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妻番外篇 II》 《感情篇》花前月下〈后篇〉 续接<前篇> 「她是货真价实的大姑娘。」东方非哼声道。 她讶了声,努力掩饰脸上的震惊。 没人告诉她,采花贼是女人,专来采男人的啊! 东方非一眼就看穿她的想法,在这种时刻仍有闲情意致跟她抬杠,道: 「女人想采下本爵爷,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呢。」 那名婢女冷冷看了他一眼,道: 「乐知县谁人不知东方爵爷性喜男色,宠幸一名青年怀真。只是没有想到,原来东方非也有将男宠打扮成女子的癖好。」 东方非哈哈笑道: 「姑娘所言甚是。既然采花贼都能男扮女装害人了,我要怀真扮女装讨好我,也不算是奇事了。何况,你不觉得我的怀真女装娇艳可人,惹人无限遐思吗?」 阮冬故任着他俩说话时,乘机打量这婢女。此女眼有杀气,但略为涣散,脸色偏白,确实身上带伤。既然采花贼是男扮女装,那这杀手打哪来的? 东方非继续笑道: 「姑娘想全身而退,现在正是时机,但拿本爵爷换情郎,可就危机重重……」他视线微垂,对上阮冬故的美目,道:「怀真,你还看不出来吗?姚并谦的计策漏了一人,为何邻县始终抓不到那名男扮女装的采花贼?正是因为他有帮手,这个帮手不是男人,而是女人。一个女人愿意帮这种事,自然是痴恋不悔的情人了。」 阮冬故不由自主讶了一声。 「是县太爷布的局?」那婢女咬牙切齿道。 「不是他,还会有谁?」东方非冷淡道,以眼色逼退了阮冬故到口的话。「新任县太爷,一味想有功绩,竟让本爵爷受此惊吓,回头我必不饶他。」 阮冬故点头配合: 「正是。爵爷,姚大人一向看我不顺眼,您回头一定要好好整治他。」体内血气已顺,如果要出手,先得考量到她俩之间的东方非。 她思索片刻,慢吞吞地起身。 东方非瞪向她。「坐下!」 阮冬故双手举起,轻声说道: 「姑娘功夫高强,我无意再打。那个……你可以继续考虑下一步,但爵爷不能饿着,我拿东西给他吃。」 东方非内心微诧,注视着她端来水酒,然后卑微地跪在他脚边,彻底的男宠本色。 这直丫头,必在思考如何护住他,她这种举动……实在让他心痒得想看下去,看看她要如何作戏,如何服侍他。 「爵爷,请喝。」她倒了一杯水酒给他。 他接过,笑道: 「怀真,你这种矮人一截的身姿,我作梦都会回味。」 她力作自然道: 「怀真本想陪爵爷共度春宵,可惜逢此异变。当日你在布政使手下,豁命抢救怀真,可见怀真在爵爷心中的重要性非比寻常,怀真感激不尽。此刻,怀真愿以这杯水酒表情意。」 原本东方非笑意灿灿,但在听见她一番「感人肺腑」的言论后,脸色微地沉了下来。她这是想干什么?想代他留在这里当人质,让他出去领人么? 阮冬故无畏地反瞪着他。 东方非冷笑,连看也没看身边随时可以下手的婢女,道: 「姑娘无非是要救人。这简单,我跟怀真都不必去衙门领人,顶多再半炷香,自然会有人联想漏网之鱼逃往我这儿,咱们三人就在此干耗吧!」 「东方非!」阮冬故恼叫。 东方非锁住阮冬故的眼眸,似笑非笑中带抹杀气: 「姑娘身受重伤,到时领了你的情郎走,可要小心防范了。」 「防范?」黑暗里的婢女沙哑道。 「你冒险救他,二人共逃,县衙必会随后追缉,你功夫是高强,但身怀重伤。如遇危难,你当他是情郎,他这个只会尝尽百花的男人会不会弃你而去呢?到那时你的下场是什么你不会不清楚。」东方非有意撩拨着人性。 果不其然,他的暗示,如根利针狠狠地戳进对方心里。 顿时,寝房静如死寂。 时值冬日,门紧闭着,月光被乌云笼罩,室内伸手不见五指,紧绷的气氛里带着浓浓的血气。 阮冬故全身蓄势待发,就等这名如直挺死尸的婢女一出手,她先护住东方非再说。 不知过了多久,房里开始闷热起来,那名婢女还是没有开口,阮冬故已是浑身薄汗,她唯一确定对方的呼吸仍在,几次短促而不稳,应是在犹豫挣扎。 忽地,东方非打开折扇纳凉,依旧没有抬眼看那婢女,淡声道: 「姑娘想好了么?是要独自逃生,还是回头找你的情郎?不管你的决定如何,本爵爷倒有个建议。」 「……你说。」那声音沙哑如粗砾磨过,像是经过剧烈的内心挣扎。 「姑娘以东方非为人质,必定清楚我在地方官员间的影响力,那么你也该听说本爵爷一诺千金,只要我的一句话,一个信物,谁敢不买帐?倘若你一人离去,我愿给你信物,连夜出县,它日你养好了伤,随你要不要回来救你情郎。」 阮冬故闻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色下真正的含意。 「爵爷对你的男宠真是情深义重。」 东方非嘴角微勾,不以为意道: 「我得到了她,总得玩几年才能解我心头渴望。她要跟你走,中途出了差错,我必遗憾终生。皇上赐我不世袭爵位,那就给你爵爷信物吧,带人质只能暂时保平安,本爵爷的信物能让你一路出县,即使过了江兴依旧有效。」 阮冬故迟疑一会儿,低声说明信物的重要性: 「爵爷,这信物未免太贵重了。就算爵爷事后反悔,一旦通缉公文发出,还得通过层层关卡,到时这姑娘上哪去都难找。」 东方非挑眉,凤眸带笑,赞许她的默契反应十足。他没再多说什么,就等对方的答案。 未久,那婢女轻声道: 「信物呢?」 东方非闻言,也没有露出惊喜,神色自若道: 「怀真,柜子里有玉盒,去取出来。」 阮冬故暗松口气,小心翼翼地起身,正要转身移到另一头时,院子里突地有了轻微的声响。 连她这个功夫不济的人,都听出那是枯枝被踩断的裂声……四周早有人埋伏!思及此,她暗叫不妙,立即回身,那名婢女果然受到惊吓,出手欲擒向最近的东方非 这一次,阮冬故反应极快,疾身出招挡掉对方的擒拿,迅速承接下好几招,血珠飞溅上眸瞳,她也无暇顾及。 身后有东方非,她不能避开,也没有余力闪开,对方重伤但以命相搏,才一眨眼她已吃不消,对方一个拐腿,她重心不稳,连着东方非一块跌在床上,她硬撑奋力再疾挡一招。 刷的一声,她挡不住,胸前上衣被撕裂,露出微有曲线的肚兜。 「是女的?」那婢女惊声道。 同时间,屋瓦迸落,东方非从后抱住阮冬故,硬是逼她翻了一圈,面对床内。 自屋顶落下的是青衣跟怀宁。怀宁眼角一瞥,面露怒气,招招凶猛,将那名婢女逼得破窗而出。 「下官来迟,爵爷受惊了!」姚并谦站在门口作揖道。 东方非不疾不徐翻身坐在床缘,挡住身后的人儿。 他淡淡扫过姚并谦带领的大批捕快,个个灰头土脸,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插手。 他哼笑着,看不出神色的喜怒,道: 「姚大人,你的手下真要好好练一练了,连个女人都擒不下,还累及本爵爷,要是传了出去,你这县官的面子可丢大了。」 「下官失职,望请爵爷见谅。」姚并谦上前一步,低声道:「爵爷,你满面都是血……」 「不是本爵爷的血。是凤一郎推敲出她会挟持本爵爷的?」 「是。咱们都没有料到采花贼会有帮手,如今采花贼已伏法……」姚并谦看见东方非身后床上有一角女衫,再加上方才屋里的声音……一阵厌恶打从心里而起。他道:「怀真他……」男扮女装简直是跟采花贼没个两样! 「她好得很呢。」东方非随口答道。 外头声音已然静了下来,怀宁面无表情地进屋,看了东方非一眼,即道: 「你要说什么?」 躲在东方非背后的阮冬故,非常知恩图报地说: 「谢谢。」 「不对。」 「……以后我会好好练武的。」 「也不对。」 「……怀宁,我绝不会因为报恩而吃豆腐的。」她绝对坚守自己的立场。 怀宁脱下外衣,直接丢给她,平声道: 「我回去做豆腐等你,你继续你的花前月下之约吧。」 她双肩彻底软掉。 东方非挥了挥手:「都出去吧。」 他眼角一瞟,守在门口的青衣微地颔首,收到主子决定杀人灭口的心意。 等全数人马退出府邸后,东方非才转过身,瞧见她已经脱下破碎的上衫,换上男子的外衣。 这种穿法不伦不类,但他一点也不介意。他笑道: 「冬故,现在只剩你我了。」 她下床叹息,对他抱拳道: 「东方兄,方才承蒙你拖延,不然小妹一时之间想不出好法子。只是……望请东方兄以后尽量别用这种手法。」 「你是说,先将人打进谷底,以为她没生天了,再一点一滴给她希望,让她以为她真能逃出去?」 「这实在太……」 「冬故,你怎么不想想,她也是帮凶。没有她,她的情郎岂能摧残这么多无辜女子?」东方非不以为然道,同时步出房门。 圆月高悬,银辉满地。 她无言地来到他的身侧,一块抬眼看月亮,轻声道: 「东方兄,无论如何,今晚小妹能全身而退,全是你的功劳。」 「冬故,往后这种日子还多着呢。只要东方非在世的一天,不管是过去要报仇的,或者仗我之名如今夜这般,都不会放过我。」他有意警告。 「小妹心里早有准备。」 东方非闻言,自圆月移向她,俊眸充满喜色。他道: 「你这牛脾气的姑娘,哪怕我病重难治,你也不会轻易舍下我,是不?」 「正是。」她毫不考虑地答道。 他轻哼一声,拉她近身,拭去她脸上的血珠。 「你这种话,我每每听了,总是不快又恼怒。我要的,可不只有这种小小甜头而已。」 「好吧,那请东方兄闻闻,是否喜欢我身上的气味?」她微笑道:「若是喜欢,将来我身上就用这香味儿就是。」 她身上什么味儿他都爱得要命,但他还是拉她入怀,亲热地凑近她的颈窝。 「东方兄……有必要这么近吗?」 他笑着:「我不闻个仔细,怎能告诉你我喜不喜欢呢?」语毕,他轻轻含住她的耳垂。 如果在以前,她一定全身僵硬,但今天略有不同,她依旧硬直,但毫无退开的举动。 他内心轻讶且喜,徐徐对上她的美目。 两人对视良久,她暗吸口气,腮面染酡,小脸仰起,闭上眼。 他又惊又喜,但不动声色,俯头轻轻吻上她的嘴。难得她如此顺从啊……唇舌相互轻尝,她主动搭上他的颈子,更令他难以置信。 如果不是旁人学不来她这种眼神,他真要当有人来冒充了! 浅吻逐渐加深,这一次,她非常专心甚至沉醉,东方非十分满意她的进步,与她共享这个深吻,以往多半是他一头热,今晚方知共享的乐趣。 他搂着她柔软的娇躯,留恋地吻着她的小脸、粉色的颈子,她不拒不避,最后他在她耳边低喃: 「冬故,你开始让我心痒了。你是读了多少风花雪月的书,才学会这些男男女女的事儿?」 她闻言,笑了出来,沙哑道: 「东方兄,我一听风花雪月的故事就容易入睡,这你也是知道的。」 「那你就是存心要吊着我胃口了?」 「倒也不是。」她退了一步,充满笑意,朝他作揖道:「东方兄,其实我也不是不知趣的人,这几个月,你对我百般用心,我是看在眼里的。」 东方非欣赏着她被吻肿的唇瓣,等着她的下文。 「其实,东方兄每每说这个心痒难耐嘛……」 「此刻我对你就是这般心情啊,冬故。」暧昧地扫过黑衫里更显娇弱的身躯。 她忍着笑意道: 「既然如此,东方兄,今晚下棋,也太晚了,不如……」 「不如?」 「府里没人吧?」 东方非停顿一会儿,专注地看着她。 「只有我。」他有意无意诱惑着。 「这月亮……每个月都会十五,严格来说,我们也算赏过了,是不?」 「是没错。」他完全同意。 她掩不住嘴角上扬,笑问:「东方兄,小妹敢问一事。方才,你不小心瞧见了小妹的……肚兜?」 她有意要玩,他绝不拒绝。凤眸带笑,他颔首: 「我并非有意,但确实看见,不只看见,且有遐想,遐想入骨,令我心火难耐。」 她闻言,有点傻眼,满面通红故作无事,继续她的计画,道: 「其实小妹的清白,早就不保了,是不?」 「冬故,你是引导我走向你的陷阱?我真想看看你设了什么圈套,能让我自动跳下?」 「东方兄足智多谋,小妹怎敢呢?」 「哼,从你刚才主动等吻,就有不对劲了。平日你我对吻,你像是个冲锋将军一样,不拚命就会输我似的,而刚才你像个乖顺小女子,我还以为你下一步是邀我提前过洞房呢。」他调笑道。 她想了下,笑道:「这也不是不行啊,东方兄。」 东方非微地一怔,瞪着她。 「这也不是不行啊。」她重复一次。「东方兄,反正小妹迟早都是东方兄的人,就算今晚为报恩以身相许,这也是小妹该做的。」 凤眸已经眯起,等着她的下一步。 她笑容可掬,朝他作大揖,朗声道: 「听说,当今世上,唯有东方非得不世袭爵位,他才智多谋,喜怒无常,小妹阮冬故今晚,想向东方非爵爷挑战。」 「凤一郎教你的?」 她摇头,正色道:「一郎哥不插手。」 「好!」俊目迸出光芒,他立时收了折扇,问道:「你要如何挑战法?」 「请东方兄先上床。」 上床?他面不改色,也不多问,进房不脱衣,直接坐上床缘,其姿狂妄傲慢,正是东方非天性难改的气势。 他一抬眼,瞧见她笑眯眯地跟着进房,同时拉上门栓。 东方非眯眼。这直丫头的心眼,此刻他竟然猜不到,这真是奇了,但正因如此,更掀起他的征服欲。 这世上,哪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呢? 「冬故,我等着呢。」他邪笑。 她笑道:「东方兄,你不能下床。」 「也对,如果下了床,如何提早过洞房?」 她哈哈笑道: 「正是。东方兄性喜挑战,没有一点刺激,就算上床,东方兄也会无趣。」 「若你此刻也脱鞋上了床,今晚我俩都不会无趣。」 这种露骨的言辞她充耳不闻,继续笑道: 「如今近四更天,以五更天为限。东方兄每猜中我一题,我就脱下一件衣物,向前走一步,若猜输了一题,我便穿回一件,不走前不退后。如能让我全身尽脱,那小妹就任由东方兄为所欲为。」 「就这么简单?」他疑声道。 她又大方作揖:「小妹说过了,这就是小妹以身相许的报恩方法啊。东方兄聪明远远超过我,小妹这只是做做样子,矜持点而已。」 东方非哼笑: 「你这丫头必是藏了自以为是的致胜方法,才敢大放厥词。好!冬故,我倒想看看的本事!」 不是他瞧轻她,而是她个性耿直,想的问题能难到哪儿去?多半是皇朝律法,他不屑一顾的案子吧。 想想她在胭脂水粉的摊前,才起了个头,他就能猜出她在问青衣合伙的事,她还能问出什么出乎他意料外的问题? 今天晚上……提前洞房,他乐意至极啊。 她笑道: 「东方兄,你请放心,我问的问题必有答案,且与你有关的。」 他根本不放在眼里。「请。」 她笑盈盈的。「姚大人上任近半年,经他处理的案子不少,敢问东方兄,你插手的案子共有几件?」她补充:「这是乐知县事,自然与你有关。」 「冬故,我还当你有什么绝招呢!」他摇头笑叹,凤眸充满精光。「三件大案已交由刑部,七件案子列入县府公门,经你偷偷左右,鼓吹凤一郎向县太爷献策,我故意配合的,则为两件。你要不要再问细点儿?」 她一脸错愕。「东方兄,你、平常你……」 「平常我爱理不理,你就以为我漫不经心,从不记得这种小事?冬故,你要玩的不是一个普通人,你得高估我才行啊。」他兴奋等着,期待着,目不转睛着。 她闷不吭声地脱下黑衫。长发垂腰,掩去她部份裸露的肌肤,但湖色的肚兜若隐若现。 两道炙热的光芒让她非常不能适应。她吞了吞口水,偷偷摸上肚兜,确定真的还在,才硬着头皮迎上他热切的黑眸。 「第二题?」东方非笑道:「不快点,天要亮了。天亮了,我也不介意,我怕的是害臊啊。」 秀脸胀红,她又垂下眼,掩饰眸里的眼色。 「那小妹就请问第二题了。」 「来吧。」他等着看她垂头丧气爬上他的床。他就爱见她一脸无助的样子,快啊。 「东方兄,乐知县为你定居之地,照说你应该熟悉万分才对。小妹来的两个月内,已在县府将乐知县所有百姓摸个熟透,这个答案每天都在变动,小妹也每一天都在确认,好随时掌握突发状况。第二题,敢问东方兄,乐知县为皇朝中县,直到今年十月初二共有多少人?不必精准,有点误差也算答对。」 她缓缓抬起眼,充满神采,再度迎上他的视线。 「……」 5 五更天刚过。 青衣捧来早饭,在院子口迟疑半天,终于决定进院。 刚才他先到女眷房,看见小姐的男装还在里头,那就表示小姐尚未离开,而院子里无人,主子寝房紧闭,这更表示 房内有一对男女。 他该不该敲门? 还是等他俩自然醒? 正在暗自思量的同时,寝房门忽地被打开了。 「多谢东方兄一夜相伴,小妹心情好极。昨晚的花前月下之约,小妹一辈子都不会忘。」中气十足地喊道,随即转身,瞧见青衣在场。「青衣兄,早安了!」她开朗笑道。 「早,小姐。」青衣垂下眼,不敢直视。这是第一次他看见同房一晚,还这么大方的姑娘。 平常他照料东方非的生活起居,很清楚昨晚算是他俩的洞房夜,这个……算了,反正阮冬故也不是一般女子,会这么大方面对,他不该意外。 「好香啊。」她笑道。虽然一夜未眠,但精神极好。 「小姐可要一块用?」 「不不,我得赶回家,一郎哥一定准备好早饭了。」她笑着,跟他抱拳告辞,非常快活地离开。 青衣走进房内,道: 「爷儿,早饭已经好……」不经意地抬头,瞧见东方非坐在床缘,脸色微青,显然十分不悦。 他一愣。「爷?」照说,爷应该心情大好啊。 东方非抿了抿嘴,挥手道:「不吃了,我要补眠。」真是无聊!一个晚上就听她在问乐知县的事儿。 那些事也只有她这种人才会注意,他再聪明也断然不可能对完全不知情的事有答案。 哼,他岂会不知她的心意?她想要他融入乐知县,注意乐知县,才用这种钝法子,好啊,敢这样玩他?敢这样将他一军,吊他一夜胃口。平日他舍不得对她发威,她当他是病猫了! 「是。」青衣正要退出时,忽地瞧见阮冬故已换回男装,又跑进院子来。「小姐,可要小人送你回凤宅?」 「不用不用!我还有话跟东方兄说呢。」她来到门口,并无进房的打算。 「你还想说什么呢?冬故。」东方非哼声道:「见好就收,方是聪明人所为,这一点你不会不懂。」 「东方兄,我只是想问你,今年围炉,可要到凤宅一聚,一块过新年?」她笑容灿烂。 她此举无异是将他搁进心里。东方非心情略好,铁青的脸庞也开始转为正常,道:「好啊,不知你义兄知道吗?」 「提过了。请青衣兄也务必赏脸。」 青衣连忙回礼。「多谢小姐。」 「还有,东方兄,那个……」她摸摸鼻子,真有点不好意思。「明年春天,你可愿与我回应康阮家一趟?我问过一郎哥跟怀宁了,豆腐铺生意正努力呢,他们走不开,就你跟我,回去提亲。」 东方非瞪向她。 她红着脸,但仍然直视他,笑道: 「我曾跟东方兄提过,工程如完工,我一定坦白告知。当年小妹为阮侍郎时,刚到晋江,巴不得马上完工,后来发现无论如何赶工,工程一定得按规矩来,小妹只好将工程融入生活,不知不觉几年过去,再一定眼,工程已然完工。东方兄,阮冬故的工程已完工,请明年一定随我回应康提亲,做一个结束。」 东方非热切地注视她,嘴角缓缓扬起,承诺道: 「好,就明年。你的工程由我来结束。」 她一笑,又摸摸鼻梁,抱拳告辞。 青衣看她从头到尾都十分大方,不由得暗自佩服,哪知目送她走到院子时,她忽地一头撞到泥墙上。 「好痛!」她叫道,回头看见青衣瞪着她,她连忙陪着笑,赶紧闪人去。 一出东方府,她满面通红,就算拚命抹脸,也觉得热气拚命涌上来。 「真丢脸啊……」她嘟嚷着,但愉快的心情一直没有消失。 这一晚,成为往后东方非与她温存时的形式。 不管洞房花烛夜,或者成亲后的行房之乐,皆以今晚为准,三题为限,答错离房,答对就……满室春意烧不尽。 这倒是阮冬故始料未及的。 《感情篇》当他们成婚后 成亲半年后 天色渐亮,不用灯笼,阮冬故也能仗着微弱的天光,「摸」进东方府,直接回到自己的寝房。 打个呵欠,脱下外衣,落下长发,顺道把束缚一整天的布条给解开,翻身上床睡大觉,一气呵成。 幸亏,她跟东方非成亲后不到几天,便分房而睡,不会吵到彼此。 他一向浅眠,而她作息不定,有时半夜才回来,他主动分房,她毫无异议。 如果他想……咳咳,通常他会在初更前或当天用饭时,跟她笑着约定晚上无事赏月猜题什么的,就约在隔壁房行周公之礼……咳。 这样的婚后生活,她还满能适应的。至少,晚上照样一人睡,跟以往自身的生活习惯并没有任何抵触,挺好的。 东方非……她是惦在心里的,也不会觉得分了房,西施就自她心口消失了。 她合上眼,预算两个时辰后自动转醒,现在必须迅速入睡……睡…… 没一会儿,她忽地张大眼,瞪着床顶。 这个味道……这个味道很熟,熟到……阮冬故全身僵硬,慢慢地翻了个侧身,面对床的内侧。 内侧,是她的半年夫婿。 她用力眨了眨眼,确定这张床上多躺了一个男人。 她大气也不敢轻喘,努力回忆刚进来的路线。她绝对没有走错。 那就是他走错了? 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她有点迟疑,不知该不该换个房间睡。 除了洞房两人共眠到天亮外,往后的亲热多半是三更不到,他就回房去补眠,她哪儿都能睡,就继续睡在邻房里,等天亮才回来沐浴更衣。 她想了想,非常小心地移到床边,双手放在胸前,以免不小心碰到他。 他大概有事等她,所以不小心在这里睡着了吧。 两个时辰后她一定清醒,那时再留张纸条,晚上赶回来问清楚就是。 眼角偷偷觑着他浅眠的俊颜。即使睡着的东方非,依旧还是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令她想起那一天的洞房花烛夜……不不,不能想,入睡入睡,脑袋放空,千万不要再想到那一晚。 现在只要想到那一天的洞房夜,她还是会全身发毛,说是毛骨悚然也不为过。 不想不想……她很累……睡……睡…… ※.※※.※※.※ 两个时辰后,她准时转醒。 身骨酸痛,满身倦意,但她还是强打精神。眼珠微瞟,身边的夫婿还在睡,她暗吁口气,偷偷摸摸地起身。 才掀开床幔,窗外阳光让她的眸瞳大受刺激,连忙闭起。忽地 「拉上!」 「……」她以为阳光惊动身后的男人,赶紧拉好床幔。 「躺下!」 「……东方兄,我有事要办,得马上出门。」 他连眼皮都不掀一下。 「躺下!」 「唔……」她瞄天色一眼,可以再多待一会儿。她顺从躺回床上,瞪着床顶,问道:「东方兄,你有事找我?」 「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吗?」他似笑非笑,还是没有张开眼眸。 「东方兄,以后你有事找我,请先通知我一声,否则让你久等,我实在不好意思……」话还没说完,她不设防的身子竟被搂了过去。 「东方兄……这个……天亮了……」大白天的,做这种事不太好吧。 凤眸终于半掀,带着几分诱人的慵懒凝视着她。他笑道: 「天亮了我会不知道吗?」 「天亮了,就该起床。」她说道,早知道昨晚就束胸了,这样被迫紧贴着他的身体,令她怀疑他别有居心。 「谁说天亮一定得起床,我偏爱反其道而行。冬故,今儿个我忽然想你陪陪我,你要……」 「我不要!」她立即答道,全身僵直。 凤眸微眯。「我话都还没说完呢,你抢什么话?」 「东方兄,白天行房,不是件好事。我跟你约定晚上赏月可好?」 「今晚无月可赏,我也没这兴趣。冬故,你在想什么我也不是不知道,好吧,你去做你的事吧。」他大方放手道。 她松了口气,开心笑道: 「东方兄,小妹晚上再回来赔罪。」 