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第1页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作者:泠零 文案: 这世间爱恋,恰是无情最伤人。 有些人,一旦遇见,便再也忘不掉。 那年初雪落得意外的温柔,既不含睇亦不窈窕的宜笑意外地爬上高墙,遇见了意中的人,成了他人意中的人。 既含睇兮又宜笑,予慕予兮善窈窕。 原来我也曾宜笑,亦有人替我记着,是我自己,却在另一场初雪中白茫茫的忘了。 这是我和杨柳依依一起写的一篇文,也是最后一篇。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玉,顾清洛,姜宜笑 ┃ 配角:林宛 ┃ 其它:古代,言情,虐恋 ☆、初闻 楔子 玉对曰:“晡夕之后,精神恍忽,若有所喜,纷纷扰扰,未知何意?目色仿佛,乍若有记:见一妇人,状甚奇异。寐而梦之,寤不自识;兮不乐,怅然失志。于是抚心定气,复见所梦。 ----《神女赋》 壹 推开窗,世界果真又是一片白。我微缩着肩呵了呵手,又胡乱披了件灰绒貂裘,趿着羊皮小靴,头发懒懒地散在双肩,便伸开略微僵硬的双手,霍地推开了门。 我眯着眼,准备迎接初雪笑着张牙舞爪而来的扑面。鄢城的雪大都下得安静温柔,唯独初雪,调皮好动得如同好奇的幼童。但出乎意料地,雪花都乖巧地,安静地簌簌而落,如同春日晒被时匆匆从布衾中飘出,又缓缓落下的棉絮。雪色与天色交融,似是从天边扯了匹干净素白的布帛,给鄢城的飞檐长街做了身暖实的冬衣。 我望着雪发了会儿怔,深吸口冬晨干燥清冷的空气,便缓缓挪着步子,步入漫天雪籽中。庭院中古树已只留枯枝,我心中一动,便微提裙摆,小布跑至树下,折了根枯枝,伸缩着微滞的五指,便在雪地中信手涂画。 此时,隔院传来轻不可闻的人声,倒也未坏了这簌簌雪落,万物无声的意致,我便仍自得其乐。 “既含睇兮又宜笑,……” 我口中轻念,唇边露了微笑。 忽闻一个如冬日清晨般低沉微哑的声音响起,该如何形容那声音呢?只如微风般漫不经心地拂过你耳畔,便教人想起深秋枯叶落至湖面,泛起地,微凉的,澄碧的涟漪。我心中一颤,甚至未听清确切话语,只觉那一瞬,万物当真无声俱静。 手中木枝不知何时跌落,我怔怔望向三丈高墙。回过神时,雪地里“宜笑”的“笑”一捺,拉出许长。 我的名,唤作宜笑。“宜笑”,出自我爹迎娶我娘醉宴高楼时,高声念出的一句辞。据说,那是他赋的最后一句辞。 此后,鄢城中少了书院中寒窗苦读的姜二郎,多了阳关商道上挥手千金的姜贾人。 从街头到巷尾,所有鄢人皆认定,我是个美人。只因我娘年轻时,一曲长歌,名动鄢城。当年只因她一笑,我爹便千金买姬,弃了十年寒窗。 但事与愿违,从我娘怜爱而同情的目光中,我明白我定是生得平庸至极。而我极少出门,一待与林宛上巳游春,我爹便要把我裹得严严实实,说什么女儿除了爹爹和夫婿,谁也不许看。我便只能无奈担着美人之名。 如此折腾,我便更不喜出门。并非自卑,我自小便无识人之能,家中只认爹娘,侍婢的名都能从碧桃错唤到白竹。我见娘并不觉得如何倾城绝艳,见到街边乞丐,亦不觉得如何丑陋不堪。既不知何为美,便愈发不在意容貌。 我更喜呆在家中,春日在暖阳下晒书,夏日在荫凉秋千架下抱着《诗经》,秋日窗前拈落叶题首小诗,冬日便睡到日上三竿,缓神回来便趴在榻上看林宛带来的鬼怪故事。 只是今日格外奇怪,我睡至天方微明,便再无睡意。有幸,抑或不幸?我听见了那个如冬日清晨般低沉微哑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大家能喜欢 ☆、初见 “你我二人的志向从来都是相同的,所以……” 景差站在庭院内,伸手想要拍拍少年的肩,却被少年不着痕迹地躲过。 “我知道。” 少年平静地开口说道,不掺任何情感,视线甚至都没有扫过景差那只停在半空的手。 微滞的空气中透着死寂与沉默,景差收回了手,看着面前这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如墨的长发,琉璃般的双眸,修长白皙的双手骨节分明,如他整个人一般黑白分明,尖锐而清冷。这般粉雕玉琢的少年适合当个闲云野鹤的隐逸者,而不是处于混浊官场中。只是可惜,少年心性大得很,总有一天会发现有些事是无能为力的。 景差转身,离开了庭院。 宋玉对景差的离去罔若未闻,自顾自地去摘庭院里那颗前任主人留下的玉兰树。已然入冬,树上不复夏日的繁盛,只留一片荒凉与颓败。可枯木笔直的树干,却又尽显挺拔之姿,甚是突兀。 他随手摘下一片枯叶,其间,纷乱的树枝划破了衣裳,在手臂上留下一道狭长的口子。血液浸染了外衣,顺着手臂滑到指尖,凝结成血珠,滴落在雪地,洇开大片妖冶的红。 可宋玉只是拿着那片叶子,神色悲戚而苍白,眼睛却如同一颗曜石般,清亮而残忍。半晌,他缓缓开口道: “吾所失,吾必夺之。” 偌大的庭院,再无任何声响。 我这几日像是着了魔般,脑海里总是回荡着那日清洌的男声。只一闭上眼,便席卷我的全身,像是心中有什么情感被压抑着,要喷涌而出。起初时是震撼,再而便是好奇,到最后只觉丝丝喜悦,甘甜而又苦涩。 彼时的我尚且年幼,没有那般千回百转的心思,只是后来才知道,那是喜欢,方是女子对男子的那种喜欢。苍天像是为了惩罚我那时的愚钝,令我辗转半生,求而不得。 一日,我如往常般在院子里散步,只听得隔壁传来嘈杂的人声,隐隐绰绰,不太真切。便趴在墙角,耳朵贴近了,才听得是一夫子正在讲学。夫子讲的内容生硬古板,不大有趣,一柱香的时间不到,我便无聊地靠在墙角浅眠。不大一会儿,声音渐渐小了许多,登时便清醒了不少。当是时,与当时别无二致的声音再度响起: “夫子可知这治世之道该当如何?” 六分威严,三分轻狂,再加一分疏离,只听声音,便觉得这是一个周身泛着冷的少年,不似那戏折子上的翩翩公子,款款深情,倒是薄凉至极。 我心下按耐不住,做了人生中第一件出格的事情,可我那时却不知有些事,一旦开始,便无法回头,如同上了瘾般,一做就是三年。只可惜,三年如一日,一日如三年。我借着墙边那棵老树,爬上了墙头。只见一身着素色衣袍的少年侧身而立,整个人挺拔欣长。 他生得那样好看,眉眼鬓角像是为他生的那般契合,连眼神中隐隐透出的清寂,是常人半分都比拟不来的。可却和我先前想的或温润如玉,或薄凉至极都不同,他的气质是孤傲而凌厉的,却又透着纤细的美感。 我看得痴了,不曾注意脚下的树枝,突然咔嚓一声,树枝断裂,整个人往下一坠。也是在那一瞬间,少年偏过头,眼神中有着止不住的惊讶,而后转为清浅的笑意。我呼吸一窒,连跌在雪地上的疼痛感也察觉不到,脑海里只响着一句话, “彼其之子,美如玉。”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男主出来了,女主和男主见面了,撒花。 ☆、第一个梦 意识混沌中,宋玉做了这风尘仆仆的一月来,第一场梦。 甫一开始,世界只是黑暗的一片,宋玉木然而毫不停滞地一直向前走。淌过了漫长时间,梦里,仍是一片安静得令人窒息的黑。连往日那些令他烦躁不安的浮光掠影般的记忆,此刻,亦都在黑暗中屏息,未曾出现。 第2页 往日宋玉总是羡慕他人,并非羡他人家世,亦不慕别人才情。他只羡慕那些普通人可做得一个完整的梦,哪怕荒诞离奇,仍能供在日日里照得虚冷的身体,在黑暗中恣意悲喜。而他,只有记忆残片中母亲带泪的笑眼。 黑暗仍在延伸,宋玉却乏味而倔强地踏出一步又一步。红缨般的花瓣,从不知处飘来,一丝一缕,仿佛在幽暗世界中点燃一簇簇鲜红火焰。“火焰”掠过宋玉如雪麻衣,拂过他温润耳垂,甚至有一缕,张扬地在他长睫尾打了个转,又逍遥飘去。 被这无法言喻的美好与温暖所蛊惑,宋玉怔怔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缕鲜红火焰,那红缨却戏弄般从他指缝间悠然转身。不知何处飘来的红缨蓦地拥来,落了宋玉满脸满身,他却微睁双眼,似孩童般天真好奇地仰望这些半空中飞舞的火红精灵。 黑暗的最深处,绰绰约约隐现,人影般的红色光晕。宋玉睁着瞳子,捧着一手如火红缨,只觉有什么在心中似要与手中火一同,烧进他的眼底,烧入四肢百骸。莫名的震动在心中爆裂,他只觉浑身雀跃地颤动,有一种拔足狂奔的冲动在耳边叫嚣。 想着,他竟真的狂奔起来,望着火光般的红色身影在混沌中逐渐清晰,他忘乎所以地狂呼。 “等等我!等我去找你!” 那人影闻声而滞,似欲回头。宋玉的心在逆风中,飘盈到最高点。黑暗却刹地涌上,吞没那红色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宋玉梦到姜宜笑了,男二快出来了。 ☆、梅林初遇 近日,姜老爷收到一封书信,说是姜老爷的故交即将回鄢城了。当天他就花重金包下了城里最大的酒楼,一番精心布置,只待这顾家到来。 外人都道爹爹出手阔绰,为得这么个多年未见的朋友,闹得满城皆知,当真看不出从前是个文人雅士。我瞧着这话酸溜溜的,像是眼红我家的万贯家财。可他们哪知道,这个朋友是我爹真心相待的。 听我娘说,爹爹曾经做生意为奸人所骗,幸得顾家出手相救,才不至于落魄。至此,两人成了至交。 此次,顾家回到鄢城,便是打算长住的。这可把爹高兴坏了,连带着对我的管束也放松了不少。这天,我趁爹爹不注意,戴着面纱,偷偷溜出了家门。 到了街上,听着嘈杂的交谈声,猝不及防间就勾起了藏在心底的那段声音,还有少年倨傲的神情。便径直站在街道中央,心思却早就飘到家中邻院里了。 突然,听得旁边有人大喊:“姑娘当心!” 我怔怔抬起头,却见一匹马正朝我飞奔而来。许是还未回过神来,我竟忘了去躲,只呆呆站在那儿。我的耳边有疾风呼啸而过,身子突然一轻,便落入了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抬起头,才惊觉自己被骑马之人虏上马背来了。 我平复了下心情,再度抬头,只能看见高挺的鼻梁和唇边化不去的浓郁的笑意。不由得心下恼怒,这人险些就撞了人,怎还笑得这样开心。我正欲开口,却见那人已然低下头来,这才看清他的容貌。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泛着微光,眼角略微向上挑,流露出千万般风流,摄人心魂,鼻梁高挺,朱唇紧抿,面如冠玉。像极了书中那些纨绔子弟,明眸善睐,身姿绰越。 “笨丫头,怎生一直盯着我,莫不是看上本大爷了?” 语气极尽轻佻,尾音上扬,勾得人心里痒得紧。 “放我下来。” 我觉得自己被他轻薄了,试图挣脱他的桎梏,却终是徒劳。 “若我不放,你又能如何?” 他眼底的笑意更浓,说出的话还是那样轻薄无赖。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索性不再理他,微微垂下眼睑,佯装睡觉。心下却将他与宋玉作比,却到底还是更偏向宋玉,想起前日里,听到有人唤他子渊,子渊,当是他的字吧。 正想得出神时,马却突然急停,整个人向前倾去,腰间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环住,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灼热的触感,鼻尖萦绕着丝丝淡雅的香气,蛊人心神。我一惊,正要推开他,却只感到腰间的力气加大,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他将身子探得更下,附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抬起头看看。” 我应声抬头,满眼都是白与红的交织,热烈而又缠绵。红梅点点缀在枯树上,绕着雪蜿蜒而上,有着无以复加的美感。我攀着他的手翻身下马,和他一起漫步在雪地中,踏雪无声,我心中竟异常平静,毫无波澜。他随手折下一枝梅花,别在我的发间。 “旁的女子戴花都是人比花娇,到你这,倒成了花比人娇。”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这人莫不是从小骄纵惯了,说话如此不饶人。 “并非我生得不好,只是这采花之人采的花……” 我反唇相讥,眉眼间神采飞扬,心下却暗叹自己也变得如他一般市井无赖了。 “那也要看采的是什么花?” 他倒不恼,只是眸中的笑意似是要漫出眼底,那样张扬,那样放荡。只是从此以后,再也未曾见过。 日暮时分,他送我回府,看见牌匾上烫金的姜字,突然就笑了,留下一句后会有期,就策马离去。 我心下好笑,也没多在意,转身便进了家门。只是没承想,第二日,我又见到了他。 那是顾家回鄢城的日子,爹爹怕人多,伤着我,便没允我一同前去,自然也没见着那位让众多鄢城女子神魂颠倒的顾清洛。 晚宴上,娘为我一番精心打扮,带着面纱迎客。只消一眼,我便认出来那顾清洛便是当日骑马之人。那厮站在一旁,与人低声交谈,神情恬淡,间或传来几声低吟浅笑,如同一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子弟。可任凭我想破了脑袋,也无法把这词与当日那人联系在一起。 酒过三巡,气氛也热闹起来,谈到子女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我和顾清洛。顾清洛这才偏过头来看我,眼神里含了一丝狡黠,忽而又消失殆尽。我心下气急,不愿再与此人同桌而食,便向娘推脱不适,独自一人在庭院里散步。 不曾想,我刚出来,顾清洛也推脱说来看看我,惹得众人一阵哄笑,催他出来。 “怎么,恼了?” 我正散着步,冷不防又听到这阴魂不散的声音,着实吓了一跳。待我回过神来,顾清洛已走至我跟前,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张狂不驯。我转身就走,不打算理会他。 顾清洛心下好笑,这小丫头,脾气还挺大,动不动就生气,不似郢都的姑娘温婉可人,不过,倒是可爱的紧,只是不知长得如何。 我正欲离开时,顾清洛一把拉住了我,另一只手挑开了我的面纱。面纱下是无甚平常的脸,称不上美,只能算作清秀。被顾清洛戏弄了这么多次,我也不生气了,只是觉得这人无聊透了,便伸手推开了他探过来的脸。 顾清洛看着面纱下的姜宜笑,不知为何心跳如鼓。面容虽然平常,可总带着些灵动与岑寂,搅得顾清洛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可她的眼睛却失了往日的澄澈,徒留一个空洞的躯壳,刺骨冰凉。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看着你,可心却不在这,譬如姜宜笑。