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捕走龙蛇》》 第一卷:谈亭会 第一章 我一定要赢 第一回野姜花上的血迹 一 谈亭,一称博弈亭,此处凡遇喜庆节日,小贩云集叫卖,市肆热闹,下至黎民百姓,上至达官贵人,喜留连该处谈笑、对弈、看灯、交游,或作画舫赏月、青楼寻乐、坐聆讲古、醉赋抚琴。 “谈亭之战”却是武林中一场重要的战役。这一场战役对江湖的影响,固然深远,但这一役所牵涉的后果,是挑战者与接战者所意想未到的。 “谈亭之战”,是蓝元山约战周白宇。 二 一匹快马。鬃毛激扬,嘶声清远,马身上毛色如同乌云盖雪,马背上还有三点枣红,像三朵劲丽的牡丹花开在这匹骠马的身上。马上的人,衣白如雪,脸如冠玉、背后挽了一柄长剑,双腿紧夹马肚,正要掠过权家沟,直扑幽州谈亭。 马上的人便是周白宇。 周白宇此刻脸上正挂着幸福也傲慢的微笑,因为在他脑中正想到他心爱的未婚妻子白欣如身穿雪白的罗衫,替他送别,那时荻花飘飞,他在官道口策马催发,白欣如扬起那春葱也似的小手,企起脚尖叫道:“宇哥,你一定打赢的,我等你回来。” 周白宇在疾驰的马上,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浓,那是因为他想到白欣如对他的信心,就是他自己的信心,白欣如眸里的星辉,就是他胜利时剑花的光芒。 生死决于顷俄之间,以剑的星光点亮生命的荣光,是周白宇的追求和想望。尽管他在江湖上曾一再受挫,他所统领的“北城”也几乎遭受灭门之祸,但他却仍然意兴勃勃,只有江湖的大浪大风,才能使他这艘劲舟发出伏波慑浪的潜力来。 他一定能胜的。 多少次强敌占尽了优势,但他的志气和剑气,在巨艰中发挥了令群魔胆丧的光采,最终仍取得了胜利。 不过,这一次的敌手,不是邪魔,而是蓝元山。 “西镇”蓝元山。 江湖上为争名夺利而引起的腥风血雨,本就在所难免,“武林四大家”:东堡南寨西镇北城,守望相顾、互为奥援多年,每有强仇伺伏,四大家必倾竭所能,同仇敌忾,也不知击退了多少强敌。 可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四大家地位一旦巩固,难免想扩张,彼此相捋的实力,势将此消彼长,一决高下,何况,四大家中的南寨殷乘风和北城周白宇,俱是年少艺高,难免心高气傲,年纪最大的东堡黄天星,要不是近年来被“魔姑”姬摇花一颗铁胆,碎了几根肋骨,和一身严重内伤(详见“四大名捕会京师”故事之“玉手”),黄天星早就发动一场擂台决战了。 “武林四大家”虽是被目为主掌武林正义的四条支柱,但争强斗胜,连东堡、西镇、南寨、北城,也不例外。 周白宇纳闷的是,怎么首先发动挑战的是蓝元山? 蓝元山一向沉着、淡泊,是故四大家中,以蓝元山最是沉潜,但武功也最不可测。 “四大家”情势上非要分个高下不可,这点周白宇是相当了解,可是怎么会是蓝元山先下战书,第一个挑战的,就是自己? 这样想着的时候,周白宇唇边的笑意,变作了眉心的结。 而就在这个时候,风劲沁凉,河草青青,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呼救。 三 周白宇勒马、转辔、双腿一夹,那匹紫云骝像箭矢一般标出去。 马近江边之际,女子呼救之声已变成闷叫,逐渐微弱,发出小动物将被野兽摧残时令人心疼怜悯的哀喊。 河畔的野姜花白似仙女的灿笑,开满了江边,青青草地上,也散落了数十朵白江花,正被五个大汉十只脚残忍的践踏着。 花瓣是脆弱的,经不起踩踏。 倒在草丛有一个女子,裙裾已被掀起,衣衫也被脱去了一半,披落的黑发在匀细的脖子上,形成一种令人怦然动心的美姿,两个大汉正在制止她的挣扎。 那五个大汉凝望这女子虽正在面临极可怕的侮辱,但依然有一种傲视的冷然,心头不禁有些微慌张,他们便用淫狎的语言来调笑,要激起女子的羞侮和他们的兽性。 “哈哈,这么漂亮的美人儿,千金都买不到,今个儿却教哥儿们乐了。” “没想到居然有这么美的妞到江边来采江花,总算叫大爷遇上了!” “小姑娘尝过欲仙欲死未?不要怕,用一会儿就好,留你一条命慢慢回味。” “怎么样?别害羞,这里只有我们和江水看到。”说着用手搭到女子肩上。 那女子像被一条可怕的毛虫沾上了,慌忙拨开了他的手,想逃,但又给一个人绊倒:“在草地上,好舒服的,咱们‘叫春五猫’,除了联手剑法,在这方面联手也──” 骤然间,他的声音像一管箫吹奏时突然裂成了两片一样,扭曲了。 他的脸孔也扭曲了。 一柄雪玉也似的长剑,“嗖”地自江草丛中递出来,刺进他的小腹里去。 一个眉飞入鬓、神定气足的青年巍然自草丛中野姜花间站了起来。 “‘猫儿叫春五大仙’末氏兄弟的剑阵,从今以后,绝迹江湖。”他的声音带着冷峻的讥诮,他一上来就毁掉了一人。 末氏兄弟互觑一眼,似被人猛淋了一盆水似的,欲火都消失了,怒火却要从七窍喷发出来:“你,你是什么人?!” “何方鼠辈,敢施暗算──” 这句话还没有骂完,周白宇已“嗖”地收剑。 他收剑之快,如同出剑一样。 谁也未曾看见他出剑,只看见末飞象中剑。 此刻周白宇剑又回到剑鞘中,“噗”地一声,他身边的一簇野姜花白色花瓣上喷满了鲜血。 末飞象倒在青青草上。 末氏四兄弟怒吼,一齐拔剑,他们虽是四人一起拔剑,但剑声“铮、呛、嗤、啸”四响不同,那是因为他们四人手上的剑,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粗,有的细,而且长的是蛇形曲剑,短的是三尖六刃,粗的是钩头虎撑,细的是软铁缅剑,都不一样。 看来如果末飞象不死,他拔出来的剑也一定与众不同。 周白宇弯腰。拎起地上一件衣衫,鼻际里只闻到一阵香气,心中微微叹息。 他低下头的时候,末氏兄弟正想发动,却发现这气定神闲的青年,弯腰垂首的时候,双目仍冷冷看着他们,四人都觉得目光仿似跟厉电打了个锋,心中突突乱跳,一时都动不了手。 周白宇把衣衫往女子处扔去,拍了拍手.淡定地游望四顾。 “你们的‘猫儿叫春’剑阵,已少了一个人,不必再打了。” “拔你的剑!”末氏老大末军头吼叫道。 “真正的剑手,剑是在剑鞘里的,”周白宇傲慢地笑了。“剑出鞘之时就是敌手亡魂之际。” 他指着四个绷紧如弦的人淡淡地道:“持剑嚣叫的人,不叫剑手──” “叫你妈的!”末氏兄弟的剑发出四种完全不同的急啸锐鸣,刺、戳、斩、劈,攻向周白宇。 同时间夹杂着女子的一声惊呼。 周白宇的身形像一只大风车般旋转着,己避过三柄剑,三柄剑都是堪堪掠过他的衣衫,“当”的一声,他剑拔鞘半尺,架住末红痣的中锋剑。 刹那间二剑交击,星火四溅。 末红痣被星花所溅,只好合上了眼睛,只一瞬间。 但在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胸膛已多了一个洞,喷出了血泉,他也为一阵刺骨的难受而倒在地上。 “第二个。” 周白宇从容地回身,在三柄夹着风雷雨之声的剑光中穿身而过,他也未回头,三个敌手更不及回身之际,他一剑已反手刺穿末斑长的背心。 怒吼声轻变为惧呼声。 交手仅三招,地上已多了三具尸体。五个想肆欲自快的人,一下子,只剩下了少数,这惊畏是不可言喻的。 剩下的末军头、末山地的眼睛开始向四周的草丛游转。 周白宇冷笑道:“你们作恶多端,饶不得!” 他长空而起,但末氏两兄弟,却在同时间,左右分窜,抢入草丛间。 其实周白宇也最忌这一点:若剩下这两人分头鼠窜,自己追杀一人容易,要一个不漏就难,所以他故意用话震住他们,好一击搏杀两人。 可是末氏五剑虽远非周白宇之敌,但江湖阅历颇多,一见势头不对,分头扯呼,图个生机! 周白宇扑起,两人己分左右跃出,周白宇微一踌躇,已投到末军头背后。 末军头像一只袋鼠般跃了出去,落地再跳,半空中身子裂成两爿,因势道未消,血雨般的身子仍往前扑,扑落地上。 周白宇虽然杀了末军头,心想返过来追杀末山地就不容易了。可是当他回过身来的时候,就听见末山地的一声惨嚎! 原来末山地掠起之际,那女子发狠用怀剑趁他慌乱之际,刺中他的下胁里去。末山地死于这个女子之手,自己也充满着惊疑与不信,所以哀呼得特别凄厉。 末山地挣扎要用剑刺杀对方,但剑至中途已脱力,剑落下,他的一只手,却搭在女子肩膊上,人也扑倒在女子身上。 那女子一面拨开,一面蹙着秀眉,像快要哭出来了,好像沾在身上的是些黏黏的东西,她挥也挥不去。 女子杀了末山地,脚也吓得发了软,咕咚坐在草堆上,在她犹似芙蓉般的美靥上留着惊悸、悲痛、愤恨和复仇的痛快、厌恶的憎怨,唯江畔野姜花跟她姣好的脸目一映,这女子就像小家碧玉里的白莲花,孤傲而可怜。 这时女子的服饰凌乱,花容惨淡,但露出来薄红小衫,衬着白羽双重小衣,袒露出来柔静的白颈、肩、腰,却在绿草白花野地上透露出一股强烈的美,这在周白宇来说,连白欣如都不曾给他那么玲珑浮凸感觉。 周白宇忙敛定心神,抢过来,一把揪住还未噎气的末山地:“幽州一带近来的七宗豪门艳尸劫杀案,是不是你们的所为?!” 幽、蓟二州,最近一连串发生了七宗骇人听闻的劫杀案,死的都是才艺双全的名女子,这七位女子在武林中有着一定的地位,其中有些女子的武功还在“仙子女侠”白欣如之上,这七位女子是: 淮北第一英雄龙在田的夫人顾秋暖, “青梅女侠”段柔青, 御史岑策纵岑大人掌上明珠岑燕若 “燕云剑派”女掌门人尤菊剑, “富可敌国”钱山谷钱大老板爱妾殷丽情, “琴棋诗书画、剑掌刀枪兵”十般精通的“十全才女”于素冬,女豪侠冷迷菊。 为了这七个奇女子神秘身死、死时又身无寸缕家里被洗劫一空的案子,官府不单飞骑请“四大名捕”中的追命先行赶来援助,就连无情也动身到幽州来,而且武林中的女子暗自危惧,白欣如还联同了六位武林中的侠女来协助联防、破案。 周白宇原本也为此案大伤脑筋,全面对付,研缉凶徒之际,没想到西镇蓝元山会在此时下战书,他只好仓促应战。 虽然仓促,仍怀着必胜之心。 只是那七宗奇案,他一直念念不忘,是以要趁末山地未死,要从他口中迫出一些什么来。 “……不是……不是我们……”末山地翻着眼,嘴里冒着鲜血,“不是我们干的──”终于咽了气。 周白宇发觉他抓住的是一个死人的时候,心里一阵失落。 不过,他相信末山地的话。 周白宇当然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他更坚信,凭这“叫春五猫”的剑法,在丧命的七名女子中,就算是五人联攻,他们最多只能打赢那七位女子中的一人,跟另一女子或许可以打成平手,其他的则必败无疑。 凭“叫春五猫”,还干不起这等大案子! 他缓缓地拔出了死者体内的怀剑,鲜血又像夕阳洒在江上的红霞一般,溅在白花瓣上。 女子低呼一声,她似乎很怕看到血。 但她自己的膝上,正在淌着血。 鲜血染红了她白色的裙裾。 周白宇又蹲下来,那女子似乎有些退缩,终于还是任由周白宇撕了他自己衣袖上的布衫,替她包扎好小腿上的伤口。 周白宇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有着那么浑美又纤巧的足踝。她的血沾在他的手上,河边风大,姜花皎洁的一味点头。 雨点,终于大了起来。 第二回雨中情 一 雨点首先使河面上像织布机上的线网,密密织成了一片。一些雨点洒在女子的颈上,女子稍为瑟缩了一下。 周白宇指着自己道:“我是北城周白宇。” 周白宇在江湖上不管会不会武,大都听过他的名声,他尤其得意的是以在廿二岁之龄就当上“武林四大家”之一的宗主,六年来数遇强仇,屡遭挑衅,但他领导下的北城舞阳城依然屹立不倒,而与他敌对的帮派组织,大多早已烟消云散。 所以周白宇十分珍惜自己的名声,而且也自恃自己的声名。 那女子点点头,纵使此刻她衣饰凌乱,但仍有一种大家闺秀的微悒气质逼人而来。 周白宇又道:“现在没事了。”他指指地上的死人,心里在想:“你也不要难过了,反正碰过你的人都死了,这事谁都不会传出去。” 那女的又点点头,乌发绕在白皙的脸颊脖子上,有一种惊心的媚。 周白宇说:“雨要下了,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这时河畔草丛已因雨点响起了一阵簌簌的轻响,野姜花瓣的鲜血渐被洗成浅红,渐渐回到原来娇柔的白色。 周白宇望望天色:“真的要下大雨了。”那女子忽然掩泣起来,哭得很难过,很伤心。周白宇只好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河风送来,几绺发丝飘飞到周白宇鼻端,一股清沁的,金兰堂的粉香,令周白宇几乎眩了一眩。 女子也缩了一缩,周白宇的手便拍了个空,她洁白如野姜花瓣的脸颊,蓦现了一种令人动心的绯红。 女子也不哭了,徐徐站了起来。 周白宇深吸了一口气,不去看她,引路而出,找到了那匹动如疾风静如磐的枣骝马。 那马儿见主人和一女子回来,嘶鸣了一声,在急雨中听来分外萧索。 周白宇回头看去,只见女子缓缓跟了过来,用手掩住衣衫撕破的地方。 周白宇说:“雨大了,请上马。” 那女子转动着凄楚的眸子,看了看马驮,幽幽道:“那……你呢?” 周白宇怔了一怔,他在江湖上闯荡惯了,也没避过什么嫌来,男的女的别说共骑策纵,就连同榻相对也没有顾忌。不过女子这一问,周白宇倒是腼腆了起来。” “我……我走路跟去。” “那怎么好……不好的。”女子幽幽地说。 “不要紧,没有关系;”周白宇心中正盘算着没有把握,“我脚快,追得上的,前面不远就是权家沟了。姑娘……姑娘附近有没有居处?” 女子摇首,垂头。 周白宇心里纳闷!你单身一个女子,没有伙伴,又不是住在近处,居然到河边来采花?这可奇了!但他内心中又有一种近乎幻想的欲求,虽然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他此际只巴望女子迟一些才走,让他多见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雨下得偏急了一些,枣骝马举起前蹄,又鸣了一声,似乎是催唤他的主人。 “那末……我们先到权家沟过宿,你看好吧?” 女子垂下了头,她挺秀的鼻子匀美得像沾不住一条羽毛。 “你大概是住在幽州了?”周白宇说得兴奋起来,“我也是要赴幽州,待明日我送你过去如何?” 女子忽然低声说了一句:“感谢壮士救命大恩。”周白宇觉得她的声音像雨点敲在野姜花瓣上的音乐。 女子又说了一句:“我叫小霍。” 周白宇呆了一呆,“小霍”毕竟不像是这样一个温婉女子的名字,但念着的时候又觉挺像的。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说:“请,请上马。” 枣骝马又乱踏了几步,嘶鸣了一声,向他眨了眨眼睛,如果马是通人性的话,那是讥笑他的狼狈失态了。 小霍轻声道:“壮士……一起上马,好吗?” 周白宇期期艾艾地道:“这……不大好吧,男女……”话一出口,已然后悔,便没说下去。 小霍说:“我命是壮士救的,身子也是壮士保的,如壮士不弃,小女子亦不敢作态避嫌。” 周白宇听这一说,豪气霓生,大声道:“好,且上马吧!”伸手一扶,把小霍搀上马背,他自己也跃上马后,双臂绕过小霍双肩揽辔,呼喝一声,马卷四蹄,在雨中疾骋而去。 雨中飞骑。 雨越来越大,把遍山遍野织成一片灰网,细密的雨声和急密的蹄声酿成一种单调而无依的节奏,路上颠簸,周白宇感觉到双臂中的小霍肩膊的微颤,不禁坐得靠近一些,然而幽香袭入鼻端,犹似怀里端奉了一株散发着清香的野姜花。 小霍雪白润匀的耳珠,也感受到男子催马呼喝时的热气。她本来冰冻欲僵的身体,在大雨中,反而奋热了起来。 周白宇策马控辔在雨中冲刺着觅一条可行的路,在雨中开道而出,让她在颠簸颤动中有一种与之共骑并驰、同舟共济、共生同死的感觉。她的血泪仿佛在雨中燃烧,雨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在彼此体息相呵暖里,血液都疑似流入对方体内了。 小霍为这种感觉而把全身都依在周白宇怀里。 所以等到他们抵达权家沟下马投宿时,他们已似相交十数年,先前的羞赧已全不复存了。 二 他们在客栈开了两间房,换过湿淋淋的衣衫,这客店是附设饭菜的,他们觉得在男的抑或在女的房间用膳都似有不便,所以下来饭堂,两人相视一笑,周白宇吩咐店伙用最好的草料喂马之后,便与小霍叫了几碟热腾腾的小菜,因为刚从秋寒的冷雨里浸澈过,所以,他们也叫了瓶“古城烧”。 店外灰蒙蒙像一张染墨的宣纸,用棉花也吸不干的湿意。 权家沟的几间店面、几条横街,灰朴朴的像布景版画一般,在雨檐下串着长长的水链,毫无生气。 店里有一盆炭火,生得很旺,几个倦乏的旅人,围着炭火搓手取暖。 周白宇和小霍的心,却是暖的。 “古城烧”不单烧沸了他们体内的血,也把小霍脸靥烫起两片红云。 他们很少说话,吃得也很少,漫寂的雨中,马房偶尔有一两声寂寞的马鸣。 周白宇和小霍离开了饭桌,回到楼上房间,他们从不同的房间出来,却回到同一间房间去。 因为下的是漫漫夜雨,店家挑出来的红灯笼,杆子搁在窗檽里边,两盏红烛映着“食”、“宿”两个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透着陈旧的喜气。 周白宇看见小霍双颊鲜润多羞的红潮,他禁不住伸手去碰触它。雨中的长街上,只有一个跛僧吹着凄凉的洞箫慢慢走过。 小霍的喘息忽然急促起来,因为难以呼吸而伸长的脖子,那雪白细匀的颈项,让周白宇忍不住将唇盖印上去。 小霍全身脱了力似的,向后退着,扯倒了蚊帐,喘息着道:“不要,不要……”但又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半晌才自牙龈迸出了一句话: “你……你会后悔的。” 周白宇如雨中的海,狂涨的潮水,小霍的话,只使得他一怔:后悔?他随即想:有什么好后悔的!得到这样的女子,死也不会后悔!接着他的思绪全被狂焰吞噬。 当然他没有发觉小霍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抓紧蚊帐的右手,因为太用力,指甲已切入掌心里。蚊帐终于塌落下来,轻而柔软的把两人覆盖。 三 次日。周白宇在犹间隔点着水珠的瓦檐下,翻身上马,他深吸一口气,这是一个多雾的清晨,今晚,他就要赶赴谈亭,与西镇蓝元山一较高低。 他登上马的时候,吸着清晨雨后的空气,觉得天地间浑似无事不可为。 他回味起昨夜的荒唐,嘴边有一抹笑意,他觉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凭着这样的运道,一定可以击败蓝元山。 惟一有些麻烦的是:他不知如何安置自己的未婚妻白欣如和小霍,不过,他决定在决战之前,不去想这些烦恼事,而要用这股得志时的锐气,挫败蓝元山之后,得到光荣胜利时再作处理。 他在马上回身向檐边对他痴痴挥手的小霍,在半空中指着有力的手掌大喊道:“你就在此地等我,我打赢了就回来看你。” 他一面策马赶路,一面觉得自己实在太幸福了,只是在昨天早晨,送他的是像一朵白蔷薇的白欣如,今天早上送他的却是像一株野姜花的小霍。 所以他骑在马上,就似行在云端一般,也真的不到晌午,就已抵达幽州。 周白宇先行投宿,打坐调息,将本身的杀气与功力都调升至最完美的状态──他要以最无暇的战意,击倒西镇伏犀镇主蓝元山。 当他运气练功之际,觉得自己功力发挥到淋漓尽致,心中很是满意,因为对方是以浑宏的内功名震天下的蓝元山,今夜之战,单靠剑法只怕是解决不了的。 原来周白宇青年得意,俨然一方之雄,此外,他还是武林中年轻一代罕见的内、外功兼修且有特殊造诣的高手。 他的内功传自龙虎山人的“龙虎合击大法”,而且是以少林旁支俗家子弟身份精通“无相神功”,还能把精湛内力转化成无坚不摧的“仙人指”! 但他的外号却叫做“闪电剑”。他的内功愈是浑厚,剑法愈迅疾,在武林中的地位更是愈高,在江湖上后起一辈中,鲜能有人堪与之比肩的。 他杀“叫春五猫”末氏五兄弟的时候,就只用了他的快剑,已使末氏五人中有四人死在他剑下。 周白宇虽然还不是“武林四大家”中最年轻的宗主,他比南寨殷乘风长二岁,可是,四大家中以他最出名、也最有号召力。 西镇却是“四大家”中最少牵涉江湖恩怨、武林是非的一家。 蓝元山是伏犀镇镇主,比周白宇年长十岁,极少与人交手,但传说中此人内功已高到不可思议的境界,连曾经以宏厚掌力享誉为“内家第一君”的陶千云,故意用语言相激,逼得蓝元山出手和他对了三掌,而陶千云从此一病三年,那是因为他竭尽全力才能化解这三掌潜入体里的内劲,以致他肾亏血耗,几乎断送了一条性命! 而传闻里蓝元山为人审慎,也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不但食用前俱以银针试毒,而且吃后能将下咽多少粒饭米的数字都能确悉无误,这种态度用在办事上,使得伏犀镇虽非一夜成名,但事业蒸蒸日上,从穷乡僻壤之地,渐渐可与最有钱财势力的东堡撼天堡不相上下。 蓝元山的决战,第一个就挑战周白宇。 对于这点,周白宇是有些不解,但他完全不怕。 年轻人的斗志,就算是触着了火焰,也当是一种历炼,不晓得痛楚与惧怕。 周白宇只想早一些见到蓝元山,早一些决战,早一些胜利,早一些见到小霍。 四 周白宇在谈亭燕子巷见到了蓝元山。 那是刚入夜的时分。 谈亭笙歌莺语,街衖里人山人海,花灯如昼。 周白宇和蓝元山看见彩灯,同时想起:哦,原来中秋不远了。 他们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约而同,看到了夜穹上的大半弦清冷的月亮,离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如许地近,但越发显得孤清。 他们的视线重新回到热闹的人群中,就发现了夹在人潮中像岩石一般的对方。 五 有燕子飞过巷子,在挤逼的人潮头上轻盈翔翱,穿巷而过,花灯盏盏,映得人脸上喜气洋溢,但留不住翩翩燕子的小住。 “真有燕子。”蓝元山身着一件天蓝色的绸布长袍,脸白胜雪,但却虬髯满腮。 “是。”周白宇为这敌手神态的悠闲而起肃然之敬。 “我们这一战,在热闹地方打,在幽静的情形下结束,好吗?”这是蓝元山的第二句话。 周白宇当然明白这句话的用意。 “武林四大家”毕竟是白道上声息互通的派系,是故,东堡西镇南寨北城虽到了情势上非要分个胜负宾主不可之际,但亦不至于公开的血斗火并,只要四大家中的代表人一分轩轾便可。 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武林四大家”有一点跟“四大名捕”共通处,就是维护武林正义,除暴安良,虽然两者之间的作法和看法或有小异,但无碍于大同鹄的。 如果黑道邪魔得悉“武林四大家”相互厮搏,岂不额手称庆,甚至趁火打劫? 这种情形无论蓝元山或周白宇,都诚不愿见的,所以这一战,虽重大而未轰动。 而且,如果这一场决战,让与“四大家”交情甚笃的“四大名捕”所悉,一定会全力制止这种情形发生的。 这些,在蓝元山的约战书里,都已谈得很清楚。在决战之前,决不张扬,越不为人知越好。但这一战为示公平公道,所以在公开的场合里决斗,决定胜败之后,方为人知。 是故他们选在最热闹的谈亭,作最寂静的格斗。 六 街角有抚弦吟诗之声传来,传入街上的喧嚣之中,仿佛铜饶敲打之中的一丝清音。 蓝元山笑了。他的袍袖很长,滚镶白袖边,垂及地上。 “我是练内功的,你的‘仙人指’、‘龙虎合击大法’、‘无相神功’,我闻名已久,也仰慕至深。” “不敢。”周白宇微笑着等蓝元山把话说下去。 “我们互较艺技,就在此处,谁失手为人所知,便作负论,如何?”蓝元山剔起了一边眉毛,以致使他的脸目看来像剧谱中的面相错挑了一边眉毛。 周白宇没有说话。 他只缓缓把两只手,平举及胸,抱了一抱。 这在武林中的意思,是一个“请”字。 蓝元山点了点头,走到旁边一家当席字画店的桌旁,那卖画的老秀才忙不迭地问:“客官,要看山水还是字画,我有仿颜体的极品……” 蓝元山抽起一幅画,“嗖”地一声,画轴疾舒,随着画页的乍现:这字画直似绷弹的钢片一般,卷轴撞向周白宇。 蓝元山一面笑着说:“周世兄请赏鉴。” 第三回谈亭之战 一 周白宇面对疾撞而来的卷轴,着实吃了一惊:那卷轴山水,蕴有一种沛莫可御的真力,若给撞中,就像岩石敲在鸡蛋壳上一般,如果闪躲,则是败了这一回合。 他一伸手,五指扣住卷轴。 蓝元山右手背负于蓝袍之后,他只有一只白生生的左手抛出了卷轴,另一端仍执在他手里。 周白宇用的是右手。 右手的五指。 “嵩山”古深禅师所传的“仙人指”。 指劲扣在卷轴上,他立即感觉到对方透过画纸传来的万涛排壑般的内力,仿佛一波又一波似的劲道,要把他的五只手指,弹得筋肉支离,飞向半空! 他的五指“仙人指”劲,源源涌出。 蓝元山一边眉毛又剔了起来,相貌十分古怪,他也正感受到五道割肉的刀锋一般之劲道,直切入他的掌心。 两人脸上俱微笑着,俯身观画。 那卖画的老秀才仍迷神于蓝袍人一扬手就把画轴准确无讹舒卷到白衫客手上的风采。 这画里是几笔淡硃,画的是一位仕女,衣裙欲破空飞出,上画“千载有余情”,笔意轻灵翻动,背景秀山灵水,寂天寞地,但惆怅淡味,迫人而来。 周白宇笑道:“端的是好画,人情物意,俱见工笔。” 蓝元山微笑道:“笔势峭直刻深,却是妙手偶得之作,实为难得。” 那落魄秀才原是这画的作者,听得如此盛赞,正心花怒放,趋前道:“这……这是不才劣作,承蒙二位慧眼赏识,就算三两──”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落在画纸上,却几乎收不回来。 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才画上的颜色还好好的,但而今色彩正在逐渐褪去,只剩下淡红几抹,以及“千载有余情”五个字,这五个字他还是特别请一位名家来题的,但笔迹已开始模糊了。 他本不相信眼中所见,偏生是此时画里的色彩仍在消褪中。 他当然不曾注意到周白宇和蓝元山在此消彼长、千山竞秀、万壑争流、飘风骤雨一般的功力相激中,已满额是细珠般的汗水。 那个穷秀才“咦”了一声,揉了揉眼睛,便用手去触摸那幅画。 就在此时,那绷紧的画突然垂松下来,两人都暗自舒出一口长长的气:如果这画在两人功力互争激荡之际给老秀才碰上了,老秀才必被震得五脏六腑移位而死,这一场拼斗也等于败露了。这两种结果两人都诚不愿见,所以都一齐把内力收了回来。 秀才一摸,只摸到软绵绵的字画,老秀才张大了口,只能说出:“这,这……”说不出一个字来。在他而言,被人看中却褪了色的字画,就是白花花的银两在他眼前飞掉了。 蓝元山笑着掏出一锭银子,道:“画色是褪了,但三两银子,没少了你。”说着递给老秀才。 老秀才登时乐开了花,但瞪着银子苦了脸:“小的,小的找不开……” 周白宇蓦然伸手,挟下一角银子,道:“这里大概有五两银子,不必找赎了吧。” 老秀才虽没搞得懂怎么好生生一块银子能被切下一角来,但他看到银子,乐眯了眼,拿着银子笑眯眯的打躬作揖,一味笑道:“小店还有很多好画……”大概他发市以来,最顺利也最赚利的是这笔生意。 蓝元山见银两被切下齐整的一角,如刀削口,便道:“好‘仙人指力’!” 周白宇正想谦虚几句,忽见蓝元山手心的银两又浑成一团,切口已完全像面粉一般搓揉消失了,心中一悚,失声道:“远扬神功!” 蓝元山笑笑道:“雕虫小技,不值方家一哂。” 周白宇道:“我这回倒是见识了武林中传‘以一功破万功’的‘远扬神功’。 蓝元山淡淡笑道:“下一场,请周世兄自选吧。” 这时花灯幻彩,在市肆上排列,有的花灯是滴溜溜地转,有着西游人物故事,有的却是栩栩如生的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的传奇,如果一盏花灯是一个传奇、一则故事,则“谈亭”里有千则故事、万种传说。 但挤在人堆里仰脖子赏灯的人们,既没有发现人潮里的格斗,也没注意闹市上天苍穹里挂着一轮清冷的月。 周白宇抬头望着他们眼前不远的两盏水灯,笑道:“月入歌扇,花承节鼓,蓝镇主,那一盏是你,这一盏是我。” 蓝元山一看,这两盏灯靠自己这边绘的是武功彪炳的关帝夜读春秋,而周白宇那边却是傲睨万物的吕布持戟。 蓝元山知周白宇的用意,既把自己论成养虎贻患的董卓,也含沙影射自己刚愎自用难免一败之意。他只笑笑,并不答话。 周白宇微微抬颔,道:“哪,你的灯,要熄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白袍袖袖端微微一扬。 一卷急风,直扑关帝灯笼。 灯笼里有三根蜡烛,但又怎经得起周白宇“无相神功”的卷扑? 周白宇说时便已出手,这是报适才蓝元山骤尔以卷轴撞至以牙还牙的手段。蓝元山既不能在众目睽睽下飞身移走灯笼,出手截击也来不及,也怕匆促之下运聚之“远扬神功”制不住有备而来的“无相神功”。只是他蓝袍微激,一股深沉的劲风,向吕布灯笼反卷了过去。 周白宇暗吃一惊,就算他打熄关帝灯烛,可是自己所属的吕布烛火被灭,也只是平手,所以他袖袍回扫,将发出去的力道,转了回来,格住“远扬神功”! 两道气流在半空一撞,两盏灯笼都一阵摇摆激荡,但都没有熄灭。 卖花灯的老板发觉有异,“咦”了一声,出来看个究竟,但什么都没有发现,他抓着后脑勺子,实在莫名其妙,不知哪来的一阵风,附近周围的灯笼火舌摇也不摇一下,偏就是他这两盏名贵火灯摇荡不已。 两人真力相交,脸色俱是一变。 蓝元山左手袖袍疾扬,另一股内劲,急卷吕布灯。 周白宇另一只袍袖,也抬了起来,拂了一拂,急袭关帝灯。 这次轮到蓝元山将急卷吕布灯的内力收了回来,截击周白宇的“无相神功”! 两股内家真力,又撞在一起,两盏灯像纸鸢一般翻着转,老板这回跑了出来,嘀咕道:“哪来的阴风啊?” 明月澄澄,秋凉气爽,熙攘的人群里都不觉有风,偏是两盏灯笼摆荡不已,不免引起好奇的人驻足围观。 于是有人调笑道:“来老板,你这两盏真不赖呀,自己会翻筋斗的唷!” 隔壁也是做灯笼的老板调侃道:“怕是关帝爷跟吕布将军打了起来也未定吧!” 说着的时候,两盏灯笼吊在线丝上,依旧翻卷不已,人都啧啧称奇,但却未料到夹在人丛中的二人正不动声色,各展奇功,互拼互消。 周白宇以“无相神功”疾摧关帝灯,但都被蓝元山所阻;蓝元山的“远扬神功”飞卷吕布灯,也一样未能奏效。 然而街坊民众,却是越看越过瘾,一人看见蓝元山尽是仰脖子往灯笼望,便过去碰了碰他,问道:“你是发痴了吧?” 可是蓝元山此刻正在运聚“远扬神功”,怎容人碰得?平常人一触上去,只怕早被震得筋散骨离,肝脑涂地,既害了无辜,也败了阵,蓝元山仓忙间闷哼一声,在刹那间把功力散去。 他散得极快,只不过在转念之间,所以那路人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一丝迥异的感觉也没有,只不过蓝元山功力倏散,一口气噎在喉头,一时答不出话来。 周白宇却就趁这一刹隙缝,摧力急进,内劲飞扑关帝灯。 但偏有那么巧,一个卖花的小女孩看见这公子丰神俊朗,敢情是爱花之人,便用手扯扯他衣袖,问:“公子、公子,买朵花回去……” 周白宇的衣袖聚布“无相神功”,怎容轻触?若震死小女孩,纵使他灭了烛,也露了相,等于自招失败,他大惊之下,忙一跺足,将功力全传入地下! 小女孩碰触在他衣袖的时候,他功力已借土遁消,自然无恙,但霎时之间,半空所密布的两种内家功力,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因而在空中倒来一股逆劲,“呼”的一声,除了关帝、吕布两盏灯笼外,全条巷街的灯笼一时尽灭。 只剩下街头月。 二 月色皎洁。 被灭的灯笼全在丝绳上打转,明明是摇摇欲熄的两盏灯笼,反而众暗独亮,使得不单人人大呼邪门,那两盏灯笼的老板也频频呼道:“我这两盏灯笼,一定有神明护佑,一定是神灵保佑。” 结果有人出至高价十两,这老板还怕走了宝,硬是不肯卖。 从巷里的灯笼尽灭,一直到烛光逐一重点亮,街市一直闹哄哄的。 尤其是明灯如昼突变黑漆一片,更有人趁机搏乱,不时有女眷惊呼一二传来。本来这新鲜的话题还必继续下去,但另一件新鲜的事情却使“谈亭”好事之徒目不暇给,忙不过来。 原来不知哪家达官贵人,正在一艘画舫上祝寿,燃放烟花、冲天炮。 “啸、呼”地尖响,一簇又一簇五光十色,幻化万千的灯花,在河塘上空爆开,遮掩了月色,夺去了人们的目光,惹起了众人的赞叹。 也惊起了燕子低飞,惟恐高处不胜寒的烟花,迸灼了它们的盛装。 蓝元山道:“刚才两场,有惊无险,算和。” 周白宇道:“我们不能和下去了。”要是再和,则是没有高下之分,一山又如何连藏二虎? 蓝元山笑道:“是,不能再和了。”他说着的时候,双肩耸动,就似常人环臂旋动时肩膊也随着转动一般,但他只有肩动手不动。 两只燕子,正低飞而过,画着美丽的弧度。 蓦然,在蓝元山的头顶上空,两只燕子被一道无形的墙所阻,飞不过去。 两只燕子啁啾着要折回,但四面像无形的网,无论两只燕子怎么努力在飞,都闯不出去。 周白宇立即明白过来,他随手抓起一个摊贩所售的绒球,在双手间搓揉着。 另两只燕子,本也被烟花爆竹惊起,低低翱翔过这街巷,准备往云空里飞逝,此际忽似被一条无形的丝线所牵系,在周白宇头上,倏沉忽落,完全受一种力量所操纵。 那是周白宇双手搓揉把弄绒球的无形力量:“龙虎合击大法”。 蓝元山顶上的双燕既飞不出他内力所罩成的无形气网,周白宇头上的燕子也一样飞不出他力道的劲墙。 忽尔“呼”地二声,蓝元山的双手,手心向上,抬至腰间,看来像整束腰带,但他头上的燕子,像劲矢一般,向周白宇劲墙里闯入,直撞周白宇的那只燕子。 “彭!彭!蓬!蓬!”又几道烟火炸起,若不是烟花光采夺目吸引住大家的注意,人人都必为燕子居然在两人头上回旋不去惊鸣不已而称奇。 蓝元山的一对燕子,射向周白宇的一双燕子之时,在周白宇心里十分震惊,因为蓝元山以双肩使力,就控制了燕子,双肘不过一动,就可以控纵燕子成为暗器,而他自己的“龙虎合击大法”,只能以手搓绒球掩饰过去,若稍加提高,虽使能力加强,但必形迹败露,让人知晓他是在与人动手了。 这样一来,他岂不是等于输了。 这一仗,是万万输不得的。 他未与蓝元山一战之前,已知蓝元山决不易对付,但他还不知道蓝元山竟难以对付到这种地步,功力也高到这个地步! 第四回烟花、燕子和剑 一 这一战无论是谁败了,便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风,供对方使唤,变成了对方的附属。 所以这一战,绝不能败。 周白宇双手搓揉愈急,他所操控的两只燕子,倏起倏落,矢若流星,使得蓝元山御控的两只燕子,始终撞不上。 四只燕子,急啸飞射,速度如同箭矢,已远超过它们本身的速度。 就在这时,蓝元山的手又往上提,到了胸际,看他的样子,就像普通人在整理衣襟一般悠闲。 周白宇额上的汗雨,已湿透数重衣,手上的绒球,也越搓越急。 那卖绒球的小贩也发现了这“顾客”一味猛搓绒球,甚是诧异,便问:“你买是不买呀?别把我的绒球捏坏了,可卖不出去的哟!” 周白宇心无旁骛,正落尽下风,全力扳持,哪有办法理会他?所幸那小贩见周白宇衣着似贵介公子,不似是买不起的模样儿,可能是公子哥儿对新奇事物一玩上就爱不释手哪?小贩心里嘀咕几声,视线又被新炸起的富贵荣华烟花吸引过去了。 蓝元山一双眉毛,吊到太阳穴上面去,而他的手,再抬了一抬,抬到了发边,像是在抚平稍呈凌乱的鬓发。 周白宇脸色登时大变。 头顶上四只燕子响起了急啸之声。 又一道烟花在夜穹里诞生,像一朵金色的牡丹,炫示它的富贵升平。 蓝元山的手,已放到发髻上,像似在绑好头上方巾,但他的“远扬神功”,已发挥至第九层的力量! “波!”一声轻响,周白宇的一只燕子,被撞得血肉模糊,在空中直摔下来。 周白宇头上只剩下一只燕子。 如果连这只燕子也死了,他便算是败了。 周白宇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败给蓝元山。他不能败。 “蓬!”又一道烟花掠起,在长空画成一条节节洒金的蜈蚣。 蓝元山忽觉烟花之外,还有一道闪电,因为太快了,令他看不清楚,电光已寂灭。 一只属他掌力所控制的燕子,被齐首掉落。 好快的剑! 蓝元山心中一声赞叹,随之而来的是不寒而慄:周白宇竟然出剑! 周白宇在大庭广众下亮剑! 可是人们并没有发觉到周白宇曾经出过剑,他的剑法实在太快了,又适逢这烟花炸放之际,就算有人亲眼目睹,也会以为只不过是一缕烟火,骤落在此处。 周白宇的剑没有惊动他人,就不算犯规。 周白宇既可杀掉一只燕子,就一定能把他的第二只燕子斩杀。 蓝元山想到这里的刹那: 又一道电光飞起。 又一道烟花绽放! 二 烟花在夜空构成一幅曲折瑰丽的图腾。 剑光在烟花中飞射燕子。 燕子在烟花映射中有没有流露夭折前金色的惊惶? 三 这时忽听有人叫了一声:“相公。” 蓝元山回过头去沉喝:“银仙,快回去!” 蓝元山回头低喝的时候,功力稍弛,剑光本来就在此际射入燕子体内的。 但剑光却骤然顿住,像一条蛇正标射出去噬中猎物之际,倏然变成了一块木头。 周白宇像一块木头。 叫“相公”的人在绒球摊子的前面,五颜六色彩艳的绒球,比不上这女子的一分媚。 ──小霍! 四 周白宇心头发出了一声低吟。 ──原来小霍就是名闻江湖的霍银仙! 小霍是蓝元山的妻子! 蓝元山是小霍的丈夫! 他的“闪电剑”再也不闪电,像嵌在石头上,凝在空中,剩下的一只飞燕,在蓝元山力控之下,被撞成一阵血雨。 剩下的那只燕子,撞死了自己的同伴,啁啾哀鸣,飞去不返。 不知这只唯一“劫后余生”的燕子,再在海阔天穹飞翔时,会不会念起它的同伴?有没有伤惶的感觉? 五 又一道烟花,幻出两只神蝠。 已有人注意到凭空多了一把亮晃晃的剑,握在一个俊朗的白衣青年手里。 但这英俊青年的脸上,却似涂了一层白垩一般的灰白。 蓝衣人已抢身倏进,一手绕搭在他肩上,仿佛是多年知交,十分亲呢的样子。 只有周白宇自己知道,他的颈上六处要穴,全在蓝元山的控制下。 蓝元山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你败了。” 周白宇喃喃重复了这一句话:“我败了。” 蓝元山轻轻放开了他,轻声道:“我不杀你。” 他转身向小霍道:“银仙,你这一唤,真是险极,我这一分心,差点为人所败,还好……” 周白宇突然跪了下来,用尽平生之力,大声道:“我是北城舞阳城城主周白宇,今日谈亭一战,为西镇伏犀镇镇主蓝元山所败,周白宇输得心服口服,绝无怨怼,蒙蓝镇主不杀之恩,周白宇从此以蓝镇主马首是瞻,任其驱使,绝不违抗!” 原来在市肆中猛见一人拔剑指天,原已大奇,忽见这人激声说出这一番话,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其中也有不少是武林中人,或熟悉江湖中轶事的人,莫不震诧,却又不知两人何时决了这重大的一战? 蓝元山上前一步,搀扶周白宇起来,喟声道:“咱们生死契上确是如此说,可是,胜败乃兵家常事,周世兄不必太认真。” 周白宇没有说话。 小霍站在蓝元山背后,像在众生里一朵冷艳无声的幽魂。 蓝元山笑道:“其实,刚才世兄的‘仙人指’、‘无相神功’、‘龙虎合击大法’之后,加上‘闪电剑’,本已稳操胜券,却可惜,可惜……” 这时众人议论纷纷,这样一件轰动的消息,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原来北城城主与西镇镇主在谈亭一决胜负!” “蓝元山打败了周白宇!” “周白宇俯首称臣,永远臣伏西镇哩!” “这可不得了!原来一向沉默淡泊的蓝元山,功力还在风头最劲锋芒最露的周白宇之上!” 周白宇低着头,白衣在夜色灯昏中一片灰黯。 蓝元山拍了拍他的肩膊,“你不要难过,以后,我们是金兰兄弟,不要分彼此。”他眺望河上夜穹如漆,眼瞳却闪着粼光寒寒。 “我只要你跟我约一个人。” “谁?” “殷乘风。南寨寨主‘急电’殷乘风。” “啪”地一声,河塘上夜空中又闪起一道龙胆花样般的烟花,灿美得像一盆露珠镶着金往河塘里泻。 六 快马像破浪的船。周白宇在马上。他有晕船的感觉。 那本来是江湖寥落的风中雨中,一场偶然的相逢,一次人生的艳遇,可是此刻周白宇感觉到的不止是悔恨,还有羞耻,以及伤愤…… 他本来可以胜的……却不能胜! 他经过蓟州,白欣如在城门迎着他,在晨风中像一朵欲飞的白蔷薇,在小棕毛骝上挥着小手:“你赢了……”然后她的悦音因瞥见渐近的周白宇沮丧脸色而凝结。 周白宇掠过白欣如身边,把马放慢,一直到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才低声说了一句:“我败了。” 白欣如一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周白宇一直揽辔徐行,掠过了白欣如身边,走了一段路,才突然策辔,马作长嘶,四蹄如飞,急卷而去。 白欣如回过身来,叫道:“你……你去哪里?” 周白宇抛下了一句话:“我到南寨去通知殷乘风,蓝元山要约战他!” 白欣如想策马追随,但周白宇在马蹄踢起的尘烟中已然远去。白欣如意外地发现石缝中有一朵白色的小花,正在作艰辛的生长但柔美的茁放。 七 周白宇的奔马骤然而止。 周白宇犹在浪的尖峰,蓦然沉到冰海的底。他自冥想中乍醒,反手挽剑,却听一人清越如铙钹的声音刺入耳中。 “怎么了?白宇兄,你直闯南寨,可是来铲平青天寨来着?” 周白宇呆了一呆,只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颀长略瘦的青年,背后一把无鞘剑,眉宇之间,有过人的精锐明敏,紧抿的唇有一种剑锋冷的傲慢。 他旁边有一个小姑娘,一身彩衣,垂发如瀑,腰上挽一个小花结,结上两柄玲珑小剑,那清丽脱俗的容颜,在她脸靥细柔的皮肤上绷紧如花蕾,在灿笑时绽放。 周白宇长叹了一口气,下马,抱拳:“乘风兄、伍姑娘。” 这一男一女,正是“急电”殷乘风,与“彩云飞”伍彩云。 殷乘风刀眉倒竖高额上,问:“白宇兄,谈亭之战是不是真的?” 周白宇垂首:“我败了。” 殷乘风无言,只用手大力拍着他的肩膀。周白宇道:“蓝元山向你挑战。” 殷乘风刀眉一竖:“我早想跟他一战。” 周白宇道:“在舞阳城城门。” 殷乘风冷笑道:“何时?” 周白宇道:“明日清晨。” 殷乘风道:“好,我去。” 周白宇忍不住道:“乘风兄。” 殷乘风锐利的眼神像一把刀镜,映照着周白宇的内心,“怎么?” “我想……你还是跟,跟伍姑娘一道赴约的好。” 伍彩云原是前任“南寨”寨主“三绝一声雷”伍刚中的遗孤,伍刚中因协助朝廷缉拿“绝灭王”楚相玉遇害,由其养子殷乘风独挑大任,以过人才智,替青天寨在江湖中立下比伍刚中在世时更显赫的功业,而殷乘风与伍彩云也是武林中一对金童玉女,感情甚笃。 武林中的声名决不是一朝一夕换来的,要洒多少滴汗流多少滴血,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征战几人回,一分耕耘就一分收获,没有凭空而来的收获。 殷乘风虽不似青天寨前寨主伍刚中剑诀内力轻功被称之绝于武林,但他将全副精力,独研一“快”字,而“快”字诀又全融聚于剑法之上,单以剑法论,周白宇曾跟他较量过七次,终于承认以剑论剑殷乘风的剑法乃在他之上。 只是,殷乘风在“武林四大家”中仍算是较弱的一环,也是最年轻而不可限量的一人。 所以殷乘风道:“白宇兄是不放心我会战蓝镇主……担心我败?”他大嘴一笑:“我若败了,自然也尊奉西镇为宗:不过,我不会败的。” 周白宇内心一阵刺痛,在未与蓝元山“谈亭一战”前,他何尝不是这么想。 但他仍是败了。 而且败得…… 殷乘风又一笑道:“就算我赢不了,也不能要彩云帮我。这样胜败,有何意义?” 他望定周白宇,一字一句地道:“白宇兄,这一战既在舞阳城门,我们情逾手足,但也不许助我。” “记住,毋论胜负,不能相助。” 周白宇不知说些什么好,这刹那间,他想到雨中凄婉的小霍,嗫嚅地道:“还是……伍姑娘一齐去好一些。” 殷乘风道:“昨天这一带的‘翁家口’又出了事,女捕头谢红殿死了。” 周白宇一怔,道:“是处置使谢兰成的独生女儿,幽州惟一女捕快谢红殿?” 谢红殿的父亲虽是朝廷任命的大官,但谢红殿的声名却非凭父威,她的手下擒过三十六个汪洋大盗、七大采花贼,单止上述四十三人,幽州其他九个男捕头,合起来都办不到的事。可是谢红殿却单人匹马,活捉生擒,就凭这一点,幽州第一女名捕的威名就名符其实了。 殷乘风接着叹了一口气:“她……死于翁家口,离舞阳城不过一里半的路,她正着手追查一件案子,但神秘被人杀死在客栈之中……瞧她的情形,恐怕是……在毫无防备下遭人暗杀的。” 周白宇深吸了一口气,撇开谢红殿是当朝要官的女儿这事不管,单只死者是幽州女捕快这一点,已让人有“太岁头上动土”的感觉,而且,谢红殿的三十六手飞叉绝技二十五颗软硬流星飞弹,谁能近得她身边?而今谢红殿竟然遭人狙杀! 周白宇抬目道:“眼前八宗案件……” 殷乘风即道:“手法不完全一样。前面七宗,有强暴痕迹,显然是先奸后劫杀,这宗只是暗杀。” “不管是谁做的,”伍彩云因激怒涨红了脸,“已经八个人了,我们一定要找到淫贼偿命!” 也不知怎的,周白宇看见伍彩云因怒而激红的玉靥,竟不敢正视。殷乘风冷然道:“顾秋暖、段柔青、尤菊剑、岑燕若、殷丽情、冷迷菊、于素冬……还有谢红殿,八位女侠的性命贞洁……这贼子当真天理难容!” 周白宇忽然想到娇秀软弱的白欣如,心中一阵惶悚。“伍姑娘。” 伍彩云弯弯的秀眉扬了扬,又展现她可爱皎洁如天仙的笑容:“什么事呀?” “你们不是组织了一个女子的防卫团吗?欣如她……” 彩云飞笑了。“是呀,司徒夫人、江爱天、敖夫人、元夫人、奚采桑和我,都是里面的一员,欣如姐姐也要加入,我们结在一起,一方面可以免于受袭,进而调查凶手,绳之于法。” 彩云飞的笑靥比飞花还绚灿,她怒得易也喜得容易,在别人眼里也许认为喜怒无常,不过,当真正看到她的时候,谁也不会真的认为她这么一个可爱的人儿如此有什么不对。 “我们现在一共有七个女孩子,叫‘七姑’,‘七姑’的目的是要替八位死去的姐姐报仇。” 殷乘风疼惜的望着她,笑了,“我曾问她们为何不叫‘七仙女’,”他向周白宇朗笑道:“七个那么标致的人儿,自保当无问题,找凶手则难矣。”说罢哈哈大笑。 伍彩云白了他一眼,但愤嗔中蕴有笑意。少女情怀像蒲公英的种子,迎多情的风一吹,朵朵抖了开来。 “你不要担心,我们七人常聚一起,欣如姐姐不会有事的。”伍彩云却感觉周白宇内心不安,这是她女子特殊的敏锐。 “我们本来出南寨就是想约欣如姐姐一同赴翁家口查案的。” 殷乘风道:“现在的情形,我要赴北城,翁家口还是你自己去吧。” 伍彩云仰着脸,她的脸腮涨卜卜的,又没有一分多余的肉,像一块玉琢细雕的玉坠子,令人爱不惜手。 “你去吧,你一定赢的。” 殷乘风眉宇高扬,在阳光下大笑。 他是个在阳光下,有大志奋发的少年。 少女永远信任她的情郎能作出惊天动地的大事! 周白宇的心里又一阵刺痛。 他一生原本不知后悔为何物,但一下子后悔的事纷至沓来,他也知那一件事令他痛悔,以致如此翻不了身。 殷乘风向他微笑道:“怎么?白宇兄随我一道去吧?” 周白宇颔首。 伍彩云灿笑道:“周城主能陪他去,我就更放心了,欣如姐姐那儿我会找她一道赴翁家口的,你别担忧。” 殷乘风哈哈笑道:“白宇兄去作个仲裁,好让蓝元山输得赖不了账!不过……”他转而望向伍彩云,那眼神跟他平时的飞扬踔厉是完全不同的。 “你自己也要小心。” “得了。”伍彩云彩衣翩翩,心里甜甜,“我跟欣如姐姐一道儿走,还怕什么?到了翁家口,元夫人等五位姐姐都在,何况追命三爷也来了。” “追命来了?”周白宇一震,脱口问道。 “是呀!”伍彩云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望着周白宇,“他已来了,八件大案子,不单惊动了他,也惊动了无情大爷,不过是追命三爷先到。” 追命和无情,同是“四大名捕”,其实无情比追命年轻多了,但他投入诸葛先生门下最早也最久,反而是“大师兄”。他自小残废,双腿齐废,不谙武功,但智慧、轻功和暗器,黑白二道无人不惧,其他三大名捕也无不拳拳服膺。追命是“四大名捕”中年纪最长的一人,喜酗酒,但神腿无双。在武林中,铁手的掌功与追命的腿功,堪称翘楚。 追命已来了,还有什么天大案子破不了的?周白宇心里暗忖。 “所以嘛,”殷乘风接道:“我不能赴翁家口了,万一给追命三爷遇着,一定不让我去赴约,这可不行。” 追命跟“武林四大家”友谊极笃,曾协助他们屡度危艰,追命当然不愿见到“武林四大家”之间相互厮拼。 伍彩云道:“不过江湖上传言极快,你与蓝镇主决斗的事,迟早难免为他所知……”周白宇和蓝元山的决战,几乎刚结束,就沸沸扬扬传遍了武林。 故此有人戏言,江湖中人的口沫,比唐门的暗器还快。 殷乘风嘴角一拗,傲慢地笑道:“不过,那时候,我已战胜蓝元山了。”蓝元山击败周白宇,而他打败蓝元山,“四大家”宗主之位,非他莫属,况且,黄天星已老迈伤重,他又不是主动挑衅,而是应蓝元山之约接战的。 在公在私,他都是站在正义与光荣的一面,只要这一战能赢。 伍彩云脸上洋溢着向阳的幸福和光:“答应我。” “什么事?” “你打赢了,就不要挑战黄老堡主了,他已老病无能,不能伤害他的。”伍彩云走近依偎着殷乘风臂膀说:“反正,黄老堡主也不想再与人争强逞胜了,你……你要收敛一些。” 殷乘风注视阳光下彩衣的伍彩云,有一种恍惚的迷眩,但这迷眩是幸福的。他傲然地道:“好,你等我回来,我把打赢后的路上第一朵见到的花撷给你。” 伍彩云灿笑如天仙的光环。 周白宇在他俩的阳光之外。 第一卷:谈亭会 第二章 不是她杀的 第一回杀意的晨雾 一 乳白色的晨雾,在舞阳城口织成厚纱,拔出来的剑,只能望见剑锷,望不到剑尖。 雾里的城未醒。 远处鸡鸣。 蓝元山在雾中,蓦然生起一种很奇怪的想法:人生在世,或许隐居于此,鸡犬之声相闻于耳,但老死不相往来,这种淡泊的生活是多么惬意啊。 可是这念头一萌即灭。这种生活他已生活过不知多少日子,他在那种生活已过腻了,他现在要取偿平静的回报。 这时他就瞥见晨雾里一条青色劲装、高瘦的人影。 他一看见这条人影,全身肌肉立时每一根骨节、每一丝纤维都在弛歇,因为极点的放松,才能把任何绷紧如上弦之矢的人击倒。 他一看见雾中的殷乘风,就感觉到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人。 他原以为妨碍他夺得“四大家”宗主权的人,唯一的劲敌只是周白宇,如今看来,殷乘风也甚不易对付。 殷乘风凭着一股锐气和使全身几乎烧痛了的斗志,来到城门,但在雾中忽见那蓝袍影子长袖垂地,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战意如被对方长鲸吸水地吞去。 他挺立着,拔出了剑。 剑在晨雾中,如同水晶一般的色彩,波磔森森的剑锋,竟将雾意卷开。 在雾色中一棵大榆树下,是白衫的周白宇。 他望着雾中的青衫蓝袍二人,觉得这样一个杀意的早晨,连城垛上的秋鸟啁啾也消失了。 这时,一个托钵的头陀,敲着木鱼走过,经过这里,猛打了两个呵欠。 头陀打呵欠伸懒腰的时候,殷乘风和蓝元山心里同时都有“世事营营扰扰,何必苦苦争斗”,有想放弃了一切回家睡个大觉的念头,这跟蓝元山从鸡啼想起隐居虽近似但不类同,而这是两个即将决斗者不约而同陡生之念。 但意甫生时即告消失。 一丝阳光透了进来,射在剑锋上,似野兽的利爪,漾着白光。 蓝元山在雾中的语音像在深洞里幽幽传来:“殷寨主,你以快剑成名,请动手吧,我以内力搏你,所以决不能让你逼近才动手。” 殷乘风缓缓举起了剑。剑尖上发出轻微的“嘶嘶”之声,像一尾蛇在炭炉上弹动着。 蓝元山的手垂在地上,可惜隔着实体似的厚雾,看不清楚,他的袖里似裹着游动的水,不住的起伏着。 他正以绝世无匹的内功,来抵挡殷乘风的快剑。 他与周白宇一战时已十分清楚,自己内力雄浑,稍胜半筹,但却敌不过对方迅若奔雷的快剑。 何况传言中殷乘风的剑比周白宇还快。 但同样传闻中殷乘风决无周白宇深厚的内力、他决意要以排山倒海的“远扬神功”,在殷乘风出剑前先把他击溃。 而殷乘风同样是想以闪电惊虹的一剑,在对手未发出内力前取得胜利。 周白宇靠在榆树干上,忽然间,榆树叶子,在晨雾里簌簌落下,如被狂风所摧。 二 这一战极短。 晨雾中剑光暴闪,刺向蓝袍人。 蓝袍人双袖激扬,“远扬神功”使他四周三尺内犹如铜墙铁壁,剑刺不入。 青衫人的内功,无法将剑刺进无形的雾墙。 内力反激,“崩”地一声,剑折为二。 剑尖飞出,半空中为密集遍布的劲道所袭击,粉碎为剑雨,溅喷四射。 在内力激碎剑尖首段刹那,原来抵挡剑势的炁气便有了缝隙,青衫人断剑仍不休,刺入蓝袍人胸胁。 蓝袍人双掌也击在青衫人的胸前。 青衫人藉势倒翻,卸去一半掌力,落于丈外。 蓝袍人掌劲强吐,使对方剑入胸胁不及二寸而止,但已刺入一条胸骨之中。 交手是一招。 两人分开。 地上多了一路血迹,血迹尽头是嘴角溢血的青衫人。 蓝袍人右胸嵌着一把断剑。 三 殷乘风重伤。 蓝元山也受了重创。 两人一时之间,只能狠狠的瞪着对方,也不知道是佩服?是憎恨?是仇视?是激赏?还是忍痛喘息?总之两人一时都说不出半句话来。 但是有一人正在剧烈的发着抖,不是决斗的蓝元山,也不是受伤的殷乘风。 而是周白宇。 他颤抖得如此厉害,以致榆树上的叶子,仍是被他震得不住簌簌的落下来。 他从未如此害怕过。 周白宇身经百战,历过生也度过死,什么战役未曾见过,而他所惧怕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所畏惧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脑里陡生的念头! 西镇蓝元山和南寨殷乘风都受了重伤,这是一个杀了他们的绝好时机!这两个是北城前程的头号阻碍,杀了他们,他就可以雪败耻,可以名扬天下、吐气扬眉,舞阳城就可以高踞首榜,甚至可以并吞青天寨、伏犀镇二大实力,而且,就算杀了他们,也可以说是比武误杀,甚至可以推诿是蓝元山殷乘风二人互拼身亡,与自己无关。 这是雪辱扬名、永绝后患的绝好时机,以前,从没有这样的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要不要动手?他能不能下手? 他脑中一直响着这个念头,声音愈来愈大,几乎刺破他的耳膜,使他双膝无力的跪了下来,差点要哭出来了。 他毕竟是正道中人,虽然得志甚早,但从未做过卑鄙龌龊的小人所为,像刚才的这种阴谋,在他一生里,只是第一次在脑海里出现,那是因为他觉得原本可以略胜蓝元山而他却败在一笔糊涂账里,而眼前分明这两人虽平分秋色,但实都非他之敌,这点不服的冤屈,以及歉疚的羞愧,使他萌了杀意。 杀意比殷乘风对阵蓝元山或蓝元山对抗殷乘风时还要浓烈。 只是殷乘风与蓝元山都未曾感觉出来。 要不要下手?敢不敢下手? 周白宇的心里一直绝望的厉呼着。 幸而蓝元山这时已开口讲话。 这一句话打破了气氛,其实是救了周白宇,也救了殷乘风,更救了他自己。 四 “我们,平手。”蓝元山这样说。 “明天,”殷乘风强忍痛楚,事实上,他眼里只看见乳色的雾,看不清晨雾中的蓝衫,“我们再战。” “何时?”蓝元山的胸骨仍嵌着断剑,好像一支尖椎刺戳着他的神经,蓝元山几乎要大叫出声,却平静地问了这一句话。 “正午。”殷乘风心忖:现在体内被两道裂胸撕心的劲气的绞搓着,只要自己得到数个时辰的调息,就能压下异劲,抑制内伤,重新作战,但蓝元山所受的是外伤直延入胁,定成内创,数日间无法恢复,动手易致流血不止,所以虽不能在此刻再战下去,但下一役却是越快越好。 他既已决定时日,便补充问了一句:“何地?” “人止关。” “人止关”地近青天寨,峭壁悬崖,下临千仞急湍,怪石断崖,旅人至此止步不前,是名“人止关”。 “好!” 周白宇不再抖嗦。那是因为他发现,这两个敌人虽然仇雠更深,但如果他此际出手,这两人必会联手对付他,两个受伤的好手,仍是可以抵得上一个没有受伤的高手,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故此,他很有理由不去冒这个险。 奇怪的是,当他一想到不必去作卑鄙暗算的时候,全身就不再抖索,又气定神逸了起来。 “那么,”只听蓝元山沉声道:“明日正午,人止关前一决雌雄。”其实他心里也在想:殷乘风捱了他两掌,虽以绝顶轻功藉力卸力,但受伤必然甚重,月内难以复元,一旦动手,势必因内伤大打折扣,而他只要有机会拔掉断剑、止住流血,凭高深浑厚内力逼住创伤,定可击败殷乘风。 是以他也巴不得越早决战越好。 殷乘风转面过去跟周白宇道:“明天,还是劳白宇兄作个仲裁。” 周白宇此际已不颤慄了,用一种疲乏但又出奇平定的声音道:“好的。” 第二回关刀溪决死战 一 周白宇回到舞阳城,好像被充军千里一般疲惫。 白欣如不敢惹他。她知道他甚少愁闷发怒,每一时每一刻,他总会为一些新鲜事物而兴高采烈,很少像此刻的一脸刻划大漠风砂般的沧桑神色。这男子的脸上一旦刻上愁闷,任谁也抹不去那痕印。 除了等待时间…… 白欣如却见窗外一株绯寒樱落了几瓣。 忽听周白宇沉声问:“谢红殿的案子怎么了?” “谢红殿是措手不及毫无防备下被人刺死的,她毕竟是女捕头,临死前还在地上蘸血写了一个‘雨’字。” “‘雨’字?” “嗯。下面的字还未来得及写下去,就断了气。” “是‘雨’字吗?” “可能是‘雨’字,也可能是‘雨’字开始的字……” 周白宇心头一动。“追命三爷已到了‘翁家口’了吧?” “到了,黄堡主也来了,黄堡主夫人白花花也要加入我们的组织防卫呢。我就笑说,加入了黄夫人,我们的‘七姑’代号要变成‘八姑’了。你道追命三爷怎么说?他哈哈笑道:‘不如改成八婆更好。’你听,追命三爷还是武林前辈哪,他多缺德!我们几个姊妹,可笑闹他一顿──” 白欣如虽是这般说着,却发现周白宇没有望她一眼,只是看着窗外云山缭绕,她不知为什么,只是觉得很伤感。 “连一向少在外头露面的白花花也来了?”周白宇仍然认真地问。 “是啊。” “有查到什么端倪么?” “据客店的掌柜说,曾有个女子,来找过谢红殿,两人在房中相谈甚久,那女子身材婀娜,但蒙着面,两人是在房中叫酒菜上来的,看来谢红殿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这女子所杀。” 周白宇心中又是一动。 “现在追命三爷正在衙府打探,有没有人知道谢红殿跟谁在翁家口的客栈约见,她到底为了何事到翁家口,以及她正在查办着什么案子。” “哦。” “周白宇偷窥正在幽幽望向窗外的未婚妻侧影。那姣好清秀的侧影,仿似在云花窗前剪影下来,而那一张恰似鹅蛋的脸,欺霜胜雪的肤色,曾是他所最钟爱的。但是,而今他却不敢与她柔和的眸子对望。 他心里一阵阵绞痛,犹如花落枝头。 白欣如看见那缠绕多情的一抹腰带似的云雾,终于飘离了山腰,悄悄叹了口气,不经意地问:“今天殷寨主和蓝镇主之战如何?” 周白宇突然焦躁起来,只说了一个字:“和。” 因为听得出来语音的不悦,白欣如眼前一片雨窗湿似的模糊,没有再问下去。 沉默了半晌。周白宇问:“追命三爷知不知道我们决战的事?” “他只知道蓝镇主与你之一战,他很不开心,说黑道白道都一样,争什么名夺什么利,送出去的是性命热血,换回来的是沽名钓誉!” 又一阵子的沉默。 白欣如舐了舐嘴唇,用比较快乐的声音道:“元夫人、敖夫人、奚采桑、司徒夫人、江爱天、彩云飞……明天这干姊妹会来这里,商量擒凶之计。” 元夫人是市井豪侠元无物的夫人,闺名休春水;敖夫人是幽州捕头敖近铁的夫人,小名居悦穗;奚采桑是落魄文武双全秀才奚九娱的姊姊;司徒夫人是丐帮幽州分舵主司徒不的夫人,本名梁红石;江爱天则是幽州名门世家江瘦语的嫡亲妹妹。这五名女子,本身都有过人的武艺,而她们的夫君或亲人又是武林艺坛有名人物,单只这五个女子,联合起来的力量绝不在舞阳城之下。 何况她们本身的亲人都是武林中的好手,而她们也是武林中罕见的端凝自重、努力自强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像一株株裂石而茁长的花树,总令人觉得难得、不易。 彩云飞就是伍彩云。伍彩云的轻功、剑法直承乃父“三绝一声雷”伍刚中,除了内功稍稍不如之外,伍彩云还是青天寨的向心力所在。她亲切温柔,使得很多南寨老将新秀,都心甘情愿死心塌地为南寨青天寨效命。 周白宇点点头道:“她们能来这里最好,我要去主持蓝元山殷乘风之战,你有人陪着,我也放心一些。” 白欣如听得心里一甜,眼睛的远山却愈模糊了,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一遇感动总是易泣。人说这样子的情形,要不是大吉,就是大凶,如是新婚或是有孕,则是喜。她望着枝头的绯寒樱,蜂花蝶蜜,悠悠阳光。 “听说白花花和霍银仙也会来。” “什么?!” “是黄堡主夫人和蓝镇主夫人啊!” “哦……”周白宇的不安如阴影一般掩上心扉。“你是什么时候见到霍……蓝夫人和黄夫人的?” “她们为这连环八案的事,也很关心,决意要跟大家联成一气,今天是居悦穗、梁红石、江爱天、休春水、奚采桑跟她俩一起来找我赴翁家口的。” 周白宇猛醒起一事:“伍彩云伍姑娘呢?” 白欣如怔了一怔:“她今天不知怎的,没有来。” 周白宇霍然站起:“没有来?!” 白欣如诧道:“怎么了?” 周白宇道:“今晨我与殷寨主出发之前,伍姑娘已动身来找你同赴翁家口。” 白欣如惶然道:“这,这怎么办?” 周白宇的目光重新闪动着兵刃一般的锋芒:“我要到南寨一趟。” 二 青天寨内,一片愁云惨雾。 周白宇和白欣如并辔进入青天寨内,就完全怔住,也完全震住,因为南寨所有的子弟,眼眶里有泪,拳眼上有血,脸容上有一种极度的悲愤。 这些江湖上的汉子,向来是流血不流泪的,而今他们既流了血,也淌了泪,更且因为极度的愤懑哀伤,流露出一种已不准备再活下去的决死之心。 周白宇和白欣如跨进寨里大堂,就听见一片哭声,看见一群人在围观。 两人的心沉了下去。 人群围着的,是一个人,从这些寨里好汉及妇孺脸容上,仿佛对那人物感情已到了宁随地府也不愿生分。 确确实实的死了。 死了的是一个荏弱如花的女子──“彩云仙子”伍彩云。 三 周白宇看见伍彩云苹果心似的一张圆脸上,因为挣扎而留下的伤痕,那原是一张生气活泼的脸,如今已经失却了欢欣的生命。 他的怒火,也随着伍彩云生命的沉寂而燃烧。 白欣如紧紧揉着伍彩云冰冷的小手,埋在她的腹间,因为这样,她也发觉到伍彩云身上的衣饰只是披上而已,根本没有穿着,从这点可以推断她死的时候…… 白欣如的泪,像珠子滑过鹅蛋壳上。 她霍然而起,厉声问:“这是什么回事?!” “今天早上,寨主跟白城主出去后,伍姑娘也随出去,后来,有人来报发现……发现伍姑娘……伍姑娘裸尸在桔竹林间,我们就,就去接了伍姑娘回来,她……”这寨里头目说至此处,已泣不成声。 周白宇怒问:“是谁干的?!” 众皆哑然。一名分舵主恨声道:“要是我们知道哪个王八辱了伍姑娘,我们还会站在这里像一截截木头么?!” 周白宇忽然想起殷乘风;负伤中的殷乘风。“你等我回来,我把打赢后的路上第一朵见到的花,撷给你。”这是殷乘风赴战前对伍彩云说的一句话。 伍彩云的胸前,正伏着一朵小小的但香气四溢的,沉哀的沈丁花。 周白宇悚然:“殷……殷寨主呢?” 一名南寨高手道:“今午寨主他……他回来过,似受了伤,嘴角还淌着血……一见到伍姑娘这样子,就、就怔住了,然后把花放在伍姑娘身上,喃喃的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然后就冲了出去──” 周白宇猛地揪住那名高手,厉声道:“你为何不拦住他?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那名高手因衣襟被紧箍,答不出话来,旁边三四名寨里的头目和妇孺,忍不住纷纷陈说:“我们也想拦阻寨主啊,伍姑娘的事,就是大伙儿的事,要报仇要流血,决不能少算我们这份!” “可是谁敢拦止寨主啊……他那时候,眼露凶光……” “寨主我是由小看着他长大,从未见过他这样子怕人的……” “这也难怪,唉。” “要是我们知道谁是那天杀的凶手,谁愿意留在这里作缩头乌龟!” 周白宇放开了手,沉痛地问:“你们有没有追蹑寨主往何处去?” 那被周白宇揪住的南寨高手也不以为忤,喘息道:“我们追出去,殷寨主已似一阵风般走远了,叫也叫不应,追也追不着。” 周白宇了解,就算身受重伤的殷乘风,他的轻功也几如剑法的“急电”,这些人是断断追不上的。 他也明白殷乘风的心情。 那名高手又说:“殷寨主一面飞狂奔出去,一面嘶喊着:‘是你!是你!一定是你!’我们不知道他是指谁,周城主,你跟寨主熟,可知道──” 周白宇倏然掠出大堂;向寨外的枣骝马扑去,抛下一声:“照顾白姑娘!” 他已无及解释,不知道自己可以不可以及时阻止这一场流血。就算及时,也恐怕没有力量阻止这一场厮拼。 四 蓝元山在清晨舞阳城城门之战后,自然回到伏犀镇。 伏犀镇侧山坳中,有一条溪流,水流汹涌浑浊,两岸俱是大小不一的卵石,广阔的荒地里只有一两撮草丛,野鹧鸪常在深夜飞过此地,在溪上断柯枯枝上栖止。 由于这溪流掠过伏犀镇一带时作一个弯弯如弓的弧度,所以一般人叫它做“关刀溪”。 溪边丘上,有一块比人高的大石,上粗下细,到了底层,仅一块掌大石尖与土相连,但又不致倾倒,人说风猛时那大石还会微微晃动,似欲乘风飞去,所以就叫这一块石头做“飞来石”。 蓝元山在飞来石上。 关刀溪的一片旷野,风大而宽,蓝元山认为这是以内息调养剑伤的最佳之地。 一般习武者若受了伤,当尽可能避免露风沾水,但功力深沉如蓝元山者则不同。蓝元山正要藉罡风灌入体内,以“远扬神功”纯阳元气,促化伤口的痊愈。 断剑他早已拔了出来。 血也止了。 伤口仍阵痛着。 溪口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他发尾、鬓襟、衣袖、袍裾、缎带,俱往后飘飞,飞来石也像漂在风中,没有重量,蓝元山在深吸着劲风,又徐吐出。 也许,在上天的眼中,他这身骇人的内力,只像一受伤的蛤蟆在养伤吧。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的一笑。 就在这时,他胸骨的刺痛突然消失,紧随的是背肌绷紧。 他霍地回首,就见着一人,散发扬着、剑光闪着恶毒的白牙,人咆哮如一个穿着胄甲的战神,向他以箭的速度奔来,而手中的剑如矢。 ──殷乘风! 蓝元山不觉张大了口,想喊出话,但他已来不及出声,脸肌扭曲睚眦欲裂的殷乘风忽向他猛下杀手。 ──不是决战在明日吗,怎会……?! 这问题只来得及响在蓝元山心中,他的双手引蓄了巨力的天风,飞卷殷乘风。 蓝元山的“远扬神功”加上天地间的劲风,原本是素乏内功的殷乘风抵受不了的,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殷乘风那样被复仇的斗志烧痛了他每一寸骨骼,他的剑闪动着绝望的白牙,每一招每一式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这样的打法,不行…… 蓝元山边打边退,他早已离开了飞来石,正退入湍流的溪中。 ──这小子敢情是疯了…… 蓝元山双掌发出澎湃的巨劲,推却着殷乘风的追迫,溪水已浸过他的双膝,溪底的石头,长期被水灌洗得像鱼皮一般滑。 ──这小子不要命了…… 殷乘风愤怒的狂吼着,剑花刺入水中,蓝元山退入溪中,全身因水气而冒出烟气,内力也发挥到顶点,自然的风向与水势,全变作他的掌力。 ──这小子不要命,自己可还要命的! 蓝元山用掌劲溅起水花,水花溅在殷乘风脸上,殷乘风顿失蓝元山所在,只见蓝衫在每一颗水珠中闪动。 殷乘风却在水花中念起伍彩云。 他以牙齿衔着发尾,把全身的创痛化作剑的夺命,就算有千个百个蓝元山,他也要他死千百次。 蓝元山一到水里,本来借水花扰乱殷乘风视线,又藉风势加强掌力,更以水流来使殷乘风马步嚣浮,本正欲全力反击,但情势的发展却并不如愿。 水花闪闪中,殷乘风看不清楚他,他也看不准殷乘风的剑。 溪水里已泛浮几点红色,但旋即又被溪流冲淡。这血有殷乘风的也有蓝元山的。 关刀溪的殊死战,湿透了的青衫蓝袍,在他们膝间卷起激溅的水的血花。 五 殷乘风用的是剑,蓝元山使的是一对肉掌,那是因为殷乘风练的是剑,蓝元山精长的是内功。 清晨之役,殷乘风本身的“决阵剑”,已被蓝元山震断,现刻他手上的剑,是劈手夺自一名想拦阻他的青天寨弟子的。 这只是一柄普通的剑。 普通的剑绝对承受不了蓝元山“远扬神功”的压力。 是以剑折飞,粉碎于半空。 剑片有些射在蓝元山身上,有些打在殷乘风身上。 两个人都忘了痛楚,正要全力把对方杀死,然而没有剑的殷乘风就等于失去一半以上的武功,蓝元山蓦扯住他,一掌要拍下去。 “铮”地一声,殷乘风腕上忽多了一柄小剑,这是殷乘风的“掌里剑”。 蓝元山发现殷乘风掌里有剑的时候,要躲,已经躲不及,也躲不开了,只听殷乘风一面刺出“掌里剑”,一面凄声道:“我就是要跟你同归于尽。” 蓝元山暗叹一声,闭起双目,一掌劈下去。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不明不白,跟殷乘风夹缠扭打,一块儿死去的。 第三回“就是她” 一 蓦听一声叱喝:“住手!” “呼”地一声,一幢意料不到的巨影,撞了过来,同时撞中蓝元山和殷乘风,两人都被大力撞倒于水中。 两个因拼斗而身负伤痕的人,被猛灌进耳鼻的水,像指天椒入肺一般刺激,他们剧烈地咳呛起来。 撞倒他们的是那颗“飞来石”。 “飞来石”是被人脚踢过来的。 来人像一只大鹏般扑到,一手揪起殷乘风,一手揪起蓝元山,将脸俯近殷乘风面前吼道:“你要跟蓝元山拼命,是为了替伍彩云报仇,假如蓝元山不是凶手,你却死了,谁来替伍彩云报仇?!” 殷乘风掩泣嘶声道:“他杀了彩云!他杀了彩云……” 那人一松手,正正反反,给了他几记耳光,又一把揪住他,殷乘风耳际嗡嗡乱响,人却比较清醒过来。 那人冷笑着问:“那你是高估了蓝元山了!你也受了伤,他也受了伤,他早上还跟你决斗,下午就赶去桔竹林杀了彩云飞,再回到关刀溪来等你报仇──” 他冷笑着加了一句:“如果他能这样,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殷乘风仿佛全身都脱了力,那人放开了他,他软瘫地坐在溪流中,怔怔地道:“是他……是他叫人杀死彩云的……” 那人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转首望向蓝元山。 蓝元山像一只淋湿了的鸭子,垂头丧气,向那人望来,忙不迭道:“我没有,我没有。”蓝元山全身每一根骨骼浸在寒澈的水中都剧烈疼痛着,“我不知道伍……伍女侠已遇害……” 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你们几个人,为了点虚名,在这里拼得愁云惨雾,还害了自己所爱的人,助长了伺伏在暗处敌人的气焰,实在是愚騃已极。” 他长叹一声道:“殷寨主,蓝镇主,你们是聪明人,难免也一样作糊涂事。我们先到黄堡主那儿共商大计吧,不管杀害伍姑娘的凶徒是谁,总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你们这一仗,就碍在我姓崔的面子上,再也不要打下去吧。” 追命一面说着,一面提着二人往岸上大步踱去。 殷乘风和蓝元山都想自己奋力而行,但在追命扶持下直似足履点水而行一般,丝毫不必着力。 溪床上有四匹马,一个白衣人。 白衣人是周白宇,是他通知追命,来阻止这一场本来不死不休的格斗。 三人到了岸上,才知道亡命拼斗中留下来的冷冽和伤痛。殷乘风微蹲下来,只见一簇在石堆里茁生的野草丛中,有一朵五彩斑斓的花,寂寞无人知的开到近谢的光景。他想起对伍彩云说过的话:“好,你等我回来,我把打赢后的路上第一朵见到的花,撷给你。” 殷乘风轻轻采下这朵花,轻放于水面,目送它随水流送去。 追命和其他二人都勒着马,默默的看着他哀痛的手势。 二 在“撼天堡”的“飞云堂”堂上,有一席酒菜,精致雕刻着龙翔凤舞的红色大理石桌是如此之大,使得原已坐上七个人的位置,只不过占了圆桌沿的三分之一不及。 居首席的人年逾花甲,神威八面,白髯如戟,却脸黄若土,他笑起来震得桌上杯碟碰登碰登地作响,如果他一拍桌面,只怕是钢铸的桌子才抵受得住。 这是身罹重病的“撼天堡”堡主“大猛龙”黄天星,本来相随黄天星的高手还有邝无极、尤疾、姚一江、游敬堂、言六甲、李开山、鲁万乘这些人,但全在苦拼“姑、头、仙、神”那一役中牺牲了。(详见“四大名捕会京师”故事之“玉手”) 只剩下一位总管“椎心刺”叶朱颜,不到五尺高的身材,但浑身肌肉结实得直似纯铁打造的弹丸。他也在席上,只居末座。 在黄天星右侧的是追命;其余便是殷乘风,下来是霍银仙与蓝元山,以及周白宇,周白宇和黄天星身边都空了一个位子,白欣如和白花花还没有来,至于殷乘风身侧,也空了一个位子给永远不会来的人。 “撼天堡”本是“四大家”之首,跟北城“舞阳城”是三代世交,与南寨“青天寨”前任寨主(殷乘风的师父亦是养父伍刚中)相交莫逆,甚至彼此的堡号与寨石,都有个“天”字表示同属一心,而黄天星也屡次提携西镇,甚至在某次“伏犀镇”遇困时,不惜调度大批人手运粮食给蓝元山。 本来南寨西镇北城,对东堡都十分服膺,只是撼天堡人手折损,黄老堡主重伤难愈后,其领导地位便告淡化,谁也不服谁,才致使有这几场龙争虎斗。 此刻黄天星、追命、周白宇、殷乘风、蓝元山、霍银仙、叶朱颜都在等人来。 ──他们在等谁来? 三 “怎么他们还不来?”黄天星虽然内伤未复,但脾气不因此而敛。 “堡主多虑了,”叶朱颜忙道:“凭敖近铁敖捕头、奚九娱奚秀才、元无物元大侠、江瘦语江公子、司徒不司徒舵主、还有六位女侠,江湖上,谁挑得起这十一人来着?” 来的原来便是六扇门高手敖近铁及其夫人居悦穗,市井豪侠元无物及其夫人休春水、名门世家江瘦语及其妹子江爱天,丐帮分舵主司徒不及其夫人梁红石,文武秀才奚九娱及其姊姊奚采桑,另外一个,便是“仙子女侠”白欣如了。 这十一个人,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江湖上惹得起他们的人确实不多,在附近千里内,除了“四大家”,大概没有谁挑得起这些人。“四大家”的宗主黄、殷、蓝、周全在席上,又还有谁会去捋这十一高手的虎髯? 黄天星哈哈笑道:“我倒不担心,担心的是周世侄,他那如花似玉的白姑娘,可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黄天星这个玩笑显然开得甚不是时候。殷乘风的眼睛骤抬,射出白剑一般的锐芒。周白宇却急忙把眼光收了回来,他本来的视线正绕过蓝元山的蓝袍,凝在霍银仙乌亮发色底下那张悒郁的玉容上。 追命忽然问:“黄堡主,黄夫人呢?” 其实白花花也不是黄天星的原配夫人,只是黄天星中年丧偶,直至晚年,才奈不住英雄晚景的寂寞,讨了个继室,便是白花花。 白花花在武林中,可说全无名声,武功也毫无根基可言,但在青楼女子中却是有名洁身自爱的艳妓。 黄天星咧嘴一笑,又拍着后脑勺子苦笑道:“她?她呀,最近身体不好,卧病在床,能不能下来陪大伙儿,也要待会儿才知晓。” 追命道:“玉体欠安,那就不必劳扰了,凶徒已取了九个无辜女子性命,堡主要小心照顾嫂夫人是好。” “这个我自会晓得了;”黄天星说着又用手在桌上一拍,果然震得桌子上的杯“砰”地跳了一跳:“这些歹徒恁地狠毒,专拣女子下手!” 追命道:“既已杀了九人,看来凶手还会杀戮下去,四大家在此时此刻不团结一起,只有让人趁虚而入。”伍彩云显然就是因此而丧命的。 黄天星又一掌拍在桌子上──但叶朱颜及时将一面弹簧钢片放在他掌下的桌上──这一掌声响虽大,但却不致使桌坍酒翻,看来叶朱颜在撼天堡确有其“不可或缺”的地位。 “去他娘的狗熊蛋!”黄天星破口大骂:“要是落在俺手里,俺不叫他死一百次就不是人,在这时候谁不同舟共济,而来惹事生非,谁就是跟我黄天星过不去!” 忽想及一事,向追命问:“无情大捕头几时才来?” 他这句话用意相当明显,追命已来两天,但丝毫查不到线索,谢红殿与伍彩云又先后丧命,黄天星曾在“玉手”一役中跟无情并肩作战过,甚为佩服这年轻人的足智多谋,所以便觉得只有无情来方可解决问题。 追命也不引以为忤,淡淡地道:“陕西发生山僧噬食全村性命奇案,大师兄可能先了决那件案子,不会那么快便到。” 然后他抬首朗声问:“然而到了屋顶上的朋友,酒已斟了,菜快凉了,还不下来么?” 只听“哈哈”一笑,“嗖嗖”几声衣袂连响,大堂上多出了五个人来。 粗壮得似一块铁馒头沉着脸的是六扇门高手敖近铁,他第一个开口,说:“我们潜到屋上,为的是试试各位耳力,冒犯之处,请多包涵。”他一上来就道明原委,果是捕快明爽作风,不致令人生误。 落魄秀才奚九娱面白无须,满脸春风,执扇长揖道:“我们自以为轻若鹅毛,但在追命兄耳中宛似老狗颠踬,贻笑大方而已。” 贵介公子江瘦语锦衣一拂,哂道:“我们轻功不错,追命的耳力也好,奚先生何必翠羽自践!” 追命笑道:“都好,都好,不好,不好。” 鹑衣百结正搔着蚤子但腰下有六个口袋的丐帮司徒不侧着头问:“什么好?什么不好?” 追命道:“五位轻功和在下耳力都好,但黄堡主、殷寨主、蓝镇主、周城主明明听到了没指认出来,却让我这酒鬼去吹嘘认空,就是不好!”说着仰脖子灌了杯酒。 黄天星奇道:“你说什么?我可没听到有人来,要不,早就拍桌子冲出瓦面去了。” 蓝元山也道:“在下也没听到,追命兄是给我脸上贴金。” 周白宇也慌忙道:“我也没听到。”刚想说下去,忽瞥见霍银仙一双微似忧怨但黑白多情的眼;向他睇来,顿时好像浸在柔软的糖水里,甜得真不愿浮起,便没把话说了下去。 只有殷乘风默不作声。 豪侠元无物“砰”地一击桌面,大声道:“追命兄,武功高强而不傲,我服你,来三杯!” 仰首连尽三杯,把杯子一掷,道:“杯子太小,不过瘾!”取了酒壶,连灌了三壶。 追命笑道:“我陪元大侠。”撷下葫芦,咕噜咕噜喝光一葫芦。 黄天星也把桌子一拍,叶朱颜也及时将卸力弹簧挡在桌上:“好豪气,我也来三──”但桌上酒壶干尽,他抓起地上酒坛子,一掌拍开封泥,力运手上,酒坛喷出一股酒瀑,直射入黄天星喉里。 元无物竖起拇指,喝:“好!” 众亦叫好。 叶朱颜却在叫好声中趋近黄天星低声道:“堡主,小心身子!” 黄天星豪笑道:“今宵不醉,尚待何时!” 追命忽道:“今日我们此聚,为的是共商缉拿凶手大计,并非为求一醉。” 这句话令黄天星一省,只好放下了酒坛子。近年来他少涉江湖,当年一股豪气,已难有发挥之处,难得一时意态兴灵,很想藉鸡毛蒜皮的小事发泄个淋漓尽致,但听追命这么一说,只得怏怏放下酒坛子。 追命问:“六位侠女呢?” 奚九娱道:“我们先行一步,妇道人家,总是……” 忽听一个女音叱道:“小弟,你又要在背后骂姊姊什么啦?” 人随声到,原来便是奚采桑、梁红石、休春水、江爱天、居悦穗及白欣如等人来了。 六个女子中,江爱天最是大家闺秀,雍贵风华、金钗玉簪,自有豪门碧玉风范。但论清秀娇丽,六人中莫如白欣如,她一张鹅蛋脸,柳眉秀鼻,有一种妍致之美。 众人哄笑中起座相迎,奚九娱素来怕他的姊姊,便道:“我是担心你们迟迟未到,不要又出了意外。” 梁红石笑啐道:“呸!你出八百次意外我们都还平安大吉哩!”她是丐帮分舵主夫人,跟叫化子多了,自然也有些粗鲁不文起来。 黄天星笑哈哈道:“别闹,别闹,我那口儿也下来了。”众人望去,只见一个穿素衣的女子,脸罩轻纱,敢情是因为身体嬴弱之故,隔着轻纱还觉得透人的白,白花花是被两个婢女搀扶着下来的。 白花花轻福了一福,算是招呼,黄天星便赶忙扶她坐下,笑呵呵地道:“我这口儿呀,还要仗赖各位娘子军多加费心才行。” 众人都知道保护这么一位荏弱女子,当非易事,但好胜的休春水截然道:“交给我们,保管平安。” 奚九娱忍不住挪揄道:“诸位那个‘七姑’、‘八嫂’忙了这一阵子,可有查到凶手什么线索没有?”男人们又一阵哄笑。 奚采桑冷冷地反问道:“你们呢?” 笑声顿止。 敖近铁道:“还在查着,未有头绪。”还是他老实承认。 奚采桑忽向追命道:“三爷,我有一事请教。” 追命正色道:“不敢,请说。” 奚采桑粗声问:“段柔青、岑燕若、冷迷菊,殷丽情、于素冬、尤菊剑、顾秋暖的七宗命案,照迹象看来,都是先奸后杀再遭洗劫,是不是?” 追命道:“是。” 奚采桑又问:“只有谢红殿谢捕头是被杀未受辱,伍彩云被辱杀而未被洗劫,是不是?” 追命想了一想,答:“是。” 奚采桑再问:“这九宗案件中,只有谢红殿一宗中,留下了一点线索,就是她曾受一个女子相约,赶到翁家口客栈去会面,是不是呢?” 追命点头道:“我已在衙里纪录档卷里,查到报讯女子是谁了。” 这句话一出,奚九娱、敖近铁、江瘦语、司徒不、元无物、叶朱颜等都禁不住交头接耳喁喁细语起来。 奚采桑却粗着嗓子道:“但我们也一样查到了杀害谢红殿的人是谁了。” 奚采桑冷然续道:“因为谢红殿留下了另外的线索。” 丐帮司徒不夫人梁红石缓缓站了起身,接道:“那是一个‘雨’字。” “她不是谁,”梁红石凌厉的双眼望定霍银仙,一字一句地道:“就是她!” 第四回眼神的讯息 一 “她”指的是小霍,霍银仙。 白欣如如一朵春光里的小白花乍现之后,周白宇竭力想集中在她的身上,可是不成功。霍银仙一直垂着忧悒的发瀑,偶尔抬头,眼光的对触,黑白分明的眸子,犹如白日恋上深情的夜晚,那轻电似的震慄,令周白宇无法自已。 ……那天晚上,天地间尽是雨的敲访,他们在客栈里仿佛轻舟在怒海里。他的唇印在她忧愁的眼上,身子贴着身子,磨擦着仿似最后和最初的暖意,直至肌肤呵暖着肌肤,唇印着唇,小霍胸肌白似急湍边的野姜花,馥郁醉人、华丽而纤美,令人不惜死。 不惜身死。 周白宇如在波涛的高峰,而霍银仙在梦境里轻吟。 周白宇在此际想到这些,因强烈的可耻而想拔剑自刎。他却不知道,一个没有外遇的男子,一旦坠入温柔乡里,就像饮鸩止渴一般无法自拔。 就在他有自绝之念的时候,忽然看到霍银仙惊惶失色的红唇,抬起的眼眸受挫与受惊。 是以他没听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 二 梁红石冷峻地道:“霍银仙──蓝夫人──约了谢红殿到翁家口,趁她不备,用她拿手的怀剑刺死了谢红殿。” 霍银仙的唇色在迅速地失血。 举座皆愕然。 追命沉默一阵,然后打破沉默:“不错,谢红殿毕竟是女神捕,审缜精细,未赴约前,确曾留下笔录,言明是蓝夫人相约──可是蓝夫人有什么理由杀死谢红殿?” 梁红石严峻地道:“因为谢红殿已查到霍银仙是这连环凶杀案元凶之线索!” “胡说!”霍银仙苍白的颤抖着唇:“我没有杀死谢红殿。” 梁红石紧接反问:“可是你约谢红殿在翁家口客栈会面!有丐帮弟子,认出你的背影。” 梁红石是丐帮分舵主司徒不的夫人,自有丐帮弟子为她效命。 丐帮弟子遍布天下,打探消息无有不知。 霍银仙眼眸漾起泪花。 梁红石追击道:“谢红殿临死之‘雨’字,便是你姓氏‘霍’的上半个字。” 霍银仙颤声道:“那天我见过谢姊姊后,便立即走了。” “为什么丐帮弟子只看见你入房,却不见你离去?” “我是翻窗而走的。” “你是杀了谢红殿才走的。” “我没有。” “那你为何不光明正大的来去?” “因为我……” “你什么?”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找过谢姊姊……我是……我是求助于她的。” “嘿,”梁红石冷笑,额上青印陡现,“你求助于她什么?” “我,”霍银仙用力咬着下唇,“我不能告诉你。” “好一些秘密,”梁红石陡笑了起来,“只有你和谢红殿才能知道。” 她霍地返过头来问每一个人:“为什么我们不能也分享这个秘密?” 追命突然道:“据报,霍银仙是上午午时之前进入翁家口客栈的,可是,谢红殿死于当天晚上。” 周白宇脑门“轰”地一声,周身血液宛似炸碎的冰河,全都冲到脑门去了。 梁红石冷冷地道:“那是因为她一直没有离开过客栈。” 霍银仙张开了口:“我……”下面的话却说不出来。 周白宇的脑里乃是“嗡嗡”地响,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狂喊:不是小霍,不是小霍,那晚,她和我在一起,她正和我在一起…… 他看到蓝元山下拗的唇,白欣如无邪的眼眸,却一句话都喊不出来。 霍银仙欲言又止:“我……”脸上露出一种凄艳的窘态。 梁红石冷如坚石,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如果你不能证明当天晚上你在哪里,你就是杀谢红殿的凶手,你是因为怕谢红殿查出你是杀死冷迷菊、于素冬、殷丽情、段柔青、顾秋暖、岑燕若、尤菊剑才下杀手,你就是八条人命的凶手。” 忽听一个声音断冰切雪地道:“不止如此,她还杀了伍彩云。” 说话的人是江爱天。 她冷冽地道:“因为当时周城主、殷寨主、蓝寨主全在舞阳城,只有她,趁这机会猝不及防的杀死伍彩云。” 她说这话的时候,满目鄙夷之色;“这样的女子,怎配做我的朋友!”江爱天是世家子弟,“幽州江家”富甲一方,她看得上的朋友本来就没有几个。 殷乘风蓦抬起头,眼神投向霍银仙,像陡射厉芒的两道怒剑。 三 周白宇握紧了拳头,拳头夹在双膝间,因为他的腿微触及桌脚,整张石桌微微弹动着,如果不细心留意就不能觉察的,杯盖轻叩着杯沿的轻响。 就在这时,追命说了一句话。 “谢红殿被杀的晚上,下着大雨,蓝夫人是和我在翁家口研究武功。” 此话一出,周白宇以为自己听错,霍银仙也完全怔住了。桌上的一碟鸳鸯五珍脍,颜色彩乱得像打翻的色盘。 铁馒头一般的幽州捕头敖近铁忽然开腔了。 “追命兄。” “嗯。” “你身份比我大,官职也比我高,我说错了话,你不要见怪。” “那晚你是在权家沟调查一宗孕妇死后在棺中生子的奇案;”敖近铁的话像一角铁敲在另一角铁器上,“你不在翁家口。” “我是幽州捕快,既然奉命查这件连环案,自然任何人都要怀疑,所以连你的行踪也作过调查,请三爷不要见怪。” 追命连喝三大口酒,苦笑。 一丝不苟、六亲不认的查案精神,是值得人敬佩尊重的,又何从怪罪起? “既是这样,”司徒不眯起眼睛像夹住了只臭虫,“三爷为何要捏造假证,说霍银仙无辜?” 追命长叹,“因为我知道她不是凶手。” 梁红石问:“如果她不是凶手,谢红殿被杀的当晚,她在哪里?” 追命无言。 霍银仙的脸色苍白如纸。 敖近铁夫人居悦穗一直没有说话,此际她只说了一句话。 “她若说不出来,就得杀人偿命。” 四 周白宇霍地站了起来,碰地撞到了桌沿,吓了白欣如一跳。 白欣如问:“你怎么了?” 周白宇欲冲口而出的当儿,一下子像被人击中腹部似的连说话的气力也告消散。 另外一个人替他说了话。 “银仙不是凶手。” 说话的人是蓝元山。 敖近铁沉声道:“蓝镇主,当晚你是跟蓝夫人在一起?” 蓝元山摇头。 “她是跟周白宇在一起。”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几个人都怔住,一时追问不下去。 好半晌,梁红石才小心翼翼地道:“在风雨之夜……?” “在权家沟客栈同处一室。” 白欣如望向周白宇,周白宇已没有了感觉。梁红石望望周白宇,再望望霍银仙,又望望蓝元山,一时也不知如何说下去,说些什么话是好。 奚采桑冷静敏锐的声音如银瓶乍破:“蓝镇主,你可以为了妻子安危说这些话,你跟周白宇城主交情好,他也可以默认,但这事关重大,可有旁证?” 休春水接道:“没有旁证,总教人不服,也难以置信。” “他说的是真的。” 说话的是追命,他仿佛有很多感叹。 “我就是不想传出来令他们难堪,所以才说当晚我和蓝夫人在一起切磋武功。”他苦笑道:“当晚我就在权家沟,亲眼看见他们在一起。” 这个消息委实太震讶,而且各人有各人的惊震,已不知如何处理这场面。 最安定的,反而是脸无表情的蓝元山。他连江瘦语“呸!”了一声以及江爱天骂了一句“狗男女”他都神色不变。 天下焉有这样子的丈夫? 五 休春水沉声问:“蓝镇主,你是怎么知道霍……尊夫人当天晚上跟周白宇在一起的? “因为是我叫她去的。” “我没有把握打败周白宇,只有在他心里对我歉疚的时候,我才有绝对的胜机。”蓝元山道:“没有把握的仗我是不打的。” “元山!”霍银仙颤声叫。 “是我叫她去的。”蓝元山颤道:“是我求她去的。她本来不答应……但她不忍心见我落败,不忍见我壮志成空、美梦落空,所以她去了。” 周白宇巍巍颤颤的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蓝元山,牙缝里逼出一个字:“你……”就说不下去,他又转向霍银仙,只见她凄绝的脸容,一阵天旋地转。 元无物一字一句地问:“这事并不光采,为何你要承认?” “因为银仙不能死,我爱她。” 江瘦语冷笑道:“你要她作出这等龌龊事,你还有资格说什么爱。” “在你而言,一头公狗不能爱一只母猫;”蓝元山冷冷地回敬:“你的想法只适合当媒婆不适合娶老婆。” 他反问道:“银仙为了我的胜利,牺牲了色相;我为了她的性命,丢舍了名誉,有何不对?有何不能?” 这一番话下来,全皆怔住。 奚九娱叹了一声,缓缓地道:“可是,就算蓝夫人在当晚确不在凶杀地点,并非杀死谢红殿的凶手,也不能证明她没有杀死伍彩云……”。 蓝元山怔了一怔。 奚采桑接道:“伍彩云死在赴北城路上的桔竹畔,当时,蓝镇主正和殷寨主决斗,周城主作仲裁,当然不知道蓝夫人在哪里了。”他们在来“撼天堡”之前,早已听过白欣如对大致情形的转述,所以能确定周白宇、蓝元山、殷乘风等人身处何地。 梁红石冷然道:“所以,霍银仙仍然有可能是杀死伍彩云的凶手。当时伍彩云离开南寨去找白欣如的事,只有白欣如和霍银仙知道,而白欣如是跟我们在一起,霍银仙──蓝夫人,你在哪里?” 霍银仙道:“我……”她花容惨淡,一直看着蓝元山。 蓝元山正襟而坐,像在聆听诵经一般的神情。 黄天星忽然开腔了,他开口叹了一声:才说:“伍女侠的死,也不关蓝夫人的事。” 全部带着疑问的惊异目光,投向黄天星。黄天星有一种白发苍苍的神态。“因为蓝夫人当时是躲在舞阳城垛上观战。” 敖近铁寻思一下,道:“黄堡主,当天早晨,你是留在撼天堡中的,又何以得知蓝夫人在北城城楼?” 黄天星手里把玩着酒杯:“蓝镇主约战周城主之后,消息传了开来,我是东堡堡主,自然要先知道战果,好早作打算:”他将杯里的烈酒一口干尽:“所以我就派人捎着蓝镇主,观察蓝镇主决战殷寨主,并把结果飞报于我。” 他苍凉的干笑三声,像一只老雁拣尽寒枝不可栖;“我老了,不能硬打硬拼,所以难免也想捡点小便宜。” 追命向他举杯,两人碰杯,一口而干。 都不发一言。 叶朱颜忽道:“黄堡主派去伺探的人,便是我。我伏在舞阳城楼牌之上,目睹蓝镇主与殷寨主之战,也看见周城主躲在榆树下,蓝夫人则匿在城垛上。” “伍女侠死的时候,蓝夫人确实是在舞阳城上。” 蓝元山缓缓转过去,望向霍银仙,眼神平静得像无风的海水,他声调平静若无风的帆。“那两天,你心乱。我都瞩你不要去观战,怎么你还是去了呢?” 霍银仙的表情凄冷得近乎美艳。 “我第一次去,是因为怕你不敌周白宇,我是要去分他的心;我第二次去,虽对你有信心击败殷乘风,但我怕周白宇会趁机下手。”她决绝的眼神像山上的寒雪。 “你两次都不给我去,我两次都去了。” “你刚才在说谎。” “你从来就没有要我……对周白宇这样做!是我自己背着你做的。我们成亲八年,八年来,你在梦里,背着众人,是如何地不甘淡泊,如何地惧怕年华老去而壮志未酬,外面传你安分守己,可是你沸腾的心志,只有我知道,我看你无时无刻不在苦练……你不能败的!我知道目前‘武林四大家’中,以北城城主武功最高,我故意躲到路上想诱杀他,没想到真的撞上了‘叫春五猫’,给周白宇杀了……我没有下手杀掉他,但是,我决不容许他击败你!” “胡说!”蓝元山痛苦的低叱。 “我没有胡说。你娶了我之后,我什么也帮不上忙,我没有白姑娘在江湖上的侠名,也没有伍姑娘的广得人心,我……我什么都不会!这次……这次想帮你,却坏了名节,还连累了你……” “住口!”蓝元山寒白如罩着雾气的脸肌里,像有几百条青色小虫悸动着。 “我不能住口,因为你把罪名全挑上自己头上,你根本不知道我这样做,也不会允许我这样做,但你怕我受那九宗命案之累,担起这黑锅来……” 霍银仙从激动的抖慄转而无告的掩泣。 “但我……我却不知道,不知道你是……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天我回来,你问我的时候,我只是说……我在权家沟逗留一宵……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眼神。”蓝元山一笑,令人心碎,“周白宇看你的眼神,和你看周白宇的眼神。” “我们……毕竟相处这么多年了……”蓝元山下面的话,成了渐低的喟息。 周白宇虎地跳了上来,满脸涨似火红,嘶嗥道:“但是我呢!” 他的眼眶吐出赤火,“嗤”地撕开前襟,指着苍白的霍银仙呼吼道:“你为什么当时不一剑刺死我?你当时为什么不真的杀了我!” 众人被这段奸情的漩涡所迷眩、惶惑,同时怔住也震住了,不知所措。 第一卷:谈亭会 第三章 恐怖的凶手 第一回死向蓝山 一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一人倒了下去,周白宇一看,原来白欣如容色惨白,晕了过去。 周白宇怔了一怔,跪倒呼道:“欣如──”伸手要去探白欣如的腕脉。 忽然一只纤手隔开了他的手,反掌一推,周白宇猝不及防,跌出三四尺,背后“碰”地撞着了石桌,痛得似一阵冰椎戳入背肌。 周白宇喘得一喘,定眼看去,原来出手的是江爱天。 她把碰格周白宇的手所触之处,用一条名贵质底极好的绢丝抹揩,然后毫不足惜的扔弃,鄙夷之色,形于眉目。 居悦穗和梁红石,正扶起白欣如。 周白宇挣扎而起,只听奚采桑道:“霍银仙既不是凶手,我们对她,也无话可说了,白姑娘晕了,我们送她回去。” 周白宇忍不住道:“你们要送她去哪里?” 休春水冷冷地道:“总之,白姑娘是不能回到豺狼一般的淫贼手上,我们几人还在,谁也别想再骗这可怜的女孩子。” 江爱天道:“把白姑娘送到我家去。”幽州江家,实力宏大,富甲一方,就算北城也难及背项。 江爱天向追命道:“我们会保护她的。” 白花花忽道:“我也一起去。” 黄天星想一下,遂叹道:“花花跟我一起,既凶险又没人陪她聊,你们就带她一起去吧。” 梁红石沉吟一下,道:“这样也好,这里乌烟瘴气,还是我们女子一道的好。” 黄天星道:“贱内体弱,还请多加照顾,过半日我会亲至江府接她回来。” 梁红石道:“好。” 司徒不斜眼睨着他的夫人,冷笑道:“两个女子,可要你们保护,责任重大,别出了意外才好。” 梁红石“呸”了一声,反讥道:“你们几个大男人在一起,到头来,不也是一样保护不了我们的贞节性命!” 黄天星对白花花疼惜地道:“要不要春花秋月也跟去?” 白花花微弱地道:“我自己能走。” 奚采桑关心地趋近问:“妹子是啥病?” 白花花低声道:“是肺病入侵,逢着阴雨时便皆发作,都给耗虚了” 居悦穗好心地道:“不要紧,我扶你。” 说着五妹便由居悦穗扶持白花花、梁红石搀扶白欣如。 江爱天向众人一揖:“告辞了。”便一行七人走出了撼天堡。 司徒不望着他们背影冷哂道:“几个妇道人家,居然当起家来了。” 元无物道:“女中也有英豪,司徒兄不能蔑视。” 司徒不干笑两声:“我可没轻视她们。” 这时,蓝元山长身而起,疾步行出。 霍银仙张唇想叫住他,但没有叫出声音来,只是蓝元山背影微伛,有说不尽的孤愁。 周白宇犹在怔怔发呆,像一个活了半生脑里骤然只剩一片空白的痴人。 奚九娱忽道:“蓝镇主不能走。” 江瘦语诧问:“为什么?”这样尴尬的局面,他巴不得这几个情孽遗恨的男女早走早了。 奚九娱道:“伍姑娘是在蓝镇主战挑殷寨主时被强暴杀死的,这件惨祸,多少是他促成的,至少应该有个交代。” 殷乘风此时惨笑道:“人都死了,有什么好交代的?只要找到凶手,报此血仇,才能奠祭彩云在天之灵。” “话虽如此说,”平实的敖近铁插口道:“但为了江湖上不再掀起不必要的腥风血雨,我还是要蓝镇主的一句话。”说罢他望向追命。 追命了解,他明白那是一句什么话。 敖近铁是希望蓝元山不再约战,如此方才免去一场白道上互相伤残的战役,也可避免歹徒的趁虚行凶。 追命点头。 江瘦语拂袖而起:“好,我去追他回来!” 元无物霍然道:“我陪你去。” “蓝镇主要是不回来,我绑也要绑他回来!” 二 大堂上只剩下黄天星、殷乘风、周白宇、追命、奚九娱、敖近铁、司徒不、叶朱颜及霍银仙等几个人。 黄天星自斟自饮,叹道:“没想到,今日我们‘武林四大家’,不是不如意,就是蒙了耻,东堡南寨西镇北城,可以休矣。” 追命截道:“黄老堡主,如果你指的是自己打探决战结果,那对自己未免太苛责了,你当众揭露自己的阴私来使蓝夫人不致蒙冤,这种豪气,怎可以‘休矣’?” 他继续道:“如你老指的是殷寨主,他只不过勇于决战,稍微逞强好胜一些,这是任何武林中人在所难免,也许,没有这一点,也不为武林中人了,只不过表现出这种豪勇之气,方式各有不同而已。” 追命继而笑道:“伍姑娘之死,确属不幸,但不能怪责于殷寨主。至于周城主、蓝镇主、蓝夫人……身在情网中,谁是得失人?外人不在情愫翻卷之中,妄加评定,也未免对当事人太不公平了。” 黄天星怔了一会,瞠然道:“追命,你可知我跟你年纪差一大把,武功差一大截,经验差一大段,为何还能相交莫逆?” 追命笑道:“为何?” 黄天星一口干尽壶中酒,“因为你不拘泥成见,不食古不化!” 追命也一口干尽葫芦中酒。 追命一面将酒坛的酒灌入葫芦里,一面道:“是么?但我觉得老堡主跟我根本还没有到相交莫逆的地步。” 黄天星怔了一怔,仰天哈哈大笑;击桌道:“对!对!我跟你大师兄,才是忘年至交,跟你说话,真虚伪不得,虚伪不得的!” 追命笑道:“人一虚伪,就没有意思了。” 在旁的奚九娱忽接道:“追命兄高见,自然可敬可佩,但素来名门自居的江公子若在,只怕就要视为异端了。”江瘦语是豪贵人家之后,素来自负清高,不与语言稍有卑俗的人往来。 追命却微笑道:“其实奚兄心里所想,只怕也跟江公子相去不远,只不过藉江公子之意道出罢了。”说罢哈哈大笑。 奚九娱虽是穷酸秀才,屡试不第,但也自命才调,自视甚高,追命一语下来,倒是说中了奚九娱的心思。 就在此时,外面一阵骚乱传来。 追命脸色微变,道:“恐怕……” 只见两名撼天堡壮丁,匆忙入报:“不好了,元大侠和江公子,就在离堡半里不到的古今栏附近出了事……” “我去看看。”壮丁的话未说完,追命已似沙漠里的水气一般地消失了。 黄天星闻得有人竟敢在东堡附近下手,简直如同捋他虎髯,气呼呼的捋起长衣,大步而去,叶朱颜、司徒不、奚九娱、敖近铁都紧蹑而出。 厅中只留下殷乘风、周白宇和霍银仙。 殷乘风在沉默中一跺足,向周白宇说了一句话:“周城主,你我相交匪浅,或义或利,是正是邪,为敌为友,全在你一念之间,望你善加抉择。” 说罢,也似一阵闪风似的掠刮出堂外去。 三 大堂外的秋风刮得像被急急追踪似的,有一棵树,只剩下几枝光秃秃的枝桠,让人蓦然升起有一种冬临的感觉。 伸出来的手指,如果沾了水,在堂前一站,很快就让劲风吹干;琥珀色的酒泛漾着灯色的暖意。 霍银仙忽毅然道:“你跟我来。”她像燕子划水一般掠了出去。 周白宇跟着掠出去,他的身形刚飘起的时候,就瞥见一块落叶,在空中划着无力的圈圈下降,他感觉到自己的志气也如落叶。 但他又不能不跟去。 他们未久便来到了撼天堡后的一处菜圃,一行行的小土堆长满了茁绿肥厚的芥兰叶,每瓣至少有婴儿脸庞大小,很多小黄蝶翩翩芥兰花上。 芥兰畦地之后,有一间小茅寮。 这是东堡躬耕自食的菜园,小茅寮是供给播种时候的工人休息用的。 霍银仙本来只想往黄天星、追命相反的方向而走,因为蓝夫人与周城主都是撼天堡中的熟客,所以堡中壮丁都没有阻拦或盘问,霍银仙要找一个无人的所在,就来到了此地。 她像行云一般止步,周白宇在她身后三尺之边停下,鼻端闻到霍银仙如瀑乌发,在疾行时飘扬的清香。 霍银仙停住,痴痴的望着菜园后那座淡蓝色隐然的山。天空有几只悠闲的飞鸟,衬托得蓝山下的村落更是柔静。 霍银仙幽幽地道:“山的后面,便是伏犀镇,那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地方。” 她徐徐转过身来:“你知道我为什么去找谢红殿?” 周白宇痴痴的摇头。 “我去问谢姐姐,我想把你杀掉,谢姐姐说,那是没有用的,你死了,元山也没有胜,元山要的是胜利,她只是告诉我这一点。”她咬着下唇说。 “但是你──” “我答应她改变原来的意念后,前思后想,仍不放心元山和你之战,所以我到江畔的路上等你经过……可是没想到,差点受了‘叫春五猫’末氏兄弟的污辱,真的让你救了我……”霍银仙垂下了头,夕阳照在她侧脸,从耳垂至头际掩映着乌翼一般的发,美得令人看不清楚她的面目。 “我几次想动手杀你,但都……”她低声得像夕阳沉近山腰。 周白宇上前一步,他的喉头滚动着声音,却发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这样做,是害了你……”霍银仙的声音倏然止住,因为周白宇的手,已有力的搭在她柔弱的肩上。 “我愿意。” 两个人在夕阳映在眼瞳里的一点灰烬般的暗红,互相凝视,久久没有语言,只有晚风拂起鬓茨掠过耳际的轻响。 残霞替黛绿色的芥兰叶上,涂了一层胭脂色。风徐过,周白宇忍不住把脸趋向霍银仙的粉腮。 “我不能再对不起我丈夫……” “我明白。” 两个人的声音在黄昏景致中都是凄落的。周白宇只来得及看到,霍银仙鬓侧背着夕阳光照映下几络镀金般的发丝,忽轻轻颤动了一下,便感觉到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一下子深入胸膛箍住他的心脏。 他忍不住发出声音,低首看见自己的白衫,并不是因为夕色而是因为血色而红了,霍银仙徐徐拔出沾着血雪亮的怀剑。 周白宇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松了开来,“也许……”他喘叹道:“你早该杀了我……” 霍银仙寒白如霜的脸,在夕照中看缓缓扑倒的英伟身躯,然后,向蓝山用一种缓慢的决绝,跪了下来,把剑尖递入自己的心口,脸上的决绝之色愈渐平淡…… 黄昏的风,仿佛带着艳红的彩笔,把芥兰叶子涂得醉红。 第二回血染古今栏 一 追命赶到“古今栏”的时候,血案已经发生。 倒在血泊中的两个人,一个是江瘦语、一个是元无物。 蓝元山不在里面。 追命一看,江瘦语被一箭自后穿入胸膛贯出,已返魂乏术。 元无物右胸插了一箭,探脉之下,还有气息。 追命立时把源源真气,输入元无物体内,元无物无力地睁开眼睛道:“……暗算……箭……”就急促地喘起气来。 追命急问:“蓝元山呢?” 元无物无力地道:“追……追丢了……”眼睛一闭,就晕了过去。 追命正想替元无物拔箭疗伤,黄天星等人已然赶到,都教这景象吓了一惊,奚九娱捋袖道:“我来。”追命知他深研医理,便把元无物交给司徒不搀扶,由奚九娱替他治理。 黄天星气得银髯翻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在古今栏里下手,真当我东堡无人么!” 司徒不忽道:“他们两人,看来是一前一后,被人暗箭所伤,但他们的武功,非同等闲,莫非是……” 追命道:“不管这事跟蓝镇主有没有关联,但元兄、江公子是在追赶蓝镇主时遇伏的……我们得先赶上蓝镇主再说。”抓起酒壶,猛吞了几口酒,脸上出现一种坚毅的神色来。 敖近铁沉声道:“那么我们是分两头,奚兄、叶老弟安顿照顾伤者,我们去追蓝镇主。” 这时夕阳照在古今栏的红杆上,份外深沉的碧落。 古今栏是一列红亭和白栏,栏外是两条白龙似的瀑布,近乎无声的注入碧绿的深潭里去。在夕照下的依稀景物,如此仿似图画,使得亭里所流的鲜血,不像真实发生的一般。 追命倏道:“追蓝镇主,不必太多人,我去便可。” 黄天星怒道:“我也要去,你当我老了么──”说着因过于激奋,“砰”地一掌向白栏亭里白大理石桌拍下去! 叶朱颜一闪身,在桌上及时放了垫子,这时,追命想抛下一句话就追赶蓝元山去的时候,忽乍闻耳边有一声骇魂摄魄的嘶吼。 好像一头老狮子,忽然被人削去了利爪一般的吼声。 就在这刹那间,嘶吼同时遽止。 追命也在同时间感觉到急风自身边响起,“啪、啪”两声,两件事物,已夹住他双腿踝胫,同时两张快刀,已斫在他腿上。 这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两刀斫中追命大腿的时候,一剑往他脸门搠到! 追命大喝一声,“哗”地一声,夕阳在他嘴里喷出来的酒泉幻成七色,打在出剑者脸上,成了千百道蜂螫般的红点。 狙击者跌飞古今栏外。 二 两柄刀斫在追命腿上,如中铁石;一柄刀口反卷,一柄刀拿捏不住,疾飞了上来,被追命一手抄住,挥出了一刀。 这两人想猝袭先废掉追命两条武功所聚的腿,但追命的脚岂是寻常兵器所能伤的?追命正想反击之时,但发觉双踝已被两条足有童臂粗的钢链锁着,钢链连着整座古今栏,追命发力一扯,古今栏连环有十三座亭,只不过微抖了一下。 追命长吸一口气,舞了一个刀花,封住前胸。 先用钢链锁扣他双腿又用刀斫暗袭的是司徒不与奚九娱,用剑刺脸而受酒激射所伤的是元无物。 黄天星右手被桌上的一具铁箍夹碎了掌骨,叶朱颜并一刺搠进黄天星心腹里,当黄天星怒吼着扣住叶朱颜手腕之际,敖近铁已过去把他的脖子扭得像头骨折了十八截一般。 局势非常容易明显: 黄天星已被叶朱颜和敖近铁杀死; 自己双腿已被扣,完全不能发出功效; 而对方五人中,自己只伤了一个元无物。 三 龙凤双瀑往峭壁无声地滑落,注入深潭的景象,使追命想起他童年练腿功时,在瀑布终日冲洗的崖峭上立桩,时常可能被激流洗冲得像无声的泡沫,往深邃的潭水坠落。 现在他也正在高处坠落──坠落到陷阱里。 敖近铁瞧瞧他足踝上的钢链,似十分满意,“追命兄。” 追命笑了:“敖捕头。” 敖近铁淡淡他说:“你一双无敌天下令人闻风丧胆的脚,而今好像已不能踢人了。” 追命笑道:“脚通常只用来站的。” 敖近铁道:“不过追命兄的一双脚,早已取代了双手的用途。” 奚九娱接着笑道:“而且,追命兄的一口酒,也已经喷尽了。” 追命道:“如果我犯酒瘾时,同样可以再喝过。”他用没有握刀的手,拍拍腰间的葫芦。 “是么?”司徒不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可惜追命三爷已再也没有机会喝酒了。” 在古今栏外的元无物,艰辛的爬起来,跌跌撞撞了几步,他脸上有千疮百孔似的小红点,双目无法睁开,跄踉了几步,终于又“叭”地一声掼倒,嘴里发出了一声闷吼,胸膛却喷溅出一道血泉。 元无物在地上滚了一滚,终于往瀑布落了下去,像一具被人遗弃的玩偶。 连回响都没有。 追命的酒泉,夹着暗器一般的内力,溅击在他的脸上,在他未及掠退之际,已挥刀斫杀了他。 “是了,”奚九娱道:“我和司徒兄负责镇扣你下盘斫你双腿,元大侠负责迎面刺杀你……不过现在看来,你对元大侠那一刀,倒像早有防范。” “他是假装中箭的吧?”追命反问:“其实,是他背后用指挟箭,刺杀江公子,然后佯作中箭,来杀我……” “现在说自然是无妨了。”奚九娱道:“若适才你替他疗伤,自然发觉他中箭是假的了,所以我才立刻接手过去‘救治’。” “本来我也看不出来,”追命道:“只不过他这个‘大侠’,实在太贪婪了,我用真气灌入他体内,想让他神智稍为清醒一些,没料他不住的吸入内力,使我感觉到他内息颇强,全不似受了重伤的样子,所以才提高了警觉……” “我当时也怀疑到你,”追命凝视奚九娱,“曾听说你医道高深,真连有无身伤都瞧不出来么?但见司徒兄、敖捕头也全不示疑,我还以为是自己多虑了……” “不过,你还是在双腿上蕴了力道。”奚九娱笑着接道。 “不然我还会留下这一双脚吗?” “但是人死了有脚的跟没脚的,都是一样,”叶朱颜接道:“难道你做僵尸的时候要用来跳着走路?” 追命笑道:“我不做僵尸,要做,宁可做鬼,鬼可以乘阴风来去自如,不必踮着脚尖蹦蹦跳跳那么辛苦。” 叶朱颜冷笑道:“你要做鬼,我们当然成全你。” 追命道:“你已经成全了厚待你多年的黄老堡主了。” 叶朱颜脸肌迅速地皱了一下,笑露了两只狡猾的犬齿:“我也一定厚待你。” 追命道:“你杀黄老堡主之后,当然顺理成章,成为东堡堡主了?” 叶朱颜道:“以前有资格跟我争的人,邝无极、言六甲、李开山、鲁万乘、姚一江、尤疾、游敬堂全都死了,当然我就是撼天堡堡主。” 追命忽问:“如果白花花不同意呢?” 叶朱颜即道:“那就再多一条人命。” 追命游目向敖近铁、奚九娱、司徒不扫了一眼:“他杀黄堡主,为的是夺权,你们呢?又为了什么?” 司徒不阴阴一笑:“不为什么。” 奚九娱道:“告诉你也无妨。” 敖近铁反问道:“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追命想了一想,道:“东堡西镇、南寨北城,如果毁了,这里的武林圭臬,自然非诸位莫属了。──” 司徒不咧开大嘴,露出黄牙笑道:“这个自然是,再也找不到可以跟我们并比的了。” 追命忽道:“不过,你们可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要是一个人能拥有这样子的地位,自是可羡,但几个人瓜分,没啥味道吧?” 敖近铁冷冷地道:“你如果想出言离间我们,那是痴心妄想,我们做这件事之前,五人早已约好,各有所获,绝不内哄;现在元无物死了,剩下四人,正好各分‘武林四大家’的势力,不必争论。” 追命加插了一句道:“哦,那么元无物跟你们虽是一道,但死了也是白死了?” 这一句下来,令众人心头的炭火似给开掀了表面的灰烬,亮了一亮。 追命若无其事的说下去:“‘武林四大家’,尚且要争雄闹胜,你们之间,谁当老大啊?” 敖近铁沉声喝道:“追命,你别挑拨我们──” 追命截道:“敖兄,我觉得这些人中,以你为最稳,你既可以取得‘四大家’之一的实权,杀了我之后,又擒到杀我的凶手,要补‘四大名捕’老三的缺,恐怕也胜券在握吧?” 敖近铁怒叱:“你──” 忽听奚九娱道:“敖捕头,你的确一石二鸟,敢情不会一网打尽吧?” 叶朱颜打岔道:“奚公子,别听那狐狸的挑拨,乱了阵脚。” 奚九娱脸色一沉,低叱道:“我还用得着你来提醒?!” 司徒不站过去奚九娱那儿,向叶朱颜喝道:“叶朱颜,你本来只是撼天堡小小一名总管,怎配和我们平起平坐,而今能夺东堡,全是我们助你,敖捕头一早选上你,我已打从心里不赞同了,你现在居然敢颐使我们来了?敢情你和敖近铁真有勾结!” 叶朱颜扬起椎心刺,怒极叱道:“司徒不──” 奚九娱踏前一步,拦在司徒不面前,冲着叶朱颜:“你敢对司徒舵主怎样?”适觉背后一麻,背心已被一枚乌鸡铁爪,抓入胃肺,像马车辗过五脏一般,他整个人如一只收缩的八爪鱼,还未来得及出手,叶朱颜的椎心刺犹沾着黄天星未干的血,送入他的小腹里去。 奚九娱半声未吭,登时丧命。 用乌鸡爪突袭他的是司徒不。 四 司徒不狰狞的笑脸,像诡秘的鬼魅,在暮色中隐现。 追命叹道:“素来侠义称著的丐帮,居然也有你这样的人物,不知可悲还是可畏。” 司徒不道:“奚九娱穷酸一名,本就不适合跟我们称兄道弟的。” 追命问:“江瘦语呢?” 司徒不怪笑道:“那种自以为清高到不得了的世家子弟,怎配跟我们一道谋大事?” 追命道:“所以你们就先把他除去?” 司徒不颔首道:“然后再除掉奚九娱。” 追命忽道:“现在东堡南寨西镇北城‘四大家’,你们却只有三个人。有一个人,要多分两家。” 司徒不冷笑道:“现在我们三人同心,你拨弄是非只白费心机!” 追命笑道:“同心又不同命,难道权力、富贵会嫌多的吗?” 叶朱颜上前一步,蓦吆喝道:“我杀了你!”脚步一跌,椎心刺已夹着尖啸刺向司徒不! 司徒不脸色大变,怪叫:“你──” 就在这时,“噗”地一声,敖近铁双手捉住椎心刺。 这回轮到叶朱颜脸色倏变,嗄声道:“敖大哥……” 司徒不挥舞乌鸡抓上前扑击,也给敖近铁一脚扫开。敖近铁沉声道:“我们不要中了他的计,此人未死,我们就先斗得马翻人卧,怎收拾得了他?” 司徒不气得哇哇叫:“这王八羔子他──他暗算老子在先啊!” 敖近铁逼前一步,唬得司徒不向后退了一步,敖近铁霍然转首向叶朱颜一字一句的问:“我们三人,是最先议定干这大事的,为何你要对司徒不横加辣手?” 叶朱颜一脸不服之色:“他刚才骂我不配跟你们……” 敖近铁淡眉似火烧般抖了一抖:“平起平坐?是不?” 司徒不呼冤道:“那番话我是因为要诱杀奚九娱才说的呀!我若不杀了奚九娱,现在你早躺在地上了!” “奚九娱哪是我的对手!”叶朱颜仍是满脸戾气,“我出身没你好,你以后少提这件事!” 敖近铁道:“好了,好了,追命未死,我们就先闹起来,还干什么大事?况且,‘四大家’只死了一个黄天星,蓝元山、殷乘风、周白宇都扎手得很。” 叶朱颜冷冷地道:“蓝元山、殷乘风两人已伤得半死不活,要收拾他们还不容易?” 司徒不也不甘示弱:“还有一个周白宇,也心丧欲死,此人贪花好色,诱杀他实不费吹灰之力。” 敖近铁岔开话题道:“若不是今日四大家相互明争暗斗,我们一直仍对之心仪钦佩,仰之弥高,也不致想出种种手段,生这种非份之想。” “啪、啪!”一阵疏落的拍手声,只见追命拍手笑道:“精采、精采,原来敖捕头果是龙头,应该分两家,应该分两家外加一个大名捕!” 敖近铁也冷笑道:“失敬、失敬,追命兄一番语言,此地又得要流血了,只没耍得我们三人也互动干戈。追命兄在客店对付十三凶徒的一招离间计,可真管用。” 原来追命在缉拿十三元凶案件中,被人击成重伤,点了穴道,但他用一番挑拨煽火的话,使得“关东大手印”关老爷子、“铁伞秀才”张虚傲、“毒手状元”武胜东互拼俱伤,他才猝然出手扳回胜局,敖近铁是幽州名捕,对此役自有所闻。 追命叹了一声,道:“可惜遇着能够把持大局的敖兄……” 他苦笑一下望向敖近铁,“我虽然已明白为何你们要杀黄天星、江瘦语等……却不明白你们为何要干下九宗女子的凶杀案。” 敖近铁冷冷地道:“答案很简单。” 追命从敖近铁的铁脸上,转望那沸腾而无声的飞瀑。 敖近铁继续说:“因为那九宗案件,我们一件也没干过。” 叶朱颜也眯着眼睛接道:“要玩女人,我们在江湖上大可神不知、鬼不觉的去干,何必专挑那么难惹的角色?” 司徒不怪脸阴森森地笑道:“这是实情,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此情此景,我们已无需要讹骗你。” 追命沉吟了一阵,脸上已有了一种微悟的惧色。 “可知道是谁干的?”追命紧接着问。 “要是我知道,早就拿下人犯作升官之踬跻用了。”敖近铁道。 “那些案子,关我们屁事?”叶朱颜陡笑了起来。 司徒不脸肌牵动了一下,冷森森地道:“反正不是我们干的,而且你也是快死的人了,还要知道来干啥?” 追命怔了一会,喟息道:“我一直以为……我也觉得你们实在不会愚蠢到犯下那些大案,所以,也没防着……。” 敖近铁露出一种行家的笑,“有道是,杀鸡的人不一定会偷鸡,偷鸡的人不一定会杀鸡呀。” 追命忽道:“看来,我们在古今栏那么久,撼天堡的人也没来接应,是叶兄的摆布了?” 叶朱颜笑道:“我早命他们勿近此地,所以你若想延宕时间,待人来救,还是不如早认命吧。” 