「不必了,今天晚上我不在府里。」他跟着她一块坐起。黑色长发如丝绸,顺势披在身后,色美如玉,带抹惑人的神采,照说赏心悦目,偏偏同房的妻子没有欣赏的雅致。 阮冬故本来正束着床幔,听见他的话后,有点警觉地问: 「东方兄,今天你要上哪儿?」 俊目斜睨她一眼,懒洋洋道: 「今天公衙审案,第一件受审的就是县民谋杀京官的大案。这案子惊动知府、新任江兴布政使,我在场也好办事点,姚并谦可以不买布政使的帐,却不敢不买我的帐」 「东方兄,真相未明,你这岂不是罔顾是非正义吗?」她不悦道。 他挑眉,笑道: 「冬故,我的为人你不是早知道了吗?你跟你的义兄花了多少日子收集证据,就是打着将凶嫌改判误杀的主意。哼,我一句话,保证你们前功尽弃,我倒想看看这一回你的义兄如何能在我的眼皮下扭转乾坤……」 阮冬故眼明手快,扯回床幔,用力将他的身子推倒。 东方非也不惊不慌,懒懒躺在床上。 她迅速躺回他的身边,道: 「东方兄,小妹觉得大白天……温存,也别有一番乐趣。」她去不去县衙都不会影响案子,但她这个喜怒无常的夫婿一去,肯定出事。 她认了!反正夫妻行房天经地义,她不算牺牲。 他嘴角噙笑,不疾不徐地将她搂进怀里,两具身体无一空隙,紧密贴在一块。 她等,她再等 等了又等,等不到任何动静,她只听见他的心跳声。 他心跳如常,一点也没有激烈的征兆。这样说来,她还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听见他平稳的心跳……小脸被迫埋在他的胸前,阳光照不到她的眼上,她反而有点困了,她才睡两个时辰,倦意阵阵袭来。 「东方兄……你根本是没睡好,恶整我吧?」她咕哝着。 「你说呢?」他不可置否,不正面给答案。 「……」她迟疑一会儿,揽住他的纤腰。 这样相搂而眠,她还真不习惯。她还是偏爱各睡各的,有副温暖的身躯偎着,满有新鲜感也挺陌生的,所幸他的气味令她安心。 眯一下下,她一向能定时的……拖住他,等他一睡着,她再赶去县衙。 心神微松,顿时感到全身累极,没一会儿,她便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 再一张眼,精神饱满。 强搂她入眠的夫婿早已不在。 她暗自错愕,没有想到东方非能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离去。 是她真的累坏了还是东方非下了迷药? 「不成!」就算搞不清楚他没事来她房里睡大觉的原因,也要赶紧追出去,以免他兴致一来,打乱一郎哥的计画。 她迅速下床,拿过长长的布条,正要缠上胸,外头传来青衣的低语: 「小姐醒了吗?」 「青衣兄?」她隐隐觉得不对劲。 「小姐,中午宫中有公公偕同太医院的太医来了。爷儿吩咐青衣,在这里等着……过来了!请小姐回床上。」 太医也来?来找她?找的是怀真还是阮冬故? 当天成亲,皇上特送许多丰厚的赏赐给阮冬故,并明令凡被官府革职者,因行为不正,不得参加有功在身前任内阁首辅的喜宴。 换句话说,皇上故意将怀真摒除在外,将一切富贵赐给阮冬故,让怀真心怀妒恨。 也亏得皇上下了这首旨令,否则她还真不知该如何一人分饰二角。 婚宴过后半个月,宫中公公才起程回京。 一郎哥说,皇上派公公送来赏赐,主要是观察他俩婚后情况,并且回报皇上。那半个月,东方非连一次都没找过怀真,想必皇上暗自欣喜不已。 当日,已瞒过公公,为什么时隔半年又再来一次? 「青衣,夫人醒了吗?」漫不经心的问话自门外传来。 「夫人已醒。」 阮冬故迅速翻身上床,同时放下床幔。 「把门打开吧。徐公公,既然你们专程前来,不如就住个几天。」 「奴才不敢。奴才奉皇上旨意,将赏赐送给爵爷,就得赶着回去复命呢。」 「真是辛苦公公了。」东方非进了内室,头也不回地说:「青衣,还不去搬椅子过来请太医们坐。」 青衣领命而去。 东方非来到床前,笑道:「夫人,醒了吗?」 「嗯,妾身刚醒。」一名公公、三名太医,这未免太大阵仗了吧? 东方非为她解释道: 「蒙皇上恩宠,特请太医们远道而来,为夫人养身。」语气略带讽意。 皇上是不是太照顾她了点?阮冬故一头雾水,但还是机灵地配合东方非,自床幔后伸出藕臂。 「可惜我家夫人身子微恙,近日不太能见风,就麻烦太医在此看诊吧。」 太医们连忙回礼,坐在椅上,细细把脉。 徐公公乘机来到东方非身边,细声道: 「爵爷可曾听说,京师官员遭人杀死在此县里?」 「是听说过。」东方非心不在焉答道,瞥到太医把脉过久。 「爵爷,这是大事啊!贱民杀京官,死罪一条,为何乐知县县太爷纵容罪犯到今日还未斩首?」 「那得由公公去问姚大人啊。」东方非坐在床缘,轻掀一隙床幔,仅容他一人瞧见里头的小人儿。 他与他的「爱妻」视线交接,一见她疑惑的小脸,他心情就大好。 真是奇了,是他走火入魔了还是半年不够他尝尽她?竟然觉得看看她,他心里想兴风作浪的念头就能暂时压抑。 在旁的徐公公又厚颜上前,低语: 「爵爷,此案如不严加惩治,只怕将来此县百姓无法无天,不会将咱们京官放在心里头呢。」 「一般百姓,有胆子谋杀七品官以上,只有死罪一条。徐公公,你还要什么严加惩治?乐知县离皇城虽远,但你也不能不顾皇法来个凌迟或当众游街斩首吧?」他嘴里敷衍着,凤眸却喜孜孜地锁着那张充满怒意的小脸。 「不不,奴才怎敢无视皇法呢?只是,奴才才到乐知县,就听到有人要为那杀人犯翻案,改判误杀。如果是轻等误杀,那死罪可逃啊!」 东方非有点不耐了,冷眼睇向他,连声音也略冷了下来: 「你是收了多少礼,这么尽心尽力为人办事?嗯?」 徐公公面露恐惧,连忙作揖:「奴才不敢!」 「不敢什么?礼收了是事实,哪来的不敢?」东方非挥了挥手,烦声道:「太医正在看诊,你老是在这里说个不停,你是打算怎么着?到底是来说情的,还是来替皇上传话的?」 东方非辞官不满一年,朝堂内宫对他的手段还印象深刻,尤其去年江兴一带大翻盘,朝官心知肚明,个个噤若寒蝉。如今,只要经过乐知县的官员,必访东方府以保官运。 徐公公自然也不敢再惹毛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只能咬着唇,退在一角。 东方非难得有耐心,等着三名太医看诊完毕,问道: 「太医,结果如何?」 太医瞄了徐公公一眼,微地摇头,才道: 「夫人身子并无大恙,只是体虚了点,最好能长期调养。」 「长期调养?」他讶问:「她年纪轻,需要到这地步吗?」 「敢问爵爷,夫人可曾大病一场过?」 他想起她在战场上的致命重伤,颔首道: 「确实有打鬼门关前过的病情。」但他一直以为,没有事了。 「那就是了。爵爷莫急,下官说的长期调养,并不是要夫人不得下床,而是长期注意饮食、作息、定时饮药,切莫过于劳心。」 他闻言沉思片刻,淡声道: 「就请太医开个药方,以后也好照药方子取药。」 徐公公插嘴讨好:「等奴才回京向皇上禀明一切,皇上定会送来上等药材。」 东方非微微一笑,当作是感谢了,徐公公这才暗松口气。 「青衣,送徐公公跟太医们上偏厅歇息,我随后就来。」 等门一关上,阮冬故立即下床,笑道: 「东方兄,你别担心,我好得很,用不着长期调养。」她就差没拍胸保证了。 东方非哼笑:「是啊,你生龙活虎,哪像个短命鬼?你身子是不差,也好不到哪去,太医要你长期调养,部份是为了方便受孕。」语毕,又有点心神不守,不知神游何方。 她正忙着取出干净的衣物,闻言后,诧异地回头看他一眼。 东方非扬眉:「你要扮成怀真?」 她应了一声。「我从后门出去。」 他放下折扇,对她说道:「你过来,我帮你。」 她以为他要帮忙弄发,笑着上前,将束环给他。这叫闺房之乐,她还懂得,这点她绝对能配合。 不料,他跳过束环,取过布条,然后再度挑起眉。 「……东方兄,我想,我自己来就好。」她声音略为沙哑。 「这怎么成呢?冬故,我任你扮男扮女,从不阻止,难道我连帮你一帮,你都要拒绝?」 她耳根开始发红,轻声道: 「东方兄,徐公公还在前头等着你呢。」 「那不过是条狗,让条狗等上十天八天的,它也不敢吭声。」 她拢了拢眉。觑向他,他笑盈盈的,但脸上写着「非常邪恶」四个大字。 再耗下去,天都要黑了。但她实在不习惯白天让他、让他…… 他在她耳边低喃: 「冬故,你想歪了么?我不过是要帮忙而已。」 闺房之乐、闺房之乐……她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乐的,但她还是背过身,赴死般迅速脱下亵衣。 「麻烦你了,东方兄……」红晕自耳根蔓延至小脸。 她背肤如雪,身骨纤细,线条极美,藏身在男装下实在是一种浪费。他注视半晌,嘴角掀起诡笑,食指滑过她的背脊,她吓得立即缩成虾子。 「冬故,你怕什么?」他无辜道:「我又不是没碰过你。你这样怕我,我还当我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东方兄,小妹不曾怕过你。」只是偶尔他的举动,会令她想起洞房那晚,然后全身自动发寒而已。 「不怕我就好。」他轻贴着她的雪背,双臂慢吞吞地绕过她的胸前,「慢工出细活」地为她缠上一圈又一圈的长布。 偶尔,他的指腹有意无意轻触她的肌肤,轻浅的呼吸在她耳边挠着,暧昧至极,暧昧到她头皮微麻,浑身轻颤。 闺房之乐、闺房之乐……她默念着。到底谁在乐啊? 「冬故,方才你也听了,徐公公才来到乐知县,就已经有人收买他,叫他为死去的京官出口气,现在他找上我了,你说,我该怎么做呢?」他笑问。掌心轻滑到她的腰际,双手一握,几乎能扣住她的细腰了。 原来,这粗枝大叶的直姑娘,是这么的娇弱啊…… 阮冬故转身面对他,正色道: 「东方兄,请你不要插手。」 「不插手就好了吗?我可以为你上县府说一说。只要我一句话,可保误杀罪名绝对成立。」他诱声道。 她摇头。「虽然连日寻找证据,可以证明他是误杀,但一切须经过公正公平的审理,如果有我们遗漏的证据,证实京官并非误杀,那姚大人自有能力可以判定,请东方兄千万不要随意开口。」 他嘴角掀笑,耸了耸肩。 她要自他怀里退出去换上衣物,但他一个拢紧,又将她逼进他的怀里。 她抿了抿嘴,有点恼了:「东方兄,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不想知道皇上送了什么赏赐?」 她不是很想知道,但还是配合地问:「请东方兄告知。」 他难得开怀地笑道: 「我为官十多年,什么赏赐没见过,那些东西在我眼里不值一看,唯有一样,我真是……愿与你共享。」 「是什么?」她疑惑道。千年人?何首乌? 他爱怜地撩起她的秀发,在她发红的耳垂吻着。 怀里的身体顿时又僵直了。 有时候,他真觉得奇怪,怎么怀里的小女子这么不懂情趣?即使他下了功夫教,她还是硬得像木头一样? 偏偏,他对这木头,实在爱不释手。 「皇上特派三名太医来,就是为了亲自确认你是否有孕在身。」 「我有没有身孕,跟皇上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打你我成亲那一刻起,他就等着你生子,只要你一生子,东方就有了后代,到那时他会毁了七年之约,逼我立即入朝。徐公公来,一来是为传话,要我谨记那七年之约;二来就是探你是否有身孕,为保万一……」他笑意盈盈道:「徐公公也送来了宫中壮阳的药材。冬故,你要与我共享吗?」 她瞠目结舌,不可置信。过了一会儿,她勉强开口: 「东、东方兄,我想……我想……」 「想什么呢?」他期待下文。 「你、你年纪是比我大,但、但也没有多老,应该还用不着那个、那个……」她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来。 他哈哈大笑:「好啊,你是我妻子,你说用不着,那自然是用不着了。」为她取来怀真的衣物,亲向口为她穿上。 也许太医的那番话,让他今天格外注意到她的娇弱。当她是怀真或阮东潜时,确实偏男孩子气,但这样的男孩子气,是来自她的行为举止、说话方式,仔细一看,她的身骨柔弱,夜里与她亲热,没有烛火照面,偶尔他也会惊觉怀里的娇躯不堪一折。 「多谢东方兄了。」她笑道:「你尽管去前厅吧,我……唔……出去走走。」 他哼了一声,陪同她一块走后门。 「对了,东方兄,昨晚你来我房里,到底为了什么?」 「你猜猜,猜中有赏。」 她叹了口气:「你的心思一向只有一郎哥猜得中,我曾跟你允诺过,你我私事绝不会跟一郎哥求助,这岂不是为难我吗?」 「我就爱为难你,冬故。」 两人来到后门口,她暂时将此事按下,向他抱拳道: 「今晚我一定早回府,请东方兄别随意离府,小妹,唔……亲自做菜,请东方兄一定要赏脸。」 他嘲弄道: 「你做的菜,也不就是从你义兄那里偷渡来的豆腐菜色,一点惊喜也没有。想要以此留下我,冬故,换点花招吧。」 「那就请东方兄明示吧。你要什么惊喜呢?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做。」她认真道。 「这个嘛……今天我不打算出门,你可以放心,徐公公说的那事儿,我不插手。」 她大喜,连忙作揖:「多谢东方兄!」 东方非诱下圈套,笑道: 「明天,我倒是有一约,一定得出门,冬故,你要一块来吗?」 「明儿个?」她楞了下,点头。「好啊。上哪儿?」 「幸得官园。」他笑道:「朝中有人来访,一谈天下局势,届时你可以在帘后聆听。」 她闻言起疑。「朝中有人来?跟徐公公一前一后的来?那是背着皇上来了?」会是谁? 「他的确是背着皇上来的。乐知县是小地方,如果朝中无人联系,皇上一个命令,局势一变,等传到乐知县来也太晚了。」 她张口欲言,却还是忍了下来。 他笑着道: 「你想问,既然我从没打算回朝,为何还要掌握朝中动脉?冬故,你也不笨,猜猜原因。」 她认真寻思片刻,低声道; 「多半是为了避祸,以防被迫回到朝堂。如果你能够掌握朝中局势,它日皇上有了什么心眼儿,你也早有防备,只是,我在想会是谁,心甘情愿为你做事?」 他笑看着她。 脑海忽地闪过一人,她脱口: 「是现任内阁首辅程如玉吗?」 凤眸璨光为她而亮。「正是他。冬故,你又令我心痒了……好,就这样吧,如果你要随我上幸得官园,得要有代价。」 「代价?」她就知没这么好的事儿。 他俯下脸,在她耳畔低语: 「我老是对你心痒难耐,你对我却无这种感受,这岂不是不公平?我要求的也不多,今晚,我等你,你明白该如何才能让我满意。」 「……」寒毛一根一根立起来了。 东方非哈哈大笑,送她出门后,徐步走向前头偏厅。 「青衣。」 青衣默默出现在他身后。 东方非头没回地说: 「礼都准备妥了吗?」 「都准备好了。」青衣顿了下,说道:「爷儿,徐公公在宫中地位不比黄公公,您身份尊贵,反送他礼……」未免有失身份。 「这公公,我在宫中见过,当日他只是个小小太监,今天能让皇上钦点送话给我这个红人,想必也是有几分本事。只要他没在内宫被斗垮,多半明年还会再来传话,先封了他的口,能收作自己人是最好。」东方非沉吟一阵,又道:「太医的药方子呢?」 青衣恭敬地递上。 东方非细看一阵,再还给青衣。 「去配药时,顺道拐去豆腐铺,让凤一郎看看。」 「是。」 「记得,仔细看他脸色。」 青衣一怔,直觉抬头看向他家主人。 东方非抿嘴道: 「若他不发一语,就坦白告诉他事实,说他家义妹劳心劳力,他想兄妹缘份长久,应该明白怎么做;如果他面露疑色,不知这药方是写谁,你就什么也别说,随意抓个两帖药回来应付就好。」 「是……爷怀疑药方有鬼?」 「我虽有才智,但对药理不通,凤一郎长年注意他义妹的身子,这药方若是专为调养冬故身子而写,太医精湛的医术可补他不足,他一看自然明白。如果他面露疑色,这药方八成藏着只顾受孕不顾母体的药材,而这必是皇上下的密旨。」这份药方会是哪一个,就得看看这个多疑皇上聪不聪明了。 东方非进了偏厅,徐公公立即起身相迎。朝中尔虞我诈他得心应手,只分了一半心神在应对徐公公上;另一半心神则在 七年之约说短不短,说久也还好,足够让皇上对他的执念冲淡前提是,朝中有人能深谙「伴君」之道。 程如玉这个首辅想要干政,却不讨皇上欢心,做起事来中规中矩。如果没有他从中指点,程如玉最终的下场不会好到哪去。 其实说穿了,是各谋其利,程如玉仰仗他的提示稳住地位,他借程如玉消减皇上的偏执。程如玉请假离京,京师竟然没有半点风声,可见皇上根本不将程如玉放在心上…… 东方非寻思半晌,瞧见在旁的太医,立时转了心思,笑问: 「太医,皇上的身子可好?」 「皇上自登基以来,身子大好。」太医恭谨答道。 「皇上龙体无恙,是万民之福啊,但皇上未登基前,身子羸弱是众所皆知的事,以后还望太医多多注意。」 「是是,这是下官应该的。」 东方非故作回忆的讶了声,道: 「说起皇上龙体,我倒想起前任户部尚书。平日他身体好极,但大病一场后,本爵爷记得……五年,对,病后五年他在上朝时突地倒下,就此走了,不知太医可有印象?」 太医脸色不敢乱变,作揖道: 「下官记得。前任户部尚书当时年纪已过半百,加以长年为国事忧劳,所以……」谁敢说,前户部尚书是被东方非玩到累死的。 「跟他五年前的大病没有关系?」东方非追问。 「这很难说……下官只能说,前任户部尚书自大病之后,应当长期调养,也许不会这么早就……」 「那长期调养之后呢?便能如以往一样生龙活虎?」 「这个……爵爷,这许多事都很难说。人的底子不佳,百病易生,但就算底子厚实,长年劳心,也是在耗损自身性命,这点,爵爷在朝多年应是最清楚不过……啊,莫非爵爷是担心夫人的病?」太医松口气,笑眯了眼,说道:「爵爷请放心,夫人那不是病,只是底子稍差。夫人有爵爷宠爱,又没什么忧心的事,那自然是无病无痛,长寿绵绵了。」 东方非嘴角掀了一下,也没有再多问什么了。 太医迟疑一会儿,瞧见徐公公惊喜地把玩东方非送的玉如意,没在注意这头,他上前低语: 「爵爷,下官有一事想说。」 东方非见状,知他必有重要事要说,脸色和缓,客气道: 「太医直说无妨。」 「皇上希望爵爷尽快有后……」 「太医认为不妥?」 「不,下官不敢,只是……调养这种事总得慢慢来,夫人的底子少说要两年才能打厚……那时再受孕,方为妥当。爵爷如要讨皇上欢心,又要确保夫人身子无恙,不如先纳妾室传宗接代。」他暗示着。 「太医为东方着想,东方铭记在心。太医回京之后,会如何向皇上禀告呢?」东方非和颜悦色地问。 太医一怔,立即讨好道:「爵爷要下官怎么说,下官便怎么答复。」 「在皇上面前,太医岂能欺瞒?就照实说了吧。」东方非笑道:「皇上要我尽快有后,无非是为了让我早日回朝……唉,其实皇上也清楚我娶阮家小姐,正是要阮姓人为我生下子息,真正让我动情的另有他人。皇上心意,东方怎敢不从?请太医回复,东方年岁不小,当务之急是夫人有喜,她身子能不能撑住,倒在次之。」 「是是,下官必定转告。」 东方非淡淡补了一句:「倘若我家夫人长久没有消息,这……太医,你的药方就算是不灵了。」 「爵爷,下官药方乃毕生所学,如果夫人没有消息,这、这……」实在不干他的事啊! 东方非适时接话给了个台阶,叹道: 「如果连太医的药方都无效,那也是我东方非的报应终于到头了吧。」 太医不敢再乱说话,只是暗自盘算,倘若这两年东方非的夫人再无消息,他是不是该穿凿附会,在皇上面前扯到鬼神去,以免皇上降罪给他这个开药人? 反正东方非缺德事做得太多,皇上也该清楚才对。 东方非瞟他一眼,指腹滑过折扇,嘴角隐约勾起笑来。 ※.※※.※※.※ 初更一到,阮冬故匆匆回府,一进院子,就看见青衣迎面而来。 「小姐。」他立时停步。 「青衣兄,东方兄在里头吗?」 「是,爷儿等小姐许久了。」 她脸色微白,最后长叹口气: 「该来的,还是要来。」 青衣面无表情,问道:「小姐需要晚饭吗?」 「不用了,我在铺子吃了几口。对了,青衣兄,我一郎哥要我转告,过两天是吉日,扩建的豆腐铺会重新开张,招揽喜气,请你这个合伙人务必到场。」 「我会的。」青衣道,心知凤一郎托小姐转告,正是要他无法拒绝。 等青衣离去后,阮冬故来到她寝房的隔壁,用力深吸口气。 她很清楚中午东方非指的「代价」是什么。就是……就是她主动点嘛,这其实很简单,非常简单……简单到令她又想到洞房那一晚。 他老是说他对她心痒难耐,但她实在鲁钝,始终无法理解他的心痒难耐,直到洞房那一天晚上,她真正见识到并且强烈的感同身受。 所以,她想,东方非无非就是要她依样画葫芦,表达出那样的心痒难耐来…… 闺房之乐、闺房之乐,男欢女爱,理所当然,她完全不会厌恶他的碰触,只是对这样的激烈……她还在适应当中。 她吸,用力吸,再吸口气,准备好了。 她很爽快但略嫌僵硬地推开门,假笑喊道: 「东方兄,我回来了!我看,我们今晚不用赏月问问题了,直接来吧!」 她点起烛火,随即迅速脱衣,掀开床幔,扑上 空无一人! 她在床上呆了一阵,一头雾水地下床,默默穿上衣物。 青衣不是说他在里头吗? 她推门而出,四处张望。他不在这里,会在哪里?平常要亲热,一定在这间房的啊,总不可能放她一马吧? 「难道……」她全身又僵化,缓缓地转向右边她的睡房。 她瞪着那扇门好久,才慢慢地推开,慢慢地进房 「回来啦?」笑声自床边传来。 「……是啊,让你久等了。」刚才把勇气耗尽,现在她全身又开始发麻了。她硬着头皮,主动点起烛火。 「再多点些吧。」东方非笑道:「不知为何,今晚我想看清楚你,一点也不漏的。」 她闻言,心口剧烈发颤,一语不发,强迫自己再点烛火,直到满室通明。 「东方兄,我以为你会在隔壁等我。」她声音哑得不能再哑了。 东方非坐在床缘,神色慵懒,白日束起的长发已披散在身后,虽然外袍还穿在身上,但总觉得美色逼人,随时等着她主动出击。 她吞了吞口水,准备宽衣解带。 他扬眉。「冬故,今晚不用赏月问问题了?」 「……我觉得速战速决比较好。」 他失笑道: 「这怎么行呢?冬故,你就这点不好,性子直又呆板,一点情趣都不懂。夫妻亲热绝非只为了传承后代,没有点情趣跟心意又有什么意思呢?你尽管问,我答不出来就离开,一切照以往咱俩的规矩来。」 她脸色暗垮。他一离开,明天她也不用跟着出门了吧? 不用说,这是他的圈套。自成亲之后,他处处喜欢玩她,并以此为乐,她知道这就是他的性子,虽然她能接受,但偶尔她也有点吃不消……他说的没错,她真的是呆板了点。 这种情趣该学!一定要学! 「冬故?」 「好吧。」她系回腰带,想了下。「既然如此,今晚以三题为限,只要东方兄三题全答得我满意了,自然不必离开。」 「好啊,请问。」他兴致勃勃,等着她会出什么题目?是会选择再简单不过的题目来留下他,还是如以往那种认真到只会赶跑良人的问题呢? 