有矩,合乎体统,分毫不能差,他们会用尺量啊!然后就是一大……堆人在你耳边没完没了地说,当皇帝要这样,当皇帝要那样……” “皇帝?” “啊,是啊,我在戏班里专唱皇帝,我的《帝女花》没看过吗?我很红的,改天送票给你啊……” “是啊,你现在都紫了,几天没洗澡了?怪不得……怪不得那帮小孩叫你正德皇。” “对啊对啊,他们都是我的fans……” “他们在耍你啊,你也甘愿让人耍……” “被小孩子耍,总比天天被大人们耍,被臣子们耍,被天下人耍来得好吧。” “也是……怎么你天天被人耍吗?” “唉,人生如戏,世事如棋。当你在台上站得越高,你就越看不清台下人的真面目,他们也许疯狂地捧你,为你叫好,但心里也许在嫉恨你,作贱你,你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演好了这个皇帝。一生不过百年,为什么大家都死守着一个角色演到终了呢?我实在是厌倦了……做乞丐也不错啊……” 二人冷了场,都呆呆地望着月亮。 “为什么他们叫你皇妃?”乞丐问。 “啊……这……因为,因为,他曾经答应了来娶我……” “皇帝?” “是啊!” “啊哈哈哈,哈哈哈……皇帝,哈哈哈……”乞丐突然捧起肚子笑了个半死。 “笑什么嘛!” “谁不知道当今皇帝又窝囊又好色,在外被大臣管,在家被太后管,在殿中被太监管,在后宫被妃子管……他说过的话,自然是不能当真的哈哈哈……” “不是啊不是啊,我看到的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说那话时,眼神是那么坚决,语气是那么斩钉截铁,身形是那么挺拔……他那么专注地看着我哥……我决不相信他会骗人。” “他向你许诺时看着你哥?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乞丐又笑个半死。 “你明白什么?” “明白他不好意思看你,害羞。”乞丐立刻收了笑,正经端坐。 “是啊,他是有那么点腼腆,有时还有些女孩子气,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活泼,那么懂女孩子心思。那么体贴温存的一个人,他是不是皇帝,又有什么要紧,就算他是个乞丐,我也……”阿凤一下羞红了脸。 “哦?还有那样的皇帝吗?我演了一辈子皇帝,皇帝应该都是戏台和小说里那样,又馋又懒又色,终日不理国家大事,只知昏天黑地地玩,把国家弄得一团糟……”乞丐跷了脚,冲了月亮抠着脏脚丫子说。 “可是皇帝也是人做的啊,每个人一生下来都是一样的,难道皇帝就是天生的昏庸无能?偶尔也会遇上个把偶像派的皇帝吧……” “哈,可惜,你有机会遇上几个皇帝?一个平民一生下来发现自己不适合打渔,他就可以去砍柴;不喜欢种田,就可以去放羊。可是皇帝呢?一生下来就只能做皇帝,就算他不喜欢这个职业,也不能换了,你想想,如果他自己都不愿当皇帝,他又怎么配治理这个国家?” “可是,哪有人不想当皇帝的道理啊?当皇帝多好啊,天下就是他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一伸手就有得吃,累了就可以去睡觉,不用为明天的生计担心。逍遥自在。” “你说的那是皇帝吗?那分明是——俺们乞丐嘛……真正的皇帝才没那么舒服呢。不然,谁还当乞丐,都去当皇帝了。” “你倒是想啊!皇帝比乞丐好一万倍!” “乞丐比皇帝好一万倍!” “皇帝好!” “乞丐好!” “皇上可以号令天下!” “天下对他阳奉阴违,奏章全是虚报,他连他旁边的太监都管不了!” “皇上可以富甲四海。” “银子又不能当饭吃,天天身上戴一堆金银,累也累死了。穿件龙袍要一个上午。” “皇上可以三宫六院。” “全都是一些皇亲国戚家的丑八怪,还都是近亲,难怪一代不如一代……” “你怎么知道皇上后宫都是些丑八怪?” “因为太后的口味特别嘛!” “关太后什么事?” “皇上选亲哪一个不要太后通过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太后专挑丑八怪?” “这……你没看戏里皇上全都跑到民间来游龙戏凤,可想而知。” “那……”阿凤忽然愣住,“游龙……戏凤……难道说……难道说……他也只是因为……” 她心里忽然一下万丈踏空,多少天的痴缠多少天的忧患全落了下去,变成一万片叶子,变成一亿片灰,塌了忽然就心里豁亮了,豁亮了长久的担心与悲情就一下全涌了上来,她怔了怔,然后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这哭声在深夜分外响亮,把云中的月亮也震碎了,把夜宿的百灵也吓飞了。 有些人不是想不通一些道理,是不敢去想,一想心念就玻璃一般碎了,一想魂儿就空了,牵不住了。人不想,天就永远在头上罩着;你一抬头,它就掉下来压着你,好黑好闷,让你透不过气来。 可阿凤是被太久的想念给压住了,这会儿她哭出来了,透出气儿来了,她也就又是原来的阿凤了,她不再是预备皇后阿凤了,她知道自个儿是民女江阿凤,坐在家中小店的门口,知道天有多远了,她就落下来了,脚踩着地了,心里踏实了。但心从那么高掉下来,摔得有些裂了,一丝丝地向上泛着痛,可这痛实在,让人清醒。她的眼睛不整天那么朦胧着了,又泛出了清亮的水汽,泪水洗过了,更看得清这世间了。她想乞丐说的是对的,世上原是没有梦的,梦是做来一个个地戳破,让敢做梦的人一个个落下来摔八瓣儿的,梦破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不是清亮的啪的一声,而是沉沉的,从里向外的,极闷的一声。外面人还坐着呢,里面就全碎了,再想拼起来,不可能了。 她哭完了,愣愣地坐着,眼睛却晶亮亮的,还眨。乞丐却吓傻了,凑过眼前来看着,看见她眼睛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知道自己又犯下错了,自己不但把自个儿的梦毁了,还要毁别人的梦。人看得太清醒是个祸害,帮别人看得清醒更是错上加错,越清醒的人死得越快。他是演皇上的,他知道这个理儿。你拿肉眼去看了这世界,嬉笑怒骂,红尘百态;你拿佛眼去看了,全是死灰。所以有个皇帝要杀了所有和尚,因为他们讨嫌,他们帮你把大千世界全给看破了,他们不让人活。所以现在的僧人都少有真法眼的,得道的早不在这个世上混了,不能走的,还想混的,不能不混的,别给他们看那些。渡不了凡身,还先把人心给杀死了。所以乞丐有点慌,拉着她衣服想说点啥,想了半天说:“要不,我给你做碗面?” “不,我想唱歌。”阿凤说。 “唱歌好啊,”乞丐说,“我唱歌拿手,江南六镇戏曲卡拉ok大赛总冠军哪。说吧,你要唱哪段。” 阿凤就唱: 黯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 化作相思泪。 乞丐叹了口气,唱: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我悲也就罢了,你倒唱得比我还悲?”阿凤好奇。 “如此月黑风高,佳人在侧,良辰美景,不趁机大唱悲歌,更待何时。唱吧唱吧,唱出来就好了。”乞丐说。 “哼!看你还能比我惨?”阿凤又唱: 将往事从头思忆, 百年情只落得一口长吁气。 想当日在竹边书舍, 柳外离亭,有多少徘徊意。 争奈匆匆去急, 再不见音容潇洒,空留下这词翰清奇。 乞丐立马那边唱开了: 这天高地厚情, 直到海枯石烂时, 此时作念何时止? 直到烛灰眼下才无泪, 蚕老心中罢却丝。 我不比游荡轻薄子, 轻夫妇的琴瑟,拆鸾凤的雄雌。 阿凤心中暗想,这乞丐外表邋遢,却是颇具心思。再一看他,仿佛骨格清奇,又定睛一看时,乞丐唱到专注时,举手投足再无猥琐之态,却俨然是戏台上王者风度。另眼三看时,乞丐唱舞转身之际,竟有风随他身形自平地旋起。再四看,乞丐唱完收工,还是那个乞丐。 “你傻了吧唧地看着我干吗?” “啊……没什么,再唱啊再唱啊。” “还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吵死啦,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啊!”夜空中飞来无数鞋子。 乞丐在鞋雨中还在摆回头望月造型,一只鞋套在他指头上。 阿凤疯狂地大笑,眼泪笑得到处乱飞。 “哭出来了,唱出来了,笑出来了,这心病也好了吧。”乞丐一边低头给臭鞋们配着对,一边说。 阿凤这才觉得心底透亮了,像黄松土啪啪地踩结实了,不漫天飞扬地乱跑了,又在上面打了口井,心思儿活动了,不会再傻愣愣瞅着天边了。 “原来我刚才做了个梦而已,”她裹了裹衣裳,“梦醒了,有点冷了。” 她晶亮亮的眼睛望着夜空。 乞丐也忙把自己的破衫紧了紧,一点也没有脱下来给她披上的意思。 忽然墙头有黑影闪动。身后一声轻响,却是有人上了房顶。 “什么人!”阿凤回头惊喝。 忽然不知何时,四周现出了无数黑衣人,他们像从黑夜中的另一空间挤出来一般,从这个缝隙出现,又消失在另一缝隙中。黑暗一下子变成了一块掩盖无数杀机的碎布。 乞丐大叫了一声,钻进了店里,拿起一个碗挡住自己。 “你们是什么人?”阿凤转身抄起一个饭勺喝问。 “我们是太行群盗,在下是五岳土匪联盟盟主左冷饭,江阿龙在俺们山头前设收费站,挡了不少生意,还不肯加入合并,现在听说带了银子回家来了,我们特来捣乱!”屋顶上为首的一个说。 “左大哥,少和这娘们废话!”旁边一贼说。 “我还不想和你们废话呢!”阿凤站在他旁边道。 “嗯,你什么时候上来的……哎呀,她拿锅盖打我。” “这小丫头有武功,砍她!”匪首左一声喝。 “砍!”众贼呼应,一挥手无数斧头飞向房顶。 阿凤举起锅盖挡住。 一旁差点变成刺猬的匪首:“我靠!我刚说完你们就扔斧头啦?给我上来砍!” “是!” 几十贼人一下蹿上屋顶,与阿凤在屋顶对峙着。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贼人甲对贼人乙说。 “啊,是啊,有一点,好像是春天的泉涌,又好像是夏季的蛙鸣,像是秋天的叶落萧萧,又像是冬天的爆竹声声……大家能猜出这是什么声音吗?” “我靠,我随便问一句,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啊。” “我整部戏就这么一次说话机会,当然要好好表现……” “人太多,屋顶要塌啦!”贼人丙大喊。 “你看,他多简洁明了……啊!” 一群人全部栽落下去,摔在乱瓦碎木之中。 第六章 乞丐手举着桌子第一个从瓦砾堆中冒出来:“还好我有躲在桌子下面的好习惯!” 匪首左在乞丐举着的桌子上坐着:“还好我有比兄弟们跑得快的好习惯。” 阿凤潇洒地立在一根孤柱上:“还好我有不往人群里挤的好习惯。” 现在场中一下就只剩下三个人了。可见平时养成好习惯是很重要的。 匪首左慢慢地抽出背后大刀。 阿凤一手持勺一手以锅盖为盾。 二人对峙着。空气凝固了。 阿凤惊讶地看着匪首左在向空中移了起来。 匪首左忽然发现自己在横向飘移。那是乞丐举着桌子想找个安全的地方。 他一纵身跃起半空,倒转了身体挺刀竖直而下,想把桌子穿透。 “乞丐小心!”阿凤大叫一声抢了上去。 但是乞丐跑得很快,桌子移开了。匪首左这个很漂亮的招式一下戳空,自己倒栽进了地里。 他一个倒翻拔了出来,正好赶上架住阿凤的饭勺。 阿凤使出炒菜的全套勺法,“翻炒肉丝”,左右开弓。 匪首左挥刀架住。 “浇汁煎鱼!”自下而上。 匪首左翻身闪过。 “焖炖猪蹄!”锅盖自天压下。 匪首左急跳开去。 “四喜丸子!”阿凤用暗器。 “哎呀!”匪首左被砖头打中,“这都是哪派功夫啊,还有扔砖头的?” “嗯,这是四大菜系的淮扬菜系正宗勺法!” 匪首左一个转身抓住乞丐:“你不要过来啊,你再过来我杀了他。” “又来这一套,你们当土匪的就不能有些创意吗?” “就不!创新那么容易啊,有本事你想一个。” 阿凤看着乞丐:“你还有什么最后的话要说吗?” 乞丐怔怔地看着她,眼光中有无限留恋:“有……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千言万语,我只想用一首歌来表达……” 乞丐扯开嗓子大喊:“onlyyou,能陪我去取西经……!” “又唱?救命啊……知不知道现在是半夜三更半?”夜空中飞来更多的鞋,还有石枕,窗框,夜壶,阿猫阿狗…… 乞丐熟练地一缩头,匪首左很不幸地挨了大部分的巡航火力,晕头转向。 阿凤及时跃上,一记必杀技“皮蛋粉丝煲”将他打翻在地。 “配合愉快!”她与乞丐二人一击掌。 匪首左睁开了一只眼,要知道大片里的坏蛋一般都会这一招,没这段就不叫大片了。 但为了配合后面的剧情,匪首左还不能孤注一掷,他大喊一声“我会回来的”之后就消失在夜幕中了。 瓦砾中的贼人们也准时地醒来了,大喊一声“可以收工啦”也四散奔逃而去。 