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否则顾清洛就不是那个风流一笑搏尽芳心的少年郎了。 还没来得及细探,顾清洛便被一只手给按上了脸,他顺势倒地,发出一阵怪叫。我低头看他,他这一下似乎摔得不轻,只拉着我的裙裾,默默地不敢出声,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突然就被他这模样给逗笑了,还故意用脚踢了踢他,转身融入茫茫月色中。 顾清洛看着渐渐模糊的背影,轻笑出声。姜宜笑,似乎很特别呢。 ☆、采桑 冬日里睡到日上三竿的习惯,似乎已被我彻底改掉。现在的我,更习惯赶着天际雪色幽晦时分,漫无目的而莫名不安地在庭院中徘徊。时不时翘首侧耳,捕捉来自邻院的任何一丝声响。 第3页 这样盼着望着,竟真叫我闻得微声,似是有人如我这般,茫然不安地徘徊庭中,脚步极轻极浅,踏雪无声。 莫名地,我便知,那就是他。压制住心中清甜,我亦小心翼翼地踏在雪上,侧耳细听,暗暗契合他的脚步声,直至与他的步伐踏成同一曲调。 如此无聊,却亦如斯欢喜。我不知自己这上了瘾般的感觉是什么,我只知道他成了我眼中众人平庸的世界中,唯一容光殊胜的一角。我只知每日清晨,追寻他步调时,每日读课后,趴在墙头上,默默凝视他时,我不舍得压抑自己半分,不舍得浪费自己心中清甜半分。 这一点蔓延疯长的心思无法抑制,所以当爹爹说要为我的庭院移植一棵花树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合欢。并非因我对合欢有何特殊情感,只是我想着合欢热烈如火的花朵时,便念起隔院庭中如初雪般的玉兰,以及玉兰树下的如斯少年。 我想着合欢之于玉兰,火红之于雪白,般配至极。 当隔院传来猫般轻巧而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时,宋玉无奈地翘了翘嘴角。那脚步声眼看就要与宋玉的踏作一致了,宋玉又偏偏蓦地停下,那脚步声亦骤停。宋玉便又悄悄加快了步子疾走,直至走得那脚步错杂而慌乱,他却又放缓步子,等那脚步合上来。 那人真无聊。他想。 可他的眼里,却流淌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笑意。有时宋玉也会想起那日墙头那双清亮如凝雪光的眸子,想得多了,他便会习惯,在夫子讲课时,偷偷走会儿神,望向三丈高墙。想得多了,那双眸子便真的,每日准时闪烁在玉兰花影间。 每次,那双眸子一出现,他便弯弯嘴角,视线却绝不向那处挪动半分。可是明明不是很喜欢这夫子讲课的他,偏偏忍不住每日课后,找夫子论半个时辰的道。 只是为了,用余光再近一些地打量她。 只是为了,看到她望见自己时,那忽而盛起的,清亮眸光。 春日愈来愈近,雪愈来愈薄,脚步声亦愈来愈清浅,直至再无那般微妙意境。年迈的老树被移走,如今在庭院中绽放盎然生机的,是尚只嫩绿点点的合欢幼苗。 我每日都要蹲在这幼苗前,慈爱地看它一眼又一眼,再细细地将原先预计用来煨茶的雪水,滴滴喂了它。我甚至可以发誓,除了对珍藏流传下来的残卷孤本,还从未对什么物件如此上心。 只盼着它早日长高,攀上高墙,如同隔院玉兰飘落我家庭院一般,也将这合欢飞扬,落满那人肩头。 林宛今日来找我叙话时,我正在照顾合欢树。我伸手逗弄幼嫩的树枝,林宛在耳畔说了什么,我罔顾不闻。她却突然拽紧我的胳膊,惹得水珠直往我手中钻,濡湿了大片绯红衣袖。我无奈地对上她的清澈杏眼,“怎么啦?” 林宛眨巴眨巴眼睛,我立即会意,“不去!” 她温软的身子更靠近我的身子,抹了兰膏的云鬓,伴着红白饱满的脸颊软软靠在我肩上,杏眼盈盈含水波。温香软玉在旁,嗯,我也不为所动。 林宛见我仍是一脸淡漠,,便悻悻地松开手,也学我蹲在一旁逗弄合欢,鼓着粉白双颊,“你不去可别后悔啊!郑家小妹都哭着向我抱怨,家里管得紧,不让出桑,都看不了书院的学生晨读,你要不再……” 她的话语被打断,我紧紧抓住她的肩头。 “你们出桑,是在哪儿?” 我依红偎翠地一路去出桑时,林宛几度想摘了我的面纱。她睁圆一双杏眼,不解道:“宜笑,你穿红色不是极好看吗?还蒙着面纱作什么?”我忸怩不安地扯扯身上的月白绲红绫襦裙,苦涩笑笑。 彼时已是春末夏初,河畔依着的桑柳皆沐浴在一片碎金的阳光中,河溪从山脚流至城边,泛着粼粼金耀的柔波。 来时路上,我还没想如何自持,不乱阵脚。可真望见他时,才发现感官触觉皆消融在轰鸣的心跳声中,无法移动,无法摆脱。眼中的世界本该容纳很多,初夏之阳,意气男儿,云鬓香鬓,以及满世界的桑叶之碧,可那都消弭在如雪麻衣之外。 林宛执着我的手将我唤醒,笑道,哪家郎君叫我看得发怔!我失笑摇头,林宛她哪知道呢,只为这一时半刻,我把柜中衣裙穿了个遍,直叫母亲赞了好几声,才放心出门。 往前,我总笑家中侍婢,为讨郎君喜欢,每日更换衣妆。可当自己蒙上面纱时,才惊觉,遇上某个人时,你不得不低头。就如此刻,我站在桑叶浓碧叶隙间,透过初夏的阳光望向那人,便已是不可方物的美好。 对面男子皆鲜衣怒马,时时回顾,惹得采桑女娇笑频频。只我痴痴站在这里,他淡漠地站在那里,又未尝不是一种默契。 我听见他吟咏诗句,我心中亦低低唤道“子渊,子渊。”我看见河畔金柳轻抚他宽大的衣袖,便轻轻地,将枯枝折下,让那金与白温暖我眼眶。 经年后回想,那不过是一段我偷来的时光。旁人皆在桑叶鸟语间忙碌,而我偷得半日清闲。我躲在那样一个偷偷的位置,那样偷偷地看着他。心间偷偷地担忧,他清亮目光在哪家姑娘明艳面孔流转,又偷偷地将我忘了。 我偷偷地贪心,渴望他目光在我身上飘过哪怕一刻,可我又偷偷地将自己放低,偷偷地将自己藏起来。我偷的,是自己一生早已要注定错过的美好。可我不后悔,偷了那个不问来路与去路,为他沉默的自己。 ☆、第二个梦 梦境再次由一片虚无的令人窒息的黑开始时,宋玉心中甜蜜的一紧。他笑了起来,如孩童般,天真肆意,带着不沾染任何色彩的一派粲然。他像顽童伸出手讨要饴糖般,转身四顾,甜蜜而惶急地寻找。似是为了回应他的欣喜与惶惑,依旧是那片黑暗的最深处,出现了那个依旧是火红的人影。 这次宋玉没有向她狂奔,因为他看见,那人影正在逐渐清晰。依旧是周身伴着簇簇火焰般的合欢,她踏着缕缕红缨,伴着银铃般笑声而来。风吹动她的黑发,于是火红的合欢从她的发间穿过。风吹动她的裙摆,火红之下露出方莹润如玉的脚踝,其上铜铃铛铛。 宋玉望着她,杂乱纷纷的心跳变为了缓缓律动,四肢百骸那一丝丝焦躁与欣喜都向他眼底汇去,融成一湖盈盈流转的春水。没有约定谁会来,没有约定谁在等,不过梦中惊鸿一瞥,他便知道,那是她。 她挥手,红袖在空中烟燎雾绕般徐徐展开,遮住那双精华闪动的眸子,袖角拂过地面,是微凉的,顺着袖角逆流的,属于人间烟火的万千颜色,是温暖的。 红袖偏偏落下,宋玉恍神发觉自己立在一池澄碧春水中,夹岸生着如燃赤锦的合欢花。而那人倚坐在合欢花枝上,如同美人朱唇上薄薄一层胭脂的红在风中自由舒展,却夺不走她火红裙摆半分艳色。 她望着他,一双聚着日月光华的眸子,默默不语,半含笑意,白玉般的足却蓦地划起道碧漪,像宋玉洒去。宋玉抬起衣袖遮挡,那张脸又露出时,竟是带着顽童般的狡黠笑意。他捧把碧水,作势狠狠向她掷去。那人低低地惊呼,谁知那水只是洒得平平,濡湿了她的落满红缨的裙摆。 那人纵声笑着,笑声回荡在幽谷里,回荡在少年被合欢撩拨的炽热的心里。她复又瞧着宋玉,眼眸里像是也开了场碧水合欢般的灿烂花事。 宋玉只觉自己真是变作了个毫无烦恼的少年,在另一个少女温柔注视下羞涩不安。 她说:“这里是高唐。”此时,有红色小鱼游来吻着宋玉的脚踝,微微酥痒。他不敢在直视她的眼睛,便俯身捧起一掬清水,有只鱼儿逃得稍慢,便在他掌间自在游动。红色尾鳍,舒展自如,纹理微妙,一如那人火红裙摆。他羞抑地,小声说:“这里很美。” 第4页 “对,这里很美。”她面上带了些小女孩般自得的神气,“可是这世上有许多地方,你总会找到有一处,比这还美。”玉白手指遥遥指向他,她的眼里带着不可抑制的悲伤,“这小鱼儿甘愿被你囚于掌心,那么你呢?我的子渊,你愿不愿被我囚于高唐。” 愿啊,愿啊,我甘之如饴!一种不知名的渴望在喉间滚动,重复的话语在脑内沸腾,宋玉那样热切而渴盼地望着她,可眼前却又是一双双同样热切而渴盼的眼睛。老师,景差,母亲……以及殿堂之上,翘首仰望才窥得见衣角的王。 手中小鱼碎成红缨般的丝缕花瓣,一片赤锦合欢瞬间干枯委顿,那片兴许开始便无所不在的黑暗涌上来,淹没了那双眸子,以及和着清泪的呼唤。 “子渊!” 作者有话要说:宋玉又一次梦到高唐了 ☆、练字 春去秋来,四季变换,我便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每天里,最开心的事便是爬墙去看邻院的宋玉。尽管每天都能听到他清冽微哑的读书声,可我总觉得不够。纵使已把他的容貌记在心底描摹千万遍,可每天清晨,窥见他时,还是会心跳如鼓。只恨不能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因为姜家和顾家的缘故,我也和顾清洛这厮混得越来越熟。但到底是个姑娘家,最疯狂也不过是骑马绕鄢城转一圈。当然大多时候,我还是更喜欢和顾清洛呆在家里,捧上一本诗集,品读半日,竟也不觉无聊。只是没想到顾清洛那般好动的人,也喜看书,安静成稳得不像样子。 只是近日来,顾清洛却有些闷闷不乐。听得他说,最近朝中形势恐有巨变,许多官员将被外调。终于在公元前284年,屈原放逐。那一年,我十三岁,宋玉十五岁,一切都被命运打断。 “今日陪我去看望一位郢都的朋友,可好?”顾清洛缓声说道。 “不去,你在郢都天天混迹于烟花柳巷,那你的朋友自然没什么好见的。” 我漫不经心地回道,连头都懒得抬起来,一心钻到话本子里去了。 “姜宜笑,这个朋友可是屈原的弟子,你当真不去?” 前几日顾清洛同我讲了朝中屈原的经历,我羡煞得不行,只觉世上怎会有如此正直之人。我一听和屈原有关,便央求顾清洛带我去。他被我烦得不行,便答应了。 宋玉坐在庭院煎茶,碧绿的茶水顺着竹叶流下,有一股清香。他举杯浅尝,茶水滤过唇齿,侵扰舌尖麻木的味觉,大面积的覆盖,最后滑入喉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 今天他宴请了一位在郢都的朋友,说是朋友,不过是景差为他笼络的人脉,那人有万贯家财,日后总是会有帮助的。宋玉露出一抹讥笑,这段路上,到底要放弃多少东西,才能结束呢? 还未思索片刻,便听得有人叩门,宋玉起身,如雪的衣袍散落开来,配着院中正盛放的玉兰,如画中隐居的仙人,冷艳得不可方物。他打开门,原以为只有顾清洛一人,可却瞥见少年身后一抹淡粉色的裙角。少女纠结着要不要进去,眉心微蹙,一副小女儿作派。宋玉看她这局促模样,便发了话, “都进来吧。” 少女悄悄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偷偷划过他的脸庞,复又偷偷低下,唯恐被人发现,跟在顾清洛后面进来。甫一进门,顾清洛看着宋玉苍白的面容,心下一惊, “老师的事,莫要介怀。” “不会的。我会记一辈子。” 宋玉终是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他这个人啊,总是太执拗,太冷漠,太清高,太不惹人喜欢了,所以这么多年来,除了老师,就再也没有别的人了,真是可笑啊! 宋玉抬眸,看着眼前正襟危坐的姜宜笑,突然就觉得自己没有这么孤单了。每天清晨都能看见她,趴在墙上,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爱慕之情,深切热烈。有时,他会想,姜宜笑或许是那梦中女子,着如火红裳,踏着合欢而来,微风扬起她鬓角的碎发,便已风情万种。她问他是否愿为她留在高唐,可他的身上背负了太多,他踏着千万人的尸体,她拥有的是如阳光般炽热的合欢,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谁又能留住谁呢? 顾清洛说要切磋书法,他便进了内室,拿来笔墨纸砚。姜宜笑这才把悬着的心给放下来,细细打量这庭院,干净淡雅,转头看向院中正迎风开放的玉兰,便不由得一笑。宋玉从屋内出来,看到的便是姜宜笑对着玉兰树发呆,宜笑,果然笑起来才最好看。 顾清洛对于书法兴致最高,他的字,飘逸隽秀,如美女簪花,虽然漂亮,可却失了风骨。宋玉低头不语,自顾自开始蘸墨,挥毫落笔如云烟,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如霜林无叶,莫失中节,颇有大家风范,却又极具个人姿态。 姜宜笑稍稍挽起云袖,握住那支尚留有他体温的毛笔,极为规范可也太过生硬,写出来的字虽具各家之长却像是个拼接坏了的人偶,初看只觉惊人,可细看才知纰漏百出。 顾清洛定神看了看这三幅字,终是自愧不如,甘拜宋玉下风。很久很久以后,顾清洛才发觉,他这一生似乎样样都差宋玉一截,他从未能赢过宋玉,所以他也从未赢得那人的心。 “她的字,需重练,我来教。”宋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说出了这话,虽然还是和平日里别无二致的语气,可似乎多了一份期待。他瞧姜宜笑忽然就攥紧了手心,整个身子都绷紧了,惟恐避之不及似的。他的神色突然就黯淡下去,正想着她拒绝后,自己该回些什么,却听得她应允了自己,便觉得身心都要雀跃起来,像是幼童得了新衣般,无法自制的欢喜。 宋玉稳了稳心神,将姜宜笑唤至身侧,整个人覆在她身上。宽厚的掌心握住她略带冰凉的手指,收拢,他的温度和她的融在一起,是玉兰的雅致和合欢的热烈,纠缠不息,相生而死。她的发丝轻轻擦过他的脸颊,丝丝点点,揉过他狂跳不止的心,传来一阵酥麻的感觉。他不由得轻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边,耳垂腾地便红起来了,便是藏在面纱底下,也能透出几分颜色来。 在那一瞬间,宋玉曾想过这一辈子就呆在鄢城,娶一个温婉贤淑的女子,最好是姜宜笑,赌茶泼墨,共话桑麻。可也仅仅只有一瞬间,便将这些最隐秘的心思压下,轻易不肯放出来。 凝神间,纸上已多出四字,宜笑,宋玉,分别占据一边,像是婚书上的夫妻二人,她着粉色纱裙,明艳俏丽,他着淡蓝衣袍,风流溢彩。夏日静谧的午后,蝉鸣不觉,烈日不觉,只闻身边人的呼吸,牵扯着彼此的心跳。 临走时,那张纸被姜宜笑拿走了,说是要好好观摩,宋玉便也随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过后,就要正式开虐啦 ☆、牢狱之灾 我看着那张写着我和宋玉名字的纸,指尖反复的摩挲,像是要把那四个字刻入心底,揉碎了,清清楚楚的。他教我练字的时候,我们的距离是那样的近,呼吸纠缠在一起,乱成一片。