司徒不也狞笑道:“至于蓝元山,此刻早已回伏犀镇了罢?我们明日才去收拾他。” 敖近铁忽道:“不过──”他仰首向古今栏的亭子上朗声叫道:“殷寨主还是请下来吧。” 第三回恍惚的暗霞 一 敖近铁说完那句话之后、不管殷乘风是不是已经准备下来,他已似一头怒龙般撞碎亭顶,冲了上去。 敖近铁刚破亭顶而出,就见眼前剑光一闪。 敖近铁十二岁就在衙里当小役,二十八年来跟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人马,十八般武艺左道旁门的兵器交过手,但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快的剑光。 要不是剑光中带有暇疵,敖近铁必躲不过这一剑。 这一剑本身的速度,犹如燃石敲着的火光一般,自然而生自然而灭同时也自自然然地达成了它的任务:点亮或者杀人,完全没有破绽;有瑕疵可寻的是使剑的人。 殷乘风身负极重的内伤。 他猝遇狙击,及时出剑,但亭顶为敖近铁所裂,他立足不住,剑刺出时,人已往下沉去,剑锋也偏了一偏。 同时间,敖近铁的脸也及时侧了一侧。 剑锋在敖近铁左颊上划下一道血痕。 殷乘风往下坠落,却向外掠去。 亭顶飞石簌簌而下,司徒不的乌鸡抓化为赤练围绕一般的掌光与蛇信疾吐的急啸,追袭殷乘风。 殷乘风像一张青色的叶子般飘飞出去──他是“三绝一声雷”伍刚中嫡传弟子,轻功仅次于剑之速度,乌鸡抓撕碎了他肩上膊上几片青衫,但殷乘风的剑已似毒牙一般回噬过来。 司徒不人在半空,全身每一寸肌筋都在追击状态中,除了发出一声长嗥,已来不及封架这一剑──反而像弹丸般直撞向剑尖。 如果没有敖近铁的一记凿拳,敲在剑身上的话,司徒不只怕已真的便变成串在剑身上的肉丸。敖近铁及时击中剑身,剑锋一沉,只在司徒不腹间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这时三个人一齐落地,落在亭外,殷乘风背后是无声的飞瀑,司徒不背后是古今栏,敖近铁背后是石亭。 三人交手各一招,三人都负了新创。 三人对峙,但局势非常明显:以殷乘风本身的武功,以一敌二;决不致落败,但是他而今身负重伤,要力敌二人,则必死无疑。 二 敖近铁、司徒不、叶朱颜三人的配合,十分周密,当敖近铁冲上亭顶攻袭殷乘风之时,司徒不已在亭外等着截杀殷乘风。 就当司徒不截击殷乘风之际,叶朱颜的椎心刺已向追命出了手! 追命挥刀“当”地架住一刺,双足全力一收,簌簌之声夹着一阵摇颤,古今栏中十三座亭子一齐俱为之灰石纷纷坠落如雨。 原来他一面和敖近铁等对话,一面已暗运功力,将裂石开山的腿功潜入亭柱,立意要扯断钢链。 只是这钢链虽只各尺余长,但为“黑面蔡家”的觯铜所制,饶是追命的腿功再高,也扯之不断,觯铜钢链缠在石柱上,而石柱又是十三亭五十二柱相连,除非追命能一口气拔五十二根石柱,否则,为尺余铜链所限,一只脚等于给废了。 敖近铁等人深悉追命的功力,要是暗算他全身要穴,只要他一双腿仍在,那倒霉的必定是暗算者,所以司徒不和奚九娱一上来就锁了追命两条腿。 元无物要一击博杀追命,反而先遭了殃,便是一例。这时,追命一扯不断,气往上窒,涨红了脸,像一个不会喝酒的少年一下子灌了一坛子女儿红。 追命这一扯,却惊动了在亭外的敖近铁。 一扯之力,十三石亭,俱为震动……敖近铁大呼道:“不能给他再扯!”在叶朱颜奋力向追命出手的同时,他喊道:“杀了崔略商!”并向殷乘风发动了全力的攻击。 “崔略商”就是追命的原名,只是他的腿功与追捕名闻江湖,武林中都叫惯了他的外号“追命”而多忘却其原名,正如冷血原名“冷凌弃”,铁手原名“铁游夏”一般教人遗忘(详见“四大名捕走龙蛇”故事之“碎梦刀”),敖近铁因在公门做事,所以反而常唤追命原来姓名。 其实早不待敖近铁吩咐,知机的叶朱颜早已发动全力,要在追命发出第二次力扯前杀掉他。 但叶朱颜并没有立时攻击。 他全身缩成一团,椎心刺递在前面,像一头独角兽,扬起他的利角,要刺入追命的身体里去。 由于劲力遍布全身,他身上发出一种犹似瀑布拍打背项的啪啪声响,相形之下,栏外飞瀑,愈发无声。 追命凝视叶朱颜,扬起了刀。 他不能闪,不能躲。 也无法退,无法避。 在亭里渐暗的暮色中,他面对的,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阴险的兽。 而他自己,是一个失掉武器失去自主的人,如何应付这猛兽的攻击? 三 就在这时,在怒拳与爪影中,青衣一晃如燕子剪翅,横翔过飞瀑,躲过敖近铁与司徒不的猛袭。 殷乘风的剑,溅起了飞瀑的幻彩,在夕照中幻起一道精虹,飞射司徒不! 水光漾着剑光,司徒不的乌鸡爪破空飞出,爪柄拉着一道长链,爪钩已抓中剑芒。 敖近铁的双掌也倏地欺近,身在半空负重伤的殷乘风,无论如何也抵受不了这下两大高手的合击。 忽听一人喝道:“莫要怕,我来也!” “砰砰”二声,敖近铁的双掌被人接下,两人俱是一晃,殷乘风趁此提气,掠回岸边,只见来人蓝袍在暮色中鼓劲欲飞,正是伏犀镇主蓝元山。 蓝元山喝道:“你们干什么?” 追命在亭内大叫一声:“他们已杀掉黄老堡主,要尽毁‘四大家’取而代之!” 蓝元山怒叱:“卑鄙!” 殷乘风如梦初醒,犹在阎王殿前打了一个转回来,“你怎么又回来了?” 蓝元山蓝袍伫立在瀑前,“我适才不顾而去,走到半途,担心银仙,便折回来了。” 殷乘风道:“我们四大家,实在不该互动干戈,要不然,黄堡主也不致为人所趁了。” 蓝元山叹道:“要是周城主也在这里就好了。” 殷乘风道:“是,想当年,多少次敌众我寡的征战,我们四人联手御敌,锐不可当……” 蓝元山靠近殷乘风一站,静静地道:“现在还有咱们俩。” 他说完这句话,幽静的无声瀑,忽然喧哗奔腾起来:原来上游的山上,因天寒而渐结冰块,随着炎阳黯淡而薄结,被流水送落瀑布,与绝壁岩石敲响了金兵之声。 雨雾飞溅,尽湿衣襟,一蓝一青两条人影,伫立崖前。 司徒不惶然望向敖近铁,丑脸布满了闪动的汗光。 敖近铁冷冷地道:“两只断翅的鹰,有啥可怕?一齐做了,省事省力!” 就在这时,猝然传来叶朱颜的一声怪嗥。 四 追命为求让蓝元山最快明白局势,一语道破,但就在他防御力稍微松弛之际,叶朱颜的椎心刺发出列帛破空之声,当胸刺到! 追命挥刀去挡,刀被震飞。 接着下来,叶朱颜持刺像雷殛电掣一般飞刺追命。 追命空手对拆,已伤三处,左右腾让,又伤二处,叶朱颜像一头疯狂的兽,疯狂地在作疯狂的攻击。 就在他攻击到疯狂的沸点之际,追命猛一张口,一道酒箭,全打在毫无防备的叶朱颜脸上! 叶朱颜在刹时间犹如被沸水淋在脸上一般,他毕竟是武林高手,一面痛极狂吼,一面将椎心刺舞间个风雨不透,护着自己,翻身退后! ──怎会这样的呢……?! ──追命只有机会在他们未发动前喝过一口酒,已经喷出来射伤了元无物,再也没机会喝酒了,是以自己才全无防备…… ──追命还一直说话,怎会还能喷出酒箭…… 叶朱颜痛得睁不开眼,旋舞着打横跌撞流翻出去,这回他像一头被沸水泡炙了的狂兽,负伤的兽! 他受此挫,是因为不了解追命的功力,早已练成一口酒分两次喷出,而且能将酒压在喉下以舌音震动吐声的武功。 叶朱颜伤脸掩目退去,追命再发力一扯。 “格嘞嘞……”十三座亭,全为之撼动。 五 敖近铁灰色的面貌,这时才告变了颜色。 ──叶朱颜太无用了……。 ──决不能让追命双腿恢复攻击力! 敖近铁狂喝一声,“铜锤手”夹着“混天功”,乍攻向蓝元山、殷乘风。 蓝元山的“远扬神功”袍袖反卷,反挫“混天功”。他的“远扬神功”本就在敖近铁“混天功”之上,但因受重创,功力未复,至多只跟敖近铁拼个半斤八两。 但殷乘风立时出剑。 殷乘风剑快,蓝元山内力浑厚,在敖近铁而言,“铜锤手”和“混天功”是敌不住快剑奇功之夹击的。 只是司徒不的乌鸡爪及时封住殷乘风的快剑。 敖近铁一个翻身,急掠古今栏。 敖近铁一走,在蓝元山和殷乘风心中都暗叫了一声:可惜! 两人不约而同的感到:要是“大猛龙”黄天星在,那把金刀定能将敖近铁截下来,要是“闪电剑”周白宇也在,必教敖近铁躺下来。 敖近铁飞窜而去,他的目的是要在追命扯脱觯铜链之前,将他格杀。 但司徒不可不是这样想。 他以为敖近铁不顾他而去。 因为这种想法,所以他立时慌了,乱了。 所以他死了。 蓝元山雄厚的掌力,把心慌意乱的司徒不,逼得退撞在栏杆。司徒不身子一拗,头触地面,意图一弹而起,惕然惊省时剑气己映面,发眉俱碧,要避已迟。 剑似冰断一般切入喉头。 司徒不重新落下,脚靠栏杆,腰拗直角后脑触地,血液自喉管倒流到发须,再淌落地面,不知要流到什么时候,才能抵达崖下的潭水,冲淡了血腥,变成了清流。 六 敖近铁掠近石亭之时,追命已发出了他全力以赴的第三次力扯! “轰隆隆……”十三座石亭,一齐拔起,巍然坍倒! 敖近铁这时正掠入亭,追命却似电射一般闪了出来,宛似寒蝉落地。敖近铁猛见已失去追命踪影,踢飞石块、碎片已隆隆落下,他怪叫一声,情急之下,只有双掌呼呼乱舞,护着自己! 但是无情的石块巨木,不住的往他身上头上砸下去,他击飞几块木石,身上也着了几击,正欲退出险地,忽然,电掣风飘,眉心一凉,胸膛也给人轻飘飘的印了一掌。 在那刹间的感觉,比起石块打在他身上的感觉,可以说是舒服得多了。 只是他觉得全身已乏力,那些木头石子打在他身上,变成是瀑布水在冲刷一般柔软也遥远。 他呻吟一声,返身抱住了一根摇摇欲坠的红色石柱。 他的血就洒在红柱上,夕阳的暗霞把血色和红柱,全都吸成赭色。 渐回复视力的叶朱颜摇了摇头,眼中的神色比夕阳更绝望。 蓝袍人长衣福履,青衣人笔立若松,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看坍塌的古今栏,斜阳映照。 叶朱颜默默地走向栏杆,回首挂了一个半无奈、半不忿的笑容,纵身一跃,直落深潭。 潭水深碧。 湍瀑不息。 七 “经过了这一战,”追命叹息地道:“不管是谁,都莫启战端了。” 蓝元山垂下了头。 夕阳已快西沉了,剩下一点黄色,映在蓝衣上,像晚霞一般静止。 鸟飞山外山。 ──彩云已黯淡。 想起伍彩云,殷乘风心里一阵绞痛。 “究竟谁杀了彩云?” 追命看着夕阳如画,飞瀑如织,脸上浮起一片不祥之色。 “不管是谁,我们都来不及了。” “无论是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者终被人杀之。” “我们先回去撼天堡吧。”追命哀伤的看着黄天星白发苍苍的尸首,“周城主、蓝夫人迄今还未出来,只怕是……出事了……” 他不幸言中。 残霞泣血,此时芥兰菜畦之畔,蓝元山脚下的两具尸体,血已流干,仿佛有俏皮的神祗将他们的血,涂在西天哀艳的画板上。 第一卷:谈亭会 第四章 无情的快乐 第一回白花花的白花 一 在夕阳徐徐落下,夜暮渐渐替代之际,周白宇和霍银仙,在撼天堡芥兰圃地上,仰受着山影的蓝意,血尽而死。古今栏轰然塌倒中,结束了多条性命,把伏犀镇主青天寨主两颗江中激战的伤心,连成豪气。同样的,白欣如、梁红石、江爱天、休春水、奚采桑、居悦穗、白花花这一行七人,在回幽州江府世家的途上,遥见那一轮残阳如血。 白欣如已悠悠转醒,她只愿晕去不再醒。 此刻她心絮乱如织机上的烦丝,折不开、剪不断、她只知道一点:白宇和我,都不能容于世上。 她也想到霍银仙,也想到蓝元山,但她一想到他们,心里就像有几个小孩子在狂踏织机上的乱线。 ──她肚子里已有了周白宇的小孩……只是,他还未知道……。 想到这里,白欣如真恨不得就此死去,但更感到绝望的是自己决不能死。 就在这时,马车辘辘,已至江府。 江府是豪门大户,单止门前两只人高石狮,是金镀的,马车上镶嵌象牙白玉,就可以知道主人的奢华之气,挥金如土。 连同马鞍,也是金子打就的。 江爱天叫梁红石把白欣如扶入自己房去,瞥见白花花站得如风中弱花,发上的花也楚楚可怜,便道:“黄夫人也到室内躺一下吧。” 白花花并不情愿:“我撑得住……。” 休春水道:“唉呀,怎么身子恁是嬴弱,这怎经得风霜呀。” 白花花低声道:“我不要紧……” 奚采桑道:“这强充不来的,看你站也站不稳,还是进五妹妹房间歇一下吧。” 于是不理白花花的反应,居悦穗就把白花花扶入卧房。 江爱天向背后的七八个婢仆道:“去,去,我们要商量大事,除了大少爷回来,谁也不许打扰。” 众仆都退了出去,只剩下江爱天的两个贴身侍婢,一个为大家奉茶倒水,一个替江爱天捏臂揉背。 奚采桑羡慕地道:“五妹妹好福气。”奚采桑、梁红石、休春水、居悦穗、江爱天五人早结为姊妹,以江爱天年纪最轻,所以排行第五,但因江爱天最有钱,她们之间的钱财花费方面,可以说是全由江爱天一人供给。 江爱天蹙眉揉心叹道:“富贵乃是俗物,市侩方才希罕,我看着这些不好玩的事物,心里就生憎。” 奚采桑笑道:“妹子嫌多,我可欣羡,不如布施一些,给我们花用,天下之至乐,想来莫逾于此矣。” 江爱天沉下了脸:“没想到大姊也是个糊涂万分的俗人,教珍奇蒙了眼。” 休春水盈盈笑道:“话不是那么说,五妹子既然美玉黄金,已司空见惯,我们这些没出息的姊妹可抵押勒赎的过活,不如布施布施给我们吧。” 江爱天冷笑道:“好没规矩的,识着你们算我们倒楣,我虽没把古玩奇珍瞧在眼里、但家父家兄,可视作命根子,你们怎能老不识羞的跟我要?” 奚采桑笑道:“就算是妹子说我们猪油蒙心,财迷心窍,今日我们也要得遂心愿了。” 江爱天怒道:“你──”下面的话未说出来,奚采桑、休春水一起发动。 江爱天一呆,没想到两人真的出手,就在这一怔之下,只来得及与奚采桑正面对了一招,右胸第十一肋骨处的“章门穴”已为休春水所扣,同时被制的还有背心“魂门穴”,居悦穗也闪至她背后,拿住她后颈的“天柱穴”和背门的“神堂穴”。 江爱天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她毕竟是富家小姐,缺于应变之能,两个婢仆,本在替江爱天推揉捶腿,惊呼一声,纷纷退后,一个刷地拔出怀匕,一个返身向外奔去。 可惜她才返身,门口飞起一道精光,“噗”地一声,没入这婢女的腹腔里。 这婢女哀呼半声,站在门口边出袭的梁红石已用左手迅速掩住她的嘴。 右手的飞鱼刺却往下一拖,婢女瞪大了眼,受着裂膛之痛,当她失去力量站立之际,梁红石扶住了她,迅快地剥掉她身上的衣服。 她的裸尸与死状,令剩下一名婢女握着的怀匕剧烈地抖动起来。 奚采桑将一只手指,放在唇边,悄声道:“别叫……” 婢女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你们──” 奚采桑像一个大姊姊般的行近去,低声柔气的说:“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婢女扬着刀,哭叫道:“不,不──” 奚采桑柔声得像疼襁褓中的孩童一般的口气:“你不叫,我们就让你走,我们跟你家小姐是金兰姊妹,又怎会伤害你呢?” 她向婢女伸出了手,微笑着道:“来,把匕首给我。” 婢女虽练过武功,但从未历过这等场面,抖得连衣衫也像蜻蜓的翅膀,奚采桑进一步,她就退一步,“碰”的一声,背部已触着墙壁上的字画。 奚采桑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给我……” 婢女望向被制作不得声的小姐江爱天,哀叫道:“不要杀我,不要害我……” “不害你,不杀你……”奚采桑一面说着,手指已触及匕首,猛地一摔,已将匕首夺过,随着半声哀号已将婢女手扭背后,横匕一抹,“嗤”地一声,一股飞血,自婢女玉颈喷向墙上山水画上,呈现鲜红的血花。 婢女喉头像一只被割喉的鸡,闷吭几声,抽摇几下,终于瘫软,奚采桑又迅速除掉她的衣服,任她躺在自己的血泊上。 “……其实你们也是富贵人家的奴仆丫环,谁教你身处豪门?这可怪不得我们……我们本来要杀的不是你。”奚采桑这样咕哝着,然后提着血刀,逼近江爱天。 江爱天此时已吓得魂飞魄散,就算休春水和居悦穗不制住她,她也未必说得出话来。 奚采桑微笑着,把手一摆。 居悦穗和休春水同时松手──在松手之间,一个点了她右腰下的“志室穴”,一个封了她颈项的“风池穴”。 江爱天的脸,软绵绵的趴在桌上。 奚采桑的血刃,在她眼前晃过来,晃过去。 江爱天悲声道:“别……别……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都给你!” 奚采桑道:“我?我们什么都要。” 江爱天颤声道:“你们,你们……” 奚采桑笑得十分淫邪:“我们?我们就是干下九宗大案的人。” 江爱天被这一句话,犹似雷霆霹雳一般,击得心胆俱裂,魂飞魄散。 奚采桑笑着,她的声音忽然有了一种奇特的改变,像一向家里养的母鸡有一天喔喔地啼起来,变成了雄鸡。 “我是阴阳人,奸了你,再杀了你,就如那九宗案子一般──不过谢红殿算是例外,她太厉害,差点给她逃脱,只来得及杀掉,对死人我没兴趣。” “你们富贵人家,好写意啊,”梁红石狠狠地道:“我们呢?我丈夫是丐帮分舵主,什么苦没受过,现在我们要你们也受受痛苦、欺凌的滋味。” “不过,我们的丈夫都不知道我们干这种事;”休春水诡异地笑道:“他是市井豪侠,流的血已可以浇遍你院子里种的花吧?好不容易才在今天在武林中有一席之地,他是大侠,不干这种事,我可不管!” “有一天我们的丈夫会感激我们,赞我们做得好、做得好,做得够绝够痛快的!”居悦穗道:“我丈夫做捕头,一寸血汗一寸险的捱,破了大案千百宗,收入还不够一个小贼头!” “你听听,江五妹妹,”奚采桑笑得古古怪怪的,向吓得魂不附体的江爱天道:“我是穷秀才奚九娱的姐姐,也是他哥哥,我可不能目睹他一世人没出息,一辈子捱穷捱饿。” “别杀我……”江爱天的眼泪没命的流,却忘了哭泣,“求求你们饶了我……你们要什么,我都给,我都给……” “本来就不由你不给,”奚采桑血匕又一扬,冰凉沾血的刀锋贴近江爱天的脸颊,“我先要了你,再杀你全家,财物洗劫一空,要是你哥哥江瘦语回来,也一并把他宰了,‘四大名捕’任他们怎么查,都以为是淫贼干的?千料万猜,都想不到是我们几个闹着要擒凶正法的妇道人家!” 说到这里,奚采桑低声怪笑起来,由于她心中着实喜欢得意,是以手上的刀锋将江爱天的脸庞刮得沙沙作响,她也不为意。 “其实穷苦人家对你们这些穷奢极侈、出尽风头、享尽清誉、色艺远播的世家子弟,早已深痛恶绝……”奚采桑一字一句地道:“‘十全才女’于素冬、‘富可敌国’钱大老板的爱妾殷丽情、‘燕云剑派’女掌门人尤菊剑、‘青梅女侠’段柔青、‘女豪侠’冷迷菊、‘彩云仙子’伍彩云、岑御史爱女岑燕若、‘女神捕’谢红殿、‘淮北第一英雄夫人’顾秋暖……莫不是这样死的。” 她每报一个名字时,江爱天就像心口被擂了一下似的颤了一颤,到最后奚采桑还斜睨着她,补了一句:“现在轮也轮到你了。” “你也睡安稳大觉适意久了,如今,让你尝尝辱而后杀的滋味。” “我不要……”江爱天无力地哭道:“我不要……” “小姐啊,”奚采桑用刀在她的脸上刮来刮去,现出一抹又一抹的红痕,迅速散向白色的肌肤上,“怎由你说不要?” 梁红石、居悦穗、休春水等都陡地笑了起来,那声音在江爱天耳中听来像是牛头马脸在地府尖号。 “这儿,交给我啦,”奚采桑淫笑道:“房里还有两只小羔羊,劳你们的驾吧!”她的声音时男时女,忽雄忽雌,听来刺耳难听。 梁红石笑道:“里面两个,一个伤心欲绝,一个弱不禁风,可经不起你蛮干。” 休春水笑道:“总得先收拾掉她们,再把江家全都宰了,财宝就归我们了,再几宗下来,也够我们富贵荣华享不尽了吧。” 居悦穗笑道:“反正,我们几人,互为不在场证明,再多干一、二宗,便远走高飞去也,任‘四大名捕’去查个乌烟瘴气,我们只笑得直打跌。” 三人一面说笑,一面往内房走去。 江家的院落实在太大,江爱天的闺房跟卧室,也相隔好一段路,三人一面留意着金银珠宝会藏在何处,笑笑闹闹到了卧房。 白花花低垂着云鬓,倚靠在床头枕上。 白欣如支颐在桌上,神色一片哀戚。 休春水走过去调解地道:“我说妹子呀,你忒也太看不开了,男人准定不是好东西,世上哪有猫儿不吃腥?要嘛,痛痛快快,等他回来,趁他睡着……”扬手作一刀斫下状,又道:“不要嘛,爽爽落落,眼开眼闭,当他没有的事,由得他胡天胡地,到头来总要上老娘的床!” 白欣如秀眉微蹙,神色木然。 梁红石绕过去到了白欣如另一边,道:“妹子,何必苦苦思虑,徒伤身子嘛。” 白欣如脸白如石,垂目不语。 居悦穗走向床边,悄声问:“黄夫人?” 白花花应道:“嗯?” 居悦穗笑问:“睡着啦?” 白花花道:“还没有。” 居悦穗笑道:“真可惜。” 白花花奇道:“为什么?” 居悦穗叹道:“要是你睡觉了就好。” 白花花说问:“怎么说?” 居悦穗冷冷地道:“你身体那么弱,要是神智清醒,怎受得了?” 她话一说完,不待白花花再问,拔出八极剑,横搁在白花花的咽喉上。 二 白欣如乍闻背后有异声,转首去看,但背脊中心的弦间、风府、大椎、灵台、悬枢五处大穴,已为休春水所封,正想拔剑,但肾儒、会宗二穴又为梁红石所扣,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本来在这些女子当中,当以白欣如的武功为最高,但她黯然神伤,且在毫无防范的状况下,才教梁红石、休春水二人所乘。 白欣如道:“你们干什么……?” 梁红石笑道:“也不干什么,只是多干一宗奸杀劫案而已。” 白欣如悸然道:“你──” 休春水淡淡接道:“还有我,以及敖夫人、奚大姐姐。” 白花花颤声道:“你们就是九宗案子的凶徒……?” 居悦穗把剑一挺,凶狠狠地道:“什么凶徒?!……你们出身好,一世人吃好着好名誉好,我们则终日穷困,作事比你们多,名头却远比你们小,哼,嘿,你说九宗大案,现在,外面已是第十宗了。” 休春水指着白花花,嘻嘻笑道:“你是第十一宗。” 梁红石向白欣如道:“你是第十二宗──咱们三宗一起干!” 白欣如心知此乃自己毕命之期,她只求解脱,道:“你们杀了我吧!” “哪有死得这般容易?”梁红石嘘声道:“奚大姐是阴阳人,你们要死,也死得像男人干的,‘四大名捕’这才不会疑心到我们身上呀!” 忽听一个声音在她背后道:“可惜‘四大名捕’早已疑心到你们身上了。” 梁红石只觉毛骨悚然,霍然返身,日月钩“嗖”地抬起,在这刹那间,她只来得及看见居悦穗半身倒在床上,血自她的身上染红了锦绣鸳鸯的绸质棉被。 她在霍然回身的刹那,一片没羽飞蝗石,已切断了她的鼻梁,嵌入她的脸骨。 她的眼前漾起一阵血光,以致错觉在她面前徐徐掀开脸纱的白花花是穿着鲜红衣衫。 三 白花花穿的当然是白衣。 白衣长衫。 当掀开脸纱的时候,脸色是那么苍白,但黑眉如剑,目若炯星,分分明明的是一个把杀气升华成高傲的男子。 白欣如认得他。 白欣如差点没呼出来。 这“白花花”的男子,不过二十来岁,他在床上杀了用剑抵着他咽喉的居悦穗,已无声无息的闪到了梁红石的后面,在她未出手前杀了她,却始终荏弱如故,而且这几下疾掠,不是用脚飞跃而是以手拍地按弹而至的。 过份的惊愕使休春水完全震住。 她立即想起挟制白欣如或可保命。 但男子锐利的眼像剖切了她内心的想法,冷冷地道:“你最好不要动。” 休春水觉得由指尖冰冷到脚踵里去。 那男子一字一句地道:“你一动,就跟她们,一模一样。” “完全一模一样。” 居悦穗、梁红石适才还在房里趾高气扬,而今却都是死人了。 原来插在“白花花”发上的一朵白花,已“钉”在居悦穗的咽喉上。血染红了白花,再流到床上,使未被染红的一部份白花花瓣,更分外的白。 第二回扫兴人 一 “你……你是谁?”休春水几乎呻吟地道。 男子的回答更令她似给人一把推入了冰窖之中:“成崖余。” 休春水张大了口,一会儿才从嘴里好不容易的吐出两个字:“无,情!” “四大名捕”中的“大师兄”极为年轻,自幼全家为仇人所害,他双腿也被人斫断,身受难治的极重内伤,后为诸葛先生所救,凭了坚苦卓绝的毅力与智慧,虽因体弱不能习武,但练成一身骇人听闻的轻功与暗器手法,及镌造了一顶令江湖中人闻风胆丧遍布机关的轿子,破了无数千百个四肢健全的人都破不了的大案,成为“四大名捕”之首,因其办案冷脸无私、出手反脸无情,故武林人称之为“无情”。其实无情反倒是“四大名捕”中极多情的一人。他原名是成崖余──崖余二字则是诸葛先生因其劫后余生而赐名的。 成崖余便是无情。 无情钉着休春水,两道寒冰似从休春水双眼直灌入她的心坎:“像你们这种人,我没有必要生擒或逮你归案,通常我都立即杀了,你最好不要给我有理由这样做。” 休春水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转到无情的下盘,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的腿……” “废了,所以站不稳。”无情即答。 “既是义腿,”休春水的眼光闪烁着,像黑洞里惧畏火光的毒蟒,“不能走动是吧?” “你不妨走走看,”无情一扬手,手上两片金光一闪,刷地一声,一枚甩手金箭,将休春水髻上一颗珠花,钉入壁上字画,金箭穿着珠花,兀自激颤。 休春水脸色呈现一片慌惶,无情淡淡地道:“我不必追你。”他这句话,说到这里,就当是说完了,其余未完的话,他只是微睨墙上兀自颤晃的珠花,不多发一言。 休春水的身子,比钉串在金色小箭上的珠花抖得更厉害,使得她的一双腿,禁不住剧烈的颤抖,几乎软倒。“我……我不走……” 话未说完,她陡地一声尖啸,十只手指,已箍在白欣如的脖子上! 她并不是想抓死白欣如,而是要扣住白欣如,要是能扣住白欣如,就能威胁无情放过她,否则,就算无情不杀她,把她送去衙门,她也只是死罪一条,死路一途。 她已别无选择──除非能挟持白欣如,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但就在她扑向之际,蓦然惊觉,无情已经不在了! ──无情在哪里?! 休春水的出手,本就为了要胁无情,而且她这一下孤注一掷,防着无情──可是就在她全力出手之时,无情竟不理她,居然走了! 她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铮”地一响随着“噗”地一声,一口长剑,已没入她腹腔里去。 白欣如没有拔剑,飘然后退,一面厌恶之色,惟恐被她鲜血所沾染,“叮”地一声清吟,就在白欣如退去之际,一枚小金箭,自她白色衣襟上落了下来。 休春水张开了口,她明白了。 无情射出两枚小金箭,一射她发上珠花示警,另一则以箭尾倒射并撞弹开白欣如身上被封的穴道,然后无情便走了。 因为他知道白欣如的武功远在休春水之上,也算准休春水会拿白欣如当人质,而且在行动之际,只防着自己,而浑不知白欣如的穴道已经解开了。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再留了。 有人还等着他的救援。 休春水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她张大的口,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终于膝盖一折,脖子也折了下去。 这样看去,仿佛是休春水向白欣如跪着,但白欣如却深深地知道,休春水一点也没有忏悔的意思,也许在她临死的一刻,还在埋怨着造化弄人,太不公平,让她诞生在贫贱之家,使她有钱无福享用,令她功亏一篑……不过无论她是怎么想,她的血已从剑肌相连处,渐渐淌了出来,流了一地。 二 奚采桑不理江爱天的哀告求饶,把她的双腿扳成钝角。一个贵家小姐的哀叫痛楚,反而使奚采桑兽性的血在体内奔流,对这个半阴半阳的人来说,杀无抵抗者的血肉骨折之声,和蹂躏美丽女子那种颤抖的肢体,颇能让她(他)感受原始官能的快意。 一个贫贱出身的人,一样可以享受美丽的高洁的肉体。 他正要进入极端兴奋之际,忽然觉得一股厉烈的寒意,自他背脊间透入,迅速蔓延至他全身,把每一处俱结成了冰。 奚采桑没有回身,但缓缓的回过了头;他没有立即弹起来,因为他害怕就在他弹起来的刹那会被钉穿在地上。 他回过头来就看见丈外一个人。 白衣如雪,两道直黑的眉下星一般的眼睛,嘴角边一抹冷峻而带微乏的笑意。 奚采桑觉得对方的眼神,犹如两枚冰胆,隔了丈外,仍看得他透心彻寒。 “没想到白花花就是无情。”奚采桑说。 “白花花是白花花,无情是无情;”无情这样地答:“不过,九大案元凶一直查不出来,而以身份地位论白花花是必然之选,所以我请黄堡主夫妇合作,把我扮成白花花,以追命三弟为幌子,引你们对我下手。” “我已给你逮着了,你把我送到衙里吧。”奚采桑支起身子,叹道。 “不。”无情缓缓地道:“送到衙里,你也许有同党来救,或者使钱买通贪官污吏……总之,还有一线生机。” “那你想怎样?”奚采桑冷笑道:“别忘了,你是个捕头,你不能动私刑,不能处决人,一定要依法行事。” “是的,我是个捕头,一定要依法行事;不过,对你是个例外。因为你实在不能算是一个人。” “你是一头疯了的狂兽,有没有人会拉一只野兽去坐牢?对野兽,只有杀了,一刻也不能留。我扫了你的兴,杀你,却是助我的兴。”无情淡淡地把话说完。 奚采桑突然伸出五指捏住江爱天的喉咙,将江爱天挡在自己面前,凶狠之色连野兽也为之惊怖。 “你敢动我,我杀了她!” 无情摇首,神色有七分冷漠,二分讥诮,一分悲哀。 他非常非常缓慢的摇首,奚采桑却在急促转动着觅路逃遁的眼。 “没有用的。”无情说。 然后他就出了手。 三 奚采桑身前有江爱天,这是他活命的挡箭牌,既可威胁无情,也可挡御攻击。 无情一扬手,手上蓝光一闪。 奚采桑却看不见暗器,他后腰已一辣,他怪叫一声,伸手一摸,腰背上已多了七八颗铁蒺藜! 就在他伸手一摸之际,他绕过背后去的手臂,刹那间并排了七枝钢棱,全深入骨! 奚采桑这时已忘了疼痛,他只是张开了口,不是叫痛,而是叫饶命,“嗖”地一声,一镖射入,穿喉而出,自颈背喷出打入墙中,那支精钢打就的钢镖,入墙及柄,只剩下红绸穗子颤动着,在墙上溅起了一朵血花。 奚采桑倒下去的时候,人已像一只刺猬一般。 一只浑身“长着”暗器的刺猬。 无情看着他的尸体,脸上的神情,寂寞多于痛楚,疲惫甚于哀伤。 四 追命和无情再见面的时候,是在飘落着小小黄花的树下,阳光映得黄花美而俏,随风一吹,飘送到陌生的地方去了。 追命长长地浅叹了一口气:“看来贫富贵贱之间的悬殊,真不该太大,贫者愈贫,富者愈奢豪,如此下去,总会出一些不太愉快的事的。” 无情沉吟了一会儿,伸手,挟住一朵小小的黄花,他在细心观察它纤细的花瓣。“其实,与其追求富贵,不如追求心安的快乐。” 他对指上小花轻轻呵了一口气,花送远处,“你看,”他说,“它不追求比牡丹更艳比玫瑰更红,它追求风的播种。” “经过这事,殷乘风收敛多了,只全心管好他的青天寨……”追命目送曳曳飘去的小黄花,舒了一口气,道:“‘风云镖局’的龙放啸龙老英雄,已经嘱人护送白欣如回去了……他本来就是个好义父。” “这整件事,只对一个人最好。” “谁?” “江爱天,”无情的神情有了一抹淡似风送花去的笑意,“她大彻大悟,也大发善心,将江府银两,尽分出去济贫行善。” “哦……”追命笑了,他的笑容有一种江湖人的微愁和微醉。“这样也好……蓝元山却出家去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有些黄花,掠过他们的衣鬓,有些黄花,降落在他们衣襟足履,有些黄花,随轻风,秀秀气气快快活活的远去了。 无情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蓝镇主在哪一座庙出家?” “陕西‘金印寺’……” “不好。”无情忽道,“金印寺就是我们接办的山僧噬食全村性命的奇案发生处,我因匆匆赶来调查此案,金印寺的血案却尚未有头绪。” “看来,蓝元山想当和尚,只怕也不安宁了;”追命喃喃道:“只是,他跑那么远的一座凶庙去剃度,究竟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无情目送飞飘过去辽阔原野的阳光中的小黄花,淡淡地道:“我只知道,到时候了,我们又该走了,就像蒲公英的种籽,有风的时候。就要飞去。” 稿于一九八二年一月廿九(壬戌年正月初五)晚农历新年于鲤鱼门前居。 校于一九九一年二月十五日不输房:大年初一,与康、君、梁、何、海、姊、馨伴母共度。 再校于一九九七年:年中起又再发奋埋首苦读,狂刨各类名著巨帙,读得通、读得透、读得有闲,读得个中三昧,读得走火不入魔但成狂,读得又惊又喜,读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读得好痛快好过瘾。对知识,做大学问;对写作,做大功夫。 第二卷:碎梦刀 第一章 血染红杜鹃 第一回冷血红杜鹃 一 一把冲天的大火,炽熊熊的在山腰烧着,火随风势迅速地蔓延开来,将黑夜照得通亮。 冷血老远就看见这把火。他立即就赶了过去。 冷血是“四大名捕”中的一人,职责当然是将歹徒绳之以法,除暴安良。在官府而言,除非是极之重大而又极为棘手的案件,才会托人请诸葛先生出动“四大名捕”办案。 但在“四大名捕”本身而言,任何能维持正义、救人于难的事情,他们都义不容辞。 冷血是“四大名捕”中最年轻的一人。他的血也像正燃烧着的火,只要义所当为,必然奋不顾身。 他奔行起来,就像一头豹子,全身上下的肌骨,没有一处浪费半分气力,只要不是用作奔跑的肌肉,都又完全在歇息的状态。 这正像他的人一样:静若冰封,动如激瀑。 他隔着一条“跨虎江”就看见冲天的火光,但等到他沿着弯弯曲曲的河岸赶过去的时候,火势只剩下了浓烟,劈劈啪啪的灰烬倒塌声音,和着火星子的声响。冷血刚冲入村子,想尽力救得几个火海灾民出来的时候,却整个人顿住了。 ──没有人救火。 ──更没有火海余生的人。 这村子大概只有四五十户人家,依其建筑形式来看,似乎颇为富裕,但四五十户人家全被烧个干净,人都死在屋子里。 有几个逃出屋子来的,也横尸在道旁,有些被斫为几截,有些烧焦的遗体还留有伤痕。 从还未被完全焚毁的横匾看去,可以知道这村子就叫淡家村,姓“淡”的人并不多见,但这一带多有异姓者聚居一起,而姓“淡”的多出富豪,擅于建筑、雕刻,在当时这行业往往很能赚钱。 冷血很快就判定眼前的情形:抢劫后杀人放火!因为除了这些身留伤痕的死者外,从一些未被烧毁的家俱中,看得出来曾经被翻箱倒柜搜掠过,而且这四五十户人家,有一半的住户并不毗邻相接,大火不可能既不留一家房子,也不留一个活口! ──那必定是盗贼所为! 只是一般盗贼,抢劫之后,也不致非要杀人灭口不可,掳劫虽是重罪,但未至死罪,杀人却是死罪。何况是杀整条村子的人。 更何况据冷血所知,这已经是第五宗的集体屠杀案。 在这之前,“陈家坊”、“照家集”、“鄢家桥”、“巩家村”,全都一样,先遭抢劫,后全遭杀害,无一活命! 尤其“陈家坊”和“巩家村”两家内不乏武林人物护院,高手在内,居然一夜间教人歼灭得鸡犬不留,普通盗贼是绝不可能办得到的。 因为这几件案子死人太多,又扑朔迷离,无迹可寻,所以冷血奉命来这一带调查此案。 而今却又给他撞到这一桩。可惜他迟来了一步,杀人者已远扬而去。 冷血忽然趴在地上,以左掌压地,屈肘侧脸,以左耳贴近地面细听。 ──大概在半里以外,也就是山坳河畔的灌木林处,有物体轻微而急速移动的声音。 冷血以耳贴地,他听出半里之外,有了动静。 ──大概有十三、四个人,正迅速地退走,这些人以羚羊奔跃的速度迅速撤退,但发出来的只是一丝微到几乎令人无所觉的如蚱蜢在草间跃动的声响;如果他们手上不是提着重物的话,那么,连衣襟摩擦灌木、茅草的声音也想必不会发出来。 令冷血惊诧的是,他肯定有十三个人的步伐声,还有一、二人则发出轻如小鸡破壳而出的轻响──但冷血不能肯定究竟是一个人或者是两个人。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一或两个人,才是这些人的领袖,而且武功、内功、轻功都很高明。 冷血只有一个人。 可惜冷血办案的时候,从来不考虑对方有几人,自己这方面又有几个人。 二 就在冷血快接近那山坳河畔之际,他忽然发觉,那些人仿佛在空气中消失了一般,完全没有声响,而自己正接近一大片茅草、灌木以及野杜鹃花满布的坳地里。 那些人突然没有了声响,那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不再移动了。 那些人忽然不再移动的原因,很可能是在自己发觉了对方行踪的同时,对方也发现了他的追踪。 他毕竟不是追命〔“四大名捕”之三〕,他的追踪术仍不如追命高明。 江风徐来。 山杜鹃一阵轻颤,满野的山杜鹃一齐摆动,红似鲜丽的血。冷血徐徐地站直了身子。 地上有几行凌乱的足印,足印至此不见,显然是匿入茅草、杜鹃丛中去。 冷血静静地站着,一手按着剑,剑无鞘。风自他左右前后低低呼啸,空气沁凉,江边天低无云。 冷血冷冷地道:“出来。” 风在急掠,山杜鹃吹得一阵急摇,鲜红的花瓣落在灌木丛中。 左边的杜鹃花丛忽然簌簌一阵急颤。冷血的左耳立即动了,像鹿的耳朵听到一些异响一般,微微竖了起来。 冷血的眼睛闪着刀锋一般冷之光芒。他第二次喝道:“出来!” 簌簌一阵连响,四、五只水鸟自左边花丛急掠而出…… 在这一刹那间,右边野杜鹃丛中闪电般扑出二人,刀光疾闪,飞斩冷血! 冷血双眼,看的是左侧的山杜鹃丛,但他右手发剑,脚步在瞬间走了七步,那两个偷袭的人,一起发出了惨叫。 惨叫只有半声。 冷血的剑,已刺入了两人的胸膛,但并没有穿过他的背部,仅仅是刺穿了心房,在这刹那间,冷血右手的剑,已经握在左手上。 因为左前侧灌木丛中,又急掠出二人! 这两人一飞起如鹰隼,铝钩直夺冷血头部,另一人铁拐急扫冷血脚胫,竟是地趟刀法的变招! 但这两人只使出了半招。 因为招势甫起,两人的咽喉已被刺穿,冷血的剑,又交到了右手。 他一剑往后刺出! 他背后是一棵浓密的山杜鹃! “哧”地一声,冷血抽剑,血自杜鹃丛中迸射而出,洒在红彤彤的山杜鹃花之上。 在这短短的电光石火间,冷血已杀了五个暗算他的人。 冷血收剑,凝视百丈外一棵茂盛的紫色杜鹃,这一紫杜鹃被整百棵白杜鹃像士兵围着女皇一般围住。冷血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想杀你们,你们别逼我。”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道:“出来吧。”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五名偷袭者才踣倒于地。 三 风在江上低低的呼啸着。 天灰蒙蒙,气候也凉飒飒的,几只水鸟在江上巡回。 仍是没有人回答。 冷血紧抿着唇,眼睛露出一种极坚毅的神色来。 他拨开茅草,往那紫色的杜鹃花丛走去。每踏一步,比他刹那间五剑杀五人的时候更慎重。 紫杜鹃在七十尺外。 冷血左手已按住了剑锷,嘴角有一种极之冷峻的微微笑意。 紫杜鹃在五十尺外。 他步入了一片白色山杜鹃丛中。这堆白色山杜鹃十分纯白,白杜鹃后侧有七至十棵桔色的野杜鹃。 紫杜鹃在三十尺外。 倏然之间,数十朵白色杜鹃像数十只白色的鸟,扑面向冷血打来! 那不是杜鹃! ──那是极厉害的暗器! 数十朵“花”,骤打向冷血,冷血若退,就只得退入橘色杜鹃丛里,但冷血并没有后退,反而急速迫进。 刹那间,他俯冲前进十尺。他前冲的时候,已迅速脱下上衫,露出赤精的上身,在寒风中急扑,“白花”全被他的衣衫兜住卷住! 同时间,白杜鹃花丛中滚出了七片刀光,有些卷向冷血头部,有些劈向冷血颈部,有些斩向冷血胸部,有些砍向冷血腹部,有些绞向冷血足部。 雪白的花漫天一晃而没,继而下来的是雪白的刀光,铺天而至! 剑光破刀光而入! 刀光遽止!剑光急闪了五下,白色开得正灿烂的杜鹃花被洒上了热辣辣的鲜血,六个人,捂住致命的伤口,倒在花丛里。 刀卷冷血头部的杀手,头部中剑。刀劈冷血颈部的杀手,颈部中剑。刀斩冷血胸部的杀手,胸部中剑。只有刀绞冷血腿部的大汉,出刀方位较难,所以出手慢了一些。 他出手只慢了一慢,就看见五道剑光,然后看见跟他一起出手的六个人,一齐倒了下去。要不是他亲眼看到,说出来给他听他也不会相信,他目瞪口呆,所以那一刀,也绞不下去了;所以他还活着。 另外一个杀手,霍地从白杜鹃花丛中冒了出来。 他本来的任务是截断冷血的退路;但当他一冒出来的时候,发现他十二个一起出来干买卖的兄弟只剩下了一个,他的眼睛已经不是要封锁别人的退路而是要为自己找活路。 冷血看也没看他们。 他冷电也似的厉目,仍盯着那株紫色的山杜鹃。 “出来!”他喊。 风掠过灌木丛、茅草以及山杜鹃,没有回应。 冷血冷冷地道:“你要我揪你出来──”话未说完,遽然背后急风劈背! 冷血心头一凛,全力往前冲,剑往后刺出! 背后的人闷哼一声,显然中了他一剑,但他背后一凉,也捱了一记。 他前冲势头未歇,紫杜鹃丛倏然闪出一个人! 这人一现身,出剑!剑长十一尺! 冷血惊觉的时候,胸膛已中剑! 若他继续前冲,势必被长剑刺成串烧肉一般! 但他在中剑的刹那间,向前一俯,斜滚了过去,那人眼前一花,已失冷血所在,忽然之间,腰际一凉,冷血的剑已刺入他的腰际。 他大叫一声,倒下,后面击伤冷血的人,和那两名杀手正掩杀过来,但那长剑人倒下的身形挡得一挡,冷血已不见了。 杜鹃花丛边有几滴鲜血。 四 冷血滚入杜鹃花丛中,背后胸前的刺痛并没有让坚忍的他崩溃。 十七岁的时候,他就曾经身挂二十三道伤终于把一个武功高他五倍的武林高手击倒,以后五年来大大小小数百役,他很少有不负伤的,但却从来没有不完成任务的。 可是他背后的伤口发麻,胸膛的伤口发痒,他的双眼发黑──也就是说,背后暗算他的人兵器有麻药,前面突击他的人兵器有毒药。 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毒药和麻药,都来自江湖上一个势力与实力都极其庞大的家族。 这种独门麻药及剧毒,冷血也消解不了。 他心中痛恨自己的疏忽。 他一早已伏地听测:对方有十三、四人,武功都不弱,其中十三人,还不怎样,另外有一、二人,武功、轻功、内功都极高,行走时几乎分辨不出来。 他在第一轮格斗中连毙五人,第二轮冲杀里又杀六人,余下两名杀手,并不足畏,他是准备留活口来问供。他集中注意力,是在那簇紫杜鹃花丛中那武功特高的人。 可是他居然没有察觉到,武功特高的人不只一个。紫杜鹃丛中确有一人,而后面橘黄杜鹃丛中,还有另外一人! 当另外一人乍起偷袭他时,他前冲得快,被刀锋扫中,在那刹间,他又判断错误。他以为最大的敌人在后面,只顾着俯冲,忘了前面紫杜鹃花丛里的另一个大敌,仍然是存在的。 所以他被那人的特长奇剑所伤。 虽然他也及时滚进刺杀了那人,可是此刻他的处境,已完全陷入挨打的状况,就算是普通人见过他,也能至他于死地。 更何况对方有三个人──两个杀手和一名负了伤的大敌! 第二回铁手破长刀 一 茅草急摇,杜鹃被利器残割得花瓣片片飞起,敌人正在全力搜索着,要把冷血找到后撕成碎片! 他们用刀劈开茅草,斫倒山杜鹃,一直搜索过去。那在背后斫伤冷血的汉子,阴霾的脸孔,贲筋露节的手,而手中所握的刀,却长及十三尺!他刀一挥,灌木整排倒下去,茅草也空出一大片的地方来。 他每挥一刀,就像风吹蜡烛一般,一削就是一大片。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怒喝。 他霍然回身,就看见自己身边仅剩的两名手下之一,刀已砍在冷血的发鬓里,但尚未触及头皮,冷血的剑已刺进了他的胸膛。 人已死,力已尽,刀自然也砍不下去了。 冷血身上披着血,大口大口喘息着。 那使长刀的高手嘴角有一丝冷酷的笑容,缓缓地举起了长刀,长刀在黯淡的阳光下炫耀出一阵夺目的金花。 “现在你还能接我一刀,那我就佩服你。” 冷血不能。 他发觉自己连那嵌进敌人胸骨的剑也无力抽出来,他还要藉着剑插入对方胸膛的力量才勉强站得起来。 ──刚才那一剑,已耗尽他最后一分力。 天也旋,地也转,那人的长刀,也在恣威地呼啸着旋转,四周的茅草翻飞,被其刀气旋成一道急风。 ──几时,这一刀要斫下来…… 忽听一个宁定温和的声音说:“要是你斫中这一刀,我在你的右侧,你的大迎、铁盆、膺窗、髀关、五里附近等几处穴道,都有破绽,所以你不能斫。” 那刀客一听,蓦然一惊,若自己这一刀砍下,那五处穴道确是露了罩门,他霍地跃开半尺,转身向发声处,刀挥更急,冷冷地问道:“要是我这一刀,是向你而发呢?” 那人仍是温和地道:“那你华盖、天突、辄筋、日月、曲泽、大陵,承扶七处穴道,更加危险,这一刀更不能砍,万万砍不得的。” 刀客一听,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原来那人所道破的正是他这一刀的七处破绽。刀客望去,只见那汉子大约三十来岁,身着灰衣,脸带微笑,很是温和。 只听冷血叫道:“二师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噗”地一声,这才支持不住,往下趴倒。 冷血的二师兄正是“四大名捕”中的铁手,铁手为人谦冲温和,又最是正直机智,武功以内力浑厚、一双铁手为天下二绝。冷血虽然够狠也够坚忍,快剑拼命无人不惧,但与铁手相较,仍是稍逊一筹。 冷血这一声呼喊,刀客心里凛了一凛。但他立刻想到:对方能道出他出手的破绽,并不稀奇,只要他出手如雷,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刻间,对方又如何击得中他的破绽?等他打着时,早已被自己劈成十八截了。 想到这里,那刀客登时胆壮了起来。 铁手像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似的,道:““锁江刀”岳军,你还是不要轻试的好,你的刀胜于长,也失于长,你一刀不中,给我抢进了中锋,你就只有弃刀的份儿。” 岳军的脸色变了,他的刀仍挥动着,发出虎啸一般的声音。事实上他在使着眼色,要他剩下的一名手下突击铁手。 他本来还不相信对方有此能耐,但对方能一口道出他的名字来。 他虽然还是不服气,但还是选择了一个比较安全的方式:让手下先秤秤对方的斤两…… 那手下三角扁锥“啸”地一声,搠向铁手背门。 岳军在等铁手动手,不管铁手是闪避或反击,都会精神分散,露出破绽,而他就会在那一刹间出手,把这唬人的家伙斩成六十二段! 但是铁手并没有出手。 他只是把头向后一仰,“砰”地一声,他的头正撞在那杀手的脸上,那杀手怪叫一声,给撞得满天星斗,退了七、八步,一跤坐倒于地,伸手一摸,一手是血,鼻子已软扁得像条海参。铁手那一撞,简直跟铜锤没什么两样。 就在铁手仰着后撞的同时,岳军长刀出手,“独劈华山”,直劈下去! 岳军这一刀,曾经把君山顶上一块庞大的飞来石斩成两半,又曾经把嵩山千年将军柏劈成二段,连当年“大力将军”高加索的熟铜黄金杵,都被他一刀砍成两爿。 这一刀之声势,已不在昔年“长刀”之下。 铁手身形后仰,这一刀之势显然要把他自脸门劈开,破膛而入。刀锋未至,刀风已把铁手的衣鬓激扬起来。 刀风遽没。 刀风没入铁手手中。 铁手以一双空手,拍住了刀身。 岳军的脸色变了。铁手笑道:“我都说了,你这一刀还是不要出手的好……” 铁手的话并未说完,“登”的一声,岳军既抽不回长刀,发力一拗,刀身断,断刀直刺铁手腹部! 这下变化不能说不快,但岳军只来得及看见铁手笑了一笑,然后眼前一黑,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又看见铁手跟他再笑了一笑。 只是这一笑在笑的时间里,岳军的眼前曾黑了一黑,这黑了一黑,其实就是铁手避过刀刺,和身攫上,抢入中宫,双指在岳军的双目眼皮上,轻轻按了一按,再退身到原来的地方。 对手可以令自己全无抵抗的给按住了眼睛,如果要下杀手,岂不易如反掌? 岳军愣住了,他的刀也顿住了。 铁手并没有封了他的穴道,但对岳军来说,震撼的心情使他几乎自封了他自己全身的穴道! 只听铁手温和地道:“岳军,我知道这些案子不是你和“黄河剑”唐炒主谋的,至于你们的十三名手下,更不知内情,你只要好好地跟我说,说不定,罪能减轻……” 岳军双目直勾勾地,用一种近乎嘀咕的声音反问:“罪能减轻?能减到多轻?我杀过的人,你们竖起手指算也算不完,我放火烧过的房子,比过年过节烧元宝冥纸还多,我抢劫过的钱财,还多过攻城陷地兵马的大肆搜括。你说我照实讲,就能减罪,能减什么刑?不用杀头?终身监禁?坐个十年八年,受狱卒踢打踹蹴得像条狗?还是只关十天八天跟偷大饼的小偷同罪呢?” 铁手怔了一下。岳军冷笑道:“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你要我说出主谋,道出内情,岂不是让我连个替我报仇的路子都塞死了?你那般甜言蜜语,去骗些三年道行的小毛贼还可以,跟我说只是号角里塞棉花,吹不响的。”说着又举起了刀。 铁手摇手苦笑道:“岳军……” 岳军挥刀,刀虽被拗断,但仍有三尺余,铁手滑步闪开,只听“噗”地一声,断刀刺入剩下的一名手下腹中,没入三尺,破背而出! 铁手怒叱:“你想杀人灭口……”岳军回刀欲自尽,铁手闪电般已握住了刀! 奇怪的是铁手一双血肉的手,碰在锋利的刀身上,刀竟寸寸碎裂,只剩下空秃秃的刀锷,铁手冷笑道:“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们的线索便要断了。” 忽听“哧”的一声,岳军的刀锷尖端,竟射出一截三寸长的短刀,插入心腔,岳军的脸上,立即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态来。 “饶是你武功高绝,我杀不了你……但是你还是阻不了我……阻止不了我……我杀自已……”岳军说完了这句话,便倒了下去。铁手扶住他,但很快便知道他已失去了生命,只好放了手。 一下子,那十三名凶徒与唐炒、岳军,全部丧命,铁手迄此,不禁微嘘了一声,到了这时,他和冷血所掌握的线索,又告中断。 他立即搜索唐炒和岳军身上的东西,他对药理一向精通,终于分辨出两包搜获的药粉,让冷血服下。大半柱香时分,冷血的脸上渐有了血色。 铁手扶着冷血的肩膀,说道:“你怎么了?” 冷血道:“老样子,受伤,还死不了。”他目光转子一转,只在铁手脸上逗留了一瞬,立即又转了开去,但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是极温和的。 “只是这一次要不是你来,可能我就真的死掉了。” 铁手笑了,“人称“铁打的冷血”,整个身子是钢铸的,你二哥只有一双手能讨口饭吃,能救你只是凑巧而已。” 冷血道:“二哥别取笑了,你救我又何止这一次,只是……你不是要到陕北去抓拿大盗唐拾贰的吗?怎么会恰好来了此地呢?” 铁手笑道:“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好?人人不是说我们这些六扇门的,要人的时候没人,不要人的时候偏来烦人吗?大盗唐拾贰是给我拿住了,但此人还牵涉到一连串的聚众劫杀案里,其中似有很大的阴谋,我追查尚未有头绪,唐拾贰就被人毒死了。” 冷血问道:“你所说的聚众劫杀案是指……” 铁手道:“近月来,这一带河南邓家、真心道场、年家寨、河北宋停墨酒庄,总共大大小小八百余口,全被人掳掠劫杀,无一幸存……这跟你所奉命调查的案子稍有不同,我上述四家,全是武林名家,而你稽查的陈家坊、照家集、鄢家桥、巩家村都是属于不会武功的民众,为何两河这八处文武世家、村寨,均遭灭门劫杀呢?他们唯一的相同点,就是这八处人家都坐落在两河一带,且都相当富庶。可是,据各方迹象看来,一般土匪强盗未必有这样手辣心狠,而且,屠村毁坊地无此必要,加上这班做案的人,个个武功高强,不是普通的武林败类,据探查所得,头领有六个人……” 冷血道:“从何得知?” 铁手笑道:“问得好。我擒获大盗唐拾贰,他图以惊人罪案之主谋人的秘密告诉我,来换释放他的条件。” 冷血道:“你当然不会答应。” 铁手道:“无论在公在私,我都不能答应。我只好劝他把案情说出来,好减轻他的罪行,他以为我不相信那案件的重要,便问我知不知道最近真心道场等凶案,而且他还暗示造成这连串杀戮的,头领有六个武林高手,但其主谋人的地位更高,而且这里面还牵扯到一场武林中极大的阴谋……” 冷血点了点头道:““黄河剑”唐炒,是以暗器称绝江湖的蜀中唐门外系子弟,也是唐门罕见、武林少有的用剑高手,“锁江刀”岳军,自击败“大力将军”高加索后,名噪武林。这两人会受人所用,打家劫舍,看来所涉的阴谋,自非同小可……” “这个当然,”铁手叹道:“可惜唐拾贰还没能把话说下去,一个黑夜蒙面人就冲进来,与我大打出手,他武功极为诡异,交手五十招,他忽然退走,而唐拾贰却在全无抵抗之下,被人迎脸撒上一蓬毒粉,死了。” “照这么说,”冷血沉思道:“对方已知道你追查此事了。” 铁手道:“那黑衣人武功极高,如伙同杀死唐拾贰的高手联合战我,我十之八九难逃毒手,但对方似乎只想杀人灭口,断了线索就算……我近日伺伏两河一带,果然给我遇见了这淡家村的大火,赶了过来,没想到及时救了你。” 冷血道:“可惜那六个头领,只剩下两个已死的人,我们知道是岳军和唐炒,其他四人,却不知是谁。” 铁手道:“正是。若是这种案子迄此结束了,我们再也没有办法追查下去,为那八伙人家查出凶徒了。” “可是,”铁手笑了一笑又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露,就算他们不再作案,这一群丧尽天良之徒,不管匿伏到天涯海角,都总会有一天因为某些事,而露出了他们的狐狸尾巴来。” 二 的确,或许因为风声太紧之故,这种灭门劫杀惨祸的确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 但是另一件怪事,却发生了,而且跟这一件案子慢慢起了关联。 那件怪事,就发生在跨虎江上。那时候,冷血正在养伤,而铁手守护着冷血,让他静心养伤。 第二卷:碎梦刀 第二章 失魂刀法碎梦刀 第一回月明清风跨虎江 一 跨虎江上,明月照亮。 此时正值十六、十七,月色分外明亮,照得跨虎江分外清丽。 江上数泛舟,岸上有芦苇。 二 泛舟江上的舟舫,有的大,灯彩辉煌,有的小,精巧雅致。其中最大的一艘画舫,泊在江中橹桥畔,张灯结彩,莺歌燕语,丝竹之声不住浮泛江上。 不用说,这艘画舫气派之豪华,布置之风雅,加上画舫上艳若桃花的名妓,和遥巡在画舫周围负责守卫的壮丁,若不是习家庄,谁也请不起这十人,出得起这般价钱。 然而现任“习家庄”庄主习笑风,虽然年纪轻轻就是一庄之主,却也是一个好色的人。 习家庄世代相传的“失魂刀法”,名震武林,由三百二十四年前,打遍关中无敌手习豫楚所创,势走轻灵,法走迷离,后传三代,至习祈堂手里,建立两河武林第一世家习家庄,几可与“南宫、慕容、费”“上官、司马、唐”相比。后又传五代,到了大侠习奔龙手上,习家庄可谓到了巅峰,不但人多势众且得令誉,而习奔龙不但是使刀高手,而且也是铸刀好手。他费煞苦心,铸冶了一柄“碎梦刀”。 “碎梦刀”的炼冶方法已经失传,据悉是在一个罕世难逢的奇缘下,才由习奔龙取得了两块奇铁,冶合在一起,才能铸成这把奇刀。习奔龙铸成这把刀后,又继远祖习豫楚八代之后,再拿到了“关中第一高手”的名号。 要知道当时武林人才辈出,武功递增,就算是当年“失魂刀法”创始人习豫楚在世,也末必能在关中武林争得前茅之名,但习奔龙能以“碎梦刀”使“失魂刀法”,功力遽增十倍,轻易击败了所有强敌。更奇怪的是,在比武中凡是被“碎梦刀”击伤者,不论伤势多轻微,一律失去斗志,而俯首臣伏,所以习奔龙夺得了”关中第一高手”称誉。一时间,习家庄的名头,也到了无人敢撄其锋锐的地步。 可惜夺得第一高手之称的习奔龙,或许因太兴奋、太高兴之故,猝然暴毙。看来,一个人无论太兴悦还是太沮丧,都是不好的,连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也不例外。 不过,习奔龙亦可谓死得其时,就在他声名如同日正当中的时候暴卒,使他留下不坠之声名,以及武林后辈的缅念,提起“失魂刀法碎梦刀”的习奔龙,谁不竖起拇指,说一声好。 习奔龙死后,便是第九代“习家庄”主人习酒井继任。习酒井不像他老子好与人争锋,倒是淡泊名利,鲜少在江湖上惹事。不过习家庄依然声威过人,有什么事情只要吩咐一声,也没听过谁敢留难的。要知道习家庄“失魂刀法”,已是一种难以匹敌的刀法,加上习家“碎梦刀”之十倍功效,试问谁敢与之力敌? 习酒井人如其名,喜欢酗酒,习家庄虽不求发展,但声望仍隆。习酒井就如此平安过了半世,到了五十八岁寿辰过后十天,突然暴卒,据说是酗酒太厉害,以致伤了身体。 第十代习家庄庄主便由年轻的习笑风担任。 习酒井暴毙后,武林中对习家庄的尊敬,已大不如前。所以习酒井一旦暴毙,不少人窥视习家庄的财雄势大,藉故向习家庄挑衅寻仇,希望掀翻习家庄,自己来做盘脚老大。 可是这些挑战生事者,全被击垮。负责解决这些麻烦的人通常是两个人:习家庄管事习良晤、习家庄管家习英鸣。 一般的人,别说想跟习家庄庄主习笑风别别苗头,就算想敌得过管事习良晤、管家习英鸣二人手上的刀,也绝不容易。 这几年来,也有一些高手能直接与习笑风习少庄主交手的,主要是因为那些武林人物也是一方之豪或霸主、寨主、峒主等身分,他们与习笑风一较身手,都被总管唐失惊接战所败。 唐失惊是习家庄的总管,相形之下,习良晤只能够算是“三管家”,习英鸣便是“二管家”,而唐失惊才是“大总管”。 唐失惊在武林中的地位,绝对可以与一方宗主抗衡的。 唐失惊本来就是武林中一名出类拔萃的高手,难得的是他办事才干,更在他武功之上。他三十岁就成名,三十一岁就被山东落雁帮帮主师守砚提拔擢升为总堂主,果然短短三年间,落雁帮即成为山东第一大帮唐失惊在三十五岁时跳槽陕南灌家堡,他在短短四年间,得堡中上下拥戴,成为副堡主,声威直逼堡主灌大任,但唐失惊却悄然隐退,离开灌家堡,隔了一年,终于为习家庄前庄主习酒井所收罗。 唐失惊在习家庄不到七年,地位已在习家两大总管习良晤与习英鸣之上。他代庄主出手会敌,乃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但想跟习笑风挑战的人,都没办法通得过唐失惊这一关。 所以习家庄声名不堕,与这一位“九命总管”唐失惊实有莫大关系。 习笑风不过三十五岁,脸白无须,眉飞入鬓,生得一副儒生雅态,平日温温文文的,只喜欢读书、抚琴。 这日却不知为了什么,召了一班青楼艳妓来兴歌作舞,他一面大杯小杯的一口干了杯中酒,还左拥右抱,跟几个艳妓狎戏起来。 习家庄召来的青楼女子,可以说都是千挑万选的,自是貌美如花,而且都有些才艺,有些擅歌,有些善舞,有些精于弹词击鼓、诗书琴棋。 其中一个,名叫小珍的,一双娥眉又黑又浓,顽皮的往云鬓里挑,脖子又细又长,匀得像河间的鹅卵石一般,睫毛下灵动的眼珠也轻颤着,似乎对这场面有着些微的不安。 她是卖艺不卖身的艺妓,这些姑娘中,以她最清纯,年纪也最小。 习家庄庄主习笑风召妓跨虎江,对姊妹们来说都是件幸宠兴奋的事儿,但对小珍来说,却有很多的疑惑。 因为她听习秋崖所说,习笑风夫妻恩爱逾恒,不是个花天酒地的人。 习秋崖就是习笑风的弟弟,习笑风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习秋崖正在追求小珍。小珍是他心目中最崇高也最怜爱的女子,无论习秋崖打败了哪一个对手,或在江湖上遇到了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他都会去找小珍,爱惜的抚着她的小手,跟她诉说。 骄豪仗剑的贵公子,正需要这样一个人儿慰藉作伴。 所不同的是,习秋崖真情深注,真的要娶小珍为妻。 这也是为何小珍在污泥中仍能洁身自守的原因:有习二少爷在,又谁敢打这标致小姑娘的主意? 而小珍也紧紧把握住这一点,这是她怒海中的轻舟,她若失去他,一切都保不住了,只有沉沦了。 而今小珍看到自己情郎所崇仰的哥哥习笑风,如此放浪形骸,便不自禁的寻思:来日秋崖对我会不会也一样?那时自己该怎么办呢? 她这样暗自沉思的时候,习秋崖也正在她的身边惴惴不安着。 他不安的原因是没想到他一向尊敬崇拜的兄长,近日来竟会如此失常,这种样子给小珍看到了,她会怎么想? ──大哥对大嫂一向恩爱,但是最近却…… 习秋崖已来不及多想,因为习笑风在问他话。 “秋崖。” “大哥,什么事?” “我是庄主,习家庄的庄主,”习笑风眯着眼睛,狠狠地盯住他弟弟道:“你凭什么叫我做大哥?” “我是你弟弟呀。”习秋崖没想到他哥哥会这样说。 “你总是以兄弟相称,不肯叫我做庄主,”习笑风逼视着他弟弟道:“你是想夺我这位子是不是?” 习秋崖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张大了口,答不出话来。 这时,群妓中有个资格最老、善于应酬的倪三娘陪着笑,妖妖冶冶的把凤仙花汁醮红了指甲的手,搭在习笑风肩上,“哎唷,庄主,怎么啦,兄弟俩还计较这个干什么呀,庄主若是气闷,找我们软唏哩的消消气不就行了么?” 习笑风的回答令所有的莺歌燕语住了声。 他没有回答一个字。 他只是一巴掌扫了过去,打脱了倪三娘上下三只门牙,倪三娘肿红了脸,倒在船上,娘儿们惊呼,却没有一个敢再说一句话。 习秋崖见状,忍无可忍,霍地站起:“大哥,你──” 习笑风连目光也不抬,“究竟谁才是习家庄的庄主?” 习秋崖气极,答道:“这,这还用问吗──” 习笑风冷冷地插了一句:“谁是?” 习秋崖气得什么似的,又强忍怒气,“当然是你了,你──习笑风又截道:“习家庄对庄主的规矩,你可晓得?” 习秋崖脸色变了变,终于道:“习家庄庄主的话,就是命令,生死无有不从……但是哥哥……庄主,你要是……” 习笑风忽扬起下巴道:“你想跟小珍成婚?” 习秋崖呆了一呆,他没想到习笑风会忽然这么一问,原本他早已想跟哥哥提起,但一直难以启口,他瞥见小珍的红潮泛到白生生的脖子上去了,便吸了一口气,道:“庄主,我正想向你提这件事……” 习笑风摆手,“不用提了。” 然后说:“好漂亮。”这句话听在习秋崖心里是甜甜的。 随即习笑风又吩咐了一句话,一句让习秋崖听了跳起来的话。 “叫她脱了衣服,让我看看。” 三 这句话一出口,不但习秋崖、小珍都变了脸色,连旁边的艺妓们都张口结舌起来,身为习家庄的庄主,而且是习二少爷的亲哥哥,居然说得出这种话,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 习秋崖和小珍同时涨红了脸。 小珍红了脸是因为女子的本能,而习秋崖红脸则是因为愤怒。 他气得别过头去,看他身边一个红脸白衣人。 那人不是谁,正是习家庄的“九命总管”唐失惊。 唐失惊干咳一声,欠一欠身,道:“庄主──” 习笑风怒喝:“住口!”“刷”地抽出了腰间的刀! 这只是一柄平凡无奇的钝刀。 但刀毕竟是刀。刀象徽着权威、杀气、血腥……等等可怖的景象,这把刀虽钝,但同样有那种威力。 这柄刀一出,唐失惊立刻闭了口,旁边的艺妓们齐齐惊叫一声,都露出骇然的神色,掩住嘴巴。她们原以为今晚素来风雅的习家庄庄主相召,必定是文雅风流,没想到他却还是像强盗流寇一般,手里握着刀,脸容犯了煞般的凶恶可怕。 只见习笑风的俊雅悠闲神态全消失了,而白脸上青筋突动着,淌了几行细细的汗,眼睛发出冬眠的毒蛇一般冷幽的光芒,“这是什么?” 习秋崖愤声地应道:“祖上传下来的刀。” 习笑风冷冷地道:“这刀代表什么?” 习秋崖激声道:“大哥──” 习笑风冷冷地道:“习秋崖,你若答不出家法,可是死罪一条。” 习秋崖强忍激动:“我答得出,这刀是家法,凡习家的人,莫有不从。” “好”习笑风淡淡地道:“你既答得出来就好。”他扬着刀,在月光下说:“现在我以这柄家传宝刀号令你,脱了小珍的衣服。” 他嘿嘿一笑,悠然道:“让我看看,也让大伙儿看看。” 四 习秋崖狂吼一声,小珍忍不住低泣出声。唐失惊上前一步,清了清喉咙,看来似想劝解几句。 习笑风挥着刀,格格地笑道:“任何人都不得劝解,不得违抗,谁反抗我,就是与习家庄为敌,格杀勿论。” 唐失惊双眉迅速地皱了一下,欲言又止。 习笑风瞪着目,问:“你脱不脱?” 习秋崖搂护着哭泣惊惶中的小珍,挺身昂然道:“大哥,你疯了…… 习笑风怒笑:“你敢违抗这家传宝刀之命?” 习秋崖脸上的肌肉抖动着,艰辛地道:“不敢……” 习笑风怪笑道:“那就好办。你要是不肯脱她的衣服,那就跟她一齐跳进江里吧。” 他摇头摆脑的说:“今晚月明风清,多么优美,月色印在河心上,──你们没听说过唐朝有个捞月的诗人李白吗?你们就去把月亮捞上来给我吧……” 习秋崖的脸色完全变白。习家庄有一个很奇怪的条例,可以说是一种禁忌,是这两三代才实行的,就是习家庄的子弟都不许游泳,不得近水,谁入了水,谁就不是习家子弟! 习笑风这样说,当然旨不在捞月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将习秋崖逐出门墙,也可以说是处习秋崖与小珍于死刑,因为习秋崖不谙水性,至于小珍这样一个弱女子更不用说了。 习秋崖气得全身颤抖起来,他实在不明白他亲哥哥为何变得这样子。 只听习笑风又道:“要是你们捞不到月,就不要上来见我了……昔时诗仙为捞月而死,他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们一双一对,这样死法,真个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习秋崖怒道:“大哥你……” 习笑风“呛”然出刀,一刀向习秋崖砍去。 小珍尖叫一声,习秋崖没想到习笑风真的会向他下毒手,晃了一晃,搂住小珍急退,已退至船舷。 这时船上艺妓们呼叫纷起,习笑风跟着逼进,又一刀砍向小珍。 习笑风这一刀砍向小珍,比砍向习秋崖还令习秋崖难应付十倍,小珍不会武功,当然闪不过这一刀,而两人又无可退身之地,习秋崖抢身挺进,及时以双手扣住了习笑风握刀的手。 “大哥,你别逼我──” 习笑风双目欲裂眶而出似的,叱道:“这刀你也敢碰!” 习秋崖一怔,就在这一怔之间,习笑风另一只空着的手,已点了他三处穴道。 习秋崖咕咚一声,摔在船上。 小珍哭着扑了过去,但她不会解穴之法,是怎么摇都摇不醒习秋崖的。 习笑风笑吟吟,很满意的看着一个瘫痪、一个哀泣的人,下令道:“脱掉他们的衣服,把他们扔到江里去,快! 艺妓里有一个忍不住颤声劝道:“庄主,自己兄弟,何必呢?” 另一个也是久经世面的女子接口说道:“庄主,二少爷不懂得尊重你,你教训教训他也就是了,弄出人命来,可犯不着……” 习笑风笑了。 众人正心头一实,忽见习笑风挥刀。 一刀,两个人头。两个说话的艺妓,都身首异处。 这情况的惨烈,使得没有人敢惊呼,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移动也不敢。 习笑风慢慢地收回了刀,刀入鞘,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照我的话去做。” 到了这个时候,谁敢不照着他的话去做? 五 小珍是个很美丽也很纯洁的少女,在月光下,身段如此匀美白皙,连在场见过世面的女人们都不免为之心动,也为之心痛,她紧并的腿,嫣红的蓓蕾,甚至不敢睁开的眸子,也抿得如此让人疼惜。 然而习笑风却要把活生生这样的一个人儿,抛到江里去“捞月”。 习秋崖无疑也是个好看的男子。他白皙但壮阔的胸肌,秀气但有力的臂膀,可惜,却因被点了穴道无法作任何一丝挣扎的被丢进江里去。 习家庄的壮丁们虽然面对小珍姣好的肉体,却不敢多碰触一下,因为,他们的庄主习笑风说了一声:“快!” 谁晓得庄主在发什么神经? 要是万一弄不好触怒了他,乖乖,敢不成自己也一样给“唰”一声,脑袋分了家。 直至小珍和习秋崖被抛进了江里,习笑风这才很满意地说:“好,谁也不准把他们捞起来,听着,谁救他们,我便杀谁。” 谁也不敢救。 然后习笑风下令回航,途中一面击琴而歌,一面狂饮吟诗,吟到泪流满脸,这才罢去。 艺妓们到这时候才敢呕吐。 江水皎洁,明月清风。 谁晓得如此月明风清下,最雅丽的画舫上、最优美的江水中,有这样一桩龌龊、残酷的惨事? 六 可是就当小珍被抛落江心的刹那间,在跨虎江畔一艘小舟上的两个人,都一齐震了一震。 那带伤而神色冷凛的年轻人说:“有人落江。” 另一个脸带和风一般笑意的青年人道:“是给人扔下去的。” 于是,他们立刻放棹赶去,那时,画舫已在归航途中。 第二回三管事与二管家 一 三日后,惴惴不安的习家庄,这日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这两个人,一个就像一柄剑,而这柄剑无一处不锋利。这年轻人虽带着伤,但比一只豹子还精悍。 另外一个人高大雄壮,但神态温文,风尘而不带倦意,好像是一个刚刚洗了温水浴又亲了自己所疼爱的孩子与妻子,正要做点善事的青年人。 习家庄大门前可以看得见有九个壮丁,当然,看不见或隐伏着的人还不在此数。九个人中,有八个人腰系白带,只有靠近门槛的一个满脸胡茬子的大汉,才腰缠橙色带。 那两个人走前去,自然就被壮丁挡住,盘问:“你们是谁?” 那年轻人回答得很妙。 “我们是人。” “你们来干什么?”那壮丁装得很凶恶的厉声问。通常很多小无赖都给他这一声吓得倒退回去。 “我们来找你们庄主。”那年轻人答。 那八个庄丁早已没好脾气,不约而同的想:这种瘟神,欠揍来着!但又想到,习家庄素有侠名,不能随便出手打人。 “你认识我们庄主?” “不认识。” “谅你也不认识。” “不过,”那年轻人说,“我们今天就要认识他。” 那八个壮丁一齐动怒,但那腰系橙色带的壮汉却沉咳一声,踱了出来。 只见这人步履稳重,虎虎有威,每走一步,彷佛石阶要给他踏崩一块似的。他一双大目,在两人脸上游过来、游过去,好一会才问道:“敢问台驾尊姓大名。” 这次是那中年人答:“我叫铁游夏,他叫冷凌弃,特来拜会习笑风庄主。” 那壮汉呆了一呆,冷笑:“两位大名,倒没听说过,大号是……” 年轻人冷笑道:“原来见习庄主,还要大名大号才予接见不成?” 壮汉倒也不生气,怪笑道:“这个当然。当今名人哪个得暇天天见不三不四的无聊客人?如果没有名号谁愿意接见?” 青年人抢在年轻人之前道:“我看这样好了,麻烦这位大哥先向习三管事通报一声,说我们来了,你看怎样……” 壮汉浓眉一皱,嘀咕道:“这些区区小事,我也可以作决定,用不着烦三管事的,他老人家也很忙……” 青年人笑道:“我们这可不是瞧不起你老大,也不是不懂江湖上的见面规矩,只是我们此趟前来,私先公后,也不便递上名帖,至于见面礼嘛……我们吃的是公门饭,也不能知法犯法,这点要请老大你恕罪则个。” 这一番话下去,倒是镇住了这大汉。这大汉怔了一怔,知道来人有些来路,便跺了跺足,道:“我尽管替你问问,不过,三管事他老人家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可不一定见你。” “行,行,”青年人连忙道:“只要老大肯替我通报一声就行。” 那壮汉将信将疑的走了进去。剩下的八名大汉,眼神炯炯的瞅住二人,像心里早已把他们当贼来办。 不一会壮汉出来了,这回是跑出来的。那大汉这回是一叠声地道:“两位,对不住,小人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两位光临,该死,该死……” 只听一个响如洪钟的声音笑道:“习获,就算你不该死也该打,居然不知道铁二爷和冷四爷的大名……” 只见一人长袍绸黛绿皂靴,走了下来,白发苍苍,鹰鼻钩准,一面笑着拱手道:“难怪他们,事关铁大人、冷大人的名号太出名了,所以本名反倒没几人知,实在是……说到这里,他仰天打了个哈哈。铁手和冷血也抱拳还礼,但见来人年近古稀,背微伛偻,但虎步龙行,身上无懈可击,心中暗自一震。 只见这老头呵呵笑道:“小老儿是习家庄的二管事习良晤,来来来,我们来给名动天下的“四大名捕”之铁手铁二爷、冷血冷四爷行礼,请责怠慢之罪……” 那八条大汉听了,更是惊诧,没想到这两个衣着随便的人,竟然就是黑道上闻名丧胆,白道上人人敬佩──铁手擒奸与冷血歼凶的两大名捕! 二 铁手笑道:“千万别说赔礼,其实四大名捕这浑号,也是仗江湖道上朋友错爱,赐赏给我们的。吃公门饭的好手,不知有几千几百,我们只是克尽职守,侥幸能为百姓尽一份力而已。” 习良晤吸着杆烟,呵呵笑道:“两位实在是太客气了,试想当年“飞血传人”柳激烟及“绝灭王”楚相玉也给两位制服,就不见其他吃公门饭的大官大吏动过他们一根毫毛……” 上述二战俱是铁手与冷血的英勇战绩,亦可以说是名动江湖的战役,那把守门口的九条壮丁都点头称是,纷纷恭维起来。 其实这班人虽然震于二大名捕威名,心里却不一定服气,但人在江湖上行走,有几种人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其中最不可得罪的一种便是公差捕役,何况是直辖于诸葛先生,办案素来不徇私的天下“四大名捕”? 是以人人都表现出一副服服贴贴的样子,好让这二位捕头有朝一日自己若犯了什么事情,也可以照得过去。 铁手瞧在眼里,心下叹息,当下截道:“习管事。” 习良晤眉开眼笑道:“来来来,咱们进去喝杯水酒再说。” 铁手正色道:“我们有事在身,这酒,是不喝了。” 习良晤眯着眼睛吐着烟圈,“不知两位有什么事?” 冷血冷冷地道:“近日习家庄出了些什么事情,习三管事一定比我们清楚,哪用得我们多说。” 习良晤依然笑嘻嘻地道:“二位无妨说来听听,习家庄树大招风,时有流言,乃属常事,有些事儿外边比咱们先闻风声,也不稀奇。” 冷血道:“听说七天前,你家庄主神智有些不正常,把庄里的家畜鸡鸭狗猫宰个干净,有没有这样的事?” 习良晤听得一呆,冷血又道:“六日前,你们庄主习笑风逼奸不遂,乱刀砍伤一名庄主夫人贴身丫鬟,有没有这回事?” 习良晤勉强笑了一笑,“冷大人哪里听来的消息?” 冷血没有答他,迳自道:“五天前,习庄主半夜三更跨到屋顶上朗诵唐诗,使得全庄上下不能入睡,是不是?” 习良晤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庄主半夜有雅兴,朗诵古诗吵了自家人,这不叫犯法吧?” 冷血不去理他,按着道:“四天前,他因芝麻绿豆的小事,大发脾气,殴伤了三个家丁,而且同一夜里,房里传出庄主夫人和你们家小少爷的呼救声,此后几天,你们就再也没见到夫人和小少爷了,是也不是?” 习良晤盼顾左右,踏向前面半步,低声道:“冷爷,咱们到里面去谈。” 铁手道:“好。” 习良晤道:“请。” 三人行入庄内,习良晤请二人坐下,便走了进去,过得一会儿,有人奉茶上来,冷血、铁手将茶放在几上,并没有喝。 又过半晌,习良晤缓缓踱了出来,手里提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脸上堆满了暧昧的笑容,把包袱塞到铁手手里。 “这是什么?”铁手问。 “一点点小意思。”习良晤说:“这是咱们二管家的小小心意,二位远道来此,不能白跑一趟……这里,虽说是微薄轻礼,但要在哪里买个县太爷的官儿,也绰绰有余了。” 铁手笑了。“谢谢。” “不用客气。”习良晤又吐了几个烟圈,“不送了。” 铁手道:“我们不走。” 习良晤眯起了眼,“不够?” 铁手笑道:“不是不够,而是不要。”说着把包袱塞回习良晤手上,“我们要见习庄主。” 习良晤沉默半晌:“我们庄主很少见外人。” 铁手道:“但最近发生的事,他可以不见别人,不能不见我们这些有公务在身的人。” 习良晤微笑道:“不过,他只是宰了庄里几只飞禽走兽,不小心伤了一个丫鬟三个家丁,兴致高起来半夜在屋顶朗诵诗歌罢了,这不致严重到令两位非要把他找到不可吧?” 铁手笑答:“如果只是这些,当然并不严重。” 冷血接道:“不过他在三天前,把自己弟弟点了穴道,而且脱光了一个女子的衣服,扔他们落江,还杀了两个青楼女子,这可是杀人大罪了。” 铁手紧接道:“而且在两天前他还拔刀冲出习家庄,见人就砍,请问这是什么罪?” 冷血再接道:“据说一日前习庄主虽已被你们软禁起来,但他在庄里把自己四名亲信,包括一名前庄主的老仆杀掉,而且奸污了习夫人的亲妹子。” 铁手即道:“习三管事,你听听,这样的人,我们能不会会吗?” 习良晤皱起了眉头,喃喃地道:“若果二位嫌一包不够,我去拿两包。” 铁手道:“那么三管事索性把全部包袱都拿出来好了。” 习良晤扬了扬眉,“怎么?” 铁手笑道:“免得我们说几句话,三管事就进去一次,再说几句话,三管事又进去一次,这样子来来回回,三管事可变成运货马车了。” 习良唔沉沉地一笑,双指自包袱里拿出一锭黄澄澄的黄金,嘻笑着道:“你看,铁大爷,是真金子呀。” 铁手笑了,金子上有两道深刻的刻印,像熔铸这锭金子的时候就已经熔铸上去似的。铁手也是用两只手指,拿起金子,递回给习良晤,“当然是真金,要是假的,那罪名又何止上述而已?” 习良晤接过金子,脸色却变了。 因为金子上面的指印,已经神奇地消失了,就像这锭黄金本来就是一锭完美的黄金一样,完全没有痕印。这时只听一人哈哈大笑,大步走进来,只觉一股逼人气势,使得在场三人,衣袂须发都往后一飘。 进来的人大笑道:“我说老三,用黄金来收买铁二爷、冷四爷,岂不把武林中人竖着的拇指砍掉一样!” 进来的人不到五十岁,却口口声声叫习良晤为老三。 “我说,老三,你这回眼睛可瞧扁了!” 只见这人熊腰虎背,双目炯炯有神,高达六尺有余,虬髯满腮,举手投足间都极有气派,但又绝不轻率,铁手头一抬,眉一扬,道:“二管家?” 那人豪笑道:“正是区区习英鸣。” 铁手笑道:“二管家来了就好,我们想拜见习庄主,还请二管家传报一声。” 习英鸣笑道:“想来铁二爷、冷四爷定必知道,就算是衙门公差要捉拿犯人,也需要上头颁令下来……不知二位是奉哪一位大人的命令,或者有什么手谕公文,下令二位执行?” 他的话非常明显,如果没有上头指示批下,铁手和冷血虽是名捕,一样不可以随便入屋搜人的。 习英鸣继续笑道:“据我所知,这里的县官要见我们庄主,也不致如此,至于诸葛先生,人在千里,也不可能示意你们调查习家庄的事吧。” “不如,”习英鸣笑着道:“两位还是先回去,我与庄主再安排时日,跟二位见面。” “我们的确没有上级的手令,所以今日我们来,是求见,不是缉拿。”铁手平静地道。 习英鸣笑了,摊摊手道:“这样最好了。”正要说下去,铁手却接道:”不过我们的求见,却是非要见到不可。” 习英鸣“哦”了一声,道:“怎么差役也不遵守法制,打横来做的么?” 铁手笑道:“因为习笑风已伤害了几条人命,这种铁证谁都可以立即采取制止的行动,” 习英鸣眼神闪动。“哦?那是尚方宝剑,先斩后奏了!”他冷笑,又道:“我知道,诸葛先生辖下的四大名捕,是完全有自作主张及行动的特殊身份的,但你们这种特别权力,会不会变成滥用权力、害人误己呢?” 铁手和冷血听得“滥用权力、害人误己”八个字,都微震了一震。习英鸣又道:“两位办案,先斩后奏的情形已不可胜数,诸如冷四爷在烧窑区刘九如家门前连杀四十三人,其中有没有妄杀的?又如铁二爷在连云寨一役中指使柳雁平统领杀死马掌柜等人,其中有没有无辜的?难道这些人就个个该杀,人人该死?你们办案的时候,目睹朋友奋勇杀敌,但依法来办,他们都无权利杀死对方,你们为何又一只眼开一只眼闭,不立即将之缉捕?” 铁手在“毒手”一案追查真凶时,曾受到一群刺客突击,他为自保拼命,追拿“绝灭王”,但所带的人马中有人因为突围自卫,杀了几名援助楚相玉的连云寨好汉,铁手迄今仍不能释怀。 习英鸣能言善辩,这番话下来,十分圆滑锋锐,他又遂而一笑,道:“而我家庄主所杀伤的,只不过是些庄里的人,以及附近邻居,他们都自然会得到应有之赔偿,不会告发庄主的,所以这些事,我们能消解得了。承蒙二位费心,我们都由衷的感激,只是……”习英鸣笑了一笑道:“铁二爷、冷四爷处处铁面无私,绝不徇私,不过若是滥用权力,管错了事情,不是跟宦官奸臣,篡权横行,或贪官污吏,仗势欺民一般目无王法吗?……不过……” 习英鸣又一阵豪笑,“两位是聪明人,聪明人多交朋友,少结怨,有些时候,应该要出手特别快,有些时候,却应该要眼睛张大看得清楚,这样的聪明人,素来都活得长久一些。” “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冷血道:“只不过我们选择这行业,所为的不是自己活久一些,而是为别人能活得长命一些。” “而且……”铁手笑着道:“二管家虽然说习庄主杀的都是不敢告发他的“自己人”,就算他杀的是他自己的儿子,我们一样不能任由他这样做……” “何况,”铁手看着渐渐绷起了脸孔的习英鸣,续道:“看来再任他胡作非为,不但习夫人和习少爷都真的有危险,只怕习家庄数百年来的声名,都要毁在他一人手里。” 第三回眨眼间有多快? 一 良久,铁手、冷血、习良晤、习英鸣都没有说话。 习英鸣忽然向习良晤道:“你知不知道眨一下眼睛有多快?” 习良晤立时说道:“不知道?” 习英鸣道:“那你眨一眨眼看看。” 习良晤果然眨了眨眼睛,眼睛开合的一霎之间,习英鸣倏然出刀他袖里有一柄刀,小刀,就在这一霎眼的工夫,习英鸣已发了不知几刀,然后半空伸手一提,当习良晤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刀已不见,习英鸣慢慢摊开了手,同习良晤道:“霎眼的时间就是我出刀的次数,你算算这里有几根你的头发,我一刀断一根。” 铁手笑道:“不用算了。” 习英鸣道:“哦?” 铁手道:“是九刀。” 习英鸣故意笑了笑,谦道:“也不太多。” 铁手拍掌道:“眨眼发九刀‘失魂刀法’,名不虚传。” 习英鸣微微笑道:“不知铁二爷名震天下的一双无敌手,霎时间可以打出几掌几拳?” 冷血忽道:“他的拳不讲快。”他说完这句话,猝然出剑。 剑指在习英鸣双眉间一分之遥,习英鸣袖中刀才举起一半,未及招架,已感觉到眉心肌肤被剑锋畏寒。 冷血冷冷地道:“我的剑出手,没有人来得及眨眼。” 习英鸣双目注视着剑尖,冷汗簌簌而下。只听一个人拍手道:“老二,老三,你们的玩笑也开够了,只是与铁兄比指力,与冷兄争快剑,都是以卵击石,自取其辱罢了。” 然后这声音又道:“冷兄,铁兄,我们吃的是这庄里的饭,做的自然是维护庄里的事,你们不要见怪。” 那人这么一说,冷血只有收剑。 习英鸣这才敢一晃身,退去三尺,与习良晤一起向那人拜揖到地。 铁手缓缓回首过去,只见来人白袍红脸,相貌却平凡,举手投足,也没有什么特别气派,而且全无备战的模样,铁手拱手道:“如在下没有猜错,阁下就是人称“打不死,无难事,烂泥一样扶上壁”的“九命总管”唐失惊唐兄了?!” 那人回礼道:“承江湖上朋友看得起,替我这茅坑镶金涂银的,其实,哪有打不死的事!” 铁手笑道:“不过,在唐大总管手上,确也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冷血接道:”由大总管带我们去拜见习庄主,是最好不过的事。” 唐失惊唐大总管笑道:“传说中冷四侠快剑高绝,坚忍果敢,但不善言词,这是哪里的谣言,今日听冷四侠这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就可以知道造谣的人何等不长见识。”说着仰天打阵哈哈,倒是以赞美把冷血的话搪塞过去了。 冷血正色道:“大总管。” 唐失惊即道:“二位先上座,咱们薄备水酒,两位远道而来,万事俱可在席上详谈。” 冷血冷冷地回答道:“只怕宴上喝的是醇酒,席上所说的是风话,待吃光喝完,大总管又送我们黄金马匹,等于吃了就走。” 唐失惊叹了一声,道:“如果按照规矩,二位要见庄主,也不容易,如果请这儿巡更或县太爷下令提见,那么,这儿的官也没这份担当……如果二位要回京城请诸葛先生出示手谕,则非要半月光景不可……” 冷血怒道:“你这样说,等于表明已经收买了朝廷命官,这是什么意思?” 唐失惊微笑道:“冷少侠又何必动火,这不叫贿赂,只是这一带的官爷们信任习家庄,这只是跟圣上信宠诸葛先生,诸葛先生信赖你们一样。” 唐失惊这个譬喻可谓大胆至极,但又极为妥切,若当权人所宠信的是君子,自然大得助力;若得宠的是小人,则为祸矣。铁手叹了一声道:“习庄主杀伤无辜良民,我们身为捕快,职责在身,自应查询,大总管却又是为何不让习庄主跟我们相见?” 唐失惊道:“不是我不让庄主接见二位,而是庄主现刻不便见你们。” 铁手道:“这是庄主的意思?” 唐失惊摇首,“不是。” 铁手问:“那是庄主夫人的意思?” 唐失惊道:“庄主夫人与小少爷已失踪,当然不是他们的意思。” 冷血问道:“那是谁的意思?” 唐失惊答道:“我的。” 冷血冷冷地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唐失惊道:“我也没什么意思,只是,庄主此刻已不能见人,你们见着他也没有用……” 他长叹又道:“如果两位不信,一定要见了才信,也罢,两位就且随我来吧。” 二 穿过大厅堂,走过很多堂皇的厢房,走入了一间博藏书画的书房,唐失惊卷起袍袖,拿起了一支巨型蜡烛,竟走入了地道。 地道的石梯斜陡,唐失惊走前面,冷血、铁手、习英鸣、习良晤共五人,鱼贯而入。下面是地窖。地窖里有一股霉烂腐湿的气味,地窖尽头是一间铁砖、铁栅拦成的房间。 这种“房间”对铁手、冷血而言,可以说是无比的熟稔。这种“房间”的作用,通常是用来关人,而一般都叫这种“房间”作“监牢”。 房间里有一个人,这个人本来也许穿的是一件华贵、绸质极高贵的白袍,但而今这袍子被撕得东一片、西一片的,而且染满了污垢,袍子上还长满了虱子。 这人披头散发,也不做什么,双手直勾勾的把右脚脚板举至自己眼睛不到一寸前,仿佛在审视着自己的脚趾。然而,那一双脚,已脏得比涂过了粪还脏,那人却越看越入神,喃喃地道:“五岳啊五岳,都在这里……”然后一手抓住自己的大拇指,不住的摇拔,口中狂呼道:“嵩山,嵩山啊!我要搬你出来把那只石猴砸扁!……” 五人已经来到铁栅前,但那人犹浑然未觉。 唐失惊轻轻叩着铁栅,低唤:“庄主,庄主……” 唐失惊这般一叫,冷血和铁手都大吃一惊。 从种种迹象听来,习家庄现任庄主习笑风的确是神智不正常,但冷血、铁手绝未想到他居然已疯癫到这个地步。 唐失惊再用手叩铁栅,发出清脆、悠长的清响,叫道:“庄主,习庄主。”这回的声音是略为提高了一些,在石室里面回响,又折振入耳膜中,刺耳,而不难听。 习笑风似乎迷惘了一下,还弄不清楚声音是哪里传来的,只见他搔搔乱发,说了一句没有人听得懂,中途停顿了六次的奇怪话语:“貂婵生来喜欢吃糖,张飞张仪一齐迷失,唐三藏到观音庙念经,煲里已经没有药,天予人万物人无一物予天皆可杀,坦荡神州只有我……” 这六句奇怪的话,听得他们五人俱是一呆。 唐失惊最先叹了一声,道:“庄主他,已经疯了……” 不料这句话倒似乎是给习笑风听到了,只见他发狂一般的跳起来扯着自己的头发,狂叫道:“我没疯,我没疯,谁说我疯了……”又似野兽一般地长嗥:“你们来了,一、二、三、四、五,哈哈,五岳!五座高山!来呀,来啊,你们来超渡我呀!” 然后扑到铁栅前,双手抓住铁栅石柱力撼,狂嚷道:“妹妹啊,妹妹,“碎梦刀”,我的梦碎了,我的刀呢?还我“碎梦刀”来!” 唐失惊无奈的向铁手、冷血摇摇头。 五人只好循着来路,退了出去。 遇上这样的情形,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铁手和冷血这才明白唐失惊、习英鸣、习良晤三大总管不让他们会晤习笑风习庄主的原因! 三 出到大厅,离开地窖里那怪异霉湿之气,众人这才彷佛真正舒了一口气。 铁手抱拳道:“我俩因不明白……个中内情,惟适才一再强诸位所难,要见习庄主,实在是不好意思,望三位不要见怪才好。” 唐失惊黯然道:“哪会见怪,劳二位费心关心之处,是习家庄所欠的情!” 铁手忽问:“是了,适才总管提及庄主夫人和小少爷均告失踪,却是怎么一回事呢?” 唐失惊道:“这本来是庄中丑事,不足为外人道……只是铁兄问起,我也不敢不答,唯望二位听后……” 铁手忙道:“在公在私,我们都不会与他人说起,吃我们这门饭的,更要守口如瓶,这点请大总管尽可放心。” 唐失惊笑着道:“二位侠兄不让在下难为,实在感激不尽……两天前,其时刚好刮着狂风暴雨,庄主提着剑,追杀小少爷,可怜小少爷只那么一点的年纪,一面哭着嚷着求饶,一面狂奔庄外,庄主夫人出来劝拦,也着了庄主一刀,踣倒于地,我们赶过去时,夫人只叫我们去追庄主,阻止他对小少爷下毒手,但仍然是迟了一步……” 铁手不禁问:“怎么了?” 唐失惊叹着气,摇着头道:“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已看见庄主一刀斩着小少爷……可怜小少爷逃到江边,也无路可逃了,吃了庄主一刀,就往下掉,掉进江中去了……” 铁手沉声道:“据说……习家庄严令弟子不可接近流水的是吗?” 唐失惊黯然道:“自然,小少爷不谙水性,又捱了一刀……唉……” 冷血道:“他这样疯,也不是办法,你们把他关起来,能关到几时?” 唐失惊同意,道:“是呀,庄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可是列着队等候着庄主批示呢。” 冷血问道:“那么庄主夫人呢?” 习英鸣接道:“自从那两夜凶杀后,我们小心翼翼,劝得庄主回来,夫人已经……可能因伤心庄主丧心失魄之故,离庄出走了。” 习良晤也道:“哼,庄主听到夫人出走,一点也不伤心,居然还挥了挥刀,说:‘好!省了我的事。’夫人一直待我们不薄,这话教人听了也愤慨。” 铁手道:“如此看来,习庄主的情形实在是十分严重。” 冷血又问道:“习家庄还有些什么亲人呢?” 唐失惊答:“习庄主本来还有一个弟弟,一个……” 铁手即问:“大总管话里“本来”的意思……” 唐失惊又叹了一口气,却不接话,在旁的习良晤道:“庄主也把他唯一的弟弟逼落江中,大概……大概也是凶多吉少了。” 铁手道:“哦……” 冷血道:“那么说,习庄主还有一个妹妹了?” 习英鸣这才有了笑容,“是……玫红姑娘总算还平安,所以……我们把庄主关起来,也不敢让玫红姑娘见到他……怕万一庄主那个……那个起来,连玫红姑娘都给害了,到时习家庄有事,我们都不知道找谁拿主意才好?” 铁手道:“这当然,还是慎重的好,习家庄在武林中自有其地位,却不知那位……玫红姑娘,能不能掌得住舵?” 唐失惊摇首叹息,“这位……玫红姑娘么?就是跳跳蹦蹦,爱养兔养鸟,滋事打架,对庄中大小事务,就是少理……所以……” 铁手望向唐失惊道:“现下世事混淆,习家庄在两河武林是泰斗圭臬,希望唐大总管及二位当家能稳得住大局,造福武林,是为之幸。” 唐失惊苦笑道:“这担子……实在是太重了,所以我才请二位勿把此事张扬出去,否则……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万一江湖中人知道习家庄把舵的出了事,来混水摸鱼的人还不知有多少。” 铁手笑道:“我们也是在江湖上好混的,自是晓得,绝不外传……既然凶案已发,习庄主看来神智的确不太正常,又已为你们羁守,且待我们回去研究案情,再行定夺,你们暂且安心吧。” 冷血道:“你们庄的……玫红姑娘,却不知在……” 唐失惊道:“这几天的事,她也心情很坏,多在外边,很少回来。” 铁手道:“既然如此,今日多有打扰,就此谢过了。” 唐失惊忽道:“天下“四大名捕”耳目自然灵通,这是人所皆知的,但在下仍有一事不明……” 铁手笑道:“大总管请直说。” 唐失惊道:“这些事情,所谓家丑不外扬,庄里上下都不会说,就算苦主,也给我们打点过,谅也不致传出去,二位是在京城,却不知因何到此,如何知道这事的呢?” 铁手微笑答道:“我们倒不是专诚为此事而来,只是在下正好到此地办一件案子……” 冷血忽截道:“我们知晓习家庄的事情,原因非常简单。” 唐失惊有些诧异:“哦?” 冷血道:“因为习庄主逼他弟弟和一个青楼可怜女子落江捞月的时候,我们的船就在附近。” 三个总管互望一眼,脸上露出愕然的神色来,习英鸣问道:“那么……” 冷血道:“所以习二庄主习秋崖并没有淹死,他就在我们处。” 习英鸣、习良晤一齐“哦”了一声,唐失惊则喜道:“二庄主没事吗?那,那太好了!” 铁手回答道:“他此际受震荡太大……我们先救女的,再去拯救男的,所以他也灌了不少水,过几日,让他复元了我们会把他送回来的,现刻骚扰已久,就此告辞了。” 唐失惊忙揖道:“请。” 习英鸣向唐失惊请示道:“我们送铁二侠、冷四侠出去。” 习良晤首先引路:“请请。” 第二卷:碎梦刀 第三章 唐失惊要杀我 第一回一个名字换一只鼻子 一 离开了习家庄,铁手第一句就说:“唐失惊要杀习笑风。” 冷血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铁手道:“习笑风他自己说的。他曾说了一句中途停顿了六次的怪话:貂婵生来喜欢吃糖,张飞张仪一齐迷失,唐三藏到观音庙念经,煲里已经没有药,天予人万物人无一物予天皆可杀,坦荡神州只有我……就这几句话。” 冷血反覆沉吟,眼神一亮,道:“这几句话里最后一个字……” 铁手点头道:“谐音便是:唐失惊要杀我。” 冷血道:“唐失惊要杀他?” 铁手道:“他是这样说。” 冷血道:“看来习笑风的事不简单。” 铁手道:“习笑风的人也不简单。” 冷血道:“唐失惊是个不易对付的人。” 铁手笑笑:“他是。” 冷血道:“尽管习良晤竭力装成只老狐狸,习英鸣更加圆滑精明……但唐失惊根本就不让人对他有敌意,而他对人也似乎全无敌意。” 铁手颔首道:“他这种人,就算面对的是敌人,他也一样可以让对方感觉不到敌意。” 冷血道:“所以要做这种人的‘敌人’,实在不容易。”他又补充道:“幸亏我们不是他的敌人。” 铁手笑道:“却不知跟踪我们的,算不算是敌人。”他说完了这句话,就听到一声冷哼,这声冷哼就像是一个刁蛮的大小姐稍不如意就对自己的追求者大发娇嗔一般,冷血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人恰如其声的女子。 这个女子正在指着铁手。 不是用手指而是用刀,一把又轻又薄,但比一般刀长一点的快刀。 这女子瓜子脸蛋儿,翘得高高的鼻子,眼睛发着亮,红唇也发着亮,白生生耳垂上的金环也灼着亮光,好像不管她站到哪里,一切的光亮都给她一个夺去似的。 所以她就噘着小嘴,使她的薄嗔更添娇娆。 冷血一见到这样的女孩子,彷佛头重一下子增加了六十五斤。 其实冷血无论在任何时候见到女孩子,都恨不得把逾重的头提着来行走,追命就曾谑笑过他,说冷血见到女孩子,就像大象见着了老鼠,遇到了命里的克星。 当然,以冷血的仪表才能,有的是女子的青睐,说起来冷血第一次的亡命逃逸,就是为了给一个叫黑目女的女子追逐。 现在这个女子,用刀指着铁手,快碰到他的鼻子,铁手苦笑道:“姑娘,你知道你拿着的是什么吗?” 那姑娘答得倒爽朗:“刀。” 铁手又苦笑道:“你知道我……在下我是干哪一行的?” 姑娘回答得更爽朗:“捕快。” 铁手只好说:“我是捕快,你拿着刀,通常,如果给我在街上碰到有人拿刀指着另一个人的鼻子,我会……” 姑娘倒是问了:“你会怎样?” 铁手故意装出一副凶狠狠的样子道:“我会把他用分筋错穴手法擒住,点了他七道麻穴软穴,用十六斤重的大铁链,锁他回衙门,再以三十二斤重的枷锁把他钉上,押他回又脏又不见天日的蛇鼠出没、蛆虫横行、臭气熏天的监牢里再说。”他说完后,望定那高挑身材的姑娘。 那姑娘很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不好。”她说:“要是我,谁敢锁我,我会先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来,然后再砍掉他一双耳朵,塞到他嘴里,先让他叫不出声,再用十根钉子,把他十只脚趾钉在地上,叫他移动不得,再叫他右手用刀,切左手的肉,切一块,我就给他加上一些盐,我再替他加一把糖,等蚂蚁来齐之后,就没我的事了。”她调皮地向铁手问道:“你看我这个方法是不是比你的好?” 铁手不禁睁大了眼:“你是谁?” 她的刀又伸近一寸:“一只鼻子。” 铁手侧了侧头道:“姑娘的芳名是‘鼻子’?” “去你的!”那姑娘当真骂了出口,一点也不脸红,“要知道我是谁,凡是问我名字的,代价是一只鼻子。” 铁手的鼻子不禁有些发痒,只好问:“你要别人的鼻子干什么?煎?炒?腌?还是羡慕大笨象的鼻子,所以你收集起来驳上去?” 那姑娘寒了脸,一刀就要刺来。可是冷血这时已忍不住说了话。一句话。 “一个大姑娘家,拿了刀子,当街指着人家的鼻子,这像什么话?”他刚说完了这句话,他鼻尖上又多了一把刀! 刀本来在姑娘的右手,刹那间已换到左手,刀本来是指着铁手的鼻子,现在是指着冷血的鼻子。 冷血道:“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 那姑娘杏眼圆瞪,喝道:“你是什么东西?” 冷血道:“我不是东西。” 那姑娘倒是嗤嗤地笑了出声,“原来你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东西。” 冷血没好气道:“我当然不是东西,我是人。” 那姑娘嘴一努,故意不屑地道:“什么“四大名捕”,什么冷血……本姑娘才不放在眼里!” 冷血冷冷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姑娘嘴一撇,“知道你名字好了不起么?满街通巷都知道,你们没有来之前,去跨虎江泛舟的时候,本姑娘,哼……”说著把又漂亮又俏的鼻子一翘,“早就知道了。” 铁手和冷血迅速地对望了一眼。 冷血忽道:“我也有一个脾性。” 姑娘倒是怔了一怔,冷血道:“别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也要知道我名字的人付出些代价。” 姑娘杏目圆瞪,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天下还有比她更不讲理的人。 冷血道:“我不要你的鼻子,你的鼻子像一只茄子,我只要一巴掌,你递过左边脸来,给我打一个巴掌,一巴掌就够了。” 姑娘的刀抖了起来,当然刀抖不是因为怕,而是实在太生气之故。她虽然从来没真的把别人的鼻子割下来过,但也没有遇过比她更不讲理的人。 她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一刀向冷血的左耳刺了过去。 虽然不割他的鼻子,好歹他要在这可恨的人耳上穿一个洞……就像女儿家耳垂下穿个小孔一般。 想到这一点,她反而开心起来,因为她替对方穿的不是小孔,而是一个大洞──瞧他还敢对自己说这种话不? 她当然不想杀害对方,这人跟自己他无怨无仇。不过,只要给”失魂刀法”所伤,对方就会失去抵抗力,那时,才好好给他几个耳刮子! 她一刀刺过去,冷血好像动了一动,又好像完全没动,她以为刺中了,但定睛一看,刀是贴着冷血右颊,却没有刺中。 ──见鬼了。 姑娘提刀又刺,冷血又似乎动了一下,刀又刺了个空。 这会姑娘可气了,提起刀来,嗖嗖刀尖转起五、六道厉风,刹时间刺了五、六刀,不管左耳、右耳、鼻子、延尉,兰台,都刺了下去。 冷血好像动了五、六下,每一刀都贴著冷血的脸肌而过,但没有刺中他一分一毫。 忽听冷血提声道:“行了。” 姑娘想回刀,不用刺而改用劈(这家伙有些邪道,要打醒精神来对付才行!)时,却发现刀锋挟在冷血颈项肌肉与下颔骨骼之间,她虽然用尽气力,刀却犹似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似的,拔不回来。 姑娘娇叱:“你想死了……” 铁手忽道:“习姑娘。” 姑娘一呆,问:“你怎么知道我姓习?”她这一问,无疑等于向人承认了她就是姓习。 铁手笑道:“不仅知道姑娘姓习,还知道姑娘芳名玫红。” 习玫红微张红唇,露出两只雪白的兔子牙,“你们……” 铁手道:“冷四弟是激你出手,试试你的武功家数,你的刀法不错呀,难得的是,虽情急出刀,也只不过戳人鼻耳,不置人于死地,倒没嘴巴上说得那么凶。” 他笑笑又道:“不得已,一个大姑娘道出我们这两个吃公门饭的名号,咱俩如果连姑娘的底细都摸不清楚,那可在路上摔筋斗了……没法子,只好试试,姑娘莫怪。” 习玫红气得玉脸通红,冷血微微一笑,一侧首,欠身而退,习玫红本仍怕刀被人夺去,一面气着一面发力拉拔着,猛抽了一个空,差点没给自己的刀锋捺著,当下又气又羞,顿足几乎没哭出来。 这下冷血可不知如何是好。 铁手赶忙道:“姑娘刀法好,姑娘心肠好,姑娘笑起来更好,将来一定生个好宝宝。” 习玫红听了,本是要哭,又不忍住要笑,嗔道:“谁要生个宝宝?” 冷血见她薄怒轻颦,不知怎么的,心里想到了一些事,血气往上冲,竟生生地涨红了。 习玫红一见到他就新仇旧恨,跺足嗔叱:“这人欺负我……他,他还说要打我呢──”说着一巴掌掴过去。 其实习玫红的“失魂刀法”已经使得有三成火候,在武林上已站得住脚,只不过她与冷血的武功还有一大段距离,所以才给冷血两三下险招套出真本领。但是没想到她这一掌,结结实实,清清脆脆地掴在冷血脸上,打了一个五指掌印,留在冷血俊伟的脸上。 这一下,三个人同时间都有些错愕,因为三个人都没有想到。 习玫红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清脆地打了这武功高得神出鬼没的东西一巴掌。冷血被打得讪讪然,痛倒是不痛,脸却红透了。铁手当然也没想到冷血会避不过去。 习玫红掴了冷血一记巴掌,不禁“啊”了一声,把手藏在背后,却见冷血右颊迅速泛起一道红掌印! 冷血怔了怔,连另一边的脸颊也通红了。 还是铁手恢复得最快,他笑着道:“啊,如今算是都扯平了,冷四弟捱了你一巴掌,习三小姐也不要生气了,还是把为什么跟着我们来的事情说一说吧。” 习玫红居然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好像为了不使冷血太难堪,便抢着说:“是呀,都扯平了。” 其实她愈要圆场面,冷血就愈难恢复,铁手只好问:“习姑娘,你是怎样跟踪起我们来的?” 习玫红翘著小嘴道:“今天听守门的习获说的,但大总管一定不让我见客人,便没有出来,等你们走后,二管家跟我提起是你们,我就沿着你们出来时的路向追踪,果然逮著你们。” 铁手笑著道:“难得三小姐大好兴致,来跟踪咱两个楞人……却不知又是为何?” 习玫红笑笑,露出两只兔子门牙,问道:“你们呀,其实也不算楞,但做公差的嘛,就是这点烦,做事一定要有原因的吗……” 说着她把小嘴一翘,黑白分明的眼珠儿一转,“我一早就知道你们来了,跨虎江上,我也曾经跟大哥说过天下二大名捕的舟子就在附近,问他要不要请你们过来……” 铁手一听,即问:“当时令兄怎么回答?” 习玫红像受了点委屈的扁了嘴,“他……他那时神智已有点……他听了,绷着脸不说话了。一会儿,又把我……把我无缘无故的骂了一顿,我忍不住要哭,爹爹在生时,大哥对我也不是这样的,大总管就在旁劝我上岸去避一避他的火头……只剩下二哥还陪他在船上,我那时还……还不知道大哥会疯成这个样子的,把二哥也……还害了小珍姑娘……” 从习玫红的神情可以看出,她这样一位三小姐居然被人“无缘无故”的臭骂一顿,是一件多么委屈的事。 “那么三小姐又怎样知道我们来了这一带?”铁手这样问。冷血也很想知道,反而自然了起来。 习攻红笑了。 “郭秋锋啊!” 一下子,铁手和冷血都明白了。 自从跨虎江边山杜鹃那一场浴血战后,铁手救了带伤的冷血,既不想惊扰官府,逼得要作劝酒宴舞的无谓应酬,也不便投店,因伤者招人疑窦,更不能露宿荒山或荒野古庙使伤者加重伤势,所以他们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郭秋锋外号“白云飞”,轻功在两河一带数得上三名以内,而且左手铁板右手铜琶,是六扇门少有的好手。 郭秋锋是铁手、冷血的朋友,主要是因为在一次案件中,铁手救过他的性命,冷血还同他并肩作战过。 郭秋锋既是六扇门中的人,那么冷血的养伤自然不受惊扰,而且刀创药、前熬药剂、请大夫方面,都得到特别的方便。 而且冷血好像是铁打的。 加上这么好的调理伤势,换作别人要三十天才能痊愈的伤口,他三天已好了七、八成。 这三天除了铁手对他悉心照料外,郭秋锋也费了不少心。 但郭秋锋是年轻人。 就是吃公门饭的年轻人,也难免为感情冲动。 何况郭秋锋正慕少年,而习玫红又如此娇俏美艳。 铁手不禁暗叹了一口气:看来郭秋锋这样守口如瓶的人也变得露了风声,似乎是有可以被原宥的理由的。 只听习玫红发出铃铛一般清脆的娇笑声:“你们名闻天下,我也想看看你们到底是怎么个模样儿,原来不过是……”只笑,没说下去。 第二回河塘月色 一 铁手暗地里叹了口气,可是当他望向冷血的时候,却发现冷血正好偷偷而迅速地望了习玫红一眼,他就多叹了一口气。“习姑娘,恕我直言,令兄习庄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习玫红红了眼圈,很伤心地道:“我也不知道。大哥以前也不是这样子的。爹爹去世后,他也很达观,但过了一年多,就郁郁寡欢了……近十天来,还做了……做了这样子的事,他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后面一句她说得尤其肯定。 “就算是习庄主落落寡欢时也不至如此?”铁手重复问了一句。 “这是最近的事。”习玫红倔强地道:“原来他是沉默寡言,可是绝不会作出神智失常的事。” 铁手忽然问道:“还有一件事,想向习姑娘请教。” 习玫红笑了,她的红唇在白皙的瓜子脸上,笑得像一朵红花绽放那么动人。 “大名捕也向我请教么?”,她当真有些得意非凡起来,“你就请教吧。” 铁手他不和她争些什么,只是问:“我们在地窖中见到了被锁着的令兄……他嘴里嚷着“碎梦刀”,好像这把刀已失去了,众所周知,“碎梦刀”是习家庄镇庄之宝,究是怎么一回事?” 习玫红怔了怔,“碎梦刀?” 铁手点头道:“就是能把“失魂刀法”发挥十倍功力的“碎梦刀。” 习玫红双唇一扁,又似有满怀委屈。“我自出娘胎,就没见过什么‘碎梦刀’。”她道:“‘碎梦刀’是习家历代相传的,唯有庄主才能佩戴,大概是爹临终前已把碎梦刀托嘱给大哥吧。” “那么,”铁手又问:“这把刀是失去了?” “不可能吧,”习玫红几乎叫了来,““碎梦刀”是咱们习家庄武艺精髓之所在,怎可以遗失!” “这个当然,”铁手知晓这习三小姐对这把刀所知的只怕也不比自己多,便道:“习家庄若失掉了‘碎梦刀’,问题就大了,就算是,也不会张扬的。” 习玫红睁大了眼睛,却不知她听不听得懂。 其实道理是非常简单的,习家庄在两河武林,俨然是号令者的世家地位,“失魂刀法”虽然厉害,但要慑服两河精英,仍力有未逮,如果武林中人知道习家庄已失去使“失魂刀法”发挥十倍力量的“碎梦刀”,跟着下来,习家庄所面对的挑战与冲击,是不可想像的。 习玫红毕竟是个姑娘家,对这些江湖上诡谲风云的事到底搅不来,她只是道:“碎梦刀有没有失去,我可不知,大哥也没对我提起,但大哥腰畔那柄,是他小时候练武就使用的刀,那柄刀,绝不是‘碎梦刀’──” 铁手即问:“何以见得?” 习玫红一笑,笑容里有几分高傲,几分不屑。“那柄刀,又老又旧,而且大哥使来,也没什么……”言下之意,颇有习笑风如果以一把平凡的刀与她过招,她还能占上风的意思。 铁手当然想到这个三小姐的脾气,但心里也着实同意她的话,眉头一皱,只好说:“哦,原来是这样。” 随着眼一抬,又问:“那么,你大哥跟大嫂、孩子之间,又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习玫红反问道:“大哥伤了大嫂追斩球儿的事,大总管没告诉你们吗?” 铁手一怔:“球儿……是?” 习玫红一蹙秀眉,好像是怪铁手怎么那么蠢,连这一点都扳不过来:“球儿就是我大哥的孩子呀。” 铁手忙道:“大总管已经说了……不过,我是在问你,大哥跟大嫂的感情怎么样?” 习玫红有点难过的样子,“他没怎样,大哥跟大嫂谈不上好……你知道,大嫂并不是球儿的生母……” “这我可不知道,”铁手眼中闪着光,“你说‘现在的大嫂’,那是说有‘以前的大嫂’?那么‘以前的大嫂’就是习球儿的亲生母亲吧?她……她此刻又在哪里呢?” 习玫红点点头,眼圈儿又红了起来,“……她,早在两年前,就死了。” 铁手沉吟了一阵,没有说话。 冷血生怕习玫红难过,忙不迭要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习姑娘,你二哥并没有死,他就在我们处……” 习玫红是个易喜易怒的人,她一听冷血说话,就调皮地说道:“怎么?哑巴也说话了?” 敢情她一直注意到冷血没有说话。 冷血耳根一红,一时又不知如何应对是好。铁手笑道:“郭秋锋既把我们的行藏告诉了习三小姐,当然也不会对她隐瞒二庄主还活着的消息了。” 一个男子为了讨自己正在追求的女子的欢心,又怎么会不告诉她这个大喜的信息?习玫红脸有得色地道:“我早就知道了。所以我要跟你们一道去探访我二哥,还有我那未来楚楚可怜的小珍二嫂子。怎么?行不行?” 三小姐的话,谁敢说不行?就算不行,也只好行了。 二 郭秋锋是这一带六扇门的名人。 但他的家绝不像一个名人的家。 吃公门饭的人,不管怎么有名,都不像文人商贾的名家,有妥贴的家。 吃公门饭的好汉,正如江湖上的浪子,家,只是一个在风雨中、长夜里暂时栖身的地方,在里面匆匆度过一宿,明日便要去面对那新的而不可知的挑战。 所以这些今日不知明日生死的武林人的家,反而是在茫茫江湖上,有时在野店里与路上相逢的故人喝酒,有时在破庙里跟陌生的浪子用刀割烤好的獐肉,能有几个好友,一起猜拳酣酒,醉倒相拥,醒时再各自分散,就已经很满足了。 冷血、铁手当然也尝遍这种生活。 所以他们反而对这个“家”,心里生了温暖、亲切。 习玫红可不。 虽然她在庄里从不必收拾她弄乱和丢弃的东西,反正庄里永远有人帮她收拾干净,但她看到郭秋锋的家,就忍不住想起“猪窝”这两个字。 不过此刻这“猪窝”里面倒是干净。 不但干净,而且一尘不染,所有的器具物件都放置在它们应在的地方,由于它们给放得如此妥贴,就算是最挑剔的人,也无法作出任何移动。 这样的格局,郭秋锋当然是收拾不出来。 习玫红一面走向茅屋,一面大声叫:“二哥,可怜二嫂子,刮秋风的,我们来了,我们来啦。”这倒有点像县官出巡时的喝道,惟恐别人不知道似的。 不过屋子里面倒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多人。 里面就只有一个人。一个小小的女孩子。 由于她那么白皙温文,于是在暮色中她可以明显地见到这女子的两道眉毛,是那么浓密柔静。 这样的一个女子,无论她站在华宅还是寒舍里,都那么柔顺,仿佛那地方都是属于她的,就像一尊玉雕的观音菩萨宝相,放到哪里,都能使那地方明净了起来。 习玫红看见了那女子,也柔静了一些儿,走过去,握着她那双柔荑,轻轻的说:“我可怜的二嫂子,我真服了你,把这样一间猪窝也布置得那么宁静。” 女孩子笑了,她微微地笑,那么文静,可是又分明带着些骄傲。她笑,可是她没有望向铁手。 她始终没有真正望过铁手,除了铁手转过身去大步迈开的魁梧背影。 三 这女孩子当然就是小珍。 她自小在青楼长大,除了自己勤力用心,勤于练音律歌舞外,还着实读了些诗书,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她的命运也似乎被编定了似的,养成了一种逆来顺受的个性,不管她如何出污泥而不染,但她的前程都是掌握在别人手里。 直至她遇到了习家庄的二庄主习秋崖。 习秋崖就似悬崖峭壁上的长藤,她除了紧紧抓牢他,已别无选择。 所幸习秋崖是习家庄的二少爷,有他关照一句,鸨母自然不敢对她相胁,而习秋崖又是一个能文能武的温柔男子。 比起她一同长大的姊妹,小珍自然感觉到自己着实比她们幸运得多了,但在庆幸之余,心里又不禁有一股莫名的淡淡哀愁…… ──这是为了什么? ──因为她已别无选择? 小珍不知道,她只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不宜多想的。她最应该做的是去感觉自己的幸福,而她的幸福系在习秋崖的身上。 这样她才能安慰自己,满足和快乐。 可是这种感觉,在三天前被打碎了,像江水中的皎月,一下子,被捣得一盘零散。 ──习家庄的大庄主,习秋崖所崇仰的大哥,令自己和习秋崖脱掉衣服…… 小珍不敢再想下去。 她被几条大汉脱去了衣服,那一刻的羞愤,她只情愿死了的好,永远比不要再在尘世间丢人。 她迄今仍奇怪自己虽然生长在青楼之中,这事情理应司空见惯,怎么一旦落到自己身上时,会有那么大的痛苦,那么可怕的羞愤! 羞愤得令她真恨不得立刻死去──所以她根本不用别人抛丢,是自己跳下江中去的。 ──那么多人看见她赤裸的身体……其中还包括习秋崖。 这虽然全是习笑风一人逼使的,但小珍心里深处已立下誓愿:她永远不要再看见习家庄的人,永远永远也不要踏入习家庄一步,因为她在习家人心目中,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牺牲者,一个可以随便受到牵累就丢掉的陪葬品。 她掉下水去,喝了几口水,觉得整个人都像月亮一般浮起来的时候,没想到一双强而有力的手就扶住了她,把她拉拔了起来,使她重新有了实在的感觉,而且从那温厚的手掌传来的热流,使她喝下去令胃部又胀又难受的水,全都吐了出来。 吐在那个人的身上。 然后她就看见那个人。 一个温厚的、了解的、脸带着关怀神色的青年人。 小珍那时好想哭,她就在他壮实的怀里,哭了一大场,把自己过去十七年来的悲哀身世全都哭了出来,眼泪几乎可以沾湿那个人的一双袖子。接着下来,另一个年轻人也把习秋崖救了上来。 从此以后,小珍再也没有正式看过那一张脸,那一张温厚的脸。 虽然她知道那个人叫做铁手。 但她知道他的手不是铁铸的,因为铁铸的手,不会那么暖。 四 铁手跳进河里救她的时候,河里的月亮都碎了。铁手把她救了起来,尽量不看她的身子,可是他永远忘不了那月牙儿一般的皎洁的身躯……他想尽一切办法要让这女子活下去,不惜耗费他的内力,甚至恨不得自己能代替她喝下那些水…… 然后他就听到冷血救起的男子,在昏迷中仍呼着一个女子的名字。 小珍。 铁手即刻尽一切力量来敛定自己的心神,救活了她以后,他就很少跟她说话,一直很少。 第三回铁手的手冷血的剑 一 小珍看到习玫红来,就拉着习玫红的手,两个女子这样子的时候,男人就知道女孩子们有很多悄悄话要说,如果自己不先行回避,就得把隔壁阿珠买了条红裙子,人家阿玲七老八十还扎了根小辫子好不要脸诸如此类事情,当作四书五经一般恭听。 不过这样的两个女孩子在一起,只怕谈的话不会太多,倒是彼此欣赏时候来得多一些。 就算是说女儿家的话,也只是习玫红说,小珍在听。 “我二哥真是好福气,有这样的小妻子,他嘛,他要是再敢胡搅,就不是人了,让我给知道了,就把他──” 铁手、冷血不约而同想起一个人──郭秋锋。 也许只有这个六扇门里的鬼灵精在,才能应付这种场面。 