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 自序 隐市者、早逝者、混世者 1992年,高中毕业前夕,我在三味书屋见到一本民国道家文化的书,登有编者照片,暗觉将来会认识此人。1998年,我结识书的编者,他已八十余岁。他非出家人,住在闹市中。 随他学习初期,我的语言表达能力降低到最低点,便采取一种特殊交流方法——写文章让他评点。他因有浓重口音,也是边说边写。 对我写的文章,他说“下笔如有神”,这是在讽刺我。因为某些问题,看我文章,他觉得我已经懂了,一问则发现我不懂,实在缺乏悟性,只是偶尔笔下通灵。 这些讨教文章,因他介绍,有几篇在道教刊物上发表,有读者还热心地邀请我出家。我是辞职求学的,不是为省出时间,是因为心境,不知觉便闲置了自己三年。三年后,我的笔用于写红男绿女、时尚消息了。很怀念以前为求学而写字的岁月,那种文字里没有挣扎。 我去老人家都是下午三点,他午睡醒来后,会先给我讲点民国时期的江湖掌故,然后再论学术。那些掌故便是此部小说的初始素材。 小说采取系列短篇形式,追溯远缘,是因我一位高中时代的朋友。他早慧却不早熟,在艺术、佛道上有较高悟性,不耐烦人情世故,活着活着便活伤了自己。他在结婚的第三天逝世,之前他将他写的武侠小说留给了我。 那是他改写的古龙作品《三少爷的剑》,仅写了三章,是三十二岁所写。在我的高中时代,是他推荐我看古龙小说的。我买的第一本是《大地飞鹰》,此书主人公名叫朴鹰。 不择手段是人杰,不改初衷是英雄。朴鹰身上兼具人杰和英雄的特质,最后他的英雄本性占了上风,业败、身死。古龙的绝笔叫《猎鹰—赌局》,此书中朴鹰死而复生。人杰与英雄之争,是古龙临终前思考的命题,我的那位朋友也是这样。 《猎鹰—赌局》是短篇系列,分看独立成篇,合看又相互关联,每篇都写得很有自制力,惜字如金,国画一样留白,人物和情节皆有可遐想的余地。武侠本是一种情怀,无须写尽,如三少爷的剑,虚刺一两下,对手便意会到自己的胜负生死——古龙绝笔便有此味道,这是当年他告诉我的。 古龙最后的文字技巧,于我有教益。所以要感谢他最初的推荐,每一位早逝者都是短篇小说,文止处留下了余味。 武侠传奇类文学中罕有系列短篇的形式,古龙一生也仅此一部。古龙在生命力衰微时,焕发出创造力,留下武侠小说的新鲜路数。此路数会有后续者,我便试着沿此路数去写民国的江湖。 我今年三十四岁,比我早逝的朋友已大了两岁,想不到我们俩在年过三十后,却都对高中时热衷的武侠小说,产生创作冲动。也许因为我俩是成人世界中半生不熟的人。 对于高中生,校园之外全是江湖。离我高中校园最近的胡同口,总站着一个假盲人,他紧闭双眼,脚上拴一个体重秤,对大街上的行人高喊:“给个蹦儿(硬币),就称!”这是有偿乞讨。 他是胡同里的世代居民,爱跟学生耍贫嘴,我们管他叫“蹦儿”。十年后,我在某地铁站,看到他仍紧闭双眼,站在两个拉二胡的真盲人身后,装模做样地拉着二胡,根本拉不出声。我劝他:“这不是滥竽充数吗?蹦儿呀,你就不能干点有技术含量的事么?” 又过了五年,我在某商厦楼下,意外看到他。他睁着贼亮的双眼,满脸通红地吹着口琴,是王洛宾收集的新疆民歌——《青春圆舞曲》,吹得铿锵有力,还有抖舌、甩腮等复杂技巧。我立刻掏钱…… 行文至此,我想,连蹦儿都在顽强地生活,一天天进步,我更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2007年7月3日 第一章、一下青山万里愁 1926年,杭州西湖边一棵大柳树下,睡着一个道士。他的道袍满是土尘,不知走了多少路,当太阳即将下山时,他伸个懒腰,醒了过来。 他已经睡了六个小时,见到湖面上血色斑斑的夕阳,不由得两眼痴迷。他叫何安下,16岁时因仰慕神仙而入山修道,不知不觉已经五年,山中巨大的寂寞令他神经衰弱,到了崩溃的边缘。为了内心的安静,他回到了尘世。 饥饿来临,听着腹部的鸣响,看着远近的游客,何安下扪心自问:“你能不能从世上得到一个馒头?”他站了起来,离开湖边,向杭州市区走去。 市区一片酒绿灯红,细腰长腿的时髦女子高频率地闪现。何安下走了两条街,也不能伸出乞讨的手,终于他在一棵柳树下站住,伸出了他的右手。 四十秒后,一个拎着鳄鱼皮手包的女子走了过来,她从手包中掏出一块银角,要向何安下右手里放去。何安下忽然抬起右手,抓住一片飘飞的柳叶,显得是在寻找生活情趣,并非乞讨。 女人奇怪地看看何安下,把银角收进手包,转身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何安下喘出一口长气。心里残留的一点自尊,使得他继续忍受饥饿。肠胃的怪异感觉,令他不能再平静地站立,他垂头缩肩地向前走去。 在山中修道时,曾学过一种抵御饥饿的功法,名为“食气”——含一口气在嘴里,等着它温热起来,然后像吞一个饭团般吞下,此法会引起大量唾液分泌,在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何安下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杭州的空气,走到了一户灰砖绿瓦的店铺前。店铺门面很小,挂着一幅对联“告别山中寂寞,迎来世上烦恼”,横批为“自救救人”。门上还悬有一个菱形灯笼,写着“男科”二字。 店内阴暗,一个瘦小枯干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前打算盘。发现有人走进店中,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问:“这位道爷,有何贵干?”何安下犹豫片刻,说道:“我下山还俗,还没找到营生,不知你能不能给口吃的?” 店主嘿嘿一笑:“不瞒你说,我也是个下山还俗的人。你哪座山上下来的?”何安下:“龙颈山。”店主:“我是萃华山的,知道么?”何安下摇头。店主:“怎么会?萃华山紫云阁可是天下闻名的道场!” 何安下“噢”了一声,勉强作出敬佩神情,店主登时满面红光,连呼“快坐快坐!”给何安下沏茶倒水。 一口浓茶下肚,更感饥饿难当。店主聊起了紫云阁典故,显得兴致颇高,而何安下连喝几杯,被茶水刺激得胃部难受之极,终于忍不住了,赔笑一句:“道兄,还是给我个馒头吧!” 店主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跑到后屋拿出一个盘子,盛了三个馒头一块咸菜。何安下狼吞虎咽吃起来,显得十分香甜,店主也被感染,咽了口唾沫,喃喃道:“你完全就是我的当年。” 何安下:“道兄,当年你为何下山?”店主:“嗨。都是这一口吃的闹的。老哥我当年情场失意,一时万念俱灰,就上了萃华山。谁料到山上只有瓜果蔬菜,吃得我虚火上升,原本以为食肉会欲念强,谁知吃素对情欲刺激更大。老弟,虚火也是火呀!” 店主长叹一声,似有天大委屈:“那时候,见到个小猫小狗,只要是雌的,我就一阵心慌,简直中了魔障。唉!上山是为了成仙,可我差点做了畜生。我跑下山来,冲进个饭馆,吃了一大碗红烧肉,方才平静下来。老弟,当时我透过饭馆窗户,望着外面的高山,边吃边哭。我破了魔障,可再也回不去啦!” 店主说着说着,两颗眼泪滚了下来。何安下不敢发出咀嚼的声响,将嘴里馒头咽了下去,问:“我怎么没有这种情况?”店主:“老弟,你上山时多大?”何安下:“十六岁。” 店主:“嗨,你还是个童男子。我上山前,已经碰过女人了。男女之事,只要开了头,就等于是跳了悬崖,和一切好事都绝了缘,只有堕落再堕落。” 何安下听得目瞪口呆,这时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走进店铺,叫了声“爸!”走入后屋。何安下:“这是你……”店主用袖子擦了把眼泪,嘀咕一声:“冤孽,冤孽。”一脸痛不欲生的表情。 一个丰满白皙的妇人拎着个菜篮子走了进来,说一句:“老李,有客人?”向何安下礼貌地一点头,也走入了后屋。那妇人眼部很美,是双眼皮。 何安下:“这是你……”店主眼珠一转,竟有了一丝得意:“怎么样,我媳妇不错吧?知书达理,能生能养。” 何安下觉得眼前的情况不是自己所能理解,嘴里加快速度,想吃完馒头就走。 见了媳妇后,店主恢复平静,给何安下倒了杯茶,问:“小兄弟,还俗可不是容易事,我拼死拼活才有了这份家业。没有一技之长,是活不下去的。” 何安下:“我上山前,曾在药铺里当学徒。中草药名目至今没忘,大不了重新做起。”店主一拍大腿,音调高昂:“对路子!看看这是什么!” 店主胳膊挺直,指着门口的灯笼,正是令何安下百思不得其解的“男科”两字。何安下:“什么?”店主嘿嘿一笑,打开旁边的壁柜,拿出一个小铁盒,从里面取出一把小刀,上下挥舞一圈,郑重说道:“我是个医生呀!而且是西医。” 何安下肃然起敬,说:“听说西医能开膛破肚,切肝挖肺。”店主:“唉,不用那么费事,我切点小东西,就能养活全家了。”何安下:“你切什么?”店主:“包皮。” 何安下更加不理解,不敢做什么反应。见到何安下面无表情,店主以为被何安下轻视,于是补充一句:“我还能切双眼皮!” 这句话何安下听懂了,想到他媳妇的美目,不由得真心佩服,说了句:“好手艺!”店主登时两腮绯红,如饮美酒,一拍何安下的肩膀,豪气万丈地说:“你留下来吧,跟我学本事。” 第二章、风过西湖千竹悲 三十天后,何安下学到了切双眼皮的技术,就明白了店主夫人的双眼皮是天生的。切出的双眼皮,闭眼时会显现刀痕,而天生的在闭眼后则是平滑的一整片。 店主夫人眼神清亮,总是双眼瞪得大大,何安下看到她闭眼是难得的机缘。那天中午,店主坐在门口等着病人上门,不由得打起盹来,忽然摔倒在地。何安下扶店主去了里屋卧室。 夫人正躺在床上午睡,闭合的眼皮仿佛荷叶,是完整的一片。何安下本想叫醒夫人,而店主冲他摆摆手,自己上床,依偎在了夫人身边,一会儿就睡着了。 何安下退出卧室,心中颇为感慨,他们夫妻的睡相,正是“相依为命”一词最生动的写照。后来的日子里,店主经常会打盹摔倒在地,何安下认为是男人进中年后精力衰弱了。 在一个没有病人的下午,何安下对店主说:“你在山上的情欲魔障,主要是你没有修炼呼吸,调整呼吸就可以克服素食引发的虚火了。”店主喃喃道:“紫云阁很保守,说要考验我三年,才教这个。” 何安下:“我倒是懂,此法能清爽神志,想不想学?”店主瞟了何安下一眼,并没有一丝向往。但店主还是跟何安下学了,两人每天早晨去西湖边,坐在石凳上面对湖水吐故纳新,何安下仿佛又回到了山中岁月,而店主并不是很上心,常会坐一会就睡着了。 店主蜷曲在石凳上,睡得像个小孩,纯洁得令何安下不忍惊动他。但何安下每次都很快地把他拍醒,因为石凳的冰凉就像深山的寒气,足以渗透到人的内脏。 他们旁边有一片竹林,有风吹过时,竹叶声和缓得犹如沉睡人的喘息。一天,何安下拍醒店主,对他说:“孩子之所以能够成长,因为他和大自然是一体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人身上的自然越来越少,于是就病弱衰老。但呼吸是大自然在人体上安装的密码,倾听呼吸就是接近大自然。希望你认真修炼,一定能治好晕厥的毛病。” 店主怔怔地看着何安下,说:“你是好人。但我的晕厥不是病而是毒。” 店主比夫人大十五岁,一年前,他俩夫妻生活已不和谐。为此,店主开始喝一种叫“黑腐芋”的草药,据说可以刺激男性能力。 三个月前,他开始头痛,有时两眼会瞬间失明。他走访了西湖名医崔道融,得到的诊断是,他只剩半年寿命。 何安下大惊,急忙说:“你不能再喝黑腐芋了!”店主淡然一笑,转头望着西湖,一片水波来而又去。店主:“其实你的听呼吸法门,我也知道,但我不会去修,因为我本是为了情欲,方才下山的。” 这时竹林被风吹动,沙沙作响,仿佛男性低沉的哭泣。店主:“山上山下的奔波,令我悟出一个道理——其实成仙是没有意义的,与其无聊地活上千年,不如快乐地度过一宿。” 何安下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不辞辛劳地料理医馆业务,不再让夫人做菜,他来负责一日三餐。他像奴隶般拼命干活,直到半年后店主逝世。 按照遗嘱,店主的葬礼办得十分简朴,只是要求给他守灵七天。七天中,夫人哭晕过几次,都是何安下将她抱回卧室。看着她美丽的双眼皮生出了黑色,何安下总是隐隐心痛。 半年来,何安下几次想告诉她真相,相信她会制止店主服药。但店主选择了自己的命运,他没有权利去干扰。他只能安慰自己,当他出现的时候,悲剧已经发生,他所能做的,就是看着悲剧完成。 守灵结束后,夫人带着孩子回浙江老家,何安下继续料理医馆生意,每月给夫人寄十块银元。他觉得自己将永远留在这里,修道已成了一个荒诞的旧梦,因为他要负担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生活。 十年后,那孩子将长大,会有赡养母亲的能力。而他仍会每月寄去十元钱,这是他一生的任务,好了,永远留在这里了。 把杭州人都切成双眼皮——这是何安下的远大计划,但他永远来不及实施了。三个月后,夫人回到杭州,嫁给了名医崔道融,然后夫人卖掉“男科馆”的房产,何安下被赶出了门。 他带走的唯一物品,就是那件旧道袍。道袍捆成一卷,包在一张报纸中,拿着它,何安下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听到一片竹声。 这正是他和店主锻炼呼吸的地方,何安下抚摸着石凳,坐了下来,眼前湖水的波纹犹如夫人的双眼皮,自然天成。 黑腐芋中也许混入了毒药,崔道融和夫人也许早已通奸,何安下这样想着,忽然感到极度困倦,他倒在石凳上,蜷曲着睡着,正是店主的姿势。 但他知道,没有人会将他拍醒,石凳的冰凉已渗进了内脏。 第三章、入定 西湖赏月——是天下闻名的景致,而杭州百姓其实是不看月的,他们下午五点出发七点回家,躲避月亮像躲避仇人。 来旅游的外地人和携带妓女的官员才聚集在岸边,更有一批年轻无赖,唱着不成调的小曲,在人群中往来穿梭,大呼小叫,装醉卖傻。月圆之时,西湖岸边总是颇为不堪。 只在湖面上,还有赏月的人。他们定下小船,围着干净的茶几暖炉,一面煮茶一面聊天,观天上明月,看身边美人,延续着古代士大夫的风流。崔道融是杭州名人,此刻坐在一艘小船上,随波逐流到了西湖深处。 他的身边,是一个穿着深红色旗袍的美妇人,裸露着白皙的脖颈,正是店主夫人。夫人处在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有着青春的元气,同时有着少女不具备的韵味。 崔道融留着山羊胡,眉弓高耸,一副古人相貌。这样的一张脸,能令病人信服,也能震慑女人。夫人眼光流离,慢慢地依偎过来。感受着她肌肤的清凉,崔道融想起了古人游西湖所用的楼船。 啊,月光,美人,是一定要有楼船的。在江面上占有一个女人——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情了。想到在船上造房,古人的智慧令人钦佩。 崔道融挽住了夫人的腰部,那是一种滑腻的手感,船尾的船夫显得更加多余。崔道融向船尾瞥了一眼,猛地站了起来。 撑船的船夫消失了,离得最近的船也在两公里外。崔道融忽然觉得脚面一凉,低头见甲板已涌上了江水…… 湖边赏月的群众起骚乱,因为一个人突然钻出水面,他湿淋淋地穿过众人,小跑着向岳王庙而去。冬季湖水阴寒,在此刻游水无异于自杀,群众好奇地尾随。 那人跑到岳王庙前,面对黑漆漆的庙宇,盘腿坐在地上。他身上的水凝成了冰块,整身衣服支起棱角。 也许错了。没有证据,他是凭着直觉认定了崔道融和夫人的罪行。不知道他俩会不会游水?何安下紧闭双眼,对着岳王庙祈祷:伟大的岳王,希望您主持公道,如果他俩无罪,就让他俩游上岸来吧…… 何安下祈祷得筋疲力尽,仍不敢睁开双眼,因为怕岳王不能显灵。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身体紧张到了极限,忽然一松,眼皮张开。 耳边响起一片惊呼声,何安下的视线两秒后方才清晰,看到离他十米远站着一大群人,均一脸敬畏。一个黑衣和尚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谦恭作揖,说:“道爷!”然后蹲下身来,按摩何安下的肩膀和腿部。 何安下:“我这是怎么了?”黑衣和尚:“您在这入定,已经十天,轰动了杭州。如松长老不愿您扰民,让我接您去灵隐寺。” 在黑衣和尚的搀扶下,何安下起身上马。十天的入定,令他筋肉瘫软,一下伏在马上,再也直不起腰。 到达灵隐寺用了四十分钟,沿路不时有人跪拜,岳王庙的围观群众也有三十多人跟随。如松长老的住所在灵隐寺最深的庭院,何安下被搀扶进禅房时,他正坐在床上,就着一个小炕桌写字。 何安下被放在床上,为防止倾倒,黑衣和尚搬过床上的棉被,垫住何安下的后腰。如松舔了一下毛笔头,说:“我从十六岁开始,每天抄写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已经有五十三年了。这一篇还差最后一笔,你能帮我么?” 如松把毛笔递过来,何安下拿住笔,上身探到小炕桌前,只见一张黄色毛边纸上写着清秀的小楷。 何安下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了一笔,这一笔粗大深重,破坏了整张书法的和谐。看着自己的这一笔,何安下两眼发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如松:“孩子,你怎么了?”何安下:“我写坏了。” 如松:“没关系。可以重新再写。”如松把纸一揉,从炕桌下又拿出一张纸,铺在桌面。何安下上身伏在桌前,正要下笔,却抬起头来,瞳孔黑得如同地狱。 何安下:“西湖上有没有发生命案?”如松:“九天前的早晨,杭州名医崔道融和他的新婚妻子死在湖心。船沉后,他俩抓到根木头,但湖水阴寒,他俩是被冻死的。” 何安下的瞳孔泛起一片苍茫灰色,消灭了所有神情。如松长叹一声,将一卷经文放在桌上,说:“抄吧。”何安下立刻俯身抄写起来。 如松下了床,走出屋去,关上了门。院落中站满了跟随的民众,如松两手合十,声音厚重得如同千斤铜钟:“阿弥陀佛。人间只有痛苦,哪有什么热闹看?都散了吧。” 何安下在如松的禅房中抄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抄就抄了四十九天。他走出禅房的时候,正是除夕夜晚,杭州民众有到灵隐寺听新年钟声的习俗,如松僻静的小院也受到了喧嚣声的骚扰。 何安下站在庭院中,仰头望天,杭州城在今晚灯火通明,将天空的底边染成粉红。一个声音在何安下耳边响起,“看来,今晚的天是黑不下来了。” 正是如松长老。 如松穿一件黄袍,应是上等丝绸,他的头刚刚刮过,闪着亮光,整个人焕然一新。如松:“毕竟是新年,你去首座堂,领身新衣服吧。”何安下:“我想正式出家,再也不出寺门了。” 如松:“你站到月光下,让我看看你。”何安下移动两步,对着月光,想自己一定憔悴不堪。如松眼光一闪,随即暗淡,说:“你在人世间还有一番热闹,现在不是出家的时候。” 何安下:“我该如何生活呢?我知道许多修炼的秘诀,但我没能力从人间赚回一个馒头。”如松发出一阵长笑,笑得何安下毛骨悚然。 如松:“你在岳王庙入定十天,俗人看你已是神仙。我保证,只要你走出灵隐,杭州的富商官僚会追着你转。”何安下:“我并不想要这种生活。”如松:“但你在岳王庙显示神奇,引发了你多生以来的善缘恶缘,总要有个了结吧?” 此时钟声传来,深邃得可以钻入心田。何安下向如松鞠躬,转身打开小院的门,走了出去。 十五天后,何安下接受了一个富商的资助,在西湖边建起个两层小楼,成立了一家药房。药房门庭若市,常有民众来问祸问福,何安下总是说:“我只是个药剂师,别的不会。” 他对那个资助他的富商也如此,半年后,富商终于厌倦,只是催着他还债。一年后,何安下还清了钱,从此与富商断了联系。 只是杭州仍有一小批民众把他当做神人,有着种种传闻,说他每晚都会走出药房,到湖边的一片竹林中修炼,有好事之徒半夜潜入竹林,却看到他闭目而坐,脸上挂着泪痕。 还有传闻,说他每到月圆之夜,会划一条小船到西湖湖心,饮酒到天亮。他每喝一杯,就会往湖水中倒一杯,仿佛与水神对饮。 第四章、自古大才难为用 何安下积累了两千个银元,这是他不曾有过的财富,接下来做什么?像普通人一样,好吃好喝,娶妻生子?他一直思索如松长老的话,等待着自己的善缘恶缘,那究竟是些什么? 他的药铺紧挨水边,在龙颈山道观时他已知道,水边是不能修炼的,因为打坐时身体脆弱,经受不住水的寒气。之所以选择这里,主要是和那片竹林接近,可以拜祭店主的灵魂。 到杭州已经两年,他只有店主一个朋友。这日晚饭后,他依旧去竹林散步,却发现竹林地面上有着密集的脚印。有的脚印入地一寸,并蜿蜒出三尺来长,十分怪异。 何安下蹲身,将手指探入这些怪异的脚印,脚印中的土十分松软,手指轻易就插了进去,可入地两寸。何安下掸掉手指上的土尘,抬头见一只乌鸦正站立在竹枝上,愣愣地看着自己。 难道这便是我的善缘、恶缘? 第二天清晨,何安下来到竹林,见一个穿着青色马褂的男人在竹林中打着太极拳。他练的太极拳和社会上流行的不同,频频发力,显得十分刚猛。何安下在竹叶的阴影中凝视着他,而他不受干扰地继续打拳,直到两手向上一举,收在腹部,方停下来,胸腔中发出一声低吟,悠扬深远,很是好听。 何安下在龙颈山道观见过道士们打拳,这位俗世中的练拳人比道士们不知要高明多少,不由得有了结交之心,走上前去,作揖行礼。那人两眼一翻,揉了一下小腹,没理何安下,转身走了。 性格古怪者,必有奇技异能——何安下认准这一点,从此每天早晨去竹林看拳,练拳人走后,何安下就凭借记忆来练。一个月后,练拳者向何安下走来,说:“你练得太差了!我教你吧。” 练拳人叫赵心川,是太极拳大师彭乾吾的关门弟子,彭乾吾以太极推手著称。太极推手是两人相互搭着双手,纠缠旋绕,练习借敌人之力打击敌人,文化人对推手评价极高,认为是中华武术中深具哲理的绝技。 彭乾吾和人两手一搭,就可将人弹出,而教授赵心川时,却说:“推手只是力学,不是功夫。我用它在世俗中炫耀,你是我用来撑门面的徒弟,不必学这个。”所谓撑门面,就是当有人挑战时,代师迎战。 赵心川代彭乾吾比武三十七次,均取得胜利,不料彭乾吾却对他越来越冷淡,后来发展到克扣赵心川在彭家武馆教学生的工钱。慈祥大度的师父变得刻薄小气,赵心川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一位师叔告诉他:“你这是招来了师父的嫉妒,当师父看到徒弟的功夫超过了他,会偷袭徒弟,把徒弟的功夫废掉。你师父没对你下狠手,已经很慈悲了,你还是离开吧。” 于是赵心川从北京来了江南,觉得自己一身武功,应该不难生活,任何一家武馆都会高金聘用他,但彭乾吾在北京发表声明,把赵心川逐出了师门。没有任何一家武馆敢聘用他了,赵心川落魄很长时间,只是在一个月前才通过亲戚关系,在杭州小学当了体育老师。 整日教一些小毛孩,令赵心川十分厌烦,到西湖边打拳,主要是调剂一下心情。何安下:“你已离开了师父,他为什么还这么绝情?”赵心川轻叹了一声:“我把师父的本事学走了,如果另立门户,师父就没饭吃了。” 何安下说他可以一个月出三块银元聘他教拳,赵心川很高兴,第二天早晨来时换了身新衣服,一招一式教得十分认真。 十五天后,赵心川坐着黄包车来竹林,要何安下出车费,并且练完拳要何安下陪他去吃早点,早点费也是何安下出。何安下思索一下,就把每月学费提高到了五块银元,而赵心川依然每天要何安下出车费出早点钱,并且不再教拳术道理,只教动作。 何安下学了八十几个动作,总是前忘后忘,一日终于醒悟:我这不是在受拳术训练,而是在受记忆力训练。于是早晨不再去竹林,不再给给赵心川学费。赵心川曾找过他一次,说:“我这种做法,是为了避免我和我师父的情况,在咱俩身上发生。” 何安下:“你不教真东西,我还学什么?”赵心川摇摇头,走了,从此再不见何安下。何安下保持着每晚去竹林散步的习惯,看着赵心川在早晨留下的脚印,总是颇为感慨。 转眼到了夏季,连续十天阴雨,想到赵心川在小学宿舍中一个人孤单生活,何安下买了两瓶花雕酒,准备晚上给他送去。 月亮升起,何安下走出药铺,反身锁门时,有人影印在门板上。何安下扭头看去,见一个大胖身影背着月光站立在十米外,看不清面容。那人开口说话,是儿化音浓重的北京腔调:“赵心川教过你?” 一个名字在何安下心中涌现——彭乾吾。何安下忽然感到口干舌燥,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睡去,只想跳到西湖中,永远淹没在水下。 药店五十米外是一条公路,公路上有行人,也有车马,那是一条安全地带。 何安下强忍着困倦,拎着花雕酒瓶向公路走去。但仿佛受了催眠,走出七八步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和那人越走越近。 那人抬起两臂,招魂一样对着他。拼了?何安下咬了下嘴唇,疼得全身神经一振,大脑清醒了不少,然后抡起酒瓶,奋力地向那人硕大的脑袋砸去。 花雕摔碎,流淌一地。 何安下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撞在十米外的药铺门板上。 那人冷笑一声:“那小子没教你什么。”然后背着手走上公路,向着杭州小学的方向而去。 何安下觉得整条脊椎骨都被打得脱了节,喉咙仿佛堵了一大口粘痰,难以呼吸。他躺在地上,像案板上的鱼一样翻腾几下,终于坐了起来,然后扶墙站立,跌跌撞撞的向小学行去。 小学宿舍楼,赵心川的房间亮着灯,人却不在。找到篮球场时,何安下见到两个黑影快速一闪,然后一个人影僵立不动,突然瘫倒。另一个黑影却不见了。 何安下跑过去,见倒在地上的是袭击自己的大胖子。何安下四下看去,都没有赵心川的身影,忽然发觉自己的影子多出了一条腿。看着三条腿的影子,何安下不再动了,说道:“赵师父。” 耳畔响起“嗯”的一声,赵心川从何安下身后走了出来。赵心川跪在地上,将彭乾吾上半身扶起,用手在他胸口深深一按。彭乾吾像初生婴儿般“哇”地哭了一声,声音稚嫩之极。 彭乾吾哭了七八声后,忽然两眼圆睁,一跳而起,冲赵心川狠狠地说:“你行!”便以极快的速度跑出了校园。 第五章、人去西南天地间 杭州小学的人都知道赵心川病了,不再出屋,一个曾跟他学过拳的药剂师每日来照顾他,有学生看到,药剂师倒的痰盂中都是黑血。 何安下给赵心川配的药均为名贵药材,药渣子倒在学校垃圾站,引得一些野狗去吃。何安下在熬药时总是一脸慎重,因为往药锅中混入一点香灰,就可能改变整锅的药性,变为一锅毒药。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痰盂中的黑血,是墨汁。赵心川并没有受伤,和彭乾吾的决斗,他取得了完胜。但两个月前,彭乾吾到上海教拳,他的势力威慑到杭州,小学校附近应该有彭乾吾布置的眼线。 装作受了严重内伤,是为了给彭乾吾一个面子。“我不想让他败得那么惨,他毕竟是我师父。”赵心川这么说,并且决定离开杭州。 当何安下问他去哪里时,他看着窗框上的夕阳余晖,说:“广西或者云南,有少数民族姑娘的地方……我师父年轻时也曾到此风流,唉,毕竟是师父,这辈子摆脱不了他的影响啦。” 说这话时,赵心川笑了一下,这是何安下见过他唯一的笑容。 一日中午,何安下在药铺,摇着蒲扇给药炉扇风,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何安下猛回头,见是赵心川。 赵心川穿着第一次教拳时的新衣服,慢慢蹲在药炉前,说:“差不多了,今天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他调转身形,用后背对着何安下,说:“你摸摸我的后背。”何安下双手按在他的背上,感觉衣服下有什么在蠕动。赵心川:“每条肌肉都要摸到。”何安下脸色慎重地摸着,感到他后背每一条肌肉都像一条蛇,在盘爬缠绕。 赵心川:“其实太极拳只有一招,就是你摸到的动势。那些野马分鬃、玉女穿梭一类的招式,只是我们招揽学生,养家糊口用的。好,你得到了真传。” 赵心川站起身来,说:“我们师徒此生不会再见面了,为了你独自修炼能有信心,给你留下个见证。”他转身,背对着何安下。 何安下眼睛一花,仿佛看到赵心川后背衣衫上有了水波的涟漪。整个药铺一震,一扇玻璃窗“嘎吱”一声,裂出道缝,却没有崩碎。 赵心川哼了一声:“这才是太极拳。”没有转过身来,径直向门外走去。何安下依旧坐着,没有站起送别,直到赵心川的背影在门外完全消失,方轻轻唤了声:“保重,师父。” 第六章、天女 何安下晚上不再去竹林,而是关上门板,在屋里练拳。一晚练到子夜时分,却响起了敲门声。 开门,见是个穿着浅灰色西装的中年人,一脸官气,一字一顿地说:“大师看上了你这所房子。你三生有幸了。” 中年人身后,站着四个肩披红布的黑壮和尚,高鼻深眼,不像汉人。一个戴着黄色五角冠的瘦弱僧人站在水边,轻声说了句:“打搅了。”何安下吃了一惊,这声就像是在他耳边响起。 这伙僧人来自蒙古草原,受浙江省长杨希丁邀请来杭州讲学,为首僧人叫旷西达雷,据说已修到梦幻成就,可以潜入到任何人的梦中。他瘦弱白净,不像草原的粗豪人种,反而更像是江南文人。 药铺分为上下两层,楼上成了旷西达雷的住所。四个黑壮和尚不住店中,而是在水边搭建了一个蒙古包,入夜后蒙古包的布幔会微微震动,那是他们在低吟“瓦拉波拉南雅舒哈”的咒语。 每当有念咒声起,蒙古包外的水边会游来许多鱼,仿佛朝圣。这招鱼的奇迹,引来杭州百姓的狂热崇拜。旷西达雷住在这里,因为他正在修炼一种叫“幻光成就”的法术,要依靠月光。西湖如一个表盘,在夏季时分,药铺的位置正对月亮升起地方,二楼可以得到直射的光。 何安下每晚睡在楼下,总是不能入眠,楼上住着一个能随意潜入自己梦中的人,令睡眠变得恐怖。他坚持了三天,终于在第四个夜晚,响起了鼾声。 他梦到店主、名医崔道融、双眼皮的夫人,他们叫着“救我!”忽然脸上的肉飞速堕落,呈现出雪白的骨头。这些骨头瘫在地上,但他们的喊叫声却越来越大,这时旷西达雷出现了,他低声念诵着咒语,地上的骨头化成了道道银光,一一融入月光之中…… 何安下满头大汗地醒来,向着头顶的地板跪拜。他相信,那三个死去的灵魂已经被旷西达雷超度。他们三人到达月光禅境,消灭恩怨,没有痛苦。 何安下对着楼上跪拜,虔诚之极,然而这时隐隐地响起一声女性的呻吟。幻听?何安下看着头顶的地板,见一片四尺长的地方在微微地颤动,那是旷西达雷床榻的位置。 佛经上记载,修到罗汉程度的人,会有天女来供奉。旷西达雷已是罗汉?崔道融和夫人的死,是何安下心底的阴影,他希望刚才的梦境是真实的。 何安下轻轻打开店铺的门,经过蒙古帐篷时,听到念咒声已变成了沉重的鼾声。在月光的照耀下,远处的灵隐寺隐约可见。 如松长老每晚睡觉前,总是念一声“阿弥陀佛”,整夜沉浸在这一句佛号中。他早已没有了梦境,只有这一句音声。这晚感到“阿”字音忽然变大,仿佛雨天惊雷,他眼皮一张,醒了过来。 窗前有一个人影,如松唤道:“谁呀?” “抄经书的人。”何安下答道。 何安下坐在院子中央,脸颊迎着月光。如松长老走出禅房,看到何安下的脸,便不再走近,席地坐了下来,两手合十,低垂双目。 二十分钟后,如松把两手放在膝盖上,温和地说:“你的困惑,我无法解答,但可以告诉你一个我的故事。” 这是五十年前的事情,当时的如松还是个刚入灵隐寺的年轻和尚。灵隐寺在宋朝时出了一个济公活佛,他一生饮酒,在灵隐寺中的济公塑像也拿着一个酒杯。有好事的信徒,参拜济公时,会往雕塑的酒杯中倒上酒。 奇怪的是,第二天早晨酒杯一定会空,济公显灵的消息在杭州传开,从此日日有信徒给济公雕像倒酒。为了维护佛门尊严,如松到了济公殿,指着济公的雕像吼道:“你生前混蛋,死后还要耍混蛋么?” 他骂了一个下午,从此信徒们就再也不敢给济公雕像倒酒了。更奇怪的是,雕像酒杯中的酒第二天没有消失,直到一年后才自然地挥发干净,“济公戒酒”的消息传遍杭州,人人都知道灵隐寺出了个法力比济公还大的如松和尚。 讲完这个故事,如松一笑:“其实我知道济公酒杯里的酒都是庙里和尚偷喝的。”何安下“噢”了一声,起身向如松深鞠一躬,走出了院门。 第二天早晨,何安下给帐篷里的僧人送早点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他一直以为那是蒙古的檀香,而现在他有了别的想法。上午十点,何安下在第一副食店买了一包炒熟的黑色芝麻,到了西湖边随手撒下,很快便有鱼接连不断地游来。 芝麻在水色中很难被发觉,鱼类仰头吞噬芝麻的动作,正像是信徒一伏一仰的跪拜。 晚上十点钟,何安下贴着墙面,听到墙外有摩擦声响起,他单手按在墙上,突然用掌根一击,随后听到了一声女性的尖叫。何安下用手锤了下墙,懊恼地哼了声“果然如此”,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一个女子倒在地上,二楼的窗口垂着一条白布软梯。何安下隔着墙体击飞了爬墙的人,那是“敲山震虎”的太极拳劲道。何安下将女人扶起来,是一张清秀虔诚的脸,何安下:“回家吧。”女人一捂脸,小跑着离开药铺。 何安下抬头向二楼看去,只见旷西达雷站在窗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一抖,将软梯抽了上去,然后关上窗户。 何安下看着药铺后的湖水,和五十米外的公路,想到旷西达雷之所以不住城中豪华公馆,偏要住这里,是为了女人夜访方便。 天亮时,旷西达雷带着四个蒙古僧人搬离药铺。旷西达雷是在五月十六日离开杭州的,在九月十一日,杭州城中贴出一张省长杨希丁签发的通缉令。 通缉令上说,一个南方汉人雇佣四个青海牧民,冒充密宗活佛,诈骗钱财、诱奸女信徒。看到通缉令,何安下反而十分失落,因为这说明旷西达雷超度亡灵的梦境只是自己的妄想,那三个死去的人仍没有着落。 自己或对,或错?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何安下行至初到杭州时睡觉的大槐树下,倒身躺下,闭上双眼。 他知道,一切已不能重来。 第七章、恶念 也许是那一日在地上睡觉,受了邪寒,何安下的右腹部生出一个疖子。旷西达雷走后,为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他连日来疯狂练拳,但越练越对这个身体感到茫然。 发现疖子已经晚了,用拔毒的鱼石脂涂抹,没有效果,只能等着疖子慢慢长大,待长成一个瘤子,再开刀割下。 十天后,疖子部位有了痛感,稍一活动便会恶心呕吐,他知道,那是自己的一小块肉在溃烂。这块腐肉,令他无法练拳,也无法安眠,入夜后便在杭州街道上行走,总是不自觉地走到岳王庙前。 岳王庙在湖水旁,大片的水轻响着,似乎和深邃的夜空有着微妙的应和。何安下上观天,下观水,渐渐感受到一股巨力加注在自己的腰际,疖子暖洋洋地痒起来,似乎便要好了。 不知站了多久,巨力猛地撤去,腰部再次痛起,何安下跌倒在地。趴在地上,眼见岳王庙的台阶,忽然升起一个邪念。 强忍着腰部疼痛,翻入岳王庙。内殿的门均未上锁,他推开偏殿,见牛皋像前有个深棕色的捐款箱,摇晃了一下,感到里面毛票银元有一大团,便抱了出来。 抱着重物,令腰部更为吃紧,痛得深入骨髓。越痛,心中的邪念越旺盛,竟感到极为过瘾。何安下抱着捐款箱,直走到山门,想到自己的偷窃行为冒犯岳王,不由得大笑了两声。 山门的门闩为两层,一根横贯的长栓,一条两尺的短拴。何安下抱着捐款箱,左脚一抬,挑去了长栓,但短栓镶在木架中,不是脚能挑开。 何安下紧抱钱箱,不愿放下,单脚抵在短栓上,蹭了两下,无法打开。引得他心下发狂,明知不可,却停不下来,脚拨得短栓“哐啷”作响,如笼中困兽一般。 他两眼血红,脚跟抬起,便要一脚踏实,将短栓踹断,破门而出。此刻身后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唉,年轻人,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么?” 回头,见山门台阶下站着一个拿着长把笤帚的老者,他身材魁梧,头顶头发全部掉光,腮部宽大,长满了短须。 老者将笤帚伸上台阶,在短栓上一扫,短栓听话般抽开。然后笤帚抵在门上,向后一撤,竟产生强大吸力,沉重山门“吱嘎嘎”打来,黑漆漆的湖面展现在何安下眼前。 何安下只觉心慌,抱着钱箱跑出岳王庙,奔出二三十米后,方喘上一口气来,回头见老者站在庙门口,暗叫了声:“惭愧!”心中清澈起来,滔天恶念竟然没了。 他想把钱箱抱回庙前,却感到一股杀气袭来,本能地周身一紧,腰部疖子部位像被捅了一刀,再次痛起来,痛得跪在地上。 老者拿着笤帚走近,用木柄把何安下扶在钱箱上的手挑开,一脚踢起钱箱,用笤帚托住,一路托回了岳王庙。钱箱重二十余斤,笤帚则是用柔软的高粱穗绑扎的,本不具支撑之力。 山门关上后,何安下腰部的疼痛便止住了。 他知道,老者做出追击气势时,自己的疖子是全身最脆弱部位,首先受了刺激。揭开衣襟,见疖子已破裂。 何安下手捂伤口,跑回药铺,缩在床上,挤出了疖子中的脓水,足有一酒杯之多,敷好药后感到周身轻松。 岳王庙守夜的老者究竟是什么人? 第二日,何安下买了一盒糕点,去了岳王庙,见那位老者正在擦楼梯扶手,他跪在台阶上,动作迟缓。 何安下叫了声:“老先生。”他回转头来,两眼无光地瞥了一眼,然后撑着扶手,费力地站起,昨夜的英雄豪气不剩半点。 他的下眼袋很重,呈青黑色,这是长期失眠的症状。何安下说了句:“多谢。”把糕点盒送上,老者面无表情地接过,然后转身蹲下,继续擦扶手。 何安下明白他不会和自己交谈,于是冲老者背身作揖一下,就此离开岳王庙。 经过二十天休养,腰部伤口愈合,何安下重新开始在竹林里晨练。但不知是腰部疖子的脓血未尽,还是那夜在岳王庙突然萌生的恶念死灰复燃,每当他将太极拳练至刚健,便感到一阵恶心,难以抑制。 一日,他练拳时瞥见身后竹枝上攀着一只小猫般大的黑色动物,毛色油亮,登时恶心到极点,于是跺脚发力,在地上印出一个脚印。而那只动物并不惊走,攀在原处。 他心中一凉:“这是幻像,一定是我心中恶念所显现的。”他决定不理它,专心致志地练拳。练一会后,还是忍不住又向竹枝瞥了一眼,动物仍在。 何安下转身,收住了拳势。他长呼一口气,感到神志清醒,再次回身,想看看那只动物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但他的视线没转到动物处,便停住了,因为竹林中蹲着一个穿中山装的青年,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中山装青年低头摆弄着一块石头,攀在竹枝上的动物三分像老鼠七分像兔子,一双绿眼痴迷地盯着中山装青年,犹如老鼠见了猫或者兔子见了鹰。 何安下心头一惧,青年能够震慑住自己身旁的动物,自己却毫无感觉,这该是怎样的武功? 青年抬头,对何安下一笑,似乎是抱歉的笑意。何安下也笑了一下,青年手扬起,石头飞出,正中那只动物的鼻梁。 动物自竹枝跌下,身形一松,伸展开的身体比在树枝上长了一倍,就此瘫倒死去。青年走上去,拎起动物尸体,欣喜地说:“杭州真是好地方,能把鬼东西滋养得这么大。” 何安下知道遇到了非常之人,没搭青年的话,向竹林外走去。青年却追上来,问:“能否借你家的炉灶用用么?” 青年眉弓棱角犀利,眼窝深陷,面色黝黑,是广西一带人的相貌。何安下点点头,说声:“可以。” 竹林光色转暗,顶部竹叶响起瑟瑟之声。两人走出竹林,见石板路上有了零星湿痕,天空呈铅灰色,偶露惨淡黄光,即刻便是一场暴雨。 第八章、彭家的东西 雨停了一个时辰后,中山装青年从厨房捧出一锅炖肉,热气腾腾,却无香气。香气已尽数收入肉中,一流的厨艺方能如此。 肉裹着厚厚的一层皮,皮上还有着未刮净的白色毫毛。青年注意到何安下的表情,笑道:“野味的精华全在皮上,老兄,你知道这是什么?” 青年打下的是竹林中的老鼠,因常年吃竹笋,而肉带清香,是广西名菜。青年夹了一块吃下去,示意何安下也动筷子。 何安下试着吃了一口,便禁不住一口一口地吃下去。两人无话,把一锅肉尽数吃完,青年整肃衣领,坐得腰杆笔挺,说:“你已吃过天下美味,此生足矣。抱歉,你的性命我要取走。” 何安下:“你是彭乾吾的人?”青年:“我是他第七个孩子。父亲是太极拳一宗的掌门,要处理许多俗事,练武时间少,武功难有进境,不退步已是难得了。” 彭乾吾败给了徒弟赵心川,自己是唯一的目击者,彭家杀自己,是要维护名誉。想到自己得了赵心川真传,倒不惧彭家,何安下不由得嘴角泛笑。 青年接着说:“但太极拳的顶尖人物,还在彭家。彭家有一个人超过了彭乾吾,也超过了赵心川。”何安下:“谁?” 青年:“我。” 青年手中的筷子点在桌面中央,桌子立刻单腿立起,桌上盘碗开始滑动。何安下跳开,退到门口。 当盘碗即将滑落时,青年筷子划动,桌子恢复平正,悬空的三条桌腿逐一落地,盘碗在桌面边沿停住。 青年一笑:“我父亲得了太极拳的柔劲,赵心川得了太极拳的刚劲,而我无刚无柔。老兄,来吧。” 何安下走近,一拳击出,却感到青年忽然变得遥远,自己则像跌入了水中,身体失重,慢慢地沉下去。 其实何安下是飞速跌出了门。 青年走出门来,笑道:“哈,你身上有太极拳的拳劲,想不到赵心川传给了你点真东西。我会让你死前,充分体会到太极拳拳劲的。” 何安下:“我想受你一百拳而死。一拳打死人,谁都可以作到,一百拳打死人,并不容易。”青年冷笑:“我倒想试试。” 何安下挣扎而起,挥掌向青年劈去。青年一抬左手,何安下的掌便凝固在青年手腕上,拉扯不开,似乎是粘住了。 青年右手捋了下鬓角,何安下被打了出去。 跌倒在地时,何安下感到四肢疼痛,但并没有受内伤。他想,看来青年中计,没有下杀手,如果能逃到岳王庙,便是有救了。 何安下摇晃着站起身,作出再次出击的姿势,青年露出惬意的笑容,何安下却转身就跑,奔出五十米后,跳上一座石桥,上了熙攘的大街。 今天正是秋季庙会。何安下混入人群后,感到安心,放慢了脚步,却听得身后响起惊叫声,回首,见人群中闪出一道缝,越裂越大,正向自己而来。 这道人海裂缝中,不断有人被抛起。想不到青年竟然在大街上施展武功,毫不避讳,何安下知道他对自己下了必杀之心。 青年追入岳王庙,穿过大殿,见何安下钻入了后院的一间小土屋,这是庙里打杂人员住的房间。 何安下进屋后并不关门,青年稳住脚步,挑开布帘,踱步入门。 室内光线昏暗,只在后墙上有一扇小小的玻璃窗户。何安下站在墙角,喘着粗气,屋中坐着一个老人,手中拿着两米长的粗重木杆。 老者声音低沉:“关门吧,屋里进了苍蝇。”青年反手关上门,冷静站立。老人单手握着大杆子,在室内挥动起来。室内狭隘,而杆子挥洒自如,像是在极其宽阔的地方舞动,没有一丝懈怠。 杆子猛地扎在了后墙那扇小玻璃上,然后慢慢撤下。玻璃上有了一星秽迹,是一只死去的苍蝇。 玻璃并没有破碎。 青年凝视着窗户,缓缓道:“彭家的开山祖师彭孝文,传过一个外姓徒弟,叫周西宇。彭孝文死后,他拜祭灵堂时,遭到了彭家整族人的围杀,因为彭家的东西要留在彭家。此人翻墙逃走,你知道他的下落么?” 老者并不回答,反问:“听说彭家的第三代,出了个天才,可以和彭孝文媲美,但他是外族女子所生,即便武功再高,也不能继承彭家的正统。你知道他今后的打算么?” 青年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向老人作了个揖,退出小屋,却没有关门。老人紧盯着门口,如临大敌,过了半晌,一颗石头飞了进来。 石头打到后窗玻璃上,却突然卸力,滑落在窗台。 玻璃未碎。 门自外面关上了。 老者长呼口气,叹道:“彭家的东西还在彭家。”转头对何安下说:“你可以回去,他不会再难为你了。” 何安下道声谢,推门而出,见阳光将后院泥地打得雪亮,中山装青年已走得不知去向。 第九章、目击 第二天,何安下提糕点盒到岳王庙,老者在擦楼梯扶手。何安下递上糕点盒,老者未理,何安下便将糕点盒放在台阶上。 老者低声说:“上次那盒还未吃完,如果是谢我昨天救你,便不必了。”何安下不走,老者侧头看他,两眼发出刀锋般的光芒:“想求我的武功么?” 何安下摇了摇头,说:“想求你去了我心中的恶念。” 老者向何安下伸出手,让何安下将他扶起来。老者站好后,眯起眼睛,示意何安下说下去。何安下说他腰部长疖子时,心中升起了一个恶念,疖子破裂后恶念消失了,便以为是生理影响了心理,而昨日他死里逃生,回到家后,却恶念丛生,想上街杀人、破室强奸、拦路抢劫…… 老者的眼睛不知在何时合上了,许久方睁开眼睛,说:“恶念,是么?”此时自楼梯走下一个少妇,香气淡雅,穿着得体,一看便知是规矩人家女子。 何安下侧身让路,少妇却不再走了,两脚停在上层台阶就此不动。何安下惊异抬头,见老者正与少妇对视,少妇两眼呆滞,两腮红润。 老者道了句:“跟我走吧。”少妇点头,“嗯”了一声,老者走下楼梯,少妇小步跟随。 他俩直走到后院,老者站在门口,推开屋门,少妇款款走进去,然后老者关上门,对几米外的何安下说:“这是恶念吧?” 太极拳的高级打法名为“目击”,不必动手,以目光震慑住敌人。老者三十七岁遭到彭家围杀时,已达目击境界,能令追到近处的人瞬间恍惚,所以能有翻墙逃走的空隙。 他隐姓埋名,三十九岁在岳王庙作杂役了,四十六岁,想到一身武功永无施展余地,患上了失眠症。五十一岁时,他发现了目击的另一个作用——目击不但可以震慑住敌人,还能震慑住女人。 他今年六十三岁,已经在岳王庙中玩过两百个女人。 何安下听得目瞪口呆,老者沉吟道:“这是恶念吧?”何安下垂头,老者:“我也曾经少年,是心高气傲的武术天才,自诩日后是宗师级人物,不料老了却做了流氓。” 老者挥手打开门,说:“今日心境不对,你叫她走吧。”室内昏暗,女人端坐在床,呆若木鸡。何安下走入,女人呼吸加速,两个圆圆肩头耸起,这是张开双臂拥抱的预兆。 何安下快速出手,按住了女人的肩膀,道了声:“出门。”女人点头,轻轻“嗯”了一声,起身向前,行出门去。 何安下随后出屋,站在老者身旁。那女人径直向前,直走了二十多步,两个肩膀一松,缓缓转过身来,左右看看,是疑惑的表情。 她恢复了神志,快步向前院走去。 她的背影肩丰臀满,脖颈长长。老者眯眼望着,喃喃道:“好女人。”阿安下受老者影响,也感美极,不由得点了点头。 女人走出两人视线后,老者正色起来,道:“小兄弟,我如果是受人追捧的一代宗师,便不会有这副色鬼样。所以恶念不是来自内心,而是不得志的生活。” 老者的结论是,想消除恶念,先要改变生活。 何安下自岳王庙走回药铺的途中,一直在揣摩自己的生活。“我丰衣足食,房屋宽大,并无一样不好。难道……需要生活中添加个女人?” 此念一起,惊出一身冷汗。 第十章、别后休洗莲花血 药铺的生意较好地维持着,何安下坐在柜台里,平静地称药收钱,但时常会有一念:“我这辈子,就站在柜台里活下去了?” 不知这一念是善是恶。身前的柜台和身后的药柜子,构成一条一米宽十米长的空间,狭隘且没有生机。何安下可以容忍狭隘,但不能容忍没有生机,但他的生机是什么? 是那个在岳王庙中的女人么?她去了哪里? 一日黄昏,何安下刚装门板关了店,便响起敲门声。何安下重新打开门板,看到了那个岳王庙中的女人。 她发髻规整,脂粉清淡,完全不记得他,开口说:“先生,你这里有药么?”何安下:“什么药?”她支吾半天,一咬嘴唇,终于说出:“怀孕的药!” 说完,面色不改,耳朵却红了起来。 何安下强作平静,请她入门。中国的药铺不单卖药,还配有诊病的坐堂先生,在柜台外设有一张小方桌。何安下自任坐堂先生,引她坐于方桌旁。 她乖乖地撸起袖子,露出白藕一般的小臂,枕在桌面。 何安下伸出三个指头,搭上女子手腕脉搏,却感到自己的脉搏汹涌澎湃,叹了声:“不好!”吓得女子失色,惊叫:“先生!我的身体,真的不能生小孩么?” 何安下缓过神来,见她楚楚可怜,也不管有没有摸清脉象,安慰道:“你脉象温润深厚,正该多子多孙。” 女人眼光闪亮,说她出嫁三年,仍未有一男半女,不知遭受婆婆多少白眼,而丈夫对她也日渐冷淡。 何安下听得一阵心慌,匆忙给她开了副药,送出店门。她离去的背影,肩丰臀满,脖颈长长,正是那日岳王庙后院的景象。 何安下不由得唤了声:“小心!”音量低微,走出几步远的女人却听到了,转身诧异地看着他。对视着她一双秀丽眸子,何安下喃喃道:“你去过岳王庙吧?” 女人一笑,说她去求子。何安下大惊:“岳王是抗击金兵的英雄,你怎么好向他求这事?”女人:“他帅嘛!” 何安下不由得笑了,女人笑得更为灿烂,走回来,说:“他死后做神,神要管大小事的。”何安下:“做神这么麻烦?”女人郑重点头,说:“不但岳王管,佛祖也管。” 她后天要被送入灵隐寺的观音殿中,在轿子里坐一夜,以求菩萨保佑怀孕。她的丈夫和佣人则在大殿外守候,从大殿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的轿子。她眼角一红,说:“菩萨要不帮我,我就万劫不复了。” 何安下不知说什么好,任由她走了。 弹指三日,天色转黑后,何安下坐卧不宁,喝茶至夜半,终于起身出门。 灵隐寺庙门关闭已有两个时辰,何安下自庙后菜园潜入,直至如松和尚房舍。室内熄了灯,何安下轻敲窗棱,响起如松低沉的声音:“哪个?”何安下:“抄经书的人。” 如松开门,并不请何安下入屋,道:“今晚何事?”何安下:“只想问佛祖开悟的经过。”如松“咦”了一声,就此沉默,半晌说:“这是大事,请进。” 入屋落座,如松叹道:“因为一颗星星。”佛祖坐在一棵菩提树下,发了不开悟不起身的誓言,在第七天夜晚,身心放松时,抬头望见一颗明星,就此开悟证道。 此明星,有人说是真实夜空中的一个,有人说这是暗示佛祖修炼的是一个名为“准提法”的古老法门。准提法的第一要点是观想在自己头顶一寸处有一星亮光,照透五脏六腑,照透日月星辰。 准提法门是宇宙毁灭再生千百亿次之前一个名为准提的菩萨所传,此菩萨流传下来的形象只有背面。如松自抽屉中取出一面黄布包裹的铜镜,见镜后铸就菩萨背身,有十八只胳膊。 如松翻转铜镜,镜面清澈,如水一般。如松:“依法修行,菩萨的面容便会在镜中显现。”何安下向镜中望去,却见到一位女子脸庞,正是期盼怀孕的她,不由得看痴了自己,再也移不开眼光。 如松不动声色,缓缓以黄布裹上铜镜。何安下如挣扎出水的溺水者,大口大口地吸气,平稳之后,道了声:“惭愧!” 如松笑道:“你深夜来访,不只是问一颗星星吧?”何安下知道被窥破了心事,却不愿说明,语锋一转:“佛祖开悟证道,不会只因一颗星星吧?” 如松点点头,说:“对。还因为一个女人。” 何安下心惊,怔怔地看着如松。如松温言道:“佛祖在菩提树下打坐前,曾有一个女人,施舍牛奶给他喝。有了营养,身体安舒,方有打坐的精力。七日成佛,难道不是因为一个女人么?” 何安下放松下来,笑道:“是从这上说的。”如松深渊般的眼睛看着何安下,道:“你以为怎样?” 何安下顿时面部僵硬,周身一紧。如松反而笑了,道:“你今天为何来?不能说句实话么?” 听了何安下的实话,如松皱起眉头。何安下惶恐地说:“我知道我大错特错了。”如松摆摆手,说:“你那点小邪念,不值一提,我只是可怜那个女人。她入庙一宿,是怀不上孩子的。” 夜宿观音殿求子的风俗,来自北宋年间的湖北寺庙,不知何时传到了杭州。这风俗是有流弊的,女子的丈夫在殿外的搭床守候,防人进入,殿内的花轿又是能从窗户里窥视到的,应该一夜无事,但做贼的是庙中和尚,殿内地板有机关,可引女子入地下室……怀上的是和尚的孩子。 如松:“和尚自毁戒律,风气就此败坏。我做此庙主持,已知其中奥妙,严禁此事,封住地道,只保留此风俗。”何安下赞道:“善举。” 如松叹道:“善恶难分。也许是作恶。”何安下呆住,如松许久后说:“那些与女子偷情的前辈和尚,也许不是淫行,而是慈悲。” 如松做主持后,要接待四方的香客施主,渐渐体味世事,再看佛经便有了不同以往的思路。许多佛经中都说佛法的功德可以转女成男,为何女人要变成男人?因为女人在现实中要受到种种限制,处境痛苦。 比如女人不育,往往原因在于男人,而世俗却归咎于女人。女人入观音殿一宿后仍不怀孕,她在家族中将永遭轻贱。 如松吹熄油灯,月光透窗而入。如松头颅轮廓泛起一道银边,声音转而柔和:“我四十一岁做了主持,关闭地道已有三十三年。你可知地道入口在哪里么?” 他踩了踩脚下的地面。 为管束全寺僧众,三十三年前,如松将自己的禅房建在地道入口处。吹熄油灯,是为避免掀开砖面的身影落在窗上,让人看到。 地道阴寒狭隘,走了两百多米后,眼前方始开阔,出现一块二十米见方的空间,有一张雕花榆木大床,被褥幔帐已烂坏如粉,因空气重新流通,浮起浪花般的白白一层,随着何安下的走近,飘移出床,溃散在地。 未烂的是一架木梯,顶着一方铁盖。铁盖锈迹斑斑,何安下打开后,便见到花轿的底边。 掀开的砖面在轿子前,被轿子遮挡,正是窗外窥视的死角。何安下从地下升出半个身子,凝望着绣着绿色蝙蝠和粉色桃子的轿帘。 打开后,会怎样?她能明白我的用心么,会不会受惊尖叫? 如松长老冒着寺庙名誉毁于一旦的危险,让自己入了地道,但出于女性的本能,她不可能不尖叫。 只有掀开布帘后快速出手,先将她打晕…… 何安下掀开布帘,止住了出手,只见她斜在里面,头歪在肩头,正甜甜睡着,唇齿微张,引人爱怜。 将她抱出轿子,下了楼梯,关上铁盖,放在败絮如积雪的床榻上,她张开眼睛,团住身子,叫道:“你的胆子太大了!” 何安下:“我只是想帮你。其实,我十六岁上山修道,还未经历过女人。”她两眼瞪得溜圆,渐渐有了笑意,轻声说:“你的胆子太大了!” 临近她身体的时刻,何安下看的是放在床头的油灯。那是如松叫他拿下来的,灯架为黑铜,触手处磨得光滑,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红色。灯架雕刻的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天界力士,两臂反托着灯台。 何安下默念一句“我无恶念”,就此进入前所未有的境地…… 她很早便离去了,坐回地上的轿子中。何安下独自躺了许久,起身后凝视着油灯架上的天界力士,道:“如果我有了孩子,希望跟你一样。” 到达如松室内,惊觉天色已明。地下片晌,地上却换了日月。何安下将方砖盖好,扫去土尘后,如松上早课归来,手中拎着一个小笼屉。 早课为咒语念诵,约半个时辰,可令一天警醒。如松眼神清亮,他注意到地面恢复整洁,并不提昨晚的事情,只是把笼屉递给何安下。 打开,见是两层包子,一层六个。咬了,入口清爽,原来是莲藕作的馅。何安下很想去观音殿看轿子有没有离去,但不愿违如松的好意,坐下,两三口吃完了一个包子。 如松沏了杯茶,递来,说:“慢慢吃。杂念一起,善行就不是善行了。”何安下听懂了话中暗示,默叹一声,左手接过茶杯,右手又拿过一个包子,慢慢咬下一口。 他吃几口包子,饮一口茶,吃完早餐已过去半个时辰,料想她早出了寺院。不知她是哪家的妇人,出了寺门,便天地永隔了。愿她怀上我的孩子,从此安定生活,成为一个福气的少奶奶…… 有什么掉入茶杯中,茶杯虽小,也泛起涟漪,如广阔西湖。何安下感到下眼皮微微温热,抬眼见如松正望着自己,道了声:“惭愧。” 如松取毛巾递来,何安下擦去泪水。如松打开窗户,晨气入屋,何安下顿感脸上一片清凉。如松:“崇高必堕落,欢爱必离别。缘聚缘散,不过如此,还是看开了吧。” 何安下喝完余下的茶水,两手抱拳,向如松作揖,告辞而去。 第十一章、零落年深残此身 观音殿在第二重院子的左侧,何安下故意行在右侧,但到第二重院落时,仍不由自主地斜瞟一眼。 观音殿前空空荡荡。何安下调整呼吸,走过第二重院子。第一重院依旧空空荡荡,时间尚早,无有香客。何安下走入山门,山门中供奉的是四大天王,东方持国天王多罗吒身穿白甲,手持琵琶,五官凶恶却神态祥和,令何安下看了很久。 何安下遐想,这位天王是要用音乐,来使众生皈依佛教,音乐比语言更能激发心灵,而比音乐更有力量的,便是经历世事,例如我昨夜经历了女人…… 他两手合十,向持国天王行礼,感慨万千地走出山门。他只想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中,不言不语地走回药铺,关门停业,完整地睡上一天。但山门台阶上坐着一人,这个魁梧身形令他不得不开口,那是岳王庙的守夜老者。 老者眯眼坐在晨光里,如一尊木雕。何安下发觉他的相貌和持国天王有些许相像,道一声:“老先生。” 老者转过头来,眼光混浊,伸出手,何安下将他扶了起来。老者神情异样,何安下不敢问话,扶着走出三十多米,老者低声说:“我本来想传你武功,但你根基不佳,成不了一代高手。” 何安下静等老者说下去,老者却不说了。又走出二十多米,老者重新开口:“高手是最细心的人,因为比武时生死只在一线间。我是一代高手,却每次都要你扶才能起身,你太鲁钝了,从来就不觉得奇怪么?” 又走出十多米,老者说:“我的下身已经烂了。” 不知是两百女人中的哪一位,令老者染上了一种古怪疾病,半年前,他的后背结了红色的脓包,形状如馒头馊坏的霉斑,后来这些霉斑在大腿上越聚越多。老者拼尽一生的内功修为,令霉斑在胸口止住了,未发展到脸上。 老者失眠已近二十年,半年来更增霉斑痛楚,夜夜如在地狱中。昨夜他意外地睡着了,梦到持国天王,给他弹了一段琵琶曲。音调怪异,超乎人间音乐,令他浑然忘却此身。 今早醒来后,他怀着治病有望的期待,赶来灵隐寺,在天王塑像前痛哭流涕。也确有奇缘,一个打扫庭院的小和尚,传给了他一个天王的手印,说可治世间疾病。 老者停住步,两手垂在腹前,手心向上,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交叉,两个大拇指遥遥相对,道:“小和尚告诉我,让我体会交叉的手指间隐隐的松紧感,体会两个大拇指隔空呼应。” 何安下:“一定灵的。”老者摇头:“的确可令身体强健,结手印之法符合‘不动之动’的拳术口诀——我在十八岁时就知道了,因为这是太极功夫。” 一个手印竟含有太极拳密意,佛法出乎意料的广大。老者:“但这个手印是治不好我的,因为我修不动之动已有四十年了。”何安下忙说:“我认识此庙主持,一定有可治你病的法门。” 老者慢慢泛起笑容,说:“我一生不求人,只在今天早晨求小和尚传我手印,不想再求第二次了。佛法深湛,可惜我来不及修行。我的修行是太极拳,不想再修别的了。” 何安下:“性命攸关。” 老者:“我已活够。” 何安下明白了老者心境,老者不想做狼狈乞命的事。老者坐在山门台阶上时,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这是他二十年来的第二次睡眠,第二次梦到了持国天王,天王向他展示了一座的金灿灿山峰,高三百三十六万里。 老者认为那是天王在暗示他有着美好的归宿,他的辞世就在今日。 回到岳王庙后院的小屋,老者已浑身瘫软,各种死亡征兆逐渐出现。