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越南当倒插门女婿》 引 引 我从来不相信,世上有所谓的因缘宿命,直到我遇见了她。 在这个开端平庸、而后充满宿命论与超验体会的故事里,她的出现,为我埋下了一个巨大的伏笔。 与她告别后,我无知无觉地顺着一条看不见的轨迹,一路南行;在路的后半程,我用父辈遗下的钥匙,破解了每一个谜题。 最后,我漂泊到越南的西贡,在那里我幡然醒悟:世上原没有无根之草,所有的缘起,都有它的意义。 好吧,现在就让我将一切重头说起。 而你需要做的,只是泡一杯茶,然后把下面的叙述权当是一篇小说,渐入佳境地读下去。 在你的生命中,每一个遇到的人,你至少会遇见他两次。 ——题记 第四章 少年游 一 传统的羊肉泡馍,吃起来有讲究,那就是要由食客自己,把馍慢慢地掰成均匀的蜜蜂头大小,如数放进碗里,再让掌柜的淋上一勺羊肉鲜汤。因此,地道的西安人,会宁愿多花上一些时间,慢慢地把馍掰碎,淋上汤来一口,啊,撩咋咧。 然而,在这个初秋的夜晚,临潼一家地道的泡馍店里,我作为一个逃窜到此的外乡客,却是在场的食客中,把馍掰得最碎的那一个。 此时我眼神虚浮,机械地把手中的馍慢慢分尸,脑海里回旋着许多问题: 世上真有所谓的命中注定? 老衲真的可以准确地推测到,三个月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真的有人能从恒河沙数的可能性里,找出世界运行的规律? 又或者,这纯粹是个巧合? 可是,如果只有桃花落这句,还能解释为我牵强附会,可是还有山盟虽在,却寄不出邮件这件事情…… 二 走回出租屋的路上,这些问题仍如苍蝇般,在我面前绕来绕去。我停下来站在人行道上,下意识地用手在面前挥舞,想要驱赶走这些烦人的想法。 这个晚上空气洁净,天幕中星星大放光芒。 我抬头看着恒古不变的群星,在它们面前,人类是那么的卑微。几十亿年来,它们都默默注视着这个小小圆球上,所发生的一切,如果它们有思维的话,或许会知道所有的答案。 不过,我这样说,并不代表我像伊莎贝一样,相信所谓的占星学。 伊莎贝狂热地相信,几百外光年外那些闪闪发光的巨大球体,可以影响到渺小的地球上某个人具体而微的命运。她振振有词道,既然月球可以影响地球的潮汐,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星星对人类的影响呢? 我试图跟她解释,那些所谓的星座,都是古人从地球的角度仰望,再随意连上几条线,所意婬出来的图形。如果你到火星上去看,那大熊就不再是大熊,可能变成一只米奇老鼠啦。 美女杏眼一瞪,说,你怎么知道,星星不是为了人类而特意摆成这样子的? 我无语,只好说她是迷信占星学,她则反唇相讥说我迷信科学;我说她见识短不懂科学,她说我眼界窄,接受不了潜科学。 总之,女人与男人处于迥异的话语系统下,并且有着完全不同的逻辑。 三 占星看起来不靠谱,其它算命的体系在我看来,也不见得有多高明。那么火车上那个怪老头,到底是凭什么方法,推算出我的未来呢? 一路走回出租屋,在把钥匙插进门锁的霎那,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找老衲,这个解开谜团的关键人物,。 我想通了,原来,问题的症结,全在于老衲,老衲就是我心病的病灶,找到他,也就找到了答案。 答案无非两种,如果他只是个走狗屎运的神棍,我要揭穿他的装神弄鬼;万一他是个世外高人,那我就要跟他学习如何能预测未来,掌握人生的轨迹。早知三日事,富贵三千年,如果我可以…… 反正,我本来就是一个浪迹天涯的逃窜犯,寻人跟逃窜可谓一举两得。只不过,问题在于,老衲现在应该在哪里呢? 我回想起,三个月前的火车上,老衲有可能是在韶关与渭南之间的任何一个站下车的,所以,原路回去找他,显然不可行。况且,老衲曾说过自己是云游僧,那么他应该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呆上三个月。 我一时陷入沉思中。对了,我记得老衲说过,他老家在昆明。昆明……在那里就算找不到他,也可以找到一些线索,或许还能找到他的师父师兄之类,他们的修为就更高了。 对,就去昆明! 主意已定,心中顿时豁然开朗,这个晚上的觉,睡得特别的香。 四 第二天早上,我跟房东商量退房,房东非常豪爽地答应退回押金,我也就投桃报李地告诉她,等我走后,房里的全部用具都交由她处置。 我真正的身份证,早已被我绞碎,冲进钟鼓楼酒店的抽水马桶里了。为了路上住宿等各种需要,我得去做张假身份证。 到照相馆拍了快照,我兴冲冲地走上街头,把照片交给一个看上去挺厚道的假证贩子。未待我开口,该贩子开口问,是要做四级证吧?接着又面带怜悯状,自言自语说,唉,你们这些大学娃儿,可让四级折腾坏啦,中国的教育制度不行! 那是2007年的秋天,我二十七周岁,本科已经毕业五年。如此说来,减肥让我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岁,这倒是个意外的收获。 我说,大娘,我做张身份证。 哦,身份证啊,好咧。叫啥名字? 我的大学舍友,曾经跟我说过,一个人闯荡江湖,名号很重要。现在该起什么名字呢,待我想想。 低头沉吟时,我看见胸口的美军士兵身份牌,顿时有了主意。我拿起身份牌,上面写着的名字是,嗯,我就叫唐摩诘吧。 我把这三个字写给假证贩子看,又告诉她说地址、身份证号随便编,然后交了押金。大娘让我留个电话号码,明天早上通知我过来取;我没有手机,于是跟她说定,明天上午九点,原地来取。 唐摩诘,这个名字不错,挺有禅意,我不禁为自己的聪明而沾沾自喜。 五 订好的车票是明天晚上的,也就是说,我还有一天多的时光可以消磨。 此时已是中午时分,我先是到*街的烧烤店,原样叫了二十串牛肚,五串牛筋,五串羊肉,不料吃完一半已经再也塞不下。我想,这是由于经过系统性的节食,我的胃容量已经变小了,接受不了肥腻的饮食。 美食当前,我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我不禁有些悲从中来。 午饭后,我登上城墙绕圈,一边疾走一边大唱,那一年,你正年轻,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你决定就上路,就离开这城市,离开你深爱多年的姑娘。 我的举动引得游人纷纷侧目,几个老外还拉住我要合影。 晚餐是三个月前吃不到的火晶柿子饼,我站在摊前,买一个吃一个,再买再吃,直到实在撑不下为止,撩咋咧。 六 第二天早上跟房东告别后,我背起旅行袋,到街上找假证贩子拿身份证。这赝品的制作工艺颇高,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它是假的,那么很难看出与真的身份证有什么区别。 我拥有与三个月前截然不同的外貌,新发型,相左的穿衣品位,还有,新的身份证,新的名字。 此刻,陕西明亮的阳光下,作为唐摩诘的我,重生了。 从此,我告别了从前的我,新生成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人的一生,其实就是在不断地告别;只是相对来说,一个逃犯告别过去的频率,会高那么一点。 我最后一次登上城墙,一边挥手一边默念,柿子饼再见,钟鼓楼再见,许巍再见,皮影再见,手推车上火红的石榴,再见。过去的我,再见。 西安,再见。 随后我来到西安火车站,由于来时是在渭南下的火车,所以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西安火车站的建筑、布局,跟广州火车站大同小异,可能全中国的枢纽火车站,都大概是这个样子。 经历了上次硬座的折磨,这次,我买了张中铺的硬卧车票。 一直等到夜里11点,我才登上了发往昆明的k165次列车。 七 找到床位所在车厢时,里面已经到了三位乘客。对面中下铺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男的膀大腰圆,一头卷发,女的皮肤白皙,面貌讨好。从他们的缠劲,就知道是新婚不久,甚至我推断,他们此次就是出来蜜月旅行的。整个旅途中,他们都厮缠在下铺,其实买两张票纯属浪费。 我下铺则是一个高瘦青年,弓腰屈坐在床沿。他蓄一头长发,胡茬旺盛,戴黑框眼镜,看起来倍像艺术家。 把行李放好,我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老衲说他与我有“盐份”,说不定这次在火车上就又遇见了。 于是,我特意去几个硬座车厢逛了一遍,当然了,没有发现老衲的踪迹;由于发车时已经是深夜,乘客们过一会就睡得七七八八了,为了避免扰人清梦,我也就没有继续逛下去。 走回自己车厢的路上,想到自己竟沦落到如此幼稚的地步,不禁哑然失笑。哪里真有那么巧?人海茫茫,要在两次列车上都不期而遇同一个人,简直痴人说梦。 八 回到自己的车厢,同厢的三人却都没有睡觉,正在热火朝天地闲聊,我也随后加入了战团。 自我介绍一番后,发现原来大家都是广东老乡,只有新娘来自沈阳。新郎姓廖,是深圳土着;艺术家则姓汤,从小随着团长父亲,驻扎韶关。 我老家在粤东,然而作为一个逃犯,当然要时刻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万万不可乱认老乡。于是,我跟他们介绍,说自己姓唐,乃是正宗的西安人。 我满口的一级乙等普通话,再掺上几句伊莎贝教的地道西安方言,天衣无缝,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 正如我之前的推测,年轻夫妇此行是在度蜜月。新郎介绍说,他们请了半个月婚假,先是从深圳直飞西安,呆了一星期,现在乘火车到成都,顺便领略一下沿轨的风光。 此时新娘望着新郎,含情脉脉地说,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无所谓。 我抚掌大赞好一对壁人,其实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心里暗道,好一对狗男女。 艺术家实则是电视台的电视剧编导,此行随处乱转,美其名曰采风,积累素材云云,所有旅费台里报销。 至于我呢,我其实年纪比他们都大,却自认小弟,说自己是西安交通大学的大二学生,此行到昆明去探望女友。 九 来自各地的旅人,在旅途上遇到一起,所聊的话题当然离不开旅行了。 我出差的地方都是些大城市,北京、上海、广州,千篇一律,乏善可陈,于是我保持沉默,听他们瞎扯。 这种氛围,倒有些像大学宿舍的卧谈会。 新郎说,他早在2001年,突然发神经,孤身一人乘飞机去了拉萨。拉萨其实也没啥好玩,除了布达拉宫、大昭寺,除了满街的喇嘛跟拿着转经筒的老太太,也就是一个广东三线城市的样子。拉萨,有g2000专卖店,有川菜馆,甚至温州城……总之,挺世俗的一个城市,别把它看得太神圣。 新娘补充道,廖廖去拉萨的唯一收获,就是从八廊街上扫货,背回一大包工艺品。 艺术家对新郎的言论表示极大的愤慨,他说,那是因为你们是汉人,跟藏民没有共同的信仰,更无法融入到藏民的生活中去。(倒好像他自己不是汉人一样)他又说,在他工作的珠海电视台,有一位同事,为了到拉萨朝圣,五月份辞去了工作,从四川出发,骑着单车跨越川藏线,进了拉萨。 说完这段话,艺术家脸色严肃地把眼光投射到窗外,仿佛拉萨、布达拉宫、大昭寺,就在铁轨旁那座山包后一样。然后他下定论说,踩单车入藏,可要比你们搭飞机乘火车进去,要牛得多。 我插嘴一句道,其实呢,搭飞机、乘火车不够牛,骑自行车一样不够牛;要是能踩飞机、骑火车去拉萨,那可就牛得没言语啦。 众人大笑。 笑闹了一会之后,艺术家从包里模出扑克,我们在他的铺上,玩起了斗地主。玩到三点多,大家都支持不住了,于是纷纷睡去。 十 火车到了昆明,第二天我就在大名鼎鼎的圆通寺里找到了老衲。老衲正在院里扫着落叶,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看见我来,便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等施主很久了。 我当场下跪,拜老衲为师。接下来,老衲传授给我一部《天龙八卦》,苦心研读之后,我算出了下期福彩特等奖的号码,4、8、15、16、23、33,4,多倍投注,果然中奖,奖金共一亿元。 然后我去投注站领奖,卖彩票的从窗口里递给我一瓶益力多,说,这就是奖品,里面有一亿个益生菌。我正要跟他争辩,此时从二楼跳下两个警察,二话不说就把我拷了起来。 在戴上手铐的那一刻,我从一枕黄粱中醒来。 昏黄的车灯下,新郎新娘正挤在狭窄的下铺里,相拥而眠。艺术家也在下铺发出轻微的鼾声。火车沿着既定的轨道,不管不顾地继续前进,或许,就跟命运一样。 爬下床铺,从艺术家枕头旁顺了一支骆驼,点燃,然后走到车厢接缝处。烟味很呛。其实我很少吸烟,自己不喜欢,伊莎贝对烟味更是深恶痛绝。不过此时此地,如果指间缺乏了这个火光明灭的道具,或许就难以体现我心间的迷惘。 许多时候,台型不是扮来给别人看的,而是给自己;有时候,你点燃一支不吸的烟,打开一瓶啤酒却只喝寥寥几口,只是为了酝酿情绪,更投入地回忆过去。 十一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为什么会做彩票中奖却焉知非祸的梦,这跟我的惨痛经历有直接关系。 我从出生到现在从,一直没什么赌运。比如说,我每星期都会买一两次双色球,一次5注,全部机选,但是连五块钱都没有中过。 有几次,我坐在财务部的办公室,手里拿着彩票,看着电脑里的开奖结果,大声道,唉,只差一个号码。外面的阿姨们以为差一个号码中大奖,其实我是差一个号码就能拿5块钱。 不单止彩票如此,其它跟赌有关的,我都一律点背。比如说,玩卫生麻将我总是赢,但是一开始玩钱,就连牌都清不了。 不过还好,在中国最大的赌场里,我的运气一直不错。 这个赌场就是股市。 十二 我是个遗月复子。七九年我爸开赴南疆去打仗,几个月后我在产房里正式面世时,等在走廊的是我三叔。战争结束了,我爸再没回来,但他却不是烈士;因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牺牲了还是叛逃了,政府的结论是:下落不明,待处理。 这一待处理,便待了二十七年。 我那可怜的老爸,连死都死得比别人倒霉,所以说,我这辈子运气那么差,都是遗传了我爸的。 我三岁时,母亲改嫁了,继父姓李。李叔叔本来要我跟他姓的,但是我三叔强烈反对,并与李叔叔多次洽谈,最终我身份证上还是姓宋。 我妈改嫁后,与我生父那边的亲戚变得非常差。但是因为我仍姓宋,所以大学毕业后,便进了三叔的公司,成了一个不懂财务的财务总监,在这个职位上做了五年。 我三叔性格霸道,很有家长式的威严,但开给我的工资不算低;不过,年轻人用钱缺少计划,寅支卯粮,不免常有些捉襟露肘之感。 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有一个空姐女友——这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伊莎贝常笑我,不吃不喝攒一个月工资,还不够她买个手袋的。 女人的虚荣固然不能算是好品质,但是作为一个男人,如果没有能力支撑心爱女人的虚荣心,也很难说是一个好男人。况且,如果说女人们喜欢名牌是爱慕虚荣的话,难道男人喜欢美女,就不是虚荣心作祟? 在伊莎贝同事们的男友圈中,我是最寒酸的那个,本来就有些攀高枝的意思。如果在交往中再斤斤计较,做不好后勤工作,让伊莎贝在空姐同事们熠熠生辉的名牌中抬不起头的话,不等伊莎贝嫌弃我,我都会鄙视自己了。 总之,节流是不可行的,那么,为了改善经济状况,我只有多动脑筋,努力开源了。 十三 2007年4月5日,星期四,我买入了人生中的第一支股票。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因为当天刚好是清明节。然后,在我初涉股市的那一个月,我颇有些斩获。 我投入的本金为10万元,这本来是三叔给我读研的费用。关于这笔钱,说来话长。 大三的时候我参加了硕士研究生考试,出来的总成绩,比去年的分数线多了19分,而且我的政治、英语单科分数全部过关。由于我报考的又是本校专业,所以大家都认为这个研究生我读定了。 三叔说,我是家族里第一个研究生,光耀门楣,又说,我选的专业很好,然后给了我10万以供读研之用。 不曾料,由于这一年的专业试卷难度太低,考生成绩大幅上涨,分数线也随之水涨船高,比上一年多了足足20分。于是,我以1分之差落榜。 研究生没得读了,三叔并没有要回那10万,表示将这笔经费转拨给我将来娶妻之用。 在2007的4月初入市,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凭着10万元本金所挣的钱,已经够我缴一辆运动版福克斯50%的按揭。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大盘狂飙猛进,让我经常感慨自己本金太少,要不然…… 十四 恰逢此时,三叔去了美国,预计要一个多月后才回来。三叔一向行事低调,我们做下属的都不知道他去美国所为何事,据三婶透露是去筹备又一个分公司。 但是,这对我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一个多月,公司账户无人过目;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内,帐目里的钱多了还是少了,只有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 看着节节攀升的大盘,苦于本金太小的我,自然而然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只要我拨一笔公款出来,在一个月内赚30%,然后把本金放回公司账户。那么,凭着这30%,我就可以住大房子,开跑车,可以跟伊莎贝去巴厘岛渡假。 不,只要两个星期,只要20%,就够了,下半生,就算打跛双腿也不用愁了。 当然也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亏空巨额公款,换来牢狱之灾。类似的新闻常见于报端,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这样消极的念头,在我心中只是一闪而过。 毕竟,一夜暴富的吸引力太致命了;这可是普通人做牛做马一辈子,也赚不来的一大笔钱,大得不切实际,大得你光是想起来,都会心跳加速。 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我想,你也必然会与我一样,铤而走险,放手一搏。 十五 当然了,就像你猜到的那样,我最终还是栽了。 要不然的话,我现在就是携美女在巴厘岛,享受水清沙幼椰林树影的新锐富豪,而不是这么一个灰溜溜的光棍逃窜犯。 股市有风险,投资需谨慎,这句话必须要等到你真实地亏了以后,才能读懂。原来,买股票也是会亏的,亏了之后,也是会让你想去跳楼的。 就像毛主席教导我们的,侥幸取胜的心理,必须扫除干净。 但是,这种糟糕的结果并不是一开始就显露出来的,它像一个伪善而阴险的陷阱,一开始极具欺骗性。在最初的半个月里,我用公款所购买的股票,雨后春笋节节高,一度达到了17%的盈利,距我20%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 在以后逃亡的路上,我有时会想,早知道的话我那时就该收手了。这样一来,今天的局面会截然不同;富豪与逃犯的差别,比天堂跟地狱还要大。 夜深人静时,听着时钟在嘀嗒作响,这种铺天盖地的后悔,几乎要把人逼疯。 十六 就像大地震来临前,鸡飞狗跳,老鼠搬家一样,我的股票大跌之前,也出现了一些异象。 那时已经是5月最后的几天,我开车经过一家彩票站,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一个投注号码。我想,我以前买彩票全部是机选,也许是这样,才导致了我连末奖都不中。 我的灵感来自美剧《》中的一组号码。这是一部讲述飞机失事的扯淡剧集,里面有一组号码,4、8、15、16、23、42,一个大胖子用这组号码来买乐透彩,中了巨奖之后怪事不断,最后连乘坐的飞机都裂成两半,栽到南半球某个无人岛上。 由于中国福彩的玩法与美国乐透彩不同,双色球里,红球只有1-33这些数字可选择,而且还要选多个蓝球,于是我把这组数字,稍微做了些改动,4、8、15、16、23、24,4,一共买了五注。走出彩票站,我突然又有灵感,重新回去买多五注机选。 启动汽车的那一刻,我甚至在想,就中个几千万大奖吧,坠机的小岛上,可是有很多性感美女哟。 十七 当我又拿着一张彩票,坐在电脑前惊呼“只差一个号码”时,门外的阿姨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是这一次,我不是差一点能得5块,而是差一个号码就能中二等奖;中奖的却不是4、8、15、16、23、24,4这一组被诅咒的数字,而是机选那5注的第一注。 三等奖,3000元。这就是我二十七年中,第一次中奖的奖金。3000块不多不少,刚好能给伊莎贝买那件短裙,她拉着我在西武几次走过了,没开口说要,但她知道我知道她要。 当天晚上,发短信给人在上海的伊莎贝,告诉她明天晚上飞回来后,送她裙子做儿童节礼物,然后就上睡觉了。 半夜口渴,醒来喝水时突然有些诡异的感觉,此时打定主意,明天就把股票卖掉,然后就可以跟伊莎贝比翼双啦。 到了第二天一早,打开行情软件时,整个人都懵了。如果那个时期你也在股市里,我想你跟我一样,不会忘记这一天,5月30号。 原来,就在我起床喝水的半夜,国家出台了调整印花税的政策,这个政策让散户骂娘,大户撞墙,我这种拿公款炒股的亡命之徒,这次就真的要跳楼了。 十八 第二天的儿童节,我仍陪伊莎贝去买了那条裙子。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则仍抱幻想,或许明天,大盘就好起来了? 拿公款炒股的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伊莎贝。几天前,我的户头中有一亿多盈利时,我没有说;连续几个跌停板之后,我的户头中盈利全部蒸发,还亏了一亿多时,我也没有说。 我手中曾经鸡犬升天的小盘股,如今则成了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成了人神共愤的垃圾股。三叔预计七月中旬就要回国了,而在那时,我手中的股票不可能涨回原来的位置。 按照我对三叔的了解,他一定会选择大义灭亲,把我这个侄子送进监狱,让我把牢底坐穿。我对坐牢心生恐惧,所以,我选择了逃跑。 作为一个心存侥幸的新股民,我到了这时,仍然抱着股票还会升起来的幻想。所以我并没有卖掉户头内被套牢的股票,而是不惜大费周章,从公司账户里取出了100万备用金,作为逃跑的经费。 但是,就像前面说的,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没什么赌运。就在我正式潜逃的那个周五,我满怀期待地看了一下户头,发现已经亏掉了30%多一点,金额接近3亿元。 那天下午下班时,我把股票帐户密码,跟挂钩的银行帐号的存折都留在办公桌抽屉里,开始了我逃亡的漫漫道路。 十九 食指跟中指的灼热感,把我从回忆中唤醒。香烟即将燃尽,烧到了我的手指,我赶忙把它扔出窗外,它划出一道微弱的红线,很快便熄灭了。 我望向窗外,世界就此睡去如一婴儿,田野一片黑暗,难得零星几点灯光。这种光景让人心里难受,仿佛似乎这列火车,已经被整个世界所遗弃。 长路漫漫,无心睡眠。 我掏出裤兜里的,听钢琴曲。这个纯白色的,是与伊莎贝在一起的三年里,她送给我的唯一礼物。我清楚记得那天,那是我们的第一个情人节。 那天晚上,我打开红色天鹅绒的盒子,里面埋葬着一粒白金戒指;当我认真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时,心中所想只是尽快得到她的身体。 然而现在,在离她千里之外的孤独的、不断延伸的铁轨上,我想起了任性、势利、爱慕虚荣的,我的伊莎贝,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情感。我对着窗外的黑暗,轻声道,伊莎贝,我爱你。 此时的我,是真的爱你。 或许,唯有你听不见的那句盟誓,才不是意乱情迷时的呓语,不是别有用意的迷魂咒语;而是经过时间的升华与提纯,从而,最不朽的那一句。 廿十 小俩口下车时,我正在铺上补睡;跟我同到昆明的艺术家,也在到站之后各奔东西。他留给我一个手机号码,我也留给他一个手机号码,只不过后者是一个空号而已。 “你我相遇便是盐起,分离便是盐灭。” 秋天正午的昆明,阳光和煦,比广东的来得温柔,又比西安的来得湿润,让我的心情为之一振。 经验告诉我,每个枢纽火车站的建筑都大同小异;经验同时告诉我,每个火车站旁的餐饮店,味道都好不到哪里去。我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区,去找我的午餐。 在一家米线店享用了正宗的过桥米线后,我背起行囊,在街上四处游荡。 