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钩》 第一回 主人与过客 他要走了。 十九年前,他就就已打定了这个主意;十九年中,他一直没有忘记,也从未告诉任何人。 十九年了,他终于要走了。他说不出自己的心情是轻松还是沉重,也不知道应该喜悦还是哀伤。 十九年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十九年前,他正是十九岁,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是鲜花怒马、丰神如玉的翩翩佳公子,是热血沸腾、喜好结客的少年,是叱咤风云的英雄…… 现在,他的儿子竟也已十九岁了。 他不禁苦笑了一下,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跟“十九”这个数字如此有缘。 十九年前,他万念俱灰,几乎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可现在,他并没有万念俱灰的感觉,因为他心中还有一个念头,而且也只有一个念头—— 离开这里的一切,到他自己该去的地方方去。 ×      ×      × 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 几套粗布衣衫已经很旧,快二十年没穿过了,他居然翻了出来,抖了抖,折好,放进极旧的柳条箱中。 一百两黄金锻成的金叶子,也放了进去。 有了钱,其他什么东西都会有的。一百两黄金,并不是个小数目。 但对于他的家业来说,一百两黄金太不起眼了,简直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是这里的主人,他是一个巨大财团的唯一主人。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精美的花园,幽雅的庭院,堂皇的楼阁台榭,来来往往的男仆女仆…… 而他却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切。 他才不过三十八岁,正是年富力强、应该锐意进取的时候。他是个生意人,现在正是赚大钱的好时光。 可他居然要出走。 他的确是这里的主人,没有人敢否认。可他却总是感到不自在,好像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他自己的。 他不过是借住在这里的客人。 一个客人在主人家住了十九年,当然该走了,早就该走了。 ×      ×      × 他收拾好柳条箱子,轻轻口于了口气,有些茫然的坐了下来。藤椅发出吱呀声,仿佛是在向他证实他躯体的存在。 “鬼是没有重量的。”他想着这句话,面带着淡淡的微笑。 于是他感觉到了一种轻松,那种轻松又渐渐变成酣畅淋漓的痛快。 他坐在椅中,闭目微笑着,倾听着窗外的春雨。 雨声像什么?像是有人在行走吗? 即使是,那也绝对是女人——年轻、温驯、文静的女人。 一股清爽而孕满生机的气息从窗纱慢慢渗入,他深深呼吸着,似已陶醉。 那其中有春雨的清新之气,有丁香花的郁香和木槿花的清香。 他甚至能够闻到远处一树辛夷的淡淡的幽香,能到花在雨中绽开的声音。 这种美妙的感觉,他已许久许久未曾体会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悄然叹了一口气,走进了自己的书房里。 书房很大,也很宽敞。正中央放着梨花大案,案上却只有一个笔筒,几支鼠毫,一只端砚、一方墨和几张宣纸、一块汉白玉镇纸、一盏明亮的纱灯。 书房的四周,靠墙放着一排排的书橱,整整齐齐的排满了各式各样的典籍。 东面墙壁上,挂着一柄宝剑,装饰极其华美。 单看这书房,你绝对不会想到,他竟会是一个商人。 这个书房是他独有的天地,他从未让任何一个人进来过,包括他的妻儿。 十九年来的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老爷爱看书。”——这就是仆人们对他的评价。 至于老爷为什么爱看书,知道的人就少了。在这个巨大的庄园里,知道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她——他的妻子。 ×      ×      × 他在大案前坐下,沉默了半响,才伸手在案上搜索了一会儿,大案上居然出现了一个不小的洞口,扁扁的,方方的,很浅。 他伸出了手,他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他的脸色已很苍白,他的眼睛,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异神情,似乎有屈辱,有痛苦,有欢欣,也有温柔。 他摸出了一个由丝巾裹着的扁扁的小包。 ×      ×      × 如果有人看见了这个小包里的东西,一定会十分惊讶。 包里有一条艳红的腰带,系着两个泥娃娃,一男,一女。 男的憨厚,女的娇媚。泥娃娃的背上还刻着极小的字,他们被面对着面栓在一起,撅起的嘴唇紧紧贴着。 包里还有一束长长的秀发。秀发由淡蓝的丝带系着,丝带上有两朵小小的茉莉花,绢制的茉莉花…… 他怔怔地流下了泪。 十九年了,绢花已老,丝带已旧,秀发也已失去了那美丽的光泽。 可十九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一如昨日。 ×      ×      × 春雨潇潇。 春夜里的一切都似乎都已沉睡,但花却在悄悄绽开,草在悄悄拔节,树在悄悄滋长。 在春夜,人们的心田里,悄悄生长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一听到那轻快敏捷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来了。 他悻悻地按按已放在心口的小包,皱了皱眉头,沉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回 家庭 他怕看见来人,在今天晚上,尤其害怕面对来人那张英俊、开朗、朝气蓬勃的脸。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现在来找他不可?都已经快三更天了! “爹!”来人在叫他,声音中满是笑意。 他忍不住颤了一下,他觉得,今夜听到的这声呼唤,与当年他第一次听到时受到的震撼差不多同样强烈。 他清了清嗓门,沉声道:“进来。” 他才三十八岁,仍神清气朗,远没有连话都说不清的地步。可今晚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不稳定。 “爹,您……您让我……让我进去?”儿子声音也激动起来。 儿子显然不会相信他会如此开恩。要知道,他的书房是从不让任何人进去的。 今夜他居然破天荒第一次让儿子进他的书房,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马上就要走了吗? 儿子显然不敢进去,还在结结巴巴地问:“爹,我真的……真的可以……进去吗?” 他笑了,大声道:“进来。” 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虽然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但眼中的激动、嘴角的微笑却无法掩饰。 他胸前的衣襟在簌簌抖动,很显然,他的心跳很快。 毕竟,他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父亲的书房,他怎么能不激动呢? 父亲微笑着,坐在案前看着他,依然那么慈祥,慈祥含着一丝嘉许,一丝欣慰。 世上的母亲总把自己的儿子看成小孩,恨不能再喂成年的儿子吃饭,而世上大多的父亲将儿子看成是大人,培养儿子的独立精神和责任心。 父子之间的相处,往往看似平淡冷漠,缺少温情,但内心的感情,是女人所无法想象的。 这个年轻人飞快地扫视了一下书房,这里的简洁令他吃惊。在他的心目中,这间书房应该是十分神秘的。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间书房和父亲的性格十分相称。 他看着父亲,微笑道:“谢谢您让我进来。” 父亲淡淡道:“你好像有点吃惊?” 他点点头:“是的。” 父亲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值得诧异的。世上的事大多如此,越是神秘的地方,也许越平凡。譬如一件东西你没有,你非常想得到它,于是它在你心目中就十分完美。一旦你真的得到了它,就会发现,其实它也很普通,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他恭恭敬敬地站着,听完了,恭恭敬敬地道:“我记住了。” 父亲微笑道:“人老了,嘴都有点碎。……我的意思是说,这间书房,以后你可以随意进出。” 他兴奋得差点欢呼起来,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很严肃点了点头。 父亲道:“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而且……还是个很有名气的人了。” 他涨红了脸,有些得意,又有些羞涩。 他抬起头,昂然道:“爹,我会更有名的,会像外公和爹那样有名。” 父亲淡然道:“你会的,你的武功已经深得你外公真传,只须假以时日,武功自然大成,赶上并超过你外公,并非难事。” 儿子微微一笑,道:“但要超过爹爹,只怕比登天还难了。” 父亲道:“不会吧?” 儿子笑得有些调皮了:“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像您那么名震天下。” 父亲笑笑,道:“祖上的基业,并未在我手上光大多少。你日后或者可以做更大更多的生意,超过我,自然不在话下。” 儿子终于笑出了声:“爹,您别瞒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父亲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回复到原来的淡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你知道了什么,乐成这样?” 儿子大笑道:“当年名震天下的一代少年侠客公子小白,不就是您吗?” 父亲浑身一震,眼睛却已垂下,声音有点嘶哑:“你听谁说的?” 儿子笑嘻嘻地道:“不是外公,是天目派的几个堂主。上回一起喝酒,他们有些醉了,才说了起来。” 他的眼睛闪出了极度的崇拜和热爱,说道:“爹,我当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我的父亲,竟是当年第一名侠、第一名公子。” 父亲颓然坐回椅中,苦笑道:“当年的事,提它干什么?我现在已不是当年的公子小白,只不过是个大财主而已。” 儿子笑得又得意又幸福:“爹,您武功那么高,干脆亲自教我好了。爹,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呢?” 父亲的额头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好像突然之间老了许多…… “有些事情,不说也罢。”父亲淡然地道。 儿子仍然没有发现父亲异常的神情,仍然在追问:“爹,我听他们说,你当年以一柄神奇‘小白钩’打遍天下无敌手。我想看看小白钩,好不好?” 父亲叹了口气,尽力微笑道:“小白钩早已不在了。” 儿子吃了一惊:“不在了?” 父亲道:“小白钩原名‘失意钩’,最是不详,凡是使此钩人……”,他突然捂着嘴,拼命咳嗽起来。 他从未如此咳嗽过,他的嗓子从未得过什么毛病。儿子默默凝视着父亲,弄不懂父亲为什么会这样。 父亲止住咳,抬头微笑道:“十九年前,我就已扔了它。” 一个能拥有“天下名侠”、“第一公子”等等称号的人,居然扔了自己成名的武器,居然十九岁就退出了江湖,变成了一个生意人。 为什么? 儿子的心在飞快地下沉。 他已隐隐预感到会发生重大的变故,但又不知会是什么。 父亲已恢复了常态,和蔼地说道:“我还有点事。” 儿子知道,自己已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但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去问母亲。 ×      ×      × 萧丽娘坐在梳妆台前,满意地端详着镜中的丽人。 她虽然已经三十六岁了,但仍然年轻美丽、光彩照人,好像她只有二十岁。 她的肌肤雪白细腻,娇嫩之极,她的面上,连一丝最浅的皱纹都没有,她的脖颈圆润光滑,她的身材依然苗条动人。 她的头发黑得发亮,又浓又密,纷披下来,一直垂到腰问。 两个侍女正在给她梳头,梳得很仔细、很认真,动作又轻快又温柔。 ×      ×      × 白严站在她身后,不禁暗暗为母亲的美丽和年轻而自豪。 白严向来害怕母亲,怕得要命。 母亲很疼爱他,但有时候对他十分严厉,甚至可以说是粗暴。母亲曾多次打他,打完之后,又会抱着他,后悔地流泪,求他原谅她。 白严和别人不一样,他有“严母慈父”。父亲从未动过他一个手指头,也从未严辞厉色地呵斥过他。在他犯了错误的时候,父亲总是开导他。父亲从不支使他,从不强迫他干任何事。父亲总拿他当大人看。 当然,这并不是说,白严不爱母亲。母亲管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白严知道母亲爱他,只不过有时候脾气不太好而已。 不过,白严还是愿意和父亲呆在一起。 ×      ×      × 萧丽娘今天心情很好,因为她从镜子里发现,儿子正在欣赏她的美丽。 “严儿,起这么早干什么?刚从你外公那儿回来没几天,还不多睡几个懒觉?” 白严微笑道:“孩儿来给母亲请安。” 萧丽娘笑着啐道:“咱们家没这么多臭规矩!……去给你爹请过安没有?” 白严道:“还没有。” 萧丽娘道:“为什么不先去你爹哪儿?” 白严故意说:“我怕娘一生气,又要打我屁股。” 萧丽娘笑着叹了口气:“你也大了,娘也打不动你了,娘已经老喽!” 白严也叹了口气:“娘若老了,天下就没有年轻女人了。我要和娘一起上街,人家肯定要问我,你是不是我姐姐了。” 萧丽娘笑骂道:“你小子在外面没学一点本事,倒学得油嘴滑舌的!” 白严乘机问道:“娘,我听外公手下的几个老人说,爹年轻的时候,就是名满江湖的公子小白,爹还有一柄小白钩,是不是?” 萧丽娘欢笑的脸刹那间阴沉下来,身子也变得僵硬,梳头的侍女乖巧地停了手。 萧丽娘的红唇已失去了颜色,竟在不住地颤抖;“别听人家瞎说!” 白严吓了一跳:“可是,我昨晚去问爹,他也承认了呀!……只不过,爹说,他已将小白钩扔了,不知是真是假。” 萧丽娘倏地转过身,眼中凶光毕露,声音也尖利可怕:“他……他还说什么了?” 白严跪了下去:“孩儿冒犯母亲大人,请母亲大人恕罪!” 萧丽娘咆哮起来,一掌将一个梳头侍女扫倒在地,冲到白严面前,吼道:“他还说了什么?” 白严吓傻了,结结巴巴地道:“爹说……说小白钩……原名……又名失意钩,用……用之不祥,所以扔……扔了。” 萧丽娘脸色已然铁青,声音也忽然间哑得怕人:“他……他让你……让你进书房了?” 白严道:“是……是的,爹还……还说,日后,……我可以……随意……进出。” 白严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发这么大的火。难道“小白钩”真的是失意之钩,连提及这三个字的人都会失意吗? 萧丽娘的眼睛突然直了:“他说你……日后可以……随意进出?” 白严木然点头。 萧丽娘突然狂笑起来,笑得像个泼妇、像个疯子。 “哈哈……他已经走了!……哈,哈哈……永远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哈,哈哈,白家的财产,你外公总算都弄到手了!哈哈……” 白严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什么都弄不明白了。 萧丽娘一边狂笑,一边尖叫:“白牧,你这懦夫!哈哈,你就这么走了?哈,哈哈……你这混蛋!哈哈……” 平日相敬如宾的父母,怎会变成这样呢?白严蓦地狂叫一声,冲出门去。 萧丽娘一下子止住笑,软软地坐到了地上,怔怔地瞪着不住晃动的珠帘。 她突然双手掩面,撕心裂肺地嚎啕痛哭起来。 “该死的!呜呜呜……你让我……怎么办?呜呜……你真能……狠得下……这条心啊!呜呜呜……” ×      ×      × 父亲果然已经走了,而且永远不可能再回这个家了。 白严慢慢地将父亲留的信笺扯碎,让那些白色的纸片飘在春风里。 萧丽娘的痛哭声也飘在春风里。 白严知道,自己已不再有家了。他的家,也已飘散在这春风里。 第三回 过去的朋友 斜风细雨中的嘉兴南湖,温丽明媚,如当垆女儿的眼波。 白牧接过酒具时,一抬头,就看见了她的眼波,看见了她面上的娇羞,看见了她眼中的惊奇,看见了她嘴角上的微笑。 一时间,白牧似已痴了,仿佛又已回到十九年前。当时也有一个当垆卖酒女,也这样看着他羞笑…… 那一年,也是个斜风细雨的春日,他游南湖而归,在小船娘柔柔的目光相送下,他走进了这家酒楼,走入了当垆卖酒女温婉可人的眼波中。 记得那天,他被这眼波迷醉,被烟雨中的南湖迷醉,被那双白雪般的手捧来的美酒迷醉,还记得那天,他是一个人来的。 记得那天,他已醉得发了狂,击箸而歌,逸兴遄飞,大叫道:“来来来,拿笔墨来!” 没有笔墨。于是他笑,她也笑,不多的几个酒客也笑。于是他披散头发,她捧来一坛酒。他以发代笔,以酒为墨,在白壁上狂草了一气。写完,他又大笑,然后就不知所终。 醒来之后,他就发现她就在他身边,蜷伏着丰满的身子,如一只雪白的小猫儿。 他走了之后,一直还想来看她,可他毕竟一直没来。 现在这个卖酒女,不就是她吗? 白牧回过神来,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卖酒女不过才十七八岁年纪,而她,该有三十五六了吧! 这个卖酒女,竟会是她的女儿么? 白牧朝卖酒女笑了笑,接过了自己要的两角酒。 他在心里提醒自己:“白牧,你现在只是个很穷很穷的酸秀才,而且岁数已很大,不该再风流,也不再有风流的本钱。” 可他发现,卖酒女居然没有走,就站在他身边。 他抬头,又看见了她的微笑和眼波,于是他只好淡淡地笑笑。 卖酒女绞着雪白修长的手指,咬着嘴角,半晌才轻声问道:“先生,你是不是……是不是姓白?” 白牧悚然:“不,不不。敝姓穆。” 卖酒女欢笑着的脸儿顿时变了:“那么,那么穆先生以前……以前是不是……来过敝店?” 白牧更是心惊肉跳:“没有,没有。” 卖酒女怔了怔,幽幽叹了口气,勉强微笑道:“对不起,无故打扰先生酒兴,实在抱歉得很。” 她失望地走开了,走回柜台里,但仍不时用眼睛偷偷瞟着他。 难道她真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她怎么知道他姓白,怎么知道他来过这里?她为什么要问他这些? 白牧苦笑着,飞快地喝完酒,一口菜也没吃,拎起破旧的柳条箱,拿着破旧的伞就走。 他走到楼梯口,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发现她还在看着自己。 他居然忘了给钱,她居然也忘了收。 ×      ×      × 白牧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能认出他来。他原以为已过了十几年,往日那些叱咤风云、风流一时的朋友和仇人都已烟消云散了。 现在看来,他实在是太大意了。如果连今日这个卖酒女都怀疑他的身份,那么,若当年那个卖酒女在场,他一定会被认出来。 而他又的确不想被认出来,他羞见故人。 他已不再是当年的公子小白,他已是老白,是一个浪迹天涯的穷苦的读书人。 他之所以离家出走,并不是想重入江湖。他只是想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去,安安心心地度完一生。 他沿着湖边的石径,飞快地走着,似乎极力想尽快离开这里。 如果他回头,一定可以发现,卖酒女正痴痴地盯着他的背影。 烟雨漾漾。 总算走得很远了,白牧放慢了脚步,吁了口气。 肚子已很饿,可他知道,再走两里路,就会有一个小酒馆。 当然了,那是十九年前的事。现在那个小酒馆还在不在呢? ×      ×      × 小酒馆还在。 小酒馆的老板和伙计,也都还是十九年前的人,是故人。 但他们都已不认识白牧,只是他们的招待仍然像十九年前那么热情,那么周到。 白牧重来此处,感觉到了无比的温暖,就好像回到了家中,十九年前的家中。 他习惯地看了看十几个酒客,发现他们都不是“故人”,就更放心了。 他要了一角酒,四个热菜,半斤米饭,就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前,斯斯文文地吃喝起来,很像个老穷酸。 刚吃了几口,偶一抬头,白牧就又看见了真正的故人——他过去的朋友。 ×      ×      × 两个江湖汉子走进酒馆,带进了外面的寒意。 他们铁青的脸上凶相毕露,他们满是青筋的大手都按在腰刀的柄上。 白牧认识他们,因为他们是嘉兴双刀,是江湖上很有名的血性汉子,喜好打抱不平,爱管闲事。 宋超的刀法泼辣凶悍,宋超其人也像只火药桶,一点就着。 耿霸其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耿直而又充满了霸气。 他的刀法很有气势,沉稳如山。 那么,嘉兴双刀今天碰上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呢? 白牧低下头去吃饭,他不想和他们打招呼,不想被他们认出来。 但他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      ×      × 宋超端起酒碗,一仰脖就干了,气呼呼地道:“老耿,你干吗拉着我?为什么不让我把他们全做了?” 耿霸沉着脸道:“为什么?” 宋超跳了起来,瞪眼大吼道:“为什么?你怎么能问出这么混帐的问题?他们在于什么,你没有看见吗?” 耿霸还是稳稳地坐着,面沉如水,“我当然已经看见,他们七个人,正在奸淫两个少女。” 宋超吼道:“那你为什么放跑了那个小白脸?” 耿霸道:“我们已经杀了六个,为什么不能放一个回去?” 宋超气得张口结舌,手指着耿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耿霸沉声道:“这个小白脸回去之后,一定会再纠集人来报仇,他们很快就会找来。” 宋超喝道:“难道你还怕他们?” 耿霸道:“正因为不怕,我才要让他们来报仇,咱们可以痛痛快快地杀一场!” 宋超怔了怔,哈哈大笑起来:“好,老耿,有你的!来,喝!” 酒客尽都失色,老板伙计也都张惶失措。这两个凶神说起杀人来,就像喝酒那么爽快轻松。 酒客们已陆续溜走,老板伙计愁眉苦脸地等着灾难的降临,劝都不敢劝这两个凶神。只有白牧呆在墙角,吃得很认真。 宋超又干了三碗酒,大笑道:“不知这样的好酒,今晚我们能不能喝到了!” 耿霸也一口饮尽碗中酒,笑道:“我们一定能喝到。” 