他的侧脸时不时刮过我的耳畔,温热的触感,令人心生眷恋。 我有时候会想,我为何会如此喜欢一个人,欢喜他到无法抑制,将姿态放得很低很低。他若瞧我一眼,哪怕只是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都足以令我欢喜过甚。他待我如何我并不在意,我原先只愿每天醒后爬墙看他,伴着他的读书声迎来每一日。 可渐渐地,我发现,我竟不满足于只是守着他。倘若他多看了旁的女子一眼,我都能恼上半天。可我也十分明白,他愿意看哪个女子,愿意与谁携手,他喜欢谁,都与我无关。 我只是他漫长生命中的一个陌路人,寻常至极。可是他不知道,他之于我,如鱼之于水,平日里不觉如何重要,可一旦失去,才知那已经成了呼吸,割舍不开。 第5页 我终日困于闺阁之中,整整一年有余,连顾清洛也甚少待见,只是每天都会去瞧上宋玉一眼。每看他一次,我便欢喜一分,也便疼痛一分。也曾想过忘记他,另觅良人,可这世间纵有千万般男子,却终究抵不过一个宋玉。只一闭眼,浮现出来的便都是他的身影,他的眼,他的唇,他的笑,深深埋藏在心间。 一日,我听得隔壁传来交谈声,便爬墙窥探。只见宋玉正与那人争吵。他争吵的样子不似常人那般怒发冲冠,他的面色平静如常,可说出的话却带着讥讽,双手紧紧抓住袖口,指节发白,含着隐忍。宋玉终是放弃与那人做口舌之争,转身离去,神情倨傲。 我从未想过,宋玉这般清冷的男子竟会与人争吵,我向来以为他对什么都是不屑的。我悲哀地认识到,我对宋玉的了解微乎其微,我只知他来自郢都,名唤宋玉,字唤子渊。其余的,我皆不知,可他却是我平淡十五年来,唯一的光芒。像是在黑暗里的蛾子,待久了,便益发向往光亮,哪怕是火焰呢。 可那时的我不知,与他争吵的男子,将会是为我这场锥心彻骨的爱恋画上结点的人。 三年,整整三年,景差在郢都过着勾心斗角的日子。他有很多次都想回来,带着宋玉离开这,可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足够的权力,便不能好好保护那人。于是,只能愈发阿谀奉承,逢迎过场之事做得多了,便也麻木了,便也成了他最讨厌的样子。可那又如何呢?为了他,入了魔,豁去命,也再所不惜。 他说要荐他入仕,这本是他的抱负,可他却说再缓些时日。他不是没有惊讶的,然后瞥见邻院的一抹倩影,恍然若失。 原来,三年里,很多事情会改变,很多人会聚散。可他们之间,永远都只能是朋友,跨不过的线,看不到的情,斩不断的念,可笑而又可悲。举起酒杯,自斟自饮,烈酒入喉,是呛出了泪的,可人啊,怎么还不醉呢? 今日,我依旧在天方微明的时候起床,在庭院散步,等着读书声响起,爬上高墙。可是我却在墙边发现了一方白绢,拾起,上面是写了字的。很熟悉的字,自己的闺房中还有一张差不多的,只不过这些字的竖画都收笔过重,和那张不同。不过我也没多想,白绢上的内容很简单,晌午竹林相邀。落款只有一个玉字。 不过短短七个字,我却觉得整个人仿佛身在云端,激动得不能自已。子渊,我的子渊,原来他也是喜欢我的,他那样矜贵的人,肯主动相邀,已是不易。既然你已经向我迈出了第一步,那么接下来我会一步步向你走来,那些以后的温存时光,是只属于你我的。可这世上,又哪里寻十全十美的爱情呢,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自欺欺人罢了。 我回到房中,仔细地打扮起来,一身白色的烟水百花裙,发间别了一支镂空兰花珠钗,越发衬得身姿袅娜,几番对镜梳妆,才肯带了面纱出门。 来到竹林,绵绵薄雾缠绕着群山,飘渺无踪,混合着溪边流水穿石声,别有一番意境。我心想,今日幸是穿了一身白色衣裙,与这景致相配,若失穿了红色衣裙,倒是俗艳了。 路上遇到一位老翁,看我额间略有薄汗,便舀了碗凉水予我。我推脱不过,便接过饮尽。只觉这水清澈干净至极,酷热便也消去了大半,想要谢过他时,人却不见了踪影。 我心下赶着去赴会,便也不大在意。到了竹林深处,我却没瞧见宋玉。起先我以为他来迟了,便端坐在一方青石上,静静等着。可直到夜幕降临,天空中已有了点点星辉时,他还是没来。四周寂静无声,只能闻得些许蝉鸣,我开始有些怕了,心想着莫不是明日再来时,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些声响,便壮了胆子,前去查探。 我小心地向前行走,却蓦地看见那竟是宋玉,心中甚是欣喜,便低低地唤他,子渊。可他像是没听到,只顾向前走着,我便追了过去。突然间,我竟看见我的爹爹出现在宋玉面前,我揉了揉眼睛,才确定那是爹爹。 可是接下来的一幕我却永生难忘。我看见宋玉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石,狠狠向爹爹砸去。顿时,爹爹的脑袋上便多出了一个血窟窿。他们俩开始厮打,像是深林里最凶悍的野兽,用最原始的方式肉搏,每一下对方的身上都会被撕开大块的血肉,露出森森白骨。 我惊恐极了,整个人跑上去,试图将他们分开,可宋玉却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他眼神里的狠厉,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样□□裸地对杀戮的欲望,像是地底最深处的恶鬼,在肆虐咆哮。 我开始恸哭,不知道该做什么,一个是我最亲的人,一个是我最爱的人,在我面前互相伤害,我却无能为力。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在我面前,可只有一个能活。我终于下了抉择,拔下发间的簪子,满头青丝飞舞开来,如秋叶般绚烂。 我用力向宋玉心口间刺去,那一瞬间,我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那样尖锐,那样刺耳。发簪全部没入宋玉的胸口,涌出大片鲜血,喷洒在我的裙摆间。我哭不出来了,只是紧紧握住那根珠钗,固执地不肯松手,仿佛我一松手,他就会死。可是他的血早已流尽,双手软软地垂下来,分明是死了。 我第一个喜欢的人,也是最后一个喜欢的人,死在了我的手里。明明今天上午我还在幻想和他的将来,可现在我们却天人永隔。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叫宋玉的男子,生的一副好皮相,举止间清冷淡薄,被一个叫姜宜笑的女子深深爱慕。 我的子渊,最后还是没能属于我,他在离我很近的那一瞬间,永远地离开了。终究,我还是穿了一身红裙来见他,妖艳妩媚,剩余的血顺着他的发丝流下,衣袍也染成了红色。我和他躺在一起,如同穿着火红嫁衣的夫妻安然入睡,眼角慢慢划过一滴泪珠,终是一片黑暗。 在这片四下安静的竹林里,景差其实一直都在。他默默地看着这场杀戮,看着姜宜笑亲手杀死了她眼中的宋玉。不由得感叹道,这南疆的蛊术倒真是神奇,能够将别人幻化成自己所想的人,混着那碗凉水,这蛊毒就等着黑夜发作了。 他为宋玉感到悲哀,他那样珍而重之的人,在面临两难抉择时,还是放弃了他。他呀,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先是被父母,再是被姜宜笑,可他却不愿意看看这个始终都守在他身边的自己。这世间爱恋,恰是无情最伤人。景差上前,取出了姜宜笑身上的蛊虫。 我醒来时,睁开眼,四下是破败不堪的桌凳,和多根铁柱围成的囚牢,冰冷得令人窒息。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只能是徒劳。整个人像是处在冰火交界处,昏昏涨涨,疼痛得厉害。 恍惚间,我看见狱卒上前开锁,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宜笑,我抬头,竟是爹爹的脸。我可能是太想爹了,才会看见他,我的爹爹怎么可能挥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 可是我竟能真切地感受到爹爹手掌传来的体温,那样温暖,令我贪恋。我开始像个小孩一样哭起来,为我的失而复得,爹爹只是拍着我的肩膀,轻声哄我。半晌,我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我听见爹爹问我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才缓过神来。 可这时,狱卒却蛮横地打断了我们,我看着他重新锁上铁门,门外,门内,两个不同的世界。临走时,爹偷偷塞给我一袋碎金子。我拿它贿赂了狱卒,换来了昨晚的一切。 他只知道,我是被人在后山竹林发现的,那时我和两名囚犯躺在一起,其中一个伤势过重死亡,而另一个是被我杀死的。 他说的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像是不存在的。明明我杀的是那个令我欢喜过甚的人,可是现在却变成了囚犯。我思虑再三,也没有得出结果。终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第6页 梦里,是冰冷的雨水瓢泼而下,明明无色无味的雨水,尝在嘴里却是咸涩的,腥苦的,像是血液混合着泪水,萦绕舌尖,侵蚀麻木的味觉。 我茫然无助地环顾四周,黑暗,吞没了一切的黑暗。恐惧蔓延过四肢百骸,迷雾般的世界,绝望的看不到一点光亮,触不到一丝东西,仿佛这个世界中孤独得只有自己。 突然,远处传来嘶吼声,夹带着雨滴落下的声音,奏成一曲丝竹乐章。以人骨作箫,血肉作鼓,其声哀转粗砥,如同天地混沌开辟时,盘古骨节碎裂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模糊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我终于看清了一切,黑暗中,宋玉和爹爹厮打在一起,姜宜笑将簪子刺向宋玉,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开始,就已经结束。然后我看见宋玉转过头来,眼眸里是不可抑制的悲伤,那些曾经被我珍重视之的光,熄灭了。我才明白,这漫天的大雨,是我的泪和宋玉的血交织而成的。 醒来后,我恍然发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我设下的杀局。我虽不知我为何会将他人看作宋玉和爹爹,但我杀了人这件事已然是事实。如我把自己的一番遭遇说出来,又有几人能信。人啊,总是会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任凭你如何自辩,这罪罚,终究还是由自己来担,别无他法。 几日后,便是开堂公审。我坐着囚车从市集一路来到公堂,不过几日,就全然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姜宜笑了。头发已经几日没有梳洗过,缠绕打结在一起,杂乱无章。整个人显得异常憔悴,同街边的乞丐别无二致,最不愿视人的面貌也被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可我半分感觉都没有,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又如何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呢。到了公堂,我看见了悬挂于正中的那块牌匾,正大光明。真是讽刺可笑,台上坐着的是贪官污吏,台下看着的是无知百姓,而我独跪台中,看着这些乏善可陈的戏码,成为牺牲品。 我听着官吏一步步述说我的罪状,却提不起半分精神。我不停地向四周看去,爹娘焦急的目光,林宛关切的目光,顾清洛担忧的目光和众人麻木的目光,却唯独没有那人清冷的目光。 我不知是该喜该悲,喜的是宋玉没有看见我这副不堪入目的模样,悲的是宋玉竟真的丝毫不在乎我,连来看一看都不愿。 我听见那官吏问我是否认罪,我抬头看他,露出一抹讥笑,点头,认罪,画押。我在众人惊讶的神色中,转身离去。没有谁能知道当我在画押的那一刻,有多么的悲伤。 是了,我看见如雪衣袖从我面前飘过,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他说,既然此案已经告破,那在下就先行离去。他把我看成了罪人,他走的时候连视线都未从我身上飘过。我终是心如死灰,再也不能复燃。 也不知在地牢里待了多少天,久到我已经将宋玉忘了的时候,他又出现在我面前。他还是那样好看,穿着一身白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已经动人心魄。也许从前的我和宋玉隔着的或许只是一堵墙,而现在我们隔着的是各自的人生,漫长的无法跨越。可是我仍然无法自制地喜欢他,我想我这一生可能不会再喜欢谁了,自宋玉之后,我已经丧失了爱的能力。 我轻声唤他, “子渊。” 他抬眸,愣怔地看着我。他还是如同初见时那样好看,是我喜欢的样子,是我固执地不肯放手的爱人。 我终是将心之所想宣之于口,我缓声道: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看着他的瞳孔睁大,神色是藏不住的震惊,脚步慌乱地向后退了两步,连平日里的仪容在那样的情形下,显得太过狼狈。是的,狼狈,被姜宜笑诉说爱意的宋玉是狼狈的,到底是有多厌恶,才会狼狈呢。我正欲开口问他,用自己那尚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自尊问他,可他却逃离了这里。 我就那样看着他逃离,也看着我的心一点一点碎开来,没有声响,可却疼痛至极,像是把五脏六腑撕裂开来那样。我由期待到彻底的绝望,只用了一瞬,虽已早知结局如何,可却还期待着转机。 可这个世界上,又哪里会有那么多巧合,你爱的那个人恰巧也爱着你呢?我将自己埋在臂弯间,无声地哭泣,为我这三年求不得,放不下的爱恋。 宋玉其实并没有走多远,他知道姜宜笑喜欢自己,可那也只是猜测。他听见姜宜笑同他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时候,他多想告诉她,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可是他不能。忆起昨日,景差告诉他郢都的形式,告诉他老师的劣势。景差说,男儿应当志在四方。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有儿女情长,否则如何能成大事。 