何安下将他扶到床上躺好,老者口齿不清地说今天是好日,因为每年的今天都会一个朋友来看他。 何安下:“您一生都在躲避彭家,怎会有朋友?” 老者发出慈祥微笑,并不回答。何安下思索今日并非节日,便问:“今日是你生日?”老者摇摇头,语若游丝地说:“人的生日,并不单是妈妈生你的那一天,还有很多,能令你心境改观的,便是你的生日。” 老者说完,一阵咳喘,就此昏迷。 但直至黄昏,老者的朋友也未出现。老者在天黑时,转醒过来,虽手脚不能动,但满面红光,双眼炯炯有神。何安下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最多维持一个时辰,老者便要过世。 何安下询问老者有何需要,老者语调平缓:“想听曲子,找一个弹琵琶的姑娘吧。” 第十二章、无名指 跑到西湖边最大的酒楼,何安下掏出两块大洋,叫道:“我家老人快不行了,只想听曲,你们这琵琶弹得最好的姑娘是哪个?” 店伙计眼神充满同情,说:“中央提倡新生活运动,振奋民族精神。省长杨希丁这月颁布命令,禁止酒楼卖唱。我看,你还是到妓院找找看吧。” 何安下:“不许卖艺,只许卖身,这是什么新生活呀?” 伙计:“莫论国事。” 奔至西湖边最大的妓院,何安下掏出五块大洋,说明了来意。妓院伙计深表同情,说:“可惜你晚来一步,我们这弹得最好的姑娘,已跟客人进了房间。”何安下:“……次好的,也行。” 伙计:“会弹能唱的,容易受客人青睐。我这么跟您说吧,凡是搞音乐的,都没空。” 何安下猛地擒住伙计的胳膊,将他半个身子支起来。伙计疼得额头流汗,却紧咬嘴唇,强忍着不出声。何安下又加了把力气,伙计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您厉害,心里服了,但现在提倡新生活运动,如果我喊了,被人误会成打架斗殴,妓院就要被查封。您有什么要求,我给您办就是了。” 何安下:“带我去找弹得最好的姑娘,我会和她的客人商量。” 最好的姑娘在最深的院落,穿过竹林小径,琵琶声渐渐清晰,如泉水叮咚,令人心绪一荡,接着琵琶声猛然密集,何安下顿感虚空中布满拉开的弓弩,即刻便会有无数利箭射向自己。 紧张到极点,琵琶声又一缓,杀气顿消,天地平安,只剩泉水嘀嗒之音,余响四五下,不知不觉中止住了。 何安下暗赞一声,见伙计满脸得意地看着自己,显然为自家妓院能有如此姑娘感到骄傲。 推开屋门,见一个穿碧绿色旗袍的女人背坐在门口,她转过头来,两眼痴迷,仍沉浸在乐境中。伙计:“沈大小姐的琵琶真是绝了,连我这粗人,都听得神魂颠倒。” 女人缓过神来,笑笑,站起身,面冲门口。她手中并无琵琶,何安下入门侧视,见屋中深处有一个坐在圆瓷凳上的身影。 此人斜抱琵琶,身穿浅灰色中山装,正是彭家的第三代天才。 何安下感到脖梗一阵发麻,但语气坚定:“这把琵琶和这位姑娘,我要带走。”青年冷笑:“放肆。”褪下指头上为弹弦而裹的胶布,扬手向何安下扔去。 只听空中“噌”的一声爆响,软塌塌的胶布,却发出强弓劲弩的声势,迎面袭来。何安下急忙偏头躲避,胶布却打在了他的膝盖上。原来发出大声,是为了惑乱敌人对方向的判断。 何安下单腿跪在地上,青年:“如果我再加点力度,你的膝盖便碎了。上次留你一条命,这次留你一条腿。彭家已给足了赵心川、周西宇面子,滚吧。” 何安下腿上剧痛,挣扎起来,转身出门。青年却又叫住他:“给你天大胆子,也不敢冒犯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何安下回身,见青年抱着琵琶走近自己,便以最简洁的话语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伙计刚才吓得尿了裤子,两腿动弹不得,但在何安下说话时,不住点头,以证明何安下说的属实。 穿绿旗袍的妓女脸色发白,两眼却闪烁动人光彩,显然对青年崇拜之极。青年听完何安下的话,略一沉吟,把怀中琵琶递给女人,说:“你跟他去吧。我等你回来。” 霎时间两朵霞云升上女人脸颊,她用力点了下头,紧抱琵琶,先一步迈出门去。何安下:“多谢。”青年:“按照我的性情,应是我去给周老先生弹这最后一曲。但我无法弹,因为今晚我两个哥哥会到岳王庙。” 青年对门外女人说了句:“稍等。”把门关上了,一双深陷的眼睛凝视着何安下,凉可彻骨。 青年未能斩杀何安下,就此留滞在杭州。半年前,彭家在杭州秘密开了一家餐馆。青年到餐馆提了一笔钱,衣食无忧,三天前餐馆掌柜找到他,说彭家长子、次子将要到来,因为彭乾吾调查出,彭家上一代的逆徒周西宇就在杭州。 青年:“周西宇虽雄威仍在,毕竟老朽,我一人就可对付,但两个哥哥偏要来。他俩不是要对付周西宇,是要对付我。这两个哥哥,一直嫉妒我的天赋。” 青年长叹一声,继续说:“所以,今晚他俩的计划是,让我打头阵,当我和周西宇两败俱伤后,再将我斩杀……也许我不会死,而是被挑断脚筋,永成废人。” 何安下:“你应该离开杭州。” 青年:“父亲从来不喜欢我,就让他喜欢的儿子杀了我吧。我只是羡慕周西宇,可以病死。” 何安下怔怔地看着青年,青年一笑:“该逃的是你,家父决不会放过你。”何安下瞬间觉得胸中升起一股力量,令自己安定下来,说:“我是要去岳王庙的,老先生还要听曲。” 青年仰头大笑,赞道:“仗义!很好,我保你能走出岳王庙。你要好好活着,把我的技艺传承下去。”青年向何安下伸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小指逐渐瘫软,无名指挺立出来。 青年:“我在武学上的独到领悟,从此开始。五根指头中无名指最迟钝无力,要跟着中指、小指方能活动,好像是根废指。但这根废指却是修炼的关键,打太极拳时全身大松大软,但要有一点用力处,如此方能有松有紧,成就武功。” 何安下:“在这根无名指上!” 青年:“别激动,我的话说到这份上,傻瓜也能明白。”何安下:“然后呢?”青年:“不用我教,这根指头会教给你。” 青年的脸转向屋内,反挥手:“你先走,我随后到。” 何安下自知多说无益,向青年背影抱拳作揖,开门,带着那女子快步而去。 第十三章、笨招 碧绿旗袍女人在老者床前坐下,怀抱琵琶,仪态温婉。老者眼光一亮,显然对何安下能找来这样的女人倍感满意,女人:“大爷,您想听哪首曲子?” 老者:“哪首曲子也不听,我的好姑娘,随你的心意弹吧?”女人一愣,道:“大爷,您别为难我。我弹曲子只是讨饭吃,实在没有作曲的本事。” 何安下知道老者不是调戏,而是在想他梦中听到的天王乐曲,于是劝女人:“人间音乐,我们不感兴趣,你随手弹弹就好了,心里有什么就是什么。” 女人拨弄几下便住了手,楚楚可怜地说:“我心里空空的,实在弹不下去。”何安下一筹莫展,老者却笑了,说:“心里空空的——妙极了。你听过竹林的声音么?竹子并不能发声,因风而有声。我的好姑娘,想象自己是一片竹林,感受着天地间的一切,什么来了,你便有什么样的应对。” 老者嗓音富于磁性,听得女人眼神痴迷。老人说完,她闭上双眼,十指慢慢摸上琵琶弦,响起一个晶亮的音,随后绵绵而起,初如晴天小雨,后如天边云阵,境界逐渐开阔,不似人间音乐。 何安下坐在女人身后,也想象自己是一片竹林,随着琵琶音瑟瑟鼓动,身心惬意。当听得如痴如醉时,琵琶音色渐发出刀剑磕击之声。 何安下猛睁眼,见女人与老者均无异样,琵琶音色恬淡,并无刚才自己闭眼听到的杀气,于是想到一事,静静起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 只见后院中站着两个身影,体格高大,穿青布长衫。 何安下出屋,反手关上门,向两人抱拳,轻声道:“我叫何安下,两位是彭家的吧?” 两人互看一眼,并不搭话。何安下走至院中,抱拳说:“屋里老人,我保定了。请出招。” 两个长衫男人互看一眼,一个人后退几步,两手交叉在胸前,做观望状。另一个人把长衫下摆掖在腰际,慢慢向何安下走来。 何安下挥拳出击,却发现那人猛地贴在了脸前。何安下慌得连退了数步,那人又慢慢走来…… 何安下几次出击,但每次刚一挥手,那人就鬼魅般贴上来,令自己动弹不得。观望的人有些不耐烦,叫道:“二弟,别玩了。” 那人回头说:“大哥,这是个雏,一下就死了。”何安下急忙跑开。那人见何安下和自己拉开了距离,嘿嘿笑了两声,说:“别躲,躲也没用。” 何安下眼前一花,那人又贴在脸前,嘀咕了一句:“不玩了。”何安下顿时感到一股力量透了过来,好像一盆脏水倒进胸腔,说不出的难受,低喘一声,断了呼吸。 那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一股更大的力量袭来,何安下眼前一黑,心知死亡来临。但那股大力擦着自己的肋骨转了一圈,竟然消失。 何安下顿觉呼吸通畅,连吸了几大口,视力恢复后,见中山装青年紧贴在那人背后,两手托着那人的两肘。 那人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语调颤抖地说:“七弟,你这是做什么?”青年:“你放了他,我叫你声二哥。” 彭家次子向何安下使了个眼色,何安下撤身,直退出十步,方稳住心神。 青年也慢慢后退,和彭次子拉开了距离。彭长子静立在一旁,此时才说话,语调冰冷:“七弟,你忘了今晚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么?” 青年:“没忘,但这个人我保下了。” 彭长子:“好,随你。” 彭次子:“等等,此人身上有太极拳拳劲,莫非是赵心川教过的人?”彭长子:“七弟!”青年:“我教的!” 彭长子温言道:“好,他可以走。现在,你俩跟我进屋,会会周西宇。” 室内的琵琶声仍在持续,青年和彭次子站到了彭长子的左右侧,三人行至门前,彭长子对门行礼,朗声道:“彭家第三代彭玉霆、彭金霆、彭亦霆,拜见周师叔。” 室内没有答话,琵琶未停,音调却转一遍,如大珠小珠滚落玉盘,密集激昂。 彭长子冷笑一声,显得十分气愤,却再次弯腰,向门行礼。当他说到“拜见”二字时,在他右侧的青年却低喝一声,跌了出去。 只见彭长子手中持一把黑刃短刀,转瞬间便收入了袖中。青年手捂肋骨,显然被刺了一刀。 彭长子笑道:“七弟,你果然是个天才,太极拳劲已渗进了最细小的肌肉,这把刀能劈开十块大洋,却只能刺进你三寸深。” 青年瘫在地上,手捂肋骨,一双深陷的眼睛发出野兽的光芒。 一道血自他的手腕蜿蜒滑出,大颗大颗地滴在地上。 彭家长子:“三寸也够了。”快步逼近,挥掌向青年头颅拍去。何安下惊叫一声,想阻拦,但一迈步便被扳住胳膊按在地上,彭次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青年闭目待死,彭长子的手掌却停住了,他缓缓转身,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只见从院门处走来一个戴口罩的人。此人身材瘦小,穿灰色马褂,单手拎着一瓶酒。 何安下心中一亮:他是守夜老者等了一天的朋友。 来人停住脚步,说:“这两个年轻人我要留下。”彭长子:“可以。看你的本事。” 来人把酒瓶放在地上,伸手向怀里一掏,看不清具体动作,手中有了把剑。此剑颇长,令人费解如何能藏在身上。来人笑道:“不是用它。有它在身上,活动不开。” 他退到西侧墙边,向上一跃,离地一尺来高,后背贴在墙面。六七秒后,他滑下来,说:“抱歉,只能做这么点时间。够不够?” 彭长子眉头挑起,说声:“够了。”向彭次子一挥手,两人向院外走去。但此刻东墙的阴影里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止步,彭家就这么败了么?” 阴影中走出一个胖大身影,正是彭乾吾。 院中人均变了脸色,彭乾吾走到戴口罩的人跟前,两手抱拳作揖,道:“陈将军好。”戴口罩的人抱拳还礼,默认了身份。 彭乾吾:“只知陈将军剑法神通,不料还指功了得。你是把指头扣在砖缝里,撑住身体的吧?”戴口罩的人:“错,如果用指头,我可呆一个时辰。是用意念,想贴上去就贴上去了。” 彭乾吾:“果然神乎其技。”戴口罩的人:“你耽误在俗事里,不好好练功。否则,其中奥妙你早该知道。” 彭乾吾:“是么?”话音未落,以一种极快地速度抱住了戴口罩的人。两人抱住后,便不再动,其他人不敢上前,各自待在原处。 约过了一袋烟功夫,两人的身体响起骨骼崩裂声,三五响后,两人分开,相互抱拳行礼。戴口罩的人:“你用最笨方法,却赢了我。”彭乾吾:“你我没有输赢。”然后两人便各自倒地。 彭乾吾自知技不如人,于是出乎意料地抱住此人,令此人功夫施展不开。他以天生蛮力抱碎此人的胸骨,也被震坏内脏。 彭长子、次子跑到彭乾吾跟前,彭乾吾拉住长子的手,道:“看到了吧。彭家没有败绩。我死后,你继任掌门,只是不要再用暗器。” 彭长子沉重地哼了一声,彭乾吾指了下远处的青年,道:“我从来不认为你会杀这个弟弟,我想的对么?”彭长子迟缓地答了声:“对!” 彭次子跑到青年跟前,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扔在他身上,叹一声:“父亲从没给过你好脸色,但他最喜欢你,我们都知道。”说完跑回彭乾吾处。 彭乾吾宽慰地笑了,说:“死在这,让周师兄笑话。回家!”彭长子和彭次子对视一眼,抬起他,快步走出院门。 当彭乾吾的胖大身躯消失,何安下如恶梦乍醒,从地上爬起,奔到戴口罩的人跟前,一探鼻息,发觉已死去。 院中发生了凶险变故,屋内琵琶声竟仍在持续。音调绚丽,生出无尽的转折,似是天界之乐。 青年以彭次子留下的药敷好伤口,在何安下的搀扶下站起。两人面向小屋,均露出诧异表情,青年一笑:“扶我进屋,去看看这是个怎样的姑娘。” 碧绿旗袍的女人闭目弹琵琶,如痴如醉,入了化境。守夜老者躺在床上,神态安详,眼珠固定,不知在何时已过世。 何安下两手合十,向老者深鞠一躬。青年握住女人弹弦的手,上下一抖,将她唤醒。 女人吃惊地看着青年,转头要向床上望去。青年搂住她,避免她看到老者的死状。青年眼神空洞,对何安下说:“这是个有灵性的女子,我要带走。妓院的麻烦,你能处理吧?” 何安下点头,问:“你准备去哪?” 青年:“找个远点的地方,开宗立派。” 女子搀扶着青年,走出后院门。看着他俩的背影,何安下备感欣慰,这是两个有才情的年轻人,虽然青年孤傲,但这位弹出天界之音的女人一定可以调和他的性格。 只要能自立门户,哪怕在海角天涯。 第十四章、剑仙 守夜老者被判定为正常死亡,院中戴口罩的人被判定为暴力致死,何安下因不愿吐露那晚详情,被作为凶杀嫌疑犯关入了杭州监牢。 入狱十五日后,何安下仍闭口不言。有狱卒知道他曾在岳王庙前入定十天,说法官是个贪官,贪官都很迷信,只要他在狱中入定十天,法官觉得是神人,自然不敢冒犯。 何安下觉得以奇行异能应付过去也好,于是试着打坐,但往往坐两小时便累得身心疲惫,始终无法入定,方悟到那次奇迹是一种特殊心境促成,奇迹无法重复。 监狱中整日做广播体操,说是应和中央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新生活运动的宗旨是振奋民族精神,何安下问:“为什么要振奋民族精神?”狱卒回答:“再不振奋,日本人随时就打过来了。” 何安下做操时运用彭家七子教的无名指功法,渐渐有了奇妙的感悟,整日自得其乐,甚至不再想出狱。 两个月后,他被带上法庭,被宣判故意杀人罪名成立,月底枪毙。何安下思索以自己的武功,越狱不是难事,便接受了。他良好的态度,给法官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认为是新生活运动的效果。 何安下不着急越狱,留滞在监狱,是习惯了监狱平静规律的生活。越狱后去哪呢,回龙颈山道观么?还是像彭家七子一般远走天涯? 在临刑的前一天,何安下提醒自己:“越狱吧,再晚就来不及了!”但仍懒洋洋的,实在提不起翻墙、钻下水道的兴致。得过且过地挨到晚上,刚要动身,忽然想好好睡一觉,于是躺下呼呼大睡到天亮。 惊觉时间紧张,却又对死亡产生了好奇,猜测一颗子弹打入心脏,该很惬意。直到被戴上了手铐、脚镣,才明白死亡真的来临,骂自己一句:“你活腻了?” 何安下陷入古怪心态,耗光了所有逃走的机会,被押上刑场。枪毙一次两人,何安下等候在旁侧,看着前面的人成双成对的死去,只感到他们中枪倒地的姿势都很漂亮,干脆利索,决不犹豫。 对于自己的观感,何安下无可奈何,又骂了自己一句:“你怎么在死前成了个怪人!” 当轮到他跪在枪击处,望着三米外黑漆漆的枪口,想的却是:“才离这么近。要是在一百米外开枪,死得该多么过瘾。”何安下知道自己不可救药,无奈地摇摇头,看向身边的同刑者。 那是一个络腮胡须的大汉,垂着脑袋,哭哭啼啼。何安下:“老哥,你犯了什么罪?”大汉:“……通奸。”何安下:“通奸就判死刑!怎么会?”大汉:“……强奸。” 何安下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胡乱说了句:“也好也好。”大汉惊愕抬头:“什么意思?”此时执刑的法警怒吼:“快死了,你俩怎么聊上天了?正经点!” “砰”的一声枪响,大汉中弹倒地,凝固的五官仍是困惑的表情。 何安下低头看自己胸口并无血迹,抬头见冲自己开枪的法警正“哐啷哐啷”地反复拉着枪栓,显得十分焦躁。击毙大汉的法警走过去,安慰他:“又碰上一颗臭弹?你做了回好人。” 开哑枪的法警恼火地说:“总打不死人,对不起我这职业。” 因为按照新生活运动的宗旨,执行死刑时,如果发生现场事故,未能将死囚毙命,便不再执行第二次。因为死囚连受两次惊吓,违反人道精神。 何安下免除了死刑,被押回牢房,等待两种可能——“无期徒刑”或“无条件释放”。两日后,何安下被无条件释放。 药铺未遭查封,他回到原有的生活,衷心感谢新生活运动。 平静地过了五天,五天后何安下觉得自己越来越怪——对任何事都感兴趣,沉迷于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中,看蜘蛛结网可看一天。也可以说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不愿意吃饭,也不愿意睡觉,更不愿去想他经历的人与事,至于太极拳……他甚至想把两手的无名指剁掉。 何安下知道自己心理异常,不愿见如松长老,到灵隐寺善书堂买了一套佛经,强打精神翻看,终于知道自己的状态,佛法上名为“无记”:不善不恶,穷耽误时间,死后变低等动物。 这个定义,令他产生无尽联想,出门看树上飞燕、水中游鱼,发出“我不如它”的感慨,觉得死后变成小鱼、小虫倒也不错——此念一起,何安下严厉批评自己:“不能这样!” 但振奋了三五分钟,便萎靡依旧,于是不再挣扎,随着这股惰性活下去了。 回来第十天的清晨,药铺跑进一个黑壮大汉,扫视一眼,又跑了出去,接着进来了一个戴墨镜的人。他周身整洁,穿一身棕黄色西装,衣料高档。何安下见门外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黑壮的大汉正把马拴到树上。 来人手持一把短折扇,走到诊病的小方桌前,径自坐下。何安下走过去,问:“先生看病?”来人打开扇子摇了几下,声音低沉:“不看病,看你。” 何安下:“我?” 来人:“听说你因一颗臭弹,逃脱了死刑,天底下竟有如此幸运的人。” 何安下:“哪里哪里,贱命一条。活了又怎样?不过无聊度日罢了。”来人大笑:“自轻自贱——想不到你是这么个人。唉!我拿两百大洋买你的命,有点不值。” 何安下一惊:“你买通了向我开枪的人?” 来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臭弹。” 何安下连忙起身作揖,表示感谢,那人合上扇子,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人。在岳王庙死去的陈将军,是我的长官,我想知道那晚的情况。” 听到彭乾吾杀死的人有军方背景,何安下沉默了。虽然他对彭家的残酷内斗十分反感,但彭乾吾舍命维护彭家的不败名誉,却令他产生一种不忍之情,况且自己的武功毕竟缘于彭家。 见何安下低头不语,来人清笑两声,说:“我先跟你说说陈将军,然后你再决定跟不跟我说实话。” 陈将军年轻时,跟随东三省一代豪杰张作霖。张作霖身材瘦小,五官单薄,却煞气极重,一双狐眼,机警无比,随便一瞟,便令天生气壮的彪形大汉们不寒而栗。 陈将军也是瘦小单薄之人,对张大帅崇拜至极,一举一动都在学他。张大帅有夺天下之志,为具备雄征四海的体力,年过三十便戒掉了鸦片。而陈将军反而越抽越凶,张大帅对这个小一号的“自己”,感情超过一般下属,痛骂过他多次。 但陈将军仍改不掉,在一次突发战役中,随身鸦片吸光,由于战事紧张,陈将军忘记了鸦片,连续指挥作战三天。在战况好转时,给陈将军送饭的厨子多了一句嘴:“将军,您看您不抽鸦片不是也过来了么?” 这句话令陈将军想起了鸦片,登时难受得满地打滚,无法指挥,大败而归。此战役争夺之地,是统一东北的关键点,陈将军觉得愧对大帅,有了轻生之念。 他自杀前,跑到伙房,准备一枪毙了那个厨子。厨子却说:“我是想一句话消了你的恶习,翻身做好汉,虽然知道关系一场大战的成败,但还要冒险一试,因为我觉得你是可造之才!” 陈将军被说愣了,厨子更加严厉:“不料你如此不成器!”陈将军登时痛哭流涕。 第二天,厨子和陈将军都消失了。 来人摇着扇子,说:“厨子是遭同门追杀的太极拳高手,那两年隐身在部队里,后隐在岳王庙。陈将军学了太极拳后,更向上求索,入武当山修习道家剑法,但他每年都要下山一天,到岳王庙饮酒。这一天,便是他犯烟瘾大败的日子。” 何安下想起守夜老者说过的话“人的生日,并不单是妈妈生你的那一天,还有很多,能令你心境改观的,便是你的生日”,忽然觉得自己心境改观,连日来的萎靡惰性,竟消失了。 何安下两眼生出神采,来人似乎看到,挥扇说:“陈将军的事迹对你有启发?我原是他的勤务兵,就是伺候他吸鸦片的。他的变化,令我一下看淡了世事,他和周师父夜离军营时,我苦苦相求,才终于带上了我。唉,一晃二十年了。” 何安下倒茶,把陈将军身死的真相说出。来人沉默半晌,合上纸扇,叹息一声。何安下:“你要找彭家报复么?”来人摇摇头:“彭乾吾拼死一搏,笨到极点也妙到极点,陈将军死得其所。” 此时响起马嘶之声,何安下起身向外望去,见门外的黑壮大汉倒在地上,四肢紧缩,已昏厥过去。一个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白色长衫的人站在马前,姿态洒脱,正望向门内。 由于诊病方桌在室内偏侧,门内的人可望见门外的人,门外的人却望不见门内的人。室内来客摘掉墨镜,他的双眼瘪成一线,竟是盲人。他以最直接的方式寻求何安下帮助,小声说:“外面发生何事?” 何安下说了,盲人听后表情复杂,重新带上墨镜,双手开始搓折扇的纸面。何安下刹时明白刚才黑壮大汉先进屋是看清方位告诉他,但他自己走到诊病方桌前,不露丝毫盲人迹象,也是奇能。 门外的青年无声走入,草帽压得很低,遮挡五官。他走到离盲人五步远处,伸手向怀中一掏,看不清动作,一把长剑已在手中。 长剑出鞘,剑形十分薄窄,无风而微颤。 盲人道:“拿杯水来。”何安下急忙倒一杯茶。盲人已将扇子纸面全部搓下,只剩竹条骨架,他掰下一片竹条,插入茶杯中,停了三五秒,把竹条抽出,递给何安下,说:“拿给他。” 何安下见竹条的水迹里凝结着数不清的细小气泡,行走了几步后,发现气泡并不破裂,如固体珍珠一般。 竹条被送到戴草帽人的面前,他看了眼,将剑插回鞘中,道:“两年不见,你已达凝气于剑的程度,我无话说了。” 戴草帽者抱拳告辞,转身出门,当脚迈过门槛时,却突然后窜,反手一刺。 剑入盲人肩膀。 戴草帽的人扬起脸,何安下见到一张英气逼人的年轻面孔,一脸兴奋。 盲人坐姿直挺,不因中剑而改变丝毫。他缓缓摘下墨镜,年轻人惊叫:“你的眼睛怎么了?” 盲人:“日练的结果。” 年轻人目光痴呆,像是精神上受了极大刺激,转身慢慢走出门去。 年轻人的剑留在盲人肩膀,犹自轻轻震颤。盲人脸色惨白,伸出两指夹住剑身,对何安下说:“止血药。” 拔剑、敷药,盲人的脸色渐渐恢复。何安下问:“伤你的是什么人?”盲人:“我徒弟。” 武当剑法分月练、日练两种,他却始终不教年轻人日练法,令青年怀恨在心,两年前负气而走。不是他心存保守,而是他也没有验证到,这双眼睛便是两年里修日练法出的偏差。 何安下要扶他去内室休息,他却执意离去。黑壮汉子仍瘫在地上,他轻踢一脚,黑壮汉子大叫一声醒来,活动开筋骨后,将他扶上了马背。 盲人坐在马上,与何安下抱拳告辞。此时,出剑伤人的年轻人自一棵树后跑出,夺过黑壮汉子手中的缰绳,黑壮汉子抡拳要打,盲人低喝一声,制止黑壮汉子。 年轻人不说话,抬头望盲人,目光如电。盲人在马鞍上,坐姿稳如山岳。年轻人的眼光暗淡下来,垂头,牵马而行。 黑壮汉子在马后跟随。 他们走上大道,远望,只是三个平凡身影。 回到药铺,何安下见地上的薄剑犹自闪着寒光,感到一切皆如梦幻。 第十五章、暗柳生 杭州入了梅雨季节,一日一日皆天色阴惨。何安下很少出门,整天抄写医方。不是在医学上用功,而是修养自己的无名指。 干做饭、洗衣等家务时,无名指用不上,的确是生活中的废指。何安下却发现,独在写毛笔字时,可用上它。 毛笔的执笔法,是食指、中指自外,拇指自内,夹住笔杆。食指、中指用力,可以写出竖线,拇指用力,可以写出横线。而无名指自下抵在笔杆上,无名指用力,写出的是斜线。 前三指决定了纵横格局,是正,而无名指产生了斜线,是奇。不料书法和太极拳一样,均要依赖无名指生出变化。 何安下整日写字,体会的是彭家七子的武学。 一日,何安下缩在柜台后写字,无名指自发抖了一下。他仰头向柜台外望去,见两个穿黑色西装的人站在了店里。 何安下站起身,客气地说:“二位诊病,还是抓药?”两人并不回答,何安下观察两人手的指节部位皆有茧子,呈暗灰色,这是打沙袋、木桩的痕迹。 两人目光直愣愣的,像是没有个人意志的犬类,只要听到号令,便会扑出撕咬。何安下心知还有第三个人,他踱步出了柜台,眼光急速扫视店内,却并没有发现什么。 忽然,何安下听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声音,音质似乎是蝉叫又似乎是笛声。他侧耳辨别声音来的方向,无名指又自发地一动,两个大汉的拳头已打在了自己的胸口小腹。 何安下暗叫“糟糕”,以为自己必被打坏,不料自己的身体却像团泥,毫不受力,打在胸腹的拳头,各自滑开了。 两个大汉愣住。何安下写字时,练的是彭家七子“全身皆松,只有无名指紧”的口诀,现在无名指一紧,全身登时放松,卸掉了拳力。 梅雨季节到来后,他写了数十万字,成就了太极中乘功夫。 那似蝉似笛的声音再次响起,两个大汉身形一错,拳头打向何安下的肋骨。何安下的无名指一软,全身顿时团紧,拳头如打在鼓面上,反弹出去。 两个大汉的胳膊甩到了脑后,仍余力不消,带动得整个身体退了三四步,方稳住身形。 何安下低吼一声:“出来吧!”他已听出那似蝉似笛的声音来自东窗外。 东壁窗户外露出两张人脸,因逆光关系,看不清五官,其中一人离开了窗口。几秒钟后,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他把手中的伞收起,抖了抖水,立在门旁。他披一件黑色斗篷,头戴黄色军帽。 随着走动,披风散开,露出整身军服。一般军服为适应各种体型的人,总是略为肥大,而他的军服肩部和腿部拢紧,似乎不是统一尺码,而是专为他一个人剪裁的。这种从未见过的瘦身军服,不知是什么兵种。 这个人脸色腊黄,眼皮松懈,显得十分疲劳。他向何安下抬起双手,只见他的指头上绕着一根丝线。他把丝线缓缓抻开,以毫无起伏的语调说:“我是益县人,益县的丝绸古来闻名,这是我家乡的丝线,了不起呀。” 他两手猛地一拉,细细的丝线弹出一声,似人打了个响指,音质如蝉如笛。何安下变了脸色,丝线的韧性再大,也禁不住如此大力的一拉,并发出强劲的音质……只有上乘太极拳拳劲,方能做到。 军官踱步到柜台,拎起了一个本子,上面墨迹斑斑,正是何安下抄写的医方。军官赞了句:“漂亮!每个钩挑,你都写得特别好。” 他一眼看穿了何安下的秘密,把本子在台面上摆好,手中丝线垂落在本子上,蜡黄的脸泛起古怪笑容。 线丝如蛇,盘在本子中一个钩挑的笔画上,何安下凝视着线丝,叹道:“我不如你。” 军官笑出声来,音色竟十分悦耳,说:“既然无心打了,就听我说个事吧。”他走到诊病桌子前,坐下,两个黑衣打手迅速站到他身后。 他向何安下招招手,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何安下只好走过去,坐在桌旁的另一把椅子上。何安下坐下时,扭头向东壁瞥了一眼,窗外的另一人仍在。 何安下:“让你的人进屋吧。”军官:“他不是我的人。他皈依了一个古老的信仰,遵循着许多现在人难以理解的规矩。比如,一间房子里有三个以上的人,就不能进入。” 何安下:“三个人?果然是很奇怪的规矩。”军官:“三人成众,三个人在一起,必然会出现两人联合、孤立一人的情况,和政党之间的相互仇杀性质一样。拒绝三个人,就是拒绝人类社会。” 何安下:“这是什么信仰?” 军官笑笑,转换了话题:“国民党执掌天下已经十余年了。国民党的前身叫同盟会,那是一个暗杀组织,企图以刺杀满清大员来颠覆政局。” 何安下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料军官又转了话题:“元朝初年,三位在苏州旅游的人留下了一部剑谱。画上使剑的不是人,而是一只猿猴,所以这部剑谱被称为《猿击术》。招法简单狠毒,善于把敌人逼入死角,有人说这是日本武功,是中国人对日本剑术的第一次研究。” 何安下点点头,军官淡然一笑:“其实不是日本武功。中国战国时代的刺客,便开始以猿猴自比,猿猴图画,是三位刺客在表明身份。” 何安下:“他们留书,是怕暗杀术失传?”军官长叹一声:“中国的东西不会失传,老前辈们都把东西留下了。同盟会早期的暗杀技巧,便是依据的这本书。” 两个独立的话题,突然联系在一起,何安下惊愕地看着军官,军官蜡黄的脸色似又重了一层:“从同盟会到国民党,许多事都不同了,许多人离去了,但现今国民党中统特务机构中,还留有几个同盟会的老刺客。” 何安下:“比如……你?”军官:“我叫沈西坡,上校。”何安下:“沈上校。” 沈西坡点点头,飞速地向窗外一瞥:“当年,浙江省的一位藏书大家向我们奉献了这本书,那也是他祖辈偶然买到的。十七年了,我总在想,我们是照书学的,但应该还有跟人学的,古代刺客一代代的传承,不会断绝吧?结果,真让我遇到了一位。” 何安下向窗外望去,窗外的人影始终不曾移动分毫,如同木雕石像。沈西坡莫测地笑了:“但他也有着困惑,就是在猜想,除了他之外,是否还有别的传承?” 何安下:“他没有找到?” 沈西坡:“他没有条件找,因为他是个日本人。后代人之所以误会《猿击术》是日本武功,因为和日本武功真的极其相似。元代初年,蒙古人入主中原,大肆屠杀,一批中国人逃去日本,那三位刺客留下这本书,因为他们也走了。” 何安下凝视着东窗外的人影,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哀。沈西坡继续说:“日本德川幕府时代有两百年太平,其特务机构发展得非常成熟,操控民众的各个阶层,建立这一体制的是一位剑客,世称柳生旦马守。他开始只是幕府的一名剑术教官。” 此时天色昏黄,窗外的人影模糊了。 沈西坡:“柳生家族虽然占据政治要职,但一直不舍剑客身份,广开武馆,柳生一流武学代表了日本风格。”何安下:“……你刚才说,猿击术和日本武学极为相似,难道柳生一流和元代三位写书人有着渊源?” 沈西坡的手指敲了下桌面:“历史不可测度。何先生,还有更具渊源的事,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何安下点头,沈西坡说:“同盟会是在日本建立的,得到了日本政客的资助,还接受了日本的特务体系。这一体系中,大部分的内容来自德国的,是日本明治维新后派留学生在德国军校学到的,小部分仍是日本传统的特务手段,毕竟柳生家族成功了两百年,其经验不容小视。” 沈西坡年轻时在日本,便接受了日本传统的暗杀训练,如化装成妇女,如用一切生活用品杀人,只要使用得法,甚至一张纸都可以割破人的咽喉。 何安下:“很奇妙的武功。”沈西坡:“不是武功,而是技巧。是对物质特性的把握。真正的柳生一流武功,我们学不到,柳生家族中也少有人学到,这极少的一群人被称为暗柳生,他们遵循着古代规矩,过着苦修生活,不与世人交往。” 沈西坡望了一眼东窗,目光极为复杂,轻声说:“从政、开武馆的柳生族人,叫作明柳生,虽然时代改变,旧日要人却是今日新贵。日本当今的特务机构,有明柳生的人占据着要职,他们托中统协助一位到中国的暗柳生办事,我们不能拒绝。” 何安下叹道:“想不到中统特务和日本剑客会有如此深的渊源。”沈西坡垂下头,声音变得低沉:“此事无关国家利害,往日的情分是要讲的……这位暗柳生,渡海而来,想考察中国的猿击术传承。” 何安下:“考察?”沈西坡的鼻翼泛起两道皱纹,竟有了尴尬之色,但很快又扳平整张脸,语调和缓地说:“我收到线报,岳王庙命案中有一位死者是弃官学剑的陈将军,两月前,你的药铺曾有神秘剑客到来。请你代为联系他们。” 何安下:“你怎知他们是猿击术系统?” 沈西坡:“柳生武学中最神秘的是日练月练。陈将军以前是军界人物,偶尔会下山和老部下们相聚。他提起过日练月练。” 何安下:“到药铺的剑客来了便走,和我并无关联。” 沈西坡:“何先生,我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把所有事跟你讲清楚,是尊重你的武功,希望你合作。” 何安下:“你的忙,我帮不上。” 沈西坡忽然大笑,直至笑出了眼泪。许久后,他止住笑声,掏出一只手绢,从手绢上抽出一根丝线,用力一扯,声音似蝉似笛。 沈西坡温和地说:“刚才我用一根丝线威慑住了你。其实这不是武功,而是技巧,你的功夫远高过我。” 何安下变了脸色。 沈西坡的笑容近乎甜蜜:“但我一样可以杀死你,这就是剑客和刺客的区别。想试试么?” 何安下的两只手缩在袖子中,缓缓闭上眼睛。五秒后,何安下的手向沈西坡的额头伸去……手碰到沈西坡军官帽沿,即将发力时,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乐音,随后脑子里升起一种极为舒服的感觉,似乎喝了一杯上佳的龙井茶。 何安下的眼球干涩,努力调整视线,见两个黑西装大汉已跳到墙边,沈西坡一只手拿手帕捂着口鼻,另一只手拿着个银亮的打火机,刚才的清脆一响,应是打火机翻盖的声音。 打火机飘着蓝色的火苗,冒着白色烟气。 “嘡”的一声,沈西坡关上了打火机,站起来,走到墙边,将手帕从脸上移开,远远地说:“这是古老的迷魂香,改为燃气后,挥发速度增加三倍。何先生,受用么?” 何安下心中空落落,没有愤怒没有悲哀,脸上不自觉地笑了一下,肩膀一塌,整个人瘫在椅子中。 第十六章、凶宅 黄昏,杭州民众看到一个极其古怪的场面。一个黑西装大汉撑着雨伞走在前,一个浑身淋得湿透的人跟在后。 如果仔细看,可以看到黑西装大汉的雨伞中延伸出一根丝线,丝线系在身后那人的脖子上,他像牛一样被牵着,走遍了杭州最繁华的街道。 此人两眼痴呆,竟是曾展现过入定十天奇迹,后在西湖边开药铺的何大夫。 何大夫是杭州民众口中的传奇人物。当黑西装大汉牵着何大夫第二次经过影壁街时,后面看热闹的人跟上了一百多个。 大家看到何大夫最终被牵进一所黑脊白墙的院落中,院门关闭后,就再没有打开。 到第二天中午,大部分杭州人都知道了这所宅院的来历。这所宅院最早的主人是一个上海银行家,到这里躲债时,被仇人所杀;第二个主人是广东报馆老板,他在这里养了一房小老婆,小老婆后来患上了精神病,她被接走后,宅院就一直空着。 听说在两年前,宅院换了新主人,但始终没有人搬过来。有人说那是四川一家药厂的老板,买下这所宅院后,家里就遭了火灾,全家早已死光。 这是一所凶宅。 何安下的事情,传到了警备厅。小队长周付源正要派人去调查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接完这个电话,周付源取消了行动,有人不解地问:“不管何大夫死活了?”周付源没好气地说:“我的死活,谁管?” 阴雨不断,何安下神志不清地过了十天。十天中,他没有再见过沈西坡,每日有一个老妈子给他送两次粥喝,喝完他便昏昏睡去。他在二楼的一间房中,从窗口可望见楼下的花草。房门每次都被老妈子轻轻带上,从声音上判断,并没有锁。 但何安下完全没有出门逃生的意志,他甚至没有了起床的想法。这是一张雕花大床,床栏上镶着四面扇形的白色瓷片,上有古香古色的山水画。床下有一个马桶,它是何安下下床的唯一理由。 十天里,有好事之徒敲过宅院院门,没有回应。后来有人爬上院墙向里窥视,院中无人,忽然白光一闪,他跌落在地,被刮掉了半条眉毛。 于是,这座凶宅又成了鬼宅。 第十一天中午,何安下喝下了白米粥,脖颈一阵发麻,软在床上。门轻响了一声,老妈子离去了。当何安下即将睡去时,门又轻响了一声,他睁开一只眼,门已关上,一双粘满泥泞的土布鞋到了床边。 何安下还没有看到那人全身时,眼皮已难过地垂下,再无力睁开,只觉得自己的右手被抬起,接着一丝冰凉插入中指里。 这丝冰凉渗入肺腑,何安下眼皮充电一样有了精神,登时张开,见到一张消瘦的脸。此人六十多岁,胡须十分肮脏,不知多久未洗过脸,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泉水般清澈,似乎可洗去你所有的烦恼。 何安下看到自己的右手中指上插着一根银针,知是给扎了针灸。那人悄声说:“你一直被人喂迷药。彭亦霆是我家少爷。” 何安下:“彭亦霆?”那人一笑:“彭乾吾的第七个儿子。彭家在杭州有一家饭馆,我提供蔬菜,我知道你和七爷是朋友。” 何安下脑海中泛起彭七子孤傲的身影,挺身要坐起,四肢却依然麻木。彭家菜农背起何安下,开门,行出了走廊。 彭家菜农脚步稳定,大模大样地下楼,何安下说:“小心。”他:“不必。”他提高音量,语调中竟有彭家七子的冷峻。 两人下了楼梯,眼前是一楼的长廊,大约有七八间房。一间屋的门缓慢地敞开了,沈西坡探出头来,以疲劳至极的眼神扫视两人,有气无力地说:“何人?”他:“种菜的。” 沈西坡叹了口气,缩头,关上了房门。 菜农的呼吸声停止,背着何安下慢慢地走过沈西坡房门。房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菜农恢复了呼吸声,继续前行。 当走到最前一间房时,菜农停住脚步。 房门缓慢地推开,沈西坡一脸歉意地走出了门。 沈西坡:“我不愿装神弄鬼,只是这房屋的结构十分复杂。”菜农:“非要我留一手功夫,才能走么?” 沈西坡疲惫的眼皮上泛起了湖水微澜般的波动。 菜农伸出左手,扶在敞开的屋门上。门是上好梨花木所做,没有涂漆,天然的木纹好似飞天的凤凰。 却见那只凤凰似乎跳动了一下,长尾的羽毛丰富了许多。 沈西坡眼中流星般闪过一道精光,也如流星,一闪即灭。他依旧一副疲劳模样,轻声说:“不拍裂门,却改变了木头原有的肌理,把力量控制得很好,不但武功高超,对梨花木特殊质地的把握也十分精准。” 菜农:“种菜前,我做过铁匠、石匠,还有木匠。” 沈西坡:“佩服,请走。” 菜农背着何安下走到院门,手拉门闩时,门缝里却射出了一道白光,一闪便缩了回去。 菜农愣愣地站着,抓门闩的手越握越紧。 沈西坡从背后走来,温和地说:“你的腹部中了一剑,这把剑很薄,抽出的速度比刺入还快,伤口来不及张开就合上了,血没有机会喷出来。” 菜农松开门闩,转过身,沈西坡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菜农,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你像常人一样走路,走回家,肠子也不会破裂,用这张药方吃药,十天内肠子会和好如初。如果你动武,你的肠子就会破裂。” 菜农原本清澈的眼睛变得污浊,喃喃道:“你的做法很奇怪呀。”沈西坡笑了:“没什么可奇怪的,跟你的做法一样,我们不想杀人,只想显示一下武功。” 菜农接过药方,沈西坡把何安下从他背上扶下来,然后打开了院门。菜农两眼圆睁,盯着门外,想看清楚使剑的人。 门外无人,只是青灰色的街道。 菜农叹了口气,与何安下对视一眼,慢慢走出门去。 沈西坡关上院门,上前扶住何安下胳膊,友好地说:“想不到彭家的人会救你,武林中的恩怨真令人费解。”何安下:“不要难为他们。”沈西坡:“放心,彭家不是我们等的人。” 何安下任由他搀着,上楼、入屋。 第十七章、剑气 白米粥越来越好喝了,老妈子说换了新米。这种米色泽白润,两头有着长长的尖蕊。 到黄昏时,沈西坡会到何安下屋中待一会儿,他将一把红木椅子移到窗口,坐着,任血红的夕阳洒在身上,然后拿一根箫,自顾自地吹了起来。 箫声惆怅,何安下躺在床上,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不论清醒糊涂,随着箫音,都会想起许多往事。一日,何安下拼着三分清醒,终于开口说话:“多谢了。” 沈西坡长箫离唇,怔怔地望着何安下,何安下说:“你的箫声让我想了很多,以前我在山上做道士,整日烦恼,现在方明白,那其实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沈西坡将箫置于膝盖上,垂头说:“不必谢,我吹箫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你以为特务生涯惊险刺激,其实,这一职业最大的特点,却是寂寞。我在这里无聊地待了二十多天,为不相干的人,消耗掉自己的时间。我这种人,对人无益,对己有损。” 看着他疲惫的眼皮,何安下竟有了同情之心,叹道:“并非如此,起码跟着你,我可以吃上从没见过的大米。” 沈西坡狠狠地盯了何安下一眼,随即眼中泛起笑意,说:“我真的一无是处,那大米不是我给的,是暗柳生给的,从日本带来的。他只吃自己种的粮食,去外地旅行都要自带口粮——这是他遵守的规矩。” 何安下:“万一旅程耽搁,粮食吃完了呢?”沈西坡:“他会选择饿死。”何安下以为沈西坡在开玩笑,笑了一声。不料沈西坡一脸正色,道:“真的。日本五十年来,处处压中国一头,因为他们立了规矩,就严格执行。” 何安下觉得这话有很深的含义,却因身受迷药,脑力不足以思考,只想出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也吃他的米么?” 沈西坡笑了:“他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你,因为他尊重你。我是一个不值得尊重的人,所以我吃不到这种大米。” 何安下流露出诧异的表情,沈西坡笑了一下,道:“米是最普遍的粮食,但真正可称为米的米,自古却只产在一块方圆不过五亩的地里,是给皇族献供的。唐代皇帝曾将此米种赏给日本使节,暗柳生种的便是这种米。” 何安下:“……他为何尊重我?” 沈西坡:“我是骗人把戏,你有真实武功。” 何安下:“我并没有机会显露出来。” 沈西坡:“他能看出来。” 沈西坡说完,重新吹起长啸。 谈过一番话,何安下的头脑又清醒了三分,从箫声中听出沈西坡的气息深远悠长。 夕阳褪尽时,箫声停顿,沈西坡长箫离唇,转头望着窗外黑色的屋脊,眼皮忽然翻起,全无疲惫之色,轻叹一声:“终于来了。”迅速站起,闪身出门。 何安下想起盲眼的剑客和叛逆的青年,从床上挣扎而起,但两臂乏力,撑一下便倒了。此时,院中响起了如蝉如笛的声音。 沈西坡站在光色昏暗的院中,手中持着丝线,一声响尽,再拉一下。忽然,房脊上响起另一种声音,低沉如雷。 沈西坡仰头向上望,只见屋顶上坐着一个穿长衫的戴草帽的人,此人右手持一柄长剑,左手压剑尖,将剑弯成弓形,忽然轻放,剑身弹直,发出如雷的重音。 雷音似远实近,似圆浑却犀利。沈西坡感到夜色中有什么东西袭来,两手不由得一紧,手中的丝线绷断。 屋脊上传来淡淡的笑声,沈西坡张开两手,任残线飘落,高声道:“听闻剑法练到极处,可发剑气伤人,我总算见识了。”屋顶上的人开口说话,声音竟十分年轻:“不,你还没见识。斩断丝线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的惊慌。” 沈西坡皱起眉头:“你不是陈将军的勤务兵?”青年:“我不是他,也是他。我继承了他的武学,还有他的名字。” 沈西坡凉了脸色,他知道在一代只有一个传人的门派中,代代沿用同一个名字的门派多行事诡秘,甚至参与历史上的宫廷密变,是中国文化中最黑暗的部分。 于是,他放缓口气,道:“我们的资料里,只知陈将军的传人是他的勤务兵,没有姓名纪录,可以告诉我么?” 屋脊上的人沉默了,沈西坡叫道:“怎么?不敢示人么?” 何安下在此时,艰难地爬出屋门,见对面屋脊上坐着的人影,确是在药铺剑伤师父的叛逆青年。他同时看到,屋脊上还有一个穿着和屋脊一样颜色衣服的人,如猫捕鼠般,高抬腿轻放步,无声而缓慢地从后面向青年靠近。 沈西坡追问名字,是在吸引青年的注意力。何安下刚要高喊,那个屋脊色衣着的人突然加快速度,右臂下闪出一道狭细的白光,矮着身形向青年滑去。 屋脊嶙峋,他竟可滑行,简直形同鬼魅。何安下不及高喊,那人已滑到青年身后,斩下白光。 青年侧头向那人看去,此刻天色昏暗,两人之间似乎有星微光闪了一下。 那人一声低吼,跌到了屋脊背面。 青年慢慢站起,放直了手中长剑,指向院中的沈西坡。沈西坡一动不动地站着,在何安下的眼中稳如泰山。 二十秒过去,何安下隐隐觉得有什么异常情况发生了,仔细分辨,原来多出一种细小的声音。虽然细小,却是狼嚎狗吠的强度,只是极低极低。 又过了十秒,何安下听出那竟是沈西坡的呼吸声。五秒后,沈西坡突然“嗯”地哼了一下,之后呼吸沉重得如同盖房的打夯声。 再过了五秒,沈西坡爆发出一声怒吼,如狮王震摄自己统治区域内的百兽,雄强威猛。但这一声过后,沈西坡的脊背颓软下来,叹道:“我输了。” 只是交手前的对峙,已耗尽沈西坡所有力量。认输后,他再无顾及,大口大口地喘气,如风穿过残破的窗纸。 屋顶上的青年将剑慢慢收入剑鞘,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动作,似乎这是世上最隆重的事情。剑完全入鞘后,青年说:“想不到中统特务里,还有你这样的高手。” 沈西坡道了声:“惭愧。”何安下注意到沈西坡语调平缓,原来青年以那样的频率收剑,是为了等沈西坡呼吸恢复正常。 沈西坡惨然道:“我平时骗人的把戏太多,到真实较量时,反而不会了。” 青年:“没什么,我刚才赢那偷袭者,用的也是骗人把戏。” 沈西坡周身一颤,仰头怔怔地望着青年。 青年:“他的伤势不重。” 沈西坡:“多谢。” 青年一指何安下:“这个人,我要带走。” 沈西坡没有作声,缓缓退入屋廊的阴影中。 第十八章、日炼月炼 “此日自知身不死,奔走江南数十城。” 这是何安下早年读过的一首诗,诗应四句,记了两句忘了两句。或者,记的两句,原本不属于一首诗,只是在记忆的深海中猛然浮现,凑在一起。 离开杭州凶宅,不觉已三日,何安下一直坐在一辆西式双排座的马车中。他对着前进的方向,青年面对着他。这样的位置,是青年对他的照顾,在急速前进中,背对前进方向,容易晕车。 车上备有干粮,每日只停一次。停在路边饭馆门口,不是买饭而是买开水。开水用以沏茶,茶是西湖龙井。龙井色泽如古代碧玉般含蓄,沉入水中,根根挺立。 青年说草木并非无情,各有品格,龙井可比君子,华美中有着倔强,正可解何安下身中的迷药。 品着龙井,何安下大脑逐渐清晰,一日问青年:“我该如何称呼你?”青年回答:“柳白猿。” 这个名字来自遥远历史,不知已沿用了一千年还是两千年,也许人间有仇杀时,便有了这个名字。古代刺客以猿猴自比,难道他们知道人是由猿变来的,向往着最初人类的质朴单纯? 柳白猿捧起手中茶杯,喃喃道:“你知道猿和猴的区别么?”看着何安下疑惑的表情,柳白猿继续说:“古人对生物的划分方法超乎今人的想象,比如讲“蛇无雌,龟无雄”,蛇没有雌性,龟没有雄性,蛇和龟相互交合。武当山正阳宫供奉的玄武大帝,便是一尊龟蛇交合的铜像。” 何安下:“竟是如此说龟、蛇,那么猿、猴呢?”柳白猿:“杂食为猴,食露为猿。”吃果子树叶、昆虫老鼠、鸟蛋雏鸟的是猴,猴子一天嘴不停,会吃十五个小时。而猿长在高山,只在早晨吃东西,它们的食物只有一种——露水。 一个人的贵贱,在于他吃什么,吃燕窝的人和吃窝头的人,几乎是两个物种。动物的贵贱,也在于它吃什么,食露便是近乎神仙了。 何安下:“只吃露水,怕不够生存。”柳白猿:“露水在早晨才有,早晨的阳光启发万物生机,猿食露水,其实是吃阳光。” 看着何安下疑惑的表情,柳白猿淡淡一笑,说:“这个世界很奇怪,动物不如植物。一切植物都在暗中模仿太阳,树里面的年轮,描画的便是太阳的形状,一朵花开放,则是太阳的动态。而一切动物,则在模仿月亮。夜晚活动的动物远远超出白天,月圆时,所有动物都会变得亢奋,包括土里的虫子、深海的鱼——它们还没有进化出眼睛。” “人类是动物,女人有月经。其实男人也有月经,只是不明显罢了。动物一身都是月亮,唯一的太阳痕迹便是眼睛,眼睛同时具备了太阳的形状与动态。可惜大多数动物都不会善用这个器官,将眼睛用于彼此仇视了,动物之间相互捕杀,人类之间相互陷害。” “和太阳最为接近的是鸟类,但它们飞上高空,只是为了俯视地面。它们飞翔时背对太阳,所以鸟类是最令人惋惜的动物,它们浪费了自己的天才。” “猿是动物中的异类,它们的眼睛会望向太阳。晨雾中的太阳美妙非凡,猿能领受太阳的巨大灵感。古代刺客以猿自比,表明武功的本质是生物进化。剑法先以夜炼,开启生理上的月亮系统,以达到动物的最敏捷程度,之后便要进入日炼,像猿一般,开启自身的太阳系统。” 何安下怔怔地听着,问道:“这是剑法秘密,为何要告诉我?”柳白猿:“告诉你的只是原理,没有口诀,你依然不知如何修炼。况且,在这车上,知道这原理的,不只我一人。” 他沉静地抿了口茶,反手敲敲车壁,朗声道:“辛苦你为我们赶车了。” 马车骤然停下。 柳白猿稳坐,任凭茶杯中的水溅出,落在地上,形成一个椭圆。他指着水迹,对何安下说:“地球上一切东西的影子,总是近似椭圆形,等于在描画太阳,一切东西的运动轨迹也如此。重力,是无形的太阳。” 何安下忽然想到太极拳劲力,忙道:“太极拳是圆中求圆,难道……”柳白猿将食指立于唇前,示意他不要再说。 此时,车门开了道缝,射入一面阳光,铡刀般立在何安下身前。 门外响起嘶哑声音,是生涩的汉语,每个字的尾音都很重,令整句话有一种崩裂感:“我的动作还是太重了,以致制服车夫时,被你察觉。” 柳白猿:“不,你很成功。你何时对车夫下的手,我并不知道。”门外声音:“那你?”柳白猿:“驾驭动物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我坐此车已经三十天了,熟悉马车夫的频率,你赶的车比他稳。” 车门拉开,何安下看到一个穿着中国的粗布衣服,相貌俊美的青年人。这张俊美的脸,却越看越怪异,感觉不到皮肤下有血液流动,似乎是一张死人脸。 那人手持一块抹布,擦去水迹,上车,跪坐在地板上,沉声道:“我没有名字,可称我为暗柳生。”柳白猿:“我也没有名字,可称我为柳白猿。” 柳白猿垂下头,“呲”的一声,一根针射在地板上。暗柳生:“在杭州屋顶上,你伤我用的是这个方法?” 柳白猿:“我在一年零三个月的时候,嘴里的针可以吐出两米远,三年时可以做到十五米,至今仍停留在此程度上。我有时想,现在科技发达,如果在嘴里装一个弹簧机器射针,岂不快捷便利?” 暗柳生:“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世上没有比人体更奇妙的机器了,以气息发针,是武学正道。剑谱上记载,达到一百米后,针便可以不用了,吐气便可伤人。最高境界,是杀人于千里之外。” 柳白猿:“你达到多少?” 暗柳生:“和你一样。” 两人默然,许久后,暗柳生叹道:“超出一厘一毫都是艰难的,我停留在这程度上,已经三十年了。我多次想过,我恐怕难以练到剑谱中的境界了。学一样东西,却不能练到极处,总是遗憾吧。” 何安下看着暗柳生的一张青年脸,暗自感慨:他竟是个老人。 柳白猿:“为了练出发针的气息,需借助月亮的引力,但每月只有一次月圆,一年不过练十二次。人生有限呀。” 暗柳生再叹一声,道:“我已老了,你毕竟还有时间。”柳白猿:“这是个急功近利的时代,我有时间,恐怕没有潜心修炼的心境。” 暗柳生:“我的下一代人,已走入邪道。为追求吐气伤人的效果,他们改变古法,每日喝一种特殊草药,张嘴可发出毒气。急功近利,必会伤人伤己。我的两个儿子死于这种练法,明知他们在做愚事,我却拦不住。” 暗柳生一脸死皮,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的胸腹却发出一种水桶落入深井的响动。何安下知道,那是他的哭泣。 暗柳生止住声后,向柳白猿躬身行礼,道:“夜炼法是艰难之路,剑谱中记载还有日炼法,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的前辈中尚有两人掌握此法,他俩脱离家族,归隐为普通市民,结果在中日甲午海战时被征兵,失踪在海上……你可以告诉我么?” 柳白猿摇头,目若寒潭。 暗柳生坐姿挺直端正,面无表情。何安下注意到这种双腿跪地的坐姿,臀部放在脚跟上,却不是落实,而是空悬,臀部和脚跟有一张纸的间隔。 这种跪坐,看似笨重呆板,其实膝盖松弛,大腿肌肉始终处于蓄力状态,身体如在水中微微地浮着,随时可向四方跳起。 何安下忽然感到后背麻痒,仿佛有一只毒蝎钻进了衣服,在皮肤上爬行。他不由得抬手,要向后脖颈衣领里掏去。 此时,暗柳生一条腿弹出,点着地板,即将站起,但他的动势突然凝固,以单膝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何安下注意到柳白猿斜靠在座位上,正专注地将剑插入剑鞘。他脸侧的车壁上插着一把狭细的刀,刀柄镶有一片菊花图案,闪闪发光,竟是黄金铸就。 柳白猿的剑完全收入剑鞘,暗扣发出“咔嗒”的轻响,暗柳生的身体瘫软,慢慢倒下,身体触到地板时,迅速缩成一团。 这团肉体,缓缓淌出一块椭圆形的血,仿佛车停时柳白猿茶杯洒出的水迹。 车门在此时打开了,露出了沈西坡疲惫的双眼。 沈西坡向车内鞠躬,道:“日本男孩从小睡觉的姿势要求仰面平躺,四肢展开呈大字型,长大后可前途无量。而刺客睡觉则要缩成一团,由于自小的训练,他们倒地死亡时出于条件反射,一定也会缩成一团。这名暗柳生曾嘱咐过我,如果他不幸身亡,请把他的尸体以大字型展开。” 柳白猿点点头,沈西坡爬上车厢。暗柳生的身体翻过来后,经过一番艰难的摆弄,终成“大”字。何安下注意到他一脸的死皮,似乎焕发了生机,有了常人的气色。中医讲,人死亡的时刻和出生的时刻有着相似的生理反应,正是“其生如死,其死如生”。 柳白猿拔下车壁上的刀,递给沈西坡。沈西坡从暗柳生的腰际掏出一把黑铜刀鞘,插入,举在眉前向柳白猿行礼,道:“刀柄上的黄金菊花是暗柳生的族徽,我将此刀送往上海,上海日本租界中自会来人料理后事。你们可以走了。” 柳白猿皱起眉头:“无事了?”沈西坡:“中统和日本方面有协议,此事只是一次正常的民间武术交流,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再追究。”他转向何安下,说:“何大夫可以回杭州继续经营药铺,没有任何麻烦。” 柳白猿凝视着尸体,脸色沉下来,对何安下说:“我们走。”身形一晃,已到车外。 何安下出了马车,见此处是一座寂静山村,土路为深红色,离车十米有一片池塘,水色青绿,隐隐有着游鱼。三十米外,停着一辆墨绿色的军用吉普车,车外立着两个外罩黑色披风的军官。 柳白猿站在池塘边,闭着眼睛,鼻翼微微扇动,似乎在尽情享受新鲜空气。何安下站在他身侧,问:“一言不合,暗柳生便要动刀,结果送掉自己性命,何苦呢?” 柳白猿的眼睛仍旧闭着,道:“多说无益,他知我不会讲出日炼法,想把日炼法的痕迹留在他的尸体上,供他的族人研究。” 何安下转头,此时两名军官已将暗柳生的尸体搬出马车,抬向吉普车。何安下心中一急,想要跑去阻止,未抬脚,柳白猿却抓住了他的胳膊。 柳白猿睁开眼,眼白上有一道长长的血丝,轻轻说:“不必。我修炼时间尚短,日炼法还未炼成,甚至夜炼法我也未炼成。杭州屋顶上,我伤暗柳生是个骗人把戏……我嘴里没有一颗牙是自己的。” 他不耐烦练武的枯燥,疑心师父对他藏私,在愤然离去的那段岁月里,一日突发奇想,觉得牙齿排列的弧线,正是弓弩的形状,于是将满嘴牙拔掉,研制出一副假牙,可如弓弩般射出钢针。 他一笑,露出白净的牙齿,并不像假的。何安下:“什么材质?”他:“柳树的嫩枝剥皮后,便是牙的白色。得七天换一副,否则稍一蔫枯,你就看出是木质了。” 何安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四望了一眼,见山青水绿,吉普车已开走。柳白猿向池塘中吐了口唾沫,水面立刻露出四五个鱼头,争食唾沫。 柳白猿长笑一声,叹道:“这个世上满是假象,我行的也是邪道。”何安下怅然道:“毕竟,你赢了。” 柳白猿:“那只是手快。我和暗柳生性命相搏,用的都是最凡俗的刀法。剑谱上记载的高妙境界,可惜我俩谁也未曾做到。” 鱼塘后的农舍升起炊烟,已是午饭时分。普通民众的勃勃生机,令人感慨万千。 柳白猿望着乳白色的炊烟,眼神迷离,道:“我本打算带你去武当山避祸,现在无事了,你怎么打算?” 何安下:“既然能回杭州,为何不回杭州呢?” 第十九章、归来如梦复如痴 家,总是好的,虽然家中只有他一人。 何安下回到杭州,立即打扫药铺,四壁均用水洗了一遍,砖头焕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建药铺时,何安下做的是终老此处的打算,购买的是最好的砖头。烧制砖头的粘土,采自浙江金华县的深山中,粘土如煤炭般,是亿万年升华而成,被金华人称为“土魂”。 砖头如年糕,散发着土壤的香气。沉浸其中,何安下不由得生出练拳的兴致。受柳白猿“重力是无形的太阳”一句话启发,他领悟到“太极”二字形容的是太阳的潜在功能,柳白猿和暗柳生传承的上古剑法似乎隐藏在太极拳中。 何安下一日练拳三十遍,每练一次均感觉不同,一分一毫地接近那神秘的矿藏。 归来三月后的一个清晨,何安下练拳时猛地感到空气像一只巨大的章鱼般包裹住自己。他动作顿止,如被勒死,断了呼吸。 不知过去多久,缠绕周身的空气忽然一松,何安下缓过气来,鼻腔发出一音,近乎钟鸣。他睁开眼睛,已不是以往的世界,一切事物都有了一层青紫的底色。 如果专注看一物,这青紫色便会消失,物体恢复坚实的体积感。如不专注,青紫色又会浮现,令物体如水中倒影,没了真实。 