如果暂时忘掉我的逃犯身份,这份阳光洒落肩头,无牵无绊的惬意,怕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 路上看见一个旅店招牌,上书“昆人旅馆”四个大字。对于昆明人来说,这个名字很合理也很合乎逻辑,昆人旅馆,顾名思义,昆明人开的旅馆嘛。不过对于我这个广东人来说,这个名字就有点让人望而生畏了,皆因“昆人”在广府话中,就是骗人的意思。 莫非是间黑店?我饶有兴致地走进这间小旅馆,登记,入住。我的假身份证在此处也通行无阻,只不过签名时我写上了一个宋字,过后才回过神来,划掉,一笔一画写上:唐、摩、诘。 廿一 我拿着房门钥匙,进了206房。旅馆虽老旧,房间倒收拾得挺干净整洁的。 我把旅行袋扔到床上,俯身拿出换洗衣物,准备去洗个痛快澡。西安的一切都好,只是水供应略显缺乏;如今到了云南这样水量充沛的城市,我要赶快洗个够本。 此时,我意外发现墙壁上有许多留言,用各种颜色字迹写成,内容丰富多彩。于是我放下手中的衣服,背着手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来。 第一则充满爱意:曹悯芹,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我爱你的长腿,你的细腰,你的□□□□□□□□□(此处作者删去三十字),落款梁也春。 另有一则比较伤感:其实我是个对感情很认真的男人。字迹潦草,无留名。 有署名何宝荣的:黎耀辉,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玩诗意的也有之: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也无落款。 此时我的兴致也来了,从袋里翻出一只马克笔,给这位仁兄续上。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落款,唐摩诘。 盖上笔盖,兴致未减,又重新补上一句:此乃千古大嫖客柳永的小阑干。 又写,骚、人、膜、客。 我为什么学识那么渊博?皆因我报考的研究生专业就是古代文学,逃犯不可怕,就怕逃犯有文化。 廿二 洗完澡后,擦干头发(其实是模干头发,板寸非常易干),我躺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思索下一步应该如何走。 火车上我曾梦见,老衲就栖身在昆明的圆通寺里。我此行已是荒诞,那就索性继续荒诞下去,古有孙阳之子,按图索骥找到只癞蛤蟆,今有我唐摩诘,按梦索人,是否会找到个火星章鱼? 打定主意,明天就去圆通寺吧。 圆通寺不知是个什么藏龙卧虎的所在,探险之前,一定要填饱肚子。由于初来乍到,晚餐不知哪里比较正宗,遂询问了楼下柜台的小妹妹,小妹妹推荐了1910火车南站,这是个餐厅名。我大概问了该怎么走之后,便向此地出发了。 这间餐厅前的路颇惨不忍睹的,一进门看见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雕塑,里面的服务员也全部穿制服,可惜一点都不诱惑。 在院子里找个大伞坐下,让服务员推荐了几个招牌菜。金条稀豆粉,金条其实就是油条,沾着稀豆粉吃。洱海醉虾,对于我这个南方人而言,太辣了。孜然烤鱼倒是不错,不过没什么特色。 由于胃容量小的缘故,东西吃剩很多。结帐时服务员小伙子颇有些不满道,您看,吃剩那么多,有点浪费哦。节约粮食是我们应有的美德,我一下子来了情绪,拿出一张红纸,吩咐道小伙子别找了,小费。搞得他满脸疑惑。 酒足饭饱之后,打辆出租车,让师傅推荐一个酒吧,结果他把我带到了豪斯,我点一杯柠檬雪碧,枯坐一会,看吧里群魔乱舞。我减肥后那么帅,竟然没什么艳遇,遂打出租车回旅馆睡觉,一夜无话。 廿三 第二天的早餐是一份砂锅米线,吃完后问小店老板,圆通寺要怎么搭车去。小店老板笑着说,盐通寺就在盐通街,走路都能走到。 我原以为寺庙都应在郊外清净之地,万没想到圆通寺就那么大剌剌地戳在市区。不过,这个老板跟老衲一样,也把“园”说成“盐”,看来老衲就是昆明人无疑,我于是对找到老衲这件渺茫的事情,平添了几分信心。 很容易找到了圆通寺,进门是要收门票的。我对此很不以为然,释家不是有不得敛财这一戒条吗?八戒之所以叫八戒,就是因为他在十戒之中,少了不敛财以及过午不食这二戒。 不满归不满,一样付了钱进门。里面倒没有我想象中的吵闹,颇有点闹中取静,大隐隐于市的意思。里面有山有水,有许多佛像。其中有一个造型独特的佛像,看介绍说是上座部的释迦牟尼,没有研究,亦不感兴趣。 在里面绕了一圈,毫无头绪,我总不能拉住人家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个老衲,他满头白发,喜欢喝酒啃鸡爪,疯疯癫癫的……只怕我会被人乱棍打出去。 欣赏了一下历代文人留下的墨宝后,我便出了圆通寺,绕着它瞎逛。无意之中,发现其右侧的巷内另有一道场,名曰莲花精舍,门口无人售票,遂进去一逛。 廿四 莲花精舍似乎是个密宗道场,我进去转悠了一圈,殿内幽暗寂静,看不出什么门道。站着听一个喇嘛讲经,一刻钟后突然有些内急,于是出殿去寻厕所。 从漆黑的殿内出来时,被头顶的阳光晃花了眼。找了一会,没有寻到厕所的踪迹,于是问在走廊一旁低头沉思的一位老者,老人家,请问一下您,厕所在哪里? 这个老者五十多岁上下,穿一身灰色衣物。他闻言抬起右手,指了一个方向,我正待道谢,他却望着我,突然张大嘴巴,好象是见到鬼一样。 他颤抖着说,白、白老弟,二十多年了,你终于还是来了。 我不知道你们会怎么想,总之,当时在气氛本来就有些阴凉的道场内,突然有一位素未谋面的老者,说我是他二十年前的哥们,我可是当场吓得汗毛倒竖,打了个激灵,膀胱内的液体都差点喷涌而出。 遭遇突然的惊吓,本来就蓄势而发的我,再不去解手的话就真的要尿裤子了。我未待与他详谈,狂奔向厕所,一阵江河日下之后,再回到走廊,那个居士却不见了踪迹。 廿五 寻老衲未果,却又遇到个让人一头雾水的老头,心里不禁有些郁闷。我在街上草草吃了午饭,回到昆人旅馆206,倒头便睡,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我回到早上那家米线店,找张空桌便坐,要了份砂锅米线,老板笑说好咧。 我左手撑额,低头思索着,既然寻人的事毫无头绪,倒不如暂且放下;三个多月里一直未近,今晚不如找个地方猎艳,也好看看肌肉是否有助于…… 此时,桌对面突然坐下一人,穿一件黑西裤,上身是一件发黄的白衬衫,我心里好一阵激动,莫非是老衲?抬头一看,却是早上莲花精舍内遇到的老者。 我刚要开口话,老者做了个稍安毋躁的手势,对我说,年轻人,早上我失礼了,让你受惊,实在抱歉。我在此只问一句,阁下可是姓白? 老人家,我不姓白,而且,我从来没见过您,二十年多前我还穿呢。 那老者黯然道,不姓白,那就不是他的后人了。又满脸痛苦状,低下头去喃喃自语,这样说来,一定是白老弟转世,六道轮回不可不信,不可不信啊…… 我不禁好笑,暗忖道,什么社会了,还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什么六道轮回,投胎转世,我可不信。 正待开口,老者却直起腰来,说,年轻人,我知道你现在不信这一套,因为我也年轻过。不过这个世界,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故事。 年轻人,你知道什么叫赌石吗? 廿六 关于赌石,我略有所闻,在缅甸以及滇西,常有人拿钱去买几块大石头,赌里面到底有没有玉。由于开采出来的矿石,表面都有一层外壳的遮掩,人们只根据外壳的特征,还有人工局部凿开的口子,来猜测里面到底有没有玉,是什么样的玉。 比如说,你凭着经验以及胆识,打赌某块石头里面有绝世好玉,于是花50万块买下来,兴冲冲地剖开来看。如果里面真的有玉的话,可能就值200万;如果是上等翡翠,甚至能值个1000万。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你看走了眼,石头里面还是石头,那你这50万块就赌没了。 总之,这是个让一部分人一夜暴富,同时让绝大部分人倾家荡产的勾当。 如果不是三个月前,在火车上遇见过疯颠却又神秘的老衲,我此时会断定,这无非是个拿赌石做幌子的骗子。看着你像个肥羊,于是把一早编好的故事告诉你,最后无非是说家里藏有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石,出于某种原因不自己能变卖,只能低价转让给你,等等鬼话。 以前的我,会客气地打发他走人;但是现在,我对世界抱有一种更为宽容的态度。于是,我对老者说,老人家,请您继续说下去,我洗耳恭听。 姑且说之,姑且听之。 于是,在初秋的傍晚里,阳光逐渐睡去;人声鼎沸的米线店内,坐着一老一少,老者拨开历史的迷雾,讲述一个多少年前,尘埃落定的故事。 第一章 雨霖铃 一 我今生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姓唐。 那时夏至已至,亚热带城市的周末夜晚,连海风都又湿又热;那样的夜晚与崇高无关,你心里所想的只是,嘿,猎艳去吧,有个美妞正在某地等你。 我们的唐师,这个故事里第一位出现的女角,此时正站在吧台之后,闭着双眼享用音乐。她脸上流露出婴儿般的无辜,似乎身边围绕的一切污浊,都与她毫无关系。 她身穿一件纯白色背心,露出更白的肩头与长颈,让我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青蛇般的细腰往下,突然是一条黑色热裤,短得令人发指。我还注意到,她胸间挂着个美军士兵识别牌,因此,在谜一般矛盾的气质中,又多加了一份不羁。 我走上前去搭讪道,嗨,美女,我好像见在哪里过你。 拜托,对白不要那么例牌好吗?她皱眉道,嘴角却是笑意。然后她又补充道,而且,美女都是面善的啦。 我想,这倒是实话,在我的人生经验里,幸福的美女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猪扒各有不同。 我坐上吧台前的高脚凳,继续道,有没有谁告诉过你,你跟黄圣依有些神似? 没有,今天还没有,美女手撑着额头轻叹一口气,作出很疲于应付的样子;一秒后,她忽然又灿烂地笑,嗲声道,周星驰,今晚来一打生力吧? 看来你也是星爷的拥趸,好,先来半打。对了,让自我介绍一下,小生姓李。 小女子姓唐,唐师,老师的师。做完介绍后,唐小姐伸出她的柔荑,越过吧台,停放在我的面前,说,来,李公子,握握手,好朋友;初次见面,多多指教哟。 今晚,我一定会好好指教你,我心中暗道。 二 凌晨三点,我搀扶着唐师,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停泊在路边的车旁。我的座驾是一部宝蓝色的运动版福克斯,如今在路灯下闪着瓦蓝色的光。 我绅士般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弯腰做了个请上车的姿势。被酒精刺激了兴奋中枢的人,通常都会这样过度表演。 唐师明显喝多了——为了卖出尽可能多的啤酒,她喝得比我更加豪爽。她大笑,然后把手递给我亲了一下,醉猫一样钻进车里。 我绕过车头弯腰进了汽车,醉眼惺忪,试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打火孔。刚要发动汽车,却听见唐师惊奇地嚷,怎么椅子也穿衣服? 唐师说的衣服,是我套在前排两张椅子上,充当椅套的阿仙奴球衣。我看着她大惊小怪的开心样子,不禁回想起我的空姐女友伊莎贝,第一次坐上这部福克斯时,脸上满是生怕掉价的神情。 我自己也知道,这辆车子跑起来还过得去,但是用来接送伊莎贝的话,就显得太寒酸了;所以那次以后,我每次接送她,都是偷开三婶的凌志is300。 不过,我不无得意地想,现在这部福克斯,可比is300还要值钱两倍。 这是因为,此时车尾箱里静静地躺着一个耐克旅行袋;当然,这个旅行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静静地躺着100扎红色纸片。这些新崭崭的纸片,是我昨天下午,刚从公司的对公账户内取出来的。 这100万人民币,是我潜逃所用的经费。 三 昱日,当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看腕上的手表——昨晚上时仓促得手表都没有除下——此时已经是周六的中午十一点。 唐师仍然在床的另一边酣睡,白色的被单下,露出半个更白的肩膊。我撑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感到大有些宿醉的意思。脑壳里有几个尖锐的硬物,刺得生痛;尤其是当我手抵着太阳穴,左右晃动头颅,妄图把酒摇醒的时候,痛感更加明显。 这种感觉肯定说不上愉快。总之,相比大醉而言,我实在更喜欢微醺;只是,如果不是喝下两打生力,花掉该花的钱,又怎么让靠卖酒拿提成的唐师,乖乖地用身体来投桃报李? 我揉揉太阳穴,然后坐起身来,环顾四周。依稀记起,昨晚在车上问唐师要去哪个酒店,她却掏出一串钥匙伸到我面前,神秘兮兮地说,去我家,嘻嘻。 此时,我瞄了一眼床头柜,上面放着唐师的坤包。我摇摇唐师,她咕哝了句别吵我嘛,随后又归于沉寂。于是,我打开她的坤包,翻看里面的东西。手机、口红、梳子、身份证…… 继续翻动一会,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银行卡,有好几张,其中有一张工商银行的牡丹卡,正是我所需要的无折卡。 接着,我把所有东西悉数放回包里,并拉好拉链。 四 做完这一切后,我捡起床榻下的衣裤,从容地套在身上,随后开始仔细地巡视唐师的闺房。 这里大概有30平米,呈长方形,收拾得颇为整洁。房间里并没有巨大的毛绒公仔,或者其他常见的女性化摆设。房门开在长方形的短边上,门旁摆放着电视机、机,跟对面的睡床相呼应;而长方形的长边上则立着一个书架。 这样简洁有力的摆设,与她的性别、身份格格不入,不由让我心生疑窦。 我慢慢走到书架前,检阅着书架上站着的碟片跟书。 架子上大多是些碟片,类型很杂,周星驰、好莱坞大片、韩国剧集,等等;吸引我注意的,是书架最上面的的一列小说,我从左向右数过去,王小波、刘震云、韩少功,等等。 我感到很疑惑,因为这些都不是女人,尤其是唐师这样的风尘女子会读的书;我猜测,这都是某个男人留下来的;这个男人,可能是仓促搬走的前任房客,更大的可能则是她前任男友。这个人跟我倒挺对胃口的,能相识的话,说不定会挺谈得来。 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半年后,我真的遇见了这个男人。 五 我取下一本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书页上的灰尘证实了我的猜测。吹去尘埃,打开书本,左手拇指跟食指捻起半页纸;正是此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期而至: 镜头急遽地拉远,画面中的我向隅而立,站在一个长方形房间的边缘;周围的一切场景都历历在目,似乎我之前就到过这个房间,就这样站在书架下,灰尘在窗帘缝隙的一条阳光中飞舞,而我正准备翻过一页书。 此时的我,已经预见到下一页是什么内容,而且一秒钟后,当我真的翻到下一页,跳出来几个熟悉的字眼,跟我脑海中的记忆不谋而合,分毫不爽。 这种体验如此熟悉,却又仿如隔世。自从我成年以后,就很少有这种先验的奇妙感觉发生。 正当我沉浸于这种久违的体验,并感到心满意足时,背后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响声,将我从神游中拉回现实。刹那间,我做出一个鬼差神使的决定,用很快的速度,把手机上的卡拆下,夹在书里,然后才把书塞回书架。 反正在我的计划中,逃亡路上,是绝对不会再用这张卡。 转过身去,床上的唐师正在醒来,看起来她对我刚才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六 唐师坐起身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此时,床单从她肩头滑落,跳出一对生动的宝贝。 正如我仓促中没有取下手表,唐师昨晚也没有拿下她的金属牌;此时,金属牌镶嵌在黑色橡胶套里,橡胶套镶嵌在她胸前的沟壑中,金属的银,橡胶的黑,皮肤的白,相映成趣。 醒啦?我问,一边走到床前,捏住金属牌,俯身仔细观察。这是个形状跟四百米跑道一样的椭圆型牌子,上面用铭文刻着: 688-045-(这两个数字模糊不清) * 初恋男友送的?我作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嗯,算是吧。 唐师一把揽住我,柔声问,你饿吗?我请你出去吃午饭。 我打趣道,对我那么好,莫非你已经爱上我了? 少来。不过我倒是觉得,你很有亲切感,好像我以前就见过你。 拜托,对白不要那么例牌好吗? 唐师笑了起来,我心想,还亲切感,我再怎么亲切,也没有画着毛爷爷头像的纸片亲切吧? 七 说起纸片,我倒是想起来了,还没有给唐师小费呢。我轻轻地推开仍然揽着我的唐师,把金属牌塞进牛仔裤前兜,从后兜里掏出荷包,抽出一叠红纸,装作担心她觉得被侮辱的样子,把它们塞到了枕头下面。 其实我心里有数,担保她能够看出这叠红纸的厚实。 我说,买条短裙吧,你的腿那么美,我想看看你穿裙子的样子。 唐师眼里并没有我预想中的光芒,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句。 装吧,我心中冷笑,口中却道,嗯,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要请你帮忙的。 嗯? 我想跟你借张银行卡,最好是工商银行的,最重要的是里面没有多少余额。 你要来做什么呢? 我含混其辞,却又一脸诚恳地解释,是这样子的,我在工商银行上班,这个月的业务量不够,需要拿这些卡的账户,来增加业绩。 八 可能是对做业绩的辛苦深有同感吧,唐师没有怀疑我狗屁不通的理由,反而一口答应了我的请求。 她说,嗯,我刚好有一张,我找找哦。 唐师模索出坤包里的银行卡,显然她没有发现我曾经动过这个包。她把卡递给我,说,送给你吧,里面只剩几块钱啦,密码是860405。 没有余额的最好,反正有的话我也得把钱先取光。(我在取光这两个字上面,加重了语气)不过你要记住,千万别去挂失咯,不然我的业务就泡汤啦。 知道了,长气!唐师笑着点头。 大事已成,我把银行卡收好,准备找个借口走人。 此时唐师伸展她的长腿,下了床,轻移莲步,赤身地走向我,然后紧紧勒住我的脖子,把一颗小小的头颅,靠在我并不坚实的胸膛上。 鼻腔里满是她柔柔的发香,让人充满愉悦的联想。我想,这女人是个妖精。 唐师柔声道,我请你吃午饭,地点你选,赏脸吗? 如果我此时拒绝了这个要求,让她起了疑心,从而把刚到手的银行卡挂失,那我的精心策划就全部泡汤啦。 想到这里,我答道,这是我的荣幸。 等唐师穿好衣服,我揽着她的细腰出了门。海市下午的阳光,颇有些刺眼,蒸发了我脑内残存的酒意。 九 我把车子开到粤海酒店的停车场里,两个人步行到地下购物广场的负二层,在一家号称澳式的茶餐厅,享用我们的午餐。我点了一个猪扒包,唐师则要了一份中式套餐。 这家店的上菜速度奇慢,等待的时间里,我因为心怀鬼胎,懒懒地没有交谈的yu望,眼神失焦地望着对面唐师的胸口。 唐师可能误会了我的眼光,以为我对她心口的那个金属牌,抱有极大的兴趣。她用左边手掌在我面前摇了几下,然后自顾自地讲起了她的故事,这个故事,与她佩戴的金属牌关系紧密。 如果当时我知道,这个不靠谱的故事,竟然与我日后逃亡路上遭遇的一桩凶杀案,有着先验的联系——那我一定会花更多的耐心来倾听。 十 以下,就是唐师所讲述的,关于痴男怨女惨死在私奔路上的离奇故事: 从我的口音你应该听出来了,我是广西人。我老家在大新雷平镇,那是一个边陲小镇,很靠近越南。 我的父母都是镇上中心小学的老师,而我也就在中心小学读书。 在我三年级的下学期,镇上来了个风尘仆仆的异乡客。他很瘦,穿着发黄的白衬衫,背一个黑乎乎的旅行袋,头戴一顶鸭舌帽,脖子上还戴着一块金属牌。 他的行为比外表更怪异,他说,要来此地找一个人,一个女人。镇上的人有的说他是骗子,有的说他是通缉杀人犯,更有人直接说他是疯子。 在镇上瞎跑了半个月后,他显然没有找到想要的女人,大家都以为他会就此离去;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他竟然从瘸脚老王的手里,盘下了我们学校门口的小卖店,看起来,竟然像要在镇上扎根了。 更让镇上人意料不到的是,几个月后,这个怪人竟然和我们小学的刘老师,这个镇上公认最美,却也最不检点的女人——私奔了。 十一 这个外乡怪人,特别喜欢小女孩。我每次去他的小店买杂货时,他总是会送我一些零食,比如话梅糖、泡泡糖什么的。 每次他要送我零食的时候,都会玩个小游戏,他说,小小唐,来握握手,好朋友。当他松开我的手时,我手里就多了一颗糖。小孩子总是喜欢糖的,我甚至觉得他比我爸还疼我。 他让我叫他宋叔叔。 在宋叔叔私奔的前一天,我去店里买肥皂,他仍然跟我玩握握手好朋友的游戏,只是这次,他塞给我的,不是话梅糖,而是这个牌子。 他说,小小唐,宋叔叔快要走了,这个留给你做纪念。这句话有点怪,但是我当时只是一个小孩,所以并没有想太多。 那个夏天异常地闷热,第二天早上7点多,当我被热汗捂醒时,发现爸爸妈妈都不在家里了;然后我听到教师宿舍楼下的操场上,传来嘈杂的人声。 原来,镇上的人发现,一夜之间校门口开店的怪人不见了;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学校里的刘老师,也跟着一起人间蒸发了。 十二 镇上的人,回忆起刘老师放学后,总喜欢在小店里与这怪人聊天,恍然大悟,原来这对狗男女早勾搭好,现在是私奔去了。 刘老师的丈夫是县长的外甥,同在学校里当体育老师。体育老师暴跳如雷,发动许多镇民寻找,一个星期后,终于在通往越南的一座山上,发现了宋叔叔跟刘老师的踪迹。 确切的说,是发现了宋叔叔跟刘老师的尸体。 我们老家那边,春夏多暴雨。他们两人的尸体,被泥石流掩埋在一个山洞里。镇民们发现了洞口露出半截的鸭舌帽,十几个人回镇上去了铁镐,掘了半天才挖通,然后看见了洞内相拥而卧的两具尸体。 那次去了的人说,其实,他们两人私奔的准备工作,做的还是挺足的。据说,被发现时,宋叔叔手上攒着一支手电筒,从他们的旅行袋里还发现了充足的干粮和水。 而且这个被掩埋的洞,内部空间并不小;也就是说,他们就算被泥石流掩埋了,本来可以活到获救的一天的。 那他们是怎么死的呢? 体育老师在宋叔叔的日记里,找到了答案。这个答案非常诡异,以至于让人高马大的体育老师,读起来都害怕得打颤。 十三 日记上记载着,私奔的二人跑到洞里躲避暴雨,没料到被突如其来的泥石流掩埋了洞口。放弃了徒劳无功的挖掘后,他们依靠着旅行袋里的粮食和水,希望被救,又害怕被救,心里非常矛盾。但是总之,最初的两天并不难熬。 到了第三天,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刘老师由于淋雨导致感冒低烧,在这天则演变成吓人的高烧,然后在那天半夜,她一口气接不上来,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日记上写着,“我”怀着巨大的哀痛,在山洞的最底端挖了个坑,将娴(刘老师的名字)埋葬在其中。 而后三天的日记,字迹变得越来越潦草。 十四 4月26日 我醒来时,感到身边胸口压着一个硬物,打开电筒一看,原来是娴枕在我的胸膛上。我非常开心,才知道原来娴昨晚的病故,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 当我轻拍娴的脸颊,想把她叫醒,好告诉她我所作的这个噩梦时,却怎么也叫不醒她。我把手指伸到她鼻孔前,凉飕飕的,没有呼吸的动静。然后我搬动她的脑袋,脖子非常僵硬。 原来,娴还是死了。 我起身来看,那个土坑依然在洞的最深处。娴变得很重,我抱不起来,只好拉着她的脚,把她拖动到土坑里,再次掩埋。 我心里非常害怕,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4月27日 今天发生的事情跟昨天一样。这简直太可怕了。 我醒来时,娴仍然那枕在我胸膛,睡在的臂弯里。只是她的后脑勺跟肩胛的皮都磨破了,露出白色的骨头。还有,跟昨天相比,她脸上多了些尸斑。太可怕了。 我知道那是昨晚我拖动她时擦破的。 太可怕了。我想是我的精神出了问题。我第三次把娴放进坑里,盖上土,然后在上面跳了很久,把土踩实。这样的话,娴就爬不出来了吧? 我要疯了,希望明天不要再出现这种可怕的事情,不然我就要疯了。 4月28日 一定是娴在下面太寂寞,所以要我下去陪她。 哈哈哈哈 呜呜呜呜呜呜 哈哈哈 娴,我来了。 十五 终于,等了足有二十分钟的菜端上来了,此时唐师也停下了讲述,望着我。 我拿起手中的刀叉,敷衍地问,讲完啦? 讲完咯。喂,你就不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呃,让我想想,是不是宋叔叔有严重的梦游症,每次睡觉时,都会把刘老师的尸体挖出来?最后宋叔叔实在受不了这种惊吓,就自杀了? 唐师一脸的惊讶,咦,你怎么知道? 我聪明嘛,嘿嘿。