她寻思片刻,问道: 「请问,东方兄,皇律之中,百姓谋杀七品官员是死罪一条,但如有过失误杀,则因过失程度不同而有不一样的判决,今日审判京官一案,高大结失手杀京官,仅判十年牢狱,出狱后不得购地购屋,请东方兄说明他如何过失误杀。」 东方非笑道: 「冬故,你跟我谈律法,那你是准备要认输了。你说的这高什么的,过失杀人,必是三人人证以上,如是误砍,刀痕不得过三,凶器如为防身用的刀子,不问其情,照样死罪一条,这就是充满漏洞的皇朝律法。能让你认为他是误杀,多半他是一刀砍杀京官,其刀可能是菜刀成份居多。」 她点头。「东方兄说得十分正确。」 「恭喜你了,冬故,你奔走多日,总算有点成果了。」他笑道。 她摇头道:「现在案子只是告一个段落。他为人冲动,当日路过京官调戏他的妹妹,他才做出这种事来,接下来,得防京师刑部重审此案。」 东方非想起前任户部尚书过劳而死,内心微感烦躁,表面却笑: 「冬故,现在你身在东方府里,心思理应放在我身上才对啊。」 她敛神,点头。「东方兄说得是。」语毕,迟疑一下,解下腰带,脱下外衣,朝床迈进两步。 他似笑非笑,非常期待。烛光将他的凤眸照得发亮,亮得不可思议,几乎照出了他藏在深处的那抹情欲,或者……情意。 「第二个问题呢?」 「东方兄……」她道:「第二个问题说难不难,说简单也还好。」 「我等着呢。」他好饥渴啊。 「东方兄为何连着两夜都来我这里?你想温存,必在隔壁房里,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兴致大起来我这里?」 他惊喜地眯眼,道: 「冬故,你真机灵。白天我让你猜我来你房里温存的原因,猜中有赏。现在你乘机反问我答案,好!你有问,我必答,我的答案是,我主动分房与来你房里温存的理由是一样的。」 她一愣。「东方兄,当初你主动的分房……不是你浅眠贪自在吗?」 他瞪她一眼,不正面回答道: 「只要哪天你猜出来,也敢告诉我了,我就不再过来。」 换句话说,只要她想不出答案,从今天起,他夜夜要与她共眠? 她忍不住惋惜。她的自由……就这样没了,到底是什么答案,会让她不敢说出口? 半年前他主动分房、半年后他到她房里温存,这其间有什么共同点?他直接说了不也挺好?她暗自头痛了。 「冬故,你觉得我的答案你满意吗?如果不满意,我也无话可说,直接请我走人便是。」 阮冬故摸摸鼻子,认命地脱下亵衣。 他俊目充满笑意,缓缓扫过她裸露的娇躯,贪婪无比问道: 「第三题呢?」 「第三题啊……」她来到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东方兄,你我相识十年,今年成亲,你对我始终兴致不减,我想,这就是你对小妹的爱……过往冬故几次生死关头,全仗你相助,这都是你爱意的表现……」 「你要这样说,我也不反对。」 「洞房那一晚,也是你爱意的表现?」 他有点诧异她的这个问题,但还是笑道: 「这是当然。不过,冬故,在洞房花烛夜之前,你未经人事,我当然心疼你几分,自动收敛了点,并没有将我全部的爱意表达在里头啊!」 她闻言,目瞪口呆。 他扬眉:「这就是你第三个问题?」 她吞了吞口水,点头。「是。」有点发抖了。 他笑意更浓。「那我可要离开?」 她慢吞吞地摇头,低声道: 「东方兄……」 「嗯?」 「既然、既然洞房那一晚,你心痒难耐地表达你『未完全的爱意』,那今晚,请容冬故回报你同样的……爱。」她说得很僵硬。 「要回报我同等的爱?」 「正是。」 「你也爱我入骨?」他故作讶异。 「正是……」她眨了眨眼,想了下,改口道:「我确实爱着东方兄,心中所爱的男人也只有东方兄一人而已,绝不会再有第二人。」 「冬故啊,你真是不擅甜言蜜语。好吧,既然你不擅言语表达,那就用行动来表示,上床吧。」语气虽带点讽,但他还是心情颇好。她这实心眼的性子,是有几分情意就说几分,他有时是恼火了点,但他偏偏就是欣赏她这样的直性儿。 这样的阮冬故,让他心甘情愿跟她耗下去,就算让她爱他入不了骨,也要她啃他入骨,烙下他的滋味他才快活。 思及此,他对今晚是期待万分,内心痒意再现。 「……灭了烛火,好吗?」她有点为难。 「洞房那一晚,有灭烛火吗?」他笑问。 「……没有。」 「不是我不肯灭,冬故,我是一介文人,黑暗里眼力哪好?凡事总得讲究证据,我得看见你对我的心痒难耐,那才算数,是不?」 她发狠地一咬牙,用力扑倒他! 床板发出巨响,她直接压在他的身上! 脑中满满都是洞房那一晚! 那一晚,房里烛火亮得很,所以她要回忆太容易,他像在吃一道等了十年的佳肴,缓慢地品尝,来回地品尝,品尝到她尸骨无存,她自觉像一根上等的骨头,他一处都不放过,不但不放过,还、还用力地折磨,用力的……如果天没有亮,她还会继续被吃,一直吃、一直吃…… 总之,浑身上下都是他留下的痕迹,连去铺子帮忙,一郎哥都尴尬地撇开视线,暗示动手碰碰他自己的颈子,她才发现她的颈子被烙下他的印记。 至今想来都毛骨悚然。那双凤眸带着的露骨情意,她记得一清二楚,她想,到老了她都很难忘怀。 心痒难耐嘛!她、她也会啊! 她主动深吻他的嘴,见凤眸笑得开怀,她有点气恼,低声说道: 「东方兄,今晚你要有心理准备了。」 「好,我非常期待……千万别让我失望啊,冬故!」 她依样画葫芦,把那一晚他对她的所作所为,全部回报给他! 她深吸口气,笨拙但开始品尝 品尝……再品尝…… 「……东方兄?」 「嗯?」声音微地沙哑。 「麻烦你……稍微配合一点,能不能别这样盯着我,稍微主动点?」 「我主动了还有什么乐趣?是你要主动,我才能将你这份情意惦在心里,反复再三回味啊。」 算了,她继续努力品尝好了……这样子吃一个人,真是非常辛苦,她很怕吃不到天亮,就阵亡了。他是乐在其中,但这道佳肴,她吃得满面通红,一身劳累……还有一点点疑似心痒难耐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心痒难耐、心口乱颤的感觉…… 她想,这种感觉她大概也会记到老吧,但在此之前…… 说到了就得做到。 她继读品尝,一定要品尝,就算自觉吃光光了,还是要来回的再啃他的骨头,直到他满意为止! ※.※※.※※.※ 一觉清醒,发现自己偎在夫婿的怀里。 她不动声色,慢吞吞地往后退,翻身下床,其速快捷。 「冬故,你精神真好,睡不到两时辰,就精神奕奕地下床啊。」 她叹口气,转过身面对昨晚不知算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的夫婿,轻声说: 「东方兄,我又吵醒你了吗?」 「是啊,你粗手粗脚,不被惊动也难。」东方非起身坐在床缘,笑着看她一眼。「你精神倒真的很好,明明天方亮才眯眼,现在就已经生龙活虎了。倒是我,被你折腾得到现在还有些疲累呢。」 是谁折腾谁啊?她小脸微红,撇开视线,瞧见柜上已摆上他的新衣物,不由得暗吃一惊。 昨晚她过于紧张,没有细看,想来他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在她这里睡下的。 她迟疑一阵,取过他的衣物来到床前,东方非瞟她一眼,笑着起身任她服侍。 「东方兄……呃……」 「嗯?」 她用力咳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昨天晚上……」 「你没尽兴?」他挑明。 「不不,小妹非常尽兴,非常尽兴!」当作没有听见他的大笑声,她取来梳子帮他梳发。她想问,问……呃,这要怎么说呢?她在外走动这么多年,有些事她也懂得,昨晚他动了点手脚……让她不致受孕…… 「冬故,你这个不懂情趣的人,问个问题吞吞吐吐的,怎么就不见你在公堂上结巴?这两年我还玩不够你,岂容其它事情来打扰?过两年有缘再谈生子吧?」他笑着解答她一夜的疑问。 她闻言,明白了他的心意。这事八成跟太医说的长期调养有关吧?梳发的动作放柔了,她还是比较能接受他这种型式的「爱意」,昨晚那种激烈伤身的「未完全的爱意」还是少有的好。 「爷儿?」外头青衣轻喊。 「起来了。」东方非说道:「用过早饭再出门吧。」 「是。」脚步声远去。 「冬故,每天早上让你这样服侍,倒也不失情趣,改明儿个,我来替你更衣吧。」他亲热地执起她的小手,笑道。 「不不不,我替东方兄更衣就好了。」她忙声道。 他哼了一声:「真是呆头鹅。」 她宁作呆头鹅也不想日夜被摧残。成亲后,她照样在铺子帮忙,一有机会她耳朵伸得长长,偷听人家的夫妻之道。别人夫妻不是相敬如宾,就是相互扶持,就她的不太一样。 一郎哥有几次委婉地问她,是否要教她「致胜之道」,她拒绝了。她曾应允东方非,他俩之间的事绝不求助一郎哥,何况,她并不在意屈居下风,只要别玩其他人,她很能「牺牲」的。 尤其,她确实不擅夫妻之道,说是呆头鹅也不为过,那就由东方非主控,玩他所谓的情趣……她想,她也能配合并且适应,说不定还能多多学习情趣之乐。 总不可能她成了亲,还不去付出吧?东方非也为她收敛不少,乐知县几次案子他都没有插手作乱,她确实感激,就算他在床笫之间夸张了点,她也认为这是他表达爱意的方法之一…… 忽地,她停下脚步,秀眸大张,注视着前头的背影。 他分房该不会是为了…… 成亲五天,他便主动分房,分房当天他就一句话:以后各自睡吧。 她只应句:好啊。 接着,就分房了。 他做事一向随兴,又爱挑衅她。该不会他是故意要……试她,观看她的反应,等着她主动要求合睡一房?但他等了半年没个下文,索性自己过来了。 她挠挠头,有点苦恼了。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可头痛了,现在她猜出答案,还能要求「分房」吗? 现在她要说出来,他就得依约离开她的房间,她不就是无可救药的呆头鹅吗?呆头鹅事小,只怕他一个不爽,乐知县又要掀起大浪了。 这人,摆明是欺她,要她有苦也不能说。 这半年的自由,原来是昙花一现,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她非常心痛。 「怎么?冬故,不去了?」 「去去去!我一定去!」她赶紧追上他。 「哼,就这种事你认真。」他讽道。 她吞了吞口水,朝他苦笑道: 「东方兄,今晚,把你衣物全部搬回我房里,好不?」语气微有试探。 东方非睇向她,俊美的脸庞无波,但凤眸已泄露他的惊喜。 「冬故,你开窍了,是什么原因使你开窍?」 「这个……」她干笑:「小妹觉得,夫妻还是同床而眠较为妥当,睡在东方兄的怀里,并不那么令人讨厌,呃,我是说,东方兄浅眠,如果执意分房,小妹也只能顺从了。」她给他非常好走的台阶下。 他执起她的小手,笑盈盈道: 「既然你要求,我也不反对。浅眠算什么?若你吵到我,那咱俩就想些不用睡觉的事,这也挺乐的,不是吗?」 她面不改色地陪笑:「既然东方兄不介意,那我……就真的真的帮忙收拾你的衣物了。」 果然!果然她猜中了!他就等着她这句!她的自由,真的飞了! 「好啊,就全交给你了。」他喜色满面。 「东方兄,以后我若晚归……」 他瞟她一眼,不以为然道: 「晚不晚归,随你。」见她大喜,他又懒洋洋道:「在这种小小的县里,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我熬夜的有趣事儿,你若晚归惊扰我,后果自理。」 「……多谢东方兄的暗示,我谨记在心。」换句话说,她最好识相点,否则他会耍出什么花招,他不负责。 她摸摸鼻子,一句话:认了。 他跟她用饭,都习惯在小厅里。他笑着入坐,为她夹了清淡的菜色,道: 「冬故,这都是你爱吃的小菜,你多吃点,身子胖些才好抱。」 她心有所感道:「东方兄,你我平常不见得天天见面,能难得共聚吃早饭,我真是开心不已。」 「你若喜欢,那以后就天天吃早饭吧。」 筷子停在半空中,她斜看他一眼。 东方非笑道:「你不愿意?」 「不,不是不愿意……」 「那就击掌为誓吧。在我有生之年,只要你我无事,就天天一块用早饭,绝不容其他女子坐上你的位置。」 她一脸错愕。 就连守在小厅外的青衣,也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主人。 东方非挑起眉,挑衅地等着她的回应。 她张口欲言。东方非一诺千金是出了名的,此举分明是 凤眸微眯。「冬故,不敢?」 「不,只是……」她霍然起身,豪迈地说:「既然东方兄敢承诺这种不离不弃的诺言,小妹也不是缩头乌龟,奉陪了就是!」跟他三击掌,以成誓约。 东方非笑意盈盈,道: 「好,你真爽快,冬故,我就欣赏你这点。」 她坐回椅上,准备继续吃早饭。 「说来也真奇了,成亲之后,我对你的兴趣只增不减,白天看见你这硬骨样儿,我总是看得津津有味;夜里我怎么尝你,总是百尝不厌。冬故,你说,我对你可有放下执念的一天?」 筷子再度停住,一股寒意从背脊窜起。津津有味?这种暧昧的语气跟言词,真的令她再度毛骨悚然了。 男欢女爱,理所当然。平日也还好,但有时他把她当成上等骨头「一夜百尝」,她是根本吃不消。论在闺房里的厚颜程度,她是远远不及东方非的。 她勉强笑道: 「多谢东方兄厚爱,这个……继续吃饭吧!」埋头大口吃,吃得饱饱的,好有精神应付许多事,当然,也包括应付她这个才成亲半年的夫婿。 东方非看她一眼,笑了笑,陪着她举筷共食。 过了一会儿 他笑问:「冬故,昨晚你尝我是什么滋味儿?」 她差点喷出饭来,在他热切的等待下,她终于勉为其难地说道: 「这是小妹第一次吃人,实在没有太大感想。」 「这不成。昨晚你尽心尽力,一定有个感想,你尽管说,我不会责怪你。」他就爱看她手足无措的呆样儿。 她垂下视线,在他的催促下,低声回应: 「……小妹……前半段,形同嚼蜡……后半段太累了,所以……食不知味,不敢弃之……」 《感情篇》青衣的春天 圣康三年春 在阮冬故与东方非前往应康城提亲的第二天,豆腐铺前一名白发男子与青衣男子互相施礼,客气到十分虚伪的地步。 「青衣兄,请。」 青衣回礼,道: 「凤兄,您先请。」 凤一郎笑道: 「以后咱们就是『伙伴』了,何必分先后呢?那,一块走吧。」 青衣没再拒绝,与他一块前往钱庄。 少说话,以应万变,这是他防凤一郎的方式。但显然凤一郎并没有察觉他的防备,继续跟他闲话家常着 「青衣兄,既然冬故与东方非上应康两个月,你待在府里也无聊,不如时常上铺子坐坐吧。」 「多谢一郎兄的美意,但府里尚有许多仆役,管事者不在,总会有点麻烦。」青衣始终以礼应对。 「这倒是。不过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豆腐铺你占了一部份……对了,你不会介意冬故也占上一份吧?」 「当然不会。小姐为铺子尽心尽力……甚至在大冬天洗碗,这比起只出银子的我,更有资格拥有铺子。」语气暗示凤一郎不该让尊贵的小姐洗碗。 凤一郎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接话。过了会儿,他又道: 「对了,青衣兄,在幸得官园内,凤某曾有幸见你武艺,有空你倒是可以跟怀宁互相切磋,以免功夫搁下了。」 「凤兄请放心,自在下习武以来,无一日搁下过。」 「那就好。不过才智可以天生,但习武却要日积月累,有名师指点。冬故跟怀宁有同门之谊,可惜冬故后来为官,没有空闲习武。青衣兄,师承何处?」 「我自三岁习武,先父即为严师。」青衣小心答道。凤一郎不像是一个对武艺有兴趣的人,有意无意的把话题导进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凤一郎很快地给了他解答,笑着坦白道: 「青衣兄莫要见怪。东方非为首辅时,招惹多少敌人,你也是知道,将来冬故在他身边,这危险性……」 「凤兄请放心,小姐有难,青衣必以命相护。」 「那一郎就在此先谢过了。」凤一郎朝他感激作揖。 青衣连忙施礼。「这是我的本份。」 两个大男人在街上你来我往,维持表面平和气氛。 凤一郎再与他闲聊,话题都在乐知县上头。 「这是我在乐知县的第两个春天,也对这里的气候逐渐适应了。青衣兄,你小心时节交替,气候不稳,易惹风寒。」 「多谢凤兄关心,青衣会注意的。」语毕,两人正好来到钱庄面前,青衣微地一楞。 钱庄大门前,大排长龙。 凤一郎状似烦恼地叹道: 「这真麻烦,是不?青衣兄,要劳你等待了。」 「这倒也不必。」青衣直接走进钱庄。 钱庄的老板一见到青衣,面露喜色地迎上前,道: 「青衣大爷,您老是来兑银票,还是」 青衣打断他的话,道:「我领一百两银。」 「是是,请进请进。」在众目睽睽之下,钱庄老板将他们迎进小房间里,而后去安排调银事宜。 凤一郎微地扬眉,温声道: 「青衣兄,当初说好,入伙合资只须五十两而已。」 青衣面不改色答:「上回我看见小姐一天之内送了五趟豆腐。」 「这是常事,怎么了?」凤一郎和颜悦色地问。 「凤兄打算在买下铺子的同时,也买下凤宅,这几个月才会这么忙碌?」 「是啊,照我预估,地价会再飙高一倍,再不下手,会更吃力。」 「那凤宅也算我一份。」 凤一郎面色无波,道: 「青衣兄,凤宅为我们义兄妹三人所居之处,你这算一份……」 「就当是我对小姐的娘家尽一份心力。凤兄,你可乘机改建凤宅,将来小姐回娘家,也不必委屈。」 「我曾对冬故提过,她的未来,由我跟怀宁负责。青衣兄,你这屋子改建的五十两银,凤某只能心领了。」 青衣眯眼,不悦道: 「凤兄拘泥在这种负不负责的小事上,宁愿让小姐睡在那种破房子里?」 凤一郎也不生气,笑道: 「这事再从长计议吧。」 青衣还想说什么,钱庄老板已经捧着盒子进来。 「青衣大爷,这里是一百两银子。」 「嗯。现在你认清楚他,他是凤宁豆腐铺的老板,将来他来钱庄,可领我名下的任何财产。」 「青衣兄,这……」他表面惊慌。 「凤兄不必客气,将来铺子改建,如果还需要银子,请尽管自取,我在我家主人身边,无法时刻过来。」 「……」凤一郎叹气道:「那就先多谢了。」 「今日你我约定来钱庄,你不就早料到此刻了吗?」 凤一郎轻诧,而后苦笑: 「青衣兄,你多想了。我凤一郎图的,并非你的钱财,当年她为官一年最多不过二十两,我们三人日子苦哈哈也甘之如饴,如果我有心谋财,今日钱庄绝对视我为大户。我这一切,固然是为了她,但,多少也为了你啊。」 「我?这点凤兄不必多管,我现在很好,将来也会很好。」 「即使孤家寡人?」 「目前我不打算成家。」 凤一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而后浅笑道: 「这……很难说呢。」 ※.※※.※※.※ 同样的午后。 因为他家主人跟小姐还在应康城,他便过来铺子瞧瞧。 怀宁去送豆腐,凤一郎边顾铺子,边忙着写下铺子扩建的经费细目,而他 他闭上眼。 「青衣大爷年纪不小,早该成家生子了!西北巷里的姑娘今年十八,虽然带着弟妹,但品性良好,青衣大爷,我带你去看一眼吧?」 他被乐知县的媒婆缠上了。 「你不喜欢吗?这样好了,隔两条街上,小客栈的女儿不错,她十五岁了,屁股圆又大,保证能在五年内为您生下三个白胖小孩!很近呢,我带您过去瞧瞧,好吧?」 「青衣兄,那间小客栈的饭菜不错,怀真满喜欢的。」凤一郎埋首写着经费细目,闲闲丢来一句。 青衣暗自深吸口气,恼恨地瞪着凤一郎。 这一切,都从那一天起! 自从县民目睹他直接进入钱庄特殊的小房间后,谣传他的身价已列乐知县小富豪之流,只是他身份不高,是个随从,因而一直被媒婆们忽略。 他从未计算过自身的身价,但他也自知东方非从未亏待他。 现在的他,买下几间铺子都不是问题。 而乐知县的媒婆会发现这一点,全是凤一郎耍的计策! 现在仔细想想,凤一郎应该清楚那天午后钱庄会有不少百姓,也早猜到他会在众目睽睽下进房领钱……这凤一郎究竟有何目的? 「青衣大爷,您还不满意吗?」刘媒婆都说干舌了,索性叫碗豆腐汤来润喉。「不然,您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吧?」绝对不放过这头大肥羊。 「……我目前还没打算。」他终于勉强回了一句。 「没打算?您年纪不小了,难道你要老了才成家,让儿子喊你爷爷吗?」 他充耳不闻充耳不闻。 凤一郎吹干墨迹,走向他这一桌,笑道: 「青衣兄,你仔细看,你的银子都用在这上头,绝不会多取一文。」 青衣随意瞄了下,正要应声答好,刘媒婆又拔尖地叫道: 「凤老板,你们铺子要扩建,青衣大爷也有一份?」 「是啊,咱们铺子不但要扩建,五年之内一定会再开分店。到时,青衣兄不但有银子在钱庄当老本,名下也会有铺子,运气好点,十年之内应康、永昌,甚至京师都会有分店。」他画下美丽的大饼。 刘媒婆暗抽口气,抚着胸口。她吃过凤宁豆腐汤,确实有这个潜力,如果这白发男人说的是真的,青衣的身价预期可以暴涨,那就不是小客栈女儿可以配得上的,难怪他看不上眼…… 「这、这要找谁呢?」刘媒婆喃喃着,生怕这头愈养愈肥的肥羊被人抢走了。 青衣瞪着凤一郎。 凤一郎只是浅浅一笑,轻声说: 「有个老婆也不错啊。」 要娶你不去!青衣看在阮小姐的份上,硬是咬下忍住满腹的怒气。 怀宁刚送完豆腐回来,瞧见青衣在场,也没有说什么,径自进铺卖豆腐。 刘媒婆一瞄到怀宁,眼里顿时金光闪闪。现在铺子要扩建,将来再开分店,怀宁身价也会飙涨,加上生得实在俊俏她立即上前,搭上怀宁,眉开眼笑道: 「怀宁大爷,你这手豆腐做得真是好呢!」 「是凤一郎做的。」怀宁头也不抬地说。 刘媒婆楞了下,不死心道: 「怀宁大爷,你今年也不小了吧,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儿,我为您兜一兜吧?」 怀宁不吭声。 刘媒婆再接再厉,笑道: 「您瞧,跟你年纪相当的,早就抱好几个小孩,将来您老了,也有个依靠啊。」 还是不吭声。 一滴汗从刘媒婆的老脸滑落,她保持笑容: 「这样好了,明天我带几个适合你的姑娘,让你来看看……」 「要付钱。」金口终于开了。 「什么?」 「来铺里都是喝豆腐汤的,不能白喝。」 老脸僵了。 青衣垂下视线,嘴角微勾。 凤一郎拿过算盘,当作什么都没听见,再重算扩建的经费。 青衣等着那多嘴媒婆找上凤一郎。没道理他受这种骚扰之苦,凤一郎却可脱身,他等了又等,等到那刘媒婆的三寸不烂之舌终于重伤了,抱着明天再战的精神离去后,他不由得暗怔。 这老媒婆找他找怀宁,为何就是不找凤一郎说媒呢?难道凤一郎早有婚约? 「明天她来,我送豆腐。」怀宁平声道。 凤一郎笑着:「没问题。对了,怀宁,我打算等冬故回来前,将凤宅改建。」 