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苍之龙》 楔子 明朝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开国皇帝朱元璋一命呜呼,追赠的庙号是“太祖”。 明太祖一共有二十六个儿子(其中一个朱楠,生下来夭折早死),怪在他死的时候,明正法统,继承他皇位的,并非是这些儿子中的其中之一。早在洪武二十五年,他所最心爱的太子朱标英年早逝,他却并没有另立太子,竟把朱标的儿子允炆立成了“皇太孙” (即是后来的建文帝),这就铸成了大错,为未来的明室大统,埋下了祸根。 时朱允炆继承大位,年方弱冠(二十一岁),那么多的叔叔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谁对他甘心屈服?谁又看着他这个皇帝的位子不眼红? 可偏偏是这个皇帝年轻气盛,性子倔强,再加上手下谋臣的调唆献策,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废除了齐王、周王等五个叔叔的王位,兴起了大狱,其中一个叔叔湘王朱柏更被他逼得畏罪自杀,一时风声鹤唬,人人自危。 燕王朱棣兴兵反,转战南北,美其名曰“靖难”之役,终于建文四年六月攻破京师,谷王朱穗与守将李景隆开门迎降,建文帝知大势已去,放了一把火,自地道遁出,逃之夭夭,便即结束了他短命的四年皇朝生涯。接下来朱棣称帝,国号“永乐”。有趣的是那个建文皇帝到底逃到了哪里?明史上没有记载,其他史书也没有说明,直到如今历史上还是个未明的悬案,谜团…… 这就为我辈好事之徒的小说家,大开方便之门,小说《大苍之龙》就此登场。 (1) 永乐四年。 广西龙州,八达岭。 盛夏。 申时前后。 天热得真“罩”不住…… 连点小风都没有,山门头上那一簇盛开的马缨花,连须子都不动一下,真他娘热得够呛! 都什么时候了,太阳还这么大?白花花的,不经意瞄上那么一眼,也刺得眼珠子生疼。 “太苍古刹”。 四个金漆大字,在阳光交炽下闪烁出一派金光,满山满树的蝉鸣,真能把人耳朵都给听麻了。 这个时候,庙里的和尚…… 别说是念经了,怕是连打坐也碍点事吧。 北斗小和尚趴在石头台阶上,正在睡觉。 瞧瞧那个睡相?四脚八叉,大趴虎似的,好一阵子了,还是睡不安宁,心里头乱七八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哈拉子(北方土语,口水)淌了一脖子,不经意地翻了个身子,劲头儿却又用猛了,差一点滚了下来,吓得他赶忙翻身坐起。 脸上又麻又痒,摸一把瞧瞧,不得了,全是蚂蚁! “我他娘,这是不叫我睡啦!” 管不了什么杀不杀生啦,先把这些小王八蛋一个个活活捏死再说。 就在他“大开杀戒”的这当口儿……嘿!可是瞧见了一件新鲜事儿。 先是,那头上生满了牵牛花的一扇木门,“吱呀!”一声半敞了开来,露出来一个脑袋。 左右打量了一眼,这个脑袋瓜子可又收了回去。 北斗小和尚情知有鬼,赶忙把身子向后收了一下,一个闪身,贴向山门一旁。 这么一来,可就不虞为对方所察,看得更清楚了。 那边上,木门大开。 一个头陀装束,蓄有长发的汉子闪身出来,紧接着回过身于,招了招手,却由里面走出来一个花不溜丢的女人。 “好家伙!” 小和尚直看得眼冒金星。 和尚庙里居然藏着女人?这还得了! 散发头陀十分张惶地左右看着,频频向那个女人催促道:“快着点儿,我的姑娘,这边走……别让人看见了!” 女人嘴里“咯咯”笑着,一面扭着细细纤腰,媚眼斜飞地向那个头陀打量着道: “怕什么呀!敢叫条子,就别怕人家知道!也不是贼,偷偷摸摸的……怕什么?” 声音越说越大,妖姿艳态,直把面前头陀吓了个魂飞魄散。 “我的奶奶……你……轻着点儿哪……这要是让人看见,传到方丈耳朵里,我这条命可就别想再要了……” 一面说,这个散发头陀,只是向着那女人频频打躬作揖不已。 “瞧瞧把你吓的!” 女人媚态十足地伸着胳膊:“我的轿子呢?” “就在下面,你……你快走吧!姑奶奶。” “我可走不动!”女人撒娇样地扭着身子:“你去把轿子给叫上来……” “这……” 头陀脸上直冒汗,两只眼贼也似地四下瞧着,还算好,佛门静地,鬼影子也不见一个。 女人咯咯笑着,由花手绢包里拣了块银银子,塞向头陀手里:“努!这是给你的赏钱,算是吃红吧!” “这一一” 半笑不笑,一脸的腼腆样儿,头陀收下了银子,顿时面现轻松。 这当口儿,一乘青顶小桥,颤颤悠悠已自山下出现,忖思着不大会的工夫,就可来到眼前。 头陀一颗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儿,脸上一阵子白,可是吓得不轻—— “我的个老天,这要是……” “瞧把你吓的?哼!没出息的样子!” 头上挽着个“杭州攒”,翠插花钿儿,青宝石耳坠子,后颈插着五颜六色的一簇小灯笼儿——这是如今最讲究风行的发式了,衬着姐儿白生生的那张嫩脸,细黑细黑的两道水眉,好俊好俊的一副小模样儿……真能把人眼睛给瞅花了。 再瞧瞧身上的穿着,可也是不含糊。 上身是蝴蝶白纱衫儿,银红比甲,下面是玉色挑线拖地裙子,脚下一双粉红花罗高底鞋儿,衬着腰上的销金纱巾,把个小腰勒得那么细,那么高挑婀娜的身子……即使看上一眼,也销魂蚀骨…… “这是谁家的姐儿?我的个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宗!” 北斗小和尚瞧得傻了,嗓子眼儿里直发烫,由不住一个劲儿地直咽唾沫。 “一个骚娘儿们!准不是好货!”小和尚肚子里嘀咕着:“说不定是哪个堂子里的窑姐儿,这么骚!” 他还真猜对了。 姑娘叫甜甜,龙州城“庆春坊”第一块招牌,最叫座的当红姑娘,今年十八岁,去年下海初露头角,已艳名远播,要不然,又怎么会连庙里的和尚都知道她了? 甜甜人长得甜,一张小嘴更甜,能说能唱,更会撒娇,凭着这些天生的本钱,自当大红大紫,平素应酬,尽是些达官贵人,说到“行碟召唤(俗称“叫条子”),除了客人的阔绰出手,更要看看人头儿,设非是新科进士便为王孙公子,一般等闲,万难屈就,更甭说爬山越岭来到庙里了! “问你句体己话儿!”甜甜打量着面前的头陀,“你要是说了实话,我再赏给你一两银子!” 说着,她由小手绢包里又拈起个银锞子,放到了头陀手里,这个不算,只是个馈头。 “这……你……” 高个子头陀忍不住嘿嘿有声地笑了。 打量着那乘小轿总还有阵子磨蹭才到跟前,这一小会倒是可以说上几句话儿。 “姑娘你忒客气了!这可就不敢……嘿嘿……” 头陀抹了一把嘴上乱草也似的胡子,银子可就又收了下来。 似乎是头陀与和尚略有分别。 这个头陀并且蓄有长发,法号“大空”,来寺总也有六七年了,许是尘缘未了,到今天也没有落发,而且俗务特多,老方丈因材而用,打发他在偏殿服事,一些对外接洽买办俗事,概由他负责。上上下下提起空头陀的大名,无人不知。 却是年初庙里来了个朝香拜山的居士,说是居士,随从可还真不少,一住经月,占住了整个两边偏殿,老方丈谁也不遣,指定了空头陀驻殿服侍,他的俗务琐碎平白加了几番,这份子忙可想而知。 说到飞牒召妓这档子事,就算他空头陀再能,也是手生得紧,却也一生二熟,眼下总也能应付裕如了,至于心里的那股子别扭劲儿,总是难以撑平,谁教他半路出家,向佛不专呢! “我问你……” 甜甜的小嘴几乎都快挨着了头陀的胡子脸,那么娇滴滴地在他耳边上说着—— “这个主儿他到底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这……”空头陀可真傻了脸,摇摇头愣是不知道。 别说是他了,这庙里上上下下谁也不知道。 “你不说?”甜甜的小嘴一噘。 “不是不说……是不知道!”头陀直着两只眼:“龟孙王八蛋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样可不像是撒谎,甜甜莫名其妙地向他瞧着:“怪事……人总得有个名字呀!他是哪里人?打哪里来的?” 头陀还是摇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是个新科的举子,进士?”甜甜煞费思索,仍不死心:“再不是谁家的王孙公子? 手面儿好阔,好大方……就是……脾气大了点儿……” “嘿嘿……有钱人家哪!”头陀说:“管这么多干啥呀!反正有钱就好了,再说,长相总也不赖吧?” “那倒也是……”甜甜笑了,一时绯红了脸,“要不然我也是不来……别瞧他有钱,钱再多要是人讨厌,我也犯不着……” 空头陀嘿嘿笑了两声。一眼瞅见了对方姑娘胸前的大串明珠,不由为之一怔,这玩艺儿记得来时不曾看见,不用说多半是得自庙内恩客的赏赐。 好阔气的出手,怪道小丫头片子直夸他大方,敢情是每次来都从不落空。 想向她要点什么,却是“庆春坊”的那乘小轿子来到了,押轿的老妈妈花枝招展的打扮得怪模怪样,老娇精似的,这阵子山坡台阶,爬得她直喘气儿,不等到跟前就坐了下来。 一看见她空头陀简直都怕了,生怕她上来噜嗦,慌不迭揭开了轿帘,把甜甜让了进去。 “姑娘你请吧,不送你啦,下一次是……” “十四……忘不了……” 甜甜的声音,听着也是舒服。紧接着放下了帘子,小轿抬起来打了个转儿,一径地向山下去了。 空头陀这才似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眼巴巴地瞧着轿子走远了,刚要转向回去,却是有人放他不过。“呔!空头陀!你干的好事!” 空头陀吓了一跳。 面前人影一闪,跳出来个小和尚。 “啊!北斗小师傅,是你……” “是我,怎么样?” 小和尚手叉着腰,满脸气愤,大声叱道:“你干的好事,居然把女人带到庙里来了,看我不报告老师傅打断你的狗腿!” “嗳呀……”空头陀只吓得脸色惨变,“小师傅你可不要胡说……什么女人不女……” “你还耍赖,”北斗大声嚷道:“当我是瞎子吗?赫赫……老师父果然聪明,就猜出了你们有鬼,才叫我守在这里,果然……” 空头陀又自“啊!”了一声,“你说什么?是方丈师父要你……” “那可不是!”北斗和尚冷笑道:“老师父说这几天庙里有邪灵作祟,要我守看山门,哼哼,你看怎么样,果然被我捉着了你这个色鬼,没有什么好说的,走!跟我去见住持师父去!” 说时当胸一把抓住了头陀的僧衣。 空头陀“唷!”了一声,满脸堆笑道:“这又何必?小师父有话好说,何必……” 一面说,顺手把先时得自甜甜的一个银锞塞向小和尚手里:“这个嘻嘻……小师父高抬贵手!” 北斗小和尚怔了一怔,看着手里银子,呸了一声道:“你……好!还敢用银子买通我?看我不……” 刚要大声喊人,即见山门当前人影晃动,一连闪出了两个僧人。 前面一个,体态粗壮,生得浓眉大眼,年约四十上下,正是本庙住持和尚,法号“阿难”,一身武功了得,庙里和尚人人怕他,出了名的疾恶如仇,最是难惹。 后面和尚,皓首银髯,一身杏黄袈裟,法号“少苍”,却是本庙方丈师父。 眼看着庙里两个当家的高僧同时现身,只把空头陀吓了个魂飞魄散,“啊呀!”一声,便自愣在了当场,泥人似的不做声。 北斗小和尚乍看之下,也不禁全身打抖。 “啊……原来方丈……住持师父来了……弟子……他……他……” 一面说,手指向空头陀,却是说不出话来。 “这里的事,我们都看见了——”住持师父沉着脸向小和尚道,“没有你什么事,下去吧!? “是。”小和尚皇恩大赦般地磕了个头,刚要离开。 “且慢!”老方丈唤住他嘱咐道:“到山门站着,不许任何人出来!” “是。” 再次应了一声,小和尚才自转身一溜烟也似的跑了。 看着小和尚背影消失离开之后,阿难和尚霍地面色一沉,怒叱道:“大胆空头陀,你可知罪!” 身势一闪,“呼!”地一声,一阵风也似,纵向空头陀当前,手势乍举,待向空头陀脸上掴来。 却是方丈师父的一声:“阿难!”唤住了他。 阿难大师停住了手,奇怪地向方丈回头注视。 “老师父……这厮……” “阿弥陀佛!”少苍方丈双手合十,长长颂了声佛号,喃喃道:“这件事怪不得他…… 怪在那一日的贵人挂单,既收了他,便有今日之事……阿难,你空自随我参佛多年,恁地还是如此火爆脾气!南无阿弥陀佛——” 一面说时,老方丈竖起了右手,又自颂起了佛号,手上一百单八颗黄玉挂珠,随手而垂,一颗颗黄光净亮,耀眼生辉。 阿难和尚轻轻一叹,说了声:“弟子知罪,是弟子莽撞了……”便自后退一步。一时目光灼灼,直向面前的空头陀逼视过来。 空头陀脸上饶是挂不住,呐呐地说了声:“我……弟子……参见两位师父……弟子知道错了!” 话声出口,双膝一屈,便自跪了下来。 眼前衣袂飘风,噗噜噜长桥卧波般掠过一人,瞧了瞧,正是少苍方丈,起落如风,落地无声。老和尚好俊的轻功! 只以为他的来意不善,空头陀只吓得打了个哆嗦。 “方丈师父……饶命……” “阿弥陀佛!”老方丈望着他微微点头,“你起来答话!” “是……”空头陀叩头站起。 “我只问你,这事情有多少次了?” “这……弟子……” “实话实说!” “是……”头陀呐呐道,“总有五六回了!” “好畜生!”阿难和尚咬牙切齿道:“你干的好事……是谁要你做的?” “是……”头陀颤抖道:“弟子是听令叶先生、宫先生……” “大胆!”阿难和尚圆瞪两眼道:“不是关照了你,要称呼他们师父么?” “是……弟子忘了……弟子对外面人一直都没有提起过……” “还要提起什么?这种事情都做了,还要提起什么?还要提起什么?!你说,你说?!” 越说声音越大,阿难和尚眉剔目张,声色俱厉地直向空头陀大声逼问。却是老方丈的一声“阿弥陀佛”,使得他陡然忆起,身形微欠,向后退了一步。 老方丈慨叹一声,呐呐道:“是老衲关照他,要他今后一切,俱得听令两位居士行事的……” “是……”空头陀总算抓着了救星,“是方丈师父这么关照弟子……来的!” 阿难和尚冷笑道:“你还要嘴硬,方丈师父要你听令行事,是要你听这个令么?你……” 老方丈叹息一声:“这也罢了,我再问你,这事情可有外人知道?” “什么……外人……”头陀呐呐道:“除了庆春坊的人……并没有外人……知道……” “阿弥陀佛……”老方丈点头道:“记住,今后不可,你下去吧!” 想不到如此轻松,空头陀心里一喜,磕了个头忙自站起来跑了。 “老师父!”阿难和尚大是不解望向方丈:“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算不算与他无干。”老方丈银眉频眨,冷冷哼了一声:“来,你跟着我,我们瞧瞧他们去!” 话声方住,便自又宣起了佛号: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推开了爬满牵牛花的一扇边门,这便是本寺号称“北园”的偏殿了。 少苍方丈与阿难师父进了院子。 “老师父”阿难和尚站住脚手打问讯道:“这些人太过冒失,说话傲气得很,回头要是冲撞了……依弟子看这件事就由弟子去处理吧!” 少苍方丈清癯的脸上兴起了一丝苦笑。 “依你说,又待如何处理?” “简单!”阿难和尚挑动浓眉道,“给他们三天的时间,叫他们走!一了百了,从此干净!” “阿弥陀佛——” 少苍方丈银眉频眨,深深以为不可地摇着头。 “既是如此,何必当初?”老师父话声里透着寒意,“这因果二字,看来你还不甚明白,这件事万万不可。阿——弥——陀一一佛——” “这……”阿难眸子里大是悬疑:“老师父……今日事非比等闲,弟子以为非从严办不可。” “不要再说了!” 少苍方丈面色微愠道:“你如此疾恶如仇,大非问禅之坐,须知一恶一善,皆非佛意所喜,重要的只是在一个原来自我。” 阿难和尚应了个“是!”后退竖掌念佛。 少苍方丈冷冷说:“不要以为你我身在佛门,天天吃斋念佛,便比别人明心见性,早登彼岸,须知佛祖看重的乃是一个赤裸裸、活生生的生命,准此而观,一个女人的闯入佛门与一个和尚的‘枯坐青灯’都无非是一种‘性’的展现,这当中只是认识层次的区别而已,只要不失其真,一样有其可爱之处,妙在接下来的‘证’不‘证’而已。” 阿难和尚额上青筋暴露,一连应了许多个“是”字,金色泛红的脸上,已见了汗珠。 老方丈看得出他的倔强,心知不是眼前三言两语,即可收教化之功,惟其倔与强不失其真,亦有可爱之处,便自不再与他多说。 “这件事……我自能处理,你只随去一观便了!” 阿难和尚又应了个“是!”字。 少苍方丈看着他叹息一声道:“当日这位施主来庙之日,我就知道有许多不妥,却是一个‘难’字!” 阿难道:“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说是住到开春就走……如今都夏天了,难道还要再住下去?” 少苍方丈看着他,犹豫了一下:“你还不知道么?他们是……” 才说到这里,却是有人来了。 却只见先时的那个空头陀在前,身后跟着两个素衣俗士,一路大步而前。 这两个俗人,他们却是认得的。 前面那个留有黑须,身着灰绸直裰的四旬文士是叶先生,后面那个矮胖矮胖,着月白衫子的三旬汉子是宫先生,这个人最难说话,却是一并来了。 老远的就定下了脚步。 叶先生双手抱拳,赔着一脸的笑:“这可是不……敢当,方丈师父住持师父都来了? 里面请,里面请!” “阿弥陀佛!” 像是句开场白,不来上这么一句老和尚就不会说话似的。 “二位施主近来可好,多日不见了……”老和尚单掌打着问讯:“有僭、有僭!” 叶先生说:“里面请吧!” 除去空头陀以外,四个人来到了殿里。 一进去就觉出了气氛不对,正面的三尊大佛,敢情全都由布幔子给盖住了,里面的摆饰也都给移动,换成了一般俗家待客的堂屋模样。 老方丈四下打量一眼,颂了声“阿弥陀佛”的佛号,银眉频频眨动,只是像对座叶宫二位频频打量不已。 “贵上主人近来可好?” “啊!好!好!”叶先生满脸堆笑道:“两位大师这是……” 阿难和尚“哼”了一声:“你还要明知故问么?……你们要大空干的好事!” “阿难!”老方丈低声一叱,止住了住持和尚的话头。随即转向叶、宫看道:“二位施主知道?” 在他慈祥却不容狡辩的目光之下,叶先生颇似尴尬地笑了,抬起一只手,捋着下巴上的黑须,叶先生“咳”了一声:“原来是这件事,哈哈……” 阿难和尚忍不住道:“这件事还小么?传扬出去,我?钦馓怨潘乱院笏垢以倮瓷障懔耍坎焕瓷障悖窈蟮南慊鹫丝删汀?br> “阿难!”老方丈再一次压住了他的话,却是该说的也都说了。 “噢!”叶先生笑了:“原来如此……这就不劳挂心了!” 说着仰起头来,眼望殿梁一派自负地笑了,抬起来摸着胡子的那只白皙素手上,戴着个碧绿碧绿的翠玉“扳指”。神态里涵蓄着十足的官人习气,与今日庙里循佛念经的隐者身份,却是大相径庭。 “这件事,今天早上我家主人原是关照过了!”叶先生微微点了一下头:“其实二位即使不来,回头我也要打发人去请。” 老方丈“嗯!”了一声,又是一句“阿弥陀佛”。 叶先生这才微微一笑,看向宫先生点点头道:“拿来了没有?” 宫先生“嘿”了一声说:“有!”站起来,一只手抄向里衣,肚子往前一挺,由里腰抽出了个黄绸子包儿,长方形,小枕头也似的,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叶先生两只手接过来,看样子分量不轻。 “我家主人关照,多有打扰,这里是三百两银子,就算是布施贵庙的香火钱吧!” 说时双手奉上。 老方丈“阿弥陀佛”了一声:“这就不敢当了!” 话声未完,阿难大师却已把银子接了过来。入手分量极沉,足证所言不虚。 两位高僧尽管平日吃斋念佛,却也不能免俗,对此“阿堵物”亦有偏爱。 银子一到手,脸色可就缓和多了。 阿难大师把银子放置几上,双手合十道:“请问贵主上大名……” 宫先生道:“姓朱。” 叶先生忽然咳了一声,接道:“诸葛一一赫赫……是个复姓,‘诸葛’先生……” “啊!是是……” 只要银子到手,管他什么姓都好。 阿难和尚笑得眯起了眼睛:“凡是于敝寺有大布施的善士,我们都要把他老人家的大名刻记在后面佛塔,长受本寺的供奉,请转告贵主人诸葛先生……阿——弥——陀— —佛……南无阿弥陀佛——” 一面说,他犹自不放心地解开了面前绸包。 呈现在眼前的,是十五锭大小光泽同一式样的官式元宝,用一个特制的银盒盛着,崭新耀眼,这类出自朝廷府库,非自各省藩库的供银,一般民间很少过手,自是通用如常。眼前银锭,格式一致,圆圆团团,十分光滑,像是出自山西的官银,俗称“光锭”,显然还是全新的。 两位和尚不约而同地一齐颂起了佛号。 一锭二十两,十五锭便是三百两之数,一望即知。 叶先生似笑不笑地道:“我们一行,一时半时还动不了,以后怕还多有打扰,尤其占用了贵庙的偏殿……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家主人关照,如果贵寺如有开销,我们会按时布施,这一点大可放心。” “阿弥陀佛!”阿难大师双手合十道:“贵主上太客气了……”看了方丈师父一眼,正自盘算着先前的那档子事,一时不知如何出口。 怪在老和尚更似一团和气,心里压根儿就没这件事似的。 当初来的时候就莫名其妙。 也是这位叶先生接的头,布施了二百两银子,说是开春就走,一行人二十来口子,老的老、少的少,虽是衣着朴素,却是举止不俗,派头十足。看在那二百两银子的份上,便自胡里胡涂地收留了。 后来打听出来,说是来自安南的一帮子珠宝客商。朝山进香来的。再住住,发觉到味道不对,敢情是这帮子香客派头好大,并不像是买卖商人,更不像什么虔诚礼佛的善士,大块吃肉,大坛喝酒,经常是筵开不夜,只差着没有女人。实在不像话,老方丈忍无可忍,亲自过来交涉了一次,安静了几天,又自故态复萌。 终致于落到了今日田地。 老方丈可也不是傻子,几经观察,旁敲侧击,乃自断定了此一行的大有来头,据他看这伙子人多半是来自京师的官宦人家,说来可笑,那个被称为“诸葛”先生的对方主人,直到如今,他还不曾见过,有人说是个翩翩公子,又有人说是个老头儿,无论如何,这类人家出身自是开罪不得。至于又为什么住在自己庙里,冒充朝山拜佛的香客,且又久住不去,可就讳莫如深,耐人寻味了。 三百两银子的突如其来,再一次平息了和尚心里的怒火。 只是身为本庙的方丈师父,庙里发生了这种事,不能不管。 “阿弥陀佛!”老和尚竖着右掌,颇似为难地道:“刚才发生的事情,施主谅是知道的了?这事情……若是为庙里僧人悉知,可就不好……” 叶先生应了两声“是”字,半天才呐呐道:“我家主人年纪还轻,山上住确是太寂寞了一点……” 顿了一顿,叶先生含笑道:“再说当日住进来时,方丈师父也曾说过可以便宜行事……。” 一旁的宫先生大声道:“哪个庙里不来女人?又何必大惊小怪!” 两个和尚对看了一眼。 老方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终是不要过于招摇才好。” 阿难大师道:“方丈师父说的是……阿弥陀佛——贵主人既有此好,何不每隔时日,到外面走走?这样双方两便,岂不是好?” 宫先生“嘿嘿”笑道:“和尚说得轻松……要是能这样当然是好……” 叶先生沉着脸,没有说话,那样子显示着有几分不耐。终于老方丈叹了口气道: “若是有所碍难,也应在夜里……” “对了!”住持大师说:“夜里大家都睡了,总比大白天叫人看见的好!” 叶先生这才笑了,习惯性地端起了茶碗,却无人为他高呼一声“送客”,毕竟是年月不对了。 俄顷间,叶先生白皙的脸上,显示着一丝落寞的伤感,都已经快四年了,他仍然还不能完全平静下来,那就更遑论他嘴里所谓的那个年轻气盛的主人了。 “我知道了……” 放下了手里的茶碗,叶先生苦笑着点点头说:“二位师父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不送你们了!” 话声方住,却自里面闪出了个人来。 猿臂蜂腰,精瘦偏高的个头儿,一身青绸子长衣,却在腰上扎着根白玉闹腰,黑亮黑亮的眼睛,极是有神,年岁总也在三十上下,却是唇上干净,连根胡碴子也没有。 “慢着!” 这人轻叱一声,上前儿步,转向叶先生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叶先生怔了一怔,道:“这个……怕不大好吧?” 精瘦汉子道:“先生是这么关照来着,说是这几天气闷得很……” 人这么高,岁数也老大不小的了,却是声音透着尖细,清脆一如妇人。 两个和尚原待告辞离开,此人的突然闯入,出声呼止,不由得心里大是存疑,便只得坐着不动,面面相觑。 叶先生想了一想,叹了口气道:“好吧!” 这才转向少苍方丈含笑道:“我家主人静居不耐,忽然动了禅心,要请方丈师父入内一晤,请老师父你就劳驾一趟吧!” 少苍老和尚“啊!”了一声,面现笑靥地颂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随即站起身来。 对方这个年轻主人,他早已心生好奇,难得是他有此一请,自不愿失之交臂,倒要会他一会,若能就此点化,使他归心佛祖,也当是功德一件。 阿难大师只以为自己亦可同往,喜孜孜地也自站了起来。 却是后来的那个长身青衣汉子,把身子一横道:“先生只宣见方丈和尚,你就不必去了!” 阿难和尚不由脸上一红,哈哈一笑道:“好!那么贫僧不便打搅,这就告退了!” 一面说,收拾了桌上银子,仍用原来的绸子包包好了,提在手里—— 宫先生嘿嘿笑道:“大和尚走好了,我送你一程!” 阿难和尚道:“不敢劳驾。”合十向方丈、叶先生一挥,随即转身步出。 却是宫先生也跟了出来。 “大和尚,你可走好了。” 宫先生快走几步,凑近了阿难和尚身边,笑道:“银子拿好了,重得很,我代你拿着吧!” 一面说,伸手向着对方手上银包就抓。 “嘿!” 阿难和尚陡地把银子向后一收,就势一个快闪,掠出四尺开外,脸上神色大是诡异—— “阿——弥——陀——佛——宫施主这是……” 矮壮外形的宫先生,一脸堆笑道:“和尚不必多心,我家主人开的是独门大买卖,有的是银子,既然给了你,便不会无缘无故收回来,只是怕和尚你手劲不够,拿不稳!” 说着姓宫的便自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往日相处,这个姓宫的最是不好相与,据知有几次庙里和尚误闯到了他这偏殿,无不遭受他的毒口凌辱,什么“秃头”“狗日的”不绝于口,听在阿难和尚耳里,大大不是滋味,早就有心要会他一会,想不到今天他竟然消遣到了自己头上。 一霎间,怒由心起。 “施主你这是狗眼看人低!”阿难和尚冷冷一笑道:“怎么!讥讽我出家人没见过银子么?” 宫先生霍地脸上变色,怒叱道:“大胆!” 话出人起,交晃间,已到了和尚当前,五指分开,陡地直向和尚脸上叉了过去。 掌风疾劲,力道万钩,敢情是个练家子。 大和尚浓眉一挑,说了个:“好!”脑袋瓜子一晃,硬生生把脖子向右面错开了半尺。 宫先生的这一掌可就落了个空。 他却是不甘心,冷笑着叱了声:“接着你的!” 身子骨陡地一拧,硬生生把出去的手又自收了回来。 一收即吐,“嘿!”第二次反摔而出,向对方和尚小腹上力推过来。 阿难和尚在庙里是个出了名的好身手,想不到今天竟遇见了敌手。 “这是何苦?” 话声出口,一只右手已自挥出。 施展的是佛门的“大摔碑手”,头也不回地反摔出手,不偏不倚地与对方手掌迎在了一块。 “噗!” 两只手掌会在了一块。 两个人都“铆”上了。 不要看这么轻轻的一接,却是双方内力的总结所在,随着彼此内力的一吐——“嘿!” 和尚“哼!”了一声,纵了个高儿,足足蹿起来一丈七尺,落向了山墙一堵。 宫先生也不轻松,脚下连打了两个踉跄,吃醉了酒样的,踏出了五六步,才自拿桩站稳。 “好——你个贼秃。” 话声未已,只觉着脸上一热,竟自涌出了一口浊血。 向和尚哼了一个“好!”字。坏在出了口气,嘴里一甜,情不自禁地也自呛出了一口鲜血。 半斤八两,谁也没有落了便宜。 竟然是势均力敌,两不吃亏。 (2) 定了一会,和尚才冷冷地颂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好厉害的‘按脐’功夫,幸会幸会。” 右手打了个问讯,也算是见面之礼,身子一晃,就此落身墙外。 宫先生也自无趣,料不到这个阿难和尚如此厉害,竟是小看了他,一时间心里悻悻,大大改了以往对庙里和尚的轻视之心。 却是那一面,老方丈“好戏出场”,热闹得紧! 这位先生的架子好大。 在外面的板凳上枯坐了好一阵子,犹不见传话接见,少苍老和尚却是好修养,只把串黄玉念珠在手里来回把玩,嘴里念念不绝像是在念经。 这间佛堂,最是安静,如今却成了对方贵人先生的睡房,门外红木条凳上,长时地都坐着个人,随时听候着里面的差遣,规矩好大好大,断非一般俗客商家模样…… 老和尚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由不住又自低低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真个盘算不出对方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珠宝商人?一个珠宝商人能有这么大的派头、排场? 万万难以令人置信。 佛堂珠帘“哗啦!”一声卷起,叶先生满面春风由里面走出来。 “我家相公有请,老师父可以进去了!” “阿——弥——陀——佛——” 老和尚欠身站起,刚要迈步,却为叶先生横身拦住:“老师父——” “施主……” “老师父,”叶先生脸色微窘,含笑说道:“我家相公平素养尊处优,被人奉承惯了,一向说话托大,回头说话……” “阿弥陀佛!”老和尚合十笑道:“施主不必关照,这个老衲知道,一切无妨……” 叶先生点头道:“老师父深明大体,实在难得,你是出家人,跳出红尘之外,大可兔去俗礼,回头相见,就不必跪拜了。” 老和尚登时一愣,接着颂起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什么“跪不跪拜?”压根儿他就不曾想过。哪来的这许多规矩?叶先生这么说,他只是听来好笑。 叶先生还要说什么,珠帘卷起,一个瘦长留有黑胡子的中年汉子,自内探头道: “和尚快进去了,相公等久了!” 少苍老方丈唱了声“阿弥陀佛”,便自启步进入,坐在红板凳上的年轻听从,慌不迭为他撩起来帘子,老和尚双手合十,向着叶先生略一欠身,便自迈入。 里面的摆设变了。 原先的三尊佛像都用大幔子遮了起来,檀木香案挪到了中间,成了对方的书案。 那一面锦帐半曳,黄绸覆面,布置了好大好阔气的一张睡榻,佛殿的几张红木太师椅,都挪了进来,布置成一个如意待客摆设图式。显然是老和尚以前所不曾见过的…… 因为地方够宽敞,便在睡榻与书案、客座之间特置了一层幔帘,里外两层,间以轻纱,被一个如意玉钩轻轻勾起,看起来顿呈无比雅致、气势。 主人诸葛相公,正在写字,老和尚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仍然低头写他的字。 老方丈轻轻颂了声:“阿——弥——陀——佛——”待将说话,后面跟进来的叶先生却冲着他,摆了摆手,叫他不要出声儿。 老和尚便只得住口不言,心里大是纳闷。脸上故示轻松地做出了一片笑容。 乘此机会,倒要打量一下这位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个头儿不高不矮,肤色不白不黄,看上去倒似有点金红那样的颜色。相书上有所谓“满脸飞金”,大概就是这般气色了,只是眼前的这位,器宇容或不凡,却显示着一种难以比拟的孤高,年纪不大,不过是三十来岁的一个青年,眼神里却透露着极其深执的沉郁与坚毅,黑而浓的眉毛,也同时下少年人一般意气风发,却是直贯于眉心间的一道直纹,使他看起来老成而持重,总似抑压着一种冲动、苦闷什么的…… 好特殊奇怪的一种气质。 老和尚平素善于相人,这一霎,当他注目于眼前青年人时,不知怎地,心里有一种强力的震撼,特别是当对方青年向自己投以目光时,那种感觉尤甚。 “阿——弥——陀——佛” 以老和尚平素之养性修心,这一霎亦不免心里大是起伏,竟然显示着几分难以自持,不自觉地再一次颂起了佛号。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冗长的佛号声音,使得对方青年不觉仰首一笑。 “老和尚你这是干什么?念个没完没了的?”接着搁下了手里的笔:“得!送你一幅字,写好了!” 老和尚愣一楞,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身旁的叶先生已道:“还不赶紧谢过?跪下磕头?” 老和尚一欠腰,双手合十,又是一声佛号,逗得对方青年哈哈大笑道:“又来了,又来了,和尚不用多礼,过来瞧瞧我写的可好?” 少苍老方丈正为着“跪下磕头”这码子事心里别扭,对方青年这么一来,却合了他的心意,嘴里应了一声,直趋而前。 不经意那个留着黑胡子的中年瘦长汉子却自边侧抢先一步,站在了青年身边。 一股无名力道,传自中年汉子,气势饶是可观,竟使得老和尚急欲欺进的身子为之一挫。 很显然,这意思是要老和尚的身子不要太靠近了。 老和尚自幼从佛,七岁练功,练的是“童子功”,由于一辈子童身,功力极是可观。 却是眼前这个中年瘦高汉子,功力更不含糊。 行家出手,剃刀过首。 虽是不着形相的轻轻一触,老和尚亦是肚里有数,单掌直竖,颂了声:“阿弥陀佛一——”冲着当前留有黑须瘦高汉子微微一笑,便自定下了身子。随即向着桌上的那幅字看去。 鹅黄色的宣纸上,落着四个大字: “涤我忧心”。 没有上款,下款四个小字,却是“听蝉阁主”,字迹虽不甚工整,却有气势。 老和尚又是一声佛号,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老衲拜受了,”老和尚银眉频眨,抬头看向青年笑道:“这听蝉阁主,想是施主的别名雅号了?” 青年莞尔一笑:“你这么说亦无不可,在你这庙里住,天天听蝉,哪里也懒得动…… 要是没有这点道行还真住不下去,来吧,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坐下聊聊吧!” 宾主便自在如意太师椅上落座。 自有一青衣侍者奉上香茗。青年向一旁侍立的叶先生道:“把程先生新给我刻的那方印给盖上,另外把我收的那幅观音大士绣像一并赐给庙里,算是给老和尚的见面礼吧!” 叶先生应了一声:“是……”便自听差行事。 近看对方青年,同字脸相,通天鼻梁,双颧高耸,直贯耳根,惜乎眉心低洼,气色不开,有如群山竞耸间的一片盆谷,此一不足终成最大遗憾。 相术中所谓的“龙飞不振”、“马走玉堂”料是指此而言了。 再看对方青年,五岳有亭,坐如金钟,面有朝阳,体不露筋,分明极贵之人,黑白瞳子间那一点皎皎神光,不怒自威,分明有慑人之势。 看到这里,老和尚心里“啊哟!”地叫了一声便自收回目光,不再审看,却是那一颗久寂的心,噗通通为之跳动不已,显然不再安静。 “施主今番结忧,不知在庙里还有多少耽搁?阿弥陀佛!是不是可以预示行止,也好……” “这个……”青年想想,摇头道:“很难说……还说不准儿……” “是是……”老和尚缓缓抬起头来,不自觉地与对方青年目光又自交接。 “怎么,嫌我们住的太久了?还是怎么了?” “不不不……施主你多心了!” 正巧叶先生拿东西进来,聆听之下,站住脚道:“施主这个称呼不好,有失尊重,老师父你还是改称‘先生’吧!” 青年一笑不言。 老和尚双手合十道:“老衲遵命,就改称先生吧……阿弥陀佛!” 青年看着他道:“和尚你今年多大了?” “老衲行年七十有六,先生贵庚?” “我二十……”一笑不答,反问对方道:“你看呢?” 老和尚颔首笑道:“也就是二十出头,先生年轻有为……先生你是贵人之相啊!” 青年看着他说:“这么说你还会看相了?” 老和尚颂了声:“阿弥陀佛!”却是笑而不答。 这却引起了青年的兴趣,身子坐正了道:“那就给我好好看看吧,看看我今年的运道怎么样?” “先生——” 一旁的叶先生趋前,微微欠下身子,面作苦笑道:“这……不……” 青年叹了一声道:“算了!”身子向后一靠,十分气沮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 一眼看见面前的老和尚,便自住口不说。 他原是想向老和尚问佛问禅的,却是一刹那间又自兴趣索然。 想了想,乃自问道:“你这庙里什么时候有庙会?” “这个……”老方丈答道:“每年正月十五……还早。” 青年点点头,索然道:“好像也看不见什么进香的客人!” 叶先生接腔道:“他这里山太高了,走一趟也累得慌!” 老方丈说:“对了,是远了点儿……” 青年看看他道:“我在这里住着无聊,老和尚你看看能有什么乐子没有?” “阿弥陀佛!”老方丈怔了一怔,口颂佛号道:“出家人生活就是这样,先生说的‘乐子’不知是些什么?” 青年道:“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热闹好玩就好!像是唱庙戏,打架摔交什么的都好!” 老方丈听着不觉“呵呵!”地笑了。 叶先生脸色尴尬地道:“先生,他们这是庙里,不作兴这一套,只有番僧的喇嘛庙会才有这一套……” “喇嘛庙跟这个庙又有些什么不同?一样都是信佛!” “啊……分别可大了!”老方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事却要由根本说起,先生若有意问禅,老衲愿从头说起!” 青年说:“你就说个‘禅’吧,什么叫做‘禅’?” 老方丈又是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先生见问,这‘禅’吗,本是种无言的空境,话虽如此,却也不是随便说得的,顿禅作略,有如守关,寻常听个‘禅’字,也当河边洗耳,若问及‘佛’,更要漱口三天……” 青年聆听至此,不由哈哈笑道,“哪里有这许多讲究?这么麻烦,我不听了!” 老和尚又是一声“阿弥陀佛”道:“老衲只是这么譬仿而已,只是告诉先生听禅问佛,理当庄重而已,设非正心诚意,等闲不能将此二字提挂嘴边。其实天地间一切,举凡语言文字,起心动念,俱有禅意,而扬眉转目,搬柴汲水,无非禅机,那是一种无限的境界,可说三天,又不可说一字,这番意境端在一个人的‘悟’与‘性’上,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青年点点头,微笑道:“说得好,像是个有道高僧,今天我累了,改天叫曹先生去请你来,咱们再好好谈谈……这些日子,我常常想,人生真是虚空,一个人富有四海,权能通天,其实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只是这番道理,却要退一步后才能着想……” “对了!”老和尚频频点头道:“阿弥陀佛——檀越能见及此,亦是不容易了。” 青年笑道:“话虽如此,要我真剃度出家,一天到晚阿弥陀佛,那个罪可更不好受,好了……” 说时他伸了一下胳膊,懒洋洋地看向叶先生道:“送给老和尚的东西备好了没有?” 叶先生道:“备好了,字也干了!” 说时把一个绸子包双手奉向老方丈。老和尚接过来道:“阿弥陀佛,老衲愧受了!” “你走好了!”青年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地道:“我还会派人去叫你,好好跟你谈谈!”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老方丈站起来合十告辞,青年身子靠后,索兴连眼睛也闭上了。 中年瘦高汉子站在青年身后向着老和尚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说,老方丈便自这样地退了出来。 揭开珠帘,走出殿堂。 叶先生跟随一步道:“方丈师父借步!” 老和尚停下脚步,白眉下搭道:“叶施主有话要交代么?” 叶先生嘿嘿笑道:“还是那句话,我家主人性喜安静,不喜外人打扰,住在这里的事,万不可对人提起,却要老师父记好了!” “这个不庸交代,老衲知道了!”老方丈微微一笑:“说到贵主人性喜安静,却似未必,依老衲看,他的凡心不断,眼下静极思动,却要防上一防,阿弥陀佛,老衲言尽于此,暂且告退了!” 合十一拜,便自转身自去。 叶先生一直走到外面禅堂,站在窗前目睹着老和尚离开偏殿,才自转身步回。 走了几步,便看见矮壮的宫先生,正在一角蒲团上盘膝运功,不由微微一愣。 ——他的实在姓名隐讳,如今的名字叫宫天保,一身功夫不弱,尤其精于气功,有“十步叩钟”之能。所谓“十步叩钟”即是在十步之外,以内气功力发掌钟鸣,这般能耐,自非易与。 却是这一刻看来,宫天保像是甚为疲惫,脸色黄焦焦的,他两膝对盘,双手按脐,正在作一种内功的提吸,脸上滚动着汗珠,整个身子都像是散发着热气。 叶先生走到他跟前,奇怪地打量着他。 “你怎么啦?病啦?” 宫天保长长地吐了口气,一面擦着脸上的汗,苦笑了一下:“咱们小看了这些和尚,敢情是还真有功夫!” “什么……” 宫天保嘿嘿笑了两声,站起来道:“差一点栽在了那个贼秃手里……” 随即将方才与阿难和尚动手经过说了一遍。叶先生听后沉静片刻,点点头说:“这么看起来,这个少苍老和尚应该也有一手……” 宫天保道:“那还用说?差不了!”随即又道:“看起来今后倒要仔细防着他们一点了!” 叶先生摇摇头,吟哦道:“倒还不至于……”一时面现喜色道:“要教我来说,这是好事,你想,和尚们要是身上有功夫,谁还再敢来此刺探?往后的日子应该好过得多了!” 宫天保愣了一愣,问道:“你真以为这些和尚靠得住?” “这一点不必担心!”叶先生手捻黑须,笑眯满眼道:“只要咱们的银子按月不缺!” “对啦!”宫天保嘿嘿笑了几声:“老哥这两句话算是说对了,别看这些和尚一嘴一个阿弥陀佛,满像这么回事的,其实眼睛睁开,就认识一个钱!” 叶先生说:“世道人心嘛,谁又不是一样?自然……”微微苦笑了一下,向对方调侃道:“如今这个世界,像你我这样的人是不多了!” 宫天保哈哈笑了两声,皱了一下眉,立刻止住。 “你的伤……” “不碍事,两三天就好了!”宫天保笑笑,向叶先生嘱咐道:“东家先生那边不要提起,免得他老人家多心……” 叶先生点点头:“这个自然!” 接着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是南唐后主的词,我们这一位竟然也犯了这个毛病,唉!这一阵子荒唐得厉害!” “你是说……” “我真担心,这几天要不是我一再劝说,你猜怎么着?”叶先生只是摇头,苦笑频频。 “你是说,东家先生他老人家要……” “他想到外面溜达,你看这件事怎么能行?” 宫天保“噗哧!”笑了一声:“年轻人嘛,照我说,这些年也真难为了他老人家。” 叶先生冷笑一声:“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万一有个失闪……后果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 宫先生叹了一声:“话是不错,可是老这么闷着,也不是个办法,弄不好闷出了病,又岂是闹着玩儿的?” 叶先生刚要说话,即见陪侍主人身边的那个瘦高中年汉子匆匆来到眼前。 “先生招呼你们呢!” 叶先生一怔道:“什么事?” 瘦高汉子道:“说是闷得慌,想要出去走走!” “坏了!”叶先生向宫天保看了一眼,跌足道:“你看怎么样?”便自匆匆向佛堂步入。 龙州北里,庆春坊。好漂亮、香艳的一个地方…… 华堂邃宇,层台累榭,其实不过是个“女校书园子”。女校书者,妓女也,“女校书园子”说白了无非妓女堂子,俗称的“窑子”而已。 今天的客人好像特别多…… 一片莺燕声后,姐儿们穿花蝴蝶似地四下飞着……琉璃吊灯璀璨出一派奇光异彩,阵阵丝竹与姑娘们的婉转娇喉,叠落在梦幻般的如海香光里…… 时间约摸在亥时前后。寻芳的客人,持续不断,仍然方兴未艾,看样子真不知道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鸨儿谢金宝,精瘦精瘦的一个高挑身子,穿红着紫,打扮极是娇艳。今年四十好几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当门一应,顾盼间自有风骚。 她人长得瘦,却有飞燕之娇,当年是红极一时的名妓,如今当了鸨儿,凭着天生的伶巧,能说善道,左右逢源,不过是几年的光景,已是艳名四播。提起“庆春坊”,不用说,当然领袖群芳,在龙州称是上这行当里第一块招牌,真个唯我独“骚”。瘦娘谢金宝的艳名也就不胫而走,远近皆知。 看看人来得够多了,堂子里座无虚席,姑娘们四下奔逐,香汗淋淋,已是难以周全,应是打烊时候。 瘦娘扭动着细纤的身子,来到了结有彩灯的朱漆大门,娇嚷一声道:“关闸子啦!” 两个伙计应了一声,刚要关上大门,一辆朱漆马车,却在这时来到了眼前。 车把式“叭!”地甩了个响鞭,马车突地停了下来,晃动着的两盏黄铜琉璃大灯,摇晃着熠熠金光,好讲究的一辆油壁彩车。 瘦娘“唷!”了一声,冲着两个毛伙道:“等一等。” 凭着她那一双天生的势利眼,一眼即可看出,来了阔绰的有钱主儿。 “这又是哪来的爷儿们?天可是晚了!” 话声未已,车把式已跳下车辕,打开了后座车门,下来了三个人。 一个黑瘦黑瘦的长身汉子。 一个留胡子的中年文士。 另一个却是仪态不群,穿着不俗的锦衣青年。 只瞧上那么一眼,便知道三个人全是生客。财神爷上门,哪能不刻意巴结?! “三位老爷里面请……” 跟上来请了个万福,不容她抬起来身子,来客三人,已进了大门。 瘦娘喜孜孜的一溜子小跑,打后面跟上来。 “喂……三位老爷!” 来客好大的架子,浑然不知,一径前行,穿房廊直趋画堂。 四面锦绣,香光如海。 有人呼奴喝雉,有人击节高歌,邻面丝竹断续着姐儿们的引吭高歌,灯彩纱筛,四面香光,描绘出眼前的极尽迷离风骚。 此间乐,再无别思。 便自在抬头的一溜鳌山灯架下,三个人停住了脚步。 画堂里颇似有人满之患。 软榻、锦座,满都是人,香烟粉雾,软红十丈,几有插足之难。 绵衣青年待将迈步进入,却为那个中年文士拉住了袖子,身后黑瘦汉子赶上一步,贴近在少年身旁。 “嗳唷我的爷儿们……可赶死我了!” 瘦娘赶上来直喘着气儿,抓着粉绢的手,只是在胸上抚着,眼角儿斜着一睨,己定在了青年身上。直觉地认定,他才是三人之间的正主儿。 “唷……这是谁家的小舍人!相公主儿?奴家可是眼拙了……头一回来?” 锦衣青年剔眉一笑,模样儿恁地风流。 “少胡说!”中年文士一副正经样子。却是人来了这里,总要有几分风流识相,诚所谓“沾着边儿麻过来……” 是以,方才说了这么一句,中年文士脸上便自又缓和下来。 “这是我家诸葛公子,还不见礼?” 瘦娘喜着应了一声,又是一个万福,却让锦衣青年的一只脚风流地勾了一下首…… “用不着——”锦衣青年目光有情地瞟着她:“你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一开口可就透着生,仿佛还是个不经事的雏儿,把个久历风月的鸨儿直逗得“咯咯” 笑了起来。 “哟……公子爷,这可是从哪说起呀!敢情您是不常来呀?” 锦衣青年“嗯”了一声,点头说:“是不常来……头一回……” “头一回?啊唷……” 瘦娘睁大了眼,却是有些难以相信。一旁的中年文士咳了一声:“怎么,让我们在这里干站着?” “哪儿话呀,大爷……”瘦娘满脸笑靥道:“快里面情!”