从这天起,乞丐就住在了阿凤的小店,帮她修缮房子,劈柴洗碗。在阿凤的收拾下他不是那么脏了,不过仍是又懒又馋。能躺着不想坐着,能坐着决不站着,能不洗脚决不洗脚…… 他似乎很快又厌倦了这种千篇一律有人管着的生活。 “为什么我们不关了店一起去云游四海呢?”他对阿凤说。 “云游四海,好诱人哪……哼!不就是盲流吗?说那么好听干吗?不干活哪有饭吃?像你以前一样天天睡大街?”阿凤一翻白眼。 “我以前不干活也一样有饭吃的啊。” “那如果天下人都和你一样,那大家吃谁去?” “怪不得世上只能有一个皇上。” “你很喜欢称自己皇上吗?” “从前唱戏养成的习惯嘛,你还不是天天喜欢有人叫你皇妃。” “闭嘴!那是从前,现在,我绝不准有人在我面前提皇妃这两个字,决不……” “皇妃……皇妃……” “是谁这么讨厌啊!” “哎呀阿凤啊,皇妃啊,你要救命啊……”一村中女子哭着冲了进来,“我哥大福他被人陷害了,被抓进官府了……”她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阿芬?快起来说,怎么回事?” “呜呜呜……知府大人家的公子看中了和我哥大福订了亲的小美,想从我哥那里把她抢走。他串通了知府大人家的公子,诬陷我哥偷东西,现在我哥已经被抓到衙门去了呀。皇妃,您一定救救我哥啊……” “这回是知府的公子了?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什么皇妃啊……” “您这是不肯救命啊,谁不知道那天皇上那么大的声音说要对你负责,还有人说他给你留下了免死金牌,还有人说他给你哥封了当朝大将军,还有人说你有尚方宝锅,可以上打皇上下打百官,还有人说……” “这都是谁传出来的乱七八糟的啊!”阿凤和乞丐同时喊。 “可是阿芬,我真的真的不是皇妃啊。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我绝对绝对没有骗你的……” “哎呀阿凤,这又不是演琼瑶片,你加那么多叹词也是没用的啊,这里有人会相信你不是皇妃吗?你不肯承认你是皇妃,那就是想看着我哥去死啊,我哥一死我也不想活了,小美也不活了,我们全家都要完了,你这就是杀我们一家啊,你身为皇妃不爱民,还杀人全家……” “这话我怎么听着耳熟……”乞丐说。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我帮你去,去问一趟就是了,不就是去见官么?我怕什么!阿芬起来,别哭了,我去帮你讨回公道……”阿凤最看不得人哭。 “唉,”乞丐叹了一声,“阿凤,你又忘记你是谁了吧。” “不,我记得,我是村民阿凤,所以我才一定要帮我的乡亲,不然我岂不是真把自己当成高高在上的皇妃了?”阿凤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进城。 乞丐听了这话,在一边愣了半天,才又叹道:“我不拦你,不过,你要知道一件事,冒充皇妃,可是大罪。” 阿凤想了想,“我知道啊,不过,为了救人,怎么也得试一试了。” 阿凤和阿芬站在了州府衙门前,阿凤鼓了鼓勇气,走向门前的大鼓。守门的衙役惊慌地看着她举起的手。 鼓声响了,衙役们冲了出来,把她们裹进了公堂。 阿芬开始变得惊慌,像小麻雀似地畏缩成一团,几乎像一碰就要啪的伸开细小翅膀蹿出墙去。她拉着阿凤的衣角,却像阿凤是那救命的绳子,好让她拉住了不致掉在恐怖里淹死。 阿凤好像听见那鼓声一直没停,她奇怪着还有谁在敲鼓,忽然发现是自己的心跳得太厉害。四周衙役们以职业的凶光看着每个走进堂来的人,好像随时准备把进来的人变成烧烤店架上挂着的熟食。 知府师爷带着猴子称大王的快感跳了出来,像这种击鼓鸣冤,一般都由他先出来探探风声。能吓的吓跑,不能吓的就赶跑。 “何人大胆喊冤哪?” 真奇怪冤情和胆子的大小原来也是有关系的。“是……是……我……”阿芬的声音细得听不见,她一直向下缩去,变成渺小的一点,所以师爷看不见她。“是谁啊!”他扫视了大堂的各个角落,连蟑螂洞也没有放过,就是不落在两个大活人的身上。 “是我。”阿凤说,“民女周阿芬有冤情上诉为其哥周大福被贼人所诬平白无故身陷牢狱屈打成招实在不公还请大人为小女子做主啊……” 师爷听得口渴,先去捧了茶杯:“你是周大福?” “不是,我是为周阿芬鸣冤。” “谁是周阿芬?” “我是周阿芬。”阿芬飞速地从阿凤背后头上冒出,极小声飞速地说了五个字,又飞速地消失在阿凤的身后。师爷眯了眼睛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周阿芬犯了什么罪?” “周阿芬没犯罪。”阿凤说。 “那周大福为什么告她?” “不是周大福告她是她告周大福……不是,是周大福是被告然后周阿芬来反告……” “那周大福犯了什么罪?” “周大福无罪。” “无罪你们为什么告周大福?” “我们没告他,可是周大福被抓起来了啊。” “他无罪为什么会被抓起来?” “你问我吗?我也想知道啊。” “他被抓起来那当然就是有罪!” “他为什么有罪?” “因为他被抓起来了。” “可是为什么要抓他?” “因为他有罪啊。” “那他为什么有罪?” “嘟!”师爷一拍惊堂木,“居然这样和本师爷没完没了?没看见过你这么难缠的民女!” 心里说,这样也没能把你绕晕,算你狠。可周大福那是惹上知府的公子爷了,这事你想得清楚还是想不清楚,你来讲理那就是不要命,嘴快也没用,一样有法子治你。 “来人啊,把这两个头脑不清胡搅蛮缠的村妇给我打出去!” 一帮早不耐烦的差役冲了上来。 “不要打我们啊,”阿芬惊叫着,“她是皇妃啊。” 她的声音依然很小,但这回师爷一下就听见了,官场人的耳朵总是对这类名字特别敏感。他们可以在十里内闻到巡按的气息,在百里内得知王府的动向,在千里内洞悉皇城的气候,没有这种能力的生物,很难在官场生存下去,更不用说进化成更高的官了。 “皇妃?皇妃在哪儿?谁刚才说皇妃两字?” 阿芬得了回应,胆子也大些了,她使劲地指着阿凤,“皇,皇妃啊……” “嗯?”师爷抿了胡子小心地打量着阿凤,眼前此民女确实有种非凡气质,刚才见官而不晕也是难得,相貌一流,确有一步登天的资本,可是衣衫土气,青布包头,哪里有这种的皇妃?财主家小姐好歹也戴个金钗呢。 经过这么细密的一运算,师爷心中有了底,嘴角抿起轻笑:“哼,你说这人是皇妃,她哪一点像啊?乱说话是要掌嘴的!” “她,她现在不是,可就要是了。皇上就要来迎娶她了……”阿芬越是怕掌嘴,就越是开始管不住嘴巴。 “嗯?”师爷不由倒跳出去几步,再仔细打量。都说当今皇上好色,各地官员常物色美女进献,若眼前这女子真被选入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是进献者虽多,听说皇上多不入眼,进宫后能成为皇妃的更是闻所未闻。何况若真有此事,怎么自己从未听说? 再这么一运算,师爷的头又仰起来了:“你说你是皇妃,有什么证据啊?” “哎呀阿芬!”阿凤甩开她的手,“我说了你不要说我是什么皇妃。大人,我不是皇妃,我只是梅龙镇的普通村女阿凤而已。什么皇上要来接我,那是乱传的,你们不要相信,真的,不是啊……” “什么啊阿凤,皇上亲口说的,要回来接你,还有假吗?拿你的尚方烧火棍出来打他啊……” “啊,你不要乱说啦,皇上哪有给我尚方烧火棍啊,吃完了没洗的碗倒是留下一堆。” “嗯?”师爷又后退出去几步。这下子他反倒怕了:这女子虚虚实实,如此胆气十足,难道是真有此事,却特意要来试官府的态度?现在把她打了出去,若是他日皇上真的来接她,一看美人被打成猪头,那岂不是要全府完完? “啊哈哈哈,有话慢说,来,请坐请坐。”师爷换了面孔,一面拽过一个衙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衙役向后飞跑去了。 “请两位姑娘坐,倒茶……”师爷招呼着。一边衙役们全愣住了,当这么久差,只会打板子喝威武,倒茶摆椅子没做过啊。 “这才像话……”阿芬见有了效,更加放下心来。往大堂下就那么一坐,打开随身包袱,取出茶点小吃——村里姑娘进城赶集没不带这个的,这会儿她带到府衙来了。包袱皮向地下一铺,招呼阿凤来坐。 师爷一看,好嘛,她们到这野餐来了!好吧,一不做二不休,来人啊,给两位姑娘打打扇子。 衙役们一听,好嘛,再一会该要我们提供按摩服务了,我要是有妹妹,也去送给皇上。 过一会儿,那下去打探的衙役又飞一般地跑上来了,来到师爷身边:“打听了,城里人都传皇上曾微服到过梅龙镇,当时满街都是锦衣卫,连大内驯养的锦衣猪都出动了,县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官不就是那时候被革的吗?皇上还亲口答应要接一个民女入宫成亲哪。” “事大了,快去请大人啊……来人啊!请两位姑娘上坐,上好茶!” 知府大人风风火火地冲出来的时候,阿凤和阿芬正坐在他的案上剥鸡蛋吃。“皇妃娘娘在哪?啊?大胆!师爷,你怎么能让她们坐在这儿?” 师爷愣了,原来知府知道她们是假的?“那,快把她们赶起来?” “不,在大厅里摆上酒宴。没看二位皇妃饿了吗?” “啊我不是啦。”阿芬辩白着。 阿凤忽然厌烦了这样,厌烦了这些笑脸。她不愿被推在这虚荣的高座上,与这些人为伍。她站了起来,走到堂下。低头说:“我真的不是什么皇妃,皇上纵然说过什么,现在只怕早也忘了,民女永远只是民女,我不奢望会变成凤凰。但是阿芬的哥哥实在是冤枉的,还望能把他放出来吧。” 知府与师爷面面相觑,他们见过无数的人追逐富贵,骗取荣华,但是他们却没见过有人放弃这些,于是他们的智慧在这里失效了,不知如何是好。 “呃,固然你现在还没有皇封,但皇上亲近过的人,总归是危险……啊不,尊贵,周大福的事好说好说,还请快坐下来说话。”知府笑眯眯的。 “不,请大人放了周大福,我们这就走了,村女还要回去照顾小店。” “啊?这就走?不多玩会儿?”阿芬对官府一日游这个项目有些上瘾。 “阿芬,这些富贵不是属于我们的,它是属于皇妃的,是皇上的,我们贪慕了,是受不起的,走吧。” “那……二位请好走,周大叔一会本官就派人护送回去。”这么一会儿又成他大叔了。 阿凤拉了不情愿的阿芬向外就走。走到府门外,知府和师爷还跟在后面点头哈腰。 被知府亲自送到大门口,这可是全城人都看着的。再一会儿,周大福就被衙役的轿子抬回了梅龙镇。这下子全镇人都眼睛发亮了。知府都这样恭恭敬敬,这皇妃还能有假吗?他们涌向阿凤。 “皇妃我们家新房起土你去给剪个彩吧。” “皇妃给我们王家杂货铺题个匾吧。” “皇妃,给俺们李家新出生的这小家伙起个名……” “皇妃哪,隔壁张小七的树杈长到我家来了,你管管啊。” 阿凤应接不暇着,她也不知说了多少遍自己不是皇妃,可是最后她的声音也被淹没了。她说累了,面对着汹涌而来的人潮,渐渐就只有笑着,不停地应酬着。在一片皇妃的喊声和欢喜笑脸中,不知不觉扮演起了这一形象。 只有那乞丐在一边的墙头晒着太阳,喝着葫芦里的酒,冷冷地笑着。 就在这天夜里,知府师爷带着衙役们骑着快马冲进了梅龙镇,周大福还未在压惊酒席前坐定之时,他们全家就被套上了铁铐。一时哭喊声一片。 吃惊的村民们冲了出来。阿凤拦在了师爷的马前:“为什么又要把他们抓走?” “哼哼!”师爷在马上冷笑了:“你也跑不了!你们这帮刁民,竟敢冒充皇妃,欺骗官府?告诉你吧,知府大人派人去问过了,这些年,皇上从来就没有出过宫,天天早朝不辍。你这下贱村妇不知被哪里的流氓匪类给骗了,还天天做梦自以为成了皇妃了吧。哈,居然还敢去官府自称皇妃,真不要脸。还在村中招摇撞骗。也不瞧瞧自己那德性,土得掉渣的大脚婆娘,皇上会看上你?你的脑子是猪油做的啊?去照照镜子吧,也就那边墙头那个乞丐和你最配……” “嘻嘻,哈哈……”围观人中有小孩发出笑声来。 阿凤只怔怔地站在那里,睁大着眼不知看向何处,不让自己眼中的泪当人面流下来。 皇上果然是没有出过宫的。无双也不是皇帝,可他是骗子吗?不。可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师爷见有人笑,愈发得意起来,马鞭一指阿凤对村民道:“你们中有谁觉得她像皇妃的啊……” “没有,没有……”人群向后退了,王家杂货铺开始把招牌拿下来砸,李家新生了小孩的开始骂着又要给小孩换名。 “你看看,”师爷用马鞭点着阿凤的头,“这儿哪有一个人觉得你像皇妃?就你这蠢物异想天开以为天上掉金子下来了。你抬头看看,抬头啊,啊?叫你抬头你还真抬头啊?怪不得别人叫你跳河你也会去了。你看见天上的金子了吗?你也就配被天上掉狗屎砸……” 人群中再次有人笑了起来。 阿凤站在那儿,不动不还口,任凭着师爷的马鞭把她点得一晃一晃,像是个稻草人一样。 “好,你想做皇妃是不?明天师爷安排,让你做个够,风光大典,把你扮起来全城游街,让全城人都来看看你这个皇妃的德性。