宋超拍着他肩头,大声道:“老耿,你是天下最有血性的男儿,我宋超今生碰到了你,真是天大的造化!” 耿霸道:“你这话我听着不怎么顺耳,好像我们就要死了似的。” 宋超叹道:“我们已经死过几次了?” 耿霸道:“不多不少,大概也有二十多次了吧!” 宋超道:“真正算起来,也只有一次。” 耿霸笑道:“莫非是和萧慎那一仗?” 宋超道:“不错。那次若非‘小白长红越女扇’出手,只怕我们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耿霸叹了口气:“我现在想起那一次的经历,仍然感到心寒。天目派的实力如此之强,我们竟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宋超愤愤地道:“现在萧慎的实力更强,野心也更大,没人可以压伏他了!” 耿霸苦笑道:“公子小白成了萧慎的女婿,十九年来绝迹江湖,天下能和天目派抗衡的,只怕真的没有了。” 宋超大声道:“可我知道,公子小白是迫于父命,违心洗手的;公子小白若还在江湖,岂能容萧慎如此逞凶?” 耿霸叹道:“其实公子小白一定已被萧慎软禁,咱们何不杀到丽水,偷偷把他救出来?” 宋超眼睛一亮,旋又叹气:“凭你我的武功,只配和那些下三滥的小贼拼命。除非请金女侠和文女侠出山,才能成功,可……” 耿霸笑得更苦了:“不错,要请她们出山,已无可能。金女侠已是侯爷夫人,文女侠也已成了金谷园的主人,她们怎么肯抛弃家业,重入江湖呢?” 宋超大笑:“老耿,咱们还是喝酒吧!萧慎可以杀了咱们,却压不服咱们!来来来!” 好气魄,好气骨! ×      ×      × 白牧心神剧震,他第一次听到了和自己齐名的两个女孩子的归宿。 “小白长红越女扇”,这称呼,指的是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三个少年高手的兵器。 “小白”就是白牧的小白钩。 “长红”是金盏花的长红索。 “越女崩”足文丹丹的成名兵器。 他们原来是同行同止的好朋友,比所有的好朋友都更好的好朋友。 他们是恋人。 可现在呢? 白牧在心里叹息。他没想到,美丽泼辣而且嗜杀的金盏花,竟然成了侯爷夫人,而文静腼腆的文丹丹却做了扬州著名妓院“金谷园”的主人。 十九年来,他一直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两耳不闻江湖事。而时隔十九年后,第一次听到关于金盏花和文丹丹的消息,竟会是如此不可思议。 十九年时间,可以使一个人改变很多很多。他在心里苦笑,在心里落泪。 . 往日那些激动人心的事情,叫人怎么能忘记呢?要想忘记过去,忘记过去的朋友,几乎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你变成白痴。 连变成酒鬼都没有用。 白牧的眼前出现了幻影,飘飘悠悠的,朦朦胧胧的,如微风中的烟雨,如烟雨中的南湖之水…… ×      ×      × 金盏花? 哦,金盏花……只对他温驯的金盏花…… 金盏花是个艳若桃李而又冷若冰霜的少女,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吸引住所有男人的目光,而她杀起人来,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她杀死的人究竟有多少,没有人能知道。但人们都明白一点,那就是她杀的都是些十恶不赦的人。当然,十恶不赦的人不会这么认为。 金盏花的武器,是一根极长的软索,艳红如火,名曰“长红”。 白牧知道长红索的厉害,因为他曾和金盏花交过手。 那一次白牧正在燕子矶上与一群少年欢饮狂歌,一个少女杀气腾腾地冲了上来,指名要和“姓白的小子”打一架。 这个少女,就是金盏花。 金盏花之所以如此愤怒,却只不过是因为“小白”排名在“长红”之前,她咽不下这口恶气。 白牧当然应战。不仅应战,还痛痛快快地教训了金盏花一通,差点没打她屁股。然后白牧当着众少年的面,将她轰下燕子矶。 白牧那天的确喝多了点,他喝了酒之后,总是有点狂,爱撒点酒疯。 可当天晚上,白牧从一家酒楼醉醺醺地出来后,就被长红索捆住了。金盏花并没有折磨他,只是将他“请”到她的房间里,骂了他一夜,骂了又哭,哭完了又咬他。 从那以后,金盏花就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以至江湖上颇多风言风语,说“小白”和“长红”要成亲了。 只有金盏花和白牧知道,他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白牧虽是浪子,金盏花却很认真,固执地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她不让他的“阴谋”得逞,却又不离开他。她温驯得像条最忠实的狗,把他看得死死的,不让别的女人接近他。 “我这是帮你改变形象。”有一次白牧生气时,金盏花如是说。白牧自然无可奈何。每次当他发怒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用最温柔的声音跟他说话,缠绵地咬他,任他轻薄,让他有气没处撒。 总之,她绝对不让他去找女人。她就像是条天下最美丽、最狡猾的小狐狸,死死缠住了他。 然而,白牧竟和萧丽娘成亲了。 他记得金盏花为此曾和他拼过命,她也曾几次三番地夜闯白家,刺杀萧丽娘。 长红索还在么? 如果长红索还在,也只不过是一根普通的绳索罢了。 白牧想象着金盏花成了贵夫人后颐指气使的神气,不由得微微一笑。 也许她在闲下来的时候,还会回忆往日的江湖生涯,那时候她一定会想起白牧的。 因为他们曾是亲密得不能再亲密的朋友。 白牧的眼中闪出了泪光,但他自己没有察觉。 ×      ×      × 文丹丹呢? 一想起文丹丹,白牧的心中总是充满了柔情。 她总是那么温柔,柔得像最温软的春水。文丹丹说话时,声音也轻柔得出奇,如细细的风,如淡淡的云。 文丹丹并不算十分美丽,但那份温柔,那份纤弱,却使她总有一种使人沉醉的魅力。 谁看见文丹丹,都会忍不住想去保护她。谁也不会想到,她竟会是名动天下的武功高手。 他认识文丹丹,是在什么时候呢? 哦……对了,是那一年,那年初夏,在苏州。 他和金盏花在苏州的小巷里转来转去,快活得让路人妒忌,男人们妒恨他,女人们妒恨金盏花。 一个卖花的少女羞答答地出现了,柔声吆喝着:“卖花呀——卖茉莉花呀——” 白牧的心马上就醉了。 然而金盏花眼中却凶光毕露:“文丹丹,你走开!” 白牧这才知道,这个柔如春水的女孩子,就是文丹丹。 文丹丹当时只是轻轻笑着,柔声道:“小白长红越女扇,怎好一见面,就撵人家走?” 白牧已醉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她那纤弱的小手和幽静的眼睛好像有无穷的魔力,他舍不得转开眼睛。 金盏花醋意冲天,却也无可奈何,文丹丹闯入了他们中间。 白牧的苦头就更大了。 在他和金盏花缠绵的时候,文丹丹会在远处柔柔地唱歌;他爱抚文丹丹的时候,金盏花会气得在隔壁摔东西。 何时候她们会同时来纠缠他,有时候她们两个好得蜜里调油,对他不理不睬。如果白牧头疼得想跑,也绝无可能,两个人看他一个,弄得他哭笑不得。 三人同行,自然必有一女会伤心。江湖上已有不少人在议论金盏花和文丹丹谁会得到公子小白了。 令人惊讶的是,三个人都伤透了心。 白牧成亲的那天,文丹丹并没有赶到丽水去大闹。她喝了许多酒,杀了许多“意图非礼”她的男人,几乎是谁看她的眼神不对,她就杀谁。 没料到,她竟当了金谷园的主人,当了鸨母。谁也不会将文丹丹和“鸨母”这个词联系在一起的,可她偏偏就当了鸨母。 白牧叹息。他知道,是他害苦了他的丹丹,温柔如水的丹丹。 丹丹最喜欢干什么呢? 丹丹喜欢用她的越女扇扑蝴蝶玩,喜欢赖在他怀里不起来,喜欢他揉她,喜欢看见小虫小蛇,那样她就可以“害怕”地躲进他怀里,“害怕”得直哆嗦,那时候他就必须好好爱抚她,让她不怕…… 第四回 木匠的斧头 呵斥声大起,白牧从沉思中惊醒了。 嘉兴双刀正在往起跳,刀已在手中,杀气已充满整个酒馆。 白牧看看酒馆里多出来的五个人,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知道嘉兴双刀已必然落败。 五个人中,有两个精壮的中年汉子,正挥舞兵器,冲向嘉兴双刀。 他们的兵器是斧头。 既非宣花大斧,也非板斧,而是极普通的木匠用的斧头。 木匠的斧头并不大,也不沉,可这两个中年汉子挥动起来,却是威风凛凛。嘉兴双刀的钢刀已被磕得直往门外荡。 白牧有些吃惊,也有些感慨。他发现嘉兴双刀都已不如当年了,他们的气血还像当年那么盛,但体力已明显不行了。 观战的三人中,有一个满脸幸灾乐祸的年轻人,看来必是嘉兴双刀所说的那个“小白脸”;另二人却都是六十多岁的干瘦老人,他们的腰问,都别着把斧头,木匠的斧头。 莫非他们都是木匠? 白牧对木匠会武功并不感到奇怪。走江湖的人,除了身怀武艺外,总有一种比较固定的职业,混口饭吃。 他奇怪的是,这些木匠好像有个什么帮派组织。 ×      ×      × 宋超每劈一刀,总会大吼一声,耿霸却闷头猛砍猛杀,一声不吭。 他们的刀法已渐乱,脚下已渐虚浮,额上面上大汗淋漓。 一个老者阴笑道:“嘉兴双刀,知道厉害了吧?” 小白脸道:“得罪了咱们斧头帮,有你好果子吃的!” 宋超怒吼道:“放你娘的屁!” 刚吼完,宋超的左臂上就已中了一斧,血流如注。 耿霸的肩上也已见血。 白牧悄然一叹,他知道,他已不得不出手了。 ×      ×      × 两个斧头帮的汉子就在他这一声叹息中突然僵住,手中斧头也已落地。 嘉兴双刀虎吼连声,刀砍下,劈向两个中年汉子的头顶心。 两个老者大惊失色,欲待冲上相救,已绝无可能,小白脸的脸色都来不及变。 嘉兴双刀的刀已离那两颗头颅不足半尺,却突然问向后疾巡,退得飞快,他们一退就退到了墙角,坐在了板凳上。 白牧站起身,苦笑道:“两位可先裹伤,斧头帮的事,由我接着。” 宋超吼道:“你他妈干什么?为什么拦老子?” 白牧叹道:“他们已被我定住,如果死了,就等于是我杀了他们。” 宋超愕然,耿霸却直盯着白牧,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      ×      × 两个老者从震惊中醒过来,一齐怒视着白牧,小白脸却吓得两腿直哆嗦,脸色惨白。 一个瘦削的老者森然道:“阁下是什么人,为什么管我斧头帮的事?” 白牧冷冷道:“滚!” 那老者愣了一下,旋即大怒:“王八蛋,你敢骂老子?” 另一个秃头老者早已耐不住,斧头一抽,闪电般扑向白牧。 “老子剁了你!” 他自信这一斧白牧绝对躲不开;他自信能躲过他这雷霆一击的,天下绝对超不出十数人。 白牧没有躲。 他只冷冷一笑,扬了扬手,秃头老者的斧头就已到了 他的手中,秃头老者的身子却已跌出,将两个僵立的大汉撞倒,三个人都不再动了。 瘦削的老者惊得目瞪口呆,宋超和耿霸也都怔住了。 嘉兴双刀绝对没料到,斧头帮的左护法黄木匠,居然被这个穷酸模样的中年人如此轻松地就打发了。 白牧将斧头扔到削瘦老者脚下,冷冷道:“滚!” 瘦削老者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好像已经受不了春寒。 他想直视白牧的眼睛,却感到自己的勇气已消失殆尽。 这个穷酸的岁数虽已很老了,但那双眼睛却极年轻,犀利如刀。 瘦削的老者咬咬牙,冷笑道:“阁下身手超卓,想必不是无名之辈吧?” 白牧逼视着他,慢慢地道:“马上带你的同伴滚开,不要逼我杀人。” 瘦削老者一声不吭,转向倒在地上的三人,拍开他们的穴道,一涌而出。 黄木匠到了门外,才嘶叫道:“有种的,你等着!” 白牧冷笑道:“我等你们半个时辰。” ×      ×      × 宋超和耿霸相视一眼,齐声道:“谢先生援手之恩。” 白牧背向着他们,冷冷道:“不劳挂齿,两位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耿霸恭声道:“请问先生高姓大名?在下二人……” 白牧冷冷道:“我知道你们是嘉兴双刀,是热血汉子,所以我才救你们。我姓穆。两位可以走了。” 宋超气得开口想说什么,却被耿霸拦住了:“穆先生,在下兄弟这就告辞。先生大恩,在下兄弟终有相报之日,只是斧头帮人多势众,帮主吴飞龙尤其可怕……” 白牧道:“小小一个斧头帮,还奈何不了穆某人。” 耿霸恭声道:“如此,在下二人告辞!” 白牧冷冷一哼,什么话也没说。 ×      ×      × 半个时辰已过,斧头帮的人却连影子也没出现。 白牧苦笑。 黄木匠临走时说的,显然是挽面子的气话,自己怎么就真等了半个时辰呢? 刚离家三天,就和斧头帮结了仇,这也让他感叹不已。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既已踏入江湖,只怕想抽身都难了。 他算了帐,赔偿了店家的损失,又踽踽地走入了春雨之中。 他要到哪里去呢? ×      ×      × 耿霸皱着眉头,喃喃道:“真像,真像……” 宋超抹着面上的雨水,气恨恨地道:“这穷酸真气人,一点也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耿霸突然跳了起来:“老宋,他……他……他是……是……” 宋超吃了一惊:“老耿,你怎么了?” 耿霸激动得似在笑,又似在哭:“他……他是……是……” 宋超不满地道:“他是谁?” 耿霸结结巴巴地道:“公……公子……小……” 宋超惊叫起来:“就是他,是他!是公子小白!” 宋超怔了半晌,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公子小白!哈哈……” 他突然止住笑:“我们看见了公子小白?” 耿霸点头:“不错。” 宋超道:“可我居然还骂了他!” 他扬手给了自己两个嘴巴,旋又大笑道:“我们去喝酒!” 耿霸也大笑:“一醉方休!” 宋超一面大笑,一面疾走:“哪个不醉是王八蛋!” ×      ×      × 他们拎着酒壶,把着臂,跌跌撞撞地走过了那家酒楼的门口。 他们在笑,在唱歌。 他们曾是公子小白的朋友,现在公子小白终于又重入江湖了,他们怎么能不兴奋呢? 他们的嗓子很破,但唱得很卖力、很开心。 卖酒女看着他们走过,眼中已蕴满了晶莹的泪水。 春雨淋湿了酒旗,淋湿了她的头发,淋湿了她的春衫,可她居然没有动一下。 她后悔得恨不能马上跳楼,一头碰死。 “真的是他……这两个莽汉不是在说他么?留住他?怎么不……” 可怜的姑娘哭了。她为谁而哭呢? “难道他……他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吗?会……竟会……” “思思。” 一个温婉的声音到了她背后,一只温暖的手抚上她肩头:“思思,快去招待客人吧!……你哭了?” 思思转过身,怔怔地瞪着来人,半晌才哇的大哭出声:“娘,我……我把他……把他放走了!呜呜……娘,我看见……看见他了,可又……又没留住他!娘,你打我吧!……娘,娘你骂我吧!娘……” ×      ×      × 一阵劲风吹过。 雨丝斜了。酒旗斜了。路上的伞也斜了。 白牧的伞斜了。 也就在这一刹那,他听到了嗖嗖的兵器破空声。 是斧头,全都是斧头。 数不清的斧头。 木匠的斧头。 数不清的斧头如一群凶猛的大毒蜂,从四面八方扑向白牧。 ×      ×      × 如果有人告诉你,说江湖上“僧尼道丐”惹不得,白面书生惹不得,你当然会相信,而且认为那人说得很有道理。 而实际上,真正惹不得的,却是那些看似极其普通、操持卑贱职业的江湖人。 如果你得罪了伙计,消息一传开,只怕你想找个安生地方吃饭都找不着。 如果你得罪了剃头的,保不准哪天喉咙就会被剃刀割断。 这些人只要有自己的组织,就绝对比任何一个名门大派都可怕。他们不仅人多,而且不显眼,令人无法防范。 现在白牧就得罪了一个这样的组织,一个木匠的帮他的性命很快就有了危险。 ×      ×      × 白牧抛下伞和柳条箱,伸手入怀。 斧头已飞近,密密匝匝,如鸦群,如铁壁。白牧的右手伸出,他的身影就刹那间消失在一团雪亮的光球中。 “小白钩!” “小白钩!” 四下里一片惊呼。 “快跑!” “撤!” “是公子小白?” “不是他是谁?” “都走,快走!” 光球消失,四下里也已寂无人声,留在白牧身边的,是一圈堆得很高的斧头的碎片。 足足有三尺高。 白牧环顾四周,悄然一叹。他厌恶杀人,也厌恶被人杀。 像他这样的人,本不该走江湖的,可他不仅原来闯荡过,现在又已重入江湖。 他看了看右手握着的兵器。 这是一柄形状极美的钩,也是一柄削铁如泥的钩,有人甚至称其为“神钩”或“天钩”。 钩如月。 雪亮。 ×      ×      × 这就是名震天下的“小白钩”。它是公子小白的钩。 然而,极少有人亲眼见过这柄钩,也极少有人知道这柄钩的原名和来历。 白牧当然知道,可是他不说。 他闭上了睛睛。 ???本是他的兵器,可他却受不了它那夺目惊心的光华。 第五回 钩名的失意 失意钩是一种神奇的兵器,它的由来却毫无神奇可言,甚至可以说有些荒诞不经,而荒诞似乎总和神奇有着某种奇特的联系。 这得从三个十分平凡的伤心人说起。 第一个伤心人是个很穷很穷的冶剑师,他已被师门逐出快二十年了,却一直渴望着有朝一日能重归师门。 他贫困潦倒,靠打些应时农具为生,但在穷乡僻壤,生意很不好,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年冬天,他饿病了,这时候,他碰见了第二个伤心人。 第二个伤心人是一个老丐。他当了一辈子的乞丐,但他仍然有着某些幻想。 他一直幻想着自己能学成绝世的武功,能成为一名济世的侠客。他也一直很希望自己能有一件兵器。终于,在他老得快不能动了的时候,他找到了一块自认为很不错的铁。 他找到了冶剑师,恳求冶剑师为他打制一件兵器,让自己临死之前能得到一点安慰。 冶剑师答应了。他为了糊口,已有二十年没精力冶炼兵器了。当然,老丐没有钱,但愿意用乞来的食物供给饿得头晕眼花的冶剑师。 不久,兵器已渐成形,是一柄铁钩,钩形极美。老丐很兴奋,冶剑师却越来越哀伤。 冶剑师说:“要用高贵者的鲜血来锻制它,才能成为一种神奇的兵器,否则它不过是一把普通的铁钩。” 老丐愕然:“高贵者的鲜血?” 冶剑师叹道:“不错!如此美的形状,如果就此埋没了它,岂不可惜?” 老丐苦笑:“我当了一生的乞丐,我的父母也是乞丐,我的血很贱。” 冶剑师也苦笑:“师门视我为不祥之人,我的血自然也不祥。” 他们无可奈何了,因为他们都自认为是低贱者,怕自己低贱的血玷污了这柄优美的钩。这时候,第三个伤心人挟着风雪冲进了铁匠铺的蓬门。 第三个伤心人是一个读书人,他很瘦,瘦得都脱了形。这么冷的天,他居然只穿着一袭青衫。他的脸已冻得发青,但眼睛仍然很亮。 他微笑道:“既然两位都不愿用自己的血,用我的好了。” 冶剑师喜出望外:“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好,好极了!” 老丐更是感激涕零。 于是鲜血从读书人瘦骨嶙峋的胸膛上涌出,落在烧红的铁钩上…… 冶剑师握着那柄雪亮美丽的钩,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有了这柄钩,他就能重回师门,就能成为名剑师了。 他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呢? 可老丐已昏倒在地。他为了保证冶剑师能吃饱,自己已很长时间没吃过东西了。钩已炼成,他却经受不了这巨大的喜悦。 读书人也已倒地。他默默地注视着正在给老丐灌米汤的冶剑师,许久许久才叹道:“我是个老童生,总共上了十二次考场,也没考上秀才。我的血,想必也很卑贱,这把钩必是不祥之物,……对不起,我是太想死了。真的很对不起。” 说完这些话,读书人就死了。冶剑师怔了许久,狂叫起来:“我要毁了它!我还要重归师门!我要毁了它!……” 老丐苏醒过来,夺过钩,笑道:“这是我的铁,是我的钩。我不过是个化子,而且我也老了,再怎么不祥的东西,我也不怕。” 他捧着钩,一边往门外走,一边道:“我平生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要成为侠客了。” 他走到门口,就摔倒了,铁钩钩穿了他的咽喉。 冶剑师一把火烧了自己的铁匠铺,远走他乡,以避晦气。然而一直到死,他也未能被师门接纳。 这把不祥之钩,就是失意钩。 ×      ×      × 失意钩的故事,白牧七岁的时候就已听说了。讲这个故事的人,是他的师父,一个很老很老的道人,道号青崖子。 白牧十七岁,艺成出山时,青崖子将失意钩送给他,又给他讲了一遍那个故事。 同样一个故事,七岁时听和十七岁时听,感觉绝对不会相同;到七十岁时再听,只怕又别有一番滋味。 青崖子凝视着白牧,缓缓道:“此钩名日失意,不祥之极,你敢不敢收下?” 白牧记得自己当时很不以为然,口气也很狂:“兵者,凶器也。既然所有的兵器都是凶器,自然都是不祥之物。再说,祥与不祥,在于人,而不在于兵。” 青崖子不置可否地笑笑道:“你祖师将钩传给我时,曾说过:‘以此钩为戒,其主若伤心失意,则必为不善之故,不可怨怼此钩。’现在我将这句话转赠与你,钩柄上有你祖师的留言:‘钩名失意,大善无忌’。希望你牢牢记住。” ×      ×      × 白牧悄然叹了口气,将小白钩放回怀里。他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痛楚,越来越深沉。 “难道我还不算是个善良的人吗?” 这个问题,他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了,每次他都无法回答。 他自认善良,可他为什么落魄至此?他若非善良,江湖上又何来善良之人? 他之所以失意,岂非正因为他善良? 白牧苦苦地笑了笑,赶开这些缠杂不清的念头,拾起伞和柳条箱,迈过碎斧堆成的“围墙”,继续北行。 “……或许我真的并非良善之人。我虽然从未杀过人,可在江湖上闯荡的两年中,我的确伤过许多人,更伤过许多人的心。……人们吹捧我,将失意钩称为‘小白钩’,我也就坦然受之……” 白牧吁了口气,他想起了金盏花和文丹丹。她们常大发娇嗔地骂他是书呆子,他现在才知道,她们骂得实在有理。 他的确是书呆子,是个有点狷狂的书呆子。 若非书呆子,谁肯去想善良不善良之类的问题?谁肯如此自责? 白牧觉得心里好受了些,但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 当他看见路边的一株极老的枫树时,才知道自己的确不该走这条路。 他第一次撞上萧丽娘,就在这里…… ×      ×      × 萧丽娘伫马路心,拦住了白牧的去路。她的神情很冷,也很傲慢。 白牧正奉老父之命,回家成亲。金盏花和文丹丹两人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都已掩面伤心而去。 白牧的心情简直糟透了,他就像是个火药桶,只要有一点火种,就会爆炸。 现在,火种来了。 白牧铁青着脸,吼得地动山摇:“滚开!你个臭丫头,你活腻啦?” 萧丽娘并没有发怒,只是神情更冷了:“公子小白?” 白牧咆哮道:“就是老子!你快滚开,再不滚老子就不客气了!” 白牧平素极少说粗话,他总是彬彬有礼的,很文雅, 虽然喝多了酒免不了撒撒酒“疯”,但毕竟疯得不粗不野,所以人们才称他“公子小白”。 但今天他实在是气疯了,忍不住想说粗话。 萧丽娘冷笑道:“白牧,你不配称作‘公子小白’,也不配得到我!” 白牧更是气得七佛升天:“放你妈的臭狗屁!你算个球!你这样的贱人,倒找我都不要!” 萧丽娘一字一顿地道:“我姓萧,萧丽娘!” 