说完之后,我开始埋头对付桌子上的猪扒包。 其实这个故事我颇为耳熟,有可能是唐师从某本地摊杂志上改编而来。不过,客观地说,与其它服务性场合听来的知音体故事比较,这算是颇有创意的一个。 十六 我的经验是,风月场所里打滚的女人们,往往会编造些似真似假的故事,来说明她们献身于服务性行业,不是因为懒惰或虚荣,而是基于一些值得同情的原因。 故事内容比如父母患病,弟弟读书,未婚夫残疾,等等,总之,讲故事乃是服务的余兴节目,目的在于一些博取同情分,好让你下次重新点她的牌,成为回头客。 当然了,作为听众的的我们,所说的也是真真假假,比如,我跟唐师说我姓李,其实那只是我继父的姓,身份证上,我还是随我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亲生父亲,姓宋。 但是,风月场所,逢场作戏,谁又真的在乎这些呢? 在我听过的众多故事中,唐师的这一个,多少显得有些与众不同,甚者让我感到疑惑: 这到底是故事还是真事?作为故事它没有明确的主旨,而且显然缺乏搏同情的功用;但是如果把它当作真事来看,它又太故事化了。 但是唐师并没有让我疑惑太久,半个小时后,她便为我解答了这个问题。 十七 吃完午饭,我把唐师送回出租屋楼下。如你所知,酒吧里的女郎,当然都是晚上才开始上班的。 我为唐师打开车门,她下车面对着我,握住我的双手欲言又止。我不禁觉得有些诡异,她不过是跟我共度一夜春的卖酒女郎,此时竟深情得好像我前世的情侣。 我们就这样一句话都不说,站在午后的阳光下。 三分钟后,卖酒女郎唐师,竟然文绉绉地念了一句古诗,她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我不禁好笑,然后她命令我转过身去。 我闻言照做,背后的唐师说,不准偷看喔……好了,现在转过来。 搞什么? 唐师双手放在背后,脸上带着顽童般的笑容,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来,握握手,好朋友。 我已经猜到了,果然,打开手掌后,里面卧着这个金属牌子。 十八 我问,这个牌子对你而言那么重要,你就这样送给我了吗? 嗯,因为你给我的感觉,很像家里人。 唐师歪着头想了想,又说,就像我过世的父亲。 我心里呸了一句,这是骂我长得早衰,还是咒我英年早逝? 转念一想,现在她把这个铁牌送给我,那她前面讲的故事就解释得通了,这其实是她整个她拉回头客系统的一个环节。我想她一定是买了不少这样的铁片,给每个潜在的熟客送上一个。 果然,当我与唐师告别,钻上车子并启动后,她跑过来趴在窗框上,跟我说,下个周末还要来找我喔。 你那么漂亮,又会讲故事,想我不找你都难啦。 然后,唐师把她小小的头颅伸进车里,我们吻别。 有些吻是为了记取,有些吻是为了忘记。 开动汽车后,我想,如果不是明天就要开始逃亡生涯,终此一生不再回到珠三角的话,下个周末,我真的会回来再光顾她。毕竟,她是个长腿蜂腰的美女,我喜欢的类型;更何况,她编的故事不落窠臼,颇有诚意。 十九 我驾驶着坐骑,轻车熟路地上了高速公路,京珠再转深汕,在鹤洲出口下高速。 在宝安翻身大道旁停好车,我从椅背的兜里掏出一个黑胶袋,里面是四张不同银行的借记卡,而且都是无折卡。加上刚刚拿到的工商银行牡丹卡,一共有五张。接下来,我准备跑五个银行,把100万均匀地存在每张卡里。 这个过程让我想起了《刺激1995》,电影里的安迪同样拜访了许多银行。不同的是,安迪取钱,我存钱;安迪刚逃狱成功,重获自由,而我则为了逃避牢狱之灾,刚要踏上流窜之路。 为什么我要如此大费周章呢?如果你置身处地,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未来的逃窜犯,会很容易想通:用自己的账户,首先很可能被冻结;就算没有冻结的话,每次取钱时,不啻于随时通报警察叔叔自己流窜到何处。 而且,你总不会天真到打算背着一旅行袋钞票,浪迹天涯吧? 廿十 把100万存入银行不容易,把100万从银行取出来,当然更不容易。 公司印章跟三叔的私章,都放在他办公室的巨大保险柜内,我可没有撬门溜锁的的专业技能,不过这难不倒我,我可以曲线救国。我从三叔家的卧室抽屉里,找到了他的印鉴卡,拿到街上刻私章的地方,花个大价钱,照着印鉴卡把公章私章都刻了出来,最后把印鉴卡放回原处。 之后,我开支票,盖印章,提前两天跟银行预约好。公司的对公账户往来支票,都是由我所填;三天两头地进账、取备用金,也都由我这个财务总监经手,因此我跟银行的柜台妹妹混得很熟,还一起看过几场电影。 私刻的印章,跟银行处保留的卡多少有些出入,我故意把它们盖得稍微模糊,但又不至于模糊到引起怀疑。柜台妹妹在对印章时,我约她下星期一起看蜘蛛侠。 总之最后,我顺利地拿到了这笔钱。东窗事发以后,这个柜台妹妹或许会受到牵连,但我也只好在心里说声对不起了。 这100万是我逃亡的全部经费,考虑到内陆城市物件低廉,如果我理财高明的话,这笔说多不多、说少又不少的钱,也足够我渡过余生了。 廿一 终于赶在下午五点钟银行下班之前,把所有现金都存入账户,并且更改了所有卡的取款密码。随便吃了份之后,我再次驱车上高速,前往深圳机场。 我并无乘着喷气飞机开始逃亡的打算,把车开到这里,是为了迷惑追踪者。我把车泊在机场的停车场,看着旁边没人,便从车尾箱里,拿出早准备好的假车牌,把车前车尾的真车牌都换下,藏在车尾箱里。 作为一个初次逃亡的菜鸟,我理所当然地想,这种狡兔三窟、移花接木的小伎俩,至少能为我的成功潜逃,争取一些时间。 我站在福克斯面前,跟他道别:永别了,我亲爱的座驾;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宝马。 以前工作烦闷,日子无聊,我总是期望一次纯粹、漫长的出行;现在,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愿望达成了。扔掉所拥有的一切,告别全部过去,让最简单的自己,走在路上。 而且,这次旅程,我拥有最充足的时间:我的整个下半生。 廿二 办妥这一切后,我走出机场,上了一辆出租车,交代师傅,广州天河区,天河广场。 接到大单的师傅很兴奋,很健谈,一路不停与我扯淡,我只是随意敷衍着。 胡思乱想中时间过得飞快,一阵子就到了天河广场。付车资,下车,几分钟后我又拦了一部出租车,这次我径直向着目的地,广州火车站而去。 其实我对广州这个城市,非常不抱好感,这里有我一些不愉快的回忆。然而,半年之后,当我落魄天涯的中途,坐在大研古城的酒吧里,听到一个小女人在音响里,若无其事地唱: 又经过了广州火车站,车子开在路、的中央;你习惯性双手握着方、向、盘,掩饰你的、另一半…… 那一刻,回首广州,这个我逃亡生涯的第一站,故事正式开始的地方——我心中的眷恋与绝望,或许比你所想象的,要更多一点。 第五章 江城子 上厥 一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候的我跟你一样年轻,居住在滇西靠近缅甸的小地方,盈江。对于赌石界来说,这个边陲小城是一个圣地。 在赌石这个行业内,有一句话人人皆知,叫神仙难断寸玉。 摆在你面前的这块石头,里面到底有没有玉,有多少玉,有什么样的玉,你只能去看,去模,去猜;但是,无论你在这行打滚了多少年,积累了多少经验,你永远不可能做到百发百中。 你可能非常地善于观察,眼光独到,更重要的是你的势好,于是赌什么涨什么,几年下来,你积累了丰厚的身家,因此自信满满,以为掌握了玉石的天道。 但是,事情突然发生了逆转,你失去了赌石的势,也就是平常所说的运气。你看好一块白蜡壳,以为里面是最好的翡翠,花一个巨大的价钱买下来后,解开来一看,里面却只有石头;唯一的绿,就是表面上露出来的指甲大那么一块。接下来,就像佛陀跟你开玩笑一样,你赌什么垮什么,最后,倾家荡产了。 而能够把这样的大石头,擦出指甲盖大小的一片绿来,让人直以为里面都是好玉的人,就是擦石人。 故事开始的时候,我是盈江县城,一个小有名气的擦石人。 二 擦石这一行,比直接赌石的买卖双方,风险要小得多。别人托你擦石,擦开眼了,给你多少佣金,擦瞎了,也不会要你赔偿。当然了,如果你总是把石头擦瞎,就没人来找你擦了,在这行你就混不下去,不用别人赶,你也只好灰溜溜地滚蛋。 擦石不需要赌石那么高的胆识,但是却要比赌石人更有经验,更具慧眼。 比如说,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露出来指甲盖那么大块的绿。你以为指甲盖下面还有玉,就用砂轮去打磨,想让绿更多的显现出来;结果偏偏这块石头,就只有指甲盖那么大、那么薄的一点绿,一擦就没了,那么这块石头就给你擦瞎了,就一文不值了。 总之,作为一个擦石人,就是要把有绿的石头,擦出更多的绿,把没绿的石头,擦成看起来有绿的样子。 无疑,这一切需要经验,大量的经验。而经验,是从砂轮、刮刀这些工具长期的接触中,培养出来的。(说到这里,老者摊开手掌,展示他手中的老茧,二十多年过去,仍有明显的痕迹) 三 但是,作为一个成功的擦石人,光有经验是远远不够的,更为重要的是灵感。 (闻言我差点笑出声来,幸好老者并无不满,反而认真地重复道)是的,就是灵感。我有这种感觉,擦石,其实就是一项艺术创作。 每次当我将一块灰不溜秋的石头,打造成一块宝贝,一块让人一看便移不开眼睛的宝贝,我就会有一种巨大的成就感。 每次,当我把石头拿在手里,当成艺术品仔细端详时,那种喜悦,跟雕塑家看着他的成名作的感觉,不遑多让。 四 我的活计做得不错,渐渐打响了名堂,托我擦石的人越来越多。一些人开始称我为金刮刀,后来更多不知所以的人,以为我就姓金,于是叫我金哥、金弟,我的真姓名反而无人提起。 擦石这一行,也有分淡季旺季。这是因为,滇西地区,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是漫长的雨季。只有每年的农历新年,至四月傣族泼水节期间,天气晴朗,这便是开矿和赌石的黄金季节,也是我擦石业务最为繁忙的时期。 我清楚记得,那是八十年代中期,农历新年刚过去不久,正月初六。傍晚我正要关门时,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登门造访,此人是个生面孔,应该刚到盈江不久。(此时,老人盯住我的脸,过了分来钟才回过神,继续道)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早上见到你时,我才会那么失态。 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实在好笑,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是一个糟老头,他又怎么可能永葆青春。 (老板端上一杯茶,老者喝了一口,继续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白老弟,那天,他托我擦一块价值连城的黄沙皮。 五 这个年轻人,大剌剌地在我作坊的竹凳上坐下,自我介绍说他姓白。然后,他从贴身的衣袋内,掏出一块黄沙皮,递给我。 那个石头,大小如此杯,(老人举起手中的一次性杯子)外表是普通石头的黄色。外行人乍一看,会以为是随便哪条河里捡起来的鹅卵石。 凭着职业的敏感,甫一接过石头,我便发现其背后卧着一条蟒。所谓蟒,就是石头上显露出来的玉脉,暗示着这块石头里面有不少绿,是身价的证明。 我试探道,白老板,这块石头是大马坎的吧? (见我面带不解状,老者解释道)就如同穿衣讲究名牌,玉石也讲究其出身场口。每个场口出产的石头,都有些固定的特征;一块出产于名牌场口的玉石,往往会引起更多的注意,卖出更高的价格。 大马坎场区,位于缅甸乌鲁江下游,场区内面又分了很多场口,最出名的有大马坎场口,雀丙场口,黄巴场口,等等。大马坎场区内,主要出产黄沙皮跟黄红沙皮,质量良莠不齐。 这白老板倒大咧咧地答道,你可看走眼咯,这是老场区,大谷地场口的石头。他指着石头上的那条蟒对我说,你仔细看看,看看嘛,大马坎的石头,哪里有这么好的绿颜色。 六 我再次端详手中的石头,一盏茶功夫过去,我终于打定主意,对白老板说,对不起,这单生意我不能接。 白老板哈哈一笑道,真没见过谁有钱不赚的,这又是为何? 我于是正色道,白老板您这块石头,已经不用再擦了。光是凭这条蟒,卖个8万没有问题。再擦下去,未必就能卖得高些;万一擦瞎了,坏我的名声事小,您这8万可就没了。 当时的8万块,是一个吓人的数字。这么说你就明白了,那是八十年代的中期,普通工人工资30元左右,一名大学教授的月工资,大概是220元。8万块,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200多年的工资。 我劝道,白老板,您还是好好想想吧。擦与不擦,都在您一句话。 白老板当即道,人只说金大哥手艺好,今天一见,人品更是值得敬佩。就凭您这份诚心,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白老板拿过我手中的石头,我以为他将要起身离去了;谁知道,他把石头在衣襟上一擦,又伸到我面前,正色道: 擦! 七 我花了足足两天时间,看了又看,最后才下的刀,把白老板的这块石头,擦出两个铜钱孔大小的绿块。再加上原来的那条蟒,这块黄沙皮,几天后便以15万的高价,被一名西安商人买下。 然而,当西安人满怀期待地当场把它解开之后,一看之下,大失所望。里面的玉只有薄薄一层,最多只能卖个几千元。这时白老板又出乎意料的,表示愿意花2万块买回这两块石头,留个纪念,也交个朋友。这一举动,博得了在场许多人的好感。 打这以后,白老板便把上手的石头,都拿到我这边来擦。渐渐地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他称呼我为金大哥,我则叫他白老弟。 初战告捷,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无论买还是卖,白老弟赌石的势头一直很旺。每次赌石,他临大事有静气,观察细致,出手大胆,就像他就是为了赌徒这个身份才出生的一样。 八 渐渐盈江县城里,大家都知道了这号人物。那个买了黄沙皮的西安跛子,还给白老弟起了个外号,叫战神白起。跛子说,白起是秦国大将,战无不克,杀敌无数。 看着白老弟的运势如日中天,连生性谨慎的我,都有些心动,想要拿出几年来擦石的积蓄,作为股份,参与白老弟的赌石事业。在一次晚宴上,我假装不经意地说出了这个打算;这本来是不合规矩的,因为一般来说,擦石人不参与赌石,以防有不公平的现象发生。 谁知道一碗玉米酒下肚后,白老弟满口应承,只是让我不要泄露出去就好。我心头大喜,为白老弟再斟满一碗玉米酒,两人那晚喝了个烂醉。 我拿出20万元,白老弟则出30万,一共是50万元;我们约定好,无论盈亏,我占四成,白老弟占六成。自此之后,我便满心期待地等着这20万元翻番,变成40万甚者80万。 九 谁知道,自从我入伙后,白老弟的赌运便急转直下,不到一个月,便把他跟我的资金输了个大半。 我起初疑心是白老弟出千,与其它客商合伙来骗我的血汗钱;于是我放下作坊里的活计,偷偷参加了几次赌石,却看见白老弟仍是跟以前一样,认真地看、模、猜,胸有成竹地买下,用电锯当场解开之后,却是无绿。 我只好暗暗后悔,自己向来无横财运,不应一时贪心,趟这摊浑水。 到了只剩下最后的20多万时,我萌生了退意,开口向白老弟拿回我的8万余元,这些钱回老家虽不够买大房子,但娶个漂亮老婆还是绰绰有余的。 谁知道,他却不肯退回我的股份,反而自信满满地说,他会赢回来的。我看着他脸上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自信,无计可施,两人闹个不欢而散。 十 几天后的傍晚,县城招待所里,又有人牵头赌石,白老弟也参加了。当我关掉作坊,赶到招待所405房间时,赌石已经开始了。 一开始拿出来的是几块黄沙皮、黑沙皮,白老弟只是站在一旁看,懒懒的没多大兴趣。 这时,主持人拿出一块麻蜡壳,介绍说,这是出产自小场区,莫罕场口的上等货色,卖家开价25万。 这时候我看见,黄灿灿的电灯光下,白老弟眼神陡然一亮。 奇怪的是,这块麻蜡壳,跟白老弟第一次拿给我擦的那块黄沙皮,无论形状、大小,还是表面的蟒、绿块,都非常相似;不同之处只在于表皮,顾名思义,麻蜡壳就是表面坑坑洼洼的石头,好像麻子的脸。 十一 主持人开价25万,一开始并无人响应,几分钟后,一个台湾客商解围般道,10万,我拿下。 西安的跛子这时说,12万,给满了。 台湾客人斗气说,13万。跛子便不作声了。 看起来,卖家对这块麻蜡壳也并无多少信心,跟主持人耳语了几句之后,主持人便欲拍板道,13万,成…… 这时,我才把悬着的心放回肚里。依我这几年擦石的经验,这块麻蜡壳,要么是无绿,要么也就是几块碎玉,只能打几只戒指,值不了几万块。我太担心白老弟要买了。 慢! 我寻声望过去,说话的正是白老弟。他这一声慢,让主持人把喉咙里的“交”字又吞下了肚,同时把我刚安下的心,重新提到了喉咙口。 白老弟把手上的烟扔到地板上,用鞋揉碎,然后慢悠悠地说,我出20万。 卖家大喜过望,喊道,成交! 我心如死灰,但心里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那就是希望白老弟不要把石头解开,而是转手卖掉,能卖个15万,不,10万也就够了。 十二 白老弟一手把一大提包的现金交给卖家,一手接过那块麻蜡壳,这单生意便正式成交了。 此时卖家也颇想知道,这块石头到底是卖高了还是卖低了,于是不无怂恿地问,白老板,解玉吗? 解玉,就是把石头剖开,是赌石的最后阶段。如果这块石头留着不解,那还可能卖个10万8万;如果解垮了,也就是解开来后无绿,那么,这块石头就变成一文不值的真正的石头。 白老弟丝毫不在意我绝望的眼神,依然淡淡地道,解。 那个台湾客人,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高声吩咐工人拿出电锯,然后开始解玉。所有人都围上前去,带着各自不同的心情,一睹究竟。 电锯顺着麻蜡壳的那条蟒,缓缓地割下去。工人一边割,一边洒槟榔水。一种带水气的火石味,弥漫开来。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又像是刚过了3秒,麻蜡壳被从中割开,裂成了两半,将石头里的内容完全展示出来。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静默了两三分钟,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惊呼: 天哪,满绿! 十三 主持人熄掉了电灯,这样能更好地观察这两块上等翡翠。众人摈声静气地看着它们,就像看着刚出生的双胞胎婴儿。 黑暗中,这两块翡翠,就像燃烧着的两团绿色火焰,又像是两个泸沽湖,发出幽幽的水光,让你的胸膛缓缓浸入了春天的湖泊,惬意,沉醉。 我挤在人群中,默不作声,心脏却砰砰跳个不停。我兴奋地想,两边各做一个观音,至少能卖60万。60万还只是一个观音的价钱,两边加起来,就是120万。天哪,120万! 我死死地盯着两块翡翠,生怕一眨眼它们便会像真正的湖水一样,溢出、流走。 电灯重新打开之后,众人纷纷向白老弟道贺,这些声音中,有真心的,有后悔的,更多则是嫉妒。 十四 西安跛子伸出大拇指,红光满面地嚷,白起,战神白起! 卖家则阴阳怪气地说,白兄弟,好眼力。 台湾客商当场愿意出100万,买下这两块翡翠,这几乎是半小时前那个价格的10倍。在那个年代,人民币最大的面额,不过是10块的大团结,100张一扎,才是1000块;而100万块就是1000扎,那要装上好多个麻袋。 白老弟表情仍然是那么淡淡的,看不出他心里有多高兴。他说,这两块石头太漂亮了,我要放被窝里捂一捂,多几天再卖,今晚不说这个。 他之所以这样说,意思是要等几天后风声传出去了,众多买家闻风而至,那就能卖个更高的价钱。 然后他又做个端杯饮尽的手势,说,我请大家到楼下吃夜宵,今晚不醉无归! 十五 那天晚上喝完酒,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回作坊,躺到床板上,心里盘算着,那两块翡翠,就算加起来卖个100万好了,那我就能得40万。40万该怎么花呢?回老家,给爸妈建一栋3层楼房,给大哥、二弟各两万,给妹妹一万吧。最重要的,当然是娶个漂亮贤惠的老婆。有了这几十万身家,就是七仙女我也能从天上招下来…… 我朦朦胧胧刚要睡着时,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看一看床头的闹钟,已经是夜里3点了。我打开锁头,拆下一爿木门板,半夜敲门人却是白老弟。 白老弟背着一个旅行袋,脸上还是平时的从容,眼神里却带了几分不安。甫一见面,他便低声说,金大哥,收拾细软,我们快逃吧。 闻此言,我剩下的一点酒意全部醒了,我不解道,白老弟,这又是为何? 白老弟闪身进了作坊内,用力握住我右手,道,我来此地不足三个月,突然得到这么大一笔钱,定会让些恶人起了歹意。这里是边陲小镇,天高皇帝远,杀个把人就如同杀小鸡一样随便。况且,钱是赌石赢来的,一天没有倾家荡产把钱输回去,那些人不会放我离开这里的。 我右手一紧,感到白老弟手上又加了些力度;他急切道,时间无多,来不及细细思量,快收拾细软,跟我走吧! 十六 此时,我吃完了面前的砂锅米线,老者则停止了他的讲述,失神地坐着,似乎陷入了回忆的陷阱里。 我问,老人家,那后来呢? 老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哂笑一下,说,后来我便收拾好行李,跟白老弟一起逃了。谁知道,我们命运不济,在路上遇见了一伙马帮。这伙马帮有十几个人,为首的头目还有猎枪。他们杀了白老弟,拿走他旅行袋里用报纸包着的两块翡翠,我因跟其中的二头目有点头之交,苦苦哀求,终于保全了一条小命。 老者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只是走时,马帮大头目警告我,从此不许我回到盈江,否则休怪他们不客气。于是我沦落天涯,擦石的手艺在别处不管用,做了一些其他小生意,现在嘛,看穿了人生不过是一场戏,在莲花精舍里,青灯古佛,做个居士。 十七 这老者,故事的前半部分讲得如此详细,却收尾得如此潦草,颇有些含混其辞的样子,我想里面必然有些隐情。保不成是他见财起意,杀了白老弟,抢走两块翡翠,只是后来不知如何,沦落得如此潦倒。一般来说,人到老年就开始迷信鬼神,此时他想起早年造下的孽,怕白老弟的鬼魂回来复仇,于是躲进庙里寻求心灵的宁静。 老者打断了我的思索,他站起身来,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个报纸抱着的事物,有孩童巴掌大小,放在桌子上。 老者说,物归原主,你前世留下的东西,我代为保管了二十多年,现在就还给今生的你吧。如此,我也算了断了这场心事了。 十八 我站起身来说,老人家,您这是…… 老者却把我按回凳子上,说,年轻人,我就住在莲花精舍内,如果想知道多些你上辈子的事情,就来找我吧。 说完这些话,老者转身走出了砂锅店。老板疑惑地望着他,大概在想为什么这老家伙什么都不点,喝完一杯茶就跑了。 我站起来喊老板快结帐,然后追了出去。几步之后才想起桌上留下的那块东西,里面或许就是价值连城的翡翠什么的,赶快回去揣进兜里。等我走再出米线店时,老者早已没了踪迹。 也罢,反正他就在莲花精舍里住嘛,大不了明天再去找他好了。 十九 我于是掉头走回旅馆,一边走一边掏出兜里的报纸包,这东西放在手上沉甸甸的。我一边走一边剥报纸,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宝物,一点没考虑到财不露眼,现宝可是要遭抢的。 剥开了好几层报纸,里面的宝贝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我一看之下却大失所望。这是半截普通的鹅卵石,从中间被剖开,断面颇为平整。跟真正的鹅卵石不同的是,它外壳边缘有一层薄薄的绿色。 我想,这大概就是老者所说的,那块被白老弟高价卖出低价买回的黄沙皮。我翻来覆去的看,昏黄的路灯下,石头的断面有一些黯淡的毛笔字,像是一首古诗。 古诗?老头?我心头一动,不由得想起三个多月前,火车上的那一幕。 廿十 回到旅馆206房,我在灯下仔细端详断面上那些字。这是些蝇头大小的楷书,要把毛笔字写成这个样子,需要不少功力。 上面写的,是苏轼那首脍炙人口的江城子,上厥: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十年前我还是个初中生,初读此诗,颇为苏轼的字里行间的深情所打动。读大学时才知道,原来苏轼每年都要为亡妻王氏扫墓,这一年因为新纳的小妾染恙卧床,苏老人家疲于照顾,无法抽身去亡妻坟前祭奠,遂作此诗,以示未忘旧情。 廿一 在千古流传的凄美爱情之下,却掩藏着这种苟且之事,让我好笑之余,心里颇有些说不出来的难过。 这些毛笔字看着颇为眼熟,尤其是捺的尾巴上多余的钩起,似曾相识。到底是不是老衲写的?如果是的话,莫非那个白老弟就是年轻时的老衲? 我躺倒在床上,苦苦回想当时火车上,老衲给我的信纸上的字迹,心中暗暗后悔,早知道把那张信纸留下来就好了。 这些楷书,似乎与印象中老衲所写的隶书,大相径庭。可是奇怪了,我明明记得,不知在何处见过同样的字迹,到底是哪呢…… 廿二 突然,我想起来! 