眼睛出异样,何安下心中却没有惊慌,反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定感。他长吸一口气,金华粘土砖的气味沁入肺腑,令人仿佛置身于大地的深层,回归于母腹。 在粘土砖的气味中,参杂着另一种气味,这种气味不属于大自然,这种气味似曾经经历……何安下转过身,见药铺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她身处逆光,腰腹隆起,已有八九个月身孕。 灵隐寺封闭的地下密室,败絮如雪的木床……何安下只觉满眼皆是青色。 她向前一步,在晨光中显现脸庞,虽因怀孕而略胖,仍不减五官的清丽。她是彭家七子带走的弹琵琶女子。 何安下松了口气,心底却有一丝痛感。他露出笑容,迎上去。 她已是彭夫人了,今日刚回杭州。广西土著与越南、老挝人同宗,古称越族,彭家七子的母亲是一位广西的越南移民。他带琵琶姑娘出国去了越南,买下一家餐馆,但房产买卖合同被人做了手脚,餐馆两月就关张了,投资的钱也未能收回。 越南华侨众多,彭家七子找到当地华人商会,以求解决餐馆纠纷,谈话时露了一手功夫,结果餐馆的事悬而未决,却有人愿出钱给他建武馆。太极拳之前从未进入过越南,为引起民众兴趣,报纸连载对彭家七子的访谈,却招来了一位当地华人武师的挑战。 越南是法国殖民地,法国人在当地推广拳击。此武师传承南少林硬派武功,并获得过两届当地拳击比赛冠军。练武人自古与黑社会有着牵扯不清的关联,此武师在当地洪帮中辈分颇高,平时虽不参与洪帮活动,但有数个堂口的洪帮在节日舞狮前,常请他给新扎的狮头用红笔点眼睛——这是尊贵地位的象征。 此番比武,洪帮请了一位风水先生掐算,因武师命中缺水,所以洪帮租下一座法国人建的游泳池,用木板封顶,作为比武擂台。悬在水上比武,将大利武师。 琵琶姑娘说到此处,掩面垂泪。彭家七子心高气傲之人,却要她以怀孕之身,千里奔波回杭州,恐怕预测到此次比武将十分凶险。 含泪的眼睛,令她多了一分美丽。何安下凝视着她,轻声道:“请放心,七爷肯定能赢。”她睁大眼睛,童稚地看着何安下。何安下沉吟一声,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小人必定心态不稳,所以花招繁多。那武师在游泳池上比武,似乎颇具气势,其实心里是怕了七爷。” 她“嗯”了一声,眼神定定的,似乎有了信心。何安下:“你在杭州如没有住处,可住在我这里。”她回过神来,脸上微红,道:“七爷就是让我住在你这里。他说你是朋友。”说完,她从袖口中掏出一张银票,轻轻放在桌面。 何安下:“这是做什么?”琵琶姑娘:“我的饭费和生活杂费。”何安下急忙将银票推到她手边,说:“这是不拿我当朋友了。”琵琶姑娘:“你能为我提供住处,已很感激,不能再白吃白喝。这是七爷的意思。” 想到彭家七子性格,何安下知不好拒绝,收银票时,却看到银票数额颇大,不由得心惊。留下如此大的数额,已够女人活上几年,这是彭家七子作出命丧越南的打算了。 何安下将银票再次推到琵琶姑娘手前,道:“用不了这么多,我看还是你拿着,生活费用我给你记账。最后一并算给我就好了。” 琵琶姑娘:“记账太麻烦,我和七爷都信任你。”何安下知道多说无益,将银票收起,瞬间已做出了重大的计划。如果七爷遇到不测,自己将照顾他的妻子和孩子,琵琶姑娘可以在药铺帮忙,我会教她看病配药,她生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会供他(她)上最好的学校,当他(她)心智成熟时,要把自己对太极拳的领悟统统讲给他(她)…… 何安下忽然怔住,两年前初到杭州,收留自己的医馆老板死后,自己也曾发下一辈子照顾他妻儿的誓言。事过境迁,一阵怅然。 琵琶姑娘:“如果可以住下,我想早点安歇。”何安下将她引上楼,楼上的房间曾住过假活佛旷西达雷,他当初匆忙而走,留下的床榻桌椅均极为高档。 琵琶姑娘嘱咐何安下将被褥撤走,拿出一张单子,要他照此去购买新被褥和生活用品,还要他去石桥街,雇一个老妈子,以照顾她起居。 上街后,东西越买越多,何安下要了辆人力车,以供装货。回药铺的路上,何安下跟车行走,看着车上堆积的各式东西,一个念头在心中升起:“如果灵隐寺中的那一夜,那个女人真的怀孕,我也是个有孩子的人了吧?” 此念一起,脚步顿时慢下来,不知不觉便落后了人力车二三十米。车夫停下车,回首嚷道:“先生,要走得累,我把车上东西规整一下,你也坐上去吧?” 何安下忙道:“不用,不用。”一阵小跑,赶了上去。 将东西送回药店,再去石桥街雇来了老妈子。到中午时,老妈子做出一桌香喷喷饭菜,和琵琶姑娘对坐而食,何安下第一次感受到家庭氛围。 饭后,琵琶姑娘上楼睡觉。何安下坐在诊病桌前,为自己沏了一壶茶,慢慢地品着,直喝得周身松软,起了睡意。 老妈子被安排在二楼的二房中住,一楼后堂是何安下的卧室,一张宽大木床,因是孤独一人,床上只是一条被子,余处摆满/b_o3f.htm"target=_nk>红楼梦》,是线装书,每一章节前都有画工精细的插图。 去后堂,靠在枕头上,看着书中的插图,不知不觉便睡着了——这该是很惬意的事吧?何安下如此想着,却怎么也不愿起身,这是茶的作用还是心境使然?或许,和彭家七子一样,我也是一个有孩子的人了。 实在不愿起身,索性两臂一搭,就此卧在桌面,睡去了。 药铺的门大敞,风穿堂而过。何安下醒来时,脊背酸痛,额头阴冷,这是感冒发烧的征候。他想去给自己抓副药,但与睡着前一样,依旧未能从椅子上站起,稍一体会,发现双腿已无知觉。 他惶恐地望着四周,光线转弱,自东窗口射入的光柱已消失,屋外是淋漓的雨声。如果就此瘫痪,岂不是失去了照顾彭家七子妻儿的能力?难道要她再次流落青楼么? 何安下胸口憋闷,不由得想大喊一声。 这一声未喊出来,因为他看到琵琶姑娘下了楼梯,正款款向自己走来。何安下强作无事状,待她在诊病桌旁坐下,道:“夫人住着习惯么?还需要什么,我去买。” 她嫣然一笑,唇红齿白。 何安下不由得看痴了。怀孕的女人有一种神圣的美感,因为生命的奇迹正在她身上发生。 室外雨天雨地,她却以手帕扇着风,是腹内的孩子给了她这份热力。她:“七爷让我给你捎几句口信。” 何安下端正了坐姿。她:“七爷说,如果你是个用功的人,按时日掐算,你现在正到了一个练武的关口。此刻上下身的气血相互攻击,处理不好,会有瘫痪的恶果。” 何安下脸上掠过一丝惶恐,听她继续说道:“此时需要明白太极图的道理。”她从袖口取出一张纸,展于桌面,上有墨笔画就的太极图。 太极图是一个圆形中以一条“s”型曲线分界成黑白两部分,像两条鱼一般,所以太极图又称阴阳鱼。黑鱼白眼,白鱼黑眼,以表象阴阳相互转化。 她:“自宋朝开始,文人墨客便拿太极图来谈玄理了。但对于拳术,这图上的每一根线都有明确的所指。” 她的神态严肃认真,像教小孩识字一般。虽然还未生育,却有了母性的威严。何安下不由得“嗯”了一声,恭敬倾听。 她:“太极图中间的这根曲线,令阴阳分界。这根曲线不是书本上的,在现实中也存在,一切物体最关键部位,一定是这样一根曲线。” 何安下听得一脸茫然,她的手指在太极图中曲线上滑动,声音放轻:“你的脊椎骨,便是这根曲线。” 何安下曾在西医医院中见过骨骼挂图,回忆起脊椎并非笔直,而有“s”型幅度。何安下恍惚明白了些许道理,轻喘一声,嘴便合不拢了。 看着何安下呆傻的样子,她以手帕掩住半边脸,宛然一笑,继续说:“七爷还讲,瓜果没有脊椎,但瓜果最甜的地方,一定是中轴的‘s’线区域。这最甜的地方,就是瓜果的脊椎。” 何安下感到脊椎有了暖意,像一条有着独立生命的蚕,自己蠕动了一下。她:“脊椎是天地感应,生出来的密线。你再看这两只鱼,在人体上对应的是什么?”手指太极图的黑白两只阴阳鱼。 何安下茫然,她一笑:“这两只鱼不正像是人的两肾么?”何安下“哎呀”一声,她又追补一句:“还像什么,像不像你的两只脚?肾脏和脚是一个形状,打太极拳时,两脚在地面上起伏,其实是在按摩两个肾脏。” 何安下感到腰眼和脚心同时一热,瘫痪的下肢竟有了知觉,双脚在桌下移动了两寸。 何安下抑制激动,扶着桌面站起,向她作揖,道:“多谢七爷。”她淡淡一笑,转向东窗望去,神情转而哀伤。 窗外水线闪亮,雨仍未停。何安下知道她顾念彭家七子的安危,想引开她心思,便说:“你的琵琶弹得很好。”她:“琵琶留在越南了。” 何安下怔怔看着她,不知再说什么。两人各自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道:“你要真想听,雁足街上有乐器行。”何安下:“……我去买。” 她:“却不是要你买琵琶。琵琶来自西域,原是战场上演奏用的,传到汉地生出许多婉转,毕竟不能掩盖所有的杀气。怀抱琵琶,总感到是抱着件凶器。弹琵琶,我怕伤了胎气。” 何安下:“那你……?” 她:“如有古琴,买一把吧。” 何安下:“古琴?” 她:“琴的配件是山池鸟兽的形态,琴体则模拟人的额、颈、肩、腰。所以琴,是人与天地的一份亲近。” 第二十章、琴少知音不愿弹 雁足街共有三家乐器店,多为笛子、二胡,甚至有西洋的小提琴、铜管,只是没有古琴。何安下询问再三,得知前面小弄堂有一个倒闭的乐器店,曾卖过古琴,现在改为家具修补行了。 何安下寻去,是一家小门脸,木门腐朽得满是虫蛀。店内无人,走到后院,见立着一个大柜子,柜子敞开着门,一个消瘦的人正在修门轴。 那人听见动静,转身过身来。他大约六十多岁,眼角、嘴角皆成下垂状,竟是天然的一副哭相。何安下表明来意,他嘿嘿笑道:“那是我年轻时的兴致了,还剩下一两张,这玩艺用料都是陈年朽木,当柴烧,烧不开一壶水的。” 何安下:“我是有特殊缘故,今日定要一张琴,我不计好坏。”店主放下手中工具,正视何安下,一脸哭相更加严重,直似要喷出倾盆的泪水。 琴残留了一把,表面为漆面黯红,有着细密裂纹,如冰面的冻痕。翻看,见古琴内腔是深灰色的木质。 店主抚摸着琴面,道:“少于五百年,漆面生不出这种裂纹。”何安下视琴的目光顿时恭敬,店主一笑:“也有人用大火蒸,用冰块镇,令漆面开裂。但假的总有纰漏。” 他指在一条裂纹的端口,道:“经过数百年时间,自然裂开的,锋芒如剑。而作假的,则端口畸形,有的如叶片,有的如鱼头。真东西总是简洁,假东西必然杂乱。” 店主低头抚摸琴面裂纹,神情珍重,抬头却说:“但我这把琴也是假的,只是作伪的方法,不是火烧冰镇,而是用大功夫换来的。”何安下静听,他却不说明是何法,转而言:“我作伪不是为了卖高价,是因为漆裂后,琴的音色更为松透。琴有灵性,如一个生命,我只收你成本价,只要它有个好归宿就好了。” 何安下:“多少钱?”店主沉吟一声,却不说价钱,道:“求声音的松透,关键在于木材,一把五百年木料制成的新琴,有时会比一把三百年的琴还要好。制古琴的人会盗墓,因为古代的棺木都是好木料。也会去访一些荒宅,因为房屋大梁一定也是好木料。但棺木受潮气,梁木受压迫,都会损伤纹理,音色虽松透,却不能清纯。” 店主将琴举起,定在眉前,如捧着情人的脸庞。他的声音迷离低沉:“我得到这块木料,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它原本是一座古寺中的大木鱼,僧人们敲着它唱诵佛经,不知有几百年了。我当时爱琴几近疯狂,一听它音色,就长跪不起,终于感动寺院长老,把这大木鱼舍给了我。小朋友,你说它值多少钱呢?” 何安下茫然,寻思自己带的钱肯定不够,垂下了头。店主伸出手掌,道:“我要五百银元,不算高吧?但有一个要求,你要天天弹它,琴是活物,越弹音色便越好,否则即便是千古名琴,久不弹奏,音质也会变得像小贩叫卖般俗不可耐。” 何安下脸颊通红,店主诧异问:“你怎么了?……难道,你嫌价钱贵了?” 何安下慌忙摆手,连说不是。店主温然地问:“你有何难处?”何安下臊得无地自容,两手抱拳,却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是在一间耳房中,琴放在一个刮去油漆的旧柜子上,室内还有一个断腿的梳妆台、三五个花面木箱。此时,一个钱袋“哐啷”一声落在梳妆台上,门开了道缝,露出一角青色衣料。 店主哭相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他拿起钱袋掂量掂量,冷笑道:“不够。”门外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我不买琴,用这一百大洋,买你面前这个人。” 何安下变了脸色,店主哭相依旧,没有别的表情,道:“这个人与我无关。” 门外的尖利声:“那钱也给你。” 店主:“多谢。”伸手示意何安下不要作声。一会儿,门外声音又起:“人怎么不出来?”店主:“你怎么不进来?” 门外哑了,半晌,门缓缓推开,走入一个穿青布长衫的人。他头发湿漉漉的,紧贴脑顶,戴着一个白色口罩。 他入屋,却不理何安下,径直走到店主身前,抚摸旧柜子上古琴,叹道:“以太极拳拳劲,将漆面震出剑纹。一秒钟达到五百年光阴的效果,巧夺了天功。但巧夺天工,必会被天所忌,弄巧者不祥啊。” 店主的哭相,多了一层凄惨,叹道:“所言极是,所以我半生潦倒,抱病多年,活着只是待死而已。”来人语气一热:“你得的是什么病?” 店主:“风湿。要知道,风湿是治不好的。” 来人:“是呀,令骨头畸形,痛起来晚上也难有睡眠。唉。” 店主:“唉。所以,我武功还在,身手却衰了。我没有把握赢你。” 来人冷笑一声:“你是我爷爷的管家,得过他老人家指点,我总要敬你三分。只要将此人交给我,你还算是彭家的老辈人。” 听到彭家,何安下一阵慌乱,想到药铺中的琵琶姑娘。她会不会遭了毒手? 店主依旧一脸哭相,没有任何表示。来人凝视着店主,原本尖利的声音变得宽厚,道了声:“汪管家。”说完退后一步,斜身静立,姿态舒展大方。 这是比武的表示。店主长叹一声,道:“太极拳的第一要领是虚灵顶劲,要求头部像花草一样为追求阳光,向天空伸展。你周身轻松,唯独头部多汗,说明你已得了虚灵顶劲。我当年求出这一头的汗,用了十年。以你现在程度,两年后会消去这头汗。那时,你便是大材了。” 来人周身一颤,但迅速镇定下来,道了声:“请出手。” 店主却把琴抱在怀中,向门外走去。来人让过店主,哼了声“多谢。”身子转向何安下,即刻便要发难。 店主却沉声道:“想什么呢!我是让你俩跟我走。”来人一愣,但还是跟着店主出了屋,何安下也跟了出去。 店主穿过院子,入了西厢房。房中迎门有一个大书架,摆的不是书,而是衣服,有干净的也有脏的。书架后是一张大床,被褥凌乱,床前有一个狭长小桌,桌面上摆着剩饭剩菜。 何安下闻着室内的异味,骤起眉头。店主道:“我一个人住,活得不讲究,见笑了。”来人:“汪管家,您上了岁数,身边应该多一个女人。” 店主惨笑,挥手将小桌上的碗筷扫落在地,坐在床上,把琴置于桌面。店主:“这是一张明代的琴桌,却被我作了饭桌。呵呵。” 来人:“汪管家,你我之间或战或和,都请快点决定。”店主:“不着急,请先听我弹一曲。”来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店主:“你爷爷是多么风雅的人,难道他后代子孙成了俗物?”来人冷笑,长衫波动,便要出手。店主语气忽然严厉:“太极拳很少握拳,甚至基本意念,是把双手虚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嘛?” 来人鼓胀的长衫一软,整个人安静下来。店主轻声道:“因为我们发现了人体的奥妙,两手与两肺同型。同型的东西必然功能贯通,肺部管气,虚掉两手,是为了发挥气的作用。” 来人的脸虽遮在口罩中,但微欠腰身,态度明显恭敬了。店主继续说:“两肺管的气,不单是呼吸的气息,更重要的是气候。人体顺应季节变化,是肺调节的。太极拳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天、人以什么合一?以肺合一。” 何安下听得如痴如醉,喃喃道:“天地与人的交汇点,竟是在两肺!两手紧张,便等于断绝了肺里的生机。”店主和来人同时瞥向何安下,目光中竟都有赞许之色。 店主将手指按在琴弦上,轻轻一划,响起朗朗清音。店主:“琴弦虽只一线,制作的工艺却极其繁难。要用上好的蚕丝,一根弦以数百丝合成,其中还要分股缠绕,再以特别的中药渗泡——弹这样的弦,手感中有着天地的微妙。” 来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未长开的脸,年龄比彭家七子尚轻,原来他说话的尖利调子竟是发育未成熟,嗓子正处于变声期的缘故。只是他以特殊的发音法作伪饰,令人听不出他的年龄。 来人:“汪管家,弹琴总要指头使劲,岂不是与太极拳要领违背?”店主:“虚化两手,以养肺,而变化两手,则可启发肺的神秘功能。弹琴有三百六十五种手法,正是气候的一年变化。” 来人惊得“嗯”了一声,店主:“你爷爷天纵奇才,对我最大的教诲,便是要我在琴中求太极拳。如果懂琴也就懂拳了。”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挑,发出风雨之声。 何安下顿觉心旷神怡,来人也一脸迷醉。店主一指何安下,向来人说道:“在你们一干兄弟里,我最看重老七。此人是他朋友,所以我保定了。你我或战或和,都请容我弹完一曲。” 店主端正坐姿,视琴的神态,如大臣面对君王。音韵起后,打开了一片广阔天宇,大气蒸腾,阴晴不定,其中隐隐有着大雁的鸣叫。 何安下生起沉沉睡意,眼皮不自觉地闭上。他强睁开眼,却被眼前所视震惊,顿时困倦全无。只见店主一脸的哭相悄然变化,随着琴声的延续,下垂的眼角嘴角在逐渐上升,生出一张新的面孔。 这张脸有着清澈的双眸,似乎能洗去你所有的烦恼。这张脸曾经见过的,那是自己被沈西坡囚禁时,企图营救自己的菜农的脸。 一曲终了,店主闭目,眼角嘴角慢慢下垂,恢复成了旧容貌。来人向店主鞠了一躬,道:“小时候听父亲讲,太极拳可以改头换面,今日才知竟是真的。受教了。”也不看何安下,径自退出。 来人走了许久,店主张开眼,对何安下惨然一笑,道:“其实,我怕他动手。前些日子我受暗算,腹部中剑,伤仍未好。” 店主败于暗柳生,暗柳生败于柳白猿,竟都不是凭的武功,而是暗算。何安下将暗柳生败亡的结局说出,店主长叹一声:“比武七分实力三分运气,其中千机变幻,总是人算不如天算。” 开派祖师彭孝文逝世后,这位汪姓管家离开了彭家。他选择杭州作为归宿,开了家琴店,想以制琴卖琴为业,但当世习琴者稀少,于是将制琴的漆艺、木活转而维修古家具,维生至今。 两年前,随着彭乾吾在上海教拳,彭家势力南下,在杭州开办了一家餐馆,作为彭姓子弟在江浙的一个隐秘中转站。家具店盈利平淡,汪管家在杭州乡下置有一片田地,做地主收租,算是一大生活来源。彭家餐馆建立后,蔬菜便由店主供应,菜园有了稳定收入,算是彭家在补贴老家人——他营救何安下时,自称菜农,便是此缘故。 店主反感彭家内斗,是彭七子在杭州唯一信任的人,此次琵琶姑娘归来,也与他通过消息。 何安下:“琵琶姑娘要我找你,究竟何事?”店主:“她要我指点一下你的武功,这应该也是七爷的意思。”何安下:“请赐教。”店主惨然一笑:“我的武功,刚才一曲已弹尽了。” 何安下叹了口气,脸上升出感激之情,因惦记琵琶姑娘的安危,便向店主鞠躬告辞。店主淡淡地说:“走,便把琴也带走吧。” 何安下怔住,店主:“要价五百,是开个玩笑。我胡乱度日,整得一身俗气,此琴我久已不弹,怕伤了它的清雅。便送与你了,望能参悟琴中滋味。” 何安下抱起琴身,弦上颤出一音,怆然清冷,似向旧主告别。 第二十一章、拜师贴 此街巷深口阔,如大雁足掌,所以名为雁足街。出了家具行,行出五十米后,何安下眼前一宽,熙攘街面便横在面前。 街边有一个卖粽子的小贩,支着独轮小车,车上盛了两脸盆粽子,用棉被盖着保温。一个穿长衫的人站在车旁吃粽子,正是那位彭家子弟,他的头发已干。 何安下抱琴走过,他便跟了上来,边嚼粽子边说:“北方的粽子里放枣,南方粽子里放肉,没吃过,真好吃!”何安下瞥了一眼,见他一脸天真,简直就是个邻家大男孩,令人难以想象他刚才片言不合便要杀人的煞气。 何安下:“请你放过七爷的夫人。”他:“嘿,七哥毕竟是彭家人,只要他老实待在海外,我们便相安无事。不能放过的,只是你。你凭白得了彭家的东西,真的不能留着你。” 粽子的肉油流至手腕,他抬手添吸着。何安下停住脚步,他擦了擦嘴,友好地说:“不要你的命,只要伤了你屁股向上第四根脊椎骨,你身上再出不了太极功夫,就好了。放心,损了这骨头,无碍生活,依旧可以走路蹦跳。” 说着说着,他右手在长衫上擦擦,便向何安下身后摸来。 不料他出手如此之快,何安下一不留神,被他摸到腰上,感到他的手指如蛇一般冰冷恶心。何安下腰部逆转,滑开他的手指,一步跳出。 何安下:“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狠毒?” 他将左手上剩的粽子塞入口中,转了转下巴,尽数吞下,道:“汪管家露了功夫,我本是要给他个面子的。但我放了你,彭家还会再派人的。好歹咱俩相识一场,伤在我手总比伤在别人手里要好吧?” 街面人流熙攘,无人感到异样,他与何安下说话的神态,就像是跟自己的哥哥说话,亲近无比。何安下叹了口气,道:“你的名字?”他:“我排行十三。叫我彭十三就好了。” 何安下:“彭十三,今天我第一次听到古琴玄理,听到汪管家的高调,本应满足,就算命丧你手也无憾了。但我对这个世界还有一点好奇,我曾听你七嫂弹过琵琶,竟是天国之音,就想听听她会把古琴弹成什么样子。” 彭十三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油迹,露出孩童般的笑容:“是么?我也很想听。走!” 到达药铺是在下午五点,黄昏浓重,药铺砖面如洒上了一层红糖水。琵琶姑娘下楼而来,小腹圆圆,步态款款。腹内的孩子令女人焕发勇气,她以沉着镇定的目光,直视着彭十三。 彭十三左眼皮上生出一道皱纹,道了声:“七嫂。” 汪管家的古琴放在诊病的方桌之上,她坐下,略一抚按,琴弦龙吟,她紧绷的脸顿时轻松,美了三分。 一声琴音摄住全部的心神,忘了身边还有危险,她端正腰身,两手在七根琴弦上滑行,并不用力,只是虚弹。 手指轻灵,如在弦上低飞,幻化出大雁落水、燕子离檐的姿态。偶尔碰触琴弦,响一声若有若无的清音。 一曲弹尽,她合拢手指,在胸前团成拳型,如对琴祈祷,久久不抬头。彭十三皱眉道:“七嫂,你能不能弹出声来,好好奏一曲?”她仍不抬头,双手伸展,钩在弦上,猛地发出一声。 彭十三脖子一震,已是清音满室。此曲音韵先急后缓,如先打了你两个耳光后,再好言相劝。一曲弹完,令人颇不轻松,彭十三头顶冒着一片汗珠,喃喃道:“这是什么曲子?” 此曲名为《普庵咒》,是南宋普庵禅师所传,他是梵语专家。一日他连贯地念自己整理出的梵语拼音表时,竟念出了千鸟来袭的声势,其中有童稚的雏雀,更有凶猛的大鹏…… 他无意中得的这道咒语,成为中国寺院的镇寺之咒,可诛杀邪魔。后来在明朝时,一位隐居的古琴高手,因感怀咒语总是传自印度,此咒是汉人本土产生的唯一咒语,于是久久念诵,一日生出灵感,将此咒语转化为琴音。 琵琶姑娘:“这首曲子,隐含着六百八十二个字的咒语,可以降魔。”彭十三:“你刚才虚弹琴时,便是在念咒吧?” 琵琶姑娘不置可否,彭十三哼了声:“将我当魔了!”他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滴下,这是杀人的前兆。何安下抢到琵琶姑娘身前,他已下了誓死保护她的决心。 彭十三却说:“七嫂,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不会对你下手。但这个人身上有彭家的东西,我不能放过。何安下,跟我到外面去。” 琵琶姑娘叫一声:“哪里也不要去。”自袖子中掏出一张红帖,摔在了桌子上。何安下见上面写着“拜师”两字。琵琶姑娘冷冷地说:“你七哥已收何安下做了徒弟,他是彭家的正式门人。如果你要对他不利,便是违反了门规,你七哥回来,可以向你问罪。” 彭十三看着桌面上的红帖,目光暗淡,一点没有要翻看的欲望。他头上的汗渐渐干了,向琵琶姑娘拱手作揖:“有这张帖,我回家能交差,就行了。” 彭十三对她语调恭敬,转头看何安下时,幼稚的脸庞上却浮现出成年人的威严:“今日开始,你算是彭家正式门人,以后,任何人得罪你,就是得罪彭家。我们会为你摆平一切麻烦,但如果你为非作歹,我就会把彭家的东西从你身上要回来,即便你躲到百万兵的军营里,我也有法子断了你的手筋脚筋。” 这个小男孩说出的大话,不但没有滑稽之感,反而令何安下心悸。彭十三以食指用力地指了指何安下,以示警告,然后快步走了。 他迈下台阶时,一个穿白色西装的人正要进药铺。此人四十多岁,面白无须,手中拿着一把一尺来长的折扇。两人都没有在意,自然地擦身而过。 但当两人经过彼此后,却都停下脚步,回身对视了一眼。 对视这一眼后,彭十三转身走了,那人进了药铺,两人虽相背而行,但迈步的频率却保持着一致,好像两人的腿中间系着一条无形的绳子。 彭十三走出十步,腿上的压力方才减去。他大步前行,眼中闪出兵刃的寒光。 何安下与琵琶姑娘坐在药铺大堂,两人对视着。琵琶姑娘企图以普庵咒琴曲降服彭十三,差点激起彭十三的杀心,但她的大胆却令人感动。女人毕竟不如男人了解人世,人世对她们来说,总是半生不熟,也正因此,她们也少了男人的杂念,决定了什么便果敢地做出来,反而可以成事。 刚才的她沉着决绝,眼神内敛,现在的她眼光闪亮,那是刚度过生死的兴奋和对自己行为的自豪。 何安下要对她说些什么时,店中走入了一位客人。来客相貌文质彬彬、衣着讲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何安下察觉他的古怪在于走路,这是一个走路走得十分专心的人,他的注意力不在身前却在身后,似乎他身后有一头老虎,随时会追上来。 他走了几步,身上一松,恢复了正常,脸上泛起温和的笑容,持扇抱拳,道:“请问你是何大夫吧?”何安下:“正是。”他:“想问您一味药。”何安下:“哪一味?”他:“柳白猿。” 何安下心惊,脑海中闪现出一个词——明柳生。 柳白猿刀毙暗柳生后,沈西坡说过暗柳生的尸体将送往上海的日本租界,柳生家族在日本特务机构中位居要职。此人衣着时髦,风度翩翩,应常参加西式酒会…… 何安下:“你来自上海?” 来人微笑:“我叫柳生冬景。”不比暗柳生的千人一名,每一位明柳生都有自己的名字。 何安下:“你所要找的柳白猿,我不知他的去向。” 柳生冬景并不搭话,走到诊病桌前,客气地向琵琶姑娘说:“请让一让。” 她起身闪开了,柳生冬景搬开她坐的椅子,看着桌面上古琴,慢慢打开折扇,一片薄薄的刀片翻了出来。 原来这不是折扇,而是一把折刀。扇子并不是横向打开的,而是从中央分开的,扇子的纸页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层作为伪装,里面是坚实的木头,内有凹槽以藏刀。分开的两片扇骨反向一合,拼成刀把,挺直了刀刃,于是一尺长的折扇,变成了两尺长的刀。 柳生冬景退后一步,将刀刃贴在琴弦上,然后水平地收到胸前,略一停顿,刀水平挥而出。 第四根琴弦断了。 柳生冬景平挥出一刀,却竖切开一根弦。 他缓缓将刀收回胸前,头转向何安下:“只要杀了你,柳白猿就会找我。我刀法如何?你不必反抗了吧?”何安下心知其人腕部如蛇,运刀角度刁钻,实战时会十分可怕。 此时,琵琶姑娘喊了声:“十三叔。”何安下回头,见彭十三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何安下急看柳生冬景,发现文雅的他,眼神中有了野兽吞食的狂热。 彭十三:“你要杀他,不用等什么柳白猿,我就会先来找你。因为他是彭家的人。” 柳生冬景:“你的兵器?我不杀空手人。” 彭十三看看左右,走到诊病桌前,抱起了柳生冬景搬开的椅子。 柳生冬景:“这……算什么兵器?” 彭十三:“能杀你的,就是兵器。” 柳生冬景身形一拐,白光闪动,切向彭十三。彭十三将椅子举起,完全不是招法,像一个没练过武功的人惊慌之下的反应。 “哐啷”声响,一个椅子腿落在地上。 在柳生冬景的刀切掉一条椅子腿时,椅子借势转动,另一条腿点在了他的胸骨上。 彭十三慢慢把椅子放下,柳生冬景将刀把分开一翻,收拢了刀刃,重新成为了一把折扇。两人对视,都脸挂笑意。 柳生冬景后退两步,单手扶住了诊病桌面,眼中露出奇异光彩。彭十三瞬间成熟了许多,叹道:“我取巧了。”柳生冬景摆摆手:“你构思巧妙,我没想到,真是输了。” 彭十三:“你有什么事要办,我会尽力。”柳生冬景苦笑,嘴角流出一道血。见此情景,何安下便知,椅子腿刚才貌似轻轻的一点,实则沉重,已力透他的胸骨,震坏内脏。 彭十三:“没有看到柳白猿的绝技,可惜么?”柳生冬景:“我是明柳生。明柳生的武功在两百年六十年前,便脱离了猿击术体系,我寻找柳白猿纯粹是家族任务,我本人对他并不好奇。以我个人而言,希望死前能见个禅宗和尚。” 杭州灵隐寺,有如松长老。 第二十二章、水瓢秘诀 两百六十年前,柳生旦马守将禅法引入剑法,脱离了柳生一族原有的武功体系。那些恪守古法的人便成为暗柳生,而接受新法的人成为明柳生。 柳生旦马守留下新法的文本,名为《兵法家传书》,写明剑法的最高境界是“平常心”。平常心是唐代禅宗大师马祖道一的禅学词汇,柳生冬景临死前想探究的便是这个。 他被平放在一辆马车上,送到灵隐寺。到达时,正是晚饭时刻。斋堂里坐了两百个和尚,何安下与彭十三以担架抬着柳生冬景,直走到最深处的如松桌前。 如松喝着一碗南瓜粥,面前小碟里放着一块饼。担架临近,如松却只是低头喝粥。何安下:“师父。”如松:“何事?”何安下:“他想知道平常心的含义。” 柳生冬景的脸全无血色,怎么看都是即将命绝之人。如松放下碗筷,冷冷瞟着柳生冬景,没有一丝慈悲。一会儿后,他从小碟里拿起饼,晃晃,道:“这是什么?” 柳生冬景:“……饼。” 如松长叹一声:“唉!你认错了。” 柳生冬景:“师父,我是将死之人,还望您明白开示。” 如松:“你要死到哪里去?” 柳生冬景低头思索,嘴角涌出一股血,他急忙用手擦抹。如松露出厌恶之色,说:“别妨碍别人吃饭!去后面水房洗洗。” 何安下没料到一贯慈祥的如松会变得如此不近人情,但又不便表态,在如松严厉目光的逼视下,只好向彭十三使了个眼色,抬柳生冬景去了水房。 水房中有五六口大缸。何安下掀开一口缸,取瓢盛了水,伸到柳生冬景口边,要他漱口。柳生冬景唇触水瓢时,如松快步走来,一巴掌打飞了水瓢。 这简直过份到极点,何安下低吼了声:“师父!”却发现柳生冬景一脸欣喜,如松则显出了慈祥之色。 水瓢是半个葫芦,天然的圆形,在地上打旋。 柳生冬景挣扎着向如松作揖,道:“我已知道死后的去处。”如松温然道:“哪里?”柳生冬景:“心随万物转,转处实能幽。” 如松两手合十:“施主,好走。” 何安下与彭十三将柳生冬景抬出斋堂,沿着一条青石板路走了二十多步,柳生冬景断了呼吸。 彭十三叫住何安下,两人把担架放在地上,坐在路旁石台上。彭十三:“你看到平常心了么?”何安下:“我只看到水瓢在地上打转。”彭十三:“这就是平常心!” 何安下怔住,彭十三:“触着即转!”何安下惊叫一声,心中似明白又非明白。彭十三:“扔水瓢的教育,我十三岁受过一次,那是父亲教我如何化掉敌人拳劲。水瓢是圆底,落地时不是一个面而是一个点,一碰触地面就会旋转,薄薄的葫芦,用多大的力量摔都摔不坏!” 何安下觉得身上的太劲拳劲一改,有了另一番生动。彭十三叹道:“触着即转是太极拳的力学,不料被和尚作了禅学。我们能化掉敌人的拳劲,和尚却能化掉整个世界。” 平常心即是触着即转之心,犹如弄潮而不湿衣、玩火而不伤手。担架上的柳生冬景面部安详,不像死态而像睡态。何安下:“拳法化为禅法的道理,我已明了。而明柳生又是如何将禅法化为剑法的呢?” 彭十三喃喃道:“只有看了他祖先写下的《兵法家传书》,才能知道。”何安下想起柳生冬景为将折刀伪装成折扇,在刀柄上镶有一层叠纸。叠纸上隐约有墨迹,会不会写着便是此书? 折刀插在柳生冬景的腰际,彭十三正看着那里。 何安下与彭十三对视一眼,两人未言语,却明白了彼此心意:即便诱惑再大,也不去动它,因为活人要尊重死者。 两人起身,分别走到担架的前后,抬起柳生冬景的遗体,稳步向寺外走去。 走了二十分钟后,一个穿深棕色披风的人出现在何安下身边,跟随担架缓缓前行。 他以披风遮口,再打开披风时,叹一声:“我来晚了。” 他是沈西坡。 沈西坡因处理一件特别任务,未能与柳生冬景同行。柳生冬景在上海化名“余肃”,自称是中国江西袁州宜春人,写有多篇游记散文,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他在上海文艺界秘密发展亲日分子,本是一位前途无量的间谍,却因为武功情结,意外陨落。 沈西坡:“他的死,日本情报机构必会追究。我给你找一个中统高官做靠山,彭家就无忧了。” 彭十三尚显稚嫩的面孔蒙上了一层霜色,沈西坡加重语气:“彭家是武林望族,但现代特务的手段,你们是对付不了的。”彭十三:“我只想看看柳生家族的《兵法家传书》。” 沈西坡一笑:“我看过。” 《兵法家传书》不是柳生家族的秘传,两百年前便公开出版。中文在日本长久占据正统地位,日本高雅文学都是中文写就的,柳生旦马守用日文写作了这本书,文笔简洁,颇受民众欢迎,是日文典范之一。沈西坡在日本接受特务训练时,便在街头买过此书。 对于禅法如何融入剑法,沈西坡回答:“柳生原传剑法有一句口诀——出剑的时刻,便是忘记这一剑的时刻。如果心灵停歇在自己刚发出的招法上,不能即时即兴地面对敌人的变化,便会被斩杀。禅法也是要心无挂碍,即时即兴地面对世界,柳生旦马守便是在这句生死的要点上找到了与禅法的契合点,进而将整个禅法放入刀剑生死中验证,竟然处处皆是,无一不爽。” 彭十三停下脚步,目光示意沈西坡接过他手中的担架。沈西坡接过,彭十三向另一条路走去,却是要不辞而别。沈西坡喊道:“如果没有中统护着,彭家过不了这道关!” 彭十三应一句:“彭家的人杀不完。”越走越远了。 第二十三章、活佛灌顶 抬着柳生冬景的尸首,行走了十五分钟后,一辆黑色马车迎面驶来。沈西坡叹道:“就这样吧。” 车下来了两个西装青年,鞠躬,接去担架,运上车。马车驶远,沈西坡:“日本特务这么快便得到了消息,说明他们在杭州设有站点。唉,我竟没有察觉。” 何安下:“彭家的站点,你却调查得清清楚楚。” 沈西坡:“中国人善于对付中国人。” 两人向市区行去,一路无语,至曾囚禁何安下的凶宅,沈西坡道:“想不想故地重游?”何安下:“这里现在又关了什么人?”沈西坡:“不是关,是供。” 沈西坡的特别任务,是招待一位来自于青海的活佛。此活佛名叫罕拿,是一方的精神领袖和政治首脑,在内部斗争中,被篡权者关入三十米深的地牢中。 说是地牢,不如说是口深井,因为地牢面积仅为三平方米,没有被褥座椅,每日悬下一个筐,送来饮食,接走马桶。地牢无光,黑冷如地狱,罕拿被关七个月后,忽然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团衣服。 这团衣服作为他的遗骸被封入塔中,民众认为他的身体已虹化。虹化就是引发身体内部热量,将自己焚烧干净,这是瞬间产生瞬间熄灭的强温,只焚烧肉体而来不烧及衣物,据说如彩虹的光晕一闪,人便由实化虚了。 但罕拿并未化气,而是两个月后出现在蒙古草原,为实实在在的肉体。何安下听得目瞪口呆,道:“汉人的古代传说管这叫——身外身,难道他已是神仙?” 沈西坡一笑:“我亲口问过他,他说他用七个月时间挖了一条地道。他的敌人在神化他。” 青海人有着深重的信仰,罕拿在百姓中的威信令他的政敌不敢处死他,他失踪后,容易传成被秘密处死,那样将引发民乱。宣传他虹化成佛,是最佳的解释。 何安下:“那他留下衣服……” 罕拿所挖地道,大小仅够容一身,他要像虫子一般蠕行六百米,所以只穿内衣,留下了长袍马靴。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能保持镇定,以巨大的毅力实施逃生计划,非常人可比。何安下心生敬佩,脸上却有失望之色。虽然不可思议,却毕竟是人力所及的事,不比虹化重生,更令人向往。 沈西坡的眼皮松懈,显得格外疲劳,道:“罕拿活佛就是中国的基督山伯爵,法国作家大仲马写的《基督山伯爵》,最精彩的章节便是在监狱中挖地道。” 何安下点头称是,并无一丝兴奋。沈西坡凝视着何安下:“挖地道的说法,也许是活佛不想惊扰世人。” 何安下一愣,古来成道者多和光同尘,不露神迹。沈西坡笑道:“唉,活佛要在下午给中统高官灌顶,你要不要参加?” 武术的传承除了拳谱,还有不落文字的口传秘诀,佛教密宗的传承与武术一样,有法本还有口诀,更神秘的是灌顶。灌顶是以一种奇异方式,将历代祖师的信息灌注到修炼者的脑海,让千万年的法脉延续。 何安下:“他是一个落魄的政治人物,中统高官怎么会捧他的场?” 沈西坡:“你对政治不了解,中央政府已经正式任命了青海的那位篡权者,支持他的政权。篡权者要我们在汉地处死罕拿,但我们却要养好他。他是我们留下的一步活棋,如果青海政坛再有变局,就可派罕拿回去。” 所有的中统特务都只将罕拿作为一个政治筹码,但从蒙古将他接来汉地的途中,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一切。 接他的马队穿越泊尼嘎啦草场时,逢迎上一场冰雹。冰雹密集,并时有饭桌大的巨冰落下。草原上无处藏身,马队就像案板上的一条鱼,顷刻便要被切碎剁烂。 罕拿活佛端坐在马上,取出一瓶香水和一支孔雀翎毛,他对着孔雀翎毛低念几声,然后叫随从以这根翎毛粘着香水,给马队每人身上都洒一滴。 香水洒下,和身上的雨水混在一起。马队穿过冰雹区域,没有一人伤亡。 何安下:“活佛真有法力?” 沈西坡眼皮跳动:“马队三十四人,我是一个。” 何安下:“……有中统高官在,我一介平民百姓,怎么好出现?” 沈西坡:“你现在的身份是彭家弟子,如果你和中统高官作了修法同志,彭家就有保障了。不要辜负我的好意。” 何安下:“但我……” 沈西坡一笑:“何先生,你不是平民百姓。入定十天,引来武当剑仙——凭这两件事,你在杭州早就是奇人了。佛说法,也要天魔精怪来捧场的。” 我已是天魔精怪? 罕拿是将来控制青海的一步棋,所以不能让他在汉地枯萎消沉,而要建立声势。活佛传法,要奇人捧场,如此便可以迅速赢得大众。 这批受灌顶的人中,有一位中统高官,但他是隐瞒身份的,其余人是京剧武生泰斗黄天魁、山水画大师段宝盈、著名学者牛多沉、《太平洋》报主编郭海民、银行家刘路仁……共有二十三人,杭州的名流近乎聚齐。 凶宅二楼的中央大屋被布置成佛堂,供桌上点了十五盏油灯,灯架黄灿,竟是金子铸就。供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高三米,宽两米的巨大绢画,是一个圆形图案,花开一般,自中心向外繁衍,变出三角方块半圆诸形,变出赤、橙、黄、绿诸色。 绢画下是一个雕花木床,床上摆着一个木质椅背,铺设着黄色坐垫,那是活佛说法的法座。两个青海小喇嘛坐于床下地面,摇着铜铃,念诵着长长祈祷文,语调怪音,不像发自喉咙,而像发自肚腹。 铜铃骤响,喇嘛的念诵停止。大屋里站着的人彼此对视,有人小声说:“时辰已到,我们该请佛爷了。” 队伍中站出两人,向里屋走去。过一会两人出来,小声道:“佛爷只是摇头。”队伍中有人答:“唉,请两位喇嘛再念一遍,我们等等。” 祈祷文念完,两人又进了后屋。一会儿出来,小声道:“佛爷吼了句‘多事’,赶我俩出来了。”队伍中有人答:“啊,我们还需等,请喇嘛再念经。” 半个时辰后,两人第三次进去,终于请出了活佛。 何安下抬眼看去,见罕拿身量足有两米,紫铜色一张大脸,瞪着一双牛眼。他在青海政变时被打伤,腿部落下残疾,为撑住自身,两位小喇嘛走在他身前,他左右手如老鹰抓小鸡般抓着两个小喇嘛的后脖颈,更显得身量高大,威猛得天神一般。 他行走几步后,候场的人们便纷纷跪倒。 罕拿坐上床后,以手猛拍椅背,响起“啪”的一声脆响,众人均感心惊。 他以生硬的汉语道:“我即是佛!一切不管!” 说完,他招呼两小喇嘛搀他起身,竟是说法完毕,要离去了。 一个人忙跑过去,跪在床下,道:“佛爷说法高超,只是我等鲁钝,实在无法领悟,请您还是宣说一点较低的法。”说完,连磕了三个响头。 罕拿轻叹一声,众人听来,却响如滚雷。他重新坐好,向左右小喇嘛挥手。 一喇嘛从怀里掏出把草梗,放于供桌上,宣布:“依次跪到床下。” 有人轻声道:“这是要给咱们灌顶了。”语气十分喜悦。众人排站整齐,一人出队,恭敬跪到床下。罕拿拣出一根草梗,挥手,插于那人头顶。 草梗细弱,有小臂的长度,在人头顶却立得挺直。何安下思量,难道活佛竟是以法力,将草梗插入人的头骨里? 等何安下跪在床前时,观察到草梗的一头有天然生就的凹陷,如一个通下水道的拔子,按于头皮上,压去空气,便产生了吸力。 众人一一头上安草后,重新站好,小喇嘛嘱咐要两手合十,闭目听咒。罕拿一声长吟,开始诵咒,足念了一个时辰。这一时辰中,何安下感到有种牛乳般粘稠、冰雪般清凉的液体自草梗中灌下,渗入头骨脑髓,引得周身痒痒。 这份舒服逐渐加重,温痒难耐时,罕拿活佛猛然大喝了一声:“呸!”众人惊得皆睁了眼,刹时断了生理反应,神志前所未有的明朗。 小喇嘛将各人头顶上的草梗取下,罕拿开示:“此草名为吉祥草,你们以后走路入门,都要按照头顶上实有这根草的高度,低头弯腰。” 一人请益:“请活佛传授大法。”罕拿瞪眼,呈怒相:“汉人真是罗嗦,这就是大法!”众人吓得不敢再说,等一会儿,罕拿消了火,温然道:“取法衣。” 年轻喇嘛到里间屋搬出个镶金牛皮箱,取出一个十三棱的暗红色高帽和一件鱼鳞银甲,伺候罕拿穿上。 帽子顶端和铠甲的肩部均挺出一个箭头,罕拿如洪荒时代的武士,威风凛凛。他的下巴上系者一根牛筋,以固定高帽,牛筋接口处悬着一个小小的白色骷髅头,核桃大小。 罕拿抚摸着垂在胸口的骷髅,道:“这是印度眼镜王蛇的头骨,竟是比人类的头骨要漂亮!”众人应声称是,皆有颤音。 从箱子里最后拿出来的是一个两尺长的头颅,带着一串颈骨,展放于桌上,其形好似龙头。罕拿沉声道:“你们汉人自称是龙的传人,龙是无形的,却会附着在一些有形的动物身上。” 他拱起指节,敲了一下桌面上的头骨,发出锈铜腐铁之音,听着十分难受,他沉声道:“这是骆驼的头骨,草原上没有大型猛兽,骆驼平时温良,可一旦发起狂来,便是草原上最大的猛兽,会攻击人类,常搞得几百里没有人烟。还会千里追杀逃走的牧民,其耐力和追踪能力连狼都望尘莫及。” 他又敲了一下骆驼头骨,道:“五十年前,蒙古赫图穆旗出现一头狂骆驼。它杀了赫图穆旗整族人,令这个部落就此灭亡。它在草原上造成了长达十年的恐怖,所以它老死后,牧民们出于畏惧,把它的骨头供奉起来。” 罕拿低声念诵了一番咒语,将悬在胸口处的眼镜王蛇的头骨含在掌心,双手合十,道:“眼镜王蛇是天下最毒的蛇,并能喷射毒液达六米远,人的皮肤粘上一点便死了。大多数的蛇类极为愚昧,受制于本能反应,没有脑子,即便你养它多年,它也会照样咬你。” 他摩挲着掌心蛇骨,如摩挲珠宝爱物,继续说:“而最毒的眼镜王蛇却有着人性,只要你善待它,它也会善待你,在印度常会看到眼镜王蛇在人家中出没,却与这家人相安无事。甚至被不懂事的小孩捏在手里,也不会咬小孩,而是软下身子,等小孩玩够了,再爬走。” 罕拿以蛇骨作笛,吹了一声,竟然调子清爽。他:“善里生恶,恶里生善,众生的生死流传,成佛作魔,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下面我传给你们一句咒语——啊啊吓洒玛哈。啊啊,是骆驼嘶叫之音。吓洒,是毒蛇吐信之音。玛哈,是佛音。你们在这三种音中,体悟自己的善恶,决定自己的生死去向。此咒名为‘决定咒’,这便是大法了!” 小喇嘛们登时念起祈祷文,赞叹活佛说法功德。 念诵止住时,一人跪倒,说:“佛教密宗不是还有观想、手印、坛城、供奉等诸多步骤么?据说一次修法便要五个小时,怎么会一句咒语如此简单?” 罕拿一巴掌拍在供桌上,目冷如冰,要杀人般。众人皆不敢言语,半晌,罕拿道:“连这句咒语都是多余,还有一种赶尽杀绝的大密法,你们知不知道?” 无人答话,罕拿又道:“就是你们汉人的禅宗。自家有宝贝,却可怜巴巴地向别人借钱。把你们挖眼、剥皮,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在座皆是名流,有人不忿起来,嘀咕:“这叫什么话!”作势站起,要拂袖离去。沈西坡忙打圆场:“佛爷,我们都是小聪小慧之人,承受不了您的金刚说法,还是告诉我们点切实可行的方法,消灾避难,得财得势就好了。” 罕拿大笑,众人跟着笑了,气氛缓解。罕拿笑道:“你这个小子,哪轮到你胡言乱语!”抬手在供桌上的骆驼头骨上轻轻一拍,沈西坡如遭重击,在众人中一下瘫倒。 有人怒吼:“妖法!”罕拿冷笑:“还不算!”扯断胸前的牛筋,将蛇骨扬手抛向空中。 眼镜王蛇的头骨竟就此停在了空中,以扇面轨迹来回转动,似在寻找攻击目标,随时会咬下。众人均感到室内扬起一条隐形的巨大蛇身,上支着蛇头骨。 一人“啊”地大叫一声,扑倒在罕拿床前,捣蒜般磕起头来。众人随即尽数跪倒,连连忏悔,责骂自己的不恭敬。 罕拿叹道:“我在草原戈壁,为教授那些文明程度不高的牧民,用鬼神法方能令其信服。不想到了文明高妙的汉地,却也要用鬼神法!好了,自明日始,我会将观想、手印、坛城、供奉尽数传你们。今日到此为止。” 罕拿自床上起身,空中悬着的蛇骨顿时失力,“啪”的一声落地摔碎。罕拿不管不顾,手擒着两个小喇嘛的后脖颈,走入了里屋。 地上蛇骨渣子,色如白粉。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忓然。 第二十四章、千里传音 何安下问沈西坡倒地时的感受,沈西坡回答:“好像突然没了身体。” 凶宅中有十四位仆人,沈西坡不需照顾活佛起居。经历了不可思议之事,心中自有压力,沈西坡随何安下去了药铺,权作散心。 晚宴是琵琶姑娘指导老妈子做的,沈西坡吃得满意,问琵琶姑娘有无需要帮忙之处?一桌鱼虾,她只吃南瓜粥一碗,道:“很想看七爷打擂台。” 沈西坡应道:“就是,只知个胜负结果,岂不是过于乏味。”随即想到她是彭家七子的夫人,与自己看热闹的心态不同,于是歉意笑笑。 等煲的蘑菇野鸡汤端上后,沈西坡道:“七夫人,我有一法,可让你在杭州就知道七爷打擂的分秒进程。”琵琶姑娘瞪起清澈的双眸,沈西坡:“中统在越南有站点,让他们把现场情况打密电码汇报过来,就行了。” 琵琶姑娘:“啊,你们的技术真先进。”沈西坡一笑:“唉,一部电台的传播范围有限,杭州和越南毕竟离得太远。我在整个中统系统中都有朋友,可让消息先从越南传到广西,再传到香港,然后由香港传到泉州,从泉州传到杭州。” 辗转四站,杭州得到的密电会晚十一分钟。 琵琶姑娘向沈西坡道谢,沈西坡还礼:“不是为你,是我好奇七爷会打成什么样?他是心高气傲之人,出手便是杀手,恐怕这场擂台几秒钟就结束了。” 五日后,正是越南的打擂时间。沈西坡带了位女谍报员,拎着个皮箱子到了药铺。打开皮箱,是部电台。 琵琶姑娘却不巧要临产,已经疼了一早晨。沈西坡在产房外的过道中布置下电台,在门外给她朗诵情况。 下午两点十分,彭家七子入场,身穿蓝色长衫,手持折扇,引起现场数千观众欢呼。彭家七子持扇行礼,然后安静坐于擂台一角。 五分钟后,当地武师入场,他完全是一副拳击手打扮,穿条黑短裤,赤着上身,外裹一件绸子红袍,小跑着登上擂台。上台后,他向台下举双手致意,并频频飞吻…… 念到这里,何安下向产房内喊道:“七爷必胜无疑!” 两点三十分,比赛开始,七爷先出手……密电到这就停了,十一分钟后有新密码传来,沈西坡朗诵道:“彭亦霆先生一拳,将对手打出了鼻血。” 何安下坐在电台旁,沈西坡和他对视一眼,两人目光均很诧异。何安下:“鼻血?不对吧,七爷是一拳毙命的劲道。” 又等了十一分钟,沈西坡读新情况:“两人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直至裁判强行将两人分开……难道这个舞狮子的,真有那么厉害?” 何安下:“太极拳与拳击不同。拳击是两人功夫相差很大,打起来却显得差别不大,水平再悬殊也能勉强打满十二回合。太极拳则是两人功夫只差一点,比武时却是天壤之别。太极拳比武都是一拳毙命,不可能纠缠。” 沈西坡:“唉,七爷怎么会打成这样?难道他病了,或者上擂台前被人下了毒?”何安下:“病和毒药并不能阻碍太极拳劲力,就算七爷瘫痪了,能活动的只是一只手,这只手打在人身上,也是一击毙命的效果。” 沈西坡连连摇头,两人盯住电台,等着下一条密电。 十一分钟后,沈西坡念道:“比武……结束了!” 比武按照拳击比赛规格,在擂台四边各设有一名裁判。裁判皆为武林名宿,在打斗正酣时,他们集体制止了比武,裁判结果为“不胜不负不和”。彭七子与那武师相互行礼,场面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结束。 何安下:“不胜不负不和?这算什么!”沈西坡也说莫名其妙,此时产房内响起婴儿啼哭之声,音色嘹亮。沈西坡赞道:“小孩的气好足呀!不愧是七爷的种。” 她生的是个女孩,接生婆出来吩咐何安下,要他把一块完整的姜自中央切出一半,挂在大门的门框上。只听说彭家七子因母亲是异族,所以不能继承彭家正统,生男整姜生女半姜的作法,却不知属于何种风俗。 沈西坡陪何安下到大门前,在门框上钉挂姜的钉子时,沈西坡道:“我明白了。” 何安下:“什么?”沈西坡:“他要在越南立下事业,所以此战的目的不是战胜,而是要打中求和。不与当地武林撕破脸皮,因为他是有孩子的人了。” 半块姜挂好,何安下仰头望着,神色怅然。彭家七子巧妙地处理了难解之局,预示着他将来可做一方的豪强,但当年心高于天的人,现在却要委曲求全,作为他的朋友,虽庆幸他的成熟,却又有一丝遗憾。 何安下:“你有没有孩子?” 沈西坡苦笑,摇头。 何安下:“也许,我有。” 那位夜宿灵隐的姑娘,不知有未怀孕?如果怀上,现在该出生了,那也会是个气足的小孩吧? 何安下眼中现出痛苦之色,沈西坡的眼皮更加疲惫,他的视线转向东南。药铺的东南方是片竹林,竹林前有条煤灰铺成的小道,一辆黑色马车正徐徐地自竹林后转出来,正是运走柳生冬景尸首的那辆。 马车车厢是欧洲样式,车前挂有两个精致的玻璃灯罩。车门打开,下来一位穿着深灰色和服的人,他四十岁年龄,留着规整的人丹胡,平静地向沈西坡鞠躬。 沈西坡:“半田幸稻,你在杭州。” 半田幸稻:“暗柳生方外散民,他的死我可以不管。柳生冬景则有政府身份,我不得不现身。”沈西坡:“你打算怎样?”半田幸稻:“彭家会有事。我现在跟你打过招呼,算是礼数到了。” 沈西坡:“中统高官赵笠人与彭家有渊源,你们对彭家下手,会牵连很广,何必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半田幸稻默然,许久,道:“你提供一个彭家之外的人,我提供一个柳生家族之外的人,再比一次武。不论谁生谁死,恩怨就此了解,永不纠缠。” 沈西坡:“很好。” 半田幸稻:“条件是,一、人选必须是现在杭州的人;二、以长兵器比武。” 沈西坡默然。 半田幸稻:“你不想听听我提供的人是谁么?” 沈西坡:“……你?” 半田幸稻长笑,转身入车。 马车驶远,沈西坡眼皮紧缩。何安下:“他是什么人?”沈西坡:“日本老牌间谍,传说在五年前死于广东。日本战国时代,他家祖上是武田信玄军中的长柄刀教习,日本管长柄刀叫剃刀,他的家族被称为剃刀半田。” 何安下:“杭州有长兵器高手么?” 沈西坡:“……没有。半田幸稻行事谨慎,他一定把杭州武林人物调查清楚,得出了在长兵器上无人能胜他的结论,才决定亲下斗场的。” 何安下:“怎么办?” 沈西坡:“不知道……先带你去见赵笠人。” 第二十五章、白尽梨园弟子头 沈西坡带何安下走入一条小巷,巷口有两个杂货铺,巷内十余户人家。沈西坡悄声说:“每次到杭州,赵笠人都住在这里。巷口店铺、巷内人家全是中统特务,只要巷内进了生人,立刻会被察觉。” 赵笠人年轻出道时,是以更新街头捕捉技术确立名声的。在上海租界,因是外国势力范围,中统特务不便公然捕人,必须街头秘捕,需要在不惊动路人的情况下,将目标抓进轿车中。但轿车门较低,目标往往会用手撑住车门,便推搡不进了,如引来租界警察,特务们只好无功而返——赵笠人完美地解决了这一问题,他的发明至今是中统的经典技巧。 何安下:“什么?” 沈西坡:“给那人肚子一拳,他必疼痛弯腰,就势便将他推入轿车。” 何安下:“这么简单!” 沈西坡:“……” 在一户人家的阁楼上,何安下见到了赵笠人。罕拿活佛将蛇骨定在空中后,他是第一个磕头如捣蒜的人。 阁楼狭小,只有一张藤床,他横卧于上,抽着鸦片。听完沈西坡对彭家情况的汇报,赵笠人缓缓道:“日本势力渗入东三省,派出四十万人到吉林省开辟农庄,并让那里的中国孩子受日文教育,他们不但亡我们的国,还要亡我们的种……这位兄弟与我同受活佛灌顶,是百千万世的缘分,彭家的事,我管了。” 何安下向他行礼,他笑笑,十分温和。沈西坡继续汇报,听到半田幸稻的比武条件,赵笠人皱紧眉毛,自床上坐起。他眼睛定定地看着西墙小窗,手指慢慢捏着鸦片膏,将其揉成一个滚圆的球体后,视线转向了沈西坡。 赵笠人:“杭州有一个用长兵器的高手,但他已疯了多年。如果你能控制他,兴许可派上用场。” 拿着赵笠人的手谕,沈西坡带何安下去了西湖边的一座德国式别墅。这是赵笠人的房产,但他一天也没有住过,到了杭州便躲入那间狭小昏暗的阁楼中。何安下的药铺与这座别墅隔湖相望,它占据着观西湖的最好地段,传闻它的主人是一位上海大银行家。 别墅的地下室中,锁着一只德国狼犬,还锁着一个人。此人骨瘦如柴,毛发遮面,近乎全白。沈西坡向他抱拳行礼,道:“查老板。”那人哼了一声:“客气。”竟然嗓音清亮,语调高昂。 驻在别墅的特务共两人,也跟入了地下室。沈西坡吩咐他俩:“给查老板洗漱理发,换身干净衣服吧。”一特务:“他是疯子。一动他,就会咬人。” 沈西坡两眼一翻,嘴角浮现出怪异笑容,向疯子作揖:“查老板,你多久没上台了?”何安下心中一惊,戏剧界管名角叫老板,难道这位长兵器高手,竟是个戏子。 查老板:“很久。”沈西坡:“现在我要请你上台演戏。要知道,当年查老板的扮相是上海第一。”响起了一片锁链颤抖之声。 沈西坡:“他们要给你刮须理发,好不好?”半晌,查老板吐出一音:“要的。”沈西坡一挥手,两个特务走到查老板身边,试探着抓住他胳膊,见他并不抗拒,便将他从地上扶起。何安下看到,他两脚间套着一块八寸见方的铁砣。 等待查老板理发整装时,沈西坡与何安下到后院花房喝茶。花房尽是欧洲植物,一个玻璃罩中还养了三只绿色蜥蜴,形状恶心,但那身绿色十分纯净,又令人心旷神怡。 沈西坡:“那种玩意叫犸龙,只在北太平洋几个小岛上有。赵笠人最爱的两本书,一是《福尔摩斯侦探集》,一是《达尔文文选》。达尔文进化论的形成,源于年轻时一次对北太平洋二十三个海岛的生态考察,关于犸龙,他写了很多。” 何安下:“所以赵笠人便要搞来几只,他真是个达尔文迷。”沈西坡一笑:“人生在世,总要有一迷。”他垂下了眼皮,许久,说:“他是达尔文迷,要说我有何迷,就是迷过查老板的戏。” 查老板早年学昆曲,昆曲是古代士大夫的雅兴,文辞如诗,难入世俗,自古曲高和寡。昆曲少大鸣大放的锣鼓,一只笛子,一只萧,便可伴奏整出戏,而其身法极为讲究,与其他剧种相比,强调“以腰动身”,婉转多姿。其他剧种有词谱、曲谱,而昆曲独有身法谱,一出戏未学得身法,便等于是未学这出戏。 汉人的宫廷舞蹈皆尽失传,民间亦少歌少舞,如说汉人的舞蹈,便是昆曲。查老板以昆曲的童子功,转而唱世俗化的京剧,京剧讲究“唱、念、做、打”,他将昆曲的身法引入京剧,在“做”的方面独超同行,以身姿动作表达人物情绪,被称为“旁人的戏是听戏,查老板的戏是看戏。” 他以小生成名,却又改作了武生,他独喜《挑滑车》一折戏。在《岳飞传》中岳飞使枪,为维护岳飞的艺术形象,本不该再有使枪超过岳飞的人,偏偏书中就有一位。 此人名为张宠,单枪匹马杀上金兵山寨,金兵自山上滑下尖头铁车。车重四百斤,乘势而下,有千斤冲力。山路一条窄道,退无可退,而张宠竟以长枪将铁滑车一挑掀于身后。 他连挑了五辆铁滑车,力脱而死。这份神力,狂傲古今。在京剧舞台上,多为虚化处理,由演员拿两面旗子,便意指是铁滑车了,大枪轮过来,这位演员做两个前空翻,便等于是铁滑车被挑飞。 查老板演《铁滑车》,则是挑桌子。一个八仙桌有八十斤,依次摆于台上,他持一杆木枪,一一挑去,桌子飞过头顶,由身后两位小兵接住。他本生得清朗俊秀,其武生扮相比以前的小生扮相更胜一筹,被评为扮相上海第一。 他的妻子名韩闽珠,是著名女旦,生得身高腿长,有着欧洲女人般丰满的胸臀,真是英雄美女,令人好不艳羡。但天嫉英才,他在霞飞路的家遭土匪打劫,一把火烧光,妻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某日演出完,他在剧场后巷遭上海青帮围打,青帮人数达七十余人,他以巷中一户人家的晾衣竹竿应敌,竟然致残四十七人,打死十一人。竹竿顶端在激战中破裂,成了锋利竹针,从小巷中逃脱的青帮分子脸均被破了相。 他下手之狠,武功之高,出乎民众意外,第二天便有了“活张宠”的称号。但他也在第二天失踪,七年来再无音讯。 何安下:“赵笠人霸占了他的夫人?”沈西坡低头看茶杯,茶杯是白色釉瓷,上画一朵小小墨菊。何安下:“女人老得很快,七年了,赵笠人也该……” 他的话说不下去。 沈西坡挑起眼皮,沉重得如挑起一辆铁滑车:“……也该玩腻了。赵笠人本是色鬼,遍尝各省美女,连特务训练班的女学员、下属的老婆都不放过,可谁知他对韩闽珠却动了真情,七年来,他没糟蹋过别的女人。我们都暗称韩闽珠是菩萨。” 何安下:“如是烈性女子,恐怕早就……”他的话再次说不下去。 沈西坡:“她开始誓死不从,后来赵笠人与她达成协议,只要她陪他一天,他就留查老板的命一天。” 何安下:“如果查老板命丧日本人之手,他岂不是名正言顺地除去了查老板?”沈西坡:“赵笠人虽是恶人,却很爱国,要不是事逼无奈,他绝不会放查老板出来。事情的关键是,查老板的确是长枪高手。” 查老板由小生转成武生,因为他曾经拜师一名真正的武术家。此人名为方二先生,早年是一名货船保镖,押船在烟台和上海间往返,所用的武器,是一根长枪。长枪本是古战场的马战兵器,持长枪的他站在甲板上,就像个笑话。 一次夜遇海盗,方二先生的长枪诡异地从帆杆等遮挡物后钻出,扎死了十七名持火枪的海盗。枪扎一个点——枪法没有大摇大摆的技巧,枪的运动幅度很小,纵看只是一个点,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人难以格挡。 长枪是古代战场上的“龙技”,学得长枪之术,可以裂土封侯,与君王分天下。持长枪闯敌阵,能以一敌万,因为长枪用的不是臂力,而是腰力,所以有可怕的持久力,并越战越强。查老板虽是戏子,但他的童子功是“以腰动身”的昆曲,练上长枪,竟然得天独厚。 