白牧浑身一震,好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似的—— 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未婚妻子? 她在这里干什么? 萧丽娘脆声叫道:“江哥,你出来。” 一个英气勃勃的锦衣公子微笑着从那棵老枫树后转了出来。 白牧认识他,他叫陶江,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比白牧差多少。 陶江在微笑,但那微笑很僵硬。 萧丽娘指着陶江,脆生生地道:“白牧,我不愿嫁给你,我要嫁给陶江。” 白牧瞪着她,似乎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姓白的,你爹想和萧家攀亲,那叫做梦!我爹应了,我没有!” 她的话像一把一把锋利的小刀,刺着白牧的心。 白牧忍不住大笑起来:“萧丽娘,别以为老子希罕你!你算什么烂玩意儿?你天目萧家又算什么烂玩意儿?你不愿意更好,省得老子后悔一辈子!现在,请你们马上滚开!” 萧丽娘傲傲地一昂头:“江哥,咱们走!” 陶江深深地看了白牧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终于忍住,飞身上马,坐在萧丽娘身后,疾驰而去。 ×      ×      × 白牧凝视着已老得只有几片嫩叶的老枫树,回想着当年的情形。 他的心,仍然如刀绞般疼痛…… ×      ×      × 白牧刚到庄园外,就听得庄中一片哀声,不由得眼前一黑。倒撞下马,人事不省。 三天之后,人才彻底清醒,安葬了父亲。 自家巨大的财富全都移到他的肩上,他感到十分沉重;更让他沉重的是父亲的遗嘱。父亲嘱咐他要信守婚约,即日与萧丽娘成亲。 白牧如浸冰雪。 一个月后,萧慎“押”着萧丽娘,急匆匆地赶到了白家。 萧丽娘仍然很冷很傲,但已经憔悴多了。神情也有些木木的,一声不吭。 白牧没有话可说,只有成亲。 萧慎很满意这个结果,到贺的宾客也极多。白牧的心里,却在滴血。 ×      ×      × 巨大的红烛熊熊地燃着,新房里却一点喜气也没有。 白牧和萧丽娘坐在新房里,就像生死对头,沉着脸不吭声。 喜娘进来让新人饮合欢酒,被萧丽娘骂了出去。 白牧估计哄闹的宾客们都已散去,便缓缓站起身,冷冷道:“萧丽娘,夜已很深,你歇息吧!” 萧丽娘哆嗦了一下,尖叫起来:“滚开!别碰我!” 白牧真恨不能一钩杀了她。他坐在那里时,就已八次压住了想杀她的念头。 白牧冷笑道:“我要碰你一下,我白牧就不是人。” 萧丽娘面色刹那间惨自如雪,但她的目光仍然怨毒而且傲慢。 她盯着他,冷笑道:“你拆散了我和陶江,现在你高兴了吧?” 白牧直立如标枪:“我若有一丝高兴,我不是人。” 萧丽娘咬牙切齿地道:“不,你高兴,你一定在暗暗高兴!只是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总有一天,我要你死在我手里!” 白牧叹了口气,喃喃道:“天下本有不少自作多情的人,可实在都没有你这么厉害。佩服,佩服!” 萧丽娘猛地站起,怒视着白牧,看样子随时都可能动手。 白牧拱拱手,微笑道:“白某言辞之间,颇多得罪之处,请萧姑娘见谅。今夜若血溅洞房,只怕天目萧家面上过不去。” 萧丽娘本已攥得发白的手渐渐松开,但神情却更怨毒了:“天目萧家!嘿嘿,好一个天目萧家的面子!” 白牧微笑不语。 萧丽娘喃喃道:“天目萧家要是真要面子,就不会拆散我们了!” 白牧微喟道:“陶江现在怎么样?” 萧丽娘又尖叫起来:“少提那个王八蛋!” 白牧苦笑,低声道:“萧姑娘,我实话实说,成亲之事,实在是迫不得已。折散你和陶江,我心里不安。……” 萧丽娘气得嘴唇直哆嗦:“你再提他,我就杀了你。” 白牧叹道:“这又何苦?我可以出走。白家的财富,我甘愿送给你父亲,你可以跟陶江成亲。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 萧丽娘的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柄雪亮的匕首,她嘶叫着扑了过来:“我杀了你!” 匕首刚递出,已被白牧用两根手指头夹了过去,他真的连碰都不肯碰她一下。 萧丽娘僵住了。 白牧扔掉匕首,苦笑道:“你最好小点声,让人听见毕竟不太好。” 萧丽娘突然尖叫道:“听见怕什么?我就想让别人听见!” 白牧摇摇头,刚想说什么,萧丽娘却已弯下腰呕吐起来,只吐出一些清水。 白牧愕然,旋又微笑道:“恭喜。” 萧丽娘止住呕吐,抬起头,冷笑道:“白牧,你会死在我儿子手里的,我保证!” 白牧点点头:“很可能。” 他转身拉开房门,大踏步走了出去,惊得门外的丫鬟婆子们说不出话来。 萧丽娘临产的那天晚上,白牧仍旧呆在他的书房里,平静地读着太史公的《货殖列传》。 那是一个霜华满天的夜晚,秋意已很深。一阵阵秋天的气息沁人窗纱,直沁入他心底。 第六回 母亲河 白牧已经平静如水。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整天都想狂奔乱跑,想大喊大叫,想杀人放火。 可到后来,他就完全平静了。他可以十几天不出书房一步,读书读得余香满口。 他读得如此入迷,他已忘了世上还有一个萧丽娘,忘了萧丽娘快要生孩子了。 可入迷归入迷,门外的脚步声,还是将他惊醒了:“是准?”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亲切慈祥的声音:“是你师父。” 白牧一跃而起,冲到门边,猛的拉开门,喜笑道:“师父,真是您老人家呀!”青崖子飘然而人,微笑道:“你居然还认得我,真叫我感动。” 白牧将青崖子推到椅中坐好,自己跪下去,一丝不苟地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微笑道:“两年多不见师父,师父的口才越发好了。” 青崖子笑骂道:“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你最近在做什么?” 白牧微笑道:“读一点书。”青崖子道:“哦?” 白牧道:“书到用时方恨少。我最近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绣花枕头,于是就想多读点书充实自己,换个枕头芯。” 青崖子缓缓道:“可世上有些事情,靠读书是解决不了的。” 白牧笑笑,顾自说道:“现在我才发现,原来做生意也是一门极有趣的学问。像我这样钻研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商贾了。” 青崖子凝视着他,淡淡地道:“你要回避?” 白牧正色道:“没有。本来就没有任何问题,何须回避?”青崖子沉声道:“我指的是萧丽娘。” 白牧很平静地道:“萧丽娘也不成其为问题。她是萧慎的女儿,是陶江的妻子。她之所以住在这个庄园里,只不过是因为她的父亲让她来做几天客人。” 青崖子道:“你错了。” 白牧低下头,恭声道:“请师父指点。” 青崖子冷冷道:“萧丽娘是你的妻子。她之所以住在这个庄园里,只不过因为你娶了她。” 白牧道:“有些事情,是作不得数的。” 青崖子道:“白纸黑字为凭,众多宾客可证。怎么做不得数?” 白牧道:“这只是表面上的事。” 青崖子道:“你还是在回避。” 白牧抬起头,叹道:“我没有回避。至少我没有休了她,也没有休了我自己。” 青崖子道:“可你内心中,根本不承认萧丽娘是你妻子。” 白牧道:“不错。” 他苦笑道:“萧丽娘在新房里很想杀我,我也很想杀她,但终于都没有动手。那天晚上,我对她说过,如果我碰她一下,我白牧就不是人。” 青崖子怔住了。 白牧也不再说话,只是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师父面前,面上带着十分平静的微笑。 秋意似乎更浓了,浓得连虫几的鸣声似乎都带着寒颤。秋月冷冷地贴在窗棂上,如雪轮,如冰盘。 青崖子终于叹了口气,颇有些萧瑟地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 白牧沉声道:“刚开始是这样,现在已经想开了。” 青崖子叹道:“或许你并没有想开,只不过有点麻木了。” 白牧道:“或许。” 青崖子注视着他,缓缓道:“你空有惊天动地的名声,空贫绝世的神功,却对此无能为力,是不是?” 白牧道:“是。”想了一想,又道:“原先还想有为,现在不了。” 青崖子道:“哦?” 白牧道:“我已经想通了。” 青崖子嘴角现出了一丝苦笑:“你觉得萧丽娘这个人怎么样?” 白牧道:“可敬,可佩。” 青崖子目光一闪:“哦?” 白牧沉声道:“她是个用情很专、性子很烈的女人。她敢于违抗父命和陶江私奔,就是明证。若非因为她腹中已有了陶江的孩子,她或许真会自杀殉情,亦未可知。” 青崖子悄然一哂:“她不会,永远都不会。” 白牧无语。 青崖子又问道:“你觉得陶江为人如何?” 白牧微微一笑,道:“有胆有识,很好。” 青崖子拈须苦笑:“那么,你认为你自己怎么样?” 白牧想了想,道:“我是局外人,白家的财富才是正主儿。” 青崖子长叹一声,道:“你对陶江的评价是错的。” 白牧恭声道:“请师父明示。” 青崖子道:“陶江又有新欢,便抛弃了萧丽娘。萧丽娘走投无路,只能回天目。嫁给你,也是萧丽娘心甘情愿。” 白牧道:“是儿不能无父?” 青崖子沉声道:“一点不错。” 白牧抬头,直视着青崖子,缓缓道:“师父今夜此来何为?” 青崖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慢吞吞地道:“你应该原谅萧丽娘,你应该把她当成你真正的妻子。” 白牧半晌才叹了口气:“请恕弟子无礼,师父,弟子不敢从命。” 青崖子闭上了眼睛,喃喃道:“钩名失意,大善无忌,你忘了这句话吗?” 白牧道:“师父,弟子并未失意,至少弟子现在已没有失意之感。” 恰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丫鬟的声音:“大爷,夫人快生了,请大爷过去。” 白牧笑着大声道:“我就来,马上来。” 青崖子突然之间,似乎更老了,他深深地坐进椅中,仿佛已禁受不住秋夜的寒气。 婴儿清脆的啼声回荡在秋夜中,回荡在冰冷的月光中。 ×      ×      × “大官人,恭喜了,是位公子爷。” “好活泼好结实哦!” 白牧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稳婆们的一片恭喜声。他也连连拱手,满面春风地道:“同喜,同喜!” 他和她们倒的确是同喜,因为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与他和她们都没有任何关系。 一个稳婆笑道:“母子平安,大官人,可以进去了。” 白牧喜气洋洋地走了进去。血腥的气味让他头晕眼花,很不适应。 萧丽娘面色惨白,汗湿的头发零乱地贴在面上。她怔怔地瞪着白牧,好像不认识他。 白牧从稳婆手中抱过婴儿,端详了一会儿,柔声道:“他真漂亮。” 萧丽娘眼中闪出了惊恐的神色,紧盯着白牧的双手,似乎害怕他会杀了婴儿。 白牧却将婴儿递给稳婆,微笑道:“好生歇息吧!” 萧丽娘松了一口气。白牧冲她点点头,转身出门而去,一路上不时停下,回答仆人们的祝贺,好象他真的有了一个儿子。 ×      ×      × 青崖子还坐在椅中,闭着眼睛,仿佛已睡着了。 白牧笑咪眯地走了进来,笑道:“是个男孩,长得很漂亮。” 青崖子倏地睁开眼,目光如电:“你好像真的很平静?” 白牧微笑道:“非常非常平静。” 他若不平静,又能怎么样? 青崖子今夜如此责问他,他又能怎么样?他明白师父现在的心情也极沉重。师父之所以如此对他,只不过是怕他一时糊涂,干出什么蠢事来。 青崖子缓缓道:“你准备如何对待这个孩子?” 白牧道:“一个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我会到他能承受住一切打击的时候,把真相告诉他。” 青崖子说得更慢了:“然后呢?” 白牧沉声道:“我会离开这里。……不过,那将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青崖子叹了口气,感动地注视着白牧,喃喃道:“不错,是很遥远。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你的青春将会葬送掉。” 白牧苦笑道:“可我不能不这样做。” 青崖子站起身,缓缓在房中踱着:“你离开这里后,准备去哪里?” 白牧茫然:“不知道。” 青崖子踱到他面前,站定了,苍老的脸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道:“我有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想去做,或许你可以帮帮我。” 白牧道:“弟子自然遵命,但不知师父将要去做何事。” 青崖子眼中闪着熠熠的神光,他那苍老的声音自然而然地透出一种梦幻般的沧桑感。 “我云游天下,到过很多异国,象天竺国、大食国、波斯,等等,等等。天竺有一条大河,名日恒河,天竺人称其为圣河,天竺的文明,就是从恒河两岸发展起来的…… “波斯境内有两条大河,一名底格里斯,一名幼发拉第,波斯的文明,也是两条大河之水孕育出来的…… “在阿刺伯,也有一条大河,称为尼罗河,在她的两岸,也有富饶的土地,勤劳的百姓……” 白牧已听得入了迷。他从来没想到,师父竟有如此广博的游历。 青崖子微笑道:“他们将他们的祖先繁衍生息的河流称为母亲河。” 白牧情不自禁地念叨着:“母亲河,母亲河……” 青崖子道:“中国的文明,起源于大河和大江,她们也是我们的母亲河。” 白牧急叫道:“师父,您的意思是……?” 青崖子大声道:“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知道,她们的源头究竟在哪里。” 白牧的眼睛亮了:“我们去寻找河源!” 青崖子仰天大笑起来,白牧也纵声大笑。他们笑得又开心,又骄傲。 青崖子许久才止住笑,揩去笑出来的老泪,沉声道:“你今年十九岁?” 白牧一怔:“是啊!” 青崖子低声道:“那好,十九年后的今日,我在开封等你。” 白牧大喜:“多谢师父。” 青崖子大笑出门,走入了满天满地的月华之中。 白牧目送着师父的背影,倾听着他的笑声,心里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温情。 连婴儿宏亮的啼声听在耳中,也似有了一种特别的意绪。 白牧并不抱怨人生。 第七回 金谷园主人 清晨的扬州,已是熙熙攘攘,一片繁华景象。金谷园内却静悄悄的,静如独处深山中的古寺,如阳光照不到的静潭。 销金狂欢的男人们有的已离去,带着满意的心情和空空的钱袋;有的则正将自己埋进女人的胸脯间沉睡,扯着山响的呼噜。 ×      ×      × 白牧远远地站在街角,打量着寂静的金谷园。 他理解金谷园的寂静,因为他曾经是个浪子,他知道金谷园的黄金时间是在夜晚。 他很难想象文丹丹是怎么度过这十九年的,难道她一直呆在金谷园里当主人吗?她是心平气和,还是心灰意冷,拟或是满腔愤怒? 他在想,或许文丹丹已认不出他来了。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即便他被烧成了灰,文丹丹也会知道他是白牧。 他弄不明白自己来扬州究竟想干什么。他为打定这个主意费了十几天的时间。现在他到了扬州,站在金谷园门口,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然而,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在牵引着他,使他不得不走向金谷园的大门。 他一面走,一面告诉自己:“我不过是想来看看文丹丹怎么样了,我没有什么其他意思,我就要去寻找河源,在这之前,如果我不看一看丹丹和小金,只怕不太好。……我并不想让丹丹认出我来,我只要看她一眼就行了……我只看看她,然后我就走……” ×      ×      × 黑皮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揉着眼睛,不满地对白牧道:“想玩晚上来。” 白牧沉声道:“我找人。” “找人?”黑皮睁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才冷笑道:“找谁?” 白牧道:“金谷园主人。” 黑皮的眼睛一下瞪圆了,脸色也有点发白:“主人正在睡觉一不见客。”说完就想关大门。 白牧早已迈进门,谦恭地笑笑,道:“我想见她。” 黑皮冷笑道:“你想见就能见?你又算哪路神仙?我告诉你老秀才,我们主人连王子皇孙都不见,你算老几?” 白牧笑得更和气了:“我不是神仙,也不算老几,只不过想见见你的主人。烦你进去通报一声,她若真不想见我,我可以马上走。” 黑皮怒道:“秀才,你别惹老子生气!否则老子一巴掌下去,你就得躺三个月。滚出去,再不滚老子一巴掌将你扇出去。” 白牧苦笑道:“何必发这么大火呢?再说,你说话最好干净一点。” 黑皮一怔,一巴掌扇了过来:“滚!” 白牧叹了口气,只微微动了一下,黑皮就自己滚了出去,连滚了十几滚。 黑皮跳起身,大吼道:“好你个臭秀才,你还反了!” 他虽然在大骂,却没有再扑过来。扑过来的是另外四个人。 四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笔直地站在白牧面前。 他们的手中,都握着剑,剑光在朝阳下闪闪烁烁。 他们的目光,却比他们的剑还要锋利得多。 白牧有点吃惊,这四个人的身法居然很快,看来武功也不会很差。金谷园不过是一座青楼,怎的会出现这些剑手? 是文丹丹训练的吗?文丹丹训练他们干什么? 一个面色阴沉的年轻人冷冷道:“阁下在金谷园行凶,是不是应该有个交待?” 白牧微微一哂,道:“我来找你们主人,而且非见她不可。如果各位想阻拦,我还会继续行凶。” 白牧微微一哂,道:“我来找你们主人,而且非见她不可。如果各位想阻拦,我还会继续行凶。” 四个男人的眼中都喷出了怒火,年轻人冷笑道:“阁下,招子放亮一点,别自讨苦吃。把命丢在这里,并不合算。” 白牧道:“莫非你们想动手?” 年轻人冷冷道:“不错。” 说完这两个字,他手中的剑就已刺出,剑刃在朝阳下划出一道流丽的冷光。 白牧有些落寞地微微笑了一下,一挥手,年轻人的剑就到了白牧手中。 没人知道白牧是怎么夺剑的。年轻人恐怖而又震惊地瞪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 白牧手一挥,剑飞出。 年轻人想闪避,却已绝无可能,死亡的阴影刹那间降临,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嚓”的一声轻响,剑光倏地消失。 年轻人的思想,已突然停止,他就那么僵硬地站着,却没有倒下。 白牧微笑道:“我并不想行凶。” 剑已在年轻人的鞘中,这岂非是神乎其技? 另外三个男人本已作势冲出,这时却都定定地站着,低头瞪着年轻人腰间的剑鞘和剑柄。 他们的心已寒。 黑皮的心更寒。他看见白牧在向自己招手,不知道是该走过去,还是转身逃跑。 结果是黑皮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两腿已软得像在醋里泡了三天三夜。 白牧缓缓走到他身边,微笑道:“我想见你的主人。” 黑皮哑声道:“小……小的……明白。” 白牧道:“你领我去。” 黑皮道:“好,……小的……遵……命。” 他想努力往起站,却总站不起来。白牧叹了口气,摇摇头,伸手将他扯了起来。 黑皮还没站稳,远处一声冷笑响了起来:“谁敢在老娘这里撒野?” 白牧手一松,黑皮又坐回地上。 ×      ×      × 花树后转出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妇,看样子没有七十,也有六十九了。 她的背已有点驼,皱纹满面,左右太阳穴上各贴了一块膏药,眼睛眯缝着,阴森森地盯着白牧。 白牧有些愕然,但仍然作了一揖,恭声道:“在下求见此问主人,并非上门行凶。” 老妇森然道:“还敢犟嘴!黑皮怎么会倒在地上?小万为什么吓昏了?你还说你没行凶?你不行凶怎会闹成这个样子?” 白牧道:“在下是自卫。” 老妇转向黑皮,冷笑道:“是你先动手?” 黑皮苦着脸道:“是。” 老妇叱道:“活该!还赖在地上千什么,快滚!没出息的东西,老娘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尽了!” 黑皮喏喏连声,连滚带爬地溜走了。老妇又转向那三个男人,喝道:“谁先动手?” 三个人看看白牧,异口同声地道:“小万。” 老妇哼了一声,走到小万面前,啪啪两个耳光打醒了小万。 小万吃惊地道:“我……没死?” 老妇冷笑道:“你平日的威风都哪里去了?喂狗吃了?你的剑不是很快吗?” 小万兀自站着发呆,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死,已足够他惊喜半个时辰了。 老妇叱道:“脸还没丢够,还要在这里杵着?都给我滚!” 四个男人连看都没有朝白牧看一眼,转身就走了,消失在花木假山之后。 白牧自始至终都在微笑,他发现这个老妇武功很高,而且也很有趣,很讲理。 老妇冷冷盯他半晌,才很不高兴地道:“跟我来!” ×      ×      × 进了客厅,老妇径自到主位上坐了,冷冷道:“坐。” 白牧又作了一揖:“谢座。”这才斯斯文文地坐下了。 老妇又冷冷道:“看茶!” 一个清秀的小厮端着茶盘,躬身而入,将一杯茶放在白牧身边的小几上,又躬身倒退出门。 白牧实在猜不透这个老妇的身份。她的气派很大,不仅可以呼唤仆人,也敢打园中护卫的耳光。 她会是文丹丹的什么人? 白牧微一贸身。“谢茶。”老妇冷冷道:“先生到金谷园来,有何贵干?” 白牧又一欠身,道:“求见此间主人。” 老妇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你有什么事就说。” 白牧感觉有点不对了,但还是在微笑:“别无他事,唯求见贵主人一面。” 老妇冷笑道:“见一面之后呢?” 白牧的额上已沁出了冷汗:“在下即便告辞。” 老妇嘿嘿一笑,道:“那么,恕我不送。” 白牧惊得站了起来,直瞪着老妇,颤声道:“你就是金谷园主人?” 老妇傲慢地点点头。 白牧呆住。 老妇道:“你已见了我一面,你应该马上告辞出门。” 白牧哑声道:“我要找的,是文丹丹!” 老妇也站了起来,很气愤似地道:“我就是文丹丹,我就是金谷园主人!” 白牧浑身剧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她是文丹丹? 文丹丹怎会变成这个模样? 白牧逼视着她,嘶声道:“你……你真是文丹丹?‘越女扇’文丹丹?” 老妇嘿嘿冷笑道:“我是叫文丹丹,但并非什么‘越女扇’文丹丹!” 白牧又呆住。 难道是嘉兴双刀弄错了?或许这个老妇真的与文丹丹同名同姓?白牧突然感到浑身乏力,好像长途跋涉了万里之后,却发现自己走错了路似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想大哭一场。 如果这个老妇并非是他的丹丹,他的丹丹又会在哪里呢? 老妇似有些怜悯地端详着他,温言道:“先生,你找错人了。” 他的一生,似乎是在错误中度过的,什么都错了。 他心灰意冷地揩揩额上的汗水,苦笑道:“对不起。” 