我从床上弹起身来,走到放旅行袋处,去看墙上的旅客涂鸦。上面有一句柳永的词,词牌为小阑干,又称少年游: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我仔细对照石头上与墙上的亮出字迹,虽然是分别用毛笔跟圆珠笔写就,但是字的形体上却有九分相似。尤其是捺的尾巴上,一点不应该有的钩起,让我更加确定,这两处字迹,都是出于同一个作者。 莫非这个曾住在昆人旅馆的涂鸦者,就是那莲花精舍内居士所说的白老弟?逃出盈江之后,白老弟到底死了没有?旅馆墙壁的题词,跟石头上的诗,又到底孰先孰后? 廿三 我来昆明,本意是想找老衲,解决三个月多前的种种疑问;谁知道前面的谜还未解开,反而卷入了更诡异的故事里。心头有些郁闷,又有些兴奋,将手中的石头翻来覆去地看,却再看不出什么名堂。 于是我打开电视看了一会,无聊得紧,于是关掉电视机,又回过头来研究墙上的字。 这时,我赫然然发现,在这一片旧留言之上三寸的地方,有两行昨天没有看见的字,墨迹很新鲜。我无法肯定,这到底是刚刚写上去的,或者是,只是我昨天下午入住时,没有发现而已。 留言的内容,则是我曾见过一次的,三个多月前信纸上的字迹: 见字如晤, 速来丽江。 廿四 虽然不能肯定是否有人进了我的房间,写下这两行字,但是出于一个逃犯应有的谨慎,我还是检查自己的旅行袋,却并没有被翻动的痕迹。 我又探出窗外一看究竟,这里虽然是二楼,但离地面很高,与其它窗户距离也足够远,而且没有任何可攀援的地方。如果想要从窗户里爬进来,除非他是特种兵。 我下楼问柜台的小妹妹,是否有人进过我的房间。她眼睛一闪一闪地,过了一会说,有啊。 保洁员呗。你不见了什么东西吗? 我无语,转身上楼。 我躺在床上,思绪飞转。逃窜路上,出于对自己外貌改变的自信,我很少为怕被追捕而担惊受怕,反而为了追寻别人大伤脑筋,实在有些诡异。 昨晚还打算夜里继续出门猎艳的,如今再无心思,洗完澡后早早上,在胡思乱想中渐渐睡去。 廿五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先去了一趟莲花精舍。这次那老者坐在店内的蒲团上,正在念经。我无意打扰其静修,于是站在一旁等,谁知这一等就是三个小时。 到了中午,众多信徒们起身准备去用膳,老者分明看见我站在一旁,却不予理睬。我忙跟着他,一起往殿外走。 我在他身后低声说,老人家,我想打听多些那个白老板,哦,不,是我前生的事情。 老者未置可否,我继续追问,白……我前生到底是如何死的? 老者闻言,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跟我说,施主,我与您尘缘已尽,从此我将割断过去种种,只愿常伴青灯古佛。 又道,此乃佛门清净之地,请施主以后莫要再来纠缠,妨碍修行。说罢,丢下我转身离去。 我自讨没趣,奇怪为何老者与昨天判若两人,却也无可奈何,遂转身出了道场。 赶在12点之前回到旅馆,收拾好行李,在柜台登出之后,我便打了辆出租车,来到昆明客车站,登上前往丽江的客车。 见字如晤,速来丽江。 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我心里不禁嘀咕,到底在丽江等着我的,是一个新的谜面,亦或是所有的谜底? 第八章 江城子 下厥 一 我在四方街那间竹筛做招牌的银行里,给阿盐的账户汇了三十万。 我给ok明开价二十八万,最后以二十三万成交。这个酒店是阿盐当初以十六万盘来的,赚了七万。我又从我逃亡的经费里,支出七万,凑个整数。 家里有人患病,钱总是有多一点好。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况且我还能挣钱呢。 我跟ok明说,好多人等着盘我这家店呢,二十三万给你算便宜你了,也算是犒劳你给我带口信。不过呢,你还得把你的假行僧啦、头盔啦驼包啦什么的,一应俱全,统统给我。反正你也不准备走了嘛。 谁说我……ok明刚想分辨,却给旁边的小娇捏了一下。小娇说,你什么? 小娇终于圆了她的酒吧老板娘之梦,现在的女孩子真是现实,无论是空姐还是女侍应。ok明则说自己有四年没拍拖了,答应小娇说会好好珍惜。 有家室的人,没有资格漂泊。幸好阿盐已经回了广州,不然我又怎么舍得离开在这里呢? 终于,在丽江停留了两个月之后,我顺着老衲指引的无形的轨迹,再次踏上潜逃之路,继续下一段的漂泊。 二 ok明身高跟我差不多,因此他的单车、头盔、手套什么的,我都能用。白天我在新城里练车技,晚上我让ok明给我讲骑行的注意事项,然后我便上路了。 那是早上六点,天色渐亮。酒吧里的人,老板ok明,老板娘小娇,厨师阿柱,侍应小莎,都站在路边给我饯行,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思。 这时的我戴着墨镜,迪卡侬的头盔,手套,等等,完全是一个全副武装的骑行者。跟他们站在路旁扯淡了几十分钟,无非是要回来看我们,我们结婚要回来喝喜酒啊,之类废话。 小莎说,真的不过完年再走? ok明说,路上小心。又说,江湖险恶啊。 我说,少废话,你行难道我不行? 这便是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然后我嗖地一声踩着单车冲了出去。 我知道众人还在背后看着我,就像是几道拖延我前进的绳索。 告别某一些相识的人,告别某一个喜爱的地方,总是有些悲伤。我不喜欢悲伤,因为那会让我心里不安。 三 于是,我想做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姿势,于是手脚一并用力,想要把前轮提起来,谁知道这一下,却差点把整辆车向后翻了过去——这是因为车后的驼包太重了,怕有30公斤。 之所以那么重,是因为驼包里除了我自己换洗衣物、随身细软,还有从ok明那继承来的全副身家。其中包括相机,补胎工具,睡袋,,还有以防遭遇不测而准备的地图。 出发之前,我看了一下地图,从丽江到桂林,走国道,大概2200公里。虽然老衲托ok明带给我的口信,只是让我去广西,而没有说广西哪里。不过嘛,广西在我心目中就等于桂林,小学课本说了,桂林山水甲天下嘛。 我看着车把上的测速器,脚下发力,把速度提到了25公里。照ok明说的,每天骑200公里,两星期就到桂林啦。 四 一星期前的那个下午,我们围着ok明,坐在阳台,听他讲拉萨遇上怪老头的奇遇。 显然,对于ok明来讲,一群人围在旁边,用期待的眼神等待他发言,是很罕见的事情,于是ok明有些受宠若惊,表达得越发词不达意。 我让他喝口茶,慢慢讲。 ok明的说法是这样子的: 骑车到了拉萨市区以后,我住进了八角街附近的旅店,把单车也寄放在那里,每天到处去玩。 这一天我来到哲蚌寺,这个寺在拉萨市郊,要搭小巴过去。小巴上面有很多喇嘛,坐我前排的年轻喇嘛,路上接了个电话,那手机是诺基亚n95,可贵了。你们知道吗,我听说,那些喇嘛很多白天读经,晚上穿西装去酒吧玩的…… 啊!ok明惨叫,因为小娇捏了他一下,其他人也纷纷抗议他的离题万里。 五 ok明继续说: 然后我就到了哲蚌寺,这里门票很贵的,不过布达拉宫的门票更贵……好了不说了。然后,我就遇见那个死老坑,就是死老头,也就是老板说的那个老衲了。他穿一件发黄的白衬衣,黑西裤,白皮鞋,站在一处斜坡上。 他一见我就莫名其妙地笑,说我跟他有缘,让我请他喝酒,我问他凭什么,他说他能算命。我其实挺相信命运这一套的,缘分天注定啦,不可不信缘啦,宿命因缘啦,多浪漫…… 啊!好疼,好了我说正题,别捏我了。 然乎呢他就给我算命了,他说我今年红鸾星动,我那时不信,现在信了。还说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有些准有些不准吧。最后他跟我说,一个月后我会遇见一个人,姓宋,喜欢穿白色衣服,很瘦,这都没什么。最神奇的是,他说这个人,会请我喝啤酒,然后在我面前唱《如果你知我苦衷》。死老坑,不,活神仙说,如果我遇见了这个人,就让他去广西。 他说,在那里,有一切的谜底。 六 我问,然后呢? ok明说,然后他哄得我挺开心的,我就请他去一家四川人开的饭店喝酒。在高原可不能喝太多酒啊,很容易出问题的。他还教我怎么样空手开酒瓶盖……然后就没再见过他了。 ok明补充道,早知道他那么神,就让他帮我算下福彩号码了。 小莎一脸不可思议,说,这个活神仙,算得可准了,除了老板姓唐之外,其他都对嘛。 我默默无语。在丽江呆的这两个月,老衲差不多被我完全放下了。可是,一下子的,断了的线索全部接起来了。见字如晤,速来丽江;广西有我要的谜底…… 无论如何,广西是非去不可了。 我问ok明,广西那么大,有没有说是广西哪里? ok明把眼珠移到眼眶左上角,想了想说,有。 然后又说,但是,我忘了。哈哈……呃,你不要这样瞪我,挺吓人的…… 七 早上起来时,发现窗外的太阳很大。刚想下地洗漱,发现大腿肌肉又酸又痛,膝盖则脆弱得像要裂开,差点挪不动了。 昨天早上从丽江出发,顺着214国道骑行,下午五点到了江尾镇,然后就再也踩不动了,于是在镇上找间旅店住了下来。我原以为,有了之前地狱减肥那段经历,一天骑行个200公里不在话下;现在我只能这样认为,跑步跟骑单车,用的不是不同的肌肉群。 现在想起来,ok明虽然智力不怎么样,体力倒是超绝,不然怎么能从四川踩到拉萨,又踩回丽江。 随便吃了点早餐后,我坐在店门口,狠狠地往小腿上搽太阳油。 ok明教我,要把防晒油涂在脖子后面,耳根,等等地方,要涂得均匀。但是他忘了告诉我,小腿的两块肌肉也要涂上。 踩单车时,小腿外侧的两块肌肉,在用力时会向外突出,超出大腿的遮盖范围,直接暴露在紫外线下。所以,昨天晚上我发现,腿上有两个倒水滴形状的红色,又辣又痒。 搽完防晒油,我看看手表,才九点半。这个时候,丽江酒吧里的人才刚睡醒吧,我却要狠狠地上路了。 出发前,再看看车把上的西格玛测速器,按下按钮,上面显示出,总里程为115公里。也就是说,昨天我才踩了110公里左右,是原定计划的200公里的一半。 这样的话,年前是赶不到广西了。我心里想着,腿上加了力,单车飞速地在214国道上飞驰。 我口里唱着,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你的惊奇像是给我,喔,赞扬。 八 从江尾镇到大理这一段,国道基本是沿着洱海西岸,从北向南地铺展。 此时头上的天很蓝,我左手边的一大片洱海,却比天更蓝。单车轮飞转,我身体劳累,心中却轻松无比。 骑着单车在国道上飞跑,烦恼似乎都被抛在车轮后面;这种感觉像风一样自由。当你愤怒地把坡位推到n档,焦急地等待着前上方的红灯变绿,你绝对不能相信,世上竟然有骑单车这种无拘无束的自由。 此刻耳边没有引擎声,只有低吟的风,还有单车轮与路面的窃窃私语。 看着国道上迎面而来的各类型汽车,我不会因为那是一辆宝马而心生妒忌;我驾驭着我的单车,远比你困在一个铁盒里,更天然,更自由,更不辜负大自然的良辰美景。 我与我胯下的单车,就这样在国道上飞跑。 世界仿佛永远是这样子的,风的后面是风,道路的前面是道路,天空的上方,永远是天空。 九 出发前在丽江,按照ok明的预测,我两星期可以到桂林,其实我只用了十二天。 倒不是我骑得比他预计的还快,只是我八天后到了昆明时,再也受不了单车旅行——虽然我的心灵喜欢骑单车,但是我的肌肉不喜欢,大腿内侧不喜欢,我跑步落下病根的膝盖,尤其不喜欢。 我找到一间货运站,把单车、驼包、睡袋等等一干辎重物品,全部打包好,货运回丽江给ok明。至于他的等先进仪器,则揣进我的旅行袋里。 走出货运站后,我模着生痛的大腿内侧,心想,ok明至少在骑单车这方面,比我ok多了。然后我又不无促狭地想,单车还给你,骑吧,骑多点,看会不会得绣球风,甚至像环法自行车赛的那个冠军一样,睾丸癌,哈哈…… 这样自我安慰一番,得到了精神上的胜利后,我背着旅行袋,再一次来到昆明客运站,登上前往南宁的客车,再转车到桂林阳朔。 十 出了阳朔车站,环顾四周,心里颇为茫然,不知道老衲本要我去广西的何处,不知道来此地到底是对是错,心里又颇有些怪ok明。不过想想算了,既然老衲是活神仙,他总会找到我的。 这样想着,便信马由缰地在阳朔乱逛,傍晚时在西街附近的旅馆入住。此时国庆已过,春节未到,正是旅游淡季,所以有大把的空房。 晚上,躺在又一张陌生的床上,回想往事,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一路顺着老衲的指引,从西安到昆明,昆明到丽江,现在又来到阳朔。 到底,老衲要把我带到哪里?老衲想要告诉我的谜底,又与什么有关呢? 这样毫无头绪地想了半个小时,旅途的疲倦袭来,便睡着了。 十一 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此话说的一定是春夏两季的山水;而我到阳朔时,已经是秋末冬初,山依然,而漓江已经几近断流,浮不起一条稍大些的船。 第二天早上,我溯漓江而上,沿途景观颇乏善可陈,于是走了一个小时不到便折返,回西街找个桌子,要一杯咖啡,读书。 西街是整个阳朔的亮点,以其酒吧跟食肆闻名,比如说什么没有早餐,什么芝士蛋糕,烤鸡。西街上跟酒吧同样多的,是数量巨大的外国人,所以在此处你会有到了国外的错觉。 然而,我作为半个月前的丽江古城的酒吧老板,显然对此缺乏兴趣。 我坐在临街的窗口旁,看着眼前的咖啡,西街上来来去去的情侣,一切都与丽江那么地相似,连旅人的对白似乎也一无二致。我手中的,仍是那本没读完的寻找无双。 只是,在晚饭前,就算我能找到一个温暖的阳台,我又能把诗读给谁听呢? 离别那天丽江的阳台上,阿盐说爱我,我故意忘记回应。 在离别的机场旅客通道旁,我们以吻道别;有些吻是为了记取,另外的则是为了忘记。 我需要她忘记我。 我只是个逃犯,我不能给她幸福。 但是此时,如果我有手机的话,我会不顾一切地发一条短信,跟阿盐说:我爱你。 幸好,我没有手机。 十 读大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师姐,她的理想是环游世界,拍许多出色的照片,然后有朝一日,这些照片可以刊在一本封面有个黄色方框的杂志里。我也曾经有一个理想,前半部分与师姐相同,后半部分则略有差别:她要用镜头记录美景,我则想用舌头记录美食。 是的,我曾经的伟大理想,就是做一个永远走在路上的老饕,像蔡澜那个样子。 所以,当在阳朔的第三天早上,我听旅店老板说,最地道的米粉,其实是某处的马肉米粉时,立刻食指大动,跃跃欲试。 按图索骥地找到了这件马肉米粉店,它灰溜溜得地蹲在居民区里,颇符合“最地道的美食都隐藏在旮旯里”这个定理。 正宗的马肉米粉,是没有汤的;所以,正宗的老饕,也是不需要用汤匙的,用筷子就够了。面前这一碗马肉米粉,马肉美味得诡异,米粉爽滑,我自己加的一大把芫荽、酸豆角之类,也和谐共处,颇为惹味。 吃完米粉,我在街上找了间租单车的小店,交押金,骑走了一辆烂单车。当骑着这辆除了铃铛哪儿都不响的单车,听着它在脚下吱呀吱呀地申吟时,我不禁非常想念本来属于ok明,后来属于我,最后还是属于ok明的那辆单车,假行僧。 骑车到月亮山游玩了一会,想起ok明给我的相机还一直没用,特意掏出来随便拍了两张。没想到把照片像素调得太大,一会儿就满了,于是换上备用的储存卡,继续拍。 十一 在月亮山吃了内容主要为窑鸡的晚餐后,骑单车回了西街的旅店,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洗完澡后,我仰躺在床上,看今天拍的照片。先看了之前拍的那些,然后重新换上备用的储存卡,继续看。我的摄影技术非常一般化,拍出来的东西简直惨不忍睹。 翻着翻着,到最后是几张ok明忘了删掉的照片。这家伙的智力真是……也好,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艳照,当然了,男主角的我不看,要有女主角才行。 前面几张是他在川藏路上的,ok明傻兮兮的在某个界碑,某个隧道口留影,摆出到此一游的愚蠢姿势。 之后的应该是他辞职前拍的,其中有一张是大合影,应该是同事吧。最后一排有个模糊的人影,高瘦,留长发,长胡子,我好像曾经见过……想不起了。 我打个哈欠,手指继续按动按钮,向下翻去。 最后的一张照片,却让我如雷贯顶,睡意全无。 十二 在这张照片里,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 画面中,最左边靠墙是一个书架,最右边则是一张凌乱的床。一缕阳光透过窗帘,投射在地板上。 有一个与我一样身高的男人,向隅而立,站在书架前。他低着头,抬起右手,正要翻动书的一页。 这个画面我无比熟悉,却恍若隔世。 这就是我半年前,在珠海的酒吧女郎,唐师的房间里,先验地预感到的画面——分毫不爽。 当时的我,从书架上取下一册马桥词典,正想要结识这个房间的前一任房客;而我的身后,唐师正在醒来。 于是,在半年过后,在我漂泊了半个西部之后,故事走到这里,又回到了它刚开始的地方。 十三 之前我一直以为,在我逃亡路上一串莫名其妙的经历里,老衲是一个谜题,或者老衲是解谜的钥匙。 如今,在初冬断流的漓江旁,一个小小的旅社里,我恍然梦醒: 原来,真正的谜是我自己,真正的钥匙,同样是我自己。 半年以来,我一直无知无觉地乘坐在一列火车上,它顺着注定的轨道,缓缓前行。老衲不过是铁轨旁的路标,启发乘客,但完全无碍于列车前行的轨迹。 我想起从广州到西安的火车上,老衲对我说过,所有的缘起,都有其意义。只是现在的我无从得知,那么多的缘起,到底会把我指向哪里。 万分庆幸的是,我不是ok明那种听过就忘的猪脑子,我清楚记得,半年前地下购物广场的茶餐厅里,唐师给无缘无故给我讲了个不靠谱的故事,那个故事,所发生的地点,也就是我下一站要去的地方。 广西省,大新县,雷平镇。 十四 我把一件白衬衣,还有丽江的白色土布外套,都收进旅行袋里。 我看着浴室镜子里的男人,他身材瘦削,穿白衬衣,戴一个金属牌子。半年前唐师故事里的主角,便是这样一个风尘仆仆的旅者。 宋叔叔。 原来,早在我上路之前,所有的一切已经注定好了。我所做的,不过是在一双无形的大手操纵下,一步步地重蹈覆辙,按照那个超验的故事,重演宿命中必然发生的一切。 我不知道在雷平镇,有什么事情在等待着我,是一个愿意与我私奔的美丽老师,亦或是惨死在山洞里的悲惨命运?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要去那里。 这种感觉如此绝对,以致于让我怀疑,这到底是我自己的意愿,亦或是由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所决定。 十五 客车到了大新县城,当我走出车门,踏上此地的第一秒,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种感觉从心头飘过,我刚想抓住它,它却从从容容地溜走了。 我心里怅然若失,无法分辨之所以有这种熟悉感,是由于这里跟我童年居住的粤东县城相似,亦或是在我的前生,我真的来过这里。 漫步在县城街头,我总在想,当年的宋叔叔,有没有踏上我脚下的这块地砖。 时间已近傍晚,我无意识地乱走,来到了交易场旁。这里有一个老婆婆在卖一种炒肠,此处的方言成为“龙”,有黑白两种。 老婆婆先说了句当地土话,我听不懂,幸好她用我能明白的白话,重复了一遍。我买了两块钱的龙,老婆婆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在说,年轻人,我以前见过你。 站在街边享用完我的晚餐后,我在附近找了个旅店住下。仍然要了206房,只是这次,墙上没有留给我的任何预言,或者指引。 十六 如今,我坐在从县城开往雷平的客车上,车里除了从县城回来的镇民,还有从珠三角等地回来过年的打工者。 此时已是农历十二月。 我关掉,听这些兴高采烈的回乡者,叙说珠三角的一切趣事,以及一切的不公平。深圳,珠海,广州,这些词汇从他们嘴里毫不吝啬地流出,这些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城市,现在听起来却像是从未到过的远方。 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甘蔗,无比陌生,无比熟悉,这两种南辕北辙的感觉,融洽地共存于我心中。 我来过这里吗?我没有来过这里吗? 乘车不够半个小时,我便来到了唐师所说的雷平镇。 正如她所说,这是一个边陲小镇;按照她的说法,十几二十年前,此地曾发生过一场骇人听闻的私奔惨案。 今年的冬天颇有些用心险恶,即使是这亚热带的小城,也颇有些寒意。 下车时风很大,我从旅行袋里翻出ok明留给我的鸭舌帽,戴在头上,然后背起陪我漂泊了半年多的旅行袋,向镇里走去。 十七 我站在雷平镇招待所二楼,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 其中有一些人,衣着颜色暗淡,表情安然,那是常年居住在镇上的居民;另外的那些,穿着某一个品牌打折时购下的鲜艳衣服,脸上带着主动而且夸张的笑意,这些便是回来过年的外出者。 我的目光主要就落在这样的还乡者身上,尤其是其中的女性。她们不畏越来越浓的寒意,穿着显露身材的衣裙,披挂着在深圳称为俗在此地却是洋气的衣服。 不知道我这样认真地寻找,是否能找到唐师的身影? 按我的推测,跟街上那些回乡者一样,唐师应该也会老家地过年。前两天我在每条大街小巷梭巡,却从来没有到她。我心里焦虑的是,会不会其实已经我见到了她,但是我们都认不出对方,就此擦肩而过。 她只不过是,半年前跟我在酒后度过一夜的女人,如此而已。 十八 站在太平街上的镇政府前,我想,如果我是一个前来查案的公安干警,那么我可以雄赳赳气昂昂地入内,要求查阅本镇所有人口信息。 只可惜,我是一个逃犯。 我只能靠自己,来寻找一切蛛丝马迹。 首先,我去了唐师所说的雷平镇中心小学。此时已是寒假,学校大门紧闭。而且学校外,并没有唐师所说的小卖店,不知道是被拆了,或者说本来就是她的杜撰。 然后,我装作不经意的,跟招待所服务员,小吃店老板等等,打听是否认识一个名叫唐师的女孩子。但是每次当我说出“唐师”这个名字时,他们都表示不知道,并且不约而同地对我这个外乡客,流露出一种讳莫如深的戒心。 我想,二十年前宋叔叔初来乍到时,所遭遇的也就是我这种状况吧。 回忆唐师所说的故事,宋叔叔游荡了半个月后,便盘下中心小学门口的小店,但是现在我没办法照猫画虎,首先小学门口已没有小店,其次我也不愿做个跟柴米油盐、阿姨小孩打打交道的小店老板。 还有,虽然来到雷平镇来,我总给自己打气,生又何欢,死又何哀,但是心里当然不愿意重蹈宋叔叔覆辙,像他那样恐怖地死于非命;所以,有意无意的,我总希望改变故事的过程与结局。 只是谁能知道,每一次竭力的挣扎,不过是在宿命的流沙里陷得更深而已。 十九 接下来,我打起精神,在雷平镇上逛了数日,想要找一个工作岗位,或者一间即将转让的店铺,总之,是一个可以让我长久留在此处,而不引起别人怀疑的理由。 第四天下午,当我走到黑水河西岸的河沿小学时,门卫室窗口上的黑板吸引了我。急聘五年级语文老师,待遇面议,上面是这样说的。 这天之前,我从未想过当老师,就像我一年前从未想过要当逃犯。我想,自己对文学虽是是七窍通了六窍,但当个小学老师,做孩子王,还是绰绰有余的。这样想着,我便走向了门卫室。 门卫室的老伯正在打瞌睡,我敲了一分钟窗户,他才醒过来。我跟他说明来意,他看着我楞了几分钟,最后才说我运气真好,因为明天早上八点,便是最后一次面试了。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白衬衣黑西裤,戴上昨晚特意买的平光镜,总之,把自己打扮得很小学老师。然后,在走去河沿小学的路上,我一直酝酿着,装作一个有过三年深圳民办小学老师经验的我,面试时会说些什么。 来到河沿小学,门卫老伯在我前面一瘸一拐地带路,引我走早了一楼走廊尽头的校长办公室。 老伯说,里面正有个人在面试,你稍等一会吧。 廿十 在校长室外枯等了十多分钟,终于吱呀一声门响,一个打扮得跟我一模一样的面试者走了出来。我整理了一下衣领,然后跨入了昏暗的校长室。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脸色和蔼,一头花白的中年人,想必就是门卫老伯所说的胡校长了。他欠起身来与我握手,我赶忙迎上去,与其热烈地寒暄了一番。 胡校长先是狐疑地盯着我,问道,唐老师,你多大年纪了? 又问,你真的在深圳当过三年老师? 我遂把昨晚编好的说辞,面不改色地扯了出来。我断定我所编的谎,还是比较有说服力的,因为胡校长脸上的怀疑渐渐散去了。 胡校长说,我们学校,这次之所以那么急地招聘老师,是因为原来教五年级的老王老师,春节过完就要到广州儿子家,去享清福了。本来说好下学期来接岗的小徐老师,前几天却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在深圳找了个民办小学,所以就不回老家这边来了。 胡校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说实在的,我们这边的待遇可比不上广州深圳,如果你没有长期留在这里的打算,又或者缺乏教书育人的信念,那么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我说,我的女朋友是家里独女,家住大新县城,她家里条件比较好,父母一定要我入赘,所以这次我到大新,就没有打算要离开。 廿一 接着问答了几分钟后,我走到窗口的小黑板前,拿起一支粉笔字,一笔一画地写白居易的琵琶行。写到似诉平生不得意这句时,胡校长说可以了,然后让我回去等消息。 