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剑狂花》 引言 风吹花动,花动花落。 不管他天地间又平添落花几许,也都是寻常事。 花落人亡,天地无情。 天地本就无情,若见有情,天早已荒,地早已老。 第一部 花灿烂,人有情 二月初二,龙抬头。 冬尽,初春。 雪却仍飘着,满天雪花,大地一片苍茫。古老有劲的松树上沾满了银白的雪花,有风吹过,刚停息在树叶上的雪花又被吹起,吹入那无边无际的风雪里。 钟毁灭狂奔着。 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嘴唇他的手都已被寒雪冻得发紫了,他的眼睛里却充满了血丝。 一种在怒气到了极限时才会出现的血丝。 他已狂奔了一天一夜,却丝毫不见有疲倦之意,就算有一丝丝,也早已被心中的怒气给吞噬了。 他奔、他怒,为的只不过是赶到一个地方,去和一个从小结拜的好兄弟决斗。 既然是从小结拜的好兄弟,为什么还要决斗呢? 同样在雪地里,同样的寒气刺骨,皇甫擎天的鼻子、耳朵、嘴唇和他的手都很红润。 一种很温暖的红润,一种只有在火旁才会有的红润。 用柘木架成的火堆上摆着一个铁锅,铁锅里放着银白的雪团。 雪在铁锅里逐渐溶化,只一会儿的时间,银白的雪团已不见了,已化成了一锅纯净的水。 水面上缓缓的冒出的自烟,由淡而浓,再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喝到一杯热腾腾的茶。 他起火煮茶,为的只是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从小结拜的好兄弟,等着和他碰面,等着和他决斗。 既然是从小结拜的好兄弟,为什么还要决斗呢? 钟毁灭十七岁崛起江湖,二十一岁就已被人称为“九天鬼帝”,身经大小四十二战,至今从未败过一次。 他高大强壮,个性豪爽却又带着冷酷无情,是个极不好惹的人,而且言出必行,如果他说他要不择手段去对付一个人,那么这一个人唯一能躲过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不要出生到这个世上来。 为了达到目的,就算要他拿“魔魔”属下子弟四千七百颗头颅去换,他也在所不惜。 “魔魔”是钟毁灭自创的组织,从开创至今,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年时间,却已将自河朔中原到关东这条线上最重要的三十九条路绿林豪杰,统统收拢组织成一个江湖中空前未有的超级帮会。 现在钟毁灭才二十六岁,就已经渐渐成为江湖豪杰心目中一个新的形象——英雄与魔鬼的结合。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形象是怎样造成的。 他平生从不相信任何人,唯一的莫逆就是皇甫擎天。 皇甫世家代代为官,“皇甫”是皇帝所赐之姓,他们本姓“甫”。 皇甫擎天的曾组父甫水钢平息了关东大乱,皇帝为了嘉奖他,特赐“皇” 姓冠于甫字之上,于是甫水钢就成了皇甫水钢。 甫擎天当然也成了皇甫擎天。 他威武英俊,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总是带着爽朗的笑容,就连他的仇敌都不能不承认他是条少见的男子汉,而在他身边,绝不会缺少美女陪伴。 这些还不是他最值得骄傲之处。 在他这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是他在二十四岁时,就以他的武功智慧和做人做事的明快作风,继承了他父亲的官位。 上任不到半年,他任职的省城之内就再也看不到强盗小偷之类的人,两年里就己肃清了附近的武林败类。 现在皇甫擎天才二十七岁,声名却已响遍了江湖,他一生中好友甚多,结拜的却只有一个。 就是“九天鬼帝”钟毁灭。 雪花如雾般的飘着,既银白又苍茫。 钟毁灭的眉睫上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却盖不住那满腔的怒火。 他身上的那一件深蓝色的长披风,随着他奔跑而随风扬起,就宛如蝙蝠的双翼在振翅。 编蝠飞翔,静而快速。 钟毁灭的脚步声却早已传遍了整个山谷,惊飞了无数的山鸟和野兽。 也使皇甫擎天微微的抬了抬头。 他将欲喝的茶杯停留在唇边,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脚步声的来源处。 他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但你如果仔细看,一定可以发觉在他的眉宇间,有着一抹淡淡的无奈,和一丝轻轻的痛苦。 他的无奈是为了什么? 他的痛苦是为了什么? 为了即将开始的决斗? 脚步声渐大渐急。 皇甫擎大缓缓站起,眉宇间的无奈和痛苦更浓。 远处终于出现了人影。 一个像蝙蝠的人影。 皇甫擎天终于站定了,长披风已不再扬起。 钟毁灭一双锐利如豹的眼睛直盯着皇甫擎天。 如果目光能杀人,皇甫擎天现在大概已被杀了十七八次了。 皇甫擎天的目光迎合着钟毁灭,他的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钟毁灭的刀在背上。 皇甫擎天的剑在手。 漆黑的刀,纯白如雪的剑。 黑如死亡的刀。 纯白岂非也如死亡? 刀与剑之间的距离已渐渐近了。 他们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渐渐近了。 杀气已现,渐浓。 浓如雪。钟毁灭终于走到皇甫擎天的面前,突然拔刀,刀光如死亡般遥远,却又美丽如阳光下的玫瑰。 刀气就在皇甫擎天的眉睫间。 皇甫擎天不动。 刀光划过,一丈外的古松树枝纷纷断落,枝叶上的雪花也纷纷掉落,如美人的珠泪般落下。 然后刀光就忽然不见了。 刀还在,在雪地里。 钟毁灭拔刀、划过、插入雪地里。 刀身直没雪中,刀柄仍在幌。 钟毁灭用的也是天下无双的刀法。 漆黑的刀,苍白的手。 钟毁灭的脸色更苍白。他的脸上充满了怒意,瞳孔也已在收缩。 皇甫擎天仍在凝视着他,发亮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一种不知是已接近解脱时的欢愉?还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仿佛触起了一连串看不见的火花,就仿佛遥远苍穹中划过的流星般。 “你好。”皇甫擎天忽然开口说。 “我好。” “我知道你一定很好。” “我当然好,你当然一定知道。”钟毁灭淡淡的说:“否则你怎又会约我来?” 皇甫擎天的眼中仿佛有针在刺他,他转头注视着远方一棵不知名的树,过了很久,才又缓缓的说:“你错了。” “我错了。” “你错在不该来的。” “我是错了。”钟毁灭说:“锗在不该跟你结拜。” 他脸上的怒意仿佛淡了些。他接着又说:“如果我们没有结拜,如果我不是你的朋友。”钟毁灭仿佛在冷嘲:“我的心里就不会有气,你也就不会有痛苦。” 皇甫擎天目光重落,再次凝视着他。 “你错了,我也错了。”皇甫擎天淡淡的说:“你错在跟我结拜,我错在我是皇甫世家的人。” “不是,我们都没有错,错只错在命运。”钟毁灭说:“命运为什么要让我们相遇?为什么要让你是皇甫擎天。我是钟毁灭?” 刀光重现。 话声一落,钟毁灭就已拔出雪中的刀。 刀光一闪,这次断落的不是一丈外的松树,而是皇甫擎天的发丝。 如果不是他闪的快,断的恐怕是头颅了。 刀光漫天,刀如闪电。 刀声破空。 皇甫擎天连闪了七次身法,却是无法甩脱那柄漆黑的刀。 钟毁灭眼中的血丝又浓了,浓如火。 漆黑的刀,纯白的剑。 刀与剑相碰,迸出火花,就仿佛流星相碰时所发出的火花般灿烂。 火花和目中的怒意几乎已快将皇甫擎天燃烧。 钟毁灭的残、怒、狠、快,都已在他的一刀一刀下展露了出来。 反手一刀,淡淡的斜挑而上。 皇甫擎天明明看见他这一刀的出手和部位,明明可以躲得过的,可是等这一刀到了他的眼前,他却还是无法避开。 刀光划过,血花溅起。 血花如雪花般溅飞,洒落。 雪花凄凉,血花热情。 皇甫擎天的左肩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他已感觉到力量逐渐顺着流出的血而消失。 雪花银白,血花鲜红。 血花很快的就和雪花凝结。 银白瞬间成了鲜红,就宛如蔷薇绽放般红艳、凄美、哀怨。 钟毁灭的眼孔中已看不见血丝了,他的双眼已红得如蔷薇,刀却还是漆黑的。 漆黑得就仿佛死亡前那一刻那样陌生、遥远,却又仿佛是你至交好友般的拥抱着你。 皇甫擎天的瞳孔仿佛在扩散,他的眼中已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两种颜色。 漆黑和银白。 并不是漆黑的那一刀,并不是银白的那团风雪。 当那一刀向他砍过来时,他没有看见那一刀的锋芒,只看见那一片漆黑。 只看见如情人张开双臂般的漆黑,柔柔的向他涌了过来。 就在这一片漆黑刚要拥住皇甫擎天时,忽然停了下来。 钟毁灭高举着漆黑如死亡的刀,凝注着已快虚脱的皇甫擎天,他的眼中露出种无法叙述的表情。 那是种又恨、又同情,还带有一些悲伤。 到底是结拜的兄弟,在最后的一刹那间,钟毁灭面临了抉择。 这一刀是砍下去?或是不砍? 砍下去,从此江湖中再也没有皇甫擎天这个人。 不砍,后果.... 命运的改变,往往在于人的一念间。 如果在最后一刹那间,钟毁灭不迟疑了一下,这个故事或许就无法发展下去。 砍?不砍? 就在钟毁灭内心自我挣扎时,他看见一柄纯白带有冰冷光芒的剑,无声无息的刺入他的右胸第七根和第八根肋骨间。 然后他的人就仿佛泥般的躺了下去,一倒下去,就看见皇甫擎天高高的站在他的面前,手中纯自的剑尖上正在滴着鲜红的血。 “就因为你是皇甫擎天,才要这么做?”钟毁灭忽然问。 “是的。”皇甫擎天的声音仿佛有了痛苦之意。“就因为你是钟毁灭,我才必须这么做。” “你为什么不一刀杀了我?” “不能。” “因为你是皇甫擎天。”钟毁灭说:“做官的要杀人,一定要等到命令下达时,才可杀人?” “是的。” 钟毁灭冷笑,他将头转向别处,将目光停留在远处一棵古松上的一只不知名的飞鸟上。 “你为官,我为寇,所以你就必须抓我,因为这是自千古以来就不变的道理?” “是的。”皇甫擎天淡淡的回答着。 “好。”钟毁灭回过头来,深深的注视他。“你不愧为我钟毁灭的结拜兄弟。” 风在吹,吹过雪地,带走了血腥,带走了寒意,带走了残冬.... 无论风带走了任何东西,有一样却是任凭谁也无法带走的。” ——恨。 第一章 大典前夕 (一) 正月十四。 济南。 载思关上了门。把这济南古城中千年不变的风雪关在门外,脱下了他那件以深蓝绒为面做成的蓝貂斗蓬,挂在他左边一个用檀木枝做成的衣架上,回过身时,右手已拿起一杯泛着淡蓝的水晶杯。 水晶杯中盛着紫色的波斯葡萄酒。 水晶杯是从檀木桌上拿起的,擅木桌就在火盆旁,火盆就在檀木椅旁。 载思舒服的坐下,轻轻的啜了一口葡萄酒。 他喜欢名马佳人华衣美酒,喜欢享受。 他喜欢蓝色。 对每一件事他都非常讲究挑剔,做的每一件事都经过精密计划,绝不肯多浪费一分力气,也不会有一点疏忽,就连这些生活上的细节都不例外。 这就是载思。 他能够活到现在,能够以二十六岁这么年轻的岁数就当上南郡王的师爷,也许就因为他是这么样一个人。 精致华美而温暖的屋子,甘香甜美的酒,已经把他身体内的寒气完全驱除。 可是他却忽然觉得很疲倦。 为了筹备明天的大典,这半个月来他已经把自己生活的规律完全搞乱了。 他绝不能让明天这件事发生任何一点错误,任何一点微小的错误,都可能会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大错。 那时不但他自己将悔恨终生,他的主人也要受到连累。 甚至连江湖中的大局都会因此而改变。 更重的是,他绝不能让皇甫擎天如日中天的事业和声名,受到一点打击和损害。 载思这一生中最不能忍受的两件事,就是“错误”和“失败”。 皇甫擎天的确不能受到一点打击和损害。 他二十四岁接掌父位,至今已二十四年了,从未做错,或失败过一次。 (二) 喝完了第一杯酒时,载思已经把策划明天这次大典的前前后后经过从头又想了三遍。 他的酒一向喝得很慢,思绪却极快。 明天是济南府五年一次的“艳花大典”,又是南郡王被皇上封为“无敌大将军”接圣旨的日子。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可以算是件轰动官场和江湖的大事。 最使人震惊的一点是,这五年一次选出来的“花魁”,很可能是南郡王离散失踪二十年的女儿。 二十年前,南郡王大义灭亲,亲自捉拿结拜兄弟“九天鬼帝”钟毁灭。 这件事不但轰动江湖,也使得他的声名更上一层楼。 可是就在他凯旋回来时,他妻子林淑君的“淑园山庄”竟已被毁,林淑君和刚出生的女儿都失踪了,生死不知。 尽管毁灭“淑园山庄”的凶手一直都未查出,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人一定是钟毁灭最亲信的人,也是后来将钟毁灭救出天牢的人。 一想到钟毁灭,江湖中每个人都绝对相信,他是个报仇心极重的人,而且是个极不好惹的人。 钟毁灭逃狱后,每个人都深信他一定很快会有报复行动,就连皇甫擎天都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事实却出人意料之外,钟毁灭不但没有报复,连人竟似忽然消失了,就好像江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天色已渐渐暗了,屋子里虽然没有点灯,外面的灯火却越来越辉煌明亮。 寒凤从窗缝里吹进来,也带来了前面大院里的人声和笑声。 载思又倒了杯酒,轻轻的啜了一口,目光落在檀木桌上的一张淡绿色纸笺上。 “二十年了,别来无恙?” 这是淡绿色纸笺上的八个字。 只有八个字,没有署名,也没有写明是给谁,载思和皇甫擎天却都明白,这是谁写的,写给谁的。 这张淡绿色纸笺是三天前在皇甫擎天书房里的桌上发现的。 当时载思和皇甫擎天正在商谈明天庆典之事,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张淡绿色的纸笺。 等到他们谈完事情后,才发现书桌上的这张淡绿色纸笺。 它是什么时候放在书桌的? 是在他们未进书房之前? 还是他们谈话之中? 载思依稀记得当他走进书房时,桌上并没有这张纸笺。 那么这张纸笺一定是在他和南郡王交谈中,被放到桌上的。 能让他们两人没有发觉,而将纸笺放到桌上,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这个人难道会神话中的隐身术? “老朋友到底是老朋友。”皇甫擎天望着淡绿色纸笺,笑着说:“那么久了,居然还记得我。” 载思没有答腔,只是静静的看着皇甫擎天。 “载老头,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准备一下,好好的招待这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载思明明只有二十八岁,皇甫擎天却喜欢叫他“载老头”。 “应该。”载思说:“久别重逢,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谈。” “不但有很多话要谈。”皇甫擎天说:“还有很多酒要喝。” “听说你这位老朋友的酒量,可以比美昔日‘小李飞刀’李寻欢?” “恐怕连楚香帅都不敢和他较量。”皇甫擎天笑了笑。 “我该好好的叫人整理整理酒窑了。”载思也笑了。“你这位老朋友一来,干脆就在酒窑里招待他,省掉搬酒的麻烦。” “希望酒窑中的酒,能合他的意。” 火光在载思的脸上跳动,思绪在他的脑海里奔驰。 钟毁灭自逃狱后,失踪了二十年,这一次回来势必不是那么好玩的。 明天的庆典,是他报复的好机会,他一定不会错过的。 这一次大典是完全公开的,收到请束的人固然可以堂堂人室,做南郡王的佳宾,没有收到请束的人也可到大府外的院子里来看看热闹,更可以在大街上看游行。 “魔魔”门下的弟子中,有很多都是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的好手。 江湖中待价而沽的刺客杀手中,能在重重警卫中杀人于瞬间的也不知有多少。 这些人明天都可能会赶到这里来,混人人群里,等待刺杀皇甫擎天的机会。 在大典进行的过程中,这种机会当然不少。 但是载思相信大典还是会顺利完成,皇甫擎天还是不会受到毫发之伤。 因为他已经把每一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都计算过,每一个有可能会刺杀南郡王的人,都已在他的严密监视下。 为了防备钟毁灭的报复,他已经出动了“南王府”内的二百七十六位一级好手,更调动了江湖中五十四名高手,每一位都可以对付三十条大汉的好手。 载思把他们分成了九组,每一组都绝对可以独当一面,每一组都安排在绝对有利的地点。 可是其中经过特别挑选的二组,却只不过为了要去对付两个人。 “两个人?” 今天早上皇甫擎天曾经问过载思:“为什么要用二组人对付两个人?” 载思只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就已解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是任飘伶,还有一个是胖妞。” 这时候皇甫擎天正在吃早饭。 今天他的早饭是一大块至少有两斤重的小牛腰肉,再配上二十个蛋和大量水果蔬菜。 牛肉是用木炭文火烤成的,上面涂满了口味极重的酱汁和香料,烤得极嫩。 这是南郡王最喜爱的食物之一,可是听到载思说出的两个名字后,他就放下了他割肉用的波斯弯刀,用一双如雾般的眼睛盯着载思。 “胖妞?” “是的。” “你以前见过这个人?” “我没有。”载思淡淡的说:“我相信江湖中见过她的人没有几个。” 胖妞的名字江湖中大多数的人都知道,却很少有人见过她,每个人更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要见到这个人。 胖妞当然是个女人,更是昔年钟毁灭的爱将,是“魔魔”里刑堂的堂主,也是钟毁灭手下最危险的人。 昔年钟毁灭一向很少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 当钟毁灭被捉时,每个人都预料她一定会大举劫牢,就算没有,也会闯人王府刺杀皇甫擎天。 可是胖妞却没有这么做,钟毁灭一被捉,她的人就失踪了。 有人猜测她大概害怕皇甫擎天的武功而躲起来。 皇甫擎天既然能打败钟毁灭,就一定能杀得了胖妞,既然捉了钟毁灭,他的手下也一定不会放过,所以钟毁灭被抓,胖妞就一定会躲起来。 载思却不这么想。 他知道胖妞不是躲起来,她如果是这种人,江湖中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畏惧她。 她失踪一定有她的道理所在。 “任飘伶也来了?” “是的。” 皇甫擎天望着磁盘里的小牛腰肉,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个人不但是江湖中最神秘的人,也是最公开的杀手。”皇甫擎天说: “只要价钱对,我想大概没有他不敢杀的人。” “任飘令比胖妞更危险。”载思说:“他没有家,没有固定的住处,也没有固定的生活方式,所以谁也找不到他。” 载思接着又说:“可是如果有人需要他,他也认为自己需要这个人,那么他就会忽然在这个人面前出现了。” “他需要的通常都是别人的珠宝黄金和数目极大的矩额银票。”皇甫擎天笑着说:“别人需要他的,通常都是他永远不离手的剑。” 一把窄而长的剑。 他用剑刺人一个人的咽喉时,就好像深闺里的少妇在刺绣般轻松纯熟。 (四) 刀环上镶满碧玉的弯刀,就摆在盛物的木盘里,刀锋上还留有浓浓的肉汁。 皇甫擎天用一块柔软的丝巾擦了擦手,然后才问载思:“你没有见过这两个人,怎么知道他们来了?” “我知道。”载思淡淡的说:“因为我知道,所以我就知道。” 这算是什么回答? 这种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根本就是狗屁不通的回答,谁也不会觉得满意的。 皇甫擎天却已经很满意了。 因为这是载思说出来的。 皇甫擎天相信他的判断力,正如他相信木盘里的刀是可以割肉的一样。 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说出一句很奇怪的话。 “错了。”皇甫擎天说:“钟毁灭错了。” “为什么?” “现在胖妞是不是已经来到了济南城?” “是的。” “她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不能。” “让一个自己这么有用的人去送死,这种事我会不会做?”皇甫擎天问载思。“你会不会做?” “不会。” “任飘伶是不是也到了这里?” “是的。” “任飘伶是不是一生中最恨和女人共事?最恨有人骗他?最恨有人明知故犯?” “是的。” “他是不是一定会知道胖妞也来到了这里?” “一定知道。” “他知道了,是不是一定会找钟毁灭算帐?” “他会先杀了胖妞,然后再找钟毁灭算帐。” “钟毁灭明知道任飘伶的这种脾气,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他是不是有病?” “没有。”载思面无表情的看着皇甫。“钟毁灭没有错。” “哦?” “他要他们到这里来,并不是要她来送死,也不是要任飘伶来杀胖妞。” “他要他们来干什么?” “来做幌子。”载思说:“胖妞和任飘伶都只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为什么?” “因为真正要出手刺你的并不是他们,而是另外一个人。”载思说:“如果我们单只防备他们,第三个人出手时就容易了。” “第三个人?这个人是推?” “是个年轻人,是个穿一身纯白丝缎长袍,带着一口纯白镶玉的剑,住在济南城最贵最豪华的‘醉柳阁’里,每顿都吃比你还好的饭菜。”载思说: “他已经来了三天,每天都没有踏出‘醉柳阁’一步,可是却已交了济南城一大半的人做朋友。” “哦?他这么有名,每个人都急着结交他?” “不是结交他,而是争得去让他请客!”载思说:“他才来三天,却已请了一百一十三桌。” 皇甫擎天笑了。 “想不到这个人还这么好客?”皇甫问载思。“他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 “他叫什么名字?” “他在醉柳阁里用的名字叫白少羽。”载思说。 “他说话是什么口音?” “我没有听过他说话,可是我问过醉柳阁的小二。” “他怎么说?” “他以前是趟子手,走过很多地方,会说七八个省份的话,可是他也听不出这位姓白的客人是哪里的人。” “为什么?” “因为这位白先生也会说七八个省份的话,每一种都说得比他好。” “他学的是什么剑法?剑法高不高?” “我不知道。” “他穿的衣裳呢?” 从一个人穿的衣服上,也可以看出很多事。 衣服料子不同,同样是丝缎,也有很多种,每个地方染织的方法都不一样,棉纱的产地也不一样。 鉴别这一类的事,载思是专家。 “我相信你一定看过他的衣服。”皇甫问:“你看出了什么?” “我什么都看不出,我从来没有看过那种丝缎,甚至连他缝衣服用的那种线我都从来没有见过。” 载思说:“我相信那种丝缎是从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来的。”他说: “那个地方你我大概都没有去过。” “连我们都没有去过的地方。”皇甫苦笑。“去过的人大概也不会太多了。” 第二章 最穷的杀手 (一)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红尘间,悲伤事,已太多。 浪子为君歌一曲,劝君切莫把泪流,人间若有不平时,纵酒挥刀斩人头。 (二) 一间破庙,一个人。 一把长剑,一只铜壶,一壶浊酒。 一堆火。 任飘伶以长剑吊铜壶在火上煮酒,破庙里有寒凤呼啸而过,任飘伶脸上的表情比寒风更冷,冷如剑锋的光芒。 正月十五,晨。 雪虽已停了,寒意却更甚。 这壶酒已是最后一壶酒,喝完了,今天就得断粮。 任飘伶盯着铜壶,苦笑的摇摇头,最近半个月来,他几乎比乞丐还要穷。 穷得三餐都以白菜热面为食,喝的酒也是最劣品的酒,今天却更惨了;他连吃碗白菜热汤的钱都没有。 如果再不接笔生意的话,恐怕就会沦为强盗了。 不管是好酒、坏酒,喝到肚子里的效果都是一样的,都会令人醉。 一壶酒已被喝掉一大半,任飘伶才觉得身体稍微暖了些,人也觉得轻飘飘的。 就在他又准备喝一口酒时,地上忽然多出了一条人影,任飘伶眼尾瞄向门口。 一个身穿华丽轻便服的中年人,面带笑容的看着任飘伶。 “任先生?”中年人的声音也有笑意。“任大侠?” 仰口一喝,酒从嘴角溢出,任飘伶用衣袖抹了抹嘴,然后满足的靠在墙壁,闭目养神,就仿佛门口没有站着人,也没有听见有人在叫他。 这个站在门口的中年人居然还在笑,还在问。 “任大侠?” 任飘伶仿佛已睡着了。 中年人居然还能笑,而且笑的更愉快,他伸手掏出了两张银票,轻步的走近任飘伶,轻轻地将银票放在任飘伶的大腿上。 大概是穷人对于钱财都比较敏感些,中年人将银票放好时,任飘伶就微微的张开眼,看了看大腿上的银票。 “这是山西大通行的银票,每张一千两。”中年人说:“请任大侠笑纳。” “我为什么要收这两张银票?” 他总算开口了。 “小的叫卓恩,是南宁次守的总管,有事想烦大侠相助。”中年人说: “这两张银票只是小小的意思。” “你是想要我替你杀人?” “听说任大侠的剑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快剑。” “你要我杀谁?” “载思。”中年人说:“南君王的师爷。” 任飘伶一双懒洋洋的眼睛,总算睁大了些,他看着中年人,过了一会儿,忽然间:“你身上有没有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中年人说:“有。” 中年人虽然不明白任飘伶的意思,但还是将五十两银子递给了他。 任飘伶很仔细的将五十两银子收了起来,然后站起,将两张银票还给中年人。 “这...” 不等中年人说出,任飘伶就打断了他的话。 “有两件事务必请卓先生注意。” “是的。” “第一,我不是什么任大侠、任先生,我叫任飘伶。”他淡淡的说:“第二,这次要杀的人用不着二千两。” “只要五十两就够了?” “是的。”任飘伶盯着中年人。“因为你只值五十两而已。” “我?”中年人满脸诧异。 “对。” 话声未落,剑光已闪。 只一闪,剑光就不见了。 剑又回到剑鞘里,中年人的咽喉却已多出了一个洞,一个窄而圆的小洞,鲜血这时才开始冒出。 中年人的脸上还残留着惊讶、不信和恐惧。 任飘伶将铜壶中的酒全喝光,然后才迈步走了出去,在走过中年人时,淡淡的留下了一句话:“你是我杀的人之中,代价最低的一个。” 等任飘伶的人影消失于门外时,中年人才倒了下去,这时他咽喉的血已开始凝固。 (二) 中午。 小饭铺里充满了猪油炒菜的香气,苦力车夫身上的汗臭,和烈酒辣椒大葱大蒜混合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味道。 任飘伶喜欢这种味道。 他喜欢高山上那种飘浮在白云和冷风中的木叶清香,可是他也喜欢这种味道。 他喜欢高贵优雅的名人侠士,可是他也喜欢这些流着汗用大饼卷大葱就着蒜头吃肥肉喝劣酒的人。 他喜欢人,可是他要杀人。 他并不喜欢杀人,可是他要杀人。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使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任飘伶一进入小饭铺,就知道已经有人在注意他了。 三个身材很瘦小的中年人坐在靠门的左边,他们背对着任飘伶,可是一旦有行动的话第一个冲到任飘伶坐的地方的人,一定是这三个瘦小的人。 在任飘伶的正对面,坐着一对看起来好像是夫妻的人,做丈夫的仿佛对妻子很体贴,不时的替她挟菜倒茶,任飘伶却知道这双手杀起人来,也好像挟菜般的轻松。 坐在柜台里,仿佛已睡着了的掌柜,说不定他的手里正握着一把大刀,正等着刺杀任飘伶的最佳时机。 这些人看起来跟平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任飘伶却绝对相信他们都是杀人于瞬间的好手。 用这么多高手来盯着他,载思也未免太看重他了。 任飘伶慢慢的吃着一碗拌着猪油的白饭,心里觉得很愉快。 因为他知道载思和皇甫擎天一定会怀疑他、谈论他、猜测他来这里为了什么? 是为了今天下午的大典? 或是还有别的事?也许是无意间来到这里的? “可是载思这次错了。”任飘伶在心里微笑:“他派人来盯着我,实在是浪费了人力。” (三) 大院里的人声和笑声,随着寒风从窗缝里窜了进来。 皇甫擎天知道他请来观礼的佳宾和他没有请的人都已经来了不少。 他也知道每个人都在等着他露面,等着看他。 但是他却坐在椅子上,连动都没有动,甚至连他的妻子进来时他都没有动。 他烦透了。 开大典、接圣旨、大张筵席、接见宾客,对所有的这些事他都觉得烦透了。 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喝杯酒。 水柔怡了解他的想法。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皇甫擎天,他们结合已经有二十年,已经有了一个十九岁的大儿子,和一个十七的小儿子。 她是来催他快点出去的。 可是她悄悄的推门进来,又悄悄的掩门出去,并没有惊动他。 出去的时候,她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皇甫擎天又喝了一杯酒。 这已经不是第一杯了,是第三十一杯。 他喝的不是载思喝的那种波斯葡萄酒,他喝的是烧刀子,虽然无色无味,喝下去时肚子里却好像有火焰在燃烧。 他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有把这杯酒喝下。 门又悄悄的推开了,这次进来的不是水柔怡,是载思。 皇甫擎天垂下手未,把这杯还没有喝的酒放到茶几上,看着站在门口的阴影中的载思。 “我是不是已经应该出去了?” “是的。” 就在皇甫擎天踏出房门的同时,有三匹快马已然进入了济南府。 两位武官护送着一位“公公”。 三个人三匹马一人城,立刻有九个人迎了上去,九个载思派出来迎接钦差大人的侍卫。 三个人很快的就被迎进南王府。 当然三个“大红包”也早已塞进了这三位大人的口袋里。 (四) 这时,五年一次所选出来的花魁,已坐上了花轿,已从醉柳阁出发,已在大街上游行。 鞭炮震天,人潮喧哗。 大街上挤满了争看花魁的人们。 (五) 刚放下饭碗,任飘伶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很难看。 他忽然想到载思为什么要派这些好手来盯着他。 载思派这些人来这里,并不是要他们来杀任飘伶,而是他们来送死。 要他们来让任飘伶杀。 任飘伶刚想将这可怕的想法告诉他们时,已来不及了,这时他们发动任务的暗号,显然已响起了。 第一个冲到任飘伶身旁的人,果然是那三位瘦小的年轻人。 任飘伶刚避开第一次的攻击时,正对面的那对夫妻一双鸳鸯刀已如轮圈般的划向任飘伶。 虽然是白天,大院里却仍然灯火辉煌,人声喧哗。 大府里的人也有不少,当然都是些名人、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势的名人。 除了这些名人外,还有一些穿一色青缎面的羊皮卦的壮汉在接待宾客,每个人的动作都很矫健敏捷,每个人的眼睛都很亮,绝对不会错过任何一件不该发生的小事。 人声忽然安静下来。 总管南七省,当今武林中的第一强人,南郡王皇甫擎天终于出来了。 皇甫擎天出现的时候,穿一身以黑白两色为主,经过特别设计和精心裁剪的衣裳,使得他的身材看起来更威武高大,也使得他年纪看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轻得多。 他用明朗诚恳的态度招呼宾客,还特地走到府前的石阶上,向院子里的人群挥手。 一声轻雷,乌云间忽然有雨点落下。 想来杀人的人,如今都已躺下了,不想杀人的人,却已成了刽子手。 六个人,六个江湖上顶尖的杀人好手,他们杀人往往都在于瞬间,被杀也是一刹那间的事。 他们的鲜血也是红的,就跟那些靠苦力而活的人的血一样红。 鲜血满地,尚未凝固。 任飘伶就站在鲜血中,小饭铺里已不见往昔的热闹,现在它已充满了阴森、恐怖、死亡的气息。 他的目光透过雨帘而落在远方的一朵乌云上,他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没有杀人后的沮丧,或是欢愉。 又是一声轻雷,雨点已逐渐大了。 任飘伶走出小饭铺,走入雨中,走入一片苍茫中,走入天地织成的一片虚无里。 (六) 大厅中央的大案上,两根巨大的红烛已燃起。 皇甫擎天已经跪在案前一团铺着虎皮的圆团上,宣旨的公公已经站在皇甫擎天的面前。 大典已将开始。 载思安排在人群中的好手,每个人的手都已伸入怀里。 怀里藏着的,当然是致命的武器。 现在只要有人一有动作,这些人的手都必将在刹那间把一件武器从怀里伸出来,在刹那间把他们格杀于大厅前。 载思所提心的三个人,一个也没有出现在这里。 任飘伶在小饭铺,那位好客的白少羽自先生当然还待在醉柳阁。 钟毁灭那位可怕的手下胖妞,根本就看不见人影,更别说九天鬼帝了。 眼看着大典已将进行,只要公公宣完圣旨,事情就比较好办些。 “皇甫擎天。”公公的声音嘹亮。 “在。” “接旨。” “谢公公。” “宣——” 公公刚开口读第一个字时,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就宛如烧焦的木炭般黑色,然后他的人就倒了下去。 载思的笑容就随着倒下的公公而忽然冻结,就像是一张手工极拙劣的面具般冻结在他脸上。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和行动仿佛也全都被冻结,可是在一瞬间之后,就忽然骚动沸腾了起来,使得大厅上变得就像是火炉上一锅刚煮滚的热粥。 唯一能够保持冷静的一个人就是皇甫擎天。 公公一躺下,他就看见公公背上插着两根细小的箭,流出来的血也跟他的脸色一样灰黑。 这两根细小的剑显然沾有剧毒。 大案上的两根巨大红烛已从中央断烈,露出银白色的铁盒子。 这两根细小的箭,原来是从藏在红烛里的铁盒子发出的。 大厅里一片混乱,侍卫们正加紧的维持状况。 九天鬼帝的报复终于来了。 载思凝视着皇甫擎天。 皇甫擎天却在盯着巨大红烛,然后苦笑一下,淡淡的说了一句话:“他还是这么胆小,都二十年了,居然还不好意思露面。” 第三章 雨的洗礼 (一) 云在天空游荡,它从远方飘来,又飘向远方。 从来没有人知道云的故乡在哪里? 云的归处是何方? 这就是藏花喜欢云的原因。她现在就躺在绿草上,凝视着天空的云彩。 今天是正月十五,是元宵节,是她这种年纪欢愉的节日,可是她却宁愿独自躺在这一片寂寂的草原上。 每逢过年佳节,她总是一个人躲得远远的,躲入一片空寂中,躲入自己内心的天空里。 尤其是今天。 一大早,她就溜出了家,溜到这里,然后从早上躺到现在。 云朵不知变化过多少形状,她却连姿势都没有换过。 山风带来了远方的泥土味,也带来了大街上的欢呼声和鞭炮声。 现在语人想必已进府受封了。 想到语人,藏花无奈的苦笑。 同样是养女,同样是花漫雪收养的女儿,待遇却截然不同。 语人长得美,说话声音也好听,不但人见人爱,就连她们的养母花漫雪都特别疼爱她。 给她好看的衣服,好吃的东西,好玩的玩具,住的也是华丽的房间。 藏花呢? 一切藏花所能用的东西都是旧的。 ——不是语人用过的旧东西,而是别人不要的。 语人用过的东西,一切都毁掉,绝对不会留下来给藏花用。 五年前,花漫雪就已开始训练语人做一个“花魁”。 今年的“花魁”得主,果然是花语人,她果然没有令花漫雪失望。 她似乎是什么事都没有令人失望过。她似乎天生就是个宠儿。 藏花天生好像就是个讨厌鬼,她顽皮、捣蛋,做的每件事都出乎人预料,都会令人头痛三天。 所以城里的人几乎都喜欢花语人,除了胡疯子是藏花唯一的朋友外,没有一个人愿意与她为伍。 就仿佛她是瘟神般的,一靠近她就会被传染。 藏花也乐得这样,一个人无拘无束的,多轻松、多自在,做任何事也不怕别人议论,也不必为任何人做勉强自己的事。 藏花相信花语人一定过的很不愉快,尽管她表面上很痛苦,很无趣,实际上,她活得比任何人都愉快,丝毫没有一点烦恼之事。 可是今天她却觉得很烦躁。 如果说她烦躁,是因为语人被选为“花魁”,她是死都不承认的。 问她是为什么烦躁呢? 她自己也说不出原因来。 总之,她今天觉得任何事都不对,就连天边的云朵仿佛都变成了食人鹰。 藏花最讨厌食人鹰了,每次遇见食人鹰,她都会想尽办法将它打下来。 她认为所有动物里,食人鹰是最残忍的,人死了已经够悲哀,它却专吃死人的肉。 乌云如兀鹰般的盘旋于天空。 天边突然亮起一道闪电,接着雷声如闷鼓般的从远方传来。 “下吧!”藏花依然不动的躺着。“让这苍穹的甘汁,洗洗大地的尘埃。” 雨下了。 起先只是点缀式的毛毛雨,越下却越来越大,最后简直就如瀑布般倾盆而下。 藏花还是不动,只是眼睛被雨水打得有点睁不开。雨越大,她心里就越舒坦。 这阵雨来得正是时候,不但冲淡了天地间的寒气,也冲淡了藏花心里的烦躁。 就在她觉得眼睛实在受不了雨水的侵袭而坐起时,忽然看见大雨中有个人施施然的走着过来。 (二) 从小饭铺走出后,任飘伶就任凭雨点打在他身上,打在他脸上。 雨水顺着脸颊流下脖子,流入衣襟内,再由裤管流出,流入大地。 旧的流出,新的雨水不断的涌入,在这川流不息的过程中,任飘伶已走到了这一片绿草如茵的山坡上。 然后他看见一个人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一个仿佛刚从地狱边缘挣脱而出的人。 看见有人也在淋雨,藏花的心里更愉快了些,这世上还是有可爱的人在。 ——喜欢淋雨的人,一定有他的可爱之处。 这是藏花评定人品的五种方法之一。 “唉!你好。”藏花愉快的挥着手,“你是谁?” 这时任飘伶正好走到藏花身旁,他一双懒洋洋的眼睛,有趣的盯着她。 藏花也很有趣的凝注着他。 “你是谁?”他不答反问。 “我的问题你还没有答复,我是不是可以晚一点回答你的问题?”藏花笑着说。 “可以。” “那么我再问你一次。”藏花说:“你是谁?” “你的问题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可以。”藏花又笑了。“不过这样,你当然也就得不到你问题的答案了。” 任飘伶笑了。 他这一笑,就仿佛寒冬里的阳光般令人心头一振。 他笑的样子实在很不好看,却又带有一种说不上的魅力。 这是藏花对他的笑容评定结论。 “任飘伶。” “花藏花。” 他坐下,就坐在藏花的旁边。 大雨浠沥,乌云渐淡。 “有谁想得到江湖上最有名最贵的杀手,居然喜欢淋雨。”藏花笑着说。 “名人也要吃饭。”任飘伶淡淡的说:“况且淋雨可以使人脑袋清醒一点。” “你的脑袋难道常常昏昏的?” “一个月里大概有二十四五天是这样子的。” 任飘伶回答。 “怎么可能呢?”藏花问:“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天天醉的人?” “世上除了酒以外,还有一种也可以使人脑袋昏昏的。” “哪一种?” “饿。” “饿?”藏花仿佛有点吃惊。“你时常在饿?” “是的。”他笑着说:“尤其最近半个月。” “你难道忘了吃东西是可以治饿的?” “我怎么会忘记。”任飘伶说:“问题是,我想吃却没办法吃。” “为什么?” “你难道忘了吃东西是要给钱的?” “你没钱?” “你不信?” “江湖上最贵的杀手居然会没有钱吃东西?”藏花说:“谁会相信?” “我。”任飘伶说:“除了我之外,大多数的人想法都跟你一样。” “你所赚的钱呢?” “花了。” “怎么花的?” “吃、喝、玩、乐。” “你不会省一点?” “已经够省了。”任飘伶笑着说:“每次赚五十两,我都花了三天才用完。” “五十两?”藏花又吃了一惊。“你每次代价才五十两?” “是的。” “江湖传言,你是最贵的杀手。”藏花说:“最贵的就是五十两?” “那倒不是。” “为什么你的代价只有五十两?” “因为现在值钱的人,已越来越少了。” “值钱的人?”藏花问:“你杀人还分价钱?” “当然。”任飘伶淡淡的说:“有些人万两我未必肯杀,有些人只要五十两我就肯动手了。” “哪些人是你万两也不肯杀的?” “不该死的人。” “该死的人,五十两你就拔剑?” “是的。”任飘伶说:“今天早上我就赚了五十两。” “谁?” “一个只值五十两的人。” 任飘伶似乎不想谈论这件事情,所以他很快的转变话题。 “像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应该是有安排不完的约会,你怎么会有空来这里淋雨?” “是呀!就因为约会太忙了,忙得几乎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所以饿得头昏昏的。”藏花说:“才会想到这里来淋淋雨。” “是吗?” “嗯。” “真的?” “假的。” 藏花的眼神仿佛有了些伤感,她的声音也怪怪的。 “这是我自己想的,也是我希望的事。”藏花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事实上却不是这回事。” 她接着又说:“奇怪,我从来不会向人讲这种事,更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如此坦白,”藏花看着他。“对你,我就觉得好像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似的。” 任飘伶将视线转向远方,他的眼神里也有了感伤。 “那是因为我们是在雨中相逢。”他淡淡的说:“雨不但使人头脑清醒,也会使人坦然相见。” 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又说:“自古以来,‘雨’一直都是人们感伤的代用词。”他说:“在雨中很容易使人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也会使人忘情的说出一切。” △△△△△△ 乌云虽然已散了,雨还是下的这么大,而且似乎没有停的意思。 藏花却已不想再淋雨了。她迅速站起。 “享受雨的洗礼,是我喜欢的事,伤风发寒却非我所愿。”藏花用一双带有笑意的眼睛盯着站起的任飘伶。“居然今天你赚了五十两,那你就该请我喝顿酒。” “我可不可以不请你?”任飘伶笑着问。 “不行。” (三) 载思进来时,皇甫擎天已在小厅等着,就坐在那铺着貂皮的椅子上,用水晶杯喝他的葡萄酒。 只有皇甫擎天一个人可以这么做,有一天有一个人自己认为载思已经离不开她的少女,刚坐上这张椅子,就被赤裸裸的抛在门外的积雪里。 载思所有的一切,都绝对不容人侵犯,只有皇甫擎天是例外。 但是载思还是让他在小厅等了很久,才披上件宽袍赤着脚走出卧房,第一句话就问皇甫:“你是不是来问我,为什么我预料的三个人,一个都没有出现?” “是的。” 载思也坐了下去,坐在一叠柔软的紫貂皮上,平时,他在皇甫面前,永远都是衣冠整齐、态度恭谨,从未与皇甫平起平坐。 因为他要别人感到皇甫擎天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 可是现在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 “什么事我都算到,也算对了,只有一样我疏忽了。”载思说。 “哦?” “感情。”载思说:“我没有算到人的感情。” “感情?” “是的。” 载思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感情。“你年轻时与钟毁灭结拜,他绝对不会派个刺客来杀你,今天的行动只不过是给你一个心理负担。” 皇甫静静的看着载思。 “真正的行动会在跟你面对面的时候才展开。”载思倒了杯酒,“阔别二十年的敌人,第一次向你问候,多少你也该回个礼。” “我是该回个礼。”皇甫缓缓的喝光杯中酒,然后淡淡的说:“我想这种事你一定替我安排好了。” “是的。” “一定是个‘大礼’吧?” “是的。” 载思喝了口酒,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慢慢的接着又开口:“早上我派谢青夫妇和李宏兄弟他们去围杀了任飘伶。”载思说:“想必他们都已死在任飘伶剑下了。” 皇甫眉头微皱。“盯任飘伶的原本不是杜铜那一组吗?为什么临时换成谢青他们?” “杜铜不能死。” “谢青可以死?”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先代你回钟毁灭一个小礼。”载思淡淡的说。 “一个小礼?”皇甫不懂他话的意思。 “谢青夫妇和李宏兄弟都是胖妞最得意的手下。”载思盯着皇甫。 “胖妞的手下?”皇甫也盯着载思:“你的意思是他们是来卧底的?” 载思点点头。 “我好像记得谢青他们进入王府是你保举的?” “是的。”载思说:“就因为我是他们的保举人,所以他们才不会起疑心,才会去对付任飘伶。” 他接着又解释:“一开始我就已知道他们是胖妞的手下,所以才会让他们进入王府。” “这样他们的一举一动就都在你的控制下?”皇甫替他将话接完。 “是的。” 皇甫又倒了杯酒,神色凝重的沉思了很久,才抬头再看着载思,又问: “任飘伶和谢青他们既不认识,也无仇无恨的,为什么一定会杀了他们?” “因为任飘伶已别无选择。” “为什么?” “任飘伶这次到济南府来,并不是冲着你的。”载恩说:“他是为了胖妞来的。” “为了胖妞?” “是的,他到济南就是为了要杀胖妞。” “他跟胖妞有仇?” “没有。” “有怨?” “没有。” 皇甫擎天凝注载思,一字一字的说:“任飘伶要杀胖妞是因为有人出价?” “是的。”载思说:“三千两的代价。” “这个出三千两的人就是你?” “是的。” 皇甫又沉默了下来,这次他没有喝酒,视线也没有离开过载思,他一直盯着载思,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缓缓开口:“你从来没有见过胖妞,怎么知道她的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载思笑了。“可是我相信任嫖伶一定可以找到胖妞。” “这就是你替我回给钟毁灭的大礼?” “是的。” 第四章 好请客的白先生 (一) 菜只有两道普普通通的下酒菜,酒却已喝了十二瓶。 十二瓶绍兴。 藏花将第十二瓶内的最后一滴酒滴入杯内,然后晃了晃酒瓶,轻轻的叹了口气。 “看来今天的酒只能喝到这里。”藏花似乎意犹未尽。 “你还想喝?”任飘伶笑着说:“你还喝不过瘾?” “十二瓶,一人六瓶。”藏花说:“只够塞牙缝。” “酒未能尽兴,是人生一大憾事。”任飘伶叹了口气。“只可惜我身上只有五十两,五十两只能喝十二瓶酒而已。” 他拿起杯子,将杯口凑近鼻子,轻轻的闻着,等享受过那阵酒香之后,才接着又说:“劝君珍惜这杯酒,虽未尽兴已解谗,”任飘伶笑了笑。“等我再赚到下一笔钱时,再好好的请你喝个痛痛快快。”。 “不行。”藏花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不行?” “你已将全身所有财产都请了我,我岂可就这样让你走。”藏花一本正经的说:“至少也该让我表示一下,让我请你喝五十两的酒。” “你要回请我?” “是的。” “你有五十两吗?” “没有。” “那你如何回请我?”任飘伶笑了。“这家店的老板是你的朋友?” “不是。”藏花也笑了。“他怎么会是我的朋友呢?他只不过是我的儿子而已。” 严冬虽已过去,寒意却仍在。 胡不败今天心情很愉快,因为今天他身上穿了一件兔毛的新棉袄。 一件他昨晚羸来的全新棉袄。 他就穿着新棉袄坐在柜台内,用一种很愉快的笑容迎接着进门的每一位客人。 可是他这种愉快的笑容只保持到第七位客人而已,因为第八位客人和第九位客人一进门,他的笑容不但不见了,头也忽然间变成三个那么大。 这第八位和第九位客人就是藏花和任飘伶。 任飘伶他不认识,可是藏花却是令他头大的人。 尤其是当她喝了六瓶绍兴之后。 现在胡不败的头已不止三个那么大,他已不知道大到什么程度了。 因为现在藏花正用一种很愉快的笑容看着他。 “你好。” 藏花用一种很愉快的声音向胡不败问好。 “我怎么会好呢?”胡不败的声音仿佛要哭,“你明知道一碰到你,我只有倒霉的份,我又怎么会好?” “从今天开始你一定会转好了。”藏花说:“因为我已决定。” “决定什么?” “决定不再在你店里白吃白喝。” “真的?” “真的。” “你发财了?” “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发财呢?” 胡不败瞄了坐在座位上的任飘伶一眼。“你那位朋友是呆子?” “你看他像吗?” “不像。”胡不败摇摇头。“你既然没有发财,你那位朋友又不是呆子,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是个大穷光蛋,来我店里还跟以前一样的白吃白喝。” “不会。”藏花说:“我说过了,从今以后绝对不再在你这里白吃白喝。” 藏花又笑的很愉快,她又用一种很愉快的声音对胡不败说:“我决定以后在你这里所有的吃喝都记帐。” “记帐。” 胡不败差点哭出来。 无论谁听到这句话后的表情,一定绝对跟他的表情一样。 “这不跟白吃白喝一样吗?” “不一样。”藏花说:“怎么会一样呢?” “怎么会不一样呢?”胡不败苦笑。“记帐,你拿什么来付?” “钱。”藏花说:“当然是拿钱来付。” “你有钱?” “你不要瞧不起人。”藏花说:“我藏花一定有发大财的一天,到了那一天我不但付清所有的帐,还会好好的请你一顿。” “只要你不要好好的吃我一顿,我就已心满意足了。”胡不败说:”我怎敢希求你好好的请我一顿。” (二) 桌上还是两道菜,十二瓶酒。 菜是普普通通的大菜,酒是装得满满的绍兴。 藏花替任飘伶倒了一杯酒,然后又替自己倒了一杯。“这两道菜已是这家店里最好的菜了。”藏花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这是我三个月来吃到最好的菜,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介意?”任飘伶说。 藏花举起杯子,对着任飘伶说:“干一杯酒,醉乡路稳多故友。” “好,好词。冲着这句话我就该好好的请你一顿。” 这句话不是任飘伶说的,更不是胡不败。 这句话是一位身穿白色丝缎长袍的年轻人说的,他就站在门口,等这句话说完时,他已坐到藏花身旁了。 “掌柜的,再拿十八瓶酒,要好酒。”白衣少年说:“要道道地地四十年陈的竹叶青。” 他接着又说:“另外再上几道菜,要——” “要道道地地的好菜。”藏花替白衣少年将这句话说完。 “对。” 白衣少年笑了。 “单嫖双饮。”白衣少年说:“喝酒不能无伴。” 他自己很快的倒了三杯酒。“来,我先干三杯,敬两位。” 菜八道,酒十八瓶。 十八瓶竹叶青。 桌面也由小的换成大桌。 胡不败的笑容又恢复了,他很快的就将酒菜送上来。 ——这个世上毕竟还是“有钱”的人受欢迎。 “我姓白,白天羽。”白衣少年笑嘻嘻的看着藏花。“你呢?你叫什么?” “藏花。”她也笑嘻嘻的看着白天羽。“将花藏起来的藏花。” “藏花?”白天羽说:“好,好名字。” 他转头看向任飘伶,微微思考了一下,才开口:“人不飘伶,剑飘伶。” 他喝了杯酒后,接着又说:“世上只有飘伶的人,哪有飘伶的剑。” “为什么?”藏花真好奇。 “因为剑是有根的。” “剑有根?”藏花又问:“根在哪里?” “在仇人的要害里。”白天羽又喝了杯酒。“不管剑在何方,总有一天它会回去寻它的根。” “换句话说,就是不管剑到了哪里,总有一天它都会回来刺入仇人的要害里。”藏花说。 “是的。” 任飘伶一直在听,自从白天羽加入后,他忽然间好像变成了哑巴。 白天羽似乎不想让他沉默下去。“任飘伶任先生,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任飘伶没有回答,他却反问:“你是谁?” “我是谁?”白天羽又笑了。“我叫白天羽。” “我不是问你的名字。”任飘伶双眼直盯着他。“我要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为何而来?” 白天羽收起了笑容,脸上的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他双眼也直盯着任飘伶。 “我是为‘泪痕’而来的。”白天羽说。 “泪痕?” 任飘伶的眼睛里突然闪出刀锋般的光芒。 “你怎么知道‘泪痕’?”他的声音也刀锋般寒冷。 “我知道。”白天羽冷冷的说:“我当然知道。” 任飘伶的目光从白天羽的眼睛移向鼻子、嘴。他缓慢仔细的凝视着白天羽。 白天羽的眼色、神态、站着的姿势、呼吸的频率、衣服的质料、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他都没有放过。 他看得好像远比载思仔细,他那双灰黯的眼睛里竟好像隐藏着某种特地制造出来的观察别人的精密仪器。 等观察完后,任飘伶用一种很平和的声音问白天羽:“你是不是从山上来的?” “是的。” “是不是一座很高的山?” “是。” “你住的地方是不是有一道清泉、一株古松?” “是。” 白天羽已经开始觉得很惊奇。 “那座山是不是有个很喜欢喝茶的老人?”任飘伶又问:“他是不是经常坐在那棵古松下用那里的泉水烹茶?” “是。”白天羽说:“有关‘泪痕’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 “他有没有告诉你有关我这个人的事?” “没有。” 任飘伶凝注白天羽,灰黯的眼里又亮出刀锋般的光芒。 “他从来也没有提起过我?”任飘伶问:“连一点有关我的事都没有提起过?” “绝对没有。”白天羽说:“他老人家只不过告诉我,世上最可怕的武器就是‘泪痕’。” “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没有。” “有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没有。” 白天羽马上接着又说:“载思曾经检查过我的衣物,想从我衣服的质料上看出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可惜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蚕是自己养的,丝是他自己织的,衣裳是他自己缝的,那座山是座不知名的高山,除了他们之外,还没有凡人的足迹踏上去过。 白天羽又微笑。“载思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查出我的来历。” “你的剑呢?”任飘伶又问:“有没有人看过你的剑?” 白天羽的剑当然在他的手上。 “有几个。” “几个什么人?” “几个死人。”白天羽说:“看过我这柄剑的人,都已死在我的剑下。” “你这柄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有的。” “有什么特别?” “这柄剑的剑脊上刻有七个字。” “哪七个字?” “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 任飘伶的眼中忽然露出种任何人都无法解释的表情,仿佛很悲伤,又仿佛很欢愉。 “春雨,春雨,原来世上真的有这么一柄剑。”任飘伶喃喃的说:“世上为什么要有这么样一柄剑?” “有‘泪痕’就有‘春雨’。” “春雨我知道是白天羽的剑,可是‘泪痕’是什么呢?”藏花忍不住开口问:“泪痕为什么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它是什么样的武器?” 白天羽没有回答,他看着任飘伶。 藏花也在看着任飘伶,她在等着他回答。 任飘伶慢慢的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下,他的目光望向远方的一座不知名的高山,过了很久,才开口:“泪痕是一把剑。” “剑?”藏花说:“剑为什么叫‘泪痕’?” “因为这柄剑的剑脊上有一道很奇怪的痕迹。”任飘伶说:“看起来就好像是泪痕一样。” “泪痕?”藏花说:“杀人的剑上为什么会有泪痕?” “宝剑出炉时,若是有眼泪滴在剑上,就会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泪痕。” “是谁的泪痕?” “是萧大师的。”任飘伶说:“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萧大师。” “宝剑初出,神鬼皆忌,这一点我也明白。”藏花说:“可是我不懂萧大师自己为什么也要为它流泪呢?” “因为他不但善于铸剑,相剑之术也无人可及。”任飘伶声音中充满了哀伤。“剑一出炉,他已从剑上看出一种无法化解的凶兆。” “什么凶兆?” “你自己刚才也说过,宝剑出世,神鬼共忌,这柄剑一出炉,就带着鬼神的诅咒和天地的戾气。”任飘伶长长叹息。“不但出鞘必定伤人,而且还要把萧大师身边一个最亲近的人作为祭礼。” “萧大师最亲近的人就是他儿子?” “不错。”任飘伶黯然说:“这柄剑出炉时,萧大师就已看出他的独生子要死在这柄剑下。” “他为什么不毁了这柄剑?” “他不忍,也不敢。” “这柄剑是他自己的心血结晶,他当然不忍下手去毁了它。”这一点藏花懂。“可是我不懂他为什么不敢毁了它。” “天意无常,天威难测,冥冥中有很多安排都是人力无法抗争的。”任飘伶眼中又露出那种说不出的哀伤。“如果萧大师毁了这柄剑,说不定就会有更可怕的祸事降临到他的独生子身上。” “后来萧大师是怎么处置这柄剑的?”藏花又问:“泪痕又怎么会到你的手中?” “我听说过,江湖中有位磨刀的老人,相剑凶吉,灵验如神。”藏花说: “萧大师的大弟子想必就是他。” 任飘伶点点头。“萧大师的二弟子邵空得了他的筹剑之术,后来也成为一代剑师。” “邵空子?”藏花耸然动容:“就是铸造离别钩的那位邵大师?” “就是他。”任飘伶说:“这两人都是不出世的奇才,但是萧大师却将自己最得意的刺击之术传了第三个弟子,而且将‘泪痕’也传给了他。” “为什么要传给他?” “因为这个人不但心胸博大仁慈,天性也极淡泊,完全没有一点名心利欲,而且从不杀生。” “他已尽得萧大师的剑术,当然没有人能从他手中将泪痕夺走。”藏花说:“这么样一位有仁心的长者,当然更不会伤害恩师的独生子。” “是的。” “所以至今萧大师的独生子还活着?” “是的。” “那‘泪痕’又怎么会到你的手中呢?”藏花又再一次问这个问题。 任飘伶的目光又飘向远方。“因为..因为我是萧大师三弟子的徒弟。” “他不但将剑述传给了你,也将‘泪痕’传给你?” “是的。”任飘伶说:“他三十岁时就陷于深山,发誓有生之日绝不再踏入红尘一步。 “是哪座山?” “不知道。”任飘伶说:“没有人知道。” (三) “泪痕是一把剑,为什么说它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藏花问:“它的可怕在哪里?” “你想知道?”任飘伶说。 “想。”藏花说:“非常想。” 任飘伶忽然转头问白天羽,问了一个与藏花问题无关的事。 “你知不知道昔年巴山顾道人以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纵横天下时所用的那柄剑叫什么?” “那柄剑叫绿柳。” “当年黄山隐侠武陵樵用的斧头重多少?” “净重七十三斤。”白天羽如数家珍的说:“他作的招式虽然只有十一招,可是每一招,都是极霸道的杀手,据说当时江湖中从来都没有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七招。” “铁链飞镰杀人如割草,飞镰刀是谁用的?”任飘伶又“独行侠展南。”白天羽说:“这件武器据说是来自东瀛的,招式诡秘,中土未见。” “判官笔娥眉刺、钩镰枪、七星针、吴钩剑、波斯弯刀,这些武器也都属于当代绝顶高手所有。”任飘伶说:“每件武器都有它独特的招式。” “我问的是你那一把‘泪痕’。”藏花忍不住说:“不是你说的这些武器。” “但是我那柄‘泪痕’就是这些武器的精华。”任飘伶淡淡的说。 “我不懂。”藏花又问他:“一柄剑怎么会是十二种武器的精华?” “那其中的奥秘,你当然不会看得出来。”任飘伶说:“但是你也应该知道,世上所有的武器本来都只不过是一些零碎的铁件,一定要拼凑在一起之后,才会成为一种武器。” 他又解释:“就算是一把刀,也要有刀身、刀锷、刀柄、刀环、刀衣,也要用五种不同的东西拼凑在一起,才能成为一把刀。” 藏花好像已经有点懂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可以用你那柄剑拼凑出一种武器?” “不是一种,是十二种。”任飘伶淡淡的说:“十二种不同的武器。” 藏花怔住,她不相信世上真的有这种剑? “用十二种不同的方法,拼凑出十二种不同形式的武器来,可是每一种形式都和常见的武器不同,因为每一种形式至少都有两三种武器的功用。” 任飘伶说:“这些武器所有的招式变化精华所在,全都在‘泪痕’里。” 他问藏花:“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 藏花已经听得完全怔住。 如果没有亲眼看见,有谁会相信世上真的有这么样一件构造如此精巧精确精密复杂的剑存在? 但是藏花不能不信。 所以她忍不住长长叹息:“萧大师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居然能铸造出这么样的一柄剑来。” “是的。” 任飘伶苍白尊贵冷漠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像是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忽然提到了他最崇信的神灵。 “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任飘伶说:“他的剑术、他的智慧、他的思想、他的仁心,和他炼铁炼剑的方法,都没有人比得上他。” “泪痕固然是空前未有的杰出武器,要使用它也不容易。”白天羽忽然开口:“如果没有一个杰出的人来使用它,也不能发挥出它的威力。” 他并不是在夸耀任飘伶,他只不过是叙述一件事实而已。 “这个人不但要精通这十二种武器的招式变化,对每件武器的构造都要了解得极清楚。而且还要有一双极灵巧的手,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泪痕’里的铁件拼凑起来。” 除此之外,他还要有极丰富的经验、极灵敏的反应、和极正确的判断力。” 任飘伶淡淡的说。 什么?”藏花问。 “因为对手不同,所用的武器和招式也不同,所以你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判断出要用什么形式的武器才能克制你的对手。” 任飘伶接着又说:“在对方还没有出手前,你就要算准,应该用‘泪痕’里的哪几件东西拼成一种什么样的武器?”他说:“而且还要在对方出于前将它完成,只要慢了一步,就可能死在对方的手下。” 藏花苦笑。 “看来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藏花说:“像这样的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几个。” 任飘伶静静的看着白天羽,过了很久才冷冷的说:“你的手很灵巧。” “好像是的。” “你的武功已经很有根基,而且好像还练过传自天竺秘宗、圣母之水高峰上的‘瑜咖术’。” “好像是的。” “传给你这柄‘春雨’的老人,和我这柄‘泪痕’本来就有点关系。” 任飘伶淡淡的说:“所以直到现在你还没有死。” “难道你本来想杀了我的?”白天羽问:“你为什么没有杀我?” “因为我要你留在我身旁。”任飘伶说:“我要你继承我的武功,继承我的‘泪痕’。” (四) 任飘伶说的是件别人连做梦都梦想不到的幸运。 玄秘之极的“泪痕”,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一个默默无名的年轻人,忽然间就要拥有成名的机运,他一生中的命运忽然间就已在这一瞬间改变。 这个年轻人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白天羽居然连一点反映都没有,就好像在听别人说一件和他完全无关的事。“我唯一的条件就是在你还没有把我的武功练成之前,绝不能离开我。” 这个条件并不苛刻,而且非常合理。 白天羽还是一点反映都没有,他淡淡的开口:“只可惜你忘了问我一件事”。白天羽说:“你忘了问我是不是肯留在你身旁?” 这个问题其实不用问的,这样的条件只有疯子和白痴才会拒绝。 白天羽不是疯子,也不是白痴。 任飘伶还是问了他一句:“你肯不肯”? “我不肯。”白天羽连想都不想就回答:“我也不愿意。” 任飘伶的瞳孔忽然变了,由灰暗的瞳孔也变成了一柄剑的锋、一根针的尖、一只密蜂的刺直刺入白天羽的眼睛。 白天羽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 两个人就这样对盯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任飘伶才慢慢的问:“你为什么不肯?” “因为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找你。”白天羽淡淡的说:“找你比剑。” “比剑”。 “是的。”白天羽说:“我要试试看是你的‘泪痕’厉害,还是我的‘春雨’行。” 任飘伶凝视着白天羽,他的眼神又恢复恢暗无神:“比剑输就是死。” “我知道。”白天羽说:“我早就已把性命献身于剑,能死在剑下,我死而无憾。” “好。”任飘伶站了起来:“三天后午时,樱花林。” 说完他的人转身走出,连头都没有回,甚至连藏花都没有看一眼,就仿佛他从来都不认识她。 “这个人是人吗?”藏花说:“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一起聊天喝酒,怎么忽然间就变了一个人?” 白天羽看着门外。“我了解他的感受。” 第五章 泪痕·春雨 (一) 藏花回到醉柳阁已是黄昏时候了。 黄昏正是人们心情最愉快最轻松的时刻。 一天的忙碌,到了这个时候,该回家的己回家,该休息的也早已休息了。 三五个好友聚集一起,享受着落日的余晖,喝杯飘着淡淡清香的“春茶”,老友们互相标榜着自己的一天乐事。 做妻子的也早已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准备一顿美昧可口,丈夫们喜欢吃的晚餐,有时还甚至在桌上摆着一瓶丈夫喜欢喝的老酒。 小孩们老早就洗过澡,换上乾净的衣裳,坐在餐桌前等着一饱小肚。 黄昏自恒古以来,就是人类精神松懈的最佳时刻,当然也是宵小们活动的开始。 醉柳阁里的姑娘们,个个早已抹妆,换上新衣裳,脸颊堆上那早已习惯麻痹的职业笑容,准备迎接着今夜的开始。 醉柳阁的花阁主花漫雪,今天更是一反常态的出现在门口,雪白晶莹亮丽的脸上,挂着一付老娘的面孔。 醉柳阁里的姑娘们一看到花阁主亲自站在门口,脸上又是那种表情,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这个要倒霉的人一定是藏花。 (二) 春、初春、春风料峭。 料峭的春风穿街而过,听起来就像是刚从仇人咽喉间划过的刀风。 就在风吹过,藏花就看见了那挂着老娘面孔的花漫雪。 想溜,已来不及了,藏花刚刚转过身,就听见那独特的声音,低沉却柔柔的声音。 “藏花”。 说话的人不是站在门口的花漫雪,而是刚刚从外回来的花语人。 那美丽的令人心醉的花语人。 藏花一回头,就看见她那长长迎风荡漾的秀发,和那一双宛如深山里神秘湖潭般的眸子。 “藏花,你刚回来?” 她的声音也跟她的人一样,听起来令人实在无法不醉。 “天色己晚了,再不回来,晚上就得在林中过夜。”藏花有气无力的说。 花语人瞄了门口一眼:“你难道没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吗?” “看见。”藏花说:“她这种人,你想不看见都不行。” 这倒是实话,像花漫雪这种四十出头年纪的女人,还能保持那样的身材、皮肤,已经是少之又少了,脸蛋更是没话讲。 尤其是她的风度,不要说是男人,女人看了一眼后,都会很妒忌。 藏花也瞄了门口一眼。 “反正都一样。”藏花苦笑:“躲过这一关,还有那一关。” “你顺着她一点,不就没事了吗?” “一样。”藏花说:”她怎么看我都不会顺眼的,从小就这样。” 藏花凝注着花语人,接着又开口:“同样是她领养的女儿,为什么我们的待遇就不同呢?” 关于这一点,花语人也是无可奈何,花漫雪要这么做,谁也无法改变她的。 所以花语人就从别的方面来补偿藏花的不平等待遇,有好东西吃,花语人一定偷偷留一份给藏花。 每当有人带来京城里“宝粉堂”的花粉时,花语人一定会放一份在藏花的房内。 对于这些事情,藏花心里都有数,可是她从来都不会说声谢谢,或是感激的话。 这种表面功夫的事,她做不出来。 她觉得感激是心里的事,又何必假惺惺的说些肉麻的话来当有趣呢? “语人,今天南郡王府里出了点事,花魁凤彩的事,只好等到明天了。” 这是花漫雪对花语人说的话,慈样和蔼可亲,声音里充满了关爱。 “你早点休息,明天还得忙。” “是。” 花语人走过站在门口的花漫雪后,回了个头,看了藏花一眼,有点无奈的走进去。 春天仿佛跟着花语人的脚步而离开,留给藏花的是残酷冰冷凄凉的寒冬。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花漫雪的脸就宛如严冬里第一次下的雪,既冻又凄厉。 藏花知道回不回答话,后果都是一样的,果然暴风雨很快的就来了。 “五年一次的艳花大祭,语人好不容易争了个花魁,今天是她进府领‘凤彩’的好日子,一早就找不到你的人。”花漫雪说:“你难道忘了今天语人的花轿需要马僮吗?你难道忘了自己应该做的事吗?” 花漫雪的声音也宛如暴雨般的袭进藏花的耳朵里。 “同样是女人,你看看语人,人不但长得漂亮,又端庄又听话,你呢?” 花漫雪说:“脸蛋不但平淡无奇,人又跟个野孩子似的,成天只会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唉!这么说,我也是个不三不四的人?” 白天羽笑着出现在藏花后面。 看见白天羽,花漫雪的脸上突然又出现了那种职业性的独特笑容。 “白公子。”花漫雪说:”白公子怎么可能是不三不四的人。” “你不是说和藏花姑娘混在一起的人都是不三不四的人吗?”白天羽笑着说:“藏花姑娘今天一大早就和我混在一起了。” 他笑着又说:“我对济南城不太熟,所以一大早就拉着藏花姑娘带我四处逛逛,没想到会成了不三不四的人。” “原来白公子一大早是出去逛逛,我还以为白公子嫌我们这里招待不周?” “我怎敢”白天羽淡淡的说。 花漫雪说:“白公子下次若还要四处走走,请通知我一声,好让我为你准备一位可人儿为你带路。” “一定。”白天羽淡淡的说:“今天藏花姑娘很辛苦,我想好好的请她,不知花阁主是否会将在下当成不三不四的人?” “白公子您说笑了。” 酒席就开在白天羽最喜欢的那间“荻花轩”。 荻花轩里插满了开着白色小花的白荻花,现在正是荻花盛开期,屋内充满了那淡淡的清香的荻花味。 藏花就坐在荻花间,就坐在白天羽的对面。茶是上品的,酒更是“醉柳阁”独特秘方制成的“花汁酒”,未入口已闻到那股扑鼻的酒香味。 夜,刚入夜。 晚风轻敲门窗,屋外的柳叶柔柔的荡漾。 藏花只喝了半杯酒,她不敢一口乾掉整杯酒。 “花汁酒”的劲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因为整个的制造过程,几乎都是由她一手包办的。 从种花、养花、摘花、压汁蒸发到装罐埋入土里,都是她在做。 普通人一杯,大概就可以醉个二天,这种酒藏花怎敢一口一杯。 她放下酒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白天羽,而且一看就是好久。 起先白天羽还滞洒依旧的喝着,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就觉得很不自在了。 ——任何男人都受不了藏花这样的眼光。 “你在看什么?”白天羽笑得很勉强。 “看你。” “看我?”她问:“我什么有毛病?” “不知道。”她说:“就因为不知道,我才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地方有毛病?” “你是我的恩人。”藏花笑了。 “既然我是你的恩人,为什么还是那样说我?” “三岁小孩都看得出下午你在说谎。”藏花说:“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白天羽笑了,他笑的样子就仿佛窗外的柳枝。 “你说呢?” “我不是爱幻想的人,我不会想到可能是你爱上了我。”藏花说:“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不为什么,只是看不惯她那种样子。”白天羽说:“更何况下午你确实是和我在一起。” “只是这样?” “是的。”白天羽又笑了:“你难道还希望有别的原因吗?” “你说呢?” 藏花又笑了,笑得很开心。 她笑的声音就仿佛是夏天的知鸟。 (三) 一瓶花汁酒,很快的就装进了他们的肚子里。 桌上摆的是第二瓶,菜却没有怎么动过。 藏花又举杯,这次是一口一杯,她的脸颊已有点红红的。 红得就仿佛刚哭过的小孩般红红的。 她没有哭,她一直在笑,现在还在笑,笑着对白天羽说:“你第一天到醉柳阁时,我对你的印象实在不怎么样。”藏花说:“你的样子十足是个乡下暴发户。” “哦?” “现在我才知道,你这样做,是有目的的。”她喝了口酒后,接着说: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可是我相信,你所花的每一分线,都有它的用途在。”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下午,就因为下午你的样子。” “下午的样子?”白天羽说:“我下午是什么样子?” “当你和任飘伶在谈论剑时,你的样子就像个锋芒不露提着把剑流浪天涯的浪子。” “哦?”白天羽说:“那我平常的样子,就像是个暴发户?” “这两种人是完全不同的,究竟哪一种才是你的真面目?” “你呢?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羽没有回答藏花的话,反而问她:“是个对人世间每件事都觉得好奇的人?还是历尽沧桑一女子?” “我是个种花的人,一个人如果要养花,就应该献身于花卉,就像学剑的人一样。”藏花说:“一个人如果要学剑,就应该献身于剑,虽死无憾。” “她凝视着他,接着又说:“你呢?如果你是个浪迹天涯的江湖客,你杀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钱财?还是因为你杀人时觉得很愉快?” 她没等白天羽回答,接着又问:“一个人知道自己能主宰别人的生死时,是不是会觉得很愉快?” 白天羽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遥望着远方的苍穹,然后才淡淡的说: “对我来说,这已经不是愉快的事了。”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空:“只可惜我也像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也会去做一些自己本来并不想做的事。” “你花大钱,你约任飘伶决斗,这些事都不是你的本意?” “是的。” 藏花也站了起来,也走至窗前,也遥视着苍穹,然后才淡淡的说:“你为什么要去做这些不想做的事?” “因为我不能不做。”白天羽回头看着她:“因为我必须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让‘白天羽’这三个字响遍江湖。”他神情凝重的说:“我不能再让‘白’这个姓没落下去。” 白天羽走回座位,举杯仰首,然后又接着开口:“他曾经辉煌灿烂过。” “他?”藏花也走回来:“他是谁?” 白天羽没答,只是深深的注视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下午任飘伶曾经问我剑上是否刻有字,你还记不记得我说的那七个字?” “记得。”她说:“小楼一夜听春雨。” “你知不知道这七个字的意思?” “不知道。”藏花说:“这不是一句诗吗?它还有什么意思?” “这七个字是在说两个人。” “哪两个人?” “白小楼和仇春雨。” “白小楼?仇春雨?”藏花问:“这两个人是谁?为什么你剑上刻有那七个字?” 白天羽的目光又飘向远方的一个神秘、美丽的不知名的地方,他的人仿佛已充满了欢愉,又仿佛坠入了痛苦、悲伤、无奈的深渊里。 