怎么样啊?对了,那边那乞丐不是听说老疯疯癫癫,演过几天帝女花就整天自称皇上吗?你们正好一对,在城中心广场上给你和那位又脏又烂的臭乞丐来个大婚让全城人看……” “住口!”有人说。 “谁?谁这么大胆?” 月光下,枯树侧。墙头上立起那乞丐的剪影。他倚树斜靠着,手中抱着酒葫芦,扮经典大侠出场状。慢慢转过头来,眼中射出清冷的光。 “请不要叫我‘又-脏-又-烂-的-臭-乞-丐’,”他一字一句地说,“其实,我是一个艺术工作者,行为艺术家!” “啊哈哈哈!”师爷笑得差点从马上掉下去了,“行为艺术家?从来没听说过这一行啊,这疯子果然和那女骗子是一对……唔……” 一只臭鞋飞进了他的嘴里。乞丐在墙头恨恨地说:“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包办婚姻?” “给我打得他满地爬!”师爷气急败坏地吼着,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上去。 “不要打他的脸啊。”阿凤突然喊,然后接着发愣。 一群衙役向墙头冲去,乞丐拿起墙上碎砖乱丢着,“别上来,别上来……” 衙役们抱着头乱冲过去,发声喊把破墙哗的一下推倒了。 乞丐摔在地上,爬起来又跑。衙役们扯住他的衣服,可惜他的破衫太不经扯,每个衙役手中拿了一片布片,乞丐光着膀子还在那跑。 “好好收好本皇的龙袍,以后本皇会问你们一片片要回来的!”乞丐犹自疯狂大呼,又爬上一棵树去。衙役们又冲过去摇那树。瘦小的乞丐在枯树上有如狂风中的最后一片树叶,衙役们跳起来拉住树枝就要把小树扳弯了,忽然乞丐一踩前面那衙役的手,那人大叫着一松手,乞丐借着树的弹力把自己弹了出去,上了一座房顶。衙役们又冲过去,拆屋子。 乞丐从一个房顶跳过另一个房顶,衙役们在下面一间草屋一间草屋地拆,眨眼间没了四壁的床上,光身子的村民们愣愣地坐着。 乞丐又跳到了一间结实的砖瓦大屋上,这回衙役们拆不动了。乞丐拾了瓦乱打下去,衙役们四下乱逃着。 “好啊,哈哈……”围观的村民中忽然又有人笑起来。 “笑什么?不准笑!”师爷吹胡子大吼着。 乞丐扔得正爽,可惜一高兴把自己脚下的瓦掏空了,一脚踏空摔了下去。 “进去抓他啊!”衙役们冲了进去。里面又是人影乱晃,一片厮打声。 忽然火光一晃,衙役们大喊着:“着火啦,着火啦。”全跑了出来,大骂着,“是谁把油灯打翻了?”“那乞丐还没出来。”“活该,起火了还往里间跑,我看他是想死。” “乞丐!”阿凤忽然大叫一声,向火屋冲去。 “救火啊……”村民们如梦方醒地冲向屋子。 阿凤在火场中看不见乞丐,火一时间竟已烧得极大,里面的人想出来几乎已不可能了。 “乞丐,你出来啊,就这样死了太不值了。”阿凤哭着喊着。 她被人拉了出来,而不论如何救,那屋子终是成灰了。 乞丐……阿凤怔怔望着那废墟。 漫天的亿万火星一直升向天空,随风飘摇着,像是自由飞舞的魂灵。 “乞丐,我错了,你不是一个孬种。”阿凤怔怔地说。 师爷还在高呼着:“把这些假皇妃假皇叔全给我带走!” 衙役们拉扯着周大福一家,又向阿凤冲来。 阿凤忽然心中激愤:“谁借我一把勺子!” “有!”立刻有人拿过各式勺子。 “连锅盖都准备好啦。”女人们端上各式大锅盖。 阿凤一手拿勺,一手持锅盖,向衙役们冲去。没几下衙役们被打得抱头鼠窜。 “啊?反了反了,敢拒捕?”师爷大叫,“弟兄们给我顶住,啊?都跑得这么快?风紧,扯呼!” 他策马狂逃,回头丢下一句话:“有本事别走,明天让知府带官兵来收拾你们,要是敢跑我就抓走全镇人。” 一切终又安静了下来。 人们在火后的废墟堆里翻寻着,可乞丐也许早汽化在这火浴中了。 阿凤找着了乞丐留下的那只鞋,捧着它开始流泪伤心。 “他们在笑我,这多人里,只有你一个人站出来,我知道你是要为我出气。你知不知道,你站在破墙上说话时,那样子好帅,好威风,那一刻,我几乎以为我看见了……我心目中的那个人……虽然我一直骂你馋,骂你懒,骂你没出息,可其实你是最有勇气的一个。这么多天只有你能和我谈得来,你陪我唱歌,逗我笑,我知道你是好人……虽然,你只是个又脏又烂的臭乞丐,可是你……” “不要叫我‘又脏又烂的臭乞丐’!”背后有人气愤地抗议。 啊哈!阿凤尖叫起来,一回头就抱住了奇迹般站在那里的乞丐,又笑又跳又哭:“你怎么会活着的?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好人都不会死的,哈,咦,你……你,我怎么看不见你?为什么你只有两只眼睛在空中啊?” “都烧光啦,我还剩张嘴巴呢。”黑夜中一张嘴忽闪出来,露出两行黄牙。 “啊?”阿凤后退着,“我知道你英灵不散,可是你这样半夜跑出来是会吓着小朋友的啊……” “呸!”乞丐吐出一口烟,“我是被熏成这样黑的,这儿连个灯都没有,你当然看不清我啦!” “啊哈!死黑鬼!你终于还是活着。”阿凤又跳上去抱住他。乞丐趁机把灰全蹭到阿凤脸上。 旁边阿芬回头一看,黑脸中正翻了一双白眼看向她,她大叫一声:“鬼啊!”晕倒了过去。 村民一下跑了个精光。 第七章 乞丐和阿凤又坐回到了龙凤店的门口,开始看月亮。 “我多么希望这一夜不要过去啊……”阿凤望着前方痴痴地说,“明天,知府就要带兵来了,我的人生,就要结束了。” “我当乞丐时学会的一件事就是,今天决不要想明天的事,拉灯,睡觉!”乞丐往门槛上一趴。 “可我们没点灯啊。” “那什么玩意这么亮?” “月亮啊。” “那就拉月亮,睡觉。” “我明天就要死啦,你怎么这么冷漠啊你。” “我本来就这样嘛。” “不,我不信,我早看出来了,你故意装的,你心底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一个人背过身去偷偷哭啊。” “别臭美啦,我才不会呢。” “乞丐……” “什么啊!” “乞丐……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啊,别饿着了,不要去喝那些生水,吃东西前要洗手……我不在了,那些小孩和坏蛋又会欺侮你,你别脾气那么好……我死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对你好了,但你可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呜哇……”乞丐大哭。 “别伤心了乞丐,月也有阴晴圆缺,人也总要有分手别离,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的……” “可是,可是……你太罗嗦了,吵得我睡不着觉啊……” “你这个没情没义的!”阿凤气得恨恨转过头去,不理他了。 又过了好久。 “乞丐……” “嗯……” “嘻,我就知道你睡不着的。” “你怎么还不睡啊。” “我明天就要死了,现在还睡什么啊,趁这机会多看看这世界嘛。” “这世界有什么好看的……一片垃圾。” “不是啊,你看,晚上的风多清凉啊,有田野的清香味呢!嗯,是莫若花开了的味道呢,真羡慕它们,就在路边自在地开着,没有谁会把她们抓了去砍头,也没有谁想把她们带进宫去……” “阿凤……” “嗯?” “你到底想不想做皇妃呢?” “一开始,我还真是想呢,做皇妃多风光啊,全镇子姑娘一定都羡慕死我了,也不用每天早起干活了……可是现在想想,真傻啊,如果不能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再富贵又有什么用呢?” “可是你不是很喜欢那个人吗?” “可是他不是皇帝啊。也从没说过他是皇帝。他没有骗过我,是我自己胡思乱想,真傻,是啊,为什么一定要他是皇帝呢?他很潇洒风流,和他在一起很快乐,这不就够了吗?” “你很爱他吗?” “怎么说呢?很奇怪的感觉,当我一见到他时,我就觉得,我和他在一起能很开心。果然,我们在一起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可是……奇怪的是,他也拉过我的手,也曾把我抱在怀中,可是我却从没有过那种……嗯,就是那种感觉,我从来没有会觉得心跳和紧张,就好像拉着自己儿时玩伴的手一样……现在想来,也许,那只是友情,不算爱……” “爱,又是什么样呢?” “不知道,也许,就是天天看着他,就开心,一心想为他好,什么心里话都想和他说……他不在身边,就会没日没夜地想,他离开了,就会伤心地哭……” “会哭的啊……那岂不是很累的……” “可是,那是情不自禁的啊,那不是你所能控制的,有时连你自己也发觉不了,你就已经爱上了。就像一天走出门,忽然看见满山的花都开了,那种欣喜……” 阿凤不再说话了,她的目光看入深远的黑夜,好像已经看见,万山的花都在黑夜中热烈地开放了,只这一夜,生命最纵情地绚丽着,为了在黎明就将枯萎的青春。 “乞丐,陪我唱歌吧……” “又唱?你先……” 于是阿凤轻轻地唱:是这般柔情的你给我一个梦想,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隐隐地荡漾……在你的臂弯…… 她唱着,却听见夜空之上,竟有轻柔的笛声飘来,像迎合着她的歌声,像轻盈的翅膀,把人心带得飞扬起来。像一片花瓣,不,是无数片花瓣,无数片飞扬在黑夜中,月光下,透明而晶莹,映出万点光辉。 “我在做一个美梦啊……”她欣喜地说,“我听见乐声了,像是他来接我了,我要飞起来了……为什么天空会有这么多花瓣啊……” “那就长醉不要醒吧……”乞丐轻声地说。 他为靠在门边睡着的阿凤轻轻地盖上了被子。 现在轮到他痴痴看着飞满花的天空,许久许久,笛声一直没有停。 整个镇都在睁着眼静静期待着。 今夜无人入睡。 明天,即将来的明天会是如何呢? ※※※ 黎明终于是到来了。 乡村寂静着,仿佛每个人都醒来了,却又没有人愿发出声响。 没有人愿意让夜过去。 远处的大路上仍是寂静一片,偶有极轻的鸟鸣。 而渐渐地,阳光推移了过来,势如破竹地推过路头河沟和屋檐。 随着阳光升起的,还有远处路上的烟尘。 大队人马来了。 乞丐站在村头,静静地站着。 阿凤仍在熟睡,在她的甜梦中不愿离开。 那烟尘渐渐地大了。 渐渐能听见喧嚣之声。 能看见士兵的影子和刀枪的闪光了。 知府带着官兵们冲到了镇子口,宁静一下子被官靴们踏了个粉碎。 村民们纷纷走了出来。 师爷来到镇口,一眼看见了那乞丐:“你小子还没死?正好一块抓去,你小子会后悔还活着。” 乞丐冷冷地站着,看也不看他一眼:“嘘……” “什么?” “你听……” 师爷竖起耳朵,“好像是哪家在娶媳妇……” “你回头看……” 师爷回头。 官兵们回头。 村民们抬头向远方。 大道上,响起了迎亲鼓乐声。 更大的烟尘出现了。 前面是骑兵仪仗,黄旗招展,映得满天金光。 后面是黄袍吹鼓手,鼓号齐奏,激情威严响彻云天。 再后是三百宫女,长袖遮云,边行边舞,沿途散花。花瓣飞上天空。 再后是明晃晃的迎亲大轿,旁有金甲骑士持“大明仁慈英光武正德天子迎娶江南民女阿凤大婚礼仗”。 知府和师爷的下巴都掉到膝盖上了。 “阿凤,阿凤!快醒醒啊,快醒醒啊!”阿芬早冲进镇去,抓住睡得正香的阿凤好一阵猛摇。 阿凤睁开一丝睡眼。 “来了,来了啊,阿凤!”阿芬兴奋得脸都快变形了,好像是来接她的。 “就来了?现在当差的真勤快啊!完了,就要死了,让我再睡一会……” “不是啊,不是啊,是来娶了啊,来娶你了!”阿芬死命在地上拖着阿凤,恨不得把她揉一揉扔到镇口去。 “啊?什么?”阿凤一下睁大双眼跳起来,张大嘴不知所措。 “是啊是啊,看……”阿芬跳着指天。 阿凤抬头,满天阳光中,她又看见了飞花,听见了乐声飞扬。 “原来……原来……这个梦,是这么真的……” 不知是幸福的眩晕还是没有睡醒,她又扑通一声倒下去了。 村民全涌向镇口,早有青年爬上了树头,开始指着远处现场解说。 “观众朋友们,现在前面走来的是骑兵方阵,他们以昂扬的精神,迈着整齐的步伐走来了,哦不对,那是他们的马……在他们后面的是乐队方阵,这想必就是闻名世界的大明皇家乐团,曾多次获得世界大奖。在乐队方阵之后,我们大家都期待的宫女方阵走来了,她们挥舞着彩袖,好像满天的霞光,观众中响起了热情的口哨声,很多人流下了激动的口水……后面就是万众瞩目的迎亲大轿啦,有一座房子那么大耶,不知道皇妃坐在里面会不会迷路呢……还有宦官方阵,大内方阵,礼品方阵,看热闹方阵……哇,好像四周六城七县的人都跑来看了,队伍长达十几里,盛况空前啊……” 一锦袍骑士策马上前,高举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南有佳人,在水一方,窈窕灵秀,兰心慧质,朕自见后,日思夜想,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现备大典,以迎美人,从此相伴,永志不忘!中奖者是——” “阿凤!阿凤!