幸亏,习玫红的话题问到了主题。 “他──他呢?” 小珍淡淡地问:“谁?” 习玫红更感惊诧:“他呀,我二哥呀,你的──” 小珍赶快打断她的话,语气比她更感惊诧:“他刚刚不是被你们叫去了吗?” 铁手几乎整个人跳了起来,问:“你说──?谁?谁叫习二公子的?” 小珍茫然道:“你们啊。” 铁手急道:“那么,是谁来叫的?” 小珍也感觉得出事态不妙了,想了一想,说:“当时我在屋里……二少爷在庭园里跟郭大爷闲聊,后来好像有人来到,谈了一会,我也没有出去看,似乎是个相当熟的人。后来二少爷走进来,他……”小珍说到这里,耳根绯红了一片,别人没有察觉,铁手倒是看出来了。 也许,也许以习秋崖这样一位二少爷,走进来的时候,而屋里只剩下了小珍一个人,他难免会有一些什么特别亲昵的举动吧,反正,小珍迟早都是他的人了。 小珍却很快地接上了话题:“他……他说,铁二爷和冷四爷叫他去,他去去就回来。我问他,有没有叫我去,他说没有,又说留在这儿很安全,没有事的,就走了……” 铁手勉强镇定心神,问:“那么郭捕头呢?他有没有一起去?” 小珍知道情形十分不妙,急着道:“我听到院子里有争执声,好像是郭捕头不放心,也要一块儿去,二少爷说不用了,好像说是回去习家庄罢了,用不着保护,何况是冷四爷、铁二爷叫他去的,自然不会有事,但郭捕头好像执意不肯……” 铁手不禁苦笑起来,他知郭秋锋的脾气,既答允了自己保护这两个人,就决不让他们受到任何损伤的。 “……后来二少爷说我一个人在屋里,也要人保护,我听了就扬声说:‘我不会有危险的,郭大爷,你就烦走一趟吧。’二少爷不再作声,随后我便听到:‘小珍姑娘,自己小心了。’是郭大爷叫的声音。然后是二少爷不情不愿的嘀咕声,便是开启篱笆竹栅的声音,走出去了……” 铁手也知道小珍说的甚是,就拿坠河事件而言,针对的只是习秋崖,小珍只是个受累者,对方根本没有必要加害她,危险的倒只是习秋崖又极听小珍的话,小珍叫郭捕头陪他一道去,习秋崖也没法子不听话。 冷血即问:“你可知道那来叫的人是谁?” 小珍道:“我没出去看,但似乎是跟二少爷相熟,但与郭捕头并不相识的人。” 冷血再问:“你听他们是说要到习家庄?”小珍点头。冷血立时望向铁手,铁手立刻说:“我们这就赶去。” 习玫红反应也极快,铁手“去”字未完,她已抢着道:“我也去。” 铁手迅速作了决定:“好,都一起去。”他实在不愿剩下的人还出什么意外。 二 习玫红自视刀法甚高,虽曾被冷血那种不要命的闪躲法慑伏,但是她仍充满自信。 可是现在她想不自卑都不行了。因为铁手,冷血,一左一右,扶着小珍疾掠,小珍完全不会武功,扶她行走颇为费力,但铁手冷血仍遥遥领先,在她前面。 看来如果铁手冷血不是为了等她那么一等,绝对可以更快。 只是习玫红已经用尽全力,仍是追赶不上。 她本来可以索性停下来撒赖,但是她这回却说什么也不敢把她那三小姐脾气发作出来,因为她知道她二哥只怕此刻已遇了险。 她想得一点也不错。 习秋崖已经遇险,而且所遇的是一发千钧的极险! 这地方是个小丘,已在城外。 “习家庄”也是在城外,而这条路是必经之道。 小丘上还有一座土岗,土岗上有一顶木架茅顶的了望台,这是戍守城门时,若遇上动乱,士兵即点燃烽火的地方。 台上的人影闪晃。 铁手、冷血立即疾掠上去。 在疾冲上去的同时铁手抛下一句话。 “照顾小珍。” 他当然是对习玫红说的。有许许多多的恶斗中,铁手已深刻地了解,有些格斗往往一动手,就不知生死存亡,也不知能不能再见到今天的亲人、明天的太阳。 三 当铁手、冷血掠上戊守的了望台时,局面不但已经险象还生,而且甚是骇人。 了望台上茅顶下有一横木,是架着茅顶的主梁,只见一个人就吊在上面,一只手高举,一只手垂着,不住的晃过来、晃过去。 然而那却是个死人。 那人赫然就是郭秋锋! 郭秋锋虽然已经死了,但他左手的铁板,全嵌入木梁中,右手的铜琶,仍向下晃动着,而他的双眼也凸露着,咬着牙齿,可以知道他死前还跟敌人英勇的格斗着,而且他最后一招是以铁板插入梁柱,再以铜琶居高临下挥击敌人。 而他身上,至少有十八道伤痕。其中最深的一道,是小腹上的一道刀伤,自右腰到左臀,肠子都拉了出来;但那还不是最重的伤痕。 最重的一道伤是在额头,他额头有五个洞:血洞,血洞旁的骨骼全都裂开掀露,好像曾被人用五只铜锤猛击了五记。但这也不是致命的伤口。 致命的伤口在脖子。他的颈项被人以重物猛击,以致折断。 这处处都可以显示出郭秋锋曾经历过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场拼斗,尤其是郭秋锋死了,而他所保护的人仍没有死。 这都因为郭秋锋是个好差官,而且是个值得信托的朋友,铁手冷血把习秋崖小珍交给他保护──除非他先死了,否则他不会让人碰一碰他保护的人! 但是郭秋锋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杀他的人武功自然甚高。 而且不止一个人。 四 三个人。一个身形彪悍,一个身材纤小,一个稍为伛偻,三个人,都是蒙着脸,穿密扣劲装,手里持着武器。 身形彪悍的人使的是熟铜棍,显然就是在郭秋锋颈背打了一棍的人。身材纤小的人执锯齿铁扇,当然就是切开郭秋锋腰际的人。身材佝偻的人空着双手,十指如钩,挥动时发出格格声响,自然就是在郭秋锋额骨印了一爪的人。现在三个人,围着一个人。那个被围的人,已是濒危力搏。那个苦拼的人,自然就是郭秋锋舍死保护的习秋崖! 然而习秋崖此刻的险,已非笔墨所能形容。 如果不是郭秋锋先挡了一阵,习秋崖早都死了──突击者显然没有料到郭秋锋会跟着来,而且武功会那么高,他们合力将之击毙,正要杀了“正点子”习秋崖的时候,铁手和冷血,几乎是一齐出现了。 铁手、冷血乍现之际,正是那细小的人用锯扇将习秋崖双膝割伤,彪形大汉用铜棍将习秋崖手中刀砸飞,而佝偻人正以双爪直取习秋崖胸门之际。 这两爪破空之声,就像有十颗流垦在空际上一起飞殒一般,习秋崖只要给扫中,只怕身上的肋骨,不会剩下有一根不断的。 铁手没有奔上楼梯,他是贴梯而上的;他的头才一冒起,就看见那两记凌厉的鹰爪,也瞥见在爪下像兔子一般无助待毙的习秋崖! 铁手用力一脚踩在其中一格木梯上! “啪”的一声,那梯级立时粉碎,但铁手藉这一弹之力,急着纵起,已抢在习秋崖之前! 这下快若电光石火,他的双手已推了出去,超过习秋崖,以双掌硬挡了双爪! 那佝偻人一呆。 他本来抓向习秋崖胸膛足以撕膛裂肺的两爪,变成抓住两只手掌。 他虽然呆了一呆,但出招全不迟疑,不但不犹豫,而且把本来凝聚于双爪的七成功力,遽增至九成功力! 他且不管来的是谁的手掌,只要是来救习秋崖,他先废掉来人一双手再说。 他自己对自己的爪功再清楚不过,只要用六成功力,就可以把银两搓成银团! 他在等待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没有声音。 他抓住那两只手掌,好像一只猫用爪子去抓一块石头一般的感觉。 他立即觉得不妙,随而他看到了出现的人。他瞥见来者何人之后,才对自己且不管来的是谁他都先将其一双手掌废掉的决定后悔起来。 可是在这刹那间,他的两个伙伴,都出了手。 锯齿铁扇,旋切入铁手的手腕上,而熟铜棍也击在铁手肘部关节上。 在这刹那间,铁手的双手,被两爪一棍、一扇所攻击! 五 “铁手的手,追命的腿,冷血的剑,无情的暗器。”──这是天下四大名捕有名的“兵器”,在京师,更被小儿谱成儿歌来唱,上半阙是:“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赵好的心,燕赵的歌舞”,这唐仇屠晚赵好燕赵四个人,合称“四大凶徒”,从来没有人能把他们惩戒,这儿歌的意思,也是百姓们的心意,仿佛只有铁手追命冷血无情四大名捕,才能把这四个穷凶极恶的人制住。 他们遇上的正是铁手的手。 铁手从来不需要武器。 他的手就是武器,而且是武器中的武器。 “啪”的一声,熟铜棍折断,而细小、佝偻二人的身影,也飞了出去。 铁手闷哼一声,他虽运劲于臂,震退二人断折一棍,但双臂也受极大的震荡,血气逆冲,他的脸色刹时转白。 他原本是要将三人都震飞出去的,但是使熟铜棍的,用的是硬功,武器更是硬兵器中的硬门货,铁手反震之力又是硬劲,所以棍为之折,那大汉反而没有被劲力所冲而身退。 那人没想到碗口粗的熟铜棍,敲在一个人手臂关节上,断的居然是自己的棍子,是以呆了一呆。 呆了一呆只是极短的时间,这时间铁手的脸色已迅速由苍白转至正常,但正在深吸一口气──仍未完全恢复正常之际。那彪形大汉也是反应极快的人,他离铁手极近,手中半截熟铜棍,向铁手脸部直砸了过去! 他这一棍当然是想把铁手的脸砸得稀巴烂──本来铁手避不避得去,或用什么办法来应付,这尚不得知,因为铁手根本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闪躲或还击,冷血已经到了。 铁手震退二人救习秋崖,只不过是刹那间光景,冷血已经赶到。 冷血又怎会让铁手独撑危局?冷血的身子,胸腹几乎是贴地而掠,在铁手裤下才蓦然拔起,“嗤”地一剑,在大汉棍未打落之前,已刺进他的胸膛里去。 大汉一怔,忽见铁手之前,凭空多出一人,三人站得如此贴近,大汉忽觉对方手中握着剑,但已没有了剑身,只执着剑锷。 剑呢?剑在自己体内!一想到这点,大汉再也无力握棍,而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来。他发出这一声嘶吼的同时,仍不相信自己会莫名其妙栽在这小子剑下,所以他竟向后疾退! 他这样向后疾退,无疑是等于把剑身自前胸拔了出来! 彪形大汉退了七八尺,才勉强停住,低首一看,看见自己胸前一个血洞,再抬首一看,看见冷血那把淌血的剑。他这才知道自己中了致命的一剑。 他因知道自己无望远比他伤势的致命力来得更快,他厉啸一声,戟指冷血哑声道:“你……”仰天而倒,立时毙命。 六 铁手的遽然出现,震开三人,救了习秋崖,除了彪形大汉因距离之便立时反击外,其他两人,并没有立时再扑上来,而是迅速地互觑了一眼。 接着下来是冷血骤然出现,刺杀了其中一人,却见那空手的蒙面人,狂啸一声,冲出茅篷,往下落去! 这当然就是不敢恋战,落荒而逃。 另一个较纤巧的人影也想跟着就逃,但他稍为慢了一慢,铁手已截住他所有的去路。 这人反应也极快,不向外逸,反向内闯,直掠梯口。 梯口有冷血。 有冷血在,这人再快,也快不过冷血的剑锋。 却就在这时,梯口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使得冷血不禁要扭头去看。 第四回一声尖叫 一 冷血回首去看的时候,却看见习玫红冒出头来。冷血回头的刹那,那人已越过冷血,跟习玫红打了一个照面。 如果那人是要在掠过冷血身边时向冷血出手的话,那么,就算冷血因回首而分心,那人一样奈何不了冷血。 因为冷血的剑,尤利于一双眼睛。 可是那人仿佛也知道自己绝不是冷血的对手,所以并不出手,只想尽力逃走。 冷血此际若出手阻止,必然来得及,只是他看见习玫红已扬起刀来,一刀三花,向蒙面的人攻了过去! 冷血不禁迟疑了一下,一是因为习玫红的三小姐脾气不知高不高兴有人助她一把,二是看来已有作战的准备,虽然以习玫红的武功只怕赢不了这人,但要输也是一、两百回合以后的事。 冷血迟疑了一下,一下只不过极短的光景,但一个出人意表的变化就发生了。 习玫红一刀砍向蒙面人,蒙面人以铁扇兜住,两人似乎都要把对方发力推跌,但蒙面人却冷哼一声,做了一件事。 他把遮着脸的黑巾,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抓了开来。 他才扒开便又放手,脸纱又重新罩在脸上,却就在他把脸上的蒙纱抓开来的刹间,习玫红陡地发出一声惊呼。 这人背向铁手、冷血,所以铁、冷二人也看不见这人的脸孔,但是看得见面向这边的习玫红的脸孔,在这刹间是充满了惊诧、诡奇以及疑惑、不信。 接下来习玫红收了刀,显然是想说话,但她才启口,对方已用手点了她胸前三处穴道,冷血、铁手全力扑近时,蒙面人已一手搭着习玫红的脖子,转到她身后,铁手、冷血正要出手抢救的时候,蒙面人已把有锋利锯齿的铁扇扇沿,贴到习玫红雪白的颈项上。 铁手、冷血都不禁暗透一口气,陡然站住。 四个人僵在那里,都没有说话。 这时习秋崖惊魂未定,见三妹落在敌人手里,不禁大呼道:“别杀她!” 那人冷笑,“我想要怎样,我不说,你们应该知道。”竟是很低沉有韵味的女子声音。 铁手又长吸一口气,点点头道:“好,你走,我们不追。” 那蒙面女子冷笑道:“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相信?” 铁手摊了摊手,说道:“你要怎样才相信,” 蒙面人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你们远远的走开去,我在高地,可以望得很远。一直到我看不到你们的影子为止。如果在我还可以望得见的地方你们稍作逗留。”她的手在扇子一用力,习玫红雪白的脖子上立时出现了一道血痕,冷血激动地叫:“别!” 蒙面女子尖笑一声,笑声一敛,道:“要我不杀人,你们立即走!” 铁手、冷血对望一眼,可全无把握。这三个刺客既然主旨是杀害习秋崖,那么,很可能因为同样的理由,而不放过习玫红,尤其自己等人走出那么远,蒙面人大可杀掉看过她真面目的习玫红,再从容逃走的。 蒙面女子似乎也知道两人在想些什么,尖声催促道:“怎么?还不走?我现在就杀了她。” 冷血和铁手一时也不知如何拿走主意是好。蒙面女子挟持人质,自己并不仓皇奔逃,反而要各人离开,实是十分难以应付的高明作法。 那蒙面女子冷笑道:“你们已别无选择,否则,她立即就得死!” 只见习玫红的脸上露出极为惊骇与愤怒的神色来,眼神里又极为惶恐,似乎想说什么,但被点的正是“哑穴”,冷血瞧在眼里暗叹一声,跺了跺足,道:“好。” 铁手衡量局势,实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反败为胜。他这才注意到,除了木梁上郭秋锋的尸首,以及地上彪形大汉的尸骸外,平台草堆里还有两个戍卒打扮的人早已气绝多时,应该是驻守这儿了望的边防卫兵,刚好碰着这件事,想来干涉,结果被杀。 除此之外,右窗边还伏着一具尸首,是家丁打扮,腰系黄带,这种服饰铁手与冷血极为熟稔,便是习家庄壮丁的衣着打扮。 敢情是这习家庄的壮丁来找习秋崖,习秋崖才毫无怀疑的跟他去了,中途遇敌时,这壮丁也不知是被郭秋锋揭发使他形迹败露而杀之,抑或被自己人为求灭口所杀。 铁手这细虑只不过是片刻的功夫,然而蒙面女子已极不耐烦,尖声道:“好,你们不走,我可下毒手了!!” 冷血扯了扯铁手衣袖,示意要走,铁手眉一扬,沉声道:“习夫人……” 他一叫出这三个字,习秋崖和冷血都呆了一呆,习玫红的大眼睛也却霎了霎而蒙面女子却全身震了一震,从她脸上的蒙布忽然紧收看来,她是极为惊讶,铁手怎么会叫出她的身份来? 就在这时,她的背后陡地响起一声尖叫。 这一声尖叫,是一个人用尽全力叫出来的,叫的人虽然不会武功,但这突如其来又在蒙面女子心里乱至极点时的尖叫,令她颤了一颤,霍然回首。 这受惊动而回首的情形,就跟冷血因习玫红在背后出现而回头完全一样。 一回首有多快?但她这一回首是永远。 因为她的头已永远回不过来了。 她回首的瞬间,铁手猛扑近,双手一拍一合,挟住铁扇。 铁扇就似被熔镌到石块里,分毫也不能摇动。 同时间,冷血出剑。 剑贴习玫红颈项而过,穿入蒙面女子咽喉里,在颈背“哧”地露出一截带血剑尖。 四个人,就停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直至习玫红惊骇欲绝的双眼慢慢有了一种无依的神色,习秋崖大叫一声跃了过来把他的三妹拉走并解了她的穴道,习玫红才伏在他的肩上号啕大哭起来,“……是……嫂子──” 二 地上排着六具死尸。两个守卫军、一名壮丁,郭秋锋、彪形汉、习夫人。 不管是忠是奸,是好是坏,贱或尊贵,死了都只有一副没有生命的躯体,完全平等,完全一样。 习秋崖在余悸中转述他的经历。 “习甘(就是那已死的习家壮丁)到郭捕头家来找我,说是大嫂叫我回庄,铁二爷和冷四爷已使大哥回复清醒了,可以回去,没事了……于是我就跟他去了,郭捕头不放心,他跟着我去,沿路来到这里,突然来了这三个蒙面人要杀我,郭捕头一面护着我一面跟他们交手,叫我逃上了望台向卫兵求助,但他们也追杀上来了,郭捕头舍命救我,牺牲了性命,两个卫士加入战团,也给杀了,习甘不知发生什么事,上前来护我,也给那蒙面女子……大嫂……杀掉了,我正在危险时,你们就来了。” 而在习夫人背后陡然发出尖叫的是小珍。 铁手、冷血放下小珍冲上楼台之后,习玫红是急性子,她只叫小珍留着,便也掠了上去,只不过她的轻功当然比不上铁手和冷血,所以慢了一点点,这慢一点点的时间,就是冷血救了习秋崖和铁手,杀了彪形大汉的时间。 当小珍走上去时,习夫人已挟持习玫红,由于习夫人全神贯注面对大敌,是以并没有察觉小珍自背后的楼梯渐渐向她逼近。 但是小珍并不会武功。 她了解了局势后,便用尽气力,发出那一声尖叫。 她相信自己能使得那蒙面人分心,铁手、冷血一定有办法应付得了。 她这一声尖叫,果然奏效。 铁手见习夫人倒地而殁之后,才呼出一口大气,冲到梯边,见是小珍,他笑了,看到小珍又害怕又调皮的神情,他不禁用手去拍了拍她的头:“原来你叫起来会这么大声。” 小珍笑了。铁手看到小珍那一笑,眼神里有一种极疼惜的神色,但这神色很快一闪而逝,铁手又恢复了平日他办案的脸孔,他伸出的手,也缩了回来。 小珍过一会,才缓缓走上楼台来,为受伤的习秋崖裹扎伤口。 三 听完习秋崖的转述后,铁手和冷血齐跪在郭秋锋尸体前,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 铁手脸色沉得像一块铁,“郭兄,你尽职而死,为友而亡,你安心吧,你的心愿,我们会替你了的。” 冷血也一字一句地道:“郭兄,你虽不是为我们而死,但也可以说是我们连累了你,你放心去吧,你未了的事,我们会替你办妥照料的。” 其实“白云飞”郭秋锋最主要未了的两件事:一是他盼望着他唯一的亲弟弟也能秉公执法为民除害;二是一桩事关他叔叔被杀的案件未破。铁手、冷血这番话也是对死者说的,他们一诺千金,生死无改,等于是把两件事都揽在身上了。 习秋崖忍不住问:“铁二爷、冷四爷,却不知……你们是怎么知道……这蒙面人就是……” 冷血道:“我不知,他知。”他转首望向铁手。 铁手笑道:“我也不知,我只是猜……”铁手目光露出深思的神情,“首先我看到楼台上有习家庄家丁的死尸,设想此人便是来请习二公子回庄的人……当然,请二公子回庄的人必不是这三个刺客。如果是,他们在杀你时,就不怕万一被认出来而又杀不死你,以致蒙起了脸。能使得动习家庄家丁的人,当然是习家庄有权力的人,而这人又不想暴露身分,所以更可能是这三个蒙面杀人者之一。” 他顿了顿,又道:“习三小姐被这人挟持,是因为看见此人面目,大感诧异,以致全无抵抗,所以,我推想这蒙面人是习三小姐的熟人,甚至可能是长蜚,以习玫红的刁蛮性子……要不是长辈,她可能还照样狠打下去。这都使我联想到神奇失踪的习夫人来,所以随口叫了一声,图使她失神分心。没想到果然叫破──只是,如果没有小珍姑娘的尖叫,要救习三小姐还是没有把握的。”说着把欣赏的目光投向小珍。 小珍垂下了头。她匀美的后颈有一个恰好的弯角,让人有柔和宁静幸福的感觉。 习秋崖捉住她替他包扎伤口的手,深情地道:“小珍,没想到你叫起来会那么大声。”他没有注意到小珍的眉心迅速的皱了皱。 习秋崖又道:“我起初听到你叫,还以为你出了事……” 习玫红掩脸茫然道:“大嫂她……她不是失踪了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睁大眼眸向铁手问,显然已把铁手当作是万事通。 铁手沉声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我更没有想到令嫂居然就是‘神扇子’的门下女弟子黎露雨。” 习玫红惊道:“什么……大嫂是……是……” 习秋崖也悚然道:“你说大嫂是“铁扇夜叉”?” 铁手道:“黎露雨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爱财如命,的确有此难听的绰号。” 习秋崖叫起来道:“我只知道大嫂原姓黎,两年前,二管事始把她介绍给大哥的……” 习玫红也讶然道:“我从来都不知道大嫂她……她会武功呢。” 铁手皱着眉头道:“你们大哥的继室居然是黎露雨,这里面怕……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习秋崖骇然道:“另……另一人是谁?他的腕力好猛,我的刀就是给他一棒子震飞的。” 铁手道:“这人的臂力当然沉猛了,因为他就是吕钟。” 习玫红吃惊地道:“吕钟?‘大力神’吕钟?” 习秋崖喃喃地道:“难怪他一棍就能砸飞了我手上的刀。”他似乎是为自己被震脱手的刀找借口,却忘了吕钟曾一棍打在铁手手臂关节上,结果是熟铜棍打断了。 冷血忽对铁手道:“吕钟、黎露雨这一对杀人不眨眼的大盗在这里,加上三日前我们遇上而杀掉的岳军、唐炒,不是很凑巧的事吗?” 铁手点了点头,同冷血道:“恰好习家庄是这一带的武林魁首,比起那八个被毁了的庄园,还要有份量得多了。” 铁手和冷血这番对话,其他三人却不知他们究竟是在讨论些什么,直至听到铁手干咳一声,问道:“三小姐。” 习玫红侧了侧头:“唔?” 铁手道:“我们藏身在郭捕头家里的事,你是听郭捕头说起的,是不是?” 习玫红不了解铁手何以有此问,便偏了头,端详着他,一面答:“是呀。” “那么……”铁手又问:“你得知我们在郭捕头家里的消息,有没有跟你大嫂提起过?” “我怎么告诉她?”习玫红瞪大眼睛反问道:“她已失踪数日了,我还以为……以为她遭了大哥的毒手,谁知……我倒有说给另一个人知道。” “谁?” “三管家,良晤叔叔。” 铁手和冷血都不约而同互相对望了一眼。 铁手沉声道:“你只告诉他一人知道?”习玫红点头。 习玫红道:“三个蒙面人,一个吕钟,一个黎露雨,另一个的身形,我看似眼熟,却不知是在哪里见过……” 冷血接道:“便是习良晤的身影,我们见过的,而且,也只有他最了解你和我都不在郭捕头家,大可轻易把习二公子引走,再从旁动手……问题只剩下,习良晤为何要杀二公子?这件事跟习庄主又有什么关系?跟最近那一群杀人灭口的强盗又有没有牵连呢?” 习玫红睁大着眼睛,明明亮亮的望着冷血,却发出迷迷蒙蒙的光彩,她实在不明白这沉默寡言的人怎么一说起话来有这么精强的分析能力。 只听铁手说:“这些谜,都要到习家庄去探望,才能解决了。” 冷血道:“如果要去,只怕要即刻动身,迟了,只怕来不及。” 习玫红听得甚不服气。不禁问一句:“有什么迟不迟的?” 冷血却答得没有一点不耐烦,“因为在我们想到这场暗杀,跟习家庄的三管家有关的时候,对方也同样料到我们想到。” 习玫红三小姐看来仍很不服气,插着腰,瞪着杏眼说:“他们想到又怎样?难道去买一个龟壳把头伸进去藏起来?” 冷血冷冷地道:“如果藏起来倒没有什么,只怕对方并不是藏起来,而是采取行动,譬如说,对付令兄……” 习玫红和习秋崖一起跳起来叫道:“走!现在就走!” 第二卷:碎梦刀 第四章 江边一破美人心 第一回六十四张椅子 一 习家庄前,紫花遍地,使绿草如茵的草地上,点缀得像一张精心编制的绿底紫花地毯。 风凉沁人心。草地的末端,小路的尽头,是习家庄的大门口。 大门前有一个人。 这个人伛偻着身子,抽着烟杆,一脸都是笑容,虽然年纪极大,但绝不衰老蹒跚,反而有一股威势。 铁手、冷血沉着脸,走向前,习玫红不明白铁手和冷血何以如此冷静淡定,她几乎忍不住用手指往那满脸假笑的老狐狸鼻子道:“你还有脸见我?” 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来,习良晤已经嘻嘻的问道:“二少爷、三小姐可好?你们可回来了。” 习玫红倒是被气得愕住了,习秋崖冷哼道:“我们若是不回来,岂不正中你下怀!” 习良晤好像没有听见习秋崖的话,迳自笑眯眯的道:“快进去吧,庄主已等你们好久了。”他眯着眼,笑嘻嘻的向铁手、冷血脸上一溜,“庄主也在等候铁二爷、冷四爷。” “哦?”铁手沉住气道:“那就有烦三管事引路。” 习良晤一躬身,笑嘻嘻的走在前面。习玫红忍不住想上前去掴他一记巴掌,她身影一动,忽觉手给人握了一握。 那人握了一握,立即放手。 习玫红叫了一声,转头看去,原来是冷血,脸红得似公鸡冠般的冷血。 习秋崖警觉问:“怎么?” 习玫红低声道:“没有。”她也红了耳根,这时铁手已大步跟在习良晤身后,其余的人自然也鱼贯行去。 二 大厅十分宽敞,摆放了六十四张椅子,这六十四张椅子,置放的位子,十分不划一,有的朝外,有的朝内,椅座有的向西,有的向东,而椅子的色泽、木质、形状,甚至大小,全都不一。有的甚至有龙雕檀木扶手,有的只是一张圆凳子,连靠背都没有,有的铺陈雕花锦座,像御座一般华贵,有的却已漆木斑驳,还缺了一只椅脚。 这六十四张椅子中,有一张形状甚奇怪,是实心柚木做的,八卦形的小凳上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披头散发,满身脏臭,但双眉插鬓,脸上露出一种沉思的神态,使他整个看去,令人有种十分温文儒雅的感觉。 这个人盘膝而坐,膝上打横放着一把刀。 这个人铁手和冷血已不是第一次看到。 但冷血和铁手第一次看见这个人的时候,这个人还是被人锁在牢里的。 这个人当然就是习家庄庄主习笑风,他背后还有一个兵器架,上面搁着三、四十柄不同形状的单刀。 三 习秋崖一见习笑风,怔了怔,脱口低呼了一声,“大哥──”一面叫。却退后了一小步。 小珍一见习笑风,脸都白了,退到一个人的身后,藏住了大半个身子,随后才知道那人是铁手。 习玫红最开心,叫道:“大哥,你没有疯啊?” 习笑风平静地笑了笑,目光缓缓看了铁手一眼,又转到冷血身上看一眼,缓缓地道:“铁大人,冷大人,久仰了。” 铁手微微稽首,道:“习庄主,不必客气,请直呼铁游夏名字便可。” 习秋崖对脾气古怪的哥哥犹有余悸,不敢说话,习玫红却争着说:“大哥,我们沿途受到刺客的突袭,都是三管事干的好事!” 习笑风脸色一整,道:“胡说,三管事对习家庄忠心耿耿,怎么会作出这等事来,女孩儿家嘴里可别乱说话!” 习玫红被这一喝,委屈得扁起了嘴,几乎要哭出来。在一旁的习良晤却走上前来,作揖一叠声地道:“是,是呀……三小姐可冤枉人了,幸有庄主明鉴。” 习笑风向习玫红叱道:“还不快些向三管家赔不是。”习笑风近年虽脾气古怪,但极少对习玫红疾言厉色过,是以习玫红听了更觉委屈。 习笑风忽然在座椅上挺直了身子,他身子一直,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已到了习玫红、习良晤之间。喝道:“还不道歉?”铁手和冷血心知习家庄庄主的武功定有过人之能,但没想到他连轻功也那么高,都暗自提防。 习玫红嘟起了嘴,“我……”忽然疾风劲闪,“哎唷”一声,习良晤已倒了下去。 这变化委实太快:众人还未看清局面,习笑风已点了习良晤的穴道。 习笑风道:“其实三管事杀人劫财的事,我早已留心了,只是一面按兵不动,以防会打草惊蛇,现在可把他制住了。” 习玫红和习秋崖都惊诧他兄长的清醒。冷血忽道:“只怕习三管事还不是主谋。” 习笑风愕了愕,“冷四爷指的是……” 冷血道:“近月来,两河一带一连八门惨祸,是由六个匪首带一干歹徒做出来的。六人之中,岳军、唐炒,已被我们所杀;今日暗算习二少爷的三个凶徒中,黎露雨、吕钟二人,也只是那剩下的四名匪首之二。” 冷血望定习笑风道:“匪首至少还剩下两人,如果其中之一是习三管事,还有一个是谁?” 习笑风苦笑了一下,道:“你问我?” 铁手补充道:“我们得悉在江湖劫财杀人的黎露雨,就是尊夫人……” 习笑风眉一扬,道:“你们把她怎么了?” 铁手略一沉吟,道:“尊夫人挟持三小姐,我们……为了救人,把她杀了。” 习笑风一震,问:“她……她……死了?” 铁手、冷血暗下戒备,以防他猝起发难,答:“是。” 习笑风骤然发出一阵狂笑,笑后痛快已极,连声道:“好,好,好!”然后又道:“这样的女人,该杀!” 众人一阵错愕。习笑风满眶泪影,抬头道:“你们杀得好,可惜主谋并不是我,我也并不是二个匪首中任何一人。” 习玫红这才看出原来冷血和铁手对她大哥已经生疑,气冲冲地道:“大哥是一庄之主,才不会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 铁手道:“三小姐,我们也同样希望令兄不是这样的人……很多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不过,我们这儿还有一个活口。也许,可以从他口中问出一些什么来。” 冷血接着道:“但是,三管事若有任何意外,不能说话了,就不能说出他伙伴来了……所以,任何人,包括以一时怒气、诛杀强盗的名义来杀他……就是同谋之一。” 习笑风叹道:“二位不愧是名捕,果然小心过人……你们尽量去问话吧,我可以保证三管事不会出事……” 他的话未说完,地上的习良晤倏地跃起。 铁手、冷血二人,防的是别人对习良晤杀人灭口,却没想到杀人灭口的是习良晤自己。 习良晤跃起,伸手五指,飞扣铁手左颈大动脉。 铁手虽然未防习良晤猝起施袭,但任何人想近他的身,毕竟不是一件易事。 他反手一格,习良晤五指就扣在他的右手手臂上。 只听“格”的一声,习良晤五指如同电触,疾弹了起来,铁手手臂上的衣服也似被灼焦了一般,现出了五个指头大的洞。 但习良晤的另一只手,却抓住了小珍的后心。 铁手虎吼一声,振臂欲击,却不敢动,因为习良晤说了一句话:“你再动手,我杀了这女子。” 四 就在铁手发出怒吼的同时,冷血乍觉后脑急风骤至! 冷血急忙一伏的同时,剑已自后刺了出去,由于他这一下反击急极险极,是以剑未拔离腰带,就自后疾刺了出去。 他的剑,一向是没有鞘的。 这时,习玫红跟他对面而立,显然是看清楚了偷袭的人,于是喊出一声尖叫。 但她发出尖叫之时,冷血已背着对方,剑在腰后不离腰带地跟对方对过了十七、八招,这十七、八招之内,冷血是完全没有机会回过身来应战的,那是因为对方的攻势实在太急了! 习玫红尖叫完之后,震惶莫名的叫了一句:“大哥,你干什么?” 冷血就在习玫红这一声呼叫中,肯定了偷袭他的正是习笑风。 冷血知道偷袭者是习笑风之际,又已跟他交手了二十余招,在这二十余招内,冷血有后退有前进,变了七、八种不同的剑招,虽然他此刻发剑应敌的位置使得他前进反而等于后退,而后退等于前进,但他始终没有余空在习笑风密集的刀法中回过身来。 铁手和冷血不但是同僚,而且是同门,他们在闯荡江湖,为民除害的日子里,不知经过了几番生死大难、险恶风波,所以两人相知甚深。 铁手一见冷血被习笑风追击的情形,虽然稍处于下风,但可以肯定的是,冷血暂时不会有生命之虞。 只要一开始杀不了他,冷血永远能越战越勇,反败为胜。 铁手对冷血永远有信心,就像冷血对铁手一样有信心。 铁手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比冷血所应付的更为危难,虽然习良晤的武功只怕比习秋崖好不了多少,根本不能和习笑风相较,但习良晤却操纵了一个人的生死。 一个全不会武功的可怜女子之生死。 小珍的生死。 铁手手心出汗,但脸上微笑如故。 这些年来在江湖上的险死还生大风大浪告诉他,凡是对自己不利的场面,表现得越镇定越有机会把局面扳过来,相反,则是情形会越来越糟。 在江湖上,就算对朋友,也只能以报喜不报忧的态度去应付,何况是敌人,其实纵使是朋友,在诡谲的江湖里,也不知会哪一天突然变成敌人。 五 铁手微微笑道:“三管事,你好像抓错了人,这位姑娘并不会武功。” 习良晤愣了一愣,他猝起暗算铁手,因知铁手功力,也未抱着太大的希望,所以他一方面出手攻击铁手,另一方面抓住小珍,他确想藉以挟持铁手,至少,也可以作万一时的护身盾。 铁手这一句话,使他从第一种作用,退到第二种作用去:小珍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用她来要胁铁手,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当时习良晤不能抓住习玫红或习秋崖,那是因为习笑风的关系。 只要在他骤起动手之际习笑风并不出手,自己孤身一人在两大高手的环视之下,那是极其危险的。 习良晤冷笑道:“铁手,你是捕头,一个官差难道置人命而不顾!?” 习良晤这一问,正问中了铁手心中弱点,铁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但在他外表,却一点事情也没有似的,微微笑着。 而在此时,他接触到小珍的目光。 小珍被抓着后心,自然无力挣扎,就算她没被抓着,有习良晤这样的高手在旁,她也无法作出任何抵抗。 通常人在这个时候都会尖呼饶命,或求铁手就范,以使自己得幸免于难,这也是较自私的做法。 另一种情形,是被挟持者与图谋救人者的感情较深,所以不会叫对方来救自己,他不会求对方勿轻举妄动,反而会要求对方别管自己,先行逃难,或者是无所顾忌,尽管攻击。这要求,无疑是把对方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所以,听到这种要求,无疑比哀呼更乱人心…… 但是小珍并没有叫铁手不要管她的安全,而是像一般贪生怕死的俗人一般,叫:“别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铁大人,你千万不要动手,他会杀我的。” 这几句话,显得小珍十分自私怕死,但此时铁手正与小珍目光相对,铁手在小珍乌亮的眼眸里,看出了许多的心事,在这生死关头中,一下子,许多千言万语,铁手都从她的眼色中看懂了。 所以铁手冷冷地道:“小珍姑娘,这很难说,我总不能为了救你,而让盗匪逍遥法外。” 习良晤一听两人的对话,眉心就打了一个结,情知这人质,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用处,铁手跟她可没有什么特别关系,绝不会为她作出任何牺牲,所以把这女子留在身边,反可能是累赘,他立时想把小珍放弃了。 可是这时候,习秋崖从旁发出一声痛心疾首的厉呼:“不能,不能,不能伤害小珍,铁二爷……你是公人,不能这样做!不能伤害小珍!”语言甚是凄楚,还带着哭泣的声音,习良晤本来要把小珍推到一旁,一听了这句话,又重新把她摆在身前,五指如钩,紧执不放。 第二回失踪宝刀 一 铁手迄此,不禁发出一声微叹,他这才知道,习二公子习秋崖不单只缺少江湖阅历,而且对一直在他身畔的小珍之个性,也未曾了解。 只听一个人拍手笑着走出来,哈哈笑道:“今晨在下才和铁、冷二位大人讨论过滥用权威、误人害己、先斩后奏的事,当时铁大人一定要秉公行事,但而今铁大人似乎把执法之时害了无辜性命,当作家常便饭一般稀松平常,那么这个法字,对官家似乎没什么作用了?” 说话的人正是习英鸣。此人六尺高,虬髯满脸,极有威仪。铁手沉声道:“法治本就对民不对官。” 他板着脸孔说这句话,但心里暗叫了一声:惭愧。 习英鸣慢慢走近,斜睨着铁手道:“那么,铁大人为立功,无视他人的性命了?” 习秋崖在一旁厉声叫道:“不,铁大人,小珍她不能死,不能牺牲小珍……” 铁手不去理他,只低沉声道:“杀人放火不是我,而是你们。” “其实谁不都是一样?”习英鸣哈哈笑道:“逼死人与杀死人相比较,只是少了一刀!” 铁手冷冷地道:“那么,二管家和三管家就是剩下的两位匪首了?” “回到正题儿来了?”习英鸣哈哈笑道:“到这个地步了,揭盘的时候到了,我们当然不必否认。” 铁手淡淡地道:“那么,正主儿为何不一起出现,省得一个个出场,分别动手费事。” “主角永远是最迟才出场现身的。”习英鸣仍豪气干云如一个好客的主人在招待远来的客人一般,“正如你们吃公门饭的办案时杀几个人,可以解释自卫或为公事杀人,没什么杀人者死的责任要负的道理一样。” 铁手听了这句话,心头极为沉重,事实上,的确有不少公差拿公事作一个幌子,逼害了不少善良无辜老百姓,就算有些真的是盗贼奸人,其实也没有到死罪的地步,这些被冤死者的数字,恐怕绝不比真正该死的人的数字来得少。 所以捕快、差役,在绝大多数民众的心目中,不但不是执行正义的救星,反而是欺骗压榨的煞星。 习良晤见习秋崖要冲过来救小珍,左手五指,便紧了一紧,小珍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可是只要看见她脸色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白,就知道她在强忍非人所能忍受之痛苦。 铁手一伸手,搭住了习秋崖的肩头。 习秋崖挣扎着,急促地叫道:“放开我!”但他被铁手的手这一搭,人就似被钉入了土地里,无论怎样也挣脱不出来。 铁手道:“二少爷,你这样子,不是救她,而是害她!” 习秋崖仍是叫道:“我要救她,我要救她……”就像一个悲愤至极的拗执小孩一般。 习英鸣斜着眼睛道:“是了,习二少爷,你如果要救这小姑娘,除非先杀了那位铁大人。杀了铁大人,就可救小姑娘。” 习秋崖看看小珍,又看看铁手,脸上露出一副极其愤懑的神情,向习良晤、习英鸣戟指忿道:“你们……你们是习家庄的人,你们这样怎么对得起习家庄!” 他以为这样厉声质问,会使两人愧无自容,谁知道习英鸣笑态如故,反问:“二少爷,我们的庄主,你的大哥,现在也不是一样昧着良心做事。” 他说了这句话,习秋崖瞠目不知如何以对,可是战局突然起了很大的转变。 因为习笑风对冷血的攻势,遽然停了下来,他攻得极快极急,但一停下来的时候,刀已回到鞘中,刀鞘已放在膝上,人已盘膝而坐,而且就坐在原来的凳子上,人也现出一种文静儒雅的气息来,就像刚才发出闪电骤雨一般密集的攻击,是跟他完全无关的似的。 只听习笑风叹息了一声,道:“是,我是昧着良心,但却是你们逼我昧着良心的。” 习英鸣冷笑道:“凡是昧着良心做事的,人人都可以说他是被逼的。” 习笑风道:“但我被你们逼害,已经三年了。”他平静的脸容忽然青筋跃动,但他依然端坐着,显然是用了极大的力量来镇静自己。 “自从三年前先父去世后,我就发现,习家庄只是一个空壳子,真正的实权,是在你们手上。” 习良晤忙道:“我怎配呢?是大总管、二管家领导有方。” 习英鸣也道:“我也不过是受到大总管感召,为他效命而已。” 两人这匆忙的澄清,倒似怕惹祸上身似的,忽听一人淡淡笑道:“其实庄主还是庄主,习庄主言重了。” 说话的人正是英华内敛,气定神闲的唐失惊,他正施施然的缓步出来,右手拖了个六、七岁大的小孩。 铁手淡淡地道:“幕后人物终于登场了。” 习笑风看见那孩子,脸肌抽搐着,却并不站起来,习秋崖、习玫红一见,不禁叫了出声:“球儿,你怎么在这里?” “球儿,你不是已经……” 后面一句,总算及时省起,没说下去,但见那小孩神态木然,双目紧闭,显然已被制住了穴道。 习笑风涩声道:“大总管,你要我做什么事,尽管出声便可,其实又何须要挟制球儿……” 唐失惊一笑道:“庄主,我们就是因为大意,差点给你装疯卖傻而着了你的道儿,还能不小心一些吗?” 习笑风苦笑道:“最后还不是瞒不过你。”他的声音虽经过极力抑制,但听来仍似哭的一般,一个人若不是悲屈已极,是不会发出这样的声调的。 唐失惊笑道:“我们能揭穿你的计谋,其实应该多谢二位名捕。” 铁手忽道:“大总管……” 唐失惊道:“请说。” 铁手道:“到这个地步,我想,不管你们进行的是什么计划,计划都非成功不可的了。若要成功,则非要杀我们灭口不可,我们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的。” 唐失惊显得极安详,“这个当然。” 铁手道:“既然我们双方是非有场殊死斗不可,那我倒有个请求。” 唐失惊淡淡地道:“你想弄清楚这件事情?”他笑着向习笑风注目,“且由庄主先说吧。” 习笑风脸上露出一种苦涩的神情来,双眼空洞洞,直勾勾的,“先父在三年前去世的时候,习家庄的大权实已移到大总管的身上,这习家庄上上下下的人手,都由他来调度,一切的大大小小事情,都由他来处理。实权都落在大总管、二管事、三管事手上……” 一个组织的这几件要务都落在他人头上,主人的权位被架空是可以想象的,这点铁手和冷血当然明白。 “所以,”习笑风自嘲的笑了笑,“我只是一个傀儡庄主。”说到这里,习秋崖已叫出声来:“不是的,大哥,你不是的,你是庄主,你还是庄主!” 习笑风说道:“我当然是庄主,起初,我还很感激大总管、二总管、三管事为我分忧解劳,为习家庄出力,可是……后来我知道我不能够决定什么,甚至什么也不能决定的时候,我已无力去把这危机扳过来了。” 唐失惊道:“因为根本没有危机,习家庄不是好好的吗?又何须要扳过来。” 习笑风冷笑道:“你当然不需要把局面扳过来,因为你已经把局面扳向你了,”他额上的青筋,又在皮肤下跃动着,道:“习家庄的真正庄主,已经是你,不是我了。” 习玫红睁大眼睛道:“怎会呢?大哥,我没有感觉出来呀。” 习笑风淡淡一笑道:“你当然没有感觉出来,你平日只晓得扒鸟雀斗蟋蟀,在后门偷偷绊人摔倒,怎有空来感觉这些事儿,不过这样也好,不管是大总管、二管家、三管事,都没有把你放在眼里,所以你倒没有生命之虞,使我放心……” 习秋崖道:“我倒有点感觉出来,大哥很不开心……” 习笑风截道:“你则是非死不可,球儿也是他们的眼中钉……他们要夺习家庄的大权,就得把一切可能的继承人都杀光。” 习秋崖诧然道:“他们会……” 习笑风冷笑道:“怎么不会?当我知爹爹原来是死于他们手上的时候,就知道再没有什么手段,在他们来说是不可能的了。” 习秋崖赫然道:“爹他不是病死的吗?” 习笑风道:“别忘了大总管是唐家的人,蜀中唐门子弟,至少有五百种方法,使中毒的人死得自然到连良医都查不出死因来。” 习玫红惊道:“原来爹爹他是……” 习笑风冷冷地接道:“被毒死的。” 铁手忽道:“蜀中庸门,数百年一直是武林中最可怕而实力最深远的一个家族,二百年来,不只一次想称霸武林,而上一次独霸江湖的计划,还是给神州大侠粉碎的。” 唐失惊微微笑道:“事实上,唐家的人也从未放弃过要统一武林。” 冷血忽问道:“那么二管家、三管事世世代代是习家的人,怎么为唐门的人效劳起来了?” 习英鸣只低头,就立刻道:“我们这些奴才,自然要追随个明主……何况,习家庄自太老庄主过世后,就一直没有什么起色,要中兴习家庄,还得……嘻嘻……” 他所说的“太老庄主”,就是惊才傲世的习奔龙,亦即是习笑风的爷爷,“碎梦刀”的主人。 习英鸣还未说完的话,习良晤替他接了下去:“……咱们还得沾大总管的光……仗赖唐门,光大习家庄。” 冷血冷冷道:“好个仗赖唐门光大习家庄,有这么堂而皇之的理由,你们就算出卖祖宗十八代改姓唐,也是披肝沥胆的事了。” 唐失惊却不管冷血对习英鸣和习良晤的讽刺,加插了一句道:“其实,习奔龙的暴毙,一样是我们唐门子弟下的毒。” 习奔龙夺得第一高手,无人敢与争锋的名号后,突然暴毙,这个谜一直至今天才给唐失惊一语道破。 铁手冷冷地道:“看来,唐门这次要独霸天下计划,已经进行好久了。” 唐失惊淡淡地道:“事实上,唐门从来没有中断过统一天下的行动。”这句话,听得铁手、冷血二人、心一里一阵寒意,彷佛在双肩上,加上一道重逾千钧的担子。 冷血忽道:“习奔龙武功盖世,要杀他,自不容易,所以你们用毒,但习酒井与世无争,在武林他并不出锋头,你们唐门可干净利落灭了习家庄……” 冷血发言虽少,但每次均能针对重点,提出质疑。唐失惊睨了冷血一眼道:“唐门要灭的是不服本门的派别,但对有相当影响力的组织,则是要并吞,如此才能壮大,推展唐门的实力。” 他笑笑又道:“与其对之彻底歼灭,不如暗中篡了习家庄的大权,夺了过来。” 众人听了,只觉腰脊俱生了股寒意。 铁手道:“所以,你们在习酒井当权的时候,已暗里替换取代了实力。” 唐失惊淡淡地道:“所以习酒井习糟老头儿除了酗酒外,再也找不到别的事可以做了。” 习笑风苦笑一声:“正如我到末了,除了闷闷不乐以及疯疯癫癫外,还能做什么?” 唐失惊却正色道:“习庄主,其实你也算了不起,你装疯卖傻,差点就把我们骗过去了。” 冷血忽道:“你们在习酒井一代已夺得实权,为何不索性杀了习庄主,取而代之,却要那么大费周章?” 习笑风道:“那是因为一把刀。” 唐失惊点头道:“碎梦刀。” 二 众人听得“碎梦刀”,均是一怔。 习玫红道:““碎梦刀”是庄主的信物,跟这事又扯上什么关系?” 习笑风一笑,这笑容充满了自侃自调,“若没有这把刀,我早就给人不明不白的杀掉了。” 唐失惊以一种严肃的声调道:“习家的“失魂刀法”虽然厉害,曾叱吒武林一时,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失魂刀法”也不是不可破的刀法,何况,习家一直也没有像当年独创“失魂刀法”的习豫楚这样的天才出来,“失魂刀法”更显势微!”他脸有得色的笑了一笑,“而且,习家的“失魂刀法”,我已完全学得。” 他当然是自得而笑,他这一笑的意思是说:习家庄的家传刀法我会,但唐门的秘技你们可不会。唐门这些年来,不知用多少种不同的手段学得了多少种不传的绝技,但武林中人却对诡秘的唐门依然不了解。 “可怕的是“碎梦刀”“唐失惊又道:“这把刀铸冶之后,习奔龙一战而雄霸武林,这刀能把“失魂刀法”发挥十倍的力量,那是不容忽视的。”唐失惊说着时候,眼睛发出一种慑人的异彩,这异彩在一般权力欲极重、野心极大的人眼中,尤其在争雄斗胜的过程中,常常可以见到。 也许,几头饿虎在争一块羊肉时,那野性的残暴的眼光与此近似。 “但这把刀却是去了哪里呢?”唐失惊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望向习笑风的。 习笑风这次回答的时候,脸上有了一些神采。 “我爹虽然昏庸,但是,他却没有把刀交给任何人,包括我。”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若习酒井把“碎梦刀”交给唐失惊,自然是等于把习家庄双手奉送给唐门一样,日后祸患无穷,但如果把刀交给习笑风,不管是明交还是偷传,结果都是一样,唐失惊一定会夺取宝刀,那习笑风便有杀身之祸。 可是习酒井没有交出宝刀。 但是刀呢?刀在哪里? 唐失惊寒着脸道:“这把‘碎梦刀’是习家庄的命根,一定藏在某处,习奔龙一定把宝刀传了给习酒井,但习酒井却没有把刀传给习笑风,刀会在哪里?” 冷血冷笑道:“如果习酒井把刀交给了习笑风,你早已杀掉他,去做你明正言顺的庄主了。” 铁手沉声道:“所以如果你一天找不到‘碎梦刀’,就一天不能名正言顺的窃取习家庄大权。” 唐失惊笑了,“不过,这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习庄主不听话了,不受控制了,或者,知晓一切,明白真相了,要反抗我们了,我们就会不惜一切,纵没有刀,也杀人。” “还有。”唐失惊补充道:‘碎梦刀’虽为习家庄镇庄之宝,但可能已经失去,否则,习酒井虽然昏庸,如果一刀在手,不可能不试试看能不能铲除我们的,至于习少庄主……”唐失惊充满信心地笑了,“我们至少用了一百种方法,用了各种不同的压力,要是他有‘碎梦刀’,不早跟我们拼命,也早都献上给我们了。” 第三回四十张不同形状的单刀 一 单只听唐失惊这一番话,就可以想见习笑风身上所承受的压力与痛苦有多巨大了。 习笑风痛苦地道:“‘碎梦刀’的确是失去了,‘失魂刀法’的精髓不能发挥,习家庄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但他却是这“空壳子”习家庄的主人。 铁手道:“这些年来,要不是为了想利用习庄主找得‘碎梦刀’,你早就把他杀了,是不是?” 唐失惊笑道:“他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 铁手冷笑道:“你身兼两家之长,如果没有料错,我们曾经交过手。” 唐失惊点头道:“当时的情形,我实在应该杀了你,但我想杀了“四大名捕”之一,必定惊动诸葛先生,所以我忍住了,看来,这决定实在很错。” 铁手额首道:“是错的,因为,今日的局面,你未必杀得了我,而且,就算你杀得了,也要杀掉两个,杀两个远比杀一个轰动。”他说的“两个”,指的当然是他自己和冷血。 冷血听在耳里,心里分明,铁手提到曾和唐失惊交过手,无疑就是在跨虎江畔救了自己之后,铁手曾道出陕北抓到了大盗唐拾贰,唐拾贰正准备把作案凶徒供出之际,被人所杀,而铁手跟一黑衣蒙面人大打出手,数十招内不分胜负,后来黑衣人见伙伴已杀人灭口得了手,立时退走,看来那黑衣蒙面高手便是唐失惊。 唐失惊同意地道:“看来打铁趁热,杀人要快,这句话一点也不错,我就是因为想到如果杀了习笑风,‘碎梦刀’就更不可能有到手的一天,所以迟迟未下杀手,终于几乎为他所骗,而且,还惹出了你们来。”说着似有些追悔。 习英鸣这时接道:“习庄主装得一副对我们十分信赖的样子,把庄中责权全都交给我们,使我们以为他对习家庄的权力并不稀罕,而且并未发现我们的意图……我们差点就给他瞒过去了。” 习玫红叫起来道:“大哥,这样的事,你为什么连我们也不说?” 习笑风道:“告诉你们又有何用?以你们的武功和冲动的性子,只是死快一些而已。何况……庄中上下,全是他们的心腹,连你们嫂子也给他们害死了,又派黎露雨来监视我,你们一旦知道这件事,一定忍不住,况且,在他们严密监视下,为安全计,我也没有机会告诉你们这件事。” 铁手,冷血听在耳里,心中也不禁暗叹,不管怎么说,习秋崖和习玫红自小是在庄里长大的,居然觉察不出这样严重的情形,其对于权力争斗的无知程度,也真令人震异。 习良晤道:“所以他表面柔顺,骨子里在计划谋反。” 习笑风抬头冷冷望了他一眼,“谋反?究竟是谁谋反谁?” 习良晤一时为之语塞。 习秋崖颠声道:“那么,大哥为何要追杀球儿?” 习英鸣代习笑风答道:“那是他的诡计,为求保住习球这一点骨肉,他故意装作神智不正常,作了一些逆常的事,然后名正言顺的杀伤黎露雨,使她不能在旁监视,而又不杀死她,以免我们起疑,他就趁乱把习球逐至江边,假装把他杀伤,其实只是推他落江而已.....” 冷血忽问:“习家子弟不是规定不能近水,不准学泳术的吗?” 习英鸣冷哼一声道:“所以,我们也信以为真,料定习球必死,习笑风如果连自己孩子都照样逼死无误,那倒是真的疯子。” 习笑风道:“其实我知道那时候你们已对习家子弟动了杀心,要不是真是装颠,你们已经要下杀手了。” 唐失惊道:“其实那暴雨之夜,你砍伤黎露雨,佯作追逐习球到江边,告诉他游泳到前岸去找习野寺,然后让习野寺去通知四大名捕,前来抓捕我们,这计划也真好。” 习笑风嘴角牵动,望了望唐失惊手掌下木讷的孩子:“对付你们,不得不如此。球儿是不听话的孩子,因为住在江边,自小学会了游泳,这也只有我和他生娘才知道。” 唐失惊笑道:“可惜……可惜习野寺虽是你唯一的心腹,但脑袋瓜子太过愚钝,他不知如何去找“四大名捕”,所以找上了县太爷来问……” 说到这里,唐失惊哈哈一笑道:“县太爷是我们的人,所以,习野寺立刻以拐带小孩的名义下狱,第二天就在牢里断了气。” 唐失惊说到这里,故意摸摸孩子的头发,“故此,小球儿又落在我的手里。” 习笑风双眼发直,喃喃地道:“早知如此,那天暴风雨之中,我该一起逃出去。” 唐失惊断然道:“不可能,因为我立刻赶到,习球一定逃不了。如果你背负习球而逃,更加逃不掉。你可以放弃你的弟弟妹妹,却仍未能狠心到放得下儿子,放得下习家庄……” 习秋崖至此不禁问道:“大哥,那你为何要……要逼我和小珍落江,我和小珍……真的不会游泳啊!” 习笑风道:“我逼你们下去,因为我听三妹说,‘四大名捕’其中二人就在这江上,如我呼救,只怕名捕未来前我已遭毒手,所以把你们弄下江去,制造骚动,让铁大人、冷大人对习家庄的事生了兴趣……” 唐失惊抚掌道:“就算是我,也不得不佩服,这确是好计,况且,你这一来,杀儿害弟的,使到我们更相信你是一个疯子,我们要夺一个疯人的产业地位,更是轻而易举,用不着杀你……你佯作疯狂,至少是自保妙策!” “但……”习秋崖嚷道:“若铁、冷二位大爷没有来救我们呢!?” “那怎么样?”习良晤眯着眼道:“你不就淹死了,心狠手辣,你可比不上你的哥哥,这也是我们不急于杀你的原因之一。” 他的话非常明显,在他们的心目中,习秋崖这二公子根本就没有什么份量。 习英鸣也道:“他故意要你们脱衣下江,弄一大堆噱头,使得自己更像疯子,除此以外,他的所作所为,令人瞩目,我们总不能在他被外界注意时杀了他吧,何况,他也抓住我们一个心思,我们也希望他把自己的形象弄得越坏越好,这样有便于我们日后夺权。当然这也有利于他,可趁我们对他放任松懈时便有逃遁的机会。” 唐失惊发出一声轻嘘:“可惜他逃不掉。我们抓回球儿后,便开始怀疑他,虽当时已满城风雨,不能杀他,但立即把他关了起来,等到从三姑娘处知道,原来二公子落江时有‘四大名捕’中二位施援手,我们就明白了他只是在装疯卖傻,根本是在演戏。” 冷血截问道:“那么,今早我们到地窖里看你的时候,你为何不发任何一丝警告?” 唐失惊代答道:“因为他知道,我在地窖中他的牢房里,制了六道即刻使人致命但又似因疯狂而致命的毒,只要他一说错了话,我立刻就可以使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就死去,他是聪明人,自然不会乱说话了。” “我也说了。”习笑风喟息道:“我特别提到“碎梦刀”,就是想借此激起你们的怀疑与兴趣。” 冷血问:“那么祖上真的没有把“碎梦刀”传下来么?” 习笑风把膝上的刀一举,脸上出现一种极其悲愤的神情。“若我手上这一柄破刀是“碎梦刀”的话,我早就跟这干贼子一拼了!” 唐失惊缓缓道:“可是此刻“碎梦刀”我已不想要了。此事已惹了冷血和铁手,我不想把它闹下去。” 铁手沉声道:“所以你一面使人告诉习姑娘我们的行踪,你深知习姑娘的性子,一定会把我们绊住,趁此命习良晤、吕钟、黎露雨把习二公子引出来杀掉?” 唐失惊道:“可惜……我少算了一个小珍,所以,只有一个三管事回来,我就知道你们马上就会追到这儿来的了。” 铁手又问:“那么,陈家坊、照家集、鄢家桥、巩家村、淡家村、河南邓家、真心道场、年家寨、河北宋停墨酒庄的灭门惨祸全是你叫手下习英鸣、习良晤、吕钟、唐炒、黎露雨、岳军干的了?” 唐失惊淡淡笑道:“还有习家庄,只不过习家庄实力雄厚,尚有利用之处,我们是用另一种方式来毁灭它罢了。” 他接以一种极高傲的神态说道:“我本来就是唐门特遣来统领两河武林的负责人。” 铁手冷冷地道:“难怪“九命大总管”在落雁帮与灌家堡先后当过要职,而后来落雁帮成为唐门的附庸,灌家堡却不到一年间土崩瓦解,势力荡然无存了。” 唐失惊笑道:“不过你放心,习家庄会跟落雁帮一样,而不是像灌家堡那般下场凄惨。今天的事,我早已遣开庄中子弟,所以谁都不会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铁手淡淡一笑道:“唐失惊,你真有如此把握?” 唐失惊也微微笑道:“我跟你交过手,可以说是不相伯仲,但冷血一人,绝不是英鸣、良晤外加上习庄主的对手。” 习玫红叫嚷了起来:“大哥为何要帮你?活见你的大头鬼!” 唐失惊依然微笑:“因为习球在我手里,他不帮我,习球就死定了。不相信,你可以去问问你那聪明知机的大哥看看?” 习玫红走上前去,扯着习笑风的衣袖,急得一叠风般的问道:“哥哥,哥哥,是不是,是不是,哥哥……” 习笑风仍然看着膝上的刀,并没有言语。 冷血大步上前,只说了一句话:“你要是帮唐失惊杀了我们,事后唐失惊一样会杀你。” 习笑风缓缓抬首,苦笑,只回一句话:“如果我现在不杀你,唐失惊布在球儿身上的毒,就会立即发作,你说,我能害死我自己的孩子吗?”他把这句话说完,就对冷血出刀! 他一出刀,战局便开始了。 战局开始的时候,习秋崖犹在高声大呼:“还有我们!你们算漏了,还有我们!……”可是在战局中谁也没有理会他。 二 战局一开始就是极为激烈的。 习笑风快刀飞斩冷血,但就在他猝然出刀的刹那,冷血已倒飞出去。 冷血倒飞的同时,铁手突然向唐失惊出拳。 唐失惊正要出手,忽觉拳头小了。 本来拳往脸门打,应该是愈近愈大才是,此刻拳头怎反而缩小了。 唯一的理由就是,出拳的人拉远了距离。 当唐失惊发觉这点时,他已来不及阻止。 铁手倒退,退势之疾,实在莫可形容,所以几乎在同时间,冷血的剑与铁手的拳,同时击在习良晤的身上。 习良晤怪叫一声,也可以说是在被击中的同时,丧失了性命,仰天倒了下去。 而小珍也等于是立时被救了过来。 铁手、冷血二人共同作战,经年累月,心意相通,竟一出招就联手杀了对手一名好手,救了小珍。 就在这时,唐失惊发出一声怒啸,向铁手扑了过来。 铁手在小珍之左,冷血在小珍之右,任何对铁手与冷血的袭击,其实对小珍都有危险,所以铁手、冷血两人,立时迎了上去。 所不同的是,铁手迎向唐失惊,而冷血是迎向那一团刀光。 三 冷血曾跟习玫红交过手,习玫红用的也是“失魂刀法”,可以算是十分逼急凌厉。 但此刻比起习笑风所用的同样刀法来,习玫红的刀法就像小孩舞刀弄剑玩乐一样。 铁手和冷血利用突击,救了小珍,杀了习良晤,无疑是夺得了先声,但他们同样因此而失了优势。 因为这等于给予敌人蓄势以发的先机。 高手对敌,一点点的客观因素,可以造成极不同的效果,而一点点的优势,可以扭转两个实力相仿的人之战败。 铁手的武功,要比冷血高出一点点。 铁手的武功,与唐失惊难分胜负。 唐失惊的武功比习笑风高出很多。 所以冷血的武功,其实高于习笑风。 可是,对付冷血的人,还有习英鸣。 习秋崖、习玫红想要帮冷血,但要帮冷血的话,岂不是等于对付自己的亲哥哥? 故此,习攻红、习秋崖一直没有动手,也不知如何动手是好,小珍不会武功,想动手也无能为力。 只是,习笑风加上习英鸣,两人合起来,武功实力就要比冷血高出一些了。 何况,冷血一上来就失去先机,给习笑风抢攻得如暴风骤雨,正在全力应付着。 因此三十招一过,“铮”的一声,冷血手中长剑,被习家两把“失魂刀法”下绞得脱手飞出。 但是冷血趁敌人卷飞自己手中兵器时急退,他退至兵器架旁。 兵器架上,有三、四十张不同形状的单刀。 第四回失魂刀法 一 当冷血手上的剑被习笑风、习英鸣两把单刀震得脱手之际,铁手和唐失惊的战局也有了新的转变。 唐失惊用的也是习家“失魂刀法”,但是他的“失魂刀法”比起习笑风来,就像驼鸟跟小鸡一样,虽同是鸟,可是相距实在太远了! 他的刀法就似一个醉了酒或失了魂魄的人一般,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后一刀、虚一刀、实一刀,刀势倏忽,一层复一层,一叠又一叠,教人无从招架,纵招架也招架不住。 铁手没有招架。 他以沉着为要。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固守要害,唐失惊的“失魂刀法”,始终攻不入他的一双铁掌里去。 如果唐失惊只靠“失魂刀法”,还真奈何不了步步为营、天衣无缝的铁手。 但唐失惊是唐家的人,唐家的人都会唐门的暗器。 唐门子弟的暗器,毫无疑问是江湖上最令人头痛的一种克星。唐失惊一面挥刀,一面发出暗器。 铁手双手全力控制“失魂刀法”的攻势,一面挪动身形,避开暗器。 他一面闪躲一面应战,随着战局下来,他已闪到那六十四张椅子中心。 他一闪至椅子摆放之中心,即知不妙,因为他发现,不只有一个唐失惊。 唐失惊变得有两个,或无数个,有时在一张雕花古椅上向自己攻击,有时却躲在一张龙凤紫檀木椅背后向自己偷袭,有时更在高藤椅之上向自己居高临下猛攻,有时甚至是躲在太师椅下向自己双脚暗算……怎么会这样? 唐失惊当然只有一个,不可能有两个或者更多,这种现象,是铁手陷入这些椅子中方发现的。 铁手立时知道,自己是陷入阵中了。 也就是说,这些摆置得不规律的椅子,是一种阵势,既似许多面镜子,反映出无数个唐失惊向自己攻击,也是许多面大墙,拦阻自己向唐失惊反击,铁手想起传说中的蜀中唐门有许多厉害的阵势,甚至使当年神州大侠也陷身其中,心里就一阵悚然──他已处于捱打的境况。 要在平时,他大可踢开这些椅子,或以掌力一一震碎,可是,唐失惊狠命的刀法,以及难以防范的暗器不住袭来,令铁手无法腾出手来毁掉椅子──情势更危急了。 他跟唐失惊的武功,本来相去不远,可是这样一来,他就处于下风了。 唐失惊的刀光密集,刀意迷玄,铁手的双掌,始终制住刀光。 就在这时,又有一道刀光,闪电般击了下来。 二 刀光何来? 其实刀光是从冷血这一方的战团中来的。 冷血返到兵器架旁,一伸手,抄起一张刀,又跟习笑风、习英鸣厮杀起来。 冷血是一流的剑手,他的刀法并没剑法那么好,而他此刻持的是刀,所以才斗了五、六招,刀又告脱手飞出。 但是冷血立即又抄了一把刀。 如果冷血不是遇到当今武林第一流诡秘灵动的“失魂刀法”,他一刀在手,一定可以再战下去。 可是“失魂刀法”实在太飘忽、太精妙了,所以冷血的刀一旦被习笑风、习英鸣的刀光所卷,就像一跟竹子被压到磨子里去一样,立即被绞碎了。 冷血反应极快,又拿了一柄刀。 习笑风和习英鸣迅速对望一眼,和身扑上,刀光卷至! 冷血大喝,刀拦二人,就在这刹那间,他突觉手上一轻。 原来这刀身跟刀锷并没有铸冶在一起,而只是黏上去,所以刀一旦被大刀挥动,刀身脱离刀柄,而冷血握的当然是刀柄了。 也就是说,冷血如今正使出一记刀法,但却没有刀,只有刀柄。 刀本长三尺三寸,而今刀身失去,只剩三寸不到的刀锷,仍留在冷血手里! 这样的一种局面,若换作任何人,都会呆住的。然而这时,习笑风和习英鸣凌厉的刀风已涌卷而至! 可是冷血完全没有震愕,其至连怔一怔都没有,虽然他也似乎因手上骤然一轻而皱了皱眉,但他发出去的招式,并没有因此停顿,甚至也没有因此而减缓,却反而加快了。 他本来一刀斫向习英鸣的,此刻力与速度遽增,仍一“刀”砍下去,这回轮到习英鸣一震。 就在瞬息间的一震之际,冷血的刀锷已中了他的天灵盖,冷血这一击所蕴藏的力道,是极其之大,是以整把刀锷都插进习英鸣的脑袋里去。 习英鸣当然是立时死了,他一死,本来斫向冷血的一刀,就因失去力量,软了下来。 但是冷血还是着了一刀。 饶是他一击得手,但苦于手中没有武器招架,只反回身一侧,习笑风那一刀就扫中他的腰际,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冷血痛苦地低吟声,同时他也听到习玫红的尖叫声:“大哥,不要,不要杀他!” 他精神一震,又想集中精神,对付习笑风──冷血素来以拼命出名,他伤得越重,斗志也就越高昂,武功比他高的好手,都怕了冷血,主要还不是因为怕了他的武功,而是对他的拼命招式大感畏惧。 对冷血而言,“挂彩”──即是受伤──才是格斗的真正开始。 可是这一次对冷血来说,不单是例外而且意外。 冷血刚想转过身去,就感觉到腰间一阵剧痛。这阵剧痛如此入心入脾,以致令他感觉到一阵昏眩,几乎就此晕了过去。 他这时才看见就在他一侧身的当儿,腰际伤口,流血不止,比流血不止更严重的是,那些血似泉水一般,喷溅开来。 这时候,耳际只听到一阵阵疯狂的大笑。 他知道是习笑风的笑声。 敌人随时会取他的性命。 冷血想撑地而起,岂知才一用力,本来血流较缓的伤口,一下子又爆裂了开来似的,又激溅出血水来,足足射出三尺远。任何人都经不起这样严重的失血,连铁铸的冷血也不例外,他立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要不是冷血,换作旁人,早已昏迷过去了。 冷血又“叭”地一跤跌下。 他一旦倒了下来,血流又告缓和,只有血势不急的时候,伤口才能有凝结封住血口的机会。 只听习笑风怪笑道:“凡是中了“失魂刀法”的人,无论伤势多轻,都失去战斗能力,在伤口未愈合前,一个时辰以内,不能运功,否则血尽而死。” 他狂笑又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够把你们宰一百个、剁一千刀、杀一万次了。” 冷血这时在心中升起了一股极大的悔意。大厅中设了刀架,分明是预布下的局,唐失惊等人既然料定自己等人会来,而且势所难免在厅中有一场龙争虎斗,那么,就绝对不会把对敌人有利的设备摆在厅上。 “失魂刀法”显然是一种特别能将敌方兵器绞去的刀法,厅上摆了刀架,显然就是要引手无兵器的敌人去取单刀。 而这单刀必定有鬼。 所以冷血打从一开始,他就特别留了心。 第一把刀,正常……第二把刀,无事,到了第三把刀,果然出了事。 换作旁人,手中有刀等于无,难免在一怔之间死于习笑风、习英鸣的乱刀下,但冷血反而利用对方胜券在握的心理,杀了习英鸣。 可惜,他仍为习笑风所伤。 他现在才明白,当年习奔龙争取“关内第一高手”名号的擂台比武中,所有与他交手的对手,一旦受伤,即踣地不起,无法再战,原来习家“失魂刀法”每一刀发出之际,刀锋都微微的颤动着,这颤动其实十分之急,而且动荡也非常激烈,这与敌手过招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功效,但是一旦割伤对方,不管伤及对方有多轻微,只要是一见血,即将其血管切伤形成锯状,致使流血不止,而且刀锋所透的真力所及,仍附在伤处,如果稍有牵动,即造成流血不止的状况。 所以凡是为“失魂刀法”所伤者,俱等于暂时的废人! 所以冷血心中追悔,早知如此,他就宁愿先不杀习英鸣,以免捱这一刀,宁愿稳打稳扎缠战下去! 第五回刀 一 习笑风砍倒了冷血,正在冷笑着,习玫红却冲上前来,护在冷血前,急促地道:“哥,你不能这样子,哥,你不能杀公差……” 习笑风的眼中,突然发出一种十分异特的光芒来。这种奇异的眼神,令想上前劝说的习秋崖也不由自主的腾、腾、腾的倒退了三步。 就在这时,习笑风横扫了站在角落的习球一眼。 习球为唐失惊的药物所制,整个人木木讷讷,愚愚騃騃的站在那里,对眼前的情形似视若无睹。这当然都是因为唐失惊所施的毒物控制其神智之故。 唐失惊知道习球已中了他的独门毒药,而解药只有他懂得配制,甚至连他自己他不曾备有,所以,他大可放心让习球站在那里,因为除了他自己,谁也救不回习球。 习笑风看了习球一眼后,眼里露出一种出奇慈祥的眼色。 但紧接这种眼色之后,习笑风的行动,是狂吼着呼号着、怒嗥着,冲向铁手的战团,一刀砍了过去。 铁手和唐失惊正到了生死立判的苦斗中。 唐失惊一见习笑风砍倒了冷血,挥刀过来相助自己,不禁大喜,就在这时,他蓦然发觉习笑风那一刀,竟是向他劈来。 唐失惊这一回可说是大惊失色,百忙中抽刀格住习笑风一刀,但“格”地一声,铁手的拳已击在他执刀的臂骨上。 “格”是他臂骨折碎的声音。 唐失惊不愧身经百战,临危不乱,他一个腾身倏然撤离战团,扑过去用剩下一只完好的手,抓住了直愣愣的习球。 习玫红不禁掩嘴一声惊呼,唐失惊的五指指缝,都扣着一枚发出蓝汪汪色彩的“东西”,这“东西”无疑是极厉害的暗器,见血封喉,而正抵在习球的颈上。 习秋崖扑过去营救,他忽觉有七、八道暗器不带一丝风声的向他射到。 唐失惊右手已折,左手扣习球的要害,但暗器却不知从他身上哪里射出来。 习秋崖闪躲一轮暗器,别说救人,几乎连命都丢了。 唐失惊扣住习球,逼退习秋崖,看他的精神,正是扬声想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习笑风怒啸着一刀劈下。 唐失惊没想到习笑风在爱儿受掌握下仍敢出刀,他情急中提起习球往身前一举,如果习笑风这一刀砍下去,必定先斩中习球,才会砍中他。 所谓“虎毒不伤儿”,无论如何,这都能把习笑风的疯狂攻势挡得一挡。 但是接下去的变化,完全不可预料。 习笑风仍一刀砍下去。这一刀,自习球和唐失惊头顶切了下去,一直切到习球腹际,也等于斩到唐失惊胸际(因唐失惊高举习球当作盾牌,而习球还是小孩子,当然比唐失惊矮小得多),这一刀,几乎把两个人劈成四段。 这样的场面,不但使习秋崖骇绝、习玫红尖呼、小珍畏怖,就算遍历武林残杀的铁手和冷血,也为之震住了。 唐失惊当然死有余辜,但习球──习球只是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习笑风的亲儿。 二 习笑风一刀砍下来,再也没有多看一眼,倒提着刀回身,跟铁手说道:“大恶已除,多亏你们替习家庄力挽狂澜。”他说着的时候,刀锋上还淌着他儿子的鲜血。 铁手怔了怔,不知怎的,心头总有一股寒意,但习笑风是确确实实地救了他一命。他只好说:“是庄主机变百出,制住了大局……”话未说完,刀光一闪习笑风已一刀向他当头劈到。 铁手见习笑风一刀杀死唐失惊和自己的儿子,心中大有余悸,却未料到习笑风会向自己突袭,那是因为习笑风根本没有理由去杀害他们。 习笑风杀死自己的孩子,还可以解释为无毒不丈夫,生怕自己被唐失惊挟持,不欲错过杀死这巨奸的时机,所以宁牺牲自己的孩子,也要杀了唐失惊。可是,习笑风此刻实在没有理由要杀铁手、冷血。 也许因为见习笑风杀儿而不变色太过震愕,其实铁手应该想到这个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铁手眼明手快,右手一格,格住了一刀。 习笑风却似疯狂了一般,左手二指,直插铁手双目。 铁手左掌一抬,掌心挡住习笑风的双指。 可是习笑风却似疯了一样,同时间抬足一踢,这下铁手仓促之间,再也避不过去,被踢中“窝心穴”! 这“窝心穴”不是软穴麻穴,而是死穴。 习笑风虽并不精于脚法,但这一足踢出,却是全力施为。 “砰”地一声,习笑风发出一声惨呼,因为铁手力贯胸膛,习笑风一脚踢上,如踹在黄铜上,五只足趾在巨劲反震下折断。 可是铁手死穴上捱了这一下重击,也真够受了。这一下凭他过人的内力,虽及时将真力气功护住胸部,但这一脚仍使他全身痉挛起来,抚心踣地。 换作是别人,这一脚踢中死穴,早已七孔出血而死。铁手内功浑宏,虽不死,但也心痛如绞,一时之间,未经过调气复元,全身乏力,喘息急促,十分痛苦。 习笑风一脚踢去,却被震断了五趾,心中惊疑,但终见铁手仆地不起,忍不住发出一连串的狂笑来。 这一阵狂笑的疯狂程度,可谓令人惊心动魄,他一面笑着,一面挥刀舞着,这时候如果还有何人不觉得他是一个疯子,只怕那人才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待他刚笑完,习玫红就悲声问:“哥,你在干什么?你究竟在干什么?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习笑风疯狂的笑声虽敛,但他的眼神却比疯狂的笑声还疯狂,“你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这几年来,受尽了委屈,忍受别人的操纵,现在,我才吐气扬眉,才是真正的武林泰斗,才是真正的习家庄庄主……” 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披头散发,脸容可怖,反过来指着惊惶中的习秋崖和习玫红,狠狠地问:“那你们呢?你们曾为习家庄做过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告诉你,唐门控制了习家庄,要把习家庄塑造成一个小唐门,所以,他们打家劫舍,劫得了不少财物──那些财物,金、银、珠、宝、翡翠、玛瑙、字画,足够拿来起一座大城……” 习笑风的眼睛发出近乎痴呆,但又十分邪恶的异彩:“你们想想,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宝贝,都是我的了,我是习家庄的庄主,我要用这笔财富来尽情享受,把习家庄建立得金碧辉煌,实力宏大,然后反攻唐门,报仇雪恨……哈哈……哈哈……”说到这里,他又发出一连串疯狂的笑声。 “可是,哥,”习玫红惊惧地道:“你……你要你的金银,不必要杀人啊。” “我不杀人。”习笑风脸上换了一种十分狰狞的表情,“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把金银财宝抢回去,交到那些贪官污吏手上,那也不是给那些狗官享用?难道还会交回给连遗孤都没有的事主?我连自己心爱的儿子都杀了,难道会饶了这两人?” 习秋崖惊惶地颤声道:“那……那,我们,我们……” 习笑风睨了一眼,忽笑道:“我不杀你们,你们要替我重振习家庄声威,你们是我的弟弟妹妹,我只杀他们,不杀你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十分柔和,但在习玫红、习秋崖耳际响起来:却毛骨悚然。 只听冷血沉声道:“二公子、三姑娘,令兄长期扮疯子,此刻,他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了。” 习秋崖和习玫红听了这番话,脸色大变,两人迅速互望了一眼,习玫红在习秋崖耳边迅速的说了几句话。 习玫红跟习秋崖说话,习笑风并没有注意到,因为他此时正挥着刀,犹似一个张牙舞爪的人向冷血逼进,桀桀笑道:“我疯?你说我疯?我就要你一辈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冷血捱了一刀“失魂刀法”,伤口迸裂,自然无法再躲过他这一刀。 就在这时,忽然发生了一件使习笑风没有料到的事,习玫红背了冷血就跑。 习笑风愣了一愣,挥刀大叫:“回来!回来……” 他大叫的同时,发现习秋崖也背了铁手,夺门而出! 习笑风挥刀狂砍,一面叫嚷着:“放下,回来,回来!”他不断挥刀,他的弟弟和妹妹更是没命地逃跑。 习笑风咒骂着,披头散发的追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小珍,在有三、四十柄单刀的架,六十四张椅子及四具尸首的大厅上。 三 习笑风不但武功、刀法比他的二弟、三妹好得多,轻功也比他们高得多,武功比这两人合起来都高,但轻功完全是个人的表现,不能两人合并起来就可以跑得快一些的。 何况,习玫红和习秋崖还要背负另一个完全不能移动的人的重量。 习笑风很快就可以追上他们,但是,习笑风的一足五趾,因为铁手内劲所震伤,以致他一只左腿,几乎难以移动,要不是过了绿草坪,紫花地的尽头,就是拦面的跨虎江,而偏生习秋崖和习玫红又完全不懂水性的话,习笑风就一定赶不上他们俩。 可是习笑风现在赶上了。 他曳着一只受伤的脚,眼睛发出狠毒的眼色,嘴里咒骂着:“好,好,你们真不听我的话,帮着外人……你们……就不要怪我……” 习笑风曾为了要惊动“四大名捕”来解他的危难,不惜逼自己弟弟和未来的弟妇脱衣投水,而为了不受唐失惊的威胁,竟杀了自己的孩子,此时此际,习秋崖和习玫红都心知肚明,习笑风要干什么了。 习秋崖放下铁手,挥着刀,也一面挥着无力的手,他那样胡乱的挥法,就像不断的摇着手一般,只听他嘶声道:“哥,你不要过来,再过来,过来,我,我就……” 可是他的话每顿一顿的时候,习笑风就阴沉着脸、逼进了一步,所以习秋崖一句话都没有说完,习笑风已逼近他的面前扬起了刀,此刻他的脸容,就像一个狂魔在饮着血一般。 同时间,一声清叱,人影疾闪,又一阵兵刃碰击之声。 习玫红已向习笑风出了手。 习秋崖仍呆在当场,不知怎么好。 习玫红的武功本就不如习笑风,十几招一过,习玫红一面打一面叫道:“二哥,二哥……”她下面的话已叫不出声。习笑风虽伤了一足,但凌厉迅速的攻势使习玫红根本离不开他的刀风笼罩,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习秋崖手里紧紧握着刀,由于他把刀握得那样地紧,以致手背下的青筋全都凸了出来,冷血勉力想挣扎起身,但终又摔倒,他向习秋崖喘息疾道:“你再不去,你妹妹就要──” 他话未说完,“嗳”的一声,习玫红肩膊已受了伤,但习笑风手上的单刀也因太图急攻,被习玫红反刀回切,习笑风匆忙撤手,刀脱手飞出,“嗖”地落在江边,大半刀身浸在水里,只有刀锷在岸上。 这时小珍也已赶到,她不会轻功,能赶了过来,已诚属不易。 习玫红虽打脱了他哥哥手上的刀,但也受了伤,被“失魂刀法”所伤可不同别的兵刃,习玫红也马上丧失战斗的能力,是以习笑风一劈手,就把她手中的刀夺了过来,一脚把她踢倒,举刀就斩。 习秋崖狂吼一声:“不可!”挥刀架住习笑风劈下的一刀,两人就打了起来。 紫花簇簇,绿草地上,沁风如画,但兄弟两人却作着舍忘生死的搏斗。 铁手这时强忍痛苦,想支撑起来,但死穴上曾给人重重一击,饶是他功力高深可以不死,但一时三刻想回复活力绝对不能,他强忍痛楚,才没发出一声呻吟来:“小珍,你……快逃。” 无论谁都可以看出来,恐慌中的习秋崖绝对不是习笑风的对手,习笑风杀了习秋崖,定会把这里活着的人逐一杀死,连小珍也不例外。 不过在这些人中,不会武功的小珍倒是唯一有能力逃跑的人。 铁手催促小珍赶快逃走,小珍坚决的摇首。 就在这当儿,“当”的一声,习秋崖手中的刀,因太慌乱而被习笑风震飞。 空了双手的习秋崖,在习笑风疯狂的刀光中,更是手忙脚乱,左支右绌。 小珍忽然走到江边去,拾起习笑风脱手的刀。 跑到战圈边,扬声叫:“二公子,刀,刀……”说着便将刀向习秋崖抛了过去。 习秋崖这时已不顾生死,因为他知道,他哥哥将随时一刀把他斩死,这更令他迸出了真火。他乍听小珍呼叫,胆气一豪,一脚横扫,习笑风一方面是因为太过有信心,料定习秋崖必死于自己刀下,另一方面因左足为铁手震伤转动不便,竟给习秋崖这一脚扫得踉跄后退。 习秋崖接过小珍丢来的一刀,大喝一声,就一刀向习笑风斩了过去。 这一刀在半空中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这柄刀是刚从江边拾起来的。斩到一半,水珠散开,竟似一串彩虹一般,发出极之夺目的光彩,又似一连串的迷梦,在天空闪现,令所有的人,从受伤的铁手、冷血到不会武功的小珍甚至于被攻击者习笑风与攻击者习秋崖,全都迷眩于那一连串梦一般的幻象里。 可是碎梦了。 刀已斩中习笑风。 习笑风嘶吼:“碎梦……”仰天倒落江中。 四 “碎梦刀”原来就是习笑风由小到大所用的一柄又老又旧的破刀。 但这柄破刀只要一沾上了水,就能发出十倍“失魂刀法”的力量来。 习秋崖斫习笑风那一刀,铁手、冷血看在眼里,完全明白了当年习奔龙为何夺得“关内第一高手”的称号。 当“碎梦刀”以“失魂刀法”的剧烈颤动刀锋出招时,竟能发出这如同梦境一般的幻彩来,与之对敌的人,可以说不是被武功打倒,而是给幻象里的美景所击败。 却不知为何,也许习奔龙不想子孙们仗赖这一柄刀的魔力而怠于武功实力的根基,但又不想毁掉此刀,或许,他是怕别人偷窥此刀,替习家引致大祸,他可能也有习家庄的六亲不认的血统,不欲他的子孙们的名头比他更响亮,所以,他把刀传了下来,但下了禁制令,不给习家的人近水。 只要不沾水,这刀的性能也就跟普通的刀一样,完全没有办法发挥。 直至如今,习笑风因为要杀他的亲弟,刀脱手,落入江中,却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小珍拾起来,丢回习秋崖手里,然后,以“失魂刀法”一刀杀了他哥哥。 习笑风是否被习秋崖一刀杀死的呢? 谁也不知道,反正,习笑风不会游泳,落入江中,被水冲走,必死无疑。 习秋崖斩出那一刀之后,整个人愕住了。 久久也不能回过神来。 而铁手、冷血、习玫红却苦于无法动弹。 幸亏还有小珍,完全不会武功的小珍,否则,他们还不知要在这绿草紫花地上度过多少时刻。 绿草虽青,紫花虽美,但对几个受伤的人来说,还不如躺在屋里床上来得容易恢复得多。 五 三天后,铁手和冷血从习家庄出来,又看见绿草这么青青,紫花那么新新,而跨虎江在远方,更那么清清。 他们深吸着沁凉的江风,真想留下来不走。 何况,这三天来,习玫红和小珍一直希望他们留下来,不管他们多留一天两天,都是她们所期盼的,虽然她们都没有把这期盼表达出来。 但是从习玫红不断把庄里许多好玩好吃的东西拿出来引他们注意,小珍低下头去沉思及抬起头来柔静的目光,铁手和冷血,都能感觉到那种期盼。 可是他们还是要走了。 小珍和习玫红送他们出来。 习秋崖没有送,是因为他病了。 他不断的发着高烧,晚上做梦,不断的重复着他挥刀杀兄的一幕,但是,碎梦刀在他的手上,责任也在他的手上,习家庄不能没有了庄主,庄主的位子,必须要他来承担。 铁手和冷血看到病中的习秋崖,知道他身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但在他心上,可谓病入膏肓。他们可以破一件七省二十四县的衙役都破不了的案,但实在提供不出什么办法,来解决这青年人身上无形的担子。 他们只好走了。 外面世界还有很多案子,正待他们去破。 习玫红送他们到门口,忽然扁着嘴向冷血道:“我知道了。” 冷血诧异问:“你知道什么?” 习玫红拧过身去,不去看他,“你是赶着去见那个鼻子又高又俏又娇又翘的女人。” 冷血愕了一愕,在这一刹那间,他不知道这女孩子到底在讲些什么,只能重复那一句:“什么鼻子又高又俏又娇又翘的女人?” 铁手悄悄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跟三小姐笫一次见面时,你骂过她什么来着?” 冷血想了一想,立刻就记起来了,他走过去,眼睛发着亮,向别过脸去不睬他的习玫红叫道:“鼻子扁得像茄子的姑娘,我们办案去了。” 习玫红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小珍蹙蹙秀眉说:“你们要走,就走好了,还气她作什么?” 冷血笑着道:“如果天下间有像她鼻子那么好看的茄子,我就宁愿天天吃饭不吃别的,只看着那么好看又俏又娇又翘的茄子就饱了。” 习玫红破涕为笑,但她又不好转身过来。 小珍幽幽一叹:“可惜,你们要走了,否则,我做酱烧茄子给你们吃。” 铁手踏前一步,他比小珍高一个头有余,小珍只能在抬起柔静的眸子的时候,才能看到他温柔的眼睛。 “那么,今个儿晚上,我们等着吃茄子了。” 小珍一震,“嗯?你们不是要去办案么……” “是,我们是去办案,”冷血笑道,他平时也难得有这么快乐的笑容,“但这件案子,就是这里捕头郭秋锋叔父离奇被杀的血案,地点就在这一带,所以晚上能回来……” 捕头郭秋锋的叔父也是一个有名的捕快,他的死还牵涉了许多曲折离奇的事。但小珍和习玫红听了,都觉得绿草特别青绿,紫花特别艳美,江水特别清清。 连风,也多情。 稿于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廿七日。 校于一九九一年春节:期间全心全意伴母(与姊、海、梁、何、馨渡过这人生最后一段路程)。 再校于一九九七年一月:黄金屋风水大更易后,连战连赢;不意敬神拜佛做善事反误己,因而惨遭大败北;不忿不甘,自开自解;冷血危机渐解厄,忙来不觉春风暖,吹落冰霜满华堂。 第一部 穿肠的毒药 第一章 如何谋杀一阵风 一 捕头郭伤熊在出事之前,正调查着一桩案件,这桩案件不但轰动,牵涉亦大,而且毫无头绪,根本是一桩无头案。 这件案一直使郭伤熊十分烦恼毛躁,所以逗留在衙里及在外勘察的时间比较多,比较晚才回家。 由于今晚捕头郭伤熊终于抓到了那件案子的一点头绪,以他锲而不舍的性格,就一直研究下去,等他真有点疲累,感觉到要回家歇息的时候,已经二更天之后的事了。 他此刻披上袄袍,深夜回家,手里还拿了几个大烧饼,一瓶米酒,半夜摇醒他熟睡中的侄儿,好好跟他讨论一下案情,或许,那鬼灵精的侄儿能给他一些什么破案的启发。 郭伤熊捕头的家,离衙门足有三里之远,中间还经过一片荒地,一块墓场。 当晚才初七、初八,乌云又密,月芽儿朦朦胧胧,连路也照不清楚,只有地洼的水塘映着微光。 可是郭伤熊是两河“小四大名捕”之一,他曾经立志要自己成为真正的“天下四大名捕”,那还会怕黑?又岂会怕鬼?所以郭大捕头他一路轻轻松松的,手里拎着用绳扎好的酒瓶烧饼,吹着口哨走回家去。 途中经过那块墓地时,已过三更。 郭伤熊每天都经过墓场,他胆大包天,忤作剖验死人肠子挖得流满一地,他连眼睛都未眨过,更曾到过人人畏惧的“猛鬼庙”里去,把假扮鬼魅的土匪揪到县衙里去,所以半夜三更走过坟场,在郭伤熊而言,简直当食生菜一般平常。 但今天确实有些不寻常。 因为坟场里有钉凿声传来。 郭伤熊马上停步,侧耳细听,却无声响,这时雾气深重,月色昏朦,乱墓堆里影影绰绰,依稀似有人影,但是又看不清楚。 郭伤熊摇摇自己手上那瓶米酒,明明还没有喝下肚里去,不可能因为微醉而听错,而且干他这一行的,就算喝酒了,眼睛合着,耳朵也能分辨出飞过头顶上的是鸟还是蝙蝠。 否则,随时会被人一刀割下头颅来下酒。 他想到这里,不由苦笑了一下。 吃他这行饭的,就有一位叫追命的,就算喝个十七八斤酒,醉了七八成,但从来没有人能在他酒醉的时候暗算得着他一根毫毛。 这算是神乎其技了,而他自己,还没有这个本事,他想。 他正那么想着的时候,钉凿声又传入耳际来。 这次决不可能听错。 是铁钉子钉入棺木的声音。 三更天,居然有人在坟场里钉棺材,真是见鬼了。 郭伤熊很快的就暗自下了一个定论:如果正常和正当的葬礼,不可能在这半夜三更进行,除非不是葬礼,否则,就算是埋葬也是见不得光的死尸。 一想到这点,郭伤熊左手还提着米酒烧饼,但右手已按着刀柄,身形已没入墓堆之中。他没有发出吆喝,擒贼擒王,抓盗抓赃,他决定要潜身过去看个究竟。 他闪身过去的时候,钉棺之声还一下一下地传来,但等到他逼近发出声音处不到一丈之遥时,声音倏然而止。 郭伤熊一皱眉头,静夜里,寂静得似死了一般,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见。 隔了一会,云层渐去,月光稍微明亮了一些,使得郭伤熊运足目力看去,在雾气氤氲中可以看到隐隐约约一些事物。 这时虫鸣、蝉鸣、蛙鸣,甚至猫头鹰的叫声,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自从深夜里那刺耳的钉棺声寂灭后,几乎静到了极点,如今突然间虫豸齐鸣,倒令郭伤熊微微吃了一惊。 他又小心翼翼地潜近五六尺,已可以看见地上被掘起的黄土,三四副棺材,铲子,泥锹……但没有人! ——半夜三更,是谁挖起这些棺材,要做什么? ——如果是人掘起这些棺木的,现在人呢? 郭伤熊目光所及,尽是紊乱的荒坟,幽冷的寒雾,远处的狼嗥,近处被野狗拖啃出来残缺不全的尸骸,真似一个人间鬼域一般,难道挖坟的不是人,而是……郭伤熊想到此处,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就在他打了一个寒噤之际,四周的虫鸣骤然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叮”地一声,一道剑光,已刺到郭伤熊眉心! 要不是在剑光之前,虫声忽然灭寂,令郭伤熊心中起了一个念头“有人欺近”的话,这一剑郭伤熊必然来不及躲过去! 惟是郭伤熊既已生起“有敌来犯”的戒心,他的刀也“呛”然出手。 “叮”,郭伤熊一刀,架住一剑。 对方抽剑,“嗤”地又一剑刺向郭伤熊腹部。 对方抽剑发剑如此之快,就像这一剑,本来就刺向郭伤熊小腹一样! 可是郭伤熊的刀也立刻下沉,“呛”地一声,刀剑又交在一起,发出极灿烂的星花来。 星火激溅的刹那,只不过眨眼间,但郭伤熊就在这眨眼间看见对方青衣,劲装,蒙头蒙脸,双目精光闪闪。 这一连四个印象,已深深镌入郭伤熊脑海里去,在刹那间能把极难认的攻击者形貌记住,是郭伤熊的特长之一,他能在两河之间被誉为“小四大名捕”,实非侥幸。 就在这时,“嗤”地一声急响,背后又响起一道剑风。 这道来剑之迅急,简直比剑风更疾,郭伤熊大叫一声,将左手的烧饼酒瓶,往后撒出,令出剑的人稍稍慢了一下,回刀一架,“叮”地一声,刀剑相击,又溅星花! 这刹那间,郭伤熊也看清楚了来人:跟刚才那个青衫劲装蒙脸夜行人完全一模一样的人。 他心里刚叫苦了一声:见鬼了!背后那人,又“嗤”地一剑刺来! 郭伤熊回刀招架,一面打一面退,他所退的方向,是向他原来左侧的地方退去,是以他左右是敌人,但背后是空旷的地方,这样的退法,是他身经百战而且久经夜战所得来的经验,可以免于腹背受敌。 可是这时“嗤”地一声,背后又一道剑风速至,比前两人所发出的剑势,只有更急! 郭伤熊瞬息之间,变成左、右、后三方俱有强敌! 按理说在左右两面劲敌急攻之下,后面这一剑郭伤熊是万万躲不过去了——如果郭伤熊的外号,不是叫做“一阵风”的话。 可是他就是“一阵风”郭伤熊。 他的武功精华,不是拳头不是刀,而是轻功。 他怪叫一声,拔地而起,冲起一丈三尺,斜飞十七尺,落在一棵枯树桠上。 那三人三剑击空,“叮叮叮”三把剑尖抵在一起,借剑尖互触之力三人齐向后一翻,迅速没入黑暗之中,碑石之后。 郭伤熊独脚立在枯桠之上,久久不敢下来,他在心里寻思:要是对手三人,再联手攻击,自己是不是抵挡得住?如果对方不止三人呢?这些究竟是什么人,武功如此诡异,剑法如此迅急? 他忽然想到传说中有十二个人……不禁又打了一个冷颤,随后又想:不会的,那是十二个人,不是三个人啊。 ——幸好是三个人! 隔了好一会,还是没有半点声响,郭伤熊心里又骂了一声:见鬼!试探着问:“喂,朋友!”但幽荡荡,静悄悄的,并无人相应。 郭伤熊又沉住气,等了好一会,心里不知骂了多少句“见鬼”,终于大声叫:“喂,朋友,别躲藏了——” 但深夜里没有半声回应,就像只有他自己一人在对着荒坟说话一般。 郭伤熊忍不住大声喝:“喂,朋友,有种的别躲躲藏藏,滚出来吧!”这时天已快亮了,远处传来鸡啼声,郭伤熊这才知道,敌人大概已经走了,这使他感觉到又轻松,又沮丧。 轻松的当然是大敌已退,自己已无生命之虞,沮丧的是他身为两河大捕头“一阵风”,今个儿却真的站在枝头吹了一夜寒风,连对手是什么模样儿半夜钉棺盖是干什么来着也摸不着边儿。 他这个大捕头,可还有颜面么? 但他的眼睛又在晨雾中亮了起来。 他以一只狸猫一般轻盈的步履下了枯树,仔细得像一只老鼠在拖一只鸡蛋一般小心翼翼,但观察那被挖掘过的坑洞,还有棺里棺外。然后他眼睛更亮了。 是他发现了什么? 不管他发现了什么,从他嘴角露出来的笑意,都可以感觉得出,他所发现的是令他极其满意的。 是以他正准备离去。 他绕着墓地走了一小段路,这时,天已蒙蒙亮了,他一面走着,一面留意着墓碑后有没有匿伏着敌人,就在这时,忽然之间,他的步伐顿住了。 他的眼光,一直留在一座墓碑上,那墓碑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的眼睛像苍蝇陷在蛛网上一般,被强烈的吸引着,以致一时无法把目光收回来。 然后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吸这口气的时候,眼神更亮了——无疑他是可以藉着一点晨曦,看清楚碑上的字——而如果他适才的笑容是表示着满意的话,此刻他的脸容是充满着诧异。 一种发现了重大秘密的诧异。 他又喃喃的说了一声:“见鬼了!”跨出坟场时,他才摆摆手,旋了旋身,似乎这才想起自己为求自保时已把酒瓶和烧饼扔出去了,所以左手是空着的。 刚才在坟场上的凶险格斗,就似一场梦一般。 但对于“一阵风”郭伤熊的发现而言,这绝对不是一场梦。 他一回到家,兴高采烈的把他的侄儿摇醒,要把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听,但他的侄儿虽然也是两河“小四大名捕”之一,但就是因为他是这一带的名捕,所以他为了办案,已四天没好好睡过一觉,对他的叔父天未亮就摇醒他的事情,始终惺忪着眼睛,有一半没一半的听着,何况,他叔父又没有带酒和吃的回来,故此更引不起他侄儿的兴趣。 也因为这样的缘故,使得郭伤熊光火了,骂道:“你睡你的大头鬼去吧!待我明天破了这个连环巨案,包管你叠高枕头也睡不着!”他没把故事的下半阙,尤其是发现了什么告诉他侄儿,就咋了一口:“见鬼!”回到房里去了。 第二天,他的捕快侄儿睡醒了之后,到房里一看,郭伤熊已无影无踪,侄儿去问他的弟弟,才知道叔父一大清早就穿着衙差官服大摇大摆威风凛凛的出去了,不知上哪儿去。 侄儿一想叔父昨晚告诉自己的事,总觉有点儿不安,于是便匆匆洗过脸,赶到县衙府邸去,但打听之下,才知他叔父并没有来过! 以他叔父平常恪尽职守,每晨必须依时依候到衙府巡视一趟,安排各路差役的事务,今日却忽然有了改变,显得极不寻常! 所以他立刻去找与他叔父共事的一位好朋友,巡捕都头张大树商议,这时候已近正午时分了,张大树得悉后,也觉得此事颇不寻常,立即分派大大小小的捕快差役去找。 直至傍晚,郭伤熊仍是影踪不见,消息全无,众人这才知道事情不寻常到了极点! 张大树呈报知府大人俞镇澜,知府大人加派人手,四处寻索,但忙了一整夜,仍一点讯息都没有。 由于郭伤熊在两河一带的功勋业绩,毋庸置疑,乃得河北大名都部署转运使知州事吴铁翼吴大人赏识嘉惠,所以知府俞镇澜即将此事呈报吴铁翼,吴铁翼大为震动,专任通判谢自居协助俞镇澜搜索,惟历三日全无结果。 三天后,张大树陪郭伤熊的侄儿在午时光景步出县衙,或许张大树是看出他愀然不乐的样子,便随便安慰了一句道:“你别担心了,你叔父外号一阵风,谁知道他是不是飞上屋顶去了。” 话未说完,猛见飞檐所投下的影子,轮廓边上多了一团黑忽忽的事物。 两人疾望一眼,飞身上檐,只见飞彩绘金的瓦檐上,伏着一个人,已死去多时,尸首亦开始腐烂。 这人当然就是郭伤熊。 他的死因很怪,身上无一点伤痕,但由舌至喉,由喉至胃,由胃至肺,全都焦烂了,好像有一把火在他体内烧过似的,最奇怪的是他死的时候,双手还抱着一块墓碑。那块墓碑无名无姓,只有一块类似“闪山云”一般的翠绿玉石,嵌在墓碑上,有人认得,这块墓碑是“大伯公义冢”处的其中一块无名碑。 谢自居和张大树,以及死者郭伤熊的侄子,都先后到“大伯公义冢”查过,可是一点线索也得不到。 这件案子,也成了众说纷谈的无头公案。 二 把这件案子发生的前后过程,告诉铁手和冷血的,不是别人,正是郭伤熊的侄子。 而郭伤熊的侄子,也是名列两河“小四大名捕”之一的郭秋锋。 郭秋锋外号“白云飞”,跟他叔父郭伤熊一样,都是轻功极高的六扇门好手。郭秋锋把这件案子始末告诉铁手和冷血的时候,并不是要他们俩去插手这件事,因为那时候冷血正在他家养伤,而铁手、冷血二人也正为了两河八大家的灭门惨祸大费脑筋的时候,而且,郭秋锋坚决认为,他叔父的案件虽迄今为止,并无任何头绪,但郭秋锋仍坚持要亲手破案,为一手抚养他俩兄弟长大成人的叔父报仇。 郭秋锋无疑是一个很有志气的年青人,所以铁手冷血虽对他手上的案件有兴趣,但因知郭秋锋倔强个性,便没有插手干涉。 可惜郭秋锋的遭遇可以说是极坏,他因受铁手冷血所托,保护“习家庄”二庄主习秋崖,竟然在戍守台战死。 这时候铁手和冷血也破了八姓灭门的惨案,以及平息了“习家庄”夺权之乱(详情见四大名捕故事之《碎梦刀》一文),铁手和冷血还没有闲下来,便立意要替郭秋锋完成遗志:照顾郭之亲弟弟郭竹瘦,以及把郭秋锋的叔父郭伤熊的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他们第一个步骤,是找到了郭竹瘦。 郭竹瘦也是在衙门里当差,只不过武功既不如他叔父和哥哥,轻功也鞭尘莫及,就连办案能力,也有一段甚远的距离,所以郭竹瘦尽管是营营役役,也只不过是衙里的一个杂事副都头而已。 他们找到郭竹瘦,是为了更进一步了解案情。 因为他们的第二个步骤是:研究“一阵风”郭伤熊是怎么死的? ——郭伤熊的轻功如此之高,既已给他掠上屋顶,为何却死在檐上?是什么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了他?如何杀了他?而郭伤熊那晚究竟发现了什么秘密?这秘密跟他被杀又有没有关联? 第一部 穿肠的毒药 第二章 手拈火炭的人 一 郭竹瘦的看法是:“叔叔他老人家不知勘破了多少案件,所以也不知有多少不法之徒想杀害他,但以叔叔五脏俱焚的死法来看,像被一把火烧入了肺腑里去,叔叔的死因很可能是中毒。” 铁手和冷血也是这样推断。 铁手于是道:“你叔父平时跟什么人特别要好的?” 郭竹瘦是个臃肿肥胖的青年,没精打采的坐在那里,移动对他而言是一件颇费力气的事。他听到铁手这样问,才微微动容。“你的意思是——?” “你叔父既是中毒死的,那么很可能是饮食时出事的,但以‘一阵风’郭伤熊的精明历练,不致会胡乱吃下可疑的东西,除非——” “除非毒死他的人,是他不提防的人,将毒药渗入食物中……” “是了。” “叔父的密友,我也不清楚,但大部份捕役跟他都义气相交,融洽得很,”郭竹瘦沉思了一会儿道:“府都头捕役张大树跟他三十年相交,可能在他那处会知道较多。” 铁手和冷血正待跨出门楣,但见小屋破旧,墙壁剥落,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冷血忽问:“令叔去后,可以说是因公殉职,不知……” 郭竹瘦立即道:“总算通判谢大人呈报请愿,吴知州事厚加抚恤,发下了三十五两银子……” “三十五两银子?”冷血和铁手心里,不觉发出一声唏嘘,一条好汉的性命,三四十年来为破案而历尽万难,死后所发的抚恤金,才平均一年不到一两银子,但看去这唯一的领这笔“犒劳”的郭竹瘦,已经颇为满足了。 看来没了命的好汉当真是不值钱! 看来如果没有以高贤称著的通判吏谢自居代为诉愿的话,官衙只怕连这三十五两银子也省下来了。 想到这里,铁手和冷血除了自己掏腰包交给郭竹瘦,希望能使他有能力把丧事办得风光一点,能过点好日子外,心里也不禁发出一连串的苦笑。 万一有一日出事的是自己,又值多少两银子,还是多少文钱? 二 张大树是一个豪迈的人,声若洪钟,满脸麻皮,一提到郭伤熊的死,他就拍桌子:“格老子的,这些日子来,东查没有消息,西查没有结果,人人都已淡忘此事,都龟儿子的撒手不干了!他奶奶的,难道这些年来,郭头儿对兄弟们的照拂,就此一笔勾消吗!他奶奶的熊!别人不管,我张大树可不放手!” 铁手道:“张大哥讲义气,这点我很敬佩,我们也正是来为郭头儿案件查个水落石出的……却不知张大哥可否告诉我们郭头儿平素常跟谁人一起吃喝?” 张大树愣了一愣,张大了口,指着自己鼻子,道:“我。” 铁手问:“那么,事发当天,郭头儿有没有跟你一起?” 张大树道:“没有。前一天晚上,他留在衙里翻档案,说要查明一件疑案,我没有等他,跟朋友到张家老店吃喝玩乐去了。” 铁手又问道:“此后你就没有见过他了?” 张大树道:“有。” 铁手道:“哦?” 张大树道:“我再见到郭头儿的时候……他……他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铁手心知这张大树愚鲁正直,便问:“那么,平常郭头儿还会跟什么人一起饮食?” “你想从郭头儿中毒的事去追查下毒的人是不是?”张大树这下可精警得很,“没有用的,郭头儿身在公门,常跟不同的人物吃吃喝喝,不过,郭头儿常在未饮食之前手心暗捏银针试毒,格老子的,我就常劝他别提心吊胆的,却没想到他那么精细的人还是中了毒。” 冷血忽问:“而今郭头儿死了,是什么人补他的位子?” 张大树又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随后又显出十分烦难的神情来,“原本郭头儿死后,该由他侄子郭秋锋补上,但祸不单行,他侄子也……凭我的本领,做头儿可担待不来。” 铁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吃六扇门饭的,义字当先,法理为念,常存持正忍让之心便得了,只要伙计们服气,就有做头,你不必太过担心。” 随后又问:“郭头儿临死之前,接办的是什么案子?” 张大树答:“我们这里分门别类,大家所接的案子都不一样,但都听郭头儿的话。他所接的案件,我也查过了。看似没什么瞧类……” 铁手即道:“那就烦张大哥带领我们去看看档案。” “档案?”张大树摇摇头道:“没有了。” 铁手奇道:“怎会没有了?” 张大树道:“全给拿走了。” 铁手即问:“谁拿走了?” “谢大人,”张大树道:“自从他接手办这件案子后,俞大人就把档案资料,全都送到他那儿去。” 谢大人就是通判吏谢自居,他是知州事吴铁翼派来调查这件案子的专任人员,以廉洁出名,俞镇澜是知府大人,也就是郭伤熊、郭秋锋、张大树、郭竹瘦的直接上司,他的司职位虽不在谢自居之下,但既是吴铁翼大人特派来查案的人,郭伤熊案件的事就当然以谢自居马首是瞻。 铁手想了想,便问:“就你记忆中,郭头儿手上所接的案件中,有什么特别的没有?” “特别?”张大树搔搔头,“他奶奶的……特别?有……有一桩是强盗劫杀案……一桩是儿子弑死老父的案件,嘿,嘿!还有一桩老鸨拐带少女案,还有奸杀案,连环奸杀案……还有,就是,盗匪杀人案。” 铁手见他语多重复,搔头摸腮的,显然是记不清楚,便道:“这些案件看似平凡,但可能跟郭头儿之死有些关系……就烦张大哥带我们去见谢大人。” 张大树讪讪笑道:“好,两位大爷跟我这等一介武夫必定问不出结果来,去问谢大人,是最好不过了,他有学问,说话似做文章一般的……我这就带你们去。” “不准去。”只听一个声音大笑道:“谁要是不跟我一起喝酒吃饭就走,那就不把我这个小小的知府瞧在眼里!” 铁手回头笑道:“谁知道你酒菜里有没有下了断肠药?” “下了。”那人豪迈自在,不拘形迹地笑道:“早就下了。这一次,一定要把你们吃得把慢藏诲盗的事,都一一招供不误!” 铁手摇手笑道:“俞大人,可别乱说,慢藏诲盗罪名可不能胡诌。” 那人脸貌方正,皮肤微黑,大目浓眉,很有风度,正是知府俞镇澜。只听他哈哈笑道:“什么胡诌?这几日来,两位老兄来到了敝地,也不来看看兄弟我,我道是没把兄弟我瞧在眼里了?原来两位老哥在习家庄,有两位红粉知己,温香玉软,销魂蚀骨,自当忘记了我这个兄弟了!哈哈哈……” 铁手又好气又好笑道:“俞大人快别这样说,我们跟习家庄三姑娘、小珍姑娘等,只是萍水相逢,礼仪相交……” 俞镇澜哈哈大笑,说道:“老兄又何苦不认呢,来来来,要吃我这一餐赔不告之罪……” 冷血忽反问道:“俞大人不愧在江湖上人人暗称一声‘插翅虎’,恶人见着你,果真插翅难飞……惟独是我们到贵地不过三天,俞大人就已把我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俞镇澜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冷老兄不必介怀,职责所在嘛,难免都要调查。就当兄弟我的不是,一块儿去寒舍喝杯水酒吧……” 铁手笑道:“俞大人哪里话了……”他见无可推辞,便只得接受了,“顺便也要向俞大人请教一些郭头儿的事。” 俞镇澜哈哈笑道:“两位神捕肯助下官调查郭捕头惨案,自是最好不过了,但是……”俞镇澜正色道:“我叫俞镇澜,你就别叫俞大人什么的,难道要兄弟我也唤你作‘铁大人’、‘冷捕头’不成?嘿嘿。” 随后他又拍拍毕恭毕敬的张大树肩膀道:“张捕头,你也一块儿来吃这一顿吧。” 三 铁手和冷血二人跟俞镇澜虽非深交,但因办案之故,碰过几次面,有点渊源,俞镇澜对铁手冷血等四大名捕都十分恭敬,十分客气,也十分热情。而俞镇澜为人豪迈好客,冷、铁二人有时被他盛意拳拳弄得盛情难却。 四人在席间,谈笑甚欢。 只是在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走进来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长长的白袍,腰间随随便便的系了一根麻绳,身材显得又高又瘦,头上戴了一顶竹笠,竹笠垂得低低的,把这个人的脸孔几乎十分之八九都遮在阴影之下,只有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泛着青黑的短髭。 这个人的形容,也没怎么,但他一走进来,使得冷血和铁手的心里,起了极大的激荡。 铁手本来正要喝下一杯酒,但酒到咽喉,好像一团火般地烧了起来,他感觉到竹笠后那什么也看不到之处,仿佛有两点森寒的火,鬼火! 冷血本来正用筷子夹一块肉,就在这刹那间,那人走进来了,他的手指立刻像结了一层冰似的,一直寒到心里头去。 那人也静了下来,站在那里。 只有张大树背向那人,什么也看不到,犹伸着筷子往便炉里捞。 俞镇澜也发现了来人,忙笑着站起,道:“你来了。” 那人的竹笠微微的,而且缓缓的动了一动,算是点头。 俞镇澜又道:“请过来喝杯酒。” 那人的竹笠打横动了动,算是拒绝。 张大树这才发现有人站在自己后面不远,回过身去,没好气地道:“怎么?俞大人跟你说话,你是聋的!” 就在这时,“卜”地一声,便炉炭火过旺,热流将炉里一块烧红的木炭爆了出来。那人突然之间,已到桌边,伸出了手,用两只手指,夹着烧灼的木炭,放回炉里去。 俞镇澜忙道:“谢谢。” 那人在桌子面前停了一停,似对俞镇澜微微一欠身,回头就走,走入屋里,铁手和冷血注意到他腋下夹了把油纸伞。 张大树喃喃地道:“奇怪,这人入屋还不除笠,真是去他……”想到知府大人在座,便没敢真骂下去。 那人返身走后,铁手和冷血才缓缓地吁了一口气。 ——如果这个人是他们的敌人,恐怕可以算得上是他们平生难得一遇的劲敌……虽然他们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一号人物,也不知道此人是谁。 “看来……”铁手向俞镇澜道:“这位仁兄跟大人很熟?” “叫我俞镇澜。”俞镇澜又恢复了笑容,用一种官场上惯性的低语道:“他是吴铁翼吴大人身边的人,我们也只是别人的属下,他这种人物,谁敢招惹上身?便由得他来去好了!”说罢又哈哈地劝起酒来。 有一个人,就算不劝他喝酒,他也一样醉倒,这人当然就是张大树。 一个醉了酒的张大树,自然不便带冷血铁手去找谢自居。铁手和冷血就算再心急,也得等到张大树酒醒之后才能办事。 他们只有暗下叹息,向俞镇澜告辞,扶张大树回去歇息了。 俞镇澜送他们到了大门,本来雇了马车,但铁手冷血婉拒了,要扶张大树走回去,张大树的住家离知府府邸约莫四里路,铁、冷二人坚称走路回去夜风会使张大树酒醒得快一些。 他们离开了知府府邸,俞镇澜的豪笑声依然在耳际回荡。 虽是十八天气,但因下着毛毛雨,浮云蔽月,风吹甚劲,很是寒冷。 这一条回返张大树居所的路,一面靠河岸,河上的风吹来,吹得三人衣袂翻动,而四周漆黑一片,只听见树叶被劲风吹得猛翻的声音。 铁手长吸了一口气,忽道:“好了,请出来吧。” 第二部 冷血的心 第一章 十二单衣剑 一 风在河岸狂啸,黑夜如墨。 没有人回应。 冷血也大声道:“不要躲了,请现身吧。” 还是没有人相应。 张大树醉得荤七八素的,听冷血铁手这样叫;迷糊得不知想到哪里去了,便叽哩咕噜地道:“什么?来?我不来了,不来了……” 忽闻“咕”地一声,原来躲在黑暗里的人,听到张大树哼哼唧唧,忍俊不住笑了起来。 只见一个高高挑挑,眼睛亮得好像会开花,兔子牙可爱得像就要蹦跳出来一般的女孩子,兴兴头头的走了出来,双手摆在身后,一副像小孩子做了什么得意事等着大人夸奖一般歪着头,侧着脸,问:“怎样?我的跟踪术把你们吓倒了吧?” 冷血一见她走出来,心就开始烦,头就开始痛。 他是被在黑夜里活灵灵的美美的心都疼了,但是见到她,他就不得不头痛。 因为这个女子不是谁,正是“习家庄”刁蛮三小姐习玫红。 他没有话说,就算有话说也说不过习玫红。 幸亏铁手总算有话说:“三小姐。” 习玫红侧了侧头,又笑露了兔子牙:“嗯?” 铁手道:“你好像不止一次被我们发现你跟踪我们了吧?” 习玫红说:“才两次罢了。” 铁手道:“不过,你也‘才’跟踪了我们两次。” 习玫红有点委屈的说:“是呀,才两次。” 铁手道:“我们相识,好像才三四天。” 习玫红更委屈了:“连今晚是第四天的晚上。” 铁手尽量以温和一点的语气道:“你认识我们才三四天,却跟踪了我们两次,而且跑到这种又黑、又冷、又臭、又危险的地方来,你不觉得……太……太传奇一些了么?”他本来还想讲得凶恶一些,但看见习玫红听到一半,嘴已经开始扁了,他只好把话说得尽量轻一些。 果然习玫红非常委屈的说:“你以为我很喜欢这样跟着的吗?”她是回答铁手的话,但却是看着冷血说,而且,在她问完这一句后,更倍觉自己有多可怜、多委屈,“在这里,又冷,又黑,我又饿……而你们,自管自往前走,你们……”这样说着的时候,她仿佛已忘掉是自己跟踪他们的,而是他们一起走着的时候把她撇在后面一般。 “我是担心你们查案的时候出事情,好意关心你们,特意来看看有什么可帮上忙的,谁知,你们……”说到这里,眼睛已经热泪盈眶,晶莹欲滴了,偏在她紧咬着唇不让自己落泪的时候,她又想起她这样折磨自己是一件很悲壮的事,所以眼泪籁籁而下,尽管她心里一直叫自己:小红,不要哭,不要哭,不要落泪给这些臭男人看……可是越叫越哭得伤心。 铁手长叹一声,向冷血递了个眼色。 冷血摇摇头。 铁手这次一面递眼色一面递手势。 冷血脸有难色。 习玫红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这班鬼东西竟然还在我面前装古弄怪)! 冷血只好走了过去,直挺挺的走到习玫红身前,不知如何是好。 习玫红噙着泪珠,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嚎啕大哭,越哭越伤心。 冷血只好递给她一张手帕。 习玫红一把手抢过来,抹了眼泪又擦了鼻涕,还胡乱抹了一把脸,皱了皱眉,带着抽泣声问:“你的手帕多久没洗?” 冷血回答道:“七十六天,如果你还要,我还有一条……不过还是这条干净一些。” 习玫红“哇”地一声,像丢掉一条蛇一般丢掉手帕,捏着鼻子道:“哇,哇,难怪那么臭了……” 冷血讪讪然又喃喃地道:“还是新的呢……” 习玫红忽睁着泪眼问:“我问你,我的跟踪术是不是很差?” 冷血赶忙道:“不差,很好。” 习玫红睁大了眼:“很好?” 冷血即道:“太好了。” 习玫红想了想,样子忽然变得很虚心的样子,盈盈地道:“我要你告诉我真话,我的跟踪术有多差?” 冷血:“……” 习玫红嫣然一笑道:“你说真话,我……我不伤心的。” 冷血道:“说……真话?” 习玫红潮湿的眼睫毛对剪,肯定地道:“嗯。” 冷血叹了一口气道:“跟踪过我们的人,实在太多了……你在他们之中,可以算在三名之内。” 习玫红喜道:“三名之内?” 冷血道:“要倒过来数。” 习玫红嗔恼地道:“那……那你们为何要到这里才发现我在跟踪?” 冷血道:“其实一出知府府邸,我们就知道你在跟踪了。” 习玫红咬着下唇,细声道:“你又怎么……知道是我?” 冷血正直地道:“因为像你这样的跟踪术,世间并不多有。” 习玫红懊恼地道:“你真会说话。” 冷血张嘴笑道:“我是说真话。” 习玫红真的恨不得给他一记耳光,但回想起当日初见面时给了他一巴掌的狼狈情形,不禁“咕”地笑了出声。 冷血问:“你笑什么?” 习玫红说:“风景那么好,你看,渔火点点,多么凄迷,风又那么大,难道我也像人家整天拉长着脸,不笑?” 这时河上渔火数点,但狂风中闪灿着凄迷,岸上也有数点篝火,在岸边芦草丛中动荡着。 冷血忽然说道:“你二哥轻功进步得好快!” 习玫红讶道:“怎么说?” 冷血道:“他不是跟你一起来吗?干什么不现身出来?” 习玫红回头望去,脸上尽是不解的神情:“二哥?他陪小珍在习家庄,小珍本要来的,可是他不给,怕她受寒……怎么?他也来了吗?” 冷血神情大变,道:“你跟踪我们的时候,一直有人在你背后三尺之遥。” 习玫红只觉一阵心寒,不觉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噤。 只听铁手的声音非常低沉:“河上的渔火,岸上的篝火,你们既然已经来了,就把火照亮大伙儿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神充气足,声音滚滚荡荡的传了开去。 他这一句话喊出后,河上的火光以及岸上的火光,迅速地向他们这里围拢结集,铁手向冷血沉声说道:“这些人恐怕非同小可,我打正面,你回护三小姐和张大哥。” 冷血也不推搪,只一点头,已掣剑在手。 习玫红叫道:“我不要卫护,我也……”她话未说完,骤然之间,一道急风,疾打习玫红! 冷血大喝一声,“叮”地一响,长剑递出、刺在那事物上,星花四溅。 同时间,“虎”地一响,冷血背后己中了一击! 冷血硬受一击,剑回刺,但刺了一个空,那物体又“虎”地一声收了回去! 如果对方是手拿着刀或剑甚或是棍枪的话,冷血纵使硬受一击,但也还必定能及时反刺中对方。 可是他这一次失望了。 对方离击向他的事物,至少有七尺之遥。 冷血大喝一声,受了这一击,居然不倒。 黑暗中的人一击得手,却并没有再出手。 这时火光已自水上陆上,渐渐逼来。 习玫红情急地扶着冷血,问:“你怎么了?”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物体击在冷血背上一声沉重的闷响。 冷血摇首,但没有开口。习玫红心想:这倒奇了,看来他一点事儿也没有,这人壮得像牛一样,挨一两下痛击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水上六支火把,岸上六根火把合拢过来。 二 衣袂猎猎。 火光熊熊。 十二个青衣人,左手拿着火把,右手一支又细又长的剑;紧身蒙面窄袖青衣,每人俱双目炯炯有神,似厉电一样。 铁手深深吸了一口气。 火光缓缓的移动着。 铁手的声音如兵刃交击:“十二单衣剑?” 对方没有答话,只是移动更急了。 这十二人移动虽然快、急、诡异,但绝不零乱,火光在狂风中晃摇,在黑暗中刺目而灼眼。 习玫红睁大双眼,忍不住大声道:“小心,是阵势——”话未说完,双眼只见一阵火光急闪,紧接着便是一阵刺痛,双目在这刹那间几乎完全不能视物。 就在这瞬息间,她听身边有一声低喝,一声怒吼,紧接着身边有急风扑面、兵刃相交之声! 怒吼是冷血的。 低喝是铁手的。 她再张开眼睛的时候,局面已有显著的不同,冷血已站在前锋,铁手微微喘息着,身上衣衫,有三处已成赭色,但火把之中,也熄灭了三根。 只听铁手低声疾道:“老四,回岗位去!” 冷血道:“我来挡一会。” 铁手低叱道:“回去!” 冷血不再多说,退回原位,习玫红发觉他坚忍紧闭的唇角有血丝渗出,右胸也染红了一片。 习玫红不禁低低叫了一声。 她发出这声低呼时,冷血和铁手都在同一瞬间向她望来。 习玫红正想开口说话,忽觉火光卷脸而来,使她刚张大了嘴想说的话,被一阵热焰逼了回去。 她要避,也不知该如何避;想招架,也无从招架起。 在这刹那间,她只有及时闭上了眼睛,听天由命。 她闭上眼睛的刹那问,只听“嗤、嗤”之声响不绝耳,就似有几百条毒蛇,一齐向她噬来一般。 