紧跟着一声娇唤:“妙哥儿,看座儿呀!” 即把一行三人迎进画堂花厅。 人声纷杂里,直穿过正面花厅,绕过玻璃画屏里面另有天地。 地上铺着猩红的长毛藏毡,四面书画,绣槛文窗。珊瑚长榻,兰花玉烛。极尽侈华之能事。好华丽阔气的待客所在! 锦衣少年颔首方赞了个“好!”字,不觉怔了一怔,脸上现出了不悦。 敢情是有人捷足先登,先来了,占住了珊瑚坐榻。 中年文士面色一沉,转向鸨儿道:“这是怎么回事?” 瘦娘笑说:“不碍事的,三位老爷只管先饮茶歇着,回头有了相好的人,里面还有地方!” 一笑解颐,玉手轻拍。 “妙玉、雪君……姑娘们都来呀!” 一声娇呼,群莺乱飞,燕瘦环肥,挤了一屋。 如此阵式,虽不曾把眼前三个生客吓住,却是极见新鲜。 中年文士素行谨慎,不觉眉头一皱。锦衣青年却是看着好玩,一笑转身,便自在珊瑚长榻上坐了下来。 这里原来坐着个贵客,细长细长的一张吊客白脸,留着一绺山羊胡子,看来年岁约在六旬上下,身边站了个青衣童子,捧拿着此老的一杆黄玉玛瑙烟袋。 此刻,这个人正自把一双褪了靴儿的双脚,翘在一个姑娘的腿上,且容那个打扮花哨的俏丽粉头,用着粉团儿也似白嫩的一双玉手,轻轻在他腿上拿捏。 另一个酥胸半露的白皙粉头,原是紧贴在他身后,为他拿捏着两肩上的骚筋,却是眼前无端地杀来了这伙子人,大大地败了他的兴致,瘦削的吊客脸上,老大的不乐意,却还忍着不曾发作。 却是青年这一坐,大大地触了他的忌讳。三角眼为之一瞪,便待发作,谁知来客青年公子身边的那个黑瘦汉子,恁地鲁莽,一伸手便把他推开一旁。 “闪开!” 却是手劲儿大了一点,山羊胡子的白瘦老头儿一身骨头架子,如何当得他这般手劲儿?身子一歪,“啊哟!”一声,一个咕噜,几乎滚了下去。 “大胆!” 老头儿一跳而起,脸都青了。 “哪里来的三个混帐东西?还不给我叉了出去?!” 一开口,显然官腔十足。 老头儿一身蓝绸子合领长衣,长可及地,袖长过手,垂约近尺,腰上束着根垂玉杏带。戴了六合一便帽,花白的发上,犹自落着半面网巾,一身穿戴,虽是从俗,明白人一眼即可看出,实是出身官场的人物。 原来明制,官员平日衣服,虽是宽窄不拘,各取自便,却是袖子宽长与大襟长短,有严格限制,一般来说,袖子越宽、越长者,代表官位越大(自然有其一定极限),襟长亦然。 观之眼前这个白瘦老儿一身穿着,虽然谈不上一二品大员的身份,却也应有四品之尊。 一声咆哮,语惊四座。登时全场寂然无声。姑娘们俱都花容失色,躲闪一旁,噤若寒蝉。 瘦老头穿着一双高脚素帛长袜,手指向座上锦衣青年,气得声音打抖道:“哪来的野小子,竟敢占上我的座位?……” 脸色一凛,转向瘦娘,怒声叱道:“瘦娘,你过来!这是从何说起?” 瘦娘素知此老脾气,原是再熟也不过的常来之客了,正因为平日过于稔熟,才对他失了些应有的尊敬。却是这一霎的忽然发作,出之意外,一时也不禁有些着慌! “嗳唷,罗老大人……你这是怎么啦吗……生……这么大的气?气坏了身子犯得着吗?……” 彩蝶儿似地偎了过去。 “老大人您请坐吧……何必呢!” 一面说,瘦娘施出狐媚,举手搀扶,却为罗大人狠狠地把手给甩了下来。 “少给我来这一套!” 罗老头子脸色透青地怒瞅着她:“不要多说,先叫人把这三个东西给我撵出去!” 话声未已,面前人影一闪,那个先时举手把他推倒地上的黑瘦汉子,已来到眼前。 “大你的狗胆!” 话出手到,只一把,已抓住了罗老头子胸衣,后者“啊哟!”一声,才自叫出一半,已为来人不容分说,左右开弓“啪!啪!”赏了两记耳光。 “啊哟哟……” 老头子怪声叫着,只觉着两颊火辣,对方手劲儿忒大,真仿佛把他嘴里的牙都打掉了。 “反了……反了……云儿,去,去……去把谢五他们给叫进来……” 他身边的一个童儿,聆听之下,刚一撒腿,却为黑瘦汉子足下一探,绊了一交,噗通!摔倒地上。 黑瘦汉子更不迟疑,一抬腿,“噗!”地踩了个结实。云儿负痛登时哭叫起来。 “不可一一” 出声喝止的却是三人一行的那个中年文士,看看事闹大了,他好担心,一面出声唤住黑瘦汉子,一面转向珊瑚坐榻上的锦衣青年。 “先生……” 锦衣青年微微一笑。大人不见小人过地看向黑瘦汉子点了一下头:“放了他们!” 黑瘦汉子应了声:“是!” 手脚一松,后退当门而立。 如此一来,无人敢于进出。 罗老头子身子一歪,在张太师椅上坐下,只气得全身打抖:“好……好可恶的…… 东西,你们这是反了……你们竟敢打……我?……” 一旁的鸨儿瘦娘,目睹着这般情景,吓得变了颜色。 “嗳呀……这位公子……你们……打不得呀!嗳呀呀……你们可是闯了大祸……这位罗大人,他是御史老爷呀……” 座上青年聆听之下,只是冷冷发笑,一旁的中年文士却不禁脸色变了一变,转向青年道:“公子爷!我们还是走吧!” 锦衣青年“哼”了一声,冷笑道:“是哪里的御史大人?” 瘦娘却是不知,罗老头子捂着脸只是哼哼,倒是那个叫云儿的童儿,狗仗人势地叉着腰大声道:“我家大人是这里的察院御史罗文通,罗老大人,你们好大的胆!” 锦衣青年摇摇头,冷冷说道:“没有听过,我只知道一个叫商皓的广西御史大夫,你可认得?” 那个童儿方自发愣,座上的罗老头子忽地止住了声音,霍地坐直了身子,向锦衣青年打量几眼,十分诧异地道:“认得的!那是御史府的左都御史大人……新近才告老还乡,你……怎么认识他老人家?” 锦衣青年“哼!”了一声,却是不答。半天才冷冷说道:“一个小小察院御史便敢如此作威作福!岂不该打?我且问你,既是察院御史,怎地不知自爱,在此风月场合逗留不去,你可知罪?” 罗老头不禁为一骇,转而挺躯道:“你……你是什么人……也配问——” 话声未已,当门而立的那个黑瘦汉子,已自闪身而前,再次断喝一声:“大胆!” 罗老头几曾为人这般喝叱过?却是方才被打怕了,经对方黑瘦汉子出声叱喝,顿时作声不得,却是心里一口怨气出不来,只把眼睛看向一旁的瘦娘:“你……这几个人是哪里来的?瘦娘你可知道?” 瘦娘原为罗老头子挨打,生怕事情闹大了,她这妓院不免受到牵连,此时见来人青年公子器宇不凡,开口说话,气焰更较罗老头大得多,想来出身不凡,不免将计就计地道:“这位公子是打京里来的,他家老太爷如今官居一品,当今的太师爷呢!” 这句随便的一制,却把罗老头儿听得当场一惊,再看当面青年,果真器宇不凡,即使随行的那个中年文士,甚而黑瘦汉子,也都仪表堂堂,不似随待贱役之流,所谓“宰相门下官七品”,看来诚然不虚。一时间气焰大熄,只望着对方发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3) 锦衣青年手摇纨扇,扇坠儿竟是核桃大小的一颗明珠,衬以他右手无名指上的一个翠玉扳指,两相辉映,果真有几分骄人的气势,那一双灼灼神采的眸子,自一开始,即不曾把眼前这位官居四品的罗大人看在眼里。 罗老子耳目观之下,乃自断定来人绝非好相与,却是心里一口怨气难出,正不知如何自处。 当面锦衣公子却也识趣,为之一笑道:“如此花月良宵,且莫为你这个俗物坏了清兴,李长庭!” “在!”黑瘦汉子趋前躬身听令。 “咱们手下留情,且饶过了他这一回!”锦衣青年一派轻松地说:“给我送客!” “是。”黑瘦汉子单膝下跪,高应了一声,转身起来,直走向罗老头面前。 “姓罗的,你就请吧!” 罗老头一连哼了两声,连说了两个“好!”字,霍地站起来,招呼身边童儿道: “我们走!” 瘦娘趋前笑道:“送罗老大人!” 老头子忽然一挥袖子说:“用不着……”转身自去。 甜甜姑娘总算找来了。 她是这里的头牌当红姑娘,设非是锦衣青年的豪阔出手,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她由别人的房里硬给招唤过来的。 黑瘦汉子李长庭与中年文士叶先生,都躲了出去,这间房子里便只剩下了锦衣青年一个人。 进门请安问好之后,甜甜姑娘才认出来这个强梁的客人,原来是他——他就是那个住在庙里的奇怪客人,一时又惊又喜,脸上充满了笑靥。 “我说是谁能有这个本事……原来是你?我的大相公你怎么来啦?” 一面说,小鸟依人样地偎了过去,却把一只粉酥酥的白嫩皓腕,轻轻攀在了对方肩上。 锦衣青年想是等久了,沉着张脸,老大的不开心样子。 “怎么……生我的气了?好啦!……人家这不是来了嘛!”一面说,玉手轻推,娇躯投怀,只是在对方身上腻着:“人家不知道是大相公你嘛,要知道是你,我飞也飞过来了……” 嘤然一笑,便自腻在他身上。 锦衣青年伸手一推道:“去!”甜甜身子一跄,差一点坐了个屁股蹲儿。 “哟……大相公,你这是怎么啦?”眼睛一红,甜甜那副样子,像是要哭了起来。 “我只问你!”锦衣青年说:“这会子你都上哪去了?让我好等!” “我的爷!”甜甜怪委屈的样子:“还能上哪去呀?左不过是命苦哟!陪着人家有钱的大爷消遣,叫咱们往东咱们往东,叫咱们往西……” “不要再说了!”青年手拍桌案怒声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叫你甭再接客人了,你怎么……” 甜甜呆了一呆,不免向着面前青年一再地打量不已,这件事可是透着有些稀罕…… “我的爷……你说这种话?”突然她趴在桌子上,呜呜有声地哭了起来。 “那还不是命苦……不接客怎么办?”一边哭,甜甜抬起了脸,热泪涟涟地直向锦衣青年望着:“我这个贱身子,除了爷以外,谁怜惜?谁疼?……大相公你多可怜咱们,就别再怪罪了好……” 小模样原就娇憨动人,这一伤心,宛若梨花带雨,谁还再忍心苛责?便是铁石心肠,也为之动心,更何况郎本多情?! 看看气不起来,锦衣青年这才叹息一声:“别再哭了,算我错了,好吧!” 经此一言,甜甜便为之破涕为笑,红着两只眼施施然又自偎了过来。 “相公爷,都这么晚了,不在庙里歇着,怎么会想着来了这里?……” “你不乐意?” “我乐意!”甜甜学乖了,嘴更甜:“我打心眼儿里就乐意!” 一只手攀在青年肩上,恁地有情样子,她说:“打前儿个和大相公分手以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颗心里头,就只有大相公你一个人的影子,成天价扑通扑通!干啥都提不起个劲儿,相公爷,你说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嗯——” 未后那一声娇哼,语音含糊,却把一半香腮,贴近到对方脖子里,樱唇半开,既麻又痒地咬着了青年的耳朵珠子…… 烛影摇红,更漏已深。今宵苦短,应是安歇时候…… 手挽玉人,吹气如兰。 这一霎,魂儿飘飘!锦衣青年方自欠起身来,待将吹熄了床前的灯,却是扫兴。 外面有人叩门。 “笃!笃!笃!”一连三声。 紧接着传过来那具随行黑瘦汉子的声音:“先生开门!有要事禀报!” 锦衣青年愣了一愣:“是李长庭?” “是……”黑瘦汉子十分急促的声音道:“先生再耽搁一会,迟了来不及了!” 话已至此,青年只得下了床,所幸衣带未解,不然要大费周章。 门开了。 黑瘦汉子李长庭却不敢贸然进入,向后面退了一步。 青年不悦道:“什么事这么急,明天说不行么?” 李长庭又往后退了一步:“迟了便坏事了……先生!” 他声音放小了,就近青年身边道:“衙门里来人察客,不一会就到这里啦——” 锦衣青年陡然为之一惊。 “这……又是怎么回事?” “准是那个姓罗的捣的鬼!”李长庭说:“这里的鸨儿正在前面应付,看看招架不住,叶先生要我赶紧护驾,通知先生,这就离开!” 锦衣青年悠悠地出了口气儿,却也无可奈何,冷笑道:“怎么走?” “叶先生已由前面先走了,我侍候先生由高里来去!” “好吧……”青年不悦道:“先候着!” “遵命!” 弯身一欠,李长庭退向暗处站定。 锦衣青年怅怅关上了门,反身回来。 甜甜约摸着也猜知出了什么事情,仰着脸,迷惘的样子:“什么……爷?” “有事,得走了!” “走……现在就走?” “嗯!”锦衣青年一面整理着身上衣裳,看着面前的甜甜,心里可真教舍不得。 “大相公……您别走……” 甜甜老大的不依,一扑而上,紧紧抱着了他的身子。 “我不愿您走……就是不让您走……” “傻丫头!往后我还会常来,快起来!” 甜甜仰起脸,嘟着嘴:“真的,您可别哄我!” 锦衣青年摩娑着她雪白细嫩的肌肤:“我几曾又骗了你?甜甜,你本来叫什么名字?” “娘家姓田,小名叫……”抬头一笑,害羞地说:“不好听,就别说了……” 说到这里,外面又在敲门,李长庭的声音道:“爷,得走了!” “知道了!” 锦衣青年由身上摸出了个翠玉雕饰一——只玉老虎。 “这个你拿着……过两天想着来庙里……我得走了。” 甜甜接过玉老虎,瞧了一眼,笑逐颜开地握在手心里,扑上去一抱,便自腻在了对方怀里。 “干嘛老送我东西?怪不好意思的……” “你不喜欢?” “谁说不喜欢?您瞧……”背过身子,把贴胸的一个玉坠掏出来:“这不是大相公送的吗?人家一戴上就舍不得摘下来了 锦衣青年还要再说什么,外面已传过来嘈杂的人声,这才为之吃了一惊,叹息一声: “我走了——” 甜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乍闻人声,吓了一跳。这当口锦衣青年,已拉门步出。 李长庭就在门口候着,一口长剑已执在手里,正自焦急,见着青年出来,才自松了口气—— “快着点,爷,背着您吧!” 锦衣青年还在迟疑,灯光闪烁,一行人已现身当前月亮洞门。 果然是衙门口的来人。 一共是六人,挂着腰刀,拿着锁链,气势汹汹,一副要拿人犯的样子,鸨儿瘦娘赔着笑脸跟在身边,老远看见,吆喝道:“相公爷,衙门口查房来啦——” 话声未了,为首的矮子捕快,已扑身而前,大声喝叱道:“站着,不许动!” 几名捕快,更是不容分说,“刷!”地扑了上来,几把腰刀,团团把二人围在了中间。 李长庭闪前一步,挡在锦衣青年身前,冷冷笑道:“你们想干什么?” 矮子捕快手上拿锁链,哗啦啦在手上甩着,打着一口广西乡音,厉声道:“我们是干什么的?问得好!”说时一双细长的三角眼,频频在二人身上转动不已。 “不错,就是你们两个!” 冷笑一声,他接着道:“老实告诉你们吧,查房是假,有人把你们给告了,没什么好说的,跟我们到衙门去一趟!”一甩脖子:“给我拿!” 其中一人抖手飞出了一道锁链,直向锦衣青年脖子上套落下来。 却是李长庭眼明手快,左手一探,哗啦一声,抓着了飞来的链子,叫了声:“撒手!” 霍地往回里一带。 来人捕快,那等蹩脚身手,如何当得他的神力一带?身子一个打跄,直向前面倒了下来。 却为李长庭飞起一脚,踢中前胸,“砰!”一声,直挺挺地仰面摔倒,登时不再动弹。 众人乍见,俱都惊叫起来。 “反了!”矮子捕快大吼道:“你们敢杀官拒捕?!” 话声未已,却为李长庭反手一掌,击中在脖颈之上,这一掌力道不轻,矮子捕快嘴里“吭!”了一声,便自倒了下来。 群声大哗里,李长庭已护侍着锦衣青年闪身长廊。 剩下的几个捕快,眼看着对方黑瘦汉子如此厉害,不过是照面的当儿,已收拾了两个同伴,哪里还再敢妄动,一时间俱都呆若木鸡,就连鸨儿瘦娘也吓傻了。 一行人只是伫立原处,呆呆向这边看着。眼看着那个黑瘦汉子护侍着锦衣青年,消失于暗夜之中,俄顷间,拔起来一个黑影子,宛若深宵巨雁,已自上了墙头,接着闪了几闪,便自消逝不见。 禅房里点着盏高脚油脂松灯——灯焰由仰头作势的仙鹤嘴里吐出来,光彩熠熠,摇动起一室的迷离,混合着淡淡的檀香味道。这味儿据说有清心爽智之效。 阿难和尚脱光了上身,骑在条凳上,少苍老方丈正在为他背上推拿按摩,力量不小,阿难和尚满头满脸都是汗珠子。 推着推着,和尚“哇!”的一声,呛出了一口瘀血。 “好了!” 老方丈后退一步,坐下来,脸有喜色地道:“这口血总算出来了,出来就好了!” 阿难和尚大声喘着气,用块布巾一面擦着,一面道:“只当是口浊血而已,谁知道这么厉害,要不是方丈师父手法高明,弟子真还浑然无知,阿弥陀佛——” 老方丈也跟着颂了一声佛号,冷冷说道:“伤你的这个人手劲儿不弱,多半练过磨磐功夫,这是属于北派少林的功夫……难道此人早年出身少林?” 阿难和尚摇摇头道:“这可不像,老师父也见过,就是那天那个姓宫的!” 少苍老和尚点头说:“我知道,见过他……” 说时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了一趟,站住了脚说:“阿难,依你看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那个姓诸葛的青年,又是什么人?” 阿难已穿上了僧衣,谛听之下,拧着眉毛,十分费解地道:“不知道,真的弄不清楚,老师父不是说,他们是安南来的珠宝客人么?” 少苍老和尚点了一下头:“实在是很难说……我原来以为那个姓诸葛的是来自京师的宦门子弟,可是看看又不像……说是贩卖珠宝的客商……味道总似不像……那青年后生好大的气派,那样子简直像是个皇帝……” 未后的这句话,倒似把他自己给提醒了,愣了愣,十分震惊地道:“难道他真是?…… 阿弥陀佛——这可就难以令人置信了……” “老师父你是说……” “不……不……”老方丈呐呐说道:“还没有准儿……” 阿难和尚道:“这阵子安南闹事,听说杀了很多汉人,听说朝廷派了征夷将军朱能到了龙州,这几天龙州城内外,到处都是军人,说是来了好几十万,看来这地方要打仗,不得安宁了。” *注:据明史载,永乐初年,安南(今日越南)叛臣胡一元父子,杀害了明朝册封的安南国王陈天平,自立为帝,永乐大怒,遣成国公朱能为征夷将军统兵八十万以伐。 老方丈喟然叹道:“我知道了——” 阿难和尚道:“这么看来,这个诸葛公子,或许真的是安南的珠宝商人,因为避难而来到我们这个庙里……也说不定!” 老和尚呐呐地宣了声:“阿、弥,陀、佛……你说得不错,总之,为了庙里的宁静,诸葛施主人住我们庙里之事,千万张扬不得……你要切切告诫本寺弟子,谁要是走漏了风声,从严治罪!” “弟子遵命!”阿难合十领命。 一霎间,传过来晚课的当当钟响声音。阿难和尚随自欠身告辞,向外步出。 禅房里便自剩下老方丈一个人。 萧萧山风,颤抖着棉纸窗棂,荒山狼号,听来倍觉凄凉。 推开窗户,向着西面偏殿瞧瞧——那里还亮着灯,显然诸葛公子一行都还没有歇着。 老方丈缓缓收回了手,一霎间心绪烦乱,再也不能安静。 他心里藏着一个极大的隐秘,这个隐秘一天不经证实,他心里一天就不能持平宁静。 虽是个跳出红尘的出家和尚,当今大事,却也不曾昧于无知,特别是四年前,本朝天子建文皇帝于燕王攻破京师,城破之一霎,深宫走失的那档子传说,江湖上早已经喧腾一时,众说纷纭,传言之一,便是建文帝来了云贵,这件事证之三年前工部尚书严震直巡视云南在泽州的忽然而死,据传便是严氏在泽州遇见了建文君,悲怆羞愧之下,吞金自尽。 老和尚不是个简单人物,风尘异人也,一身内外功夫,甚是了得,生就侠肝义胆,虽然羁身沙门,却是极有义气,眼前这人诸葛居士的种种异端,在在启人疑窦……两件事扯在一起,运思筹想,莫怪乎老和尚那一颗古井无波的心竟然为之大乱了。 脱下了身上的杏黄袈裟,把一条紫罗绸巾,紧扎腰际,虽是大袖飘飘,却也无碍行动。 老和尚决计要到偏院走走,看看那个诸葛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临行之前,他把半碗残茶泼倒地上,两只脚分别践踏,鞋底既湿,可利于高处行走,即使在滑不留脚的琉璃殿瓦上,也不虞行足滑倒。 外面星皎云净,月色如银。 轻登巧纵,倏起倏落。 不过是三五个起落,已到了西边院子。 这就是被称为诸葛居士一行人所下榻的偏殿了。 老方丈一身轻功极是了得,却也由于阿难和尚的大意负伤而心存警惕,不敢大意。 在他眼里,那个与阿难和尚对掌互伤的宫先生,也许并不是对方阵营里最厉害的人物,真正厉害的人,在他看来,应该是青年居士身边的那个高瘦汉子李长庭。 李长庭这个名字,还是他这两天才探知的。 这个人机智深沉,目光炯炯,那日一见,观诸他几个很小的动作,老和尚即已测知他的不好相与,是个相当碍事扎手的人物。 老和尚今年七十八了,自幼出家,练的是“童子功”,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几十年一天也没断过,只是佛门静寂,与人无争,武术这玩艺儿,也只是拿来强身而已。 却是,今夜似乎多少派上了一些用场。 眼看着他施展杰出轻功——“潜龙升天”,一缕轻烟般的灵巧,已拔上了殿阁。 如果他所记不差,对方那个青年居士便应是下榻在这间殿房里。 山风阵阵,引动着殿檐间落叶萧萧作响。 原来对方青年居士所住的殿堂,十分宽敞,四面轩窗衔接着环有雕栏的平台,地上铺着罗底方砖,月色里景致如画。 此时此刻,纸窗上映着灯光,更似有人在低声说话。 老方丈刚要偎身过去,耳边上响起了沙沙脚步声,一个人由侧面甬道现身而前。他便临时机警,掩藏于石栏之后。 来人手托食盘,长衣飘飘,一径来到眼前,俟到接近佛殿正门前丈许左右,足方站定,却由殿檐暗处闪出了个人。刷地掠身而前,挡住了来人去路。 “给爷送点心来了!”来人站住身子。 后者说了声:“知道!”即由来人手里,把点心盘子接了过来。 来人说:“今儿个的莲子欠火,不顶嫩,怕是不合爷的口味儿,没法子,蔡厨子这两天心里烦,闹情绪!直嚷着住不惯山里,要走!回头禀明叶先生得好好说说他。” 蔡厨子显然是一个人的外号,职掌厨房炊事,话里已有交代,想是他不习惯住在山里,已有离去之意,是以今晚这碗清蒸莲子不尽理想,有些儿欠火。 后来现身的那人“哼”了一声,冷声说道:“告诉他给我放明白一点,别以为出了宫,就没人能管得了他,没有叶先生的命令,他要是胆敢跨出这庙里一步,哼哼!小心他的脑袋!” 说了这句话,转身走向正门,在门外大声道:“爷的点心来了!” 里面有人应着,才自开门让他进去。 嘿!敢情是规矩不小。 老和尚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越加地心里激动,不能自己。 这个人到底是谁? 其实不俟再探,他心里已有数儿了。 乘着那个人送点心进去的空档,老和尚展动长躯,起落之间,已贴近佛殿。 紧跟着一长身,施展“月移星换”身法,呼地袭上了大殿一角。 这里的一切,不用说他熟极了。 身子一上去,往前面一矮,便自掩身于画檐内侧,再不愁为人所发觉。 可喜的是,就在他眼前面,嵌着一扇八角形的通气窗户,据此以视,佛堂里巨细无遗,尽收眼底。 殿房里点着五六根高盏白烛,光焰熠熠。 那个复姓诸葛的锦衣青年,盘着双膝,坐在椅子上,正自由面前人手里,接过夜点——清蒸莲子。 而那个呈送莲子的人,竟然双膝跪地,把一个黑漆盒盘高举过顶。 老和尚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更加认定自己之所料非虚。 原来人前人后,这里的规矩不一,称呼亦是有别。 眼前静夜无人,不必再事伪装,自以本来面目相对应处。 青年居士拿开碗盖,用镶有象牙把柄的小小银匙勺吃着碗里的莲子,才吃了一口,便停住皱眉道:“不烂,不能吃!” 跪着的那人说:“启禀皇爷,蔡师傅这两天身子不好,闹病,换了个人,手艺差了些!” 这一声“皇爷”总算揭开了谜底,所谓的诸葛居士,什么珠宝商人……全是假的,胡诌乱盖,对方锦衣青年,?先徽谴抵辛魍鲈谕獾那俺熳印ㄎ幕实邸?br> 他的真实姓名应该是朱允炆。 果然他还活着,而且就住在自己这个庙里,甚至于这一霎,就在自己眼前。 这个突然的证实,即使原已在老和尚算计之中,无如眼前面对的一霎,亦不禁带给他极大的震惊,心里一阵子忐忑,说不出的又惊又喜…… “阿弥陀佛,果然是他……是他……” 心里一个劲儿地颂着佛号,一双眸子眨也不眨,直盯向座上少年——少年天子。 虽说是亡命在外,居难之中,这位前朝天子、青年皇帝仍然有其架式,派头不小。 不大习惯将就。 把个青花细瓷盖碗,重重搁在几上,怒声怨道:“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要什么没什么,想吃点什么都不称心……” 跪着的那个人,前额触地说:“万岁息怒,奴才这就去瞧着,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算了、算了!”皇帝挥着手:“下去、下去!” 跪着的人又磕了个头,才自起身,倒退着身子走了。 皇帝忽地转过脸,瞧着一边默坐的叶先生道:“叶希贤,我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启禀皇爷!”叶希贤站起来拱手道:“微臣遵旨,已差人打听去了!” “光打听有个屁用!”皇帝说:“程济呢?去了都半年了,人不回来,总该也有个讯儿吧!” 叶希贤、程济均非无名之辈,一为前朝监察御史、一为翰林院编修,听在老和尚耳里,禁不住心里又是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暗自忖道:“这两个人,竟然也还活着……” 却见那位前朝御史大夫,欠身抱拳道:“皇爷岂能不知?这阵子安南乱得很,去不得…… 听说朱能带兵来了,就在龙州!” “啊……” “还听说……”叶先生上前一步,小声道:“朱能才一来就病倒了,六军无主,进退不能,很麻烦……” 他的消息很灵,有些连老和尚也是不知。 老和尚看着,听着,正自入神,猛可里,身后疾风飘飘,忽悠悠落下个人来。 星月皎洁,照见来人蓦落的身势,宛似深宵巨鸟,一发而止,落地无声。 好俊的轻功! 一袭月白色的肥大长衣,却把截过长的前襟塞回腰里,露出来的一双高筒白袜,月色里分外醒眼,个头儿既瘦又长,往那里一站,单腿微曲,卓然鹤立,真有几分白鹤的出尘潇洒。 头上戴着顶瓦楞帽子,却是自眼目之下扎着一方帕子,看不清他的庐山真面目。 双方目光交接,老和尚自觉身形败露,不由得暗吃一惊。 对方来人鼻子里轻轻一哼,二话不说,腰身轻窜,“嗖!”纵身于两丈开外,落向侧面瓦脊。 这番邂逅,却是奇怪。 一时间,倒是老和尚难以自己,放他不过了。 脚踝上着力,施展轻功中“千层浪”的绝技,老方丈身形乍起,已袭向来人身后。 对方身法饶是了得,瘦躯间弯,箭矢也似地,又自窜了出去。 老和尚自是放他不过,紧蹑着他身后,力迫不舍,星月下直似一双大鸟,一追一遁,转瞬间,已是在百丈外。 跨逾庙墙之外,眼前乱山云集。 老和尚再无所忌,嘴里喝叱一声:“你还要跑吗?”脚尖着力,呼地掠身直起。 一起即落,如风赶浪,已到了来人背后。 忖思着来人绝非易与之辈,少苍老和尚手下再不容情,身形前耸之下,用双撞掌功力,直向来人背后击去。 来人高瘦身子,“呵呵!”一笑,倏地转过身来,却把双鸟爪也似的瘦手,由两面抄起,反向对方一双手腕子上拿去。 老和尚“嘿!”了一声,撤掌旋身,“刷!”地掠身丈外,那人跨前一步拿桩站稳,便自不再移动。 “阿弥陀佛!”老和尚手打问讯:“这位施主,深夜光临敝寺山门,有什么见教? 还请当面说明,要不然可就请恕老衲多有开罪了!” “哈哈!”来人仰天一笑:“我当是什么鸡鸣狗盗,原来是方丈大师父,这个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不知不罪,多多原谅!” 说时抱拳一揖,神色里极是自负。 打量着对方这番傲然神态,老和尚忽似有所悟及,“啊!”了一声,倏地愣住说: “莫非是岳天锡……岳老弟台……” 来人哈哈一笑:“老和尚眼睛不花,还真行——话声出口,伸手一扯,拉下了脸上蒙帕,现出了来人轮廓分明、轩昂气势的一张长脸,老和尚认了一认,颂了一声“阿弥陀佛”便自哈哈大笑起来。 “采石一别,多年不见,岳檀越,今夜晚怎么会想到来到老和尚我这个庙里?” 老和尚脸上不失笑靥,显然是遇见了多年故旧、知己。 来人岳天锡双手抱拳,深深打了一躬:“来得鲁莽,大师海涵,老师父兴致不浅,怎么在自己庙里还用得着这般鬼鬼祟祟?” 老方丈哈哈笑了两声,不大自在地说:“此事说来话长,老弟台你初来是客,走,咱们回庙里说去?” 岳天锡哼了一声道:“正要拜访。” 老方丈说了个“好!”字,刚要转身,蓦地觉出有异,侧面前方树丛里似有人影一闪,一个人极其轻灵地拔身而起。 深夜里像是一只大鸟般的轻飘,惊鸿一现,又复隐身于沉沉黑暗之中。 老和尚“啊——”了一声,十分诧异地转向身边老友看去,便在这一霎,身侧树丛似有微风惊动,响起了轻微的一阵沙沙声。 以老和尚观察之微,自是知道有人来了。 “阿弥陀佛。” 嘴里颂着佛号,老和尚正待发言示警,身边老友岳天锡已自笑道:“是雪儿么?出来吧,人家看见你了!” 话声方顿,树丛间人影飘动,燕子也似的翩跹,面前已落下一人。 老和尚微微一惊,道了声:“阿弥陀佛!” 再看来人,竟是个长身窈窕的姑娘。 黑夜里看不清她的面貌如何,却是举动轻灵,极是利落从容,只看她来去如风,动作之敏捷,当可想知一身轻功必是不差。 乍然相见,唤了声:“爹!”便自在一边站定,只是用一双灵巧的眼睛,频频向老方丈打量不已。 “这是……”老和尚恍然记起对方似有个女儿,却是记忆模糊。 岳天锡莞尔笑道:“这是我女儿青绫,小名雪儿,和尚你大概还没有见过?” 老和尚细窥这位岳姑娘,英姿曼妙,体态婀娜,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菁华内蕴,一望之下,即知道身负绝功,大非等闲。 “阿弥陀佛。” 老方丈单手打着问讯:“姑娘好俊的一身轻功,看来是尽得令尊传授的了!” 岳天锡嘿嘿笑道:“老和尚这一次你可看错了,我那两手如何教得了她?这丫头造化不差,自小就被南普陀的‘六如轩主’所收养,三岁离家,十六岁那年才回来,今年十八了,一身本事比起我这个老爸爸来,可强得太多了!” 老和尚一声嗟叹道:“原来是六如先生的高足,这就难怪了……阿弥陀佛——” 岳天锡这方向女儿介绍道:“这便是我常与你提起的少苍老师父,上来见过。” 岳青绫叫了声:“老师父!”深深施了一礼,便自站立一旁。 不像时下姑娘那般打扮得花枝招展,岳青绫却衣着素雅,长裙曳地,腰肢款款,衬着肩后的青霜长剑,饶是别有妙姿。 老和尚自觉这般衣着,大是失礼,仓猝会晤,却也无奈,总是素交称好,也就说不得了。 “岳檀越多年相知,深夜来访,必有要事,咱们就不拘俗礼,请随我来。” 话声一顿,双手作合十状,道了一声:“请!” 陡地拔身而起,月色里一如孤鹭白鹤,翻腾间已抄身丛岭。 岳氏父女却也不含糊,随着对方的前导,各自展现轻功,亦步亦趋,紧蹑着老和尚身影跟了下去。 眼前来到了方丈待客禅房。 为免惊俗,老方丈独自个先进去,换了袈裟,这才开门纳客。 岳氏父女坐定之后,老和尚才自唤了小沙弥倒茶。多点了一盏灯。彼此才得看了个清楚。 却见这个岳天锡,貌相清奇,论年岁当应是五十开外,却是发如黑染,一根白的都没有,眉眼间显示着一种孤高,很有些卓然不群气势。 岳青绫洁白素净,惟眉眼间秀中藏锋,颇有几分乃父的威仪,女孩儿家终是脸皮儿薄,老和尚多看了她两眼,便自脸上讪讪,随即把水汪汪的一双眼睛飘向窗外。 “阿弥陀佛!”老和尚脸现笑容道:“老朋友深夜来庙,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现在总可以明说了吧!” “嘿嘿!” 岳天锡低笑了两声,目光炯炯看向对方道:“老和尚不要见怪,你道这庙里,我父女是第一次来么?” 老方丈愕了一愕。 岳天锡看了女儿一眼,继而笑道:“老实告诉你吧,这半个月来,我父女来了总也有七八回了,只是今夜遇着了你,才自现身罢了!” “噢……”老方丈微似惊愕:“这又为了什么?” “和尚你先不要问我,倒是你今夜鬼鬼祟祟,放着经不念,到人家住处偷看个什么?” “阿弥陀佛一一” 老方丈银眉频眨,双手合十道:“这么说,你我倒像是为着同一件事了?!” “看来是差不多!” 岳天锡喝了口茶,一面向老和尚打量着,脸上神态,含蓄着几分神秘。 “都说你这庙里风水不差,如今来了条龙,太苍得龙,地灵人杰,以后香火活该大盛特盛了!” 老方丈“啊!”了一声,轻轻颂着:“阿弥陀佛!”随即点头道:“这么说,老衲没有猜错,那位朱先生果然是落在我这庙里的了……” 岳天锡一笑道:“如今你的责任重大,老和尚你打算怎么样?” “阿弥陀佛!”老和尚呐呐说道:“任他真龙天子,又干我庙里和尚什么事,老和尚只作不知,平日所为,吃斋念佛而已,南无阿弥陀佛——” 岳天锡会意地点头而笑。 “这就对了!”他说:“其他的事交给我们父女来做吧!” “什么其他的事……莫非……” “这些日子风声很紧,老和尚难道你没有听说?” “没……有……”老和尚摇摇头,慨然道:“出家人也只是吃斋念佛而已!” 岳天锡冷冷说道:“征夷将军来了,有人说他此行奉有密旨,便是要搜查藏在你庙里的这条龙!” 老和尚微微一愣:“阿——弥——陀——佛!” 岳天锡道:“而且,我有确实的证据,京师大内也来了人,一个姓方,一个姓井,乃是当今逆皇跟前的两个败类,手底下很不含糊……” 老和尚“噢!”了一声,讶道:“你说的是方蛟、井铁昆这两个武林败类?……” 岳天锡点点头道:“原来老和尚你也认识?” “认识倒不认识!”老和尚说:“不过他二人早年在江湖的所作所为,武林中很有传言,后来听说投归燕王发了迹,以后倒是不曾再听说了,怎么他们也来了龙州?” 岳天锡眸子里精光四射,冷冷一笑:“他们要是不来,我也就不来了!” 老和尚不由轻轻颂了一声“阿弥陀佛”,察言观色,不言可喻,岳天锡与上谓的方,井二人,设非结有深仇大怨,亦必有瓜葛,心里明白,却不曾说破。 岳天锡凌声道:“这两个败类,如今在逆帝朱棣手下当差,据说投效了锦衣卫,如今都有了功名,他们的来意,不问可知……老和尚,你却要十分仔细小心了。” (4) 老和尚来回地在禅房踱着方步……。 少苍老方丈站立窗前,喟然长叹了一声,缓缓回过身来,看向故人父女。 今夜他们的来,无疑于平静的太苍古刹,投落下了一颗石子,激发而起的层层涟漪,足使得一心向佛、心无杂念的老和尚为之意乱心惊。 一个不祥的意念,忽然感染着他,似乎让他觉得这所古寺自此而后,将不再安静了,而致使此一突起事端的那个“不祥人物”——建文皇帝,正是下榻在自己庙里。以往不知,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这个隐秘,反而无能推卸……关键在于老和尚本性亦属侠义中人,却与他跳出红尘的佛家身份,大相径庭,再者庙里五百僧众所倚所恃,亦不容许他稍有差池,这就让他感到十分为难,举棋不定了。 岳天锡十分明白他的处境,见状微微一笑:“你不要想得太多,只要守口如瓶,一切都将无损!” 老方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呐呐道:“你放心吧,这件事不会由我嘴里传出去半个字!”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老和尚用着十分恳切的眼光,看向岳天锡道:“至于其他一切,只有交给老朋友你了!” 岳天锡哼了一声:“错不了!”便自站起告辞。 夜色深沉。 四下里虫声卿卿。整个庙宇笼罩在一片漆黑里,也只有低悬于禅房外的那一盏棉纸灯笼,散发着微弱的淡黄光色。 便在这个光度里,岳氏父女举手告别,燕子也似的,双双拔身而起,落上了琉璃殿瓦,有似一片轻烟般,消逝无踪。 打量着他父女那般去势,杰出轻功,老方丈亦不禁为之深深动容,双手合十,再一次颂出了佛号——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整整的一天,建文帝——朱允炆都显得十分气躁。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一个劲儿地在佛堂来回行走,不只一次踱向窗前,向外面打量着,这样的不宁,使得陪侍在身边的叶先生、李侍卫也为之心情忐忑,暗里担心。 “先生稍安……”叶先生说:“秦小乙人很机警,不会误事,大概也就要回来了!” 秦小乙是侍候皇帝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当时城破宫陷时,一并逃出。这两天朱允炆思念甜甜,几欲成疾,叶宫几位几经商量,无奈之下,才打发他去庆春坊,把甜甜姑娘接来一叙。 却是去了三个多时辰了,不见转回,生性急躁的皇帝,可就显得有些儿沉不住气。 “去!”重重地跺了一下脚,他说:“再打发个人过去瞧瞧!” 李长庭看着一旁的叶先生道:“这……” 叶先生赔笑道:“先生……这件事……” 话声未已,却听得前院人声嘈杂,似有脚步声传来,李长庭身子一闪,来到窗前,看了一眼,惊讶道:“陛下请退,有人来了!” 朱允炆才似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 话声方住,门外传过来宫先生急促的声音道:“先生请快避一避,街门口有人来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朱允炆还在纳闷儿,叶、李二人已仓猝催促他退出佛堂,后面有个暗间,便自暂时藏身那里。 来人一共六个,俱都膀大腰圆,一身戎装,佩着腰刀。 为首一个,浓眉大眼,身材矮壮,着青袍,前后着补,上面绣着只“熊”。本朝武官,共分九品,一二品大官,补子上应是绣的狮子,三四品为虎豹,五品是熊署。眼前这人敢情也有了五品的官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官,莫怪乎一副盛气凌人,气势汹汹模样。 却见他一路大步行来,老方丈与本寺住持大师阿难和尚,一左一右陪着他,意在拦阻。 一行人看看来到偏殿,即在进入了中庭的六角洞门处站住了脚步。 “阿弥陀佛!”少苍老方丈横身阻住了一行人走势,向着来人为首武官合十道: “这位将爷,里面为外客居士投宿挂单之所,不便打搅了!” “你混蛋!” 来人武官怒声叱着,手指着老和尚大声说:“你这个老和尚好不知进退,本人乃是奉了左将军之命令查钦命要犯,龙州城大大小小二十余处寺庙都没有人敢说个不字,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一再阻拦,惹火了老子,先拉下去打你八十军棍,看你又敢怎地!” 老方丈合十赔笑道:“军爷息怒,这里是佛门善地,哪里有什么钦命要犯?” 话声未已,即由那名千户武官身后闪出一个校尉,怒声叱着:“闪开!”一把直向着老和尚当胸推去。 少苍老方丈虽说身手了得,无如对方既是来自左将军官衙,龙州地区正为所辖,为了息事宁人起见,这类人物,自是少惹为妙,是以眼前校尉虽说出手推人,只要不为其所伤,也就不与他一般计较。 当下随着对方的出手,霍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名校尉出手甚重,原以为凭着自己的力量,对方老和尚万万吃架不住,还不是应势而倒?却是不知竟自推了个空,身子一跄,竟自差一点倒了下去。 却是站在老方丈跟前的那个阿难和尚,眼明手快,右手倏出,“噗!”地一把已抓住了这名校尉的手腕。 “阿弥陀佛,军爷你站好了!” 不知道是这个阿难和尚的手劲儿大了一点,还是别有古怪。随着和尚的手抓之下,对方校尉只觉得手腕子上一阵奇痛,真仿佛整个骨头都为之折断,由不住“嗳哟!……” 大声叫了起来。 “臭和尚,你?” 话声出口,这名校尉左手乍翻,“呼!”地一掌,直向着阿难和尚脸上掴来。 仍然是无能得逞,随着和尚的身子向下一缩,这名校尉的手“呼!”地打了个空。 为首那个武官千户,见状怒声吼道:“反了,你们这些和尚要造反不成!” 说时右手一盘,立即拔出腰刀,却听得一人大声道:“施不得!” 各人看时,却由偏殿内走出了个高大头陀。方丈与阿难和尚认出来正是打发这院子服侍杂务的那个空头陀,不觉微微一怔。 空头陀却是不慌不忙地来到面前,向着二僧合十礼拜道:“里面的居士先生说,不要紧,各位军爷既然要查,就请他们只管查看就是!” 老方丈原是有些担心,害怕事出仓猝,里面的人不好藏躲,眼前空头陀既然这么说,足证里面人已是有备无患,倒是不必再为阻拦。 聆听之下,老方丈道了声“阿弥陀佛”便自退后不言。 来人武官怒视他一眼,冷笑一声:“走!” 一行人随即大步向殿门迈进。 一行六人,大步进入。 叶先生身着绸衫,早已恭候。身边一左一右,站立着两个人。 宫天保。李长庭。 空头陀远远站住,高声道:“官老爷查庙来啦!”便自退开一旁。 为首矮壮武官手握住刀把子,圆瞪着两只眼,直瞪着叶先生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说时大步而进,一膀子搪开了叶先生,率先进入殿堂,身后五个人跟着一拥而入。 叶先生赔笑跟进来道:“我们是朝山上香来的百姓……” “混蛋!”矮个子干户手拍桌面大声叱着:“刚才为什么不叫我们进来?好大的胆子,你们胆敢抗拒朝廷的王法吗?” 叶先生一躬而揖,惶恐道:“小民不敢……” 只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这位前朝御史大臣,却已改了装束,头戴六合小帽,一身绸缎,阔气得很。 李长庭、宫天保也都穿着讲究,打扮成一副商人模样。 矮子千户大刺刺在一张太师椅子上坐下来,身后五个人一字列开,站立在他身后。 “好好地面不住,为什么住在庙里?你们是哪里来的?” “大人说的是……”叶先生呐呐道:“小民等……一来是朝山进香,二来也是逃命才来!” “逃命?逃什么命?” 叶先生赔着笑,却似愁苦地道:“小民等一行是从安南逃命来的!” 这么一说,矮子千户才算明白了。 “啊!原来这样……” 这几天朝廷正对安南用兵,成国公朱能新近拜受征夷将军便是因此而来,却不料这位将军才来到龙州便自病倒了,如今局势混乱得很,无论如何,用兵安南,势在必行,龙州地方邻接安南,两处商人来往,自是必经之地。 叶先生这番话,说得入情达理,一时消除了来人千户心里许多疑虑。 “这么说,你们原来是住在安南罗?” 说时,两只眼睛,在叶等三人身上频频打转。 “回大人的话……民等是来回两地的买卖商人!” “做的什么生意?” “是——”叶先生说:“珠宝生意!” “啊?!” 矮子千户顿时眼睛为之一亮,却又面色一沉,重重在桌上一拍道:“混蛋东西,你当老子没有见?还想来哄骗老子么?” 来人虽然是个千户,无如这类武人,平常书读得少,全仗军功发迹,平日盛气凌人,哪里会把一干百姓看在眼里?开口骂人,出口不净,更是家常便饭,却不知当前三人身份极是特殊,听在耳朵里也就格外不是滋味。 叶先生尚能置若无听,宫天保、李长庭二人已不由有些按捺不住,脸上为之忿忿。 尤其是宫天保,原就桀骛不驯,昔日的御前侍卫,加以一身武功出众,如何会把对方一个小小千户看在眼里? 聆听之下,他便首先忍不住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叶先生素知他的脾气,生怕他坏了大事,忙自咳了一声,大声道:“小民说的乃是实话,岂敢欺骗大人?” 矮子千户早在进门之先,已经留意到三人的穿着阔绰,尤其是叶先生手指上的一枚宝石戒指,熠熠放光,色泽样式甚是希罕,对方自承是珠宝商人,这话大致不会错的了。 矮子千户外表粗鲁,心里却偏多诡诈。其用心已是呼之欲出。 “混蛋东西!”聆听之下,他越发作势道:“还说不是欺骗?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叶先生已知他的用心,微微一笑说:“大人要什么样的证据才相信呢?” “混蛋东西!这还用说吗?” 一个高个子武弁接口说:“千户爷不信你们是珠宝商人,你们如果能拿出买卖的珠宝来证明,不就没有事了?” 叶先生点了头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心里却在盘想:看来对方意在珠宝,已是明显之事。钱财事小,如能为此脱得轻松,倒也值得。 他原来已有准备,聆听之下,却由袖里拿出了绸子包儿。 “这里便是,请大人过目!” 宫天保从旁接过,转向矮子千户道:“你要看么?” 矮子千户愣了一愣,未及答话。 宫天保“嘿嘿!”一笑,目露凶光,正待有所发作,叶先生咳了一声,道:“不可无礼!” 宫天保原已按捺不住,聆听之下,只得强压下心中一口闷气,将手上绸包递过去,却由那个高个子武弁接过转手呈上。 矮子千户拿在手上,匆匆打开,里面是一个缎面锦匣,打开来,珠玉满匣,一时面现惊喜,向叶先生看了一眼,匆匆合上匣盖,又自包好。 “很好!看来你们果然是贩卖珠宝的商人……这包东西,老子先带回去,请人看看,是真是假,再定发还!” 说罢站起来叱一声:“走!” 却不意宫天保横身而阻道:“且慢!” 矮子千户面色一沉道:“怎么?!” 宫天保扬眉一笑:“小人们做的是小本生意,大人若是拿走不与发还……岂不是……” “混蛋东西……你要怎么样?” “大人恕罪!”宫天保皮笑肉不笑说:“若是大人不见罪,小人愿意跟大人回衙一趟,等大人找人验完真假当面发还……这样可好?” 矮子千户一挑浓眉,方自叱了一声:“混蛋东西!”却是身边那个高个子武弁,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前者心里有数,顿时明白过来。 当下哈哈一笑,大声道:“你是怕我们吃了你们的油水?放心吧,老子们是当官的,岂能欺侮你们小民?既然你小子不放心,好,就带着你一块走!” 叶先生见宫天保终是忍不住挺身而出,知道他的用心,却有些放心不下,忙自向一旁的李长庭看了一眼。 李长庭为人持重,武功更在宫天保之上,若由他配合宫天保的出手,应是万无一失。 李长庭明白叶先生的意思,略略点头,就此抽身而去,旋即矮子千户一行告辞而出。 出得庙门,山花灿烂。 一径如蟒,迤逦直下。 却有四名持刀兵弁守护庙门,看见矮子千户一行出来,慌不迭趋前带路,一径向山下行来。 珠玉在手,想着此行的收获丰硕,矮子千户心情大是愉快。 手指山下,他大声说道:“我的车就在下面,回头你就跟我坐在一块,咱们亲热亲热!” 说着说着,他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奇特,衬着他凌厉闪烁的眼神,极似不怀好意。 宫天保陡然为之一惊,偏过头,向对方打量,无独有偶,这可也奇了,怎么对方的心思,与自己竟然不谋而合?! 那意思也就是: 宫天保想要干的,也正是对方所欲为。 可不是,接下来矮子千户的一番话也就太露骨了。 “小子,我把你好有一比!” 山道之中,矮子千户忽然站住了脚步,一只手握着腰刀把柄,目光灼灼,直向身边的宫天保盯着。 “上天有路你不去,地下无门自来投!”瞪着一双大牛眼,矮子千户及兵弁,“刷!” 地一下子散立而开。 七八口腰刀相继出鞘,霎时间把宫天保团团围住。 宫天保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身子向后面闪了闪,倒踩七星步,把架式站稳了。 “怎么着,千户爷,你这是……” “你猜对了……” 呛当!一声撤出了腰刀——七星鬼头刀。 矮子千户脸现杀机,大声道:“我这是要你的狗命,还打算跟我回衙?别做你的大头梦了!” 话声出口,霍地一个虎扑之式,鬼头刀抡圆了,“呼!”地兜头砍下。却在宫天保一个快速左闪里,砍了个空,“当!”一声,落在了青石阶上,火光迸射里,拳头般大小一块石头,应势而落。 不用说,砍了个空。 宫天保的身子,应势而起,“呼!”落向七尺开外,一飘而停,固若磐石。 