老妇缓缓道:“先生要找‘越女扇’文丹丹,何不去问镇南侯夫人?” 白牧打起精神,问道:“镇南侯夫人怎么会知道……‘越女扇’的下落?” 老妇道:“镇南侯夫人,乃是‘小白长红越女扇’中之‘长红索’金盏花。” 白牧“啊”了一声,苦笑道:“在下也听说金盏花做了侯爷夫人,只不知是哪位侯爷的夫人……镇南侯夫人现在何处?” 老妇道:“扬州镇南侯府。” 白牧直视着老妇,慢慢地道:“大娘对这些事知道得很清楚。” 老妇的脸又沉了下来:“我闯江湖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白牧苦笑。 老妇道:“小白长红越女扇,乃是当年红极一时的人物。我就算没吃过猪肉,也总见过猪跑。更何况金盏花就在扬州,我岂能不知?” 白牧惭愧地道:“实在对不起。” 老妇嘿嘿一笑,森然道:“不仅如此,我还猜得出你是谁。” 白牧一怔,强笑道:“不会吧?在下只是一个很穷的书生。” 老妇道:“你若不是公子小白,我把脑袋输给你。” 白牧只有苦笑:“大娘如何得知?” 老妇道:“公子小白十九年前为遵父命,违心和天目萧慎的女儿成亲,抛弃了昔日伴侣金???花和文丹丹。他这次离家出走,自然会去找她二人。你不是公子小白,还有谁是?” 白牧叹道:“不错,在下正是白牧,但已非‘公子’,更非‘小白’了。” 他看着老妇,诚恳地道:“大娘难道对越女扇的下落一点都不知道吗?” 老妇凝视着他,冷笑道:“我只知道你成亲后,越女扇酒后杀人,被官府捕获,备受凌辱,投入死牢,其后不知如何竟又越狱成功,流落江湖,武功尽失,落入仇家之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牧的心在滴血。 他的脸,已比墙纸还白,他的拳头已捏紧,骨节都已青白,他的膝盖,竟似也在轻微地颤抖。 他瞪着老妇,哑声道:“后、来、呢?” 老妇悄然一叹,垂下了满头银丝:“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公子小白。是你害惨了她!” 白牧仍然在问:“后、来、呢?” 老妇的声音中,竟似也有了许多悲伤:“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窗外是温暖的朝阳,光明普照着大地众生,可白牧的心中,却是一片黑暗。 许久许久,他才松开拳头,深深一揖,大踏步走出了门,走进了上午的阳光里。 他走得好像很稳,很轻快,可老妇明白,他那是装出来的。 他只不过不想倒在这里,不想在这里流泪。 ×      ×      × 老妇怔怔地看着他从视野中消失,又怔怔地在窗边立了许久。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转过身,拭去面上的泪水。 她为什么哭呢? 她是为另一个和她同名同姓的女人伤心吗? 她缓缓行到一面镜子前,默默地端详着自己。 她的眼中,渐渐现出了悲愤、痛苦之色,而且越来越浓。 她是在憎恶自己的‘容貌吗? 只一拳,铜镜便粉碎了。 ×      ×      × 韶华渐去的女人并不会因此而懒于临镜,她们天天在镜子里反复地端详自己,对自己容貌的缓慢变化并不注意,或不想注意,不敢注意。 等到容颜的转变已令她们自己吃惊时,镜子就会因此而遭灾。 镜子的罪过,在于不会讨好人。 第八回 侯门深似海 镇南侯府门前的门子,比黑皮可神气多了。他们并不动粗,只用轻蔑的目光瞥着访客。被瞥上这么几瞥,哪个访客也都心虚了。 看这些门子的神气,好像他们就是镇南侯似的。 白牧的心并不虚,他的心在滴血。 他沉着脸,昂首挺胸往里闯,连招呼都不打。 几个门子急了,一涌而上,想去揪他,却被他全都扔到了街心上。 侯门深似海,如果靠一级一级往里传话,白牧或许根本无法见到金盏花。 他只有硬闯。 ×      ×      × 闯过第二道门,府中的卫士已然涌了出来。拦住了白牧的去路。 白牧大喝道:“我要见侯爷夫人,你们都让开!” 卫士们都不出声,只是拿枪尖点着他,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似乎是在等某个人的命令。山石后也站起一排弓箭手,弓如满月,箭已在弦上,对准了白牧。 白牧有些迟疑。他并不愿意伤人,更不愿意杀人。他还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可现在如果再硬闯的话,他很可能只有杀人。 小白钩本就是件不祥的兵器。若是沾染了鲜血,只怕会更不祥。 白牧正在为难,远处的卫士已开始骚动:“小侯爷出来了!”“小侯爷!” 一个锦衣公子昂然走了过来,路边的卫士都纷纷闪避,他就像是被众星拱卫着的月亮一般明亮辉煌。 他生得很美,眼睛大大的,嘴唇薄薄的,很有些像金盏花——当年的金盏花,连他那飞扬的神态都很像。 他洁白纤巧的左手就搭在腰间的剑柄上,他的右手藏在宽大的袖问,是不是也握着什么暗器? 白牧看着他走向自己,心里突然泛起一种淡淡的酸楚和悲伤。她的孩子竟然也已长大成人,她呢? 然而,看见故人之子,毕竟还是愉悦之情占了上风,他看着锦衣公子,面上已浮现出微笑。 锦衣公子走到离他一丈五六的地方,站住了,锐利的目光直射向他,似乎想把他看透。 半晌,锦衣公子才冷冷道:“你是谁?为什么擅自闯入?” 白牧微笑道:“我姓白,我叫白牧,我来找侯爷夫人,想问一件事。” 锦衣公子冷笑道:“你想谒见我母亲,应该先投名刺,由门房递进。我看你也像是个读书人,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而且,门房何罪,你竟然将他们打得遍体鳞伤?” 白牧微微一哂,道:“有很多规矩,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我想进来,于是我就进来了。” 锦衣公子叱道:“大胆!” 卫士们顿时都向上踏了一步,随时准备扑上去抓人。 白牧脸一沉,道:“小侯爷,叫你的手下千万不要妄动。我今天只是有事要问候爷夫人,我不想伤人,更不想杀人。” 锦衣公子道:“如果你胆敢顽抗,天下将没有你容身之地,你信不信?” 白牧当然相信。 “民不与官斗”,这本就是古之明训。但白牧已不在乎,天下本已无他容身之地了,他还在乎什么呢? 远处有人高声叫道:“小侯爷,夫人有令,不得动手。” 锦衣公子的脸在刹那问变得惨自如雪,连他按剑的手,也已在微微颤抖。 远处叫喊的人已奔到锦衣公子身侧,恭恭敬敬地道:“小侯爷,夫人……” 锦衣公子怒叱道:“我知道!” 那人虽已是个老人,而且看起来身份也很高,却被小侯爷骂得连连后退。 小侯爷瞪着白牧,冷笑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竟能令我母亲害怕?” 白牧道:“令堂并非害怕,而是很有涵养气度。” 那老人低声道:“小侯爷,这位就是……” 小侯爷尖叫起来:“我知道他是谁,不用你说!” 听小侯爷的声音,竟像个女孩子。白牧有些恍然,难怪自己方才闻到一种极淡的香气,只有女孩子身上才会发出的香气。 小侯爷还在尖叫:“他是公子小白是不是?公子小白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的眼中突然滚出两颗大大的泪珠来。白牧默默凝视着她,已经隐隐明白她为什么流泪,为什么如此愤怒。 小侯爷瞪着白牧,咬着牙道:“我恨你。” 白牧苦笑,他只有苦笑。 一个男人来到昔日女友的家里,自然不会受到欢迎。尤其是当年是他“抛弃”了金盏花,更是不可原谅。 小侯爷恨得有理。 小侯爷突然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传话的老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对白牧道:“公子小白,夫人不想见你。” 白牧沉默,他的脸色已很难看。 老人又道:“再说侯爷已上京面君,夫人不想见外客。” 白牧长长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他又已开始微笑了: “号称‘舟山仙人’的廖牵牛廖大侠,怎么会出现在镇南侯府里?” 老人也叹了口气,苦笑道:“当年之事,提他作甚么?江湖险恶,难养天年。我已老了,只想有个地方住着,吃口安生饭。” 白牧道:“廖大侠,我今天来这里,并非一定要见金姑娘本人,我只是来向她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廖牵牛道:“哦?公子要打听谁?我若知道,一定坦诚相告。” 白牧道:“越女扇文丹丹,现在何处?” 廖牵牛脸色有点白:“文姑娘的下落,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白牧冷冷道:“金谷园主人是不是也叫文丹丹?” 廖牵牛道:“不错。” 白牧道:“我去找过她,她让我来问侯爷夫人。” 廖牵牛低声道:“可金姑娘她……” 白牧打断他的话,沉着脸道:“我知道她不愿见我。” 廖牵牛苦笑。 白牧又道:“而且我也不想再见到她,就烦廖大侠进去问一问侯爷夫人。如果侯爷夫人知道文丹丹的下落,请务必告诉我。” 廖牵牛苦着脸点点头,道:“那么,请公子到客房稍候片刻,喝杯茶,廖某去去就来。” 白牧看看四周的卫士,微笑道:“这里很好,我就在这里等。” 廖牵牛轻轻一叹,他也能理解白牧现在的心情。 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每个人都会感到不自在的。如果这些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崇拜和欣喜,你或许还会愉快一些;但若露出来的是轻蔑和戒备,你就算再洒脱,也很难笑出来了。 白牧现在就笑不出来,连苦笑都不能。他感到自己像是个想拿人东西未得手就被发现,却还要装作镇定自若的小偷。 这种受罪的光景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在白牧准备硬冲进去的时候,廖牵牛走了过来,脸色很不好。白牧紧紧盯着他,等他说话。 廖牵牛有气无力地道:“夫人说不知道。” “什么?”白牧一肚子火终于爆发出来,“她不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她应该知道!她是金盏花,是‘长红索’金盏花!” 廖牵牛静静地听着,等白牧说完了,才缓缓道:“夫人已猜到你会这么责问她。夫人要老夫转告你一句话——你是公子小白,你应该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白牧僵住,好像被人猛抽了一鞭子,一下被打傻了。 金盏花的话,比世上最锋利的剑还要锋利,比世上最毒的毒药还要毒上三分。 天地悠悠,竟真的无他白牧容身之地了吗?白牧在刹那问,想到了死。 也想到了杀人。 ×      ×      × 中午的阳光很暖很明亮,廖牵牛看着白牧,竟不知怎的也想到了死。 如果白牧暴怒出手,镇南侯府内也许不会有人能活下来,而他廖牵牛,将第一个走上黄泉之路。 卫士们似也都感到了死神投下的阴影,他们都攥紧了手中的武器。 时令虽是阳春,可他们却都觉得很冷,像是蝉呆在瑟瑟的秋风中。 ×      ×      × 许久许久,白牧才微微笑了一下,虽然他笑得仍然很勉强,但廖牵牛却暗暗松了口气。 秋意迅速地消退,卫士们又回到了春天的阳光中,他们都觉得今天的阳光特别明媚,特别可爱。 白牧看看廖牵牛,沉声道:“告辞了。” 廖牵牛道:“夫人还说,如果公子小白真想打听文丹丹,可以去找一个人。” 白牧本已转身迈步,这时却又停住,冷冷道:“谁?” 廖牵牛道:“这个人公子一定知道,是陶江。” 白牧的肩头又颤了一下,但还是没转过身:“陶江现在何处?” 廖牵牛道:“苏州,蒋家。” 白牧问道:“蒋敬斋?” 廖牵牛道:“蒋敬斋已死,现在当家的是他儿子蒋双陆。” 白牧不再说话,大步走向侯府大门。 第九回 愧石 乍一看蒋双陆,你绝对会以为他只不过是苏州地面上的一个半老泼皮。他永远是一副病痨鬼的形象,皮肤永远焦黄,牙齿永远发黑,衣服也永远没一件像样点的。 而实际上,蒋双陆却是苏州最有钱的几个人之一,他究竟有多少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蒋家的院子活像个极大的驴市马行,来来往往的人也大多面目憔悴、衣衫不整,歪歪斜斜的十几问房子看起来随时有可能倒塌,却比一般的琼楼玉阁更值钱。 蒋家每天流动的银钱,绝对不会在百万两之下,但在这里你却听不到钱响,人们只是在这里豪赌,却从来不带金银珠宝,然而没有人敢赌输了不认帐,除非他实在想找死。 “赌神”蒋家素以信誉好著称,人们在这里赌得痛快、赌得硬朗、赌得放心。 从来没有人敢在“赌神”蒋家撒野。蒋家的主人仆人都有几手绝活,赌桌上坐着的,也大多是武林中的朋友,江湖上的豪杰。 白牧也不想“撒野”。 ×      ×      × 白牧微笑着,朝蒋双陆微一拱手道:“幸会得很。” 蒋双陆吃惊地瞪着他,又转头问站在旁边的伙计:“刚才说要找我的,就是这个人?” 那伙计道:“是。” 蒋双陆狐疑地又朝白牧看了几眼,冷冷道:“先生要赌,请随便,蒋某还有点事,失陪。” 白牧微笑道:“我并不想赌,我只想找你聊聊。” 蒋双陆的脸由焦黄变成焦黑:“我没空。” 白牧道:“你有空。” 蒋双陆转身就走:“去叫几个人来,修理他一顿。这人是个疯子,别把他整死就行。” 刚走了两步,白牧冷笑道:“蒋双陆,你倒真狂得可以。你才当家几天,居然连我都不认识了?” 蒋双陆站住,转身,刚想拔拳冲上,却又愣了一下:“你究竟是谁?……看起来有点面熟,就是想不起来……怪了,怪了。” 白牧苦笑道:“你总该还记得我这只破箱子吧?” 蒋双陆半晌才惊叫失声:“你……你是……公子小白?” 白牧道:“你的眼睛总算还没有瞎透,还认得你白叔叔。” 应该说,世上绝对没有人敢如此对蒋双陆说话。几个年轻的伙计眼中喷出了怒火,已准备修理这个老穷酸一顿了。 蒋双陆却突然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朝白牧磕了一个头:“侄儿有眼无珠,不知是白叔叔驾到,真是该死!” 伙计们怔住,来往的人们也已惊呆。 白牧叹道:“难为你还这么知礼,起来吧!” 蒋双陆爬起来,凑到白牧身边,挠挠头,嬉皮笑脸地道:“白叔叔请到侄儿的狗窝里去坐吧,侄儿叫人摆酒,给您老人家接风。嘿嘿,嘿嘿。” 他一转头,又去喝斥那几个站着发怔的伙计:“还不快去!” 那几个伙计带着七分吃惊,三分不解,飞快地跑开了。 蒋双陆嘿嘿笑道:“白叔叔,请这边走,侄几带路。箱子交给侄儿拎吧,嘿嘿。” 白牧边走边叹道:“你父亲几时没的?” 蒋双陆道:“有七年了。” 白牧苦笑道:“我竟半分不知,唉!” 蒋双陆道:“白叔叔处境很难,我爹也知道,临终前让我别通知您老了。” 白牧惟有叹息。二十年前,他曾救过老赌神蒋敬斋一命,两人一直以兄弟相称,没想到他再来时,故人已逝,故人之子也已成一家之主了。 他不禁想起了杜子美的两句诗:“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只觉世事沧桑,非人力所能及。 蒋双陆道:“白叔叔这次来,是散散心呢,还是有事?” 白牧道:“有事找你。” 蒋双陆道:“白叔叔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侄儿好歹也是这里的地头蛇,办什么事都方便得很。” 白牧道:“我听说陶江在你这里。” 蒋双陆惊得一哆嗦,柳条箱差点脱手,他的脸又黑了:“您……找陶……江?” 白牧道:“正是。” 蒋双陆站住,结结巴巴地道:“陶……陶江大……大前天……走了。” 白牧也站住,冷冷道:“他去了哪里?” 蒋双陆道:“不……不清楚。” 白牧道:“陶江住在你这里,他去了哪里,你会不清楚?” 蒋双陆跪下,哭丧着脸道:“侄儿……确实不知道。他……陶江是……是突然……失踪的,一点……征兆也没有。” 白牧道:“他出苏州没有?” 蒋双陆道:“侄儿已着手下查问,水路……陆路的兄弟都……都说没见他离……离开。” 白牧道:“这么说,他还在苏州?” 蒋双陆肯定地道:“在。” 白牧点点头,温言道:“起来吧!” 蒋双陆又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陪笑道:“侄儿一定尽快找到陶江,请白叔叔放心在家里住着,用不了三天,就能有结果。” ×      ×      × 白牧洗完澡,吃完饭,蒋双陆又笑嘻嘻地道:“白叔叔,您不玩几局?” 白牧笑道:“手都生了,玩也是输。” 蒋双陆连连作揖,央求道:“白叔叔功底还在,上场手就熟了,就算给侄儿一个面子,也让那些小子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功夫,怎么样?” 白牧心已动,手也开始痒了:“好吧,你去叫几个算得上高手的人来。” 蒋双陆笑得合不拢嘴。“干脆就在后院中‘愧石’上掷几把骰子,怎么样?” ×      ×      × 蒋家的后院,又是另一番景象。这里的环境之优美,园林之雅致,就算真正的侯爷公爵们也未必能享受得到。 能在后院出入的人,自然都是很有钱又很有地位的人,他们或是一方之豪杰,或是各行当的首脑。 出了蒋家,他们或许是生死对头,但在这个后院里,他们和睦相处,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温文有礼地豪赌,有些甚至称兄道弟,把臂言欢。 蒋双陆陪着白牧进去的时候,他们丝毫没有表示出任何受了惊扰的迹象,仍旧各干各自的事情,有的在垂钓,有的在下棋,有的在喝酒,当然也有人在赌博。 蒋双陆拍拍手,笑道:“各位,蒋某今日有幸给各位介绍一位新朋友。” 所有的人都有了反应,但转头看的人却不多。世上值得他们转动脖子的人,又有几个呢? 蒋双陆大声道:“这位就是二十年前天下第一名侠、第一名公子、以一柄‘小白钩’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公子小白。” 白牧苦笑,他没料到蒋双陆这活宝居然会来这一手。 这下所有的人都吃惊了,都瞪大了眼睛盯着白牧。 白牧能从这几十双眼睛中读出震惊、疑惑、恐惧、不屑,等等情绪。但他却什么表示也没有。 他已不再是当年热情奔放的公子小白了,他已老,他已不再容易冲动。 蒋双陆道:“公子小白是赌道神手,今日赏蒋某的脸,来这里玩玩,不知哪位大爷有兴趣一起掷几把骰子?” 话音刚落,垂钓者中一人抛下竹竿,大步走了过来,宏声道:“我!” 蒋双陆笑道:“这位是东海来的李浩李兑,东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长鲸帮的帮主,人称东海龙王。” 李浩大笑道:“蒋老板莫往我脸上贴金了,我不过是个大海盗而已!” 白牧微微笑道:“不知李帮主和李信老先生有何渊源?” 李浩一怔,肃然道:“那是家父。” 白牧微喟道:“原来是故人之后,幸会。” 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将已三十出头的李浩降到了子侄辈,李浩面有悻色,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下棋的人中,也有一人推枰而起,笑道:“天水姜尚,领教公子小白神技。” 白牧道:“天水姜家,枪法卓绝,白某昔年曾和贵府姜健兄有过交往,十分钦佩姜健兄的武功风度。” 姜尚也笑得不自然了:“那是我三叔。” 居然又是“故人之后”,蒋双陆很想大笑,却没有敢太放肆。这些人固然不愿得罪蒋家,蒋双陆也不愿和他们结仇。 正在赌博的人群中,走出一条黑凛凛的大汉,腰别两把斧头,怒气冲冲地奔了过来,暴喝道:“公子小白,我是吴飞龙,斧头帮的帮主,我来和你赌。” 看他那架式,简直像是要打架。 白牧冷冷道:“吴飞龙,你不配和我赌。” 吴飞龙吼道:“我就要和你赌,你不赌也得赌。” 白牧冷冷笑道:“像你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也敢在我面前犯横,我看你是活够了!” 吴飞龙手一伸,两把斧头已绰在手中:“你不赌,我就剁了你!” 蒋双陆脸都气黑了:“吴飞龙,你给老子滚出去!” 吴飞龙冷笑道:“老子有钱!” 蒋双陆怒道:“这是老子的家!公子小白是老子的叔叔,你骂他,就是骂我!” 吴飞龙大笑起来:“原来蒋双陆找了个大靠山了,恭喜恭喜!” 眼见两人就要翻脸动手,姜尚和李浩一人拉一个劝开了。 吴飞龙啐道:“蒋双陆,你这没骨气的王八蛋!” 白牧寒声道:“吴飞龙,你要是有骨气,大概也不会在南湖边设埋伏想杀我吧?我在那家小酒馆里等了你半个时辰,可你居然没有敢去,真亏了你还有脸提到‘骨气’二字。” 吴飞龙的脸变成了紫茄子:“那天我不在帮中,你别胡说八道。你要不敢赌,趁早直说,别打马虎眼。” 白牧盯着他,慢吞吞地道:“很好,我跟你赌。” 吴飞龙目光闪烁不定:“赌什么?怎么赌?” 白牧森然道:“我若输了,脑袋给你;你要输了,就得将你的两把斧子吃下去。” 吴飞龙浑身一震,声音都变了:“吃斧子?” 蒋双陆也吃了一惊:“这……这也太……残酷了吧?白叔叔,赌注太重了,能不能……?” 白牧盯着吴飞龙,冷冷道:“你敢不敢赌?” 吴飞龙还在迟疑,李浩已大笑道:“我倒很想看看,斧子究竟怎么吃。” 姜尚也笑道:“不知是一口吞下呢,还是醮着点醋细嚼慢咽?” 其余的人也都慢慢围了过来,不再装作漠不关心了。 吴飞龙的脸色黑了又紫,紫了又黑,半晌,他才一咬牙,嘶叫道:“赌!” 姜尚叹道:“能死在公子小白手中,也算是吴帮主的荣幸了。” 李浩也道:“公子小白平生从未杀过一人,吴帮主能成为这第一人,的确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蒋双陆似??有点忐忑不安,只有他心里明白,白牧已十九年未摸过骰子。吴飞龙赌技极精不说,内力也极浑厚,各种赌骰子的花样都烂熟于心,白牧的胜算实在不大,也许还不足四成。 可说出来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想再收回来,已绝无可能。 ×      ×      × 吴飞龙将斧头别回腰带里,手一伸道:“请,赌桌上见。” 蒋双陆笑道:“今日之赌,实是蒋家开业三百年来难得见到的几次狂赌之一,应有特别之赌具,以壮声威。” 他指着靠在一株老梅下的大石磨道:“以此石为桌,当不逊色,哪位去一试身手?” 众人瞥着那扇巨大的石磨,在心里估摸着它的重量。 吴飞龙冷笑道:“让我来!” 谁都知道,当今武林中,以斧头帮帮主吴飞龙最负神力之名。他曾单手举起千斤重的铜鼎,而这扇石磨虽然极大,却也不过千斤,况且石磨边尚有铜环,比较趁手,以吴飞龙之神力,当是手到擒来。 几乎谁都这么想,连吴飞龙自己也这么想。 吴飞龙大踏步走到石磨边停住,右手伸直,五指张开,运起内力,浑身顿时劈劈啪啪一阵暴响,清脆如炒豆,痒他的衣袍都已鼓荡起来。 姜尚道:“看不出,这位吴帮主还真的有两下子。” 李浩也道:“斧头帮近年来风头正健,李某还不大服气,今日得见吴飞龙神功,才知道斧头帮的确有理由骄傲。” 这两个人说话,夹枪夹棒的,总是带点刺,吴飞龙虽已听见,却顾不上生气。 他缓缓握住铜环,顿了顿,闷声一哼,面上紫气一闪,右手猛往上用力。 石磨微微一动,但马上又不动了,倒是粗壮的老梅树颤抖不已。 吴飞龙的脸已涨得紫红。他已试出,这扇石磨绝对不会是真正的石磨,它的重量,绝对不止两千斤。 众人发出了哄笑。吴飞龙突然大喝一声,一伸手,又握住了铜环。