他的声音也仿佛来自痛苦、悲伤、无奈的深渊中。 “在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中,据说每当月亮升起时,会有一些精灵随着月光出现,花木的精灵,玉石的精灵,甚至连地下幽魂和鬼狐都会出来,向圆月膜拜,吸收圆月的精华。”白天羽慢慢地说。 “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化身为人,以各种不同的面目,出现在人间,做出一些人们意想不到的事。” “这些事有时令人惊奇、有时令人感动、有时令人恐慌、有时令人欢喜、也有时令人难以想象,他们能够把一个人从万丈深渊中救出来,也能把一个人从山峰上推下去。” “他们能够让你得到世上所有的荣耀和财富,也能让你失去一切。” “虽然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可是也没有人能否定他们的存在。”白天羽凝视着藏花,接着又说:“他们就是白小楼和仇春雨。” 藏花在听那个美得神秘、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醉的故事。 “白小楼的刀是弯的,是一柄弯刀,弯的就像春雨的眉。” “春雨的剑,是直的,直的就像是孤立在山峰上的古老松树。” “刀是杀人的利器,小楼的弯刀也一样,只要那一道弯弯的刀光闪过时,灾祸就会降临,无论谁都不能避免的灾祸,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能避开这一道弯弯的刀光。” “刀并不快,就像你看见月光一样,当你看见时,它已经落在你身上了。” “天上只有一轮明月,地上也只有这一柄弯刀。” “弯刀出现在人间时,带来的并不一定是灾祸,有时也会为人们带来正义和幸运。” “剑光一闪,带着种奇妙而诡异的弧度画出,就像是倒映在水中的一弯新月在水波被微风吹皱时那种变形的月影般的弧度。”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月影的诡秘变化,因为每一次微风吹动水波时,水中月影都会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变化。” “每一种变化都不是任何人事先可以预料得到如。” “春雨的剑是青青的,青如远山,青如情人们眼中的湖水,青青的剑脊上,有一行很细很小的字,‘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的圆月弯刀上,也有一行很细很小的字,‘小楼一夜听春雨’。” 白天羽喃喃的说。 “圆月弯刀?”藏花微微吃惊:“可是昔年魔教的教主手中那一柄魔刀?” “是的。”白天羽说:“白小楼就是昔年魔教的教主。” “仇春雨就是白小楼的妻子?” “如果是的话,也就不会有以后那些悲惨、凄凉、哀怨的事发生了。” 白天羽说:“就因为仇春雨,魔教如日中天的事业才会一蹶不振。”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藏花问。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故事?” “听过。”藏花说:“传说仇春雨离开了白小楼,魔教后来被当时的七大门派消灭了,魔教教主白小楼人也忽然失踪,从此江湖中再也听不到有关魔教的事。” “是的。” 白天羽的声音里仿佛有痛苦,但他的表情却是在笑。 “这件事尤其是七大门派的人更是津津乐道,在当时能消灭魔教,是何等的光采荣耀之事。” “我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单纯。”藏花说:“以魔教教主白小楼的武功,不要说是七大门派联手,就算江湖中的高手联合也未必能杀了他。” 她说:“如果不是仇春雨离开他,白小楼就不会失踪,魔教也不会被七大门派消灭。”她又说:”可是仇春雨为什么会离开白小楼呢?我相信这是整件事的关键。” 白天羽忽然沉默了下来,双眼盯着酒杯,他显然想结束有关仇春雨与白小楼的话题,但藏花又问:“你手上的剑,也刻有七个字,是不是就是当年仇春雨的那把剑?” “是的。” “这把剑怎么会到了你手中?”藏花真好奇:“你姓白,是不是和白小楼有牵连?” 白天羽注视她:“这些事日后你一定会知道的。” 他倒了杯“花汁酒”,举杯笑着说:“今天不寒不热,正是喝酒的好时刻,何必让那些江湖中的恩恩怨怨打扰了我们的酒兴呢? (四) 初春的夜晚,寒意还是甚浓。 尤其是在荒地里的破庙,晚风从破洞里呼啸而过,带来了寒意,也带来了远方人们欢乐的声音。 任飘伶拉拉衣襟,用枯枝将火弄旺一点,随手又拿起酒瓶,仰首喝了一口。 月光从破了的屋顶间穿了进来,轻柔柔的洒在地上,任飘伶那双灰黯无神的眼睛也如月光般轻柔柔的合上,可是刚闭上不多久,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因为这时他听见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闻见那由夜风飘来茉莉的花香。 他眉头微皱后,慢慢的张开眼睛,一张眼睛就看见四个金发蓝眼的波斯奴,抬着张两丈长,一丈宽的平榻,自破庙外,踏着月色而来。 一个神仙般的绝色佳人斜坐在平榻上,一头漆黑的长发轻柔如雾水,一双明亮的眼睛灿烂如夜星,身上穿着件非丝非麻,五色缤纷的彩衣,却将右边一半香肩露出。 露出了一片雪白的皮肤,滑如春雪。 她的手里在发着光,一只用波斯水晶雕成的夜光杯里,盛满了蜜汁般的美酒。 她浅浅的啜了一口,然后用比蜜更甜的笑容看着任飘伶。 “不论何时何地,永远都是这种排场的,除了慕容公主之外,还会有谁呢?”任飘伶苦笑着叹了口气:“你到里来干什么?这里好像不是一位公主该来的地方。” 慕容公主并不是尊称她,而是她的名字,她复姓慕容,名公主。 “你能来,我就能来。”慕容公主已发起了娇嗔:“我要来就来,谁也管不着。” 这倒是实话,她的事,江湖上还没有几个人能管。 慕容世家九姊妹,个个身怀绝技,慕容公主排行老九,她的八位姊姊都已嫁人了,嫁的都是名重一方的大侠士。 这么样的一个人,江湖上有谁敢管她的事? △△△△△△ 慕容发起娇嗔,居然比笑还要甜。 任飘伶却好像看不见。 “对,你可以来,幸好我也可以走。”任飘伶淡淡的说:“我要走就走,别人也管不着。” 他已经振衣而起,好像真的要走了。 神仙般的公主却像活鬼一样大叫了起来:“不行,你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干什么?” “我有要紧的事找你。” “什么要紧的事?” “要债。”慕容公主又笑了起来:“当然是找你要债。” 任飘伶又叹气了。 他实在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比要债更要紧的事确实不多。 “我是欠你一笔债,只可惜我现在连吃顿饭的钱都没有,如何还你债呢?”他笑了:“看来你今夜是白跑一趟了。” 慕容笑的更甜了。 “有些债,并不是一定要用钱来还。” “哦?”任飘伶问:“不要钱还,用什么?请你赶快告诉我,好让我将你的债还清。” 慕容公主现在不但笑的很甜,而且仿佛还带着.. “你全身上下最值钱的是什么?” “我?”任飘伶看了看自己:“我全身上下最值线的,大概就是我这颗头了。”“除了头以外呢?” “那大概是我手上这柄破剑了。” “泪痕如果是破剑,那世上大概已没有剑了。”她居然知道他手上的剑是泪痕。“除了钱以外,你还可以用泪痕来还债。” “你要我拿剑抵债?” “我又没有你那么灵巧的一双手,拿这柄泪痕有什么用?”她笑着说: “我要你用泪痕去杀一个人。” “杀谁?” 慕容那双如夜星的眸子直盯着他。 “载思。” “载思?”任飘伶有点吃惊:“他得罪你了?” “没有。” “他跟你有仇?” “没有。” “有怨?”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我杀他?” “我高兴。” “你高兴?”他又吃了一惊:“就因为你高兴,你就要我杀人?” “是的。” “只可惜你高兴,我未必高兴。” “你不愿?” 任飘伶点点头,又坐了下去。 “别忘了,是你欠我债。” “欠债可以用钱还。” 慕容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又开口:“听说你杀人,通常都是为了钱,而且要的价都很高?” “到目前为止,大概是这样。” 慕容一笑,如春葱般的玉手轻轻一挥,立即有一波斯奴捧着一个白色的包袱,走了上前。 她接过包袱,轻柔柔的放到任飘伶面前。 “这是什么?”任飘伶瞄了包袱一眼。 “黄金五千两。” “你嫌我欠你的债不够多?” “杀了载思,你欠我的债不但清了,这五千两黄金也是你的。” “你是不是钱太多?”他看着她:”你是不是有点疯病?” “我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有点钱而已。” “我若不肯呢?” “杀他,对你又没有什么损失。”慕容说:“你又何苦不赚这白花花的五千两呢?” 任飘伶不但在叹气,而且开始呻吟,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居然把人命和钱财看得不值一文,遇见这种人,你能拿她怎么办? 除了喝酒之外,还能怎么办? (五) 酒菜就摆在平榻上,人也坐在上面。 多了一个人,波斯奴一点也没有感到吃力,一样还是健步如飞。 任飘伶喝完了一杯酒后,满足的叹了口气。 “下次有人问我,怎么样喝酒才是享受,我一定告诉他,坐在平榻上喝酒是人生一大乐事。” 慕容公主仍然笑得很甜。 月色如此轻柔,星光如此朦胧,佳酒如此顺口,身旁又有如此的丽人,夫复何求? 慕容的眼睛比星光更朦胧,看得令人的心都醉了,任飘伶的人仿佛已醉了。 四个波斯奴抬着平榻,在林间穿梭而过,夜风竟似因美人而都温柔了起来。 慕容的长发被夜风吹散了,不但没有失掉她的美丽,反而更增加了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一种会令男人冲动的魅力。 任飘伶没有冲动,他只是笑嘻嘻的看着慕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看得我们这位慕容姑娘,脸都红了,她居然好像还很害羞的低下头。 任飘伶又喝了一杯酒,然后才说:“如果我告诉别人,说慕容公主居然会用美人计,我打赌一百个人,有一百零十个人不相信。” 她的声音居然也有害羞含情的意味在,她的脸颊不知道因为酒?或是春情已动?竟然红通通的。 任飘伶实在想再看下去,看看我们这位慕容公主会再表演出什么花样来,只可惜他已不能再待下去,他还有别的事要办,所以只好开口:“这种机会实在是千年难得,错过了实在是会很后悔,我实在想再多看一点。”任飘伶说:“只可惜我已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 他接着又说:“我不知道载思到底是哪里得罪你,居然让你不惜这样的牺牲。” 他叹了口气后,猛然喝了一杯酒:“你这个忙我帮不上,如果你真的非杀他不可,我建议你,你本人就是个非常有用有效的杀人利器。” 话声未完,他的人已纵身飞起,飞入林间,消失于夜色中。 慕容的脸已气得跟猪肝色一样,她的身子已在颤抖,抖得就宛如春风中的柳枝般。 四个波斯奴仍在飞奔,可是他们的脸色却充满了害怕、吃惊,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看见主人这个样子。 这是第一次,他们希望不会再有第二次,他们心想:“像主人这么美丽的人,居然会有男人拒绝她的要求,居然会有男人拒绝她的美色。 春风料峭,夜风冷漠。 平榻仍在奔,慕容已闭上了双眼,她的身子已不再颤,她的脸已恢复平静,可是如果你仔细看,一定可以看到她的眼尾有滴泪珠在沁出。 (六) 每个地方每个城市都会有开餐馆的人,也会有卖小吃的面摊,济南城也不例外。 济南城最出名的一家面摊,就叫“瘦子面。” 瘦子面的面不但好吃,而且便宜,一个钱一大碗,有面有汤,而且还有二片厚厚的瘦肉。 瘦子面卖的时间,也很出名,她白天不卖,开店的时候,一定是过了午夜,当她两包面卖完时,就收摊了,你想再吃,她一定不卖,就算你吃一碗,付十碗钱,她一定对你笑笑,笑着说:“明天请早。” △△△△△△ 瘦子面的老板一定是个瘦子。 顾名思义当然是个瘦子,不但瘦,而且瘦的出奇。 通常叫瘦子的称呼,有“竹竿”、“排骨”、“猴子”。 瘦的跟树竿一样,瘦的跟鬼一样,这些称呼都是对瘦的人说的,可是对瘦子面的老板,见过她的人,一定都会说:“她怎么跟面条一样呢?” 人怎么会跟面条一样呢?面条那么细,就算宽面,也只不过跟手指头一样宽而已。 人再瘦,也不可能瘦到跟宽面一样吧? 不管粗面细面,都是直直的一条,瘦子面的老板就是这样。 这样的一条直直的,头、肩、胸、肚子、屁股、腿,宽度都一样。 人不管瘦胖都会有三围,三围的尺寸一定都不一样,有的是上围宽,有的是下围宽,胖子当然是中围宽。 ——女人的三围,自古以来都是保密的。 瘦子面老板的三围,不但不保秘而且是公开的。 十八、十八、十八。 她的头也是十八,她的年纪却已经是四十八了。 未婚,风韵却犹存。 虽然瘦,味道就跟她的面一样,不但好吃,而且诱人。 像她这么样忙碌,而且每日跟油烟为伍的人,通常样子都会比实际年龄老上五、六岁。 尤其是女人。 女人通常都比男人老得快,尤其是过了三十五岁以后,老的速度,就跟春天里的梅雨一样,不但快,而且令人感慨。 四十八却跟三十三一样。 通常像她这么瘦的人,好看也不会漂亮到哪里去,她却是个例外,她虽瘦,美得就仿佛春风中的柳枝。 她的名字也很美。 她的名字就叫“瘦瘦。” 第六章 瘦瘦的面 (一) 一条长长的胡同,一盏孤灯,一个面摊,两张小小的桌子,一个卖面的女人。 吃客却多的出奇。 任飘伶来的时候,两张桌子都已坐满,旁边还站着七、八位客人。 所以他也只好站着吃了。 瘦瘦很快的将瘦子面端给任飘伶,他接过面后,突然对瘦瘦说一句话。 “想不到你瘦的时候居然比胖的时候还要漂亮。” “我一直想胖。”瘦瘦笑着说:“只可惜打出娘胎就没有胖过。” “是吗?” 任飘伶微微一笑,拿起快子来吃面。 春寒料峭,夜凤抖擞。 在这样的夜晚里,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面,的确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所以任飘伶吃完面后,又叫了一碗,这时客人已比较少了,座位也有了,他挑个位子坐下,刚坐下,面就迭上来。 “这碗面正好是今天最后一碗面。”瘦瘦笑着对任飘伶说。 “最后一碗。”任飘伶淡淡的说:“往后只怕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面了。” “你要出远门?”瘦瘦问。 “不是我。”他笑笑:“是别人,他这一去,恐怕要二十年后才能再回来。” “你这个朋友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出一趟门要那么久的时间?” “他是卖面的。” “卖面?”瘦瘦说:“那跟我是同行。” “现在是卖面的,以前可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任飘伶说。 “哦?” “以前他是‘魔鬼’里刑堂的堂主。”任飘伶盯着瘦瘦说:“她以前的名字就叫胖妞。” 他那双灰黯无神的眼睛里忽然闪出刀锋般的光芒:“你认识她吗?” “我?像我们这种人,怎么可能认识这种大人物。”瘦瘦笑着说:“客官,您说笑了。” 她说完,转身走至别桌,将空碗收回。 任飘伶的视线一直盯着她,他的嘴角露出了种笑意,一种仿佛黑豹在发现猎物时所浮出的笑意。 瘦瘦洗好了空碗后,发现座位上还坐着一个人。 “客官,面都卖光了,我已准备要收摊。”瘦瘦笑着说:“你是否约了别人在这里碰面?” “我没有约别人。”任飘伶冷冷的说:“可是我是在等。” “等?”瘦瘦说:“等什么?” “等你恢复以前的样子。”任飘伶说:“等你露出胖妞的残暴。” 瘦瘦仍在笑,却已不是那种职业性的笑容,而是一种带有残酷的笑容。 她的眼睛里也已露出残酷的光芒,她盯着任飘伶,对他说:“任飘伶杀人是一流的,找人也是一流的。”瘦瘦的声音里也变了,“你怎么会找到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胖妞?” 这么瘦,居然会是胖妞。 杀人如麻的胖妞,居然会煮那么好吃的面? (二) 夜已深、已残。 瘦瘦的脸上早已露出残酷的神情。 面对着这种残酷的表情,任飘伶居然还笑得出来,他笑着对瘦瘦说:“一个人再怎么易容、改变,有一个地方是绝对无法改变的。” “什么地方?” “两眼之间的距离。”任飘伶说:“你可以改变胖瘦,你可以易容,你却无法去调整自己两眼之间的距离。” “就凭这点,你就找到我?”瘦瘦问:“你怎么知道我原先两眼之间的距离?” 她又问:“我记得我们好像没有什么瓜葛,你怎么会去注意我两眼之间的距离?” “只要我见过一次面的人,我就一定会记得他两眼之间的距离。”任飘伶又笑了:“七年前,如果我没有来这里吃过面,我实在也想不到胖妞居然也能煮出那么好吃的面。” 他笑着看她:“你要改变,就应该做个普普通通的卖面人,不应该煮出那么好吃的面来。” “七年前你就已发现我,为什么当时不揭穿?” “因为那时没有人出钱。”任飘伶淡淡的说:“你是知道的,我杀人的代价一向是很高的。” “我杀人通常都不是为了钱。”瘦瘦说:“我杀人通常都是为了我高兴。” 话声一完,瘦瘦的双手突然闪出两道光芒,冷酷的光芒直取任飘伶的咽喉。 剑光流动间,森寒的剑气,逼人眉睫。 任飘伶一剑在手,态度还是那么安闲。 瘦瘦的手紧握把柄,她竟然使用两根硬七节鞭,每根都长三尺。 一手一根,挥动起来就宛如鸳鸯刀般的流利灵巧迅速。而且鞭鞭不离任飘伶咽喉三寸。 七节鞭讲究的是,轻、灵、玄、妙,在瘦瘦手里使出来,更是流利莫测。 光芒交错,人影合分。 喝声如霹雳,剑光如闪电,就算闪电都没有如此亮,如此快。 剑光一闪,瘦瘦的人已如流云般飞起,可是她落下时,却像一片片叶子般轻轻的,慢慢的飞下。 落地后的攻击已不再像前面那么流动莫测。而是招招充满了残暴臭恶的杀气。 她的双七节鞭飞舞起来,已不再是轻、灵、玄、妙,而是变的狠、残、暴。 如果说她刚刚的双鞭如云蛇般,现在就宛如猛虎的利爪,饥饿的黑豹的尖牙。 瘦瘦的招一变,任飘伶的人也迅速改变身法,他回身一旋,左手灵巧的扭动剑锷,然后再转动剑脊。 回身未定,一柄完整的剑已被他拆成三四块仿佛不成样的废铁。 三四块仿佛废铁般的铁块,又在他的手里一阵装拼,奇迹似的,三四块废块已合拼成一根软式的九节鞭。 一柄看上去像九节鞭,又不像九节鞭的软鞭,可是却有九节鞭的功效。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谁也不相信一柄剑在瞬间会变成一根九节鞭。 就算亲眼目睹,瘦瘦还是不相信。 (三) 不相信的后果,就是死。 瘦瘦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种惊讶、不信的表情。 她的眼珠子张得大大的,她的嘴角也是张开的,她的人已躺在地上。 致命伤就在她的咽喉,直到此时,鲜血还在冒,她的人已死了,她的眼睛却仿佛在盯着任飘伶手中的剑,又仿佛是在看远方的夜空。 任飘伶在看她。 “很多人都不信‘泪痕’。”他淡淡的说:“所以很多人都死了。” 他手中的剑已不知何时又恢复剑的样子,他缓缓收剑,就仿佛光明在收起黑暗般。 远方有一阵风吹来,将面摊旁的树叶吹落,落叶飞舞、飘下,正好落在瘦瘦的咽喉,正好盖住她的伤口。 落叶盖住瘦瘦的伤口时,街上的尽头,有一条人影静静的停立着。 一条穿着白色长袍的人影。 他静静的看着面摊上所发生的一切事,他看着任飘伶将泪痕装拼成九节鞭,看着他杀死她,然后再看着他走。 所发生的一切事,他都看得很仔细,每一个细节,他都没有放过。 等任飘伶走远后,他才抑天长长的叹了口气。 “白天羽,白天羽,看来你要战胜‘泪痕’,并不是件轻松的事。 第七章 左右再见 (一) 阴天,微雨。 大厅内依旧灯火辉煌。 皇甫擎天依旧穿着以黑白为主的衣裳,看来依旧是那么威武高大。 他就坐在大厅里的主位上,他的身旁依旧站着看来仿佛很渺小的载思。 载思的眼睛现在并没有在看皇甫,而是盯着跪在面前的花语人。 皇甫的眼睛,看上去仿佛是在看花语人,却又仿佛没在看。 他的笑容依旧是那么明朗慈祥。 可是如果你仔细一看,一定可以看出隐藏在他那慈祥背后的痛苦。 昨天宣旨公公被杀,“花魁加冠”顺延到今天。 这项大典现在正在进行。 大厅里每个人都用羡慕的好奇的眼光盯着美丽可人的花语人。 “恩赐凤彩。”声音传遍了大厅每个角落。 花语人娇柔依人的起身步上台阶。 灯亮耀眼,五光十色的凤彩由载思递交给皇甫。 他接过后,很快的就将凤彩戴到花语人的头上。 “谢王爷。” 掌声四起,欢声如雷。 花语人在欢呼中退回原位。 皇甫这时才仔细的端详花语人。 “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花语人。” “奥!”皇甫略思:“你几岁了?” “民女今年已虚度二十寒暑。” 皇甫微微沉思,然后侧头问载思:“你说这女娃儿跟...跟她有点关系?” “是的。”载思回答:“她养母说了一段有关她的奇遇。” “嗯。” 皇甫又将视线移向花语人,这一次他看得很专注,用心,仿佛想从花语人身上找出二十年前“她”的影子。 载思也在看着花语人,他的双眼如毒蛇般的注视着她。 (二) “你想会是她的女儿吗?” “她”当然就是指皇甫二十年前的未婚妻。 “如果她养母所说的,都是事实,那么百分之九十九可以确定了。” 书房外细雨斜飘,窗子是打开的,有些细雨被风一吹,吹进了书房,落在皇甫的脸上,看上去就仿佛是他脸上的泪痕。 “我记得王爷说过,二十年前,你曾在你女儿左手臂上刺上一朵梅花。” 载思说:“是不是,一看左手臂,不就都明白了。” “我可以为她刺上一朵菊花,别人也可以这么做。”皇甫淡淡的说:“光是这点,还不够。” “那么属下再去查查其他方面。” 皇甫突然用一种眼光看着载思:“为什么对这件事,你会那么热心?” “王爷的每件事,属下都关心。” “是吗?” 皇甫将头转向窗外,风更大,雨点就飘进更多,他的脸上就更多水珠,眼里却露出种充满讥诮的笑意。 “花语人花小姐,属下已经安排她住进东厢的‘花磬居’。”载思说。 “好。” 这个“好”字里,竟然也充满了讥诮之意。 载思的态度还是很平静,他用一种平静而温柔的眼光凝视着皇甫。 “胖妞死了。”戴思说:“从此济南城里再也吃不到‘瘦子面’了。” “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派谢青他们杀任飘伶。”皇甫说:“要任飘伶来杀胖妞。” 他又说:“你这么做,就是要别人知道你的厉害,你一向是这样子的,总是要让别人又恨你又怕你。” “不错,我是要别人害怕,要他们害怕而做出不可原谅的错事和笨事来。”载思说:“只不过我并不是要他们只怕我,而是要他们怕你。” 他的声音很柔和:“除了我们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次行动是谁主持的。” 皇甫突然跳了起来,额上已有一根根青筋凸起。 “可是我知道。”他大声说:“要做这种大事,你为什么连问都不来问我一声?为什么要等到你做过之后才告诉我?““因为我要你做的不是这种事。”载思还是很平静:“我要你做的是大事,要你成为江湖空前未有的英雄,完成武林中空前未有的霸业。” 皇甫紧握双拳,瞪着载恩看了很久,忽然长叹了口气,握紧的双拳也放松了,可是他的人已站了起来,慢慢的向外走。 载思忽然又说:“钟毁灭这次重整‘魔魔’,在三指峰重新开教,选出了三大天王。” 他接着说:“听着这三大天王都己到了济南城。” 皇甫连头都没有回。 “这一类的事,你一定早已计划好了,反正不管谁是三大天王,他们是否已来到这里,都一样,他们连一点机会都没有。”皇甫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淡:“因为你绝不会给他们一点机会的。” 皇甫淡淡的说:“所以这一类的事,你以后也不必再来问我。” (三) 如果说全城的人都认识皇甫擎天,那么至少有一半的人怕水朝恩。 他是水柔怡的哥哥,也就是皇甫的大舅子。 南郡王的大舅子,多么伟大!多么威风!所以水朝恩住的地方也是全城数一数二的“大地方”。 他对自己的宅院最满意的地方是:“水月楼”。 “水月楼”,一池寒水,映着天上的圆月和四面灯光,看起来就像是个光采夺目的大镜子。 今天水月楼里摆着一桌酒席,客人只有九位,在旁伺候的人却有十来个。 能够坐在这一桌的客人,当然都是有头有脸,江湖中一等一的名家。 坐在主位上的人,当然是水朝恩,今天是他过四十大寿。 一大早,水柔怡就带着皇甫的贺礼送过来,并替皇甫婉拒了今晚的宴席。 所以今晚的客人只有九位。 坐在水朝恩左旁的一个人,身材高大,声若洪钟,赤红的脸,满头白发,喝起酒来如白鲸吸水,吃起肉来一口就是一大块,谁也看不出他今年已经有八九十岁了。 他能坐在上位,并不是完全因为他的年纪,“大刀斧王”王一开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很受人尊重。 二十多年前,他就已洗手退隐,绝少在江湖中走动,这次水朝恩能将他请到,大家都认为主人的面子实在不小。 坐在水朝恩右旁的人,是南宫华。 南宫华还是老样子,洒脱、爽朗,服饰合时而合式,不管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见他,他手里总是有一杯酒,好像只有在酒杯中才能看到“南宫世家”辉煌的过去。 南宫华的旁边坐的是展飞,他看起来比往昔更严肃、更骄傲、也更瘦了。 只有坐在他对面的凌虚知道他是怎么会瘦的,因为他们都在忍受着同样的煎熬。 苦修、素食、禁欲。 只有凌虚知道,要做到这三件事,就得付出多么痛苦的代价。 尤其是禁欲。 ——自远古以来,禁欲本就是人类最痛苦的一件事,尤其是男人。 凌虚今年五十三岁,外表看来仿佛还要比他的实际年龄苍老些。 多年的苦修,终年的素食,对于情欲的克制,都是促使他苍老的原因。 但是他的身躯,却绝对还是像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那么矫健灵活,他的肩很宽,腰很细,腹部和臀部都绝对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和肥肉。 如果他脱光衣服站在一个女人面前,保证一定可以让那个女人觉得很意外,甚至会大吃一惊。 幸好这种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他从来都没有接近过女人,多年来的禁欲生活,已经使他忘记了这件事。 一个正常人生活中所有的享受,对他来说,都是罪恶。 他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衣服,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够向别人炫耀的,就是他的剑。 一柄形式古拙的松纹古剑,带着鲜明的杏黄色剑穗,这柄剑不但表明了他的身份,也象征着他的地位之尊贵。 现在他正佩着他的剑,坐在水月山庄梦境般的庭院中,一个精致的水月楼里。 水月山庄水月楼,一池寒水,一轮明月。 白天的一场斜雨,为今晚带来了些寒意。 水阁西面的窗户虽然都是开开的,在座的人却不觉得寒冷。 除了水朝恩外,在座的都是内功精深的英雄好汉,当然都不怕冷,何况大家又全都喝了不少酒。 主人虽然不怎么样,但酒菜却都是一流的,所以大家都吃得很愉快。 “今晚我本请了十个人。”水朝恩说:“只可惜我们这位从不迟到的人,今天忽然迟到了。” “从不迟到?”展飞问:“是不是田迟?” “是的。”水朝恩笑着说:“田迟今天迟到了。” “好,从不迟到的田迟,今天居然迟到了。”凌虚说:“待会儿他一来,先罚他三大杯。” “只可惜田迟的酒量,也和他的轻功一样,是江湖中一流的。”王一开笑声如洪钟。 “那就罚他三壶好了。”展飞说。 “对,迟到就该罚三壶,然后...” 南宫华要想再说下去,却忽然停住了,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而是因为他忽然看到了一条人影。 这条人影来的实在太快了。 (四) 楼外一池寒水,水上一轮圆月。 这人影忽然间就出现,忽然间就已到了水月楼的窗户外。 他的身法不但快,而且姿势美妙,他的人也长得很好看,身材挺拔,眉清目秀,只不过在月光下看来脸色显得有点发青。 水朝恩交游广,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他差不多全都认得。 这个忽然间出现的人,他当然也认得。 这个人就是他们刚刚提起的田迟田先生。 人影一现,水朝恩就已推杯而起,大笑说:“田迟先生总算名符其实的迟到了,你——” 圆月在天,月光正照在田迟脸上。 他的头发下,额角正中,忽然出现了一点鲜红的血珠,血珠刚沁出,忽然又变成了一条线。 鲜红的血线,从他的额角、眉心、鼻梁、人中、嘴唇、下巴,一路的往下流,没入衣服里面。 本来很细的一条线,忽然变粗,越来越粗,越来越粗田迟的头颅忽然从刚才那一点血珠出现的地方裂开了,接着,他的身子也在慢慢地从中间分裂。 左边一半,往左边倒,右边一半往右边倒,鲜血忽然从中间飞溅而出。 刚才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忽然间就已活生生裂成了两半。 没有人动,没有人开口。 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眨眨眼冷汗就已湿透了衣服。 在座的虽然都是江湖中的大名人,大行家,但是谁也没有见过这种事。 站在旁边伺候他们的丫环家丁,有一半已晕了过去,另一半裤裆已湿透。 水月楼里本是酒香阵阵,忽然间却充满了恶臭,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感觉得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一开忽然一把抓起一酒壶,将满满一壶阵年佳酿都倒进了肚子之后,才长长叹出口气,他说:“好快的刀!” “刀?”凌虚说:“哪里有刀?” 王一开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又长长叹一声:“我已有四十年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刀了。” “这么快的刀,我只听先父当年曾经说起过。”南宫华忽然开口:“我却从未见过。” “我活了八十七岁,也只不过见过一次。” 王一开赤红的脸已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仿佛都已加深,眼睛里已露出恐惧之色,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亲眼看见的一件事。 “大刀斧王”王一开虽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可是只要一想起那件事,就会觉得心寒胆颤,毛骨悚然。 “那时我年纪还不大,还时常在江湖中走动,有一天我经过长安城的长桥..。” 那时也是这种春寒料峭的天气,行路的人很少,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前面狂奔而来,就好像后面有厉鬼在追赶一样。 “我认得那个人。”王一开说。 那个人也是江湖中一位成名的豪杰,武功极高,而且人称“铜胆”。 “所以我实在想不到,他为什么会怕得这么厉害?后面有谁在追他?” “我正想问的时候,后面已经有个人追上来,刀光一闪,从我那位朋友头顶劈下。” 他并没有被砍倒,还是在拚命往前跑。 那道桥长达数百尺。 “我那位朋友一直奔到桥头,一个人才忽然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听王一开说完了这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后,大家背上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凌虚也一连喝了好几杯酒,才能开口:“世上真的有这么快的刀?” “那件事是我亲眼看见。”王一开说:“虽然已过了四十年,可是直到现在,我只要一闭起眼睛,我那位朋友就好像又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活生生的裂开了两半。” 他神色暗然:“想不到事隔四十年,那日的情景居然又重现了。” “杀死你朋友的那个是谁?”南宫华问。 “我没有看见。”王一开说:“我只看见刀光一闪,那个人就已不见。” “你那位朋友是谁?”凌虚问。 “我只认得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王一开是个血性男儿,直心直肠,从不说谎,他说谎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 现在大家都已看出他说的不是真话。 杀人的人是谁,他当然是知道,他朋友的名字,他更不会不知道,可是他不敢说出来。 四十年前的往事,他为什么至今都不敢说出来? 他为什么也像他的那个朋友一样,也怕得这么厉害? (五) 这些问题当然没有人再追问,但却有人换了种方式问。 “你想田迟和你的那个朋友,会不会是死在同一个人的刀下?” 王一开还是没有回答,他已经闭紧了嘴,好像已决心不再开口。 “不管怎么样,那都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展飞叹了口气,“四十年前的英雄,能活到今天的还有几人?” “王老爷子岂非还在?”水朝恩到了现在总算才开口。 王一开既然还活着,杀了他朋友的那个人当然也可能还没有死。 这个人究竟是谁? 大家都希望王一开能说出来,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希望他再开口。 可是他们听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声音清脆甜美,就像是个小女孩:“王一开,你替我倒杯酒来。” 王一开今年已八十七岁,从十七岁的时候就已闯荡江湖,掌中一柄六十四斤重的宣华大斧,很少遇到过敌手。 “斧”太笨重,招式的变化难免有欠灵活,江湖中用斧的人并不多,可是一个人如果能被人尊称为“斧王”,还是不简单。 近数十年来,大概已经只有别人替他倒酒,能让他倒酒的人活着的恐怕已不多。 现在居然有人叫他倒酒,要他倒酒的人,居然还是个小女孩。 南宫华就站在一开的对面,王一开的表情,他看得最清楚。 他忽然发现王一开的脸色变了,本来赤红的脸忽然变得像是水月楼外的那一池寒水,完全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眼睛里也忽然充满了恐惧。 这小女孩要他倒酒,他居然没有发怒,他居然在害怕。 南宫华忍不住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的却是个老太婆。 水月楼里根本没有小女孩,只有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太婆,站在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老头子旁边。 两个人都穿着身青灰色的粗布衣服,站在那里,比别人坐着也高不了多少。看起来就像一对刚从乡下来的老夫妻,完全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唯一令人奇怪的是,水月楼中的这么多人,人人都是江湖上大行家,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等到这老太婆开口,大家又吃了一惊。 她看起来比王一开更老,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像是个小女孩。 刚才叫王一开倒酒的就是她,现在她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她的话还未说完,王一开已经在倒酒。 他先把一个杯子擦得干干净净的,倒了一杯酒,用两只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送到这老太婆面前。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多年不见,你也老了。” “是。” “据说一个人老了之后,就会渐渐变得多嘴。”老太婆说。 王一开的手已经在发抖,抖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 “据说一个人若是已经变得多嘴起来,距离死期就不远了。” “我什么都没有说。”王一开赶紧的说:“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就算你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这里的人现在想必都已猜出,我们就是你四十年前在长安桥上遇见的人。”她又叹了口气:“这地方的人没有一个是笨蛋,如果他们猜到了这一点,当然就会想到姓田的小伙子,也是死在我们刀下的。” 她说的不错,这里的确没有一个笨蛋,的确都已想到这一点。 只不过大家却还是很难相信,这么样两个干瘪瘦小的老人,竟能使出那么快的刀。 王一开的表情却又让他们不得不信。 他实在太害怕,怕的整个人都已软瘫,手里的酒杯早已空了,杯中的酒早已全部溅在身上。 “你是不是已经有八十几了?”老太婆忽然问。 王一开的牙齿在打颤,总算勉勉强强的说出了一个字:“是。” “你能活到八十多岁,死了也不算太勉强,你又何必要把大家全部害死?” “我..我没有。” “你明明知道,这里只要有一个人猜出我们的来历,就没有一人能活着走出去。” 她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把这一屋子人都看成了废物,如果她想要这些人的命,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展飞忽然冷笑:“疯子。”他一向很少开口,能够用两个字说出来的话,他绝不会用三个字。 “你是说这里有个疯子?”老太婆问。 “嗯。” “谁是疯子?” “你。”展飞说。 凌虚忽然也大笑:“你说得对极了,这老太婆若是没有疯,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 “对。”南宫华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她要我们全都死在这里,她以为我们是什么人?”另外一个人也大笑。 “她以为她自己是什么人?” “你们不该这么说的。”水朝恩叹了口气。 “为什么?” “以各位的身份地位,何必跟一个疯老太婆一般见识。” 这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也完全没有把这对夫妻看在眼里。 奇怪的是,这老太婆居然没有生气,王一开反而有了喜色。 ——只有不认识这对夫妻的人,才敢如此对他们无礼。 ——既然大家都没有认出他们,所以大家都有了生路。 老太婆终于叹了口气。 “我们家老头子常说,一个人如果知道的事越少,活得就越长。”老太婆说:“他说的话好像总是很有道理。” 那老头子根本连一个字也没有说,脸上也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也许只因为他要说的话,都已被他老婆说出来了。 “你们既然都不认得我,我也懒得再跟你们噜嗦。” “两位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就坐下来喝杯水酒。”南宫华忽然笑了笑: “这里的主人很好客的。” “这种地方也配让我老人家坐下来喝酒?”老太婆冷笑。 “这个地方既然不配让两位坐下来喝酒,两位为什么要来?”凌虚问。 “我们是来要人的。” “要人?”王一开说:“要什么人?” “一个姓李,叫李伟。”老太婆说:“还有个姓谢的小丫头。” 一提这两个人,她脸上忽然露出怒容。 “只要你们把这两个人交出来,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在这里多留片刻。” “两位要找他们干什么?”凌虚问。 “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要他们多活几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 “我要让他们连死都死不了。” “这里的丫头不少,姓谢的想必也有几个,李伟也认得。”水朝恩说。 “他的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水朝恩说。 “我知道。”那个一直没有开过口的老头子忽然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老太婆问。 “刚才。” “他在哪里?” “就在这里。” 王一开忍不住问:“你是说李伟就在这里?” 老头子慢慢的点点头,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们怎么没有看见他?”王一开说。 老头子已经闭上了嘴,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我们家老头子既然说他在这里,他就一定在这里。”老太婆说:“我们家老头子说的话,连一次都没有错过。” “这次他也不会错?”南宫华问。 “绝不会。”老太婆说。 展飞叹了口气:“你们若能把李伟从这里找出来,我就..” “你就怎么样?” “我就..”他的话还没有话出口,凌虚忽然跳起来,掩住了他的嘴。 “李伟,连这个人都看见你了,你还不给我滚出来?”老太婆冷笑。 只听一个人冷笑说:“就凭他的眼力,若是能看出我来,那才是怪事。” △△△△△△ 李伟如果来了,当然也会被请上桌的。 他明明没有来,奇怪的是,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却又明明是李伟的声音。 大家明明已经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却又偏偏还是没看见他的人。 这水月楼虽然不能算小,可是也不能算很大,他的人究竟藏在哪里? 他一直都在这水月楼里,就在这些人的眼前,这些人都不是瞎子,为什么却偏偏都没有看见他。 因为谁也想不到,名震江湖,地位尊贵的七星堡主,居然会变成了这样子。 (八) 水月楼里的客人只有九位,在旁伺候他们的奴仆丫环却有十二个人。 六男六女,男的青衫白襟,女的短袄素裙,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刚从窑里烧出来的瓷人,沉默、规矩、干净。 每个人无疑都是经过慎重挑选,严格训练的,想要在大户人家做一个奴仆,也并不太容易。 但是无论受过多么严格训练的人,如果忽然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中间分成两半,都一样会害怕的。 十二个人里面,至少有一半补吓得两腿发软,瘫在地上,一直都站不起来。 没有人责怪他们,也没有人注意他们,大家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他们一眼。 在这水月楼里,他们的地位绝不会比一条红烧鱼更受重视。 所以一直都没有人看见李伟。 李伟一向是个很重视自己身份的人,气派一向大得很,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降尊纡贵,混在这些奴仆里,居然会倒在地上装死。 可惜他现在已经没法子再装下去了,他只有站起来,穿着他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穿过的青衣白袜站起来,脸色就跟他的衣服一样。 现在大家才看出来,他脸上戴着个制作极精巧的人皮面具。 一看见他站起,展飞故意叹了口气。 “李堡主说的不错,以我的眼力,实在看不出这位就是李堡主。”展飞说:“否则我又怎么敢劳动李堡主替我执壶斟酒。” “李堡主脸上戴的是昔年七巧童子亲手制成的面具。”凌虚说:“你我肉眼凡胎,当然是看不出来的。” “据说这种面具当年就已十分珍贵,流传在江湖中的本就不多,现在剩下的最多也只不过三四付而已。”南宫华说。 “想不到一向光明磊落的李堡主居然也偷愉藏起来?”水朝恩难道真的听不出他们话里的讥诮之意? “难道你不知道这种面具是用什么做成的?”王一开说。 “我好像听说过。”水朝恩说:“好像是用死人屁股上的皮做成的。” “不对不对。”南宫华说:“以李堡主这样的身份,怎么会把死人屁股上的皮戴在脸上?你一定听错了。” 这几人又在一搭一挡,冷嘲热讽。 李伟终于开口了:“你们说完了没有?” “还没有。”凌虚问:“我还有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李伟说。 “济南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是‘醉柳阁’,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藏身,你为什么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偏偏要到这里来?” “因为我本以为你们是我的朋友。”李伟冷笑:“就算我的行踪败露,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侠义英雄,也不会让我们死在一个邪魔歪道手里。” 王一开突然跳了起来,大声说:“邪魔歪道?谁是邪魔歪道?” “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两人就是..” 李伟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已没法子说下去,就在这一瞬间,已有二三十道寒光往他打了过去,打的都是他致命要害。 第一个出手的是南宫华,其余的人也并不比他慢多少。 这些人出身名门,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会使暗器,因为他们平日总是说暗器旁门左道,总是看不起那些以暗器成名的人。 可是现在他们的暗器使出来,不但出手极快,而且阴狠毒辣,无论哪一点都绝不比他们平日看不起的那些人差。 他们显然早已下了决心,绝不让李伟活着说完那句话,每个人都早已将暗器扣在手里,忽然同时发难。 李伟怎么想得到他们会同时出手?怎么能闪避得开? 连他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死定了,因为他也想不到有人会出手救他。 暗器一发,忽然间,刀光一闪。 银白色的刀光划空而过,就仿佛划过苍穹的流星。 二十六件各式各样不同的暗器立刻落在地上,变成了五十二件,每一件暗器都被这一刀从中间削成两半。 这二十六件暗器中,有梅花针、有铁莲子、有子母金梭,有三棱透骨镖,有方有圆、有尖有扁、有大有小,可是每一件暗器都正好是从中间被削断的。 这一刀好准,好快。 刀光一闪,忽然又不见了。 那老头子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老太婆眼里却仿佛有光芒在闪动,就像是刚才划空而过的刀光一样。 可是两个人手里都没有刀,刚才那一刀是怎么出手的?怎么会忽然又不见了? 谁也没有看清。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李伟忽然仰首长叹,接着摇着头说:“二十年来互相尊重的道义之交,居然一出手就想把我置于死地,这种事情有谁能想得到?” 他冷笑后,又说:“但是我应该想得到的,因为我看到的比你们多。” “你看到的为什么比我们多?”老太婆问。 “因为刚才我一直倒在地上,连桌子下面的事我都能看到。” “你看到了什么?” “他们刚才嘴里在骂你是个疯子时,桌子下面一双手却在偷偷的扯衣角、打手式。” 李伟说:“有些人的手甚至还在发抖。” “哦?”老太婆说。 “那当然因为他们早已猜出你们是谁了。”李伟冷笑:“但是他们绝不能让你知道这一点。” “因为这里只要有一个人猜出我们的来历,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 老太婆说。“所以他们一定要在你面前做出那出戏来。” 李伟说:“让你认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否则又怎敢对你那么无礼?” “这里果然没有一个笨蛋。老太婆冷笑的声音,居然也很像小女孩子。 “他们想不到我居然真的在这里,而且不幸又是他们的朋友。”李伟说。 “他们既然已知道我们的来历,当然不会再认你是朋友了。”老太婆说。 “所以他们一定要对我冷嘲热讽,表示他们都很看不起我这个人。”李伟说:“如果有人要杀我,他们绝不会多管闲事的。” “只可惜我偏偏没有急着出手要你的命。” “我既然还没有死,还可以说话,就随时有可能说出你们的来历。” “只要你一说出来,他们也得陪你送命。” “他们既然不把我当朋友,我当然也不会让他们有好受的。”李伟说。 “他们一定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老太婆笑:“他们都不是笨蛋。” “但是他们却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出手救我。”李伟也笑了。 “他们只怕也想不到我居然会出手救你。”老太婆说。 “能在一瞬间一刀削落二十六件暗器的人,世上的确没有几个。” “凌虚刚才掩住展飞的嘴,并不是因为他己看出了我在这里。” “他可是已猜出了我们家的老头子是谁?” “是的。”李伟说:“他当然也知道铁长老一生中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我们家老头子的脾气,不知道的人只怕还很少。”老太婆说。 “所以他们更不能让我说出这个老头子就是‘魔教’中的四大长老之一。”李伟说:“四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快刀。” 他毕竟还是说了出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凌虚已经纵身跃起,箭一般窜了出去。 (七) 轻功的唯一要诀,就是“轻”,一定要轻,才能快。 凌虚瘦如竹,而且很矮小。 凌虚绝对可以算是当今江湖中轻功最好的十个人其中之一,甚至有人认为他的轻功绝对在田迟之上。 他窜出去时,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能拦阻,只有刀光一闪。 刀光一闪,他还是窜了出去,瞬眼间就已掠过那一片水池。 圆月在天。 天上有月,池中也有月。 天上与池中的月光交相辉映,大家都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他这么样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轻轻快快的掠过了寒池。 大家也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他这个人忽然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没有人再动了。 凌虚是第一个窜出去的,他窜出去的时候,别人也都在提气,作势,准备往外窜,可是现在这些人刚提起来的一口气,忽然间都已化作冷汗。 刀光一闪又不见。 这次大家都已看见,刀光是从那一声不响的老头子袖中飞出来的。 他的袖子很宽、很大、很长,从他袖子里飞出来的那道银白色的刀光,此刻仿佛是留在老太婆眼里。 “你错了。”老太婆忽然说。 “他的确错了。”李伟说:“他应该知道没有人能从燕子刀下逃得了的。” “你也错了。”老太婆说。 “哦?” “你也应该听说过一句话。” “哪句话?” “燕子双飞,雌雄铁燕,一刀中分,左右再见。”老太婆淡淡的接着说: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一刀从中间劈下去,你左边的一半和右边的一半就要再见了。 第八章 三少爷的女儿 (一) “燕子双飞,雌雄铁燕,一刀中分,左右再见。” “这句话说得并不好,但是我倒听说过。”李伟说。 “你既然听说过,你就该知道,‘魔教’的四大长老中,只有‘铁燕’是两个人。”老太婆笑着说:“我们老头子的刀虽然快,还是一定要我出手,才能显出威力。” “我也听说过。”李伟点点头。 “可是,就算我们两个人一起出手,‘燕子双飞’还是不能算天下第一快刀。”老太婆说。 “还不能算?” “绝对不能。”老太婆说。 “可是你们的刀实在已经够快了。”李伟叹了口气。 “你认为我们的刀已经够快了,只因为你根本没有看见过真正的天下第一快刀。” 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那是把弯弯的刀,是..” “你也老了。” 一直不大开口的老头子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很少有女人肯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可是她这次居然立刻就承认。 “我老了,我真的老了,否则我怎么会变得这么多嘴。” 她脸上的表情看来还是很奇怪,也不知是尊敬?还是怨毒?是羡慕?还是愤怒? 这几种表情本来是绝不可能同时在同一个人脸上看到的。 可是她对那把弯弯的刀,却同时有了这几种不同的感情。 ——那把弯弯的刀,是不是刻有“小楼一夜听春雨”? 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人能知道,因为这老太婆已经改变了话题,她忽然间问李伟:“我能不能一刀杀了你?” “能。” 李伟绝不是个自甘示弱的人,但是这次他立刻就承认。 “你并不是个很可爱的人,你时常会装模作样,不但自以为了不起,还要让别人觉得你了不起。” 这些李伟居然也承认。 “你的七星剑法根本没有用,你这个人活在世上,对别人也没有什么好处。” 李伟居然也不辩白。 “可是你有一点处好。”老太婆说:“你至少比那些自命不凡的伪君子好一点,因为你说的是真话。” 这一点李伟自然更不会反对。 “所以我并不想杀你。”老太婆说:“只要你交出那个小丫头来,我立刻就放你走。” 李伟沉默,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我能不能先跟他们说句话?” “他们是谁?”老太婆问。 “他们就是我以前总认为是我朋友的那些人。”李伟说。 “现在你已经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朋友,你还要跟他们说话?” “只说一句话。” 老太婆还没有开口,老头子这次居然抢先说:“让他说。” ——很少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通常都比较有份量。 “我们家老头子说过让你说,还有谁能让你不要说。”老太婆叹了口气: “就算你自己现在不想说,恐怕都不行了。” 于是李伟就在王一开他们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话。 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是听到他这句话的人,脸色都变了,变得比刚才更可怕。 (三) 夜残,风更寒。 老太婆眯起了眼,看着他们,她也猜不出李伟在他们耳边说的是什么。 “铁燕夫人”直到三十五岁时,还是江湖中很有名的美人,尤其是她的一对勾魂摄魄的眼睛。 如果是在四十年前,她这么样看着一个男人,不管要那男人说什么,他都会乖乖的说出来。 只可惜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在听完李伟的悄悄话后,大家都闭上了嘴,好像都已下定决心,绝不把李伟刚才告诉他们的那句话说出来。 李伟回头看着老太婆:“燕子双飞,虽然杀人如草,说出来的话却一向算数。” “当然算数。” “刚刚我好像听你说,只要我把那位谢姑娘交出来,你就放我走?” “不错,我说过。” “那么现在我好像已经可以走了。” 李伟拍拍手,又用这双手把衣服上的尘土拍得干干净净,好像已经跟这件事全无关系。 “因为我现在已经把她交了出来。”李伟笑了。 “交给了谁?” “交给了他们。” 他指着王一开他们,接着又说:“我的确把她带来了这里,藏在一个极秘密的地方,刚才我已经将那地方告诉了他们,现在他们之中随便哪一个都能找到她。” “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南宫华忽然怒吼。 “只要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到那里去找找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每个人的脸色发青,豆大的冷汗一粒粒从额头冒出来。 李伟却笑了,笑得很愉快,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笑得这么愉快。 “他们一定会抢着去找的。” 老太婆说。 “哦。” “现在他们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就等于都是死人了。” “哦。” “可是他们都不想死。” “这些年来,他们日子过得都不错,当然都不想死。”李伟说。 “谁不想死,谁就会去找。”老太婆说。 “为什么?” “因为谁能把那小丫头找出来,我就放了他。”老太婆的双眼直盯着王一开他们。 “我相信你说的话一定算数。”李伟说。 “那么你说他们会不会抢着去?”老太婆问。 “不会。”李伟断然的说。 “不会?”老太婆冷笑:“难道你认为他们都是不怕死的人?” “就因为他们怕死,所以才绝不会去。”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去,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要是去了,就死定了。”李伟说:“这一点他们自己心里定全都明白。” 李伟居然去问他们:“对不对?” 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反对。 老太婆有点生气,也有点奇怪。 “难道他们以为我不敢杀他们?” “你当然敢,如果他们不去,你一定会出手的,这一点他们也知道。” 他淡淡说:“可惜那位谢姑娘还有位尊长,如果他们去把她找出来交给了你,那个人也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们宁可得罪我,也不敢得罪那个人?” “他们都是当今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联手对付你,或许还有一点希望。”李伟说:“要对付那个人,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那个人是谁?” “谢晓峰。”李伟说:“翠云山,绿水湖,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 他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你要我的那位谢姑娘,就是谢晓峰的女儿。” (三) 老太婆和老头子的脸色都变了,眼睛里立刻充满惊讶、愤怒和怨毒。 “燕子双飞的燕子刀虽然可怕,谢家三少爷的神剑好像也差不多。”李伟淡淡的说。 “你说的是真话?”老太婆厉声问:“谢晓峰怎么会有女儿?” “连你们都有儿子,谢晓峰为什么不能有女儿?” “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儿子了。”老太婆神情变得更可怕:“谢晓峰也不能有女儿。” 她的声音已不再像小女孩,眯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刀峰般的光芒,盯在展飞脸上。 “那个姓谢的丫头藏在哪里?你说不说?” 展飞的脸色惨白,咬紧了牙关不开口。 “他绝不会说的。”李伟说:“少林门下在江湖中一向受人尊敬,他若将谢晓峰的女儿出卖给魔教,非但谢晓峰不会放过他,连他的同门兄弟都绝不会放过他的。” 他微笑:“既然同样都是要死,为什么不死得漂亮些?” “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们?”展飞嘶声说。 为我不要脸。”李伟淡淡的说:“连死屁股上的皮都可以戴在脸上,我还有什么事做不出?” “江湖朋友若知道七星堡主居然是个这样的人,心里不知会有什么感觉?”南宫华叹了口气。 “我知道。”李伟说:“那种感觉一定就跟我对你们的感觉一样。” “他不说,我说。”王一开忽然说。 “我就知道迟早会有人说出来的。”老太婆冷笑。 “只不过我也想先跟李堡主说句话。” 他慢慢的走到李伟身旁。 李伟并不是完全没有提防他,只不过从未想到像他这么样一位成名的侠士,居然会咬人而已。 他一直盯着王一开的手,王一开的双手一直都在背后,他附在李伟耳边,悄悄的说:“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的,就正如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借刀杀人一样,所以你才会听我说句话。” 李伟想退,已经来不及了,王一开忽然一口把他的耳朵咬了下来。 鲜血溅出,李伟负痛窜起,展飞吐气开声,一拳打上了他的脸膛。 没有人能挨得起这一拳。 李伟身子从半空中落下来时,骨头至少已断了二十七八根。 王一开将他那只血淋淋的耳朵吐在他身上。 “我知道你一定也想不到我是个这么样的人。” 老太婆忽然叹了口气:“非但他想不到,连我都想不到。” 她脸上忽然又出现种很奇怪的表情:“当今江湖中的英雄豪杰如果都是你们这样的人,那就好极了。” “杀一儆百。”老头子忽然说:“先杀一个。” “我也知道一定要先杀一个,他们才肯说。” 遇到重大的决定时,她总是要问她的丈夫:“先杀谁?” 老头子慢慢的从衣袖中伸出一根干瘪枯瘦的手指。 每个人都知道,他这根手指无论指着什么人,那个人就死定了,除了水朝恩外,每个人都在向后退,退的最快的是南宫华。 他刚想躲到王一开的身后去,这根干瘪的手指已指向他。 “好,就是他。” 说完了这四个字,老太婆手里就忽然出现了一柄刀。 一把四尺九寸长的长刀,薄如蝉翼,寒如秋水,看来仿佛是透明的。 这就是燕子双飞的魔刀。 昔年魔教纵横江湖,傲视武林,将天下英雄都当作了猪狗鱼肉,就因为他们教主坛下有一剑、一鞭、一拳、双刀。 平时谁也看不见她的刀,因为这柄刀是缅铁之英,百炼而成的,可刚可柔,不用时可以卷成一团,藏在衣袖里。 只要这把刀出现,就必定会带来血光和灾祸。 刀一现,老太婆轻扶刀锋,她整个人竟都变了,变得就仿佛刚怀春的少女般。 “我已有多年未曾用过这把刀了。”她悠悠的说:“我不像我们家的老头子,我的心一向很软。” 她又眯起了眼,看着南宫华:“所以你的运气实在不错。” 南宫华一向是个很注重保养自己的人,脸色一向很好,可是现在他脸上已看不见一点血色,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运气有什么好? “我还记得,我最后杀的一个人是彭天寿。” 彭天寿是“五虎断门刀”的第一高手。 五虎断门刀是彭家秘传的刀法,刚烈、威猛、霸道,“一刀断门,一刀断魂”,称霸江湖五十年,很少有过敌手。 彭天寿以掌中一柄刀横扫两河群豪,四十年前忽然失踪,谁也不知道他已死在燕子刀之下。 彭天寿是王一开的朋友。 听到这个名字,王一开的脸色也变了。 是不是因为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长安城桥上那件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事。 “我用杀过彭天寿的这柄刀来杀你,让你们的魂魄并附在这把刀上。” 老太婆说:“你的运气是不是很好?” 南宫华虽然一向很注重自己的身体,可是最近已经感觉到有很多地方不对了,只要一劳动,心就会跳得很快,而且时常会刺痛。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他应该不怕死,可是他忽然大声说:“我说,你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老人的性命已不长,一个人应该享受到的事,他大多都已享受过,现在他还能够享受的事已不多。 奇怪的是,越老的人越怕死。 “你真的肯说?”老太婆问:“你不怕谢晓峰对付你?” 南宫华当然怕,怕得要命,但是现在谢晓峰还远在千里之外,这把刀却已在他面前。 ——对一个怕死的人来说,能多活片刻也是好的。 “刚才李伟告诉我,他已把那谢姑娘藏在..”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忽然间,剑光一闪。 是剑光,却又像是刀光般的划过,然后南宫华的咽喉就已被割断。 ——越怕死的人,往往死得越快,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 非常奇怪。 (四) 老太婆手里有刀,割断南宫华咽喉的这一剑,看来仿佛是刀。 明明是剑,为什么看来又像刀呢? 她看见了这一剑,但是她居然来不及阻挡,南宫华也看见了这一剑,他当然更没法闪避这一剑。 这一剑来得实在太快。 剑在白天羽手里。 大家看见剑光时,还没看见他这个人,大家看见他这个人时,南官华的咽喉已经断了血已沁出。 剑光还在滴血。 这把剑看来不像是那种吹毛断发,杀人不带血的神兵利器。 这把剑好像只不过是把很普通的剑而已,只不过剑脊上刻有七个字。 老太婆又笑了。 现在她虽然已是个老太婆,可是一笑起来,那只眯起来的眼睛还是很迷人,仿佛又有了四十年前的风韵。 现在还活着的人,已经没有几个看到过她这种迷人的风韵。 看见过她这种风韵的人,大多数四十年前就已死在她的刀下。 ——那些人究竟是死在她的刀下?还是死在她的笑容下? 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会不太清楚。 只有一点绝无疑问的,那时她的刀确实快,笑得的确迷人。 现在她的刀还是很快,很可能比四十年前更快,但是她的笑容已远不比她四十年前那么迷人了。 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只不过久已养成的习惯,总是很难改变的。 她准备要杀人时,还是会笑,她通常就在笑得最迷人时出手。 现在已经是她笑得最迷人的时候了。 她还没有出手。 因为她忽然觉得她准备要杀的这个年轻人很奇怪。 这个年轻人用的是剑,他一剑刺来时,却又仿佛是刀锋破空。 明明是剑,为什么看来仿佛像刀? 是不是因为他虽然拿的是剑,用的剑式却是刀法? 如果不是因为他手里的剑还在滴血,无论谁都绝对看不出他在一瞬间前杀过人,更看不出他的剑有那么快。 他看来就像是个刚从乡下来的大孩子,一个很有家教,很有教养,性情很温和的大孩子,仿佛还带着乡下人的泥土气。 而且他也在笑,笑得也很迷人,很讨人欢喜,甚至连她都有点怀疑,刚才那一剑割断南宫华咽喉的,是不是这个年轻人? 白天羽笑容温和,彬彬有礼,让人也很容易忘记他手里有把杀人的利剑。 “我姓白,叫白天羽。” “白天羽?”老太婆打量着他:“你知不知道我们两位是谁?” 白天羽笑了笑。 “昔年江湖中威名最盛,势力最大的帮派,既不是少林,也不是丐帮,而是崛起在东方的一个神秘教派。”白天羽说:“他们的势力在短短不到十年之中,就已横扫江湖,君临天下。” “没有十年,最多也只不过六七年。”老太婆说。 “就那短短六七年间,死在他们手下的江湖豪杰至少已有六七百个。” 白天羽说。 “那时候江湖中的人对他们既恨又怕,所以就称他们为魔教。” “这名字其实并不坏。” “江湖中故老相传,都说这位魔教的教主是个很不了起的人。”白天羽说:“不但有大智慧、大神通,武功也已超凡人圣。” “我敢保证,近五百年来,江湖中绝对没有任何人的武功能胜过他。” “可是他自己却一向很少露面,所以江湖中非但很少有人见到过他的真面目,看见他出手的更没有几个。”白天羽说。 “很可能连一个都没有。”老太婆叹了口气。 “除了他之外,魔教中还有四位护法长老。”白天羽说:“魔教能称霸江湖,可以说都是这四位护法长老打出来的天下。” “那倒一点都不假。” “贤伉俪就是这四大护法之一,燕子双飞,一向形影不离,两个人就等于是一个人。”白天羽居然也叹了口气:“现在年轻夫妇,像两位这么恩爱的已不多了。” “的确不多。” “我刚才说出来的这些事,我想别人一定也已经全都知道。” “你是不是还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老太婆又眯起眼睛。 “还知道一点。” “说。” “贤伉俪是在五十四年前结为连理的。”白天羽说:“夫人的娘家本来就姓燕,闺名叫做‘灵云’,本来是教主夫人的女伴。” 老太婆一直在笑。 白天羽知道的那些事,并没有让她觉得惊奇,现在她却开始惊奇了,她想不通这年轻人怎么会连她的闺名都知道。 “两位早年纵横江湖,直到魔教退出江湖后,才生了一位公子。”白天羽说:“想不到却在七天前,死在一位谢姑娘的手里。” 那一直没有表情的老头子,脸色忽然变了,他冷冷的说:“说下去。” “当时谢姑娘并不知道令公子的来历,李堡主和田迟也不知道,所以,才会出手伤了他。” “哪一个不知道来历的人,就可以随便出手?”老太婆说。 “那只因为令公子也不知道谢姑娘的来历。”白天羽笑着说:“谢姑娘又不巧是位江湖少见的绝色美人。” 他说的很含蓄,刚好让每个人都能听懂他的意思。 现在大家才知道,为什么这对夫妻一定要将谢晓峰的女儿置之于死地。 因为她杀死了他们的独生子。 (五) 她的名字叫谢小玉。 每个认得她的人,都说她是个又温柔、又文静、又听话的乖女孩。 只不过这次她却做了件不太乖的事。 这次她是偷偷溜出来的,至少她自己认为是偷偷溜出来的。 她今年才十七岁。 十七岁正是最喜欢做梦的年纪。 每个十七岁的女孩子难免会有很多美丽的幻想,更何况今年的花魁听说比往年都美。 所以当她知道“艳花大典”时,她的心就动了。——美丽的艳花大典、来自四方的英雄豪杰、少年英侠。 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说,这诱惑实在太大,可是她知道她的父亲绝不会让她来的,所以她就愉偷的溜了出来。 她以为她能瞒过她的父亲,却不知道这世上一向很少有人能瞒得过谢晓峰。 他并没有阻止她。 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做出过很多被别人认为是“反叛”的事。 他知道太多的约束和压力,反而会造成子女的“反叛”。 可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儿要单独在江湖中行走,做父亲的总难免还是有点不放心。 幸好住在他们附近的七星堡主正好也要到济南来,他正好托李伟照顾她。 有这么样一位江湖中的大行家在路上照顾她,当然是绝不会出事的了。 何况还有田迟。 田迟当然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能接近她的机会,更不会让她吃一点亏的。 所以谢晓峰已经觉得很放心。 他想不到魔教中居然还有人在江湖走动,更想不到铁燕夫妻会有个好色的儿子,居然会偷看女孩子洗澡。 那天是正月十一,天气很冷。 她要客栈的伙计烧了一大锅热水,在房里生了一大盆火。 她从小就有每天都要洗澡的习惯。 她把门窗都闩了起来,舒舒服服的在热水里泡了将近半个时辰,正在她准备穿衣服的时候,她忽然发现有人在外面偷看。 等她穿好衣服冲出去的时候,田迟和李伟已经把偷看的那个人困住了。 这人是个斜眼瘸腿,又丑又怪的残废。 这种人面对着女孩子的时候,很有可能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但是有机会偷看时,绝不会错过。 奇怪的是,这么样的一个残废,武功居然还不弱,李伟和田迟两个人联手,居然还没有把他制住。 于是她就给了他一剑。 她手里刚好有把剑,她刚好是天下无双的剑客谢晓峰的女儿。 当然就连李伟都没有想到,这淫猥的残废竟是魔教长老的独生子。 一个玉洁冰清,守身如玉的女孩子,怎么受得了这种侮辱。 无论对谁来说,她杀人的理由都是够充分。 “我本来是应该早就来的。”白天羽说:“可是我一定要先将这些事全都调查清楚。” “为什么?”老太婆问。 “因为我受人之托,就一定要将这件事处理的非常公正。”白天羽说。 “受谁之托?” 白天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接着又说:“要问清这件事,我当然一定要先找到谢姑娘。” “你已经找到了她?” “我也不知道李堡主将她藏到哪里去了,这里可以藏身的地方又不少,所以我才会找了这么久。”白天羽说:“幸好李堡主来得也很匆忙,对这里的环境又不太熟,能找到藏身处绝不会太多,所以我才总算还是找到了她。” 要在这么大的庄院中找一个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容易,更何况他对水月山庄并不熟悉。 可是他却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连一点困难都没有。 老太婆看着他,她忽然发现这个乡下大孩子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他实在远比他外表看来厉害得多。 “我知道李堡主是绝对不会把她交出来的。”白天羽说:“他受了谢先生之托,宁死也不会做这种事。” “你当然也跟他一样。”老太婆冷冷的盯着他:“宁死也不肯说出她在哪里。” “我用不着说。”白天羽笑了笑,淡淡的说:“我已经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 这句话说出来,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就连这对夫妻都觉得很意外。 他一剑割断南宫华的咽喉,为的当然是不让南宫华说出谢小玉的下落。 可是他自己却将她带来。 水月楼当然有门。 他推开门,就有个看来楚楚动人的女孩子,低着头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脸上还有泪痕。 眼泪使得她看来更柔弱,更美丽。 只要看过她一眼的人,一定就能看得出她是个多么乖的女孩子。 像这么一个女孩子如果会杀人,那个人一定非常该死。 “你就是谢小玉姑娘?” “是。” “前几天你是不是杀了一个人?” “是的。” 谢小玉忽然抬起头,直视着铁燕夫妻。 “我知道你们是他的父母,我知道现在你们一定很伤心。”谢小玉说: “可是如果他没有死,如果我还有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他。” 谁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会说出这么刚强的话来。 她身子里流的毕竟是谢家的血,这一家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低头的。 自从她和白天羽出现了之后,老太婆反而镇定下来。 ——一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正如统率大军,决战于千里之外的名将,到了真正面对大敌时,反而会变得特别镇静。 