阿凤……”四周百姓一齐高喊。 阿芬把晕乎乎的阿凤拖了出来,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 阿凤看着这满目锦绣,兴奋的人群,漫天的彩带,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飞旋,飞旋……村民的笑脸,骑士的高头大马,屋檐上的飞雀,蓝天上炫目的阳光……全化成那喧天的鼓乐声,钻入耳中,把心搅得好乱。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梦么?什么时候醒呢……” “哎呀!你掐我干嘛?”阿芬怪叫一声。 “你知道痛啊,那我不是做梦了……”阿凤看着双手说。 “呜呜呜,好狡猾,不掐自己来掐我……”阿芬哎哟着。 “请皇妃上轿,即刻入宫见驾听封……”骑士高喊。 “哇哦……”人群又是一阵欢呼。 宫女们上前搀住了阿凤向轿上走去。 阿凤忽然觉得自己的脚步很轻,像是踏不住地面,这种感觉使她很是不安。 她抬腿将要上轿,轿底有些太高了,一个官员忙跑来跪在轿边让她踏上去。 阿凤好奇地弯腰去看,那官左遮右躲,结果阿凤还是认出那是知府。 “知府大人,你这是干什么啊?” “啊,嘿嘿嘿,小人一时糊涂,错怪了皇妃,简直有眼不识金镶玉,该死该死!您千万要大人不记小人过啊,进了宫千万不要在皇上面前说小的不是,不然小的九族就不保了,您杀小人一人就是杀小的全家……” 够啦!阿凤一脚踩在他脖子上,跳上轿去。 知府一个嘴啃泥,好不容易爬起来,惊喜地摸着脖子后的脚印:“皇妃的玉足踩着下官啦,那皇妃算是原谅小人啦?” “我还能把你怎么样啊?” “啊哈哈哈!皇妃果然心地仁慈,有国母之风……” “我去告诉皇上,让他把像你这样的官全革喽!” “哎呀!”知府一翻白眼晕倒在地。 师爷抱住一棵大树大哭起来。 “起驾。” 庞大的队伍又启动了。 阿凤坐在轿中,回头看去,乡亲、伙伴、村庄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忽然又听见了昨夜曾听见的一曲笛声,苍凉悠远,在喧嚣声中婉转而起,虽细小却声声入耳,渐渐地天地间一切哗声皆无,只剩下这笛声。 她想,这笛声,也许原就是发自于内心之中的。 她在人群中找寻着什么,却没有看见。 村外的小山上,乞丐高高地站在那里,斜靠在树上,看着金黄色队伍的离去。 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收起竹笛,转身寂寥地走去了。 是这般柔情的你给我一个梦想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隐隐地荡漾在你的臂弯是这般深情的你摇晃我的梦想缠绵像海里每一个无垠的浪花在你的身上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残留水纹空留遗恨愿只愿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是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梦想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是我的一生…… 阿凤坐在空荡荡的大轿中,和纸窗中透入的满地的阳光一起荡漾着。 她忽然听见了那首歌…… 她最喜欢的那一首,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把它轻轻吟唱着。 奇怪,不论轿子走多远,那歌声始终追随着,像太遥远,又像太贴近…… “乞丐!”她惊喜地喊了,推开窗探出头去。 窗外是青翠山岗和原野,哪有乞丐的脏影子。 “皇妃请关窗,外面风太大!”一旁的宦官说。 阿凤缩回头来,忽然觉得轿子太大,自己好小。 “……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残留水纹空留遗恨愿只愿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 她昏昏欲睡着,迷离中,似乎眼光穿透了轿子,看见一道黑色的风越过平原,那是一匹高大骏马,它赶过队伍,长嘶一声拦在轿前,上面一人高喊:“阿凤,不要走,不要进皇宫,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可是,那个人的面目好模糊。 她会留下来吗? 她惊醒了。轿子仍在不紧不慢地前进着,单调地摇晃着。 白马的无双,黑马的骑者,她到底思念的是哪一位? 轿子摇晃着。 轿子摇晃着,她的心却坚实起来。 “停轿!”她掀开轿帘大喊着。 轿子停了,她跳下轿来,轿旁的骑将看着她。 阿凤走到那将军前深施一礼:“大人,对不起,我……我想……我还是回去吧……” “嗯?”那骑将好像要从马上跌下来。 “这些天来,我日夜思念着他,希望他来接我,可是……我越来越发现,我期待的,并不是所爱,而是一个好朋友,还有……一份虚荣。当这一天终于来的时候,我的感觉更加证实了这一点,我没有快乐,只有不安,好像整个人悬在天上,你知道,我太怕这种感觉了,害怕总有一天,我会从天上掉下来。我明白,我只是个民女,我更适合在小镇里,每天早上去河边打水洗衣,和伙伴们谈笑,黄昏看着夕阳照在山岗上,闻着炊烟香,心满意足地又过一天。我也许真的不适合做皇妃,我想,我只是皇上微服出巡路上遇见的一个好朋友而已。皇上也许也被这种一见钟情的感觉蒙蔽了,也许我进宫后他会发觉错了,我并不如在农家时那么可爱……总之也许我们都错了,他是天上太阳,我是地上小草,还是让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永不相交的好,不然,也许并不会是个喜剧……” 骑将怔怔看了她半天:“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想进宫啦!”阿凤冲他大喊。 “哦,明白了,早说嘛,叽叽咕咕一大堆,骗稿费啊你,你不进宫皇上还怕没有女人吗?兄弟们,收工啦!” “领盒饭去啦!”一下子士兵宫女宦官们抛下旗帜彩巾,哄然散了个一干二净。 一下只剩阿凤愣愣地站在路边:“这些人倒是爽快……” 她回头,满路丢弃的旗帜彩巾,随风鼓动,残花飞起,刚才还是繁华盛景,一瞬间变作好不凄凉。 “这就是荣华富贵吗?”阿凤忽然轻笑了起来。 她实下了一条心要做她的民女小凤,哼着小调向回家的路走去。身后,丢下那一片倒伏的旗带在风中飘舞。 没走几步,猛抬头时,乞丐却已站在那里。 阿凤笑着跑向他:“我就知道你会来送我的,走啊,我不做皇妃了,我们回家去,去唱歌!” 乞丐一把拉住她,盯着她:“你真的不想再做皇妃?” “不做了。” “下定决心了?” “对!皇上那么多女人,他没有我,也能活得很好。我要的是一个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的人……” 乞丐叹了一声:“世界上还真有傻瓜啊。” “也许吧,不过人总要傻一回的。” “你真的下定决心永远都不进宫?” “是啊。” “永生永世?” “你烦不烦啊,我已经决定了啊。我想了很久才做的这个决定。” 乞丐望着天,又长长叹出来。过了很久,他说:“好吧,不如陪我浪迹天涯吧。” “哈哈哈也好啊……”阿凤说完忽然红了脸,“呸,谁要和你去做乞丐,你怎么不说和我一起操持小店呢,我说的是你当伙计啊,别想歪了。” “我的志向就是漂泊天下,我希望的女孩就是愿意和我一起共历艰难的人,她从来就不会在乎我是谁。”乞丐看向阿凤,眼光专注而深远,他的眼睛中仿佛有整个蓝天。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的名字,就叫天下。” 天下都是他的名字。 “一个乞丐,却取了个这么大气的名字哦?” “哈哈哈,我行走四海,天下任我行,自由无拘,岂不比那宫中号称坐拥天下的皇帝更潇洒快意?” “是了我的天下王,先把你嘴边的饭粒擦掉再说吧。” “啊?有吗?” 阿凤取帕去擦他的脏脸,乞丐天下把饭粒又粘去阿凤的脸上,二人笑闹在一起,纠缠在一起,相拥在一起…… 天下,是他们的。 ※※※ 阿龙一路策马奔驰,奔回江南。 他也不知他想做些什么。他能做些什么?在整个大明朝面前,在整个大明朝都惧怕着的瓦剌小王子面前。上山去招回自己那可怜的几百弟兄?回江南去饮酒求一醉?也许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有这样一直不停地奔跑着,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向哪里,只愿他一直跑下去,跑到世界之外,再不想那些想不穿的事情。 为什么他要去爱上一个大明的长公主,皇帝的御妹呢? 如果他从来不曾见过她,那人生会不会更快乐?他此刻也许还在江南小镇中,目中无人地当着他的小混混,或是在西北大漠里,和弟兄们快活地呼啸奔驰。 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么痛苦的事。只有在那时,才忽然会明白了一个男人需要承担的责任,以及责任需要多大的力量。才发现一个人力量的有限,连一点点幸福都要与上天争夺。 这痛苦与爱的深浅成正比。 而小霸王能做什么?他从来不是什么真的霸王,他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项羽尚有别姬时。他忽然明白了项羽吟的那首歌的悲凉之处,而从前,他不过是把那当作一首酒后壮情的歌来唱,从来忘记了那后两句: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马儿忽然扑的一声栽倒在地,小霸王摔出去。回头一看,马儿已累垮了。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小霸王忽然坐在地上大唱起这两句,一遍又一遍唱,最后变成大嘶大吼,不成曲调。 “哇,疯子……”一挑担人走过说。 小霸王一把跳起来,揪住那人,眼看就是要发泄出所有恼恨的一顿好打。 可他的拳停在空中不动了,他的眼神忽然平和了下来,渐渐变得可怜,像一只受伤的幼兽。路人惊望着他表情的变化。阿龙带着无比哀伤的神情,放开了那人,轻轻地给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我不打你了……我打你一顿,你回去无处出气,又要再找比你弱的发泄。世上哪有不受欺负的人,连那皇帝公主,也要受人欺负,大明让瓦剌给欺负了,没本事还回去找我这样的百姓出气,我再找了你出气……我们都是那世上的可怜人……我再不打人了,不打了……你打我,我也不会再还手……打来打去何必呢……我们本都是那世上的可怜人。” “真的不还手?”那挑担的立刻一拳打了回去,阿龙一个跟头摔在路边,他爬起来,摸摸嘴边的血发着愣,忽然大笑起来:“打得好……” 他跳过去一把揪住挑担的:“我说不还手你就真打啊?还这么用力,现在我要反悔,你惨了……”砰啪砰啪,砰砰啪啪…… 阿龙打完七七四十九遍收工,长出一口气,仰天大喊一声:“天哪,你为什么要这么待我啊……”怅然地走去了。 挑夫趴在地上:“这话……应该是……我说才对……咳咳……” 阿龙带着一身的疲惫走回了江南。 一到镇口,听见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一个叫阿凤的傻瓜。 “皇帝派那么大的轿子来接她,不当皇妃,坐着玩玩也是好的啊,居然只坐出十里地就下来了,换我至少也要坐到松江去嘛……” “是啊,不当皇妃还不算,可还整天和一个乞丐泡在一起,真是天生没福的命,两人天天晚上唱戏对歌鬼喊鬼叫的,第二天早上就卖我们昨晚丢出去的鞋子为生……” “他们兄妹俩都是这样,神经兮兮,做事颠头颠脑。他那个混混大哥高兴就biu的一下出现了,不高兴又biu的一下不见了,谁也不知去哪儿,也是毛病不小,看来是家族遗传……” “我biu的一下又出现啦!”阿龙跳出来。 “啊,我说什么来着?救命啊!”众人四下奔逃。 阿龙气冲冲地走进龙凤店:“阿凤,阿凤!” 店里显然是好多天没有客人了,桌上全是尘灰,碗筷上结了蛛网,最奇怪好像是拆掉后重新乱拼起来的一样,看起来和原来一样,可碰哪哪儿晃悠,到处贴满了施工危险的标志。阿龙想坐,椅子不堪重负呻吟一声散架了,他跳起来猛拍桌子,桌面像吓着似地先行飞散开去,把他栽了个大跟头。