他回到家,他知道景差能帮他。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的如此凑巧,同景差交往了这么久,他知道姜宜笑的事定是他所为。他长了一张狐狸面孔,连心也是狡诈的,不带丝毫感情。他告诉景差,他愿随他去郢都,愿与他在官场有一番作为,只是他希望景差能救她一命。 景差沉默了良久,他说:“值得吗?” 宋玉不答反问:“你在设这个局的时候,不就明了了吗?” 景差为他要来了牢狱的钥匙,这把钥匙既还回了姜宜笑自由,也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他敲开了顾府的门,把钥匙交给了顾清洛。他说,是你救的她。顾清洛不解,只是问:“你喜欢她,为何不自己去,把这给了我。” 宋玉淡淡地回道:“我既不能允她未来,也不能与她成婚,我又何苦告诉她。所有人都知道,宋玉自恃清高,看不上商贾之家的姜宜笑,可那样珍而重之的欢喜,连溢于唇齿,都是不舍得让人知晓的。顾清洛,好好待她,莫负了她。” 语罢,宋玉离去,背影寂寥,在阳光下脱出好长的影子。 顾清洛来到牢房时,我正蜷缩在墙角,妄图取暖,眼睛里空洞的一片,看不见光亮。顾清洛悄悄打开门,来到我面前,他蹲下身来, “宜笑,一切都过去了。” 而我只是抓住了他的手,轻声说道: “天黑了,我想回家。” 他反握紧我的手,“好,我们回家。” 而后他背起了我,缓缓走出了牢房,一步一步,沉重而漫长。夕阳西下,顾清洛背着我,不知走向了命运的何方。 我回到家后,终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肯见人。明明讨厌喝酒的我却天天将自己灌得烂醉,我怕自己清醒过来,清醒地认识到宋玉不喜欢自己,清醒地认识到身上带着污点的自己,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可笑与无力。 这天林宛来找我,我们隔着门窗,她问我:“你累了吗?” 她果然是最懂我的那个人,她知道,我厌倦了,我厌倦了这反复无常的世间,痛苦得令人留恋。 “我很累,很累。”我亦轻声告诉她。 “你若累了,不妨想想当初你是为谁种的这株合欢,我虽不知缘故,但想必他定是你珍重的人。你念着他,便不会觉得很累,这世间尚有一番甘甜。” 林宛言尽于此,然后我听见脚步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她走后,我缓缓推开门,院中的合欢仍是未开。从前,合欢之于玉兰,是刹那间的芳心暗许,是岁月的温柔相待,是清晨的眉眼缱绻。而这株合欢,是暗夜里的天人永隔,是牢狱里的仓惶逃离,是姜宜笑的黄粱美梦。大梦三年,恍然醒来,早已物是人非。 我想去向爹娘请安,毕竟,我现在只剩下他们了。来到房门外,我看见屋内人影绰绰,以为爹爹正在谈生意。可谁知,我却听见一句话, “我愿娶姜宜笑为吾妻。” 推开门,是顾清洛跪在地上,向我的爹娘提亲。我整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只顾向前跑,好像这样就不用面对一切,可是我又如何能逃得开呢?我看着顾清洛追上我,他拉住我, 第7页 “姜宜笑,我们谈谈。” 他说,我们谈谈。我也便好好同他谈,从一切开始的时候。 我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个人在读诗,声音清冷微哑。我爬墙窥视,才知这世上当真有一人能让我只一眼就欢喜过甚,恨不得将他捧到心尖上,沉迷至今。没见到他时,我只觉得天地都要黯淡几分,失了颜色,心里念着,思着,想着,与他执手,与他偕老,甘之如饴。我知他不喜欢我,可那又如何?我喜欢的他,是眼里有欲望有野心的他。他应该去更远的地方,去施展他的才能。他不能成为姜宜笑的夫,他那样骄傲的人,不应该被囚于鄢城。而卑微如我,担着罪罚的姜宜笑只能一辈子留在这里。所以他不能喜欢我,因为我不允。怎么?我是不是很可笑,明明自己才是那个被抛弃的人,却要装作一脸淡然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无所谓。可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当我跟他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时候他甚至都忘了拒绝我,转身就走。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都是一副空壳。顾清洛,你懂吗?” 顾清洛缓缓开口,眸子里是一片冰凉彻骨:“是宋玉吧,”他似乎听不懂我话的意思,只是自顾自说着,“你看他的眼神和我看你的眼神是一样的,只有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眼神里才会有那样的炽热,可你看我的眼神从来没有过。我也曾想过放弃你,可你已经在我的心里扎根了,连着血肉,牵着神经。哪怕我只是想想要离开你,都会心痛得不能自已。”顾清洛仿佛在说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事,神情淡然自若,好像已经排练了很久。可仔细看,才会发现他在微微颤抖。 “够了!”我粗暴地打断了顾清洛,仿佛一头发狂的小兽般对他怒吼:“我根本就不喜欢你呀,我喜欢的人自始自终都只有宋玉一人,我们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兄妹,却唯独不能是夫妻。我怎能负了你?” “我只知道,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承得住这般不喜欢我的你。” 顾清洛面色依旧云淡风轻,可说出的话却令我心痛至极。我仰天大笑,苍天真是爱捉弄人,我爱宋玉而不得,顾清洛爱我而不得,绕了一个圈,终是谁也没能得偿所愿。 “好,我成全你。”我转身离去,再也没回头。 顾清洛听到我的回答后,只是木然地站在那,突然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像是平地惊雷,却偏又微不可闻。随着空气迅速蒸发,整个人显得苍白而又悲戚。 明明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痛呢?像是被人活生生剜去了大块血肉,万蚁蚀心,也不过如此。他大概是知道,自己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当初在梅林的那个娇俏的姜宜笑了。她把自己所有的好,都给了别的人,而他自己,好似她和宋玉这出戏里,他永远都只是个过客。看得清悲欢离合,曲终人散,可所有人的风花雪月,才子佳人,都与他无关。曾经的纨绔子弟,成了爱情的囚徒,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骄傲走向失望,最后走向绝望。如此这般的轮回,没有尽头。 顾清洛转身,两个孤寂渺小的背影,决然走向相反的方向,月光洒落,独留冷清。 作者有话要说:最终还是错过了。。。 ☆、第三个梦 在那样一个宋玉原以为自己会彻夜不眠的夜里,他再次去往了高唐。 他立在高旷而幽深的庙宇中,立在身高数丈,美丽得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的神女像前。借着一排昏黄温柔的烛光仰视她肃穆怒却,眼含柔悯的面容。 蓦地身后传来那人含着笑意的声音,宋玉惶恐地急忙转身,望见她茕然孑立在幽晦的黑暗与莹白光亮的相接处。白昼日光万丈,耀人双目,却不及她迎风而立,红裙飞扬翩跹,宛如烈火燃烧。 宋玉迎着缕缕和风,飞奔至那人面前,只觉那些孤独无依毫无头绪的思念使他的灵魂漂浮辗转,在奔至她面前,将目光也融进了那一片澄澈的亮光时,却只觉天地安定。 她闪着双粲聚日月光辉的眸子,道:“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阴,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她柔软冰凉的手握紧他的,宋玉仍怔怔望进她眸子,只闻得:“子渊,我带你去看,这大千世界的朝云和暮雨。” 恍惚间,天地颜色似被她纳入袖间,她红袖又一转,那些温暖而繁复的色彩便又溢出。蓦地,她与他皆立在山崖的巅顶,朝云的霞色亦渲铺至脚边飘渺云雾,绚丽得令宋玉痴怔,抬足想看得真切些,却叫那人猛得大力拽回。云雾散开一线,宋玉才望见那是片无底深渊,透过一线的黑暗,冷冷凝视他。 宋玉悚然,只觉浃背湿透。那人却悠然大笑,一展红袖,脚边云雾便霎时聚拢翻涌,似怒涛滚滚,最终歇沉深谷。 郁郁木林苍翠欲滴,漫山玄木冬荣。金阳照耀叶枝间隙间竟似闪烁星光,璀璨遍野。或高大而乔直,冠叶伸展一如鹏鸟施翼,或挂满硕果,缠满纷呈花苞。微风吹拂林间片片湖泽如同南珠,光彩流溢,水波盈盈。枝叶摇曳悲鸣,清浊相辅,五音变化,四方会合。 清风激荡,宋玉心绪难平,只觉傲骨傲气皆在这造化自然面前低伏下去。先前总以为郢都是这人间之最壮观大气,如今才知,自然造化才是至壮至美至旷阔之境。 想想老师所作《九歌》,赞颂的又哪是东皇,云中君,什么湘君,什么山鬼,他赞颂的是巫山,是湘水,是云雨,是这精妙壮阔不可言的造化。 那人望见他眸中同样炽热光彩,狡黠一笑,挥袖,便招来倾盆大雨。风急雨骤,乌云蔽日,湿冷雨水浇得宋玉没了意气飞扬,狼狈扯着袖子遮雨。 身边那人却朗声而笑,眸子迥然,雨翳晦暗亦遮不住她目中日月光辉。她将双手凑至嘴旁,长声呼啸,清越得盖过风声,在山谷间回荡,一声比一声绵长。 宋玉望着那人,是矜抑不住的欢喜。他想起她那句话,她说,她是巫山神女。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人,为何会被囚于高唐,被囚于朝云庙。 来不及细思,那人便又一展红袖,乌影退散,金阳透亮。雨过天晴的澄澈天穹中,现出了一弯虹影,跨及青山碧石,跨及天地恒远,横亘在这幽谷上空。林间湖泽,映了虹影,闪烁霓光,五色并驰,宛如块块莹润玉璧。郁郁葱葱间,皆轻灵浮沉在一片幽馥花香中。 宋玉蓦地忆起,桑柳河畔,嫩绿垂柳间,亦有鹂语宴宴,似是呼唤失散的伴侣,又像是追悼丧偶,曲曲委婉,皆顺着溪流,淌向不知何处的远方。宋玉正思绪飘远,眼前却又色彩融转,换作冷凝黑碧,他立在阴晦树影间,身边仍立着那人。 他望着那人玉白侧脸,那双眸子像是青山碧石间的幽潭,也许流转着不为人知的冰凉清泉。他顺着她的目光往叶影间望去,触目皆是一片刀光戈影。 高台四处燃起篝火,台下是高颂《东皇》的萨满,双颊抹血,目子雪亮的猎手,众人皆在这颈弩利弓,与年青健壮的肌腱张弛间敛声屏气。风亦不敢去浮动,那车盖上的玄色旒旌间流露出的衣角。 华盖内尾带彩旌的利箭划破凝着血腥味的空气,刀光戈影骤然亮起,雕云良驹如雷电掣驰,双目赤红的勇士空手扼杀猎豹,弓箭如流星直遏飞雁。玄服朱袍的君王鞭笞桀骜不驯的烈马,觥筹交错的大夫歌颂明政与武德。 这只是一场狩猎,却尽显这世间大好男儿挥斥方遒的豪气。宋玉似乎能望见丹殿之上,多少先主已然沉眠的面孔却仍含威怒视,丹殿之下多少前贤雄辩朝堂而怒斥天下! 宋玉神思激越不能自已,怔忪地想要站起,去触碰那个渴盼已久的世界,眼前却突然一暗,双脚踩空,又被一片昏黄烛光拥入怀中。他痴痴四望,终是在那光亮与黑暗的交界处,望见那人火红身影。 第8页 她将自己缩得小小的,倚靠在高大柱宇旁。宋玉这才发现,那个朗声长笑,呼风唤雨的神女,以不过是这样脆落的少女。宋玉便放轻脚步走至她身旁,叹气,望着她闭目侧颜。 他蓦地问:“你是巫山神女,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老师所作《山鬼》有一句‘既含睇兮又宜笑…….’”她却打断,睁开的眸子静默漆黑,“子渊,你方才所见,非高唐,亦非人间,那是我集高唐与人间之好,为你造出来的一方世界。” 她略微仰眸,天穹中,夕阳残照,俱化作暮雨与微纷的烟雨,柔软与潮湿一同他现在的心境。她望向他,“高唐的朝云暮雨想是你从未见过之美,可这朝云,这暮雨,你在人间哪出亦定能得见。可是我,却只能在高唐,朝朝暮暮,翻云覆雨。” 宋玉恍惚间不安地想去抓住她火红衣袖,却又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忍着酸涩的泪意,在没有风声回响的黑暗间大呼:“你去了哪里!”没有人回答,他一遍遍地呼喊,直至声嘶力竭。 然后,仿佛一切都溯回至开端。 依旧是赤足立在一池微凉碧水之中,宋玉微睁着眼,屏住呼吸,无法言语地望着这失而复得的一切。 当泪水模糊了她耀若白日,皎若明月的容颜时,宋玉惊觉,这思念来得如此强烈。可她轻巧地一跃,在他面前展颜一笑时,他却不由自主地笑了。 并非逞强,只是心中破土而出,无法抑制的涌溢的快乐。那颗在胸腔里沉寂了十几年,望见墙头,桑叶间那双清亮的眼时,才会不甘寂寞的,微滞的,羞涩的跳动的心脏。 “你去了哪里?”他孩童般笑着哽咽。 她笑着,鼻尖挂着泪珠,她说:“我在这里啊!”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就像是上元的花灯会上,少女挑着花灯,走在一片绚烂如同夏花的琉璃光彩中。而少年光顾着看她在灯火辉煌中光彩照人的样子,恍惚地松开了手。那少女便如同一只小红狐隐失在人群中。少年惶急地满世界找寻,在千树花开里寻着,借着如星光闪动般的灯影照着,寻了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问:“你去了哪里?” 她便笑了胜过了满眼的合欢花,她说:“我在这里呀!” “你的名字,是什么?”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颤动,他伸手,想去抓住她衣袖,却被她轻巧避开。 “我是朝云,我是暮雨,我是高唐,高唐即是我。”她振臂扬袖,高声昂首,泛着笑意的眸子逐渐变得空冷,像是老师被放逐那夜,没有星辉的夜空。 不,那夜他确实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坛酒,一棵玉兰,一支被折断的竹杆狼毫,还有墙上那对星星。他难过,那对星星也难过。那对星星泛着泪光,微不可闻地说了声:“你不要难过。”可这话,风声也没听见,被玉兰没在花瓣里,醉得不省人事的他也没听见,连那对星星自己,都以为是个温柔到恍惚的错觉。 