她一直在静静的听着,等他们说完了,才冷冷地说:“你一定要杀他,是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事,他该死?” “是。” “杀错人的人,是不是也该死?” “是。” “你若杀错了人呢?” “我也该死。”谢小玉说。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声中有说不出的凄厉可怖,她忽然大吼:“你既然该死,为什么还不死?” △△△△△△ 凄励的吼叫声中,刀光已闪起,一刀往小玉头顶上劈了下去。 大家都看过她这一刀。 一刀劈下,这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子就要活生生被劈成两半。 谁都不忍再看,有的人已扭转头,有的人闭上了眼睛。 想不到这一刀劈下之后,竟好像完全没有一点反应,也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大家又不住回头去看。 谢小玉居然还是好好的站在那里,连头发都没有被削断一根。 老太婆那柄薄如蝉翼,吹毛断发的燕子刀却已被架住。 被白天羽架住。 两把兵器相击时,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刀和剑竟好像忽然被黏在一起。 老太婆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额角上的青筋也如毒蛇般现出。 白天羽依然笑得很温和。 “这件事我既然已插手了,只要我还在这里,谁也不能在这里杀人。” “该死的人也不能杀?”老太婆厉声问。 “谁该死?” “她该死,她杀错了人。”老太婆说:“我儿子是绝不会偷看她洗澡的,就算她跪下来求我儿子去看,我儿子也不会看。” 她又发出了那种凄厉而可怖的笑声,这次笑声中多了一种无可奈何。 “因为他根本看不见。” “看不见?”白天羽有点吃惊:“他为什么看不见?” “他是个瞎子。” (六) 她还在笑,笑声中充满了悲伤、愤怒、冤屈、怨毒。 她笑得就宛如一条垂死的野兽在嘶喊。 “一个瞎子怎么会偷看别人洗澡?” 小玉仿佛连站都站不住了,整个人都几乎倒在白天羽身上。 “他真的是个瞎子?”白天羽问小玉。 “我不知道。”小玉直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就算她真的不知道,可是一定有别人知道。”她的声音更凄厉:“所以他们不但杀了他,而且把他的脸都毁了。” 小玉苍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连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一直如石像般站在那里的老头子忽然一把将倒在地上的李伟提了起来。 他好像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李伟倒的地方明明距离他很远。可是他一伸手,李伟就被他像口破麻袋一样提了起来。 李伟看来明明已经死了,现在却忽然发出了痛苦般的呻吟。 李伟根本没有死。 他故意挨那一拳,只因为他要乘机装死,因为他知道他挨得起展飞那一拳,却绝对没法子挨过燕子双飞的一刀。 “我看得出你不想死。”老头子说:“只要能活下去,什么事你都肯做。” 李伟不否认,为了要活下去,他已经做出了很多别人想不到他会做的事。 ——为了要活下去,甚至有人做的比他更过份。 “你应该知道,魔教中的‘天魔圣血膏’是天下无双的救伤灵药。” 李伟点点头。 “你也应该知道,‘天魔搜魂大法’是什么滋味?” 听到这个名字,李伟的身子竟在发抖。 “所以我可以教你好好的活下去,也可以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老头子说。 “我说实话。”李伟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我一定说实话。” “那天在门缝下面偷看谢小玉洗澡的是谁?”老头子一字一字的问。 “是田迟。” 李伟流着泪,说出了故事的另外的一面。 “那天天气很冷,我想要伙计送壶酒到房里来,刚走出门,就看见田迟伏在谢姑娘的门下面,那时候谢姑娘正也发现了外面有人在偷看,已经叫了起来” “我本想把田迟抓起来的,可是他已经跪下来苦苦求我,叫我不要毁了他一生。” “他还说,他一直还在偷偷的爱慕着谢姑娘,所以才会一时冲动,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我跟他的姑母本来就是多年的好朋友,我也相信他不是有意做这种事的,所以我的心已经软了,想不到我们说的话,竟然被另外一个听见。” “那个人是个残废,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田迟一看见他,就跳起来要杀他减口。” “想不到他的武功居然极高,田迟竟不是他的对手,我不能眼看着田迟被人杀死,只好过去帮他。” “但是我可以发誓,我绝没有要杀他的意思,绝没有下过毒手。” “那时候谢姑娘已经穿好衣服冲了出来,田迟生怕他在谢姑娘面前将秘密揭穿,故意大声呼喊,所以他才没有听见谢姑娘刺过去的那一剑。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个瞎子,更不知道他是银燕公子。”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 这是个令人作呕的故事,说完了故事,李伟自己都在呕吐。 为了要让他继续说下去,老头子已经给他吞下了一枚天下无双的救命救伤灵药。 可是现在他又吐了出来。 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名震天下,富贵如王侯的七星堡主,此刻在别人眼中看来,已不值一文。 “如果你们在我那种情况下,是不是也会像我那么做?” 没有人理他。可是每个人都已经在心里偷偷问过自己。 ——我会不会为了朋友而牺牲一个来历不明的残废? ——会不会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又将这秘密说出来? 谁也没有把握能保证自己在他那种情况下不会那么做。 所以没有人理他,没有人再去看他一眼,因为每个人都生怕从他身上看到自己。 李伟的嘶喊已停顿。 不想死的人,也会死的,越不想死的人,有时候反而死的越快。 水月楼外冷风如刀,每个人手脚都是冷冷的,心也在发冷。 老头子脸上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冷冷的看着白天羽,淡淡的说:“我是魔教中的人,我的儿子当然也是。” “我知道。” “江湖中的英雄好汉们都认为只要是魔教中的人就该死。” “我知道。” “我的儿子是不是也该死?” “不该。” “你是受人之托来处理这件事的,你也是我近五十年来,所见过的最年轻的高手。”老头子说:“我只问你,在这件事中,该死的人还有一个没有死。” 谢小玉忽然大声说:“我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苍白的脸上又有了新的泪痕,看来是那么凄楚柔弱,仿佛连站都站不稳,但是她绝不退缩,她慢慢的接着又说:“现在我已经知道我杀错人了,杀错了人的都该死。” “你准备怎么样?”老头子问。 谢小玉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她忽然从衣袖中抽出了一柄精光夺目的短剑,一剑刺向自己的心脏。 (七) 谢小玉今年才十七岁,正是锦绣般的年华,花一般的美丽。 十七岁的少女,有谁会想死呢? 因为她是三少爷的女儿。 第九章 剑中的弯弯刀光 (一) 因为她是谢晓峰的女儿。 她血管里流着的是谢晓峰血中的血,她抽出来的剑是谢家的剑。 是杀人的剑。 不论是杀别人,还是杀自己,都同样的快。 可是这一剑并没有刺入她的心脏。 因为白天羽的剑比她的剑更快。 剑光一现,她手里的剑就已飞起,“夺”的一声,钉入了水月楼的横梁,就好像一根钉子钉入了一块豆腐里,一尺三寸长的剑锋,已完全没入了特地从贵州运来的花冈石般坚硬的梁木里。 “我自己要死,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小玉神色黯然。 “你不该死。”白天羽说:“也不能死。” 谢小玉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露出种极复杂的感情,也不知是钦佩? 还是感激? 白天羽这一剑虽然震脱了她手里的剑,却征服了她的心。 ——十七岁的女孩子,有谁不仰慕英雄? 老太婆看看她,又看看白天羽,忽然冷笑。“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白天羽问。 “要杀谢小玉,就得先杀你。” “是的。” 白天羽的回答简短而有力,老太婆又眯起了眼,看着他手里的剑。 “要杀你,好像并不太容易。” “大概不太容易。” “你手上这把看来好像是剑?”老太婆问。 “是剑。” “可是你的招式却是刀法。” 白天羽不答,只微微笑着。 “近三十年来,江湖中大概没有人看见过我们的燕子双飞,双刀合璧。” “今天我是不是可以看见了?” “是。” “能看到你们燕子双飞,双刀合壁的人,还能活下去的一定不太多?” “好像连一个都没有。” “今天说不定我会让你们破例一次。”白天羽笑了笑。 “我也希望你能让我们破例一次。”老太婆也笑了笑。 就在她的笑容刚现,她的身子一转,忽然间就已到了她的丈夫身旁,她的腰居然仍如少女般灵活柔软。 老头子还是没有动,没有表情,可是忽然间刀已在手。他的刀也同样薄如蝉翼,看来也仿佛是透明的。 他的刀更长。 每个人都在往后退,退出了很远,但仍感觉到刀上的杀气。 老太婆忽然又轻轻的说了一句话,对老头子说:“他手上的是剑。” “我们以前也杀过用剑的人。”老头子冷冷地说。 “可是他用的招式却好像是刀法。” “哦?” “以前我们好像也见过这样的人?” “是的。”老头子说:“幸好那个人不会是他。” “幸好他不是那个人。” 他们说的话,在别人听来,好像根本全无意义。 他们说的话,别人根本听不懂。 白天羽呢? 他听得懂他们的话吗? (二) 燕子双飞,双刀合璧。 他们本来明明是两个人,两把刀,可是在这一刹那间,两个人仿佛忽然合而为一,两把刀也忽然变成了一把刀。 如果老太婆一刀的力量是五百斤,老头子一刀的力量也是五百斤。那么他们两把刀合力击出,本来就应该有千斤之力。 这是物体的定律。 可是世界上却有些人能用某种巧妙的方法将这种定律改变。 他们双刀合璧,力量竟增加了一倍,本该是一千斤的力量,竟增加为两千斤。 力量增加了一倍,速度当然也要增加一倍。 这还不是“燕子双飞”最可怕的一点。 他们的双刀合璧,两把刀明明已合而为一,却又偏偏仿佛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劈了下来的。 他们明明是砍你的右边,可是如果你往左边闪避,还是闪不开。 你往右闪,更闪不开。 这意思就是说,只要他们的“燕子双飞,双刀合璧”一出手,你根本就闪不开。 双刀合璧,力量倍增,就好像是四位高手的合力一击,你当然更无法招架。 双刀合璧,浑如一体,根本就完全没有破绽。 你当然也破不了。 所以他们这一刀确实从未失手过,他们相信这一次也绝不会例外。 就在他们的刀光闪起的那一瞬间,白天羽的剑也出手剑是直的,剑出手也是直刺。 白天羽好像也不例外,他这一剑刺出时,好像也是直直的。 但是这笔笔直直刺出来的一剑,竟忽然闪起了一道弯弯的刀光。 燕子双刀,都是精钢百炼,吹毛断发的利刃,刀光亮如流星。 白天羽的剑,看来只不过是把很普通的剑。 可是当剑中闪起一道弯弯的刀光时,燕子双刀流星般的刀光竟忽然失了颜色。 双刀合璧,明明已合而为一,浑如一体,绝对没有一点破绽。 可是这剑中那道弯弯的刀光竟忽然弯弯的从中间削了进去,削入了他们的刀光中。 谁也看不出这一剑是怎么削进去的,只听见“叮”的一声响。 只有轻轻的一声响,亮如流星般的刀光忽然消失不见。 那剑中弯弯的刀光却还在,又弯弯的一转,然后所有光芒都消失。 所有的声音都沉寂,所有动作都停顿。 (三) 所有一切“活”的东西都仿佛消失了,天地间忽然变得“死”一般沉寂。 白天羽还是像一瞬间前那么样静静的站在那里,好像根本没有动过。 可是他手里的剑,剑光已经滴下了一滴血,然后第二滴,第三滴.. 铁燕夫妻也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刀也还在手里,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 可是他们的脸上和手腕上却都有了一道伤痕。 一道刀痕! 明明是剑伤的,为什么却是留下刀痕? 一道刀痕,弯弯的刀痕,弯如新月。 鲜血慢慢的从他们伤口中沁了出来,开始的时候还很淡。 他们的脸色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显得有点迷惘,就好像一个人忽然看到了一件他无法理解的事情时那种样子。 然后,突然间所有的事又都起了惊人的变化。 铁燕夫妻脸上那道弯如新月,淡如新月的刀痕,忽然绽开了,脸上的血肉就好像一颗玉米在热锅里忽然绽裂,露出了白骨。 他们手里的燕子刀也忽然掉了下去,连着他们握刀的那只手一起掉了下去。 但是他们脸上却连一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因为恐惧已经使得他们连这种痛苦都忘了。 ——自古以来,恐惧岂非都是痛苦的极限? 没有人能形容出他们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恐惧? 就连大家刚才忽然看见一个人被他们一刀分成两半时,都没有他们现在这么恐惧。 他们的恐惧竟似已超越了恐惧的极限。 ——痛苦的极限是恐惧,那么恐惧的极限又是什么? 他们怕的并不是这个能一剑毁了他们的人,他们怕的是这个人手里的这把剑中的那道弯弯的刀光。 弯如新月。 刀并不可怕。 一个人如果怕一把刀,通常都因为他们怕用刀的人,怕这个人的刀法,怕这个人用刀杀了他。 但是他们怕的却是这柄剑中的弯弯的刀光。 这弯弯刀光的本身,仿佛就带着某种能将他们灵魂都撕裂的恐惧。 这种恐惧不但令他们忘记了痛苦,而且激发了他们生命中某种奇异的潜力。 所以他们脸上的血肉虽然已绽裂,一只手虽然已断落,可是他们并没有倒下去。 他们竟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了伤,根本不知道手已断了。 ——恐惧的极限,岂非就是不知道? 这种恐惧就像是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 没有人出声,甚至没有人能呼吸。 第一个开口的人,竟是那从来不太说话的老头子,他一直在看着白天羽手里的剑,忽然问:“你用的是不是剑?” “好像是。” “不是好像是,你用的是把真正的剑。” “哦?”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人能有这种剑。”老头子声音中也有恐惧。 “哦?” “你不是那个人。” “我本来就不是。”白天羽说:“我就是我。” “你用的这把剑,是不是他的剑?” “这把剑是我的。” “你这把剑上有没有字” “这把剑应该有字?” “应该有七个字。” “哪七个字?” “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 白天羽的这把剑上,的确有这七个字。 白小楼的那把弯弯的刀上,也有这七个字。 这七个字本来只不过是一句诗,一句意境非常美的诗,带着种欲语还休的淡淡轻愁,带着种美得令人心醉,也心碎的感情。 可是老头子说出这七个字,声音中却只有恐惧。 一种几乎接近敬畏的恐惧。 ——一种人类只有在面对神鬼时才会产生的敬畏。 这句诗中却连一点令人恐惧的地方都没有。 老头子又在问白天羽。 “你以前没有听过这七个字?” “我听过。”白天羽淡淡的说:“这是句传诵已久的名诗。” “你不知道这七个字的意思?”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老头子眼睛里居然发出了光。 “这意思就是说,一个春天的晚上,有一个寂寞的人独坐在小楼上,听了一夜春雨声。” “不对,不对。”老头子不停的摇头:“完全不对。” “难道这句诗里面还有什么别的含意?” “这七个字说的是二个人。” “一个天下无双的神人。”老头子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敬畏的恐惧。“一个天下无双的美人。” 老头子又在摇头:“不对,不对,你绝不会认得这两个人。” “因为他们久已不在人世了。”老头子喃喃的说:“你还没有出生时,他们就已不在人世了。” 他的眼睛里突然又现出了厉光。“但是你刚才用剑使出的那一招,却绝对是他的刀法。” “哦?”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只有他一个人能使出那一种刀法。”老头子说: “也只有用‘春雨’,才能使出那种招式。” 老头子又盯着他手中的剑。“你手上的是不是‘春雨’?” 白天羽只笑,不答。 老头子盯着他看了很久,才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有‘春雨’?怎么会使出那一招?”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一定要告诉我。”老头子说:“只要你告诉我,我情愿死。” “我不说也一样可以杀了你。” “你不能杀我。” “为什么不能?” “非但你不能杀我,普天之下,谁也不能杀我!” 他还有一只手,他忽然从身上拿出块黝黑的铜牌,高高举起,大声对王一开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只不过是块铜牌而已,白天羽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是王一开的脸色却变了,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惊奇与敬畏。 就好像一个敬神的人,忽然看见了他的神灵。 “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老头子又问王一开。 “我知道。”王一开说:“我当然知道。” “你说。 “这就是昔年天下英雄公认的免死铜令。”王一开说:“是神剑山庄和江湖中三大门帮,七大剑法,四大世家联名要求天下英雄承认的,只要有了这块免死令,无论他做了什么事,天下英雄都要兔除他的一死。 “这是假的。”展飞忽然大叫:“一定是假的!” “一定不假。”王一开说:“绝对不假” “神剑山庄和七大剑派都是魔教的死敌。”展飞说:“免死铜牌怎么会在魔教长老的身上?” “这其中当然有原因。” “什么原因?” “我不能说出来,可是我知道他这块令牌绝对不假。”王一开脸色惨白,一字一字的说:“今日如果有人杀了他,就变成了神剑山庄、和三大门帮、七大剑法、四大世家的死敌,七日之内,必死无疑。”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人忽然掠起,穿出了窗子,消失于夜色之中。 银燕夫妻和白天羽都没有阻拦他,别人根本拦不住他。 他走,是生怕有人逼他说出这其中的秘密,这秘密是他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我一生杀人无数,现在我还有一只手,今日我若不死,这里所有的人迟早都要一个个死在我的刀下。”老头子说:“你们日日夜夜都要提心吊胆,防备我去杀你们,你们在睡梦中醒来时,说不定已变成了无头的冤魂。” 他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每个字里面都仿佛带着种邪恶的咀咒。 大家把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听在耳里,全身寒毛都一根根竖起。 无论谁都知道,他绝对是个说得出能做得到的人。 “所以你们今天绝不该让我活着离开这里。”老头子说:“只可惜你们偏偏又不能杀我。” 谁也不能否认一点,谁也不敢与神剑山庄和七大剑派为敌。 “但是我自己可以杀死我自己。”他盯着白天羽。“只要你说出你怎么会有‘春雨’,你怎么会那一招,我就立刻死在这里。” 他居然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换这秘密。 白天羽的剑是怎么得来的?他那一招是怎么练成的?跟这老头子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而且不惜以死来换这秘密? (四) 大家都希望白天羽说出来。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这件事本身已经引起大家的好奇心。 更何况大家都希望这对老夫妻快点死。 “你说不说?”老头子还在盯着白天羽。 白天羽的回答简单而干脆,就像是一根钉子。 “不说。” “你真的说?” “你杀不了我的,我却随时都可以杀了你。”白天羽淡淡的说:“今日我免你一死,他日只要你杀一个人,我就要你的命。” 他看着老头子手中的铜令,接着又说:“一块免死铜令,只能救你一次,我保证,下次谁也救不了你,就算是神剑山庄的谢庄主亲临,我也先杀了你再说。” 这些话他说得很慢,也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每个字里面都带着种令人不能不相信的力量,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在这一瞬间,这个温和的乡下大孩子,竟似忽然变成了个十丈高的巨人。 谢小玉在看他,眼里又露出那种复杂的表情。 老头子眼睛里的表情却跟她完全不同,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把毒火,一柄毒刀,一条毒蛇,和一个经过天上地下诸魔群鬼诅咒过的毒咒。 “你说你性白?” “是的。” “黑白的白?” “白小楼的白?” “是的。” 老头子的眼睛又出现了那种几乎接近恐惧的极限的眼神,他喃喃的说: “因果,因果。”老头子说:“因果报应,如果不是当年——” “我劝你现在最好快走!” 白天羽不等他说,就打断了他的话。 ——他为什么不让他说完? “我当然要走。”老头子说:“可是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说!” “不管你是谁,你那把剑怎么来的,你那一招是从哪里学来的,都必将为你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 他的眼睛比话更毒。 “就算你能用那一剑纵横天下,但是灾祸都必将永远跟着你。”老头子说:“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的跟着你,就算你能用那一剑换来天下无双的侠名,但是你这一生都必将永远活在悲苦伤痛中,然后再伤心而死!” 他忽然仰首向天,凄声呼喊:“有天上地下所有的恶鬼为证,这就是你这一生的命运!” 这是他的毒咒。 也是“春雨”初出时,就俱来的毒咒。 (五) 春风冷飕飕的吹过寒池,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在听着他的这个毒咒。 然后他们夫妻也投入了这一片比毒血还浓的黑暗,投入了魔鬼群中。 白天羽一直在听,看来依旧是那么安祥镇定。 谢小玉忽然冲了过来,拉起他的手。 “你千万不要听他们的鬼话。”她的手冰冷,她的声音却温柔如春水: “这种鬼话你连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白天羽沉默,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鬼话有时都很灵的。” 谢小玉的手更冷,冷得发抖。 “可是他们说的话,我连一个字都不信。” 白天羽看着她:“因为他们说的不是鬼话,他们是人,不是鬼。” 谢小玉也笑了。 “就算他们真的是鬼,我相信你也不会怕他们的。”她的声音更温柔: “我相信不管是天上,还是地下,都绝对没有让你害怕的事。” 天下有什么比十七岁的少女对心目中的英雄的赞美更令男人动心? 而这个男人恰好又正是被她赞美的英雄。 天下有什么比无邪的少女的全心信赖,更令男人觉得自豪? 而她又是个美丽绝伦的少女。 但是白天羽却没有为这些而陶醉,他虽然是个男人,但却不同于流俗。 更何况他心中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很痛苦的秘密。 “你真是谢晓峰的女儿?” 谢小玉吃惊的看着他,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是的。” “可是我听说谢晓峰没有女儿。” “家父行事很少为人所知。”谢小玉笑了起来。“神剑山庄更少有人前去,别的人怎么会知道?” 谢小玉的目中又流露出光芒,她接着又说:“你不但救了我,还击败了银燕双飞,家父知道了,也一定会认为这是很了不起的。”她很快的又补上了一句:“当然了,他也会很感激你的。” “如果他很感激我,他就欠我一声道谢。”白天羽的人似乎变了,变得很冷做。“如果他认为我还算过得去,那么他就欠我一场决斗。” “你要找家父决斗”她一怔。 “自从谢家三少爷开始出道江湖,就一直找遍了天下的成名剑客决斗,杀败了每一个对手,成就了神剑山庄的赫赫盛名。” “神剑山庄之名并不是从家父手中开始的。” “可是你的祖先们并没有像令尊这样有名。”白天羽说:“他击败了别人才使自己成名,因此也无权拒绝别人的挑战。” “家父不会跟你决斗的。” “为什么?” “自从他跟燕十三最后一次比剑后,他就不再跟人决斗了。” 第十章 一夕成名 (一) 谢晓峰与燕十三的最后一战,虽然只有一个谢掌柜在场目击,而谢掌柜并不是个多嘴的人,从没有向谁说过那一战的胜负。 但是谁都知道,那一战是谢晓峰败了。 可是这并没有影响到三少爷无敌神剑的盛誉,也没有影响到神剑山庄的威名。 一个剑客,总有一两次失败的经验的。 失败并不可怕,何况那一战的胜利者燕十三自己反而自杀了。 他自杀的原因,是为了要毁灭击败谢晓峰的那第十五剑。 因为那是天地间至恶至杀的一剑,不属于人间所有。 燕十三完了,带走了第十五剑,所以三少爷仍然是人间独一无二的最高剑客。 (二) “你回去告诉令尊,说我十三天后,会带着剑,亲自登门讨教。” 谢晓峰是剑中之神,他的人是人中之神,而白天羽呢? 他的名字在今夜之前还默默无闻,过了今夜,想必将震动武林。 今夜在场的人都看见了白天羽一剑使得魔教中的银燕双飞断腕,虽然他们并没有看清那一剑是从什么地方刺出的,但无疑的,那是一剑,一招。 虽然在场的人也没有看过谢晓峰出剑,但他们也不敢肯定说三少爷的神剑能够办到这一点。 “白..白公子,关于这件事,我...”谢小玉吞了一口口水,她不知道如何讲。 “你只要把话带回去,告诉令尊就行了。”白天羽的声音又恢愎了温和: “现在我相信没有人再能伤害你了,因此你可以走了。” 说完话,他就转身走了,抛下了满场惊愣的人,也抛下了看来孤立无邪的谢小玉。 水月楼里的酒席才进行了一半,菜也只上了几道,但是水朝恩的寿宴却已经结束了。 (三) 一滩白沙,一望无际的海洋。 一轮孤月,一个老人,一堆火,一个古老陈旧的铜壶,一把三弦。 凄凉哀怨的三弦声伴着如泣如诉的海风,回荡在沙滩上。 海风无情,岁月更无情。 海风可以吹熄火堆,吹走大地的尘埃,吹走大地间的一切,但却吹不走岁月留在老人脸上的痕迹。 火堆的余光,摇曳在老人的脸上,他专心的在弹着三弦,他的目光仿佛在看着海洋,又仿佛在看着过去的岁月。 他的身子枯瘦而矮小,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他的头看来就像是个风干了的硬壳果,脸上刻满了风霜雨露和无数痛苦的经验留下的痕迹。 无情的岁月虽然已使他的身体完全萎缩,可是他的一双眼睛里却还是时常会闪动起一种充满了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调皮的光芒。 幽静的海滩,海风中充满了沁人心脾的梅茶香。 老人暂停了三弦,伸手缓缓的从铜壶里倒了一杯梅茶,将杯子靠近鼻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闭目享受着那扑鼻的茶香。 然后才慢慢的吐气,慢慢的品赏着茶的甘味。 孤月斜挂在天边,老人独坐在海滩。 凄凉古老的三弦声又再响起,老人轻声漫吟,歌声中充满了无奈和哀怨。 人生百岁,如白云苍狗, 世事无常,人间多无奈 纵有千金裘,也换不回逝去的往昔..。 △△△△△△ 三弦声哀怨,歌声凄凉,在如此的夜晚听来是那么的令人心醉。 就在老人的歌声刚落时,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声,接着凤中就带来了一阵茉莉花的香气。 老人没有回头,他仍在弹着三弦,一条极细的人影出现在他的背后。 “二十年了,快二十年了。”人影的声音也很哀怨:“我有二十年未听过你唱歌了。” 火光照不到她的脸,月光从她的背后射了过来,她的人正好处在阴暗处,所以看不清她的脸,只隐隐约约看得出她的腿很修长。 三弦声仍未停,老人却已在问:“谢小玉是不是没有死?” “是的。” “白天羽是不是赶到了水月楼?” “是的。” 老人没有再问下去,三弦声却已停了。他又喝了口茶,目光凝视着海天处,那儿正有一朵云飘过。 “铁燕他们是不是已经败了?” “是的。” “好。”老人点点头:“姓白的,果然不愧性白的。” 三弦又响。 刚刚的弦声中充满凄凉,现在响起的弦声却如怨妇在低泣。 三弦一响,纤细的她就开口唱着: “鬓髻匆匆梳就,铅华淡淡妆成, 青烟紫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不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签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哀怨的歌声,凄凉的三弦,寂静的海滩,孤独的老人,如梦如幻的女人。 这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呢? 是梦?是幻?是真?是假? 不管它是什么画面,它总是在黑夜里。 黑夜会尽,光明会来。 所以不管它是什么,总是会过去的,正如晨曦总是在东边出现一样。 第一道曙光刚射进窗子时,藏花就已睁开了眼睛。 可是她却不想起床。 并不是因为宿酒未退,也不是为了失眠,更不是因为心情不好,而是为了她每天早晨必须做的事。 昨夜虽然没有下雨,今晨却是细雨绵绵。 雨就和第一道曙光同时出现。 所以阳光射迸屋内时,雨声也传进了藏花的耳里。 她掀开棉被,整理好了衣裳,第一件事就是走近窗子,推开窗子,目光立即落在远方的天边。 远方也在下雨,而且仿佛下得更大。 尽管她很不愿去做每天早上必须做的那件事,可是她能不做吗? (四) “花轩”里种满了各季各式各色各种的花卉,只要你能说得出的花种,这里都有,还有的,甚至你听都没有听过,不要说是看过。 “醉柳阁”里所摆饰的花卉,都是由“花轩”供应的。 “花轩”里的花卉,是她每天早上必须做的事。 偶而做一下,和每天硬性规定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不管这种东西你再怎么喜欢,怎么爱,如果让你每天面对他,久了你会烦,会腻,对他的喜欢和爱的热度一定会退,会谈。 尽管已经烦了,已经腻了,但是藏花还是每天一早就到了“花轩”。 照顾花,就好像照顾婴儿一样,必须全心全意的,必须有耐心,必须要细心。 每株花枝不能太茂盛,否则一定会夺掉花朵的养份,所以藏花每天一到“花轩”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剪花枝。 修剪花枝,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其实是学问最大的一件工作。 什么样的花种,修剪什么样的花枝,哪枝是该修的,哪枝是不该修的,这些都必须凭经验了。 有的花枝今天可以剪,到了明天就不行了,有的只能剪一半,有的必须全剪掉。 “花轩”里的花最少也有一千株以上,藏花要剪多久才能剪完? 剪完了,接着就是浇花。 浇花并不是随便浇一浇就行的,它和修枝一样,也是很烦人的。 有些花,早上可以浇水,有些就不行,有些花随便浇多少水都可,有些却只能浇一点点。 像“花轩”中央种的那七株紫兰,就必须七天才能浇一次水,而且不能让阳光直射,温度也不能太高。 虽然七天才浇一次水,但泥土必须经常保持阴,而且土质不能太硬。 紫兰并不是“花轩”里最难照的花卉。 最令藏花头痛的是种在紫兰旁边的那三株有着墨绿色长形叶子,每只开着一朵黄色花苞的花。 据说这三株花是来自西方一个很遥远的国度,在他们国度里,这三株花的名字,叫做“郁金香”。 “郁金香”开花时,会发出一种淡淡雅雅的花香。 闻过这种花香的人都说,这种花香远比处女体香还令人心醉! “郁金香”所能适应的温度比紫兰还要低,几乎已达到了“冰点。” 但是它的土质必须是坚硬的,而且不能太湿。每天必须让阳光照射一次,照的时间不能太久,大概只照一盏茶的工夫。 每天早上还必须用蛋清去擦它的叶子,才能保持它的色泽光亮。 诸如此类,令藏花烦死的花卉,在“花轩”里最少也有三百株。 所以等她照顾完这些花奔时,已是中午了,有时候甚至已超过吃午饭的时刻。 (五) 照顾“花轩”里的花,如果比起另外一件事的话,藏花情愿选择照顾花朵。 “醉柳阁”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总共有三十六间房间,五个大厅,这些房间和大厅都必须插满了花朵。 每七天换一次花。 这件事当然也是由藏花一人包办。 今天又是到了换花的日子了。 一大早,藏花就在“花轩”里将可以剪下的花剪下来,放上独轮车,然后等“花轩”里的事全部做完了,再推着独轮车,缓缓的走向醉柳阁。 还没有到醉柳阁时,藏花就听见人潮喧哗声,她伸头朝醉柳阁方向看去。 “天还没有黑,醉柳阁里怎么会这么热闹?”她喃喃的说:“难道现在的人都喜欢赶早市?” 等到了醉柳阁时,藏花才真正吓了一跳。 醉柳阁外面的大街上挤满了人,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有的甚至爬到对面屋顶上去看。 “难道今天里面的姑娘们,都忽然脱光在大堂上洗澡?”藏花笑了笑。 好不容易才挤进醉柳阁,一看到大堂里的情形,藏花差点晕过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 外面挤满了人不说,济南城里有头有脸,江湖中有名望的人,几乎都坐在醉柳阁的大堂里。 这些人平时见面都会互相打打招呼,闭话家常,今天每个人却都怪怪的。 他们和外面那些人一样,都伸长了脖子往内堂里看,仿佛里面有几个绝色美人同时在脱衣服。 “看来就算今年的花魁在里面表演脱衣服,盛况都不会有这样。” 藏花苦笑着将花送进内堂,等她碰到了青青时,总算才能问清她心中的疑问。 青青是个脸蛋圆圆的小女孩子,在醉柳阁里还算满红的姑娘。 藏花见了她第一句话就问:“今天醉柳阁免费招待?” “你想可能吗?”青青笑了。 “花语人下海了?” “就算她肯,花阁主都不答应。” “那么大概是有新的货色进来了?” “再怎么新的货色,也不会引起这种情况。”青青笑着说:“况且这种事他们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来呀!” “那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藏花有点急了。 “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个头。”藏花说:“我还问你?” 青青笑了,她笑得很甜,比蜜还甜,她带着银铃般的笑声说:“我们这里住着一个大名人。” “大名人?”藏花问:“谁?谁是大名人?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住了好几天啦!青青好像想卖关子。”这个人你不但认识,而且还一起吃过饭。” “一起吃过饭?”藏花抓抓头发。“到底是谁?你再不说,看我以后理不理你?” 青青”噗嗤”笑出。 “是白天羽,白公子。” “白天羽?”藏花一愣。“他是大名人?他除了有点钱以外,其他的我看跟我没什么两样?” “你真的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藏花问:“他当了皇帝?” “进去。” 花漫雪突然出现,她板着脸对藏花说:“还不赶快去将花换一换!” “是。” 藏花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进去,走过花漫雪时,还回过头做个鬼脸。 青青看见了,却不敢笑,她也赶紧的低着头去忙自己的事。 看见花漫雪走出来,这些有名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居然都同时的叹了口气。 美,是人类自恒古以来就欣赏的东西。 花漫雪虽然已过了四十,但是她的身材,她的韵味,她的气质,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美,却不是一个二十岁少女可以比的。 对于应付这种大场面,花漫雪是最拿手的。 她一走进大堂,就先停住了脚步,让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时,才用那一双如夜星般的眼睛从每个人的脸上勾了过去。 等这些有名望的人心开始荡漾时,她才轻轻的叹了口气,等这口气叹过之后,还必须再停一会儿,才能开口。 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居然让这些有名望的人都吓了一跳,但她的这句话虽然让他们吓一跳,却也征服了他们的心。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 “你们这些臭男人真不是他妈的好东西!” 她让这“他妈的”还在他们耳朵里回荡时,接着又说:“平时用轿子抬都抬不来,今天居然为了一个一样的臭男人,一大早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跑来了!” 他妈的,真够味! 那些娇滴滴说起话来会嗲死人的小女人,固然令男人心醉,但像花漫雪这样的女人,则是令男人心服。 (六) 当“他妈的”在他们耳边消失时,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是商店几乎占据整个城北的朱记商号的朱大老板,失望先生。 他用力的拍拍手,大声叫着。 “他妈的,这种女人才够味,这种女人才令男人心动,这种女人我活了一辈子,今天总算遇到了一个!” 接着说话的人是,“正行镖局”的总镖头,吴正行吴总镖头:“花阁主的确有一套,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到‘醉柳阁’来。” “三才见客”慕容俊也不甘示弱的开口说:“醉柳阁里美人如云,佳酒如山,可是又怎能比得上花阁主呢?” “大家爱美人,我爱酒。”海阔东大声的说:“可是今天我情愿舍弃酒!” 海阔东视酒如命,是众人所皆知的,他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不赌博,不看朋友,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却一定要酒。 他的腰上,经年累月的挂着一个大酒壶,这个大酒壶也不怎么大,只不过可以装二十斤酒而已。 他现在居然将大酒壶解下来,摆在桌上,然后冲着大家说:“为了花阁主,我今天戒酒一天。” “唉!” “滴酒不能沾”的黄胆先生,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接着说:“能博得花阁主一笑,我情愿睡在酒缸里面三天!” 等这些有名望的人,七嘴八舌的说完了以后,花漫雪才总算有时间说话。 “‘英雄出少年’,这句话虽然传说已久,可是‘姜还是老的辣’。” 花漫雪笑声如银铃般响起。“可是今天我也总算服了我们这位白公子。” 她等笑声小了些,接着又说:“一夜成名是每个人都梦想的事,可是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她说:“我们这位白公子不但做到了,而且还令这么多有名望的人,一大早就争着要请他吃饭、喝酒。” 第十一章 够味的女人 (一) 一夕成名,衣锦还乡。 (二) 春雨绵绵,扰人梦。 白天羽昨夜居然一觉到天明。 昨晚从水月楼回来后,他就上床了,等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藏花。 藏花睁大眼睛,站在床边盯着他。 “你看男人一向都是这种样子的吗?” 白天羽笑笑,笑着坐起。 “我看男人通常都是眯着眼睛的。” “那么为什么睁着大眼睛看我?”白天羽说:“难道我的脸上忽然长出一朵花?” “长花倒是没有。”藏花笑着说:“不过却有了三个字。” “三个字?”白天羽仿佛吓了一跳。“哪三个字?” “大名人。”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大名人。”藏花大声的说:“你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大名人这三个字。” “那我不成了妖怪了!” “如果你现在看到外面的情形,你就会知道你这个妖怪有多出名。”她又睁大了眼睛,看着白天羽。 “你昨夜到底干了些什么事?怎么一大早就有那么多人急着要来看你?” “也没干什么,只不过打败了两个人,救了一位姑娘而已。” “打败了两个人和救了一位姑娘?”藏花问:“就这样而已?” “嗯。” “就这样,那位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朱大老板,居然会亲自跑来等着请你吃饭。”藏花又说:“还有那位什么,行不行的总镖头也急着见你一面。” “我救的那位姑娘,和打败的那两个人,只不过身份比较特殊一点而已。” “怎么个特殊一点?” “被我打跑的那两个人是,魔教长老铁燕夫妇。救的那位是谢晓峰的女儿谢小玉。” 白天羽轻描淡写的说,藏花的嘴却已张得大大的。 “谢晓峰?”藏花说:“是不是那三少爷?” “好像是的。” “你救的那位姑娘是三少爷的女儿?”她又问:“三少爷也有女儿?” “连你都敢跑到男人房间,他又怎么不能有女儿?”白天羽笑着说。 藏花又在盯着他看。 “我现在才总算知道他们为什么急着要请你吃饭了。” “为什么?” “他们请你吃饭是为了要巴结。”藏花笑着说:“为了要巴结三少爷。” “是吗?”白天羽不以为然。说不定他们是真心要请我吃饭,说不定他们是真心要巴结——” 他看着她,接着又说:“巴结我。” “别臭美了。”藏花说:“这些人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我是最了解的。” 她找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抖着抖着说:”如果不能从你身上得回十倍的利益,他们是不会花一毛钱请你的。”藏花说:“这些人不是小人,他们是伪君子。” “好,说得好。”白天羽拍手。“冲着你这句话,我请你吃饭。” “请我吃饭?”藏花一楞。“你不和他们吃饭?” “让伪君子请吃饭。还不如自己掏腰包吃路边摊子。”“好。”藏花随之一想。“可是你如何躲过楼下那些人?” “难道你不会爬窗子?” 只要属于男孩子较激烈、刺激的运动,她都会。 而且比男孩都行。 比爬树,他从来都没有输过,在河里比游水,她更是冠军。 这样的一个人,你说她会不会爬窗子?” 不会才怪。 第二部 儿需成名,酒须醉 浪子三唱,只唱英雄, 浪子无根,英雄无泪。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红尘间,悲伤事,已太多。 浪子为君歌一曲,劝君切莫把泪流, 人间若有不平事,纵酒挥刀斩人头。 第一章 没有交手的决斗 (一) 胡不败托着两腮,坐在柜台内发愣,两眼发直的望着空空荡荡的茶楼。 平时到了这个时候,他这间茶楼已经是客满了,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到了现在,居然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店小二也懒懒散散的坐在一角打盹,厨房里的大师傅们更是早就聚集在一起喝老酒了。 时常客满的店,偶而一天没生意,最高兴的人当然是伙计们,痛苦的一定是老板了。 胡不败现在的脸就跟苦瓜没什么两样,他的眉头紧皱,两眼下垂,嘴巴紧紧的闭着。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能令他更痛苦的话,那就是此时此刻那个时常白吃的藏花大小姐忽然来了。 上天不会对他那么不公平吧? 等胡不败看到藏花走进来时,他就知道上天对他不公平了。 胡不败几乎想大哭一场,可是等他再看到走在藏花后面的白天羽时,他高兴的又想跳起来。 看来今天藏花的这一餐,有人会付钱,不怕她又白吃白喝。 不用等白天羽点菜,胡不败主动的吩咐厨房将上好的菜全弄上来。 酒当然也是送上陈年的。 今天生意这么不好,逮着了这位“大头”,不好好的敲他一笔,实在对不起自己。 ——这大概是天下所有做生意的人,心里头的想法吧? (二) “那位谢姑娘长得美不美?” 藏花放下酒杯,这么问白天羽,他喝了一口酒后,笑着看她。 “你说呢?” “我想应该是很漂亮。”藏花说:“据说当年的谢三少爷是位到处留情的风流剑客。” 她又喝了一杯酒,又说:“他的剑和他的笑,都是同样的无敌。” 她又说:“像这样的人生下来的女儿,我想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白天羽笑笑。“美丑是因人而定。” 他看着藏花,又笑了笑。“像你,我就觉得你很漂亮。” “我在跟你说真的,你却在跟我开玩笑。” “我也是说真的。” 这句话白天羽是很小声的说出。藏花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她马上又问: “告诉我,那位谢姑娘人长得怎么样?” 白天羽扬着眉略思。“短短的头发,瓜子脸,眼睛大大的,不笑时也有两个小酒涡。” “我也有酒涡,不过只有一个。”藏花张开嘴,用手指着嘴巴。“在这里。” “你那是名符其实的酒涡。”白天羽笑笑。 两人相视而笑。 雨虽然小了些,却仍然没有停的意思。 藏花喝酒的速度似乎也不想停,她仍是喝得那么快,一仰口就是一杯。 她的酒量不但不输给那些大男人,喝酒的速度也是令大男人们摇头的。 人家是喝酒,她的喝法却不是在喝,不如说是倒的,还来得贴切一点。 她每次喝酒的方法都是,举杯,张口,然后杯子一抬,酒就进入了肚子,几乎是没有经过喉咙的。 白天羽看见她喝酒的样子,实在觉得有趣极了。 “看你喝酒实在是一种享受。”他笑着说:“从来没有被呛到过?” “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吗?” “我实在很想试一试,可是我知道一定办不到。”白天羽说。 “不试怎么知道办不到?”我太了解自己的能力。”白天羽说:“做不到的事,怎么试都没有用。” “办不到的事,你绝对不做?” “是的。” 藏花忽然凝注他。忽然问:“那么你一定有把握胜了任飘伶?” 白天羽本来想喝口酒,听到了这句话,他的动作只做到一半就停止,他双眼注视着停在半空的酒杯。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句话?” “因为我关心你。”藏花说:“我也关心任飘伶,我不想你们两个有任何一个受伤。” “没有人会受伤的。” 白天羽举杯喝光杯中酒,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空杯里,他淡淡的说:“败了就是死。”他说:“所以我保证,绝对没有人会受伤的。” “不能避免?” “不能。” “一定要决斗?” “一定。” “难道你杀人,才会觉得快乐?” 白天羽没有马上回答这句话,他沉思了一会儿,才微微抬头,看着藏花。 “有些事并不一定是为了快乐,你才会去做。”他悠悠的说:“人的一生中,总是会做一两件勉强自己的事。” 他说:“像你,现在不就在做勉强自己的事吗?”他接着又说:“难道你一定要留在醉柳阁里,才能活吗?一离开醉柳阁就会死吗?” 这回换藏花沉思了。 她缓缓的倒了杯酒,缓缓的举杯,缓缓的喝下,再缓缓的放下杯子。 在做这些事时,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窗外那片白茫茫的雨中。 她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痛苦之色,可是白天羽没有看见,因为此刻藏花正好背对着他。 也许是因为白天羽看不到,她的眼中才会闪出那抹痛苦之色。 她有什么痛苦的秘密呢? “或许你说得对。”藏花回过头,看着白天羽。“人的一生中,一定要做一两件勉强自己的事。” 她突然用力甩了甩头,然后举杯:“来,干一杯!” 杯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三) 唐朝时,高宗为其母文德皇后筑大雁塔,名僧玄藏曾在此译经,初建五层,做西域浮屠祠,后加建为七级,是为七级浮屠。 现在任飘伶就站在大雁塔下。 塔下没有阴影。 因为今天没有阳光,春雨中午过后就停了,太阳仍躲在乌云后。 没有阳光就没有阴影。 雨珠停留在瓦檐边,发出晶莹的光芒,远处有春蛙在鸣。 这是一个祥和的下午天。春风虽然料峭,可是对喝过酒的任飘伶来说,他一点都不觉得冷。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塔下站了多久了,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对方才会来。 可是他都觉得无所谓,因为从小他本就在等待、忍耐中长大的。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为了等一只兔子爬出洞,在冰天雪地里一等就两天。 那时,他不能不等,不等就只有饿死。 没有人再比他了解饥饿的痛苦。 所以只要有得吃的,他一定尽量吃,一点都不浪费。 他一生中最痛恨浪费食物的人,他认为这种人一定要将他送到冰天雪地里去饿个五六天,他才会知道食物的可贵。 幸好现在他已不必再为饥饿而等待了。 他要等的人已经出现了。 白天羽仍穿着一身纯白的衣裳,走在满布污泥的小路上,就仿佛是莲花。 他远远的就看见任飘伶站在大雁塔下,远远的看过去,任飘伶就仿佛是自千古以来就塑在那儿的石像。 一看见塔下的任飘伶,白天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就更加清澈。 任飘伶第一眼就看见了白天羽那双雪亮的眼睛和漆黑的眸子。 一看见白天羽出现在水平线时,任飘伶那黯淡无神的眼睛,就更加黯淡无神了。 白天羽终于走到大雁塔下,走到任飘伶面前,他静静的看着任飘伶。 任飘伶也在看着白天羽,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的脸色,看着他的样子。 任飘伶静静的看了他半天,才开口:“你来了。” “我来了。” “你来晚了。” “早晚都一样。”白天羽说:“结局是不变的。” “不,会变。”任飘伶说:“你来晚,是想让我等得心烦,等得气躁。” 白天羽不否认。 “可是你忘了一点。”任飘伶说:“我在等你的同时,你也在等。” “是的,我现在已知道了,我要别人等的时候,我自己也在等。”白天羽说:“我要别人等的心烦,等的气躁,我也是同时等的心烦,等的气躁。” “只可惜很多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都死了。” 他冷静得完全不像是来决斗的人。“其实现在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你已经败了。” 他又说:“高手决斗,最主要的是一口气。” 一口慢慢凝结而出的真气。 “你昨夜战胜了铁燕他们,已将那口真气消掉了一半,下午你又让我等,你自己也将那剩下来的半口真气等掉了。”任飘伶说:“你现在整个人都已经是空的,就好像一口装米的麻袋,已经被人把袋子里的米倒空了一样。” ——一个空的人和一个空的麻袋都是站不起来的。 如果一个人已空得如空麻袋一样,他又怎能胜? 这个道理自远古以来就存在,千年以后还是会存在。 白天羽一直静静的在听任飘伶说,等到任飘伶说完了以后,他才开口。 “你错了!” “哦?” “我虽然已等得心烦,等得气躁,已将那口凝结而出的块气等掉了。” 白天羽很平静的说:“可是我却因此而凝结出另外一种气。” “另外一种气?”任飘伶问:“另外一种什么样的气?” “空气。” “空气?”任飘伶一愣:“什么空气?” “空空荡荡,空空无无,空空灵灵的空灵之气。”白天羽说。“空灵之气?” “是的。”白天羽解释:“就因为我整个人已空了,所以才能达到这空无之界,才能凝结出空灵之气。” 空即是不空,不空即是空。 空空如空,人生本就是空。 人因空而出,又因空而结。 空是人生之始,变是人生之终结。 空又如何? 不空又如何? “空灵之气?”任飘伶喃喃的说:“想不到世上真有这种气存在,想不到真的有人达到了这个境界。” “是的。”白天羽说:“所以,你败了。” “你败了,败就是死。”这句话在刚刚不久前,任飘伶才对白天羽说过,没想到现在却变成他自己在听。 世事之无常,又岂是人能预料的?” (四) “你败了。”白天羽冷冷的看着他:“在我剑下,败就是死。” 任飘伶没有在看白天羽,他的目光透过了白天羽而落在远方一个不知名的高山上。 他的脸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灰黯无神的眼中有一丝丝迷惘而已。 他用一种几乎接近没有情感的声音告诉白天羽:“我败了。”任飘伶又接着说:“你也败了。” 白天羽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幸好任飘伶马上又解释着。 “今天我败了。”他淡淡的话:“你却败在十天之后。” “败在十天之后?为什么?” “今天你要胜我,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必定要经过一番苦战。”任飘伶说:“虽然你已凝结成空灵之气,必定因为今日之战而消耗掉。”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远方。“空灵之气百年难得一成,今日你纵然胜了我,十日之后必死在神剑山庄。” “十天之后,我将一个人,带着一把剑,前往神剑山庄。” 这句话是白天羽昨夜在水月楼当着大家面前告诉谢小玉的。 江湖中的人说出来的话,就跟亲手签下合约一样,绝不反悔的。 既然下了挑战约,就必须践约,临阵脱逃,比战败还可耻。 白天羽静静的看着任飘伶,静静的听着他的话。 任飘伶说得不错,今日他纵然胜了任飘伶,十日之后必死在三少爷的剑下。 虽然明知结局是这样,他又怎能不战? 败又如何?死又如何? 在他还未出生时,就已注定一生是为决斗而活。 泳者溺于水,剑客亡于剑。 生又怎样?死又怎样? 今日纵然侥幸未死,他日能死在谢晓峰剑下,也算是做为一个剑客的最佳归处。 西边已现出彩霞,白天羽也已将拔剑。 任飘伶的目光还是落在远方一个不知名的高山上,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当白天羽将拔剑时,他忽然又开口:“今日复明日,明日亦有今日,日日亦今日,今日之约,何妨十日后见。” 说完这句话后,任飘伶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次白天羽没有扑过去拦住他,只是用一种仿佛感激,又仿佛惆怅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 等白天羽也离去后,在大雁塔的第四级阴暗处,突然走出身穿深蓝色的衣裳的载思。 他那双如豹眼的眼睛,凝视着离去的两个背影,他的眼中突然闪出一丝狡酷之意。 “今日你们两人虽然不战而散,他日必将遭遇更悲惨的事。” 第二章 空地上的破摊子 (一) 谢小玉并没有回神剑山庄。 经过了昨夜水月楼事件后,她本应该立即回家的,可是她没有回去。 她没有回去,并不是为了济南城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她留在这里,只为了一个理由。 一个通常都能让少女留下的理由。 (二) 大雁塔回来后,白天羽并没有回到醉柳阁。 因为那里还有些讨厌的人在,他不想见到这些人,他只想找一个能聊聊天,喝喝酒的人,安安静静的度过今晚。 这个人最佳人选,当然是藏花。 只可惜白天羽现在找不到她,或许她的人会在醉柳阁里,可是白天羽不想回到那里去。 于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谢小玉和白天羽碰面了。 ——这个偶然的机会,当然一定是谢小玉造成的。 白天羽知道,但也无所谓。 能有个人陪,总比独自好多了,况且谢小玉并不是个讨人厌的女孩。 ——这一点是最主要的。 (三) 就算在最繁华的城市里,也会有很多的空地,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人空置在那里。 这些地方本来是准备用来盖房子,做生意的,谁也弄不清后来房子为什么没有盖起,生意为什么没有做成? 到后来人们甚至连这块地的主人是谁,都渐渐弄不清大家只知道那里有块没有人管的空地,无论谁都可以到那里去放牛,去养猪,去打架,去杀人,甚至去撒尿。 只有脑筋动得特别快的人,才会想到利用这空地去赚钱。 用别人买来的地方去赚钱,当然比较轻松愉快,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你不但要脑盘动得比别人快,拳头也得比别人硬些。 这摊子就在一块很大的空地上。 小玉和白天羽偶然相遇后,谢小玉问过白天羽:“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吃东西?” “到七个半去。” “七个半是什么意思?” “七个半就是七文半钱,七个半大钱。” “那地方就叫七个半?” “那地方的老板也叫七个半。” “这人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因为别人剃头要十五文钱,他去却只要七文半。” “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个秃子。” 谢小玉笑了。 “这人在市井中本来并没有名,后来又在那里摆了个牛肉摊子,无论牛肉面也好,猪脚面也好,都只卖七个半钱一碗,到后来生意做出了名,人当然就更出名,这里出来混混的人,不知道七个半的只怕很少。” “那里的生意很好?” “好极了!” 这摊子的生意的确好极了。 谢小玉从未在三更半夜里,看到这么多人,也从未在同一个地方,看到这么多种不同的人。 几十张桌子都已坐满了各式各样不同的人。 有人是骑马来的,有人是坐车来的,所以空地方旁边,还停着很多马车。 各式名样不同的马车,有的马车上,居然还有穿的很整齐,很光鲜的车夫在等着。 谢小玉实在想不通,这些人既然养得起这么漂亮的车马,为什么还要到这种破摊子上来吃七个半大钱一碗的牛肉面? 一大片空地上,只有最前面吊着几个昏灯。 灯笼已被油烟熏黑,根本就不太亮,地方却太大,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是黑黝黝的,连人的面目都分辨不出。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远比灯光能照到的地方多。 白天羽和谢小玉在旁边等了半天,才总算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找了张空桌子。 又等了半天,才有个阴阳怪气的伙计过来,把杯筷往桌上一放。 “要不要酒?” “要。” “多少?” “五斤。” 问完了这两句话,这伙计调头就走,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谢小玉怔住了。“这伙计好大的架子!” “我们是来吃东西的。”白天羽笑笑:“不是来看人的。” “但他却没有问你要吃什么?” “他用不着问。” “为什么?” “因为这里一共只有四样东西,到这么来的人差不多都每样叫一碟。” “哪四样?” “牛肉面、卤牛肉、猪脚面、红烧猪脚。” “就只这四样?”谢小玉又怔住了。 “这四样岂非已足够?”白天羽笑了笑:“不吃牛肉的人,可以吃猪脚,不吃猪脚的人,可以吃牛肉。” 谢小玉叹了口气,苦笑的说:“能想出这四样东西来的,倒真是个天才。” ——也许就因为这地方只有这四种东西,所以人们才觉得新鲜。 “我知道他绝不是个天才。” “哦?”谢小玉说。 “就因为他不是天才,所以才会发财。” 谢小玉又笑了。 她不能不承认这话有点道理。 但究竟是什么道理,她却不太清楚。 ——世上岂非就有些莫名其妙的道理,没有人能弄清楚的。 没有摆桌子的地方,更暗。 谢小玉忽然发现那些地方有好几条人影,在黑暗中游魂般的荡来荡去,既看不清他们的衣着,更辨不出他们的面目。 只看得到一双双发亮的眼睛,就好像是在等着捉兔子的猎狗一样。 那种目光实在有点不怀好意。 “那些是什么人?”谢小玉忍不住又问。 “做生意的人。”白天羽瞄了瞄那边一眼。 “到这里来做生意?”谢小玉又问:“做什么生意?” “见不得人的生意。” 谢小玉想了半天,才点了点头,却也不知道她是真懂?还是假懂? 黑暗中不但有男人,还有女人。 这些女人在等着做什么生意——这点她至少还懂。 看完了黑暗的一面,她又回头去看那比较亮的一边。她看到了各种人,有贫有富,有贵有贱。 差不多每个人都在喝酒。 这就是他们唯一的相同之处,除此之外,他们就完全是从绝不相同的世界中来的。 然后她就看见刚才的伙计托着个大木盘走了过来。 面和肉都是热的,只要是热的,就不会太难吃。 但谢小玉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看着白天羽:“你说这地方很出名?” “嗯。” “就是卖这两种面出名的?” “嗯。”白天羽在吃面,没有多余的嘴来回答。 谢小玉四面看了看,忽然叹了一口气。 “我看这些人一定都有病。” “哪些人?” “这些特地到这里来吃东西的人。” 白天羽好不容易才将面吃光,才长长吐出口气。“他们没有病。” “这个人呢?”谢小玉的眼睛正在盯着一个人。 这个人坐在灯光比较亮的地方,穿着件看来就很柔软,很舒服的淡青长衫,不但质料很高贵,剪裁得也很合身。 他年纪并不太大,但神情间却自然带着种威严,就算坐在这种破桌子烂板凳上,也令人不敢轻视。 “这个人一定很有地位。”谢小玉说。 “而且地位还不低。” “像他这种人,家里一定不会没有丫头佣人。” “非但有,而且还不少。” “他若想吃什么,一定会有人替他准备好的。”谢小玉说。 “随时都有。” “那么,他若没有病,为什么要一个人深更半夜还到这种地方来吃东西呢?” 白天羽没有马上回答,他慢慢的喝了一杯酒,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过了很久,才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寂寞?” “当然知道。”她回答:“以前我待在神剑山庄里,就时常觉得很寂莫。” “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我想东想西,想出来到处逛逛,想找个人聊聊天。” 白天羽忽然笑了。“你以为那就是寂寞?” “那不是寂寞是什么?” “那只不过你觉得很无聊而已,真正的寂寞不是那样子的。”他笑笑,笑得很凄凉。“真正的寂寞是什么样子?也许没有人能说得出来,因为那时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谢小玉在听。 “你若经历过很多事,忽然发觉所有的事都已成了过去,你若得到过很多东西,忽然发觉那也全是一场空,到了夜深人静,只剩下你一个人..” 他的话语声更轻,更慢,缓缓的接着又说:“到那时,你才会懂得什么叫寂寞。” “你懂吗?” 白天羽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这一句活,又痴痴的怔了半天,才说:“那时你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找不到着落,有时甚至会想大叫,想发疯。” “那时你就应该去想些有趣的事。” “人类最大的痛苦,也许就是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白天羽淡淡的说:“你若拼命想去回忆过去那些有趣的事,但想的却偏偏又总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时你心里就会觉得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好像有根针在刺?”谢小玉又笑了:“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而已。” “以前我也不信,一个人的心真会痛,也以为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过甚之辞。”白天羽又喝杯酒:“但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辞用字的文人墨客之流,也无法形容出你那时的感觉。” 他的笑容更凄凉。“你若有过那种感觉,才会懂得那些人为什么要三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这破摊子上来喝酒了。” 谢小玉沉默了半天,才开口:“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个人到这里来呀!” “不必?” “他为什么不去找朋友?” “不错,你痛苦的时候,可以去找朋友陪你,陪你十天,陪你半月。” 白天羽说:“但你总不能要朋友陪你一辈子?” “为什么?” “因为你的朋友们一定也有他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有他自己的家人要安慰,不可能永远来陪着你。”白天羽又笑了笑:“何况,你也不会真的愿意要你的朋友永远来分担你的痛苦。” “你至少可以花钱雇些人来陪你。” “那种人绝不是你的朋友,你若真正寂寞,也绝不是那种人可以解除的。”白天羽说:“否则,与朋友有何区别?” “我知道另外还有种人。”她的大眼珠转了转。 “哪种人?” “像醉柳阁里的姑娘,那地方至少比这里舒服多了。” 谢小玉居然也知道醉柳阁。 “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有能力到那里去的。” “不错,他可以去。”白天羽说:“但那种地方要是去多了,有时也会觉得很厌倦,厌倦得要命!” “所以他宁可一个人到这里来喝闷酒。” “这里不止他一个人。” “但这里的人虽多,却没有他的朋友,也没有人了解他的痛苦,他岂非是等于一个人一样?” “那完全不同。” “有什么不同?” “因为在这里他可以感觉到别人存在,可以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 白天羽说:“甚至还会看到一些比他更痛苦的人。” “一个人若看到别人比他更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就会减轻吗?”谢小玉问。 “有时是这样子的。” “为什么?”她问:“人为什么要如此自私?” “因为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我就不自私,我只希望天下每个人都快乐。”谢小玉说。 白天羽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等你再长大些时,就会懂,这种想法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人为什么不能快乐?” “因为你若想得到快乐,就往往要付出痛苦代价,”白天羽淡淡的说: “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会同时失去另外一些事。” 第三章 棺材里的死人 (一) 面虽然不怎么好吃,谢小玉却觉得他的卤牛肉味道还不错。 “人为什么不能快乐?”谢小玉问。 “因为你着想得到快乐,就往往要付出痛苦的代价。”白天羽的目光有点茫然。“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会同时失去另外一些事。” “人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为什么不换一种想法?”她眼里闪着光:“你在痛苦时,若想到你也会得到过快乐,你失去一些东西时,着想到你已得了另外一些东西,你岂非就会快乐得多。” 白天羽凝视她,忽然笑了,忽然举杯一饮而尽。 “就因为世上有你这么样想的人,所以这世界还是可爱的。” “到这里来的人,当然并不完全都是因为寂寞。”白天羽说:“还有些人是因为白天见不得人,所以晚上到这里来活动活动,也有些人是因为觉得这地方不错才来的。” “真有人觉得这地方不错?”谢小玉仿佛不信。 “你觉得这地方有什么好?” “这地方并不好,牛肉跟猪脚也不好吃,但却有种特别的味道,难以形容的味道。” “什么味道?”谢小玉嫣然一笑。“臭味道。” “你若天天到大饭馆、大酒楼去,也会觉得没意思,偶而到这里来几次,也就会觉得很新鲜、很好玩。”白天羽说。 “像你一样,住醉柳阁住久,已经没意思了,是不是?” 白天羽没吭声,他只笑笑。 “是不是因为这地方特别适合心情不好的人?”谢小玉又问。 “也不是,那就好像..”他看看她,忽然神秘的笑了笑。“就好像你若天天守着自己的老婆,偶而去找别的女人,就算那个女人比你老婆差很多,你也会觉得是新鲜、刺激的。” 谢小玉故意板起脸。“你怎么好意思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因为我知道你不可能会嫁给我的。”白天羽笑着看她。“一个男人若将一个女人当作朋友,往往就会忘记她是个女人了。” 谢小玉本想回答:“你怎么知道我不可能嫁给你。”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她却没有说出,她只是笑了笑,她笑的很甜,笑的很愉快。 可是她的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空虚,仿佛找不到着落似的,她的目光已经望向黑暗的远方。 白天羽看着她。“你在想心事?” “没..没有。” 谢小玉忽然端起杯子,一口喝了下去,勉强笑了笑。 “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怎么会有心事呢?”她说:“我只是在想,有没有法子避免掉你和家父那场决斗?” “不可能。” 白天羽回答的不但快,而且大声,他的声音将谢小玉吓了一跳。 她摸着心口,用埋怨的眼光看着他。“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干嘛那么大声?” “对不起。” 白天羽也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一脸愧疚状,举起杯子,不知是喝,还是不喝? 看着他的样子,谢小玉“噗嗤”一声笑出。她正想开口说话时,突然听到了桌子被人掀翻的声音。 (二) 桌子一掀。 桌上的碗、筷、面、汤、卤牛肉、红烧猪脚、杯子、酒全都翻掉到地上。 谢小玉一回头,就看见较暗的地方有一张桌子已被掀翻,两个站都站不稳的人在互相推来推去。 她听见这两个醉汉在说:“近百年来,江湖中的剑,没有一把比得上三少爷的。” “那是昨天以前,自从昨夜后,江湖中最快的剑已由‘魔剑’白天羽白少侠当上了。” “放屁,‘魔剑’怎能跟‘神剑’比呢?” “不能比?我告诉你,我以二十博你一,赌十天之后‘魔剑’斗‘神剑’。” “好。” “一言为定。” 你只要常常到吃消夜的地方去,这种事情你一定会常常见到。 卖消夜的人也是司空见惯了,他们很快的将两个醉汉送走,也很快的将残局收拾好。 一会儿的工夫,这张被掀过的桌子,又换上了另外客人坐上去。 看着一切事情的发生,也看着一切事情的结束,谢小玉摇摇头,她回过头,看着白天羽。 “想不到你居然被称为‘魔剑’。” “魔剑斗神剑,”白天羽又笑了。“好,说得好,该浮一大白。” 又是一杯进肚。就在这时,谢小玉突然又听到一阵嘈杂喧哗的人声,她刚想回头去看时,白天羽忽然开口:“不用看,光听这么吵闹的声音,就知道来的是些什么人。” “嗯。”他又喝了杯酒。“除了那些自认为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望的人外,谁会那么嚣张呢?” 来的人果然是那些人。 “白少侠,白公子你坐在哪里?吴正行特来拜访。”这个人的声音最大。 “哪一位是白少侠?在下海阔东,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久仰白少侠的大名,白少侠既然光临此地,若不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那就太瞧不起在下了。” 这人说话又急又快,就像是连珠炮,说到‘少林门下’四个字时,他一张黑脸上已满是得意之色。 对付这种自命不凡的人,白天羽实在一点法子也没有,他正想和小玉悄悄溜开时,突听人潮里有人高喊:“就在那里,白少侠就坐在那里。” 于是一大群人就跟旋风似的涌向白天羽,只见大家围着他抱拳施礼,耳听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什么.. “久仰白少侠的大名啦!” “今日能见到白公子,实在太高兴了。” 接着走上前的是一位中年人。 “在下吴正行,是正行镖局的总镖头。”吴正行说:“在下先替白少侠引见几位朋友,这是‘视酒如命’海阔东、这位张健民,人称‘神拳无敌大镖客’、这位陈示金.” 他一口气说了十来个名字,不是“神拳”就是“神刀”;不是“无敌”,就是“威镇”一类的显赫名称。 谢小玉瞧着这些人的尊容,再听到这些响当当的外号,简直连大牙都要笑掉,她忍住笑,说:“各位此番前来,究竟有何指教呀?” “白少侠昨夜轻挥一剑,就斩断铁燕夫妻的手,这等功夫真是英雄出少年。”吴正行说:“在下等久仰白少侠非但武功高绝,酒量也是天下无双的,这次有了机会,大家都想敬白少侠几杯。” 白天羽头都被吵晕了,也听不出这些人乱嘈嘈的在说什么,只有摸着鼻子苦笑。 就在这时,突听“呼”一声,一样黑忽忽的东西自黑暗处飞了过来,带着一股强风,将每个人的衣襟震得飞扬而起。 众人大惊走避,这样东西已“砰”的落在桌上,将桌上的东西都震破了,这样东西竟是空地旁的梧桐树。 这梧桐树少说也有三五百斤重,此刻竟被人拔起抛了过来,不偏不倚的落在桌子上,这份腕力实在令人吃惊,众人不禁一齐向较暗处瞧过去。 月光如水,黑暗里本来是梧桐树的地方,现在站着两个人。 这两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从哪里来的?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面上各戴着个面具。 矮的一人带的面具正咧开大嘴在笑,高的一人戴的面具却抿着嘴在哭。 