哄笑声又渐渐平息,只有姜尚还在低声说话。 “看来吴帮主刚才那一把并没有使出全力来。” 李浩也凑趣地道:“这一把他一定成功。” 姜尚道:“要是又失败了呢?” 李浩叹道:“不会的。万一失败了,我想吴飞龙也没脸再呆下去,还是乖乖走人算了。” 姜尚笑道:“他走不了。” 李浩道:“为什么?” 姜尚道:“他还要吃他那两把木匠的斧子。” 吴飞龙凝神运气,将内力提到十二成,然后迅猛地往上一提,右手用力托在石磨之下。 姜尚鼓掌赞道:“动了,动了。” 李浩也叹道:“果然神力,名不虚传,令人叹为观止。” 石磨果然已离开树干,离地约有尺半,众人发出了惊叹。 吴飞龙双目怒张,牙关紧咬,半蹲着想把石磨托上肩。 石磨缓缓上升,上升了三寸后,顿了一顿,又上升了一寸。 然后石磨就飞快地坠落,吴飞龙踉跄着退了三步,黑脸已变成了灰脸,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一片叹息:“唉——” 石磨的棱角砸在老梅树的根部,顿时砸出一个极深的凹口,老梅树上本就不多的绿叶纷纷飘下,如绿色的雪花。 蒋双陆心疼得都快哭了,奔到树下,抚着树根部,痛心疾首地道:“这棵梅树已经三百岁了,还要遭这个罪!你们就是杀了我,也别跟它较劲呀!吴飞龙,你没本事瞎逞什么能?” 吴飞龙瞪着他,鼓着腮帮子,猛一张口,喷出大口的鲜血来,人也软软地坐在了地上,看来内腑已然受伤。 蒋双陆苦着脸道:“哪位有治内伤的圣药,送几粒给吴帮主。” 李浩笑眯眯地走了过去:“我有一粒少林小还丹,一定要请吴帮主收下。” 吴飞龙更怒,血也喷得更急。 姜尚转头看着白牧,笑道:“吴帮主既已失手受伤,我们只有欣赏公子小白的神力了。” 白牧微微一笑,缓缓道:“这扇石磨,内贮水银,看似不足千斤,实有四千斤,若然心存轻视,贸然逞雄,只会羞惭而退,所以它又叫‘愧石’,乃是蒋家祖先惩戒后人之物。” 他慢慢走到石磨边,微笑道:“搬动愧石,不在蛮力,而在巧劲。” 他伸左手握住铜环,往上一带,石磨便已立起,右脚一踢一勾,左手猛扬,石磨已飞在空中。众人惊呼声未绝,白牧左手一顿,右掌拍向磨盘,已将石磨扛在肩上,微笑着走了过来,他走得居然很轻快。 众人已忘了惊呼,只是怔怔地瞪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白牧笑道:“双陆,放在哪儿?”蒋双陆笑嘻嘻地道:“就放在草地上吧,那里风景好。” 他好像一点也不吃惊,好像早就知道白牧会轻易成功的。 说穿了也没什么,蒋双陆在十一岁的时候,白牧就很轻松地搬过一次愧石,那次蒋双陆就在旁边看着,心里充满了崇敬之情。 白牧走了十几步,将愧石放在草地中央,拍拍手,满意地道:“风景不错。” 蒋双陆笑道:“吴飞龙,你还有没有力气赌了?” 第十回 公子无父 吴飞龙自然已无法再赌,他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浩已将一粒丹药塞进吴飞龙嘴里,逼着他咽了下去,微笑道:“我们长鲸帮近来想打制一些新船,正缺木匠,吴帮主可否率领贵帮英雄们到长鲸帮做半年客?” 吴飞龙不理他,连眼睛也闭上了。 李浩摇摇头,叹了口气,道:“看来吴帮主确实已经赌不了啦!” 姜尚笑道:“本来姜某人是想和公子小白赌几把的,可现在居然有点心虚,想打退堂鼓了。” 李浩道:“掷骰子跟搬石头是两码事,你心虚什么?” 姜尚道:“李帮主,还是你先上吧!我先在一旁运运气,自己给自己鼓点勇气。” 李浩大声道:“好,我来和公子小白赌。” ×      ×      × 骰子是赌神蒋家的传家之宝——三粒极品翡翠制成的骰子,上面用墨玉和红宝石嵌出点数。 这三粒骰子的名贵并不在于质料和做工,而在于它们是第一代赌神创下蒋家基业的工具,在于它们曾在几次最有名的赌博中使用过。 比如说,昔年蒋经东三兄弟和“蝴蝶剑”何出在方家桥赌石上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中,用的就是这三粒骰子。 骰子放在锦盒中,下面垫着柔软的丝锦,单只那锦盒之上嵌着的各色美玉明珠,只怕价值也不会低于万两银子。 蒋双陆诚惶诚恐地捧着锦盒,轻轻放到愧石上,一本正经地道:“惟有用这三粒骰子,才对得起这块愧石。” 李浩也弄得有点紧张了:“这块……愧石面凹凸不平,只怕会……会影响点数。” 蒋双陆冷冷道:“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 李浩涨红了脸,笑道:“只是怕撞坏了你这三粒传家宝。” 姜尚笑道:“蒋老板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蒋双陆似乎也有点后悔了。李浩突然伸出双手,平按在石磨上,缓缓滑动起来。 石屑纷纷,粗砺的石面,不多时已变得如镜子般平整光洁。 围观的众人都发出了赞叹,白牧微笑道:“李帮主这手功夫,只怕已在令尊之上,当真是后生可畏。” 姜尚也叹道:“我只知道李兄水底功夫出色,不料这手底功夫,竟也半分不逊人。” 蒋双陆却松了口气,他的传家宝至少不会被磕损了。 李浩连连摇手:“哪里,哪里,见笑得很,见笑得很。”他口中虽在谦虚,眼中却忍不住饱含得意之色。 姜尚道:“两位准备怎么赌?赌什么?” 蒋双陆瞪眼道:“骰子都捧来了,还要怎么赌?自然是掷骰子,一把定输赢。” 李浩道:“爽快!但李某并非吴帮主,实在不想也把我的刀吃下去。” 姜尚笑道:“公子小白乃是长辈,怎会让李帮主为难?” 蒋双陆道:“长者为先,白叔叔请。” 白牧微微一笑,伸手入盒,抓起骰子,在手里掂了掂,握住,再松手,三粒骰子已落到石磨上,跳了几跳,转了几转,转出个豹子王来。 蒋双陆大笑道:“白叔叔做庄,已经赢了。” 李浩笑着拱手,道:“公子小白果然身手不凡,佩服,佩服。” 姜尚也大声赞叹:“李兄虽然号称赌技压东海,终是稍逊公子小白一筹啊!” 白牧看看李浩,微笑道:“你认输了?” 李浩道:“自然认输。” 白牧抓起骰子,放到他面前,冷冷道:“那好,你只要掷一下这三粒骰子就行了。” 李浩的脸色顿时变了,变得惨白。他的身子突然向后翻滚而出,右手已拔出了腰间的刀。 蒋双陆和姜尚也都贴地滑开,姜尚的手中,已不知何时,多出了两只尺长的烂银枪,蒋双陆则拔出了身旁兵器架上的一柄剑。 看热闹的人们先是吃惊,然后也都飞跃离开。他们的身于,膈然很不错,在江湖上绝对可算一流。 白牧长身立起,微笑道:“这种小伎俩,也想骗我,真是可笑。” 李浩横刀当胸,豪笑道:“公子小白,就算你已发现骰子上涂有剧毒,也已经晚了。” 姜尚也大笑道:“这种毒无药可解,毒性已快发作,公子小白,今天你栽定了!” 蒋双陆嘻笑道:“白叔叔,你还是赶紧把两只手都剁掉吧!” 吴飞龙已缓缓站起,冷笑道:“姓白的,你总算知道斧头帮惹不得吧?” 白牧看看吴飞龙,冷冷道:“谅你一个小小的斧头帮帮主,也没能耐策划这件事。你不过是个奴才,而且是最下贱的奴才。” 吴飞龙道:“现在且由你胡说八道,待会儿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白牧居然又坐了下来,就坐在草地上。暮春的草地柔软温暖,如情人的胸怀。 他叹了口气,微微笑了。夕阳的余晖照在他面上身上,泛着淡红的光泽。 他就像是个懒散惯了的书生,闲适地依着愧石而坐,静静地欣赏着夕阳。 是不是他自己也像这夕阳一样,就会落山呢?山那边等着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      ×      × 暮色已渐深,白牧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姜尚冷笑道:“他在运功排毒。” 李浩道:“只可惜中了这种毒的人,最不宜强运内力。” 吴飞龙道:“我看他是在等死,或者已经死了。” 蒋双陆道:“公子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一个阴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我已经来了。” 蒋双陆等人都悚然转身躬腰:“属下等参见公子。” 公子冷冷道:“白牧可已拿下?” 蒋双陆道:“回公子的话,姓白的已经中毒,就在那里坐以待毙,请公子发落。” 公子哼了一声,缓缓向白牧坐着的地方走去。 他走得很慢很慢。 白牧还没有死,他的眼睛依然在闪亮。然而当他看见公子的面庞时,他眼中的亮光似乎在急剧地黯淡。 他叹息着道:“原来是你。” 公子慢慢地道:“是我。” 白牧看着公子的眼睛,公子的眼睛也在暮色中闪光,那是怨毒的冷光。 白牧涩声道:“我原没想到会是你,我以为是你外公。” 公子道:“不是外公,是我。” 白牧沉默。他已无话可说,因为这个公子,就是萧丽娘的儿子,那个曾叫了他十九年“爹爹”的白严。 十九年前,萧丽娘就曾说过,她的儿子一定会杀死白牧。现在这个预言好像已经应验了。 他抚养了白严十几年,可白严现在居然要杀死他,这是不是有点滑稽,有点残酷,也有点不可思议? 可白牧却什么也没有说,好像他认为这是合理的结果。 公子道:“我现在不姓白,也不姓陶,不姓萧,我叫公子无父,是个没有父亲的人。” 白牧叹道:“你应该原谅陶江。他当年离开你母亲,也是迫不得已!” 公子无父道:“他抛弃我母亲,并非迫不得已,而只不过是因为另有新欢,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白牧道:“可他毕竟是你生身之父。” 公子无父冷笑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叫无父,公子无父。” 白牧叹了口气,缓缓道:“你是否已见过陶江?” 公子无父森然道:“不仅已见过他,还打断了他的双腿。” 白牧吃惊道:“什么?你……你毁了他双腿?” 公子无父道:“一点不错。” 白牧痛苦得声音都变了:“他是你生父!你这么做,不觉得……太残忍吗?” 公子无父突然笑了起来:“残忍?陶江抛弃我母亲。他残忍不残忍?你又是如何对待我母亲的?你残忍不残忍?” 白牧哑声道:“你不能这么做,不能!” 公子无父道:“可我已经这么做了!我已经毁了陶江的双腿。就因为他有腿,当年才能离开我母亲。现在我要毁了你的双手,留着你的腿,你可以滚得远远的。” 白牧低声叹道:“真是报应!” 公子无父冷冷道:“我不想取你性命,我要让你在痛苦中度过残生口我剁了你的双手之后,马上会给你解毒。如果你怕以后无法生活,我可以供养你十九年,你仍然可以过十九年帝王般的生活。” 蒋双陆在远处大声道:“公子真是仁至义尽!” 公子无父寒声道:“吴飞龙!” 吴飞龙应道:“属下在。” 公子无父道:“刚才是谁说话?” 吴飞龙道:“是蒋双陆。” 公子无父道:“掌他的嘴。” 吴飞龙大声道:“得令!” 身后传来了手掌着肉的声音,看来蒋双陆受的苦不小。 “够了。”公子无父道,“你们都下去。” ×      ×      × 草地上已只剩下两个人,站着的是公子无父,坐着的是白牧。 白牧在心里叹息。他培养了这个年轻人许多优秀的品质,如正直,如善良,如心境开阔,等等,现在居然全消失了。这个年轻人已变得阴险、邪恶,而且残暴。 人之初生,天性究竟是善还是恶呢?如果是善,那么这个年轻人在不到一个月内的性情转变岂非说明,善根本不是恶的对手?白牧不知道。 公子无父沉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白牧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蒋家?” 公子无父道:“你出走后,我去了天目,找到外公,从那之后,你的一切行动,都已在严密监视之中。” 白牧苦笑一声,道:“所以你才利用蒋双陆设下这个圈套?” 公子无父道:“不错,我总能赶在你之前行动。” 白牧道:“那么,金谷园的人都是你的手下?” 公子无父道:“那四个剑手的确是,可惜他们太无能;廖牵牛也无法与你抗衡。” 白牧叹道:“想不到廖牵牛也已被天目派收买!……那么,金盏花呢?” 公子无父冷笑道:“她倒是真的不想见你。” 白牧默然半晌,才缓缓道:“金谷园里的那个女主人,是不是‘越女扇’文丹丹?” 公子无父笑得更阴沉:“是她,只可惜她已又老又丑,她的花容月貌都已被仇家毁去了,她也是你害的。” 白牧目光闪动:“难道她也投靠了你们?” 公子无父冷笑道:“没有。但她已无力反抗我们,她更恨的是你,而不是我们。” 白牧惨笑道:“不错,她有理由恨我。” 所有的人,似乎都在恨他,都恨不得他去死。 那么,他又何必再去找她们呢? 白牧道:“你不仅在骰子上涂了剧毒,连愧石的铜环上也涂了。” 公子无父道:“不愧是昔年第一??侠,你的眼光的确很。” 白牧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用毒的?” 公子无父缓缓道:“很久以前,……我一直怕你知道后会生气,所以没有告诉你。” 白牧苦笑道:“也就是说,从很久以前起,你就以天目派一统江湖为大志?” 公子无父道:“的确如此。更准确地说,从七岁开始。由于同样的原因,我也没有告诉你。” 这也许可以解释,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了。 在白牧教他行善的时候,萧慎却在教他作恶。当他发现白牧并非他生父时,白牧所教他的东西自然会被他唾弃。 白牧低沉地问道:“你母亲……她现在怎么样?” 公子无父喃喃道:“很糟。……她老是哭,老是骂人,见了我就……就又打又骂……” 白牧悄然一叹。 萧丽娘变成这个样子,岂非也是他的罪过?他既然有这么多的罪过,又怎么能不失意呢? 公子无父突然发怒了,低吼道:“我要马上剁了你的双手!” 夜色中,白牧已看不清公子无父的脸,但他知道,这张原本英俊开朗的脸已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白牧低声道:“剁下我的双手之后,你是不是就开心了?” 公子无父怪笑起来:“当然开心!我看见陶江只能在地上爬的时候,我也很开心。” 白牧冷冷道:“你变了,变得傲慢、尖刻、暴躁、残忍、心胸狭窄,不近人情。” 公子无父恶声道:“不错,我是变了。我变聪明了,变得更强更有力了。刚才你说到‘心胸狭窄,不近人情’,我想这是你教给我的!你为什么不肯原谅……原谅我娘?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接纳她?” 公子无父的嗓子已很哑,他的眼中,似已有泪光闪动。 白牧苦笑:“我不想被她杀死。” 公子无父呜咽道:“娘虽然表面上对你很冷淡,可她偷偷望着你时,她的眼睛是那么……那么亮,那么温柔。她总告诉我,要学你,做个男子汉大丈夫……我都知道她的心,难道你不知道?” 白牧的心已抽紧。 他真的不知道这些。可就算他知道了,他会接纳她吗? 当然不会。她不属于他,她属于天目派,属于陶江,而非属于他白牧。 公子无父低低的哭诉象鞭子一样抽着他:“……她总是在拼命打扮,希望你能多看她几眼。她偷偷下厨为你做夜宵,还不让人告诉你。她为了什么?为了杀你吗?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 白牧低声道:“请你转告你母亲,就说我对不起她。” 公子无父道:“这些话,你可以亲口告诉她。……只要你……回去,我……我……我还是……还是白严,……我也可以……可以脱离……天目派。” 白牧心中一阵激动,但很快又平静了。他已不再年轻,他已明白了很多道理,其中一条就是不再轻信,也不再自作多情。 如果他回去,他仍是萧慎的“贤婿”,仍是萧慎为恶武林的帮凶。如果他回去,他将不再属于他自己,而他已深深明白,一个人不能属于自我,究竟有多么痛苦。 他不能回去,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轻声道:“谢谢你这么说。” 公子无父又惊又怒,低吼道:“你真的不肯回去?” 白牧沉声道:“你已是个大人,你也应该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公子无父咆哮道:“我不仅要剁你的手,还要剁你的脚!” 白牧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惜你连我的一根手指头都剁不了!” 公子无父突然僵住:“你——” 白牧站起身,叹道:“我之所以坐在这里,只不过想看看是谁想杀我,其实我无论何时想走,都走得了。” 公子无父连退了七八步才站定,嘶叫道:“你中了毒,你根本逃不掉。” 白牧道:“你在铜环上涂的,是孔雀胆的精华,名为雀灵。这种毒呈绿色,涂在铜环上,绝肖铜绿。吴飞龙中毒之后,李浩给他服的正是解药,你想我还会上当吗?” 公子无父冷笑连声。 白牧道:“我在搬愧石之时,双手均未出袖,而且各垫着一块羊皮,所以铜环上的雀灵,未能奏效。” 公子无父冷笑道:“这一点我相信。但骰上之毒你无法避开。” 白牧叹道:“你知不知道,内功练到极深的程度时,能在皮肤表面形成一层极厚极韧的气墙?” 公子无父哑然。 白牧缓缓道:“而我恰好又已练到这种程度,我根本没让骰子沾上我的皮肤。” 公子无父突然狂笑起来:“白牧,就算你没有中毒,你今晚也难逃活命!” 四下里刹那问亮起了几十根火把。蒋双陆、吴飞龙、姜尚、李浩等人都在火把下,他们都在笑。 昔年的第一名侠已走投无路,他们怎么能不开心呢? 公子无父傲然道:“白牧,你自断右臂,我让你走。” 白牧苦笑道:“你真想如此?” 公子无父道:“当然。你如果想顽抗,我也不勉强。但你自信能敌得过二十个一流高手的合击吗?” 白牧道:“我不想杀人。” 公子无父哈哈大笑起来,“那你就只有被人杀死。” 白牧叹道:“我厌恶杀人的人,也厌恶被人杀。” 公子无父道:“那么你是准备跪下来求饶?” 白牧冷冷道:“如果刚才我出手,现在求饶的是你。” 公子无父大笑道:“现在死的是你!” 白牧一字一顿地道:“绝对不是我!” ×      ×      × 白牧左侧,有一棵年轻的白杨树,离他三丈远,高约六丈。 白牧的右脚在愧石边一点,身子已闪电般蹿上白杨树顶,左脚再一点柔软的树梢,已横空飞出了后院。 愧石已碎,白杨已折。 白牧已鸿飞冥冥。 白牧已真的变成了身无分文的老穷酸,柳条箱和雨伞都留在蒋家了,他身上连一文钱都摸不出来。 而且他连借钱的地方都已没有,他又怎么到开封去见师父呢? 如果他有钱,他就可以很轻松地不让天目派的人发现自己。可如果他要挣钱,迟早都会暴露。 而他又实在不愿再涉足令他伤心失意的江湖。 他该怎么办呢? 第十一回 如水的丹丹 白牧一筹莫展地缩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避雨。雨已下了小半个时辰,可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现在已是寅时,天正黑。他从蒋家逃出后,施展轻功,全力狂奔,已足足跑了四个时辰,连方向都没弄清,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了哪里。 他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回想着自己出走后的所见所闻所感,不由悲从中来。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事,竟落到这般境地呢? 他只有苦笑。 忽然间,远处出现了一点摇摇晃晃的灯光,好像是有人正朝这边走来了。 谁会在雨中起这么早赶路呢? 灯光渐渐摇近了,白牧看见了这个赶路的人。 这个人打着把伞,提着灯笼,脚上穿着双木屐,走在青石路面上,的的作响。 白牧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女人,背已有些驼,两边太阳穴上各贴着一块膏药,看样子没有七十,也有六十九了—— 文丹丹! 文丹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文丹丹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 白牧发现自己在哆嗦,他想站起身,可一点力气都没有。 文丹丹走到他身前,站住,冷笑道:“跑得那么快,也不怕把我累死。” 白牧想说话,可说不出来。 文丹丹笑得更冷:“你一出金谷园,我就跟着你。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不想理我?” 白牧嘴唇抖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文丹丹道:“我在镇东头福记客栈里订了房间就来找你,还好你没有再跑。起来,跟我走。” 白牧咬咬牙,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却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文丹丹却似乎没看见,转身就走。 ×      ×      × 福记客栈的老板娘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 “大娘,找到大伯了?” 文丹丹将灯笼递给老板娘,收拢伞,搁到门后,冷笑道:“都病得快死了,他还能跑多远?想甩了老娘,没门!” 老板娘同情地看着面色苍白、落汤鸡一般的白牧,口中却笑道:“大娘说得对呀,对男人就得看死一点,要不一眨眼工夫,又飞得不着屋了。” 文丹丹道:“老板娘,烦你去烧的姜汤好了没有?” 老板娘笑道:“好了,刚已送进房里去了。……我说大伯呀,你看大娘多心疼你!这么好的女人,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呀!” 文丹丹道:“好啦,老板娘,你去睡吧!半夜叫醒你,真不好意思。”说完摸出一锭银子抛了过去。 老板娘连忙接过,口中却推道:“又劳大娘破费,真是的。” 有钱真好。白牧看着老板娘的笑脸,不由得感叹。 他似乎已忘了,他原来非常有钱,比世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更有钱。 房间在楼上,很宽敞,也很舒适。 进了房,文丹丹拴上门,冷笑道:“把湿衣裳脱了,捂进被子里去。” 白牧顺从地脱下外衫后,又有些迟疑了。文丹丹冷笑道:“你害什么臊?咱俩原来什么没干过?就差……” 白牧苦笑。 文丹丹低叱道:“脱光,门后盆里有热水,去擦擦干。” 白牧道:“你最好另开一间房。” 文丹丹冷笑道:“我现在又老、又丑,你嫌弃我了,是不是?” 她突然扑过去,三下两下撕碎了他的衣裳,又端来热水,拧好毛巾,用力擦着他的身子。 白牧的心酸苦异常,但他没有反抗。他只是闭上眼睛,任泪水流下。 是他毁了她。他本已没脸见她,却偏偏见到了她,而且偏偏在这种情形下。 她想干什么,就由她去干。 文丹丹擦着擦着,动作越来越慢,力气也越来越小。 她终于停手,跪在地板上,紧紧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全身都在抽搐着。她哭得那么伤心,连她的声音似乎都变了。 白牧的心都碎了。 ×      ×      × 老板娘的房间就在隔壁。 老板娘自然会偷听。她很想知道,那个已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女人怎么折腾那个正值壮年的丈夫。 她实在很同情那个憔悴可怜的读书人,但她并不反对那个老女人多在店里住几天。 今天晚上,老板娘很轻松地挣到了二十两银子,比她以前一个月挣得还多。 