「好。」怀宁又补一句:「记得,豆腐桶照样摆在她的院子里。」 青衣迅速瞪向他。 凤一郎笑着说道: 「当初凤宅是临时栖身之所,没有多作考量,如今已有长远打算,这屋子改建是势必要做的,多亏青衣兄成了铺子合伙人,让我们手头宽裕点,全力放在凤宅上。这屋子是要住十几二十年的呢。」 「不客气。」青衣道。他也是被迫的。 「其实,青衣兄若有好机会,也许可以接受刘媒婆的意见,去瞧瞧好姑娘。」凤一郎好心地建议。 「多谢凤兄关心,青衣自有打算。」青衣冷淡道。 凤一郎也不鼓吹他,微笑地跟他分析每一笔费用的来源,确保这个合伙人不会自认受到任何的委屈。 青衣心不在焉地聆听,想着这几日要怎么避开刘媒婆的催命魔音。过两日铺子扩建首日,他理应到场,那时怕是刘媒婆又要找上他了…… 他暗暗咬牙,恼怒这个凤一郎的算计。 他要不要成家干凤一郎什么事?这么爱成家,不自己去……心思顿了下,视线落在凤一郎的白发蓝瞳上。 他家主人跟阮小姐相遇的那一年,他也知道了这对义兄妹三人。十年下来,他从初时惊讶到现在早已习惯凤一郎的异貌,并且钦佩他满腹的才智。 但,才智并非皮相,没有长年相处是看不见的。乐知县百姓……不会把女儿交给这个男人的。 一时之间,青衣百味杂陈,直觉再看他一眼。这样一个与他家主人才智相当的男人,却没有女子慧眼识英雄,实在有点令人惋惜。 「青衣兄,今天铺子会早关,不如一块回凤宅喝个小酒吧?」凤一郎笑道。 先前的惋惜立即烟消云散,青衣严阵以待。 凤一郎的任何话、任何举动,都必须小心过滤,以防有诈这是他的切身之痛,绝不容再犯。 《感情篇》《及时行乐》... 《感情篇》《及时行乐》之你的眼睛看见了什么?〈网上收录修润版〉 凤二郎眼里的真实 应康城,阮府 「我真的不明白啊……」陈恩喃道,紧紧锁住刚回府邸的少爷跟女扮男装的夫人。 「陈恩,我知道你不明白,那就由我来点醒你好了。你是来报恩的,不是来以身相许的,不要用那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少爷,我很怕哪天你袭击少爷耶!」 守在楼宇角落的陈恩,缓缓回头,瞪着不知何时出现的阳光男人。他深吸口气,问道: 「二郎哥,我是不是漏掉什么?我袭击少爷?」就算要他自残,也万万不会伤到少爷一根寒毛的! 凤二郎即为阮府女总管凤春的义子之一,他十分严肃地说: 「陈恩小弟,我注意你很久了。少爷每次出门,只要没带你出去,你一定守在门口等他回来,尤其我发现你瞧着杜画师的模样,简直可以跟母夜叉相比了!你喜欢少爷归喜欢,可不要动手动脚的!」 「二郎哥,你胡说什么!」陈恩胀红脸,气声道:「我瞪着杜画师,是因为、因为明明爷可以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不必劳心劳力,沾惹一身铜臭,这全是从杜画师来到阮府开始的……」 凤二郎沉吟半天,道: 「老实说,我也不太明白……」 「二郎哥,连你也站在我这边……」 凤二郎点头插嘴道: 「我也不明白,我都已经提醒过少爷,杜画师生得极丑,用毁容二字形容也不为过,为什么少爷还往火坑里跳?难道真爱无敌?」 陈恩闻言,一脸激动瞬间停格,缓慢地对上凤二郎认真的眼神。 半晌,他开口轻轻吐出一个字: 「丑?」 「是啊,就算凤春跟她是闺中密友,我也不得不老实说上一句:少爷瞎了眼也许是件好事。」 「……」陈恩回头,望向那个他看不顺眼的杜画师,然后用力揉着眼,确认自己眼力无误后,十分怀疑地看着凤二郎。「二郎哥……你看得见我?」 一掌正中陈恩后脑勺。凤二郎骂道:「废话,你当我是盲眼少爷吗?」 「那……你觉得爷儿生得如何?」 「那还用说!当然是英明神武、英俊潇洒、英风阵阵……混蛋陈恩,你是欺我没你书读得多,是不?反正少爷就是生得好看极了!」 嗯,意见一致,除了「英风阵阵」外。只是……陈恩又问: 「凤大娘呢?你觉得她相貌如何?」 「凤春?」一提到她,凤二郎俊目亮晶晶,活像夜里最亮的星子。「当然是天女下凡、天下无双、天下无敌、天天开心……混蛋陈恩,你是欺我的书读得少是不?总之,就算我书读得不多,也可以很明白告诉你,凤春在我眼里,是天下间最美最美最美的女子!就算她七老八十了,我也绝不改初衷!」 「是是是,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二郎哥不必再说了。」陈恩连忙附和道。 凤春……真的很美吗?他怎么看不出来? ※.※※.※※.※ 凤春眼里的真实 一到帐房,陈恩就不时地揉眼睛,揉到兔子眼,也要看个分明。 他眼睛接收到的真相是凤春美中带俊,但要说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未免也言过其实了点……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二郎哥的脑子烧起来了? 「陈恩,你盯了我一上午,是有事想跟我说吗?」凤春笑问。 「凤大娘……你觉得杜画师生得如何?」 「杜画师?」凤春诧异,古怪地看他一眼。 「你、你别误会,我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何况她是爷的妻子,我怎敢乱想?」可恶!都是那个女人害他被误会!他结巴道:「我只是想、想听听旁人对她相貌的形容而已,你要不说也没有关系啦!」 凤春不以为意,笑道: 「杜画师不就长那个样吗?不算丑也不算好看,跟她的声音比起来,是有那么点失色。」 「……」他的眼睛跟少爷一样瞎了吧?好想戳戳自己的眼珠,看是哪儿出了问题!「那,凤大娘,爷儿呢?你认为爷儿的长相如何?」 「少爷他承袭老爷跟夫人的相貌,生得俊俏不说,穿起官服来,简直是……」 接下来的歌颂他没细听,因为已经很清楚地明白在爷儿的相貌上,三人的想法完全一致。 那为什么透过三人的眼看杜画师,却有完全不同的形容? 难道他的眼睛看见的杜画师是有人冒充?还是,二郎哥跟凤春蓄意贬低杜画师的长相? 他俩是母子,自然是同出一心……莫非,他们早对杜三衡不满了? 陈恩愈想愈乱,一个下午,一看见人,就不停地张眼眯眼打量打量再打量…… ※.※※.※※.※ 阮卧秋眼里的真实 每到夜晚,阮卧秋总会让他念完一本书,才上床就寝。 这一天,在秋楼里,陈恩心不在焉念著书,悄悄退后一步,正好可以窥见内室打盹的杜画师。 虽然他不怎么喜欢她,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眼里的杜画师,算是一个貌姿颇佳的女子……难道,杜画师是妖怪,才会在每个人眼里都是不同的相貌? 「陈恩?」 「我在。」他连忙回神。 「你在看哪儿?」阮卧秋沉声问道。一句书里的话重复四、五遍,任谁也能听出这孩子的不专心。 「我……我……爷儿,我是不小心瞧见杜画师倚在床头睡着了。」 「她睡了么?」阮卧秋拢眉,正要遣退这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孩子,又觉得这孩子欲言又止,于是问道:「你心里有事?」 「爷……你知不知道杜画师长得很丑?」陈恩忍不住脱口。 「是谁告诉你她丑的?」 「二郎哥跟凤大娘!」 「你呢?」 「我?」 「你不觉得她丑?」 「我……我眼睛有问题,自然不能算准!」 阮卧秋摇头失笑: 「你不信自己眼里的真实,却跑去信别人的,那么你的眼睛又有什么用呢?」 「不不,爷,你的眼睛不方便,心里可以幻想她很美,而我眼睛虽然看得见人,但一定有问题,才会看不见二郎哥跟凤大娘说的真实!」 「你这么笃定他们看见的一定是真实?」 「当然!二郎哥说您是天下间最俊美的男子,凤大娘也一口认定你的相貌举世无双,他们说的都是实话啊!」 阮卧秋闻言,不知该气该笑。 「陈恩,那是因为我是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自然认定我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将来,你心里也会有这么一个人。」 「不会不会,现在我心里就有这么一个重要的人」 「那个人绝不会是我。」阮卧秋平静地说道:「我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主子,将来你会遇见一个心爱的女人,那时就算旁人再怎么否定,你仍会不改初衷,认定你眼里所看见的一切。」 陈恩听他说得肯定,张口想要辩驳,却不知从何驳起。当年尚是幼儿的他,以为必死无疑,但却在刽子手下手的那,瞧见一个男人一身狼狈满眼是血地冲进法场救人从那时起,他的眼瞳一直一直印着这个英伟的身影不曾褪去。 以后,会有其他人霸住他的眼吗?怎么可能? 陈恩抬起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阮卧秋,好奇地问道: 「那,在爷的心目中,杜画师又是什么模样?」 ※.※※.※※.※ 陈恩离开后,阮卧秋精准无误地走到内室床缘,探手摸向床头,轻碰她的颊面……果然,她又等他等到睡着了吗? 「幻想啊……」他低喃。他是个瞎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黑暗里幻想她的长相。不管他怎么摸,还是无法在脑中勾勒出她真正的长相。 幻想幻想,如果幻想能成真,多希望她的相貌会是自己心中所想的。 「阮爷,你打算站着抱我,抱到天亮吗?」带倦的困意有笑。 阮卧秋立即松手,恼道: 「你不是睡了吗?」 「我是睡了啊,你一进来,对我又摸又捏的,我不醒也很难了。」 他闻言,暗松口气。幸亏她是在陈恩走后才醒的,没有多听到什么不该听见的话。他摸索着熄了烛火,答道: 「下回我会多注意点,你休息吧。」 他侧耳聆听她的动静,等她上床了,他脱下外袍,也跟着摸上床,随即,她的身子偎了上来,主动环住他的腰身。 香气扑鼻,勾人无限遐想。 她是一个很贪欢的女人,床笫之事多半是她主动要求,也许外人认为她不知羞,但他这个盲眼人却能因此安下心来。 她深爱一个男人,必会热情索求他身心上的爱情,缺一个也不行。一旦她不爱了,反而得过且过,敷衍了事。 所以,黑暗之中,他暗自等着 等着等着,今晚她却没有任何的主动,他不由得暗恼。 这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修身养性一向不是她的乐趣,偏偏她已有月余不曾主动要求行房。 像拒房事于千里之外。 她这是什么意思?让他不安吗?还是…… 「阮爷,你在想什么?」困盹的声音从他怀里模糊不清地响起。 他板着一张脸反正黑暗之中她也瞧不见他。 「没事。」 「那你发泄似的把我搂得这么紧?我骨头都快碎了呢。」 「哼。」依旧没放松力道。 「阮爷,你有不快活的事?」 「没,你睡觉吧。」他沉声道。 「唔,肯定是陈恩惹你不快活了。让我想想,方才他是如何让你不高兴的?」 没有焦距的俊目立即瞪向她。 「……」 「他好像问你:在爷儿的心目中,那杜画师又生得何等模样?是不?」 「杜三衡!」这女人! 「阮爷,现在黑漆抹乌的,我看不见你,可是,我可以『幻想』你又气又恼的模样。」她笑道。 「我又气又恼什么?听见了就听见吧!由得你笑得这么……这么贼?」 「是是是,你答:我是瞎子,又怎知她生得什么模样?这句话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她笑声如铃。 他咬牙,大可翻身就寝,不理会她的调侃,偏偏搂着她睡已是习惯。这女人,就爱尝尽甜头 忽地,软唇吻上他的下颚,他不及一怔,怀里香软的娇躯微动,用力吻住他的嘴。 唇舌互缠,熟悉的情欲被她挑起,他暗暗松口气,差点以为她对他身子的贪念已经不再…… 双手滑进她的单衣内,轻触她细腻的肌肤,等着她主动说出索求 「要一个薄脸皮的男人很坦率地对自己的妻子说出心爱的话来,那真的挺难的,是不?」她轻声喃着。 「什么?」他一时回不过神来。 杜三衡压住他的手臂,低哑的笑道: 「阮爷,你别误会,今晚我只是想亲亲你,并不是要……嗯,亲热的。」 他闻言,俊脸布满恼意。明明她的声音带着情欲,偏要整他吗? 「这么晚了,你不是天一早还要出门吗?」她笑,声音轻柔:「言归正传,既然你没那么坦率,由我说,也是一样的。」 「说什么?」他没好气道。 「相公,我很爱你很爱很爱你,爱得要命,爱得我五脏六腑都疼了,就算下辈子你我要再一起,你会再瞎一次眼,我也会从现在开始诚心祈祷。」 「你……」他皱眉。 「好吧,最后一句比喻当我没说过。」指腹怜惜地抚过他的眼角。杜三衡笑道:「我的眼睛看不见,可是,我一直在看着她,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即使不是对着我说,也够我回味一辈子了。」 她果然听见了!俊容微热但镇定如常,不发一词。 「阮爷,你想不想再听我说一次我很爱你,爱你爱得要命,爱你爱到我绝不放手?」笑声中出现皮意。 「你要说便说,总不能教你闭嘴吧!」专注地侧耳细听。 「那我就先点灯了。」 他拉住她的手臂。「点灯做什么?」 「总要看着你的脸,我才能说得出口吧。还是,阮爷,你害臊了?怕我这么坦率地说出我心爱你的话,你会别扭?」 「谁会别扭!」 「那我就点灯了。」沉默了会儿,她忍着笑:「你不放手,我怎么下床?」 他咬牙,将她用力扯回怀里,闷声道: 「下什么床,说什么情话,都几年夫妻了!快睡吧!」 哎啊啊,原来她一句我爱你抵不过他的别扭。这个男人,怎能牵扯她心头所有的怜惜呢?让她真的爱得心疼,这辈子难以脱身了。 「真的不听?」 「我要睡了!」他恼道。 「那晚安了?」 「晚安!」他的声音硬梆梆的。 「……」她扮了个鬼脸,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他咬牙,瞪着她。 即使,眼前一片黑,也还是瞪着她! 「爷儿,在你心目中,杜画师又生得何等模样?」 「我是瞎子,怎能看见她的真实面貌?」 「爷儿,难道你没问过身边所有的人吗?」 「我一开始也以为问了人,心中就能勾勒出最接近她的相貌……」言语间不自觉流露惋惜与懊恼。「她的气味、她的身子、她的言谈、她的碰触,我都能感受到,这些虽然成就了一个杜三衡,但在属于杜三衡的部份里,却有一个角落我永远也不能清楚地看见。」 「爷,瞧不见杜画师又不是件坏事。我不问就是了。」 「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我一直在看着她。」阮卧秋柔声道。 陈恩毕竟年少,完全无法理解这么充满矛盾的话,只能直接挑明了问。。 「爷,你看不见,但你可以幻想,你的幻想就等于咱们的眼睛……你……『看见』的杜画师美吗?」 过了一会儿,陈恩以为他的爷儿不会答了,才看见阮卧秋轻轻点头,沙哑道: 「嗯。她在我心中,独一无二。」 ※.※※.※※.※ 隔天 「陈恩,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二郎哥,我……我是在想,我跟凤大娘眼里看出去的人,怎么差这么多?」 「凤春?哈哈,原来你在烦这个。凤春看人一向不准,除了少爷跟小姐外,只要是人,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样儿。」 「……一个样儿?」 「两颗眼儿,一个鼻子,外加一个嘴巴。下回你可以试看看,找对俊男美女摆在她面前,让她说看看他俩的长相,你就知道凤春的眼光有多差劲了。」幸亏如此,不然凤春早就不小心被外头的男人骗了! 「原来如此。可是,二郎哥,你明明跟凤春不是亲生母子……」怎么看人也很差劲……等等,爷儿说过每个人眼里看见的真实不同,愈是心爱的人愈觉得对方生得好看,而那天二郎哥告诉他,凤春生得天女下凡…… 不会吧! 可是,不是亲生母子啊…… 「陈恩,你抖什么?」 「我……啊!凤春!」 凤二郎立刻换上笑脸,转身喊道:「凤春……人呢?」凶眉怒眼地转回头瞪着陈恩。 「我……看错了。」汗珠滑落脸颊。 方才,他好像不小心打开了一个秘密。是他平常太粗心,还是二郎哥把所有得知秘密的人都杀光了?怎么他从来没听人提过二郎哥对凤大娘她 「爷儿,你用完午饭啦?」凤二郎完全不觉陈恩的异样,瞧见阮卧秋出房,立刻上前。「杜画师不在府里,她要我告诉您」 「她是要我下午去接她吗?」 「不不,她知道您早上出门,中午回来一趟,下午一出门,大概半夜才会回来,所以一定要我抓稳时间跟您说」 「有话就快说,哪这么多废话。」阮卧秋皱眉。 「是是。」凤二郎用力吸口气,大声道:「我爱您爱得五脏六腑都疼了,爱您爱得要命,爱得……」 阮卧秋立刻骂道: 「二郎,你在胡扯什么?」 「少爷,我没胡扯啊!你可别误会这是我对你的真心话,这全是杜画师要我转述的。」凤二郎委屈地说。呜,一上午他都在克服心里障碍呢。 「她?」一想起昨晚,心里恼火又起。「她又想做什么?」又来闹他? 「杜画师说,她的眼里,就这么两个长得很俊的男子,一个就是她爹,一个就是少爷你。而无异的,你在她眼里会愈来愈俊俏……咳咳,爷儿,你确定你到了五十岁还能跟现在一样吗?」 阮卧秋瞪向他的方向,忍了一会儿,才道: 「还有?」 「是还有,不过少爷你要听不下去,我闭嘴不说就是。」 阮卧秋咬了咬牙,颊骨微红,恼道: 「你继续说。」 「杜画师说:你的眼睛看不见,可是你一直在看她,她的眼睛看得见,可是却看不见其他人。咳,少爷,杜画师说完这句话又补了一句……」 「你说。」 「真的真的要说?」 「我叫你说就说。」专注倾听。 「好吧,杜画师补的这句是跟我说的,她说,叫我注意一下您的反应。少爷,我是不是要照实说啊?说你听了之后,脸气到都发红发热了……」 「住嘴!」阮卧秋怒道。 站在一旁的陈恩看着自家主子别扭的表情…… 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他一直以为是杜画师强迫爷儿,爷才会牺牲自己娶她。到头来,谁才是近水楼台?即使不愿承认,也必须说:阮卧秋确实有个心爱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正好是他最不喜欢的夫人。 陈恩看着自己的双手,缓缓住眼睛。十指微开,眼瞳里映着阮卧秋跟二郎现在的身影 以后呢? 也会有一名女子在不知不觉中,被他的眼睛所认定吗? 思及此,他连忙闭上眼,不敢再看。 <回忆篇>之作者说明 <回忆篇>即为《是非分不清》一书中p231燕门关一役,阮冬故出城陪怀宁赴死后的那半年间,所发生的一切。 会想写这半年间的番外,是在于: 任何一段剧情,都可以360度呈现,虽然结局相同,但不同人物、角度有不同的心境、反应。 在一般爱情小说里,有不成文规定,就是以男女主斗周的心境下笔去描写整个故事,但其他人的心情?他人的角度?恐怕也只有作者自己知情了。 这也是我爱写番外篇的原因之一。 <回忆篇>全文以不同人的角度出发,每个人所见所闻所有的心境,都绕着同一主轴旋转,因而组合出这样的战场故事&# <回忆篇>之作者说明 <回忆篇>即为《是非分不清》一书中p231燕门关一役,阮冬故出城陪怀宁赴死后的那半年间,所发生的一切。 会想写这半年间的番外,是在于: 任何一段剧情,都可以360度呈现,虽然结局相同,但不同人物、角度有不同的心境、反应。 在一般爱情小说里,有不成文规定,就是以男女主斗周的心境下笔去描写整个故事,但其他人的心情?他人的角度?恐怕也只有作者自己知情了。 这也是我爱写番外篇的原因之一。 <回忆篇>全文以不同人的角度出发,每个人所见所闻所有的心境,都绕着同一主轴旋转,因而组合出这样的战场故事&# 《是非分不清》之初——预言 万晋年 「有人自东方而来,动摇万晋之本。」 「嗯?李大人,你日观天象,瞧见了危害皇朝的朝官吗?东方啊……该不会是我吧,我复姓东方,单名个非字,瞧,东方非,听起来,似是与你说的不谋而合啊。」以少年之身,一甲状元入翰林的东方非,如今已是内阁群辅之一,可以说是前程似锦到令他有点乏味了。 李大人微些迟疑,答道:「当然不可能是东方大人了。」东方非目前虽为内阁群辅,逐成势力,但他想,一名年不及二十的少年会有什么动摇根本的能耐? 「不是我?」东方非颇感遗憾:「那倒有趣了。李大人,你确认你没有看错?」 「若照老夫解读,此人会在十多年后出现在朝官之中,影响朝政……甚至、 甚至……」 「改朝换代?」 「不不,老夫并没有这样说……」 东方非笑道:「李大人,你大可放心,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是不会外传的。朝代更替本是常事,皇上登基没几年,但你我都很清楚,十几年后皇上也老了,太子登基理所当然,你有什么好怕的?」 「是是……」李大人应声道,内心则苦苦思索着──东?皇朝偏东,再东过去就是海了,谁会从海上来?还是……名字有东字?东?冬?冬天?有人自冬天来?他功力不足,无法确切地看透啊。 东方非又问:「既然此人能动摇国之根本,那将来必是皇朝大将了?」哼,他真想好好会会,此人必定厉害非凡,难以对抗吧? 「这……此人如流星,不,该说潜龙吧……」 「潜龙?」 「此人在朝为官未过十年,即归。」 东方非眯起眼。「李大人,你再说一次?」能动摇国本,此人该有野心,照说一朝得权,岂会轻易松手? 「这……老夫实在不知道啊。此人自东而来,朝代更替之后,即消失在朝堂之上,不知生死。」 东方非寻思片刻,问道:「如何动摇?」 「不知。」 他不以为然:「那必是李大人你错看天象。」 「不,确实有人自东(冬)而来,只是老夫还勘不破其中奥妙之处。」 「既然如此,李大人你可要好好弄个明白。」东方非笑着走出去,望向东边天际。「哪来的人,没有野心却又能改朝换代?还是……有人为了这条潜龙才让太子登基?」无论如何,他十分期待。 现在他虽为内阁群辅,但未来前程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到夜里都失眠的地步。 下一步,他要得到首辅之位。也许站在那个高位上,才更有刺激感,不过在此之前── 他不太愿意留下李大人啊。