两个面具一哭一笑,一青一白,在白天看来也许很滑稽,但在这静静的黑夜中看来却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三) 夜风吹过,将两人黑色的长袍吹得飘飘飞舞,也将一阵寒气吹了过来,吴正行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吃吃的说:“这..这两位也是白公子的朋友么?” “不是。” “那么这两个人是谁呢?” “你怎么问起他来了。”谢小玉忽然插嘴。“你是堂堂少林门下,又是这里的地主,地面上若有了来历不明的人,你怎会不知道?” 吴正行挺了挺胸,也想摆出少林弟子的架子来,但抬头一看,黑暗处四双眼睛正冷冰冰看着他,冷得就像刀锋。 戴着笑脸的那人格格一笑,缓缓的说:“想不到这里还有少林门下,失敬了,失敬了。”笑声听来,竟有说不出的诡异。 戴着哭脸的那人阴恻的说:“久闻少林神拳天下无敌,朋友可愿意出来赐教几招?” 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竟真的像是在哭,他嘴里一面说着话,一面自地上捡起块砖头夹在两掌之间,说到“出来赐教几招么”时,这块砖头忽然“籁落簌落”的落了下来,落满了一地,这块砖头被他两只手轻轻一夹,竟已变得粉碎。 这手掌上功夫露出来,莫说吴正行等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就连白天羽和谢小玉都不免为之骇然。 吴正行鼻子里直喘气:“我..在下..” 话未说完,他身子忽然倒在张健民身上,竟是两条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了。 张健民瞄了白天羽一眼,忽然壮起胆子,大声说:“朋友是哪条道上的? 难道不晓得坐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戴着哭脸的人说。 “看来也不过是几个只会大言欺人的鼠辈而已。”戴着笑脸的人大笑。 张健民涨红了脸。“朋友嘴上最好放干净些,可知道名满天下的三少爷谢晓峰的女儿和白天羽少侠都在这里?” “我们今日正是来找谢小玉和白天羽的。”戴着哭脸的人说:“只要是这两人的朋友也全都算上,和这两人没关系的,最好站到一边去。” “忽拉”一声,每个人就像是被人用鞭子赶着似人,都散到两旁去,只留下了白天羽和谢小玉在中间。 “咱们和白天羽他们可没有什么关系,简直认都不认得,是吗?”张健民陪笑的说。别的人立刻纷纷陪笑。“根本就不认得,谁是白天羽呀?” “果然是一群鼠辈。”戴着哭脸的开口说。 白天羽忽然走到张健民的面前,笑嘻嘻的说:“张大镖客,你我多年的交情,你不帮帮我的忙吗?” “你..你是什么人?”张健民连嘴唇都发白了。“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怎能血口喷人。” “你既不认得我,这杯酒就还给你吧!” 白天羽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慢慢倒在张健民头上,张健民已吓得呆如木鸡,连躲都不敢躲。白天羽哈哈一笑。“看来你真该改个名字,叫大镖客还好些。” 笑声中,白天羽已经纵身飞起。 戴面具的两个人立刻飞身而起,一闪便掠出空地,再一闪已没入黑暗里,轻功之高,竟也令人吃惊。 但白天羽的轻功比谁也不差,谢小玉是三少爷女儿,轻功更是没话说。 两人并肩飞掠,远远跟着前面的两条人影,一时间并不愿逼得太近,白天羽瞧了谢小玉一眼,苦笑说:“看来你厉害的对头倒真不少。” “这两个人不是你的仇人吗?”谢小玉反问。 “我?”白天羽怔了怔,“这两人我根本连见都没有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 他们嘴里在说话,身法却丝毫未停,前面两个人身法也丝毫未停下来。 只见两旁的景色,由荒凉而越来越靠市区,他们竟似已回到了城内。一阵夜风冷飕飕的吹过来,风中竟带着多种花香。他们一个起落,人影竟进入了一处种满花的园地,他们闪入了“花轩”。两个戴面具的人已在“花轩” 中央停了下来,冷冷的瞧着他们。 白天羽和谢小玉也放缓身形,一步步走进去。在这满是珍奇异花的“花轩”里,竟然摆着两口很小的棺材。 白天羽看看棺材,苦笑说:“这棺材若是为我准备的,就未免太小了些。” “若是将你切成两半,岂非就正合适了?”戴着笑脸的人格格一笑。 谢小玉也学他格格笑着:“你身材也和我差不多,这棺材你也合适得很。” 戴着哭脸的人向棺材一指:“请。” “请?”谢小玉一愣:“干什么?” “请吃。” “吃?”谢小玉更是一愣:“吃棺材?” 戴哭脸的人忽然手一挥,竟然将两口棺材挥开,棺材盖一掀开,隐隐约约的可以见到棺材里躺着两个仿佛很小的人。 “两位难道要请我们吃死人?”谢小玉问。 “难道你还希望我们请你吃山珍海味?”戴着哭脸的人笑声如鬼哭。 他笑声未停时,戴着笑脸的人竟已将手伸进棺材,“咔喳”一声,像是拗断了样东西。 等他手伸出来时,已拿着条血淋淋的膀子。“咔喳”一声,他竟然咬了这条膀子一大口。 “请请,这个人死了没多久,还新鲜得很。” 他一面笑,一面嚼,鲜血沿着嘴角往下流,这情景实在恐怖,也实在恶心。 谢小玉又是吃惊,又是愤怒:“你们竟然..” 谁知她话还未说出,白天羽竟也将手伸进棺材去。 “咔喳”一声,也拗下了条血淋淋的膀子,接着,又是“咔喳喳”的咬着膀子,鲜血也沿着他的嘴角直流。 谢小玉看得全身寒毛直竖,“白天羽,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吃死人?” “这人果然新鲜得很。”白天羽笑着说:“滋味好极了,你也尝一块吧!” 谢小玉又怒又惊,正不知该怎么办,那两个戴面具的人忽然大笑了起来。 戴着笑脸的人笑声居然如银铃般,“我早就知道这骗不过白天羽的。” 笑声中,四面忽然挑起了十几盏灯笼,将“花轩”照得如白昼。 谢小玉这才看清楚,那条“血淋淋的膀子”,竟只不过是上面浇着红糖汁的白藕,她张口结舌:“这..这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两个戴面具的人大笑着将面具摘了下来,这两个赫然是藏花和任飘伶。 (四) 谢小玉看着他们两人,也跟着笑了:“有趣,这真是有趣极了。”她笑着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遇着如此有趣的事,你们两人实在有两下子。” “这不是我的主意。”任飘伶淡淡的笑着:“是她。” “我知道被那些人纠缠是什么滋味。”藏花说:“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让两位解解闷、开开心。” “妙极了,这法子实在是妙绝天下。”谢小玉拍手说:“除了花大小姐,只怕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出这法子来。” “但她无论想得多妙,却还是瞒不过白兄的。”任飘伶说。 第四章 左手臂上的菊花 (一) 不但有山珍、有海味,酒更是一等一的状元红。 载思却没有动过筷子,他只是浅浅的喝了几口酒。 花漫雪用那带有笑意的眸子看着他,她的声音中也带有笑意。 “久闻载国老不但酒量惊人,对食物之研究,更是闻名天下,”她浅浅的笑着:”今日不知载国老会来,所以只能临时拼凑了这些粗茶淡酒,希望载国老勿见怪!” “醉柳阁有三宝,美女一宝,花阁主更是一宝。”载思说:“还有一宝,就是醉柳阁里的菜和酒了。” “国老夸奖了。” “只可惜今日前来,是奉王爷之命,不然我必将品尝品尝醉柳阁之宝了。”载思说。 “奉王爷之命?”花漫雪问:“不知载国老今夜前来是为了什么事?” “花语人。” “花语人?”花漫雪问:“她惹王爷不快?” “没有。”载思说:“我只是想再来听听上次你说过有关她的事。” “载老不信民女所言?” “非也。”载思笑笑:“只是再次来听听花阁主之言,以便王爷问起,好有个说词。” 花漫雪招待载思的地方,就在她的香闺里。 像她这样的人,房间本应该布置得极豪华,但是载思发现她的房间不但淡雅,而且每样东西都摆在最适当的地方,也是最顺眼的地方。 墙上挂着一幅淡淡的荷花水墨画,床头旁的茶几上摆着一盆散着淡淡清香的荷花,梳妆台上放着几盆来自京城“宝粉堂”的花粉胭脂。 窗子上挂着白色的纱中,在夜风中,仿佛仙子的衣襟。 月光透过纱巾,轻柔柔的停在花漫雪的脸上,她的目光也轻柔柔的停在载思脸上。 “二十年前,有一天我在回家的路途上,经过‘问心涯’时,突然听到一阵婴儿的哭泣声。”花漫雪慢慢的说:“等我到了‘问心涯’下,终于在一丛花堆里看到了一个用一条满布鲜血的包巾包着的小孩。” “当我抱起这个小孩时,才发觉她的胸前塞有一布条,布条上有用血写了几个字。” “什么字?” “请善待此女,必有后..”花漫雪说:“就这几个字而已。” 载思略为思索,又问:“此布条是否仍在?” “在。” 花漫雪从一个精致的小盒中,取出一条已发黄,上面有已成干褐色字迹的布条。 载思接过来一看,上面的字迹一看就知道是女子在仓促下写的字,上面果然是写着:“请善待此女,必有后” 一定还有下文,只是当时留字之人已无时间再写下去了。 载思又沉思一会儿,才接着说:“此布条可否让我带回?” “可以。” 花漫雪点点头,接着又说:“等我将此小孩抱回家梳洗一番后,又发觉她脖子上挂有一条带有老鹰记号的项链。” “带有老鹰记号的项链?” “是的。”花漫雪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只老鹰是南郡王的标志。” “这条项链呢?” “在。” 她又从那精致的小盒中,拿出一条项链,这条项链的坠子果然是一只老鹰。 “这条项链你不妨也带回去。”花漫雪说。 “谢谢。” 载思将布条和项链收入怀里。 “后来我多方查访,才知我捡到婴儿的那时候,南郡王的一个出生没多久的女儿失踪了。”花漫雪说:“从各方面证实下,我敢保证花语人就是当年王爷失踪的女儿。” “看来好像是的。”载思仿佛又在沉思。 “布条上的字,现在我已想通了,留字的人一定是想这样写的。”花漫雪说:“请善待此女,必有后福。” 载思同意的点点头。 “只要花语人确是王爷的女儿,绝对少不了你的好处的。”载思笑着说。 “不敢。”花漫雪说:“民女只希望王爷父女早日团圆,就已心满意足了。” (二) 走出醉柳阁,站在寂静的长街上,载思仰头望着苍穹的夜星。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载思忽然向黑暗中挥了挥手,立即有一人影从黑暗中飞奔而出,他恭敬的站在载思面前。 “备马,快马。”载思冷冷的说:“我要立即赶到‘纹身李’那里。” “是。” 策马,奔驰。 快马加鞭的经过了三个小镇,一个小城。 在破晓时到达小城北边的一个小小村落“三角村”。 三角村是靠山的一个小村落,所以村民大部分是靠木材和兽皮为生。 晨曦像个刚睡醒婴儿在挥动双手般的从东方露了出来。 在三角村唯一一条街的街底,有一户独立的房子,这幢房子里住的人,世代都是靠“纹身”而过活,他们的纹身技术是这一行的佼佼者。 这一代的主人是李起成,可是大部分的人都叫他李师父,或是纹身李。 载思连夜奔驰,为的就是赶来找他。 李起成今年已六十七岁了,至今还未娶妻。看来他们世代秘传的纹身技术,到了他这一代恐怕要失传了。 ——为什么这些“古老的秘技”总是失传? 是人类大自私?不肯传? 或是人类太进步?进步到不屑去学这些古老的秘技? 通常拥有专门技术的人,都有奇怪的脾气,李起成却是个例外。 他的人不但随和,而且和蔼可亲,在他那张六十七岁的脸上,居然还留有顽皮的笑容。 他现在就用这种笑容对着载思。 “阁下大名?” “载思。载人的载,思索的思。” “载思。”李起成说:“载先生一清早就来到寒舍,不知是为了什么?” “听说李师父的纹身技术是首屈一指。” “不敢。”李起成又浮现出那种顽皮的笑容:“那只是别人不肯多下点苦心而已,我比较笨一点,所以花了一辈子的工夫在学这种笨技术。” 这倒是实话,凡事只看你肯不肯下苦心而已。 “这‘苦心’二字,就足以让人学很久了。”载思笑着说。 “载先生今日前来,是否要纹身?” “那为什么而来?” 载思还未回答时,李起成马上又笑着说:“只可惜载先生来晚了二十年。” 李起成摇摇头:“二十年前,我就已封针了。” “哦?”载思微扬:“李师父二十年前就已封针,再也从未替人纹过身?” “既已封针,又怎能再为人纹身呢?” 载思微微沉思,马上又说:“今日在下前来,并不是为了要纹身。” “那时为什么而来?” “是为了要向李师父打听一件事。” “请说。” “李师父是否曾为婴儿,或是小女孩纹过身?”载思缓缓的说。 “我七岁开始学,十五岁就正式成为师父,至二十年前止,一共纹了三十二年。”李起成淡淡的说:“这其间也不知纹过多少身,婴儿和小女孩更是多得都令我忘了到底有多少人。” “这个婴儿或是小女孩,李师父如果纹过,一定会记得。” “为什么?” “因为李师父在她身上所纹的图案很特别。”载思说:“特别到李师父一纹就会记得。 李起成脸上那顽皮的笑容忽然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神圣、尊贵的笑容,他的声音中充满了骄傲。 “来找我纹身的,哪一个图案不是特别的。”他说:“我纹过的特别图案又何止千种?” “我知道李师父纹身的图案都是千奇百怪的。”载思笑着说:“不过这个图案一定是李师父所纹过中最特别的一个。” “哦?”李起成有点好奇。“什么图案?” “菊花。”载思说:“一朵菊花。” “一朵菊花?”“是的。”载思说:“在婴孩或是小女孩左手臂上纹上一朵菊花。” “菊花,菊花。” 李起成忽然大笑,笑声中充满了顽皮之意,他等到笑声逐渐小了时,才开口:“菊花不错,这的确是我一生中所纹过最特别的一个图案。”李起成说:“它的图案实在太普通了,普通到我不想纹它,普通到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很特别的图案。” “我就知道如果李师父纹过,一定会记得。”载思说:“不知李师父是否有纹过这种图案。” 李起成忽然不笑了,他将目光透过窗子,落在东方一个遥远的地方,他的眼神里突然露出种既迷惑,又甜蜜的表情。 他的人仿佛已沉入时空的回忆里。 载思也不打扰他,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喃喃的说:“任何人如果带着这种图案来找我纹身的话,我一定会一棒子将他打出去。”李起成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充满了甜蜜。“只有她,只有她能叫我纹这种图案。” “她是谁?”载思有点紧张。 “我不但替她纹了,而且还很用心的纹了三天才完成。” “她是谁?”载思又问一次。 “我本想再多纹几天,只可惜这种图案,三天已是到了极限了。” 李起成的人还沉醉在回忆里,载思注视他,忽然举起右手,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在他的脸上一挥,就见李起成的人忽然醒了过来。 他的人虽然回过神了,但是脸上还残留着甜蜜之意,可是却用埋怨的眼光看着载思。 任何人在甜蜜的回忆中被打扰,都会用这种埋怨的眼光看着对方的,载思明白,所以他先用一种仿佛带有歉意的笑容对着他,然后才又问“她是谁?”载思说:“这个带着菊花图案来的女人是谁?她要你将这个菊花纹在什么人身上?” “我不知道。” “不知道?”载思差点昏过去。 “是的。”李起成说:“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来自何方?又归向何处?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不等载思开口,马上又接着说:“我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她的名字,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 载思在听。 “在我纹这个图案的三天中,她没有一分一秒离开过我。”李起成用一种几乎陶醉的声音说:“虽然我明知道图案完成后,她一定会离开我,一定会忘了我是谁,可是,我并不在乎。” 他忽然抬头看着载思。“你知道这种感受吗?你有过这种经历吗?” “我知道。”载思说:“这种经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的。” “对。”李起成说:“所以我从来没有后悔她对我所做的事。” “她对你做了什么事?”李起成笑了笑,他缓缓抬起左手,注视着左手的手 载思也在看他的左手,这时才发觉他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疤。 然后又听见他在说:“她虽然在离去时,挑断了我的左手筋,可是我并没有恨她。” “她毁了你的左手,你还是可以用右手纹身。”载思说。 “你难道不知道李家秘传纹身技术,只有用左手才纹的出来吗?” “只能用左手?” “是的。”李起成说:“这其中的分别,并不是你们外人所能了解的。” 载思同意的点点头,对于每家这种不传之秘,一定都有他们独特的道理存在,载思并不想知道,所以他马上改口问:“她要你将这个图案纹在什么人身上?” “一个还未满六个月的婴儿。” “是男?是女?” “女的。” “纹在什么地方?” “左手臂上。” 载思的眼睛一亮:“你记得很清楚,是左手,不是右手?” “是的。” (三) 够了,只要知道有这么一个女人曾带过一个女婴来纹过菊花的图案,就已足够了。 况且这个女人残忍的挑断了李起成的左手筋,居然还未令他生恨,足见这个女人一定长得很美,美得令人无法对她所作所为产生恨意。 花漫雪现在就已很美了,二十年前一定美得令人心醉,令人心碎! 对于这一趟的收获,载思已经很满足,他笑着告退,在将要走出门时,李起成忽然叫住了他。 “慢一点。”李起成说:“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这件事对你也许没什么重要,可是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谢谢。”载思说:“你忘了什么事?” “那个婴儿在纹好图案一个时辰后死掉了!” “什么?”载思急促的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我说那个婴儿在纹好图案一个时辰后死掉了。”李起成又重复说一次。 “死了?” “是的。” “为什么会死?” “一个还未满六个月的婴儿,怎么经得起这种折磨?”李起成说:“况且小孩子的抵抗力很弱,说不定是发炎而死的?” “那个送婴儿来的女人有没有什么反应?” “她只是看着婴儿苦笑。” “就这样?” “是的。”李起成说:“不过她有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这也许是天意吧!’。” “就这一句?” 载思又沉思,过了一会儿又问:“她有没有再抱婴儿来让你纹身?” “左手都被挑断了,又怎能再替人纹身呢?”李起成苦笑。 第五章 第三者 (一) 水已逐渐凉了,花语人却还是泡在水盆里,她实在不想起来。 露出水面的双肩肌肉,嫩得就好像千山峰顶上出产的水蜜桃般,令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她的左手臂上,有一朵菊花,在水中看来,就宛如是真的。 飘浮在水面上的长发,随波荡漾,就仿佛湖面上的柳枝般,令人忍不住的想去摸它。 她的脸上没有化妆,双颊却红得仿佛冬天里的娇阳,她的睫毛弯而长,眼睛亮而深。 她几乎是美得毫无瑕疵,美得令人不敢去侵犯她,可是她的睫毛处,却始终带着一抹无奈。 吃过晚饭后,她只休息大约半个时辰,就吩咐婢女准备水盆和热水,然后就泡在水盆里,直到婢女来说载老有事相见,她才懒洋洋的离开水盆。 等她穿好衣服,走入客厅时,载思手上的酒,已是第四杯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花语人带着笑说。 “来访时间不当,该道歉的是我。” 花语人笑笑:“请坐。” 载思一坐好,花语人接着又说:“载老前来是——” “没什么。”载思说:“只是来探望探望,看看你是否还有什么需要?” “没什么。”花语人说:“王府里应有尽有,我用都来不及,怎么会还有需要呢?” 载思打了个哈哈,举杯又喝了一口,才开口:“花大小姐是否会听过你娘提起过你小时候的事?” “娘时常提起过。” “不知是否能说给我听?” “可以,当然可以。”花语人缓缓的说:“我是一岁时,在‘问心涯’下的花丛里被娘捡到的。” “然后呢?” “娘说我当时是被一条沾满血的包巾包着,怀里还塞着一块留有血字的布。” “你可曾看过那块布?” “没有。”花语人说:“娘说那上面沾了太多血腥气,看了不好。” “她的顾虑是对的。”载思说:“你是否记得,在你小时候,她会抱着你去看过病,或者..或者找人用针在你身上刺?” 花语人侧头想了想。“没有。” “我现在想问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误会和见怪。”载思说。 “不会。”花语人一笑:“请说。” “你身上是否有什么胎记?”载思盯着她:“或是有什么记号?” 花语人这才松了口气,她笑了笑:“有。” “是胎记?” “不是。”花语人说:“是一朵菊花。” “菊花。”载思说:“敢问在什么地方?” “左手。”花语人说:“左手臂上。” “左手臂上?”载思又问:“是什么颜色?” “黄色的。” “黄色的菊花?载思喃喃的说:“一朵黄色的菊花。” “载老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些事呢?”花语人疑惑的问:“难道这些事和‘花魁’有关吗?” “没有。”载思说:“花大小姐是否听过你娘向你提起过你的身世?” “我娘曾经对我说过,我可能是大富人家的女儿。”花语人说:“可能是为了某种原因,才被人放在‘问心涯’下的。” “关于你的事,她有没有向别人提起过?” (二) 载思到了旁厅,并没有见到送礼的年轻人。 当方一华去请示时,年轻人就留下礼物和信而离去,载思一入旁厅,只见到一脸惶恐的方玉花,和一箱不太小的盒子,盒子旁放着一封镶有金边的信。 找开盒子,看见盒内的东西后,连载思都吓了一跳。 盒内并不是放着什么恐怖的人头或手脚,而是一大盒的珠宝。 满满一盒都是珠宝,有大有小,有圆有扁,有方有长,各式各样的珠宝都有。 载思这一辈子虽然见过不少金财,但同时看见这么多的珠宝,今天是第一次。 旁厅里本来是灯火辉煌,可是当盒子一打开,这些辉煌的灯光竟都失去了颜色。 满盒珠宝发出千百道灿烂的光芒,照得使人的眼睛都睁不开。 载思正想去拿信时突然发现盒内珠宝堆里有三块玉牌。 三块玉牌,三个魔神,一个手执法杖,一个手执智磐,一个手托山峰。 方玉花也看见了这三块玉牌,忍不住问:“国老知道三个人是谁?” 载思没有回答,却在冷笑。 三块玉牌映着桌上的灯光,发出翠绿色的光泽,这三块玉牌居然都是用上好的玉雕成的。 “这是什么?” 皇甫擎天盯着桌上的玉牌,问载思。 载思看着那个雕有一个手托山峰的玉牌,淡淡的说:“孤峰之王,高不可攀,孤立云霄的山峰。” 他转头看着皇甫擎天,接着又说:“这个手托山峰的人就是布达拉。” “布达拉?” “那是藏语。”载思说:“意思是说,孤峰。” “那个手执法杖的人又叫什么?” “多而甲。”载思说:“多而甲的意思,象征着权法。” “另外一个手执智磐的呢?” “牒儿布。” “牒儿布的意思,象征着智慧?”皇甫说。 “是的。”载思说:“这三个人就是‘魔魔’的三大天王。” “三大天王?” “是的。” 载思将那封拆开的信递给皇甫。 鲜红镶金边的信,上面写着: “南王爷: 欣闻王爷分别二十年之女儿,将重返身边,在下等不胜欢喜,令特送上珠宝一盒,聊表敬意。 牒儿布 多而甲同贺 布达拉皇甫盯着信看,过了良久,才开口问载思:“他们送这盒珠宝来,有没有别的特别意思?” “有。” “是什么意思?” “他们送这盒珠宝来,是来买命的。” “买命?” “魔魔中的大天王,一向很少自己出手杀人。” “为什么?” “因为他们相信地狱轮回,从不愿欠下来生的债。”载思说:“所以他们每次自己出来杀人前,都会先付出一笔代价,买人的命!” “他们这次要买的命,当然是我了!” “对的。” 皇甫缓缓的举杯,却是很快的将酒喝掉,然后用衣襟擦了擦嘴,才又问: “有没有人见过三大天王的真面目?”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三大天王杀人时,脸上总是戴着魔神的面具。”载思说。 “我记得你说过,三大天王已经到了济南城?”皇甫擎天说。 “是的。” “最近进城的有哪些?” “很多。”载思说:“几乎每天都有人进城,也有人出城。” “你想哪三个比较有可能是三大天王?”皇甫擎天又问。 载思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一点皇甫擎天很清楚。 “不过,我相信有人一定知道。”载思笑了笑。 “谁?” “三大天王自己。” (三) 看见任飘伶走入,胡不败的头又开始大了。 对于那种不付钱,或是比较没有钱的人,胡不败见了头都会大。 任飘伶虽然会付钱,但他是属于那种比较没有钱的人,胡不败只希望今天他是一个人,更希望那个花大小姐不要来。 可是天往往总是不如人愿的,胡不败刚在心里祷告时,藏花已飞奔而入。 唯一比碰见令你头痛的人还痛苦的事,就是同时碰见两个令你头痛的人。 藏花屁股刚坐下,她的声音就响起:“走了。”藏花说:“今天早上走的。” “谢小玉呢?”任飘伶问。 “昨晚就走了!”藏花说:“她本来是想和白天羽一起走的,只可惜白天羽不答应。” “他当然不同意。”任飘伶笑着说:“就算去相亲,也不好意思两个人一起走,更何况他是去找她父亲比剑!” “依你看,白天羽和谢晓峰哪个人会赢?” 任飘伶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他喝了口酒,吃了口茶,再喝口酒,才慢慢的说:“谢晓峰是神剑,白天羽是魔剑。”任飘伶淡淡的说:“真正胜利者,是躲在背后的第三者。” “背后的第三者?”藏花不懂,但是她会问:“是谁?谁是那个第三者?” 表面上越是自然的事,越有它诡异的存在。”任飘伶说:“白天羽和谢晓峰这件事,依我看没那么单纯。” “为什么?” “这件事有七点我想不通的地方。” “哪七点?” “第一,谢小玉说是来这里看‘艳花大祭’的,可是她来的时候,祭典已经过了。” “第二呢? “谢小玉既然要来这里,为什么还要在城外的小客栈里住一晚上?”任飘伶说:“城外的小客栈距离城内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而已,她为什么不住在城内的大客栈,而选城外的小客栈?” “有理。”藏花点点头:“第三呢?” “第三,铁燕夫妻的独生子,平时根本不出门的,那一晚为什么会出现在小客栈?”任飘伶说:“第四,谢小玉既然杀了铁燕夫妻的独生子,她要躲,只要往神剑山庄回去,又有谁奈何得了她,为什么她不回去?反而让李伟将她藏到‘水月山庄’?” “以她父亲的声名,就算进入南王府,皇甫擎天都会保护她的。”藏花说:“她为什么不躲入南王府呢?” “这是第五点。”任飘伶说:“第六,铁燕夫妻为什么会知道杀他们独生子的是谢小玉?” “第七,为什么铁燕夫妻一下子就找到了谢小玉?”藏花说。 “这一点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任飘伶说“你忘了他们是追田迟而追到水月楼去的。” “那么第七点是什么呢?” “第七,为什么在紧要关头时,白天羽会适时出现解危?”任飘伶说: “这个叫白天羽去解危的人是谁?” “他很有可能就是那第三者?” “对的。”任飘伶说:“谢小玉住到城外的小客栈,一定是有人刻意安排的,目的是要让她和铁燕夫妻的独生子造成误会,好杀了他。” “躲到‘水月楼’去。也是有人安排的。”藏花说:“为的就是让白天羽出现救她?” “是的。”任飘伶说:“这个躲在背后安排的人,最终目的就是要造成白天羽和谢晓峰决斗。” “可是有一点说不通。” “哪一点?” “白天羽既然救了谢晓峰的女儿,他又怎么会和白天羽比剑呢?” “谢晓峰不会,可是白天羽会。”任飘伶笑了:“他不但会,而且一定会逼着谢晓峰和他比剑!” “那么他们这一战是比定了。”藏花也笑了:“不管结果如何,胜利的一定是躲在背后的第三者。” “是的。” “你既然知道这阴谋,为什么不去阻止他呢?”藏花问。 “花费了这么大的精神,这么多的时间,这么周详的计划,如果只为了让白天羽和谢晓峰比剑,那么这个第三者就未免太笨了。”任飘伶说。 “你的意思是,除了为让白天羽和谢晓峰比剑外,还有别的目的在?” 藏花想了想:“而这个另外目的,说不定才是真正的目的?” “是的。” “那么他另外的目的是什么?” “白天羽和谢晓峰比剑,这是不是很震动江湖的事?” “是的。” “十天之期到了,是不是会有很多人赶到“神剑山庄’去观看?” “一定会。” 藏花说:“说不定早就有人赶过去了。” 藏花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件很可怕的事,她吃惊的问:“你的意思是说,江湖中所有的英雄好汉都到了‘神剑山庄’,然后那第三者就趁机将这些..”下面的事藏花几乎不敢想象了。 “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不过比较小一点而已。”任飘伶说:“你想想看,让白天羽和谢晓峰比剑会造成什么样的现象发生?” “什么样的现象?”藏花侧着头想一想:“我想不出来。” “要比剑,两个人是不是必须碰面?” “谢晓峰会不会离开神剑山庄,到济南城来找白天羽比剑?” “不可能。”藏花笑了笑:“谢晓峰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 “对,所以只有白天羽去找他。”任飘伶说:“白天羽去找谢晓峰,是不是就会离开这里?” “对!” “济南城的一些侠士英雄是不是也会跟着去?”任飘伶问。 “会的。”藏花说:“但那是第三者的目的,就是要白天羽和一些城内的英雄离开城?” “八九不离十。” “为什么要将他们调离开济南城?”藏花问:”这里又没有什么金矿银矿的,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难道他想攻占济南城?” “有这可能。”任飘伶笑了笑,喝了口酒,接着又说:“不过我猜想他一定是想在这里进行一件事,而这件事不能让白天羽或那些侠士知道。” (四) “所以我才没有阻止白天羽,因为我也很想看看这位躲在背后的仁兄,到底要搞些什么样的鬼?” 任飘伶说完话后,笑了笑,替藏花倒了杯酒,也替自己倒了杯酒,然后举杯互相干了一杯。 “如果我猜得不错,最近济南城里一定会很热闹。”任飘伶说:“说不定还可以看到一场好戏。” 话声未完,任飘伶的脸色已变了,等整句话说完时,他的脸已沉了下来,那双灰暗无神的眼睛直盯着大门口。 藏花是背对着门而坐,当她发现任飘伶的脸色变了,马上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望向大门口。 她一回头,就看见一个穿一身黑衣裳的人,正从外面走了进来。 今天是个好天气,春阳娇羞羞的高挂天空,大地一片暖洋洋,可是当藏花看见这个穿黑衣裳的人,却宛如进入了千年不化的冰雪山顶。 她忍不住的打了个冷颤,再次定眼看去,才发觉原来是一双眼令她感到寒冷。 他的那双眼睛简直就像两团冰雪般的袭向藏花骨髓深处。 “这个人是谁?” 藏花等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坐定后,才小声的问任飘伶。 “百珍禁忌,一笑杀人,若要杀人,百无禁忌。”任飘伶:“这句话你听过吗?” “听过。”藏花说。 这四句话不知道的还很少。 “百无禁忌、一笑杀人,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据说:这个人若是冷冷冰冰的对你,反而拿你当作了个朋友,若是对你笑得很和气,通常就只有一种意思——他要杀你。 据说他要杀人时,不但百无禁忌,六亲不认,而且上天入地,也非杀了你不可! “这个人就是仇无忌?”藏花问。 “是的。” 任飘伶慢慢的喝口酒,冷笑的说:“看来这场戏一定很好看。” 第六章 神剑山庄的奇遇 (一) 十天之期很快的就会过去。 三少爷不来道谢道歉,白天羽就会去找他决斗。 决斗,自然是比道谢道歉好看得多了,过瘾得多。 何况神剑魔剑,这又是何等够味的事。 (二) 谢晓峰没有叫大家失望。 他没有来城。 事实上,大家也认为他来的成分不大。 谢晓峰并不是一个谦虚的人,虽然有人说他已经变了一个人,变得十分谦虚平易近人,但是谢晓峰毕竟是谢晓峰,他还是个很高傲的人。 他虽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也不是个不知感激的人,但他却是不轻易说“谢谢”的人。 也许是因为他姓谢,他的祖上都姓谢,为了避讳,他不肯把这个字用来表达别的意思。 一个不肯向人说“谢”字的人,自然更不会向人道歉了,别说白天羽救了他的女儿,就是救了他自己的命,他也不会说声谢谢的。 (三) 白天羽是骑着一匹上好的千里马走的。 刚出城时,后面只是三三两两,或单独走的跟着一些人。 越走,后面的人就越多,由一些变成一堆,由一堆变成一长串,其中颇不乏在江湖上知名之士。 白天羽看看后面这群人,心里就感到很高兴。 他本是一个默默无名的人,在一夜之间竟然名震江湖,现在却已越来越有名了。 他这次入江湖,就是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让“白”这个姓,重震江湖。 (四) 神剑山庄,武林中的圣地,江湖人的禁地。 神剑山庄没有设禁,只有一条河围绕了半个山庄,还有半个山庄则被崇山绝壁所隔绝。 绝壁千仞,高插云霄,壁上滑不溜丢,连猿猴都无法攀越,所以要到神剑山庄,只有一条路。 路被河流截断了,河上没有桥,只有一条渡船。 河并不宽,这边可以望见那边,也可以望见矗立在半山腰间的神剑山庄。 曾有一段时间,神剑山庄冷清过,那是神剑山庄的主人已经年迈,而谢家三少爷游侠江湖的时候。 谢晓峰有两个哥哥,却不像他们的老弟那么有才华。 神剑山庄以剑闻名,并不是从三少爷开始,他们家的剑术很早就为人所知。 谢家的人自然也都是用剑的高手。 善泳者,死于溺。 谢大少爷死于剑。 谢家二少爷也死于剑。 谢老太爷是病死在家中的,死于孤寂,衰老。他虽然有个剑法盖世的儿子,也有着一柄举世闻名的好剑。 然而这个儿子给谢家带来了光耀,也带来了麻烦。 多少人带着剑来找谢三少爷比剑,但是谢晓峰都时常不在家。 他年轻的时候,住在妓院中的时间都比在家的时间多,更别说是客栈或是那些思春少女的闺房了。 谢晓峰年轻时是个很风流,很荒唐的人,他一生中不知有过多少红粉知己,却只正式地讨过一个老婆,娶过一次亲。 他娶了江湖上最美的女人——慕容秋。 但也是最可怕的一个女人。 慕容秋从没有做过一天谢家正式的媳妇,没有住进神剑山庄来做过谢家的女主人。 她一生中,几乎是谢晓峰的影子,跟着谢晓峰,但不是跟他双宿双飞,她只是在打击他,挫折他,报复他对她的不忠。 她神通广大,别人找不到谢晓峰,她却能找得到。 哪怕谢晓峰故意穷途潦倒,躲在小妓院里做伙计,做马夫,做一个最卑贱的苦工,都没有能躲过她的追寻。 三少爷的一生,可以说是毁在这个女人身上,也可以说是成于这个女人手上。 她为谢晓峰生了一个儿子,却没有要他姓谢,也没有使他成为神剑山庄下一代的主人。 但是神剑山庄却有了一个新的女主人。 谢小玉。 没有人知道她是谢晓峰什么时候跟哪一个女人生的? 她是在谢晓峰功成名就,回神剑山庄中定居下来的时候,突然出现,像由石头里冒出来的一样。 她来到了神剑山庄,怎么是谢晓峰的女儿,她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五岁了,谢晓峰不在家,但也没人认为她是冒充的。 因为她的脸形至少有七分是谢晓峰的模子,笑起来的时候,则有九分相似了。 谢晓峰的笑跟他的剑一样是无敌的。 他的剑,击败了每一个高手;他的笑,却征服了每一个美丽的女人。当然不漂亮的女人也无法抗拒他的笑,但是三少爷对挑女人的眼光很高。 虽然他不吝啬他的笑,却不会再去对一个不动人的女子作进一步的诱惑。因此那些女人也没有为他而着迷。 当他对一个女人不存征服意图时,他的笑是很神圣的,可是当他要跟一个女人上床时,他的笑就比他的剑更具威力。 剑只能要一个人的命,他的笑却能要一个女人的心。 世上有不怕死的人,男人女人都有。 因此用剑逼一个女人上床,也许十次有八九次会成功,但总会遇上一两个不要命的女人。碰到这种情形,剑就没用了。 但是当一个女人把心交给一个男人时,就没有什么不能要她做的事了。 哪怕是叫她陪一条猪睡觉,她也不会摇头的。 谢晓峰倦游归来,发现自己居然多出一个女儿来,但他也没有表示什么,也没有问谁。 自己的女儿,怎么能够去问别人呢? 万一他在别人面前否认了有女儿,而那个女孩子又提出确实是他女儿的证据,那他又怎么办呢? 他只有问一个人去。 小玉,那个自称为他女儿的女孩子。 谢小玉见了他却像是他们已经很熟悉,相处了很长时段似的。 一见到谢晓峰,她跳了过去,抓住他的手,一阵摇晃:“爹爹,你怎么今天才回来,你说要去接我的,可是你始终没去。”谢小玉笑着说:“我只有自己来了。” 谢晓峰有点木然,也有点突然。 在这一生中,他听过很多人用各种不同的名词呼过他。 有些是很好听的,很美的,那是爱他的人叫的,多半是女人,漂亮的女人。 有些是很奉承的,那是仰慕他的人,一定是江湖人。 但只有这个称呼,今天才第一次听见。 “爹爹”虽是很普通的一个称呼,但却是谢晓峰从来没有听过的,而且是他非常想听见的。 当然不是从这个女孩子口中叫出的那一句,他有个儿子,慕容秋跟他一起生的儿子。 但是那个孩子却一直拒绝承认他这个父亲,那个倔强的小伙子也许在心里已经承认了谢晓峰,但只口头上却一直还是没有叫过他,自然也没有来看他。 谢晓峰知道迟早那小伙子会来的,来跪在他的面前,叫他一声“爹爹”。 在灵前,然后在心里偷偷的叫,不给任何人听。 谢晓峰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是却希望不是在那样的情形下听见他叫一声。 因为谢晓峰毕竟是老了,老的不复有少年锐气,性情也有了改变。 改变最大的,自然是心境。 因为他已有了寂寞之感。 不是那种天下无敌的寂寞,而是一种恐惧、厌恶孤独的感觉,他需要有个伴。 不是女人,不是朋友,而是依在膝下承欢的儿女。 谢晓峰是人,不是神,不是圣,他像平常人一样,也有着人的需要。 只是他把自己的感情掩饰得很好而已,从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需要。 然而突然地冒出一个女孩子来,亲亲热热,娇声细气的叫他爹爹。 声音完全是他心中想听的那种声音,但却不是他想要的儿子,所以谢晓峰还是相当愕然的。 跟他一起回家的几个朋友也是为了听说他突然有了个女儿,跟来一看究竟的。 看见了谢晓峰的神情,自然不免议论纷纷。 还好神剑山庄有个很能干的管事——那位无事不通的谢掌柜。 他笑着出来打园场:“主人父女初逢,必然有很多体己话要谈,各位请先到前厅喝喜酒去。” 所谓喜酒,自然是庆祝神剑山庄添了一位女公子的团圆,自然也十分丰盛。 谢晓峰才回来,谢掌柜却已经准备好了,似乎他早已认定了这位女主人的身份。 谢晓峰和谢小玉谈话的内容没有人知道。 不过两个时辰后。谢晓峰出来,陪朋友喝了两杯酒,又开始他的游历生活了。 对谢小玉,他没有否认。 没有否认,自然就是承认了,虽然三少爷并没有对她的身世作进一步的说明。 但是没有人奇怪,也没有人去问,谢晓峰这一生中,究竟有过多少女人,谁也不知道。 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为他生下一个女儿的,这又何必问呢? 神剑山庄有了谢小玉后,平添了不少的生气,偌大一片庄院原来是没几个人居住的,现在却已仆婢如云,屋子整修一新,园中的花木也重新整理过了。 整修过后的神剑山庄,才像是个天下第一剑客住的地方,有气派,有威严,像武林中的圣地与禁地。 只是禁地中,还有禁地。 那是后院的一个孤独小院子,用墙围了起来,常年用一把铁锁锁着。 △△△△△△ 这孤独的小院子是谢晓峰的居室,是他练剑、静心、修身养性的地方。 没有人敢进这个小院子,连谢小玉也在内。 谢晓峰在家的时候,门也照样锁着,不在家的时候,门也锁着。 锁已经锈了,扣在门上,一扳就断了,可是却从来没有人去试过,因为那把锁已代表着一种权威。 谢晓峰出入的时候,从没有经过这道门,但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出入的,因为院子只有这一道门。 当然最简单的方法是跳墙,墙虽高,却也难不住三少爷,但是这是他自己的家,他为什么要跳墙出入呢? 谢晓峰不是没跳过墙,不过那已是多少年前的旧事。 现在不管他到哪儿去,都会有人恭恭敬敬的开了大门恭敬迎他进去。 即使是他的仇人也不会例外。 因为谢晓峰的地位,已经使他毫无虚伪的得到了这份尊敬。 一个具有如此地位的人,会跳墙出入自己的家吗? 没有人会相信这句话,也没有人去想到这件事。 即使是住在神剑山庄的人,忽然意外的看见三少爷由小院子出来,也没想到他是跳墙出来的。 虽然他们也知道墙上只有一扇门,门被这把生锈的铁锁锁住,铁锁已经无法用钥匙打开了。 除非是另外有通道,或是具有神话中的穿墙法术,否则只有跳墙了。 但是人们宁可接受前两种说法,而排除后一种可能性。 △△△△△△ 跳墙当然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但也不是一件绝对的坏事。 有许多大侠都跳过墙,但是没有人会以为谢晓峰这么做。 至少,现在的三少爷已不是做这种事的人了。 一个人在别人的心中成为神明,人格神化之后,他就是十全十美的化身,不可能有任何瑕疵微行的。 可是,那重门深锁的小院里,一定包藏了许许多多的秘密。 也许会有人偷偷的猜想着,揣测里面可能有的情况,却没有一个人敢去了解一下里面的真实情形。 因为那是谢晓峰住的地方。 (五) 白天羽终于来到神剑山庄。 他一个人,带着他的剑,骑着马来到庄院前。 若是以前,不管白天羽有多少财富,也只能步行,搭着一条小渡船过河去。 因为那儿只有这么一条小船。 但是神剑山庄自从有了一位小女主人后,气势就改变得多了,来往的人也多了,很多都是武林中极有身家的翩翩佳公子。 他们来到神剑山庄,一则是为了仰慕神剑山庄之名,再者是为了谢小玉是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子。 谢小玉的确很美,而且很大方,很好客,待人很和气、亲切,她热忱的欢迎每一个来访的人。 这所谓每一个人,当然事前已经经过某些人的暗中挑选和淘汰了。 条件太差的人,是进不了神剑山庄的,能够进入神剑山庄,似乎都有做谢家女婿的可能。也就是家世显赫,或本身条件很好。 但是,也仅只是可能而已,谢小玉对每一个人都很好,却没有对谁特别好。 不过为了要迎接那些江湖佳公子,原先的那条小船实在是太寒酸了,所以谢小玉换了一条很大很大的。 新换的这条船实在是太大了,大得惊人,大得搬到海上去,都不能算是小船。 神剑山庄却只用来做为过河的渡船,渡过二三百丈的水程,这不是太浪费了吗? 从前也许会有人说是的,现在每个人都会说:“恰好,不算浪费。” 那是因为神剑山庄的气派、雄伟和气势,金碧辉煌的屋宇,是要这么一条大的船来配合的。 也因为有这条船,白天羽才能连入带马的一起过河。 跟在他后面的,自然还有很多很多的江湖人,这些人多多少少还有点小名气,可是他们只能被阻于河岸之前,没有和白天羽一起上船。 因为只有白天羽一个人是来找三少爷比剑的,谁跟白天羽一起,也就是表示他站在白天羽那一边。 没有人愿意沾上这么一点嫌疑。 他们只是来看决斗,不是来帮白天羽的,纵然他们想帮忙也插不上手。 站在河岸的这一边,能看到决斗吗? 没有人会担心这个问题,似乎每个人都知道,即使跟过去了,也是看不到决斗的。 谢晓峰与白天羽之斗,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除了决斗的双方之外,很可能没有第三者在场,就算有,也可能只有一两人能见到,但绝不会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们千里迢迢的跟了来,只是想知道一个结果。 决斗的结果。当然他们不来,也是会知道结果的,但是从别人口中听来就不一样了。 他们来了,即使没有看见,将来也可以在人前人后,凭着他们的假想,描述这惊天动地的一战,而且,没有人会驳斥他们的不实。 ——说谎本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 “那一场决斗时,我亲自在场的。” 就凭着拍着胸膛,神气的说出这一句话,已经足以使旁边的人肃然起敬了。 如果恰好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场,也不会加以驳斥,最多只作一点小小的修正而已。 所以,武林中许多惊天动地决斗,往往会有几百种不同的说法。这些说法尽管不同,不过一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一定精彩绝伦。 这些说法自然也有一个共同绝对性,那就是胜负的结果,所以才不会太离谱,所以才有人相信。 在这世上如果是一个老实人说了一句老实话,反而会没有人相信。 老实人说的老实话,是最不会使人相信了,因为它没有了美感。 而这个世界是追求美丽的。 (六) 当然,所有来观战的人也不会全是被阻于河岸之外的,他们有的先一步来到神剑山庄,已经被接纳为座上客了,这些当然是在江湖中极有名望的人。 有些虽然略迟一步,但神剑山庄立刻又把船驶回来,接进庄去了。 这些人自然更具有名望,在武林中已具有泰山北斗的名望,当然,这种人也不会太多。神剑山庄的渡船,二度驶到河岸,由那位能干的谢掌柜接上船的只有五个而已。 虽然只有五个人,不过却使得那些仁立在河岸,未曾被邀请的人更为震动,更为振奋。 除非是那些孤陋寡闻的乡巴佬,否则都该认得他们五个人,他们正是当今五大门派的掌门人或是极具权威的首座长老。 像武当、少林,虽是江湖中极负盛名的门派,但是因为他们是空门中人,不太与尘世交往,他们的掌门人也很少和外人接触,反而不如他们的首座长老为人所熟悉。 这五位在武林中可以左右风云的人物莅临,使得谢晓峰和白天羽之战更具有刺激与传奇性。 当谢掌柜二度乘船把五位贵宾接引到神剑山庄的大门口时,谢家的门前已经仪仗鲜明的列队而迎,但是白天羽并没有进去,他仍然坐在马上舒适的闭目养神。 谢掌柜对他并没有失礼,很恭敬的请他进去坐,但是他拒绝了。 “我是来找你家主人决斗的。”白天羽淡淡的说:“不是做客的。” 一句话把谢掌柜顶得十丈远,但是他的脾气却真好,丝毫没有动气,仍是笑嘻嘻的说:”白公子与家主人之战,当然不会像市井匹夫那样庸俗,当街挥拳动脚吧!”谢掌柜笑着说:“礼不可废,白公子何妨进去小坐。” “你家主人在不在?”白天羽双眼直盯着他。 谢掌柜回答这句话之前,很费了一番斟酌的工夫,磨菇了半天,结果却回答出一句难以相信的话。 “不知道。” “什么?”白天羽不禁吃惊:“你不知道?” “是的,在下的确是不知道。”谢掌柜歉然的点点头:“家主人这些年来,行踪宛如神龙野鹤,漫无定向,从来也没人能把握住。” 他笑笑,又摇头说:“有时他几个月不见面,突然出现在家中,有时他在家里静居十几天,却也不见任何一个家人,所以在下实在不知道。” “那么他知不知道我要找他决斗?” “这个倒是知道了。”谢掌柜说:“小姐从济南城回来,恰好就看见了家主人,当时就把白公子的话传到了。” “他怎么表示呢?” “家主人对白公子救了小姐一事非常感激,说有机会见到公子,一定要当面道谢。” “他若是有心道谢,就该在十天之内到济南去。”白天羽淡淡的说:“过期不来,分明是有意要与我一决..” “家主人也没这么说。” “对决斗之事,他怎么说?” “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都没有说?”白天羽感到奇怪。 “家主人的意向一直难以捉摸,他不说,我们当然也不便问。”谢掌柜笑笑:“不过,家主人既听到了白公子的传话,必然有个交待的。” “这是他的话,还是你的话?” “这自然是在下的话。”谢掌柜说:“在下正是根据以往家主人的性情而揣测。” “你不是谢晓峰,也不能代表他说话。”白天羽冷冷的说:“而且揣测的话,也作不得数,作不得数的话,就跟脱了裤子放出来的屁一样!” 谢掌柜的脸色微微一变,一个已经处处受到尊敬的人,当众受到这种侮辱,的确是很难堪的。 但谢掌柜毕竟是谢掌柜,神剑山庄的总管先生究竟有他过人之处,怒意一现而消了,笑了笑:“白公子妙语 “这句话一点都不妙,脱裤子放屁,本来已是多余,放出来的屁更是多余。”白天羽傲然的说:“我是来找你家主人决斗的不是来听放屁的。” 谢掌柜虽然是谢掌柜,但是他毕竟还是个人,他的涵养再好,还是受不了白天羽的傲慢,所以听完了这句话,一言不发,迳自上了船,驶到对岸接人了。 白天羽也没有当他回事,依然骑在马上,很舒服的闭目。 他本不是个如此傲慢无礼的人,为什么现在会变得如此?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 谢掌柜把人接了过来,白天羽仍然在马上,谢掌柜当然不愿意在这些人面前再受一次奚落,所以当作没有看见。 但是谢掌柜这次接来的五个人却看见了白天羽,他们都受不了白天羽冷淡和无礼的神态。于是,有人要找白天羽理论。 第一个冲上来的是峨嵋“三英四秀”中的林若英。 大家想象中,也知道第一个冲上去的人一定是他。 因为在五个人中,他的年纪最轻,今年才四十六岁,却已身登一代剑派的首席长老。 他的剑术自然也深得峨嵋真传,而且把峨嵋整治得有声有色,在五大门派中,锋芒最盛,气象一新。 他大步的来到马前,傲然的一拱手,虽然他是在行礼,但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一拱只是为了不失他首席长老的气度,实际上却连一丝诚意也找不到。 所以白天羽没有答礼也没有人感到白天羽的失礼,因为那一拱只是为了林若英自己而施,并不是对着白天羽。 只不过白天羽的漠然,使得林若英更不是滋味了,若不是要讲究身份,他早已一剑劈了这个狂妄的小伙子了,因此他冷冷的说:“阁下就是新近才崛起的年轻人,魔剑白天羽?” 白天羽若是个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他以长老之尊主动前去说话,岂不是自贬身份了。 此人绝顶聪明,一言一语都有深意,所以峨嵋在他手中兴盛起来,倒也不是偶然的事。 但是他今天遇到了白天羽,却活生生的气死他,他要面子,白天羽偏不给他面子。 “我就是白天羽。”白天羽冷冷的看着他:“你是谁?” 林若英差点没气得昏过去。“敝人林若英。” “原来你是林若英呀!”白天羽笑了起来:“我本来一出江湖时,也想上峨嵋去找你的,可是我一听到你的名字,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不是男人。”白天羽淡淡的说:“你如果是男人,为什么要叫什么英呀?什么若呀?这些本应该是女人的名字。” 旁边的人几乎想大笑一场,却因为自己的身份地位,而只好忍住不笑。 林若英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 “小辈,你太狂了!”林若英大声的说:“当真以为你手中那柄魔剑就能无敌了吗?” “这倒不敢说。”白天羽一笑:“至少我还没有跟谢晓峰交过手,等我击败了他,大概就差不多了。” “白天羽,你太目中无人了,在神剑山庄前,居然敢如此狂妄无忌!” 他嘴巴里叫得凶,心里毕竟还是有点顾忌的,白天羽一剑断铁燕夫妻手腕的事,他当然已经听说了。 一剑令铁燕双飞断腕的人,毕竟不多,最多也不过两个人而已。 一个是谢晓峰,一个是他们认为已死的人,也是他们日夜担心忧惧的那个人。 虽然他们认为他死了,也希望他死了,但是死不见尸,还是不敢太确定,心里始终存着个疙瘩。 那个人虽然没出现,可是他手中的一刀一剑中的那柄剑却出现了。 他们必须前来探个究竟,白天羽剑从哪儿来的?那一招是跟谁学的?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最主要的是最后一点,如果可能,最好是杀了白天羽毁了这柄剑。 有这个可能吗? 他们得到消息时,白天羽已经到了神剑山庄,在神剑山庄里有谢晓峰在,他们就比较放心,就算在那一把魔剑之下,被杀死的可能性就不大。 因为谢晓峰曾经对他们作过保证。 不管怎么说,那把剑重现江湖,那一招重现江湖,他们都必须要来弄个清楚,否则他们以后恐怕连觉都睡不着 所以他们来了。 在这五个人中,林若英对这把剑的印象是最淡的,因为那个人对武林的威胁正烈时,他还是小孩。 五大门派所作的秘誓,他是当上了长老之后才知道的,他知道这把剑的可怕,却不知道可怕到什么程度。 看样子其他四个人也并没有告诉他,否则他就不会有胆子对白天羽说出了这句话。 “拔出你的剑来!” 在江湖上,这是一句很普通的话,随时随地为了一点芝麻大的小事,都可以听见这句话。但是,却不该对着这把剑的主人说这句话。 (七) 从前,不知道有多少人做过这件傻事,那些人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首先付出的是他们的生命,所以从没有人活着来告诉别人不能再犯这个错误。 林若英偏偏就是又犯这种毛病的一个人。 不过他的运气还算不错,因为他遇见的是白天羽,而白天羽虽然握有这把剑,却还没有那个人的魔性。 他只是喜欢作弄人,却不太喜欢杀人。 所以林若英在说了这句话后,还能够站着,完完整整的站着,没有由头至脚齐中分为两片倒下去。 只不过白天羽的神态也渐渐有点魔意了,他跨下马,冷冷的盯着林若英,冷冷的说:“刚才你说什么?” 看见这么冷的眼光,林若英退后了一步,再看看那些同伴,看见了他们目中所流露出的,他就后悔了。 这另外四位门派的长老们的神情非常的复杂,那是五分幸灾乐祸,两分兴奋,三分畏惧的混合体。 兴奋的是为了他们即将可以看见那一剑,畏惧的自然也是那一剑。 但剑是死的,可怕的是使剑的人,剑在白天羽手中,是否也有那么可怕? 虽然白天羽一剑斩了铁燕双飞的腕,那毕竟是传言,他们没有目睹。 虽然传言绝对可信,但是他们心中却别有想法,因为他们以前见过那个人,那一刀一剑。 对刀的威力,他们有着更深切的感受与了解,最好是有人试试剑的威力,给他们有个比较。 每个人都想试,每个人都不敢试。 现在却有人做了,林若英来做了,这就是他们幸灾乐祸的原因。 林若英看见那些伙伴的眼色后,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在一路上对这件事谈得这么少,他们是存心要他来做这个傻瓜! 林若英虽然做了件傻事,却不是傻瓜,因此他只顿了一顿,立刻就稳住自己的情绪,他慢慢的说:“我叫你拔出你的剑来让大家看看,是不是那把魔剑?” 白天羽笑笑:“如果你们只想知道剑上是否有‘小楼一夜听春雨’七个字,我可以告诉你们,不错,剑是有这七个字。” “那并不能证明什么。”林若英冷笑:“人人都可以打出这样一把剑,在剑上刻这七个字。” “不错,不错,你的话实在很有道理。”白天羽又笑了笑:“你的确是个天才儿童,难怪你能当上峨嵋长老,只不过既然这把剑不能证明什么,我拔出来给你们看了又如何?” 林若英又受了一次奚落,不过这次他已学聪明了,并没有像前次那样生气冲动,他只笑了一笑,然后说:“那就要问他们几位了,因为他们以前也见过这把剑,而且在这把剑下吃过大亏!” 他用手一指四个人,就把凶险都跟着推了过去。 那四个人都吃了一惊,他们没有想到林若英会来这一套,他们的目光都盯着林若英的脸上。 ——两道眼光如果是两只拳头,他们也的确想在林若英的脸上狠狠的打上两拳。 只可惜眼光虽毒,毕竟不如拳头,所以林若英的脸上仍然好好的,但白天羽的注意力却被引了过来,引向这四个人。 白天羽一一打量了他们一番,然后笑笑的说:“难怪有人注意我的剑,原来它曾经如此出名过,只可惜我不知道你们四位在武林中是否也很有名气?” 林若英马上又说:“你不认识他们?” “我不认识。”白天羽摇摇头:“我在江湖上没有混多久,也没见过多少人,若不是因为我想要去找你比剑,才对你调查过,要不然你是谁,我也不知道。” 林若英几乎要喷出口血来,但他又忍了下去,强笑着说:“这四位可是鼎鼎大名的大人物,你若是不认识他们,就不够资格成为江湖人!” “你不必说下去了。”白天羽微微一笑:“我不想认识他们,因为我不想做江湖人!” 这句话使得每个人都愣住,连林若英都愕然的问:“你不想做江湖人?” “是的。”白天羽点点头:“我虽然没有认识多少江湖人,但是就我见过的那几位,却无一不是贪生怕死的卑鄙龌龊的无耻之徒!” 白天羽看着那四位掌门,又说:“一个如此,十个如此,越有名望,越是如此,他们若是非常有名,我宁可不知道的好。” 这一番话把所有的人都骂遍了,尤其是这五大门派的长老,也是挨骂最深的五个,每一个人都脸现怒容,都已准备动手了。 忽然一个清脆的拍手声由门内传了出来,紧跟着一个银铃般的笑声也响起。 “妙,妙,骂得妙极了,你比我爹的胆子还要大,我爹只在背后如此说说他们而已,你却在当面指着他们的鼻子骂,小妹实在佩服极了!” 话声一完,一个仪态万千的美丽女郎,笑嘻嘻的走了出来,她一出现,使得每个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 从神剑山庄的门里走出来,说这种话的人,自然只有谢家大小组,谢晓峰的女儿谢小玉了。 但这个女孩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就是上次在“水月楼”上出现的谢小玉。 她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紧裹的衣裳,衬托出她迷人的曲线,散发出迷人魅力。 白天羽已经是个很有定力的男人,但不知怎么的,当他看到她迷人的笑容时,心头居然砰砰的跳了起来。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因为站在门外的还有两个出家人,一个和尚,一个道士。 弃恨上人是少林碧龙院的首座长老,紫阳道长是武当辈份最高的长老,这两个人的年纪自然都很大了,修为定力也都臻于绝不动心的境界了。 但是他们同样都为谢小玉的绝世丰姿而目瞪口呆。 谢小玉又向着那五个人展现出迷人的一笑。 “对不起,五位,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家父说的。”谢小玉笑着说:“他的话跟这位白大哥刚才所说的字句虽不太一样,但意思却完全相同,因此你们要生气,就对着我爹去好了。” 众人听了她这一解释,即使再气也无法对着她发作了,弃恨上人往前一步,问:“谢大侠是否在府?” “家父刚刚由他的书房里出来,就对我说了那番话。”谢小玉笑眯眯的说:“看来他对各位的印象也不怎么好,因此我就不招待各位进去了。” 这是什么话? 就这么一句话,把五位大名人气得鲜血直往头顶冒,谢小玉却不理这么多,她笑着又问白天羽说:“白大哥,你怎么也如此见外呢?来了还呆在门口不肯进去呢?” “谢姑娘,我是来找令尊决斗的。” “这些事我已经告诉家父了。”谢小玉笑笑:“他怎么样跟你决斗是你们的事,你是我救命恩人,无论如何,也得让我先向你表示过感谢之意,才能谈到其他的。”她大方的上来拉着白天羽的手:“走,走,我们进去!” “我..” “事有先后,你救我在先,向我爹挑战在后,因此你就是要找家父决斗,也得先接受我的款待之后,还过了你的情。”谢小玉说:“这样子家父在应战时,就不会因为想到欠你的情,而下手有所顾忌,你说对不对?” 从漂亮姑娘口中说出来的话,通常都是对的,更何况她的话的确不错。 白天羽只好被她拉进去了,不过他才走了几步,忽然挣脱了她的手。 “等一下,我还有件事要作个交待!” 他回转身,走向林若英,淡淡的说:“刚才你曾经要我拔剑出来给你看看,对吗?”白天羽冷冷的盯着他:“我不太喜欢杀人,但是我更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这句话,你已经看到了我这个人,却还要看我的剑,这就是表示你只在乎我的剑,不在乎我这个人,对不对?” 林若英不由自主的退后了一步。 “很好,我现在就给你看看我的剑!”白天羽冷冷地说:“不过我的剑从不出空鞘,你最好也拔出你的剑。” 林若英的脸色忽然变得跟死人没两样,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看着他这种表现,白天羽叹口气,摇摇头:“大不了只是死而已,何必怕成这个样子呢?”白天羽轻声说:“既然你会害怕,又何必要硬充好汉说那句话呢?” 林若英的确很害怕,但他究竟是一代长老,再也不能表现出懦弱的样子。 “呛锒!”一声,他拔出了剑,咬着牙说:“胡说,谁怕你!” ——当一个人不肯承认他害怕的时候,也就是他怕得要死的时候。 但这时却没有人来笑他口不由心,因为别人也一样很害怕。 白天羽还是站在那儿,他的手仿佛没有动,又仿佛已动过了。 究竟有没有动呢? 没有人看见,大家仿佛只看见一道弯弯的光芒闪过,弯得就像一钩新月。 然后林若英的剑就变了,由一支变成二支。 像是一枝竹片削成的剑,被利器劈过一般,由剑尖到剑柄整整齐齐的被劈了两片,一半在右,一半在左。 林若英的人整个呆住了。 “以后别轻易出口叫我拔剑。”白天羽淡淡的说:“假如一定要说,就得先秤秤自己的份量。” 他回过头,又对另外四位说:“他们也一样!” 说完后,他就宛如天边那一片云彩般的跟着谢小玉进入神剑山庄。 第七章 女人的年龄 (一) 大部分的人都被阻于河岸之外,但是在神剑山庄大门口的人也不少,他们都呆住了。 像林若英一样的呆住了。 他们都看见了那把剑,一把很平凡的剑,没有什么特别起眼的地方。 只是谁也没有看见白天羽的出手。 在决斗中砍断对方的兵刃,那是太普通了,断剑更是司空见惯的事。 但是林若英的这一把剑不是普通的凡铁,它是一把很有名的剑,传了数代,一直由最高长老使用。虽然没有刻上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字,但也差不多就有这个意思了。 现在这把剑居然被入毁了。 它似乎是被毁于一种神剑魔法之下,因为这是人力做不到的事,就算一个铸剑的名匠,把一把剑投入冶炉重铸,也无法把剑一分为二。 但白天羽做到了。 林若英终于清醒了过来,他看着地上残剑,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们会怕成这个样子了。” 他说:“我终于也看见了那一剑。” “林施主,可曾看清他的出手?” 弃恨上人立即问。 “没有。”林若英摇摇头:“我先前只看见他的剑,没有看到他的人,等我看到他的人时,剑已不在手。” 他接着又解释:“那种感觉就好像剑归剑,人归人,两者都没有关系似的。” 众人一惊,紫阳道长问:“林施主,你当真是这种感觉?” “你们自己又不是没尝过这种滋味,何必还来问我呢?” “不,林施主。”弃恨上人叹了口气:“老初等人以前所尝到的滋味比施主奇厉多了,剑未临身,即已动气追体,砭肌如割,若非谢大侠及时施以援手,挡开了那一剑。” 他摇摇头,又说:“老衲等四人与令师就都已分身为十片了,那实在是一把很可怕的魔剑。” “不错,那把剑初看并没有什么,可是一旦到它的主人施展出那一招魔式时,就会出现一股妖异之气,使人为之迷惑。” “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也什么都没有看到。” 林若英说:“我只看到那把剑向我逼来,然后就突然变成他的人站在我面前。” 他看着紫阳道长,又说:“至于我的剑是如何被劈成两半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更没有你们那种奇异的感觉,也许是白天羽的造诣还没有你们所说的那个人高,也没有那么可怕。” “不,施主错了。”弃恨上人又摇头:“白天羽的造诣已经比那个人高了,也更可怕了,因为他已能役剑,而不是为剑所役了。” (二) 什么是为剑所役? 剑即是人,人即是剑,人与剑不分,剑感受人的杀性,人禀赋了剑的戾性,人变成了剑的奴隶,剑变成了人的灵魂。 剑本身就是凶器,而那一把剑更是凶中至凶之器。 剑即是我,我仍是我。 剑是人手臂上的延伸,是心中的意力而表现在外的实体,故而我心中要破坏哪一样东西,破坏到什么样的程度,剑就可以为我完成。 人是剑的灵魂,剑是人的奴隶。 这两种意境代表了两个造诣的境界。 高下自分,谁都可以看得出的,只是有一点不易为人所深知的,那就是人与剑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存在。 剑是凶器,人纵不凶,但是多少也会受到感染。剑的本身虽是死的,但是它却能给握住它的人一种无形的影响。 这种影响有时也成为具体的感受,就像是一块烧红的铁,靠近它就会感到它的热,握住它就会被它烧得皮焦肉枯。 “春雨”是剑中之魔,魔中至室。因为它具有了魔性,谁拥有它,谁就会感受它的魔性,而具有魔性。 唯大智大慧者除外。 唯至情至性者除外。 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了一种畏惧的神色。 他们的恐惧是有理由的。 照林若英的叙述,白天羽的造诣已经到了剑为人役的境界,天下就无人能克制他了。 弃恨上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谢掌柜:“谢先生,以你的看法三少爷的神剑是否能克制白天羽的剑?” “十年以前,在下可以肯定的说一句话——不能。” 谢 先生说:“但是这十年来,家主人的成就也到了无以测度的境界,因此在下只有说不知道了。” 这等于是一句废话,一句使人听了更为忧烦的废话。 但是也提供了一点线索,现在的谢晓峰如何无入可知,十年前的谢晓峰却是大家都知道的。 他的剑上的造诣,已经到了令人骇异的境界,可是谢先生却说还不如此时的白天羽。 (三) 五大首席长老来的时候很神气,坐上了谢家的新船,像是贵宾一般的被迎人山庄,但走的时候却很狼狈。 虽然他们仍然是乘坐那条豪华的新船,仍然有谢先生作伴相陪,但是那罗列在两旁的年轻仪仗却都撤走了,而且还是在他们没有登船之前撤走的。 这个意思很明显,那仪仗队不是为欢迎他们而摆出来的,只是碰巧被他们适逢其会遇上了而已。 这使得他们原本沮丧的脸上,更添了一份惭色,尤其是船抵对岸,接触到那许多江湖人投来的诧异而不解的眼光时,更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们虽然在神剑山庄炮受奚浇,但在那些江湖人的心目中,地位仍是崇高而神圣的。 所以没有人敢上来问问他们,究竟在对岸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大家最关切的一件事仍是—— 白天羽和谢晓峰之战如何了? 好在还有谢先生送他们过来,而谢先生在江湖上,一向是以和气及人缘好而出名的。 所以已经有人向谢先生走了过去,而且准备打招呼了。 谢先生虽然平易近人,但是能够跟他攀上点关系的,多少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 有个人叫陈卓英,是一家不大不小的缥局的总镖头,所以他总算也有点不大不小的名气了。 除了这点凭仗外,他还有一点靠得住不会丢脸的是谢先生跟他还有过一点香火情,有次路过他镖局所在的那个县城时,曾经接受过他的款待,作了一天的客。 因此陈卓英觉得这正是要表现一下他交情的时候,谢先生却已先看见他了,而且不等他开口,就先招呼:“卓英兄,失迎,失迎。” 谢先生笑着说:“大驾光临,也不先通知兄弟一声,实在是太抱歉了。” 当着这么多的人,如此亲切的招呼,使得陈卓英感动得几乎流下了眼泪,谢先生这样子亲密的对待他,使得他在人群中的地位突然增高了起来。 他已经决定,以后就是谢先生要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立刻去死的。 ——江湖中人的一腔热血,只卖与识家。 所以当陈卓英张口结舌,激动得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谢先生又笑着说: “卓英兄如果是来看敝上与白天羽决斗,恐怕就要失望了,这一仗也许打不起来。” “为什么?” “因为白公子已经和我家小姐交上了朋友,谈笑正欢。” “那么关于决斗之事呢?” “不知道,他们没谈起。” 谢先生笑笑:“不过白公子如果真的跟我们小姐成了好友,总不好意思再找她的老太爷去比剑吧?” 谢先生的说明虽然并没有告诉什么,对白天羽和谢晓峰的决斗也只发表了他自己个人的猜测。 猜测当然不能算是答案,但是谢先生的猜测却已经等于是答案了,因为谢先生是神剑山庄的总管。 因为谢先生在江湖上具有一言九鼎的力量,如果没有相当的把握,即使是揣摸之词,也不会轻易出口的。 因此,这几乎已经是答案了。 一听到谢先生的话,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叹息,似乎是惋惜、又似乎是高兴。 他们虽是千里迢迢跑来赶这场热闹的,但似乎也并不希望看见这一战的结果,无论是谁胜谁败。 谢晓峰是大家心目中的神,一个至高无上的剑手,一种荣誉的象征。 自然没有人希望心中的神倒了下来。 白天羽是一些人心中的偶像,尤其是年轻人与女人的心中,他那突然而崛起的光芒,他那充满了浪漫情调的做事方法,他那种突破传统的,对那些老一代的,成名的宗师之挑战与傲视,在年轻一代的心中掀起了冲击的共鸣。 因此,他们也不愿意白天羽被打倒。 这个答案虽然不够刺激,却是皆大欢喜,使得每一个人都满意的离去。 (四) 一根细竹竿绑着一把油纸伞,插在沙滩上,挡住了那微微细雨。 弹三弦的老人依旧面对大海弹着三弦。 古老、低沉、哀怨的弦声,从老人的手指间流了出来。 细雨淋不到老人,却打湿了站在老人身旁的纤细女子。 她仍然用那柔柔的眼神看着老人,静听他那凄凉的三弦声。 “五大门派又重聚在一起了吗?”老人忽然开口问。 “是的。”女子轻声回答:“为了白天羽剑上那句诗。” “小楼一夜听春雨。”老人缓缓的念着。 “依你看白天羽是否能胜了谢晓峰?” “不能。”老人淡淡的说:“谢晓峰神剑誉满天下,又岂是偶然的,近年来又深居简出,养气修性,他的剑已经到了无迹可寻的境界,相信燕十三再使出那一剑,也奈何不了他了。” “那么这一战,白天羽是输定了?” “未必。” “哦?” “白天羽和谢晓峰都是不出世的奇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又岂是平常人所能预料得到的。”老人说:“不过他人胜与败,对我们的计划都没有什么影响。” “任飘伶没有跟去。”女子说:“他还留在济南城里。” “这正是我希望的。”老人冷笑:“这场戏他在场,还真无法演下去。” “为什么?” 老人笑了笑。“这其中的奥妙,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得清的,等日后你就会明白了。” 老人终于回头看着她。“你也得回去,这个计划中当然也少不了你的。” “是。” 三弦又响,老人又沉醉在那凄艳、哀愁的世界里,纤细女子又用那柔柔的眼光看了老人一眼,然后才无可奈何的回身离去。 “白公子已经和我们家小姐成了好朋友。” 这是谢掌柜向大家宣布的事实,似乎是无人否认的事实,五大门派的长老虽然在白天羽那儿受了一番奚落,但也没有否认这个事实。 他们亲眼看着谢小玉拉着白天羽的手进入山庄,两个人之间似乎已很亲密。 实际的情形呢? 恐怕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简单。 调小玉是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子,男人在她一笑之下,似乎就很难拒绝她提出的任何要求了。 如果是跟她手拉着手,并肩而行,哪怕前面是一个火山口,男人们也会不皱一下眉头的跳下去。 白天羽呢?他是不是也无法拒绝她的要求,是不是也不皱一下眉头的跳下去? (五) 当侍者送上了酒菜,两个人浅饮了三杯之后,谢小玉的眼波如醉,渐渐散发出她女性的魅力,白天羽反而感到意兴索然了。 谢小玉挥了挥手摇退了侍儿,为他斟上第四盅酒,然后把身子半倚在他的胸前,银铃般笑着说:“来,我们再喝一杯。” 在以前,哪怕这是一杯毒药也没有人会拒绝的,可是白天羽却冷冷的推开了她的身子,也冷冷的推开了那杯酒。 “三杯是礼数。”白天羽淡淡的说:“第四杯就太多了。” 谢小玉微微一怔。这是她第一次被人从身边推开的,而且是被一个男人。 她来到神剑山庄之后,不知有多少青年侠客武士在神剑山庄作客,为了她色授魂与,甚至于为了争夺替她拾起一块附地的手绢,两个男人可以拔剑相向,拼个死活。 而此刻,她却被人推了出来,这使她相当难堪,但也给了她一种新奇的刺激。 ——女人岂非总是喜欢新鲜刺激的事? 这个男人居然能拒绝她的殷勤,她一定要征服他不可,如此她立即又笑了笑。“白大哥,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你我之间没有这份交情。” 白天羽毫无感情的说:“而且我从不为情面而喝酒。” 话相当无情,等于是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也把她的笑容打僵了,也使她感到一种从未有的屈辱,她眼圈一红,泪珠已盈眶,可怜兮兮的看着白天羽。 这种神态、这种娇柔,纵使是铁石人也会软化的。 但白天羽却不是铁石人,他是个心肠比铁石更硬的人,因此他反而现出了厌恶的神情。 “谢小姐,如果你要卖弄风情,年纪太轻了,但是要嚎哭撒娇,年纪又太大了。” 白天羽说:“一个女人最令人讨厌的,就是做不合自己年龄的事。” 谢小玉的眼泪本来是快要流下来了,被他这句话又说得倒了回去,她很快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立即又笑着说:“白大哥真会说笑话。” 她神态转变之快,反而令白天羽愕然了。 一个人的态度神情能刹那间作如此快的转变,尤其是一个女人,那至少也要在风尘中打滚十年。 白天羽重新打量了谢小玉,在她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温色,一丝委屈。 “白大哥真会说笑话。” 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是若非在人海中历尽了沧桑的风尘女子,就很难在那种情形下,运用上这句话。 把一切的尴尬,用一句话轻轻的都带过了,这已不是说话了,而是艺术了。 白天羽盯着她忍不住问:“你几岁了?” “天下最不可靠的话,就是女人口中的年龄。”谢小玉笑了笑:“年轻的时候,就希望自己成熟一点,每次报岁,总是会多报个一两岁,而等到她真正的成熟时,却又怕自己太快老去,这时她报的岁数,一定是少一两岁。” 她顿了顿,看看白天羽,才又接着说:“等到她已经真正老去时,少报的岁数就更多了,到后来连她自己也弄不清自己的岁数了。” “总有一个岁数是她自己满意的吧?” “那当然,所以大部分的女人都活在十九到二十一岁之间,在这以前是一年长两岁,在这以后是今年加一岁,明年减一岁。”她笑着说:“所以我如果去年告诉你是十九岁的话,今年是二十岁,如果去年告诉你是二十岁,那么今年就是十九岁了。” “我们去年没见面,所以我不知你几岁。”白天羽觉得她的慧黠之处,颇为动人。 “那也没太大关系,反正不是十九就是二十。” 谢小玉笑笑:“你只要不算成二十二岁,我都不会生气的。” “好。”白天羽叹了口气:“算我没问。” “本来就是嘛。”谢小玉翻了翻眼珠。“白大哥又不像个傻人,怎么会问这些傻问题呢?” 她的确很能够了解男人,在柔媚与妖弱两种手段都失败了之后,立即又换上第三种面目来。 她之所以这样,那是白天羽的一句话提醒了她——“卖弄风情,你年纪太小,嚎哭撒娇,你年纪又太大了。” 就是这句话,她立刻知道自己在白天羽眼中是一种什么样身份与印象了,同时也知道他所欣赏的是哪一种女人。 她是怪自己糊涂,作了那么多错误的尝试,其实白天羽所欣赏的女人,她应该心中早就有个底子了。 在大门口,就是因为她笑谑谩骂,把五大门派的长老嘲弄个够,才赢得了白天羽的友谊和信任。 很少有男人会喜欢尖刻泼辣的女人,但白天羽偏就是少数男人之一。 谢小玉的兴趣提高了,她要从事一项新的尝试,试图征服这个男人。 不过她也有点惶恐,在她的经验里,她从没有尝试过这一类的角色,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不给她机会了。“谢小姐,现在可以去请令尊出来了。” “怎么?”她一怔:“你还是要找家父决斗?” “是的。”他淡淡的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谢小玉的脑子里不知动了多少转,想了多少法子、但最后都放弃了,她已不知用什么方法去阻止这一场决斗,她只有轻声的问:“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认为你不该死。” “如果我该死呢?” “那么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不是谢晓峰的女儿。”