方二先生的武学传自魏晋时代书圣王羲之的侄子王泯之,王羲之家族执掌东晋朝政,王泯之是一名武官。清朝初年,得此枪术的人叫戚机可,他是反清复明的白莲教军队的枪术教习。 清军剿灭白莲教后,其余党不再练枪,以练枪的方法练拳,创立了一门拳术,就此隐伏下来。清朝灭亡后,此派终于可重新持枪,但冷兵器的时代已经过去。 何安下:“这是什么拳?” 沈西坡:“形意拳。外形为拳,内含枪意。” 此时响起锁链之声,查老板被两名特务押到了花房,脚上仍套着八寸见方的铁砣。 他刮去胡须,剪短头发,整个人焕然一新。其五官清秀,面部皮肤依旧年轻,但有两个地方破坏了他的英俊,一是癫狂的眼神,二是满头的白发。 沈西坡眼眶红了,喃喃道:“查老板的头发,何时白的?” 他死死盯着沈西坡,像吐出一口卡在咽喉很久的浓痰,吐出一句话:“很久没上台,我需要练功。” 第二十六章、神枪 别墅前院种有一池荷花,一条花面棉被慢慢沉入水中。查老板站在池边,手持一杆德国的合金钓鱼竿。 查老板将鱼杆探入棉被之下,久久不动。半个时辰后,棉被饱吸池水,他腰部一拧,棉被大鹏展翅般自泥水中飞出,轻落在他身后的草坪上。 池中央空了,池边际的水急速补充,形成一个大漩涡。何安下变了脸色,查老板竟将半池淤泥挑出了池外,那轻轻一挑,至少有三百斤力量。 沈西坡迎上去,孩子般欣喜:“神力尚在!神力尚在!”查老板漠然地看着他,手中的合金鱼竿“咔”地一声裂开。 两个小特务急忙跑过来,慌得嗓音都哑了:“这鱼竿是赵座特意从德国购的,值一根金条。你非要拿它当枪使,裂了,我俩的命就没了!” 沈西坡轮圆胳膊,给两个小特务一人一记耳光,吼道:“你俩真是没有当特务的资质,跟赵座多少年了,怎么连他的秉性都没搞清楚?他买奢侈品,从来是图买时的痛快,你什么时候见他用过一样?” 两特务面面相觑,不由得点头:“对,赵座是个朴素的人,他总是住在最低档的房子里,甚至洗脸都不用香皂,而是洗衣服的肥皂。” 沈西坡:“你俩看守别墅,这别墅就等于是你俩的了。好好享受吧,别把自己活得这么辛苦。”两特务茅塞顿开,脸上浮现出对新生活的向往。 查老板将鱼竿扔在地上,挺直腰杆,有了名角的气派,像嘱咐自己杂役般嘱咐沈西坡:“金属杆太脆了,不能转力。你去找一根木制枪杆,不是木料削成的,而是一根完整的小树,内在的机理是天然的,犹如活物,可以变化我的力量。这种树长成需六年,时时要小心调整,种五百棵可出一根上品,比皇上选妃子还严格。长好后,用艾草熏烤,令艾草香气渗入最内层。” 沈西坡问一旁的何安下:“艾草,就是针灸时用的药材吧?”何安下:“能打通人的经络。” 查老板哼一声:“万物皆有经络。” 沈西坡忙说他去寻这样的枪杆,查老板又言:“第二件事,我困于地窖多年,虽还剩一把干劲,但内里却虚了。我要到高山上,接天雷。” 杭州鱼鳞巷有一家电器商店,是间仅二十平米的房子。但这间小门脸后面却有巨大的延伸,深入两百四十米,有三重院落。这是中统在杭州的秘密武器库。 武器库中有两位六十岁的技师,他俩擅长将不同的欧洲枪支拆散,用其最佳部件拼装成一把新枪,细微性能上会优于原枪。而这细微改良,将在真实的枪战中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下午三点,两位技师接到了一份枪的订单,并注明是特别加急件,是今年最重要的任务。他俩有了一展才华的兴奋,打开订单,却发现那不是打子弹的手枪,而是古代战场上用的木杆长枪。 两人愣了足有二十分钟,一人叹道:“树苗成长要六年,而只给了我们十六个小时,怎么办?”一人回答:“昨晚,我完成了一把组装手枪,可称得意之作,十六个小时后,你我用它自杀。” 当鱼鳞巷武器库陷入前所未有困境时,一辆军用吉普车驶向离杭州最近的山——天目峰。两个特务不敢打开查老板脚上的铁砣,就雇了六位轿夫,轮换着抬滑竿,登山共用去六个小时,至山顶天已大黑。 雾气浓重,遮住日月星辰,令天空像一匹陈旧大布,无丝毫深度。天目峰多雨,两日内必有惊雷。滑竿摆在一处空场,查老板脚套铁砣坐于其上,无人搀扶便无法站起。其余人缩在山崖下,听着午夜狼嚎,感到周身越来越冷。 凌晨三点,何安下惊醒,见天空骤然深广,遥远天际划出一道闪电。接着雷音滚滚,自远而近,猛然巨响,山下莽莽树林中窜起一簇火,一棵千年古树遭了雷劈。 闪电光中,可见查老板闭着两眼,起伏胸膛,做着深呼吸。再睁眼,癫狂的眼神已变得恬静,他低喝一声:“好了!” 沈西坡慌忙跑去,问:“啊,好了?这就是接天雷了么?”查老板:“你以为我怎么接雷,用手?”沈西坡不好意思地笑了。 查老板:“雷是阴阳相交的现象,阴阳相交,化育万物。感受打雷后的空气,可补充人的元气——这就是接天雷。” 查老板神态温和,语言清晰,完全是个正常人了。抬他下山时,何安下问走在后面的特务:“他是怎么疯的?” 特务:“你也看到了,七年来他跟狗关在一起。狗要在晚上进食,所以室内有极亮的灯泡。他心怀夺妻之恨,本就抑郁,晚上又不得睡眠,关了两个月后,一夜我去喂食,听到他狂喊‘灯泡’,就……” 何安下:“他是被你俩逼疯的。”特务声音颤抖:“千万别这么说,七年来,我俩伺候一条狗和一个疯子,才真是痛苦不堪。” 前方,沈西坡跟在滑竿旁,抓着查老板搭在滑杆扶手上的胳膊,不停嘱咐轿夫注意地面,要慢些稳些。他在扮演京剧名角的跟班,全情投入。 回到西湖别墅,已是上午十一点,两特务做出一大锅鸡蛋炒米饭。沈西坡道:“七年来,你们就吃这个?”特务一咬牙,小跑而去,一会儿拿出了两个铁皮罐头,摆在桌上:“这是俄罗斯黑鱼籽酱,值一根金条。” 他的豪情激发了另一个特务,那特务也小跑而去,一会拿来一瓶葡萄酒,摆在桌上:“这是六十年陈酿,产自法国图贝庄园,三根金条。” 沈西坡赞道:“对了,人就该活出个人样!”两特务经不起鼓励,又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桌上不知有多少根金条了。 一顿美餐。 十一点,两个戴老花镜、穿灰布中山装的人,送来了一根枪杆。枪杆长两米九,后粗前细,通体油亮,泛着浅浅红色,绝非十六个小时可以制作完成。 沈西坡轻声问查老板合不合用,查老板摩挲枪杆,一脸珍爱之色。沈西坡笑道:“从哪搞的?” 原来两个技师在绝望中,想到灵隐寺的侧殿供奉着一尊巨大的秽迹金刚塑像。一千八百余年前,佛祖在印度莎罗双树下逝世,其心脏化为一个凶相的金刚力士,等于佛祖死去,但他的心脏仍在世间跳动。 秽迹金刚有八臂,第三只右臂拿着一杆月牙戟。在记忆中,戟是按照真兵器标准制作,戟杆是从三千根树苗种挑选出来的。 查老板手中的枪杆顶端,有两道白色的印痕,那是原来戟头的位置。戟配有月牙形倒钩的枪头,是中国独有的兵器,佛祖的死后化身用汉族的兵器,预示着佛法将在印度灭亡,在中国兴起。 两技师中的一位拿出一个黑木盒,道:“这是原本的戟头,要不要安上?” 查老板抚摸着枪杆顶端的白色印痕,道:“兵器贵在简洁,戟可扎可钩,功能多了,必不能精深。我只要一个枪头。” 另一个技师拿出第二个黑木盒,打开,里面是只铁枪头,寒光闪闪。技师:“岳王庙里岳飞雕像所持的枪,也是按照真兵器规格制作的,这是我们卸下的枪头。” 沈西坡含笑道:“你们竟可从寺里庙里随便拿东西!怎么做到的?”一技师谦虚答道:“不值一提。在武器库供职前,我俩是行动组的一线特务。为了不扰民,请尽快用完,我俩好还回去。” 两技师出了别墅后,沿着西湖边慢慢行走了半个时辰,方减去了心头的压力。以下是他俩的对话: “我俩没被难倒!” “想不到,古代的兵器也需要组装!” 第二十七章、贼刀 半田幸稻所用的刀为中空铜杆,长一米六,刀头薄窄,仅三十厘米,更像一把匕首,与中国宽大的刀型迥异。 当他持着这样的刀,到达比武地点时,查老板的眼神再次癫狂。他盯着查老板的长枪,慢慢拧动手中铜杆的底部。拧了六下后,铜杆被卸下一截,于是他的长刀缩短成一米。 半田幸稻:“刀法的原则是避实击虚,专破狼牙棒、锤子、斧头等重兵器,让过这些重头,直接砍人身,所以刀贼。” 查老板:“枪可以破刀,因为枪虚,枪杆越长越可以生出变幻。” 半田幸稻:“遇到你,我很荣幸,世上懂古兵器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日本的剃刀正是破枪的,剃刀之法与一般刀法避实击虚的原则正好相反,叫做打实不打虚,不理睬你枪法的变幻,只要你耍枪的力量稍一用实,让我有了着力处,我就进身砍断你的枪杆。”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半田幸稻缩短刀杆是为了近距离砍杀,只要他钻进了长枪里,枪头不能回护,长枪的强处就成了弱点。他宣称以长兵器较量,等真比武时,却要以短击长。 半天幸稻故意将自己的刀法说出,摆出稳操胜卷的姿态,是为了扰乱对手心神。这是日本传统做法,比武前先斗口才。 查老板眼神躁乱,看左看右,再也不能专注一处。他脚上还锁着八寸立方的铁块,连躲避也不能。 半田幸稻意识到已是最佳时机,持刀冲了过来。查老板的枪慌忙扎出,他灵敏地滑步闪开。枪头扎进地里,他大喝一声,抡刀向枪杆砍下。 刀砍在枪杆上,却并不把枪杆砍断,而是刀头一侧,顺着枪杆滑向了查老板。刀如擦水而飞的燕子,当它扬起的时候,便会劈开查老板胸膛。 半田幸稻几乎闻到了血腥味,这一刀势在必得。但枪杆却突起变化,如弓背般隆起,半田幸稻的刀头失控,擦水低飞的燕子被一个浪头打到水里。 半田幸稻急抽刀,但比刀头回缩之力更急的,是枪杆的追击之力。枪杆压住刀头,打在他的脖子上。 半田幸稻跌出,躺在地上以手捂颈,鲜血顺指缝喷溅而出。他的刀切开了自己的血管。 半田幸稻:“没有道理呀!在刀法上讲,无论如何都该是我赢你。” 查老板:“中国有一句老话——功大欺理。功夫大了,可以超出常理。我比你功夫大。” 半田幸稻长叹一声,松开捂脖子的手,登时血如利箭,射起两尺来高。血箭散落,半田幸稻死去。 他俩比武的地点是在一片草坪上,草坪由松树林包裹。中统封锁了一座公园,以供比武。松树林下,停着一辆黑马车和一辆黑轿车。两个日本特务将半田幸稻的尸体抬上马车后,马车便驶走了。 轿车开着车窗,赵笠人坐在里面。他叹口气,对站在车窗外监管查老板的两个特务说:“以后,不要把他再和狗关在一起,锁在后院花房吧。还有,今晚开一罐俄罗斯黑鱼籽酱给他吃。” 车外还站着沈西坡与何安下,沈西坡向轿车行了个军礼,赵笠人点点头,摇下车窗。 轿车开走。两特务向查老板走去,何安下也要赶过去,沈西坡却拉住他。沈西坡眼神异样,何安下远望过去,发现查老板更为异样。 查老板端枪静立,暗运腰力,枪杆起了剧烈颤动,频率快如马达。跑过去的两特务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查老板猛然大喝一声,抡起枪杆,砸向两脚间的铁砣。 “咔嗒”一声,铁砣上的锁被砸裂,铁砣花开般翻开。查老板两脚一纵,跳出铁砣。他走出一步,便摔倒在地。七年脚套铁砣,乍一脱开,任何人都会不适应行走。他爬起,以枪撑地,缓慢而行。 走出十步,他加快速度,渐渐狂跑起来,一眨眼便出了草坪,钻入松林。 草坪中站着的两特务回头,无助地望向沈西坡,喊道:“这!怎么办?” 沈西坡没搭理他俩,低声对何安下说:“赵笠人的恶报到了。”一拉何安下,带着他跑入松林。 出了松林,见查老板冲下山坡,持枪站在路中央。赵笠人的轿车从盘山道拐出,略一停顿,便加速,向查老板撞去。 查老板将枪头放低,脊背如猫扑食般高弓而起。沈西坡惊叫:“他竟要挑赵笠人的汽车!” 车与人瞬间贴在一起……何安下与沈西坡都看不清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结果:轿车侧面贴地,滑出二十来米,撞倒一棵衫树;查老板浑身血迹,躺在路中央。 何安下与沈西坡跑下山坡,见查老板的双腿已断,断骨刺破裤子,挺出一截。他满脸是血,不辩五官,也不知死活,但他的手仍紧紧握长枪。二十米外,赵笠人正艰难地要从轿车里爬出。 长枪的铁枪头被震断,不知飞到何处,木杆断裂处,锐如枪尖。何安下急抄长枪,但拉扯不开。何安下吼道:“我帮你报仇!” 查老板手指松动,何安下一把将枪抽出,向轿车跑去。此时赵笠人已将小半个身子探出了车窗,何安下一枪扎下,木头尖穿破车窗玻璃,将赵笠人钉在车中。 沈西坡跑来,见枪杆贯胸而入,赵笠人绝无活命可能。沈西坡:“查老板的事,与你无关。”何安下:“我看到了,就与我有关。” 沈西坡:“快逃。三年内不要回杭州。” 何安下:“彭家七子的夫人,不能出事。” 沈西坡:“你的药铺会被查封,我安排她离开。” 何安下抱拳作揖,转身跳下山坡。 十五天后,中统总部下令,秘密枪决了一个叫沈西坡的内部人员。 二十四天后,河北省易县的彭家老宅,遭到不明武装袭击,枪声响了一夜,老宅两百六十五人无一生还。 三个月后,西湖边出现了一个失去双腿的乞丐。他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在清醒时会扒着湖边围栏唱几句京剧。常有顽童用石子、泥巴打他,引得他两手撑地追赶。他又老又丑,却对孩子们说,他是上海第一扮相。 十一个月后,乞丐在春节的前两日冻死在街头。有人说他真的是上海扮相第一的查老板,有人说他从没有疯过。 以上,是三年后,何安下重回杭州听到的事情。 第二十八章、直至身毁始甘心 不料又入山了。逃亡中的何安下想起十六岁入山做小道士时看到的一副对联:为蛾不点灯,为鼠留碗饭。 不点灯,为防飞蛾扑火,剩饭是留给屋中老鼠的。入山修炼的人,必会生出这样的慈悲,因为山中寂寞,作伴的只有飞虫、老鼠。 他那时觉得,瞪着透亮眼睛的新生老鼠,便是天下最美的动物。而今天,他却杀了个人。 那是恶人,死有余辜——枪刺赵笠人的一刻,何安下如此想着,极其坚定。现在,对自己的想法却渐失信心,他是恶人,但他毕竟是人类,和自己一样的人类。 动物忌讳同类相残,动物中最毒的药,便是同类的血肉。狼吃狼肉,烂肠烂胃。在猪饲料中混入猪血,猪吃了会生瘟疫。为何人类相残,却只有“独处时心慌”这一点点惩罚? 何安下穿林越岭,随着疲劳程度加深,身上的动物本能也被激活。他感到三十米外有一个人始终不即不离地跟随着自己。没有任何声音,也不见踪影,但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存在。 何安下入的是天目峰,越过查老板接天雷的地点,向更深处行去。他多次猛回头,身后却并无人影,也没有草木晃动。地心引力在山中变得巨大,万物沉甸甸垂着,罕有向上的动势。 道经记载中,天目峰是道家第六十七福地。天下福地共七十二处,福地是利于修炼的地方,自古隐藏着陆仙。陆仙不能像天仙般升空,却可擦地飞行,存活千万年。 入夜前,何安下找到了一个小岩洞。岩洞顶部有烟熏痕迹,也许是猎人的窝点。洞内潮气不重,尚可过夜。洞内有一大片脱落的山岩,状如门形,可遮住半个洞口。何安下搬岩片时,看到三十米外的草丛晃动了一下。 并未有风,四下林木其静如画。何安下隐在山岩后,目光不再离开那片草丛。 天黑后,草丛中亮起了两星荧光。应是野兽潜伏在那里,是狼还是豹子?何安下拾起脚边的石块。 两星荧光升起,竟有一米七八的高度,向洞口走来。它巨大得超乎意外,不知是什么怪兽。两星荧光在距洞口五米的地方停下,半晌后说出人言:“何安下,是我!” 那是赵笠人的声音,何安下毛骨悚然。“啪”的一声,打火机亮起,显现出赵笠人消瘦的面孔,他的中山装很整洁,胸口并无被扎穿的恐怖景象。 赵笠人手持打火机,道:“别害怕,我不是鬼。看呀,地上有我的影子。”何安下看到地上确有影子。赵笠人:“如果还不信,就拿石头扔我,看看能不能打到实处。” 何安下奋力扔出一颗石子。石子打到赵笠人身上,滚落在地。赵笠人露出疼痛的表情,何安下:“我明明把你扎死了,不是鬼又是什么?”赵笠人闷住了,半晌后,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当何安下的长枪刺来,他吓坏了,不知怎么就生出一股巨大力量,从轿车内跳了出去。他一路狂跑上山,直奔到山顶才敢回头看,却看到山下轿车中明明有一个自己,胸口扎着长枪。 他嚎啕大哭,以为自己成了鬼魂,等看到地上有自己的影子,又一阵大笑,高喊:“我没死!”可很难解释山下为什么会还有个自己,他完全懵了,俯瞰到何安下逃走,想也不想地就一路跟来了。 他蹲在洞口前,猛拽头发。何安下:“你别烦恼,罕拿活佛不也是身外生身,逃出地牢的么?”赵笠人:“哎呀,我怎么能跟活佛比。我是作恶多端的人,根本不可能有这等造化。” 何安下笑了:“你知道自己作恶多端呀?”赵笠人:“当然,我又不是傻子。”何安下实在忍不住,一串大笑。赵笠人:“喂!我遭遇人间惨事,你怎么能笑得出口,太没人性了吧?” 何安下勉强止住笑,道:“你有什么惨的?刚被杀死,立刻有了新的身体,你能照样活着,做你的中统高官。”赵笠人连连摆手:“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总得做点反思吧,否则就白死了。” 何安下:“你有什么反思?”赵笠人闷住了,半晌后说:“我没以前的我脑子好使,你容我想想。” 何安下再次大笑,拉开挡洞口的岩片,出洞,蹲在赵笠人身旁:“我觉得你比你以前朴实多了。”赵笠人忙说:“坏就坏在这,对于跟人斗心眼,我现在是一点兴趣也没了。中统里都是人精,我这种状态回去,早晚给人整死——好不容易捡了条命,何苦呢!” 何安下:“你总得先把查老板的夫人放了吧!”赵笠人:“唉,她在两个月前已病逝。那是个好女人……我很想她。” 何安下拍拍他肩膀,感到是实在的血肉,叹道:“老兄,你以后什么打算?”赵笠人脸生愁云:“想换个活法……要不,你去哪我就去哪吧!” 何安下闷住了,赵笠人忙说:“别忘了你我同受活佛灌顶,是修法同志,你可千万不能抛下我!” 提到活佛,何安下想起一事,道:“我实在搞不清你是什么情况,这个身体是真是假。你还记得活佛传下的那句咒语么?”赵笠人:“记得,六个字概括了骆驼音、蛇音、佛音,可以决定人的生死去向。” 何安下:“你不如念念。”赵笠人点头,盘腿而坐,闭上眼睛,开始低声念诵。 一念便不停了,何安下听了整夜的“啊啊吓洒玛哈”之音。第二天清晨,赵笠人睁开眼睛,对何安下说:“明白了,我真的已经死了。这个身体不是重生,而是一个顽固的求生念头造成的幻变。现在,我放下了。” 何安下眼中一花,面前已没了赵笠人。 第二十九章、高人 何安下在天目峰西侧山腰挖山洞,作为住所。他十六岁仰慕神仙,上山求道,道法未成,却积累了许多野外生活的技巧。他下了忍受一切艰苦的决心,最大的艰苦便是寂寞。 半个小时后,发现山上除他之外,还有许多人。 当何安下奋力挖洞,累酸了腰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哈哈,新来的?”何安下吓得回头,见身后站着一位长发披肩的修行者,高额深目,一脸油滑。 他自报姓名为段远晨,其生活条件比何安下强百倍,在距土洞两百米处,盖有一座木楼,他热情邀请何安下去做客。 木楼以十二根大柱悬空两米,楼下扔着三百多个瓷碗,碗中满是剩饭污垢,招惹蚊虫无数。楼上五间房,卧室、书房、静坐室、厨房,还有一间供奉着道家神仙吕洞宾的镏金铜像,何安下在此房中与段远晨攀谈。 问:“您依何法修行?” 答:“道家小天龙派静坐法。” 问:“小天龙派,我怎么没听说过?” 答:“因为……我是这一派的祖师。” 何安下不知该如何问下去,没话找话:“楼下的碗是怎么回事?”答:“山中刷碗很不方便。所以我每次进山,都是带两箱碗,用了就扔。” 何安下:“你很有钱!”答:“我不算有钱,上面有位修行者,一个月可挣一万大洋。” 段远晨带何安下向更高处爬去,转过山路,眼前呈现出一片盛大的生活景观。林立着无数小木楼,甚至还开辟出一条可供汽车行驶的山道,有的小楼下便停着两三辆轿车。 段远晨感慨:“我上山晚了,好地方都被人占了。”那些轿车是来访的政府官员所开,做官的人都驽信佛道,常上山求高人指点迷津。 那位一月挣一万的高人曾做法事祈祷,令某法院院长升为省长,所以来拜见他的官员最多。他现在正闭关,闭关就是把自己锁在房间专心修炼,每日由仆人从小窗口递饭,短则三月长则三年。 闭关越久便越受人尊重,高人已闭关五年,每月初一会给来访官员指点迷津,每月十五给山上的修行者讲新闻,都是通过送餐的窗口说话,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段远晨说高人身困斗室,却能知天下事,每次讲新闻,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今日正是十五,他已讲了一个下午。高人讲新闻,如说评书一般,是越说口才越好,情节越精彩,段远晨总结出经验,睡了午觉后再去听。 高人住所高于众楼,是位于山顶的一座青砖大院,共十八间瓦房,有十个仆人负责做饭,十个仆人负责到山下挑水。段远晨领何安下到达时,院中已席地而坐了三十多人,都是奇装异服的修行者。 正房的门上贴着写有红色符箓的封条,符箓是有法力的汉字,日常汉字的奇妙变形,据说可保护闭关者不受邪魔骚扰。 门上开了个巴掌大的小窗口,一个梳着长髻的修行者站在窗口前,他手中拿着一个塑料喇叭,一脸焦躁。 段远晨领何安下席地坐好,问旁边的人情况。旁边的人说高人语言生动,往往会从中午直说到深夜,但今天大家已等了三个小时,高人却迟迟不语。 何安下观察院中诸人,见一个个肥耳肥腮、皮肤滋润,显然都得到了很好的营养。又等了二十分钟,众人响起掌声,何安下见站在正门口的修行者将喇叭递到小窗前。 众人安静下来,静待高人开口,不料“砰”的一声,封条破裂,门被人从里踹开。一个胖大汉子站了出来,想是高人,他向众人一挥手,喊道:“出大事了,都进来听听!” 众人蜂拥而入。何安下挤进去,见室内摆着高档沙发,两排书柜两排古董架,一个游满热带鱼的玻璃鱼缸,三只白色波斯猫,最里面的一张西式写字台上放着一台棕壳收音机。 收音机中一个音如利刃的女音在播社评,原来今天中午,日本部队向热河发起了进攻,侵占了长城一线,中国驻军正惨烈地反攻。 众人听得入迷,段远晨挤到何安下耳旁,小声说:“他有收音机!难怪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何安下则想:杭州比武击死了三个日本人,没想到引出这么大乱子! 三次比武,皆因我而起……听着广播持续,何安下自责愈来愈深。那位胖大的高人坐在办公桌后,一脸怒容。社评完毕,转成音乐节目,播放的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 高人拧闭收音机,道:“我们该怎么办?”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叫嚷要下山杀敌,何安下也喊了句“把我上缴”,但湮没在声浪中,没有引起反应。高人一拍桌子,道:“下山杀敌,不过多些炮灰而已。别忘了我们与寻常百姓不同,我们要利用我们的特长,以法力拯救国事。” 高人分析,近日官员们必会上山求指点迷津,众人要统一口径,分别对常找自己的官员说,此事重大,需要作一次大规模的法事,方能平息。而大规模的法事,不是个人之力所能承办,需要联合全山修行者,需要要一笔巨大的修法资金。 有聪明人先明白了,道:“啊,这是一单大生意!”众人逐渐都明白了,纷纷赞叹高人的智慧。有人问:“咱们提多少钱合适呢?”高人想了想,说:“三十万大洋。事成后,我占三成,你们分七成。” 众人欢呼雀跃,一个声音响起:“三十万大洋,就能化解中日战争?成本也太小了吧,那些官员们能信么?”众人登时无声,高人思考半晌,一拍大腿:“三百万大洋!” 众人再次雀跃,纷纷赞叹高人的气魄。高人朗声大笑,道:“还得感谢刚才那位兄弟的提醒,是谁呀?” 何安下站了出来。 何安下原想嘲讽两句,不料成就了他们的大业。他静静站立,已想明白了,历史的变故,与自己没有关系。历史,只是由贪婪愚昧的人造成的。 高人欣赏地看着何安下,转头对众人道:“今天实在事出非常,为与众兄弟共商大计,才破关而出。我要再次闭关,请大家退出吧。” 众人退出,高人对何安下说:“小兄弟,你留一下。”何安下在门口站住,段远晨也想留下,但被佣人推搡出去。 屋门关闭,高人带何安下坐到沙发里,说留何安下吃顿饭。高人特意强调:“米饭。”何安下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头。 高人:“米是最普遍的粮食,但真正可称为米的米,自古却只产在一块方圆不过五亩的地里,是给皇族献供的,唐代皇帝曾将此米种赏给日本使节。现在,中国已经没有这种米了。” 何安下一惊,想起了暗柳生给自己吃过的米,缓声问:“你能吃上这种米?”高人:“日本官员是将这种米作为礼物,送给中国官员的。我还剩一斤,愿与你分享。唉,中日开战后,就再也吃不到这种米了。” 米饭端上,有荷花之香,看着这种两端长长尖尖的米,想起被沈西坡囚禁凶宅的岁月,何安下不由得恍然。 配米而食的菜,是一盘粉嫩的肉,高人夹了一块到何安下碗里。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口感,高人说那还是米,将日本大米磨成面,以山西凉粉的做法制成的。配别的菜,口味一杂,便享受不到米的真味了。因此,要以米配米。 高人:“好,现在不说话了。”两人专心吃米,碗干盘净后,高人盯着何安下,问明了他是自己寻到上山的,与山中众人都无瓜葛,于是说:“你的气色与动作,说明你是练武之人。愿不愿做我的护院,一月三十块大洋。” 高人树大招风,一年里他的宅院连续遭窃,损失了两个宋代花瓶、五个明代宣德炉、一批清代扇面,他料定是山中修行者干的,但这帮人各有奇能,万难追究。 何安下想三年后方能下山,高人生活质量颇高,跟着他总比住山洞好,便答应了。高人掏出一张银票,道:“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雇人先预支三个月薪水,这是一百块大洋,你露一手功夫,就可以拿走。” 何安下拿起银票,开始撕银票的边。他撕得很慢,撕下的纸边放在桌面,细如白线。 高人哭笑不得,道:“这算什么功夫?”此时屋顶上响起一个声音:“你懂什么?他撕纸的稳定性和准确性,如果用于比武,就太可怕了。” 何安下抬头望去,见一个蒙面黑衣人正缩在大梁上。高人厉声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那人并不回答,房梁上却垂下了一道白,落在地面“哗哗”作响,竟是两头长长尖尖的日本米,瞬间便撒了五六斤之多。高人大怒:“我说一百斤米怎么吃得那么快呢!原来是你偷啦!” 那人翻落,脚踩大米上,发出“嘎吱”声响。那人赞道:“能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真是好大米。”高人怒吼:“别糟蹋东西!”随即咒骂不休。 那人笑道:“您也不想想,用骨头断裂声形容大米——常人用得出这个词么?二十年来,我经常听到这种声音,每打一个人,就会听到。” 高人登时住了嘴,但用眼神示意何安下动手。何安下将桌面上的百元银票收入怀中,向蒙面人一抱拳,道:“实在抱歉,我受雇于人。” 那人抱拳回礼:“没关系,比武是乐事。我在他家偷了一年东西,今天现身,全因看到高手被俗人奚落,实在受不了。”说完一拳直直打来。 此拳简单明了,极易招架。何安下顺手在他小臂上一搭,正要将其牵引,却感到他小臂上生出一股大力,直要将自己掀翻。 何安下放缓手劲,闪身避开,那人小臂却顶着自己的掌根,又一股力量掀上来。这股力量比上一股急,一下便传到了自己的后腰上,如果力量再进一寸,自己必会跌出。 何安下将腰一空,全身重量放在那人小臂上,那人力量回缩,何安下趁机脱手,退出两步远。 那人拳头降低,后背如猫扑食般圆起。何安下脑海中浮现出查老板长枪挑轿车的身影,道:“内含枪意——形意拳。” 那人笑了:“我刚才差一寸就破了你的重心,你却先放弃了重心,整个人依在我胳膊上——真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这招非常精美,就像汉代的雕花玉佩。” 高人惊叫:“你还偷了我的玉佩!” 那人瞥了一眼,无奈地说:“我俩在谈高级的东西,你能不能闭嘴?”高人冲何安下大喊:“杀了他!杀了他!” 何安下两眼空洞地看着高人。高人又叫了两声,便不叫了,因为两人目光都冷下来,令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有了危险。他咳了一声,温和地说:“你俩算是打完了么?唉,隔行如隔山,真是搞不懂你们这帮练武术的。” 何安下:“隔行如隔山,我真搞不懂,那些政府大员个个都是人精,怎么会受你这种人糊弄?”高人嘿嘿笑了:“他们不是被我糊弄,而是被他们自己糊弄。一个人有了贪念,就不可能再有智商。” 蒙面人与何安下对视一眼,均觉得高人说的很有道理。高人善于察颜观色,抓住了自己受尊重的时机,爽朗地大笑,对蒙面人说:“以你的武功,杀了我,取走全部收藏,是很容易的事,为什么一年来拿得这么少?” 蒙面人哑然,半晌后说:“我只拿精品。” 高人干笑两声,说:“盗亦有道!很好!何安下,你以后的职责就是防备除了他之外的窃贼。” 何安下哑然,半晌后说:“好的。”高人露出满意的微笑,朗声道:“你俩可以退出,我得闭关了。” 出了高人住宅,何安下将蒙面人送出很远。两人一路无语,分别时蒙面人嘀咕了一句:“没想到他是那样的人。” 何安下回来前,高人已经吩咐佣人给何安下安排出房间。房中有西式壁炉,西式铁架床。床头铸着爱神丘比特浮雕,躺在雪白的鹅绒褥子上,何安下想:真是高人。 第三十章、九歌 十五天后,山中来了近四十辆轿车。 高人的青砖院中,举行了大型法会。院中立起一座青砖台,台上画有八卦图案。高人穿一件道袍,披头散发,赤着两足,左手持剑,右手执一个装鹿血的银杯,且歌且舞。 歌词古奥,能听懂的句子少之又少。台下第一层跪着二十余位五官清秀的少女,紧裹着白色旗袍,令刚发育的身体有了风流;第二层跪着二十余位官员,皆两手抱拳,闭目祈祷;第三层跪着三十余位山上的修行者,赤着上身,时不时在手臂、胸口浅浅划上一刀,挤出血滴,弹向空中,嘴里念念有词;第四层是二十个佣人和何安下,他们在最外圈不停行走,以便有人在修法的过程中发生晕厥等意外,及时抢救。 众官员的随从、保镖守在院外,以防骚扰。其实山上并无骚扰,众人便聚拢着抽烟聊天。正聊着,一人指着天空说:“咦,那是什么?” 东北云际出现了五个小黑点,以大雁的人字形编队飞来。有人喊:“大雁!”有人喊:“日本轰炸机!” 消息由一个性格沉稳的随从传到院内,他没有骚扰众人,悄然跪到了级别最高官员身边,小声诉说。最高官极其沉稳,他爬上台子,在高人身边且歌且舞,将此消息传给了高人。高人更加沉稳,嘱咐他一切照常。 院外的随从、保镖均十分焦急,判断出了汉奸,将高官们在天目山的消息传给日军,如果院中人被尽数炸死,国家就没有了栋梁。而知道内情的随从说,这次法会非同一般,一定可以抵御日本轰炸机。 这是失传两千年的春秋战国时代的作法仪式,高人所念的正是屈原的《九歌》。《九歌》不是屈原的原创,而是他整理的远古时代的祈祷文,屈原的官职是大祭祀,就是大法师。 高人破译出了《九歌》秘法——组织一场大型的性狂欢,可消灾免难,震慑妖孽。院中的二十名少女均资质非凡,长于山青水秀之地,以高价购买来的,等会儿与国家栋梁们合欢,定可产生不可思议的力量。这是祈祷和平的法会,如果连五架轰炸机都对付不了,岂不是天大笑话? 正说着,飞机已至头顶,爆炸声和机关枪扫射声震耳欲聋。 院内高人大吼一声:“作法!”高官们各拉起一名少女钻入屋中,其余人纷纷卧倒。半个时辰后,轰炸扫射声止住,众人抬起头来,见房屋安然无损,响着隐隐的呻吟声。 一人感慨道:“在炸弹威胁下,仍雄风不减,长官们真是太厉害啦。”立刻遭到高人批评:“你这人说话不厚道,他们不是为了个人,是为了我们大家。” 何安下与佣人们一样,不知道修法内容,听得糊涂。此刻院门“砰”的一声打开,随从、保镖都涌了进来,纷纷狂喊:“成了!成了!” 原来飞机离开后,随众、保镖统计出日本轰炸机共扔出二十个炸弹、一千七百枚子弹,却未能炸毁一栋楼,打死一个人。众高官从屋中出来后,对日军的大失水准感到不解,进而想到是自己作法的功劳,都嘿嘿笑了。 在下山的路上,有官员提议要对协助作法的女孩们登报表扬,遭到了大多数官员的反对,认为民众素质太低,不可能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误会了反而不好。 第二天报纸刊登的内容为: “昨日,官员二十名在某山开会,遭遇十架日军飞机轰炸,扔下四十颗炸弹、五千发子弹,却没有炸毁一栋房打死一个人,更不可思议的是,两架日本飞机竟然空中自行相撞,机毁人亡。” 此事件表明了日军的颓势,极大地鼓舞了国民的抗战热情。果然,不久日军便停止了南下进攻,自此淤积在长城一线。 那二十余位协助作法的少女该如何安置呢?二十余位官员商讨了两天两夜,决定效法曹操。三国时代,北方霸主曹操给自己建立了名为“雀楼”的行宫,娶了七十余位少女,他逝世前,女人们仍很年轻,于是留下遗嘱要女人们在他死后改嫁。 他死后,他的儿子做了皇帝,将他追封为魏国的第一代皇帝。皇帝的女人都改嫁了,实在不成体统,于是拨款为女人们养老,女人们再没下过雀楼…… 官员们为曹操的超前思维所感动,觉得非常符合西方的人性标准,于是让高人向少女们转达了这一思想。高人回复说,少女们听完雀楼的故事,产生了别的想法,请官员们集资给她们建一座雀楼,并负责每月生活费用。 官员们大为恼火,高人劝说,如果她们嫁到全国各地,将修法真相揭露,必引得舆论大哗,诸位的夫人难免吃醋,从此永无宁日……不如依顺了少女们的要求,显得有人情味,并留下了一个日后玩乐的地方。 官员们动了心,从各自管辖的教育基金、公共设置建设基金、扶持农业改良基金等经费中凑出了钱。 一座意大利城堡在天目山拔地而起,名为“雀楼”,多数修行者将其视为一家妓院。官员不进山的日子里,修行者们会上雀楼,自诩为“享受长官余泽”。 在法会与雀楼两大项目中,高人不知有多少收入,反正他仓库中的古董数量明显增多。他嘱咐何安下:“加强警卫,尤其要提防那个只偷精品的窃贼。”何安下:“所有窃贼都是只偷精品。” 高人想想,的确如此,叹一声:“富贵荣华转头空!”要何安下陪他去山中逛逛。 法会之后,高人圆满结束了闭关。可能屈原《九歌》的法力超出了高人原有的预想,他从此变了一个人,整日苦想,夜不能寐,迅速消瘦下来,与传说中的屈原越来越像。 风吹过来,高人的道袍大面积飘荡,明显里面已不剩多少斤两。想到他以前的胖大形象,何安下不由得有些感伤。 何安下:“保重身体。不要再为国事操心了。”高人怔怔地看着他,何安下忙改口:“别担心,保护古董,我会尽力。” 高人:“你不理解我,我是真心希望国泰民安。乱世攒黄金,盛世玩古董。如果中日正式开战,我的收藏霎时就贬值了,我不担心它们被偷了去,只担心它们卖不了一个好价钱。要知道,都是好东西呀!” 他经过周密的计算,测定中日将在三年后全面开战,他现在要把古董卖掉换成黄金。何安下提醒他:“窃贼对于古董,是只拿精品,你还能留下不少,而窃贼们对于黄金,则是有多少拿多少。” 他一脸神秘,说:“黄金不存在山里。”何安下:“哪?”说出便自觉失言,忙致歉:“我不该问。”他则笑笑,道:“告诉你亦无妨……瑞士银行。” 说着说着,不觉走到了雀楼。意大利建筑的气派,令两人感慨万千。何安下:“西方的建筑用砖石,中国的建筑多为木料,所以西方建筑可存留千年,而中国的建筑几百年便朽坏了。” 高人:“你这话说得实在没有境界,富贵荣华转头空——中国人正是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采用木料。住在注定不能永存的房子里,会有一种飘忽不定的诗意。” 何安下:“可惜中国的古建筑,少有自然朽坏,多是放火烧的。太平时窃贼烧,战乱时军队烧。不是飘忽不定的诗意,而是没有保证的恐惧。” 高人沉思良久,拍拍何安下的肩膀,说:“我没有看错人,你很有慧根,启发了我。” 当晚,高人的青砖大院失火,房梁是木料,很快地倒塌。三天后,那些崇拜高人的官员们先后进山,纷纷拿出重建大院的钱款。 何安下想:他又赚了一笔。 高人的行为启发了山中其他人。因为高人要显示高于众人,所以建造的是青砖大院,而众人房舍是木楼,烧起来更为便利。 一时间,山上频频失火。雀楼上的姑娘们,常在黄昏时集体亮相,浓妆艳抹地坐于城堡露台上,边喝葡萄酒边观看火势,叽叽喳喳地发表评论。 段远晨的木楼烧得最漂亮,火苗高幅度窜起,时如群蛇乱舞,时如醉汉撒疯。何安下问他怎么能烧得如此漂亮,他回答:“用了汽油。” 大家都赚了。 第三十一章、狐狸精 高人新建的房屋是全木质结构,在建造期间,住的是军用帐篷。帐篷为墨绿色,上有铅质孔扣,用于系固定帐篷的麻绳。 这些成排的孔扣,银光闪闪,总令何安下莫名地感动。感动他的还有被风吹得圆鼓的窗帘、枯水期河底露出的滩石、耕地的旧犁、拴牛的老木桩……没有原因,但抵抗不了,就是会被感动。 军用帐篷直径四十米,撑出一个三角型的尖顶,犹如教堂。这布料成就的恢宏线条,令何安下震撼。为何那些无生命的事物有着强烈美感,难道生命还有别的路数? 巨大的帐篷,原是战场司令部开会用的。高人享受着野营的最高待遇,但他却不堪忍受,在二十名持枪士兵的护送下,带着五十几个箱子下山了,他在山下租了一户地主的宅院。 何安下作为监工留了下来。他一人独享大帐篷,负责看守三个木箱。 那是高人不愿带的收藏,他下山前打开木箱给何安下看。何安下惊讶地发现甲号箱是当代大画家徐悲鸿作品,乙号箱是当代大画家张大千作品,只是很奇怪,往往七八张的内容、笔法都一样,乍一看简直像同一幅画的印刷品。 高人解释这些画都是官员们送的。官员们向画家索要作品,不会付钱。画家也有应付之法,把一幅画作成多幅,往往十几张纸铺开,一个马嘴连画十几张,再一个马鬃连画十几张地拼着画。 官员们得了画,送给高人作礼物,结果高人往往同样的画作,一收能收七八张。高人临走时,得意地说:“那个只偷精品的窃贼,如果再来,一定感到很为难吧?” 丙号箱装书籍,都是道书。何安下翻开着,仿佛回到了十六岁时的山中岁月。难得的是有一本《鲁班经》,鲁班是战国时代的人,木匠的祖师和建筑祖师,书中记载,要依据时辰建房,在早晨装大梁和在晚上装大梁,直接决定着住房人家的兴衰存亡。 书中还有许多神秘不可解处,如在门槛下埋把刀,可令家中长子早亡;在卧室的窗框里埋半把梳子,妇女怀怪胎;给门面刷油漆时,将一个纸剪的蝎子盖在油漆里,可令这家人走十年霉运…… 书后还有闹鬼之法,如果房东克扣建筑师工钱,建筑师就夜里将猪血涂在门上,引蝙蝠来吸血。蝙蝠落在门上的声音,如同有人敲门。当主人开门,蝙蝠自然受惊飞走,主人看不见人,而一关门敲门声又起,名为“鬼敲门”。 还有,给一只刺猬喂了盐,扔到人家园中。刺猬吃盐后,会发出老头咳痰的声音,十分逼真。人出屋到院中一看,刺猬自然躲在草丛,没有人,老头咳痰声却不断,名为“病鬼进家”。 越看越觉得人心险恶,何安下合上了书。两个时辰后,他产生一个童真的想法,把《鲁班经》放在了雀楼的大门台阶上。 接下来的几天,山中修道者碰面后的谈话内容往往是: “你家昨晚被鬼敲门了么?” “敲了一夜,唉,你们都被敲过了,哪能放过我呢?” “你家昨晚有老头咳痰么?” “咳了一夜,唉,人老了招人讨厌,鬼老了更招人讨厌!” 大家做了撒鸡血、涂香灰等驱鬼仪式,晚上的敲门声和咳痰声仍然不断。大家都失眠了,能安心睡觉的只有何安下与雀楼上的姑娘们。 一夜,何安下在帐篷睡觉,听到了帐篷外也响起咳痰声。何安下心中暗笑:“报应报应,捉弄到我头上了!” 何安下假装声音颤抖,问:“谁呀?”外面响起一声叹息,却由老头的声音转成了女声。音质沙哑,极为性感,能瞬间钩起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知道是雀楼的姑娘,何安下暗自感慨:“粘过男人,女人变得真快,刚来时还清纯如水,才几天就骚成了烈酒。” 何安下不去理她,埋头睡了。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一物拱入了自己的怀中,低眼看去,是女人的毛发,她热乎乎的唇正从自己的胸口一路吻上来。 眼皮沉沉落下。 很久没接触女人了,唯一的记忆是灵隐寺的她,被褥腐如积雪的大床,灯架上的天国力士……她具体的五官已记不清了,应与彭家七子的琵琶姑娘相像吧?查老板和赵笠人为之毁业毁身的女人——韩闽珠,也应是这样吧?好女人都属于一个类型,总有七份相似。 她已亲到我的脖颈,她是雀楼里哪位姑娘?是跪在法会台下的第几个?她纯净如水时,我一定还有着印象。 何安下张开眼,却见一个潮乎乎的黑鼻头对着自己,鼻头之上是陡峭的长鼻梁、一双碧绿的瞳孔。何安下一惊,本能地紧缩脖子,耳边响起“咔”的一声,冰层断裂般清脆。 那是牙齿的相碰声。 伏在胸膛上的是一只狐狸。 何安下抬臂击狐狸腹部,狐狸却像天生的太极拳高手,小腹如鼓,借力弹出。它凭空翻滚两圈,跌出了帐篷。 以手抚摸过去,帐篷的布面完好无损。它竟在瞬间将自己化成了空气,或者将布面化成了空气。 那是油渗过的布面,可以防水,雨打其上,会一粒粒地滚开。布面平整严密,犹如十六岁少女的小腹。 第三十二章、五岳真形图 段远晨的新楼已盖好,他今晚睡得特别香,因为睡前喝了半壶米酒。他喜欢挖壶中的酒糟吃,发酵的糯米,酸楚耐嚼,睡梦中的他仍转嘴咀嚼。 忽然,嘴不动了,他咬住牙,周身绷紧,醒了过来。他野兽般的本能告诉他,有人正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来。 他的屋门静静打开,一个人影移到床前。那人将手探到他肩膀上,似要将他推醒。他肩膀一耸,顶住那人掌根,小臂如枪,向那人肋骨扎去。 那人瞬间将整个身体倾倒在他的小臂上,然后借势弹出,在两步外站定。段远晨:“何安下!”何安下:“贼。” 段远晨便是只偷精品的窃贼,他坐起,嘿嘿笑了。何安下:“我不是来印证武功的,只想问你,世上究竟有没有妖怪?”段远晨一愣:“你遇到了什么?” 何安下:“狐狸精。” 狐狸在帐篷布面上神秘消失后,何安下迅速钻出帐篷,见一条黑影正向树丛窜去。何安下追踪了一个时辰,狐狸带他兜了半座山,又跑回人群聚集地,跑到雀楼,它消失了。雀楼严格实施意大利建筑古法,围墙厚实,是可以展开攻防战的壁垒。 段远晨:“哈哈,山中寂寞,容易疑神疑鬼。等你过上三年,会觉得自己就是个鬼了,那时什么都不会怕。”何安下:“我十六岁做道士,在山上不止三年。” 段远晨凝视着何安下,褪去了一脸的油滑,显出岸然的道貌:“小兄弟,世上有许多事,你程度不到,便不可理解。比如你我的武功,便是常人万难做到的,在此意义上讲,你我就是妖怪。” 何安下沉思,许久后舒出口长气,道:“谈神说怪,很没意思。今晚你如有兴致,聊聊武功吧。”段远晨拿出一罐糯米酒,道:“好,我们聊到天明。” 形意拳是山中的修炼秘法,不练形意拳,入山等于没入,因为入不了山中仙境。汉代道家说入山需得“五岳真形图”,现在世上确有此图流传,一般道观会将此图刻于桃木上,做成腰牌出售。猎人买来戴身上,可避免迷路、蛇咬、沼气,在山中建别墅的富豪将此图制成铜佩挂在屋檐下,可避免野兽、山贼。 这种五岳真形图,是五个山形,仿佛俯瞰效果的平面地图。段远晨淡淡地说:“什么是五岳?五岳就是五脏,五脏是金、木、水、火、土之气,肺为金、肝为木、水为肾、心为火、脾为土。形意拳内含枪法,枪法就是金、木、水、火、土之法。” 枪在古代是神器,先用于祭祀后用于战场,西方人的教堂顶部尖耸,直指天空,而枪尖就是中国人的教堂。汉地的寺庙、道观、学堂、衙门前总要插根旗杆,以示威严,这根旗杆就是古代“插枪镇宅”风俗的演变。 枪是古代的天文测量工具,名为五行枪。金、木、水、火、土不是地球上的元素,而是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的运行规律,所以五行的“行”字是运行的“行”。古人用枪测量人眼可见的五大行星的运行规律,后来将这种规律用在了枪杆上,发明出枪法。 三国时代以前的武器多为硬砸、硬砍的重兵器,运动多为直线,而枪法出现了独一无二的“阔点为圆,缩圆为点”技法,其中有五种运动方式,登时强过了之前发明的一切兵器,用斧钺钩叉锤镗戟戈等重兵器迎战枪,会吃亏,几乎没有还手余地,因为在技法上落后太多。 古人的智慧深不可测,发现枪法“阔点为圆、缩圆为点”的五种运动方式,可以影响五脏,后来精确地掌握了其中规律,总结出以枪做出自上而下的圆弧,可滋养肺,做出自下而上的圆弧可滋养肾…… 五岳真形图不是图案,而是五种枪法。练枪法,能令五脏发生奇妙效能,可与草木山石发生感应,如此方是入了仙境。仙境是境界上的,不是秘密地图,走路是走不到的。所以,内含枪意的形意拳便是五岳真形图。 何安下:“传你形意拳的师父,已入仙境?” 段远晨:“他教了我一年后,在某个早晨不辞而别。那时候,天目峰还很清静,人们还不会勾搭高官富商。” 何安下:“你既然得了秘法,为何与他们混在一起?” 段远晨:“我不与他们混在一起,又和谁混在一起呢?我没有我师父的天赋和勤力,也许一生也入不了仙境。我现在觉得,有好吃好喝,就是神仙。” 第三十三章、兰亭序帖 何安下无语呆坐,段远晨低头喝着米酒。两人闷了许久,段远晨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道:“我给你看看高人真正的精品。” 他掀开地上的一条木板,取出一个卷轴。打开,只觉墨香扑鼻,是书法拓片。在没有复印、照片的情况下,为传播书法名帖,古人发明了拓法,将纸上墨迹双钩其形,刻于碑上,然后将湿宣纸贴于碑面,用蘸墨的布锤打一遍,因为字形是凹槽,所以会得到一张黑底白字的拓片。 如果拓法精巧,便好像是用白粉写在黑纸上,用笔的力度、笔锋的侧转都可传达出来。 面前的无疑是上佳拓片,段远晨说是北宋所拓,为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序帖》。此帖号称天下第一行书,是王羲之在醉酒时所书的草稿,因其中有几处写了错字而涂改的痕迹,酒醒后重写数次却再也写不过那张草稿,王羲之方意识到此草稿的神妙,将正经写的撕掉,独留下这张草稿。 《兰亭序帖》几百年后为唐太宗李世民得到,一见便成最爱,立下遗嘱将此帖作为殉葬品。为了让世间留此绝技,他命唐代一流的书法家照帖临摹,留下了三个墨迹临摹本、两个碑。 在北宗年间,赵氏皇族将三个墨迹临摹本也双钩刻碑,加上两个唐代的碑文拓片,重新翻刻,构成了五个版本的合集。 段远晨手中所拿的,便是《兰亭序》的宋版合集。何安下看得目瞪口呆:“这等珍贵东西,大官们怎么舍得给高人?”段远晨:“当今官员,几个是有文化的?” 何安下叹息,段远晨随即讲出一段历史隐情。汉文化的传承方式是世家,世家是同时具备财力、政治势力、文化影响力的家族,春秋诸国便各有各的世家。 秦朝、汉朝是大一统的帝国,诸国世家经过调整,在西汉中期形成了大家族约五个、小家族约二十个的格局,所以古代是“改朝不换代”,不管谁当皇帝,都要用这几个家族的人做官员,所谓“任人唯亲”,“亲”指的就是世家子弟。 第一次破坏这情况的人是曹操,他提出“任人唯贤”的口号,招揽平民为官,打压世家势力。但曹操最终失败,他创立的魏国只传了两代,便被司马氏篡权,改魏朝为晋朝,司马氏是世家子弟,世家模式重新恢复。 真正断了世家命脉的是唐朝,唐太宗确立科举考试制度,以考试成绩作为做官的前提,而不是传统的以世家血统为前提。唐太宗打压世家,是为了避免大权旁落。 但世家子弟本身为贵族,延续着汉文化的命脉,世家一衰败,全国文化必然衰败,思想审美上大倒退。唐太宗打压世家的做法,结果是连书法都失传了,汉字仅存字形而无运笔之法。 唐太宗采取补救措施,在思想审美上引入印度文化,在书法上培养书法家造新的运笔之法——“唐法”。唐代八大书法家,沿袭魏晋古法的仅有虞世南一人,其他都是新法。 但人是复杂的,当唐太宗鼓励新法时,自己却为东晋世家子弟王羲之的书法倾倒,他竭力推崇王羲之。王羲之的字刻碑临摹,传遍天下,但那只是王羲之的字形,而不是王羲之的笔法。 “王体”传遍天下,而“王笔”却失传了。书法仅是小道,便有此不可挽回的损失,可见汉文化整体损失多么惨重。唐太宗晚年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常深夜对着《兰亭序帖》忏悔。王羲之笔法的失传,关系他一生的痛点,所以将此帖作了陪葬品。 汉族一贯是扩张性的,但唐代大兴佛教后,便不断受外族侵略。宋代开始流传“佛教兴,国脉弱”的话,认为是引入的印度文化不好,其实与佛教无关,是我们自己的文化衰败了,失去了传承和创造的力量,大唐盛世不过是强撑起的热闹场面罢了。 段远晨:“世家的存在,令文化人有了可以自重的余地。明清科举制度,则夺取了文化人的退路,不做官便没有尊严,做了官便没有自由。” 何安下:“你是世家子弟?” 段远晨虚笑三声:“我家只是乡绅,万不敢称世家。世家是千年形成的,一旦断灭便没有续生的可能,所以唐之后的官宦大家族只是权贵,在经济政治上缺乏独立性,在文化上没有根基。” 何安下:“如果当今官员都是像王羲之那样的世家子弟,本有祖产,又自小受文化熏陶,就不会那么腐败吧?” 段远晨黯然失色,低头从酒壶里掏酒糟吃,吃了半晌,抬头说:“世家是有秘密的,那是上古天文学。枪法是王羲之侄子王泯之用天文测量工具发明的。其实王羲之的笔法就是枪法,枪杆就是笔杆。” 史料记载,王羲之写字是“入木三分”。古代的字是写在木条、竹简、硬纸板上的,王羲之写字的墨迹可渗透到木条深层,说明他的书法是与枪法是相通的,所以会出现武功的效果。 何安下痴呆呆看着手中的《兰亭序帖》,段远晨说在五个版本中,冯承素临摹版最受推崇,其实冯承素摹本过于花哨,笔锋张扬,而笔力疲软,将这样的字称为“天下第一行书”是汉文化的耻辱。 段远晨翻到第三辑拓片,要何安下仔细看,说这是虞世南临摹版,第一眼看去会觉得笔画纤细,越看越觉得笔力雄劲,因为它是以运枪的方法写就的。虞世南是王羲之重孙智永的弟子,乃一脉真传,却被世俗忽略。 何安下认真看去,逐渐看出笔笔皆有“阔点为圆,缩圆为点”的潜在运动,一寸小字里有三米长的大枪在扎来挑去。《兰亭序帖》三百二十个字,犹如三百二十位形意拳老师,要教自己。 何安下刹时从目前处境中脱了出来,忘记自己正与何人相处、身处何处,只追着一个个字奔走。 《兰亭序帖》最后两字为“斯文”,看完这两字,何安下抬头,却见室内大亮,已是第二天中午。 第三十四章、降妖咒 段远晨不知去了哪里,何安下走下木楼时,远看到雀楼大门口挤满人,显然出了事情。 何安下只觉胸中有无尽的枪意,对雀楼的热闹视而不见,径直回了山顶帐篷。 一入帐篷,便练拳。他学太极没学招式,学形意竟也没学招式,以形意拳之意动身动手,招式自然呈现。 他觉得这些随手而来的架势,一定是对的,甚至不管对错,只想尽兴就好。不知打了多久,感觉后侧异样,他小臂如枪,反扎过去。来人却将手搭在自己的小臂上,轻轻一蹭,跳出两米。 何安下定睛,见是段远晨。段远晨嘻嘻笑道:“你对了!”何安下:“是这样的练法?”段远晨:“我说的是你昨晚说的话,你对了。” 何安下昨晚说的是狐狸精。 雀楼昨晚疯癫了一个叫殷苹的姑娘,她对隔壁的姑娘又抱又亲,完全是男人举动。她一夜连祸害了两房女子,到今天早上,仍不停止,终于惊了整个雀楼。众女人将她锁在一间房里,请山中修行者作法降妖,两个修法者去了,一个刚入屋便被她咬伤,一个用木剑打斗半晌,忽然瘫倒,耳鼻流血。 何安下:“狐狸精附体?”段远晨眼神高深莫测,道:“我有一法可降妖,是形意门古传下的咒语,想学形意拳,先看你信不信这道咒语。” 何安下:“我信。” 段远晨:“口说无凭,你用这句咒语去降服狐狸精。记住,千万不能用武功,用了反而会有危险,不管发生任何情况,你只念这句咒语。” 他的面容第一次变得严厉。 何安下穿过雀楼门口看热闹的人,向里走去。门口两个长须道人展臂阻拦,何安下小臂如枪,凭空向前一捅,两道人忙伸拳隔挡。他俩的手碰到何安下小臂,后腿肚子都一哆嗦,险些跌倒。 两人认出他是高人的护院,忙说:“您干嘛?” “降妖。” 走上雀楼,何安下嘱咐自己,不能再用武功,你只剩下这句咒语。雀楼的四层楼梯口,坐着一位彪形大汉,赤裸的上身画满了符,那是镇服妖孽的神字。 五六个姑娘围拢着大汉,她们已无了处女的清秀气象,五官似乎都得到了重新分配,出现了另一种美,可称为艳丽。 姑娘们问何安下要做什么,何安下回答是降妖,彪形大汉不屑地哼了一声,起身离开楼梯口,向里走去。一位姑娘陪他行到走廊最深处,用钥匙打开一间房,大汉怒吼一声,冲了进去。姑娘迅速锁上门,飞跑回来。 何安下看到在走廊二十步处,躺着两个浑身血迹的男人,不知死活,应该是降妖失败的道人。彪形大汉进了屋,便没有丝毫声音。姑娘们招呼何安下坐在楼梯口的太师椅上,这是每一个降妖者上场前的休息座。 看着深幽的走廊,何安下闭上眼睛,回忆段远晨的传授。咒语为“摩诃般若般罗蜜”,只许默念,念时逆时针向左走圈,当走到第七圈时,便可以降妖。 何安下反复叮咛着自己,一定要相信,面临危险时这道咒语是你唯一的武器,不要放下武器。 不知等了多久,走廊深处的门“哐”的一声响,似乎是大汉撞到了门上。众姑娘都变了脸色,开锁的姑娘小跑到走廊尽头,透过门上雕花窗向里望去。 等开锁姑娘转回头来,何安下见到了一张扭曲的面孔,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她远远地招手,众姑娘都以期待的眼神看向何安下。何安下起身,离开楼梯口,向里走去。走了五六步,忽然意识到,自己走路的姿势和频率,很像刚才的大汉。 也许因为我跟他有着一样的心态?以表面威猛镇定,掩饰内心的恐惧。何安下这样想着,连忙跳了两步,改换步伐,快跑到走廊尽头。 姑娘开锁,何安下闪身而入。眼前是血肉模糊的大汉,身后响起扣锁的清音。 大汉躺在地上,胸口、脸上被抓了无数血道子,肚子一鼓一鼓,尚有呼吸。何安下迈过他,走入里屋。 外屋桌椅倾倒,零乱不堪,里屋则清洁静穆。木床蒙着浅绿色帷幔,床前的圆桌上摆着两个白瓷茶杯,一位衣着整齐的女人正站立沏茶。 她的手中是一个大红茶壶,上面没有花饰,壶的红色本已令人赏心悦目。她抬起头来,对着何安下浅浅一笑:“茶壶、茶杯不是一套,但我觉得红色与白色相配很俏,就凑成了一套。不好意思了。” 何安下明知她是妖孽,张口却搭上了话:“不不,很好,很好。”桌下是陶瓷圆凳,她招呼何安下坐下喝茶,何安下也就坐下了。 两人相对而坐,一杯茶后,她笑盈盈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敢喝呢!狐狸沏的茶,不怕有毒?”何安下一惊:“你承认自己是狐狸精!”她掩嘴笑道:“是呀,就算我不承认,你也早认定我是了。” 何安下不由得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她挑起左眉,柔声道:“我觉得你人不错,快说说你要用什么法力来降服我?” 何安下一五一十地说了,她皱眉嘀咕:“这是什么法术,我怎么没听说过,到底灵不灵?”何安下:“要不要试试?” 她眼波轻动,喃喃道:“不要试了,肯定不灵。你现在心里是把我当做一个好女人,不将我看做妖,你的降妖咒怎么会灵呢?” 何安下愣住,急喝下一口茶,将茶杯在手掌虎口里转了两圈,道:“我的确对你有好感,我的法术使不出来了。你随便处置我吧。” 她眼如秋水,给何安下沏满茶,小指搭在何安下的手腕上,道:“我也拿你没办法,要知道我们狐狸用的是幻术,我伤的那些人,都是他们自己伤的自己。你如此坦然,我的幻术也不好用。” 何安下:“那怎么办?”她也是一筹莫展的神情,哀怨地说:“要不,再喝会儿茶?”何安下同意,她的小指移开,两人举杯饮茶。 一会儿,她说:“这么干坐着实在无趣,要不你向我提问,天南地北、古今中外都可以,我们狐狸知道的事可多呢,包你开眼界。” 问:“《红楼梦》到底有没有写完,后半部真本在哪?” 答:“红楼梦已完,曹雪芹未死。他将后半部故事都添加到前半部里了,《红楼梦》有循环读法。曹公没有病死,而是入昆仑山修炼去了。他坐船离开北京的,这在书中第一章明示出来了。” 问:“……中日会不会全面开战?” 答:“三年后。” 何安下凝视着她,不知该不该信。她的脸颊升起红晕,轻声道:“你再问问我别的,比如你的事。”何安下摇头:“不用,我只关心这两件事。至于我自己的事,多想想,就能知道。” 她站起来,一脸正色,道:“我没辙了,找不到你一点破绽。心无杂念的人,我们狐狸也尊敬。请受我一拜。”弯腰便要跪下。 何安下忙起身,扶住她双臂,慌不择言地说:“惭愧,我其实有个杂念……”随着何安下扶她,她抬起头,变了张面孔。 那是回忆中已模糊的相貌,但出现在眼前,便会认得真切。是她!灵隐寺求子的女人,在被褥腐如积雪的床上…… 何安下怔怔地望着她,道:“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了么?”她没有回答,将头探入何安下怀中。搂着她丰润的背部,何安下再问:“孩子是男是女?”她的脸紧紧贴在他胸口,声音细小得几不可闻:“男孩。” 何安下霎时如五雷轰顶,觉得自己所有的经历都有了意义。男孩,我要将道法、中医、太极拳、形意拳……我所会的统统传给他,让他长大后娶上海最时髦的女子为妻…… 何安下头重脚轻,被她扶到床上。噢,我想得太远了,现在该好好待她!她的身体圆实滑腻…… 不知过去多久,两人松懈下来。她伏在他胸口,状如醉酒。何安下闻着她的香气,不知不觉睡去。 醒来,感到她的脸贴在自己脖子上,便伸手摸过去,鼻头精巧,鼻梁挺拔。她痴痴笑了:“醒啦,是不是担心自己摸到个狐狸鼻子?” 何安下:“唉,你还是找到了我的破绽。”她:“可惜,你对你心中的女人是真情,我仍是无法害你。白被你合欢一场,吃亏的是我。” 何安下阵阵恶心,她观察到了,握住何安下的手,在自己身上划了一圈,道:“你摸仔细了,这是十六岁女孩的身体,可不是狐狸身子。” 何安下:“我听说你昨晚和今早上糟蹋了三四个女人?”她撅起嘴:“狐狸成精后,就没有了雄雌。遇到杰出的男人,就是女人;遇到天生丽质的女子,就是男人。其实我们没有性欲,只是作弄一下,把事闹大的都是人。” 何安下劝狐狸精离开这个女人的身体,它不愿意,说还要等其他修行者来降妖,想多看看人类的丑态。何安下无奈,起身穿衣。 脚落地面后,想起“摩诃般若般罗密”的咒语,就口中默念,快速地逆时针转圈。躺在床上的它,猛地手脚并拢,像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捆绑。 它翻了个身,但翻过来已不能挣扎,死死摔在床上。随着何安下走圈数量的增多,它身体变形,被越捆越紧了。 