那个老女人好像钱多得花不完。 有钱的老女人“娶”个年轻丈夫,好像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板娘边想着这些,边侧着耳朵细听,越听越是惊讶。 那个老女人的声音怎么会变得那么甜呢? 然后老板娘就听到了一些她很熟悉的声音,男人和女人滚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 老板娘弄不明白,隔壁那两个人的心情为什么这么好。 窗帘将阳光挡在了外面,却挡不住暮春那令人倦怠的气息,也挡不住镇上喧哗的人声和狗叫猪鸣。 他们静静地偎在一起,轻柔地呼吸着,倾听着外面的声音。 他们也都很倦怠,他们甚至连动都不想动。 房间里很亮,他们的眼睛也很亮。 文丹丹雪白丰润的肌肤似也在闪闪发亮。 白牧轻轻笑道:“你真是个狐狸精,瞒得我好苦。” 文丹丹动了动,更舒适地散开四肢,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她那流云般的乌发已凌乱不堪,湿漉漉地沾在面上肩上。她好像已晕厥,但丰满的柔唇却不时轻触着他的面颊。 白牧悄声道:“丹丹!” 文丹丹还是不说话,只是轻柔地呼吸着,轻柔地吻他。 风一般轻悦的丹丹,水一般温柔的丹丹。 白牧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充满了热爱。他感激人生,感激上天,更感激文丹丹。 她使他知道了,这个世上,确实有真情存在。 她使他明白了,在这个世上,人生并不仅仅是一场苦难。 她使他懂得了,你活着,就应该感谢生命,就应该感谢生命的美好。 苦难已离开他和她很远很远了,他们都几乎把那沉重的苦难忘记了。 文丹丹咬着他的耳朵,恨恨地道:“你自己糊涂,却来怨我。……难道你忘了我练的是什么内功吗?” 白牧拥着她,笑道:“我怎么会忘呢?就算你变成了老头子,也还能变回来。” 他的确没有忘记,她练的是一种旁门左道的内功,可以随意改变容貌,可以驻颜。可他在金谷园时,却偏偏忘了这一点。 白牧苦笑道:“丹丹,你现在看起来,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我可已经老了。哪天你发发慈悲,把你的内功心诀教给我怎么样?” 文丹丹低笑道:“不,等你变成白胡子老头时,我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看你还好意思跟我在一起。” 白牧冷笑道:“我当然不好意思。我现在就很惭愧。” 文丹丹吃吃笑了:“真的?哪你怎么还好意思抱着我?” 白牧沉着脸道:“你既然好意思和白胡子老头在一起,白胡子老头为什么不能抱你?” 文丹丹的胴体已火热烫手,她的吻也越来越缠绵,越来越热烈。 ×      ×      × 老板娘越来越疑惑,也越来越好笑,那对“老夫妻”居然一个白天都未出门,老板娘敲门送饭,他们也说不吃。 难道他们的体力比年轻人还旺盛?老板娘简直闹不明白。她昨晚后来根本没法入睡,现在脑袋还有点晕乎乎的,而她才三十出头。她实在害怕这两个风流得不要命的“老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 ×      ×      × 文丹丹掂了掂白牧那只丝巾小包,冷笑道:“里面是些什么?” 白牧有点慌了神,忙道:“没有什么,不过是些散碎银子。” 文丹丹道:“不会吧?你要有这么多散碎银子,只怕不会到人家屋檐底下避雨了。” 白牧的脸有点红,嗓子好像也出了毛病,连咳了好几声。 文丹丹道:“看来你还是感上了风寒。” 白牧点点头,眼睛却不时瞟着那个小包。 文丹丹坐在他腿上,冷笑着打开了包袱,白牧却转开了眼睛,咳得更厉害了。 文丹丹似乎很吃了一惊:“哟,好漂亮的泥娃娃,上面还有字呢……” 白牧止住咳,无奈而又可怜地望着她气得发白的脸,可文丹丹却偏偏不看他,偏偏低下眼睛“欣赏”那两个捆在一起的泥娃娃。 她不仅在“欣赏”,还在赞叹:“真精致,是小金送给你的?……” 文丹丹一直到现在,居然还在吃醋。白牧除了叹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文丹丹终于看见了那束头发,冷笑道:“这头发又是哪个傻丫头送的?怎么配放在这里?” 白牧苦笑:“丹丹,你饶了我好不好?” 文丹丹怒道:“不好。” 白牧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往枕头上一倒,不吭声了。 泥娃娃的确是小金塞进他怀里的,头发则是文丹丹铰下来给他的。过去的岁月好像并未走远,还在眼前心里。 他却已不再年轻了,不再有少年心境。 一种强烈的空虚感湮没了他,和文丹丹的重逢已使他不再那么惊喜、那么愉快了。 他为自己有这种感觉羞愧,而且悲哀。 文丹丹伏下身子,在他耳边呜咽道:“谢谢你……” 该说“谢谢”的,难道不是他吗? 他忍不住紧紧抱住她,疯狂地亲吻起来,她也死死抱着他,拚命回吻。 再温柔的水,也能淹死人,白牧现在就觉得自己快被淹死了。 她已不再是静水,也不再是欢悦俏皮的小河之水,而是奔腾汹涌、白浪滔天的洪水,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的洪水…… ×      ×      ×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白牧微笑着坐在大车里,看着文丹丹。 文丹丹正在捉飘进车里的柳絮。她捉得很专心,好像她仍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 阳光照进来,照在她妩媚的脸上,也照在她微微张开的柔唇上。 她的柔唇已肿得有些好笑了。 白牧忍不住笑出了声。 文丹丹恨恨地道:“不许笑。” 白牧却笑得更开心了。文丹丹羞恼地捶了他几下,咬牙切齿地道:“你再敢笑,再敢笑!” 白牧笑道:“我不是笑你,我是在笑那个老板娘。” 文丹丹一怔:“笑她?她有什么好笑的?” 白牧道:“她看见你出门时的神情,就像嘴里塞了三个大鸡蛋似的。” 于是文丹丹也笑,笑得又骄傲又得意。 白牧又道:“而她看见床塌了的时候,几乎快哭出声了。” 文丹丹脸已飞红,伸手去拧他的嘴???恨声道:“还说!” 白牧央告了半晌,文丹丹才气鼓鼓地停了手,蓦地“噗嗤”笑出了声,伏在他肩上,笑着悄悄道:“老板娘恨死你了。” 白牧道:“哦?” 文丹丹道:“老板娘眼圈发黑,想必是两晚上没睡好。” 白牧道:“哦?” 文丹丹瞟着他,含羞带笑地道:“是你把她害苦了,她当然恨你。” 白牧苦笑道:“我想她恨的或许是你吧?” 文丹丹大笑。 第十二回 侯门生变 ——我们现在去哪里? ——扬州。 ——为什么去扬州? ——为了小金。 于是他们就来到了扬州,来到镇南侯府。他们要去找金盏花。 ×      ×      × 廖牵牛似乎早就知道他们要来,居然已站在门口欢迎:“文姑娘风采一如往昔,公子小白更是贵客!侯爷夫人已在大厅相候,请两位随廖某来,请。” 文丹丹柔声道:“怎敢有劳廖大侠,我们自己知道路。” 看她那文静娇弱的模样,谁会知道她杀起人来跟拍苍蝇似的呢? 廖牵牛叹道:“廖某忝为侯爷府统领,怎敢不遵侯爷夫人之命?两位,请。” 白牧微笑着,牵着文丹丹的手,迈进了侯门。 府里好像很安静,上次蜂拥而出的卫士这回居然不见影子。 白牧笑道:“廖大侠,近日侯爷府上,想必有不少贵客吧?” 廖牵牛干笑道:“一个也没有。” 白牧道:“不会吧?公子无父即使不在,他的手下也会来的。” 廖牵牛道:“侯爷府里倒是真有一个公子无父的下属,也只有一个。” 文丹丹道:“是谁?” 廖牵牛淡淡地道:“我。” 文丹丹娇声笑了起来:“廖大侠是在开玩笑吧?廖大侠在武林中的名声地位,决不会在萧慎之下,怎么会成为他的下属呢?” 廖牵牛道:“廖某并非是萧慎的下属,而是公子无父的走卒。” 文丹丹笑得更迷人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廖牵牛不答。 白牧却觉得很奇怪,难道公子无父已和萧慎分庭抗礼了吗? 七弯八绕了片刻,他们已来到一座巍峨的高楼前,廖牵牛停住,沉声道:“请两位稍候,廖某这就进去禀报。” 看着廖牵牛拾级而上,文丹丹苦笑道:“小金天天呆在这里,实在太可怜了。” 白牧淡然道:“也许她未必觉得呆在这里有什么不好,至少她还可以对廖牵牛这种有身份的人发发脾气。” 廖牵牛显然已听见了这话,但只微微一顿又走了起来。 文丹丹叹道:“其实你枯居丽水,我掌管金谷园,也都太可怜了。” 白牧看着她,柔声道:“可我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 文丹丹得意而又深情地瞟着他,悄声啐道:“虽然你看起来像我舅舅那么老了。” 白牧苦笑着摸摸下颏上的胡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廖牵牛已出现在门口,冷冷道:“夫人有请白大侠和文女侠。” ×      ×      × 斜倚在绣榻上的贵妇,就是金盏花吗? 白牧凝视着贵妇丰润冷傲的面庞,终于找到了昔年金盏花的影子。 她虽然保养得很好,但眼角还是爬上了浅浅的鱼尾纹,眼睛也不似当年顾盼飞扬,但比当年更冷酷。她的下巴丰满得快成了双层,她的嘴角往下耷拉着,显得傲慢而尖刻。 她冷冰冰地看了看文丹丹,又瞥瞥白牧,微微抬起白藕般的胳膊,圆鼓鼓的手指懒懒地动了动。 “看座。” 立即有两名侍女走过来,各捧着一只锦墩放在离绣榻三丈远的地方。 白牧转头看看文丹丹,文丹丹也看看他,两人微微一笑,分别落座。 金盏花微微移了移腿,让两个捶腿的侍女给她按摩腰背,淡淡地道:“我已多年不走动了,往日的朋友来得也少。两位肯来坐坐,也能替我解解闷儿。” 文丹丹只是抿着嘴儿笑。白牧微一欠身,不置可否,神态安详。 金盏花闭上眼睛,好像被按摩得很受用,声音也略略高了一些:“云儿!” 小侯爷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苍白着脸,寒声道:“云儿在,母亲有何吩咐?” 金盏花也不睁眼,慢慢地道:“这两位是江湖上名气不小的白牧白大侠和文丹丹文女侠,你应该过去见见。” 小侯爷冷冷道:“孩儿不愿和江湖中人来往。” 金盏花懒懒地道:“古时有个盂尝君,门下食客三千,但真到了救命时刻,却还是那些鸡鸣狗盗之辈有用。” 小侯爷道:“是。”转身朝白牧和文丹丹拱拱手,冷笑道:“在下胡云,见过白大侠、文女侠。” 白牧仍只欠欠身,文丹丹却柔声笑道:“小侯爷不必多礼,令堂昔年就曾和我们两个鸡鸣狗盗之辈,过往甚密,好像也没什么用处。” 小侯爷尖声道:“那不过是你们无能。” 金盏花道:“云儿不得无礼。” 小侯爷愤恨地瞪着白牧,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拔剑。 金盏花又道:“两位今日来,可有什么事情?千万不要不好意思开口。我虽然也不是财主,可好歹还顶个虚名。——牵牛啊!” 廖牵牛在门边恭声道:“小的在。” 金盏花打了个哈欠,疲倦地道:“你领两位去帐房支二十两银子,我有点累了,恕不再陪两位。” 白收和文丹丹居然都没有生气,居然都笑眯眯地站起身施礼。 文丹丹福了半福,人已弹起,利箭般后退,冲向廖牵牛。白牧深深一揖,身影也在刹那间闪近绣榻。 小侯爷根本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两个给盏花捶腿的侍女已被白牧摔下绣榻。 等到小侯爷剑出鞘时,廖牵牛已惊叫着向门外跌出,文丹丹也冲了出去。 白牧看都没看拔剑茫然而立的小侯爷,径自蹲下身去查看侍女的手。 她们右手的无名指上,都戴着一枚戒指,一枚有刺的戒指,针尖上泛着星星碧光,显见淬有剧毒。 白牧苦笑:“又是雀灵。” 不用说,她们是公子无父的手下,金盏花已被她们控制。 金盏花还是闭着眼睛,但面色已惨白,睫毛也在不住颤动。 白牧冷笑道:“你为什么不反抗?以你的身手,这些下三滥又能奈何得了你?” 金盏花哑声道:“外面有强敌,你快去救丹丹。” 外面果然已经乱成一团,呼喝之声不绝于耳。看来文丹丹的对手不会少于二十个。 白牧转头对小侯爷吼道:“保护你母亲!”身子已射向大门。 一阵凛冽的剑气封住了门口,白牧迫得向后跃开。一个苍老豪迈的声音大笑道:“贤婿,别来无恙啊?” “萧慎?”白牧吃惊地叫出了声。 一个威猛的高大老人出现在门口,手执长剑,面带微笑,正是天目派掌门人萧慎。 萧慎看着白牧,叹了口气,痛心地道:“贤婿,你离家出走已近月半,我可实在是急坏了。丽娘就算有什么不是,也好慢慢说嘛,你何苦要跑呢?害得我这一把年纪,还四处找你,你于心何忍?” 白牧冷笑道:“萧慎,你要我白家的家财,我已经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萧慎叹道:“你这孩子!跟老岳父说话,口气也这么狂,唉——” 白牧大声道:“萧慎,你要识相,马上带你的人滚开,回你的天目山称王称霸去。你不要欺人太甚!” 萧慎道:“要我退兵也很容易,只要你回去,我可以一切都既往不咎。” 他叹得更真诚了:“俗语云: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海样深。丽娘想你,都快疯了,你就忍心?” 白牧不再说什么。和萧慎这样的老狐狸讲道理,实在是件愚不可及的事情。 要想逼退强敌,力挽狂澜,他只有出手。 白牧缓缓伸手入怀,他的眼睛一直冷冷盯着萧慎的眼睛。 萧慎忍不住后退了半步。白牧眼中的杀气使他觉得眼睛刺痛,背上发冷。 他也知道白牧的手再伸出来时,手中会握着什么。 小白钩! 只可能是小白钩!无坚不摧的小白钩! ×      ×      × 小白钩已在手。 明亮的阳光映照下,小白钩雪亮。 天地似乎在刹那间变得阴暗,空气似乎在刹那间变得凝固。萧慎的脸也在刹那间变得惨绿。 庭中忽然间已不见了白牧的身影,只有一道青茫茫的冷光流星般奔向萧慎。 钩落。天惊。 萧慎似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他并不是被击倒的,他只是飞了出去,像鸟儿一样飞出去。 萧慎的轻功之佳,世所罕见,所以他往往能在败中求生,卷土重来。 他在廊柱间、假山间、花树间疾闪,迅如鬼魅。 小白钩扫过,柱折、山摧、花飞。 转眼间,萧慎已退出了侯府的大门。白牧冲出时,萧慎已哈哈大笑着挤进了人流中。 白牧无法再追杀,那势必会伤及无辜。他突然转身往回冲。他想起了文丹丹和金盏花,他要回去救她们。 他冲回客厅外时,战斗早已结束,文丹丹微笑着站在一大堆尸体边,轻轻摇着一把淡雅的生绡纫扇。 她看着他,咬着嘴唇笑着,眼中满是浓浓的柔情。 这么美的女人,这么美的纫扇,怎么会杀人呢? 白牧怔怔地凝视着她,一时竟已痴了。 文丹丹柔声道:“你去看看小金吧!” 白牧惊醒,叹道:“你……你竟把他们全都杀死了?” 文丹丹娇嗔道:“你这人又怎么了?我若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死我!难道你想我死呀?” 白牧哑然。 文丹丹走近,悄声笑道:“好啦,大善人,别傻站着啦!小金在里面,你再不进去,她真要生气了。” 白牧苦笑:“你和我一起进去。” 文丹丹摇头:“小金看见我,心里就酸死了。我看见她,醋劲也十足……放心喽,我给你把门。” 她俏皮地笑了,低声道:“这回我决不唱歌气你了。” 金盏花还躺在绣榻上,寒着脸,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小侯爷已不在。 白牧站在榻前,默默凝视着已开始发福的金盏花,什么话也想不起来。 金盏花睁开眼睛,冷笑道:“你进来干什么?” 白牧一怔,道:“看看你。” 金盏花冷笑道:“看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丹丹好看,你去看她。” 白牧叹道:“我来看看你的伤重不重。” 金盏花脸色更冷:“我已被萧慎废了武功,又中了雀灵之毒,马上就要死了。 白牧道:“你没有中毒,也没有被废武功。你只不过不想见我而已。” 金盏花一下就坐了起来,怒道:“我就是不想见你!” 白牧苦笑道:“你不想见我也情有可原,但你和萧慎联手骗我,就太不够意思了。” 金盏花一扑而上,揪着他的耳朵,恨声道:“你听谁说我和萧慎联手了?” 白牧苦笑:“那你怎么会让廖牵牛传讯,叫我去苏州送死?” 金盏花一呆:“我没说过!” 白牧握住她的手腕,叹道:“你松开手好不好?这???什么样子?” 金盏花冷笑道:“哼,你和丹丹肯定好过了,我为什么不能揪你耳朵?” 白牧道:“可你已是侯爷夫人了。” 金盏花浑身一震,缓缓松开了手指,凄苦无奈地看着白牧,泪水已溢出眼眶。 她咬着嘴唇,嘶声道:“我……我忘了,忘了,原来……原来我已……已是镇南侯夫人……” 白牧低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他不敢抬头,怕她看见他眼中的泪光。 金盏花突然尖叫起来:“你既然知道我是侯爷夫人,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白牧低声道:“丹丹说,小金被天目派的人挟持了,我们就……就……” “就来救我是不是?”金盏花大笑起来,“可我根本就没有被人挟持!我就是和天目派联手骗你,就是!” 文丹丹走了进来,柔声道:“可我知道,你没有。天目派告诉你,如果你不和他们合作,他们就要杀害大哥。你是怕大哥出事,才故意不见他的。” 金盏花止住笑,背转身,冷冷道:“我不认得你。” 文丹丹抱住她肩头,柔声笑道:“可我偏偏认得小金,你说怎么办?” 金盏花怒道:“我已是镇南侯夫人,我已不是小金。” 文丹丹笑得更柔了:“好啦好啦,还在吃醋哪?你今天可把我和大哥骂惨了,你还不知足?你不是小金,那女泥娃娃身上刻的两个字是什么?” 金盏花的脸已绯红,她突然挣开身子,恨声道:“你们两个合伙欺负我!” 文丹丹笑弯了腰,金盏花啐道:“笑笑笑!再笑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白牧尴尬地站在那里,局促不安地微笑着,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文丹丹和金盏花很快就相拥着说起了悄悄话,至于她们在说些什么,他根本没想去听。他只是在暗暗感叹人生的聚散离合。对“小白长红越女扇”十九年后的重逢,他说不出是喜还是愁。 十九年的苦行已将他由浪子改变成了一个很认真的人,某些他少年时忽视了的东西,现在却变得非常重要,而那些他曾视若真理的东西,却已变得有些可笑了。 纵然他现在仍然在浪迹江湖,他已没有了一颗浪子的心。 十九年中,金盏花和文丹丹一直是他魂系梦牵的人,现在他重又见到了她们,却不似梦中那么令人激动不已。 逝去的终已逝去,她们仍在他心底,但也仅仅就像泥娃娃和那束头发一直藏在他怀中,是属于过去的记忆。 丹丹虽已回到他身边,可终究已不是过去的丹丹,他也已不是过去的公予小白。他们因有过去而重逢,却不会因有过去而有共同美好的未来。 他和丹丹在一起,只不过因为他已知道珍惜,她也已知道。 而就因为他们已知道珍惜,他们已决定退出江湖。现在他已明白,萧慎之所以挟持金盏花,只不过怕她和自己联手,想利用她对付他。如果他和文丹丹隐退,萧慎就不可能再找金盏花的麻烦,白牧已无须再为金盏花担心。 和侯爷作对,毕竟不是江湖人的心愿。若非万不得已,萧慎不会惹怒官府。萧慎一向是个“慎于行”的人。 白牧默默思索着,竟不知何时文丹丹已离开,而金盏花也已站到他面前。 他们无言地凝视着对方,他们都在微笑,笑得又苦又涩。 她终于叹了口气,喃喃道:“丹丹是个好姑娘,你要珍惜她。” 白牧点头。 她又道:“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萧慎不敢怎样的,你们走吧,离开江南。” 白牧又点头。 金盏花低下头,哽咽着:“你走吧,丹丹在外面等你。再不走,她又要想歪了,又会……又会唱歌了。” 白牧心里滚烫,眼眶也已发热:“小金,你多保重,……有机会,我和丹丹会来看你。” 金盏花背转身,肩头不住抽搐,着,低泣道:“走吧,走!” 白牧慢慢转身,慢慢走向门口。他的心情沉重得像坠“小白!” 白牧顿住,缓缓回身。 金盏花闭着眼睛,泪水已流满面颊:“亲我一下。” 白牧走近,金盏花已抽泣着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他。 她的唇薄薄的,又凉又滑又软,她的胴体也很凉……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浑身已滚烫,她的吻也更热烈。她似已快控制不住。 她突然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推开他,呜咽着冲入了屏风后面:“你滚,滚!” 第十三回 蔷薇之夜 萧丽娘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断腿人,好像没认出他是谁。 萧丽娘已很瘦、很憔悴、很老,她的头发已花白,皱纹已深得跟刀刻的一般。她的目光更显呆滞。 她看着断腿人,又抬头看着公子无父,奇怪地问道:“严儿,他是谁?” 公子无父铁青着脸,冷冷道:“他是陶江。” 萧丽娘茫然地道:“陶江?陶江是谁?我不认得这个人,你把他带来干什么?” 公子无父道:“带来给娘解解闷儿。这个人是天下有名的小丑,会演许多滑稽戏。” 萧丽娘叹道:“怪可怜的。腿都断了,还演什么戏?叫他去看门吧,给他碗饭吃,可别饿死了他。” 公子无父道:“是。” 萧丽娘站起身,面上泛着动人的微笑:“你爹该吃宵夜了,我去给他做一点。” 公子无父柔声道:“好,待会儿,我给爹送去。” 萧丽娘露出神秘的神色道:“你千万别说是我做的。” 公子无父低下眼睛,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我一定不说。” 萧丽娘吃吃笑道:“他吃完后,你问问他口味怎么样,再回来告诉我。” 公子无父道:“好。” 萧丽娘轻轻哼着歌走了出去。白严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突然转身,狠狠踢了断腿人一脚,嘶声道:“你看见了吗?她现在这个样子,不是你害的吗?” 断腿人自然就是陶江,昔年江湖上名声显赫的陶江,萧丽娘的情人陶江。 陶江面色惨白,但仍然在冷笑:“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怎么会是我害的?” 公子无父又踢了一脚:“你这王八蛋,你还敢笑!” 陶江痛得面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我为什么不能笑?萧丽娘发疯,是白牧害的,又不是我。” 公子无父低吼道:“不许你在这里提起白牧,你给我记住!” 陶江道:“白牧现在在哪里?你要真有血性,就去毁了白牧的双腿!” 公子无父道:“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陶江冷冷道:“你现在刚碰上这么点小事就暴跳如雷,怎么能成大器?你这没用的东西!” 公子无父一怔,旋即大怒,狠狠给了陶江一个耳光:“你算什么东西?你也敢教训我?” 陶江揩去嘴角的血迹,淡淡地道:“我是你父亲,我当然有权教训你。” 公子无父低嘶着,一脚踏在陶江的断腿上,血红着眼珠子,咆哮道:“你不配当我爹,你不配!” 