只此一个架式,便把现场各人吓了一跳。 “啊?!” 像是事出意外,矮子千户蓦地张大了嘴。 “你……” 真正料想不到,对方竟是有备而来,尤其惊人的是,他还是个练家子! “千户爷,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宫天保目射精光道:“今天倒要看看,谁要谁的狗命!?” 话声未已,身边人影乍现,一名差弁陡地由他左翼跃身而近。 随着这人的一声喝叱,掌中刀力劈华山,当头直落而下,倒也有些斤两。 宫天保身子一偏,滴溜一个打转——却在这一霎,一口银光四颤的缅刀已由腰间掣出。 刀出、刀起,唏哩!一响,像是拉起了一道白绫子样的潇洒,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来人拷拷大小的一颗人头,滚落直下,咕噜直下石阶,大蓬鲜血,冲天直起,像是骤落的一片血雨。 “哎唷唷……” 矮子千户一霎间吓白了脸,手中长刀一指,颤声道:“给我……拿!” 三四把刀一拥而上,蓦地把宫天保围住一团。 矮子千户却在这一霎,转身就跑。身后四人,亦步亦趋,慌作一团。 宫天保怒啸一声,待将纵身追赶,四口长刀,亦不能等闲视之,一场混仗,在所难免。 一霎间兵刃相磕,激发起强烈声响。 矮子千户在四名侍卫拥护之下,忘命逃窜,此番狼狈,已不复先时之神气活现。 马车在望,那一面犹有十数名兵弁,若容他逃到那里,再谋图他不利可就难了。 矮子千户一跃而下,跳得太猛了,跌了个元宝朝天,惊叫一声,一个咕噜又爬了起来。 此去山下,只是一箭之程。 只要容他一步到了山下,这条命可就保住了。 偏偏是有人放不过他。 一个人霍地闪身而出。 李长庭。 “啊!你?” 矮子千户简直吓傻了。 “你还想活?” “这……” 随着矮子千户的忽然退身,两名侍卫猛地直冲而前。两口刀左右齐上,一骨脑直向着来人身上砍来。 李长庭身子一转,闪过了右前方来势,曲身盘腿,只一下,便自踢中左面来人手上长刀,“哧一一”地脱手飞起,划出了一道经天长虹,足足有四五丈高下,一径向侧岭坠落。 李长庭好快的出手。 随着他旋风打转的势子,左手闪电也似地已自击出,“噗!”地正中来人之一的前胸。 这一掌力道千钧,直把这名武弁像肉球也似地击飞而起,噗通!摔倒石阶,登时胸骨尽碎,死于非命。 矮子千户杀猪也似的一声大叫: “来人哪!” 李长庭身势乍起,疾若飘风已来到近前。 随着他身势的蓦然前欺,掌中剑唏哩一抖,已压在了对方肩上。 仿佛是冰露着体,矮子千户直吓得打了个哆嗦,便自泥人样地站住不动。 “好汉爷……手下留情……别……别……” “拿来吧!千户爷!” 李长庭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 “什……么?” “什么?!” “噢……我给你、给你……” 一惊而语,这才明白了,慌不迭探手入怀,摸着了那个盛装珠宝的匣子。 “好汉爷!饶命!” 却在这一霎,矮子千户身子猝然向下一矮,元宝似的一个咕噜,直向着石阶下滚了出去。 生死一瞬,焉敢掉以轻心?! 别瞧矮子千户其貌不扬,却是心眼儿极多,由于早年出身草莽,在白山黑水一带,干的是没本儿的翦径买卖,也算是个练家子。 眼前这一式“金蝉脱壳”,施展得便甚是老道。 活像个皮球,咕噜一个打滚,眼看着已是丈许开外——妙在一路疾滚,其势未已,活似个滚地绣球,一路疾滚直下,随着他倒卷的身子,一双手掌贴地而撑,施展得极是灵活,霎时间已是数丈外。 这番施展,大出各人意外。 非只是李长庭不曾料到,即是矮子千户身边的几个差卫,也大觉惊异,呼号?校毕蜃爬畛ねテ松矶稀?br> 李长庭飞足踢倒了一个,右手长剑紧接着绕了个剑花,“噗!”地一剑,劈中在其中一个脸上。 这一剑力道极猛,加以剑身锋利,直把这人半边脸连着一整个下巴一并劈了下来。 一条人影居高直下,巨鹰束翅般突现当前。 宫天保。 “那个老小子跑了!” 说话的当儿,矮子千户滚地人球样的,已临近山下。 李长庭叱了一声:“他跑不了!”陡地身躯腾起,倏起倏落,直向山下赶去。 矮子千户这一手“滚地绣球”,想不到今天竟然派上了用场,险险乎由李长庭剑下逃出了活命。 眼前一路施展,百十丈山道斜坡,瞬息即至。猛可里奋身一仰,跃身而起。 这一瞬,李长庭、宫天保双双已自身后扑到。 矮子千户“嘿!”了一声,身子一个疾转,右手扬处,“刷!刷!”一连掷出了两口飞刀,分向二人飞来。 此人姓罗名旺,早年混身长白,匪号是“飞刀手”,论及能耐,别无所长,仅此飞刀而已。后来投身军旅,发迹后改名罗山,自不再操此旧业,却是那一手杰出飞刀的玩艺儿,却是不能忘怀,闲暇时候,总得拿来玩玩,献献他的这手“绝活”儿,平日外出,插满飞刀的一件马甲,总忘不了穿着。今天可不是就用上了? 罗干户这一手反身掷刀,既快又准。 李长庭、宫天保几已坠落的身子,不得不向侧面一偏,却是这一来,赐给了对方无限生机。 一声嘹亮的喝叱声“射!” 紧接着箭矢如雨,直向李、宫二人发射而来。 敢情是山下早已布好了阵势。虽非干军万马,却也防之不易。 矮子干户竟似命不该绝,在万万不能逃脱的情况之下,奇迹般地逃得了活命。 一脚跨上了车辕,叫了声:“快!”便自泻了气的皮球也似,倒进车厢。 马车亡命般地向前疾奔。 八名健卒,策马而先,咕噜噜车轮飞转,卷起了一天黄尘,一时间,已是百十丈外。 眼前来到一处山边隘口。 两侧悬崖百丈,古树参天。 先时的一路飞滚直下,几欲骨断筋折,这会子突然松懈下来,罗千户那样子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 刚刚歪身下来,想歇口气儿,耳听得道边上“咔嚓!”一声爆响。 一颗合抱粗细的参天古树,突然由道边折断而落,不偏不倚地拦住了去路。 八名骠骑唏聿聿长啸而掠,人立直起。马车猝惊下,哗啦啦向后掀起,差一点翻了个四轮朝天。 罗千户几乎摔了个倒栽葱,翻身欲起的当儿、却为一口明晃晃的长剑比住了前心。 “不许动!” 声音既脆又娇,却是厉害得很。 话声甫落,一个婀娜刚健,长身窈窕的绿衣姑娘,已现身当前。 罗矮子简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对方是从哪里来的?还是原本就藏身车厢之内?楞是不知道。 无论如何,她之出现眼前,比之以剑却是事实。 罗千户吓傻了。 “大姑娘……你……” “少废话!”绿衣姑娘扬着秀长的眉毛凌声道:“我知道你,姓罗的!” 前面已开了打,更不知敌人人数多少。 人仰马嘶声里乱作一团。 罗千户颇知大势已去,一时面色如土。 “嘿嘿!”冷笑了两声,强睁着一双大牛眼,他打量着眼前少女道:“大姑娘,你可要想想清楚……对方是当今皇上捉拿的要犯……你犯得着么?这可是掉头的事……” “哼!”绿衣姑娘说:“什么钦命要犯?你说清楚一些!” 罗千户为之一振:“你不知道?……庙里住着一伙人,他们是……是打宫里逃出来的……” 绿衣姑娘微微一惊,看着他缓缓点了一下头:“你知道的还真不少,这么一来,就更不能留着你一条活命了!” 罗千户脸色一变,才说了个“你”字,绿衣姑娘一口长剑已自穿心直入。 身子歪了一歪,倒在座位上。剑出锋利,竟不见淌出多少血来,罗千户便自一命归阴。 绿衣姑娘伸手由对方衣内摸出了那个盛有珠宝的匣子,闪身跃出。 现场一片凌乱,到处都是弃尸。 八名随车骠骑,一个不剩,全部倒地死了,赶车的把式,伏身车辕,眉心中了蚕豆大小的一颗金丸,深及半寸,鲜血犹自滴个不已,不用说人早就死了。 看见这枚小小暗器,绿衣姑娘顿时猜知父亲到了。 他们岳家门的“弹指飞星”暗器绝技,堪称武林一绝,而作为暗器本身的“金蚕子”,其大小外貌,更是式样特别,而绝无仅有了。 人影翩跹,直似剪风飞燕。 交睫的当儿,一个人已立身当前。 一身灰布劲装,腰系板带,捋着一双袖子,岳天锡无限精神抖擞。 绿衣姑娘——岳青绫。 父女相会,其实是早经安排。 岳青绫预先藏置车上,伺机而动,岳天锡埋伏险道,断树而劫。父女搭配,天衣无缝。 岳天锡虽是年过五旬,却是精力过人,一口弧形剑,斜背后背,方才一场疾战,由于占有地利之险,攻敌于仓猝不备,又逢对方落马之际,一轮快剑,致使八名劲卒,俱都丧生剑下。 看了一眼倒卧血泊里的罗千户,岳天锡点头道:“死得好,这个人假公济私,无恶不为,杀得好……那匣东西呢?” “在这里!” 一面说,岳青绫把取自对方的珠宝双手送上。 岳天锡接过来,看了一眼,颇似感伤地叹了口气。 “等他们来,把东西还给他们?” “不!”岳天锡摇摇头:“还不到跟他们见面的时候……” “那这盒子东西怎么办?” “咱们自己去还。” “去……”岳青绫眼睛一亮:“您是说,我们当面交给皇上……” 长久以来,她心里一直充满了好奇,盼望着能够见到这位年轻流浪的皇帝。原因是外面对这个皇帝捕风捉影,传说得煞有介事,太令人迷惘,太多彩多姿了。 诸如他的年轻英俊,风流潇洒…… 传说的他,是个多情的人,有着挥金如土的习性,却又多愁善感,有太多文人的气息。 ……他又是个脾气很大的人,还有点“小心眼儿”…… 是不是每一个皇帝都是这样的人呢?还是他特别? 岳青绫心里确是这么充满了幻想,幻想着有一天,在面对着这个皇帝的时候一一加以证实…… 其实,对于这个皇帝,她心里充满了同情……想想看,一个泱泱大国的万乘之君,一朝落得了如此结局下场,竟致无处栖身,如今沦落到了庙里,与古佛青灯为伴,焉能不引人一洒同情之泪? 总之,他是一个皇帝。 一个皇帝是不应该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啊! 一听说庙里来了这么些人,朱允炆就心里吃惊,叶先生好说歹说,才把他给镇住。 接着李长庭、宫天保双双赶回,谈及先时之一场打杀,朱允炆更不禁为之心惊肉跳。 李长庭发觉到皇帝的脸色有异,向宫天保施了个眼色,二人便沉默下来。 朱允炆神色颇是焦虑地道:“难道他们已经知道我藏在这里?” 李长庭欠身道:“先生万请放心,依臣下看还不至于……” “你是说他们还不知道?” “是的……他们还不知道……” 叶先生在一旁说:“皇爷大可放心,要是他们知道,今日之势,可就不是这个排场了。” “怎么呢?” 朱允炆心里略放轻松,在一张太师椅子上坐下来。 小太监秦小乙双手呈上来一碗参汤,皇上摆摆手,还不想吃。秦小乙只好转放在大理石方桌上,皇上不喜欢吃太凉的东西,回头要是凉了,还得重新再热。 叶先生说:“依微臣之见,今天来的那个千户,只是例行的巡察而已……他们风闻陛下在龙州,却也不能断定,还不是那么回事。上面逼得紧一点,他们不得不应付一下,广西将军黄中这个人窝囊透了,还能有什么作为?” 朱允炆松了口气,却道:“话虽如此,现在杀了他们人,事情岂能善罢甘休?” 宫天保久未说话,聆听之下,趋前躬身道:“皇上不必担心,姓罗的千户一行人全死光了,一个也不剩,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朱允炆怔了一怔:“你是说一个活的也没有留下?” “一个也没有!” 李长庭道:“奴才详细地查了,包括那个千户在内,一共十七个人,全死了!” 说着微微一顿,略似犹豫地继续接下去道:“臣跟宫侍卫解决了他们八个人,另外九个……包括那个千户在内,却是在半路,被别人设下埋伏,全给杀了!” 朱允炆精神一振:“别人设下埋伏?” “是的,”官天保说:“有人在半路设下埋伏,砍断大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罗千户一行九个人,全数遇伏,都死了。” “你们看见了尸首?” “看见了!” 朱允炆甚是奇怪,转向叶先生道:“这事很奇怪,又会是谁帮着我们?” 叶先生摇头道:“微臣以为,并不是有人存心帮着我们。” 朱允炆皱了一下眉:“那是……” 叶先生说:“李侍卫说,那一匣子珠宝不见了,这么看起来,说不定是强盗的半路打劫……” “啊!”朱允炆说:“原来如此。” 李长庭面有喜色道:“这么一来,我们便脱掉了嫌疑……官方很可能又以为是安南人干的!” “对!”叶先生频频点头:“这几天正在跟安南打仗,他们过来杀几个人,完全稀松平常,不足为怪。” 宫天保道:“皇爷洪福齐天,一点风险都没有,完全不必担心。” 朱允炆见各人都这么说,一时宽心大放。 (5) 叹了口气,他转笑道:“这样就好……这几年来东藏西躲,我实在倦了,庙里虽是不好,总还宽敞,比别处也凉快,就是一个人太闷了……” 他的身子缓缓向后靠下,伸出了手,秦小乙忙把参汤送上来。 皇帝接过来,却拿着发起怔来。 “要是……要是……” 连说了两个“要是”,却是没有接下去。 叶先生肚里明白,多年来他与皇上朝夕相处,早已心脉相通,皇上心里想什么,他都能猜知。 朱允炆那句话应该是:“要是甜甜在我跟前就好了!” 或是要是朕身边能有个知心的人儿就好了…… 当然,这个知心的人,必须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原来皇帝于建文四年京师城破之日,皇后马氏,不及逃出,焚死宫内,近臣多人皆自缢死,身边原携有一个爱妃李氏,以及爱子二人,随臣计有翰林院编修程济、监察御史叶希贤,与郎中杜景贤、梁氏兄弟等数人,连同身边侍卫太监,共二十余人。 二十几个人,说多不多,逃起难来,却也煞费周章。 那一阵子,朱棣帝追逼过紧,为怕太过招摇,朱允炆一行只好分开逃命,由程济携同太子皇子与梁氏兄弟等逃去重庆,朱允炆与叶希贤等潜走黔滇。 ——却是第二年,朱允炆身边最喜爱的李妃,竟自不耐旅途奔劳,一夜突发心绞痛死了。 自此而后,朱允炆才真正地寂寞了,日夕长叹,形单影只,人也憔悴多了。 看着皇上这个样子,叶先生心里也是沮丧。 “皇爷——”他呐呐劝说:“你要看开一点……这里到底是庙,不大方便……” 朱允炆冷笑道:“庙!我可能一辈子都住在庙里了!” “不!”叶先生说:“等这一阵子过去了,天凉以后,咱们到重庆去……” 一听提到了重庆,朱允炆不由得神色一振。 叶先生说:“太子如今总也有六岁了,有程先生在他身边,也应该读书认字了!” 话声才顿。一旁的李长庭忽然出声道:“轻声!” 却只见迎面轩窗,忽地大开,一条人影,鬼魅也似地飘了进来。 宫天保站在外围,离着窗子最近。 这个人,五旬左右,一袭夏布长衣,气势轩昂,身子骨尤其轻灵,起落既快,落地无声。 全场各人目睹之一霎,俱不禁为之大吃一惊。 李长庭身子一转,挡在了朱允炆正前。宫天保喝叱一声,已自向来人扑去。 灯焰子倏地一长—— 两个人四只手迎在了一块。 来人,好个五旬壮叟,鼻子里哼了一声,施展出颇似“武当云手”那种架式,向外轻轻地一送,宫天保便似吃受不住,霍地腾身而开。 哗啦声中,撞倒了一个茶几。 饶是如此,宫天保的身子兀自打了几个踉跄,才自拿桩站稳。 李长庭目睹之下,大吃了一惊,怒叱一声:“什么人?站住!” 来人原来就没有歹意,李长庭这么一叱,他果然便站住了。 睁着双灼灼有神的眸子,还不及说出一句话,宫天保已自第二次发难,身形摇动间,第二次跃身而前。 “且慢!” 叶先生忽地出声喝止,横身而前。 “足下是?” 一面说,叶先生向着耸耸欲动的宫天保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的妄动。 事发突然,皇帝朱允炆也呆住了。 此时此刻,无论如何惊慌不得,幸而叶先生的凡事镇定,看出了来人的居心不恶。 果然,来人聆听之下,后退一步,双手抱拳一揖,恭声道:“草民岳天锡,参见列位大人,大人是?” 叶朱生道了声:“不敢!”随即嘿嘿有声地笑了。 “在下姓叶……”叶先生向来人注意打量,冷冷说道:“这里是佛门善地,老夫朝山进香而来……并无为官之人,老兄这个称呼,愧不敢当,别是认错了人吧?!” 岳天锡“哼”了一声,眸子里精光四射。 “错不了!”他说:“大人敢莫是监察御史叶希贤,叶大人吧?大人在上,请受小民一拜。” 说拜就拜,便真个地拜倒了。 叶先生说了声:“不敢!”向旁闪了一闪。 “岳先生,你认错人了。”叶先生说:“在下姓叶,可不是什么叶希贤……” 说话的当儿,宫天保手探腰际,锵的一声,已把一口通体软颤的缅刀握在手上,紧跟着身势一转,拦向门扉,那样子像是要阻拦对方去路。 李长庭却是一力护驾,不敢稍有怠忽。 叶先生口不承认,逼得岳天锡圆睁二目道:“大人不必见疑,草民父女此番前来见驾,无非本诸侠义,尚有要事要面禀皇上,大人若存心见疑,草民父女便只得告退了!” 叶先生心内已猜知他的所言不虚,只是兹事体大,一时还不急改口。 坐在正中的朱允炆,已忍不住道:“你说要面见皇上,朕就在这里,有什么话就说吧!” 岳夭锡实不知坐在这里的这个年轻人,就是皇上,聆听之下,神色一凝。转向叶先生而视。 事已至此,自是不必隐瞒。 叶先生只得叹息一声,点头道:“眼前便是陛下,壮士有话,便直说吧!” 岳夭锡神色一惊,转向座上朱允炆抱拳道:“岳天锡叩见圣上,请恕草民鲁莽之罪!” 一连拜了三拜,起身退开,便自低头不语。 看到这里,叶先生不再怀疑,微微一笑,转向朱允炆点头示意。 朱允炆道:“岳先生……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岳天锡摇摇头说:“这就不敢!”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 朱允炆好奇地打量着他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住在庙里?” 岳天锡说了声:“这个……”头也不抬地道:“草民身在草野,心在社稷……陛下安危时在念中,年初陛下进入广西,草民便已听说了!” “原来如此。” 朱允炆笑道:“你刚才进来时候,好身法,武艺不错呀!” 岳天锡道:“草民自幼习武,略通薄技。” “你不必客气!”朱允炆说:“我看宫侍卫也不是你的敌手,你能为朕效力,真让我太高兴了……” 岳夭锡应了个“是!”道:“草民此来,特为奉还日间陛下遗失的珠宝。” “什么珠宝?” 朱允炆一时没有想起。 叶先生“啊!”了一声道:“珠宝?你是说罗千户拿走的那匣子东西?” “就是那些东西!” “啊!”叶先生一惊似喜:“这么说,姓罗的千户一行,原来是你……” 岳天锡抱拳道:“草民父女只是为陛下护驾,略尽绵力而已。” “好——”朱允炆大声赞道:“干得好!”却是奇怪地道:“你还有个女儿……她也来了?” 岳天锡道:“小女就在外面……未奉召见,不敢擅入。” 朱允炆道:“快传她进来!” 宫天保应了声:“遵旨!”转身开门,迎来了一掬夜风。 星月皎洁,遍地如银,却不见来人岳姑娘的芳踪何处。 宫夭保待将纵出。岳夭锡道:“尊驾请住,容我唤她便是。” 话声甫落,抬手发出了一枚钱镖。 “哧——”天空中响起了一丝尖细声音,耳听得“叮!”的一声细响,猜测着是那枚制钱落在了瓦面上的声音。 紧接着对面殿檐间随即拔起了一条身影,燕子也似的快捷轻飘,三起三落,不及交睫的当儿,已自现身当前。 各人看时,来人竟是个长身窈窕、秀丽刚健的姑娘。 隔着敞开的门扉,在外面她轻轻地唤了声:“爹!”便自站着不动。 宫天保其时已立身门外,见状趋前抱拳道:“是岳姑娘么,里面有请!” 岳青绫转过眼睛向他看了一眼,认出了来人是谁,微微含笑:“是宫先生?” “啊!”宫天保意外地道:“你认识我?” 岳青绫笑而不语。 却听得屋里岳天锡的声音道:“青儿不可无礼,快进来吧!” 大姑娘才娇滴滴地应了一声,姗姗步入。 宫天保紧跟着她身后进来,随即关上了门。 说不出一种什么样的感触,总之,第一眼可就瞧见了他,坐在上首红木大师椅子上的皇上——那个斯文体面而英俊的年轻人。 她当然也早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朱允炆,今年才二十五岁。 心里头像揣了个小鹿似的,噗通通跳动得好厉害。 庙场那么多人,怎么竟像是谁也没瞅见,偏偏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而他当然也看见了她。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不期然地,像是久已相识那样,不由自主地,俱都微微一笑。 岳青绫只觉着脸上一阵发热,忙自搭下了眼皮,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便自那么深深地施了个万福。 “民女岳青绫,见驾皇上,皇上万安!” 便是这句话,也像是早经琢磨好了的。 朱允炆只觉着眼前一亮,竟自为眼前姑娘的清丽神采,深深吸引住了。 “你是……” 叶先生在一旁道:“她叫岳青绫,这位姑娘是个女剑客,真正了不起……” “我知道……我看见了……真正难得!” 朱允炆这才发觉到,对方姑娘犹自请安未起,才自吩咐说:“岳姑娘你起来吧!” 大姑娘轻声地应了声:“是!”才自站起。 满屋子的眼睛俱都集中在她一个人的身上,看得她好羞、好窘,偏偏无处躲藏,一霎间两颊飞红,眼神儿左右不定,便自落在了自家的脚尖儿上。 却是由衷地心里充满了喜悦。 原来他就是皇上?这么年轻,这么俊…… 忍不住略略抬头,向着那边瞅了个眼皮儿,仿佛是看见了他犹自在盯着自己看! “这个人……”她心里嘀咕着:“难怪人家都说他好风流……” 耳边上是皇上与父亲的对话,说了些什么,压根儿她也没听清楚。心里面恍恍忽忽,像是踩在云雾里一样的轻飘…… 直到父亲的手轻轻碰了她一下,“皇上在问你话呢?” “啊!” 一惊而视,四只眼睛可就又碰在了一块儿。 “我问你,你的这一身本事是跟谁学的?” “是……在南普陀山……琴凤阁……” “普陀山有个琴凤阁?” “有的!”叶先生笑道:“陛下忘了,两年前我们还去过那里……是个道观吧?” “啊!我记起来了!”朱允炆眼睛里闪动着亮光:“那里的道人也会武?” 听到这里,岳青绫忍不住低头“嘤!”一声笑了,忙收敛住,不再出声。 朱允炆一扫先时的落寞,此刻面对父女二人,尤其是看见对方姑娘,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喜悦。 “刚才你父亲说,那个贼千户是你除去了的,真是好本事岳青绫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言。 忽然想起,随即打开胸前十字盘结,把系在背后的那个盛有珠宝的匣子双手呈上。 小太监秦小乙忙自上前接过来,转手呈递。 朱允炆不解道:“是什么?” 岳青绫说:“是皇上的珠宝……” 叶先生随即趋前小声说了几句,朱允炆才明白了。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那一双充满了异样感触的眼睛,只是频频在岳青绫身上打转。 “你们父女这次为我立了大功……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们,这匣子珠宝,就算我送给你们的见面礼吧!” “草民不敢承受!” 岳天锡躬身握拳道:“万万不敢,草民父女为陛下尽忠,只在人臣之义,谈到赏赐,可就万不敢当……” 叶先生向着皇上摆了摆手,点头示意。朱允炆明白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坚持。 “好吧!”点头道:“我就谢谢你们了!” 岳天锡道:“草民父女今夜鲁莽求见,乃是要奉劝陛下注意行动,不可再轻易离庙走动,外面风声很紧,陛下不可不防。” 朱允炆微吃一惊,道:“你是说……” 岳天锡道:“外面已有传言,说是陛下来到了龙州,这一次朱能来到龙州,便负有搜拿陛下的使命。” 朱允炆怔了一怔,脸上现着微微冷笑。 “岳先生不必为朕担心,这种事年年不断,防不胜防,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一旁的叶先生却是比较持重。 “皇爷,岳大侠既然这么说,定有所见!”他随即转向岳天锡道:“你听见什么了?” 岳天锡点点头道:“永乐逆帝对皇上的搜查从来也没有放松过,这一次朱能来到龙州,身边有几个很厉害的人,听说便是专为了皇上来的!” 叶先生哈哈笑道:“是来自大内的锦衣卫?” “叶大人也知道了?” 岳天锡用着奇怪的眼神,向叶先生看着。 “我只是猜想而已!”叶先生冷笑一声:“听说这个逆王入主京师以后,大力扩充了东厂的锦衣卫,并且由四面八方到处罗致了许多江湖武林人物……” “大人说的不错!”岳天锡道:“这些人根本出身不正,更有些是江湖黑道的败类,如今一朝进了大内,仰仗着大内的势力,更加无恶不为,这一次随朱能来的,便是他们!” 听到这里,一旁的李长庭忽然插口道:“岳大侠说的,莫非是一个姓方的?” 岳天锡点头道:“方蛟!” 李长庭神色一惊,哼了一声:“原来是这个败类,他也来了?” 朱允炆奇怪地道:“你认识他?” 李长庭躬身道:“见过两次,过去他是燕王跟前的‘神鹰教练’之一,燕王入主京师之后,听说水涨船高,如今大概也是锦衣卫里的一个千户或是镇抚了!” 他随即向岳天锡道:“这个人武技很高,过去出身黑道,是个棘手的人物,如今他来到了龙州,倒要小心提防着他一点了。” 岳天锡道:“李兄弟说的甚是,此人精擅夜行轻功,练有一门独门功夫——‘铁手穿墙’,通体上下皮质坚硬,寻常刀剑不能伤害,却是个厉害角色,而且……” 顿了一顿,岳天锡才又接下去道:“与他一齐来的,还有一个人,更是诡计多端。” 各人听他说到那个方蛟加此厉害,已是心里生忧,再听到另外还有更厉害的角色,俱不禁心里吃惊,相视不言。 岳天锡正要说出,一眼看见皇上朱允炷面色惊惧,便自改口道:“敌人虽是厉害,我们若是防守得当,亦无所惧,圣上大可不忧!” 朱允炆点头道:“有你们这么多人保护我,我又怕什么?” 言罢一笑,那一双多情的眸子,便自向岳青绫望去,后者不自禁地也报之一笑,随即低下了头。 叶先生最是仔细,轻声一咳,向着李、宫二人抛了个眼色,道:“先生累了,我们到隔壁再去请教岳先生吧!” 一行人随即向皇上告辞。 岳天锡待行大礼叩辞,这一次却为叶先生横臂拦住:“岳大侠请不拘礼,皇上早已传谕,以后见面请以先生称之,若为君臣之礼,诸如叩拜等礼,都可免了!” 岳天锡正要说话。 叶先生小声道:“此日何时?此处何地?焉能不仔细小心?” 岳天锡便自不再多说,转向朱允炆深深一拜:“草民向先生告辞了!” 一行人走出殿门。 岳天锡回头见女儿不曾出来,不觉一怔。 叶先生随后步出道:“先生对令媛甚是垂爱,留下来说几句话儿,岳大侠不必挂心,我们走吧!”便自拉着他,转向里面禅房。 人都走光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他,还有那个细心体贴的太监秦小乙。 烛影摇红,光彩绚丽。一阵阵淡淡清香,散自大理石案上的那个三足小鼎,窗檐子下的一溜子兰花盆景也都盛开,这里虽非深宫上苑,亦有它一份清幽情趣。 岳青绫脸红得厉害,心里头通通直跳。头低得不能再低了,两只手却也不曾闲着,只把个衣角儿挠来弄去,在手里头玩个不歇。 别看她平日拿刀动剑,纵身数丈,该是何等骁勇神气?这一霎落了单,在面对着“这个男人”的时候,竟自忸怩如斯…… 秦小乙献上了一碗香茗。 “姑娘用茶。”便自转身而去。 一直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门外。警觉着这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岳青绫才自张惶地抬起头来,再一次现出了忸怩不安。 那个人——朱允炆,正用着一双多情的眼睛向她注视着,面前的这个美丽姑娘,同时也是个手持青霜、来无影去无踪的侠女子,这可就非比寻常,引发了他无比的好奇。 “他们都走了,姑娘你坐下来说话吧!” 朱允炆指了一下面前的椅子。 岳青绫“嗯!”了一声,点点头,走过来压着椅子一角,缓缓坐定。 朱允炆说:“喝茶呀!” “不……我不渴……” “你不用怕……这里没有外人……可以放心说话!” “……”岳青绫缓缓抬起头,向他望着,心里在想:要说什么呢? 朱允炆微微一笑:“你今年多大了?” 瞧瞧这个人挺和蔼,岳青绫的胆子渐渐放大,脸盘儿一偏,扫过眼角瞧着他—— “您猜呢?” “十六?” “这么小!” “二十?” “这么大!” “哈哈!”朱允炆开心地笑道:“那我知道了,今年十八了,可是?” 岳青绫看着他笑笑,没有吭声。 “刚才我就瞧见你了!”皇帝说:“打对面房顶上过来的,你是怎么练成这一身好功夫的?一个姑娘家,可真是了不起!” 听见皇帝夸耀自己本事好,岳青绫心里好高兴,不自禁地低头笑了: “您又夸奖了!” 朱允炆道:“刚才我问你,这身本事是谁教给你的,你还没告诉我!” “是!” 岳青绫讪讪抬头瞧着他,含笑道:“是个住在观里的老先生,名叫‘六如轩主’!” “六如轩主?”朱允炆道:“这名字像是个读书人!” “他是个读书人!” 皇帝一愣。 岳青绫随即又接道:“可是他也会武,本事可大了,琴棋书剑,样样精通!” 朱允炆点头赞道:“这可真难得!”叹了口气,他遂又道:“我身边就需要这么一个人,要是过去在朝的日子,就有这么一个人为我所用,那就好了!” 岳青绫道:“您别气馁,您还年轻……” “是么!”朱允炆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外面年轻,里面的心早就老了!” 一霎间,他脸上带出了怅怅神采。 “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除了这个身子还像是在活着,其实里面的魂魄早就死了……” 他怅怅地说:“现在是如此,将来怎么样,可就不知道了!” 岳青绫甚是同情地说:“你可别气馁……您还年轻,还可以东山再起!” “哈哈……” 朱允炆大笑起来。 “说得好,东山再起!”摇摇头,他冷笑道:“谈何容易!就凭我身边的这么几个人?!” “您可以登高一呼,号召四方呀!” 朱允炆“哼”了一声,苦笑着摇了一下头,没有说话,一时神色黯然,脸色越见阴沉。 庙里的和尚在敲钟了。 晚课已经结束,该是僧人们就寝的时间到了,此时此刻,天色已晚。 岳青绫本能地想到,该是离开的时候到了,可是爹爹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 双手捧着桌上的茶,送过去道:“皇上,您喝茶!” 忽然她接触到了对方那一双含有异样神采的眼睛,不由得心里跳了一跳。下意识里,忙自搁下了茶碗,待转退后的当儿,那双纤纤素手,已为朱允炆紧紧握住。 “皇……上……” 一惊之下,岳青绫倏地睁大了眼睛。 “您放手……您……” 或是太过焦急,劲儿施大了一点。 随着她猝然挣脱的双手,朱允炆身子倏地打了个闪,砰地倒在了椅子上,面前的那碗茶水也洒了。 “啊,皇上!” 只怕是摔着了他,岳青绫心里一惊,忙自欠下身子来,伸手去扶,便自如此,这双纤纤玉手,仍然落在了对方掌握之中。 “您……这……” 一霎间,击胃绫脸色绯红,真个羞熬。 挣了几下,没有挣开,不忍心再像先前那样施大劲儿,怕是摔着了他,他是皇上,怎么可以呢?挣了几下,未能摆脱,索性也就不再动了。 气又不是,怒又不能,总是心眼儿里先就不忍,就这样,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皮来,向他瞅着。 眼神儿交接,传递着的只是彼此的窘迫,以及他诉说不尽的多情寂寞心声…… 岳青绫只觉得心跳得好厉害,随着他火热的双掌,传过来的阵阵热浪,电流般已自传遍了她的全身。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散发着的灼灼情焰,即使是一座冰山,也能被溶化了。 “啊……老天!” 心里这么喊着,岳青绫简直不敢再向他多看一眼,羞是羞死了,窘也窘死了,真恨不能眼前有个地缝让她能钻进去! 却是这一切都无济干事…… 年轻的皇帝,他太热情、太寂寞,也太想要…… 当他把嘴、脸贴向她粉酥的颈项,细致而轻微地向她亲吻挑逗时,岳青绫整个身子全都酥了。 “不……不要……不要……”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小了,代之而起的却是眼前的一片朦胧,不知觉间,粉泪簌簌,竟自淌下泪来。 回来的时候,天色才微微发亮,东方是那种灰蒙蒙的鱼肚子颜色。 岳青绫施展着轻功绝技,生怕惊动了爹。 她知道,岳天锡有早起的习惯,再晚上一会儿,保不住他老人家就起来了,是以特地赶了个早儿,趁着他未起之前…… 醒来的时候,皇上犹自熟睡未醒。 羞死了、窘死了!也怕死了。 想到了刚才不久所发生的一切,青绫只觉得半身发麻,好一阵子还不能持平镇定,仿佛是打脚心向外面统统地冒着凉气。 还有什么好说的?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心里头像是倒了个五味瓶儿,说不出的那种感触,更似有无比的恨!恨自己的软弱、无耻…… 那个人——朱先生,他睡得好沉、好死……照着她那会子的感触,真像是有一种冲动,恨不能跳起来拔出宝剑,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横剑自刎。 她却没有那么做…… 心里一软,什么都再别提了。 也像是任何寻常女人一样,心里头一团子乱,便只剩下了暗自饮啜、哭的份儿。 瞅着他的脸,好一阵子的内心挣扎。再想想……这档子事儿,果真责任在他,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儿错?怎么当时就那么听话、乖乖地驯服了…… 真是,真是…… 大错已成,什么都再别说了。 便自这么混混沌沌、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太苍古寺,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悄悄回来了。 大黄狗“呜”的一声,扑到了眼前,俟到看清楚了是她,便自不再吭声,只是频频地摇尾乞怜。 岳青绫手指按唇,轻轻地嘘了一声,生怕惊动了爹,叫它不要出声,它便真的一声也不出,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只是静静地向她瞧着。 悄悄地来到了父亲房外,隔着门听了听,里面没有声音,轻轻推推,房门未锁,“吱!”一声,开了道缝儿,直吓得她心里一惊。 所幸还好,没有惊着了他。 却见岳天锡在床上,背朝里地躺着。 岳青绫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随即发觉到父亲房里还点着灯,一截白烛,已燃烧到了尽头,蜡油淌满了半个红碟。 想必是,在此长几,他曾静静伫守,等候着自己的返回,直到夜已深沉,才自失望就寝,果真如此,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其实也已知道,一场暴风雨,就在眼前,眼看着就将来临了。 心里这么盘算着,岳青绫只觉得遍体冰寒,宛若置身冰窖,真恨不能眼前有道地缝让自己钻进去,好躲起来。 却是岳天锡睡在床上,一声也不吭,头也不回一下。 以他素日之仔细机警,断断不至如此,便是先前的一声门响,也万无不惊之理,果真如此,他此刻实在已经醒转,只是佯作熟睡,不忍向自己责难而已。 想着父亲的一生要强,极重义气,何以对眼前自己所犯下的如此大错,竟而容忍不发,设非是一腔“孤臣孽子”“忠君”思想作祟,简直万无此理…… 想着想着,岳青绫只觉着心里一酸,竟自朴簌簌滴下泪来。 (1) 嗖!一条人影,极其利落地拔身而起。 夜色里有似长空一烟,一起而落,便自踏足于庙檐一角。 紧接着,这个人第二次箭矢般地飞身而出,直向太苍古庙正殿前飞落。 日来风声鹤唉,庙里早已有了严谨戒备。 阿难和尚临窗而警,乍见此情景,鼻子里轻哼一声,陡地腾身而出。 随着他猝然的起势,右手大袖展处,打出了一掌沙门菩提子,忽哧哧,有似一天飞星,直向着眼前来人全身飞去。 这个人身材不高,像是穿着一袭缎质长衣,月色里闪闪有光,迎着和尚的一掌飞星,只见他身形微侧,滴溜溜一阵打转,袍袖飞舞里,已自把来犯的暗器,全数飞卷而逝。 紧接着,这人挺身而跃,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长躯直落,猛可里袭身而前。 行家身手,毕竟不同凡响。 阿难和尚一惊之下,直觉里乃自认定了来人的不是好相与。一口七星戒刀,原来就在手边,眼前情势,哪里有怠慢之理? “什么人?!” 随着和尚嘴里一声喝叱,掌中刀飕然作响,一刀如电,直向着来人脸上猛力劈下。 这个人“哼”了一声,道:“好!” 迎着和尚的刀锋,双袖突合,“啪!”的一声,双手合处竟自把对方雪亮刀锋夹持于两掌之间。 阿难和尚心里一惊,待作势拔起,已是不及。 眼看着来人回身作势,右胯拧处,“呼!”地踢出了一腿,直取阿难和尚当心。 阿难和尚“啊!”了一声,忙自向左面拧身,却是不知来人出手有诈。 眼前这一腿,极是诡异莫测。 随着阿难和尚的一闪,这一脚看似踢空,却又不然,迂回盘转间,改直而曲,“噗!” 地踢中在和尚左面肩窝。 力道极是猛劲。 阿难和尚一身武功非比寻常,下盘功力尤其大有可观,却是来人这一脚,力道万钧,更似擅以施展巧劲,双方猝然交接,阿难和尚竟自难以承当,身子一震,足足摔出了四尺开外。“叮当!”一响,手里钢刀亦为之摔落出手。 来人好快的势子。 随着他身子的猝起,嗖然前纵,燕子般地蹁跹一起而落,足下飞点,只一脚,已踏向阿难和尚左面肩头。 阿难和尚身形未起,只觉着肩上一麻,便自动弹不得。 风引树梢,“唰唰啦啦”的响起了一阵小风。 借助于殿檐角落的一盏灯宠,瞧见了来人那张瘦削的脸,灰眉细眼,尖下巴壳儿,乍然看去真像是画上雷公。 阿难和尚心里一惊,转动之间,真力不继,才知道对方这一脚兼具“拿穴”之功,一时间遍体生寒,直望着对方作声不得。 “哼哼……” 打鼻子里一连哼了几声,这个人扬动着一双灰白的老鼠眉毛,“凭你这两下子,也敢跟爷儿们动手?差远啦!光棍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大和尚!有几句话问问你,要是你据实回答,便饶了你,要不然,嘿嘿!可就怪不得你爷爷心黑手辣,我就先把你这双‘招子’给废了。” 一面说时,探动右手,却把鸟爪子也似的两根手指,探向对方眸子,那样子极其凌厉,绝非虚言恫吓。 阿难和尚心里一急,喉咙里“咯!”的一声,直仿佛眼前就要断气。 来人这个瘦小汉子,左手轻探,一把抓住了和尚胸衣,就势松开了紧踏着对方肩上的脚。 阿难和尚只觉得身上一松,才自喘过气来。 “说!”瘦小汉子冷森森地直盯着他:“你这庙里住几个人,我不说你也知道是谁! 他住在哪边殿里?” 阿难和尚“哼”了一声,摇了一下头,心里真是叫不迭的苦。 “你不说?!” 五指一紧,宛若是一把钢钩,直抓进和尚肉里。 “不必如此……”阿难和尚话声里透着冷:“你要见那个人,我带你去就是!” 瘦小汉子森森一笑,说了个“好!”字,五指轻收,方自松开了紧抓着对方的一只左手,却不疑阿难和尚心中有诈。 原来这个和尚生性极是刚烈,生就宁折不屈个性,无论如何也不甘屈服于眼前这个外人。 他其实早已存心必死,却是不甘这般受辱而已。 瘦小锦衣汉子手势方松,和尚一个“鲤鱼打挺”已由地上跃起,一只大手运足了功力,直向着对方脸上抓来。 锦衣瘦小汉子“嘿!”了一声,头势略晃,已自闪了开来。 阿难和尚一招失手,顿知不妙,心里一寒,待得抽身,哪里还来得及? 耳听着瘦小汉子一声冷笑,右手倏探,一起而落,电光石火般,已取向和尚面门。 “噗!”血光迸现里,一双手指已插进了和尚双瞳。 阿难和尚痛呼一声,翻身仰面而倒。 蓦地,斜刺里有人断喝一声:“打!” 呼哧哧,一片疾风里,夹带着大蓬飞蝗,直向眼前飞来。 锦衣瘦小汉子一招得手,身子更不梢停,脚下疾转,直似鹤舞云霄,呼——地已闪身丈许开外。 耳听得一片叮哆声响,来人的一掌飞蝗石子,竟全数落了空。 紧接着人影交穿,一左一右,燕子穿帘般地落下两个人来。 锦衣瘦小汉子退身而观,才知来人是两个少年僧人。 紧接着一片衣袂飞卷,落下来一个皓首银髯的高大和尚。 “阿弥陀佛!孽障,孽障!”老和尚大是激动,手指颤抖,指着来人怒道:“你…… 这个孽障是哪里来的?” 话声未已,有如飞云一片已自腾身而起。 眼见着阿难和尚身罹奇惨,老和尚不啻肝肠俱断,再也顾不得佛门规矩,身躯一起而落,竟自施展出沙门奇技“铁扫帚”功力,大袖卷起,直向对方锦衣瘦小汉子脸上拂去。 来人个儿虽是矮小,一身功夫却是了得。 老和尚袖功厉害,他却也毫不含糊。 眼看着老和尚一片袖影,夹带着万钧巨力,拂面而来,锦衣汉子低叱了一声:“好!” 霍地举手以迎,也同对方一样,飞起了袖影一片。 耳听得“劈啪!”一响,气招激荡声里,两个人倏地两下分开,呯然作响声里,各自伫立丈许开外。 老和尚一声长叹,手打问讯道:“阿弥陀佛!施主你好纯的功夫!” 虽然只是轻轻一扫,双方却已领略到彼此的实力。 老和尚以四十年凌厉的童子功力,竟自未能略占上风,非只如此,一只右臂乃自齐根发麻,可知对方这个看似瘦小的锦衣汉子功力何等惊人。 一惊之下,老和尚神色突变,对于眼前来人,再也不敢心存轻敌。 来人这个瘦小的锦衣汉子,霍地后退一步,冷冷笑道:“你大概就是这里的方丈师父,少苍老和尚吧!久仰!久仰!” 语声微顿,他随即桀桀有声地笑了。 “老和尚,你的胆子不小……”伸出一只手,指着对方,瘦小汉子一派官腔十足地道:“给你挑明了说吧,你这庙里窝藏着钦命要犯,和尚你有几个脑袋,竟然胆敢和当今圣上作对?嘿嘿!老和尚,就算你个人不怕一死,难道连整个庙里数百条人命都不管了?” “阿弥陀佛。” 老和尚冷森森的苦脸笑道:“施主你说哪里的话?老衲如坠五里之雾,竟是全然不懂,太苍寺七百年古刹,佛门善地哪里又来的什么钦命要犯?施主血口喷人,更伤我门下弟子,却要你还我一个么道。” 瘦小汉子面现油滑地微微一笑。 “事到如今,老和尚你还给我玩这一套鬼吹灯么?好吧,既然如此,且容我入内一瞧!” 话声一顿,掠身而前。 老和尚冷冷一声:“岂能由你?!” 身势微闪,已拦身当前。 话已说明,对方用心实是再明显不过,这可就万万容他不得。 少苍老和尚身子一经靠近,双手乍合,一招“童子拜佛”,直向对方脑门上磕来。 瘦小锦衣汉子向左一闪,身势之快,有如飞鹰,嘴里怒声叱道:“和尚大胆!” 话声出口。右手向腰间一探,紧接着向外一翻,一道白光闪处,掌中竟多了一口软剑。 原来这口质地极软的兵刃,一直藏置在对方用以束腰的白玉闹腰之中,平素全不显眼,一经施展,才自现出,自是厉害的紧。 天方透晓,曙光氲氤。 来人这个瘦小汉子,其实大有来头,以其素来自大个性,分明不曾把老和尚这样一个人看在眼里。 这一霎,长剑在手,更不会手下留情。 一片剑光闪烁里,随着他猝然转动的身影,嘶然疾风里,一剑劈风直下,直向老和尚横腰便斩。 少苍老方丈双手一合,如封似闭,“呼!”地腾身而起。 来人锦衣瘦小汉子冷笑道:“哪里走?” 右腕振处,劈啪一响,一剑直取老和尚前心要害,剑身抖处,洋溢起斗大的一朵剑花,无限剑气阴森里,一剑分心直刺而来。 老和尚晓得来人厉害,这一剑精华内蕴,剑炁吞吐,由此而观,来人大非易与,分明已深谙剑中三昧,大非等闲。 一惊之下,老和尚由不住打了个冷颤。急切间,正不知何以招架,却由右侧面“哧!” 地响起了一缕疾风。 一线流光疾颤,直取向瘦小汉子正面前胸,其势绝快,宛若飞电。 瘦小汉子怒叱一声,长剑一振,铮然作响声中,竟自把来犯暗器吸附剑身之上。 随着他剑势微抖,叮当一声,乃自把这枚暗器抖落地上。 竞是一把二指来宽,半尺有余的细长飞刀。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人影一闪,一人横身而落,已自拦身当前。 来人一身疾装劲服,身材瘦高,背插长剑,浓眉大眼,望之英挺有余,正是朱允炆驾前最称得力的侍卫李长庭。 想是事关紧急,他也就不请自来。 双方乍然一见,前者锦衣瘦小汉子不由为之一惊,“唰”地拧身而退,一面按剑而立,有似儿啼般地发出了一声怪笑: “原来是你——姓李的,咱们可是又见面了!” 李长庭目光灼灼,虎视着来人,面上神色极是愤怒,那样子直似恨不能把对方生吞下肚里。 “姓方的,你这是所为何来?” 一语道破了来人身份,正是当今大内最称厉害、炙手可热的锦衣卫首领之一——方蛟。 双方显然是旧相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姓方的来人嘿嘿笑道:“李长庭,事到如今,你还跟我装糊涂么?纣犬吠桀,各为其主,谁叫你跟错了主子?把那个倒媚的皇帝献出来吧,难道为了他一个人,还要大动干戈不成?” 这几句话,虽是强梁霸道,倒也在情在理。 看来,姓方的来人虽是单独一个,却也有恃无恐。 双方原是旧识,亦曾几度交手,开门见山,也就不必再言语掩饰。 少苍老方丈深恐李长庭被他一激,说出实话,那么一来,祸及僧众,可就罪大了。 聆听之下,老和尚颂了一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向着李长庭着:“施主! 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样子倒像是真的毫不知情模样。 姓方的锦衣瘦子怪笑一声,面向老方丈道:“得了,得了!老和尚你少给我装孙子,实在告诉你吧,今天要是献出来那个小皇帝,还则罢了,如若不然,你这个庙可就休想得脱关系,老和尚你可得想想清楚,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几百和尚的事,你犯得着么?” 老和尚被他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焉能不惊?却是错己铸成,为时已晚。 眼前之计,其实也是唯一之图,杀人灭口! 杀了这个姓方的,才是唯一上策。 “阿弥陀佛!”连老方丈也为之动了无名杀机:“李施主,这厮的话你可曾听了? 这个罪名,太苍古寺可是担待不起呀!” 李长庭“哼”了一声说:“老和尚你放心吧,他走不了的!” 话声一沉,他随即转向来人,冷冷笑道:“方蛟,你来晚了一步,这一趟是白来了!” 来人方蛟森森地笑着:“怎么说?!” “陛下不在这里,先一天已经走了!”李长庭说时身形转动,站了一个位置:“你这是白用了心思!” 方蛟先是一怔,紧接着一声狂笑道:“那也好,就拿你这个孝子贤孙回去交账!” 却是李长庭较他更快,即在方蚊话声方顿之始,已自猝起发难。 随着他脚下的一点,霍地掠身而近。 人到剑到。 唏哩声响,长剑分心直刺而进。 方蛟叱了声:“好!” 那口百炼精钢所打制的软剑,就在手上,一声喝叱之下,反卷直起状如怪蛇,反向李长庭那一只拿剑的右手手腕上斩去。 李长庭“嘿!”了一声,左手突起,如封似闭,用“如来拿风”之势,向对方肩上拿去。 双方俱是一流高手,一经出手,即现出非比寻常之势。眼看着两个人在一经接触之下,“唰!”