但另一道尖厉的剑风声,“嗤”声在哪里响起,它就击到那里,东倏西忽,但是习玫红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凌厉的剑风声。 剑风之外,还有风雷之声。 习玫红大为好奇,禁不住偷偷地把眼睛打开一条缝,只见她的身边,前、后、左、右、上、下、正、侧,尽都是拳掌的影子。 而“嗤嗤”的剑风时破拳影掌墙而入,刚一击入,就被一道厉电似的剑光挡了回去。 习玫红实在不知围绕着她身边的事物怎么一下子会变成了这样,但她毕竟是练过武功的人,知道对方正乘隙攻击她,而铁手冷血正一面维护她,一面跟那些剑手作殊死战。 “虎”地一声,那些人速然收剑,对他们手上的火把一起吹了一口气。 火焰像烧着了油似的凭空卷了过来,习玫红惊呼一声,以手遮脸,生怕烧着自己的容颜,忽觉左右双臂被人挟起,一退二丈! 左边是铁手。 右边是冷血。 铁手身上的绸袍,又多了一道赭色。 火光过后,河岸寂寂,没有渔火,也没有篝火,更没有人。 习玫红叫道:“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铁手和冷血这时才长吁了一口气。 然后他们把全身绷紧的每一寸每一分肌肉松弛下来。 铁手开始轻咳,一声,两声。 冷血道:“你……” 铁手摇头,微笑问:“你呢?”他的眼睛在冷寂的岸边温暖得就像一盆炉火。 冷血抹了抹嘴边的血丝,道:“不知是什么武器,无声,而且隔空击人,蕴有巨力……” 铁手道:“那人如跟‘单衣十二剑’一起联手,我们纵尽全力,亦只有四成胜算。” 冷血说道:“这人武功极高,不知是谁?” 铁手的眼睛闪动着一种难以言喻,既是奋悦但又伤感的光彩:“不管他是谁,我们一定还会再遇上他,到时候,这人是我的,你不要抢。” 冷血淡淡一笑,道:“二师兄,每当作战时,你总把强敌揽在自己身上。” 铁手道:“十二单衣剑,也是江湖上罕见的杀手,刚才一战,我挂了四道彩,只伤了他们五人。” 冷血忽道:“却不知那人为何不与单衣十二剑一道出手?” 铁手道:“因为他们今晚夜袭,主要目标不是我们。” 冷血回过头去,原本张大树是背靠着一株垂柳的,他回首看的时候,张大树还是靠着树,双手大字形的站着,嘴巴张开着,喉头里溢满了血块。 冷血冷哼一声,道:“那人以不知什么物体,击中树后,再由树身传力,震碎张大树的心脉而致死。” 习玫红皱眉道:“什么?” 冷血沉吟道:“奇怪,这些人为什么要杀张大树?” 铁手道:“那是因为张大树可能知道了一些秘密,他们不想他说出来。” 冷血道:“那么,张大树和郭伤熊是因为一个秘密而死的了?” 这时习玫红掩嘴叫出声来,因为她终于发觉张大树已经被杀死了。 “所不同的是,”铁手道:“郭伤熊是知道秘密的重要性而被杀,张大树可能根本没有这种醒觉。” “那么说……”冷血道:“如果我们不来,也不找张大树问话,他们就可能没有必要杀张大树了?” “可以这样说,”铁手皱着眉心说:“可是,张大树所知的秘密是什么呢?” 第二部 冷血的心 第二章 腋下夹伞的神秘人 一 河风急啸着,像在河的尽头一直吼了过来。没有一点火光,河水是汹涌漆黑的,偶然为云里的月色映出一点灰蒙蒙,好像隔着阴间阳世的一道飘渺水。 习玫红不禁站近铁手冷血一些儿,静悄悄地说道:“我们……我们还是回去才聊吧。” 冷血看看铁手,铁手道:“好。”又道:“你右胸的伤……” 冷血摇摇头:“不碍事的。” 铁手道:“那喷火焰藉蔽攻来的两剑……你似乎应该卸开再反击才不致……” 冷血点点头道:“我知道,但我不能卸,也不能退。” 铁手温暖的眼睛有笑意,了解的点点头。习玫红忍不住道:“他是为了维护我才会受伤的是不是?我不该来的是不是?我来了连累你们是不是……?”声音已哽咽。 “不。”冷血正色道:“你一定要清楚一件事,就是:是我们连累了你,不是你连累我们。” “真的?”习玫红破涕为笑。 “不管谁连累了谁,我们都走吧。”铁手道:“敌人似要阻止张大树去见谢自居,我们要知道真相,就去问谢自居。” 二 谢自居显然毫不知情。 谢自居因专查郭伤熊案,而暂寄都督府察办,他听了铁手和冷血的陈述后,抚髯道:“我这七八天里,也查不到什么东西。张大树说来说去,也是一些无关重大的资料,对案情没有什么帮助……两位来了,正好给下官一些指示。” 铁手忙道:“指示不敢当,谢大人客气了,我们原本是路过此地,只是郭秋锋为助我们破一件案子而殉职,我们自当为他一了他叔父郭伤熊离奇命案,不敢横加插手。” 谢自居正色道:“铁兄冷兄,请千万不要以为谢某对二位来稽查这件案子有任何逾越之处……谢某原本对二位……应该是四位……一向异常钦慕,谢某以前也算是武林中人,现在亦称得上江湖人三个字,二位来到协助调查,我高兴还来不及,二位若有什么差遣,请尽量吩咐,如果客气的话,那就是二位看不起谢某人,不想交我谢某这个……” 铁手即道:“谢大人这是哪儿的话。”原来这谢自居当年也曾在江湖闯荡过,但他文才好,能力高,从佐吏一直积功递升上去,做到了通判。他很有江湖气概,也或许因为这点,吴铁翼便派他来处理这一件牵涉到武林高手的凶杀案。 冷血道:“自居兄。” 谢自居大喜道:“冷兄。” 冷血道:“现在我们对案情不清楚,谈不上帮忙两个字。还是先请自居兄先帮个忙,把郭伤熊捕头死前承办的案子纪录,给我们看看。” 谢自居道:“三位远道而来,谢某尚未备水酒招待……不过,我知道二位的脾气,来来来,咱们一起研究讨论再说。” 三 郭伤熊死之前,在他手上接办而未破案的案子共十四件。 十四件中有八件是平常也无聊的案子,不会有什么可疑,不外是一些普通的偷窃、伤人、酗酒行凶、强盗杀人、通奸等案。 还有其他六件,有四件也并无可疑处:一件是土匪掠劫案,但那群土匪显然是“蹼家族”那一群人干的,与此无关。一件案子是两帮械斗,是“无师门”跟“蓑衣人”两派的仇怨,也牵不上关联。另外两宗,一宗是习家庄的离奇案子(这宗案已给铁手冷血破获),一宗是八门惨祸的案子(其实这宗案子便是“习家庄”的同一案子,详情见拙作四大名捕之《碎梦刀》)。 另外两件,一件是一宗“财伯”尤独虎的镖银三千两全被截劫的事,护镖的人自然无一生还,但有人曾看到案发时正有十二骑青衣人,马驮重物急驰离去。 铁手和冷血看到这一则,不禁互望一眼,心里同时想起江湖上、武林中的一个代号“十二单衣剑”! 还有一宗案件,十分古怪:两河一带有一个地方叫做“大蚊里”,人家不多,但却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那儿的蚊子会咬死人的。近年来村民逐渐远离该地,一个外地来的年轻人,经过“大蚊里”之后,不知怎的,回去就神智不清,一口咬死了他的父亲,又咬死了他的夫人,街坊生怕这人危害大家,便伙众要把他杀掉,却给他逃遁了,不知躲到哪里去。 铁手和冷血,看到这宗案子,都生起了浓厚的兴趣来。大蚊里的蚊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年轻人又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躲到哪里去了? 可是这宗案子,乍看跟郭伤熊被杀案也没什么关联。 从郭伤熊未死之前一手处理十四宗案件这事看来,就可以知道郭伤熊在衙捕里地位有多重要,同时也可以了解他有多忙碌,以致常常夜深不能归……同样也可以了解到衙府里多么缺乏人手。 要是穷侈极奢的朝廷肯多拨一些银子来加强礼义律法的维持,也一定更为成功,铁手和冷血不禁打从心里有着这样的感叹。 “这几宗案子,凡有可疑处,我都着人或亲自查过了。”谢自居苦恼他说,显然他是为了这件案子花了不少努力的。 两人再把资料档案,从头到尾再研究了一遍。奇怪的是,两人心头一起浮起了一个迷惑,好像发现了一些东西,又好像是缺乏了一些东西,但两人又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我也研究过郭捕头是不是在食物中被人下毒而致死的事,”谢自居补充道:“但是,郭捕头为人的小心审慎,可谓令人震惊……” 他苦笑又道:“郭捕头就算在俞镇澜俞大人家中吃酒,也一样手指缝夹着银针,先试过有没有毒再吃喝。” 铁手和冷血听到这里,不禁深深佩服起谢自居查案的精细:为一个已死去且无亲无故的人查案子,他也一视同仁,连知府俞镇澜也一样生了怀疑,可见出他办案之精细。 铁手也苦笑道:“也就是说,谁想毒死郭捕头,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 谢自居沉重地点头。 冷血道:“但根据剖尸,郭捕头的确是被毒死的,是不是?” 谢自居苦笑一下,再点头。 冷血问:“那你有没有验过,究竟是什么毒药?” 谢自居叹道:“我也未曾见过那么厉害的毒药,待进了胃部,然后才发作,一旦发作起来,胃焦肺烈,但药物全不留点滴……我不知道是什么毒药。” 铁手忽道:“会不会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子,郭捕头根本不是给人毒死的呢?” 谢自居瞠目道:“如果不是毒药给郭捕头吞下,又为何他身上无其他伤痕的呢?” 铁手道:“这才难说,譬方说,对方拿醮有剧毒的针,刺入一些不显眼的地方,如手指甲之内,或眼皮内,口腔内便可以将毒输入体内。” 谢自居即道:“如果毒针是刺入体内,郭捕头不会身上并无其他部位中毒而只是食道由喉至胃焦烂的。” 铁手道:“如果对方是把针刺入他的喉管里……极微小的一个针孔,只要不注意,是很难发现到的。” 谢自居很肯定地道:“我已亲自验尸三次,连个针孔都没有。” 冷血忽道:“郭捕头以前有没有受伤过?” 谢自居呆了一呆,道:“一个这么有名的捕头,不可能没受过伤。” 冷血道:“这就是了,他虽没有新的伤口,但有没有旧伤?” 谢自居道:“有。” 冷血道:“如果他旧伤结了血块,而针头只要自旧伤再刺了进去,是不会被发现的,假使这伤处又刚好在食道喉管胃囊或唇舌之间的话……” 谢自居立时跳了起来,大声吩咐下去:“快,叫仵作来,我们还要验尸……” 四 这世界上的人,虽然一半以上是看过尸首,但绝大部分都没有看过验尸。 验尸是什么? 只要你把一只青蛙从肚子剖开,把它的五脏肠子全都掏挖了出来,流了一地,你就能想像挖开一个人的身体,那是什么滋味。 谢自居、铁手、冷血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仵工剖尸,虽然三个人,一个擦着汗,一个皱着眉,一个还是忍不住要握紧了拳头。 至于习玫红,早已被“请”到密室上面休息去了,否则她要是看了,只怕跟大多数的仵工一样,都不敢再吃动物的肠肚脏肾。 剖解到最后的结果是:没有这样的伤口,也没有这样的针孔。 铁手忽下令:“剃光死者的头发!” 如果针孔在脑盖上,如刺在百会穴等,也能起影响肠胃的作用。如果针孔在密发之间,任谁也查不出来的,除非将头发剃光。 发已剃光。 并无针孔。 铁手苦着脸,走到郭伤熊尸首眼前,肃然道:“郭捕头,我们为了查明案子,为你复仇,而数次惊动你的遗骸,请你原宥。我们一定会缉拿凶手,使你瞑目于九泉之下的。” 五 跟谢自居一起用饭之际,铁手、冷血和谢自居都并不怎么开胃,只有习玫红是例外,她吃得非常开心。 谢自居眼边的皱纹似乎一下子深了许多。 “看来,郭捕头真的是食物中毒而致死的了。” 冷血想了想道:“食物?郭捕头的胃部似乎没有其他的食物。” 这点铁手深不以为然。“毒力既可把他肠胃全部焦烂,也当然可以把食物全部化掉。” 谢自居鬓边的几根白发特别显眼。 “那么,是谁可以毒得倒以小心慎重称著的郭捕头呢?” 冷血目光闪动说道:“会不会郭捕头所中的毒,根本是失去抵抗力之后被人硬灌进去的呢?” 铁手道:“这也有可能。” 谢自居道:“不过,有谁可以抓得住郭捕头呢?他的外号叫‘一阵风’,打不过可以逃啊。” 铁手道:“这也很难说,就以暗算过我们的‘十二单衣剑”来说,要是他们十二人一起出手,郭捕头轻功再高,也不易逃逸。” 冷血补充道:“就算是他轻功再高,有时也很难说,他侄儿外号‘白云飞’的郭秋锋,轻功也是不亚于其叔之下,但也许为了某些原故,不愿逃离,只好战死了。” 谢自居道:“看来要破郭捕头的案,还得先擒下‘十二单衣剑’……这十二剑武功高得出奇,若只是我手边的兵力,对他们仍是一筹莫展的……” 铁手道:“自居兄当官以来,以廉洁不苟取令江湖人称羡,别说我们职责所在,单是这一点上我们也愿与谢大人共同进退……只是,单衣十二剑尚不足畏,那暗中出袭的人才可畏……” 谢自居沉吟道:“奇怪,这一带没听说过有这样的高手……” 铁手忽然问道:“谢兄没几天好睡了吧?” 谢自居一晒而笑道:“敢情是我满脸倦容了?” 铁手笑道:“案子只要锲而不舍,绝不放弃,定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谢兄还是不要太过伤神的好。” 谢自居苦笑道:“只怕我这尚剩的几天不多伤一点神,以后……以后连伤神的机会也没有了。” 铁手、冷血齐道:“此话怎说?” 谢自居淡谈地笑了一下,道:“吴大人很关切此事,他只给我十天时限,必要破案,否则……现在已经过了八天了。” 铁手,冷血交换了一个眼色,心头颇觉沉重。 谢自居又振起强颜笑道,“下官个人荣辱事小,破案事大……二位既已来了,下官已略感宽怀,——这案子,迟早得破,只是看迟或早而已!” 忽听一人哈哈笑道:“君楚,那我算是来迟,还是来早了?” “君楚”正是谢自居的号,而来者清癯雅优,脸带正气,五绺长髯及胸,有不怒而威之仪,却正是知州事吴铁翼,大步行入厅来。 六 吴铁翼哈哈笑道:“君楚,我这仓促进来,你不见怪吧?家丁本要通报,但我一听铁兄冷兄也在,迫不及待,便叫他们免了俗礼,闯了进来……怎样了我没成了不速之客吧? 铁手、冷血、谢自居三人一起站了起来,习玫红好不兴高采烈的夹到一块爆獐腿肉,正想好好咀嚼,吴铁翼就来了,习玫红只好不情不愿的勉强站了起来。 谢自居作揖道:“吴大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吴铁翼一皱眉,大笑道:“只要三位无见外之意,那就得了……在公堂前,咱们各有位份,在这里,大家是朋友,不拘俗套!”他说话间五络黑髯飘扬,顾盼自豪,十分洒落,极有威仪。 三人点头称是,谢自居自让首席给吴铁翼坐下,并命人多备筷著。 若论官衔,吴铁翼自然比谢自居和俞镇澜要高得多了,比起铁手和冷血,虽管辖权限不同,铁、冷二人可以说得上是京城里派出来的特使,但吴铁翼乃是朝廷指派的地方父母官,也比铁、冷二人只高不低,惟铁手、冷血二人份位直属于紫禁城内诸葛先生指挥,形同拥有“尚方宝剑”者可“先斩后奏”,是以有一种任何高官都不敢忽视的声势。 吴铁翼一旦坐下,他身边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伴着他坐下,另外一个,很快的经过了大厅,像飘行一般“滑”到了窗前帷幔暗处,倚着柱子站着,不发一言。 谢自居一怔道:“那位是谁,怎不过来一起……” 吴铁翼哈哈笑道:“那是我的朋友。”他拍拍身边那位面白无髯的中年文士道:“这是我的师爷,人称‘黄蜂针’的霍大先生霍煮泉。” 铁手拱手说道:“原来是霍先生,听说吴大人手下有一文一武,文的就是霍先生……” 霍煮泉笑态可掬,一一与人招呼过后,笑道:“全仗吴大人栽培,我只会作几首歪诗,写几个墨字,别无所长,诸位见笑了。” 铁手的眼光,仍向那暗中的人望去,那人上半身全没入帷幔的暗影中,但铁手目光仍如触冷电,几乎要打一个寒噤。 吴铁翼笑道:“我座下一文一武,文是霍先生,武是那位朋友,我有他们二人,等于千军万马,足可傲视公侯!”他一面说一面大力拍在霍煮泉肩上。 冷血忽然道:“那位朋友,是吴大人的武将,不知高姓大名,过来一叙吧。” 那人丝毫不动。 吴铁翼笑道:“我这位朋友脾气古怪,喜欢独来独往,武功却很高,他怕我有危险,硬要保护我来,他素不喜与人交往,也不想透露姓名,我们就别管他吧。” 冷血、铁手都笑了一笑,铁手道:“其实我们也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位朋友了,却仍是如此生疏。” 吴铁翼剔了剔眉:“哦?你们在哪里见过?” 冷血道:“俞大人府中。” 只见那帷幔暗影中的人,静然端坐,腋下夹了一把油纸伞,好像完全没有听到这边厢的对话。 冷血冷冷道:“吴大人,不管你这位朋友是谁,他都是一位高手,一位真正的高手。”说完之后,他再也不看他一眼。 但他觉得背上一直有一股灼热,就像“芒刺在背”的那种感觉,冷血从来没有想到有人的眼神竟会这般厉烈,铁手也有同样的感觉。 第二部 冷血的心 第三章 风中的错误 一 吴铁翼的话已回到正题上来了:“君楚,你负责的案子,可有什么眉目?” 谢自居惭然道:“禀报大人……”想站起来,吴铁翼制止道:“今晚是我私下问你,不是公事,不要顾这虚礼!” 谢自居苦笑道:“一直都没有什么进展。” 吴铁翼脸色沉了沉,隔了一会才叹道:“君楚,这案子上头追得紧,今回咱们哥儿只叙义气,当然不打紧……但你破案期限只剩两天了,到时候我只怕也担待不起。” 谢自居爽然道:“吴大人,到时候请秉公行事,谢某决无怨言,不必为难。” 吴铁翼听得一拍桌子,震得席上酒菜砰地一跃,道:“好,如此说来,还是我死样活气的在作小人了!” 谢自居惶恐地道:“大人言重。” 吴铁翼哈哈一笑,随问冷血、铁手:“二位既已来了,对此事必不作壁上观了?” 铁手却一直以眼尾扫瞄那人的腰下,似没听到,冷血答:“尽力而为。” “那我就放心了!”吴铁翼又问:“不知三位下一步骤打算如何进行?” 冷血沉吟了一下,道:“我们到出事地‘大伯公坟场’看看。” 谢自居道:“该处我已查过七八次了,都没有收获。” 冷血问:“可有新翻掘过的墓冢?” 谢自居道:“凡有可疑处,都跟俞大人一起掘土翻查过了,却一点结果也没有。” 冷血道:“哦。” 铁手这才回过头来,道:“也许,该查一查墓碑——郭捕头是抱着块墓碑死的。” 吴铁翼想了想,道:“一切都要靠你们了,如果要用到人,尽管吩咐一声。” 铁手笑道:“大人手握兵符,不请大人又请谁?” 吴铁翼哈哈一笑,举杯大声道:“今宵酒菜香浓,谈这些扫兴的话作甚?来来来,咱们吃喝再说!” 众人纷陪而举杯。习玫红鼓着腮帮子却道:“又是你先谈起的,有菜有肉,不居案大嚼,来论公事,现在要人不要谈,都是你!” 冷血低叱一声:“三小姐,不可无礼。”但神情并不凶恶。 铁手笑笑,却不出声。 吴铁翼愕了愕,问:“这是谁家的姑娘?” 铁手笑道:“习家庄习三姑娘。” 吴铁翼毕竟是豪爽之人,呵呵笑了起来:“这都是我的不是,扰搅了三姑娘的清兴,这一杯我敬你,当是我的赔礼。” 习玫红眼睛滴溜溜地摇了摇头。 吴铁翼怔然道:“怎么了?” 习玫红道:“我不会喝酒。” 吴铁翼以手拍额,作恍然状,笑道:“我这是老糊涂了,怎么逼迫起姑娘家喝起酒来呢!真是!” 霍煮泉立即笑道:“这样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今晚难得群英并集,不如即景作一诗词,谁输谁罚酒,如何?” 吴铁翼抚掌道:“好极。”他拍着霍煮泉的肩膀道:“我这位文胆,精诗擅词,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唷!” 霍煮泉骨溜着眼睛斜瞄了习玫红一眼,向大家笑道:“如何?就这样吧。听说铁兄博学多文,文武双全,在下若有贻笑方家之处,还请铁兄纠正。”忽又想起还有一个冷血,忙道:“当然,冷兄年纪轻轻,文才也好,不得了,太难得了。” 冷血淡淡他说道:“我从来没作过诗词。” 霍煮泉道:“冷兄太客气了,依我看……谢大人文名叮当,不如先来即兴一首吧?” 谢自居欠身说道:“我哪有霍先生之才?信心姿肆,贻笑天下,献丑不如藏拙,还是应该先请才大如海的霍先生引个头吧。” 霍煮泉哈哈笑了起来,眯着眼睛不住往习玫红身上打量,道:“那我就抛砖引玉,就正于方家大雅了……” 复又摇头摆脑吟道:“灯明酒如镜,弄蟾光作影,影下芙蓉脸,含颦解罗裙……”他一面吟诵,一面斜睨习玫红,脸泛微红,似未饮自醉。 吴铁翼拍桌大笑道:“好!好诗,好诗……” 习玫红忽道:“霍先生。” 霍煮泉凑近了脑袋,陶陶然地笑着,问:“什么事?”声音甚是温柔。 习玫红道:“你刚才搓手顿足,长吁短叹,神憎哀切的,在做什么呀?” 霍煮泉一愕,答:“我……我是在作诗。” 习玫红故作不解道:“诗?就是那些明明是爱是恨却偏要拐个弯儿说了一大堆风花雪月无聊话的句子啊?那算是什么玩意?” 霍煮泉紫涨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冷血道:“刚才霍先生吟的倒不是缠绵爱恨的情诗,而是骚媚入骨的艳词。” 霍煮泉连忙否认,分辩道:“我这哪里是艳词……” 习玫红却有理没理的截断他的活,嗔叱:“霍先生,你这样实在有失斯文,还敢贼忒嘻嘻的往我瞧,我看你挺不顺眼的,信不信我拿大耳括子打你?” 说着扬起了手,霍煮泉忙不迭地一缩头,习玫红噗嗤地笑出了声,又把嘴儿一噘,道:“算了,本姑娘也不与你这种人计较。”说着,手指在脸上一刮,加了一句:“看你羞也不羞?” 这一番闹下来,众人也再无心机吟诗作对了。霍煮泉诗酒风流半生,没想到这次给一个小丫头唇枪舌剑丢了脸,失了面子,气得再也不能言笑自若了。 吴铁翼却哈哈豪笑道:“好,好,小姑娘莺啼燕叱,挫了我这个自负才调的军师,俏皮可爱,来,让我敬你一杯——你不必喝,我干就好!” 众人见吴铁翼气度甚宽,手下军师被人诘难,却全不放在心上,不觉心下憬然。铁手也举杯说道:“在下陪大人尽这一杯。” 谢自居也道:“我也敬大人。” 铁手一杯干尽,即道:“我们还有事待办,就此告辞了。” 吴铁翼也不多留,说道:“好,二位任事不懈,不欲繁剧的无谓酬醉,可居天下楷模,去吧。” 铁手、冷血、习玫红向吴铁翼、谢自居告辞,霍煮泉正要客套回几句,挽回颜面,习玫红却柳眉双竖,凶狠狠的跟他说一句:“以后别再作那些拐弯抹角不痛不快但又出口无状的诗呀词呀的了。” 霍煮泉不敢跟她放对,只好去跟铁手招呼。 铁手的注意力仍在帷幔暗影后那人的下盘。 那人仍渊停岳峙,端然未动。 冷血突然生起一种感觉,这样的一个人,天生就是他的克星,不知在哪一世代结下了冤仇,要在今天今世来结算。 一步出都督府,冷血和铁手都感觉到犹如卸下背负千钧重担,但是心里同时又肯定,在未来的日子里,难免还是要跟那个挟伞在暗影中的人对决。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铁手和冷血也答不上来。 二 “好,下一个地方我们要去哪里?”习玫红一副要随他们闯荡千里的神情问。 铁手摇头。 “我们去,你不要去。” “不,你们要去哪里,那我就跟去哪里。” “那地方你去不得的。”冷血很认真地道。 习玫红当然不服气:“天下有什么地方你们去得我就去不得的?” 其实,“天下间”这种“地方”多的是,不过她这个问题铁手和冷血都答不上来。 “你知道我们现在要到什么地方去吗?”铁手问她。 “什么地方?” “墓场。” 习玫红悄悄地看了看附近漆黑的夜色,声音有点发涩道:“但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好啊,那我们就一起去吧,你一定要一起去哦。”铁手一副兴致勃勃地道:“我们到那地方去,用十只手指,把乱冢里的黄土一把一把的挖上来。(习玫红这时正在看她春葱也似的十指),然后把黑乌乌裹给野狼拖出来嚼啃的尸体一脚踢到旁边去,(习玫红这时正在看她的裤袄青鞋和鞋头上扎的一只小小海棠花),再有双臂把棺材盖用力掀开……” 习玫红这时“呀”了一声。 铁手问:“你怎么了?” 习玫红抚额道:“我吃得太多了,有点儿不舒服,本来我是一定要去的,现在只好让你们先去吧。” 铁手问:“你会不会跟着来?” 习玫红道:“只要我头痛一好,一定会来的……我大多数会跟去的。” 铁手道:“所以只有少数不跟去?” 习玫红心里还在发毛:“嗯。” 铁手向冷血道:“那我们就可以放心去了。” 冷血摇了摇头,向习玫红道:“那你呢?” 习玫红忙不迭地道:“我暂时不去了,我不去了。” 冷血道:“那我们先送你回庄。” 习玫红想了一想,道:“去了冢场……那里后,你们会不会回庄?” 冷血望向铁手,铁手道:“不会,吴知州事给谢大人没多少期限,我想我们查案的情形还是不要影响你二哥的情绪较好……他现在的情绪极不安定(习家庄现任庄主习秋崖因被逼弑兄而致精神恍惚,详情见《碎梦刀》一文)——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好。” 习玫红眨动着长长的睫毛道:“你们会到哪里去?” 铁手道:“郭竹瘦的家。我想查看郭捕头的遗物。” 习玫红道:“那我会在那儿等你们。”冷血刚想说话,习玫红斜掠云鬓,坚决地道:“我在那里等你们回来。” 冷血把要说的话,化为一声轻叹。 “那我们先送你过去。” 他望向铁手,像等待他的同意。铁手笑了:“我不送,你送。” 月黑风高之夜,却是意短情长之时。 铁手不仅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好心人。 第三部 采花贼 第一章 千花蝴蝶霍玉匙 一 冷血经过有凄凉美丽渔火寂寞篝火的河岸,迎着风,送习玫红到郭竹瘦的住所,把打着呵欠惺忪中的郭竹瘦摇醒了之后,他才离开。 在他而言,一生中,这一次“轻功”最轻,也最得意。 因为他几乎是“乘风而来,御风而去”的,整个人都似浮在风中。 风中有习玫红云鬓的淡淡香气,风中有习玫红亮若晨星的眸光,风中有习玫红灿若花开的笑靥…… 风中她的身旁,还有一个他! 虽然他其实完全没有施展过轻功。 把习玫红送到郭竹瘦家里,他自然放心,唯一不放心的是郭竹瘦傻戆戆的,只怕不会招呼这位三小姐。 但他也不敢多留。 他身上还有责任未了。 铁手还在等他。 他当然知道铁手会等下去,但冷血从不让兄弟朋友等他,这一次已经是例外。 所以不让铁手多等。 当他离开郭家的时候;心中有一种奇特的感受,他以为那是依依之情,便长吸一口气,昂然走了开去。 ——大事未了,不能被情牵绊。 故此他没有多耽,在习玫红痴痴的眸光中远去。 可是这次他错了,他在回头迎风远去的时候已经犯上了一个无可补救的大错。 二 铁手和冷血在冢堆里足足搜了两个时辰,除了死尸,还有一些空棺,什么也没发现。 天已经开始亮了。 他们心里的疑惑却看不见一点微光。 郭伤熊究竟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难道就是发现了这些空棺?棺材本是停放死人的,但只有棺材,没有死人,是不是有些不寻常? 死人去了哪里? 墓场里到处都有死人。有些是因为日晒雨淋,棺材爆裂,使尸骸露了出来;有些是因为水冲土蚀,泥层浮起,以致肢体映现了出来;有些更因为是野狼丧犬挖掘啃尸,骸首被拖了出来;有些甚至是因为盗墓者挖坟,暴尸于野外……种种式式都有,这些空的棺材,会不会本来就是停放那些尸首的? 冷血和铁手都不知道。 或者说,郭伤熊在发现秘密的夜晚,这些空棺并非空棺,而是藏了些特别的事物,棺材里什么痕迹都没有遗留,除了黄土、臭气、白骨、有时还有一些衣帛和尸水。 究竟曾置放过什么东西? 铁手和冷血更答不出来。 难道秘密不在这些已经被掘出来的棺材中,而是在还被埋着的棺材里? 想到这里,冷血和铁手只有苦笑,这冢场至少埋有一万个从古到今的棺枢尸首,有些因泥层变陷之故,早已崩裂出外或深入土层里,要叫他们一具一具的去发掘,只怕非要一两年的时间逗留在这坟地不可。就算真的挖坟开棺查明真相,乡民又怎会任人动祖坟? 铁手和冷血自然是无法解决。 但他们肯定了一件事。 如果有人在这里埋了一些重要或不想被人发现的东西,那么在这乱葬岗里,埋的人也不是辨认得出来,除非是在一些特别易认的地方,或在埋藏处做了记号。 真正高明的人不会把重要事物藏在特别隐蔽或特殊的地方,这正如一个聪明人不会把珍珠宝贝藏在床底柜内一般。 而最容易辨认,又不怕混淆,更不易被人发觉的坟堆中的记号只有一个。 墓碑。 三 人死了都有墓碑,正如人活着都有名字一般。 当然也有人活着连名字都没有,这些人往往死后也没有墓碑。 有些人死了,冢园要做得特别华丽,占地极阔,雄踞峰头,面山临海,墓志铭密密麻麻,大表其人生前功德(当然为求隐恶扬善之故,有过失而不能书),死了还要做鬼霸王。其实,经过若干年后,他的尸首早从地底下流到哪一处无名无姓的荒坟下也难预料。 很少人会有余暇去逐座的读人墓碑,而今冷血和铁手却连墓志铭都不放过。 因为他们还听郭秋锋说过,郭伤熊死前那一晚的转述中显示,除了他发现棺材的秘密外,他跟三名剑手格斗之后,还似乎发现了另一个秘密。 墓碑的秘密。 四 墓碑是有秘密的。 可是铁手冷血发现不出来。 其时天已大亮。 铁手冷血不仅注意碑文、墓穴、冢彤,甚至也留意碑上的石质——郭伤熊抱无名碑而死,那块石碑上嵌有叫做“闪山云”的一种玉石。 他们更注意到有没有不久前曾抽拔起来过的碑穴,即是查看郭伤熊所抱的石碑是不是来自此地? 结果是:没有这种玉石,而因盗掘、水冲、泥陷等种种原因,留下的碑穴极多,不知新旧,也无法辨识。 铁手和冷血这才明白为何谢自居所说:“凡有可疑处,都跟俞大人一起掘土稽查过了,却一点结果也没有。”有多大的懊丧和多深的失望。 冷血和铁手忙了大半夜,结果什么收获都没有,他们真想大声呼喝,把地底里的死人都唤上来为他们解答心中的疑惑。 他们当然不会真的这样喊出声来。 但的确有人在高呼他们的名字。 “铁二爷!” “冷四爷!” 五 叫他们的人喘气咻咻,显然是长途跋涉来找他们的。 来找他们的人是习获。 习获是习家庄的一名精强的壮丁,当日在铁手、冷血第一回初到“习家庄”的时候,就是习获率众阻搁不给他们俩进去的人。 习获一向都是“习家庄”中精明而又忠心的手下。 “习家庄”离“大伯公冢场”并不太远、以习获的武功,当然不至如此喘气如牛,除非是遇上相当紧急的事,习获是全力奔驰而来的。 铁手冷血一念及此,立刻迎了上去。 习获牛喘着,从气缝里挤出声音来:“……不不不……不好了……有采花盗……偷偷入……偷入习家庄……掳了小珍姑娘……” 他下面一个“娘”字未说出口,铁手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厉声问:“小珍姑娘怎样了?” 习获杀猪也似的惨叫起来:“好痛啊!”这三个字倒是喊得一气呵成。 铁手这才恍然醒觉放了手,迫急地问:“快说!” 习获结结巴巴地道:“采采……采花盗进……进了来,抓抓了小珍姑姑姑……娘,但是给给给……” “给什么鬼?”铁手急得似被薪火煎熬一般。 习获一急起来,搔耳摸头,才说得出话来:“给给给……给庄主发觉了,缠……缠住那采采采花盗,在国安阁打打打,不,对……对峙了起起起……” “现在怎样了?”铁手一喝。 习获给这一喝,倒是说出了一句完整的。 “还在庄里僵持着。” 习家庄自从“碎梦刀”事件后,四大高手包括庄主习笑风,大总管唐失惊,二管家习英鸣,三管事习良晤全死了,“习家庄”人材凋零,习玫红偏又不在,只有一个神志恍惚的习秋崖主持大局,若有高手趁隙而入,习家庄确难抵挡的。 习获兀自道:“二位……快快去,迟了就……就完蛋大吉了。”但是他在艰辛他说着这段话的时候,铁手和冷血,早已不见了。 六 铁手和冷血是冲入习家庄的。 习家庄在门外的护卫,只来得及看到两团龙卷风也似的魅影,连喝问也来不及,人影已掠入庄内。 亦因这一点,铁手和冷血心里倍感习家庄已没有人材,连防守的力量都不足以应付。 ——小珍怎么了? 就在他俩这么想的时候,恰好有人在厉声呼道:“淫贼,滚下来!你放下小珍,我不为难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这声音如此凄厉,仿佛有人要割他的胸膛把他的心掏出来一般。 只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回道:“你家有钱,钱我可见得多了,谁稀罕?这样美得似揉出水来的姑娘,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你叫你那干庸材退出去吧,我只要用一会儿,就还给你,保管死不了!” 反听那厉呼声吼道:“霍玉匙,你这个万恶淫贼,我宰了你,我宰了你。” 那轻薄的声音却怪笑道:“人人都是这样骂我,也不想点新鲜点子,我说哪,习少庄主放着这样一个美人儿,何尝不图沾染?又何必如此假正经,做戏罢啦!” 只听一声厉啸,这声音愤怒已极。 那轻浮的声音突然一紧。 “你再行前一步,这滴水也似的人儿!就是死美人了。” 习少庄主会不会甘冒奇险走上前走,连他自己也无法得知,因为一只有力的手已搭住了他的肩膊。 “二公子,让我们来。” 那是冷血的手。 习秋崖几乎哭出声来,他一直支撑到现在,各种情切与心焦,几乎已使他崩溃了。 七 习二庄主习秋崖和一群习家子弟,全在正厅后长巷对开的屋檐,窗棂,走道上伏围着,对面阁楼亮窗上有一个人,正探头下来望。 这个人脸白得像涂了一层粉,鼻梁歪斜露骨,刀眉俊秀,满脸笑容。 以情势看来,习家庄的人正与那采花盗在阁楼上下对峙,看情形小珍仍在他手上。 铁手疾快地低声问了一句:“这狗贼叫什么名字?” 习秋崖近乎呻吟地道:“‘千花蝴蝶’霍玉匙。” 铁手仰首竭声叫道:“霍玉匙。” 那白面人笑嘻嘻他说道:“我看见你们又增援二人了,哦,看来还是捕头老大哩。” 铁手大声道:“我们习家庄奈不了你何,你走吧,我们不拦阻你。” 霍玉匙倒是一怔,随即怪笑道:“你们倒算知机,但是,这美人儿我要带走,用过了就还,你叫你家庄主看开点吧。” 习秋崖怒吼道:“狗贼!” 铁手截道:“好,女的你带走,我们不追究!”他一开口说话,习秋崖只觉一股声浪逼来,使他下面已经启口的话,竟发不出声音来。 霍玉匙又呆了一呆,陡地笑了起来:“有这样好的交易么?哦,我知道了,你们是从衙里来的……” 他轻笑两声又道:“我走也可以,但你们要先退开,我可居高临下,望得一清二楚,骗不了的。” 铁手沉声道:“退开也行,但有两个条件。” 霍玉匙笑了起来:“果然是有条件的,少爷我光顾此地,这彩头是拔定了,有什么条件快说吧,免得少爷我心痒骨软,就地解决!” 习秋崖厉叱道:“你这个猪狗不如……”下面的话又给铁手迫了回去。 “第一,你出去后,此事为习家庄声誉,不能外传。” 霍玉匙愣了一愣,笑着说:“习家庄若成全我这一件美事,叫我做奴做仆三年五载也愿意,这姑娘实在太美了,我明知习家庄龙潭虎穴也来了,本就没有活出去的心,要我不张扬,容易至极,你放心,决不会有损习家清誉。” 他随后又补充一句道:“大丈夫言而有信,闲话一句。” 此人在此情此景,居然自诩豪气,以大丈夫自居,也算罕见罕闻。 霍玉匙又问:“第二个条件是什么?”显然是见习家庄有意放人,态度也不那么嚣狂了。 铁手忽骂道:“霍玉匙,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霍玉匙倒是给他骂得愣了一愣,道:“什么懂不懂?” 铁手冷笑道:“算你还是出来江湖上混的,你要给就给,大爷我可不贪图,夜长梦多算你自己晦气!” 霍玉匙恍然道:“你是要钱。” 铁手绷着脸回答道:“有钱能使鬼推车。” 霍玉匙忙道:“我给,我给……我还以为是什么,要钱,霍少爷我有的是。” 铁手冷冷道:“多说无益,拿来!” 霍玉匙问:“多少?” 铁手道:“我手足要花要用,要他们喝掩嘴酒,少说要两百两银子。” 霍玉匙道:“也不算狮子大开口。” 但脸有难色,道:“我手上没有现银。先赊着,我回去保管一两少不了,还多你五十两。” 铁手瞪目道:“姓霍的,你当大爷我是三岁小孩,任你指点?” 霍玉匙怒道:“我霍大少是宝贵王孙,怎会食言而肥,自堕威名?” 铁手板起了脸孔道:“你这种瞎充字号的也谈威名,好吧,不给,拉倒!伙计们……” 霍玉匙急道:“好,好,我给,我现在就给……大同府银票你要不要,我有几张……凑合起来有一百五十两银子……如果我身上携着银子出来飞檐走壁的,我早就不是采花来着而是侠盗赈济贫民了!” 铁手稍微沉吟了一下,道:“也罢,少一点儿,算我倒贴,银票你扔不过来的,我上来拿吧!” 霍玉匙喜道:“老哥你就将就将就,日后忘不了你的好处……只要请你那干弟兄行个方便退远点儿,少爷我身边摆着个小美人儿,实在心痒难搔,一分一刻无法延挨……” 铁手冷笑一声,正欲掠上。 霍玉匙突喝道:“慢!” 第三部 采花贼 第二章 霍煮泉的笑容 一 铁手陡然顿住,心中不禁发出一声暗叹:“又怎么?” 霍玉匙道:“你若过来,摹然出手,我怎么论?” 铁手怔了一怔,冷笑道:“采花盗就是采花盗,忒煞没胆?还大剌剌的充什么狗熊!” 霍玉匙也不生气:“你还是别过来,我扔给你。” 铁手即道:“要是银两,你还扔得过来,银票不受力,你抛不过来的。” 霍玉匙嘻嘻一笑:“我自有办法。”只见他把头缩进去,悉索一阵,这一阵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铁手已有七次想不顾一切,冲入阁楼去营救小珍,但他终没有那么做。 那是因为如果他真的冲进去,小珍的生死,仍捏在那人的手中,对小珍的安危来说,只有百般的不利。 铁手强忍了下来,由于他心里已焦切到了沸点,所以他要抓紧了拳头,不住的用拳头拳击自己的腿骨才按捺得住。 临危处险,若不能镇定如恒,情形只有更糟。 不一会,霍玉匙又笑嘻嘻的探出头来,一扬手,边叫:“接着!” 一道尖啸,急打铁手左肩。 铁手也不回避,一扬手,就把那事物接住,那是一片没羽飞蝗石,石上卷包了几张银票,铁手一张一张的扬开来,端详半天。 银票纸薄不受力,霍玉匙是采花贼,采花贼多半精于用毒,轻功和暗器,弱于内力、定力与拳脚,这也是他们个性所致,擅于暗算但不肯下苦功练武之故,霍玉匙将几张银票系卷在飞蝗石,自然能射远了。 霍玉匙笑嘻嘻地道:“怎样?总共有一百六十几两哩……便宜你们了!” 铁手猛抬头,怒叱:“你奶奶的,骗起老子来了。” 霍玉匙一愕,道:“什么?” 铁手一扬手中六张银票,怒骂:“不成器的家伙,以你道行,想骗我还差得远哩!五张是真的,有一张联号不清,印符也不对鉴!” 霍玉匙怔怔地道:“怎会?不会的,不会的……” 铁手冷哼一声道:“偏是这张值八十两银子……你要不信,自己拿去瞧瞧!” 霍玉匙呆了一呆,道:“好。” 铁手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银票卷在那块没羽飞蝗石上,抛了回去。 那片飞蝗石的速度,却并不太快,所以霍玉匙一面扬手去接,一面还来得及说:“不可能的,我霍大少的银票,没有不能会钞的。”他下面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已不能说下去。 因为他已接着了那片卷裹着银票的飞蝗石。 铁手扔出来的飞蝗石! 二 那片飞蝗石,没有夹带着呼啸,甚至没有什么风声,而且去势甚缓。 但霍玉匙接在手上,犹如一百个人一齐拿着一根大棍子击在他手心之中一般,他怪叫一声,向后跌飞了出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原本搭在小珍肩上的手,也紧了一紧。 可是这下突如其来,霍玉匙全无准备,身形己被那股无形大力撞得翻跌出去,他的五指只来得及“嘶”地一声,撕下了小珍身上一片衣服! 他大叫向后跌去。 他落地时即听到他接飞石的手臂发出的骨折声。 他尖呼着滚了起来。 他毕竟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人,虽然还未弄清楚发生的是什么一回事,但他知道他应该立刻挟持小珍! 他向小珍滚了过去。 他的滚势快极,如果不是那人早已抢到梯间,一个箭步窜上来,挡在他和小珍之间的话,任何人都来不及在他重新抓住小珍之前靠近他。 可是那个人已经拦在小珍身前。 霍玉匙尖啸一声,冲天拔起,正图破瓦而出! “挣”地一声,他的头顶就要撞中瓦面之际,一柄剑尖,已点在他的眉心间! 霍玉匙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的寒气。 霍玉匙心沉人沉,人向下疾沉了下去! 只是人沉剑沉,霍玉匙足尖刚沾阁楼地板,剑尖又到了他的眉心穴上! 霍玉匙只觉眉心的毛孔全都因剑光寒意沁得倒竖了起来。 霍玉匙嘴里发出一声怪叫,人却丝毫未停,向后疾冲而出。 他的轻功可谓极高,脚尖刚沾地而脚跟未落实,即飞退七尺,但他退得快,剑光却追得更快! 他七尺一挪而过,正想换一口气,但那柄剑尖已抵在他眉心之间上! 霍玉匙呆了一呆,他此际的惊愕,尤甚于一切,他还未曾想到自己的处境,但却震愕于对手的武功! 这如蛆附骨的剑影! 附在飞石上的可怕内力! 这两人究竟是谁? 三 “我叫冷血!”那个剑尖顶着他眉间的青年冷冷地说道:“刚才跟你讨价还价的那个人,叫做铁手,你被捕了,逃不掉的。” 霍玉匙如一只被戳穿的气袋,张大了口却泄尽了气。铁手和冷血,竟是这两个煞星! 自己竟会惹上了这两个黑道上人人无不头痛避之不迭的二大名捕。 铁手这时已解去小珍的穴道。 他以浑厚的内力,蕴于石片上,震倒了霍玉匙,而正在他与霍玉匙对话之际,冷血已偷偷掩至阁楼上,只是霍玉匙一直贴近小珍,冷血苦无出手之机罢了! 铁手很放心。 因为冷血的快剑从不会令朋友失望。 铁手看见小珍清秀的脸庞垂下了几丝发,云鬓有些凌乱,脸色苍白,徐徐站了起来,铁手不由得一股怒气上冲,恨不得揪住霍玉匙揍上十拳八拳才能甘心。 铁手任捕快十数年,对付过无数大奸大恶之徒,却从未似今天生了动私刑之恨意。 铁手强忍心中怒气,柔声向小珍道:“你受惊了。” 小珍匆匆望了他一眼,在这匆匆一眼里,铁手瞥见她星眸含泪。 铁手不禁一阵心痛,好像一股麻索,不住的在他心里搓绞似的。 小珍只瞥了他一眼,就恨恨的看向霍玉匙:“那个贼子,那个贼子……”一面说一面移步过去,看样子是想到霍玉匙身前去骂他。 但这样是极危险的。 铁手本可以制止的,他的手刚伸出去,还没有搭到小珍的肩头,他心里忽然想到,这样岂不是等于抓住小珍,这样子是极不好的。他旋又想到他与小珍初识的时候,小珍当时被习笑风迫得褫衣落江,小珍皎洁匀美的身子…… 他一念及此,手是伸出来了,却没敢扣下去。 冷血生恐小珍接近霍玉匙会为其所趁,同时也没想到铁手会不去制止小珍,他及时回剑一拦。 他这一拦,是把小珍拦住了,但铁手乍见小珍的身子被剑身挡住,他心里一下子有一个冲动:不能让兵器冒渎了小珍,他立即闪电般伸手,握住了剑身。 铁手可以说是江湖上翻过大风历过大浪的人物,本来不致于生出这种连以兵器相拦阻也觉冒渎的感觉,可是在这一刹,他却忍不住,生怕小珍真的撞上去为剑所伤,所以他抢先去用手握住剑身。 他号称“铁手”,握住了一把利剑,虽然是冷血的快剑,自然也不会有碍的。 这一来,铁手,小珍,冷血三人一起被卡在这关口儿上。 霍玉匙是极端机伶的人,他翻身跃起,左手打出十五点星光,右手掣起一柄寒匕,左打冷血,右刃夺路而出! 冷血用空着的左手,接下十五道暗器,但已来不及拦阻霍玉匙。 霍玉匙刚跃起破瓦,忽见阳光中五彩缤纷,幻成飞花无数,降洒下来! 霍玉匙此惊非同小可,勉力以刃一格,“当”地一声,刃断为二。 幻彩中又敛定为一张晶光灿然的刀。这正是“习家庄”的“碎梦刀”。 持刀的人便是怒忿中的习秋崖。 四 习秋崖可谓怒极恨极,一刀不中,又劈一刀。 霍玉匙在地上打滚,一滚十尺,才躲过这一刀。 习秋崖可以说是恨绝了他,又一刀砍下,霍玉匙杀猪一般的大叫起来,左股已中了一刀。 习秋崖抡刀骂道:“你这百死不足以赎其辜的家伙!我要把你斩成九十九截!”一刀又劈了下来! 习秋崖的“碎梦刀”凌厉无比,冷血也不敢以剑去格,铁手一个箭步,扣住了习秋崖胳臂,疾道:“二公子,这种淫贼,罪不致死,还是交回给衙里发落!” 习秋崖忿忿地道:“这种人害了多少良家妇女,枉杀了多少人命?真该把他给天雷劈顶,万箭钻身,叫他拼凑也还原不了!”习秋崖原本文质彬彬,忽然骂起这般恶毒的话来,可见心中有多憎恨。 习秋崖徐徐收刀,仍不甘心地骂道:“你把这种忒煞狡猾的家伙往牢里送,不消几日他自然又出来作怪,哼!” 冷血、铁手听了,不觉一愕。 习秋崖行近小珍,双手搭在她肩上,这时,他整个语气才柔缓了下来:“小珍,你受苦了,那家伙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 小珍尽是摇头,也不答他。 习秋崖双手搭在小珍肩上,一直很关怀的看着她,像要从她脸上看出她遭受到什么损伤来。 冷血见了,忙跟铁手道:“这淫贼,我们把他送衙了吧。” 铁手道:“嗯。” 忽听一人道:“不用了。” 铁手冷血看去,只见来人是面白无须,满脸笑容的霍煮泉。 铁手一怔,说道:“原来是霍先生驾到。” 霍煮泉道:“我以知州事大人辖下天雄府都部署的名义,把此人逮了归案。” 铁手道:“哦?” 霍煮泉一笑道:“因为这淫贼,在这一带附近不知做了多少采花案,官府早已把他绘形缉拿多时了,这次全仗铁兄习庄主把他拿下这兔崽子结案。” 铁手沉吟了一下,道:“既是如此,就交给霍先生了……却不知霍先生如何得知这贼子在此处?” 霍煮泉道:“习获先去找谢大人,才知悉你们在大伯公墓园研结案情,才赶过去通知你们的。” 铁手又问道:“所以谢大人也通知了你?” 霍煮泉道:“铁二爷想问的是擒拿区区一个采花盗,谢自居为何不派属下前来,而要小题大做,通知了我?” 铁手道:“在下确实不解。” 霍煮泉大笑道:“原因很简单,”他指着匐伏在地的霍玉匙道:“这丢人现眼的东西,就是我儿子。” 铁手和冷血俱颇为错愕。 霍煮泉道:“因为我是他老子,所以发生了这样的丑事,我还是一定要来,把这个早已被我斥逐出门的孽畜,亲自拿押牢去!” 他又哈哈笑道:“你们见我满脸笑容,又焉知我心中羞无地容,愁无人诉!” 铁手忙道:“常言道,世上不如意事,在所多有,令郎如此……不堪,知子莫若父,除秉公施以刑诫外,还望霍先生于以私下开导,诱至善道。” 霍煮泉叹道:“这都是我教诲无方,这畜牲冥顽不灵,教也枉然,我得先把他下到牢里,要他尝尝十年八载铁窗滋味,再来教他好了!” 习秋崖却在一旁冷哼一声。 霍煮泉叹道:“今次的事,所幸小珍姑娘无恙,未致酿成大孽……我会把这孽子前案一并处治,就此告辞了。” 铁手、冷血知他毕竟舐犊情深,心里悲苦,亦不多作挽留。 这时,小珍轻轻的转身过去,脱离了习秋崖搭住她肩膀上的手,向冷血走过去,问:“玫红姐姐呢?” 冷血道:“她在郭捕头以前居处。” 小珍一怔:“她在那儿做什么呢?” 冷血苦笑道:“她本来是要等我们墓场办查案件回来的……但是我们却来了这里。” 小珍“哦”了一声道:“难怪她不在了。” 她偏头想想,又道:“要是她在,一定要打这……这贼人好几巴掌!” 冷血心里暗笑:若那三小姐在,何止掴那淫贼耳光而已?……却听习秋崖仍忿然道:“那种下三滥的淫贼……也不知光嚷着要缉拿,连榜文都出了,听说也曾把他下过牢,现在不也是一样出来作恶!” 冷血听在心里,暮然一震:“他坐过牢?” 习秋崖一呆,道:“千花蝴蝶是这一带有名的淫盗,听说曾被六扇门中的高手擒获过,这种人逮了不关到牢里去,难道还厚加抚恤不成?” 冷血忽转脸向铁手,道:“霍玉匙不像坐过牢的样子。” 铁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霍玉匙年纪轻轻,犯案累累,如果被擒下狱,非十年光景不能出牢,而牢狱这等不见天日的地方,加上牢头狱卒的恣意欺凌拷打,说什么霍玉匙都不可能还保有今天哥儿的样貌与举止! 但是当冷血转过脸去看铁手的时候,铁手的神态的确让他吃了一惊。 铁手沉起了脸,神情完全掉入了沉思里。 然后他隔了良久,才问了一句话:“他叫霍玉匙?” 冷血乍听这句话,摹地心头一亮。 第三部 采花贼 第三章 墓碑上的名字 一 冷血几乎跳起来道:“霍玉匙?” 铁手沉声道:“是,我们曾见过此人的名字。” 冷血大声道:“是在大伯公冢场?” 铁手点道:“墓碑上的名字。” 二 大伯公冢场。 冷血和铁手,在救小珍逃出魔掌之际,没有去想“霍玉匙”这个名字。 只是等到小珍,已获救后,由于习秋崖的说话里发现了破绽,铁手和冷血才对“霍玉匙”这名字留意了起来。 他们在冢场里看过这名字。他们在一夜之间,看过的碑文铭刻,不止一千八百,但这两大名捕还是能想出这名字的来源! 那是很简单的“爱子霍玉匙之墓” 墓冢全无可疑,那是东列第十八座墓碑。 铁手、冷血立即动手挖掘。 棺枢极大,十分华贵,是上好的柳州棺木,很是沉重。 铁手冷血决定开棺。 棺开。 棺里没有任何宝贵的事物,也没有任何神秘的东西。棺里只有一具死尸。 只有一具腐烂了的死尸。 三 铁手和冷血两人在下午的阳光下淌着汗,汗水像千百道小河般淌下颈项,流落襟内。 铁手道:“这不是霍玉匙的尸首。” 冷血说道:“但碑上却刻着霍玉匙的名字。” 铁手道:“这人是个胖子,而且牙齿早已腐脱多枚,发色灰白,这人的身段年龄,跟霍玉匙皆不吻合。” 冷血道:“所以这一座墓,是用来告诉人们:霍玉匙已经死了。” 铁手道:“可是霍玉匙又出现了。” 冷血道:“所以这一座墓所掩饰的事实已不能掩饰。” 铁手道:“问题是:谁替他掩饰?为什么要替他掩饰,说他死了?” 冷血道:“听习庄主说,这淫贼曾被下过牢,如果确曾,这贼子恶名昭彰,一定是押在大牢里。” 铁手霍然道:“所以,我们到大牢去查,一定可以得到消息。” 四 以铁手和冷血的身份,要使大牢的狱官恭恭敬敬把犯人名册拿出来审查,是件易事。狱官也断不敢拒却这诸葛先生手下的两大红人的。 经过冷血和铁手的细察与详询,霍玉匙的确是曾下此牢。 而霍玉匙的案子,十分骇人,他十岁开始就犯调戏罪,十三岁以后,就强奸婢仆,至十六岁,就有了逼奸不遂而杀人的纪录。 往后五年内,他犯下的奸淫罪名,至少有七十多宗,其中有十一宗弄出人命,当然,这还不包括没有投报的或被杀人灭口而致没有留下佐证痕迹的案子。 直至三年之前,官府才画形通缉霍玉匙。 铁手和冷血查到这里,不禁各自发出一声轻叹:这人犯案十三年,才开始通缉,实在已经不知害了多少条人命,玷辱了多少女子的清白了。 霍玉匙却是经过两年后,才给擒获的,当时的判决是:斩立决。 也就是说,在一年前,霍玉匙就已经恶贯满盈死了的。 可是今日铁手和冷血,却亲眼见他犯罪,并且亲手擒住了他。 霍玉匙并没有死。 是谁救他? 救他的人不仅使他恢复自由,而且还企图替他掩饰。 那么在冢场里的死尸,到底又是谁人呢? 冷血铁手打听之下,知道此事的人都说霍玉匙的确已被处斩,尸首也被收殓。 押霍玉匙出去处斩的牢头,已经在半年前暴毙,其余并没有什么人认得霍玉匙的。 冷血铁手查至此处,已昭然欲揭了。 他们却再翻查存案,发现负责治狱这件案子的人,正是谢自居! 五 铁手和冷血在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先去了这一带大大小小的牢狱一遍。 然后他们直接去都督府。 吴铁翼正在午寐。 这知州事的脾气是人所共知的,为人十分豪迈,但午寝时是不容人骚扰的,一旦惊醒了他,以他火性儿骂起人来,可是骂狗一样,就算杀人也半点不奇。 铁手和冷血这次来,正好在他午睡时候,所以没有人敢去通报。 铁手一再地道:“我们身上的是要事,无论如何,请禀吴大人知。”但谁也不敢负起这责任来,不敢请两人进入都督府邸。 就在这时,铁手和冷血忽然感觉到背后又有了那种“芒刺”的感觉。 冷血霍然回首。 铁手却没有回头。 他们两人久经作战,已心意相通,配合无间。 若有劲敌在后,不回身,自是险,但若返身的刹那时对方出手,更是大险。 所以他们一个疾然回身,一个连头也不回。身后果然有一个人,在一棵枣树下。那人身着长袍,看不清楚脸孔,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低低的遮着他的头。 那人高、瘦、沉默、无声,看不清楚脸目,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的背后。 没有回过身来的铁手,感觉到背后似有一条野狼的窥视,回过身去的冷血,却感觉到面对一头猛虎的伺伏。 那人已不是第一次与冷血铁手相遇。 那人便是吴铁翼口中的“朋友”。 六 没有回头的铁手却深吸了一口气,道:“朋友。” 那伞下的人一动也不动。 铁手道:“我们要求见吴大人。” 纸伞下的人似乎在垂下头来看着他伞下的影子。 铁手皱了皱眉。 伞下的人仍旧没有回应。 冷血一字一顿他说道:“我们一定要见。” 伞下的人似乎把脸抬了抬,两人只觉二道寒光逼射过来。 铁手就在此际霍然一回身。 伞下的人却动了。 他向都督府的大门走进去。 铁手和冷血互觑一眼,心里同时有一个陡生的感觉。 他们和那伞下人仿佛相遇在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桥上,除非有一方退却,否则,就得有人被逼落洪流里去。 谁退? 不一会,有人出来,迎入铁手冷血,他们方才坐下,吴铁翼就已经黑着锅底一般的脸孔,走了出来,而背后十尺之外是那个无声无息的持伞人。 纵是室内,那持伞的人依然没有收伞,所以仍然看不清楚他的脸目。 吴铁翼沉着脸也沉着嗓子道:“两位,这样急着找我,有何贵干?”谁都可以看得出,他已是极力压抑着自己的脾气。 铁手只说了一句:“这件事,事关吴大人手上两大红人之一,我们是来请示大人,否则的话,就先拿了人再说了。” 吴铁翼一听,就知道事态严重,专注的把事情听完,脸色一阵黄,一阵绿,铁手后又补充道:“我们把霍玉匙交给霍先生,但已在大大小小牢狱详查过,霍先生并没有把霍玉匙收押,以霍玉匙这等下流胚子,怎可不经审判即行释放?这件事无论怎样霍先生都一定得给交待。 吴铁翼脸上阴晴不定顷刻,终于一掌拍在桌上,怒骂:“我吴某聘贤选佐,霍二竟背着我作出这等公私不分的事件来!要不是二位治事精密,明察秋毫,我倒真给这厮瞒骗过去了!” 只听他怒叫道:“来人!速把霍二请出来!” 随后对铁手冷血道:“二位苦心密意,顾全吴某面子,但吴某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决不徇私。” 半晌,霍煮泉果然匆匆步出,他的眼光一瞥见铁手冷血二人也在场,不禁怔了一怔。 吴铁翼劈头第一句就问他:“你儿子呢?” 霍煮泉脸上呈露惶恐之色,“大人……知道我那孽障的事了?” 吴铁翼怒道:“现在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霍煮泉惶然道:“属下已将犬子下在狱中了。” 吴铁翼冷笑道:“哪一座狱?” 霍煮泉似没料吴铁翼有此一问,愣了一下,即答:“府狱。” 吴铁翼转头望铁手,铁手长身而道:“霍先生,这儿大大小小的牢狱都查过了,并无霍玉匙其人。” 霍煮泉脸如土色,喃喃地道:“奇怪?难道又越狱了?” 吴铁翼大声喝道:“煮泉,你别装蒜了!” 霍煮泉的身子籁籁地颤抖了起来:“大人……” 铁手忽道:“霍先生,一年前令郎被逮,下在大牢,坐罪问斩,为何如今还活着?是不是你玩弄权谋,救了令郎斩了另一个狱中的无辜?” 霍煮泉愕然变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吴铁翼摇头长叹,说道:“煮泉,我待你不薄,你也敢欺蒙我?是欺我老朽昏庸么?” 霍煮泉惴惴然道:“他……他是我的儿子啊!” 吴铁翼头发猬张,怒道:“你儿子又怎样?把大事小事混淆一起,要大伙儿都祸亡无日么?” 霍煮泉听了,骤然一震,这时望回吴铁翼的眼神,是十分骇怖的。 吴铁翼冷冷地加了一句:“霍煮泉,是你不知自爱,怨不得我!” 霍煮泉听了这句话,忽然全身震颤了起来,并向铁手冷血这边看来,紫涨了面皮,嘴唇一直在抖着,看似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急风,倏忽抢到! 霍煮泉武功也颇为不弱,怪叫一声,斜飞七尺,定睛一看,登时睚眦欲裂! 向他飞扑过来的确是一个人。 但那个人扑了一个空,立即直挺挺趴在地上。 霍煮泉大叫一声,其声凄厉,奔窜了过去,翻过那人一看,赫然就是其子霍玉匙。 霍玉匙的额骨全碎,似被重物夹破所致。 霍煮泉本把霍玉匙藏在都督府那里,本来也惟有此处才是最安全的,无人胆敢搜索,但不知在什么时候,大概就是铁手向吴铁翼陈明真相而再向霍煮泉逼问之际,那伞下人已经不见了。 他再出现大厅的时候,是霍玉匙抛出来之后。 这人直似幽魂一般,毫无半点声息。 七 霍煮泉哀呼欲绝。 铁手道:“这……”他本想说就算霍玉匙罪当问斩,似也不该就地诛杀,但他遂即想到,江湖上动起手来,有个什么差池,哪还顾得了生不生擒,自己等办案时也常无法活捉对方,有时只好杀了再说,何况,霍玉匙也确是恶贯满盈之辈。 就算他本来想把话说下去,但也已经说不下去了。 因为霍煮泉就在此时发出一声尖啸! 尖啸的同时,霍煮泉十指箕张,陡地飞身扑起,插向吴铁翼的门顶与咽喉! 看他脸上抽搐的肌肉,活像要把吴铁翼撕成碎片才能甘心一般的。 吴铁翼并没有退避。 他望向霍煮泉的神情,就像一个人在他老友灵枢前上香一般惜哀之意。 就在霍煮泉双爪离吴铁翼要害仅有一尺的刹那,铁手冷血,忽觉耳际生风。 当他们感觉到风声飒然的瞬间,人影已自他们的身边闪了出去,一把雨伞,罩住了霍煮泉。 只听霍煮泉发出了一声彻骨蚀心的惨叫。 伞影褪去。 霍煮泉捂着心口,一晃,再晃,三晃,眼珠凸露,捂心仆倒,一命归西。 在伞影罩着霍煮泉的刹那,铁手冷血看见了那个人。 但那个人头顶上仍戴着竹笠,竹笠低垂,只略可瞥见他尖削苍黄的下颚,却看不见那人的面目。 八 吴铁翼叹了一口气,问:“死了?” 那人竹笠微微一沉,算是点头,“霍”地一声,又把油纸伞遮撑了起来,人又回到暗影之中。 吴铁翼喟叹了一声,向铁手冷血苦笑道:“我重聘霍先生回来,没想到他多行不义,致令我不得不……我心情不好,这件案子也总算了结,你们去吧。” 铁手和冷血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妥的感觉,但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妥,为什么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铁手冷血惟有告退。 告退的时候,冷血瞪着雨伞黯影下的人影,他腰畔的剑尖,也发出一种蚊翼颤动般的微响。 冷血每一次与人交手,大都是用剑,他的剑成为他精神气魄,所以伴他遇到大敌时,剑尖会发出一种自然但低微的翁动声来,仿佛告诉他:他迟早免不了会与那伞下人一战似的。 可是那伞下的人,好像陶瓷泥塑一般,一动也不动。 冷血深吸了一口气,敛定精神,正欲告退,却瞥见铁手也正注视着那伞下人,而且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伞下人的脚。 脚有什么好看? 第三部 采花贼 第四章 谁下的毒手? 一 冷血和铁手离开都督府的时候,有一段长长的路,一直没有交谈。 然后,冷血忽然道:“采花大盗霍玉匙死了。” 铁手好像了解他还要接下去道:“纵容霍玉匙杀人顶罪的霍煮泉也死了。” 冷血道:“这件案看来已结束了。” 铁手道:“但郭捕头的案子仍没有着落。” 冷血眼睛闪着亮光:“有。” 铁手道:“你说。” 冷血道:“郭秋锋曾告诉过我们,在郭捕头转述当时情景时,一共有两个发现,一个是发现棺中的秘密……” 铁手接道:“一个是墓碑的秘密。” 冷血道:“我们先来一个假设。” 铁手道:“你是不是想假设郭捕头发现的第二项‘秘密’,就是那块霍玉匙的墓碑?” 冷血呆了一呆,道:“是。” 铁手说了下去:“如果郭捕头会认为发现霍玉匙的墓碑是一项秘密,那么郭捕头多多少少跟霍玉匙的案子有关系。” 冷血道:“但是,我们查过郭捕头手中承办的十四宗案件中,并没有霍玉匙这一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铁手几乎跳起来说道:“四师弟,你记得张大树曾说了一句什么话?” 冷血怔了一怔,铁手大声道:“张大树曾经说过,郭捕头手上接办的案子就他记忆中有:逆儿弑父案,拐带少女案,连环奸杀案,强盗杀人案!” 冷血眼睛也亮了:“但是,我们在谢自居所存的档案里,并没有发现连环奸杀案这一宗!” 铁手说道:“除非是张大树记错,否则……” 冷血的眼睛更亮了,“断不可能也绝不可能,因为张大树是常酗酒的人,而且办案积年,早已麻木,如果不是特别骇人的案子,他是不可能记住的。” 铁手颔首道:“以张大树的为人,既没理由撤谎,更不可能多记这一宗。” 冷血兴奋地道:“所以谢自居给我们详细的档案,是经过抽掉的,对案情全然一无所用的。” 铁手道:“对方能抽掉一件档案,当然也能抽掉第二件,我们原本一开始就着手调查郭捕头所承办的案件,方向是正确的,但却走了冤枉路。” 冷血忍不住道:“而谢自居是审判霍玉匙案的人。” 铁手道:“没有了档案,我们可到衙役扣押犯人名册里查,总会有结果的。” 是有结果。 霍玉匙的确被人逮捕归案时,曾在此画押签符。 逮捕他的人正是“一阵风”郭伤熊大捕头! 二 郭伤熊曾经把极难对付而且也无人敢对付的“千花蝴蝶”霍玉匙逮获,下到牢里,被谢自居决狱后处斩。 只是霍煮泉位居显要,播弄权谋,处斩的是别人,擅放的是他的儿子。 可是霍玉匙出来之后,只销声匿迹了一小段时候,又出来作案,郭伤熊曾亲手逮捕过这人,自然对他作案手法念如指掌,心中对霍玉匙之死早生怀疑,等到在墓场中乍见霍玉匙墓碑,更使他联想起霍玉匙得脱是霍煮泉的安排掩饰,是以他本是要采取行动首告霍煮泉。 可惜他却不幸被杀。 若霍玉匙没有再出来作案,而且竟拣上习家庄劫持小珍,也不会惹得铁手冷血习秋崖把他擒下,此案也不致被破获了。 墓碑的秘密如果是这样,那么,棺中的秘密又如何? 铁手和冷血立刻有了决定,去问谢自居——那些错误的档案,都是谢自居给他们的! 三 铁手和冷血赶到巡府,但却不见谢自居。 铁手即刻抓了一个人来问——这个人是个役总,姓辅,人人叫他做“老辅”,统七八十个衙役,平日威风凛凛,但一见铁手同冷血,立刻满脸堆笑——以“四大名捕”的威望,无论什么人都要忌惮三分的。 老辅道:“谢大人怒气冲冲的骑马一个人走了。” 铁手问:“去哪里?” 老辅道:“大概到衙府去了。” 他补充又道:“大人生那么大的脾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铁手诧问:“你可知谢大人因何事气愤?” 老辅搔搔后脑勺子,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从白沙镇绿水坊回来禀报大人那消息后,他就铁青着脸,问我知不知道俞大人在不在衙府,我说今午要升堂审案,九成在的,谢大人摇手截断我的话,吩咐我备马,这就……” 铁手即问:“你向谢大人禀告了什么消息。” 老辅愕然了一下,道:“是‘富贵之家’一门之十二口血案的事呀!” 铁手一怔道:“‘富贵之家’?” “富贵之家”是侈豪富裕的世家,人传富可敌国,但这一家人大多是练家子,其中有十数人在武林中还享有盛名,如今忽然教人铲平,不由得令铁手和冷血心里微微一愕,心中忽然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 老辅见二人微有错愕之色,便问道:“二位大爷不知‘富贵之家’的血案么?这血案在半个月前发生,‘富贵之家’无一生还,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给人盗个精光,惨的是‘富贵之家’介于两州之陲,这血案既未曾发到我们手里办理,连聆州一样没有着手,拖啊拖啊的拖了十几天,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谢大人便着我去查看是否确有此事……好惨啊!杀了人抢了银子还不算,放一把火把华宅烧成败瓦,人都死光了,哪有不事实!” 老辅继续道:“我回报谢大人,他听了,便走了……” 他不禁炫耀起来:“我呀,耳边沾风的,最能打听,腿儿快便,就算知州事吴大人,也一样着我来唤使,谢和俞两位大人更是识重我……”说到这里,他才发现没有了听众。 眼前没有了人影,铁手和冷血已经走了。 老辅搔搔头皮,喃喃自语道:“奇怪?今天怎么人人都是绷着嘴脸,匆匆来匆匆去的呢?” 当然,他是想破了头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四 铁手和冷血进入府衙,不是从正门而入,而是从屋顶上翻进去的。 他们的进入当然不会惊动任何人。 他们到的刚是时候。 俞镇澜和谢自居都在内堂。 他们正在剧烈的冲突着。 只听谢自居正说道:“……你把这件事情按住不告诉我,又把旧档卷宗抽离,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尖锐而微颤,分明是全力抑制着心中的震怒。” 俞镇澜冷笑道:“没什么意思,大家都好端端地,谢大人何必紧张!” 谢自居踏前一步,铁青着脸色,厉声道:“你当然是好端端的不急,但吴大人给我的破案限期,只剩下一天,你却把重要档案毁去,害我过去九天时间全白费了,你!” 俞镇澜冷笑道:“郭捕头捉拿了一个采花大盗,有什么稀奇?” 谢自居恚怒无比:“那是霍煮泉叫你毁掉档案的了?嘿,今天忽然送来了霍玉匙的死尸,说他已伏诛,我一查问,才知道这淫贼不久前才给郭捕头逮过,但档案上没有这件卷宗,因而使我想到你给我的档案既毁得一件,必定能毁二件,遣人至‘富贵之家’一查,果有其事。” 俞镇澜冷笑道:“那又怎样?” 谢自居说道:“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上头早发下来要办理这件血案,并交给了郭捕头,敢情他已发现了什么,而遭杀害,你索性把他办案的卷宗也毁灭了。” 俞镇澜脸色阵青阵白:“这样对我又有何益?” 谢自居冷笑道:“苦己利人的事,你才不沾,‘富贵之家’血案,一定与你有关,那些财物都让你中饱私囊了。” 俞镇澜嘿嘿干笑了两声:“你忒瞧得起我!我凭的是什么居然可以血洗‘富贵之家’?‘富贵之家’大当家席秋野的习锤金钵,我可敌得过?” 谢自居呆了一呆,说道:“你还有同谋?” 俞镇澜忽叹了一声,语气也较和缓了起来:“岂止是同谋,我也只是为人驱使,不得不干。” 谢自居忽“啊”了一声,半晌才能说得出话来:“难怪……难怪……”就在这时,伏在瓦面聆听的冷血与铁手,遽然听见“砰”的一响。 这一响突如其来,而且不是堂内响起,而是在墙壁响了起来。 铁手在声响起之刹那间,双掌击下,瓦面碎裂,冷血翻身落下。 冷血在掠落的瞬间,只见一物已在一个墙壁的破洞里迅速收了回去,而谢自居的身形晃了几晃,满嘴都是血,张开了口,似想叫出什么声音来,但“咿咿胡胡”的什么都叫不出。 俞镇澜向墙外陡叫道:“你来了?”声音如见救星的喜悦之情。 就在这时候,一人无声无息,已掠了进来,同时间冷血已经扑下,扶住谢自居。 俞镇澜却叫道:“唐兄!”猝然之间,那人快得似一支脱弦的箭,已逼近俞镇澜。 俞镇澜呆了一呆,他这下稍微一呆的时间,只是眨眼的时间,但闻“砰”地一响,他的五官即时成了一团肉酱。 冷血没料到那人竟连俞镇澜也杀,来不及出手阻挡,但铁手已陡然发出一声大喝,由上而下,罩了下来。 那人冷哼一声,雨伞急旋而出,铁手双掌拍在急转的伞面上,所蕴的掌力尽皆被卸去! 那人一面以伞架住了铁手的双掌,一面又迅疾无伦地往后飞退,要自门口退出去! 冷血出剑! 冷血拔剑的时候,那人正在疾退。 冷血剑刺出去的时候,那人正掠过冷血身侧! 冷血的剑直划了出去,“波”地一声,那人已在门口闪了出去,一物跌在地上。 竹笠! 冷血的剑划下那伞下人头顶一直戴着的竹笠。 那人瞬刻不停,抢出中门,突破大门,直掠了出去,衙里的差役,只觉得一阵风,连人影也来不及看到,更别说是抓人了。 但是那人掠出石阶的时候,乍觉阳光下多了一条影子,自飞檐上直掠了下来。 铁手! 铁手击破了瓦面,与那人的雨伞对了一招,复又穿出屋顶,居高临下,全力追赶那伞下的人! 同时间,冷血也自衙里疾射了出来。 他慢了只不过弹指功夫,因为他看到怀里的谢自居已经死了。 他放下谢自居的尸体就飞窜出去,这只不过是俄顷之差,铁手和那伞下的人,已在伞上交手七招之后,一前一后,向外逸去,冷血始终离他们七丈之遥,而铁手亦离那人保持七尺距离。 三人一直疾走奔驰,由于太急太快,又运尽全力,但见两旁景物急啸转换,目不暇给,都无法提气说话。 三人这一阵急奔,至已奔行了七八里,那人遽然止步! 那人陡地停步,身已霍然回转,他身形之急,几乎足不沾地,在他止步之际,身形已在空中回转! 所以他一停下来,已面向铁手,手上的雨伞,依然遮得很低。 他猛然止住,铁手也说停就停,就在那人遽停的刹那,铁手整个人像一口钉子,一下子被钉在地上,再也不移动分毫。 铁手离那人始终七尺。 那人忽然说了一句话:“好功夫。” 这是铁手第一次听到那人说话。 隔着油纸伞,铁手依然感觉到那人的眼光,似地狱里的炼火一般凌厉而又森寒澈骨。 那人只说了三个字,冷血已到。 冷血与铁手并肩而立。 他们这时才看清楚,他们所处的地方,前面是一座果园,桔子青涩,但已又大又圆,远处林木映掩间,有急湍之声,有一条细窄的吊桥,飞跨山涧。 五 那人站在矮桔林的前面,伞仍低垂,脚步不丁不八,冷血和铁手历过不少大小阵仗,向未有惧畏过,而今却打从背脊里升起了一股寒意。 那人背后,还有十二个人。 十二个青衣人,都是着密扣劲装,十二双眼睛犹似二十四点寒火,七人右手持剑,五人左手执剑。 冷血和铁手认得这十二人。 他们曾经交过手。 十二单衣剑! 十二单衣剑身后,在桔林间,有人影闪动,有些隐在树后,有些匿在桔叶间,有些执着兵器索性站了出来。 这些人,铁手和冷血,有一小半是认得的。 有些是差役,有些是军士,有些是侍卫,也有些是捕快、戍卒……就算有大部分是铁手冷血所不认识的人,但从他们穿着的衣饰上也可以肯定一点: ——这些人都是公门中的人! 十二单衣剑之后,那些隐伏的公差之前,一个人,施施然的行了出来。 这人五绺长髯及胸而飘,相貌堂堂,俨然一股豪态,一股官威,却正是知州事吴铁翼。 六 吴铁翼笑了笑说道:“你们,终于来了。” 铁手也缓缓的道:“你久候了。” 冷血忽问:“郭伤熊发现了什么?” 吴铁翼道:“金银珠宝,我命单衣十二剑埋的是可建三座城的金银珠宝。” 冷血道:“那些金银珠宝,本是‘富贵之家’的,是不是?” 吴铁翼道:“也是两河八门的,习家庄的习笑风以为杀了唐失惊大总管,就可以起回富可敌国的财富,但其实财宝不藏在习家庄内,而只有他和我知道这些珍珠宝贝在哪里。” “他”系指那伞下人。 吴铁翼笑了笑又道:“习秋崖永远也找不到那财库。” 冷血冷冷地道:“但你们埋宝时却让郭捕头偶然瞧见了。” 吴铁翼大笑道:“所以我们也换过了藏宝的地方,你们永远找不到。” 铁手接道:“你派谢自居来勘查这件案子,限他十日破案,一方面令俞镇澜毁去一切跟案件有关的佐证与档案,谢自居十天破不了案,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除去了他。” 吴铁翼道:“本来是的……” 铁手接道:“但你把任务交予手下霍煮泉去做,他却假公济私,顺此救了他的儿子,也毁去了那一部分卷宗。” 吴铁翼叹道:“偏是霍玉匙不争气,又来犯事,而且千不拣,万不拣,拣到了习家庄,惹着了你们,才致生出这等大祸来!” 铁手冷笑道:“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吴铁翼笑道:“眼下情景,究竟谁死谁活,凭老天爷的慈悲了。” 冷血再问:“你杀谢自居,早有预谋,却为何连俞镇澜也不放过?” 吴铁翼反问道:“他已无利用价值,留着一个毫无用处的人不杀,是要待他来告发自己吗?” 他笑笑又道:“自从你们发现霍玉匙未死后,一定会追查档案何以毁失的事来,迟早必定会查到俞镇澜身上来,最后难免知道是我,老辅告诉你们,同时也告诉了我,所以,我一早准备好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想到这件事会扯出你们来,要是知道,我是不愿惹的,宁可等你们走后再干。” 冷血又问:“那么郭捕头是你们毒死的?” 吴铁翼大笑:“他走报俞镇澜说发现了两河八门与‘富贵之家’的失银,俞镇澜立刻告诉了我,我只有找个人去毒死他了。” 冷血再问:“谁下的手?” 吴铁翼呵呵笑道:“郭伤熊不是狗熊,他精得很,我们要毒死他,却没一人是他信任的,可惜他有个信任的人,为了三百五十两银子,就六亲不认,……倒是把他毒死后,让他揽着块墓碑,是我的意思,横竖藏宝地点已移,让你们疑心到冢场里瞎耗光阴,也属快事,却没料霍煮泉如此大意,种下祸根!” 铁手禁不住问:“那究竟是谁毒死郭捕头?” 吴铁翼笑而不答,铁手和冷血二人,只觉一道寒意自脚下升起,不寒而栗。 第四部 如此阵仗 第一章 伞下的黄脸高手 一 习玫红在郭竹瘦乱糟糟的家里,只耽了片刻就困了,伏在桌上有梦没梦的睡了几个时辰,一觉醒来,日影西斜,习玫红只觉一天做不了几件事,她简直可以说一整天都没有做到半件事,只觉索然无味,一点人生乐趣也没了。 但她嗅觉还有趣有味的,而且还是颇敏锐的——好香啊。 她侧头看去,那痴肥肿臃的懒惰虫郭竹瘦还在那儿瞌睡着,日近黄昏,厨房里灶口正烧着旺火,连油锅味都出奇的香。 习玫红的肚子开始微微咕咕了两声,习玫红肚子一饿,她的人生乐趣又来了。 她看到柴火映在砖墙上的纤小人影,就知道谁来了。 习玫红兴高采烈的走到厨房门口:“嗳”了一声。 小珍也不回头,双颊给炉火映得红通通的,手里熟练灵巧的在炒菜,含笑瞧了她一眼:“怎样呢?三小姐可梦醒啦?” 习玫红过去双指拎了一块菊花兔丝,吃得津津有味,还猛吮手指:“哎嗳我的好小嫂子,替小姑做菜,可做到这儿来了。要不是你烧的菜香,可能我还在睡梦中哩。” 小珍啐了她一口,一面撷菜拣青绿的往锅里丢;锅里发出滋滋的烟气:“没正经的,你少口里卖乖,想我炒好吃一些。”她在小罐子里舀了一舀,只舀到一些微的碎末,就向习玫红道:“好三小姐,替我找一些盐来。” 习玫红笑着走开去,笑道:“有得吃,莫不从命。”可是她在厨房里东翻西找,就是找不到盐。” 小珍催促道:“快些,不然就要焦锅了。” 习玫红心想:锅焦了可不好吃。情急起来,手里猛用力,把碗柜的木格“啪”地扯了下来,是有一小包东西,白生生,细粒颗儿的,端近鼻尖一嗅,以为是盐,便往厨房拿了过去,边叫道:“嗳,我找到了。” 她却没注意到厨房门口,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一个人影。 在火光掩映下,那人一张痴肥而木然的脸孔,犹似涂上一层金色的粉末,但仔细看去,他脸肌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着,喉核也上下移动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习玫红手上撮着的“盐”。 习玫红笑着拿了一撮盐,侧首问:“要下多少?” 小珍说:“一点就够了。” 习玫红一面洒盐一面侧首问:“你怎么来了这里?” 小珍低着头说:“你出来之后,我在庄里出了点事,一个采花盗闯了进来,挟持了我,但后来给冷四爷、铁二爷、习庄主制住了……” 习玫红“哎呀”一声道:“铁手冷血回过庄了?我还呆在这里等候他们哩。” 小珍偏着巧颔道:“不过他们又出去办案了……我是听冷四爷说你在这儿等待他们的,所以……所以我也来了。” 铁手冷血说过会回来这里,就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小珍也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却在这时,“哄”地一声,锅子里陡炸起火焰三尺,锅底也发出奇异的滋滋声响,一股焦辣剧烈的味道刺鼻而至! 怎么会这样? 习玫红只不过是在锅里撤下一把盐而已! 习玫红拉着小珍退开,只见锅里火冒五尺高,烈焰作青蓝,火光映掩里,两人心里纳闷:怎么会这样? 她们却没注意到背后。 背后的那个人。 那个人的一张胖脸。 胖脸上在火光映动中,汗水犹似千百条小虫,淌了下来。 郭竹瘦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 二 就在锅里火焰冲起之际,另一处地方的冷血,“挣”地拔出了腰畔的剑,夕阳映照下,剑身发出一种夺目的光芒。 吴铁翼笑了:“我请人引你们来,就是为了这一场无以避免的决战。” 冷血道:“就凭你,伞下人,十二单衣剑,还有三十八个狙击手?” 冷血此语一出,吴铁翼也微微一震,道:“我的三十八名近身侍卫,并没有现身,你一语道出数目,实在可以担得起我布下的阵战!” 冷血虽然表现得凛然不惧,但一颗心正往下沉。 在河边他和铁手曾和十二单衣剑一战,伞下人并没有真正出手,但已令两人都受了不轻的伤。事后铁手和冷血判断,若伞下人与十二单衣剑合击,二人纵尽全力,亦只有四成胜算。 何况还有三十八名狙击手? 况且还有吴铁翼? 更何况冷血心里惦记着习玫红,他从吴铁翼的话里测出下毒手的人是谁了,而习玫红,因为要等待自己,还在虎穴之中,懵然不觉! 冷血心急如焚。 他一急,定力就不足。 而这是一场凶险至极、分毫疏失不得的恶斗! 三 铁手蓦然上前一步。 他只低声对冷血耳边说了一句话:“要救三小姐首先要除这一干人,要除害则要全神贯注!” 他说得很快,他目的是要让冷血敛定心神,全力以赴。 幸而他不知道小珍也去了找习玫红和等候他回来,否则,他还能不能比冷血镇定? 吴铁翼抚髯道:“我们的事,必须要此时此地料理清楚,否则,你们告上去,我自有上头罩住,未必告得倒我,但我不会让你们有告我的机会。” 铁手冷笑道:“因为我们一旦揭发你的阴谋,就算告不倒你,你也已行迹败露,暂时无法耍弄权谋了。” 吴铁翼微微笑道:“所以今日,我非除你们不可。” 铁手道:“我们也不要告你,告上去,你自有贪官护着,我们今日也要夺你的首级。”他说完,缓缓的除下了翎帽、腰牌,冷血也是一样。 他们这样做,无非是表示这是一场江湖中的决斗,生死由命,井非代表官府的行为。 当律法不能妥善公平执行的时候,他们将不借运用本身的智慧和武功,来寻求合理的裁决。 为执行正义,死生俱不足惜。 吴铁翼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今日参战的人,全都是他的心腹部下,只要杀了铁手冷血,这事就了结,吴铁翼也可了后顾之忧。 冷血一字一顿地道:“那晚在河边,暗算了我一记的人,是不是你?” 冷血是向伞下人发问。 伞下人犹如暮色一般阴、沉、冷、静,半晌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冷血一共见过这人出手三趟,第一趟在黑夜河边,一击而中,令自己背部受创。第二趟在都督府,先杀霍玉匙,再杀霍煮泉,也是一击得手。第三趟是在衙府里,连续击杀谢自居和俞镇澜,亦是一击格杀。 此人总共出手三趟五次,共杀了四人伤一人,全是一击命中,从不用出手第二次。 他的武器,似乎是一条线索,索上系有一物,似暗器而又非暗器,出手五次,却令人看不清楚,也无从捉摸。 冷血问:“我们将要一决生死了,是不是?” 那人不答。 冷血道:“在未决胜负前,我要知道你是谁!” 那人静了一会,徐徐地,把雨伞倾斜,斜阳以微斜的角度照在他的脸上,一分一分地,一寸一寸地,终于现出了这人的本来面目。 这人的脸色跟泥土一般黄,脸上似打了一层蜡般的,毫无表情,像一个已失去表情的人似的。 冷血和铁手,从没有见过此人。 他们见伞下人一直没有露脸,总以为是个熟人,但这人他们并不熟稔,却令他们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这人,站在那里,像一个没有生命的肉体。 没有生命,没有感情,没有顾虑,也没有留恋……这样的杀手,往往可以杀掉武功比他更高的对手,何况这人的武功已高得出奇! 只听吴铁翼笑道:“其实,我也不是主谋,他才是。你们可知他是谁?” 冷血铁手默然。 吴铁翼道:“你们一定听过他的名字,他叫唐铁萧。” 铁手、冷血一听这名字,脸色倏然一变、 四 唐铁萧! 唐门数度意图称霸江湖、独步天下,屡次都功亏一篑,功败垂成,以致只得将野心暂时压下。 “习家庄”血案及八门惨祸,就是唐失惊一手策划的! 可惜唐失惊的计划与梦想,终为冷血铁手所粉碎,而唐失惊也为习笑风所杀,除了一大祸害! 蜀中唐门要君临天下,所派出来招兵买马,建立实力,铲除异己,自然不止一人,唐失惊只是其中之一。 蜀中唐门所派出来要掀起武林一番血腥风暴,改朝换代的组织,叫做“小唐门”。唐失惊不过是“小唐门”座下九大堂主之一,还不是创立“小唐门”七大高手中任一人。 这建立“小唐门”的七名高手,自称“七大恨”唐铁萧,便是其中一个。 江湖上很少人知道唐铁萧的武功,因为跟他交过手的人,没有活着的。 武林中也绝少人见过唐铁萧的脸孔。 铁手和冷血而今却见到了这个伞下的黄脸高手,而且,即要与之决一死战。 五 吴铁翼道:“而今唐门的实力,已沛莫可御,其实比我更高的官,也一样被唐门的人挟持或收买,这局势如江河直下,你们以蜻蜓撼石柱,阻挠不来的。” 铁手冷血听了不觉动容:唐门的人如水银钻地无孔不入,到处招揽权实财库,图的岂止是武林霸业而已? 铁手说道:“那你是被挟持,还是收买?” 吴铁翼笑道:“单只‘富贵之家’和八门惨祸遗留下来的银子,已足够叫我做什么都无怨怼了。” 冷血道:“原来有唐门的高手在,难怪可以毒死郭捕头了。” 唐门的暗器与毒,称绝江湖。 唐铁萧忽然说道:“那还得靠下毒的人。”他说这句话,就像他的出手,从不落空。 他这句话是要挑起冷血的慌惑不安。 冷血却不得不心急。 ——习玫红究竟怎么了。 六 习玫红拉着小珍,往后一直退:生怕给火焰炙及,却倒撞在一个人身上。 习玫红尖叫一声,惹得小珍吃了一惊,也叫了一声。 习玫红回头看去,见是郭竹瘦,才定下心,跺足啐道:“你躲在我们后面干嘛?真吓死人了!” 郭竹瘦没有作声。习玫红指着那锅头道:“奇怪?怎么无端端炸起了火?”这时火焰已渐黯淡下去了。 小珍蹙着秀眉道:“那是盐吗?”她过去把那包给习玫红翻挖出来的“盐”拿在手里,很仔细的看着。 郭竹瘦忽道:“给我!” 习玫红诧问:“给你什么?” 郭竹瘦忽然伸手,把小珍手中的“盐包”抢了过去,小心翼翼的藏在怀里。 习玫红又好气又好笑:“你干什么?那是什么?” 郭竹瘦吃力地道:“盐……” 习玫红笑啐道:“当然是盐,奇怪,火焰烧出来青青绿绿的,放下去一会儿才见古怪,可也稀奇!待会儿铁手冷血回来找,找他们问去。” 郭竹瘦大汗渗渗而下。 小珍笑说:“算了,我已炒好两碟菜,烧好了饭,三小姐就省吃一道,将就将就吧。” 习玫红忙不迭道:“好,好,我已馋涎三寸,再不吃,你三小姐我,可要垂涎三尺了!” 两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把碗筷摆好,将炒好了的一碟鸳鸯煎牛筋,一道花炊鹌子,端了上来,盛好了饭,习玫红早捺不住口腹之欲,心无旁骛地大嚼起来。 小珍抬眸叫道:“郭捕头,你也来一道吃吧。” 郭竹瘦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习玫红骂道:“小郭,你也别摆腻了,要吃,就过来吃嘛,四肢百骸,要不吃饭,无所着力的唷!” 郭竹瘦又应了一声,却拿了一坛酒,三个小杯子,酒已盛满了,端到习玫红和小珍面前,直愣地道:“我……我敬二位姑娘一杯。” 这时天际的晚霞,翻涌层层,凄艳异常。 第四部 如此阵仗 第二章 对阵 一 天边的晚霞像刚咯过了一阵凄艳的血,被夕阳镀上一层层金烫卷边,像有许多璀璨的神祗,曾在远古之初,在那儿作过铁骑突出、银瓶乍破的古战场。 冷血向唐铁萧沉声道:“拔出你的兵器。” 唐铁萧冷冷的盯着冷血,像锤子一般沉烈的眼睛盯住冷血的剑:“你跟我?” 冷血点头,他的剑已扬起。 唐铁萧道:“好,不过不在这里。”返身行去。 冷血正欲跟上,铁手忽抢先一步,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铁手抢上前去之际,冷血脸上现出了强烈的不同意之神情,但等到铁手对他说了那句话之后,冷血才站住了脚步,两人的心都在道: 珍重。 无论哪一方的战阵,都是那么难有取胜之机,又不能互为援奥,这一别,除了珍重,能否再见? 铁手究竟在冷血耳边说的是什么话,能令冷血放弃选择唐铁萧为对手? 二 唐铁萧在前面疾行,走入青桔林中。 铁手紧蹑,离唐铁萧九尺之遥,这距离始终未曾变过。 当唐铁萧走人桔林密处时,他的脚步踏在地上枯叶那沙沙的声响陡然而止。 铁手也在同时间停步。 唐铁萧问:“来的是你?”他的声音在桔林阴暗处听来像在深洞中传来,但并没有回头。 铁手反问了一句:“哪里?” 唐铁萧也没有回答他,又重新往前行去。 铁手跟着。 两人一先一后,行出桔林,就听到潺潺的流水之声。 唐铁萧继续前行,流水转急,急湍,终至激湍,一条五十丈长,二尺宽,弓起了的苍龙,一半没在暮雾中的吊桥,出现在眼前。 桥下激湍,如雪冰花,在夕照下幻成一道蒙蒙彩丽的虹。 激流飞瀑下,怪石嵯峨,壑深百丈,谷中传来瀑布回声轰隆。 唐铁萧走到桥头,勒然而止。 桥墩上有三个笔走龙蛇的字: “飞来桥”。 三 桥因瀑溅而湿漉布苔,吊索也古旧残剥,桥隐伏在山雾间,又在中段弓起,像一道倒悬的天梯,窄而险峻,确似凭空飞来,无可引渡。 唐铁萧冷冷地道:“我们就在这里决一死战。” 他说完了,就掠上了桥。 那桥已破旧的像容纳不下一只小狗的重量,但唐铁萧掠上去就像夕阳里面卷了一片残叶落在桥上一般轻。 一阵晚风徐来,吊桥一阵轧轧之响,摆荡不已,像随时都会断落往百丈深潭去一般。 就在这时,桔林外传来第一道惨叫。 惨叫声在黄昏骤然而起,骤然而竭。 铁手知道,冷血已经动上手了! 铁手长吸一口气,走上吊桥。 吊桥已经年久,十分残破、而且因经年的雨瀑沾洒而十分湿滑,长满了深黛的绿苔,麻索间隔十分之宽,而桥身窄仅容人,两人在桥上决战犹似在悬崖边缘上赌生死一般,一失足,即成千古之恨。 铁手登上吊桥,就听到唐铁萧金石交击一般的声音道:“在此决生死,生死都快意。” 铁手默然,左足后退一步,架势已立,他撩起长衣,把袍摆折在腰际,然后向对方一拱手。 这一拱手间,唐铁萧看去,铁手虽立于吊桥首部低拱处,但气势已然挑起得整座长天飞来的纤龙。 铁手的拱手,十分恭敬,他不只是对敌手之敬,同时也是对天敬,对地敬,对自己敬,对武功的一种尊敬。 唐铁萧也肃然起敬。 他解下了腰系的绳缒,绳末上有一个弯月型的两角弧型,弯口利可吹毛而断的物体,交在右手,左手执着雨伞,伞尖“登”地弹出一口尖刀。 他道:“我用的是飞铊,以伞刃为辅,你的兵器呢?” 唐铁萧在唐门暗器里只选择了飞铊来练。飞铊是一门极难习,而且从没有一流高手是用这种暗器式的兵器。但他选了,而且苦修,他的飞铊,没有对同一个人出击过两次。 因为从不需要。 他问铁手,是他尊重敌手,更尊敬铁手。 铁手摇首,却抬起了手。 他的兵器就是他的一双手。 就在这时,桔林里紧接两声惨呼声。 铁手可以感觉到桔林里外的战斗有多惨烈:以冷血的狠命杀法,居然在这么长的时间才响起三次惨呼,而且,第一次尚在林外,第二、三次已在林里,可知战阵之转移,甚至没有兵器交击以及对敌喝叱之声,只有濒死的惨嚎,而且,到了第二、第三次,是同时响起的,可见不伤则已,一死二人齐亡。 所幸惨呼里并无冷血的声音。 不过,铁手了解冷血,就算他战死,也不哼一声,除了斗志极盛时如张弓射矢的厉啸! 四 桔林里,冷血低低呻吟了一声。 十二单衣剑已给他杀了一个,冲进桔林,中伏,他反身杀了两个狙击手。 但他后腰已中了一刀。 那受伤的热辣辣,刺刺痛的感觉,冷血在每一次战场里几乎都可以承受到,所以每次冷血在击败敌人赢得胜利后,那感觉就像蛹化成蝶在彩衣缤华里犹可忆及挣扎脱茧的遍体鳞伤。 可是这次不然,他心头沉重。 刀光映闪,到处是夕照反射强刃的厉光。 敌人太多,隐伏林间,单衣剑作正面攻击,狙击手暗里偷袭,他已失去破茧化碟一般的反击契机。 他闯入桔林里,密叶隙缝都是闪动的敌影。 他腕沉于膝,剑尖斜指正面,往后急退。 乌黑的人也在他四周迫进。 他陡然静止。 他静止的刹那,一人掩扑而至,两道飞血溅出,将青涩的桔子染成鲜红。 前扑的一人倒下,后面潜来的另一人只见白光一闪,他亲眼看见自己咽喉里喷出一道泉! 血泉! 他发出阉猪一般的低鸣,仆倒下去。 冷血额角渗出汗水,他剑高举于左,右手亦辅左手托着剑柄,左足微屈,右足踞趾,全身重心九成交于左腿之上。 他全身被强烈的斗志焚烧。 他全身的肌肉神经一触即发。 陡地,他所站立处地底里倏忽伸出一柄钢叉来! ——地下有埋伏! 他怪叫一声,冲天而起,腿上已多了一道血痕。 地底下的人震开泥地碎叶而出,出得来时已身首异处。 冷血拔在半空,杀了暗算的人,但有七件兵器同时向他攻到! 他斜飞而起,落在一棵矮桔树上,忽觉背后刀风破背而来! 他的剑在刀及背项之前,已刺杀了对方。 桔树坍倒,下面的人已经砍断了这棵树。 冷血人也落下。 十七八件兵器在下面等着他。 他落下的时候,手足疾扬,十七八颗青桔向这些人飞打过去。 攻击者急退,怒喝:“有暗器……” 一面用武器格开,待发现是桔子时,冷血又杀了三个对手。 他的姿势仍是剑举左上,以左足为轴,但因腿伤而显得有些微晃! 围攻的敌人闪动,兵器在夕阳下映出邪芒,但谁都没有抢先发动攻击。 因为那一柄剑不带一丝血迹,却是森寒得令人心胆俱丧的诛邪剑。 围攻者散开,那十一单衣剑又告出现了。 十一人身影疾闪,卷起一道旋风,碎叶飞起,青桔狂摇,十一剑在风中叶里像十一条飞蛇,噬向冷血! 冷血大叫一声,衣服盖在其中一单衣剑头上,赤着上身,在十一剑破漏处像一头猛豹般窜出。 其余单衣十剑扶起那被衣衫罩在头上的兄弟,发现衣衫已被鲜血染红,像洒在水上的血花渐渐扩散开来。 夕阳赭如血。 五 残阳如血。 瀑珠幻成彩虹,架在吊桥下。 铁手双目平视在离他十一尺外的唐铁萧。 唐铁萧将手上的飞索,高举过顶,旋动了起来,飞索上缒系着铁铊,每旋过一圈,就挟着刺耳的尖啸声。 飞铊旋在吊桥麻索之上。 飞铊愈旋愈急,暮色愈来愈浓。 飞铊旋得太疾,已看不见飞铊的影子,只听见飞铊如雨般密集的急啸声。 暮色中,唐铁萧手中旋舞的飞铊,像是鬼魅的影子,没有踪迹可寻。 无形的飞铊,自己躲不躲得过? 夜色将临,夜幕中的飞铊,自己更是无从闪躲。 铁手在这俄顷之间,决定要冒险去抢攻。 可是唐铁萧另一只手,徐徐张开了伞,伞覆住了身子,伞尖如一头露出白牙的野兽,在暮色中等待血浴。 飞铊仍旧飞旋在半空之中。 人在吊桥上。 吊桥在半空之间。 铁手觉得自己的性命,就像这条吊桥,被残破的麻索,悬在半空,随时掉落,粉身碎骨。 这两尺的桥面,更没有闪躲的余地。 惟有后退。 但是退后在两个实力相当高手生死一决之际,是极失斗志的事,何况,在这滑漉窄桥上的急退,又哪能快得过巨人之臂般的长索飞铊? 既不能闪,也不能躲,又不能进,更不能退,铁手蓦然明白唐铁萧引他在飞来桥上一决生死的意义。 在生与死之间,必须有一人选择死,亦可能两人的结果都是死,像这哗然的瀑布倾落百丈,溅出水珠化为深潭的壮烈前,仍串成一道梦幻的彩虹。 山风呼呼地吹送过来,吹过平原,吹过桔林,吹得吊桥摇晃如山涧上的纸鸢。 山风吹过桔林的时候,铁手听见桔林里传来密集的四声惨呼,跟着是冷血的第三声大喝,以及又一声哀号。 铁手打从心里盘算一下,冷血身上着了至少有三道重创,而敌人至少去了十三人。 那么,十二单衣剑连同三十八狙击手,剩下的敌手至少还有三十六人。三十六人,受伤的冷血可还能打熬得住? 他忽然心头一震,因为他接触到唐铁萧那双犹如地狱里寒火的眼睛。 那眼睛本来是无情的、肃杀的、冷毒的,但此刻有了一丝讥笑与同情。 因为对方看出他的分神。 这种生死决定于俄顷之间仍为其他的事而分心,除死无他。 铁手憬然一觉后,立即敛定心神。 那双眼睛立即又变回冷毒、肃杀、无情。 山风吹到飞铊的圈影里,立即被绞碎,发出如受伤般更剧厉的尖啸声。 冷血此际在桔林中厮拼,像一头左冲右突的猛虎,要铲平张牙舞爪于左右的獒犬。 铁手这边的战局却不动。 不动则已,一动则判生死。 两边的局势,系一动一静,全然不同的,但却同样凶险。 第四部 如此阵仗 第三章 阵战 一 两声长号之后,又三声长嗥。 ——第十八个了! 冷血心中默念着这个数字,眉字间的杀气在四周惊恐的眼神与凌厉的兵器中巡造,冷血的身形也展动着。 十名单衣剑又逼了上来。 冷血并没有正面交锋,却掉头就跑。 他一面跑,挥剑杀了两人,在呼喝及追杀声中,他在桔林里穿插,忽如夕照映在叶上的光彩一般消失了。 “在那里!” “追!” “不,在这里!” 一条人影在另一个方向疾闪。 “杀!” “到底在哪里?” “不要让他跑了!” “哇!”一声惨叫,一名单衣剑攒入原来地底埋伏处,忽被一道剑光开了膛。 另二名狙击手返身欲救,忽背后一道急风,两人未及回首,已血涌如泉。 待大家围拢掩至时,敌人已消失了踪影。 “哗!”又一声惨叫,远处一名负责截断桔林边缘的单衣剑捂胸倒下。 当众人冲杀而至时,另三名狙击手相继倒地,一条灰朴朴的人影疾闪不见,在杀气腾腾血腥风暴的桔林中,人就像被踩踏过多汁的青桔,毫无价值。 一名单衣剑大叫道:“不要让他逃出林去——”他仗剑冲出,只见茫茫平野,日已西沉,暮际掠起一阵不祥的阴影,却毫无敌人落荒而逃的踪影。 这时“刷”地一剑,自树上疾插下来,没入他的头顶。 两名狙击手高跃扑击,但却在半空才落下来,咽喉各射一道血泉。 人影似大鸟一般掠起,但一名单衣剑手剑上已沾了血迹。 人影在暮色中一沉一伏,灰狐般的在郁郁林间忽再消失。 众人又过去搜索,那名剑上沾血的单衣剑手却汗涔涔下,大叫了一声:“大家靠在一起,别分散!” 这些都是在沙场中久经阵战的好手,立时布成了局势,往桔林中间退守并肩,一个退得稍迟的狙击手,无声无息的倒在地上,背后脊椎给刺了一个洞,血汩汩流出。 暮色更浓了,桔林里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有搏斗的汗水,血液的腥风,拼死的杀气。 他们得知自己布下的阵势,已给冷血冲散。 现在桔林变成了他们的陷井与埋伏,冷血反过来在暗处。 他们必须要结在一起,以免被像黑暗一样无常的敌人逐个搏杀。 他们暗底里点算一下人手,只剩下七名单衣剑,二十一名狙击手,几乎已死伤近半。 暮色渐织着紫色的梦衣,四周的视物已渐不清,只有黑暗的轮廓,则是如何应付那神出鬼没的仗剑的敌人? 暮色深沉,那如蝙蝠黑翅的夜色,还会远么? “点火!”发号施令的单衣剑手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生平首次领略被狙袭滋味的惶怖。 夜色随血味而深浓,麈战未休。 二 小珍眺望着即将来临的夜色,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天穹近山处,有一颗发亮的星子,不知为什么的亮着。 习玫红向郭竹瘦笑骂道:“你怎生得这愣性儿,哪有敬女儿家喝酒的?我们不喜欢喝酒,要敬嘛,就敬茶来。” 郭竹瘦愕了一愕,道:“我去端茶来。”说着走到后头去。 小珍横了习玫红一眼,没好气道:“哪用喝什么的?你把他使来使去,可没顿饭好吃。” 习玫红笑道:“我可吃得好好的。” 小珍又怔怔地望着天边的晚霞,夕照像一个岁月不饶人的多情女子,迟暮得如许艳丽。 习玫红用筷子敲一敲菜盘,发出“叮叮”二响。“喂,我未来的小嫂子,你又发什么痴了?” 小珍喃喃地道:“你听。” 风在竹林端胡胡地吹,空气薄凉得像可以敲出脆音来。 习玫红皱眉听了一会儿,说:“是风声。” 小珍痴痴地道:“还有。” 习玫红又倾聆一阵:“没有了。” 小珍水灵似的眸子又投向远方:“好像有人在叫我们。” 习玫红笑道:“那是大雁在叫。” 这时郭竹瘦已走了出来,端了两杯茶,一杯给小珍,一杯给习玫红,他自己却拿了原来放在桌上的酒,向二妹举杯道:“我敬……” 习玫红笑啐道:“怎么那般多礼?喝就喝嘛,有什么好敬的!” 说着,仰着脖子,便要一口尽了杯中茶。 三 ——第三十四个了! 冷血的心里默算着,他估计敌人只剩下单衣剑五名,狙击手十七名。 他搏杀的主力,是向单衣剑下手。 他必须在他体力、精神仍盛之时,将首要大敌除去。 虽然敌手剩下二十二名,但他丝毫不觉得轻松,原因有四: 第一,吴铁翼还未出手,甚至连出现都还没有出现,这个恐怖才是他的头号敌人。 第二,习玫红此刻只怕是真正跟那可怕的杀人者在一起,安危不知,他必须要从速解决掉这些人,前去救她。 第三,二师兄铁手那边与唐铁萧格斗,毫无声息,而唐铁萧显然是个比这三十八名狙击手与十二单衣剑加起来还更可怕得多的对手。 第四,他血已流了不少,精神体力也在他极度消耗的身体躯魄中溜失。 他念及这四点,心中大乱,速尔背后刀风陡起,他来不及招架,一剑反刺了出去! “噗”的一声,他的剑确然是刺中一个人的身体,背后的刀风也立时凝结了,但是面前两道剑风同时涌至! 他已及抽回嵌在人体的剑。 怪叫一声,向前扑出,躲过两剑,滚入桔林之间。 那两名单衣剑紧蹑猛刺,冷血一面滚动着身体,一面双掌齐出,拍在桔杆上。 哗啦哗啦,桔树的枝叶和桔子一齐向两名单衣剑手骤雨般打了下来。 两人以为是厉害的暗器,一面身退,一面招架,手忙脚乱,招架得来,冷血已不见。 两人张望片刻,正欲招呼其他的人来搜索追击,忽儿一人觉得背后一凉,胸口已突出一截剑尖来。 那单衣剑手攸见自己胸膛竟凸出一截剑来,那种感觉可说是诡异至极,他脸上的神情也怪到极点。 他的伙伴听到异响,转过身来,由于夜色深沉,他看不清楚他伙伴胸前的剑尖,只看到同伴脸上诧异的脸容,不觉呆了一呆。 就在他稍呆一呆的瞬间,脚下被人一勾,一个跄踉,扑到了他同伴的身上,“嗤”地一声,嵌在他伙伴胸前的剑尖刺入了他的胸膛。 死亡的痛楚令他哑嘶半声,但死亡的恐惧令他另半声已发不出声音来。 冷血拔剑,剑尖等于从他们两个人的体内抽拔出来。 却在这时,火光大亮。 他已被重新包围。 三个单衣剑手,左手火把,右手剑,六只瞳子发出仇恨的异芒。 十六名狙击手,杀气腾腾的封住了他一切进、退,任何可作移动的方位。 他在桔林外开战,杀入桔林找掩护,但中伏受伤,后易明为暗,在黑黝中伏杀了不少对手,却在此刻,他又陷入敌人的正面包围中。 这种宛若仇恨不共戴天战阵,一定要血和力去破阵。 冷血握剑的手,定若磐石,但他腰,腿,背,脸四处伤口的血,已染湿了他立足之地。 火光熊熊。 四 夜色沉沉。 飞铊仍在飞旋着,在呼啸的山风中发出各种不同的尖嘶,黑鸦枯枝般的分裂着铁手的神经。 铁手站在桥上,宛似一座山,轻似一片羽毛。 他们已僵持了好一段时候。 ——最终总是要出手的。 铁手望定唐铁萧双眼中的鬼火,脚下的雾寒越来越浓重。该是出手的时候了! 唐铁萧瞥见铁手眼神忽扫向自己的下盘。 他的飞铊立时飞袭出去! 往铁手的上盘飞击过去! 这破空的飞铊,少林不忍大师曾用“金刚不坏神功”掺“大袍袖”卷住,但飞铊裂袖而出击毙不忍大师。天山义老人更以“玄天枯木盾”挡住飞铊一击,但飞铊裂盾而出击杀义老人。大内带刀侍卫统领娄鹰野以“少阳重金刚手”的功力运千斤杆杖砸开飞铊,但仍给飞铊断杵而去,击死娄鹰野。 武林中只有“大旗义烈金刀魂”之称的大侠庄复谐能以“神州旗”卷住飞铊,但飞铊仍破旗而出,击倒庄复谐,庄复谐亦从此一战不起。 而今这一记飞铊,破空、裂风、碎夜,斩脸而至,飞击铁手。 铁手如何? 五 一道石桨,劈击冷血颈部,击了个空,那臂力甚巨的狙击手,尚未来得及第二击,便已给刺了一剑! 只要刺中一剑,不必再刺第二剑,这是冷血的剑法。 因为太少人中了他一剑仍然不死的。 但是冷血肋骨中了一记蜈蚣钩,伤势相当不轻。 连那使石桨的在内,地上又多了五具狙击手的尸体。 冷血情知自己不可再力拼下去,所以他全力扑击那三名单衣剑手中的火炬! 只要灭了火,对方人多,自己在黑暗中反占了便宜。 只是这三名单衣剑手不但武功高,剑法也好,而且人也极为机警,他们闪动着,避开冷血锋锐,仅在冷血忙于应敌时,他们才乘机刺他冷剑。 冷血冲前,疾刺那名首先扬声要大家靠拢上来的单衣剑手。他出剑时披发而起,汗水滴在他眉骨之上,在火光中犹似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剑狂。 那单衣剑手架了一剑,迅速没入己方的人丛中,冷血追击,杀了一个狙击手,正想逼进,忽觉眼前一阵泛白,跟着一阵天旋地转,他一个跄踉,几乎跌倒,及时以剑插地,支撑着几已将生命之火都拼耗而尽的身体。 他宛似一头受伤的兽,在火光的嘲笑中挣扎求生。 人影晃动,火光中不住有兵器击向他的身子。 冷血狂吼,骤然拔剑冲起。 剑猛拔而起,泥块猛罩射其中一根闪动的火炬,火炬顿灭。 冷血如冲天而起的披发神祗,剑往下削,“噗”地一声,一支火把被削断落地。 众人怒吼惊呼,一个单衣剑手提着最后一根火把,叫道:“护着……” 他刚叫了两个字,冷血的剑已刺入他的嘴里,同时间,有七八名狙击手已掩至冷血后方。 这时那单衣剑手嘴里喷出来的鲜血,已淋灭了火炬,情景忽然大暗。 这一暗使得掩杀而来的狙击手心里一寒,有两三人已禁不住悄悄退了开去。 他们刚一退开,惨呼迭起,剩下的五个狙击手中只有二个跄踉而退,其余三人已在这刹那间失去了性命。 冷血仍在黑暗中。 他的剑绽出寒光。 剩下的七名狙击手,两名单衣剑手,都可以听到他粗重的呼息。 忽然林中火光大炽,原来地上那被削的火炬,已烧着枯叶,火势很迅速的蔓延开来,未几整座桔园都在火海中。 冷血和面前的九名对手,仍在对峙之中。 六 飞铊遽打而至! 铁手的眼睛没有看飞铊,但他用耳朵听。 在夜色里飞铊虽没有形迹可寻,用耳辨识反而清楚! 飞铊直取铁手脸门! 铁手右手凭空一抓,捉住飞铊! 飞铊没入铁手手中。 但飞铊虽在铁手手里,飞铊的力道只给铁手的手劲消了一半,另一半的威力,依然可以破膛裂肺! 就在这生死一发间,铁手的左手,又按住了右手! 飞铊的巨力本将铁手右手反挫,回击自己前胸,但铁手的左手一加上去,已稳住了飞铊后挫之力。 飞铊只有一个。 铁手却有两只铁一般的手。 铁手已捉住飞铊、等于稳住了大局。 却就在这瞬息间,唐铁萧像黑魔一般冲了过来,雨伞一招,伞尖“夺”地刺进铁手的小腹里去! 第四部 如此阵仗 第四章 阵亡 一 铁手双手按住飞铊,无及招架,伞刃已插入腹腔。 铁手就在这时,发出一声铺天卷地沛莫可御的大喝。 伞刃刺入肉三分,铁手全身真气凝聚,尖刃几乎已无法再刺进去,仅再推进了五分,也就是说,伞尖已刺入铁手腹中五分! 同时间铁手那一声巨喝,劈入唐铁萧耳际,刹那间,宛如晴天霹雳,令唐铁萧一时之间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铁手双手仍不能放开飞铊但他扫出了一脚。 他扫出那一脚是在巨喝的同时。 唐铁萧离他极近,骤听一声大喝,失心丧魂,铁手那一脚,勾中他前脚,他张大了口,却叫不出声音来,身形往左侧翻落。 其实这局面是铁手用双手制住飞铊,但唐铁萧已重创铁手,唐铁萧只中了铁手一绊,按照情理看来,唐铁萧是大大占了上风。 但是实际情形不是这样:唐铁萧右足一空,即向左侧陡跌下去。 因为铁手代冷血应战唐铁萧时,曾在冷血耳际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使到冷血改变了找唐铁萧为敌手的决定。 “我找到了他的破绽。” 这是铁手当时对冷血所说的一句话。 自从唐铁萧首次出现在俞镇澜府邸,铁手就注意着他的下盘,第二次在谢自居行居处遇见唐铁萧,铁手仍留意他的双腿,甚至到了吊桥决战之前,铁手仍将注意力放在对方一双脚上。 因为对方行动虽然快捷,但在沉稳方面,不能算是无隙可袭。 铁手在仔细观察之下,发现唐铁萧的左足鞋是与常人一样,但从趾型凸露看来,唐铁萧左脚有四只脚趾是对趾的。 正如川中较偏僻的地域,有一小撮的瑶族、摆夷族人生来就有对趾、蹼膜特殊肢体,而唐铁萧就是这样,左脚尾趾与四趾,中趾与次趾,是分不开来的。 也就是说,唐铁萧的左足仅有三只脚趾! 这在平时,以唐铁萧这样的一个高手,丝毫不构成障碍。 可是此刻却决战在这样的一条飞来桥上。 “飞来桥”的险峻,令铁手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有在桥上硬接飞铊,尽受飞铊的牵制。 “飞来桥”却也使唐铁萧自己一失足,便往深渊里像梦魇一般掉落。 唐铁萧向左侧了一侧,左足在湿漉的窄桥上已滑出桥板,往下翻了下去,唐铁萧这刹那间已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张大了嘴,仍叫不出声音来。 铁手这时放开了手——不是他故意要放的手,而是飞铊的旋力虽然已经消去,但他十指被飞铊的震力激得又麻又痛,恰似十枚钉锤进指节里去一般。 是以他再也握不住飞铊,放开了手,而唐铁萧就带着飞铊,沉了下去。 这电光火石之瞬间,唐铁萧的身体突在半空顿住。 铁手以双腕挟住了飞铊。 飞铊的缒索,仍缠在唐铁萧手上。 所以唐铁萧没有摔下去。 铁手运力一抽,唐铁萧藉力而起,落回桥上。 然而那桥索不堪这数下震荡,麻索嘞嘞断裂,桥身倾斜而坍倒。 铁手正欲往桥首掠去,但腹部一阵剧痛,踣倒于地。 桥身断裂,往百丈深潭掉落。 唐铁萧却早先一步,挟着铁手,掠回平地。 桥索掉落在无底的漆黑之中,那里只有瀑布陡成粉身的地方。 长空里空荡荡,谁也不知那儿曾有一道飞桥,一番恶斗。 唐铁萧放下铁手,在黑夜里像一座沉默的形像。 铁手长吸一口气,强忍腹中剧痛,道:“你救了我一命。” 唐铁萧道:“你也救了我一命。” 铁手笑道:“我们两不相欠。” 唐铁萧冷冷地道:“不!你救我在先,你胜了。我们是在对阵决战,谁输,谁就该阵亡。” 铁手忙道:“我们可以再决阵一次……”他话未说完,忽觉有异,唐铁萧如鬼火一般的眼睛望定着他,哑着声音道:“这就是吴铁翼要我交给郭竹瘦去毒死郭伤熊的唐门‘火盐’,我死也要死在唐门的毒药下,多蒙你成全。” 说到“全”字,他伸直了喉咙,张大了嘴,仰天喷出了一团火焰。 火焰散时,他失去生命的身躯翻落深崖。 唐门的人,不能战败。“小唐门”的好手,更不能承受战败的屈辱。 在他们而言,败就是死。 唐铁萧宁死在唐门的毒下,所以他死而无怨,甚至觉得死得其所。 然而铁手亲眼看见唐门“火盐”之毒,吞下肚子,还是正常,然后遽然发作,竟口可喷火! 若这一口火是乍然喷向自己,自己也未必躲得过去。 唐铁萧却没有这么做。 铁手从黑漆漆如雷音的瀑潭望下去,只觉一阵昏眩,不知是悼念唐铁萧不屈之死,还是腹部失血过多,或是因急起习玫红可能在郭竹瘦家中服了这曾炙焦郭伤熊及唐铁萧肺腑的“火盐”! 无论如何,经此一战之后,“飞来桥”已凭空飞去,永无踪迹。 远处火光冲天,照亮了晚天。 二 冷血仍在火光中厮拼。 他又搏杀了四名狙击手。 火焰熊熊地焚烧着,桔林中的树木干枝发出必必剥剥的声响焦倒下来。 人影在火光中厮杀。 冷血避过三名狙击手的缠战,鼓起了一口气,向那名提议用火把的单衣剑手疾攻。 那剑手挡了一剑,退了一步,再架一剑,又退了一步,此际他惊恐地发出尖呼。冷血又刺一剑,逼得他再退了一步。 这时三名狙击手已向冷血攻到,冷血反身迎战,那剑手这才缓过一口气,已吓得魂不附体,正欲走避,倏地冷血又刺了一剑过来! 那剑手也十分高强,仍及时封了一剑,“叮”地一声,再被迫退一步,忽然杀猪一般嚎叫起来。 原来他背后就是火海,背上衣服已沾了火。 他怪叫着扑了出来,冷血的长剑迎战三名狙击手,自后却飞起一脚,把慌乱中的单衣剑手踢了回去。 那单衣剑手在火海中仍想挣扎要出来,但全身着火,苦痛万分,手足挥动之下,一株被焚毁了的桔树带着火团往他罩下,他的惨号久久不绝于耳。 冷血这时又杀了一名狙击手。 但他后心兀然一辣,已被一剑刺入。 他陡地一翻身,剑疾刺而出! 刺中他的是最后一名单衣剑手,他罔顾同伴之死,无声无息地潜至冷血背后,果然一击得手! 可是令他震惊的是,他的剑明明已刺到冷血后心,惟剑尖仅入肉三分,冷血一翻身,剑尖在他后胁划了一道四寸长的血口,却没有深刺入背! 这名剑手也是十分精警之高手,在这瞬息间,他明白了为何冷血身着六道伤口而仍能作战,自己这一干人只挨他一剑便丢了性命,那是因为每次敌手的兵器伏击得手,触在冷血的躯体尚未入肉之际,冷血便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锐反应,总能及时朝着兵器来势后仰和前趋,致使兵器入肉不深,或在兵器切肉的刹那间,横移和翻侧,甚至高跃和伏低,以至兵器所造成的伤口,虽然大,流血也多,但不能深入肌肋,切断筋脉。 这名剑手在刹那之间明白了冷血的自保之法,这顿悟足以使这名剑手加以苦练后能避过多场凶险,在恶斗中扬名。 但他却无法避过眼前这场劫杀。 就在这顿悟的刹那,尚未挥出第二剑,冷血已一剑刺中了他的咽喉。 冷血剑拨出,三名狙击手又已扑近,一人以朴子刀,砍中了他的左肩。 冷血没有还手,大声喝道:“还不快滚!” 三人怔住,火势越来越大,一人只见同伴一一倒下,成为焦尸,心越来越虚。 冷血一字一句地道:“单衣十二剑尽亡,你们只剩下三人,吴铁翼根本不敢迎战,你们在这里讨死是不是?” 三人相顾之下,现出一种极茫然的神色来,终于后退,疾退,飞退,返身夺路便走。 他们一走,冷血已支持不住,手一抖,剑一曲,支撑不住身体,“啪”地倒在地上。 要不是一双温厚的大手把他扶起,挟到凉风送爽的地方,只怕冷血已没有能力走出战场,要丧命在火海中了。 三 铁手在替冷血止血,冷血也在替铁手包裹伤口,在江湖上的凶险战役里,他们四个师兄弟不知道多少次为对方止血裹伤了。 冷血对铁手道:“你果然击败了唐铁萧。” 铁手道:“那的确是难对付的敌手,我能赢他,除了幸运,是因为我比他更早出手。” 唐铁萧虽然在对峙时引铁手身处无可闪躲的险地以及旋舞飞铊待机出袭,但是铁手远早在俞镇澜府邸见面时已窥测出唐铁萧的弱点,在决战中他就抓住这个破绽来攻击。 火势已近尾声。 他们需要的是一匹快马。以他们的伤势,难以赶路,必须以马代步。 就算没有马,他们也必须赶去。 两人互扶持着,吃力地站起来,就在这时,一阵急遽的蹄声,急驰而至。 控辔疾驰而来的人,身子几与马背平贴在一起,马鬃遮掩了他的脸目。 铁手和冷血互望一眼,铁手遽然跃了出来,出手一抓,抓住辔缰,发力一勒,奔马陡然被生生勒止。 马举前蹄,嘶鸣人立,马上的人咕碌一声摔了下来。 铁手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来人,原来是衙役老辅。 老辅慌惑的正要拔刀,见是铁手,满脸诧色问:“怎么是……铁二爷?吓……吓死我了……” 铁手问:“老辅,怎会来这里?” 老辅道:“是吴大人吩咐的呀,叫我来这里,要是见到唐大侠他们,就说是大人早料到他们会胜,他先走一步。如果见是铁二爷和冷四爷,就说……” 冷血问:“就说什么?” 老辅说:“就说……多谢二位替他除掉分财宝的人,他先行一步了。……我……也不知道吴大人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老辅望着铁手和冷血自嘲苦笑的脸色,又问:“铁爷,冷爷,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啊?这么大的一场火……” 这刹那间,铁手和冷血全然明白过来了。 吴铁翼指使唐铁萧和参与计划的十二单衣剑与三十八狙击手,在桔园、吊桥跟铁手、冷血决一死战的时候,他乘机悄悄溜走。这一战不管伤亡在哪一边,他都准备弃官不做,独吞那批他一生也挥霍不尽的宝物金银。 他们这一场舍死忘生的拼斗,变成只是受野心家利用操纵的鹬蚌相争! 迄此,铁手和冷血除了相对苦笑之外,还能做什么? 老辅看来除快嘴快舌外,也不像知道内情的人,其实,如果老辅清楚个中情形,吴铁翼又怎会派他前来说那一番话呢! 故此,对老辅的问题,两人都不知如何回答的好。 铁手只有拍拍老辅的肩道:“我们借你的坐骑用一用。” 说罢翻身上马,一手拉起冷血驮在后面,一声吆喝,疾骋而去。 夜风不住迎脸刮在两人的脸上,刮得伤口热辣辣地痛,但他们同时有一个念头,在心坎里热烈焦切的呼唤: 习玫红怎么了? 习玫红怎么了? 心头和夜色,都像凝结了的墨砚,尽管马快如风中的狂草。 四 小屋的油灯一点,但是黑夜里格外凄楚。 马仍急奔,冷血铁手已分左右跃下,扑近门边,却见屋内有一小女孩喜奔出来,夜色把她匀静的轮廓映得分外清楚。 小珍! 铁手诧道:“小珍,你怎么在这里!”他情不自禁握住小珍的手,小珍指尖冰凉。 冷血急忙问道:“玫红姑娘怎么了,她……” 一面说着,不待小珍回答,已抢入屋内。 屋内小灯如豆。 冷血一眼就看见习玫红。习玫红伏在桌上。 冷血怆心呼了一声:“玫红……” 忽见习玫红伏着的乌发动了一下,抬起头来,惺忪着令人动心的媚目:“谁叫我?我又睡着了?” 冷血愣在那里,虽然高兴,但不知道如何表达,喜悦令他完全忘掉了身上的痛楚。 铁手顿觉放下了心中的千钧重担,问那喜悦清秀如小兔子般的小珍,道:“郭竹瘦呢?” 小珍用秀秀的指尖一指:“死了。” 铁手和冷血望去,只见角落处倒了一个人,嘴张大,口腔焦裂,正是郭竹瘦。 铁手不解:“怎么?” 小珍笑的时候两道秀眉扬得采飞:“我炒菜的时候,发现那些盐有点古怪,正待细察,却给郭……捕头劈手抢去了,然后,他先敬我们酒,我们不喝,他又敬茶,我觉得有些可疑,便趁他返身过去的时候,用他给我们的酒杯掉换了他的杯子,他在用酒来敬我们喝茶的时候……” “哗!”习玫红拍拍心口叫道:“吓死我了,我刚要喝,他便惨叫了起来,滚来滚去的不一会嘴里还喷出火来,喷火哩!后来便……”说着用手指着郭竹瘦的尸体:“便这样子了。” 说着又伸了伸舌头:“谁还敢去喝那茶!” 铁手向小珍笑道:“好聪明。”眼睛里有比灯火还温暖比夜色还深情的笑意。 小珍笑道:“才不。”白皙的脖子都红上耳根了。 习玫红笑嘻嘻的问:“我呢?” “你?”铁手笑道:“你幸运。” “这就好了,”习玫红十分安乐地舒了一口气,“我最怕用脑,一动脑筋呀,头就疼死了,就想睡觉,只要幸运,那就够了。” 她向小珍笑嘻嘻的说:“聪明,给你!”她指指自己的翘鼻子又道:“幸运,给我。” 小珍笑啐道:“由得你分的呀?” 习玫红转首问问冷血:“怎么啦?你们的案子结了?” 冷血苦笑摇头:“算是结了。” 习玫红睁大眼睛问:“结了就结了,怎说就算?” 冷血哑然。铁手代答:“案子是解决了,但主要元凶之一逃了。” 习玫红皱起了柳眉:“所以你们又要匆匆忙忙追他去了?”语音很是寥落。 冷血摇首:“追不上了。” 习玫红喜道:“对呀,不要追了,由得他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铁手接道:“不是由他,而是那人逃在先,我们要追缉,实没有多大把握。