从他告别时有力的握手,以及眼神中的认可,我知道自己获得了这份工作。 走出校长室时我想,一个月后,我便是几十个纯真孩童口中的唐老师了。人类灵魂工程师,想起这个已经多年无人提起的称号,不禁莞尔一笑。 门卫的老伯看见我嘴上的笑,便迎上来说,恭喜唐老师,大家是一家人了,以后叫我老黄就可以啦。 我笑道,黄伯,以后多关照。 廿二 腊月廿一扫上,我按照胡校长留给我的号码,打电话去询问结果。他在电话中祝贺我,希望我能用寒假的时间调整好心态,开学后便融入河沿小学这个大家庭。 电话的最后,胡校长说,这两天就可以搬到教师宿舍去住了。我口中道谢,心里也颇为安慰,这样一来,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呆在雷平镇了。 下午从招待所结帐后,我背着旅行袋走到河沿小学,找陈伯拿了宿舍钥匙,然后便上了教师宿舍五楼。打开504房间时,一股呛人的霉味袭来,这里门窗紧闭,看来是长久没有住人了。 我到太平东市场上买了扫帚拖把一应清洁工具,还有一些床垫之类,自己分几次背回了宿舍,然后又在校门口的小店买了洗衣粉洗洁精。这样的场面跟半年前我在西安临潼时,颇有些相似,让我不禁有些感叹。 虽然未到年廿七廿八洗邋遢的时候,不过想要在这里住下,不打扫是肯定不行了。我打开所有门窗,戴上橡胶手套,准备在504房里来一番改天换地的大扫除。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廿三 我独自一人把地板拖了三次,门窗都擦了个干净,此时已是下午四点了。 然后,我开始收拾屋里的家具。那张双人铁架床还挺结实,客厅的玻璃茶几也能用,不过卧室的写字台就得处理掉了,漆掉光了不说,还被白蚁蛀得只剩个风吹就倒的架子。 我把写字台的柜子一个个抽出来,以防等会搬动时砸伤了脚。我抽出上面的抽屉,用力过猛,里面的白蚁残渣飞舞起来,我赶忙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抽下面的抽屉时,心里就留了神,慢慢地往外抽。 嗯?怎么这个下抽屉看上去就有点不对劲,好像短了些。我拿起脚边的上抽屉对比一下,还真的是。抽屉的侧板的尽头,有锯过的痕迹,而且和顶板并不那么严丝合缝,像是由不懂木工的人加工而成。 莫非是里面藏了什么东西?我往写字台内壁看去,幽暗的光线里,真的隐藏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犹豫了一下,好奇心战胜了谨慎,我于是跪在地上,伸出右手向里面模去;由于戴着橡胶手套,感觉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好像是用胶纸粘在那里的,而且还挺沉。 廿四 拿出来一看,是个轮廓诡异的牛皮纸包,外面用透明胶封得水泄不通。我拿来剪刀,一边拆一边暗忖,这不会有又是老衲留给我的吧。待解开一看,赫然是一个硬皮日记本,几个早已无味的樟脑球。除此之外,还有一块石头。 不,不是一块,而是半截石头。 这半截石头,外表呈黄色,与普通鹅卵石一无二致,唯一不同之处,是截面的边缘,有着一层薄薄的绿色。还有,上面似乎用小楷,写着几句诗。 这半截石头,与我旅行袋里,昆明的金老伯给我的那半块玉石,一模一样。四个月前,金老伯告诉我,这叫做黄沙皮。 我按捺住越跳越凶的心脏,颤抖着双手,把它拿到窗缝的一缕夕阳下,细细辨认。果然,上面写着下半厥的江城子,苏轼。 我不由自主如鬼神附体,用喉咙里挤出来的发颤的声音,念道: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廿五 我从旅行袋里翻出另一块黄沙皮,与刚发现的这块拼合在一起,毫无意外地,它们严丝合缝,数十年前被人从矿场里挖掘出来时,想必就是我手中这个样子。 是什么样的力量,能让我在事隔半年之后,得到了这故事中的另一块石头?又是什么力量,令我在距昆明两千里外的边陲小镇,把两个毫不相关的故事,拼成如手中的石头般严丝合缝的一体? 此时,我不由得想起一个月前,我请ok明在饮酒吧喝了半打生力,之后他所发表的高论。 当时我对他的理论嗤之以鼻。 ok明说,在此亿亿亿亿万年前,宇宙还未大爆炸,那时候它是一个奇点,一个太初火球;在沿着既定的轨道,演变了亿亿亿亿万年之后,宇宙最终坍塌,变回一个太初火球。在无限长的时间里,宇宙便重复着这个爆炸、坍塌,再爆炸,再坍塌的过程。 无数次。 廿六 而每一个粒子,当它紧缩在太初火球内时,便注定了其以后亿亿亿亿万年里,无微不至的所有轨迹。而且,每一次爆炸彤塌的过程里,这个粒子都重复着所有的轨迹。 也就是说,所有的粒子,构成这个世界,构成你本身的粒子,都沿着既定的轨迹,重复,重复,再重复。 无数次。 所以,在无限长无限重复的时间里,被屠杀的将无数次地被屠杀,而相遇的,也将无数次地相遇。 这样的说法往往让人不安,并感到难以接受。因为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么,所谓人的自由意志,也不过是幻觉而已。你以为这是你自己想去做的事情,其实是由于构成你身体的亿亿亿亿万个粒子,都注定要协力去完成此事。如此而已。 当时我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收回这剩下的半打生力,你喝手中的那瓶便好了,反正接下来你会无数次地喝到。 ok明慌忙站起身来,护住桌上的半打生力,道,别,我乱讲的。 他又补充道,我说的话你都好信? 第十二章 归去来 一 看完第一封信,我倒吸一口冷气,莲看我焦躁不安的样子,温柔地抚我后背,让我不要着急。我于是先抛开疑虑,定下心神,展开沾有血迹的另一张信笺,深深地吸一口气,强作镇静,逐字逐句看下来。 这张信笺的钢笔字,比上一张端正了许多,似是从容不迫的情况下写成,不过仍可以看出,两张信笺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安: 见字如晤,祝你身体健康,亦祝月复内的孩子身体健康。 弹指一挥间,我离家已近半年。如不出我所料,战争至多再过半年,便将结束;此去经年,不过此地无甚良辰美景,我盼望着早日回到你身边,到时我将有许多话要跟你细谈…… 你问及我上封信寄回去的小铁牌,怪我匆忙没有说清。那并不是给三弟的纪念品,而是留给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跟你说说此牌的来历: 一次执行任务中,我击毙一敌国少年,之后才发现,原来他要掏出的并不是武器,而是两块这样的铁牌,想要卖给身穿便装的我。为国杀敌是光荣的,但是战争还意味着牺牲品。那个少年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岁。 这块铁牌,据老文说,乃是自美帝国主义的士兵身上剥下。我将其寄回,是希望把它当成孩子的护身符、长命锁,也是我们间接击败美帝的证明。 同时我愿将这块铁牌,当作是给孩子的人生第一课,那就是要珍惜生命,无论是自己的亦或他人的。战争是残酷的,作为一个军人,我真心希望,我们的后代可以永远活在和平里。 不要笑我封建,但我潜意识中是把你月复中的骨肉,当成一个男孩来对待。如果天遂我所愿,孩子的名字,一如我们说好的,就叫宋辞。真希望亲手抱他的那一天,早点到来。 此致 敬礼 征 1979年8月28日 三 我的心脏跳动得那样猛烈,以至于好像它停止了跳动一般。 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如失控的木马般高速旋转,我右手撑住桌面,勉强想要站起身来,大脑却突然一片空白,全身血液似乎倒流,双腿无力,差点昏倒过去。 但是我并没有倒下,朦胧中感觉到有个小小的躯体,在支撑我的身子,一把焦急的声音耳边在说,业,你没事吧?不吓我,不吓我…… 我逐渐清醒了过来,我想说话,嘴唇似乎张开,但其实并没有张开。我想说却说不出来,我想说,我不叫胡承业,也不叫唐摩诘。 我的名字是宋辞。 抬头的安,就是我母亲的名;而写信的人,正是我的父亲,我那二十八年前下落不明的父亲。 宋辞,是我的名字,是我在逃亡路上,在西安绞碎的真正身份证上所写的名字。宋辞,这两个字,是我的解放军父亲宋征,贴在我母亲肚皮上,为世上延续他骨血的儿子,所取的名字 我胃里翻腾不已,喉头发紧,胸腔里止不住的心悸,四肢无力。当巨大的命运向你展露其峥嵘,人类所能做的惟一之事,就是认识到身为凡人的无力。 世上原没有无根之草,所有的缘起,都有它的意义。 四 在莲的搀扶下,我却仍然跌坐在凳子里,脑里却如走马灯般,心念电转。 所有零碎的记忆,像散落一地的拼图,看似毫无关系,其实暗中紧密契合,缺一不可。而如今,手里的这一封信,便是唯一失落的关键,嵌上这最后一块拼图,一幅完整的画,在我眼前昭然显现。 画面里的我,一年以来,无知无觉地顺着一条看不见的轨迹,一路南行,遇见接踵而来的谜团,苦苦探求一切的谜底。在无限多的巧合之中,,我最终来到西贡,居住在这广袤的大陆上,一间逼仄的阁楼里。 在离家千里的此地,夏夜里凉风中是鱼露的气息。我每晚沉沉睡去,或者深夜起坐,在一个尘封的木箱旁边。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木箱里面,竟是我父亲二十八年前留下的两封家书。 我辗转经年,穿越尘世的层层迷雾,此刻解开一切疑团的钥匙,就静静地展开在阳光下,定格在我的指间。 阳光安好,尘埃落定。岁月无语,而岁月已将一切讲述无遗。 五 我打发莲到楼下给我倒一杯冰水,她不敢怠慢,跑得比失火还要急。此刻阁楼内无比静谧,平日里楼下的车声人语此刻全部褪去,我一人坐在静谧中,思索着两封信的因果联系。 二十八年前,无论我父亲是否叛国,确定无疑的是,他起码是一个背叛家庭的男人。第一封信里的妍,我父亲的情人,便是刘老师日记中的姐姐,在黑水河中溺毙的唐诗的母亲。 但是,我父亲最后的下落,仍然成谜。两封信上,父亲期待着不久之后班师回朝,而绝无投敌的动机。然后,后来却遭遇了某种意外,最大的可能是被越军俘虏了,但是被俘之后,是被处决了,还是我最不愿面对的那种局面,由于受不了酷刑而叛变投敌?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二十多年,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真相已经无比接近,却又隔着不可逾越的屏障。事已至此,只有一个人,可以帮我拿起手中的钥匙,解开最后的锁,让真相水落石出。 此人便是莲的父亲,我的未来岳父。无论他在二十八年前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可以肯定的是,他与我父亲有着极大的渊源。如果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但是,我并没有考虑太多,在这个人生最大的疑惑面前,我不可能装聋作哑。我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不论这个真相如何残酷,也不管真相大白之后,我跟莲的结果会是如何。 六 刚打定主意,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十秒钟后,满脸焦急的莲出现在楼梯口,双手抱着一大壶冰水,而尾随其后的老板娘,则拿着一个玻璃杯。 看见我好好地坐在木椅上,莲松了一大口气,表情缓了下来。老板娘用越南语责怪了她两句,似乎提到救护车,想来是刚才莲到楼下,竟担心得要打急救电话送我去医院。 在莲小小的心里,爱我似乎更甚于爱她自己。如果我装作若无其事,那么我亲爱的莲,便可以永远沉浸在爱一个人的幸福里。但我不可能保持沉默,那么毫无疑问的,我跟莲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验。 我喝下了莲睇过来的一大杯冰水,平静心绪,然后又喝下满满一杯。 然后我告诉两母女,二十八年前,写下这两封信,却再无机会投递那个男人,便是我的父亲。阿莲满脸惊愕,但是接着就露出了轻松的笑意。她一定以为这是我众多故事的花样翻新,当一个人习惯于赌咒发誓之后,偶尔要讲一件真事,会变得无比困难。 我尽量将心底的那份严肃呈现在脸上,然后,我选择用普通话,简明扼要地讲述我的出身渊源,以及这一年来漂泊的遭遇,当然,省略掉了不可告人的那些部分,比如杀人,比如艳遇。 莲的脸上渐渐凝重起来,但是眉梢仍挂着许多怀疑,老板娘则不知听懂了几成,模着额头颇有些无趣的样子。我突然体会到了一年前,唐师给我讲她的故事时的心情。 七 当我终于讲完之后,莲断断续续地把握的话翻译成越南语,告诉她的母亲。老板娘听到一半,张大了嘴,连平时习惯的掩嘴都忘记了。当一个穿着绿色奥黛,气质典雅的女人,在你面前露出这种见到鬼的表情,你也会与我一样,觉得别扭万分。 然后,老板娘拿出手机打电话,在里面急促地说了一通,挂掉电话后,她用英语跟我说,老板本来是三天后回来,听闻此事,决定现在就启程,快的话今晚就到了。我希望他回来时,听到不是一个巨大的玩笑。 我举起右手,想起誓说我是认真的,却发现我借以来发誓的对象,在莲的面前都用罄了,随讪讪的放下右手作罢。 在那个下午里,店外的阳光一如往常,店内的我却坐立不安,一次又一次地翻看两张信笺,却又怕手上的汗把本就脆弱的信糟蹋了,于是叠好放进信封里,然后便握着莲的手。 当我发现莲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我才注意到,她的小手给我捏得通红。我赶忙放开并向她致歉,她却甜笑着说不要紧。 此刻,我发誓,下半辈子我都愿意与她一起度过,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偏偏走到这里,遭遇了一个十字路口,今天过后,命运是按照原来的方向走下去,还是急转直下,像以前所经历的那样,冷笑着夺去我最珍惜的东西? 八 时间到了下午六点,太阳仍是明晃晃的,老板娘则从里间走出来,告诉我饭做好了,无论如何都要吃饭吧。 我应声说好,站起身来向里走去,此时背后传来声响,回过头去,一个身穿西装,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推门而进。未等莲叫出声来,我已经知道,这就是她的父亲,也就是二十八年里,保存着我父亲遗物的那个人。 我认出了他,正如他第一眼就认出了我。当他适应了店内幽暗的光线,看清我的脸时,先是踉跄着倒退了两三步,然后又迎上前来似乎想要拥抱我,但最后只是双手抓着我的右手。我默默无语,但他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你就是那个人的儿子。 有些事物不需要用语言来证明,而是有其更为深刻的逻辑。 老板娘闻声从里间出来,帮老板月兑掉了西装外套,然后又给他端来一大杯冰水。 然后,我们坐在这件挂满丝绸衣服的店里,檀香若有若无,门外的黎圣宗路,日影西斜。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坐在木椅之上,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各自站在心爱的男人身后。 我童年所有屈辱的来源,二十多年前埋下的谜团,现在终于要从对面那人的心底,冒出来呼吸新鲜空气。我心情激动,而对面的那个人,亦绝不镇定。 九 我的名字是阮雄,我是阿莲的父亲,孩子,这一点你已经知道。 我遇见你的父亲,是在二十八年前的下午。在国家北端的一个小镇,我被授命在山上巡逻。孩子,你知道的,那时候,我们各自的祖国,正在交战。 当我发现你父亲时,他一身便装,我无法分辨他是敌是友,是军是民,而且我手上并没有枪,因为所有的枪炮,此时都被调配到了前线。但是出于职责,我必须要盘问他一番。 他用不那么流畅的越南话跟我交谈,说他是过境那一边的山民,挖草药不知不觉过了境。交谈中他似乎想从肋下掏出什么东西,如果那是枪,那我就完蛋了。但是他并没有攻击我的意图,我也就说放他回去。孩子,我不想杀人,更不想被杀。 在他转身的时候,我想起了前线上牺牲的同胞。怒火突然就燃烧了,我掏出小刀刺向他的后背,他一声没吭,倒在血泊里。 十 我紧握双拳,指甲几乎把掌心刺出了血。莲一脸不知所措,快要哭出来了,对面的男人一定也注意到了我的愤怒,但他喝了一口冰水,决定继续讲下去。 但是,这一刀并不致命,他只是昏了过去。我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把手枪,他刚才完全可以击毙我的,那时是无情的战争年代。不知道他为何心慈手软,但正因为他的手软,我才活了下来,才能多活了二十多年之后,坐在这里跟你讲以前的事情。 于是,我决定把他带回村里,我的想法很复杂,想至少拯救回他的生命,又想从他口里盘问出些情报,我那时很年轻,我想要立功。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那种渴望荣誉,渴望为国家做点什么的热切心理…… 但是我决没有想到,我的战友,竟然会那么残忍地对待你的父亲,孩子,那真的太可怕了,我希望你们永远都不要知道,那种逼供有多么可怕。 但是你的父亲!他宁愿死,也绝不说半句! 我们都为了自己的祖国而战,他为了他的祖国献出了生命。 孩子,不要问我你的父亲葬在哪里,我只是从他身上搜到了两封家信,一个美军的牌子,埋葬你父亲时,我不在现场。而我那些战友,后来都上了火线,再也没回来。我回来了,所以我坐在你的面前,虽然大腿里至今还有三块弹片。 孩子,你父亲在遭受巨大的痛苦时,咬破嘴唇,仍然高喊那一句: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十一 说完这个二十八年前,弥漫着血与铁的气味,关于战争与捐躯的故事,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站起身来,我来不及伸手去扶,他突然就跪在我面前。我只好也跪在他对面,默默无语中,两个长辈眼角含泪,而莲已经是满脸泪水。 我毫无保留地相信了老人的话,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对叛徒的儿子那么尊敬。 但是我沉默无语,语言在巨大的感情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我颤抖着双手,展开沾着血迹的信笺,那黑如墨渍的血,那是我父亲的血啊!我无法言语,深吸一口气,而我自降生以来的每一次呼吸,二十八年来所有的泪与汗,我血管内奔腾的第一滴和最后一滴血,无一例外,都是我父亲与其上一万年的时间里,所有祖辈血脉的延续。 我抚mo着那块血迹,忍不住双肩抽搐,放声大哭,仿佛我正跪在空无一人的旷野,面朝天空,哭喊出心底最深的声音,那种厚积薄发的哭声,必将响彻云端,直达更高的地方。 而我天上的父亲,是否正面带微笑,注视着我的哭泣? 自那次清明以后,二十年过去,我早忘记了眼泪的苦涩,今天我重新认识到,原来哭泣,也可以是那么痛快的事情。 十二 从今而始,我便可以告别多年的屈辱,从此挺起胸膛,作为光荣牺牲的军人的后代,充满荣誉感地活下去, 回想起以前的种种屈辱,似乎那么的不值得,却又那么的值得。 我毫无考虑的必要,立刻原谅了我间接的杀父仇人。那并不是他的错,他也是在为祖国而战,并且,他付出了该有的代价,那就是为此内疚了整整二十八年。他说,他曾无数次地看那两封家书,想象着其上的一儿一女,长得如何,二十八年来活得如何。 战争中作为个体的人从无过错,错的是战争本身。作为一个军人的后代,我衷心希望,我们可以永远活在和平里。 那天晚上,我跟这位白发斑斑的老人,喝下了二斤多白酒。我的未来岳父,这个与我父亲同年出生的老人,他有严重的脂肪肝。但是这一晚,老板娘不敢劝,莲也同样不敢劝。 酒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十三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那晚都喝得烂醉如泥,但是在酒醉中,我仍然紧记必须要做的那件事。当我半夜醒来时,莲可能刚睡下没多久,照顾我这么个醉汉,实在是难为她了,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穿过狭窄的楼梯,把我架到二楼的房间里。 我尽量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在浴室里洗脸让自己清醒。然后,我拔了个电话给母亲,温哥华那边现在正是白天。 电话接通后,我省略了一切经过,只告诉母亲最终的结果。我的父亲,是光荣牺牲的。大洋彼端的母亲泣不成声,良久才哽咽道,儿啊,你回去吧,你三叔前几天又打电话,叫你回去。他不会怪你的。你回去吧,当面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我说,我知道了,您保重身体。 结束与母亲的通话后,我拿出那本寻找无双,照着扉页上的号码,打了另外一个电话。之后我挂下话筒,转身上楼,却发现莲正坐在床上,脸上那种忧怨的表情,我曾经见过,那时是一个多月前,清明节的前一个晚上。我不敢说出口,但我竟然还是说出口了,我说,我要回去了。 半年前在丽江的屋顶上,阿盐心里所想,必然与我现在一样;而我亲爱的莲,我只怕她现在心里,比当时的我还要难过。阿盐为了她正在死去的父亲,我则是为了死去多年的父亲。 不要告别,但是总要告别,从降生开始,其后漫长的岁月里,你一直在与人、事、物告别;到了最后,生命的尽头,你便与生命本身告别。 我点燃一支香烟,让光亮爆炸这黑夜,寂静世界,不发一言。 十四 第二天,我先征得了岳父岳母的同意,然后花整天的时间,与莲共同完成了一件伟大的创举。 第三天的候机室里,莲哭成了个泪人。她紧紧拉住我的右手,让我想起她穿着奥黛,把我当成摩托仔,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我告诉她,我一定会回来的。 等我。 从飞机的舷窗里向下望,不可能看见地上挥手道别的人。她就像是一滴已经蒸发掉的雨水。 此刻我坐在飞机上,心里除了惜别的伤感,还有另一样东西:恐惧。我仍然害怕乘飞机,但是相对于我迫切的心情而言,汽车、火车、轮船都太慢了。除此之外,我还认为,身为一个光荣的解放军的后代,小小恐机症我可以轻松战胜。 但是,我失策了。当飞机向前滑行了一段跑道,飞离我居住了半年的这片陆地的第一秒,飞机上的我,仍然吓个半死。 飞行途中,我一直紧张地望着舷窗外,云层上太阳正在燃烧。幸好,机翼安然无恙;幸好,没有遇上气流,此时我是坐在经济舱的疑似越南乘客,如果吓得失声大喊,想必机上的香港空姐,不会如伊莎贝般殷勤待我。 胡志明机场的这班飞机,是香港航空公司的,自然也是降落在香港机场。其后,我乘船离开这个海岛,半小时后,终于踏在了蛇口的土地之上。 祖国,我回来了!会在心里高喊这一句的,除了海龟、海带,现在又多了一种海味:海外归来的畏罪潜逃犯。 此时是2008年的6月15日,我清楚记得,跟唐师醉酒之后,踏上逃亡路的第一天,是2007年6月16日星期六。也就是说,我路经西安、云南、广西、西贡的漫长逃亡之旅,再过几个小时便告满一周年。 十五 当我走出下出租车,踏进三叔家别墅大门那一刻,已经是金乌西沉。车库门没有关,里面仍然是三叔的卡宴跟三婶的凌志,与一年前相比,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我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个从未谋面的保姆,我不认识她正如她不认识我。但是她一眼认出来了,说,您一定是宋先生的亲戚吧。 客厅里三婶正在做面膜,用那种不敢高声的音量说,我的宝贝侄子,你可回……天哪!你怎么瘦成这样?我就说旅游哪有去那么久的,原来躲起来减肥去了。怎么减的,快点招供。 我说,都怪欧洲的美女太热情,把我熬干了。 三婶轻轻地在我脸上拍了一下,说,贫嘴。又说,你现在这样子,跟你三叔当年可像呢。 我问,三叔呢,在书房? 嗯,又在楼上写字,你进去吧,他正等你呢。 我从旅行袋里拿出一件巴宝莉,告诉三婶购于伦敦,其实那是今天在香港机场买的。然后我在卫生间整理了下仪表,才轻轻地敲响了厚重的书房门。 十六 进来吧。门后传来三叔稳健的声音。 我小心地推门进去,三叔果然正在大桌上挥毫,我不敢打扰,必恭毕敬地立在一旁等候。 三叔写的是草书,归去来辞。三叔的草书笔走龙蛇,非常有意境,但是我冒昧地在心里说,三叔的缺陷在于,无论草书楷书隶书,在捺的后面,都有一点不该有的勾起。 写完之后,三叔把笔放在笔架上,背着双手欣赏自己的大作。过了有半刻钟,他终于说话了,他说,宋辞,来,念一遍。 我不敢有违,清清喉咙念了起来: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 …… 十七 嗯,不错。三叔说,你的普通话念得不错 然后他抬起头来,缓缓道,不过,你的法律念得如何?我问你,携一百万巨款私逃,够判无期还是死刑?非法挪用公司巨款,造成一亿三千六百万巨额损失,又该判多少个死刑? 我垂手站在桌边,一言不发。 