陶江已痛得死去活来,晕厥在地。公子无父松开他,端起身边的一杯冷酒,泼到他脸上。 陶江醒过来,大口喘息着,扭曲着面庞,阴毒地盯着公子无父,哆嗦着道:“你……你这狗……杂种,你就……这么……对我?忤逆……不孝的孽障!” 公子无父一脚踢在他太阳穴上,陶江立即晕死过去,血流满面。 公子无父恶狠狠地瞪了陶江半晌,呼吸才渐渐平稳,脸色也渐渐平静。 他转过身,大踏步走出门,连看都不再看陶江一眼。 ×      ×      × 白牧和文丹丹已过了长江,进入了皖境。这里已是江北,天目派的势力在这里已不算很强。 所以他们的心情很轻松。他们已将苦难的过去抛在脑后,而一心一意品尝着现在,憧憬着将来。 他们有长长的未来。 嵖岈山下蔷薇山庄,本是他幼年习武之地。他们来到这里,准备在去开封之前,在蔷薇山庄里过一段神仙的日子。 蔷薇山庄里,一架一架的蔷薇花随处可见。 今夜的蔷薇,开得更满更妩媚。幽雅的房间里,溢满了蔷薇的清香。 文丹丹坐在皎洁的月光里,也像是一朵文静娇弱的蔷薇。 白牧静静地啜着一杯酒,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他极力想忘记过去,有时候他也以为自己真的已忘记了过去。可只要一静下来,过去就会悄悄溜进来,指着他鼻子大骂。 这种感觉让他恐怖,让他寂寞。 文丹丹柔媚地偎进他怀里,悄声道:“我知道你现在的感觉。” 就因为她也常常会感到恐怖和寂寞,她才会知道他心里正在想什么。 他也悄声道:“有这种感觉的人,是不是都在害怕着什么?” 她幽幽叹道:“在监牢里的时候,我只想着怎么越狱。被仇家抓住后,我就整天琢磨着如何活下去,如何逃跑,如何报仇……” 她的身子已在轻轻颤抖。她的过去,岂非更不堪回首? 白牧放下酒杯,双手紧紧搂着她,感觉到,她的急促的心跳。 文丹丹道:“后来,我终于报了仇,把凌辱过我的人全都杀死了。……我反而感到很难受。我这才知道,一个人活着,总得有点什么东西支撑着才行,……情爱也罢,仇恨也罢,反正总得有一样……” 月光照在她洁白的肩上背上,照在她流云般的长发上,闪着幽冷凄迷的冷光。 她的声音也幽冷而凄迷:“……在金谷园的时候,我常常有一种想发疯的感觉,想静,却静不下来,总想杀人,总想看见鲜血,……后来,这种感觉就淡了,代之而起的是寂寞,寂寞得难受……” 她仰起脸,泪流满面地道:“那时候,我就总安慰自己,说大哥哥会来找我的,一定会的,一定……会的,……丹丹是大哥哥的命根子,大哥哥不会……不来的……” 他低下头,深深吻住了她。他的心中,已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他从未如此冲动过。 这些天来,他们一直避免去提过去的事,躲躲闪闪的,遮遮掩掩的,无法坦露心灵,也就无法坦诚地相爱。他们害怕使对方痛苦,结果反而使双方都更痛苦。 她也在欢悦地回吻他。她的吻热烈而又温柔,不再像原来那么疯狂,那么急不可耐。她的柔唇温润而鲜活,带着蔷薇的花香。 这朵如此娇美,如此深情的蔷薇,他怎么能不用心去感受,去珍惜呢? 他发现自己已真的不再感到寂寞和空虚。他的心,已被深情填满。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合为一体,在月光中,在蔷薇的花香中,缓缓地、深情地欢爱着…… ×      ×      × 胡云窗前的那架蔷薇也已开得好艳好艳。胡云的心思却全没放在蔷薇上。 今夜的胡云,已不再是“小侯爷”,她只穿着又轻又软的丝衣,赤着脚坐在窗前,怔怔地望着窗外。 窗外除了黑茫茫的山石花树,一个人也没有。 她等待的人,又会是谁呢? 胡云轻轻叹了口气,垂下了满头秀发,掩住了苍白秀美的小脸。 许久许久,一阵脚步声将她惊醒了。她抬起头时,公子无父已站在她面前。 他站在那里,站得笔直。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胡云失措地立起,怯生生地垂着眼睑,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来了?” 公子无父漠然看着她颤动的嘴唇,冷冷道:“我来看看你是不是住得惯。” 胡云咬着嘴角,纤美的小手抚着衣带,低着头不说话,显得楚楚可怜。 公子无父道:“其实你本不必来。” 胡云还是不说话,但轻轻摇了摇头。 公子无父道:“令堂若知道你在这里,一定会生气。” 胡云又摇摇头,悄声道:“她不会。” 她苦涩地道:“有白牧在,她根本不会想到我,不会想到我爹爹。” 公子无父冷笑道:“这至少还说明令堂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白牧前日已离开扬州,和文丹丹去了嵖岈山,令堂并没有一起去。” 胡云抬起头,激动地道:“可她的心一定已经跟去了!她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根本就没把我爹爹放在眼里!她心里只有那个姓白的混蛋!” 公子无父眼中闪现了杀机,但他很快垂下了眼睛。 他不能容忍有人责骂白牧,虽然他自己想毁白牧。 但他也知道,胡云好像也有理由恨白牧,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 她受不了她母亲和白牧的关系,她认为她母亲很贱,虽然她连白牧和她母亲究竟有什么关系都不太清楚。 公子无父寒声道:“你明天就回家,我叫廖牵牛送你。” 胡云尖叫起来:“我不回去!” 公子无父盯着她,无情地笑了,悠然道:“请你记住,小侯爷,这里不是你的家。” 胡云叫不出声来了,她痛苦无助地瞪着他,好像不相信他会这么无情、这么冷酷。 公子无父倏地转过身,还未迈步,胡云已扑过来抱住了他,抱得紧紧的:“别赶我走,求求你,让我留下……” 公子无父僵住。 胡云呜咽着哭诉道:“我……我想……跟你在一起,是真的,是……真的……” 公子无父慢慢掰开她的手指,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胡云呆呆地立在房中,许久许久也没动一下。 初夏的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吹着她又轻又软的衣衫,带着蔷薇的花香。 ×      ×      × 思思偎在母亲怀里,闻着淡淡的蔷薇的花香。 母亲的怀抱永远是那么温暖。思思每次偎着母亲,总会感受到无边无际的柔情软软地缠着她。 思思一懂事,就知道她是个野孩子。同伴们都这么骂她,嘲弄她,欺负她。而每次她哭着回去向母亲诉说,母亲都会轻轻为她擦去泪水,然后用坚定的语气告诉她,她有父亲,她的父亲是世上最英俊的人,是人间最有本事的人。 小时候她逼着向母亲要爹爹,母亲总是说,爹爹出远门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爹爹一定会回来的,回来亲思思,抱思思。 长大了,恩恩才明白父亲是谁。她恨那个“世上最英俊的、人间最有本领的人”,恨他不回来。可思思也知道,母亲一直在爱着那个人,一直在等他。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还有个痴情的女人等着他,但母亲坚信他一定会回来。 思思很为母亲不平。她有好多次想去找那个人,都被母亲劝住了。 可上次她明明已看见了那个人,却偏偏让他跑了。思思好后悔,她觉得对不起母亲。可母亲居然很平静,甚至有点高兴。 母亲说,如果他已经离开那个家了,迟早会回到这个家里来。冥冥之中,自有神明。 思思悄悄叹了口气,喃喃道:“娘,等爹回来了,我要好好罚他。” 母亲柔声道:“怎么罚?” 思思贴到母亲耳边,笑着道:“罚他压两年酒,站两年柜台,当两年跑堂。” 母亲笑出了声:“那不行。” 思思腻在母亲身上,娇声道:“娘,你又宠他了!” 母亲笑道:“不是。他要是??酒,保证连酒糟都压没了。他要是站柜台,一定算不清帐。他要是当跑堂,只怕客人一个一个都会气跑。” 思思吃吃笑道:“那,他会干什么?” 母亲陶醉地道:“他除了会喝酒,会撒酒疯,什么也不会。” 思思道:“他现在的样子可老实了,跟个教书先生似的。他现在要撒酒疯,那样子一定很好看。” 母亲沉默了半晌,才叹道:“他老多了。受的苦太多了,人就老得快。” 思恩的眼中溢出了泪水。她从小就知道了,深爱着别人的人,是不会想着自己因为爱而受了多少苦的。 她突然抱紧了母亲,含泪笑道:“我知道该怎么罚他了。” 母亲叹道:“这孩子!” 思思道:够罚他……罚他夜夜都……和娘好,再给思思生许多许多小弟弟。” 母亲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瞎说!” …… 夜已很深了,她们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个人。 那个人呢?他知道她们吗? 两骑快马,飞一般冲向蔷薇山庄的大门口马尚未停稳,马上的两个人已腾身跃下,径奔大门而去。 他们的面上身上,已尽是尘土泥污,想必已跑了很长时间的路。他们的脸色憔悴得让人不忍心看,他们的眼中满是血丝。 他们已很疲惫,但那种血性汉子的气概,却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他们冲上台阶,哑着嗓子喝道:“我们是嘉兴双刀,我们是公子小白的朋友,我们有重要消息告诉他。” 第十四回 友情的代价 白牧刚走进客厅,嘉兴双刀就腾地站了起来:“公子!” 白牧吃惊地看着他们。他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嘉兴双刀,而且几乎能猜出他们要告诉他的消息是什么。 一股暖流注遍全身,白牧只觉得眼睛也有点发热。 什么样的人,才可真正称得上是朋友? 嘉兴双刀就是真正的朋友。 白牧深深一揖:“两位的情意,白牧不敢稍忘!请两位先息休息,吃点东西,喝点酒,再说不迟。” 宋超嘶声道:“其实一句话也就说完了——萧慎带着天目派、斧头帮、长鲸帮等……”他的气一下没顺过来,嗓子哑了。 耿霸接着道:“……几个帮派的百余名高手已前来崦岈,围攻蔷薇山庄,想杀你们。” 文丹丹已然进门,柔声道:“两位大哥,请先吃些东西,休息一下。 耿霸怔了一下,似是没料到文丹丹仍这么年轻,但马上就低下眼睛,哑声道:“多谢文女侠。” 宋超却朝文丹丹竖起大拇指,以示赞叹。文丹丹语笑嫣然。转眼间,几个庄丁已流水价将酒菜送了进来。白牧作陪,文丹丹亲自为他们斟酒布菜,殷勤备至。 酒足饭饱,嘉兴双刀的力气似已恢复,嗓音也清晰多了。 可白牧仍阻止他们说话:“两位请先去洗个澡,睡上一觉再说。” 宋超急道:“话没说完,你让我们怎么睡得着?” 耿霸素来沉稳,这回也有点急了:“公子,文女侠,萧老儿今晚就会赶到这里。咱们得作好准备,打他个王八操的!” 他居然当着文丹丹的面说出这种粗话来,想必已是气疯了。 文丹丹抿嘴笑道:“两位不必担心。蔷薇山庄机关重重,不是那么好迸的。萧慎不来则已,来则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宋超哑笑道:“文女侠,痛快!” 耿霸心一松,说话就比较文雅些了:“有公子小白和文女侠在,想必萧老儿也讨不了什么好。” 宋超跳起身道:“老耿,咱们睡觉去。睡足了,养好精神,打他狗……嘿嘿!” 嘉兴双刀随着庄丁出去了。 文丹丹叹道:“像他们这样的好男儿,现在已经不多了。” 白牧微笑道:“难道我不是?” 文丹丹白了他一一眼,冷笑道:“不是。” 白牧脸一沉,也冷笑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缠着我?” 文丹丹冲他皱皱鼻子:“美得你!谁缠你了?是你死乞白赖地要缠我,我实在被你缠不过,只好将就了。” 白牧忍不住笑了:“你要当心我,哪天我吃醋吃太多了,哼哼!” 文丹丹笑着啐了一口:“没正经!” 她欢笑的脸慢慢沉了下来,忧郁地道:“萧慎他们要真的赶了来,只怕不太好对付。” 白牧也叹道:“是不好对付。但不好对付,也得对付。……我担心的倒不是萧慎,而是……而是公子无父。” 文丹丹缓缓道:“我知道。你必不忍心杀他,是不是?” 白牧默默点头。 文丹丹冷冷道:“我可以杀他。无论是谁,只要他想对我……对我夫君不利,我必杀他。” 白牧长长叹了口气。 他的确无法杀公子无父,他甚至连和公子无父交手的勇气都没有。 公子无父曾叫了他十九年“爹爹”,他能对公子无父下手吗? 如果文丹丹真的杀了公子无父,又会怎样呢?白牧想到公子无父会被杀死,突然间感到心如刀绞,就好像自己被杀死一样。 不,他不能让文丹丹和公子无父交手,他要亲自迎战。 文丹丹凝视着他,慢慢露出了温柔的神情:“好啦好啦,又伤你心了?……大哥哥,干脆这样,一旦他们冲破机关,你就擒住公子无父,不杀他,过后放了他,不就行了?” 白牧喜悦地将她拥住,轻轻吻了她一下,喃喃道:“谢谢你,丹丹,谢谢你。” 文丹丹柔声道:“既然我都成了你的妻子了,还能不为你着想吗?” 他并未说过他要娶她。但又何必说?他们在内心深处,岂非早已承认了对方? 他感动地抚着她,悄声道:“或许你最好还是离开这里。” 文丹丹挣开他,冷笑道:“你又想赶我走?” 白牧摇摇头:“不是。萧慎和公子无父是来找我的,这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必须有一个了断。我原来还想逃避,现在我才发现,逃避很愚蠢。” 文丹丹气得脸都白了:“你是说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是想让我再回到金谷园去,是不是?” 白牧缓缓道:“无论去哪里都可以。” 文丹丹冷冷道:“你是不是还想让我领着嘉兴双刀一起走?” 白牧点头:“像嘉兴双刀这样的热血男儿,实在已经不多,我不能让他们死在这里。” 文丹丹道:“你自己已经想死在这里了?” 白牧沉下脸道:“我不想死。” 文丹丹道:“不,你想死。你认为这一战你必输无疑,你根本没有信心,一点都没有。” 白牧道:“我虽然有足够的信心,但胜负还很难预料。况且,这一战的原因本来就很可笑,你们没有必要……呆在这里。” 文丹丹怒道:“这一战的原因一点都不可笑!萧慎早就想一统江湖,只要咱们还活着,对他始终是个威胁。” 白牧默然。 他很明白,文丹丹的话很对。他既然已重入江湖,萧慎就绝对不会放过他,不会放过和他在一起的人。 文丹丹大声道:“嘉兴双刀的确是热血男儿。他们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报你我的恩吗?他们是想为江湖做点事情,希望我们能阻止萧慎称霸江湖!这一战已不是你们父子翁婿的家庭纠纷,而是江湖上的道义和邪恶之争!你懂不懂?懂不懂?” 白牧的脸已经惨白。 文丹丹冷笑道:“你的血性呢?你当年的豪情呢?你当年的勇气呢?都到哪里去了?叫狗吃了?” 白牧低声道:“无论你怎么说,反正你得走,嘉兴双刀也得走,庄丁们也得走。” 文丹丹狠狠一拳打了过来:“都不许走!” 白牧捏住她的拳头,将她带进怀里,紧紧抱住:“丹丹,你留下,让嘉兴双刀走。” 文丹丹怒道:“他们既然都赶来了,就决不肯离开。” 白牧有点急了:“可他们留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文丹丹道:“只怕他们现在想走,也已走不了。萧慎的人正在朝这里赶,他们出去,也会碰上萧慎。” 她不再发怒了,低沉地道:“大哥,为今之计,只有利用山庄里的机关,调集庄中所有好手,决一死战!逃已经来不及了。” 白牧道:“萧慎要到晚上才能来,咱们还有三个时辰准备,应该来得及。” 文丹丹叹道:“大哥,你十九年没走动,竟然有点不太像江湖人了。依你看,是嘉兴双刀的行动快,还是萧慎他们的行动快?” 白牧道:“自然是萧慎的行动快。” 文丹丹道:“萧慎他们必是赶得很急,他们也许快到了。” 白牧僵住。 文丹丹又道:“他们或许已经到了,但正在布置、设伏,也趁机休息一下,准备今晚攻进山庄。” 白牧苦笑道:“这么说,咱们已只有一条路可走?” 文丹丹看着他,深情地笑了,轻声道:“大哥,丹丹陪你走。” 白牧凝视着她,良久,才轻轻吁了口气,微笑道:“我有时候真感激苍天。” 文丹丹的脸红了,眼睛也一下子更亮了:“为什么要感激苍天?苍天给你什么好处了?” 白牧道:“你。” 文丹丹的眼中,渐渐涌出了泪水。她突然将脸埋进他肩窝里,全身紧紧贴住了他。 有一条路,一个人走时,你或许会感到一种强者的骄傲、孤独者的自由,但你也绝对寂寞,绝对忧伤。 你或许以为你能自己走好,以为你不要人扶,而实际上,你做不到。 这条路,就是人生。 两声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白牧和文丹丹震怖地对视一眼,风一般冲了出去。 那是人在死神降临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而白牧和文丹丹已听出,那是嘉兴双刀的叫声。 难道他们已遭遇了什么不幸? 白牧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如果是嘉兴双刀在惨叫,那后果…… 他们冲到嘉兴双刀休息的客房外,就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庄丁。 这些庄丁竟连一声惨叫也没发出就告别了人世,他们面上只有刚刚形成的惊讶。 白牧冲进房,就一下子站住了,不相信似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      ×      × 是谁?是谁杀死了嘉兴双刀? 白牧木然转身出房,冷漠地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文丹丹,好像突然间有些不认识她了。 友情究竟有没有价值? 许多人都说黄金有价,友情无价。可说这些话的人,是否已想到生命的价值? 嘉兴双刀已死,他们是为友情而死的。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来证明友情的可贵。 同时也证明了侠义的可贵。 他们并没有奇绝的身手,但他们是侠者,他们要为江湖做点事。 白牧突然凄厉地嘶叫起来一 “萧慎,你出来——” 墙头、屋顶、树下、石后突然出现了许多人,就好像他们是从地里一下子长出来的一样。 各种各样的人,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突然就包围了他们。 文丹丹只淡然扫视了一周,就已知道,围住他们的人有三十七个,武器有二十四种,而这三十七人中,文丹丹认得的有二十九个。 她当过十九年的金谷园主人。扬州本就是天下最著名的销金窝,金谷园又是扬州首届一指的大妓院,江湖上的成名英雄很少有她没见过的。 这二十九人中,唯一未曾涉足金谷园的,就是天目派的掌门人萧慎。 第十五回 愤怒的人 萧慎正在微笑。他很诚恳地看着白牧,叹息似的道:“贤婿,老夫是来促驾的。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只要你回去见见丽娘,一切都好说。” 白牧木然盯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萧慎转向文丹丹,拱了拱手,道:“文姑娘,你是他的密友,你劝劝他。” 文丹丹抿嘴一笑,柔声道:“他这个人固执得很,我劝他一点用也没有。” 萧慎叹道:“好好一家人,闹得夫妻不和,父子反目,又何苦来呢?” 文丹丹笑得更迷人了:“萧大侠是在劝我识相一点,自动退出?” 萧慎点点头,沉痛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文丹丹道:“很可惜,公子小白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你要我放弃他,绝对办不到。” 萧慎苦笑道:“而他和小女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文姑娘何必拆散别人的家庭呢?” 文丹丹笑道:“你要他的财富,他都让给你了呀!再说,当初若非你硬要拆散我们,也许我们的孩子,也有公子无父那么大了。” 萧慎叹道:“文姑娘,你真让我失望,也让我厌恶。” 文丹丹妩媚地偎近白牧,甜甜笑道:“只要小白爱我疼我就行了,世上其他人爱怎么看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笑实在很迷人。她的眼中,有一种深情,这种深情,只有一个经历过痛苦、也经历过欢乐的成熟的女人才会有。 文丹丹就是成熟的女人,而且容颜年轻。像她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天下少有? 不少人已经看得有些眼睛发直了——是不是每个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女人到了她这样的年纪,还能这般年轻,这般妩媚,这般深情? 文丹丹道:“萧大侠,你们的行动很快啊!嘉兴双刀前脚刚到,你们就杀进来了,而且悄无声息,实在令人佩服。” 萧慎微笑道:翻蔷薇山庄这点机关,还难不倒老夫。实际上我们昨天晚上就已到嵖岈,乘夜色破坏了这里的一些机关。两位正自颠鸾倒风,声闻十里,自然未曾察觉。哈哈,哈哈!” 文丹丹不仅气愤,而且吃惊,更有许多说不出的羞恼。当她瞥见众人面上的怪笑时,更是气得脸儿雪白。 白牧伸手揽住她微微颤动的腰肢,安抚地拍了拍她,冷冷道:“萧慎,嘉兴双刀与你有何冤仇,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萧慎道:“嘉兴双刀和天目派作对二十余年,老夫到现在才取他们的狗命,实在已经很仁慈了。” 白妆道:“所以,我今天一定杀你!任何人我都可以放过,但绝对不会放过你!” 萧慎哈哈一笑,大声道:“你以下犯上!我毕竟是你岳父大人。” 白牧森然道:“现在说这些话很无聊,而且显得胆怯。” 萧慎笑容僵在面上,眼中却喷出了怒火。 白牧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叫道:“公子无父,请你出来。” “我在这里。” 随着一声冷笑,公子无父领着吴飞龙、蒋双陆、姜尚、李浩等十数人缓缓走了过来。 文丹丹惊呼失声:“小侯爷?” 白牧也已呆住,刹那间脸色已变白,瞳孔也在急剧地收缩。 随着公子无父走出的人群中,居然有一个披头散发、面色憔悴的少女,一个很像是金盏花的少女。 她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乞怜似的望着白牧和文丹丹,面上泪痕交错。她的全身都发僵,显然是被点了穴道。 她不是走出来的,而是被拖出来的。拖她出来的人,就是廖牵牛。 这个少女,就是“小侯爷”胡云。 ×      ×      × 公子无父停住,傲慢地道:“文女侠说得不错,这位小姐,就是金盏花的女儿胡云。” 文丹丹尖叫起来:“小金呢?你们把小金怎么样了?” 公子无父淡淡一笑:“也没怎样,只是她身体不太好,可能得卧床一生了。” 白牧后悔得恨不能揪下自己的头发——他本该想得到,这些人无恶不作,他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他本该劝金盏花一起走。他不该让她一人留下。她虽然已是镇南侯夫人,可也是“小金”,她不应该出事。 如果他叫她和自己一起离开侯府,她一定会同意,那样她就不会被公子无父暗算。 