有一个人到了附近,我们飞鸽传书,请他去追捕,就一定能成。” 习玫红有点不相信地道:“有人比你们的本领还大?” 铁手笑道:“他的追踪术与腿法,本就天下无双。” 他望向冷血,两人都笑了起来,笑声使仅有一盏小灯的木屋更洋溢着炉火一般的温暖。 冷血道:“他是我的三师兄。” 冷血的三师兄,即是铁手的二师弟,同时也是“四大名捕”之一的追命,他们四师兄弟的感情,就如寒冬中炉火里的一堆热炭一般亲。 追命近日因为要办案,也进入两河一带。 习玫红闻言拍手喜道:“好啊,你们可以不必办案了,可以陪我踢毽儿、捉蟋蟀……” 铁手向冷血道:“不过,我还有一事要办。” 冷血问:“什么事?” 铁手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策马赶来之际,那河上的渔火和岸上的青火对闪,一光一暗,一明一灭,一共三次,我想可能有什么勾当进行,我去查查看。” 习玫红眨着眼睛说:“你去好了,”转身问冷血:“你呢?” “我?”冷血苦笑道:“我要去大蚊里。” “大蚊里?”习玫红奇道:“难道去喂蚊子?” 冷血一脸正经地道:“去查咬死人的蚊子。” 大蚊里出现咬死人的事情冷血是在谢自居所提供郭伤熊承办的案件中找到的,那是一种相当令人诡奇的案件,在当时就引起冷血强烈的兴趣。 “咬死人的蚊子?”习玫红叹了一口气,道:“那我也去。” 小珍笑得灵灵巧巧的问:“咦?三小姐,你不是最怕蚊子咬的吗?” 习玫红向她眨了眨娇媚的凤目,反问:“难道你不怕吹海风?” 两个小女孩都用秀气的手,掩着沾花间露汁般的红唇,开心地笑了,颊靥飞起了令人动心的少女的绯红。 铁手与冷血又对望一眼,彼此望见眼瞳里的两点灯光。 第一部 雨迷人和堂 倦慵离人意 第一章 雨中怪客 一 “轰隆”一声,一道苍白的闪电,划破了绵密劲急的雨幕,乍亮了起来。照得药铺上的横匾“人和堂”三个字,一齐亮了一亮。 就在这时,雨中的男子正好抬头,对匾牌看了一眼,黑云层里的电光,透过雨障,也在他脸上映亮了一下。 这是一个落拓汉子,下腮长满了密集粗黑的胡碴子,眉宇间有一种深心的寂寥感觉,可是他一双眼睛——他的眼睛是明亮的,年青的,充满笑意和善意的,还有那种教美丽少女怦然动心的多情深情。 那汉子在闪电的一刹那,抬头疾看了街角药铺的招牌一眼,这一刹那的神情,却是深思的。 只见他嘴唇,微微翕动了三下,像把那药材铺的名字,默念了一遍似的,然后他低头疾行入药铺。 就在他快靠近药铺阶前屋檐之时,鼻际已可以嗅到一种强烈的煎药香味,他可以看到密帘雨后药店里的人。 一共是四个人。 在密密麻麻,一个方格又一个方格,方格上嵌有斑剥小巧的铜锁环扣的药柜前,是穿葛布长衫的老掌柜。 坐在方柜台侧,一面捣杵盅药一面打着呵欠的是布履草鞋的药铺伙计。 在一方小几前瞑目煎药,不时轻咳几声,在怀里掏出一白绢巾揩拭嘴边的是大夫,而在他身边操刀切药材的是衣洗得发白,有几个补丁的药僮。 一切都很正常。自这家药铺开张以来,一直是这四个人维持。穿葛布长衫的老板开药铺,请来一个懒伙计炼药,一个大夫替人诊视即时配药,还有一个小厮帮些薪火煮熬的活计。 药铺没有不妥,这四人也很正当,不妥的是将要来这药铺的人。 汉子似乎微微喟息了半声,正要举步往药铺走去,忽然,有三个人蓑衣雨笠,疾自街角行近,雨笠压得虽低,但掩不住欲透笠而射的厉目,蓑衣里一律玄青劲装,鱼皮密扣,海碗口粗的拳头,拳眼上长满了厚茧,拳背上贲布了筋骨。 三人步调一致,一到药铺之前,一个人往内走到柜台前,沉声说:“白蒺藜、黑芝麻、女贞子、沙苑子各五钱。” 掌柜笑道:“敢情府上有人患了恶疮么?不如多加三钱枸杞子、赤芍白芍、覆盆子和川芎,以水煎服,滋肝补肾,必见神效。”那人低沉地应了一声,另外两人,一个已走到煎药处烤火,另一个则在阶前坐了下来,似是避雨。 大汉一看,知道三人一前一后一中锋,把药铺三大活路堵死,略一踌躇,掌柜见有人在门外淋雨,便扬声叫道:“那位过路的大爷,不买药不打紧,进来烤火躲雨吧,省得凉着了感冒伤风。” 汉子应了一声,那阶前的蓑衣雨笠人迅速的抬头,两道冷电也似的眼光,望了他一眼——只望了他一眼,便又笠垂额眉,不再看他。 汉子正待往药铺行去,忽听一阵玎啷清响,街口处转出一顶轿子,抬轿的两个人一沉一伏,走得极快,足履上溅起老高的水花,片刻便到了药铺前。 轿旁的一位丫环打扮的女子,吩咐一声,轿子便择阶前较干处放了下来。汉子看见那丫鬟着水绿色的衣衫,皓腕纤手上戴着一金一翠玉的镯子,翻动着玎然清响,很是好听。 只见丫鬟“霍”地撑起了伞,在绵亘哀愁的雨中看来,那丫鬟十五六岁年纪,但是秀丽清甜,嘴角浮着浅浅的笑意,一张瓜子瓣儿脸芙蓉也似的,教苦愁的人看了如饮冰糖,哀伤的人看了开心起来,孤独的人看了好像有了个乖巧柔顺的女儿在身边。 汉子却看见轿子里,有一抹绯红色的衣摆,伸了一角出来,丫鬟一手撑伞,一手掀开绣着仙云掩遮神蝠翩翔的轿帘。 轿里先缓缓递出一只粉红色的绣鞋,那动作是那么幽雅轻柔,使得疾雨也变成雨粉似的,柔和了起来,接着,帘里又伸出了一只手,搭在轿前。 那只手纤巧秀气,五只修长的指甲,涂着淡淡的凤仙花汁,这手的主人敢情是娇慵无力,所以要搭着轿前的横木,才能走出来,单止这轻柔的动作,使得药铺里的每一个人,都生起了上前去扶她出来的感觉。 只听轿里的人说:“小去,到了么?”这声音清脆坚定,带三分英气,像一口绚丽夺目的宝剑冲着涧溪一洗,更是金英纷坠,映日生辉。这声音可以勾勒出成熟女子而带娇憨的轮廓来。 丫鬟腮边曳着浅浅的笑容:“小姐,到了。” 这时“人和堂”药铺的老板叫了起来,兴高采烈的迎将过去:“离离姑娘来了,离离姑娘来了,离离真是风雨无阻……阿又、十七,还不奉茶出来!” 煎药僮子应了一声,到后堂倒茶去了,伙计也勤快地用毛帚子在已经磨得乌亮的老旧紫檀木椅上揩来揩去。 汉子却和刚从轿子里俯身出来,钻到青衫丫鬟小去撑起的油纸伞下的女子,打了一个照面。 阴霾雨氛中,伞影下一张芙蓉般姣好的脸,纤巧的身腰,绊色盘云罗衫衬紫黛褶,腰间束着黑缎镶着滚金围腰的扣子,纤腰堪一握,女子娇慵无力的挨在青衣婢身边,眉宇间又有一种娇气和骄气,混和一起,使得她艳,使得她美丽,像红烛在暗房里一放,照亮而柔和,并不逼人,但吸引人。 女子也仿佛瞥见汉子。低低跟小去说了一句什么话似的,两人衣裙袅动,步履不溅水花地进入了药铺。 汉子呆得一呆,抓了腰畔的葫芦,骨碌碌地喝了几啖酒,然后大步走入药铺。 药铺老板这时正在躬诚招待那叫“离离”的小姐,看情形不但是大客户,也是老主顾,她桌上正端上一杯清茶,几片带绿意的茶叶,浮在茶面,茶杯清气袅袅几抹,更显得外面寒、里面暖。 汉子一进药铺,伙计懒洋洋的问:“客官有什么指教?” “借地方躲雨。” “客人来躲雨,还是客人,阿又,快拿凳子给人坐。”老板在忙中不忘如此吩咐。 汉子在竹凳子上坐了下来,煎药的文士只望了他一眼,就揭开药盖子,一股强烈带凉涩的药味扑到鼻端,文士喃喃地向僮子说:“好药。” 僮子面无表情,就像阴涩的天气一般懒闲,随口应道:“药快好了。” 汉子又拔开葫塞,喝了一大口酒,辛烈烈的酒暖和了胃,身上的湿衣近着炉火一烘,微微透出水气来。灶里的火烧在溢泻出来的药泡子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灶火映在女子侧颊,酡红如一朵晚开的玫瑰。 女子却始终没有再回头望汉子一眼。 就在这雨下得寂寞,炉火烧得单调,药味浓郁四周,令人心头生起了一种江湖上哀凉的感受之际,一阵快马蹄声,像密集长戈戳地,飞卷而来,惊破了一切寂寥。 二 来了! 汉子把葫芦重系腰间,一双眼睛,特别明亮。 长蹄轧然而止,随着一声长鸣。 三个玄青密扣蓑衣雨笠的人,不约而同,在里、中、外三个方面,一起震了一震。 药铺收卷两边的具串珠帘,簌地荡起,一人大步踏入,铁脸正气,眉清神癯,五绺长髯齐胸而止,面带笑意,却似乎执令旗挥动千军的威仪。 那人一入药铺,脱下藏青色大袄挂袍,笑道:“余老板,今儿个药可办来了未?” 药铺老板慌忙走出药柜,打躬作揖地一叠声道:“吴大爷,要您亲自莅驾,真不好意思,我原本已遣伙计送去,适逢这场雨……” 那人截道:“不要紧,药赶用,我来拿也一样。” 余老板忙道:“不一样的……这,这太不好意思了。” 那人笑道:“余老板,你是开药局的,要是人人都要劳您的大驾把药送去,那你这药局不如可改开为送货行!我来买药你把上好药材拿出来,便两无亏欠了。” 忽听一个声音阴森森、冷沉沉地道:“吴大人,你跟我们,可绝非两无亏欠。” 说话的是在药柜前的竹笠低垂的人,他一双厉电也似的眼神,像笠影下两道寒芒。 那铁面长须人双眉一蹙,背后又有一个声音阴恻恻地道:“是你欠我们,欠我们命,欠我们钱!” 铁面长须人目亮如星,笑道:“玄老大?放老三?” 适才发话的在药炉畔烤火的竹笠雨蓑客缓缓举起一只手,按在雨笠沿上,道:“吴铁翼吴大人,你还没忘记咱们哥儿俩。” 被称为“吴铁翼吴大人”的铁面长须人依然笑态可掬:“没忘记,也不敢忘记。” “哦?” “玄老大和放老三二位,曾为吴某屡建殊功,舍身护战,吴某怎敢相忘?” “是么?”第一个发言的蓑衣客伸手入蓑衣内,沉沉地道:“难得吴大人还没忘记我们这些无名小卒。” 另外一个蓑衣客也托笠逼近,变成一个从正面、一个从侧面缓缓行向吴铁翼。 “只怕吴大人不是记着小人的好处,而是害怕小人来向吴大人讨好处吧?” 吴铁翼似无所觉,只说:“放老三,你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放老三仰天打了个哈哈,猝然转为激烈而凄厉的语调。 “我们为你吴大人效死命,洗劫了‘富贵之家’,造成了八门惨祸,毒杀郭捕头,夺权习家庄,为的就是你的承诺,事成之后,唐门得权,你纵控实力,我们得银子!就是为了这点,唐失惊唐大总管的命才断送在‘习家庄’的!” “但是你唆使我们在‘飞来桥’前桔林中,跟四大名捕冷血铁手火拼血斗,自己却卷走财宝,远走高飞!”玄老大恨声接道。 “但你意想不到,唐铁萧唐先生死了,俞镇澜俞二老爷也完了,可是我们五十人中,还会剩下了我们!” “我们天涯海角,都要追到你,索回那笔钱,偿还牺牲了的兄弟们的命!” 吴铁翼眉一扬,须也跟着扬,豪笑道:“哦?杀了我,怎么取回金钱珠宝?” 玄老大怒道:“说出藏宝处,可饶你不死!” “我想问你一句话。”吴铁翼忽尔反问。 玄老大一怔,咆哮道:“有屁快放!” 吴铁翼笑道:“放?别忘了你的兄弟才姓放。” 放老三厉吼一声,“铮”地自笠沿里抽出一方日月轮来。玄老大忙以手制止,咬牙切齿地道:“你要问什么?” 吴铁翼笑嘻嘻地道:“你心里是不是在盘算:你先不仁,我才不义,诱说出钱藏何处,才一剑杀了灭口,是也不是?” 玄老大也按捺不住,刷地自蓑衣内拔出一柄蓝湛湛的缅剑,剑尖似蓝蛇千颤,指向吴铁翼,厉声道:“姓吴的,你说是好死还是惨死,我刺你一百剑叫你九十九剑断了气就不是人!” 吴铁翼忽然叹了一口气。 玄老大冷笑道:“你怕了?” 吴铁翼道:“可惜。” 玄老大一愣:“什么?” “可惜冷血不知为什么把你们饶了不杀;”吴铁翼脸带惋惜之色“而你们到头还是送上来把命送掉。” 吴铁翼确是不知道冷血为何要把这两个狙击手放走,他们是“化血飞身三十八狙击手”,跟“单衣十二剑”,力敌冷血,当其时唐铁萧缠战铁手。后来冷血尽诛单衣十二剑,格毙三十八狙击手中之三十五人而力尽,藉语言惊退其余三人,方免于难,这是吴铁翼趁混战中逃逸,是故不知内情。(这段大决战及八门惨祸、习家庄巨变、富贵之家劫难,详见“四大名捕”故事之《碎梦刀》、《大阵仗》二文。) 此际玄老大一听,想起数十兄弟就为此人枉送性命于冷血剑下,怒火中烧,大喝一声:“我斫你的狗头浸烧酒!” 那抖动的剑尖,骤然间化成百点寒芒,好像有七八十把剑一齐刺向吴铁翼的脸门。 吴铁翼长髯掠起,袍影扬逸,退向堂内 忽又一道白芒幻起,亮若白日,夹着呜呜急风,飞切吴铁翼后颈大动脉! 放老三也出了手! 吴铁翼神色优雅,侧走之势倏止,就像一个宰相在书房里看完了一页书再翻至另一页一般雍容、自然,足翘蹲沉,脚踏七星,已向药铺门口倒掠了出去! 只可惜看来他不知道门外还有一个人。 门槛上还有一个蓑衣人。 蓑衣人已从小腿内侧拔出寒匕,铺里的两个蓑衣人,也挥舞日月轮和缅剑,追杀出去! 第一部 雨迷人和堂 倦慵离人意 第二章 风、雷、雨、电 一 铮的一声,寒芒乍现,门外蓑衣人已经出手! 这一下兵刃之声后,一切声响陡然寂止,这是这场伏袭的最后一下兵器的声音,然后便是漫漫寂寥的雨叩屋檐之声。 过了半晌,只听吴铁翼淡淡地道:“对不起,既然萧老八也躲在这儿,三个人,都齐了,教我没有再放了你们的理由。” “砰”地一响,放老三手捂胸膛,倒在石槛上,直往石阶下滚去,把每一块灰白的石阶染了一道淡淡的血河,又教雨水迅即冲去。 萧老八喉间发出一阵格格声响,他想说话,但血液不断的自他喉头的一个血洞里翻涌出来,使他只能仇恨骇毒的盯着吴铁翼,身子挨着木柱,滑踣于地,在灰褐的木柱上拖下一道血痕。 吴铁翼手上拎着一把剑。 缅剑。 这缅剑正是从玄老大手上夺来的。 他在掠出门口的刹那,夺了玄老大手上的剑,刺中玄老大的小腹,再刺入放老三心口,然后又刺穿萧老八的咽喉。 所以玄老大没有立即死去。 小腹不似心口和喉咙那么重要,而且,吴铁翼在他手上夺剑然后再刺倒他,远比刺杀其他二人困难。 玄老大痛苦地哀号道:“吴铁翼……老匹夫!你杀……杀得掉我们……可是我们已通知了方……方觉晓……” 吴铁翼本来一直是微笑着的。 可是他一听到方觉晓,脸色立即像上了弦的铁弓,而神情像给人迎面打了一记重拳。 他闪电般揉身揪住玄老大的衣襟,眼神闪着豺狼负隅困战时龇露白齿的寒芒,厉声疾问:“是‘大梦方觉晓’的方觉晓?!” 玄老大嘴里不断的溢着血。在血声与血腥中吞吐出最后一句话:“便……是……大梦……方觉晓。”话至此便咽了气,吴铁翼犹手执住他衣衽,脸色铁灰。 吴铁翼缓缓放松了紧执的手,让玄老大的尸体砰然仆倒,定了一会儿神,一跺足,喃喃地道:“方觉晓!方觉晓!大梦方觉晓!叫他给晓得了,可就麻烦十倍百倍了!” 忽听一个声音笑道:“人说‘大梦’方觉晓,凡是有不平事,他都喜欢插手,不依常规行事,但照常理做事:杀不义人,管不义事,取不义财,留不义名。惹上他的人,比樵夫在深山里踩到老虎尾巴还头大。” 说话的是那腰系葫芦的汉子。 吴铁翼的脸色变了变。 但脸色一变不过是刹那的功夫,他脸色又回复一片镇静和祥。 “惹上大梦方觉晓,我以为已经够头痛了,没想到四大名捕的追命三爷也在这里,看来我是倒霉到家门口了。” 汉子亮着眼睛笑道:“我比方觉晓还难惹么?” 吴铁翼也微笑道:“大梦方觉晓至少还有些臭规矩碍了他自己。” 追命笑道:“哦?” 吴铁翼道:“方觉晓杀人的时候,只要对方能够在他的攻击下,直至他把‘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十二个字说完而不败,就会网开一面,饶他一命,当是一场梦,重新洗心革面做人。” 追命道:“可惜以方觉晓的武功,甚少人能在他说完这十二个字仍不倒。” 吴铁翼笑道:“他说话并不太慢。” 追命道:“他的‘大梦神功’也很快。” 吴铁翼道:“我的武功也不慢。” 追命道:“他的出手更不慢。” 吴铁翼呵呵笑道:“可惜你的追踪术更快,给你盯梢上的人,甩也甩不掉。” 追命笑着道:“也许,就像龟鳖咬着人一样。” 吴铁翼看看滂沱大雨,忽道:“听说打雷闪电的时候,王八就会松口。” 追命笑着直脖子灌了一口酒,舐舐沾酒的唇,道:“就算松了口,也不缩回手脚。” 吴铁翼肃然道:“我倒忘了,追命兄是以腿术闻名天下的。” 追命淡淡笑道:“所以如果论一张口,我骗人就骗不过吴大人。” 吴铁翼道:“追命兄,如果我现刻就带你去藏宝之所在,分三成给你,包教你今生今世吃花不完,你是不是可以信我?” 追命摇头:“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不答应你。” 吴铁翼双目望定追命道:“追命兄,当捕快的,无论怎么当红,还是得刀口上舐血过日子,连官儿都不算,你眼看光领功不作事,乌纱玉带大小官儿逐步递升,你还在衙房里受阴寒、在街角受风冷,就毫不动心吗?” 追命冷冷地道:“吴大人,你别说服我了,你追求的是名利权位,我不是。” 吴铁翼冷笑道:“你比我还会骗人。” 追命淡淡地道:“你别奇怪我不为利诱所动,我也是人,何尝不贪图逸乐?但是就是因为看到多少人贪图自己的利益,而使到苍生涂炭的时候,自己的快乐又从何而来?故此,打击用卑鄙手段获取私利的人,才是我的快乐。” 他笑笑又道:“抓你,就是我的快乐;你试图用利来使我放弃快乐,那是件不可能的事。” 吴铁翼沉吟了一阵,叹道:“看来,你非抓我不可了?” 追命摇摇头。 吴铁翼喜形于色:“难道还可以商量不成?” 追命道:“非也。我不一定要生擒你归案,因你犯事太重,上头已有命令,如果拒捕,杀了也不足惜。” 吴铁翼脸色一沉。外面一记闪电,照得瞬间通街亮白,雨丝像一条条粗蛛丝,织满了凄冷的街头。 吴铁翼皮笑肉不笑的说:“追命兄,不给点情面么?” 追命道:“办案的人太讲情面,所以才给无辜百姓众多苦辛。” 吴铁翼冷笑道:“办案子的不讲人情面子,只怕难告终老。” 追命道:“就算讲情面,也要看人。”他冷沉的看着吴铁翼:“你己恶贯满盈,刚刚还手刃三个曾为你效命的部下,实罪无可恕。” 吴铁翼忽仰天长笑,震起五绺长髯:“这世间一向小人当道豺狼称心,你要伏魔,今晚不要给我这魔伏了你才好!” 他全身突然膨胀了起来,像一面吃饱了风的帆,全身的衣衫都鼓满了气,手上的剑也发出一阵嗡嗡的轻响。 追命静静的看着,以一种肃穆的神情道:“人说知州事吴铁翼吴大人文武双全,最强的武功叫做‘刘借荆’,取‘刘备借荆州’之意,以他的武功兵器借力打力反挫对方,适才玄、放、萧三人便在一招间死于自己兵器之下。” 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道:“我倒要看看吴大人怎么借我这一双长在我自己身上的脚作兵器!”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山雨欲来一般的厉啸声已到了巅峰,倏然之间,背后有急风袭到! 吴铁翼是在他身前。 追命面对吴铁翼施展“刘备借荆州”神功之际,正全神以待。 背后偷袭却迅逾电闪! “霍、霍”二声,左右二腿脚踝处,已被两件长衫卷住,“镗、镗”两声,一支铁凿一柄铜锤,同时敲在他左膝右胫上! “啪”地连响,铜锤铁凿,同时被震得往上一荡,几欲脱手飞去。 长衫倒卷,想扯倒追命,但却发出一阵裂帛的撕声。 追命腰马分毫未动。 惊光一闪,如飞星坠流,直刺追命面门。 追命大喝一声,张口喷出一柱酒泉,冲开剑锋。 吴铁翼一刺不中,眼前人影交错,原来煎药的白衣文士一扬手,药盅里墨般稠浓的药汁,溅射向追命脸门! 追命猛一个铁板桥,后脑触地,腰间葫芦淬然飞荡而中,“砰”地打在文士胸膛! 文士胸口如遭金刚杵重击,捂胸闷哼,屈曲如蚓,抽退丈外。 药汁猛然打空,便降洒下去! 追命铁桥贴地,长袍下摆掩遮脸门,有三数滴药汁溅及,发出滋滋声响,掠起袅袅灰烟,生起辛辛刺鼻的焦味。 那在背后以两截长衫卷住追命双腿的药铺掌柜和用锤凿敲钻追命双脚的伙计,生怕给药汁溅及,忙抽身疾退。 他们一退,追命一个鲤鱼打挺,旱地拔葱,抽掠而起。 半空忽掠起星掣电闪般的金光,直射追命! 追命半空出脚,踢在金光上,金光“噗”地往上冲,破顶而出,良久才听“噗噗噗噗噗”地连响五声,屋顶上露出五截金色剑身。敢情这一剑给追命一脚踢上半空,裂开五截,才落到屋顶,破顶而嵌。 二 射出这一道金光的是煎药小僮。 追命在半空一脚撑在梁上。 “格勒勒”一根木闳,直落了下来,吴铁翼自后飞来的一剑,“笃”地刺入梁中。 吴铁翼即刻弃剑,飞退。 剑本来就不是他的,他不必为了抽剑冒险。 追命却靠这一阻之势,借力扑到煎药僮子身前。 这下疾若星飞,小僮应变无及,追命横空一脚飞来,小僮只好沉腰一格,“砰”地一声,小僮破壁而出,飞落雨中。 追命猛吸一口气,身形疾向下沉,但脚未落地,已遭两面大旗卷住。 那掌柜已弃破裂的长衫,换了两面大旗,反卷逆袭,又缠住追命双腿。 这刹那间伙计挥舞利凿锐锤,又向他钻骨穿心的扑来,这次不钉他双腿,却凿向他的左右太阳穴! 但追命这时的身形,忽尔化成一颗弹丸般急弹射去! 这下令那伙计始料未及! 药铺掌柜更意料不到。 他本全力拉扯追命双腿,想把他双脚牵制住,他适才以长衫卷扯追命下盘,追命不但纹风不动还反而扯裂布帛,已知追命下盘根基之稳,故全力以控纵,不料一扯之下,追命如弦发矢飞,反弹了回来! 追命半空出腿,电射星飞间,伙计无及闪躲,强以凿锤一架,“崩”地一声,倒飞店内,破灶碎炭,沾得一身是火,痛得在地上杀猪般叫嚎! 追命余势未尽,直向掌柜射到! 掌柜魂飞魄散,“呱”地一声,身上长袍倏地倒卷,裹住了自身,追命一脚踢去,只觉脚心被一股大力吸住,两人“砰砰”破墙而出,落入雨中! 追命一到外面,在地上一个翻滚,霍然立起,掌柜揭开长袍,咯了一口血,大雨把血在他长衫上染了一朵大红玫瑰花似的。 就在这时,吴铁翼猛喝一声:“你?!” 只见柜台上乍起一道金虹,瞬即如彩虹际天,里面裹着那女子纤巧婉细的身子,一面旋转一面闪着万朵金星,云褶卷着舞姿一般的剑花,在雨中向吴铁翼卷去! 还夹着一声清叱:“还我爹爹命来!” 吴铁翼一面闪躲,身上长衫,又澎湃激荡起来。 追命知吴铁翼适才运“刘备借荆州”神功扑击自己未竟,二度压下,而今那姑娘惹他,一定难逃他全力出手,正欲赶援,只见药铺破壁里,步出文士与伙计,雨中,小僮与掌柜也缓缓站起。 四人又包围了他。 他掉头一看,雨雾漫漫中仍有一纤巧身影,夹着金光漠漠,如神龙舒卷,围着吴铁翼如铁风帆中妖矫飞舞,心知那姑娘武功着实不俗,才较放了心。 那四人走出雨地,把他四面包围住。 掌柜胸前染了一大滩泼墨般的血。 伙计身上被烧的多数,甚是狼狈。 小僮额角撞破,双手颤抖,显然跌得不轻。 文士手抚胸际,眉宇间似仍在强忍痛楚。 四人偷施暗袭,趁追命聚精会神与吴铁翼对决前暗算,但一招之下,四人俱伤。 而且都伤得不轻。 追命望着他们,又像在望着天地间无边无际的雨,缓缓道:“风、雷、雨、电?” 四人都沉着脸,没有说话。 追命的眼神亮了亮,朝伙计手上的武器道:“你便是‘五雷轰顶’于七十了吧?可惜那两记没轰掉我一对脚。” 伙计闷哼一声:“下次我轰你头。” 追命却向掌柜笑道:“好个‘大旗卷风’!想阁下当必是余求病了,在下一脚,恐怕还算称了阁下求病之愿吧?” 掌柜冷笑道:“小恙而已,你却将病入膏肓了。” 追命转而向小僮道:“小兄弟应当是姓唐的吧?唐门‘紫电穿云’唐又的暗器,我今日是见识过了。” 小僮冷哼道:“还有得你见识的。” 追命最后向文士叹道:“不过,还是‘雨打荷花’文震旦文先生的药汁取命,令我叹为观止。” 文士沉哼一声,没有回答。 追命道:“我听闻吴大人手下有‘风、雷、雨、电’四大将,没想到吴铁翼沉沦魔障,四位不惜乔装打扮,仍旧依随。” 药店老板打扮的“大旗卷风”余求病道:“能跟吴大人走,是我们的福气。” 追命即道:“他见利忘义,杀弃旧部,难保一日他对你们莫不如是。” 文士乔扮的“雨打荷花”文震旦冷笑道:“我们又怎么相同?单衣十二剑和三十八狙击手不过是在吴大人身在高位才趋炎附势之辈,早该死了,我们是吴大人当年闯荡江湖的手足兄弟,福共享,难同当,当然不一样!” 追命反问:“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杀得单衣十二剑,就杀得三十八狙击手,你们……” 小僮装扮的“紫电穿云”唐又怒叱道:“你少来挑拨离间!” 追命神目如电,盯着他道:“怎么每件大案,总有你们唐门的人在?” 乔装伙计的“五雷轰顶”于七十怒道:“妄想套问诱供!” 追命一字一句地道:“你们要阻挡我抓拿吴铁翼之前要先想清楚!”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们四个人,合起来仍不是我的敌手。” 四人互望一眼,在大雨中摆出架式,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一拼同归于尽的架式。 追命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吴铁翼当真有服人之能,只惜反白断送了这许多江湖好汉! 就在这时,耳际传来一声惊叱。 那以贴身金剑旋舞的女子,忽被一股大力震飞,吴铁翼如怒鹰掠起,飞攫而至,只见米线一般的雨中,一道活巧的绯影金光,恰如飞星过渡,电闪穿云,但尾随一股旋风黑影,危机顷刻。 追命大喝一声,双脚一顿,斜冲而起,接住女子退势,那女子退力已竭,哀呼半声,倒入他怀里,而青衣婢女及两名轿夫,拔出武器,在雨中斜截扑来的吴铁翼! 第一部 雨迷人和堂 倦慵离人意 第三章 离离 一 追命扶住怀里的女子,那女子敢情是与吴铁翼一番激战,真力为吴铁翼“刘备借荆州”神功借势所挫,元气大伤,倒在追命怀里一时无法挣起。 追命只觉一阵如兰似麝的香味,袭入鼻端,那女子软若无骨,因为雨透湿了两人衣襟,贴肌的衣饰一触之下,追命只觉所触处一阵炙热,心神一荡,身子往后一缩。 他往后一缩的当儿,双手已扶住了那女子,那女子星眸半闭,她嫣红的衣衫湿黏在美丽的胴躯上,胸脯急促起伏着。 追命闯荡江湖,纵横四方,历劫过关,不可胜数,但从来未曾见过一个女子,可以娇弱到这样,可以艳丽到这样,又可以倦慵到这样的。 以致雨打在她身上也令人生起一种落瓣的凄楚感觉。 追命稍微定了一定神,三声惊呼,只见两名轿夫和青衣小婢,一齐被震散开来,飞跌至雨中泥地上。 再看时吴铁翼已不见。 雨中传来吴铁翼的狂笑:“追命,你别白费心机了。就算大梦方觉晓来,我也有神剑萧亮挡着,别忘了,大梦方觉晓的克星就是神剑萧亮,而且,冷血和铁手都拿不住我,你也休想逮得住我!” 声音犹在街角响起,追命却知吴铁翼已去远。 他顿也不顿,返身向“风、雷、雨、电”四人掠去! 只要能捉住这四人,或许还能逼出吴铁翼的去向下落。这是追命在这瞬间的想法。 离离姑娘力衰而退,追命破围护住,轿夫和小去上前夹击旋被击飞,都是兔起鹘落,眨眼功夫的事儿,吴铁翼已消失不见,文震旦、于七十、唐又、余求病四人,也已退入药铺之中。 ——药铺后一定有退路! 追命双腿一弹,全力纵起,掠向药铺! ——决不能让他们退入药铺! 就在他纵起之际,“雷”于七十与“风”余求病已一个翻身,没入地上,就在追命扑入药铺之时,唐又和文震旦向墙壁左右,齐齐一拍。 只见药铺两壁数百格药柜,一起凸抽出来,一时弓弩之声连响不绝,抽屉里的“药材”,密似激雨一般向追命飞射了过来! 追命长吸一口气,猝然急升,破瓦而出,到了屋顶。 “药材”打空,全落到地上。 在“药材”迸射的刹那,追命必须要决定一件事:他本可以凭一双旋风也似百毒不侵的神腿直闯入暗器阵内,留住断后的“电”唐又和“雨”文震旦,但是他怀里还有一个人! 就算他避得过这雨点般的暗器,她也不会避得过去。 所以他只有先行退避。 不过他也情知这一退避之下,这“风、雨、雷、电”四人,是再也抓不住了。 事实果然。 文震旦和唐又也在暗器密雨中消失了。地下有甬道,直通街口,待追命钻入时,甬道早无四人踪影。 二 追命心中微叹一口气,自屋顶上落了下来,这时药铺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但雨势也渐渐止了。 街角黝黯,倒是药铺的灯影下照出一片氤氲湿雾水气。 怀里的女子似微恢复了知觉,蓦然一惊,双手往他身上一撑,藉力而起,往前奔出三四步,便又一阵昏眩,两颊也现出一种令人目为之夺的绯红之色。 追命长吸一口气,唤:“姑娘……” 那女子静了下来,没有回头,良久以一种轻微如雨丝的声音问:“吴铁翼……” 追命道:“给他溜了。” 那女子幽幽道:“你,救了我?” 追命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这是他走遍天下大江大湖以来,第一次被一个女子问了一个简单至极的问题而不知如何作答。 女子没听他回答,便说:“是我碍了你,才没把吴铁翼擒住……” 追命舐了舐干唇,忙道:“不是……”又觉不妥,改道:“反正凶徒迟早有授首的一日。” 女子默默地道:“还是我阻挠了你。” 追命望着女子背后黑发腰身,腰细可握,绝代娉婷,觉得外面风细雨斜,女子如弱花不堪风雨,娇楚依人,怎会来到此地? 便问:“姑娘……” “我叫离离。” “离离姑娘……” “叫我离离……” “离离……”追命顿了一顿,觉得也应自报姓名:“我叫崔略商……” “我知道,你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名捕‘追命’。” 说着,女子回过了身来,嫣然一笑,福了半礼。 这一笑,把烛光如豆的药铺,添上清光如画般的色彩。 只见离离浅笑轻颦,星眼流波,皓齿排玉,朱唇款启,玉腮含春,有一种娇慵的随便,越发明艳绰约,仪态万方。 追命看着她,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离离看他有些发痴的模样,不觉玉颊飞红,以纤指掩唇笑道:“你……你叫我做什么呀?” 追命一怔,仍未回过神来:“我,我没叫你呀!” 离离终于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追命这才省起,暗骂了自己一声:真驴! “我,我是想问离离姑娘……怎么会来了此处?要杀吴铁翼?” 一旦言语演绎推究参详起来,追命的思路立时变得清晰多了。 “你武功这么好,使的是不是‘蝶衣剑法’?为谁人所传?跟吴铁翼有何仇恨?” 离离抿嘴一笑,发上凤钗,叮当一声:“果不愧为神捕。我使的是‘蝶衣剑法’,系‘蝉翼剑派’创始人方兰君所传,家父是朝廷清官,为吴铁翼、俞镇澜等诬奏,而遭冤狱,鸩死牢里,我恨不得把吴铁翼千刀万剐,以雪父仇!” 追命道:“哦,原来是这样的。” 随后又说:“方兰君所创‘蝉蝶二衣剑在意先’剑法,在姑娘手中,可似天仙一样。” 离离玉颊微微一红:“家师使的时候,才是真美哩。” 这时两名轿夫和青衣女婢小去,已相扶步入,显然都挨了不轻的内创。 “姑娘……” 离离截道:“别说了,你们已尽力,给他逃了,不是你们的错。” 又向追命道:“她是我贴身丫鬟小去,这二位可是决阵取战沙场名将,呼延五十和呼年也,都是以前爹爹的老部属。” 追命拱手道:“原来是呼延、呼年二位前辈!” 呼延五十,豹头环眼,很是威武,道:“三爷,万万不能,前辈二字,可折煞呼延!” 呼年也则狸鼻阔口,呵呵笑道:“不敢,不敢,神捕追命崔三爷的名头,早已如雷贯耳。” 小去却说:“这次给吴铁翼溜走了,不知要上哪儿去找?” 离离略一沉吟,秀眉轻蹙。追命看着便说:“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总有追查之处。” 离离眼神一亮,似笑非笑的道:“曾闻追命追踪之术,天下无双,不知如何可以追拿吴铁翼?” 追命道:“吴铁翼至少留下两个线索,和一个去处。” 离离诧然道:“怎么说?” 追命道:“第一,吴铁翼留下了一句话:说是以神剑萧亮制大梦方觉晓。神剑萧亮此人剑法出神入化,人也古怪透顶,介于正邪之间,只要找到‘神剑’,就可以找到‘大梦’,而‘大梦方觉晓’这人,追踪术绝对在我之上,他要追蹑吴铁翼,吴铁翼就有翼也飞不掉。” 追命笑笑又道:“还有,吴铁翼最近常到各地较大药局收购一些特别的药材,他买这么大量的药草作甚?我们不知道。但他既要到药店,便是一个较易控制的去处——-我便是因此而在此处守株待兔的,没料他似早料敌机先,整个‘人和堂’的人,都换成了他的部下!” 离离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这时穿在她身上的湿衣,也快干了,只有一小部分的衣衫未曾干透,贴在肌肤上,越发显得她消瘦。 但在她沉思之际,有一股动人的艳色,是追命所见过任何女子都没有的。 “此外,便是他的去处……离离姑娘可曾听过‘大蚊里’的故事?” 离离没料追命忽来这一问。小去却乖巧的抢答了。 “大蚊里吗?……我们都听说过了,传闻那儿的蚊子会咬死人的,有个过路的秀才,在那里被蚊子叮了一口,回到省城便发狂了,咬啮着家人,而且唾液有毒,一家人全都死光了……呜哇,好惨啊——” 小去越说越同情,几乎要哭出来。 追命忙道:“后来,大蚊里的村民全搬迁了,那本来是靠近济南城的一个小村落,三面环山,地理环境特殊……既然发生了这种事,吴铁翼又出现在附近,说不定会有些关联?” 离离微微咬着红唇,抬头看了追命一眼,眼眸里有敬佩之色,在她抬头时又发现追命正好深深地望着她,那种眼神令她忙垂首看自己的裙裾足尖。 追命终于问:“姑娘……可是要去?” 离离一直抿着唇,迄此又忍不住粲然一笑。 追命见她圆卵般的玉腮一展,心中也有些尴尬,但又移不开视线,知道失礼,也怕她瞧破,心里一情急,便说:“那我先走一步了。”一拱手,脚步却寸步未移。 离离乍听追命这样说,心里一阵怅然,轻轻问道:“三爷先去哪里?” 追命不知为什么,也很想告诉她自己何往,便答:“我先赴济南城。” 呼延五十问:“三爷是觉得吴铁翼多在济南了?” 追命道:“他还要买药,济南城有的是上等好药材!而且……” 他望向街上一片迷雨,道:“济南城的药材大王,全控在一人手里,他是王孙公子,也是城里巨富,而且,这个人,自称有五十四个师父,神剑萧亮,也是他知交——” 呼年也一震道:“三爷是说——” 追命望着雨转为雾弥漫的街上,颔首一字一句地道:“正是他。济南赵公子,五十四个师父的赵燕侠。” 众人都静了下来。 石板地上,铺了一地药材,夹杂着精光闪亮的暗器。 雨在檐前,淅沥淅沥的,滴在阶上。 追命忽然想起如果有一个家……他马上不想下去。 江湖上的浪子,时常在跋涉江湖的风尘岁月里,忽尔生起家的温暖,家的念头。追命这刻的感觉,却非常深刻,也非常熟稔。 可是他说:“诸位后会有期。” 返身大步往迷雨深处走去。 刚才那阵风卷残云的暴雨已去,只剩下鹅毛羽丝般的微雨,像一贴贴冰凉的小手温柔的往没有衣服遮掩的脸上脖里钻,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碾坊里把面粉撒得一天地都是,然后仰着脸待它飘飘落下来。 追命走到檐前,忽听离离叫他:“三爷。” 追命立即止步,回首。 离离递来一把伞,说:“我有轿子,你用伞。” 追命默然接过了伞。 离离又幽幽的说:“江湖风险多,三爷要保重。” 追命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谢谢。 接过了伞,走到阶下,撑开了伞,他一面大步走着,一面听雨的细脚叩响伞面的声音。 他一起步心里就在强烈的怀念离离,可是他依然没有回头,没有再回首的就走出了长街。 第二部 夺神霸王花 摇曳开谢花 第一章 化蝶 一 济南是大城,大城里五花八门,各样各式的玩乐都有,自然要比小村庄小市集繁华百倍千倍。 今天城里最隆重的一个节目是:赵公子来到城南“化蝶楼”看鹤舞。 所谓“化蝶楼”,其实是最高尚的青楼,里面大部分女子,都是卖艺不卖笑,献色不献身的,这是高级的销金窟,也是附庸风雅的胜地。 别的不说,单止“化蝶楼”闻名的一场“化蝶舞”,活色生香,温柔美丽女子,多如花间彩蝶,偏又诸多禁例,可观不可触,更招惹了不少狂蜂浪蝶,一掷千金,看了一次又一次,百看而不厌。 这日“化蝶楼”来了一对白鹤,长颈细腿,红喙碧目,翩翩达达,舞之不去,徘徊松石之间,蔚为奇观。 这件事,惊动了城南赵燕侠。 赵燕侠便带着他五十四个师父,去看鹤舞。 醉翁之意不在酒,赵公子之意也不在鹤,而是在舞。 “化蝶舞”。 二 其实赵公子之意亦不在“舞”,而是在“蝶”。 ——听说来了一只艳蝶,有绝代的容颜,把众多佳丽比落了颜色。 所以赵燕侠一定要去看看。他这种想法和做法,跟大部分的公子哥儿有钱没处花、有时间没处去没什么两样。 故此那两只鹤舞不舞,跟他毫不相干;当他看到那两只鹤又高又细竹竿似的长茧的腿,想起绿珠红杏浑圆匀美的一对腿子,真恨不得遣人一箭射死两只鹤。 但他不会这样做。 他笑着看鹤舞。看完了还作了一首诗,题在墙上,人人呼拥观赏,赞美不绝。 “好诗,好诗!” “真是惊世骇俗,惊才羡艳!” “赵公子文武双全,不由得我不从心里写个服字。” 赵燕侠微笑着,呷着醇酒。他知道这些人看诗不用眼,而是用嘴巴。他也只要知道人人都说赵公子是为“鹤舞”而来就够了。这时他听到一阵丝竹清越的音韵,眼神像醮了酒意般地亮了起来,他知道他所期待的“蝶舞”快来了。 他眯着好看的眼睛,品着酒,自己对自己说:济南赵公子,要看蝴蝶之舞了。 不料蝶未翩翔而出,倒来了一个人。 这人方脸大耳,长髯宽袍,一面正气,脸带微笑,却不是吴铁翼是谁? 他只好起身。 他身边五十四个奇形怪状,有的束发露腰,有的胸肌贲张,有的猿背峰腰,有的形神疲顿的师父们,也慌忙站起。 “化蝶楼”的小管事大管家老鸨姆嬷,全都起座恭迎。 一个“化蝶楼”小厮打扮的年轻人,却在此时,忍不住“哈啾!哈啾”地打了两个大喷嚏。 三 这个喷嚏,可把“化蝶楼”几个文的武的管事、龟奴、老鸨的一颗心,几乎没从口腔里喷了出去。 一个小龟奴没头没脑就给小厮几个巴掌子,打得他后脑勺子卜卜地响,一面骂道:“死东西,死东西,赵公子和吴大人来,你也敢打喷嚏……” 话未说完,一个老龟奴样的也给他脑袋瓜子一记巴掌:“吴大人刚刚驾临,你死呀死呀死个什么……” 小龟奴张开了口,本来想说:“你现在不也说了三个死字,比我还多!”但摸着后脑短发还热呼呼的痛着,便没敢作声。 却在这时,有人打了个呵欠。 这个呵欠暖洋洋的、慢呼呼的,在座诸人,包括张公子、李公子、陈公子还有赵公子本身,都从来没有见人打过那么长又那么懒洋洋的一个呵欠。 打呵欠的人仿佛已睡了五百年,微微睁开了眼睛,睡犀一般望了一望,眼皮子又像千斤铅重般的合了下去,看他样子,仿佛还要再睡五百年。 龟奴却不敢打他。 在这种场合里,能叫龟奴们不敢发作的人只有一种。 客人。 这懒洋洋的公子好歹也是个客人。 来观“化蝶”一舞的,至少要十五两银子——当然,在赵公子的出手而言,十五两银子只是赏给龟奴的一点小零头——但能花得起十五两银子观一场舞的,在“化蝶楼”的大龟奴小龟奴而言,则是宁可回去得罪自己老子也不去开罪他。 所以这懒公子打了个呵欠,照睡不误,没有人敢去赏他耳括子。 吴铁翼的到来,即将翩翩的蝶舞,在他而言,不如一场春梦。 但吴铁翼是地方大官,他劫财杀人的事,迄今尚未正式揭露,所以在座的公子才子,都趋向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惟望能引起吴铁翼对他们稍加注意,成为日后平步青云的好掖力。 吴铁翼微笑着,一一点头示意,却走近赵燕侠身前,两人哈哈一笑,抱作一团,各自在对方背上,用力拍了拍,表示亲昵。 “赵公子!” “吴大人!” 这时倾羡之声浮着谀媚之词四起:“赵公子和吴大人,一文一武,风流倜傥,真是再也找不出第三人了!” “胡说,吴大人也文采风流,赵公子更武艺超群,岂止一文一武而已?” “是啊,简直是文武双全,富贵一身,还是国家栋梁呢!” “了不起,了不起!” “太好了,太好了。” 在大家簇拥奉承之际,一个稍带落拓神情但目朗若星的汉子,悄悄地从怀里掏出一葫芦酒,骨咯咯的喝了几口,用他新买绢绸袍子揩了揩湿唇,再把酒壶揣回袖里去。 众人在忙着媚谀之中,都没有注意到汉子这个动作。 也没有注意到吴铁翼在赵燕侠耳边低低说了一声:“我的情形不大方便露面太久,还是先去吧?” 赵燕侠依旧保持温文的微笑,却低低说了一句:“看完舞后再走未迟,在这里谁也动不了你,以后谁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你放心好了。” 吴铁翼没有再说什么。 丝竹韵乐奏起,八音齐鸣,箫韶怡耳,先是细吹细打,转而黄钟大吕,龙吟虎啸犹如钩天广乐,至此韵律忽然一柔,一场绝世之舞,便开始了。 众人纷纷就座。 那汉子却已在这片刻间越过十七八个人,自斜里方向,离吴铁翼不及十一尺之距离。 他准备只要再靠近三尺,他就要出手。 ——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教他逃脱的了。 他心里暗忖:这次要是再给他逃逸,那么,就再也不易梢着他的行踪了!所以他准备挨到了近处,出手万无一失之际,才猝然出手,手到擒来! 由于舞娘的姿彩翩然,人人都挤拥争着,夹在人潮中,他是很容易逐渐地逼近目标的! 他心中一直告诫自己:小心、谨慎、镇定,追命啊追命,这次你可不能让这老狐狸再溜掉了! 所以他实地里向目的趋近,脸上神情似还是陶醉在歌舞之中。 就在他又逼近了四尺,正欲动手之际,音乐声大作,似鸾凤和鸣,铿铿娱耳,有说不出的甜柔,靡靡之意,一个纤巧的身影如蝶之翩翩,旋舞而来。 这女子美目流盼,玉颊生春,柔若无骨,但艳冶尽压群芳,她舞起来的时候,一盈步一扭腰肢,令人油然生起趋前要扶她的冲动。却见她随风柳絮般又盈巧地稳住了身子,旋舞起来,只见她一面转着,身上的絮带、裙榴、衣袂都飘了起来,舞到疾处,好像一朵花蕾越绽越盛,人儿双颊也像天上的彩霞一般,流动出英姿飒爽的娇弱。 直了眼看忘了形的公子哥儿,直至旋舞渐止,缓如轻云出岫之时,才如雷地喝起彩来。 彩声方起,那女子又旋舞起来,开始旋时环佩叮咚,煞是好听,舞到淋漓时,像地心穿了一个洞冒出了烟霞,天仙在雾纱冰纨中曼妙旋出一般。 舞到极处,猝然,化作一道彩光夺目,直射吴铁翼! 这一场“化蝶”之舞,化蝶之时,就是一场刺杀! 四 那女子随着音乐一旦出现,追命就怔住,完全怔住。 因为那女子就是离离。 离离来了这里。 离离为什么会来了“化蝶楼”? ——离离当然不可能是“化蝶楼”里的风尘女子,她来这里,无疑是别有用意。 等一个人。 一个杀父仇人! 而现在吴铁翼来了! 吴铁翼来了,离离就一定会动手! 最佳的动手时候,无疑就是这一场“化蝶舞”尽致之时。 追命一想到这点的时候,离离就已经出手了! 追命甚至来不及抢先动手,也赶不及预先喝止——离离已化作一道精厉的剑光,直取吴铁翼的心口。 吴铁翼显然也意料不到。他是在雨中见过离离,但在舞中的离离,比那晚在雨中的离离,一个像在阳光下的玫瑰一个像在雨里的芙蓉,是有着很大的不同的。 众人来不及一声惊呼,金虹破空一弓,已近吴铁翼心房! 五 眼看金虹就要射入吴铁翼胸际,人群倏然乍起一道白光,后发而先至,“格”地一声,一道金虹,射入屋顶,彩衣倒曳,落在丈外。 离离落地,脸色煞白,手上金剑,只剩一截。 在吴铁翼身前站了一个人。 那个原来看去傻头呆脑的小厮。 现在看来那小厮已完全不一样,站在那儿,神情有一种极端的落寞,像一片白羽,高洁而冷漠。 他手上有剑。 只剩一尺七寸般长的断剑。 追命的瞳孔收缩,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这个因打了个喷嚏就给人刮了两记耳光的小厮,就是“神剑”萧亮。 萧亮手上拿的虽是一柄折剑,但这柄折剑却是曾力挫九大名剑的“折剑”,就算是一把破铜烂铁,能力败九大名剑,也足以成为传说中的神兵利器,何况萧亮手上的一把折剑,是“折剑门”中最名动江湖的一把,所以,也有人称萧亮手上的断剑为“折剑先师”。 萧亮的剑法是不是那么高?追命不知道,但他目睹萧亮一剑击落了离离。 他虎地跳出去,护在离离身前。 他跃将出去的同时,吴铁翼与赵燕侠已有警觉:既然有一个狙击者,难保没有第二个暗算的人! 追命一扑将出来,吴铁翼和赵燕侠对望一眼,冲天而起,破瓦而出! 追命想追,但他不能留离离一个人在这里,他要保护离离! 只是他若要卫护离离,就来不及追截吴铁翼了! 在这电光石火间,追命转念千百,赵燕侠的五十四个师父,至少有三十二个向他包拢过来! 神剑萧亮一抬头,目光向着他。 追命只觉双目抵受厉光,如交击了一剑似的! 就在这时,一人大步跨出来,拦在他身前。 这人本来是跟一个纤秀背影一齐越众而出的,但他一出现,就推开了同伴,跟那伙伴低声疾说了一句:“你去!这里由我来!” 这句话只有追命听到。 他见着这个人的背影,就几乎大叫出声,听到这人的声音,就越发肯定了,所以他叫了出来:“四师弟!” 这人虎背熊腰,隆鼻丰额,秀眉虎目,回头笑唤了一声:“三师兄,是我!” 只听他道:“我是练剑的,萧亮交给我!” 追命略一迟疑,他又说:“追踪我不如你,由你负责!” 追命双眉一皱再舒,疾道:“请护离离!”再也不多说一句,自吴铁翼、赵燕侠所冲破之屋顶破洞中,疾冲了出去! 十几个赵燕侠的师父,也怒叱着跟将出去,要把追命留下。留在“化蝶楼”的年青人却很放心,因为他知道他的三师兄的轻功,除了大师兄,谁也追不上,截他不着,只要他能稳住神剑萧亮。 虽然他知道此地只有他一个人,孤军作战;可是他不怕。 他一点儿也不怕。 因为他是冷血。 “四大名捕”中的冷血。 第二部 夺神霸王花 摇曳开谢花 第二章 神剑萧亮 一 其实冷血会在此时此境出现,说起来一点也不偶然,因为在冷血和铁手办了“大阵仗”一案后,铁手和小珍准备去查看河上渔火及岸上篝火对打暗号的异事,而冷血和习玫红,却对“大蚊里”蚊子咬得人丧心病狂的事有兴趣。 所以冷血相偕习玫红,来到了大蚊里。 在大蚊里,早已搬迁一空,遍地荒凉,冷血也查不到。 冷血和习玫红男女有别,在大蚊里过宿,自然不大方便,所以便到最靠近大蚊里的大城——济南来了。 来到了济南,习三小姐想到的古怪花样可多的是,弄得冷血这憨男子很多时候都啼笑皆非,其中一项,便是习玫红从未上过青楼妓院,她一定要“见识、见识”青楼究竟是什么东西。 因为“青楼”里实在不是“东西”,更有许多难以为人所道的“东西”,冷血当然不想让习玫红去。 可是却给习玫红数落了一顿。 “为什么男人能去,女的就不能去?我偏要去瞧瞧!你不陪我去,我自己去!” 结果冷血只有陪她去了。 “化蝶楼”是冷血选的,困为“化蝶楼”毕竟是比较高级一些,虽然也是容污纳秽的所在,但比起有些一进去比屠宰场刮猪剜油皮还恶心的地方总是好多了。 习玫红不相信。 习玫红不单不相信,她还怀疑。 她还怀疑冷血怎么会知道那么多这些东西,所以她推论出来,冷血一定到过那些地方,而且一定常常去! 时常去!这使她一路上跟冷血赌着气不讲话。 冷血当然拿她没有办法,也不知跟她如何解释是好;其实这种事,凡男人都知道,女人知道的也不少,不过习三小姐既然不知道,要解释也解释不了。 其实习玫红也并非完全不知晓。 她也隐隐约约,知道了那么一点:那是下流地方,有教养的人不去之所在。她娘生前就不曾去过那些地方,但她时常酗酒的爹爹去过——这还是有一次在她年纪小的时候,听娘骂得凶虎虎要把花盆向爹爹丢甩过去的时候,忽然爆出来的话。 她很想听下去,可是爹和娘发现她在,讪讪然的放下了要扔的花盆,过来哄她出去。待她出得了门房,门里乒哩乓啷的甩碎声才告响起。 习玫红心里就想:爹也去那些地方,爹是坏蛋!爹爹既然是坏蛋,娘也去给爹看嘛!要不,就不公平!而且,娘不是常对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吗?既然出嫁从夫,爹去,妈就更该去了! 所以,冷血去过,她也一定要去。 而且,她立定心意:冷血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比比看谁坏! 故此,她随冷血来到了“化蝶楼”。 她看也没什么,只是一大群男子在看人跳舞,她虽不会跳舞,在庄里第一次学舞蹈就打破了三只花瓶三个古董和三十粒鸡蛋以及扭破了一条心爱的裙子,所以爹爹绝望地摇头改教她习武,她还是很清楚地知道,女孩子跳舞不是件坏事。 ——那为什么娘叫这些所在做“坏地方”? 就在这时,她看到冷血眼里发着光。 她开始以为冷血在看她,所以有点羞涩的低了头,望自己还穿不大习惯的布鞋。后来才发现冷血不是望向她。 ——难道是望那些跳舞的女子? 习玫红正无名火起,她稍稍知道这里为何是“坏地方”了,可是,她又发现冷血不是望向那些女子。 冷血望的是男子。 原来是吴铁翼! 所以习玫红追出去的时候,她已恍然大悟:原来青楼妓院之所以是个“坏地方”,因为有坏人在那儿,而且是坏男子! 二 习玫红现在在想些什么和怎么想,冷血是当然不知道,他为安全计,先遣走习玫红去追吴铁翼,又替追命断后,他自己要独力面对这眼前的大敌——神剑萧亮! 他问萧亮:“我不明白。” 萧亮微微笑着,眉宇间有一股淡淡的倦意:“在你的剑或我的剑染红之前,不明白的都可以问。” 冷血就问:“以你在武林的盛名,可在江湖上大展拳脚,为何要替吴铁翼卖命?” 萧亮笑了:“我没有替吴铁翼卖命。” 冷血眼光闪亮着:“哦?” 萧亮接道:“我是替赵燕侠卖命,他叫我保护吴铁翼,我只好留着他的狗命。” 冷血不解:“难道赵燕侠就值得你去为他拼命?” 萧亮忽然说:“你的剑法很好,我知道。” 冷血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改换了话题,但答道:“其实我没有剑法。” 萧亮肃然道:“我知道,你只有四十九剑,剑剑皆在取人性命,所以是剑,不是剑法。但在我眼中,用剑取人性命的方法,就是剑法。” 冷血颔首道:“所以,我注重剑,你着重的是剑法。” 萧亮却道:“我也不很注重剑法,我比较重视剑意和剑势。” 冷血重复了一句:“剑意和剑势?” “是。”萧亮凝视着手上折剑,目光映着剑光的森寒:“我剑势如果取胜,就能令对方败,我剑意要是发挥,就能使对手死。” 冷血冷冷地道:“我还未败,也还未死。” 萧亮却说下去:“人人都知道你剑使得好,却不知道是要经过日以继夜的苦练,才能御剑的,否则,只能被剑所御,成为剑奴。” 这个道理冷血自然明白。每天的苦练,血和汗,加起来可以盈满浇菜园的大缸。清晨连虫豸都未曾叫之前就练剑,直练得剑刺下了蝇翼而不伤其毫;到了半夜,梦中乍醒,陡然出剑,为的是考验自己猝遭暗算时发剑是不是仍一样快准狠! 所以冷血很同意萧亮这句话。 “我们都不是一生下来就会武功的;”萧亮补充道:“在武功未练成之前,有很多死去的机会——” 冷血截道:“练成后更多。” “但毕竟练成了;”萧亮的笑意有一股讥诮的意味,“我未练成之前,忍饿受寒,若不是赵燕侠接济,我早就死了。” 冷血望定他,叹了一口气,道:“你就是为了这点而帮他?” 萧亮笑了,笑容更寂寞:“这还不够成为理由吗?”他看着手中折剑,垂目凝注,好一会才接道:“那时,还有我那患病的老母……” 语言一顿,反问冷血:“你知道对一个未成名但有志气的人正身陷劣境,在他一事无成退无死所、身负囹圄时受到人雪中送炭接济时的感激吗?” 冷血无言,他想起诸葛先生。 萧亮的笑容有说不出的苦涩,他一面看着折剑,一面笑:“所以说,如果你要帮一个人,就应该趁他落难的时候。虎落平阳被犬欺,一个人困苦的时候,任何一点关怀都胜过成功后千次锦上添花,是不是?” 冷血仍然想着诸葛先生,诸葛先生虽在他们孤苦无告时收留了他们且将一身绝艺相传,但除了公事诸葛先生绝少要求过他们为他做些什么。 萧亮最后一笑道:“我们还是交手吧!如果你还是要抓吴铁翼,而赵公子还是要留他一条命的话。” 冷血长叹道:“可是这件事,由始至终,本都跟你无关的呀!” 萧亮淡淡地道:“两个国家的君王要开战,死的还不尽是些无辜的军民么?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冷血着实佩服追命,因为追命除了一双神腿、一口烧酒和追踪术冠绝天下外,他的一张口,每次能在危难中把敌人诱得倒戈相向,跟二师兄铁手能把敌人劝服化戾气为平和的口才,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他可不行。他现在就劝不服萧亮。 只听萧亮道:“你出手吧,不然的话,别人还说,什么武林高手,交手前必罗哩罗嗦的一大番口水,也不知是用剑刺还是用牙齿咬的!” 冷血想笑,可是笑不出。 这时旁边的围观者叫嚣起来了。 “宰了他!” “他妈的这小子扰人清梦!” “怎么嘞?不敢动手是不是?!怕了吧!” “杀!给我狠狠地杀!光说话怎行,谁赢了我赏钱!” 这些人大半是公子哥儿,过惯了富豪的生活,有家底照住,平时也杀一两个人过过杀人瘾,杀人对他们来说,是教血液加速的刺激玩意。 何况他们不知道这个青年就是冷血。 神捕冷血。 他们只知趋炎附势,见神剑萧亮出手救吴铁翼,便以为萧亮必定能赢,就算那持折剑的人胜不了,赵公子还有三十多个师父留在这里,打不死他压也压死他了。 所以这干“败家子”更加得意忘形,甚至以一赔十豪赌起来,打赌萧亮和冷血的胜负。 那三十几个赵燕侠的师父,只远远的围着,并不作声,他们的任务是不能给冷血活着,但最好不必他们亲自来动手。 他们也想看这一战,虽然他们也不知道那神情坚忍猿背蜂腰的青年剑手是谁! 离离脸色苍白,依柱而靠,小去、呼延五十和呼年也都不在她的身边。 萧亮却在此时忽道:“我们不在这里打。” 冷血本来扬起了剑,听到这句话,剑尖垂地,道:“哦?” 萧亮道:“因为我们不是鸡、也不是马,更不是狗在互相咬噬,我们不给任何人押赌注。” 他冷冷地加了一句:“他们不配。” 六七个豪门公子和近身家丁一听之下,勃然大怒,纷纷抢骂:“嘿!敢拐着弯儿骂起大爷来了!” “这小子敢情是活的不耐烦了!” “去你的——” 暮然剑光一闪。 人都止了声。 那几个出口恶詈的人,也没看到什么,同时都只见剑光一闪,耀目生花,头上一阵辣势,伸手一摸,刮沙沙的很不自在,彼此一望,差些儿没叫出来。 ——原来额顶都光了一大片,帽子方巾,飘冉落地。 萧亮折剑一划,毫毛籁籁而落。 那些贵介公子,可都没有人敢再作声了。 这时有两个人说话了。 一个脸大如盆,凹鼻掀天的老者吆喝道:“呔!姓萧的!你敢窝里反不成!好好敌人不杀,倒反过来算什么玩意!” 另一个是大眼深陷,黄发阔口的挽髻道人,骂道:“咄!赵公子命你杀人,不是要你赖着聊天的!” 这两人都是赵燕侠的两名师父。 能够做赵燕侠的师父,手上当然有点硬功夫! 在他们说话之时,他们已有了准备,说罢都留心提防,不仅他们如是,其他三十个在场的“师父”,也是同样:大家同在一处讨饭吃,总要顾全彼此的饭碗。 没料萧亮只是淡淡的向冷血道:“我们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打。” 冷血道:“不能。” 萧亮道:“为什么?” 冷血道:“刚才三师兄托我照顾那位姑娘,我跟你出去交手,就不能顾及她。” 萧亮笑道:“那你跟她一道来。” 冷血也笑了:“那你不怕我二对一攻击你?” 萧亮哈哈笑道:“我怕么?冷血是这种人吗?” 冷血大笑道:“好!能与你一战,痛快!” 围观的人蓦听那人是神捕冷血,都为之一愣。冷血和萧亮排众人而出,忽尔西下疾逾闪电的光芒一绕,那两名老师父慌忙后退,只觉脸上一凉,却并无异状,心道好险,幸而自己退得快。却听萧亮道:“我与冷兄决一死战,除那位姑娘外,谁跟来,谁就是与我为敌。” 说着刷地收了剑,大步行出“化蝶楼”。 冷血也收了剑。适才的两道剑光,一道是他发的,另一道发自萧亮。他很清楚萧亮的剑法,也很明白此行之凶险。 他向离离示意,离离随在他身后,跟了出去。 直至三人消失之后,“化蝶楼”才从鸦雀无声中回转到像一壶开沸了的壶水。那两个黄发阔口和凹鼻掀天的师父正想为自己能及时避过剑光的事夸耀一番之际,忽觉眼前似洒了一阵黑雨,在众人讪笑声中,始知二人的四道眉毛,都给人剃掉了,迄今才削落下来。 ——可是,两道剑光,怎能剃掉四道眉毛? 这样的剑法,教他们想也想不出来。 三 但此际的萧亮与冷血,不单要想得出对方的剑法,而且还要破对方的剑法。 如果冷血的剑不是无鞘剑,萧亮还有一个办法可破去他的剑法。 那就是在冷血未出剑之前先刺杀他。 只是冷血的剑是无鞘的,也就是说,根本不用拔剑出鞘,而且,萧亮也不愿意在一个剑手未拔剑前下杀手。 那样等于污辱了自己的剑。 冷血也有一个办法可破掉萧亮的剑法。 萧亮曾出手三次,一次击退离离,一次吓阻那干跟地痞流氓没什么两样的少爷们,一次则是给赵燕侠其中二个师父小小“教训”。 三次冷血都瞧得很清楚。 所以他肯定萧亮的剑只有一个破法。 避开他的攻击,欺上前去,与之拼命。 可是冷血也立即否决了自己的决策。 第一,他不想要萧亮的性命。 第二,就算他想要萧亮的命,也未必躲得过他的攻击。 第三,如果萧亮所用的不是一柄折剑,那自己的方法,或许还有望奏效。 但萧亮用的是一把折剑。 已折的剑,可作短兵器用,冷血冲上去拼命,却正好是对方剑法的发挥,这样子的拼命,很容易便会拼掉自己的一条命。 冷血从来没有遇过一个使剑的敌人能像萧亮一般无懈可击,正好萧亮也是这般想法。 可惜他们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谁的剑锋染上了对方的血,谁便可以活着回去。 萧亮还说是为了报赵燕侠之恩而与冷血决斗,但冷血呢? ——他又为了什么? 如果说是为了正义,那么,正义又何曾为他做了什么?如果说是为了江湖,那么,江湖又何尝给了他些什么? 或许,有些人活着,挫折、煎熬、打击、污诬,都不能使他改变初衷,也不能使他有负初衷。 萧亮暮然站住。 柔和平静的青色山峦,在平野外悠然的起伏着,远处有炊烟淡淡,眼前一片菜花,在平野间点缀着鲜黄与嫩绿。 黄和绿,那么鲜亮的颜色,衬和着喜蝶翩达其间,洋溢着人间多少烟火炊食的人情物意。畴野寂寂,菜花间有一颗枯木,枯木上生长个一株绿似杨柳,生气勃勃的嫩树。 冷血深深吸一口气,那黄绿鲜亮间像在沁凉空气里加添了颜彩的喜气。 ——好美的平野! ——好美的菜花! 萧亮缓缓回身:“我们就在这里决生死吧。” 第二部 夺神霸王花 摇曳开谢花 第三章 决战于黄花绿叶之上 一 这个平野菜圃,绿叶黄花,花茎细细高挑,娇嫩清秀,使得四周的风都清甜了起来。 微风大概是自远山那个方向吹来的。 那些山峦山势轮廓,柔和的起伏着,透过一点点的阳光照在泥土上散发的水雾中。 山竟是淡淡的,那或许是因为太远之故。 阳光像一层金纱,轻柔的洒在花上。 远处农寮边,有个佝偻的农人在挥锄。 看到了这么美丽的地方,离离不禁要羡呼——但是她随即想到,两个惊世骇俗的剑手,要在此地作一场生死斗。 一阵和风吹来,小黄花摇呀摆呀的,像给人吱嗝得笑起来,磨擦着茎上的小片绿叶,发出轻微的声音。 微风里还夹杂着农人铁锄落地的声音,还有一只田鼠,正从地洞上悄悄探出头来,眼珠儿骨溜溜转了一转,又折了个弯钻了回去,尾巴还露出一小截在土洞外。 和风也吹动了萧亮和冷血的衣襟。 就像田畴的微风拂动菜花一般自然,冷血拔出了剑。 二 冷血的剑一亮出来,神剑萧亮就往后退去。 冷血像一头豹子,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燃烧着斗志,他像铁矢一般弹了出去,可是萧亮却像凌波仙子,凭虚御风,像风不经意吹落了一朵落瓣,他飘上了本来齐胸高低密集散布的菜花顶上。 但一片花瓣都没有踩落。 他像一片轻绢,飘过花上,有时只在细细花茎上轻轻一沾。 冷血挺剑逼进,上身如破弦之矢,下盘却如履薄冰,同样不踏折一枝花茎。 神剑萧亮退。 冷血急进。 两人一进一退,已到了那棵枯木嫩枝前。 萧亮已退无可退,忽有剑光亮了一亮。 冷血低叱了一声:“着!”剑陡地递刺出去。 萧亮的身形,忽似娇柔的黄花遭风吹时跟邻近的别的茎花叶绞在一起,但一弹就松开了,重新伸展娇笑招手一般,萧亮已到冷血的背后,就像菜花随风解了围一样轻巧自如。 冷血剑刺空。 原来萧亮所在,成了枯树。 冷血的剑正要刺入枯树之际,蓦然剑尖借力,在枯树头上点了一点。 这一点之力,使他的剑陡地反震,向后倒飞出去。 而他也倏地松手,再握时,握住了剑尖。 剑锷已倒撞在背后的人的身上。 背后的人是萧亮。 剑锷就抵在萧亮的胸口上。 萧亮原已贴近冷血背后,但冷血向前的剑尖刺击忽借力转成自后倒击,如果不是剑锷,早已刺入萧亮胸膛。 就算是剑锷,冷血如果发力,萧亮不死也得重伤。 三 萧亮笑了。 和风吹来,花茎就像展开千百朵笑容曳手招摇。 他说:“好剑法。你四十九剑里没这一招。”说罢他迎风打了两个哈啾,嘴里哼了一首歌,飘然而去。 冷血不知道那是一首什么歌,但那歌调就像这平野一般亲切,但又有几分江湖人落魄的哀凉。 他缓缓收了剑。 这时候,微风徐来,“格勒”一声,背后那一株嫩树,折倒下来。 冷血返身,看出折口处齐平,是一剑削断。 他低首把剑插回腰带,束了束腰带,迎着风低声说了一句话:“神剑萧亮,愿你开心。” 他望向一览无尽的菜花平野,那是多少农人的辛勤工作,汗水洒在泥土上的成长。只有辛劳者才有收获,他练剑的路途上也是一样。 所不同的只是,他练剑、杀人、除奸,农人耕耘、成长、收获;但也有例外的,像他遇着萧亮,不是他不杀萧亮,而是萧亮不杀他。 在他的剑尖借力倒刺萧亮之前,萧亮已出剑。 剑越过他,劈倒了枯树里的绿树。 剑劈小树,杀意已尽,萧亮没有杀冷血。 他本来就不想杀冷血。 他只想唱一首歌,享受在微风里打喷嚏的快乐,踏步离开这美丽的田畴。 冷血知道这些,他为这萧然一剑但仍为无形情义所牵制的年轻人痛惜,愿他快乐;但就连离离,也没能看出这一战胜负如何。 最莫名其妙的是那农夫。 他在耕作的时候,忽然听到树折的声音,看到一个男子,冷然御风般自花上踏去;又看到一对天仙化人似的男女,在菜花上飘了出去。 他用染泥的袖子抹去沾在眼皮上的汗滴,心想:今年菜花开得太盛了,敢情开出了神仙来了。 四 当冷血与萧亮在“化蝶楼”对峙之际,吴铁翼和赵燕侠已破瓦而出,在栉比鳞次的屋檐上飞掠纵伏,不一会,到了街角最后一进屋子檐前,赵燕侠比手示意,两人往静荡荡的巷子飞降下去了。 赵燕侠飘然落地,唿哨一声。 吴铁翼疾道:“我都说过,我已出事,不宜再露面。” 赵燕侠回道:“却不知那些鬼捕头会快到这个地步的?” 两人才对了一句话,一栋大宅子的木门猝然打开,随着马嘶之声一部马车奔了出来。 马车在两人所立足处骤停了下来,只停一下,即刻又听皮鞭卷击之声,马车疾驶而去! 马车驶向哪里,不得而知。 但赵燕侠和吴铁翼并没有上马车。 就在马车停顿的片刻,两人已借马车遮挡掠入大宅。 二人一进宅里,门立即关上。 宅院看去并不阔大,但又深又长,吴铁翼和赵燕侠掠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长巷,每到一个转折处,必先有人抢先开了门。 开到最后一道门,人声喧嚣,原来外面就是闹市。 而隔壁是盗房,正在把二十口大盗缸,运到城北去。 二十口大缸分开五部驴车载,其中一部,走到落凤岗的岔道上弯了进去,接上一个送殡的行列。 缸里的人就一个躺在棺材里,一个变成了孝子,蜿蜒走到十字坡,只见叱喝清道、大旗飘扬,一家写着“申”字镖局的镖车队恰恰经过。 吴铁翼和赵燕侠变成睡在镖车里四十八口大箱子的其中两个,一直走到白犀潭附近,一部封蓬马车,疾驰而来。 马车没有停,但吴铁翼和赵燕侠已掠入马车之中。 吴铁翼入了马车,只见车内十分宽敞,而且温香扑鼻,桌上摆了山珍海味,至此吴铁翼才向赵燕侠叹道:“原来公子有了这等准备,我服了你了。” 赵燕侠哈哈笑道:“我有五十四个师父,其中两三个,别的本领没有,奇门遁甲,逃亡接送的法子,倒是一流。” 两人相视而笑。 他们万未料到,这句话还有第三者听到。 不止还有第三者,而且还有第四者。 第三者是伏在车底,紧紧扣住车辕,耳朵贴在车底。 这人当然就是追命。 至于第四者,自然就是习玫红。 当然习玫红是给追命捂住嘴“挟”了过来的,要不然,习玫红到现在可能还是在苦追那第一部马车、一直追到洛阳去。 而这部马车是往大蚊里驶去的。 五 车子在山谷里停了下来,已经过了八个哨卡,不过谁也没有来检查这部车。 因为马车里载的就是赵燕侠,赵燕侠就是这一干人的主子。 谁也不敢来检查自己主人的车子,就算是为了安全,但谁也不会那么笨为了主人的安全而先令自己极度不安全。 车子一停,马上微微一沉,又向上一腾,两个人已下了马车。 追命目送二人步履远去。 两人蜷在马车底下灰尘扑得一头一脸,但却在此际吸到一股甜香,鼻子里都十分受用,忍不住多吸几口。 习玫红这一吸,吸进了一些砂尘,想要打喷嚏,刚张开了口,追命忙在她肩上一拍,一股潜力倒冲,把她要打的喷嚏逼了回去。 习玫红想打喷嚏没有打成,气得瞪了他一眼,觉得一路上人家坐马车好舒服,而她钻车底扮哭丧的好难受,她平时可是在家出门也坐轿子的,稍想埋怨几句,又给追命噤声,要不是看在他是冷血三师兄的份上,她早就甩头不理他了。 这时她只觉冷血的师兄们里,要算这个酒鬼最讨人厌。 她心里觉得委屈,人还没走远,便双手一松,想坠下地来爬出去活动筋络,谁知背心给人一手托住,并不往下坠,她可是女儿家,一时粉腮通红,要不是脸上沾满了尘,绝瞒不过人。 她当即想骂:“干什么啊你——”谁知这句话还没骂出来,就给人家用手指放唇边“嘘”了一声。 她兀自为打不出喷嚏,落不着地,又说不出话而生闷气。 直至吴、赵二人远去,马车又动了,追命才低低疾道:“现在!” 手一松,落到地去。 习玫红不及应变,“砰”地背脊撞地,虽不及天高,泥土也很软沃,并不怎么痛,但也把她气得想赖着不动。 追命见势不妙,马车一驶开去两人岂不原形毕露?便扯着习玫红,滚到一座小丘之后。 习玫红一到土丘,一掌拍开了他的手,叱道:“想死啦你——” “啪”地一声,追命一呆,忙缩了手。 习玫红还想骂下去,追命又“嘘”了一声。习玫红只得把话都吞了回去,很不痛快。 追命探首出土岗,探看有没被人发现,谁知头才一伸出去,脖子像哽住了似的,缩不回来。 习玫红自然好奇,也伸长玉脖子,在追命背上探出去,一看,“哗——”的半声,另外半声,是给追命捂住了口才没叫下去。 要不是这时吴铁翼和赵燕侠离二人藏身处极远,而且山风劲急的话,两人早就给人发现了。 隔了老半晌,追命责备似的看着习玫红,心里正在想:怎么四师弟弄来了这么一个难缠的女子……?细看去这女子凤目蛾眉,没有沾着泥尘之处雪也似的白,文士帽沿近耳处垂了几绺乌发,竟是异常秀丽,又玉雪可爱,追命一瞥,觉得男女有别,忙放了手。 岂知追命手才一松,习玫红凤眼圆睁,还是把未完的惊叹叫下去:“好美啊——” 追命急得脸肌抽挛:“求求你,小姑娘,不要叫好不好?” 习玫红因看到生平未见之美景,也忘了跟他计较。 忽想起自己明明是女扮男装,还跟他在车底挤在一起,可不能泄露了身份让他耻笑,忙正色瞪住追命道:“什么姑娘,我是江湖上闻名的大侠——” 忽想起追命用那只泥手捂过自己的口,忙用袖子揩拭,一面骂道:“死手、臭手、衰手!……” 追命近乎哀求地道:“是了是了,小大侠,下次最多我捂你的口时先洗手,这里是龙潭虎穴,你不要吵好不好?” “还有下一次?”习玫红忙掩住自己的嘴,凑过去低声道:“下次告诉我,我自己捂好了。” 追命忙不迭点头:“好,好,不过这里是险地,小姑娘……小大侠最好还是不要叫的好。” 习玫红闻言一笑,齿如编贝:“你怕了么?嘿,不怕,有我在……” 追命只觉自己的头有铜锣般大,忙道:“是,是,是,不过……” 谁知习玫红以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这次把追命未完的话截下,她觉得报了仇占回了上风,又兴高采烈的用肘支在追命背部上挺过去探头偷看谷口的情景。 她虽然已是第二次再看,但几乎没又叫出声音来。 ——实在太美了。 六 幽谷里山风劲急,隐带摩空之音。 山谷里淡淡烟岚,随风飘浮,这谷地里一片平壤,便是给五座上丰下锐嵯峨峻峭的山势合抱,十分幽僻。 这千亩大的平地里,却是一阵令人触目惊心的花海! 那花是金灿的颜色,叶子却是翠绿,高如葵花,花似通萼,叶往左右撑开,叶菌上细茎却呈一条条金色小蛇一般,又薄如蝉翼。难得的是花朵大小相同,叶子长短近似,连枝干高低亦整齐有致,分排并布,层次井然。这千百朵金花,每朵映日生辉,发出一种令人犹豫在世的绚丽色彩。 而这黄金丽褥,衬着翠玉的绿叶,风吹来时如千顷金波涌起,激滟波光令人惊天地间造物神奇,但风静时空山寂寂,如碧纹无垠,金花点点,如画中千里金莲,令人襟怀大畅! 习玫红从未见过这种花,她也从未见过有那么多花! 而且这些花都是一模一样,高低大小完全不差! 她不知道这些花叫做什么名字,但在惊羡的她,毕竟也浮起一个疑问: ——吴铁翼和赵燕侠,老远跑来难道就为了种花赏花? 第二部 夺神霸王花 摇曳开谢花 第四章 霸王花 一 吴铁翼与赵燕侠的对话,随山风飘送过来,隐约可以听闻得到。 赵说:“你叫我培植的花,全培植好了,你看怎样?” 吴说:“太好了,比我想像中还要好,要不是公子的人手实力,有谁可以培植到如此壮观!” 赵说:“这霸王花已种好了,药也可以提炼了,现在下一步之需,要看吴大人的了。” 吴说:“这个当然。不过,一切还需公子大力支持才能进行。” 赵大笑道:“这事情本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押了注,本下得大,不能输的,人手我有的是,至于赌注,则要吴大人替我加码了。” 吴也笑道;“我们要是赌赢了这一局,赢的不只是钱财富贵,普天之下,都是我们的了。” 追命听到此处,震了一震。 从赵燕侠和吴铁翼的对话中,追命知道了几件事:一,吴铁翼和赵燕侠合作,种了这些花;二,吴铁翼要利用赵燕侠的人手,而赵燕侠要利用吴铁翼那批不义之财;三,这些花是赵燕侠、吴铁翼夺取“天下”的必备之物;四,这些花叫做“霸王花”。 ——可是这些花怎么可能“夺取天下”? 正在追命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习玫红又叫了起来,声音充满了清脆喜悦:“你看,你看,好美,好——” 追命虽然不忍使这清甜悦耳的声音止住,但他还是随翻手腕,不过,习玫红也及时发觉不妥,想起追命的泥手,忙自动住了口,只伸了伸舌头。 ——好险,差些没给他捂着! 原来习玫红一直都在看花,完全没听到那番对话。 这时夕阳西下,晚照余霞,映得四外清明,这幽谷上空倦鸟飞还,四处峰峦插云,峭壁参天,山环水抱,严壑幽奇,最美的是远处一处飞瀑,霞蔚云蒸,隐隐冒出烟气,竟是雪玉无声的,敢情是高山上的冰至此融化成瀑,所以特别亲近。 只见残霞映在花上,一片金海,加上蝉鸣和了,鸟声啁啾,令人意远神游。 却在这时,那朵朵金花,犹似小童手臂一般,花瓣俱往内卷收了回去,由于花向蕾里收的过程相当的快,肉眼居然可以亲见这些花一齐收成了蕾,又像一同凋谢了一般。 这花开时美得不可逼观,一齐盛放,绚烂至极,谢时却同时凋收,仿佛可以听到残花泣泪之声。 习玫红是因这美景而失声叫了起来的。 幸而赵燕侠与吴铁翼也为这情景所迷,没有留意其他声音。 习玫红心中暗怨:真倒霉!怎么跟一个这么没有情趣的人在一个仙境也似的地方,要是冷血在就好了…… 想到冷血,心里甜滋滋的,既忘了身处险境之中,也浑忘了冷血平时也给她埋怨千百次不懂情趣。 习玫红想到那些花,就为那些花可怜,才开了一下子,怎么就要谢了呀……那些人叫它做“霸王花”,它哪有霸王气焰啊,应该叫做…… “对,开谢花!”她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肯定地喃喃的说。 “就叫开谢花!” 追命莫名其妙。 二 赵燕侠和吴铁翼还在说话。 赵燕侠的声音在晚风里听来有几分诡异的得意:“吴大人,你看,这花依时候开,依时候谢,培植完全成功。” 吴铁翼也发出一声赞叹:“好,好,实在是出乎意料的好……只不知它的功效,赵公子有无验过?” 赵燕侠道:“绝无问题。它的花汁,绝对可以使人丧失神志,只要一滴花汁,便可以使饮用一口井水的所有人中毒……而只要搽上用霸王花翠叶熬成的汁,涂在身上,自然有一股香味,中毒的人就会迷迷痴痴,全听有香味者的指令吩咐,叫他上刀山下油锅,也不会抗命。” 吴铁翼大笑起来,一面问:“那么花茎和花根……” 赵燕侠道:“老样子,花茎毒死人,花根是解药。” 吴铁翼道:“看来余求病所研究出来的药方果然神妙……也幸有赵公子在天竺求得了霸王花的种籽。” 赵燕侠道:“不过这花种也难以再获……这些花易调难长,这些已是我们七年心血。” 吴铁翼笑叹道:“要不然,我好好的大官不做,尽做些打家劫舍,伤天害理的事做什么?……可笑的是唐门还想利用我谋夺江湖大权。我好好的刀柄不拿,跟他抢刀锋干啥来着?!哈……” 赵燕侠也笑道:“其实花收割后,熬成各种药汁,那时候,吴大人只要控制得了食水溪流,就连蜀中唐门,也不是一样的瓮中鳖!” 两人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但是两人又同时生起了一个念头:要是对方也正在准备把熬出来的毒汁先控制自己,那就糟了。两人又为不期然地猜出对方也正是那么想着而有些不自然起来。 两人都把视线转移别处。 吴铁翼道:“煎药的副药,我也收购了不少,应该够用了。” 赵燕侠接道:“炼药窟也掘成了,炼花炼叶,熬根煎茎的石崛,都在不同地方,有十几个,大概暂时算是充足。” 吴铁翼游目看去,只见山壁上确有一个个人工掘成的石崛,约有丈来高低,张臂宽阔,总共有十余个,看去相当幽深,只听赵燕侠问道:“却不知吴大人的金银珠宝,何时才到?要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少了这件东西,在药未炼就前,是行不得的。” “何况,”赵燕侠继续道:“我们炼药的器皿,仍然未够……” 吴铁翼却打断反问:“公子叫人来掘这些土洞,培植这些奇花,所费必巨,但如今掘洞植花的人何去?” 赵燕侠目光闪动:“吴大人说呢?” 吴铁翼长吟道:“有道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赵燕侠笑道:“所以我已把他们给藏了,”指指地下,“烹了。”用手在颈项作一拭状。 吴铁翼哈哈笑道:“正合我意,赵公子做事,绝不拖泥带水,爽快爽快。” 赵燕侠的手也搭搂在吴铁翼肩膊,笑道:“大家都一样,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成大事,不能拘泥小节。” 追命一一听在耳里,已明白了大致情形七八分,看来他目前的任务,不只是要缉拿吴铁翼归案,而且还要摧毁这些毒花及炼药的器具,还要把赵燕侠一并拿下。 可是赵燕侠的武功如何,他虽未能测出,但与之朋党为奸的吴铁翼,已相当难惹,一身“刘备借荆州”的功力,十分阴狠毒辣,而赵燕侠的五十四个师父及吴铁翼手下“风雷雨电”加起来更声势浩大,以自己一人之力,决挑不起。 他心中盘算之际,忽听身边的小女孩骂道:“死了!要死了!” 追命吃了一惊,只见习玫红皱着两道秀眉,不住伸手往后颈扒搔,只听她骂道:“死蚊子、臭蚊子,敢来咬我……” 追命猛想起离这里大概不过十数里之遥就是大蚊里,而大蚊里曾出现过骇人听闻的咬得人疯狂的故事,心头一慌,忙道:“别抓,别抓,让我看看。” 习玫红痒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急图舒适,微扒开衣领,指着后头一直说:“这里,这里,那死蚊子一口叮在我这里……” 追命凑首过去,只见后颈沾了点泥尘,便呵一口气吹去,尘埃拂去,玉肌上有一个小肿块,红彤彤的,衬在玉颈上,很是鲜明;追命一看颜色,便知道没毒,顿放下心头大石,低声笑道:“没事的,是蚊子咬了一口罢了……”忽然住了声。 追命忽尔停声,不是为了什么,而是这时余霞晚点,映在习玫红的后颈上,那后颈的肌肤欺霜胜雪,近发尾疏处还生有一颗小黑痣,剔透可爱,而颈尾几绺发丝微卷,随秋风一送,微微扬了起来,并自衣襟里发出一种处子的芬香,饶是见过世面澄神过虑颇有定力的追命,也难免一阵心荡神摇。 但他毕竟潜神内照,返光内莹,立即心性明定,向后仰了一仰。 在他仰了一仰的时候,习玫红却天真浪漫,全不知在男子心中起了什么激荡,犹自怨道:“当然是蚊子叮的,死蚊子……要是蛇咬的,那还得了——” 说着,蓦然止住。 习玫红一直待在习家庄,甚少出来闯荡,虽颇有豪情,但却纯真未泯。她在家里,凡有什么委屈,必与家人撒娇倾吐,纵是踩死一只蛤蟆,也要难过老半天,如果给毛虫沾了一下,更向她大哥习笑风二哥习秋崖嗲一会才甘心。而今遇着追命,当定冷血的三师兄也是自己人,便向他撒娇起来,浑不知男女之防。 追命心里不禁暗下叹息:四师弟血气方刚,这小姑娘未免有些心放形散,二人久聚一起,只怕免不了…… 他却不知习玫红为何忽然住了嘴。 习玫红停了声,是忽然听到蚊子的低声呜呜飞过,她决定不动声色,候蚊子落定,要再吸她的血时,才一掌拍下,报一口之仇。 ——谁叫你吸我的血?! 追命的注意力又集中回赵燕侠和吴铁翼的对话中,两人的对话,恰好谈到大蚊里的事件。 吴铁翼:“听说这里附近的大蚊里,曾发生了一连串的毒蚊事件,不知是不是公子的妙计安排?” 赵燕侠:“大蚊里的村民,离这儿较近,而此地是巍然独峙的世外之地,十分适合种植霸王花,舍此之外恐再难见这样完美的所在,偏是那些农夫猎户,有时瞎摸到此处来,我不略施小计,把他们唬走,只怕日后多事。” 吴铁翼:“乡野草民,自然笃信神鬼之说,造场奇异瘟疫,不愁他们不走。” 赵燕侠:“正是,我把霸王花蕾足致令人疯狂的毒液,给蚊子吸了,放出去,咬了几个人,全村人立刻都搬得一干二净。” 吴铁翼:“这儿蚊子如许之多,你不怕那有毒的蚊子反咬了自己人么?” 赵燕侠:“那有毒的蚊子是我们强使蚊子吸取毒液的,平时,它们虽喜栖止在霸王花叶下,但却不会吸取毒液。” 吴铁翼:“哦?蚊子吸了毒液,反而不死,倒是人……” 赵燕侠:“这花就有那么怪。” 吴铁翼:“奇怪的倒是蚊子,竟可抗拒如此厉毒。” 赵燕侠说:“这倒不稀奇,譬如人看不到的东西,狗可以看到;人感觉不到的预兆,蚂蚁可以预知;毒蛇有剧毒,它把毒藏在身上一点事也没有;黄蜂有尖刺,却不会刺到自己。像这些花也有剧毒,但开得如此美艳,旁人见了若不详察究里又怎悉晓?” 吴铁翼说:“那么那三只蚊子……?” 赵燕侠笑道:“吴大人怕它们咬了自己?” 吴铁翼道:“倒要防范。” 赵燕侠大笑道:“天下那么大,谁知道三只小小的蚊子,飞到大蚊里后,又会飞到哪里?何况蚊子有多少天的寿命?天下那么多,吴大人空担心些什么?” 吴铁翼尴尬地笑笑,却谁也没料到,这时,乍响起“啪”地一声清响。 这一声清响,不是什么声音,而是习玫红终于等到了那只蚊子,嗡嗡呜呜的,盘旋又盘旋,飞翔又飞翔,终于到最后,在她的手背上落定。 习玫红就一巴掌打下去。 “啪”地一声,习玫红心里正喜得叫了出来:——哈!这次你还不死?! 她却万未料到,这一下,“死”的不是蚊子,而是她自己。 巴掌一响,不单追命怔住,吴铁翼及赵燕侠,也一齐有所警觉! 第三部 世事一声梦 人生几度秋 第一章 大梦方觉晓 一 吴铁翼倏卷起一声大喝:“谁?!” 追命在习玫红耳边疾道:“你快走,我断后!” ——吴铁翼、赵燕侠还有五十四个师父及“风雷雨电”等一干手下,自己恐不是敌手! ——不管如何,先让这小姑娘逃生,才算对得起四师弟冷血! 谁知道习玫红柳眉倒竖,杏目圆睁道:“我不走!” 追命急道:“小姑娘,你去,搬援兵来这里救我。” 习玫红仍是拧头:“那你去搬援兵,我来救你。” 这时吴铁翼又厉声喝道:“朋友老不出来,我只好动手相请了!” 追命转念如电射星飞:“冷血在化蝶楼跟神剑萧亮搏战可能遇险,只有你才可以有能力救他,而且救了他再带他来此地救我,你就一连救了两条人命了,好不?” 习玫红听得高兴起来,想到每次都是冷血出风头,这可给她威风一次了,便道:“好!” 追命迅道:“好还不快去?!” 伸手一推,把习玫红推向斜里窜出去,习玫红十分机伶,趁着天色昏暗,借地势土岗起伏掠去。 但习玫红一动,吴铁翼已怒啸攫来! 追命正欲挺身而出,使吴铁翼转移目标,俾使习玫红间隙冲出。 不料头顶一个声音懒洋洋地道:“吴老,你尽管天上飞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摔下来,是怎么一个样子?” 吴铁翼一听,人像被一口凿子钉入了地里,立时僵住,动也不动,双目直勾勾地看着土岗之上。 土岗之下的追命,也正仰脖子往上望。 一轮皎洁明月正升空。 二 只见一条人影,缓慢地、懒洋洋的,不慌不忙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长长的呵欠,正是那在化蝶楼打呵欠的公子。 在暮色中吴铁翼两只深邃的眼珠像两点碧火,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方觉晓?” 土岗上的人又打了个呵欠:“人生不如一梦啊。吴老,你梦见我,财宝就要飞了,是噩梦啊。我梦见你,钱财就塞到手心了,是好梦啊。究竟是你梦见我?还是我梦见你呢?” 吴铁翼的长髯,无风自动,显然是极力竭抑着自己内心中的愤怒。“方觉晓,你是怎么来的?!” 追命听得心里一动,他也很想知道答案。 谁知方晓觉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醒时,人就在此荒山,对此良辰,赏此奇花,凭此皎月,见到你这样的恶人了。” 吴铁翼连长衫也鼓卜了起来:“你放屁!” 方觉晓说:“梦中无这一句。” 吴铁翼怒道:“去你的春秋大梦!” 方觉晓叹道:“对,对!孺子可教,春秋战国,都不过是一场南柯梦。” 吴铁翼恨声叱道:“今日我教你活着做梦来,死了归土去!” 方觉晓悠然道:“是耶,非耶?化成蝴蝶!梦醒了无痕,更无去来。” 吴铁翼气歪了下巴:“你……!” 赵燕侠忽道:“方公子……” 方觉晓道:“吾非公子,公子非吾。” 赵燕侠改口道:“方侠士……” 方觉晓截道:“梦里人无分善恶,何能行侠?” 赵燕侠也不生气:“方先生……” 方觉晓仍打岔道:“先生先死,方生方死,何分彼此。” 赵燕侠微微一笑,毫不气馁:“大梦方觉晓……” 方觉晓这才稽首:“正合我脾胃,省了称呼,多做些梦,最好。” 赵燕侠笑道:“方觉晓做梦,何以做到了敝处?” 方觉晓道:“我的梦是在你们车篷顶上做的。” 追命听了心中一震。他扶持习玫红躲在车底下匿进来,却没料到还有一个方觉晓在车篷上混了进来,而且一直在自己藏身的土岗之上,自己一直没有发现,且不论方觉晓有没有发现他,这份功力都可算非同凡响。 赵燕侠笑道:“方大梦做梦,可是做对了地方了!” 方觉晓笑问:“哦?” 赵燕侠微微笑道:“我们的举世功业,正万求不得大梦方觉晓的臂助,若蒙相允,咱们视先生为供奉,如获神助。” 方觉晓摇头摆脑,居然在月光下踱着方步,反复思索。 追命却听得手心一紧,握紧了拳头。 ——如果方觉晓肯加入这干邪魔歪道,吴铁翼加赵燕侠加上方觉晓还有神剑萧亮,这样子的阵容,就算“四大名捕”一起出手,也未必挑得了! 方觉晓笑了:“大梦方觉晓。” 赵燕侠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能以不解的神情望着他。 方觉晓摇头摆脑地说:“我已经是大梦方觉晓了,你们又以梦来诱我,其实成败利钝,不过都是一场大梦,我既有梦,你们的梦,我敬谢不敏。” 吴铁翼怒笑道:“方觉晓,你这是好梦不做做噩梦!” 方觉晓悠然叹道:“谁教江湖人中,相传吴铁翼遇上了方觉晓便等于命里逢着了克星,这噩梦敢情是你前世欠我的。” 吴铁翼也不答话,只叱喝一声:“风、雨、雷、电!” 只见暗暗青穹中人影倏现,雳嘞嘞一阵连响,隐有殷殷雷电,挟空劈来,追命眼快;瞥见四人各在土岗之上,居高临下,准备扑击方觉晓。 这四人就是日前所见的唐又、于七十、文震旦、余求病四大高手! 追命知道四人决不易斗,想扬声警告方觉晓,却听方觉晓道:“你知道江湖人为什么传我‘管不义事,劫不义财,杀不义人,留不义名’么?” 他仿佛完全不觉察四人的存在:“我既管不义之事,取不义之财,诛不义之人,又为何留的是不义之名?” 方觉晓倒是自问自答:“那是因为我杀人的方式,太过令人深恶痛绝。” 他笑笑又道:“我是用对方武功极纤微的懈隙之处,加以利用而杀之,江湖上人人危惧,怕我有日也用这种有无相循、虚实相应、由静生动、以动灭静的伎俩来对付他们的绝艺,所以都说我不学无术,雕虫小技,打胜了是侥幸落得个不义之名。” 他笑着反问:“你说,江湖人好不好玩?”他问这一句的时候,眼光有意无意,瞟向追命。 追命不禁苦笑。 武林中人气量狭窄,跟文人可以并齐,远超乎一般人想像,当然也有气态豁达者,但就一般而言,攫权夺利,逞强好胜,明争暗斗,好名贪欲,在所多有,以致武林常起血腥风暴。武林亦不免党同伐异,手段之毒,难以想像。大梦方觉晓有才无权,又孑立不群,人畏他武功深不可测,又知他独来独往,纵行侠仗义于世,不免视之为邪魔外道,加诸于不义之名,方免其坐大了。 这是江湖人的悲哀。 方觉晓神情洒脱,孤傲自洁,但他问了这句话,即是说他仍不能超尘梦中,仍是介怀于这句话。 但是江湖上有的是流言蜚语。若然介耿于心,又有何安宁之日? 就连“四大名捕”,不一样被一些人恶意中伤为朝廷爪牙、宦官走狗之辈?追命等对此,只能充作不闻,否则早就挂冠忿然而去了。 但闻方觉晓又道:“所以我出手,狠出了名,最好,不要逼我动手,否则,一场大梦,醒时十里荒冢自凄寒了。” 赵燕侠道:“方觉晓,本来你可以走的,可惜你却来了这里!” 方觉晓淡淡地道:“来了这里,就算你不杀我,也怕秘密外泄,是不是?” 赵燕侠有些歉意的笑了笑:“你想不死,只有一法。” 方觉晓笑道:“为你所用?你不怕我谋叛作反?” 赵燕侠道:“饮下花汁,就不怕了。” 方觉晓道:“那我岂不等于行尸走肉?还是死了好了。” 赵燕侠长叹道:“你既求死,只好死了。” 他的话才说完,迎空下了一阵骤雨! 这时天色已暗,暮色四合,一点残霞,血一般的坠在碧绿的崖前,映得那无声滚涌的雪瀑隐透红光,阴凉深寒。 那一阵密雨,像一盆水般却只向方觉晓一人泼落。 那不是雨。 那是暗器。 文震旦的暗器。 三 方觉晓本来还在谈着笑着,忽然之间,身形慢动,已脱下两只布鞋,扬晃一兜,数十点密雨似的银光,全收入了布鞋之内。 但唐又已经出手。 他一扬手,火星滚滚,烈焰飞扬,火龙似的卷向方觉晓。 方觉晓身形一晃,已没入花丛之中。 花海平垠,恍似碧波无纹。 吴铁翼春雷似的喝了一声:“别烧了花——” 唐又自然吃了一惊,但“雷火”已发了出去,收不回来,只怕焚及花海,急忙向余求病求救,“大旗卷风”余求病忙用“都天烈火旗”一罩,把火焰尽灭。 余求病正扑灭火焰之际,“飕”地一声,一人冲天而起。 余求病是“风、雷、雨、电”中的风,轻功最高,而且正居高临下,但正在他弯身灭火之际,不意白影一闪,破空而起,犹在自己之上。 余求病大惊,大旗急卷,只见方觉晓犹似夜鸟在月光下飞翔起来,冰飞雪舞般地卷入了大旗所发的罡飚怒号之中。 于七十见余求病有危,也和身扑来,雷电锤凿,一起向方觉晓背后劈到! 只听一阵摧断散裂之声,雷鸣风怒,轧然而绝,于七十的锤凿,打入了余求病身体之内,几乎将余求病身躯震炸得血肉横飞! 而余求病的大旗,却不知怎地,缠勒上了于七十的脖子,于七十裂目伸舌,足有半尺来长,脸色涨紫,扎手扎脚落了下来,僵在地上,已然气绝。 才一个照面,方觉晓已毙“风”余求病、“雷”于七十两人! 同时间,唐又的暗器已发了出去。 方觉晓居高临下,利弊悬殊,钳制余求病,又引动余求病与于七十互刺而殁,但他力已尽余势已衰,唐又的暗器,正打在他背上。 这风吹电逝的光景,文震旦也抢身扑至,倏然之间,脸上忽给人打了一把暗器。 这暗器正是他腰间镖囊中的毒砂。 在星飞电掣的瞬间,敌人已在他镖囊掏出了毒砂杀掉了他。 唐又也同一刹那,发现暗器所中,只是仿佛幻影,而自己胸膛,也突然像给一口沾满了千百把利刃的钉板拍入一般,原来自己所发的暗器,全在龙飞电掣瞬息之间,被方觉晓以袖一挽,引得倒飞了回来,射了个满膛满腹。 唐又和文震旦倒下去的时候,离于七十及余求病之死,不到弹指功夫。 吴铁翼座下四大高手,一齐毙命。 “风、雷、雨、电”要动手的时候,追命正想出去助方觉晓一臂之力,可是,他现在已打消了主意。 连吴铁翼也改变了念头。 原本在余求病、文震旦、于七十、唐又出手围攻的时候,吴铁翼正想趁隙偷施暗袭。 但他现在也看得出来,不但没有这个必要,而且也来不及了。 只闻方觉晓拍了拍手,又打了个呵欠,慢声道:“我看,赵公子的五十四个师父,也不必出来冒这趟浑水了吧?” 四 一阵稀落掌声传来。 “好功夫!” 拍掌的人居然是赵燕侠。 “刚才方兄所表演的就是江湖上只闻名了五百年,却不见有人会使的‘颠倒乾坤五行移转大法’?” 方觉晓微微笑道:“名字长死了,就叫‘大梦神功’不好吗?” 赵燕侠笑道:“好个‘大梦神功’,跟吴大人‘刘备借荆州’的‘借力神功’,可有异曲同工之妙!” 方觉晓不以为然:“曲是异曲,我的洪正,他的萎靡。” 吴铁翼眼见方觉晓武功着实非同小可,不怒反笑:“方兄和我,不如合作,正好如虎添翼,各得其利!” 方觉晓道:“奇怪?” 吴铁翼问:“方兄有何纳闷之处?” 方觉晓道:“我不知何时与你称兄道弟来着?” 吴铁翼脸色一沉,强自压制。赵燕侠却道:“阁下却不知道一件事。” 方觉晓也不相询,微微笑着看他。 他知道赵燕侠既然问得出口,就一定会说下去。 赵燕侠果然说了下去:“阁下不知道‘颠倒乾坤五行移转大法’最忌的是‘大须弥正反九宫仙阵’。” 方觉晓微微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这正如‘大梦神功’怕醒一样。” 他笑了笑又道:“可惜,你所说的那种阵法,迄今已无一人能使。” 赵燕侠笑说:“非也。” 这回到方觉晓忍不住要问:“难道……” 赵燕侠截道:“天下确然无一人能催动这‘大须弥正反九宫仙阵’,但却有五十四人能同时合力施展。” 方觉晓一晒道:“阁下的五十四位师父?” 赵燕侠一笑道:“在下的五十四位师尊,武功虽然不济,但奇门杂学,无不精博,方公子可小觑了。” 说罢,赵燕侠拍了拍手掌。 五十四个人,鱼贯而出,各依方位站好。 追命一见,心中一阵忧急,看来赵燕侠五十四个师父皆已返回,化蝶楼事衅已休,却不知冷血如何了? 方觉晓脸色较为凝重,道:“这阵既已摆下,我只好破阵了。” 赵燕侠扬手道:“方公子自管请便。” 赵燕侠扬手之际,五十四人立即发动阵势,这阵势其实不离“生死幻灭晦明之门两仪四象”的生克变化,窍妙玄奥,但是走易变位之际,五十四人互为奥援,等于是一个人,倏忽间有了五十四双手臂,五十四对眼睛,而且还身兼五十四人的功力,这就如同风雷杀伐、山崩海啸,有飚轮电转之巨力。 方觉晓善施借力打力、着力化力,但五十四人飚轮霞转消长不休之力,却非他一人所能化解! 第三部 世事一声梦 人生几度秋 第二章 破阵 一 五十四人所施动之“大须弥正反九宫大阵”将方觉晓困住。 方觉晓在阵中只觉耳鸣心跳,头昏目眩,阵内尘霾障目,腾挪卷舞,如处身洪涛万里,无可落脚之处,每发出去的功力,被此东彼西,此南彼北的虚实相生,有无相应的九宫反克五行牵制,无法发挥,一时如孤军危域,田横绝岛,俱受束缚,又如强仇压境,矢尽粮空,以致退无死所。 方觉晓的“大梦神功”,实则“颠倒乾坤五行移转大法”演绎而来的,搏弄阴阳生克五行,倒转八卦,将发力者还于其身,但五十四人所催发之“大须弥正反九宫大阵”,亦是参天象地,应物比事,暗合易理,借力反挫,方觉晓的功力无可宣泄,以一人力敌五十四,实非易事。 他陷入阵中,只见刀光剑影,一脱乱闪,稍一不慎,即为所伤,却又无法脱身。虽闻衣袂之声就在近处,但上天入地,横冲直撞,俱被挡回。 只要被困在阵中的人稍一焦躁,即群相离呈,乘机潜袭,心里头只要一想到要不好,此心相即为对方所用,千虑百念,随相而生,直熬得人走火入魔为止! 方觉晓的“大梦神功”,还只是借人之外力克制对方,但五十四人之阵乃质定形虚,借对方象由心生,境随念灭的现诸恐怖、瞬思电变来痛击对方,诸如恐怖焦急,远近富贵贫贱忧乐苦厄鬼怪神仙佛、七情六欲、恐怖焦急、无量杂想,稍一着相,便不战自败,死在阵中。 方觉晓神明朗澈,心灵湛定,但也只能固守,而无反攻之力。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五十四人所卷起如石障围压、阴灵鬼怪的大阵中,蓦然有了一道缺口。 缺口一破,随着一声悲喊,一人扑倒地上;方觉晓拔出对方腰间的剑,劈倒了他,又揉身抢了一把银戟,刺穿了另一人的咽喉。 阵既破,局面大变。 方觉晓像一阵风似的飞起,一列花梗,倒了下去,三个高手,齐腰斩断,三件躯体落地之际,一个人要掏出雷火弹,手臂被反折,竟把雷火弹倒吞人口,在他腹内爆炸开来。 另外两名高手的大环刀与大朴刀,一起斫回自己的脖子上。 当倒下去的敌人数到了十二,方觉晓才停了手,负手于后,走出阵中。 月光下,他出水芙蓉般清奇秀气,但倦意更浓。 “大须弥正反九宫大阵”已破。 剩下的四十二人,绝对无法也无力再组此阵。 但方觉晓内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要不是五十四人其中一人忽然仆倒,这阵他绝对破不了。 他明白这人的仆倒是因为土岗后的追命。 除了他自己了解,追命心知之外,其实还有一人知晓。 这是五十四人中的一名“师父”,长得一双黄眼,生在额上,鼻耸朝天,一张大阔口,样貌甚是古怪。 其实他不只模样古怪,武功也古怪得很。所以他心里一清二楚,自己是给人绊倒的。 可是他却不敢声张。 因为这大阵被攻破,全因自己一仆之故,在行施阵法时,谁也来不及理会谁,只顾全力以赴,若他自己不提,无人会知是他闯的祸,如果他自供出来,这一阵之败,可全揽在他的身上了。 他也是江湖人。 江湖人最懂得如何“独善其身”。 何况在赵公子麾下,好听的是当个“师父”,但要面对那么多“同行”,竞争之大、压力之重,也是奇巨,这位“师父”还不会傻到自绝门户。 故此他也绝口不提。 所以在阵势发动狂飚卷旋之际,谁也不会留意那倏伸出来又收回去的一条腿。 也没有发现追命就在那里。 二 方觉晓的倦意愈来愈盛,他对吴铁翼说:“该我们了;”又转首向赵燕侠道:“你走吧,我不杀你。” 赵燕侠似未料到方觉晓能破“大须弥阵”,一时怔住,说不出话。 吴铁翼见势不妙,忙道:“赵公子,对付这等妖贼,不必顾及江湖道义,我们合力把他除去。” 方觉晓淡淡地道:“何须多言,你们早已五十四敌一,何必惺惺作态呢!” 吴铁翼怒叱:“你少卖狂——” 方觉晓却已吟道:“世——事——” 吴铁翼一震,倏然出手! 他再也无法延挨即刻出手之故,是因为他听传闻中方觉晓的习性。 ——方觉晓“杀不义人”之前的习性是:通常给对方一个机会,把“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一十二个字念完,若对方逃得了,或在方觉晓吟罢二句尚未被击倒,就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也就是说,方觉晓一旦吟起这两句诗,就是把对方当作头号大敌,而且已准备动手了。 ——先下手为强! ——后下手遭殃! 吴铁翼既不能逃——一旦逃遁,就算成功,这“霸王花”的计划岂不霸业图空! 他一动手,全身衣衫,像狂飚怒涛般地但无声无息的涌卷过去,只要对方一半抗力,他便以“刘备借荆州”的怪功倒移过去,反挫对方,把对方格毙当堂! 追命望去,只见暮夜的空间,月色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影子缠着影子,飞跃对着飞跃,肉体追击着肉体,一切都静悄悄的,反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方觉晓却像忽然变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肉体。 吴铁翼的武功,可谓极高,他的“刘备借荆州”神功,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但面对一个不带一丝杀气、静若湖水的人,不但毫无懈障,连一丝气魄气势都无。 吴铁翼的武功再高,至此也毫无用处。 而他的“刘备借荆州”神功已然运气,并且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但对方无懈可击,又无力可借。 对方就像一棵树,一块巨石,更像一片飘浮的羽毛。 他想借对方的斗志来反挫之,但对方似根本无意要赢,这种不以打败敌人为胜,又不以被敌人打败为赢的气态,使吴铁翼面临溃败。 ——如果把力道发出来,迎虚而击,万一被对方以实反乘必死无疑! 对方淡若飘鸿的肉体中,虚无定向,只漫吟下去:“——一——场——大——梦——” 吴铁翼本来巴不得对方赶快把“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吟完,因为愈快吟完,自己就至少可保不死。 ——方觉晓以吟十二字杀人,若二句吟完人不死,当不再杀,以方觉晓闻名,决不致反悔吧! 但方觉晓才吟完了第一句,吴铁翼已觉不支。 他既不敢把巨力发出去,罡风兀自在身上各处穴道流窜,十分辛苦,他惟有把身上所蕴之巨劲偷偷化去。 却没料他心念才动,正要化去内力,方觉晓已然反守为攻,易客为主,转虚为实,发动了攻势。 那时他才念到第二句第一个字:“人——” “生”字未出,吴铁翼已仰天喷出一口血箭,倒飞三丈,“噗”地坐跌地上! 三 月光下,方觉晓冷冷地望着吴铁翼,道:“还有五个字,可由你来说,你说得怎么快都好,因为——” 他淡淡一笑继续道:“这可能是你最后一句话了。” 追命目睹方觉晓飞龙天矫般击杀“风、雷、雨、电”四大高手,知他身怀绝技,虽曾助他破“大须弥阵”,见他银流飞泻一瞥而逝地搏杀十二敌手,已心中钦佩,及此眼看他在七个字间击败吴铁翼,其中两个字还是先说出口才动手的,心里称奇欣羡,已知其人功力,非自己所能及。 吴铁翼喘息急促了起来:“我……我的宝藏,你还未知,你,你不能杀我……!” 方觉晓摇首道:“我要杀你,是因为听闻你旧部说起你的劣迹,实令人齿冷,至于财宝,有没有都是一场浮云梦,我不稀罕……所以,我没什么不能杀你的理由!” 吴铁翼返首向赵燕侠哀告道:“赵公子……” 方觉晓对赵燕侠冷冷地道:“趁我还未对你动杀机,你滚吧!” 赵燕侠望了望地上的吴铁翼,悠悠地道:“难怪江湖上传闻:方觉晓是吴铁翼的克星,而今一见,方才知道传言非妄。” 他笑了笑又道:“吴大人的‘刘备借荆州’神功,刁钻古怪,气态沉雄,但遇上大梦方兄的‘大梦神功’,一一化解于无形,不由得我不佩服。” 他叹了一声又说:“本来,方兄留我不杀,有心保存,我也该知趣走了,只惜……” 他双眉一振接道:“江湖上又传有:大梦方觉晓的克星是神剑萧亮……而神剑萧亮,偏偏又在此际及时赶到,使我就算想走,也不忍错过这一场精彩格斗。” 大梦方觉晓的脸上陡似涂了一层白霜。 月色皎洁,花海静眠。 大梦方觉晓霍然转身,就看见一个神情落寞的青年。 方觉晓眼眸里蒙上了一层特殊的感情。 “你来了。” 神剑萧亮来了。 四 萧亮一来,还未说话,先打了一个喷嚏,方觉晓却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 萧亮稍一稽首,道:“师兄。” 方觉晓也唤了一声:“师弟。” 萧亮道:“师兄的老毛病,好像还未痊愈?” 方觉晓笑道:“大概天下间病者最不想治好的病,就是懒病;我一天打三百多个呵欠,等于是享受,这病还是不要去掉的好。” 语音一顿,反问萧亮:“师弟的鼻病,好像也没好全?” 萧亮笑了一笑,道:“人生里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没有鼻病,又焉知没有其他疾害缠身?有了鼻病,倒是可以提醒自己身子健朗的好处。何况,一天打他百来个喷嚏,让气通一通,实在是好事。” 说着,又打了一个哈啾,掏出雪白的巾帕,揩抹了鼻子一下。 方觉晓答了,有说不出的倦慵之意。“咱们师兄弟的毛病,只怕都改不了。” 萧亮也笑了,笑意里有说不尽的寂寞,“所以师父说过,哈啾对呵欠,难免一场战,看来,真是无可避免了。” 方觉晓道:“我们师兄弟,入门、学艺,都不同时,只见过三次面,这是第四次,没想到第四次见面就……” 萧亮道:“你学了师父的‘大梦’,我学了师父的‘神剑’,只怕这一战,早已注定。” 方觉晓摇首道:“我还是不明白。” 萧亮道:“你不明白什么?” 方觉晓道:“你跟赵燕侠、吴铁翼,绝非一路,何苦要为他们而战?” 萧亮长叹了一声,语音寂寞无奈。“我不是为他们而战,我实是为自己的承诺、报恩、不再受人羁制而战。” 方觉晓道:“哦?” 追命也在留神聆听。他乍见神剑萧亮出现之际,便联想到冷血可能在“化蝶楼”出事了,否则,神剑萧亮又焉能好端端的出现此处?萧亮在武林中,形踪飘忽,行事诡奇,一向行事,虽嫌过火,但光明磊落,疾恶如仇,何致甘为赵燕侠等所用? 只听萧亮道:“你因质禀聪奇,被恩师收录为徒,但你家底丰存,除了闲懒,就是习武,可以不顾及其他。” 他嘴角下拗,现出了一个微带凄凉的微笑:“而我呢?” 方觉晓悠悠叹道:“我知道师弟家境不好……不过,我当时却连师弟你也没见过,又如何得知此事?” 萧亮道:“这事与人无尤,师兄不必歉疚。只是我艺成之前,贫无立锥之地,家慈饥寒,全仗赵公子之父大力接济,才令我母度过饥贫。及至我练成剑法……” 方觉晓失声道:“是赵一之?” 赵一之就是赵燕侠的父亲,以修桥整路,多行善事名扬于世。 萧亮点头。 方觉晓沉吟后毅然道:“我不杀赵燕侠,你不必跟我动手。” 萧亮摇头。 “没有用,赵大善人不要我回报,只要我答应他的孩子,出手三次。” 他无奈又带讥诮地一笑道:“也许,赵大善人是看出他的儿子多行不义,将来必有劫难临头,想借我这柄仰仗他的善心才能练成的剑,来替他后嫡化解这一劫。” 方觉晓道:“所以,化蝶楼上,你替他敌住冷血。” 萧亮道:“那是第一次。” 方觉晓道:“那么跟我这一场,是第二次了?” 萧亮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也是第三次。” 方觉晓微诧道:“怎么说?” 萧亮目露厉芒,向赵燕侠投去:“我说过的话,决不食言。为他出手三次,我当履行,不过其中若有朋友兄弟在,则一回出手当二次算计,这一次,亦即是我最后为他出手的一次。” 他回头凝视方觉晓:“不管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我自当全力施为,不过不管死的是你是我,余下一人,都可杀了他替对方报仇!”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听得连赵燕侠都为之一震。 方觉晓唉了一声,道:“萧师弟,大丈大言而有信,言出必行,自当如此,但这样作法,不是害人误己,徒结怨仇,于己不利么?” 萧亮惨笑道:“我又不能不履行诺言,丈夫在世,理应惜言如金,既已答允,就算悖犯天条亦在所不惜,练剑的人,本就要摒除佛魔,只要在修剑道上的障碍,不管是天地君亲师,兄弟妻儿友,一概尽除。” 方觉晓只冷冷地待他说完之后才反问一句:“要成剑道,须得六亲不认,无私无欲也无情,方得成道。问题是:纵能成道,这样的断绝情缘,你做不做得到?” 萧亮沉声道:“你我师出同门,这一战,便是离经叛道。” 方觉晓道:“若真能以无反顾、无死所、无所畏来修剑道,你又何必重信诺以至于斯?” 萧亮无言,良久,才目瞳炯炯,向赵燕侠厉视道:“要化解这一场灾劫,只有在他。” 方觉晓向赵燕侠望去。 赵燕侠悠哉游哉的负手而立,幽然道:“久闻前代大侠‘大梦神剑’顾夕朝武功出神入化,而今他的两位嫡传徒弟要一决雌雄,这样的对决,纵拼上一死,也非看不可。”他这样说来,仿佛萧亮与方觉晓之战,与他全然无关似的,他只是为观战而来一般。 但这一句话,无疑是坚持要萧亮非与方觉晓一战不可。 萧亮长吸了一口气向赵燕侠一字一句地道:“赵燕侠,这一战之后,若我没死,下一战就是你。” 方觉晓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眯着精光炯炯的小眼睛向赵燕侠道:“若活下来的是我,我也要杀你。” 赵燕侠却毫不在意地笑道:“是啊,不过,神剑萧亮和大梦方觉晓,却难免先要决一生死不可。” 他说完了这句话,场面都静了下来。 场中仿佛只剩下了方觉晓、萧亮两人。 第三部 世事一声梦 人生几度秋 第三章 大梦神剑 一 花静如海,冰轮皎空。 方觉晓与萧亮遥向对应,彼此身上,不带一丝杀气。 萧亮苦笑道:“我不能败。” 方觉晓明白,神剑萧亮的剑,在于决胜负,若不能赢,就只有输,每胜一次,剑气更炽,剑锋每饮一滴敌人血,剑芒更盛! 但只要败一次,便永无胜机,就像一个永远只有前进而无法后退的战神,败等于死。 何况萧亮剑是折剑,一柄折剑仍当剑使,是表示了不能再折的决心。 可是方觉晓也不能败。 世事本是一场大梦,成败本不应放在心上,但是方觉晓却知道,他可以坚持这种不以胜为胜以败为输的态度去对付任何挑战,却不能用这种方法来应付神剑萧亮。 因为神剑萧亮的剑法是“以威压敌,以势胜之”。 这种方法是取自兵法上:“威,临节不变。”而这又以“不动制敌,谓之威;既动制敌,谓之势。威以静是千变,势以动应万化”。 最可怕的是萧亮的剑法,在颠微毫末之间,生出电掣星飞的变化,在静之威中生动之势,而动势速转而为静,凭虚搏敌,无有不应。 方觉晓的“大梦神功”是借对方之法而反挫,但面对萧亮若仍持无可不可之态度,则不及自静以观变,相机处置萧亮由威势动静中所生之攻击。 除非方觉晓一反常态,先以必胜之心,运“大梦神功”,罩住对方“,一触即发,先行反扑,才有胜望。 否则必败无疑。 所以方觉晓也微微一叹:“我也不能败。” 两个只能胜,不能败的同门决战,结果往往是一方胜,一方败,或两败俱伤。 可惜他们都没有另一条可选之路。 二 方觉晓诛杀“风、雷、雨、电”四大高手,再破“大须弥障”杀十二人,挫败吴铁翼,他都没有亮出武器。 此刻他终于亮出了兵器。 他的兵器原来是一面镜子。 宽一尺,高三尺,厚约半寸的一面琉璃大镜。 他这项武器,轻若水晶,也不知是什么制的,自怀中取出时只不过一个方盒大小,打开来却迅即长大,光可鉴人,须眉纤毫,无不毕现。 晶镜在月光下荧荧浮亮。 众人连追命在内,都不知他此刻取出面镜子有何用途,只晓得方觉晓适在难中,仍不肯用这面镜子,此际方才使用,必是杀手锏。 只见萧亮剑眉一竖,双目熠熠,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昊天镜?!” 三 方觉晓微嗤一声,似对自己自嘲:“天镜,师父所传,师父所授,师父所赠,没想到……” 萧亮又打了一个喷嚏。 他这个喷嚏一打,即时发披于肩,厉瞳若电,威棱四射,缓缓提起了折剑:“没想到……昊天镜有一天对上了神折剑!” 这是决斗前的最后一句话。 萧亮的心胸被斗志所烧痛,但他尚未出手,发现方觉晓有着同样的杀气如山涌来。 当两人气势盛极又完全一样时,就像两把剑尖相抵,因而发出的烈的火花。 萧亮发现自己的杀气愈大,对方的杀气也反迫了过来,他只有渺乾坤看一粟,缩万类看方飓,只酌斟眼前一步,只专注手下一剑。 由于他并不一味猛进,反而定静待机,风拂过,对方人影一闪。 ——是对方先沉不住气?! 萧亮已无暇多想,光霞潋滟的剑芒,发出了飚飞电驶的一刺! 他这一剑,果然命中。 只听一声清脆的碎裂之声,晶镜四裂,碎片逆溅,他刺中的是他自己的影子。 这刹那间,他所有的杀气锐气,全发了出去,刺在虚无的自己之中。 方觉晓已滑到了他的背后。 他虽无法把萧亮一剑反击回去,但已用“昊天镜”行起“大梦神功”,将萧亮的“神折剑”消饵于无形。 此刻他要做的是先封住萧亮的穴道,然后搏杀吴铁翼,再解萧亮穴道。 他以“昊天镜”及“大梦神功”破萧亮一剑,已十分吃力,却没料在这电掣星飞的刹那之间,一股巨力,斜里涌至! 这时他的掌已贴到萧亮背心“背心穴”上,他本来只想以潜力暂封萧亮穴道,那股怪劲一到,如异地风雷,方觉晓应变奇速,身如浮沙薄云,毫不着力,只要对方一掌击空,立刻将对方击虚之力壅堵反击,挫伤对方! 却不料对方掌力从冲涛裂浪般的功力,骤然反诸空虚,变成以虚击虚,反得其实,说时迟,那时快,“砰”地击中方觉晓! 这一击之力,足以使山石崩裂,树折木断,飚轮电旋间击在方觉晓身上,方觉晓一时不备,只觉浑身血脉飞激怒涌,一股大力,透过体内,在掌心直传出去。 这一下,不啻是等于在萧亮背心要害上施一重击。 萧亮本在半招之间,误我为敌,而被方觉晓所败。 但他万未料到方觉晓会重创他。 方觉晓全神御虚击败萧亮,但一失神间为敌所趁,不但身受内伤,也把神剑萧亮击得重创。 萧亮踣地。 方觉晓也倒下。 出手偷袭的人拍拍手掌,像拍掉一些尘埃,笑着说:“神剑萧亮,剑法如神,名不虚传;大梦方觉晓,迎虚挫敌,更是令人钦服……只惜,危机相间何啻一发之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方兄萧兄,世之奇侠,都没想到会为在下所趁吧。” 赵燕侠非常快乐,非常安详地这样说。 四 赵燕侠的出手,疾如电卷涛飞,连在暗处观战的追命也来不及出手阻挡。 惊人的是:赵燕侠这一出手间所显示的武功,绝对在吴铁翼之上。 萧亮倒在地上,吐了一口血,又吐了一口血,已经吐了七八口血了,可是他觉得体内血脉激荡,仿佛还有无数口血要吐,他已失去再作战的能力,向方觉晓喘息道:“师兄……这次咱们……可是鹬蚌之争了……” 方觉晓也肺腑皆伤,一面吐血一面说话:“是我……累了你……我不打你那一掌……又怎会给这小人……这小人用‘移山换岳’的功力……引接到你身上去……” 萧亮惨笑道:“若不是我……你……你也无须打这一场……冤枉战……” 赵燕侠笑道:“你们也不必你推我让了,我也不杀你们……待花熬成药后,你们服了便听我遣唤,自是难能可贵的强助!” 方觉晓变色,面如白灰:“你还是杀了我们吧……” 萧亮怒道:“我们宁死……也不为贼子所用……” 赵燕侠轻笑了一声:“求死么,只怕没那么容易。” 吴铁翼走近一步,从他眼中已有惧色里可以知道,他也从不知晓赵燕侠的武功是如斯之高,“移山换岳”的功力自一个数十年来已销声匿迹的怪杰赵哀伤使过力败六大派掌门外,从未闻有人用过,而赵燕侠适才偷袭方觉晓那一下,确是这种不世奇功。 “赵公子,夜长梦多,还是早日除根的好!”吴铁翼因吃过方觉晓大亏,恨不得立刻将之铲除方才干休。 赵燕侠道:“我这一掌打下去,只怕有人不肯。” 吴铁翼道:“谁?” 赵燕侠微笑道:“土岗下的朋友。” 只听他扬声道:“土岗下的朋友,请出来吧,否则……” 他说着的时候,双掌早已蓄“移山换岳”之力,只要对方一有异动,立刻发动,决不让方觉晓与萧亮被人救走。 但他断未料到话口未完,巨劲来自背后的花海之中,一左一右,逝如电逝,游龙夭矫,事出仓促,赵燕侠怪叫一声,御虚龙行,滑飞三丈,躲过一击! 吴铁翼惊觉已迟,只好硬接一击! 仓惶间他不及运“刘备借荆州”神功,只好全力一格,“嘞”地一声,左手腕臼为大力震脱,右手筋脉全麻,却藉势倒飞,落于丈外。追命双腿飞击,连退二人,即疾落了下来,守护萧亮、方觉晓二人。 赵燕侠乍然遇袭,占了钳制二人的有利地位,他和方觉晓都没有料到本来躲在土岗下的追命,不知何时,已移到霸王花海之中匿伏,以致差点令赵燕侠也着了道儿。 吴铁翼怒叱道:“你怎么来的?!还有多少人?!” 吴铁翼乍见追命,怕的是追命已纠集官兵前来围剿,追命本来也想延挨时间,等习玫红率冷血等赶至方才动手,但此时为了救护萧亮及方觉晓,也理会不得那么多了。 赵燕侠冷笑道:“就他一个人。” 追命因为情知会有人来,便故意道:“赵公子好耳力。” 赵燕侠道:“阁下就是名捕追命了?” 追命笑道:“这次倒要赵公子饶命的。” 赵燕侠微微笑道:“我们本就没有杀你之意。” 追命也笑着以眼睛向地上两人一横:“公子所饶之命,不是我,而是大梦、神剑二位。” 赵燕侠长叹一声,语音萧索:“这又何必呢?”他顿了顿,又说:“你的要求,反而要我杀三个不可了。” 追命问:“没有别的方法么?” 赵燕侠反问:“追命三爷倒可说说还有什么方法?”说着望定追命。“譬如邀你加入我们,你会应承吗?” 追命摇首:“不会。” 赵燕侠笑了:“就算是会,也没有用,因为,我怕你使拖刀之计,虚与委蛇,那时,我又成为三爷所破的各案中一名就法者了。” 追命想了想,笑道:“看来,是真的没有别的法子。” 赵燕侠长了长身,把伸入袖子里的手,缩了出来,淡淡地道:“那么,请了。” 这时月移中天,犹似一盘明镜,清辉如画,洒在花海上,宛如新沐,赵燕侠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出奇的眉目奇朗,也特别神采奕奕,仿佛冰轮乍涌、银轮四射的明月,使他动了诗兴,正在寻章问句一般。 但追命却知道,这是一个前所未遇、莫测高深的大敌。 他一方面全神备战,另一方面也想尽可能延挨时间,希望冷血等人能率众赶至。 第四部 梦醒无解语 沧桑恩怨情 第一章 五十四位师父的赵燕侠 一 正在追命苦等救兵之际,习玫红才刚刚从“化蝶楼”找到冷血。 她能够找到冷血,实在是一件不简单的事。 从那种“霸王花”的山谷中潜逃至大蚊里,可以说是最艰难的一段路程。 那段路途全是荒山峻岭,悬壑峭壁。 习玫红一面要躲过山头哨棚的发现,这条山路本就曲折迷玄,又渐从日落至近黑,习玫红最怕的是蚊子,偏偏这里蚊子又特别多,每叮她一口,她就拍一下,一时间“噼噼啪啪”的响,没给守哨的戍卒发现,也算是她的幸运像髻簪上的明珠一般跟随。 蚊子越来越多,左叮一口,右叮一口,叮到后来,习玫红脸上、手上,浮起好多小肿块,红通通的不消,习玫红想起这些叮她的蚊子说不定其中一只有毒,心里就更怕。 可是她最怕的不是蚊子,而是鬼。 荒山寂寂,明月当空,份外清冷,狼嗥遥闻——不是鬼出现的最好的时节么? 习玫红心里不知慌忽忽的骂了几回追命;早知道,她就留守山谷,对付敌人,由得追命来遇鬼好了。 她这一慌惶,就迷了路。 不过,要不是她迷了路,只怕她一辈子难以跑出这山谷。 因为习三小姐向来迷迷糊糊,不会认路,她曾在习家庄大花园也迷失过,只是她不给找到她回去吃晚饭的老奶妈说出去罢了。 追命要是知道,一定不会让她一个人回去“化蝶楼”——因为能摸回去的可能性太小了。 可惜追命不知道。 所以习玫红迷路了。 因为她迷途,所以一面躲蚊子,一面乱闯路,总算幸运常笼罩习三姑娘,居然给她一面咒骂头上嗡嗡乱飞的蚊子,一面逃回了大蚊里。 只要到得了大蚊里,路就好找多了。 因为只有一条路,直通济南的路。 二 只剩下一条路的话,习玫红没有理由会回不去济南城的。 但习玫红就是回不去。 因为没有马车经过。 习玫红是跟追命躲在标车、柩车、马车下来这里的,那是一段不短的路途,如果要习三小姐走回去,那实在是一件苦到不得了的事。 别说习三姑娘从来没有在荒山野岭这般“走”回去,就连坐车,她也不用赶马,通常是在车篷的软垫上吃糖果,还嫌车慢不够凉快,所以在她而言,躲在车底下混进来已经是一件相当委屈的事了。 没想到而今更委屈。 ——这么远的路,黑忽忽的,一个伴儿也没有,竟要独自一个人“走”回去! “大蚊里”的村民早已搬得一干二净,自然也不会剩下一驴一马,习玫红也不想多待在这黑沉沉的村子里,只好启程“走”回去。 