三叔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梧桐树的叶子,背着手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我仍不发一言,只感觉耳根发烫;其时别墅内的中央空调运作良好,房内温度适宜,但我却觉得比越南的阁楼更为高温。 三叔沉默良久,道,可惜你毕竟不是我亲生儿子,否则我一定把你送进监狱几年,让你为所作的蠢事付出代价。正如我跟你母亲所说,既往不咎;不过你倒帮我做了个抉择,我本来有三分打算,我休息之后由你来接手公司,如今我打定主意,还是等你表妹毕业后,招个上门女婿吧。 我心里的话转了几百圈,说出口的还是那一句:谢谢三叔。 三叔摆手道,那一百万里面用剩的,悉数还回公司账户,至于已经用掉的,你每个月用一半的工资来还,五年也好八年也好,必须还清。 我欲言又止,出口的那句仍是,谢谢三叔。 隔了十秒,我终于斗胆开口,那一亿多的亏空呢? 十八 三叔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说,你拿着几亿款子,却把当自己当成是散户来炒股,哪有不亏的道理?而同样的几亿,在别人手里,却足以用来炒散户。总之,靠朋友帮忙,去年八月份清仓时,不仅补回全部亏空,还略有盈余。 然后三叔盯着我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盈的比你那一百万多。 我做出一份敬畏有加的样子,心里却并不觉得惊奇,因为这种结果,实在是三叔放我一马的必要前提。 在当面得到三叔的特赦令后,我并未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仍然站在书桌旁,不发一言,我知道他将要问我那个问题,正如他也知道,我正在等着他问那个问题。 关于那个问题,我确定母亲已经跟三叔讲过,并且我确定,三叔心里的激动与我同样,甚至要超过我。 但是三分钟后,他仍是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旁敲侧击。三叔缓缓问,宋辞,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跟三叔汇报一下,此行都有什么收获。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我省略掉许多经过,直奔主题,将西贡发现父亲遗物的事情,详细告诉了三叔。 之后,我打开旅行袋,拿出那本寻找无双,此刻两封二十八年前的家书,静静地躺在里面。 接下来的情景,怎么说呢,有点尴尬。大概所有男人都觉得,显露内心情感,会有害于他们的尊严。所以当三叔颤抖着双手,差点无法展开信纸时,我也识趣地低下了头,不忍看他那张咬紧牙关,因而皱纹满布的脸。 这个叱咤风云,生意场上的大鳄,我的三叔,今年,也已经五十二了,我望着自己的脚尖。 因为,我也是男人,我同样不愿意让三叔看见,我那不争气的,竟有点湿润的眼睛。 十九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门外传来保姆的声音,宋先生,小宋先生,太太吩咐,让您二位到楼下吃饭。 三叔此时已经回复了平静,而则我趁他叠信纸的时候,偷偷用手背蹭了下眼角。姜还是老的辣,我想。 三叔将两张信笺放回我手里,说,明天星期一,你开始回公司上班。 我却说,三叔,对不起您,我还有其它事情要解决。然后我又拿出两样东西,其中之一是银行卡,加上岳父给我的十几万,里面刚好一百万人民币。 而另一样东西,则是一年前,唐师送给我的那个身份牌。 我说,三叔,这是您的东西。 三叔笑了,拿过牌子细看再三,再次哈哈一笑,朗声道,天意,冥冥中自有天意。之后,三叔伸出他的右手,对我说,握握手,好朋友。 我迎上去,三叔的手依然宽厚,虽然已经不及我孩童时的宽厚。握手之后,我掌心多了个东西,没错,是那个金属牌。 这就像故事开始时,宋叔叔把金属牌送给唐师,一模一样的场景。 廿十 没错,三叔就是赌石的白老弟,又是在雷平镇寻找我父亲下落的异乡客,那个白衬衣、鸭舌帽、戴金属牌,风尘仆仆的,宋叔叔。 至于他怎么从云南死里逃生,当年又怎么与刘老师勾搭在一起,我没有问,也不敢问。当你活到五十开外的时候,你也会有些不愿意提起的秘密。 然后三叔说,一定要好好保留,这是大哥留给你的东西。三叔还把银行卡也还给我,说,给我侄子摆喜酒用,一定要往大了摆,千万别丢了中国人的面子,让越南人以为我们没钱。 然后,三叔又说,但是你真的要走?去哪里? 我慢慢地把那个金属牌戴在项上,然后挺直腰板,掷地有声道: 三叔,我,作为一个光荣的解、放、军、后、代,决定,不再逃避!我要光明正大地,为从前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不管这个代价,是多么巨大! 然后我又说,三叔,还麻烦你打个电话,给警察局的牛局。 廿一 靠着两辆鸣笛的警车,我把飞机场里泊了一年的福克斯拖了出来,从而不用付那整整一年,数字可怕的停车费。拖到维修厂换了电池,又狠狠从内到外把它洗了个干净之后,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我驾着久违的福克斯,心情愉快。它看起来跟一年前一模一样,阿森纳球衣只是旧了一点,我逃跑前扔在后座的手机,它仍然躺在那里。我驾着福克斯,奔跑在广深高速上,然后再转到京珠高速。 我喜欢福克斯,在我的眼里,你就是宝马。 然后,当我来到一年前唐师住的地方楼下时,刚好是凌晨一点。这个世界永远充满很多的巧合,我第一次与第二次到达这个地方,所间隔的时间,刚好是整整一年。 我还记得,那次吻别之后,唐师所说的宋词。一个风尘女竟然会说宋词,这简直难以置信;而更加难以致信的是,宋叔叔教她宋词,三叔教我宋词,而那竟然是同一个人,同一厥词。 因为当时的突兀,所以我至今记得,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唐师念的是这两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如今,我在同样明晃晃的路灯之下,不禁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 廿二 我敲门无人回应,我想,大概是正在招呼顾客吧。这个念头让我心生恨意,我想等会是否揍那家伙两拳。虽然我与唐师完全没有血缘,但是她的表姐,却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想,我以后要把唐师当成我的妹妹。 我蹲在房门口,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虽然我年轻力壮,毕竟一路舟车劳顿,完全没有睡眠。醒来时我靠在门框上,竟然已是日上三竿。 此时我不禁有些焦急,大声拍门,仍然无人回应。我恼羞成怒,一脚踹过去——门,就这样开了。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房间,收拾得颇为整洁。里面并没有巨大的毛绒公仔,或者其他常见的女性化摆设。房门开在长方形的短边上,门旁摆放着电视机、机,跟对面的睡床相呼应;而长方形的长边上则立着一个书架。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地板上,房间里内的一切,与一年前并无二致。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我想,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我甚至觉得,唐师此刻就在洗手间里,等着洗漱完毕,要请我出去午餐。唐师穿着纯白色的背心,黑色的热裤,好吧,我承认,她美得像一个妖精。 我想,只是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有点长,足足一年。 廿三 我在床沿坐等了一会,仍然没有人回来。我一定要等到这间房的主人回来,而不论她是唐师,或者是另外一个风尘中的女孩。 我百无聊赖地等着,然后就走到了书架前。 架子上大多是些碟片,类型很杂,周星驰、好莱坞大片、韩国剧集,等等;吸引我注意的,是书架最上面的的一列小说,我从左向右数过去,王小波、刘震云、韩少功…… 我取下一本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吹去尘埃,打开书本,左手拇指跟食指捻起半页纸;正是此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期而至: 镜头急遽地拉远,画面中的我向隅而立,站在一个长方形房间的边缘;周围的一切场景都历历在目,似乎我之前就到过这个房间,就这样站在书架下,灰尘在窗帘缝隙的一条阳光中飞舞,而我正准备翻过一页书。 然后,当我真的翻过这一页书,里面静静躺着一张卡。它在这里,静静地躺了足有一年。 我掏出从车上拿来的手机,把卡插上。我站在窗下按了开机键,盯着手机屏幕。我想,一年过去了,垃圾短信要把卡给撑爆了吧。 然后,欢迎您使用中国移动通信的下一秒,铃声突然就响了起来。 廿四 我接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她说,喂。 我说,喂……哪位? 天!宋辞!你这个负心汉,你终于回来了?我找你三叔,他说你去欧洲旅游了,我让他给我你的联系方式,他说你不让告诉我。宋辞,你这个负心汉!你回来就好了,我跟你没完…… 对面叽里呱啦地说着,我突然就想起来了,这个女人是伊莎贝。我此刻有点心烦,为什么当时我竟然会看上这样一个女人。 最后,伊莎贝说,宋辞,你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句,我下个月摆酒了,跟我们机组那个领航员,你认识的。到时候一定要来哦,红包可不能太薄哦…… 我把手机放在书架上,然后坐在床沿。手机里仍然传来叽里呱啦的声音。这样的场景很寂寥,很安静,仿如隔世。 窗帘外透进来的阳光很好,尘埃一样飞舞。当宇宙还是一个太初火球……那些构成宇宙洪荒、太阳月亮,构成你或者我,构成我们所有高尚或者卑微的情感,那些所有所有的粒子…… 是否它们紧紧地缩在一起,小于眼前的尘埃一粒? 我突然从心底升腾起一个巨大的怀念,我怀念ok明,这个话都说不清楚的白痴。不知道他跟小娇结婚没?我要给他封红包,大大的。 廿五 在此处等到了晚上,仍然没有谁回来。我找到包租婆,她说这个女人,上个月刚搬走。包租婆说,我也不知道她搬去哪里啦,像她这样的女人…… 然后,包租婆带着一半的好心与另一半的幸灾乐祸,神秘兮兮地说,这个女人不简单……你是她男朋友? 我是她哥哥,我说。然后我举起右手,晃动我的肱二头肌,我又说,她怎么不简单?她只是为了生活。 包租婆咽下一口口水,讪讪地下了楼梯。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必须为了生活,出卖一些东西。所以,其实每个人,都不那么简单。 既然找不到唐师,我叹一口气下了楼。我想,我跟唐师有盐分的话,终将再遇。反正,世界上本没有无根之草,一切的缘起,都有其意义。 我钻进车子里,打火启动,然后再上设置了一个目的地: 广西省大新县雷平镇 那里有我的另一个缘起,我作为一个光荣的解放军后代,必须坦然面对的缘起。 我踩下油门,再一次向我的宿命奔去。 廿六 好吧,首先我要跟你承认的是,这就是故事的尾声了。 此刻的我,正坐在墙根的阳光下。高墙内的太阳与外面一无二致,只是我的头发更短了而已。 由于我是以故意伤人罪进来的,所以比起犯贪污犯之类,所受的苦并不多。只是每次上厕所都要先报告政府,这让我颇为不胜其烦。 没错,故意伤人罪。虽然我作为一个光荣的解放军后代,我非常勇敢,我理应勇敢,但是我仍然珍惜我的生命。在西贡的那个晚上,我首次得知自己的身世之谜,挂了给母亲的电话之后,第二个电话便是给小彭老师的。 小彭老师说,胡校长没有死。 所以我也不用死,所以我才来投案自首。 如果你竟然认为,我会是一个为了法律公正,不惜献出自己美好的青春,一命还一命的人,我只能说,你很傻很天真。 很傻很天真,这句话是我狱友,林锋告诉我的,他说这句话是那个什么女明星说的,这个女明星可害人了。林锋不过卖了几张有她照片的光碟,就给关进了监狱。 最让他忿忿不平的是,我故意伤人,三年,他卖黄碟,三年半。 林锋此时坐在我旁边,挠着他跟我一样光秃秃的头,他叹一口气说,唉,我真的是很傻很天真。 廿七 小彭老师来看过我两次,第一次跟她在县政府上班的未婚夫一起,这次则是独自一人。她跟我说,我雄赳赳扮武松打虎那一晚,其实很好看,很有英雄气概。 小彭老师说,可惜呀,这个英雄空有一身蛮力,眼神太差劲了,除了第一下是砸中胡校长后脑,之后的全部是砸在床板下。 小彭老师还说,我那晚用石头,把床板砸了一个大洞。石头上面有很多血,但那不是老虎的血,是武松被石头边缘割破手掌,所流出来的血。 小彭老师最后说,她下个月要结婚啦,我得负责送她一张大床。 同样要结婚的人,还有阿盐。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失落了好几天。但是,我也只好祝她幸福了,并祝福她的金领男友,但愿他不会满身油腻味,哈哈哈。 电话里阿盐说,她答应了这门婚事,阿盐这个不靠谱青年终于靠谱,所以她父亲的病奇迹般地好了。阿盐不愿说出来的,但是聪明如我,已经猜到了,哎呀,她父亲作为一个大医生的丈夫,装个病把女儿骗回家,那是相当地湿湿碎了。 廿八 胡校长也来看过我一次。他当然要讨好我了,他害怕我三叔跟他旧账新帐一起算。更何况,他玩弄年轻女教师的感情,我们三人心知肚明。所以小彭老师如愿去了县政府上班,所以由于被害者要求法庭轻判,我也只用坐三年的牢,比卖黄碟的还要少。 胡校长说,他不怪我,罪魁祸首是黄瘸腿。胡校长还在医院里养伤时,就找人把他揍了一顿,然后赶出了雷平镇。 胡校长又说,他也没有女人胡唐歌,也是唐师的下落。 胡校长还告诉我许多事情,比如她老婆私奔的真相,比如二十年前,与我三叔一样,到雷平镇找过我父亲下落的人。 据说,此人姓文,老家昆明,他跟我父亲同在特务连,因此身怀绝技。他可以空手开啤酒瓶——这一招他教给了ok明;他还可以飞檐走壁——所以能在昆人旅馆里,从窗口爬进来给我留言,然后又爬了出去。 所以,文副,也就是老衲,他是受我父亲所托,在火车上遇见我,引导我一路向南,最后终于解开我的宿命身世之谜。 只是不知道他那未卜先知的本事,到底是哪里学来的?难道摆摊算命,也是特务连的业务之一? 我是这样想的,三叔虽给了我100万,但是猪肉现在都多少钱一斤了。唉,如果我能找到老衲的话,还是要他教我怎么买彩票,或者哪个股票会涨,都行。 然后我就可以赚多点钱,给我儿子买好一点的女乃粉。 廿九 忘了告诉你们,我儿子,对,我就快要当爸爸咯。 在离开西贡的前一天,我征得了岳父岳母的同意,与我可爱的未成年妻子,越南美女阮莲,兢兢业业地播了一整天的种。然后,莲很负责任地怀上了。 今天收到了一封越南来的信,里面是莲歪歪扭扭、错字连篇的方块字。她信里说有多么想我,多么爱我,多么期待我回到越南的那一天,诸如此类的内容,就不讲给你们听了,免得你们妒忌得要命。 信的最后是这样的: 医生说,我肚了里是个男孩。亲爱的老么,起个什么各好呢? 我看着信,傻呵呵地笑着,然后我想起了二十八年前,父亲留给我的话: 同时我愿将这块铁牌,当作是给孩子的人生第一课,那就是要珍惜生命,无论是自己的亦或他人的。战争是残酷的,作为一个军人,我真心希望,我们的后代可以永远活在和平里。 嗯,我的跨国儿子,我要给他起名叫做: 宋和平。 第九章 渭城曲 一 如果ok明的谬论,竟然是正确的话,在无限长的时间内,我是否会无数次地,在一栋老旧的教师宿舍五楼走廊,俞发昏暗的夕阳下,翻阅这本满是往事尘埃的日记? 扉页上没有署名,不过从第一页第一个字,便可以看出是女性的娟秀钢笔字迹。 我平伏了一下心境,就此阅读起这本多少年前的日记。因为没有只有月日没有年份,所以不知道具体为哪一年所写。 二月六日阴 今天文副又来找我,我实在太烦他了。 我一再跟他重申,不知道那个人的下落,而且他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已经按照他家信上的通信地址,寄回了他家里。 这个人害死了二姐,我一辈子都恨他。我也恨所有来找他的人。 二月十二日晴 半夜,那个混蛋竟然想对诗下手,诗才几岁…… 我要跟他离婚。 但是!爸妈不会同意的,当时就是他们逼着我嫁给这个混蛋。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衣冠禽兽! 我要报警。不,不能。 谁能告诉我怎么办才好? 二月十四日晴 我跟文副说,再来找我的话,我会报警的。 看到这里,太阳已经完全躲到了山后,我走回房间打开电灯,不顾衣裤上的脏迹,坐在新买来的床垫上,继续翻阅下去。 二 二月廿六日阴 新学期,诗跟歌表现都不错,不愧是我的女儿 特别是歌,最近不跟诗吵架了。长大了,懂事了 三月四日雨 文副被我赶出镇外,十天而已,又有人来找那个人 不过比文副英俊多了,又年轻 不用他开口,一看就知道他是谁。 三月十日阴 晚上歌要抢诗手上的一个什么东西,诗不肯给,看见我来还藏在身后 于是又吵了起来,两姐妹已经很久没吵架了 我问诗是谁给的,竟然不肯说,我有点生气 三 三月十六日晴 他竟然把校门口的小店盘下来了,我实在想不到 无论他在这里多久,我都不会把他要的给他 休想 三月十八日晴 傍晚让诗去打酱油,歌也吵着要跟去 一个小时都没回来,我出去小店看时,他正教她们念诗。念诗不错,但是内容不适合小孩子,什么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茫茫楚天阔 不过这个人倒挺健谈的,也很干净 三月十九日阴 今天歌又在他的小店里呆了几个小时 我去找她时,她正揽着他的脖子在撒娇 她从未这样对她的父亲撒娇 三月廿二日晴 他给我写了一首诗,其实也不算诗,神神怪怪的东西 他说这叫竹枝词,跟一个宿命轮回的故事有关: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风吟月莫要论 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生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四 三月廿六日晴 晚饭时,那混蛋动手打诗。我护着诗,他竟然打我 歌在一边哭 这日子眼看是过不下去了,我要离婚 诗、歌我都要,我自己带。他跟那小狐狸精过好日子去,我不稀罕 四月一日还是讨厌的雨 昨晚十一点多,第一次跟他约会,竟然下雨 这是西方的愚人节,我的确觉得自己很傻 他说要送我一块定情信物,我选了一块黄色的。不过绿色两块据他说很值钱 石头上面有诗,我喜欢他的字,跟他的人一样清爽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 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冈 四月四日雨 明天是歌的生日了,但愿会放晴吧 五 四月十一日雨 早上,看见诗被送进焚化炉,我的心像被刀子割一样。 歌哭昏了过去 我说过要照顾好她的啊!我恨自己! 要不是歌生日那天,我没管好她们…… 四月十六日晴 他说私奔 四月十八日晴 歌晚上又哭醒了,说她撒谎,是她缠着诗去黑水河游泳,诗是为了救她才…… 我舍不得歌,我要带她一起走 四月十九日晴 我们准备去广东 四月廿二日晴 希望明天也是一样的好天气 不能带歌一起走,希望她会明白 毕竟是那混蛋的亲生女儿,虎毒不食子 我要把这本日记藏起来,把我们的定情信物,也留给歌。十几年后歌发现它时,那时候她就从女孩长成女人了,她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我不奢望你原谅我,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我。 日记到此为止。 此时镇里华灯初上,或明或暗的窗户内,无数家人围坐一起,说着今天的趣事,共进晚餐。 而我在看着多少年前的日记,关于爱情、私奔,以及死亡。 六 昏暗的灯光下,我掩卷沉思。 如此说来,唐诗所说的大都是真事,十数年前,镇上真的有一个宋叔叔,开小店,喜欢小孩子,跟手上这本日记的主人私奔。至于学校名字,不知道她是故意张冠李戴,还是记错了。 还有,唐师说这对痴缠怨女,是在往越南的边境上被发现的;而日记里却说要去广东。到底是唐师记错了,还是这本日记里在迷惑追踪者的目光? 故事里这个宋叔叔,看来跟金老伯所说的白老弟是同一个人。那么看起来,什么马帮杀人,要不然就是金老伯吓坏了,没看清楚,要不然就是白老弟演了一场戏给他看,目的是要私吞两块价值连城的玉石。 不对,如果他要私吞的话,完全可以不告诉金老伯,自己离开盈江。又或者自从赌石会之后,玉石就已经分成每人一块了?也不对,因为他们的所占的赌资配额并不相同,而那两块玉石,据金老伯所说的推测,应该是价值一样的…… 大难不死的白老弟,变成了宋叔叔,可是私奔的宋叔叔,又像唐师所说的那样,死在私奔路上了吗? 最可怕的是,这两个故事,竟然都在貌似无意的情况下,被我所知。这一切无法用巧合来解释。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接下来又有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如果能找到日记里叫歌的小女孩,或者体育老师,甚至是以前开小店的老王,或许都能够真相大白……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我想起ok明所说的,注定相遇的一定会无数次地相遇;又想起老衲说的,所有的缘起,都有其意义。 头疼欲裂。 七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无数次地重读这本日记,想要找出更多的线索,但是一无所获。 更多的时间,我用来把玩那两块破镜重圆的黄沙皮。粗燥的外表下,隐藏着两厥诗,还有一段悲凉而且诡异的爱情故事。世界上还有多少悲凉、诡异、爱情,像这个故事一样,隐藏在现实的粗燥纹理中,从而不为世人所知呢? 转眼便是大年三十了,正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我父亲不要说了,我母亲早年已跟李叔叔一起移民加拿大,我的伊莎贝或许已经嫁作他人妇。 我能与谁团聚? 还有阿盐,让我等她回来的阿盐。或许她正守在广州某个医院,老父的病床前,此刻,正与我一样,面容忧愁地思念着对方? 大年夜。我买回一大箱青岛,坐在客厅里,一边用刚买来的小电视看春晚,一边独饮。教师宿舍的单身汉都早早回家了,而那些一家人团聚的,我又怎么好意思去掺沙子? 这时候有谁能陪我喝酒就好了,ok明带了小娇回家吧?阿柱在陪小莎吧?就算是疯子老衲也好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衲,此刻又在地球上哪个角落里? 我不能跟家里人吃年夜饭,你也不能,辛苦了!来,饮胜!我跟荧幕那边得了铂金逊症,双手抽搐的赵本山说。 然后我就倒了下去。 八 酒是好东西,当你把它缓缓饮入口中时,它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好东西。酒又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坏东西,当你对它产生依赖之后,它便有了自主意识,涌进你的食道,囤积在肝中,另一部分在你脑内淤积,导致你神志模糊。 酒醒时,已经是第二年。 在去年的三十夜我把自己搞定了,醒来时是第二年的初一,下午四点。此刻我坐在床沿,徒劳无功地杵着太阳穴,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 强打精神洗了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倒在床上,换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睡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夜里十点,月复中的打鼓声比窗外的鞭炮响声更巨,也更密集。我洗个脸,到外面觅食。东振街上的食肆只开了寥寥几间,价格奇贵,所售东西奇难吃,更可怕的是等的顾客奇多,但我也只好勉强去挤。 吃完一个米粉,已经快十二点了。我找个炮竹摊,买了许多魔术棒,自己跑到黑水河边,打了个不亦乐乎。 沿岸有许许多多的镇民在放烟花。一家人,情侣,朋友,同学,同事……只有我是孤身一人。 烟花明灭。 在你伤心的每一年,明灭的烟花都特别多。 九 此时已经是大年初二凌晨四点,我坐在黑漆漆的黑水河边,失神地望着河面。放烟花的人大都已经散去,远处偶尔绽放几颗火树银花,转瞬逝去,显得惨淡无比。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尽情燃烧。 即使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逃犯,即使我是一个命运玩弄后扔开的弃儿,即使我在大年初一,坐在异乡的河边,孤独得快要发疯,我还是要苟延残喘下去。