白天羽看着她,淡淡的说:“我一定不会饶过你的。” 谢小王伸了伸舌头,俏皮的说:“我一定要随时提醒自己。” “那么你就别做那些自以为聪明而又令我讨厌的事。” “白大哥,我实在不知道你讨厌什么事?” “我最讨厌的就是不守本份的女人,以及想插手到男人之间的女人。” “白大哥,你误会了。”谢小玉歉然一笑:“我无意要阻止你跟家父的决斗,好坏也不是我能阻拦得了的、就正如我无法把家父请出来一样。”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在家?” “什么?”白天羽一怔:“刚才你不是说——” “不错,不久之前我见过家父,跟他谈过几句话,可是他对决斗的事并没有表示过什么,既不说接受,也没有拒绝。” 她看见白天羽的脸色已变了,立即又说:“这件事我实在无法代家父决定什么,唯一的办法,只有带你去找他,看他是什么个意思。” 第八章 名字叫和尚的女人 (一) 藏花在济南城里住了很久,当然知道城北那块空地上的小吃摊,也就是前两天她和任飘伶带面具去解救白天羽的地方。 可是她实在想不到任飘伶不但知道这个地方,而且跟那儿的人都很熟。 黄昏未到,将到。 夕阳己染红了空地,小吃摊又开始一天的忙碌。 阴阳怪气的小伙计依旧阴阳怪气的整理桌椅,小吃摊的老板将一块块卤好的牛肉,猪脚从锅里捞起摆在柜子里。 天未黑,那已被油烟熏的灯笼却已燃起,这盏灯有点跟没点差不了多少。 小吃摊还未全部弄好,却已有五六个客人在等着吃了。 藏花他们来时,那位阴阳怪气的小伙计正好阴阳怪气的将面、菜放到那五六位客人桌上面。 看见任飘伶,那位阴阳怪气的小伙计居然像是变了个人,脸上居然有了亲切的笑容,而且还居然恭恭敬敬的弯了弯腰,陪着笑上前招呼他们坐。 “今天想来点什么?” “你看着办吧。”任飘伶笑着说。 “还是老样子好不好?” “好。” “要不要来点酒?” “今天晚上我还有事。” “那就少来点。” 伙计笑笑:“斤把酒绝对误不了事的。” “好。” “马上就来。” 小伙计又弯了弯腰,才带着笑走。 藏花看着离去的小伙计背影,不解的摇摇头:“我好像记得这里吃来吃去,一共只有两样菜。” 她回头看着任飘伶,又说:“他有什么好问的?” 任飘伶一笑,然后眨眨眼:“也许他只不过想听我说话。” “听你说话?”藏花说:“有什么好听的?” “有很多人都说我的声音很好听。” 任飘伶悠然的说:“你难道没注意到?” 藏花立即弯下腰,捧住肚子,作出好像要吐的样子来,却又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这是我今年听到最好听的笑话。”藏花大笑。 “我忽然又想起了一句。”任飘伶淡淡的说:“这句话不但有趣,而且有理。” “什么话?” “一个女人若在你面前装模作样,那就表示她已经很喜欢你了。”任飘伶说。 “狗屁。”藏花大叫:“这种狗屁话是谁说的?” “我。”任飘伶笑了笑。“当然是我,除了我以外,还有谁说得出这种有学问的话来呢?” “有。”藏花忽然板着脸。“还有一个人。” “谁?” “猪八戒。” (二) 东西很快的就送上来,除了牛肉猪脚外,居然还有各式各样的卤菜,只要你能想得出的卤茶,几乎都全了。 藏花看看这些菜,再看看小伙计,忍不住的问:”这里老板换了?” “没有呀!” “这里岂非只有牛肉跟猪脚?” 交谈,然后再看着他走回来,藏花忍不住又问:“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破子也是你兄弟?” “他不叫跛子,”任飘伶喝了口酒:“从来也没有人叫他跛子。” “别人都叫他什么?” “张半城。” “他的名字就叫张半城?” “他的名字叫张继平,但别人却都叫他张半城。” 任飘伶说。 “为什么?” “因为这城里本来几乎有一半都是他们家的。” “现在呢?” “现在只剩下了这一块空地了。” “这块地是他的?” 藏花怔了怔。 “是的。” “他已经穷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将这块空地收回来自己做生意?” “因为他怕收回了这块空地后,一到了晚上就没有地方可走。” “所以他宁可穷死,宁可看着别人在他这块空地上发财?”藏花问。 “他并不穷。” “还不穷?” 藏花转头看着黑暗处的张半城,他身上的衣服几乎可以送到垃圾堆里去了,脚上的那双鞋可以称之为”夏天极品”的“凉快鞋”。 看着他一身的装扮,藏花摇摇头:“他这样不叫穷,要怎么样才算穷?” “他虽然穿得破破烂烂的,虽然将半城的地全都卖了,却换来了半城的朋友。”任飘伶说:“朋友是金钱买不到的,所以他就叫张半城。” 任飘伶看着藏花,又说:“所以他还是比别人都富有得多了。” ——在某些人看来,有朋友的人确实比有钱的人更富有、更快乐。 藏花叹了口气,摇摇头,举杯干完,才说:“这么样说来,他也可以算是一个怪人。” “就因为他是个怪人,所以我才常常会从他嘴里听到些奇怪的消息,奇怪的事。” 藏花的眼睛一亮:“今天你是不是也听到了一些奇怪的消息?” “朋友多的人,消息当然也多。” “你听到了什么消息?” “他告诉我,城西外有座废墟。” “废墟?”藏花一怔:“你觉得这消息很奇怪?只有一辈子没有看见过废墟的人,才会觉得这消息奇怪。” 她笑了笑,接着又说:”可是连只猪都至少看过废墟。” “他还告诉我,废墟里有一朵花。” “原来这个猪非但没有见过废墟,连花都没有见过。” 任飘伶不理他,接着又说:“他又告诉我,这个废墟二十年前是南郡王皇甫擎天的妻子所住的地方。” 藏花的眼中已有光芒闪起。 “他还告诉我,这朵花是二十年前皇甫擎天的妻子失踪后才长出来的。” “它是朵什么样的花?”藏花已开始觉得这个消息有点趣了。 “不知道。” “不知道?” “从来就没有人见过这种花。” “它长得什么样子?” 对于花类,再也没有人比藏花更懂,更清楚。 “它没有叶子,也没有根。” 任飘伶说:“它是从废墟阴暗处的蔓状植物根部长出的一种花。” “没有叶子,没有根?” “它的籽不大;发芽后冒出花干。”任飘伶说:“得好几个月才能发育成熟、每年开一次花,只盛开四天,随即凋谢,开的花却有如包心菜般大。” “这么大的花?” 藏花吃了一惊。 ——世上最大的花朵究竟有多大? “花的外形艳丽,五大花瓣上有疣状突起,所以花瓣太重,有时边缘会下垂。”任飘伶说:“这种花你见过吗?” “没有。”藏花说:“不过我听说过。” 她又喝了杯酒,才接着说:“在遥远西方的一个属于热带雨季的国度里,有一种花,没有叶子,没有根,它开的花朵大约有五、六岁小孩的高度那么大。” “在他们国度里,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霸王花。”藏花说:“用他们的语言来说的话,就叫‘拉俄斯·呵诺’。” “这是什么意思?” “据说是一个人的名字。”藏花说:“是头一个发现这种花的人的名字。” “所以他们国度里的人就叫这种花为‘拉俄斯·阿诺’。”“是的。” 藏花说:“所以在废墟里长出来的花,一定也是属于这种的花。” “他除了告诉你这些事件,还告诉你一些什么?” 藏花有点兴奋的问任飘伶。 “我记得好像有人说这些消息一点也不奇怪。” 任飘伶淡淡的说:“你又何必问呢?” “谁说这消息不奇怪,谁就是猪。” 藏花嫣然一笑。 任飘伶笑笑,接着又说:“明天是皇甫擎天的妻子失踪恰满二十年的日子,也是那朵花盛开的第一天。” “所以皇甫擎天明天一定会去废墟?” “一方面是去追忆,一方面去赏那朵旷世奇花。” 藏花说。 任飘伶点点头。 “那么明天也是谋刺南郡王的好日子?” “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任飘伶说:“皇甫每年的明天都会到废墟去,而且一定是独自一个人去。” 藏花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的喝口酒。看来济南城的这场好戏主角,一定是南郡王了。” 任飘伶虽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只是浅浅的喝口酒。 藏花将目光落在远方的黑暗中,忽然开口:“这里岂非己很靠近‘南郡王府’?” “很近。”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去王府内,将我们得知的事告诉皇甫呢?” 藏花说:“还等什么?” “等一个人。” “等谁?” “一个值得等的人。” “为什么要等他?” “因为我非等不可。” “他就有那么重要?” 藏花问。 “嗯。” “他是不是有什么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嗯。” “这个消息也是关系到皇甫的事?” 这次任飘伶连“嗯”都懒得“嗯”了,他慢慢的喝了杯酒,慢慢的拈起个鸭肫,慢慢的嚼着。 “你究竟想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人来的时候。” “人若不来呢?” “就一直等下去。” “那个人难道是你老子?” “我不是他老子。” 声音来自藏花的身后。“最多也只不过能做他老娘而已。” (三) 这个声音嘶哑而低沉,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甚至连女人听到她的声音,都会觉得很好听。 藏花一回头,就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那个女人的样子,藏花还真找不出字句来形容她。 夕阳早已没人,月亮不知何时已悄悄的高挂天空。 月光照到空地上已变得清清冷冷的,这个女人就这样懒懒散散的站在清冷的月光中,不言不语。 她脸上并没有带着什么表情,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动,甚至连指尖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藏花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她身上每一处都好像在动,每一处都好像在说话,都好像在叙述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朦朦胧胧的,半张半盒,黑白难辨,看上去好像都永远没有睡醒的样子。 但这双眼睛在看着你的时候,你立刻会觉得她仿佛正在向你低诉着人生的寂寞和凄苦,低诉着一种缠绵入骨的情意。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都没有法子不同情她,但等你想要去接近她的时候,她忽然又会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就仿佛远在天之涯,海之角,远在虚无飘渺的云山之间。 藏花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但她却知道,像这样的女人正是男人们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女人。 花漫雪的风姿也很美,但和这女人一起,花漫雪就会变得简直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小姑娘。 “原来任飘伶等的人就是她。” 突然一股莫名的气冲上藏花的心深处,但她却也不能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确是个值得等的人,也值得看的女人。 任飘伶就一直在看着她。 这个女人懒懒散散的坐了下来,轻轻的拿起任飘伶面前的酒杯,却是很快的一饮而尽,喝得甚至比任飘伶还要快。 像她这样的女人本不该这么样喝酒的。 可是她这样子喝酒,别人非但不会觉得她很粗野,反而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醉人风情,令人不饮就醉了。她一连喝了七八杯,才忽然抬起头,向藏花浅浅一笑。 连笑容都是懒懒散散的。 ——只有久已对人生厌倦的人,才会笑得如此懒散,又如此冷艳。 她又在喝第九杯酒。 藏花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星星,再看她的眼睛,藏花这时才发现星光竟已因她而失色。 “这里有一个人一直在等你。” 藏花忍不住开口说:“你知道吗?” 她的回答居然又是那懒懒散散的一笑。 “你们有什么重要的话,最好快说。” 藏花故意不去看她。“而且请两位长话短说,因为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任飘伶忽然笑了笑,“和尚的酒还没有喝够时,一向都是懒得说话的。” “和尚?” 藏花一惊:“她的名字就叫和尚?” “是的。” 这么样的一个女人居然叫“和尚”,为什么不干脆叫“尼姑”呢? 藏花看看她,再看任飘伶:“她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喝够?” 和尚忽然也淡淡一笑:“醉了时才够。” “醉了?” 藏花说:“醉了还能说话?” 和尚手里还拿着酒杯,目光却已到了远方,她淡淡的说:“我说的本就是醉话。” “芸芸众生,又有谁说的不是醉话。” 任飘伶笑了笑。和尚又是懒懒散散的一笑,她轻轻拍拍他的肩,嫣然的说:“你很好,近来我已很少看见像你这样的男人了。” 她笑着说:“难怪有人要为你吃醋,打翻醋罐子。” “吃醋?” 藏花作样的问:“谁在吃醋?” 和尚没有回答,却将一张脸迎向灯光,“你看见我脸上的皱纹吗?” 灯光凄迷。 藏花虽未看清她脸上的皱纹,却已经发现她的确已经显得很憔悴、很疲倦。 一种对人生无奈的疲倦。 “灯下出美人。” 和尚笑了笑:“女人在灯光下看来,总是显得年轻些。” “哦?” “像我这种年纪的女人,有时都还会难免忍不住要吃醋的。” 她淡淡的笑:“何况你这种年纪的小姑娘呢?” “你醉了。” 藏花说:“你在说醉话。” “醉话往往是真话。” 和尚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世人偏偏不喜欢听真话。” “我喜欢听。” 任飘伶忽然开口。 和尚的眼波流动,飘过了他的脸,飘向远方,她的声音也仿佛飘向远方。 “你听到话本不假。” 任飘伶的脸色仿佛变了变:“你已知道不假?” 她慢慢的点点头,再也不说话。 任飘伶也不再说话,只是直着眼睛在沉思,过了很久,才长长吐了口气: “多谢”。 “你以后总有机会谢我的,”她说:“现在你们最好是快走吧,莫让这位小妹妹等得发急。” 她忽又笑了笑:“男人若是要女人等,就不是好男人。” 藏花又不住问:“女人若是要男人等呢?” “那没关系,只不过..” “只不过怎样?” “只不过你最好记住,男人都没有什么耐性的。” 她的目光又凝向远方,“无论你多么值得他等,他都不会等太久的。” 藏花忽然沉默了下来,她似乎咀嚼出和尚话里的那一种说不出的辛酸滋味。 “我们走了,你呢?” 任飘伶开口问。 “我还想喝几杯。” 和尚又是懒懒散散的笑笑。“我陪你。” 任飘伶说。 “为什么要陪我?” “因为我知道一个人喝酒的滋味。” ——那种滋味,如果不是尝试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出的。 “无论是什么样的滋味,只要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她淡淡的说:“你走吧,不必陪我。” 她又举起酒杯,就在她举起酒杯时,藏花忽然觉得她似乎已变得完全孤独。 无论多少人在她身边,她还是孤独的。 ——那已不是寂寞了,那是一种心死的落寞而已。 任飘伶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拿起酒杯:“我再敬你一杯就走。” “只望这不是最后一杯。” 和尚幽幽的说。“当然不是。” 两人举杯饮尽。 藏花也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就走?” 任飘伶点点头。 “不等你们说完话?” “话已说完了。” “就那么一句?” “有时只要一句话,就已胜过千言万语。” 任飘伶说完后,立即转身走向黑暗处,藏花只有马上跟上,走了很久,藏花忍不住的回头看了一眼。她只能看见和尚那纤细的背影。 那个背影似乎已有些弯曲,就仿佛肩上压着付很沉重的担子。 ——人生的担子。 她的背影看来竟是如此孤独,如此疲倦,如此.. (四) 一道高墙,一个门。 门上有把生了锈的大铁锁。 除了白天羽和谢小玉外,没有别的人,他们两个看着门上的大铁锁。 “多年来,家父就潜居在这里面。” 谢小玉指着高墙里。 “小妹用潜居这两个字,或许不太妥当,因为他老人家行踪无定,并不是一直都在里面。” 白天羽静静的看着门。 “家父如果在家,就一定在里面,否则就不知道上那儿去了。” “不久之前他还在家的。” 白天羽说。 “但此刻是否还在就不得而知了。” 谢小玉笑笑:“以前也经常是如此,前一脚他还在外面跟人打招呼,转眼之间就不见了,然后有人在另一个城市里见到他,对一对时间,只差了两个时辰。” “这么说来,这门虽然锁着,却并不?苤っ髁钭鸩辉诶锩妗!?br /> “是的,在白大哥面前,小妹不敢说狂语。” 谢小玉说:“我的确不知道家父是否在里面。” “如果在门外高声叫喊呢?” “恐怕也没什么用,小妹虽然没有进去过,但是以前试过这个方法,有时他老人家明明在里面,也不会答应的。” 谢小玉说:“他吩咐过,他要见人时,自己会出来,否则就不准前来打扰他。” “那就只有破门而入一个法子了?” “当然也不止是用这一种法子,像越墙也是能够进入的。” 她笑笑:“但白大哥似乎是不会做越墙之举的人。” “我是光明正大的来找令尊决斗,用不着偷愉摸摸的越墙而入。” 白天羽想了想:“我要破门而入,你不会阻止吧?” “我应该是要阻止的,但是我的能力又阻止不上,何必去多费精神力气呢?” 她笑了笑:“这不过是一扇门而已,不值得豁出性命去保护它。” “谢小姐,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家父得罪了很多人,却很少有几个朋友。谢小玉淡淡一笑:“神剑山庄虽然名扬天下,但是却保护不了我,身为谢晓峰的女儿,不聪明一点就活不长的。 “不错,令尊的盛名,并不能叫人家不杀你。” 白天羽说:“像那天追杀你的‘铁燕双飞’,就没有人敢阻挡他们。” “怎么没有,你白大哥不就是挡住了他们吗?” 她说:“敢向谢晓峰的女儿出手的,绝非是泛泛之辈,因此能够保护我的人也不多,像白大哥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谢小姐,别忘了我是来找令尊决斗的。” 白天羽冷冷的说:“你最好别太急着跟我交上朋友。” “为什么?你要找家父决斗,又不是找我决斗,这跟我们成为朋友毫无关系。” “在跟令尊决斗,总有一方要落败的。” “那是一定的,但是这也没多大关系。”谢小玉说:“武功到了你们的境界,胜负上下,只是些微之差,绝不可能演变成生死流血惨剧的。” “那可很难说的,”白天羽淡淡的说:“我的剑一发就无可收拾。” “你一剑伤铁燕夫妻,轻劈林若英的剑,不是都能收放自如吗?” “那是他们太差,我还没有全力施为。” 白天羽浅浅一笑。 “你跟家父决斗时,更用不着全力以赴了。” 谢小玉笑着说:“高手相搏,只是技与艺之分,没有人使用蛮力的,有时甚至于对立片刻,不待交手,双方就已知道谁胜谁负了。” “你的造诣很高,否则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白天羽眼中一亮。“不到某一种境界,不会有这种体会的。” “白大哥,我是谢晓峰的女儿,是神剑山庄下一代的主人,总不能太差劲吧?” 白天羽凝注着她,忽然说:“以你的造诣,那天应该不至于会给铁燕夫妻追得亡命奔逃的,他们还没有你高明呀。” 谢小玉心头一震,她没有想到白天羽居然会如此细心,而且还会旁敲侧击的探听她的虚实,脑子里飞快的一转,她立即知道该怎么做了,任何巧词掩饰,都不如说实话来得好,因此她笑了笑:“如果我真的比他们差了很多,又怎能逃过他们的追杀?” “这么说你是存心逃到‘水月楼’?” “可以这么说。”谢小玉说:“我知道那一对夫妻是很厉害的人物,因此我想看看有谁能压一下他们的凶威,也想看一看,家父名扬天下,为多少人排除过困难,轮到他女儿有难时,有谁肯挺身出来保护我。” “那结果令你很不愉快吧?” “不错,那一天在‘水月楼’的几乎都是名闻一时的侠义之辈,结果却使我很失望。” 她看着白天羽,笑着又说:“不过我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我遇见了白大哥这样的一个年轻英雄。” “我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而救你的。” “至少你是救了我。” “那是因为刚好我也要找铁燕双飞比比剑。” 白天羽说:“而且我估计一定能胜过对方,否则我也不会傻到拼命来救你的。” “这一点我知道。”谢小玉说:“我跟白大哥那时毫无渊源,也没有理由要求白大哥如此的。” 白天羽看着她,笑了笑说:“你倒是很能看得开。” “我只是将己比人,叫我舍弃自己的生命去救一个陌不相识的人,我也同样的不干。” 谢小玉突然用一种很温柔,很有情感的眼光凝视着白天羽,然后再用一种很柔很柔的声音说:“除非是一个使我倾心相爱的人,我才会为他不顾一切。” “你找到了这样的一个人没有?” “没有。” 谢小玉说:“但是我相信很快就会找到的。” 她的眼光虽然很柔,却直直的落入白天羽的眼中,但是白天羽却无视于她的暗示。 他仿佛已决心结束这次无聊的谈话,他走向门,伸出右手抓向门的大铁锁。 第九章 神剑山庄的藏剑居四个人 (一) 四个人。 四个身穿灰色长袍的人,这四个人不知道原先是藏在哪里,一下子就突然冒了出来,而且很快的掠到白天羽面前。 他们的神情冷漠,年纪都在四十左右,每个人手中执着剑,他们的脸色平板,不带一丝表情,灰色而沉滞的眼睛看着白天羽。 白天羽没有动,他看看这四个人,再看向谢小玉,但谢小玉仅笑笑:“白大哥,我说这四个人我不认识,你相不相信?” “你是说他们不是神剑山庄的人?” “这个我倒不敢说,因为我来神剑山庄才一年多而已。” “一年多虽不算长,可是连你自己家里的人都不认识,似乎不太可能吧?”白天羽冷冷的说。 “别的地方的人我自然都认识,而且还是我来了之后雇请来的。” 谢小玉看看那四个人:“但是这所院子里的人,我却一个都不认识,我没进去过,他们也从不出来。” “从不出来,他们又如何生活呢?” “我不知道。”谢小玉摇摇头:“我也不管家,是谢亭生在管。” 谢亭生就是谢掌柜,大家都称他为谢掌柜或谢先生,久而久之的就忘了他的本名。 谢小玉是山庄的主人,自然不必也叫他谢先生,但也是现在才直呼他的名字。 “谢亭生也不知道我们。”四人其中一个中年人忽然开口:“我们是他的叔叔经管神剑山庄时进入山庄的,已经有三十年了,十年前谢总管去世,才由他的侄儿来接任。 “那么四位是神剑山庄中最老的人了?”谢小玉笑了笑。 “我们不属于神剑山庄。”中年人的声音也跟他的脸一样平板:“我们只属于藏剑居。” “藏剑居?”谢小玉微愣:“藏剑居在哪里?” “就是这里面。”中年人指着小院子里。 “原来这里叫藏剑居,我真是惭愧,居然会不知道,亏我还是山庄的女主人。”谢小玉说。 “听主人说起过,但是却与藏剑居无关。”中年人说: “这儿不属于神剑山庄,而是主人私居的地方?” “你们的主人是我的父亲。” “我们不问主人在藏剑居外的关系。” 中年人说:“藏剑居只有一个主人,再无任何牵连。” “那么四位如何称呼?” 谢小玉笑着问。 “藏剑居中,只有主人与剑奴,用不着姓名。” 中年人说。 “只是为了称呼区别,人以干支为冠称。” 中年人说:“我叫甲子,以此类推为乙丑、丙寅、丁卯..” “照这样推算起来,这藏剑居中岂非有六十名剑奴了?谢小玉说。 “藏剑居与世隔绝,不通往来,无可奉告。” 甲子说。“我要找谢晓峰。” 白天羽忽然开口:“他在不在?” “藏剑居中,没有这个人。” 甲子说。 “那么我就找藏剑居的主人。” “如果主人要见你,自会在外面相见。” 甲子冷然的说:“否则你找来也没有用,藏剑居中绝不容外人进去。” “主人在不在?” 白天羽问。 “无可奉告。” 甲子说:“相信你们早已知道了,这院墙外两丈之内都是禁地,今天念你们是初次犯禁,我们才加以警告,下次就格杀勿论了,你们快走吧。” “我是来找谢晓峰决斗的。” 白天羽沉下声来。“告诉你没有这样一个人。” 甲子说:“你要找谢晓峰,就应该到别处去找。” “到哪里可以找到他?” “不晓得。”甲子说:“藏剑居既与外世隔绝,而且顾名思义,藏剑居既已藏剑,也不是跟人决斗的地方。” 白天羽冷笑一声:“那么你们手中怎么会拿着剑呢?” “我们手中的不是剑。” “不是剑。” 白天羽冷冷的说:“那又是什么?” “随便你称它为什么,就是不能叫它为剑。” “明明是剑,却偏偏不称为剑。” 白天羽鄙夷的大笑:“你们这种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行径不怕人笑掉大牙。” 这四个人听了白天羽的话,本应该感到很愤怒才对,可是他们却仍然很平静,没有一丝激动之样,甲子等白天羽笑完了才冷冷的说:“你要怎么想,怎么称呼那是你的事。” 甲子说:“但是在藏剑居中,我们不认为它是剑。” 白天羽忽然觉得笑不出来了,骂人原是一件很痛快的事,但是对方如果根本不作理会,这就变得非常无趣了。 白天羽冷哼一声,盯着甲子:“你们是出来阻止我进去的?” “是的。” 甲子说:“那扇门封锁藏剑居的,所以万万不能破坏。” “假如我一定要破坏它呢?” “那就会很糟糕的。” 甲子冷冷的说:“你会后悔不该做了这件事,而且别人更会怪你不该做这种事。” “本来我倒并不真想破坏它的,给你这么一说,我倒是非破坏一下了。” 白天羽大笑说:“因为我这个人从不为做过的事后悔,而且最喜欢被人埋怨。” “我们会尽一切的力量去阻止你。” “我们会尽一切的力量去阻止你。” 绝对没有人会去怀疑甲子这句话的真实性,三岁小孩子都看得出他们一定会尽一切力量去阻止。 白天羽看得出,也知道,但他只笑笑,然后一滑步,人闪过甲子他们四个人,而已闪到门前。 四个人四把剑,就在白天羽刚到门口时,已如闪电般的刺向白天羽后胸。 四把剑都是同一招,同是一刺,这一刺很简单,很平凡、不会有任何变化,但却是凌厉无比,气势万钧。 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先躲开这一霹,然后再想办法去破门,但是他们偏偏遇上了白天羽。 白天羽头也不回的仍然抬起右掌击向门,左手却从任何人想不到的部位扭曲、变出,然后用一种很奇特的手法一挥。 就听见“当、当、当、当”的一连串声音,甲子他们的剑居然都相碰一起他们惊讶的互看一眼,等他们定眼望向白天羽时,就看见那扇门在白天羽的拳下变得粉碎。 木门后是封锁了几十年的秘密世界,除了谢晓峰之外,还没有别人进去过。 所以连谢小玉都感到万分的好奇,连忙探头向里面望去。 她感到失望了。 里面的范围虽大,却十分凌乱,乱草丛生,把原来的亭台楼阁都掩遮下去了。 这只是一个破旧的庭院罢了,却是在神剑山庄之中,而又是一代剑神三少爷的潜居之所,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的。 最使人侧目的是居然有两座土坟。 土坟堆立在断草残壁之间,虽不知坟中埋的是谁,却可知这是新起的坟,因为坟上的草还修得较为整齐,是这院中最整齐的东西。 四位剑奴见门己被击碎,态度虽有点惊惶,但是神色却更见冷酷,他们不进反而向外面冲了出去。 他们不是逃跑,因为只冲出了十丈之后,他们就突然的停止了。 然后他们就像是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突然发现笼门开了,就飞快的冲出来,分散的躲向隐秘的地方。 躲向隐秘的地方,是老鼠在受惊吓时的必然习性,但是他们四个人却不像,因为他们只是进去一下,立刻又出来了。 拿着剑进去,又拿着剑出来。 进去时,剑是雪白光亮的,出来时剑上却已染满了鲜血,而且还在一滴一滴的往下落。 四个人的剑都是如此,那意思就是他们每个人至少都杀了一个人,不过由剑上滴血的情形看来,杀的绝不只四个人。 他们只进去了一下子,立刻就出来,杀完人出来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被杀的人也许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取去了性命。 好快的动作、好快的剑。 白天羽没有再动,也没任何表情,谢小玉的脸色却己有点变了。 “他们这是做什么?” 谢小玉问。 “大概是杀人吧。” 白天羽淡谈的回答。 “为什么要杀人呢?” “大概是不喜欢那些人偷偷摸摸的躲在那里。” 白天羽笑笑:“我也不喜欢这种人。” “他们是神剑山庄的人。” 谢小玉说。 “但不是藏剑居的人。” 甲子开口说:“主人曾经跟外面的人约法三章,在这所院子的周围划定了禁区,不准前来窥探,违令者死。” “那是指两丈之内。谢小玉说:“他们都不在禁地内。” “两丈是门关着时的限制。” 甲子淡淡的说:“现在门已经打开了,周围就扩大了,凡是能看见门里情形的地方,都是属于禁区。” “凡是看见了这院子内部的人都得死?” “是的。” 甲子点点头:“你一来的时候,主人就已经跟你说过了,如果你没有告诉你的人,这些人的死是你的过失,如果你告诉过他们,那么就是他们自己找死。” “他们不是我的人,是神剑山庄的人。” 谢小玉急着说。 “神剑山庄原先没有这些人。” 甲子说:”这些人是你带来的。” “我是神剑山庄的主人。” 谢小玉昂然抬头。“主人还在的时候,你就不能算是主人。” 甲子冷冷的说:“就算主人不在,你也只是神剑山庄的主人,不是藏剑居的主人,你管不到这一个地方来。” 白天羽忽然觉得很有意思,看来谢晓峰和谢小玉这一对父女之间,还有着一些很特别的关系。 谢小玉本想再说,但她看了白天羽一眼,觉得自己似乎已说得太多了,连忙笑笑,对白天羽说:“我们父女之间不常见面,有许多事情尚未沟通,倒叫白大哥见笑了。” 白天羽只笑笑,没有说什么,但却转身问甲子:“那么我们两个也是非死不可?” “不知道。” “不知道?” 谢小玉一愣。 “因为你们已经打开了门,生死就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了。” 甲子回答。 “由谁来决定?” 白天羽问。 “自然是由里面的人。” 甲子说。 “这里面还有人?” “你们进去后就知道了。” “如果我们不想进去呢?” 甲子微微一愣:“你们打开门,不是为了要进去的吗?” “那倒不见得。”白天羽笑笑:“我们也许只想瞧一瞧里面的景色,现在门已打开了,里面只不过是两座荒坟,一片凌乱,没什么好看的,我就不再想进去了,除非我确知谢晓峰在里面。” “这个我们不管。”甲子说:“我们只知道你们打开门就得进去,不打算进去的人,就得死在外面。” “我原是要进去的。”白天羽冷笑:“但是被你们这么一说,我倒不想进去了,看你们用什么方法能要我进去。” 甲子没有回答,他用行动来答复,四个人举剑在胸前,剑尖平伸,排成一个扇形,慢慢的向前逼近。 圈子越逼越近,剑尖上所透出的杀气也越来越浓。 白天羽的神色已不再吊儿郎当了,他看得出这四个人现在所布下的这个剑阵并不是好玩的。 这个剑阵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得人非往后退不可,其实后退并无不可,但后退一步就是门了。 白天羽神色凝重,手中的剑已举起,劲力凝结,也准备发出那石破天惊的一招了。 这时双方的距离约摸是一丈。 空无一物的一丈中,含有着两股难以比拟的巨力在相互冲击着。 突然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微风,风中掷起了一片落叶,卷入了他们之间的空间,叶子还未落地,却已突然消失了。 这空无所有的一丈、仿佛有着几千万支利剑,几千万把利刃,再由几千万双无形的手控制着。 别说是一片落叶,就算是十个人进来,也会被斩成几千万块,成为肉眼看不见的细粉。 谢小玉的脸色已吓白了,紧缩成一团,可是她的眼中却闪出了兴奋的光芒。 她的呼吸很急促,但多半是由于兴奋,少半是为了恐惧。 有什么是值得她兴奋的呢? 无声无息无形的冲突,表面上看来是平衡的,但冲突毕竟是冲突,必须要有个解决的。 冲突有个结果。 胜或负,生或死? 白天羽和剑奴之间的冲突,似乎是只有生或死才能结束的那一种。 这是每一个人,包括他们双方自己都有的共同感觉,只不过谁生谁死,各人的感觉都不同而已。 很快就可以看出来了,因为四名剑奴忽然的进前一步,相距丈许,进一步也只不过是尺许而已,并没有达到短兵相接的距离。 但是以他们双方僵持的情况而言,这一尺就是突破。 生与死的突破。 突破应该是结束的揭晓,但是也没有。 因为白天羽居然退了一步,退的也是一尺,双方的距离仍然是一丈。 在冲突中能够有突破的人,应该是占上风的一方,但是甲子他们的神色却已微异,已紧张。 甲子他们再进,白天羽再退。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 谢小玉当然也跟着白天羽退。 终于,他们退入了门里。 僵持终于有了结果,看来是白天羽输了。 (四) 白天羽的剑已收起,神色平静,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而门外的剑奴们,却像是生过了一场大病似的,几乎陷入虚脱的状态。 也像是刚掉入河里被人捞起来,全身湿淋淋的,甲子是比较撑得住的一个,他抱剑打了一恭,神色中有着感激:“多谢白公子。” “没什么,是你们把我逼进来的。” “不,在下等心中都很明白,白公子如若剑气一发,我等必无幸理。” “你们是一定要我进来?” “是的,如果无法使白公子进去,我们只有一死以谢了。” “这就是了。” 白天羽笑了一笑:“我本来是要进来的,可是却不愿被人逼进来,如果你们客客气气的请我进来,我早就进来了。” 甲子沉默片刻,才又开口:“如果白公子坚持不肯进去,我们只有死数,不管怎么说,我们仍是感谢的。” 他们虽是没有姓名的剑奴,但人格的尊严却比一般成名的剑客都要来得坚持,更懂得恩怨分明。 “我也不是愿意在那种情形下被你们逼进来,但是我若想自由自在的进来,势必要发出剑招。” “公子招式一发,我们都必死无疑。” “这点我比你们清楚。” 白天羽淡淡的说:“只是我还不愿意为你们出手,我是来找谢晓峰的,你们不是谢晓峰。” “很好,很好,魔剑一发,必见血光,你已经能择人而发,我大概就快摆脱魔意了,小朋友,请过来一谈。” 一个苍老的声音由院中的茅亭里传来。 第一章 三少爷和他的剑 (一) “很好,很好,魔剑一发,必见血光,你已经能择人而发,我大概就快摆脱魔意了,小朋友,请过来一谈。”苍老的声音,发自破旧的茅亭里。 一听见这个声音,甲子他们立刻脸现尊敬之意,连忙躬身低头。 白天羽含着询问之意看向谢小玉,向她求证这说话的人,是不是就是谢晓峰。 他从她的眼中得到证实,但也看出一丝恐惧,他不禁奇怪了,谢晓峰是她的父亲,女儿见了父亲,又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白天羽并没有去想那么多,他是来找谢晓峰的,已经找到了,正好前去一决,于是他跨步走向茅亭。 看见白天羽一动,谢小玉略一犹豫,正想跟上去时,突听到谢晓峰的声音:“小玉,你留下,让他一个人过来。” 这实在是一座很简单的茅亭,亭中空无一物,除了两个草蒲团之外。 蒲团是相对而放的,一个灰衣的老人盘坐在上,另一个当然是为白天羽而放的。 白天羽终于看见了这位名震天下的传奇性人物,而对着谢晓峰,他自己都说不上是什么一种滋味。 看见一个自己要挑战的人,胸中必然是燃烧着熊熊的烈火,鼓着激昂的斗志。 但是白天羽没有。 面对着一个举世无双,众人公认的第一剑客,心中也一定会有着一点兴奋,或是钦慕之意。 但是白天羽也没有。 听声音,谢晓峰是老了。 论年龄,谢晓峰约莫是五十多不到六十,以一个江湖人来讲,并不算是很老。 但是见到了谢晓峰本人之后,连他究竟是老?是年轻?都无从辨白了。 谢晓峰给白天羽的感觉,就是谢晓峰 白天羽听过不少关于谢晓峰的事,也想过不少谢晓峰的事,甚至从小的时候他就已立志长大一定要找谢晓峰,在未见谢晓峰之前,他已经在脑海中构成了一副谢晓峰的形象。 现在出现在眼前的谢晓峰,几乎就是那构想的影子。 (二) 第一眼,白天羽直觉上是谢晓峰是个老人。 因为他的声音是那么的苍老,他又穿了一袭灰色的袍子,踞坐在蒲团上,仿佛是一个遁世的隐者。 白天羽首先看见的是谢晓峰的眼光,他的眼睛看来是那么的疲倦,那么的对生命厌倦。 但是再仔细看一看,才发现谢晓峰并不老,他的头发只有几根发白,他的脸上没有皱纹,皮肤还很光泽细致。 他的轮廓实在很英俊,的确够称得上是美男子,无怪乎他年轻时会有那么多的风流韵事流传世间。 就光以现在来讲,只要他愿意,他仍然可以在女人中间掀起一阵风暴,一阵令人疯狂的风暴。 虽是一个草垫,但放在主人的对面,可见谢晓峰是以平等的身份看白天羽的。 这已经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敬意了,够资格坐上这垫子的,只怕举世间还没有几个人。 要是换了从前,白天羽一定会感到忸怩或不安的,但是现在,他已雄心万丈,自认为除了自己之外,已没有人能与谢晓峰平起平坐,所以他很自然的坐了下来。 “很好。” 谢晓峰看着他,目露嘉许之意:“年轻人就应该这个样子,把自己看得高一点,把自己的理想定得很高,才会有出息。” 这是一句嘉许的话,但是语气却像是前辈教训后辈。 白天羽居然也认了下来,事实上他也非认不可,谢晓峰的确是他的前辈。 就算等一下他能够击败谢晓峰,也是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谢晓峰仔细的打量了白天羽:“我看得出你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 “我不是。” “我以前也不是。” 谢晓峰笑了笑,但是语气中却有着落寞的悲哀:“但是我现在却变了,变得多话。” 人一上了年纪,话就会变得多,变得嘴碎。 “不过那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我才会变得多话。” 谢晓峰说:“没有人的时候,我经常会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我不喜欢猜谜。” 这是一句不礼貌的话,但是谢晓峰居然没有生气,而且还笑嘻嘻的说: “不错,年轻人就要直接了当的说话,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拐弯抹角,一句最简单的话,也要绕上个大圈子,说一串话。” ——是不是因为上了年纪的人,自己知道末日已无多了,假如再不多说几句,以后就无法开口了? 但是以白天羽现在的年纪,绝不会有这种感受的,不过,谢晓峰的问题,还是很耐人寻味的。 为什么一个天下闻名的第一剑客,会变得如此唠唠叨叨的样子呢? 为什么只有在这儿,他才会如此呢? 白天羽虽然不喜欢猜谜,却也忍不住的想以自己的本事去得到这个答案,所以他的眼光飘向四周。这儿的确不是一个令人很愉快的地方。 这儿到处充满了荒凉、颓败、萧索、消沉,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没有任何一点生气。 任何一个意气飞扬的人,在这儿耽久了,也会变得呆滞而颓丧的。 但是,这绝不会是影响谢晓峰的原因。 一个对剑道有高深造诣的人,已经超乎物外,不会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了。 所以白天羽还是找不到答案。 幸好谢晓峰没有让他多费脑筋,很快的自己就出了答案:“因为我手中没有剑。” 这简直不是答案。 手中有没有剑,跟人的心境有什么关系? 胆小的人。或许要靠武器来壮胆,但谢晓峰是个靠剑壮胆的人吗? 白天羽对于这个答案仿佛很满意,至少,他懂得其中的意思。 谢晓峰是个造诣登峰造极的剑客,他的一生都在剑中消磨,剑已经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 手中无剑,也就是说他已没有了生活、没有了灵魂。 谢晓峰如果把他生命中属于剑的部分去除掉,那么他剩下的也只有是一个平凡而衰弱的老人了。 (三) 看看白天羽脸上的表情,谢晓峰知道他已了解到那句话的意思,因此显得很高兴。 “我们可以继续谈下去。” 谢晓峰说:“否则,你不会对下面的话感到兴趣的。” 白天羽有点激动,谢晓峰的话无疑已将他引为知己。能被人引为知己,总是一件值得愉快的事,但能够被谢晓峰引为知己,又岂是愉快所能代表的。 “事实上我这二十年来,已经不再佩剑了。” 谢晓峰淡淡的说:“神剑山庄早先虽有一柄神剑,也早已被人投入河底。” 这件事白天羽知道。 那是在谢晓峰与燕十三最后一战,燕十三穷思极虑,终于悟出了他的第十五剑,天地间至死至杀之一剑。这一剑击败了无敌的谢晓峰,但是死的却是燕十三。燕十三自己杀了自己,为的也是毁灭掉那至死至恶的至毒的一剑。 “神剑虽沉,但神剑山庄之名仍在。” 谢晓峰说:“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我知道。” 白天羽点点头:“那是因为你的人还在。” 剑术到至上的境界,已无须手中握剑,任何东西到了手中都可以是剑。 就算是根树枝,一根柔条,甚至于是一根绣花的丝线,都可以拿来当剑。 剑已在谢晓峰心中,剑也就无所不在。 谢晓峰的话很难懂,但白天羽偏偏已经达到了这个境界,所以他懂,但是谢晓峰的下一句话却更难懂了。“我的手中没有剑。” 还是重覆先前的那句话,意境却更深了。 “为什么?” 这是很蠢的问话,任何一个不懂的问题,都是以这句话来发问的。 在此时此地,问出这句话,也只有白天羽才问得出,因为他已对谢晓峰的话完全懂了,才会这么问。白天羽原没有打算会得到答案,他知道这必然牵涉到别人的隐私与秘密,但是谢晓峰却意外的给了他答案。谢晓峰用手指了指那两座荒坟。 坟就在院子里,进了门就可以看见,如果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白天羽也该早发现了,何以要等到谢晓峰来指明呢? 但是经谢晓峰指了之后,白天羽才知道答案一定要在亭子里才能找到的。 坟是普通的坟,是埋死人的,它还有特异之处,就在它所埋葬的人。 一个不朽的人,可以使坟也跟着不朽,像西湖的岳王墓、塞外的昭君墓等。 名将忠臣烈士美人,他们的生命是不朽的,他们的事迹刻在墓碑上,永供后人垂悼。 这院子里的两座坟上都没有墓碑,墓碑竖在茅亭里的栏杆上。 只是两块小小的木牌,一块在左,一块在右,从亭子里看出去,才可以发现这两块小木牌各对着一座荒坟,好像竖在坟前一般。 “故畏友燕公十三之墓。” “先室慕容秋莹之墓。” 燕十三是曾经击败过他的人,慕容秋莹是他的妻子,也是他此生最大的死仇大敌,她不知道用了多少方法,几乎将谢晓峰置于死地。 虽然这两个人都死了,但是谢晓峰并没有忘记他们,所以谢晓峰要说在这地方,他的手中无剑。 谢晓峰虽然天下无敌,却曾败在这两个人手中。 慕容秋莹不知使他失败了多少次,燕十三虽只击败他一次,却使他永远无法再扳回,所以谢晓峰才把此地命名为“藏剑居”。 不管他的剑多么利,多么快,但到了这儿,却已全无锋芒。 不管谢晓峰的生命中有多么辉煌的光彩,但是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永远是个失败者。 看着谢晓峰,白天羽心中不由起了一份由衷的尊敬。 那两人都已死了,然而谢晓峰却设置了这样的一个地 方来激励自己。 他为的是什么? 燕十三和慕容秋莹都不是很值得尊敬的人,谢晓峰把他们葬在这里,绝不是为了纪念他们。 他为的是什么? 这次白天羽也没有再问为什么,他无须问,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他默然了很久,才站了起来,才开口:“我这次是来找前辈决斗的。” “我知道。” 谢晓峰点了点头:“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找我决斗了。” “我不是为了成名。” 白天羽说:“我是真正的想找前辈一决。” “我知道,你最近已经是个大名人了。” 谢晓峰笑着说。 “以我在剑上的造诣,我以为可以和前辈一较上下了。” “你太客气,你应该说可以打败我。” “可是现在我却无法对前辈拔剑。” “是为了我此刻手中无剑?” “这倒不是。” 白天羽说:“此刻任何人都可以杀死前辈。” “不错。” 谢晓峰说:“我所以才要门口设置禁戒,不让人进来,因为在这里,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但是我知道,出了这个地方,我必然不是前辈的对手。” “那也不一定。” 谢晓峰淡淡的说:“决斗之胜负是很难说的。” 白天羽再仔细的打量了谢晓峰一番,然后抱剑一拱:“我输了。” (四) 白天羽从七岁开始练剑,每天至少练八个时辰,然后还要练一个时辰的拔剑,至今他已二十三岁了,已经练了十六年。 他练剑、苦学,为的就是成名,为的就是他的姓。——他姓白,手中又有“春雨”剑,他跟昔年魔教教主白小楼有什么关系呢? 几乎可以说打败谢晓峰,是他从小就有的心愿,为了打败谢晓峰,他不知吃了多少苦?流多少血?如今他终于面对谢晓峰,他来此是要跟谢晓峰决斗的,可是现在他却忽然说出:”我败了。” 听见这三个字,谢晓峰并没有惊讶之意。 “打扰前辈,多谢前辈指点。” 白天羽心平气和的说。谢晓峰注视着白天羽:“你今年几岁?” “二十三。” “你很年轻,我今年已经五十七了。” 谢晓峰笑了笑:“我是在四十七岁那年,才建了这藏剑居,你足足比我早 了二十四年。” “可是前辈在此已经十年了。” “不,我在此地的时间并不多,经常还要出去走走,我这好动的习惯还是改不了。” 谢晓峰说:“你比我幸运。” “我比前辈幸运?” “是的。” 谢晓峰点点头:“我一直都在成功中,所以领受失败的教训太迟了,你却已在二十三岁就遭受了挫折,因此以后的进境就很难说了。” 白天羽想了想,才开口:“以后希望有机会再与前辈一战。” “欢迎。” 谢晓峰笑着说:“但我们最好还是在此地相见。” “为什么呢?” “你已进来过,藏剑居不再算是个禁地了。” 谢晓峰说。 “对不起!” “不必抱歉。” 谢晓峰说:”你来的时候,此地还是藏剑居,因为这个地方只有你知、我知。” 谢晓峰注视着白天羽,又说:“你懂吗?” “我懂。” 白天羽笑了一下:“我一定记住这句话,不告诉任何人。” “特别是我的女儿。” 白天羽微微一怔:“她到底是前辈的女儿?” “是的。” (五) 要走出藏剑居时,白天羽又忍不住的回头看了下那两座坟,看了看那座凉亭,心中已经充满了敬佩之意,更佩服的是谢晓峰剑上的境界。 在神剑山庄的大门口,他听见五大门派的长老在论他的剑。 五大门派是当今江湖上最具实力的门派,他们的长老无疑也是江湖上武功很高的人。 他们认为白天羽的剑即是人的境界就是尘世无敌了,这种见解也不能算是不对。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还有更高的境界,就是谢晓峰此刻所追求的境界。 谢晓峰是剑客,他的境界自然也是剑上的。 剑,器也;刀亦器也。 武学到了至高的境界。刀与剑已经没有什么区分了,它们只是肢体的延伸而已。 白天羽的境界, 只是到剑即是人, 人仍是人。但是谢晓峰呢? 他在什么时候到达这个境界,就不得而知,但是他在十年前即已跳出了那个境界,这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他建了这藏剑居。 在藏剑居中,他在追求另一种返朴归真,由绚烂归于平淡的境界。 那种“剑即是剑,我即是我”,“剑非剑,我非我”的境界,那也是一种仙与佛的境界 白天羽的身边永远都带着把剑。 那把发着淡青色光芒的剑。 那把刻有“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剑。 那把一出中分,神鬼皆愁的魔剑。 如果没有了那把剑,白天羽也许不会就是白天羽了。 他的人与剑是不可分的。 谢晓峰的手中,原也有一把神剑的,但是十年前,他已藏剑于居,放弃了那把神剑。 现在他还没有到达最深的境界,所以必须要到藏剑居中才能进入那种境界。 藏剑居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两座土坟而已,重要的是这两座坟对人的意义。 在另外一个地方,设置了同样的两座坟,对他是否也有同样的意义呢? 这个问题白天羽没有问,他相信就是问了,谢晓峰也不会答的。 因为他们现在所摸索的境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境界,每一步都是前无古人的,因此他必须要真正进入其间,才能知道是什么的。 而且即使有一个人进去了,也无法把他的感受告诉别人的,因为别人没有那种经验与感受。 正如有一个人进入了一个神奇的花园,出来后告诉他的同伴,那里面的花是金色的,果实是七彩的,但是他的 同伴却是个天生的盲人,绝对无法从叙述中去了解花园中的情景。 一个盲人是没有色彩的感觉,他也许可以从芬芳的气息上去分辨花与果实,但绝对无法由色彩上去体会那种美感的。 不过白天羽却记住了谢晓峰的一句话:“下次你来的时候,此地已经没有藏剑居了。” 这句话就意识着谢晓峰已经能从此地走出来,真正的步入一个新的境界了,他已经能够把那两座坟搬到他的心中,随处都可以成为藏剑居。 白天羽知道有这种境界,却不知道何时才能进入这种境界,他知道自己比谢晓峰仍逊了一等,所以他才对谢晓峰有着十分的敬意。 以白天羽的造诣,也只有谢晓峰这样的境界,才能使他萌生敬意。 (六) 谢小玉并没有在原来的地方等白天羽。 当白天羽走到门口时,只有那四名剑奴恭敬的在门口守着。 “谢谢白公子。” 一见白天羽出来,甲子立即上前恭敬的说。 “谢谢我?” 白天羽微怔:“谢我什么?” “谢谢白公子帮助主人走出藏剑居。” “我帮助你们主人,你没弄错吗?” “不会错。” 甲子说:“多年来,主人一直被一个问题困住,就是为了那一招剑式,那一招燕十三的第十五剑。” “我知道那一剑,但这一剑已经成为过去了。” 白天羽说。 “是的,现在是已经成为过去了。” 甲子说:“在白公子面前,它就不能算一回事。” 白天羽诧然:“我根本没有见过这一招剑法。” “白公子见过了。” 甲子微微一笑:“我们四个人最后逼白公子进去的就是那一招剑式。” “就是那一剑?” “是的。” 甲子点点头:“就是那一剑。” “就是那一剑打败了天下第一剑客谢晓峰?” 白天羽问。 “我们的造诣自然不能与当年的燕十三大侠相提并论,但是我们施展的就是那一剑。” “造诣不足,也能够施展那一剑吗?” “照理是不能的。” 甲子说:“但是我们十年来就专攻那一招,没有其他的事务分心,因此也勉强能够施展了,而且那一招施展出来,本就是至杀无敌的,可是却挡不住白公子的神剑。” 白天羽不禁默然了。 剑式到了至凶至厉的时候,已经与造诣的关系不大了,剑式就是剑式,能施展出那一式,就是已经能发挥剑招的精华了,如若差一点,就不能算是剑式。 只有另一式更为凶厉的招式才能破得了它,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方法。 这个道理,白天羽早就懂了。 “主人这些年来,浸淫于剑道的研究,已经登峰造极了。” 甲子说:“但是始终未能脱出那一剑的羁困。” 这一点白天羽也了解。 谢晓峰自困于藏剑居,就跟佛家的面壁,道家的坐关一样,他们是在思索,摆脱一种桎梏,一旦参悟,就脱颖而出,另上一层新的境界了。 谢晓峰自困于斯,就是他还无法脱出这一剑的压力,无法控制这一剑。 但是白天羽却破了这一剑,以兵不血刃的方式,破了这一剑,这使谢晓峰豁然贯通了。 所以白天羽和谢晓峰认输,而他却不肯接受。 在这之前,他与谢晓峰遭遇时,谢晓峰也许不会输给他,但也不会胜过他,相互对拼的结果,很可能会两败俱伤,或是双方无功而退,但也只是那一度接触而已。 再战下去,他就非输不可了,因为他的技已穷,而谢晓峰却因此而闯破了关,而步入无穷之境。 听了甲子的话,白天羽觉得很高兴,本来他还有点沮丧,现在那一丝沮丧也没有了。 “神剑山庄今后已经没有藏剑居了。” 白天羽笑着对甲子他们说。 “没有了。” 甲子也笑了:“也不必要了。” “你们四个人以后也不必守在这儿了。” “是的。” 甲子点点头:“白公子不但帮助了主人,而且也使我们得到了解脱。” “今后四位是否还留在这儿呢?” “刚才谢姑娘也希望我们留下,可是我们拒绝了。” 甲子说:“神剑山庄并不适合我们。” “什么地方适合你们?” “有很多的地方,我们原先是为剑而生,以剑为生,因剑而生的,现在我们可以摆下剑,有很多的事都可以做。” 甲子说:“比如说,我最喜欢养鱼,可以去开个鱼场,乙丑喜欢花,可以去做个花匠。” “你们要放下剑来?” “是的,我们要放下剑来。” “你们知道,如果你们不放剑,在江湖上,立即可以享受无限的尊荣。” “我们知道,主人说过,我们若是出去了,当也很少有敌手,我们立可成为一流的高手。” “难道你们不想?” “我们虽然想,可是有一个难题,成为江湖一流高手后,就没有时间做我们喜欢的事了。” 甲子说:“白公子可以看得出,我们的年纪不小了,也可以说是过去了半辈子,上半辈子是为剑而活的,下半辈子可不能再为剑了,我们要为自己而活。” 白天羽对这四个人萌起一阵敬意,他们至少已经看破了名利之关,今后一定可以很快乐的生活了。 “你们的生活都有了安排吧?” 白天羽说。 “有的。” 甲子说:“主人建立这座藏剑居的时候,就给了我们每人五万一千二百两银子。” “这是一笔很不小的财产了。” “这只是第一年的费用。” “第一年?” 白天羽笑着说:“那么十年下来,你们每个人所得,莫非已经是数都数不清了。” “不,数得清,而且很快的就可以数得清了。” 甲子说:“因为就只有一块,一百两重的一块。” “就只有一块?” 白天羽微怔:“一百两?” “是的。” 甲子说:“主人实在很慷慨大方。” 白天羽看了看他们:“你们几个人头脑也很清楚。” 甲子笑笑:“白公子的头脑也没有问题,只是不知道主人跟我们的约定而已。” “哦?” 白天羽问:“你们是如何约定的?” “主人跟我们约定是我们留此一年就想离开时,可以带走五万一千二百两,留到第二年,就只有两万五千六百两。” 甲子说:“如此,每年减一半,到现在是十年,刚好是一百两。” “这是哪一国的算法?” “这是主人给我们的算法。” 甲子笑着说:“如果我们在此只留一年,剑术未精,心气又浮,必须要有那么多的银子,才能够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否则不是论为盗贼,就是走入歧途,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 “好像有一点道理。” 白天羽说。 “主人一向是有道理的。” “如果我再晚几年来,你们莫非只有一两银子了?” 白天羽笑着说。 “是的。” 甲子说:“我们若再追随主人几年,就是一两银子都没有,我们也能安之若素,生活得很愉快”。 “这么说我倒是来得太早了。” “在我们而言,虽然希望多追随主人几年,但是再想到能够让主人早日走出这一层屏障,更上一层楼,这点牺牲也是值得的。” “不错,的确值得。” 他们减低了自己年得酬劳,反而感到占了便宜,放弃了继续为奴隶的身份,反倒认为是一种牺牲,任何人都会以为他们是傻瓜,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是。 当然还有白天羽也了解。 第二章 雨中的花朵 (一) 今早有雨,微雨。 花朵在雨中悸动,人也在雨中。 皇甫擎天持着油纸伞,站在那朵“霸王花”前,凝视着花朵。 雨点打在油纸伞上,然后顺着伞面滑下,再落入土里。花长在废虚的墙角边,是淡黄色的,有五片花瓣,花苞发出淡淡的香味,就仿佛处女的骨香。 这朵花实在是够得上“霸王”这两个字,它的高度恐怕不止是五岁小孩,大概有七岁小孩的高度那么高。它没有叶子,只有花朵和花枝,花枝大概有手臂那么粗。 皇甫真怀疑它的枝是否撑得住那么大的花朵,可是事实上它不但撑住了,而且已撑住好几年了。 这场雨不但给大地带来了滋润,也洗去了废虚那么多年的尘埃,却无法洗掉皇甫脑海里的回忆。 痛苦的回忆,也是甜蜜的回忆。 在这个世界上,凡事物久了都会变淡,包括爱情在内,唯独“回忆”,不但不会变淡,反而越久越浓。 越浓就越痛苦,痛苦加深,回忆就越浓。 尽管回忆是痛苦的,人们却愿意去享受。 因为无论多么深的痛苦里,总有那么一丝甜蜜。 (二) 皇甫虽然看着花朵,印入眼廉的却是那一幕幕回忆的影像。 所有的影像都有一个人,一个有着修长的腿的女人,她的长发并没有随风飘扬,而是梳成马尾巴,随着她的跳跃而荡动,就仿佛是春风中的杨柳。 皇甫擎天的心里在绞痛,但他的嘴角却有着一丝甜蜜的笑意。 二十年前的那次决斗,虽然造就了他的功名,却令他失去了他最心爱的人。 如果时光能倒流,往事能重演,他是否还会像二十年前那样的做呢? 会不会? ——为什么回忆总是那么令人心绞如刀割? 回忆不但令人心痛,也使人的警觉都松懈了,甚至于反应都迟钝了。 如果换作平时,皇甫还未踏入废虚,就已经发觉这废虚里充满了杀机,可是现在他不但没有发觉,甚至于人出现在他眼前,他也都没有看见。 皇甫的眼前,只有那朵霸王花,怎么会有人呢?人又是从哪里出现的? 藏在地里?躲在墙里? 细雨在飘,花朵在悸动,本来只是轻微的震动,可是现在却突然变得快速而激烈,然后又突然并迸而碎开。纷飞的花瓣中,有一瘦小的人影从花苞里冲了出来。他的手上有光芒在闪。 暗青色的光芒。 一种带有剧毒的光芒。 在这么冷不防之下,在这么近的距离,在这皇甫心情最恍惚的时刻,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杀手,一个手中持有剧毒武器的一流杀手,有谁能躲得过? 就算是在皇甫巅峰状态之下,也无法闪过这样的攻击,更何况除了花中之人外,皇甫的背后还有两把剑。两把破风而来的快剑,一长一短,一左一右的刺向皇甫的两侧。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也在瞬间就结束了。 然后大地只剩下静。 死亡的静。 静的死亡。 一切都在皇甫心情最恍惚时发生,也在皇甫还未搞清楚时就结束了。 当花朵迸裂,人飞跃而起时,皇甫就知道自己绝对无法躲过这一攻击,他正想勉强往后退时,又发觉背后两侧有两股寒气直逼而入。 他知道已无法再动了,不管他往哪个方向动,都逃不过这前后的夹杀。 他知道自己这次一定死定了,可是他却没有死亡的恐惧,他突然感到一片空白。 脑海里、心深处都没有任何的杂念,只有一片空白,那种感觉是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的,也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会有那种感受。 ——死亡并不象想像中那样恐怖。 皇甫没有害怕,他忽然笑了,忽然露出一种只有在得到解脱时才会有的笑容。 就在他笑容刚现,突然由上降下了一条人影,然后他就听见“当、当” 的两声断剑声,马上又接着听见两声惨叫声。 人影未落,他手中的武器,看来仿佛是“锁剑钩”这一类的武器,已锁住了那一长一短破空而来的剑。 断剑声刚响起,就见那落下的人影一个回身,那两支被锁住的断剑也就忽然脱锁而射出,射向那拿一长一短剑的人。 断剑由他们两个的咽喉射入,由后颈飞出,这时才听见他们的惨叫声,才看见他们的鲜血迸飞。落下人影再一个回身,人已从皇甫背后转至他们面前,在转动时,仿佛看见他手中的锁剑钩被他自己拆开,又仿佛没有看见他在拆。 等转到皇甫面前时,人影手中的锁剑钩已不见了,换上的是一把刀。 一把弯弯的刀。 然后就看见那把弯刀,由下往上,割出了一道弯弯的光芒。 弯得就宛如上弦月。 光芒一现,惨叫声又响起。 那个由花朵中窜跃而出的人,立刻也像弯月般落下,然后大地就忽然静了下来。 静的死亡,死亡的静。 细雨很快的就将尸骨上的血冲淡了,冲走了,冲没有了。 三具尸骨脸上都带着面具。 带着魔鬼的面具。 皇甫没有看尸骨,他在看站在面前这个救他的人。 这个救皇甫的人没有看皇甫,他在看皇甫的背后。皇甫的背后有什么? 难道还有刺客? 皇甫的背后有人,一个人,不是刺客,是载思。载思笑了笑,然后轻拍两掌:“好,好一个任飘伶。” 载思说:“好,好一把‘泪痕’。” 原来这个突然出现救皇甫的就是任飘伶。 皇甫凝注着任飘伶突然开口:“你就是狂飘伶?” “是的。” “你就是那个江湖上最贵的刺客任飘伶?” “也是最穷的刺客。” 任飘伶笑了笑。 “听说只要有钱,你谁都杀?” “传闻错了。” 任飘伶说:“我有三不杀。” “哪三不杀?” “人不对不杀,不高兴不杀。” “还有一不杀?” “太高兴了也不杀。” 皇甫看着他,突然大笑了起来:“难怪你会是最穷的刺客,任何做刺客的人,有你这三不杀,他一定会穷死了。” “我虽然还没有穷死,不过也快了。” 任飘伶笑笑:“如果没有今天这一桩生意,到了晚上,我大概就会穷死了。” “我请你接这桩生意的?” 皇甫问。 “不是你。是你的银子。” “我的银子?”皇甫微愣:“那么是谁将我的银子付给你的呢?” “我,当然是我。”载思走前。 皇甫没有回头,他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淡淡的说:“为什么每次你要做的事,我总是都等到事后才知道呢?” 载思还没有回答,任飘伶却忽然开口:“奇怪,奇怪?” “什么事奇怪?” 载思冷哼一声:“魔教的人总是见不得人的。” “不对。”任飘伶说:“他们为了今天的谋杀,一定计划了很久,而且一定练习很多次,他们这一次的行动,一定是绝对要求百分之百的成功。” 任飘伶盯着尸体,又说:“谋刺一定要成功,那为什么还要戴面具呢?” 听任飘伶这么说,载思也觉得奇怪了。 “戴面具的通常意思是什么?”任飘伶问。 “为了不让人认出自己是谁。” 回答的一定是载思。“他们一定要求谋刺一定要成功,既然会成功,又为什么要戴面具呢?” 任飘伶又盯着尸体的面具:“难道..难道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 载思忽然蹲下,伸手欲揭开面具。 “我想你就算揭开面具,也一定看不出他们的脸。” 任飘伶又说。 载思顿了顿。问:“为什么?” “他们戴面具一定是怕我们认出他们是谁。” 任飘伶 说:“他们的主人也一定会猜到他们一死,我们一定会揭开面具看的。” 任飘伶转头看着载思,又说:“他们的主人一定会算到这一点,你想他还会让他们的脸,清清楚楚的让我们看见吗?” 揭开面具,果然无法看出他们的脸。 他们的脸上已看不见肉了,只剩下白骨,肉已被一种药物毁得都烂掉了。 药就藏在面具里,他们一死,药就流出,立即将他们的脸毁得惨不忍睹。 “好毒的手段。” 皇甫开口:“连人死了都不放过。” 载思盯着尸体看了很久,才缓缓站起,等站定了才开口:“我错了。” “你错了?” 皇甫说:“你也会做错?” “会。” 载思点点头:“这次我不但算借了,而且错得很厉害。” “你错在哪里?” 任飘伶问。“他们今天的主要目标并不是南君王。” “不是我,是谁?”皇甫问。 载思回过头,看着皇甫。 “你记不记得和珠宝一起送来的那封信上写的是什么?”“记得。” 皇甫说:“欣闻王爷分别二十年之女儿,将重返身边,在下等不胜欢喜,今特送——” 皇甫忽然说不下去,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他看着载思,忽然转头欲走。 “来不及了。”载思说:“我相信她一定不在了。” 第三章 女人的本钱 (一) 一个女人的魅力,并不是在于她的脸漂不漂亮,而是看她懂不懂得利用自己身上每一寸女人的本钱。一个真正迷人的女人,不是在她的暴露,而是在于她懂得掩饰。 一个脱光了的女人对男人固然有诱惑的力量,但是这种诱惑力量是有限的。 一个用衣服把身子重重密密裹着的女人固然失去了美感,但是一个毫无遮掩的女人也会给人有大煞风景之感。谢小玉现在的魅力就十足。 白天羽一走出藏剑居,走入了山庄,就看见了谢小玉,他好奇的看着眼前的她,不得不承认她的魅力了,她的诱惑是无人能够抵御的。 她很懂得利用身上每一寸女人的本钱,而她也的确有着充份十足的本钱。 谢小玉懂得暴露,所以她现在穿着一件透明的轻纱,把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呈现在人的眼前。 她又更懂得掩饰,她把最神秘的地方,都巧妙的掩饰了起来,这样一来就更增加了她的诱惑力。 在轻纱里面,她身上还穿着一点东西的,两根细长的金色带子,穿着两排寸许来长的流苏。 一排紧系她高耸的胸前,恰好遮住了她的乳房,另一排则在她的小腹下。 流苏是柔软的,在轻轻的晃动着,当晃动之际,给你的目光能够由那深处一瞥。 ——也就是那一瞥,可以使人的心跳猛烈加剧。 谢小玉在白天羽的眼前巧妙的打了个转,再一次的展露了她美妙的身材,然后才笑吟吟的说:“我这身衣服好不好看?” 白天羽无法承认。 “你说好看,那就一定真的好看。” 谢小玉说:“这件衣服是一个波斯的胡贾带来的,他说要值几千两银子呢。” 她笑了笑,又说:“带来之后,他却后悔了,因为在中原没有一个人敢穿它,我就不信,他跟我打了个赌说,只要我穿起来给他看一看,他就把衣服送给我。” “你就穿给他看了?” “没有。” 谢小玉说:“当我自己对着镜子穿好了之后,我忽然发现这件衣服穿在我身上,不止值几千两银子,所 以我输了,我付给了他一万两银子。” “给得值得。” 白天羽点点头:“我若是你的话,也宁可输掉一万两银子,而不愿意给他看一下的。”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我承认这是一件很美的衣服,可以把女人最美的部分都衬托了出来。” 谢小玉笑笑:“而美原是给人欣赏的。” “不错,衣锦夜行,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之一。” 白天羽也笑笑。 “我只觉得那个家伙太俗气,根本不配欣赏这一种美。” 谢小玉说:“因为我已经试过一次,穿上这身衣服在几个男人面前亮了一亮。” “他们的反应我可以想象得出。” “那还用说,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恨不得把我剥光了才称心。” “这是一定的反应。” “他们把我当成了一块大肥肉,那时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个女人,完全忽视了我的美。” 谢小玉又笑了:“对这种有眼无珠的男人,我又何必要浪费我的美丽呢? 所以对那些人,我做了一个小小的惩罚。” “哦?” “我要他们每个人都吃下一块肉。” “这个惩罚并不算太苦。” “那块肉有十斤重。” 谢小玉笑嘻嘻的说:“而且是生的。” “这就比较难以下咽了。” “是的,不过他们都乖乖的吃了,而且,吃得一点都不剩。” 谢小玉笑了笑:“有一个家伙咬了两口后就吐了出来,给我剜掉了一颗眼珠后,其他的人都很乖乖的把肉吃下去了。” “比起来还是吃肉比割掉眼睛愉快的多了。” 白天羽淡淡的笑道:“不过你也太跋扈了一点,这原是你要他们看的。” “不错,是我请他们看的。” 谢小玉淡淡的说:“但是我事先也跟他们约定好,欣赏过后,要立即站起来,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去发表他们的欣赏观感的。” “结果呢?” “结果没有一个人敢站起,因为隔屋都是女眷。” 谢小玉说:“都是一些很有身份的堂客。” “真要有哪个男人还能若无其事的站起来去跟别人从容的谈话,那么这个男人就不是东西了。” 白天羽笑着说:“除非他是个有毛病的男人。” “你也别把男人都看得这么没出息。” 谢小玉笑得好纯洁:“至少我已经遇见了一个男人,他完全是以欣赏的眼光来看我的,既不激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和一丝异样的表情。” “这个男人一定有毛病。” “据我所知,这个男人一点毛病都没有。” 谢小玉说:“而且还强健得很。” “真有这么一个男人?我倒是很佩服他。” 白天羽说: “他是谁,我要跟他去交个朋友。” “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见到这个人的。” 谢小玉说:“所以早就将他请了来,现在就陪你去见他。” “我虽然很喜欢见到这样的人,却不喜欢由我去看他。” “他自然有不能来的理由。” “对我来讲,没有一种理由是理由。” “他的理由一定能叫你心服口服。” 谢小玉说:“如果他的理由不能使你满意,你可以立即杀了我。” “我不想为这点小事杀人。” “不用你动手。” 谢小玉说:“只要你认为他不能出来的理由不足以原谅,我就立刻砍下自己的头。” 她居然肯拿自己的性命来打赌,白天羽即使对这个人没多大兴趣,却也忍不住对这件事感到好奇了。一条种满花的甬道,尽头处是一间香喷喷的屋子。这是一间很奇怪的屋子,除了花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摆设了。 墙上挂满了花,瓶里插满了花,地上的地毯是织成各种花朵的图案,就连唯一的一张桌子,也都是雕满了花朵。 这是一个花的世界,不但有开在树上的花,长在田里的花,更还有生在水里的花。 因为这屋子的中央居然有用白石砌了一个小小的水池,池里飘着几朵白色的睡莲。 “这是我的卧室。” 谢小玉说:”因为我喜欢花,所以 才弄得如此杂乱,白大哥可别见笑。” 任何一个人到了这儿,都不免会有目迷五色之感。“我读过古人的诗,有花气袭人知画暖之句,始终不能领会,因为花的芬芳是温柔的,不像刀气和剑气有袭人之感,今日到了你这屋子里,才相信真有这回事。” 白天羽笑着说:“你踏踏实实满屋子的花,似乎都带着一股杀气。 谢小玉的脸色变了,但随即又笑了笑:“当然了,我的父亲是闻名天下的无敌剑客,我可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么好欺负。” “我相信这句话。” 白天羽瞄了身旁的一朵玫瑰:“说不定什么时候,这朵花里会射出一支致命的毒箭来。” 说完他用手指轻弹了一下那朵玫瑰。 (二) “玫瑰多刺”,这是谁都知道的,但是刺最多也只不过扎伤人的手,不会要人的命。 谢小玉屋里的玫瑰却能要人的命。 这支小钢箭不但射劲强大,而且还发出淡蓝色的光芒,这是淬过毒的光芒。 箭由玫瑰花苞射出,射在一棵装饰成梅树的柱子上。“叮当”的一声响,小铜箭陷入了一大半。 这棵梅树居然是铁铸的。 在一间满是花朵的屋子里,怎么会有一棵铁树呢? 这棵铁树又有什么用呢? “好,好,玫瑰多情也多刺,梅花铁骨又冰心。” 白天羽笑着说:“你不但懂得花之美色,更懂得花之精魂。” 谢小玉的神色居然还是没变,她笑笑:“这些小装饰在你白大哥的眼中,根本不值得一顾。” 白天羽笑笑,望望屋子,开口说:“人呢?你不是带我来看那个男人吗?” 谢小玉嫣然一笑:“就在你的眼前。” 白天羽眼前,什么人也没有,只有那面很大的铜镜,铜镜里照的是白天羽。 “没有人呀?” “怎么会汲人呢?” 谢小玉笑着伸手一指铜镜:“人不就在你那里。” 白天羽顺着手指看过去,就看见了自己,铜镜里的自己。 “这个人就是完全以欣赏眼光来看我的人。” 谢小玉也看铜镜中的白天羽:“白大哥,你觉得这个人不能出来见你的理由,你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极了。” 白天羽也只能这样回答,自古以来,又有谁能叫镜中的人出来见人呢? “既然满意,白大哥是否愿罚?” “是不是要我吃十斤重的生肉?” “白大哥又不是那些凡夫俗子。” 谢小玉说:“小妹有私藏的百花酿,是取百花之英蜜酿的,白大哥有没有兴趣 尝两口?” “当然要,有美人不能无美酒。” “只是没有茶。” 谢小玉说:“因为那百花酿沾不得一丝荤气,否则味道就全都被破坏了。” “不错。” 白天羽笑着说:“在这洞天福地之中,有仙姬为伴,应该作避尘世的仙饮,如何能沾那种腥膻之气。” 白天羽似乎变得出奇的好说话,谢小玉的每一句话,他不但都表示赞同,而且还提出说明。 这种谈话应该很融洽的,但是谢小玉却脸泛忧色。 她走至小池边,从水里捞起一个白色的瓷缸,缸口用腊密封着,她用手指挑开了腊封,又找出两个水晶杯来,放到桌上,然后才捧起瓷缸,倒了两杯酒。 “此酒宜冷饮,所以我一直用泉水冰着,白大哥请。” 拿起水晶杯,白天羽就感到触手冰凉,他笑笑:“真冰。” “不错,这池里的水是寒泉。” 谢小玉说:“其寒胜冰。” “我倒不知道神剑山庄内还有寒泉。” 白天羽说:“据我所知,只有极西星宿海之侧,有寒潭,流出为泉。” “白大哥博学,连这些僻冷的地方都知道。” 谢小玉说:“其实这泉水很普通,只是无锡惠泉加上杭州虎跑泉的水而已。” “这是天下两大名泉。” 白天羽说:“惠泉宜酿酒,虎泉宜煮食。” “我只是各取其半,实在也没什么。” “这两种水加在一起就会变冷,倒是初闻。” “两种泉水都不会冷的,所以会这么冰冷,是它们由那棵梅树顶上流进去,再由梅树的根里流出来,如此而已。” 白天羽看了看那棵铁树:“那就难怪了,就算热水流过寒铁,也会变成冰冷的。” 白天羽说:“谢姑娘好巧的心思。” 寒铁生性奇寒,即使长曝在烈日之下,也始终是冷冰冰的,不过此铁极为名贵,而且不易寻获,多半是由铸剑大师觅去做为铸练宝刀宝剑的材料。 谢小玉却用来铸成一棵树。 这棵树既然是用寒铁铸成的,刚才那一箭居然能透树而入,那支箭不是更为奇特吗? 但是白天羽却又似乎很粗心,他没有想到这方面去,而且谢小玉的笑,也使他想不到这上面去。 白天羽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长长的一口气。 此时此景,他居然还能叹出气来,难怪连谢小玉也吓了一跳,白天羽接着说的话,更令她吃了一惊。 “我曾经问过你父亲,你是不是他的女儿?” 白天羽在叹完气后,马上接着说,谢小玉一愣,呆了很久才又笑着说: “他怎么回答你的?” “他竟然说是。” 一听,谢小玉又笑得更开心了。 “我本来就是他的女儿。” 谢小玉忽然将笑容收住,她反问:“为什么你会有此一问?难道你怀疑我不是谢晓峰 的女儿?” “你看来的确不太像。” “为什么不像?” 谢小玉问:“难道做我父亲的女儿,还要具备有什么特别的条件不成?” “那倒不是。” 白天羽笑笑:“只不过在一般人的想法中,谢晓峰的女儿也该是个人人尊敬的侠女才对。” “白大哥难道忘了,人类是有遗传的?” “遗传?” “我爹年轻时是个很风流的人。” “令尊的色闻跟他的剑法一样有名。” “做女儿的多多少少也有着一点父亲的遗传。” 谢小玉笑笑:“如果我是他的儿子,一定也很能吸引女孩子。” 这一点白天羽无法否认。 “但我偏偏是他的女儿,所以我只能吸引男人了。” 谢小玉又接着说:“如果我规规矩矩的像个淑女,反倒不像谢晓峰的女儿了。” 关于这一点,白天羽也无法反对,所以谢小玉又接着说:“我父亲虽然风流却不下流,他选中的女人都是天下绝色,千中难得其一的美女。” 谢晓峰看女人的眼光比他的剑更有名,他选中的女人,无疑也是每个男人公认为最可爱的女人。 所以谢小玉既是谢晓峰的女儿,她挑选男人的眼光当然也不差,必然也是最为出色的男人。 谢小玉没有说出这句话,可是她的眼睛却等于很明显的这样说了,而且也回答了白天羽一些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白天羽轻轻的笑了,他很欣赏这个女孩大胆,虽然他也见过一些很大胆的女人,但那也只是她们在追求男人时所表现的作风而已。 如果要她们在口中承认喜欢男人时,她们就会扭扭摆摆的装模作样了。 但欣赏归欣赏,爱不爱又是另一回事了。 “看来你是挑中我了?” 白天羽笑着说。 “你是个非常出色的男人。” 谢小玉说:“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得上你。” “你挑选男人的方式还真特别。” 白天羽注视她:“招待男人的方式更是特别。” “因为我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不是特别的男人,我是看不中意的。” 谢小玉也在凝视着他:“即使是很出色的男人,通不过那些特别的测试,我还是看不中意的。” “你所谓特别的测试,是指你这件使人想入非非的衣裳?” “这只是其中之一。” 谢小玉笑了笑:“我穿上这身衣服,只是考究一下他们审美的眼光,如果他们只为我的身体而引起了兽性的行动,而忽视我所表现的美,这种男人谢小玉笑着摇摇头。 白天羽凝视她,看了很久,才开口:“你还是个小女孩,怎么懂得这些.. 这些道理?” “你以为我已不是..不是——” 白天羽不等她说出那两个字,马上打断了她的话:“我相信你是的。” 谢小玉的脸居然会红:“你真的相信?” “相信。” “你对女人会不会很凶?” “不一定。” 白天羽看着她:“有时候是很凶很凶的。” 