何安下走到了第七圈,它发出临盆孕妇般的哀号。生命的诞生是如此惨烈,生命的消亡也是如此惨烈。 它口吐白沫,断断续续地说:“何先生,我们狐狸修炼很难,猿猴进化成人有多难,狐狸成精就有多难。甚至更难,我们每两百年便要遭一次雷劈,被劈中便前功尽弃。我已八百岁,躲过四次雷劈,我不想再作回一只奔走览食的野兽。” 何安下:“昨夜,你曾显出狐狸嘴咬我喉咙。” 它:“那是在吓唬你,狐狸成精,是成为了气体。我早没了狐狸身子,那是幻术。” 何安下:“我无法相信你。” 它:“您是修炼的人,一定知道武当山有剑仙吧。剑仙的修炼法和我们狐狸的修炼法是一样的,都是看月看出的功能,只不过人是天地灵物,观月可成仙,我们狐狸只能成精。仙和妖都是气体,不过仙气纯,妖气杂。” 想起自己结识的剑客柳白猿,何安下知道它说的是实情,神色缓和下来。它观察到了,忙说:“狐狸成精太苦了,您就可怜我八百年修行,饶过我吧。”说完“呜呜”哼了两声,不是女音而是狐狸的叫声,那叫声如乞食的小狗,钩动人的恻隐之心。 何安下:“离开姑娘的身体!”它涌出大颗泪水,点头答应了。 何安下退步而行,反向绕圈。段远晨没有教过他解咒之法,但他觉得应该如此,降服狐狸精,令他对自己有了无比的信心。果然,他走顺时针的圈子,便像是解开了它身上无形的绳索。 它的身体在床上舒展开了,大口大口地呼吸。何安下倒行已至最后一圈,它叫道:“这一圈别走了,把这一圈留给我吧!” 何安下奇怪地看着它,它羞涩地说:“你的咒语神圣无比,我是劣根物种,七圈会要我命,一圈勉强能承受。你就把这一圈留给我吧,我时时感受其神圣,可助我的修行走上正路。” 何安下点头,停住脚步。它在床上向何安下连磕三个头,道:“大恩不言谢。等我修炼成功,一定投胎为人,长成天下最美的女子,以身相许,向你报恩。” 何安下慌了,急喊:“千万不要!”它认真地说:“我们狐狸不像你们人,是知恩必报的,我找定你了!等我。” 床上的女人身体忽然瘫软,西壁窗户“哐”的一声打开,一股紫烟飘了出去。 何安下知道它已走,心想:坏了。 第三十五章、达摩恩 回到段远晨的木楼,见段远晨在屋里供了一尊小铜像,铜像前摆了香炉,段远晨正将三株香插入。 铜像是个长须和尚,胡须羊毛般卷曲,细看其眼窝深阔,不是汉人。段远晨问降妖经过,何安下不敢细说,只讲自己进门便念咒,狐狸精化烟而走。 段远晨露出得意笑容,道:“有诚恳驽信之心,便是练形意拳的根器。”他说铜像是达摩老祖,南梁时代来中国的印度和尚,禅宗便是他开创的,学形意拳先须拜达摩。 何安下:“形意拳不是传自魏晋世家么,怎么要拜达摩?”段远晨板起脸,让他闭嘴先拜。何安下依言跪拜后,段远晨解释:“形意拳不是达摩发明的,但练形意拳的人要感念达摩的恩德。” 达摩渡过长江,到河南嵩山一山洞修炼,山中原有依五岳真形图修炼的人,五岳真形图就是形意拳。达摩与其交流,得知在汉文化而言,武功深厚便是仙术。 人的体质中最难改进的是筋膜和骨髓,练武者会利用药物来激发筋膜与骨髓,但某些药物须千年长成,不好采炼。 达摩说他有一道咒语可抵千年药材,传下了“摩诃般若般罗蜜”。其中“般若”之音影响筋膜、“般罗蜜”之音影响骨髓,长时间念诵便会有药效。 达摩省去了修炼形意拳的一个大麻烦,为感谢这份恩德,所以形意拳拜祖师前要先拜达摩,以示不忘外人之恩。 拜完达摩再拜祖师,形意拳不是具体某个人发明,而是上古流传下的,所以祖师没有具体形象,依旧向达摩像跪拜,但这次拜的是达摩像后面的虚空,这虚空便代表了上古至魏晋时代的无数先贤。 何安下:“此咒是练筋膜、骨髓的,也可以降魔么?”段远晨笑道:“持咒走七圈的降魔法是我随口编的,想试试你的心力,降魔不在于法术,而在于心力,心力弱,再高明的法术也不会灵。如你不能降魔,一定也不能激发筋膜和骨髓。” 何安下:“你拿我性命开玩笑!”段远晨瞪起双眼,大声道:“嘘!摩诃般若般罗密!”何安下霎时蔫了,只觉自己以前的所思所想都散碎不堪,一种简单明了的思维方式就此诞生。 半晌后,段远晨:“你还有何怨言?”何安下:“摩诃般若般罗蜜。”段远晨赞道:“骂得好。我正式教你形意拳。” 他带何安下山中行走。大家都在建楼装修,山中有多辆拉木料的马车。段远晨远远指着一匹马,道:“我为勾搭官员,自称是道家小天龙派祖师。什么是小天龙?” 他自问自答:“小天龙就是马。古代传说有九种动物可以修炼成龙,其中最便利的是马。马是龙种,古战场上的长枪马战之术称为‘龙技’。形意拳不但内含一根长枪,还内含着一匹马——我以前你向隐瞒了这一点,所以你虽知形意拳的玄理,却练不出形意拳的功夫。” 两人走近一匹拉车之马,马臀的线条圆满刚健,如天地间的神器。段远晨将手按于马臀上,道:“这个马臀要在人身上练出来,臀是人身最有力的肌肉,却往往被闲置。” 何安下:“臀肌的力量可能传到手上么?”段远晨:“这个道理,练拳的人不懂,不练拳的人却懂。” 段远晨曾陪一位官员去云南游玩,当地少数民族热爱大鼓,一个七十三岁的老人被称为“鼓王”。鼓王矮小枯干,已驼了背,腰缠一片虎皮,抡着两只瘦如鸡爪的胳膊击鼓。鼓不是平置,而是鼓面竖立,三个鼓叠在鼓架上。 他打最上面的鼓时,需要跳起。以他的佝偻身形,蹦跳着击鼓,显得格外滑稽,然而打出的鼓音深邃辽远,那是壮年男子也望尘莫及的力量。 段远晨一听鼓音,知他是位无意中修成了武功的高手,便让官员吩咐鼓王去掉腰际的虎皮。虎皮撤掉,鼓王的裤子厚重宽大,布面的皱褶上,有着奔马的动势。 何安下:“老人的敲鼓之法,暗合形意拳拳理?”段远晨敬畏地点头,道:“马是天下最善于用臀的动物,形意拳是最善于用臀的拳术。本以为是独有的秘密,不料一个荒蛮之地的半死老头却参悟出这一道理,王者总有超拔绝卓之处。” 何安下:“如何练出这个马臀。”段远晨:“就是骑马的姿势。看马术高手的骑姿,脚不落马蹬、臀不落马鞍——脚不会完全插进脚蹬子中,而是虚点着;臀不会真坐在鞍子上,而是虚坐着。” 何安下平地做出骑马之姿,感到大腿内侧的一条肌肉弹簧般蹦起,臀肌中顿时有了痛感,如被狠狠扎上一刀。段远晨:“脚能虚点,是两大腿有夹裹之力;臀能虚坐,是裆部有兜卷之力。做到这两点,臀肌就调动起来了,里面的筋膜会腾起,肌肉纤维会如一地庄稼般重生重长。” 建房劳工将马赶走,去拉又一车木料。马臀一鼓一缩地远去,段远晨盯着看,道:“臀是通过调整两腿练出来的,等臀练好了,反过来以臀运腿,你便能在一步间迈出奔马的狂劲。那时,拳头才能真正重起来。” 何安下:“难道骑马的人,都是武功高手?”段远晨:“不会,因为真骑在马上,人和马相互配合,太容易达到效果,练不出武功。我们脚踏实地,却可出功夫。” 段远晨不再说话,何安下体会着他话中之意,随他一路行去。行了半个时辰,穿过几重荆棘灌木,眼前展现一片水塘。段远晨说高人注重饮食,这是为养红鳟鱼开掘的,除他之外无人知道。他靠着偷高人的各种东西,在山中过得相当幸福。 何安下泛起笑意,段远晨在水塘边坐下,脱去鞋袜,将脚踩于水面,道:“给你看看以臀运腿的效果。” 他的脚贴在水面上不动,然而水面却起了涟漪,这涟漪越扩越大,最后竟遮蔽了整个水面,何安下看到他小腿的肌肉在上下抽动。 段远晨对何安下一笑,将脚离开水面,两腿高高翘起,道:“奥妙不在小腿。”何安下看着他,等待下文,却突然身子一斜,坐不稳了,因为臀下的土地振颤了一下。 段远晨两腿高翘,仅臀部着地,难道他以臀肌向地面发了一个暗力?何安下不解地看着他,段远晨却跳起,脱去衣服,背对何安下,张开了两膀。 他的后背两侧各挺起一纵肌肉条,从臀部顶端延伸到腋下,如两根枪杆。他转动肩头,何安下看到肌肉条又得到了延伸,在胳膊上挺起,直到食指。 他侧过脚,背部的肌肉条穿过臀部,在大腿上挺出,直延伸到脚踝。何安下:“这两根肌肉条,就是人身上隐藏的枪杆?”段远晨眯眼:“游个泳吧。”纵身跃出两丈,无声落入水中。 第三十六章、虚龙假凤 臀肌练成后,会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牵动周身肌肉,整个人体便得到了改造。段远晨在水中,把自己游舒服了以后,捉上来八条红鳟鱼。 何安下寻思要架柴点火,段远晨道:“不能烤,生吃才鲜。”剖开鱼肚,撕成两半,虽看得血腥,吃到嘴里却有着瓜果的清香。 两人吃得尽兴时,何安下随口说:“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段远晨:“因为,你将来会当皇帝。”何安下哈哈笑了,又咬了几口鱼,抬眼看去,却见段远晨一脸严肃。 何安下:“……真的?”段远晨绷着脸,重重点了下头,道:“当今军阀割据,日本随时会攻进来。如此内忧外患,都因清朝的嘉庆皇帝之后,便没有真龙天子了,百年里的皇帝、总统都是虚龙假凤,所以不能震住江山,引得内鬼外鬼都跑出来,祸害百姓。” 何安下:“……是,我也知道需要,但,怎么会是我呢?”段远晨冷笑:“形意拳在古代是裂土封侯之术,我自有识别真龙天子的办法。你脱去袜子,看看自己的左脚底,上面长出了七颗红痣——这便是平乱帝王的贵相。” 听到脚下长了那么多痣,何安下只觉得恶心,忙翻脚底看,看后欣喜地说:“没有。” 段远晨登时慌了,奔过来看何安下脚板,不由得呆住。何安下:“你没事吧?”段远晨:“想不到你也是虚龙假凤。” 他坐在地上,神不守舍。多思伤脾,何安下怕他想坏了身体,搭话道:“段先生,你怎么会觉得我脚下会长七颗痣呢?”段远晨:“你的相貌接近帝王之相,如果再有七颗痣,便是真龙。”何安下:“我的相貌?” 段远晨:“我也不会看相之术,只觉得你和我有七分相像。多年以前,有个道士说我脚下如有痣,便是……”何安下:“你也是……”段远晨恼火地说:“对!我也是一只虚龙假凤。” 吃鱼,也觉无味了。两人闷坐很久,何安下想到段远晨说自己与他七分相像的话,便向他看去,只觉是迥然不同的相貌。何安下:“段先生,我与你哪里像?”段远晨:“嗯?你没感觉么?看古代帝王图,都是方脸盘,鼻如悬胆,两眼外侧微微上吊,状如飞燕——你我就是这个型。” 何安下觉得自己和段远晨都跟此型尚有差距,段远晨却来了兴致:“怪了,从汉朝开始,不论怎么改朝换代,当皇帝的人一定是这个型。只是明朝的皇帝失去了飞燕眼和悬胆的鼻,清朝的皇帝失去了方脸盘。朱元璋是鼻孔上翻、两眼角下垂,康熙是狭长脸,他俩只是奇才,虽有宏思伟构,却难免手忙脚乱。” 何安下想起小时候在私塾见过的孔子像,叫道:“孔子也是皇帝脸。”段远晨:“汉朝人发现孔子的相貌就是汉朝的第一个皇帝刘邦的相貌,所以称孔子为素王,素王是虚龙假凤的意思。” 提到虚龙假凤一词,段远晨再次黯然,何安下打断他的思绪,问:“究竟是做皇帝的人脸一定会长成那样,还是只有这种脸的人才能做皇帝?”此刻飘来一股幽香,段远晨望着池塘对面的紫森森的灌木,道:“向此五十米,开了一片花。” 花是什么颜色? 两人断了说话的欲望,沉浸在花香里。许久,段远晨说:“此种脸型,是汉文化的秘密……那是周天子的脸。” 春秋战国时代,诸国混战,其实当时天子仍在,那是国号为“周”的古老帝国,已经延续了两千余年,各国的王原本都是周天子的臣下。后来,秦始皇以武力灭了各国,建立了大一统帝国,周天子被废。 周天子的道统、政统俱丧失,其后代子孙不知所踪,甚至血统也丧失了,但之后朝代的皇帝却纷纷长出周天子的脸,令人敬畏地想到天意尚在,至今仍是周家的天下。 何安下:“难道周天子的子孙隐逸后,流散到各地,混入不同种姓中,最终在不同地方,以不同姓氏出现,仍做中华的皇帝?” 段远晨:“多年以前,我的师父便有此猜想,他费了十五年时光研读史料,总算找到了一点迹象。北宋被女真族灭亡后,女真族建立了金国,其皇帝娶了宋徽宗的女儿,并让其女所生之子继承了皇位,致使金国皇帝有了宋徽宗血统;南宋被蒙古族灭亡后,蒙古族建立元朝,其皇帝娶了宋朝皇女,并让其女所生之子继承了皇位,致使元朝皇帝有了宋朝血统;元朝皇帝所用的玉玺是宋朝的玉玺,而宋朝玉玺则是汉朝流传下的玉玺,经历了隋唐五代。朱元璋灭亡元朝,追击元朝皇帝,元朝皇帝在草原失落了玉玺。满族人灭亡明朝时,在草原捡到了此物,将它作为清朝皇帝的玉玺。” 段远晨:“在宋、金、元、明的大变局中,血统奇迹般地一脉相承,说明历史确有一条隐线。你知道玉玺是何含义?玉玺代表的是血统!” 不知何时天色已暗,抬眼见一片云遮住了太阳,云乌如墨,边际惨红。何安下:“清朝灭亡已二十多年,百姓都习惯于共和政体,不会再接受皇帝了吧?”段远晨沉声道:“也许不再有皇帝,但虚龙假凤会不断,况且最大的一只也出现了。” 上古时代的一只鸟修炼成龙,投胎做人,当了第一代周天子。其时有一只瑞,也即将修炼成龙,周天子将它扔到横断山脉的烂泥塘中,软甲上被周天子刻了符箓,所以始终无法游出烂泥。它问何时能出,周天子答:“灯火苗子向下时。”火苗永不可能向下,预示它永无出头之日。 唐朝的玄奘法师在取经路上曾路过此烂泥塘,并将这典故写入日记中,共三十七个字,此日记后来以《大唐西域记》为名成书。 何安下:“什么叫瑞?”段远晨:“白色的软壳龟,与鳖近似,但比鳖有灵性,择善地而居,有瑞出现的地方往往风调雨顺。其寿命千年,我们称呼长寿老人为人瑞,便是借它来比喻。” 段远晨嘴角泛起神秘笑容:“瑞是可变为龙的九种动物之一,现在正是灯火苗子向下之时。”何安下:“怎么会?”段远晨:“电灯泡不是冲下么?”何安下险些叫出声来。 池塘映衬天空,水面上浮云千变。何安下:“它如投胎做人,便是真龙天子?”段远晨:“它原有成龙的潜质,只是陷于烂泥里四千年,怨气太大,没了恩养百姓的胸怀,做不得天子。他一定会先做土匪,祸乱一方。它祸害的地方越小,它以前的修为损失得也越小。如果它祸害的范围大到一个省,万年的修为就全毁了。” 段远晨庄重起来:“我小时候多病,母亲让我拜村口一块巨石为义父。我们村视此石头为神物,它是在我出生前,从天上掉下来的,上面的石纹恰似三行字。我认它为义父后,每天早晚都要对着它磕头请安,不久后病便好了。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村口巨石突然消失,而我也在那天摔了一跤,从此后背多了三道伤疤。” 何安下后背一冷,哆嗦了两下。那块巨石就是瑞的软壳,因为瑞的修行火候未到,投胎作人时,还不能将软壳虚化,就以巨石的形象落在了投胎之地。降生后的小孩体弱多病,因为脱壳而出时受伤,它拜巨石为义父,与自己的壳早晚亲近,病便好了。它二十六岁时,壳虚化回到了身上,石头上的纹和背上的伤疤,是周天子当年刻下的符箓。 段远晨笑道:“我做过三年强盗,为祸范围两百米,那是条山道。”何安下陪笑了两声,说:“幸会幸会,想不到你来头这么大!”段远晨一脸谦和,摆手说:“哪里哪里,如果我这一生能心平气和,将怨气全部化解,死后便可恢复瑞的原型,继续修炼五百年,便能成龙了。我成龙后,绝不回人间做天子,而要四海遨游,好好享受生活。” 他的远大志向值得尊敬,何安下连说:“佩服佩服。”段远晨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两人临水观鱼,又说了些历史掌故,谈兴正浓时,荆棘丛中响起一阵清脆的鞭炮声。何安下:“竟有人在这荒野之地结婚办喜事?” 段远晨:“那是枪声。” 第三十七章、广宁不孝生 段远晨与何安下游过池塘,上岸拨开灌木而行,行出百米后,是一个下坡,开着数不尽的粉色野花。刚才谈话时,正逢它们盛开,因而有了飘香。不能得见一面山坡同时花开的景象,令人遗憾。天地间的绮丽总是默默完成,避开人类。 俯视粉色花丛,可见隐伏着七八个持步枪的军人。花丛尽处是一片竹林,竹林的缝隙中挺出三十几根枪管,双方处于僵持阶段。 段远晨示意何安下向回走,离开这是非之地。两人转身时,发现在平侧方向三十米处坐着一位军官。他一身土黄色军服,却像和尚般双腿盘坐,闭目默念着什么。 他的右手置于右肩前,右手中指与大拇指扣成环形,其余手指挺立。段远晨按住何安下肩膀,轻声道:“那是大随求菩萨的手印,他是广宁不孝生。我们不要走,有热闹可看了。” 那个军官是浙江一位新崛起的军阀,他未出生便丧父,他母亲回到了在广宁县的娘家,不久后生下他,但他父亲的族人不承认他是遗腹子,他分不得遗产。长到两岁时,广宁县法华寺的一位和尚收他做了义子,照顾他母子生活,有传言说和尚是他的亲生之父。 他十五岁入伍,骁勇善战,晋升迅速。他身先士卒,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却未受过一次伤。有人说和尚传给了他一个躲避枪弹的法术。 二十五岁的时候,他成为师长,率军灭了自己的父族,然后带二十万大洋去法华寺,要修缮寺院。但他的和尚义父却在他刚进寺庙大门时,以双盘腿的坐姿逝世。他因此称自己为“广宁不孝生”,他的本名叫董安。 段远晨沉在花下,给何安下说完掌故,探头看远处的董安。董安仍闭目静坐,右手构成的环形纹丝不动。何安下向敌方望去,见一辆两轮小车推出了竹林。 小车为绿色,竖着一根狭长圆管。两名士兵将什么塞入了圆管,然后圆管放平,对向了花地。阿安下:“这是什么?”段远晨:“……炮。这是要把人轰出来,我们起身逃窜,他们正好开枪。” 两人做了听天由命的打算,沉入花下。然而许久之后,也不闻炮响,两人探头,见竹林中的士兵高举双手而出,竟投降了。 他们尽数站到花地后,一队持枪的士兵走出竹林。原是来了救援部队,自后面包抄,将这伙人捉捕。何安下向董安望去,见他右手扣成的环一下崩开。他自花丛中站起,坡下士兵响起欢呼声,一个斜背匣子枪的副官跑上坡,冲他行了个军礼,喊道:“属下来迟,令师座受惊。” 董安没有作答,阴沉看着前方,两名士兵正将一个高个军官押来。高个军官面目俊朗、皮肤雪白,两手被反捆,任人推搡,并不挣扎。董安:“你是读书人家的孩子,我格外器重你。你却要背叛我,究竟为什么?” 高个军官:“取而代之。”董安叹道:“痛快!我给亡母作法事而上山,身边不会带太多人,的确是最佳时机。我如死了,母亲无人超度,岂不是很可怜么?” 高个军官:“我要打死你,定会帮你祭母。”董安:“假话!”高个军官大笑:“确是假话,谁还顾得了这许多。”董安掏出腰际手枪,道:“你有豪杰之气,我不能留你。” 高个军官眉眼保持着平静,下嘴唇却不停颤抖,他大喝一声,以牙咬住下嘴唇,闭上眼睛。董安却收起枪,道:“你走吧。十年之后,再来杀我。”高个军官冷笑一声:“不用十年。” 捆手的绳子解开后,他狠狠瞪了董安一眼,向坡下跑去。董安远远做个手势,坡下的士兵对着高个军官端起了枪。高个军官急刹住脚步,回身大喊:“你不是放我走么?” 董安:“你学了一身土匪的狠劲,丢了读书人的风度,十年后不过是个三流货色。”他做个手势,枪响人倒,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此逝去。 年轻并不等于美好,世上有许多天生的恶人。 何安下与段远晨隐在花丛下,慢慢后撤。退入灌木,退入池塘,退上岸,直退到高人建筑工地前的军用帐篷中,两人方再说话。何安下:“此人杀气好重!”段远晨:“不如说法力高。他那位和尚义父应该是禅宗嫡传,南宋高僧大慧宗昊的法脉。” 段远晨曾读过禅宗人物传记集《指月录》,此书与佛教理论书不同,记载了许多修禅的实际经验,可给修道作参考。书中记载的大慧宗昊听到一个“佛”字会以手掩耳,听到一个“禅”字,会啐口水。呵佛骂祖,方是禅宗一流人物,这位天下敬仰的禅师暗修密法,依据一个冷僻的菩萨——大随求菩萨的手印、咒语修行,说其冷僻,因不像观音、普贤等菩萨在民众中有普遍信仰。 段远晨也是看了这书才知有此菩萨,他在明版《华严经》插图中见到此菩萨右手举于肩前,中指成环。因此他在花丛中一见董安手型,便知来历。但在他的阅读范围里,还未寻到大随求菩萨的咒语。 何安下:“董安得了禅宗法脉,怎么可以做军人?”段远晨笑道:“不但做得,还是一流的军人。军人想绝处逢生、败中求胜,要有脱离常规的一悟,正与和尚参禅相似。宋朝之后的上将军都要参禅的。” 何安下:“既然是脱离常规的一悟,为何还要修咒语手印?”段远晨:“咒语手印难道不是常规之外的事么?” 何安下无言以对,段远晨:“有悟性,无法力,不能济世。大慧宗昊参与朝政,曾遭到奸相秦桧的十一次暗杀,岳飞所用的长枪,是他让一条蟒蛇变化成的。” 军用帐篷的布面忽起了波澜,外面并无风声,帐篷口外的地面上有一片落叶安静地卧着。 波澜止住,一把军刀刺了进来。布面割开的声音,撕心裂肺。刀继续下滑,直割出一米多长,一人侧身钻入,正是董安。 他坐到箱子上,左手持马刀,右手按在腰间枪匣上,发出友善的微笑。董安:“今日是家母的忌日,但我军务在身,不能返乡祭奠,所以就在此地遥办法事。遥办需要请三十六位修行者不吃不喝地诵经,坚持的天数越长,便越有益于亡者。都市寺庙的和尚都被养懒了,哪有这等功夫?只好求助于山上的苦修者,我已请了三十四位。” 段远晨两手抱拳,爽朗地说:“孝子之心,天人共敬。只是刚才山中采药滚了一身泥,容我俩换身衣服。”董安点头。 四名持枪士兵将两人押到了段远晨的木楼,换好衣服后,与其他人一起押下山。路上,何安下问忍饥挨饿的祭奠法是否为邪道,段远晨说这是印度的风俗,至今在青海、蒙古等地沿用,确是佛法仪式,只是在汉地不多见,可能是大慧宗昊法脉的修法。 段远晨小声说:“道家的辟谷之术,也是不吃不喝地修炼,咱们这种人来钱容易,只要你能十天不进水米,高官富商便会供神仙般供着你。”何安下:“你会这种功夫,我不会,可要惨了。” 段远晨:“我也不会。你换上的是我的衣服,领子里缝了一两特制面粉。你在无人注意时,撕开吞下。这一两面粉很难消化,糊在胃壁上,你的胃就不会磨坏了。等辟谷时间结束,吃一方中药,便可将这层面糊吐出。” 何安下:“身体多少会受损伤吧?”段远晨:“这层面糊吐出来后,臭极了,呆在胃里怎么会好?”何安下问有无更好之法,段远晨连连摇头,说此法还是他花了五百块大洋买来的。 下山后行不久,众人眼前出现了一座白墙灰瓦的大宅院。有人说:“不会是高人的暂住所吧?”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骂道:“这混蛋,他自己玩好了,还拉上大家跟着受罪!”言论纷纷,还有人说高人很仗义,从来是有钱大家赚,一定会对挨饿做出妥善处理。能够不吞面糊,何安下自然高兴,但见院子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恐怕高人也不得自由。 众人入了堂屋,见已布置成道场,列出三排红毯,以供盘腿打坐,红毯旁配有三十六个小桌,均摆上一盏油灯,供夜里读经。红毯的尽头,树立一个四尺高座,高人端坐其上。 众人坐好,击鼓鸣锣,高人两手缩在袖子里,引领着唱诵《玉皇忏文》。一唱就到深夜,众人腹响如鼓,头昏眼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只有段远晨仍音调高昂,何安下见他衣领破损,不知何时已吃下了面粉。 当念诵声弱得无法持续时,高人下了宝座,给每个人摸头顶,被摸过的人便会精神起来。何安下和段远晨坐在最后,见前面人的念诵声都有了底气,不由得称奇,难道坑蒙拐骗的高人真有法力? 高人走近,右手按在何安下头顶,嘴里念念有词。何安下的饥饿感没有减轻丝毫,正纳闷间,一片清凉之物已塞入嘴中。在高人宽大道袍的遮挡下,何安下尽情咀嚼,觉出那是一片莲藕,藕眼中塞了肉沫。 高人喂完何安下,又去喂段远晨。段远晨则掀开高人的大袖子,将藕片递给了何安下,小声说:“我胃里有了面糊,吃下这个,也消化不了。真后悔!” 大家都明白了,高人的宝座下藏满了塞肉莲藕,他念经时两手缩在道袍里,是拿刀子给莲藕削片。 七天后,法会圆满结束。大家均气色红润,唯有段远晨面黄肌瘦。 第三十八章、百二山河在掌中 七天里,董安早晚都会来法堂,跪在母亲照片前哭半个时辰。其声惨厉,听者无不动容。 遣散时每人领十块大洋,与众人平时的收入根本无法相比,但感念其孝子之心,竟都无怨言。 段远晨走得最早,他急于去县城药铺抓药。作为高人的护院,何安下走得最晚,留在高人禅房吃饭,是一整只陕西黑山羊,配以茅台酒。喝得脸红心热后,何安下问:“你们每个人背后都有官场关系,董安将你们关在一起挨饿,岂不是得罪了一批官员?” 高人:“正是要得罪,他是借我们向那些官员示威,显示自己的实力和魄力。很快,官员们会主动向他示好,并借助给他母亲修墓之名,送钱送礼。” 何安下:“那大家不是白关了?”高人淡淡一笑:“官员平时对我们恭敬有加,孙子一般。但事到关键,我们是最无足轻重的。世上有几人真正尊重佛道?” 背着高人给的一包袱日用品,何安下离开宅院,踏上山路。四野寂静,走着走着产生轻微的头晕。何安下知道是“山气”使然,山气不是沼泽毒气,而是山石间旋荡的原始力量,这种力量促成了万物的进化,人类与它脱离得太久,如果孤单入山,便会倍感压力。 生命的衰弱,起于筋膜终于骨髓。何安下念起生膜滋髓的“摩诃般若般罗蜜”,先是默念,渐渐大声喊出,心肺肝肠都痛快了。一路狂喊,不觉走了许久,天色灰暗,前方路面上出现一群山羊。 赶羊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圆额大眼,颇有灵气。他衣服没有一个补丁,皮肤白皙,不是山里人常经日晒的红黑色泽。即将落日,何安下心知异样,他不再看小孩,低头穿过羊群,快步前行。 行出二十多米,身后的孩子唱起歌来,歌词为:“僧不僧,道不道,上不报君王,下不孝父母,没婚没娶,儿子有一个。” 狐狸精曾说他有个儿子,一直认为那是为迷惑自己而说的假话,从而在心里回避掉这个问题,突然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登时怔住。 何安下嘱咐自己千万不要理睬,但再也迈不动步,转身问:“我有一个儿子?”小孩笑而不言,赶着羊慢慢行过来。 何安下两腿注铅般沉重,再想迈步已是不能。小孩笑得裂开嘴,露出雪白如贝的牙齿。他没有现出妖魔的獠牙,何安下稍稍心安,却见他拿赶羊鞭子的手厚实毛绒,上有深棕色条纹,竟是一只老虎的爪子。 小孩嗓音甜润,道:“你有一个儿子,在杭州王家,已快三岁。王家做丝绸买卖,可称大户。他作为王家单传的血脉,自小得到很好的照料。你可以放心。” 何安下:“多谢!”小孩:“我养了三十只羊,以消除心中饥火,两百年来没伤过一个人。今日实在忍不住了,你不该一个人进山。我修炼只有两百年,你如果与人结伴进山,人气一重,我就不敢靠近了。” 何安下愣愣站着,小孩语带歉意地说:“其实人肉除了有点甜味,并不好吃,一咬一口水,我不喜欢,只是我吃了两百年羊肉,实在想换换口味。” 何安下仍处于听到儿子消息的震撼中,小孩的话一个字也未听进。小孩向何安下鞠了个躬,慢慢走过来,抓起何安下的胳膊,凑到嘴前。 感到最初的疼痛时,何安下想到达摩的咒语可降服狐狸精,或许也能降伏小孩,却实在提不起心力,只想被快点吃光。或许人剩下一堆白骨后,便没有了痛苦。 小孩似乎只是咬破了皮肤,何安下顺着胳膊看去,见是一只小花猫,并不是老虎。小花猫咬了半天,也没扯下一块肉来,真不敢相信它能吃羊。 何安下被搞得腻烦了,抬手一甩,小猫飞出丈外,落在地上又现出了人形。小孩略带惊色,道:“你有法力?怎么可以把我打飞?”何安下:“你的原型是一只小猫,我当然能打飞。” 小孩怒吼:“我是老虎!”说完一个后空翻,落地时又变成了一只小猫,喵喵地叫着。叫了两声后,它也觉得不对,又一翻滚,化为人形,焦躁地问:“你看到的是虎还是猫?”何安下:“猫。” 小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何安下两腿顿时轻松,可以迈步行走。想一走了之,但小孩的哭声实在凄惨,便劝他:“别哭了,也许你记错了。你是一只长得很像老虎的猫。” 小孩大叫:“住嘴!我真是老虎,伸直尾巴有丈二的身长,吼一声可传三十里。” 何安下倍感无聊,掉头走了。行出百米后,回身见路面上已没了羊群小孩。 又行了百米,天色全黑,何安下从背后包袱中取出一支手电筒,照路而行。但山中蚊虫重,一打开手电筒,蚊虫成团地袭来,只好关掉。 摸黑行出十几步,被条枯藤绊倒,黑暗中响起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你还是打手电筒吧,我帮你驱赶蚊虫。” 何安下惊得跳起,打开手电筒乱扫,发现藤条丛中站着一位灰衣和尚。何安下:“你是人是鬼?”灰衣和尚:“应该是人吧,而且还受过西式教育。” 四下响起重重的“嗡嗡”声,蚊虫正大团地袭来。灰衣和尚将右手置于肩前,中指成环。“嗡嗡”声顿时消去,耳畔一下清静。 那是大随求菩萨的手印。何安下连忙两手合十行礼:“法师,恕我不恭敬了。请问法师名号。”灰衣和尚自藤条丛走出,低声道:“大痴守余。” 何安下知道禅宗和尚的法号多为四个字,日本人的姓名便受此影响,也多为四字,于是鞠躬行礼,道一声:“大痴法师。” 大痴法师四十岁左右,鼻大口阔,眼型狭长,本是将军相,却生了一双书生眼。他的袈裟原为棕红色,因年久褪色,成了灰色。 两人并肩而行,大痴法师说出自己生平。清末权臣李鸿章认为想消除对西方文明的隔阂感,要让幼童自小在国外生活,于是清政府有了向海外派遣留学童生的举措。他是最后一批留学童生,五岁时到美国,十七岁时清朝灭亡。 公派留学资金取消后,他受到家乡士绅的资助完成学业,取得律师资格,二十一岁归国。他曾在政府机关任职,曾在大学授课,曾回家乡进行农村改制,但他最终做了和尚。 他觉得世界已糟烂到极点,法律、道德于事无补,只能靠神通之力来拯救。他仰慕南宋时以神通力支持岳飞的大慧宗昊,便通读大藏经,寻找大随求菩萨的手印咒语,发现了大随求菩萨的手印咒语是一个特殊法门的辅助之法。 这个特殊法门叫做雪山仆人门,有一道咒语六个手印,是佛祖三十九时在雪山修炼的内容,给他送饭的仆人偷学此法,苦练后获得了等同佛祖的法力,他以此法害佛祖,在法力强到极点时,却因此法的力量,获得了开悟。 开悟后的雪山仆人向佛祖忏悔,然后去遥远星球建立了自己的佛教王国。大随求菩萨是雪山仆人留在地球上的使者。此法门的祖师是偷看而得,达到等佛的法力,所以此法可以自修。 大慧宗昊在禅宗史上公认达到了八地菩萨的境地,已是近佛,应是他修此法的利益。佛经和大慧宗昊的事例,给了大痴法师极大鼓舞,携带抄写的经本,入莫干山修炼了七年,前日刚下山。 何安下:“你获得了等佛之力?”大痴:“不知有没有达到等佛境地,起码是世上最大的妖怪了。”话未落,身侧响起一声虎啸。 啸声凶蛮,何安下胸口酸痛,一颗心似要从体腔里蹦出来。手电扫去,照出前方路上卧着一只白额巨虎,散发着腥臊恶气。 何安下心光一闪,难道放羊小孩真是虎精,大痴见它要伤我,就用法力将它变成了一只猫?看来大痴已跟了我很久,他为何要这样? 大痴面无表情,两眼冷冷地盯着老虎。 老虎纵身一跃,扑向大痴。大痴右手中指成环,老虎竟瞬间缩小,套在了他的中指里。大痴一甩手,老虎跌出,落地后恢复了丈二的身长。 它一阵狂叫,再次扑向大痴,依旧被缩小套住。大痴将它甩出,它落地后变成放羊小孩的模样,傻傻地瞪着眼睛。大痴轻声道:“你成精后,便只是一股气了,怎么还贪恋着以前的身体?” 小孩:“身体没了,但吃肉的欲望还在,我也十分苦恼。”大痴:“一念之差,便毁了你两百年修行,你难道想再做畜牲么?”小孩哇哇哭了起来:“你道理说的好,我也被你说服了,但吃肉的欲望还会再来,我到时候还是把持不住。” 大痴笑道:“两百年来你算是刻苦的,欲望只残留了一点。这样吧,我就让你吃块肉,化去你最后的这点欲望。”说完左手呈刀型,自右臂上割下一片肉,扔在地上。 小孩翻滚化为虎身,伏在地上吃完,伸舌舔嘴,轻哼一声,脑袋贴在两前爪上,竟像是向大痴跪拜。大痴柔声说:“你看过了我的手印,现在传你咒语,以后你便依此修炼,可省千年时光。听仔细了,嗡—玛尼达里红—啪吐。” 老虎喉咙咕咕作响,似在背诵咒音。喉咙声止后,它绕着大痴转了几圈,无限依恋。大痴缓缓道:“你我自有见面时。去了。”老虎长啸,摇头摆尾地去了,不时回头看看。大痴挥手,它奔跑起来,纵身一跃,就此不见。 何安下以为大痴掌割右臂,只是幻术,不料虎走后,他右臂一直在流血。何安下从自己衣上撕出一条布,包扎时小声问:“老虎成精,已是气体,怎么可真吃下一片肉?” 大痴笑道:“这个世界的逻辑,不是你所能想象的。”接着吟出一首诗:“氛埃一扫荡然空,百二山河在掌中;世出世间俱了了,当阳不昧主人公。” 何安下问诗的含义,大痴只说了诗的来源。 此诗作者是大慧宗昊。 第三十九章、自叹自感乃垂头 修行者聚集地的夜晚灯火辉煌,女人们引进了欧洲桥牌,修行者们穿上了西装。 中国的服装是长袍大袖,衣料为柔软的纱绸,身上轻了分量,手中的扑克牌也变得窝囊,所以要玩有重量感的麻将。西装布料坚挺,具重量感,纸牌便显得轻灵,构成轻重对比。 这个世界需要轻重缓急。 回军用帐篷的路上,大痴法师发现前一段时间飞机轰炸留下的大坑,何安下告诉他炮与子弹密集打下来,却像长了眼睛,都落在草丛树林中,没有伤一个人毁一座房,问:“难道屈原的《九歌》真有令枪炮改向的法力?” 大痴道:“古人不可测度,但你描述的高人,没有这么大本事。”他粗喘一口气,两眼放大,直愣愣盯着前方。前方是黑茫茫丛林,垂着稀薄雾气。 许久,大痴眯起眼,转向远处灯火辉煌的雀楼。雀楼顶部屋脊立着只铜鹤,被楼下灯火勾出一道红边,它是曹操招揽天下智士的标志。 大痴胸腔鸣响,两手“啪啪”拍了三下,道:“山中另有高明之人,是他令炸弹、子弹改向的。他的法力之大,才真是到了佛境。你想见见他么?” 何安下点点头,大痴两手合十,向东方鞠躬行礼,纵身一跃,由土地跳到了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宽阔路面,长袖飘飘,竟是向雀楼走去。难道法力等佛之人,混迹在烟花柳巷?何安下心存疑惑,跟着去了。 雀楼大厅摆上了四五座台球桌,是进口的外国原装,桌面绿绒布的色彩极为纯正,一眼望去,如四五湾碧绿的小湖。穿着黑色西装的修行者坐在台球桌边,打着桥牌,肃穆之极,无半点声音。雀楼姑娘隔三差五地坐在他们中间,眉眼恬静,指导他们打牌。 大痴在美国留学时玩过桥牌,轻声向何安下说明。何安下心道:西方的牌局,和大吵大闹的中国牌局竟是如此的不同。一脸油滑的修行者都有了绅士相,法力等佛的隐士不知是其中哪一位? 大痴在一个台球桌边坐下,何安下站到他身后。大痴斜眼看着旁边的人,冷冷道:“你不会玩的,让给我吧。”那是位大眼肥腮的壮汉,披散的长发油亮厚密,上套着一个束发的镏金箍。他转向大痴,脸上的绅士气质转成了土匪气。 他:“你敢把你说的话再说一遍么?”大痴点头,又说了一遍。他的太阳穴暴起了青筋,蒲扇大的手拧住了大痴的领口,另一只手抡起,便要一个耳光抽下来。 但他的手就此停在了空中,因为他听到自己头上的镏金箍“喀吧”响了一声。镏金箍有了深深的裂纹,大痴缓缓道:“你三十七岁在河南信阳,毒死了一户人家,劫走三十根金条。你的头上玩意用了几两?” “啷”的一声,壮汉头上的镏金箍落在地上,已碎成了数段。壮汉眼角泛红,露出杀气。大痴冷笑一声:“你的拳头曾打死过两个人,都是一击打裂胸骨,力量不可谓不大。但我可以让铁箍断裂,也能断了你每一根骨头。” 壮汉额头淌下一颗汗珠,他看向刚才教自己打牌的姑娘。姑娘肌肤白润,眼瞳如墨,正是气血最旺盛、心灵最单纯的年龄,也许刚才她对壮汉有着好感。 壮汉看向大痴,两眼发出兽性的光芒,道一声:“我不信。”一记耳光抽在了大痴的脸上。 大痴的左脸出现了五个清晰的指头印。 壮汉的两只眼睛起了惊人的变化,如蜥蜴般一只眼看左,一只眼看右,他保持抽耳光的姿势,僵在当场。 打桥牌要喝红酒,抽雪茄,大痴从旁边取过一盒点雪茄的长柄火柴,打开抽出一根,“咔”的一声折断。壮汉身上同时“咔”的一声响,似乎被折断了左腿骨,一下跪倒。 大痴又抽出根火柴,掰断,壮汉右腿一软,整个人滚在地上。 众人吓得不敢作声,看着大痴一根根抽出火柴,逐一掰断。壮汉开始还狂叫两声,之后便不醒人事,只是随着火柴的裂断声,身上“咔咔”响着。 大痴掰了十几根火柴后,抬手抚摸红肿的右脸,沉声道:“姑娘,给我发牌,你们谁跟我玩一局?” 众人面面相觑,久久不言。大痴将剩下的火柴都倒在桌面,道:“想要胳膊、腿的,就玩牌。”众人急忙簇拥过来,霎时坐满了桌子。 大痴向对面姑娘看去,姑娘哆嗦一下,将扑克牌扔了过来。绒布桌面碧绿如湖水,扑克牌贴着绒布滑行,快到大痴面前时,扑克突然一翻,立了起来。 扑克牌厚度仅一线,稳稳立着,渐有了裂纹。众人皆看到,仿佛有柄空气的刀,将扑克牌纵切三下,横切四下。 扑克牌倒下,分成了十二块。大痴拈起一块,是规整的正方形,似乎刀切前经过了仔细的测量。何安下以为大痴又施法力,不料大痴道:“是谁施的法力,站出来吧!” 众人纷纷摇手,表示不是自己所为。大痴扫视周围,只见屋角站了四五个沏茶倒水的老妈子,窗后挂着两三个鸟笼,楼梯口卧着一条癞皮老狗,不再有余人。 大痴:“不相干的人,都走了吧。”此话如同赦令,众人逃命般或上楼或出门,霎时走得干净。 看着空荡荡厅堂,大痴回首向何安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何安下坐到自己身旁。何安下坐好,大痴低声道:“我这次下山,是要以神通力拯救世人的兵灾火难,原要选你做第一个弟子。我现在要结一个手印,代表着佛法自古以来的传承。结此手印,那位法力等佛的人不能不显身。看好了。” 何安下看到大痴二无名指、二小指在掌中交叉,二大拇指左押右,捻在二无名指、两小指甲上,之后二中指、二食指并竖直伸,拆开二分许。 大痴道:“此印模拟篝火,掌心交叉的六指仿佛柴堆,由多条木柴架成,越烧越紧。直竖的四根指头,仿佛上炎的火焰,象征着佛教的灯火相传。”何安下小心记住,大痴持此手印,喉头滚滚,闭目低念着什么。 念了一会儿,大痴张开眼,道一声:“来了。”何安下急向大门看,并无人影,回头见大痴盯着厅堂的深处,那条在楼梯后睡觉的癞皮狗正晃悠悠地走来。 癞皮狗身上掉了大片的毛,结了多处冻疮,看着叫人恶心。雀楼姑娘绝不会养这样的宠物。何安下:“是他?”大痴面色慎重,道:“生命没有贵贱,即便蝼蚁当中,也有佛的。” 断骨的壮汉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癞皮狗走去,伸舌头舔他的脸。舔了一会儿,壮汉“哇”的一声大哭,醒了过来。 癞皮狗冲大痴“噢噢”叫了两声,大痴喃喃道:“你怪我出手太重,即便对待恶人,也要留有余地么?”癞皮狗垂下头,不知是点头同意,还是有了心事。 壮汉孩子般哭着,以手抹眼,坐了起来,浑身的骨头似未受过创伤。癞皮狗看了他一眼,晃悠悠走开,回到楼梯口重新卧下,怎么看都是一只昏沉病弱的老狗。 壮汉的手离开眼睛,两只眼睛恢复了正常。他泪汪汪地看着大痴,哀求道:“我的两只眼睛还是一只看左一只看右么?求您饶了我吧!”大痴:“不,你哭了,所以你的眼睛好了。”壮汉转转眼睛,自我感觉一下,立刻一脸欣喜。 大痴温言道:“你为什么哭呢?”壮汉:“我哭是因为……我害死的不止一家人。”话刚出口,又一阵大哭。 大痴:“好了!没有享不完的福气,也没有洗不掉的罪孽。你就做我的第二个徒弟吧。”壮汉止住泪,怔怔点了下头,跪行到大痴跟前。 大痴以手按于壮汉头顶,轻声道:“你先学了这首咒语。嗡-拔罗拔罗三拔罗三拔罗-因地利雅-微休达密-哈哈-噜噜恰利-卡路恰利-梭哈。这是禅宗早晚课念的开智慧咒,其中哈哈两字是重音。” 壮汉“哈哈”两声,一脸的凶相放松下来,获得了真实的快乐。大痴看向卧在楼梯口的老狗,吟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后,问:“雀楼里怎么会养这样的一条狗?” 壮汉:“我上山时,山上就早有这狗了。不是哪个人养的,而是轮家门吃大伙的剩饭。也怪,它长得这么恶心,大伙却都愿意给它吃的。雀楼盖好后,这里油水多,它就跑来了,姑娘们也看着不讨厌。” 大痴两手合十,“啪”的拍出一声,道:“能令恶人心生慈悲,你要学的就是这个。” 壮汉“啊”了一声,随即垂头,不知是点头同意,还是有了心事。 第四十章、暗伤潜恨涂青山 壮汉叫王大水,想带大痴、何安下去他的木楼安歇。大痴摇手,说还是去何安下的住所。 到了军用帐篷中,大痴看见西北角的裂缝,何安下告诉他是董安用军刀划开的,大痴嘴角泛起笑意。何安下记得大痴说过,董安所修的大随求咒是“雪山仆人法门”的辅助之法,自己从董安的祭母法会而出,便被大痴跟随,难道大痴从莫干山来到天目山,与董安有着神秘的关联? 果然大痴问起了董安来历,何安下将自己所知的尽数相告。大痴又问了董安在祭母法会上的表现,何安下也一一描述。 大痴在军统钢丝床上坐定,吩咐何安下、王大水坐在床角,沉声道:“禅宗的开智慧咒,作为庙里和尚早晚要念诵的功课,已经流传近六百年,却无人知道它的来源。其实它正是佛祖在雪山修炼的咒语,窃法自证的仆人偷听的正是它。” 何安下与王大水皆一怔,虽没有佛教知识的积淀,也觉得此事蹊跷。大痴缓缓道:“雪山仆人的法门隐藏在禅宗中,这道咒语当做禅宗早晚功课念,可以开启个人智慧。而配上本门的六个手印,就有了等佛之力,可以拯救这个世界!” 董安划开的布缝随风开合,大痴道:“董安自幼学得本门的辅助之法——大随求咒。如果你们念诵本门的根本咒,他必有感应,会赶来相见。此人手握兵权,前途无量,我便收他做我的第三个徒弟。” 大痴教何安下、王大水以两中指右压左地交叉在掌心里,二大拇指左压右交叉,各捻本手中指如环状,二无名指二小指竖直并拢,二食指捻二无名指上节。此手印令两掌之间鼓出一个空间,像是乐器的共鸣箱。 大痴嘱咐:“在雀楼传给你们的是火印,这个是木印,多数乐器都是木料。乐器有共鸣,此手印的共鸣是什么?是诸佛说过的一切音声。佛经上说,宁可诽谤诸佛犯了淫欲,也不能诽谤这个手印——在我的佛经阅读范围里,这句话赌誓是赌到头了。” 何安下与王大水结好手印,开始念诵开智慧咒。一个时辰后,不见董安的身影,大痴沉声道:“佛在摩诃陀罗国时,曾用此印降伏发狂的大象。难道不能降伏一个军官?不是法不灵,是你们信心不坚。” 何安下与王大水都面有愧色,抖擞精神,重新念起。董安划开的布缝,吹入一股冷风。大痴摆手止住两人,叹道:“发狂的大象最多伤几十个人,而手握兵权者,却可令一个国家生灵涂炭。的确不是你俩所能降伏。” 大痴言罢,下了军用钢丝床,迎布缝站立,手结木印。何安下与王大水不敢怠慢,站到大痴身后跟着念诵。大痴虽是轻念,却震动了整个帐篷,布面上起了海涛般的波纹,何安下觉得他的咒音似有实体,小拳头般一下一下打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难受也说不出的舒服,忽然没了意识,迷失在音波声海中。 不知过去多久,帐篷外传来一片齐刷刷的脚步声,因山谷的回音显得音量巨大,来了数千人似的。大痴停下念诵,松开双手,眯眼看着面前的布缝。 布缝被风吹得蛇一般扭动,一只手探了进来。这只手慢慢地捋着布缝,捋到下方时,窜进了整个身体,正是董安。 董安穿着黄呢军装,脚套黑亮马靴,腰部配着一柄军刀,英气逼人。他严厉地说:“原来是你在作怪!”大痴冷冷道:“欠管教的东西,说话客气点。” 董安“噌”的一声抽出军刀,作出下劈之势,军刀上的寒光自刀根滑到刀尖。大痴右手立于右肩前,中指成环。董安皱眉,眉间两道皱纹通到鼻梁两端,似乎鼻梁在脸上耸立起来。 董安:“你想做什么?”大痴:“定国安邦!”董安的军刀垂下,大痴向何安下、王大水打个手势,示意他俩出帐篷。 帐篷外站着二十几名持枪士兵,立着一匹气宇轩昂的白色军马,皮毛上浮着颗颗红珠,竟是血迹斑斑。王大水将何安下拉到旁侧,神秘地说:“那是宁夏产的汗血马,汗水是红色的,如血一般。此马极为狂傲,不是身具贵气的人骑上去,拼死也要掀下来。看来董安不是常人,当今军阀混战,四海不宁,老百姓都等着一个能坐稳天下的人。” 何安下:“说不定就是董安?”王大水惶恐地晃着脑袋,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何安下想到了段远晨,那也是个自诩为天子的人,不知他有没有配好草药,化出体内的面糊? 未等多久,董安从帐篷出来,大痴随后走出。董安扶大痴上马,自己挽马缰步行,一脸恭敬。汗血马只在大痴落座时嘶叫一声,随后便乖顺了,放平了脖子,一步步走得小心。 大痴在马上作了个手势,何安下与王大水跟入队伍,一群人向山下而去。 董安军纪严明,无人言语,一队人步伐整齐,静静而行。看王大水脸色,似憋了一肚子话,却被军队的威严震慑,不敢说出。 转过山坳,道路不再平整,是几百米碎石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马靴不适合步行,董安便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脱去马靴,换上胶底军鞋,整个队伍停下等他。 王大水终于有了说话时机,对何安下道:“如果董安是天子,法师便是国师。”话音未落,一声枪响,彻谷轰鸣。 士兵纷纷举枪,簇拥在董安周围。何安下看到大痴法师仍直直坐在马背上,任马前行。马行了十几步后,大痴法师跌下来,软软滚了几下,便不动了。刚才那枪竟是冲他开的。 何安下猫腰奔过去,见血湿了法师的整个胸口,已是活不成了。王大水也奔了过来,见状大叫:“法师不该坐马,董安的敌人把法师当做了董安!” 枪声大作,打得路面碎石爆出火花,繁星点点。 敌人在高处。 何安下与王大水卧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由于跑出了队伍,枪没有打他们这里,士兵们团缩的地方则如沸水,密集地落下子弹,溅出数十股血柱。 不多时,士兵们便尽数瘫倒,静得像一块块肉砣。上方的子弹仍旧打下,持续了五六分钟方停下来。何安下抬起头,趁着月光,见山岩上站起一队戴鸭舌帽的特务。 他们拿着短把卡宾枪,飞跑下山坡,从士兵尸体中扒出一个血淋淋的人来。汗血马在枪响后,躲到一片岩石后,此刻却跑出,冲那血淋淋人的连声哀鸣。何安下知道,那一定是董安。 董安被架起,卧到马鞍上。从他后背的细微起伏看,尚有呼吸。 一个特务赶到何安下、王大水跟前,晃了晃手枪,他俩急忙高举双手站起。他俩被押到一个身材瘦小的特务跟前,那人作了个手势,要两人退到岩石边,然后举起了卡宾枪。 这是要枪毙,王大水高喊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面部痉挛,已呈死状。何安下紧闭上双眼,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个人是我朋友。” 何安下睁眼,见段远晨头戴鸭舌帽,正伸手指着自己。还没来得急张口唤他,王大水的已高喊起来:“我认识你三年了,我也是你朋友!” 段远晨瞟了他一眼,对瘦小的人说:“算了。”瘦小的人垂下卡宾枪,段远晨走到大痴尸首前,一脚踢上去,大痴尸体晃晃,脑袋歪在一旁。 段远晨:“什么人?”何安下答道:“一个和尚。”段远晨:“他背后有什么官场关系?”何安下:“他刚自莫干山出来,董安是他的第一个关系。” 段远晨舒了口长气,哼一声:“跟我走。”向身后挥手,招呼众人下山。何安下背上大痴尸体,跟着走了。 何安下看着走在前面的段远晨,心中升起寒意,他不再是神叨叨的那个人了,变得果断无情,似乎在某种情况下,可以杀掉所有人。 段远晨边走边跟身边的人说话,说了七八句后,他停下等着何安下走来。何安下背着大痴,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旁,他与何安下并肩而行,问:“背着他干吗?” 何安下:“这是我尊重的人。” 段远晨没有追问,从怀里掏出烟盒,挑出一根,点着吸起来。烟味清醇,应很高级。他观察到何安下鼻翼蠕动,笑道:“烟丝要以美酒熏制,这是特制烟卷,用的是欧洲最好的白兰地。” 何安下:“能享用到这种东西,你一定身在一个特别的组织。”段远晨深吸一口烟,轻声道:“小兄弟,我拿你做我徒弟看,所以不瞒你。我是中统第七情报组组长,扮成修行者,是为了监视党内高官动向。” 两人无言地走出二十余米,何安下开口:“你在养鱼塘边说的话,都是耍我玩的?”段远晨:“山中寂寞,容易深思多想,那些话是我的真实想法,但戴上这顶鸭舌帽后,便觉得荒唐了。我只是一个有着层层上级的特务。” 特务们穿的鞋不像士兵般统一,在碎石子上走出各样的声响,空谷回音,像是怪异的乐曲,其中的高音是马蹄声。望着董安血迹斑斑的背影,段远晨虚声道:“此人胆大妄为,若羽翼丰满,必是天下祸害。他死之后,我也可离开此山,我心里有了接替我的人选。” 何安下没接他的话茬,段远晨等了半晌,终于自己说出:“高人赏识你,你比我能刺探出更多情报。”何安下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俩还有情谊,就不要拖我下水。”段远晨叹道:“人各有志,我不勉强。” 转过一座山,段远晨喝令队伍停下,牵马向路边树林走去,他回头以莫测的目光扫了何安下一眼,道:“你也一块来吧,看我了却一件冤冤相报的旧事。”何安下将大痴尸首转给了跟在后面的王大水,随着入了树林。 入林未深,便闻到一股怪异味道,介乎于烂鱼的腥臭和中药的药香之间的味道。何安下蠕动着鼻翼,发现眼前是一片淤黑的沼泽。 段远晨笑道:“身陷沼泽,越挣扎沉得越快,使不出一点力地死去,是最恐怖的死法。但据我在山中多年的观察,发现有沼泽的树林,空气往往新鲜,所以沼泽等于人的肺,它可以吐故纳新。” 段远晨松开缰绳,走到何安下跟前,正说着话,忽然反手一抽马臀。汗血马受惊,向前急奔,无声陷入沼泽,转瞬间只剩下半个身子。 马嘶如泣,董安没有丝毫反应,他身体折在马鞍上,垂着的头和双腿已沉入淤泥,仅有后背露出,后背上仍有着微小的起伏,说明还有着呼吸。 何安下:“何必如此?”段远晨:“上级下令不留他的命,他身中六枪,原本也是活不成的。” 董安的后背消失了,距原后背位置一米处的泥面有着波动,那是沉下去的马头在做着最后的摇摆。片刻,泥面平整如镜。 段远晨蹲下,掏出烟盒,抽出根烟,在烟盒上敲打了两下。他望着董安消失的地方,喃喃道:“你的祖先将我囚禁在烂泥塘,你也该尝尝这个滋味。” 何安下猛然想到,董安鼻如悬胆,眼如飞燕,正是周天子相貌。 火苗亮起,段远晨点燃烟卷,吐出一口淡蓝的雾气。 第四十一章、千年灵芝 道路上等待的众特务,见到何安下一人自丛林走出,说段远晨留在林中要处理一件千年事务。古怪的话后,还有古怪的行为,他背起尸体,走向一条陡峭的窄路,要离群而去。 众特务持枪喝住他,他却全然不顾,只是回头对王大水说:“你不跟我走么?”王大水回答:“段远晨需要个接替他的人。我虚无缥缈得太久,特务工作具体生动,会令我感到幸福。” 说得众特务一阵迷茫,缓过神来,见何安下已走上那条陡峭山道,几步隐入树丛。 只听了形意拳拳理,身体已自发地启动,脚踝的肌肉壮实起来,小腿肚里的筋腱枪杆般一探一抽。在高坡度的路上行走,需要一对能撑住劲的脚踝。 噢,我有着强健的脚踝。我的心,如果像脚踝般强健…… 天亮前有一段格外阴冷的短暂时间,偶有鸟叫。不知去哪里,不知做什么,人能否如天一样有规律? 天亮时,何安下背着大痴的尸体,登上峰顶,见山势直铺向远方,深绿色丛林隔几百米便有一棵高树,这些高树给了丛林威严的阵势感。万物中都有出类拔萃者,出类拔萃者改变了族群的性质。 何安下看向远处的一棵大树,明白自己入林登山,是要埋葬大痴的尸首。这棵大树主干挺拔,枝叶撑起成盖形,如古代战车的顶幡。在这样的树下,等佛的大痴应能安息。 目测了到达树的距离,何安下背着尸体下坡。天色大亮,鸟鸣渐弱,行出五百米后,何安下感到大痴的尸体温热起来。他想,那是自己的热量,由于紧贴着尸体,后背不好散热。 大痴的两条胳膊从何安下左右肩膀垂下,随着何安下的步伐晃动。行到冠如车幡的树下,何安下直起腰,松开搂着大痴两腿的手。大痴的脚慢慢滑落,尸体是站不直的,他准备等大痴的脚一落地,便迅速转身,搂住大痴的腰身。 何安下的身体没有转过来,因为大痴的脚落地后,便站直了身体。 大痴的右胳膊从何安下的肩膀上抽走,三五秒后,又从肩膀上探出。手握成拳,打开,是一颗带血的子弹。 何安下道一声“师父”,转过身来。 大痴胸口的血迹已干,失去了鲜红本色,旧袈裟像沾了片脏水。布料上有一个破洞,泛起毛边。 大痴脸色惨白,牵强一笑:“不要问我是活是死,解释起来会很麻烦。” 他的身体明显虚弱,何安下将他扶到树下躺好。睡了两个时辰,大痴侧身张眼,盯着三十米外的草丛。那是半米高的宽叶草,结着暗蓝色的细小草籽,不知是什么品类。 有风吹过,何安下发现草根闪了一下光。在大痴眼神的授意下,他跑过去,搜索草丛,拣出一个银镯子。 银镯子光滑晶亮,未经过日晒雨淋,应是有人刚刚掉下的。大痴将镯子握在手中,置于胸前,平躺着再次睡去。 正午时分,大痴醒来,侧身向三十米外的草丛望去。一分钟后,草丛自内被拨开,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前额的头发狠劲地向后梳去,在后脑勺结成一个苹果大的发髻,这是老太太们的发型,不料出现在小姑娘身上。 她的衣着款式也格外老气,灰衫黑裤,没有花饰。她弯腰在地上寻找,很快发现了树下有人,远远喊着:“喂,你们看到一个银镯子么?” 嗓音甜美脆亮。大痴点了下头,何安下高喊:“拾到了!”她泛起笑容,美得无法形容。 她连跑带蹦地奔过来,年轻姑娘的活力震撼人心。何安下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身影,不是灵隐寺中的求子少妇,却是雀楼里狐狸精附体的姑娘。 她向大痴伸手要镯子,一段白藕般的小臂滑出了袖口。大痴将镯子扣在胸口,道:“镯子上刻有铸造日期,在五十年前,是你奶奶留给你的?”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不是不是,是我十四岁时,妈妈给铸的。” 何安下惊叫:“你已六十四岁?”她转向何安下,甜甜地说:“怎么!你一点没看出来么?”何安下苦笑着摇摇头。 她懊恼地蹲下,两手按着左右太阳穴,说:“我真恨我自己。孙子都显得比我大,太给他们丢人啦。有时候,我恨不得找块石头啃两口,先把满嘴的牙崩掉!” 她裤子宽大,在蹲着的姿势下,仍能绷出圆滚的臀形。何安下避开目光,见她拾起了脚边石头,忙说:“千万不要。” 女人总有爱美之心,她也不是真啃,甩手扔掉了,楚楚可怜地望着大痴,道:“给我!”大痴将镯子收入袖中,缓缓说:“你不是六十四岁,而是一千岁。” 女人吃吃笑道:“和尚真会开玩笑。”她眯起的眼睛弯如钩,单纯的小姑娘霎时有了少妇的春情。 大痴坐起,右手置于右肩前,中指如环。女人变了脸色,忙跪倒,连磕响头,直磕得前额淤青,方直起腰身。何安下看着颇为不忍,对大痴说:“师父,兽类成精很是艰难,只要她有一丝善心,就饶了她吧。” 她却急了脸,转向何安下,厉声说:“小师父!我可不是小猫、小狐狸变的!”大痴温言道:“我知道,你是一株千年灵芝。” 她消了火气,转向大痴,凄楚地说:“我也知道您受了伤,急需补品。您躺在树下以等佛之力,诏摄此地药材。我是最好的药材,不得不现身。但我早脱了草木之形,修出了真正的人身,四十三年前跟一个叫李涛的村民结婚,已有五个儿女,两个孙子了。求您可怜可怜我吧。” 大痴冷笑一声:“天下草木,本是任人食用的。就算你修成人身,也可以用幻术,将自己变成一株灵芝。” 她哽咽道:“师父,那可是吃人呀!”大痴阴了脸,不再言语。她双眼含泪,咬得嘴唇滴血,终于叹了口气,两手伸到头顶上,缓缓并拢。 千娇百媚的女人消失了,地上出现一株植物,叶片肥硕,色泽深红。 大痴示意何安下摘过来,何安下刚一碰触,便缩回了手。叶片是女人肌肤的质感。 何安下的手再也伸不下去,大痴眼白如寒冰,示意何安下让开,右手划出一个圆圈。灵芝破土而出,飞箭般射入大痴中指环内。 大痴捋直了灵芝叶片,置于鼻前,深深吸了一下。何安下惊讶地发现,他惨白的脸有了血色。 大痴扬手一抛,灵芝落地滚成人形,依旧是十六七姑娘。大痴虽仍气虚,却比刚才说话多了底气:“你是千年神物,所发药香,已足够我恢复元气。” 她:“多谢师父不杀之恩。”轻欠腰身,道了个万福。何安下没料到女人的行礼,竟可以如此好看。 大痴缓缓道:“你就做我的第四个徒弟吧。你以后修此手印。”他二小指交叉,屈在掌心。随后二食指顶端钩住二小指顶端,二大拇指并押二食指中节纹上,二无名指直竖并齐,二中指绕到二无名指后,四个指头并齐。 她眼光闪亮,两手在胸前结出了手印。大痴嘱咐:“这叫女印,结印时需双腿盘坐。永不要轻视女性,得到女性相助,方能圆满成佛。此印具女性美德,持此印便等同于佛,傲慢无比,随心所欲。” 她盘起双腿,在地上坐好,大痴音调忽然高昂:“傲慢如下,随我念诵——诸佛长生我亦长生,诸佛成道我亦成道,诸佛度人我亦度人,诸佛化身我亦化身,诸佛放光我亦放光。” 她音如黄鹂,念完后,引起一片鸟鸣,似那一番话余音不绝。 大痴放轻声音:“随心如下,跟我念诵——能施即施,能割即割,能修即修,须成即成,须破即破。” 她咿呀地念完,淌下颗泪来,道:“我现在已是人身,以前做植物时的修炼体验都不管用了。你走后,我遇到修炼上的困境,又找谁说呢?” 大痴:“傻丫头,人与植物有何区别?我再多传你一个手印。”他合并两手腕,以二无名指于中指、食指间出头,二中指二食指顶端相抵,四个指头聚齐。随后二大拇指压在二食指上节纹位置,二小指并头直竖。 她照作出来,现出柔美笑容,道:“我怎么一结此印,便觉得愉快?”大痴含笑道:“这叫芽印,模拟植物发芽的状态,可修炼顶轮气脉,人的头部虚空有一个气息构成的经脉,如轮子状。植物顶轮成就,方能破土发芽——人也一样。” 她面色红润,深深道了个万福,忽然右手按住左肩,转身一甩,整条左臂自袖口飞出,落在大痴身前地面。 她:“供师父疗伤。” 大痴默然垂头,何安下叫道:“你只剩一条胳膊,如何结手印?”她浅浅一笑,道:“我的心里有,便结成了。过五百年或六百年,这条胳膊会再长出。你就不必操心啦。” 大痴抬头,泛起笑意,将银镯子扔出。她单臂灵敏接住,行礼告辞。 她小跑而去,间有蹦跳。怎么看都只是个活泼的小姑娘,没有千年道行,没有身体伤残。 落在大痴身前的胳膊,化成了深红肥硕的叶片。 第四十二章、大西洋神族 大痴自地上站起时,拒绝何安下的搀扶。他跌倒三次后,终于立住,腿部剧烈颤抖地迈步,状如初生的牛羊。 牛羊降生后,三分钟内完成站立,五分钟内完成奔跑,因为世上还有虎狼。 大痴与何安下穿越丛林时,何安下问:“您不想问问董安的情况?”大痴:“不必问,他一定死了。” 何安下:“您用神通力测出来的?” 大痴:“不必测,我的生活经验足够判断。” 大痴越行越快,何安下勉力追随,其间有一段简短对话。何安下:“去哪里?”大痴:“平定天下的人已死,我们去哪里都是一样。乱世里只有乱走,快快。” 走了二十五天,到达莫干山。 这是大痴七年修炼的地方,他在一个岩洞中由青年人成为了中年人。岩洞口部沿伸五十米,便是他活了七年的范围。岩洞口有多道垂下的钟乳石,犹如寺庙大殿内悬挂的彩幡,影响风的走向。 