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不出两天,那姓李的定会将星象之事全盘托出,迷信的老皇帝绝对会先作防备,说不得十年后凡东方而来的朝官一律押进天牢,以子虚乌有的罪刑处决。 开玩笑,他还想等着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能从他东方非的眼皮下改朝换代呢,怎能让那老头子给毁了他的期待呢? 思及此,他又沉思半晌,心里有了计较后,十分愉悦地离开,与一名年轻官员错身而过。 「那人是……?」年轻官员一双漂亮的黑瞳直勾勾地盯着东方非的背影。 「是内阁群辅之一,东方大人。」太监说道,想了下又道:「阮大人,您经科举刚入朝廷,未来说不得是权大势大的一号人物,小人在这儿先提醒您,那东方大人,目前颇受皇上喜爱,有机会您可要……懂了吧?」 年轻的官员闻言,拢了拢眉头,声调微厉道: 「眼不正,心不端,此人此刻心里必有坏水。」朝中怎会有这样的人存在?皇上又怎会欣赏这种人物呢?东方非?内阁不得干政,但他总觉此人邪气过重,他惦记在心,以后可要多注意内阁了。 太监在旁,没有多说什么,只想着── 他还是去巴结东方非吧,这个阮卧秋,纵有满腹惊世才学,只怕没有多久也会在朝堂之上给人活活陷害死……唉。 《是非分不清》之东潜 「一郎哥,我这一生,最感谢的就是你跟怀宁,谢谢你们陪我走过这一场风雨。现在,轮到我陪怀宁走最后一程了。」 隆隆巨响,夹杂着滚滚尘浪。城门缓缓地关上,划出了一道生死界痕。 门外的杀戮战场,是现世的阴曹地府,一旦出了门,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谁也不准开!先拿下凤一郎……对!就是他!他与户部侍郎阮东潜献得好计,让皇朝将士迹近全没!快抓住他!」 混乱之中,王丞尖拔又心虚的怒声穿透了凤一郎寒凉的知觉。他缓缓转头,略嫌茫然地注视这个害死冬故的原凶。 不,原凶是谁,他很明白。 「凤公子……」身旁为他持伞的小童轻声唤他,语气充满颤抖。小童是本地居民,本地居民大多都很清楚这一场战役到底是谁在从中运筹帷幄、是谁在朝中的争权夺利下保住这不破的城门。 朝中来的户部侍郎阮东潜,从不讳言奇策是谁出的,也向来十分以凤一郎为傲,那股毫不掩饰的骄傲劲儿,让他们都怀疑其实他俩是一对亲兄弟。 再亲近一点的官民,都知道阮东潜曾冒充过程将军一阵,那时他立下的汗马功劳,让他们信心满满,以为皇朝圣威,连蛮族都难欺,直到王丞来,战事一面倒,他们才明白,朝堂上不是每个官都会往下看的── 凤一郎是阮东潜的人,如今阮东潜走了,凤公子会留下吧?会留下吧? 忽然间,凤一郎仿佛回过神,反身奔上城墙阶梯,所经之处竟无人阻止。 「凤公子,小心啊!」小童紧紧在后头追着,努力为他撑着伞。 阶梯路,几乎无止境,凤一郎每跨一步,心头的肉就死去了一块。 当凤一郎奔上城墙,绝望几乎淹没了他。遥望滚滚黄沙,蛮族长旗飞扬,如入无人之境,死亡的气息笼罩在尸首遍野的战场上,明知战场还有人在做困兽之斗,他却无能为力! 他看不清,看不清,这一刻有多恨自己的眼力。 「凤公子!」 「你看见了吗?」他哑声问。 「凤公子,这哪能看见……每回休战之后,尸首支离破碎,您也不是不知道,别说要从里头凑出阮侍郎的尸首有多难,就连这一次咱们能不能度过难关都很难说!」小童突然激动起来,紧紧抓住他的宽袖。「凤公子,您要救救咱们啊!现在就只剩您能救我们了!」即使他们舍不得阮东潜就这样走了,但他们还想活下来! 银色带黄的长发在乱风中飞扬,狂风带来浓浓的死尸味,原就苍白的脸庞缓缓转向他,看了他良久,才神色淡漠地问: 「你们,是谁?」 战鼓喧天,这样的鼓声意义何在?轻贱人命的鼓声,不管是哪一方,战赢了,失去的人命也找不回来了。 白雪般的睫毛微微垂下,紧紧扣住城墙砖瓦。冬故想要保护的世界……人都不在了,还保护什么? 从头到尾,原凶他也沾得上边。打他支持她买下官位开始、打他得知边境有战乱时,就该预料这样的下场。 只是,他以为依他能力,可以保全她的性命;只是,他以为,即使真有这么一天,冬故也是为她的理想而捐躯,也是三人共死,谁都死而无憾,而非像现在一样,死得这么毫无价值! 凤一郎的生命为谁而活,他一直很清楚,她却无法理解。在她心里,彼此虽亲,她却认为没有她,他跟怀宁依旧能过下去,如同有朝一日,他死去,她虽悲伤也会继续走下去。 微微咬牙,即使眼力不够,他依旧不愿拉开视线,直勾勾地望着冬故的葬身之地。 是啊,城门一破,久攻不下的怒火极有可能转为屠杀。 「那日结拜,是我没有将誓言说完整……」喉口微热,蓝瞳却已平静似海,他轻哑地说道:「冬故,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凤一郎,既然为你的义兄,就没有抛下你跟怀宁的道理。」语毕,他不再理会周遭任何事,静待城破。 ※.※※.※※.※ 听不见、看不见,知觉没有了,肉体的感觉也没有了,可是,她很明白她的下场是什么。 死也不倒地,怀宁一定如此做,她也不能示弱,拼死也不倒地,好叫蛮邦看看皇朝儿郎绝不认输的好志气。 其实,说没有遗憾是假的。 她才二十多岁,总觉得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不过,能陪着自己的好兄弟一块共赴黄泉,她不曾后悔。 这样吧,等下了黄泉,她跟阎王老爷求求情,下辈子再让她跟怀宁做一世的好兄妹,再为民谋福,这一次她会努力多读点书,来世不再买官,就凭她的能力去应试,就不会这么心虚了……嗯,若是圣眼已开,国泰民安再无天灾人祸,那么,她就做一个小老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规规矩矩的,免得再连累自己的义兄弟…… 意识飘飘渺渺,始终无法专注起来。她身上到底中了几箭,完全看不见,能撑这么久,她也算是厉害了。 无论如何,只求……城不要破。 一郎哥在,他懂得的,他懂得她的。 有他在,就算没有她,城门后的百姓还是有生机。 她虽一心在政事,但也曾听过人死后有头七,头七回魂日。那么,等她头七那一日,她要去看一郎哥,跟他再说声对不起,他的未来还很长,有她没有她,他的人生还是会过下去,他比她还聪明,懂得这道理的。 至于东方非…… 几乎可以想见,他在朝中继续翻云覆云了。 东方非啊…… 「大人!」 虚无四散的意识,突地被一声惊叫给迅速聚合在一块。 她一回神,立时看见自己的四肢俱在,身无中箭之痕。她微讶,抬头看向前方吃惊不已的弟兄们。 「大人!你」…… 眼前的,全是死在战场上的兄弟。有多少次,战事暂歇时,她跟怀宁看着自家将士破碎的尸体,她不见得有足够的时间去接触他们的生前,但在他们尸具并排的时候,她必定一一对照他们的姓名,以亲人之身目送他们入坟。 她已经死了啊……她叹息,毫不考虑地上前,拱拳道: 「好久不见了,各位兄弟。」她洒脱无比。 「大人!您……您也……那么、那么」…… 她轻笑了二声,道: 「 城未破,各位兄弟倒不必担心,有凤一郎在,你们绝对放心。」扫了一圈,怀宁不在其中,这可以预料。男与女的差别,她早知道,早一步下黄泉的本来就该是她。 也好,在这条阴阳路上她等怀宁来,不让他有片刻的寂寞。 「自王将军接了兵符后,照说大人是户部侍郎,不该上战场,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将士里有她亲信,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道: 「不管该不该出现,我都来了。」 「大人,这场战役里,有很多人死得冤枉、死得好不甘心。」士兵之中传出轻声的控诉:「为什么呢?朝中来的命官,到底谁在为我们着想?」 她对上那人的眼,良久,她极为慎重地回答: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来赔命的。 ※.※※.※※.※ 腥味臭天的战场上,成堆如山的尸体,血还在成河流着。 京军及时赶到,打赢了这场战争。烈日之下,尸臭冲天,干烈的空气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死气,放眼望去,几乎是望不到边际的人间尸坟。 从城门一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找人。 或者,在找尸。 「凤公子,凤公子,阮大人说过你禁不起久晒的!」小童着鼻,忍住作呕的冲动,拼了命的追着那个寻找阮大人尸身的白发青年。「要不,您先休息,我请善后的军爷找到了阮大人尸身,一定通知您好不好?」 凤一郎充耳不闻。 在支离破碎的尸体里,他先是看见了那一年冬故在京街遇见的抢匪,而后她收为亲信的其中一名男人。 乱刀砍死的。 他心一跳,很清楚冬故必在附近。 她拼死也不会让她的人孤独地死去。 「凤公子?」 他动也不动。 豆大的汗从他冰冷的脸庞滑落,他抱着一线希望却也知道他找到的,只会是一具尸体。 陪他过了十多年的冬故,他还没有心理准备见到她的尸身。甚至,他不愿去想象她死时的模样!不敢去想象! 「找到了!」当地的百姓叫道。 凤一郎迅速抬眼,顺着那个方向,果然就在不远处,他看见了怀宁那一身的黑衣。 他强迫自己奔上前,瞪着中箭的怀宁,他背朝上,怀里抱着一个人。 他心跳愈来愈快,缓缓蹲下地,目不转睛看着怀宁不甘心的表情,半晌,才忍住浑身冷意,移向那被怀宁全力护在怀里的娇小身子。 凤一郎轻轻拂开她散乱的发丝,盯着她苍白的脸庞。 她双眼紧闭,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痛苦的神情,甚至有些安然自得。 他怔怔地注视着她。突然间,他轻笑出声。 「凤公子?」小童有点害怕地叫着。 是啊,他的冬故一向如此的,决定要做的事从不后悔,即使明知眼前是死路一条,也绝不皱上眉头。他以为他会看见她死不瞑目的模样,以为会看见她被乱箭穿心不留全尸的模样…… 他该安心了,至少,她是平静地离世…… 「冬故,我来接你了。」他柔声道,试着要从怀宁的怀里将她抱出来。 试了好几次,发现怀宁抱得死紧,不肯松手。 「怀宁,是我,一郎。我来带你们回家了。」凤一郎重新试着要拨开怀宁死后僵硬的双臂── 忽地,他微怔,指腹用力压住他的脉门,错愕随即流露脸上。 「凤公子,你怎么了?」小童见他流露出激烈的情绪,以为他终于要发疯了。 凤一郎难以置信,立即改碰怀宁的人中,轻浅虚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确实存在! 「快快……找军医来!还有人活着!快!」他难得大叫。 小童呆了呆,连伞也不顾得了,反身就往城里跑。 凤一郎心跳如鼓,万万没有想到怀宁还能活下来。怀宁曾说他是个短命鬼,以为他师父料事如神,谁都认定他再也回不来── 哪知他正值青年,身强体壮,从阎王殿里逃了出来,不像冬故毕竟是个姑娘家…… 凤一郎顿时一僵,视线立刻移向怀宁怀里的冬故。 会不会…… 思及此,他毫不考虑迅速扣住她的脉门。 一开始,完全没有任何迹象,他极力镇定,极力镇定,迫使自己止住轻颤,去把她的脉,仿佛过了好几年,那极为轻浅的脉跳终于浮了出来。 凤一郎惊喜万分,一时回不了神。脑中纷乱无比,但他直觉想到一事── 「糟了,若是让军医救命,必会露出马脚。」他试着抱出冬故,但怀宁即使没有意识也不放手。他咬牙,附在怀宁耳边说道:「是我,一郎。怀宁,冬故还活着,你松手,再晚一步,她怕没得救了。」 他重复了数次,那紧紧抱住她的双臂,才缓缓无力地垂下,任他迅速将冬故拖行出来。 凤一郎看了怀宁一眼,军医很快就来,但冬故不能再留下。 他衡量得失,立刻抱起冬故,消失在战场之上。 ※.※※.※※.※ 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怀宁,她搔搔头,开始怀疑其实路不是只有一条。 「大人,我还是觉得您不该来。」 她看了他们一眼,哈哈笑道: 「这世上哪来的应不应该,你们是人,我不也是人吗?人的归处终究都是一样的,管它官位大小,到头谁不归于尘土?」 「您一点也不怕死吗?」亲信里被乱刀砍死的男子问道。 她想了一下,道: 「怕,我好怕,我怕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就先死了,不过……我想,这世上绝不只有一个阮侍郎,既然我真的没有办法做完,终究还是会有人去做的,如果这样想,我倒也不怕了。」她坦白地说道。 「这世上,只有一个阮侍郎啊。」有人说道。 她看了他一眼,轻讶一声认出他来。他是边境居民从军,年轻小伙子,却在战役里走了。这么大好的前程啊…… 她记得他爹娘还在的。 「在王将军还没有来之前,我爹说,也许,这场战事很快就会平息了,因为有阮侍郎在,可惜,他的预言没有成真,这一场战役打了好几年……」 她微微苦笑,轻声说: 「是我不好。」她若再懂点手腕,也许不会让这些人无故枉死。 「人都死了……都死了……还在计较什么?没有大人在,也许连我爹娘也要卷进战火……」那小伙子重复了两遍,神色渐淡。 阮冬故顿觉有异。一开始没有特别注意,只想与自家军兵相聚,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激动过后,一些奇异的现象令她感到疑惑。 她在这里等了好久,不见怀宁出现。若是怀宁真能活下来,那她只会庆幸,但照说不该有牛头马面吗? 为什么还等不到? 而且,眼前这些人说话归说话,神色却显得有些麻木,相处时间愈久,愈觉他们连说话也开始断断续续,漫不经心…… 「大人,您真的不该在这种地方啊……」 她闻言,皱起眉,缓缓扫过这些军兵。 自始至终,他们围在她的周遭,不肯散去,甚至,挡住了她的去路。这……真的好奇怪,若是一郎哥在此,必能一眼看穿问题所在吧? ※.※※.※※.※ 匡啷一声,车内传出桌椅翻倒的巨响。 「老爷子──」 「谁也不准进来!」屋内的大夫喝斥。 屋外的凤一郎神色平静,轻声阻止大夫的老妻: 「大娘,必定是张大夫太过专注治我家大人的伤,不小心弄翻了东西。」 「凤兄,为何不请军医前来?」京军为首的男人问道。 朝中新主登基,势力重新洗牌,东方首辅为皇上眼前第一大红人,据说阮东潜是首辅极为看重的人,若是出了事,他实在无法交代。 「军医忙着看顾伤兵,如果专程来照料我家大人,我家大人醒后必定责罚,这里的大夫长年帮忙医治伤兵,他行的。」凤一郎不疾不徐地说道,负手而立,状似平静,但衣襟内全是湿透了的汗水。 在外头足足等了一整天,才见老大夫气虚地走出来。 「大夫,阮侍郎如何?」那男子急声问。 那老大夫不答,反而看向凤一郎。 凤一郎默默的迎视那奇异的眼神,而后,轻声问: 「老大夫,我家大人可还活着?」 老大夫沉默一阵,道: 「我家小儿上个月还回家来,兴高采烈地说他与阮大人说过话了……」 「老大夫,我是问你阮侍郎生死如何?」那京军男子不悦了。 老大夫不理他,只看着凤一郎再道: 「前两天,他死在战场上,才二十岁。他想活着回家,不过,他也明白朝中派来的是什么样的人才。这世上,若人人都是阮侍郎,那该有多好,他一直很想成为阮侍郎那样的人。凤爷,你说,阮侍郎活下去,会不会比较好?」 凤一郎毫不考虑答道: 「不会。即便她活了,只要像王丞这样的人存在,她的结局就不会变,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这条路。除非她辞官──」顿了下,意味深长地说:「或者,她死了。」 老大夫闻言,犹豫不决。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边境抗敌多年的阮东潜,竟然会有另一种身分,如果可以,多希望阮东潜这样的人才能重返朝堂,可是…… 「还活着,就先移回城里,接下来就交给军医吧!」男子说道。 凤一郎微眯眼,极力镇定地注视那名老大夫。 老大夫深吸口气,明白凤一郎的暗示,也很清楚阮侍郎送回军医后的下场,遂十分遗憾答道: 「不必移了,就在方才,阮侍郎他失血过多……断气了。」 凤一郎闻言,闭上发热的蓝眸,哑声说道: 「老大夫,谢谢你……我代我家大人谢你为她尽的最后一分心力。」 《是非分不清》之冬雪 皇城 光滑的指腹缓缓地抚过「阮东潜」三个字,俊颜半垂,让人看不见他的情绪。 内阁官员大气不敢喘一声,互相传递眼神,谁也不敢先开口。 新主登基,谁是最大得益者,已经不用多说。当年的风向又打回东方非身上,与他作对的官员,一一被斗下了,老国丈一家在年前也被送往午门,在这世上,谁的权力最大? 不是皇上,而是皇上背后的这个男人。 现在这个男人,半炷香未曾吭声,就因为桌上的伤亡将士名册。 战事已经结束,朝中忙的不是收尸,而是事后的抚恤与献俘仪式。虽然朝廷上下忙得昏天暗地,但能将多年战争结束,就算再来个几十本名册,他们也是甘之如饴的,只是── 这死亡名册的首位,正是东方非极为看重的阮侍郎。这,可就麻烦了。 「首辅大人……皇上正在找您呢。」黄公公小心翼翼地说。 东方非一言不发,俊美的脸庞终于扬起。 黄公公见状,微松了口气。看来,阮侍郎的死亡,没有影响很大啊。 「黄公公,这死亡名单确实不假?」东方非轻柔地问。 「确实不假。」 「确认尸体过?」 「大人,阮侍郎是大人的人,没有确认,任谁也不敢随便上报。确实见着了阮侍郎的尸身,才将他登录进名册里。」 东方非微微眯眸,青筋略浮在他的手背上。他神色依旧自若,问道: 「他怎么死的?」 「身中三箭,箭箭致命。」 「三箭?」东方非闭上眸,唇畔绽出诡异的笑来,令内阁的官员毛骨悚然。「本官倒挺好奇的,她明明是个文官,怎么会在战场上找到她的尸身?」 「……首辅大人,皇上说…….」黄公公压低了声音:「阮侍郎是文官,照说,确实不该出现在战场上,正押解进京的王丞也提到,是阮侍郎献上错策才会选择这条路赎罪,所以……如果首辅大人有心,皇上论功行赏时,绝不会少了阮侍郎一份。」 言下之意,无论事实真相如何,皇上默许东方非挑个代罪羔羊,而其中失势的王丞不论犯了何罪,都是最佳的代罪羔羊。 有她那个引以为傲的义兄在,岂会有错策? 谁,才是真正的代罪羔羊? 这就是她追求的路吗?在她死前,她该明白害死她的绝非蛮族的千军万马,而是皇朝自家人啊! 东方非忽而大笑,笑得同僚心惊不已。 过了会儿,笑声渐止,他又问: 「黄公公,你若是阮侍郎,你会怎么看这事?」 黄公公一怔,直觉答道: 「自然是谢主隆恩了。」 东方非轻笑一声,丹凤眸瞳一瞟,瞧见天外蓝天依旧,未至冬季,自然无雪。 「她若知情,必说:有功便行赏,有罪便责罚,哪来的讨价还价?简直莫名其妙!」 「什么?」黄公公一头雾水。 「也对。朝中哪来的第二个阮东潜?你们这等人才怎能揣摩她的心思呢?」十多年前走了一个阮卧秋,现在再走一个阮冬故。姓阮的下场都不算好,尤其是这阮冬故,在她死前到底在想什么? 一个文官本不该上战场,是谁逼得她不得不走上这条路?难道在她下这个决定前,不曾想过她的承诺?他东方非在她心里就这么无足轻重? 「首辅大人!」内阁官员轻喊,惊惧地看着他恼怒的俊颜,看着他无意识地将登录阮东潜死亡的那一页捏个尽碎。 他终究晚了一步吗? 难道她身边的义兄们没有尽心尽力挡在她面前? 思及此,脑中忽地闪过一事,东方非心神微震,立即问道: 「阮侍郎身边的白发男子呢?去,吩咐下去,死要见尸,去把阮东潜的尸身运回京来!」她的义兄绝不会无故任她死去,除非三人共死。 「大人,天气这么热,运回京师只怕早已腐臭,何况当日阮侍郎的尸身就已经遭火化了!」 「火化?未经我的允许,谁敢动这个手脚?」东方非厉声问。 黄公公暗自惊恐,照实说道: 「派去的将领知道阮侍郎是大人的人,所以特准凤一郎独自火化阮侍郎的身躯。」 「啪」的一声,扇柄断成两截。 内阁官员面面相觑,偷偷抬眼窥视东方非难掩惊喜又不安的神色。 「黄公公。」良久,他出声了。 「在……奴才在。」 「皇上找我?」 「是,是!」黄公公连忙道:「皇上急着找首辅大人,商讨论功行赏的事儿……大人,是您举荐人才,调派京军赴边境结束战事,最大功臣非您莫属……」说了半天,终于察觉东方非漫不经心。 「黄公公,你在宫中也待了几十年了。你说,你看过本官做过什么好事了?」 黄公公一怔,结结巴巴地答道: 「大人……大人做过的好事可多了,若无大人,数十万百姓因水患而苦,如今晋江工程已近完工……」 东方非哈哈大笑几声,笑意并未透露在那双向来狡猾的眼眸里。 「原来这也算本官的功劳?原来阮东潜三个字,终究写不进史册上。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啊?难怪你做了几年的官,还只是一个小小侍郎而已,你这官,做得真窝囊。」脸色忽而一变,轻滑的声音如薄刃,令黄公公起了一身寒颤:「黄公公,往日论功行赏,大伙爱怎么讨价还价、你争我斗,本官一向不干涉,但这回本官就让你瞧瞧,什么叫秉公处理!你可要瞧清楚了,这可是本官唯一一次干的好事。」哼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内阁。 黄公公见状,立即追上前。 ※.※※.※※.※ 东宫太子,久病在身,这是朝野都明白的事。虽然她只是一个小小侍郎,却比谁都烦恼皇朝的未来。 当今圣上年迈,哪日突然驾崩,让久病的太子登基,那皇朝的未来该怎么办? 一郎哥曾听过她的烦恼,当时,他只是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 「打一开始,在皇上眼里,这个太子就只是一个太子。」 初时,她有些迷惑,后来皇上沉迷于长生道,她才明白一郎哥的言下之意。 在皇上的眼里,万晋年号永不结束。 这一年,她临时回京报告工程进度。其实,要她选,她宁愿留在晋江,但一郎哥说,既然入京为官,京官这一条线绝不能断。 她长年在外,只能趁回京拍马屁送厚礼拉关系,明知做了会闷上好久,她也得厚颜无耻地去做。 「不宜见客?」她一点也不讶异。东方非是多红的首辅啊,哪来的空见她这个小侍郎? 连忙把厚礼交给门房,就当完成任务,准备闪人。朱红大门内,青衣才走过转角,一见到她,立刻恭敬喊道: 「阮大人!」 阮冬故拱拳道: 「好久不见,青衣兄。」 青衣上前,说道: 「我家大人不知阮大人回京。」 她哈哈一笑:「我今早刚回来。」