所以,我比那吞枪自杀的摇滚乐手,要勇敢一些。 即使像野狗一样,我也要活下去,这样想着,我把手里的玻璃瓶扔进黑水河里。 那本日记中叫诗的小女孩,就是在这条河里淹死的。 我将手中的青岛一饮而尽,然后扔下又一个玻璃瓶,水面发出一些声响,黑暗中波纹在荡漾,就像水里亡灵对我的呼应。 十 据说,过了鬼门关有一道河,名为忘川。河边有一块无限大的三生石,上面用无限多的字,记载着所有人的前世今生。 忘川河对岸是亡者的世界,盛开着如血般灿烂的彼岸花。一见之下,你惊艳于其美丽,于是想泅水而过去采摘一朵;但是,你不能泅水而过,因为水里有许多噬人的亡魂。 你必须从忘川河上的奈何桥走过,喝一碗用今生的眼泪调成的孟婆汤,从此忘记尘缘种种,无知无觉地投胎做人。如果你竟然不愿意忘记此生最爱最恨的那人,不愿喝下孟婆汤,那么你便投胎无门。 不要妄想在奈何桥上等三年,鬼差绝不允许。那么,无计可施的你,只好从桥上跳下,成为忘川河里又一个怨魂。 从此以后,你要等上一千年,才可以重新投胎做人。 而这一千年里,你所爱的那人,已经十数次走过奈何桥,历经十数世尘缘,有过十数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你的爱人,一次再一次地喝下孟婆汤,一次又一次忘记上辈子的爱人,更别说一千年前的你。 更可悲的是,当你的爱人从奈何桥上走过,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而河水中浸泡得发涨的你,也只好安慰自己,等多三百年,便可再续良缘。 终于一千年过去了,一千年!当你重新为人,当你历尽艰险,找到千年前的爱人,并对其说出一千年来,你含在口中,早已被忘川河水浸泡得发苦的,那三个字——是否会天为之崩,地为之裂? 又或者,你苦等了一千年的爱人,此刻只是淡然拒绝道: 你很好,只可惜我不适合你。如果有下辈子…… 十一 我摇摇晃晃地从河边走回教师宿舍,站在五楼的走廊上,对着一轮残月吟诗。看见的人一定会认为我在发酒疯,但是我毫不介意。 因为我真的在发酒疯。 大年初二的凌晨,对着一轮残月,我念的仍是那首丽江阳台的诗。我念着此诗,就好象阿盐仍坐在我身后,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的背脊。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十二 正月初十以后,教师宿舍里的同事们都渐渐回来了,我跟楼下407住的一个体育老师,混得熟了起来。此人姓叶,老家在邻县的乡下,长得比我还瘦,不知怎么混上个体育老师。 此刻我正跟他在四楼走廊上扯淡。 叶老师说,这栋教师宿舍都快成危房了,像我们这些刚来的老师才住这里,老资格的全都搬到新楼去了。这世界什么都讲究先来后到啊。 我问他,知道504之前是哪位老师住的吗?叶老师表示不清楚。 叶老师又说,泡妞也讲究先来后到。去年新来的小彭老师,教四年级英语,人漂亮,性格也不错。要不要我给你们牵个头? 我问,你风格高啊,那么好的货色,自己不要,留给我? 叶老师做凭栏谓叹状,说,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呀。可惜我家里已经有了老婆孩子。 我说,我儿子三岁了,你的呢? 叶老师用力拍我后背,差点把我拍下楼去,他说,行啊,小子你! 十三 不过说实在的,这个小彭老师,确实漂亮。身材不高,但胜在玲珑有致,皮肤是健康细腻的浅棕色,看上去充满弹性与活力;不但人长得甜,声音也是沙哑中带甜,就像夏天西瓜里那种沙瓤。 至于性格错嘛,那就要见仁见智了。她属于跟谁都自来熟的那种,不管对方男女老少,已婚未婚。这种来者不拒,大大咧咧的性格,对于狂蜂浪蝶来说当然不错,对于想要成为她丈夫的人而言,就有些头疼了。 因为我跟她都属于新老师,而且在雷平镇都没有家属,所以自从她回学校后,我们便经常一起活动。逛河沿,吃饭,买东西,她还偶尔会搂住我的手臂,两团软肉磨蹭在自己手上,换了是你也会有些心动。 总之,挺像一对情侣的,所以,叶老师对我的人品表示过数次质疑。 在开学前的这段日子里,白天我总是到处乱逛。走在雷平镇的街道上,凡看见十几岁的小朋友,我就会心中暗喜,猜测道,几天后,他会不会是我班上的学生呢? 晚上,我则在504房内备课,远比想象中的容易多了。我想起小学时常唱的一首歌颂老师的曲子,不禁唱了起来: 静静的深夜群星在闪耀,老师的房间彻夜明亮……啊啊啊啊每当想起你,亲爱的好老师,一阵阵暖流心中激荡…… 小彭老师有时也会过来504坐,不过,她说自己仍是处女。我对二十岁后仍然在室的美女,怀有普遍的敬意,所以我们只是偶尔擦枪,从未走火。 小彭说,除非你甩了你那县城的女朋友,娶我。 十四 开学第一节课,胡校长亲自来为我压阵。 班上的小朋友们看见来了个不认识的老师,在讲台下议论纷纷,有个看上去就楞的男学生,膀大腰圆的,站起来说我们要王老师上语文课,然后就坐下了。 末了,又站起来说,王老师会讲笑话。 胡校长站上讲台,一脸和蔼道,郑泽明,你先坐下。同学们静一静,我来介绍,这个是从深圳来的唐老师,他虽然年轻,但是教学经验丰富,专业知识扎实,我相信在他的带领下,同学们会喜爱上这门课,更会喜欢上唐老师。 说完这番话,胡校长退到一边,示意我出场。我站上讲台,清了清喉咙,先放下沉闷的自我介绍,而是说,同学们,我也会讲笑话,而且包你们会笑。 郑泽明带头鼓掌,然后我讲了那个流传广泛的笑话,史前洪水,动物挤船,猴子讲故事猪不笑,猴子被扔下船…… 讲台下的小学生,有好几个是听过这故事的,我讲到动物们商量好用讲笑话的方式,来决定扔谁下船时,这几个已经面带笑意,心怀叵测地环顾四周。 当我讲到猪大笑,说刚才猴子的故事真好笑啊的时候,全班的孩子,大部分笑了起来,小部分跟着大部队不知所以地笑,只有三四个脑筋比较慢的,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故事好笑在哪里。 郑泽明这个傻大个,就是不笑的其中之一。我于是点名道,郑泽明,这个故事好笑吗?他站起来憨憨地道,我还没想出来。 全班笑翻。 十五 课堂气氛活跃起来之后,我便引入正题,讲了我新学期的计划,之前打算好的种种新奇的奖惩制度,看得出他们都颇感兴趣。 四十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我宣布,下节课开始正式讲解第一课,现在下课。 胡校长站在课室门口,他对我的课堂掌控能力表示赞许,让我好好加油。末了他补充道,郑泽明是镇委书记的儿子,以后别让他太难堪了。 我表示,以后会注意的。 第二节课上,小朋友们对我这个会讲笑话,粉笔字端正,普通话标准的年轻男老师,表示了应有的尊重,课堂纪律非常好。下课后,还有个身体早熟的小女生,问我的手机号码;我没有手机,对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风韵事,亦无甚兴趣,遂敷衍过去。 开学的第一天,我就发现自己其实很有当小学老师的才能;之后的课堂上也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就好象我真的在深圳当过三年老师一般。我想,一个情圣也必将是一个好老师,如果你把学生当成女朋友来哄,那么一切都将变得很简单。 十六 这天晚上大气沉闷,有点山雨欲来的感觉。我看完一场球赛后,便在客厅内的茶几上备课。明天除了课文内容外,我还准备给孩子们讲解多一首《渭城曲》。 我正在默念古诗,以把握韵律跟感情,此时叶老师推门进来了。他一进门来便神秘兮兮地道,小唐,看好你那二女乃哦。 我头也不抬道,我的二个女乃好好地长在身上,参观一次五毛钱。 叶老师凑上前来说,你二女乃跟胡校长勾搭上了。 我白了他一眼,心想,小彭那种性格,属于绯闻吸铁石,别说跟胡校长勾搭上,就是有人告诉我她跟门卫黄伯勾搭上,我也不惊奇。不过她人虽疯,料想不至于没品位至此吧?胡校长今年怕有五十岁了。 叶老师见我不信,又补充道,刚才我看见校长夫人把她截在路上了。 校长夫人我见过,比胡校长小怕有十岁,眉梢一股骚气。胡校长要应付家里这个闷骚熟女,恐怕都够呛,还有余力在外拈花惹草? 心里俞发不信,便敷衍道,我二女乃出轨,今晚我会好好收拾她,重振夫纲,就不劳你费心了。 看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下逐客令,我举起手臂展示肱二头肌,说,叶老师,你看我这肌肉,要不然我帮你上体育课,你帮我备语文课吧? 叶老师遂悻悻地出了门。 十七 晚上十一点多,我洗完澡准备上睡觉。自从当了小学老师,作息规律了许多,喝酒也少了,傍晚没事就跟学校的年轻老师一起打篮球,所以现在的我是身体倍儿棒,精神倍儿好,吃嘛嘛香。 刚熄掉床头灯,房门却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有时候,小彭老师晚上会过来帮我做饭,所以我给她配了一条钥匙;作为交换,她也给了我一把,不过我从未用过。 现在显然不是做饭的时候,来者不善,我得打起精神,好生应付。 小彭老师莫非改变主意,要把第一次奉献给我了?虽然对于双方而言,初ye都不是一件愉悦的事情;但是钻探油井,也不是第一下就能钻出石油的,要有长远的眼光…… 门外那人推门进来,打开了客厅的日光灯。我一看之下大失所望,开采油田的昂扬斗志马上被冷水浇熄。此人赫然却是门卫黄伯,他左手中那一大串,是旧宿舍楼的全部钥匙。 黄伯摇晃着右手中的着半瓶白酒,对我说,后生仔,来喝酒。 黄伯,你醉了。 黄伯说,我没醉。 我连哄带骗花了五分钟,才把黄伯架回102他的宿舍。回到自己床上,我想这周末是不是去换把锁,要不然或许某天早上醒来时,旁边会躺着一个满嘴酒气的老头。 又想起宋叔叔早上醒来时,发现爱人的尸体枕在自己胸膛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十八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教室内抑扬顿挫地念: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我注意到小彭老师从窗外走过,对我做了个拿碗持筷吃饭的手势,意思是今晚要来我宿舍做饭。我会意地点头。 郑泽明眼尖也看见了,大声道,彭老师说今晚要把唐老师吃了,哈哈。我摇头苦笑。 晚上小彭老师滚了小葱豆腐瘦肉汤,炒一个榨菜鸡胸肉,一个清炒芥兰,清清爽爽,有滋有味。吃完了我们在操场边散步,晚上的月光很好。我本想问关于胡校长的绯闻,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算了。 小彭老师在我前面走,背着手,兴致冲冲的样子。她忽然回过身来对我说,诶,不如我们去教室里上课吧? 是你教我,还是我教你啊哦呃,彭老师。 小彭老师拖住我的手嗔道,到了再说。 我们来都教学楼101教室,门上锁了,但是铝合金窗一拉就开了,于是我们先后爬了进去。 十九 我一本正经地双手重叠在桌面,坐在讲台下,中间那排第一张桌子上。由于桌凳都太矮,所以坐得颇为辛苦。 我举起右手提问,彭老师,今天教哪个单词呢? 相信,,小唐同学你看,b-e-l-i-e-v-e,中间也藏着一个l-i-e,,谎言。 我鼓掌道,彭老师讲得太好了。 小彭老师笑着丢掉粉笔,跑下来跟我挤坐在同一条板凳上。 喂,你坐过去一点,你看你的手,超过三八线了,小彭老师嗔道。 小唐老师:哈哈哈,你还记得小学同桌长什么样吗? 小彭老师:特别帅。 小唐老师:那你们有没有勾搭上? 小彭老师:那时候懂个鬼。你呢? 小唐老师:我师范大二时上马克思哲学,跟女朋友坐最后排,接吻过。 小彭老师:像这样吗? 月光下,小彭老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抱上来吻了我。 廿十 缠斗了一分钟后,我意犹未尽,小彭老师却推开了我。 我说,不像这样,这样太肤浅了。 小彭老师抓过我的右手,放在她胸上,问,现在够深刻吗? 我隔着她的莱卡背心,与其下两团物体进行着哲学上的探讨。 我吞下一啖口水,说,嗯,还是流于表面化。 唐同学,请稍等一下。 说完这句,小彭老师站起身来,月兑掉黑色莱卡上衣。然后又月兑掉黑色的胸围。她斟酌了一会,一分钟后,她走到讲台,然后又爬上讲桌,站在上面慢慢地褪下了牛仔裤,还有黑色的蕾丝小内内。 月光如水,漫过窗沿。我坐在讲桌下,仰视着小彭老师,她浸泡在月亮的清辉下,宛如一尊黄铜雕像,雕刻的内容是一个女妖或者女神。 我不无欣喜地发现,小彭老师的胴体凹凸有致,却整个宛如孩童般光洁,其上只有一层淡淡的茸毛。 我噌地站起身来走上讲台,把小彭老师温软的躯体,从讲桌上抱下来,搂入怀中,一分钟后,掰过她的肩头使她转身背向我,然后粗暴地将她按倒在讲桌上。如水的月光下,小彭老师的两个肉球,被讲台无情地挤压变形。 粉笔灰随着我们的动作,在月光下乱飞。 当我长驱直入的那一刻,小彭老师颤声说,小、小唐同学,上课,啊别搞小动作。 廿一 那天晚上,我跟小彭老师打扫好战场,回了504宿舍,半夜又做了一次。铁架床吱呀作响,但我们管不了那么多。小彭老师很紧窄却没有落红,我乐得装糊涂,但愿她的处女只是个谎,那我就不用负责任了。 第二天醒来时,小彭老师正枕着我右胸,一袭黑发刺得我生痒。我捏住她的鼻子,喂,起床啦。 我上午没课,讨厌,小彭推开我的手,转过身去继续睡。 我到街上买了两份早餐,拿回504,自己享用了其中一份,然后就拿着课本上课去了。 走到教室,看见正在抄同桌作业的郑泽明时,不禁莞尔一笑,昨天真给他说中,我让小彭老师吃掉了。 下课后我走回宿舍,小彭老师已经离去了。下午没课,我不如去镇上买个门锁,如此想着便下了楼。 走到四楼楼梯转角时,迎面碰上了叶老师,他把我拖到一边,说,刚才我在操场上课,看见有个人影从你房间里走了出来。 我想,那就认了吧,我就是跟小彭老师搞在一起了,现在生活作风问题算个屁。 刚要开口,叶老师却补充道,像是老王。 廿二 我问,老王,哪个老王? 叶老师说,门卫老王啊。 我不禁好笑,问道,门卫阿伯不是姓黄吗? 叶老师用本地白话重复道,老王,老黄,都一样嘛。 我呆在当地。确实,白话里,王跟黄是同一个音。而一些普通话不好的当地人,的确会将黄也读成王。 比如说,唐师。 唐师的故事里,有一个瘸腿的老王。 或者说,瘸腿的老黄。 那么,断了的线索,再一次重新接了起来。好,我倒要看看,这次在谜面之后等着我的,到底是什么? 我谢谢叶老师的提醒,然后转身又回了504房。果然,新买来的写字台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其他东西都在,日记本也还在,只是不见了那两块黄沙皮。 我没有马上去找黄伯算账,而是等到了晚上。我提着两瓶小糊涂仙,敲响了102房的门。黄伯看见我并不吃惊,又看见我手中的酒,高兴地接过,对我说,后生仔,来喝酒。 于是我们喝酒。 黄伯说,你十多年前来过。 廿三 你买下了我的小店,我知道你有钱。很有钱。 你知道504房之前是谁住的吗?两个老师,丈夫教体育,他老婆教数学,姓刘。刘老师生了一个女儿,之后再也生不出来了。体育老师想要儿子,于是总是打刘老师,有时还打女儿。还跟镇里的一个售货员鬼混,哈哈哈。 你跟刘老师鬼混,我们都知道。你不知道我们知道,哈哈哈。 来来来,后生仔,喝! 那天是清明,那天体育老师找到我,说要趁这个机会,勒索你一把。事成之后,让我去县政府上班。他舅是县长。县政府那可是铁饭碗啊,比开小店吃香多了,能在县政府上班,我虽是瘸子,也不用打一辈子光棍了。 那天天气很好,有一个人在黑水河浸死了,那是刘老师的外甥女,为了救他们的女儿,淹死了。真作孽,她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 不过死了也好,不然的话,迟早会给体育老师掉。 廿四 后来你想跟刘老师私奔,我们埋伏在操场,半夜把刘老师抓住了,绑在旗杆上,要逼你交出钱来。 但是你不见了,从此没再回来。 干了这杯,哈哈! 刘老师后来就得病死了。 刘老师的女儿,唐歌,从此就把自己叫做唐诗,那是她表姐的名字。她恨她爸,更恨她妈。 体育老师娶了售货员,后来他做了校长。但是我没有去成县政府! 后来他做了校长,胡校长,哈哈哈哈。 胡校长现在在做什么?你知道吗?一星期前他了小彭老师,拍了一堆照片来威胁她。现在他就在小彭老师宿舍里,嘻嘻。他是个禽兽。 你搞了他老婆,所以,他要搞你的女人! 最后,黄伯颤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拿出那两块黄沙皮,说,还给你,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廿五 两瓶小糊涂仙,我跟黄伯一人一瓶,刚好半斤。酒壮怂人胆,许多次醉酒后,我都会有行侠仗义的yu望,只是这一次,我眼前真的有了一个现成的、可恨可杀的恶人。 此时月黑风高,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小彭老师宿舍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 我竭力睁开惺忪的醉眼,朦胧中我看见,小彭老师正坐在床上,梨花带雨的样子。胡校长面对小彭老师,背对着我,但是我放佛有透视眼般,穿过他的后脑,看见了他满脸的狰狞。 小彭老师看见我来,无声地张大了嘴巴,胡校长此时察觉到异样,想转过头来,可是已经太慢了。 电光火石之间,我握紧手中的那块黄沙皮,狠狠敲向他后脑。 胡校长应声而倒,如一截木头俯卧在床上,我从容地骑上的他后背,准备再给他来几下。 酒后杀人的感觉很爽,就像武松在景阳岗打虎。 砰,这一是小彭老师的。 砰,这一下是唐诗的。 咔嚓,这一下为了刘老师。 最后一下,没有了声音。这是为了唐歌或者说唐师,那个半年多前,与我有过一夜露水,并为我讲述了一个离奇故事的女人。 廿六 此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甜的铁锈味,武松知道胯下的老虎已经断气,遂站起身来说,你、你不要怕,坏人已经死、死了。 小彭老师捂住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然后她平静了下情绪,颤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义正言辞道,他你。 小彭老师说,?不……我对不起你,可是,胡校长说,下半年把我安排到县政府上班,他舅是现任县长的老领导……但是你也用不着…… 忽然又醒悟了什么,急促地说,你快逃吧。 我酒醒了大半,可惜时间已经无多,我不能再回去杀那个扯谎教唆的瘸腿。 我只好逃了,再一次。 在504仓皇地收拾旅行袋时,我想,幸好手里有ok明的,我不会迷路。 幸好这里是边陲小镇,往西跑,翻过一座山,就可以到越南,可以到无人认识我的异国他乡。 第十章 凉州词 一 荧幕上已经没有了汉字,全部变成罗马拼音。离我最近的一个点叫,这是越南文,大概是一个镇子的名字吧,我想。 偷越国境,比我想象的容易多了。邻国的边警,穿着类似中国九十年代的那种制服,我贿赂了很少的人民币,便挥手让我过去了。不由得想起国产零零漆里,周星驰用一百块钱,换得一条小命的场景。 此时已是傍晚,我在一块巨石后,换下沾满泥土的衣服,下山向镇子走去。镇口用汉字写着,茶岭镇。 茶岭镇上有许多经商的中国人,来自中国的各个省份。他们说着口音各异的普通话以及白话,汇成一股中国语言的洪流,浩浩荡荡,完全淹没了本地居民的越南话。在这里,人民币也是通用的,所以,我只觉得来到了中国的边陲小镇,完全没有到了另一个国家的感觉。 在越南的第一餐是桂林米粉,晚餐后,我到书店里买了一张越南地图。地图上的越南是一个南北朝向的狭长图形,像一只蚕。 地图上,茶岭镇跟中国只有一山之隔,这让我毫无安全感,无论从心理上还是地理上。如果追兵向我一样翻过这座山,那么很容易就能抓住我。 我决定,继续向南逃窜。 这实在非常必要,因为现在的我,已经由一个经济犯,转型为一名杀人犯。 二 我坐在开往河内的客车上,望着车窗外一片片稻田,然后忽然就下起了雨。雨滴奋不顾身地撞上窗玻璃,迸裂开来,残余的部分依附着玻璃,聚集在一起,汇成一股股自上而下的溪流。 这样的景象我非常熟悉。 窗外的稻田与广东的稻田并无不同,而且,车里坐着的乘客,也是同样的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就像我的同胞,像我童年时耳闻目睹的那些乡亲。 只要稍微修改一下想法,很容易就可以把自己,当成是在领略乡村野趣的短途旅行者,甚或是假期乘车返回老家的大学生。这样的想象让我如遇大赦,心头非常轻松,甚至有点甜蜜。 下一分钟,从这种自欺欺人中醒悟过来的我,清醒地认识到,其实我是一个逃窜在异国的,杀人犯。 我杀人了。 数日内,这四个字像挥之不去的黑雾,缠绕在我脑里,让我寝食难安,晚上被噩梦惊醒时,手上似乎有鲜血黏答答的湿润。 我下意识地摊开双手,这几天里,我无数次地洗手,反复地洗,几近病态地揉搓。手掌当然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但是,我闻到了指缝里,一股宛如铁锈的血腥味。 五天前的晚上,我用石头毫不留情地敲在胡校长的后脑上,把他敲了个脑袋开花。我杀了人,我杀了胡校长。他无疑是个恶人,但是其罪当诛吗? 他总是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西服,并不是崭新的,但熨得很平整。 他是一个女人的老婆,一个老来得子,头发花白的父亲。我记得他的儿子,叫做胡承业。 我亲手杀死的这个人,他生前曾经友好地与我握手,让我回家等待消息;也曾赞扬我课讲得不错,那时是在走廊的阳光里。 三 回首过去的二十多年,我不敬鬼神,撒谎赌咒,小奸小恶不断,但是我从来没有杀人的念头,更无杀人的胆量。 我现在仍然不愿相信这个事实,这个铁铮铮的事实是,我杀了人。 这个杀人的我,还是过去的我吗? 现在想起来,自从去年夏天踏上逃亡之路后,我好像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所做的事情,真的是我自己的主观意愿,或者是像ok明所说,只是由于构成我身体的粒子,有着亿万年前就注定的轨迹? 这半年多来路上的遭遇,常让我有一种感觉:其实我是乘坐在一列火车上,顺着称之为命运的轨迹,无可奈何地前行,无论前方是天堂或者地狱。 但是,如果真如老衲所说,所有的缘起,都有其意义,那么,这半年来的种种诡异遭遇,难道就只是为了让我在雷平镇,洞察到一起家庭伦理悲剧的真相,然后手刃了那个负债累累的衣冠禽兽? 又或者,这次杀人,却是另外一件事情的缘起? 我甚至觉得,这其实是个巨大的、彻底的阴谋,而无论老衲、金老伯、黄伯,甚至被我杀死的胡校长,都是幕后策划者,又是台上的演员;而这个纷繁复杂的阴谋,唯一目的就是要把我逼疯。 这样的思考非常形而上,却又与我自身命运有着紧密关系,再想下去只会让我的太阳穴更疼,所以我决定放弃。 我擦去窗玻璃上朦胧的水汽,叹了一口气,拿出准备听歌。 四 这时候,旁边坐的小伙子跟我搭讪,他说,地死,爱普。 我想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这个是苹果。我点了一下头,小伙子又道,泥盆银? 这次我马上明白了,他说的是日语,问我是否日本人。我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回答道,我、是、中、国、人。 哦,早说嘛,我在广西住过三年的,我叫阿龙。小伙子的普通话不太正宗,但颇流利,比一些方言地区的中国人,讲得好许多。 我抱以一笑,下意识地说,我叫胡承业,话出口自己都吃了一惊。 阿龙并未察觉到我的失态,而是指着我胸前的美军身份牌,劝告道,这个东西最好收起来。 我马上领悟了,一边告诉他这只是个饰品,一边把身份牌拿下来,塞进脚下的旅行袋内。 美军跟解放军都曾在这个土地上,与越南人开火;且不说谁是代表正义的一方,但战争带给普通老百姓的,只是旷日持久的伤痛以及仇恨。 五 阿龙问我此行目的,我说我是背包客,准备从南到北,游历整个越南。 他无疑是越南人中颇好客的一个,或许是因为在广西居住过,对中国人抱有普遍的好感,又或许只是为了展示他流利的普通话。接下来,他详细地对我讲解了一些注意事项,饮食起居,购物游玩。他又特别提醒道,越南的南部不通行人民币,最好先在河内兑换些美钞或者越南盾。 我一一点头称谢,然后又装作不经意提起,说我的护照丢了,已经致电大使馆,他们约我过去为我补办。但是我不想傻傻地等上那么长的时间,假期有限,我想在等新护照的过程中,办一张假护照,以备住店等等用途。 阿龙意味深长地一笑,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纸,撕下一页,给我写下一个电话号码。他说,到河内后就打这个电话,这是个广西人,姓李,他可以为你兑换美钞,也可以帮你解决护照的问题。李先生收费有些高,不过速度很快,质量也好。 下车时,他又补充道,你要记得说,是阿龙介绍的。 六 大雨初歇,水泥地面上湿漉漉的。 我招手截停一部出租车,甫一坐上去便觉得无比亲切。细一看,仪表台跟我在国内开的福克斯完全一致,原来这部车租车,果真是一部两厢的福克斯。