地向两下里分了开来。 却是方蛟心藏诡诈。此番而来,居心叵测,自不会就此罢手。眼见随着他的身形一落,肩后长披劈啪一声,他却已第二次转过来身子。 好快的身子! 随着他急快的转势,掌中软剑第二次出手,疾若电闪,直刺向李长庭左肋。 这一剑取势极快,攻其不意,堪称一流剑技之精魄,莫怪乎以李长庭之机警,亦所不及。 耳听得老方丈一声惊叱道:“嘟!” 这“嘟”字音,原是佛门中打禅时用以通关的一字梵音,老和尚急切间用以叱敌,竟自产生了效果。 方蛟这一剑原有十分气势,聆听之下,只觉得心头一震,其中微妙关键,在于气音相接,老和尚看来无奇的这一声喝叱,在常人听来,毫不出奇,却是听在行将运气以通剑身的方蛟耳中,意义可就大非寻常。 这一剑他原有十成把握,可以制胜,却自为老和尚一叱之下,以音涉气,破了常规。 心头一震,手上略慢,乃自为李长庭游身一侧。 饶是这着锋利的剑身,亦在他左腋下方,划开了半尺来长的一道口子,左及毫厘,即行伤了皮肉。 李长庭一惊之下,直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由此而观,这个方蛟确是极厉害之人,剑术大是可观。 一剑落空,方蛟已自腾身掠起,极是巧快地翻身于寻丈之外。 李长庭惊魂甫定,压剑以视,越加怒不可遏。 却见当前的方蛟一声怪笑,道:“姓李的,你还不服输么,我看算了吧!” 目光一转,盯向少苍方丈道:“还有你这个和尚,当真要与朝廷为敌不成?” “阿弥陀佛!方施主你言重了。” 话声一顿,老和尚已万难自己,一面向身边两个僧人道:“快快把住持师父扶进去,好生医治!” 二僧人答应一声,随即上前,扶起了地上的阿难大师。 老方丈又道:“传话罗汉弟子,看住山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二曾应了一声,连连离开。 方蛟一声冷笑道:“好呀,老和尚你这是真要造反啦?” “施主你说对了!”老和尚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这叫做官逼民反,方施主,今夜晚你便留在老衲我这庙里,怕是你回不去了!” 话声一落,有似狂风一阵,已然扑身向前。 老和尚数十年佛门修习,心如古井无波,岂能妄动无名?无如此番事关全寺安危存亡,说不得也只好全力与对方一拼。 眼下随着他的身形一落,一双大袖蓦地直向对方脸上拂去。此番情势紧迫,不得不全力以赴。 双袖抡动,施展的竟是他多年浸淫的“流云铁袖”之功,长袖抡动,有如一面铁墙,直向方蛟脸上拂去。 老和尚杀机一起,一不作,二不休。杀人灭口,这就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 方蛟冷哼一声,舍剑不用,抬臂以迎。 此人端非易与,于侧身大内之前,早已蜚声江湖黑道,一身内外功夫,俱称可观,练有“铁琵琶功”,左右开弓,极称一绝。 可真是无独有偶,流云铁袖碰上了铁琵琶功,堪称旗鼓相当。 耳听得“蓬!”的一声,双方已自接触。蓦地和尚双袖化刚为柔,噗噜噜紧紧缠住了方蛟的那截铁腕,“嘿!”的一声,扯了个笔直。 老和尚原以为凭恃自己数十年来所练童子功内力,足能将对方整个身子拔起、摔出,便可出奇制胜,制其于死命,却是不曾料到,这个看来矮小的人,功力竟是如此扎实,硬来软来,一样都无能制胜。 非仅如此,方蛟更以此拖住了对方双手,即在他一声喝叱之下,右手软剑陡地抡起了一片霞光,反向老和尚臂上卷去。 老和尚其实早已想到了对方的有此一手,无如双袖受制于人,急切间摆脱不开,情急里乃自施展了一手金蝉脱壳,随着他身子的一个倒仰之势,将一领杏黄袈裟平空脱落,一翻而起,飘身于丈许之外。 对于老和尚来说,实在是前此未遇的奇耻大辱。 “好个孽障!” 嘴里喝叱一声,右腕翻处,已把藏自怀内的一串沙门念珠挥手打出。 “唰啦啦!”一片星光闪动,夹带着大蓬尖锐风声,直向方蛟全身袭到。 这串黄玉念珠,平素老和尚总是不离身侧,殊不知更是一件称手的暗器。 随着和尚内力逼迫之下,一百单八粒玉珠,纷纷挣脱绳串,以满天花雨之势,一古脑儿直向着方蛟全身上下包抄过去。 值此同时,老和尚嘴里发出了一声断喝,一片衣袂带动着他高大的身影,宛似拍岸狂涛,混杂于满天暗器佛珠之后,同时向对方攻到。 为求全胜,老和尚不惜施展出全身功力,甚而以身为刃,整个身子都卯上了。 这一式“惊涛拍岸”,连带着一百单八粒沙门佛珠,不啻蕴集了老和尚全身功力,却是对方那个来自大内的方蚊,极是狡猾。 耳听着他的一声喝叱,单手旋处,竟立即把身后的一领长被飞掷而出。 这一手却也事出突然。 方蛟必然意识到对方来势的锐不可当,才自兴起了这个“金蝉脱壳”的妙计,再听着“劈啪!”一声脆响,随着方蛟的出手,飞出了黑云一片,迎着老和尚满天花雨的一天佛珠,迎合之间,全数坠落地上。 把持着一霎良机,方蛟本人燕子也似地钻天直起,直落向庙檐一角。 他既然胆敢单身独探太苍,自是有恃无恐。眼前身影乍落,更不少缓须臾,随着他的身躯前弯,左手后背,已然发动了身后机关。 耳听得“咔!”的一声细响,一溜子碧绿火光,发自方蛟背后,直奔老和尚落身之处。 原来这个方蛟最是为人卑鄙龌龊。此行前来,早已存有深心,身后五云喷火筒,原是黑道江湖最称毒恶的暗器,他却把它携带引用于大内皇宫,成为当今锦衣卫的厉害杀着之一。 眼下随着方蛟的发射,耳听着“轰”然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里,冒起了一股冲天火焰。 老方丈幸而发觉得早,即在方蛟弯身之始,即已发觉不妙,随即腾身而开,饶是如此,身上亦为飞溅的硫磺火星所中,哧哧声中,爆出了火光一片。 这番突发,终至使各人认清了来人伎俩,俱不禁大吃了一惊。 李长庭嘴时怒叱了声:“不好——” 话声刚出,简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方蛟却已第二次发出了烈火毒弹。 一蓬大火,起自殿角木柱,像是正月里玩放的花炮一般,顷刻间衍生起一大片火光。 老和尚方自熄灭了身上之火,见此情景,怒声咆哮道:“好个孽障!” 话声出口,飞也似的扑身而上。 方蛟其时已闪身当前正殿,待将第二次如法炮制,李长庭却自侧面燕子也似地飞身而临。 身到,剑到。 “唰”!——银光泻处,直取方蚊背项。 剑势疾猛,终使得方蛟不得不还剑以迎,如此一来,那一枚烈火毒弹,终至不及发出。 这一剑李长庭出手至猛,简直不给对方以缓和之地。方蛟仓猝举剑以迎,已是慢了一步,急切间,即为李长庭一掌劈中右肩,身子打了个踉跄。 老和尚恰于这时扑到,随手抄起了一根门栓,直向方蛟当头打来。 方蛟举剑以迎,“呛当!”一声,削下了对方木栓一截,紧跟着身形一转,闪出了丈许开外。 “老和尚你还要打么?” 说时方蛟仰天狂笑,大声接道:“你们已被我带的人围住了。” 话声方住,耳听得墙外人声喧哗,火光明灭里,一连闪进来两条人影,却为四面八方涌来的僧众战作一团。 古刹里蓦地响起了当当云板声,其声清悠,静夜里格外刺耳。 整个太苍古庙一时间为之大肆震惊,人声沸腾里,数百僧侣,纷纷夺门而出。 到处是兵刃的交接声,灯光、火光,混杂在人声吆喝里,今夕何夕?果真是大事不好了。 仿佛是仍在无边绮丽的睡梦之中……却为人轻轻推了一把! “爷您醒醒!” 耳边上响着叶先生的声音。 朱允炆蓦地由梦中惊醒,一个咕噜翻身由床上坐起,昏黯灯光里,却只见眼前黑压压一片,跪满了人,叶先生倚床而立,脸上充满了焦急。 “锦衣卫来拿人了,先生快快起来……迟了可就误了大事了!” “啊!”一惊之下,朱允炆真像是吓傻了。 接着两个太监,慌张地给他穿鞋,张罗着穿上了衣裳。 耳边上传过来隔院的打杀之声,兵刃交接的叮当声音,更是清晰可闻。 朱允炆心里一怕,一屁股又坐了下来—— “皇上放心,臣护驾,保护皇命,万无一失!” 说话的是宫天保。 一面说闪身而前,屈膝蹲下:“奴才背着皇上,皇上请放心,错不了!” 另外还有两名近卫,高鹤行、钱起,俱都长剑在手,紧紧护侍,左右不离。 朱允炆又自“啊!”了一声,强自镇定着,而叶先生看着道;“怕是来不及了…… 黑天半夜……去哪里呢!” “先生不必担心,一切皆有奴才随行照顾!” 话声未完,外面院子里传来一阵敌嚣,朱允炆神色一变道:“这是——” 叶先生道:“这里有老方丈打发的三十名僧众防守。暂时可相安无事……先生快着点……迟了怕误了大事了……” “好……好……我走、我走……” 旋即由宫天保背起了他,一行人张惶夺门而步出。 老方丈忙中不乱。 三十名达摩院弟子,尤称得力,奋力抢救之下,迅速扑灭了两处大火。 原来大内来人虽多,却为老方丈、李长庭以及本寺数百名僧侣奋死迎战,困斗于前面大殿。这里偏殿显还不曾为敌人所发现,暂时片刻相安。 宫天保背负着朱允炆,一行二十余人,张惶来到了后面院子。 一个和尚在前面领路,推开了一辆堆有柴草的板车,现出了一扇小小边门。 叶先生向和尚道了声谢,一行人匆匆步出。 这是一道通向山里的秘径,平素居安思危,叶先生等曾多次勘察,以防不测,想不到今夜果真用上,亦属不幸中之大幸。 当下秦小乙与另一位太监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宫天保背着朱允炆居中,高、钱二侍卫紧附左右,一行二十余人蜿蜒而前。 天黑雾重,山路迂回,虽有灯笼前导,所见亦不过丈许内外,甚是模糊。 所幸宫天保精擅武功,脚下甚是稳健,又有高鹤行、钱起两名卫士左右相护。披荆开道,一路紧行,眼看着已入丛林。 至此回看太苍古刹,虽不复在望,却时有熊熊火光,冲天升起,打杀嘶叫声,亦时有可闻。 想不到敌一方出手如此猛厉,硫磺烈弹大肆攻击之下,太苍寺终不免为之火起,一时之间,烈焰滚滚,火星四下流窜,片刻间乃自不可收拾。 耳听着阵阵劈啪声响,火焰高耸,浓烟滚滚,整个半边天都为之染成红色。 回身观看,打量着一天火势,每个人心情都至为沉重,久久不能置言。 太苍古寺看来是完了,自唐迄今,耸峙于八达岭的这座古寺,已有千年不朽基业,想不到一朝逢劫,竟自焚毁于旦夕之间。眼看它吞噬于弥天大火,重重烈焰里,再想到陷身庙里的数百僧侣、老方丈等一行的性命安危,每个人都忍痛不住,一时淌出了伤心之泪…… 天是蒙蒙的亮,近乎于惨白的那种颜色…… 林子里弥漫着茫茫的雾气,树枝、叶头、草上……眼睛所能看见的地方,到处都滚动着晶亮的水珠——一枝草、一点露。大自然的分配,竟是如此的微妙,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里,秋天的脚步已然悄悄降临了。 盛暑方过,却已有了秋的凉意。 尤其是在山上,所谓的“高处不胜寒”…… 经过了一翻长途跋涉,山路崎岖,荆棘遍野,再加上天又黑……昨夜这漫长的一夜,真不知是怎么挨过去的。 对于曾是贵为天子的朱允炆来说,眼前的经历,感触极深,记忆中似乎也只有四年前深宫城破,燕军深入,自己一行张惶由地道出宫,连夜奔走的那一次才堪比拟……同样的故事,想不到四年之后的今天,竟然又再一次地上演,两者之间,竟是如此的类似…… 便是眼前身边的这几个人,也都相仿佛。 所不同的是,那一次皇帝身边前呼后拥,虽然是逃难之中,仍有其一定的威仪,哪里像今天这般凄凉的场面? 朱允炆半倚石壁,昨夜的亡命奔驰,大伙筋疲力竭,一旦倒下来,猪也似的,全都睡着了。 却是他偏偏感触良深,身子骨又酸又软,脑子里却是思潮起伏,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这就坐起来吧。 虽说是落难逃离之中,也有人为他特意打点。 下面是厚厚的皮褥,身上锦被半曳,朱允炆这个落难的皇帝,这一霎看来,脸色泛红,情绪异常高亢,他有太多的思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宫天保、钱起,一左一右,就在他脚前横地而寝,一夜的奔走,早已筋疲力尽,眼前更不禁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似乎是每一个睡着的人,都发着沉重的出息,一时间鼾声起伏,汇集成一片起伏波涛。 哪里像是人哪,像是倒在地上的一群野兽、一群山猪。 朱允炆是越发地睡不着了。 看着看着,他心里兴起了一种歉疚,这些人原应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快乐的家,得势也罢,失势也罢,总还能家人团聚,不失其乐,却因护侍自己,什么都抛弃了,甚至于连生命都朝不保夕,如今形势险恶,敌人更似在步步紧逼,是否能逃过眼前的大劫,犹是未知之数……真正是不忍卒思…… 他却又觉着一种孤单。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条性命,其实和自己绝无相干,敌人急急想缉的,只是自己这个人,这条命,不擒杀自己,绝不甘心,唉唉……自古艰难惟一死,真要是拼舍了这条命,一了百了,也就不会平白无故地连累这些其他的人了,看起来,自己这个人非但无能居天子之位,甚而为德不足,实有愧生于天地之间了。 心里的沮丧,真正到了无以复加地步。 凌晨的寒风随着雾气,一丝丝透体而入,侵袭着他,朱允炆直觉的感觉着有些冷,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前面两丈处古松树下,插着一盏灯,随风而颤,摇曳出一片昏黄光色。 这个时候,应当是四更残未,天将五鼓,不久即将天亮了,却是大家伙累了一夜,以昼为夜,睡起觉来,预想着一觉醒转,必当是午后时分,再次起程,势将又连夜而行,下一站又当是哪里安歇? 其实,敌人居心叵测,丝毫未也曾放松,眼下说不定正倾全力,在搜索山林,果真如此,这里虽地处隐秘,也保不住就得安宁…… 这么一想,朱允炆真有点坐卧不安,越加地心绪不宁起来。 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人猛地飞身而前,手里更拿着一口明晃晃的宝剑。 朱允炆“啊!”地吓了一跳! 那人低声道:“先生勿惊,奴才是高鹤行——” “是你……” 来人高鹤行,四十上下年岁,原与李长庭、钱起、宫夭保同在大内锦衣卫当差。 这人长手长脚,背拱如驼,其貌不扬,其实武功与李长庭应在伯仲之间,算是昔日锦衣卫士中之佼佼者,只因为相貌丑陋,一口山西话听来不惯,是以不为朱允炆欢喜,对他自不重视。 此番李长庭御敌未返,护驾的重责大任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却是这人外表木讷,话不多,但是心思缜密,对于朱允炆防护极是仔细。 即以眼前而论,在一夜苦行之后,其他人俱都熟睡不醒,他却依然守护不眠,作临场戒侍,着实难能可贵。 乍然发觉到来人是他。 朱允炆炆自缓缓点头道:“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你!你没有睡觉?” “奴才不累,还不想睡……先生怎么还不休息?天快亮了“唉!”朱允炆叹息道:“哪里睡得着?!” 一面说,索性撩开了被子坐好了。 高鹤行忙取过一领披风为他披上,小声道:“先生还是早些安歇吧……一切有奴才在,回头起来,还要赶路呢!” “我睡不着!”朱允炆道:“你来得正好,我一个人正闷得慌,你就陪着我聊聊吧…… 你坐下!” “奴才遵旨!” 说着,高鹤行便在一截树根上坐下来。 (2) 朱允炆关心地问:“李长庭怎么还不回来?你看他有危险没有?” 高鹤行摇摇头说:“奴才不敢瞎猜……李长庭功夫很高,以奴才想,纵然不见得能是对方的对手,退一步也应该可以保住性命……只是奇怪,他何以迟迟不见回来?……” 朱允炆皱眉道:“什么?敌人是谁,这么厉害?连李长庭也不是对手么?” “这……奴才可就不清楚了……” 停了一下,他才又道:“敌人里面有个姓方的,还有个姓井的,很是厉害,要是李长庭遇见了他们,可就……” 朱允炆不觉怔了一怔,他已不只一次地听见这两个人的名字了,高鹤行既然也这么说,足见这两个人断非易与之辈。 一时间,他心里大大生出了隐忧,不禁为着李长庭的目前安危担起心来。 “先生好好歇着吧!天快亮了。” 高鹤行说了一句,拱身站起,方待退后,耳边上却似听见了什么异声。 朱允炆也听见了。 一缕尖细的破空声,自远方划空而过,像是哨子般发出了长长的声音。 高鹤行登时神色一凝,抖手打出了一枚飞蝗石子,却不是飞向空中,而直袭向当前那一盏高挑长灯。 “波!”的一声,纸灯应声而灭。 登时,眼前一片昏暗,东边天的一线曙光,鱼肚子白色,看起来也就格外显眼。 朱允炆吓得身子向后缩了一缩,“那是什么?……” 说话时候,高鹤行已飞身纵出,他轻功极好,一连几个起落已是十数丈外。说时迟,那时快。即在他身子方自站定的同时,“唏哩!”声中,天空中再一次传过来前闻的尖锐声响。 黎明前的晨曦,甚是晦黯,看不清空中到底是个什么物体,银灰灰的闪一闪,“叮!” 的一声,射向山壁,反弹而坠。 高鹤行身形前纵,赶到近前,弯腰拾起来一看—— 一支弯曲如蛇的小巧响箭。 这玩艺儿制作精巧,断非一般江湖人所施展。高鹤行出身大内,一望即知,正是昔日锦衣卫惯常使用的玩艺儿。 见微知著,不用说,敌人一面已有人发现这里,正自施展讯号,通知同僚。 果真如此,可就大事不妙。 高鹤行心里一惊,却是惊中不乱,当下右手翻动,用“甩把”之势,“唰!”的一声,把手上响箭以全力掷出,手法疾劲特别,极是内行。 这便是高鹤行聪明的地方了。 眼前施展,故布疑阵,以得自敌人之响箭,给敌人以错导,高明透顶。 响箭出手,发出了极其尖锐的一声哨音,却是取势迂回,向着左面相反方向飞坠过去。 敌人一面,在不明就里情况中,万难分辨,势将作出错误判断。 高鹤行响箭出手,人已飞纵而起,起落之间,一如燕子的翩跹,落身于数十丈外。 高鹤行落身之处,正是前此响箭来处,他以为这个发箭的敌人,事在关键,最是要紧,当尽全力给以歼灭,乃可暂时相安。 这个判断,甚是正确。 殊不知暗中敌人竟与他打着同样算盘,即是恨极了他,决计要取他性命。 如此一来,正是不谋而合。 高鹤行身子方一袭近,猛可里左前方树枝哗啦一响,一条人影箭矛也似飞向眼前。 来人一身黑色紧身衣靠,头扎网巾,一看之下,即知出身大内,这类衣着,高鹤行当年亦是常穿,说起来双方原是一家,想不到一朝环境变迁,竟成了彼此不能见容的敌人。 “好可恨的东西!” 黑衣人嘴里喝叱一声,右手突扬“咔!”的一响,发出了一枚袖箭。 仗恃着皇家大内实力,这些锦衣卫士即使在兵刃、暗器一面,也屡有推陈出新。 即以眼前这枚小小袖箭来说,便是甚具匠心,箭身虽是小巧玲珑,分量却是不轻,另外在箭头部位,更有特别机关,一经着力,即会由箭矢头上两侧,弹发出两枚倒刺,如此一来,若要拔出,便非得要连同一大块肉一并挖除不可。 高鹤行既是大内出身,自然省得,随着背后一口弧形剑的忽然展出,“当!”一声,已把眼前这枚小小袖箭,卷上了半天。 紧跟着黑衣人的一声怒叱,双方已凑在了一块。 来人手上是一把软兵刃,随着他身子的一个急切,“哗啦!”一响,把一根十二节亮银软鞭抖了个笔直,蓦地向着对方前心就扎。 高鹤行“哼”了一声,弧形剑倏地向外一翻,“呛”的一声,点开了对方鞭身,却是一截剑尖,戏剧性地插进了软鞭的环结。 高鹤行忽地运力一挣,力道至猛,叱了声:“撒手!” 来人足下一跄,由于事出仓猝,简直难以把持,手一热,一根十二节亮银鞭“呼!” 地脱手而出。 黑衣人“啊!”了一声,简直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紧跟着高鹤行的踏前一步,右手突出,“噗!”的一掌,击中在他的前胸之上。 这一掌内力充沛,高鹤行则决计要索取对方性命,掌下极见功力,内力吐处,黑衣人整个身子蓦地平飞了出去,只听得“碰!”的一声,撞向大树,登时倒地不起。 高鹤行决计取来人性命,自是出手极狠,身形一晃,飞纵而前,弧形剑霍地抡起,待将向对方头上劈下,猛可里身后树丛哗啦一响,一人怒声叱道:“大胆!” 随着这声喝叱之下,两支小矢,透风而至。 高鹤行狠了狠心,掌中剑硬是不停,“喀喳!”一声,劈中地上黑衣人顶门,登时一剑了账。 同时随着身子的一个疾转,掌中剑已盘飞抡出,“咯!”的一声,把飞临身后左面的一支暗器劈落地上,却是右边那一支,无能闪开。 “噗!”正中肩上。 对手劲儿出奇的大,加以暗器本身亦是经过特别设计,分量远较一般沉重。一经着肉,深入寸许,乃自深深嵌进肩胛骨缝之中。 高鹤行痛得打了个冷战。 ——他是出了名的硬汉,疼也不会出声。 却是眼前这一箭深入骨缝,疼得厉害,忍不住“吭”了一声,随着身形的一个疾转,“呼!”地跃身而起,顾不得打量敌人,反手抓住了肩上暗器,入手轻软,竟是一支雪白鹅毛。 这才知道了,所中的暗器,竟是一支“蛇头白羽箭”。 这玩艺儿在暗器中至为狠毒,由于暗器本身重心,全在蛇形的头上,箭尾极是轻飘,着不得力。 高鹤行急切间用力一拔,顿为之首尾脱离,把一截蛇形箭头深深陷在肉里。这一动,牵动筋骨,直疼得他全身直颤,差一点倒了下来。 眼前疾风袭面,敌人已闪身而前。 竟是个猴儿样的锦衣瘦小汉子,兔耳鹰腮,尖下巴颏儿,真正是其貌不扬。 却是这副嘴脸,一经落在高鹤行眼里,由不住竟使得他为之大吃了一惊,“你—— 方蛟!” “不错,姓高的,原来你也在这里?” 双方既也是旧相识,倒也无需要再多噜苏。 “嘿嘿……高鹤行,你的好伎俩!” 显然指的是先时响箭误导的那档子事,不用说这件事定然给与他们相当困扰,方蛟便是为此特来打探,其他各人很可能因此受骗。 高鹤行情知,今天遇见了这个煞星,定然凶多吉少,更何况右肩箭伤极重,这一霎奇痛砭骨,便是抬动一下,也是不能。 “姓方的,你高抬贵手吧!”高鹤行脸现沮丧地道:“就算为你子孙积德吧!” 这话不是为他自己,是在为朱允炆求情。 方蛟哪里听不明白?目光扫处,晨曦里隐隐睽见许多人掩身林内,不禁神色为之一振。 此行出来,朝廷颁有重赏。 谁能生擒前皇帝朱允炆归案,擢官三级,另赐白银万两。 看来是时来运转,这个福份活该落在了自己头上。 一经着念这里,由不住方蛟顿为之心花怒放,腰身一拧,嗖地腾身而前。 却是高鹤行从中作梗,硬是不容他称心如意。 随着他双肩的一晃,“唰”的一个快闪,拦在了对方身前,这一霎剑交左手,更不容情,劈头带脸直向着方蛟脸上直劈下来。 “嘿!”方蛟一声喝叱。 长剑抡施间,“叮当!”一响,已把对方看似凶猛的一口弧形长剑磕开一边。 “你是找死!” 紧跟着翻身拧腿,“噗!”地踹在了对方胯骨腰间。 高鹤行右肩负伤,箭头深嵌骨隙,伤在筋脉,连带着整个半身俱似麻软不堪,自是行动大感不便,眼前吃方蛟一脚踹在腰上,自是万难抵挡,身子一翻,噗通!跌倒地上。 方蛟一声喝叱道:“老小子,你纳命来吧!” 话出,人起,翩若飞鹰。起落间已来到眼前。随着他的身形探处,冷森森的剑锋,直向着高鹤行前心猛扎过来。 “当!”一声,被高鹤行横剑架住。 架是架住了,却是力道不继,手上一软,竟吃对方长剑滑落,“噗!”一声刺中他左面下腹,高鹤行用力一挣,鲜血四溅里,整个下腹竟为对方剑锋横剖而开。 不容他再生异动,紧跟着方蛟的手势乍转,冷森森的一截白刃,已贯穿了高鹤行前心要害。 剑起、血迸—— 哧——足足窜起来尺许来高,顿时命丧黄泉。 曙光交驰,雾气弥漫。 天亮了,却仍然含蓄着几许夜的朦胧。 石洼子低到不能再低,一片杂草蒺藜衍生当前,人也只能屈膝而坐,想站起来都不行。 朱允炆跑掉了一只鞋。 惊惶忙乱里,大家都跑散了。 也只有他——宫天保,他——钱起,两个人拼死保护着他,其他各人俱已不见,半数都已遇难,其他吉凶未卜,可就下落不明了。 敌人的搜山工作,仍在继续进行。 只消把耳朵贴紧石壁,便可分辨出一些声音,靴子踏过的声音……刀剑砍碰在木石上的声音……其他各样的声音…… 总之,敌人一面,显然早已不只方蛟一人,很可能眼前已然大军云集,或是正在集结…… 总之,情形不妙。 越来越是不妙。 一滴水珠滴下来! 又一滴滴下来! 无数粒水珠,四面环渠,落下来后铮淙有声,颇有韵律。洼子里到处都积结着小小的水潭。 四面都是山。 抬头也是山——万丈高崖简直是当头直压下来,却是在距离地面不足丈许光景,忽然停了下来,露出些参差不一的石头条子,狼牙样的狰狞。 一个人便藏身这里: 朱允炆几乎是支撑不住了。 倚身在石壁上,一脸的憔悴、无助,名副其实的一副落难光景。 鞋掉了一只鞋不说,衣服也破了,手臂上一道红一道紫,满是擦伤,这里蒺藜遍生,荆棘到处,一不小心就有被刮伤的可能,更何况张慌落难之中? 也许一刀杀死了,反倒来得干脆,像现在要死不活的这种“半吊子”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随惊带吓,朱允炆早已三魂悠悠,这一霎虽然看似无恙的仍然活着,实在是在感觉上,比死了的滋味也相去不多。 洼子里蒸腾着浓浓的雾气,炊烟似的迅速上升,很快地弥散而开,茫茫大片,莫辨西东。 钱起由外面几乎是爬了进来,向着呆痴的朱允炆悄悄说道:“爷放心……没有人……” 朱允炆向他看了一眼,呆滞的眼神,缓缓移向洞口,继续捕捉他未完的心思、幻想…… 宫天保用一条破布,把左腕上的一处伤痕紧紧裹住,神态显示着一种亢奋,很不安宁。 他已是九死一生。这一剑,便是在暗袭方蛟不成,为其反手所伤,留下来的。 如此,他已尝到了方蛟的厉害。李长庭不知所踪,高鹤行也已丧生,剩下来的二人——自己与钱起,看来俱不是方蛟的敌手,一旦遭遇,凶多吉少,目前也只能忍辱偷生,以图后策了。 什么东西都丢下了,倒是皇上的那个贵重箱子还不曾抛离。 箱子里有赖以生存的金珠细软,还有一颗玉玺;过去四年,无论走到哪里,这颗国号建文的开国至宝都不曾离开他的左右 事实上,朱允炆一直都还不曾死心,仍然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起死回生,登高一呼,重登大位…… 如今看起来,这个愿望即使不算是梦想,也是越来越距离遥远了。 昨夜没吃完的食物,还带在身上。 钱起小心地摊开来,不过是几个糍饭团子而已。 他双手捧起来一个,恭敬地呈上去。 “爷,您将就着用一点吧!” 朱允炆回头看了一眼,苦笑着摇了一下头。 “我,不饿!” 开口一说话,才自觉着声音都哑了。 人真是脆弱到极点的东西,不过是一夜光景,就变成了这个样!往下来还能再支持多久,可就不知道了。 “不想吃……”他又说:“只想喝口水……” 宫天保在一旁应了一声,四下看看,水倒是有,也清凉干净,就是找不着盛水的东西,只好先把手洗干净了,双手掬起一捧,送到了他跟前,“先生……” 朱允炆看了一眼,一声不吭地弯下身子,就着他的手,一口气把他手里的水全喝光了。 “还要不?” “够了……” 声音依然是哑的。随即背靠着石壁,不再说话。 宫天保近瞧着他的脸,红红的,像是热度很高,看样子许是发烧了。 想想看,一夜没睡,连惊带吓,再受了些寒,还能不病? “先生您觉着怎么样?不舒服么?” “不……”朱允炆摇摇头,忽然说:“他们都死了么……都不在了……” “先生是说?” “我是说叶先生……秦小乙……还有老和尚他们……他们都在哪里?” “逃散了!”宫天保说:“老和尚他们不知道,但叶先生、秦小乙他们一定都还活着!” 钱起点头说:“爷放心吧,爷忘了临走的时候,不是说好了,散了不要紧,最后都到重庆去……到了重庆大家又都团圆见着了!” “嗯……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朱允炆含糊地说着,随即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宫天保趋前听听,小声说:“睡着了!” 于是脱下了自己一件衣服,小心地为他盖在身上,向着钱起摆摆手,两个人聚在一起,转向一隅说话。 钱起说:“病了?” 宫天保点点头:“八成儿是受惊了,看样子还有点发烧!” “这可怎么办?” 宫天保摇摇头,指了一下外面,两个人于是潜身爬出石棚洼子。 “这可怎么办?”钱起说:“难道一直在这里耗着?” 说话的当儿,上面山坡传过来一阵人声,有人在大声喝叱。紧跟响起一阵“隆隆!” 之声,似有什么东西,直滚下来。 宫天保打量一眼,叫了声:“石头!”慌不迭一拉钱起向谷中跃开。 紧接着四下里响起了一阵喀喳爆响,大片林木从中折倒,有的甚而连根拔起,连同滚落的巨大山石,一并落向谷内。 想是敌人找人不着,兴起了这个怪主意,竟然发动了滚石阵势,迫使匿藏的朱允炆等为之现身,或是就此葬身谷内! 眼看着敌人这般毒恶伎俩,宫天保钱起俱都为之色变。 惊愣的当儿,一块巨大的三角石块,由高处一路飞崩,石屑纷飞中落了下来,险险乎落向二人身前不足丈许远近,直把二人吓了一跳。 看看不是好相与,钱起待将转回石棚,却为宫天保拉住道:“等等!” 说话的当儿,似已听见了什么响动。 宫天保以手按唇,嘘了一声,小声道:“有人摸下来了!” “谁?” 宫天保摇摇头,只是留神倾听。 谷里雾气甚重,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看不甚清。 宫天保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不管是谁,既然来了就不能让他活着回去!” 钱起点点头,一反手,把插在两膝上的一对匕首拔了出来。 宫天保说的不错,眼前已无退路,绝不容敌人再行接近,且是手脚更需利落,若是容得敌人出声招呼,一切都完了。 好在眼前的一片迷天大雾,正可人不知鬼不觉地干下杀人勾当。 十数丈外,有人挥刃砍树,正自向下移动,点子来了! 宫天保、钱起相互对看一眼,随即向两下闪身而开。对方来敌,显然也是两个。 其中之一用着沉重的脚步向上走着,“他娘的,抓住了这个小皇帝,老子非在他身上捅上十七八个窟窿不可,这阵子可把老子们整垮了!” 嘴里说着,一面挥动兵刃,砍伐着当前的野草,忽然“唷!”了一声,大声骂道: “什么玩意?!这么多刺,嗳……唷……格老子,把老子整垮了!” 开口“老子”闭口“格老子”,原来是位川道上朋友。 这里棘刺极多,一不小心自不免受伤。 另一个停住脚步,大声道:“怎么回事?扎着了,这刺可厉害啦!” 前一个道:“谁会藏在这种地方,回去算了!” 另一人说:“那可也难说,反正快到底了,一万两银子哪,兄弟!” 二人间隔不远,却因雾气太大,竟至不能互见。 口操四川话的一个,又黑又瘦,施一口斩马长刀,后一个既高又壮,背背长弓,两只手各运着一口鬼头刀,极是娴熟锋利,刀光闪烁,当者披靡,片刻间,当前荆棘已为他清理干净。 却是,一个人蓦地摸到了他的眼前。 双刀汉子“咦!”了一声。只当是自家人,雾气中看人不清。对方来人钱起的一支判官笔,早已脱手而出,“噗!”地刺中他咽喉要害。 双方间隔甚近,原是无需如此,钱起却唯恐他出声招呼,即使兵刃交接,亦引为忌,乃得出此狠招。 双刀汉子怎么也料不到会有此一手,登时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钱起飞身而前,由对方咽喉拔出了判官笔。 却在这一霎,另一面的宫天保也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掩到了口操川音的黑瘦汉子身边。 黑瘦汉子霍地一惊,而后一退道:“谁?!” 宫天保一口鱼鳞刀,随着他疾快的进身之势,一刀直向对方胸上扎来。 “嘿!格老子!” “当!”一声两口刀碰在了一块。 黑瘦汉子才知道不是好相与,大吼一声:“来人哪,在这里!” 话声出口,一个咕噜,翻出七尺以外。 宫天保大吃一惊,飞快地赶上一步,手起刀落,却是砍了个空。 宫天保身手原是可观,只因身上多处负伤,行动不免大受影响。 一刀砍空之下,不禁慌了手脚。 黑瘦汉子嘴里大声喊道:“来人哪,人在这里!” 猛可里空中嗖的落下一人。 雾气里,只见对方青巾扎头,甩着一头长发,兼以身材窈窕,分明是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姑娘。 这个女人好厉害! 黑瘦汉子眼睛还不曾看清,对方女人已闪电也似地来到面前,右手分处,剑光璀璨。 前者只觉着头上一凉,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已滚落地上,随着来人右足飞点,黑瘦汉子的一截无头尸身,直直地向后倒了下来。 大股鲜血,噗哧有声地直喷了出来。 宫天保目睹之下,由不住吓了一跳,“谁?!” 雾色里看人不清,方自喝叱一声,来人长身少女已自趋前道:“是我!” 声音里透着熟。 “宫师傅是我!岳青绫!” 宫天保这才看清了,一喜道:“是岳姑娘?” 岳青绫“嘘”了一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回去!!” 宫天保应了一声,便自回身带路。 前边人影闪动,钱起也来了。 宫天保招呼道:“岳姑娘来了!” “先生在哪里?”岳青绫左右打量着道:“快回去!他们要来了!” 三个人陆续进入了低矮的石栅。 却只见朱允炆背倚着石壁,竟似睡着了。 宫天保趋前道:“先生,岳姑娘……” 才招呼一声,即为岳青绫止住道:“算了……让他睡一会儿吧!” 用着异样的眼神,向着熟睡中的朱允炆看了一眼,岳青绫脸上怪不自在的样子。 “姑娘这是从哪里来?岳大侠呢?” “我爹也来了,他在救叶先生他们……” “啊!叶先生还活着?” 钱起、宫天保俱为之一喜,大是喜出望外。 “详细情形还不清楚……大概还活着吧!” 她又转过身子,向朱允炆看了一眼—— “怎么会睡着了呢?这个时候……” “唉!”宫天保叹了口气:“昨夜一宿没睡,先生他病了……” “什……么?” 岳青绫闻言一惊,顾不得再跟他们说话,立刻飞身来到朱允炆面前。 伸手摸了摸他的前额,顿时神色一变,“呀!发烧了,他真的病了……” 宫天保呐呐道:“烧还没有退么?……” “这可怎么是好?……” 嘴里说着,岳青绫一面动手,解开了朱允炆的上身衣服。 “宫师傅……你帮个忙……把先生扶好了……” “是……” 宫天保依言而行,把朱允炆小心放倒。钱起也凑了过来。 两个人眼巴巴地直向她瞅着—— “姑娘你这是……” 岳青绫先不吭声,只是动手解脱着对方身上衣服,朱允炆忽地自睡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啊!” 岳青绫脸上一红,身子向后一收。 宫天保忙道:“先生勿惊,岳姑娘来啦!” “岳……姑娘?” 二人目光相对,朱允炆似顿时神色一振。岳青绫脸上又是一红,极不自在地背过了身子。 “姑娘……是你?你?……” 宫天保道:“先生您身子不舒坦……岳姑娘这是来看您,给您看病来了……” “我……” 一片茫然地直向面前的青绫瞅着,朱允炆脸上终于现出了笑纹。 “你……来啦?……你真的回来啦?” “您就少说两句吧?” 岳青绫面上讪讪地回过脸来,似笑又嗔,更似羞涩地看着他。 “这么大的人了,自己还不会照顾自己!瞧瞧……才一天不见……怎么就病了?” “我……”朱允炆傻乎乎地向她瞅着,嘴里不清不楚,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岳青绫看了他一眼,碍着宫、钱二人在面前,终是不便说些什么。 随见她解下头巾,把一头长发向后拢了一拢,袖子挽高了,露着一双细白的皓腕,左右顾盼一眼,“二位师傅帮着我一点,把他招呼好了!”她脸现娇羞地说:“我这就运气给他发发汗……看看行不行吧!” 岳青绫运施真力,化为阵阵热气,透过她细腻的手心,由朱允炆的两处气海俞穴直传而入,不过是半盏茶的时间,后者身上已见了汗。 黄豆大小的汗珠,一颗颗滚圆的直由他脸上洒落下来,解开来的一件中衣小褂,不一会全让汗水给湿透了。 “这么多汗水……姑娘……你看施得么?” 宫天保满脸关怀地向岳青绫瞅着,他是担心皇上身子弱,出汗太多怕会虚脱了。 岳青绫却是胸有成竹,一面运气传向对方。聆听之下,轻展笑靥道:“宫师傅放心,先生是受了寒露,发了汗就好了!” 宫天保方自点头。 朱允炆却眯着一双为汗水浸湿几乎睁不开的眼睛道:“还不……行么?热坏了……” 岳青绫侧过眼睛瞅着他,绷着脸说;“再忍会子吧,快了!” 朱允炆见她与别人说话,总是笑,见到自己可就不一样,自己心里有数——只以为前夜之后,她的不告而别,定是恨透了自己,此后再也不复见面,却不料她又回来了,却是恰当自己性命的危险关头,难得的更对自己施以妙手,近到肌肤相贴,可见终是有情……不但原谅了自己,甚至抢身相救,真是料想不到。 最难消受美人恩……更何况生死患难之间?! 多情的皇帝瞧着瞧着,真有不胜感慨,柔情地说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 岳青绫一下子脸红过耳,真没想到这种话,他竟然当着人面前说出来,真叫人臊得慌……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心里一急,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您真会说笑话……您是皇上……我哪里敢?” 顺口而出的两句话,却自牵动伤怀,想到了那夜的失身受辱,不由得一时悲从中来,眼圈儿一红,几至落下泪来。 “你……怎么了?” 朱允炆忍不住一下子坐了起来。 岳青绫一推他道:“别……您躺下来吧!” 心里一急,劲道儿施得大了点,朱允炆哪里吃受得住,“通”的一下子又倒了下来。 岳青绫吓了一跳,忙自去扶,像是当初一样,这只手便自落在对方掌握中。 “您……” 岳青绫真有点急了。 所幸宫钱二人知趣,潜出穴外。 外面传进来宫天保的声音:“姑娘小心照顾着先生,我们就在这附近走走……” 虽是如此,岳青绫亦大感羞窘不堪,偏偏面前的这位主子,身份极是特殊,决计动不得粗,再者,总是有情于他,这就叫人无可奈何了。 气也不是,急也不是,更何况前番委屈犹自萦系心里,恨不能打他一顿,却又是万万不能……一时间感慨交集,淌出了两汪清泪…… “你哭了……” 朱允炆愣了一愣,傻忽忽地又坐了起来。 “谁欺侮你了?……告诉我……我给你作主!” 真正是气他不过。 岳青绫背过身子擦干了泪,再回过头来,对方仍自傻乎乎地向自己望着,脸上、身上满都是汗水,想想也真是啼笑皆非。 “您就别给我作主了……还是管管您自己吧,呶!给我睡好了!” 一面说,扶着他又躺了下去。 朱允炆这才回复了笑脸,那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只是贪婪地眨也不眨地向她脸上盯着。 岳青绫被他盯得窘透了,恼又不是,笑也不能,轻轻一叹,寒下脸来望着他道: “万岁皇爷,你可给我听好了,这可不是你的皇宫内院,由着你的性子,爱怎么样便怎么样……这是什么地方?敌人就在咱们咫尺之间,随时都可能进来,要你的命!” 朱允炆脸色登时为之一变,岳青绫可又怕把他给吓着了,见状顿了一顿,大白眼珠子瞟着他,哼了一声,笑嗔道:“也真难为您了,这么点本事还能当皇上?!得啦!您也别害怕,我这不是来了吗?……唉!您呀……” 嘴里说着,一面动手为他揩着汗,摸摸他的前额,热倒是退了。 “不烧了!想喝水不?” “嗯!” 真是没有法子。 大姑娘只好也像宫天保那样,洗干净了手,捧上满满一握,送过来。 朱允炆喜孜孜地瞅着她一笑,两只手接捧着她的手,便自低下来就手而饮,把一掬水全喝光了,最后干脆把自己的脸也埋在这双手里…… 岳青绫轻轻一叹,也只得由着他了。 这两天她也想通了,女孩子家,终必是要嫁人的,既然已失身于他,便是他的人了,却是这个人非比寻常,虽说是如今落难在外,总还是个皇上,难保他没个三妻四妾…… 一想到这里,可就由不住她心乱如麻……说真的,什么都好说、好忍,就只是这一宗,要让自己跟在他身边,名不正言不顺的,只是个小星星……那可是绝对不行,宁死也不能从…… 这一次来,她心里早就算计好了,这档子事一定得弄个清楚,要不然,哼,管他什么皇上不皇上的,可看着自己扭头就走。 冷不防地抽回了手:“皇上您坐好了!” 朱允炆涎着脸。还想再说什么,碍不着面前佳人冷冰冰的那种表情,尤其是那双眼睛里的光采,寒若冰魄,真能把人给镇住。 忽然间使得朱允炆为之忆起,对方固然是秀色可餐的佳人淑女,同时也是个拿刀动剑,出手取人性命于俄顷之间的侠女子。 (3) 一念之触,朱允炆真个吓了一跳,慌不迭地坐正了身子:“你……” 看着他这个样子,岳青绫却又狠不下来了。 “您别害怕……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您……” 朱允炆这才松了口气。 “什么话……” “其实也没什么……”大姑娘忽然又变得忸怩了:“只是心里奇怪……皇后呢…… 她没有跟着您?” 还当是什么事呢!朱允炆解颐一笑,笑容里不无凄凉,摇摇头说:“她死了,你还没听说过?” 岳青绫“啊!”了一声,黯然地垂下了头。 “是烧死的!”朱允炆缓缓说:“当日来不及出来……” “我知道了……”岳青绫看着他:“那您身边就没有一个人跟着……服侍您?…… 我的意思是,一个女……人……” 朱允炆说:“怎么没有?李妃跟着我出来的!” “李……妃?” “一个可爱的女人……”朱允炆喃喃说道:“她也死了。” 岳青绫低低地“嗯!”了一声,头垂得很低,心里真有点像是犯罪的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固然是放了下来,却也为着自己的自私而内疚,好久好久,她都不敢向对方看上一眼,生怕一望之下,让对方窥透了自己的心思,那该有多不好意思? 她总算放下了心。却也因此,一霎间心里乱糟糟地想到了好些事……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脸上一阵子红、一阵子白…… “你在想什么?” 朱允炆一只手攀上了她的肩膀,恐惧既去,剩下来的便只是蜜蜜柔情。 却是这一句,带来了眼前姑娘的无边伤怀,身子一歪,反而倒在了他的肩上。 “先生您坏……” 便自伏在他肩上泣了起来,两只手一下下在他身上拍着、捶着……却是一下比一下无力,一下比一下更轻,临到最后,便是那样软酥酥地抚在他的身上。 再怎么样强,总还是个女人,这一霎毋宁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 朱允炆感叹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把她抱紧了,轻轻抚摸着她又柔又细的长发…… “好姑娘,你就别哭了……以后好好跟着我……我疼你……” 岳青绫蓦地止住了泣声,一下子由他肩上抬起来。 “您说的可是真的?” 倒使得朱允炆吓了一跳,一时不知何以置答。 “看吧!”岳青绫咬着下唇儿:“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说,还说对人家好……才不信你呢!” 说着赌气地拧过了身子。 “唉……” 朱允炆这才明白过来,慌不迭地赔着小心:“这可是冤枉呀,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你就生气了,真是从何说起!” “好吧!”岳青绫忽地回过了身子,模样里透着认真:“您是皇上,君无戏言,就老实地放下一句话吧。您……打算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 “又装……”岳青绫生气地翻着白眼儿:“我问您……以后您打算把我这个人怎么搁吧……我是说……把我放在哪儿?” 原来是这么档子事,朱允炆这才明白了。 “你说呢?” 说时他把脸凑近了,近到挨着了她的脸:“这不就是你一个人了么……你就是我的娘娘……我的小娘娘!” 病才刚好,他的风流病可又犯了。 岳青绫把身子离远了,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确实也拿他没有办法,乘着这个热头上,正想好好说他几句,为今后立个规矩,却是外面有了动静,吓得她立刻闪开一旁。 “姑娘是我!” 宫天保来了。 官天保与钱起分别潜身进来。 “怎么回事?”岳青绫脸上讪讪地道:“他们人来了?” 官天保说:“人来了不少,姑娘你看怎么办?” “不用怕!” 岳青绫一面整理着身上,转向钱起道:“钱师傅,回头你背着先生在中间,宫师傅殿后,我在头里,我们往东边去,那里路我熟,出了这个山就没事了,我爹会在那边接应!” 一听见岳天锡在那边接应,宫、钱二人俱都宽心大放。 几个人立时动手,为朱允炆穿着准备。 岳青绫探头穴外,听了一会,回身道:“对方最厉害的是那个姓方的,其他都无足可怕,就是姓方的来了,我也不怕,我们有三个人用不着担心!” 当下随即潜身外出。 先时的一天大雾,不过是说话间的工夫,竟然为风所驱散。 岳青绫身子方一出现,猛可里附近山坡间,一人断喝一声道:“在这里了!” 紧接着弓弦一响,“嗖”地射过来一支狼牙飞矢,直取岳青绫面门,却给后者举手劈落地上。 她随即吩咐身后道:“快出来!” 钱起等一行,聆听之下,匆匆现身而出,便在这一霎,弓弦数响,一片箭矢直向着四人站身之处飞射过来。 岳青绫嘴里叱着:“快走!”长剑挥处,一片格格声响,已把飞来箭枝,全数削落地上。 却只见人影翻飞里,两个人已飞身近前。 一身黑纱官式长衣,白玉闹腰,头上扎忠靖巾,典型的锦衣卫装束。 原来燕王入主称帝之后,手下臣子为主表功,新兴起一种戴头为忠靖巾,意在歌颂当年燕军人主之“靖难”之役。 能够身任大内所谓“上二十二卫”中最称重要的锦衣卫卫士,武技自非泛泛。 眼前二人,腰上各扎着一方红绸,按阶应在百户之职。 左边一个细腰长身,手施钢枪。右边一个却是五短身材,手上却握着根七节虎尾钢鞭。 双方甫一照脸,细腰长身的一个,一横手上钢枪,大声叱道:“还不给我站住!不想活了么!?” 岳青绫却不理他,拨心一剑刺来。 “反了!”这人挥动钢枪,用力向对方剑上就磕。 却是对方这个姑娘过于厉害。 细腰汉子满以为凭自己手劲儿,加上钢枪分量,这一下定能把对方长剑磕飞半天,却是不知一磕之下,竟走了个空。 眼看着对方少女剑走轻灵,随着她身子滴溜一个打转,极是巧快地已到了自己左侧。 岳青绫身法至为巧快,人到剑到,决计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取对方性命。 细腰汉子一惊之下,一只钢枪招式已然用老,再想收回哪里还来得及? 随着岳青绫的一声清叱,剑发无声,容到对方乍然警觉,早已剑光璀璨,蔚为大观。 耳听得“嚓!”的一声,那一只力持钢枪的手,连同着整个臂弯,一并被斩落下来。 细腰汉子惨叫了一声,一个抢背翻身,跌出七八尺外,在地上一连几个打滚,便自昏死了过去。 手持虎尾鞭的一个,目睹下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上前? 嘴里怪叫一声,一拧身直向着一旁山陌上纵去。 宫天保待将纵身追上,却只见岳青绫反臂拧腕,发出一枚暗器蛾眉针,“打!” 