可他知道,那不是错觉。风把那话耳语般送至耳畔,那低声的呢喃还在花影间浮动,可他只敢在花影间装作烂醉如泥。他也想对那星星说,你不要哭,你不要难过。 望见她步步倒退,仍是步步踏着合欢,一样光艳人间,可她眼里的冰冷决绝漩涡般的凝聚。宋玉不再颤动,他望着她,眼底是揉碎的怜爱笑意。 “我愿被你囚于高唐。” 万物寂静无声。风似乎停止流动,水骤停在半空,崖壁间的回声伏于幽秘的谷底,半开的花归于浅眠。唯有她眼中的朝云霞光漫延万丈,如同炽火燃烧。 于是山移海平,四周归于寂静的黑。又几笔勾画出一方小小庭院,庭中一株合欢,由上至下,如同枝间披了丈炽火燃着的锦缎,煌煌荧荧,夺人光彩。树下姑娘蒙着面纱,月白绲红绫的襦裙,闪烁着温柔熟悉的眼睛。 她说:“子渊,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所以我见过最美的人间也只愿与你共享。只是我再问你一声,你是要去寻别处的朝云暮雨,还是同我执手站在这合欢树下。” 合欢花开始熄灭委顿,如灰烬般从干枯的枝头掉落。那方庭院渐渐变得很远,远到那双含着泪的眸子在四周的黑暗都显得模糊难辨。当黑暗吞噬着那人裙角时,宋玉却蓦地向那人狂奔。 他狂呼:“等等我,等我去找你!” 于是那方庭院越来越近,于是他触到她身子暖实,于是他笑了,像合欢盛开的绯红烟雾。 那人亦伏在他肩头低低地笑,手却柔和地不容置疑地将他推开。他错愕地对上那双含着泪光的眸子,他听见她说,“你能放弃最美的一切,我却不能放弃最美的你。” 黑暗涌上,吞没身上仍残留他体温的那人。 梦醒后,宋玉仍忘不了那双眸子。那双眸子那样熟悉,熟悉得令人惆怅惶惑。眼白如同高岭之上伴着雪莲的积雪,瞳仁却如同墨玉般盈转处温润含光。 熟悉得像是冬日清晨,高墙上那清亮如雪光的惊鸿一瞥。熟悉得像是桑柳河面泛着金光的粼粼水波。熟悉得像是玉兰花间,那纰漏百出的字迹。熟悉得像是无月无星的夜里含着泪光的星星。 “既含睇兮又宜笑,予慕余兮善窈窕。”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阴,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眼泪在衣袖上洇染开如同鱼儿尾鳍般的渍迹,宋玉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一切都有了了断 ☆、嫁娶 答应嫁给顾清洛的那天晚上,我倚在床头,睁着眼看了一夜的合欢树影。说来也怪,庭院里种下的这株合欢,已高至攀上墙头,只是从开春到秋末,三季风过,它仍枯枝萧索。 有时觉得它便像宋玉,被我莫名其妙植在心上,由我用心捂热的雪水由指尖滴滴落下。那样缱倦而期盼地喂着它,看着它懵然不知,轻狂飞扬的枝叶,却渴望它还我一树如火燎烧的红花。 我心里有那样一团干净而炽烈的火,它由我那样无知而迷茫的年轻的心生出比得过烈火压枝的合欢花。可兴许宋玉是不爱这火的,我想他更爱雪。在一个静得有些寂寞的初雪清晨,见到他,我便知道,他想就此寂寞一生。可谁又爱我心里这团火呢?我只爱想寂寞一生的他。 从前的我,也想过兴许这一生就这样寂寞地过去了。没有遇见宋玉的姜宜笑只会当立在檐下望雨时,才会突然想,“寂寞是什么呢?”却从来不会想,有一天,自己会需要一个人,需要得近乎本能的渴盼,也不会想,有一个人会需要自己,需要得像自己需要另一个人。 可事实如此,我需要的人,在我目光透过栅栏所及的一片光亮间,翩转一袭白衣,隐入无边无际静得可怕的黑暗。从此我的生命颠沛流离,需要我的人,兴许在明日,就会抓住他要的安定,结束我的无依。可于我,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颠沛流离。 此后的我,便要独自踟蹰在这颠沛流离的世间,连在父母的庇护下,过那段寂寞而无知的生活也不得,连心中那人初雪般冰冷眼神点燃的干净炽热的火,也临近熄灭。 可怕的是,从不曾遇见过宋玉的姜宜笑,便从不曾遇见过美人,不曾遇见过寂寞,而如今永远失去宋玉的姜宜笑不知道要如何割去眼里那众人平庸间唯一荣光殊胜的那一角,再填补进过去那样的生活。 所以我又想,把顾清洛拉进这样无聊的赌局又如何呢?我相信他的胸中也如我般,有着干净而炽热的火。我的火在初雪中燃气,应当也会在初雪中葬送。那么他呢?他是否也会与我在朝夕无言相对中,渐渐地也就觉得,这样也无甚意思,会不会也就后悔今夜他这番令我无眠的话语,会不会也就如我这般将那团干净而炽热的火生生按熄在胸腔中。 第9页 可是若他也不愿给我一份干净的温暖,我这颠沛流离的余生,又要到哪里去寻找一份聊以自欺的假托?我巴巴望着庭中透亮的月光,只觉胸腔内滞钝的皆是深秋凉寒刺骨的月光,冷得像是面庞上挂满了如何也捂不暖,擦不去的泪珠。 安定如何?流离如何?失了宋玉的姜宜笑,什么也不敢想。 第二日,不知是白竹还是碧桃,给我送来一袭嫁衣。木架缓缓撑开,那火红嫁衣便徐徐展开,金丝绣如意,红缎回流光。我木然看它流光溢彩,手轻抚过它火红颜色,恍惚间想起,我那盛开的合欢,那红,要胜过这嫁衣万千。 我昏沉似见娘立在那袭嫁衣之后,容颜恍似未改,语声与记忆里带些昏黄色彩的语声重叠。犹记那是与娘一班入的歌舞坊,最小的一个姊妹脱籍出嫁。 那时我只四五岁,当天宴席如何宾客尽欢,新嫁娘初初展颜如何漂亮,牵着我的手四处乱窜的偶遇小哥如何温柔,如今只得模糊记忆。唯有娘抚摸嫁娘嫁衣时,眼里流出份温柔得惊人美丽的眸光,至今铭记。 娘说:“女子一生,只得为一人穿一袭嫁衣,足矣。”彼时的我,懵然不知,瞅见步摇金流苏耀眼,便踮足伸手去抓。 那时听见这话的姜宜笑,将要穿上火红嫁衣去做阿娘口中幸福满足的女子。可我隔着嫁衣望向娘,泪几乎倾涌而出,我想对娘说,娘,我不愿。可我始终沉默。 只因,失去了宋玉的姜宜笑,什么也不敢想。 熄灭我心中火焰的日子,选在一个初雪之日。不知是白竹或是碧桃还是迎春,团团簇拥在铜镜前,在明明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的铜镜前,为我摆弄首饰衣妆。 她们拿起步摇,我说:“好。” 她们拿起胭脂,我说:“好。” 她们要为我挽个流云髻,我说:“好。” 她们听到我的回答,便满足地笑了。她们不知道,我在心里说不好。结束了我的口是心非的人,是娘。她专横地赶走一众侍婢,她说,自己女儿的喜妆,她半分都舍不得假手他人。 那些有着细幼绒毛,红润容光的脸颊消失不见后,我反而又觉得,本就模糊的铜镜,愈加不可视物,屋子大得空冷。娘在这大得空冷的屋子里叹了口气,不事家务的纤指细柔地散开我的发。 她执碧云梳,从我的鬓角梳起,她梳得那样慢,仿佛是要在我的心上犁出条条细密的浅沟,再无法愈合。又仿佛是要这一生,就这样在梳齿间徐徐溜走。 她说:“宜笑,我幼时起便想,若我有了女儿,我便让她一直留着长发。等到长发及腰,便让一个世间顶好看的男子将她领走,然后便等着她有了个女儿时偶尔想起我,给我捎来封信。可我幼时不会算,不想嫁作人妇亦是糊涂。你看,你如今留着的发,又长过及腰多少呢?不过还是不变,如今仍有个顶好看的男子要将你领走……” 她絮絮谈着,我便少有地耐心听着,听她在轻软话语间,为我挽起高髻,斜插步摇,缀满珠珞,眉作远山,唇作朝霞,金流穗玥,掩映发间,霞帔赤锦,缠结袖间…… 最后娘转至我面前,蓦地咬破食指,郑重地,以血珠在我额间点上殷红。又为我徐徐铺开层层红纱似要把我同那般寂寞而浑然不知的时光与莫名欢喜而难以自抑的时光,一同断绝。 她说:“你是娘的女儿,等你有了女儿,给娘捎封信可好?”恍惚间,白竹,碧桃及迎春复又簇拥至我身边,扶着我虚软身子,出了闺门。我却滞涩转头,在金珠玉穗间不住回望那温柔得惊人美丽的眸光,不住回望门中愈来愈小,愈来愈模糊的娘。 那处却传来歌声,是歌唱迎亲的《著》。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听说,我娘嫁与我爹后,倾城一曲再未曾得闻。自我记事之始,娘连安眠曲都不曾唱与我听。我第一次听见娘的歌声,我想,是为了祝贺,我永远失去宋玉,走向再也没有安定的余生。 庭院的合欢树下,是林宛在等我,铺天盖地的初雪离萦枯枝间。她的盈盈笑眼是唯一暖色。她走上前来扶过我,杏眼盈转处,竟泛起水光。 忆起往日林宛约我出游时,也总是在这庭院中来来回回地走着,候着,等我询问爹爹,爹爹又问过阿娘,得了应允,舒口气,踏出房门,便总能看见她双眼放光,蹦蹦跳跳地上前来,紧紧拽住我胳膊,粉圆面庞挨倚在我身上,口里娇软唤道宜笑,宜笑。 然后便牵着我的手,如顽童般晃晃荡荡走上三十里路,仍是兴奋得双颊红扑扑。接着便昏天暗地地玩起来,十几岁的人却总是为一些孩子才爱看的物什,欢喜不已。 和林宛在一起的时光,就好似盛夏正午明亮的日光,灿烂得让人有种错觉。和林宛在一起的姜宜笑真的能永远做个小孩,永远立在檐下看年年落下的秋雨。久而久之,林宛便同爹娘一样,成为我生命中永远不会凋零的风景。 可姜宜笑终究不能做个小孩,从前的姜宜笑便总是在日暮时分,在林宛的兴头上,泼把归家的冷水。如今我们都长到这人生中最好的时候,又是我要把她一个人丢在盛夏正午的灿烂阳光中。 林宛一路无言送我至门口,蓦地说了句:“宜笑,你要好好的。”再抬起脸来时,我才发觉,她已无声哭至那样凶狠。 “宜笑,你要同他,一起好好的。” 那一刻我才惊觉,这场婚礼不过是一段似乎没有尽头的路途,阿娘也好,林宛也好,不过只能伴我走过极短一程,然后在某个路口自觉隐失,留在我无法回顾的过去,成为我无法回顾的过去。 恍惚间,不知被人前后簇拥着到了哪里,牵引着我袖角的喜娘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是一个陌生而温暖的臂弯将我从意识混沌中唤醒。我透过层层红纱望向顾清洛与众人无异的,平庸至极的脸,感受到他的手正紧握我的五指,是异样而陌生的暖实,并非我所期冀的冰凉与纤细。当下便有一种惊异叫我从心中发出,僵硬了我四肢百骸。这便是要站在我身旁,同我一直到生命凋亡时刻的人了,可我连他的脸,他的臂弯,他的温暖都那样陌生。 顾清洛似是透过层层红纱看出了我神色的苍白,他轻轻地捏了捏我单薄掌心,以示安慰。明明他的神色才是欣喜中夹杂疲惫,他却对我说;“累了吗?” 我想说,我不累,可似是经他这么一问,便有一种莫名的疲倦拖垮了我的身躯。也许挣扎不过无用功,起初寂寞的姜宜笑到最后也是孤独一生。又或者说,一个人寂寞一生与两个人寂寞一生,本就无多大区别。 我发现周围簇拥着许多人,便想着直起身来应付,再逃离此处。可我像是真的累了,一种真的想如此入梦便长眠不起的累。顾清洛尽力搀扶,我才勉强立稳。 昏昏沉沉间,我听见了爹爹在说话,接着便是满堂的笑声。然后我听见有人说;“却之不恭。” 瞳孔霍地睁大,我脚下一个踉跄。此时我庆幸,我放在心尖上欢喜的人,是何等风华流光,掩映万物光华,我的窘迫也得以不被发现。 我缓缓仰起脸来,透过层层红纱,贪恋而凄哀地望向失而复得的他。我曾以为,我与他的邂逅早已被我贪心地耗尽,被他决然地斩断。我从不敢想失而复得,便也不敢想,有一天他复又映入我眼帘,只是为了祝贺,我走向永远失去他的余生。 红纱重叠掩映,他人看我模糊如梦,我望他亦如同雾里看花。我惶急地睁大瞳孔,想再次用眼在心上描慕他容颜如画。可这红纱如同朝云,他如玉面容便好似故意避藏,在云间隐隐显现。我急得想摘了盖头,可五指俱被紧握,如何挣扎亦脱身不得。 第10页 “不知《稠缪》可好?”他话一落地,四周便响起喝彩声。霞红绰约下,他仍那样好看,只是迫得人窒息的红色天地中,他恍似冷笑。 《稠缪》是首祝婚辞。而我背熟的第一首情诗,便是稠缪。于是初雪的湿冷仿佛这时才被我麻木的身躯所感知,冰冷随着喜服的空隙刺入血脉,汇入心窍间却不是冷,只是恍似层层红纱裹住,便是不得呼吸,一颗心在挣扎跳动,便是剧烈抽痛。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他面前,华颜盛服,却仿佛赤身裸体,被呈在众人面前,窘迫卑微得想瑟缩逃走。我颤抖得剧烈挣扎,想远远地跪开,从顾清洛身边跪开,从宋玉面前跪开,从红纱的层层笼罩下跪开,从铺天盖地的初雪间跪开。跪去一个没有落得那样温柔初雪的地方,跪去一个没有那样生的好看的他的地方。 我混乱而痴狂的神思被手骨错位般的疼痛惊醒,惶惑地抬头,便望见顾清洛布满血丝的眸中是同样混乱而痴狂的神色。我蓦地静下来,只觉万物皆是虚妄苍白。茫然四顾,所有人皆为我这个不欢喜的嫁娘欢喜的笑了,我竟是被这满堂欢喜笑意逼到一个无处可去的角落。 耳边传来微哑咳声,我不自觉地垂下头去,却有尖锐的蜜意在心上绽开,连滑落至唇角的泪水,在舌尖上转了几番,亦是甜涩莫辨。 我当时想,他念过那样多的书,吟过那样多的诗,在高墙之下,玉兰树影间,在柳岸河畔,在桑叶之间,在我耳畔,在我眼前。从“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吟至“遵大路兮揽子不去”,从“邂逅相遇,与之偕臧”吟至“寤春风兮发鲜荣,洁斋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那么多句诗,可他从未有一个字,一声叹息,是为了我。 如今,寂寞的姜宜笑将占有宋玉也许是一生只此一次的一首诗,在他的唇舌吐息间变得不那么寂寞。于是,我笑了,由心至眼的欢喜。 他复又微咳,满堂人声鼎沸亦被几声咳压至落叶无声。那人便将冰凉纤细的手指拢进袖中。兴许是我的错觉,我望见他极郑重地开口: 稠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稠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何/稠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第一次听见《稠缪》时,仍是在母亲那姊妹的婚礼上。闺房间,一班姐妹环簇那嫁娘,有的已嫁作人妇,有的过了韶华却仍浪迹风尘,只是同样娇艳欲滴的面容,同样婉转动人的歌喉,同样或羡艳或祝愿的眼神,汇成这一首《稠缪》。而尚年幼的我,只得一会闻,此后,便再忘不掉。 而之后,我曾在梦中,第二回听过,那是个极荒唐,却又美好得令人不愿醒来的梦。彼时,宋玉立在如初雪般的玉兰下,而我立在合欢树下,梦中的合欢全然开了,从枝间披挂而下,丽色融融,光艳人间。 而我痴痴立着,,他在玉兰下淡漠站着,中间再无那三丈高墙。合欢便越过轻缓流动的风,去落满那人肩头。那人便笑了,红色,白色,皆在那人温柔的恍惚笑意中,融融转动,又汇成那样一首《稠缪》。 如今,他站得离我又何止梦中那般近呢?