东方非会知道才有鬼呢。 「你一回来,就找我家大人?」大人必定很高兴,最后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是啊。」一郎哥交给她名单,礼依顺序送,东方非官大势大,当然第一个来找他。她补了一句:「不过既然东方大人正忙,我就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等等!」青衣连忙阻止,迟疑一会儿,自作主张:「如果阮大人愿意等的话,小人先带您上偏厅去。」今早那名人物进府后,大人说今日懒得再见外客,但他想阮大人应是例外。 「……」她很想答不愿意等,但礼数总要顾着。「如果……你家大人很忙,真的不必顾及我……」 青衣的视线移向她截断的尾指,平静答道: 「阮大人是我家大人的救命恩人,即使再忙,也一定会见阮大人。」 阮冬故暗叹一声,只得乖乖随他走进东方府邸里。 「小人一直没有机会道谢。」 「什么?」 青衣领着她往偏厅走去,稳声说道: 「去年阮大人救我家大人一命,原本小人该随侍在侧,那断指之痛理应由我来受。」 「这什么话?只是一根手指头,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不以为然道,在经过某条长廊时,看见府里的某个厅内东方非的身影,还有…… 「宫中有人找我家大人,我家大人走不开,只能请阮大人等了。」青衣轻声唤回她的注意力,领她走进偏厅。 她心神未回,专注思考那年轻的背影,是谁呢?她不记得朝中有这等身材的官员,那人也不像是太监,东方非一向喜怒无常,但方才他似乎没有平日的张狂。他有点敷衍、有点不耐,很难得看见东方非会去敷衍一个人…… 「反正不管我的事。」她打了个呵欠。以为送完礼后,她无事一身轻,可以睡个好觉,没有想到送礼第一关就卡在东方非身上。 她坐在椅上,支手托腮不由自主打起盹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个感觉,东方非不会很快结束他手头上的事。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权倾一时的内阁首辅耐住性子去应对呢…… 「太子才二十多岁……」凤一郎沉思着。 「这么年轻啊。」某日茶余饭后,聊起政事,话题就转到东宫太子身上。 「是啊,正因年轻,才会有野心……冬故,你可要记清楚了,一个男人,不管身子有无残缺,若从小养在宫中,明白自己终将登基,那他这一生一世,心里绝不会忘记他该得到的一切。」 在一郎哥身边久了,即使没有他天生的才智,多少也要反应快一点,她想了下便道: 「一郎哥,你是说……迟早,太子会有谋反之心吗?」 「没有面对面过,我不敢肯定。不过,我希望不会,否则到那时朝中必分势力,这一次就不会像是东方非与国丈那样的争权夺利,斗输了的人不止只有死路一条,还会祸及许多无辜的人。」 「又要选一边站啊?」她心里微恼,总觉得在朝廷当官,动不动就得选边站,像条狗一样。 「若真有这么一天,冬故,你千万记得,不要靠你的直觉去选,你一定得跟东方非同一边站。」 她闻言皱眉。「我的直觉这么差?」 凤一郎微笑,神色带些宠溺: 「你的直觉绝对正确,但却无法保命。若有朝一日,东方非选择了太子,那太子要坐上龙椅,指日可待了。」 是太子! 她猛然惊醒,赫然发现东方非就坐在眼前,随意翻着她最头痛的书本。察觉到她醒来,那双黑璨的凤眸微抬,似笑非笑道: 「阮侍郎,醒得倒挺快的。本官还以为你要一觉到天亮呢。瞧你,才多久没有看见你,我还当哪儿的难民出现了呢,正好,你就陪本官一块用个饭吧。」 她立即看向窗外天色。 天已尽黑,她睡了多久啊? 「几个时辰吧。」东方非笑得畅快:「阮侍郎,你就这么信任我吗?竟然能在我府里睡得这么熟。」 「我在哪儿向来都睡得很好。」她坦白说道,同时起身,向他作揖道:「下官回京,特来拜访大人,既然……已经拜访了,下官就告辞了。」 「本官是第几位?」 「什么?」 「你这点心眼儿我还看不透吗?冬故,你要玩官场游戏还早着呢,礼可不是像你这样送的,你年年送礼来,可从没送进我心窝里,反倒上回你送来的当地名产还颇得我欢心。对了,方才你打盹时,似是在想事情,想什么事?」他随口问道,心情显然极好。只是不知他心情好,是为谁? 她抿了抿嘴,慢慢地坐下,迟疑一会儿,才道: 「东方兄,实不相瞒,方才我在想,我入朝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过太子一面。」 东方非闻言,暗讶地看向她,随即笑意浓浓: 「想看太子?」 「看不看倒无所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堂堂一名太子,却从无作为?」引不起任何人注意。 东方非听她还真的将心里话说出来,身子微微倾前,剑眉一扬,邪气的嘴角轻掀: 「冬故,你该知道太子多病,要有作为也很难。」 她想了下,点头。「这倒是。」 「『有人』刻意让太子毫无作为,这也是很有可能的啊。」他再提点一番。多年下来,他发现阮冬故并非蠢才,而是她的眼神只看向前方,不曾拐弯抹角去想些她认为多余的事情。 她认为多余的事,朝官为此抢得头破血流,多讽刺。 「更或者,太子有心毫无作为,让皇上对他没有提防。你说,真相到底是哪个?」 「东方兄,你在暗示我什么吗?」 东方非哈哈大笑:「冬故,跟聪明人说话呢,我不必费太多唇舌;跟你说话呢,我也不必算计,因为你向来有话直说。」扬眉盯着她。「所以,我可以允许你的义兄算计我,但你不成,你一句谎言也不得对我说。」 反正她自认瞒不过他,索性放开了问:「东方兄,今日你接待的人是太子?」 「是。」见她错愕,他也摊开了说:「若不是太子,我早撵了出去,由得他在此扰我清闲吗?」 「他找你做什么?」一个久病的太子,找当红的首辅,会有什么好事? 「能做什么,你不是也猜到几分?」 她霍然起身,怒道:「你这是、这是……」 「搅乱朝纲,意图谋反,策动政变,违背君臣之义,谋害天子,简直大逆不道,这些罪名够不够?」 「既然你知道──」 与她的激动怒火相比,他反而悠闲自在,一点也不怕她将这些秘密泄露出去。 「冬故,在你眼里,当今圣上是什么?」他岔开话题。 「皇上就是皇上,还会是什么?」她激动地说。 「那么,他值得你卖命吗?」他笑:「你这是愚忠啊,为一个只顾自己求长生的老人尽忠,你值得吗?你入朝为官是为了什么啊?」 他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像根针一样的戳进她的心头。 她自幼所受的知识,听一郎哥所说的故事,看兄长为官的态度,对皇上尽忠、为百姓谋福,这样的念头一直根深蒂固地埋在她心里,从不更改。 她一直以为,只要皇上周遭的朝官个个正直,那么皇上圣眼立刻就会开了,上天选择这样的人坐上龙椅,必有它正面的意义。 当皇上,就是该为民做事,只是,现在他老人家一时被小人蒙蔽了而已啊。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东方非不以为意地说道:「那都是骗自己的。你眼里的皇上,早已是一个没有用的老人了。」 她紧紧抿着嘴,压抑地说道: 「大人,你这是大不敬了。」 东方非无所谓地笑道: 「若真有那么一日,我站在太子那一方,冬故,你要怎么做呢?」 他不直呼她的官名,讨的是阮冬故的答复。 「我一郎哥说,跟你同边站。」 她嘴里老挂着这个凤一郎,不嫌烦吗?俊颜略嫌不悦与厌烦:「你跟你义兄就算再亲,也不是同一个人。我是在问你,不是问你义兄。」 她理应站在皇上那一方,因为东方非策动谋反确实有罪。 如果是几年前,她必定这样认为,甚至立即上报阻止,但,现在她却说不出口来。 这几年,她一直在想,真正的太平盛世在哪里?难道,在当今皇上的手里,真的走不出真正的太平吗? 有多少次,夜深人静时,她产生好浓的无力感。同流合污一直下去,迟早有一天,她的眼里,没有百姓。 皇上的眼里,也早已经没有百姓了吧。 东方非见她没有回答,明白她心里有了动摇,也不多作鼓吹,只讽道: 「你当了几年的官,还真是改不了多少。」顿了下,意味深长地凝视她。「你放心,现在我还没有什么兴致,哪天要真有人惹恼我,换个皇上于我也不是难事。哼,我倒要瞧瞧,冬故,你最后还会不会护着这个没有用的皇上?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去追求你的路,可是,你追求的路真是正确的吗?好好想想吧。」 万晋结束,新主登基时,她在战场上,已经毫无感觉。 甚至,她松了口气。 「一郎哥,我知道从头到尾都是东方兄的计画,我却一点也不气,心里老在想,如果换了个皇上,这么多兄弟会不会就不用这么无故枉死了。」老皇上驾崩传到边境的那一个晚上,她一夜未眠,望着京师的方向,一郎哥默不作声地陪在她身边。 如果战事能结束,如果永无战争,那么,换一个皇上,也未尝不是好事。这样的想法,与她从小到大的信念抵触。 她到底改变了多久? 过去的阮冬故,已经再也回不来,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 「大人,你察觉到了吧?」已经没有起伏的声音轻声响起。 「……怀宁没有死,是不?」她哑声道,而后,眼前逐渐模糊,冰凉的眼泪缓缓滑落腮面,悲伤的瞳仁映着一块征战沙场的弟兄们。「我也没有死么?」兄弟们逐渐麻木而无知觉,她却还有许多回忆与情绪。 是谁在世间留住她的? 「大人,你还有很多事要做,我爹的医术可是一等一的好,你要死了,岂不是砸我爹的招牌?」年轻小伙子淡声道。 「你们是我选出来最好的军兵,我理应身先士卒,不管你们到哪儿,都该有我。」 一张张本来有棱有角的脸庞,开始模糊了。是她泪眼看不清,还是他们必须在此分道扬镳了? 「大人,咱们遗憾的死,现在要毫无遗憾的走了。你醒后,请在咱们坟上洒下水酒,祝我们一路好走,但愿来世,咱们一秉初衷,能够成为像大人一样的人物。」 像她有什么好?像她有什么好?保不住这些上战场的勇士,保不住她真正想要的世界。 她不顾哭得有多难看,拱拳颤声哑道: 「阮冬故绝不会忘记各位兄弟。它日我死期一至,各位兄弟若未投胎,咱们一定能再齐聚一堂,把酒……话旧。」 见他们逐渐远去,她冲动地跨前一步。 「大人,别再往前走了,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声音愈飘愈远。 她不理,一径往前奔去,希望能送他们最后一程。 ※.※※.※※.※ 十五的圆月,在乡村里显得格外的明亮。 小木屋的门轻轻被推开,床边坐着一名白发青年。 青年回神,立即起身。「怀宁,你能起床了吗?」 怀宁应了一声,勉强撑到床边,瞪着床上毫无血色的义妹。 「她毕竟是姑娘家,还没有醒来,但我想,应该是没有事了。」凤一郎轻声说道,说服自己的成份居多。 现在的冬故,只有一口气。这口气咽下了,躺在床上的,就只是一具冰冷的尸身了。 怀宁默不作声。 凤一郎知他话少,又道: 「我打听过,程七还活着,不过……冬故带来的人,死了大半。」 「我知道。我跟她,能活下来,是奇迹了。」 「是奇迹。」他柔声道。 过了一会儿,怀宁突然主动开口: 「我俩中了箭,我知道她一定不肯在蛮族面前示弱,即使死了也不会倒地。」 凤一郎抬眸注视着他。 「我自然也不能倒下。反正都陪了这么多年,要陪就陪到最后,人死了,尸身乱箭穿心也没有感觉了。」怀宁顿了下,不看凤一郎,直盯着她苍白的睡颜,继续说道:「在失去意识的当口,我又想,岂能再让乱箭毁她尸身?她力大无穷以一抵百,蛮族必定猜出她是断指将军,等战事结束,她的尸身挖也会挖出来示众。所以,我用尽最后的气力推倒她。」 凤一郎闭了闭眼,轻声道:「谢谢你,怀宁。」 怀宁向来不苟言笑的嘴角忽地扬了一下,似是苦笑: 「她简直是不动如山。」见凤一郎微讶,他坦白说道:「我连推三次,才推倒她。」到最后那一次,他几乎怀疑他不是流血而亡,而是先死在力气用尽的上头。 凤一郎闻言,眸内抹过激动的情绪,哑声说道: 「现在都没有事了。」 「你假造她死亡,她醒后必会恼火。」 「即使恼火也来不及了。」他沉声道。他一向性温,此时此刻却坚定如石。 怀宁看他一眼,忽然说道: 「谁也不想死。你没有必要跟我们走,但是,我能了解被留下的人的心情。凤一郎,冬故纯粹就是个傻瓜而已,她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凤一郎与他对视一阵,轻声道: 「我没怨过她。我扶你回去休息吧,冬故要醒来,我马上通知你。」 怀宁摇摇头,道:「我还能撑住,我留下。」 凤一郎也不阻止,只是平静地坐在椅上,与他一块等着床上的人儿醒来。 「我不是陪她。」怀宁又补充:「只是一时习惯不了没有血腥味的地方而已。」 「我知道。」他都知道,相处这么多年,还不了解怀宁的性子吗? 怀宁像要把一生的话全说完一样,主动又说: 「我醒来后,一直在想,臭老头的命卦怎么一错再错?」 凤一郎柔声道: 「自然是人定胜天。」 「是吗?第一次,冬故晚了一天失去她的手指;第二次,本该短命的我,却延续了性命。」怀宁顿了下,低语:「臭老头从不出错,错的两次全跟她有关。」 「怀宁,你想说什么?」 「那一箭,没有冬故,也许,会是我的致命伤。我倒下时,还有残余的意识,我只记得,我在想:谁也抢不走冬故的尸身,我不让任何人欺她的尸身,她拼了这么久,没有一件事是为自己,她的尸身若被人糟蹋,老天爷就太没眼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就是让他太不甘心,才保住了他的命。「凤一郎,你一向聪明,你认为,是冬故延续了我的性命吗?」 凤一郎沉默了会,答道: 「我不知道。」 怀宁显然也没要个答案,缓缓闭上疲累的眼眸。 过了一会儿,怀宁忽然又说: 「别让她知道。」 「什么?」 「别让她知道我今晚话多。」 凤一郎微怔,立即想到怀宁可能是不愿冬故认为他多愁善感……. 「我不想让她从今以后,试着从我嘴里掏出超过一句话的回答,那太累了。」他不想太辛苦,多话的部份交给凤一郎,他负责出刀就好了。 「……我明白了,你放心,这次我也会保密的。」 《是非分不清》之不止息 京师的夜空,十五明月又圆又大,不必点着夜灯,就能清楚视物。 东方府邸内── 「大人。」 「嗯?」支手托腮,倚在矮榻上,任由黑亮如夜的长发垂地,东方非若有所思地瞧着那看似面前却远在天边的圆月。 「您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真正合上眼,再这样下去……」青衣很想委婉地安慰,却不知从何开口。 他家的大人,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发生。十多年官场生涯,纵有危机,他家大人依旧谈笑风生、玩弄权势,如今── 大人照样左右朝政,他却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青衣,你说,一对『情深似海』的义兄弟,有朝一日,兄长独自火焚义弟尸身,究竟是什么理由?」东方非头也不回地问道。 青衣想了想,道: 「那必是不愿其他人碰触阮……碰触那人的尸身。」 「就这样?」 这个答案不对吗?青衣再想一阵,小心翼翼答: 「也有可能……是为了保住义弟的名声。」 「哦,连你也看出来阮冬故的女儿身了吗?」 「不,阮大人相貌虽偏女相,但性子比男儿还豪爽,要察觉很难。是大人……是大人看穿后,小人才觉得不对劲。」他一直站在东方非身后,纵然无法揣摩大人的心思,他的视线也随着大人而转。 当东方非对阮东潜的眼神起了异样时,他也明白了。 东方非哼笑一声,没再说话。 静谧的夜里,主仆并未再交谈,青衣默默守在他的身后,直到远处梆子声响起,清冷的淡风又送来东方非漫不经心的询问: 「青衣,你说,那凤一郎的才智如何?」 「阮大人身边若无此人,她断然不会走到侍郎之职。」 「我与他比呢?」 青衣一怔,直觉道:「大人与他虽无正面交锋过,但我想,必是大人技高一筹。」他家大人一向不把凤一郎放在眼里,甚至对凤一郎毫无兴趣,为何突然间问起他来? 东方非沉吟道: 「既然如此,我揣测凤一郎的心思必是神准了?我若说,阮冬故未死,你信是不信?」 青衣瞪着东方非优雅的背影。 「……大人,王丞亲口招认,京军抵达时,阮大人已出城门。城门一关,外头皇朝战士只有百来名……」 「阮冬故若活着,又怎么会诈死,一诈死,这一辈子她想再当官,那可难了,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吗?」 「是。」青衣轻声答道。他家的大人,对阮东潜执着太深,连她死了也不肯相信吗? 东方非垂下眸,嘴角微扬: 「是啊,本官也这么想。当初本官要她辞官,她百般不情愿,除非她看见了她心目中的太平盛世,她才愿松手。」 所以,死了的可能性居多吗? 思及此,他心里一阵恼怒。 他身居朝堂十多年,十多年来有多少人想要斗垮他,他欢迎又期待,偏偏世上来当官的,尽是一些软骨蠢才,别说斗垮他,他动动手指,就全跪伏在他脚边,让他无味得很。 当年,来了个令他十分意外的阮卧秋,他兴高采烈,等着阮卧秋创造属于他自身的势力,可惜气候未成,就被一群没长眼的盗匪给害了,那时他又恼又恨…… 却不如现在这股油然而生的空虚与寂寞。 朝堂之内没有阮卧秋,他照样玩弄权势。 如今世上少了一个阮冬故,他竟然时刻惦着她,她若死,世上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她若死啊…… 不止遗憾,不止遗憾! 赫然起身,不理青衣错愕,他走到庭院中央,任由夏日凉风拂过他光滑的玉面。 衣袂轻飘,黑发微扬,俊美的脸庞始终凝神沉思,其专注的神色是青衣从未见过,至少,从未在朝堂上见过东方非有这样专心对付人的时候。 「只有一个最不可能的理由。」东方非忽然道。 「大人?」 「若以诈死从此消失在朝堂之上,她必然不肯,那么只有一个原因,能促使她诈死。」 青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东方非揣测凤一郎的作法,寻思道: 「 除非她重伤难以反抗,凤一郎才有机会令她诈死。」 「大人,这样的机会微乎其微。」青衣不得不提醒。他家大人智比诸葛,神机妙算,从不去设想不可能的答案来骗自己…… 这一次,他家大人抓住的是最不可能的理由啊。 东方非回头,剑眉轻扬。 「青衣,一个满腔抱负还没有完成的人,你要她死,她还不肯呢。」 「如果……大人,阮大人真的死了呢?」她那样正直的人,会比谁都还早走,他家大人不会不明白的! 东方非哼笑一声,负手而立,仰头注视着远方的圆月。 直到青衣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东方非才不在意的哈哈大笑,随即脸色一正,比夜风还要冰冷的声音遽然响起: 「那就把长西街那间她爱吃的饭铺烧了当她的陪葬,让她在九泉之下,看看她违背承诺所带来的下场吧。」 阮冬故,我等你到京军班师回朝日,我要真确定了你的死讯,我必将你的骨灰洒在京师,让你亲眼瞧瞧,什么叫真正的搅乱朝纲,死也不暝目! ◇◇◇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为……怀宁,接下来是什么?」 「不想说。」 她搔搔头,想了老半天就是想不出来。 「既然背不出来,就不要背了。」 她闻言微讶,回头看见凤一郎自门外走来。「一郎哥,我可以不再背了吗?」 「冬故,当年我督促你读书,是为了让你明白道理,为你的官位铺路……」凤一郎平静地微笑:「如今,你心中已有属于自己的道理,何必再背?书是死的,你却能将属于你自己的那本书牢牢放在心里,这比许多读圣贤书的官员还要厉害。」 这算赞美吧?还是嫌她太迂腐?她摸摸鼻子,想到自己前几天执意披上战袍,冒充程将军。 这是必须要去做的事啊,她若不冒充,阵前失将,军心必散,当日一郎哥跟怀宁不但没有左右她的决定,还助她一臂之力,一郎哥献策先动摇蛮族军心,怀宁则代她握巨弓扶助她没有尾指的左手。 她非常明白,一郎哥为她担心,但如果她不做,谁来做?人人都将危险的事交给其他人,世上哪来的万世太平? 她暗自扮了个鬼脸,迎上前笑道: 「一郎哥,反正我再怎么背书,也绝不如你动个脑子。哎,若是背书就能有凤一郎的才智,那我时刻背也不嫌累。」 「你现在已经很好了,若你才智过人,我绝不同意你当官。」停顿一会儿,凤一郎神色渐凝,直视着她,说道:「冬故,我要你答允我,你对自我产生犹豫时,请回头想想我跟怀宁、想你在应康城的家,甚至,想你与东方非的承诺,最重要的是,你没有错。」 …… 原来,一郎哥早已经料到有今天了吗? 她停步,目送着愈来愈远的兄弟们。 一郎哥常说,他不适合当官,因为他性温,纵有百般才智,一旦由他背负上千上万性命,他会犹豫不决,不敢出策。 所以,大多时候,都是她与一郎哥商讨,由她当机立断,决定人才的安排,亲口发号军令。 她才智确实不如一郎哥,但她很清楚自己的目标,坐其位就该尽她的职责,每一条性命都是她与一郎哥在反复推演下保全下来,即使不幸牺牲,各自军兵也很明白这样的牺牲是为了什么。 战场死伤,理所当然,但她理直气壮,可以大声地宣告,在她手下,绝没有无故牺牲的性命,直到王丞来…… 她轻轻握紧止不住颤意的拳头。 现在的她,有点怕了,终于体会一郎哥不敢背负他人性命的心情了。 她停在原处,恍惚地看着那终于消失的战士魂魄。她欠了多少啊,倘若她再懂手腕,再能折腰,再能同流合污,再懂圆融,也许,今天不会牺牲这么多条人命,她的腰,可以再弯;她的双手,可以再脏,可是她没有做到。 她,真的没有错吗,一郎哥? 紧紧咬着牙关。如果她现在一块走,她以命偿命,无愧天地……可是…… 她微仰头,深吸口气,再张开时,坚定的信念毫不隐藏流窜在瞳眸间。 在她眼前的,自始至终,只有一条道路。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错,但若然有一日她还有机会去左右这么多人命,她绝不会再让那些人命毁在毫无意义的争权上。 所以,她必须回去了。 她用力抹去满面的泪痕,深吸口气,看着那黑暗的尽处── 「诸位兄弟,好走了。