白牧忍不住哆嗦起来。 他已被彻底激怒。 文丹丹身子一旋,已闪电般冲出,冲向廖牵牛。 她的动作的确很快,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很远,至少有五丈。 她刚冲近,吴飞龙的斧头和姜尚的烂银枪已拦在了面前。 枪影如蛇,斧光乌沉,气势迫人。 吴飞龙号称当今武林第一“神力”之人。以千斤之神力挥动两把木匠的斧头,其威势可想而知。 吴飞龙自信能躲过他两斧头的人,江湖上绝对超不出六个。 姜尚的枪法据称已不逊于昔年名满天下的枪王刘过。他手中的那对尺长的烂银枪,曾连排扎穿关中最著名的八大凶神,也曾和当今精于枪法之人对决九场,大获全胜。 姜尚的烂银枪,甚至连吴飞龙都有些忌惮。 这二人联手一击,当世还有谁能阻挡? 枪影斧光中,突然绽开了一朵雪白的花,又像是飞起了一只雪白的大蝴蝶。 枪飞,斧落,人倒。 烂银枪已飞出,疾如标枪,只不过是射向院外。 姜尚已倒地。他的脑袋已然一团模糊,像是被两扇石磨压瘪了似的,说不出的诧异。 吴飞龙也已倒地。他的手中,仍紧紧握着斧柄,左手的斧头,已斫进自己小腹,右手的斧头,砍断了他的右腿。 他竟似是自杀而死的,可吴飞龙又怎么可能自杀? 众人还根本来不及转念,来不及惊讶,这两大高手就已落败身亡。 几乎与此同时,公子无父的吼声炸了开来: “住手!” 文丹丹倏地顿住,恐怖地瞪着胡云。 公子无父已将剑搁在了胡云的脖子上,冷冷道:“你若想她死,就只管动手。” 胡云惊恐地望着文丹丹,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晕过去。 文丹丹吁了口气,寒声道:“公子无父,你要自认还是个大丈夫,就放下小侯爷。” 公子无父道:“两位的武功实在太吓人,我要想点办法。只凭武功硬打硬冲,只怕会让许多兄弟送命。” 白牧哑声道:“公子无父,放开她。” 公子无父摇摇头,冷笑道:“我现在还不想放她。她是我手中的一张王牌,只要她还在我手中,你们就只有认命。” 白牧道:“放开她,否则我杀了你。” 公子无父大笑道:“很好,我公子无父若能死在公子小白钩下,也可算是荣幸之至。” 白牧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公子无父笑道:“你怎么不会?我怎么会认为你不会?” 白牧缓缓伸手入怀,摸出了一柄钩,一柄雪亮的钩。 小白钩在午后的斜阳下闪亮,如耀眼夺目的闪电。 森森的杀气,已充斥了整个天地。 许多人已感觉到了自己的信心正在被这杀气摧毁,他们都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白牧。 萧慎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他实在害怕白牧,害怕小白钩。 当年他煞费苦心,才借联姻将白牧困住,目的就是不想和白牧正面冲突,并非仅仅为了白家的财富。 现在,这尊杀神已动了杀机,萧慎能不心寒吗? 公子无父也不禁打了个寒噤,旋又狂笑起来:“白牧,你出手吧!” 话音刚落,公子无父就觉得身边有气流在急骤地涌动。 艳红的光影刹那间裹住了他。 剑飞开,手已被一道艳红的绳索缚住,身后也响起了一声尖笑:“臭小子,你竟敢如此放肆!” “金盏花!” “长红索!” 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白牧和文丹丹更是齐声惊呼: “小金!” 站在那里,脸色铁青,杀气腾腾的中年贵妇,不是金盏花,又是何人? 金盏花怎会到了这里? ×      ×      × 金盏花厉叫道:“廖牵牛,放开云儿!” 廖牵牛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乖乖拍开胡云的穴道,往旁边退去。 公子无父瞪着右腕上的长红索,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金盏花冷笑道:“王八蛋,白牧养了你十九年,你居然这么忘恩负义!云儿,你还不快站到白叔叔那边去,愣在那里做什么!” 胡云还是怔怔地立着,好像还没清醒过来。 萧慎等人都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一时也都站着出神,不知该干什么好。 文丹丹抿嘴笑道:“小金,刚才公子无父说你遭了不测,我们可吓坏了。” 金盏花恨声道:“哼,你们吓坏了?你们是谁?吓坏了,又怎能颠鸾倒风,声闻十里?” 文丹丹的脸红了,白牧的脸也红了。 金盏花的醋意,实在是大得惊人。 公子无父突然用力,想挣脱长红索,可根本办不到。 金盏花冷笑道:“小王八蛋,你就认命吧!乖乖让你的人滚出山庄,老娘或许还会放了你。” 文丹丹笑道:“长红索伸缩如意,软似牛皮,硬似金钢,公子无父,你就认输算了。” 金盏花怒道:“要你多嘴!” 文丹丹吐吐舌头,调皮地笑道:“哟,小白长红越女扇,好容易又凑到一起了,你好意思这么恨我?” 公子无父的眼睛已赤红,他不能就此认输,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被人缚住。 他飞快地拔出李浩的刀,大吼一声,斫向长红索。 李浩的刀的确是削金断玉的利器,否则富甲东海的长鲸帮帮主也不会看上这把刀。 刀落下。 长红索猛烈地颤悠起来,带得公子无父右肋奇痛。 长红索无损。 金盏花狂怒地抖起了长红索,公子无父的身子腾在空中,翻滚不已,那把刀却始终没有脱手。 金盏花一边抖索,一边怒骂:“你个小王八蛋,你还敢绑架我女儿!今儿要不杀了你,只怕你还要翻天!” 公子无父嘶叫道:“金……盏花,你这贱……货!你这……千人骑……万人跨……” 金盏花尖叫声中,右手猛一带长红索,想将公子无父带回身边,一掌杀了,不料公子无父却重重地摔落在地。 血洒落。 金盏花带回的,是公子无父的一只臂膀。 右臂。 公子无父居然用刀斫下了自己的右臂。 烈士断腕,该是何等的悲壮?公子无父一跃而起,抛下刀,迅速地点了断臂处的穴道。 他的脸上已沾满鲜血,扭曲不堪,狰狞而且可怖。 可他居然连哼都没哼一声,他只是紧紧咬着牙,咬碎了牙齿。 胡云好像突然闯清醒了,知道了自己处境的险恶。 公子无父就像是一只受伤的猛虎,其疯狂的反噬将无可抵挡。 金盏花的嗓音都变了???“云儿——” 胡云冲出,冲向文丹丹,哭叫道:“文姨,文姨救我!” 萧慎站在一侧,也闪电般掠出,直奔胡云而去,四下里的高手们也都从震怖中惊觉,怒吼着冲上白牧,冲向文丹丹,冲向金盏花。 ×      ×      × 金盏花的长红索舞动起来,舞起漫天红影,方圆数丈内,狂风呼啸,冲进红影圈内的三个高手惨叫着,被抽飞了起来,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但仍然没有人肯后退。他们都已红了眼。他们本就是死士,他们已不在乎生死。 公子无父是他们的主人,主人既已经断腕,死士们自然不再要命。 无数暗器从四面八方飞进红影内,又激弹而出。 ×      ×      × 白牧挥动了小白钩。 他已不得不伤人。他已被彻底激怒。既然他已一再失意,何不干脆失意到底。 许多年的愤怒和痛苦火山一般爆发了。钩如匹练,落下,旋动,腾起。 首当其冲的是一个手抡大铁锤的壮汉。铁锤被击落,壮汉的两只手掌也被砍下。 蒋双陆本已出剑,但又飞快地松手,着地滚开,一只耳朵已飞起。 李浩已拾刀冲上,刀发,人亡。他那把宝刀已被削成了两段。 一杆铁枪已毒蛇般刺进了白牧肩头,旋即一只锷嘴钳夹住了他的右腿。 白牧反身两钩,枪折,钳断,使枪的黑汉被自己的枪杆倒穿心脏,用钳的中年人被白牧一脚踢在了咽喉上。 ×      ×      × 文丹丹的越女扇扫向萧慎的长剑,长剑就荡向外门,削中了一个飞扑而上的大汉的面门,大汉狂嗥着仰天而倒,萧慎回剑,舞得虎虎生风,护住了周身。 胡云还在哭叫,张开双手,扑向文丹丹。 文丹丹右手执扇,连连击倒三人,双脚连环后踢,踹开了十数件兵刃,左手前伸,揽住了胡云,口中笑道:“云儿莫怕,看你文姨杀人玩。” 文丹丹的武功,原来极曼妙雅致,现在却毒辣异常,招招致命,扇扇伤人。她杀人的技巧,甚至已超过了当世的任何一人。 曾有过她那种惨痛经历的女人,心中必然充满了杀机戾气。她已经历过太多的折磨,她已杀过太多的人。 这样的女人,如果没有一个她挚爱的男人来引导,来感化,绝对会成为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文丹丹本已有了白牧,她本想安安静静地陪他去探河源,安安静静地退出江湖,甚至隐居化外。可现在,她的愿望已即将落空。 她只有杀人。她不得不杀人。 文丹丹左手搂着胡云,仍然杀得得心应手。可当她一扇子扫中萧慎的肩头时,却突然僵住了。 两杆长矛、一根铁链、一面盾牌、一枝方天画戟几乎同时击中了她。 胡云挣开她的手,呆呆地看着摇摇欲坠的文丹丹。 胡云的右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沾满了血。 文丹丹的血。 文丹丹吃惊地瞪着胡云,好像根本不相信胡云会暗算她。 胡云一步一步后退,匕首落在了地上。 文丹丹突然苦苦地笑了一下,喃喃道:“云儿,你错了。” 她终于缓缓软倒,面上仍带着那种苦涩无奈的微笑。 胡云忍不住尖叫起来:“文姨,不是我,不是……不是……” 白牧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悲吼:“丹丹——” 金盏花凄厉的尖叫撕裂了天地:“丹丹——” 文丹丹听到了他们的呼喊,但已无法回答。 越女扇飘落,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如一片再也扶不住枝头的红枫叶。 第十六回 人生的历程 “丹丹——” 白牧在嘶吼。白牧已疯狂。 那已不似是人的声音,而像是垂死挣扎的猛兽的悲怆而愤怒的咆哮。 已击中他身躯的铁棍断裂,已刺中他臂膀的长剑碎成碎片。 小白钩在嘶鸣,小白钩似也已疯狂。 一团团巨大的电光盘旋着,闪跃着,头颅、残肢、断兵不住从电光中迸出。 血流成河,尸横如山。 白牧还没有停手,他已疯狂,他已不愿停手。 蒋双陆已被钩尖撕成了七八段,廖牵牛的脑袋已和身子分了家,黄木匠被拦腰斩成了两截…… 杀、杀、杀! ×      ×      × “丹丹——” 金盏花的尖叫声让人惨不忍闻。 世上很少有人能知道、也很少有人能理解金盏花和文丹丹之间的感情有多么深厚。 她们同时爱上了同一个男人,她们本人又都是杰出的武功高手。她们互相争斗,互相吃醋。她们本该是仇人。 可她们偏偏又像亲姐妹一样亲,也许比姐妹更亲。 金盏花也已疯狂。 她的身上已中了十几种暗器,但她却似根本就没感觉到。 她要杀人,要冲过去救文丹丹。 索影如血。 萧慎本已退开,他没有必要再去缠斗。他知道今日这一战他已胜定。 无论到最后他这一方还能剩下多少人,只要他自己还活着,就是胜利。 越女扇已死,金盏花和白牧都已遍体鳞伤,支持不了多久。 萧慎抚着被文丹丹拍碎的右肩,退向公子无父身边。 公子无父也没有动手,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迷茫地看着血腥残酷、血肉横飞的厮杀,听着各种凄厉的惨叫声。 他好像是个局外人,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 萧慎站到他身旁,哑声笑道:“咱们已经胜定了。” 公子无父浑身一颤。 萧慎道:“若非你想出这种借刀杀人之计,只怕还真吃力。 公子无父又是一颤。 萧慎哑声道:“孩子,天目派有你这样出色的接班人,真是天幸,哈哈,哈哈……” 公子无父扭头愤怒地瞪着他,嘶叫道:“住口!” 萧慎愕然:“你……这是跟你外公说话?” 公子无父刚想吼什么,却停住了。 他听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诧异的尖笑声,那是一个疯女人才会发出的尖笑声。 他慢慢转头,看见了胡云。 胡云站在墙边,嘻笑着,拍着手看热闹:“文姨,文姨打呀,咯咯……” 公子无父忍不住抽搐起来。 萧慎面上现出了恶毒的微笑,叹息道:“她笑得真好看。” 公子无父狂吼一声,反手一肘,撞中了萧慎心口,转身一脚,将萧慎踢飞了起来。 索影卷过。索影如血。 萧慎撞上了索影。 血现。 大战已停。除了粗重的喘息声、痛苦的嘶叫声,就只有胡云诧异的笑声在响。 公子无父木然挺立,看着白牧。 ×      ×      × 白牧已成了血人。 他的身上,已重伤不下百处,他的背上还插着一枝判官笔,腿上钉着两只万字夺,肩上还留着一把弯刀。 但他还没有死,他还站着没有倒下,小白钩仍握在手中。 钩仍雪亮。 他扔下钩,踉跄着走向文丹丹,喉中发出低哑的嘶鸣。 ×      ×      × 金盏花已无法站起身,她受的伤更多,更重。 若非她手中仍然捏着那根血红的长索,谁也不会认出,她就是金盏花。 她在艰难地爬着,爬过一具具尸体,向文丹丹爬去。 ×      ×      × 文丹丹还没有死,她甚至还在微笑。 她的脸已乌青泛绿,可她眼中仍然洋溢着深情。 夕阳在院墙上,夕阳如血红。 她看见了血红的残阳,也看见了出现在面前的两张面孔,两张血迹斑斑的面孔。 她笑着,喃喃道:“真脏,像两个小脏孩儿。” 她的声音已很低,低得无法听清。 金盏花哭叫着:“丹丹,……丹丹你没事就好,丹丹……” 文丹丹轻轻叹了口气:“小金,别吃醋,……小金……” 白牧嘶声道:“丹丹,你……你别说话,我马上给你治伤,你很快就会好的,……就会好的,就会……” 文丹丹看着他,深情地微笑着,喃喃道:“大哥,……我真幸运,真……高兴,大哥,亲亲我……” 白牧呜咽着轻轻吻了她一下,握着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文丹丹吁了口气:“大哥,……我看不见你了,……小金,小金你……还在吗?……” 文丹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残阳已落下,红枫叶已飘零。 白牧怔怔地看着她,慢慢倒了下去,倒在她身边。 金盏花也已倒下,她的右掌拍在自己的胸口,将四枚暗器深深拍了进去。 她知道若非胡云的暗算,文丹丹本不会死。她的女儿杀死了文丹丹,她只有赔上自己的命。 金盏花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她一直都是。 ×      ×      × 残月儿只剩下了一线,弯弯地横在天际,冷郁而孤独,苍白而憔悴。 那一线残月,是不是像一只钩? 公子无父木然而立,如一株早已枯死的树。他已在这里站了整整半夜了,仍然一动未动。 胡云笑累了,偎在墙角睡着了。黯淡的残月冷冷清清地照在她脸上,也照在她嘴角的微笑上。 公子无父就这么站着,站在残月下,站在满地横陈的百具尸体前。 他在想什么呢? ×      ×      × 嵖岈血战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江湖。 江湖朋友们对萧慎的强大势力的覆灭额手称庆。他们都已被压抑了很久,现在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但人们听到公子小白、金盏花和文丹丹战死的消息,却没有太多的悲痛。他们只是在感叹。 有的人感叹白牧的离家出走之不该,感叹金盏花抛弃荣华、追随旧情之不智,感叹文丹丹的杀孽太重、遭到报应之必然。 有的人感叹小白钩给白牧带来的不祥,认为罪魁祸首是小白钩。钩名失意,怎可出世呢? 小白长红越女扇,曾经是江湖上风云一时的大人物,然而他们却没有好人缘。他们在江湖上的朋友太少,而仇人太多。 然而,人们并没有亲眼看见他们的尸体,也没发现他们的兵器,以至有人偷偷传言说,他们其实并没有死,他们只不过不想再入江湖,他们已飘然去了化外之境。 至于像嘉兴双刀这样轻命重义的英雄,更是没有人提起。 因为他们虽然是真正的英雄,却没有显赫的名声。他们所有的,只是一腔热血和满怀正气。 这样的人,是不是江湖真正的脊梁? ×      ×      × 蔷薇山庄的惨景已惊动了天下,甚至已上达天听。 朝廷自然不会知道什么白牧、文丹丹,什么萧慎。朝廷只知道嵖岈山下的蔷薇山庄死了数百人,全是江湖匪类作恶所致。朝廷关心的是,镇南侯夫人及其女儿一死一疯。 朝廷颁下了海捕令,擒拿凶手。 谁是凶手? 说来好笑,朝廷认为凶手是白牧和文丹丹,因为在现场没有找到他们的尸体,自然已经畏罪脱逃。 当然,镇南侯夫人不在凶手之列。 思思听到消息时,吓得腿都软了,但她不敢哭出声。 她还要安慰母亲,她怕母亲受不了这个沉重的打击。 可母亲居然很镇静,甚至还能微笑:“别听人家瞎说,我有数。” 思思忍着泪,强笑道:“就是,我也不信。” 实际上她信。 母亲爱怜地拍拍她的脸蛋,柔声道:“他要真的死了,我会有感觉的。现在你该去招呼客人们了,别让人家等着。” 思思以为母亲是伤心得糊涂了,可又不敢多说,泪汪汪地望着母亲,小嘴一瘪一瘪的。 母亲的眼睛也湿润了,但她的语气却十分坚定,不容置疑:“他会回来的。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的。” 母亲为什么这么自信呢? 恩恩不知道。 她猛一下扑进母亲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      ×      × 公子无父并没有死,他只不过丢了一条臂膀。 他同时丢掉的,还有称霸江湖的野心,以及冷酷偏狭和自私。 他悄悄地回到丽水,悄悄地挑起了白牧抛下的重担,耐心地服侍着萧丽娘。 他原谅了陶江,陶江却没有原谅他。陶江经常咒骂他,用铁拐揍他,他也并不生气,默默地忍受着。 他经常悄悄地周济贫苦之人,但从不当众行善事。他常常将自己关进书房里,很久很久不出来。 他老得很快,他也活得很苦。他一直都未娶妻,孤独地走着人生的路。 很多年以后,陶江和萧丽娘相继去世,公子无父一月之内,散尽钱财,悄然离开了丽水。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第十七回 大河之源 夜雨。南湖。 思思将挂在门口的灯笼取下,看了看漆黑的夜空,悄悄叹了口气。 一天又过去了,明天呢?明天的明天呢?她是不是永远都得过这种日子? 思思已经二十一岁了,早该嫁人了。可思思并没有出嫁。 只要父亲还没回来,思思就不准备出嫁,她得陪着母亲。 因为那个人确实没有死,后来得到的许多消息都确认了这一点。 母亲总是劝她逼她成亲,可思思总是摇头。思思的理由很逗人:“娘,要是你给思思生了小弟弟,思思的儿子不是比他舅舅岁数还大?所以我现在不出嫁。” 母亲除了苦笑,还能怎么样? ×      ×      × 思思还没来得及关好门,外面已有人喊道:“对不起,大姐,能进去喝杯酒吗?” 声音很老,也很恭谨,想必不会是坏人。思思无奈地应道:“进来吧!” 两个老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淋得像两只落汤鸡。 走在前面的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道人,白得发黄的眉毛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居然一直贴到颧骨下。 走在后面的是个白发如银的老儒,背着一个极大的包袱。 楼下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很黯淡。思思看着这两个老人,觉得很有趣。 她从未见过这么黑的老人,连夏天被晒成黑猴的娃娃们也比他们白得多。 黑面白发,看起来说不出的古怪。 思思柔声道:“两位老人家,楼上坐吧!我这就去生盆炭火,给您二老烤烤衣裳,可别淋坏了。” 老道笑着打了个稽首:“无量寿佛,姑娘不必客气,给我们打几角酒,我们喝了就走路。” 老儒道:“师父,咱们还是承这位大姐的情,上楼烤烤衣裳再走吧!……您老人家毕竟……毕竟年岁不饶人啊!” 老道似乎有点不高兴了:“怎么,你以为师父这就老朽不中用了?别忘了,过玛曲河的时候,还是我背你过去的呢!” 老儒苦笑道:“好好,师父没老朽,是我老朽,了行不行?……师父,咱们消消停停喝点酒,等雨停了再走不好吗?” 老道瞪着眼道:“等雨停,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咱们喝酒,人家不睡觉了?” 思思抿嘴笑道:“两位老人家莫要吵了,都上去坐着,酒菜马上就好,炭火立即就生。两位酒足饭饱之后,小店可以奉送雨伞两把,如何?” 老道打量了她一下,慈祥地道:“姑娘心肠好,生意也做得好。” 老儒接口笑道:“大姐只听前半句即可。” 思思脆声笑了起来,她发现这两个老人真的都很风趣。 红红的炭火很快就生好了,酒菜也都已摆上桌。 思思柔声道:“两位先慢慢烤火喝酒,我下去给两位准备雨伞火把。” 老儒忙起身作揖:“如此有劳大姐。” 老道呵呵笑道:“姑娘体恤老人,老道祝你以后嫁个好郎君,多子多福!哈哈,哈哈。” “哈哈!”思思冲他作了个鬼脸,羞笑着扭身就走,“为老不尊!” 两个老人都大笑起来。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两个老人推杯换盏,不多时已都有了几分酒意。 老道大笑道:“世上最早探明大河之源的两大高人,居然齐集此楼饮酒,实在是此间主人莫大的荣幸。 老儒笑道:“只是这两大高人居然落汤鸡一般狼狈,未免有些……嘿嘿。” 老道冷笑:“咄!白牧你好生无礼!” 然后两人又都大笑。 他们的头发虽都已白了,但大笑起来,仍然像年轻人似的爽朗,开心。 老儒又喝了一杯酒,喃喃道:“我怎么也想不到,如此雄伟壮观的大河,其源头不过是一些极小的泉眼。” 老道叹道:“而且那泉水实在太清澈、太可爱了。” 老儒眼中放着夺目的光彩,他的声音也充满了一种梦幻般的情绪: “我当时真想干脆变条鱼,赖在那里不起来。” 老道嘿嘿笑道:“那倒没必要。我倒是看见你哭得眼泪直往泉水里落,只怕大河的水日后会变成,亦未可知。” 老儒也冷笑道:“也不知是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若不是我扯得快,只怕有人连鼻涕都会落进水里了。” 老道恨恨的道:“你就这么揶揄你师父?该罚三杯!” 老儒自然只有认罚。 两人大声说着笑着叹着,一坛酒很快就见了底。 老儒口中连连道:“不喝啦,不喝啦!咱们还要去找地方睡觉,再喝就要醉啦!” 然而,当老道又搬来一坛酒时,老儒还是开心地痛饮起来。喝了没一会儿,两人居然大声唱起歌来。 老道很快就醉了,伏案呼呼大睡起来。老儒一个人唱了一会儿,大约觉得有些没劲,又住了口。 他抬起醉眼就看见了坐在旁边的思思,怔一怔,大着舌头道:“你在这里干……干什么?” 思思泪水已流了满面,但仍然在微笑:“看你啊!” 老儒瞪眼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思思哽咽道:“看你撒酒疯。” 老儒道:“我汝有醉。我师父醉了,我还清醒得很!我还能喝一坛酒。” 思思咬着嘴唇,流着泪,微笑道:“娘说得真不错,这个人什么都不会干,就会撒酒疯。” 老儒更糊涂了:“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 思思回头道:“娘,你还不出来!” (全书完,笑看ocr,411514552校对,古龙武侠网独家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