何况,她也可以隐隐感觉得出,追命一个人在山谷里维持大局,是件情急的事,虽然追命有百般不是,但他毕竟仍是冷血的师兄啊。 一想到冷血,习玫红不禁有些羞赧,微微地笑开了。 只有荒山和月亮才知道,习玫红偷笑脸红的时候有多么美丽。 习玫红好像发觉月亮在偷窥她,抬起脸儿说:“我才不想他呢,那坏东西!” 当骂冷血是“坏东西”的时候,她真的想到许多“坏”事情上去了:那冷血一定还在“化蝶楼”里,吃着很多好吃的东西,睡在好舒服的软床上,还有那些妖女…… 一想到那些“妖女”,她就心里气炸炸的:那些女子,个个腰身,都像水蛇一样,不断的在抛着媚眼,仿佛那种眼色很有风情,使得男孩子都像小兔子一般赶回她们设的笼子里去! 她想到这点,偏又饥肠辘辘,气起来一脚踢石子,岂料那块石头,埋在土里还有一大截,虽给她一脚踢飞,但也震得她脚趾隐隐生痛。 她只好坐下来唉声叹气,又发现靴子里有几粒小石子梗在那里很不舒服,她只好在清白如画的月光下,捡块出石坐下来,脱掉靴子,倒掉小石块。 这时候她就听到一种声音。 车轮辗在干瘪地上的声音。 还有马嘶。 三 习玫红的运气,已不能说是不好了。 “大蚊里”虽因瘟疾盛传,所有村民匆匆搬走,只余一片荒凉,但是大蚊里衔接官道的路上,还是有车辆行来的。 不过在这入夜时分,行人绝迹,连马匹也尽量避免经过这阴森森的地方。 可是有一些车辆就避免不了。 像这一部是一辆运载活鱼到市肆,赶晚市下秤的运鱼车,为了多赚几文钱,这晚上的赶集是少不免的。 但运鱼的几个人看到大蚊里的荒道上居然有个脱了一只靴子,半男半女装束,披着长发扬着靴子叫停车的标致大姑娘的时候,都几以为是见到艳鬼了。 不过有这样美丽的鬼,他们仍是心甘情愿的停了车。 习玫红也终于到了济南城。 不过她努着嘴儿觉得很委屈。 以那样的眼色看她,她当时真想用一盆清水来洗去给那些男子看过的地方。 可惜车上的水又腥又臭,还有半死不活的凸眼睛的鱼、翻了肚皮的鱼。 有个男子居然还笑嘻嘻的问她:“暖,你在那儿做了多久?怎么还又白又嫩一挤可以挤出水来呀?”然后大家一起哄笑起来。 要不是当时习三姑娘就露了一手武功——“铮”地拔剑削掉那家伙一小片耳尖,恐怕往后的话会越难听。 也幸亏是这样,习玫红才回到了“化蝶楼”。 她一下车,还是听到车上掩抑不住的嗤笑声。 她的肚子正咕咕叫了一声,想起冷血还在歌笙轻柔温褥厚枕的地方舒服的时候、更觉得受了侮辱,一气之下,噙了两泡眼泪,因为倔强之故,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就冲上了化蝶楼。 化蝶楼的老鸨、妓女、客人,都以为她是愤然来找纵情声色中的丈夫的女人。这种女子,通常连龟奴都不大敢惹。 习玫红是个敏感的女子,偏教她看出别人的感觉,所以她就更生气。 她一面心里骂着:死冷血、臭冷血……一面走上楼去,一面掀帘子。 掀帘子的结果,是里面男女惊呼各一声,习玫红两颊红似火的退了出来,气得无可再气,想想更气,“铮”地又拔出剑来,大声叱道:“死冷血,你在哪里!” 幸运的是,冷血即刻出了来。 冷血也是平生首次给人叫“死冷血”就应声而出的。 他虽被叫“死冷血”,但心里头着实狂喜:因为他知道一定是习玫红回来了。 他幸亏早跳出来一步,不然的话,习玫红就要大闹化蝶楼,搞不好要跟青楼恶奴们大打出手了。 四 冷血与习玫红终于见了面。 习玫红一见冷血,就想到在他怀里大哭一番,哭得淋漓尽致再说。 但她瞥见帘子一晃,另一人也掠了出来,心里头就凉了半截。 出来的人是个女子。 一个纤弱得倍添韵味的女子。 习玫红认得她:这正是那个在化蝶楼舞姿纤巧、柔若无骨、眼睛会说动人的话的那个女子! ——这女子后来曾御剑飞袭吴铁翼! 习玫红一想到刚才掀开帘子所看到那一男一女的情景,心里刚凉下去的部分又似烘炉般焚烧了起来。 她立即寒了脸,像没见到冷血一样。 “谁叫你呀?” 拙于言词的冷血怔住:“我……” “不要脸!” 习玫红霍地转身,迅速地让眼泪流下来,借旋身之际用袖子揩干,但这一切,都没瞒得过从帘子里掠出来的离离。 离离姗姗行前,说:“习姑娘。” 习玫红故作大方回首笑道:“有何指教?” 离离柔柔一笑:“冷四爷一直在等你和三爷回来吃饭哩,他一直坐立不安,很担心……” 习玫红心里忖:这用你来说!少假惺惺了!却在脸上笑道:“是吗?” 也不知怎的,她每看见离离,心里就浮现起自己小时候学舞不成摔破了东西,还有踩死了一只豢养的小蛤蟆而伤心落泪的情形;只觉得自己面对这风情万种的柔弱女于,自己很不像个女孩子。 其实习玫红的声音甫起,冷血就掠了出来,他乍见习玫红,万千情意,涌上心头,却不知如何表达。 他看见习玫红有些风尘仆仆,花容憔悴的样子,心里爱惜得微疼了起来,想用手拨去习玫红发上一片小枯叶。 但习玫红不知怎的,忽对他冷了脸,他的手只好隔空僵在那里,好一会才讪讪然缩了回来。 这些离离都看在眼里。 她和冷血谈过了一席话,自然了解这大男孩子的心里感受,便向习玫红笑着说:“冷四爷一直在我面前,尽是说你。” 习玫红昵声道:“说我什么?我有什么好说的?” 冷血这时禁不住问:“三师兄他……” 他本有千言万语,蜜语转怜,想对习玫红说的,在她去后音讯全无的时分,他才知有多挂怀,但在此刻,他还是要先追问三师兄的下落。 这一来气恼了习玫红,冷笑道:“你就只记得三师兄!” 离离暗喟了一声,本来想说:你怎么这样不了解四爷……后来转念一想,这种情形,不是外人参说得了的,自己最好还是离开的好,便婉然一笑:“我有事,先走了。” 冷血愣在那里,不知如何说是好。 离离对他一笑,走过习玫红身畔之际,只低声说了一句:“习姑娘,他对你,是真的好,这几生修来的福气,不要给脾气坏了。对男人,自然太驯不好,但温柔还是切要切要的。” 她笑了笑又道:“我真羡慕你们。” 说罢便姗姗而去。 她离去之后,习玫红的气平了,离离的话,倒逐渐在她心里生了效。 剩下冷血和习玫红,谁都不知如何开口。 习玫红本来先要求大吃一顿的,但有些赧然不好提起。 她只好先告诉冷血遭遇的事情。 冷血一听,从习玫红充满乐观、自大、加油添醋、传奇故事一般的转述中,分析到追命的处境危殆,当下沉声问:“如果要你再回霸王花山谷,你可认得路?” 习玫红气得凤目睁了一睁,扬扬秀眉道:“当然认得。” 又补了一句理直气壮的话:“可是,我还未吃东西呀。” 冷血疾道:“我先去布置,你可以在这里先吃,弄好了回头我来叫你。” 习玫红从冷血的脸色里知道事态严重,便乖乖的点了头。 冷血是去调集衙房的人手,围剿赵燕侠这一干人,要一网打尽,必须要冷静充分,行动奇速——冷血虽然刚烈,但决不鲁莽。 他的身份和职责,也不容许他有丝毫的鲁莽疏忽。 冷血即时出去调集人手,习玫红饿不过,叫了些好吃菜肴大吃一番,吃着吃着,良心有些不安起来,留下了几块肉、一些佐料,又托小厮买了几粒蛋和几株蔬菜,看了又看,想了又想,连手指都冰凉了起来,脑里还盘算着一些主意。 五 追命与赵燕侠已经交手七次。 在这七次交手里,追命从赵燕侠手上第一柄武器跨虎篮,至第十一件武器月牙刀,足足踢飞震落了赵燕侠手上十一件兵器。 但赵燕侠旋即亮出第十二件奇门兵器:吴钩剑! 赵燕侠一面打一面从容地笑道:“三爷,莫忘记我有五十四个师父啊。” 追命了解他话里的意思。 赵燕侠的五十四个师父,武功都不怎么高,可是,赵燕侠的武功,却学尽五十四个师父所能,五十四个师父的武功聚集起来,足以把赵燕侠造成一个在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一流高手。 虽然他运腿如风,数度踢掉对方的兵刃,但是,赵燕侠随手接过一把新的怪异兵器,又使出另一种崭新的打法。 由于每一种兵器的用法招式,迎然不同,追命久战之下,只觉目眩心惊,难以应对,但对方招式变化,却层出不穷。 “卜”地一声,赵燕侠手上的吴钩剑,刺在追命腿上,反而折断。 赵燕侠微晒,又亮出一条十七节三棱钢鞭,虎虎地舞动了起来,全身化为罡风鞭影,向追命罩来。 追命猛喝一声,一口酒箭,化作千点瑞彩缤纷,冲赵燕侠面门猛射而出! 赵燕侠此刻使的是鞭。 鞭影再密,也罩不住追命的酒光万道! 可是赵燕侠空着的左手一抖,凭空抓住一面藤牌,往脸门一格,一阵“必噗”连响,酒箭射在藤牌上,如密雷攻打一般。 赵燕侠借势退跌七八步,笑道:“三爷的喷酒功夫,确名不虚传,却不知我这藤牌鞭法如何?” 说着飞龙矢矫的鞭影,腾挪卷舞,但人在藤牌之后,电转星驰,倏忽来去,令人无隙可袭。 追命只好一面应敌,一面伺隙观变。 赵燕侠的钢鞭,忽然一沉,拖去卷来! ——追命最可怕的是一双脚,惟有先把他的腿功毁去,才能取胜。 追命忽然弹起,鞭击空,正欲迎空卷击,追命忽然身形似被巨石压下一般疾沉,踩住钢鞭。 钢鞭在地上溅迸火花,但力抽不动。 赵燕侠随即放弃钢鞭,改用太皓钩,急扣追命双胛。 追命“咄”地一声大喝,向土岗掠去。 赵燕侠身形如影,他早已防备追命在不能取胜的情形下极可能只求速退再说。 如果要退走,必须要掠出山谷。 ——但是山谷隘口他早已令剩下的“师父”埋伏,追命想必也看得出来,他要杀出谷口,徒招致背腹受敌而已。 因此追命若要退走,必须先掠上土岗。 ——居高临下,杀退追敌,然后攀壁逃逸。 赵燕侠的杀着早已伏好,就待追命这一逃! 就在追命起念要掠上土岗之际,赵燕侠已猛然截击——制敌机先,这“先”字是遇敌时决定胜负的因素。 在对方动念之前抢得先手,或在对方动手之前抢得先机,抑或在对方夺得先势之时先破其势,都是“先”之诀门。 赵燕侠已夺得先手。 可惜追命并没有踏上土岗,所以赵燕侠并没有取得先机。 他这一下跃出只是诱敌之计。 ——诱赵燕侠去截击他。 他用的正是在对方抢得先势时破其先机,他的身形在半空猛然一顿。 在半空急弹的身形怎能陡然顿住呢? 这情形就像箭矢在飞行半空中倏止一般不可能。但追命做得到。 他骤然顿住。 脚张成一字,如风车轮一般,向赵燕侠倒卷过去。 第四部 梦醒无解语 沧桑恩怨情 第二章 大蚊里 一 追命用这种策略来夺得先机,主要原因是他知道赵燕侠的武功极高,各种兵器都趁手,尤其现在他手上的太皓钩。 这太皓钩给他使来,有时变成狂风扫落叶的棒子,有时候变成精光熠熠黄龙天飞的长剑,有时候却成为三节棍、缅刀、九节鞭、双锏一般的用途。 这样打下去,自己腿法不变,但对方的杀手锏“移山换岳”神功一直未施展,只有必败无疑。 何况,还有吴铁翼在一旁正运聚“刘备借荆州”功力虎视眈眈? 他决定要速战速决,先行诱杀赵燕侠。 一个人能从五十四个完全不像样的窝囊师父中学得一身本领,这份聪颖的天资,决不能等闲视之。 追命这一击留了余地。 他也没有把握一击能奏效。 万一失败,要防对方反击! 追命这一下飞袭,令赵燕侠失措。 这刹那间,赵燕侠骤然扔开武器,“移山换岳”神功,激荡全身! 这一下原是拼个玉石俱焚的打法:不管追命击他有多重,他先卸掉一半劲道,再把另一半劲力反袭对方。 追命却更令他意想不到。 追命像把半空飞起掠上土岗的身子遽然顿止一般神奇,倏地改变了方向,迅速掠去,左手右手,各抱起萧亮、方觉晓,夺路而出! 赵燕侠的“移山换岳”神功鼓荡,正待应付追命飞踢,却不料追命并没有发出他应发的攻击。 这下如电掣星飞,兔起鹘落,追命已抓起萧、方二人,如果不是有吴铁翼的话,追命就一定能全身而退。 但暗中早准备停当的吴铁翼,悄没声息地欺至,两掌一先一后,击在追命背门上! 追命被先一掌击个正中,但第二掌却身子借力倏向前一扑,让了开去! 吴铁翼的掌劲,要借力才能发挥,他第一掌无借力处,第二掌又击了个空,算起来,也只有吴铁翼平时的三成劲道击在追命背上。 但这也使追命负了大创。 他向前一倾,借后劲推势前窜而出,血脉翻腾,“哇”地一声,一口血箭,疾喷了出去! 这时赵燕侠正腾身过来阻挡。 这一口血,喷时全无征兆,精细如赵燕侠,也一时不备,半数以袖子挡,但半数打在脸上。 赵燕侠登时觉得脸上一阵辣痛,眼前一片血光,不知所受何创,不能恋战,急向后翻出。 这一下,追命藉吴铁翼一击之力,运劲喷血伤了赵燕侠,但亦因本身猝不及防之下无法运起本身功夫,所以赵燕侠也伤得不重,只是他此际满脸血污,所以看起来似伤得极为可怕的样子。 追命挨了一掌,情知闯不出去,念随意起,转扑向一个山壁炼药用的洞穴里去! 吴铁翼一掌命中,一掌击空,料定追命闯谷口而出,便急拦住谷口。 赵燕侠正心生惧畏,双掌翻飞,护住全身,未及应敌。 追命揽住两人,一面疾闯,双脚连踢,已踹飞六名“师父”,窜入洞中! 追命一入得洞里,鼻际闻到一种浓烈的药香味,眼前视线,都暗了下来,但在追命眼前,却仿佛见到万点金蝇,在旋飞倒转。 追命放下二人,扶住山壁,才喘了一口气。 只听地上的萧亮叹息道:“其实你只要不理我们二人,刚才已夺得先机,大有机会逃得出去。” 追命笑道:“我只习惯追人,不习惯逃。” 话未说完,一阵急风,陡然响起,要抢入洞口。 追命怒叱一声,双腿急踹,只听“砰、砰”二声,又一个“师父”毙了命,像木头一般被踢了出去。 紧接着三次抢攻,但因洞口狭隘,追命坚守,以他凌厉的腿功,不容人越雷池一步。 就算是赵燕侠和吴铁翼,也无法同时攻入,因为洞口太狭仄了,追命只要守住洞口,那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御。 方觉晓在黑暗里喘息道:“我们……连累了你。” 追命笑道:“何来这么多废话!”一语未毕,只觉一阵金星直冒,忙扶壁才能立稳,差点没晕眩过去。 原来他挨了吴铁翼一掌,伤得也相当不轻,连连运劲拒数下,几乎晕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用功力逼住内创,只听赵燕侠在外面笑道:“三爷、二位大侠,洞里有耗子,三位不好在里面撒赖不出来吧?” 赵燕侠已知脸上仅是轻微之伤,但脸上肌肤被射得腥红点点,像个麻子一般,三五个月只怕难以见人,心中极为懊怒,恨不得把追命拖出来碎尸万段方才甘心。 追命向萧亮、方觉晓苦笑一下,并不回话。 洞口人声喧杂,人影晃动,追命心知闯不出去,但洞外的人只略作一二次试探,都给追命踢了出去,也闯不进来。 两方僵持了大半夜。 萧亮和方觉晓各自运玄功调息,已复元了一些微,这时月光西斜,清辉流射,映在追命长满胡碴子的脸上,微带忧悒,方觉晓叹了一口气道:“三爷受累了。” 追命微微一震,才道:“我在想……他们会不会用火攻?” 话才说毕,忽然一股焦味袭鼻而至,跟着洞口冒起浓烟,直卷洞中。 追命跺足道:“我本以为他们惧于波及花树,不致用火……但他们用烟熏,我们成了瓮中之鳖,不得已,只好冲出去一战了。” 萧亮道:“只是他们既用湿柴烟熏,必定在洞外布下极大埋伏,我们这一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追命苦笑道:“就算全无埋伏陷阱,我们三个伤重的人,只怕也难闯这一关。” 这时候,黑烟浓密,激雾蒸腾,烟气环绕,火舌微吐,三人估量这洞穴深约十尺,高及二人,但四处都是坚硬石壁,洞里除一些炼药器具外,无路可出,情知只有冒险闯火海烟林,与敌一拼外,别无他途了。 二 按照常理,这时候,冷血率七十四匹快马,其中包括六名捕头二十六名弓箭手十四名刀手,应该已突破大蚊里,踏入霸王花山谷了。 这也正是此刻危殆中的追命所盼待的。 可惜情形却不是这样:冷血和济南城的捕快差役们,仍逗留在大蚊里打转。 这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习玫红不认得路。 她的路只认到大蚊里为止,其余荒山漠漠,峻岭丝错,习玫红一面打蚊子一面慌慌忙忙夺路而出,根本就无法找出哪一条路是重返霸王花山谷的。 她现在也正在打着蚊子。 她是一个出奇的怕虫豸蚊蝇的小女孩子,冷血一向冷静沉着,但此际不由急得像被人挟住翔翼的蜻蜓,跃高又落下,四下去寻觅路径。 他看见习玫红还是打蚊子,一面咕噜着、骂着,他看到蚊子在她俏皮可喜的脸上叮了几个红通通的小点子,经她一扒搔,红痕斜飞在玉颊上,他想大声斥责她,但又不忍心骂出口来。 可是他知道三师兄追命迄今尚未出现,一定陷于险境,亟需要救援——但习玫红除了认出这里是大蚊里之外,其余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冷血也没有了办法。 因为他所不知道的,也正是大蚊里去霸王花山谷的路,如果大蚊里就是目的地,那么就根本不需要习玫红引领就可以找得到。 大蚊里虽是荒僻村落,但毕竟是坐落在官道旁的乡镇。 他只有气得顿着脚、握着手,不断把目光投向习玫红,期盼她突然灵机一触,想得出来。 习玫红自己也希望如此。 所以她蹙着秀眉、咬着红唇,一直要寻思,但她不想则已,一思索就更零乱,再想下去,脑里就像一百个绒球的线全串乱一起,而且已经开始头痛了……她只好不想了,并且立即为自己找到了停止苦思的理由。 ——谁叫这里那么多蚊子,防碍她的思索! 她刚好找到充分理由可以不想那么辛苦的时候,就发现冷血用一种颇为奇怪的眼色在看她。 “我知道你心里想说什么。”习玫红忽然说。 但冷血却不防习玫红突有此一说。“……” 习玫红道:“你心里在骂着我,骂我很笨,是不是?” 冷血又怔了一怔,这倒没有想过。 “我其实不笨。”习玫红见冷血没答话,以为他真的如此想,越发愤怒:“你日后会知道我很聪明,一定会觉得我聪明——比你聪明一百倍!” “你不信?”她又问。 冷血不得不说话:“只要你现在想得出来,是从哪里到霸王花山谷去的,你已经比我聪明一百倍了。” “我在想……”习玫红的懊恼,出现在她的俏脸上,“我是在想嘛……” “谁叫这里那么多鬼蚊子,打扰我的思绪……不然,我早就想到了。” 三 可惜习玫红还是没有想到。 她试了几条路,但都没有成功,半途折回,或者才走上几步,又忽然灵机一触,改变了方向去试另一条山径。 就算冷血还未绝望,其他剑拔弩张飞骑赶来的捕快衙役们,可不再敢对她寄存希望。 众人早已发散出去,各自三五人一小组,去寻找贼巢。 冷血先把习玫红安置在一栋较崭新的木屋里,点着油灯,也加入搜索行列。 冷血再回到木屋里来的时候,两道剑眉几乎连在一起,额上发丝也因汗水也黏在天庭之际,他方正、俊朗的脸上,有着坚忍的倦色与失望。 东方渐白,月黯星残。 一夜穷搜细寻,徒然无功。 冷血并不心急于无法向省城交代,而是憔悴于忧心追命的安危。 冷血一回来,看见习玫红支颐在桌前,向着灯光,在晨曦与微灯中挑出俊窕的背影,似乎已经入睡。 厨房里似有一些微暖气,冒着细细的白烟,使疲惫了一夜的冷血在开门掠起的晨风里感觉到分外的轻寒。 冷血一皱眉头,禁不住问:“你想出来了没有?” 这声音带着些微压抑不住的粗暴与焦躁,习玫红显然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的时候,看见是冷血,在慌惶中忍不住要哭。 冷血却看见她脸上的两行泪痕。 他的心立刻强烈的后悔着:自己不该惊吓了她,她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哭泣…… ——她为什么独自哭泣呢? 习玫红匆忙抹掉了泪,尽可能不让冷血看见的走进了厨房,匆匆抛下了一句话:“你坐。” 冷血在晨意中感觉到一种特殊的迷惘,但这迷惘如一个浪子返家般的亲切,而且熟悉,这时候晨光渐渐亮开了,他就用两只有力的手指捏熄了油灯。 正好习玫红捧着蒸笼竹格子出来,寒晨的冷意中只见她窈窕的倩影袅动,手上捧着冒着暖烟的食物。 蒸笼里有鸡、有菜、也有肉,令人有一种还未下咽但已生起一种喜悦的温暖。 这些食物是习玫红在化蝶楼狼吞虎咽时,想起冷血为等她回来一夜没有进食,而又顾虑到是夜要找霸王花山谷能充饥的机会实在不多,所以才悉心弄来的。 这山野木屋里,可能由于屋主的匆忙撤走,厨具及柴薪仍相当齐全。 但这是习玫红生平第一次下厨,往日她从不会为她父亲甚或自己而从事炊煮。 冷血看着眼前的食物,喉胃间一阵暖意,为了不知如何表达心里的感觉,他珍惜地一口一口的吃着。 这清寞的晨光里,两人相对桌前,却没有说话。 习玫红微微地,自唇边有了一绽极甜蜜的笑意,不容易让人发现,她在想:离离姐姐,我已经听了你的话。 离离在要离开化蝶楼的时候,曾经劝过她一番话,最后还说:“但温柔还是切要切要的。” 一生在血雨刀光剑影危机中度过的冷血,从来不知道家的感觉是怎样奇妙的,他也从没有享受过女子烹煮的机会,而今,这种感觉都一起涌上心头。 这感动使他吃不知味,更忘了赞美。 他瞥见习玫红坐在背向晨曦的微芒里,这里屋里远是灰蒙黯淡的,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容,只隐约挑出了她生平仅见的柔静轮廓,像一朵经过夜露要毅然迎接晨光的细柔的花。 冷血心里浮现一片痛惜之情。 ——她此刻在想什么? 他情不自禁,想伸出手去,把她拦在桌上的柔荑握住。 可是她突然叫了一声。 冷血吓了一大跳,他以为他的手已摸在她手上了,定一定神,才知道还没有。 只听习玫红亮着眼睛说:“不对,不对!这厨房里怎么什么都齐备,却连一点灰尘也没有的呢?屋主不是早逃瘟疫去了吗?既是穷苦人家,才会住在这种地方,又怎会连这么多完好的家具全搁在这儿?” 这一连串的话,把冷血怔住了。 从他带习玫红入屋,到他再次疲惫而返之时,两次他眼里只有习玫红,没有顾及其他。 ——可是照习玫红如此说来,这屋子只怕定有蹊跷。 第四部 梦醒无解语 沧桑恩怨情 第三章 火花 一 烟火弥漫,黑氛浓雾,呛咳熏泪,追命、萧亮、方觉晓四寻洞壁里并无出路,只有冒死冲出一途了。 正在这时,洞腹山壁,轧然而开。 追命只听一个娇柔但是熟稔的声音轻道:“三爷,三爷。” 追命精神一振,见山壁已打开了一道窄门,藉着向洞里吐的些微火舌,映见离离惶急的美脸。 “三爷,快跟我来。” 追命也不打话,左右手挟了萧亮、方觉晓,往窄甬道走去。 这甬道十分黑暗,也十分窄仄,离离身形飘忽,疾行于前,阵阵香风犹传入鼻,追命一手挟住二人,又受了内伤,走得可没那么轻松了。 甬道很长,又深又黑,走了一回,已闻不到什么烟火味道,追命正待发问,这时甬道形势忽然一变,比先前宽敞二倍有余,忽见前面隐有人影一晃。 一声清叱:“谁?!” 离离即唤:“小去。” 那清音即喜呼:“小姐。” 离离回过身来,说:“三爷,也走累了,先歇歇吧。” 追命知道就算他不需休息但身负重伤的萧亮和方觉晓也务必要歇口气不可,便道:“离离姑娘……” 离离即道:“三爷一定奇怪我们怎么会及时赶到,而且还懂得这山穴秘道的了?” 小去插口道:“小姐本就想跟冷四爷一道赶来的了,但习姑娘似乎不愿,小姐和我,只好悄悄尾随而来……” 追命一听,便知习玫红已返化蝶楼,并与冷血碰上了,顿放下心头大石,精神也为之一振。 小去又道:“若不是小姐关心三爷,我们才不来受这种闲气哪……”语音似有无限委屈。 “小去!”离离轻声叱止。 追命却明白。他在江湖上久历浪荡,对人情物意十分理解,使他了解习玫红对冷血的心意,也明白离离对自己又是如何的好。 “因为习姑娘逃出来时太匆忙,似乎把路忘掉了,所以冷四爷一直找不到入口;”离离喝止了小去之后,幽幽接了下去:“我们居高一望,看到东南飘着烟气,知道有人,便循着方向来找,呼延、呼年前辈又善于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一下子便发现了谷口另有隧道,便潜了进来,不意恰巧出口处在山穴,遇到三爷……” 方觉晓笑着接道:“也恰巧救了我们。” 萧亮笑道:“我们沾三爷的光了。” 两人哈哈大笑,一个打了个喷嚏,一个打了个呵欠。 追命更明了他们的意思。 这两个昨夜还在生死搏战现今同病相怜的游侠,笑意里充满了友善的期许,对同是江湖落拓人的善意期许。 因为两人都明白这笑声的鼓舞,追命和离离在阴黯的甬道中俱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追命才找出话题来:“我们先找路出去,会合四师弟再说。” 他们继续往前行去,甬道渐宽,主道支径与综错复杂,潮湿阴暗,行了一会,离离的身子突然僵住。 她低声道:“有人来了。” 追命也听到了。 来的不止一人,而且为首二人,脚步十分轻盈,从这点可以知道其人武功相当不俗。 ——赵燕侠和吴铁翼已发现三人逃逸,竟从前面截回来了? 追命向离离低声问:“会不会是呼延、呼年二位?” 离离摇首。小去说:“他们不会来的。” 追命这时正跟四人贴近甬道弯角处,因趋近低声问话,是以脸靠近离离鬓边,只觉香馥的气息,令追命一阵迷醉。 这时来人已走近甬道折弯处,显得小心翼翼,十分谨慎。 追命屏息以待。 壁上出现了火光,既而是人影。 人已转入弯角。 追命隐约听到细细的对话之声,仿佛有个女子声音,但已无暇细想,猛喝一声,一腿踢出! 细语声变成了一声惊呼。 二 一个女子的惊呼!追命万未料到,他踢的人是冷血。 冷血听了习玫红的话,仔细的遍搜木屋,果然发现灶下柴薪底里有甬道。 ——找到入口了! ——虽然不是习玫红逃出来时候的路径,但定必跟霸王花山谷有关。 习玫红这时,脸上像旭日一般发着光,眸子也闪着亮。 ——该知道我的聪明了吧? 习玫红是这样想。 冷血立即召集了十几名捕房好手,与她潜入甬道,在阴森的甬道中匿行了好久,正感觉到甬道愈来愈浅隘之际,忽然,乍听一声大喝! 三 要不是有习玫红猝然遇袭禁不住的一声惊呼,这悲剧难免发生。 习玫红这糊涂姑娘素来运气都很好,所以跟她在一起的人也分享了些运道——看来似乎真的是这样的巧妙。 习玫红的惊呼,在一刹那间传入追命耳里。 追命认出了是习玫红的声音。 他那一脚,半空忽然顿住。 但其力道余风仍扫跌了冷血。 冷血那全力发出的一剑,也及时偏了一偏。 那是因为他及时认出了那一声大喝是发自他的三师兄追命的嘴里。 如果是真正的偷袭,发招之前理应不出声响,追命此际虽情知以一受伤之躯须维护二重伤者及二弱女子的生命,他自度也非吴铁翼、赵燕侠二人联手之敌,但叫他像一头躲在阴暗处出奇不意噬人要害的狗,追命仍是不愿意的。 就算是暗算,他也不忘了先发出一声大喝,以作儆示。 这种光明磊落的作风,挽救了彼此。 冷血已偏剑锋,所以只在他腿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可是师兄弟二人见面之喜悦,远比所受的微伤激烈得多了。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好久追命才从齿缝里迸出一句:“我们杀回去,正好杀他个措手不及!” 冷血没有答话。 他只是传下了手令。 一百零三个衙里的高手,立即以一种极之迅疾的行动,组织起来,随着冷血、追命之后,向甬道推进。 四 追命带人重返山穴的时候,吴铁翼和赵燕侠以为三人已在山穴里熏得晕死过去了,便遣人扒开着火的事物,带人窜进去细察。 不意追命、冷血等人一齐涌现,杀了过来。 吴铁翼只来得及大叫一声,目眦尽裂的叱道:“你——” 究竟“你”之后是什么话语,已无容他说下去,他发现跟在身边的手下纷纷跪地,追命已缠住他暴退的身形。 带进洞里的“师父”,总共十人,几乎在同一瞬间被擒或伤亡,只有赵燕侠一人衣袂带着急风,倒后如矢,飞弹出洞。 看来他倒退得比前冲更快。 无论他怎么快速,一个看来拼起来随时可以不要命的青年,剑锋一直不离他身前一尺之遥。 他一面取出“太乙五烟罗”罩住冷血的攻势,一面发出长啸,希望他的部下与“师父”听到召唤,能过来敌住这不要命的青年,让他缓得一缓。 只要让他缓得一口气,他就可以逃逸而去。 谁都知道这样的局面,是难以讨好的了,就算把这些人全部杀干净,只怕也难免被人发现,事到如今,只有全身而退,以待日后报仇。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这“霸王花”虽曾令赵燕侠寄于最大的心机,但情形不妙,他也决不留恋,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赵燕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做孤注一掷的背水战、困兽斗! 但是谁都没有来让这聪明人缓一缓。 因为谁都没有机会为自己缓一口气。 冷血带来的高手,已全杀入山谷。 追命在山洞内与吴铁翼一面交手,一面还下了一道命令:“放火,烧!” 这一个“烧”字,像灼炭一般炙了吴铁翼的心口一记。 吴铁翼可不似赵燕侠这般洒脱。 他弃了官,不惜众叛亲离,舍弃了功名,残杀了旧部,策划了八门血案、习家夺权、富贵之家劫杀、飞来桥恶斗,为的是吞卷一笔骇人见闻的财富,来与赵燕侠培植霸王花,一旦得成,可控天下。 这跟他所抛弃的小功名富贵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但如今一烧,大半生心血就白费了! 吴铁翼怒吼,情急,洞外映现的火花,映红了他的眼珠,那灿烂绚丽的翠叶金花,熊熊地烧了起来,成为一片火海,火星子和着焦味,漫天卷起,灰烬发出啪啪的声响,在吴铁翼耳中听来,每一声响俱似他心折的声音。 在又急又怒之下,他像狮子一般,不断的发出怒号,本来洒逸的长髯,此际也像狮鬃一般猬张抖颤了起来。 洞外花海,烧成了火海。 吴铁翼内心也五脏俱焚。 一个愤怒的人,除非他的武功是在愤懑中更能发挥的神技,否则,就难免增多了漏洞与疏失。 吴铁翼的“刘备借荆州”神功本来就是一种很冷静、很深沉,甚至相当可怕的武术。 这种武功在忧急中大打折扣。 追命因为受伤,功力也大为减弱。 只是吴铁翼急,他不急,终于吴铁翼为求扑出山洞,指挥部下救火,胸际吃了他一下膝撞。 吴铁翼掠出了山洞,但发现已无人可以指使:人人都在浴血苦斗中,为他自己的生存而挣扎。 他挨了一记膝撞,再与追命相搏,便已落尽下风了。 在这场风头火势中,花林尽成火海的景况里,晨曦也不知在何时淡去,乌云低布,一片灰蒙,只有习玫红得暇痴痴的望着火中的花,带着七分惋惜二分哀怜一分好玩的道:“唉,开谢花,开谢花,开了匆匆就谢了,而且还烧成了灰飞烟灭。” “唉,开谢花。” 她不知道这花原名叫霸王花。就算她知道,她还是坚持她所取的名字。这样娇柔绚丽的花,原是罕有的,也是无辜的,怎能叫做霸王花? 第四部 梦醒无解语 沧桑恩怨情 第四章 喷嚏与呵欠 一 赵燕侠情知无人来援,他只有自己找出一条活路。 他稍一分神间,“太乙五烟罗”突被冷血无坚不摧的剑光所绞碎! 冷血一招得利,剑势立时长驱直入。 就在这时,他只觉手腕上传来一股巨力,要把他掌中剑震脱而飞。 冷血的武功全在他的剑上。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他的剑飞出,但并未脱手,他的人竟似比剑还轻,随着剑势斜飞出去。 赵燕侠迎空追击,两人在半空相搏七十二招,冷血掌中剑第二度被打飞。 冷血只觉得自己出手愈快、愈狠、愈强,回击的力量就越大、越疾、越劲! 他不知道这就是赵燕侠的“移山换岳”神功! 他第二度随剑势飞飘,长剑依然并不脱手。 赵燕侠的“移山换岳”借对方剑气反攻,二度震飞长剑,但震开的仅是人已跟剑合一的躯体。 赵燕侠第三度发出“移山换岳”神功,同时,回手抽出一支一十七节三棱钢鞭,一鞭横扫冷血! 冷血飞跃闪躲,已不及迁就剑势,眼见剑就要被自身之剑势带飞,冷血闷哼一声,“崩”地一响,剑自首端七寸处折断。 剑自崩折,赵燕侠的内劲“移山换岳”全宣泄在断折的剑尖上,“哧”地那一截剑尖迸射三丈,直入巨石之中,多年后,有矿工采石时无意间发现剑尖在石心之内,苦思不出有何力量能致石中生剑的奇事。 但剑的另一端,已刺在赵燕侠身上。 断剑本就是冷血的剑招。 可是冷血刺中对方左胸一剑,右胸也犹似着了对方一击,力道与自己所发完全相同。 他虽然伤了赵燕侠,但“移山换岳”功把其剑身蕴含的巨劲全击在他的身上。 一刹那间,两败俱伤。 赵燕侠不敢恋战,纵身飞遁。 两人虽同时受伤,赵燕侠溅血,冷血内创,但以冷血之坚忍耐力竟仍不如赵燕侠恢复得快。 就在这疾如电掣的瞬息间,两道人影飞起,一左一右,夹击赵燕侠。 三人空中交手,一起一伏,又一纵一伏,再一跃一沉,总共三起三落,三个人,就像履半空为平地一般,也像是三个知交,在并肩踏步,但冷血却瞧出三人在阴霾密布的晨色空中已交手九十三招,是这全场厮杀里最险的恶斗。 左边出手的是神剑萧亮。 右边出手的是大梦方觉晓。 要不是这两人的袭击,赵燕侠早就逃逸而去了。 三起三伏后,三人同时往地面一沉,他们沉伏得快,窜起也极之迅疾。 但是在三人第三度落下之势,三人之膝俱为之一蹲,却陡然顿住,没有马上弹起来。 然后是“咕咚”一声,一人仆地。 仆倒的是方觉晓。 余下二人,稍稍一顿,即刻像在劲簧上的弹丸般跃起。 冷血清清楚楚的目睹空中惨烈的战况:萧亮一剑抵住赵燕侠的咽喉,但没有刺下去,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就在电光石火间,赵燕侠的十七节三棱钢鞭,已劈击在萧亮门顶上。 萧亮闷哼一声,出剑。 剑并不刺向赵燕侠咽喉,只刺穿他的左眼,即是因为萧亮在刺出之际把剑锋陡然一沉之故。 萧亮落下,鲜血已遍洒他的脸孔。 赵燕侠落地,但因腿伤无法再跃起。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在自己脸颊上,拍地打了一掌,原来有一只蚊子,竟在这个时候,叮了他一口。 他开始还不觉什么,但这一叮之痛,非比寻常,整张脸都火辣辣像焚烧起来一般! 赵燕侠此惊非同小可,想勉力起身应敌,忽觉脸上像浸在熔岩里搅和一般,全身血液都变成了熔浆,他狂呼道:“蚊子,那蚊子——!” 螫他一口的蚊子,当然就是那三只放出来吓走大蚊里的三只有毒蚊子之一。 这只蚊子已被他一掌打死了,可是赵燕侠现在的情形,只怕比死更惨。 冷血微叹,出手结束了半疯狂状态的赵燕侠之生命。 二 大梦方觉晓除了口边又添了两缕血迹外,耳孔也正淌着血,但他完全忘了自己曾受伤,只呆呆怔怔看着神剑萧亮掀起的额骨和脸上的血。 萧亮喘息笑道:“我……我赢了他,但我……我不能杀他,他……” 方觉晓的声音里有一种出奇的悲哀:“因为他的上一代,曾对你有过微薄的恩情。” 萧亮正喘着气,点头。 方觉晓恨声道:“但他却对你下了毒手!” 萧亮只反问了一句:“他……他逃走了没有?” 方觉晓道:“逃走了。” 萧亮没有神采的眼珠翻了翻,似有所安慰:“总……总不能……因我而死……” 方觉晓咬了咬牙,大声道:“他已经逃走了,是走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了,你,你放心吧!” 萧亮的五官似乎因感觉到澈骨的疼痛而痉挛在一起:“我看……我的梦……要醒了。” 方觉晓哀痛地道:“不,你才刚刚入睡,刚刚要入睡……你的伤根本不重要。” 萧亮苦笑道:“怕真的是睡了,没有……梦了……” 方觉晓忽道:“你骗了我。” 萧亮因痛楚刺戳着他的神经,没能说出话来。 方觉晓道:“你的武功,明明在我之上,但你跟我决斗时,假装输了给我,才致受伤……刚才我们两人一起截击赵燕侠,你伤得比我重,但还是你才能截得住他。” 萧亮微微张着眼,苦笑着,他一张开口,血水就淌入他嘴里,但他还是说:“你……你也骗了我。” 方觉晓问:“我骗你什么?” 萧亮露出了更多的一点笑意:“你也留了手。” 忽然,他握住方觉晓的手指,紧了一紧,“哈啾”地一声,仰天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令他脸上的血水,都喷溅了开来,有些还喷到方觉晓的身上,以致方觉晓白衫上有了腥红点点,这一下喷嚏之后,萧亮再也没有动过,但他的手指,仍紧紧握着方觉晓的手,并没有松开来。 这时候,一阵稀疏的晨雨,大点大点的滴了下来。 方觉晓俯视着他,良久,发出一种低沉沉的悲鸣,由于声音冗长悲哀,恰似一个夏夜里的呵欠,充满了人生的无奈与寂寞。 三 神剑萧亮死了。 萧亮的枉死令冷血的斗志像燃烧的花海,烧痛了他的意志肌骨! 冷血的武功,练的就是愈在愤怒中出手越如神助的剑意。 他过去夹击吴铁翼。 吴铁翼又挨了追命一记扫腿,折了足踝,跌倒在地。 吴铁翼大喊道:“别杀我,别杀我——藏宝只我一个人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天际“轰”地起了一个雷响。 追命道:“我们不杀你,但要抓你归案——” 话未讲完,忽听离离尖声道:“我要杀你——” 纤影一闪,纤巧的身影亮着金剑,就要窜去刺杀吴铁翼,追命忙一把手挽住,道:“你听我说,离离——” 突然之间,眼前金光一寒,短剑已交叉抵住自己的咽喉。 这下变生肘腋,追命完全怔住。 连冷血也呆注。 同时间,一声惊叫,回头一看,只见习玫红也自后被一柄蓝殷殷的匕首横贴在雪白的脖子上。 这刹那之间,追命、习玫红同时受制。 出手的人分别是离离和小去。 这时大局本已定:花海成灰烬,只余下劈劈啪啪坍倒的焚枝与火星,赵燕侠和吴铁翼的部下,伏诛的伏诛,负伤的负伤,活着的全部投降。 只听马嘶震起,四匹快马,驰入谷中,四匹马上只有两匹马有人,马上的人各骑一马牵另一马渐渐驰近。 马上的两人,正是呼延五十和呼年也两个武将。 雨洒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四 吴铁翼绝处逢生,跳了起来,咆哮道:“杀,杀,给我杀——” 离离的脸色带有惶惑与哀愁,她紧持双剑,大声道:“爹爹,不要再作孽了,我求你,不要再作孽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了。” 吴铁翼听了这句话,脸上露出一种仿佛要与天下人为敌的狠毒表情来。他只冷冷地道:“好,好——” 冷血在这局势急速直下之际,虽未弄清楚救三师兄的女子怎么一下子变成了祸患,但他已跨前一步,拦住吴铁翼,钳制他的猝起发难。 其实身受方觉晓一击及追命二度力创的吴铁翼,也深知自己失去了发难的能力。 如果此刻的他还萌生希望,希望仅是建立在离离与小去的刀剑之下。 所以他的身形凝住。 他以一双极度渴求希翼的眼神望着离离。 五 追命没有多说什么。 他只说了四个字:“我明白了。” 他已经完全明白。 离离的剑抖着,声音也像寒风里的花,抖索着:“我本姓吴。” 离离,本来就是吴离离。 吴离离就是吴铁翼的独生女儿。 吴铁翼中年丧偶,只得一个女儿,十分溺爱,所谓虎毒不伤儿,吴铁翼能放弃功名高位,但仍带了他的女儿一起。 他要离离假装成仇敌,有不共戴天之仇,其实,只是布下了一粒过河卒子,以待日后有变。 所以,在“人和堂”药铺的时候,离离能得知吴铁翼会来,特意守候,发现追命,而又知道合众人之力俱未必能敌得过他,便以己身诱追命分心,以致该役追命徒劳无功。 至于“化蝶楼”之役,便是离离探听到追命将在那里伏捕其父,她便以报父仇姿态抢先突袭——当然是不会得手的刺杀,目的只在惊走吴铁翼。 却未料到追命因为冷血断后,能够及时追蹑赵燕侠和吴铁翼入山谷来,而且因为多了个习玫红,以致呼延五十和呼年也通知了赵燕侠,使追命现身,但却不防习玫红回到化蝶楼通知了冷血。 故此,离离携小去、呼延、呼年也赶返山谷。 他们本就是一伙人,所以深谙山腹甬道,并不稀奇,而且眼见冷血、习玫红找不到入口,以为至少可以全身而退,并不太着急通知吴铁翼撤退——况且,他们也很清楚,不到万不得已,要一个野心勃勃雄心万丈的人把他一生寄望与事业撒手不理,是何其不易的一件事! 离离等显然没有料到习玫红会发现了柴篱下的隧道。 小去是离离的贴身婢仆,呼延五十和呼年也,是吴铁翼从前的老部将。 追命至此已一切明白,他不明白的只有一点:在山穴里,自己和方觉晓、萧亮快被熏死的时候,离离为什么要救他,逃入甬道。 他想起了自己等人再从山壁跃出反扑敌方之时,吴铁翼曾目眦欲裂的戟指道:“你……”即“你”字想来是指离离。 ——离离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没有问,因为他看到了离离的眼睛。 她眼睛里情急的泪光。 这时候,冷血冷冷地问:“你想怎样?” 离离道:“两条命,两件事情。” 冷血道:“你说。” 离离道:“第一件,放爹爹和我们离开,我们放了三爷。” 冷血道:“第二件呢?” 离离道:“两个时辰之内,你和你的人马,不能追赶我们,我们再放了习姑娘。” 冷血沉吟了一下,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离离兵刃一紧,道:“那我们就只好杀人了。”她的衣发均已被雨打湿。 冷血忽然道:“离离姑娘。” 离离道:“请说。” 冷血深深的看着离离,又望了望三师兄脸上从没有的一种神情,道:“说实在的,我不认为姑娘会忍心下得了手。” 离离禁不住从心里一阵呻吟,但脸上却竭力装出一种决绝冷漠的表情来:“你……你不信就尽管试试!” 冷血冷笑道:“杀了人,你和吴大人,也一样逃不出去,于你何益?” 离离强忍着,抑制着自己不掉泪,忽然瞥见追命关怀的眼色,心中一慌,几乎握不住剑,吴铁翼上前一步,大喝:“离离——” 冷血的断剑却陡地遥指着他。 吴铁翼的动作也陡然顿住,豆大的雨珠在铁额上淌下。 吴铁翼的一声大喝,使得离离的剑,又挺了挺,两剑交架之处,迸出了星花。 冷血唉了一口气,道:“可惜。” “可惜我却不敢与你赌这一点。” 离离禁不住喜道:“你答应了。” 追命想呼:“四师弟,万万不可。”但张开嘴,却见离离喜抑不住而掉下的两行泪,渗着颊上的雨珠,流落下去。 冷血道:“但要先放人,再给你们走,两个时辰内不追赶。” 离离微微沉吟了一下,道:“好。” 冷血反问道:“你不怕我们食言反悔吗?” 离离笑了起来:“如果你们是不守信诺的人,尽管反悔吧。” 吴铁翼大喝道:“离离,不可——”但离离倏收双剑,已放了追命。 小去看见离离的手势,也缓缓收回了匕首。 冷血喝道:“好!今日就放你们一马,不过,这件案子,天涯海角,我都会缉拿吴铁翼归案的,否则,愿代受刑!”他这句话,是向众多部属交待的。 追命也道:“六十天之内,崔略商若不能捉吴铁翼归案,当自绝于市。”向离离道:“你们去吧!” 离离等人也被这等重语震住。 吴铁翼气急败坏,掠上一匹空驮的马,大喝道:“我们走!” 小去过来拉离离的手,离离匆促中回头望了追命一眼,那眼色的凄婉令追命心里一疼,两个轻灵巧的身影,同登上另一匹马,雨中,四马五人的驰出了山谷。 只听一声长吟:“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方觉晓横抱神剑萧亮的遗骸,在晨雨寒风中孤伶伶的走出了山谷。 追命痴立在雨中,仿佛眼前浮现的是那弱不胜衣的纤影,那凄怨的美眸,以及微泛红潮的容姿。仿佛又听她幽幽地道:“江湖风险多,三爷要保重。”然后纤手递过来一把伞。 然而真有一把伞替他挡住了雨水,追命回首看去,见是冷血与习玫红,眼神盈着了解与温暖。 三人同在一把伞里。 追命自嘲地笑了一笑,道:“前路还有很多风雨哩。” 细雨细敲在伞上,语音倍觉沧桑。 第五卷:捕老鼠 第一章 山梦 一惊天动地的寂寞着 太白山为秦岭最高峰,摩云插天,冰雪不消,像一个亘古的巨人,顶天立地,皓首傲立于天地间。 寂天寞地,而且还惊天动地的寂寞着:这是铁手一进入武功县遥见太白山的感觉。 铁手经过阡陌地之时,金风细细,田间掠起了一阵曲折的稻浪,比海绿,更比浪柔。 铁手因为这人间栽种出来的美,而怔住了一阵子。 三五成群的小孩,拍手唱歌,有的手里捏着只正吱吱叫鸣的蝉,有的用绳子套住只会啯啯鸣响的青蛙,还有的嬉闹地赶着头哞哞呻吟炭色的大水牛,欢呼而热闹地走过。 没有比这更美的图画。 人间的景象要比画中的仙境更美。 仙境只是画者的梦,人间却是梦者的画。 铁手忽然把视线移到远处,原来那山还是在山外山处,远远的白着头,俯视着大地,既高傲而深寒,但又与天地连为一体。 铁手看着那寂寞的山,忽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意念: ──那山,真在召唤着他;且带着一股诡奇的杀意。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他终会进入那座山去。 这时,一男一女迎面走来,有说有笑,正走过这段阡陌小径。 男的清俊随和,看去倒只有近三十岁吧,但从他眼神里流露的沧桑、表情间流露的倦意,还有双鬓间的微霜,便可知道,他实际上已四十余岁了,而且从他眉宇间的起伏就让敏感的人觉得他是个不许自己变老的人。 铁手再去看那女子,第一个感觉是“小鸟依人”,第二个印象是“恬美”.但还未曾细看她的容貌之前,铁手突然觉得那男子似乎一震。 这一震,只是对方身体一种轻微但不寻常的震动,寻常人就算望定对方,甚至能触摸着对方的手,也未必能观察得到,但铁手却感觉出来了。 这使他改而去注意那个男子。 可是那对男女这时已经过了他的身侧。 铁手回头望的时候,那男子也正好回头。 然后那男子脸上,浮升了一种奇特的表情,他整个身上像被利针扎了一记似的,神色却像是一朵花以极快的速度绽放了开来。 “是你!” 奇怪的是,一向沉着稳重的铁手,也似被感染,有了相近的表情。 “是你!” 两人一齐发出大呼。那男子忽然涨红了脸,冲近,一抬腿,就踢向铁手。 任何人──就算是武林高手──出腿攻击的时候,上身。尤其是双肩,总是要微微一晃,或稍稍一沉,但这人出腿,毫无征兆,当对方发现他出脚的时候,往往已被踢个正着。 铁手几乎也避不过。 他及时沉肘,双手一交,架对了对方一踢,闪电般变招,要抄住对方的脚。 但那男子已然收腿,就像压根儿没有动过脚一般。 他一击不着,立即后退。 很快,可是铁手更快。 铁手的手已快按到他胸膛。 那男子忽然回身。 在这生死关头,他竟把背门卖给对方! 就在铁手的手快要拍中他的背部之际,他的腿像鬼影一般,已到了铁手的腹际! 那女子失惊而呼,“啊……” 可是铁手那一掌,并没有拍实下去。 那男子的一腿,也没有真的撑出去。 两人都陡然顿住。 “你们……这是干什么?”那女子兀自惊魂未定。 忽尔,两个男子大笑起来。 “是你。” “是你。” 还是这两句一见面时爆出来的话。 两人兴高采烈的摇撼着对方的肩膀。 “好个庄怀飞!腿功煞是要得!”铁手衷心地道,“腿伤还没全好吧?” “我这路‘扫兴回风腿法’有瑕疵,还是瞒不了你!”男子笑着大力拍铁手宽厚的肩膊,“没想到鼎鼎大名的‘四大名捕’中第一把硬汉子,也到这穷乡僻壤,上山下乡,吃蚁喂蚊来了!” “快别说这些闲扯淡!你出脚前还是爱扬一扬眉毛,没变!”铁手笑道,“你还是老样子嘛,总不会老!你看我……” “你怎样?”男子呵呵笑道,“我还是老样子,你却是名动八方,上达天听了!” “怎么这么多混话!”铁手佯作不悦地道,“你在武功县任事……?” “不比你老哥威皇,但总算挣回个县衙副总捕头当当。”男子向他挤挤眼睛道,“我胆子小!但比你会计算,说句实在话,我虽然妒忌你,但要我像你这般为朝廷官衙拼老命,我可不干!” “你知道,我这不是为官老爷……”铁手苦笑着分辩。 “我当然知道,你上有诸葛先生撑后台、而且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维护法纪,除暴安良。”男子半讽带笑的说,“咱们相交十几年、还有连这点都不知道的吗?堂堂大捕头这回驾临武功县,大概又是为了天大的公事了!” “还不止我来呢,知审刑的杜渐、陕西总刑捕上风云都得往这里跑,没想到却在这儿让我碰到你,”铁手道,“我还要到郿县去呢。” “劳动你老哥到这儿山野来,连‘铁面无私’的杜渐也惊动了,还会是小得了的事体么!”男子道,“总算,让咱们又会面了!” “咱们又会上了!”铁手仍有点激动,不禁望向那女子,“这位姑娘是你的……” 那女子目中还有一丝丝惧意。 很小家碧玉,也很娇柔的一个女孩子,看得出来是家世很好,娇生惯养,但又心地善良,并无小姐脾气的好女子。 “是谢姑娘,我叫她恋恋,”男子庄怀飞介绍身旁的女子的时候,有一种很满足,也很自豪的神情,“我们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希望你迟点破案,就可以先喝我们这一杯再走。” “不管破不破得了案;”铁手为朋友高兴,”我都吃定你们这一杯喜酒了。” “好!”庄怀飞满怀喜悦忍不住要溢出来,对铁手道,“她是郿知县谢梦山谢大人的掌上明珠,她是位很难得的女子……我真不知几生修来的福气。” “你呀!”因为听到自己喜欢的人当面赞美,谢恋恋红着脸,她的声音听起来糯糯的,很好听,“一见面就打架,我给你们吓死了。” ──一个小捕头居然能得到知县大人的女儿的青睐,的确是不容易啊。 铁手这样想着,想到这暌别多年浪子般的好友,沧桑了半辈子之后,有了这么如意的红颜,心中也为他们祝福。 “确是很难得的了……”他感慨中却带了点罕有的神秘,半笑着道,“原来是谢知县的千金……你放心,这回儿。大家往来机会可多着呢!” 两个别重逢的男子叙着旧,话题特别来劲,但也没忽略中间那让人珍惜呵护的女子。他们一起在长长的路上走着,后来铁手要去城里报到,大家约了会晤时地,铁手就说我一定会来找你,庄怀飞也表示就等他来,两人暂且各自分手,各取其道。 庄怀飞和谢恋恋很亲密,也很恩爱地走着,他们一面走,一面有着幸福的憧憬。 在这条姻缘道上,他们一度几乎不能携手并行,因为知县谢梦山当然不赞成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一个随时都会“因公殉职”的捕头。 偏生谢梦山的权力,又大得刚好可以约束庄怀飞的举措。 直到庄怀飞逐渐有钱为止。 庄怀飞知道要娶谢恋恋,就必须要有钱,而且还得要非常有钱,有钱得可以不再吃捕役这一行饭,才不必受制于谢知县,如此才有望分庭抗礼,受到尊重。 庄怀飞在镇上开到第三家店铺和买了七块地皮之后,谢知县就对他完全变了态度。 尤其在知道他将要辞去衙捕班头的职位,他才放心让女儿跟庄怀飞一起赶街子、逛热闹,并表示庄怀飞是他的“得意门生”,他非常信任。 关于这一点,谢恋恋和庄怀飞都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否则,庄怀飞就要劝谢恋恋跟他私奔,而谢恋恋也准备不顾一切地跟着庄怀飞,不管到天涯海角。 他们是真的相爱。 他们是真心相爱。 “他到底是谁?”谢恋恋对武林中事并不太懂。 “他是铁手,很有名气的捕头,列为‘大下四大名捕’之一;”庄怀飞答,“这小子实在要得!当日我们一起闯江湖,在六扇门闯出名堂来的,就数他最好汉!” “铁手?”谢恋恋秀眉微皱,她想不通怎么有人会姓‘铁”名“手”,“四大名捕?” “对。‘四大名捕’即是冷血、追命、铁手、无情;”庄怀飞解释,“他们原名是冷凌弃、崔略商、铁游夏、成崖余,可是他们的外号太有名了,使得知道他们原来姓名的人,反而不多,不过,这四个江湖中人给他们起的绰号,倒很合乎他们的性情武艺。” 谢恋恋偏着头说:“那么这位铁大哥一定是铁石心肠,心狠手辣的了?” “才不是,”庄怀飞见她可爱,用手拧了拧她的脸颊,笑道,“这外号只是形容他那一双无坚不摧的手,和深厚无比的内力。他在‘四大名捕’里排行第二,江湖人多称他为二哥或二爷。” 谢恋恋笑得像一朵娇柔的花,“我明白了,正如大家都叫你做‘打神腿’一样。” “聪明!”庄怀飞摸摸她的秀发。近的山,远的雪,稻麦青青,忽尔生起一种与伊生死相依的感觉,“那山真美。” “我们改天到山上看看。” “看……?” “看花呀,蝴蝶呀,兔子呀,还有雪啊……”谢恋恋发现他似没有细聆,娇嗔地道:“你在想什么啊,你?” “我在想……”庄怀飞有点怔忡地道:“要不是大案子,他便不会来这儿……” “可不是吧?他刚才还说,这儿他人生路不熟,还要你多多帮忙他呢!”谢恋恋依在他臂弯说,“可是,这又关你何事?” “对,关我啥事!我一天当捕快,这儿的事就没少得了我的!”庄怀飞笑了起来,“不过,说实在的,这人追捕起犯人来,没有什么熟不熟的,总逃不出他的掌下……” “他来了,”谢恋恋抬起美眸看他,看他英气的眉宇、英伟的脸庞、英朗的鼻梁、英秀的唇、英挺的气概,“这不就省了你的事吗?” “有他在,我可轻松了,”庄怀飞笑着说,眼里已流露出一种难为人所察觉的隐忧,“可是,我还是去见一见红猫他们的好。” 庄怀飞是经验丰富的捕头。 像他这种人,自然懂得把隐忧藏在心底最深处,就算做梦的时候,也不会触及。 庄怀飞尤其精于此点。 可是谢恋恋还是看得出来。 她没有追问下去。 二铁打荆州 她问的倒是他和铁手的交往。 ──她看得出来:庄怀飞跟铁手是有着深厚的交情。 “你们是怎样相识的呢?” 一向在闺中,对刺绣、女红、厨艺、琴棋诗书画无有不精的谢恋恋,向往的却是江湖上的风云轶事、男儿汉义气相交的铁血传奇。 “我们?”庄怀飞倒是想起了往事,笑得也非常神思遄飞的,“我们真的是不打不相识!” ──其实,他和铁手,倒不算是深交,但却很有情义: 因为他们共过生死。 共过患难。 江湖上的男女。其实最注重也最微妙的感觉,就是注重这个: 共生死。 同患难。 ──而且也共富贵,同进退。 这点很重要。 ──只有共历过这些,大家才是一家子,不然,只是猪朋狗友,凑热闹的脚色而已,醒时共交欢,醉后各分散,吃吃喝喝的酒肉朋友罢了! 只有在有难时同当,有敌时联手,有事时不离不弃,有危时不舍不负,你遇上问题时他第一个赶到,他得到喜讯时第一个就是通知你,别人骂他你比他还生气,你失恋时他比你更不平,只剩一两银子他让你用一半,你有百万家财时不会忘了他,这才是江湖上真正有过命交情的朋友。 如果你已有这样的朋友,恭喜你,夫复何求?如果还没有,赶快去至少找一个,让自己无枉此生。 当然,庄怀飞跟铁手的交谊,还没那么深。 不过,他们也曾是患难之交,而且是化敌为友。 他们相识时正面对一大堆敌人。 分别时却只剩下了他俩是朋友。 那是发生在十二年前,荆州的落马地一带。 铁手在荆州遇上一场晚雪。 庄怀飞则在落马地赶上一场杀戮。 所以他们同在漫天风雪的“三周庄”中作出一场殊死战。 ──铁打荆州,雷打不入三周。 “铁打荆州”,人所皆知,荆州天险地利,固是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闻名天下,但所谓“雷打不入三周”,指的便是盘踞在荆州落马地一带的“周氏三兄弟”的“老巢”。 ──“三周”便是”单手棍”周丙,“双手金镖”周旋,以及“三手大劈棺”周东得三兄弟。 这三兄弟因恃着是朝中当权得势的大官王黼的远亲,加上他们一身武功,呼啸劫掠于荆州一带,号召了四十四名荆州绿林好汉为他们卖命,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无所不为。白道中人不敢惹他,官府也奈何不了他们。 不过,后来州里来了位知州大人轩辕一失,此人清正严明,“三周”的日子就过得没那么惬意了。 轩辕一失虽有意铲除这等巨恶狂寇,可是,苦无人可以制伏“三周”一党人马。就算有人手可用,周氏兄弟一见轩辕一失有意严办他们,他们便暂敛猖狂,力避锋头,还以三周庄名义捐款赈灾,赊米行善,若没有真凭实据或在犯案时逮个正着,或在他们居所取得赃物劫款,轩辕大人是无法动用军令,处治这干匪人。 可是,就连进入“三周庄”搜查一事;因周氏兄弟背后靠山权倾朝野,也无人敢执行──一旦周氏三兄弟将劫来的财物珠宝藏得够机密,抓不到辫子,搞不好就给这三头豺狼倒打一耙,告上朝廷,触怒王黼,那时丢官事小,还吃不了兜着走,走不了横着躺了! 但轩辕一失还是处心积虑要为民除害,要“动”三周。 他一面请救兵于京里的请葛先生,一面借重两位由他物色过来的江湖人物: 一个是已半退隐江湖的捕房大老,人称“翻案十三妖”之一的”老虎狗”暴老跌。 这是一个怪人。所谓怪人,是指他脾气坏,也脾气怪,他行事风格怪异,上茅坑每一去一两个时辰,十分享受。喜欢与不善饮的人比喝酒,若是遇上能饮不醉者,他就比灌粥,要是对方比他能吃粥,他就比吞饭──总之,一定要赢。 此人擅于易容,亦善于替人翻案,而且,只要一进入搜索范围,不管物赃还是人质,都决逃不过他的法眼,一定给他翻查出来。 他为人行事作风虽然古怪,但极有才干,办事决不怯场,翻案不遗余力,作为“翻案十三妖”之一,他亦受之不疑,当之无愧。大家说他作风近似追命,他也很喜欢。 另一人便是庄怀飞。 庄怀飞那时仍未届中年。 ──不过,无论什么时候的他,样子都十分年青俊朗。 他的腿法极佳,但脾气犟,从不屈附阿谀,办案办事勇、悍而精明,所以侦破的案子很多,但供职却不高,迁升得慢,不过,却能得到知州吴大人的看重,把他保荐给轩辕一失,并且受到知材善任的轩辕一失之重视和起用。 当时的庄怀飞,外号“打神腿”,江湖中又号之为“神打无影脚”,他跟“四大名捕”中的老三追命,在武林并称为“六扇门中的四条名腿”,一时瑜亮。 轩辕一失当时的计划是:他想一一清除地方上的恶霸,所以,得要铲除“三周庄”的恶势力。 但他的顾虑是:“三周”有高官撑腰,若无罪证,难以入罪,反易自招罪于朝廷,不得不慎。而且:“三周兄弟”虽然怙恶不悛,但也时布施粮食,三兄弟至少其中有一个是乐善好施之士,甚得一般乡民好感,万一打草惊蛇,杀错良民,只怕除恶不成反为患。 所以他的方法是:希望内外呼应,先派人做卧底,在“三周庄”找出铁证,再里应外合,一网打尽。 轩辕本意是派庄怀飞混进去,他一向精于寻物觅人,但暴老跌擅易容术,结果还是他去了,暴老跌虽未马上得到周氏的重用,但还是当他是一个外围的强援,一直未能进入核心。 正好,那时,周氏三雄终于沉不住气了,乘夜洗劫了“东方世家”。 “东方世家”富可敌国,而且炫财耀富,难免遭匪垂涎,难逃此劫。 可是,三周庄的凶徒也够心狠手辣,不但手起刀落,诛杀了“东方世家”男丁十七人,还掳劫了妇女八人,席卷返回“三周庄”。 轩辕一收到消息,立即怀疑是“三周庄”干的好事,马上派暴老跌去探个虚实。 也就是说,打铁趁热,只要暴老跌发现庄内有劫回来的金银珠宝和遭掳的妇女,或仅有其一,都可以发出讯号,轩辕便可以派兵直接围剿三周庄了。 暴老跌义不容辞,立马便赴三周庄。 他们约定了,暴老跌入庄一个时辰之内,一定发出旗花烟火讯号为记,他们就适时冲入庄内,人赃并获。 暴老跌还夸下海口,开了一个玩笑说:“这事易办,要是一个时辰内还没我的讯号,那我就是要先横着躺下了,要不然,就一手提三颗人头一手扛着赃款来见大人和飞老弟,大家坐地平分了吧!” 他的言下之意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同时,也有“唾手可得”。“应付得了”的那种气概。 不过,轩辕还是有点担心,他一面派庄怀飞在三周庄外布防,但千叮万瞩若无号令,没足够把握找到凭证,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另一方面,他飞马请人自州府找来了刚抵埗的名捕铁手。 铁手一得悉此紧急情况,即赶赴落马地。他已尽一切所能,飞快赶去,抵达时已逾一个时辰,三周庄的变故已生。 原来自暴老跌入庄后,足足一个时辰,完全没有讯息。 其时恰当有风雪。 风渐大。 且狂。 雪下了。 渐大。 庄怀飞和军士们在外面等得沉不住气了。士兵是因寒冻而憋不住气。庄怀飞则是急着要救人。 他向轩辕请示:要领队杀入庄去! 雪很白,他却看红了眼。 轩辕一失也急。 但不准妄动。 他怕万一失手,扑了个空,反让“三周”有口实向王黼诬告自己滥用兵权。另外.他也担心贸然闯庄,引致暴老跌置身险境,而人质也性命不保。 轩辕素有决断之能,可是值此风雪之中,一时也不知如何取决是好。 他年轻时曾在杭州任官,图有作为,有日得悉朱勔父子以纳“花石纲”为张目.侵占劫掠商贾罗勃高之家,还强污罗妇,轩辕即率部众急援,因遭朱门羽翼之拒而起冲突,轩辕杀其爪牙而入,但罗勃高因受胁于朱勔,更恐招怨于朱勔在朝廷的有力支持者蔡京,只好哑忍偷生,不敢揭发朱勔父子的罪行。轩辕此举,反而遭祸,几乎抄家,幸得一手扶植他而又在皇上面前说得了几句话的哥舒懒残,为他开脱,他才得以侥幸,只流放在边远的僻壤任闲职,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度过一段漫长时日,屡立奇功,也无法升迁。 幸而他也藉此潜修了一身本领,交了不少朋友。 他曾有过这种经历,故尔在处事的时候,不免会有阴影。 现在他就是遇上踌躇的时候。 雪下得很大,情况也很急,不进攻就得撤兵,不然,纵不冻死人,亦已斗志全消,还会给三周庄的人耻笑。 ──可是,如果撤兵,三周庄内的暴老跌和八名妇女人质怎么办? ──如果强攻,三周庄如此有恃无恐,强攻进去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又是另一场的“杭州之失”? 雪大如毛。 白似鹅毛。 ──但在轩辕眼中看来,连雪花也是灰色的。 他难以取决。 ──不能取决就不能取信于部属,若迟下决断可能置自身与属下于万劫不复之地。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他是轩辕一失。 他好不容易才再度官升要职,重获重任,他可不想失。 可是人生总是有得必有失的,而得也往往从失处来,正如取与舍一样,能舍才有得,舍得舍得,不舍不得,可不是吗? 三铁手斗三周 在轩辕委决难下之际,突然接到朱勔逼使荆湖军监华德流下令要轩辕一失终止行动,撤兵回营。前后急令七道,传令者接踵于道。最后一道命令是由副监司雷俞亲自送达的。 轩辕不敢违抗军令。 庄怀飞可不管。 他只身闯入三周庄。 轩辕当然不忍见他孤身涉险。 “那你要眼白白的看着暴老跌孤立无援?” 轩辕道,“但你一个人入庄,形同自杀──一个人牺牲总比两个人一齐死好。” “我不一定死。”庄怀飞执意地道,“我只知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僚和无辜的人受到伤害。”说罢,他不管轩辕一失是否准许,他已披风冒雨,独自打入三周庄。 是打进去。 真的“打进去”。 ──打倒一个又一个阻拦者,一层又一层的“打”了进去。 “有人闯庄。”三周一听,立即应变,且下令制之,不惜格杀毋论。 所以,庄怀飞是击倒了十一名敌人,才进得了“三周庄”的“庄周堂”。 但他身上也挂了六道彩。 他进得了大堂时,厅里己没有留下任何人证物证,让他得以制裁这穷凶极恶的三兄弟。 厅里只剩下他,还有厚厚的高墙、汹汹的人墙,暴老跌不在其间。 其中最温和的老大周丙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逮捕你们的。”庄怀飞理直气壮的说,“你们杀人放火,掳劫横行,我要将你们绳之于法。” 其中最阴险的老二周旋笑了:“那是妒嫉我们兄弟有钱有势的人所放的流言──你可有什么证据?当官的爱抓便抓,要杀便杀,那跟当强盗的有什么分别?” 庄怀飞一时语塞,只不过他的热血仍在流,体内身外皆如是。 其中最凶暴的周东得则狠狠的道:“好,我们且让你放肆,尽管在这儿里里外外好好的搜一搜,要是有啥凭证,咱兄弟任你缚绑回衙,要不然……我们将你就地碎尸万段,休想活出三周庄!” 庄怀飞的回答居然是: “好!” 他这一声承诺,谁都以为他死定了,谁都知道他死定了。 因为他是死定了。 ──别说没有证据,光是周丙的“单手棍”、周旋的“双手金镖”。周东得的“三手大劈棺”,还加上廿多名荆州“杀马快斩手”,区区一个捕头领班庄怀飞,又岂是对手?! 何况他根本就找不到罪证。 ──三周兄弟心里知道,罪证在,但却不可能给发现的! 而且,就算找到也没有用。 因为堂内都是“三周庄”的人,他们就算说过的话不算数,也谁都奈不了他们的何。 错。 错的原因是有一个人正大步而入。 这人方脸、额宽、态度谦冲、坚定而温和,但予人一种正直。敦厚。能负重责的感觉。 这人冒着大风大雪大寒和大险而来,但来得从容不迫。 说话也坚定有力。 雪霜正在他方正的脸上逐渐融化,使他的眉目有点湿,却更见浓眉星目,担当有力。 他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击倒了七名守庄的高手而进入这里的。 ──“山东响马,山西太平;荆州杀马,辰州鞭尸”,这号称“荆州杀马”四十四名刀口舐血的煞星,一上来,才一照面。已前后给庄怀飞和这汉子撂倒了十八人。 这人一到,信步走入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庄周堂”,好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般自然,并且斩钉截铁的说:“你们最好不要食言。” “为什么?!” 三周在讶异中怒笑了起来。 “因为我不准。” “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我是人。”那汉子道,“我姓铁,名游夏。” 大家这才静了下来。 ──铁游夏就是名捕铁手。 铁手来了! 铁手赶到了。 轩辕一失依然很不放心,虽然领军撤返,但在路上截住了正赶赴的铁手,告诉他庄怀飞已独闯三周庄的事。 然后他问铁手怎么办? 铁手只道:“我赶去。” ──只两个人,行么?! 铁手淡淡地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于是他就去了。 风大雪大。 他胆大。 他跟庄怀飞站在一道。 那是他们初次见面。 在危机中见面。 ──面对的,全是敌人;只有他们两人并肩作战。 因为听说来的是“四大名捕”中的铁手,周氏三兄弟的态度才有些慎重: “你凭什么这样说话?” “人人都应该言而有信,”铁手坦然道,“何况我是捕头,这事我管定了。” “你能拿得出证据?” “我不能。”铁手摇摇头,望向庄怀飞,“可是他能。” “你们是朋友,你这样为朋友也太冒险了吧?你的上司我认得,我们不如也交个朋友吧!我们保证让你得利可肥厚多了!” “朋友?”铁手笑着看看庄怀飞,“我们现在才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周东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次见面你就为他冒这趟浑水?!” “他能冒险救人,抓人,”铁手笑道,“我为什么不能?” 他笑笑又道:“何况,我相信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抓罪犯’的庄神腿,没有他找不到的罪证!” 周旋怒叱道:“他没有罪证,却伤了我们的人;你为了他,也闯了进来,伤了我们的护院──你们若是不交代清楚,管你是谁,都休想活出庄门!” “对,”铁手向庄怀飞问,“你手上可掌握了罪证?” “现在还没有!” “还没有?”铁手不禁皱起了眉头,嘟哝了一句,“现在?” “待会儿可能就有了。” 庄怀飞补充了一句。 “待会?”铁手听不懂。 庄怀飞道:“等我借到一样东西便可以了。” “什么东西?”铁手问。 庄怀飞笑而不答。 “谁的东西?”铁手再问。 庄怀飞含笑看他。 “我的东西?”铁手又问,“什么东西?” “你的手。” 庄怀飞说。 态度尊重。 铁手的手。 ──他那一双名动天下称绝江湖贼人闻风丧胆恶人为之披靡的手! 铁手! 然后庄怀飞细声在铁手耳边说了一句话,铁手点了点头。 然后剧战几乎是突然的、突如其来、突兀且突变式的发生了: 铁手突然一出手。 墙就倒了。 这两件事是连在一起的,的确是铁手出手之后,墙才给击毁、倒塌。 只不过在这两件事的因果之间,还穿插了许多冲突、许多变化。 铁手听了庄怀飞的话之后便出手,他猝然发难,先震开了堵在墙前的七八名“荆州杀马”,但周东得、周丙,周旋立即向他围攻。庄怀飞也立即解围、反击。他把主要的攻击全硬接上了,为的是让铁手有机会震倒那栋墙。 墙是倒了。 ──任何围墙,都会有倒塌的时候。 墙是种阻隔,一种划地自限、一种包围,也是一种安全的依靠。 至少,对“三周”而言,这墙使他们置身于安全之地。 而今墙倒了。 墙里的东西随着碎砖、裂泥,赫然呈露于大众面前。 骤然看到墙内的情境,连见惯血腥场面的铁手与庄怀飞,都倒吸了一口气。 墙塌了,在砖泥堆里,有一大堆的骷髅、白骨与死尸。 其中有七八名妇女,赤裸裸的给嵌埋于墙内,死状恐怖,死前大概都受到奸污、折磨,死去也不多时。 仅有一个男子,睚眦欲裂、张口欲呼的死在里面。 他就是暴老跌。 谁也没有想到“罪证”就在墙里边: ──至少,那都是杀人的证据。 “三周”已没有话可以辩说了。 周丙却问:“你是怎么知道有死人在里边的?” 铁游夏看着那些妇女和暴老跌的尸体,眼睛似要喷出火来:“我不知道,他叫我推墙,我想一定有道理,便出手了。” 周旋忍不住又问庄怀飞:“你从哪儿得知墙里边有死人?” 他总是觉得“卧底”不只是暴老跌一个。 ──他们也是受到人的通风报讯,才能及时除掉这奸细的。 庄怀飞道:“我也不知道。” 周旋更不解:“不知道你又叫他推墙?” 庄怀飞答:“我只是猜。” “猜?” “我鼻子好,闻到气味。那是死气。另外,墙有裂缝,且黏土未干,我就想试一试。但凭一个人之力,对付得你们,便推不倒墙──幸好你来得合时。” 最后一句话,庄怀飞是对铁手说的。 至于其他,已不用多说了。 要说,也是不用嘴巴说。 而是用拳头。 或腿。 铁手的话已不能用别的方式说了。 因为周丙、周东得和周旋一并找上了他,用他们的棍、镖和大劈挂刀。 周丙的棍很可怕。 他的熟铜棍逾百斤重,但他发棍,只凭单手之力,另一只手,却随时出掌、出拳、出招,乃至发放暗器,这更教人防不胜防。 周旋的镖很可怖。 他不止是以一手放镖,甚至可以双手连放,一轮打完,又发出另一轮,有时,他的镖可以连在一起,成了金鞭,时舒时卷,能放能收,更迅似游龙,疾如毒蛇,既是暗器,又是武器,能软能硬,可刚可柔,令人无法防范。 但还是周东得的“三手大劈棺”最恐怖。 他用的是一柄大劈挂刀。 刀很薄,刀柄很长。 刀锋风快且利。 他每一刀发出,均用双手抱刀,外加一阵扫动刀杆子,使得这轻薄快利的大刀,每一刀斫出时,蕴发了极大极巨的力道,而又没有大刀的沉重、累赘、转动变招不易,叫人更无法招架。 铁手空手。 他没有兵器。 他的武器就是他的手。 他以一双空手独战“三周”。 四全不知死,永不言倦 庄怀飞这时候却冲进那“荆州杀马”二十六名绿林大盗中,跟他们作出殊死战。 这个时候的局面,就似是庄怀飞和铁游夏各自为政,一人专心做好一件事: 铁手负责打倒“三周”。 庄怀飞对付剩下来那二十六名剧盗和十三四名“三周庄”的家丁恶奴。 骤尔看来,两人各揽上一群人在恶斗,彼此并不相干。 其实不然。 庄怀飞看来拣多的,但其实反而不是强手,他要速速把敌人解决了之后,再来相帮铁手。 铁手也一样。 他选了几个恶啃的,但人数却少多了──-他想迅速解决这几个元凶,再全力助庄怀飞一臂之力。 不过事到头来,却是谁也不必助谁了。 原因? 因为当铁手一拳打死了周东得、一掌打溃了周旋,而周丙已趁乱逃了出去之时,庄怀飞已解决了。 解决了什么? 敌人都给他解决了。 ──二十几名“杀马客”,十三名爪牙,合共三十九人。 全丧命在他一双“打神腿”下! 所以谁也不必帮谁。 看到这样的战力,铁手也不禁为之瞠目,震动。 庄怀飞也没想到铁手能那么快就收拾了这几名匪首──也许就是因为他没料到,所以周丙逃遁时一度掠过他身边,他也未及阻止;他原以为能迅疾打杀得了周东得和周旋的铁手,一定也不会让周丙活出“三周庄”。 不过,事实上,“单手棍”周丙是逃得了活命。 把敌人都打垮了之后,铁手和庄怀飞这才互道招呼: “你好。” “你好。” “素仰。” “久仰。” “听过你的大名,早想结识,苦无机缘。”铁手道,“没想到一见面就跟你一齐办案,一遇上就有幸目睹你一人面对众敌而不惧的英风。” “我?我只是全不知死而已。”庄怀飞道,“‘四大名捕’为民除害,不看狗官脸色,不理朝廷包庇,不爱钱,不要权,百姓个个喝彩,我们同行的人人称羡,而今得见‘四大名捕’中最敢担当也最以温厚称道的铁二哥,这一趟三周之行真打死也不枉了!” “我们只求尽力,永不言倦,庄兄过誉了。”铁手道,“我们能办的事,庄兄一样可以办到,且能办得更出色,我们的二哥追命,对阁下‘打神腿法’,就推许得很。” 庄怀飞苦笑了一下:“我们毕竟不同,你们成就高,根基厚,名动天下,有大人物罩着,行事方便,办事便宜。我们?尽再大努力,也得看人嘴脸,过多则招怨,过甚易招怒,过度也会惹杀身之祸,只能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钟,尽可能做些该做的事而已!像我这等性子,要不是有轩辕大人、柔翅居士为我开脱、美言,这门公家饭早已啃不下去了。” 铁手击节地道:“能做些该做的事,诚已是大丈夫所为矣!庄兄身在江湖,办案必受掣肘,仍能坚持职志,为民请命,锄强扶弱,这才是披荆斩棘难能可贵之处。我们身在庙堂,看来当得了事,其实挤兑更大,招祸更易,动辄得咎,牵制极多,随时祸亡无日哩!惟与我兄共勉之,亦共挽之,日后相见,再数举平生快事了!” 庄怀飞也展颜笑道:“快事就是义所当为之事也!” 两人步出三周庄,风雪中,却见副监司“九索飞环”雷俞跟二十六刀枪手就守在庄外,一见二人步近,雷俞持索环迎出,问: “元凶可都伏诛了?” 庄怀飞心知这些命官的把戏,跟凶徒搏战,必走开一边,隐身不见,俟打出了结果之后,这些人才会一一现身领功,这是“例牌”举措,每次冲锋陷阵,平息匪党之后,必有这种人来收拾场面。当下就敷衍的道: “都解决了。” 雷俞又问:“赃物呢?” “还没寻着。”庄怀飞答,“大概还在庄里,暴老跌他却……” 雷俞显然一点也不关心,责道:“没有赃物,算什么罪证?!” 铁手忍不住插口道:“他们杀了不少人,都是无辜的,把尸体砌在墙内,给庄兄搜出来了。” “哦,这样是吗……”雷俞见铁手也开了口,这才不想追究下去,只点头道,“两位过来有事待议。” 二人左右走近,雷俞亲切且神秘地道:“二位办这件案,都在州府里下令终止侵进三周庄,下了谕示要撤兵之后的事,两位如此冒进,未免也太令下官为难了吧………” 铁手和庄怀飞久在江湖,见惯这种朝廷命官嘴脸,便道:“哦,这桩案子,我们只在雷大人英明领导下才凑巧插上一手,这破案之功、当然与我等沾不上关系了……” 本来二人正要推功予雷俞,猝然,雷俞左手一翻,右手一抽,钦手只觉双腿一绊,已给铁索套住扯紧;庄怀飞一失神间,即发现自己双手已给钢环扣住。 两人各自力挣,不脱。 雷俞哈哈大笑,抽身退开,道:“你们完蛋了,暴老跌给揭发身份,正是我告的密。三周庄每劫一笔财富,都定必往州监处纳交,你们这是绝我们财路。你们现在一给废了双手一被毁了双脚,看你们还能飞到哪里去?浚々ぉじ疑保 ?br /> 那三十六刀枪手立即一拥而上,要把庄怀飞与铁游夏乱刀急枪分尸,立毙当堂。 铁手见情急,勉力立起,对庄怀飞疾道:“看来,要借你的双脚了。” 庄怀飞也毫不犹豫的道:”没有你的手,今日我也得认栽。” 两人全力,协力并且猛烈的反击。 大风。 大雪。 铁手与庄怀飞在狂风舞雪中奋战。 雪花未飘落地之前还是白皑皑的雪花,待落到了地上,已成了血花。 风不再只是呼啸。 风在哀号。 雷俞一开始就成功了。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并不代表另一半也一定成功。 后半段对雷俞而言,非但不成功,简直是非常失败。 早知道是这样、会那样,雷俞动手暗算的时候,会先扣住铁手的一双手、庄怀飞的一对脚了! 他原以为铁手的手太过霸道,而庄怀飞的脚法神乎其技,他担心万一锁羁他们不住,自己得首当其冲。 他又不能一举格杀这两人──因为财物还未有下落,他怕万一人都死了,富可敌国的赃物却寻不回来,那就太遗憾了。 他是想活捉铁手和庄怀飞。 但弄巧反拙。 ──若果他先扣起铁手的手、庄怀飞的脚,是否就可以计划得逞呢? 这也很难说。 ──要锁住庄怀飞的神腿、铁手的铁手,真有那么容易得手吗? 就是因为这疑虑,雷俞才致要舍难行易。 结果,铁手跟庄怀飞同心协力,庄怀飞借了铁手的手,替他出手御敌。 铁手借了庄怀飞的脚,为他立稳步桩,反攻敌手。 两人同心拒敌,互为照应的结果是:他们比原来的一个铁手或庄怀飞更强大、武功更高、更难应付。 所以雷俞几乎立刻就后悔了。 而在雷俞还没来得及后悔之前,庄怀飞和铁手也几乎立刻就把他们的问题解决了。 他们的问题就是他们的敌人。 五遇险时请让我同行 “杀人是不是必要的?” “不,我是迫不得已才杀人。” “杀人是不是一件乐事?” “不。绝对不。”铁手痛苦的回答,“没有比杀人更讨厌的事了。” 《武林纪事》的作者温百闲曾经有问于铁游夏。 铁手曾作过以上的回答。 “杀人会不会成了习惯?” “当然不会。每一次杀人,我都想起自己为人所杀的滋味。” “杀人是否一件趣事?” “怎么会?!”庄怀飞啼笑皆非的说:“杀人如杀己,自己给人杀戮的滋味怎会有趣!” 制作《武林纪事》的“知不足生”温百闲也曾走访过庄怀飞,庄怀飞亦作过如此回答。 不过,“知不足生”没有问过铁手或庄怀飞:杀死雷俞的滋味又是如何? 如果问了,回答便是。 “那是少见的愉快。” “他是一个该杀的人。” 或者: “他是个该死的人。能由我杀他,简直是替天行道。” “因为杀了他,我交了个好友,所以杀他成了一次愉快的回忆。” 雷俞死了。 风雪漫天,铁手替庄怀飞拗断了铜环,庄怀飞跟铁手踩断了铁索。两人一面应战,一面为对方解了围、脱了困。 两人曾并肩作战。他曾作为对方的手,对方则成为他的脚。他们一起力抗强敌。 风雪漫天飞。 庄怀飞笑道:“和你并肩作战,真是件愉快的事。” 血在他们的身上、衣上,手上,腿上。 雪在融化。 血在凝结。 他们弹去身上的雪,拭抹身上的血,有时,也伸出手来,为对方挥揩去雪和血。 铁手也眼睛发亮,心头发热,“但愿能常常和你一齐应敌──他日漫漫江湖路,如果遇险,请让我与君同行。” 庄怀飞心中也一热,不知怎的,像一股烧刀子和着冰雪强吞入喉头里去了,“江湖风险多,君子多珍重。” 铁手望着他,以一种男子汉的感情,大大夫的热血,说下一句: “为国保重。” 也不知怎的,两人在这一次分手的时候,除了相知相惜之外.却都有点异样的感觉: ──幸好是友,如果是敌,那就很遗憾,甚至极遗恨了…… ──会不会有一天大家形同陌路,如同强仇,大家在拳脚上见真章呢? 为什么会生起这种想法? 不知道。 有时候,人会在高兴的时候想到快乐易逝,会在看到一条绳子的时候想起自己长了尾巴,会在跟心爱的人缠绵时想到野店里的老板娘,会在吃饭的时候想到屙屎,会在大风中想到一个哑巴…… 谁也不明白为何会忽然想起这些。 风雪风雪。 漫天漫地。 铁手跟庄怀飞分了手。 风风雪雪狂。 漫漫天地间。 日后。在江湖道上,铁手曾遇上过庄怀飞;在办案过程里,庄怀飞也遇上过铁手。 他们俩还是跟对方站在同一阵线上。 他们仍并肩与敌手作出殊死战,相互惜重,互为奥援,相交莫逆,而武林中对这一对名捕也常常相提并论,人称之为“佛手神腿,降魔伏妖”。 他们也日渐熟稔,见面时,有时也会突递出一掌,踹出一腿,跟对方开开小玩笑,也是双方相知愈深的一种亲切举措。 不过,铁手名声日噪,地位愈显,庄怀飞年岁渐大,又因为上司轩辕一失屡遭调度,在宦海上浮沉不已,而渐行渐远,两人因江湖路远,少在一起,渐渐也少见面,少信息,也渐无音书了。 而今,他们却在山道上重逢。 那座山美得像一个梦。 山意有点寒。 所以梦也有点冷。 但他们的血仍是热的。 他们彼此仍有一股热诚和关爱,以致两人招呼过后各往前走,前行了许多路还回忆起过去一起杀敌、饮酒狂歌当哭、满怀理想的日子。 一时间,这情怀恍似走回当日行过的山道,寂径无人行,却越发令人想起昔日立愿要冬天上山巅的豪情和梦。 山梦。 庄怀飞一面追缅,一面断断续续择要的跟谢恋恋叙述了一些有关与铁手往日相交的事。 谢恋恋听得十分向往。 其实,那个纷争中的风雨江湖,跟恋恋在武功县里每天都过着平凡、平淡,安逸而安乐的日子,不啻有天渊之别。 所以恋恋很醉心于那种傲剑狂歌、鲜衣怒马、快意恩仇、闯荡江湖的生活。 因此她很倾慕他爹手上的这号红人:庄怀飞。 因为他正代表了种种武林中波诡云谲的传奇、江湖上侠影萍踪的传说。他的过去是江湖的传说。他的背景是江湖的架构。他的说话是江湖的切口。他的眼色是江湖的沧桑。连他的伤痕也是可代表了江湖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以及它的波澜起伏也波澜壮阔。 所以他是她的江湖梦、江湖情。 很多人都嫌他年纪太大,而且官位不高,就连奶妈“姑姑”,还有手帕交沙浪诗也这么认为,还说他年纪已接近她爹爹了。 不过,她可不赞同,也不喜欢。 相反的,他如果官位高显,那就一定像爹一样,身不由己,阿附权贵,任由朝廷摆布,一天到晚只能周旋于筵宴酬酢间,那多没趣啊! 他就是因为年纪大,所以才历尽江湖风霜,洞透世情,还保持了孩童的心,常逗她欢笑,让她了解许多她本来不解的世道人心。 ──他才没老! ──他还精壮,体魄过人,那是一种成熟的魅力,她喜欢。 现在连沙浪诗和姑姑也不了解她,不再支持她了。 幸好,最近却来了一位稀客。 那是她最好的知交。 那是最善解人意的朋友。 在恋恋的心中,只怕没有人比她的身世更可怜了。 但也没有人比她更冰雪聪明了。 她好喜欢她。 她一定会支持她的。 不过,她近日也有点担心。 因为庄怀飞老是神思恍惚,满怀心事似的。 她常听庄怀飞向红猫和何尔蒙打听:“他来了没有?“他们是不是出事了?” “红猫”摆明了是庄怀飞的“大跟班”,至于何尔蒙,外号“恶人磨子”,本来曾因盗窃、通奸,伤人、劫掠等不同罪状先后下过十次以上的牢狱,但都给庄怀飞保释开脱,得以全身,故对庄怀飞十分感激,留在他身边效忠心。 “他”或“她”还是“他们”,到底是谁、发生了什么事? 恋恋担心的倒是前些时候几乎每年都来一两次的“贵宾”。 每一遭,庄怀飞都竭尽心力的接待他们。 那是一对父女。 ──他们似乎有点神神秘秘,但举止间堂皇贵气,连爹看到他们也礼仪有加。 她倒不担忧那当父亲的,他看来是个精明、有权威、但善于内敛的人。 她担心的却是那女子。 她那种美不是她可以拥有的。 那女子哪怕一次微笑带媚,也七情上面,不可方物,那一种郑重的惹火,足以慎重的勾引所有男人,甚至连女子也一样心动,但又不致惹火了正在妒忌她的人。 她的艳很宽容。 像一座山的梦。 梦中的山。 她看到那女子也觉神驰。 那女子姓吴。 她连媚也是单纯的。 她怕她的男人会把持不住。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不禁有点微微的激越。 庄怀飞马上就感觉到了。 那仿佛是在他们缠绵的时候,她那矜持的反应。 ──尽管很欢快,但还是很含蓄。 所以他问:“怎么了?” 恋恋马上答:“没什么。” 庄怀飞因为在深思其他的问题。因而也就没追问下去。 构思于九七年四至六月。 助好友余牧师成立出版社期间,常夜访沙田“鱼居”,午夜传真“情挑”,凌晨电话“剑”挑,神神化化,黐黐线线,作风虚无,手段奇情,“老字号”温某、“太平门”梁静、“下三滥”何动、“唐家堡”康诗父、“蜀中”唐零、“飞斧队”余春(加半个“四分半坛”陈曌)相聚乐也融融。 校正于九七年五月七至八日。 赴珠海初约芳芳即打得火热。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含情而来,带笑而去,上下周遍,出入自如。值得记取,不妨忘却。把感情真正和真诚的铺展表达,就已经是完美和完成。 第五卷:捕老鼠 第二章 大人有难 一不是最好的我不要 路上,铁手也是怀想着昔日跟庄怀飞一起俱怀逸兴壮思飞的日子。 他记得那场他们初遇时的风雪。 他也深深记取他们首次见面就第一次联手的一役。 他更记得他一步入“庄周堂”,就看见那个年纪应比自己大多了,但在神色间却刻意表现出一种比年青人更年轻的剽悍与傲岸来的汉子,正横眉冷对、孤身无惧的面对那一大群如狼似虎的恶人。 ──他的无所畏惧里似乎还有一点无奈的孤愤。 那也是一种既时不我与便遗世而独立的傲慢吧? 而今,那傲慢已经因为富贵而变得温和、自得多了。但那种孤芳愤世的味道却仍是仍未去尽了。 好像还更浓烈了。 后来,他们还常常联手办案,一齐破案,他始终不得志,但不改其志,依然自强不息,奋斗不屈。 直至他被朝廷指派,一再调离。 他犹记得他们在风雪中的期许: “和你并肩作战,真是件愉快的事。” “江湖风险多,君子多珍重。” 那时候,血在他们身上、衣上、发上,犹自未干,雪花却在他们眉上、脸上、肩上融化了。 …… 原来他已给调到陕西来了,至少,在这里当上了大都头,不至像以前那么郁郁不得志了吧。 看来,他也终于找到了红粉知音,而且好事将近了。 想到这里,铁手也不禁为战友欣心,高兴了起来。 他几度听说过他交上了女友,有几位他也见过,大抵上都聪敏,漂亮,年轻,可爱,且对庄怀飞都很崇仰、依赖。可是,可惜,都不得“善终”。 到头来,都分手了。 庄怀飞当然也表示了无奈与遗憾: “我脾气大,年纪大,也穷。”他没有忿忿不平,只郁郁寡欢,“到头来,谁会愿意嫁给一个没出息但又随时可能殉职、被祸的公差、捕快?” 但另一方面,他又表达了他的傲慢与自许: “没有好女子那就算了。不是最好的我不要。夫妻是一辈子的事,到头来总得要真心对待才能过世。” 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庄怀飞年岁渐大,身边美女频换,渐多是美丽而非正经人家的女子,始终未成家立室。 他的说法已变成了:“我枯干的心情只怕已不能与花相遇。” 铁手也没多问,庄怀飞也就不多说了。铁手却知道庄怀飞曾经伤过了心。 他当然不会去问人家的伤心史,只在暗里为这样一个好汉同僚期许,祝福。 直至今天,在这通往太白山的古道上,他又遇见了庄怀飞。 ──别来无恙否? 却见在绿水白山间,故友挽了个腼腆女子同行,女子面目姣好、无限娇羞,也无限相依。两人走在一起,如丝萝依于乔木,女的年轻而含蓄,男的成熟而热诚,正好匹配。 铁手遇上他们之后,一路步向郿县,都堪称心情愉快。 这使他想起了小珍。 他有了小珍之后,看到任何人能够成双成对,恩爱相依,他都无由地高兴起来。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他为他们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因为有了小珍之后,一切都值得他高高兴兴。 小珍是那种冰雪聪明但却善于把自己的感受埋藏(必要时,乃至埋葬)的女子。在冬天你只要搓搓手,她就会为你设下一盆烧火旺的炭炉,在夏日里你只要轻咳一两声,她就会为你端上一碗冰镇的雪耳莲子清甜汤,还附带一个清浅得令人深深忆记的笑容。 有一段时候,他甚至以为跟她在一起是无望的事了。 因为与她相识的时候,她是习少庄主习秋崖的未婚妻子。 习秋崖是贵族公子,英俊漂亮,虽然曾经历家门惨祸,但历劫后的习秋崖,仗着一把家传的“碎梦刀”,终于坚定而坚强的闯出名堂来了。 小珍本来应该去依附他的,名正言顺的嫁入习家门户的──何况,铁手也看得出来,习秋崖是真心爱着小珍的。 他应该退出的。 不该使这样一对江湖好伴侣为难或增添麻烦。 不过,可能是一同历过难吧,铁手总是觉得:小珍好像对他有话要说。 虽说是有话要对他说,但说的时候会变成别的了,譬如在暮色来临之际,小珍会说: “二爷,我的窗边黯了,可否为我点上一盏灯?” 能,当然能。还有什么吩咐小珍你只管说,别说一盏两盏,纵叫我点亮全天下的灯我都愿意,而且还愿意至极。 可是小珍没有说。 到冬雪凛人的时候,小珍在灯下看着冰冻的指尖,似忧似怨的说过一句话,像一记呢喃: “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把手钻进你的口袋里取暖呢?” 铁手“嗯”了一声。他真的没听清楚,或是还没真的意会过来。 小珍却是没有再说下去了。 有次铁手愁眉苦脸,苦思破案之策时,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看见师弟冷血与爱娇爱嗔的习玫红调笑、嬉闹时,又不禁叹了一声。小珍在旁就说了一句: “二哥,我常不懂你的忧虑,但我只会为你忧怆而忧伤。” 听了小珍这一句话,铁手心一动,而且心有点痛。 他再也不敢在小珍身边乱叹息了。而且,每次想起小珍这一句话,不知为何就心甜。 他喜欢小珍的专心。 他更喜欢跟她在一起时如同拍案惊奇、耐人寻味的复杂心情。 可是他能怎么办? ──始终,小珍都是习秋崖的未婚妻啊。他是铁游夏。他是名捕铁手。总不能厚颜无耻去夺人之所好吧,抢人之所爱吧。 如果小珍没有进一步给他或明或暗的示意,他可没有办法再进一步。 以师弟冷血的战场来说,不进惟有退;以师父诸葛先生在宦海中的斗争而言,不进便只好败;以他自己的情场上来讲,不进就是退。 退。 悄悄退出这恼人关系。 偏偏他又依依不舍。 就这一点,他在有意无意间向冷血及习玫红透露了。 幸好透露了。 因为他给习玫红狠狠的大骂一场,纵使不致狗血淋头,至少,那也算是冷,热,沸水一齐浇背吧! “小珍姊是一个女子,你能要她怎么样?你要是真对她好,就放胆、放下一切去追她呀!名捕又怎样!”习玫红骂起人来是很凶的,“你站在她的位子想想,她是青楼艺妓出身的女子,在与你遇见之前已受二哥的爱护和援手,何况,她遭遇可怜,红颜多劫,又曾遭大哥的当众凌辱──你是名捕,她也一样会自卑不配,就算不是吧,她得面对礼教、流言、恩义之苦,一个女儿家又如何向铁二爷你表达情愫?!” 习玫红气虎虎的下结论道:“我认为她已向你表达得很勇敢也很清楚了,你不敢摆明追求她的态度是你不对。” 然后她加一句“结论”:“你没有用。” 之后她还嫌不足:“你没有勇气。” 岂知说到这里,“结论”还没“结”又有新论:“你虚伪,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 眼看她还要数落下去,冷血忙劝止,顾左右而言他,没料反而给习玫红一并儿骂在里头: “你呀你也一样,自私自利,不为人想,只嫌不足,‘四大名捕’,啐!” 冷血只有苦笑。 铁手倒是听了进去,当头问了一句:“那你认为该怎么办?” “怎么办?还用我来说!”习玫红冷笑、怂恿,“追她去啊!” “好,你对,我错。”铁手道:“我追她。” 二假如我是假的 铁手这回断金碎玉式的态度反令习玫红诧异不已,“你,你是说……” “谢谢你教我,开导我。”铁手一诺千金地道,“别无事,我就卯足了,去追求她。” 有一天,他真的跑去放胆跟小珍“表”了“态”。 虽然,一向说话落地作金声,谈笑间足能面对千夫指,面对千军万马而凛然不惧,隐有群龙之首、领袖群伦的他,就这么样想跟小珍表示爱意的几句话,还真说得乱七八糟,头大舌大,几乎还嚼舌自尽、脸红红脸,脖子也粗了。 小珍抿嘴笑了。 她这笑也叫做犹怜。 至少,她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是芳心如鹿撞,且也惊喜、窃喜不已。 可是她忍不住幽幽的问:“二爷。” 遂欲言又止。 铁手几乎没把整个心、满怀热血。还有奇经百脉都灌注在小珍的话语里,没想到她只开了个头又不说下去,一下子,像上吊也像半天吊,急得只“嗯,嗯?嗯?!”了几声。 小珍悠悠地说:“也许,二爷只是说着玩的,逗小珍来的。” 铁手这回可急了。 要是极难办的案子,他会从头开始,每一条草根、每一片叶子、每一根头发、每一滴血的去搜寻线索和证据;如果是极可怕的对手,他会正面对敌,遇强愈强,遇敌破敌,有难克难,有险冒险,见招破招,见式拆式,没有他不敢或不能面对的事。 可是现在不同。 他不知如何表达他的诚意和心意是好。 他连舌头都大了。 “假如我是假的……”他激动地要指天发誓,“我,我,我就──” 他一连“我我我我我”了几个“我”,小珍笑了,才不让他“我”下去,笑挽了他一下,昵目白了他一眼,“人家信了,信了就是了,才没要你去个破天大誓。” 这晚之后,小珍就叫铁手为“二哥”,不再唤作“二爷”了。 这一次之后。铁手逢人都说习家小姐有脑袋、有计谋、有胆略,由于习玫红从来都没听说过人家这样高度歌颂她的──倒是赞美她如何美、如何漂亮、如何千娇百媚的,她听腻了──所以居然难得有点扭怩不安起来。 她受之有愧呢。 不过,她又耀武扬威似的跟冷血挑一挑眼皮、翘一翘唇,没说,但言下之意是: 你瞧,你二师兄比你懂得欣赏习大小姐呢! 这之后,小珍就明白铁手的意向了。 铁手也明白小珍的意思了。 可是他们都不想太刺激习秋崖。 习秋崖刚刚才当上“习家庄”庄主之职未久,他仍对小珍很痴情,而且,他刚弑兄之事未了,着实不好太刺激他。 他们也不是刻意要隐瞒,但总是觉得不应该伤害习秋崖,并且应该给他多一些时间。 有一次,十月初十的晚上,铁手找个借口,去见小珍。习秋崖刚离去。铁手知道了,明知小珍不会对不起他,不知怎的,心中也竟有些不快。 他自己也觉纳闷:一向江湖人称“四大名捕:无情的心计,铁手的胸襟,追命的谐谑,冷血的坚忍,四大特色”。而今,这算啥胸襟?简直连风度都欠缺了。 他心中惭愧,但仍是愀然不乐。 小珍也感觉到了,就提议:“不如我先离开习家庄。” 铁手听了,一阵眩,就呐呐地道:“你……你要走了?” 小珍道:“我先到武功县去,那儿我有好友恋恋姑娘,我到那儿暂住。听说她快要成亲了,我正好在她婚前伴一伴她。” 铁手仍未恢复过来,只是说:“你要走?你……你真的要走了?” 小珍嫣然一笑,“二哥不是说近日要到郿县太白山那一带去兜截吴铁翼的吗?那好像唤作‘捕鼠行动’吧?你不是告诉过我的吗?你也快要到那儿办事了。可不是吗?” 铁手居然犹未意会,只漫声道,“是啊。吴铁翼作恶多端,作了几件灭门血案,我和三师弟、四师弟都逮他不住,让他逃了,冷老四和崔老三还当众立誓,要在六十天之内捉他归案呢!” 小珍笑说:“这便是了。你都快要起程了,我还留在这儿,不太妥当,不如就先到武功县去,那儿正与郿县比邻,要是见面……不也方便多了吗?” 铁手这才恍悟过来,又惊又喜,且喜出望外,只喜不自禁的说: “你那儿……有熟人吗?恋恋姑娘是……谁?” 小珍说:“恋恋姑娘姓谢,是县太爷谢梦山的女儿,也是我的好友。谢大人似与习家庄上一代人有渊源,谢知县有时路经跨虎江,常入庄小叙,秋崖二公子曾为我引介,故而识得恋恋姑娘,相谈投契,进而深交。恋恋姑娘是个好女子,贤慧善良,知书识礼,而且漂亮。──二哥要是见到她,定也入迷了。你正好一面办案,一面跟谢姑娘交交朋友了。多惬意啊。” 说着噗嗤笑了出来。 铁手给她笑得有点讪讪然的,只好扯开话题: “我那桩案子不好办。吴铁翼私种霸王花事败,丧了赵燕侠,害死了‘神剑’萧亮,他的女儿离离姑娘也伤了三师弟的心。他弃官离位,残杀旧部,一手策划八门血案、飞来桥的伏杀,还劫掠富贵之家,一举杀害俞镇澜、谢自居。张大树与郭伤熊等,可是,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善恶到头终有报,给老三、老四一举把害人的花海烧了。吴铁翼逃出大蚊里之后,我们三师兄会叙,商计详析之后,觉得吴铁翼现今已举目茫茫,退路大约只有三条──” 小珍接着他的话意间,“一路是到武功县、郿县一带?” “是的”。铁手道,“那儿有他以前一手提拔的旧部,而且,他平时也常上太白山,他所夺得来的财富,极可能就藏在那儿,找忠于他的人看守着,像吴铁翼这种人,就算是逃亡隐居,也决舍不得这笔庞大的财富,一定会先回去,能带走多少,就带多少……” 小珍会意:“所以,你便到郿县截击他去?” 铁手道:“便是。” “可是,”小珍担心,“吴铁翼如果敢到太白山,那儿定必有他许多忠心党羽、座下高手在伺机报复的了。你只有一个……” “这倒不担心。这件事闹大了,知审刑部派了‘铁面无私’杜渐过来,助我们一臂之力,陕西刑捕上风云,十年破千案,他也给惊动了。另外,我还有个好友,是邻近七县的总捕头,叫庄怀飞,也是位不得了的好汉子……有他们之助,区区吴铁翼,还真不怕──-何况,他也不是一定会选这条路走。”铁手不知怎的,对小珍说起事情的时候,不管公私,都没有保留,也许是因为小珍聆听时候的专神与专心之故吧,铁手对她,没有隐瞒,只觉得说的开心,说了高兴。” 小珍也高高兴兴的听着。 铁手高兴她那样高兴。 三无法纵控但不必按捺的情怀 小珍现在却是担忧多于高兴。 她也不是不高兴,她只是担心。 “你不是说冷四哥和崔三哥也一道去捉拿吴铁翼的吗?” 小珍问:“怎么他们不跟你一起?敢情他们到另外两路截击去了?” 小珍总是觉得人多会安全些──她巴不得办案的时候,不管冷血、追命还是无情,最好连同诸葛先生,都能跟铁手在一块儿。 “是的,但也不全对,”铁手乐意为她解说,“另外两路,我们推算是:一,他一向是受上将军童贯支持的。我们猜想他若走投无路,很可能便会以手上巨资利诱童贯派人保护他,交换他安全返京。要知道童贯是皇上殿前红人,又得蔡京,梁师成器重,一旦让他们勾结一起,后果可不堪设想,所以,这一路得由在京师调动得了人手、圣上面前说得话的人来阻截,这人选自然是──” 小珍道:“无情大哥?” “对。”铁手欣心赞赏道:“除了他,不作第二人想耳。且大师兄可直接联系世叔,万一有变,世叔也有应付办法,担待得起。” 小珍却觉得有些不公道,“那么,另一路则由三哥。四哥联手对付他了?” “也不是。另一路可是凶险得很哪!”铁手忙为他的师弟们辩说,“江湖上有一大杀手,形貌不知,叫做王飞。这人武功高,出手毒,我们四师兄弟抓他抓了六年,仍没头没绪。据查,吴铁翼曾重金聘用他杀人,无有不利的。这杀手人称‘飞月’,近日人多在山西出没。我们怀疑吴铁翼准备孤注一掷,前去投靠他。有他在,只怕抓不了元凶,还有性命之虞。这是我们都公认近六年来最难对付的杀手。是以冷血在山西道上截击吴铁翼,至少,不许他有机会会合王飞。” “难怪近日玫红姑娘也嚷着赴山西去了,”小珍这才明白,“那么三哥呢?不是跟四哥一道吗?” 她还是巴不得多些好手来与铁手一道应敌。 “老三不是任何一路的,而是每一路他都声援、兼顾。” 铁手笑道:“追命脚快,哪一路示警,哪一路告急,他便首先赶过去增援,也够他忙的了。” 小珍这时已明白四大名捕的部署了,“看来,这吴铁翼很不好对付……” “他倒没什么。问题是:他的女儿离离很能帮他父亲脱厄。而且,吴铁翼这些年来也的确交了些好朋友,这些同党里有不少是武林高手,江湖好手。”铁手娓娓道来,“何况,他手上有的是钱。有钱,有时的确可以买到许多好手和高手来帮手的。我们四人合力剿灭吴铁翼的势力,以免他有朝一日坐大了,就更不好对付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他是大老虎。既是大盗,也是元凶,更是罪魁祸首,而且,曾身任朝廷命官,居然借势做尽丧尽天良的事,我朝若要做些振奋人心、百姓叫好的事,首先便得要把他这种监守自盗、作奸犯科的狗官治罪才行。若要有一个天下太平的好日子,廉洁的朝廷风气,首先我们要打的是大老虎。” 小珍看到铁手说得豪气干云的,便抿嘴笑说:“你看你,说?轿rΓ闵逼谔诹恕u庑卸谴虼罄匣18铮恫唤凶鳌蚶匣1哪兀俊?br /> “不。” 铁手答。 小珍不解。 “叫打老虎太抬举吴铁翼了。”铁手仍虎虎生风的道。 “我们四师兄弟都特意称此次行动为‘捕老鼠’──-吴铁翼已东窗事发,亡命天涯,正是惶惶然如过街老鼠,只不过是濒死反扑罢了。如果我们号称‘打老虎’.反而是壮了他人声势。” “捕老鼠?”小珍嘻嘻笑道,“这可好玩。” 铁手看到小珍的笑,心中爱怜,一时竟不知如何疼之惜之,反而没了语言。 小珍见铁手又傻痴的望着她,芳心如鹿撞,知这是难以纵控但其实也不必按捺的情怀激越。 大家静了一会。 屋内烛光剪影,朵朵如梦。 外面满天星光。 月光很恬。 好一会,小珍见铁手没有说话,也无举措,便说: “那我先去武功县。” 铁手忽然明白小珍的意思了。 他心口一热,很感动。 他粗厚的大手,不禁按在小珍的柔荑上。 小珍的手一颤,桌上的烛焰也一颤。 但小珍并没有把手缩回去。 她只低着头说:“我等你。” 我等你。 就这么一句话。 “我等你。” 铁手要听的就是那么一句话。 爱听的就是这一句话。 所以他说,说得每一个字都像重逾八十八斤八十八两: “你等我。” 你等我。 小珍面上也飞红了一片。 “你等我。” 言有尽而意无穷。 她明白了。 知道了。 她等。 今生今世,她都会等他的。 因为这句话。 她等这个男人。 是以铁手一路赶来太白山下,第一件事,就是要跟这里一早已联系好了的官方、白道上以及六扇门里的硬手、好手联系上,再议定如何捉拿吴铁翼之策。 那是“捕老鼠行动”。 他们首次聚议的地点是在郿县的县太爷府邸,那儿的知县大人是高阳一得,跟轩辕一失正是同科出身的进士。 知审刑的杜渐。七县总捕头上风云等人,都会聚在郿县,连同邻县的谢梦山,军监唐天海,都会出席这秘密会议。 吴铁翼任官近三十年,这一次,他犯下弥天大罪,四大名捕准备凝聚武林中、江湖上和官场里的实力,一举扫荡他及以他为首的党羽。 这些维护朝廷法纪的侠义之士,都要“打老虎”,更要“捕老鼠”。 这回,可真的是“大人有难”了。 铁手遇着庄怀飞的时候,很高兴,也很振奋,他知道在对抗吴铁翼势力中又添强助;论实力,庄怀飞办理此案可能比自己更适合,而且环境上他也较为熟悉。不过,铁手却没即时通知庄怀飞这次“捕老鼠行动”秘议的事,团为他不知道主持这次会议的高阳一得会不会、是不是也通知了庄怀飞。他原以为一定会,因为与昔日“荆州一失”齐名的“商州一得”高阳知府,一向知人善任,决不会错过这号能员的臂助。可是,看来,高阳一得并没有通知庄怀飞,要不然,庄神腿也不会选在此时与爱侣赶返武功──敢情是武功县的两号干员:谢梦山和唐天海均赶赴郿县,武功便需要庄怀飞这种担当得起的人物来镇守。 也许,庄怀飞是另有重任吧。 铁手一时也不好通知他这件事。 不过,他私心希望庄怀飞能够参与。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庄怀飞是个真正的好捕头。 他的战斗力比任何人都高。 ──铁手这么肯定,因为他曾与庄怀飞并肩作战,共同御敌过。 他也衷心祈望庄怀飞在逮缉吴铁翼这事件上能尽一分力。 因为“捕老鼠”行动,牵涉太大,成效亦显,一旦能逮捕元凶首脑,起回赃物,足有连建数城的赀宝,已上动天听,朝廷注视。 如果庄怀飞也能出力协成此事,铁手就可以借此案向朝廷汇报进言,推功于庄怀飞,加上诸葛先生在朝廷协调,大石公和舒无戏等有影响力的“大老”及“大人物”美言,必能将庄怀飞调升高职,重赏荣勋,以表他为民除害。为国治安之功。 ──其实朝廷一早就该那么做了。 只不过,朝政多让短见误国、朋比为奸之辈把持,才将庄怀飞等能才一直摒之于野,怀才未遇。 实在是太可惜了。 要为国惜才啊。 ──当日不是互相期许过要为国保重吗? 铁手心底里是这么盘算着。 也计划着。 铁手一面这样揣想着,怀着必定再遇庄怀飞的心情(就算他不参与此案,也必定因要见小珍而到武功县去,到时再给庄怀飞一个惊喜未迟),走过平原,走过高山,走过河,走过蒿坪,走出齐家寨,郿县已在望,抬头只见太乙峰顶,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顿悟古人谓: “武功太白,玄天三白。” 所言非虚。 他看着想起李太白,使酒舞剑,独行千山万水间,阴云漫天,雪霜未降,他在山色黛意中想起喜欢酩酊大醉、游戏人间的三师弟追命,觉得促忽人间,倒向少有逸志闲情,四师兄弟好好的游山玩水一番──三师弟追命倒是应该到太白山一行,就算如风怒吼,积雪封山,追命也依样斗酒三百,凭吊诗酒二仙并誉于世的李青莲去也。 ──老三总是比较放得开。 他说过:“受伤多了,就麻木了,像冷血的伤口,一旦痛成了习惯,不痛反而不习惯了。” 自己呢? 铁手想着不禁有些惆怅,并且思念起小珍来。 原构思于九七年四月底至五月中: 收到达明王“四大名捕震关东”订金二十二万。 接获余一间“将军的剑法”部分订金约十二万余。 获上海新民晚报、香港新报、新加坡联合早报连载“惨绿”、“天下有敌”、“神州奇侠”三万余。 得陈敦煌“天下有敌”等部分版税八万。 麦sir送来“杀楚”加“会京师”等书订银二十三万。 赖花城交来“妖红”预支版税五万未尽录,非此时期则不录,并婉拒一百三十万欲“全部买起某系列”港版书之盛情。 校于九七年五月底至六月初。 上海刘剑、泰国李小雨、俄罗斯包华娜、黑龙江吴雪荣、吉林王静为我接待紫萍姊、小老虎,并与南昌刘清莲、北京钟小华、深圳刘茜、四川张丽诸美女欢聚于濠江。 第五卷:捕老鼠 第三章 踏遍青山人未老 一善人莫欺 庄怀飞与谢恋恋游罢太白山,一路回到武功县,将恋恋送回“梦山小筑”,奶妈“姑姑”通知谢姑娘:“她们都来了。” 他愣了一下,还以为是那些人来了。幸好还不是。他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梦山小筑”是知县大人的府邸别称,雅致广阔,集亭园之美,可是,今日谢梦山和他极信重的司军监唐天海,都不在府里,也不在衙里。 庄怀飞探听了一下,据“红猫”说:高阳一得有请,县太爷跟唐军监匆匆赶去郿县密议去了。 庄怀飞皱了一皱眉头。 他虽不清楚谢梦山赶去邻县何事,但却肯定是重要的大事,至于来访恋恋的人,庄怀飞却并不陌生。 一个是沙浪诗。她是七县大户巨贾沙东的掌上明珠。她常来“梦山小筑”与恋恋交往,每次来,送礼厚,排场大,定必惊动市肆四邻,别的不说,光是抬轿的、吹打的、奉礼的、服侍她的丫环、奴仆、老妈子,蹭蹭咧咧的就有二三十人,真的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一出闺门,气派不同,排场总有唬人处。 她父亲沙东,因有意要攀附县太爷谢梦山,自是鼓励女儿与恋恋交往,他也常借故结纳谢梦山,一年里送了不少大礼。 谢梦山对礼既不拒,对他也只相交但无深交。他是从京师转任的地方官,深谙官场之道。 原本,沙东很有意思让独生子沙本能迎娶谢恋恋,一再托沙浪诗为其兄说媒,一方面屡送名贵古董厚礼意图打动谢梦山。惜谢恋恋对沙大少向无意思,谢梦山本来有点意动,但后来庄怀飞逐渐取得他的信任、欢心,他便任由女儿意属了。 谢恋恋钟情的当然是庄怀飞。 谢梦山也不反对。 沙浪诗这“媒人”作不成,但跟恋恋往来倒没受影响,庄怀飞总是觉得,恋恋跟这种大富之家的女子过往后,居然可以对他的爱不大受影响,的确是个意外,诚为难能可贵。 由是,他更珍惜恋恋。 对她恋恋不舍。 至于今天来访的人,叫做小珍。 小珍由于住得较远,来访恋恋的机会很少,上几次,她若不是随着习家庄二少爷来武功县,便是陪习家小姐习玫红入住“梦山小筑”,庄怀飞倒是在座上。筵中、见过小珍二三次,对她印象,出奇的好。 小珍总是一个人,孤伶伶的,要不,就伴着同来的人,一点也没意思要刻意表现自己──甚至是巴不得别人莫要留意她的好。 庄怀飞却特别留意她,除了她分外美丽、动人之外,一旦要面对或应付事情的时候,小珍就表现得十分得体、可人。 据他所知,小珍跟沙浪诗对他的“评价”全然不同: 沙浪诗嫌庄怀飞“出身市井,难登殿阁”、“既无功名,又无出息”、“粗鲁不文,用脚作手”。有一次,他递给沙浪诗一杯茶,事后沙浪诗嫌他“手有血腥味”。 她曾力劝恋恋不要嫁给他。说她受了他的迷惑。当然,不管在公在私,为了她自己还是她的兄长,她自然都不会在恋恋面前说庄怀飞的好话。 小珍则不同。 不一样。 她认为庄怀飞:“是个不开心的男子,但却尽一切努力来使恋恋开心”,又说他“若能展布才情,成就至少要高过目前十倍”,还笑吟吟加了一句:“还不止呢!”又说他“际遇不好,抱负却高;才干虽佳,惟待时势。曾经几许风雨,可托丝萝之身;有朝摅畅幽愤,大可指点江山”云云。 庄怀飞觉得很中听。 觉得这小姑娘很了解他。 那时候,他就曾打听过这位姑娘,知道习家二公子已成为她的密友,只怕迎娶这位冰雪聪敏的小姑娘也是不日之事耳。 由于他对这姑娘有好感,所以他也有点关心她,担心她受人欺负;本来善良的人都不该受人欺的,更何况是这么善良而又那么漂亮的姑娘。 他也希望她能嫁得头好亲事,有个好归宿。 但他却不看好习秋崖:这些富家公子少爷们,没经过风霜没历过难,明明是花心,却说是风流,像小珍那样柔顺多情的女子,跟这种纨绔子弟在一起,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最近却自恋恋传来的消息:小珍已经不跟习二公子在一起了。 那好。 庄怀飞也为小珍舒了一口气。 不过恋恋也表示:小珍芳心已另有所属:那是一个顶天立地了不起的大丈夫。 ──谁有这么好的福气呀? 庄怀飞不禁有点好奇;除了好奇之外,好像还有点什么别的。他曾扪心自问: ──要是自已还未曾得恋恋的青睐,会不会也去追求这善解人意、萦绕人心的小姑娘呢? 不知道。 ──如果这小姑娘还未有意中人,自己便会不会去亲近她呢? 也许…… 庄怀飞没有想下去。 他已经四十几岁了,过了风雨半生了,只要能得到恋恋,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是踏遍青山人未老。但心老。 这次他又看到了小珍。 她仿佛跟以前有点不一样。 ──到底是什么、哪里、如何不一样呢? 他可一时也讲不上来。 说不出来。 “庄爷。”小珍对他笑,“忙咧?” 他那种令人珍珍而惜惜的笑,仿佛如落花化成蝴蝶,回到枝上叶间。 至少也让人心中一甜。 “小珍姑娘。”庄怀飞也招呼道,“不忙,不忙,你跟恋恋好生聚聚。” 女儿家总有许多絮絮不休的话要谈。 恋恋、小珍、姑姑还有沙浪诗都在房里,沙大小姐背后,还有一位近身护院,也是保镖,叫做沙河粉,是个壮硕妇人,所以庄怀飞便知趣的行了出去,跟“红猫”一道。 他本来也跟“红猫”有要事商量。 他才一走出去,沙浪诗就趁姑姑正与小珍问短长的时候,向恋恋嚼舌的道:“你看你看,这男人,进来了只跟小珍招呼着,忘了我们啦,我看他眼中,只怕连你都没有了……” 恋恋笑说:“没有的事。” “你看哪,还没嫁给他便郎心如铁的样子。”沙浪诗穷紧张,为恋恋肉痛的说,“嫁过去了还了得?” 小珍忽问:“什么那么不得了?” 沙浪诗格格笑了起来,像一只小母鸡,“我说哪,恋恋要嫁的男人,才不得了,谢大人是个严厉的人,最讲究门当户对,但庄捕头三两下就把他说服了,可真有本领呀──可不是吗?” 小珍温柔的握住恋恋的手,说:“我真为你高兴。庄爷是个好汉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恋恋很高兴的反执着小珍的手,兴致致的问:“你那位呢?” 二小人无胆 “红猫”原名夏一跳,他是班房里直属于庄怀飞部下,极为得力,也极得信任。至于他为何外号“红猫”,已经很少人知晓。 现在红猫来了,就垂手立于庄怀飞身边。 庄怀飞一离开恋恋与闺中密友相叙的“指顾间”,”红猫”就在月洞门附近守候着,一见庄怀飞出来,就叫了一声:“头儿”。 庄怀飞沉声问:“人来了没有?” 红猫答:“来了。” 庄怀飞皱了皱眉。每一次他的眉一皱即展,不过,皱眉之际留下的痕印却是一时未消,“男的还是女的?” 红猫回答:“男的。女的没来。” 庄怀飞,“几人?” 红猫:“三个。” 庄:“──其他两人是谁?” 猫:“一个是婢女,一个是保镖。” 庄:“人在哪里?” 猫:“就在头儿的‘有作为坊’中候着。” “有作为坊”附属于“梦山小筑”西南隅,有五六间房,与恋恋闺房“指顾间”遥遥相对。谢梦山为了表示信重及拉拢庄怀飞,知其孝顺,便将他们母子接来“‘梦山小筑”居住,久而久之,那儿便成了庄怀飞调度、叙议之处,自定名为“有作为坊”喻意是“有所作为才对得起谢大人的推爱”他向爱读书,收藏了不少古籍,约有七八千册,书愈读愈多,房便愈来愈窄,可见他的持志不懈、奋发图强之心。人笑他说:“快给书挤得无立锥之地了。”他自笑曰:“书中自有黄金屋。”于是,也有称他那几间藏书室为“黄金屋”。 而今,庄怀飞脸上出现了一种少见的沉重。 只有他在办理重大案件时才有的神色。 ──不。以前就算是处理极棘手的案情,庄怀飞也不会出现这样的神色。 可是他近日常陷于沉思、苦虑之中,甚至明显的不能自拔。 有人说富人突然破产了跟穷人忽然掘到一箱珍宝,神色差不多是一样的。在红猫眼里看来,庄怀飞像在奉接皇帝天子封诰和刑典狱吏判死刑的神情间徘徊。 “谢大人和唐司监是在几时出门的?” “今晨一大早。” “到什么地方去?” “郿县。” “据说邻近的公门好手现都聚集在郿县?” “是的。上风云和杜渐都去了,高阳一得也在那儿。”这次,红猫顿了顿,才补充一句,“他们连何尔蒙也叫去了。” 听到了这一点,庄怀飞目光杀气乍现又敛。 “现在是谁守这儿的大本营?” “您。” “除了我?” “杜老子。” “他在哪里?” “衙里侯命。” “消息有无错漏?”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庄怀飞脸上依然阴晴无定,“你知道的,这次事关重大。” “消息都正确无比。”红猫毕恭毕敬的说,“头儿是知道的,小人错不起,错不得,为头儿办事,小人也无胆犯错。” “好,”庄怀飞先想了想自己生平最痛快的事情之一,然后才挺胸。举步,抛下给红猫一句话: “我这就去有作为坊。此处就交给你了。” “是。” “还有,”庄怀飞欲行忽止,返过头问:“你认为谢大人这一次为何宁可找了老何去,也不召我一道赴郿县与会?” “小人不敢说。” “你说。” “小人认为……谢大人是十分倚重你。现在正值告急,多事之秋,若谢大人,唐司监都离县去了,头儿你不在这儿镇守大本营,大人怎放心走得下?” “说下去。” “……小人的意见就是这些了。” “说。下。去。” “真的要说?” “噜苏!” “小人………” “尽说无妨!” “小人以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谢大人和司监大人可能对头儿你……已经生疑。” 庄怀飞默然。 他敛定心神,又在回忆他比较开心,得意的一幕,然后才说:“好,我先进去,那船得备好了,随时听候,事关重大。” “是。小人一定会好好打点一切。” 红猫仍然恭恭敬敬。 他“小人”前“小人”后的,是因为确知自己并没有太大的本领、太好的运气。太高的武功,但只要他再这样恭恭又敬敬的恭敬下去,持续这般惟恭惟敬肃然起敬下去,他也许就有机会做一个“得志的”或是“有钱的”小人。 ──当“小人”其实有什么不好?当朝太傅梁师成,今朝宰相蔡京,乃至方今上将军童贯,莫不都是得志、得势、得权,又得到信宠的“小人”而已! 庄怀飞一步入“有作为坊”,就觉得很不对劲,也很不对路。 他先看见那个丫环。那丫环是个清水脸蛋儿的女子,本来长得一张芙蓉脸,梳了两道辫子,说话的时候,巧得连辫子仿佛也有表情。 他记得她开心的时候,让受苦的人看了也觉甜,受伤的人也会开心起来,连孤独的人也觉得有了乖巧柔顺的小女伴儿。──可是,如今,这女子却流露了一种忍哭的表情,大抵她受委屈多了也久了,以致她一看见庄怀飞的时候。想笑,却两行清泪流了出来,未流到脸边已在玉面上抹了两行灰。 他当然认得她。 她是离离姑娘的近身丫环。 小去。 