小妹阮冬故,在此送你们一程。」朗朗清声,响透天地,长揖到底,将他们一一刻在心版上,这一辈子绝不遗忘。 ◇◇◇ 先是听见门轻轻的关了起来。 再来,是山野乡间的气息。 这样的气味,令她想起小时候在山上学武的时候。 那时,她还不清楚自己未来的路在哪里,但她说一是一,一点也不圆滑的个性让师父很头痛。 她试了几次,才勉强张开眼,放眼所及尽是陌生的摆设。 岂止陌生,简直恍若隔世。 昏迷时的记忆有些迷糊,只记得黄泉之下的路,她曾与自家战士并走一段。 她的内疚,已经令她连昏迷也不忘梦见那些枉死的兄弟吗? 阮冬故挣扎地坐起来,胸口剧痛,但她不理,执意撑起她虚弱无力的身子。 干净的长发滑落床缘,她看见双手枯瘦泛黄,好像好久没有吃过一碗饭一样。她到底昏死了多久? 「还没醒来吗?」怀宁的声音就在门外。 她惊喜抬头,但一动到胸口她就痛得要命。没有关系,怀宁没死,那么她再痛也无所谓了。 「还没醒来……如果再没有醒来,我决定冒险带她回应康。」凤一郎轻声道:「至少,让阮爷见她最后一面。」 凤一郎语气里的不舍不甘显而易见。她手心发汗,想起那日她留下一郎哥……她以为留下一郎哥才是正确的决定,但她……是不是又做错了? 她一直走在她的道路上,很少回头看,所以不曾看见她身后有多少人在担心。 一郎哥、凤春、大哥,甚至在京师的东方非…… 现在,她才想到他们,是不是太无情了? 门又再度被推开,凤一郎完全没有预料会看见她奇迹转醒,一时之间傻眼。 他身后的怀宁,侧身一看,顿时错愕。 明明这些日子她在生死间徘徊,明明她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但她总是看起来精神十足,即使是此刻── 她扬起虚弱但爽朗的笑容,清楚地说道: 「一郎哥、怀宁,我回来了。」 「冬故……」凤一郎哑声,一时间激动难以接话。 「一郎哥,战事如何?为何我在这种地方?王丞呢?可有新的军令?」即使对一郎哥有内疚,但她还是忍不住暂抛脑后,急声问着她最在乎的事情。 ◇◇◇ 马车一停,一名肤色偏黑但相貌颇俊的男子俐落跃下。 接着,一名年轻蒙面的姑娘也要跳下马车,怀宁立即反身缠住她的手腕,瞪着她说道: 「阮小姐,你是个姑娘。」他强调「姑娘」。 阮冬故闻言,暗叹一声,任着他软趴趴地扶到地面。 「你伤未愈。」怀宁再道。 是是,她伤未愈,他却已生龙活虎,反正男女之别嘛,她习惯了习惯了。 奔腾浪声如雷,拉去了她的注意力,让她顿觉时光倒流。她不由自主走向江岸,轻声喃道: 「这江声……真熟悉。」 回京的途中,由怀宁陪同先到晋江。晋江工程即将完工,从此以后再也无人受水患之苦了。 现在,她安心了。 不远处有人在聚集。是朝中官员在那里焚香祝祷啊……她本想上前凑个热闹,忽然间,一名官员往这儿看来。 「孙子孝?」她吃了一惊。糟,被认出来了! 「怀宁兄!」孙子孝叫道,撩着袍角往这快步走来。 「他是谁?」怀宁问。 「孙子孝啊,怀宁,你忘了吗?他本是国子监派去户部的监生,如今他已是户部官员了。」她很与有荣焉地说道。 「我没忘。」只是在晋江那段日子,他与孙子孝没有说过几句话,用不着这么热情。 「怀宁兄,好久不见。」孙子孝来到面前,略嫌激动。「你、你跟一郎兄还、还活着吗?」完全无视阮冬故的存在。 「嗯。」 「那么……阮大人他当真……」 「死了。」怀宁毫不心软地说。 孙子孝眼眶微红,低声问: 「怀宁兄,请告诉我,阮大人葬于何处,不管多远,我一定去上香。」朝中只传来阮东潜的死亡,却没有说明葬于何处。既然凤一郎与怀宁还活着,绝不会容许阮东潜与无名尸共葬。 「……我忘记了。」 阮冬故挤眉弄眼,瞪着怀宁看。 怀宁勉为其难地改口:「凤一郎将骨灰带在身边。」 孙子孝一怔。「带在身边?那怎么行?应该让阮大人入土为安啊!是要埋在祖籍常县,还是要选一块风水良佳之地?我来帮忙吧,至少要风风光光地下葬啊。」 对于不想答或懒得答的问题,怀宁一向是闭上嘴,当作没有听见。 「孙大人,等凤一郎带她看完如今的太平盛世,自然会葬于边关,与她的兄弟共眠该处。」阮冬故微笑道,这也正是她的心愿。 孙子孝惊异地看向她。「姑娘你……」声音好耳熟,耳熟到简直是…… 「是阮大人的妹子吗?」有人惊喜地上前。 哎啊,是书生。阮冬故同样惊喜,瞧见他一身官服,正要上前恭喜,怀宁暗自扯了下她的衣袖,她立刻沮丧地停步。 「……嗯,是妹子。」她不情愿地答道。 那书生锁住她的双眼,轻声道: 「果然跟阮大人说的一样,你跟他生得一模一样……」 「这样你也能看得出来?」太神了点吧? 「阮小姐你有所不知,在下画了阮大人的肖像长达半年,他的容貌我绝不会忘记,你简直跟他一模一样……」那双有神的眼眸岂止神似,根本是出自同一人了。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阮姓自家人才能有这样程度的雷同。书生迟疑一会儿,道:「阮大人曾说过,他有一对双生妹子,一个许给一郎兄,一个则是怀宁兄,想必阮小姐你是怀宁兄的……」边说边看向怀宁,却见怀宁东张西望,完全当她隐形。甚至很恶劣地退了三步远,保持距离。 阮冬故微眯眼,瞪着怀宁。没人当真的好不好?有必要闪成这样吗?她直觉要拱拳恭喜书生,后来自觉动作太过粗鲁,只好勉强撤下。 她在边关多年,曾收到他捎来的喜讯。书生应试科举,虽无一甲之名,但好歹如他所愿,是个官了。 「但愿大人从此为民谋福。」她真心道。 「在下以阮大人为表率,入朝为官后,所言所行,绝不辱没阮东潜三个字。」 她闻言,内心感激,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她不知道未来书生会不会变,至少此时此刻,他有为民之心,那就够了。 「阮小姐,你能否拉下面纱,只要一会儿……」 怀宁拢眉,冷声道:「不可能。」 书生尴尬地连忙摆手,道: 「 在下并无任何冒犯之意,只是、只是当日阮大人离开晋江,在下来不及向他道别,如今他……在下只是想看阮大人…….」说着说着,语音渐微,怀念之情毕露。 阮冬故暗叹,打起精神笑道: 「何必呢?人都走了,惦记着他,他反而觉得愧对各位。对了,你们在焚香祝祷什么?」今儿个是好日子吗?她记得这里工人多迷信,所以当年她听一郎哥的建议,入境随俗,上工前必焚香求平安,如今已要完工,是该再随俗一下。 「咱们在遥祭阮大人的亡魂。晋江工程他有一份,如今完工之日可期,他在天之灵,一定笑说:从此再无百姓为此江而苦,从今以后涛涛江声,不再是催魂无常。」孙子孝说道,注视着她。 阮冬故闻言,闭上了她璨亮的眼眸,聆听那温柔的江声,片刻后,轻声道:「是啊,从此这江声,再无人惧怕了,这真是太好了。」 ◇◇◇ 因为要做做样子,所以怀宁被迫去「遥祭」一下那个死在边关的阮东潜。 她实在撑不了那么久,所以先上马车休息。 男跟女的差别啊……真是天差地远。明明中三箭的是怀宁,但如今他早生龙活虎,她却还得仰仗怀宁的扶持。 她微合上眼,试着控制遽袭的疲累。 穿着官服的男子走到微开的门侧,盯着她被面纱轻罩的脸孔。 那样的眼神,只有一个人会有。 那样爽朗的笑声,只有一个人会有。 但,明明性别不同啊……. 视线移向她一身的女装。时近冬日,白狐皮毛镶边的披风里,并非一般大家闺秀的打扮,而是更简单、更方便行动的衣着,若阮东潜是女,一定也就是这样的装扮吧。 明明阮侍郎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儿身啊,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暗骂自己愚蠢又傻气,正要离开马车,突地瞧见这名阮姑娘的左手。 她双手交迭,微露在披风之外,左手并无尾指! 他难以置信,瞪着半晌,才深吸口气,轻喊: 「阮大人!」 阮冬故闻言并未震动,轻轻掀了眼皮,瞧见孙子孝站在车门外头。彼此对望许久,她才轻笑: 「孙大人,阮东潜是男是女你搞不清楚吗?还是,我跟他真这么像?」 孙子孝张口欲言,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直截了当指出她就是阮侍郎的事实。 「孙大人?」 孙子孝回神,哑声道: 「阮小姐,是我错认。你……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吗?」依他的认识,阮侍郎不是一个会诈死的人,她理应有许多事没有完成,为什么会恢复女儿身?真是女儿身?还是,同样都是缺了尾指的人? 「还没有。」她很坦率地说。 他一怔,又问: 「那、……」 「我还没有想到我的未来。」她知道他在问什么,笑道:「孙大人,晋江工程的功劳在谁?」 「自然是你……我是说,阮大人理应得此功劳。」 「不,不只有阮东潜。曾经在这里整治工程的人,上至官员,下至一介小工民,都该有功。孙大人,我以往总认为官位愈高,愈能为百姓做许多事,但我毕竟是名女子……」顿了下,她柔声笑道:「朝中为官者如孙大人,必有你该做能做的事,平民百姓里有我,其中也一定有我能做该做的事,何不让你我,在各自不同的领域里,共为世间百姓尽一份心力呢?」 孙子孝闻言,喉口一阵激动,明白她一路走来始终如一,即使卸去官位,她也未曾改变她的志向。 最后一点疑惑,也烟消云散了。 阮东潜正是眼前货真价实的年轻姑娘家。 这样的人,生为女儿身太可惜,可是,他又觉得,性别对阮东潜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老天只是闭着眼,随意为她选了一个性别,阮东潜依旧是阮东潜,不曾改变过。 男人女人都好,活下来最重要,世间还有阮东潜,才令他松口气,令他觉得他的未来绝不会在朝中随波逐流。 阮冬故见他脸色变化好厉害,正要开口,忽见他长揖到地。她楞了下,讶道: 「孙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当年若无阮侍郎,绝无今日的孙子孝。阮家小姐,既然阮侍郎已死,从此以后,孙子孝便是第二个阮东潜,绝不教他在……在九泉之下失望。」语毕,依依不舍看她一眼。 在这样女儿装扮的身上,他看的却是那个无法重返朝堂的阮东潜,当年没有遇见阮侍郎,他定然成为朝廷染缸里的一员……即使百般惋惜,他也很清楚他不该再留下,以免其他官员心生疑窦。 思及此,他再一作揖,道: 「告辞了,阮……小姐。」 迈向晋江岸边的同僚们,与怀宁错身而过的同时,忽闻身后一声清朗的叫声: 「孙大人!」 孙子孝直觉回头,瞧见阮冬故下了马车,两人之间有段距离,她缓缓向他摆一长揖,其姿势潇洒豪爽又动人,一如当年的阮东潜。 「有劳孙大人了。」她慎重而信赖地说道。 孙子孝见状,喉口轻颤,轻揖回礼,承受了她的信赖与托付。晋江岸边,以浪涛为证,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从此,阮东潜依旧在朝堂之中,绝不辱没他那正直的官性。 「你把什么东西交给他了?」孙子孝离去后,怀宁开口问道。 「唔,没有啊……」最多,是接棒而已。 「凤一郎知情,你就完了。」 「这个嘛,」她也很烦恼:「到时,怀宁,你帮点忙吧。」 「帮隐瞒?」他不以为能瞒过凤一郎。 她愣了下,笑道:「不,我没想过要瞒一郎哥。到时你替我说说情,是孙子孝自个儿认出我的,不干我的事啊,我就说,我扮男扮女还不是一个样儿么?」 「……」当作没有听见,他什么都不知道。 阮冬故深吸口气,遥望远处江水,过了会儿,才叹息低语: 「怀宁,其实我一开始很错愕,却无法生一郎哥的气。他安排我诈死,是为了要我活下来,我很明白。从边关来此的途中,我一直在想──」她微仰头,看向没有血腥味的蓝天,笑道:「我一直在想,没有官位的我,还能做什么?直到刚才,我才豁然开朗。没了阮东潜,我在民间照样可以有事做,现在的皇帝,虽然还看不出长远的作为,但是,我想,朝中有孙子孝他们,太平之世必能长久。我呢,就当个小老百姓,尽我所能做的事。」 「凤一郎早就知道了。」 「耶,一郎哥早就预料我会这么想吗?」她又恼又笑:「枉我想这么久。」聪明人就是不一样,老天真是少生了智慧给她。 「我也猜到了。」他简洁地说。 阮冬故怔了怔,看向他毫无表情的脸庞。「你也猜到了?」她是不是太笨了点? 「将来你老死之后,会葬在边关弟兄的坟旁。」 她闻言,与他对望良久,才柔声笑道:「怀宁,你也变聪明了。」 不是聪明,而是相处太久,她的心思行为早已摸透,当然,他不会说出口,就让她当他很聪明好了。 凤一郎早就选了一处风水颇好的坟地。将来三人寿终正寝时,就共葬在边关那一块坟地上。 因为知她心意,所以地处交界之处,面向皇朝,她才能永远守着这个他们始终觉得有没有都无所谓的家园。 他一把扶她上马车。她问道:「怀宁,咱们直接回京了吗?」 「嗯,凤一郎回京时,先经应康,给阮爷捎讯保平安。」 「这个……为什么要瞒着东方非?」她的承诺虽然中途抛弃过,但如今她还活着,就必须履行。 「因为凤一郎不想买他的坟地。」 「什么?」 怀宁不再答话。当马车离开晋江时,她也不曾回过头。这个地方,已经不再需要她了,为此她高兴都来不及呢。注意到怀宁沉默地坐在对面,她想到一事,试探问道: 「怀宁,将来你要做什么?」 「开豆腐店。」 她一怔,脱口:「豆腐店?我很讨厌吃豆腐啊!」软软稀稀的,一点也没法吃饱,她唯一挑食的就是豆腐啊。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决定的。他的店铺不想有人吃垮它。 「一郎哥也知道吗?」 「嗯。」 「我是合伙人?」嗯,她好像没有什么积蓄耶。 「绝对不是。」 「……」算了。唇畔不由自主扬起笑来。怀宁会说出他的未来,那表示他不再当自己是个没有未来的短命鬼。 开豆腐店啊…… 她开朗笑道: 「怀宁,将来无论如何变化,一郎哥、你,还有我,管谁娶了亲,兄妹情谊永远不会断。咱们三人谁也不能缺席。」 怀宁一脸无所谓,嘴角却隐约地微扬。 「所以,改开饭铺好不好?」她期待地问。 「免谈。」他立刻板脸以对。 「……」 金碧皇朝史册上,户部侍郎阮东潜,于边关一役有功,论功行赏,殁于圣康元年,史册之上不过三行,远远不及历经二朝、遗臭万年的首辅东方非。 至此之后,阮东潜三字再无出现在朝堂之中。 至此之后,就是阮冬故的时代了。 * 京师── 皓皓白雪漫天飞舞,细白的骨灰在天空飞扬,东方非理也不理,转身回宫。在正阳门外的青衣察觉了他家大人的异样。 阮侍郎的义兄明明是带着阮侍郎的骨灰回来的,为什么……他家大人竟是露出难掩的惊喜来? 当东方非回府后,青衣不敢主动询问,直到东方非走进寝房,头也不回地吩咐── 「接下来的日子里,本官不接待外客。」 「是。」 「若是有远方来客,不必通过门房,直接请她进来。其余仆役先遣至它处,不得入府。」 「是。」青衣面不改色地再等吩咐。他家大人一向说话算话,他虽不知远方来客会是谁,但长西街的饭铺……只怕是要陪葬了。 「下去吧,本官累了,要休息了。」 青衣猛地抬头。 东方非转身瞧他一脸错愕,不由得哼声笑道: 「青衣,你认为本官该怎么地?」 他以为他家大人会一如往日,夜不眠,凝思翻覆算计凤一郎的作为,为阮侍郎的存活设想更多的可能性。今天都有骨灰了,他家大人应该……一夜难眠,迁怒他人才对。 东方非看穿他的想法,扬眉又道: 「你以为哪儿来的远方来客?」 「是……是阮大人?」 东方非不给肯定的答复,直接褪去外袍,忽然发现指腹还有残留的粉末,轻轻舔了舔,似笑非笑:「阮冬故的骨灰,绝对不会是这种味道。你家的义兄是聪明,可惜败在他对你的感情上。」要骗他?再练练吧。 「大人,阮侍郎当真没有死?」青衣震惊问道。 「本官料事如神,从未算错一步。你下去吧。」不安定的因素已经消灭,他说得万分肯定。 青衣安静地退出去,同时关上房门。 东方非心情极佳,简直前所未有。他随意坐在床缘,想着那一头小猛狮还活在世间…… 「哼,好人不长命,冬故,你就是不一样,哪怕有人拖你下地府,你照样有本事爬出来,不枉我一直在等着你。」他面带得意的笑。 王丞死前,将当时情况说得翔实,无一处遗漏,他自然明白当日的惊险万分,但她竟然能存活下来,竟然留下这条小命来! 他愈想愈心喜,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扫半年来的不安与烦躁。 「阮冬故啊阮冬故,本官就在这里等你!你是一个重承诺的人,纵然诈死可以让你远走他乡,但你绝对会回来找我……哼,现在你是重承诺才回来,将来本官可就要你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五指微缩,仿佛早已胜券在握。 心情太好,心神全然放松,他虽感微累,却不掩期待之情。在朝里,他呼风唤雨,无人可挡,高处之位虽然拥有无止境的荣华富贵,但荣华富贵让他毫无意外的惊喜与期待。唯有那个阮冬故,令他又思又念又难忘。 让他心痒难耐,让他欣喜若狂。 她让他,不寂寞啊! 现在的他,简直是── 思之狂,思之狂啊! 「青衣。」 「我在。」门外轻轻响起守护的声音。 「明儿个不必叫我。」他要好好的休生养息一番,再来跟阮冬故斗上一斗。 「是。大人半年来,未曾有过好觉,确实应该……」 「由得你多话么?」 「是。」连青衣,都不由自主抹上松了口气的浅笑。 《是非分不清》之怀宁 有饭吃最重要,管臭老头说他什么骨格奇佳,一生重情重义,只要给他饭吃,偷拐抢骗他都干。 他的死期,终于到了。 长箭贯穿她的胸口,直接穿透他的身躯,不痛不痒,他使出全力稳住马步,挺住她不肯倒的身子。 「谢了,怀宁,陪我走了这么长的路。」无力沙哑的声音出自身前的师姐兼义妹。 而后,她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紧跟着,他跌进无声的世界,千军万马瞬间消失在他的眼前,取而代之的是尽黑的天地。 他的知觉全数丧失,但他不在意,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她最后的一个心愿。 不让她倒下!死也不倒下,绝不向蛮军示弱!这就是阮冬故! 这样的死期,他承受得理所当然,不怨不悔,心甘情愿,于是,他安详地合上眼,静待死亡降临。 将死之前,生平的一切在他眼前一一闪过,他嘴角隐约带笑。 当他第一次跟着臭老头上山,发现师姐比他还小时…… 当他第一次看见白发蓝眼的凤一郎时,努力掩饰惊惧…… 当他的名字被她连叫了三年……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因此落地生根了。 他,怀宁,不枉此生。 纵有怀念,他也必须去追上冬故,省得她在黄泉路上等着他,不肯独自先行。 她就是这样,该休息时不去休息,累得他跟凤一郎总在后头追着她。 他曾听臭老头说过,人的一生所作所为都是固定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做满了就是该离世的时候了。 那时,他总有疑虑,他这个义妹兼师姐自十六岁开始,做得比谁都要多,当她做满老天注定的一切时,万一她还年轻,那不是英年早逝吗? 但,她要做他绝不阻拦,反正他命卦中早死,等死后凤一郎将他的骨灰带在身边,由他来挡住牛头马面,直到她做完她要做的一切。 可是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走过黄泉路,亲眼确定阎王老爷赐给她下一世的好命。 老天爷给了她重责大任却不给她活路,他不再信神,天地之间,他只信自己。 现在 他要走了。 承她之情,顶天立地的走。 ※.※※.※※.※ 「城绝不能破。」凤一郎语重心长地说。 他没有吭声。 凤一郎与他眺望夜色,轻声说出他的忧心: 一城一破,蛮军第一个要的,就是断指程将军的人头。当日破主旗,几次奇袭皆毁蛮族大将,他们对她恨之入骨,城破之后,就算她人已死,尸身也不会留全,倘若让人知道她是女儿身,那尸身下场必是奇惨。」 两人沉默半晌,他终于开口: 「她知道吗?」 「她一直知道。」 黑暗中,意识无法控制地凝聚起来。 如浪的不甘,开始打上他的意识。 他十二岁时,臭老头曾告诉他,若他将来与她同一条路,迟早会死在她手上。 他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可是…… 他竟然开始不甘心了! 老天爷赐给她凤一郎,赐给她一个叫怀宁的义兄,赐给她重责大任,为什么不保她个全尸? 为什么要赐给她这样一个结局? 他咬牙切齿,好不甘心! 城一破,她的尸身必遭践踏,既然老天爷不肯留她全尸,他来!由他来! 他宁愿不完成她最后不示弱的心愿,也要保住她的身躯! 他拚着最后一口气不散,用尽残余的力量推向娇小尸身。 有他在,她绝不会支离破碎的走! 有他在,她会四肢俱全,与他并肩走在黄泉路上!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耗尽全身力气,面前的尸身竟直挺如山,半分动弹也不肯! 都最后了,她还不愿倒下!她图的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京师那个龙椅上的老人看见了没有? 你做不到的她都做到了!为什么她还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咬牙切齿,愤恨不已,终于在最后一次成功地推倒了她。 两具身躯无比狼狈地跌在地上,他早无知觉,城破了没他不清楚,他只凭着本能,用光他的力气将她纳进怀里。 城破了,不管凤一郎有没有活下去,都会有个遗憾。没有关系,凤一郎的遗憾他来弥补,他不会让任何人碰到她的尸体。 要毁她的尸身,就得连他一块。 身为她的义兄,这就是他理所当然该做的事! ※.※※.※※.※ 他多了一个师姐,一个比他还小的师姐。 好可笑,明明个头小、年纪小,他偏得喊她一声师姐。这个师姐骨胳没他好,入门一年多还在扎马步,学习控制力道,实在令他暗自捧腹大笑。 这一年,据说她刚满五岁,他得带她回家。 她是千金小姐,每半年回家一趟,以前有她家人来接她,但今年起,竟然要他这个大不了她几岁的师弟陪她一块回家。 两个小孩耶! 穷人家的小孩四处走,死了也没人管,但她是千金小姐,她家人也太大胆了吧?