谢小玉的脸已发出了艳然的红光,身子贴得他更近了,声音更加嗲声了: “我就不怕你凶,你越凶我越高兴。” 白天羽已不再说话了,他已展开了行动。 他展开什么行动呢? 第四章 花的无语 花声轩。 花语人住的地方就叫花声轩。 花本无语,又怎能听到声音呢? 莫非听的本就是花的无语? 在某些时候,无声岂非更胜有声? 此时花声轩里就无声。 三个人,却没有一点声音,大家只是静静的看着屋内的乱七八杂。 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这屋子一定经过一场决斗。 首先打破这静寂的是载思。 “花漫雪虽然没有展露过武功,可是我相信她的剑术一定不错。” 载思说:“因为她曾经在南海星宿待过三年。” 南海星宿“多情门”,向来是以剑闻名的。 “所以我相信花语人的剑,也一定很好。”载思接着说:“你们看这张椅子上的痕迹,就是剑所留下的。” “这是剑痕不错,但为什么一定是花语人所留下的?为什么不可能是别人留下的?”皇甫也开口了。 “这剑痕很浅,一定是力量不足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载思说:“来绑架花语人的人武功一定很高,力量也一定很大,所以这痕迹一定是花语人留下的。” “你刚才说花语人的剑术一定很高,剑术高的人,又怎么会有力量不足的现象呢?”皇甫又问。“你看这剑痕开头比较深,越来越浅,显然她一剑没刺中,立即将力量消掉。”载思解释着:“如果不是剑术很高的人,又怎么这么快将已发出的力量消掉呢?” “而且依这屋子里的情形看来,对方来了四个人。” 任飘伶总算开口了:“如果花语人的武功不高,这屋子里的情形,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他们打斗虽然很激烈,但是发出的声音一定很小声。” 载思说:“否则一定会惊动府内的人。” “他们的决斗一定是很快的就结束掉。” 任飘伶说:“快到令花语人来不及喊出声。” ——这一点是这整件事最重要的一点,只可惜任飘伶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带过了。 花语人的妹妹藏花为什么没有和任飘伶在一起呢? 他们昨夜不是一起听见有关废虚的事吗?为什么今天只有任飘伶一个人去? 难道她不关心皇甫的死活? 或是她另有别的目的呢? 是不是任飘伶要她去做一件别的事? 面对着谢小玉,面对着一个穿得这么少衣服的女孩,面对着一个说这种话的女孩,如果你是白天羽,你会有什么行动? 你会沉默吗?你会无动于哀吗?你会没有任何行动吗? 白天羽已不再无动于哀了,白天羽已不再没有行动了,他粗野的将谢小玉抓了过来,用力的按在自己的腿上。 然后他就做了一件令谢小玉恨他一辈子的事。 (二) 当白天羽抱起她时,谢小玉的眼睛就闭上,她已经准备接受一次可能很凶猛的冲击了。 可是她却没想到这次冲击是落在她的屁股上。 而且是用带着鞘的剑,重重的打在她的屁股上。 打第一下的时候,谢小玉还可以忍受,她以为白天羽或许是像某些人一样,具有某种毛病,可是打到第五下的时候,她知道不对了。 因为白天羽除了打她的屁股外,没有其他的反应。 当谢小玉挨到第十下的时候,她更了解到一件事:白天羽就只是要打她的屁股,并没有别的意思了。 所以她就开始挣扎,但是要在白天羽的手中挣开,那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 于是她就开始咒骂,几乎将他所会语言的粗话都骂了出来,但是当白天羽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又岂是几句咒骂所能遏止的。 谢小玉当然只有老老实实的挨下去,挨到白天羽自己高兴停止的时候。 幸好白天羽高兴的时间来得很快,只打到第二十下的时候,他就停了手。 白天羽冷冷的将谢小玉往地上一推,然后冷冷的看着她,冷冷的说:“如果你不是谢晓峰的女儿,我会一剑劈了你。”白天羽说:“因为你是谢晓峰的女儿,我才代他教训你一顿,你实在是缺乏好好的教训。” 谢小玉躺在地上,只能侧着身子,用手拍着地,用嘴大声骂着:“白天羽,你这龟儿子、龟孙子,你不是人,是一头猪,一条狗..” 可惜这头猪、这条狗已经听不见她的精彩叫骂。 白天羽已经走了出去。 谢小玉才不管他有没有听到,继续的骂了一阵,骂到自己也感到无聊了,才停了下来。 她当然还是咬牙切齿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却忽然笑了,而且笑得很开心。 在挨了一顿揍后,居然还会笑,她是不是有毛病?是不是喜欢要人来打她? 这个问题立刻就有人问了。 一个长相虽然很平凡,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但身材却是一流的中年妇人走进来,然后盯着谢小玉看了半天,才开口问:“小玉,你是不是有毛病?” “不,方芳,我没有毛病。”谢小玉转过头看着她。 原来这个中年妇人叫方芳,看她对谢小玉的称呼与态度,使她的身份变得很暖昧了,既不是上人,也不像下人。 “你刚才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了他的。”方芳说。 “没有机会,他这个人太精了。”谢小玉坐了起来:“玫瑰飞箭还没有动,他就知道了。” “那也只不过才一种而已。”方芳说:“你这儿有九重埋伏。” “我相信没有一种能瞒得过他的,最多是自取其辱而已。”谢小玉说: “你也看见他喝下了一杯百花露,结果一点事也没有,那毒粉施展出来也不见得有效的。” “这小子的确是百年来难得一见的硬汉,比你父亲年轻的时候还要难缠。” “方芳,我父亲年轻时是什么样的?” “也差不多,只是心肠太软,尤其是对女人,硬不起心来。” 方芳笑笑:“不像他,居然舍得打你的屁股。” “这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谢小玉脸上发出了光彩:“有所必为、有所不为。” “难道你喜欢挨打?” “没有人喜欢挨打的。”谢小玉笑着说:“我也不是真有毛病,会喜欢让一个男人打我的屁股。” “可是你似乎被打得很高兴。”方芳说:“而且还在笑。” “我是被打得很高兴,他打了我,就证明他是喜欢我、关心我的。” 谢小玉说:“因为我的举止的确是该打。” 谢小玉的神情突然转为悲戚,声音也充满了哀怨。 “如果我从小能够有个人如此的管我、教训我,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子。” “小玉,这要怪你父亲。”方芳说:”他如果常常来看看你母亲,你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子了。” 谢小玉沉默了片刻,突然又问:“方芳,我娘当真是具有颠倒众生的魔力?使得男人都甘愿为她犯罪?” “是的。”方芳点点头:“宫主的妙相无边,无人能抗拒。” “可是她仍然抓不住我爹,正如我现在抓不住白天羽一样。”谢小玉说: “可见天下还是有美色打不倒的男人。” “是的,不过这种男人究竟太少了,所以你母亲才会为了你爹而痛苦一生。”方芳说:“你如果想要这一生快乐,最好还是忘了白天羽。” “忘得了吗?”谢小玉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美丽的女人,固然能够使见过她的男人铭心难忘,但是一个能使这种女人动心生情的男人,给予她的影响却是刻骨难忘的。 正因为如此,那个男人如果背弃了她,给予她的打击也是刻骨难忍的。 ——武林中有很多的事故,都是这样子产生的。 谢小玉的母亲是一个什么宫主? 她自然不会是慕容秋莹,很可能是第二个慕容秋莹慕容秋莹了。 要泄恨,她要毁的是谢晓峰本人。 谢小玉的母亲却是要毁谢家的神剑山庄,所以她才把她的女儿送到神剑山庄来做神剑山庄的女主人。 但是她毁得了吗? (三) 谢小玉总算换了件人穿的衣服,重新拿出一个杯子,倒了杯波斯葡萄酒,喝了一口后,才又说话:“人呢?计划进行的顺不顺利?” “很顺利。”方芳说:“人已照计划的送到了‘无心庵’。” “有没有惊动王府内的人?” “没有。”方芳说:“花语人的武功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差一点就失败了。” 谢小玉又喝了口酒,然后看着方芳:“下面怎么做,你知道吗?” 方芳点点头。 看着凌乱不堪的屋内,皇甫就算想找个座位都很困难,他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才问载思:“你想他们会杀了她吗?” “不会。”载思很快的就回答:“如果要杀她,又何必将她带走呢?” “现在虽然一点头绪都没有,对方是谁也不知道。”任飘伶说:“不过他们一定会在这一两天之内,开出条件给你。” “要钱?”皇甫问。 “也许。”任飘伶笑了笑。 “要钱的成份不大。”载思忽然开口:“别忘了他们送来的那一箱珠宝,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载思头顿了顿,又说:“不管他们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一条什么路?”皇甫问。 “照做。”载思说:“不管他们开出任何条件来,你只有照做。” “如果我不答应呢?” “不,你会答应的。”载思注视着皇甫,轻轻的说:“因为你非答应不可。” “是的,你非答应不可。” “还有一条路可走。”任飘伶忽然又开口。 此语一出,皇甫和载思均微怔,两个人都以疑惑的眼光看向任飘伶,他笑了笑,又再重复一遍。 “还有一条路可走。” “什么路?”皇甫说。 “花钱。”任飘伶笑着说:“当然也是花钱的路。” “花钱?花什么钱?” “我虽然是个最贵的杀手,可是因为我的那些臭规矩,所以我轻常没有钱。”任飘伶说:“我和平常人一样,也要吃饭,也要喝酒,偶而也须要找找乐子。” 他笑了笑,又说:“所以我经常须要用别的方法来赚些钱,找人也是我的专长之一。” “这个我知道。”皇甫说:“要成为一个一流的杀手,找人是必备的条件之一。”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给你一笔钱,你就可以找出花语人来?” 载思突然开口。 “是的。”任飘伶说:“一天之内,我保证将花语人带回来。” “一天?” “一天。” “好。”皇甫说:“你要多少钱?” “我的胃口一向不太大。”任飘伶说:“我只要一百零一两就好。” “一百零一两?”皇甫这一次真的吃了一惊:“为什么你只要一百零一两?” “我有伙伴,为了这件事,她已经着手去调查了,花费和她的酬劳刚好一百两。”任飘伶说:“剩下的一两,正好是我的酬劳。” (四) 找人是杀手的必备条件之一,盯人也是专门的条件之藏花虽然不是杀手,但是她盯人的功夫却是一流的。 仇无忌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跑来济南城,他到这里一定有目的,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不知道。 所以任飘伶只好叫藏花盯着他,随时随地的盯着他,不管他到了哪里? 和哪些人碰面?做了些什么事?都要知道。 所以仇无忌愉快的在客栈里喝酒,藏花只有在外面喝西北风。 还好仇无忌只喝了一个多时辰的酒就走出客栈,一出客栈,他就往东走。 藏花当然是远远的跟着,这时夜已很深了,路上没有行人,藏花跟踪起来当然就比较困难一点。 更何况要跟踪一个像仇无忌这样的高手,当然就更困难一点,还好今夜老天很帮忙,今夜不但无月,也无星,大地一片漆黑,夜色里只有那远远朦朦的灯光在闪烁。 星月全无,风却很大,大地将那地上的千年老泥沙都吹在藏花的脸上。 仇无忌仿佛只是出来散散步,又仿佛是要赶到某个地方去和某个人碰面。 如果他只是出来散散步,欣赏欣赏夜色,但他走的速度实在不像是在散步。 他要赶到某个地方和某个人见面?看他的走法却又不像是这样子的。 离开客栈,他已又在路上又瞎逛了一个多时辰,藏花实在搞不懂他到底要干什么? 是她的跟踪被发现了?他要找一个隐密的地方,好将藏花杀掉? 或是和他约好碰面的人还没有来,所以他只好在路上东逛逛、西逛逛? 仇无忌越走越离市区,最后终于走出了城,走入了荒野。 一到荒野,藏花的跟踪就越加困难了。 荒野上空无一物,一眼望去全是一片空地,不要说是一个人了,就算是一颗石头,都会清晰的出现在地平线上。 所以藏花只有用“趴行”跟踪了,所幸这荒野并不太大,她只大约“趴行”了十来杯茶的功夫,就跟到了一片树林。 还未到树林,天已快亮,一入树林,东方就现出灰朦朦的光芒来。 晨雾在林间升起,在远方凝聚。 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空气中充满了湿气。 藏花的衣服已脏了,也皱了,她的头发和眉毛全沾上了露水。 寒意随着晨风缓缓的袭入她的体内,她拉拉衣领,抖了抖身体,强打起精神继续走着这不知终点的路程。 树叶在动,晨雾在飘,风在吹,旭日在东升,远处已传来了鸡鸣,也传来了一阵阵低沉而又古老的钟声。 藏花扬眼望向远方,那儿隐隐约约的,仿佛有一座古寺,低沉而古老的钟声就发自那古寺。 仇无忌的目的也仿佛就是那古寺。 这世上大多数的庙、寺、庵都建在人迹较少的地方,不是在深山里,就是在荒郊外,不是在溪水旁,就是在树林内。 ——为什么这些供奉敬拜的神宇,都要建在这种地方呢? 曾有人这样解释过,庙盖在深山里,是要考验朝拜人有没有诚心? 你想来求神、拜佛,就必须要经过一段遥远艰辛的的路程,心不诚,意不足,你当然也就无法走完这段路程。 也有人说:“庙建在深山、建在荒郊、建在溪旁、建在树林里,是为了保持它的神秘感。 “无心庵”就座落在一片树林内,它是个尼姑庵,也是江湖上三大名庵之一。 无心庵内的主持叫“心无师太”。 她不但心已死了,连人都仿佛是个死人。 如果你见过她以前在江湖上走动时的样子,或知道她在江湖上用的名号时,你一定不会,也不敢相信“心无师太”就是她。 心无师太以前在江湖上的名号,就叫“美人鱼”。 江湖上的人对她的批评一共只有十二个字,用这十二个字来形容她,是最适当的了。 “天使般的脸孔,魔鬼般的身材。” 看见她的脸,你一定会惊讶世上居然有这么纯洁、这么可爱、这么美丽、又这么温柔的脸孔。 等你看到了她的身材时,你就知道为什么有人要坚持“宁为男人”的论调了。 只要是男人,一见到她的身材,没有一个人不哭的。 (五) 哭有好几种。 伤心要哭、悲哀要哭、高兴要哭、做错事了要哭、被骂了也要哭,痛苦当然更要哭了,可是见了她的身材时那种哭,却不是这几种哭。 那是一种后悔的哭。 ——后悔你为什么不早点见到她,后悔为什么无法、也不能和她共做“男人与女人的战争”。 只要是男人,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她的“天使与魔鬼”。 这样的一个女人,为什么会是一个尼姑庵的主持? 她被男人抛弃了? 或是她看破了红尘? 这一点是江湖上近五十年最令人津津乐道的问题之一,也是众人想知道的答案之一。 她为什么要在声名如日中天时,忽然削发为尼姑呢?而且一做至今已二十三年了。 “江湖美人鱼”一恍就成无心庵的心无师太,是什么令她做下如此大的决定呢? 无心庵本来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尼姑庵而已,自然她来了以后,一切就改观了,由小庵而变大庵,由本来只有三个尼姑而演变成七十余个尼姑的庵寺了。 由一间默默无闻,乏人问津的小庵,在转眼之间,在一夕之后忽然变成了武林中三大名庵之一。 庵因人而红、人因庵而老、而变、而憔悴。 昔日的“美人鱼”已不复存在,今日的心无师太是否风采依旧,美丽如昔? 晨曦透过朝露,迷迷蒙蒙的投射在无心庵,使得这座古老而雄伟的尼姑庵更增加了它的神秘感。看着仇无忌走进无心庵,藏花略为停了一停脚步,她眉头微皱,挑眼一思。 ——仇无忌走了一夜,就是为了要到这无心庵?——他和某一个人约在此地碰面?或是到这里来拿某样东西? ——他是个虔诚的信徒,到这里只不过是为了信仰?所有的问题,光用想象是得不到答案,要知道真相就必须进入庵内才能得知。 藏花刚想迈步,就看见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 她看见一个不该在这儿出现的人,从庵内姗姗的走了出来。 她看见的是花漫雪。 花漫雪仿佛一夜未眠,又仿佛刚刚经过一场激烈决斗后所出现在眼睛里的那种疲倦之意,她全身好像都已无力的走出庵门,走入树林,走进晨曦里。 藏花知道她不是个信徒,她唯一信仰的就是自己口袋里的钱财,她从不到什么寺呀、庙宇的,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无心庵呢? 对于这个问题藏花并没有思索太久,因为她很快的又看见仇无忌走出无心庵。 他刚刚进去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现在出来时的样子却仿佛中了特大号头彩似的,走起路来,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他很快的就走出树林,走入荒漠。 藏花现在就很为难了,是继续跟踪下去?还是先进入无心庵探个究竟呢? 已没有时间让她再迟疑了,她毅然的甩了甩头,她已决定进入无心庵了。 看仇无忌走的方向,一定是回到城里,他彻夜走到这里,他的目的也一定是在这里,如果现在不进去看个名堂,藏花一定会憋死。 藏花可以被气死、自己渴死、被人打死,不管她怎么死都可能。但是,却绝对不会是憋死。 她如果是个会让自己憋死的人,那么她就不是藏花,也就不会发生了那么多可悲可泣,惊天动地的故事。 ——好奇心岂非自古以来就是人类惹麻烦的原因之一。 (六) 早课。 千遍一律,一成不变的早课。 上香、念经、祈福、默祷,每天清晨起来后,要做完这些事才可以开始吃早餐。 永远是四样青菜豆腐和一大锅粥,吃完早餐后,当然就开始整理庵里的一切,包括大门外的庭院。 藏花进入无心庵时,她们正好吃完早饭,开始在打扫,一位年纪较大的尼姑看见藏花,立即上前:“施主,是否来上香?” “上香?” 藏花微愣,但立即笑着说:“对,对,我是来上香。” “施主请随我到大殿。” 从前院,经过走廊到大殿,一路上藏花的眼睛没有停过的四处望。 正常,很正常,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藏花不由的以为自己判断可能错了,仇无忌也许就和平常人一样, 到这里只是为了上香。 趁着那中年尼姑在点香时,藏花问她:“师太法号如何称呼?” “贫尼心无。” “心无师太。” 藏花说:“无心庵是三大名庵之一,上香的人一定很多,为何现在不见有别的人来上香?” “普通都是下午来上香。” 心无师太说:“如果是节日佳庆、佛祖圣诞,一大早就会有人来上香。” 藏花接心无师太递过来的清香,转身面对佛像,虔诚的拜了拜,将二根清香插入香炉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到心无师太脸上。 “这么说今天我是第一个来上香的人?” “是的。”心无师太回答。 没有人来过?明明看见仇无忌走进这无心庵,也看见花漫雪从这里走出,为什么心无师太会说没有人来过?“或许已有人来过,而心无师太没有看见。” 藏花笑了笑。 “今天是我当值,一大早我就在大殿念经。” 心无师太说:“有人来上香,我一定会知道的。” 她看了看藏花,又问:“施主是否来这里找人?” “找人?不,我是来上香的。” 藏花掩饰的笑笑:“我只是要进来之前,仿佛看见有人从这里走出去。” “施主说的一定是花善人。” 心无师太微微一笑。“花善人?” 藏花一怔。 “是的。”心无师太说:“庵和庙一样,虽然有很多善男信女来进香上供,但是我们的开销一向很大,尤其是一些比较有名的庵或庙,因为我们时常会拿出一笔钱来为地方上做一些善事。” 她看着藏花,顿了顿,接着又说:“所以通常我们的背后都会有一两个大财主在支持着。” “大财主?” “是的。” 心无师太说:“有的人出钱,却不喜欢挂名,他们有的是在我们需要用钱时,才会送钱来,有的是按月送来,花善人就是属于后面这一种的人。” “花善人是就是‘醉柳阁’的阁主花漫雪?” 藏花问。 “不知道。”心无师太说:“像处理这一类的事,都是本庵主持心无死太所做的,我们只知道她叫花善人而已。” 回到城里,已是快到中午了,任飘伶早已在相约之处等候。 屁股还未坐定,藏花已先吃了三口菜,然后又喝了两杯酒,才满足的喘了口气。 任飘伶看着她,微微笑道:“看来你昨夜一定很辛苦?” “辛苦倒是没有,只不过喝了很多西北风而已。” 藏花又吃了一口菜。 “要盯那老滑头,并不是件轻松的事。” 任飘伶举杯喝酒。 藏花先喝了一杯,然后放下杯子,才盯着他,才开口:“你猜猜那老小子昨夜一个晚上都干了些什么事?” “找了三十个女人陪他喝酒取乐。”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必喝西北风了。”藏花笑了笑:“别忘了我也是女人。” “到某大富人家抢了一票?”任飘伶说:“或者到某个地方杀了人?” “没有。”藏花说:“他只是散步散了一夜,然后到城外的无心庵逛了一圈。” “就这样?” “是的。” “在散步时有没有和谁接触过?” “没有。” 任飘伶想了想,又喝杯酒,才说:“那么他一定是和某人约好在无心庵碰面。”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等他出来后,我立即进了无心庵。”藏花盯着他说:“你猜猜我进去之前,看见谁从无心庵里走出来?” “谁?”任飘伶眼睛一亮:“这个从庵内走出来的人说不定就是和仇无忌约好碰面的人?” “花漫雪。”藏花说:“这个从庵内走出来的人就是花漫雪。” “花阁主?”任飘伶微惊:“醉柳阁的花漫雪?” “难道还有别的花漫雪吗?”藏花笑了笑了:“我进去之后,当然是上香,等上完香后,我打趣的问,今天我是不是第一个来上香的人?” “庵内尼姑怎么回答?” “她们居然说是。”藏花说:“我明明看见仇无忌和花漫雪从里面走了出来,尼姑却说我是第一个来上香的人,你说奇不奇怪?” 任飘伶眉头微皱,又在沉思。 “于是我当然又说,我好像看见有人刚刚走出去,那个尼姑一听马上笑着说,我看见的人一定是花善人。”藏花说:“花善人的意思你懂不懂?” 任飘伶点了点头:“那意思就是说,花漫雪是无心庵背后支持的大财主。” “可是我记得从小就没看见过花漫雪做过一件善事,更别说到庵或庙去上香。”藏花说:“她怎么会忽然间变成支持无心庵的大财主呢?” “或许是她忽然间想通了。” “别人有这可能,她,不必了。”藏花说:“庵内的尼姑只承认有花漫雪这个人走出去,却死也不承认还有别人进去。” 藏花用左手食指在鼻子的左边上下摸擦着,每当她遇到须要思考问题时,她就会有这个举动。 “所以我想这个无心庵一定有问题。”藏花边摸着鼻子边说。 “无心庵内的心无师太,三十年前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鱼’,不但是绝色倾倒众生,武功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是她却在声名最噪时,当了无心庵的主持。”任飘伶说:“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呢,至今还没有人知道答案,这也是近三十年来江湖上五大秘密之一。” 风和日丽,春风撩人,就仿佛情人口里的呼气般令人陶醉。 任飘伶将杯子倒满后,微笑的看着藏花,然后拿出一百两放在她的面前,藏花不懂他的意思,所以她就问:“你放在我面前的好像是钱?”藏花看看桌上的银子:“好像是一百两?” “是的,是一百两。” “你为什么将它放到我的面前呢?” “因为那是你的。” “我的?”藏花睁大眼睛:“你什么时候向我借过一百两?” “我怎么可能向你借过钱。”任飘伶一笑:“这是你昨夜喝了一晚上的西北风的代价。” “你付的。” “我穷得跟一个乌龟一样,怎么可能有钱付给你呢?” “是谁付的?” “南郡王。” “皇甫擎天?”藏花又是一怔:“他为什么要付我一百两?” “因为你是我的伙伴,因为我答应他在一天之内将花语人找回来。” “将花语人找回来?她失踪了?” “是的。” “为什么会失踪呢?” “有人绑架了花语人。” “绑架?”藏花这回是大吃一惊:“是谁绑了她?为什么要绑架她?” “不知道。”任飘伶淡淡的说:“所以皇甫才会花钱请我们。” “你有把握在一天之内找到花语人?” “没有。” “没有你也敢答应皇甫,一天之内找到花语人?”藏花盯着他。 “我没有,你有。”任飘伶轻轻的笑着:“所以你的酬劳是一百两。” “我知道是谁绑架了花语人?” 藏花又是一惊:“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你是不知道谁绑架了她,可是你知道她的去处。” 任飘伶说。 藏花刚想再开口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只略微顿了顿,马上又说: “你是说她被关在无心庵?” “百分之九十。” “那么绑架她的人是无心庵内的大小尼姑了?” 藏花又问。 “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任飘伶又淡淡的说,轻松的好像在吃一条红烧鱼。 第五章 蝙蝠之战 (一) 白天羽回到济南城第一个想见的人是藏花,可是他第一个见到的人却是花漫雪。 见到花漫雪的地方并不是在醉柳阁,而是在长街上,看样子花漫雪好像是专程在街上等他的。 一看见白天羽,花漫雪立即上前将他拉至街旁,然后用一种很神秘的声音说:“店里有个很奇怪的人在等你。”花漫雪一脸神秘状:“他来了两天,就住在你房间对面的那间梅花屋。” “他找我干什么?” “他没说,只问你回来了没有,我说你还没回来,他就说要住店等你。” “他长得什么样子?” “高高的,大概有六十岁左右,身材看来却仿佛只有四十岁。”花漫雪说:“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冷冷的,尤其是他的那一双眼睛,在看你的时候,就仿佛饿豹在看着猎物一样,令你不由的全身发寒。” “他现在还在店里?” “是的。” 白天羽转头要走,花漫雪立即又说:“你要干什么?” “找他。” “你要小心一点。”花漫雪好像很关心的说:“他看来..看来好像是来找碴的。” 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肥。一个人若出名了,时常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来找。 你想不要别人来找都不行,因为这本是江湖人自千古以来就存在的规矩。 你因别人的名而使自己成名,别人当然也会为了你的名来找你,他当然是希望因为你的名而使他出名。——纵然成名了又怎么样呢?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因为你的名气而死。 做个默默无闻的人有什么不好? 成名了又有什么好处? (二) 白天羽并没有回到房间就已看见了花漫雪所说的那个神秘人物。 他一踏入醉柳阁的大门.就看见那个人,那个人就坐在大厅的正中央,面对着大门,四平八稳的坐在那儿,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吃菜。 他的桌上只摆着一壶茶,一个杯子,显然的,他只在喝茶。 白天羽一进入醉柳阁就听见那个人在说话。 “请坐。” 大厅里现在没有别的人。而又只有白天羽一个人走进,这句话一定是冲着他说的。 白天羽二话不说的就走了过去,就坐在他的对面,刚一坐下,那个人又开口:“请喝茶。” 白天羽瞄了桌上的茶壶一眼,笑了笑:“通常有酒的地方,我都不喝奈的。” “酒不纯。” “茶纯?” 那个人不答,有时候不答也就是不否认的意思。 “我记得烧香拜佛都用酒,酒又怎会不纯呢?”白天羽笑了笑。 那个人还是不语。 白天羽刚坐定时,阁里的小二已经很主动的送上了一壶酒,他现在就正倒酒,倒好了他就举杯:“我敬你一杯。”白天羽缓缓的说:“你可以以茶代酒,这是古礼,我不在乎别人喝什么?” 那个人很快的就喝了一杯茶,显然的他不太爱说话,也不喜欢噜嗦,他来此找白天羽是要做什么? 看到他没说话,静静坐在那儿,白天羽只好喝了一杯酒,淡淡的笑笑,又问:“朋友贵姓,找我有何贵事?” “银,报仇。” 这个人一定是标准的吝啬鬼,连说话都那么的省,能一个字就表达的,绝对不会用两个字。” “报仇?报什么仇?”白天羽说:“替谁报仇?” “铁燕。” “铁燕?”白天羽盯着他看了一会,才笑着说:“你一定是金龙、银虎、铜鸵、铁燕四大长老中的银虎?” “是。”银虎面无表情的说。 “据说你们几位之中和铁燕感情较好的是金龙,为什么他没来?反而是你来呢?” “一样。”声音就和他的人一样没有任何感情。 “一样”的意思当然是指不管是谁来都可以杀掉白天羽。 这话的意思白天羽当然懂,换做平时,他早已拔剑动手了,他之所以迟迟未动,是因为银虎在魔教四大长老之中,属于较恳直的一位。 白天羽盯着银虎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何时动手?” “此时。” “何地?” “王家祠。” “王家词”位于醉柳阁的东边,是间没落破旧乏人烟的大宅。现在虽是大白天,可是一走进王家祠,会令人觉得仿佛进入一座千年雪山。 大门几乎已快被蜘蛛网占据了,大堂上的牌位更是东倒西歪,大梁支柱横放直竖,墙角边杂草长得大约有一人高了。 整座废祠给人的感觉不但阴森森的,还有恐怖的意味在,不过有一点却是不能否认的,这里的确是一个杀人的好地方。 银虎领先走了进去,走到摆牌位的长台前停下,却没有回身,他就这样背对着白天羽,双手垂直,一点准备的架式都没有。 白天羽当然是在看他的背,看得很仔细。 银虎虽然在魔教里四大长老排行第二,可是他的武功据说不比老大金龙差,他当然也杀过人,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用什么武器。 据一个可靠的消息来源说,银虎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暗器,他随时随地,随便什么姿势都能发出暗器。 他可以左手反打出一十三枚透骨钉,右手从肋下击出二十六颗“回风十字球”,口中可以一边和你说话,一边喷出三十五枚“薛家神针”,双脚当然更可跃出四十二双柳叶刀,最后还可以一个转身,由背部弹出“江南霹雳堂”的霹雳球。 面对着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物,白天羽能不专心的注视他吗? 白天羽看起来仿佛很轻松的站着,全身上下一点戒备的样子都没有。 但如果你是内行人的话。你一定知道他全身的七十二主筋都已绷紧,一百一十六根小筋都处在颠峰状态,他全身大大小小的每一个关节都已密合,随时可以向任何方向扭动。 春阳从屋顶上的破洞投射进来,刚好照在银虎的背上,在阳光下可以隐隐约约的看出他的背已有点驼了,毕竟已是六十七岁的人了,他的腰杆再直、再硬,也比不上年轻小伙子。 年华老去,是一件很可悲的事,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人从一生下来,就开始在等待。等待一个结束。 一个死亡的结束。 如果说死亡是结束,那么出生是否是开始? 曾有一位西方智者说过这么一句话—— “死亡并不是个结束,而是从这个平原到另外一个平原而已,等你到了那个平原,你会发现展现在你面前的,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一切都等着你重新开始去开发。” 死亡并不恐怕,也不可悲。 可悲的是有些人纵然活着,但生不如死,活不如灭,他们活着也只是活在痛苦的深渊里,毫无意义。 (四) 白天羽还是在盯着银虎的背,他不能不看,银虎的背虽然呈现出老人的驼,可是却有点无比惊人的杀气发出,这宛如一把刀虽已断,却仍然是一把杀人的刀一样,你稍不注意,就会死在那把断刀之下。 两个人就这样不动的站着,也不知已站了多久,更不知他们还要站多久,也许他们会这样的一直站到世界毁灭时。 他们虽然未交兵,却已交手了。 这“不动”之战,远比动还要难。 一动就会有空门出现,有空门出现,就会给对方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往往是你死亡的机会。 但有时空门出现,却是一个陷井,一个引诱对方错误的陷井。 所以在“动”时,千变万化的。 可是“不动”却只有一种,那就是比两方的耐力、定力和持久力。 从银虎的背后看过去,他全身上下仿佛都是空门,可是只要白天羽这么认为,那么死的一定是白天羽了。 “空即是不空,不空即是空。” 这本是武功的高深境界,在目前的江湖中,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人,已屈指可算了。 银虎虽然背对着白天羽,但只要白天羽有任何动静,都绝对无法逃过他的攻势下。 表面上看起来银虎好像是处在劣势,因为他无法看到白天羽,实际上他却占绝大的优势。 ——凡事有弊也有利。 银虎虽然无法看到白天羽的动静,也同时不必看着他那在脸上露出的定力。 如果让你面对着一张比你还有定力的脸,你说不定会提早崩溃? 对付银虎唯一的办法就是——他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他。 “看即是不看,不看即是看”。 这是佛学的至高哲理,这一点白天羽当然也懂,所以他很快的就将眼睛闭起来,把自己也处在银虎的境界。一种各凭感应而决生死的境界。 蝙蝠虽盲,却凭着敏捷的听力来辨方向和东西,白天羽和银虎这一点,无疑也是“蝙蝠之战”。白天羽现在总算明白银虎为什么要挑这里来作为决战之地了。 这里不但没人,四周也静悄悄的,“蝙蝠之战”不但要绝对的静,也要绝对无动的东西存在。只要有任何一点声音或是动的动作,都会影响决战人的判断力。 在这种绝对静与无动的时候,忽然有了动的气息。 不是银虎在动,更不是白天羽在动。 动的是白天羽背后刺来的一把剑。 这一剑不但刺得很轻,也很慢,慢得几乎你无法感觉到它在动。 可是白天羽却早已感觉到了,就在他开始动时,白天羽就已发觉了。 照理说,这么慢的一剑,白天羽一定可以闪得开。有这种想法的人一定是个八流侠客。 这一剑厉害就在它的慢。 这一剑的绝招就在它的轻。 这一剑如果是很快的刺向白天羽,他不但可以闪开,还可以砍掉持剑的手。因为这一剑如果是用很快的速度刺来,不但惊动了白天羽的感觉,也会牵引了银虎的触觉。 只要银虎的反应一被触动,白天羽就可以动了,只要他一动,不但可以杀了这背后刺剑的人,还可以反击银虎的攻势。 可是这一剑却刺得很轻、很慢,慢到只惊动白天羽的感觉而已,银虎却没有反应。 所以只要白天羽一动,纵然他可以杀掉刺剑人,却绝对无法逃过银虎的攻击。 这一剑真是刺得很要命。 这一剑无疑也是绝代高手才能使出来的。 这一战的安排,这一战的设计,无疑也是当代智者才能想得出来的。 这一战的每一个设计都是精华,武功的精华。 白天羽这一生中如果有对死亡感到恐惧,那么一定是现在。 也只有现在,他才了解到死亡是来得那么的快,那么的自然,那么的令人感觉不到它的来临,就仿佛春风拂面般。 他以前时常听到别人说“发自骨髓深处的寒意”,他不懂寒意为什么会发自骨髓深处? 那种发自骨髓深处的寒意, 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寒意呢?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种寒意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也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明了那是种什么滋味。 后来当然有人听过白天羽和银虎这一战,于是就有人问:“既然不动是死,为什么不干脆动呢?” “动又如何?” “动了至少还可以拼一拼。” “说不定还可以拼出个奇迹来。” “不动虽然是死,一动却死得更惨。” “为什么?” “不动顶多也只是让那一剑刺死而已,一动就会变成了‘洞洞人’了。” “洞洞人?什么叫洞洞人?” “如果你看见过,或者能想象得出,一个人身上同时被八十几样的暗器射入,那么你就明白什么叫洞洞人了。” “所以当时白天羽如果一动,就会成了洞洞人?” “一定。” “银虎的暗器真的有那么厉害么?” “他的暗器又何止用厉害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动也是死,不动也是死,那么白天羽是死定了。” “你说呢?” “那么他没死?” “世上只有哪一种高手可以这种情形下能不死的?虽然是三少爷谢晓峰也一样。” “楚香帅呢?” “一样。” “一定死?” “一定。” (五) 黄昏将到,未到。 阳光仍很艳,它从树梢照进树林,将藏花和任飘伶的影子断断续续的映在地上。 从林间望出去,可以清晰的看见无心庵的雄伟轮廓,更可以听见那阵阵传来念经声。 “大部分要去刺探秘密都是利用夜晚进行,为什么我们要在黄昏时刻呢?”藏花不解的问任飘伶。 “越是有重大秘密的地方,越到晚上,防备越森严。”任飘伶靠在树干上冲着她笑一笑:“黄昏却绝对是他们的防备最松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这时是一天的工作最疲惫的时间,早班的到了这时是该交班了,晚班的是已玩了一天,而要在这时上班,你想想看,他们的精神会好吗?” 换做我一定是坏透了。”藏花自嘲的笑笑。 “精神不好,警觉心就松懈。” 任飘伶说:“所以我才要在黄昏时,去查探无心庵。” 藏花又看了无心庵一眼。 “无心庵是个佛门圣地,里面供俸的是观音菩萨,它岂能容忍别人在它面前做坏事?” “菩提本无树,何来神与佛。”任飘伶淡淡的说。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连神佛自己都说菩提本无树,又哪里有神与佛。” “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呢?” “不是你糊涂,只是时间未到。” 任飘伶笑笑:“到了时候,你自然会懂这句话的涵意。” 藏花又在摸鼻子了,每当她遇到须要思考问题时,她就会有这个动作。 藏花在思索着任飘伶话的意思,他却在含笑看着她,他看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不要想了,这句话根本是想不通的。” 任飘伶淡淡的说:“这句话能意会,不到时候,你怎么想,想破头也想不懂的。” 藏花就有这个好处,每当她遇到想不通问题,而这时又有人提议她不要再想了,她一定很听话的就不想了。 所以任飘伶一讲,她马上就放弃摸鼻子,马上就问任飘伶这样一个问题: “你答应皇甫擎天在一天之内将花语人带回去见他,一天之内也就是说到明天早上,你有把握吗?” 藏花看着他:“你有把握花语人一定在无心庵吗?” 任飘伶没答,只在笑。 有时候这种笑就代表很有把握的意思。 所以藏花又说:“其实这个问题,根本不须要我来烦恼,答应南郡王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我操个什么心,我担什么忧?” 她盯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其实我所关心的,所担 心的是你的酬劳。” “我的酬劳?” 任飘伶一愣:“我的什么酬劳?我的酬劳有什么好让你关心的?” “有,当然有。” 藏花说:“我的酬劳是一百两,如果我们的酬劳是相等的,那么我们分担的危险也就相同,如果你比我多,那么就对不起,有危险,你先承当,有痛苦,你先享受。” “有欢乐呢?” “当然也是你先享福呀!” “你还真有公平心。” “那是当然的。” 藏花笑着说:“我的原则一向是拿多少钱做多少事。” 任飘伶用一种带有很得意的眼光看着藏花,又用一种很得意的声音问她:“以你想,我的酬劳是比你多,或者是比你所拿的一百两还要少?” “我们是伙伴,生意又是你接洽的,依照江湖惯例,当然是定是你拿得比我多。” 藏花说:“我想你一定拿得比我多。” “为什么我一定拿得比你多?” “第一,南郡王不是个小气鬼,第二,南郡王不但大方,而且要救的人又是他女儿,第三,这件事的危险度很高。” 藏花板着手指头在数:“有以上这三点,所以我才敢断定你得的酬劳一定比我还要多。” 在此时此情,藏花居然还有心情去计较两个人的酬劳? 她似乎好像忘了一件事。 忘了被绑架的花语人是她的姊姊,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虽然同是养女,但毕竟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更何况花语人对她还不错。 她怎么可以不先管花语人的死活?而先和任飘伶在计较酬劳呢? 这种事除了藏花做得出来,还有谁做得出。 (六) 当背后那一剑刺出时,白天羽的心就已凉了,也可以说就已死了。 因为他知道这一剑带来的,只有死亡。 也唯有死亡,才能解开这一剑。 这一剑无疑已是死亡的一剑了。 这一剑虽然刺得很轻、很慢,但总有刺人肌肉的一刻。 白天羽已感觉到这冰冷的一剑,从他的后背刺入他的心脏。 他也听到剑刺入肌肉时所发出的声音。 剑本无情。 它是否能感觉到人的恐惧。 剑已无情。 它是否能听到人们内心的呐喊? 第六章 尼姑庵里的和尚 (一) 剑纵然有情,它也无法感受到人们的恐惧,它也无法听见人内心的深处的呐喊。 就正如花朵若能语,人们也无法听见它的呻吟和哀嚎。 那一剑已然从白天羽的背上刺入。 鲜血已如花般绽放,如春雨般落下。 这时已是黄昏了。 春阳羞柔的躲向西方的山头。 夕阳的余晖在藏花的脸上闪动,就如庙宇的灯火在佛像面上跃动一般。 藏花看看旁边的落日,再看看树林外的无心庵,她忽然露出疑惑之色,不禁喃喃地说:“奇怪?” 任飘伶听见声音,回过头望着她:“什么奇怪?” “现在是不是已到黄昏了?” “是的。” “黄昏是不是人们厨房该开始忙碌的时候?” 藏花问的好奇怪。 “应该是这样。” 任飘伶突然笑了出来:“你是不是肚子饿了?不然怎么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庙里有素食,尼姑庵这个时候也该是开晚鳝的时间。” 藏花望着无心庵屋顶上的烟囱:“为什么不见她们的烟囱冒烟呢?” “说不定她们今天吃干食呢!” “干你的头。” 声音一出口,藏花也觉得这实在不是一句女孩子该说的话,所以她也不由的噗嗤笑了出来。等笑声稍为小些时,她才又开口。 算她们今天吃干食,现在也该是她们念晚课的时候,为什么庵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呢?” 藏花说。“说不定今天是她们的公休日。” 藏花猛然回头,用一种很生气的眼光盯着他:“你的脑袋里除了这些莫名其妙的名词外,还装了些什么?” “还装了一些如何才会把你气死的点子。” 任飘伶笑着说。 “你——” 藏花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任飘伶却一直在笑,而且居然笑得很开心。 “你生气的样子实在好看极了,你生气起来,才有点像女人。” 任飘伶继续笑了一会儿才停住,但他的眼中仍有笑意,嘴角的那抹笑痕还没有退尽。 “你说的这些事,我早已注意到了。” “注意到了为什么不说?” 藏花仍板着脸:“非要等我提起来了你才好损我。” “我们这一次的行动,吉凶未知,我只想让我们的心情轻松一些。” 任飘伶说:“设想到你经不起开玩笑。” “谁说我开不起玩笑,我只是不想被骗而已。” 藏花虽然仍想板着脸,但眼底却已有了笑意。 自古以来,庙或是庵为什么要盖在荒僻的地方呢?因为它们盖得越远,越荒僻,就越有神秘感。有神秘感? ——神秘感通常也就是最能引起人们好奇的崇拜的原因。 不错,人们也通常都会对一些他们不能了解的事感到畏惧。 因为有了畏惧,就不能不拜。 “而且人们通常也总喜欢到一些比较远的地方去烧香。” 藏花说:“因为这样子才能显出他们的虔诚。” “你差不多全说对了,”任飘伶笑着说:“只差一点。” “哪一点?” “烧香的人走了很远的路之后,一定会很饿,很饿的时候吃东西时,总觉得滋味特别地好些。” “所以人们才会总觉得庙里的素菜特别好吃?” 藏花说。 “你总算明白了。” 任飘伶说:“素斋往往也正是吸引人们到庙里去的最大原因之一吧。” 有很多人到庙里去烧香时的心情,就和到郊外去踏青一样,所以聪明的和尚尼姑,都一定要将庙或庵盖在很远的地方。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和尚庙尼姑庵通常都是下午烧香的人比较多?” 任飘伶说。 “为什么?” “因为人们从早上出发,到了庙的时候都已是过了中午。” 任飘伶说:“等烧完香,祈完神,就已快吃晚饭了,所以庙或或庵通常在这个时候生意最好的时刻。” “我现在也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了。” 藏花说:“但那些和尚尼姑听见了你将他们比喻成作生意,一定会气死。” “他们气不死的。” “为什么?” “酒色财气,四大皆空。” 任飘伶说:“这句话你难道也不知道?” “不错,不错,既然气也是空,不气也是空,和尚尼姑当然是气不死的。” “会气死的就不是真和尚真尼姑了。” “所以气死他们也没关系。” “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进去气死她们了?” 藏花问。 “可以,当然可以。” (二) 偏僻的树林,树林的尽头就是无心庵。 藏花和任飘伶已走出树林,这时忽然从远方飘来一朵乌云,将那抹未尽的日色掩住了,乌云里隐隐有雷声如滚鼓。 藏花抬头看了看天色:“好像马上就有一场暴雨来临了。” “下雨天,杀人天。” 任飘伶说:“在这种天气里,杀人确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谁要杀人?” “杀人的人。” 无心庵的大门在风中摇晃着,不时的“砰砰”作响,庵内的院子里仿佛有一团团,一片片,一丝丝黑色的云雾被风卷起,漫天飞舞。 说那是云雾,又不像云雾,说不像,却又像云雾,在这种阴冥的天色里,看来真有点说不出的诡秘恐怖。藏花当然早已看见了院子里的情形。 “那是什么?” 任飘伶也在疑惑,但脚步却没有停,他走入院子,捞了一把漫天飞舞的黑云。 藏花当然也跟进来了:“这究竟是什么?” 任飘伶没有回答,只将手里的东西仍给了她。这东西软软的,仿佛是柔丝,又不是,藏花看清之后,不禁失声叫出:“头发!” “是头发。” “哪里来的这么多头发?” 满院子的头发在风中飞飘,看来的确有股说不出的恐怖之感。 任飘伶看着满院子的头发,忽然笑了:“说不定无心庵忽然变成了剃头铺了。” 只要在这庙里,你无论看到多少和尚都不会觉得奇怪,更不会吓一跳。 但如果在尼姑庵呢? (三) 这里是无心庵,是武林三大出名尼姑庵之一。 现在尼姑庵里却没有尼姑,一个尼姑也没有。 尼姑庵里没有尼姑,那有什么呢? 无心庵里有和尚。 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和尚有几十个,每个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合什,盘膝坐在地上,坐在无心庵的大殿上。 一眼看去,除了一颗颗光头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人了,每个头都剃得很光,光得发亮。 藏花忽然明白院子里那些头发是哪里来的了,但她却还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忽然都剃光了头来做和尚?无心庵里的那些尼姑都到哪里去了? 大殿里很静,虽然二三十个人,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也没有念经声。 和尚虽然是和尚,却不会念经。 ——是不是他们还没有学会念经。 藏花慢慢的走过去,一个个的看,忽然在一个和尚面前停了下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和尚。这个和尚还是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的盘膝坐着,非但头剃得精光,但脸上也是光溜溜的。藏花看见他时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了活鬼似的,她再看仔细一点,然后才用很不相信的声音说:“吴总镖头。” 这个和尚赫然是正行镖局的总镖头吴正行。任飘伶也在看着吴正行,这个和尚居然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藏花盯着吴正行,上上下下的看了很久,才拍了拍他的肩。 “你是不是病了?” 吴正行这才抬起了眼睛,看着藏花:“施主在跟谁说话?” “跟你。” 藏花说:“吴正行。” “阿弥陀佛”吴正行合什道:“吴正行已经死了,施主怎能跟他说话。” “你不是吴正行?” “贫道无光。” 任飘伶忽然开口:“吴正行怎么会忽然死了? “该死的就死。”吴正行说。 “不该死的呢?” “不该死的迟早也会死。” 吴正行一直端端正正的盘膝而坐、脸上一点表憎也没有。现在看见他的人,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正行嫖局的总惧头。 现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修为严谨的高憎。 藏花看着他;突然眼珠子一转,轻声说:“吴总镣局既己死了,他的老婆呢?。 “他有老婆?”任飘伶说。 “不但有,而且才新婚不久。”藏花一笑:“你想他的新婚夫人会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新婚的人往往是位疼爱老婆的,“又怎么舍得离开老婆呢?又怎么会忽然剃光头发来做和尚呢? 吴正行虽然还在勉强控制着自己,但额头已隐隐约约有汗沁出来。 任飘伶也笑了:“他的人既已死了,老婆自然就改嫁了。” “改嫁了?”藏花说:“这么快?” “该改嫁的,迟早总要改嫁的。”任飘伶说。·观d·“嫁给谁呢?” “也许是个秀才,也许是个道士。”任飘怜笑着说:红花绿叶青莲藕,本来就是一家人。” 话声未落,吴正行突然狂吼一声,人已站起来,他刚一站起,半空中忽然有根敲木鱼的棒槌飞了过来,“卜”的一声,在他的光头上重重敲了一下。 这一下还真重,吴正行的脑袋虽然没有开花,却已肿起了一个疱,人也被敲得头晕眼花的,连站都站不住了,且退了好几步,才“噗”的,又坐回蒲团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会念经的人终于出现了,却不是和尚,而是尼姑。 一个尼姑口宣佛号,慢慢的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个木鱼,却没有棒槌。 一看见这个尼姑出现,藏花又吃了一惊:“心无师太。”这个尼姑居然就是陪藏花。上香的心无师太,她慢慢的走到吴正行面前,叹息的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一关都勘不破,怎么能出家做和尚?” 看见心无师太出来,吴正行就全身发抖,“我...我本来就不想做和尚的,是你逼着我——” 他的话远没有说完,“卜”的一声,头上又被重重的敲了一下,是被手敲的。 心无师太的手竟好像比棒槌还硬:“是谁逼你做和尚的?” 吴正行被敲得趴在地上,头上当然又起了一个疱,这个疱居然比前一个还要大。 “没...没有人。” “你想不想做和尚?” “想...想死了。” “卜”的又是一下。“出家人怎么可以开口说死呢?” “不说...不说。”吴正行的声音都快哭出来了。 “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心无居然又开始念经“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 念经声越念越快,吴正行趴在地上已放声大哭了起来。 藏花看得怔住了,愣了老半天,才回头向任飘伶苦笑:“这尼姑会逼人当和尚,而且还会念经。“不但会念经,远会敲人的脑袋。” 任飘伶笑着说:“敲得比念经还好。” “她念经没有选错地方,但却敲错了脑袋。” 藏花说。“她本该敲谁的脑袋?” 任飘伶问。 “她自己的” 心无师太忽然不念经了,她回过头看藏花一眼,然后摇着头说:“又是你!” “是我。” “你怎么又来了?” “既然能走,为什么不能来?” “既已走了,就不该来的。” “谁说的?”藏花问。 “尼姑说的。” “尼姑凭什么这样说?” “尼姑会‘一指敲’。”心无师太说:“会敲人的脑袋。” “看来这尼姑好像又要赶我走了。” 藏花叹了口气。“早上让你走了,现在你还不是又回来了。” 心无师太说。 藏花眼珠子又一转:“如果现在我马上走,有没有人给我钱?” “没有。” “那么我就不走了。” “为什么?” “我来是因为有人给我钱。”藏花笑着说:“没有人给我钱,我怎么能走呢?” 心无师太沉下脸:“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早上好像是尼姑庵,现在却好像是和尚庙。”藏花瞄了坐在地上的和尚一眼。 “早上是庵,现在是庙。”心无师太说。 “庙又怎么样?”藏花淡淡的说:“连妓女都可以到庙里烧香,我为什么为能来?” “你来干什么?” “来赌钱。” “庙里不是赌钱的地方。” “尼姑能逼人当和尚,我为什么不能到庙里赌钱?” “这里都是和尚,谁给你赌?” “和尚。” “和尚不赌的。”心无师太说。 “算了,斗嘴皮子,你绝对斗不过她的。” 任飘伶突然说:“她一定会赢,我佛如来也赌,和尚为什么不赌?” “对极了。”藏花说。 “我佛如来也赌?跟谁赌?” “齐天大圣孙悟空。”藏花说。 “赌什么?” “赌孙悟空翻不出他的手掌心。”藏花说。 “就算你有理,但和尚没钱赌。”心无师太说。 “和尚没钱,尼姑会化缘。” “化缘?到哪里化缘?” “据我所知,这些和尚早上都还是施主。”藏花说:“尤其是吴正行吴总镖头,他既已做了和尚,财即是空,他那万贯家财自然全部施舍给尼姑了。” “听说尼姑化缘比和尚行。”任飘伶笑了笑:“有时比强盗抢钱还凶得很。” 心无师太忽然不说话了,她盯着他们两个看了很久,才又开口:“你们用什么来赌?” “用我的人。”藏花说。 “人怎么能赌?” “我若输了,就跟你做尼姑,他做和尚。”藏花接着说:“你若输了,这庵就归我,和尚也归我。” “你想怎么赌?”心无师太问。 “你既然会敲脑袋,我们不如就赌敲脑袋好了。”藏花说。 “敲谁的脑袋?” “你敲我的,我敲你的。” 藏花笑着说:“谁先敲着谁的,谁就是赢家。” “脑袋不是木鱼,会敲破的。”心无师太冷冷的说。 藏花突然向心无师太挤挤眼:“你知不知道哪种脑袋最容易敲破?” 不用说也知道,一定是光头比较容易敲破。 心无师太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她的人竟然忽然不见了。 (四) 一剑刺来,血花绽开。 原来剑刺入肌肉,竟然毫无疼痛的感觉,有的话,也只是感到一丝丝迷惘。 白天羽现在脸上的表情,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只有一丝丝迷惑,他没想剑锋刺入肌肉居然还是冰冷的。 这背后刺来的一剑,穿破了他的衣服,穿入了他的后背肌。 血花如春雨般落下时,白天羽已然准备迎接死神的来临,可是就在这时,他突然发觉了一事。 一件很令他兴奋的事。 那背后要命的一剑,居然在将刺穿他心脏时,忽然停住了。 不但停住了,连剑锋上那逼人的杀气也竟然消失了。 锐气一被引发,银虎就不能不动了,他一动,白天羽的剑也已出手了。 银虎左手只轻轻一动,就已射出了二十枚子母镖,然后他又一回身,右手接连打出了二十几个透骨针,在右手暗器未发完时,他的口中又是喷出数十枚“薛家神针”。 一百多个不同的暗器,从不同的方向时出,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后发先至,有的空中互擎,再改方向,所有的暗器全部射向白天羽全身上下七十二穴道。 白天羽陡然有千只手,也已来不及接收暗器,幸好他没有千只手,他只有一剑。 一把“春雨” 一剑划出,闪出弯月的光芒。 光芒弯弯,如水中倒月般起了弧线的涟漪。 水波粼粼,仿佛在波动,仿佛在震荡,又仿佛在扩散。 只一剑。 光芒只一闪。 然后那一百多个暗器就如春雨落入湖般,了无痕迹可寻。 银虎看见那弯月般的光芒闪起,也看见那弯月的光芒在他的胸口消失。 光芒一消失,银虎又看见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一件他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想到过会看见的事情。 他的左眼居然看见了自己的右跟,右眼当然也看见了左眼。 一个人的右眼怎么可能看见自己的左眼呢? (五) 眼看着心无师太大笑,眼看着她不见。 人怎么能不见了呢? 无心庵的大殿地上全部铺着一块块的青石板,心无师太站的青石板,就在她大笑时,突然裂开。 一裂开,心无就掉了下去,然后石板又立刻的合起来。 看见这种情形,藏花想不吃一惊都不行。 任飘伶也在看,怔了半响,忽然笑了,他笑着对藏花说:“看来她不想跟你赌。” “她当然也知道很容易敲破的一种脑袋。” 藏花也笑了。 “你真的想敲破她的脑袋?” “只想敲破一点点。” “为什么?” 任飘伶说:“心无师太不但是心无师太的得意门生,在江湖上也稍有名气,大致说来,她并不是个很坏的人。” “但她却不该逼人做和尚。” “乞丐都可以当和尚了,开镖局的当然也可以当和尚。” 任飘伶笑笑:“说不定是他们自己愿意...”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一屋子的和尚忽然全都叫了起来。 “我们不愿意做和尚!” “我家里有老有少,一家人日子过得也不错,为什么要做和尚?” “好好的人,谁愿意当和尚?” 吴正行叫的声音最大,而且居然还跪下来:“我们都是被逼的,还求任大侠替我们主持公道。” “唉!”任飘伶叹了口气:“我本来还以为你是条汉子,怎么被人一逼就做了和尚?” “因为我们若不做和尚,她就要我们的命。”吴正行说。 “你们二三十个人,难道还怕一个尼姑?”藏花说。 “那个尼姑不但凶狠,而且武功很高。” 吴正行说:“而且还有两个蒙面的人在帮着她。” “两个蒙面的人?” “你们加起来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吗?”藏花问。 “要不然我们怎么会全都当了和尚?”吴正行叹了口气。 藏花一想,又问:“她为什么要逼你们做和尚呢?对她是不是有好处?” “当然有好处。” “什么好处?” “她说做和尚一定要四大皆空。”吴正行苦着脸说:“所以我们一做了和尚,家财就全都变成她的了。” “这么样说来,连我都想敲破她的脑袋了。”任飘伶苦笑。 “不是敲破一点点,是敲个大洞。”藏花说。 任飘伶侧头想了一想后,才开口:“心无师太呢?她怎能容许心无这样做呢?” “人总是会变的。” 藏花说:“说不定那两个蒙面人之中,就有一个是心无师太。” “对。”吴正行说:“这个尼姑仿佛很听那两个蒙面人的话。” “尼姑不会放我们走的。”和尚们脸上均露出为难恐惧之色。 “你们用不着害怕,她若敢追,有任大侠担着。”藏花还真会替任飘伶揽事故。 “对,天大的事,有任大侠出面,我们也就放心了。” 这句还没有说完,满屋子的和尚都已抢着往外逃了,有的夺门,有的跳窗子,眨眼间就全都跑得精光。 没有人出来追,心无师太没有出来,就连那两个蒙面人也没露面。 “看来你的威风真不小。”藏花笑着说:“这些和尚不但敢跑了,连尼姑也吓得不敢出来。” 任飘伶苦笑:“下次遇到这种事情,你能不能不要推给任大侠?” “不推给你,推给谁?” “你呀!你的武功不是也不错吗?” “我是想推给自己,可惜我的威风不够。” “你太客气了。” 藏花笑了笑,突然又问:“你想那个尼妨落下去,是落到什么地方?” “你跟下去不就知道了吗?” 任飘伶话刚说完,他的人也不见了。 任飘伶站的地方和心无落下去的地方是不同位子的,可是脚下的石板却一样会开,所以任飘伶也落下去了。 “呼”的一声,翻开的石板已盖起。 藏花这才真正吃了一惊,她用力的去踢地上的石板,无论她怎么踢也踢不开。 石板很厚,一块块石板严将合缝的,谁也看不出机关在哪里。 大殿上又恢复寂静,藏花看了看这阴森森的大殿,忍不住的打了个冷颤。 第七章 是谁杀了心无师太 (一) 一剑划出,带着种奇诡的弧度闪出一道弯弯的光芒,如水中的倒月。 鲜血溅出,如春风吹过。 春风拂面,水波粼粼,水中的倒月仿佛在扭曲,仿佛在伸展,又仿佛在扩散。 扩散...扩散,扩散至无痕。 银虎的瞳孔也在扩散,就从左眼看到自己的右眼时,瞳孔就开始扩散,然后他的人分成两半倒下。 好快的一剑,好魔的一剑。 一剑不但削破了一百多个暗器,也同时将银虎分成两半。 剑仍留在白天羽的后背肌上,他只上前走了一步,就离开了那一剑,然后他慢慢的回过身来。 一回过身,他就看见一双泪珠满眶的眼睛在看他。 这双眼睛里竟然充满了无限的情意,但在情意中却又带着种似悔恨,似无奈的光芒。 白天羽也在看着这双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怒意,也没有惊讶,只是他的眼睛里有种似了解,似原谅的神情。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的看了很久,很久,也不知过了多久,白天羽才叹了口气,才开口:“我就知道是你。” “是我。” “也只有你,才能设计出这个阵式,也只有你,才能刺出这一剑,也只有你,才会——” “才会在紧要关头停住这一剑。” 眼睛里的情意又浓了:“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原因吧?” 白天羽无语。 也只有聪明的男人,才会在这种情形,面对这种问题而保持沈默。 可是她似乎不愿他的这种回答,所以她又问一次,“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白天羽已无法不再开口了,他先叹了口气:“一剑既刺出,又为什么要停下呢?” 这算是什么回答? 但也只有聪明的男人,才会这样回答。 她似乎也很满意这种回答:“为了你,也只有你才能让我将那一剑停住。” 白天羽在听,他只能听。 “我费了那么多的心血;那么多的人力,为的就是要置你于死地。” 她柔柔的说:“可是当我那一剑刺进你的身体时,我忽然发觉我的心也有一把剑在刺。” 她眼中的情已如雾般,她凝视着他,又说:“我那一剑虽然刺在你身上,可是却比刺我自己还要令我心痛、心绞,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这个问题又怎能回答? “那是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多么俗气的三个字。 可是除非你听过,除非你说过,要不然你无法知道这三个字中包含了多少的无奈?多少的辛酸?多少的甜蜜?多少的痛苦? 要说出这三个字前,你必须经过一段多么漫长、多么痛苦的过程。 说出这三个字后,你必须接受那不可知的未来,是甜蜜?是更痛苦?是无奈?是更辛酸? 千年以前,就有很多人说过这三个字。 千年以后,还是会有很多人说这三个字。 不管你是说,或是听,你只有新身经历,才能了解到这三个字的无可奈何。 “那是因为我爱你。”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女人,面对着这样的一句话,白天羽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远方飘来的乌云已遮住了夕阳。 黄昏将尽,未尽。 (二) 暴雨还没有来,狂风却已吹起了。 狂风吹着窗户,窗户在响,大门也在响,整个无心庵除了藏花外,似乎只剩下风声了。 她看着神桌上的观音,一步一步往外退,她并不是怕,只是不喜欢这种阴森森的感觉而已。 风还在院子里吹着,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藏花一个人,她忽然发现这大殿好大。 屋子越大,越会令人觉得自己渺小孤单,越会令人产生一种恐惧感。 藏花忽然转身往院子冲了出去。 外面好大的风,藏花刚冲出大殿,又有一阵狂风卷起,卷起了漫天发丝。 千千万万根的头发丝突然一齐向她卷了过来,卷上了她的脸,缠住了她的脖子。 轻轻的,软软的,冷冷的,就好像是千千万万双鬼手在摸她的脸,在扼住她的咽喉。 藏花从来就没有怕过什么,可是现在这种情形却令她呼吸停顿,她突然凌空一个翻身,退回了大殿里去。“砰”的一声,用力关上门,用身子抵住,过了很久, 她这口气才透了出来。 风还在呼啸,一扇窗户被风吹开,接着就是霹雳一声,黄豆般的雨点跟着下了起来。 暴风雨终于来了。 藏花望了望这空洞的大殿,忽然大声叫道:“任飘伶,你在哪里?” 天色阴冥,大殿里更暗。 藏花正想找找看有没有蜡烛之类的东西时,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听来就仿佛是竹帘卷动的声音。 她迅速转身,立即就看到本来垂在墙壁上的竹帘,此刻竟慢慢的向上卷了起来,就好像有双看不见的鬼手,在上面惧慢的卷动着竹帘。 藏花就算胆子很大,也不禁毛骨悚然。 竹帘卷起,墙上出现了一个门,门里黑漆漆的,看不见什么东西。 “什么人?出来。” 没有回声,根本就连人影都没有。 藏花咬了牙,一步步的朝门走过去,虽然走得很慢,但总算还是走进了这个门。 门后面是间密室,连窗户都没有,所以光线更暗,但隐隐约约的还是可以看见一个人盘膝坐在地上。一个光头的人。 藏花再走前一步,仔细的看着这个光头的人。 一个尼姑。 藏花发现这个光头的尼姑竟然是刚才掉到地下去的那个心无师太。 心无师太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她既然在这里,任飘伶呢? “喂,你怎么会在这儿呢?”藏花大声说。 心无师太不响,也不动,连眼睛都懒得张开,像是忽然变成了个聋子。 “你用不着装聋作哑”,藏花冷笑:“你就算不开口,我也要敲破你的脑袋。” 心无师太依旧不言不语,好像是故意要装聋作哑。 “你以为我不敢?” 藏花大小姐的脾气一发作,天下还有什么她不敢的做的事呢? 她一下子就冲前,真的在心无师太的头上敲了一下,被她一敲,心无师太的身子摇了摇慢慢的倒下。“你干什么?” 藏花冷笑:“想装死?” 她一把扭住心无师大的衣襟,将她扭起。 心无师太的脸本来是又亮又红,现在却已成了死灰色的。 死灰色的脸上,有一缕鲜血慢慢的流了下来,从她的额角上流下来,流过眉眼,沿着鼻子流到嘴角。心无师太真的死了。 藏花一惊,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她一退,心无师太就向前倒下。 一趴下,藏花才发现她头顶上有个小洞,鲜血就是从这个小洞流出来的。 “这个洞难道真的是我敲出来的吗?” 绝不是。 藏花对于自己下手的轻重很清楚,更何况心无师太全身已僵硬,显然已死了一阵子了。 是谁杀了心无师太的? 难道是任飘伶? 如果是他,那么他的人呢? 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要命的鬼屋子再讲,藏花回身想走出,才发觉这密室的唯一一扇门,不知何时已被人关上了,而且还从外面锁着。 随便她怎么用力也推不开,用脚踢呢,差点连脚趾都踢断。 这扇门并不是铁门,但这见鬼的木头门却简直比铁还要硬,现在就算藏花手里有把刀,也未必能将门砍开。四面的墙更厚。 藏花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只落入陷阱的野兽,不但愤怒、恐惧,而且还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最悲哀的是,她连制造陷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三) 暴雨从破裂的屋顶打了下来,狂风从王家祠的陈旧大门外吹了进来。 风雨交加的袭上了她的发丝,她的衣裳,她的身体,却洗不掉她眼睛中的浓浓情意。 面对着她满眼的浓情,面对着她满眼的蜜意,自天羽的心都酸了,也醉了。 ——又有哪个男人面对着这么柔情蜜意的眸子而不醉的? “何苦呢?” 白天羽又叹了口气:“值得吗?” “这种事又何止是‘何苦’、‘值得’能解释的?” 她轻轻的说:“我知道,从一开头,你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你心上,可是我不在乎。” “如果..如果在神剑山庄里,你不穿着那身衣裳,不对我说那些话,或许..” 原来这个眼中充满柔情爱意,拿剑刺白天羽的人,竟是谢小玉。 “或许怎么样?” 谢小玉凝注着他:“或许结果还是一样。” “也许。”白天羽笑了笑:“也许不一样。” 这个答案没有人会知道的。 事情没有发生,又怎么会有人预知结局呢? 白天羽也在注视着谢小玉,他忽然问:“既然你想杀我,在神剑山庄时,有那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在那里下手呢?” 在神剑山庄里,谢小玉的确有很多很好的机会杀白天羽,有的机会还根本不须要她本人动手的。 “在神剑山庄杀你,不就等于告诉全江湖的人,你已死在神剑山庄了吗?” ——死在神剑山庄里,就等于死在谢小玉手里,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三少爷不会杀白天羽的。 “而且我们不能让你死要神剑山庄,一定要你死在这里。” 谢小玉说:“你死在这里,我们的下一个计划才能实行。” “什么计划?” “我会告诉你的,可是不是现在。” “什么时候?” “在你远走高飞的时候。” “远走高飞?” 白天羽微怔:“我为什么要远走高飞?” “因为我。” 谢小玉注视他:“我今天没杀你,组织一定不会放过我,也一定会找别人杀你,所以你必须带我离开这里,离开人群。” 谢小玉那含有泪水的眸子,深深的看着他:“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们自己盖一小间房子,我们自己种菜,白天你工作完了回家,我一定会煮几样你喜欢的菜,和准备一瓶你喜欢喝的酒,然后陪你喝几杯。” 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甜蜜的画面,这种生活白天羽早就很向往了,可是却不是现在。 这种生活必须等到他完成这次入江湖的目的后。 ——他的目的是什么? 成名? 如果光只是成名,他现在不是很有名了吗? 如果不是光为了成名,那又是为了什么? 暴雨如罄鼓般的打在地上,也打在谢小玉的身上,雨水将她的衣裳淋湿了,也使她的曲线完全呈现出来。魔鬼般的身材。 这种身材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能娶到谢小玉这样的老婆,实在是一件很愉快,很光荣的事。 谢小玉的眼睛中虽然有泪水,却反而更增加了她的媚力。 天使般的脸孔,魔鬼般的身材。 ——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不想要呢? “在我们的小屋里,没有剑,刀,没有江湖恩怨,没有仇恨,所有江湖上的种种,在我们小屋里通通没有。” 谢小玉的声音很柔:“那儿只有你和我,或许过个两三年后,我们会增加一个人。” 增加一个人?增加一个谁? 当然是他们两个人的爱的结晶! “这种生活好吗?” 谢小玉说:“这种生活你喜欢吗?” 喜欢,当然喜欢,有这样的女人,陪你过这样的生活,只要是正常的男人,嘴都会乐歪了。 白天羽看着雨中的她,忽然叹了口气:“只可惜我是白天羽。” 这是一句什么话?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小玉仿佛懂得他这话的意思,她也叹了口气。“我明明知道你不会陪我远走高飞的,我明明应该杀了你的。” 谢小玉说:“以我的个性,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我虽得不到你的心,可是我可以杀你的人。” 她又叹了口气,才接着又说:“只可惜我不但无法得到你的心,也无法杀了你,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白天羽能怎么办? 他除了苦笑以外,他还能怎样? 杀了她。 白天羽本应该杀了她的,就算不杀,至少也该问问她,为什么要杀他? 她们的计划是什么?她们的组织是个什么样的组织?里面都是些什么人?最主要的是一点,是她们的头头是谁?白天羽不但没有问,当然也没有杀她,他只是轻轻的笑一笑,然后才说:“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 “走,赶快走,走得远远的,最好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谢小玉说:“我对你下不了手,可是别人绝对不会心软的。” 她看着他手中的“春雨”,又说,“你纵然有春雨,会那一式魔招,可是一见到了宫主,你那一招就好像是小孩子在扮家家酒一样。” “宫主?什么宫主?” “当然是本宫的宫主。” 谢小玉说:“你快走吧!” (四) 密室里更暗,更闷,藏花简直自己连气都透不过来。 心无师太头上的血已渐渐凝结,只有她才知道是谁杀了她,也许连她都不知道。 谁知道呢? 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雨声,这密室仿佛本就是个坟墓。 是为了埋葬心无师太? 无论如何,现在她和心无师太都在这坟墓里,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和一个尼姑葬在同一个坟墓里。密室里越来越热,越来越闷,藏花估计她顶多只能再支持半个时辰,如果这半个时辰再没有人来的话,她大概只有长睡此地了。 一想到睡,她才发觉自己实在很累了,两条腿都已站麻了,她动了动双腿,然后靠墙坐下去。 刚一坐下去,她又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声音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她还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时,忽然发现地上的石板在向上翻,一个人从洞中慢慢伸出头来。任飘伶。 这个从地下冒出来的人,竟是任飘伶。 藏花看见他,又惊又喜,忍不住的叫了起来。任飘伶看见她,也吃了一惊,等他看到伏在地上的心无师太时,就更吃惊了。 “你怎么真的把她的脑袋敲破了?” “我正想问你,你就算要敲破她脑袋,也不必要她的命。” 藏花说。 “谁敲破她的脑袋,我根本连她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掉下去之后,你岂非也掉下去了。” 藏花说。“可是我掉下之后,连她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任飘伶说。 藏花怔了怔:“你看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看见,下面什么都没有。” 任飘伶说:“就算有,我也看不见。” “为什么?” 下面连灯都没有,黑漆漆的,我又不是编蝠,怎么能看见东西呢?”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呢? “因为这下面有条石阶,我摸索了半天,才摸到这里。” 任飘伶说:“一走上石阶,石板就翻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你在上面救我的哩。” 藏花苦笑:“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去救任飘伶。” “你不要瞎疑心,我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是谁杀了她?” “鬼才知道。” 任飘伶想了想,又问:“你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 “你以为我不想走?” “我以为你在等我。” “等你个大头鬼。” 