比牢中隔着栏杆,我殷殷望向他时,还要近上许多,近的恍似我一伸手,便能牵住他的衣袖。 他依旧笑着,不过那是嘲弄,嘲弄我的苟且与寂寞。如此便再无痴痴与淡漠的默契,合欢与玉兰的般配。唯有他拢着袖子,郑重对我说:“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新娘啊新娘,你要如何度过这良辰。笑意却是凉薄。 也就是那一刻,我恍然大悟,为何我只说流离,却不提与他分离。所谓分离,当是相互交换了花梦的两人,松开手时落下的每滴泪都和着血的,才作分离。而我和宋玉呢?却顶多算是流离,一个漫不经心毫不留恋地抽身走了,另一个便在空虚出来的心尖上长途跋涉,颠沛流离。 此后的我,便真真意识模糊到只觉身上彻骨的冷。又是由喜娘牵引着木偶般的我在喜堂上应付辗转,再扶着我,进了新房。 一坐在喜榻上,身子便大半陷入松软被褥,可喜烛明亮,暖炉生烟,我拥着厚重喜服,却仍忍不住隔着冰冷衣革紧紧拥住自己,像是想融碎了血肉,来换一点暖。 喜宴仍未结束,不时欢声晏语透过层层门帘传来,模糊失真地似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新房内大多侍婢都讨着欢喜热闹,结伴跑去前堂。再有便也在门外,透着掩掩映映的门窗,窥着喜色,话着家常。 房内铺天盖地的红色间,唯有我拥着自己,像是在睡与非睡之间挣扎,却好似在生与死的界限上徘徊一般难受。蓦地,糊了红纸的窗外传来脚步声,极轻极浅。微妙一如簌簌雪落。跌进一片柔软间,再也起不来的我却突然拾回意识。 我缓缓地用僵硬发冷的手指颤抖地扯下红纱,层叠掩映的红云后的世界逐渐变得真切。我透过依旧模糊的双眼望向红色窗纸上,那绰约投映的白影。 我用力地,笨拙地举起袖子,擦去面上涕泪。冰冷而厚重的绲边磨痛我的面颊,我却仍抑制不住的哭泣,那些隐晦的,自己都觉得本该熄灭的心思就那样在那人轻浅的脚步声中苏醒了,带来了我自己都惊讶的悲伤。 手指颤抖地抚上那白影,我恍然忆起,那一个莫名欢喜的冬晨,我亦是这般,手扶着高墙,面上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傻笑,心里涌起一种,教人热泪盈眶的喜悦。 可那人影却是茫然无措,像是醉了酒,冒冒失失撞入女子花房的少年,迷茫地左顾右盼,视线撞见窗上红纸,一时痴怔。他就那般,与我隔着红纸,隔着我杂乱心跳,对视。 半晌,他似惊醒,转身狼狈跌撞地冲出了院门。狱中那一仓促尴尬的离别,他亦未似此时狼狈。 红纸上的白影愈发模糊渺小,支撑着我的力量陡然消失,那种彻骨的冷和生死徘徊的混沌,复又席卷而来。我恍惚地想,梦中红缨如火落满他肩头,亦是同那红纸上的白影一样好看。 “宜笑,宜笑……”一片虚无间,似是有人在唤我,一声一声,固执不舍,缠绵悱恻。我的眼睁开一线,模糊可见大团红黑色,有温热气息拂在我面上,携着酒气,带着暖意。 那团温暖的红黑色蓦地消失,我无意识地伸出手,孩童般的摸索寻求,吃力地在半空虚晃,却迎上一人温暖手掌,似乎无穷无尽的温暖正从那炽热掌心传来。 我却惊醒,入眼便是玄色团龙纹绣红衣,再往上,是那人从中衣中露出的一截雪白衣领,似带微醺的潮红修长颈项。再往上,便是顾清洛雪白双颊尽染霞红,鸦色长发安当地束在灿然金冠里,只有几丝乱发飘拂。 他笑着,几缕额发间,是他带上潋滟酒色的微醺双眸。顾清洛就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一只手紧握我五指,另一只手绕去我背后,将我从软塌间扶起,揽进他温暖臂弯中。我无力地靠着他并不似看上去清瘦的胸膛,只觉那里有无穷无尽的暖意涌出,温软了我的身子。但我听见我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清冷又寂寞。 “今天,我很欢喜。”他喉间发出满足的喟叹,声音也似带着酒意。一直执着金盏的玉琢般的手送至我面前。我望着碧色的合卺酒,默然不语。那碧色幽深的酒面便泛起了涟漪。 红衣骑白马,青庐合卺酒。多少女子寤寐期待的一刻,我却扯了个虚弱笑容,声音轻得近似温柔:“顾清洛,我是不会喝下这合卺酒的。” 那片涟漪层层泛起,又一瞬归于平息。我听见他声音慌乱无措带些狼狈的笑意:“你莫怕,我知你向来喝不惯酒,便特意换作果酒,甜的,我想你定会喜欢……” 我依旧恍惚虚弱地笑着:“真的,我不需要。”他沉默。我便自顾自说下去,“今日之前,我还很乐观,我乐观地想,兴许哪一天被我关在心里,我自己都觉得吵闹的心思,就转移到你身上了,哪一天我就再也不寂寞了。可是,方才,我哭了。一瞬间我就被打回了原形,我想,我兴许一辈子都不会需要其他人了。所以,顾清洛,我是不会喝下这合卺酒的。”他沉默良久,久到我忍不住想抬头看他。 第11页 “姜宜笑,怎么会这样?”他说,“怎么会这样?我在郢都的时候,有多少女子为我望月迎风,泪湿罗帕呢?那些带着女子幽香的,绕着首首情诗的,洒满泪痕的罗帕,我是怎样随意地接过,厌倦时便如何随意地丢弃。只是我烂醉花间时,没有人告诉我,千里之外的鄢城,有个姑娘会教我心里开出尖锐疼痛的入骨甜蜜,让我明知她会拒绝,却仍要把那盏合卺送到她面前去。” “怎么会这样?”有似是温热似是冰冷的泪钻入我的发间,我缩在他臂弯里,头一次,没有挣扎,也没有吵闹,只是静静倚靠,维护着他被泪水湮没的骄傲。如我一般,盛气凌人却又卑微不堪的骄傲。 把顾清洛掩在红软锦衾间,我才猛然发现,屋内喜烛皆已临近熄灭。我便坐在床沿,像答应嫁给顾清洛的那个夜晚一般,双手抱膝,下巴靠在膝上,将整张脸都埋进臂弯里,只余双眼睛痴怔望着烛影。 等到烛火蓦地熄灭,残晓月光便如水倾泻至这骤暗下来的窗内,留一地清影。 很多年后,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那个夜晚,我缩在顾清洛身旁,凑近他的耳朵说,“我娘说,女子一生得为一人穿一袭嫁衣,足矣。如今我深以为然,今日,穿着这嫁衣走一天,我太累了。” 然后呢,我对他说,于我,身边人不是心上人,于他,枕边人不是知心人,这般生活本就惨烈,只望他莫要再强求。他沉默闭眼。然后呢,本来还想说很多话的我,弯弯绕绕到嘴边,也只有一句“晚安”。 也是很多年后,我才从他口中得知,他当时,睁开眼来,苦笑回了句:“我如何能安。”那夜,我躺在床上,望着月光,心里想的是,我如何能安? 是了,谁人能安呢? 作者有话要说:谁人能安? ☆、后来 我和顾清洛的生活,平淡得激不起一丝涟漪。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维持着表面的欢愉。我还是如从前一般,不大爱出去,只喜欢在庭院里看看书,练练字。有时候,我会去找林宛,我们坐在一起,只是静默无言,便也觉得十分安心。 只是在我出嫁后一年多,林宛也出嫁了。她出嫁时,我就在她身旁,我问她:“你可欢喜?” 林宛只说了一句,我便要掉下泪来,“我们嫁人,不过是为了一个归宿,何来欢喜?” 我竟不清楚当一个女子穿上嫁衣的那天,受尽众人欢宠,而当她褪尽铅华时,她也永远失去了曾经的自己。那些翩跹时光,如歌岁月,都被锁在闺房里,落了灰,再也不会去轻易触碰。 我看着顾清洛一天天变得沉稳起来,他开始经商,开始早出晚归,甚至开始变得像宋玉那般冷漠疏离。 我害怕这样的顾清洛,他本该是骑马绕城有着轻薄笑意的男子,他本该是肆意欢歌纵酒豪情的男子,他本该是微倚珠帘吟诗看书的男子。 在一个下了雪的清晨,我轻声对顾清洛说:“今日早点回来可好?”我看着他眼神里的欢快,愧疚的不能自已。明明是我负了他,可我却像是一个受害者,用行动抗拒着他的亲近。我曾想过他心中那般炽热的火焰会何时熄灭,可我却不知他心中的那团火是我硬生生摁灭的,不论理由,只是不爱。 那晚,我和顾清洛圆了房,我虽不爱他,可我终究是他的妻。两年后,我生了一个女儿,可也因为在牢房里待久了,我落下了病根。我十分疼爱这个女儿,我不愿她以后和我一般,爱而不得。 顾清洛似乎又回来了,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庭院里,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一样。他会替我擦去额间的薄汗,会在偶然间,轻浅地唤我一声宜笑,待我转过身来,便在我双颊上落下一吻,如羽毛般轻柔。他不会越界,他待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我离开,一个空虚的人,害怕另一个空虚的人离开,变得再度空虚,如此可笑。 又是一年初雪,我与林宛拉些家常。彼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而我也和顾清洛相敬如宾,虽谈不上举案齐眉,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淡。 我看着林宛亲昵地哄着孩子,眼神里流露出的宠溺,是真真切切的。可她的眉眼,却再也不似往常那样灵动,里面是被生活磨平的死寂。 我问:“你可欢喜?” 我终究还是执着于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我不欢喜。我只是用我的怜悯,去营造我爱顾清洛的假象,可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我想忘了宋玉,忘了他在我面前白衣如雪,抬眸轻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暖意,牵引着我去靠近。 我想忘了宋玉,忘了他教我练字时那般柔情,手指传来温热的触感,甩不开的羁绊,缠绕着我们。 我想忘了宋玉,忘了他为我念《稠缪》时,残忍疏离的语气,连红纱后的身影,都透着沉重的雾气。 林宛没有在意我的纠缠不休,她望向远方,眼神透着轻快,似是忆起了过往。 她说:“你还记得从前我们采桑吗?有一次我们去看书院里的学生晨读,有一个人,我只看了一眼,便已陷在其中。后来我打听到,他叫宋玉。那时,我芳心初动,只觉这人明眸皓齿,生得比女子还要好看。在你出嫁后一天,他就要走了,我向他表明心意,他拒绝了我。我想我一定是耗尽了一生的勇气,才敢与君诉愁思。这一生只得一次的欢喜,已然不见。就算再遇见旁的男子,又如何欢喜呢?” 我问她宋玉说了什么,林宛说:“那时他说,心中已有所喜,便只得一人。” 我晃晃荡荡地回到家中,便大病一场,多年来积累的病患齐齐爆发,我知道,我定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唤来顾清洛,我说:“自我走后,你便将我埋在我闺房前那颗合欢树下,好好待我们的女儿,莫让她像我这般,流离半生。你若愿意,便再寻一良人,离开这伤心地,相伴一生。” “姜宜笑!”他冲我大喊,眼睛里是噙着泪的,“我又到哪里去寻良人呢,我又到哪里去寻另一个你呢,我又到哪里去寻一个爱我们的女儿如你这般的女子呢。我这一生,遇见过很多人,喝过很多酒,看过草木兴衰荣辱,也见过人生百态跌宕起伏,可我唯一记在心底的是你对我展颜一笑的欢喜。我又该如何忘却呢?” 我看着顾清洛这般隐忍,这般痛楚,像极了前半生的我。 我说:“顾清洛,无法替代,无法挽回,无法放下的,那叫执念。我走后,你便再无执念,终得人生圆满。我累了,你出去吧。” 门渐渐被合上,门外的顾清洛却没有如那日一般,再落下眼泪。他知道他拥有了姜宜笑和他短暂的前半生,而现在,上天要收回他的欢喜,收回他这一生的执念。顾清洛恍然忆起初见姜宜笑时,他还是那般风流,她也还是那般可爱。只是那个时候,他的宜笑心里装着的人就已经不是他了。顾清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千万般浓郁笑意,亦如初见。 一切重归安宁,我艰难地起身,从梳妆台上的最底下取出一张白纸,纸上是宋玉和宜笑。 我呢喃道:“你可欢喜?可与那人厮守?” 我稍稍用力,那张纸便撕裂开来,宋玉和宜笑分隔两端,这次是真的天人永隔了。 宋玉不爱听别人唤他的字。老师唤,师娘唤,已是忍耐极限。若再旁的人唤他的字,他定是拂袖冷脸,不作应答。只因“子渊”二字,徘徊于他梦魇多时。梦中只有母亲含着泪笑望他时,才会哀哀唤出口。 其实“子渊”倒并不是母亲给他取的字“玉”字作名才是母亲的杰作,意为如玉珍重,而“子渊”,是他记忆中甚少出现的父亲所给。等到有天本就出现甚少的父亲彻底消失,本就落魄的小宋玉不知不觉变得更落魄了。母亲便不再唤他玉儿,口中只有子渊。 第12页 当母亲立在农忙刈卖的农夫农妇旁捡拾麦穗时,望见他捧着麦穗越走越远,便急得大呼:“子渊!”他便捧着麦穗,一路飞奔至母亲跟前,再抬起双晶亮双眸,一张脏兮兮的小圆脸,殷切唤她:“阿娘。”又等到那天阿娘躺在床上,连抬手为他擦去污垢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最后唤了声,“玉儿,”然后垂下了手。 然后呢?然后他就跟老师走了,小宋玉终过上了不怎么落魄的生活,担落不落魄又怎样呢?阿爹阿娘,没有指望能脱离落魄,所以他们落魄至死,所以阿娘对小宋玉说:“你要活得好好的。” 好好的又是什么样呢?母亲死后,宋玉开始不思考这个问题。 察觉到他的厌世,老师拍拍他的头,说:“不知道这世上,什么是有意思的,虽然遗憾,却未必是坏事。”遗憾又是什么呢?宋玉不懂。 知道他在一个初雪冬晨望见墙头那双清亮眸子,他才明白,自己的生活是何等的寂寞安静。 再寂寞安静的树在春天总想发芽,内心的柔软与潮湿无时不刻不在躁动生长,可他偏惯装作棵不解风情的树,在她温柔如水的注视下仍枯枝离索,让她痴等风过三秋。 不是不爱呀,他有了那几个荒唐艳丽的梦,梦里神女代替姜宜笑,以同她眸光般清亮的声音唤他“子渊”,不缠绵,却隽永。仿若梦里合欢花开千百株,只为她望向他,唤他声,“子渊”。 不是不爱呀,那些藏得隐秘的再隐秘的回眸凝视温柔恍惚间亦觉自己是个错觉,但他有时笑得那样欢喜那样用力,只为了让她随自己多笑笑。 不是不爱呀,但她将那句“既见公子,云胡不喜”以及孤零零的她丢在黑冷的可怕的狱里,他将钥匙放在顾清洛手心,说:“你去把她带走。” 不是不爱呀,只是当景差说:“你老师曾说,他不怕死,只是怕朝堂一方安静。从前,他仍能雄辩怒斥于丹殿之下,如今,谁人去替他?” 几乎不需要思索,他说:“我替他去辩驳天下!” 话音落地,他却愣怔,那么,他的宜笑呢?他不知道,所以他弃了她,他将她推向他人。 可是在那第三个梦中,他终是说出,“我愿被你囚于高唐。”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想的是,还来不来的及去拥她。