阿龙趴在地上纳闷时,头上一块屋顶板又掉下来,他吓得猛一滚,刚躲开,碰在一根柱上,柱子一歪,眼看屋子要垮,阿龙奋不顾身地扑过去顶住柱子,这时上面几十块木板飞下来,他左跳右闪一一躲开,已退到墙角,正舒一口气,一串挂在梁上的物品松了,板鸭,酒坛,腊肠向他尽数飞来…… 阿龙使出最后的声音大叫:“阿凤……!” 阿凤和天下正坐在后院晒太阳聊天,笑着说着情话。 天下:“我好像听见什么人在叫你。” 阿凤正陷在两人世界的温暖情怀之中:“哪会还有人来啊,别管他……” 阿龙头顶酒坛,嘴堵腊肠,脖上挂着板鸭冲进后院时,阿凤和天下两个头顶在一起,手拿树枝在地上划着,正聊得开心:“昨晚唱歌你又挨了多少个臭鸡蛋啊,那么臭……” 第八章 “我还帮你接住了好多西红柿呢……” “那为什么你说他们丢给你的就是鸡蛋,我就只有黄瓜和白菜根这些蔬菜呢?” 热恋中的人就是这样,什么不开心的事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面对都会变成幸福的谈资。 阿龙大叫:“唔……” 天下一转头:“啊?欧阳峰!” “欧你个头啊,”阿龙一只板鸭扔过去,“我哪一点像东邪西毒里那个小胡子?我明显比他帅多啦!” “那你嘴怎么肿成两根腊肠了?不东邪西毒也东成西就啊。” “我这本来就是腊肠!” 阿凤跳起来:“哥?” “总算出现一个认识我的啦,说!你什么时候把我们龙凤店改成龙门客栈了,装这么多机关?开黑店哪你!” “上回那个什么左冷饭你的仇家来寻仇嘛!” “左冷饭?是那个十年前在江南美食节上被我们家打败的那个想当江南五镇酒家总盟主的左冷饭吗?” “他现在好像想改行当山贼盟主,又被你搅到失败了。” “这人做什么都这么失败,换我找块豆腐撞死算啦!” “大哥。”天下站起来喊。 阿龙像刚见过他似地跳开去:“哇,我们家什么时候来了个这么又脏又烂的臭……小二?” 阿凤长舒一口气,把他拖开去:“喂,大哥,那皇上的迎亲轿是不是你找来的?” “嗯?迎亲轿,在哪?”阿龙跳起来到处找。 “唉呀被我回绝了……我,我忽然……忽然不想当皇妃啦!” “嗯?你也知道啦……” “不知道为什么,我天天盼皇上来接我,可是轿子真的来的时候,我又害怕了,特别的害怕,怕得都走不动了,一想到就要去陌生的宫中,过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我就会怕。我想,我还是宁愿呆在自己的家乡,和自己最亲切的人在一起……我这样的脾性,要是真天天呆在宫里,会死掉的。” “你这小燕子毛病怎么就改不了呢?” “什么?” “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喂!老天,这句台词是什么意思啊?……你看,多惨,其实我们都是不能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也许你进不进宫也是注定的,老天心里有数呢。” “不,我想我永远也不会进宫。我决定了,不管老天如何想的。” “你确定?”阿龙问。 “是的,我已经向他说过好多遍了。”阿凤说。 “他?他又是谁啊?” “他是个小傻瓜,是有点脏,有点臭,可是他是我一看见就开心的人……” “啊,丫头长大了,有主意了,喂,你把人家皇上一脚踹了,就算不问老天的感想,有没有问过你哥啊,你不想当皇妃俺还想当国舅呢!” “哥,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啦……”阿凤撒娇道。 “哼!”阿龙转向天下,“你小子有本领啊,能从皇上手里抢下女人来,其实俺也不想我妹妹入宫的啊,你小子算立了一功啦,不过你要是敢欺负我妹妹,皇上饶你,我也饶不了你的!” “收到,大哥。我可不怕皇上,就怕您哪。”天下笑开了颜。 “喂,你们在胡说什么嘛?你们说的和我有一点关系吗?我不理你们啦……”阿凤羞跑了出去。 阿龙笑着看她跑开,回头又转过来打量天下,忽然奇怪道:“我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么?” “没,哪有可能啊。我去买点盐来……”天下忽然有点窘,也跑了出去。 阿龙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托着下巴想着什么。 忽然,他脸上出现了震惊之色。 阿凤一个人跑到镇上河边转了一圈,阳光很好,心情很好,树叶儿如透明碧玉在蓝天下摇,摇出漫天吹面不寒的轻暖风,带着水乡清新之气,掺着升腾的光线,裹住了每个人、每间房屋,于是世界也显得那么精致而温情。一切都正如人意。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 阿凤不知道,命运很快就要转变。 她转过街口,忽然听见一小巷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天下,他正在和人说话。 他在镇上怎么会有熟人呢? 他的口气很奇怪,不再像是乞讨时小声谦卑,也不像是和她聊天时的轻柔风趣,那是一种中气十足的,每个字掷地有声,像是在号令天下的口气。 “所有的人立刻离开这个镇子,日落之前,我不想看到你们再出现!” “可是您答应了,事成之后,您就和我们回去……” “我需要和你做什么承诺吗?有本事你就去报信带人来好了,不要我说,你还是想要命的吧。” “是的,小的哪敢。另外,招来的那些扮皇家车队的马夫、轿夫、苦力、戏班我都打点好了,他们决不会说出去的……” “那就好,我希望,那小丫头,永远蒙在鼓里。” 天下像是转了个身,看着天说,“我要在她的心里,永远以为皇上真的来接过她,永远以为是她自己拒绝了皇上,永远……不要知道真相。” …… 阿凤默默地转过身,这时天仿佛有些黑了,她靠在墙边,就那样地望着,天色朦胧了,可怎么市镇也朦胧了,路人,草木,所有所有,都朦胧了,都变得虚无,这个世界,原来并不是真的。一切的一切,也许都是假的,连当初感觉的丽日与和风,也是有人假造出来的吧。 活在别人为她造出的梦中的人,不是太可悲了吗? 阿凤仿佛再也看不清东西,听不见声音,她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世界散成了沙,像退潮一样从她身边退去了,她孤独地立在一片苍白之中,没有什么值得相信,没有什么……连她自己,也是随时要消失的吧。世界越来越暗,越来越冷,她也将变成沙,在风中消失了…… 天下轻轻走了过来,来到她的身边。看过她的神情,他明白她已听见了一些。他不知说什么好,只默默地站着。两个人一直站了好久,站到夜深,站到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 “阿凤……”他终于轻声地喊。 他连喊了几声,阿凤才茫然地转过头:“谁?是谁在喊我?”她看向别处,像是急切地要抓住什么。 “阿凤,我在这儿……” “你,你还在我身边吗?我以为……所有的人都不在了……” “别傻了阿凤……” “皇上骗我,你也骗我……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心里明白,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你们都是一样的吧!” “阿凤你看着哪儿说话?你,你的眼睛看不见了吗?” “废话,这儿这么黑,我当然看不见你。” “黑?”天下转头,虽是夜深,可是仍有灯火星光,他曾与阿凤夜夜对唱情歌,那时的阿凤可总是深情地凝望着他,哪怕他在最黑的角落,她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可现在她向着暗中走去,仿佛看不见他的存在。 “天下,你在哪儿?” “阿凤,我在这儿。” “天下,你在哪儿?” 天下忽然明白,阿凤在寻找着的,已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她心中,从来不曾骗过她,从来只一心对着她唱歌的天下。 他转过头,默默走开。 但是阿龙出现在他面前。 “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你看我除了乞丐之外还像什么吗?” “那我问你,你是不是真心待我妹妹。” “是。” “好,跟我来。” 他们站在了桥头的真心火炉前。 “如果你是真心,手伸进去,不会烧伤的。”阿龙说。 天下看了看那火焰,将手伸了过去。 一秒,二秒…… “你还不拿出来?”阿龙喝道。 “呼呼,没有事吧……”天下笑道。 “还没有事?都焦了。你走吧,别再骗我妹子了。她经不起了。” “我……” “你还是先想着如何进宫先救你的妹妹吧。” “你在说什么?” “不然如何解释你长得那么像皇宫里的正德帝呢?” “可我不是皇帝!”天下咬了牙道。 “我不管你是不是皇帝,现在长公主无双要被嫁与外族,你既长得像皇帝,就与我走一趟去救她。” “可是阿凤……” “救无双要紧啊,几天不唱歌又不会死,让乡亲们休息一会儿吧。”阿龙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顾拖了天下走开。 走远了,天下听见阿凤在黑暗中独自悲悲地唱: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生回谢爹娘。 偷偷看,偷偷望。? 我半带惊惶,怕驸马惜鸾凤配,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 无声了,她在黑暗中静静地等着她心中的天下唱下一段。 “阿凤,一定等我回来啊。”天下想。 皇城万里,阿龙心急,biu一下就到了。 “哇,真快。”天下说,“可我们怎么进皇城呢?” “老兄,你长成这个德性……不,我的意思是你长得这么像当朝天子,大摇大摆走进去不就好了。” “不不不决不行,我不能这样走进去的,被抓住就惨了!” “我以为你胆子很大呢?放心吧,有我哪。” “我不怕死,我怕生不如死啊。” “你给我过去吧你!” 天下被踢到皇宫门口,很快就被守门员踢了回来。 “嘿嘿,他们好像不认识我。”天下高兴地说。 “唔,你这脏样子是和人民心目中的皇上形象差了点,看来我得破费了……” 一炷香后。 “我还以为你要买新衣服给我穿呢……” “屁,老子哪有那多钱给你扮皇帝,拿着这绳子!晚上我们翻墙。” 又是月黑风高夜。 大内密探们又在会议室里聊着天,这次一个个品茶嗑瓜子东倒西歪,全没了紧张气氛。 皇城中的侍卫们也无精打采梦游一般地走着,有一个巡哨还不小心撞到了墙上。 两个黑影偷偷爬上了墙头。 “没有人看见,我们下……”阿龙纵身跃下。 “可是……”天下说,下面传来了扑通的落水声。 “……下面有水缸。”天下接着说完。 阿龙嗖地跳回他身边,身上滴着水:“那你不早说?” “唉,像你这种人怎么能成大事啊。look!” “啊?皇宫旅游地形图!哇,连后宫娘娘们的门牌号都标出来了,唔,门牌号上这些圈是什么意思?” “黄圈表示危险,蓝圈表示极度危险,红圈表示内有恐龙,绝对禁区!进去了连骨头都不剩啦。” “唔,连这你都研究出来了?你哪弄来的这东西?” “皇城门口那个大内开的御用指定旅游商品小卖部里,五个铜板买十张。” “那有没有标无双公主在哪?”阿龙激动地乱翻。 “别弄破了,你到前面十字路口向左转银安殿就是了。” “那我们还等什么!”阿龙揪了天下便飞纵过去。 “小心机关。”天下大叫。 屋顶上弹出无数捕兽夹和绳圈。 “这哪是皇宫啊?原始森林嘛,这捕兽夹是用来干什么的?还放在屋顶,这里经常有东西在屋顶乱跑吗?”阿龙戴着无数夹子,倒吊在绳上说。 “嘿嘿,”天下解下他,“曾经是有的吧。” “什么人在房顶鬼喊鬼叫的啊。”下面的侍卫大喊,“小点声好不好,不让人睡觉啦!” “对不起啊,我们这就走……”天下挥手致敬道。 “哇,这都行?”阿龙眼都直了。 “自从决战紫金之巅后,皇宫越来越有名了,每天晚上都有很多大侠慕名而来,一是参观决斗圣地,二是也都想在皇宫屋顶上比武耍酷……天天如此大内们抓也抓不过来,干脆就不管啦。” “那皇上岂不是很危险。” “对大内来说,没有比皇上更危险的……零零发,巡逻啊。”天下朝屋顶上走来的一个大内打招呼。 “是啊,夜班辛苦啊。”零零发黑着眼圈说。 “我先走了,一会去宵夜啊。” “好咧好咧。” 零零发走了一会,忽然纳闷道:“刚才那人是谁啊?” “你怎么会认识那大内?”阿龙问天下。 “随便喊的。” 皇城仿佛是走不到头的,连绵的檐顶上笼罩着一层青色的雾,那是被皇城封住的长年堆积不散的云气。穿过层层雾霭,阿龙感到有什么正在指引召唤着他,他抛开了天下和地图,凭着感觉独自在这迷茫笼罩的巨大迷宫中奔跑起来。雾一层一层被揭穿,又一层层地掩过来,像是无数重的轻纱帐,遮掩着那个美丽的秘密。 