暗器原来就插在发上,一共三枚,看起来不过是个银簪子罢了,却不知竟是厉害的独门晴器。 日光下,银光一现。 五短汉子身子才蹿了个高儿,不过拔起来一半,即为这枚自后袭来的蛾眉针正中背脊。“吭!”了一声,一个咕噜自高处滚了下来。 宫天保赶上去手起刀落,便自了结。 胡哨声响,树丛里满是人影,显示着敌人一面,确是人数不少。 岳青绫一马当先,率同着身后三人已然扑向了右面树丛,这一带地势尤其险恶。 放眼当前,荆刺遍野,乱石绵延,云蔼低迫,连接着蒸腾的茫茫雾气,不远处一道瀑布,自山顶潺潺直跌而落,溅发起大片狂雪。 “这是飞云涧!” 岳姑娘用手里的剑向前面一指:“过了飞云涧是万松坪,到了那里就好了!” 她犹未忘回过身来向着朱允炆看上一眼,浅浅含笑道:“怎么样,吓着您了吗?万岁爷?” 朱允炆也只剩下苦笑的份了。 钱起重新把他背好了,用一条绫子紧紧兜着,这样就不虞中途跌落。 岳青绫用手里剑拨着脚前的棘荆刺草,嘱咐钱起道:“小心便在此刻,迎面大树上,一人怪声笑道:“来得好!” 噗噜噜,一阵子长衣飘风声,怒鹰也似地落下个人来。 紧接着这人身后,呼喇喇一连又落下四个人来。 五个人,一前四后,一落而定,却是落地生根,分别伫立在五尊高矮不一的乱石之上。 为首一个锦衣瘦小汉子,灰眉细眼,兔耳鹰腮,乍看上去就像是画上雷公。身后四个人,高矮不一,却亦各有气势。 岳青绫迎着来人看上一眼,已自认出头里的一个,正是敌人阵营那个最棘手的主儿——方蛟,心里一惊,陡地闪身,护在了钱起身前。 来人方蛟鬼啼也似地发出一声怪笑,居中而立,大刺刺地道:“这就不错了,大姑娘。我们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失迎,失迎!” 一面说,向着这边拱了拱手,霍地跃身而前,落在岳姑娘一行正前方不及丈处站立,却把一双深陷在眶子里的三角眼,直直向钱起身后背着的朱允炆逼视过来。 “方某人眼拙了,这位是……” 宫天保“唰!”地拾身而前,右手向腰间一探,挺腰作势,“嗖!”地抽出了缅刀。 一片刀光,摇颤着他腾腾杀气的脸。 “方蛟,你好大的胆,见了圣上还不跪下?你这个无耻的小人……你?” 却是钱起背上的朱先生说话了,“宫天保!” “奴才在——” 宫天保霍地回身,弯腰听旨。 “不要紧,你闪开!朕自己跟他说话!” “这……”宫天保欠身道:“奴才遵旨!” 便自弓着身子向旁闪了开来——不过是一步而已,瞧了瞧,岳姑娘就在附近,紧傍着钱起身边,心里才自略略放心。 ——即是岳姑娘的一身能耐,他亲眼见识过,不啻大大助长了己方力量,才自心里略略放宽。 虽说是落难之中,皇帝到底也有他的气势。 拍拍钱起的肩膀:“放下我来!” 钱起应了声“遵旨”,匆匆解开了胸前十字盘结,蹲下身子把朱允炆放下,随即向旁闪开。 方蛟“嘿嘿!”一笑,气焰顿见收敛,狡黠的脸上显示着一片谄媚,却是忍不住心里的窃喜……十足的一副小人得志神态! “足下大概就是……朱先生了?” 一面说抱起了鸟爪子也似的一双瘦手,不由自主地拱了一拱:“得!不知者不罪,在下……来得鲁莽,先生你受惊了!” 一面说,深深打了一躬,身后四人,不自禁地亦为之各自抱拳一躬。 “你就是方蛟?” 朱允炆手指着他大声道:“你想要干什么?” “嘿嘿……问得好!” 方蛟拱了拱手:“不错,在下就是方蛟……一直在大内当差……这就用不着多说了,相公爷您是过来人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前没啥好说的,咱们哥儿几个……这一趟是奉了圣上的旨意……” “胡说!” 朱允炆怒声叱着,霍地上前一步,跺着脚道:“朕就是皇上,朱棣欺君犯上,你竟然称他是圣上?……放肆!” 几句话义正辞严,却是吓不住眼前这个奴才,反倒引起了他的一阵子冷笑。 “相公爷你这是在作白日梦吧?” 宫天保怒叱一声:“放肆!方蛟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跟谁说话?” 一霎间方蛟面现不屑,再也压不住心里的忿怒,凌声说道:“没什么好说的了,相公爷你的那点子威,如今用不上啦!有理你到紫禁城说去,哼哼……咱们哥几个如今是奉旨拿人,成国公还等着见人,相公爷……多少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就别给我们为难,这就请吧!” 朱允炆气得脸色发青,连说了两声“反了,反了!”手指着方蛟,恨声道:“你这个奴才,一片胡言乱语……给我拿下!” 宫天保早已蓄势以待,随着朱允炆的话声一落,霍地腾身而起。 却是一起而落。 随着他飞快的落身之势,掌中缅刀璀璨出一片白光,一刀直取顶门,嗖!地直认着方蛟头上劈下来。 方蛟哼了一声,身形微偏,宫天保的刀势即行落空,即见反手一挥,“当!”地拍向对方刀身。 这一手“空手入白刃”功夫,施展得极是巧妙,却也险到极点。 唏哩哩一片刀光颤处,宫天保身子被迫得不由跃开,乃得敞开了此一面门户。 方蛟也不客气,脚下邯郸学步样的一个抢势,直向着朱允炆面前欺来。 “你敢!” 一声喝叱,紧跟着岳青绫闪身而前,一股剑风,连带着银光一闪,直向着方蛟脸上劈来。 这一剑看似无奇,却使得方蛟心里一惊。“呼!”地侧身飞转,闪出了五尺开外。 “啊?!” 这一剑仿佛才使他忽然警觉到眼前这个姑娘的厉害,从而注意到对方这个人就在眼前。 一霎间,他像是记起了许多事,瘦削脸上显出一种暴戾阴森:“我倒是忘了……这一位大概就是岳姑娘吧?失礼,失礼!” 岳青绫铁青着脸,冷冷嗔道:“用不着来这一套,姓方的,我知道你……我爹早就等着要会会你了!” “啊?!”方蛟怔了一怔:“你爹?” “你忘了?”岳青绫冷冷直盯着他:“我爹叫岳天锡……” 方蛟冷笑一声,突地神色一变—— “岳天锡?!” “不错!是我!” 声音传自左面一道迂回狭道。 随着各人的侧首,正可见猝起撩天的一双石壁,便在那两壁并立之间,空出了一线天光。 一条人影,便自那一线无光之处,陡地纵起,大鹰翱翔般翩翩飘落。 这般身手,即是以轻功见长的方蛟看在眼里,亦不禁为之暗自惊心。 众目睽睽之下,来人身似巨鹰而盘,足下方沾地,紧接着第二次腾身而起,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已来到眼前。 一身黄色夏布长衫,腰系束带。高个头,长脸,长眉之下的一双眸子既细又长,更似灼灼有神,映衬着色作古铜的一身肌肤,望之气势轩昂。 朱允炆一面,方自认出来人,正是曾有一面之识的岳天锡,俱不禁为之精神一振。 却是狡黠诡异的方蛟,竟然在此一霎,乘着敌人身势未定的一瞬,猝起发难。 “看打!” 嘴里一声喝叱。 随着他身躯的向前一杀,“波”一股白烟冒处,打出了大颗硫磺弹丸。 前文亦曾交代,古庙太苍,便是焚毁于这类烈火弹丸,自是厉害之极。 眼下这一弹,由于双方的距离不远,猝发而临,更增无比凶险。 岳天锡身势未定,陡吃一惊“嘿”了一声,随着他身子的向后一仰,看似跌倒,其实不然,哧,长虹卧波般倒纵出丈许开外。 耳听得“砰”的一声大响,硫磺弹击中石面,溅发起数十道飞焰流火。 阳光下,不过是数十道细细白烟,却是尝过味道的人,俱都不敢让它沾身,深知其厉害非比一般。 岳天锡那么快的身势,亦不能为之全免,眼看着一点飞星,溅落其身,不过是招着了点衣边儿,“波”的一声,顿为之燃烧起来。 一旁的岳青绫,眼看着父亲受难,惊得“呀”了一声。 岳天锡却也见招于先,就地一个打滚,把衣上火扑灭。 却在这时,敌人一面的方蛟,已自扑身向前,随着他陡然下落之势,一口软剑已掣抽在手,银光灿处,直认着岳天锡身上就扎。 “爹,小心!” 一旁的岳青绫惊叫一声,抖手打出了暗器蛾眉针,直取向方蛟后颈。 “哧——”阳光下闪烁出一丝白光。 方蛟一式“怪蟒翻身”,剑势轻扬“叮”格开了来犯的暗器,岳天锡乃于此一瞬陡地挺身跃起,怒叱一声:“无耻小人!” 话出,掌到。 恨极了对方卑鄙伎俩,岳天锡来不及拔出身后兵刃,一式排形运掌,双手齐胸霍地向外推出,发出了势若狂涛的巨大掌力。 一任方蛟之阴损刁顽,面对着岳天锡如此狂猛之势,亦不敢轻率接招,一声怪笑道: “好!”身子一式倒蹿,“呼”地飞身寻丈开外。 战云轻启,却是一发而收。 两个人对面仁立,怒目以视,尤其是岳天锡,一时大意,险些受害。面对着对方这个昔日的冤家对头,其怒可知。 虽然如此,却还有一份武林规矩。 “好厉害的烈火毒弹,足下原来惯以趁人之危,看来是不改旧习,失敬,失敬!” 一面拱手以抱,却把长衣一角扳起来塞向腰间,右手乍翻,已把斜背在背上的一口弧形短剑取到手上。 两句话看似持之以礼,却是暗含讥讽,损得厉害,方蛟即使脸皮再厚,也不能置若无闻,一时间只臊得面红耳赤。 这个人却也有他一套啐面自干的涵养功夫。 谛听之下,只见他仰天发出了一声怪笑,双手拖剑一拱:“这不是岳老哥么?多年不见,老兄还不是一样?舌枪唇剑,逼人得厉害,兄弟失礼,老哥你万请勿怪,失礼、失礼!” 一边说,一边故示轻松地嘻嘻笑了起来。 岳天锡正是深知这个人的厉害,决计不能掉以轻心。 “足下这就不用客气了……”岳天锡哈哈一笑道:“五年前承你手下留情,姓岳的活着没有死,这笔账今天可以算一算了!” 这么一说,包括朱允炆在内,每个人心里这才明白过来,敢情是两个人结有宿仇。 “哼哼……” 方蛟由鼻子里发出了一串冷哼,三角眼里满是狰狞:“这么说,你父女是存心找我来的了?” “你完全说对了!”凌声道:“等你已不是一天半天了!” 陡地,他前进一步,弧形剑抱右臂,直攀向左面肩头,拉出了一个架式。 “足下铁手功,端的厉害,岳某不才,今天还要长长见识,废话少说,这就请吧!” 一面说,岳天锡便自缓缓蹲下了身子。 耳听得一阵子“唰唰”声响,眼看着无数落叶,细小沙粒,随着岳天锡下蹲的身势,竟自慢慢向外扩散而开…… 岳天锡半蹲着身子,更像是深深打入地下的一截铁桩,说不出的一种沉着劲儿。 包括宫天保在内,也只能看出来岳天锡的内力惊人,只是对方眼前所施展的到底又是一门子什么样的功夫,却是讳莫如深。 岳青绫却是心里有数,她知道,父亲在面?宰叛矍罢飧錾酱蟮惺保幌o驯仙摹八槁砉Α倍际┱沽顺隼础?br> 那是因为方蛟的“铁手穿墙”功力过于厉害,多年前父亲一时大意,几乎在对方这门功力之下丧失性命,才致于今天的上来谨慎。 方蛟目睹之下,神色微微一变。 却是他身后四个人,蓦地腾身而前,一片飞云样地向下一落,略呈四角之势,把岳天锡围在其中。 方蛟这才为之一松,瘦削的脸上,显示着一片阴森,随即嘻嘻有声地笑了。 “岳老大,你这是成心要我献丑了……恭敬不如从命,我接着你的就是了!” 说时却把一双三角眼,转向岳青绫一瞥,冷冷笑道:“怎么样,大姑娘也来一块玩玩?” “用不着!” 岳天锡眸子瞬也不瞬地直盯着他,嘴里却在向女儿招呼: “丫头,小心护驾,不可妄动。” 其实他不关照,岳青绫也看出来了,敌人一面,既然在此处设有埋伏,保不住前道也是一样。曾听父亲说过,对方阵营里还有个姓井的,更是阴险狠毒,说不定就埋伏在附近,岳青绫年少气盛,艺高胆大,虽不曾把对方看在眼里,却是眼前保着皇驾,可就万万不敢掉以轻心。 再者父亲以一敌五,也使她放心不下……便自一声不吭地站立一旁,以备必要时的随时出手。 所幸朱允炆连经大敌,多少也有了些历练,岳氏父女的眼前护驾,终使他心情稍安,使自在一方大石上坐下,宫、钱二位一左一右紧紧侍立。再加上岳青绫的一力侍卫,这般阵仗,即使最险恶的情况之下,亦可保无虑。 就在这一霎,现场已有了变化。 像是谁也没有看清楚,方蛟灵巧的身势,蓦地狂飞而起。 两口雪亮的剑锋,“呛当!”迎在了一块。 岳天锡矮下的身子,忽地跃身而起,方蛟这一面,反倒是矮了下来。 “呛当!” 又是一声脆响! 即在这第二度交锋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子,“呼!”地分了开来。 就在此将分开的一霎,方蛟的一只左手骈指为刃,剑也似的疾劲,猛地直向着岳天锡肋上插来。 岳天锡似乎是防着了他的有此一手,右腕倏起,用胳膊时子狠狠地向对方搪了一搪。 太快了。 除了岳青绫以外,竟然没有一个人看清楚岳天锡这一手“单翅斜飞”显然是用上了。 眼看着方蛟的身子就空一个打滚,或许是下意识里他已觉出了不妙,即在他一式“铁手穿墙”落空之下,希冀着逃开对方的毒手。 却是慢了一步。 岳天锡那一只左手,几乎在毫无迹象中蓦地而出,疾如电闪。 “噗!” 一掌拍中了方蛟后背。 紧跟着两个人错身而开,宛似交翅而过的一双燕子。 岳天锡落下的身子潇洒如昔。 方蛟却不一样了。 随着他脚下的一个踉跄,“噗通!”一声,跌倒地上,紧跟着下额上翻,“哧!” 地喷出了一口鲜血,血箭也似地足足喷出了三尺来高,便自直直地倒了下来。 方蛟死了。 死在岳天锡那一式肉掌之下。 旁观的人不免大是奇怪,尤其是与方蛟一伙同来的四个人,他们与方蛟朝夕相处,确知头儿一身筋骨,由于曾习“锁阳”神功,又经特殊锻炼,几至刀枪不入,何以眼前却会丧生在岳天锡的一只肉掌之下? 这事是一个待解的悬疑。 岳青绫却是心里有数,她知道,父亲为报当年一时大意,险些丧命在方蛟绝功“铁手穿墙”手下之耻,五年以来昼夜勤习“碎马功”,据知,似乎只有这门功力才能透过方蛟那般坚实的肌肤,直伤内脏。 也是方蛟自负过甚,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对方所练的“碎马功”如此厉害,一经接触,非但五脏俱摧,甚而那一根直贯的后背脊梁,亦为之节节碎落。方蛟即使是再多一条命,也是活不成了。 眼看着头儿的暴毙,四差卫俱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却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原来眼前四差卫所站立的这个四角阵式,早经熟习,名唤“四虎看鹰”。 鹰者,即先时方蛟之处。阵式之微妙,端在正中的那一只鹰,一经发挥,深不可测,堪称厉害得很。却是眼前作为全阵中枢的那只鹰的忽然丧生,不用说,于全阵有绝对的影响。 虽然如此,四只虎一旦发起威来,却也大有可观。 耳听着其中一人类似虎啸的一声断喝,四个人霍地向中间一个疾跃,便自把岳天锡围在中间。 说时迟,那时快,左面前翼的一个矮短胖子,身子霍地向前一躬,“唰啦啦……” 银光亮处,西瓜大小的一团银光,忽悠悠直向着岳天锡正面飞来。 同时间,右面侧翼的一个长身汉子,随着他身势的一个向前疾滚,掌中一双弯刀,配合着他身势的突然跃起,直向着岳天锡正面劈来。 好猛的势子。岳天锡叫了声“好!”手腕抬处,“噗!”地拿住了飞锤的锁链。只觉着劲儿好大,只震得一只右臂齐根发酸。 却是这当口,瘦长汉子的一双弯刀又自来到。 岳天锡身子一个快闪,施了一式师门独传的秘技“一线金光”,龙吟声里,长剑劈面直下。 妙在这一剑恰在对方双刀之间,其势更快。 大片血光溅处,来人瘦长汉子一颗头颅几为之劈成了两半,便自直挺挺地向后面直倒了下来。 一不做,二不休。 几乎在同一时间,紧握在他手里的那个链子锤也为之抛了出去。 矮胖汉子心里一惊,情急之下,猛地把手里的另一只链子锤,急急抡出。 银光划处,耳听得“叭!”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里,两只流星锤兀自撞在了一块。 这一撞力量何其惊人?! 矮胖汉子简直来不及多看,身子一个倒折,“哧!”地已跃身七尺开外。 他当然看出了事态的不妙,眼前已无能制胜,是以身子乍一跃出,紧跟着拧身力纵,向左面山窝子蹿去。 却是情急有错,这一蹿不偏不倚,正好来到岳青绫身边不远。 只当对方姑娘人家,容易打发,身形乍然一落,叱了声:“闪开!”双手着力,用“铁胳膊”功夫,直向岳青绫前胸就搪。 这一来可就糟了。 实在是这个大姑娘,远比他想象中更厉害得多。 矮胖汉子手腕子才自递出了一半,猛可里眼前人影一闪,头顶上“呼!”的一响,对方姑娘已到了他身子后边。 其势绝快,翩若惊鸿。 矮胖汉子心里一惊,连身子还来不及转,一股劲风,直叩后心,只觉着身子一麻,眼前一阵发黑,便自倒了下来。 岳青绫身势再起,翩若飘风,起落之间,已袭到了另一人身前。 对方这个所谓的“四虎”,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作为一“鹰”的方蛟忽然丧生之后,竟然会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岳氏父女甫经联手,连伤二命,下余二人,顿为之大见张惶。 “四虎”既去其二,其余的二人,还能有什么作为?即在岳氏父女二度联手之下,迅速予以解决。 一场来势汹汹的风暴场面,就此平息。 越过飞涧,来到了万松坪。 眼前巨松耸峙,怪石林立,总算暂时相安无事。 “先生受惊了!” 向着正中的朱允炆深深一揖,岳天锡抱拳恭谨地道:“草民接驾来迟,还请先生恕罪。” 朱允炆感叹道:“老英雄,你太客气了……咱们就走在一路吧……” 说时他一面转向身边的岳青绫,无限欣慰地点头道:“有你们父女在我身边我就放心了……” 岳天锡苦笑了一下:“小女年轻无知,先生您今后多照顾她吧!有她在您身边,此行应无所惧……” 朱允炆微微一怔:“老英雄你?” 岳天锡慨然一叹:“我就不跟着您了!” 一旁的宫天保忽似想起道:“岳大侠可曾见着了李长庭?他……” “对了……”朱允炆道:“李长庭呢?” 岳天锡聆听之下,呆了一呆,摇摇头说:“他……不在了……” “死了?!”朱允炆一时睁大了眼。 宫天保、钱起俱为之神色一凛。 大家伙的眼神儿,俱都集中在岳天锡脸上。 “他死了……” 岳天锡不胜感伤地叹息一声:“李侍卫是死在方蚊和井铁昆的联手之下,我去晚了……” 朱允炆身子晃了一晃,“啊!”了一声,才自缓缓坐下,一时间眸子里涌出了热泪。 宫、钱二人也不禁低头饮泣。 “当时天太黑……”岳天锡略似自责地道:“实在看不清楚,我知道他受伤了,却不知他伤得那么重……后来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顿了一顿,他接下去道:“李侍卫是死在姓井的暗器铁蝙蝠之下……在此之前更中了方蛟的剑伤……两样都是致命之伤,才至于……” 朱允炆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即使过去在宫里,皇帝对李长庭一直就破格恩宠,及至落难出宫之后,李长庭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更是与日俱增,几乎是寸步不离,猝然间听见了这个凶讯,他内心的哀痛自是可以想知。 “他……的身子呢……” “交给老和尚了……” “老和尚?” 朱允炆缓缓抬起了头,脸色是那种惨白的颜色:“你是说太苍庙里的那个老和尚?” “正是少苍老方丈……” “啊!”朱允炆颇意外地惊了一惊:“老和尚他……还活着么?” 岳天锡道:“他还活着……只是受了重伤,其他的和尚,还活着的有十之三四…… 他们往东边去了……” “谢天谢地!”一霎间朱允炆脸上绽现出笑容道:“老和尚还活着……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说着说着,他竟自低头泣了起来。 宫天保躬身抱拳道:“先生节哀,龙体保重……” 岳姑娘看着伤心,情不自禁地亦为之低头落泪。 “先生节哀,身子要紧!”岳天锡无限怅惘地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先生健在,以后就有希望!” 朱允炆暂止伤怀,长长叹息一声:“老英雄你说得好……我们真的还有希望吗?” “有希望……” 岳天锡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只要先生您不气馁,不灰心……总是有希望的……” “爹!”岳青绫问道:“叶先生他们呢?” 岳天锡点头道:“这件事我正要禀报先生,叶先生他们先走了……上重庆去了!” 朱允炆一惊又喜:“他们都还活着!” 岳天锡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多数都不在了……” 朱允炆黯然垂下头来。 岳天锡道:“不过,叶先生幸能全身而退,他要我转禀先生,他们先去重庆了,请先生不必挂念!” “这样就好!”朱允炆苦笑了一下:“我们一行人太显眼,太过招摇,分开来走要好得多!” 宫天保咳了一声,看向岳天锡道:“岳大侠……你看今后这一路,还有凶险没有? 咱们往后……该怎么个走法?” 岳天锡点点头道:“方蛟这个畜生虽然死了,那个姓井的还活着……不过他也受了伤,敌人一面吃了这么大亏,暂时不至于再冒险,不过……这里终不是好地方,要赶快离开才是!” 说着他转向女儿道:“青绫,你侍候着先生这就走吧!” 岳青绫脸上讪讪地答应了一声。 宫、钱二人立时有所行动。 “我们这是去哪里?”岳青绫转向父亲望着:“爹,您呢?” 想到了此行一别,再见何期?岳青绫虽是侠女心襟,亦不禁为之依依动情。一时眼睛也红了。 岳天锡爱女情深,却是当着人前,终不便说些什么,见状哈哈一笑,语调凄凉地道: “丫头,事到如今,一切都看你的了,生死有命,你就认了命吧,我还要去看看叶先生他们,之后,或许回山东老家一趟,只要这把老骨头健在,咱们父女便总有后会之期,丫头,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双手抱拳转向朱允炆深深打了一躬。再向宫、钱二位微一抱拳,身形微拱,捷若飞猿般腾身而起。 说走就走。各人看时,岳天锡飞快的身势早已落向一棵巨松。 紧跟着松枝一颤,他身子第二次腾起,便似翔舞天表的巨鹤,霎时间几个打转,已自无踪。 溪水潺潺,斜阳如晦。 一双天鹅,双双自眼前湖泊里振翅而起——那么剧烈地拍打着双翅,施展着即使一流轻功“八步凌波”也望尘莫及的身法,霎时间踏波飞腾而起,升向红云密布的穹空…… 经过了昨日那样惊天动地的剧变之后,眼前的这般宁静、恬逸,更似难能可贵了。 这里地当万松坪以北,云雾山以东,应是属十万大山之一系列,重峦叠蟑,绵亘无尽,其实一踏入万松坪,就地理形势而言,便已进入了十万大山地区,千山叠翠,万峰竟秀,便是岳青绫嘴里所谓的安全地带。 这安全地带四个字,也只是相对而言,因为敌人一旦踏入这般绵亘无尽、左右千里的山区,很容易迷失方向,设非是深悉山势路线,万难涉足其间,否则攻敌不成,自身先已不保,一任你千军万马,照样困死山中。 是以,想象之中,敌人在人疲马倦,新遭重创之际,是万万不会轻易犯险,进入这等连虎豹也不欲深入之境的了。 岳青绫之所以大胆涉足,是因为她对这里形势有一定掌握,早已作好准备,如此事到临头,便不致张惶失措,一切按部就班,便是眼前这片居住之处,也似早已布置妥当,看来顺理成章。 背崖面湖,左右重蟑,一片云海,直仿佛就在眼前,近到延手可掬。 涛涛山风,引动着一山奇松,时有清啸,那声音极似牧羊人吹起的长螺……而眼前的朵朵白云,便似簇集不去的漫山羊群了。 (1) 波光如镜,山风缓缓。 沿湖以侧,那么碧绿碧绿衍生着的大片绿叶……野百合开得一片烂醉,在交织着五颜六色的诡异波光里,你便于不知不觉中,被大自然的彩笔捉弄了。 岳青绫出山未归,宫、钱二位被嘱咐就近护驾,不得远离,此时此刻,朱允炆也就格外感觉着孤单。 他原来就是属于多愁善感那一型态之人,如今更是紧锁眉头了。 过去事早已不忍卒思,便是眼前遭遇,也当尽情排解,长久以来,他似乎一直都在从事着一门功课——如何逆来顺受的功课。如果没有处苦如甘的这般功力造诣,日子便是连一天也过不下去的了。 从晨间岳青绫下山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在殷殷期盼着她的归来,直到此刻,日落西山,他仍然在期期待候之中。 钱起拾了一大捆干柴,放下来,笑向朱允炆道:“这里地方真好,便是住上几个月,也不要紧,山上有野兽,水里有鱼,附近多的是野菜,可以不愁吃喝,真是太好了!” 朱允炆站起来拍拍衣服,打算到湖边走走。 却见宫天保卷着一双裤脚,赤着上身,带着溪水,正自由左侧边走来。手里拿着一串鱼,约摸有四五条之多,边走边自大笑。 “先生鸿福齐天,真个人地灵杰,想不到鱼这么多,不大会儿的工夫,就捉了好几条!” 一面说频频扬动手里的鱼,笑得嘴都闭不合拢。 钱起“唷!”了一声,忙赶过去,一面接过鱼来,掂了掂,总有五六斤重。 “你是怎么捉的?连鱼竿也没有啊!” “那还用得着鱼竿?衣服一兜就行了!回头我再教你!” 说时涉水而上,把用来捉鱼的上衣,洗洗干净,抖开来摊在草地上。 朱允炆竟自也动了童心,走过来瞧着钱起手上的鱼,笑向宫天保道:“在哪里捉的? 回头我也去摸他几条!” 宫天保只是干笑道:“哪里敢劳动先生金驾?再说水也太凉……” 钱起道:“对了,先生万万不可,冻着了可不是闹着着玩儿的……先生要是闷得慌,看看岳姑娘有没有针线,回头给您做个鱼竿玩玩倒是不要紧……” 朱允炆却不理他,只在浅水附近的石缝里寻觅,被他找着了几只螃蟹,一时哇哇大叫起来。 钱、宫二人原是担心,怕他过于忧伤闷坏了,想不到这位皇帝童心未泯,说乐就乐,倒是多操了这一份心。 难得见他这么开心,宫钱二人仍得打起了精神,陪着他玩儿。 钱起便也脱了鞋,卷起了一双裤脚,陪着他抓蟹摸虾——把抓到的螃蟹用长条的树枝串着,只乐得朱允炆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一忽儿,他心血来潮,觉着不过瘾,自己也脱了鞋袜,挽高了裤脚,要踩着水玩,宫、钱二人扭不过他,只得顺着他的性子。 却是溪水太凉,水底石头有棱有角,要是扎着了他的脚,那还了得? 好说歹说都劝不住,钱起只好施出了苦肉计,干脆脱光了上衣,趴在水里当马,要朱允炆骑在他身上涉水过溪。 这个骑水马的主意,果然新鲜,朱允炆乐得一试,当下连声赞好。 为讨主子的欢心,两个人真是施出了浑身解数,当下宫天保在前,权作开道,钱起做马在后,便自玩耍起来。 朱允炆骑在钱起身上,扬着手里的树枝,作势向群山一指,“尔等山水听令,朕乃大明天子朱允炆在此,逆王朱棣犯上逼宫,迫我太甚,如今沦为如此凄惨之观景,山神有知,如能保我此行平安西去,复我江山社稷,朕当册封此山为万山之山,广建庙宇,保尔香火万世不辍!” 朱允炆顿一顿,转目眼下二人,嘿嘿笑道:“尔等此番护驾有功,功不磨损,朕封你们为护国大将军,山神有知,定不食言!” 说罢,仰天长啸,倒也气吞山河。 “尔等听旨,”直吓得宫、钱二人就溪跪倒,连连叩首不已。 朱允炆哈哈大笑,手舞长枝,击打着水面,激起了片片水花,高呼一声:“水军过河,朕要御驾亲征,活捉逆王朱棣,剖膛取心,看看他那一颗心到底是什么铸成的。” 群山回萦,阵阵有声。 宫天保、钱起高呼一声“遵旨”,退后三呼万岁,却此时耳听侧岸有声,似有人来。 抬头望时,三人都大吃一惊,却见河岸之上不知何时,竟然立着一人一驴,神态悠闲。 却是听了朱允炆的话朗声笑道:“娃娃好大的口气,你们三人从何而来?竟在此逍遥,天气已经不早,莫不是在此过夜不成?” 边说边笑着走向前来。 原来来人是一个须发皆白的矮小老人,由于身材至为短小,因此在驴背上盘膝而坐。 小毛驴全身皆黑,蹄白如雪,肚囊间悬着两只银铃,走动起来,其声叮当,甚是好听。 矮小老人虽身材矮小,却留有过长的胡子,一部白髯飘洒胸前,衬着皤皤白发,乍然现身,如同得道仙人一般。 宫天保“哗!”的一声,自水中跃起,顾不得赤身露体,横身而前,大声叱道: “哪里来的老头儿,胡言乱语,找打不成?” 矮老头儿愣了一愣,手揽银髯呵呵笑道:“果然有几分护国将军的架式!” 边说拱手一揖:“左大将军请了!” “你这个老……” 心里一急,顺手抄起了一截树枝,宫天保大声叱道:“去去去……别来这里讨厌!” 矮老头儿只是赫赫低笑,一只手盘弄着长须,并无退后之意。甚至于连他座下的小毛驴都不曾受惊,四只蹄脚,就像是钉在地上一样的,动也不动一下。 水面里的两个人,也都张惶上了岸边。 钱起一面穿衣,一面向宫天保道:“看住他,不能叫他走了!” 也难怪钱起有此一说,这里山居隐秘,万万不能泄漏,一旦为敌方所知,那还得了? 宫天保因见对方是个老人,一时心存恻隐,只打算把他吓唬走了就算完事,却是没有想到,对方小老头儿不吃这一套,竟然镇定如常,丝毫也没有要走的意思。钱起再这么出声一招呼,才令他忽然觉出了事态的严重,心里由不住为之一惊,陡然伸出左手,向着小毛驴嚼环抓去。 老头儿嘴里“唷!”了一声,向后面带了一下缰索,不过只是那么轻轻的一收,宫天保的这一抓,竟自落空,抬头再看,一人一驴,仍在眼前,寸步未缩。 “将军这是要干什么?” 老头儿笑靥不失,一只手仍自盘弄着长须。 宫天保心里一惊,忽地觉出了不是好相与,手上的棍子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直向着驴背上的小老头儿胸上点去。 小老头“赫!”了一声,盘坐的身子,霍地向后一翻,那样子正像是为对方棍势所中,却是在宫天保抽回来的一霎,不倒翁样地又自坐了起来。 小毛驴四蹄一跳,才自向旁跃开。 这么一来,即使连一边的朱允炆也看出来,来人这个矮小的老头儿,显然是大不寻常。 “老小子,你这是给我装蒜!我打死你!” 嘴里怒声吼着,宫天保拧身作势,“嗖!”地闪到了人身前。 有了前番经验,宫天保掌中木棍改直而横,“呼!”的一股疾风,直向对方横腰力扫过来。 小老头叫了声:“好家伙!”矮小的身子,猴子也似地跳了起来。却是起势不高。 耳听着“呼!”的一声,宫天保那么猛劲的棍势,再一次打了个空。 眼看着小老头猴子样的身子,一起而落,仍然落在了鞍上。 随着他的身子一转,蓦地头下脚上,竟自在驴背上竖起了蜻蜓。 宫天保惊心之下,再也不心存忌讳,怒叱一声,呼呼呼一连向对方挥出了数棍,取势上下全身,其势之快,有如狂风骤雨。 却是这个倒立在驴背上的矮小老人,身法至为巧妙。 只见他时而缩足,蜷腿,或是猴子样的一个翻身,动作之巧妙轻灵,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宫天保那么凌厉的一轮快杖,竟然全数落空。 即在他收回杖势的同时,驴背上的矮小老人亦为之同时坐好,和先前一模一样地盘膝其上。 宫天保脚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极其骇异地向对方打量着道:“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我!” 老头儿若无其事地应着,一只手仍自盘弄着下巴上的胡子,直仿佛根本就没有把宫天保这个人看在眼里。 一旁观看的朱允炆与钱起,都不禁吃了一惊。 钱起早已穿好衣服,一双判官笔,就在手上,嘴里怒叱道:“老小子你少装疯卖傻,今天不交代清楚,休想离开。” 驴背上老人嘻嘻一笑,拱手道:“这位便是护国右大将军了,请了、请了!” 显然朱允炆方才信口之言,全已被他听见。果真如此,朱允炆自承为帝之一节,已是不打自招,自为对方所深悉……老头儿果真心怀叵测,消息一经外传,后果之严重,可想而知。 一经着念,钱起、宫天保二人俱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内心略略打定主意,决计不容对方老头儿逃出活命。 钱起笔交左手,早已心存异动,一声喝叱道:“打!” 右手扬处,“嗖嗖”两声,打出了一双铁弹。一奔上额,一奔前心,直向着驴背上矮小老人电闪而至。 小老头喝了声:“不好!” 只见他矮小的身子,忽地一摇,一个咕噜,直向着驴背上翻了下来,却是不曾跌倒尘埃,而是翻向驴腹下面,这边下去,那边上来,弹指间又自回到了驴背上。 不用说,钱起的一双铁弹,又自落了个空。 说时迟,那时快。 即在此同时之间,钱起飞快的身子,陡地拔身而起,起落之间,已到了小老人身边,掌中双笔,施了一招“拨风盘打”,直向着矮小老人当头力击直下。 这一下看似疾猛,其实又自落空。 双笔之下,眼看着驴背上的矮小老人,双手向空一举,箭矢也似的射空而起—— 钱起霍地收住了势子,一个转身,闪出去五尺以外,惊惶中抬头打量。对方那个矮小老人,竟然高踞在上,站立在一座高出的山崖之巅。 山风呼呼,吹动着他一身肥大衣衫,皓发银髯,随风而展,那样子简直与画上仙人一般无二。 “呵呵……”矮小老人居高而笑,打着一口浓重的云贵口音:“二位将军还要纠缠不已,非要见上一个真章才肯罢休?” 话声方顿,宫天保已自侧面陡地扬手打出了一掌石子,以百步飞蝗石的出手,直向崖上的矮小老人身上打来。 依然不能得手,耳听着一阵唏哩哗啦声响,即在矮小老人大袖挥展里,全数收入袖底。 宫天保喝了一声:“老小子!”待将纵身而上。 “慢着!”朱允炆忽然闪身而出。 钱、宫二人生怕有所失闪,一时顾不得再行出手,慌不迭闪身而前,紧紧护侍在朱允炆身边左右。 “你们不可无礼!” 嘴里说着,朱允炆翘首崖上,打量着对方那个矮小老人,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既然来了,何不下来说话?” 话声方顿,空中人影一闪,有似燕子一样的翩跹,对方矮小老人的躯体,自空而坠,极其轻灵的已落身眼前。 钱起一架手上双笔,“当!”的一声,横身当前,叱道:“大胆!” 矮小老头呵呵一笑:“又来了,又来了……”眼望朱允炆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你要跟我说话吧?” 朱允炆怔了一怔,退后一步,点头道:“你到底是谁?要干什么?” 矮小老人嘻嘻一笑,摇着双手道:“陛下不要多心,小老儿只是凑巧从这里经过,遇见了你们……” “你说什么?”朱允炆插口道:“你叫我……你怎么会知道我是……” 宫天保、钱起虎然作势,一副又将开打模样。 “且慢……且慢……” 小老人摇着一双短手边自笑道:“二位将军不必动手,有话好说嘛——我也不是什么坏人,更不是什么朝廷的鹰犬,我这个样子像吗?” 样子果然不像。 宫天保怒声道:“那么你又是谁?嘴里胡说八道些什么?” 小老人笑了一笑,眼睛看向朱允炆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么?说你是大明皇帝朱允炆,还封他们两个是左将军右将军?我又怎么胡说八道了?!” 朱允炆转眼一笑,为之释然道:“原来如此,一时玩笑之言,老先生何以当真?没有请教老先生大名上下,怎么会来此深山旷野?” “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老头儿仰天“呵呵!”笑了起来,一面拱手道:“好说,好说,小老儿姓赵,百家姓里第一个,名叫青山,可不就是这个名字取坏了,自幼就与功名富贵搭不上一些儿关系,一天到晚专爱在深山旷野里打转,贵客你是……” 朱允炆还未答话,宫天保插口道:“我家公子复姓诸葛,赵老头你的话也忒多了!” “好说,原来是诸葛公子……失敬、失敬……”赵老头再次拱手赔笑。 朱允炆打量着他,点头笑道:“老先生不要多礼,来吧,我们坐下说话!” 后退几步,就在一块平滑的大石上坐下。 宫、钱二人亦步亦趋,紧紧看守着他的左右。 姓赵的小老头儿,笑了笑便自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依然是盘着双腿。 “老先生,你是干什么生意发财?” 含蓄着无比的好奇,朱允炆向面前的小老人打量着,虽说是逃难日子已逾四年,他却是难得是与一般常人说上一句话,一时间显得兴趣盎然。 “呵呵……大相公说笑话了……”赵老头说:“干我们这一行的要能发财,也就好了!” 一面说。由背后竹篓子里拿出了一只藤棍,上面拴着几只特制的铃铛,上下一抖,哗楞楞响出了一片声音。 赵老头呵呵笑道:“看见没有?我是干这个的!” 朱允炆犹自不解,怔了一怔,转向宫天保道:“这是什么?” 宫天保自然省得,欠身向朱允炆道:“先生,他是个看病的郎中!给人看病的!” 赵老头说:“对了,是给人家看病的,什么病都治,而且兼带着卖药!” “原来如此!” 朱允炆向他背后的竹篓子看了一眼:“卖什么药?” “嘿!生意来啦!” 一面说,姓赵的老头儿卸下了背上的篓子,打开来顺手摸出了两个猴头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朱允炆显然不曾见过。 “猴头菇!”赵老头笑嘻嘻地说:“送给你啦!炖着吃大补元气!” 朱允炆指了一下,宫天保立刻拿过来双手呈上。 那玩艺儿毛毛的,色作金黄,看上去不折不扣简直就像是个猴子脑壳。 朱允炆哪里见过?在手里连连把玩,真算稀奇。赵老头又由篓子里摸出了个样子像是佛手一样的东西,其色粉红,状若温玉,极是好看。 “大相公,你再看看这个,嗅嗅看,才香呢!” 宫天保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触手温润,却是前所未见,那样子极似一只女人的纤纤细手,粉搓玉揉,看来吹弹可破,设非是在其根部生有四片绿叶,简直像是用面粉特意揉出来的一般。 朱允炆先就看着喜欢,一把由宫天保手里接了过来,只觉着入手温润,一如妇人之手。真个稀奇透顶,忍不住便向鼻间凑近嗅去。 猛可里,一人尖声叱道:“小心!” 话出、人起,一条疾快人影,翩若惊鸿,直由对岸飞身而近。 宫天保、钱起方自认出,来人是岳青绫姑娘。这一面,朱允炆却因嗅着了那枚像是女人玉手的奇异果实,登时间双眼翻白,面条人儿样地瘫了下来。 姓赵的矮小老人一声怪笑,陡地直袭而近,却为钱起奋身当前的一双判笔,硬逼了回去。 呼!怒鹰盘空样的疾厉,随着矮小老人的一式凌空滚翻,已落向丈许开外。 眼下人影交错。 宫天保、钱起双双奔向朱允炆。 岳青绫却是放不过姓赵的小老头儿。娇叱一声,起落之间,已与姓赵的小老头儿迎在了一块。 那真是一式极快的出手,四只手猛可里交接一团,紧跟着“刷!”地分开。 姓赵的小老头“嘿!”了声:“好家伙!”霍地翻身疾行,岳青绫猛地自后面扑上来,其势之快,如风摧浪。 猛可里,前行的小老头向下一缩,疾如电闪的转过了身子,衣浪翻飞里,一只右手,已探向岳青绫腰间,其势如电,快到无以复加。 像是发自岳青绫嘴里的一声惊叫,她的一只纤纤玉手,却于此同时,攀上了矮小老人的右面肩头,似拍又抓地按了下去。 小老头鼻子里“吭”了一声,陡地打了个哆嗦,随着他身子的一挣,嗤啦一声,一片肩衣连同着他半边袖子,俱都撕扯下来。 这番交接,快到了极点。 耳听着姓赵的矮小老人,发出了凄厉刺耳的一声长笑。 “好个丫头!” 声音未已,矮小的身子再次腾起,长虹天架般地闪了一闪,已落在了一旁的黑毛小驴背上。身法依然巧妙,却已不似先前之潇洒自如。 “好厉害的‘鹰爪功’,在姑娘你报个万儿吧!” “岳青绫!” “好!”抖索待去的一霎,他却又转过脸来:“南普陀六如先生是你什么人?” 此番对答,眉剔目张,直似怒啼鹦鹉,较之先时之神仙丰采,两者相距,何止以道里计。 “你……管不着……” 岳青绫寒声以对,忍不住脚下跄了一跄。 虽说是力持镇定,却未能逃过姓赵的小老人眼下,儿啼样地发出了一声怪笑。 “小心着点儿,大姑娘!十万大山一直是你爷爷的地盘……你可把这个小皇帝给看紧了,碍不着爷爷明天后天心里一高兴,还会再来,咱们走着瞧吧!” 话声一顿,双膝力磕,小毛驴陡地前蹿,瞬息间消逝无踪。 眼看着姓赵的矮小老人如飞而逝,这一面岳青绫竟似支持不住,身子一晃“噗”地坐了下来。 钱起、宫天保正扶着昏迷的朱允炷,闻声一惊,只见岳青绫面色苍白,冷汗淋漓,不由吓了一跳。 “大姑娘……你……怎么了?” 岳青绫惨然地由地上站起,扶住青石把身子站直。 “先生怎么样?你们把他抬过来……” 钱起应了一声,宫天保叹了声“唉!” 皇上朱允炷像喝醉了一样,一摊泥似地赖在地上,口里唔语不清,多是胡言乱语。 “晤……好看……好香……” ? ∫凰郯胝霭氡眨旖切鼻#恢鄙敌Γ运铺傲的侵弧跋闶帧薄?br> 宫天保吃惊地说:“先生……他……这怎么办好才?” 岳青绫伸出两根手指头,仔细地分着朱允炷的眉发,但总是看不清,眼前模糊。回头对宫天保说:“宫师傅,你帮我看看先生两眉间有什么没有?” 宫天保忙上前,低头仔细向朱允炷眉间察看。 “岳姑娘你也来了,来……来……让我亲一个。” 说着说着,他的手就不老实起来,一下子抓住了岳青绫的手,又亲又闻,更像要往大姑娘身上偎。岳青绫又羞又窘,却是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宫天保费了半天的事,才算看清楚了。 “奇怪了……”他说:“先生两眉当中有一道红线,真的,一道红线……” “什么红线?……啊……好香的手,好香的手……” 一面说,朱允炷捧着岳青绫的手,直亲得“啧啧”作响。这番动作,直看得宫、钱二人好生尴尬,偏偏岳青绫一反常态,竞而不思挣脱,一任对方在自己的玉手上百般温存。 “先生他知觉迷失,他自己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看样子……病得不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岳姑娘你看看……要怎么救救先生才好?” “都是那东西作的怪!” 岳青绫偏过头,向着那边地上看了一眼。 钱起赶忙过去,把先时遗留在地的那枚形若“玉手”的果子捡起来,送到岳青绫面前。 “喏——就是这玩艺惹的祸!” 岳青绫转过来看了一眼,点点头道:“我知道!”随手抛出,撞着石头,“波!” 地崩裂而开,淌出了一地看似既稠又粘的汁液,颜色却是粉红颜色。 岳青绫皱了一下眉毛,冷冷说道:“果然是它,丧心果!好可恨的东西……” “什么是丧心果?” “我也只是听说过!”岳青绫说:“听说这种果子产在云贵深山绝谷,终年不见天日,药性淫恶,一经中人,重者丧心病狂而死,轻者也能令人昏睡不醒……” 说时顿了一顿,转眼看向朱允炆道:“……就像先生这样,不过是嗅着了一点,就变成了这样……不要紧,一会儿就会好的!” 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身上的痛楚,轻轻哼了一声,身子晃了一晃,缓缓坐了下来。 “大姑娘……你……” 宫天保睁大了眼睛,瞪着对方苍白流汗的脸,忽似警觉到对方的动作有异。 岳青绫紧紧咬着下唇,摇摇头强自支持着说:“我不要紧……救先生要紧!” 她随身带有紧急备用的千金囊,拿了打开来,把一个包有雪白绸帕的小包,递与宫天保道:“宫师傅,你打开来,里面有点东西!” 宫天保应了一声,接过手上。 朱允炆这一面仍自在胡言乱语。 “啊……甜甜!甜甜!是你,你也来了,可想死朕了……我的好甜甜……” 一霎间,朱允炆眉开眼笑,绽现在他脸上的是无限春情荡漾。 “准是烧糊涂了……嘴里乱七八糟的……” 钱起侧过眼来瞧着岳青绫,生怕大姑娘脸上挂不住。 岳青绫聆听之下,果然为之呆了一呆。 看上去她的脸色更白了,眼神里无限迷惘。 “好个风流的皇上……”哈哈一笑,她瞅着钱起:“谁是甜甜?” “甜……甜?”钱起咽了口吐沫,摇摇头,窘笑道:“哪有啦?……姑娘您别信,爷这是烧糊涂了!” 岳青绫没有吭气儿,低下头,脸色白里透青,一颗颗的汗珠子,顺着她的腮帮子往下滴…… “甜甜……你可来啦!朕还以为你死了呢……你……”一面说,伸手抓住了岳青绫的腕子。 “爷,您醒醒吧!”钱起在一边大声嚷道:“这是岳姑娘,不是甜甜,哪有什么甜甜?……” 岳青绫硬生生地把他抓着自己的手分开来,转向宫天保道:“药呢?” “在这里……” 说时,宫天保摊开了手里的小布包。 里面有一颗大小如同雀卵也似的黄白色石珠。 “姑娘,这是什么?” 岳青绫摇摇头,不欲多说,伸出手指,轻轻一触,不过微微着力,随即化为粉未,却有一股异样芳香气息,上冲鼻端。 “快给皇上服下去吧!” 宫、钱二人不敢怠慢,双双照顾着朱允炆,拥一小包药料服了下去。 说也奇怪,朱允炆原似神知不清的一片胡言乱语,却在服下此药瞬息之间,随即安静了下来。 “先生睡着了?” 宫天保仔细察看了一下,转向岳青绫望道:“这是什么药?” “石脑……”岳青绫摇摇头:“又叫‘化公石’……算了,你们不会听说过的。” 注:石脑,又名化公石。见明·李时珍《本草纲目》石部卷九,本药又名石芝。转述《抱扑子·内篇》云:服食一升能长生不死云。 至此,她才似觉出十分的累了。 长长地吁了口气,把身子靠向石壁,看着宫天保缓缓说道:“先生这一觉,要好一阵才会醒转,宫师傅你去取一床被子来给他盖上……别受了凉!” 宫天保答应了一声,忙自去拿被子。 岳青绫转向钱起道:“麻烦钱师傅为我打一升水来,我口渴得很……” 钱起忙回了声:“是!” 须臾盛了一皮囊清水回来,才自发觉到岳青绫脸色白中透青,发了满头满脸的虚汗。 “啊呀,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钱起乍见之下,几乎吓得呆住了。 喝了几口水,岳青绫缓缓靠向石壁,冷冷说道:“我受伤了!” “受伤了?”钱起更自一惊:“伤在哪里了?” 宫天保服侍朱允炆在被褥上睡好,谛听之下一惊抬头道:“是刚才那个叫赵青山的小老头?” 岳青绫点点头,神色凄然道:“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他不叫赵青山,叫赵白云,是一个极厉害的黑……道独行大盗……” “啊!” 宫、钱二人俱都大吃了一惊。 若不是岳青绫眼前说起,谁也不会想到那个骑在小毛驴上,状至潇洒,面相和蔼的小老头儿,竟然会是个黑道独行巨寇。 却是“赵白云”这个名字,宫、钱二位显然前所未闻,还是第一次听过,一时神色骇异,面现不解。 “听我爹爹说,这个人一向横行出没在云贵深山,人称‘虎爪山王’……来无影,去无踪,为人诡计多端,轻功极好,云贵道上提起这个人,没有不胆战心惊的,却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来到这里,而且遇见了我们!” 一口气说到这里,岳青绫定了一定,犹有余悸地道:“刚才情形,二位师傅也都看见了……要不是我施出了师门的‘飞鹰神手’,伤了他的左肩,他绝不会放过我们…… 据我所知,这个人极要面子,一向夜郎自大,他虽然也知道我受了伤,因为自己也挂了彩,才会含恨而离……还有我师父六如轩主,也使他心存忌讳,不过,我算计着他还会再来,绝不会就此甘心…” 宫、钱二人顿时一怔,为之面面相觑。 钱起恨声道:“他再来,我们就跟他拚了!” 宫天保摇摇头说:“你这是在说气话,我们拚不拚又当什么紧,重要的是先生的安全才是重要……” 钱起自知失言,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先生的安全才是重要。” 