司机是个小伙子,我试图用英语跟他表明,我在中国开的车子跟他的一样,但他完全不懂英语,我只好作罢。 此时正是下午一点,越南上班的高峰期,铺天盖地的各种摩托车,塞满了公路。在越南开汽车,必须具备顽强的耐力以及卓越的车技,即使这样,也只能在前后左右簇拥着的摩托车中,缓缓前行。 河内是越南的首都,也是全世界所有的首都里,拥有最多摩托车的那个。这里是摩托车的河流、湖泊,甚至是海洋。整个越南,就是一个乘坐在摩托车垫上的国度。 路上的交警也不多,但是尽管如此,却没见到有多少交通事故。这里的交通忙而不乱,看起来,是有着外来者所不了解的潜在的规律。 车子到了希尔顿酒店旁的一个酒吧,我抬起手腕看看表,幸好没有迟到:我跟李先生约好,下午一点半酒吧门口等。 七 一辆丰田车在路边停下,走下一个穿着男人,穿着白色的衫,很休闲的样子。我想,这就是李先生了,果然。 李先生说的也是普通话,似乎带一点台山那边的口音。他问我要哪一种护照。 我问,有很多种护照吗? 李先生递给我一支香烟,道,让你在真正的护照补回来前,冒充几天的,很便宜,80美金。说完他一笑,又继续道,如果你要有海关记录,可以出入境的护照,贵许多,5000美金,而且对不起,,不讲价。 他掏出一个钢壳打火机,点燃手中的香烟,补充道,或者你可以要一个越南的身份证,加一个越南护照,从此你就成了越南人。同样是5000美金。 他吐出一口烟雾,又说,看你需要咯。 八 两天后,同样的地点,我拿到了一本以假乱真,不,就是真的中国护照。名字叫做胡承业,半年的工作签证,可以续签,其上既有红色的中国边境检查章,又有蓝色的越南海关入境章。 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与我印象中一年前跟伊莎贝去韩国旅游时,所办的护照,毫无二致。 交清了余款,李先生一脸自信地跟我说,这本护照走遍世界都不会有问题。又补充道,如果你认识的人有需要,介绍他来我这里办,你可以有5%的辛苦费。 我想起介绍我来此处的阿龙,或许他根本就是个中国人,只是有着与我一样不可告人的过去,所以逃窜到异国,重新做人。 我背起背包,拿着这本护照走进了希尔顿酒店;这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希尔顿,但是比起那些又小又脏,不需要护照就可入住的旅馆,要好上一百倍;我想,或许希尔顿的高床暖枕,能让我忘掉不愉快的过去,睡得踏实些。 服务台的工作人员,穿着纯白的奥黛——越南的传统民族服装,有点类似旗袍,开叉高至腰际,但是没有走光之虞,因为其下会穿一条长裤——脸上挂着称职的笑容,帮我办理入住手续,对我手上的护照毫不置疑。 九 我这半年来,一路向南,有一个发现:越是靠近赤道的地方,水源越充沛,直接就体现在花洒的喷水量上。入住希尔顿的第一个澡,洗得我畅快无比,就好象重获新生一般。 洗澡促进了我的食欲,换上干净衣服后,我迫不及待地出了酒店觅食。在附近找到了一家卖的食店,其实就是牛肉河粉,味道还不错,接近广东口味,比较清爽。佐餐的有半个泰国柠檬,用法是把柠檬汁挤到汤里,作醒味之用。这一碗价格20,000越南盾,听起来是一个很巨大的数字,其实相当于人民币10元。 初来乍到的外国人,通常会被动辄几十万的货币,搞昏脑袋。其实,当地人说越南盾的时候,通常都会省略其后的三个零,也就是说,常用单位不是1越南盾,而是1000越南盾。 比如说,吃完后,我问起街边的一杯滴漏咖啡,摊主阿姨伸出三只手指,那意思不是3越南盾,而是3000越南盾的意思,相当于1.5元人民币。 而希尔顿对面的酒吧里,一瓶百威是30个手指,这个价格跟国内二线城市的酒吧差不多。我要了半打百威,坐在吧台前独酌。 十 舞台上,有个穿着奥黛的姑娘在用越南语唱歌,调子是周传雄的黄昏。 半打啤酒非常地不耐喝,特别当你在借酒消愁时,于是我又要了半打。途中有个穿着鲜红奥黛的陪酒姑娘,过来与我搭讪,我跟她说,我女朋友在酒店里等着我。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红色的奥黛裙裾翻飞,其下并没有着长裤,而是露出了象牙白的大腿。我不由想起了千里之外,与此女有着同样职业的唐师。 半年多前,我与唐师在珠海的酒吧内邂逅,第二天她给我讲了个诡异的爱情故事,然后送我一条项链,离别前我们如情侣般吻别;十天前,我杀了她作恶多端的父亲——那个造成她悲剧的根源。 那么,她应该像爱一个英雄般爱我,还是像恨一个杀父仇人般恨我? 喝完整整一打百威,我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希尔顿的房间内,倒头便睡。 半夜却被噩梦惊醒,惊醒时四周一片黑暗与死寂,额头上满是冷汗。 我走到浴室,开灯,在洗手盆里反复地清洗我的双手,此刻心情无比愤怒,又无比委屈。水龙头喷涌而出的水,把我全身溅湿了,于是我索性月兑掉衣服洗澡。 我诚恳地向地上所有的水致谢,她不能洗去我一生的过错,但至少此刻她温柔地冲刷着我的躯体,让我渐渐平静。 十一 二十分钟后我从浴室走出,打开窗户,双手撑着窗台,眺望整个河内的灯火。 我又想起了唐师与她的父亲,然后,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想,与唐师同样,我的父亲,也是我这一生悲剧的根源。 没有尽过照顾我的责任,也就算了。没有用单车接送我上下学,没有把我放在肩头上游街,没有陪我去过动物园,这些都算了。 在开赴前线之前,贴着我母亲的肚皮,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回来,好好照顾我们母子俩,但最终一去不返,杳无音信,连这件事情,也都算了,我不计较。 因为,战争就等同于牺牲。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然而,我一辈子无法原谅的是,就因为他的“下落不明”,让我跟母亲与“烈属”这个光荣的称呼无缘;而且由于所谓叛逃的可能性,从懂事开始,我就生活在嘲笑与屈辱中。 你知道吗,他爸爸是个叛徒。 这些毫不克制音量的窃窃私语,对于一个无辜的孩子而言,确实是带有持久毁灭性的打击。在这种非议中长大的孩子,无可置疑的,会非常的自卑,并且对整个世界抱有神经质的怀疑与警惕。 十二 你知道吗,他爸爸是个叛徒。 当我小学一年级开学,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反应不是愤怒,而是茫然与惶恐,甚至双眼含泪。放学后,母亲在校门口接我,我问,我爸爸不是烈士吗?为什么我同学说他是叛徒?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牵着我的手。直到走回家里,直到晚饭后,直到那晚睡觉前,直到第二天……直到我长大成人,母亲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她也不知道答案。 与我同样年龄的孩童的非议,在我长大后,可以理解为不懂事,从而一笑置之;然而,让我在十多年后,都记忆犹新的屈辱场面,则是来自成人世界的重击: 在一年级下半学期,清明节的前一天,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明天到烈士陵园扫墓,你可以不用去了。 十三 你、可、以、不、用、去、了。 我回家后大哭了一场,接下来的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里,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地撕扯着我稚女敕的心脏。接下来的二十年里,我从未哭泣,既然我是叛徒的儿子,那么我活该这么屈辱的活着,眼泪对我而言纯属多余。 这种幼年时的创伤,使我成年后有人格分裂的症状。 白天或者人多时,我会显得颇为乐观幽默,假装坚强,以此来保护自己脆弱的自尊;所以即使在逃亡的路上,我仍然抱着“就当是在旅行”这样的态度,而不是惶惶不可终日地找个深山来藏匿。 然而到了夜里独自一人时,我的自卑便从心底爬了出来,占据我整个思维。此时我轻易就可以否认整个自己,觉得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我觉得,我父亲把我带到世上,完全是一个恶作剧。 比如说此刻,我觉得父亲一定是在天堂某处,面带促狭的笑意,俯视他那走投无路,苟活于世的儿子。 十四 在这种情况下,半年以后,母亲带着我离开了家乡的粤东小城,改嫁给了李叔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不恨我母亲,我理解她内心的痛苦。 因为这种痛苦,我也感同身受。 而长大成人之后,这种痛苦渐渐衍生出了另外的痛苦,变得非常矛盾。 作为一个军人的后代,我有时候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证明我父亲是烈士,从而我可以一雪前耻,获得二十多年就应该得到的荣誉。 但是,不排除另外一种极小的可能性,那就是父亲真的叛逃了,所以活到了现在,那么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父子重聚。 这两种希望矛盾无比矛盾,不共戴天,最终都变成了痛苦的绝望。 我恨给我带来这种痛苦的人,是的,我恨我父亲,这句话多年里我一直埋在心底,从未与任何人说起。 大概,痛苦是一种厌氧的病菌,如果你二十年来从未让它接触过新鲜空气,那么它就会在你心里无限繁殖,让你一辈子都挥之不去。 此刻,我双手撑着窗台,其下是整个越南首都的灯火。 而我的父亲,就丧身或者苟活在这个国家,不知道哪片土地之上。 十五 第二天上午,我搭乘一趟长途客车,目的地为西贡。在官方的说法里,这个最南端的城市,被称为胡志明市;但越南百姓仍较多地称呼其旧称,我想这是因为西贡这个发音,朗朗上口,简洁有力。 客车一路向南,离北端的国境线越来越远。中途休息,我下车买一瓶蒸馏水,被告知此地不能用人民币,于是我掏出一张面值10,000的越南盾。幸好我听从了阿龙的建议,在河内兑换了够我用半年的大额美金,以及一些路上用的零碎越南盾。 人民币不再通行,这一点反而让我很有安全感。因为,这意味着我在地理意义上,越来越远离祖国——这个曾经多么亲切的词汇,现在对我而言却代表着威胁,以及不愿面对的过去。 长途跋涉之后,我踏上了西贡的水泥地面。五分钟后,我上了车站门口等候的出租车,这仍是一部两厢的福克斯,幸好这次的司机谙熟英语。 既然我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背包客,我此时便用英语告诉司机,要去背包客云集的地区。 司机轻松地说,哦,。 十六 最终我没有在范五老街落脚,而是投宿在与其一街之隔的,裴银街,125号,。 我要了301房,这是个临街的房间,带一个小小的露台,可以俯视街面如鱼般游动的人群。 三月份的越南非常多雨,我到西贡的第一天,碰上了罕见的好天气;我正为之庆幸,结果从第二天开始,就下起了连绵的雨。下雨自然无处可去,我于是躲在房内看电视。 西贡的电视频道颇为不少,有为数众多的英文频道,其中包括两个各司其职的动画频道,其中一个专门播放,而另一个则播放;除此之外,还有凤凰、华娱甚至南方卫视,等等中文频道。 当然了,电视机里还有越南本地的频道。 越南似乎没有多少自己的电视剧,所以播的都是中国制造的剧集。如果说中国观众哈韩哈日,那么越南观众,绝对可以称之为哈中。比如说,最近,西贡电视台正在播的是倚天屠龙记,苏有朋版。 自己不拍而播别人的电视剧,无疑是个很讨巧的办法;但越南人民偷工减料的智慧,还不尽于此。比如说,在倚天屠龙记这部电视剧里,越南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需要做的,只是把原音量调小,然后由同一个女人,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越南语,读出剧中所有人物的对白。 所以,无论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是周芷若正面带桃花地娇嗔,还是谢逊满脸苦大仇深地怒骂,电视机前的你所听到的对白,都是同一个越南女人冷静的、四平八稳的声音。 十七 第四天,雨终于停了,然后就变得非常闷热,所以我带来的衬衣之类,此时此地都显得太厚了。幸好裴银街就有几家买衣服的店,我于是买了许多背心跟短裤,作为我的指定着装。 这一身打扮,再加上旅馆浴室里的蓝色人字拖——就是八十年代末我们常穿的那种——使得我看起来非常像西贡本地人。而使得这种误会进一步加深的,是我偏瘦的体型。越南人都很瘦,街上见不到一个胖子。 总之,第四天,背心短裤人字拖,我就像一个地道的西贡无业青年,在城里无所事事地乱逛。这一天我发现,此地不仅人瘦,就连建筑也很瘦削。 街面普遍是六七层的楼房,一楼做生意,二楼以上居家。铺面大都非常窄,一般不超过五米,但是里面很深,有十几二十米。我想之所以建成这样,是因为越南整个国家多山多林,平整的地方稀少,寸土寸金,所以便尽量缩小建筑物的占地面积。 总而言之,越南的人瘦,房子瘦,越南这个国家在地图上也很瘦;结论就是,越南是一个清瘦的国家。 十八 越南人的瘦,与此地的地理环境、气候条件有着明显的联系。 当地人的饮食传统,偏好清淡的饮食,比如蔬菜、水果、鱼肉。这首先是由于西贡处于正宗的热带,一年到头气候炎热,人体不需要积聚脂肪来保暖;其次,在四季如夏的地方,肥腻的食物本身也很难被肠胃所接受。 在旅馆里住了一星期,与服务台的龅牙妹妹混熟了,有时候也会在旅馆里蹭饭。晚饭经常是一条鱼,米饭,切好的番石榴、柠檬,活生生的一大盘蔬菜,比如甲抛、甲猜、金不换、柠檬叶、泰国芫荽,诸如此类。每天都吃这些没半点油腥的东西,谁能够把自己吃成一个胖子,那才是个奇迹。 每天的早餐,我则固定在同条街上的一家叫的店里,要一碗,22,000越南盾。这家店的生意很好,来光顾的大部分是各种职业的本地人,也说明了这里的口味较为正宗。 至于,你可以把它当成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海鲜味米粉。 端上桌时,汤的最上层浮着一层红油,那是用虾或者蟹经过长时间的熬煮,所得到的精华。碗里有雪白的粗米粉,以及各色蟹肉丸、鱼丸、腌肉,等等;此时,再随个人喜好,加些青绿的甲抛、柠檬叶之类进去,于是碗里丰富多彩,已经让人食指大动。 这个时候,先不要急着动筷;地道的做法,是拿起桌上切好的泰国柠檬,挤两滴进汤里。海鲜浓厚的醇香,跟柠檬清新的酸气,此刻完美地混合在一起。记得抿紧嘴巴,否则口中的唾液有流出来之虞。 最后,当你用不锈钢的汤匙,舀起一口汤放进嘴里,齿颊生香,那份感动会令你觉得,西贡是这个世界尽头,一个酷热的仙境。 十九 时间如白驹过隙,无知觉间,我到此酷热仙境已有半个月。 此时是夜半时分,电视里的卡通已经看无可看,我开了一瓶,走到露台上。 雨后的街面湿漉漉的,一盏盏街灯,仿佛是在水面上熊熊燃烧。街面呈现出一股橘红色的光芒,给人在炮火中沦陷的错觉。而对面房子的许多顶楼上,都有供奉观音菩萨的神台,此时其上的灯光也正在闪烁,如我一样彻夜不眠。 正对面的楼房顶层,此时爬上来一位赤果上身的男子。我发现了他,正如他发现了我;他手中也是一个玻璃瓶,反射着神台上的灯光,我们不约而同,向对方举起了手中的酒。 我们各怀心事,彼此无需沟通。 后来他向我挥手道别,只留下我与灯光彻夜不眠。 我握着一支仍未饮尽的啤酒,遥想着千里之外,那些我正在想念,或者正坐在黑暗中想念我的女人。阿盐、伊莎贝、小彭老师,甚至是唐师,我毫无骨气地想,如果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此刻就站在我身旁,那有多好。 我将搂着她的腰,站在这鱼露飘香的露台上,我们默默无语,注视着这个雨后湿润的城市,灯火通明,就像是在夜里失了火。 廿十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我到享用了一碗,然后徒步走到好几条街外的国家中央邮政局,准备给昨晚所想念的那些女人,每人发一张明信片。 此刻我坐在坐在金碧辉煌的邮局内,奋笔疾书。 阿盐: 告诉我,你爱我 如同我们永恒的沉默 伊莎贝: 你好吗 我很好 唐师: 念去去 千里烟波 暮霭沉沉楚天阔 小彭老师: 小彭是个好老师 可惜我犯的错, 不是罚抄几千个单词就可以解决的 然后我贴上邮票,将它们一起扔进外埠的邮箱里。这四张明信片内容迥异,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收信人名址那一栏,空无一字。 廿一 由于在半个月里,我已经用穿着蓝色人字拖的双脚,丈量了西贡城里的每一条街道,所以这个早上醒来时,我有了一个新鲜的想法。 洗漱一番之后,我跑到楼下隔壁的租摩托店,租了一辆雅马哈的摩托车。我准备骑着它,威风凛凛地跑到城外去——在越南骑摩托车,就像你在其他国家走路一样,不需要任何证件。 我骑在造型帅气的上,汇入了滚滚的摩托车洪流,心里非常愉快。已经多年没有骑摩托车,但技艺一点不见生疏,就好像我昨天刚刚骑着它,在西贡城里上下班一样。 是的,如果此刻我的摩托车,载上一位身穿奥黛的本地姑娘,那么我就是一个百分之百的越南青年。 而作为游客的你,如果想要与我问路,考虑的第一个问题一定是,这个本地人懂英语吗? 廿二 事实上,那一天,我真的遇到了一位问路的女同胞。 那时我正在树荫下,斜坐在摩托车上,享用一个冰镇的椰青。一位亚洲面孔的女背包客向我走来,开口便是英语,2000,她一字一顿地道,p-h-o2-0-0-0,c-l-i-n-t-o-n。 我装出越南人讲中国话的样子,问,中、国、人?岂料她马上纠正道,。这让我颇为不爽,于是决定戏弄她一番。 我先是煞有介事地东指西指,乱作手势,满口从旅馆龅牙妹妹那学来的越南语,莫恩斋,莫恩概,鹰油案,案油鹰,听得她一愣一愣的。 三分钟后,我突然改用英语,说,2000,我知道,克林顿去过的那间。哪,就在…… 就在她顺着我手指方向望过去时,我突然提高声量,用普通话,嚷道,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然后,我扭动油门,扔下目瞪口呆的女同胞,得意洋洋,绝尘而去。 廿三 我骑着来到城外,在南海神庙旁,吃了一个中国式的大包子作为午餐。包子里面内容丰富,有鹌鹑蛋、猪肉等等,颇为过瘾。然后我又四处乱窜,直到接近傍晚,才打道回府。 回到滨城市场附近时,路过一所中学正在放学。一群腰身柔软的女中学生,穿着淡灰色的奥黛校服,施施然从古色古香的校门里走出;这番景色颇为美妙,拍下来的话简直能上明信片了,可惜我连相机都懒得带出门。 于是,我把停在路边,对这群妙龄女学生行注目礼,看着她们袅袅娜娜,步履间裙裾翻飞,风情万种。我想,跟这种具有东方浪漫气质的服装相比,我们国内的运动装校服,简直是扼杀一切曲线美的棉被。 我正坐在摩托上神游万里,此时一位奥黛少女从校门走出,径直朝我而来,对我轻轻地说,。我楞了二十秒才醒悟,原来,她把我当成是载客的摩托佬。 我心中忿忿:外地游客把我当成本地人,还算是情有可原;本地的女学生竟然把我当成摩托佬,这简直离谱。 刚想分辨,对方已经撩起奥黛前摆,坐上了摩托车后座。我哭笑不得,转念一想,算了,反正我早上加了一满罐汽油,还远远没有用完,就这样还给出租摩托那小子的话,白白便宜了他。 好吧,反正我知道她要去的黎圣宗路如何走。于是我启动摩托,向路上如鲫鱼般的摩托车流游去。 廿四 到了少女指定的地点,一家工艺品店门前。少女下车,拿出一张10,000的纸币,我摇摇左手,然后用右手捂着胸口,低头作绅士状,用英语缓缓道,送美丽的少女回家,是我的荣幸。 看着她一脸地诧异,我不禁好笑,又用普通话说了一句,就当学雷锋学到外国了吧。说完后我掉转车头,准备走人,做好事不留名嘛。 谁料,这个少女冲过来拖着我手臂,满脸惊喜,一字一顿道,你、是、中、国、人? 二十七年来,第一次有别人因为我是中国人而感到惊喜;我报之一笑,道,如、假、包、换。 少女似乎不明白我所说的,接下来用英语,词不达意地向我表达什么,看着我满头雾水的样子,她用力地拉着我的手臂,似乎要把我拉进店内去。 我想,拉客也不是这么个拉法吧?莫非是间黑店?不过看着她满脸是话的可怜样子,我还是锁了摩托车,然后乖乖地跟她走进店里。 廿五 少女此时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遂放下了我的手臂,双颊绯红,在我前面领路。走进店内,这原来是一家专卖越南丝绸衣裳的铺子。 此时仍是营业时间,店内却无人照看。 店内陈设着许多丝绸衣服,有奥黛,也有睡衣,还有男士衬衫。这些衣服,都挂在古色古香的木柜里,非常具有东方的神秘气质。店内的其他家具,也是清一色的中国风格,做工精致,看上去颇有些年头。角落里放着一个神龛,飘散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颇为点题,让人甫一进门,便似乎踏进了多少百年的历史里。 少女示意我坐在一张暗红色的中国式木椅上,然后转身进了店内更深的地方。我坐在椅子上莫名其妙,猜想是不是这个少女待嫁心切,然后被我这个中国摩托佬的风度所折服,决定要以身相许? 几分钟后,两阵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意婬。从里面出来时,少女伴着一位半老徐娘,从二人一模一样的薄嘴唇大眼睛,可以看出她们是一对母女。 这位母亲,身穿墨绿色丝绸奥黛,显得典雅沉静。她先是为女儿的鲁莽道歉,然后告诉我,女儿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店里急需一个懂英语跟普通话的店员,最好还会说广府话。 我表示,这三种语言我都颇为流利。 她大喜过望,接下来我跟她慢慢沟通,这位母亲的英语,可比女儿好多了。 廿六 原来,这个店专卖越南丝绸制品,目标顾客是台湾、香港游客,日本人、欧美游客。店里本来有一男一女两个店员,都是越南人,男的通晓日语跟英语,而女的则会汉语跟英语。 上个月,姑娘勾搭上了一个台湾游客,闪电结婚去台湾当跨国新娘去了;祸不单行的,小伙子酒后驾摩托摔断了腿,现在躺在医院里。老板常年在海防做生意,老板娘既要操持家务,又要照顾店里的生意,忙得不可开交,营业额也因此大大下降。 所以,现在店里急需招聘店员,老板娘已经找了一位远房亲戚的女儿,在另一条街上的工艺品店里打工,等月底结工资后就跳槽过来。那么,现在需要的是会汉语跟英语的男售货员,在本地人里比较难找,所以范围扩大到中国人亦可,只要有工作签证。 老板娘介绍说,待遇说不上多好,但是吃是与我们一起,住则是在这栋房子的阁楼。少女在身后插嘴道,比摩托你好。 老板娘说,请你考虑一下,因为我们店里实在需要一位懂礼节,相貌英俊的男孩。 本来我就打算玩足一个月后,找一份工作,此时听老板娘夸我英俊,心里飘飘然,于是不需要再考虑,欣然接受了老板娘的建议。 廿七 昱日,我在里结了帐,告诉龅牙妹妹以后会常回来看她。然后拿着行李,乘摩托车到了黎圣宗路上的丝绸店。在老板娘的带领下,我踏着逼仄的楼梯,钻上了位于六层的阁楼。 阁楼只有15平方米多些,放着木床、木桌、木椅、木箱各一。老板娘对我道,以后你就住这里了。然后又略带歉意地说,这里比较窄,而且夏天可能会热一些,不过…… 老板娘走到唯一的窗前,推开两扇小玻璃窗,突如其来的凉风吹起了她的奥黛下摆。她在风中如一支绿色的莲花,缓缓道,不过,这个窗口的朝向挺好,夜里风很凉快的。 老板娘下楼之后,我把旅行袋放在床尾上锁的大木箱上,倚窗俯视其下的黎圣宗路。我在国内曾经是财务总监,做过酒吧侍应和乡镇小学老师,现在则是越南一家丝绸店的店员。 如果我最终被捕,五十年后在狱中写回忆录的话,我至少可以在卷首说,笔者命运多舛,少年漂泊,从事过多种职业,具丰富人生经验。 廿八 从此之后,我每天穿着老板娘发的传统服装,与另一个女店员,黄氏玲,一起迎接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来此处的中国人中,很少大陆游客,多为港台同胞。他们都对我这个越南人,竟然会说流利的中国话而感到惊讶,我也懒得解释。不过换个想法,这至少说明,我藏匿在此地颇为安全。 店里所卖的丝绸制品,简直是暴利。每件衣服的售价,都是成本的300%以上。也就是说,就算你为了讲价磨破嘴皮,掰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最后我一脸无奈地给你打了个7折,你兴高采烈地拿出美金或者信用卡,其实我还有110%的利润。 哦,不对,是我们的老板娘,有110%的利润。 看着顾客们满心欢喜的表情,离去时还不忘跟我要一张店里的卡片,我不禁回想起以前跟伊莎贝去旅游时,一番杀价下来,总觉得自己占了多少便宜似的,沾沾自喜。其实道理摆在眼前,顾客永远是商家的手下败将。 就如同人生不可能每一段都精彩,店里也不可能每一分钟都有顾客。门庭寥落的时候,我除了与阿玲调笑之外,无事可做,便常常失神地望向玻璃门外,树影斑驳的街面。 三三两两的黄色出租车,如游鱼般无声驶过。 偶尔有几个头戴越南斗笠的阿姨,在店门口的行人道上停留,她们悄无声息,或站或坐,衬托得这个午后更加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