阿龙落到了一处殿的天井中,一切静籁无声,月光透过重重轻雾折射下来,照出一片淡绿色梦境般的宫墙与回廊。 他轻抬步,慢慢抬头,走过去,听见一首歌忽然响起在天地间。 像是在上次的梦里,在酒店门口与女装的无双相拥时所听见的,但又多了几分壮志情怀。 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愁事烦事别放心头。 鼓声响碎迷雾,一切分外清晰。远处水边回廊上,站着那女孩,赤足碧纱,痴望天空。 那正是他梦中见过的无双。 阿龙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忽然再也不想动一分一毫,不想打破这一刻。 梦寐以求的就在身前,而梦想又是何其远。 他与她之间,隔着整个大明王朝。 这短短几步之路,他忽然担心他永远也走不到,他担心他会没有勇气再迈出步去。 他忽然转过身去,在殿前狂走。 他越走越快,心事愈冲上来,心就愈乱,整个人跳将起来。 忽然嘶咔咔尖锐一声,像是天空破了,把他吓了一跳。 随后是疯狂的节奏,丝竹乱响,二胡古琴洞箫们发出超乎常态的高音,屋顶上有人在摇头晃脑地甩开长发拉琴击鼓,像是一群天上降下的疯狂妖怪,那音乐也实在不是人间能听到的,尖锐刺耳却如针刺入人的身体,只激得人热血沸腾,只想大跳大唱起来:屋顶上有人用了声嘶力竭的高音怪叫一般地唱:“无双无双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一天不见你吃不下东西,两天不见你心中没有底,三天走路撞墙头啊,四天要死要活要见到你……” 无双被这喧天的怪乐怪歌吓了一跳,向这边望来,她的目光与阿龙一触,霎时间多少哀怨多少思念多少激情点燃了百万伏的电压,天地间就是咔嚓嚓一道闪电。 闪电过后,阿龙头发全竖,口吐青烟,后仰着僵在那里。 无双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一笑千娇百媚生,足以点燃男儿心中所有勇气与豪情。 阿龙忽然觉得自己又成了那个呼啸冲下山间野性十足的马贼,又是那个狂放不羁横行世间的小霸王,他才不管这里是不是皇宫,才不管明天会不会掉脑袋,他跟着那疯狂鼓乐大唱大跳起来,只要在此刻换心上人的一笑,高声诉一诉多少天多少刻的衷肠。 于是他跳了起来,跟了那节奏高声唱:“无双无双我爱你,走遍万水千山也要找到你,想你想得我睡不着觉,一看到你我就忘了自己……” 他边唱边跳走向无双,屋顶上的那一拨天外乐手更加来劲了,把手中胡琴琵琶抱起正弹反弹上下弹,鼓点打得震天响。 “好土的词啊。”无双看着他笑个不停,眼睛却再也离不开他。 阿龙摇摆着跳向他,眼神向她示着意。无双娇羞地转过头,忽然一甩长发,与他共舞起来。 屋顶上的人不知又从哪弄来了彩灯铜镜,一个个光束投下,在他们身边亮起来。皇宫变成幻境,庄严的宫城变成狂欢夜,屋顶上的人们高歌呐喊狂颂着爱情,殿前的两人忘情地对舞飞旋。 他们换了无数种舞步,摆了无数个造型,对了无数次媚眼,他们忘记了什么是皇宫、公主、马贼和大明…… 直到那一刻,太后的喝声传来:“什么人在皇宫喧哗!” 忽然一切都静了下来。 檐上的乐队一下消失得无踪,光息了,影散了,只有两人还痴痴对望着立在那里。 “无双……”阿龙开口。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这只是一场梦而已,谢谢你,在我心儿将死之前,还给我了这样一个好梦,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无双……” “你走吧……让我永远记住这样一个好梦,我不要让它有个悲伤的结局……” 大内们的喊声近了。 “无双,我不走,我今生今世都不会……” 无双掩住了他的嘴:“你不走,就不会再有今生今世……” 大内们冲了进来。 阿龙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不知道离开了无双,他还能去哪儿? 大内们抓住了阿龙,将他拖了出去。 他抬头,看见无双离他越来越远,她的眼中没有震惊与彷徨,她只看着他,眼神不离开他,那是纯净的眼光,只想用这爱意,看着心爱的人久一些…… 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什么? 阿龙被拖到了太后面前。 “我见过你,”太后冷冷地说,“也知道你想做什么,无双早就和我说了一切,但是没有用,无双不是属于她自己而是属于大明朝,大明万世的和平,比任何一个草民的生命与爱情都重要。” “我同意这一点,”阿龙说,“可我就是要带无双走!” “把他拖出去砍了。” 大内们拖了阿龙来到一片寂静的午门外,这里空旷黑暗,四面城墙都如远在天边,把整个世界围在城内,只留下阿龙在世界的中心。 大内拔出了剑。 阿龙心中默祷:“如果老天你真有眼,就让这一剑砍不死我,砍不死我砍不死我砍不死我……” 刷的宝剑落下,阿龙项上一道寒光。 他的世界黑暗了。 第九章 阿龙睁开眼,他还活着。 “老天真的显灵啦!” “屁个显灵,本来就是用剑柄拍的你,把你砸晕而已……”一个长发大内说。 “咦,你不是那个屋顶上的妖怪?” “乡巴佬,什么妖怪,我们是紫禁城大内明朝乐队,平日喜欢摇滚朋克,和皇上臭气相投,是皇上的心腹助手。刚才我们受人之托,怕你见长公主不敢表白,去为你们奏乐制造气氛,现在又受人之托把你送出皇城。” “那个人?那上次扮迎亲皇驾去接我妹的也是你们吧?” “是啊,我们租用了很多草台班子无业游民。组织能力一流吧。” “那个人也故意让你们大吵大闹引来太后?” “他只不过只想你和长公主有个最后的好相聚,就算我们不来,你想带她出宫,也只有死路一条。要不是我们暗中帮着,你以为你真的那么容易就能进宫?但是你想带长公主逃走,那是不但要了我们脑袋,还会引起大明和瓦剌的战事,所以万万不行。” 阿龙抬头,他正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哪儿?” “听着,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现在向前走,不准回头看,一直走下去……你一回头,就立刻会死,就永远也见不到你的无双了。” 阿龙于是一直走下去,走下去,这一天他来到了大海边。 大海边坐着一个人。 却是天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 “天下之大,哪儿我不能去呢?”天下转头,“你呢,天下之大,为什么只恋一个无双?” “我不像你,你连天下都可以放弃,还有什么是你不能丢掉的?” “你终于明白我是谁了。我不能丢掉的,是我的自由,可你却要自投罗网。” “如果连皇帝都要逃亡,那么天下,还有什么人有希望?” “因为你不肯放弃。我快乐,是因为我连皇位都可以放弃,我找一个傀儡替我做皇帝,用我的天下,换我的自由。我放弃了,我才得到快乐,你也要学会这一点。” “你知不知道所有的人都说,当今天子,是一个好色昏庸、懦弱无能的人。” “那又如何?那并不是我。” “你只是以为那不是你而已!那就是你!”阿龙一把扯过天下,把他拖到大海边,“照照你自己的样子,那个人就是你,而且你比你座上那个没胆又没品的蠢货还要差劲一万倍!你抛下整个大明朝,任由那些鼠辈坐在宫廷上,看着瓦剌人年年冲破边防,烧杀抢掠,现在还要抢走你的妹妹,整个大明朝有万里国土、百万雄兵却吭都不敢吭一声,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孬种,才会带出这么孬的朝代!” “有什么用?我当皇上又如何,改变不了的,我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大明早立下重罚,可哪一代没有贪官?我在皇城中能看到什么?我根本不知道我的帝国是什么样子的,我也根本不能改变,连选妃子都要听太后的旨意,换一道门槛都要被大臣和皇室们阻挠,我在那个位上又如何,我心里越清醒,也只有越痛苦!” “你唬谁?难道历朝历代没出过好皇帝吗?你祖上能起兵赶走鞑靼人,夺得天下,换你有这个胆量吗?若是有人敢欺负我妹子,我管他是高官恶匪,拼了命也要打他个满脸开花。而你坐拥天下,一声令下万众云集,瓦剌人要强抢你妹妹,你敢发圣旨宣战吗?你敢上阵去和瓦剌人对砍吗?你这个只会喊‘不准打脸’的家伙,我今天不打你你不知道你有多欠揍!” “不准打脸……”天下习惯地喊道。 “我偏打你那脸!”阿龙一拳便打在他鼻子上,“我打得连你家朱元璋都不认识你!” 天下脸上一遭重击,忽然暴跳起来,发疯一般向阿龙冲去,扭住他没命地猛打:“你居然敢打我的鼻子,我和你拼了!” 两人扭打在一起,从沙滩滚到海里,又从水里翻到岸上。 不知打了多久,从天明打到天黑,终于打得累了,全部瘫倒在岸边。 任潮水冲刷过身体,他们全仰望着夜空。 银河如洗,星辰如海。 “阿龙……”天下说。 “什么?” “谢谢你。” “谢我打你一顿?” “你若是不打我的脸,我也不知道我会有勇气跳起来和人拼打。” “那是你还记得你有张脸,若是你连脸都不要了,我打也懒得打你。” “我从小到大在皇宫,从来没有和人动过手,原来……打架真的很疼……” “也不想想,我小霸王的拳头,能吃得住的没有几个……” “原来我还不算太差……” “嗯,不算太差,只是有一点差。” “我能不能变得很强呢?” “……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父母死得早,留下我和妹妹相依为命,那时候,镇上所有比我们大的小混混们都欺侮我们,可我发誓自己被打得再惨,也决不让我妹妹吃一点亏,后来他们怕了我,因为我敢拼命。后来我也有了自己的朋友,因为我决不让自己身边的人受委屈。你当皇帝的,不会想象出那种日子是怎样过来的。可是一直到最后,我惹了太多的事,结了太多的仇,还是不得不背井离乡,才能让我妹妹安生地过日子。你能明白那种憋屈的感觉吗?一个男人,却不能保护自己最亲的人……就像那天在宫中,无双看着我远去,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真的也能保护别人吗?” “我靠!当然,你是皇帝!何况你已经保护过了阿凤。你当然有力量,只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去用它做你想做的事,哪怕这些事要让你冒多大的险,哪怕,它会使你自己完蛋……” “哪怕……让我自己完蛋……”天下喃喃道,“是的……是我自私了……为了保护她们,哪怕我一辈子要过自己不想过的生活呢……” 他一跳而起,大声道:“明白了!从今以后,天下再没有一个浪迹天涯的正乞丐,只会有一个堂堂正正的正德帝!” 他低沉下声音:“哪怕,他从此将一辈子为别人而活着……” 阿龙站起来拍拍天下的肩膀:“小子,这时候,你才像个男人样子。” “shutup!你胆敢叫我小子?”天下一甩破长袍,“朕从今后要重掌朝政,君临天下,你这马贼给我小心点!” 他一纵上马,向远方奔腾而去。消失在星河一线的天际。 阿龙看着他远去,笑了:“喝,好哇小子,变得倒快啊,你要真的能当个像样的皇帝,我下次见你就不打你脸啦!” 他也纵身上马追去:“快一点,离小王子来迎亲的日子只有七天啦!” 一卷龙烟,两骑狂尘,一路挟风云向皇城而去。 大明的子民们抬头望,只看见一条通红云带射向北方。 长城外,大漠中,浩浩荡荡瓦剌骑兵的黑沙暴也袭向京城。 皇城楼上的无双抬头,看着天上云霞,一红一黑即将碰撞。 迎亲大典之日。 千百礼号长鸣,京城北门开了,瓦剌迎亲大队黑压压地拥进来。 与此同时,天下与阿龙策马冲进了南门。 “什么人!敢在京城门前纵马!”侍卫大叫。 “大明皇帝回来啦!”阿龙大喊,“还有你家小霸王!” “皇帝我知道,可小霸王是什么官啊?” 巨大辉煌的大典礼台已在正阳门前搭起,太后与那“正德帝”坐在台后彩篷内,盛装的无双也在一边静静地等着,却面无表情。 瓦剌迎亲骑队吹着胡笳策马而来,瓦剌小王子坐在黑马之上,满面黑须,裹在黑袍中,不苟言笑,不像迎亲,却像是临将上阵。 瓦剌士卒们端来了彩礼,小王子却冷冷地停在了远处。台上的正德帝面上挂不住,喊道:“既是瓦剌部可汗来到,为何不上前觐见哪?” 瓦剌小王子一声冷笑,策动高大坐骑,那马长嘶一声就跃上了迎亲礼台,众侍卫喝一声正待上前拦阻,瓦剌近卫骑士们一见也纷纷纵马跃上礼台,一时间十几丈平方的小小礼台上,再演大明与瓦剌相争之势。高头大马上的骑士们大声呼啸,将侍卫们纷纷逼了出去。 假正德帝先怕了,大喊:“有话好说,不要冲动。” 瓦剌小王子冷笑一声:“我上来了,你便如何?” 正德帝脸色发白,再不敢发一点声音。 台上百姓皆唏嘘,只恨国主无能,大明颜面扫地。 