宫大保瞧着岳青绫道:“姑娘看来伤得不轻,却是怎么是……” 岳青绫已自取了几丸灵药服下,说道:“想不到这个人内功如此之高,刚才我一时疏忽,被他‘六阴’手法所伤,要不是我自小就练有师门的如意神功,现在早已丧生……” 说到这里,她轻轻吟了一声,背脊靠石,苦笑道:“这个人心好狠,我与他向无仇恨,初次见面他竟然会下这个毒手……他大概见我没有当场倒下来,心里也有些奇怪……” 宫天保说:“姑娘……你不要说多了……” 岳青绫说:“……我算计他很可能今夜还会再来刺探,却是不能让他就此得手才好。” 钱起道:“姑娘说得甚是,只不知如何应对才是?” 岳青绫一只手自按小腹,颇似吃力地引气自吞,每吞一口,神色即似为之一振。 宫天保看在眼里,顿时为之一惊,赞道:“姑娘是在施展‘一元食气’功夫吗?佩服!佩服!” 岳青绫一连吞食了五六口长气之后,才自停住,转向宫天保微启笑靥道:“原来宫师傅也是行家,对了,我正是在施展这门功夫!” 宫天保怔了一怔,道:“这是神仙的‘开谷食气’之法,姑娘……你岂不是有半仙之体了?” 岳青绫摇摇头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神仙,只是胡乱传说而已……我施展这门功夫,只是补足我的元力真气……使我暂时能支撑不倒……” “暂时支撑?”钱起为之一呆。 “我受的伤不轻……短日之内,绝难恢复……”岳青绫说:“我可不能让赵白云看出来……” 钱起点点头,伤感地道:“我明白了……” 抬头再看,岳青绫已闭上了眼睛。 日薄暮。 一片山雾自山半升起,缓缓移动,很快的眼前山峦俱都在掩盖之中。 岳青绫仍在静坐调息。 宫天保倚石而坐,紧守在朱允炆身边,寸步不离,却只有钱起看似悠闲,无所事事。 他其实心里最是忧虑。忽而心惊肉跳,坐卧不宁。 来回地在附近走了一趟,越觉着山势起伏连绵,无尽灾祸,空山静寂,暮色四垂,眼看着黑夜即将来到。 一想到黑夜,钱起即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觉。丝丝寒风,穿透着他的一袭单衣,陡然间使他感觉着有些“高处不胜寒”来。 想起了入夜的寒风,皇上身子弱,露宿外面,怕是吃受不住,不如在附近多拾些山柴,夜里点着了,一来可以取暖,再者也可预防山狼的侵袭。 甚是有理。 钱起随即把一双判官笔插向腰间,提起一口戒刀,大步向溪边岸上行去。 枫红初染,溪水如蓝。 隔着一面静静流水,人行其上,时见水面倒影,衬托天间红云,四面山花,一入水面,顿为绝世图画。 即使钱起这类不过粗通文墨之人,走了几步,亦不禁觉出了雅来。 站住了脚步,双手插腰,四下望望,看看水里自己雄姿,难免不顾影自得,有些儿飘飘然…… 他这里,正自陶醉,耳边上似听得树枝折断的“咔哧!”一声脆响,紧接着枝颤叶摇,起了一阵子骚动。 什么玩艺儿? 声音来处,就在侧面崖坡不远。 心生好奇,钱起不假思索,倏地飞身而起,一连几个起落,扑向声音来处一一这一面树木高大苍郁,浓浓密密,一路绵延,几至无尽,较之附近的空旷稀落,不可同日而语。 居高下看,树丛里有物翻腾,枝飞叶散,正自有一番挣扎。 钱起“啊!”了一声,料想着定是什么野兽的出没。不禁为之精神一振。 此行以来,日以干粮果腹,尤其是朱允炆,早已食不下咽,若能意外地猎些野味,岂不是好? 诚所谓见猎心喜,身形纵处,直入丛林,可就忘记了江湖上的一句名言一一“逢林不入”。 (2) 四下里阴森黑暗,仗着少许天光,勉强可以分辨一切。地上满是残枝败叶,行走其上,软颤颤就像跌落云里一般。 钱起解开随身皮囊,摸出了一只“瓦面透风镖”扣在掌里。 却是在先时一阵枝叶凌乱声之后,眼前一片宁静,听不见什么声音! 钱起按刀直立,正在仔细倾听,目光扫处,却为他看见了一件物什,不由飞身而近。 迎着一线天色,那物事闪闪有光。 就近细看,竟是一口钢刀。 这个突然的发现,由不住使得钱起为之一惊,却在他弯腰拾刀的一霎,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猝然映向眼前。 一个人的影子。 钱起一惊之下,左腕翻起,待将发出手上钢镖的一霎,忽地止住,才自发觉到眼前那个黑乎乎的人影,自高而垂,竟是半吊在空中。 随着树枝的颤动,空中人影也为之徐徐打转,渐渐地钱起才看清楚了。 这人半吊空中,颈项间结着一根山藤,看样子多半已经死了。 一种莫名的恐惧,陡然自钱起心底升起,由不住后退了一步,不用说,先时那阵凌乱声音,便是因此而起,却又是何以致之? 既然事发不久,很可能这个人还有救。 一念之兴,钱起陡然飞身而起,长刀挥处,“嚓!”一声,砍断了对方颈上吊索,空中直挺的身躯,即为之“噗通”跌落。 摸摸那人的手脚,入手冰冷,显然早已断气。 再看死者一身穿着,一色的黑缎子紧身衣靠,腰系丝绦,背上十字盘结,背有长弓强弩,头上长帽显已失落,却扎着黑色网巾。 这番装扮对于钱起来说,极不陌生,陡然间使他记起了来自大内的锦衣卫士。 却在这一霎,耳边上传过来一丝冷森森的笑声,一个轻巧的人影,悠悠自空而落,平沙雁落般,现身当前。 钱起吓得“啊!”了一声,陡地点身而退。 黑忽忽里,那样子简直就像是看见了鬼。“什么人?!” 随着他的一声喝叱,手中戒刀,直指当前——约摸着却也看清了一些,对方那个人,竟是个白发长须的矮小老人。 “赵白云……” 一念之惊,钱起几乎呆住。 “想不到吧!”小老头一只手捋着长长的胡子:“我还没走,咱们在这里又见着了!” “你……”钱起霍地抛下手里的刀,拔出了腰间双笔,“当!”一声交叉而持: “姓赵的你想干什么?这个人可是你杀……的?” 说时,钱起向着地上的死人看了一眼。 “嘿嘿……” 冷森森地笑了几声,这位有“虎爪山王”之称的黑道独行魁首,身子微微摇动,一阵轻风也似地,已来到了钱起面前。 钱起早已是惊弓之鸟,只疑对方向自己出手,吓得双笔乍举,比势待出。 小老头赵白云嘻嘻一笑,脸上神色莫测高深,咳了一声道:“不错,是我杀的,你不乐意?” 钱起强自镇定道:“你到底怎么打算?” “嘻嘻!”赵白云不慌不忙,看着他点头道:“你过来这边看看!” 身子一闪,跃出丈外,回过身来连连向他点手招呼道:“来!来……” 钱起一时大生狐疑,不知对方老人捣的什么鬼?心里盘算着,脚下也就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 林子里光彩晦黯,老树盘根,枝叶怒伸,俱是些参天大树——前行的赵白云脚下极是快速,几个打转忽地站定。 钱起生怕他向自己使诈,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见他站住,自己也忙自站定。 这一站住,可就看见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玩艺呢?东一条、西一条、风干腊肉也似的悬满了眼前附近,少说也为数七八之多。 一阵风起,那些玩艺儿摇摇晃晃,荡散起重重鬼影,老天,全都是人哪! 和刚才所见的那个大内锦衣卫士一样,原来这些吊着的东西,全都是人,每一个人都被一根山藤半吊在空中,却是姿态各异,有人吊头,有人吊脚,总之全都死了。 地面上散置着各样不同的武器,刀枪棍剑,样样俱全,明晃晃坠了一地。 空气里面杂着极浓重的血腥气息,使人立刻有所意会,即是这些人不仅仅只是为藤索勒毙窒息。其中亦不乏“见血”而亡者。 凭着钱起特殊的感应,一眼以望,立刻即能认出,这些吊死的人,全部是来自大内的锦衣卫士,不用说,也都是全数死在对方这个小老头赵白云手上。 自然,这些人登山越岭目的绝非是为了赵白云,而他却管了闲事,将他们一一致死,却又是为了什么? 心里正自思忖,空中吊影里,竟有人发出了呻吟之声,钱起心方一惊,赵白云也自警觉,有了行动,右手抬处,“嘶!”地发出了暗器飞刀。 银光乍现,飕然作响声里,已掷中发声的那人身上,登时了账。现场立刻传过来鲜血滴落的“滴答”声音,原来这些人俱是为赵白云以这样手法致死空中,莫怪乎空气里会飘散着如此浓重的血腥气味。 陡然间,钱起警觉着一种新的恐怖,直仿佛面前的这个小老人,将会以同样手法来对付自己,不由得点足而退,“嗖!”地纵身七尺开外。 “姓赵的,你打算要怎么样?”钱起无限迷惘地向对方望着:“这些人……你为什么要杀害他们?” “难道你不明白?” 赵老头儿冷笑着道:“这些人都是冲着你们来的,想要活捉朱允炆!” 钱起厉声叱道:“大胆!”却又显着色厉内在,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赵白云却自呵呵的笑了。 “刚才我告诉过你们,这地方是我赵某人的地盘,任何人敢来这里撒野,我必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就像这些人……你们也是一样……” “你……想怎么样?” 钱起聆听之下,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身子一歪,陡地打出了暗器——瓦面透风镖。 几番交谈,钱起当然已经明白,对方老人赵白云决计对自己没有安着好心。 反正是横竖都免不了一拼,这就先下手为强吧! 瓦面透风镖一经出手,整个身子陡地纵起,嘴里大喝一声:“老儿,你纳命来吧!” 他当然知道这个老头儿不是好相与,连岳青绫姑娘那么高的武功,尚还免不了受伤,自己又何能与他一拼? 这可就是钱起的悲哀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夫复奈何?! 随着他狂飚的身势,判官笔一上一下,疾若出穴之蛇,陡地直向着对方身上猛戳了过来。 赵老头桀桀一笑,矮小的身子蓦地向下一蹲,双手猝分,突地直向着对方双笔上拿去。 动作之轻巧,宛似火中取粟。 钱起那么快速的双笔竟然不能得手,即在赵白云这一手看似平常的出手之下,不能得逞,双笔自击,发出了“当!”地一声。 再想后撤,已是不及。 赵老头的一双短手,竟是那么灵巧,宛似花间蝴蝶般霍地分开,噗噜噜,袖风声里,一双判官笔已为他拿在手里。 钱起猝然一惊,只觉着一双掌心炙热如火,老头儿好纯的内功,一挣之下,竟使得钱起双掌为之皮开肉裂。 连疼带惊,钱起直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略有逗留?身子向后一倒,脚下用力一蹬,施展出“金鲤倒穿波”的势子,“哧!”地反穿而出。 赵白云哪里放得过他?冷笑一声道:“着!” 声出、手出一一“唰唰!”声响里,一双铁笔已飞掷而出,疾如飞电,直认着钱起倒仰的身子追了过去,“噗哧!”而中。怒血飞溅里,钱起在空中的身子,直直蹿出去丈许远近,才倒了下来。 再也没有站起来! 他死了。 岳青绫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堆柴火,熊熊在眼前燃着。火光烁烁,映衬着附近一片金黄颜色。正因为如此,才似更衬托出夜的黑黝与阴森。 朱允炆仍熟睡未醒,宫天保倚身石蹲,正在打盹儿。流水淙淙,时有夜鸟的鸣叫,给黑夜带来了无比的神秘与恐怖。 岳青绫缓缓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走向朱允炆面前。 宫天保倏地惊觉,“啊!”了一声,慌不迭站起身来,岳青绫手指按唇,轻轻嘘了一声。 “啊!”宫天保才似看清楚了:“原来是姑娘?……” 岳青绫先不答话,轻轻走向朱允炆身边,听听他的出息,伸出手摸向他腕上脉门,只觉得脉象平和,再试试他的前额,显然烧已退了,不由略为宽心。 却是朱允炆自梦中惊醒,欠身坐起来,那样子就像是遇见了什么怪异之事,不时地四下观望,神态大是紧张。 “钱起……钱起……钱起呢?” “他?……”宫天保转过身来,四下打量一眼,摇摇头说:“没有看见他……大概在附近林子里吧!先生……” “不,快叫他过来,叫他来!” “是!” 宫天保应了一声,匆匆离开。 “您怎么啦?梦见了什么?” 岳青绫忙把一件厚衣服,披在他身上。 朱允炆看着她才似神色镇定,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姑娘你在这里?……啊啊…… 我是在做梦……么?” “你是在做梦……怎么,头还昏不昏?” “钱起,钱起?……”朱允炆嘴里一直喃喃地念着:“我梦见他死了……” 岳青绫不禁为之神色一震。 “他死了……”朱允炆喃喃说道:“他死了……全身都是血,他跪下来跟我磕头,说:‘皇上保重……钱起不能再侍候您了……’嗳呀……好吓人……他还叫我现在赶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时他霍地站起身来,大声嚷着:“钱起,钱起!” “先生小声!”岳青绫忙止住了他。 却是声浪迂回,大群水鸟纷纷由溪岸惊飞而起,鼓翅劈啪声,静夜里尤其惊人。 “小声点……”岳青绫一面扶着他坐下来:“他不会死的,就在附近……宫师傅找他去了!” 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似有了不样之兆,一颗心通通直跳。 火光熊熊,摇动着深山夜宿的一派凄凉。 “唉唉……钱起、钱起……难道你真的死了?” 想着方才那个逼真的梦,朱允炆一时忍不住淌下泪水来……。 眼前人影飘动,宫天保去而复还。 “没有人,奇怪……”宫天保惊奇地道:“我以为他就在附近……又会上哪里去呢!” 朱允炆聆听之下,只惊得面色惨变,“啊!”了一声,道:“他死了……死了…… 钱起,钱起……”一时再也忍不住,竟自低头痛泣了起来。 “先生,您?……”宫天保莫名其妙地看向岳青绫:“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岳青绫摇摇头,苦笑道:“先生作了个梦,梦见钱师傅他……死了!” “啊!” 宫天保陡地张大了嘴:“是……么?” “我不信!”岳青绫说:“我找他去!” “不!”朱允炆站起来说:“我……也去……我跟着你去!” 想到了刚才的梦,朱允炆真个毛发悚然,哪里还敢在这里待下去? 岳青绫想想,总也有点不放心,把他们两个留在这里,再者朱允炆刚才说到“现在就走,晚了就来不及了”的那句话,奇怪地给了她一个暗示,使她警觉到这一霎的良机不再。 “好!我们就一起走吧!”她随即吩咐宫天保道:“宫师傅你背着先生,我们去找钱师傅去!” 宫天保答应一声,随即动手整理。 岳青绫把朱允炆一个随身重要的革囊背在背后,宫天保先此已动手用山藤做了一个背椅,让朱允炆坐在椅子上,背在背上,倒是方便多了。 一切就绪,岳青绫点着了备好的一根油松火把,交给宫天保拿在手里。 “姑娘,我们还回来么?” “不回来了!” 看着宫天保笨重的一身,岳青绫说:“刚才我到山下附近走了一趟,大内来的人还没走,这地方保不住会被他们发现……” 宫天保怔了一怔,眼里只是频频向四下张望,希冀着钱起能在这时候忽然出现,如果钱起果如皇上梦中所示死了,那就证明敌人已经来到了眼前,更是得快走不可。此念一起,可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宫天保那等胆量之人,也不禁打了个冷颤,全身上下起了一阵鸡皮粟儿。 倒是岳青绫反而异常冷静。 “回头不论有什么情况,你只管背着先生紧跟着我,不要出手,一切都由我来应付!” 一面说,岳青绫已把自己收拾停当。 宫天保虽然知道她先时受伤很重,却是在经过一番调息之后,现在看起来又复神采焕发。 黑夜里虽有火光明灭,亦看不甚清,除却背后长剑之外,大姑娘身上配件亦是不少,诸如双手袖腕,皆有特制的暗器设计。 离开之前,岳青绫特地把柴火熄灭,一时火花大掩,只剩下宫天保手里的一根火把。 顺着溪水前进,走了百十步,岳青绫站住脚步,回身再看,方才来处已掩饰于一片氤氲雾气之中。 雾色如纱如幻,虽不甚浓,却使人难以看透…… 岳青绫随即为之宽心大放,点头道:“这就好了!” 朱允炆道:“怎么好了?” “现在大概是子时前后,”岳青绫说:“我差一点忘了,这里是‘子午白纱’…… 每天子午二时雾起,漫山遍遇,越来越浓……须要过一个时辰之后,雾才能消……” 说着她顿了一顿,.轻轻叹道:“希望能赶快找到钱师傅,要不然等一会雾重了,可就更难了……” 朱允炆道:“快……快!” 宫天保急道:“那边我都找过了,只有这边树林子还没有找……姑娘你看,他会在里面么?” 岳青绫摇摇头,苦笑道:“很难说!既然如此,也只有进去了!” 她于是转向朱允炆道:“我们这就进树林子了,希望能找着钱师傅,万一要是找不着他,您也不必伤心,也不见得就表示他……死……总之,为了您的安全,我们不能在这里等,必须要在起雾的这一个时辰,摸出去,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朱允炆默默地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心里却挥不开方才在梦里钱起的影子。 渐渐地,雾越来越重。 三个人已来到了树林。 宫天保持着火把在前,岳青绫在后,如此一来,却与朱允炆成了脸对脸儿。 风行树梢,林子里发出了一阵“唰唰”声音。 走着,走着,前行的宫天保忽然站住脚道:“什么东西?” 举火一照,明晃晃的泛着白光。 “啊!一把刀?!” 弯腰拾起的一霎,才自发觉到一个人就吊在面前不远:“不好……有人吊死了!” 岳青绫轻叫一声:“慢着!” 猛的,她由宫天保手里接过了火把,四下里照了一照,顿时面色一惊。 宫天保和朱允炆也都发现了。 好几个人都吊在树上,显然都已经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朱允炆抖声道:“这些人都……死了?” 岳青绫身势突拧,“嗖!”地纵身而起,落在眼前一棵大树上,四下里举目以望,随身飘身而下。 宫天保就着最近的尸体认了一认,吃惊地道:“这些都是大……” 岳青绫说:“不错,都是大内来的……又是谁会下手杀了他们?” 宫天保道:“别是岳大侠来了,暗中帮着我们?” 岳青绫摇摇头说:“不会……我爹爹不会用这种阴毒的手法杀人……一定是另有别人!” 略一顾视,随即前进道:“走!” 忽然,她眼睛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倒在地上的尸体,不由为之一呆。紧接着飞身而前,细看了看,神色猝然大变道:“呀!” 朱允炆大声道:“怎么了?……” “钱师傅……” 宫天保快速来到:“钱……兄他怎么了?……” 火光照耀里,但见钱起仰面向天,胸腹以下,血淋淋地插着一双铁笔,圆通通地睁着双眼,一脸痛苦模样,那样子,正如朱允炆梦中所见,显然早已断气多时,尸体都僵硬了。 朱允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只是搂着钱起的尸体不放。眼前已成了个泪人儿。 多少日子的郁结、伤怀,一下子都发泄了出来,人像是抽出了骨头,泥也似地瘫在了地上。 一旁的宫天保、岳青绫劝阻无效,但都吓坏了。 “陛下,陛下!” 宫天保一只腿跪下来,用力地捧住朱允炆前扑的身子,“龙体保重,龙体保重…… 皇上您千万……”心里一伤心,连他也跟着哭了起来。 “是朕害了你……朕对不起你们……”朱允炆声音沙哑地泣着,忽然抬起头,向着枝茂叶集的天空大声嚷道:“老天,老天!是我朱允炆为德不足,害了多少人丧失性命…… 皇天有知,就拿我性命抵偿了吧……抵偿了吧……不要让他们一个一个都跟着赔上了性命!嗳唷,嗳唷唷……” 一口气岔在了心口,递接不上,竟自当场昏厥了过去。 宫天保吓得眼冒金星,“嗳呀,陛下……陛下……先生!先生!” 一任他怎么摇怎么喊,朱允炆亦是不醒。一转身,岳青绫就在身边站着。 “姑……娘……可不好了!先生他老人家……” “不要紧!” 她亦哭红了眼睛,火把映照之下,她的那张脸苍白如雪,显然精神亦受了很大刺激。 “先生只是一时岔了气……” 说时她徐徐蹲下了身子,伸出手抵按在朱允炆心口部位,将股真力徐徐灌入。 朱允炆长长地吸了口气,忽地大声呛咳了起来。 “好了,”岳青绫随即把他抱起,向着宫天保道:“快离开这里——” 宫天保双手接过了朱允炆,转身前行。 岳青绫乃得趁此机会,将钱起尸身匆匆移至树下,暂时用树叶掩起,做了记号,却听得那一面朱允炆的哭声又起,口口声声嚷着钱起的名字,说是他害了他,哭声较先前更为凄厉。 岳青绫忽然来到面前,寒下脸来说:“先生您要节哀,这地方不见得安全,说不定敌人还在附近!” 一听她这么一说,朱允炆随即止住了悲声,只是傻傻地向她望着。 宫天保怔道:“姑娘是说?……” 岳青绫道:“那些被吊死的人,既是大内的锦衣卫士,人数这么多,便保不住有漏网之鱼……我担心一定还有人藏在这附近?!?br> 宫天保忙即举火四照,看不见什么动静,呐呐道:“那么依姑娘所见,又是谁杀死了他们?然后把他们吊在树上?” “是先吊在树上再杀死,不是杀了以后再吊上去!”岳青绫心思敏悟地道:“这些人多半是在黑暗里,不小心踩着了那人事先设好的绳套,被吊在了天空,这个人随后出现,再用暗器飞刀,一一取杀了他们性命——” 微微停了一下,她于是接下去道:“我猜想,钱师傅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动静,闯了进来……那个人便对他下了毒手!” 朱允炆忽然叹了一声,道:“这么看起来,很可能杀死钱起的人,就是刚才的那个姓赵的小老头了!” 岳青绫看着他点点头说:“您猜得不错,我心里也是这么猜想……” “这又为……什么?”宫天保甚是费解地道:“姓赵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岳青绫说:“因为他们不是一条线上的……” 她静静地分析说:“虽然他们都想着要对先生不利,可是各人的目的和打算都不同,大内的人是想把先生带回去,向主人奏功,姓赵的老头儿很可能想擒住了先生,可以向朝廷要价,发上一大笔横财……所以,他当然不愿意先生落在对方手里!” 这么一说,朱允炆和宫天保全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宫天保恨恨地道:“这个老东西也太可恶!” “我倒觉得很可爱!” “很可爱?”宫天保为此一呆。 “你想想,要不是他在暗中帮忙,这些人一旦找上了我们,是不是麻烦?” 宫天保呆了一呆,恨声道:“话虽如此,他的心也太可恶!” 岳青绫冷冷道:“当然,其心可诛,我比你更恨透了他!”她顿了一下,缓缓说道: “等着瞧吧,这一路之上,少不得还要见着他,我们要打起精神,千万不能着了他的道儿!” 话声才自出口,只听得附近林子里“哗啦!”一声树响,紧接着传过来枝叶摇动的零乱声音。 岳青绫一手按剑道:“把火把给我!” 宫天保依言而行,呐呐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岳青绫道:“你背着先生跟着我,我们过去瞧瞧!” 地上尽是落叶,这里浓林密集,黑得紧。 走了一程,耳听得那阵子树摇声,更为真切,有人出声大骂道:“王八老儿,还不快放老子下来……啊,啊……” 各人才自会意,原来又有人被吊了起来。 前行的岳青绫忽然站住了脚步,道:“小心!” 持火前探,一个满布荆刺的藤圈就在面前不远。 宫天保吓了一跳道:“好家伙!” 岳青绫上前一步,举足一踢,触发机关,“唰啦!”一声,弹向天空,连带着一阵子呼呼作响,又有几棵大树弹空而起。 三人目睹之下,亦不禁为之惊心不已,若非是岳青绫够机灵,一个误踏,那还得了? 朱允炆吓得脸上变色道:“这……可怎是好,前面路还怎么个走呢?” “不要紧了!”岳青绫向宫天保道:“你跟着我,没事!” 果然,这一处设陷机关的引发,附近已别无障碍,岳青绫持火而前,三个人很快地来到了别一现场。 远远地可就看见了空中吊着的那个人,正在大肆挣扎不脱,忽然发现了火光的来到,才自安静下来。 岳青绫举火以照,发现到那人掉下的一顶尖纱长帽、长刀,乃自断定出对方必是来自大内的东厂锦衣卫士。 这人久挣不脱,加以藤索上的荆蒺刺痛,可谓狼狈不堪,由于头下脚上,人在高处,根本就看不见来者何人,只感觉着火光的移近而已。 “老小子……你弄的好把戏!”这人说:“老子受够了,快放我下来……” 岳青绫冷冷说道:“你是谁?怎么会好好吊在树上?” 那人半晌才道:“原来你不是那个老鬼……唉……姑娘,怪我不小心,中了人家的埋伏,你就快救我下来吧,我一定重重谢你!” 岳青绫道:“哪一个要你谢我?哼,你们这些朝廷来的鹰爪子,平常作威作福,想不到也会有今天下场,活该被吊死,活受罪!” 那人顿了一顿,道:“姑娘你是……” 岳青绫道:“你别管我,我只问你来这里又为了什么?” 那人倒吊空中,耳中虽听见声音,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现场情景,急得在天上乱转。 挣扎了半天,受罪更大,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叹息道:“姑娘你要救我……回头那个老鬼要是来了,我就非死不可……你就发发慈悲吧!” 岳青绫道:“谁又是那个老鬼?” 那人说:“一个骑驴的矮老头儿……这个老鬼心狠手辣……杀人不当回事,要是他回来,我可是一定活不成了!” 岳青绫冷冷道:“你说他回来,又是什么意思?” “唉唉……”这人急道:“刚才天黑以前我见他骑驴走了,往前面而去……因为驴子怕黑,不惯夜里行走,所以猜想他不会回来……却是没有想到,仍然中了他的埋伏!” 岳青绫道:“你们同行的人很多,为什么没有同伴来救你?” “你?”那人呻吟道:“大姑娘,你就行行好吧!” 岳青绫道:“你说清楚了,我才会放你下来!” “好好……我说……我说……”那人道:“同来的十七个人,有十三个已经遭了那个老鬼的毒手……剩下的几人都逃了,偏偏我倒楣……” 岳青绫道:“你们这么多人在树林里干什么?” “是……找一个人……”那人只得实话实说:“找一个钦命要犯……大姑娘,你快点放我下来吧!” 岳青绫“哼”了一声,忖思着他久吊之下,早已气尽力竭,即使不是如此,也不怕他能逃过自己身手。当下玉手抬处,用“捻指”功力,“嘶!”地打出了一枚制钱,黑暗里取向对方踝上藤索。 耳听到“嘣!”的一声,藤索应声而断,那人便自头下脚上地直坠了下来。 “噗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嗳唷唷……” 那人一连串地叫了起来,设非是地面上积落着厚厚一层落叶,光只是这一下子就要了他的命。 他这里挣扎着,方站起,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然比在了他的前胸,同时面前火光大盛,对方姑娘手里的一根火把,几乎举到了他的脸上,烧着他的眉毛。 “啊……大姑娘你这是……” 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定睛再看,才自看清了面前的一切,原来是除了手持火、剑的一个姑娘之外,另外还有两人。 其中一人,面如冠玉,神采清奇,一望之下,即知其绝非等闲。更何况这张脸对他来说,曾是那么的熟悉,决计无法忘怀。 “啊……皇爷、圣上……您在这里?……我……小人……小人……” 在此之前,口口声声要活捉废帝建文,想不到此刻对面相见,竟至窝囊如此,一时间,双膝打颤,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这番举止,大出各人意外。 朱允炆奇怪地道:“你是谁?怎么会认得我?说!” 别看他如今这个落魄样子,甚而早已是内里流传钦命捉拿的要犯,却也有他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面。 皇帝就是皇帝,那番气度、威仪不是一般人所能模仿的。 “小人……小人……崔化……” “崔化?” 朱允炆哪里会记得这个名字。 宫天保却记得,甚而还是旧识—— “咦——你不是崔头儿么?怎么……” 那人一惊之下,就着面前火光向着宫天保认了认“啊呀!”一声道:“宫……千户…… 你老……也在……卑职……” “嘿嘿!”宫天保笑了两声:“这可就不是外人了!” 朱允炆道:“他是谁?” “启禀陛下!”宫天保欠身道:“这人原在神武营当差,老皇爷还在的时候,他就在,后来调守过陛下的寝宫,叫崔化!” “是……”崔化直吓得全身颤抖:“小人就是……崔化,万岁爷不记得了?” 朱允炆细细在他脸上认着,依然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不过宫天保既然这么说,当然是不会错的了。 “崔化,你既然是我的旧人,怎会……你是来抓我的吗?” “小人……不敢……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嘴里连声说着,崔化越发地连头也不敢抬了,只见他跪着的身子抖成了一片。 宫天保大声道:“皇爷问你,你就实话实说吧!” “小……人遵……遵旨!” 崔化头也不敢抬起,一面叩头,呐呐道:“万岁爷走失以后,今日圣上入主登基,小人被调到了锦衣卫当差,职掌一个小旗!” “啊!那是升官了!”宫天保冷冷一笑:“如今是个总抚了,恭喜、恭喜……” “千户您说笑了!” 宫天保圆瞪虎目道:“我恨透了你们这帮卖主求荣的小人,看我不——” 反手抽刀的当儿,却被朱允炆出声止住:“宫天保!” “卑职在!”三字出口,宫天保欠身退后,于是不敢造次。 朱允炆神色越发自然。 “让他说下去。” “小人……遵旨……”崔化叩了个头,继续道:“这一次小人是随着方千户来的,向成国公报备听差——” “成国公?”朱允炆一连冷哼了两声。 “是……朱大将军!” “什么大将军?” “征……夷大将军……” “哼——说下去!” “遵……旨……”崔化叩了个头,仍在发抖:“大将军吩咐,全面搜查万岁爷…… 您的下落,说是要在出兵安南以前一定要先拿着……了您,才再出兵打仗!” “他……好大胆!”朱允炆气得脸色发青:“他也配!” “是……”崔化颤抖着道:“方大人查出来万岁的圣驾在太苍古庙,这就……” “别说了,下面的事朕都看见了……”朱允炆冷笑道:“你们出动了这么多人,三番五次要捉拿我,结果怎么样?成功了没有?别看你们人多,有个屁用!这就叫不得人心!” “小人……知罪……罪该万死!” “唉……算了……”朱允炆打量着他:“看在你曾是跟随我的份上,我今天饶了你,看样子,你也受伤了……” 微微一顿,他转向宫天保道:“放他走吧!” “这……”宫天保呆了一呆:“……陛下,这怕不……太好吧!” “让他走吧,我已经说了。” 说了这句话,朱允炆就转过身走开一旁,宫天保应了一声,只得退开一旁。 岳青绫收回火把,哼了一声,嗔道:“你自己可得小心着点儿,先生虽然饶了你,那个姓赵的小老头儿,却能要了你的命。再说这十万大山,本身就像是个迷魂阵,你一个人能不能摸出去,可就全看你的命了!” (3) 话声未已,崔化早已大声哀恸起来。 “姑娘,千户爷……崔化该死……如今都想明白了……” 岳青绫翻着眼皮道:“你明白什么?” “小人不是人……我该死!”崔化一面痛泣,磕头如捣蒜:“今天听了万岁爷的话,才知道小人……错了,姑娘……请你行行好,转请皇上让小人跟着将功赎罪吧!” “将功赎罪?”宫天保大声道:“你还能有什么功好立?” “千户爷!”崔化大声喘息道:“这里来去的路,我都熟,外面的卡子我都清楚…… 崔化也能吃苦,这点伤算不了什么,就让小人服侍皇上吧!” 听他这么一说,宫天保与岳青绫对看一眼,俱都无话可说,一齐向着朱允炆望去。 “皇上、皇上……您老人家就可怜可怜小人,收留了小人吧!” 一面说,崔化只是频频地磕头。 “你老人家要是不收留小人,小人便一头撞死在这里不活了!” 这么大个子的人了,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倒还是真伤心,看看这个人,倒也不是做作,很像是有几分血性。 想想自己身边各人,俱都是星散死别,除了岳姑娘之外,便只是一个宫天保了,难得这个崔化有心归顺,加上他对敌情的了解,如能诚心投效,正是求之不得,堪为大用。 朱允炆这么一想,心里便已活动,转向岳青绫道:“姑娘之意如何?” 岳青绫道:“还是先生做主吧!” “好吧!”朱允炆随即点头说:“你就跟着我吧!” 崔化大喜过望,磕了个头,大声道:“谢万岁!”又向着岳、宫各自抱拳一揖,才自站起来。 宫天保哈哈一笑说:“崔头儿,圣上虽是收留了你,可是将功折罪往下就瞧你的了,不要说了大话不能兑现,可就不好意思!” 崔化道:“大人放心,这里出山的路,我最是清楚,就是外面的十七个卡子,我也了如指掌!” “出山的路不劳费事。”岳青绫笑道:“倒是那些卡子,那时候要靠你一一指出。” 崔化答道:“这没问题,那时候看小人的就是了!” 说着,挺胸凸腹,不意触及伤疼,痛得“吭”了一声,立时又弯下腰来。 宫天保“哼”了一声:“要不要紧,伙计?还是先看看阁下你自己的伤吧!” 崔化拄着根棍子,一只手打着灯笼走在最前面。 宫天保背着朱允炆居中,后者由于是脸朝外正好与殿后的岳青绫脸对脸地点了盘儿。 一行四人缓缓前进。 就着时灭又明,若有若无的昏黄灯宠,打量着面前岳姑娘的神采,朱允炆竟自看得有些发呆,样子傻乎乎的,惹人发笑。 有几次四只眼睛对着看,岳青绫总是赶忙把眼睛转开,偏偏是这个年轻的皇帝,就有那个兴头儿,不时地多情一笑,他可真是童心未泯,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个心情? 真教人对他是没法子! 脚下软软的树叶,长长的那种针叶,不知积存了多少年了,人走在上面,就像是踩在棉花堆上一样的轻飘,老像是着不得力的样子。 走着走着,崔化停下了脚步,掏出一张地图,在灯笼下面仔细摸索。 岳青绫说:“怎样啦?”刚要就过去,即为朱允炆抓住了她的手。 “你……”岳青绫挣了一下没有挣开,直臊得耳根子发红。 “你……这个人……” 话才出口,立刻想到对方皇上的身份,忙即住口,顾忌地向他看着——所幸他不曾在意,只是把那一只握着的手,宝贝也似地贴着脸儿,香了又香,亲了又亲,就是舍不得拿开来。 “唉……您……您呀……” 真教人没有法子。 岳青绫半笑又嗔地指指宫天保的背,狠狠地点了几下,张嘴无声地告诉他说,人…… 人哪! 偏偏是皇上眼睛也看不见:就只见她一个人儿。硬是不肯把抓着她的那只手松下。 打量着他那般痴情、馋猫也似的样儿,岳青绫可真是又笑又气,又能怎么样呢?几番邂逅,温存之后,总算认清楚了他,天生的那种多情种子,离了个“情”字活不了的那种人,你能对他又怎么样呢? “姑娘……您瞧瞧这条路对吧?”崔化头埋在地图里,有点迷糊了。 “啊——” 岳青绫用力往回一夺手,差一点把藤座上的皇上给拉了下来,赶忙又扶着他,脸上臊得发慌…… “让我瞧瞧……” 四下瞧了一眼,岳青绫把嘴凑近到朱允炆耳边上:“别这样……你乖!再不听话,我可就不理你了!” 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自会说出像是哄小弟弟的话来——妙在皇上还真的就是吃她这一套,脸上带着一抹子笑,朱允炆这才松开了她的手。 岳青绫可真是“皇恩大赦”样地才得松了口气,脸上讪讪地来到前面“怎么回事儿?……” “姑娘……您瞧瞧是不是这个方向?”崔化四面打量着:“我可真有些糊涂了。” 岳青绫四下望望,点头说:“没错儿,这是紫金坡,再走走就出林子了。” “这就对了……”崔化笑道:“您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我记得前面有很多花。” 说到花,各人鼻端立刻就嗅到了阵阵花香,沉闷的空气顿时为之一松。 自此而向外观望,已可见月光的渗淡以及繁星所点缀的穹空。 岳青绫点点头说:“把火熄了吧!” 崔化随即把燃着的火把熄灭,却在这里,耳听着弓弦一响,一支箭弩,直向着崔化前心射来。 射箭人显然借助于先时的火光,取势极准,即在火光方自熄灭的一霎,嗖然作声时,已至眼前。 崔化一惊之下,由不住“啊!”地叫了一声,只以为这一箭鬼使神差,快到了极点,简直不容闪躲,自忖着必死无疑。 却是不知他身边的大姑娘眼明手快,玉手轻翻,“嗖!”地一把,已把这枚箭矢握在手里。 紧跟着她娇躯微拱,嗖的一声,已纵了出去。 岳青绫以“燕子掠波”的轻功身法,一连三个起落,已扑向眼前。 这里接近林外,已不似先前之一片黝黑,衬着斜空里的一天垦月,双方身形已依稀可辨。 岳青绫身子一经落下,长草丛里倏地冒出来一条人影,锦衣高冠,正是大内锦衣卫士的典型写照。 想是岳青绫来得太快,这人一支长弓还在手上,竟然不及收起,当下“嘿!”了一声,随着进身之势,以弓为剑,直向岳青绫当心猛刺过来。 岳青绫自是不把对方看在眼里,左手轻翻,一下子已拿住了长弓之端。 那人用力一扯,“嘣!”的一声,竟自把弓弦扯断。一截弓背仍自在对方手上。这才知道不是好相与,嘴里喝叱一声,张手松弓,紧跟着腾身而起,直向着眼前一棵大树上落身下来。 却是岳青绫早已防着他的有此一手,一声清叱,手上那一截竹胎长弓,权作飞矛施展,陡地脱手而出,直循着对方腾起的身子飞刺过来。 出手既快又准,“噗哧!”正中对方前心要害。 那人“啊!”了一声,身子一弓,一个咕噜,直由空中直翻了下来,在地上几个打滚便自不动。 崔化、宫天保等一行俱都来到。 岳青绫向着崔化冷冷道:“这个人你一定认识,去看看是谁?” 崔化趋上去辨认了一会,由身上摸出了千里火亮着了再看,才自道:“啊,是他?!” 宫天保说:“是谁?” “刘元庆,嘿!这家伙也来了!” 这时站起来,收起了千里火。崔化道:“他是跟着井千户身边的,他怎么也来了?” 井千户即是井铁昆,与方蛟齐名,是为对方阵营里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各人自是心里有数,而且,岳天锡亦曾说起,李长庭便是在他独门暗器“铁蝙蝠”之下,丧失性命,是以崔化眼前一经提起,无不心里一惊,直似有切肤之痛。 宫大保冷笑道:“这么说,姓井的很可能也来了!” 岳青绫点点头说:“即使他本人没有来,他手下的人一定奉令在林外有所部署…… 看起来,一出树林就免不了与他们接触……” 崔化怔了一怔说:“等等!”一个人捧着脑袋,蹲在地上,想了好一阵子,才自站起来。 “我知道了!” 岳青绫一笑:“知道什么了?” 崔化站起来,左右打量了一眼,声音放低了说:“井铁昆有一个‘九子阵’,很是厉害,这一次上山,由于是方蛟主使,他无能施展,现在轮着他当家,保不住便会施展出来!” 宫天保点头说:“有理!” 崔化道:“我虽然摸不透他这个九子阵奥妙在哪里,但是却知道一个大概布置的图形……” 岳青绫高兴地道:“这样就好了,你大概地画一下,给我看看!” 于是崔化蹲下来,亮起了千里火。 即见他拿起来一根树枝,想想画画,迟疑地说道:“前三、后三、中三点……要把敌人连环穿!” 宫天保哪里省得,直是翻着白眼,岳青绫却是心里明白,频频点头,表示知道。 崔化却只画了五个圈子,便画不下去。 岳青绫接过树枝,一气儿又加了四个圈子,转向崔化道:“是这样不是?” “咦?”崔化为之一呆,大力惊奇道:“姑娘您怎么会知道?” 岳青绫一笑说:“天下武学,殊途同归,愈是到了高乘境地,路子愈窄,你刚才一说九子阵,我便心里有了见地……这么看来,这个姓井的,必是出身‘长白’一门的黑道人物了?” “对对对……”崔化越加钦佩地道:“他早年的绰号就叫‘长白枭’。” “这我就知道了!” 朱允炆忍不住插口道:“你知道什么了?” 岳青绫瞟着他抿嘴一笑:“您也想知道吗?说了您也不明白的……” 朱允炆只是看着她笑,笑得好傻,好满意的样子,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了,由堂堂偌大的一国之君,沦落到如今孤伶伶的一个人,往日的富贵更不用说,如今连一己的身家性命,都难以自保,一切都完了,还能有什么好自恃的? 却是那一腔赤子之心,追求完美的爱心,一直都盘踞着他,在他心里始终也不曾离开过。因而,即使在过去四年那些逃命的日子,那些寒冷的冬天,四周的环境,尽管是无比的险恶,他却依然能独自寻觅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快乐! 便像是这一霎,看着他所喜爱的岳姑娘那么美俊地站在身边,正在为保护自己而尽力,“最难消受美人恩”,只是对方的这一份心意,也就够自己消受陶醉老半天的了。 岳青绫转向宫天保道:“这个九子阵其实应称‘九子一母阵’,微妙之处在于九九杀着,宫师傅对于一般的阵势可有经验?” 宫天保尴尬地笑笑,摇摇头说:“这个……过去也只是习过三才阵、九宫图之类…… 别的可就不通了!”岳青绫笑说:“这就够了,只要有九宫图的基础就够了!” 崔化说:“我也学过九宫!” “这就更好了!” 岳青绫道:“九子阵其实便是由九宫图演变而来,当中的‘逢九必杀’应是不会变的……我想最厉害的应该是隐藏在暗中的主要人物,也就是‘九子一母’其中的那个‘母’。这个角色,毫无疑问地应该是由那个姓井的来扮演了。” 崔化点头道:“姑娘猜得不错,当初练习阵法的时候,每一次都是由井铁昆亲自传授,而且非常隐秘……据说,练习的时候,都由他暗中由笛音来控制,姑娘可知道又是什么原因?” 岳青绫说:“这样我就更清楚了……我想我们能够获胜,破了他们的这个阵势!” 宫天保喜道:“姑娘您有把握?” 岳青绫微微一笑:“到时候再看吧!” 朱允炷忽然插口道:“太好了,小绫,你要记住,千万不能放走了那个井铁昆!” “我知道!”岳青绫忽然一呆,发觉到他竟然改了对自己的称呼,叫自己是“小绫”,一时甚是意外,羞涩涩地向他看了一眼。 她当然知道朱允炷恨恶井铁昆的原因,那是因为他杀死了李长庭,后者一直是皇上身边最称得力亲近的人。 岳青绫暗暗记住了这个心愿,即是将尽一切可能,抓住这个井铁昆,好为李长庭报仇,并且要朱允炆亲自来处置他。 宫天保暗暗道:“那么……眼前我们应该怎么走呢?” 岳青绫说:“别慌!我也正在想这件事……” 她于是说:“我们现在就出去,我当第一,你们两个紧挨在我身后左右……如果我所料不差,对方的九子阵,就埋伏在林外不远,而且在我们一步踏出之始,很快的就会遭遇到——” 接着她很有把握的样子说:“你们不要惊慌,我会对付他们,最重要的是,无论怎么样,你们两个人都要紧紧跟着我身后左右,不要离开!还有……” 她转向朱允炆看了一眼。 “从现在起,由我来背着先生吧!” 宫天保应了一声,立刻解开套结,松下了背上的藤质便椅。 朱允炆脸色微窘道:“我还是自己走吧,这么大个人哪能老让人家背着?” “算了吧……您还是让人家放点心吧!” 说时岳青绫已把那个轻便的藤椅系好背后,蹲下身子来让朱允炆坐好。 一切就绪,只待上路行动。 岳青绫再向宫、崔二人吩咐道:“你们要是万一走散,或是跟不上我,只要记住他们阵法的关键处是‘逢九即杀’,避开了杀着也就好了!我会随时注意你们的行动,与你们取得联系!” 宫天保道:“放心吧姑娘!错不了!”看了崔化一眼道:“怎么样兄弟?行不行?” “不碍事。” 经过了一番活动之后,崔化身上气血已大肆通畅,眼前到了性命相关时刻,自得打起精神应付。 他的长兵刃虽已遗失,却有两口尺许来长的匕首绷在小腿肚上,拔出来精光乱灿。 宫天保的兵刃是一口缅刀,平素束在腰上,权作腰带,并不起眼,施用时可以随时出手,甚是方便利落。 一行四人,即在岳青绫带头之下,向林外步出。 果然正如岳青绫之所料。 惊险的场面,自步出丛林之始,立刻便有所遭遇。 先是当前乱石丛中,有人怪啸一声,弓弦响处射出了一排箭矢,夹带着极其刺耳的三缕风声,看来极其犀利,电掣而至。 岳青绫立时停住了脚步。 当前来矢,看似一条直线,要到眼前的一霎,忽地有了变化,陡地变成了三角箭式,如是,岳、宫、崔三人皆都在照顾之中。 岳青绫早已胸有成竹。 迎着对方的箭矢,长剑微振,发一阵响,已把来犯的三枝响箭全数打落地上。 岳青绫对这阵势,早已了然胸中,这一排响箭更加证实了她的臆测不假。 即在对方三枝箭矢被击落地的一瞬,岳青绫身子霍地向左面一个快转。 身后的宫、崔二人自是全神贯注,见状毫不迟疑,即行快速跟进。 果然,岳青绫所料不差。 即在她三人足下方自转动的一霎,三条人影霍地由暗中闪现而出,但是由于岳青绫等三人识破先机,先已避开了正面,使得来犯的三人,仓猝之间,大感惊异。 其中一人喝了一声:“变!” 喝声方起,三个人就地一转,有似旋风一阵,已自拔身而起,一起即落,随着各人手里的残月云刀,挥洒出匹练般的刺目银光,直向着岳青绫等三人当头罩落。 即使这样,依然不能得逞。 岳青绫清叱声里,长剑蓦地向空撩起,这一剑取势极妙,在一个拖长了的“乙”字剑形里,耳听得一阵叮当声响,已挡住了空中三人的来势。 紧接着她手里的长剑,在一个急发的剑势里,一连劈出了三剑,分别取向来者三人。 耳听得敌人一面,叱了声:“退!” 人影闪动着,连带着兵刃的交错声响,三个人来得快,去得更快。 一片衣袂影里,三个人鬼样地分向三方消逝——却是岳青绫身子何等巧妙,随着她脚下的一个抢步,有似疾风一阵,已抢先踏在了九九杀数的一个死门。 其势之快,出人意料。 作为对方三个阵势之首的那人,眼见如此,大吃一惊,张慌里挥刀以迎,却是慢了一步,即为岳青绫反手一剑,正中前胸。 这人惊呼半声,直挺挺地倒了下来,顿时一命呜呼。 下余二人眼见如此,不啻吓了个飞魂丧胆,各取逃式,鬼魂也似地向两侧消逝而去。 这番阵仗,来去极快,只在一发之即。 按常理论,岳青绫一面理当趁胜急追,杀对方二人于亡命之际,才是正理。岳青绫却别有所见,不此之图,一剑得势,抱剑而立,不再移动。 果然,敌人一阵由于阵势的已然发动,势将不能中途而止。 黑夜里,响起了一声刺耳笛音即在左前侧三丈内外,蓦地拔出了一条身影,衬着来人背后的一纸红灯,鬼影子样的轻飘,落身于一方石屏之巅。 尖瘦尖瘦的一张长脸,衬着前面额头齐眉的一片短发,这个人个头儿极高,耸肩拱背,垂着一双长手,形象至为怪异。 无须过问,岳青绫已能猜出他是谁来。 井铁昆! 站立在石屏之巅,拱肩垂臂,衬着他凹凸峥嵘的脸上五官,那个样子简直像是一个猩猩,也许是一头人猿更比较恰当些。 一身红色缎子长衣,腰系红绦,胸前十字盘结,背上背着长剑一口,红灯一盏,另有一个喷筒样的东西,两肋却也不曾空着,左面豹皮中鼓膨膨装满了东西,右面吊着一对南瓜般大小的流星飞锤,这样的一身沉重装备,设非是像他这般高大身材,常人万万不能。 虽然如此,再看他落下的身子,竟然如此轻飘,因而也就可以猜知他轻功该是何等杰出了。 眼下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发出了极是刺耳的一阵子怪笑,全身上下原已够红,再吃背后红灯一照,简直就像是燃烧了一团火焰般的醒目,这个人更像是年画上的火神,或是锺馗一样的可怖狰狞。 “丫头……”怒啸一声,这个人用手上竹笛,向着岳青绫直指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拒钦命,杀官拒捕,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 岳青绫既已测知对方阵势微妙,自忖应付裕如,心里也就不再慌张。 