在清晨和傍晚,会有山风吹入,在这五十米范围内形成回旋,带走灰尘和浊气。风是他的清洁工。 五十米之外,不知深远到何种程度,每天都会有三两声雷鸣般的嗡响。大痴告诉何安下,那是龙的叫声,龙罪孽深重,所以是鳞甲之身,但龙的智慧比人类高,龙宫中的佛经比人间佛经高明九倍。 这里隐藏着一条龙,雷鸣般的嗡响是它看佛经时发出的赞叹声。何安下:“你可以培养它做天子。”大痴:“龙和天子是两个概念,就像狼和狗,狗是狼变的,但已是另一个物种了。人们无法把一头狼驯化成狗,我也无法将龙培养成天子。天子和狗都需经过几万年的人性熏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到。” 大痴给何安下规定了每日的练功时间,早晨四点钟坐两个小时,中午两个小时,子夜十二点两个小时,其他时间则都在睡觉。 昏昏沉沉过去三个月,在冬季的一个早晨,何安下觉得身上有了使不完的力量,大脑格外清醒。三个月来,恍惚记得吃的是一种核桃大小的山果,山果皮为棕色,肉为绿色,里面有密密麻麻的黑籽,滋味酸楚。 剥下的果皮,每日由风带出洞外。何安下问山果的名字,大痴说叫龙珠,当年秦始皇派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去日本诸岛,要寻找的长生不老药便是它。护送徐福的一千侍卫是福建人,他们到达日本后找到龙珠,却发现福建早有此物,人不吃,是山中猕猴所吃,所以叫做猕猴桃。 耗费巨资,找的却是猴子的食物,无法回国向秦始皇交差,这一千五百人就此留在了日本。 然而猕猴桃确与修炼有关,它非仙药,是修炼者的食品。猕猴桃不是天然植物,由远古时代的修行者配种而成,一直秘传。其生长迅速,需水不多,一株可供人四季食用。日本在古代被称为“蓬莱仙岛”,古修炼者渡海到那里修炼,所以山间留有猕猴桃。福建山区的猕猴桃,也是远古时代的修行者遗留下的。 猴子不是人类的祖先,而是远古人类的宠物。猴子善于模仿,所以身上留下了人类祖先的痕迹。比如双腿盘坐,是远古修炼者的练功方式,一度失传,后世修炼者从十三只北印度猴子身上重新学到了这一坐姿。 猴子吃猕猴桃,也是模仿上古修炼者。 何安下:“人不是从猴子变的,哪是什么变的?”大痴:“人是由人变的。不是进化来的,而是天地直接生成的。”社会上流行达尔文的进化论,以求在内忧外患的压力下,激发国民的奋斗精神——何安下有所耳闻,问:“世上说,物种进化是由低级到高级,总有一系列低级的动物做铺垫。” 大痴:“你光知道动物的进化,不知道天地也在进化,天地到了高级时刻,人就生成了。” 大痴的猕猴桃种在洞外七十米处。何安下从此负责每日摘果回洞。因为树根下埋了特殊法器,此株猕猴桃在雪天也能生长,一夜结三十个果,那便是大痴与何安下一天的食物。 阴历十一月二十三日晨,何安下出洞摘果,看到远方山路开着一辆军用吉普车。山中只有土路,虽然相隔遥远,仍能看出吉普车的颠簸。 当吉普车拐入一弯山坳时,何安下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十秒钟之后,他确定那不是现实的声音,而是鸣响在他的头脑中的声音。似乎是音乐,然而微小得辨不清曲调。 随着头脑中的音乐,他向西侧树林行去,顾不上荆棘,直行出七八百米,见到一棵巨大杉树下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的门帘为蓝色锦缎,边沿为金线所绣,闪着一圈黄光。 车外站着一个人,红袍光头,依稀认得是罕拿活佛灌顶仪式上唱诵的小喇嘛。何安下急忙奔过去,向小喇嘛行礼。小喇嘛面无表情,深灰色的瞳孔如冻结的冰面,他手里持着一根绳索,绳索一头是铁刀。 何安下出于本能,向后退了一步,铁刀无声地擦着他的下巴飞过去。小喇嘛一抖绳索,铁刀回到手中。 铁刀尾部为钩状,这是青海牧民的餐刀,刀尾可勾出牛羊的骨髓。而在佛教密宗而言,这是降魔的刀。 当刀第二次袭来时,尾钩对着何安下的右眼。何安下在瞬间产生了五六种应对方案,此时马车内响起一声低喝,刀打了个空旋,飞回小喇嘛手中。 马车的门帘掀开,露出罕拿活佛硕大的头颅。罕拿:“你是受过我灌顶的人。”何安下惊喜道:“您还记得我!”罕拿:“不记得,但你身上有我的气息。” 罕拿作个手势,小喇嘛将钩刀系于腰际,赶过去搀扶,何安下急忙也跑了过去。两人将罕拿扶下马车,罕拿一手擒着小喇嘛脖颈一手擒着何安下脖颈,向前行出了十几步。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似乎有光,何安下感到自己的颈骨被照得雪亮。 通过树枝的缝隙,可见到远处山路上开着一辆军用吉普车。 罕拿眯起眼睛,胸腔中有了沉沉的声响,然后手掌从两人脖颈撤离,二手合掌,以头指、无名指掌中相钩,挺出小指、大指、中指。此时发生了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远处山路侧面的岩石突然倒塌,将吉普车掩埋。 说倒塌,并不准确。其情景更像是从山体里横着伸出一把叉子,将吉普车叉住,然后这把石头的巨叉,将吉普车压入地下。 细辨罕拿所颂的声音,竟是“嗡-玛尼达里红-啪吐”,那是大痴教给自己的大随求咒。罕拿看到何安下惊愕的表情,浮现出慈祥笑容,道:“你记住了?以后遇到危难之事,结此手印颂此音声,护法神玛哈嘎拉便会现身相助,他的武器是一柄钢叉,可刺破障碍、诛杀邪魔。” 何安下:“汉地禅宗供奉的大随求菩萨,也是这一咒音。”罕拿双手合十,恭敬说:“玛哈嘎拉是佛教第一护法神,无处不在,汉地必会有他的化身,只是我不知他叫了大随求。” 何安下讲述了自己学大随求咒的经历,听到大痴所住山洞的情况,罕拿表示去看看,吩咐小喇嘛将马车赶到树丛深处隐藏。 何安下问:“大师在躲避什么人?” 罕拿叹道:“阿修罗。” 阿修罗是嫉妒心极盛的精怪,天神、畜牲、饿鬼都有具体区域,不会相互干扰,而阿修罗没有自己的区域和形体,在天界、地狱、野兽界都有阿修罗,人间也有阿修罗,会引发人类大规模的自相残杀。 罕拿没有继续解释,何安下认为他受到了某个军阀的迫害,至于为什么会逃到莫干山来,罕拿也未说。他原本有十多名随从,现在只剩下了一名小喇嘛,杭州不知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虽需要扶人脖颈,罕拿却行走如飞,很快到了大痴岩洞。 大痴不在洞中,洞深处响着雷鸣般的嗡响。往日三两声便停止,今日则连绵不断。罕拿看着黑暗的深处,脸色郑重,道一声:“扶我坐下,我要歇息。” 小喇嘛解下自己的红袍,铺在地上,供罕拿躺卧。罕拿倒下后,便响起了沉重的鼾声,洞深处的鸣响顿时弱了,若有若无,似乎龙也不敢干扰他的睡眠。 小喇嘛赤着上身,神色紧张地守在洞口,手中紧握着降魔的钩刀。何安下有不详的预感,周身肌腱在骨头上抻拉着,如在树枝上爬行的肉虫。 太阳落山后,洞下丛林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洞内则由于角度关系,可照入月光,随月亮升高而逾来逾明。 照入洞内的月光一寸寸延伸,进展到罕拿躺卧处时,小喇嘛解下腰间绳索,轮了起来,勾刀的破空之声,犀利惨绝。 约过了半个时辰,洞口地面出现了两条影子,何安下望去,见洞外站着两个穿黑色雨衣、戴皮革礼帽的人,晴天却穿着雨衣,说不出的怪异。 小喇嘛的绳索抡了过去,两人没有任何反应。钩刀毫无阻碍地削到了一人头上,那人仍呆呆不动。 皮帽滚落,露出黄灿灿的头发。小喇嘛的钩刀第二次飞过去,那人向前迈出一步,处在阴影下的五官显现出来,瞳孔碧蓝,竟是欧洲白种人。 两人迎着小喇嘛跑来,一人身形一晃,抓住了绳索顶端的钩刀。小喇嘛不与他拉扯,从腰际抽出一把牛耳尖刀,顺着绳索刺了过去。 抓绳索的人猛然停住,吸引了小喇嘛的注意力,另一人趁机将小喇嘛抱住,然后像将孩子抱上床般,将小喇嘛轻轻放在地上。 小喇嘛平躺在地,无声无息,牛耳尖刀插在小腹肝部。 两人掸掸雨衣,并肩走向洞口。何安下站出洞口,两人缓慢走近,作手势要何安下让开,何安下摇摇头。 两人第二次作出叫他让开的手势,何安下刚要摇头,两人已欺近身来,原来手势是干扰注意力的骗招。 一人抱住何安下的左腿,一人搂住了何安下的胳膊,他们的力量大得惊人,向相反方向扭转,似要将何安下整个人撕裂。 何安下想起段远晨说过形意拳内含枪意,淡忘了两人,提起一杆意念的大枪,对着上空月亮一枪刺去。 蟒蛇般箍在身上的手臂被震开。 两个雨衣人并不惊慌,敏捷地退后数步,彼此说了两句音调怪异的语言,双双打开雨衣纽扣,伸手入内,动作整齐划一。 两人的手同时掏出,均握着一把手枪。 我没有大痴般起死回生的法力,所能做的,只是挨上几枪后冲上去,全力击拳,我的拳力起码可以打死一个人。重要的是头部不能中枪,应以曲折路线冲上去……何安下算好冲上去的曲线,静等枪响。 此时旁侧的幽暗树林中响起了一声大吼:“等等!”走出了两个人,一人穿藏蓝色西装的高大白人,一人是穿浅灰色中山装的中国人,却是段远晨。 段远晨介绍身边的白人:“这是德国人类学家贝尔格先生。”何安下拱手行礼,贝尔格也行了中国人的拱手礼。段远晨指着何安下,道:“这是我朋友。” 贝尔格向两个雨衣人摆摆手,两人垂下了枪。 段远晨:“我跟他谈。”贝尔格点了下头,段远晨走近,伸臂搂住何安下肩膀。手指刚落在肩头时,何安下抖动了一下,但没有做出反击,还是任凭段远晨搂住。 段远晨露出满意笑容,搂着何安下,行出十几步,说:“一年前,党内数位高级官员访问德国,得出一致结论,德国的法西斯制度最适合中国。一年内,我们已开始推行此制度,五个月前德国党卫军派考察队到中国的青海,三天前他们去杭州拜访罕拿活佛,结果罕拿潜逃了,我的职责范围就是浙江这几座大山,前天受命协助捉捕罕拿。” 何安下:“如果伤害罕拿活佛,我便不能做你的朋友,我已决定拼命。”段远晨嘴角挂着怪异的笑,道:“不会有伤害,因为他们将罕拿视为祖先。” 青海人怎会是德国人的祖先?何安下表示难以理解,段远晨道:“我也理解不了,但他们相信神话。” 德国纳粹在崛起之初,便笼罩着神秘色彩,党魁希特勒迷恋星象术。他掌控德国后,蓄养了四千名江湖术士,作为高级智囊团。此智囊团从古代文献中发现了一个神话。 上古时代的大西洋中有一块略小于欧洲的陆地,居住着名为“亚特兰蒂”的神族,具备飞翔、透视、遥感、截肢再生等特异功能。因为地震,此大陆下沉,幸存的神族在印度登陆,流散到西藏、青海,然后向西迁移,一路与当地土著通婚,逐渐丧失了特异功能。 纯种德国人被称为“雅利安人”,雅利安是亚特兰蒂的近似音,智囊团认为这个音调证明了德国人是神族的后裔。纳粹组织招募有家谱记载的一千六百年以来未与外族通婚的雅利安人青年,经过测试,发现他们有轻微的特异功能,于是定下秘密计划,以良种选配法,逐步提纯血统,复原出亚特兰蒂人,组成神族兵团,称霸世界。 除了在德国内实施良种选配法,还要寻找当初滞留在西藏、青海的神族后裔,将其带回德国配种。党卫军考察队队长贝格尔认为,罕拿活佛地牢逃生的奇迹,证明了他便是神族后裔。 段远晨笑容诡异:“可以玩最漂亮的德国姑娘,我都希望自己是神族后裔。”何安下显出怒容,段远晨收住笑,道:“党卫军精于算计,与他们打交道,中统总是吃亏,但这次为派考察团,他们却很大方,给了中统许多优厚的交换条件,所以我受了严命,要拼死办事,直到他们满意。” 段远晨眼中闪出冷酷之光,何安下警觉,刚要做出反应,段远晨搭在自己右肩上的手已钳子般夹入肉里,扣住筋腱。何安下的右半个身体顿时失去知觉。 段远晨轻声道:“我将你视为朋友,所以给你说了事情原委,希望你能理解。我没有对不起你。”说完手一甩,像扔一个布娃娃般,将何安下扔到旁侧岩石下,向三个德国人招招手,领他们入了洞。 第四十三章、轴心物质 右臂右腿没有知觉,何安下艰难翻身,以左臂左腿爬行。 入洞后,见段远晨等四人呆站着,距离罕拿躺卧处有十几米。何安下趴在地上,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罕拿周围十几米区域的地面,竟有着水面的波澜,搞不清一地岩石,究竟是液体还是固体。 段远晨等四人正因此,入洞许久却不敢前行。罕拿侧卧,背对众人,鼾声如雷。许久,贝尔格以流利汉语对段远晨说:“不死战士。”段远晨一脸困惑,贝尔格道:“我们考证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是具有神族血统的人,他说过亚特兰蒂人是不死战士,可以形成一种生物场,抵御任何物质的伤害。” 罕拿止住鼾声,沉声道:“不死?我却要死了。”石头波涛将他的身体横转过来,面对众人,他闭上了眼睛。 十几秒后,他坚挺的鼻头忽然塌陷,皮肤登时灰暗,逐渐蜕变出一种黑红黑红的色泽,整个人犹如红铜铸就。 段远晨以颤抖声音地向贝尔格解释:“佛教管这种情况叫紫金檀体,死后有此尸变的都是大成就者。”又过了二十几秒,众人都觉得罕拿的尸体有了别的变化,究竟什么变化,却谁也说不出来。 两分钟后,贝尔格道:“他的尸体是不是缩小了一点?”众人纷纷惊叫。半个时辰后,罕拿的尸身缩成了一个成年人脚掌大小,只是两耳没有缩小,垂在胳膊旁,像是华丽的装饰。 罕拿尸身保持着这一尺寸,不再缩小,黑红的肤色开始浅淡起来。二十分钟后,红色蜕尽,变得莹白剔透。 贝尔格对一个雨衣人说了两句德语,那雨衣人走到石头波浪的边沿,伸出一条腿试探着踩下,不料落实了,与踩在固体石料上没有任何区别,于是他将另一条腿也迈了进去。 他行了二十多步,弯腰拾起罕拿的尸身。看来贝尔格要将罕拿尸身带回德国研究。 雨衣人握着罕拿,转身向回走,他刚迈出一步,下半身便陷入地面,石头波浪似乎成了液体,打了个旋涡,迅速将他淹没。 石头波浪很快凝固不动,恢复成平整的一方地面。另一个雨衣人从雨衣里掏出一个弓形器皿,折了三下,成为一把铁镐。 他奔到雨衣人消失的位置,奋力抡镐打砸地面。十分钟后,挖出了一米深的大坑,但他的同伴却不见踪影。 何安下知道,罕拿又一次化身逃生了。 贝尔格扫视洞内环境,作手势要挖地的雨衣人停下来,说了几句德语,雨衣人从雨衣内掏出一个长方形扁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副铁夹,经过折叠,成了一个状如羽毛球拍的仪器。 贝尔格以此仪器对着洞的黑暗深处,仪器中央的网格上有了“吱啦”的声响。雨衣人面露狂喜之色,高举两臂,叫道:“玛哈嘎拉!玛哈嘎拉!” 何安下奇怪德国人怎么会叫佛教护法神的名字。贝尔格作个手势,制止雨衣人的喊叫,走到段远晨跟前,说:“段先生,你不必跟我们了,我俩要到洞深处探寻。”段远晨惶恐地说:“我受命照顾你们,不能离开半步。” 贝尔格阴了脸,道:“涉及我国机密,你不便在场。”段远晨:“你国机密?可这是中国的地方,我要负责的。” 贝尔格使了个眼色,雨衣人的手枪对准了段远晨。段远晨看着雨衣人,笑道:“你是有严格家谱,一千六百年未与外族通婚的雅利安人吧?你有着轻微的特异功能?” 雨衣人点了点头,他的五官有着完美的比例,皮肤白皙,如东方人般细腻。段远晨脸色一冷,猛然扑过去,张嘴叼住了枪管。 段远晨哼道:“开枪!”雨衣人扣动扳机,枪响清脆,洞深处传出暧昧回音。段远晨的嘴仍叼着枪口。 何安下却看到,在开枪的一瞬,段远晨的嘴离开了枪口,他侧头闪过子弹,然后重新叼住枪口。 雨衣人怒吼一声,连开五枪,段远晨的嘴似乎始终含着枪管,但子弹却打到了对面的石壁上,弹眼清晰。 贝格尔拍手鼓掌,段远晨吐出枪管,道:“我没有特异功能,但我有功夫。相信我,我可以保护你们。” 贝格尔笑道:“我们合作!”他向段远晨伸出了手,摆出握手的姿态。他的手上戴着皮手套,可能觉得戴手套与人握手,不礼貌,于是他用左手摸到右手手套口,准备脱下来。 他的左手在右手手套口提了一下,段远晨感到左腿有一种冰冻的感觉,然后听到了彻耳的枪响。 何安下看到贝格尔的手套中指顶端破裂,冒着青烟。手套内应该藏着一把袖珍手枪,段远晨左腿插上了一个微型针管。 虽然段远晨迅速将针管拔出,但挣扎几下,还是倒在地上。 贝格尔道:“我没有功夫。” 段远晨:“但你会欺骗。” 贝尔格:“不得已。” 段远晨点头,表示谅解。贝尔格瞥了一眼雨衣人,向段远晨说:“我与这个青年一样,有严格家谱证明,是一千六百年未与外族通婚的雅利安血统。我和他有轻微的特异功能,眼睛可以夜视。” 段远晨:“看清黑暗中的东西,通过武功训练也可以做到。我所修习的拳术,甚至可发展出蝙蝠的功能,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 贝尔格:“那是放大的触觉。汉人不是神族后裔,却有许多奇妙的方法,可以达到近似神族的功能,但我们更推崇天然。等我们征服世界,再来研究汉人。” 段远晨瞳孔放大,呆呆地看着他。 贝尔格:“你所中的是深度麻醉药,近似于死亡。好好体会一下吧。”段远晨闭上眼睛,如冬眠的动物般缩紧全身,就此不动了。 贝尔格看向何安下,何安下的右半个身子依然没有知觉。贝尔格抻拉了一下手套,一个蓝色针管立在何安下肩头。 何安下忙拔针管,贝尔格摆摆手,说:“不要!药水很贵的。”他一脸温和,就像你多年的老朋友,向你提出善意的建议。 何安下愣了下神,还是拔下了针管。针管已空,贝尔格发出友善的微笑,表示遗憾地摇了摇头。他转头看向雨衣人,两人都流露出慎重的表情,从领口掏出了十字架项链,垂在胸前,然后并肩向洞穴深处走去。 他俩隐入黑暗,何安下呆呆看着,感到大脑越来越迟钝。段远晨却展开身体,坐了起来,向何安下晃了晃手中的针管。 段远晨:“洞中危险。有了这东西,他们的死活,就与我无关了。”半晌,何安下嘀咕出一句:“老狐狸。” 段远晨哈哈大笑,看来他的武功抵御住了麻醉药。他在何安下身上点了几个穴道,何安下的右半个身子恢复知觉,头脑也清醒了几分。 何安下:“洞中有何危险?”段远晨:“虽然他们对我们保密,但中统早已获得情报,他们来中国,寻找神族后裔是次要任务,主要任务是寻找一种叫轴心物质的东西。” 德国与意大利、日本的联盟,名为“轴心国”。这一名字隐藏着纳粹内部一个神秘信仰——世上存在着一种轴心物质,具有瓦解和重组一切物质的功能,找到它,便可以迅速改变世界。它的德语发音叫“玛哈嘎拉”。 何安下惊叫:“这是佛教护法神的名字!”段远晨思索半晌,道:“也许同样的东西,佛教认为是神灵,纳粹认为是特殊物质。” 两人不由得产生好奇,都转头向洞深处望去。洞深处暗得丧失了深度,如一堵黑色墙壁,寂静无声。 许久,段远晨叹了声:“德国的东西,还是厉害。”说完倒地昏迷。他未能全部清除掉体内的麻醉剂。 何安下也脖子一软,扑在了地面。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能让他们得到轴心物质。”何安下以残存的力量,将两手拼在一起,构成了状如叉形的玛哈嘎拉手印,对向洞穴深处。 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洞穴深处有了雷鸣般的嗡响。 第四十四章、青龙 何安下醒来时,段远晨仍在昏睡。 洞中光线充足,已是第二天中午。洞内站了三十几个穿黄呢军装的士兵,地上摆了两副担架,分别盛着贝格尔和雨衣人,正在吸着小罐氧气。 大痴不知何时已回到洞中,坐在担架旁的马扎上,正在跟一个穿浅蓝色长衫的人说话。那人剃光头,头顶有一层青色发根,下巴刚挺,咬肌发达,虽穿长衫,丝毫不能掩盖凛凛的武将之气。 大痴:“佛教讲众生平等,有无神通力,在于个人德行,而不是血统,党卫军执着于血统,是邪见。” 长衫武官:“对于党卫军寻找的轴心物质,大师有何高见?” 大痴:“轴心物质,便是中国人讲的气,党卫军将其错认为有实体的物质,也是邪见。轴心物质无处不在,否则万物便不能成形,怎么会藏匿在一个洞穴中,与世隔绝?” 长衫武官侧头思索。 贝尔格摘下口鼻上的氧气罩,叹了声:“如果轴心物质本是妄想,我便无法回德国了。”大痴:“中国历史上出过相似情况,徐福奉秦始皇之命去日本寻找不死药——龙珠,却发现龙珠只是食品,也无法回中国了。” 贝尔格声音颤抖地说:“他后来怎样?” 大痴:“留在日本,自寻活路。” 长衫武官:“贝尔格先生,你可以留在中国,我聘你作顾问。” 贝尔格摇摇头,看着另一个担架上的雨衣人,问:“你的意思呢?”雨衣人摘下氧气罩,道:“轴心物质就在洞中,我们的仪器上有显示。并且我们受到了轴心物质的袭击。” 贝尔格:“可怜的孩子,我们错了。在我晕倒前,已闻出那是沼气。我们是被最普通的毒气熏倒的。” 雨衣人碧蓝的眼睛中流出了眼泪。不管是何人种,有着怎样不同颜色的瞳孔,流出的眼泪却都是一样的,无色、透明。 雨衣人:“不,我要回德国。” 贝尔格:“寻找神族后裔和轴心物质的计划书,是我写的,共有两千页。看我的报告,元首三夜未睡。你觉得我还能回去见他么?” 雨衣人:“那我该怎么说你?” 贝尔格:“说我死了,在寻找轴心物质时,被沼泽吞噬。” 雨衣人嗯了一声,重新将氧气罩捂在嘴上。 贝尔格惭愧垂头,习惯性地抻了抻手套。 一声枪响,震彻洞中。众士兵纷纷掏枪,长衫武官大喝,众士兵迅速安静,随着他的手势,大家看到贝尔格的手套上冒着青烟,雨衣人的额头有个血洞。 贝尔格的手套枪这次射出的不是麻醉剂,而是一颗真子弹。 长衫武官:“贝尔格先生,何苦?”贝尔格:“我的国民对元首崇拜近乎狂热,只要他回国,感染到大众情绪,就说不出假话了。” 长衫武官:“中统该如何向贵国使馆做报告?” 贝尔格:“身陷沼泽。” 长衫武官:“你可以做我的顾问。我会在南京给你找一处隐秘的住所。” 贝尔格:“顾问免谈。青海是我到中国的第一站,我喜欢那里的荒凉,有亚特兰蒂祖先的气息。我打算去那里,自求生路。” 长衫武官作了个手势,士兵们抬起担架,将贝尔格和雨衣人尸体抬出了洞。段远晨从地上翻身而起,向长衫武官堆出了满脸笑容,高喊一声:“浙江区第七情报组组长段远晨,向长官报道!” 长衫武官不置可否,段远晨点头哈腰,随士兵们出了洞,搞不清他是恰好惊醒,还是一直在装睡。 长衫军官两手抱拳,向大痴行礼,道:“多谢大师指点,就此别过。”大痴:“不必告别,我做你的顾问。”长衫军官两眼一亮,道:“我以为大师方外之人,不会……当然很好。” 大痴:“我要对我的徒弟做些交待,请等我片刻。”长衫军官如电的眼光扫向何安下,略一停顿,转身出洞。 大痴走来,伸手,将何安下扶起。他带何安下走到一个垂下的钟乳石后,道:“中统由陈大先生、陈二先生执掌,近年来陈大先生已走上政坛,清洗了自己的特务身份,陈二先生实际掌权。中统成立年深日久,大特务各成龙虎,贪赃枉法,所以两位陈先生在本族侄子里陪养出一个人,来制裁中统内部人员,他被人暗叫作钝刀陈。” 何安下:“钝刀?说明他办事不利?” 大痴:“不。钝刀割肉,份外痛。他惩处某人,必将罪证搜集得详密,以理服人,让你无法推托,让为你说情的人无法张口。在这个不讲理的世道,一个讲道理的人,不是很可怜,就是很可怕。” 长衫军官站在洞口外,静如雕像。 何安下:“他是钝刀陈?” 大痴点头,道:“他在莫干山有一座别墅,罕拿活佛逃到这里,说不定原想向他求庇护。他虽只有二十六岁,却能主持公道。” 何安下:“我带罕拿回来时,你不在洞中。” 大痴:“我在,只是你看不见我。两个德国人深入洞穴后,我方离开,去了陈家别墅。罕拿自有脱身之法,不必我帮忙,我只是借此和钝刀陈搭上关系。” 何安下:“钝刀陈是第二个董安?” 大痴摇头,道:“他的秉性太刚直,只能做干将,做不了天子。”何安下:“您有等佛之力,为何屈尊给他做顾问?” 大痴:“中统已经发展到三十万人,独立于行政之外、不受司法制裁。这群人任意妄为,黎民百姓就受苦了。老天没给我一个天子,仅仅给了我一个头目。或许我有等佛之力,对苦难苍生,却只能帮一点点。” 何安下:“我相信钝刀陈是正人君子,但特务毕竟是邪门歪道,您何苦与他们混在一起?”大痴:“令恶人少做一件恶事,就是我做了一件善事。” 何安下垂头无语。 大痴缓缓道:“我知你不愿跟随我了,但你给我磕过头,希望你能继续修我的法。在这洞中呆三年再下山,或许你我还有见面的缘分。” 大痴两手合在胸前,交叉屈下两中指,两无名指并排压在中指中节上,两拇指、两食指成环,扣在两无名指指头上,两小拇指并立。 大痴:“这叫心印,是手能做出的最近似于心脏结构的形状。第一次带你入此洞时,我说过,龙族的智慧比人类高,龙宫中的佛经比人间精深。你松开此手印时,手指会依次弹起,心脏起搏是此动态,龙飞翔也是此动态。所以松开此印时,将感召龙族现身。” 深处响起了雷鸣般的嗡响。 何安下:“你说过,此洞深处隐藏着一条龙,那是它读经时的赞叹声。真的有龙么?” 大痴:“三年时间不要荒废,你读它的经书。” 说完,大痴转身向洞口走去。洞口射着白灿灿的阳光,大痴走入光线里,光中有一个晃动的黑影,何安下知道,那是钝刀陈在向大痴鞠躬。 洞口白光不再闪动,光色纯净,形状完好。 大痴下山了,人们都走了。 何安下转向洞穴深处,面对死寂的黑暗,结了心印,念诵禅宗开智慧咒。不是想测试龙族是否存在,而是因为心慌。 大痴提出居洞三年的要求时,自己有没有点头或是应声?似乎没有,但他一定认为我答应了。沉默便是答应。 既然答应了,便要做到。 何安下心烦意乱,无力再念咒语,松开了手印。压在中指上的三对手指逐一弹开,状如龙飞。 洞深处嗡响的音量骤然升大,一声声传来,已是轰鸣。 黑暗中有青色光亮,一条蛇般的长条身子起伏而来。此物游出黑暗,何安下看到蛇身下有四个爪子,有力地蹬着地面。 它奔跑而来,有两尺长,背脊波浪般起伏。蛇身鹰爪,正是龙的特征——这是龙的微型化身?还是一条幼龙? 它跑近,停住不动。 是一只黄鼠狼。 黄鼠狼身细体长,还有一条与身体等长的尾巴,奔跑起来,远看似蛇。它不是一般黄鼠狼的黄灰色,而是油亮的青色,呲牙凝视何安下,喉咙发出嗡响。 何安下哑然失笑,难道洞内回声,将小动物的嘶叫扩大成龙吟? 黄鼠狼盯了何安下一会,见他无动静,就遛到西侧石壁下。那里摆着二十几个猕猴桃,还有数片吃剩的果皮。黄鼠狼不动果子,吃起了果皮,吃得仔细专注。 何安下走过去,拿起一个猕猴桃,掰开,扔一半给它。它转头看了一眼,并不理睬。何安下将那半片重新拾起,剥下果皮,再扔给它。 黄鼠狼敏捷一跃,叼住了果皮,按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何安下笑道:“你很本份呀,不抢别人口粮。好,以后我吃果肉,你吃果皮。”将果肉塞入口中,觉得生活有了滋味。 何安下距离黄鼠狼已经很近了,它并不躲避,似乎做好了与何安下结伴生活的决心。何安下:“噢,对了,听说黄鼠狼的屁很臭,你可千万不要放屁啊。” 黄鼠狼一下抬起头,嘴上八根须子挺得笔直。何安下觉出这是它愤怒的表情,忙说:“抱歉。我们做朋友,不相互揭短,好么?” 黄鼠狼的胡须软下来,低头继续吃果皮了。何安下感受到友情的温暖,过一会想到:它能揭我什么短?唉,我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 洞内东壁有两床被褥,上悬着蚊帐,用一个钉子钉在石壁上,以躲避夜晚的蚊虫。被褥、蚊帐的布料高档,前山有七八座别墅,不知大痴是从哪一栋里移来的。 床铺边摆着两个瓷杯,表面画着古代亭台楼阁,杯口和把子镶有金线,是大痴用来接雨水喝的。黄鼠狼吃完果皮,跑去叼住了瓷杯的弯把,一遛烟跑入洞深处。 半个时辰后,它叼着瓷杯慢悠悠走出黑暗。为让杯口水平,它斜侧着头叼,原来杯中盛着水。 它走到何安下脚前,小心地将杯子放稳。 水清似晴空。 岩洞中的水,多含矿物质,它一身油亮的青毛,应与长期饮用此水有关。何安下:“你想让我的皮肤也变成青色么?” 黄鼠狼的八根胡须顿时立起。何安下忙说:“朋友间,开个玩笑。”拿起杯子咕噜噜喝下,水质纯净,如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般快慰。 黄鼠狼的胡须松软了,何安下友好地笑笑,忽感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一种奇妙变化。他的脑海中有一部书在慢慢地翻开,书上的字体怪异,如海螺的旋纹,但自己似乎都能看懂。 看到的是什么?懂的是什么?无法用人间的词汇表达,但确有一些道理在心中明晰起来。 第四十五章、白虎 “纵遇刀锋亦坦然,身中毒药也悠闲。” ——三年后的一个夏日,何安下发现洞内一根钟乳石上有碎片剥落,现出这一行字迹。他知道,大痴遇到了危难。 他手结心印,轻弹而开。半晌,黄鼠狼自洞深处跑出。他两手抱拳,道:“龙兄,我要下山了。” 何安下走出很久后,回望,洞口前矗立着一线黑影,空中一声闷雷,正是三年中熟悉的嗡响。 大痴现在何处?何安下相信只要下了山,他就会以某种奇特的方式联系自己。那么先去哪里?沈西坡让自己三年内不要回杭州,现已三年,扎死中统大特务的风波应该平息了吧? 杭州有一座断桥,名为断桥却可通行。断桥是断情处,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在这里洒泪而别。桥仍在,情已绝。 何安下站在桥面,看着桥上粗大的电线杆,横行而过的黑电线,想:这十多根水泥柱,坏了千古哀情。管城市建设的官员一定没经历过女人……噢,不对,他们经过太多的女人。 胡思乱想地下了桥,发现行人都不直行,而是沿边走,将桥下的路面绕出了一个圆形空场。 圆形空场直径三十多米,无人敢越入半步,造成了人为的拥挤。何安下感到奇怪,径直前行,走了两步便被人拉住。何安下回头,见是一名五十多岁的黑衣警察。 老警察:“不要命了。回来!”何安下只好退回,问出了何事。老警察向空场指指,何安下看到中央地面上用白色粉笔写了“日本领地,擅入者斩”几个字,字旁摆了一叠日元,空场边沿也用粉笔画了线。 老警察解释,一个星期前,下桥位置的路面上被人画了这个圆圈,行人以为是日本浪人酒后撒疯所为,任意走入,结果窜出一条黑影,砍杀了五个行人。 这个圆圈登时成为禁区,后来有几个不知此事的行人走入圆圈,都被黑影斩杀。这白日闹鬼的事情震惊杭州政府,特派警察守在桥头,提醒路人。 杭州警方怀疑是身具武功的日本武士在捣乱,在空场边沿密集地站上一圈警察,然后派一名警察走入中央……他依然被斩杀,上百人都看不清楚黑影是如何出现如何消失的。 老警察:“这绝不是武功,只能是来自日本的鬼魂,来专门羞辱咱们的。瞧那叠钱,咱们中国的土地是萝卜白菜,给钱就能拿走的么?” 老警察满脸涨红,额头青筋暴起。看着地面上的一叠日元,何安下冷笑:“不是鬼,是人。”老警察一愣:“怎么会?” 何安下:“当然会,因为你们从来没见过高级的武功。” 说着,何安下走入空场。 老警察惊叫一声,何安下道:“老爹,别怕。我是道士,专门捉鬼。”洞中三年,衣衫破旧,须发从未刮过,头发在头顶挽成个发髻,用一根筷子插着。想不到自己此次回杭,和第一次到杭州时一样,都是道士打扮。 何安下摸摸头上发髻,自嘲地笑笑,一步步走着。人们顿时拥过来,但在地上的粉笔印前止住。 何安下处在人围成的圆圈中,呆了五分钟,黑影并没有出现,于是何安下伸脚抹去地上的字迹,对围观群众喊:“诸位,把你们脚前的粉笔印涂了吧!” 人们迟疑着,终于有一人伸脚,其他人才逐渐伸出了脚。大家低头抹粉笔印,没有一人出声说话。粉笔印干净后,何安下拾起地上的日元,喊道:“哪位先生借我个火,把它烧了。” 众人久久没有反应,何安下知道黑影斩人的事件太过恐怖,虽涂去了粉笔印,但大家仍不敢走入圈中。 一个站在边沿的青年掏出了火柴,何安下打算走过去,却听身后响起“咔哒”一声,回头见老警察手捧一个铁质打火机走入圈中。 老警察绷着脸,没有任何表情。他走近,对着何安下手中的日本纸币,“咔哒”一声打出火苗。 火苗凑上了纸币,老警察浮现出笑容,展开了脸上数不清的皱纹。他一生卑微,一生为虎作伥,打出这个火苗,也许是他一生做过的最有尊严的事情。 纸币燃烧。围观群众仍在观察、等待,没有人出声,没有人迈过已消失的粉笔印界限。 合上打火机,老警察直起了腰。他延续着笑容,扫视围观的群众,绕场行走。他已是个老人,再没有做出英雄壮举的机会,他渴望一点喝彩声。 老警察突然后背一挺,跌在地上。 群众终于出声,却是恐惧的惊叫。他们看到白光一闪,老警察后背中刀。 何安下看到的是一个穿着与地面一样颜色衣服的人,砍了老警察一刀后,就伏在地面上,游蛇一般向自己袭来。此人速度极快,常人的眼睛不会看清。旷野中,三十米距离内冲来的豹子,也是看不见的。 此人野兽般用四肢奔跑,到何安下脚前三尺处,自身下翻出一把薄细的刀,刺向何安下小腹。 何安下感受着刀头的寒气。刀刺破衣服,点在皮肤上,即将穿肠而入。 何安下抬腿上踢,踢在刀刃上。 那人仰面翻倒在地,手中的刀刺中自己的大腿。群众方看清那是一个穿着浅灰色紧身衣,细腰宽胯的女人。 何安下的鞋头被切裂,但没有伤及脚趾。他刚才判断,刀在前刺时,刀上的力量是纵的,横面没有力量,即便刀刃锋利,也不会将鞋切得再深一厘。 判断正确。 女人以灰色丝巾蒙面,仰在地上,慢慢拔出大腿上的刀。有一人尖叫了声:“日本鬼子!”众人猛醒,骂成一片,纷纷冲入场中,无形的圆圈崩溃了。 她将被殴打致死,再高的武功也无法制止群众的公愤。何安下站立不动,看着鞋面破裂处露出的脚趾。杀人者被杀是否值得怜悯? 人们逼近,在暴力即将发生时,她做了一件事情——将自己的衣服迅速脱光,只留下浅灰色的蒙面丝布。 骂声止住了,远处风吹柳叶的声音变得清晰。这是年轻的身体,肌肤雪白,将血映衬得格外红艳。血不像是血,像是出于爱美之心,精心点缀上的饰物。 没有人能伸出打她的手。她开始爬行,人们闪开道缝,之后跟随着她。 她一下一下地爬着,隆起的脊椎骨扭出明确的线条。人群缓慢地移动,鸦雀无声。何安下观察到她各关节处的肌肉上,有着时隐时现的小坑,这是自小习武的痕迹。 一个人有力量,不在于肌肉的隆起,而在于凹陷。她身上的这些随着运动而出现的小坑,说明她在瞬间可以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并极为敏捷。骨瘦如柴的狼和豹子,有千里奔波的耐力,能扑倒体型大于自己数倍的野牛,因为它们的身上有这些小坑。 这是令人血脉喷张的女性躯体,而其本质是野兽之身。野兽很少血流如注,那是人类才有的状况。她左腿的刀伤,深可及骨,未敷任何药物,血却已经止住。 她的左腿在地上拖着,展示出了脚底。脚后根的茧子呈现出暗黄色,大拇指下的茧子裂出了一道纹,与白皙润滑的身子对照,就像是另一个人的脚。 这是一双在水田里插秧的脚。 也是一双刺客的脚。再轻便的鞋子,在光滑的屋脊上,都会成为累赘。脚趾的灵敏,是翻墙越脊时维持平衡的保障。如果她在西式舞会、酒会上行刺,脱掉高跟鞋,便可以直接奔跑。 她爬向断桥。 断桥桥头立着两只汉白玉老虎。何安下的眉毛皱紧,在他的记忆中,断桥桥头从未有过这两只石雕。 她艰辛地爬到桥头,爬到老虎下。汉白玉的色泽,犹如她的肤色,没有人间烟火气。 众人忽然眼前一花,不见了她的踪迹。 何安下看到的是,她借着石雕老虎的白晃晃色泽,迅速起身,翻过桥栏,跳入湖中。利用色彩进攻和逃逸,是日本武学的特色。 汉白玉老虎是她早早留下的退路。 第四十六章、云雨难忘山河新 离开断桥,行走出三十步,何安下发觉自己受到了跟踪。 桥头群众回过神来,骂声四起,一会儿便散了。断桥交通恢复正常,圆形空场被人流淹没,似乎从未存在过。 何安下又走了十几步,左脚的鞋便散开了,无法再走。他将左脚的鞋甩开,索性将右脚鞋也脱了,赤足行走在大街上。 西湖有一棵垂柳,他第一次到杭州,便卧在此树下歇息,当时考虑的是能不能从世上得到一个馒头。 何安下再次卧在此树下,但他没能享受到睡眠,很快走来两个穿铁掌皮鞋的人,说:“请跟我们走一趟。” 何安下的回答是:“断桥桥头的汉白玉老虎,是公家放的么?”两人彼此询问:“有老虎么?” 唉,国人真是太粗心了。何安下感慨着,起身,说:“好,我跟你们走。” 原以为他们是便衣警察,但他俩没去警备厅,而去了一座茶楼。登楼梯时,何安下想他俩应该是中统特务,沈西坡的手下。 二楼最好位置的单间,可以眺望西湖。单间门口遮着一扇碧绿的屏风,屏风上是浅浅金线勾勒出的荷花。荷花盛开,荷叶上有着残破的窟窿,荣败同时存在。 屏风后坐着个高瘦的人,正独自饮酒。他做手势邀何安下坐在身旁,摇晃着手中的高脚杯,说:“从你的步伐看,你练的是形意拳。我也是,白次海先生门下。你是谁的门下?” 杯中是产自德国的红葡萄酒。 他是段远晨。 何安下知道三年来自己相貌有所改变,但没想到变化如此之大,连他也认不出自己了。何安下岔开此话题,道:“你刚才在断桥桥头?” 段远晨不置可否。 何安下:“以你的武功制服那日本刀客,只是举手之劳。为何不出手?”段远晨一脸正色地说:“让日本人闹闹,可令民众警醒。” 何安下:“死了数条人命。”段远晨叼起酒杯,仰头喝下,道:“他们死得其所,我们可借此号召当地富商向军队捐款。兄弟,一个日本士兵的子弹配备是一千八百发,一个浙江士兵是三十五发。中日必有一战,那时死的人可是成千上万。” 他的话令人无法指责,因为是为了国家。何安下思索不清其中的逻辑,垂头看着眼前的酒杯。酒红似血。 何安下:“为了一个崇高的理由,就可以伤害民众么?”段远晨哈哈大笑:“我也不忍心,但为了做好事,先要做恶事。政治,从来是忍痛作恶的。” 段远晨给何安下倒了一杯酒,再次询问何安下的形意拳学自何人。何安下沉吟一下,说:“你。” 段远晨大惊,仔细看看,叫道:“兄弟,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何安下的脸脱去了油脂,五官干硬,颧骨犹如刀削。 段远晨的胳膊搂了过来,显得十分亲密。三年前,他曾以这种姿势暗算过何安下。现在,他搭在何安下肩上的手,也处在穴位上。 何安下任他搂着,道:“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段远晨:“谁?” 何安下:“沈西坡。” 段远晨沉下脸色,道:“你怎么认识他的?”何安下:“我连你都认识,还有什么人不能认识?” 段远晨泛起诡异笑容,道:“他是中统杭州分站的站长,三年前,被内部枪决了。”段远晨观察着何安下的表情,道:“他杀了自己的上司,有一个同伙,至今在逃。”三五中文网 何安下面无表情,段远晨的手指在他肩头穴位上轻轻敲了两下。段远晨:“三年的时间不算短,许多严重的事情都变轻了。我现在坐上了沈西坡当年的位置,追究不追究,全凭我一句话。” 何安下抬头看着窗外西湖,水面上反射着正午的阳光,整个湖面像个巨大的镜片。何安下:“当年的事,我不想再提。” 段远晨的手撤离了何安下的肩膀,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道:“你可以在杭州生活,我派一个人先带你去理发、洗澡、买身干净衣服。”何安下:“天目山有个人跟随你加入了中统,你让他带我去就好了。” 段远晨:“你说的是王大水?”何安下:“嗯,是这个名字。”段远晨大笑,道:“他已青云直上,成了南京总部的大特务,我见了他都要点头哈腰。” 何安下也笑了,说:“那就不必了。”起身作揖告辞,段远晨沉声道:“你不愿跟我沾上关系?”何安下:“不是。我自己可以活下去。” 走出茶楼,何安下想着沈西坡,不自觉地走上了一条僻静小路。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走上了通往药铺的道路——走过数十万次的回家之路。 路旁有沙沙作响的竹林,穿过竹林便是药铺。三年了,它没有破败倒塌,甚至外墙还粉刷一新。我受通缉后,它难免被没收的命运。 药铺的招牌已不见,药铺的门板换成了寺庙的木栏,里面供奉着药神孙思邈泥塑。一个老头在门口支张竹椅,正缩在椅中打盹。 何安下走近,老头醒了过来。见到他的道士发型,老头忙站起身,说了声:“道爷。”何安下问这座药王庙怎么建得如此不正规? 老人说:“这是私人的庙,并不供外人上香。这原是一所被政府查收的药铺,两年前拍卖,被杭州丝绸大户王家买下。王家三代单传,这一辈的娘子在灵隐寺中求子生下了孩子,但也吃了这家药铺的助孕之药。” 王家买下这所房子,供上药神像,是为了纪念不知所踪的药铺主人。每月十五,王家娘子都会带着儿子来上香。 她还记着我?孩子拜的不是药神,而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有了这个儿子,她坐稳了少奶奶的位置。儿子生在王家,可保一生富贵。啊,一切是如此圆满。 守庙老人变了脸色,惶恐地问:“道爷,您怎么哭了?” 何安下急忙摸脸,触手温热。眼泪为何总是热的? 以手捂脸,他转身跑了。夏日阳光充足,叶片上的反光,像是数万颗泪珠。 何安下猛地停下脚步,迎面一位穿紫色旗袍的女人愣愣地看着他。女人竖着高高发髻,上插一枚绿玛瑙头饰。她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我已相貌全变,连段远晨都认不出我,而她却认出我了?男女之情,常会超出常理。何安下暗自思量。 何安下向她走去。她一搂小男孩,将其紧贴住自己的大腿,对何安下有着明显的防范之心。 何安下恍然明白,她愣愣的眼神,不是认出了自己,而是自己的古怪装束吓着了她。 何安下垂下眼,默默经过。今日不是十五,她为何来上香,难道今天是孩子的生日? 万箭穿心。何安下向前艰难迈步,身后却响起了她的一声呼唤:“道爷!” 她还是认出了我?何安下缓缓转过身来,她的手中拿着一块银元,说:“买双鞋子吧。” 银元递给了小男孩。小男孩跑过来,将银元交到何安下手里,又跑了回去。她盈盈一笑,牵着小男孩向竹林深处走去。 银元冰凉。握着这块银元,何安下去了灵隐寺。灵隐寺中,有如松长老。 灵隐寺的山道上,卧着一块飞来石。这是来自外太空的陨石,与地球上的石质不同,凝结如钢,有三百米长宽。 飞来石上开辟出一条小道,道上坐着一个乞讨的女人,女人五官尚算清秀,脖子手上结了厚厚的泥垢,不知多久未洗澡。一个同样肮脏的小孩头枕着她的膝盖,正在酣睡。小孩五六岁。 她愣愣地看着何安下,没有发出乞讨之声,可能认为何安下是个与她一样的乞丐。她膝盖上的小孩惊醒了,狠狠地瞪了何安下一眼,转身打开了女人的上衣,掏出乳房。 她乳头有五厘米长,这是长期吸食的结果。农村的孩子吃奶,可吃到十岁。小孩叼住乳头,吸了起来。吸了两口,就吐出了,怨道:“娘,我要吃干饭。” 她把乳头又填到孩子嘴里,以手拍着孩子的后背,轻声说:“再嘬嘬,睡着了,就不饿了。” 何安下掏出银元,放入她的乞讨碗中。她流露感激之色,随即一脸紧张。因为何安下的手又探到碗中,指头在银元上在轻轻地抚摸,似乎要将银元拿回。 何安下摸着银元,仿佛摸着儿子的头顶。这块银元是儿子亲手给他的,是他与儿子的唯一联系,本该永久保存,却随手给了人。 女人伸手握住碗的边沿,试探地轻轻移动。何安下猛抬头,她眼神惶恐。三.五.小.说.网 何安下的手脱离了碗,她迅速将碗藏在了身后。她的动作,令她的另一只乳房也甩出了衣外。 何安下站起身,向更高处行去。 第四十七章、锁麟囊 飞来石更高处,有一条四尺长的暗蓝色,近似人形,据说是神僧济公的影子。何安下看到,济公影壁前坐着一个穿浅灰色长衫的人,他留着短短头发,已大片花白。 来庙里烧香的,总是有心事的人。何安下没有多想,经过了他。走出十几步后,恍然觉得他的身形有一丝熟悉,便转过身来,登时惊住。 那是大痴。 何安下急忙奔回去,跪在他身侧,叫道:“师父!”大痴转过脸来。他的脸失去了往日等佛的神气,皱纹如网,在额头、腮部结了三块暗棕色的老人斑。 何安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 大痴叹道:“钝刀陈死了。” 大痴辅佐钝刀陈,为了提高他在中统内部的权力,有时会以法力为他做一些特别的事情。这些事善恶难辨。 一年前,大痴发现自己的法力急速减弱,他努力修炼,仍不能挽回。十五天前,法力消逝殆尽,钝刀陈也在那一天飞机失事,死在贵州山区。 对飞机残骸的调查结果是,飞机被人安了一颗定时炸弹,在驾驶舱底板下。内部推测为,钝刀陈得罪的人太多,是他们联手做的。 持掌中统的两位陈先生,并没有调查内部特务,只说钝刀陈被妖人所误,将罪过归咎在大痴身上。目前,大痴正受到中统特务的追杀。 何安下:“你传的五个手印,我已小成,可保您平安。”大痴惨然一笑:“等佛之力,不过是如电如露的幻影。你如要学,我还有一个。” 大痴将两手无名指各叠在中指后,两食指压在两无名指上,形成食指、中指夹无名指的状态;两大拇指各压两小指甲上,成环状;两中指指端相合。 何按下:“这叫何印?”大痴却失神了,良久方说:“虎是百兽之王,皇帝是万民之王。这个手印,是所有手印的王,称为王印,修此手印可将修其他手印获得的法力加大。依个人的信心、品德,小则两倍,大则无限。” 而他现在却空无法力。 何安下感慨片刻,道:“师父,虽然今日上香人少,但毕竟是在路旁,不宜久留。”大痴从长衫中掏出一个白色口罩,遮住了口鼻,然后起身前行,何安下追上,焦急地问:“师父,我们这是去哪里?” 大痴:“当然是去灵隐寺。” 灵隐寺的黄色院墙不知用的是何种涂料,莹灿灿的,令人陷入惶惶的自责情绪中。 大痴带何安下走到第二重院落西北角的藏经阁下,道:“对你说过,我是从《大藏经》中查出了雪山仆人法门的,没跟你说过,我是在这座楼看的《大藏经》。此庙主持如松向我提供了一切方便,却又说我为获得法力而学佛,虽然救众生的愿望悲切,但毕竟偏激,将来恐不会有好结果——不料被他说中了。” 何安下:“要不要与如松长老相见?”大痴:“我戴口罩,不是躲避中统特务,是为了躲避他。” 两人在楼下站了一会,大痴道:“我们去大殿,给本师释迦牟尼佛上一柱香,然后离开。” 迈入大殿门槛,大痴与何安下都顿住了身形,第二条腿无论如何也迈不进去了。殿内佛像前有供香客跪拜的蒲团,蒲团侧面有一张摆有铜磬的小桌。香客跪拜一下,殿内值班的和尚便要敲一下磬,以表示佛心与人心相应。 坐在磬后的是如松长老。 大痴收腿,闪身出殿。何安下也要退出,如松长老却开口说话了:“何安下,既然来了,就向佛磕个头吧。” 段远晨与我对面不相识,如松却一眼认出了我……何安下忙跪倒蒲团上,磕了三个头。铜磬连响三声,音质清亮,如天亮前的鸟鸣。 何安下抬头,如松一脸慈祥。何安下:“长老!”如松:“今晚有大菩萨来杭州说法,这有两张入场卷,供你和你的朋友。” 如松自袖口掏出个白色信封。何安下迟疑接过,如松向殿外瞟了一眼,道:“你的朋友走远了,快去追他。” 何安下忙起身,追出大殿。 一阵急跑,在寺外松林里追上了大痴。何安下递上信封,大痴打开,抽出了两张戏票。 唱戏的角是程砚秋,剧目是《锁麟囊》。 夜里八点二十分,大痴戴着口罩坐在剧场第三排。他的左侧是何安下,第一二排坐着杭州高官,中央最佳位置空着两个坐位。 八点二十三分,段远晨穿着灰色中山装走入,他站在最好的座位前,却并不坐下,引得整个剧院的人都起身站着。但他不跟人寒暄,也无人敢跟他说话,场面极为怪异。 二十七分,如松到达。段远晨恭请如松坐在首排中央位置,然后在如松身旁坐下,整个剧场的人方才落座。 三十分,锣鼓响起,剧开演。何安下观察剧场内的各个门口都站着便衣,方醒悟到如松请看的戏,竟是中统特务的包场。 刚才整剧场的人起立时,大痴与何安下没有起身,大痴戴着口罩,何安下赤足束发髻,是以十分显眼。现在,不断有人侧头观察他俩。 如松令大痴深陷虎穴。将戏票交给大痴时,何安下转述:“如松长老说是大菩萨说法。我们去不去看?”大痴:“长老做事,必有深意。去。” 大痴已失法力,从三百个配枪特务中带走他,十分艰难。何安下无心听戏,两手缩在衣服里,结起了王印,期望自己的法力翻倍。 锣鼓声加大,演到了“同亭避雨”的场次。暗中修法的何安下不由得被吸引,剧情说的是富家小姐薛湘灵在出嫁路上遇到大雨,婚礼队伍躲入路边亭中时,亭中躲着另一队出嫁队伍。 那是一个贫家女,因穷得没有嫁妆,而在轿中哭泣。平时娇生惯养、自私使性的薛湘灵顿悟到人间疾苦,将自己装满珠宝的锁麟囊送给了贫家女做了嫁妆。 薛湘灵这一段唱词快言快语,引得众特务爆声叫好。何安下则听出了唱词先是讥讽世人追逐名利而丧失本性,后上升为悲天悯人之情。 转头向大痴看去,大痴的口罩上有了两道湿痕。何安下叫了声“师父”,大痴抹去泪水,轻轻说:“我佛原本贵为王子,也是娇生惯养,看到人间生老病死而顿悟,产生拯救世人之心。薛湘灵向贫家女赠锁麟囊,正是我佛的初心。” 前排座位有几位资深老人,为照顾他们,有中场休息。老人由小特务搀着去上厕所,而几个特务围住了大痴座位。 一个特务的手伸入衣襟内,暗示有枪,对大痴说:“摘下口罩。”大痴站了起来,前排的如松长老也站了起来。 两人遥遥相望,如松也是眼挂泪花。大痴摘下口罩,道:“多谢。一谢你当年供我读经,二谢你今日请我看戏。此剧的确是菩萨说法,我已找到了我当年的初心。” 如松:“大愿望就是大法力。这些人困不住你了吧?”大痴一笑,猛然跑了起来,他的身前身后都坐着人,摆满放着茶果的桌子,而他则无障碍地穿行过去,跑到剧场墙壁,迎头一撞,消失在累累青砖中。 满场惊叫,段远晨站了起来,扫视全场。眼神没有一丝凶光,全场特务却都住了口,乖乖坐好。 原要捉拿大痴的几个特务,要带何安下出去。段远晨道:“他与妖人大痴没有关系,我可以作保。”几个特务点点头,走回了座位。 如松向段远晨行合十之礼,道:“我事已了,先行告辞。”段远晨合十,嘱咐身边特务开车送如松回寺。 他目送如松走出剧场,叫自己身边的特务跟何安下换了座位。两人落座后,段远晨说:“没想到你认识如松长老。”何安下:“我也没想到他认识你。” 段远晨解释他母亲得了癌症,是如松长老教她念经,减去了临终前的痛苦。正值程砚秋在杭州演出,段远晨暗中买下了全场票,以犒劳手下特务。他给如松送去十张票,原本是供如松给寺庙关系户的,不料如松亲自来了。 和尚看戏,总觉蹊跷,果然中间出了变故。如松是借戏恢复大痴的法力。 锣鼓声响,戏再次开演。不管世上有了怎样的变故,戏总是要按部就班地演下去。故事延续,薛湘灵嫁人后,因水灾落魄到给大户人家做哄小孩的老妈子,小孩把皮球扔到楼上,薛湘灵低身找球。 这个简单情节却是《锁麟囊》全剧华彩处,称为“寻球九步”。只见扮演薛湘灵的程砚秋矮下身形,两腿时盘时展,连做出九个步态,以妇女的身姿演化出龙腾蛇盘之势。 此九步妙到极处,不懂戏的何安下也看得心旷神怡。他猛鼓掌时,段远晨侧过头说:“嗯?他怎么会打形意拳?” 段远晨教何安下,只教了形意拳的意,而未教形。形意拳有十二形,总结了龙、鹰、猴、马等十二种动物的天赋运动方式,虽仅十二形,却可概括天下全部动物的动势。程砚秋的“寻球九步”,是形意拳中的龙、蛇两形的组合。 戏完后,段远晨带何安下去了后台,对正在卸妆的程砚秋说:“我是白次海门下,你是谁的门下?”程砚秋转头,一副完全不理解的神情。 段远晨咳了一声,道:“你的形意拳,谁教的?”程砚秋单眉一竖,喝道:“出去!” 何安下以为段远晨必会发作,不料段远晨陪着笑,乖乖出去了。不但他出去,还把何安下也领出去了。 两人站到舞台上,看满场观众已退,三五个工作人员正在打扫剧场。何安下问:“你怎么脾气那么好?”段远晨叹道:“角儿就是角儿,不得不服。” 舞台与后台仅一方布帘之隔,段远晨不断掀开布帘,窥视程砚秋卸妆的进度。约过了三十分钟,段远晨叫声“好了”,拉何安下走入后台。 千娇百媚的女人,变成了英气逼人的男子。程砚秋身高一米八三,见段远晨又来了,咳一声,有了令人不敢走近的震慑力。 段远晨离他六七步远就停下了,堆笑说:“程老板,我没别的意思。给你看样东西。” 段远晨在拥挤后台中,沉身作了几个盘旋,与“寻球九步”极为近似。程砚秋从梳妆台前站起,道:“方二先生的拳,你怎么会?” 段远晨收势站好,道:“是早年以一杆大枪,在海上押货船的方二先生么?”程砚秋:“我说的人,以前是上海查老板的装箱先生。” 京剧行头装在大木箱子中,后台摆行头有各种讲究,负责装箱的人相当于古代的巫师,地位很高。查老板是上海第一扮相,他失踪后,他的戏班就散了。程砚秋的戏班聘了他的装箱先生。 程砚秋:“寻球九步是京剧原有的动作,为旱水、卧鱼、剪子股组合而成。今天练晨功时,方二先生向我展示了你刚才打的拳术。我向他请教,他却不说话了。作戏的人,看见了好姿态,就像收藏家看到了千年古玩,拼死也要占为己有。我白天都在揣摩,晚上演出时,终于能将拳术融到了寻球九步中。” 说到这,程砚秋不由得浅笑一下,俊朗的汉子又有了女性的妩媚。 段远晨喃喃道:“你是练武的天才。他是我师叔。” 方二先生说感冒了,未来剧场,在旅馆休息。程砚秋晚上有饭局,告诉了方二先生的旅馆房间号,就与段、何二人告辞。 方二先生住的是单人房间,他瘦小枯干,缩在床上,翻看一本印满时髦女性的画报。段远晨道:“我是白次海弟子,给方师叔请安。”说完跪下磕了一个头。 段远晨起身后,向何安下使了个眼色,何安下也磕了个头。 方二先生仍盯着画报,直到将画报翻完,方开口说话:“白次海?唉,我这位师弟爱玩花活儿,妄想成仙。他教的徒弟,狗屁不通!” 段远晨却面露喜色,道:“多谢师叔指点。”方二先生哼了一声,道:“指点谈不上,你出手吧。记住,下狠手!因为我要杀你。”他不再看段远晨,又看起了画报。 段远晨犹如受老师当众表扬的小学生,美得合不拢嘴,又向方二先生磕了一头,起身后整肃面容,出拳向方二先生左额太阳穴击去。 太阳穴是头部要害,重击必出人命。方二先生忽然自床上滑落,以类似寻球九步的姿态,闪过段远晨,扬手摘下了何安下扎发髻的竹筷子,反手一刺。 何安下长发披下。 竹筷插入段远晨后脑。 脑骨坚硬,竹筷却像捅窗户纸一样捅了进去。段远晨低喝一声,像是“师叔”两字,便卧在床上不动了。 方二先生凝视着何安下,道:“你是他的属下?”何安下:“山中修炼人,刚刚下山。”方二先生:“你与他有何渊源?”何安下:“他也曾在山中修炼,那时他教过我拳术。” 方二先生叹道:“我师弟的天赋远在我之上,我原以为他徒弟会跟他一样……此人在杭州欺男霸女,闹出了十余条人命,我借程砚秋的戏,将他引来,是为了清理门户。” 竹筷竖在段远晨后脑上,创口未有血流出,他脸下的床单却渗出了一圈血。竹筷刺入时,通过一个力点,震坏了他全身。血是从口鼻里流出来的,那是内脏的淤血。 方二先生:“你既然学过形意拳,我就留给你一句口诀,做个纪念吧。”何安下愣住,只听他言:“发力时,脚趾间的蹼要松展开来。口诀为——不学鸡爪,学鸭掌。” 方二先生拎起皮箱,哼一声:“不给程老板添麻烦了。”带何安下出了房。 两人走上大街,在一个十字路口分手。分手时,何安下问:“您去哪里?怎么生活?” 方二先生:“找一个着迷武术的富商,将教你的那句口诀卖给他。开价三十万大洋,我后半生就有了保障。” 他费力地拎着皮箱,笨拙地躲闪车辆,过了马路,很快隐没在阑珊灯火中。 第四十八章、宇宙节拍 披散着头发,何安下再次登上去灵隐寺的路。夜已深,飞来石上的乞丐母子蜷着睡觉。一块银元,并不能改变她的生活。 何安下轻轻经过,不愿惊扰她。然而女人却醒了,叫了声“道爷”。何安下回身,见她坐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根竹筷子,道:“您要不嫌弃,拿它扎头发吧。” 他以仅有的一块银元给了她,她也用仅有的东西作报答。不能逆她的好意,何安下走到她身前,欠腰伸手。 她却未将竹筷抵过来,依旧握着,道:“您要不嫌弃,我给您扎头发吧。我保证给您扎出一个最庄重的发髻。” 我一身破衣,连鞋也没有,要庄重的发髻作什么?——这是何安下说不出的话,他背坐在她身前。 孩子在酣睡。她的手指插入何安下长发中,捋顺,盘起,插入筷子……在插入筷子的同时,何安下感到一条冰插入了自己的后腰。 何安下前扑,滚出两米,回头见她持一把雪亮的短刀,含笑看着自己。她矮下身形,连续劈刺,步法近似于寻球九步。 何安下躲闪间,想到“放松脚蹼”的口诀,便甩出一脚。她正俯身追击,被一脚踢中胸部,跌出七八米外,后背撞上石壁,慢慢下滑,落地后便不动了。 孩子仍在沉睡。 何安下的脚上挂了一层肉色皮革,摘下展开,见上面有两颗乳头。月光下,七八米外的女人上衣敞开,露出一片如雪的色泽。 皮革是她的假胸,模拟给孩子喂奶而变形的乳房,而她本身的乳房则挺立饱满,乳头小如初蕾,其色浅粉。 何安下走近,她的嘴角流出一线血,滴在胸部,那是比乳头更红的色彩。何安下:“断桥桥下,我伤的人是你么?” 她点头,伸舌舔去嘴角的血迹。何安下:“听说日本管中国人叫支那人——不配拥有土地的人,我们真的不配待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么?”她惨然一笑,道:“我有中国血统。” 她断断续续地说,在日本有许多华人富商,日本平民女子以给华商作妾为荣,她的母亲便如此,而且还是姐妹二人嫁给了同一位华商。 她:“我抱的小孩,是我最小的弟弟,托你将他送往上海的日本租界。”何安下:“你既然有一半中国血统,为何还要杀中国人?” 她张嘴,似要辩解,话未出音,又一滴血滴在胸部,眼神就此凝固。 何安下掩好她的上衣,念一句“阿弥陀佛”,以抚慰她的亡灵。转身,熟睡的小孩竟不见了。 自小在奇特的家庭下长大,会比一般小孩敏感多思。也许他刚才一直在装睡,等待逃走的时机。何安下站起身,感到后腰剧痛,摸了一把,满手血迹。 何安下敲开灵隐寺大门后,就晕厥过去。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三天了。他卧在床上,腰部敷了厚厚的草药。 他住在藏经楼下的耳房,午饭时分,如松随着送餐和尚一块来了,说:“好险,如果刀再深一分,刺破肾脏,你便无救了。” 何安下失血过多,如松安排他住下调养,一日吃三服中药。因伤在腰部,无法下床,大小便都在床上,由小和尚伺候。 奇怪的是,如松从此不再出现,小和尚脸上逐渐挂上了惶恐之色,并越来越重。何安下问他出了何事,他说方丈吩咐了,要何安下专心养病,别理睬外事。 恍惚间又过了两日,何安下勉强可以下床,便一路扶墙,去了如松禅房。禅房外跪了一百多位和尚,都在肃然念经。 何安下问出了何事,被告知如松长老即将圆寂。何安下跪倒,央求守门和尚让自己入房,见如松最后一面。守门和尚摆手拒绝,禅房中却响起如松浑厚的嗓音:“是抄经的人吧?让他进来。” 数年前,为化解何安下的心中郁结,如松曾叫他抄写了四十九天《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何安下一迈入禅房,两行泪便淌了下来。室内站着两位四十岁的和尚,体格强壮,气度威严,应是监院大和尚与首座大和尚。 如松毫无死态,反而气色红润,盘坐在床上,裹着一条金黄绸面的棉被。如松:“你养病这几日,世上有了巨变,日本军正攻打上海。而我也要走了。” 何安下先是愣住,听到后一句,迈步跪在床前,以额头碰触如松的膝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此刻监院大和尚说:“何人为新任主持?请您示下。” 如松:“灵隐寺将有浩劫,谁做主持,谁便会以身殉教。何苦害人性命?所以我死之后,不立主持。