太后的脸色也已难看至极。 “我做事不喜欢拖拖拉拉,最恨无聊礼仪,什么大典宴席,全免了吧,这就请无双公主上我的马,跟我回大漠去!”小王子喊道。 无双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正德帝心中害怕,直向她使眼色。 “无双,你起身吧。”太后叹一声道。 “慢着!”远处一声喊,话音未落人已近,是阿龙的声音。 无双眼神亮了,兴奋地站了起来。 “皇家大典,谁敢阻扰?” “我!”远处奔马上,天下大喊:“长公主出嫁,怎么不问过我大明皇帝?” 四周一片哗然,太后惊讶地站起身来。 “大明皇帝?”所有的百姓转头看了去,只看见一个穿着洞洞装的长发脏鬼纵马而来。 知情的明朝大内乐队全部掩面低头想钻进地里。 “那个疯子是谁?怎么会放进城来的?”太后气恼道,“他长得哪一点像我儿子?” “老兄,你的脸多久没洗了啊?”阿龙担心地问天下。 “是啊!把那疯子赶出去。”台上的正德帝喊道。 “嗯?”明朝乐队全惊异地转了头。 其余大内跳了出去,把天下拦在场外。 天下指台上高喊:“正乞丐,我从街上捡来你,教你礼仪,你现在居然反脸拦我?” 假正德转过脸去,心说:“废话,当皇帝这么爽,你说换就换,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把底下那个喧哗的疯子推出去砍成八块!”太后气得发抖。 “啊,不要啊!”无双惊呼。 “又是你认识的?你从乡下哪儿引来这么一帮人?”太后瞪着她,“我真担心瓦剌王受得了受不了你呢。” “可是他……可是他……”无双急得说不出话来。 大内们围上来,天下跳出一步道:“慢着,我有龙符在此。” “早拿出来嘛。”阿龙与他背靠背举刀说。 天下在裤袋中掏啊掏:“各位观众……请看……咦?这是什么……没理由会是半个包子啊。” 大内一拥而上,把他们俩抬起来。 “你这死乞丐,这回被你害死啦!” “别着急,我还有法宝。专门控制大内的皇家魔笛——让我找找,在哪呢……”天下在空中抖着身上的破衣裳,洞里掉出各种古怪东西:破碗,弹弓,痒痒挠,蚤子无数,还有一只兔子。 “变魔术的,有本领变出一只大象来砸死我们。”下面的大内喊。 “哎呀哈,魔笛掉了!”天下的皇家笛子掉在地下,被众人踩进土里。 “这回我们不是死定了?” “没有笛子也只好麻烦点了,用直接喊的吧:明朝乐队快来救命啊!” “你早说不就完了吗?找什么笛子啊。”在台上等着命令的明朝乐队们一冲而下,抢过天下和阿龙就跑。 他们拐过大街,甩开追兵,逃到城郊。 天下吩咐:“快,快去皇宫与我取龙袍皇冠,再弄水来我洗脸。” “龙袍皇冠早有人去取了,可是陛下您这脏样,一点水恐怕不够。” “那没办法了。”天下左顾右看,看见一个池溏,扑通一声跳了进去。 大典台一处。“反了,反了,”太后气得跳脚,“连大内密探都发疯了。” 转过头来她又点着假正德:“你哟,这么没用,连乞丐疯子都欺侮到你头上来啦。” “嗯?”一边的小王子怒哼一声,“现在我可以带无双公主走了吧。” “你别想带走我了。”无双说。 “为什么?” “因为他就要来了。”无双眼望城头白云生处含笑说。 ※※※ 忽然街尽头鼓乐昂扬。 明朝乐队大肆吹打着。天下洗净身子,金冠束发,玉带龙袍大步走来。 一瞬间无限萧瑟就化作无限神采,一瞬间万里江山就换了气概。 太后再次瞪大了眼睛。百官全伸出头去震惊地看着。 禁军和侍卫们看看台上,看看台下,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瓦剌小王子也糊涂了:“皇帝?这才是真的大明皇帝?” 天下转头正视他道:“是,我出外巡游六个月,如今才回到宫中。” “那我们的亲事,还算不算?” “当然不算!连皇帝都没开过口呢。”阿龙说。 “哼!就算你是皇帝,那我现在向你提亲!你又敢不准吗?我的随身铁骑虽只有三千,可足以闹翻整个北京城,关外还有控弦数十万,一声令下,踏得中原寸草不生。” 天下冷笑一声:“我大明皇帝现在就站在你面前,我不靠五百大内侍卫,不靠十万京城龙虎禁军,不靠大明百万执戈之士,我们五步之内,云气吞吐,神形相争,你却又岂敢碰我一下?” 瓦剌小王子倒吸一口气跳开一步,上下打量天下:“你真的是大明皇帝?” 天下笑道:“莫在我面前提你的几十万骑兵,你若真是英雄,就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而用手下几十万族人血肉来撞我大明的万里长城。若是每次一点耀武恐吓,我大明都退让应承,唯唯诺诺,就会使你越来越有恃无恐,心骄气躁。终有一日,不知轻重,触怒天威,百万雷霆横扫之际,部族不保,血统不存。我今日对你严词厉色,却是为了你好。” 瓦剌小王子再退一步叹道:“罢罢罢,若你果然是大明皇帝,看来我瓦剌这几十年内,是再无机会强过大明了。从前得罪之处,还望多多宽恕。” 台下百姓一片欢呼声。 天下走到太后面前,郑重道:“母后,我回来了。” 太后冷冷地看着他:“你别以为穿了身龙袍,就冒认皇帝,你哪一点像正德天子?他那么猥琐胆小没出息,你才不会是。” 天下道:“是,我如今全身上下,再没有一点像他,我再不是他。” 太后忽然热泪盈眶:“你终于肯回来做皇帝了吗?” “母后,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看到我的儿子回来,威加宇内,气吞万里地做一个皇上,你终于觉醒了……” “哎呀我要快溜……”台上的假正德缩到桌子底下潜逃了。 “皇帝重归,母子相认,强敌折服,小人逃走,圆满大结局!请奏黄钟大吕,大家请跟我欢呼……”大内零零义跳到台边大喊着,台下百姓挥手狂呼掀起一片又一片人潮。漫天飞起帽子手巾,宫女们大抛彩绸花瓣……空中现出演员表…… “慢着!” “喂,是谁这么讨厌啊?”零零义喊。 “想大结局?还早得很哪,下面的观众先不要散场啊!”瓦剌小王子喊,转身对正德帝笑道:“不过娶亲一事,是你们太后在宫廷之上亲自答应的,这么大个国家,怎可说话不算?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天下万邦,再无人愿相信大明。” 天下皱眉,一时无语。 无双急了:“我皇兄金口玉言,他说了不算自然就是不算!” 天下叹一声:“唉,现在大家知道当皇帝的难处了吧,若是我只是个乞丐,一天反悔二十次也没事,可是当了皇帝,放个屁别人都要记载,还得替朝廷说过的话负责……” 太后也叹一声:“虽然无双也是我心头肉,你亲妹妹,可是为了大明江山安定,有时皇帝你要权衡轻重,不要义气用事啊。” 忽然阿龙跳出来朗声道:“当年太后也说,只要我带了五十万打败了瓦剌小王子的三十万,就把无双许给我是吧。” 太后:“我有说过吗?” “有啊?”一个史官立刻跳了出来,“您是在小说的第二十三页第六行说的。” 太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心说狗仔队的就是讨厌啊,天天跟着你什么都给你记下来:“那又如何?” 阿龙坏笑一声,走到天下面前,敲敲他肩膀:“妹夫,借我五十万,过几天还你。” “好。”天下与他一拍掌。 小王子跳出去:“哇,你们来真的啊?” “嗯?”两个人歪了头笑了看着他。 “不要以为要开战我就怕了你们哟!”小王子大喊,一伸手拽过身边一个会计,小声道:“我们到底有没有三十万啊……” “有啊,算上牛羊就有。”会计刚说完,被揉成一团扔回了队伍里。 “咳,战事一开,血流成河,本可汗也不想的,不如就由我与那位……” “小霸王阿龙便是。” “原来是龙亲王,失敬。我们大漠民风强悍,若是两男子同时爱一女子时,便常角力决斗为判,这位龙兄看起来胆色过人,不如我们就在此比试一场。三局两胜,胜者便迎娶无双,如何?” “哈,好得很,比武难道我便怕了你不成!”阿龙血向上涌,“我不迎战你还当我大明无人啊。看你一把胡子,还敢称小王子,这么大年纪了和我争什么啊。” “瓦剌部首领世称小王子,其实就是部族可汗啊……”天下低语道。 “哦?那也许真的有两把刷子?” “好,就在这划下道来,尽力相搏,生死由天。”瓦剌小王子一指场中道。 “好!”阿龙再顾不得许多,上前与他一击掌。 无双紧张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迎亲还是叼羊啊,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啊?” 史官又跳出来:“长公主,现在是明朝耶,女权主义没市场的。” 天下也道:“无双,现在只能如此了,难道真的和瓦剌开战吗?” “那么,所比什么要由我来决定!”无双道。 她心中暗想,这样便可以帮到阿龙了。 瓦剌小王子爽快道:“很好!第一场所比就先由公主决定,比什么本王子也是不怕的。” “第一项:作诗!” “哎哟喂!”两大男人同时栽了出去。 小王子站起来擦汗,心道:幸好她还没要我们比插花。 阿龙头痛中:我从来不识字,这小丫头好像不知道啊。 无双想的是:游牧之人连汉话也说不来,哪能作诗啊,阿龙随便说两句也赢定啦。 可小王子先站了出来:“很好,本王子曾游历草原,写下马上情诗无数,出版诗集五本,这点小事,岂能难倒本王子?” 当下朗声念道:“哇兹哇古兹恩鲁,者别撒丝曼虾务,斯付耶耶乌加肚儿,斯亚斯里哈达主,劳拉尼耶一哥,劳拉尼耶一哥,金叔金丝萨西度……” “打住!这是什么东东?”阿龙叫。 “这是我们的诗啊,这诗的意思是:啊,茫茫的大漠,悠久的历史……” “够了!”阿龙转身问太后:“用地方话作诗也算的吗?” “这……”太后犹豫。 “那我也会作啊,听着,”阿龙大声颂,“卧梅又闻花,卧枝蕙中地,泥翁卧石睡,卧哺高颂泥……” “哇,也不错嘛。”太后说。 天下的鼻子也气歪了,心说“我没有文化,我只会种地……”亏你说得出口! “既如此,小王子的诗并非汉诗,便算是阿龙赢了。”太后说。 “耶!”阿龙跳起来,挥手绕场接受满场欢呼。 “慢着!”小王子说,“谁说我作的不是汉诗,我从小深通汉学,只是教我的老师地方口音太重,所以虽然我用的是汉语吟诗,你们还是听不懂……翻译,翻给他们听!” 翻译跳了出来:“我们家可汗吟的是:黄尘万古长安路,折碑三尺邙山墓。西风一叶乌江渡,夕阳十里邯郸树。老了人也么哥,老了人也么哥,英雄尽是伤心处!” 哇!……人群大哗:真好诗啊,不服不行。 天下丧气地看着阿龙,心说:看,不从小好好学习文化知识怎么行啊。 这一阵自然是阿龙输了。 小王子道:“下一轮该由我来出题了吧。我们瓦剌族男儿个个善于骑射,想来大明的神射手也不会少吧。不如我们就来比射箭。” “哈哈哈哈,”阿龙大笑,“你真是自寻死路,想当年我小霸王号称江南神弹王,哪家的窗户鸡狗没有我弹丸的痕迹,说打那猫的左眼,决打不到它右眼……” 那正好。小王子冷笑:请! 当下命人在台前百步外摆开一行香烛道:“谁能射熄最多蜡烛,谁便胜了。” 他取过铁胎弓,搭起黑雕箭,一箭射去,有三根烛光立熄。 好!瓦剌族众骑士均高喊。 “到你了!”小王子笑着向阿龙递过弓去。 “不必了。”阿龙从身后掏出一杆火枪,当一声巨响喷出黑烟。围观众人吓倒了一片。再一看哪还有蜡烛,连插蜡烛的架子早崩没了。 “你……你用非常规武器?”小王子抗议。 “什么?有高科技当然要利用,不是说射熄蜡烛多的就赢了吗?”小霸王怪眼圆睁。 阿龙胜了第二局。 “那么第三局所比试之项,不如由我来决定吧。”太后道。 “在你们主场,想必我是要吃些亏的。”小王子嘟囔道。 “我这里有皇家祖传龙凤指环一对,名号”天下无双“,因为只有真正相配之人,才能将其戴上而永不脱落,我现在将其送于远方,看谁先将其取回,再戴于自己和长公主的手上而相配,谁便可迎娶长公主,否则永远远走他乡,不得踏足京城。” “真有这么神奇的指环,必然知道我心意的。”阿龙暗祷。 ※※※ 指环被系在鸽子身上送向远方,在某个时候草绳会烂掉脱落,指环掉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像一粒种子,等待着开花的那一天,等待着有心人的脚步声,为他的手指的触动而娇羞。它将在那一天开放,绽出千年的缘分。 阿龙把指环捧回到无双的面前,他发现自己老了,而无双还是那么年轻,她像梦想一样新鲜,在思念中她永远不会老去,他拿起那指环轻轻戴在她的手上,什么少年斗狠,什么生死豪情,都在这颤抖的满是风霜皱纹的手上抖落了。他知道他当年胜了,但他却终没有戴上那个指环。他能找到,但他不能得到。你在大千世界中看见了你所爱的人,你不知道她和你中间是什么,你便急急地奔去了,奔了几万年的路程,得到的,是一个永不能戴上的指环,永不能成真的梦想,永远说不出的一个字。 而那时阿龙不知道,少年的他仰望着蓝蓝的天空,不顾阳光耀了他的眼,追逐着光线中那炫目的翅膀,以为自己可以触到。