聆听之下,抖擞精神,从容道:“姓井的,你少来这一套,什么钦命不钦命,真正的皇帝在我背上背着呢,谁还怕你们不成?有什么伎俩只管施展出来,看看又能把我怎么样?” 红灯汉子登时一愣,眉剔目张道:“你……认识我?” 岳青绫冷笑道:“谁认识你这个无耻势利的小人?方蛟都已经死了,你又能作什么怪?不相信你就试试,看看到底是谁怕谁?” 井铁昆又是一愣,桀桀怪笑了两声,只看他这副外貌,尤其是深更半夜里的忽然出现,简直是妖魔鬼怪一样地吓人。 “好丫头,你的口气不小!我倒要看看你今天怎么逃过爷爷的手掌心去?” 说到这里,双肩顿张,“呼!”的一声,已自跃出了一丈七八,落在了另一块大石头上。 “且慢!”一霎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手里的银笛向着岳青绫指道:“丫头,咱们先取个商量,把你背上的人放下来,我们既往不咎,一了百了,要是执迷不悟,嘿嘿…… 等到爷爷我阵势一经发动,你们这几个人再想活命可是难比登天!” 岳青绫目光转处,已看见两条极快身影,自井铁昆背后两侧,向左右移动而开,设非是注意观看,简直是无能发现。 她心里已是有数,看来在井铁昆一声令下时,敌人将自左右双方,同时袭进,在对方此一“九子阵”内,这一手叫“雁摆双翅”,趁虚而入,猝然而发,自有其凌厉气势,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岳青绫胸有成竹,一面略运真气,使之灌注剑身,随即向着对方寒着一张素脸说: “井铁昆,有什么本事你就尽管施展吧,何必多说?你也知道这是枉费唾沫,何必呢?” 井铁昆怪笑一声:“好个丫头!” 随着他手上竹笛指处,耳听得“咔!”的一声,一只雪亮银签,箭矢也似的自笛中射出。 出势极快,一闪而至。 岳青绫眼明手快,长剑倏起,凌空一劈。 “叮!” 脆响声中,那一枚细长银签,直如磁石引针一般,已被紧紧吸附在剑身之上。 这番动作,在井铁昆来说,自有特别涵意,倒不是真的便以为能用以制胜。 果然,即在他暗器方一射出的同时,“呼”大片疾风袭处,空中人影闪动,左右双方黑暗里,蓦地闪现出一双人影。 显然是此番阵势已然发动—— 那闪现出来的两个人影,猝然间幻化成无数条人身,挥出的刀光,更像是千百把钢刀,形成左右两面刀海,直向着现场各人身上齐落下来。 宫天保、崔化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虽然心知有岳青绫在头前押阵,也明知这般形象,多属虚幻,却是在千刀逼体的一霎,实难把持镇定,一时只吓得脸上失色,崔化更不禁“啊呀!”大叫出声。 叫声未已,岳青绫已挥出了长剑。 果然先者,在对方人影初现的一霎,她已心里有数,设计出对第二人脚下踩踏的宫门位数,此刻更不怠慢,脚下一连抢上三步,蓦地踏上一个位数。 如此一来,便不啻抢了先机。 站立在高高石上的井铁昆乍见及此,大吃了一惊,却已是召之不及。 眼看着岳青绫长剑撩处,天空中蓦地迸现出两点银星,左右齐出,一发而收。 随着她剑势的吞吐,空中惨叫连声,砰砰声响里,相继跌下了两个人来。 观诸岳青绫眼前出剑,无疑眼明手快,出剑极准,且是恰到好处,空中二人,各自被刺中咽喉要害,自是一剑毙命,顿时了账。 灯光影里,先时的一天人影,满空刀光,顿时烟消云散,荡然无存,观诸于眼前的,却是跌落倒毙眼前的一双尸身。 由于剑出极准,且是伤在二人咽喉,自是一剑毙命,霎息间血流遍地,死状极惨。 岳青绫出剑制胜,身势绝不犹豫,纤腰再拧,已向左侧方飞身腾起。 她深精阵势,飞身落处,正是全阵枢纽所在,身后二人眼看她剑出制胜,不由士气大旺,一时各自跃起,紧循其后。 三个人影,品字形向前一落,只觉得眼前一亮,气势顿为之大有不同。 却只见那一面井铁昆长啸一声,身后红灯晃动,划起了一脉红光,长桥卧波般,已飞身出两丈开外。 旗开不利,连损了三员大将。 须知这个“九子”阵势,每个人都有一定阵脚,重要性却又是子子相连,结结叩环,一经发动,可收连环接手之妙! 却是眼前一连折损三人,不啻大大削弱了此一阵势的威力,更显现了此一面的空虚。 身当阵门,总枢全局的井铁昆,焉能不为之惊吓欲绝? 眼下红光划过,随着他身子的猝落,耳听着他凄厉的一声长笑,左手大袖挥处,蓦地发出了两枚他仗以成名的暗器铁蝙蝠。 也正是这种暗器,使得李长庭伤重致死。 岳青绫显然还是第一次领教,却是父亲岳天锡不只一次告诫过它的厉害,也因此对它也就有了特别的认识。 耳听得天空传过来两股极是刺耳的哨音,淡蓝的星月光华里,蓦地现出了两道孤光,双双取向岳青绫两侧直飞而来。 岳青绫身子直立不移,哨音尖啸里,两道弧形光已双双擦着她的身边飞了过去。 却是其中之一,忽地就空一转,“劈啪!”一响,铁翅拍空里,捷似电闪星驰般,反向她脸上袭来。 “呛!”一声脆响。 即由岳青绫反手一剑,撩了个正着。 这一剑亦称绝剑,正因为岳青绫由父亲嘴里,悉知这门暗器特性,才致有眼前的沉着应战。 眼前反手一剑,施展得亦称绝妙。 火星四溅里,返攻铁蝙蝠的一只右翅,随为之当场劈落,“当!”一声射向地面。 其时,另一只暗器铁蝙蝠,在一阵疾烈的“劈啪”展翅声中,也已来到,唏哩!一个打转,直向岳青绫后背袭来。 宫天保眼见如此,生恐害及朱允炆,不容岳青绫反身施展,陡地举刀便磕。 他所施展的兵刃是一口韧性极强的缅刀,刀势乍吐,“叮!”一声,已把这枚铁蝙蝠磕开一边。 蓦地,岳青绫叫了声:“小心!” 叱声未已,这枚看似已为磕开的暗器霍地已转身而回,其势之快,出人想象。 宫天保方庆一刀得中,却不知对方暗器如此诡异莫测,眼前银光乍闪,似听得那物件“劈啪!”振翅声响,简直来不及看清怎么回事儿,只觉着肩窝上一阵奇疼,已为那物件打了个正着。 “啊哟!” 宫大保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坐倒了下来。 急切之间,却为岳青绫一把抓住了手腕,叱了声:“快走!” 蓦地腾身而起,纵向丈许以外。 崔化眼见如此,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慌不迭跟着向外腾身纵出。 三个人身子方自纵出,即听得身后哧哧声响,紧接着轰然爆响,炸射出大片火光。 各人自是心里有数。 原来井铁昆在阵势、铁蝙蝠双双不能取胜之下,竟自发动了他身后携带的“五云喷火筒”,将内藏的火药硫磺烈火弹丸,大肆向敌人施出。 火光四溅里,岳青绫背负着朱允炆,带着身后的宫、崔二人,一连五六个打转,已潜出数十丈处。 眼前是大片灌木树丛。 岳青绫一脚踏进,身势极其灵活,取势迂回,一连转了几转,便自在一处地方站定。 身后宫、崔二人亦步亦趋,所幸还不曾走失。 却只见井铁昆那一面红灯闪动,瞬即隐身不见。首度交锋,敌人井铁昆一面显然大败,出师不利,不得不临阵逃逸,再作补救之策。 放下了背后的朱允炆。 岳青绫小心道:“先生您没有事吧?” 朱允炆这才似由梦里惊醒,道:“啊……好险……宫天保……你怎么了” “不要紧。”宫天保咬牙忍痛道:“先生您别管我,死不了……” 说时他手按肩窝伤处,一霎间那只手俱为血所染满,却似有个物事兀自在伤处向里面钻,只疼得他全身上下连连颤抖不已。 崔化在一旁吓坏了,“宫大人……你怎么了……?” 岳青绫打量着他,忽地一惊道:“拿开手!” 宫天保依言而行,才松开手,大股鲜血,直由伤处的一个血窟窿里冒了出来,即是那枚暗器,铁蝙蝠竟然像是钻进了肉里,更似一直在往里面钻。 “啊哟哟……”只疼得宫天保牙龈打颤,叫了声“好疼”,双眼一翻,便自昏了过去。 朱允炆眼看之下,吓得脸上变色道:“小绫……小绫……这可怎么是好?” 其时岳青绫左手晃动,一蓬火光,已亮起了随身携带的千里火。 她把千里火交给崔化,陡地由身上取出了一口匕首。 当下不容分说,已插进宫天保肩窝伤处的那个血窟窿里,猛地向外面一挑,“蹦!” 的一声,拨出了那玩艺儿。 包括崔化在内,也只是听说过铁蝙蝠这个名字,倒是第一次见过。 看上去,就是一只小小的蝴蝶,全身银白透亮,大小亦如常见的那种小小白蝶,通体似为纯钢所制,足须俱全,惟妙惟肖。 却是不知道这小小物什,煞费匠心,全身配件非但锋利如刃,且是各有作用,六只细脚,在一个特设的钢簧运用之下,一经中人,立时操作,力爬之下,便能使整个暗器深入肉里,若是伤中心腹要害,焉能还有命在?真正好厉害也! 各人看得心里打颤。 岳青绫乃自取出一方布巾,把地上暗器包起。随即匆匆取出刀伤灵药,敷向宫天保伤处。 崔化随即把长衣撕成布条,匆匆为宫天保包扎妥当。 岳青绫注视着宫天保,微微叹道:“好险,再晚上一会儿,可就没有得救了!” 朱允炆悲喜交集地向宫天保看着,一面用手摇动着他,频频呼唤道:“天保!天保!” 忍不住热乎乎的泪流了满脸。 眼睁睁看着他身边人一个个离他而去,撒手人寰,眼前只剩下了宫天保一个人,再也不能让他离开而去,摇着,晃着,竟自低头泣了起来。 “先生您身子要紧……” 岳青绫轻轻叹道:“有我在这里,宫师傅他就死不了……快别伤心了!” 崔化跪下来磕头道:“皇上龙体保重……龙体保重!” 朱允炆这才强忍着伤心,坐好了身子。 岳青绫随即运施真力,缓缓在宫天保身上运行游动,一来一往,血气顿开。 宫天保忽然出了口长气儿,三魂悠悠地乃为之醒转。 朱允炆喜道:“他醒了,谢天谢地!” 宫天保眼睛睁开,在各人脸上转了一转,慌不迭翻身坐起—— “宫师傅你听着!”岳青绫道:“你的伤很重,但是还不是要害,所以不要紧!” 宫天保点头道:“是姑娘救了我?” 岳青绫一笑说:“是你命长,先生的福大,保住了你!” 说时向着身边的朱允炆递了个眼波儿,笑靥初展,美丽如昔。 一行患难与共,生死相期,大是加深了彼此之间的感情。难得她镇定如恒,还能笑得出来。 目睹着她美丽笑靥,各人如释重担,尤其是朱允炆更似得到了新生力量,神情为之一振,一时间也看着她笑了起来。 宫天保也笑了。 崔化也笑了。 情绪的感染,竟然微妙如斯,瞬息前,还是愁云一片的死亡边缘,一刹那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4) “我们不会输的!”岳青绫眼睛里流露着光彩说:“我和爹爹都是拜上帝,信奉上帝教的……” 她缓缓说:“在我们的心里一直便有一个主宰万物的全能的神,每当我们遭遇不幸,危亡的紧要关头,我都会默默向上苍祈祷,就是这个力量支持着我,让我满怀信心,无往不利!” “上帝教?……” 这个名字,使得朱允炆为之一愣。 “嗯!”岳青绫笑笑道:“您是地上的皇帝,我说的是天上的上帝那个神……” “玉皇大帝?” “不!”岳青绫说:“玉皇大帝是假的,是人谄出来的,我说的这个上帝却是真的…… 人只要信他,便能得救,便能平安幸福,还有……” 微微一顿,她向着朱允炆笑笑说:“现在先不说,以后再好好告诉您,我们得走了!” 宫天保重新握起了缅刀,余勇可贾地道:“姑娘你吩咐吧!” 岳青绫流目四方,缓缓说道:“姓井的吃了这个亏,绝不甘心,一定还会再来,可是我料定他也玩不出什么新的花样,倒是不用害怕!” 崔化道:“别的倒是不怕,就是这个铁蝙蝠防不胜防……” 岳青绫道:“其实只要记住这种武器的特性,也就不怕了,下次再看见它的时候,要对正它直劈直打,多半可以没事,要是取势稍偏,它就会借力迂回,防不胜防……我想这暗器制作既是如此精巧,姓井的一定爱若姓命,很可能为数不多,未必就舍得全部用光,下次再施出来,你们不要惊慌,只由我来对付就是了!” 说话的当儿,只听见空中唏哩哩响起一阵急哨,两只响箭,划空而过,落向右侧一片山坡斜地。 崔化惊道:“响翎箭!” 他向那方面打量了一眼道:“那里一定窝着有人!” 岳青绫道:“我看是故布疑阵!” 她于是轻启笑靥,站起来道:“好,我们就给他来个将错就错,就往那里去!” 崔化眼见这位姑娘如此神勇,智慧超人,早已心悦诚服。 当下,忙即应着,招呼朱允炆重新坐好她背后。 一切就绪,即向着岳青绫指示去处,继续前进。 山风飘飘,花香益盛。 岳青绫前行了几步,忽然站住,身后二人正自奇怪,一条人影陡地由一丛矮树里腾身而起。 一片刀光,随着这人的出手,直向岳青绫正面劈来。长刀劈空,声如裂帛。 岳青绫凹腹吸胸,陡地向后面一收。 对方长刀饶是劲猛力足,仍然是砍了个空。 随着阴森森的刀光闪处,长刀的刀尖,几乎是擦着她的胸前划了过去。 “呛!”的一声,火星四冒。 敢情是这一刀砍在了石头上,石屑纷飞里,这个人身子一个倒翻,直向外踅了出去。 自然,岳青绫放不过他。 随着她嘴里的一声清叱:“着!”长剑飞点,“太公钓鱼”“噗!”直刺进了对方心窝。 这个人身势未改,随着他倒卷的身势,足足飞落于七八尺外,“噗通!”跌倒地上,便自再也爬不起来。 观之岳青绫的出剑,诀窍乃在一个“准”字,既快又准,一招了事。 身后的宫、崔二人,直看得怵目惊心,尤其是崔化,对于岳青绫这般身手,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有警醒,更加笃定了誓死追随朱允炆的意志。 岳青绫的脚步再次踏进了树林。 这片林子占地绝大,几乎整个的山峦全在笼罩之中,却是林木稀疏,不似先前吊人树林那般稠密而已。 地上依然布满了落叶,人行其上,不时地传出“喳喳!”脆响。风势迂回,像是无数的蛇凌空穿行其间,每个人身上都觉得冷飕飕的…… 却是不再黑暗。 天上星月可数,月光像是被分散开了,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凡是林木稀疏的地方,都有她的芳踪,虽是诗情画意,却埋伏着步步凶险,以及时而一现的凌厉杀机。 在一株树荫遍遮的大树下,岳青绫站住脚步,身后二人亦步亦趋,不敢少离。 自此前望,有一片十数亩方圆地方,不为树荫覆罩,月影照处,苇草如雪,风势里起起落落,更像是一涛池水,别有肃杀气息。 宫天保说:“怎么不走了?” 岳青绫一面打量着,迟迟地道:“宫师傅,你可精通地理学么?” 宫天保连连摇头道:“不不……一窍不通!” 岳青绫仍在注视,忽而微笑道:“你们看这地方,月光直照,形若天地,而四面却是黑黝黝的,妙在这其间又生满了芦苇,衬以月光,色如白玉……无形中便形成了一种气势……” 宫天保呐呐道:“什……么气势?” 岳青绫一笑说:“天机不可泄漏。我忽然有一种感觉,此一行我们得救了!” 各人俱是一愣,继而喜形于面。 岳青绫缓缓说道:“在这里我们将会遭遇到敌人的主力之战,却是兵不血刃,轻而过关,而最后却可大获全胜……信不信?” 说时她偏过头,向着背后的朱允炆微微一笑,继而蹲下身子,把他放下来。 朱允炆颇感清新地伸着腿脚,道:“让我自己走吧,我想活动活动……” 岳青绫点头笑道:“原就是要您自己走的!” 说时,她转向宫天保道:“有刀没有,给先生一把!” 崔化道:“有有!” 随即将自己的一把长刀双手呈上,朱允炆接过来莫名其妙地向岳青绫望着,宫天保也大感意外,不知道把刀交给皇上意在何为。 岳青绫笑笑道:“你拿着壮壮胆子,也许用得着,我们走吧!” 当下举步前进,向着眼前状若天池的大片芦苇空地走去,朱允炆跟在她背后,仍然是宫、崔二人殿后。 寒风嗖嗖,吹动着大片芦苇,月光下一如银波动荡,蔚为奇观。 前行数丈,岳青绫忽然站住了脚步,注视着地下一团黑板糊的东西,随即亮着了火,再看,竟是一堆外表光亮的粪便。 宫天保“咦!”了一声:“驴粪,这里怎么会有驴子的粪便?” 岳青绫向他摆了摆手,立即熄灭了手上的火,指了一下前面的芦丛,匆匆走进去。 这些芦苇少说也有一人之高,占地又是如此之大,慢说是眼前四个人,就是千百人马,若是存心掩藏,也不易为人发觉。 宫天保说了一声,立时有所警觉。 其实,就连朱允炆,甚至崔化,也都想到了,明白了,每个人的心里,都不禁浮现出一个可怕的人影—— 赵白云——“虎爪山王”赵白云。 也就是那个在驴背上的矮小老人。 难道他也来了? 岳青绫率先而行,其实已胸有成竹。 对于当前一面的敌人,她早有所见,智珠在握,也就显现得格外从容。 一路行来,非但并不慌张,甚至于并不掩遮,只是运用手里的长剑,砍劈着当前的芦苇,剑气过处,身侧四周的长草,纷纷齐根而折,摧枯拉朽,一摊摊地倒塌下来。 月亮出奇的亮,映照着一行四人如染银霜。 八只脚步,践踏在芦苇长草上,喀喳喳响个不已,掠起了大片的野斑鸠,劈啪有声地纷纷振翅而起,千百成群,一霎间纷纷腾空而起,月色里灰羽缤纷,一时蔚为奇观。 如此气势,堪谓惊人。 崔化先自吃惊道:“这……糟了,糟了……这么一来,人家就知道我们在这里了…… 快走,快走!” 一面说,便要择处隐藏。 宫天保冷笑道:“你不要惊慌,岳姑娘自有道理!” 岳青绫点头道:“对了,我正在想要怎么样,才能使他们知道,这么一来倒是省事了。” “姑娘的意思是?……” 这一次连宫天保也呆住了。 岳青绫微微一笑,瞟着身边的朱允炆道:“皇上鸿福齐天,这一次地灵人杰,多半可以成事,咱们往前再走走,就可以坐下歇着了!” 言下极是轻松,仿佛一切都不必挂怀。 朱允炆迎着她,她的姿态极美,细腰,丰臀,兼而长发披肩,那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顾盼间,恁是多情,其时她手执长剑,冷月下冰寒玉立,更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侠女姿态。前后两般姿态,看似截然迥异,却又融而一体。她其实能说善道,兰心蕙质,人是顶尖儿的聪明……千变万化,集而一身,便是她的写照。 月色里,打量着她玲珑剔透却又是扑朔迷离的美,朱允炆真似有些儿神情恍惚。 不经意,岳青绫在他袖子上拉了一下:“走呀!” 一行人继续前进…… 剑气璀璨,刀光闪烁。 直砍得当前苇草四下折落,月色里有似落雪纷飞,触目心惊。 一面披荆斩棘,一面大步前进,似乎是有一种无形的气势鼓舞着他们,就连朱允炆也不再害怕,无限士气高昂。 走着走道,前行的岳青绫忽然停住了脚步。 唏哩哩,破空声响里,一支雁翎响箭当头作抛物状划空而过,直射向前面十丈远近,徐徐下落。 宫天保一惊道:“他们知道了!” “很好!”岳青绫弯着腰,四下看了一眼,微微含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里歇歇,看看他们又能怎么样?” 朱允炆道:“在这里歇着?” “对了!”岳青绫神秘地笑道:“您用不着害怕,先坐下来喝口水吧!” 宫天保立时把备好的水囊双手送上。 朱允炆接过来,两只眼睛只是向岳青绫望着,后者依然面现笑靥,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真弄不清楚她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 “先生您放宽了心吧,马上就有好戏可以看了!”岳青绫道:“这场戏有惊无险,保证精彩!” 话声未已,四下里胡哨连声。 长草地里人影幢幢,已似有了耸动。 崔化大惊道:“他们来啦!” 岳青绫左右环顾了一眼,陡地踏向朱允炆身前,便在这一霎,一条人影,狼也似地由左面草丛里蹿了出来。 这人手里端着一杆丈八长枪,枪尖子雪也似的闪亮锋利。身子一经跃出,二话不说,直向着岳青绫前胸就扎。 岳青绫身子一闪,左手轻舒,只一下便抓住了对方挺刺而来的抢身。 那人暴吼一声,用力向后就夺。 岳青绫轻叱一声道:“去!” 玉手轻送,借力施力地向前面一推,对方力量用得过猛,哪里收得住势子,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地上。 崔化眼明手快,赶上去,双手齐出,已把一双匕首送进了对方胸腹,结束了来人性命。 却在这时,一道孔明灯光,匹练般直射向崔化全身,紧跟着,草丛里传过来刺耳的一声尖笑“崔化,原来是你,猴儿崽子,你的胆子不小!” 各人闻声而望,顿时吃了一惊。 却只见三数丈外草丛里,现出了三个人影。居中的一个,身材极高,背插红灯,一件火红袍子,正是敌人当今阵营里最称棘手的那个井铁昆。 眼见着手下精锐尽失,自己最称得意的一个“九子阵”势,也已濒临瓦解,姓井的心里一腔忿恨,自是可以想知。 红光闪烁里,井铁昆全身像是火焰也似地燃烧着,那副样子,极是狰狞恐怖。 崔化乍然看见了他,不由吓了一跳,“啊!”了一声,一时为之呆住。 却见井铁昆身边,一左一右并立着一双汉子,各人一口明月云刀,另只手上,高高举着一盏特制的铜质孔明灯筒,从而发射出两道匹练也似的醒目长光。 灯光交集处,正是崔化踞身所在。 想是崔化昔日久受其约束,在他管辖之下,眼前乍见着他的出现竟自手足失措起来。 “井……井大人……” 说了这几个字,崔化一时舌桥不下,竟自呆在了当场。 “吃里扒外的东西,今天看你还怎么活命?” 井铁昆一声冷笑:“先摘下你小子的‘瓢子’再说!” 黑道话“瓢子”即是“人头”之说。 这个井铁昆如今虽已是官居千户,却是不脱当年出身习气,开口闭口满是黑道行语。 话声出口,只见他身子陡地一个前耸,一片飞云般已窜身而进。 说时迟,那时快。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唰啦啦!”一串子铁链响声,一团栲栳大小的奇亮银光,已自脱手飞出,忽悠悠直向着崔化当头飞落过来。 认识井铁昆的人,都应该知道,对方手里的这一对流星锤诚然是厉害之极,且是轻易难得一用,想不到此刻盛怒之下,竞自率尔出手,设非是恨恶到了极点,万不会如此施展。 眼看着忽悠悠一团银光,飞星天坠般,直落当头。 崔化“啊呀!”一声,待将举刀以迎的当儿,猛地里,由斜刺一面忽地飞过来一团物什。 “叭!” 两下里迎了个正着。 竟是个拳头般大小的石块,却是力道十足,一击之下,石块固然为之粉碎,那只流星锤亦为之荡开少许。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便自这样,这只看来力道万钧的流星锤,险乎乎擦着崔化身边飞了过去。 不用说,飞石击锤的这个人正是岳青绫了。 朱允炆就坐在她身边,看得最清楚,其时大姑娘只是脚下用力一踹,踢出了块石头,不偏不倚,正中了对方的流星锤,便自解救了崔化的一时之险。 井铁昆鼻子里哼了一声,忽悠悠才自把那只飞出去的流星锤收了回来。 那一面,却有人意外地开口搭了腔。 “好男不跟女斗,井大人你高抬贵手吧!” 寒嗖嗖地刮起一阵子风,将那一面翻白的芦花尽数吹落,乱白纷飞里,可就看见了那个骑在小小毛驴背上的不速之客。 如银月色,照见着来人那般矮小的身躯。 依然是前番的潇洒,盘着一双腿脚,跌坐在驴子背上,胸前的长须,被风吹得白绫子样地飘向一边。 记得日间见时,对方穿着一袭皂色长衣,这时却换了一身纯白长衣,月色之下,其白如雪,衬着他的皓首银髯,真个“仙”气十足。 却是此人原形毕露,设非是岳青绫的一语道破,谁又会想到,这个仙风道骨,状至潇洒的矮小老人,竟而是江湖黑道专司打劫、独来独往,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名巨寇。 “虎爪山王”赵白云。 包括崔化在内,每个人其实对他都存有极大的戒心,因此这个人的忽然出现,各人都不免吃了一惊。 却似只有岳青绫比较能够等闲视之。 那是因为事情的发展,正好恰如所料,心里一松快,不自禁向着朱允炆微微一笑,那意思正像是在说:怎么样,我没有骗您吧!果然是有热闹好看了。 井铁昆不由得脸色一沉。 他们双方虽像是第一次见面,可是早已不只一次的有所接触了。 这一方面,井铁昆不用说吃了极大的亏,那些活生生被吊死在树林子里的人,无不是井铁昆一面同来之人,俱都着了对方老人的道儿,这笔仇恨岂能算小? 想不到眼前紧要关头,对方小老头儿,又自平空冒出打岔搅局,却是为何居心?! 一霎间,井铁昆眼睛里像是要喷出了火来。 “你是什么人?” 井铁昆平手一指,怒声叱道:“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半路打劫?老朋友,你报个‘万儿’吧!” 驴上老人未曾说话之前,先自“呵呵……”地笑了。 “井水不犯河水?”一只手捋着长长胡子,小老头笑得眯起了眼:“井大人,你可是贵人多忘事,把老老年的一笔旧账忘得一干二净啦!” “什么?!” 井铁昆面色一沉道:“你是满口胡言,本大人居官大内,又与你这个江湖无赖,结有什么梁子?你倒是给我说清楚了!” 老头儿呵呵笑道:“再想想吧,总有十五六年了吧?井大人,如果你不健忘,我老头子好像还记得,有一箱东西存在你那里!” “什么东西?简直一派胡言!” “高山野人参!” 五字出口,井铁昆不由得全身为之一震,蓦地后退了一步。 驴背上的矮小老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了阴森森的一阵子笑声。 一扫他先时的轻松诙谐,这阵子笑声,极是刺耳阴森,宛若枭鸟夜啼,直听得每个人汗毛直立,麻刺刺地起了一身鸡皮粟儿。 “十五年了!”姓赵的小老头喃喃说道:“这箱子东西连本带利,眼前该是个什么数目,井大人你应该心里有数儿吧?” “你……” 蓦地,井铁昆睁大了眼睛:“你是赵……白……云?‘虎爪山王’赵老当家的?” “那可是不敢当……”赵白云在驴背上拱了拱手:“照说吗,东西是淌来之物,落在谁手里都是一样,只是井大人,你的手段可是过毒了一点儿,我那个傻小子,为此废了只胳膊,可是透着有点冤枉……” 说着说着,他老人家可是又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声音可比哭还难听。 “后来听说了,井大人,方大人,你们都投了明主,有了靠山,都高升了!” 赵白云老气横秋地在驴背上说:“后来又听说了,水涨船高,二位大人都进了紫禁城大内,当起皇差了……” 像是哭的那种声音,小老头说:“我这个野老头子可是没有这个造化,也没有这个本事,到紫禁城去向二位朝见去……咳咳……哪里知道,水不转路转,却是在此荒山野岭,迎着了井大人你的大驾,这可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咱们总算见着了,岂非天意?岂非天意?!” 井铁昆陡地拧身而起,“呼!”地落身于丈许以外,手上流星锤向后一收,倒提在手:“赵白云,你想干什么?”井铁昆怒声叱道:“井某人如今当的是皇差,你还敢拦路挡横不成!?” 赵白云笑得嗳昧。 “我可管不着你当的是什么差!这里不是京师的紫禁城,可不是你们的一亩三分地。 山有山规,路有路规,嘿嘿……你知道吧,来到了十万大山,可就是你赵爷爷当家作主,由不得你们胡来!” 铃声叮叮,小毛驴在刨着蹄子。 夜风呼呼,飘动着四下的芦花,也飘动着赵白云满头如银须发,真有点画上神仙丰采。 却是眼前各人都知道,这个貌似神仙丰采的老人,其实是一个心黑手辣、身怀绝技、最称毒恶、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真正是料想不到! 井铁昆在屡次失利之下,满怀悲忿,待将全力部署,出奇制胜,在此长草地一鼓作气,把岳青绫等一举成擒,却是无中生有,半路里忽然杀出了赵白云来。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便宜的是岳青绫一行四人,临危而安,竟而作席地观,大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之乐。 赵、井二人的一番对话,终使岳青绫等四人心里明白,怪不得赵白云要插手其间,且用如此毒恶手段,将这些大内锦衣卫士一个个活活吊死,原来他与井、方二人结有宿仇,这就难怪了。 岳青绫心里有数,向着朱允炆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在星月映照里莹白如玉。 朱允炆小声说:“我们走吧……” 岳青绫摇摇头,要他稍安忽躁,随即朱允炆耳边响起了声如蚊蚋般的声音:“您不要怕,有我在这里,谁也伤不了您……好戏这就上场了,等着瞧吧!” 这几句话,岳青绫显然是用“传音入密”功夫,传送过来,声如蚊蚋,细若游丝,直听得朱允炆心里纳闷,暗暗称奇。 却是这一霎,现场双方已起了极大变化。 那一位职掌大内锦衣卫千户之职的井大人,显然已被赵白云所激怒,忍耐不住,一时断喝,声震四野:“大胆狂徒!” 井铁昆用着空出来的那只手,向对方直指着,声色俱厉地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阻挡朝廷皇差,今天井大人就不信这个邪,先拿下你这个自负的老匹夫再说!” 话声方顿,紧接着一声喝叱:“看锤!” 右时霍地向上一起,运用右手腕子的一股巧劲儿,将一枚南瓜大小的流星锤送了出去。 忽悠悠银光飞处,将一截银色链子带动,形成了蛇也似的一道奇光。 “呼!” 疾风声里,直取向驴背上矮小老人。 矮小老人赵白云,早已料到了对方的有此一手,但只见他盘坐驴背上的身子纹风不动,却只利用两只小腿上的弹力,蓦地翻身而起。 黑夜里,有似夜鸟翻腾。 “噗噜噜!” 随着衣浪的一翻,极是轻飘地又自坐了下来。 井铁昆一锤走空,紧接着脚下一个前跨,再次一声喝叱道:“着!” 随着前此出手那只流星锤的一收,另一只流星锤又自掷出。 想是深知赵白云一身轻功了得,井铁昆眼前的这第二锤不是打人,是打驴。银光一点,直向着赵白云胯下那头小毛驴的头上直飞过来。 小毛驴却也乖巧,绝不会站着等死。 迎着对方飞来的流星,忽地向后一个打跄,驴头直起,险险乎闪过了井铁昆的左面流星锤。 值此同时,骑在驴子背上的那个小老头儿赵白云,早已长啸一声,陡地拔空而起。 好快的身子! 随着他一起而落的身势,捷若飞猿般已袭向井铁昆当头,一只有脚脚尖,于此千钧一发之际,直向对方眉心踢来。 井铁昆“嘿!”了一声,向后一个倒仰,“呼!”的一声,躲过了对方飞来的一脚。 赵白云身势一盘,第二腿亦自踢出,紧擦着对方前胸扫了过去,眼看着他矮小的人影,一闪而前,足足飘出了八尺开外,落在大片翻白的芦花丛梢。 老头儿轻功果真惊人,随着芦花波浪状的起伏,他矮小的身子,竟能站立在芦花尖梢而不折倒,月光下,直似踏波而行的仙人。 目睹各人,无不为他杰出的轻功而震惊,就连以轻功见长的岳青绫,也不由为之动容。 井铁昆躲过了对方的一双足尖,却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先时的一腔傲气,顿时荡然无存。 自然,他不会就此甘休,随着他长躯的向左一闪,左腕翻处,“啾”的一声,打出了暗器“铁蝙蝠”。 空中银光蹁跹,一阵子劈啪声响,那物什,钻天如燕,银星一点,直取对方脑门正中。 赵白云“嘿”了一声,右手轻起,以中指直向对方暗器上点去。 “嘣!” 脆响声里,那枚小小物什,蓦地向下一沉,就在坠落地面一沉似落的当儿,“唏哩!” 一个打转,却又向上扬起,一点飞星,直取向赵白云正面前胸。 好快的势子。 以赵白云之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这物什的厉害,却不曾想到竟而灵活如斯。一惊之下,慌不迭向侧面一个快转,旋风也似地飘身丈许以外。 却是那物什快得很,兜着袖沿直滑了过来。“嘶——”直在他左手腋下,划开了三寸来长的一道口子,霎时间,鲜血淋漓。 这部位虽然说不上什么要害,不过皮肉之伤,却是痛得紧。 赵白云怪笑一声,只疼得半身打颤。当下以极快势子,一连点了三处穴道,止住了流血。 “好猴儿崽子!” 随着这一声怪叫之后,矮小的身子早已拔起,快若鹰隼也似地,直向着背插红灯的井铁昆扑了过去。 井铁昆叱了一声:“来得好!” 声出,手起,“呼!呼!”疾风声中,已把手里的一对流星抡了出去。 星月下两团银光,宛若流星掠空,一左一右,直向着赵白云身上兑挤过来。 却是击了个空。 眼看着这个小老人蓦地向上一挺,紧接着凌空一个疾滚,其势不变,直向着井铁昆扑了过去。 “叭!” 两只流星迎了个正着,发出了其音清澈、震耳欲聋的一声爆响,余音未尽的一霎,赵白云轻比猿猴的身子,已到了对方头顶之上。 不用说,他是恨极了井铁昆这个人。 随着他身势的一落,两只手交叉着,疾如飞电,直向着井铁昆身上撩去。 井铁昆“啊!”了一声,陡地向后就退,可就慢了一步。 “噗啦!”一声,随着赵白云的一式飞抓,大片肩衣,连着已掌大小的一片皮肉,当场给撕了下来。 井铁昆“哼”了一声,只痛得差一点昏了过去,身子一连向后打了两个踉跄。 猛可里,自他身后跃出了两个人,人手一支长枪,不容分说,直向着赵白云身上就扎。 井铁昆经此巨创之下,不啻战志尽消。肩上伤处经寒风一吹,其痛彻骨,怪叫一声,飞身纵起,直向长草中遁去。 却是岳青绫眼明手快,把握着眼前的一瞬良机,自不容稍纵即失。 随着她身子的忽然站起,一声娇叱道:“打!” 玉手掠处,发出了她师承的独门暗器蛾眉针。 井铁昆闻声而警,慌不迭回身以视。 这么一来,这一枚暗器便无巧不巧,正中在他两眉额心。岳青绫胸有成竹,这一枚蛾眉针上不用说力道十足。 耳听得“哧”的一声,足足扎进去三四寸深浅,一时深入脑髓。 井铁昆“啊!”了一声,只觉得眼前一黑,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来,顿时命丧黄泉。 随着他倒下来的身子,身后红灯“呼”地燃烧起来,一时间劈啪作响,连同着干枯的芦苇也遭殃及,很快地烧了起来。 岳青绫以奇快手法,乘虚而入,一招得手,更不少缓须臾,随着她身子的一个疾转,第二次发出了暗器蛾眉针。 金光一线,细若游丝。 “着!” 这一手较诸先前更称奇妙,却是直取向眼前另一大敌赵白云。 赵白云其时正以空手入白刃手法与一双怒汉恶战之中,目睹着眼前的一霎异变,不由得吃了一惊,才自警觉到眼前情势的不妙。 说时迟,那时快,一线金光破空声里,对方独门暗器蛾眉针,已是逼近眉睫。 其时赵白云手握双枪,慌不迭抬头翘首,施了个“巧望天星”的妙姿,那一枚蛾眉针便自险险乎擦着了他额头飞了过去。 岳青绫绝不甘心就此放过了他。 就在他翘首望天的一霎,第三次打出了暗器蛾眉针——“嘶!” 一缕尖风,直袭而前。 赵白云双手握枪,身势反挺,照说已无转动余地,却是这个老头儿,身法毕竟有过人之处。猛可里一个倒翻,施了个“海燕钻天”之势,“呼”地凌空翻起丈许来高。 身法之巧快,叹为观止。 话虽如此,却也无能躲过岳青绫处心积虑的二次出手。 金光闪处,正中赵白云右侧腿根穴脉。 由于劲道十足,一根金针几至没柄。 赵白云“啊唷!”一声,在空中一个打滚,直落而下,脚方着地,一连两个踉跄,“噗通!”坐倒地上。值此要命关头,他却不甘坐以待毙,怪叫一声,双手在地面用力一按,一片飞云般纵身而出,不偏不倚,正好落身在那头小毛驴的背鞍之上。 小毛驴久经豢养,不待主人招呼,拨动四蹄,箭矢也似地穿了出去。 芦花似雪。 眼看着一人一驴,即将消逝,驴背上的矮小老人,却忽地停住,蓦地掉过了身来。 一面是皎洁星月,一面是噼啪作响的熊熊火光。 赵白云那一张脸,无疑是神色惨变。 像是猫头鹰样的,发出了一声怪笑:“好个丫头……想不到你赵爷爷惯日打雁,今夜却叫雁嘴啄了眼睛,今夜却会着了你这个丫头伤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往后走着瞧吧!” 几句话直像是干号而出,听在耳朵里比哭的声音还要难听。 话声出口,再不思片刻逗留,纵辔抖处,胯下毛驴箭也似地疾奔而出,一下子钻进了芦花深处,便自不见踪影。 (1) 火势之大,到处都发出噼噼啪啪声音,那些干了的芦苇一经着火,其势极快,极短的一瞬,已汇集成大片火海。 红红的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却是因为风的一定方向,大火只是往北面燃烧,南行大可无碍。 两个强大的敌人,一死一伤,形势顿为改观。 先时会同井铁昆现身的两个锦衣卫士,眼看着岳青绫如此了得,早已吓破了胆,井铁昆既已丧命现场,所谓的“九子阵”,自是全数瓦解,当下哪里还敢在此逗留?彼此招呼一声,抱头鼠窜而逃。 火势越烧越大,满天都是飞舞的火星,距离甚远,犹不禁烤得皮肤生痛。 朱允炆长长松了口气道:“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一行四人,这才无牵无挂,按着既定路程,继续前行。 天亮时分。 四个人来到了山脚之下。 却是中途下了一阵蒙蒙细雨,除了皇帝朱允炆之外,每个人都淋得透湿。 此刻,山雨初停,东方旭日所形成的玫瑰云朵,胭脂也似地染红了半边天,也染红了每个人的脸盘…… 附近鸡啼狗叫,已似有了人家。 在一个看似农家打谷场的圆圆地方停了下来,朱允炆实在走不动了。 当下崔化找来了一堆干草铺垫地上,朱允炆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岳青绫背过身子来,用一把牙梳在梳头,长长的头发又黑又细又长,被雨水淋得黑油油的,越加好看。 宫天保身子不好,却还能支持,拄着拐棍坐在一边。 崔化自承到附近去走走,可有人家暂时寄宿?即使歇歇腿,吃上一顿饭也是好的。 这番经历,自是非比寻常。 即使此刻,朱允炆只要略略闭眼,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便自想起连日来的那些惊险场面,那些死去的故旧,每一张脸,都淌满了鲜血,血淋淋的煞是怕人。 却似只有眼前睁开眼睛的时候,目睹着身边佳人的一霎,才是温暖的…… 便是由于这番生死与共的邂逅、体贴,才在不知不觉之间,双方的距离更形接近。 把一头长长的秀发,挽了个粗如儿臂的辫子,岳青绫仰起脸盘来,近近地向着身边朱允炆睇着。 其时,她娇躯懒散,半倚着一堵土墙,脸上散罩着淡淡的一抹子红,模样儿甚是娇憨。 长剑归鞘,平平地搁在身边地上。 此时此刻的她,毋宁又回复到了她的娇娇女儿之身,然而,她却又知道,未来路上,仍然不尽太平,还得随时随刻要保持警觉。 值得安慰的是,面前的这个人——朱允炆,在自己的保护之下,总算平安历险,暂时无损,往后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路要走,是福?是祸?谁又能事先知道…… 一阵狗叫声,崔化从老远跑过来。 “好了,好了……有地方住了!” 岳青绫站起来问:“这是什么地方?” 崔化说:“这里是‘白水滩’……四面全是山,我给一家人说好了,他们房子还宽敞,在那里暂时住上一天,再走不迟,不知道姑娘您的意思怎么样?” 岳青绫说:“房子够住么?” “够,够……”崔化说:“这家人姓李,是开磨坊的,房子又大又新,只要给他们几个钱,把他整个院子包下都行。” 听说是开磨坊的,立时便想到了热热的豆腐,朱允炆立刻就叫起好来。 岳青绫想了一会,点点头道:“好吧,我们就过去吧……”又说:“回头问起,就说我们是打安南逃难出来的,那边在打仗……” 这个说词极是恰当。事实上近年以来,明军多次对安南用兵,迫使安南大举对境内之汉人报复、杀害,以至于时有难民扶老携幼亡命而出。 朱允炆等四人,摇身一变,成了逃难的难民,倒是极其恰当,自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天还是朦朦的那种颜色,朱允炆就醒了,只觉着身上寒飕飕的,有几分凉! 羁旅中有一份难耐的孤单、萧索……几上残烛欲熄,蜡泪淌满了半个瓷碟,摇曳着的昏黄灯光与窗外的一轮皓月映衬得分外有趣,透过敞开着的一面天窗,洒下来的一方月魄,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他的床头,这就更令人颇生感触,而兴出一番幽怀。 最近这些日子,他时常在半夜醒转,而后痛定思痛,便不得安眠,咀嚼着梦境里的酸甜苦辣……一回解颜,一回唏嘘,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及,也只有他自家心里有数了。 来到李家,今天已是第二天。 为了慎重起见,暂时不敢妄动。 一来是朱允炆身子不舒坦,连日来惊吓过剧,需要好好休息,再者宫师傅、崔化身上都带着伤,再拼下去,都得躺下不可,即使武功最高的岳青绫,也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悲哀。 她其实受有很重的内伤,只是一直用内功压制着,不使发作显露而已。 崔化到外面打探消息,预计着最快也要明后天才能回来,这当口急也急不来,便只得在这里赖着了。 这家主人姓李,是做磨坊生意的,李家家道殷实,在白水滩地方,算得上是首富。 这一片宅子,原是为主人娶媳妇儿新置的,却为朱允炆一行四人占了先,预计着即使逗留个十天半月也不碍事。对于朱允炆一行此刻来说,正是再恰当不过,大可秣马厉兵以图来日。 寒飕飕地刮着小风,银红纸糊的窗户一阵紧似一阵地响着,似乎满地如银的月光都被吹零散了。 朱允炆倚着床栏缓缓坐起来——意外地,却听见了仅是一帘之隔的邻室,传过来岳青绫的轻轻咳嗽声音。 他于是匆匆下地,披上件丝绵袍子,来到了她的房子。 门帘方启,里面的大姑娘已有觉警。 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直直地向他瞅着,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这番神情反倒使得朱允炆一时愣住了。 房子里静极了,除了夜风叩窗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四只明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互望着。 便是,在那一盏迷离摇颤着的灯光里,双方奇妙地感触着一些什么……似乎是一直隔离在他们之间仅有的一袭薄纱也不复存在。 良久,良久,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渐渐地,朱允炆走过去,挨近到了她的眼前,把面前这个香肩半露,秀发蓬松的美丽佳人,拥到了怀里…… “你受凉了?”朱允炆轻轻在她脸上吻着。 岳青绫微微摇了一下头。 忽然她探出双手抱着他,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上。此时此刻,便是任何的一句话也是多余的了。 感觉着她娇躯的微微颤抖,大颗的泪珠,已自她美丽的眼睛汩汩流出…… 抚摸着她柔细的一头长发,朱允炆的眼睛也模糊了。 “委屈你了,小绫……” 却是勾上来的一只玉腕,压低了他的身子,一双火热的嘴唇,便自紧紧吻在了一块。 银红纸窗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在摇碎了的迷离灯光里,两个人的身子,已紧紧拥抱在一起…… 天色淡淡的有些亮了。 稼场雄鸡刚刚叫了一声,却引得群狗的一阵吠声。 朱允炆猛地由睡梦中惊醒。 此时此刻,残灯早已熄灭,满屋子是那种灰蒙蒙的颜色,却只见,岳青绫半裸的身子,站立床前,正用着奇快的速度在穿着衣服。 朱允炆不由一惊,慌不迭坐起“你……” “嘘!” 岳青绫手指按唇,轻轻地嘘了一声。一面用奇快的动作,穿着鞋袜。 狗仍在一遍又一遍地叫着。 “快起来!” 附在朱允炆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岳青绫已把一口长剑抽了出来。 朱允炆吓得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岳青绫“嘘!”了一声,身子一个快闪,已来到了窗前,隔着一层窗户纸向外听了听,回过身子,向朱允炆挥挥手道:“快藏起来,别出来。” 身子一个快闪,已来到了门边,紧接着开门闪身门外。 像是一片云样的轻巧,岳青绫已翻上了瓦脊。 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天色是灰蒙蒙的那种颜色,狗仍在叫着。 李家大院,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蓦地,一个人飞快的身影,正由斜面院墙上蹿身而起,嗖地落身眼前。 岳青绫忙自伏下身子。 却听着“叭!叭!”两声拍巴掌的声音,一个人霍地由正面草廊闪身而出。 两个人迅速地会合一起,喁喁低语着什么,不时还打着手式。 岳青绫由这个角度打量着他们,把他们看了个一清二楚,二人一式的蓝色紧身衣裤,头扎网巾,虽不曾有什么特殊的标志,却使人一望之下,即知道他们是来自大内的锦衣卫士。 好厉害!居然被他们摸到了这里。 两个人用手比划了一番,东指指西瞧瞧,似乎还弄不清楚要找的人究竟住在哪里? 岳青绫悄悄把身子退后,绕到了瓦脊的另一面,飘身下地。 便在这时,二人之一的一个瘦子已闯入眼帘。 瘦高瘦高的个头儿,背上背着个丁字拐,一张吊客脸,配着一双灰白灰白的眉毛,那样子真像是俗画上的白无常。 打量着面前的房舍,这个人忽地袭身而近,或许是过于专注,竟然不曾注意到近在咫尺之间的岳青绫——猛可里有所警觉时,其势已有所不及。 岳青绫其时以奇快之势,蓦地扑身而前,长剑如龙,只一下已搭在了对方肩头。 这人“啊!”了一声,便自呆呆立住。 冰冷的剑锋,紧紧压在他的肩上,只消向侧面略有移动,瘦子这一颗项上人头便难以保全,吓得他面色惨变,一动也不敢动地愣在了当场。 岳青绫很可轻而易举地一剑结果了他,但是连日杀人太多,有些于心不忍。 当下冷冷一笑,于抽剑而回的同时,左手轻翻,施了一手“白鹤下啄”的点穴手法,只一下已点中在对方背后志堂穴上。 瘦子“吭!”了一声,便自不再移动。 岳青绫以奇快手法点了对方穴道,身子却不稍停,一个打转,已隐身壁角。 便在这时.另个人的影子,已飞身眼前。 手上持着一口鬼头长刀,浓黑浓黑的一双眉毛,脚下极是利落,像是轻功不弱,这人身子一经现出,起落之间,已临向伫立原地的瘦汉身后。 猝然间发觉到同伴的有异,这人忽地一怔道:“你怎么啦?” 话声方出,霍地伸手向对方肩上推去。 岳青绫却在这一霎猛地现身而出,呼地扑身而前。这人“啊!”了一声,一个翻转,飘身于丈许以外。 “谁?” 声音方出,岳青绫早已纵身而前。 浓眉汉子心里一急,鬼头刀“唰!”地抡手而出,一刀直劈面门,直向岳青绫脸上劈来。 岳青绫长剑轻翻,“叮!”的一声,已把对方鬼头刀点开一旁。 这人“嘿!”了一声,右手后挫,身随刀转,“唰!”的一刀反向岳青绫胸上劈来。 看其出手,劲猛力足,极是快捷。 偏偏岳青绫身似巧燕,不要说为他刀势所伤,简直连她身边也捱不着。 随着她身势的一收,浓眉汉子一刀劈空,“噗!”地砍向地面,即在他反手起刀的一霎,已为岳青绫掌中长剑压在了腕子上。 紧接着长剑一翻,冷森森的剑锋,已比在了浓眉汉子心窝上。 浓眉汉子面色一凛,心里一怕,掌中刀“当!”地落向地面。 “你……姑娘……饶命……” 说话的当儿,风门开处,宫天保已由室内现身而出,乍然看见眼前景象,不由一惊,慌不迭纵身而前。岳青绫手势轻翻,银光迸处,改以长剑剑尖指向对方咽喉。 “啊……” 浓眉汉子身子打了个踉跄,几乎要坐倒下来。 宫天保“哼”了一声,嘴里骂了声:“狗杂种!” 猛地探出了双手,搭在对方肩上。十指上一经着力,克的一声,已把对方肩上骨节生生捏脱。 浓眉汉子痛得脚下一软,“扑通!”坐了下来,却为宫天保赶上一步,当胸一把给抓了起来。 “你……” 岳青绫道:“宫师傅,慢着!” 说时,岳青绫已闪身来近。 “不要杀他,先问问他再说!” 宫天保这才会过意来,转向浓眉汉子眉剔目横地道:“说,你们干什么来了?” “我……”浓眉汉子呐呐说:“找人……找人来的!” “找谁?” “是……找……” “说!”岳青绫一口剑再一次比在他脸上:“这一次你们来了几个人?都在什么地方?” “五个!”浓眉汉子牙龈儿克克打颤:“其他人都在山上还没下来。” 宫天保冷笑道:“还有三个呢?” “在林子外边……” “谁打发你们来的?” “朱大将军……” “朱能?”宫天保厉声道:“他人在哪里?” “龙州七里山……” “好!”宫天保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是……有人报告说,这里来了生人,我们奉令打听,说是有人从安南逃难来,住在李家……” 岳青绫、宫天保二人对看一眼,知道他所说非假。 既知此二人是来自朝廷的锦衣卫士,目下正自集结,由成国公朱能所统率、指挥,看来彼辈虽是伤亡惨重,无如在朱能策划之下,仍在穷力搜索,看来不达目的势不终止。 如此看来,眼前二人万万不能留其活命。 却是岳青绫心里不忍再下毒手,正自思付,宫天保已怒声道:“这么说,留不得你们活命了,看掌!” 话声出口,右掌倏翻,“噗”一声,已击向浓眉汉于头上顶门。 这一掌力道甚猛,浓眉汉子哪里吃受得住?身子一缩,便自软瘫地上,从而由眼耳口鼻淌出血来,登时一命呜呼。 岳青绫道:“你……” 宫天保说:“姑娘不知,这些人是留不得他们活命的!” 话声一落,已自扑身而前,飞起一脚,踢中瘦高汉子心窝,后者吃岳青绫点中要穴,原已气血不畅,哪里吃受得住?当场倒地身死。 岳青绫阻之不及,却是没有想到宫天保行事如此干脆利落,目睹之下,却也无话可说。 所幸这片院子,并无外人。 天色微曦,犹自有几颗寒星。 宫天保一手一个,提起了一双尸首,一面向岳青绫道:“姑娘回房去照顾先生,我去去就来。” 天色大亮。 崔化也由外面回来,悉知这里发生了事,吃惊道:“原来是他们两个!陶平和李子奇!” 宫天保道:“你认得他们?” 崔化哼了一声:“不瞒大人,这两个人原是我那个小旗上的,只当是他们走失了,原来来了这里……” 岳青绫道:“你在外面打探的经过怎么样了?” 崔化说:“听说成国公已来了七里山,离这里只有四十里地……所以这地方也不尽太平!” “七里山?……” 岳青绫缓缓点了一下头:“这个地方我知道!” 崔化说:“这一次锦衣卫上山吃了这么大亏,两位主事的千户,俱都丧命,几乎全军覆没,朱能必不会就此甘心,说不定会为此向朝廷请旨,增派大批锦衣卫来这里,这么一来可就不好!” 岳青绫微微一笑,淡淡的道:“事情不会如他们的心意的……这一点我自有主意…… 你们两个好好去歇着吧!” 宫天保知道,这位姑娘虽是年纪甚轻,行事却甚是老练,一身武功,更是莫测高深,鲜有所及,听她这么说,料是无碍,不禁暂放宽心。 当下二人起身告辞。 朱允炆眼巴巴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乍见岳青绫进来,立时如释重担地展开笑颜。 “嗳……你可回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岳青绫坐下来微微一笑说:“没什么大不了,来了两个人,不过都解决了!” 朱允炆一惊:“是锦衣卫的人?” 岳青绫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朱允炆一脸惶恐地道:“而且,来得这么快?” 岳青绫看着他微笑道:“不要紧,吉人自有天相,您是大贵人,一切都害不了您,百无禁忌!” 朱允炆见她如此笃定,也就暂放宽心,却叹了一声道:“这么一来,我们又要走了?……” 岳青绫点了一下头:“这里原不是久留之地,当然要走……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 “现在就走?” “不!”岳青绫摇摇头:“还不到时候,看吧,也许明天,还是后天……”顿了一下,她呐呐道:“事情有了眉目之后,我们再走!” “什么事情……眉目?” “您不知道,也就别问了!” 她趋前几步,一只手懒洋洋地搁在他肩上,轻轻吁了一口气,表情甚是妩媚“有件事……我还一直忘了跟您打听!您可得跟我实话实说,要不然以后甭打算我再理您……” “什么事?……”朱允炆一脸茫然的样子。 “只是跟您打听个人!”岳青绫声音透着娇柔:“有个叫‘甜甜’的女人……您可认识?” 朱允炆顿时脸上一红:“你……怎么会知道她?……” “那您就别管了!”岳青绫瞅着他神秘地含着笑:“这么说,您是认识她了?” “我……”朱允炆点头道:“我认识!” “只是认识而已?” “这……”朱允炆摇了一下头:“当然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忽然问起她来了?” “那是因为您在昏迷的时候,一直喊着这个名字……”岳青绫妩媚地笑着:“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现在在哪里?” 朱允炆一时为之大窘,站起来走向窗前,只是怅怅地向外面望着,一句话也不说。 好半天,才叹息一声,回过身来:“她是个可怜的姑娘……一个坠身青楼的姑娘……” 微微一怔。岳青绫慢慢点着头:“这么说她是一个妓女了?” 朱允炆点了一下头。 “我明白了!”她说:“是您的老相好?” “见过几面……而已……” “您还念着她?” “我……” 似乎只有苦笑的份儿了,朱允炆重复道:“她是个可怜的姑娘……” “您已经说过了!”她说:“可怜,可怜,天下可怜的人多了,您能都照顾过来么?” 好气闷! 站起来,赌气地拧过了身子,却是不旋踵间她的气又似消了,转过去由暖壶里倒了碗茶,双手捧着送过去。 “您喝茶。” “小绫,”接过了茶碗,朱允炆怪不自在地说:“别傻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岳青绫含笑道:“我知道,再问一句,她是哪里的姑娘?嗯,能告诉我吗?” “这……” “说呀!”她说:“好都好过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朱允炆只得笑笑:“龙州北里,庆春坊!” 岳青绫听着点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闲着没事,找了一张纸,他在画画儿。 淡淡的几笔,轻描淡写,便把姑娘脸上神采,那个小模样儿给勾了出来,惟妙惟肖,我见犹怜。 岳青绫跑过来一看,“呀!”了一声,喜孜孜地双手拿着瞧:“真没想到,爷您还会画画儿,画得这么好……” 越看越喜欢,真个爱不释手。 朱允炆放下笔,愁眉半舒地含笑说:“说到我画画的事,不由我想起了当年太祖爷爷来了!” “又是怎么回事?” “那一年,太祖爷爷过寿,在乾清宫,我才十岁,给他老人家画了一张,太子说像,抢着拿过去给太祖爷爷,他老人家哈哈大笑,喜欢得不得了,当场赏了我个蟠龙玉笔…… 叫我跟杨翰林学画,倒是认真地学了几年……” 话中的太祖爷爷便是本朝的开国天子朱元璋,而太子也就是朱允炆早已故世的父亲朱标了,他一直未能登基为皇,是死在太子位上的。 朱允炆忽然提起了这件事,不觉有些神驰,再回眼当前,难谓不触动伤感,一时间神色黯然,轻轻叹了一声,便不再多说什么。 岳青绫察言观色,生怕触动了他的伤怀,也就没有多问,都是这张人像画得传神,舍不得抛弃,便要朱允炆再加润色,并在旁边题了字,落了款,等着干了才卷起来好好存着。 几日来的患难与共,双方厮混得已很熟了。 眼前只见二人,大可一切从权,说上些体己话儿。 把一双白嫩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那么近近地向他看着,岳青绫说:“这件事完了以后,保住了您的大驾,皇爷,以后您要怎么谢我呢?” 朱允炆一笑揽住了她的纤腰。 “你说吧,只要是我有的,全部给你!” “谢谢爷了!”岳青绫略似害羞地说:“您的东西我不敢要,也不稀罕……我要的只是……” “是什么?”朱允炆紧紧地抱着她:“快说!” 忽然,她的脸红了。 “我要的……是皇爷您这个人!您给不给吧?” “哈哈……”朱允炆展颜大笑、 “轻着点!”岳青绫向外面递了个眼神儿:“别让人听见了……怪害臊的!” 朱允炆才自把声音放小。 “你要的这个人,不是已经给了你么!嗯?” 轻轻地托起她的脸盘儿,四只眼睛那么有情地互相看着,她的脸愈发地红了。 “小绫,别胡思乱想了,我已经是你的了,就像你已经是我的一样……” “不一样……” 三个字像是蚊子在哼哼那么小声、腻人…… “怎么呢?” 多情的皇上,把脸贴近了,近到眉睫相接。 “爷您自己知道!”岳青绫忽地偏过了脸去:“您不是还有个心上人吗!” “哪里话来?” 朱允炆一怔,连连摇头道:“哪里有?哪里有?” “算了,没有就算了!” 岳青绫回脸一笑:“您可真是个无情的人,才几天呀,就把人家忘了!” “你说的是……” “是谁,您自己还不知道?” 瞧着她水汪汪的那一双眼睛,想到她的来去如风,绝世剑技,还真有点叫人害怕。 忽然他明白了! “我知道了!你说的是甜……” 岳青绫忽然用手指按着了他的唇。笑靥微微道:“知道就好,您就别说了!” 朱允炆不由得脸上讪讪。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他轻声叹着:“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还没有完全过去,”岳青绫看看他神秘地笑道:“因为你在梦里都还想着她!” 朱允炆叹了口气,真的没什么话好说了。 说真的,对于前此在庙里的一番荒唐,今日想来,很是后悔,甜甜固然是个讨他喜爱的可人儿,总是个倚门卖笑的青楼姑娘,以自己的身份,实在是不可饶恕,想着亦不禁有些脸上发烧。 岳青绫一笑说:“您也别介意,我只是想弄弄清楚罢了。” 侧耳一听,脱口而出道:“有人来了。” 崔化来了。 手里提着饭盒,他是来送饭的。 朱允炆“啊!”了一声,打量着外面天色道:“这才多早晚,怎么又吃饭了?” 崔化轻笑着躬身道:“乡下地方,休息的早,回头怕他们封了灶,再要吃什么就不太方便,爷要是不饿……我再去跟他们商量商量!” 朱允炆摆摆手说:“那就算了,别再给人家添麻烦了,就现在吃吧!” 崔化答应一声。摆出来四菜一汤,清炖的鸡,还有鱼,算是很好的了。 朱允炆和岳青绫坐下吃饭。 崔化已经吃过了。 “宫师傅呢?”岳青缕问:“他好点了没有?” “好多了!”崔化说:“说是明后天要走,怕是爷吃受不住,宫大人他去雇车去了!” “还是他想得周到!”朱允炆说:“这地方真安静,离城里远不远?” “回爷的话,”崔化躬身道:“有四十里……” 说时,目光一转,欠身又道:“昨天夜里您受惊了,今天夜里您放心好好睡一觉,绝不会再有事了!姑娘也好好歇着吧!” 岳青绫皱眉道:“不是说还有三个人吗?” “姑娘放心……”崔化说:“八成儿他们吓坏了,我算计他们是回龙州,七里山去了!” “不是成国公朱能住在那里么?”岳青绫微微一笑:“这么说是报讯儿去了!” 朱允炆顿时一惊道:“啊——” “皇帝放心!”崔化弯着腰道:“七里山离这里有三百里,一来一往最快也得三四天,他们来了,我们也走了……” 说得也是。朱允炆点点头才自没有吭声,忽然冷笑道:“朱能我过去待他不薄,想不到今天他逼我如此之甚,叫我好恨——” “你放心吧!”岳青绫含笑看着他:“总有一天,我把他带到您跟前,听您亲自发落,可好?” 朱允炆点头一笑,只当是句玩笑话,也没有多说。 却见崔化四面打量道:“爷晚上在哪一间房里歇着?” 朱允炆刚要说出。 岳青绫手指左面一间道:“这一间。” “姑娘呢?”崔化干笑一声:“万一有事……夜时也好有个照应。” 岳青绫说:“我看用不着,你们还是多照应一下自己吧!” “姑娘说得是……” 随即不再多说,走到外面门口,等着朱允炆与青绫吃完,回来再收拾离开。 瞧着他离开的背影,岳青绫静静地不说一句话,似在想着什么。 朱允炆却也纳闷儿“我不是睡里面的一间,怎么又搬了?” “没有!”岳青绫才自回过念头来,摇头微笑道:“我是骗他的,您还是住原来的一间!” “这又是为了什么?” “希望是我多心!”岳青绫呐呐说:“这个人怕是有点靠不住……” “崔化他……”朱允炆吃了一惊:“不……会吧?” 岳青绫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愿是我猜错了,要不然,他可是逃不过我的这把宝剑!” 朱允炆呆了一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岳青绫说:“他昨天的形迹可疑,再说昨晚上那两个人来得也太快了一点……要是我没猜错,今天夜里就更热闹了……” “这么说……我们该怎么办?” “用不着担心!”岳青绫平静地道:“我心里早就准备着了,他们不来算他们的造化,要是来了,可就一个也别打算回去,您只管睡您的觉,吓不着您!” 酉时前后。 天还没有黑,却阴森森带有沉沉暮色。 岳青绫在李家附近走了一圈,正好宫天保从外面回来,老远看见,打了一声招呼。 “姑娘闷得慌了?”宫天保走过来道:“这附近没啥玩头,下去,二十里,有个集,倒还热闹!” 岳青绫摇头微笑说:“我哪里有这个心情,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托先生的福,办妥了!”宫天保说:“车雇好了,哪一天走都行,给了他一两银子的定钱,喜欢得了不得……倒是,姑娘,我们哪一天走呀?” “我看就明天吧!” “明天?” 岳青绫点点头说:“你只记在心里就是了,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宫天保怔了一怔:“有什么不对……了?” “还说不准,”岳青绫冷冷地说:“今天夜里可能有事,你小心着点儿!” 宫天保更是吃了一惊。“今天晚上……” 岳青绫点头道:“先生这边有我,你只提防着自己,且要小心着一个人……” “谁……” “崔化……” 宫天保大大吃了一惊,一时为之瞠然。岳青绫却已转身自去。 天渐渐黑了,且飘起了淫淫细雨。 岳青绫却也并不忙着进屋子去,独自个来到桥头,向个卖编织的老头买了顶斗笠、蓑衣,穿戴起来,很是新鲜。 这里人烟稀少,看不见几户人家。 左右一片湖泊,湖柳几棵。 正有两个披蓑人,倚树垂钓。长长的钓竿伸向湖面,泥塑木雕的人儿似的,一动也不动。附近一片榆树林子,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绕过湖边一条碎石子路,不足半箭便是李家大院,除此别无人家。 这么说,钓鱼的两个人,莫非是李家的人?天都快黑了还不回去,却是好雅兴也。 岳青绫缓缓来向湖边,在一棵柳树下站定。 恰于此时,一个钓鱼的忽然站起来,向着另一个招呼道:“晚了,不钓了。” 另一个嘿嘿笑道:“明天再来,天黑了,小心路滑!” 一搭一唱,各自收起了渔具,双双向这边走来。 岳青绫静静地向对方望着。 她的观察至为犀利,似乎已注意到某些地方的有异寻常——就那是对方二人的一双腿脚。 尽管是披蓑戴笠,却是一双脚下,锦裤快靴,大非寻常,一般百姓,庄稼人家能有此衣着打扮? 心念思转,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当口儿,两个渔夫,一左一右已来到了身前。 左边的一个黧黑胸膛,留有一口络腮虬髯。右边一个下巴尖削,黄皮精瘦,每人手上提着根长长渔竿,却因原不是这个行当的人,拿着根竿子都不称手,一忽儿左一忽儿右,时上时下,好生可笑。 岳青绫脚下不停,继续前行,却是两只眼睛异样机警,分别照顾了左右双方。 看看彼此错身而过。 却在此将过未过的一霎,右边那个黄皮精瘦的人似乎是脚下不稳,打了个跄。 “啊!” 嘴里一声吆喝,手上长竿倏地抡起,“嘶”一丝尖风响起,直向岳青绫头上甩了过来。 岳青绫早已看出了蹊跷,自不容对方得手,左手轻起,只一下已抄住了对方竿上长线。 耳听得铃声叮叮,黄脸人手上长竿竟自弯成了一张长弓。 便在这一霎,左边虬髯汉子一声爆喝道:“打!”话声方起,偌大身子有似大片乌云,呼的一声,已自腾空飞起。 一起即落。 随着他落下的势子,一式“飞鹰搏免”,直向着岳青绫身上搏来。 岳青绫早已由对方裤脚、快靴上看出端倪,断定他二人必是来自大内的锦衣卫士,心里早有准备。 眼下虬髯汉子来势虽猛,无如岳青绫有备在先,身势轻轻向后一收,已躲过了对方猛落而下的双手。 这人“嘿!”了一声,双脚才一着地,身子倏地一个倒翻,“唰!”地仰身而出。 却是岳青绫放他不疾,冷叱一声,右手霍地向前一递“金龙探爪”。 五指一出,疾如奔电。 虬髯汉子哪里识得厉害?仰身待出的一霎,已为岳青绫一只有手拍中前胸。 “蓬!”地响了一声。 以岳青绫之精湛内功,自是了得。这一掌看似拍击在厚重的蓑衣之上,实则力道透传,直伤向对方内脏。 虬髯汉子身子一个倒仰,“叭!”地倒向地上,便自再也爬不起来,几经挣扎,才自坐起一半,说了一个“你”字,一口鲜血,箭也似地直喷了出来,便自倒地死了。 随行而来的那个黄脸瘦子,才自看出了厉害,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 (2) 却是眼前之势,骑虎难下。先此片刻,手里的一根鱼竿早已折断,眼前情势迫切,不容他稍缓须臾。 “好个贱人!” 嘴里喝叱一声,左手平指,自腕下打出了一支暗器“丧门钉”。 “嘶!”一缕尖风,直袭向对方面门。 岳青绫妙手轻翻,以“如意金刚指”法,只一下已拿住了长钉之首。 便在这一霎,黄脸瘦子已自右侧面狼也似地蹿了过来,随着他欺近的身子,右手翻处,“哗啦啦”一阵子金铁交鸣声里,打出了一串金环。 倒是件不常见的稀奇兵刃—— “夺命九连环”。 一连九只碗口大小的如意钢圈,环环相结,每一只钢环俱都分量不轻,四周围打磨得极是锋利,一经施展开来,点、挑、崩、砸、砍、扫、锁、缠样样俱能,端的是一门极厉害的外门兵刃。 眼下随着黄脸汉子的出手,耳听得一阵“哗啦”刺耳声响,银光璀璨里,大片光影,直向岳青绫脸上落到。 岳青绫身子一拧,“嗖!”闪出四尺开外。 黄脸人一招落空,紧跟着错步,拧身,叱了声:“着!”右臂挥处,九连环“铮” 的一声脆响,直指向兵青绫前胸。 倒是没有想到,来人这个黄脸瘦子如此难缠。 岳青绫有备在先,此行虽不曾带有长剑,却把一口尺半匕首,暗藏腰际,眼下正好有用。 随着她身势的一个打转,疾如旋风,“呼”的一声,已来到了对方身边。 黄脸汉子乍惊之下,身子“霍”地向后一坐,右手挫处,掌中九连环“哗啦”一声脆响,一式“拨风盘打”,再一次向岳青绫脸上猛落下来。 却是岳青绫已不容他撒野,随着右手的轻起,“当”一声,已把猛落而下的一串钢圈拨开一边。 黄脸汉子神色一变,蓦地拧身就退。却是慢了一步,随着岳青绫右手翻处,掌中匕首闪灿出一轮寒光,快到无以复加。 “噗”正中黄脸汉子的右颈项下。 刀出,血迸,“哧!”足足喷出来三四尺高下。 随着黄脸汉子身势的一阵子打转,扑通摔倒地上,九连环“哗啦”出手飞落,便自再也爬不起来。 细雨如丝,天色渐黑。 一行枯柳,在斜风里尽数变落,却有双燕子,打湖面上低飞抄过。 好惆怅的恼人黄昏…… 午夜时分。 蒙蒙细雨仍在继续飘着,被风势一扫,打在窗户纸上沙沙有声,别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味儿。 在竹床上翻了个身儿,可就是睡不着,正是日间青绫姑娘说的那一番话,才使得宫天保他心里犯了猜疑,左不成,崔化这小子真的心存不良?把自己一行三人出卖了? 再想想,这个崔化原本就是他们的人,值此穷途末路的当儿,难保不会改变了主意,不用说,若是就此能够生擒了皇上朱允炆,不啻是大功一件,加宫进禄应是不在话下,这就促使崔化反复无常,又向敌人靠拢了。 撩开帐子,轻轻下了地。 把一口缅刀围向腰里,宫天保往前面走了几步,侧耳向隔室听听,一点声音也没有。 睡不着觉,尿憋得慌。拉开门,就在后面樯根儿上撒了一泡。 远远瞅见斜对过朱先生与岳姑娘住处房里一片漆黑。显然是俱已熟睡。 寒风飕飕,不经意飘过来些小雨,洒落在宫天保脖了里,由不住他为之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便在这一霎,一条人影,燕子也似地自左面抄起,一起而落,落在了李家正面屋椽上。 “赫!” 官天保心里一惊,下意识里一个快闪,藏身于墙脚根下。房上的那个人好大的胆子,高高耸立左右顾盼,一副茫无所见姿态。 高高的个头,一身油绸子紧身衣靠,天黑得紧,衬着沉沉的天,也只能略略看出此人一个轮廓。 凭着这人一身穿着打扮,以及背后特殊式样的一口长刀,宫天保立刻就认出,定是来自敌人一面的大内锦衣卫士。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由得宫夭保心里大吃一惊,交睫的当儿,另一条人影,已由李家院墙上直蹿而起,“呼”,掠上了屋脊。 两个人正是一路货色,一经站足,互相打了个手式,便自站住不动。 宫天保这才警觉到事态的严重,却不知此番事发,屋子里的青绫姑娘是否已有所警? 心念方动,目光转处,意外地却发现了一个人,即是对面屋檐下,一个人手持燃着的火摺子,正自向天上晃动。 火光闪烁,朦胧地照见着这人的一张长脸,嘿!却是崔化。 宫天保心里一惊,陡然间怒由心起,待将向对方袭去,房上的两个人已为崔化手上火光吸引,双双腾身而起,直袭向崔化掩身之处。 这么一来,宫天保反倒不便现身了。 他把身子更向里面收了一收,紧紧贴向墙壁,暗暗向对方窥伺,倒要看看他们意欲何为? 崔化这时已熄了手上火光,黑暗里看不甚清,似见三人围在一起,细声说些什么。 俄顷之间,后来的两个人已自分开。 宫天保心念一动,暗付着不好,看来此二人必将是意在皇上朱允炆,却是如何是好? 转念再想,岳青绫既然嘱咐自己今夜谨慎小心,自然她本人已有万全准备。 这位姑娘的心思武功,屡有所见,大可不必为她担心,倒是崔化这个小子,也太可恶,万万不能让他就此逍遥。 再想,崔化既已与对方勾结,必然是放不过自己,不如将计就计,先解决了这个东西再说。 想着,勿匆抽身,退回屋里。 房子里黑黝黝的,像黄豆大小的一点点光子,萤火虫样地亮着,能见度微乎其微。 宫天保精神抖擞,预期着崔化接下来必将要向自己出手,不可不防。 当下把床上被拢了一拢,掩上蚊帐,黑暗里即使走到床前也看不清楚。 仔细盘算了一阵,才选择了个恰当的位置藏好。 可真是被他料定了。 即在他身子方才站定的一霎,一个朦胧的影子已由门前现身而出。 由于先前已有所见,只一眼即已认出,正是崔化。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直接闯进了宫天保下榻的床边。 虽然处身黑暗之间,宫天保却能清楚地察觉着他脸上的狰狞表情,一口长长的弯刀,早已拿在手上,却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作观察。 官天保下意识里握紧了手上的缅刀,这口百炼柔钢所打制的缅刀,在他内力灌注之下,早已怒伸笔直。 即在这一霎,崔化已霍地跃起身子,一阵疾风也似地直袭向床边。 随着他前进的身势,掌中弯刀“唰!”地直挥而出,隔着一层蚊帐,直向着床上的“宫天保”力劈而下,“喀喳!”一声爆响,整个床身,在他长刀力劈之下,竟为之腰斩为二。 不用说,床上人亦为之一挥为二了? 却是事出意外! 崔化刀势方一落下,即已觉出了不妥,原来惯常于杀人的人,都能由兵刃的砍落人躯体察到一种特殊的感应,刀口砍在血肉之躯的人体与砍在其他东西上,自有不同的感觉。 崔化蓦有所惊,却不能为他自己解救杀身之难,即在他刀势落床的一霎,猛可里一缕尖风,由侧面劈头而下。 这个位置早已经宫天保选择妥当,借着半面壁角的掩饰,简直使崔化无所察觉。 眼前刀风袭面,再抽身哪里还来得及? 刀风过处,耳听得“嚓!”地一声,直像是砍过了一个大冬瓜样的利落,随着宫天保刀势落处,崔化半边头颅,瓜片儿也似地直落了下来,声音都没有出一声,便自倒了下来。 大片血腥气味,充斥了整个房间,中人欲呕,久久不散…… 斜风夹着细雨,吹在人脸上冷冷的那种感觉。 宫天保杀了崔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舒服。这个人从一开始,他就觉着有些靠不住,只是皇上朱先生他的心地也太仁厚,以致种下了此刻的祸胎。设非是青绫姑娘的眼尖,够仔细,说不定一行三人,此刻全都坏在他的手上。现在想想真是万幸。 在屋檐下向着斜对面瞄着,黑漆漆不见一些儿动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连点声音也没听见?别是…… 一念之警,只吓得宫天保机伶伶打了个冷颤,便自再也顾不得保持沉默,陡地冒雨蹿身而出。 朱先生和青绫姑娘就住在对面这幢新盖的房子里,内有正房三面,外带堂屋、厨、厕,原是主人为儿子讨媳妇所置的新房,现在却成了朱先生贤伉俪的临时行馆。 小小房舍,前后各有门扉一扇,沿着一道冬青树过道可以直通主人内宅,此刻这道门却是锁着的,暂时与主人李家不生关系。 宫天保身子一经穿近,越觉得整个房舍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心里更不禁觉得希罕。 瞧了瞧,一扇纱门像是没有关妥,在夜风里时开又掩,“吱呀”作声…… 宫天保不禁又是一惊,脚下一个垫步,“嗖”地纵身而前,蓦地拉开了门,嘿! 一个人直挺挺地就站在门跟前。 “啊!” 宫天保一声惊呼,手起刀落,一口缅刀“嗖”地直向着对方身上劈落下去。 “噗!”地砍了个正着。 却是刀刃方自触及对方肩身的一霎,这个人身子晃了一晃,便自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这可是怎么回事? 探手摸了一下,地上人肢体僵硬,敢情是早已死了。 再看死者,高高的个头儿,一身油绸子雨衣,不正是方才房上二人之一么?却是好生生的怎么会忽然死了?且是死态怪异,直立不倒,像是为人点了身上的死穴一样…… 这个突起的念头,总算使得他为之茅塞顿开——却是不容他再心存多想,另一个直立不动的人影,又自出现眼前。 像是面前那个一样。 一只手执着长刀,这个人脚下方自跨入门坎,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便自这样站着不动了。 宫天保蓦地一惊,却是有了方才经验,不再冒失,足下一点,揉身而进,左手前探,“噗”地向着对方肩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力道虽是不大,对方这个人却是承受不起,身子一软,咕噜,便倒了下来。 不用说,和先前那个一样,也叫人同样地点了死穴,死啦! 摸摸口鼻,全无出息,一点不错,也死了。 官大保摸着黑站起来,正不知是否该出声呼叫,却是对方先已向他出声招呼:“是宫师傅么?” 声音清脆,饶有余韵,正是青绫姑娘的口音。 话声出口,一个高挑身影,陡地由屋角暗处现身而出,举足轻灵,幽步窈窕地来到眼前。 宫天保这才看清了。 “姑娘你……” 岳青绫手指按唇“嘘”了一声,指指里面房子:“先生还在睡觉!”又指指外面,随即闪身而出。 外面仍在下雨。 二人贴檐站立。 “姑娘料得不差,那个崔化果然是狼子野心,差一点便着了他的道儿!” “他呢?” “已被我解决了!” 岳青绫微微一怔,才自又点头道:“也好……反正下面的路已不难摸索……” 宫天保才自警惕道,敢情是自己下手太快了,理当是留着他的一条活命,听凭姑娘发落才是。 顿了一顿,他随即问:“这两个人?……”岳青绫微微一笑,像是不值挂齿。 她说:“大概可以放心,不会再有人来了,明天可以走了!” “走?”宫天保呆了一呆:“明天就走?去哪里?” “龙州!” “龙……州?” 怎么也没有想到,才由龙州九死一生地跑了出来,却是拐了个弯儿,又踅回去,又是为了什么? 岳青绫胸有成竹,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都说是朝廷要对安南大举出兵打仗了。 瞧瞧眼前这个阵仗,果然也是不假。 大街上满是散兵游勇。三五成群,熙熙攘攘。茶楼洒肆,生意行号,全让他们占满了。 这类武人每每衣装不整,街头大呼小叫,打架生事屡见不鲜,这些人吃饭不给饭钱,喝酒不给酒钱,即使当街抢物,亦不算新鲜。军纪散落到如此地步,真使人望之惊心,莫怪乎有心人要为之摇头三叹了。 足足绕了一个时辰,天都快黑了,才在城南根下的“上国客苑”找着了一间房子。 兵荒马乱,百姓不宁,能找到这么一个下脚的地方真正是不容易的了。 到处都是人,军不军,民不民,谁还能顾得了谁? 朱允炆、岳青绫、宫天保,虽说是三个身份绝对可疑的人,只是眼前看来,见怪不怪,却也稀松平常。 坐了一天的马车,骨头都快散了,再加上沿途所见,每每令人伤感痛心,不用说朱允炆的心情坏极了,一进门就倒在椅子上,再也懒得走动。一切琐事自有岳青绫、宫天保二人打点。 这么些日子下来,早已习惯了,一切随遇而安。 还有什么好挑剔的?总算是身上银子不缺,有钱就好办事,倒也不虑吃喝。 晚餐可也并不寒碜。 三个盘子四个碗,要汤有汤,要肉有肉,由于宫天保的再三打点,肯出银子,掌柜的只当是来了财神爷,焉能不刻意巴结?即使兵荒马乱的此刻,什么“人参炖鸡”、“烩海参”照上不误。 朱允炆尝了尝,味道还真不错,一时食欲大动。 连日来,总以干粮果腹,即使在李家也不敢过于招摇,哪有什么好吃的? 正因为如此,宫天保才特意打点,存心为朱允炆他老人家好好补上一补。 在朱允炆、岳姑娘再三坚持之下,宫天保不得不权宜时局勉强坐下来与皇上同桌共食。 “这是什么世界?”朱允炆喝了一口烫热的桂花酒,大声叹息着道:“朱能这个混账的东西,他统领的都是些什么兵?这样的兵还能打仗?朱棣那个逆皇,他知不知道? 真是该杀,该死!” 岳青绫微微一笑,瞅着他缓缓说道:“这只是凑巧了被您见着了罢了,天高皇帝远,其实谁当皇上都是一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怜的只是黎民百姓而已……” 朱允炆呆了一呆,便自缓缓低下头来。 岳青绫怕是引发了他的伤感,微笑着道:“您就别难过了,经过了此番劫难之后,先生您总算亲眼看见了百姓的疾苦,还有那些当官的是怎么骑在人民的头上,以后您再复了国,可就知道怎么当一个真正爱民的好皇上了!” 朱允炆点点头,甚是激动地道:“小绫,你这几句话真正说出我心里的感伤来了!” 宫天保正要开口,岳青绫忽然发觉了什么,道:“有人来了!” 果然一会儿,外面传来脚步声道:“宫老爷在么!我们掌柜的来了!” 一听说掌柜的来了,宫天保忙自起身开门。 却见头戴瓜皮小帽,矮个头,红红酒糟鼻子的店主人,领着个小伙计,端着个大花瓷盖碗,站在外面,见面抱拳一揖。 “唷!宫爷,怠慢、怠慢,这是跟您送好菜来了!” 一面说,挥着袖子,命令身边的小伙计道:“上菜!” 宫天保笑道:“还有菜?掌柜的你太客气了!” “哪儿话?”掌柜的撇着一口纯正的京腔:“您使银子我跑腿呀,这是特为孝敬您的一道名菜!哈哈!” 边说边自挽起了袖子,亲自揭开了大瓷碗的盖子,里面黄澄澄浓浓的一大碗,上面还撒着菊花瓣儿,香喷喷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本地名菜!掌柜的笑眯眯着眼道:“三蛇燕窝羹!” 在他的殷殷劝进之下,少不得每个人都吃了一大碗,确实味道不错。 原来桂省一地,最是盛产蛇类,举凡草蛇、白花、响尾无不具备,本地人便以此巧施慧手,设置有极负盛名的蛇筵。 宫天保刻意为朱允炆进补,这一道:“三蛇燕窝羹”算是搔到了痒处,既解了馋又进了补,真正一举二得。 “这位是?” 客栈掌柜的直向朱允炆、岳青绫翻着小眼,一面抱拳见礼。 “这是我们少东家,这位是岳姑娘!”宫天保嘿嘿笑着:“兵荒马乱啦……没有法子!” 原来他谎称一行在安南经营珠宝生意,宝号“盛德福”,朱允炆为该号少东,岳青绫是主人亲眷,一行以此少逗,还要前往京师会亲。 掌柜连说:“贵人、贵人……招待不周,招待不周——”看样子极擅于奉承、巴结生意。 “在下姓张,张五福。”掌柜的拍着自己胸哺,大声道:“少东要是看得起我,交个朋友,有什么事只管吩咐,这龙州地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没有我不熟的,只管吩咐,只管吩咐。” 朱允炆只略略点了一下头。凭他身份,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说话的,而且能够与皇上说上话的人,多是人有人品、才有才品,居官则多为四品以上,像张五福这般口吻市井造型的还不曾见过。 自然,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朱允炆已经算很能委屈将就了。 宫天保笑道:“这就多谢了!我们在这里也待不久,一二天就要离开!” 张五福一怔:“这么快?” “还说不准儿!”宫天保道:“还要看京里下来人早晚了,早来就早走,晚来晚走!” “说的是,说的是。” 一面说,张五福那一双小眼,只管频频在朱允炆身上打量,却也没意到他随身所携带的简单箱笼,以及那个内盛贵重物什的嵌金黑漆箱子。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张五福说:“朝廷也好、安南也好,不管谁来谁往,咱们还是照样做咱们的生意,哈哈……是不是?光说自己人好,你们可也看见了,朱大将军的这些子兵,不比土匪、强盗更厉害!所以呀,这事情也难说!” 宫天保叹了一声,说:“成国公想是年岁大了,照顾不过来,要不然怎么会……” 张五福道:“准是人一老可就不中用、糊涂了!” “他还不老。” 一直低头吃喝的朱允炆忽然冒出了这么句话。抬起头来,他冷冷地说:“今年不过三十来岁。” “啊!”张五福怔了一怔道:“少东家认识他老人家?” 朱允炆冷冷一笑,正要说话。宫天保忙自插口道:“以前在京师,我们东家做过他老人家的生意……我倒是忘了!” “原来如此,”张五福眯着一双小眼笑道:“听说这位将军,好色如命,身边女人不少,在九里山住着,可享受啦!” 说着说着,他的兴头儿上来,挽了挽袖子,待将坐下来加入吃喝,刚才跟着他上菜的那个小伙计,匆匆进来小声地向他说了几句。 张五福一听,忙自站起道:“官家查房?” 各人俱都一惊,张五福才自拱手道:“失陪失陪,这我得去看看!” 随即带着那个小伙计匆匆退下。 宫夭保关上房门,回身道:“有人来查房,姑娘你看该如何是好?” 岳青绫不动声色,冷冷一笑:“叫他们只管来吧,我们吃我们的!” 朱允炆对岳青绫一身武功,早已深具信心,聆听之下,转向宫天保道:“姑娘既这么说,就错不了,来来来,吃饭!” 为了表示是一家子,宫天保也就不敢过分拘谨,应了一声,过来坐下,继续吃喝。 岳青绫已经吃饱,放下筷子说:“回头他们来了我们先沉着气,一切见机行事由我来对付他们,不要紧张。” 她于是退入内室,找了一套十足女性的衣服换上,宫天保侍候着朱允炆吃完饭,刚刚收拾干净,门外已传过来沉重的叩门声音。 有人大声嚷着:“查房、查房,快开门!” 宫天保其时也已换上了一件茶色交领长衣,多少掩了一些他的赳赳武夫气质,朱允炆不用说,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是一副文质彬彬斯文样子。 其时,他偏坐一隅,正在慢慢地饮着手里的茶。 久经阵仗,早已养成了他的处变不惊,眼前小事一桩,更不必十分放在心上。 紧接着房门开启,连同店掌柜的张五福在内,四个人走了进来。 张五福走在前面,向着椅子上的朱允炆一哈腰道:“少东家,将军府的人奉命查房来了!” 朱允炆“啊!”了一声,放下了茶碗。 却见来者三人。一个挺高挺高的瘦子,浓眉大眼,居中而立。这人穿着一身宝蓝绣有金边的交领长衣,头扎网巾,白玉闹腰。肋下挎有长刀一口,神态间甚是傲慢,像是一行三人之首。 另外两个各着黑色公门衣式,一人拿着厚厚一本布册,一人却带着锁链,身配戒刀,典型的公门捕快样式。 宫天保眼睛雪亮,一眼即看出三人中间的这个蓝衣长身瘦子,正是来自朝廷大内的锦衣卫士。由他网巾上所插着的一枚三色雀翎判断,应是一个小镇的镇抚。此类人物,在大内不过是个听凭差遣的小小人物,却是一出紫禁城,来到了外界地方,可就神气活现、耀武扬威。 却见左面留有络腮胡子,身着黑色公门衣式的矮个子大声叱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一共是几个人,都出来、出来!” 宫天保抱拳赔笑道:“一总三个人,老爷明察!” 矮个子上下看了他一眼:“干什么的?” 宫天保说:“这是敝号李少东家,这位是李家亲戚岳大姑娘——” “你呢?”矮个子大声叱着:“你是干什么的?” “赫赫……”宫天保低声笑着,一面欠下身子道:“在下姓刘……是在店里帮忙,内外跑跑腿的……” 黑衣矮个子再要说话,却为中间的蓝衣高瘦汉子伸手止住,前者躬身退后,模样甚是恭敬。 静静地走了过来,在朱允炆身前站住。 虽只是这个小小动作,却已把宫天保吓了一跳,他的职责原是负责皇上安危,在任何情况之下,不许任何人接近朱允炆身边一点。 却是岳青绫的眼睛制止了他。 蓝衣人锐利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直向朱允炆“盯”着。好一阵子才冷冷说道:“你是干珠宝生意的?” 宫天保忙道:“是是……” “没有问你。”蓝衣人继而打量面当前的朱允炆:“要他自己说话。” 朱允炆道:“不错,是珠宝生意!” “都卖些什么?” “多了,珍珠、翡翠、玉、玛瑙、红宝石、蓝宝石……凡是值钱的都卖。” 蓝衣人哼了一声,越加上下打量他道:“你姓什么?” “姓李!” “今年多大了?” “你看呢!”朱允炆微微一笑:“快三十啦!” 蓝衣人忽地后退了一步,叱了声:“候着!” 一面说,却由挽起来的宽沿大袖子里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绢画儿。 抖开来,画上的一个人,头戴平顶天冠,身穿赭黄龙袍——竟是个位登九五的皇上。 这番景象,落在宫天保眼里,不由大为惊心,偷眼一看旁边的岳姑娘,却是面现薄笑,丝毫也不显慌张。 岳青绫紧邻朱允炆右侧而坐,以她身手,自是不会把眼前三个人看在眼里。 宫天保心里有数儿,一旦动作起来,屋子里的四个人,包括掌柜的张五福在内,一个也不能放过,不用说,这里也住不下去了。 ——他转过身子,特地在靠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蓝衣人看着看着那张长脸上,蓦地罩起了一片阴霆,倏地睁圆了眼睛。 “你,”用手一指朱允炆,大声叱道:“把头抬高了!” 朱允炆微微一笑,果然把脸仰了起来。 蓝衣人两相对照之下,忽然神色大变,“啊!”了一声,后退一步道:“你不姓李,你到底是……谁?” “你说我到底是谁?” 一面说时,朱允炆竟不再示弱,霍地站了起来。 “你……你是朱……” 蓝衣人脸色猝然为之一变,手指着朱允炆,向着身边二人大声叱道:“给我拿下!” 两名黑衣公差虽是不解其中虚玄,却知道事关重大,蓝衣人既是这么吩咐,自当照办。 聆听之下,那个留有络腮胡子的矮个子,首先吆喝一声,脚下一个垫步,嗖地纵身而前,右手抖处,“唰啦”,一声脆响,一条锁链直向着朱允炫当头罩落下来。 却是这条锁链不知怎地忽地向旁边歪了一歪,却到了岳青绫的手上。 各人只觉着眼前一花,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眼看着岳青绫抓着锁链的一只右手,霍地抖了一抖,“哗啦!”一声,矮个头的这名黑衣公差,已自全身直飞了起来,起势如箭,大趴虎也似地直摔了出去,“碰”一声,撞在了墙上,整个房子都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矮子公差“吭”了一声,登时倒地不起,昏死了过去。 各人目睹之下,俱都吓得呆了一呆。 “反了!”蓝衣人一声怒叱,身子一个快闪,直向当前朱允炆身边扑去。 他似乎已经认定对方是谁了,自不肯轻易放过,随着身子的闪进,右肩下沉—— “金豹探掌”,一把直向着朱允炆当胸抓去。 却是岳青绫的身子较他更快。恍惚间,衣袂飘飞,已挡在朱允炆身前。 蓝衣人这一掌倒像是向她发出来的,紧要关头,岳青绫的左手二指,竟向他探出的这只手上关尺要穴上拿去。 出手之快,认穴之准,有如电光石火。 蓝衣人却也不是好相与,随着他的手势一勾,整个身子“唰!”地一个疾转,闪出了三尺以外。 “好啊!你敢抗拒大内皇差?!”蓝衣人怒声叱道:“张万有给我拿下!” 手抱花名布册的黑衣官差,一声答应,张惶着反手抽刀,一口腰刀才抽出了一半,猛可里却为身后的宫天保落下的一双大手,压住了肩头。 黑衣差人一挣不脱,只觉得肩上一阵子奇痛彻骨,一双肩骨,已为对方生生握碎。 紧接着宫天保反手一掌,已击中在他头顶天灵盖骨上。这一掌力道极猛,宫天保由于自幼练有外家横练功夫,铁沙掌足有八成的功力,这一次却是用在了眼前这个黑衣差人身上,掌力撤处,后者“啊呀!”一声,只觉着头顶一声鸣雷,登时横尸就地。 事发仓猝,一霎万变。 触目惊心之余,蓝衣人早把身侧长刀执在手里,脚尖点动,随着他奇快的进身之势,一剑直取当心,直向岳青绫心窝上扎来。 这口剑出势极快,璨若银蛇,却是才自递出一半,即为岳青绫飞出的一只右脚,踢中在手腕之上。 “当!” 长刀出手,划出了一道醒目银光,“咯!”一声,钉在了墙板之上。 蓝衣人“嘿!”一声,两只手施了个伏虎式,待将向岳青绫身上抓去,只觉眼前一花,已为对方姑娘急抽出的长剑,刺中面门。 上乘剑法中有所谓点天心说,即是如此。 蓝衣人但觉着眉心一惊,已为岳青绫抡出的长剑,点中眉心要穴,随着剑气的一冲透体冰寒里,已为之全身真气涣散,随即一命呜呼,即为之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这番景象,直把在场目睹的张五福吓了个魂飞魄散。“啊唷……”嘴里一连串的怪叫着,实地扭头就跑。 “站住……” 岳青绫在背后一声清叱。 张五福闻声而立,抖颤颤地转过身子来,全身一个劲儿的只是哆嗦…… “姑……娘……饶命……”那样子简直要跪了下来,再也不复先时之快意潇洒。 岳青绫看着他微微点头道:“我们无冤无仇,我自然不会下手杀手,只是让你老实地睡上一觉,明天这个时候,大概也就醒了!” “睡……觉?” 张五福一时如坠五里雾中,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觉着眼前人影一闪,仿佛是对方姑娘已袭身面前,猛可里身上一凉,打了个哆嗦,但觉着身上一软,说不出的一种怠倦感觉,便自软绵绵地倒了下来,睡着了。 一刹那之间,四个人全数摆平,妙在足不出户,寸草不惊。 朱允炆这才由位子上站起来,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我们又要走了?”相视一笑,俱在不言中。 虽说是铺陈着厚厚的棉褥,总觉着背下面高低不平,顶得慌,夜睡不宁。 翻了个身子,朱允炆迷迷糊糊坐了起来。 眼前灯光昏暗,朦朦胧胧,草舍里瞧不见个人影儿,倒把他吓了一跳,再看身边岳姑娘的一份被褥好好铺陈,却是不见她的人影儿。一惊之下,朱允炆不由得吓一跳。柴门开启,宫天保霍地闪了进来。 “陛下醒了?”披着件老袄,胳臂肘子下夹着口刀,宫天保那样子像是在外面站更。 倒使得朱允炆为之一怔。 “你这是……岳姑娘呢?” “大姑娘有事出去一趟,嘱咐我好好侍候着,说是天明以前就能回来……” “噢!” 寒嗖嗖的怪冷得慌,朱允炆起身来披上件衣裳。宫天保忙赶上来侍候着。 却听一阵子隐约的狗叫之声,隔着一片湖水传了过来,附近鸭寮里群鸭略有骚动…… 宫天保侧耳一听说:“敢是大姑娘回来啦?” 话声未已,柴门开处,岳青绫窈窕的影子已闪了进来——朱允炆、宫天保俱不禁为之吓了一跳。 大姑娘青帕扎头,一身紧身衣靠。背后长剑,明晃耀眼,却是手上提着个笨重布袋,里面不知装着什么。 “先生,我给您带个礼物来了!” 话声出口,霍地掷出手上布袋,噗!地落在了身前地上。 袋子里“咯!”了一声,略有异动,竟是个活人? “啊……是个人!” “不错!”岳青绫身子一闪,已到了布袋跟前,用力扯开了布袋封口:“您瞧瞧是谁吧?” 布袋里瘫着个人,一身白绫子中衣,白皙、瘦削、乱发披面,形容极是憔悴,却象是吸了烟袋油子样的一个劲地抖动不已。 宫天保赶上去一把抓起了他的头发,一盏灯直照着他的脸,几经辨认之下,朱允炆才恍惚地看清了。 “你……是朱能?” 不是他,还能是谁? 成国公——如今的“征夷大将军”,统兵数十万,坐镇龙州,不期然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竟落在了一个姑娘的手里。 “说话!”宫天保大声喝叱一声,手上用力一扳,耳听着大将军嘴里“吭”了一声,便自不再抖动。 岳青绫赶上去看了看,探手试试他的口鼻,气馁地叹了一声“死了!” 一条口涎顺着他的口角直淌了下来。 他果真是死了,今年他才三十七岁。 这番措施倒把朱允炆吓糊涂了。 宫天保恨恨地说了声:“便宜这个家伙了!”重重地放下了死者的头,闪身跃开一旁。 “大姑娘原来去大将军府了?” 岳青绫缓缓点了一下头,却是轻轻一叹,转向朱允炆道:“我也去了庆春坊……” “庆春坊?……”朱允炆呆了一呆。 “为爷您去找那个甜甜姑娘呀!” “你……”朱允炆不由得脸上一热。 “只可惜……她命不好……听说是落在衙门手里,被折磨死了……” 朱允炆“啊!”了一声,便自低头不语。呆了一呆,竟自落下泪来。 岳青绫微微一笑,缓缓走到了他身边,轻轻抚着他的背:“打起点精神来,皇上,您是一国之主,前面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 朱允炆恍惚地应了一声,站起来连连点着头:“你说得好……说得好……咱们这就要走了?” 岳青绫微微点了一下头,指着窗户说:“瞧!天不是亮了么?” 天真的要亮了。却是此去重庆,前路迢迢,还有好长好长的一大段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