寺内事务,由僧众自理。” 监院大和尚沉声答应,随后首座大和尚慎重地问:“浩劫过去,谁做主持?”如松:“浩劫中,自会长出大悲大勇的人才,比我指定的要好。” 首座大和尚沉声答应。 如松仰望屋顶,屋顶上有一块黑斑,那是室内燃香熏出的烟痕。如松缓缓道:“除了大痴,在二十年前,还有一位来读《大藏经》的俗人。他是个穷学生,还有咳血的毛病,但他将六百部显法、八百部密法的《大藏经》通读完毕后,便不再咳血了。” “我那时尚有去外地讲经说法的体力,留他做了我的文书,记录言论。后人看我的修为,要看我留下的三十一篇文章。而这三十一篇文章,都是他为我整理,其中也有他的见解。我常想,他倒是新主持的人选。” 监院与首座齐声道:“此人现在哪里?” 如松笑道:“此人已是他山的风景了,他读了佛家的《大藏经》后,又去研究道家的《道藏》,宁做贫寒学子,也不做尊贵主持。” 如松瞟了何安下一眼,继续说:“唉,宋代之后的修行者多由道入佛,以道家做路途,以佛家为归宿。他则由佛入道,以道家做归宿,真是千古例外。” 首座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道家自古是佛家的友教,他吸收了另类知识,重回灵隐寺,必会令灵隐佛学别开生面。” 如松:“当今已非做学问的时代。” 监院:“如您不愿立主持,灵隐寺可恢复方丈制度。” 主持是帝王制,作为第一领导者的主持独权决策,由首座和监院执行;方丈是丞相制,由首座和监院决策、执行,作为第一领导者的方丈保留对监院、首座的评判罢免权,平时仅作精神领袖,不参与具体事务。 如松叹道:“群龙无首,百姓自理——是人类最合理的制度,但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所寺庙,都不可能做到!一管就死,不管就乱——你们看着办吧。” 监院问那人姓名,得知叫司马春夏,不由得惊呼:“是那个在上海写武侠小说的人!”如松孩子般地笑了,道:“对,他是做了这事。” 如松与他失去联系多年,并不知他在上海的具体地址。监院和首座要亲去上海寻找,如松摆手:“你俩请不来他的。文人自有怪癖,不对脾气,他不理你。” 监院询问何人能请,如松指向何安下,说:“他。不像你们自小在庙里修行,他是个在野山野水中活过来的人,对司马的脾气。” 窗前供桌上的香将燃尽,首座脸色沉重,拿起一块浅黄色硬纸板和一杆毛笔,递给如松,道:“请主持留下训世遗言。” 每一位禅宗和尚临终前都要写一首诗或一段语录,作为对弟子的最后教导,也借此显露自己一生修为的程度,是隆重大事。 如松接过纸笔,却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方才睁开,道:“前些天,我听戏了。你们知道么,许多人听戏时都爱打拍子。就不写字了,给你们留下个拍子吧。” 如松曲右手食指,以指节在硬纸板上敲打。何安下听到的声音为:“啪哒,啪哒哒,哒哒哒啪哒”。 如松道:“此拍子是宇宙的节奏,以此节奏做任何事都容易成功,但人类社会的整体走势却又不按这个节奏走——真是一个悖论。供你们好好参究。” 言罢将纸板一折,斜头而逝。 第四十九章、可能千载永悠悠 (完) 何安下到达上海时,没有赤脚,穿上了僧鞋。他披着灰色僧袍,头上仍束着道士的发髻,发髻中是日本女刀客插上的筷子。 其时,中日松沪战争已打了四天。 中方空军轰炸了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在京沪杭上空共击落日机四十余架,随后中方海军鱼雷快艇在上海外滩重伤日本军舰“出云”号。 上海青帮持刀封锁住各个路口,盘查行人。何安下的奇装异服引起怀疑,被押解到路旁询问,很快被认为是日本间谍,押到了黄陂南路。 黄陂南路一家酒楼后院中,站着三十多位穿古装的人,多是和服的日本浪人,因为日本僧人在上海为数不少,所以也有一些穿僧服的人。一个相貌凶恶的军官正在逐一盘问。 何安下被推入受审人群中,当军官问到他时,何安下叫了声:“王大水!” 军官愣住,何安下讲起天目山中事。他咧嘴笑了,原本被烟熏黑的牙齿竟已白净。他一把搂住何安下的脖子,叫道:“三年不见,我成了小白脸,你成了糙爷们。” 王大水将审问交托别人,带何安下入了酒楼,酒楼里站着三个身高腿长的女特务,迎过来沏茶倒水,摆上果盘。 王大水是大痴所收的第二个徒弟,他加入中统后未对任何人说过。大痴受中统通缉时,王大水暗中照应,令他躲过两次追杀,觉得自己对得起师徒情谊了,从此不再过问他的生死。 王大水叹道:“他是等佛之人,我你是凡人,有点黄金、美女的小幸福,可要牢牢抓住。”何安下问他是否还修大痴传下的法,他说早不修了,过一会两眼放光,说:“我现在对道家感兴趣。” 道家有采阴补阳之说,王大水做了中统高官后,得到个美女,成了易如反掌的事,他决定利用这一优势,采阴补阳,长生不老……最低限度也要通过睡女人的功法,锻炼出七八十岁仍能睡女人的体质。 何安下听不下去,王大水仍滔滔不绝,说他已经用实践证明了采阴补阳的科学性。松沪战役开始后,他白天在上海搜集情报,晚上坐火车去南京汇报,清晨前赶回上海,根本无法睡觉,但他的身体不但没有垮掉,反而精神越来越旺盛,似有使不完的力量。 他的秘诀是坐火车时,挑两个年轻漂亮的女特务作陪,聊东扯西,打情骂俏。在眉目传情间,度过生理疲惫的极限。 王大水:“光是聊聊,就有这么大功效。证明了采阴补阳的科学性。”何安下觉得无聊透顶,说有事在身,要告辞了。王大水:“上海乱成这样,你走在马路上别给流弹打死,有什么事,我给你办好了。” 何安下想,找人正是特务的专长,说:“找司马春夏,帮我查一下他的住址?”王大水笑得灿烂,连拍何安下肩膀,道:“问我可是问对人了,我去过他家多次,熟门熟路。你们只知他是写武侠小说的大家,我则知道他是隐秘的道家修炼者。” 何安下:“啊,你拜他为师了?” 王大水脸一红,道:“我至今没见到他。” 司马春夏近五十岁,无有子女,妻子逝世多年。他现跟着侄子生活,其实是他租下了侄子家的一间房,每月交房租。他也不跟侄子家一块吃饭,各有各的炉灶。 他用的是一个烧煤球的小炉子,没有厨房,就在院中做饭。王大水拜访多次,问他侄子都说他在屋里,但王大水每次打开门,均见不到人。 听说何安下是代表灵隐寺请司马春夏做方丈,王大水迸发出巨大热情,高声说:“我陪你去。我有车!”估计他觉得这次总算能见上面了。 司马春夏侄子家是座二层木楼,楼下院子狭隘,不到二十平方米。三.五.小.说.网 王大水推院门而入,仰头冲二楼喊:“在么?”二楼一扇细小窗户中传出一声“在!” 王大水满意地笑笑,领何安下入了院,走到一楼最里的屋前。屋窗户下摆着一个铁皮炉子,窗户上满是油腻的烟垢。因为阴天,屋里开了电灯,透过污浊的玻璃,可见里面有个人影坐在桌前。 王大水:“真有人!”何安下点头,表示也看到了。王大水脖颈胀红,道:“让我先进,想单独问他几个问题。” 何安下退到院中,看王大水推门进去。 半晌,王大水出来,懊恼叫喊:“屋里没人!走了走了。” 王大水拉何安下往外走,何安下抵住他手,道:“我想试试。” 站在门前,何安下思绪万千。想自己十六岁上山求道,至今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学过太多的功法,却依然没有找到活着的核心。 何安下隐隐感到,屋里的人能给予自己一个核心。至于他去不去灵隐寺做方丈,对于他,对于自己,都是太轻太轻的事了。 何安下推门,迈入。 室内狭小,仅放了一张床和一个书桌。书桌前坐着一个消瘦的侧影,背靠藤椅,左手握着一本卷成桶状的线装书,右手悬肘悬腕地用毛笔在书上写着眉批。 何安下愣在门口。三.五.小.说.网 他没有回头,道:“今日风大,关门说话。” 屋门关上。 其时,八十七师攻占日本海军俱乐部,八十八师攻破日军坟山阵地,三十六师攻入日军运兵的汇山码头。 中方取得绝对优势,和平近在咫尺。 (完) 1、药铺学徒 童年的家已记不清了,也许在门前有一片梅林。如果有梅林,那么在冬春交际时,梅花应该盛开。江西省石门县十三驻头村,1907年11月23日何安下降生。 两岁时,母亲辞世。父亲梳理着几块不大的田地,早出晚归,所有时间都消耗在田野里,回到家中,也无言语,有时怔怔地望着何安下,似乎对这孩子的未来极其焦虑。 何安下游荡在山野水滩,常在玩得兴高采烈时,忽然一种极度的烦躁袭上心头,感到百无聊赖。为了压制这感觉,他只有更投入地去玩耍,以欢乐来制伏痛苦——这一人生技巧,他早早便知道了。 十岁,父亲何东山染病身亡。何安下被外祖母领走,他的手握在外祖母黄斑块块的手掌中,回首向出生的老屋望去,泪花中是一片梅林。 何安下住来不几日,外祖母买了礼物送何安下去读书。私塾设在一座闲弃的大庙中,学生不足十人,庙中有多尊神像。在这种环境中,授课的周先生会讲些神话故事,来娱乐学生。 印象最深的是《人参果》,孙悟空毁坏了一棵能令人成仙的人参果树,树的主人是一位道家神仙,令齐天大圣吃尽苦头——这是何安下听到的第一个神仙形象。 私塾岁月一晃三年,一日晚饭后,娘舅告诉他:“明日不必上学了,去家铺子当学徒。”娘舅的目光很快转向别处。 何安下走进了石门县城护生堂药铺,领他来的娘舅将他交与一个肥胖的中年人后,便告辞而去。那时淫雨霏霏,娘舅后背湿了一片,拣着无积水的地段一步一跳地走了。 肥胖中年人是护生堂的账房先生,名俞喜仁。他带何安下去后院安歇,后院晒着一团圆澄澄的药材,何安下定睛看是数十个果物,皮表墨绿,质地坚实如玉石,握在手里,不舍得再放下。 俞喜仁见何安下拿着果子看个不休,便说:“你要喜欢,拿着玩吧。”何安下:“这叫什么?”俞喜仁:“罗汉果。” 这名字十分神气,不由得令人想起《西游记》中的人参果,何安下高兴地扬扬手中的罗汉果:“它能长生不老吧?”俞喜仁一惊,忙摇头:“它是治嗓子疼的。” 两人无言地走了几步,听到何安下又说话了:“它很名贵吧?”俞喜仁犹豫了一会,十分为难地说出:“一个铜板一大堆。”见何安下有些丧气,便不想败这小孩的兴致,又多说了一句:“要是精制一下,一个罗汉果能卖……好几个铜板。” 俞喜仁领何安下进了一间大屋,屋里摆着十余张大床,床上床下散着各种东西,屋中通风不畅,积着股汗臭味。 俞喜仁拣了一处靠墙的空床,将何安下的包袱扔过去,说:“你收拾一下,这床是你的了。”何安下走过去,在昏暗光线中,整理床铺。 俞喜仁想他是孤儿,便又多说了一句:“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墙根。你能分到这张靠墙的床,真是不错啊!” 何安下立刻转身:“靠墙根有什么好处?”俞喜仁耐心解释:“你看这些摆在中央的床,处于四目窥窥之下。而靠墙的床,只要你一翻身,便神不知鬼不觉了,有什么小零食,偷偷地吃了也就吃了,不必有什么还要分给大家的顾虑。还有,受了什么委屈,对着墙根偷偷地哭上一场,只要不出声,没有人会知道。” 越说越惨,俞喜仁暗骂自己又错了。不自觉的,与这小孩相处,总得陪着小心,看这小孩的脸色,自己账房先生的气派一点施展不出,很不是滋味,摆摆手,示意何安下继续收拾,一转身走了。 刚走几步,何安下在身后叫了声:“俞先生!”听音调充满敬意,忙欣喜地回过头,见一颗黑乎乎的东西带着风声向面门打了过来,急忙用手一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何安下认真地说:“俞先生,这罗汉果是店里的东西,我就不拿着玩了。”俞喜仁忙点头称是:“好,好。”露出一脸赞许之色,何安下受到了表扬,高高兴兴地继续整理床铺了。俞喜仁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看着手中的罗汉果,心中别扭之极。 下午三时,一艘小船停泊在人寿堂门外水道,下来一位神色肃穆的中年人。他是护生堂主人郑佑全。 他进店向俞喜仁交待几句,大意是今日出诊颇为牵强,一位病入膏肓的患者本无痊愈的可能,自己上次敷衍地开了方子,不料气色竟有好转,病人家属就此奢望上自己,几日后病情再度恶化时,不知该如何下台。 医者不是神仙,俞喜仁应道:“为难,为难。”招呼来一条热手巾递上。郑佑全擦着脸,觉着忙碌一天,只想找个地方一场大睡,紧擦了一把,将手巾摔给身旁的活计,说声:“回家了。” 郑佑全行至门口小船前,见俞喜仁仍紧步跟随,觉着不应如此殷勤,忽然想起一事,问:“何家小孩来了么?”俞喜仁:“早来了,安排下了。”郑佑全点点头:“孩子怎么样?” 俞喜仁:“我虽然讨厌小孩,但他好像挺懂事的。”郑佑全又聊了几句,吩咐一声:“这孩子以后你调教吧。”一撩袍襟,转身上船。 望着小船漂远,俞喜仁后悔自己对这小孩的赞美之词,引来“这孩子以后你调教”的后果。回到店中,抬眼见到何安下在柜台后面一脸兴奋,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在撕来扯去。 俞喜仁心叫“糟糕”,蹿到柜台后,见何安下手中是一张黄纸,已被揉得稀烂,登时心急脑热,暗道“糟糕之极”。 原来何安下收拾完被褥,便四处溜达,行至账房,瞅见柜台下贴着张黄纸,上面勾画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笔画,不知是什么文字,反复揣摩,仍不知究竟,心想贴在这么不起眼的位置,一定也不会是什么重要事物,不如撕下仔细研究。撕下后又想,会不会其中奥秘不在字上而在纸上,便揉来揉去,仍未有发现,一时兴起便要将其扯个稀烂。 俞喜仁开春后染有牙疾,郑佑全开了几个方子,俞喜仁连呼“管用”,其实仍疼得死去活来。求医不成便求巫,俞喜仁从龙颈山道观请来一张符,按道士的吩咐贴在自己常坐的地方——账房柜台下,然后取个锤子在符上狠敲一下,口中大叫:“还疼不疼?”竟然从此不疼了。 他对这张符视若珍宝,见何安下将它揉得像一块抹布,登时眼前一黑,觉得满嘴牙“咯咯”作响,久违的牙痛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恨不得在眼前这个小孩身上咬上几口,表面仍很和蔼地对何安下说:“玩什么呢?” 何安下一抬手:“这个!”俞喜仁接过那张皱皱巴巴的符,一阵心酸,劝告自己不要和小孩斗气,强忍着怒火和牙疼,慢慢转过身去,摆摆手:“回屋休息去吧。” 何安下:“好啊!这要是没用,就给我吧!”一抬手从俞喜仁手中抽走了那张符,鞠了个躬,快步去了后院。 俞喜仁还没反应过来,手心一空,符已不见,听着一串小脚丫劈里啪啦地跑向后院,满腔怒火再也无法抑制,暗叫:“打他!” 捂着牙追向后院,见何安下立在庭院中,观察着新的环境,神情畏缩,和刚才初生牛犊的劲截然相反,俞喜仁不由得一愣,想到他是个孤儿,心肠又是一软。 俞喜仁的怒火化成了满腹心酸,惭愧地走到何安下面前:“那个符是治牙疼的……我牙疼。”何安下仰望着俞喜仁,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神情:“它怎么治牙疼。” 俞喜仁觉得这小孩还讲道理,便一五一十地讲了,想让这小孩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要是产生内疚也就不用打他了,后来见小孩眼中闪烁出无限好奇的目光,像在听评书。 俞喜仁登时没了讲下去的心情,凑合着说完:“拿锤子一敲,说还疼不疼——就好了。”不由得又是一阵牙痛,嘴里的声音变了调。 俞喜仁急捂着腮帮子,死去活来时,感到周身衣服一紧,被何安下揪住了袖子,不知要拉他去哪。俞喜仁浑身无力,也就随着何安下跌跌撞撞地去了。 行至前厅账房柜台处,何安下晃晃手中的符,仰头问:“真的灵么?”俞喜仁哭笑不得,点点头:“灵!”何安下动作很快,将手中的符放在柜台上,拣了块砚台盖子,在符上一敲,问道:“还疼不疼?” 俞喜仁气得几乎晕过去,但想到自己说了半天此符的灵验,“还疼”这两字实在说不出口来,只得强忍着痛苦,脸上绽出笑容,叫道:“不疼啦!” 何安下看看皱皱巴巴的符,看看俞喜仁,双眼满是钦佩之色。俞喜仁看到何安下的表情,显然对自己崇敬之极,心情登时一畅,一整天的别扭随风而去,对眼前这个小孩越看越是喜欢。 俞喜仁觉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符不会再灵验,尤其是明明嘴里火烧火燎,还要在何安下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滋味实在不好受,所以第二天清晨向郑佑全借了船,决定再去一趟龙颈山求符,将上船时,忽然一阵激动,想起了何安下,产生“不如带这小孩去见见大场面”的念头。 何安下早已醒了,但见周围床上没有动静,不敢一个人起床。正彷徨间,耳听得房门“吱呦”一响,银灰色的晨光中,一条身影闪了进来,何安下登时闭眼,卧在床上一动不动。 俞喜仁站在床前,颇为踌躇,万一这小孩不能领会自己的美意,倒显得自己神神叨叨了。看这小孩一动不动,似是睡得正香,俞喜仁叹了口气,心道:“也罢。”蹑手蹑脚遛了出去。 走到院中,忽觉得身后似有动静,俞喜仁保持步伐,猛然回头,余光中瞥见一条矮小身影飞速地躲进水井台后面。过了一会,井台后露出一个小脑袋,见俞喜仁还在,惊叫了一声,又缩了回去,分明是何安下。 两人隔着十多米,僵了许多分钟,俞喜仁终于走过去。何安下慢慢从地上爬起,笑道:“俞先生,您刚才是要叫我起床吧?”俞喜仁忙道:“是啊是啊,你想不想出去玩?” 2、龙颈道观 河面起了雾,将两岸景物包裹成白莽莽一团。何安下立在船头,忽觉着有股凉意自脚心袭上小腹,引来一阵疼痛,急忙钻入船舱。 俞喜仁靠在船壁上闭目打盹,两只耳朵被船窗透进来的凉风打得通红。何安下大叫:“俞先生,坏了!”俞喜仁大惊:“什么?”何安下:“肚子疼。” 俞喜仁沉默半晌,从身下取出坐垫,喝道:“抱着!” 见俞喜仁威严无比,隐含着一股怒气,何安下不敢多言,糊里糊涂地抱着坐在一旁。俞喜仁再次眯起双眼,一层红润染上面容。 坐了多时,何安下叫一声,语调凄惨。俞喜仁睁开双眼,见何安下抱着垫子在船板上滚来滚去,忙伸脚一横,将他挡住。 “俞先生,我肚子好疼啊!”“我知道你肚子疼,所以我才让你抱着个枕头嘛。”“枕头有什么用嘛?” “……往疼的地方压一压。” 何安下从未坐船出过远门,站在船头过久,中了江水阴寒。俞喜仁早知道何安下呆在舱外会有受凉闹肚,但不想扫他的兴致,想过会再说,便练起龙颈山道士的功法来,渐渐的,体内气机松松洞洞,说不出的舒服,对于此事也就忘了。 不料寒气如此猛烈,一个枕头绝难解决,见他冷汗淋漓,俞喜仁想到自己练的功法。 自己学起来千辛万苦,奉献了许多银两,经历了诸多为道士们端夜壶、跑腿等“有没有诚意?”的考验,方才学得。尤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在传授完毕时,道士竟然说:“此法至高无上,而你资质欠佳,能有一分收效已是难得。”费尽苦心,竟然换来个“你练了也是白练”的潜台词,心中窝囊之极。 俞喜仁怀着愤恨练功法,十来天过后,体内气机层层变化,逐渐晓得其中味道,满腹的牢骚化为感激,始信天外有天,资质之说不谬。 该不该将这功法传给何安下,俞喜仁心中唠叨不已:“俞喜仁啊,这个小孩凭着肚子疼,就要得到道家大法啦!与你当年的辛苦比起来,天理何在?”转而又想:“俞喜仁啊,用道门大法来治肚子疼,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始终有一种想教这孩子的冲动。于是,一咬牙,说:“就这么定了!”一口咬下,满嘴牙响,立时钻心疼痛,暗道:“我就不信好心没好报!”当即扶起何安下,说:“翁然如云雾之四塞……” 阳光消散水雾。 何安下闭目坐在船舱之中,感觉阳光似乎渗进皮肤,点点滴滴渗进体腔。积郁在腹中的寒气,如同江面上的烟雾,随着太阳升起,被一缕缕光亮击碎、融化。 俞喜仁坐在一旁,口含热茶,借以抵抗牙痛,注意到何安下面部泛起神秘的笑容。 俞喜仁教何安下的是明代道书《性命圭旨》上的口诀:“翁然如云雾之四塞,骤然如风雨之暴至,恍然如尽梦之初觉,涣然如沉疴之脱体,如男女之相亲,如澡浴之刚起。” 何安下瘦弱的两臂挽在小腹,打坐的姿势很不标准。俞喜仁却觉得非常欣慰,自己随便一教,有人竟然学得如此认真,不由得以师长的心态打量着何安下,暗道:“陪你练一会。”俞喜仁一挺脊椎,双膝盘上,眼皮慢慢垂下。 俞喜仁与何安下端坐在船中草席之上,一大一小两尊身躯,姿态一致,嘴角上挂着一样的笑容。 傍晚时分,船到龙颈山下。 俞喜仁跳下船,小腿一震,觉得腹部坚实,回肠荡气。几个时辰的静坐练功,令精力格外充沛,不由得兴起:“安下,腿上有没有劲?” “坐麻了。” 俞喜仁爽朗一笑:“我怎么就没麻呢?还是你没有掌握技巧,来,咱们一路跑上山去如何?”何安下揉着双腿,抬眼见郁郁葱葱一座山,草木甚是茂密,不见楼阁宫宇,只一条小路蜿蜒而上,与俞喜仁向自己渲染的“龙颈山道场富贵非凡,好大场面”差别甚大。 何安下:“俞先生,这好像是一座荒山!” 俞喜仁:“这是后山!从前面上山谁都行,能从后面上山的,就不是一般人了,得有特别关系。”何安下:“从后面上山有什么好处吗?” 俞喜仁想了想,说:“近。” 他心中万分得意,一拍何安下脑袋:“跑吧!”不待何安下反应,已一个健步窜出好远。 一阵好跑,汗流浃背,回头看去,不见何安下身影,便坐在路边石头上,感慨自己数年道门修炼没有白费,竟然身轻如燕,不由得哼起小曲。 陶醉不已之时,脖颈一疼,一粒小石子从肩膀上滑下,落在双腿间的地面,犹自滚动不已。俞喜仁大怒:“是谁打我!”左右看去,不见人影,心中一惊:“难道我骄傲了一下,过路的山神看不过去了吗?”又语调谦恭地问了一遍:“哪位打我?” 飘忽忽传来一声:“是我。” 俞喜仁向上看去,见何安下在上方,大惊道:“你怎么上去的?”何安下:“我找了条更近的路。” 俞喜仁黑了脸色,半晌后说:“近路在哪?” 何安下:“顺着树根间的缝隙,一点点钻过来。” 俞喜仁在何安下的指点下找到了“缝隙”,绝不能容纳自己的身量,心中暗骂:只有小狗才能钻过去。 两个时辰后,俞喜仁领着何安下爬上山顶。 没有一个人影,道观庭院中飘散着焦黄的纸灰,夕阳之中,竟是十分凄凉。何安下见俞喜仁满脸沮丧,便问:“先生不高兴?”俞喜仁:“今天的道场已结束,没有大场面了!” 何安下受他情绪感染,也沮丧地坐下。晚霞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坐在一起,显得格外愁苦。 忽然丝竹声响起,婉约清逸。何安下眼前出现梅花幻觉,雪花与梅花交融,白茫茫一片,渐渐泪花也融了进来。俞喜仁两眼放光,一努劲站了起来,叫道:“雪地红花!” 耳听“雪地”两字,何安下一惊,以为俞喜人看到自己心中的幻像,抬眼却见庭院已坐满了道士。俞喜仁抓住何安下,哽咽道:“瞧,大——场——面!” 一时钟鼓大作,丝竹声骤然拔高,高到不可再高,几近绝境,颤出几个尖利之音,便断了音调,十几秒后才续上,开始低得几不可闻,慢慢回升,终与钟鼓融合,形成一派草木生春的气象。 何安下缓出口气,问俞喜仁:“这曲子叫什么?” 清朝光绪年间,道教界出了一牌大型曲目——《雪地红花》,意境是在肃杀的冬天,雪地中依然存有生机,开着一朵红花。比喻衰老不是绝境,其中仍有生机。 俞喜仁拉着何安下奔到场面中跪下,随着场中道士的指示不断叩拜,一起一伏间仍念念叨叨:“想不到还有夜场……”过了一会,不断有人哭啼,仔细看去,发现场中之人都披麻带孝。 俞喜仁精神涣散,动作有一搭无一搭做得很不成样子。何安下受场内气氛感染,渐渐的鼻头红红,泪眼汪汪,只是强忍着才没哭出声来。 俞喜仁在一旁小声嘀咕:“安下,控制一点。咱们虽然赶上个大场面,但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又正好是夜场?唉,这是个水陆法会。”何安下:“名字很好听嘛,什么意思?” 俞喜仁涨红了脸:“就是家里死了人,作个法事超度一下。咱俩谁也不认识,磕头就不要磕得那么认真了。”何安下:“那咱们到旁边歇歇。”俞喜仁:“不可,刚才咱俩急匆匆的闯了进来,已经有很多人不高兴了,法事还没完,现在出去,会被人骂死的。” 何安下:“那就坐会吧。”俞喜仁:“不可不可,这显得对死者非常不尊重。”何安下:“怎么办?” 俞喜仁沉吟一会儿,说:“还得磕。” 磕下数十个头后,何安下新鲜劲过去,无聊起来,不断找俞喜仁说话,弄得俞喜仁心惊胆战,不断提醒:“小点声,再说我就把你送回姥姥家去。” 何安下安静了半晌,又一张口,俞喜仁忙说:“嘘。”何安下:“我这回是正经事。家里人死了,为什么要做法事?”俞喜仁:“显得孝顺呗。”何安下:“这么吹吹打打的就孝顺了?” 俞喜仁道:“人这一辈子,最不关心的往往是父母。上学,关心的是老师;当官,关心的是上司;做生意,关心的是合伙人。谁去关心父母?父母肯定不会害你,所以就没有必要关心他们了。只有当他们死了,才会去注意他们。” 何安下:“那吹吹打打……” 俞喜仁:“吹吹打打就是向他们的遗体表示一下,喂,我注意你啦!”此一番回答十分机智,俞喜仁感到自己好几年都没有这样说过话了,不由得洋洋得意,猛然听到“哇”的一声,何安下伏在蒲团上抽泣起来,而且声音越哭越大。 俞喜仁心想,忘了这孩子是孤儿,刚才自己一番看透人生玄理的话,这小孩竟然理解了! 何安下的童声元气十足,在场中显得声响极大,全场在其带动下,达到了哭诉的高潮。俞喜仁坐立不安,觉得场中两百余人,唯有自己是个局外人,便开始想自己的父母,不一会也是泪眼汪汪。 死者家属们惊觉,在哭得最响的小孩身旁升起了一个更为嘹亮的哭声,而且一起便不可收拾,直至惨不忍睹。等法会结束,道士散场后,犹自哭个不停,死者家属人人感激。 俞喜仁在哭得近乎气绝时,忽然想到:“自己千里迢迢赶来,只是为了大哭一场吗?”于是抹了把脸,从蒲团上仰起身来,发现庭院中空空荡荡,家属和道士已走干净,唯有何安下眼神古怪地看着自己。 俞喜仁抢先说话:“安下,你刚才哭得很凶啊,是不是想起你的父母了?”何安下:“俞先生,你也哭了。”俞喜仁:“哈,凑个热闹。”眼中泪水仍不断涌出。 俞喜仁领着何安下走东走西,指指点点,跪拜了不少神仙雕像,最终来到一挂着“知客”字匾的房前。房中飘着水果的清香,俞喜仁一个健步窜进去,何安下跟进,见地下桌上摆满了桃子、香蕉。 俞喜仁从腰上掏出口袋,抓了把枣放进去,转手递给何安下,说:“拣喜欢的装吧。”见何安下发愣,便急躁地说:“这可是神像前的贡品,刚撤下来的,吃一口就是一口福气。”何安下:“让你随便拿啊?” 俞喜仁:“我是熟人!” 刚说着,从屋角转出一个道士,手中浮尘向俞喜仁肩上打了一下:“那还有一西瓜,一块抱走吧。”俞喜仁:“不敢。”道士微微一笑,轻飘飘走了。 俞喜仁冲何安下一眨眼,意思是:“看看,连西瓜都能给我!”一指墙角西瓜,冲何安下道:“抱着!” 在道观吕祖殿东侧一间小平房,是道观主持的住所,俞喜仁带何安下又转到了那里。 何安下身上背着巨大的口袋,抱着个西瓜站立在一旁,看着老道士给俞喜仁画符。符画好后,俞喜仁给了道士一个信封,似是几张银票。 老道士收好,便咽了口茶,坐着养神,好一会睁开眼,惊讶地说:“你还在这啊!” 俞喜仁忙道:“弟子还在。”老道士:“你要这么晚走不方便,就在观里住下吧。”俞喜仁:“住当然要住,只是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老道士叹气:“你除了牙疼,还哪疼?”俞喜仁:“弟子入秋以来,口苦、腋下肿痛、咳痰、气短、小腿骨节疼。”老道士一惊:“这么多病?”随即一笑,“那你是跟我一样,没事。” 俞喜仁:“弟子怎敢跟师父相比。”老道士:“能比能比,你的毛病我也有,不是病,是老了。” 俞喜仁忙道:“可是您气色多好啊!”老道士一笑:“行了行了,你是不是想学点东西啊?”俞喜仁点点头。 老道士从怀里掏出信封,向俞喜仁一扔:“要教你也可以,这你先拿回去,因为道门的功法是无价的,要的是缘分而不是银子,如果有银子就教,学会了拿去为非作歹,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俞喜仁急忙从地上拾起信封,重新递到老道士手中,递上去时又加了一个信封。老道士淡然一笑,将两个信封揣进怀里,说:“反正你的资质不佳,学了也是白学,索性教给你吧。” 俞喜仁心中暗骂:“又玩这一手!”可表面上毕恭毕敬,向何安下一指:“师父,教之前,要不要让他回避一下。”门外冷风嗖嗖,何安下的眼神令俞喜仁脸色一红。 老道士摆摆手:“不用不用。我给你本书,回家照着练就行了。”站起身从书架取出一册新书递给俞喜仁:“这是山上新印的书,有体有用,送你了。”俞喜仁大摇其头:“书我不要,我要秘诀。” 老道士:“公开的书里就没有好的?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俞喜仁化了不少银子,要真是收下这么一本书,可就冤枉了,于是一个劲地坚持。老道士耐心解释:“你看,书上说了,这法子是吕洞宾传下来的,这法子是铁拐李传下来的,好家伙,这本书中收集了多少……八十四个神仙的功法,乖乖的了得,你还不赶快收着。” 俞喜仁一脸苦涩地接过书,转手将书扔给何安下,向老道士一抱拳,拳中竖起一个信封:“师父,弟子不看书!” 老道士将他从地上扶起,俞喜仁站起后发现手中的信封已不知去向。老道士落座,双目紧锁,显得十分为难。 俞喜仁心头狂喜:“这回要教真东西啦!”忙将何安下拉出房去,不好意思地说:“这是道家的规矩,传功法要回避的。等我一会,不会很久。”见何安下满脸不高兴,又说:“我可是把那本书都给你了,有体有用,多好的东西啊!” 何安下抱着西瓜走了出去,在寒风中呆了好一会,时而掀开帘子,将门推出一条小缝,见俞喜仁正在老道士的指点下作出一个古怪的姿势。 何安下怕被发觉,不敢一次看得太久,隔一会看一次,每次见俞喜仁奇形怪状的都有所不同,心想:俞先生怕是要成仙了。 3、深夜窃法 第二日清早,俩人下山,一路无语。坐上船后,见俞喜仁气质稳重,眼神高深莫测,何安下更坚定了自己的推测——俞先生成仙了。 午饭时,俞喜仁让何安下一个人吃,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桃子,小口啃着,好像吃得十分伤心,见到何安下询问的眼神,便说了一句:“以后我就靠水果维生了。” 何安下钦佩之极:“先生已经不食人间烟火啦!”见俞喜仁不理自己,只好呆坐着,随船摇晃渐觉困乏,就倒头睡了。一觉醒来,见俞喜仁仍在原位一动不动,不由心中暗叫:“仙人!” 低头见到俞喜仁脚边一大堆果皮果核,一摸口袋,袋中水果已没了大半。这时,听到俞喜仁说:“安下,咱们把那西瓜切了吧。” 边吃西瓜边听俞喜仁解释:“请符哪是平常的事,得斋戒七七四十九天,不能吃肉吃米。”何安下:“那饿不饿?” 俞喜仁:“饿。越饿头脑越清醒,越饿越虔诚,这学道是饿出来的,等成仙了,就可以见什么吃什么啦。”见何安下听得认真,俞喜仁忍不住哈哈大笑。 回到护生堂,天色已黑。入了药铺,俞喜仁大叫:“饿死我了!”在柜台上贴上新请来的符,回自己房间见伙计已摆上饭菜老酒,觉着牙也不疼了,心情愉快,很快吃出了一身热汗。 饭后想到了何安下,便遛溜达达出去,见何安下在后院厨房中。伙计们的吃饭时间已过,他正在吃着凉了的剩菜,便喊一声:“拿碗米饭,到我这来吧。” 何安下在俞喜仁屋里吃得津津有味,俞喜仁在一旁默默的看着:“你们小孩胃口真好啊,吃得很有感染力,以后你就专门陪我吃饭吧。”何安下:“那太好了,俞先生,我挺佩服你的。” 俞喜仁脸色一沉,缓缓道:“佩服我什么?”何安下:“你和道士那么好,你还会练功。”俞喜仁面带喜色:“你别总说那虚的,如果我不和道士有交情,不会练功,你就不佩服我了吗?”何安下:“不,一样佩服。” 俞喜仁:“佩服什么?” 何安下:“你身上带着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哗啦哗啦,真神气。”俞喜仁大笑:“有道理有道理。”起身去了里屋,找出许多没用的钥匙,穿在一起,系在何安下腰上,道:“这钥匙你也有了,今后最神气的是你。念在你陪我出去一趟的份上,这串钥匙就送给你了。这串钥匙非同小可,掌管着全店所有的门和所有的柜子,一共只有那么两串,一串在我这,一串在你这。很可能有人会偷,小心。” 俞喜仁心想着何安下为这串钥匙担惊受怕、寝食不安,不由得发出坏笑。何安下:“俞先生,你笑了。”俞喜仁:“是啊,是啊,你早点回去吧,今晚我还要练功呢。” 何安下带着钥匙哗啦哗啦地走了,回到宿舍时,见众人在打麻将,忙一把将钥匙抓紧,不让它发出半点声音,见无人理睬自己,便坐在自己那张靠墙根的床上,从衣兜里掏出龙颈山老道的书,见封面一行大字为《万育仙书》。 《万育仙书》出自明朝,仿效五代时著名医书《诸病源侯论》,不用医药而用体操来治病。何乃下昨晚在山上等俞喜仁时已翻过,知道里面张张都是图画,画的是伸臂撑腿的小人。 心想:“此书价值不大,唉,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就不要奢求太高了,先当个半仙吧。” 何安下边看边比划,有个伙计跑过来瞅了眼他手中的书,说:“你也看道书?”何安下终于和众人找到了一个可以沟通的话题,急忙攀谈起来,却发现本店伙计在俞喜仁的熏陶之下,竟然人人对成仙极为厌恶。 何安下心中不平,就将从龙颈山看来的“大场面”向众人讲了一番。十句未说三句,便被人打断:“俞先生早对我们说过不知多少遍了,比你说的好。” 一个伙计说:“你要是想修炼,就到东库房去,俞先生说那里有仙气。”何安下想反正说不到一块,便起身去了。 来到东库房,将腰间的钥匙一一对去,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一不小心将门碰开,原来未锁。说是库房,实际并无贵重物品,只有几个大柜子摆在中央,余处堆着几个大筐、几把铁锹,药店有两个库房,想必这个一直没用上。 几个柜子严密地围成一圈,向里看去,发现中间空处摆着一块小地毯,地毯上有一个黄色蒲团。 蒲团是龙颈山法会中用的那种,估计是俞先生悄悄拿来的。地毯鲜红,上面织着一个字,除了笔法有点象草书外,根本就不是汉字。何安下想起治牙疼的符,就是这个字,想必俞先生天天坐在这个字上,祈祷“牙别疼了”。 何安下坐在蒲团之上,闭目大叫:“牙别疼了!”然后在地毯上捂着腮帮子滚来滚去,装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最终白眼一翻,说了声:“疼死我了!”就此一动不动。 忽然库房门一响,何安下急忙抓住腰上的钥匙串不让它出声,从两个柜子的夹缝钻出去时,见一个胖大身影走进柜子空场,正是俞喜仁。 俞喜仁脱了鞋,在蒲团上坐定,慢慢活动手脚,脖颈伸来伸去,两眼左顾右盼,摆出昨晚龙颈山老道士教的姿势,或吐气吸气,或喉咙呱呱作响。好一会,两眼发直地抱腿而坐,久久不动,最终斜斜躺倒,响起鼾声,竟睡着了。 何安下离开柜子,蹑手蹑脚向库门走去,听到俞喜仁鼾声依旧,便加快了脚步,忽听一阵“哗啦哗啦”的金属声响起,心道:“坏了。”连忙抓住腰间的钥匙串,然而为时已晚,只听柜子后传来一声咆哮:“是谁?敢窃法!” 何安下急忙将身旁的筐扣在身上。 俞喜仁没穿鞋,从几个柜子里冲出来,见一人飞快地钻入筐下,便慢慢走上去,在筐上拍了几下。筐动了动,一个身影从筐下窜出,哗啦哗啦地出了库门,俞喜仁大叫:“何安下!” 在宿舍里玩牌的伙计们惊讶地看到何安下冲了进来,一个健步窜上床,不脱鞋袜地钻进被子里,立刻响起鼾声,然后,俞先生飞奔而入,掀开被子,何安下惊叫了一声,便被俞先生拉着走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两个人突然而至,转眼就走,伙计们面面相觑,许久,有一个人说:“看来,他俩没有成仙,反而中邪了。”其余人都点了点头。 回到东库房,俞喜仁搓着两手来回走动,脑门上青筋一跳一跳,冲何安下怒吼:“说,你在干吗?”何安下:“偷看你练功。”俞喜仁一愣,心想这孩子倒还敢作敢当。 何安下:“俞先生,你为什么不要老道士的书?”俞喜仁:“哈,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我看书干吗?不要打岔,为什么偷看?” 何安下不再说话,只是坐在地下摇头晃脑、伸腿撑腰,然后抱腿呆坐,最后睡在地上,抬眼见俞喜仁脸色渐成紫色,忙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万育仙书》向上一递:“这书上都有。” 俞喜仁接过一看,自己练的功法上面画得清清楚楚。原来那老道士拿了三份的钱,最终教给俞喜仁的还是书上的内容。 俞喜仁:“你偷看我练功,是因为你早已觉察其中有鬼?” 何安下用力点头,俞喜仁被老道士搞得心灰意冷,摇摇手:“你回去睡觉吧!”过了一会,听到何安下的声音响起:“咱们不能饶了那老道!” 俞喜仁大吼:“行了!”转身到柜子后面,一脚踢开蒲团,躺在地毯上。被俞喜仁揪回来的一路上,何安下脑海中灵光一闪,感到俞喜仁所练的功法和《万育仙书》的内容十分相象,危急时这样说了,不料真是如此。 自己逃过了一关,没想到俞先生如此沮丧,心中十分不忍,坐在俞先生旁边好一会,见他并不理自己,只是气哼哼地躺着,便掏出那本书看了起来。上私塾时养成边读边念的习惯,看一会,不自觉地念叨起来。 俞喜仁昏沉沉躺着,听何安下小声嘟囔:“七宝林下竹根边,水在长溪月在天。天丹练就炉无火,地在开花知几年。” 俞喜仁怔怔坐起,见何安下在看《万育仙书》,伸手夺过,发现书中每一幅图画的后面都印有一首诗,一页页向前翻去,第一页印着一张木刻白描画,内容是一对男女神仙正在葫芦架下摘葫芦。 见俞喜仁脸色慎重,何安下问:“俞先生,什么意思?”俞喜仁沉吟半晌,道:“鬼知道什么意思!” 他拿起那本书走到门口,见何安下跟着,钥匙仍哗啦啦响个不停,说:“把钥匙给我。”走几步见何安下无声无息地跟着自己,也甚是讨厌,回身又说:“你在这,别动。”反手将东库房锁上,回自己卧室去了。 何安下给锁在库房里,心知惹恼了俞先生。他躺在地毯上,觉得十分舒服,心想:“比我那床舒服多了,天天睡在这倒也不错。” 又想:“要天天睡在这,就得天天气俞先生,每天想出个法子气他,倒也并不容易。”正在胡思乱想间,库房门一响,刚爬起来,俞喜仁阴沉的面容已在眼前。 何安下急忙恭维道:“俞先生,您参悟了么?”俞喜仁出门想诗,揣摩不出个道理,进门见何安下在自己宝座上折腾,原想发怒,但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懂,就说:“参悟了!但你资质太差,不能告诉你。” 俞喜仁放了何安下。何安下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对自己的资质十分担忧,心想:“唉,资质不高,看来当半仙也难,不要奢求了,既然在药店中,就先当个神医吧。” 4、万法秘藏 江西的春季含有过多的水份,伤寒着筋骨。何安下十六岁,已在护生堂三年了。三年来一直随着俞喜仁吃素,淡忘了荤腥。 那年端午,俞喜仁带何安下去买布。俞喜仁常年住在药店,好像没有家室,但每当过年过节,总是去布庄买回一大堆布来,东寄西送的不几日便没了,又像是有许多女眷。 俞喜仁讨价还价十分腻烦,何安下等一会,就跑到外面等了。布店旁边是个茶馆,一个小艺人慢慢走上场子。何安下见他与自己年龄相若,不由得好奇,便进去找了个角落站下。 小艺人语调沧桑:“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一杯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我这张口是多少帝王的皇陵、埋了多少将相。唉,话说在东汉年间……”所有的人都以为他要讲《三国》,茶馆中纷纷叫嚷:“换个别的!” 小艺人叫道:“好,说换就换,话说东汉年间,海南白鹿山有座白鹿宫……这是个妖怪的故事!”茶馆中立刻安静下来。 小艺人语调阴森:“在那三清殿上,陈列着油灯千盏,接连三个晚上,灯点了一个时辰就全灭了。管大殿的道士叫季玄静,被怀疑监守自盗,卖了香油换酒喝。” “季玄静有冤无处伸,这天晚上,他手持钢刀,趴在供桌下面,一夜没有动静,天将亮时,响起了‘啪啦啪啦’声。”茶馆里一阵惊叫。 “只见一只驼着石碑的大龟,正将灯油洒在背上。季玄静勃然大怒,举刀便砍。”茶馆里又是一阵惊叫声。 “那老龟却抿着嘴说开了人话,说它原是一块大石,被工匠给雕成了驼石碑的大龟。它整日背着石碑,痛苦不堪。”茶馆内响起叹息声。 “它遥感日精月华,受朝风暮雨吹洒,更被一等不知避忌之人,将男女精液落于其上,结果修成了妖精。先讲讲一对小男女在龟背上做的好事……” 小艺人摇头晃脑说下去,越说越不堪入耳,竟是一个荤段子。众人叫起好来,小艺人将扇子一立,众人急忙纷纷掏钱,于是荤段子一段子接一段。 何安下见别人笑得前仰后合,自己却不知所以,干笑两声,转身走了。回到店中,见俞喜仁已买了七八卷布匹,还要去另一处逛逛。何安下要求先回药店,俞喜仁就让他抱着布匹走。 何安下出了布店,见刚才讲评书的小艺人正在街头小摊上买桔子吃,就走上去问:“那大乌龟后来怎么了?” 小艺人声音苍老:“下回分解。”何安下从兜中掏出两个铜板:“你就讲个来龙去脉,简单点没关系。”小艺人压低了嗓子:“话说,龟背之上真是风光无限……” 小艺人动情地说完,见何安下表情呆板,不由得一愣。何安下干笑两声,道:“老兄,我就对那大龟感兴趣,可你说了一堆也不提大龟。我没法给你钱。”小艺人忙抓住他,一阵纠缠,最终何安下给了他两个铜板。 何安下背着布匹回到了药店,坐在东库房蒲团上,猛跺一脚地毯,觉得两个铜板花得真是不值。正生着气,库房门打开,俞喜仁跑了进来,何安下忙道:“您回来了,把布搬到您屋里?” 俞喜仁:“不忙不忙。你看看,我今天碰到了一个宝贝!”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蓝皮金字,纸张焦黄,在何安下眼前一晃,闪电般的又揣回到怀中,悄声说道:“《万法秘藏》!”何安下心道:又是一本万字打头的书。 俞喜仁眯着眼睛,一笑,说:“毕竟是孩子,得给你讲讲此书的非凡来历。东汉年间,海南白鹿山白鹿宫中,有个道士叫季玄静,负责晚上看油灯……” 何安下立时圆睁双眼。俞喜仁心头暗喜,继续讲了下去:“在那三清殿上,陈列着油灯千盏……” 何安下悲观地想到:“可能我真是长大了,俞先生要对我讲荤段子了。”不料说到季玄静抓住大龟后,却是另一回事: “大龟哀求,如果季玄静将它背上的石碑推倒,就传给他一本书。此书是九老仙都府九侯先生的秘本,有排山倒海之能。季玄静见石碑高耸,分量沉重,便又在龟背上倒下了几十盏的灯油。” “石碑底部被润滑,终于给推倒了。大乌龟便给了季玄静一本书。”俞喜仁从袖口掏出一本薄薄的线装书,何安下见书面上印有一行小字:“诚可穿山入壁,点石为金,撒土为川,撒豆为兵,入火不焚,入水不溺……”再往下看,字体已被俞喜仁挡住。 俞喜仁慢慢的将书收到袖子里,目光深沉:“这本书就是大龟给的书。将这本书放在衣服里,衣服会发光的——人看不见,鬼神能看见。” 何安下因这书的开场白和茶馆荤笑话的开场白一样,自然对此书不以为然,道:“这么珍贵的书怎么到了你手?” 俞喜仁登时语塞,半晌吱唔一句:“大街上买的。”见何安下一脸轻蔑,又道:“这可是奇缘啊。” 俞喜仁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布庄时,见到对面茶馆已散场,小艺人坐在里面看书。俞喜仁听过他说书,感到好奇,便偷偷凑上前去,发现书里印着符。那些符弯弯曲曲,比起治牙痛的符,拐的弯更多。 见到这么一大堆弯,俞喜仁心里有数了,不动声色地跟小艺人聊天,不料小艺人知道那是法力无边的符。俞喜仁便以老修行者的身份,跟他讲起道理,说如此厉害的法术,如果能驾驭,就像小孩抡巨斧,必会伤着自己,小艺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受了损害。 何安下:“小艺人慌了?” 俞喜仁:“吓呆了!于是我说我可以帮他保管这本书,小艺人哭得象泪人似的。这书是他爷爷的遗物,他的爷爷用一生积蓄买了这本书,说钱是死的遗产,他要给子孙后代留下活的遗产——法术。我一狠心,给了他一叠钱。看着他欢蹦乱跳离去的背影,真为他惋惜,这本千古奇书就这样被我骗到了手中!” 何安下:“不对!我觉得是他在骗你钱,咦,俞先生,你买的绸缎呢?” 俞喜仁道:“我身上的钱都给他了,他还说不够,就把那些个绸缎也给了他。” 何安下:“看来是个骗子。” 俞喜仁:“不,决不会!”何安下:“要不咱们把那书中的法术随便挑一个试试。”俞喜仁:“……原来你是想变着法学我的法术啊!”何安下不再说什么话,转身走了。 俞喜仁一骨碌坐在蒲团上,将书打开,准备好好研究一番,不料一遍过去,索然无味。原来,俞喜仁学道的最大乐趣,就是让何安下羡慕自己。俞喜仁思考再三,终于决定让何安下看这本书,心想:“大龟啊大龟,你可别让我丢脸呀!” 俞喜仁将那本书给了何安下,商定一块试试书中写的“掌心雷”。护生堂后面有道青草依依的小山坡,试验地点就在这里。上了山坡,俞喜仁慌张地说:“要不咱们先试试隐身法吧?” 何安下:“不行,这就咱俩人,你要说看不见我,我又不知道真假。”俞喜仁干笑着:“这孩子,连我都不相信。我主要怕掌心雷的威力会不会太大?” 何安下紧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手掌上画出一个符来,俞喜仁惊讶的看到何安下的手心银光闪闪。只见何安下双臂一振,向着护生堂药铺的方向打去,俞喜仁大惊,跑过来大叫:“不要!”眼前光电一闪,抬头看时,原本护生堂的位置上已然空空如也。 俞喜仁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面无血色:“你怎么把咱们的药店给炸了?” 何安下大惊:“俞先生,药店在那。” 俞先生顺着何安下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护生堂。俞喜仁大喜过望,跳起身来:“万幸万幸。”扭头一看,见何安下表情怪怪的,忙问:“安下,你施展了这么大的法术,很伤身体吧?”何安下摇了摇头。 原来何安下虽然口头硬,但对于此书毕竟敬畏,上山前带了一块烟盒里的锡纸,在做法术时将它蒙在手心,心想:“如果发不出雷来也应该有点火花,只要锡纸上有一点烧烤的痕迹,就说明法术是真的。” 何安下手上蒙有锡纸,远看自然银光闪闪,向护生堂方向一掌打去,其实没有任何动静。俞喜仁跑来调转何安下手臂方向时,锡纸令他眼睛一花,再睁眼,由于站位已经改变,自然看不见护生堂。 俞喜仁不承认刚才见到的霹雳只是锡纸上的闪光,反复向何安下讲述自己刚才还听到了雷声,他将那锡纸揉成一团,远远扔开,然后念动口诀,一掌掌向天空打去。 随着试验次数的增多,山坡上的树影逐渐拉长,直至太阳落山,也没有任何火光声响。回到药店后,俞喜仁七八天没有跟何安下说话。 那本叫做《万法秘藏》的书,从此被俞喜仁扔在一旁,何安下倒是偷偷看了几遍,见其中有一法术为“相思密咒”:“精秉太阳,气秉太阴,汝受一颗,卦意系心。三山九侯先生摄。” 作用是,见到一个美女,等她走后,从她的脚印中捻起一撮土,然后念咒,这个路遇的美人就会主动来找你。 何安下当初只是因为小艺人的缘故,对这本书恨恨不已,后来翻翻,也被其中四百个法术的信誓旦旦所打动,常想:“如果当初没有破坏俞先生研究此书的兴致,他真的去实施了,说不定已经变出了好几十个师母了。” 5、三指禅学 俞先生的脾气日渐古怪,也显出了老态,更为沉迷于打坐练气。由于正在长身体,食量很大,何安下坚持吃了三年的素,终于废止。 作为药店最底层的学徒,整日劳作,不知冬夏。他为将来作了打算——做名医生,像郑佑全般有间自己的药店。 店主郑佑全原是一名儒生,从未拜师学医,先是落第不及,后是科举废除,闲在家中看医书解闷,后来索性就以医为生,竟成了名医。医道不同于诗文,人命关天,不容闪失,竟然给他作通了。 药店里教给学徒最初学的是切药,切药的技术称为“三把刀”。第一把刀切块,第二把刀切片,第三把刀切薄片。有句歌诀形容第三把刀的技术为“附子飞上天,槟榔两百片”,说切附子要薄得风一吹就飘走,一颗槟榔要切成两百片,并且形状完整、刀口清晰,可见刀功的标准之严。 刀功之后是配药,旧时药店是不贴标签的,一面墙两架大柜三百多个抽屉,每一个装什么全凭记忆。站在柜子前要见功夫的,抓一味药如果抽了两个抽屉还没找对,就要挨骂了。 抓药要一手抓,精细到毫厘,即便是几钱一份,也要份份包好。包药有特定的手法,折出的纸纹也有规矩。以前的人对药极其重视,所有的药材都是分开包的,完全按照方子,几钱的量也要分开,而且取药的时候每份都要自己称好,因为中药配在一起,药量稍有不同就是另一种效果。 学药要先从识药开始,观形色、闻气味,何安下在《本草纲目》一类的书籍上,每读到某味药轻身、某味药久服成仙的内容,都倍感兴奋。到底是受了俞喜仁的影响,无时不想着成仙,见到医书上那些内容,自然有了学药的兴趣。 一些医案的书籍,往往将配药说得十分神奇,多一味活人少一味死人。初学配药时,何安下整日战战兢兢。后来一个伙计告诉他,药很好学,只要不放砒霜就成了。 何安下回想一下,的确有毒的药不多,但还是不敢有丝毫差错。但在那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他的想法。 一个本镇富商要到外地做生意,临走前生了场病,便来开药。由于店里有许多剩的药渣子没有处理,一位伙计就统统混在富商的药里,杂七杂八的有二十多种。何安下心想富商此命休矣,不料两个月后,富商回来时竟然白白胖胖。 何安下方悟到原来诸多讲究皆是表面文章,用药多了之后,自然明白十来味药几乎可以应付一切病症,药店中摆着的几百味药都是在锦上添花。当然多一味活人少一味死人,确有其事,但那种程度一般医生很难达到,而且对付的是非常病症。 而常见病分三种,一是吃药也能好,不吃药也能好,主要靠人的自我恢复能力;二是吃药不好,不吃药也不好,那是癌症;三是吃药能好,不吃药就不好,这才需要医生的真实本事,而只要大路数不差,急病缓治、细病粗治也不会致死。 护生堂的日子过得尚且愉快,唯一难以忍受的就是药店的脏。许多人从药店的大堂看,认为药店是所有店铺里最干净的,各种药草香气适人。但走进后院,就大不一样,因为中医什么都可入药,所以后院什么都有。 比如人的头发叫“血余”,发为血液之余,名词如此诗意,自然可以入药,入药的方法是烧成灰,气味可想而知。鸟粪被称为“禾多”,要经过多次打湿和晾晒,有时还要混进人粪中让其发酵。 一日郑佑全乘舟归来,带一个人到药店。那人比何安下大六七岁的样子,双目转动极为灵活,透着股诡劲。 他不时耸动肩膀,捉弄衣角,似乎对身上穿的粗布衣服感到十分不满。有伙计端上茶来,郑佑全尚未拿茶杯,那人已咕嘟咕嘟喝起来。 吃中饭时,那人闷闷不乐地被俞喜仁带到伙计们的饭桌上。那顿饭无端地吃得很拘谨,饭后,轮到何安下刷碗,俞喜仁神秘地凑过来,小声说:“那小子是……的儿子!”然后带着慈祥的笑容走了。 三年来,俞喜仁越来越显出世外高人的举止,总是将一些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无比。青年是郑佑全的儿子,郑佑全想让儿子日后继承家业,便让他和伙计们吃住在一起,干所有的粗活,以磨炼性情。 郑佑全的儿子叫郑梦祥,刚刚从外地学医而归,入店后粗活一样没干,也没人敢叫他干。郑佑全执意要他从头干起,所以不让人表明他的少东家身份,但是谁都知道他是少爷,有不少人原本就见过他。这层毫无必要的窗户纸,令所有人都感到很累。 大家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与他接触,往往一见他的身影就远远避开,或是他一说话,立刻鸦雀无声。少东家晚上和大家住在一起,他来了后,大家都睡得很早。他发现自己说话根本就没人敢搭茬,这样的夜晚实在无聊,便气哼哼地每晚蒙头大睡。 何安下倍觉好笑地看着这一切,有一天对郑梦祥说:“我听过一个故事,挺逗的,想不想听?”何安下讲的是大龟与季玄静的故事,故事讲完,他俩成了朋友。 郑佑全有几个正式的徒弟,能拿得起拜师礼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但家里有钱就不用功了。郑佑全每天的病人很多,几个徒弟围着他写方子、抓药忙得团团转,等病人都走了,那些徒弟又开始忙着制药了。 于是郑佑全就在他们干活时溜达来讲两句治病心得,但那些徒弟往往很难边听边干,听着听着注意力就被手里的活儿牵走了,每当见到徒弟们忽然津津有味地干起活了,郑佑全哭笑不得,于是又溜达着走开了。 何安下每每都注意听,手中切出的槟榔依然整整齐齐的二百余片。一次郑佑全讲着讲着,忽然听得“啪啪”声越来越大,见一个徒弟正在起劲地轮着斧头剁一块树根,看到他全身心投入的样子,郑佑全终于发火,大喝了一声,向那徒弟一指:“我刚才说的什么?” 那人抱着斧头嘟囔,郑佑全一听完全不对,用手指了一圈,竟然没一个人能说出来,正在痛心时,忽听一人说起话来,将自己的话复述得一字不漏,定睛一看,见是小伙计何安下。 经过这一事,何安下天真地觉得郑佑全会对自己另眼相看,说不定就不要一文钱地收自己做徒弟了。但看着郑佑全一天天溜达来溜达去,并没有什么举动,方知自己的期望落空。 何安下很羡慕那些学生,自己和郑佑全说不上话,学制药、配药都是跟郑佑全徒弟学的,自然所学低了一等。和少老板郑梦祥成为朋友后,注意到他常常出门,一聊方知道他医学程度已经可以行医,常有人请他到外面出诊。 何安下知道了郑梦祥的本事,便寻思让如何让他教自己,但自己除了几本从俞喜仁处得来的道书,真是一无所有,一日忽然想到了“掌心雷”,心想上次不灵可以再试,万一成功了,以一个想炸什么就炸什么的法术换一点医术,他应该不会拒绝。 事过很久,何安下又找出了那本《万法秘藏》,书上写明练上七八十遍,虽不能发出闪电霹雳,但掌心略一舞动就会响得如打雷一般,何安下心道:只要能出声就行。 为了让掌心雷具有说服力,何安下决定自己先练。药店后院中有一堆高过屋脊的沙土,是去年郑佑全心血来潮要扩建药店而购得,一日读书,他又悟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这堆沙土就此闲置。 何安下抱着“打不出雷就不下去”的决心爬上沙堆,一直练到夕阳血红。由于后院空间局促,院子里的人视角够不到沙堆顶上,何安下无声无息地在沙堆上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众人找他吃晚饭,也没有吭声。 但时间一长,不由得尿急,心想:“反正打不出雷就不下去。”于是衣襟一撩,站在沙堆顶上“哗啦啦”起来。 郑梦祥出诊归来,一进后院,觉得白亮亮的一道光闪进眼角,向上望去,一股水流星星点点扑面而来,模模糊糊有个人影。 郑梦祥是个有心计的人,一见事出非常,立刻视而不见,平心静气地走到伙计宿舍中,不经意地说:“外边下雨了?” 原想立刻会有伙计出去看天,没料到由于自己平时和大家交流得太少,话出口半天,竟没一个人反应,于是用少东家的口吻严厉说道:“谁出去看看?”大家立刻放下碗筷,走得一个不剩。 伙计们刚出门,郑梦祥就听到一阵狂笑叫骂之声,于是回身扶着门框看去,只见一人站在高处,被夕阳镶嵌了一道金边,犹如天神一般,正在当空撒尿。 此事在护生堂药店引起不小的震动,店主郑佑全更是勃然大怒,大骂“成何体统!”,责令俞喜仁将何安下送回姥姥家。 俞喜仁只好将何安下带走,何安下抱怨说:“俞先生,都怪掌心雷不灵!”俞喜仁听在心里,十分不是滋味,闷头走路,忽然喜悦地一拍脑袋:“难道说,你的缘份是在这里!” 俞喜仁双目炯炯有神:“你今天因为撒尿而倒霉,正好提醒了我,所谓童子尿,赛黄金,清肺补脑,天天喝可以长生不老。”望着俞喜仁真挚的面容,何安下说:“好,我以后尿尿都给你。”俞喜仁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将何安下送到姥姥家,俞喜仁没说两句话就走了。姥姥家住着三个娘舅,他们都在药店做伙计,终止了孩子的学业,多少令娘舅们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姐姐,不愿与这孩子天天面对,于是挑了个三人都不在的药店——护生堂,将何安下送去。 今天见孩子回来,不但没有训斥反而造出欢天喜地的气氛,做出满桌菜来。何安下也没料到如此热烈,见一盘肉香喷喷地炒在葱叶里,就夹起一块,却吃不出味道,甚至还觉得有点头晕,便说“这是什么肉啊,我吃不习惯。” 此话出口,三个娘舅长嘘短叹,终于姥姥哭出声来:“好孩子,不吃羊肉,因为你妈就是属羊的呀。”何安下不知道母亲的生辰,觉得口中的肉苦涩难咽,这顿饭再也吃不下去了。 何安下从此羊肉再没吃过一口。 在姥姥家住几日倒也舒服,但总是被药店赶回家中,虽然娘舅们热情,毕竟不很光彩,于是便聊从俞喜仁听来的神仙之说,表明自己学了不少。三个娘舅都不大感兴趣,只有姥姥十分爱听,何安下有一次问她:“我去学仙怎么样?”姥姥说:“去吧,去吧。” 不久,药店又召他回去,何安下知道是俞先生的努力。 回到药店,却不见了俞先生,账房座位上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一口宁波话。何安下找伙计们询问,原来俞喜仁带着一个年轻女子已经离开了石门县,他的位置便被这个宁波先生所顶替。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但俞喜仁总买绸缎的谜终于揭开了。 对于那个女子的相貌,众人都说“漂亮极了”,何安下觉得俞先生辛苦一辈子也算有了好报,为他高兴,但他突然离去,总是茫然若失,不由得想起俞先生种种好来,最后记起俞先生说过的童子尿,就想试试喝尿。 由于俞先生平日神神怪怪,所说的话五分只信得两分,为了慎重,专门查了《本草纲目》,见这部医学著作写道:“人尿,味咸,性寒,无毒。有明目益声,润肌大肠之功效。”总算放心,喝了数日,觉得将这法子传给郑梦祥吧,兴许他喝得高兴,就教自己中医了。 郑梦祥很爱聊俞喜仁娶媳妇的事,完全改变了寡言少语的作风,由于这事是药店中的最大话题,而郑梦祥是有文化的人,他将此事分析得头头是道,旁征博引,妙趣横生,一时间所有的伙计们都和他亲密无比。 那天见郑梦祥兴致很好,就将自己的用意表明,郑梦祥立刻圆睁了双眼。