另外一个壮汉,狮鼻阔口,尽管全身破破烂烂,到处是伤口,他也不管这个,就一身破破烂烂满身伤口但仍大剌剌的站在那儿。 他也认得这个汉子。 这是武将呼年也。 居中的是一个文土。 他留着小胡子,鬓发很有点凌乱,眉宇间很有点风霜: 举止间很累,也很倦;神情很无奈,也很恫然,惟其流目顾盼之间,依然别有一种幽情思放,默默动人。 那怕是如今沧桑。离乱之中,诗书之气,风雅之姿,依然犹在。 那人一见庄怀飞,如释重负,忍不住叹了一声。 “你来了。” 虽然眼熟,可是庄怀飞却不认得他。 三坏人有喜 对话持续。 铁手一到郿县,一进入高阳府,就觉得不对劲。 气氛不对。 杜渐是个知审刑部里有名的干员,外号“铁面无私”,但他看去只是个平凡得有点平庸的男子,长相就像是个慈祥的老男人──他的确也是五个幼童的公公。别人嘲笑他未届五十,便已“四代同堂”,他就笑说,“我好命。”因为发生的案情重大,他也被调遣过来,助铁手办案。每次他与铁手齐办案,他也笑曰:“我好命。”盖因有铁手在,他便不必冒险犯难,而且准能破案。 上风云是省总捕头,外号“上穷碧落下黄泉,他要抓你走不掉”,很长,但很实际,因为说的是事实。听说他本来是一名飞贼,他当飞贼的时候,谁也抓不住他,到他任职衙差的时候,到哪里上任哪里便没飞贼。此刻,他神色凝重,使得本来就长得愁眉苦脸的他,更愁眉不展。满脸愁容。 高阳一得平时好戏谑,而今也显沉重。 军师谯溪雨还是老样子:平常听人说话的时候,尽管反对,也一味点头,连他自己说话的时候,也老把头点个不休。而今,他自己既没说话,而就算在没有人说话的时候,他也径自在点头。 虽然他把首颔个不休,但以他的足智多谋,谁也不敢忽视他的分量──他的外号也正好叫做“足智多谋”。 谢梦山的长相很文雅,很秀气,但气态却不动如山。他一向衣饰光鲜,也一向正襟危坐。 随他而来的唐天海,是个臃肿肥大的胖子,只一双圆目,骨溜溜的,又乌亮又灵动,余则脸肉横生。 这几个人都是武林中、江湖上、六扇门里,官场军方和县省地方上首屈一指的高手──地位、声誉、武功上都名副其实,而今都聚于一堂。 铁手一来,他们便立时会议。 铁手知道这些人会参与这件事,但会那么投入和紧张,这并不寻常。 向来,他办的案子都不寻常。 ──当然,寻常事,又怎会让铁手名捕接办? 谯溪雨开章明义就说:“皇上下了密旨,要上风云通知省里县里的办事人员:吴铁翼的案子要严办。” ──难怪会这般阵仗了! 铁手向上风云道:“这件事是谁上呈的?” ──原本,吴铁翼有大将军童贯撑腰,决不好办,一般地方官都不敢沾手,就算告状入京,只怕也呈不上去。 上风云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受害的家族,有两门是皇帝的外戚。” ──难怪! 上风云补充道:“所以这桩案子不但要严办,而且还要急办!” 高阳一得接道:“所以,下官才把杜先生和铁二爷都请过来,也请梦山兄,天海贤弟共议。” 铁手道:“吴铁翼确是十恶不赦,罪无可恕。问题是:他可逃往山西、折首返京,不一定便来此地。” 高阳一得笑而不答,望向他的师爷。 谯溪雨点点头,道:“他来了这里。” 铁手一句就问了下去:“你亲眼看见的?” 谯溪雨答:“不。” 说这个不的时候,他居然还点点头。 铁手的语气有点严厉,“此事非同小可。吴铁翼若走此路线,‘捕老鼠’行动则应集中全部人手在此地布署,怎可以相信未经证实的猜揣?” 谯溪雨仍然在点头:“我是没看见。” 然后一个声音又响又粗又沙哑的喊:“是我听到的。” 大家转过面去,发话的是客座的司军监唐天海。 他还在喊话:“也是我看到的。” 他补充了一句:“我亲眼看到的。” 谢梦山在刹间涨红了脸。 但他还是巍然端坐。 “可是,你并没有告诉我。” 他跟唐天海一道管辖武功县军政大事,既往来频密,一向也合作无间,两人之间亦情同手足,而今,这么大的事体儿,唐天海却不先通知他,竟先行密告邻县上级高阳一得和其他的人。 他当然不悦。 高阳一得即道,“他是有苦衷的──你看他,不是长得整个苦瓜模样么!” 纵是在这时际,高阳一得依然喜欢说笑。 不过大家都有点笑不出来。 唐天海苦着脸大声道:“我听到绝对可信的线报:吴铁翼已经在陕西出现。” 谢梦山冷笑:“世间没有绝对可信的情报的。” 他跟唐天海一块儿来,本来推心置腹,不料唐天海却早把第一手消息卖给其他人了,他的人却不像他气派上那么巍然不动。 他其实是个很容易光火的人,不过,他却在神情上保持喜怒不形于色。 唐天海说:“可是,我消息的来源,却一定无误。” 他说每一句话,都像喊出来一样,他自己也喊得颇为声嘶力竭,额上已隐见汗珠。 铁手问:“为什么?” 他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因为案情非同小可,这“大老鼠”也是非逮着不可,于是,消息是否可信,就变得非常重要。 “因为我是川西蜀中唐门的人!”唐天海直着嗓子喊道。 “试想,我家族的人可会骗我么?!” 大家都怔住了。 唐天海当然姓“唐”。不过谁也没想到他会是蜀中唐家堡的人,而且谁也料不到他会在大庭广众喊破──其实那也没什么不对。谁说“蜀中唐门”的子弟就不能当官? 与案的人。也大都明白吴铁翼与四川唐门的纠葛与关系。 本来,吴铁翼干下了那么多令人发指的灭门血案,有不少是由于蜀中唐家的指使与参与,其中“习家庄”跨虎江的血案,还是直接由唐门高手唐失惊来纵控,而曾与铁手,冷血连场大战的高手,也有随身保护吴铁翼的唐铁萧,唐门跟“吴铁翼案”.本来就脱不了关系。 当然,蜀中唐家这么大,子弟众多,旁支外系,不可胜数,其中当然也有清正之士,不可以一竹竿打翻一船人。 不过,俟吴铁翼事败逃亡后,川西蜀中唐家跟他的关系,可就完全颠倒了: 吴铁翼挟款而逃,蜀中唐门利益落空,他们也要跟官府追捕这只”过街老鼠”,追索回那一笔富可敌国的赃款。 在这方面,川西唐门如今立场,跟刑捕官府,竟是一致的。 他们对吴铁翼恨得牙嘶嘶的,也是合理的。 可以这样说,为了追讨失去的利益,和曾经蒙受欺骗的奇耻大辱,只怕四川唐家子弟要比各路刑捕更欲得之而后快。 “率先发现吴铁翼出现在陕道上的,”唐天海仍在“喊”他的话,“是我们家庭以追踪快腿出名的唐郎。” ──-唐郎,即是绰号“飞天螳螂”的唐郎,在座无有没听说过的。 铁手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唐天海脸无表情,但脸部肥肉抖哆不已。“他死了。” “怎么死的?” “吴铁翼杀的。”唐天海吼道,“他在死前仍通知了我,吴铁翼已入陕道。” 铁手望望谯溪雨。 谯溪雨仍在点头。 一直没发话的上风云忽然问:“你就是那么信他?” “我为什么不相信他!”唐天海眼都红了,“他是我的亲弟弟。” 上风云却冷冷他说:“你相信他,合乎情理──但凭什么也要我们相信他的话?” “他的话你们可以不信,”唐天海愤怒地咆哮了起来,“难道你们连我的话都不相信?!” 他激动得连声音都尖了。 上风云却无动于衷,只淡淡地道:“有证据,我就信。” “我见过他!”唐天海嘶声道,“我亲眼见过他!” 大家都盯住了他。 目不转睛。 高阳一得强笑了笑:“你……见过他?” “那是我在宝鸡点察槽运的时候,曾看到一艘官家画舫,张灯结彩;”唐天海舐了舐干唇,“我那时正在查办一私粮案,无意中见船首站着一个人,正赶在结冰前促船离岸,指指点点的那人,似是吴铁翼那厮……” 谢梦山怒道:“你既见到他,又不立即把他拿下?!” 唐天海呐呐地道:“那时我还不知他是朝廷钦犯,且犯天条……那时候我只收到些微风声,知晓他好像惹了有些麻烦,背了黑锅,却不知──” “你几天前见他的?” 唐天海道:“三天。” 上风云追问:“令弟是几时遇害的?” 唐天海脸上肌肉又在抽搐、颤哆,“两天前。” 上风云再问:“你是在何时方知吴铁翼是逃亡重犯的? 唐天海忽地又吼了起来:“我入他个先人板板,操他奶奶的卵蛋!──我知道那孬种是要犯的时候,就是我老弟丧命之际!” 高阳一得不觉皱了皱眉头,问:“唐老弟……你认得吴铁翼?” 唐天海恨恨地啐了一口:“他?化了灰我也认得!” 高阳一得望向谢梦山。 上风云也一样。 谢梦山轻咳了一声,舒了舒身子,又回复了他的过人气派,才清清晰晰的道: “唐将军肯定是认得吴铁翼的,而且还是极为相熟。” 高阳一得目光闪动,“哦?梦山兄之意是……?” 唐天海涨红了脸,怒道:“你……?!” 谢梦山不卑不亢,道:“不但唐将军与之相熟,下官与他,亦有过从。──在出事以前,大约是这两三年的事,吴某曾七入秦岭,且都在武功勾留过。大家份属同袍,也谈得来,所以难免有过筵宴论交。” 他这样说,不仅证实了唐天海说的是真话,也把问题掮上一半了。 高阳一得眯着眼,双手合抱,温和的道:“你们大家都是名士、高手、父母官,曾有交谊绝对不是意外,据说,光是这两年,那耗子曾偕同你们县里的庄捕头及几位头头,联袂七次上过太白山哩!” “我想高阳大人也一早了如指掌的了,”谢梦山叹道,“我那时的确以为吴铁翼忠心爱国,以报君恩,却不知他是这种人!” 然后他说:“而今,大家推断吴某逃亡路线之时,把太白山下附近一带列为要点,可能便是考虑到他近年老在这儿钻,说不定正是布署收藏赃物或逃亡路线之故吧!” “吴铁翼这老狐狸深谋远虑,自是先有了退路,且把劫掠财物找妥了摆放之处,才会如此猖狂。”上风云仍是冷淡得接近冷酷的说,“可是,尽管我们知道唐将军是熟悉吴某的,但又怎能肯定他是不是为了心切于报杀弟之仇,而一力指陈他在渭水见过吴铁翼?──要知道,这头大老鼠在不在此地,是重要关键呀!” 唐天海一听,又几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向上风云戟指气虎虎的道:“你……你是说我为报私仇而说谎?!” “他没有说谎。” 只听一人叹了一口气,心平气和的道:“那个大坏人故意在船上大办喜事,张扬排场,歌宴水上,故意欲盖弥彰,掩人耳目,这件事,我查过了,确有这回事,这批人的来处,亦与吴某失踪之地吻合;这些人的形容,也酷似吴某一党伙伴,所以他说的是真话。” 说话的人是杜渐。 他的话很温和。 但很有分量。 因为他查得很清楚。 而且很仔细。 ──而且,他是一早已查得非常清楚,也十分仔细的了。 此后杜渐反问了一句。 只问了一句。 “可是,为什么你不把此事先向你直辖上级谢大人禀告,而要渡河穿县,先行密报高阳大人呢?” 他的问题,只一句就够了。 一句就抵核心。 一针见血。 且入骨。 四何不干咳五百下? 大家都转而望定唐天海,直把他的脖子(不,下颔,他已胖得颈和头都连在一起,分不开也分不清哪一截是哪一段、哪一段是哪一截了)也涨成瘀紫色。 谢梦山轻轻咳了一声。 他也在等着唐天海的回答。 “我……”唐天海终于说,“我怕……” 说到“怕”字,因为羞耻,他就索性豁了出去,叫了起来,“我怕谢大人会翻面不认人,不听信我的话!” 谢梦山仍在咳。 杜渐只淡淡的问:“为什么你会认为谢大人是这样子的人?” 又一句问题。 他的问题句句似箭,且必中红心。 “他不是这种人!”唐天海喊道,“可是他总难免要维护他的女婿!” “女婿?!” 大家都莫名唐天海所指。 “你是说庄怀飞?庄大捕头?”高阳一得试探着问。 “因为我在渭河滩头看到的吴铁翼,身边有一个人,”唐天海有点气喘,说得声音都变了调,但理路并不紊乱,“他正是庄怀飞。” 然后这看来鲁莽灭裂的人,还不忘了补加一句:“谁都知道,庄大捕头快要当谢大人的女婿了!” 谢梦山还在干咳。 大家都看着他。 上风云盯着谢梦山,“谢大人有话要说。” 谢梦山呛咳了几声。 杜渐道,“谢大人既然哽痰在喉,何不索性痛痛快快的,干咳五百下,把它咳出来好了事?” 他与谢梦山相识多年,可谓老友,共过不少事,而今却冷言冰语,追查间一点也不留情面。 “我不知道吴铁翼来了,”谢梦山涩笑道,“我也不知道庄捕头竟跟他在一起。”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不相信,庄怀飞是这种人。” 铁手道:“就算庄怀飞跟吴铁翼在一起,也并不代表他们两人就有勾结或同伙──何况,那时候,庄捕头不一定就知晓吴铁翼是朝廷钦犯,恶极罪大。” 谢梦山向铁手投了感谢的一眼,徐徐道:“不过,我现在才明白了:为何唐将军与我此趟郿县之行,千万不可通知庄怀飞的用意。原来如此。” 唐天海又涨红了脸,赫然道:“我对不住你,我们是同僚,一向合作无间,但这是公事,又是关系到穷凶极恶的要犯,我不敢徇私,待高阳大人集合了大伙一齐计议,我才敢明说。你不要怪我。” 谢梦山长叹了一声:“你是秉公行事。你没有对不起我。” 话虽这样说,但还是可以感觉到他愀然不乐。 他咳了一声又道,“假如庄怀飞跟吴某是同党为奸,我也一样会公事公办,大义灭亲,决不维护。只不过……” 他很凝重的再说一次:“我仍是不相信他会这样做,可是,万一他跟吴铁翼是同一阵线的,这只‘老鼠’可不好打。──坦白说,敝县尚武,出了不少高手,但在脚上功夫,恐无一人是庄怀飞之敌。” 上风云听了,就哈哈哈哈笑了起来。 谯溪丽这次是一面点头,哼哼笑了两声,头不点的时候,又唧唧的笑了两声。 高阳一得大笑三声,道:“梦山兄这般说法,岂不欺我部下无人了?” 谢梦山连说“不敢”。却听杜渐一字一句地道:“谢大人说的是事实,庄捕头的武功很高,我就断非其敌。若一对一,谁也打他不过。幸好咱们这次来了铁捕头。” 他的话素有分量。 这次也不例外。 他这般一说,大家就不拿谢梦山的话当作玩笑,也不敢视作灭自己威风了,倒是正视起这事来。 铁手站了起来,道:“怀飞兄是我至交好友,这事定有内情。看来,事不宜迟,我赶去武功,问他原委,说不定,他有线索可以提供。要成功逮着吴铁翼这号大老鼠,还得靠庄捕头的神腿定江山呢!” “那好!”谢梦山也推椅而起,道:“我们这就启程。” 唐天海也慌忙跟着起来,可不知该怎么说是好。高阳一得看看他,又望望铁手,再瞧了瞧谢梦山,才闲闲的道: “我看,吴某人多半已来了这一带,他若来了,自然会到武功县,杜兄、上捕头,你们俩能者多劳,也只好不辞劳苦,再随谢大人、铁捕爷再跑一趟太白山了。” 上风云忙起立抱拳揖道,“职责所在,义不容辞。此案宜急,迟恐生变。” 杜渐却冷冷地道:“现在朝廷已降旨下来,务必除害务尽,上老总是忙着打老虎、捉老鼠,必能领个大功,一旦龙颜大悦,还可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哩。” 上风云忙道:“杜兄这是什么话。我这是鞠躬尽瘁,奉旨行事。只敢尽力,岂敢求功!” 杜渐道:“我觉得应该兵分两路,以静制动,谋定后动,不动则已,动则擒贼先擒王,直捣黄龙。庄老弟一向卖命办案,耿介负重而无所取,看来不至于自甘堕落,勾结奸党。一旦他站在我们这边,捉拿耗子,更十拿九稳。谢大人跟他关系非比寻常,铁二爷跟他亦有深交,不妨先去了解一下,不宜冤枉好人,逼上梁山。若是敌人多了一个朋友,我们则多一个敌人。我们则应派人且去追索吴铁翼画舫去处,或有线索,找出劫夺之赃物所在,到时再作会合,将贼人一网成擒,必要时便格杀勿论。说不准,那耗子仍在江上船中哩!” 铁手道:“杜兄所言甚是。” 高阳一得仍有点犹豫:“只怕贼人先在武功县里先行联结地方势力,诱得庄捕头这等高手协助,那就匪势壮大、事倍功半,更难对付了。” “那倒不忙。”杜渐气定神闲地说,“我早已派了人监视县里动静,一旦有异,烽火为报,烟花为记。” 这次连谢梦山都甚为讶异,“内应?”强笑问:“却不知杜先生布下的是谁人?” 杜渐反问:“你问来作甚?” 谢梦山知道这“铁面无私”杜渐极得皇上殿前当权内监米公公的撑腰,身份非比寻常,只陪笑道:”只想预知何人为先生安顿,以免变乱时一旦失手,多有得罪。” 杜渐这次只说了两个字: “杜老志。” 谢梦山“哦”了一声,这次到唐天海忍不住愕然道: “我看杜老志平日懒懒散散的,老是自称‘老子’,傲慢自大……格老子的,原来却是他──可是能信重么?!” 言下不胜思疑。 谯溪雨仍在不住的点头,一面颔首一面说:“当然可信。杜先生不信他,还信谁?!” 唐天海仍然未解,喊问:“为什么?” “别忘了,他也姓杜。”谯溪雨点头点脑说的头头是道,“正如你确信令弟唐郎一样,当无置疑。” “看来,不管眼下身边,省府州县,早都让杜先生布下了不少人手耳目,”高阳一得和和气气的笑说,“所以说‘若要杜不知,除非己莫为’,杜先生真不枉是米公公手上强将。” 这一回,杜渐忙起立拜揖,惶恐的道:“这是哪里的话,高阳大人言重了,小人只是皇命在身,不敢有所轻忽而已。” 高得一得随和地笑道说:“不必认真,我也只是开开玩笑,皆因杜兄一张铁面,向来慈和闲淡,人说是泰山崩于前杜渐亦色不变,下官就想过:不知腹泻时是否也一样不变色耳?而今说些辛辣话儿,为观容色,勿怪勿怪。” 高阳一得如此突梯,偏又处高位权重,使杜渐一时哭笑不得,啼笑皆非。 只听高阳一得吩咐道:“既然商议已定,梦山道台,你就代下官跟大家计划一下,分配行动吧。” 谢梦山脸露为难之色,“这──” 高阳一得道:“你就别客气了。” 谢梦山咳了一声:“理应由杜先生来主持大局……” 杜渐马上道:“惭愧惭愧,刚才逾份越级,已让高阳大人奚落一番,愧难自容,岂敢越俎代疱?谢大人别损我了。” 谢梦山又干咳几声,“若论座上名头,除高阳大人外,又谁能及得上铁二捕头?不如由游夏兄来发号施令,可好──” 这回高阳一得正色截道:“梦山,你就别推辞了。事急,不宜太客套。铁捕头名大武功高,但这地方上嘛他是不熟的,留他个先锋,先与庄怀飞说项便是了,其余的事,你速速安排吧!” 谢梦山忙唯唯诺诺,不敢再有推搪。谯溪雨仍然点头点脑,喃喃自语的道:“好,好……且办事为要,抓贼为重……” 高阳一得笑着加了一句:“把赃物提回来,也是极重要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 笑得很大声。 也很放。 只是笑得愈放、愈响的,眸子里精光四熠,不知在寻思什么?掩饰些什么? 只持续会议。 构思于九七年五月: 澳门约晤小侠女刘剑、珠海喜识小美人黄芳。 重校于同年六月底七月初: 加拿大中文报大篇幅图文并茂介绍“四大名捕战天王”之“风流”,我作品系列中约有十一种(大约我作品的六十分之一)无端上“网上书店”,除五部外,余皆非正版。好玩。 蜀中唐门揸fit人为“鸡飞蛋打唐玻璃”入学愁。 一足伤患一足痛,痛极依然有轻功。 第五卷:捕老鼠 第四章 冰上的蚁 一下不来的爬树者 这时候,庄怀飞正在错愕中。 他以为在他的“黄金屋”里的会是他。 不然就是她。 但眼前的,既不是“他”,也不是“她”,而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他肯定不曾见过这个人。 ──却怎地这般熟悉? “飞爷,这次务请你要仗义出手。” 幸好这时那人开了口。 一开声,庄怀飞就听出来了。 听出来是谁了。 男的装扮,声音确是女的。 语音凄婉动人。 庄怀飞长吸了一口气,嘴角不觉往下拗了拗: “是离离姑娘吗?” 那“男子”点头。 ──要来的,总是要来的。 避不了的。 逃不了了。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真的已经案发了吗?” “男子”仍在点头,但泪花已溢满了她秋水盈盈的目光。 庄怀飞本来想说些让气氛轻松的话,结果还是上下唇一齐往下拗了拗,以致法令纹更加深逢。 “真的如传言中那么严重吗?” “至少已经惊动了‘四大名捕’。” 一说,“男子”就忍不住崩溃了,掩面泣了出来:“唐铁萧、唐失惊、俞镇兰、岳军……他们全牺牲了。” 然后她已语不成音,“我就劝过爹……这一天总是要来了……但他总是不听……现在可来了。” 庄怀飞想伸出手,安抚她,但又收了手,舔了舔干唇,“是来得早了一些,也太快了一些……” “离离”悲声道:“兵败如山倒,已经溃不成军了。” “他老人家……”庄怀飞觉得这个问题宛若千斤重担。但又不得不挑,不能不问:“……还好吗?” “还好。” 离离笑了。 脸上还有泪痕。 含泪笑的时候,可能要比含欢的时候笑得更媚。 “他只是受了伤……” “他说:如果一见上面,五句话以内,庄大哥还问起爹是否安然无恙的话;”她说,眼光旋着泪花,像星光的装饰,“你就没变。” “我没变。” 庄怀飞笑了。 他近来难得笑。 自从他风闻“吴铁翼出事了”,他就很少笑。 当听到有“捕老鼠”行动之后,他简直没有真正笑过。 管它的。 既然已经发生了,而且已经来了,就让都来吧。 “我一向都没变。” “爹就说过,”离离不胜欣喜,像迷途的人看见灯光,漂浮于海上的人遇见了船,“纵他有部属千百,遇难的时候,就只有你和王飞两人可信。” 庄怀飞没有动容,只在听到“王飞”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头刺痛了一下。 “我也遇过多次难,”他说,“你爹帮过我。” “我爹帮过何止千百人。”离离感叹的说,“但他们却不是在危难中可以投靠的。” “你爹也岂只杀过千百人,”庄怀飞说的一点也不客气,“但他们也都没有机会报仇。” “我爹是难逃此劫。”离离猝然抬头望着庄怀飞,眼神艳得来有点狠,“但我却不能任由他死。他只是爬上了树,爬不下来了。” “再无论怎么说,他都是我爹。” 这样说的时候,她眼神里的艳狠成了艳丽的决绝。 “他是该死,”庄怀飞同意,“但我也不想他死,更不能让他就这样从高处摔下来活活跌死。” “他是我恩师,教我不少东西;”庄怀飞的唇又往下弯,现在看来,两个人的表情,是一个决绝,一个倔强,都很有点视死如归的味道,“他也是我恩公,救过我和娘亲的命。” “那我没找错你了。” 离离欣欣然,像雨后的花开。 “但你穿错衣服了。”庄怀飞打趣的打量她,“就算为掩人耳目,也不必穿得那么难看──男不男,女不女的!” 离离噗嗤一声,笑了。 易了容的脸上也可以看见赧红。 “我是怕你翻脸不认人。” “我不是不认人──我倒是真认不得你了。”庄怀飞尽量使气氛轻松一些,看得出来,离离一行人一路来都辛苦了。饱历风霜也久历风险了: “路上接应的人呢?” “不都翻面不认人呗!”离离用一种平静的语调道:“而今,我们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要不然,我扮成这乱七八糟的干啥?给你笑啊?” 庄怀飞退了一小步,斜看着她:“真生气啊?” 离离笑道:“才没有哩。” 庄怀飞伸伸舌头,“幸好追你不到手。” 离离看了他一眼:“怎么?” “原来你扮男人那么难看的!” “呸!”离离语音上并不吃亏:“当你老婆要成天装扮成男人啊!” 两人像刻意要打碎凝肃的气氛、迫睫的危机,故意找些话来调笑。 不意,房门外却来了一个人,听到这里,含着泪珠,悄然离去。 她是恋恋。 “有作为坊”有秘道,可直通“黄金屋”。 这秘道除了庄怀飞自己,还有红猫,何尔蒙之外,就没几人知道了。 谢恋恋当然是个例外。 她和庄怀飞在谢梦山未曾允可之前,就是凭借这秘道才能幽会的。 有一个人却是发现门外有人,也发现是恋恋,更发现她离开。 小去。 小去没有声张。 她只看着小姐跟庄捕头谈笑风生,一点也不像在逃难中的情境。她脸上也倘佯着幸福的样子。 ──为他人感到幸福的样子。 为他人而幸福当然不是真的等同自己幸福,如果是为他人争取幸福或代入他人的幸福中呢?那是否也就是一种幸福? 二假使我就是你 “对不起。” 在欢笑中,离离忽然幽幽地道。 她现在情状很丑很丑,装扮也很难看很难看,却不知怎地,庄怀飞不看她的时候,昔日的她艳丽飞花的容姿,又浮现心头。落花虽则凄艳,惟花飞始艳,不飞不足夺目。就算是在此刻看她种种狼狈龌龊处,亦仍难掩盖她无想不飞,骨子里透艳出来的美。 “对不起什么?” 他笑问,故意的随意。 “对不起的是在这个时候找上你。”她薄着脸皮,趁有易容物遮盖才能说这番话,“这时候来投靠你,是给你添麻烦。” “……” 庄怀飞笑得嘴角有点下弯,看着她。 她一向是官家小姐,为了她父亲所作所为,已经使她的自尊放得最低最低──要放到鞋面上去了。 她的鞋子既有泥垢又邋遏。 她的视线也逗留在鞋面上。 “假使我就是你,也应该会摔开我们的,”离离说,“假如你想这么做,你就做吧,我不恨你──但你要让我知道,我自己会走,就不许出卖我们。” 庄怀飞笑道:“我现在要赶你们走吗?嗯?” 离离给他“嗯嗯啊啊”的问了几下,有点心慌,心又快要跌到了鞋底,只说,“你一定在心里幸灾乐祸的了。” “什么?” 庄怀飞显然没听懂。 “当日,我拒绝了你的好意。”离离说,眼睛还在看脚,“现在,落难了,却来投靠你。” “你心里一定在说:是不是?这可轮到报应来了。”离离索性说了下去,“你心里其实痛快着,庆幸着,幸好没娶了这样不幸的女子,给自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好大的一个包袱,看还有谁人敢要哩!” 庄怀飞这回听懂了。 听懂后的他只好说:“你真会想像。” 他叹了口气,很大哥的伸手拍拍她的肩膊,“快不要胡思乱想。在这里洗换一新,待会见,让你出去见见未来的大嫂子。” 离离听得心中一颤,脸上却一笑道:“是恋恋姑娘吧?大哥真有福气。” 庄怀飞倒有点心不在焉。 他的心是在这一个问题上。 所以他问得很慎重: “──吴大人会赶来这里吗?” 离离稍稍犹豫了一下,也回答得很缓慢,且仍带着迟疑: “应该会的……他告诉过我,他会来的。” “可是这里高手如云,十分危险。”庄怀飞沉重的道:“其实,还是不要来的好。” “但……爹要逃亡了,他要取回那些财宝。”离离毅然地霍然望向庄怀飞,这一次,她是望定了他,也问定了他: “那些财宝还在吧?” 又问: “你会给还我爹吧?” 这个问题很重要。 也很要命。 而且也真的常常要了很多人的命。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到头来都过不了这一关,金银珠宝、富能敌国的财库,谁不想要,谁不欲取,连高官厚爵的吴铁翼,也是为了这个,而堕入了万劫不复之境。 ──谁会跟钱有仇? ──谁能拒绝这种莫大的诱惑? 离离怕的就是这个。 因为钱财足以把一个战士变成一个杀手,把一个好人变成一个坏蛋、一个君子变成一个小人,乃至将一个活路变成一个陷阱。 所以吴铁翼还没来。 她先来。 ──至少,先来一步,探个究竟再说。 本来,她一直就觉得,爹也够位高厚禄了,根本不必也不该贪图这种不义之财,作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以至闹到如此田地,这又何必,那又何苦? 可是,现在的情形却不一样。 现在已落难。一旦落难,便尝尽一路知交尽掩门。亲朋戚友走清光的滋味。他们需要这笔财富。 极需要。 ──-所以,她要替代她父亲过来取回应该是属于他们的东西。 父亲一向信任这个人。 可是,却没有重用这个人。 ──信任和重用是不一样的。 信任不就一定要重用。 同理,重用的也不见得就一定信任。 ──信任,是对他的为人;重用,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你认为一个人是君子,是好人,不等于你便找他来跟你一起去干打家劫舍、伤天害理的事。 这是吴铁翼的行事方式、处世手法。 他对庄怀飞一直好。 很器重。 但他从不让庄怀飞参与行动。 对这一点,离离也很不解,曾经有问过她爹爹:“既然飞大哥那么可靠,为何不让他直接帮你?” 吴铁翼的回答是:“那样的话,事后我不杀了他,就一定会失去他的。” 离离可不明所以。 吴铁翼反问她:“你是不是也很反对我干这种事?” “我……我是觉得爹不值得去做──” “我不是问理由,我只要知道你的立场。” “是的,”离离答,“我反对。” “那便是了。”吴铁翼慈蔼地道,“你是我的女儿。所以就算你反对、很反感,更不赞成我这样做,但也断不会害我,也不至于去告密。对不对?” 离离点头。 她承认吴铁翼正好说中她的心事。 “可是别人可不同了。”吴铁翼道,“如果他们跟我共事,就得在利益上有分享,要不然,有志气的迟早都有不满、不服,野心大的难免要并吞,独占──这两种人,都是要杀的。不杀,就得死在对方的杀戮下了。”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子。我怀疑他会这样,他也同样会怀疑我这样做。”吴铁翼平心静气的道,“大家难免就会互相怀疑,迟早都会斗起来的。” “我可不愿亲手杀害庄怀飞。”吴铁翼下了结论,“至少现在不想这样做。他还有用。我还没算好好的用他。” 离离那时才算明自了吴铁翼的用意。 直至如今,她才真正的了解父亲的远见和用心。 但她现在还抓不准庄怀飞的态度。 ──那些财宝,到底会不会给回她? 当时,据吴铁翼的说法是:“要使怀飞这种人归心的方法是:不一定要花很多钱,不一定要封官厚赐,他这种人。只要对他好一些,他就一定不欠人这个情的。” 那时候吴铁翼的意思,是示意离离不妨对庄怀飞“好”一些。 离离也的确对庄怀飞“好”上一些。 她本来就对他有好感。她听说过这奇男子的一些轶事,其中两则一刚一柔,她倒极有印象: 庄怀飞本来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在微时曾当过“太平门”梁家的护院。那时际,正好是“太平门”跟“下三滥”何氏家庭开战,各自将精锐之师派去“名利园”那儿决一死战。结果,“四分半坛”的陈家帮趁虚而入,偷袭“太平门”。当时,“太平门”只剩下二十来名老弱妇孺。根本不足以抵御。剩下五名能打的:两个外姓的,闻风而逃;两名梁氏子弟,一个一接战就给暗器打死,一个则不甘受辱而自尽;能打的就只剩下一个庄怀飞。 他那时才入“太平门”当护院当了七天。 可是,他即时要门里还能活动的妇女,纷纷关上前门、后门、各式窗户,他就凭着胆大腿快,他一个从门前跑到门后,门后跑到门前,跟来袭的“四分半坛”七百六十四人搦战。 总之,一有人攻进来,第一个跨入门槛的,他就一脚踹死。 不管从任何角度,以任何方式进来,侵入的敌人,都一样的下场。 上瓦顶的、墙角打洞,乃至三五人联结一齐冲进来的,都全给他踹杀。 偌大的庄院,总共有房一百零四间,厅堂各二十四处,还有院园廊阁不等,但一人都没给闯进来。 敌人还以为“太平门”内高手如云,四布于内。 其实只有庄怀飞一个人。 但俟“太平门”高手与“下三滥”打得个两败俱伤,伤亡逾百之际,发现“太平门”基业乃为人狙袭而致无家可归,老羞成怒,竟把庄怀飞也怒斥出庄。 庄怀飞这也不以为忤,走就走,天涯岂无展翅处? 总算,“太平门”在逐走他的时候,毕竟还“大发慈悲”“赏”给他五十五两银子,他就用他怀里救了一门老少、保住百年基业的“酬金”,继续江湖闯荡。 总算,“太平门”也借此教训,能思进取,新锐辈出,这之后,门中主脑对门里陋习、短处、大事改革,并潜心训练、发展“轻功”这方面的特长与技能,终于在武林众多帮派中脱颖而出。 三当我大哥是一种侮辱 另一则轶事也是吴铁翼告诉离离的: 有一位女杀手,受“蜀中唐门”之托,要杀一位腿不能行的名捕。那位名捕原守京师,但因为办案而至幽州。唐家堡的人正要趁此良机伏杀此人。 这本来不关庄怀飞的事。 但这位女杀手却在偶然的情形下“救”过庄怀飞的娘。 庄怀飞自幼丧父,他的母亲含辛茹苦养大了他。俟庄怀飞成人时,她已半身不遂,风瘫瞽目。 那一年,庄怀飞在衙里当皂快,常出公差。州里正闹饥荒。盗贼四起,庄怀飞因腿上功夫了得,常能逮伏大贼,故而得衙里班头赏粮,买了几个大馍馍先奉给娘亲充饥,便又去抓贼了。 结果,有鼠大若婴儿,联群而出,本要夺掠庄母手上食粮。后索性跳上身去,噬食其脸! 庄母苦不能行,眼看要惨死于鼠辈横行下,适遇那女杀手正要摸清路向好下手,正穿梁越瓦时,见此情状,发出暗器,尽杀鼠群。 庄怀飞赶回来时,女杀手还在,正照拂其母,庄怀飞得知原委。对女杀手很是感激。 后二人相交甚笃。那女杀手甚美,丰姿绝世,骨态鲜妍,诸般韵致,无一不美;而庄怀飞也正值英壮之年,气盛之时。 不过,那女杀手还是去行刺那名捕。 庄怀飞劝止不果,同时也知悉:如果女杀手改变主意或行刺不果,“蜀中唐门”必定会杀了她灭口。 是以,庄怀飞竟在“蜀中唐门”第一有权力的女人“唐老奶奶”面前,挑战那女杀手;那女杀手含忿与庄怀飞交手,结果在一失手间败于其“打神腿”?拢谑牵吧泵丁钡闹厝危憬挥勺撤衫粗葱小?br /> 那女杀手觉得庄怀飞有意折辱、打击她吧,一怒之下,走了,不再见他。 不过,到头来,庄怀飞行刺功败垂成。听说失败主要原因是: 一,他并没有暗算、阻击。 他是先扬声后下手,使得残废了的名捕有了警觉,以那名捕的应变之急快、暗器之精绝,庄怀飞便讨不了好。 二,庄怀飞心里觉得那名捕不该杀。 那位名捕虽然杀性很大,但一向对恶人一步不让,对善人一力扶持,对坏人一网打尽,对好人一心维护,他对这种人一直以来都心向往之,实在找不出理由来杀他。 唯一的理由,也许只剩下了他不想那女杀手死于唐老奶奶手下,或丧命于那名捕手中──两者都是发暗器的绝顶高人,也许,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唐家堡的人才要杀掉那身罹残疾的名捕。 结果是:庄怀飞失手。 名捕也没有立即抓着庄怀飞,而把捉拿“刺客”的事,交给另一名地方上的大员接办。 那地方官却“阳奉阴违”,没有真正的办庄怀飞,也许,那名捕也可能无意要追缉庄怀飞,要不然,他还有好些名震天下的同门,任何其中一个,都是抓贼逮寇的能手,真要联手缉拿庄怀飞,只怕他还真逃不掉。 离离听到这里,便对庄怀飞很好奇,很有想像,但她并没有问吴铁翼:到底那地方官是谁?有些事,不该问;有的事,也不必知道。 她揣测过:庄怀飞一定是因为心中喜欢那女杀手,才会为她冒险。 可惜,那女杀手显然不知道他的好意。 她觉得那女刺客很不了解这个男子。 而她却没见过这个男子。 她觉得这个男子很奇情。 她想见见这个汉子。 就在她爹吩咐过“要对他好一点”不久之后,她就见到这个汉子了。 见了之后。她就觉得这男子还很深情。 由于吴铁翼叮嘱过她“要对他好一些”,这“好一些”虽只是“一些”,还是“好”出了事。 她发现庄怀飞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跳一只舞给他看。 有时候,还唱一首歌给他听。 跟当官的打交道也许是很乏味的事,而且,压力一定非常之大,何况,名字就叫庄怀飞的庄怀飞一旦壮怀不能遄飞的时候,一定分外感到压抑了吧? 所以,有时他刚脱下公差、捕快的衣饰,但没换去的是他深锁的眉宇,离离就跟他说: “你多笑笑吧。我喜欢你笑的样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柔夷还触摸着他的手。 庄怀飞马上就笑了。 并且笑说:“你的气功造诣很深。” 离离讶异,不明此说。 庄怀飞打趣道:“别人的气功,充其量只把人震死、震得发晕,乃至震得哭了出来,你不同,你一碰触就把人震得发笑,只怕只有你才办得到。” 离离以为他说笑。 当捕快、衙差绝对也是不好办的差事。“那是一种极令人不快、很肮脏的活儿。”庄怀飞发觉离离“很有意思”要跟他一道去办案,于是,便尽说些现实上的恐怖情状,让她自己“打退堂鼓”: 这些例子包括:如何抢救已死了的孕妇,生剖女尸而取婴;包括捞起浸在水里的尸首检验,结果尸水喷溅得一脸都是,给尸水沾上的臭味,历二十四天不脱;还有救治帮会里手足、五官全给剁掉的人,却还不死,呻吟求生之恻动人心;以及遇上杀人狂魔,闯入逮捕的人给淋浇上一桶又一桶的碎肉肚肠,原来全是行动失手的同僚──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跟你谈女人、吃肉羹,下一刻已成一堆肉渣骨碎……然而给宰割掉五脏的同僚却一时犹未死绝,哀号挣扎。 离离听得直想吐。 后来,她特别给庄怀飞烧菜。 她的菜烧得特别清淡,大多数是蔬果,甜口又清又润;糖水上还浮着几瓣茉莉香。 庄怀飞奇之:怎么这么素? “怕你看血腥、杀生腻了。”离离就婉然的道:“所以让你吃些素淡的。” 庄怀飞当然感动。 他有一种恍恍。 家的感觉。 ──通常。一个男子,这种感觉一生,就不容易收得回来了。 不只男子,女人的也一样。 问题是:庄怀飞表达得极早。 也许是太早了。 这跟出手过招一样,你出手攻敌,自是愈快愈讨着便宜。但若是快得太过度,便再快也无用;因为敌人根本不发招儿,甚至在那儿的只是位朋友。 坏就坏在这里。 在离离还没有对庄怀飞生起很深很重很无可取代的感觉之前,她就已感觉到庄怀飞对她很浓烈很真很深的爱意。 这反而“吓”走了她,那些理应有“后续”的感觉。 ──她变得没有“感觉”了。 这可糟了。 幸好她适时的“婉拒”了庄怀飞。 庄怀飞是个聪明人。对女人的“拒绝”,他更是聪敏。 ──而且还敏感得看到蝴蝶飞不止知道有花香还可以猜得出附近开的是什么花。 他只是有些儿不甘的问:“那为什么又待我那么好?” 离离本来没有意思要“拒绝”他。 ──任何女人,都不抗拒他并不讨厌的男人作她“裙下之臣”。 就算现在不是很钟意,但在还没有找到真正钟情的男子之前,多“他”一两个也不是坏事。 可是她只略作“距离”的”调正”,对方已经一了目然。 她只有回答:“我只是觉得你很亲切,就像是我的大哥哥……而已。” 庄怀飞笑了。 “当大哥如果不是一个讽刺,就是一种侮辱。”他说,“不过,我却极喜欢有这样一个妹子。” “好妹子。” 这样,二人便调校了“关系”,并且维持了这样一段“关系”好一段岁月。 直至这次吴铁翼落难。 直至这一次,她来”求”庄怀飞帮忙。 并且,她问了庄怀飞几个问题。 问这问题之时,离离难免想到:如果那一次,自己没“调校好距离”,转变了关系,那么,自己便不需要问这句话,也不必等待这个回答了……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追命。 ──-要是,她再求追命一次:放过她爹,追命会答应吗? (追命为什么要答应?他又不欠她的!) (自己凭什么求人家?只她欠他的!) ──-为什么自己会偏在这时候,面对庄怀飞,却想起追命呢? 也许,庄怀飞和追命,都是相近的人,相似的汉子。 追命常常引人发噱,逗人开心──但他自己却可能是一个伤心汉子。 他的笑很少是打从心里笑出来的。 至于庄怀飞──他的法令纹好像又深刻多了。 敢情是:他不笑的时候还是比笑的时候多。 而且还多出很多吧? 她已经有几近两年没见过他了,只从爹口中听到过他迁升为总捕头的消息。 本来,她想问他:怎么?这两年过得开心吧?快乐吗?可好吗? 一个女子对她关心的男人,大抵上想知道的就这几件事。 但她没有问。 问出口的是: “那些财宝还在吧?” ──“你会给回我爹吧? 万一他答“不”的时候,该怎么办? 这里都是他的人。 这地方是他的地盘。 ──爹已成了“过街老鼠”,自己等人,自然而然也成了终日惶惶然的“丧家之犬”了。 他只要答一个“不”字,甚至不回答,只摇摇头,便谁也奈不了他的何。 他是应该“报仇”的。 问题是:他会不会报复呢? 她在没有得到答案之前,有点纳闷:为何爹要派我来“求”他? 求人的心情,一如冰上的蚁。 一个美丽的女子本来就不该落难的──一旦落难遭劫。“美丽”就会成为她的护身符,同时也容易就变成了她的负累。 四我不一定都能办得好 “你是在怀疑我?” “我是想问清楚。” “如果我不打算还给你爹,你根本就不会见到我。” 离离只觉得喉头一热。真的想伏在他雄厚的臂膀上大哭一顿。真的。不过他已经有恋恋姑娘了。那也是真的。但他仍然会把(那么大笔的)财宝给回我们。那更加是真的。 她觉得他仍是有情义的,这更加是千真万确的。尽管她也有点儿弄不清楚:这是情还是义?对她还是对她爹? “令尊大人既然放心把东西交了给我;”庄怀飞脸无表情得像有一张不属于他自己的脸,“他需要的时候,我当然会物归原主。” 然后他的下唇拗了拗,算是笑容:“那本来就是你爹的东西。” “你爹要我办的事,我一早已准备好了,现在各处风声都紧,我不一定都能办得好,但我会尽力把事情办妥。”庄怀飞用手搓揉着他自己右腿的筋脉,半个身子,往左边斜撑着,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话音的稳定: “现在的情形,很有点严峻。令尊的情形,朝廷已转达到这儿来。这里的州官高阳一得,是个很有为的利害人物,他手上的师爷谯溪雨,更是麻烦的家伙。”他拍打着自已的右腿,“今天他们在郿县叙议,可能商量的就是捉拿令尊大人的事──他们并没有邀我共议。这不寻常。” “你是说……”她很注重这一点,“他们已开始怀疑你了?” “那也不见得。”庄怀飞仍在拿捏着自己腿上的穴位,“不过,若有什么行动,得宜快。” “我知道形势紧急。”离离垂目,对剪着弯弯的长睫,“在渭水上,我们就受到‘飞天螳螂’的干扰。” 庄怀飞微微吃了一惊:“唐郎?!这人也是难缠人物,是司军监唐天海的兄弟,为人甚为好色。” 离离嫣然笑道:“就是因为他太好色,所以才让我们给收拾了。” 庄怀飞怔了个半晌:“杀了?” 离离用了一种柔静的语音道:“死了。” 庄怀飞又缄默了一阵,才霍然道:“那事情得尽快办好。唐天海量小气狭,有仇必报,只要发现你还在这里,定必不死不休。” 离离抬头,看着庄怀飞。不管她如何化装,处境如何寒酸,但都掩映不住她目中的丽色。 “东西你准备在何时交给我?” “令尊几时才到?” “他……你不必等他了。东西可以先交给我。” “这……”庄怀飞稍有犹豫,随即说:“当日,吴大人委托我办这事的时候,的确说过,除了他自己之外.你来也一样──但其他人传令、代行,决不可以。” “我爹恐怕要撇开追踪的人,得费一些心力……你知道。追命名捕是个甩不掉的人物。” “那你拟几时离去?”他别过头去,不去看她的眼色。 “夜长梦多。”离离毅然道,“东西一到手我就走。” 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出了一个女性妩媚中少见的狠色来。 虽然狠,可是仍然很妩媚。 “那好,”庄怀飞搓揉着自己的腰腿,一语定江山地道:“明天一大早就办,就这样决定。” 离离却问:“事不宜迟,为何不在今天?” 庄怀飞只悠然的望出窗外,悠然道:“东西仍在山上。天快晚了,晚上怎么上山?上得了山,又怎能保东西不失?” “哦。”离离明白了,随他目光望去,窗外山影空蒙。 窗内有书。 满室的书香。 “你还是那么爱读书?” “没有颜如玉,书中仍有黄金屋嘛!”庄怀飞打趣地道。 离离白了他一眼,啐道:“谁说你没有颜如玉?你在这里还恋恋风尘不肯去哩。” 然后她正色道:“本来,爹要我来问你的意思:这些财宝本来你也有份,事前说好,你占一成。如果你肯随我爹亡命天涯,保他平安,爹说欢迎你一道同舟共济,度劫克难,他可以分你三至四成。这一路上,就我们父女和几名旧部,没有别人了,那里安然便为家。你若能与我们一起走,那就最好不过了。” 庄怀飞的眼神仍望向窗外。 山在虚无飘渺间。 山如一位亘古以来站立在那儿的巨人,不动如山,但山意却充斥天地间。 离离没有等他回答,已经把话说了下去:“你知道我在要回那笔财宝之前,为何却没问你是否一道走这句话?” 庄怀飞负手,回道,问:“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答应。”离离说,她的语意里还蕴有一种很奇特的韵致,楚楚动人,“你有了恋恋姑娘,所以你不想离开这里。”她好像是笑了一下,又说:“大好男儿,就要终老在这山野乡镇里。” 庄怀飞紧拗着唇角,用手搓摩着腿,望向窗外。 窗外有一棵大树,看似满树红花,却是满树红叶,映着午后逐渐转苍茫的天色,庄怀飞看得眼也红了,脸色也苍茫一片。 窗外天欲雪。 “但你也不必担心。我已跟爹分析过了。他说,就算你不跟来,他也会分给你两成,以犒赏你护宝之功,有了这笔财富,你只要够运,要成为一方之主,决非难事。你一向志大才高,只欠缺了些运气。”离离一面拭抹掉脸上的易容,一面交代清楚,现刻她的面容已捣得一塌糊涂,已分不清哪一处是真眉真目,仿佛只有她的语音才是最真实的,“这之后,咱们就各奔天涯,各走前程,谁也碍不着谁的。” 欲雪未雪。 庄怀飞欲言又止。 他当然听出离离语气中的雪意。 ──她的心里已早下了一场雪吧? 他本来想说什么,可是终于还是没有说,到头来,他只是说: “也许,你猜对了。你赶快去换洗一下,洗去易容之物。今儿你就跟恋恋、小珍。沙姑娘。姑姑她们一道,她们不知内情,万一有人找上你们麻烦,也会投鼠忌器一些。余事由我应付。” 离离很不高兴他那似是无动于衷的回答。她很想找个什么事情来刺他一刺,来证实他仍然是以前那个他,至少,是个有激情、有血性的汉子: “我看得出来,你的脚有点不妥。爹说:你的右腿受过伤,而且还伤得很重──”她冷俏地道,“其实,你就算有心,恐怕也无力。千山万水难行,天涯海角走不了。” 他霍然回身,翟然的道:“我的脚还没断。我不愿与你们同行,是因为我是捕头,你们是寇匪。我不抓你们,是因为吴大人。我欠他的情。我蒙他的重托,代为保管的事物,我不知那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管那是什么,我会交回给他,但不会收他的酬谢。” 他的语音是一场早雪,到末了结成了冰:“其实你不用告诉我那是什么,值多少,我不管。我只负责交回给你。你也不必激我,我不相信运气,我只相信我自己。也许,没有运气也是一种运气。悠转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本要神仙过海,却成小鬼上岸,那又何妨?那也无妨!我要帮你,就一定帮你。我去留由我自己来定。你激我也无用。” 离离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旁的小去却道:“庄爷……你变多了……真让我家小姐失望。” 狮口豹目的呼年也,也对庄怀飞怒目而视。 庄怀飞冷冷地道:“我心如琴,沉入海底。” 离离终于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情毕竟还是在的,只不过已不是情人了。 “那好,”离离跟呼年也和小去吩咐道:“我们走吧。” 序怀飞眉头一皱,“去哪里?” 离离用小去递上来沾了水的丝巾,清理颜面,“我们自有去处,不想烦着你,也没意思要领你的情。” 庄怀飞有点急,“现在外面风声可紧,你们这样出去,只怕有险。” “就是因为外面风紧,”离离接下了小去送来的脸纱,裹在鬓边,坚决的道:“我们不想连累名捕,所以才更加要走──你放心,我们能来,自然也有去处。” 庄怀飞闷哼一声:“我留不住你?” 离离已用纱布掩住了大部分的玉靥,只听她冷冷地道: “我心无情,意若寒冰。” 庄怀飞心知她在应和他刚才说过的话,知她气在心头。阻也阻不了,只好说:“你一切都得小心点。” “有心了。”离离挥手,小去、呼年也左右相护,往外行去,“我们明儿一大早来讨回本来就属于我和爹的东西。” 临行出门口,离离只掀了桔帽,悠然回道,发瀑披下,游目询览了一下房里排得齐齐整整的大量古籍、书册,道:“难得你还是那么爱读古人书,黄金屋却还是留回给你自己跟你的颜如玉相聚吧,我还是省却这个尴尬了。” “偏劳了。” 临走前,她还说了句客气话。 可是,映着午后的早销魂的阳光一照,这一次,庄怀飞还是瞥见了她抹去易容物后的容颜,像一朵水上的芙蓉,脸上有些水珠,水聚于眉目传情处,鬓上仍有一珠一翠,疏疏散散,晶莹欲滴,饶有书意。 庄怀飞这么一看便惊了一个艳。 一如当年。 构思于九七年五月二十二日至六月八日。 与家姊、外甥、余愿、唐喜、唐正、何时日、梁无多欢聚香江。 湖南黄芳接待秀芳、素馨等一行七人游圆明新园,下榻海湾大酒店,留下丽影共忆念;人面桃花今又是,未妨惆怅是轻狂。个是:波折即是快乐,忘情却非无情。熠熠刀剑,尽是法相:郁郁黄花,无非法身,我如一梦,得失随缘,情若菩提,物莫能伤。 校正于九七年六月底。 大奋发、大写作也大看各种珍贵cd时期。感谢爱丽丝、唐凌加盟,士气高昂,节节胜利/可感小褟每遇重大节日,必自德来咭入电,虽未亲接获,仍感其长情/曾遇嘉欣,sd之琳。 逢静香犹可观,好静的香,好香的静。 第五卷:捕老鼠 第五章 岸上的鱼 一我不一定都能了解你 在离离游盼流眄离去之前,庄怀飞好似还是有点怔怔发呆。 离离才一走,他已点了点头,招了招手。 一招手,人就来了。 是红猫。 他蹑足走轻,真是比猫掌还轻。 “舟子备好了么?” “备好了。” “那好。你跟去,保护他们。” 红猫知道庄怀飞指的是离离。 但他不似平常,并没有马上动身。 “嗯?” “他们回来了。” “谁?” “谢大人,唐军监,他们请你到‘愚缸’一叙。” “愚缸”是谢梦山平时休闲也是练功之地,那儿的特色是养了很多缸的鱼。 各式各种的鱼。 ──如庄怀飞的“有作为坊”,有各式各样的书一般。 谢梦山喜欢鱼。 他养了很多鱼。 那儿是他的重地。 “还有,”红猫附加了句,“他也来了。” “他?” “铁手。” “他!” “另外,老何也跟着一道回来了。” 然后红猫凑近庄怀飞耳边,讲了几句话。 庄怀飞的脸色变得像一个放了三个冬夜的铁馒头。 之后红猫才欠身,道:“我去了。” “把雷移、雷欲一齐叫过去,人多好办事,”庄怀飞吩咐道,“一定要保护离离不得有失。” “是。” “咱们依计行事。” “是。” 红猫走了,庄怀飞先行回到“黄金屋”内,掏了几包东西、瓶子,揣在襟内,正要离去,这才走到门口,已见一人信步向他走来。 那人其实也不怎么高大,但这样向他走来的时候,予人一种“一座山的走动”的感觉。 他弯着嘴角笑了:“是你。” 那汉子也笑了: “是你。” 庄怀飞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汉子道:“你在,我怎能不来!” 庄怀飞的笑意也有点飞飞的,“你是专冲着我来的了?” 汉子道:“其实,我是给谢大人、唐军监等扯过来的,我来,是要找你,但也不只是要找你而已……” 这汉子正是名捕铁手。 他本来正待说下去。 ──-他还要来见小珍的…… 但庄怀飞已忽然敛容道:“那你是来抓我的了。” 这回,到铁手怔了怔,道:“你都知道了?” 铁手完全没意料到庄怀飞一见着他,便道破他的来意,他本来还一直盘算着如何跟庄怀飞问明原委,谢梦山和唐天海也故意让他先到“有作为坊”一行,先跟庄怀飞沟通一下,劝说一回,看看形势才定敌友。 庄怀飞的笑容这回是灰灰的,“我也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铁手的手,早已想会上一会了,我这一双浪得虚名的腿,万一折了也不算冤!” 铁手忙道:“这是什么话!你又没犯事,我为什么要抓你?我们又为何要交手?我们是好朋友!” 庄怀飞唇角一掀,算是嗤笑,“好朋友?你要真当我是朋友便不该来!” 铁手笑了。“世上哪有不准相见的朋友!” 庄怀飞道:“有。世上还有老死不相推问的朋友。” 铁手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我也不一定都能了解你,但你必有原委,我想听听。” 庄怀飞反问:“你指的是什么事?不妨明说。” 铁手道:“只怕不是事,而是人的问题。” 庄怀飞:“何人?” 铁手道:“吴。铁。翼。” 怀飞,“他犯了事?” 铁:“他至少犯下了八门血案、幕后夺权、劫杀富贵之家、残杀旧部、策划飞来桥伏袭、阻杀同僚、与赵燕侠培植霸王花麻醉毒害人等十数大罪,早已死不足惜。” 飞:“他与我何关?” 手:“有人说他已来投靠你。” 庄,“你也是我的朋友,我道上的朋友也有不喜欢你的,但我可不能因此而对付你。” “但圣旨己下,朝廷有令,要抓此人归案,他掠劫所得之宝藏。也一定要全数起回。” “──全数取回?都充公吧!其实,都供天子。权臣荒淫享乐去也!” “其实你犯不着为吴铁翼背这黑锅,”铁手叹道,“他为人十恶不赦,你会受他连累的。” “我知道你的个性,一向是小恶可容、大恶不赦的。”庄怀飞溜溜的道,“可是,他是我的朋友,你却不是他的朋友。” 铁手道:“朋友犯了法,也一样要治罪,不然,朋比为奸,王法焉存?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来劝你,才要说这番话。” 庄怀飞摇首道:“其实你不必再说了,要说的,不如你用手我用脚说吧。” “我却不想跟你交手。” “那就交脚吧!好好打一场,让我们的决裂也能掷地有声!” “你只要把人交出来就行了。” “人?”庄怀飞故作懵懂,“谁?” “吴。铁。翼。” “我没见过他。” 庄怀飞耸耸肩,轻松地说。 “真的?” 忽然,匆匆行来一人,向铁手、庄怀飞行礼作揖,道: “二位大爷,谢大人在‘愚缸’苦候已久,早备水酒。请二位即行过去赏光是盼,” 来催促的人便是何尔蒙。 庄怀飞望望铁手哈哈笑道:“山里有老虎,缸里有大鱼。但总不能不去吧?” 铁手却比他沉重,“一定要去。若不去,就等于认了罪了,若去有惊险,弟与兄同担。” 庄怀飞低了低头,才道:“我有点怀念。” 铁手问:“怀念什么?” 庄怀飞:“我们那些并肩作战的日子。” “怀念个啥!”铁手说道:“今天就是,一切没变。” 庄怀飞忽然觉得一口血气,涌上喉头,忍不住道:“你我相交一场,已是不枉,你不知前因后果,个中原委,还是不要插手是好。我兄名声,如日方中,不要为我而耽误。” 铁手微怒道:“此案因由,我确未明,但兄侠骨光明。已不必置疑。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不明白的就说清楚,你现在就算不拿我当朋友,我也一样死磨硬泡,几许风雨,点指江山,海阔天高,灰飞烟灭,就让我跟你分这个担、刀山火海走一趟。” 庄怀飞好像在看一个怪人,“你没把事情弄清楚就帮我?” 铁手道:“你的为人我很清楚,不帮你帮谁?” 庄怀飞瞪了他个半晌.才说:“你生平有好友无数,敌人多,朋友更多,看来传言非虚。” 铁手淡淡笑道:“我一向喜欢交朋友,有交无类。” 庄怀飞哼道:“但我的朋友一向不多。” 铁手笑道:“我兄一向择友慎重,不像我,投缘即是知交。” 庄怀飞还是不笑。 他的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他绷住脸,一字一句的道: “但我交你这个朋友,总算没有交错。” 说罢,大笑。 两人在大笑中携手而行。 赴约去。 跟铁手联袂踏步而行的庄怀飞,仍不忘回头向他的同僚也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部属打趣道: “你别怕,我和铁手都还不打算要逃。” 何尔蒙依然恭敬得像在死人墓前鞠躬似的说:“卑职不怕。就算要逃,庄爷也不会撇下卑职逃。” 庄怀飞哈哈大笑:“没事没事,没这回事,我们如你所愿,到‘愚缸’喂鱼去。一切依计,只求平安无事。” “是。”何尔蒙庄重地又说了一句:“是。”庄怀飞与铁手一路低声笑谈而去。 何尔蒙却似影子一样跟在后边。 二金玉满堂 “愚缸”的围墙是圆形的,像一口大缸。 苑外有修竹翩翩,山风时徐时疾,更显萧萧湘意。 园里有花、有草、有木、有亭、有阁,最多的还是: 一缸缸的鱼。 走入了园子里,对着这一缸缸不同族类但同样失去自由的鱼,铁手忽生奇想: 这院子其实是一口大缸,一个个人只是里面的一条条鱼,也许,在神祗眼底下,自己这些人只不过是缸里的鱼抢吃的几条蚯蚓,而发生的事只不过是茶杯里几片茶叶的浮沉。 那还争个什么? 可是人活着总是要争的。 至少,得争一口气。 ──没这口气,何异于死? 这自是非争不可。 谢梦山坐在那儿。 居中。 他身边有两个人,却不是坐着,而是站着。 他们都不敢坐。 因为谢梦山是他们的主人,他们是谢知县的奴仆。 可是这“奴仆”却有非凡的名头:一个绰号为“有如神助”,姓余名神负;一个江湖人称“乐极碑”,何姓可乐名。 两人都是高手。 而且都是谢梦山身边的死士。 ──能有这种“死士”,可见收服决不容易,而且任用也决不简单。 但何可乐和余神负只对谢梦山服服帖帖,忠诚不贰。如果加上不在现场的副总捕梁失调和乡军统领杜老志,可以说谢县令手下“三个半死士”都”齐全”了。 谢梦山在场的地方,他们自然不敢逾越,不敢坐卧,但凡有他们在场,便谁都不敢造次,啥都不敢做。 因为怕错。 ──一旦犯错,可怕后果。 “现在唯一坐着的,是在谢梦山对面的人: 唐天海。 他们遥遥相对。 桌子也是圆的。 园子也是圆的。 桌上已备好了水酒、菜肴,只等人来。 人,来了。 铁游夏。 庄怀飞。 谢梦山笑。 他很快已看得出来: 这两人是好朋友。 ──他们是那种拆不散的好友。 他们之间好像结成了一体。 一种团结、真诚、信任的力量。 他几乎是马上的就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大笑着说了第一句话: “打神腿、铁手捕,都来了,真好。” ──既然拆不散,便替他们撮合,再从中观察;有无破绽,觑准了再发劲攻袭。 最好,是“离间”一下再说。 是以,看似随便一句话,却捧庄怀飞,压抑铁手。 ──谁说排名不分先后?若真不计较,又何必排队? 第二句话便是: “坐。” 凳子是圆的。 石凳。 铁手先金刀大马的坐了下去,道,“谢座。” 庄怀飞也四平大马的坐了下来,说道,“谢赐座。” 他客气一些,是因为谢梦山既是他上司,也很可能是他的岳父。 他对上司和长辈,自然应该尊敬些。 他就坐在铁手的对面,谢梦山与铁手之间。 刚才为他们引路的何尔蒙,就垂手立在他后面。 不但垂手,也垂首,甚至垂目。 ──一向以来,这个武林人称“低首金刚”的何尔蒙,一直都以垂头耷耳的姿态对人,像完全没有火气。 如果你以为他真的没有火气,那就错了。 他早年的外号也叫“金刚”,但前面两个字改成了“火爆”──近二十年来他收敛了火气,改而垂头丧气,才换来这样的称号。 虽然不雅,但他宁可自己的火气能够平复一些。 一个人如果火气太大,不但会害人,也会害己,甚至还会后悔一辈子。 至少,何尔蒙已后悔了半辈子,他不想再后悔下去。 可是,唐天海肯定没有谢梦山同样或相近的“领悟”。否则,他也或许不至于一上来就发那么大的脾气: “铁手,你劝得怎样了?!” 铁手平心静气的答:“我没有劝。” 唐天海浑身的肥肉又在抖哆,吼道:“为什么?!” 铁手平和的道:“我想,我已经不必劝了,庄大捕头完全知道他自已在做什么,他该不该这样做。” “这是什么意思?!”唐天海几乎每一句话都是用喊的,“铁手,你没种还是没胆,半途收手当王八?!” 谢梦山反而要劝了: 劝的不是庄怀飞,而是唐天海。 可是唐天海已然发难,他向庄怀飞叱问:“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庄怀飞不惶不惊地问:“什么事?” 唐天海更加火大,“你跟吴铁翼狼狈为奸,到处掳掠劫夺,以官位、公差身份作遮掩,还想吞没大笔赃款──可有这回事?” 庄怀飞嘴边反而有点笑意,“你说呢?”他居然一点也不动火。 甚至不动容。 这态度使得唐天海更是暴跳加雷。 幸好,谢梦山及时转了话题,“唐将军,你忒也急了。” 他示意倒酒。 倒酒的事,由何尔蒙负责,他一一为在座的人斟满了酒,谢梦山举杯道:“铁二爷远道而来,是稀客,我虽然是小小武功知县,岂能怠慢了客人?来来来,请干一杯再说。” 他算是借此镇住了唐天海。 大家都喝了一杯。 第二杯酒却是庄怀飞亲自斟的。 倒好了酒,他站起来,敬道:“这杯是我向大家赔罪。无论如何,是我处事不当,才致劳师动众,不管待会诸位将我生剖死剐,既是我的不是,我还是先敬大家一杯再说。” 大家许是冲着他的面子,也都喝了。 谢梦山接着拿起筷子,用手一引道:“请箸了。” 大家仍在谦谢,谢梦山便手里挟着竹筷,指着对面他的一口大缸说道: “诸位可知道那是什么鱼?” 大家随他所指望去,只见缸里的鱼,又肥又大,生得娇嫩高贵,金鳞片片,偶然伸鳍张鳃,举止也都高贵悠闲,游动且不许其他闲杂鱼类靠近。 却都不知是什么鱼。 “这叫‘金玉满堂’。”谢梦山道:“这是一种高贵的鱼。是鱼类的帝王将相。它们出身却只在山溪涧间,且在小时败鳞颓色,毫不起眼,但长到三四月间,它们就逆流而上,抓紧机会,往活瀑一攒,从此留在帘之内,再龙游出洞时,已脱胎换骨,焕然一新,成为这种矜贵的鱼,名为‘金玉满堂’。” 他娓娓道来,讲得头头是道。 他在这时分这样详说,必然有他的用意,果然,他的“主题”就出来了: “可见,一个人,就算出身平庸,也该把握时机际会,力争上游,必然有遂大志、不同凡夫俗子的一日。” 他说。 然后含笑望定庄怀飞。 三便宜鱼 “那边还有一缸鱼,”他居然还有下文,指着另一缸布满了游得蜻蜓急飞似的快疾,但又骤止得像凝在水中,一大簇一大簇、一大群一大群并游相倚的小鱼。“可知道它们的名字?” 大家都对鱼没有研究,连那么起眼、庄重的“金玉满堂”都一无所知,更何况是这一大堆不同颜色但同样泳姿的细小鱼群? “其实,我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谢梦山呵呵笑道,“我只知道们虽一身闪耀着缤纷的色彩,但价格却非常便宜,你给虫,它们吃;你喂蜉蝣,它们也吃;就算你倒些粪便,它们也照吃不误。万一你啥都不喂,它们就吃草、吃沙、吃泥,甚至是互相吞噬。” “这就是不自爱、不力争上游的便宜鱼。”谢梦山清楚地“点题”,“你别看它们成群结队,你只要不予它们吃的,只不过两三天,它们就会自相残杀,全死了。” 然后他盯住庄怀飞,问了一句:“你明白吗?” 庄怀飞道:“我不是鱼。” 谢梦山道:“但人和鱼,其实是一样的。” 庄怀飞道:“我不吃大便。” 这一句,连唐天海都忍俊不住。 谢梦山却没笑,“你一向很有才干。” 庄怀飞道:“那是大人赏爱。” 谢梦山道:“我一直也都给你机会。” 庄怀飞道:“这点我很感激。” 谢梦山:“我还想栽培你成为我的接班人。” 庄怀飞:“只怕我力有未逮。” 谢梦山:“我很少看错人的。” 庄:“我却时常做错事。” 谢:“做错事不要紧,肯改便可以了。” “有些错虽是在无意间造成,但却不是有意改便改得了、抹得掉的。” “你若不想当便宜鱼,那就一定要下决心,有志者事竟成;有诚意的人一定改得了。” “何谓诚意?”庄怀飞苦笑道,“我只怕我连便宜鱼都不是,只是条给潮水冲到了岸上的鱼,只在枯涸中等死。” “诚意是不必说出来的,你可以感受得出来的。”谢梦山道,“但我,就一直很赏识你,倚重你,甚至想把小女许配给你。” 听到了这一点,庄怀飞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他甚至用力去紧抓自己的右腿,指尖已深嵌入肌肉里。 铁手也注意到了这点。 “我这么有诚意,”谢梦山道,“你也应该诚意以报。” 庄怀飞也垂下了头。 ──这时候一向云停岳峙的他,跟在他身后无精打采的何尔蒙,状态气派恐怕也差不了多少了。 “你要我怎样报答你?” 他嗫嚅地道。 咕哝着问。 “我是为你好。”谢梦山喟息道,“你也知道,我身为父母官,决不能将女儿嫁给一个贼人的。” 庄怀飞抗声道:“我不同贼。” 谢梦山即道:“可是你却包庇了贼人。” 庄怀飞马上说:“我没有。” 谢梦山疾道:“至少,你接了贼赃。” 庄怀飞道:“你是要我……” “把它统统交出来,”谢梦山眼睛发亮,“这样,你才是清白的,我才能够把女儿交给一个我放心,信任的人。” “怎么样?”谢梦山观察他,“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我知道你一向跟吴铁翼那只大耗子都有联系,现在朝廷已下令严办他,他是逃不掉的。你帮他也没有用,只有我能帮你,至少能帮你洗脱罪名。” 庄怀飞一时没有说话。 他好像是一时找不到话说。 “你交出来。”谢梦山见他不言语,便嘿嘿笑道,“其实,有人刚自你‘有作为坊’离去,已经有人梢住他们了,只怕弹指间就擒下押来,你现在回头仍是岸,再迟恐怕真的是岸上的鱼了。” 庄怀飞突然抬头。 他竟是一脸杀气。 满目杀意。 “来的不是吴铁翼。”庄怀飞忿然道,“你们抓她干啥?” “我们不管他们是谁。”谢梦山沉凝地道,“总之,跟这笔财宝有关的人都要抓。” 庄怀飞冷笑道:“你们不过是要取得这笔财富而已!” 谢梦山道:“这本来就是朝廷的命令,谁敢违抗?” 庄怀飞反问:“如果我能起出财宝,却交予谁?千里迢迢的往京师送吗?能保不失么?” 谢梦山与唐天海相视一眼,脸上已抑掩不住欣喜: “你若交出来,当然是交给我。” “为什么?” “因为我会派人看守,另飞马走报朝廷,派大军来押送回京,决保不失。” 谢梦山说到这里,显得兴致勃勃。 “不。”庄怀飞却在此时斩钉截铁的说,“我不能交给你。” “为什么?!” “你不交给我们还能交谁?!” 唐天海与谢梦山几乎同时叫了出声。 “我不能交给你们。”庄怀飞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因为你们本来就是吴铁翼的合伙人,今见其落难,想借堂皇名目,意图独吞这笔款子。” 然后他字字铿锵地说: “我当然不能交给你们,” 这一次他说的更是掷地作金声,绝无寰回,挽回余地。 这一句下来,从唐天海乃至余神负、何可乐全变了色。 一张脸变得居然像猪肝多于像一张人脸。 却只有谢梦山依然缓和。 他在这时候居然还能语调保持温和、从容,甚至还非常优雅的为他的门生弟子惋惜的说:“你真的已给吴铁翼毒害了心灵,无可救药了。” “其实。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我,扶持我,甚至为我脱罪的,都是吴铁翼,”庄怀飞语音悲切,“我欠他的情。如今,他落难了,他交我托管的事物,我有责任要交回给他,如此而已。那些不义之财,我是决不收的。” 谢梦山道:“怀飞,那你置本县于何地乎?” 庄怀飞恳切地道:“本来,吴大人是我恩公,他还使人照拂过我娘。大人你也是我的恩人,这几年来,得你照料,我才有今日今天。” 谢梦山淡淡一笑,道:“却没想到你不报恩却报怨。” “我没有抱怨,更没报怨。”庄怀飞道,“我最近才调查清楚,你才是吴铁翼的合伙人之一,唐天海更是蜀中唐门派来与吴大人、赵燕侠合作的大员之一。只是,你没料到,吴铁翼却把宝藏交托于我,不交予你们。” 这次谢梦山还没说话,唐天海已抢着问:“你是怎样查出来的?!到底是谁泄露的?!” 谢梦山瞪了唐天海一眼,叱道:“你这样猴急干啥!也不怕铁捕头笑话!” “怕什么!我怕他条鼻毛!”唐天海嚣张的道,“他若有道行还会去喝咱们倒的酒!” 铁手诧然道,“这酒……?!” 唐天海哈哈笑道:“蜀中唐门的‘冰火五重天’,另外,还借了‘下三滥’的‘乌啐啐’,一并下在酒里、杯里,毒你不死,只要你们散功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已足够我们逼出宝藏在哪里!” “难怪!”铁手长吁了一口气,“难怪你们在高阳大人面前故意虚报庄怀飞跟吴铁翼同在一画舫上……大抵你们一旦得了财宝,就来个杀人灭口,一方面可对官府有交代,庄怀飞是接赃的人,拒捕被杀,你们可以交差,另一方面则假借朝廷要起回那笔赃款之便,夺而占之,实行来个黑吃黑,而把一切乱子,转嫁到庄捕头头上来。” 谢梦山依然语气温和,“不过,庄怀飞是真的接赃。” 铁手反问:“那你既早知此情形,应本无意要将令爱许配于庄捕头吧?” 谢梦山嗤地笑了一声:“我女儿怎能嫁一个贼!而今我们代朝廷捕老鼠,他就是耗子,你是狗,多管闲事,只好陪葬。我是用怀柔手段,让他归心,却没料到他一直不肯交出秘密,十分可恶。而今,朝廷已派人追查此事,我们再也不能干耗着,只好大家都扯破了脸干了!” 铁手叹道:“原来你们才是大老虎!” 谢梦山笑道:“可惜两位捕爷都已四肢无力,无法聚气,只好任由我们这几只大老虎吞骨噬肉了!” 他嘻嘻又道:“你们而今真的是冰上的蚁,岸上的鱼,乖乖等死,任我们鱼肉了。还是聪明的把宝藏藏于何处坦白招供,少受些皮肉之苦吧!” 庄怀飞忽然在此时问了一句:“你说那些就叫做‘便宜鱼’?” 谢梦山不明庄怀飞在此时此境此惨状,却何有此问。 庄怀飞却浓眉一轩,一拍桌子,竟一掌拍下了一角石桌,并且叱道:“天下焉有便宜鱼?!没那么便宜的事!” ──庄怀飞不是跟铁手一样,理应已中了毒浑身无力。无法挣扎的吗? 中了毒的他,又怎能击桌碎案呢? 谢梦山和唐天海几乎同时警觉到不妙。 ──出错了。 出纰漏了。 ──但问题出在哪里呢? 只不过,当他们发现这是一个问题的时候,问题已经变得很大了,已变得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危机,一场劫了。 真正开笔于九七年六月底。 因与麦成辉先生君子一诺,愿为他竭心力以开新篇,以续前作。大约五天内完成。时适逢香港回归大庆,日月新天。百年国耻今日雪,千年道行从始开。旺盛精力,激昂斗志,迷离情愫,慈悲胸怀,精彩际遇,恍惚人生。是为记。值得书。 修订于九七年七月初。 得bic金咭、swan金咭、otb咭等达十数张,有咭方便,莫如天下太平大利大吉(何首持咭),改朝换代又一新,心甘情愿作主人。 不作白首空帷客,喜读学富五车书。 鄙薄夸耀,痛恨自满,自给自足,且知不足,方能满足,顺其自然,自寻快活,自得其乐。 重校于九七年七月廿三至廿八日香港会展新翼书展,皇冠推出“四大名捕打老虎”系列,并于七月十八日起于地铁车厢广告“四大名捕捕老鼠”,八月十五日始于香港地下铁电梯通道广告“四大名捕大对决”,及于七月廿至廿五日于香港东方、明报、苹果、星岛报等推出“四大名捕”之“碎梦刀”、“大阵仗”、“开谢花”等广告。 第六卷:打老虎 第一章 暗器对暗器 一绿幽灵 这只“大老虎”是非打不可的。 ──这点,在铁手心中,十分清楚,也非常肯定,更极之坚定。 可是,他是一个经验老到、干练精明的名捕,自然常反躬自省,警觉惕悟过:我们而今四处追打这只大老虎,然则,会不会反而只给这只行动比鹰隼还快、行为比狐狸还狡猾、行藏比老鼠还会钻洞的“大老虎”在背后玩弄、操纵、乃至逐个打杀呢? ──明着看来是自己这些人去追打这只老虎,但实则…… ──实则自己是不是正给这老谋深算、老羞成怒的老虎在暗处捉弄打杀呢? 这铁手可就不清楚,也不肯定了。 有些事,是既对路又对劲的。 例如在鱼缸里养鱼,在鸟笼里养鸟,头发是黑色的,血是红的…… 但也有不对路但对劲的。 譬如偌大的鱼缸里只养了一条比睫毛还小的鱼,小小的鸟笼里只养了一只肥大的猫,童山濯濯没有毛发…… 更有对路但却不对劲的。 就像小小的鱼缸里养了一条四四方方凝结不动的大鱼,鸟笼的栅门没有关上但鸟却并不飞走,头发的颜色是金色的、银色的、红色的… 还有既不对劲又不对路的。 譬如有水的鱼缸里养了好些鸟,没水的鸟笼里养了一群鱼,头发变成了一棵树…… 现在铁手的心情就是这样。 忽然间,他觉得,既有些不对劲,又有些不对路。 只不过,一时间,他无法清楚分辨得出,是哪一点不对劲,哪一处不对路。 庄怀飞一掌拍下了一角石桌,叱道:“……没那么便宜的事!” 把谢梦山和唐天海全吓得一怔。 也一震。 ──庄怀飞和铁手不是一早给“冰火五重天”和“乌啐啐”的毒力散了功了吗? 散功的人,又怎能一巴掌就切下一块石桌? 唐天海本来像鲜猪肝一样的脸色,现在变得像卤牛膀一般。 而且还是卤坏了煮烂了的牛膀。 谢梦山本来一向讲究仪容,而今,就算他仍十分讲究仪容,仪容也不讲究他了。 那是因为震惊。 震惊得使他咳了两声。 之后还咳了七八声。 他一咳,在他身后的人就突然动了。 何可乐自谢梦山身后飞身而起,越过桌子,一掌就向庄怀飞的天灵盖拍了下去。 他一出手,才让人乍见,他的手比砧板还厚、似团扇般的大,整只手就像一支锤子! ──足以开碑碎石的锤子! 他的掌法也正叫做“小开碑手”。 余神负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攻向庄怀飞,可是在座绝大部分的人(不,是全部的人,包括庄怀飞在内),都看不见他是怎么“攻”过来的。 但实际上他已发动了攻击。 因为谢梦山已下了令。 他的“咳嗽”就是他的命令。 余神负则是桌底下出袭的── 他很瘦,身形很削,一旦发动攻袭的时候,他就整个人“闪”入了桌底,并且趴了下去,比鱼游于水还灵敏、比羽飘于风更莫测、比穿山甲钻孔更加迅疾地,已“潜”到了庄怀飞座前,左手一刀,就扎向庄怀飞的鼠蹊,右手一剑,反挑庄怀飞的咽喉。 只要庄怀飞有些许分心。分神在应付何可乐飞空而来的攻击,他就必然伤亡在台面下余神负的暗袭中。 庄怀飞大喝一声,还未立起,双足已急蹴出去,另外,双掌一合,已及时夹住了何可乐的那一掌。 尽管余神负的袭击不但有如神助,更鬼神莫测,但看来他对何可乐的那区区一掌,反而如临大敌。 他双掌左右一合,刚好拍住了何可乐的来掌。──那时分,何可乐的手掌离庄怀飞大约只有半尺不到。 何可乐给夹住的掌臂,摹然粗肿了起来,也很快比原来的粗胀了三至四倍,色赭红,且发出嘶嘶的异响,和一股腌坏了虾酱的异味。 何可乐本来白惨惨的一张脸,此际也成了虾酱色,居然跟盛怒中的唐天海可以媲美。 然在这时,只听一声怪吼,余神负整个人把石桌自底部撞碎了两三爿,扎手扎脚的飞了出来。 比他先飞出来的是他的一刀一剑。 他飞到半空,怒吼、咆吼、虎吼,然后又扎手扎脚的掉了下去,然后听到“通”的一声,大概是摔落到水缸里去了。 那是因为庄怀飞的脚。 他不幸,遇上的是庄怀飞的那一双腿。 ──打神腿! 这两脚踢出,看来“轻描淡写”,然则却使“有如神助”的余神负,几乎“有如鬼召”,他的攻势,也给这两踢全瓦解了。 虽然踢飞了台底下的狙击者,但庄怀飞面对何可乐那一掌,依然在僵持着。 何可乐的手掌依然在发胖。 手臂更粗胀。 庄怀飞仍然用双手夹着他的手。 手掌离庄怀飞约四寸。 何可乐身在半空,力道全凝于手臂上。 庄怀飞的双脚刚踢“走”了余神负。 问题是:庄怀飞的敌人肯定不止于一个。 他当然不只一个敌人。 余神负还不能算是他的大敌。 何可乐也不能算。 但唐天海一定能算。 ──他是蜀中唐门中,施放暗器超新手法的:“三十六小手,一手包办;七十二大搜,一手遮天”中的四大高“手”之一,他绝对可以算是庄怀飞的劲敌。 唐天海是在这四五年内到任武功县,以知军监察为名,实是替童贯监视一切活动,并纵容部下军兵骚扰良民百姓,为此,维持治安的庄怀飞几次与之冲突过,但因谢梦山居中调停,加上唐天海对庄怀飞在江湖上、衙内、六扇门中和百姓心目中的份量,很是忌讳,而庄怀飞也顾忌唐天海的“唐门背景”和“童贯靠山”,始终没有真的大打出手。 ──虽然没真个打起来,但相骂时忿忿不平的说:“有日让你尝尝我毒砂的滋味”或“我等着领教你的腿法”这等话,总是说了不少。 这种话说多了,恨意自然会深;这种话听说了,自然结了仇。 县里知情的,大都知道唐军监和庄总都头并不和睦,大抵,这两人是敌多于友。 不过,对庄怀飞而言,他倒喜欢唐天海是敌非友,而且他也喜欢有唐天海这样的敌人。 因为只有这般的敌人让他激发、奋进、精益求精──不能“衰”给这厮看! 庄怀飞反而喜欢敌人。 因为敌人始终是敌人,很少人能够化敌为友,可是朋友很可能突然成为敌人,让你措手不及,而且很多时候都会遇上反友为敌的情形。 ──敌人至多不过变成朋友,那算是意外之喜,总好过不知什么时候(往往是要害关头)朋友却变成了敌人。 是以,他跟唐天海似也不求和解。 所以,唐天海心中一定暗恨庄怀飞。 俟庄怀飞有“小辫子”给唐天海一手攥住的时候,他心中的喜悦之情,可想而知──无怪乎他能一直等到“郿县大会”高阳一得主事时,才大爆庄怀飞与吴铁翼“串联勾结”的内幕! 谢梦山认定了: 他当然不会放过告密的机会! 他更不会放过的是现在的机会! 杀庄怀飞的机会! 他在这要命的关头发放暗器! 那决不是普通的暗器。 他的暗器很“大”: 他双手一抄,抄起了两块给余神负撞裂为四爿的石桌,顺手就砸了出去! 这就是他的暗器。 好大的暗器! ──两块“大暗器”,以惊人的速度、惊人的威力、惊人的方式,向近距离的庄怀飞,飞砸了过来! 这样子的暗器,别说给砸着一大块,就算给一小边角儿擦着,只怕也七残八废、不死也成废! 这时候,庄怀飞仍与内力滔滔不绝、潜力滚滚不休、韧力源源不断的何可乐较劲,还未见真章。 何可乐的右掌,离庄怀飞百会穴大约还有三寸左右,已不得分进。 他的手已暴胀得像一枚怒勃的阴茎,无论怎么蠢蠢欲动,但都给庄怀飞一双手死死地夹在那儿,像一截受辱的紫色龟头。 不过,何可乐当然不只是一只手。 他还有左手。 他又一掌拍了下来。 拍得很慢,越慢,力量凝聚越大,对方越为他的掌劲所笼罩、索紧、击杀。 他的左手原要比右手粗了一倍有余,好像两只半右手。 才能当作一只左手。 他双臂仿佛长在两种不同类型动物的身上:例如象与猴子。 他那一只象一般的手掌,又向庄怀飞当头拍落。 这次掌势更慢,也更奇特:因为掌至半途,手几乎瘦了一半。 原是粗得像牛腿般的手,以极快的速度萎缩,快变成了羊腿了,只怕再打下去,到拍着目标时,大概会变成田鸡腿一般大小吧? 这才是他的杀手锏: 大开碑手。 然而庄怀飞只有一双手。 他已用一双手来对抗何可乐的一只右手,现在又多了一只“大开碑手”。 就在这时,唐天海的大型暗器已然攻到! ──且以排山倒海之势。 铁手这时再也憋不下来了。 他霍然立起,双手一伸,抓向那两块飞撞而至的桌石,叱道:“住手──” 奇的是,庄怀飞同时也喝了一声:“住手!” 他却是向铁手而铁手则是向唐天海咤叱的。 铁手双手在听到庄怀飞吆喝的同时,已抓住了那两块大石。 唐天海眼中和脸上,立即闪过了得意和狡狯的神色。 铁手马上明白了原委: 因为那两块石桌有毒! 石桌本来是无毒的。 ──可是石桌一旦经过唐天海的手就变成是有毒的了。 铁手双手抓住石块,就等于中毒了。 ──如果你细看去,那两块石头边沿上还似铺上了一层青惨惨的事物,既似青苔又像霉菌。 唐天海狞笑道:“铁老二,你着了我的‘绿幽灵’,你死定了。” 他一扬手,又发出了两道暗器。 与其说是扬手,不如说是甩袖,他穿着宽袍大袖,长可垂地。 这两道暗器发出了急风。 急风破空、撕空、裂空更越空而来:一取铁手咽喉,一取其鼠蹊。 那是一刀一剑。 ──余神负脱手的一刀一剑! “有如神助”余神负的刀,是“飞斧队”余家有名的“牧诗刀”,而他的剑,是铸造自“妙手班门”的“长老剑”。 不过,如今,一刀一剑一经唐天海沾手,就成了如假包换、自成一家的“唐门淬毒暗器”了。 这就是唐天海“只手遮天”的放暗器手法。 他施放暗器的手法自是厉害:他可以随手借用任何皿具,拈手即是,转手成毒,成了他独(毒)门暗器。 这一刀一剑,电射向已着了他“绿幽灵”之毒的铁手! ──谁沾了“绿幽灵”的毒力,人体内部的七大气轮、莲轮都会受到震动和摧毁,一时间,神智不能恢复,严重的,还会致失心丧魂、神飞魄散。 魂飞魄荡的铁手,又怎接得下这魔刀毒剑? 就在这时,忽闻“格”地一声。 二天下发暗器者不止你一人 “格”的一声,接着一声闷哼,在二对一的情形下,何可乐的右臂,终告折断。 他的手臂一断,痛入心脾,气一泄,力全溃,左手的“大开碑手”,也发不下去了,只弯身曲腰,抚臂忍痛。 庄怀飞也不追击,一收手,双脚便连环踢击地上剩下两块大石桌片,呼呼飞蹴向唐天海,一面叱道: “天下发暗器者岂止你一人!且接我以脚发的暗器!” 唐天海脸色斗变,意外之情,形之于色,气得全身肥肉,颤哆不已,忽一滑步,退出丈余,双手一举,扛起一口人大的鱼缸,连水带鱼,向那两块飞石砸去! “轰”的一声,这一下,暗器对暗器,大对大,撞得个石鱼水瓷各四溅。 由于大家都风闻“一手遮天”唐天海有“沾手皆毒”的能力,所以不管哪方面的人,都各自闪躲、走避,遮头的遮头,飞退的飞退,狼狈不已,慌惶得很。 独于此时,铁手却手拿两块石桌片,上下一舞,砸飞刀剑,然后,他又进步把双石上下一挥,把飞鱼溅水瓷片碎石全挡下了,再一步迈前,双石一拦,前后截住了唐天海。 ──那两块大石在他手上简直是轻若无物。 那一刀一剑,激飞折射,庄怀飞伸手一抄,已然接到手上,顺手一捶,插入地上。 这两块石头,一前一后,倏地送到唐天海的身边,唐天海一只脚抬起,一只手扬起,但遂地就不动了:只愣愣地怒视铁手,带着无限的错愕与惊震,连鱼缸破裂后水花四溅湿了他也不管。 ──看来,他在水缸里大概还来不及下毒。 鱼在地上活生生的跳着,大约有七八尾吧,铁手看了,心中微叹,弯腰伸手捡了,尽管鱼身滑漉,但他一张手总拿得着,片刻间已分别将之投入其他鱼缸里。 鱼一入水,又欢快的畅游不已:看来,它们只当刚才的裂缸缺水,是一场它们所不能理解的噩梦。 铁手拾鱼。 只一瞬已无余。 且无鱼。 忽尔,铁手也停了手,他正把最后一条鱼放入了一只玻璃滑面清镜鱼缸之后,就眼直直的看着那缸鱼,整个人都僵在那儿似给人用法力“定”住了。 扔出两块大石后的庄怀飞也“倏地”不动了。 至于谢梦山,则一直好像没有动手,只盯着庄怀飞的脚,还有铁手的一双手。 只剩下余神负仍伏在那儿。哼哼卿卿的,而何可乐也捂着手,痛呼出声。 此外。就是鱼游于水的气泡、流波之微响。 这一仗,看来是碎了一张石桌,裂了一口鱼缸,伤了两人,出手的是余神负、何可乐、庄怀飞、唐天海与铁手。 其实不止。 谢梦山也有出过手。 至少,他有“企图”出手。 ──唐天海一动手时他就想动手: 他要“夹攻”庄怀飞。 ──先杀一个大敌。或先拿住“要犯”再说! “攻击令”其实是他先下的。 ──他的咳嗽声犹如千言万语,不便说出来的他便咳出来,说不出来的也咳出来,不管干咳、湿咳、痰咳、啄木咳、响咳、鸡咳、呛咳、百日咳、寒咳、炙咳、喘咳、闷咳、促咳、夜枭咳、虎咳、啸咳、笑咳、灸咳、热咳,冷咳……全都成为了他“特殊的”语言。 可是,他一旦想起来出手,便给一种很特异的气场压了下去。 那气场是无形的。 也是强大的。 ──虽强大却温和,极猛烈但中庸。 只要他不以真力强抗,这气劲便不致伤害他,所以也是非常温和,一点也不霸道的。 然后他猛然发觉: 这“气”来自铁手。 ──他对他放了气,以致谢梦山无法及时出手。 如果谢梦山以本身内功冲破气罩,强行出击,未尝不可以一拼,问题是:谢梦山却因为惊疑不已,而一时放弃了攻击。 这时候,铁手、庄怀飞、谢梦山、唐天海这四大高手都因为各自不同和相同的理由而“定”在那儿,跟刚才片瞬间的虎跃龙腾、生死一招间成了个绝妙对比。 他们为何都骤然停手? 都是因为惊疑。 相同但又不一样的惊疑。 惊疑就像是一尾狡猾的鱼,它在你思海中一闪而过,有本领吃掉你垂下的饵只留给你一个问号的钩,让你恐惧它的杀伤力,又疑虑它的神出鬼没。 谢梦山是先惊后疑。 他明明已把一切布署好了。 他一听到吴铁翼案发、失势、逃亡的消息后,他就大喜过望,立即着手进行他的“并吞计划”: 他一向与吴铁翼、赵燕侠交好。对吴,赵等人串谋行动,他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吴铁翼甚至也有邀他加盟,一齐“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那时候,吴铁翼的说法是:当朝已给一群狐群狗党包围、占据了,这些人一天不干好事,只顾争权夺利,侵占瓜分百姓血汗财产,他们已各占山头,各据地盘,咱们现在跟他们拉拢、入伙,只怕也捞不了多少油水了,不如你打家我劫舍,你初一我十五,你做我付,你狠我狼,他就要干些绝的、辣的、火红的,只要挣了钱,便可以买更大的官来当,不必受这些权贵宦官的窝囊气了。 所以他要“兵行险着”,也“富贵险中求”。 谢梦山知道吴铁翼敢这样做,除了必定有强大的手下能人外,还定必有稳固的背景与靠山:这些祸国殃民、窃居上位的人,敢情是争得火了,示意吴铁翼不妨出面试办些偏门邪道上的事,一旦能成,实力大壮,就大事犒赏封功,要是不成,也由吴铁翼等担当,幕后黑手大可置身事外。 但谢梦山还是不敢参与。 他喜欢成功。 他爱财。 可是他不喜欢冒险。 因为冒险的代价大大。 ──可是大成大就和大富贵,多是在险中觅得的,他既爱这些调调儿,一点险也不冒,那富贵只有梦中寻了。 一向行事稳重、深藏少露的他,却另有计谋,自有壑沟,非他心腹,当然不知。 他一向都是那种把秘密在表情上抹去,却在心坎里留存起来的人。 他常常喜欢咳几声,也许是因为,一个又一个事件,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就像一个个黑枣核般塞住了他的喉头,使他就算不马上吐出来,但久不久也得呛咳一下,以清喉咙。 他忍耐。 他等待。 ──光是忍耐和等待,还是不够的,他还须秣马厉兵、发奋图强、联结实力、应时借势而起。 因为他推断出:吴铁翼之所以常来太白、武功,为的决不只是拜访自己纯为叙旧、邀游,而是还有别的目的: 图谋! 三未明是我咳嗽却未停 问题是: 什么图谋? 武功这一带没有太多值得吴铁翼瞩目的人和事。 太白山要比西岳华山还高一倍以上,胜景处处,山峦起伏,奇峰峭兀,穷天极目,但也只是名山之一,似乎不值得让身忙事繁的吴铁翼四年内来了七次。 要说是为了友情?谢梦山自知跟吴知州只是客客气气,看来熟络,其实不至于有深厚的交情。 唐天海也常跟他一道去接待吴知州,摆明了是有意结交,别看唐天海是老粗驴子,也懂得报帖叩访、暗里送礼,私下到过吴铁翼行驿几次,但去一次回来便粗脖子涨红脸膛痛骂一次:都说那姓吴的眼角高,没把他唐某人放在眼里! 那么,剩下来的,跟吴铁翼有交谊且受他特别“赏识”的,只剩下了庄怀飞。 谢梦山很了解吴铁翼这种人。 他差一点也是另一个“吴铁翼”。 他只是“不够胆”那么做。 他本出身贫寒,但寒窗苦读,加上手腕高明,终于能秀才而进士,一级级升上了地方官,由于得来不易,使他决心要一辈子当“官”,不再回到“平民”的阶层,决不做“贼”。 ──做贼一旦给“揭发”,便当不了“官”了。 问题是当大贼的反而不怕给揭发,却能当大官,甚至全国最大最猖獗也劫掠最甚且明目张胆的“大贼”,是所有大官中的高官,高官里的“最高长官”──皇帝! 当然。那么高官厚爵的“国贼”,得要靠天时、地利、人和、背景、实力、胆气,谢梦山自知还没这个条件。 他只好慢慢来。 由于他也是这种人,所以,他自然看得出来: 吴铁翼是刻意在笼络庄怀飞。 ──吴铁翼当时位高望重,他为何要这样做? 当然,庄怀飞武功很高,也是个少见的干才。 可是,若要招揽这员大将,他大可请旨将庄怀飞调为己用啊? 就算是要寄于重任,吴铁翼也不必老远赶过来与区区一个刑捕庄怀飞七游太白山呀! 当时,吴铁翼曾开玩笑谑曰:“有小庄在,我可不愁遭山贼劫掠,万一老了走不动了,也有打神腿背我下山,实不快哉!” ──快哉?不,那是怪哉! 谢梦山深知吴铁翼这种人能成大事、干大业,是决不会浪费时间,把心力花费在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他那时候已想到:吴铁翼极可能在收买人心,安排后路。 等到他在近十天八天内风闻:吴铁翼杀人劫掠贩毒营私集团给四大名捕中的追命、铁手、冷血破获,但吴铁翼正在仓皇逃亡中,谢梦山马上就联想到: 吴铁翼一定会来这里一趟! ──因为他杀人劫夺得来的珍珠财宝,很可能就藏于太白山上! 这段日子,庄怀飞也“日渐富有”了起来,更证实谢梦山所料不差。 ──这个穷捕头,纵破了再多的案子,但他既不贪污又不收红,不欺诈平民百姓也不勾结邪派黑道,再当他八辈子的捕快也没这么多的钱! 居然连衙门的公地都以“高价”买了下来! ──嘿! 呸! 谢梦山心里明白,嘴里却不说话,依旧重用他,却在暗中派人监视他;初是怕他的“靠山”强大,后是借他来打其“靠山”主意: 做贼那是要丢官的──但黑吃黑,不,以官方办案之名来吞没那偌大的财富,可不是贼,还可以升官的! 他等。 他忍。 直至风声愈来愈紧,他一面故示亲昵,让庄怀飞觉得他乐意让女儿恋恋跟他在一道,一面知晓:发达的日子快到了! 到了高阳一得在邻县召集紧急会议。他心中已有了个底儿: 敢情是那件事来到眉睫了! 他一面摆布了“自己人”暗中监察庄怀飞,以免“眼看要到手的鸽子”让他给“飞”了,一面以“大义灭亲”的心情去赴约,打算在一向精明但喜欢表现风趣戏谑,无可无不可的高阳一得面前,公布自己得力手下庄怀飞与吴铁翼可能有勾结的罪证,然后,自动请缨去办这案子,一旦“人赃并获”之时,他先杀了“人”,暗底扣住了“赃”,再忍他个三五六年,俟事情丢淡了,他才来运用这笔钱,卖官鬻爵,享用不尽矣。 意料中事,到了郿县,果然商议的是追捕吴铁翼“捕老鼠”的事;有点意外的是:看来,此事非同小可,连京城里的铁手神捕、知审刑的铁面无私杜渐、“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省总捕上风云全都因这件案子而“吸引”过来,说什么拿耗子,简直是打“大老鼠”。 更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身边一向不甘也不满庄怀飞已久、积怨已深的唐天海,居然在这时候才向“外人”爆出:吴铁翼已出现在陕道上,且冲武功而来这一重大情报! 这也摆明了唐天海对他也有戒心──如此说来,事情一了,这身边的‘祸患”若不除去,也得调走为妙! 不过,幸好,在配合如何“对付”庄怀飞的事上,大抵上大家还是一致的: 他们都贪图那一大笔“贼赃”! 路上,两人自然有的是交换意见的机会。 他们都认为铁手是庄怀飞的好友。 铁手既然已经来了,事情就很不好搞,幸好大家的心意也是一致的。 谢梦山要得到“贼赃”,首先要除掉的,便是这位刚正得令人讨厌的且从不受贿的名捕。 唐天海也是要剪除铁手,私人原因是:铁手曾杀死唐铁萧。 ──而唐铁萧便是他的兄弟。 明着去杀铁手,只怕很有些不易。 但却可以暗着来。 因为铁手没防范他们。 明着杀掉铁手,只怕也很有些麻烦。 不过,只要把杀铁手的“凶手”,转嫁在庄怀飞身上,那么,一石二鸟,一举两得,十足的天下无难事了。 因此,他们两人,反而都很大方地推举铁手先去跟庄怀飞“说项”。 ──让他们先叙一叙。 他派了何尔蒙“盯死”铁手与庄怀飞,叫杜老志去趁隙打探机密。 而他俩却正好布署一切。 他们设宴在“愚缸”。 他们摆好筵席,设定座位,叫唐天海和心腹何尔蒙,分别在庄怀飞和铁游夏的座位上下了“乌啐啐”,在酒杯里下了“冰火五重天”。 “乌啐啐”是一种“下三滥”的看家迷药,就算隔着衣服、厚绒,只要一透汗气,就会钻入皮肤里去,一旦渗入血脉,流入心脏,就会全身酥软,功力愈高,散功愈彻,散功的时候,全身骨骼,会发出一种“啐啐”轻响,而这种粉未略呈灰黑,故尔,谢梦山设宴在“鱼缸”,乃因石凳色近难察,加上四处游鱼照映,就算俯视也难以发现。 “冰火五重天”则下在杯内,本来是“蜀中唐门”的一种麻醉镖,但后来发现可不必涂在锋口刃嘴上,且可独立运使,便配成一种药物,成气体状,一旦开瓶,气攻于杯,便会凝聚如冰气,片刻散去,若置水酒于内饮之,“冰”气入喉遇热,转为火力,只要一运功发力,火气攻心,马上得要暴毙过去,既不得发力,也无法挣扎,功力愈高,暴毙愈易。 谢梦山和唐天海便先要制住铁手和庄怀飞,先行迫供“藏宝”之处再下杀手。 他的应对态度是: 先下毒。 ──对方已中了毒,那已逃不出他掌心了,他再出面不迟。 若不成,唐天海会出手。 要是还有变,他的爱将余神负、何可乐也会动手。 万一有个什么,只要他没动手,还有个转寰余地。 他以咳声为号。 为了不让太多人参与,以免走漏风声,又不想让太多人瓜分赃款,所以他索性支走杜老志去办事,连副捕头梁失调及其他兵员也不带入“愚缸”,只留下心腹手下余神负与何可乐二人。 就算是唐天海,他也准备在一切妥善安排后,予以灭口。 不过,局面却似乎有点不受控制,且出乎他意料: 铁手和庄怀飞确是坐下了,也喝了酒──也就是说,他的“阴谋”得逞了。 但局势接下去都在掌握之外。 他和唐天海刚摆明了态度,庄怀飞反而击桌碎石:若是他已身中两种奇毒、麻药,那么,功力却是如何运聚?! 他情知不妙,但已干出了面了,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他马上咳嗽。 也就是说:下攻杀令! 既已下令攻杀,何可乐和余神负马上出手。 这两人一个原是绿林大盗,一个曾是江洋大盗,一因杀得人多给对头追杀,一因败坏门风而给族里的人清理门户,但全给他收编麾下,对他服服帖帖。忠心不贰。这两人加上梁失调,还有半个杜老志,可以说是他“三个半”死士。 唐天海也没闲着,立即动手。 战况变成了:唐天海对上了铁手,庄怀飞对付余、何二人。 谢梦山也想出手,可是,却发现自己的咳嗽还咳嗽下去: 他原本只须“咳”上两声,这些人都会出手为他拼命、拼命的为他出手的了。 ──为何是我咳嗽却未停? 这下惊疑,非同小可:惊是庄怀飞和铁手坐下后,饮了酒居然还有战斗能力。疑的是他自己怎么好端端的老是咳嗽个不停。 待他强要出手的时候,整个身形、气势,已为铁手的“气”所制。 看来,铁手依然元气淋漓,气魄雄长。 他正是那么想的时候,摹地,铁手所布之“气”尽消,消得如此迅疾,这般不寻常,他正欲聚气反击,气到了丹田,迸喷至奇经八脉,眼看就要发出他的“山影大法,玄梦神功”,气到喉头,气入指掌,就要发动,突然,一阵仙妙的快感,欢畅的舒泄了出来,一时间,他泄了气,舒服极了,但整个人,却萎谢了。 快得比射精后的褪萎还快。 所以他仍端然不动。 因为动不了。 只心中惊。 且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仍微微有些呛咳。 咳意未停。 这是真咳。 他已没必要再作假下去。 他也没必要再坐下去:可是他也站不起来。 ──也竟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消褪了,只一味欢快,还余味无穷。 设下埋伏和陷阱的他,竟然着了道儿了! 四凳子与杯子 铁手神威抖擞,但其实他的实际情形,也跟谢梦山相去不远。 自从他知悉庄怀飞跟“打老虎案”有关联之后,他就一直不相信他的战友会做出这等事来,就算是,他也要力劝对方回头是岸,将功赎罪。 所以他对庄怀飞表明了态度。 庄怀飞在赴“愚缸”的路上,却告诉他两件令他大为震惊的事: 一,杯里有毒。 二,凳子上有麻药。 铁手很诧异,问:“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庄怀飞淡然得像家常便饭:“谢梦山对我虚与委蛇,唐天海早想收拾我,他们要的是那一笔赃款。” 铁手又问:“那我呢?” 庄怀飞道:“你是陪葬的。” 铁手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庄怀飞没有回答。 那时他们已走到“愚缸”前,庄怀飞只说:“一切见机行事。” 铁手安然地道:“反正,你坐我便坐,你吃我也吃。” 庄怀飞笑问:“要是我死呢?” 铁手也笑答:“我在,你死不了。” 庄怀飞道:“但是我在,便害死你了。” 之后,铁手见庄怀飞坦然坐落,他也照坐不误,见庄怀飞大口饮酒,他也一口干了杯中酒。 却好像没什么事。 后来谢梦山、唐天海二人发难,铁手知庄怀飞所言非虚,他暗运玄功,也觉正常,至庄怀飞起而碎桌,功力当然还在。 直至何可乐、余神负向庄怀飞发动攻袭,而唐天海正发出大型暗器“讨便宜”之际,铁手便要挺身维护朋友。 这时候,他已觉得不妥。 ──其实,庄怀飞大可不必那么快便泄露他“并未中毒”的形迹的! 庄怀飞本来还可以再沉得住气一些的。 据铁手所知:庄怀飞绝对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一个饱经战阵的名捕,除了才干与胆识,沉着也是必备的特性。 其实那时候庄怀飞还可以等: 等唐天海跟谢梦山透露更多的秘密与心思,等这两个狼狈为奸窃位谋私的家伙进一步行动,甚至是等谢梦山与唐天海疏神之际,庄怀飞跟铁手才遽然出手,大可轻易制伏他们,那时便可保准一个不漏。 可是庄怀飞却没等到适当的时机,便已经发作: 他击桌碎案。 他惊动了敌人惊慑住仇家但也形同警告了对手: 他没有中毒。 ──不曾受制。 这一下,难免一番龙争虎斗了。 ──为什么他要提早便自揭底牌,事先张扬挑战? 可是,在交战的时候,铁手尽管疑虑,但已不及细思。 他一出手就接下了唐天海掷向庄怀飞的石块。 石块有毒。 但毒力却侵不入他的一双手。 同一时间,他暗里发出真气,“稳”住了谢梦山,并提着那两口大石,砸飞了“长老剑”和“牧诗刀”。 他一面接“暗器”,一面拒毒入侵,一面放气镇住首敌。一面眼观四面,发现“愚缸”外的缝隙间似有人影闪动,但又不似是埋伏──而这四方兼顾之间,又并不违悖,更不影响铁手的功力与机变。 这是他的能耐。 直至他格飞了刀剑,并救起了几条因庄怀飞力拼唐天海而倒出来的鱼,他从鱼缸琉璃釉彩反映中看见。 一道美丽的倩影,带着伤心绝望的神情,就匿伏在“愚缸”苑外,几口大瓷缸边,乍见有点熟悉,忽然,另一位更熟捻而婉约的影子现身在其侧,铁手看了,也不禁心口一疼:怎地她在此时此地出现呢?!不禁即为她们担惊受怕起来。 看到她,一向雄武笃定的他,一股豪气,竟也化作了绕指柔,百转回肠起来。 铁手正是心中一动,突然之间,他蓦觉自己四肢百骸,有一种说不出的欢悦,聚而成流,合成欢快,全身打了一个寒噤。 他一向内力深厚,决不畏寒怕热,而今却突然打了一个哆,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竟似在男女肉欲交缠时高潮的那一刹。 这时候居然会发生这种事、产生这样子的感觉,对铁手而言,可谓荒谬得比荒诞还要荒唐! 可是它又真的发生了。 这愉悦的颤哆一过,铁手遂而发现了一件事: 一件“恐怖的事实”。 他不能动了。 这是真的。 欢快之后,他的真气突然周身百转,全蹇在一隅,气不游,力不聚,血也似凝固了。 ──他整个人就凝在那里。 这是一个事实: 他体内已潜入了一些居然连他也不能觉察的负面力量。 也就是说:他中毒了。 这事实当然残酷。 ──因为它是以让铁手蓦然省悟:到底是什么不对劲、有什么不对路了! 稿于九七年七月初结识莫斯科戴英娜、巧逢北京钟婉华,泰小mam相聚欢。人间可爱,在于有情有爱,有离有聚,有珍惜有误会有失意有牵绊。 校于同日思念起我三位亡故早夭的拜把兄弟:66年坏血症的张伟龙、87年恶瘤的李铁铮、96年英华早逝的林耀德,悲乎。变的是岁月,不褪色的是思念,不变的是友谊。 第六卷:打老虎 第二章 暗算对暗算 一图穷 其实不仅是谢梦山惊疑,铁游夏震异,就连庄怀飞与唐天海,也各有各的震疑。 唐天海一只左脚离了地,正要跨出去,另一只脚刚踏了实地,那儿一地是水,已浸湿了他的鞋面,他一只袖子扬了起来,好像正要出击,但另一只手却搁在胸前,好像要自襟内掏出什么东西似的──然而他就楞在那里,不动了。 他这举措不但尴尬狼狈,还十分的“志未酬”。 因为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铁手看来好像是随手一拦,把两块石桌往他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两个位置一放、一搁,其实,已把他要前进的攻势和往后的活路,全都塞死了。这使得他心里一悸。一急,陡地,一阵快感在周身百络聚于一点,爆发开来,然后,他也似给“凝固”了,一动也不能动。 只要铁手趁这时候,再出手一击,他就完了。 只要再出手一招,他准得完。 只一拳。 就够了。 可是铁手没有再出手。 他已不能动弹。 唐天海的“定”,本来只是给吓住了: 好险啊! ──幸好,铁手所中的毒,还是及时发作了。 要不然,──要不然怎么样?他也不堪设想。 看来,铁手的战斗力;还是远超乎于他的预想,但更超乎他预想的是:随着那一下欢愉的迸涌,他突然也没例外地僵住了,就像一块给重重裹在粽叶里的糯米。 ──怎么,他明明是施暗算的人,怎么却遭了暗算! 庄怀飞心道侥幸,虽然顺利得手,但仍不敢确定实效,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他一向以为自己很了解铁手的战力,毕竟,他曾与铁手多次并肩苦战过。 不过,没见面一段日子的铁手,功力又比他估计中高出了许多! 他以为中了毒的铁手,是断接不下唐天海掷向他但却让铁手双手接实那两块石桌──何况,石上已布“绿幽灵”之毒。 他不想铁手死在这里! 他也不愿意让铁手死于唐天海手上! 他更不欲看到铁手为了救助他而死! 所以他大声喝止。 ──他要唐天海勿下毒手! ──他警示铁手不要硬接! 结果是:铁手不但硬接了石桌,还砸飞了刀剑,更以石块封堵住唐天海的生路与退路,还救起了那几尾垂危的鱼──到了这时分,铁手才“毒发”不支: 定在那儿。 ──要是还制不住他,那可真是麻烦至极了! 铁手的韧力,令庄怀飞吓了一跳,就连唐天海对毒性的抵抗力,也大大出于他意料之外,只剩下谢梦山的反应,算是尚在他掌握之内。 他现在才算吁一口气。 他现在才能松一口气。 他舒一口气,叫了一声:“红猫!” “啸”的一声,一人自东面跳身而入,在鱼缸边缘上点了一点,已到了庄怀飞身边。 这人把蓬发一股脑儿扎于脑后,尖脸、塌鼻、瘦削如柴、吹火口、四白眼,外加两张像给飓风吹倒一般的塌肩,便是庄怀飞身边心腹夏一跳。 “红猫”一入“愚缸”,却不先到庄怀飞那儿,只见他耸肩一跳,已飞掠了过去,这一刹间,连铁手几乎都喝一声彩,叫一声惊: 那是因为“红猫”这一跳足尖是平踩在一口大缸的水面上。可是他不沉反浮,且借力一跃,已跃到西南方一口石缸旁。 那实在是手值得喝彩的轻功。 令铁手也吃上一惊的是。 他原以为自东掠进来的“红猫”,这一跳是往西南面掠去──如是,则是他已发现了一直在瓷缸和小石砌的方缸间那个女子。 原来不是。 幸好不是。 “红猫”却另有目标。 因为这时候,一人正自石缸湿淋淋的挣扎而起──他跄跄踉踉的双手一压缸沿,正要跃起,但已迟。 “红猫”突然低头,他那曲曲折折的长颈。像完全缩入衣托里去了,剩下一对又削又尖的肩膊,像两把尖锋,向前一撞,全没入那人的两肋间。 那人惨呼了半声。 他从没遇过这样的打法。 ──就连铁手作战经验丰富,也没见过这般以肩胛为兵器的杀法。 血水已染红了缸水。 那半爬上来的人正是余神负。 先前,他给庄怀飞连环鸳鸯腿,自台底踢到了缸里,早已身受重伤。 伤虽不致死,但已战斗力大失,却一照面就遇上了红猫。 他怒目惨瞪住红猫:“你……你──!你趁我受伤……算什么英雄?!” “红猫”完全不避开他濒死前的眼神,“你在绿林时劫了财还要杀人全家,后来在军中又领兵做尽欺压良民的事,我只找不到机会杀你,现在得偿所愿。我一向是小人,不是英雄,也不想当英雄!我就是以小人的方式杀小人!” 江湖上有很多人都很凶悍,杀人不眨眼。 因为不够凶不够悍便很可能闯不了江湖荡不了武林反而死在江湖道上武林中。 但大多够凶够狠的人,杀人的时候,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 这里面有些顾虑:譬如有人不希望记住这临死前的眼色,以免常要做噩梦;有的怕给人记住了样子,下辈子惨死者投胎报仇;有的则怕厉鬼复仇……诸如此类。 然而红猫却不怕。 他盯着余神负的眼,在近距离,直至他死去。 他死的时候何可乐也死了。 因为在红猫像猫一样跳进来的时候,那个一直看来都垂头丧气、苟延残喘的何尔蒙,突然之间,俯首往下一冲,双膝一撑,整个人竟平平如一片纸扇般掠了过去,而且高度不过膝。 掠得高是难,但毕竟还只有轻功高手优而为之,像他“飞”这样低而且贴地,又快又怪,整个人就像一只平飞的鹰,真是世间罕见。 他掠向负伤折臂的何可乐,不,他是整个人“捶”了过去,就像他本身就是一件利器。 何可乐一看见他,眼就绿了。 ──如果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在他身上,那就肯定是错的。 他的眼真的是绿色的。 何尔蒙的双瞳也是绿的: 惨绿。 ──这也许是“下三滥”何家子弟的特征。 何可乐马上站了起来,用他余下的一只手,一掌就劈了过去。 就在要拍出之前一刹,何尔蒙整个人突然变了。 变软了。 ──一下子,他不是硬冲向何可乐的那一掌,而是整个人似面粉团一般,包卷住何可乐的手臂。 然后他就松开: 回复原型。 然后何可乐整个人都变成绿色: 眼反而变成红。 血红。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然后……何尔蒙吐了一口血: 他的血也是稠红带浓绿色的。 战局极为明显,且残暴,双方两处出手都直截了当: 何尔蒙拼着以躯体硬接何可乐一记“大开碑手”,但却一照面就毒死了他。 他清理了门户。 同一时间,红猫也杀了余神负,也是在一回合间。 他们出手都很狠、很辣、很凶残,且都速战速决。 庄怀飞似乎也很满意。 他向那本来垂头垂脑垂目垂手,而今虽仍在咯血,但已昂首挺胸厉目振臂的何尔蒙问了一句:“一切无误?” “稍有出入。”何尔蒙手抹净唇边的血,答,“铁二爷是因为功力深厚,不过,药力既已发作,一切运作。秩序都会依样不变。” 庄怀飞问:“唐天海呢?” 何尔蒙答得迅疾:“那是因为他有抗体。”他的唇仍是惨绿色的。 庄怀飞沉吟:“抗……体……?” 何尔蒙人虽毕恭毕敬,但一说到他的专业时,脸容则出现了一种罕见专业光彩来:“那是因为唐将军平素用惯了‘冰火五重天’之毒力,他施用多了,接触频密,加上他是‘蜀中唐门’的弟子,体内自然有了一种潜伏的抵抗力,我称之为‘抗体’,使得我布下的‘冰火七重天’在他身上,遇到抵抗,至少会迟一些发作,并且发作得比较轻微。” “不过,”他随即补充道,“那也没有用,我的‘冰火七重天’是不会失手的,毋庸置疑的。他一样会有七次的‘小死’,任凭宰割。” 庄怀飞抚拿着大腿,微笑道:“那我明白了。” 只听唐天海一声大吼,气急败坏地咆哮道:“庄怀飞,你搞什么鬼?!” 庄怀飞的脸色很冷。 笑意也很冷他的语气所以更冷:“没什么,只是图穷了。” “图穷?” 显然,唐天海一时没听懂。 二匕现 “图穷,”倒是铁手在一旁温和的解说,“匕就要现了。” 他虽不能移动、运劲,但说话、思考,还是全无问题的。 听罢,庄怀飞含笑对铁手道:“还是你了解我。” “我不了解你。”铁手温和的自嘲了,“我如果了解你,还会落到这个地步吗?” “落到这地步也没什么不好。”庄怀飞皱着眉,舒腿、屈膝、伸踝、扭动趾根,似下盘的血脉都凝塞了似的,他要将之活络起来,“我原只是想帮你,很抱歉。” 铁手平和地道:“朋友交情,本来就是你帮我一下,我帮你一下,你害我一次,我害你一次所建立出来的。” “这叫做帮!”唐天海在旁忿忿骂了起来,“我呸!我才是帮你,你居然连我也暗算了!”尽管他骂得颇为激动,但全身除了五官之外,还是不能动一动。 “你也一样。”谢梦山又在咳嗽,“你也暗算了我,枉我那么信重你们!” 庄怀飞见这时候大局已定,才有心情好好说话:“其实,咱们在这里,是你暗算我,我暗算你,咱们是暗算对着暗算,就看谁暗算得比较高明罢了。” 铁手抗声道:“这说法对我不公平。我没有暗算过谁。” 庄怀飞看了他一眼,眼里居然升起了一种颇难言喻的感情,只见他叹了一口气,才道:“你说的对,你是例外。” 铁手居然笑道:“这就公道多了。” 庄怀飞奇怪地望着他,奇怪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很奇怪?” 铁手气和心平地道:“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一向都以为自己很正常。” 庄怀飞白了他一眼:“我也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该佩服你好?还是讨厌你好?抑或是鄙视你好?──天下哪有这样坦荡、诚实、正直而且那么容易受欺的捕快?然而你却因而成了名,还命大不死──这样的人,早该死了一百次,墓上的碑早给人敲去了围墙,坟上的草早过牛角了,而你却还活着!” 铁手居然又笑了:“谢谢你的赞美,我反而可能是因为这些原因,才能活到现在的。” 庄怀飞嘿嘿、嘿嘿的笑了几声,他现在的笑声,作用和效果,已有点类似平时谢梦山的咳嗽声,“你居然觉得我是在赞美你──你说,你这人是该鄙视、讨厌还是佩服的好?” 铁手居然回答:“佩服。” 庄怀飞失笑道:“佩服?” 铁手道:“你该佩服我,你应该感到惭愧。” “惭愧?”庄怀飞叫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感到惭愧!现在你落到我手里,还是我感到惭愧么!一个人活得那么正义,你也不觉太闷!” 铁手坦言:“因为你不像我那么正直、坦白、诚实、公平、坚定的去当一个维护法纪、锄暴安良的捕快。我有意义。有目标的活着,怎会觉得闷!” 庄怀飞怒笑道:“我又不是‘四大名捕’!你有天子后台,诸葛撑腰,朝廷靠山!我名气不够你大,薪俸不如你多,威望不及你隆,我还廉洁得起?正直得了?坚持得了多久?我只怕连站都站不直呢!你当然会这样做,你已成名,又建立了权威,我们这些人呢?!” 铁手响亮地道:“我公正,不是为成名。我坚定,不是为权势。我坦诚,是因为交朋友本来就是应该如此。我做事,是要为民除害。名头大不大不是我控制得了的;薪俸够用就好,要那么多来干啥?威望用来做什么?既不能吃也不能穿,不如躲匿在神像里边。人人见了都上香下跪,那才真够威望哩!蔡京还活生生的,就着人到处建他的长生祠,他是把自己当死人了,而且还要别人把他当死人了。我们所作所为,乃性情所至,不是为了什么现实利益才委屈求全的。就算我今天死了,从未成过名,也一样会依奉我正直、诚恳、廉明、坦荡的宗旨,不为什么,因为这样我觉得快乐,可以大丈夫的气概活着,那使我活得淋漓尽致。完满愉快。” 他还补充了一句:“你也该这样活着才是。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你本来也是这样子的人,早已树立了威望和名声,不知已有多少后进倾慕你,崇拜你,以你为榜样。” 他现在已中了毒。 已落入人手。 他居然还在规劝制住他的人要向善向上。 这使得庄怀飞十分不快,也十分无奈,又好气又好笑: “你别让我感到内疚──我不是这种人。” 铁手却坚持:“你别隐瞒你自己,自欺欺人没有用,你本来就是这种人。” 庄怀飞嘿笑道:“如果我是这种人,我岂会如此对待你。” 铁手大声道:“如果你不是这种人,我一早已经是个死人了,还能对你说这番话么?” 庄怀飞一时为之语塞。 其实,铁手说那么多,一方面是要劝庄怀飞,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掩饰。 因为他发现那曾与庄怀飞一道见过的女子,正自苑外慢慢挪身、移步、退走,这干人中,唯一够机敏发现有人潜走的,只怕是庄怀飞。 所以他要引开他的注意,直至她成功走脱。 而今,她已抽身。 离去。 另一个他心萦梦影的女子,还留了下来,娇小的身子正挤身于缸边,匿伏静候。 铁手故意挑引起庄怀飞灵魂深处的挣扎,成功地掩护了那第一个女子的安然离开。 虽然他也不知此举是对是错,那女子有何目的,剩下的女子有何打算。 不过,该做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虽死无侮。 这就是名捕铁手。 三途穷 他对庄怀飞说的也是真话。 该说的,他总是要说,至于如此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他可不理。 执迷应悔。 有理无愧。 但现在看庄怀飞的样子,像是很有些惭愧:不过尽管在他惭愧的时候,却仍然瞪住了他的敌手以及铁手,好像看到了大白天里一只鬼的样子,红猫大概跟铁手一样,能推测他的心思,便上前一步,低声道: “头儿,我替你做了他。” 庄怀飞摇首。 他明白红猫的好意: 杀朋友毕竟是件不容易下手的事。 ──不是朋友的人代为下手,那就容易多了。 所以他更不能接受红猫的建议。 铁手却道:“你是红猫?” 红猫冷笑:“你劝不了我,也感动不了我。我不是个君子,我是个小人。” 铁手道:“好一个小人。你刚才那手轻功,还不算怎么,但以身体当作飞镖、利锥,大概只有一跳杀人‘红牛’夏金中才做得到。” 他笑笑又问:“你到底是红猫?还是红牛?” 红猫咬了咬牙,额上青筋又一现再现:“我、只、是、个、小、人!” “原来夏一跳竟是当年江湖上的黑煞星夏金中!”谢梦山咕哝咳了一声,道:“红猫,老何,你们都是衙里当差的。怎么胆敢造反?快把庄怀飞拿下,将功赎罪!” 红猫道:“我是隶属于飞爷部下,他是头儿,他要干什么,我就干啥,我是小人,我绝对服从命令。” 唐天海怒叱道;“夏一跳,他要造反,你也跟着去造反不成!?你这小人不要命了吗!” 红猫嗤声道:“小人大人,都是命一条,也只有一条命!你原来联同飞爷来毒倒谢大人、毒杀铁二爷,为的是那笔宝藏,你也不一样是造反!” 这一句,听得谢梦山双眉一轩,向唐天海怒目而视:“你这贼子!你既是跟庄怀飞是一伙的,为什么一向以来,又跟他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唐天海龇牙哆肉的回了一句:“那是因为你!” “我?!” “如果老子和庄怀飞,一个监军队一个管公差的,两人和睦共处,合作无间,你做知县的,会让我们好过吗?就算已调走其一,也会投闲不予重任。”唐天海理直气壮的道,“老子和小庄像贴错门神,相争不休,那是因为要演戏给你看!” 这一回,谢梦山可老羞成怒起来了:“好极了!原来你们俩是老相好,这倒失敬了!不过,你跟他就算是一伙,吴铁翼也只瞧得起小庄,却没怎么把你这块肥猪肉看得在眼里呢!” 他倒是临死不忘离间。 “他老王八是瞧不上老子这副高人德性,所以恰当他混账而今成了缩头乌龟到处逃亡找人投靠这般窝囊下场!”唐天海理不直气也不壮地说,“他是信任小庄,但也不得不与老子合作,因为他胆敢当贼的喊拿贼,就是因为有老子家里的实力:没有蜀中唐门撑腰,他算老几?唐铁萧会给他当护院?!他还甩不了老子!” 谢梦山狞笑道:“可是,吴铁翼的案发了,你们蜀中唐门也白下注了,一无所获!” “他一个崩子都没给过!我操他女儿的!”唐天海海虎一样的破口大骂,骂得脸肉横扩,打哆不已,“他把大部分的财物全交小庄托收,这点老子比谁都清楚!他已途穷、技穷,他等死吧!” 他向谢梦山咄咄逼人地道:“你也是!”他虽已中毒,但依然势凶若狼,凶霸过人。 谢梦山咳。 他也受制。 他此刻也在途穷的逆旅里。 不过他的语锋却从不忘挑拨: “你们既是一伙的、为何你又在今午的‘郿县大会’中向高阳一得告状:你看见庄捕头跟吴铁翼同在一道。” 庄怀飞盯着唐天海。 唐天海无疑给他瞧得有些心虚:“老子只有这样说,高阳一得、上风云、杜渐这些鹰犬走狗才不致以为老子跟小庄是同谋。老子一旦回来,定必先照会小庄,让他先有个防范。我刚才是还没机会说哪。” “有机会下毒却没机会跟说这么几句话?”庄怀飞冷晒道,“你先向高阳大人告我勾结吴铁翼,为的是要与我划清界线,然后,你让我依计行事,先行放倒谢大人和铁手,你再来收拾我,独占赃物,而又可与此事脱离罪嫌,如此而已……” 唐天海这回有些慌张,所以脸肌扭曲,像一只海狗多于像海虎了:“你……你别受人挑唆、摆布!