再然后,是他的宜笑的婚礼上,宜笑华颜盛服,是世间最恰到好处的样子。一袭嫁衣,胜过了满眼满世界的合欢。 他为她献上一首《稠缪》,他拢着袖子,最最郑重地开口。他知道,宜笑定是哭了,他呢?他灌了口酒,酒的味道是咸涩的,和眼泪差不多。 再然后啊!是他北上郢都,在郢都,他遇上一个善舞的官乐,唤作莫愁。莫愁有双于宜笑相似的眸子,却不及宜笑半分清亮。莫愁笑嘻嘻地唤他子渊,他却无奈地笑:“还是唤我宋玉吧。” 在与莫愁相识的日子里,他作了《舞赋》,《神女赋》。郢都人都道,他心悦于莫愁。可莫愁只当他是个知己,有天醉酒打着酒嗝,向他一股脑诉说,说自己喜欢邻家小哥。 后来王上下旨,将邻家小哥流放边疆。莫愁不哭不说话,永远地沉在了湘江。祭拜莫愁的那晚,月光如水,像极了宜笑成婚那晚,他枯坐顾府门前,望见的那一捧。 他想起莫愁醉酒后,亮着眼睛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傲然笑笑,答:“世间至美。”世间至美,美得恰到好处,一袭嫁衣,胜过开了满眼满世界的合欢。 就在那一晚,宋玉突然明白,何谓遗憾。初尝遗憾的那晚,宋玉作出了《登徒子好色赋》。正待落款,他才发觉,自己将那座承载了太多往事的小城,唤作故里。 其实鄢城又哪里是他的故里呢?不过那座城及那座城里的她都那样深沉地被缝进心底,鄢于他,才成了可安定的归宿。 是夜,他醉酒入眠。梦里漆黑寂静,唯有一方庭院,院内一颗合欢树,花全开了。他惊喜而惶惑,却呼不出她的名字。“宜笑”二字不知何时已变得那样沉重,醉里梦间都只能在唇齿间呢喃徘徊,无法脱口而出。 良久,他平静下来,望着一树合欢,想起那人火红裙角,他疲惫而茫然地问:“你去了哪里?”梦里空虚冷清,没有人在树下朝他展颜一笑,胜过了满眼满世界的合欢说:“我在这里呀!” 此后,宋玉再未梦得过合欢。 ☆、她或他 阔别鄢城二十年,宋玉又踏上了这片被他称作故里的土地。二十年来,一切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仿佛这座小城被时间遗忘。 他又回到了当初求学所居的屋子,一切物什都蒙上了灰,唯独那棵玉兰,还挺立在原处,肆意生长。恍惚间,宋玉仿佛又看见隔壁庭院里的娇俏少女,带着恬淡的笑容看他。 他搬来桌凳,像个孩童似的爬上高墙。原来,是那样的累人,可少女却孜孜不倦。他望见庭院里那株合欢火红的花瓣,再望见合欢树下,刻着宜笑的碑文。蓦地,便掉下泪来。既含睇兮又宜笑,他的宜笑,却不见了。不是看不到了,听不见了,触不着了,而是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如往常别无二致的日子,只是每天,他都会去爬墙看看合欢树下的少女。到了初雪之日,他听见街道上人声嘈杂,又有女子出嫁。他记得,他欢喜的女子也是在这般时日出嫁。只是站在她身旁,握紧她双手的新郎不是他。 他出门探看,那新嫁娘与他隔着层层红纱,像极了那日。恍然间,旧日同窗将他认出,请他为婚礼念一首祝婚词。那人说,这是顾家的女儿出嫁。他问,“可是顾清洛家?”那人点头,他却断然拒绝。 他说:“她虽与她有七八分像,可她终究不是她。” 语毕,转身离去。这世间,再也寻不到宋玉。 第13页 她执碧云梳,从我的鬓角梳起,她梳得那样慢,仿佛是要在我的心上犁出条条细密的浅沟,再无法癒合。又仿佛是要这一生,就这样在梳齿间徐徐熘走。 她说:“宜笑,我幼时起便想,若我有了女儿,我便让她一直留着长发。等到长发及腰,便让一个世间顶好看的男子将她领走,然后便等着她有了个女儿时偶尔想起我,给我捎来封信。可我幼时不会算,不想嫁作人妇亦是糊涂。你看,你如今留着的发,又长过及腰多少呢?不过还是不变,如今仍有个顶好看的男子要将你领走……” 她絮絮谈着,我便少有地耐心听着,听她在轻软话语间,为我挽起高髻,斜插步摇,缀满珠珞,眉作远山,唇作朝霞,金流穗玥,掩映发间,霞帔赤锦,缠结袖间…… 最后娘转至我面前,蓦地咬破食指,郑重地,以血珠在我额间点上殷红。又为我徐徐铺开层层红纱似要把我同那般寂寞而浑然不知的时光与莫名欢喜而难以自抑的时光,一同断绝。 她说:“你是娘的女儿,等你有了女儿,给娘捎封信可好?”恍惚间,白竹,碧桃及迎春复又簇拥至我身边,扶着我虚软身子,出了闺门。我却滞涩转头,在金珠玉穗间不住回望那温柔得惊人美丽的眸光,不住回望门中愈来愈小,愈来愈模糊的娘。 那处却传来歌声,是歌唱迎亲的《着》。 俟我于着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听说,我娘嫁与我爹后,倾城一曲再未曾得闻。自我记事之始,娘连安眠曲都不曾唱与我听。我第一次听见娘的歌声,我想,是为了祝贺,我永远失去宋玉,走向再也没有安定的余生。 庭院的合欢树下,是林宛在等我,铺天盖地的初雪离萦枯枝间。她的盈盈笑眼是唯一暖色。她走上前来扶过我,杏眼盈转处,竟泛起水光。 忆起往日林宛约我出游时,也总是在这庭院中来来回回地走着,候着,等我询问爹爹,爹爹又问过阿娘,得了应允,舒口气,踏出房门,便总能看见她双眼放光,蹦蹦跳跳地上前来,紧紧拽住我胳膊,粉圆面庞挨倚在我身上,口里娇软唤道宜笑,宜笑。 然后便牵着我的手,如顽童般晃晃荡荡走上三十里路,仍是兴奋得双颊红扑扑。接着便昏天暗地地玩起来,十几岁的人却总是为一些孩子才爱看的物什,欢喜不已。 和林宛在一起的时光,就好似盛夏正午明亮的日光,灿烂得让人有种错觉。和林宛在一起的姜宜笑真的能永远做个小孩,永远立在檐下看年年落下的秋雨。久而久之,林宛便同爹娘一样,成为我生命中永远不会凋零的风景。 可姜宜笑终究不能做个小孩,从前的姜宜笑便总是在日暮时分,在林宛的兴头上,泼把归家的冷水。如今我们都长到这人生中最好的时候,又是我要把她一个人丢在盛夏正午的灿烂阳光中。 林宛一路无言送我至门口,蓦地说了句:“宜笑,你要好好的。”再抬起脸来时,我才发觉,她已无声哭至那样凶狠。 “宜笑,你要同他,一起好好的。” 那一刻我才惊觉,这场婚礼不过是一段似乎没有尽头的路途,阿娘也好,林宛也好,不过只能伴我走过极短一程,然后在某个路口自觉隐失,留在我无法回顾的过去,成为我无法回顾的过去。 恍惚间,不知被人前后簇拥着到了哪里,牵引着我袖角的喜娘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是一个陌生而温暖的臂弯将我从意识混沌中唤醒。我透过层层红纱望向顾清洛与众人无异的,平庸至极的脸,感受到他的手正紧握我的五指,是异样而陌生的暖实,并非我所期冀的冰凉与纤细。当下便有一种惊异叫我从心中发出,僵硬了我四肢百骸。这便是要站在我身旁,同我一直到生命凋亡时刻的人了,可我连他的脸,他的臂弯,他的温暖都那样陌生。 顾清洛似是透过层层红纱看出了我神色的苍白,他轻轻地捏了捏我单薄掌心,以示安慰。明明他的神色才是欣喜中夹杂疲惫,他却对我说;“累了吗?” 我想说,我不累,可似是经他这么一问,便有一种莫名的疲倦拖垮了我的身躯。也许挣扎不过无用功,起初寂寞的姜宜笑到最后也是孤独一生。又或者说,一个人寂寞一生与两个人寂寞一生,本就无多大区别。 我发现周围簇拥着许多人,便想着直起身来应付,再逃离此处。可我像是真的累了,一种真的想如此入梦便长眠不起的累。顾清洛尽力搀扶,我才勉强立稳。 昏昏沉沉间,我听见了爹爹在说话,接着便是满堂的笑声。然后我听见有人说;“却之不恭。” 瞳孔霍地睁大,我脚下一个踉跄。此时我庆幸,我放在心尖上欢喜的人,是何等风华流光,掩映万物光华,我的窘迫也得以不被发现。 我缓缓仰起脸来,透过层层红纱,贪恋而凄哀地望向失而复得的他。我曾以为,我与他的邂逅早已被我贪心地耗尽,被他决然地斩断。我从不敢想失而复得,便也不敢想,有一天他复又映入我眼帘,只是为了祝贺,我走向永远失去他的余生。 红纱重叠掩映,他人看我模糊如梦,我望他亦如同雾里看花。我惶急地睁大瞳孔,想再次用眼在心上描慕他容颜如画。可这红纱如同朝云,他如玉面容便好似故意避藏,在云间隐隐显现。我急得想摘了盖头,可五指俱被紧握,如何挣扎亦脱身不得。
第14页 “不知《稠缪》可好?”他话一落地,四周便响起喝彩声。霞红绰约下,他仍那样好看,只是迫得人窒息的红色天地中,他恍似冷笑。 《稠缪》是首祝婚辞。而我背熟的第一首情诗,便是稠缪。于是初雪的湿冷仿佛这时才被我麻木的身躯所感知,冰冷随着喜服的空隙刺入血脉,汇入心窍间却不是冷,只是恍似层层红纱裹住,便是不得呼吸,一颗心在挣扎跳动,便是剧烈抽痛。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他面前,华颜盛服,却仿佛赤身裸体,被呈在众人面前,窘迫卑微得想瑟缩逃走。我颤抖得剧烈挣扎,想远远地跪开,从顾清洛身边跪开,从宋玉面前跪开,从红纱的层层笼罩下跪开,从铺天盖地的初雪间跪开。跪去一个没有落得那样温柔初雪的地方,跪去一个没有那样生的好看的他的地方。 我混乱而痴狂的神思被手骨错位般的疼痛惊醒,惶惑地抬头,便望见顾清洛布满血丝的眸中是同样混乱而痴狂的神色。我蓦地静下来,只觉万物皆是虚妄苍白。茫然四顾,所有人皆为我这个不欢喜的嫁娘欢喜的笑了,我竟是被这满堂欢喜笑意逼到一个无处可去的角落。 耳边传来微哑咳声,我不自觉地垂下头去,却有尖锐的蜜意在心上绽开,连滑落至唇角的泪水,在舌尖上转了几番,亦是甜涩莫辨。 我当时想,他念过那样多的书,吟过那样多的诗,在高墙之下,玉兰树影间,在柳岸河畔,在桑叶之间,在我耳畔,在我眼前。从“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吟至“遵大路兮揽子不去”,从“邂逅相遇,与之偕臧”吟至“寤春风兮发鲜荣,洁斋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那么多句诗,可他从未有一个字,一声嘆息,是为了我。 如今,寂寞的姜宜笑将占有宋玉也许是一生只此一次的一首诗,在他的唇舌吐息间变得不那么寂寞。于是,我笑了,由心至眼的欢喜。 他复又微咳,满堂人声鼎沸亦被几声咳压至落叶无声。那人便将冰凉纤细的手指拢进袖中。兴许是我的错觉,我望见他极郑重地开口: 稠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稠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何/稠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第一次听见《稠缪》时,仍是在母亲那姊妹的婚礼上。闺房间,一班姐妹环簇那嫁娘,有的已嫁作人妇,有的过了韶华却仍浪迹风尘,只是同样娇艷欲滴的面容,同样婉转动人的歌喉,同样或羡艷或祝愿的眼神,汇成这一首《稠缪》。而尚年幼的我,只得一会闻,此后,便再忘不掉。 而之后,我曾在梦中,第二回听过,那是个极荒唐,却又美好得令人不愿醒来的梦。彼时,宋玉立在如初雪般的玉兰下,而我立在合欢树下,梦中的合欢全然开了,从枝间披挂而下,丽色融融,光艷人间。 而我痴痴立着,,他在玉兰下淡漠站着,中间再无那三丈高墙。合欢便越过轻缓流动的风,去落满那人肩头。那人便笑了,红色,白色,皆在那人温柔的恍惚笑意中,融融转动,又汇成那样一首《稠缪》。 如今,他站得离我又何止梦中那般近呢?比牢中隔着栏杆,我殷殷望向他时,还要近上许多,近的恍似我一伸手,便能牵住他的衣袖。 他依旧笑着,不过那是嘲弄,嘲弄我的苟且与寂寞。如此便再无痴痴与淡漠的默契,合欢与玉兰的般配。唯有他拢着袖子,郑重对我说:“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新娘啊新娘,你要如何度过这良辰。笑意却是凉薄。 也就是那一刻,我恍然大悟,为何我只说流离,却不提与他分离。所谓分离,当是相互交换了花梦的两人,松开手时落下的每滴泪都和着血的,才作分离。而我和宋玉呢?却顶多算是流离,一个漫不经心毫不留恋地抽身走了,另一个便在空虚出来的心尖上长途跋涉,颠沛流离。 此后的我,便真真意识模糊到只觉身上彻骨的冷。又是由喜娘牵引着木偶般的我在喜堂上应付辗转,再扶着我,进了新房。 一坐在喜榻上,身子便大半陷入松软被褥,可喜烛明亮,暖炉生烟,我拥着厚重喜服,却仍忍不住隔着冰冷衣革紧紧拥住自己,像是想融碎了血肉,来换一点暖。 喜宴仍未结束,不时欢声晏语透过层层门帘传来,模糊失真地似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新房内大多侍婢都讨着欢喜热闹,结伴跑去前堂。再有便也在门外,透着掩掩映映的门窗,窥着喜色,话着家常。 房内铺天盖地的红色间,唯有我拥着自己,像是在睡与非睡之间挣扎,却好似在生与死的界限上徘徊一般难受。蓦地,糊了红纸的窗外传来脚步声,极轻极浅。微妙一如簌簌雪落。跌进一片柔软间,再也起不来的我却突然拾回意识。 我缓缓地用僵硬发冷的手指颤抖地扯下红纱,层叠掩映的红云后的世界逐渐变得真切。我透过依旧模糊的双眼望向红色窗纸上,那绰约投映的白影。 我用力地,笨拙地举起袖子,擦去面上涕泪。冰冷而厚重的绲边磨痛我的面颊,我却仍抑制不住的哭泣,那些隐晦的,自己都觉得本该熄灭的心思就那样在那人轻浅的脚步声中甦醒了,带来了我自己都惊讶的悲伤。 手指颤抖地抚上那白影,我恍然忆起,那一个莫名欢喜的冬晨,我亦是这般,手扶着高墙,面上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傻笑,心里涌起一种,教人热泪盈眶的喜悦。