藏花的脸好像有点发红:“我怎么知道你会从这里钻出来。” “你既然不是在等我,为什么还不走?” “因为我走不了。” “为什么?” “我一进这房子,门就从外面关起来了。” “谁关的门?” 藏花耸耸双肩。 “你推不开门?” “我试过了。” “也许你没有用力。” 任飘伶说。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试试?” 任飘伶当然要去试,不去试怎么行? 他伸手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 藏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了半晌,忍不住大叫:“这扇门刚才明明是从外面锁上的,为什么现在你一推就开了?” 门既然已开了,她就可以出去了,这本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但是她却在生气。 ——会不会被闷死在这里是一回事,是不是被冤枉又是另外一回事。 藏花大小姐宁死也不愿被人冤枉。 任飘伶看见她这个样子,叹了口气说:“就算这扇门刚才是从外面锁住的,现在我们总可以走了吧。” “我不走。” “为什么不走?” “你冤枉我。”藏花噘起嘴:“你以为我骗你。” “谁说你骗我?”任飘伶故意睁大眼睛:“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一定还是以为我骗你。”藏花还真不讲理。 “可是这扇门..” “那个人既然能偷偷摸摸的把门锁上,自然也就能偷偷摸摸的把门打开。” 任飘伶这么讲,藏花说:“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做这种事呢?” “只要找到那个人,就一定能问出来的。” “对,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这次她不等任飘伶就已先走,刚走到门口,却发现他还愣在原地。 “怎么换你不走了?” 藏花说:“你在发什么愣?在想什么?” 任飘伶冲着她忽然笑了一笑:“我在想,这扇门若是真的开不开,倒也蛮有趣的。” “有趣?” 藏花不懂他的意思:“那有什么趣?” “门若是真的打不开,我们岂非就要被关在里面,关一辈子。” 藏花的脸红得就跟某种动物的屁股一样:“你也不是个好东西。??br /> “男人有几个是真的好东西的?” 任飘伶笑了笑。藏花注视他,忽然说:“就算我们真的在里面关一辈子,我也不会嫁给你。” ”不要这么伤我的心嘛!” “你的人虽然很好,长得也满好看的,但却不是我心里所想嫁的那种人。” “你心里想嫁的是哪种人?” 藏花抿嘴一笑,向任飘伶眨眨眼:“等我找到时,我一定先告诉你。” “既然如此,我也不想跟你关在一间屋子里了。” 这一次藏花刚伸手要推门时, 门外就传进来阵阵奇怪的声音。 是什么声音? 如果你曾去过庙里烧香,就一定听见过那低沉小声的念经声,和人们小声但吵杂的说话声。 藏花她们所见的,正在这种声音。 这里本来就是尼姑庵,有这种声音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无心庵里的尼姑刚才岂非都已不在了,这里岂非已变成了个和尚庙? 更何况连那些和尚都已走得干干净净的。 这里刚刚岂非变成了空庵?现在又为什么有这些声音呢? 藏花吃惊的看看任飘伶,他也皱着眉头在看她。门推开,藏花就往外看,一看,她差点跳了起来。谁说外面是空的? 谁说外面是个和尚庙? 外面明明是个尼姑庵的大殿,灯火正辉煌,大殿上有尼姑们在低声念经,有各式各样的人在上香。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就是没有和尚。 连一个和尚都没有。 △△△ △△△刚才那奇迹般消失的尼姑庵,现在又奇迹级的出现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种事有谁能解释? (五) 无心庵里灯火辉煌,大殿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和尼姑。 华灯初上,本就是无心庵最热闹的时候。 天下所有庙或庵都一样。 藏花看见这情景,远比她刚才看见满屋子的和尚还吃惊十倍。 她怔了很久,才回头,任飘伶就站在她后面,她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看见五六十个老太婆在跳脱衣舞一样。 ——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呢? 藏花用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吃吃的问:“你看见了什么?” “一..一个尼姑庵。” “你真的看见了?”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藏花还想说话,忽然看见一个笑嘻嘻的小尼姑向他们走了过来。 一个年纪仿佛很轻,身材却很高大,她手里拿着佛号:“阿弥陀佛。” 藏花不等她再开口,马上问:“请问师太,这家庵开了多久?” 这尼姑好像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很妙,上上下下看了藏花一眼,才笑着说: “无心庵神佛点光的那一天,我的父母恐怕都还没有认识。” “师太今天一整天在庵内?” “是的。” “一秒都没有离开过?” “施主为何如此问呢?” 尼姑的眼中充满了异样的神情。这种神情就仿佛是将藏花当做从很远很远地方来的怪物一样。 “是因为——” 藏花本来想将刚才发生的事说出,可是她忽然想到就算她描述得很详细,绝对不会有一个人会相信的。 就连藏花都不敢相信自己所碰到的事,更何况别人呢? 任飘伶上前一步,“师太法号?” “贫尼心静。” “请问心静师太今天下午是否有人来上香?”任飘伶说。 “有。” “师太是否认识正行镖局的总镖头吴正行?” 任飘伶说。“见过两三次面。” 心静师太说:“他偶而会来上香。” “今天下午师太是否见过他?” “下午没有。” 心静师太微微一笑:“不过刚刚倒见过他了。” “刚刚?” 任飘伶微怔:“他现在在无心庵内?” “是的。” 心静师太伸手指向大殿的北方向,那里站着三四个人在聊天,一个身穿灰色长袍,腰上系着一条深蓝色腰带的微微发胖中年人不就是吴正行吗? 看他正口沫横飞的高谈着,一点也不像会被人逼做和尚过,更何况他头上的头发正随着他的话声在飘荡,一看就知道不是戴着假发。 怎么可能呢? △△△ △△△ 下午他明明已被逼着剃光了头当和尚,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又长出了头发? 看他现在那不可一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下午那可怜巴巴的模样。 任飘伶虽然什么样的怪事都碰过,可是看见吴正行之后,他不禁也愣住了。 藏花的反映比任飘伶稍为激动一点,她一个箭步,就冲到吴正行面前,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脸, 伸手用力扯了扯他的头发。 “你干什么?” 吴正行被藏花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大跳。 “你这..这头发是真的?” 藏花不信的问着。吴正行微愣的看着她:“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当然是女的。” “那么我的头发就是真的。” 吴正行一笑。 “你下午不是剃光了头当和尚了吗?” “我当和尚?” 吴正行又是一愣,但随即笑了起来:“我会去当和尚?” 和吴正行一起聊天的几个朋友也都跟着笑了,其中一人马上说:“吴总镖头如果去当和尚,那么太阳一定是从西边出来了。” “吴总镖头的人生正过的满愉快的,他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要去做和尚呢?” “他是被逼的。” 藏花说。 “被逼?被谁逼?” 吴正行还在笑。 “心无师太。” “心无师太?可是无心庵的心无师太?” 吴正行笑容 一收。 “你总算还认得她。” 吴正行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藏花,然后用一种很奇怪的音调问她:“你说我被心无师太逼着当和尚,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在什么地方?” “这里?下午的事?” 吴正行的音调更怪了,脸上表情无疑已将藏花当作从遥远遥远地方来的某种怪物一样。 他看了看藏花,再回头看着他那几个同伴,他们忽然间都不说话了,只是都用很奇怪的表情看着藏花。 藏花被他们用这种表情看得有点生气了,她忽然噘起了嘴巴大声的说: “下午你还被心师太用敲木鱼的棒锤在光脑袋上敲了一个大疱。” 藏花说:“这些事你难道也都忘记了?” “施主说的心无,可是本庵的心无?” 威严却不失柔美的声音,来自藏花背后,她一回头,立刻就看见一个她这一生中从来也没看见过一个长得像这个人一样的人。 △△△ △△△ 这个人看来应该有四五十岁了,可是她的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到应该属于四五十岁老年人的皱纹。 她的脸上光滑、亮丽,就仿佛十七八岁少女的脸一样,可是在这么样的一个脸上,却又偏偏充满了只有六七十岁的人才会有的风霜。 她的眼睛不大,却很黑,黑得很有神,很有魅力,她的鼻子很挺,嘴角微微上翘,牙齿洁白。 她的皮肤就像是蜜奶般温柔而甜蜜,腰肢的曲线就如同水波般柔软,她的乳房却坚挺如远山。 她是属于那种男人一看会心跳加速的女人,可是现在无论哪个男人见到她,都只会用一种很尊敬的眼光看她。 她的人很美,身上每一个部分都绝对是女人的杰作,但是却是个光头。 她是个尼姑,是无心庵的主持——心无师太,是三十年前江湖上很有名的“美人鱼。” (六) 心无师太正用一种很平静的目光看着藏花,问的声音也很平静。 “施主说的心无,可是本庵的心无?” “是的。” “不知施主是在何时见过心无?何时碰见心无?”心无师太说。 “就在下午?”心无师太的眼神有一丝异样的光芒闪起:“就在这里?” “是的。”藏花点点头:“就在这里,就在下午。” 藏花说完转头看看吴正行,然后冷冷一笑,接着又说:“下午我遇见心无师太时,幸好有别人在场,那个人不但也看见了心无师太,头上还会被心无师太敲了一个疱。” “这个别人是谁?”心无师太问。“是我。” 吴正行上前一步:“她说的人就是我。” “你?”心无师太好像有点吃惊。 “对,就是他。”藏花说:“他不但看见了心无师太,而且是被心无师太逼着剃光了头当和尚。” “心无师太定眼看着藏花,眼中居然也露出和吴正行刚刚看她时的表情一样,充满了一种很怪的神情。 看见心无师太的这种眼光,藏花的心就开始凉了,这一天之中,她所遇见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事,究竟是真?是假?现在连她自己都已搞不清楚了。 心无师太看着藏花看了很久,才叹了口气,才开口:“吴正行若是会去当和尚,天下的人只怕全都要去做和尚了。”她又说:“更何况他如果真要去做和尚,也不可能是心无逼的。” “为什么?” “因为心无未入庵时的俗家名字,就叫吴婉玲。”心无师太说。 “吴婉玲?”藏花说:“她是吴正行的..” “妹妹。”心无师太说:“吴正行的嫡亲妹妹。” 事情仿佛已一层一层的在拨开了,可是越拨开,藏花的心就越凉,因为她已隐隐约约的发现这件事一定是件很不好玩的险谋。 吴正行明明被逼着剃光了头当和尚,现在又为什么头发长得好好的? 下午无心庵里明明已没有香火客,没有尼姑,只有一群剃光了头的和尚,现在她们为什么说今天整天都在无心庵内? 下午明明看见是心无师太在逼吴正行的,现在却发现心无师太竟是吴正行的嫡亲妹妹。这些事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险谋呢? 藏花显然还没有想到,因为她的脸上还是充满了惊疑、不信的神情。 任飘伶虽然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但看他的表情,他仿佛已知道这件事的阴谋了,他的脸上竟充满了忧色和一丝恐惧。 他忧的是什么? 他恐惧的又是什么? 第八章 不好玩的阴谋 (一) 暴风雨竟不知在何时已停了,天空已出现了雨后的繁星,闪烁如心无师太的双眼。 “吴总镖头下午就已和我在一起了。”心无师太一字一字的说:“因为心无师太已失踪了一天一夜,我找吴总镖头来商量,就是为了心无的事。” 心无既已失踪了,又怎能在这里出现呢? 吴正行从下午就和心无师太在一起,又怎能在这里让心无逼着做和尚呢? “施主口口声声说下午见过心无,那么请问施主,心无师太现在人呢?” 心无师太说。 “那尼姑已死了。”藏花叹了气。 心无师太的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但忽然间,“砰”的一声,她站着的青石板竟已陷下两个脚痕。 看见这种情形,每个人都不禁在暗中倒抽了口凉气,再也没有人敢大声吭一下,过了很久,才又听到心无师太的声音。 “她死在哪里?” 任飘伶正想阻止藏花说出。藏花已“二百五”的往后面的那扇门里指了指。 任飘伶见状,一口气还未叹出,心无师太已横空掠起。 衣袂带风声“猎猎”作响,大殿内数十人的衣襟都被心无师太飞掠的劲风带起,有的人甚至连帽子都已被吹走。 藏花忍不住偷偷瞄了任飘伶一眼,只见他脸色很沉重,额头上似乎有汗珠在闪烁。 再看那扇门,已见心无师太抱着心无走出,她虽然在尽力控制着自己,但目光中却已充满了悲愤之色。 吴正行一看见心无师太抱着心无走出,立即上前,等看清楚心无已死了,脸上马上露出愤怒之意:“是谁杀了她?” 藏花还没有回答,就已看见心无师太双眼如电般射向她,人也忽然就已到了藏花的面前,一字一字的说:“女施主尊性?” “我叫藏花。” 心无师太静静的看了藏花两眼,目光突然转到任飘伶身上:“这位施主呢?” “在下任飘伶。” “是不是任性的任?” “正是。” 心无师太慢慢的点了点头,慢慢的将心无放下,然后她的脸上突然的一根根青筋盘蛇般突起,但她的声音依旧是很沉稳。 “好,好武功。” 心无师太一字字的说:“好身手,果然名不虚传。” “这尼姑不是他杀的。” 藏花立即大声说:“你莫要弄错人了。” “不是他杀的,是你杀的?” “怎么会是我,我进去的时候,她早已死了。” 藏花说。 “讲到哪里去?” “就是刚刚你进去的那间屋子。” “那时任施主已在屋子里?” “不在。” 藏花说:“他是后来才进去的,刚进去没多久。” “那间屋子是无心庵‘闭过屋’,别无通路,任大侠若是刚进去的,贫尼为什么都没有看见?” 心无师太缓缓的说。 “他不是从这进去的。” “贫尼刚才已说得很明白了,那屋子别无通路。” “他是..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藏花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很难令人相信,所以立刻又解释。 “今天下午我们来的时候,这心无师太还没有死,正跟我们说话,突然间就掉到地道去了。” 藏花说:“大殿上除了吴正行之外,还有一大堆的和尚。” “然后呢?” “大殿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慢慢的找寻地道入口,这时那扇门忽然开了,我进去一看,才发觉心无师太已死在里面,我想出来时,门已从外面锁住了。” 藏花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发现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在看着她。 每个人都好像想笑,却又不敢笑。 心无师太依旧目中全无笑意:“施主是今天下午到无心庵的?” “那时还未到黄昏。” 藏花说:“距离现在最多也只有两个半时辰。” “有人。” “是不是这些人?” 心无师太指了指殿上的人。 “不是,是一屋和尚。” 藏花说:“吴总镖头也在其中。” 吴正行实在忍不住笑了笑:“在下从未做过和尚,人人都可以证明。” “有没有人能够替女施主证明,唯一最好的证明当然是心无师太,可是她却已死了。” 另外一个当然就是吴正行,可是看他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会当过和尚呢。 “女施主所说的那一屋子和尚呢?” 那一屋子和尚是可以替藏花证明,可是到哪里去找那些和尚呢? “都走了。” “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他们走了之后,大殿上还有没有别的人?”心无师太问。 “没有。”藏花叹了口气:“一个也没有。” 这句话说完,藏花就已发现站在一旁的那些香火客已忍不住偷偷的笑了。 心无师太目光四游:“各位施主今天下午在何处?” “就在这里。” “当然是在大殿上香” “我虽不在大殿上,可是我在膳房吃斋。” 几十个人纷纷抢着说,心无师太等他们说完了之后,又问:“各位是几时来的?” “下午来的。” “早上我就来了。” 心无师太突然看向一旁的尼姑们:“各位下午有没有离开过?” “没有。” “从你们进庵后,有没有离开过本庵一天?” “没有。” “他们都在说谎。” 藏花气得简直要发疯了:“今天下午这大殿上明明没有人,这..这些人连一个都不在。” 心无师太冷冷的看着藏花,冷冷的对她说:“这里六七十位施主都在说谎,只有你没有说谎?” 心无师太沉声又问:“你可知道尼姑是谁?” “是心无师太,是吴正行的妹妹。” “也是无心庵的下一代主持。” 心无师太说;“也是我最得意的门下。” 藏花一直很急,一直很气,一直都在暴跳如雷,可是听了心无师太的这句话后,她也静了下来了。 因为她忽然觉得有一股寒意从骨髓深处发出来,就好像在寒夜里突然被人一脚踢入已将结冰的寒潭里。 这里是无心庵也好,是无心庙也好,吴正行是和尚也好,不是和尚也好,这都已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了。 但若杀了无心庵的尼姑,杀了江湖中最得人望的侠尼心无师太的最得意门下,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藏花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些奇奇怪怪的事,完全是一件早已计算好的阴谋。 这阴谋非但一点都不好玩,而且可怕,而且真的要人命。 她和任飘伶显然已被套入这要命的阴谋里,要想脱身,只怕比死都还要困难。 藏花这才第一次真正了解到,被人冤枉是件可怕的事。 (二) 大殿上每个人都还在看着藏花,眼色却已和刚才不一样了。 刚才大家最多只不过将她当做个疯疯癫癫的女孩子,说些疯疯癫癫的话,还觉得她很可笑,但现在大家看着她的时候,简直就好像是在看个死人似的。 大殿上气氛死而沉闷,藏花忽然大声叫:“我为什么要说谎?” “你当然要说谎,无论谁杀了心无师太的得意弟子,都绝对不会承认的。” “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要害我们?” 藏花嘶声的说。 大殿上有的人已在悄悄往后退,就好像藏花身上带有什么瘟疫,生怕自己太靠近她会被沾上。 藏花突然冲上前,揪住一个人的衣襟:“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今天根本不在这里。” “今天下午我若不在这里,无心庵怎么会多出了五百两银子的香钱。” 这人脸色虽然已发白,却还是一口咬定。 心无师太可真沉得住气,在这种时候,她居然闭起眼睛,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她居然像是在替心无师太的亡魂念起经来。 她当然不必着急。 ——死人本就跑不了的。 藏花见众人不理她,又冲回心无师太面前,大声说: “我再说一句,我跟心无师太无冤无仇,有什么理由要杀她?” 心无师太缓缓睁开眼睛着着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的说道:“因为心无已入了‘无泪’。” 无泪? 什么是无泪? “她入了无泪,所以我就要杀她?” “要杀她的,只怕还不止你们。” 心无师太叹了口气:“一入无泪,已无异舍身入地狱。” “入你个大头鬼,我连‘无泪’是什么鸟玩意儿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想杀她?” 藏花急起来真是口不择词。 心无师太的脸已沉了下来:“在贫尼面前,谁也不敢如此无礼。” “是你无理?还是我无理?” 藏花还真不讲理:“我就算想杀她,只怕也没那么大的本事。” “没有用的。” 一直站在旁边,好像是在发怔的任飘伶,忽然叹了口气,忽然开口说话了。 “你再怎么说,也是没有用的。” “什么没有用?” 藏花问。 “你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 任飘伶苦笑:“你虽然没有杀她的本事,我却有。” “可是你并没有杀她。” “除了你之外,谁能证明我没有杀她。” 谁能证明? 藏花怔住了。 “任某身上的伤痕,大大小小不下二百处。”任飘伶忽然仰天长笑:“就算我杀的又何妨?” “既是何妨,施主又何以执词呢?” “是你执词?还是他执词?” 藏花说。 “施主莫忘了,杀人者死。” 一直站在旁边的心静师太忽然说:“这不但是天理,也是国法。” “莫忘了你是个出家人,怎么能口口声声的要死要活?” 藏花说:“佛门中人不能妄开杀戒,这句话你师父难道没有教过你吗?” “施主好利的嘴。” 心静师太说。 “这只怪大尼姑的眼睛不太利,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 “出家人的嘴虽不利,但..” “住口!” 心无师太突低喝道:“你修为多年。怎么也入了口舌阵?” “弟子知罪。” 心静师太双手合什,躬身而退。心无师太的目光落在藏花脸了:“正因贫尼不愿妄开杀戒,所以才要问清楚。” “问清楚后要干什么?藏花问。 “照门规处抬。” “他又不是尼姑,也不是无心庵的人,你怎么能以门规处治他”。 “他杀的是本庵弟子,本庵就有权以门规处置他。”心无师太淡淡的说。 “谁说他杀了你无心庵的尼姑。” “事实俱在,何必人说?” “什么叫实事俱在?” 藏花说:“有谁看见他杀了心无师太?有谁能证明是他下的毒手?” “那时只有你们才有下手的机会。” 心无师太说。“为什么?”“那时只有你们跟她在一起。” “那时你在哪里?” 藏花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话。心无师太还没有开口,任飘伶却已笑了,因为他已知道藏花下面要问的话了。 “那时你在哪里?” “贫尼当然在庵内。” “你既然是在庵内,怎么不知道是谁杀了心无师太的?” 藏花说:“你既然在庵内,又怎么能容许别人在你面前杀了心无师太?” “小姑娘怎能强词夺理呢?” “是老尼姑强词夺理,不是小姑娘。” 藏花冷冷的说。“好个尖嘴利舌的小施主。” 心无师太脸现怒容:“贫尼的口舌虽不利。但降魔的手段仍在。” ——她怎么已忘了这句话正是她刚才禁止她徒弟说出来的? 藏花笑了。 “原来只许老居姑妄动嗔心,只许老尼姑入口舌阵,小和尚就不能..” “住口!”心无师太这回真的生气了:“若有人再敢无礼,就莫怪贫尼手下无情了。” “你想动武?”藏花转身拉拉任飘冷的肩:”她想动武,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任飘伶点了点头:“她说的话那么有力,又有谁能听不见呢?” “你怕不怕?” “我很怕,可是怕又能怎么样呢?” “这就对了,硬汉是宁可被人打破脑袋,也不能受人冤枉的。”藏花又笑了:“否则就不能算硬汉,只能算豆腐。” “她想动武的话,你不是也已听见了?”任飘伶忽然问藏花。 “听见,当然听见了。” “那么你怕不怕?” “不怕。” “不怕?为什么?” “因为有你在。” “有我在,你就不怕?” “是的。”藏花笑着说:”因为我只管动口,你管动手。” “好,你动口,我动手。” 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拳头已飞出,一拳打向离他最近的吴正行地脸上。 任飘伶的拳可真快,比他的剑还要快。 吴正行倒也不是弱者,他沉腰坐马,左手往上一托,右拳已自肘下的空门中反击而出。 能当上镖局的总镖头,手上功夫当然很有两下子的,谁知任飘伶竟然不避不闪,竟硬碰硬的挨了他这一拳。 “砰”的一声,吴正行的一拳已打在任飘伶的肚子上。 众人一声惊叫,谁也想不到威名赫赫的任飘伶竟这么容易就被人打着。 看的人虽然已惊呼出声,挨打的人却一点事也没有,吴正行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就好像打在硬铁上。吴正行的拳头已痛得发红,还来不及收回时,他的手已被任飘伶扣住,接着又是“砰”的一声。 任飘伶的拳头已打在他的肚子上。 吴正行可不像任飘伶,他可挨不起了,跟跄后退,双手掩住肚子,黄豆般的冷汗已一粒粒的往外沁。藏花忽然叹了口气:“你这叫什么功夫?” “这就叫挨打的功夫。”任飘伶一笑, “挨打也算功夫?” “这你就不懂了,要学打人,先学挨打。” “不错,不错,你打他一拳,他也打了你一拳,本来就没有什么输赢的。” 藏花也笑了:“只可惜他没有你这么能挨打而已。” “这道理你总算明白了。” “好。”心无师太慢慢走前:“贫尼倒要看看,施主有多少能挨?”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心无师太并没有沉马坐腰,她只是随便的往那儿一站,可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她全身上下都布满了真力。 不管你从哪个方向,发出什么东西,都会被她的真力所摧毁。 任飘伶没有动,心无师太刚开始说话时,他就不动了,他也是随随便便的站着,但是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在心无师太真力的笼罩下。 大殿上又是一片静,死一般的静。 任飘伶的“泪痕”在手,虽在手却已无法拨出了。因为心无师太的真力,就仿佛千斤锁般的锁住了“ 泪痕” , 将它锁得死死的。 任飘伶的手纵然有灵猿灵巧,也必须要有一刹那的时间才能开启“泪痕”。 在两个高手决斗时,一刹那已是生死间了,一刹那已是永恒了。 死的永恒。 一刹那究竟是多少时间呢? 以佛家来计算,六十刹那即是一弹指间。 昔年盗帅楚留香,在晚年时,会对他的好朋友说,他已发现了个对时间准确的算法。 ——个人想眨眼未眨时,即为一刹那。 两个人已不知对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站多久,也许是一辈子?也许很短暂? 心无师太的神色仍沉稳、安祥,嘴角仿佛已有了笑意,任飘伶却已苦不堪言,他的后背就在她念头刚起时,突听“蓬”的一声,屋顶上突然裂了个大洞。 屋顶一破,屋瓦纷落,落人心无师太的真力犯围内,“砰、砰..”的数响,这些落下的屋瓦立即粉碎,碎成了千万块。 就在这同一刹那,屋顶上又飞下了几点寒星,”叮、叮、叮”的一连串急响,大殿里所有的灯光已全都被寒星吹灭。 灯灭,大殿立即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人群大乱。 黑暗中隐隐约约见到心无师太的身影已从破洞中飞掠而出。 (四) 星光满天 暴风雨后的大地不但潮湿,而且寒意更浓。 藏花和任飘伶并没有跑多远,他们只跑到无心庵外的树林间就停了下来。 心无师太追逐打破屋顶的人,势必追得很远,无心庵内的人也势必趁乱而走,这时也唯只有无心庵外的树林内 是最安全的地方。 ——最危险的地方,也最是最安全的地方。 藏花停下来,喘了口气,喘完气后才开口:“那老尼姑实在厉害,她的真力竟已练到收发自如的地步。” 藏花说:“她竟能在屋瓦掉下来时,将真力收至最低限度,等屋瓦破碎后,又立即恢复饱和点。” 她又喘了口气,才接着又说:“如果不是屋顶上的那个人又打出了暗器击灭灯光,我们两个恐怕没那么容易逃出。” “无心庵上上下下,几十个尼姑,连一个好对付的都没有。” 任飘伶苦笑:“何况心无师太正是那几十个尼姑中最难对付的一个。” 夜风吹来,吹落下留在树叶上的雨珠。 “刚才那老尼姑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 藏花说。 “尼姑说的话,十句里总有七八句是奇怪的。” 任飘伶笑着说。” “但那句话特别不一样。” “哪一句?” “其实也不能算是一句话。” 藏花说:“那只是两个字而已。” “无泪。” 听到这?礁鲎郑纹娴谋砬榫陀械悴煌恕?br /> “那老尼姑说心无师太本应该下地狱的,因为她已入了‘无泪’。” 藏花说:“这句话你听见了没有?” 任飘伶点点头。 “无泪是什么意思?” 藏花说:“无泪是不是说心无师太已没有眼泪了?” 任飘伶没有马上说出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思,他只是将目光射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看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的说:“无泪就是一群人。” “一群人?” “一群朋友。” 任飘伶说:“他们的兴趣相同,所以结合在一起,用‘无泪’这两个字做他们的代号。” “他们的兴趣是什么?” “下地狱。” 下地狱?” 藏花说:“下地狱救人?” “是的。” “江湖中的事,我也听说过很多,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无泪’这两个字?” “因为那本来就是个很秘密的组织。” “他们做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那么秘密?” 任飘伶凝视着她:“做了好事后,还不愿别人知道,才是真正的做好事。” “通常能做坏人的人,都是不太好对付的。” “所以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冒很大的险。” 任飘伶淡淡的说“一不小心就会像心无师太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在别人手上。” “但他们还是要去做。”藏花说:“明知有危险也照做不误。” “无论多困难、多危险,他们全都不在乎。”任飘伶说:“连死都不在乎。” 藏花也将目光移向锭方,远方有繁星在闪烁,她看了一会儿后,居然叹了口气,但眼睛却已亮如夜星。 这些人不认识他们实在是一件遗憾事。“藏花说:“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只怕很少”。 “因为他们既不求名,也不求利。”任飘伶仿佛很了解他们:“别人甚至连他们是些什么人都知道,怎么去认得他们?” 藏花将目光转向任飘伶:“你也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一个心无师太。”任飘伶说:“若非她已死了,心无师太也不会暴露她的身份。” “这群人里面既然有尼姑,也就有可能有和尚、道士、甚至各种奇奇怪怪各行烽各业的人。” “不错。”任飘伶点了点头:“听说‘无泪’之中,份子之复杂,天下开林江湖没有任何一家一派一门能经得上的。” “这些人是如何组织起来的呢?” “兴趣。”任飘伶说:“因为一种兴趣、一种信仰。”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 “这正是我最大的毛病。”任飘伶苦笑。 “他们选你做替死鬼,想必也是为了你有名。”藏花说:“既然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人认得你,你就算想跑,也跑不了。” “人怕出名猪怕肥。”任飘伶又苦笑:“这句话真他妈的对极了。” “现在非但心无师太要找你,无泪的人也一定要找你。”藏花说。 “无泪的人比心无师太还要可怕。” “你刚刚一走,他们便认定你是凶手了。”藏花凝视着他。 藏花看了他有一会儿,长长的叹了口气,才说:“我现在才知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做错了。” “刚才我不该叫你跑的。”藏花说。 “的确不该。”任飘伶笑笑:“也许我并不是因为你叫我跑才跑的。” “不是为了我?”藏花一怔:“是为了谁?” “刚才救我的那个人。” “你知道他是谁?” 任飘伶又将目光落在远方,远方有一朵云在流动。 “除了他之外,天下所有的人加起来,也未必能拉我走。”任飘伶的声音仿佛也来自远方。 “为什么?” “因为我心里真正佩服的,只有他一个人。”任飘伶说。 藏花的眼睛睁得真大,她那双大眼睛里露出一种仿佛很惊讶的光芒:“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佩服的人。” “像他那样的人,你想不佩服他都不行。”任飘伶笑着说。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叫你不能不佩服的人。” “他究竟是谁?” 任飘伶又露出了他那独特的懒洋洋的笑容,但这次的笑容中居然有了一种有了一种很神秘的意味在。 第九章 树木的悲哀 (一) “他究竟是谁?” 看见任飘伶这种笑容,藏花就很生气,她是个急性子的人,什么事藏不住,也很恨别人故意吊她胃口。 偏偏任飘伶不但在吊她胃口,而且居然拍拍屁股,转身要走了。 “喂,你干什么?”藏花说:“你要到哪里去?” “回去呀!” “回去?”藏花一怔:“回哪里去?” “住的地方。”任飘伶笑着说:“当然是回住的地方。” “就这样回去?” “要不然是要用轿子抬?” “你难道忘了我们今天到无心庵的事?” 藏花说:“现在距离天亮虽然还有一段时间,但要找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现在,现在心无师太虽然不在庵内,但庵内的那些小尼姑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任飘伶笑了一笑,他只笑笑,然后就转身又要走了,藏花当然不可让他走的,当然是一下子就挡在他的面前,然后用一种很生气的表情对着他,口气当然也是很生气的音调。 “做人要有信用,做事要有责任。”藏花说:“答应人家的事,就要做到,开始做的事,又怎能只做到一半就不做了呢?” “我什么时候没有信用过?我什么时候只做到一半就不了呢?” “现在,你现在就没有信用,你现在做事就只做到一半。”藏花说:“别忘了是你答应南君王在天亮之前将花语人救回,别忘了是你说花语人在无心庵。” “是我答应的,是我说的。” “那么你现在还要回去吗?” “回去。”任飘伶笑着说:“当然是要回去。” “那么答应南君王的事呢?”藏花说:“那么救花语人的事呢?” “完了。” “完了?”藏花几乎不敢相信:“什么完了?” “完了的意思就是说答应南君王的事,和救花语人的事都已完了。” 藏花仿佛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她又问:“完了的意思就是说答应南君王,和救花语人的事都已做完成了?” “你总算懂了。” “不懂。”藏花说:“我们刚刚进无心庵有没有看到花语人?” “没有。” “有没有救出花语人?” 连人都没有看到,又怎能救出呢?” “既然人没有救出,你又怎能说这事已做完成了呢?” 任飘伶又露出那种很令藏花生气的神秘笑容。 △△△ △△△ “看来如果我不将事情说明白,你是不可能让我走的。”任飘伶笑着说。 “你总算明白了。”藏花说。 任飘伶用一种很舒服的姿式站着,然后就开始了他的说明。 “我们下午进无心庵是不是看到一群和尚?” “是的。” “我们是不是看到了心无师太在敲吴总镖头的光头?” “是的。” “我们是不是看见心无师太掉下去了?” “是的。” “我们是不是叫那群和尚回去了?” “是的。” “然后我是不是也掉下去了?” “是的。” “然后你是不是就走进那间密室?” “是的。” “然后你就看见心无师太已死在密室里?” “然后你就钻出来。” “是的。” 任飘伶笑笑:“然后我们就走出密室,然后就发现了庵内的大大小小尼姑居然都在大殿里。” “然后又发现那个本来应该已是和尚的吴总镖头居然好好的在大殿里聊天。” 藏花说:“这些事是我和你一直经历过的,你为什么还要说一次呢?” 任飘伶没有回答一这个问题,他只笑笑,然后又说:“然后我们又见了心无师太,然后有一个‘二百五’的人说出心无师太死在那里,是不是?” “是的。” “然后心无师太当然就不会让我们走了,是不是?” “是的。” “然后你就和心无师太抬杠了,是不是?” “然后就有一个人打破了屋顶,将大殿里的灯光击灭,引走了心无师太,然后我们就跑到了这里来,是不是?” “然后你就莫其妙的要走,是不是?” “是的。” “然后呢?” “然后我当然还是要走。” 任飘伶笑着说。 “花语人呢?” 藏花说:“你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到如何救走了花语人?” 任飘伶没有说,他只是又露出那种神秘兮兮的笑容,看着藏花。 “说呀!你还没有说出是——” 藏花突然顿住了,因为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一想到这件事,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 “是不是有人在我和心无师太抬杠时,将花语人救走了?” 任飘伶还是只在笑。 “这个救走花语人的人也就是打破屋顶解我们危的人?” 任飘伶的笑容中有了默认的神情出现了。 “这个人也就是你很佩服的人,是不是?” “是的。”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问题又回到了刚刚的话题上去,这次任飘伶总算没有露出那种很令藏花生气的神秘笑容,他说:“见了面你就会知道他是谁?” 任飘伶淡淡的说:“到了时候就算你不想知道都不行。” (二) 皇甫擎天很信任任飘伶,他相信他一定可以在如期之内将花语人救回来,可是他作萝也没想到花语人是在这么一种情形之下回来的。 人是在什么情形下回来的呢?在天将亮时,大地,还在沉睡中,听花轩里突然传出了呻吟之声。 值夜班的警卫听到这个声音之后,立即报告了上去,载思一接到报告,马上就到了听花轩。” 听花轩是花语人的房间,自从她昨夜被绑架之后,听花轩内就没有人了,怎么可能在此时发出了呻吟声呢?夜风袭人,如寒冰刺骨。 载思站在听花轩门口,静听了一会儿.不错房内的确有呻吟之声,虽然是那么的小声,但却清清楚楚的传送在夜风中。 载思不敢断然的开门,这是南君王女儿的房间,虽然她的人已不在,里面传出的声音又是那么的可疑,但是载思还是不敢作主的开门进入,他必须等,等到南君王来。皇甫匆匆的穿上夜间衣,匆匆的赶到听花轩,人到了,门当然已可以开了。 门一开,皇甫和载思都愣住了。 房间内并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是有别的人在里面做些某种事情。 房内是有人。 有人躺在床上,躺在床上翻身呻吟。 这个人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花语人。 虽然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汗珠直冒,但确确实实是花语人。 她怎么回来的? 是谁将她送回来的?是任飘伶? 如果是他将花语人送回来的,为什么他不利皇甫碰面呢? 如果不是他,那么又是谁? 种种问题围绕在皇甫的脑海中,唯一能解答的只有花语人,但看她现在的样子,她还在昏迷中。 载思把过脉后,静静的想了一会儿,才说:“郡主的脉博很弱,显见是中了毒。 “中了毒?” “是的。” 载思说。 “你能不能看出她中的是什么毒?” “看得出。” 载思说:“她中的是边疆的‘牵机’、天竺的‘兔丝’,和东赢的‘无梅’。” “边疆的‘牵机’?天竺的‘兔丝’?东赢的‘无梅’?” 皇甫睁大了眼睛:“这些都是些什么样的毒?怎么连听都没有听过。” “边疆地区比较乾旱,天气比较热,人比较容易得‘便秘”的病。” 载思说:“牵机就是专治这种便秘的药。” ——专治便秘的药,那么就是会使人拉肚子的药了,这种药怎么算是毒药呢?” 皇甫没有问载思这个问题,他只是又问:“那么天竺的兔丝呢?” “天竺这个国度虽然比我国边疆地区还要热,但是那儿人民的生活却极苦,只要能吃的,不管是好的,或者坏的,他们都吃。” 载思笑了笑:“所以他们的肚子经常是坏的,经常拉肚子,一拉就是拉不停,除非吃了‘兔丝’。” ——兔丝即是治拉肚子的药,又怎么可以算是毒药? 这个问题皇甫当然更不会问,他当然又是问那第三种:“无梅呢?这种来自东赢的无梅呢?” “东赢人的个子虽然都很矮小,但他们的心却远比那些高个子的边疆游牧人还要狠、还要凶、还要坏、还要诈、还要毒。” 载思淡淡的说:”能从他们这些小矮人手中制造出来的毒药,通常都是毒中之王,王中之霸。” 载思忽然又笑了笑,等笑声稍微小了些,他才又说:“无梅这种毒药,可以算是那些小矮人的毒药中较温柔的一种。” “哦?” 皇甫觉得很好奇:“怎么个温柔法?” “这种药对男人固然也有效,但通常他们都不会拿这种药来对付男人。” 载思说:“他们在用这种药时的对象,通常都是女人。” “女人?” “是的,而且都是那些比较漂亮美丽的女人。” 载思说:“这种药毒不死人,只会让人的手脚发软而已。” ——一个手脚发软的漂亮女人,通常都会遇到些什么样的事呢? 皇甫当然知道吃了这种药的女人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形,他只是不憧这三种不是毒药的药加在一起,会使人产生一种什么样的状况。 他没有问载思,因为他知道他会给他一个答案的,载思果然没有使他失望,他很快的就将答案说出。 “将这三种药用一定的份量让人吃下去,会使人变成了..变成了一种‘树木人’。” “树木人?” 皇甫微微一怔:“什么叫树木人?” “树木人的意思就是说,吃了这三种混合在一起的药的人,全身除了脑袋还活着以外,其他的所有身骨组织都死了。” 载思说:“整个人虽然还活着,但宛如树木一样的悲哀。” “树木一样的悲哀?” 皇甫咬嚼着这句话的含意。 (三) 树木悲哀吗? 树木纵然有悲哀,也不是人所能了解的。 因为人不是树木,又怎能了解到树木的悲哀? 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在人的观点上,树木是悲哀的。 因为树木从发牙到长大,老去枯死,都是在同一个地方,除非有人将它移植,否则树木自始至终都是在同一个地方生长。 而人就不同了,人可以到处乱跑,可以任意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玩自己喜欢玩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固然有些人都是在做自己所不愿做的事,吃自己所不喜欢吃的东西,但最起码他还能动,还能走。 树木呢? 它不喜欢这里的阳光,就可以自己躲起来吗?它不喜欢这里的土质,就可以自己找块好一点的土地吗?” 不能。 所以在人方面来说,树木是悲哀的,是值得同情的。 树木是悲哀,那么“树木人”呢? 像树木一样的人是不是更悲哀,更值得同情? “将这三种药加在一起吃下去,为什么就会变成‘树木人’?”皇甫对于这个问题实在很好奇。 “因为牵机是一种至寒的药,兔丝却是一种至热的药,将这两种至寒至热的药吃进肚子里,你想想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载思不等皇甫回答,自己就先说出了。 “当然是会将人体内的五脏全部搞坏掉。” 载思说:“可是光五脏坏掉了,人还是可以动,可以说话,所以才要再加上东赢的‘无梅。’” “那么吃了这种混合毒药后,有没有药可以解呢?” “没有。” “没有?” 皇甫这下才真的吓了一跳,他马上看向床上的花语人。 载思知道他看花语人的意思所以马上笑看说:“她的毒已经被解了。” “被解了?” 皇甫又转看载思:“你不是说没有解药吗?” “是没有解药,但却有解的方法。” 载思说:“要找三个练不同内力,且根基深厚的人,同时用内力将中毒人体内的毒在同一时间逼出,一分差错都不行。” “三个不同内力的人?”皇甫问:“三个何种内力?” “牵机是至寒的药,必须要用比它更寒的内力,才能将它引出来。” “圣母峰上的‘寒夜冰心功’?” 皇甫说。 “是的,也唯有‘寒夜冰心功’才能将牵机引出来。” 载思说:“兔丝是至热的药,也当然要用比它更热的内力才行。” “昔年明教的镇教神功‘纯阳神功’?” “纯阳神功已失传了近百年,最近根本就没有听过有谁练过这种神功。” 载思的声音中仿佛有一丝惋惜。 “那么无梅必须用什么样的内力才能将它引出?”皇甫问。 “只要有三十年以上的根基就可以了。”载思说:“无梅只是令人手脚发软而已,只要内力雄厚就可以将它逼出了。” 天虽已亮了,但却还是灰蒙蒙的。 皇甫端起桌上的热茶,轻轻的啜了一口,等茶缓缓的顺喉滑下后,才将视线望向桌前的载思。 这是皇甫的书房,他们将花语人安顿好之后,就直接来到这里。 “花语人的毒已被人解开了,是谁帮她解了?” 皇甫说:“要找一个练有寒夜冰心功的人虽困难,却还是找得到,内力有三十年以上根基的人,更是满处都有,只是这明教的纯阳神功已失传了百年,如今是哪一位练有这种传说中的神功?” 载思突然不开口,他那双如鹰般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光芒来,他并没有看皇甫,他将目光落在窗外庭园里的一朵玖瑰花上。 花瓣上有昨夜的露珠在闪砾,闪砾如载思眼中的光芒。 晨风轻拂,拂过庭园,花瓣上刚凝结出的露珠立即被晨风吹落。 露珠一落,光芒即失。 载思的眼神又恢复了精明的样子,这时他才又开口,他虽在说话,但头仍未回,视线仍停留在玖瑰花上。 “纯阳神功虽已失传百年,却仍有一个人会这种神功。” 载思淡淡的说:“她也是近五十年来唯一会这种神功的人。” “谁?”皇甫说:“这个人是谁?” “她不但会纯阳神功,寒夜冰心功更是一流的。”载思说。 “这么说他岂非已是江沏中第一流高手了。” 何止第一流,五十年前能在她手下走过二十招的人已不太多了。” 载思微微一笑。 “这个人是谁?” “仇春雨。” “仇春雨?” “昔年魔教的教主夫人仇春雨。”载思说:“小楼一夜听春雨的仇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 这七个字本来只不过是一句侍,一句意境非常美的诗,带着种欲说还休的淡淡轻愁,带着美得令人心碎的感情。 白天羽那把剑上就刻有这七个字。 小楼一夜听春雨。 这七个字还有另外一个含意。 这七个字是说二个人、两把天下无双的兵刃。一个天下无双的神人白小楼,一把天下无双的神刀。一个天下无双的绝色美人仇春雨,一把天下独一无二的剑“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 这七个字也就是“魔教”的代表词。 魔教。 昔年魔教的声势如日正中天时,大家还是很少能见到魔教的教主白小楼,更别说是教主夫人仇春雨了。鹰教是一个外来的组织,他们将势力插足到中原来, 自然会得到中原武林群起而逐的反击。 然而魔教的实力实在是太强了,中原武林为了抵制他,死伤已不计其数了。 幸好,艺冠天下的神剑山庄也被惊动了。 神剑无敌的谢三少爷谢晓峰终于在五大门派苦苦哀恳之下,参与了扫荡魔教的行列。 也只有他的神剑,才能抵挡魔刀和魔剑。 那一战,双方决战于祁连山之顶,那一战之惊天动地已无法用文笔形容出来了,那一战之惨烈更是历年来大小战浴无法比拟的,那一战之凄哀连鬼神都会掉眼泪。 那一战魔教教主终于被逼跌下了祁连山的千丈高峰。 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去,谁也不相信有人还能活着。 所以魔教从此就在中原销声匿迹了。 那一战如果不是“有人”’出卖了魔教教主,魔教不会那么快的就被消灭掉。 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实。 但是却极少有只知道这个出卖魔教的人是谁,除了当事人之外。 这个人是谁? (四) 庭园花丛间,有只不知名的鸟在那儿飞来飞去,吱吱的叫着,晨阳穿过云层,穿过窗户,悄悄的爬上了载思的脸。 晨阳轻柔,柔如春水,载思的目光也柔如春水,他看着皇甫,声音如晨阳般的说:“魔教虽然被灭了,可是五大门派并不放心,因为魔教的教主夫人和她的女儿却失踪了。” 载思说:“他们在扫荡魔宫时,并没有找到这两个女人。” “仇春雨和她的女儿?”皇甫说。 “是的。”载思说:“多年来,大家都几乎已忘记了魔教会存在过,但据说当年出卖魔教的人至今仍在担心。” “担心什么。” “魔教主虽然坠落深崖,可是他们并没有发现尸骨。”载思说:“白小楼的武功已臻仙境,而且魔教中有许多玄奇的武功心法,包括起死回生在内,他们担心那位教主不死,还会卷土重来。” “当年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我曾听过。”皇甫说:“跟魔教中人对敌时,除非你砍掉他的脑袋,否则千万不可以为他死了。” 载思点了点头:“还有教主夫人和她的女儿都未寻获,多年来,她的女儿如今也已长大成人了,随时随地都会回来报仇的。” 皇甫叹了口气:“江湖恩怨,几时能休?” 载思凝视着皇甫,又将话题转回花语人身上。 “花郡主中毒,当今江湖,也只有昔年魔教教主夫人能破解。” “这么说,花语人中的毒是仇春雨解的?” “一定是。”载思说:“也只有她能解。” “ 那么救她回来的人,很有可能也是仇春雨?” “是的。”载思说:“事情好像是这样子的。” 庭园风吹,花动花落,远处有云,云来云去,皇甫眼睛虽然在望窗外,但目光却如流云般飘浮不定。 “我和仇春雨非亲非故,更和魔教一点瓜葛也没有,仇春雨为什么要救我的女儿?”皇甫说:“她这么做是有什么目的在?”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载思也无法回答,所以他只有沉默,但皇甫却好像不想让他沉默,忽然问了他一个非回答的问题。 “钟毁灭这次重组‘魔魔’,立下了三大天王,这三大天王除了送来一箱买命钱外,根本就没有和我做面对面的接触。” 皇甫说:“钟毁灭本人还有话说,他和我见面时,必是最后的开头,但三大天王呢,为什么不敢出面?” 皇甫将视线转回载思的脸上:“是不是因为这三大天王是我所认识的人?” 面对皇甫逼视而来的目光,载思一点也不退缩,他仍很平静的说话。 “很有可能。”载思说:“我设想过,最近三个月济南城里,除了仇无忌比较显眼外,几乎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过。” “这事我也查过。”皇甫说:“所以我想不透,谁会是三大天王?仇无忌当然是最有可能的一个人,但也有可能三大天王只是些默默无闻的人。” “更有可能是很有名望的人。”载思说。 “也许。” 皇甫笑了笑,站起来,看样子他好像是想结束这一次的谈话。 他朝门口走了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略顿一下,头也不回的留下了一句话,然后再走了出去。 他留下了一句令载思的眉头微皱的话。 “有一次我曾梦过钟毁灭已死了,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只不过是有位人假借钟毁灭的名义来做而已。” 第四部 往事如烟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人,有的喜欢追忆往事,有的喜欢憧憬未来,但是也有些人认为,老时光并不一定就是好时光,未来的事也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测的。 只有“现在”最真实,所以一定要好好把握。 往事如烟,旧梦难寻,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做错的已经做错了,一个人已经应该从其中得到教训,又何必再去想? 再想又有什么用? 第一章 又见公主 (一) 带着钓具,戴上草帽,从醉柳阁的后门悄悄的溜了出来。一溜出后门,藏花就快步的奔了起来。 天气晴朗,风和不热,正是钓鱼的好天气。 昨夜从无必庵回来后,就和任飘伶约好今天去“草湖”钓鱼。 现在虽然已过了约定的时间,但藏花一点也不急,因为他们是约好在草湖碰面的,谁先到先钓。 今天早上藏花忙完了醉柳阁的工作后,马上回到房内换上钓鱼装,拿起昨夜就准备好钓具,偷偷摸摸的从后门溜出。 当然呀,也顺便从醉柳阁内带了几瓶酒出来。 一边钓鱼、一边现烤、一边吃,怎能无酒呢? 烤鱼就酒,人生乐事。 一想到烤鱼,藏花的眉头突然露出了一丝隐痛,一丝她极力想控制的悲痛。 ——烤鱼,这世上又有谁能烤鱼烤得比老盖仙好呢? ——老盖仙?相思剑客?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她的记忆最遥远处,又仿佛在她的脑海里,也仿佛就在她的梦中。 杨铮的事件虽然才过了一两年,但是藏花却很不愿意去想起他。 在那一次的事件中,发生了太多令她无法不悲痛的事,老盖仙就是其中之一。 还有那个为了救她,而不惜牺牲自己性命的黄少爷,藏花依稀记得浮现在黄少爷嘴角的那抹淡淡的轻愁。 黄少爷对她的情,藏花知道,但是她无法接受,因为爱是无法施舍的。 就算她能做到这一点,也救不了黄少爷了,一把薄薄的小刀,从他的第七根和第八根肋骨间刺入,任神仙也救不了他。 风虽然很柔的在吹,藏花却忽然觉得很烦燥,每次一想起这些往事,她就会感到很烦燥,连自己也无法控制。 对付这种烦燥之感,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的喝它个两三瓶,藏花的袋子里虽然有酒,可是总不能当街边走边喝吧。 要想喝,只有赶快的到草湖去,妄想快到草湖,当然就要加紧脚步。 一加快脚步,藏花就隐隐约约看见路的尽头处仿佛有一队人马走了过来。 (二) 人马所扬起的灰尘,随着和风滚滚的吹向藏花,风沙中也带来了一阵哭啼声。 两匹马拖着一辆车,车上摆着一副棺材,车后面跟着三个穿麻衣、戴麻帽,两眼哭得红肿的孝子,他们的眼睛虽然肿了,但哭声却不是最大声的。 哭声最响亮的是,双手扶着棺材,身材如水桶般的一位中年妇人,她的嘴巴大概是比较大,所以她的哭声当然是比较大声一点。 看样子这位胖妇人是后面这三位孝子的母亲,而躺在棺材的一定是这位胖妇人的先生。 “死”,自古以来本就是一件很神圣庄严的悲哀。 不管任何人在干什么事,只要遇到有丧队经过,就必须先让道。 所以藏花当然也是先退到路旁,头微微的低下,表示默哀的让丧队经过。 小路的地面不像城里的街道般那么平,马车行驶起来颠簸不定的,车辆不时发出“吱哑”之声,看样子这辆马车是属于“老爷”号的。 藏花真替丧家担心,这辆老爷马车是否能安然的到达目的地,这个念头刚起时,藏花就知道不可能了。 因为这时她不但听见车轴的断裂声,也看见了车轮离开了车身,滚向路旁。 车轮脱落,车身立即斜向一边,车上的棺材也顺势滑落,众人还来不及惊叫出声时,藏花已掠身飞起,飞向棺材滑落处。 她刚一落定,准备伸手扶住棺材时,棺材一头已然落地,发出“砰”的声音,紧跟着棺材盖因受落地震动而震开了。 棺材盖一震开,棺材里的尸体也跟着要掉出来了,藏花一看,怎么可以让死者掉出来呢?她马上伸手接住欲脱棺而出的尸身。 总算还来得及,总算还接住了,藏花深深的吐了口气,可是她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吐完时,她突然看见了一件令她吓一跳的事。 她居然看见被接住的尸骨突然对她咧嘴而笑。 死人不但会笑,还会点穴。 就在藏花看见尸骨笑的同时,死人的右手已点向她的青灵穴。 青灵穴一被点,藏花整个人立即软了下来,死人立即伸手将藏花抱住,抱入棺材内。 那三位孝子动作迅速的将棺材盖捡起,盖了上去,刚一盖上,路旁的树林内立即又驶出一辆马车。刚驶出来的马车还未定,三位孝子已然将棺材抬上这辆马车,那位胖妇人当然马上又靠到棺材边,扶棺而哭丧队又恢复原状的继续走,再回头看那辆脱落车辆的马车却已经不在那儿了,就仿佛刚刚并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 娇阳依旧很柔,和风依旧很轻,丧队依旧哭哭啼啼的向远方走去。 大地依旧很平静。 草湖不但大,水也清澈,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都可清晰的看见鱼儿在水中嬉戏。 今天的天气就很好,水当然很清澈,任飘伶一早来了就选了个有树阴的地方坐下,将钓具弄好,径自的先钓了起来。 虽然他和藏花约好了时间,但他知道,藏花不可能会这么早到的,因为她有太多太多事情要做,而且必须躲过花漫雪的视线,才能来到这里。 任飘伶只希望在藏花来到之前,能钓到几条大鱼,好让她佩服一下,可是来了差不多有一个多时辰了,不要说一条大鱼了,就连只小鱼也没钓到。 心越急,鱼却越不上钩,明明看见鱼儿在饵旁边游来游去,就是不吃饵。 大概是鱼饵太小了,换个大一点的,任飘伶将鱼钓拉起,重新换上一个大一号的鱼饵,这下鱼一定会吃了吧? 才怪! 换上大的鱼饵,一丢入水中,就看见那些鱼立即四处游走,就仿佛任飘伶丢下的是一颗毒药似的。 任飘伶的眉头皱了起来,今天的鱼儿为什么不吃饵?是不是它们今天已经吃饱了?或是他放的鱼饵不对它们的口味? 唉!算了。任飘伶把鱼竿头往地上一插,双手枕头靠在树干上休息起来。 天空真蓝,有几朵白云在游荡,微风徐徐吹过水面,吹起了粼粼水波。 远处高山迷蒙,宛如水墨中的图书,水中之倒影却清晰如实景。 这世上的确有很多事情就好像水中的倒影一样,你正面去看,并不一定看得清楚,有时从反一面去看,反而看得更清楚。 任飘伶苦笑一下,这世上是有很多事情无法用常理来说的,就好像他在钓鱼一样,刚刚急得想赶快钓几条上来,偏偏钓不到,等他索性不理时,鱼儿却上钩了。 湖面突然起了阵阵涟漪,鱼竿在震动,任飘伶伸手一抄,一条不算小的鱼已被钓起。 看着摆动不停的鱼,任飘伶不禁又苦笑。 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奇怪的事呢?你越想得到,却越得不到,等你放弃了,它又偏偏追着你来。 将鱼放入鱼篓内,重新换上新饵,再次的丢入水中,任飘伶又轻松的靠着树干等待着下一条鱼儿上钩。白云浮动,风来又走,很快的就过了下午,任飘伶抬头看了看日色,再望望小路,奇怪,那小花儿怎么还没来? “这家伙是不是忘了今天约好要钓鱼的事?” 任飘伶喃喃自语:“下午都已过了,她怎么还不没出现?会不会又让她养母给看住了?” 这个问题任飘伶还没有想通时,湖面又起涟漪,这次比前两次的还要大。 一定是条大鱼,任飘伶心头一乐,赶紧双手握竿,用力一拉,随着他这么一位,湖面立即出现了一阵水花,还夹带着“啪啪”的声音。 水花白如雪,白如银。 银白如雪的水花激起,一条纯白的人影也从水花中飞跃而出,手中各握着一把一尺八寸的小刀,如秋雨般一刀连一刀的砍向任飘伶。 从激起的水花中窜出,已出乎人预料了,便何况还穿着白色的紧身衣,手拿着白色的小刀,又在这么近的距离,而且还是任飘伶双手握竿时,在这种情形下,你说任飘伶该怎么办? (四) 一拉鱼竿,任飘伶就发觉不对了,因为这次鱼竿根本就没有重量,就算是一条很小很小的鱼在水中也有它的重量在,刚才水面的涟漪那么大,怎么可能鱼竿上一点挣扎力也没有? 等水花浅起,任飘伶已双手拧竿,下沉竿,白色人影从水花中飞出,任飘伶就将鱼竿一收、一抖,这时,白色人影正好双刀挥砍了过来。 任飘伶往后一躺,鱼竿再一抖,鱼线立即成圈圈状的套住了白色人影双手。 鱼线一收,圈圈立即锁住白色人影双手,任飘伶随即一个翻身,顺手一扯鱼竿,白色人影就如同钓上的鱼般被甩上地上。 “啪达”一声,人已被重重的甩在地上。 任飘伶纵身站起,回手想去拿放在树干旁的剑,突然闪起数十点寒光,直射“泪痕”剑的四周,任飘伶逼不得已的放手,人往后退。 人一退,水中又纵出两条人影,张着渔网,从上往下对着任飘伶罩了过去。 任飘伶想闪已来不及了,一张坚刃无比地渔网已然将他网住了。 想钓鱼者,反被网之,任飘伶不禁又苦笑了,如今他身在网中,才知道鱼儿被网时是什么样的滋味。 看样子这群人一定是渔村长大的,刚刚他们在空中张网的手法,竟然比渔夫们还要纯熟俐落。 “如果你们改行去当渔夫,我敢保证,你们的收入一定不错。” 任飘伶笑了笑:“因为你们会网人。” “ 我们杀人的技术比网人还要好,你相不相信?” 站在右边的壮汉冷笑道。 “我相信,我相信你手中的一对判官笔,绝对可以在五招之内将一位高手置于死地。” 任飘伶笑着说:“可是我也相信你不敢杀我。” “不敢?” “是的。” “我凭什么认为我们不敢杀你?” 站在左边的年轻人问。 “如果你们要杀我,又何必用渔网呢?” 任飘伶说:“你们从水中纵起时,一个在发暗器,一个手持判官笔攻我的上半路,不出十招,我左胸必中一伤。” 任飘伶突然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你一定比我更清楚,身中判官笔是什么滋味。” 站在左边的那个壮汉盯着网中的任飘伶看了一会儿,才开口:“是的,我们是不敢杀你,可是你落到我们主子的手里,你就会发觉,还不如现在让我杀了的好。” “哦?” 任飘伶故意装出很害怕的样子:“你们主子到底是什么人?” “见了面,你就会知道的。” (五) 从王家祠回来后,白天羽并没有回到醉柳阁,起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到何处? 他只是不想回到醉柳阁。他只想找一个静静的地方,静静的喝两杯,然后静静的想它一想。 就这样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胡不败酒楼,抬头望向里面,冷冷清清的,只有胡不败靠在柜台上打盹。 进去吧,这里又有酒,又没人,挺安静的。白天羽举步跨了进去。 大概是职业性的关系,一有人进来,胡不败立即醒了过来,定眼看了过来,看见是白天羽,胡不败马上就挂上了笑脸。 “坐,坐,白少侠你好久没有来了。” 胡不败将白天羽迎到靠窗的座位,然后笑着问:“要些什么?” “酒。” 白天羽说:“上好的酒,多来几瓶。” “茶呢?要不要来点茶?” “随便,酒先来。” “是,马上来。” 有些人心情不好时,喝酒很容易醉,有些人却是心情越不好,酒量却越好,也有些人高兴时却反而容易醉。但有一种人不管是高兴,是悲哀?他的酒量都很好,一定要喝到某一种程度才会醉。 白天羽就属于后面这种人,到目前为止,他已喝了两瓶竹叶青,却还不见有酒意。双眼清澈,遥望窗外的远方。 远方有山,有浮云,仿佛也有一佝偻的孤独老人。 那个背已弯曲的孤独老人有着一双和白天羽相似的眼睛,这双眼睛仿佛也在远方遥视着酒楼内的白天羽。 白天羽嘴角浅浅的现出一丝笑意,就在笑意刚始荡漾时,他举杯邀了远方的孤独老人。 干吧,现在虽然无法于你共醉,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回去陪你,陪你同醉于天地间。 白天羽抹了从嘴角溢出的酒汁,再倒,再喝再倒,他就这样默默遥望远方喝了三杯,才停了下来,才深深吐了口气。 “古有诗人‘举杯邀明月’,今有白少侠‘举杯邀浮云’。” 这个声音来自白天羽的身后:“不知是否有‘对饮成三人’?” 声音刚响起,白天羽就已闻到了一阵茉莉花香,声音平息后,白天羽一回头看见一个神仙般的绝色佳人站在那儿。 她一头漆黑的长发轻柔如春水,一双明亮的眼睛灿烂如雨后的夜星,身上穿着件非丝非麻,五色缤纷的彩衣,却将左边一半香肩露出。 露出了一片雪白的皮肤。滑如春雪。 她如梦幻般的站在那儿,她的手里居然还拿着一个 杯子,一只用波斯水晶雕成的夜光杯里,盛满了蜜汁般的美酒。 她浅浅的啜了一口,然后用比蜜甜的笑容看着白天羽,用比梦幻更好听的声音说:“我能不能坐下?” 白天羽再看她一眼,淡淡的说:“椅子不是我的,屁股却是你自己的,你要坐谁管得了?” 她嫣然笑出:“你对女孩子说话,一向都是这个样子吗?” 她边说边坐到他的旁边。 “一向都是这个样子。” 白天羽又喝了一口酒:“你可以不听。” 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又响起:“你不但样子长得像你父亲,连说话的语调都跟他一模一样。” 白天羽猛然回头,眼睛里忽然露出一道很亮的光芒,光芒如火焰般的喷向她。 “你见过我父亲?” 白天羽的声音也如火焰般的灼热:“你知道我是谁?” “你叫白天羽,现在江湖上有哪个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笑着说:“至于你父亲我不但见过他,而且还让他抱过。” “你说什么?” “别那么凶嘛!” 她笑得很开心:“我是在三岁时见过你父亲的,也就是你九岁那一年。” 她凝视着他,又说:“那一年你父亲抱着你到我们家来求我们老祖宗将你骨头内的那三根要命的命针拨出,这件事你难道忘了?” 怎么会忘记呢? 那时他父亲急着要找人医治他的伤,而又不能公开露面,抱着他四处求医,四处被出卖围杀,这种情景,每当 午夜梦回时,都会像当时他骨头内的金针般刺着他心深处。 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六) 白天羽这时才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她,看了好久,才缓缓的说:“你就是慕容家的老九?” “是的。” 她又笑得好开心:“我就是慕容公主,也就是当年老流鼻涕的小女孩。” 这个如梦幻般的女人就是慕容公主,她居然不但见过白天羽,而且也见过他的父亲。 晌午刚过,远山却还在朦胧间。 远山虽远,但那儿的木叶清香却已被风带到了这里,带进了酒楼。 木叶虽清香,慕容公主的骨香却芬芳,芬芳得会使人的心不喝都醉。 白天羽没有醉,他虽然在喝酒,却没有醉,甚至连一丝醉意都没的,他的眼睛还是在看着慕容公主,但目光已不再那么锐利了,语气还是有点冷冷的。 “你突然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事?” 慕容公主先喝了一口酒,然后才回答这个问题。 “有个人想见你,可是她又不方便出面,所以只好麻烦我这位跑腿的。” “谁?谁想见我?” “我是很想告诉你,可是她告诉过我,只要说出她的名字,你就不会跟我走了。” “这个人就这么了解我吗?” 白天羽冷笑一声:“他有没有告诉你,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跟你走的。” “有。” 慕容公主嫣然的说:“她还告诉我,你一定会跟我走的。” “哦?” “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你的个性,也没有人比她再清楚你的脾气。” 慕容公主笑着说:“她说你的脾气一定说不跟走的,可是你的个性却一定会走。” 这个想见白天羽的人是谁? 她为什么那么了解白天羽? 她想见白天羽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也是白天羽想知道的,所以他当然是跟着慕容公主走了。 第二章 海洋深处的地方 (一) 藏花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又圆又大又亮的月亮。 她并不是没有见过月亮,但是她现在看着月亮时的眼神却充满了惊讶、不信、又充满了迷惑。 “今天的月亮怎么可能这么圆这么亮这么大呢?” 藏花依稀记得今天是三月初四。 三月初四,月上弦。 上弦月怎么可能这么圆这么亮? 藏花揉了揉眼睛再看清楚一点,不错,月是圆的。 夜空中不但有圆月,还有繁星在陪衬。 莫非这里就是地狱? 自从被抱入棺材后,藏花就昏迷了过去,她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或是已死了? 她是被海浪声吵醒的,一想到海浪,藏花立即望向四周,不错,她的眼前是一片海,她就坐在沙滩上。 这个沙滩就在海的中央。 也就是说除了藏花坐这个沙滩外,其他四周都是海,深蓝色的海。 一座孤滩,四周环绕着海。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如果说这里是地狱,那又为什么不见传说中的牛头马面?刀山油海? 莫非她坐的沙滩正是刀山?而那环绕的海就是油海?此刻她不见那些牛头马面,只因为阎王还未升殿,等升殿时,一切就都改观了。 想到这里,藏花不禁打了个冷颤,她再望望四周,眼中充满了恐惧,她真怕那宁静的海间会冒出熊熊的烈火来。 这里有月有星有蓝色的海,照理说应该是很浪漫的,可是藏花却觉得这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她双手摸擦着肩膀,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四周,突然发觉一件奇怪的事。 这里很静,海面上一点波浪也没有,但海浪声却不绝于耳。 没有风,怎么会有海浪冲击的声音呢? 而且海浪声仿佛是从天上传来的。 怎么可能? 藏花抬头望着夜空,聆听了很久,不错,海浪声确实是从天空中传来的,这种情景就仿佛夜空中也有一个海洋,而声音就从那个海洋发出的。 这时藏花又发觉另一件奇怪的事,夜空中虽然有月有星,月也很大,星星也很亮,但这种亮却是死的。这种亮,亮得就宛如死亡。 月、星星虽然光亮,却不灿烂,却不绚丽。 藏花的眉头已皱得快跟包子一样了,她的脸上已不再恐惧,她的脸上已充满了迷惑、疑虑,她站了起来,仔细的看着夜空,从这一头看到那一头,然后再仔细的看着海,一遍又一遍。 也不知看了多久,藏花紧皱的眉头已渐渐舒开了,脸上也出现了笑容。 忽然她双手抱着肚子,坐在沙滩上大笑了起来,笑得好开心,好开心。 “原来如此。” 藏花喃喃笑道:“这个人一定是鬼才,也只有鬼才能发现这种地方而加以设计利用。” 藏花的声音刚消失,夜空中突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哦,你已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听见这个声音,藏花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她很舒服的将自己躺在沙滩上,望着那个又大又亮的月亮,然后用一种很愉快的声音说:“是的,我已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声音又问。 “这是海底。” “海底?海底怎么会有夜空?” “海底当然没有夜空,这个夜空是你造的。” 藏花说:“你将这个天然气洞的顶壁漆上一种仿佛夜空的深蓝色颜色,然后用一种来自天竺的水晶石嵌在顶壁上,远远看来就仿佛是星辰般。” 天然气洞?你怎么知道海底有天然气洞?” “我听一位智者说过,在海洋深处的岩石里,时常会因为海底的变动,而留下一个气包,这种气包如果刚好是在岩石里,就会形成一个天然气洞。” 藏花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极了,你真聪明。” “谢谢。” “你既然知道是个天然气洞,那你也该知道这个气洞是在深海的几百丈底,里面的空气最多也只能让你维持十天而已,十天之后你将因为没有空气而死。” 这个声音顿了顿,又接着说:“这里距离海面有几百丈深,你当然是无法游到海面的,你说你该怎么办?你虽然明明知道这里唯一的生路,就是跳下海而游出去,可是这么长的深度,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游得到的,你这么聪明,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办?” 面对这么样的一个奇特的地方,她能怎么办? 跳下去。 看来她只有跳下海的一条路可走了。 (三) 任飘伶虽然和藏花一样遭遇到绑架的命运,但他的待遇似乎比藏花要好些。 他醒来时,也发现自己是在一个洞里,也同样发现洞顶的星星月亮。 只是这个洞并不是在海底,而是在一个山岛里面,他看到的星星月亮,并不像是藏花所见到的那种人造星星月亮,而是山洞的顶是空的,从洞里直接可以看见洞外的苍穹。 这些并不是任飘伶最好的待遇,他虽然身处洞内,却宛如在世外桃源。 洞内不但种满了奇花异草,稀世水果,而且还有各式各样的酒。 不但有酒有茶,还有各式各样的女人。 漂亮美丽可人的女人。 这洞内的女人也不太多,也只不过有五六十个而已。 是晚上,洞内却亮如白昼。 二十六盏孔明灯将洞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的。 洞内的左边壁上有一只用水晶雕成的孔雀,山泉就从孔雀的嘴里流出,流入一个圆圆的水池,水池内有一对鸳鸯在戏水,水池旁种满了一种开着紫色花朵的不知名花卉。 再过来则是一长排的水晶矮几,矮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和水果,当然有各式各样的酒。一张又大又软又舒服的床就摆在洞的中央,月色正好从洞顶投射在这张床上。 任飘伶就躺在这张很舒服很舒服的大床上,让五六十个漂亮美丽可人的女人侍候着。 有的替他挟菜,有的替他剥水果,有的替他倒酒,有的替他拍腿,有的替他捏背。更有的将酒含在自己的口中而送到他嘴里。 风从洞顶吹入,带来了海浪的声音,也带来了海的凄凉。 海浪声是由四面八方传进来的,任飘伶知道这个岛一定是在海的某一个地方,但是他不知道这个岛叫什么名字,刚开始时,他当然有问那些漂亮美丽可人的女人。 “这个岛叫什么名字?这个地方是在哪里?” 他得到的回答是那些漂亮美丽可人的女人的可爱笑容和笑声。 于是任飘伶又问:“这里的主人是谁?” 答案当然还是美丽的笑容和笑声。 于是任飘伶就不再问了,既来之,则安之,于是他就开始享受着这一切。 就在任飘伶开始享受这洞内的一切时,藏花正好听见那空中的声音对她说:“这么深的高度,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游得到的,你这么聪明,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办?” 任何人在听见这句话,明白这件事之后,不是脸露忧愁,就是急得不得了,但是藏花却没有。 藏花就是藏花。 她依然笑得很开心,笑得很愉快。 那空中的声音仿佛看得见藏花的脸上表情,所以声音又问:“奇怪,奇怪,你怎么还笑得出呢?” “我当然笑得出。” 藏花愉快的说:“因为我明白四件事。” “哪四件事?” “第一,这里如果正如你所说的那么深,那你又如何将我送过来的?” “这是第一点。” “第二,武林中虽然有‘内力传音’这一类的武功,却没有‘内力收音’这种武学,你又怎么会听得到我的声音呢?” “那么第三呢?” “我虽然不解海,但我还懂在深海里是根本听不到海浪声的,在深海里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的。” 藏花笑着说:“而我在这里却听见海浪声,你说,这里离海面很深吗?” 那声音忽然沉默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藏花才又听到声音说:“第四点呢?第四点又是什么?” 跳下海游出去虽然可行,但是我知道还有另外一条路。” “另外一条路?另外一条什么样的路?” “一条比较近,比较不费力气,一条不必浸湿衣裳的路。” “哦?有这么一条路么?” “有。” “在哪里?” “就在这里。” “就在夜空,就在月亮。” 藏花笑眯眯的盯着那又大又亮又圆的月亮:“就在那颗又大又圆又亮的月亮中。” “月亮?月亮就是那另外一条出路?” “是的。” 藏花说:“我只要跳起,穿过月亮,就可以不必淋湿衣服而到达外面。” “好,好一个藏花。” 那声音笑了笑:“可是这次你错了。” “我错了?” “是的,你错了。” (四) 藏花是错了。 等到她跳起,穿过月亮时,她才知道自己是错了。 世上有一种人,不管他在何时何地,从什么地方出来,都不会令人觉得惊奇。 藏花无疑就是这种人。 山泉从水晶孔雀嘴里流入水池,水池冰凉舒畅,任飘伶正准备要到水池内好好的泡一泡时,突然看见一个人从水中冒了出来。 一看见这个由水池中冒出来的人,任飘伶就笑了,那五六十位漂亮美丽可人的女人也没有吃惊,也笑了,而且笑得比任飘伶开心。 “你就算急得想游泳,也不须要穿得这么整齐呀。” 任飘伶笑着说。 “唉!如果我告诉人家说,月亮里也有水,我想大概没有人会相信。” 这个由水池中冒出来的人就是藏花。 那空中声音说她错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是错了。穿过月亮是另外一条路,可是不管从哪条路走,她都必须经过水,她的衣服都必须弄湿。 这个水池底,正好就是藏花在天然气洞里见到的月亮。 既然衣服已弄湿了,藏花索性就泡在水池里,她好奇的打量着四周,然后就叹了口气。 “女人到底是跟男人不同。”藏花说。 “如果换做我让五六十位漂亮的女人侍候着,我一定早已跑了。” “如果换做是五六十位英俊的年轻人?” 任飘伶笑着说。 “那我一定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幸好这里没有五六十位英俊的年轻人,虽然有五六十位的漂亮女人,但是藏花也没有跑。 接过那些漂亮女人送上来的干净衣服,藏花发现这套衣服居然很合她的身,显然这里的主人一定很了解她。 穿干燥的衣服一定比穿湿透透的衣服要舒服多了,况且还有美酒佳菜。 藏花一连喝了七杯酒,吃了三只鸡腿,十块乳猪,三碗鱼翅后,才满足的吐了口气。 看着她这样的吃,任飘伶忽然端起一盘水果,忽然问:“要不要来过水果?” “休息一下,待会儿再吃。”藏花说。 “你还知道休息一下。”任飘伶笑了:“看你刚刚的吃法,就好像五天没吃过东西一样。” “虽然不到五天,但我想大概有一天没有进食了。”藏花也笑了:“而且我必须吃,因为我必须要有体力。” “必须要有体力?” 任飘伶说:“为什么?为什么你必须要有体力。” “这里的主人是谁?你我都不知道,他不会那么好心的将我们弄来这里享受一顿后,再将我们送回去。” 藏花说:”再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是你我所无法预料的,不趁现在多吃一点,多留点体力,你说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这一点任飘伶当然也早已明白。 别看这五六十位漂亮美丽可人的女人笑眯眯的侍候他们,任飘伶相信这里随便一个女人走出外面,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江湖上能在她们手里走过六十招的人没有几个。 奴婢已是如此了,可见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五) 夜,凄迷的海边,凄凉的冷雾。 冷雾陇罩了海面,也淹盖了海滩。 慕容公主这一次并没有坐平榻而来,她是步行的将白天羽带来了这里。 一路上白天羽都没有说话,可是到了这里,他看了看四周,实在忍不住的问:“你说有个人想见我,这个人在哪里?” 慕容回眸笑了笑:“不就在那里吗。” 她指的地方是海,白天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冷雾,雾渐浓。 雾在海上,雾中有人。 这个人就站在迷迷蒙蒙,冰冰冷冷的浓雾里,这个人就站在海面上,仿佛自远古以来就在那里站着,又仿佛是刚刚从浓雾中凝结出来的。 白天羽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一身白衣如雪,只能看见她迎风飘荡的长发,只能看见她那双比剑更锋锐,却又像雾一般空蒙虚幻飘渺的眼睛。 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雾更淡,比雾更虚幻,更不可捉摸。 就算你亲眼看见这个人出现,也很难相信她真的是从大地上出现的,就算你明知道她不是幽灵、鬼魂,也很难 相信她真的是个人。 淡淡的人影从雾中、从海中,缓缓的移向白天羽。 雾未散,慕容公主却已走了。 就在雾中人出现时,就在白天羽注视着雾中人时,慕容公主就悄悄的走了。 雾中人仿佛正在远远的看着白天羽。 白天羽也在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当然是长在脸上的,可是她的脸色已溶在雾里,她的眼睛虽然有光,可是连这种光也仿佛与雾溶为一体。 白天羽虽然看见了她的眼睛,看见的却好像只不过还是一片雾,一场春雨而已。 “白天羽?” 雾中人的声音也雾般迷暗。 “是的。” “跟我来。” 到哪里去?怎么去? 白天羽低头看了看海面,这时他才发现这雾中人原来是踩着一条很小很小的小船而来的。 未上小船,白天羽就已闻到了她那阵阵的秀发芬芳,等上了小船,他才发现这雾中人身上所发出来的体香,是他这一辈子连做梦都想闻的体香。 ——那是一种婴儿在妈妈怀抱中所闻到的体香。 第三章 多么平凡的一声 (一) 风从洞顶吹下,吹动了大床边的白纱幔。 白纱幔随风飘扬,人在白纱幔里,远远看来就仿佛是在冷雾中。 藏花喝了一口酒,吃了一颗由那五六十位漂亮美丽可人的女人剥的白葡萄,然后才问任飘伶。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是被网下来的。” “网来的?”藏花一怔;“你被人当鱼一样的网来的?” “是的。” “你的武功那么好,怎么会被网住?” “马有失蹄,老虎也有睡觉的时候。”任飘伶淡淡的笑着:“你呢?你又是怎么会到这里?” “我是被死人抱来的。” “死人?”这一次换了任飘伶怔住。 “一个从棺材里出来的人。” “那你又怎么会从水池里冒了出来?” “我是从月亮来的。” 越说任飘伶越糊涂了,于是藏花就带着他从水池下去,带着他亲自去看看,他就会明白了。 看着他们下水池,那五六十位漂亮的女人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她们依然在笑,只是笑得更开心,更愉快了。 等他们从水池中消失时,水池的左边墙壁上突然出现一个洞,一个人笑迷迷的从门里走了出来。 一下水池,就穿过月亮,而落在沙滩上。 任飘伶惊奇的望着四周,惊叹的说:“这真是别有洞天。” “你现在总算明白我怎么会从水池中冒了出来吧!” 藏花说。 “是的。” 藏花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任飘伶:“刚刚那个洞顶虽然很高,可是以你我的轻功只要两三个起落就可以闯出去了,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你以为那五六十位女人都是假的?你以为那个洞口没有埋伏?” “这些我也想到了,所以我才会带你来这里。” 藏花笑着说。 “这里?这里有什么用?” “这里没什么用,只不过可以让我们逃出去而已。” “逃?”任飘伶说:“往哪里逃?” “那里。”藏花指着那一片宁静无浪的海:“从这里潜出去,就是外面的海洋了。” 看着那片安祥的海,任飘伶的眼中已渐渐现出了光芒:“你这个小脑袋,有时还真他妈的聪明。” “你这是夸奖?还是骂我?” 藏花苦笑了一下。 不管是骂,还是称赞?从这里的确是可以游到外面,也许外面有更危险的埋伏,但总比在五六十位高手下跳出洞口还要轻松些。 就在藏花和任飘伶要跳入海中时,那个由洞门走出笑迷迷的人,就站在水池旁,然后轻轻的对水面吹了一口气。 水面立刻起了涟漪,立刻激起了水浪。 藏花一跳起,还未入海中时就已发觉不对了。 那本来宁静安祥的海面,忽然间起了汹涌的海浪,海中卷起了无数个旋涡。 她想叫任飘伶小心时,已来不久了,这时他们两个已落入海中,落入那无数个旋涡里。 看着水池中的水浪,这个笑迷迷的人笑着更愉快了,她银铃般的笑声穿过水面,穿地月亮,回荡在天然气洞里。 这时藏花已听不见这个笑声了,否则她一定可以认出这个笑声就是谢小玉的笑声了。 这个站在水池旁的人就是谢小玉。 (二) 上了小船,在海上大约滑行了一炷香的时间,白天羽又看见了另外一条船。 一条很大很大的大船。 大船在海中,在雾里,大船里有灯,灯光透过浓雾,就仿佛晨曦穿过云层般的瑰丽。 一看到大船,雾中人就轻飘飘的飘入大船,轻得就宛如淡雾般。 光是这种轻功,白天羽就已自叹不如了,他的轻功在江湖上已是顶尖人物了,可是和雾中人一比,就有如小孩在玩跳高一样。 甲板上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灯光是从船舱内发出来的,进入船舱,白天羽迎面看见是一个很大的控制台,里面的水手竟然都是女的。 一个个穿着紧身的淡青色的衣服,淡得仿佛春雨。 每个人都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对于走进的白天羽看都没看一眼,就仿佛当他是个透明人似的。 对于自己的长相,白天羽很清楚,就算不是最英俊潇洒的男人,至少也会令女人忍不住的多看他一眼。 可是这船舱内的女人不但没有看他一眼,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每个人的脸上就好像甲板上一样的冷冷冰冰。 白天羽苦笑了一下,又继续走,走过控制室,就是一个大厅,大厅中央摆着一个大圆桌,桌上有菜有酒也有杯。 桌子很大却只有一个人,一个穿着一身雪白衣裳的女人。 她的长发斜分两侧,懒洋洋的披在肩膀上,她的眉毛很细很弯,就仿佛上弦月,她的鼻子很挺,嘴唇微微翘着。 她的眼睛很亮,却有着一层水雾,就仿佛是夜雨中高挂天空的那一颗最亮的星星般。 她的人很美很美,美得脱俗,美得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般。 她很美,白天羽却觉得她美得令人心都会滴血,美得令人可怜。 因为她的眉宇间隐隐约约的留着一抹淡淡的忧愁,淡淡的哀怨。 她为何会有忧愁? 她为何会有哀怨? 白天羽却猜不透她的年纪,因为她实在美得令人浑然忘了她的年龄。 一走入大厅,白天羽就痴痴的看着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刚刚在雾中的女人吗? “坐。”声音宛如慈母哄婴儿般柔美。 白天羽坐下来,坐在她的对面。 “你属马,今年二十四岁。” “是的。” “你是八月初七子时生的。” “对。” 她凝视着他,他也在注视她,她为什么那么清楚白天羽的生辰岁数? “你父亲近来可好?” “很好。” “他是否还每天弹三弦?” “是的。” 她的眼中仿佛有一丝痛意:“你可知道我是谁?” 她是谁? 白天羽静静的凝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想我大概知道吧!” 听见他这句话,她忽然笑了,她虽然在笑,却笑得很凄凉,笑得很幽怨。 “这不能怪你。” 她的声音也很凄凉、幽怨:“你三岁时,就再也没有看过我了,也真亏你父亲将你养得这么大。” 白天羽在听。 “你父亲一定时常向你提起我。” 她说:“将我的所作所为,一点一滴都告诉你,是不是?” “没有。” 白天羽说:“他连你的名字都没有提过。” “从来没有?” 她眼中的痛意仿佛更浓了。 “从来没有。” “对,本来就这样的。”她笑得更凄凉了:“他的个性就是这个样子,我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你呢?我为什么要问?” 她那水雾般的眸子,仿佛有泪光在闪烁。 夜晚的海风,就仿佛仇人手中的剑锋般冰寒,又仿佛是迟暮女人冰冷的心。 她缓缓的低下了头,海风吹过,吹起了她那披在肩上的长发,她的肩膀仿佛在振动,又仿佛是在抽悸。 是因为海风寒冷?抑或是... 自从在海边第一眼看见她到现在,白天羽的脸上始终都没有表情,任何什么样的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态度面对着她。 慕容公主来找他时,他就已隐隐约约猜想到要见他的人是谁。 这个时常令他午夜梦回时,偷偷躲在被窝里流泪,心里头不知叫过几千几万次的人,如今已在他的面前,他已见到了她。 见到她,并没有那种渴望见到而终于见到时的欢愉,也没有因为害得他们父子流离颠沛的那种仇恨。 没有,什么都没有。 白天羽见到她,就好像看见一个和他毫无相干的人一样。 真的毫无相干吗? (三) 海上的星辰看来更朦胧,更凄迷。 大船静静的行驶着,般首破浪,浪花银白,迎着月光交织成一片光芒的网。 海风吹过,又将她长长的发丝吹起,她的肩已不再悸动了,她缓缓的抬起头,微笑的看着白天羽。“今天找你来,本是想好好的看看你。”她微笑的说: “并且想听你叫一声——” ——叫一声什么? 她忽然顿住了,突然挥了挥手,摇摇头苦笑说:“算了,明知道不可能的,我又在希求什么?” 白天羽知道她希望他叫什么,这个字不知早已在白天羽心中叫过几百万次。 他曾试过几千种不同的音调去叫这个字,可是等到他真正叫出时,他才发现那几千种不同的音调实在无法和真正叫出口的比。 他注视着她,看得好深好深好深。 她虽然依旧美丽,雍容华贵,可是她毕竟已老了。她虽然做过对不起他们父子的事,可是她已受到了岁月的惩罚,如今她只不过希求能听到一声。 听到一声—— “娘。” 多么平凡的一个字。 可是如果你处在她的立场,你才会了解到这个平凡的字,对她有多么大的震憾力,她有多么渴望听到这个平凡的字。如果你是白天羽,等这个字叫出口时,你才会发觉这个字中有多么深的感情在,你才会发觉这个字叫得多么凄痛,多么的心酸? ——这种感情是自远古以来人类最纯净的感情之一。 母新怀脂十个月,婴儿哇哇落地,辛辛苦苦的养育着,所有的辛苦代价都在婴儿头一声“娘”中,得到了补偿,得到了满足。 (四) “娘。” 等这个字叫出口时后,白天羽就已无法再那么平静了,他那一直强压着的感情,这时已崩溃了。 原来这个字是那么容易的叫出,白天羽激动的想哭, 可是他从三岁开始就已不再流泪。 他的眼中虽然无泪,可是他的心中却在滴血。 本已不再希求什么的她,本已绝望的她,忽然听见了这个字,她竟然惊慌失措,她竟然一脸怀疑之色,她睁大 了眼睛看着白天羽,用颤抖的嘴问:“你叫什么?你刚刚叫什么?你能不能再叫一次?再叫一次好不好?” “娘。” 她的眼睛中的那层水雾已不在了,已化作泪珠流下,已化作亲情流出。 她虽然在哭,却是欢愉之泪。 “你知道我等这一声,等了多少年吗?” 她喃喃的说:“等了二十多年了。” 白天羽已说不出话来,他又何尝不是等叫这一声等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多么漫长的一段岁月。 在这亲情流露的这一刻里,天地间的万物都变的很美丽,就连那一声尖叫声也都变得不那么刺耳。 尖叫声是由甲板上传来的。 等白天羽他们两人上了甲板,甲板上已站满了人。 星辰闪烁,月色柔亮。 海水波动,光芒交织。 闪烁的光芒中,隐隐约约的可看见两条人影在海面上忽沉忽露。 “救人。”声音简短有力,显然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才会有这种音调。 别小看这些女娃娃水手,一做起事来,个个动作俐落迅速,绝不输给那些强壮的男人,她们三两下的就将海上的人给救了起来。 看见这两个被救上来的人,白天羽不禁尖声叫出:“藏花,任飘伶。” 原来这两个人竟是从海底天然气洞被海浪漩涡卷走的藏花和任飘伶。 “羽兄,你认识这两个人?”她看着白天羽。 “是的。” “看他们现在的样子显然已喝了不少水,必须先将海水排出,再让他们服些药酒,休息一下就可恢复元气。” 解救工作很快的就做好了,藏花和任飘伶喝了些药酒后被安置在两间精致的舱房。 海风拂过,拂走了黑暗,东方已现出了灰蒙蒙的鱼肚白,这时大部分的人都已就寝,控制台里只留下四个女水手在驾船。 白天羽的船舱就被安排在藏花和任飘伶的旁边。他现在就躺在床上,但是并没有睡着,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他的思绪却已飘得好远好远。 ——远得几乎令他忘了什么地方? 那里仿佛是一座很高的山,山中仿佛有一道清泉,清泉旁仿佛有一株古松,古松下仿佛有一位老人、一位少年。 老人将一把剑交给少年,并对他说:“带着这把剑,带着“白’这个姓到江湖去。” “是。” “你要确记一件事,不要去惹一个叫仇春雨的女人,一定要远离她,知道吗?”“知道。” “去吧。”老人闭上眼睛:“让‘白’这个姓再度扬名武林。” 于是少年带着剑,孤独的走下高山,留下寂莫的老人守着古松,伴着浮去,任凭清泉倾泄而流。 (四) 如果没有到过海上的人,永远无法想像出海是那么的美丽,海是那么的壮观,海是那么的伟大。 尤其是在海上看日出,更是奇幻万千。 当太阳在水平线上刚冒出头来时,金黄色的晨曦一道道的穿透云层,也穿过了海面,海水波动,碧光荡漾,如繁星在眨眼。 现在正是日出,藏花就站在船首,迎着海风,看着这瑰丽的景象。 她醒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和任飘伶已被这艘船的主人救起,可是她一向到这船主人是谁时,那些女手水们都只含笑不语。 所以她干脆就不问了,她在船上东溜溜,西跑跑的就逛到了船首,她马上就让这美丽的景象吸引住了。 海是那么的阔,风是那么的柔,晨曦是那么的灿烂,藏花整个人都已陶醉在这宇宙间的奥妙里。 “壮观吧?”声音来自藏花的背后:“海上的日出更是最美丽的。” 藏花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除了任飘伶外,谁会那么静悄悄的来到她背后。 任飘伶走过去,和她站在一起,一起看着日出,看了一会儿后,藏花忽然笑了笑,笑着说:“我没有到海上来的时候,总觉得江上的景色已是令人神醉,如今来到海上,才知道江河之渺小,简直不想回到陆地了。” “这就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 任飘伶也笑了笑,然后忽然问:“我想你一定问过水手们这里主人是谁。” 藏花点了点头。 “她们一定没有告诉你。” 她又点了点头。 任飘伶回头望了望甲板上工作的水手们,“你有没有发觉这船的特别地方?” “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船很大,人很多,但都是女的。” 任飘伶说:“在我的印象中,海上的水手应该都是男的,而且大部分都是粗鲁而肮脏的。” “因为在海上,淡水甚至比酒还珍贵,他们洗澡的机会自然不多,所以自然就比较脏一点。” 藏花笑着说。 “但是这艘船上的水手不但都是女的,而且每个人举止都很斯文,穿着都很干净,说话也都很客气。” 任飘伶说。 无论谁都可看出她们必是受过很好的训练,从她们身上也可看出这条船的主人一定很了不起。 藏花他们当然也知道这一点,而且很快的就证实了他们的想法不错。 清韵的琴声随着海风飘向甲板。 任飘伶和藏花从船首远远的看见大厅内有一中年妇人在抚琴,也看见一少女走了过来,含笑的对他们说:“夫人在大厅里恭候两位。” 人还未到舱门外,琴声便嘎然而止,这中年妇人已站在门口含笑相迎,她笑容温柔而亲切,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寂寞、萧索之意。 “佳客远来,未能远迎,恕罪恕罪。” 藏花本来在任飘伶前面,但开口回话却不是她,因为她知道任飘伶平时说话虽也和她一样有点离谱,但遇着了斯文有礼的人,也会说得很文绉绉的。 文绉绉的话,藏花并不是不会说,只不过懒得说而已。 任飘伶果然一揖到地,文绉绉的说:“劫难余生,承蒙搭救,能有一地容身,已是望外之喜,主人若再如此多礼,在下等就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笑脸迎进,等每个人都坐好时,任飘伶望了望桌旁的小几上的琴。 “方才得闻妙奏,如聆仙乐,只恨来得不巧,打扰了夫人雅兴。” 任飘伶笑着说。 “随兴所弹,不堪入耳。” 中年妇人微笑的说。 藏花是又累、又饿、又渴,眼角瞟了桌上的酒和菜,只恨不得早些喝两杯,吃点东西,但任飘伶偏偏文绉绉的 在那里说了一大堆客气的话,她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此刻忍不住的说: “好极,妙极,琴旁有酒,酒旁有菜,不但风雅之极,如能早闻雅奏,实是不胜之喜。”说得居然也斯文客气的。 只可惜她的意思,别人还是听得出的。 任飘伶忍不住笑着说:“敝友不但妙解音律,品酒亦是名家。” “闻弦歌岂能不知雅意?”中年妇人嫣然一笑:“藏花姑娘不但是女中豪杰,喝酒也不输大男人。” 藏花刚想笑,听到她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禁怔住:“你认识我?” “恨未识荆。” “你怎么知道我叫藏花?” 这句话任飘伶也想问,所以他也看着中年妇人,在等着她的回答。 中年妇人先浅浅一笑,把壶倒酒,然后才说:“吾儿浪迹江湖时,幸逢三位照顾,实不胜感激。” 这下任飘伶和藏花又怔住了,她儿子?她儿子是谁? “你儿子?”藏花问:“你儿子是谁?” “白天羽。”中年妇人浅浅笑着。 “白天羽?”藏花的嘴巴张得好大好大:“你是白天羽的母亲?” “是的。”中年妇人点点头。 “敢问台甫?”任飘伶说。 “敝姓仇,草字春雨。” 这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居然是仇春雨,居然是昔年魔教的教主夫人仇春雨。 那么白天羽的父亲就是昔年魔教的教主白小楼了? (五) 面对着如此的传奇人物,藏花和任飘伶不禁也说不出话来了。 大部分的固然都是死后才成为人们传诵的传奇人物,但也有人活着时就已是传奇人物了。 楚留香、胡铁花、三少爷谢晓锋、小李飞刀李寻欢、白小楼和仇春雨这些人无疑都是江湖近五十年来的传奇人物。 有关白小楼和仇春雨之间的爱情,恩恩怨怨,以及魔教被毁、白小楼和仇春雨的情变,更是近三十年来江湖中人最喜欢议论纷纷、津津乐道的大秘密。 千百种的传说,千百种的议论,总结成一个事实,那就是仇春雨离开了白小楼,才导致魔教的毁亡,仇春雨背弃了白小楼,白小楼才会被杀而坠崖。 任飘伶仔细专注的凝视着仇春雨,如此气质、如此华贵、如此仪态、如此美丽的女人,会是像江湖上传说的那样子吗? 藏花目不转珠的注视着仇春雨,这个如梦幻般的女人会是白天羽的母亲?会是白小楼的爱人仇春雨? “你就是仇春雨?”藏花仿佛不信。 “是的。” “你就是白天羽的母亲?”藏花的语气都充满了不信。 “是的。”仇春雨含笑回答。 “你真是如江湖中传言的那么..那么...”藏花实在不知道用什么形容词来说。 “那么坏。”仇春雨替她说了出来。 “那么坏”,仇春雨的脸上依然笑得很自然很大方很迷人,就仿佛在说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 阳光随着海风掠过万里,拂过海面,而闯进了船舱。 风撩起了仇春雨的发丝,阳光停留在她的眉梢和脸颊上。 藏花这时才发现她虽然笑得那么自然大方迷人,但已隐隐约约的可以在眉梢间看到一抹无奈。 一抹仿佛淡谈的,又仿佛很浓很浓,浓如春雨的无奈。 仇春雨轻轻的举杯,轻轻的啜了一口,然后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 “二十多年了。”仇春雨放下酒杯,将视线转向窗外远方的浮云:“那些往事如今依然清晰晰的存在我脑海里,藏在我心深处。” 哪些往事?是不是昔年背叛了白小楼的那些往事。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人,有的人喜欢追忆往事,有的人喜欢憧憬未来,但是也有些人认为老时光并不一定就是好时光,未来的事也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测的,只有“现 在”最真实,所以大家一定要好好把握。 这种人并不是没有事值得回忆,只不过他们通常都不太愿意去想它而已。 往事如烟,旧梦难寻。 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做错的已经做错了,一个人已经应该从其中得到教训,又何必再去想?再想又有什么用 呢? 这句话很对。 但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穿得暖暖的,吃得饱饱的,喝着好酒,从小就生活得很太平的人说出来的。 这种人当然会觉得”往事如烟,旧梦难寻”,因为他所经历过的,通常都是小小的不如意,小小的挫折,小小的感情插曲。 所以他们才会觉得失去的已失去了,做错的已做错了,再想又有什么用? 什么叫回忆? 什么叫往事? 什么叫刻骨铭心? 你是否曾经历过这一段生不如死,今天过了,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日子吗? 如果你曾有过这些经历,那么你一定知道往事是否可以失去的就已失去了。 第四章 剑的双锋 在这世界上有一种人永远都活在回忆里的。这种人固然不对,却是值得原谅的,因为他们的往事实在是太刻骨铭心了。 仇春雨无疑就是这种人。 海风轻拂,阳光普照,海水在清晨的阳光下看来就仿佛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 仇春雨的目光仍停留在远方,她的声音听来也仿佛很遥远。 “如果不是我离开了白小楼,他不会被杀坠崖,如果不是我勾结外人,魔教不会被毁,如果不是我未尽到母亲的责任,母子不会离散二十多年。” 仇春雨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声音却已有了痛苦:“这些都是江湖上的传言,也是当年所发生的事。” 这些事任飘伶不但早已知道了,而且还听过了几百遍,但是听见由仇春雨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恐怕他和藏花是头一个的。 仇春雨将目光收回,静静的凝视任飘伶,突然又轻轻叹了口气,突然说: “羽儿,既然你在,就进来一起听吧。” 话声一落,白天羽就出现在门口,看来他已经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任飘伶和藏花回头看见白天羽,两人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们好,好久不见了。” 白天羽打了个招呼,走入坐在仇春雨的旁边。 “你怎么也会在这条船上呢?” 藏花说:“你怎么找到你..你母亲?” 白天羽还没有回答,任飘伶已先开口了:“这件事我们可以待会儿再谈。” 他瞄了仇春雨一眼:“夫人有事要说,我们何不先听听。” 任飘伶的意思藏花当然听得懂,仇春雨自然更听得懂了,所以她先笑了笑,才开口:“剑有双锋,钱有两面,每件事都有正反之面。” 每个人都聚精会神的在听。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可以永远隐藏的秘密。” 仇春雨叹了口气:“现在也好像已经到我应该把这秘密说出来的时候了。” (三) 在很久以前,一个顽皮而好动的孩子在荒山中迷了路,在那座荒山里迷了路的人,不是被虎豹当做一顿盛餐,就是被活活饿死,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走出来的。 这个孩子的运气却特别的好,因为他在无意间闯入一个神秘的溪谷,遇见了一对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姐妹,就像是天仙般美丽的姐妹。 这对姐妹不但救了他,而且还将他带回家去。 这个孩子当然是非常聪明非常可爱的孩子,而且非常会讨人喜欢。 ——这是他从艰苦的生活中训练出来的。 他本是个命运极悲的孤儿,可是从那一天之后,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因为那一双姐妹的父亲,是位隐居已久的异人,一身神奇的武功已入化境,只因爱妻的惨死才遁世埋名,隐居到这溪谷来。 他接纳了这个孩子,他看得出他的两个女儿都很喜欢这个孩子,也看得出这个孩子的绝顶聪明。 这一对姐妹虽然同样美丽,可是脾气却完全不同。 姐姐温柔文静,妹妹争强好胜,而且常常会发一点小脾气。 这个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懂得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他们姐妹两人都很开心。 在一种一定要艰苦挣扎才能生存下去的生活中,每一个人都不能不努力学习这一类的事。 何况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个还不满十岁的孩子。 每个孩子都有长大成人的时候,就正如美丽的女人也有年华老去的时候。 他们也不知不觉间长大了,虽然没有人教过他们,可是他们也已经懂得了一点男女间的事了。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是用不着别人教的。 父亲的年纪已老,显然已经准备要这个长大的孩子做自己的女婿。 这一点这个孩子当然也明白,他虽然一向对骄纵任性的妹妹千依百顺,但却只有文静温柔的姐姐才是他的意中人。 这时候姐姐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这些事她当然也能看得出来。 所以这一对虽然还没有名正言顺的成亲,却已两心互许的年轻人,就在一个温柔的春夜里互相结合了。 这本来实在是个非常美丽的故事,就像是最美丽的神话一样美丽。 可是后来的转变,却使得他们三个人都后悔痛苦了一生。 (四) 听到这里,藏花已经忍不住的问仇春雨:“这个孩子就是白小楼?” “是的。” “那个姐姐就是你,那个姐姐就叫仇春雨?” “不是。” 仇春雨说:“我是妹妹,姐姐叫仇青青。” 姐姐是仇青青,妹妹是仇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说的是白小楼和仇春雨,看样子后来显然是妹妹嫁给了白小楼。 藏花当然又不住的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五) 后来父亲渐渐老了,看来远比他实际的年纪更苍老得多。 ——因为他太孤独、太寂寞,对往事的追忆怀念太深,这些事本来就最容易使人苍老衰弱。 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就在他妻子的忌辰那天夜晚,他喝了一点用山药酿成的烈酒,比平时多喝了一点点。 那天晚上他就倒了下去。 每个人都会衰老病死的,何况是一个对生命本来已经无所留恋的人,可是他在临死的时候,却对那个孩子说出了一个愿望。 最后一个愿望,最后的一个要求。 他要这个孩子娶他第二个女儿,要这个孩子答应终生保护她。 这不是因为他的偏心,而是因为他太了解他的两个女儿了。 他这么做,只因为他知道他的小女儿外表虽然比姐姐强,内心却是脆弱的,经不起折磨,也受不了打击,如果没有一个又有智慧又有力量的男人保护她,她很容易就会变得沉沦崩溃。 这个孩子无疑是最适当的人选,而且他一向对他的小女儿温柔体贴,无疑已互相爱慕倾心。 所以他认为自己做了个最明智正确的决定,却不知道这个决定竟使他两个女儿痛苦终生。 寂寞的老人,又怎么会完全了解年轻人的心事? 这个孩子是老人一手扶养成人的,怎么能拒绝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要求? 姐姐也没说什么。 她的父亲并没有看错她,她一向是个外柔内刚的女人,无论什么样的委曲打击她都能承受,无论受到什么样的委曲她都不会说出来的。 所以老人死后的第二天,她就悄悄的走了,悄悄的离开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情人。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 所以这个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就已经命中注定没有父亲。 (六) 藏花没有看到白天羽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她不忍去看,她不想去看,就算她想去看,也未必能看得清楚。 因为她自己的眼睛已是模模糊糊的,好像随时都有眼泪快要流下来了。 她同情白小楼。 无论什么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不会做第二种选择的,除非这人连一点感恩的心都没有,那么这种人也就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人。 她也同情那个温柔而倔强的姐姐。 父亲的遗命她不能违抗,妹妹的终生幸福她不忍毁坏,她也不愿她的情人痛苦为难。 除了走之外,她还能怎么样? 藏花可以想象得到,她走的时候,她的心一定已经碎了。 妹妹呢? 她当然更不会违背她父亲的遗命,因为她也早已将自己默许给白小楼。 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拒绝嫁给一个她本来就深爱着的人。 老人也没错。 一个做父亲的人,在垂死的时候,为自己的女儿选择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伴侣,谁能说他做错了? 他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 藏花也说不出来,这种事本来就是任何人都无法判断的,所以她只能问。 “后来呢?” 她又问仇春雨:“后来怎么样呢?” (七) 后来“魔教”就在江湖中出现了,忽然像奇迹般出现了。 “魔教”的威名日盛,绿林中的英豪,黑道上的好汉,败在他们的手里的也不知道有多少。 武林七大门派为了搜寻魔教的总坛,也不知派出了多少人力,花费了多少时间金钱,却一点成绩都没有。后来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在“魔教”声名最盛的时候出现了,她不但破解了“魔教”的每一个计划,甚至连“魔教”的总坛她都知道。 白小楼和仇春雨从未见过这个人,可是这个人竟好像对他们的生活习惯非常了解,甚至好像对他们的思想都很了解。 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如此了解他们。 绝对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仇青青。 她们三个人在一起生活了多年,除了她以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如此了解他们。 可是那时候,妹妹也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和他们做对? 姐姐当初既然已经悄悄的走了,既然已经愿意服从她父亲的遗命成全妹妹,后来为什么又要这么做呢? “那时候我也不明白,因为那时候我不但还不知道忽然出现的那个人是我姐姐,也不知道我姐姐怀了我丈夫的小孩。”仇春雨神情黯然:“但是白小楼却已经想到了。” “所以白小楼就单独去找她谈一谈?”任飘伶问。 “是的。” “那就糟了。”藏花忽然叹了口气:“白小楼能想到,你也就能想到,他去找她的时候,你一定已经在附近了。” 仇春雨看着她,缓缓点头:“是的,我也直到那时才知道姐姐和白小楼之间的关系。” “后来呢?” 藏花又问。 “当我知道时,我恨不得立刻杀了他们两个人,当时我也准备这么做了,可是后来我看姐姐的那个小孩时,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小孩。” 仇春雨看了看白小楼一眼,接着又说:“姐姐为了成全我,都能忍受那么久的寂寞痛苦,我难道不能让她享受享受一点幸福吗?” “所以你就悄悄的走了?”藏花又问。 “是的。”仇春雨说:“我本来是想将我的小孩一起带走的,可是我细想之下,那时候天羽还小,我不想让他做个没有父亲的小孩,就算我姐姐回到小楼的身边,她也一定会善待我的孩子的。”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接着又说:”有些结越打越死,越解越解不开,有些事也一样,越想越想不开,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后,想法也会变的,我没有想到我姐姐那么做并不是为了想回到小楼的身边,而且想毁了他。” “想毁了他?”藏花微惊。 “是的。”仇春雨声音中有了痛苦:“等我发觉时,已经来不及了,魔教已被毁,白小楼已被逼坠崖了。” “这些事为什么江湖上没有人知道呢?”藏花问。 “我姐姐既然那么积心处虑的安排,就一定不会留下线索让别人知道。” 仇春雨说:“所以江湖上才会传言是我背叛了白小楼,魔教才会被毁。” 仇春雨终于说出了这近三十年来江湖上一直议论纷纷的秘密。 白天羽那一直深锁心深处的结终于解开了,他用一种崭新的目光看着仇春雨,他本来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是一个不尽职、狠心的人,没想到他的母亲竟然是那么的伟大。 任飘伶看看仇春雨,再看看白天羽,他的眉宇间缓缓的露出了一抹欣欢之色,他真替白天羽高兴,高兴他终于和自己的母亲见面了,也替他庆幸他的母亲并不是如江湖 中传说的那样子。 藏花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她仿佛在沉思,又仿佛被故事的真象而迷住了,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开,藏花才抬起头,看着仇春雨,又问:“你姐姐呢?后来你姐姐和他的孩子怎么样了?” “自从魔教被毁了,我姐姐也就失踪了。”仇春雨说:“她的儿子倒是在江湖上出了一阵子的风头。” “谁?” “她的儿子就是后来创造‘魔魔’的钟毁灭。” “钟毁灭?”藏花这回真是吃了一大惊,“仇青青的孩子就是钟毁灭?” “是的。” “就是那个和南郡王从小结拜的钟毁灭了。” “是的。” (八) 第一道阳光将花园里的树叶投影在窗纸上时,皇甫擎天已醒来有半个时辰了。 平常这时候他早已起床,梳洗完毕后,到花园里一边欣赏花朵的开放,一边做着健身的运动,今天他却还躺在床上,一点起床的意思都没有。 并不是因为他病了,也不是因为懒,他只是突然觉得不想起床,不想做任何事,如果你问他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原因。 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却毫无落点的望着,整个脑袋昏沉沉的,大概是昨夜的酒还未退吧? 皇甫伸出了双手,用大拇指重压着太阳穴,每次大醉后醒来总是这样,头痛如牛,他拿起床旁小几上的水杯,猛灌一杯,才稍微觉得舒服些。 就在这时,传来敲门的声音,皇甫眉头微皱,奇怪,会是谁? “进来。” “吱哑”一声,门开,走进来的竟是花语人。 “是你。”皇甫坐起:“有事吗?” 花语人点了点头,顺手递上一封信。 “我早上醒来时,发现这封信就摆在我的被子上。”花语人轻声说:“信封上写着,要您亲阅。” 皇甫看了看信封,上在写着:“南郡王亲阅”,略为想了想,才说:“是谁放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好,没事了,你先退下。” “是。” 等花语人退出关好门,皇甫才拆开信口,抽出信纸,摊开来看: 皇甫吾兄: 二十余年未见,弟甚念之,想必吾兄也很想念愚弟吧? 为了报答吾兄“照顾”之恩,特设美宴一席,盼吾兄于明日酉时前来“多情岛”共醉。 愚弟 毁灭敬上。 钟毁威? 皇甫看完信后,苦笑了一下,丑媳妇总算要见公婆了。 盼望了二十年的事,终于要面对面的解决了。 第五章 四月初四 (一) 浪花拍打着船身,发出清脆的响声,船速快而稳,显见这些驾船的女水手们,个个都是一流好手。 日已升起,酒已下肚,桌上的菜已是第二批了。 藏花将空杯斟满,然后又开始摸着鼻子,每当她遇到要思考问题时,她总是会摸着鼻子。 任飘伶一看见藏花这个动作,就知道她一定有什么问题要问,果然过不了多久,就听见她在问仇春雨:“夫人这次前来,就只是为了要和白天羽见面?” “这是主要的原因。”仇春雨淡淡一笑:“另外一个原因是——” 她突然顿了下来,仿佛在思索用词,但却拿出了一封信,“你看看这封信就会明白。” 藏花接过信,打开来看,只见信内写着: 我亲爱的妹妹: 上次一别,又是多年来见,想必近来安好? 你可否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忘记明天是父亲的忌日吧? 姐 青青 草书 这封信的内容,任飘伶也看见了:“明天?” “明天是几号?”藏花问。 “四月初四。”任飘伶说。 这封信虽然没有写明说要见面,但无疑已是一封挑战书了。 “信上没有写明说要见面的地点,娘是否知道在哪碰面?”白天羽关心的问。 “当然是你祖父葬的地方呀!”藏花笑着说。 “是的。”仇春雨说:“也就是为娘的和你姨妈生长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藏花问。 “多情岛。” “多情岛?” 第五部 真相 这世界上有很多看来极复杂,极秘密的事,往往都是为了一个很简单的原因而造成的。 那就是爱。 爱能毁灭一切,也能造成一切。 人生既然充满了爱,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苦苦去追寻爱呢? 爱是什么? 爱是幸福吗? 第一章 天堂.地狱,自古多情空余恨 (一) 自古多情空余恨 情是何物? 为什么多情总是无可奈何? (二) 情到浓时亦转薄。 既然情已浓,为什么还会痛苦? 既然情会薄,为什么还要多情? (三) 多情岛。 多情岛上是否有多情人? (四) 寸草不生。 石头是死灰色的,冷、硬、狰狞。 怒涛拍打着海岸,宛如千军呼啸,万马齐奔。 岛的四周礁石环列,几乎每一个方向都有触礁的船只,看来就像是一只只被恶兽巨牙咬住的小兔。 虽是白天,天地间却充满了肃杀之气。 皇甫擎天披襟当风,站在海岸旁的一块黑石上,纵目四览,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好个险恶的地方。”皇甫动容的说:“我若非自己亲眼看到,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信世界上竟会有这样的地方,竟然有人能在这种地方活下去。” 接到信后,皇甫就独自悄悄的离开南王府,离开济南城,这是他和钟毁灭个人的事,他必须自己去面对,自己去解决。 信后面当然写了“多情岛”的位置,写得很详细,可是他却足足找了半天才找到这里。 放眼看去,都是死的,一点活的气息都没有,除了黑岩石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难道走错了吗? 不会,皇甫又看了看信后的地图,不错,是这里,既然是这里,那为什么不见有人来迎接呢? 迎接? 想到这两个字,皇甫不禁苦笑起来,会有迎接吗?如果换成自己是钟毁灭,他会派人来迎接吗? 不会。 他是不会,可是钟毁灭却仿佛出乎他预料,因为这时他已看见一群人自岛的另一个角落出现了。 一群年纪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女,每个人手上都是提着一个很小的灯笼,个个笑脸迷人的朝皇甫走了过来。 “南郡王?”少女的声音也迷人。 “皇甫擎天。”皇甫说。 “恭候多时,请随我们来。” 踏着浪花而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经过多少处险恶的地方,但这群少女却如踏平地般轻松的走着,终于皇甫看到了一个山洞的入口。 从洞口进入,迎面而来的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两壁挂着孔明灯,光亮而柔和。 皇甫擎天可以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是等他看到通道尽头的景象时,他不由的也傻眼了。 如果他看见的是一群妖魔鬼怪,他也不会这么吃惊,如果他看见的是人间天堂,世外桃源,他也不会这样愣住。 呈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他所看见的是“南郡王府”。 一座跟济南城南郡王府一模一样的南郡王府,只是规模小大约五倍而已。 皇甫竟然在一个山洞里看到自己的王府,你说他能不傻眼吗? (五) 碧波荡漾,船首破浪,藏花、任飘伶和白天羽三人站在船头凝注前方的岛屿。 船未靠岛,远远的就可以看见那凹向岛内的泊船口,就仿佛是巨兽张大了口般。 整座岛全是翠绿色的,几朵浮云飘在半山间,看上去真有说不出的恬静、飘逸、美丽。 “这就是多情岛?”藏花问。 “想必是了。”任飘伶说:“也唯有这里才配得上‘多情’这两个字。” “这附近方圆百里之内只有这座岛。”白天羽说:“况且掌舵的是我娘的得意门下,锗不了的。” 藏花忽然转头看着白天羽,忽然问:“你们母子相会,想必你比扬名立万还要来得高兴吧?” 白天羽笑了笑,“这种感觉是说不上来的,除非你自己亲自体验,否则你绝对无法了解个中的滋味。” 白天羽突然想起藏花也是自小就和生母离开,说不定她也很渴望早日和亲娘碰面,不由的升起一股歉意,刚想 开口说话时,藏花已先说了。 “不必感到歉意。”藏花笑了笑:“如果我连这点刺激都受不了,那么我早就不知道自杀过多少次了。” 听到她这么说,白天羽也就感到释然了,他对着藏花笑一笑,这件事也就如海风拂面般的一过了无痕迹。 船役快的就驶进那凹进去的泊船口,大小正合,任飘伶看了看泊船口,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话,“这停船的地方仿佛是专为这条船而设计的,不但大小正好,连水深都是密合的。” 下了船,踏上岛屿,藏花的心就醉了。 这岛上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有“活力”,就连脚下的海沙都是那么的轻柔。 山坡上开满了不知名的花朵,有红有绿有黄有白还有紫色的,在花枝间,不时还可以看见一些可爱的小动物在穿梭。 “以前我一直以为“世外桃源,人间天堂’这些词句,只不过是文人们的梦话而已,如今才知道这些形容,才不过是这里的十分之一而已。”藏花感慨的说:“如果不幸死在这里,葬在这里,夫复何求?” “放心,你暂时还死不了的。”白天羽笑着说:“世上还有很多人没有让你害过,你怎么可以早死呢?” “对。”任飘伶也笑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哦,我是祸害,那你们是什么?”藏花故意板起了脸。 “这还用问?能跟祸害在一起的,除了祸害之外,还能是什么?” 白天羽说:“难道是王人?” “对,是王八。” 藏花笑了:“听说王八也是活千年的。” 三人笑闹成一片,仿佛已忘记他们此行来此是为了什么。 不,有一个人还好没有忘记,因为这毕竟是他和他母亲的事。 白天羽忽然停止了笑声,举目望了望四周:“奇怪,怎么不见有人呢?” “你放心,马上就会有人来的。”仇春雨笑着走下船:“你姨妈的表面功夫向来是一流的,尽管她内心里恨不得我早死,但脸上绝对是笑眯眯的。” “这句话还没有听完,藏花就看见右边转角处走出了一个人,一个身材很苗条的女人,穿着身淡青色的衣裙。 青青,来的人一定是仇青青。 藏花看见这个穿着身初雪般纱衣的女人,远远的就笑了,她的笑声清悦如银铃,她的声音也如银铃般清悦。 “春雨,春雨,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青青,我也想死你了。” 藏花看着她们两个,她们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妹妹,她们现在的样子看起来简直亲热得要命,一点也不像仇春雨所说的有解不开的恨。 仇春雨和仇青青还在笑,笑得又甜又亲热。 “你真的想我?”春雨说。 “我当然想你,我简直想死你了。”青青说。 两上人既然彼此都这么想念,当然会互相拥抱,表示思念之意。 想不到她们一抱在一起就立刻分开,仿佛彼此身上都有刺在刺对方。 一分开,青青立刻转身,立刻说:“请随我来。” 一说完,青青立刻举步领先走,也不管她们是否有跟上来。 看见这种情形,藏花怔住了。 青青来得出人意外,走得也莫名其妙。 “她平常就是这个样子的吗?”藏花说:“忽然来,忽然走。” “她不能不走。”任飘伶忽然开口。 “为什么?” 这次回答的是白天羽:“刚才青青姨妈跟我娘表示亲热的时候,好像曾经在我娘手臂上轻轻的拍了拍。” “你也看见了?”仇春雨浅浅一笑。 “是的。” “轻轻的拍了一下又怎么样呢?”藏花间。 “也没怎么样。” 仇春雨笑着伸出右手,用两根春葱般的细细玉指,在她自己左臂上的曲池穴一拔,竟然拔出了一根三寸长的银针来。 藏花一直在盯着她的手,却还是看不出她是怎么把这根针拔出来的,可是她看得出来她一定已脱离了险境,因 为她颊头上的冷汗已不再冒,她轻轻的吐了口气:“好险,若不是我也有准备,今天恐怕已死在她手里了。” 藏花也松了口气,苦笑着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她说她想死你的时候,原来是真想你死,她说想你想得要命的时候,原来是真想要你的命。” “你真聪明。” 任飘伶笑了。“可是有一点我想不通。”藏花说:“她的暗器既然得手,为什么又要忽然走了?” “因为我在说想死她的时候,也是在想她死。”仇春雨的声音又恢复了清悦:“所以她给了我一针,我也给了她一下。” “所以她受的罪绝不会比你轻。如果不是赶快走,恐怕死得比你还早?” 藏花说。 “是的。” 藏花原本以为这一代的人才会这些勾心斗角的事,设想到上一代的人,那些传奇性的人物,彼此间的勾心斗角比这一代的人还要厉害。 ——她不知道,这本是人类最原始最古老的劣根性之一。 (六) 走进这小号的南王府,人眼的尽是皇甫擎天所熟悉的景和物,甚至连人都一模一样。 南王府的总管方玉华一样的站在大厅上笑脸迎人,脸上的表情清晰可见,就连眼尾的那些鱼尾纹都数得出来。 皇甫当然也看得出来这些都是手工精细的蜡人而已。 过了大厅,就是专门款宴贵客的“陶然厅”了,厅内正中央的那张大桌子上己摆满了各式各样山珍海味,每道莱都还在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出灶摆上桌的。 座位上已坐了三个人,除了皇甫的妻子和载思外,花语人的蜡像居然也在座。 这些蜡人不但表情唯妙唯肖,连每个人的特征都仿得像极了。 “看来就算泥人张再世,也要惊叹不如。” 皇甫喃喃自语。 “多谢夸奖。“” “随着声音,走出了一位中年妇人,她赫然是在谢小玉房里出现的方芳。 皇甫虽然不认识她,可是看见她出现也吃了一惊,因为以下的对答: “这些蜡人都是你做的?” “是的。”方芳回答。 “这些人你都见过?” “令夫人只远远看过一次而已。” 令夫人就是指皇甫的现任妻子水柔怡。 “远远看过一次,你就能塑造出那么逼真的蜡人来?” “有些我只要听描述就能造得出来的。”方芳笑着说。 “哦?” “你不信?”方芳说:“我让你看看这个人,你就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了。” 方芳轻轻挥了挥手,旁门立即有两个人抬着一蜡像走进,蜡像的头用一块纯白的丝巾盖着,不过从衣着上可能看出这个蜡像是个女的。 等蜡像坐好了,抬蜡像的人又立即退出,皇甫看了看蜡像,再看方芳: “这个蜡像又是谁?” “你掀开来看,不就知道了吗?”方芳笑得很神秘。 看,当然要掀开来看,否则皇甫此后的晚上怎么睡得着呢? △△△ △△ 如果说进入这山洞时,头一眼看见小号的南王府,确实使皇甫大吃一惊,那么当然掀开这丝中时,却使他整个人崩溃了。 感情是什么? 感情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 有些感情你越想去珍惜它,得到它,它消失得越快,它离你越远。 有些感情你越想忘了它,它却如蛆附骨般的侵咬着你,时间越久,它咬得越深,刚开始时,你会觉得痛苦不堪,可是时间久了,你就不会忘了什么叫痛苦,因为你已活在痛苦里。 有些人看起来很坚强、很痴、很浓,甚至于很可怕。因为他的感情一定会淹没对方,有的很有可能会毁了对 但这种人的感情毁的往往却是自己。 (七) 掀开蜡像头上的丝巾,皇甫的回记和痛苦也同时掀开了。 看着眼前这如梦如幻如时诗的女人,皇甫的心再一次醉了。 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的相思,二十多年的不敢相思,二十多年的压抑,二十多年的隐藏,都在掀开蜡像丝巾时崩溃了。 林淑君。 多么遥远的一个名字,又是多么熟悉的名字。 林淑君。 这个蜡像就是林淑君,就是皇甫擎天二十余年前失踪的未婚妻。 皇甫已由年轻人步入中年,而这个林淑君却依然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美丽,就连眼中的那股飘逸依然清晰。 但现在这双眼睛竟仿佛有层水雾。 蜡像是不是也会流泪? 第二章 又见洞天 (一) 多情岛。 皇甫擎天去的地方是多情岛。 仇春雨她们去的地方也是多情岛。 为什么两方到的多情岛。环境竟然不同呢?是不是有两个多情岛? 或是... △△△ △△△山,山颠。 山,山颠 山颠在白云间。 云像轻烟般飘渺,雾也像轻烟般飘渺,多情岛却在烟雾中,又仿佛是真? 又仿佛是幻。 只有一条清澈的溪水才是真实的,因为藏花他们就在溪水旁。 她们顺着青青走的方向,沿着溪水往上走,现在已到了尽头。 一道奔泉,玉龙般从山颠上倒挂下来,溅起了满天珠玉。 这正是苍天的大手掌,否则有谁能写得出这一幅雄壮瑰丽的的画书? 藏花举目四游,讶然的说:“你说你们住的地方就是溪水头,怎么我没见房子呢?” 仇春雨在笑,她看看藏花,看看任飘伶,再看看白天羽,她的笑容中仿佛有考考他们的意味在。 任飘伶也在看四周,最后视线落在那一道飞泉。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一道飞泉就是苍天特意为夫人们在洞门前悬挂起的珠帘。” “你们住的房子就在飞泉后面?”藏花问。 “是的。” 仇春雨笑着回答,随即转身,举步欲向飞泉过去。 这时白天羽忽然开口:“慢点。”白天羽上前一步:“姨妈她既然怀恨那么久了,这里面恐怕没有那么好走的,还是为儿的在前领路。” 说完,也不等任何人有何异议,径自先走向飞泉,仇春雨只有微笑跟着,藏花和任飘伶自然更没话说。 山泉清凉冰肌,使得白天羽他们精神都一振,虽然他们的衣裳都已因穿过飞泉而湿了,但因不知道前面有多少危险存在,大家都步步提神的走着,也就不在意衣服的干 湿。 飞泉后面是一条宽宽的通道,通道尽处有一扇石门,白天羽看了看石门,伸手想推时。仇春雨忽然说:“如果你想用手去推这扇门,你还不如拿刀将自己的双手砍断。” “门上有毒?” “最少也有十三种。”仇春雨说:“每一种毒都会令人生不如死。” “那么要怎样才能打开这扇石门?”白天羽说。 “你的左手旁壁上第七颗岩石,用力向左扭就可以了。” 左旁第七颗岩石,白天羽向左扭了一下,石门果然“吱哑”的开了,一国柔和的光线立刻涌了出来。 当然还是白天羽走在前头,仇春雨第二,藏花和任飘伶跟后,等藏花和任飘伶进入后,她们两个人都愣住了。 宽宽的山洞内种满了各种的奇花异草,二十六盏孔明灯高挂岩壁上,一双水晶雕成的孔雀嵌在左旁的岩壁上,一道山泉由孔雀的嘴里流出,流入一个圆圆的水池。 水池内有一对鸳鸯在戏水,水池旁有一长排的水晶矮几,矮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和水果,还有各式各样的酒。 一张又大又软双舒服的床,还是摆在洞的中央。 洞内的一切还是和任飘伶、藏花出逃前所看到的一样,只是那些美丽可爱的女人已不在了,只有一个女人坐在床边。 藏花和任飘伶没想到他们穿过飞泉后,竟然又来到了他们逃出去的地方。 这里就是多情岛? 这里就是仇春雨和仇青青、白小楼小时候玩的地方。 (二) 看见藏花和任飘冷的怪样子,白天羽疑惑的问:“你们两个怎么了?” 回答的不是藏花和任飘伶,而是坐在床边的仇青青。 “他们没什么,他们只是不敢相信这里就是多情岛。” “为什么不相信这里就是多情岛?” “因为他们已来过一次了。”仇青青笑着说:“我本来是想先将他们请来这里等你们来的,没想到他们怕寂寞,非要跑出去,和你们一起来才高兴。” 海浪声揉和着阳光从洞顶照了进来,仇青青就坐在这一片附光里。 白天羽看着她:“这么说你是有计划的将我们引来的?” “是的。” “为什么?” “为什么?”仇青青突然大笑了起来:“间得好,为什么?” 她突然厉眼看着白天羽:“我一生的幸福为什么会被毁?我的儿子为什么就没有名正言顺的亲父?我为什么要痛苦寂寞的过一生?为什么?为什么?” 是的,她为什么要遭遇这些事? 就算她有错,她的儿子也是无辜的,为什么要陪她受这些罪? 仇青青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滑过,最后定在仇春雨的脸上,她深深的凝注着仇春雨。 “妹妹,四十年了吧?”仇青青说。 “你记得真清楚。” “我不能不记清楚。”仇春雨说:“你虽然给了我头十六年的幸福,却也给了我二十五年的痛苦,在这二十五年来,我每一天每一分都在数,数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我没有数。”仇青青说:“因为我所有的日子都已被怨恨所填满了。” “怨恨?”仇春雨说:“是我害你的吗?是我造成的吗?是我逼你离开的吗?” “现在说这些已没有用了,已来不及了。”仇青青冷冷一笑:“二十多年前让你逃过一次,今天谁也逃不了!” “我敢来,就没想到要逃。”仇春雨淡淡的说:“事情终究要解决的,逃是懦夫的行为,不是我们仇家的个性。” “我已经做过一次感情的逃兵,也受了四十年的痛苦代价。”仇青青说。 “我又何赏不是做过一次感情的逃兵。”仇青青的目光虽然怨恨,声音却悲戚的。 一直沉默的任飘伶忽然开口:“前辈,前辈们的事,原本不是晚辈能管或说话的,但是白前辈既已仙去,而两 位前辈又是姐妹,何必还为这事执迷呢?” “执迷?”仇青青冷笑一声:”如果你跟我异位而处,你会怎么做?” 任飘伶说不出话来了。是的,如果他是仇青青,他会怎么做?也许做得比她更绝,也许什么都不会做。 没有发生的事,谁也不敢保证。 白天羽看看仇春雨,再看向仇青青,上前了一步,对仇青青说:“那么你把我们找来这里,就是为了要报复?” “报复?”仇青青忽然大笑了起来:“将你们通通杀掉能解我心头之恨吗?不,我不会杀掉你们的。” 她的目光又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我要你们住在这里,住到我死为止,我要你们也尝尝我在此忍受痛苦的日子。” 听见这句话,一直沉默的藏花忽然笑了:“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孩,那么听话?” “你以为你离得了这里?” “你说呢?”藏花问。 “没有机会。”这句话是仇春雨回答的:“本来或许有机会,现在却已是不可能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经过了飞泉。” “飞泉?”藏花不懂:“你说的是洞口的那道飞泉?” “是的。” “经过了飞泉就没有机会离开这里?”藏花问:“为什么?” “因为那道飞泉中有‘情丝’。”仇青青回答了藏花的问题。 “情丝?”藏花说:“斩不断的情丝?” “情丝是我父亲独创的毒药。”仇春雨说:“中毒的人在一个对时之内,无法提起真力。” “我们都中了情丝?”藏花问。 这句话根本是多问的,仇春雨既然已这么说了,难道还会假的? 这一点藏花也知道,因为她已暗中试过了,一点真力也提不起来。 看来这一战,仇春雨她们已经败了。 (三) 皇甫擎天已坐下了,就坐在林淑君的旁边,这个蜡像的眼中依然有层水雾,她似有柔情万千的看着皇甫。 但他却没有在看她,皇甫注视着坐在对面的方芳,很客气的替她斟了一杯酒,然后很客气的敬她一杯酒,才客气的问。 “贵姓?” “方,方芳。”方芳笑着说:“四方的方,芬芳的芳。” “方芳小姐,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能。” “能不能麻烦你请那位钟毁灭先生出来一下?”皇甫说。 “他不用请的。”方芳笑了:“他早已在这里了。” 在这里? 这里除了皇甫和方芳外,就是蜡像,钟毁灭的人在这里?在这里的哪里? “你难道不知道他在这里?”方芳。 “我只是不太敢相信我们这位钟先生居然会躲在女人里面而已。”皇甫叹了口气。 “躲在女人里面?”方芳故作惊讶:“躲在哪个女人里面?” 皇甫没有说话,他用动作来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的右边是林淑君蜡像,左边是他的妻子水柔恰,皇甫笑迷迷的看着方芳,他的左手却已横切向水柔怡的脖子。 就算人也受不了他这么一切,何况是蜡像。 就在皇有的左手掌快接近水柔怡的时候,这个不是人的蜡像忽然动了,也笑了。 蜡像凭空一掠,一个翻身落在方芳的旁边,一落下,蜡像的脸就突然裂开,身体也跟着粉碎了。 蜡像一裂开,就露出了一个人,一个有双锐利如豹的眼睛的人。 钟毁灭。 钟毁灭果然是躲在女人里面。 等蜡像都落定后,钟毁灭才拍了拍身上的余渣,接过方芳递来的酒,一口仰光,才愉快的说:“你是怎么发现 我就在水柔怡的蜡像里?” “你难道忘记了水柔怡没有那么胖?” 一个女人的蜡像里要躲着一个大男人,那么她的身体当然必须胖了点,可是如果不是很细心的人,又怎么注意到这一点呢? “你的视觉还是像以前那样的入微。”钟毁灭笑着说。 “下次你要躲,记得一定要躲在男人里面。”皇甫笑了:“否则这么胖的美女,男人是不敢领教的。” “为什么每次你说的话都是他妈的那么有道理?”钟毁灭说。 “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皇甫说:“事实就是真理。” 他笑了笑,又说:“真理总是有道理的。” 两个人见面,本应该是仇眼相对,可是钟毁灭和皇甫擎天居然有说有笑的,就仿佛老朋友在话家常。 “这一次你在‘三指峰’重整‘魔魔’立了三大天王。”皇甫说:“听说这三大天王的武功在江湖上都是数一数二的。” “否则又怎能做‘魔魔’的三大天王?!”钟毁灭说。 “所以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什么事?” “抓花语人的行动,我想应该是三大天王亲自出手的,对不对?” “是的。” “三大天王武功那么高,又为什么会让人从他们手中将花语人救走呢?” 皇甫说:“这就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一点。” “你当然想不通,”钟毁灭笑了:“因为这个计划本就是要让人将她救走的。” “抓她就是为了要救她?” “是的。” 钟毁灭说:“否则又有谁从三大天王的手中救走人呢?” “可否知道原因?” “可以,当然可以。” 钟毁灭说:“抓走花语人,让她吃下那三种药,就是为了要无心庵的心无师大救她。” “放眼当今武林,大概也只有心无师太一个人同时会那三种不同的内家神功。” 皇甫说:“你们为什么要心无师太救花语人?” “只有心无师太全力去救花语人时,我们才有机会杀心无师太。” “心无师太?” 皇甫说:“为什么要杀心无师太?” “你有没有听过‘无泪’?” “无泪?” 皇甫问:“无泪是什么?” “是个组织,是个好管闲事的组织。” 钟毁灭说:“近年来‘魔魔’有好几个分舵都让他们给破了,我们有好几次的行动买卖也都是让他们阻止。” “心无师太是他们的头头?” “她虽不是领导的人,却是‘无泪’里的重要人物。” 钟毁灭说:“我们费了好多人力金钱,也只不过查出心无师太一个人而已。” “你们杀了心无师太难道就不怕死心师大的报复?”皇甫说:“据我所知,心无师太是死心师太的得意弟子。” “时机还未成熟时,我们当然不想树立太多的敌人。”钟毁灭说:“所以我们才设下了这个计划。” “这个计划的最主要一点,是要有个人来背黑祸?” 皇甫说。 “是的。” “这个背黑祸的人是谁?” “当然是个很倒霉的人。”钟毁灭笑着说:“依你看,目前济南城里最倒霉的人会是呢?” “一定是任飘伶。”皇甫也笑了:“因为他不但倒霉,而且穷疯了,所以他才会替我去救花语人。” “对。”钟毁说:“也只有他,才会令心无师太相信,因为他不但有能力杀死心无,我甚至怀疑他就是‘无泪’的头头。” “很有可能,他的确是个很爱管闲事的人。”皇甫说:“他有心无师太这样的对手,往后的日了恐怕很不好过了。” “这个计划里还有另外一层作用。” “哦?” “任飘伶既然是杀死心无师大的凶手,那么‘无泪’是不是会报复?” “那是一定的。” “一有报复行动,当然就证明任飘伶不是‘无泪’里的人,但是我们就可以从报复行动里知道谁是‘无泪’里的人了。” “不错,这就叫做诱敌之计。” “如果“无泪’没有报复行动,那么任飘伶就算不是组织的头头,至少也和他们有点关连。” “有点关违的人,你们都要杀?” “我们本以为当下心无师太一定会杀了任飘伶的。”钟毁灭说:“没想到半路又多出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将心无师太引走。” “所以你们的计划失败了?” “没有失败,就算在任飘伶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他这个黑祸,最后他一定会死在心无师太的手里。” “可是时间一久了,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变化。”皇甫说。 “这一点我们当然也考虑到了,所以又拟了另外一个计划。” “另外一个什么样的计划?” “当然还是杀任飘伶的计划。”钟毁灭说:“任飘伶一死,心无师太这个事件就死无对证了。” “这么看来任飘伶是死定了。” “这一次他连一分活的机会也没有。”钟毁灭笑得很愉快:“因这这一次他碰到的人,举手之间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哦?这个人的武功那么厉害?” “她的武功或许没那么厉害,但任飘伶在地面前,一定会变得跟三岁小孩一样。” 任飘伶现在的确跟三岁小孩没两样。 (四) 宽阔的石洞内只剩下任飘伶、藏花和白天羽三个人,仇春雨已被仇青青带走了。” 带到哪里? 地狱?或许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 △△△ △△△ 三个人软绵绵的躺在那张大床上,他们的穴道没被点住,洞内也无人看守。 根本就不须要人看守,他们三个人现在连只蚂蚁都捏不死,哪里还跑得了? 任飘伶望着洞顶的天空,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们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制住了,这种事情说出去有谁相信?” “她用的下五门的手法。”藏花不屑的说。 “兵不厌诈,输就是输。”白天羽淡淡的说:“不管输在什么手法下都一样。” 任飘伶笑了笑,转头看着藏花:“你仿佛输得很不服?” “我干吗仿佛?我就是输得不服气。”藏花说。 “只可惜你不服也没办法了。”任飘伶淡淡的说:“我们以后的日子恐怕只有这样躺着了。” 藏花忽然笑了,而且仿佛笑得很开心。 “那倒不一定哦!” 任飘伶刚想问为什么时,忽然听到古老的三弦声,哀怨、凄凉的由洞顶传了下来。 (五) 菜没怎么动过,酒倒已喝了不少。 方芳又在笑嘻嘻的替皇甫倒酒,等她倒好了之后,皇甫才笑着说:“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应该是三大天王其中之一个。” “是吗?”方芳说。 “而且一定是那个手执智般磐的牌儿布。”皇甫的视线没有在方芳的脸上,而是看着钟毁灭。 “为什么她一定是牌儿布?”钟毁灭说。 “牌儿布在藏语来说,是智慧。”皇甫说:“可是它还有另外一种意思。” “什么意思?” “在藏语来说,牌儿布又可解释为女性。”皇甫问方芳:“我说的对不对?” “还好学过一点。”皇甫说:“你是牌儿布,那么另外一个人就一定是多尔甲了。” 后面这句话是对着皇甫右边的林淑君蜡像说的,他为什么忽然对着蜡像说这句话呢? 难道这蜡像里也藏着一个人? 如果有藏人,那么藏的又是谁呢? 这个蜡像瘦瘦的,看来不可能藏得住一个男人。 不是男的,就一定是女的。 女人? “林淑君蜡像的眼睛本来是水雾汪汪的,本来是哀怨柔情的,但在听见皇甫的这句话后,忽然露出了笑意。笑意刚露出,皇甫就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清脆而悦耳。 第三章 最后的赌本 (一) 银铃般的笑声一起,林淑君的蜡像的双肩抖了起来,一抖,外面那层皮就碎了,就掉了。 蜡像里果然是藏着一个女人。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谢小玉。 这个躲在林淑君蜡像里的人就是谢小玉。 她的声音和她的笑声一样清脆悦耳:“你为什么知道这个蜡像里有躲人呢?” “蜡像应该很轻的,可是刚刚那两个人抬进来的时候,却仿佛很吃力的样子。”皇甫笑了:“蜡像会重,就表示里面一定有东西。” “东西?”谢小玉银铃般的笑声又响起:“没想到有人会将我当成东西。”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你就不是东西好了。”皇甫说。 “说来说去都是你占了便宜。”谢小玉笑着说:“你又为什么说我一定是多尔甲呢?” “能在这里出现的人一定是钟毁灭的亲信,有什么人比三大天王跟他更亲呢?”皇甫说:“这个腊像不胖,那么躲的一定是个女人了。” 他转头看看方芳,接着又说:“牌儿布既然是女人,那么剩下的大天王里,就只有多尔甲比较适合女人。” “多尔甲藏语的意思是权法。”谢小玉说:“权法也就是权利,自古以来权利一直是男人掌握的,你为什么会说我是多尔甲?” “因为我了解一个聪明的男人绝对不会将权力交给第二个男人的。”皇甫笑着说。 “的确是这样子的。”谢小玉说:“因为男人比女人会嫉妒。” “这不就叫嫉妒,这叫自私。”皇甫看着钟毁灭说:“我说的对不对? 布达拉先生。” “布达拉?”钟毁灭一怔:“你为什么叫我布达拉?” “因为你就是布达拉。”皇甫一字一字的说:“因为你就是三大天王之一的布达拉。” “魔魔是我创的组织,我又怎么可能三大天王呢?”“魔魔是钟毁灭创的没有错。”皇甫说:“你却不是钟毁灭。” “我不是钟毁灭?” “是的,你只是个傀儡而已。” 皇甫说忽然面对着载思的蜡像,忽然说:“载思先生,你还要我继续猜下去吗?” 载思先生?这个载思的蜡像里藏的是载思? 当然不是这样,否则这个载思蜡像不就很胖了吗? (二) “载思先生,你还要我继续猜下去吗?” 这句话一说完,就见那个蜡像叹了口气。 “这个计划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你是怎么发现的?”这是载思的声音。 ”因为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皇甫说。 “忘了?忘了告诉我什么?” “我忘了告诉你,钟毁灭是不喝酒的。” “从不喝酒?” “他一直认为酒是毒品,酒容易使人迷失本性,酒容易使人误事、乱性。” 皇甫笑着说:”所以他一生中最痛恨他的手下喝酒。” ——一个痛恨酒的人,又怎么可能去喝别人递过来的酒呢? 皇甫又说:“况且钟毁灭是个复仇心极重的人,他绝不可能逃狱后,等了二十年才来找我。”他注视着载思:“将这两点综合起来,我敢断定钟毁灭已经死了。” 这个蜡像又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才见他的双手慢慢的在剥脸上的皮。 原来载思在自己的脸上抹了层薄薄的蜡皮,所以这个蜡像才不会胖。 载思剥光了脸上的蜡皮后,再替自己倒了杯酒,举杯邀皇甫。 “敬你一杯。”载思说:“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很可怕的敌人,实在不愿跟你为敌。” “只可惜你已做了。” “事非得已,敬请原凉。”载恩一口干尽杯中酒。皇甫当然也喝了。 “你从什么时候怀疑我的?”载思又问。 “公公来宣旨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在想,钟毁灭是个报仇心重的人,绝不会用那些杀别人之计来吓我。”皇甫说:“而且他也知道我不是一个容易吓倒的人。” “那时候你就已怀疑到我了?” “还没有,那时候我只猜想钟毁灭可能已经死了,目前这些事只是别人假借他的名义而已”皇甫说:“我是直到刚刚进入这里时,看到你的蜡像才怀疑到你的。” “刚刚?”载思仿佛吃了一惊。 “是的。”皇甫说:“看到你的蜡像时,我才想到,这个假借钟毁灭的名义的人并不是只那么单纯的要我死。” ‘哦?”载思问:“为什么不想让你死?” “他不想让我死得太快,他要慢慢的折磨我,他要我一点一点的死。” 皇甫注视着载思。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虽然不是钟毁灭,你却是钟毁灭的儿子。” 载思会是钟毁灭的儿子? 听到这句话,载思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他只是冷冷的看着皇甫。 “不错,我是钟毁灭的儿子,我是不想让你死得太快,我是要你一点一点的死,这些你都猜到了。”载思冷冷的说:“可是有一点你不知道猜对了没有?” “哪一点?” “你有没有猜到你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他不用猜,因为他知道一定可以很愉快的离开这里。 ”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来自门外。 载思一听到这个声音,整个脸色都变了,因为他已听出这个声音是心无师太的声音。 果然是心无师太,声音一落,她的人就出现了。 听见声音,载思的脸色虽然已变了,可是一看到了,他马上又恢复正常,而且居然又笑了起来。 “好,好,我应该早就想到你是‘无泪’的首领。”载思笑着对皇甫说。 皇甫没有说话,他只静静的看着载思。 “也只有你,那一天才能将心无师太引走,也只有你,才能将花语人无声无息的送回来,也只有你,才能令心无师太相信心无不是任飘伶杀的。” 载思说。 “她也只是半信半疑而已。”皇甫说:“所以我才要她到这里来,亲耳听你们说出这件事来。 看样子载思是输了。 输了就是败,败了就是死。 这是江湖中人的规矩。 千年以前就是这样,千年以后还是这样。 (三) 载思冷静得一点也不像是输的人,他看着心无师太,再看看皇甫,冷冷的说:“这一战我虽然输了,可是我还没有输垮。”载思说:“因为我手中还有赌本。” 赌本? 什么赌本? 心无师太忽然笑了:“你以为将花语人和他的妻子捉来就可以谈条件了吗?” “我知道他们一定让你救走了。”载思说:“我说的赌本不是他们。” “我知道你的赌本是什么!”皇甫说:“你的赌本是任飘伶、藏花和白天羽。” 载思默然。 “只可惜你的这个赌本已被人赢走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 这是藏花的声音。 第四章 尾声 (一) 一条船从一座岛屿驶了出来,驶入了茫茫的大海。 船上有五个人。 “你怎么知道这个仇春雨是假的?”藏花问皇甫。 “因为我恰好知道这个假的仇春雨是谢小玉的母亲,也就是三少爷谢晓峰的女人。”皇甫笑了:“而我又恰好认识谢晓峰。” (二) 藏花问白天羽。 “她为什么要假冒你的母亲仇春雨呢?’ ”因为她以为我是白小楼的儿子。”白天羽笑着回答。 “你不是?” “你说呢?” (三) 藏花问任飘伶。 “你知不知道那个弹三弦来救我们的人是谁?” “我当然知道呀!”任飘伶笑着说:“而且我还知道他就是组织‘无泪’的人。” “他就是‘无泪’的首领。” “是的。” 藏花转身看皇甫:“刚刚载思不是说你是‘无泪’的头头吗?” “那是他说的。”皇甫笑了。 这时远方又传来了古老哀怨凄凉的三弦声。 藏花顺着声音望向海的远方,默默的沉思一会儿,才又问 :“他为什么要放了载思、谢小玉和她的母亲?” “因为他相信这经过这一次的教训之后,这些人一定会变了。”皇甫说。 一直沉默的心无师太忽然开口:“因为他是谢...因为他是他。” 她为什么想说而没有说出呢? 这个弹三弦的老人是什么人? 心无师太刚刚本想说谢什么来着? 难道这个弹三弦的老人姓谢? (四) 不管他是谁,藏花相信以后一定很难再听到那古老哀怨凄凉的三弦声了。 —— 丁情《怒剑狂花》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