还是,她是被虐待的可怜千金,家人借机谋杀她啊? 「怀宁!」 他停步,回头等着小个头追上他。 在上山学武前,他是个混过世面的小乞丐,这种领路工作太简单了。 反正臭老头肯养他,他也不用假心假意油嘴滑舌,只要专心练武就可以吃饱,这点送人的工作不难,真的。 小个头停在他的面前,抱着小拳头,道: 「怀宁,你走得太快,师姐跟不上。」童音太浓,咬字略有不清。 他看她一眼,有点不耐烦,道: 「都午后了,你不想吃饭吗?」 她想了一下,用力点头。「想吃。是师姐不对,请怀宁帮忙。」师父有叮咛,吃住一律靠怀宁,她太小了,人家不会买她帐。 虽然她不太清楚为何有人不愿买她帐,也不明白怀宁只大她两岁,为何就有能力负责她的吃住,但她想,师父的话不会有错。 怀宁拉着她走向饭馆前头的阶梯,道: 「你坐在这里等,我去买馒头。」 她看看对街的大酒楼,再看看他,点头。 「怀宁,我等你,吃馒头。」 他头也不回地走到摊子买馒头。他知道刚才她在看什么,她是千金小姐,平常待在府里,一定吃着山珍海味,出了门当然是酒楼茶馆,但两个小孩出门,岂能上那种地方教人觊觎?不如扮作穷小孩,还能平安回家。 「两个馒头。」他简洁说道。 那老板看他一身破旧,又是小孩,也不避讳地问道: 「有钱么?」 他不吭一声,将准备好的餐钱摊在手心里。 「两个馒头吧?马上好马上好!」摊老板笑嘻嘻的。 他没有臭骂这老板狗眼看人低,反正这世间就是这样,哪个人不是看表面? 一年多前,他还是个小乞丐,别说买馒头了,连捡个脏掉的馒头都有人追着打,现在他只不过有几文钱,就会有人对他眉开眼笑。 在等待的过程里,他瞄一眼饭铺前的小师姐。她非常规矩地坐在阶梯上,认真地观察四周。 小小的城镇里,人来人往,其中有个爹亲牵着儿子,儿子拉着妹妹迎面走过,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被牵制住。 那个小小女孩干干净净,虽然不如他的小师姐可爱,但看起来乖巧害臊……他一直有个不敢说的愿望,就是希望有一天他也能有这种妹妹可以疼可以爱,可惜,他一出生就不知爹娘,更别谈兄弟姐妹了。 他有点出神地望着那家人,摊老板叫着: 「好了,两个馒头!」 他又瞄了眼他那个小师姐,说道: 「再多加一个肉包。」 他抱着热腾腾的馒头包子,才走近饭铺,就看见饭铺老板出来骂人。 他眉头一皱,脚步未停,这时,他那个小师姐站起来了。 「冬故不知坐在此处,会打坏大叔生意,请大叔原谅。」她抱拳,然后退到不远处的大树等他。 真是不讨喜……他内心有点失望。一般的妹子,此刻早已跟他哭着求救,哪像她…… 他越过目瞪口呆的饭铺老板,来到大树下,将一个大馒头递给她。 两人并坐在树下,她显然饿坏了,一张小嘴拚命咬着这个馒头。在他眼里,就像是一只小小小鸟努力叨着过大的食物。 他又偷瞄着身侧的她。她的个头小小,进入城镇前,他让她换上破旧的衣物,像个小乞丐一样。 她看起来真的好小……如果力气别这么大,害羞一点,他就能幻想他多一个妹妹了。 一个大馒头消失在她的小嘴巴里,她抹了抹嘴,意犹未尽的。 「还饿?」他问。 她想了下,点点头。「师姐肚子还不饱。」 「出门在外,别师姐师姐的叫,惹人注意。」他塞给她一个肉包。 小眼睛一亮,立即接过这个香喷喷的包子。「凤春给我吃过。」 「就吃这么一次。臭老头给的钱只够买馒头。」 她抬头看向他。「怀宁没有吗?」 「没有。」 她闻言,小心翼翼地剥成两半,一半递给他。 「怀宁,咱们一人一半,走到晚上才不饿。」 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接过半个包子。 「怀宁,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家?」她问。 「半个月吧。」他一直偷瞄身侧的小师姐,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说道:「出门在外,我们最好以兄妹相称,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叫你妹妹。」 包子咬到一半,她张大眼睛,看着他。 黑色的皮肤有点窘,他撇开脸,闷不吭声地吃着肉包。 「怀宁,我兄长只有一个,他叫阮卧秋,我叫阮冬故,你不姓阮,我叫你哥哥,名不正言不顺。」童音软软,咬字依旧不清。 他闻言,有点受伤,遂不再多说什么。反正、反正她也不是他心目中的妹子,这辈子,他想,除非找到他亲生爹娘,不然他是不可能会有兄弟姐妹的。 半个月后 他终于不辱使命,将她平安带到永昌城。 两人风尘仆仆,浑身发臭,路人以为他俩是小乞丐,纷纷走避。 他暗自冷笑,牵着她的小手进城。 一进城,就见一名美貌的女孩惊喜地上前,叫道: 「小姐,你总算平安抵达了!」 「凤春!凤春!」阮冬故开心地摊开小手臂。 凤春完全不嫌她一身臭臭,将她抱进怀里。她眼眶微红,松口气道: 「小姐,这半个月来我食不下咽,就怕你走私了、被人骗了。」 「冬故很好,冬故没有走失。冬故不认得家里的路,全仗怀宁帮忙。」阮冬故忙着跳下地,热中地介绍怀宁。 凤春感激地看着他,微笑: 「你就是小姐的小师弟吗?多亏你了。」 他懒得跟人做表面功夫,没有回答。 阮冬故笑眯眯地说: 「怀宁,这是我的凤春,就是那个给冬故吃过肉包的凤春。她是我一辈子的凤春。」 「小姐爱吃肉包,凤春马上差人去第一包子铺买。」凤春看他俩一身破旧,想来这一路上她的小姐吃了不少苦,她怜惜道:「不管小姐爱吃什么,凤春都能变出来,来,凤春抱你回府,好不?」 「我用走的,用走的就好了。」在怀宁面前,一定要有师姐的样子。她对怀宁道:「怀宁,一块吃,凤春的菜,都好吃。」 「小姐,你不是爱叫兄台,怎么这回不叫怀宁兄了?」凤春笑道。 「怀宁是师弟,不能称兄。」她认真道:「凤春,怀宁在家里的这段日子,你也叫他怀宁,师父说,怀宁的名字是新取的,要喊三年他才能落地生根,变成真的怀宁,你别喊其它的。」 怀宁瞄阮冬故一眼,没有说话。 凤春微笑:「好啊。」 「怀宁。」阮冬故对他伸出小手,说:「凤春要带我们回家了。」 怀宁不发一语,牵起她的小手。他知道她力气大,从不主动去拉人,一路上都是他牵着她回来的。 凤春看着这两个小孩相处的模式,知道她这个小姐很看重这新来的师弟,遂对着怀宁伸手: 「既然怀宁是小姐的师弟,那就是一家人了,一块回家吧。」 怀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迟疑的动作显露他的心情。当他主动让凤春牵住脏脏的小手时,冬故摇头晃脑,忽然道: 「凤春,冬故在路上曾看过一家子,爹带儿子,儿子带妹妹走在路上,那现在算不算是凤春娘带小孩出门?」 凤春好气又好笑地白她一记眼。 「小姐,的娘是夫人,不是我。」 「哦,原来娘亲只能有一个,冬故明白了。那大哥呢?大哥能有几个?」 「你的大哥只有少爷,没别的人了。」 「哦……冬故也明白了。」她看看怀宁,再看看两人牵着的小手,没有再多问什么。 自始至终,怀宁真的觉得很可笑。 左侧是他小个头的师姐,右边是她的凤春,三人走在一块,简直是可笑的母子三人…… 他又偷瞄那个满面脏脏的小师姐。他心目中的妹妹,绝对不像她,他想要更柔弱点、怕吃苦,不要力气大、只能仰仗她兄长保护的小妹…… 阮冬故一点也不符合他心目中的妹妹形象。 ※.※※.※※.※ 本来在安宁的黑暗里,等着牛头马面来召人,但红艳艳的大火突然袭卷他的全身,蓦地,阳世间所有吵杂的声音窜进他的世界里。 火烧似的疼痛,让他的魂魄如重物落地,他猛然一震,立时张开双眼。 眼前不是黄泉路,也不是森罗殿,更没有牛头马面 「火化了吗……」低微的人声,在附近交谈着。 「下午已经火化了。京军将领看阮侍郎是内阁首辅的人,特准凤一郎独自火化他的尸身……」哽咽泣声在寂静的夜显得格外凄凉。 「凤公子不该拒绝我们去送他的……阮侍郎就这样走了,他一定能一路好走,燕门关的百姓得救,他的义兄怀宁也活下来了,这全是他在九泉下的保佑……」 怀宁目眦尽裂,狂乱地挣扎,但全身无力,只能恨恨地瞪着他们。 他的挣扎引起军医的注意,连忙奔过来,大喜过望道: 「怀宁爷儿,你醒了真是太好了……」见怀宁用杀人似的眼神瞪着他,他有点犹豫:「您是想问阮侍郎……他……他……」 怀宁双瞳眯缩,咬牙切齿,不肯调离视线! 门外有人低喊: 「军医,凤公子来探怀宁爷了。」 一头白发先入怀宁的眼瞳,接着,是凤一郎委靡不振的模样,仿佛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一场。 「凤公子,怀宁爷儿醒了!」 凤一郎闻言,略带惊喜地上前,一见怀宁果然醒了,终于松口气。 「怀宁,你活下来了!」激动中依旧忧心忡忡。 怀宁锁住他的蓝眸。 「凤公子,怀宁爷在问阮侍郎的下落呢!」军医轻声暗示,病人重伤在身,不宜损及心神。 凤一郎点头,与怀宁的视线交缠,直截了当地问: 「怀宁,你要我说实话或谎话?」 怀宁动了动嘴,喉口发不出声音来。 「那就是要实话了?」凤一郎深深地注视着他,柔声道:「你做得很好,我们的梦,还没有碎。」 他连眼皮也不眨地;直勾勾地瞪着凤一郎,而凤一郎则坦然地接受他严厉的审视。 许久后,怀宁终于放松地合上眼,任由黑暗再度包围他。 在意识似散非散间,他听见军医低声跟凤一郎说: 「凤公子,你做得很好,骗阮侍郎未死。」 「是啊,我骗了他,等他下次转醒,我实在不该如何面对他。」 「阮侍郎的骨灰……」 「多谢军医关心,等怀宁康复后,我们会回京择地下葬。」 接着,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 当他再度清醒时,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有个人坐在床边,他知道。 这个人似在沉思,没有发现他早已转醒。 「凤一郎。」他开了口,声音粗哑难辨。 凤一郎回神,压低声音道; 「怀宁,你又躺了半个月了。」 他没有说话,注视着比半个月前更憔悴的义兄。 凤一郎定定看着他,轻声道: 「前前后后,你躺了不少日子,今晚我本来留到三更就走,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 轻浅的呼吸不同调,怀宁立即明白四周还有其他人。 凤一郎像早已习惯他的沉默寡言,特地解释: 「我也不瞒你,之前为了不损及你的心神,骗你东潜未死,其实……我这些时日就在忙他火化的事,他死得其所,不会有所遗憾,但我已心灰意冷,你要跟我离开此地吗?我们找一处地方隐居,就你跟我,以及东潜骨灰,再无外人。」 「……好。」 凤一郎微不可见地点头,嘴里继续道: 「你已登录军册之中,须回京后才能离开,但京军将领是东方首辅的人马,他不会为难我们,我已留下书信,他会明白我们急于离开伤心地的心情。」 「你扶我一把。」 「辛苦你了,怀宁。」凤一郎小心使力,扶着他下床,一步一步极力放轻地走出门外。 外头已有牛车在等着。凤一郎扶他上了车,苦笑道: 「路上颠簸,你忍着点。」 「嗯。」 凤一郎驾着牛马,尽量挑平稳的道路走。夜路迢迢,当他们穿过林子,彻底离开那块伤心地后,他才喝停牛车。 凤一郎转身面对他,嘴角勉强勾笑: 「辛苦你了,怀宁。」 「她……」 「还活着。方才屋内有人,他们心好装睡,让我们顺利离开。」 「伤势有多严重?」 「……她一直没有醒过来。」 怀宁合上眼,半晌,他才哑声道: 「牛头马面听她一番大道理,听也会听怕,哪愿意留下她?」 凤一郎附和着: 「是啊,你说得对。现在她没醒来,只是暂时的休息。她太累了,不好好睡上一觉,怎会应付下半生的事呢?」凤一郎极力轻快地说:「怀宁,咱们算是有默契了,之前我还真怕你误解我的意思呢。」他回头驾着牛车。 怀宁没有回话,只是闭目养神。那不是默契,是因为他看见凤一郎眼里还带着微弱的希望。 这份希望来自冬故活着,他可以肯定。 她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老天爷的眼睛没有瞎,愿意把冬故还给他们。 能够让他……让他继续当她的义兄,让他能够继续成为怀宁,与阮冬故、凤一郎,共同往前走。 「别回头。」他哑声道。 「嗯。」凤一郎轻应一声。 夜风拂面,颊面凉凉的湿湿的,但他就是不肯张开眼睛,摸个清楚。 「雨真大。」他道。 「……是啊,好大的雨呢。」凤一郎轻声配合着。 ※.※※.※※.※ 自阮冬故清醒之后,伤口愈合速度惊人的缓慢,她看似有精神,但小脸灰白、唇无血色,整个人缩水一圈,变成名副其实的小老太婆。 白天有住在附近的大婶来帮忙照顾她,入夜后凤一郎暗自下了重药,让她尽量能一觉到天亮,以免痛得生不如死。 这一天,大婶有急事不能来,由凤一郎接替照顾她的起居,帮忙换衣当然是不可能,只能为她梳梳头发,陪她说说轻松的事。 怀宁本来坐在床缘,但见凤一郎梳发的动作顿下。他心知有异,遂起身绕到她的身后。 一头带点枯黄的长发里竟有两根银丝。 她才二十五岁,已有白发。 「一郎哥?」她极力维持精神。 「……没事。」凤一郎当作没事,正要忽略那两根银发时,怀宁闷不吭声,用力一扯。 「好痛!」她脱口叫道。 「怀宁!」 「白发。」他摊到她的面前。 阮冬故楞了下,不是很介意地轻笑: 「我的吗?」 「怀宁,拔一根白发再生五根,你这不是让冬故早日白发吗?」凤一郎不悦道,替她扎了松软的辫子。 「我故意的。」他坐回床缘。 阮冬故默默看他一眼,笑叹着: 「怀宁,你老爱整我,现在我只准喝稀粥,你却故意当着我的面吃白饭,让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不介意生白发,反正都是头发。 他没搭理她。 「等你身子再好点,就能吃了。」凤一郎在她身后道。「冬故,今天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想了下,点头。「我好久没出门,可是,一郎哥,要麻烦你扶我了。」 凤一郎笑道: 「你伤口没好,扶你也容易扯动伤口。我抱你出去吧,吹吹风,也许更精神些。」他为她披上披风,再小心地将她打横抱起。 「麻烦你了,一郎哥。」她注意到怀宁不知上哪儿去,该不会又想整她了吧? 凤一郎但笑不语,把她抱出小小的房门。 乡村景色已有冬意,树枯叶黄,偶尔还有提前到来的冬风,她恍若隔世,最后一次在外头,是在夏至的战场上,转眼间已经过了这么多日子啊…… 「冬天要到了,你的伤要好些,我们就得转移阵地,尽量往南方走。」 「……一郎哥,我真是麻烦你跟怀宁了。」她努力养伤,无奈伤口愈合太慢,明明怀宁已经可以走动了,她却还处在不得动弹的阶段。 男跟女的差别……唉,不提也罢。 凤一郎笑道: 「不麻烦。你这病人十分听话,喂你喝苦药你也立即喝下,不哭不闹的,是个非常配合的好病人。」正因配合,伤势未有起色,他才烦心。 她微微浅笑,连呼吸也不敢太过用力。忽地,一抹奇异的味道随着冬风而至,这个味道是…… 拐过屋角,她瞪着院子里的香烛冥纸。 凤一郎轻轻放下她,让她坐在怀宁备好的软垫上。因为伤口的关系,她只能驼着背,忍着微痛。 「冬故,前几个月皇上下令,亲自为战死的将士焚香祝祷,同时将他们的尸身并葬在将士坡,那时你昏迷不醒,来不及送他们走,那么,现在也是一样的。」 她楞楞地看着怀宁塞给她一迭冥纸。 凤一郎继续道: 「你一定有话要跟他们说,我跟怀宁暂时避开,等你送完他们,我再抱你回屋休息。」语毕,与怀宁绕到稍远处的小农田。 「你的方法真的可行吗?」怀宁问道。 「我不知道。」凤一郎坦承:「她的伤势久而未愈,即使不是心病所致,我想,让她安心点,送她的兄弟们一程,大哭一场对她有益。何况……能送得干净,是最好不过的了。」 怀宁看他一眼,没有答话,摊开掌心,露出那两根长长的银丝。 「怀宁,你拔了,以后很容易长的。」凤一郎叹道。 「我跟她,都不怕白发。二十五岁白发阮冬故,三十五岁白发阮冬故,阮冬故就是阮冬故,又有何差别?」 冬风吹走了他掌心上的银丝,也送来了院子里的恸哭声。 那哭声,本来轻浅低微,断断续续,而后声嘶力竭嚎啕痛哭,不绝于耳。 从小到大,他们的义妹一向落泪不出声,这一次,她的发泄,是痛恶自己对官场不够妥协,牺牲了那么多人命。 哭完了,痛完了,才能继续前进,这是最重要的。只是……这哭声哭得无法控制,让他俩脸色微沉,掩不住担心。 「凤一郎……」 「嗯?」 「你记不记得,她第一次听见你说桃园三结义后的反应?」 「当然记得。那时她才知道不同姓氏也可以结拜成为兄弟姐妹。怎么了?」 怀宁垂下眼,盯着地上的野草,说道: 「没,没事。」隔天,她双目亮晶晶,虎视眈眈看着他跟凤一郎,但盼能成三兄妹,直到她十八岁那年在京师客栈里终于完成她的愿望。 从此本无相干的三人,成为不分离的义兄妹。 一阵静默后,怀宁又突然道: 「我是不是跟你提过,我一直希望有个乖巧害臊的妹子,而非力大无穷的妹妹?」 凤一郎有点惊讶地看向他,不太明白为何在此刻怀宁会旧事重提。他点头: 「怀宁,你放心,这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么你继续保住这个秘密,再另外帮我守一个秘密吧。」 「你说吧。」 「我一直希望有个乖巧害臊的妹子,但是」顿了下,怀宁才道:「有时候,觉得有个力大无穷、脾气可比石头的妹子也不错。」 「如果你跟冬故提,她一定很感动。」 「我怕她感动得哭倒在我怀里,还要约定下辈子再做兄妹,那我就麻烦了。我下辈子,确定要一个乖巧害臊的妹子。」 「……我明白了,我会继续保密的。」 过了一阵子,院子里的哭声渐微,气若游丝。凤一郎跟他点了点头,怀宁便从屋内搬出矮桌到院子里。 她抹了抹眼泪,也不怕义兄们见笑。大哭过后,她心情稍好,轻笑: 「今天要在外头用饭吗?」 「嗯。」 未久,热腾腾的稀饭摆在她的面前。她看了许久,再看看怀宁埋头大吃的白饭,她深吸口气,胸口微疼但不碍事。 「一郎哥……」 「我马上来喂你。」凤一郎上了几道菜,随即坐在她的身边。 「我能不能吃饭了?」她吞了吞口水。 凤一郎蓝眸一亮,笑着摇头。 「你现在身子还不太稳,只能喝稀粥,再者,你连碗粥都喝不完了,何况是吃饭呢?」 「我现在很饿了……等等,怀宁,留我一碗饭。」 怀宁不作声地拨了一小口饭在盘子上,看她一眼,道: 「如果你喝完粥,这口饭就给你。」 她瞪着他。 「不要?」 「我要!」她转向凤一郎,说道:「麻烦一郎哥喂粥了。」 凤一郎笑着喂她喝粥。今天她的胃口变好了,果然他的方法多少有效。 她喝了几口,浑身冒汗,瞄了怀宁一眼,怀宁正有意抢她的那一口饭。 「要休息吗?」凤一郎问道。 她摇摇头,坦白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还不太饱,只是有点累了。」 怀宁看看天色,忽然说: 「照顾你的大婶明天才来,凤一郎跟她买了馒头包子……对了,冬故,我忘记你也不能吃,真是可惜,明天继续煮粥吧!」 她眼。 凤一郎只能摇头笑叹。怀宁真的很希望自家妹子是乖巧害羞的性子吗?如果真是这种性子,不早被他这种兄长欺负成小可怜了? 「一郎哥,我想吃菜。」 有胃口是好事,开始想挑菜更好,凤一郎连忙为她夹了易嚼的菜色。 「我不太冷,今天……我们就坐在这里等天黑,好不好?」她道。 「当然好。」他柔声道。 怀宁为她从房里取来棉被,盖在她身上。 兄妹三人就坐在院子里,看着逐渐入冬的景色。 大鸟从天空飞过,三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 入冬的蓝天,带抹灰云,颇有山雨欲来之势,他们兄妹三人心情短暂放松,任由美好时光留在这一刻。 怀宁望着离老天爷最近的蓝天白云,嘴角隐约含着感谢的笑意。 明天,她还会继续向前走。 而他跟凤一郎,照样挺着她。 什么是兄长? 就像他这样吧,一个非常称职的兄长。 他,怀宁,无父无母,但有一个义兄、一个妹妹,可以相伴到老…… 他还挺喜欢这个怀宁的一辈子。 落地生根。 闲聊篇 结尾了吗?结尾了吗?那快来闲聊吧~咳咳! 当我还很年轻时……(别问我有多年轻),每次看见书末写着官场男女最后隐居,总是想着:这真是个美好结局啊。 当我年纪渐长时,总想着:这真是个点到为止、任君幻想的梦幻结局啊。 一个人的本性是很坚固的,不会因为隐居,而改变了她过往的个性,阮冬故亦是,聂沧溟也一样。 如果隐居之后,过着神仙般的生活,那她(他)也是不会快乐的。正因心念百姓,不管最终归处在哪儿,依旧会不时注意朝廷百姓的动向。 这是我个人现在的看法啦。 因此,在《追月》里,借着书中角色一提带过聂沧溟辞官后,与妻子择东南沿海一带为长居之地。 因此,在《斗妻番外篇》内,东方非、阮冬故身边必会围绕国事(这次比重放少了啦),所以凤一郎的隐居之梦,永远是梦,除非他灌阮冬故毒药,让她失忆。 至于东方非嘛…… 他之所以这么中意阮冬故,是因为他太聪明、站得太高,将人性看得太透,对世间不屑一顾,却又下意识找寻能够出乎他意料之外不折不屈、永不妥协的人。 他踩在脚底的,一定是被折磨到愿意同流合污的官员。 他放在心上的,一定是一个打断他的腿也不改其志的官员,所以他念念不忘阮卧秋;来了一个阮东潜,他欣喜若狂。 这也是他人格矛盾之处。 至于阮冬故,太正直了,通常太正直的人非常不讨喜,所以别怪我把幼年冬故写得正直八百,没有这样的幼年,断然不会有成长后的阮冬故。 总不能小时写得天真可爱,长大后被读者发现其实成长后的阮冬故是外星人冒名顶替的吧? 通常看得懂<番外篇>的,一定看过小说正文,也可以说<番外篇>的阅读率,会比一般言情小说来得低,能够从第一篇番外读到这里,表示你曾看过《是非分不清》、《断指娘子》,我必须说,谢谢你陪我一路走来,一块结束这个系列。 对了,因为我喜好问题,认为每一个小番外都是故事,应该都配一张图,所以自制黑白章名页,感谢夏火火小姐挺力义助,在沟通的过程,火爆场面不断,不是你骂我,就是我骂你;你翻脸,我也一块翻……书,在泪水中完成这六张黑白章名页。 每一张图都是出自我俩心目中斗妻番外的意境哦。 交稿的前夕,听说其中两张竟被出版社定为封面,虽然我还没有看见设计的成果,但……一块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