第15页 可那人影却是茫然无措,像是醉了酒,冒冒失失撞入女子花房的少年,迷茫地左顾右盼,视线撞见窗上红纸,一时痴怔。他就那般,与我隔着红纸,隔着我杂乱心跳,对视。 半晌,他似惊醒,转身狼狈跌撞地冲出了院门。狱中那一仓促尴尬的离别,他亦未似此时狼狈。 红纸上的白影愈发模糊渺小,支撑着我的力量陡然消失,那种彻骨的冷和生死徘徊的混沌,复又席捲而来。我恍惚地想,梦中红缨如火落满他肩头,亦是同那红纸上的白影一样好看。 “宜笑,宜笑……”一片虚无间,似是有人在唤我,一声一声,固执不舍,缠绵悱恻。我的眼睁开一线,模糊可见大团红黑色,有温热气息拂在我面上,携着酒气,带着暖意。 那团温暖的红黑色蓦地消失,我无意识地伸出手,孩童般的摸索寻求,吃力地在半空虚晃,却迎上一人温暖手掌,似乎无穷无尽的温暖正从那炽热掌心传来。 我却惊醒,入眼便是玄色团龙纹绣红衣,再往上,是那人从中衣中露出的一截雪白衣领,似带微醺的潮红修长颈项。再往上,便是顾清洛雪白双颊尽染霞红,鸦色长发安当地束在灿然金冠里,只有几丝乱发飘拂。 他笑着,几缕额发间,是他带上潋滟酒色的微醺双眸。顾清洛就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一只手紧握我五指,另一只手绕去我背后,将我从软塌间扶起,揽进他温暖臂弯中。我无力地靠着他并不似看上去清瘦的胸膛,只觉那里有无穷无尽的暖意涌出,温软了我的身子。但我听见我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清冷又寂寞。 “今天,我很欢喜。”他喉间发出满足的喟嘆,声音也似带着酒意。一直执着金盏的玉琢般的手送至我面前。我望着碧色的合卺酒,默然不语。那碧色幽深的酒面便泛起了涟漪。 红衣骑白马,青庐合卺酒。多少女子寤寐期待的一刻,我却扯了个虚弱笑容,声音轻得近似温柔:“顾清洛,我是不会喝下这合卺酒的。” 那片涟漪层层泛起,又一瞬归于平息。我听见他声音慌乱无措带些狼狈的笑意:“你莫怕,我知你向来喝不惯酒,便特意换作果酒,甜的,我想你定会喜欢……” 我依旧恍惚虚弱地笑着:“真的,我不需要。”他沉默。我便自顾自说下去,“今日之前,我还很乐观,我乐观地想,兴许哪一天被我关在心里,我自己都觉得吵闹的心思,就转移到你身上了,哪一天我就再也不寂寞了。可是,方才,我哭了。一瞬间我就被打回了原形,我想,我兴许一辈子都不会需要其他人了。所以,顾清洛,我是不会喝下这合卺酒的。”他沉默良久,久到我忍不住想抬头看他。 “姜宜笑,怎么会这样?”他说,“怎么会这样?我在郢都的时候,有多少女子为我望月迎风,泪湿罗帕呢?那些带着女子幽香的,绕着首首情诗的,洒满泪痕的罗帕,我是怎样随意地接过,厌倦时便如何随意地丢弃。只是我烂醉花间时,没有人告诉我,千里之外的鄢城,有个姑娘会教我心里开出尖锐疼痛的入骨甜蜜,让我明知她会拒绝,却仍要把那盏合卺送到她面前去。” “怎么会这样?”有似是温热似是冰冷的泪钻入我的发间,我缩在他臂弯里,头一次,没有挣扎,也没有吵闹,只是静静倚靠,维护着他被泪水湮没的骄傲。如我一般,盛气凌人却又卑微不堪的骄傲。 把顾清洛掩在红软锦衾间,我才猛然发现,屋内喜烛皆已临近熄灭。我便坐在床沿,像答应嫁给顾清洛的那个夜晚一般,双手抱膝,下巴靠在膝上,将整张脸都埋进臂弯里,只余双眼睛痴怔望着烛影。 等到烛火蓦地熄灭,残晓月光便如水倾泻至这骤暗下来的窗内,留一地清影。 很多年后,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那个夜晚,我缩在顾清洛身旁,凑近他的耳朵说,“我娘说,女子一生得为一人穿一袭嫁衣,足矣。如今我深以为然,今日,穿着这嫁衣走一天,我太累了。” 然后呢,我对他说,于我,身边人不是心上人,于他,枕边人不是知心人,这般生活本就惨烈,只望他莫要再强求。他沉默闭眼。然后呢,本来还想说很多话的我,弯弯绕绕到嘴边,也只有一句“晚安”。 也是很多年后,我才从他口中得知,他当时,睁开眼来,苦笑回了句:“我如何能安。”那夜,我躺在床上,望着月光,心里想的是,我如何能安? 是了,谁人能安呢? 作者有话要说:  谁人能安? ☆、后来 我和顾清洛的生活,平淡得激不起一丝涟漪。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维持着表面的欢愉。我还是如从前一般,不大爱出去,只喜欢在庭院里看看书,练练字。有时候,我会去找林宛,我们坐在一起,只是静默无言,便也觉得十分安心。 只是在我出嫁后一年多,林宛也出嫁了。她出嫁时,我就在她身旁,我问她:“你可欢喜?” 林宛只说了一句,我便要掉下泪来,“我们嫁人,不过是为了一个归宿,何来欢喜?” 我竟不清楚当一个女子穿上嫁衣的那天,受尽众人欢宠,而当她褪尽铅华时,她也永远失去了曾经的自己。那些翩跹时光,如歌岁月,都被锁在闺房里,落了灰,再也不会去轻易触碰。
第16页 我看着顾清洛一天天变得沉稳起来,他开始经商,开始早出晚归,甚至开始变得像宋玉那般冷漠疏离。 我害怕这样的顾清洛,他本该是骑马绕城有着轻薄笑意的男子,他本该是肆意欢歌纵酒豪情的男子,他本该是微倚珠帘吟诗看书的男子。 在一个下了雪的清晨,我轻声对顾清洛说:“今日早点回来可好?”我看着他眼神里的欢快,愧疚的不能自已。明明是我负了他,可我却像是一个受害者,用行动抗拒着他的亲近。我曾想过他心中那般炽热的火焰会何时熄灭,可我却不知他心中的那团火是我硬生生摁灭的,不论理由,只是不爱。 那晚,我和顾清洛圆了房,我虽不爱他,可我终究是他的妻。两年后,我生了一个女儿,可也因为在牢房里待久了,我落下了病根。我十分疼爱这个女儿,我不愿她以后和我一般,爱而不得。 顾清洛似乎又回来了,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庭院里,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一样。他会替我擦去额间的薄汗,会在偶然间,轻浅地唤我一声宜笑,待我转过身来,便在我双颊上落下一吻,如羽毛般轻柔。他不会越界,他待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我离开,一个空虚的人,害怕另一个空虚的人离开,变得再度空虚,如此可笑。 又是一年初雪,我与林宛拉些家常。彼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而我也和顾清洛相敬如宾,虽谈不上举案齐眉,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淡。 我看着林宛亲昵地哄着孩子,眼神里流露出的宠溺,是真真切切的。可她的眉眼,却再也不似往常那样灵动,里面是被生活磨平的死寂。 我问:“你可欢喜?” 我终究还是执着于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我不欢喜。我只是用我的怜悯,去营造我爱顾清洛的假象,可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我想忘了宋玉,忘了他在我面前白衣如雪,抬眸轻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暖意,牵引着我去靠近。 我想忘了宋玉,忘了他教我练字时那般柔情,手指传来温热的触感,甩不开的羁绊,缠绕着我们。 我想忘了宋玉,忘了他为我念《稠缪》时,残忍疏离的语气,连红纱后的身影,都透着沉重的雾气。 林宛没有在意我的纠缠不休,她望向远方,眼神透着轻快,似是忆起了过往。 她说:“你还记得从前我们採桑吗?有一次我们去看书院里的学生晨读,有一个人,我只看了一眼,便已陷在其中。后来我打听到,他叫宋玉。那时,我芳心初动,只觉这人明眸皓齿,生得比女子还要好看。在你出嫁后一天,他就要走了,我向他表明心意,他拒绝了我。我想我一定是耗尽了一生的勇气,才敢与君诉愁思。这一生只得一次的欢喜,已然不见。就算再遇见旁的男子,又如何欢喜呢?” 我问她宋玉说了什么,林宛说:“那时他说,心中已有所喜,便只得一人。” 我晃晃荡荡地回到家中,便大病一场,多年来积累的病患齐齐爆发,我知道,我定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唤来顾清洛,我说:“自我走后,你便将我埋在我闺房前那颗合欢树下,好好待我们的女儿,莫让她像我这般,流离半生。你若愿意,便再寻一良人,离开这伤心地,相伴一生。” “姜宜笑!”他沖我大喊,眼睛里是噙着泪的,“我又到哪里去寻良人呢,我又到哪里去寻另一个你呢,我又到哪里去寻一个爱我们的女儿如你这般的女子呢。我这一生,遇见过很多人,喝过很多酒,看过草木兴衰荣辱,也见过人生百态跌宕起伏,可我唯一记在心底的是你对我展颜一笑的欢喜。我又该如何忘却呢?” 我看着顾清洛这般隐忍,这般痛楚,像极了前半生的我。 我说:“顾清洛,无法替代,无法挽回,无法放下的,那叫执念。我走后,你便再无执念,终得人生圆满。我累了,你出去吧。” 门渐渐被合上,门外的顾清洛却没有如那日一般,再落下眼泪。他知道他拥有了姜宜笑和他短暂的前半生,而现在,上天要收回他的欢喜,收回他这一生的执念。顾清洛恍然忆起初见姜宜笑时,他还是那般风流,她也还是那般可爱。只是那个时候,他的宜笑心里装着的人就已经不是他了。顾清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千万般浓郁笑意,亦如初见。 一切重归安宁,我艰难地起身,从梳妆檯上的最底下取出一张白纸,纸上是宋玉和宜笑。 我呢喃道:“你可欢喜?可与那人厮守?” 我稍稍用力,那张纸便撕裂开来,宋玉和宜笑分隔两端,这次是真的天人永隔了。 宋玉不爱听别人唤他的字。老师唤,师娘唤,已是忍耐极限。若再旁的人唤他的字,他定是拂袖冷脸,不作应答。只因“子渊”二字,徘徊于他梦魇多时。梦中只有母亲含着泪笑望他时,才会哀哀唤出口。 其实“子渊”倒并不是母亲给他取的字“玉”字作名才是母亲的杰作,意为如玉珍重,而“子渊”,是他记忆中甚少出现的父亲所给。等到有天本就出现甚少的父亲彻底消失,本就落魄的小宋玉不知不觉变得更落魄了。母亲便不再唤他玉儿,口中只有子渊。
第17页 当母亲立在农忙刈卖的农夫农妇旁捡拾麦穗时,望见他捧着麦穗越走越远,便急得大呼:“子渊!”他便捧着麦穗,一路飞奔至母亲跟前,再抬起双晶亮双眸,一张脏兮兮的小圆脸,殷切唤她:“阿娘。”又等到那天阿娘躺在床上,连抬手为他擦去污垢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最后唤了声,“玉儿,”然后垂下了手。 然后呢?然后他就跟老师走了,小宋玉终过上了不怎么落魄的生活,担落不落魄又怎样呢?阿爹阿娘,没有指望能脱离落魄,所以他们落魄至死,所以阿娘对小宋玉说:“你要活得好好的。” 好好的又是什么样呢?母亲死后,宋玉开始不思考这个问题。 察觉到他的厌世,老师拍拍他的头,说:“不知道这世上,什么是有意思的,虽然遗憾,却未必是坏事。”遗憾又是什么呢?宋玉不懂。 知道他在一个初雪冬晨望见墙头那双清亮眸子,他才明白,自己的生活是何等的寂寞安静。 再寂寞安静的树在春天总想发芽,内心的柔软与潮湿无时不刻不在躁动生长,可他偏惯装作棵不解风情的树,在她温柔如水的注视下仍枯枝离索,让她痴等风过三秋。 不是不爱呀,他有了那几个荒唐艷丽的梦,梦里神女代替姜宜笑,以同她眸光般清亮的声音唤他“子渊”,不缠绵,却隽永。仿若梦里合欢花开千百株,只为她望向他,唤他声,“子渊”。 不是不爱呀,那些藏得隐秘的再隐秘的回眸凝视温柔恍惚间亦觉自己是个错觉,但他有时笑得那样欢喜那样用力,只为了让她随自己多笑笑。 不是不爱呀,但她将那句“既见公子,云胡不喜”以及孤零零的她丢在黑冷的可怕的狱里,他将钥匙放在顾清洛手心,说:“你去把她带走。” 不是不爱呀,只是当景差说:“你老师曾说,他不怕死,只是怕朝堂一方安静。从前,他仍能雄辩怒斥于丹殿之下,如今,谁人去替他?” 几乎不需要思索,他说:“我替他去辩驳天下!” 话音落地,他却愣怔,那么,他的宜笑呢?他不知道,所以他弃了她,他将她推向他人。 可是在那第三个梦中,他终是说出,“我愿被你囚于高唐。”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想的是,还来不来的及去拥她。再然后,是他的宜笑的婚礼上,宜笑华颜盛服,是世间最恰到好处的样子。一袭嫁衣,胜过了满眼满世界的合欢。 他为她献上一首《稠缪》,他拢着袖子,最最郑重地开口。他知道,宜笑定是哭了,他呢?他灌了口酒,酒的味道是咸涩的,和眼泪差不多。 再然后啊!是他北上郢都,在郢都,他遇上一个善舞的官乐,唤作莫愁。莫愁有双于宜笑相似的眸子,却不及宜笑半分清亮。莫愁笑嘻嘻地唤他子渊,他却无奈地笑:“还是唤我宋玉吧。” 在与莫愁相识的日子里,他作了《舞赋》,《神女赋》。郢都人都道,他心悦于莫愁。可莫愁只当他是个知己,有天醉酒打着酒嗝,向他一股脑诉说,说自己喜欢邻家小哥。 后来王上下旨,将邻家小哥流放边疆。莫愁不哭不说话,永远地沉在了湘江。祭拜莫愁的那晚,月光如水,像极了宜笑成婚那晚,他枯坐顾府门前,望见的那一捧。 他想起莫愁醉酒后,亮着眼睛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傲然笑笑,答:“世间至美。”世间至美,美得恰到好处,一袭嫁衣,胜过开了满眼满世界的合欢。 就在那一晚,宋玉突然明白,何谓遗憾。初尝遗憾的那晚,宋玉作出了《登徒子好色赋》。正待落款,他才发觉,自己将那座承载了太多往事的小城,唤作故里。 其实鄢城又哪里是他的故里呢?不过那座城及那座城里的她都那样深沉地被缝进心底,鄢于他,才成了可安定的归宿。 是夜,他醉酒入眠。梦里漆黑寂静,唯有一方庭院,院内一颗合欢树,花全开了。他惊喜而惶惑,却呼不出她的名字。“宜笑”二字不知何时已变得那样沉重,醉里梦间都只能在唇齿间呢喃徘徊,无法脱口而出。 良久,他平静下来,望着一树合欢,想起那人火红裙角,他疲惫而茫然地问:“你去了哪里?”梦里空虚冷清,没有人在树下朝他展颜一笑,胜过了满眼满世界的合欢说:“我在这里呀!” 此后,宋玉再未梦得过合欢。 ☆、她或他 阔别鄢城二十年,宋玉又踏上了这片被他称作故里的土地。二十年来,一切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仿佛这座小城被时间遗忘。 他又回到了当初求学所居的屋子,一切物什都蒙上了灰,唯独那棵玉兰,还挺立在原处,肆意生长。恍惚间,宋玉仿佛又看见隔壁庭院里的娇俏少女,带着恬淡的笑容看他。 他搬来桌凳,像个孩童似的爬上高墙。原来,是那样的累人,可少女却孜孜不倦。他望见庭院里那株合欢火红的花瓣,再望见合欢树下,刻着宜笑的碑文。蓦地,便掉下泪来。既含睇兮又宜笑,他的宜笑,却不见了。不是看不到了,听不见了,触不着了,而是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如往常别无二致的日子,只是每天,他都会去爬墙看看合欢树下的少女。到了初雪之日,他听见街道上人声嘈杂,又有女子出嫁。他记得,他欢喜的女子也是在这般时日出嫁。只是站在她身旁,握紧她双手的新郎不是他。
第18页 他出门探看,那新嫁娘与他隔着层层红纱,像极了那日。恍然间,旧日同窗将他认出,请他为婚礼念一首祝婚词。那人说,这是顾家的女儿出嫁。他问,“可是顾清洛家?”那人点头,他却断然拒绝。 他说:“她虽与她有七八分像,可她终究不是她。” 语毕,转身离去。这世间,再也寻不到宋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