何安下见他表情不对,正要将喝尿的种种好处详细说出,忽然打了个嗝,一股浓郁的尿骚味从内脏中翻腾上来,忍不住的恶心,跑到院子里哇哇呕吐。 郑梦祥象他父亲一样溜达过来,道:“这尿,我看谁也别喝了。”郑梦祥懂得“童子尿”的童子是指吃奶的小孩,那是可以入药的,并非是未经男女之事的男人。 何安下呕吐时有了新主意,几天前在姥姥家,受到各种好菜的招待,护生堂伙食十分粗糙,于是总跑到厨房看娘舅们做饭。一见郑梦祥对童子尿不感兴趣,就想到诱之以美食。 几日后,何安下溜到街上买了一袋鱼元,等护生堂大师父作完晚饭离去后,就遛进厨房,炸起了鱼元。 郑梦祥就着一盘萝卜吃饭,忽然一股令肠胃舒服之极的味道飘散而来。他掩饰着冲动,平心静气地对伙计们说:“好像有股味?”众伙计以为是药店来了客人,反正没自己的份,只埋头吃萝卜。 郑梦祥口气变得严厉:“出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个人不情愿地出去,立刻气喘吁吁地跑回:“何安下在炸鱼元!”登时哗然。 由于何安下做菜爽口爽胃,郑梦祥决定教他中医。 先教了一首歌: 灵枢素问,一笔可钩, 汤液难经,百年难学。 古籍千百方,算来只用两方。 本草千百味,约之不满十味。 不论内伤外伤,概为一补。 不论阴阳之症,总是一温。 汉唐宋元之书,许多阐发。 张朱刘李之论,徒事铺张。 从来医书万言,记得仅有三言。 医者开口不曰脾胃土败, 便曰命门火衰 或言气血两虚。 郑梦祥嘱咐:“懂了大原则,什么医书都不用去读,只要记住‘脾胃土败、命门火衰、气血两虚’三句话就可以应付门诊。因为什么病都不出这三样,只要振振有词,张口迅速,就会生意兴隆。” 何安下方知道,郑家行医和走江湖算命一样,是有套话的。医书上的种种玄妙道理,琢磨得再深,不会说套话,还是会被病人们认为医术不行,没有一开口便将病人折服的口才,是不敢开诊所的。 郑佑全收藏有一本《牙牌命数》的算命书,许多人都以为此书是预测的宝典,郑佑全也人前屡屡夸耀这本书的神奇。儿子郑梦祥道出了底细:“父亲爱它的文字,八面威风。” 水平在于卜词的文笔厉害,任何事都可放上去解释,但给人的感觉却像专指,真是一流的江湖手段。郑家行医正如算命一般,需要八面威风的语言。 有所谓“名医杀人”的话,因为名医不可能好好看病,他没有时间。一天两百多病人,基本上都是靠着套话应付过去。说的都是两可的话,如算命般,好坏都是它。 郑佑全看病,自己不写方子,总是口述,两三个徒弟抄方子,他说的药名听不清,可以问,但问第二遍便要发火,这边发火边看病的做法,是杀鸡给猴看的道理,令病人们敬畏。不是自己不能写方子,而是要这等架势。 诊所中总是满满当当,因为有些病郑佑全要反复看,一个病人看三次就等于是三个病人。人忙时两三个病人一起看,由于他是读书人改行行医,思维敏捷,自圆其说得很是精彩,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气势。 郑佑全和县城里一位算命先生交情好,时常派伙计们去给他送礼,何安下便送过几次,当时觉得蹊跷,以为是郑佑全试图将病理和命理结合起来,要达到医学的最高境界。 经郑梦祥一讲,才明白另有门道。那一时代的人求医问卜是联系在一起的,问家人的安危,到算命处得到的回答是:“医者在东。”向东方一找,只有郑佑全一家药店。而当郑佑全说:“能过春天便好。”或“不受惊便好。”一类模棱两可的话后,紧接着便说:“不如去找某某一算。”彼此拉着生意。 这一类经营技巧令何安下眼界大开,却又严重失望,原本“当不成半仙,不如先做个神医”的想法受到了挫伤。 但名医家庭除了门面手段之外,毕竟还有真实本领,他在郑梦祥的指点下看了四本医书,《瘟病条辫》、《平湖脉诀》、《三指禅》、《治病法持》,最喜欢的是《三指禅》。《三指禅》几乎就是道书,有“一痕晓月东方露,穷取生身未有时”的名句。 郑梦祥教了何安下一些行医套话后,没几日就被父亲送去省城的大药店了,从此再没见过。 郑梦祥走后,何安下学医全凭自己揣摩。由于早年失学,何安下读书全是自发,所以很少记书名、作者、具体词汇,只在会心处慢慢参觉。 还有一种特殊的学习方法,就是见郑佑全有什么书,马上自己从街上买一本,溜进郑佑全的书房中,将郑佑全在书上所做的眉批、勾勒照抄一遍,再在私下研究。 6、宁波先生 顶替俞喜仁的宁波先生大目高鼻,很有福相,最喜欢将何安下一班小伙计叫过来训斥一番。 由于每天有事没事都要挨顿批评,伙计们寻思,似乎宁波先生是借此解闷。奇怪的是,郑佑全每每看到宁波先生训斥伙计,总是流露出一种赞许的表情,也许是觉得宁波先生训人正是他对药店上心的表现。 比何安下还小的有两个伙计,是郑佑全的晚辈亲戚,一个被郑佑全喊作“鹅蛋”,一个被喊作“金生”。宁波先生口才极好,训起人来连绵不断,一次他训鹅蛋时,郑佑全刚好路过,听了几句,受其情绪感染不由得怒火冲天,将鹅蛋揪出去揍了一顿,打完之后,一声喝问:“你太不像话了,说,宁波先生为什么训你?” 得到的回答竟然是:“先生怪我不长个。”听完如此回答,郑佑全只好溜溜达达走开了。 鹅蛋和金生是远房亲戚,郑佑全十分推崇“从亲制严”的古训,认为越是亲戚越要严格管束,如此方能服众。郑佑全平时对两人好脸色都不给,一见面就是:“你俩要给伙计们做个表率。” 鹅蛋和金生平时便精神压力颇大,宁波先生来了后,每天一训的日子更加苦不堪言,以至萌生了学仙之念。 一个晚上,两人抱着一个坐垫来到何安下面前,坐垫上绣着治牙痛符的图案。自从宁波先生来了后,东库房便锁了起来,一见这个坐垫,仿佛俞喜仁牙痛的情景就在眼前。 鹅蛋和金生彼此望了一眼,向何安下作揖:“你要能让我俩成仙,这坐垫就给你了。” 何安下以前受俞喜仁连累,一说神仙立刻招来众人唏嘘,现在终于有人对神仙感兴趣,心中自是欢喜异常。三人商量一晚,觉得不如将学仙放置一旁,耽误之急是找个法子将宁波先生惩治一下,先出口恶气再说。 想惩治法子令三人十分头痛,既要毫不留情又要不留痕迹,否则追究起来被赶出药店,就不太美妙。三人都是在药店中长大,知识范围稍稍狭窄,想了一圈又回到药材上,鹅蛋一拍脑门:“干脆咱们把他毒死吧!” 何安下:“我有那么多医书,肯定里面有法子的。”所有的医书都对病因剖示详细,治病的道理反过来可以害人,鹅蛋和金生点头称是。 学医有“医非博物,不能治疑难杂症”的名言,所以许多医书中都有名为“博物”的一章,纪录了种种古怪的病因。鹅蛋和金生受这些记载的启发,设计了不少巧夺天工的方案,虽然没有一个真去实施,但整日沉浸在报复的臆想中,心情转好。 宁波先生见两人变得双目炯炯、精神饱满,而且常对自己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微笑,心中煞是厌恶。而郑佑全见这两个亲戚忽然学习热情很高,总到自己的书房中翻书,不由得倍感欣慰。 宁波先生是郑佑全从一家大药店中请来的,他整日衣料光鲜,众伙计虽然恨他,也觉得有这样个人坐在大堂很是脸上有光,相形之下爱趴在柜台上瞌睡的俞先生就让药店有点掉价。 在不骂人时,宁波先生的口才是宝贝,只要有人进门,必将大包小包方能出去。看着他迎客、送客的手段,对人购物心理的精准掌握,正在研究行医套话的何安下不由得感慨:一行有一行的门道。 宁波先生主管经营,虽然向顾客介绍药材时头头是道,其实半通不通,平时也不见他对药理有什么兴趣。大堂中的药柜有两百多个抽屉,药店的规矩是不上标签的,除了整日抓药的伙计,旁人想找出味药来颇为困难。 旧式的药店上门板关店都很晚,为了急病的情况,不论夜多深,一有人敲门得立即开门,所以值班伙计要在大堂中睡觉。 一日轮到何安下在大堂睡觉,听一串脚步声从过道而来,那是皮鞋踏在砖地上的声音,店里只有宁波先生一人穿皮鞋,正是因为是皮鞋,伙计们能预先做出严肃认真的架势,要是双布鞋由远而近,大家就很轻松了。 一听到宁波先生的皮鞋声,何安下立刻从床上翻起。宁波先生出现了,不料竟是满脸笑容,十分虚心地讨教了许多药材的问题。 何安下心中起疑:“难道他看出了什么,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说了一会,宁波先生话锋一转,让何安下带他去药柜开抽屉辨别药材。他先是说了几味寻常药材名,紧接着说了两味名贵的药材,何安下开抽屉让他看了,宁波先生眼神定定,像是将抽屉的位置记下了。两味名贵药材看过,宁波先生又闲聊了几句便走了。 和颜悦色的宁波先生令何安下很不适应,第二天,何安下发现那两味名贵药材少了很多,当时不敢声张,只是用笔小心记下来。 药柜中的药材量,每天关店时从不清点,当用完后便去库房中重新填满,如果有人偷拿,很难追查。宁波先生让何安下教他识别药材的事,后来又有几次,一问过后,两天内肯定问什么药少什么药,何安下均一一记下。 转眼到了夏天。 虽然天气昏恶,但宁波先生仍然坚持每日一训的习惯。也许是天气的原因,他从讲道理到发火之间的过程大大缩减,有时还抓起手边的东西砸人,郑佑全对于宁波先生乱砸东西的行为并不表态,有伙计告状,就说:“他们大药店都这样。” 宁波先生最喜欢训斥鹅蛋和金生。由于不知道每回扔过来的是什么,两人偷偷将桌子柜台上的玩艺统统收走,宁波先生近日发现自己一走进药店,四处都是光光的平面。 一天何安下晚饭后不见了鹅蛋、金生,就遛出药店,见两人正在郑佑全的船上,远远望去,和船夫聊得十分的开心。 何安下走到船边,见金生手里拿着一把小刀,眉宇间十分兴奋。等何安下跳到船上,鹅蛋郑重地说:“如果宁波先生再惹我们,就有办法了。”何安下:“什么办法?”金生一挥小刀:“跟他拼了!”何安下一瞥,见船夫蹲在一边无声地发笑,心知是他出的主意。 船夫曾载着何安下、俞喜仁去龙颈山,他不喜欢和人往来,总是呆在船上。 何安下心想对鹅蛋、金生的复仇情绪不能鼓励,便凑上去和船夫聊天,话题自然还是俞喜仁。俞先生带着个漂亮女人不知到何处安度晚年了,这个事件先开始是笑柄,后来似乎人人对此羡慕不已。将这事作话题,往往再沉默的人也会絮叨不已。 据船夫讲,其实他和俞先生最熟了,说的都是成人话题,至于那个神秘的漂亮女人,估计只有他一人见过。船夫将那女人的音容相貌描述一番,三个年轻人均觉得有一种无法想象的美丽,何安下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些形容词是你自己想的吗?” 船夫:“俞先生跟我说的。” 何安下想:“自吹自擂是俞先生的一贯作风,倒也不见得有多漂亮。”想着再也见不到他,不由得一阵怅然。 船夫继续说:“不知道吧,他都快将一部《红楼梦》翻烂了。我虽然不识字,但看戏听/b_o3f.htm"target=_nk>红楼梦》是部修道的书!看懂了可以成仙。” 一听成仙,三个年轻人均呼吸一紧,鹅蛋结结巴巴地问:“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船夫庄重地说:“有。”三人等着下文,不料船夫摇了摇头:“这都是大人的事,说了你们也不懂。”卷起根烟,就此闭口。 三人一再央求,船夫叹了口气,对何安下说:“好吧,俞先生走得很有境界,该放下就放下,我听说他的好多东西都留给你了。他这么多年古怪的玩艺积累了不少,就分一两件给我,主要是留个念想。” 何安下回药店时俞喜仁已经走了,留东西的事倒是头次听说,目光急扫鹅蛋、金生。两人解释说,因为宁波先生坚持放在东库房的东西都是药店所有,没给何安下,伙计们怕他生气就没跟他提起。前些日子鹅蛋、金生给的坐垫还是他俩偷出来的。 说着说着,金生又挥舞手中的小刀:“咱们跟他拼了。”何安下瞥了眼船夫,见他一脸喜悦,心想:“这不是好人。”忙将金生支开:“你去将那坐垫拿来。就藏在我床下。” 金生回来后,何安下将坐垫扔给船夫,船夫抱在怀里,上下摸索,十分欢喜。鹅蛋不耐烦地道:“你还没说《红楼梦》呢?” 船夫将一堆姐姐妹妹费劲地讲完,缓缓地说出一句,像是要画龙点睛:“大观园中这么多姑娘,可为什么就没有一个怀孕的呢?”这个问题犹如晴空霹雳,将三个年轻人震在了当场。 许久,金生小声说了句:“对呀!”船夫极为得意:“对吧,俞先生当年就是这么问我的!”鹅蛋:“那你怎么回答的?”船夫:“我当然没答上来。不过俞先生说他知道。” 金生:“他怎么说的?”船夫声音郑重:“他讲这说明贾宝玉往女人堆里钻是为了修炼。”鹅蛋几乎是急了:“怎么炼呀?” 船夫:“他没告诉我。” 俞先生娶小媳妇还是为了修炼,这个结论有点意外。何安下见天色全黑,怕船夫再去鼓励两个伙伴的复仇心理,就一手拉一个离了小船。 回到药店,何安下将金生的小刀夺去,原来这刀也是船夫送的,心中对此人颇为不喜,就问:“你们怎么和他说话?” 没料到船夫和鹅蛋、金生一样,都是店主郑佑全的远亲。何安下讲了半天“拼了”的坏处,两个伙伴从亢奋状态又转为绝望,道:“难道咱们就没办法了吗?” 何安下寻思反正他们也不敢真的去做,也许口头上泄泄怨气也好,于是左眉高高挑起:“还是得拼!”鹅蛋、金生立刻双眼放光。 何安下说:“他再闹,咱们将刀子卷在铺盖里,背上就走,他肯定拦着,拉扯之间,偷偷掏出刀子,噗噗就是两下……”三人又设计出许多巧妙的方案,谈至深夜,方心满意足地睡去。 刀扎宁波先生的臆想越来越周密庞大,作为创造者抑制不住地想告诉别人知道,他们选择了船夫,每当船夫听完总是点头:“可行!” 船夫见三人从来是光说不干,想看热闹的心理渐渐淡薄,慢慢和三人做了朋友。船夫比三人大不少,知道男女之事,有时对他们讲讲,三人傻听着,私下里合计,都觉得过于复杂。 一个正午,何安下一人看店,将打瞌睡时,走入一个束发髻的人。他长须狭面,双眸炯秀,何安下立刻认出是龙颈山给俞喜仁西瓜的道士。 旧时的药店代卖善书,善书是佛道经典、警世文章。许多医书后面均有“因果病”章节,就是讲怪病是过去行恶所致,只有多做善事,方能病愈。做善事的方法,或建桥修路,或放生,还有一样就是印刷善书。 道士叫震和子,龙颈山上有道士写了书,由他找钱印刷。他不知俞喜仁已离去,一下山便寻到护生堂。 郑佑全当时并不在店中,何安下去找宁波先生,见他躺在俞喜仁从前的床上看报纸,陪着小心把道人的事讲出。 宁波先生说等郑佑全回来再说,何安下问道:“就让道士干等着?”想让宁波先生好歹出去见上一面。不料宁波先生一扬手中报纸,冷脸道:“要不先让他看看报纸?”眼见他就要发火,何安下赶快退出。 回到大堂,叫来金生来顶替,自己陪震和子去后院荫凉处坐等。两人谈起俞喜仁,均感慨万分。何安下想起船夫所说,好奇地问:“你说俞先生是贾宝玉吗?”震和子大惊:“何出此言?” 何安下将俞喜仁看《红楼梦》的事说出,震和子仰望天际,怅然道:“原来是修炼去了。”见他神情,似乎知道其中奥妙,急忙追问。 原来学道有三大途径,练金石药物为地元丹法,独身清静为天元丹法,而以男女房事修炼是人元丹法——不过此法历来隐秘,从不曾公开说出。 震和子:“曹雪芹是懂人元丹法的,可惜他家落败了,条件不足,否则早早修炼去了,也幸好他穷了,才有《红楼梦》——这是我们道观主持讲的。” 此次下山印刷的书便是主持的著作,震和子掏出身上带的草印本,见书名是《夜读琐记》,署名是“前元戏子”,估计是主持的笔名。此书将内含道家功法的小说搜罗在一起,逐一点评。何安下随手一翻,见到一段文字: 《西游》是明显的道书,每一章的标题和诗句都是功法,但《西游》讲的是男性炼丹的方法,女子看《西游》无益。不明显的道书是《红楼》,精华不在标题诗文,而在闲言碎语间。大观园中那么多姑娘,却无一人怀孕,不是贾宝玉懂人元丹法,而是曹雪芹懂此道,下笔自然如此。虽然曹雪芹是懂人元丹法的人,但他写《红楼》并不是像《西游》那样以秘授丹诀为目的,在书中的道学是自然的流露,所以看《红楼》要从零碎中会意,不可强求…… 与震和子相谈甚欢,不觉过了中午。药店伙计纷纷出屋干活,鹅蛋、金生见到院中坐着位道士,长袍高髻十分气派,两人仰慕神仙,不愿他多等,便跑去郑佑全家通报。 两人回来时,面有愧色。原来郑佑全不理此事,待在家中不愿相见。震和子摇头笑笑:“看来少了俞先生,就万事不行了。”起身告辞。何安下三人一直送出好远,分手时震和子说了要他们到龙颈山玩。 三人回药店后,见宁波先生坐在大堂中拿着把小刀削一只鸭梨,三人心头一紧,立刻四下找活,作出一副卖力模样。干了几下后,见宁波先生只在专心削梨,均松了口气。 宁波先生削完梨,很享受地咬了一口,忽然两眼翻白,嘟囔一句:“对了,你们刚才干嘛去了?”三人见已不可避免,低头站过去,准备挨训。 可能吃着东西,心情尚好,宁波先生开始只是讲了些药店规矩,三人不断点头称是。后来又说,医者是济世的,道士是离世的,所以道不同不相谋,三人表示折服。 宁波先生谈起了药店中的大事小事,和自己处理问题的麻利手段,得意洋洋间忽冒出一句:“好像东库房里少了个坐垫。” 一说到坐垫,宁波先生勃然大怒,污言秽语倾巢而出,骂了半晌,见三人表情有异,就问了一句:“是你们偷的吧?” 金生自从有了把刀子后,性格强硬不少,当时就顶嘴:“没错!”宁波先生怒吼:“来人,抓贼呀!”后院的活计们听见了,纷纷跑到大堂。 宁波先生用削梨小刀一指金生:“他偷东西。”金生叫道:“那是俞先生留给何安下的,赖着不给人家,你才是贼呢!” 宁波先生脸色一黑,抓起桌上的梨核扔了过去,金生灵巧地躲开。宁波先生嘶叫:“你还敢躲!”手里的小刀飞了出去。 只听“嘭”的一声,刀子扎在药柜上晃动不已,大厅里所有人都出了身冷汗。 半晌,金生回过神来,大叫:“拼了!” 三人对视一眼,心道:“这时刻终于来了。”抓起条凳、扫把向宁波先生抡去。众活计一拥而上,将三人架住,宁波先生喘着气躲到一旁。 何安下被众活计架着,远远冲宁波先生嚷道:“先生,你知道你是贼吗?”索性将他偷药材的事讲出,哪天偷了何种药材,分量是多少,一件件说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不信,众伙计渐渐将三人放开。 宁波先生张嘴立在当场,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着何安下离开大堂。 何安下回到睡房,一个信念已然坚定。鹅蛋和金生跟了进来,见何安下正在打行李,金生就将小刀插进行李卷中,兴奋地说:“正好噗噗两刀。” 何安下沉吟了一下,说:“就别杀人了!”何安下想事情已经闹大,等郑佑全回来处置,实在没有意思,不如上龙颈山,真正地去当神仙,立即得到鹅蛋、金生支持。 7、神经道人 何安下离开护生堂时,带的行李比鹅蛋、金生要多。除了被褥之外,还有一个装书的藤条箱,当他从床下拿出藤条箱时,鹅蛋、金生见箱子崭新,显然是刚买的,方意识到何安下早已萌生去意。 三人背着行李走过药店大堂,伙计们呆看着,没有话说。何安下看着他们,心道:“和这群人分开了。” 宁波先生问了声:“你们去哪?”见三人不理,声音加大:“站住!” 何安下回头见他脸色铁青,想起中午他躺在床上看报纸的情景,就说:“你要再凶,我就把你的事登报纸!”左右拉着鹅蛋、金生,出了药店。 三人走了一会,均气喘吁吁,刚才的胜利感已荡然无存。鹅蛋、金生问道:“我们真不回去了?”何安下:“别怕。神仙什么都懂,什么都可以做到。” 经过一家书坊时,何安下对两人说:“等一会,我要买书。”鹅蛋、金生叫道:“还买!” 护生堂伙计一月不到十个银角,何安下的钱大部分都消耗在买书上,第一次听船夫说《红楼》是道书,便想买本看看,但一套书五册,一册便要一个银角,心中颇不舍得,这次出离已有永不回来的想法,便凑上所有银角,索性买了《红楼》。 拎着箱子越走越累,何安下想到船夫,对鹅蛋、金生喊道:“叫你亲戚送咱们上山!”金生放下行李一遛小跑去了。 过不多时,小船来了。船夫呲着牙,满脸理解地说:“听说了,听说了。” 船很快出了石门县,何安下将舱里的坐垫踢向鹅蛋、金生,叫了声:“抱着!” 忆起俞喜仁当年将坐垫扔向自己的情景,不由得伤感,便掏出刚买的《红楼梦》翻看起来,油墨之香令大脑一阵清爽,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不知翻到何处,见书中写一女孩蹲在蔷薇花下,摘下簪子划土玩,贾宝玉怕扰了她的兴致,悄悄躲在蒲园外看她,在手心里模仿着她动作,晓得她划出的是“蔷”字。里面的人早已痴了,外面的人不觉也痴了,心思只是随着簪子在动,两人被水打湿,却浑然不觉……标题是“痴及局外”。 不知觉光线已暗,三人恐船出来太久,船夫对药店不好交待,便叫他就近靠岸。三人下船后,船夫仍恋恋不舍,船在水中打转,一时不愿就走。 何安下有些酸楚,耳听得船夫嚷道:“记住,人在外面,多拍马屁,好办事!” 鹅蛋忍耐不住,哭了起来,金生摸着衣兜里的刀子,想象着拍马屁之事。 何安下从箱子中取出一包东西,扬手扔向小船,摔在船板上,滚出几卷书册。船夫:“给我的?”何安下郑重点头,船夫:“我不识字,你还是送我别的吧!”何安下:“那是《红楼梦》。” 船夫蹲下身,小心拾起,喃喃道:“我要有儿子,就一定让他读书,长大以后看《红楼》。”由于俞喜仁娶亲的缘故,《红楼》在船夫心中神圣无比,自己终于有了一本,立刻兴奋到极点,但能否有俞先生般的美妙艳遇,心中颇不自信,不忍再说什么,低头摇橹而去。 龙颈山在阴蒙天色中,一副凶险架势。三人背着行李,联手抬着何安下的书箱,走出许久,鹅蛋忍不住叫嚷:“还不如刚才,把书都给船夫算了!” 终于上山,震和子却并未回山,三人沮丧地蹲在道观墙外,不觉天光全暗,响起晚斋钟声,彼此相看,都是一脸饿像。 何安下:“咱们管道士要点饭吃。”金生:“出家人才要饭呢,我们向出家人要饭,能行吗?”鹅蛋打断他:“出家人慈悲为怀!” 三人循着饭菜香气找到斋房,见一百多位道士们无声地吃饭。三人走到大锅边,问道:“多少钱一碗?”火头道士吓了一跳:“钱?” 何安下讲明来意,火头道士向叠在灶台上的碗筷一指,示意不要钱。吃过晚饭,三人的胆气增强了不少,鹅蛋吵着要四处逛逛。三人抱着行李逛了几步,觉得非常费劲,何安下觉得火头道士颇为友善,可将行李交托于他,吩咐鹅蛋、金生说:“多拍马屁,好办事。” 火头道士蹲在伙房门口,仿佛解手一般,姿势颇为不雅,见何安下三人走近,不好意思地说:“吃完饭,蹲一会,适当地放几个响屁,通肠胃呀。”见三人站着不走,又问:“有什么事吗?” 鹅蛋满脸堆笑:“不忙不忙,我们等您放完屁再说。”火头道士眉头一皱:“咱们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好不好?”三人被逗得大笑,初上山时的阴郁登时一轻。 火头道士身材肥胖,虽年轻,模样却和俞喜仁相差不多,何安下觉着长得像的人一般性格也像,就先奉承两句:“敢问道长贵姓?” “震天响!” 何安下叫道:“好名字!”道士一脸得意,何安下心想:“果然和俞先生一样。” 心情极度舒畅的道士将三人的行李放在自己房中,导游般带着三人参观。走到后院,望见山坡上有几个道士在打拳。震天响见三人敬慕的眼神,在一旁悻悻地说:“这个我也会。” 震天响将三人带到僻静处,吆喝着抡拳踢腿,动静颇大,不一会便汗流脊背,气喘吁吁。三人见他如此卖力,心中颇为不忍,就不停地鼓起掌来。震天响打完拳,心满意足地说:“你们晚上是不是没地方睡呀?我来安排。” 三人晚上睡在震天响的房中,震天响自己跑到厨房中凑合了一夜。 第二天早起,见震天响在厨房中指手画脚,厨房的领班一般。面对他的吆喝,众道士是一副强忍着笑的神情。 三人在震天响房中住下,吃完饭便跟他练拳。震天响的拳术和山坡道士们相比,差得太远,但他要无私地传授三人。由于吃饭住宿都依仗于他,三人只得答应,每日伸臂抻腿,劳累不堪,和成仙的美好愿望相去甚远。 众道士见他们和震天响在一起后,就好像一致地对他们回避,三人主动找别人搭话,别人总是微笑着躲开。 一日晚饭后,震天响带三人去练拳地点。鹅蛋为了逃避练拳之苦,叫嚷肚子疼,震天响很自信地说:“没事,蹲一会就好。”过了一会,金生也喊肚子疼,就也蹲到一边去了。过了一会,震天响关切地问何安下:“你肚子疼不疼?”何安下说:“疼。” 震天响:“我肚子也疼,咱俩一块去蹲着吧。” 在夕阳的余辉中,四人蹲成一行。 蹲了一会,震天响叫道:“我想解手。”他跑开后,金生抱怨:“怎么上了山还不如药店舒服呢!”一句话说到三人痛处。三人越蹲越沮丧,懒得再说话,脑袋耷枕在膝盖上,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爽朗嗓音响起:“几位小朋友,上山几日了?”三人抬头,竟是震和子。 他终于筹到印书的钱,回山了。其实道观有着广阔地产,并不缺印书的钱,只是借这件事情,结识些富绅,为日后种些财源。 听三人讲了几日的经历,震和子大笑起来。此时震天响解完手,从草丛出来,见震和子和三人在一起,便悻悻走开了。 震和子指着他远去的背影,说:“为什么没人和你们说活?看来大家都以为你们是他的亲戚。” 原来震天响并不是道士,是山脚下的农民。他兄弟二人,因家里没钱,只能给一个儿子娶老婆,爹妈就让他的哥哥娶了亲。震天响开始还不觉得,但当哥哥和嫂子生下小孩后,便心理越来越不平衡,想到自己没有后代,悲愤之下决定出家。 他刚上山时神智颇有些混乱,上山的人多有不幸,做主持的老道长有着丰富经验,问明原委后,知道不能规劝,只要住上段时间,清静清静就自然会好。于是给他安排了房间,嘱咐所有人都不要招惹他,他想干什么,统统顺他的意。 震天响来的第二天就偷了件晾洗的道袍,老道长不但没有责怪,还派人送去了道冠和道靴,震天响严肃认真地穿了几天,心情好了不少。 他在山下是个勤快的农民,闲不住身子,上了山也四下找活干,老道长觉得忙活忙活,兴许就能将他的心绪引开,于是郑重吩咐他去管理厨房。 震天响像地主吆喝佃户一般,将厨房道士们吆喝来吆喝去,心情又好了不少,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震天响”。估计再过些时日,等心绪完全平复后,就自己下山了。 老道长糊弄过俞喜仁,所以何安下对他印象不佳,看过他以“前元戏子”为名写的书,稍有了敬意,听完了他对待震天响的事,觉得他竟是善良体贴的人。 为何对一个又穷又疯的人如此好,而对又虔诚又大方的人如此坏?何安下问震和子,震和子答道:“人都是在求的时候全心全意,一旦求得了,便没了后劲,世间的男女求偶是这样,你以为求道便不这样了吗?这倒不是我们吝啬,真口诀要传给一定能成功的人。” 何安下:“那么俞先生这类人怎么办?”震和子:“在外围玩一玩,不也很快乐吗?” 正说着,何安下隐约听到有人叫自己,那声音自远而近,越喊越大,眼见鹅蛋、金生变了脸色。 震和子抖抖袖子,两眼一眯:“俞先生。”何安下向山路望去,一个胖大身躯急奔而来,在他身后跟着个消瘦人影,竟然是自己的一个娘舅。 俞喜仁跑过来,对三人挥手便打,三人反应灵敏,巴掌抡了半天,一下没打着,脸色登时酱紫。 震和子劝说:“孩子嘛,算了……哎,俞先生,恭喜恭喜。”俞喜仁:“喜从何来?”震和子:“你不是娶了房小媳妇吗?”一听这话,俞喜仁刚消下的气又鼓起来,追着三人抽巴掌,又一次累得汗流浃背。 等他消停了,震和子说:“何以至此?”俞喜仁叹道:“一言难尽。” 原来三人送了套《红楼》,船夫觉得应该讲哥们义气,对三人去向一直闭口不言。拖了几日,鹅蛋和金生的父母便找上药店。 虽是远亲,但郑佑全是个凡事向大药店看齐的人,每个来的伙计都要有保人,当初指派俞喜仁做了鹅蛋、金生的保人。鹅蛋、金生的父母见孩子失踪多日,急得要报官,郑佑全讲:“你们孩子丢了,告我们药店是不合适的,还是告孩子的保人吧。” 鹅蛋、金生的父母就到官府告了俞喜仁。俞喜仁正度蜜月,无缘无故吃了官司,被从外地揪回了石门县。俞喜仁寻思鹅蛋、金生是老实孩子,想到何安下去过龙颈山,便寻了来。 何安下的一个娘舅随俞喜仁来了龙颈山,一路之上听着船夫和俞喜仁讨论《红楼》,腻烦透了。何安下怕娘舅对自己发火,娘舅却没有一句批评自己的话,内心更是不安。 娘舅和俞先生都急着要走,娘舅说所在药店有急活,俞先生是急着了结官司与新媳妇团聚。何安下坚持留在龙颈山,两人都没有费口舌劝他,只是带走了鹅蛋、金生。 鹅蛋、金生上山后一直活得烦闷,一说要走,便跟着去了。 送他们下山,送他们登船。 小船离岸后,娘舅早早钻入船舱,何安下想到:“在山上他也不训我,难道是认为我上山后,便少了个负担?”不由得心酸,冲远去的小船大喊:“娘舅,告诉姥姥,我将来要当神仙,好着呢!” 何安下站在岸边,想到自己就要留在这里了,一阵恍惚。此时一个人影跑下山路,却是震天响。他换上了普通人衣服,怀里抱着方方扁扁的一块东西,见到何安下便将头一低,飞奔而去。 瞧他的举动颇为古怪,但何安下顾不上琢磨他,怀着自己的心事一步步上山去了。 回到山顶,何安下走到震和子面前,说:“以后,我就在这里了。”震和子顺口说:“行,俞先生也交待了,就多玩两天吧。”何安下:“不,我以后就在这里了。” 震和子一愣,随即笑道:“行。”想小孩的兴致维持不了多久,日子一长自然会烦闷下山,也没认真。 第二天,何安下早早起床,晒书、洗碗、扫地、打水,理解了震天响为什么总要干活,他是靠着为道观干活,找到了自己是观里人的感觉。 想到震天响,便问起震天响,众人才发现震天响已经不在。何安下讲起自己在山下碰到震天响的情景,说到他手中抱着方方扁扁的东西,震和子“哎呀”一声,窜入身后房屋。 震和子一直掌管印书,昨晚回到道观后,将印书作坊打开巡视,震天响遛进来,问东问西,震和子可怜他是神志不清之人,便顺着他的提问,随口应答。 当震天响问到一叠木头刻板时,震和子开玩笑说:“那是镀金的,产自新疆的乌金。”拣出一块刻插图的墨板,在灯下随手一挥,几十个仙人衣带飘飘,闪烁生光,震天响当时便看呆了。 不料一个玩笑,激发了震天响的做贼之心。震和子哭笑不得,派小道士下山到震天响家索要。 傍晚时分,小道士拿了刻板回来,说回家后的震天响,竟然神志清醒了不少,已是正常人的样子。众人称奇,说一定是因为偷到后刻板后,担惊受怕地奔跑十余里,终于将心思从娶老婆的心病上引开了。 小道士说他只将刻板取回,留下了道袍道冠,众人说他做得对,想想震天响终是个苦命的佃户,下山后也许一生都是辛劳乏味的耕作生活,也算有一段山上岁月,就给他留点念想吧。 8、玄关一窍 何安下头发渐长,在头顶盘了发髻,一副道士模样。山上清闲,虽然每日随着众道士静坐调气,正是最想过的那种生活,但年轻人毕竟好动,便跟震和子学起了印刷。 一日何安下问:“秘决都印出来了,为什么成仙的人那么少呢?”震和子点头称赞:“问得好,因为最关键的东西是不印的。”何安下:“什么不印?”震和子得意扬扬地回答:“玄关一窍。” 不懂玄关一窍,苦练一生也不会有结果。玄关一窍在人体的哪个位置,甚至在不在人体上?一直有许多的猜测,这是道家的最大秘密,自古师徒口传,从不落于笔墨。 何安下:“那你告诉我吧。”震和子脸一红:“我不知道。”何安下:“哪谁知道?”震和子:“当家的老道长。” 老道长知道玄关一窍,但资质非凡的人才能得到传授,传授前须拿着两片骨板请示神灵。 骨板是半月形牛骨,形成一凸一凹正反两面。面对神像,将两块骨板抛起,落在地上是一个正面,一个反面才成,表示一阴一阳,如果落下全是正面,或全是反面就不成了。 连抛三次,如果都是一正一反,就说明神灵同意传授了。 既然做了道士,当然个个希望能得到玄关一窍。只要有人提出,老道长就答应,但骨板这一关很难过,几乎是十个人抛十个人不成。 震和子是极少数抛成功的人,一直以此为傲,但老道长又说:“等待时机。”一等再等,至今也未传他。 何安下要求玄关一窍,震和子想:“他要知道了,能不告诉我吗?”便对何安下说:“既然你如此有心,我就帮你求求老道长吧!” 老道长七十多岁,出家前是唱戏的,能够自己写戏文,也是一代风流,但不知怎么就出了家。 他主持道观后,道观中印书便多了,他也写书,厚厚薄薄的有十来册了,都是他看古代道书的心得。 他以“前元戏子”署名,中国戏剧兴盛于元朝,元朝出了几个戏文大家,说是前元戏子,是对自己当年所写戏文的一份自傲。 震和子一求前元戏子,前元戏子便答应下来,当天晚上就让何安下掷骨板。地点是庙宇最深处的一座大殿,上挂“药王殿”牌匾,平时没有人去。 殿内供奉着一个骑虎仙人,是药神孙思邈。孙思邈活了一百二十岁,传说曾为老虎治病,所写的《伤寒论》千古流传,是奠定中医理论框架的经典。传说落在孙思邈像上的灰尘,可以治百病。眼前这尊孙思邈塑像灰尘落得如此之多,给人以药材万两之感。 前元戏子朝孙思邈神像敬了三根香,敬香时口中念叨:“上药三品,神与气精,恍恍惚惚,渺渺冥冥,存无守有,顷刻而成。”何安下向上一抛,两块骨板掷地有声,弹起又落下,竟然两块都是仰面。 第一下便错了,也就不必再丢了。 何安下一脸丧气,前元戏子说了句:“天注定,莫强求。”将骨板从地上拾起,往怀里一揣,长袖飘飘地走了。 震和子拉何安下到大殿外面,坐在台阶上,讲了大殿的典故。原来道观中香火旺盛的除了财神,就是孙思邈,因为来上香的人不是求财,便是祈祷病愈。据说病人家属在药王殿中睡一夜,病人就能痊愈。 不料一个病人家属在药王殿睡到半夜,却见到了鬼怪,搞得人心惶惶。道观中闹鬼总不是什么好事,一时全道观的人都有灰头土脸之感。 何安下想起郑梦祥曾经说过,病发前不是心情无来由的烦闷,就是晚上要做噩梦,噩梦是病症在大脑中的幻像,便对震和子说了。 震和子派一个小道士到那个在庙里遇鬼的人家,小道士回来后说,那个人果然一直在生病,连头发都掉了,附近的邻里说是被鬼吓的。何安下分析那人是为病人祈祷才住进殿里,那时已经受了病人的感染,所以一下山便病倒,小道士说的确如此。 震和子感慨一句:“亏得咱们这来了位药店的。”便跑去告诉前元戏子,说可以将这些情况公诸于众,不料前元戏子说,如此解释颇为麻烦,说了还不如不说。 过几日,道观中传出消息,不是闹鬼,而是孙思邈坐下老虎显灵。新任县长听到显灵的消息,手书了“有求必应”的牌匾,吹吹打打送上山来。 药王殿香火旺盛起来。 一日来了个叫任忠诚的富商,对显灵的猛虎敬仰万分,说要给猛虎镀金,但又担心只给猛虎镀金会惹来孙思邈的怪罪,前元戏子听得十分厌烦,说:“要么全镀,要么全不镀!” 任忠诚踌躇半天,说:“那就全不镀了。你们庙里还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吗?”前元戏子哑然失笑,说:“要不你拿钱来印道经吧!”任忠诚又踌躇半天,最后说:“我一个儿子会印书,要不印好后送上山来。” 前元戏子心道:“一开口气魄很大,没想到是个小气鬼。”任忠诚见前元戏子闭口不言了,连忙说:“书是肯定要印的,如若不信,请派位道长随我下山,印书期间管吃管住。”前元戏子便问震和子:“你说派谁去好?” 震和子:“何安下。” 何安下随任忠诚下山,任忠诚称自己是文明乡绅,早早便接触西方文明。比如神奇的照像术,他便派一个儿子到上海去学了。又说西方文明样样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一夫一妻制,哪像中国一夫多妻,符合人性。 何安下:“你娶了几个老婆?”任忠诚:“四个。”见何安下并没有流露出钦佩的神情,便补充道:“肯定还要再娶。”何安下:“你有几个儿子?”任忠诚:“三个。”又补充道:“加上女儿共八个。”半晌后自言自语:“这世上有没有专生男孩的女人呢?” 任忠诚是一个破落地主的后代,学着倒卖绸缎,暴发起来,终于妻妾成群,当年一个穷小子能养活众多人口,一直以此自傲,除此之外,由于苦日子过惯,平时颇为节俭。 他同意一个儿子学照像术,因为儿子讲过学了照像能赚很多钱,但他儿子赶完时髦后,所买的照像器材就此扔在一旁,虽然任忠诚感慨自己儿子终于有了富家公子的作派,但心里颇不是滋味。 何安下到了任忠诚家中,见后院里有假山水池,虽然假山石料不佳,水池与鱼塘相差无几,但勉强算有个花园,撑起一番富贵。 后院还有私塾,任忠诚毕竟不是一生下来便是个穷孩子,小时候经历过几天富绅日子,知道让后代读书的重要。他很善良,发家之后,一些穷苦人家将孩子扔到他家门口,或是周围谁私生了孩子,也扔在他家门口,他都像自己的孩子般抚养。 他拾来的孩子也跟自己的孩子一样读书,既然请了私塾先生,以商业头脑考虑要最高效地利用,索性他的女儿也跟着一块读书,他的家里有五个丫鬟,最后索性连丫鬟也跟着一块读书。何安下来了之后,便也加入了读书的行列。 此次拿到山下要印的书是前元戏子写的,名为《仙姿点评》,是他研究《万育仙书》的心得。《万育仙书》何安下多年以前随着俞喜仁看过,知道里面是许多的姿势,通过体操来治病,《万育仙书》也只是说这些姿势能起到治病的作用,而前元戏子更进一步,说通过一些姿势可以成仙。 前元戏子的列举的第一个姿势是一个两臂伸展的动作,名为“摄虚式”,说人体是一棵倒长的树,两臂是树根,扎在虚空里,所有养料从双臂注入。 还有一法,将拇指按在掌心,用其余四指包上,整日牢牢握住便能有益身心,名为“握固”。何安下请教私塾先生,先生说《老子》上也有握固之说,未满月的婴孩都是手曲如此,为天理所在。 任忠诚那个学照像的儿子,也跑来讨论,说要身体好就得跑步、打篮球,甚至跳舞都可以健身,至于握握拳头,实在没什么科学道理,然后讲起上海的网球场和赌马场。 何安下见他越说兴致越高,就插了一句:“你的书印得怎么样了?”任公子登时面无表情,转身走开。 何安下除了读书外,便是在假山的洞穴中打坐。一天几个小孩跑到洞穴前,纷纷磕头,大叫“神仙”,何安下登时惊醒,觉得洞里洞外都是游戏。 当下一跃而出,从此再不打坐,如不能明了玄关一窍,一切行为都是过干瘾的玩笑,于是有了回龙颈山找前元戏子的心思。此想法一说,又给任公子增加一层压力。 任公子凝思苦想,决定用照相的方法印书,他买了一块大大的玻璃板,像印美人照一样将书一页页印出,没有重新刻字,印出的字体就是前元戏子的手写体,这本道经日后称为“任公子版”,为后代藏书家所希求,因为它既没刻板,也不是传统水印法,到底在哪个环节上有所创造,至今也搞不明白。 书印好后,任忠诚决定全家随何安下上山送书。小孩们听说去山上玩,乱叫成一团。 上山前一晚,任公子没来吃饭,在他书桌上发现了一封书信,一看是遗书,说自己要回上海,跟一个女子相约自杀,请父母不必挂念。 任忠诚回想最近所看的报纸,许多影星都曾经自杀,当时还开玩笑说:“怎么流行这个。”不料自己的儿子也赶这一时髦,既然把儿子培养成一个现代青年,看来是避免不了这一情况。 他发现儿子带走了不少东西,自己书桌中的几张银票也不翼而飞,开始颇为恼火,后来觉得儿子既然拿了不少钱,倒还不至于立刻自杀,说不定几天后浪漫够了,钱花完自己回来,说一句:“自杀没有成功。”便了事,也未可知。但终是放心不下,于是连夜赶往上海。 第二天清晨,两个任家的仆人挑着书,陪何安下回到了龙颈山。 龙颈山卖一种巨香,有十岁小孩的手臂般粗,五尺长,供人许特殊誓愿用的,许愿时抱在怀中。一根香要烧上两三个时辰,一般都是妇女才烧这种香,男子没有这个耐心。 何安下上山,见石阶两旁许多妇女抱着巨香,泪水涟涟,其中还有不少男性信徒,以为逢上重大节日。又往山上走了一段,见到一行队伍吹吹打打,抬着棺材而下。心知道观里有人去世,眼见如此的出殡排场,升起一种不祥预感。 出殡队伍中有震和子,何安下凑上前去询问:“是谁?”震和子:“老道长。”震和子随队伍走远,何安下许久方缓过神来,带着两个仆人将书挑上道观,稍作安顿,便跑出道观,追那安葬队伍。 一边奔跑一边想着,前元戏子一死,玄关一窍是学不成了。胡思乱想间,前方一个人影都没有,回首望高处,见一队妇女抱着巨香在山丛中一拐便不见了,于是又向高处跑去。 原来葬地并不在山下,而是另一个山头,何安下追上刚才见到的信徒后,见他们都在一片空场中,将香插在地上,跪着祈祷,不再往前走。 空场尽头有道弯曲小路,由茂密林木遮挡,不知通向何处。何安下问了左右,再往前走是道士们的墓地,不许信徒进入。 何安下沿着那条路走了没多远,见眼前出现了岔口,分歧有三条,便拣了一条地上落有香灰、米粒的,走了几步,见到地上落的松针枯叶没有被人踩过的痕迹,而且香灰米粒也不见了。 心中起疑,继续前行,视野突然开阔,劲风打面,见一片茂密的黑松林在脚下,团团松针如浪滚动,原来已到悬崖边上。 只得原路返回,见另一条路上也有香灰,便沿此追去。追了半晌,耳听得身后响起鼓乐之声,料想下葬仪式已经开始,这条路肯定不对,于是原路返回,朝着第三条路竭力追赶下去。 跑得热汗淋漓,小路一拐,转过山去,见眼前一片平地,已然到了山顶,山顶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 站在山顶向四下望去,入目的都是山石树木,刚才跑过的三条小路也无法看见,鼓乐声响,却无法辨别方位。 眼望白茫天空,想到懂得玄关一窍的前元戏子尚且不能躲过一死,这个玄关一窍不懂也罢,人人都会忽然就亡去,由此一想,不由得伤感万分,躺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他在山顶也不知躺了久,身上一片冰冷,已然下起雨来。举目四望,是人类诞生之前的原始荒莽,觉得身上皮肤是与周围一切都不同的温暖,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于是不再踌躇,站起身来,寻路向道观跑去。 道观中,信男信女拥在三清殿前,有的躲在屋檐下,更多的人就在雨中淋着,神情甚是肃穆。大殿闭着门,里面丝竹钟鼓声不断,似乎在举行仪式,一会鼓声大作,七声钟响后,便静悄悄全无声息,殿外信徒响起一阵小声耳语,面上都带着喜色。 过了一会,大殿门打开,众道士走出,其中一人衣冠华贵,由众人拥着走出,院中的信徒纷纷作揖,有的便跪在雨地里行礼。众道士低头垂目,各自散去,直到道士走净,那些信徒才嚯地一下跑离院子,各找地方躲雨。 何安下向信徒询问,说刚才是新一代观主的升座仪式,想来那衣冠华贵之人便是新的观主,只是从未见过。这时见到一个道士最后走出大殿,将殿门反手锁上,以手掩头,跑下台阶,正是震和子。 何安下自屋檐下跳出,震和子面容一紧,愣在当场,两人登时浑身湿透。 移到走廊,震和子向何安下说了一番话。 前元戏子死前有感觉,并算出了确切的时辰,吩咐死后一百天将棺材打开。死后尸体不腐烂,这是成仙的标志,看来他对于自己的修为十分自信。 由于他有言在先,所以埋葬没有用木料棺材,以棺材出殡到坟地,埋葬他时换上了一口大缸,坐着装进去,缸顶严密封好,浅浅埋入土中。那口抬他到坟地的棺材,又抬了回来,存在道观的库房中。 震和子讲:“以老道长的修为,一百天后,尸体一定会鲜活得跟生前一样,这叫尸解,死了这个肉身,其实变化出了另一个肉身,活在远方。” 听完震和子讲述,何安下舒了口长气,成仙的信心重又燃起,对于一百天后情况心里一番憧憬。震和子哈哈大笑:“你不是见到咱们有了新的观主了嘛,他懂得玄关一窍。” 前元戏子只传给了一个人玄关一窍,他被一个富商供养在家中。前元戏子也不强求他回山,所以何安下从未见过他,直到前元戏子即将去世,才将他请回山来。 谈到新任观主,震和子喜不自禁,说以前同做小道士时,交情十分好,此次他当上观主,仰仗交情说不定会传给自己玄关一窍。何安下一听更是高兴,心想:震和子要是学了玄关一窍,能不告诉我吗? 新任观主叫畏界风,由于常年在富商家接受供养,皮肤白润,眉目清秀,四十岁年龄,鬓角的发丝仍如十来岁少年般纤细棕黄,仿佛身体刚刚长成。 他的一切起居用品都很高级,还有许多精美的小摆设,比如玉蝴蝶、瓷仙鹤等,放在手中观赏,会把玩很长时间。 他的床边有一个玻璃鱼缸,玻璃器皿在那时还很少见,当早晨阳光照在玻璃缸上,水色晶亮,金鱼肚腹透明地游动,他一看也是半天。他的窗外摆放了许多名贵的花草,都是从富商家一盆盆搬来的。 他还吩咐小道士们在观主院中种植葫芦、葡萄,一时间弄得鸟语花香,众道士纷纷议论:“我们的新观主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 畏界风在山上住了几日后,开始开堂讲经。众道士都想看看他的真实本领,一个个表情严峻。 畏界风一开口,声音低沉浑厚,众人胸腔都觉一震,只听道:“讲道经之前,先问一句,道经上有没有真东西?”众人登时哗然。 畏界风等众人安静下来,说:“当然有!”众道士松了一口气。畏界风又说:“可是谁能看得出来?”又是一阵哗然。 畏界风不动声色说:“自古的道家是太吝啬了,事事都打马虎眼。”在场的道士们显出怒容,几位年长的道士便要一跃而起,大声辩论。 畏界风语气一转:“但是悟出来后,又觉得自古道家真是太大放了,丹经上早把一切都写得明明白白。”见众人脸色缓和,又说:“可是道家的秘密究竟能不能悟出来?” 几经起伏,众人已不知该作何反应。畏界风语气庄重:“道家的丹法不是心灵境界,而是几千年数百代人的经验结果,没有老师传授是不行的,有了真传再看书方能看懂,否则任你绝顶聪明,也是枉然。” 讲到这里,见众人都不作声了,便翻开座前的书本,缓缓地念起了《老子》,虽然并没有讲解,只是连贯念下去,众人仍听得屏住呼吸,当讲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一句时,抬头环视一周,笑道:“这个众妙之门是什么?”见众人无语,便一低头,继续念经。 震和子小声对何安下说:“就是玄关一窍。”不料畏界风耳根极为锐利,竟然听到,便不念经,问道:“刚才是谁说玄关一窍?”当时许多道士纷纷叫道:“对对,就是玄关一窍!”畏界风追问:“那么它在哪?” 众人愕然,畏界风于是继续念下去,当念到“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时,方再抬起头来:“如何后,如何外?”见众人无语,又念下去,直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方才顿住,俯视座下,重复道:“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声音嘹亮,久久回旋,见众人一脸迷惑,叹一句:“今日便讲到这里。”起身离座,飘然而去,只剩下满堂人目瞪口呆。 这次讲经,没有讲解一句,但众人都生起崇敬之情。何安下更是对畏界风的派头佩服不已,认为终于见到有道之士的风采,下堂后反复劲催促震和子去学玄关一窍。 震和子发现畏界风十年不见,气质全变,找他叙旧,也客客气气,恍然不是曾经认识的那个人,因而想学玄关一窍的念头,总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面对何安下的催促,震和子解释:“玄关一窍是丹法最高秘密,不是上等资质的人哪能传授?冒然说学玄关一窍,如自己不是上等资质,凭白惹一场羞辱,又何苦呢?” 何安下:“还是老道长好,谁说要学,他都答应。”震和子叹息:“可是谁又过得了骨板这关呢?即便过了,还得等待时机,左右是个搪塞的借口,省得人不甘心。唉,究竟什么样才是上等资质呢?” 两人面面相对,也不知彼此究竟是个什么资质。 9、冲虚真经 山上的日子住久了,何安下渐感乏味,甚至震和子给他找来《红楼梦》,见满纸姐姐妹妹,心情更是烦躁,随手扔在一旁,不想再看。 有时坐在山头,望山下的村落人家,想玄关一窍可望不可求,空呆在山上,很快便老弱不堪,还不如下山去过几天热闹日子。 至于山下有什么热闹过瘾的事情,一直做药店小伙计,生活经历有限,实在不大清楚,于是便问上山朝拜的善男信女,不料他们都说:“红尘滚滚,孽海茫茫,有何乐趣?” 何安下心想,他们都是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方才上山求神的,怎么可能谈世俗快乐呢。以前对于山上的一切不清楚,因而十分向往,近日猛然发现自己对于世俗生活也十分不清楚,一样生起一股向往之情。 何安下虽然发髻是道士模样,衣着也是震和子给的道袍,但并未出家。在龙颈山上,像他这样的人其实不少,都是和山上的道士认识,穿上道袍在山上过几天出家人的瘾,等清冷寂寞的感觉袭上心头,又脱下道袍下山而去。 看着这些人,何安下不由得叹息:“难道我要和他们一样,终归还是下山。可是他们下山总有个落脚之处,我下山又该去哪里呢?” 也曾问过震和子:“人活着究竟有何快乐?”震和子:“真正的快乐就是无所作为。” 何安下:“我在山上天天无事可干,也没有觉得快乐呀。”震和子:“所以说,不管上天入地,唯一的快乐就是……”可能想到玄关一窍了,就此低头不语,暗自发愁。 何安下跑到那群未出家而住在山上的人中,询问有何快乐。 有人说:“美美吃一顿,好好睡一觉,非常快乐。”有人说:“穿上身好衣服,娶个漂亮媳妇,非常快乐。如果自己也长得漂漂亮亮,就更快乐了。”有人说:“当大官,发大财是种快乐。如果名声也好,人人赞扬,真是快乐。”有的人说:“我喜欢热闹,逛集市、听戏、邀上一帮朋友喝酒,太快乐了。”有人说:“我喜欢收集怪石、茶壶,每看一眼都有一眼的快乐。”七嘴八舌,一时间将人间说得快乐异常。 这时一个老人发言:“一个人吃又能吃多少,睡又能睡多久,衣服总要旧,女人总要老,谁能担保当官不会被贬,发财不会破产?名声不可长久,聚会总要离散,将一个人的精神寄托在无知无识的东西上,是玩玩艺,还是被玩艺所玩?你们说的快乐都不能独立,有快乐便有烦恼,否则,大家又怎么会到山上来?” 众人哑口无言,何安下问老人:“人间就没有真正的快乐了?”老人思索了一下。道:“有一种快乐,好像是独立的,我有个儿子,他还是少年时便喜欢弹古琴,每每我看他弹琴都能自得其乐,可惜他这样一个人,不能长寿,不到二十岁便死了。我不会弹琴,没有体会,也不知他得到的是不是真的快乐。”说着眼角湿润。 何安下心中不忍,劝道:“你儿子肯定是得到了快乐,我会弹琴,我知道。”其实只为劝人,自己连古琴是什么样都从未见过。老人止住了泪,感激何安下的好意,喃喃道:“我那儿子也就像你一般大小胖瘦,他有一张好琴,放在家里没人弹,不如送给你吧。” 过了些日子,老人脱下道袍,下山去了,第二天就派家人将琴送上山来。 那张古琴有两臂长,黑色涂面中有自然的裂纹,裂而不崩,倒象是天然花纹,抚摸上去,竟然触手光滑。 不必弹琴弦,光是敲敲琴身木料,空空松松的声音听起来也十分舒服,稍一弹琴弦,悠悠畅畅,引得人一弹便不能住手。 何安下很是欢喜,但是道观中的乐师不会弹古琴,说古琴是独奏的,无法加入宗教仪式乐的合奏,所以也无人去学。随琴一块送来的有几本古琴谱,只是乐谱,没有具体的操琴之法。有琴而不能弹,很是憋闷。 震和子说在道经上有说古琴的,找来一本《冲虚真经》给何安下,见其中一章,写道春秋时代,师文向古琴名家师蘘学琴,三年始终在调弦而不弹琴,师蘘只好劝他不必学了,走时师文说:“我并不是不能弹,只是我的志向不在曲调上,我想寻求一种会心的弹琴,只是我的内心尚未充满灵性,弹琴只是手指的活动,所以一直羞于弹。” 时过不久,师文再次回到师蘘处,展示了苦修后的所悟,弹起琴来,竟然令季节随着琴声变化,草木随着琴声发芽凋零。 何安下看到这神奇故事,对于自己的这张古琴更是喜爱,琴带有一个绒布琴袋,背在身上游逛,感到往日熟见的风景都变得不同。虽不会弹琴,背一张琴在身上,也觉得四处充满音韵。 一日背着琴散步归来,几个小道士焦急地说:“有个人等你半天,说要会会你的琴。等不及,已经走了。”细问是一个上香的香客,听许多信徒说山上有一个琴艺高超的道士,于是便等着想切磋一下,料想是个会弹琴的人。 何安下当下明白,所谓琴艺高超的道士便是自己,不过背了几天琴,不料被传颂成这样。小道士们说:“那人还留下了地址。” 何安下接过地址,背着琴一路飞奔下山。 那人住在山下小镇中一家旅社,何安下到达时,他正躺在床上抽鸦片,嘴里嘟囔着让何安下进屋,待抽完了烟,方站起身。 他四十岁左右,很是消瘦。抽了烟,那人满脸的皱褶也有了弹性,对于何安下的琴赞叹不已,弹拨几下,疑虑地问:“你的琴怎么没有调过?你现在还弹不弹?” 何安下自从有了这张琴,便总是调弄,原本的调式早就乱了,于是便说:“我根本就不会弹琴,是来跟你学的。”那人一愣,小声嘀咕:“也是也是,琴原本就要人老琴老才能弹得……琴是要年月磨出来的。” 何安下:“什么人老琴老,难道年轻的便不能弹琴了吗?”那人怅然道:“琴与别的不同,要的是修养,没有许多人生经历又怎能弹好,年轻人终究轻浮,纵然琴艺高超,也不过一个好听而已,又怎能有琴声背后的味道?” 何安下似懂非懂,那人一笑:“小道长,我用你这琴弹一首,可否?”不等何安下作表示,他已指按琴弦。 作势刚要弹,却响起敲门声,开门见是几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最前一个问道:“请问您是司马先生吗?” 那人点了点头,来者满带惊喜:“我们最爱看您写的武侠小说了,请问那些飞来飞去的剑仙真的有吗?”那人微笑点头。 来者:“你是亲眼见过吗?”那人又点点头,来者又问:“你小说中写的法术你也会吗?”那些人就此纠缠不清,非要他表演一下。 那人刚抽完鸦片,正是神采飞扬时,看上去颇具仙风道骨,他的房中又有何安下一位道士,更增加神秘色彩。几位来客又说:“要是不露两手,你那小说就是骗人的鬼话!谁还要看。” 那人叹了口气,说:“好吧,就表演一个。”当下取出一个红纸包,上面一个福字,看来是给山上道士红包剩下的一个,撕出一个长方条,取过案头毛笔在红包上写了一个“杀”字,冷冷道:“我将剑气灌注在这个字上,你们看,是不是一团绿光绕着字转?” 几个富家公子登时一脸惊惧,何安下定睛看去,果然见黑字上冒出绿光,飞速旋转,不由得胸闷耳热,只听那人语气转为严厉:“速去速去,如若不然,我便用这剑气将你们一个个杀了。”手指一横,那几人立刻逃得干净。 见那人露了这一手,何安下立刻跪倒便拜,那人吓了一跳:“你要干吗?”何安下:“请将剑仙绝技传授给我!”那人紧皱双眉,在屋子中溜达了一圈,最后说:“好吧。” 那人教何安下用将竹片削成有两寸长的一把宝剑,每日对着竹剑念颂:“养兵千日,气如溪水终日蓄。”然后深吸一口气,这口气要透过人体一直吸到竹剑上,等练到竹剑上好像有脉搏,嘣嘣跳动,就可以用剑了,用剑时念道:“用兵一时,剑似长虹顷刻起。”长呼一口气,那竹剑就仿佛活物,径自飞出杀人了。 虽然方法如此简便,但那人口吻极为庄重,令人不得不信。 何安下又问起如何写字出绿光,那人说:“只要你将剑气练成,写字就个个都绿。”何安下大喜,要将琴送给他,几次推来推去,那人仍坚决不要,甩甩手跳到床上抽鸦片了,就此不再理何安下。 何安下只好告辞,那人点点头也没有下床,只是嚷了一句:“将琴套上,带走。”何安下背着琴出了屋,反手关门时,望一眼那人床上的身影,心生感激,把琴塞了回去,无声地搁在地板上。 空手走出旅社,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 回到龙颈山,何安下找到震和子,得意洋洋地问道:“你知道剑仙吗?”震和子说:“知道一点。”何安下暗自得意,假装请教:“说来听听。” 震和子:“传说剑仙是用剑术修道,藏在深山老林,将自己砌在一个没有门的围墙里,不练成不出来,功夫成了,一纵身就跳出去了,但要再向上修炼,就又得将一身的功夫都舍弃掉,所以人都不愿练它,其实它的具体方法谁也不知道,想练也没法练。” 何安下:“剑仙除了跳墙,还有别的本事吗?”震和子:“说是能飞剑杀人,而且浑身散发杀气,在一百米步内能慑人魂魄。”何安下:“剑仙这么厉害呀?”震和子:“可惜,说是属于我们道家门里的,连我都从未见过。”何安下:“我见过!”震和子:“剑气什么样?”何安下想了想,说:“绿的。” 这时一个小道士敲开了震和子的门,领进一人。那人怀抱着一张琴,自称是旅社的伙计,讲一位客人离开旅社时让把琴送上山来,还附带了一封信。 何安下拆看一看,上面写道: 小朋友,不要信我的话,我只是个卖文编故事,娱乐大众借以活命的人,照我说的去练,便成了笑话。感激赠琴之谊,却万不敢当,恭敬奉还,至于字发绿光的奥妙,你随便找个写春联的,一问便知。 何安下阵阵发呆,将旅馆中的事对震和子讲了,并说富商子弟们管他叫“司马先生”,震和子大惊,叫道:“你该不是碰到了司马春夏!” 震和子常在山下走动,知道上海有一个叫司马春夏的人写武侠小说,他的小说描述剑仙的神技异能,文字精巧,细节丰富,许多人认为他本身就是剑仙,否则写不出来,纷纷要找他拜师。 他为了躲避造访者,一直四处旅游,写日记般地写武侠小说,将当日所见的地貌风俗容入故事,也是这一缘故,他的书简直可以当做旅游手册去读。 他每凑够五千字就邮寄回上海的书局,由于读者热情,只要书局一接到书稿,五千字也出版,所以他的小说是边写边出版,看一个完整故事得买上百本小册子。据说他写书挣的钱,一天就能有三十根金条,虽然名气大得尽人皆知,但行踪莫测,从不抛头露面。 听完震和子的讲述,知他编了一个法术教自己,是为了避免纠缠,但仍心存侥幸,巴望他教的剑仙法是真的,就不对震和子保密了,说给他听。 震和子听完,道:“我在山下也曾看过他的小说,你讲的那个法子,他在《葬剑大河溪》里已经写了,不知有多少万人看过,好像不是真的。” 内心失望之极,口头仍然强硬,何安下道:“可毕竟他写字个个都绿。”对此震和子也想不明白,信上让找写春联的人,于是跟何安下到了上香人中,叫了一声:“你们谁过节写春联?”有人答应一声,赶忙将他请到一旁。 何安下问道:“在红纸上用墨写字,能发出绿光嘛?”不料写春联者毫不犹豫答道:“能。”震和子与何安下大惊。写春联者解释,那是眼睛的缘故,因为红与黑配在一起,在眼膜上会有绿色的幻影,春联是红纸黑字,他过年时,春联一写数百张,写一会便满眼绿光。 震和子见何安下一脸沮丧之色,便追问写春联者一句:“我见过人家门上贴的春联,怎么从来就没见过绿色?”写春联者:“一眼看去,当然没有,盯住看一会就有了。”震和子抱歉地看看何安下,何安下掉头便跑,震和子慌忙追出去。 震和子越过几重院落,见何安下在一座大殿前仰头上望,站得痴痴呆呆。震和子走到他身旁,见牌匾是黑底红字,便问:“怎么样?”何安下回答:“绿的。” 司马春夏到过龙颈山的消息,不知怎的就传开了,许多青年上山询问,何安下都避而不见,而当初招待过司马春夏的小道士,却非常活跃,对司马春夏坐过的椅子、喝过的茶壶大加介绍,来访者询问司马春夏的相貌,小道士说是碧眼方瞳、虎背熊腰。 一百天很快过去,前元戏子的墓被开启。所有人都相信老道长会尸解成功,留下永远不坏的遗体。 开缸,他的尸首栩栩如生,额头有一块灰色的霉斑。畏界风阴沉了脸。 第二天,道观传出前元戏子尸解成功的消息,周围富商纷纷捐款,县长送来“道骨长存”四个镏金大字的匾额。 然而,全观道士已人心惶惶。几日后,震和子离观,说要去遥远的昆仑山,寻找玄关一窍。何安下要求同去,震和子回答:“如果找不着,一生也就浪费了。你还是下山吧。” 何安下在道观又住了三日,第四日清晨,他坐在山顶,面朝震和子去路的方向,将琴横在膝头。乱弹几声,看着周围飘落的树叶,虽然不是琴声令万物凋零,也有几分《冲虚真经》里的意境。 傍晚,何安下离开了龙颈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