他穿过了城墙,穿过了泥泽,穿过了自己,仿佛这些都是不存在的,但他穿越不了天空和大地之间的距离。 天下无双。 他没有能戴上那个指环。 于是无双终于消失在大漠中,这个故事就是这么简单,我费尽了心机要让它去变得好笑与幸福,但最后还是落在这个结局里,就像抛向天空的指环,最终又落在地面上。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相信所谓三局两胜。 ※※※ 天下在无双出嫁的那一天独自坐在殿堂中面对那个皇冠,一个声音问他:“在戴上这个东东之前,你还有什么最后的话要说吗?” 天下双手拿起皇冠,停在半空,想了片刻:“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等到了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再来一次的话,我会跟那个女孩子说‘我爱她’。如果非要把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一阵寒风吹过,天下合上双眼,缓缓戴上金冠。 等一等,你又不是去当和尚,你当皇帝而已嘛,用得着那么惨兮兮的吗? 天下抬起头:“对啊。不过我现在忽然有种预感。我当了皇帝,就无法再和阿凤在一起了。因为她发过誓……她永不进宫。” 一个承诺,却成了一种障碍,一个相伴天下的誓言,成为一道鸿沟。因为人变了,阿凤爱的是快活自在的乞丐,不是正德皇帝。 ※※※ 皇上的迎亲大轿再次来到了镇口。所有的人又都跑了出来。但他们都没有了欢跃的表情。 阿芬没有再次欢跃着去叫阿凤,她默默地走进龙凤店,那里尘灰堆积。 阿凤重病已经很久了。 从那天起她的眼睛就再无法看清东西。不知是她失落了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模糊不清。 她也无法再听清一些声音。太监尖声地宣读圣旨,人群吵闹,锣鼓喧天,但她的世界是安静的。 “鸟儿们叫得很好听啊。”她说。 檐上的鸟儿确实在鸣叫,但没有人能听见,阿凤听见了。 但阿凤听不见正德帝叫喊她的声音。 正德帝拥着她,坐进了大轿里。 外面,世间的风雨不断落下来。 一路上正德给她喃喃讲着故事,希望她能听懂。 可是他讲的那些故事一点也不好笑。 每当他把自己讲哭了的时候,阿凤就听见了,伸出手去给他擦干眼泪。 “你是谁?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呢?” “我丢失了一样东西,一直找不回来,所以伤心。” “我也丢失了一样东西,我也一直在找,如果你看见了他,告诉他我在等她。” 两个寻找的人,在漫漫的时间中擦肩而过,却彼此不相识了。 车到了潼关的时候,风雨更狂,车再也走不动了。 “阿凤,入了关,就是京城了。” “我想,我只能到这里了……” “阿凤!跟我走!我带你进皇宫,那里再没有人能伤害你,再没有人会欺骗你。我要带你进京城,没有什么能挡住我们!” 可是天空暴怒了,雷霆倾泄而下,要把车轿淹没了。 两人之中,究竟是谁违背了誓言? 正德冲下了车辆,对着天空狂喊:“听着,我要带她进京城,谁也不能阻挡!我是天子,我是皇上!我要带她进京城!谁也不能阻挡!” 无边雷雨掩盖了他的声音,纵然是权倾天下,也换不得一刻欢情。 车马终于动了,隆隆地驶进了潼关。 正德忽然心中一凉。 高大黑暗的城门正在吞噬什么。 他忽然疯狂地跳过去,阻拦那巨轮。 大轿在通过城门后停下了,天下怔怔地站在轿外。 他仿佛听见了阿凤的声音:“我是永远不会进皇宫的,我没有那个命。” 大婚礼轿浩浩荡荡入京城,已成万千缟素。 …… 而阿凤还站在那里。站在天下离开的那个夜里,痴痴地等,等着她的情郎来接上那下段歌词。 …… 是这般柔情的你给我一个梦想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隐隐地荡漾在你的臂弯是这般深情的你摇晃我的梦想缠绵像海里每一个无垠的浪花在你的身上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残留水纹空留遗恨愿只愿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随永生永世不离分是这般奇情的你粉碎我的梦想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是我的一生…… 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但是天下还有很多相爱的人,他们在黑夜里静静地等,在大幕落下后无声地坐着。因为青春还没有散场,恋歌还要迎风吟唱。人太年轻看不破红尘,曲太轻柔不相信命运。所以大幕要再次揭开,为了无悔的爱情还有稿费,请大家再次鼓掌。 光明重现,幕帘一挑,轿中人向外望去。长城外,大漠中,黄沙漫漫沙岗上,出现了几十骑士的身影。 阿龙与他的死党马贼们又立在山岗,看着下面浩浩荡荡的瓦剌护卫大军。 阿龙:“十五日,晴,有风,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有血光,忌远行,不过我还是要来,因为人如果信命,就不如拿个鸡蛋撞死。我才不管我戴得上戴不上那个指环,我只知道无双一定会是我的。” 马贼乙站在他的旁边:“每年总有几个月,人们好像都不愿去死。一年前立春后,我一直没有买卖。不过现在终于有了,想死的人就是我们老大,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他一起来打劫几万瓦剌大军,也许我真的蠢到相信,英雄都是打不死的。” 有马贼指向山下:“老大,我们的货来了。” “好!各位兄弟,这次我们的目标是……” “无双!” “打劫啦!……马贼们发出了也许他们一辈子最后一次呐喊,从漫漫黄沙岗上掠下。 瓦剌骑士们惊异地看着那沙丘上几十道沙线,像看着兔子呐喊着冲向狼群。 直到阿龙冲到了他们身边,瓦剌军们还没反应过来。 刀光闪处,人仰马翻,几十道黄尘冲入黑色大海。 砍杀,砍杀,砍杀,撕裂黑色,而更多的黑色涌来。马贼们把毫无准备的几万骑兵搅得大乱。一边是弓马娴熟的游牧骑兵,一边是呼啸群山的马贼山匪,骑者们在阵中玩起了马术与追逐的竞赛。 阿龙后仰避过挥来刀锋。阿龙侧身挂在马上躲过弓箭。阿龙将擦身而过的骑士拖下马,阿龙一刀将迎面而来的骑士砍落马下,阿龙无人可挡! 轿边的侍女痴痴看着,敲敲轿窗:”公主,出来看真正的男人。” 阿龙在军中左冲右突,高呼:”无双!你在哪?无双,我来接你!” 侍女抹眼泪道:“可惜就要被乱刀砍死了。” 小王子立马在轿边看了也不由叹道:“不想大明还有这等有胆色的人物啊,可惜。” 虽然被猝不及防地搅乱,训练有素的瓦剌骑兵们还是很快稳住了阵脚,于是马贼们一个个从马上栽了下来。“阿龙哥,我帮不了你啦……”他们在落下马时大叫着,被铁骑碾过了。 只剩下阿龙和马贼乙了。“马贼乙,不要心不在焉左看右看,你在干什么?” “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什么?” “小心!”马贼乙跳了出去,帮阿龙挡住了那一刀。 他在地上吐了血微笑了:”像我这样的配角,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了。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马贼乙。” 最后阿龙被围在了核心。 原来世界上真的没有奇迹。 阿龙被打落在马下。 他在将被马蹄踏过的时候还在大喊:”无双!” 可是轿帘却一直没有动静。 …… 第十章 又过了不少年。 梅龙镇口的说书人在讲天下无双的故事:“后来,阿龙和公主一起策马奔向远方,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就这样完了吗?”孩童和扛锄头的村民们意犹未尽。 “要再讲,就该讲到两口子为晚上谁洗碗而吵架了,或是为了小孩上学要交银子而发愁了,那就不是浪漫的爱情故事了。” 门口一个拄拐的瘸子走了过去。 “喂,瘸子,门口的破烂拣走啊。” “好嘞。”瘸子吃力地弯腰去拣那垃圾。 他背着垃圾袋吃力地走过梅龙镇,走上他很熟悉的路,下午阳光照在已成废屋的龙凤店前,他的拐有点沉重了,却没有转头去看。 “喂,瘸子。”小泉居老板靠在门后叫他,“有没有兴趣进来喝杯酒啊。” 瘸子不理他,接着向前走。 “里面有废品收啊。” 瘸子转过身来,走进店。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小泉居老板说,“从前在我这家店的对面,有一家龙凤店,店里有兄妹俩,妹妹做出的菜远近闻名,而哥哥则是人见人怕的小霸王,所以他们店还是没生意……” 瘸子低头扎垃圾,不理他。 “……可是后来那店里来了一个客人,英俊又伶俐,他们两兄妹都很喜欢那个客人,天天只做菜给他一个人吃,最后那客人还没给钱……” 瘸子扎好了垃圾往背上一甩要出店了。 “可是那客人走后很久都没有再来,后来这龙凤店就垮了,龙凤兄妹都不见了,有的人说,妹妹进宫嫁给了皇上,哥哥呢,带着公主远走高飞……可是我不信,因为有一天,那个客人又回来了……” 瘸子猛转身。 “……他站在那儿,怔怔地看了那个废弃的店好久,然后走过来,问我那兄妹俩哪儿去了……” 瘸子一步步向老板走来。 “于是我告诉他说,死了,都死了。妹妹死在了去皇宫的路上,哥哥死在了抢亲的关外……我没说错吧。” 小泉居老板看着瘸子:“我说完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瘸子愣了一会,转过身去,身形更加佝偻,脚步更加颤抖。 他忽然猛跳转身狠狠一拳把小泉居老板打翻到柜台后面,然后挥动两拐疯也似地冲了出去。 小泉居老板费了半天劲才爬起来:“我知道你恨我,可你现在这个样子,又何苦见到她呢,不过……刚才那样才像你,小霸王。” 阿龙拖着双腿跑过镇口,跑过石桥,跑过桃林,跑过他与无双曾相聚的每个地方。 除了物是人非之外,还能看到什么呢? 有谁能一个地方等待一生? …… 于是沉寂之后。他重新回到了龙凤店,拆下了门板,抹去了灰尘,静静在桌边坐下来,把每一个碗擦拭得洁净光亮。 一个人的龙凤店,只为一个人而开着。 阳光,大雨,阴天,黑夜。 直到那一天,有人轻轻敲响了门板,问道:“我能进来吗?” 他抬起头,笑道:“我去给你做碗面。” 无双的回忆。 我喜欢江南的天空,晴的时候,天是透明的。每一场雨,都洗得更明澈了。我不记得我为什么在江南流连,不记得我要寻找什么。但每一个地方都感觉那么熟悉。光影闪亮着,无数朋友们在景色里藏着,我要去找出他们。有一个傻蛋天天跟着我,但是他做的面很好吃,我不记得我要找谁啦,也不记得我自己是谁。但这都不要紧,傻蛋说他知道,这便够了。 傻蛋总问我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什么正德帝啦,小王子啦。然后和我讲他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什么夜入皇宫啦,抢亲啦,我知道他都是编出来逗我玩的,不过我很爱听他讲故事。他还送了我一个指环。好像大了些,不过我喜欢。最亲的人儿送我的东西,能不能相配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天夜里,忽然听见有人唱歌,是一男一女,他们唱得真好听。声音在夜空中传得很远。那傻蛋忽然跳出去找,可怎么也找不到。找什么呢?有些朋友就在那里,他们永远也不会走远。 阿龙的回忆。 无双这傻丫头从宫中逃出来太久,又以为我死了。一下就堵了心了,从今以后就变得迷迷瞪瞪的。不过她居然还能记得龙凤店。那天我又给她做了一碗面,看着她狼吞虎咽的馋样子,真开心,仿佛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可惜阿凤不在了,天下也不在了,不然四个人在一起多开心啊。 大明的皇帝又换了,听说正德帝莫名其妙掉到湖里死了。似乎再没有人知道天下和无双的故事了,于是没有故事的我们终于可以过平静的生活。 可那天夜里我突然听见了阿凤在唱歌,真的,那一定是她,还有人和她对唱着,那又是谁呢?我想那是天下乞丐,而不是正德皇,我不担心他们会不幸福,因为自从天下在真心火炉前宁愿烧伤手也不肯把手抽出来时,我就知道他的真心了。 他们一定还开心地生活在某个地方,可他们为什么不回来呢? 我会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