我……我跟你是好拍档,共同进退,你怎能恩将仇报!” 他的气一泄,就不”老子”前“老子”后了。 毕竟,他是受制于人。 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 四穷途 穷途的人,自然没办法不气沮。 “我没有受人摆弄!”庄怀飞庄重的道,“我一早已收到情报,你在高阳大人跟前诬告我。” 唐天海虽然气馁,但依然暴躁的像一头发情的海象,“谁?!谁在背后造谣弄是非,没有好死!” 他盯住了铁手,神情像一头海豹。 ──他们一道自郿县返武功,就只有铁手有机会接触过庄怀飞,他当实是铁手传的话。 “是我说的。” 说话的人是何尔蒙。 这一次,唐天海和谢梦山两人都明白了过来,且大为震怒: “何尔蒙,枉我那么信任你,你居然吃里扒外!” “老何,谣是你造的,毒也是你下的,是不是?!” 何尔蒙依然是静静的。 他着了一记“开碑手”,伤势颇不轻──但他依然宁可着了一记重击,也要把敌手一招搏杀,这气势无疑摄住了一向是他长官的谢梦山和一直气焰高涨的唐天海。 “是。”他回答,“话是我说的,没有我,这毒便一网打尽的毒倒头儿、谢大人和铁二爷,你唐天海便成了大赢家!” 唐天海刷地涨红了脸。 激怒和忿怒使他的手脚居然缓缓的有了些知觉,还慢慢地把跨出去的脚缩回,张开的手收回。 铁手冷眼看着这些微的变异。 谢梦山却仍不解,“可是,你还是没有机会去通知庄捕头。” 铁手叹了一声,忍不住道:“可是,红猫却有机会跟庄捕头说话。” “你是说──难怪了!”谢梦山恍然道,“难怪一入衙门,老何就跟红猫密斟了几句!” “别忘了!”红猫诡异的笑笑,“我们才是一伙的!” “是!我是忿恨你杀了我的胞弟唐郎!”唐天海忽然咆哮道,“是你杀了他的。” 庄怀飞道:“我是重创了他,因为他要杀害吴铁翼。” 唐天海怒道:“他杀吴铁翼关你屁事,他又不是要杀你!” 庄怀飞肃容道:“吴铁翼是我的恩人,谁要是伤害他,我就伤害谁。” 唐天海道:“狗屎!猪粪!乌龟放屁!他只是个假仁假义、借公徇私、身居高位,实在是个杀人不眨眼无所不用其极的恶寇!” 庄怀飞居然承认:“他是。” 唐天海反问:“那唐郎为何不能杀他?” 庄怀飞道:“不能。” 唐天海一愕:“你根本就不可理喻。” “不!我虽非依法行事,但却绝对依理作为的。”庄怀飞道,“唐郎根本就是唐门派去监督吴大人干那些大案的人,他一见吴大人的行迹败露,就伏在陕道上,想暗杀他,独吞赃物,我只不过是收到消息,先一步重创了他。” 他加重了语气:“唐郎是‘蜀中唐门’中力主并吞武林各门各派的人物。他要占有这笔钱财,便是要血洗武林。为了巩固实力,他也做了许多令人唾弃的事,例如你们唐门中有位精英,叫作唐首雷,发明了一种暗器,叫做‘大块田’,但给他知道了,便窃夺了唐首雷的发明,说是他的,唐首雷抗议,说要告到唐老奶奶那儿去,他便施暗算,杀了唐首雷,是不是有这样的事?” 唐天海喃喃的道:“你……你倒知道得不少。” 庄怀飞道:“我还知道唐首雷的妹妹知道了这件事,悲愤若狂,要为她哥哥报仇,却给你截住了,而且奸杀了。有没有这样的事?” 唐天海额上的汗,马上涔涔而下:“那……那终究是我的家事,用不着你这外人来管!” “那好。”庄怀飞道,“你家的事就算我不管,但‘下三滥’何家的‘飞调走音’何非凡,他精研出一种令人暂时失去作战能力的迷药,就叫做‘冰火三重天’,他不幸当令弟是朋友,告诉了他这秘密,可是,又给唐郎窃夺,抄袭过去了,还害死了何非凡。这事你也有份。另外,‘飞斧队’中的‘一斧送终’余默然,创出了一种‘飞斧技法’,名为‘大苦头’,却又给令弟老实不客气的模仿了,照搬过去了。同时,还把何非凡研究的‘冰火三重天’加重了药力,成为一种武功愈高愈致命的毒,拿余默然作试验,毒死了他。” 他顿了顿,道:“那当然就是‘冰火五重天’。你今天本来就是要用这种毒力,来毒死铁手和谢梦山。” 这时,大家都很鄙夷的望着唐天海。 唐天海整张脸都在抖哆着:“我弟弟毒死的是姓何的、姓余的,关你姓庄的什么事?” 何尔蒙忽道:“我就是姓何的。” 唐天海这才警省:“你……” 何尔蒙道:“但何非凡却不是我同胞兄弟。” 唐天海这才放下心中大石:“还好,还好……” 何尔蒙忽又加了一句:“但我还是姓何的。” 唐天海听得心里凉了半截。 庄怀飞道:“不管姓什么,我救了吴铁翼,是合情;杀唐郎,是合理。是不是,我做事虽然狠,而且辣,但都讲究‘合情合理’四个字。何况,我一向痛恨抄袭的人。一切发明、创造,始创的人千辛万苦,熬尽心思,牺牲一切所得的成果,就给他不谢一声剽窃了,这种人就算不亲手杀人,但也形同杀了别人的创念。” 何尔蒙加插道:“你只是重伤了‘飞天螳螂’,杀他的是我──我当然用‘冰火五重天’加上剧毒的方法杀了他。” 唐天海只觉毛骨悚然,只好涩声说:“他……他说来也该死……但我可不是他。” 何尔蒙忽柔声道:“刚才你要施用暗算的,岂不就是‘冰火五重天’吗?” 唐天海嗫嚅的道:“我……我不知道‘冰火’原来是何非凡独创的……该死!不不不,该打……” 何尔蒙依然阴森地道:“对,是该死。” 他本来是个垂首贴耳的人,像烂泥中的一只垂老的鳄鱼,但本性却非常的凶暴火爆,大家现在才发现他是个深沉、孤僻且杀戮极大的人。如今他忽尔温声说话,更使唐天海顿觉大祸临头,已临穷途。 连谢梦山也觉不妙。 所以他决定“挣扎”,扬声道:“唐天海是该死,可是你这样对我,却不公平。” 庄怀飞好像心情好多了:一个人把事情都做出来了,反而豁出去了,也放开了,所以也不那么眉头深锁了:“怎么不公平?” 谢梦山道:“我一向对你不薄。” 庄怀飞点头。 谢梦山说:“我对你推心置腹。” 庄怀飞不置可否。 谢梦山又道:“我还想把女儿嫁给你。” 庄怀飞不说话。 谢梦山忿忿的说:“但你却只认得吴铁翼的恩典!” 庄怀飞在听。 “你刚才说合情合理,这就不入情,也不入理,更不够义气!”谢梦山气呼呼的道:“吴铁翼已是穷途末路,天神共愤,人人喝打,走投无路,我却一直都在信任你、培植你、看重你、寄望于你──你是这样对待恩人的吗?!” 五末路 “不错。”庄怀飞点点头持平的道:“你确是我恩人。” 他忽尔这样坦诚,谢梦山也有点啼笑皆非,心中忐忑,不知其意若何。 “你对头儿是不错。”何尔蒙在旁就事论事的说,“不过,你没有他,只怕控制不了这儿江湖上的人物,还有衙房里的哥儿们。头儿跟最低微的走卒、禁子同衣同住,同甘共苦,吃一样的粥,啃一样的馍,跟他们一样睡在地上,不另设床,办案行军时徒步行走,不但不骑马,还一样背负行囊。还替士兵肩粮,分担士兵的辛劳。我们班房里有人病倒,他亲自喂药照料,连看大夫的钱,他都代垫,他自己病倒了,却没有看病的钱。牢头梁往下,他害了眼病,眼看要瞎了。成天躺在床上,背上瞎出了瘫疮,要不多走动便要渍烂,头儿便在办完公事后,扶着他走动到天明。衙里有个老庶长,叫陈上下,因长年骑马走报,得了痤疮,溃烂灌脓,奇臭无比,痛得死去活来,头儿每天便为他吸脓刮毒──你大概连陈上下、梁往下这些小人物也没听说过吧?” 红猫接道:“我是小人,更是小人物,大人您就别嫌我这小人物多嘴、多事。武功一地,本来就一直任用大人你的亲友在重要的职位上,但后来是头儿逐步将尸位素餐、拿钱不做事的闲官调走,请能干的人取而代之,而且采取刚烈的手段,来打击罪犯,用严厉的手法,来取缔土豪劣绅,更以维护律法的精神和行动,谁仗势行为,知法犯法,他一定厉办不赦,使县里的百姓活得比邻县和睦平安。在这之前,民声怨道,民怨不得伸,而今,人人拍手称庆,说大人是青天父母官。衙里兄弟,个个能打;差官皂快,无不守法。是以连知府高阳大人都对本县另眼相看,可是,头儿迄今,也只任职总捕,还是个候补,稍有出头,就给打压,要不然,大人就先调升唐将军,以压制头儿──你说,大人你这是对头儿算好,还是算坏? 是重用,还是轻用?到底是恩人,抑或也跟我们一样,只不过是小人?” 谢梦山听得脸色发黄。 他现在是真的打从心里认为:这两个不识抬举的家伙当真是多嘴、多话、多舌、多是非! ──不过无论怎样,他都得熬过这关再说!要真让这些人造反得成,只怕今儿就是自己的末路了! 所以他干笑如干咳──真的干笑得好象他的干咳一般的笑道:“庄捕头,你当然是个能干的人,所以我才重用你呀!庄捕头当然是个得人心的人,所以才会有那个多拥护他的部下啊……这点嘛,可见下官没看错,嗯,的确没看错咧。” 铁手说话了。他忍不住要说几句话。 说几句衷心的话。 他先叹道:“庄兄。” 庄怀飞忙道:“铁兄。” 铁手道:“就这么听来,庄兄来这儿任事不过数载,有这样的非凡成果,可真是不容易的事啊!” 庄怀飞道:“却是说什么,也比不上铁兄。铁兄办的是大事,破的是大案,我的却是区区小事耳。你做的好事都有人留意,传诵天下;我做的善行不足挂齿,最多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心知。” 铁手道:“这不对。庄兄是真正建立地方上的治安,维持百姓平静的生活,这才是最实在的,最需要办好的,也最了不起的。” 庄怀飞道:“但我兄是在高处做事,在亮处行事,无论做了什么,当即传诵天下,事半功倍。当然铁兄是有实力、有才干的人。可我是在低处着手、暗里办事,做什么都分外吃力,事倍功微。” 铁手当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庄兄这般比较不公平,也不公道,且太自贬了,为民请命,身先士卒,这点庄兄做得比我出色,县里民生安泰,庄兄居功至伟。行善不讲求人知,方是真正的善行。” 庄怀飞感喟的道:“可不是吗?所以,我却还只是个县城里的小捕头。” 铁手截道:“可是,却人心拥戴,部属皆愿效死命的领袖──这一点,铁某人这点虚名虚势,就远远比不上你!” 谢梦山插口道:“这便是了。若不是我的扶植与栽培,今日他岂能龙游大海,尽展所长?──他却是这样对待他的恩公!” 铁手这次忍不住了,直斥道:“你常在口头上说栽培他、扶植他的,事实上,他没有你,会不会更成功?你没有他。会不会更槽?你到底是在真心扶植、培育,还是在打击、压杀?你对他好多,还是坏多?你是功大、还是过大?” “可是……”谢梦山期期艾艾地道,“我还把女儿嫁给他呢!” “可是,”铁手冷然反驳,“你刚才以为已制住他的时侯,还说才不会把令千金嫁给一个贼!” 谢梦山顿时变脸,怒不可遏:“铁游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非要揭下官的疮疤,激庄捕头杀我不可吗!” “你只是贪心,虚伪,却罪不该死。”铁手忽然觉得身上好像有些异动,好像烧热了的水,即将在壶嘴喷出热气似的,他沉住了气,把话也下去,声不变音,调不更节,“我却认为庄兄仍是不该做这样的事!” 红猫一听便叱道:“铁手,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何尔蒙也阴洌洌地道:“铁二爷,而今,你也自身难保了,还是省省吧。” 庄怀飞脸上没什么,眼里却出现了一种戒备的神色,道:“没关系,你只管说说。” 铁手道:“吴铁翼作奸犯科,罪无可恕,你维护他,那是害了自己,也误了大事。” 格楞格登,外面传来一阵急风。 山风。 斜急。 太白山下,本就气候不稳定,常伴有急风斜雨,招人愁思。 “愚缸”之外;有许多密集的四方竹子,山风袭来,分外潇潇。 庄怀飞正色望着铁手:“你可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掖助我的?” 铁手摇摇头。 ──摇摇头时他才发现,他的脖子已能动了。 难道他中的毒已然逐步解除了? ──如是,庄怀飞等人为何没有觉察? 是他们高估了这药性、毒力? 既然他自己渐有活动能力,却不知谢梦山。唐天海等人是否亦然? 庄怀飞可有防范? 风更急,悲回哀还,小雨密且寒。 如泣如诉。 如诉如泣。 “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栽培过我。他是真的下了功夫。敛抑我的锐气,培养我的志气,训练我的武功,磨练我的耐力。我能当上衙差,并且几次因办案而得罪当朝掌权者而不死,便是因为他保住了我,那一次你师兄无情要抓我,还是吴大人阳奉阴违,不了了之,我若在一处得罪了权贵,他便设法在上疏通,调我他去。” “我明白,他是识英雄于微时。”铁手沉重地道,“可是法理人情,毕竟不能混为一谈。你是捕快,更不能因询私情全小义而误法纵罪。” “我娘瞽目,一直因他之助,我才能放心出去办事、办案。”庄怀飞充满感情的说,“他是知法犯法,杀人放火,劫财夺宝,甚至还植毒殆害,残杀同党──可是,其实,只要他叫我一道,我也一定放下一切,陪他卖命──但他还是不想我惹祸上身。” 铁手长叹了一声,心想:可能他还防着你,不让你参与吧!但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也不知该不该说,说出来会不会伤他的心。 “就算我能来武功县里任事,也是由于他的力荐,”庄怀飞缅怀的说,“他常常来看我,由于他面子,谢大人也只好对我礼待──毕竟,他仍为官的时侯,好歹都是谢大人的上司。” 这点倒是铁手也不知道的。 却见何尔蒙这时向庄怀飞点了点头。 庄怀飞也向红猫颔了颔首。 “何况,”庄怀飞说下去,“吴大人现在已走到了穷途──” “那是末路。”庄怀飞的语音在山风来条里充满了悲情,“一个人在这个年纪面临绝路,我怎忍心将他舍弃,还在此时此境背叛他呢!” “那是英雄末路啊!” 庄怀飞又叹了一声,眉峰似积了雪花似的,用手掌抚拍着双膝。 “是末路,但不是英雄……”铁手更正道:“庄兄,我有事要相告。” “你说。” “你要小心。”铁手告诉他,“我感觉到我的功力已差不要……” 话未说完。 因为说不完。 唐天海己似杀人鲸一般,发动了狂飙式巨大的攻袭。 他左手“飞”出了一大块黑压压的泥浆也似的事物,才一出手,便有一股浓浓的苦味。 他右手却“炸”出了一团白光,且“虎”的一声。 一面斧头! 这都是他的杀着,一招两式,两路并进,同时施为! 他要拼命! 他要一击必杀。 ──因为如果失手,这也可能是他的“末路”了! 他竟比内力深厚的铁手更快恢复战斗力! 稿于九七年七月十日至十四日,在澳门葡京酒店豪华套房一气写完“大对决”,并调整生活秩序,酣畅淋漓,元气磅礴,天天玩玩,花花fitfit。笑也一世,哭也一世,我打算、让自己、笑一世。 校于同段岁月,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惊雷中闻无声,在当日埋首搏杀了15个月,曾每天22小时的战场“凭吊追思”、任情遨逛,好玩的事:说不赌便决不赌,要戒便戒,且在赌城住下来,在赌场里写作,一心不乱,才是真戒,过瘾非凡。过去过去,事情过,烦恼去。 第六卷:打老虎 第三章 末路狂风 一刀剑笑一笑 他的斧便是剽窃自余默然的“大苦头”! 他已吃过苦头。 这一次,他要他的敌手吃吃他的苦头! ──斧头! 他的斧头一黑一白,一个暗沉沉的,一个在发亮,一把回旋斫出,一把独劈华山,一面带风挟啸,一面寂然无声,但无声的却比有声的更势凶,有声的要比无声的更刁钻,都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齐齐夹攻、急取庄怀飞! 他要他的命。 唐天海已恨绝他了! 他要庄怀飞也吃吃他的“苦头”! 若庄怀飞没有准备,那么,猝然遇袭,而且还是这般凌厉的斧头,只怕是非常危险的。 可是庄怀飞却似“等候多时”了。 他一点也不震讶。 亦不意外。 唐天海一动,他就俯身,抄刀,拔剑,然后,刀剑一架,及时格住了双斧! 他一向少用刀,也不使剑。 可是他舞一道刀花,使一圈剑花,有形有格,是威是势,刀剑一交时,星花四溅中,居然在风声中听来如一声尖锐而短促的笑。 他的刀和剑,居然笑了笑: 然后“叮!当!”各一响,硬生生架住了一黑一白二飞斧! 飞斧攻势给瓦解。 但刀折。 剑断。 刀是好刀。 “牧诗刀”。 剑是名剑。 “长老剑”。 但这好刀名剑,居然抵不住这双斧合击。 ──唐天海发出的飞斧,功力还不及原创者余默然的二成,要是由余飞斧发招,庄怀飞又焉接得下这两斧?可惜。余默然已给他毒杀。 一击既未能杀敌,唐天海本来还要追击。 ──一“本来”。 但他没有再进一步攻击。 ──一为什么?! 这是他大好时机啊! 庄怀飞手上的刀剑已断,而唐天海还有绝活儿。 可是他没有劲。 ──好像一颗流动的珠子,突然给人一脚踩住了。 铁手却动了。 他这时才把他的话说完:“……我的功力已差不多复元了,你要当心!” 这时唐天海已跟庄怀飞打了起来,看来庄怀飞是绝对有充分防备的,既然如此……他突然劈空一掌,打了出去。 他不是打人。 也不是攻向苑子内。 而是遥劈了苑外竹树丛中一掌。 掌风在狂风中猖了一狂。 竹叶簌簌,但既不落叶,也不伤枝,只在着掌之际,发出如同箫声一般的呼啸。 铁手这一掌似打得莫名奇妙。 而且也似乎打了个空。 空空。 铁手打了那一掌,马上又觉得全身一轻,丹田气海立时又变得空空如也。 这时,夏一跳和何尔蒙左右包抄,几乎同时赶到。 他们一左一右,扶持住他,一个双指取他双目,一个一掌向他天灵盖拍落。 铁手本欲动手,但那一掌既出,换回来是一个大空,然后心头一阵狂跳,耳呜目眩,好一阵的舒泰通素,欢快频传,之后,又回复原来的情状: 他已使不上力。 动弹不得。 看来,他又重新“受制”。 而且,只怕唐天海的遭遇也是一样: 他们一先一后脱险,但却都只有“递出一招”的时间。 ──甚至更短。 然后又回复原状。 何尔蒙跟夏一跳对铁手下手都很重,却不是因为他们恨铁手,或与他有私仇,而是因为他们都很“敬重”铁手。 因为他们都知道! 铁手一身内功直修横练,已臻刀枪难入、利器难伤之境地,如果不是攻取其要害,不是尽重拳出击,只怕绝对讨不了好。 是以,夏金中一出手,就一掌向铁手的百会穴拍下去。 何尔蒙则用食、中指与无名,尾指各二指并合,直戳铁手双目──仿佛还怕光是一只手指插不瞎铁手的眼睛。 就算铁手的手是铁打的,身子是铁铸的,但无论如何,双目总不可能是对铁眼,而百会穴是人身大穴,就算他有颗铁头也经不起这当头重击。 何况他现在已无还击之能。 也无招架之能。 甚至没有闪躲的能力。 就在这刹间,庄怀飞陡地大喝了一声: “住手!” ──刚才铁手为他挡掉唐天海施毒的石桌时:他也遂喊了那么一声。 不过,刚才他喝止的时候,唐天海当然没有收手,铁手也照样动手帮他,而今,何尔蒙及夏金中都一齐突然停手。 庄怀飞一叱两人就收手,看来,他们毕竟没有全力出手。 四指就停在铁手双目前不到二寸处。 手掌就止在他百会穴上。没有拍下去。 铁手没有眨眼。 他虽失去闪避的能力,但总能霎霎吧! ──看来,他也不相信对方会对他开胸戳目。 庄怀飞好像很有点不忿气:“你怎么知道我不杀你?” 铁手道:“你当然不会杀我。” 庄怀飞气忿:“我为什么不杀你?” 铁手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庄怀飞无奈地扯了一个理由:“至少,我该杀你灭口。” 铁手道:“那你又为何要叫他们住手?” 庄怀飞为之气结:“我在没喝止他们之前,你也一副不怕死的样子。” 铁手道:“那是因为刚才唐天海在布下‘绿幽灵’之毒时你已经叫住手了。” 庄怀飞冷笑道:“我叫停手,不代表我就一定不杀你──说不定我是想亲手杀你。” 铁手道:“杀了我有什么好处?” 庄怀飞道:“至少会少了一个敌人。” 铁手:“你只会少了一个朋友。” 庄怀飞诧道:“你仍当我是朋友?!” 铁手:“一日为友,终生交情。朋友就是朋友,哪有今天老友明天酱油的!” 庄怀飞讪讪然的道:“可是我已经做了这样的事──你不是一向都兵贼不两立的吗?” 铁手反问道:“你做了什么事?” 庄怀飞一呆。 铁手追向:“你杀了很多无辜的人吗?” 庄怀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铁手道:“你连唐郎都没亲手杀死。” 庄怀飞哼了一声。 铁手道:“你抢人钱财了吗?” 庄怀飞道:“可是……” 铁手即道:“那是吴铁翼掠夺得来的不义之财,你只是替他保管而已。” 庄怀飞倒给他抢白住了。 铁手道:“你做了什么杀人越货、丧心病狂的事?嗯?如果未曾,你今天仍是兵,跟我一样,还没当贼的资格。” 庄怀飞故意狠声道:“但我现在就要大开杀戒了──你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吧!” 铁手淡淡地道:“因为你不想杀我。” 庄怀飞怪叫了一声:“什么?!” 铁手又加了一句:“你也不敢杀我。” 庄怀飞这下可火上加油:“我──不──敢──杀──你?!” 铁手叹了一口气,这回真闭上双眼,“如果你真要杀我,那就请吧!” 二冰火 庄怀飞瞪住铁手。 他的手指深深嵌入自己的右腿中。 他随手可以杀了铁手。 铁手已没有反击、反抗之能。 可是看他的表情,定如泰山,甚至还微微笑着,像在阅读一本赏心悦目的书。 他好像无所谓,甚至不大关心结果:哪怕是牵涉到生和死。 其实他还是关心的。 至少,他一直保持与庄怀飞对话,那是因为他发现: 缸边的少女还是缓缓的移动着──尽管她的移走已尽力避免惊动,但因为她可能没有武功和轻功底子,所以挪移得非常缓慢,也十分艰苦,而且,也很容易让像庄怀飞这等内外兼修的高手发现。 所以他不断说话,并且有意激怒他,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终于,庄怀飞长叹:“我输了。” 他说:“我不杀你。” “不,你赢了,你赢的是自己。”铁手笑道,“你不杀我,是你战胜了自己,打败自己比什么都难。” “不过,”庄怀飞这次是对何尔蒙道:“你就算是要杀这个人,就杀了他好了──士可杀不可辱,更不可使他变成瞎子,我们之间没那么深的仇。你如果不是戳眼,说不定我就像让你杀飞天唐郎那样杀了他。” 说到头来,庄作飞还是在澄清他本来是要下手杀人的。 其实,当他颓然承认不杀铁手时,在场的人,无不松了一口气,至少,既不杀铁手,那么,也可能不杀自己。 ──可是红猫打的是头,为何又让他喝令停止? 庄怀飞好像也“省觉”到这点“漏洞”于是补充道: “至于你,一掌拍他的天灵盖,那是在自找麻烦,要知道:他练的是天地一元真气,他的一元神功,已到‘一以贯之’的境界,你给他当头重击,一旦打通了百会穴,反而能借力运力,再聚天地之气,周身运行,那时,别说是区区‘冰火’之毒,就封了他全身要穴,再打他十七八掌,那也不济事,谁也制不住他了!” 然后他对铁手带点得意的说:“我们毕竟曾是战友,故尔对你知之甚详,可不是吗?我喝止红猫,不是怕你死,而是怕你逃,明白了吧?” “明白了。”铁手苦笑道,“只是不明白的是:你给我们下的是什么毒,怎地这般飘忽奇特?” “这毒吗?”说到这里,庄怀飞突然脚步倒滑急飘,已到了谢梦山身前。 谢梦山双肩正好一动:他先见唐天海已发动攻势,而紧接着铁手似也恢复了活动能力──可是他却还没! 他急 暗运玄功,却似湿了的灰,完全没有“复燃’的迹象。 与此同时,唐天海突然又‘定’在那儿,而铁手已再度受制。 而他自己,却仍似是冰里的鱼。 他惶惧。 唯一的好消息:也许就是庄怀飞终于表明:不想杀铁手──也许,也不会杀自己吧? 可是随即又想到:历代青史有载,不杀外人的,不见得就不杀自己人,有的人还是专杀自己人呢──庄怀飞会放过铁手,可能是要拉拢收买,不见得就会放过自己。 就这样,一阵急,一阵惶感,一阵焦虑,忽然间,后胸枕骨下似轰的一声,火山爆发似的,爆出的却是白色的岩浆,突然,身子能动了。 这是迟来的意外惊喜了。 ──迟来总好过不来! 他双肩一耸马上要施出他的“山影神功,玄梦大法”,他不求恋战,只求活命,杀出去再求救。 不过他甫动,庄怀飞已倒跩而至,贴近他的身子。手在腿上一翻一掣,扣住了他腰眼两处大穴,他全身一麻,本待鼓余力反击,却又泄了气──就算庄怀飞松了手,他也无再战之力了。 庄怀飞这时就松了手,低声在他耳畔说:“大人,你还是不要硬拼的好。我不想你部属面前损你颜面。” 谢梦山的身体就遮挡在他面前,不仔细看,会以为谢梦山听了庄怀飞低声说话后,便不打了,而殊不知他还制住了他的穴道在先,而又散功在后。 他只好又咳嗽。 咳了之四五声后,他才说:“你用的是什么毒,怎么如此怪异?” 庄怀飞道:“冰火七重天。” “冰火?”谢梦山不解,“七重天?” “对。”何尔蒙这次作解人,“非凡研制出一种叫做‘冰火三重天’的药丸,服了之后,会暂时丧失作战能力。他后来给唐天海害死了,连药方也偷了过去,他改头换面一下,变成了药粉,易名为‘冰火五重天’,只要往坐卧行倚处一撒,一经粘上,与汗液同化,渗入肌骨,即先散了受害者的功力,若对方功力精深,聚运内力要抵抗的话,很容易便血崩而死。他加了两重天,便是表示自己要比非凡的‘三重天’更高明的意思。我今天便特意制造出‘冰火七重天’来,让他自食其果。” 谢梦山苦笑道:“我可没杀过何家的人,更没窃取过‘冰火’的配方──我也要吃这恶果?” 何尔蒙不动的时候像一只在泥潭里的鳄鱼──而且还是老鳄鱼,一动也不动,连泥泞都干涸了,它也成为一块泥巴了,也不动上一动──谁也不能想象刚才他出手的快狠辣,他五官里唯一有动作的是鼻子,不断的在吸着、嗅着,不管在说话的时候或不说话的时候,都一样:“刚才是你要我和唐监司一道撒‘乌啐啐’和‘冰火五重天’来加害头儿跟铁二爷的。我正好改撒‘啄啄碎’,那是破解‘冰火五重天’的解药,然后在你们以为我为你们下毒之际,在你们四张凳子上公然布下‘七重天’──你下令下毒,而今中毒,不是因果是什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像猎犬在那儿猛嗅。 谢梦山听了,只有惨笑的份儿。 外头的风在狂吹。 狂哮。 也狂啸。 风像要立志把整个山吹过来刮过去。 三七重天 风与风在对流间发出厮杀般的狂吼。 人与人之间呢? 唐天海、铁手、谢梦山,这三大高手,各以殊异的姿势,定在那儿,形容古怪。 唐天海嘶声道:“你这‘冰火’,却不是……原来的冰火……” “当然了,我这是‘七重天’,比你的多了两重;最精妙的两重。”何尔蒙翻着一双老而怪、如同干木瘢痂结纹厚皮眼,斜瞅着唐天海,道:“你一旦着了道儿,便中毒了。开始不觉异样,待要动手运气,六几招后,才会发作。发作的时候。还会有欢快感觉,舒泰欲泄,一泄便真气尽失,任凭宰割了。不过,愈到后头,欢快愈少,散功时间也愈短。” 铁手不禁好奇的问:“动手才会发作?要是一直不动手呢?” 红猫在旁冷冷地道:“不动手我们还下毒来干啥?我们会让你动手的。” 铁手不以为忤,坦承道:“这点倒在先前便领教过了。” 他跟唐天海都在动手数招后,才实觉体内澎湃,甘畅欲泄,然后一身功力,忽消饵,如同泥牛入海,无形无踪。 ──可是刚才却又怎会功力恢复? “‘冰火七重天’精彩之处,是将原来的药力改良加重,而又尽量不干天和,不致人于死命。”何尔蒙显然对他所创的药物很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咱们‘下三滥’何家的技法,远胜你们唐家。我这药力是分七次发作,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解药,也并无外力破解,那么,无论你的功力比元十三限、诸葛先生、王仔厝、林灵素更高,都一样得有七回丧失功力。不过,其间也有回复的时候,回功是前面短,后面长;而散功是前面愈长,后头愈短。这是妙处。” 这回,铁手可听不大明白。 唐天海毕竟是熟悉“冰火”的药理,故问到要害:“你的意思是说:从中毒开始算起,会有七次功力复元的机会?” 何尔蒙道:“是。所以叫做‘七重天’。到了第七次,只要没人杀你,你便自动解禁,就像没事的人一样,死不了的。” 唐天海又试探着问:“你是说:总共有七次散功。散功是一次比一次短促,而回复功力是一次比一次长。” 何尔蒙答:“是的。也就是说,第一次散功,就是刚才,是最漫长的,然后,功力突然间又会回复,但不消片刻,又会失功。如此,功力愈回复愈快,时间也愈长。惟一旦药力回转,攻心入脉,又得功力全消,只待下一次轮回。其间一时舒畅,一阵堵塞,如冰寒,如火焚,故称之为‘冰火’。” ──当真是一冰一火,铁手两次散功,其滋味也可说是得个中三昧了。 那么说来,大约还有五次散功:但却不知何时功力突然消失,又在何时内力蓦然回复? ──这才是要害,关键。 “我却不明白。” 这次问的人,居然是红猫: “既要下毒,既已下毒,何不干脆毒死算了──要搞那么多费煞思量的玩意儿,对大家都没好处。”夏金中没好气的问,“闹那么多名堂,万一计算不准,控制不住,反受其害,何必自找麻烦!” “研制不同的药物,是‘下三滥’子弟的天职;试验不同的药力,是老何的兴趣。”这回居然是庄怀飞回答,“至于要对他们下这古怪而麻烦的毒,是我的意思。” 他代何尔蒙回答:“我不想跟铁手硬碰,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可是,我也不想杀他。谢大人就算对我寡恩,但怎么说也是我上级,何况他还是恋恋的爹,我不能杀他,唐天海原跟我伙同毒倒对手,并分财宝,他对吴大人不义在前,对谢大人不义在后,看来,事成之后,他也不见得会放过我,加上他剽窃他人绝学,杀人灭口,好事多为,我以毒攻毒,把他毒倒,也是合当,但毕竟他因信我而遭我所趁,我也不想占这便宜了结他性命,所以……” “所以用这种‘冰火七重天”的毒正好──”这回到铁手替他代说下去,“毒我们不死,又予我们反抗的机会,但又不怕我们能反败为胜。” 谢梦山冷咳一声,他的咳声让人惊咳到:“世间除了冷哼,冷笑,冷哂之外,原来还会有“冷咳”这回事的,“可是,这种机会就好比绑住了手,蒙了双眼跟你交手──打也是白打。挣扎也没用。” “有用的。”庄怀飞庄重地道:“你们最多只能再回复功力一次,我们就不奉陪了。这药力持续一散一复,我们则已远走高飞,完成我们撤退的步骤。我们一走;剩下你们三位,只怕还是得要了了恩仇吧?说破了也不怕:今儿的事。大家都揭底了。唐天海、谢梦山毒计不成,会容铁手活出去吗?谢梦山、唐天海曾勾结下毒,铁手会放过这两个现行人犯吗?唐天海出卖了谢梦山,唐天海本来就要翦除谢梦山,能不先摆平吗?你们忙的事还多着呢,一旦暂时恢复功力,还不知谁杀谁呢?只怕不见得来得及追我──追我也无用,我担得了事便应付得了场面,下得了毒就铺好了后路,你们歇一阵赶一段,断断逮截不住的,别忘了,我好歹也是个捕头,迫缉犯人我拿手,所以论逃亡,我也在行得很。” 大家才恍然明白:庄怀飞制造这场布局的真正用意。 谢梦山衡量得失,不禁有些慌惶起来了:“你不公平。” 庄怀飞一愕:“我不公平?” 谢梦山咳着抗声道:“为啥独我发作得特别长久。而回复得却分外迟缓?──你是有意借刀杀人,要害死我!” 庄怀飞一笑:“我不是说过吗?你到底是恋恋的爹,我说什么都会留你个颜面的,又怎会特别整你!” 何尔蒙觉得应该挺身解说了:“唐天海比你恢复快,且能持续,是因为他对这药力早有涉猎,抗体较强之故。铁手则因为内力丰厚,自然能回气快,功力持续强而久些。” 谢梦山依旧悻悻然:“你做出这样的事,还想我女儿嫁给你?” 庄怀飞静了半晌,沉重但诚恳地道:“这事待会儿我会向恋恋说明得一清二楚,我想现在她也明白了大半了,至于她作怎么个抉择──那是她的决定了。” 谢梦山哇地咳了一声:“我一定不会让女儿嫁给你──除非……” 他此时此境,还想试图说服庄怀飞。 外面风萧萧。 风狂哮,万树千叶扬,百竹千叶吟。 但竹虽为风所动,却不为风所拔。 那风像吹到了末路。 末路的风,更狂更暴。 更猖狂。 “现在局面很明显,”铁手忽尔又开腔了,他怕谢梦山再劝说下去;纵庄怀飞不好针对他,红猫也会不再客气;他不想谢梦山自取其辱:一个人败了,就得要承认,面对,“你是想犯案:犯一宗不杀人,不劫不盗,但却也不负情负义挟款私逃的案。” 庄怀飞笑道:“这儿不是刚死了人么?” 铁手道:“人是死了,却不是你杀的。” 庄怀飞皱了皱眉:“你少为我饰非:我手下杀的,也可以算是我杀的。不过,我办案多了,总觉得劫杀太多,血腥味太重了,我不喜欢。现在吴大人的事,我既不想脱身,也已不能脱罪,就只想把款子退还给他。只要拿走足够让我过下半辈子的银子,和心爱的人远走高飞,不伤不杀无辜的人,如此而已。” 他顿了顿,又道:“我想干一宗不伤天害理只犯法的案子。我想当一个不负人不负己但又能逍遥法外的犯人。” 四时穷节乃见 “不过,就算如此,也是犯了案。”铁手听着外面的狂风,苑内的狂人,以及真话的狂言,深为感慨,“你本来是个好捕头,你不该这样傻。” “我是个穷捕头。”庄怀飞笑得很萧索,“穷得连谢大人也不打算把女儿嫁给我这捕快。” “时穷节乃见,何必计枯荣。”铁手仍不死心,“以你的大材,真的没必要这样做,至少,没必要为吴铁翼卖命。” “直行终有路,没路回头走。”庄怀飞笑得很无奈,“但我已经做了,怎么办?我只有做下去了。” 然后他向何尔蒙疾道:“记得提醒我。” 何尔蒙道:“卑职知道。” “人穷志短,”庄怀飞转向铁手道:“你不像我,我上有高堂,下有一干穷兄弟──我看透了,这辈子,我再破一千五百六十六件大案,也一样挤不上四大名捕,当不了五品大员六品官。我既然不能力争上游,就奋竞下流,失去瀑布,入了深潭,虽非我愿,亦成我意。” 铁手缄默了一会,终于道:“你既执意如此,我也劝不了你……不过,我得要提省你:我今天如果不死,还是一定会追捕和阻止你的。” “好!”庄怀飞叱道:“上!” 他那“好”字,是表示赞成,不介意铁手的做法。 “上”则发了一个命令: 一个行动的指令! “好”字一出,红猫动了,何尔蒙也动了。 红猫窜身跳到铁手身旁,一连封了他三处穴道。 这三处穴道刚好封住了铁手刚涌上来的真气──本来,这恰好是他第三回功力恢复的时候。 只是三处穴道一封,他的真气又憋在那儿,卡住了。 他的人仍是给“定”住了。 铁手只有苦笑。 苦笑还是算好。 唐天海则惨叫了一声。 因为何尔蒙也对他出了手。 眼看,他的功力回复──哪怕是片刻也好──正要发动功势,不料何尔蒙一把手两巴掌的扇了过来,唐天海给打得金星直冒,身上也给抓得痛入心肺、痛出七窍,气劲全都散了、垮了,他哇哇惨呼道: “你只不过要我冲不破禁制罢了……用得着这般折腾人吗?!” 何尔蒙嗤嗤地算是笑了两声:“谁叫你跟我结怨在先──我就只是看你不顺眼!别忘了,我外号可叫做‘恶人磨’。” 唐天海一张脸气得紫红,疼得在抖哆,庄怀飞则走到铁手身边,低声道:“咱们相交一场,杀你我不忍,放你我不利,只好出此下策,你怪我也好,不怨也罢──不过,今儿来赴鸿门宴之际,我兄声言会站在我这边,我很感动;唐天海向我出击时,您也为我出手,我也感激。” 说着,他挥手解除铁手所受的禁制,不过,此时,“冰火七重天”药力已第三次发作,解了穴道的铁手,依旧不能动弹。 “以你内功,大概与唐天海的抗力相若,反正,你不会比他更迟复元,他害不了你。”庄怀飞歉然道,“我欠铁兄的情,只有待他年再报了。” 铁手却欲言又止。 庄怀飞正色道:“你不必劝我了。没有用的。” 铁手欲言,再止。 庄怀飞只好停步,道:“你且说吧。” “我看,你这样做,”铁手道,“恋恋姑娘那儿,最难交待。” 庄怀飞低下了头,沉默了半晌,终于压低声音道:“坦白说,我是真心爱她的,我不想放弃。我年纪也已是一大把了,几场爱恋,因为穷,又没有功名厚禄,大都是分手下场,要不然,就得不到青睐。后来也只有逢场作戏过活。但我娘年事已高,望抱孙子望得快发疯了,我自己也明知:再不娶妻,只怕这辈子都独身算了。我只要真心对待她,先与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她一直都央我带她去闯江湖,游天下的,我却连太白山都没带她上过,现在正好──然后再慢慢向她表白,取得她谅解好了。” 铁手听了忍不住问,“你娘呢?可安顿好了没有?这事闹开了,要留她老人家在这儿,可不大好呢……” 庄怀飞足感盛情的道:“你有心了。我一早已托老兄弟把我娘安置好了。否则,还真不敢放手而为呢──我是穷怕了,失意够了,何况,我的腿伤已逐渐严重,连吃饭的家伙也不大管用了,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你老哥是身在高处,风凉水冷,再好胸襟只怕也无法体会我们这些泥淖里存身的家伙自甘作贱的理由吧!” “其实,都一样的。”铁手感叹不已,“最脏的地方,不是粪坑不是阴渠,而是当今朝廷,满朝权贵。──这点,你也一样无法体验。” 他顿了顿,听到风声呵呵,似怒又似笑,决定不想在这笑怒之间争辩下去,只衷诚的道:“我诚心祝福:你和恋恋姑娘能够幸福,快去。记住,不要让我找到你们。” “好的,”庄怀飞望定他说,“我答应你。决不让你找到我们的。” 五时穷节乃变 他明白铁手的意思。 ──因为他原本也是个极称职和极尽职的捕快。 “时穷节乃变,”庄怀飞苦笑道:“树摇叶落,人摇福薄,人穷志更短──咱们曾是战友,友谊不变。只不过,再见已是敌非友了。” 这时,何尔蒙大概正好计准了时间,怕谢梦山功力一复便要出手搏命,正走过去制住他的异动。 庄怀飞却向红猫低声吩咐道:“你赶快把离离姑娘和她的随从接到江边画舫去,我一旦安顿好这儿的事务,会先把东西送过去,她们先走,我还有些事要料理,叫她别担心,勿疑虑,别等我。” 夏一跳有点不想离开。 他有点担忧这儿的局面。 “去吧。”庄怀飞催促道,“这儿我控制得住。” 红猫只好恭声躬身而去:“小人走了,头儿保重了。” 临走前,他跟何尔蒙打了个招呼。 他的意思大概是:这儿一切都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头儿。 何尔蒙也点了点头,他的大意是:你放心吧,我会尽力而为,死而后已。 然后他又跟庄怀飞打了个手势,眼神奇特。 铁手发现了一件事。 一个事实: 庄怀飞虽然领导他的两名手下何尔蒙与夏一跳作奸犯科,可是,他们彼此之间,十分有默契,互相信赖,而且也很真心关心对方的安危──决非乌合之众。 风狂。 风声很放,好像还夹杂着芦笛的急啸。 红猫走了,在风啸中,他走得比雨的脚步还轻。 何尔蒙返身,正要对谢梦山下手,忽听谢梦山嚷道: “慢着!” 慢着? 何尔蒙用一双死人般的眼神,看死人般的瞭着他,冷淡地道:“你别拖延时间了──说什么也没有用,我们头儿不杀你,已是最大的慈悲了。” “他慈悲?我却不一定仁慈哩!”谢梦山以一种他刚才所没有的狠劲儿,道:“小梁岂是他可以收买的人。” 小梁便是梁失调,他是庄怀飞的副手,也是乡军的总教头,一向都很听命于庄怀飞。 庄怀飞一听这句话,整个人的样子都变了: 他变得很紧张。 像一支箭。 箭也没那么紧张。 他像拉满的弦,弦上欲发的箭,搭着箭要发射的手指。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庄怀飞厉声问。 “意思?”谢梦山冷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托人偷偷带走大娘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么?” 庄怀飞肃容道:“你毕竟是我上级,我不想加害你,但你也别拿我娘的事来开玩笑。” 谢梦山这回反而好整以暇的说:“我早防着你有这一路!你叫梁失调带你娘先到山西,那便神不知,鬼不觉了吗?嘿嘿嘿,啧啧啧……” 何尔蒙看见庄怀飞变了脸色,便一个箭步掠前,厉声喝问谢梦山:“说!你把庄大娘怎么了?!” “没什么。”谢梦山知道自己捏着敌人的要穴了,语音也顿时滋油淡定了起来,“只不过,梁教头吃我的、穿我的、日后还要靠我的,他自然口里答应守秘,但却难免先知会我一声。” “你──” “我也没怎么,”谢梦山深知“庄大娘”目前就是他最大的“谈判本钱”,“我只是要梁副总把她老人家往我那儿先安顿下来而已。” 庄怀飞一扬手,及时制住了何尔蒙的冲动,也止住了他的异动。 他冷然问谢梦山:“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谢梦山知道自己正反败为胜,“我要解药。” 庄怀飞看了何尔蒙一眼。 何尔蒙忙道:“好,解药,那没有问题,不成问题。” 庄怀飞却道:“可是我有个问题。” 谢梦山窒了一窒:怎么,似乎还未能把局面扳过来!不禁有些心虚,问:“你娘在我手里,你还有啥问题比这还大?” 庄怀飞道:“有。” 谢梦山忙咳了一声:“你说。” 庄怀飞道:“我怎知道娘是不是在你手里?” 谢梦山这次笑了。 “这个容易。”他笑说,“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说的是真话。” “我说的绝对是真话。” 他忽然大大声的咳了七、八声。 咳得像一只狗在啃骨头。 ──好大好大好多肉好多肉的一根肉骨头。 六苦笑还好 随着他的咳声,那芦笛般的啸声却愈来愈近了。 谢梦山喜溢于色。自信也满脸。 信心满眼。 他一向很少七情上脸。 他是一个坚信喜怒不形于色对自己是百利无一害的人。 只不过,这一次的胜利,来得何其不易,致使他忍不住要窃笑,志得意满。 ──打击敌手,打他要害。 ──原来有时候不必动手,只要威胁住敌人的亲人,就可以使敌手就范。 这是一个教训,他以后要记住这一点。 决不让他不信任的人,接近他的女儿。 这个时分,他更觉得自己没有错。 ──庄怀飞果然不是好东西,恋恋是应该许配给沙家公子的! 要不然,就算嫁给梁失调也好,至少,他比庄怀飞听话多了,而且,也容易控制多了! 他这样揣思的时候,梁失调就出现了。 他来得这么慢,可能是因为要让庄大娘走在前面之故。 而庄大娘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妇人,且已瞎了。 梁失调是个谨慎的人,不管是因为慎重还是惧畏,他押在庄大娘身后才走进来,都是明智之举。 他背后还有一个人,大抵是他的帮手。 谢梦山特殊的咳嗽声便是他们之间约好的暗号,芦笛声则是梁失调的“报讯”: 他得手了。 ──只要他能制住庄大娘,谢梦山就知道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他看得出,庄怀飞是个孝子,要不然,他也不会故意让庄大娘住在他的宅子内。 ──有这样一个“活人质”,行事下手,万一有个什么,都方便多了! 梁失调有一张苦瓜脸: 不管高兴还是不高兴的时候,兴奋或不兴奋的心情,都一样,他还是黑口黑脸,不笑便不笑,老是苦口苦脸。 现在他也一样。 谢梦山刚看到他,就高兴起来。 “给我解药,”谢梦山道,“你娘在我手里。” 庄大娘叫了一声:“儿呀,你在那里?”语言凄怆。 敢情,她也受到了惊吓,还有折磨。 她脖子边还贴了一把利刃,刃锋上映着绿芒,诡异惨青。 庄怀飞只觉一阵心疼,一股愤怒,升上心头、恨恨的道:“好,你放人,我放你。” “不。还有,”谢梦山讨价还价,有风驶尽帆,“我要吴铁翼留给你所有的财宝金银。” 何尔蒙怒叱:“你不守信!刚才不是明明说过:只要解药的吗?” “那是我要的。”谢梦山老奸巨猾的咳了两声,“现在要的,是给一众兄弟一个必须的交代。” “好个交代。”何尔蒙像一尾发现猎物已然步近它栖息之地的老鳄鱼,只待找机会下手一击,“你贪财,却以他人为张目。” “反正都一样,”谢梦山知道自己已占了上风,“你给我解药,告诉我藏宝处,我拿了钱财,保管你老娘没灾没劫。” 唐天海见谢梦山有机会扭转乾坤,便叫了起来,“梦翁,我呢?” “你?”谢梦山一时新仇旧恨,全涌上心头,一句便骂了过去,“你去死吧!” 唐天海刷地满脸紫红,他老羞成怒,愤恨极了,但却奈不了谢梦山的何: ──毕竟是肉在砧上。 庄怀飞却跟何尔蒙对望了一眼,两人都痛恨自已大意,怎能着梁失调这种人来照顾庄大娘?但更为难的是:没有解药。 ──“冰火七重天”是刚配制成功的药,因为大家商量过,都觉得合适,便先用上了,解药则还没有制成。要解,不是不可以,但要何尔蒙亲手化解,而且十分费时费力。 所以两人心头都发苦,脸上各挤出一个苦笑。 ──苦笑还好,但老迈目盲的庄大娘落在对方手上,只怕这回连笑都笑不出了。 外面风吹得像到了世间的尽头。 末路的风,回转劲急,苑内的高手,就在末终上对立,对峙,对撼、对付着对方。 只不知谁赢谁输,谁错谁对? 谢梦山只知及己不管错对。 他只怕时机错过。 ──敌人快崩溃投降的时候,最好还是借势迫一迫他,压一压他,让他败得更快更速。 毕竟、他仍为毒所制,就要心狠手辣,速战速决。 以免夜长梦多。 于是他恐吓道:“我这儿可没时间让你犹疑──你们的人已快带着财宝渡江去了,却让我们在这里和你蘑菇消耗?!──小梁,先见点红的,帮他加快决定!” 梁失调立即应声道:“是──” 庄怀飞心头一落,马上阻截:“别别别,我答应你就是──” 话未说完,梁失调已手起刀落。 惊人的是: 梁失调竟一刀扎进庄大娘的背心里。 庄大娘哀号半声。 血光迸现。 惊心的是: 梁失调竟下手不容情。 惊心的不仅是庄怀飞,逢谢梦山也为之动魄: 他本意只是要见点血,好催促庄怀飞予他解药。 他可不想在未恢复功力前跟庄怀飞结那么深的仇! 他没想到梁失调会这么做! 他更没料到一向与他配合无间的梁失调会这样笨! 他意料不到事情会突然间闹到这个地步! 到了这个地步,似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风刮自高高的山上,那儿有着皑皑的长年白雪。 风吹到了山下,到了城镇,到了这儿,打了个弧型,就在苑内悲回不已、伤怀不去。 风似已到了末路。 人呢? 稿于一九九七年七月十日至十四日温何梁马交“二野行”。以每五天至七天写完一部书(八至十万字)的速度勇进,同时兼顾玩乐拍散拖,享受恋爱轻伤和爱情中奖的乐与怒。其时大师精研细阅各类好书从科学医学到考古学遗传学文化人类学乃至力学玄学化学风水学运动学营养学全照单全收狂刨猛读疾扫苦k过瘾痛快受益无穷以每天至少扫完一书之进度迈步。 校于纪念五月十六日至二十四日与珠海芳芳:“一见钟情,再见纯情,多见热情,不见无情”的浪漫时光。圆明新园圆好梦,我歌我舞我狂恋。 第六卷:打老虎 第四章 翻脸 一风狂得很疯狂 局面急遽直下。 庄怀飞见谢梦山居然下令杀伤母亲,心中大震,不料梁失调竟下了重手,惊急之下,他不顾一切,飞身攻向梁失调。 何尔蒙多年来,一直都是庄怀飞的心腹。 他一向与庄怀飞配合无间。 配合无间的意思有时候是:庄在夜里读书的时候他会为头儿点上一盏灯,庄在口渴的时候他会替他倒来一杯水。 在这时候则是: 既然惨祸已生,当庄怀飞攻取梁失调的时候,他就持刀扑向谢梦山。 ──万一庄怀飞未能得手,至少他也该先行胁持谢梦山再说。 这叫“分工合作”。 而且也是默契。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这是李白形容清凉山黄岩瀑布高、急、奇的壮观。 不过,而今,这诗的第一句的急转直下,可以形同局势之变异,第二句的兔起鹘落,是庄怀飞对梁失调、何尔蒙对谢梦山的攻势与变化。 庄怀飞怒急攻心。 他一向孝顺:娘亲一手把他养大,年老体弱,多病沉疴,而今还瞎了眼,他在动手之前,将娘亲移居山西,便是希望动手时无后顾之忧;他之所以不再当捕快,大捞一笔之后,就和意中人隐居侍奉母亲丰衣足食的度余年,也是一个主因: 他不希望自己辛苦办案,万一殉职,到时,不知谁人照顾年迈老母。 没想到,自己信错了人,连累了娘。 他平时待梁失调也不薄,就算梁失调为谢梦山这老长官而出卖了他,下手也不应如此之狠,这般的毒。 狠得令他心惊胆颤,意想不到。 他现在也无退路。 他只有急攻。 他扑向粱失调。 他怒目瞪视梁失调。 梁失调一向怕他。 庄怀飞一向在同僚之间都是个有威势的人。 ──何况他是粱失调的头儿。 他只求对方一慑、一震、或者一失神,他只要争取到这刹间,“救母”行动便有胜算。 不是他又料错了一件事。 他没料到的是梁失调居然向他扑了过来。 还挥舞着一把深绿的刀。 短刀。 他的刀很快,也很怪。 更怪异的是他的眼神。 他不是怕。 也不是狠。 而是: ──他居然在流泪。 一脸是泪! 他为什么哭? 庄怀飞已无暇理会。 梁失调已杀伤他的娘亲,而且用的还是“绿刀”──粱失调有“红绿二刀”,“红纹刀”杀伤力较大,但没有淬毒;“碧玺刀”战斗力明显不及“红纹刀”,但却涂有剧毒。“青红双刃”梁失调以凶成名,大家还调笑他的兵器好比是一种大伙儿常喝的汤,就叫做“青红萝卜煲猪蹄”──而今,他竟用有毒的刀刺伤其母! 庄怀飞已恨绝了他。 ──他既已离开了娘亲,便正是杀他的最好时机! 他下手决不容情。 一个本来就是任职维持治安、保护良善的捕役,对一个羸弱多病,目不能视的同僚之母,竟下得了如此毒手,此人留在世上,尚有何用? 所以庄怀飞再不顾恤。 他一出手就下毒手。 他的毒手其实并不太毒。 他只是人在半空空手去夺梁失调手上的刀。 “毒”在他的脚。 他的脚在他出手前陡然一绊。 梁失调一失神间,给这一绊失了衡。 身体已失去控制,庄怀飞便信手夺了他的刀,一刀刺入他的心口。 中! 就在这一刀扎入梁失调胸膛之际,庄怀飞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还错得很厉害。 ──非常可怕的错误。 因为他在半空的角度,猛瞥见梁失调虽然正迎击自己。但他的娘亲并没有脱困。 他母亲还落在另一人手里。 这个人也是长了一张苦瓜脸。 ──梁失调与之相比,只能算是表情苦,表相苦,表皮苦、皮相苦,这人却是苦在骨子里,四大皆苦,无一不苦。 然后庄怀飞随即发现: 梁失调是给这人推出来的。 ──难怪他好像是冲过来送死的! 这人原一直就在梁失调身后:由于他躲在暗处,使庄怀飞错以为这只不过是梁双刃的跟班。 然而不是。 这人才是主谋。 ──杀他母亲那一刀,也是在他纵控下扎的。 他显然是要庄怀飞心乱,并让他背上这个恶名。 庄怀飞陡地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这人是七县总捕,也是梁失调的师父:“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抓犯人”的上风云! 他知道得太迟。 他已杀了梁失调。 ──娘亲还在他手里。 他只有拼! 这时他已没有后路可以走。 他只有往前闯。 ──拼! 他拼。 可是他的敌人不跟他拼。 上风云笑了。 他的脸那么苦,相那么苦,五官也那么苦,以致他陡地一笑的时候,不像是笑,而是像翻脸一样。 他一笑便出手。 出手一招。 一招便拍下去。 不是向庄怀飞。 而是向庄大娘。 庄母的背上本来嵌了把匕首──淬毒的绿匕。 不过入肉不深。 上风云这一掌拍落,那一刀便贯穿了庄大娘的背和胸。 血标出。 狂喷。 四溅。 庄怀飞睚眦欲裂,狂吼了一声: “娘!” 风在外面吹着山。 山上山下吹着风。 刮着雨。 风很狂。 狂得很疯狂。 人却更疯。 更狂。 疯狂得几近失去了人性: 泯灭了人性。 二血流得很热血 风吹得很狂。很烈。风追着雨,吹着雨水,催着雨落。雨下着暮,暮催着日落。河在千里唱着悲歌,大江依然东去。美丽的苍凉。华丽的哀伤。雪在山上结成了冰。雪在山下降成了霜。霜为风所碎,为风所追,给风所催。风是冷。风很冷。风中有冰。冰冻的是人心,热的是血。冷风吹。风吹得很冰、很冻。 杀手的血却冷。 庄怀飞急攻上风云,上风云冲着他一笑。 然后将庄大娘一推。 庄母撞上庄怀飞。 庄怀飞哀呼了一声:“娘──”失心丧魂,神分魄散,半空接住庄母。 上风云一窜,一手抓住了庄怀飞的左腿,一手抓住了他的腰间。 他一出手已制住了庄怀飞。 他算准了。 如他所愿。 全在控制中。 庄怀飞不管。 他什么都不管了。 他叫他娘。摇她。唤她。她睁开了眼,看了一阵,眼发出蓝光,用瘦骨嶙峋的手,摸了摸庄怀飞的鬓发,说,“儿啊,你瘦了……” 然后便合上了眼睛。 从此不再睁开。 她死了。 可是在她死前的一刹那,竟然又回复了视力。 她死了。 娘死了。 他的心碎了。 他的梦破了。 他的梦想永远也达不到了。 他现在才知道痛。 他此际才晓得要穴已让人扣住。 扣住他的是上风云。 七县总捕,上穷碧落下黄泉;州府名捕,他要抓你逃不掉。 “我就知道谢梦山和唐天海尔虞我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风云力贯双手,“我早就猜到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谢梦山和唐天海这两个窝囊废根本就制不住你。”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庄怀飞痛苦地喊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我就知道你不觉察到你冒升得这般快总有一日会威胁到我。我就知道你是跟我一样的。”上风云狰狞地道,“我就知道要把握这机会。我就知道要钱。我就知道你有钱。” “你错了。” 一个语音陡地响起。 说话的却不是庄怀飞。 而是谢梦山。 又一个意外。 ──人世间,总是意外之悲多于意外之喜。 或许,人多不觉意外之喜来的不易,只分外感受到意外之悲来得不意。 谢梦山已潜身到了上风云的身后。 他的右手已贴近上风云的背部不到半寸──再近,上风云就一定会感觉到那气劲迫近,在这时候,谢梦山才停手发话。 “我不是窝羹废,”谢梦山说,“你才是。” “你几个人来?” 他问。 他的掌力未吐,掌劲未催,为的便是要知道这件事。 他不是已给‘冰火七重天’制住了的吗? 何尔蒙不是要过去制住他来威胁上风云的吗? 本来是的。 可是他失手了。 何尔蒙掠至谢梦山那儿,拔出了刀。 他的刀很奇特,三尖两刃,刀口下又有一个钩子,钩子一边是挫口,一边是锯状,刃锋作骑缝形,另一则为狗牙状。也就是说,只要着他一刀,无论从那儿刺进去,一定皮翻肉烂。筋断脉碎。 这是一把“下三滥”的刀。 但出手并不太“下三滥”。 因为他的人并不“下三滥”。 ──谢梦山既受制在先,他就不想在他不能抵抗的时候杀伤他,他只想用谢梦山来威胁住上风云:他以为他们是一伙的。 他显然是判断错误。 上风云跟谢梦山并不是一伙的。 ──虽然他们都是为了钱。 这错误并不致命。 致命的错误是: 他忘了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事情足以要了他的命。 他忘了时间已到: 谢梦山既没有铁手的超凡内力,也没有唐天海长期浸淫,与生俱来的抗力,所以,他受“冰火七重天”的禁制较明显,也较长久──但再久长也有恢复片刻的时候。 这正是时候。 谢梦山正好恢复了功力。 何尔蒙却一时大意疏神,忘了此事。 他提刀架在谢梦山的脖子上,不动声息的谢梦山,待他靠近时,方一掌反拍,打在他的小腹上。 何尔蒙着了一掌,呆了一呆,血涌上了喉头,他正想大叫,向庄怀飞示警,却发现庄怀飞已然受制,而谢梦山猛返身,伸手摘夺了他那把构造很复杂的刀,一刀简简单单的割断了他的咽喉。 血,迸喷而出。 迸溅得谢梦山满脸都是。 血,很热。 是热血。 三反脸 谢梦山的“梦魂大法,山影神功”颇有过人之能。 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所揭示的:“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用以形容谢梦山的身法与出手,也是极其恰当的。 他的出手是神不知。他的行动是鬼不觉。 也许上风云一直都在外面,他挟持住他的徒弟(所以师徒二人都苦口苦脸,成为他们一脉的“标记”),而他的门徒梁失调又挟持了庄大娘,听到了“愚缸”内的战况与惨情,上风云也错以为谢梦山是受了禁制,并未恢复过来。 所以,当谢梦山趁胜追击,趁上风云正全面打击和对付庄怀飞之际,他偷偷潜到上风云身后,故技重施。制住对方。 这一次,他未即时下杀手,不是因为安着好心眼,而是因为他见到一个上风云,就担心还有另一个杜渐,甚至还有高阳一得这些更高层次的人…… ──与其杀了上风云,不如先制住他,好讨价还价。 他是这样想。 所以这样问。 ──上风云制住了庄怀飞。 ──他制住了上风云。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他还是占了绝对的上风,而不是上风云。 上风云不敢乱动。 他的命就在谢梦山手上。 ──谢梦山已如此贴近他,他没有把握能躲得过“魂梦一式”,还有“山影一式”。 至于庄怀飞的要害,仍拿捏在上风云手中。 上风云知道这就是他谈判的“条件”,也是活命的“机会”。 可是他也错了。 他错的是: 他不该翻脸在先。 ──他不应杀了人家的母亲。 他忽视了仇恨的力量,也忽略了报仇的后果。 这后果很严重。 且超乎想像。 庄怀飞突然大吼了一声。 他出腿,往后蹴出。 这完全不合情理,也不符战略。 因为本来他一动就得先死。 他腰畔,左腿要穴,就捏在上风云手里,上风云的“鬼手十八翻,神手卅六拿”是出名转脚敲钉、火烧电燃都不松口的“大佛擒拿手”。 他仗以成名。 按理,他一动,力量就给消解掉,甚至,一出脚,便可能先死。 但庄怀飞不管。 因为他娘死了。 何尔蒙也死了。 何尔蒙是他的兄弟: ──是结拜兄弟,但他一直当他是亲兄弟了!何尔蒙虽然形貌阴森,脾气古怪,但一直以来,何尔蒙不只是他的强助,而且也从未有出卖过他的纪录。 也许,他此刻是在求死,不是求生。 ──人,常常是置死地反而能后生的。 现在的战局便是这样子。 庄怀飞一脚往后踹了出去,正是他尽管在极大的悲伤中,但也靠平常他对敌的经验,还有一贯以来的精明,粗略的计算到: 谢梦山的“药力”也该三度发作了! 他这时候再不“拼一拼”,只怕,全面胜利和得益者。就剩下了上风云了! 他算对了。 他这一脚“穿心腿”踢出之际,正是上风云企图“搏一搏”,遽然返身要化解谢梦山掌劲催吐之时。 他霍然回身,一手拿住了谢梦山的手腕。 自从梁失调挟持庄母走入“愚缸”之后,局面兔起鹘落、一波三折,变化奇急,变异极大,甚至可以说是变生不测,且片瞬数变。 谢梦山原贴近了上风云,他的掌力欲吐而未尽吐,也不过是一刹那的事。 随即.他还是觉得不妥。 ──不管如何,得先重创这厮再说。 原先,他还没完全扯破脸,跟上风云更未至于反脸,他也想保留个颜面,大家也好说话,不一定要以生死相拼。 而今,看来是不会有这种转机了。 上风云既然对那笔财宝有意贪图,而一上阵便杀了庄怀飞的娘亲,看来,事决无善了,他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 于是他掌力一摧。突然,他的掌力叱了一个空。 丹田也只剩了一个空。 一个大空。 ──糟了! “冰火七重天”的毒力又已发作! 第三度发作! 糟透的是:竟在此时此境发作! 谢梦山的功力陡然消失。 偏是这时候,“愚缸”里,人人都反了脸,人性的尊严尽在生死边缘处挣扎求存,有时连樽盐的价值都不如。 人到了这时候,失去了外衣,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 武力! 四拼一拼,博一博 人若要不认命,总要拼一拼,搏一搏! 此际,庄怀飞在拼。 上风云也在搏。 谢梦山功力一泄,脉门已给上风云扣住。 庄怀飞正好出脚。 他这一脚踢出,牺牲很大,代价也巨。 他的腰间原给上风云右手扣住,但上风云因要回身擒拿谢梦山,所以先收了手。 收了手便制不住庄怀飞。 可是他另一只手仍抓住了庄怀飞的腿,庄怀飞一踹左脚,顿时连皮带肉,给撕去了一大块,鲜血淋漓! 上风云见擒不住庄怀飞,心中一惊,应变奇速,便移身换步,将谢梦山往身前一挡! 他自己则急避至谢梦山身后。 庄怀飞那一脚已端出。 “打神腿”! “蓬”的一声,谢梦山着腿。 他胸膛中腿。 一时失却功力的他,又遭上风云擒死,欲避亦不能。 但那一声响。却不是他胸臆着腿的声响。 而是庄怀飞那一腿,竟打横踢中了他的胸前、踢入了他的胸中、还踢破了他的胸,自背部穿越了出来,血水迸喷的声音! 血珠射得上风云一脸都是。 ──当了那么多年的捕快,已升到六扇门顶级人物的上风云,从来没有受过这般惊吓! 谢梦山哇呀一声,睚眦欲裂。 这时候,他的功力就算恢复,但已无用了。 他的胸膛破得个稀巴烂。 背后也穿了一个大洞。 更可怕的是,庄怀飞另一腿力劲未止、未平、未歇、未停! 它穿过谢梦山胸背而出! 一脚和着血水、心脏;打在谢梦山背后上风云的身上。 上风云大叫了一声。他一面运力抵抗。一面双手祭起铁闩门抵挡。 但他还是给踢中了。 尽管他已挡掉了四分之一的力道,也卸掉了四分之一的劲道,庄怀飞先踢中谢梦山才踹着他,更消去了四分之一的腿劲,但仍有四分之一的功力,实实在在的蹴着了他: 他飞了出去,一路喷血。 这时候,谢梦山就似个血人。 庄怀飞的左脚,还挂在他胸膛的那个大血洞内。 谢梦山却一时还未气绝。 情形可怖。 莫之为甚。 只不过是刹瞬间的功夫,外面的狂风依然愈追愈紧,狂啸狂吼,呼欢唤哀。“鱼缸”内则已浴血溅泪,剑拔弩张,徘徊在生死之间,折腾在天地无情间。 庄大娘已殁。 何尔蒙惨死。 谢梦山已然濒死垂危。 上风云身负重创。 庄怀飞也受了伤。 两人对峙着。 唐天海药力发作。 铁手功力全失。 两人也虚耗着。 风在千里传送着悲歌。 “愚缸”里的鱼缸里的鱼,在好奇的嚼食着自谢梦山身躯里喷溅出来洒落入缸中的肚肠内脏,发出滋滋微响。 铁手有意要助庄怀飞,也想力阻他们之间互相残杀,可是他却无能为力,也爱莫能助,只有徒呼负负。 风嗬嗬的吹了进来。 雨也沙沙的刮了进来。 庄怀飞陡地厉声喝问:“谁?!” “砰”地一声,一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还砸破了一口大缸。 这人一身是血,受伤多处。 他一跌进来,立即挣扎跃起,向庄怀飞情急叫道: “头儿,留神!杜铁脸就伺伏在江边,我们一上船,他就猝起发难,把呼前辈打入江中……”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愚缸”里怵目的情景。 局面不再由庄怀飞把持。 人死了好几个。 情势凶险。 却听外面有人声宽气和地道:“他说的对。我打下了呼年也,又重创了他,还生擒了离离姑娘……为的就是要换一句话──。” 人现身。 不只一人。 前面是个女的。 风中雨中,更艳更媚的离离,双手倒扣,给人推了进来。 后面跟着一个汉子。 一个平凡的男人,看来十分平庸。 他的语气也很温和。 他还微笑着跟铁手打了个招呼:“我好命。这次你上了当,吃了亏,哥哥我就坐收渔人之利了。” 然后他说:“没办法,我好命。” 又向上风云笑着颔首:“我早知道你对这笔财宝起觊觎之心──其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盯谢梦山的大本营,我则把住要隘河道,且看庄怀飞往哪儿跑?那笔财富还飞得上天?──打老虎,也得要打得干净利落,事半功倍、本小利大、省时省力方才是上着。” “可不是吗?”他又剔起一只眉毛,笑问喘息中的上风云。 稿于一九九七年四至七月与康诗虎、朱肝、何嘉禾、梁脚皮相处融洽期间,攻守自如,守望相助,“四大名捕闹香江”“复”笔“重出江湖”时期。 校于同年同月同时期在香江黄金屋、深圳龙头小筑、大马金龙园坐拥收集近百万水晶奇石,把玩观赏,练气静坐,无不欣然。 第六卷:打老虎 第五章 永远别说死 一反脸无情 庄怀飞联同夏一跳、何尔蒙三人明明可以赢得这场斗争,占尽上风而去的。 可是现在局面已倒了过来。 完全倒反了过来。 杜渐也来了。 他杀了呼年也,伤了夏金中,挟持住离离。 庄怀飞知道已不必多说什么了,他只说一句:“这是你和我的恩怨,不关她的事,你先放人。” 杜渐也不多说什么:“你交出财宝,我就放了她。” 庄怀飞惨叹:“钱误人一至于此!为了钱,你们连名捕也不当了,官也不做了,面子也不要了,命也不要了!” 杜渐哈哈大笑。 “你要我怎么说?”他好暇以整的反问庄怀飞,“你现在不也做着同样的事?你的上司不就是因为这原故而死在你脚下吗?你也不一样为了这个翻面无情么?你的恩人不就是为了这玩意儿而落到如此田地吗?” 庄怀飞黯然。 他无法回答。 他缩回了脚。 只听谢梦山喉头格格有声,血水不住涌出,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一声声、一声声的呛咳、怆咳。 庄怀飞知道自己最该做的事是: 让他死。 所以他收回了那一脚: 血足! 谢梦山倒下。 死了。 ──他死在庄怀飞脚下。 他死的时候,眼睛变得很有感情。 他的眼睛是看着外面的。 因为外头的凄风苦雨中,正走来了几个人,为首一名女子,正尖叫了一声: “爹!” 来的是谢恋恋。 她亲眼看见: 是她的恋人杀了她的爹。 恋恋瞪了庄怀飞一眼,就飞步走过去,扶起她爹爹。 可是他已经死了。 她又瞪了他一眼。 恨恨地。 可是她却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背后还有沙浪诗、姑姑和杜老志,还有那名高大沉默的护院。 杜老志还带了七八个家丁、衙役来。 大家都深恶痛绝的盯着庄怀飞。 庄怀飞迄此,只能涩声道:“我本意不是要杀他的……” “我知道。”恋恋满脸是泪,但语音却是出奇的冷静,“我都知道。” “我也知道刚才你就匿伏在这儿。”庄怀飞感谓的道,“这儿是有地道通往‘指顾间”吧?老何的鼻子很灵,他一嗅就知道这儿还有其他的人,已用眼色暗示了我。其实我的鼻子也很灵,该嗅出来的我也没略掉。我知道是你,还有小珍姑娘。中途,你还挪身溜出去,铁手还故意扬声说话,希望我没发现。” 恋恋这次白了他一眼,容色间无限幽怨。 “你明知我在这里,为何还是让我出去搬救兵?”谢恋恋无限委屈的说,“你既然狠心杀我爹爹,何不把我也杀了灭口?” 庄怀飞仍在看着他娘亲的遗体,将她平放,手脚位置也移好,惨然道:“我本意是谁也不杀伤,更何况是你。” 听到这里,铁手才放了一半的心。 他也一早就从瓷缸的倒映中发现:恋恋从地道上进入了“愚缸”外。 来的还有小珍。 他就是怕她们涉险。 到了半途,恋恋小心翼翼的走了:她毕竟受过谢梦山的调教,有些许武功底子,不像小珍,功力全无。 他怕庄怀飞、红猫和老何发现,还故意开声掩护,掩饰。 ──原来庄怀飞是一早已晓得了:他只是有意放她离去而已。 这样,铁手至少可以放心一些。 可是他忽又担心起来。 他想到了一件事。 他的心忽忽地跳着。 他希望自己估计错误。 他但愿那不是事实。 可是他估计一向很准。 也很灵验。 例如:他在尔虞我诈的局面伊始,就觉得庄怀飞是没中毒也不该太快碎桌表明自己没事的举措,很有些不对板,实际上,后来果然证实了局面错综复杂:庄怀飞既与自己联手,又与唐天海有密约,其实是联同了夏金中、何尔蒙行事,其他的人,全着了他的道儿,他才会那么有恃无恐,抢着表态。 ──可是这一回,他忧虑的却又是什么事呢? 是怎么一回事? 小珍这时也起来了。 她憋久了,匍伏了好长时间,可是她一站起来,还是那么温柔,那么柔弱,那么柔情似水,而且仍是那么清。 清得似是一盆浸在水里的水仙。 这儿这么多斗争,那么多血腥,可是她在这里,只与世无争,像一缕幽魂,像一抹梦影。 她站在那儿.不说话,也不出声,只用一双明若秋水的眸子,偷偷看了铁手几次。 她才现身,杜渐已经哈哈附同的笑道:“现在人都齐了,可热闹的,那太好了!” 他简直有点奋亢的说:“你看,小庄憋在这儿,上总捕也镇在这里,哦,还有铁二捕爷到席;加上我这充字号的,这会儿.还算凑合得上是‘四大名捕大对决’了吧?” 他还欢天喜地、意犹未尽的追问了一阵:“嗯,是不?对不对?” 上风云忽道:“杜兄。” 杜渐道:“请说。” 上风云道:“我们俩份属同僚,是不是?” 杜渐道:“是。” 上风云道:“我们虽偶然有些龃龉,但却一直都互不侵犯,我也没做过什么伤害、破坏你的事,是不?” 杜渐道:“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上风云道:“我虽然没去过你家拜访,但你有一户人丁旺盛的家,开支很大,还要打点儿孙入京任官,这点很不容易,手头上有点拮据,有时候趁办案,刮了些油水,贪了些小财,我也是知道的──但我从来就没有点破,是不?” 杜渐道,“是,你很厚道,也很聪明,消息更是灵通。” 上风云道:“你的财路,我一向不搪着,我的你也不会干涉,对不?” 杜渐哈哈笑道:“有财齐齐发,好极了!” 上风云道:“别忘了,吴铁翼那笔财宝很多,三十个人花一辈子也花不完。” 杜渐笑逐颜开:“我本来就不大奢侈,也不太乱花钱。” 上风云道:“那就好了。你助我把庄怀飞逮起来,咱们一齐瓜分那一笔横财如何?” 杜渐道:“这个……” 遂望向庄怀飞。 庄怀飞徐徐自他母亲遗体旁立起,道:“你别阻我报仇……谁阻我就杀谁!” 杜渐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这样说话!你娘又不是我杀的。我只想知道有什么好处?” 庄怀飞咬牙切齿道:“你不阻我,不帮他。并且放了离离姑娘……我就答应你一齐到山上寻宝去。不然、休怪我反脸无情!” 杜渐听得竖起了耳朵,“真的?!” 庄怀飞斩钉截铁地道:“只要你袖手旁观,放了离离,我一定陪你走一趟太白山!” 上风云喘息声更重了,眼也红了:“老杜,你别听他的……” 离离也忿道:“你不可以把钱给他!” 她欲挣动,可是在杜渐的钳制下,一挣更痛,但她还是把话自齿缝里迸了出来:“不要给他──” 恋恋看看庄怀飞,又望望离离,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情。 二翻面不认人 杜渐也是左看看、右看看的张望了一会儿,忽然,哗哈哈、哈哈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虽然,我不知道谁比较可信,但我肯定一件事──” 此际,场中以他的战力最高,所以,谁都得听他说话。 “钱,仍在你那儿。”杜渐那平凡得十分平庸的样子,现在看来,竟有七分狡猾,三分猖狂,“只要把你逮住,钱就是我的了──我又何必冒险!” 然后他又非常狐狸的问:“我说的对不对?嗯?” 谁都知道他说的对。 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谁都知道庄怀飞现在的局势很险,而且也很孤立。 可是他却在这时候做了一件事: 一件绝对不该在这时候做的事。 ──不只是一件: 而是两件! 他是两件事一起做: 两个人一并儿打! 他突然之间,挥拳打上风云。 上风云自从捱了他一脚之后,一直都有提防着他。 他一动,他就退。 他怕他的脚。 但庄怀飞没有用脚。 他用手。 上风云退得快,庄怀飞一拳击空。 一拳击空,再一拳。 拳头仍向上风云迎面痛击。 他恨绝了上风云。 上风云一低头,避过。 他还是怕他的脚。 但他还是没出脚。 他一拳没击中,转拳为劈,一掌挂落。 上风云冷哼一声。 他精于擒拿手,若以手对手,他可谁也不怕。 但他还是怕他的脚。 怕他的脚法。 所以他边招架,边疾退。 庄怀飞依然不沮、不挫。 依然追击。 他一追,上风云就看出来了。 庄怀飞左腿鲜血淋漓,已受了伤,右腿则有点瘸,显然行动不便。 ──难怪他不出腿了! 这次庄怀飞上前,双龙出海,两手一齐出击。 上风云硬接了他这一招,但他依然没有反击:他还是得留神他的脚! 这时,上风云已退近杜渐那儿了。 他认为在杜渐身边,较为安全。 至少,庄怀飞会多些顾忌。 可是,他没料到的是: 庄怀飞根本就不顾忌。 他非但不顾忌,还遂然出击,拳打杜渐! 他不仅要跟上风云开战,还与杜渐为敌! 因为他已看准了杜渐跟上风云是一样的货色! ──这对上风云而言,可以说是:正中下怀! 他是没料到,但杜渐却是:早已算定了似的: 只见他脚步倒滑,踝跟割错,铮地拔剑,还还了庄怀飞一招。 庄怀飞无疑应付得有些狼狈。 时机到了! 上风云认为这时机正好: 庄怀飞正在应付杜渐的毒剑怒招,他正好全面发动他的“左降龙擒拿十八翻”、“右伏虎擒拿卅六路”,全面攻向庄怀飞。 他要扭断他的脖子。 他要扭碎他的骨骼。 他要扭拧他的筋脉。 他要扭住他。 ──他恨他。 上风云当然恨庄怀飞。 因为他踢伤了他。 但他只记住了这一点别人伤害他的,却浑忘了他做过伤害人的事。 人,总是这样:严以待人,宽以待己。 严和宽,也是他擒拿手的松与绷,一紧一弛间,他在指掌内足以撕狮裂虎。 他已钳住庄怀飞。 但庄怀飞终于出腿。 他制得住庄怀飞的手,却挡不住他的脚。 对庄怀飞的“打神腿”,他毕竟仍不敢撄其锋锐。 他只有急避。 飞闪。 脚踢空,踢在一口缸上。 缸碎裂,瓷片四溅,鱼也随水在涌出。 碎片溅在上风云脸上,他几乎睁不开眼,一面挡架一面退走,退到杜渐身边。 有杜渐,至少可以挡那厮一挡…… 就在这时候,他忽觉背心一甜。 低首,只见胸前突出了一截剑尖。 剑头发蓝。 蓝汪汪。 那是一把毒剑。 属于杜渐的毒剑。 ──江湖上有人索性叫“杜渐”为“毒剑”,武林中也有人相信,杜渐本来就不叫杜渐,他的名字是从“毒剑”两个字衍化来的。 杜渐的剑很毒。 出手更毒。 他现在就是在上风云最不防备的时候,最狼狈的时候,最需要他相助的时候,忽然翻面不认人,一剑刺着了他。 刺杀了他。 刺死了他。 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很应该,也很应份。 因为他是杜渐。 他使的是毒剑。 刺杀上风云之后,杜渐面对着快要断气的同僚说:“你没拜访过我,知道我手头紧,又知悉我贪污,便是大错,何况刚才还公开说了出来,这简直是该死了!” 三痴情应笑你老兄 “我替你报了仇了。” 杜渐居然还对庄怀飞这样说,然后“嗖”地收回了他的剑,也“搜”走了上风云的命。 “我替你杀了他。”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此仇虽报,庄怀飞却觉得很是疲乏。 ──身心俱疲。 ──一切如梦。 “我只是要你欠我一个情。” 杜渐脸上渐渐又形成了一个微笑: 笑得很狡。 很狯。 就在这时候,庄怀飞摹觉急风自后急掠而至。 他想回身应敌,但腥风扑面,已来不及。 那是七八道暗器。 鱼! 打碎了的缸所掉出来的鱼! 鱼当然不会主动作攻击。 鱼是给人掷出来的。 出手的人是唐天海。 他的禁止突然解除了。 他扔出来的当然是“毒鱼”。 但是唐天海的毒鱼却沾不上庄怀飞。 是一个原因: 他身受“冰火”之毒,一旦解除之时,几乎在同时,铁手身上的“七重天”毒也暂时解开了。 他马上相助庄怀飞。 他接下了鱼,接住了攻袭,也接过了敌手。 唐天海怒叱:“你狗拿耗子──” 他还没说完,铁手已镇静的接道:“不,我打的是老虎。” ──唐天海恃位行凶,贪赃枉法,一样是“大老虎”! “毒鱼”,虽不是给庄怀飞险险闪过,就是给铁手接下来了,但也有一两尾,几乎落在恋恋的身上,使她惊呼了一声。 庄怀飞定了定神,立即跑了过去,护住了她。 却听铁手大吼了一声:“小心──” 可是唐天海已发动了总攻击。 他整个人冲了过去。 他以他偌大的身躯抱住了他。 他全身都是毒。 他本身就是件暗器。 ──一件极庞大、极危险,极具杀伤力的暗器! 铁手因分心于庄怀飞那儿.一失神间,竟给唐天海抱个正着,他只有施展浑身解数,毕生功力,以抗唐天海的暗器毒力!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闷哼,庄怀飞猝然推开了恋恋,吼了一声。 他双手本来仍搭在恋恋肩上。 恋恋手上有刀。 刀已没入他的腹中。 庄怀飞从来没有想过恋恋也会暗算他,所以,他此刻是吃惊多于痛楚,痛苦大于疼痛。 “你……” “你杀了我爹,你背叛他,就为了那女人!”恋恋长刀一甩,手指向离离一指,咬着唇,恨声道,“你为了维护她爹,就杀了我爹……我要替爹报仇!”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横了心的说:“你杀了我吧!” 铁手一听那吼声,就知道大错已铸成,来不及挽救了。 他刚才便觉得不大对劲: 恋恋是不大可能不报父仇的,何况,据他刚才的推想,恋恋在场的时候,总是庄怀飞施计、下毒得逞之时,偏是他说对她衷心爱恋的话语之际,她又不在现场,难免,恋恋会对庄怀飞怀恨于心。 然而他更不晓得,在“愚缸”之前,恋恋恰好偷听到庄怀飞与离离的对话,异常亲昵,庄怀飞向离离表示心系恋恋的谈话,恋恋又恰巧已悄悄离去,上天弄人,一至于斯。 更弄人的是:在这节骨眼上,唐天海和铁手都一齐失去了功力。 “冰火七重天”第四度散功。 正值此时! 却在此刻! 竟在此际! 两人都顿住了,就相拥着,愣在那儿。 只听杜渐啧啧啧、啧啧啧的笑曰:“庄兄啊庄兄,多情应笑你老哥,千劫百险渡得,就是太痴于情过不了美人关啊!” 说完,他便在叹息中出手。 叹息里出剑。 仿佛连他的剑也充满太息。 四太息之剑,痛苦的腿 他一剑刺入恋恋的后心。 太息很悠缓。 剑光即快。 庄怀飞因为太过痛心,发现时已迟。 他虎吼。 扑前。 但恋恋以为他是向她攻击。 她闭起了眼,没有抵抗,只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如果她没有后退,也许,庄怀飞也许还来得及。 现在只差了一步。 杜渐的毒剑,“太息”已深深地扎入恋恋的背心。 庄怀飞两手抓住恋恋的双肩,拉拔了过来。 剑锋离开了身体,喷出了血泉。 恋恋哀呼一声,血如泉涌。 庄怀飞睚眦欲裂,戟指杜渐,声音突然破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杜渐也给庄怀飞的神色慑住了。 他原以为既然恋恋杀伤了庄怀飞,便以此推测谢恋恋有相当的武功实力,所以即时刺她一剑──只要了结了她,余下的人,不是负伤就是受制,不然,在武功上也决威胁不到他,他可以说是完全操纵了大局。 所以他刺了谢恋恋一剑。 可是,如此看来,庄怀飞虽为这女人所伤,但却仍是爱她的。 他只有一不做,二不休。 ──假如他杀的是庄怀飞的恋人,那么,所结的仇,只怕不比刚才上风云杀其母轻多少,依刚才庄怀飞拼命也似的杀上风云为其娘亲报仇,只怕他与自己的仇,也结深了──看来,挟持以迫庄怀飞交出赃款的方式,只怕行不通了,要得到赃款,还是得先重创他再行迫供。 他心中转念,手里又疾刺出了一剑。 这一剑仍刺向谢恋恋! 庄怀飞一腾身,护住了恋恋,杜渐那一剑,变得刺入了他的腰肋。 ──杜渐正是要达到这样的效果。 恋恋在他涌着血的怀抱里,忽然睁开了眼睛,本来是惊疑与不信,转而内疚与伤心。 庄怀飞大叫了一声: “恋恋!” 这一声蕴有无限的悲愤与伤痛,无尽的不平与凄怆。 剑在他的体内,给他以肘腕间扳着,杜渐竟一时收不回手上的剑。这时候,恋恋带来的七八名衙差、家丁,一拥而上,攻向杜渐;姑姑和沙浪诗将也急急护住恋恋。 同一时间,负伤虽重,但仍护主心切的“红猫”一跃而至,杜渐杀了恋恋,正要回剑重新胁持离离,但夏金中一低首,越过所有的人,竟一头当先,冲向杜渐! 这时候他的头,就缩到衣衽内,双肩突出,就像头上长了一对角,牛也似的,一股脑儿撞向杜渐! ──这就是“红牛一击。” 这是不要命的打法。 这是拼命。 连饱历战阵的杜渐,也未见过这般打法! 他只有将离离往前一挡──就像上风云刚才将谢梦山往自己身前作盾一样! 红猫陡然止住冲势,双手抱住了离离。 杜渐冷笑:他至少有八种方式可以杀伤夏一跳而又能不让离离逃离他的掌心。 不过,那八种方法,他一种也用不出,二样也用不上。 那是因为他已来不及。 他已无暇兼顾。 那些衙役已向他冲杀而上。 这时候的他,回头已没有岸了。 所以他索性心狠手辣,斩草除根。 他一只手,仍拿着剑锷不放,另一只手臂,却变成了一条铁棍一样,打过来、砸过去,只不过在片刻间;那七八名衙役和官差全给他打倒在地,有的当场身死,有的负创踣地,伤得最轻的也一时爬不起来,至少也完全失去了作战能力! ──他的手居然似比铁手还铁! 可惜铁手仍受禁制,无法阻止他的恶行,只觉得双目发红,恨煞。 杜渐打倒了来敌,却变了神色: 原因是庄怀飞大喝一声,崩断了他的剑。 剑断在他的体内,如一声太息。 然后他为这种剧烈的痛楚而致整个人弹了起来,并且踢出了他的腿! 痛楚之腿。 庄怀飞在对付上风云的时候,一直不肯率先以腿进攻。 他是用手。 一直用手攻,直至最后一招,他才出脚。 而今却迥然不同。 他对杜渐第一招就使脚。 外面狂风。 里面风狂。 但他的脚一起,一攻,一踢出,苑内就是剩下了他的腿风。 ──疯狂的腿风。 他在出脚飞攻的前一刹,已把恋恋交给了小珍。 也可以说,小珍在这重要关头,赶了过来,接过了恋恋。 她和身护在恋恋的身上,以娇小的身子柔和的覆盖着她。 ──如果没有小珍看着,扶着恋恋,庄怀飞要在这时候放下她应敌杀敌,只怕仍充满了不忍不舍与不可能。 非常短。 非常可怕。 非常残狠、残暴与残酷。 可是,却是以一种温和与平静的方式表达出来。 ──一这场战斗。 庄怀飞一脚蹴了过去。 杜渐一手扣住。 庄怀飞用的是左脚。 杜渐使的是右手。 无论如何,脚的力气都一定大于手。 何况却是庄怀飞的“打神腿”。 但其实杜渐用的不是手。 而是手指。 中指。 他用一只中指来抵挡庄怀飞扑扫千军、狂风扫落叶的脚。 ──一只手指怎能抵得住“打神腿”! 不可能。 但这并不是只“普通的”手指。 而是“朝天一棍”。 ──杜渐曾在京师武林中,“有桥集团”领袖人物米苍穹门下学过艺。 米公公的“朝天一棍”,天下闻名,也名震黑白二道(详见”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之“朝天一棍”)。 杜渐曾拜米有桥为师,他也是米公公派出来的心腹手下,得意门生。 虽然庄怀飞伤势甚重,但他若以手挡庄怀飞的腿,只怕还是得抵受不住。 因为庄怀飞是以血与肉折断了他的太息之剑,换来这一记痛苦之腿。 这一腿的力量,不仅是真气、内力、数十年功夫交织,更是一种无以匹比的力量。 痛苦的力量! 五我只不过要你欠我一个情 痛苦的力量是很可怕的。 但贪婪也是一种力量。 ──一种无比的功力。 这功力使杜渐能以一只手指抵住了庄怀飞那一腿,并以一指转为五指齐扣,抓住了庄怀飞的腿。 这刹间,庄怀飞是有机会反击的。 他的腿法本来就是以变化见长。 可是就在这生死关头,他的腿搐了搐,劲道也泄了泄──也许是因为他的脚已为上风云撕去了老大的一块肉,或许是因为他在愤怒和伤心中功力凝聚不足,也许或是因为那一截毒剑,还嵌在他体内,更可能是因为他本来的腿伤一直未好,且日益严重…… 总之,他的动作,因而略为迟缓了一下──只一刹而已。 然而杜渐已不放过,五指如同钢箍,抓住了他的小腿。 抓得紧紧的。 死死的。 五指都嵌入腿腭骨里,深深的。 只不过,庄怀飞还有手。 他拔出了体内的剑,一剑刺向杜渐。 杜渐手上仍有剑。 ──半截的剑。 他以断剑迎击那溅着血的剑锋。 两截剑交加,发出了阵星火与一声太息。 两入已成为近身搏击。 苦搏。 恶斗。 ──两人不是在过招,而是在拼命。 庄怀飞却还是还有一条腿: 右腿。 他很少攻出右脚。 ──他的右脚一直都有点一拐一拐的。 而今他攻出了他的右脚。 他一踢出这一脚,一直为他担心的铁手在心里也不禁为他喝了一声彩: 可惜追命不在! 这一脚当然精彩。 所以杜渐还是着了这一腿,整个人便“飞”了出去! 他再也不能一笑杀人。 而是一路喷血的飞了出去,撞碎两大口鱼缸,血水还是从鼻、口。耳里不断溢出,又迅即为雨水和缸水冲成淡淡的血渍,他仍一面咳一面笑着说: “其实……我只是要你欠我一个情──没想到却闹成这个样子!” 他一面说,一面咯血。 伤势看来很不轻。 可是,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地知道:他真正的伤,是着了一剑。 剑刺入他右胸。 剑仍嵌在他体内──就跟刚才庄怀飞吃了他一剑的情形一样: 所以,血没有流出来。 那把剑可是有毒的。 他很明白自己身上的伤不流血的比流血的更严重。 只不过,他手上那半截断剑也不见了。 那断剑就插在庄怀飞身上。 ──庄怀飞要伤他,也得付出相当可怕和可观的代价。 他现在发现自己做错了三件事。 一,他似乎低估了庄怀飞。 他的战力和战志,远超乎自己想象。 二,他不该杀伤谢恋恋。 这样做只会使庄怀飞恨绝了他自己。 三,他不应杀了上风云。 太快杀上风云使自己孤军作战。 他现在情状很有点凶险。 但他还有一个等待: 一个杀着。 他希望自己这一次没有做错,也万勿看错。 这次他没有看错。 他已听到小珍陡地叫了一声:“小心──” 接着就是半声闷哼。 红猫的惨呼。 夏一跳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因为他背后给人插了一刀。 那是何尔蒙独特的匕首。 ──整把刀子,都没入他体内,只剩了刀柄,像一个盖子什么的,捂在他的背心。 杀他的是杜老志。 ──杜老志是米公公一直安排在武功县里的伏兵。 他也是杜渐的胞兄弟。 他一直沉住气。 现在,到他出手,亮相;现身、显身手的时候了。 他一上来就杀了夏金中。 红猫“飞”了上来,落下来的时候,庄怀飞兜接住他。 庄怀飞身上的血,流得比他还多。 红猫倒在庄怀飞怀里。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小人……要跟老何他……先去一步了…不能再陪头儿……走──” 就咽气了。 何尔蒙跟夏金中,两个都是由庄怀飞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他们一个深沉,一个奸诈,但他们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们头儿的事。 更没有出卖过庄怀飞。 ──对庄怀飞而言,他们是忠诚、可靠。 可是他们都死了。 尽管是一先一后,但都死了。 庄母也含恨而逝。 谢恋恋也奄奄一息。 庄怀飞亦伤重。 ──一切都为了什么? 在前一刻,庄怀飞还占了上风,得到了胜利,眼看就可以得到恋恋,护送离离,享用财富逍遥法外,然而,在这片刻之后,庄怀飞就败得一塌糊涂,变得一无所有。 不过,红猫在硬受杜老志一击之际,仍拍活了离离身上所封的穴道。 稿于一九九七年四至七月:为一代伟人邓小平逝世难过不已/近年邓丽君、尤敏、胡金铨、李翰祥等各影艺办谢世均令我伤感/喜悉好友吴宇森终在好莱坞吐气扬眉、大展拳脚。 校于同期巧布“红椒芙蓉阵”/近常去石头记,万隆添购水晶/赐剑于剑,赠发于芳,送蜜蜡予方何梁余念。 第六卷:打老虎 第六章 应该让他活 一正在死去的心 杜渐却是趁这逆变的时候,赶快掏出一口瓶子,倒出十几粒冰块似的透明小丸子,他也不敢多吃,只倒出了三粒,仰脖子就吞服了下去。 这药丸就叫做“阿梦冰”,专治“算死草”之毒。 杜渐的剑,淬的便是“算死草”的毒力,这种毒,会自伤口渍烂起,一直烂到五脏、入心入肺俱烂,最后入脑痴狂,心死人亡。 杜渐自己也不敢身试其毒。 “红猫”夏金中也死了。 庄怀飞觉得自己的心也正在死去。 这时候,他忽然生起了一个奇特的感觉: 他们死了,他也不想独活了。 他本来是想把这一大笔替人保管的财富,还给了人,然后,藉此挣得一笔钱,可以与恋恋到天涯到海角,无忧无虑,可以供养老娘,颐养天年,可以使追随自己多年的老兄弟、好兄弟过得好些、快活些、有尊严些;而他自己,不想再当捕快了,只想做个逍遥自在的人…… 可是,一旦他们一一逝去,他的心好像也逐渐死去,有钱,也变得没有意义了。 ──那他为什么要为这笔银子而付出那么可怖的代价呢! 侍奉母亲,善待恋恋,让红猫、老何都得到重用……这些,岂不是本来就是他天天都可以获得的、把握的事情吗?怎么又为了那虚无飘渺的一大笔钱,而致一切原来有的幸福,都失去了,粉碎了…… 难道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吗? ──有钱到底有什么用?能买回这些已经失去的吗? 他茫然了。 也悚然。 他现在只有一个希望: 他希望恋恋不要死。 恋恋不能死。 ──因为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深切的寄望。 离离力战杜老志。 离离使的是一把金色的剑。 她寒着脸跟杜老志苦斗。 杜老志的趁手兵器是刀。 ──不是一把,而是两把。 不是长刀,也不是短刀。 是短刀,也是长刀。 ──那是因为一刀长,一刀短。 左手长,右手短,双刀并用,左右开刀,他就是“八大刀”杜老志。 除了他手上持着的两把刀,他腰背上还扶着六把刀。 他短刀守,长刀攻,刀光霍霍,却始终掩灭不了离离的金色剑光。 金芒夺目。 实际上,离离的剑法灵动,而剑也很轻。黄金打镌的剑,按理说再轻也轻不到那儿去,对一个婉约温柔女性的腕力而言,肯定是个不胜重荷的负担──可是离离却肯定没有这个顾忌。她的剑只是表层镀上了黄金,而剑内却是空心的,剑锋快利,使起来也分外趁手,而且,只要经阳光、烛光一映,她回招舞剑时剑身即炸出金芒,夺人心魄,很容易便为她犀利的剑招所趁。 可惜,而今,暮近,天灰,风狂,雨密密光线很暗,天不助她的金剑绽光。 但却大助杜老志那种飘忽、诡奇、险诈、古怪的刀法。 这时,他的刀势又是一变: 变得以短刀主攻,长刀反守。 杜老志这个人至少有几重身份:他既是谢梦山视为贴身死士之一(故尔派他去盯梢“有作为坊”的一切异动,结果是他暗里通知了杜渐在渭水阻截了红猫携住离离的逃离,也是米苍穹派出来的亲信,用作监视拉拢武林中的人物和走报江湖上的动静,同时,他又是“铁脸无私”杜渐的胞弟,两兄弟常在一起,里应外合,互为奥援,一个吃软的,一个啃硬的,狼狈为奸,合作无间。但他同对也在暗中监视他哥哥。 他长于刀法,一个人能使八把刀,八种刀法。 他本身就是个战力极强,斗志极盛的好手。 要是吴铁翼亲自出手,或许还可以与之一战。 ──吴鲤鱼则尚未够火候。 吴鲤鱼就是“离离”的原名。她出世的时候吴铁翼官位迁升甚速,故唤之“鲤鱼”,有跃“龙门”之暗喻,后大家多直呼昵名:“鲤鲤”,久而久之,就成了“离离”。 金剑对双刀,离离渐落下风。 这时候的局面是: 恋恋垂危。 离离遇危。 铁游夏,唐天海各为“冰火”之毒所制,苦不能动,空自着急。 庄怀飞、杜渐各为毒剑所伤,一个急着自疗驱毒,一个身心皆伤,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二他大喊她的名字 “恋恋!” 他大喊她的名字。 他怕她一缕芳魂、会悄悄地灰飞烟灭。 ──他快失去她了,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她在他的心目中,是多么的重要、是这般的不可或缺。 她在他呼唤中,居然徐徐的睁开了明眸,看了他一会,才“噫”了一声。 她发现他的伤势很严重。 “你受伤了……” 庄怀飞身负三创──但伤他最重的,还是恋恋刺的那一刀。 “你为什么要杀我爹?”她问,问的很有些迟疑,“你不是要把那笔赃款带走,跟她双宿双栖,远走高飞的吗?” “她”指的自然是离离。 仍在奋战中的离离。 庄怀飞一下子都明白了。 明白过来了。 ──为什么恋恋要刺他一刀。 ──那是因为恋恋以为他先“刺”了她一刀。 其实世上本来敌友都一样:他以为你先刺他一刀,他自然会刺回你一刀,你以为他先“阳”你一招,你也一定会“阴”回他一招。 ──连相爱的人,也不例外。 所以爱极反变恨,爱得愈深,恨得愈重。 相爱的人,常因一些误会,而成了仇,互相伤害,至深至切,比敌人还要心狠手辣。 因为有爱的人恨得比较深,下手自然也会更狠。 ──她以为他骗了她……她以为他心里只有她…… 庄怀飞苦笑道:“我只是欠了她爹的钱,要还给她……你爹要夺,但我不能失信于人──” 他笑的时候,嘴角往下弯,很苦很涩。 很少人的笑容会这么孤苦的。 “我如果要拿钱跟她逃跑,早就走了,还在这里干什么?……”他不是为了解释什么,只感觉到他说清楚些,恋恋的痛楚仿佛也减轻了些,“你为什么要这样傻?” “我……我爹……” “死了。” 恋恋眼角流出了一行泪。 “你娘……?” “也死了。” 这时候,离离已岌岌可危了,但突然间,一人熊背虎腰,狮鼻马脸,一身湿漉,抄大朴刀杀了进来,往杜老志猛砍狠攻。 这是呼年也──原来他给杜渐打落江中,却未死,因不熟水性,好不容易才游上岸来,水喝了个饱,命赔了一半,狼狈十分,也恨得咬牙切齿,如今赶了过来,踉杜家兄弟拼死命。 离离一旦加上了呼年也,又勉强敌住了杜老志。 恋恋看了看战况,凄然问:“是我爹……杀了你娘?” “我不知道。”庄怀飞也并不十分清楚谢梦山与粱失调及上风云之间的关系、只沉痛地道:“我只知道,不是你爹,娘是不会死……” 恋恋又流下了两行清泪。 “也许,一切都扯平了。”她充满了歉意;身体微微抖哆着,用手轻触他腹中的刀柄,她的手更剧烈的抖动着,“那一刀,我不是为那女人而刺的,我是因为爹才杀……你一刀的……” 庄怀飞抓住她的手,沉重的道:“我明白。” 恋恋很珍惜的看着他,道:“我也快要死了……你却不能死。” 庄怀飞大声说道:“谁也别说死!谁也别轻言死……” 他已泣不成声:“永远别说死──” “我不行了。你不要死……”恋恋无限依恋的说:“你还有大志未酬,你原要──” 只听“锵”的一声,金光一闪,离离手上的剑,已给震飞。 血光飞映。 呼年也已着了一刀。 杜老志这时抖擞神威。 他的刀法大变。 刀略大异。 他现在不止用手上的两把刀,而是把身上的八把刀,不断更换、更动、更替着来用,使得刀招不住变易,令呼年也、离离无法应付,险象环生。 这一次,在怆痛中的庄怀飞似乎没有觉察。 恋恋却觉察了。 她忽尔竭力叫了一声:“姑姑。” 姑姑一直都在她身畔。 她是恋恋的“忠仆”,只要恋恋一声令下,她就拼了老命也要将庄怀飞打杀。 “你去帮那姑娘……”恋恋却是这样有气无力的吩咐道,“我们的事,不关她事……” “姑姑”只好应声而去。 她施的是雁翎刀。 刀对刀,她居然一时敌住了杜老志。 她跟离离、呼年也三人联手,力战杜老志! 恋恋居然叫姑姑去帮离离。 她的用意很明显。 她明白庄怀飞的用心了。 她旨在说明:离离无涉于她和庄怀飞之间的感情…… 这就够了! 她和庄怀飞依然是一对恋人,无人能替代,无人能破坏,无人能参与其中,这就足够了! “可惜……”恋恋眷恋也倦慵的说,“我们却一直去不成太白山……” 外面的风,呼呼狂啸,仿佛是那高山上捎来的一个回应。 “只要我们想去、要去。”庄怀飞悲酸而坚定的说,“就一定能去、会去的。” “只是,”恋恋恋恋风尘的说,“我等不到了,我……” “不要说死,”庄怀飞苦苦地道:“永远也别说……” 三正在老去的梦 突然之间,“哇”地一声,“姑姑”庞大的身影,给一掌击飞。 “呼”的飞了个半天,小珍力图接着,但被她身躯压了下来,小珍“哎”的一声,但还是给压了个正着! “姑姑”着了一掌,虽没气绝,但也半死不活,受伤甚重。 出手的是杜渐。 他已止了血。疗了伤、镇住了毒! 他一出手,就暗算了“姑姑”一掌。 ──至于小珍勉力去接,只让人看出她完全不会武功,一点内力底子也没有! 他暂且不去管她。 “姑姑”一倒,局面更是败如山倒! 杜老志已在他兄长之后,一刀斫着了呼年也的右臂。 呼年也一痛,左手抚臂,于是左手立即又着了一刀! 接着下来,脚,腰、肋、颈、脸、额都各中了刀: 死了。 战场里只剩下了离离: ──以她一人又焉是杜氏兄弟的敌手! “你去帮她啊!” 恋恋这样吩咐。 同时也是要求。 庄怀飞把恋恋交给沙浪诗──她已几乎吓坏了,她身旁沉默的保镖倒没有吓坏,只是吓傻了──他保住沙浪诗的方法(也许是他唯一的方式)就是以他扭曲似的身躯,挡在沙浪诗的身前,这时候,挡住沙浪诗也形同护住了恋恋。 庄怀飞一起来,只觉双腿一阵痛苦,只觉一阵昏眩,几乎摔倒。 他不光是失血过多,而且,剑毒一直在蔓延,伤心又比伤身更伤。 他已千疮百孔。 他才站起来,还没站稳,刀已到。 杜老志的刀。 还有剑。 杜渐的半截剑锋。 ──他们决心要先放倒庄怀飞,可是他们又要留他活口,好迫出赃款,于是,每一刀,每一剑都往他手脚剁、刺,他们有意要把他四肢断尽,再逼他说出一切。 身受重伤、奇毒入体的庄怀飞,再也招架不了,手足又多了几道血泉。 离离拼死冲了过来,迎剑力敌杜氏兄弟。但没有用。她决不是任何一个人之敌,何况,双杜联手,威力更甚于二人原来的实力。 就在这时,突听一声虎吼。 铁手猛然而起。 ──他本来至少还要“多一阵子”才能回得功力。 这是第五次“复功”。 他腾身,第一件事,便是拉起了小珍。 他抓住小珍的手,珍惜得似是最后一次。 然后他攻向杜老志。 杜老志这时已闻异响,返身,一刀,斫向铁手。 铁手挥手挡掉。 杜老志再一,二、三刀。 铁手不但不退,反而进攻,退的是杜老志,将他迫退到杜渐身旁。 杜渐接庄怀飞,剑攻铁手: “铁手,你最好别插手这件事,否则,我要你死在这里!” “这事我管定了!” 他只说这一句。 其他一切,已不必多说。 他手上已经办了不少大案,也破了不少巨案──他很清楚遇到这种人,且已干到这个地步了,再劝也是不会回头的,再说也是多余的了。 他见形势险恶,便祭起毕生功力,神功斗发,提早“片刻”恢复功力,虽然大耗元气,但他大伤元气也决在所不惜。 他要救离离、恋恋和庄怀飞!──不能让这屠杀继续下去。 “说什么四大名捕、铁手神捕,其实也不过是贪图这笔赃款之人!” 杜老志一面恶誉,一面出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刀! 一刀比一刀快。 一刀比一刀狠。 一刀比一刀凶。 快、凶、狠,八刀一过,忽听杜渐“啊”的一声,已给震开,铁手不知何时已妙手把他怀里的药瓶拿了过来,杜老志一见,情急,刀更急,更紧,这时,忽又多了一把银剑,与金剑合一,猛攻杜志,原来便是离离的丫环小去,与离离金银双剑,联手合拼杜老志。 ──小去在江畔遇上杜渐的伏袭,因而与离离走失,现在才会合得上。 虽则离离与小去联剑也非杜老志之敌,但的确能一时敌住杜志,好让铁手救人。 铁手扶起了庄怀飞。 庄怀飞已毒气攻心,低叱道:“你别管我!让我死!” 铁手骂了一句:“你自己说过:永远别说死!恋恋姑娘还活着,你怎能死!” 铁手一手先喂恋恋,服了五六位透明若冰的药丸,然后再把剩余的药丸全塞入庄怀飞嘴里,真气源源不绝,输入庄怀飞体内。 庄怀飞听了,似乎精神一振,强吞药丸之余,还咕哝抗声,“你这样以内力强行冲破‘冰火’的禁制,很容易……咕噜咕噜…很容易使得……咕噜……最后一次散功,变得……咕……完全没有定期……你急了。” 杜渐这时又掩杀了上来,铁手虽认准了他刚才所服食的药瓶和药丸,准确地拿到手,但再要重创杜渐,却已力有未逮。 杜渐回复一口气,又杀了上来。 幸好这时庄怀飞已吞下了药丸,铁手以一手拆解他的攻势,另一手仍按住庄怀飞的膻中穴,以本身真气,灌注其身,燃点起庄怀飞生命的真元。 他在竭力应付! 杜渐毕竟是个可怕的敌手。 他一面传功于庄怀飞,一面得应付这每一根手指都是根杀伤力奇大的棍子之敌人,已是疲于应付了。 离离与小去也在勉力应付。 杜老志也是个卑鄙的刀客。 他奋起双刀,见一时攻取二姝未下,他便忽尔一刀,砍向铁手,离离急奋身挥剑,接过一刀,但为杜老志另一刀划了一下,血如泉涌,战斗力顿时大减。 铁手叱道:“快走!” 离离仍仗剑拦在铁手身前,应付杜老志。 铁手一面传功于庄怀飞,一面力敌杜渐,大声道:“别救我──马上走,不值得都丧在这里!” “我不是救你,我在还情!”离离浴血苦战,从媚打出了狠:“你是追命三爷的师兄,我欠了他的情!” 铁手呆了一呆,欠情──三师弟跟姑娘又是怎么一段幽情苦恋啊? 却在这时,他哇地吐了一口血。 受了重击。 重伤! 重创他的是唐天海。 ──他也正第五次回复了功力! 他一起来,就制定形势:不如助杜氏昆仲攻杀了庄怀飞、铁手再说! 除了杜渐,杜老志已稳占上风之外,唐天海判定了一点:铁手不可能帮自己,甚至刚才已跟自己动了手,而庄怀飞与自己结仇已深,是以,他一出手便向铁手招呼,皆因杀了铁手,庄怀飞也活不了,一石二鸟,且在杜渐兄弟面前先立一功,到时大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赃物拿不全,取一半也好,哪怕三成也无妨! 所以他这次一出手便是重手。 他打出了“大块田!” ──这原是蜀中唐首雷的绝招! 这绝招很绝! 也狠毒! 最惨的是:铁手恰好在这顷刻间又消失了功力。 第六度“散功”! “砰”! “大块田”打在他的背部! 铁手立即倒了下去,就像一场正在老去、正在萎缩、正在枯谢的梦。 四命只有一条 铁手轰然倒下。 他负伤了。 ──受伤的同时,正好遇上“冰火”之毒第六次发作: 他散功了。 但他在倒下去的同时,已把内力一下子往庄怀飞逼了过去。 庄怀飞本已在复元中,受这一激,猛然翻起,这时,铁手刚倒了下去,唐天海劈面就乍见一条腿向自己飞了过来! 唐天海也是刚刚恢复活动能力,他刚发出“大块田”,打倒了铁手,正喜出望外,庄怀飞的腿就来了: 这是庄怀飞聚毕生功力的一腿! 他要避,也无从避起。 这一腿,就踹着了他。 且蹴入了他的身体内。 整只脚,把他的身躯踢了一个大洞,而且脚还踩在他的内脏中,一时没有抽拔回来! 没有人能碎了五脏还能活着的。 命只有一条。 ──多庞大的身躯也只有一条命。 唐天海也是。 庄怀飞一脚踢死了唐天海,也一时震住了杜渐、杜老志。然后他就蹲了下来。一手扶着恋恋,一手搭着她的脉门,为她过气保命,并且惨笑道:“可惜我们只能轮流奋战,没办法并肩作战!” 他的话当然是对铁手说的。 其实,他既在回气,也在逼发“阿梦冰”的药力,克压住“算死草”的毒力,并故意笑谈闲叙,以图延宕时间,回复战斗力。 外面的风狂吼不已。 苑内的风却比外面更哀更伤。 更凄更怨。 欲泣欲诉。 铁手口溢鲜血,却在此时居然还笑得出来:“如果你的脚加上我的手,我看杜氏昆仲早逃上太白山去了。可惜我窝囊,却躺在这儿。” 庄怀飞道:“不是你窝囊,而是我入了邪道,误了你的正果。” 铁手道:“没有正不正果,我们都在取经的路上,江湖风险多。” 庄怀飞马上接道:“君子多珍重。” “我现在才知道珍有多重!”铁手加了一句,“你可也要为国保重。” 这时呼呼风声,使他们忆想起当日并肩勇打“三周庄”的种种情境与期许。 “国?”庄怀飞苦涩得连嘴也恸了,但他还是算作是笑,“我连家都没有了。也许,唯一庆幸的,遗憾的是,我们的拳和脚,还是未曾对上过。” 铁手正色道:“我的掌不打朋友。” 庄怀飞也肃容道,“我也是。” 他们只说到这一句。 因为杜渐和杜老志,已鼓其余勇,杀了上来,他们大概已看出铁手,庄怀飞皆已伤重,都到了强弩之末,此时不打落水狗,尚待何时? 庄怀飞蓦地虎吼了一声: “暴老跌,你再不出手,还等什么?” 暴老跌! ──暴老跌不就是当年那位先庄怀飞与铁手进入“三周庄”“卧底”、呼应的怪脾气的捕头吗? 他不是已死在墙内吗? 怎么还活着? ──而且竟在这里? 庄怀飞这么一叫,杜老志就飞了出去。 他后头膊脖如同给老虎咬了一口。 一大口。 血肉模糊,而且血肉淋漓。 他倒了下去,临死还不知自己死于谁人之手。 他一向暗算人,而今他死于暗算。 最惊讶的还不是铁手。 也不是杜渐。 ──尽管他俩,一个震讶,一个震怖。 最震动的是沙浪诗。 因为出手的正是她那常年“贴”在身边,高大而沉默寡言的“保镖”! ──他就是暴老跌! “你就是暴老跌?‘老虎狗’暴老跌?”杜渐乍丧其弟,第一件事不是伤心,而是惕悸;第一个行动不是报仇,而是打探敌人意图,“你不是已死了多年吗?” “那是假死。”暴老跌一出手便得手,使他颇为自许地道,“我跟你一样,都贪图赃物,故跟‘三周庄’的“单手神棍’合作──周丙因为较有良知,一向广结善缘,故尔也给他两个兄弟孤立、排斥,眼看就要下手剔除他了,所以他与我暗中约定,明里唱戏,我假死,他溜走,并要求庄头儿放我们一马,‘东方世家’的俘虏能救便救,把‘三周庄’内的盗匪一个不留那也是为民除害都是好事。我要享用‘三周庄’那一大笔财富,最好的方法,便是让大家都以为我已死了。” 铁手不禁要问庄怀飞,“你──早已得悉暴老跌没有死?” 庄怀飞道:“我一嗅,就嗅出来了──死人堆里就只有他一个活人。你忘了我的嗅觉是挺好的么?” 没有忘记。 ──铁手忘不了‘三周庄’外的一战: 庄怀飞还借他的手,推倒了墙,墙内果然都是给虐杀的死者──庄怀飞就是这一嗅,就嗅出了藏尸处。 不过却“嗅”不出藏宝的地方。 “我本来也无意与他们合谋,但知道暴老跌干了几十年捕快,既辛苦又穷寒,乐意成全他;周丙也是‘三周’恶霸中最肯行善的一名,我也有意放过他。”庄怀飞动着嘴角,道,“直至后来在庄外,我们破了雷打不入的‘三周庄’.还好不容易铲平了荆州杀马的那伙兽兵,结果,给雷俞带兵暗算,几乎身死风雪中……你都还记得吧?” 记得,当然记得。 铁手不能忘记:那是他和庄怀飞首度并肩作战:他用他的手,他使他的脚……天造地设,合作无间,终于脱险,杀了雷俞。 那天的风,也是这般呼啸着。 只不过,下的是雪,不是雨…… “受了这等教训之后,我就觉得不能再苦下去,所以我就暗里找上了周神棍,”庄怀飞道,“我既放得了他,也一定追得上他。” “我知道,你的嗅觉一向很好,”铁手道,“你嗅也嗅得出来。” 庄怀飞也不知是没察觉。还是不理会铁手的讽刺之意,只道:“我没敢找你分这笔赃,不光是我想贪多务得,而是知道你决不会答允──我不想伤害我们的友谊。” “你说对了,我是不会答应的。”铁手道,“原来近年你生活得比较好,花的就是这笔不义之财。” 庄怀飞道:“反正,这笔赃款如非我们三人共享,就是上呈给皇帝大臣狗官权贵花用,那还不如我们自己享福。” “说的对,”杜渐见势不对,改为奉迎的口吻,“我也是这样想:不享白不享,所以才有今天的行动……” 铁手打断了他的话:“不,你们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我们是两种人。”庄怀飞觉得应该跟铁手交待清楚,“不过,暴老跌今天出现在这里,我是事先不知道的……我刚才还防着他对我出手。” “对,这点我也奇怪。”暴老跌也饶有兴味的看着庄怀飞,“我整个形貌,都有很大的不一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没有看出来,”庄怀飞冷晒:“我是嗅出来的。” “我一嗅。”庄怀飞的语音充满了讥诮,“就嗅出了一个充满奸诈、卑鄙、贪得无厌的小人那种味道。这味道很熟悉。” “那当然就是我。”暴老跌居然受之不拒、当之无愧道,“我跟你是一样的人。” “不一样的。” “不一样。” 第一句是庄怀飞说的。 第二句是铁手说的。 “好,不一样就不一样,那又怎样?”暴老跌说,“‘三周庄’那一役之后不久,钱,我又花光了。” 铁手也冷冷地道:“而且,你也食髓知味。” 沙浪诗忍不住问:“那你潜入我们沙家又做什么来着?” 暴老跌陡地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如干柴。 遇上烈火的干柴。 五不老之梦 “我本来就像对待‘三周庄’一样,潜入沙家,打探一些机密,我一向怀疑沙家跟朝廷帮派有勾结,若遇上时机,也不妨大捞一笔……”暴老跌笑的时候,喉头里似有塞着拳头大的一块浓痰,但他却不将之吐出,继续怪笑,“没想到,却正好给我遇上这案子──吴铁翼是‘大老虎’,我炒这一笔好过煮十锅粥!” 沙浪诗又气又怕:“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原来就是──” “我外号叫‘老虎狗’,”暴老跌得意洋洋的说,“我可以沉得住气,连神仙都当得了!” “你不是老虎,”庄怀飞道,“你只是狗。” “我平生行事很少后悔,”庄怀飞一字一句的道,“我却后悔那年放了你一把,让你拿了赃款,逍遥法外,你便开了个兴头,去作恶事。据我所查,有几件黑吃黑,黑吃白的案子,都是你干的好事!” “就算我是狗,别忘了,我是你第一个放出来咬人的。”暴老跌一点也不以为忤,指着杜老志,“而且我至少已替你咬死了一个贼。” “你杀他是因为你也想谋夺那一笔吴铁翼的财富,”庄怀飞严峻地道,“你不是帮我。” “你又猜对了,”暴老跌直认不讳,“那笔款子,我拿定了,你不能怪我,要怪就怪谁教你埋藏那么大的一笔赃款──又有谁能够不动心!” 他顿了顿,又故示大方的说,“念在你当年有意放我一条活路的份上,我且不妨让你活──不过,周丙事后也给了你好处,没少了你的一份,你少装清高,今天,只要你把太白山上的藏宝交出来,我就考虑也放你一条生路。” 庄怀飞先看看他一直扶着的奄奄一息的恋恋。 他看了恋恋一眼,眼里立即充满了悲伤的神色。 然后他望向铁手,眼色里似已有了决定。 “他呢?”庄怀飞问,“也应该让他活吧?” “你活就好了,”暴老跌立即拒绝,“他是四大名捕之一,他若能活着,你认为他会放过咱们吗?” “我呢?!”杜渐抗声叫了起来,“我可还是活着的呀!” 以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他要抓人逃不了”的威名,此际居然谁都似没把他放在眼里。 暴老跌冷笑道:“你已受重伤,杜老志已殁,我们两人若联手攻你,你是必死无疑。” 杜渐的脸肌抽搐了一下,“不过,我若相助你们任何一个,你们都一定能轻易打杀对方──我们何不三人分了它?” “好主意,”暴老跌马上同意,“咱们还是先拿了好东西再来论交情定生死吧!” “分了它?” 庄怀飞问。 暴老跌贪婪之色形于脸。 杜渐目光渴切。 ──他们已有了共同的目标。 “假如我说不可以,”庄怀飞道,“你们就一定会先联手对付我,是不?” 他说话的时候,忽然急促的吸了口气,看他的神情,好像吸到什么辛辣之气似的,但在场的人谁也闻不着什么。 外面只有风声。 雨声。 以及穿林打叶的凄迟之意。 “不过,决定权却在我手里,你们谁也不敢杀我,是不?”庄怀飞反问,“要是我死了,赃款就从此下落不明了。” “你不要死,”暴老跌露出满口黄牙,“你死不得也!” 庄怀飞再望望恋恋。 恋恋凄然的看着他。 “你也不要乱打主意,不管开溜还是要救铁手,我们都会盯着你。”杜渐显然是个厉害角色,这个时候,他并不急于为他弟弟杜老志报仇,而是先以共同利益,稳住暴老跌再说,“你只要不装鬼作怪,弄神骗鬼,我们就不会让你死,不舍得给你死。” 庄怀飞摹地哈哈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你们要分,好!我们就分了它!”庄怀飞一笑,三大创口都渗出了血,他却似是不以为意,“你们先让我和铁捕头叙叙旧。” “好,”暴老跌咧着嘴说,“你们叙旧,可以,我一向最喜欢看人生离死别。只不过,第一,你们说的话,我一定要听见。我还真怕你们在说我坏话。” 庄怀飞听了也不以为忤。 他好像把一切都放开了。 豁出去了。 他居然还问:“有第一,必有第二,不妨说来听听。” 暴老跌眯着眼在观察庄怀飞:“第二,你千万不要与他在身体上接触,我怕你过气给他。你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更何况我一向胆小。” 庄怀飞笑道:“可以可以,没问题没问题。还有第三点呢?” 见庄怀飞那么开朗,铁手反而觉得心寒,不知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暴老跌怔了怔,他也摸不透庄怀飞的意思和用心。 杜渐却道:“你若有异动,我们就先打杀恋恋姑娘。” 他看定恋恋是庄怀飞的破绽和要害。 ──偏偏恋恋已伤重,且不能动弹!又不会武功,这真的是庄怀飞的“罩门”。 暴老跌还加了一句:“还有离离姑娘,我们要杀她,确也不难,他毕竟是你恩人的女儿,不管你对她有情无情,你可都不愿见她早死吧?” “这个当然了,”庄怀飞居然表现得很无所谓,“还有没有?” 暴老跌跟杜渐不禁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庄怀飞为何有恃无恐。 “你们没有,我可有,”庄怀飞道,“我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杜渐警告道:“你少玩花样……” “你们不答应也得答应,”庄怀飞轻松地道,“别忘了,只有我知道藏宝处。” “你说。” “把铁手留在这里,这事与他无关!”庄怀飞道,“还有离离,让她走。” 暴老跌与杜渐迅速商议了一下,暴老跌说:“我们倒不一定要即杀铁手,反正,他已受毒力禁制,伤得也相当不轻,他当日冒险冲入‘三周庄’,其一理由是为救我,而今我也不妨让他活。但离离则一定要跟我们同行,若她留在这里,说不定能解救铁捕头的受制,她是吴铁翼的女儿,跟我们一道寻宝,自是合理不过,她可以帮恋恋姑娘上山,我们找到了宝藏,也可在她面前作个交待。你若怕铁爷在这几天无人照料,自有小珍和沙姑娘在,反正她们两人我估量过,倒真的没有武功底子。谅她们在这儿无多大作为。” 庄怀飞还待说话,杜渐即道:“你们且即叙旧吧,我们可没多大耐心,恋恋姑娘也熬不了多久。” 离离寒着脸道:“我去。” 小去也说:“我也去。” “都要去。”杜渐脸上浮起了一种恶意且可恶的诡笑,“都得去!” 他们既这样说,便是没有选择。 ──摆明了,他们是想防不测,多了离离和小去,更可以牵制庄怀飞,万一恋恋死了,庄怀飞也总得顾虑,不忍牺牲离离和她的丫头。 铁手可急了,“小庄,你不得如此──” 庄怀飞却显得很平静,“铁兄,这事你不得参与,自然发急。” 他笑了一笑,笑容依然孤苦:“没办法,这一仗,咱们便无需并肩作战了,我自会打好这一战。” 铁手无奈因刚才运发过人内力,冲破毒力禁制,而今负了伤,便无法再聚力逆冲经脉,完全受制,感慨地道:“这次我们来打大老虎,没想到,老虎会那么多,方今之世,尽是豺狼当道,连我们执法人员都如此,可见平日百姓是受了多少委屈、欺凌!” 庄怀飞也很有同感:“连打老虎的人都全成了大老虎──老虎是打不尽的。” “打不尽也要打!”铁手毅然的道,“杀得一只是一只!” 杜渐冷笑:“杀?铁捕爷,你现在还自身难保呢!要不是跟庄捕头先谈好了条件,我先杀了你再说。” 庄怀飞不去答理他,只跟铁手道:“你记得我们以前的梦吗?──那个不老之梦!” 铁手有点狐疑:“你是说……” “为国保重,哈哈,”庄怀飞陡地笑了起来,“哈哈,为国保重,国家根本就不要你、不爱你、不珍惜你、甚至还不知道有你……你又怎生为她保重啊!” 铁手道:“然而,我们本来都想为国家尽一点力,做一些事的呀!” 庄怀飞沉默了半晌,道:“那好,你继续做吧──我只能为自己做点最后的事了。” 铁手道:“你万勿──” “那笔款子我自有打算!”庄怀飞打断截道,“你猜对了,的确是这样。你刚才那一掌向外一击,我就知道你明白。八方风雨,四面楚歌,兵不厌诈,陈仓暗度,颜如玉,无所为,都靠你了。” 别人都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铁手已哽咽,看来非常难过。 “咱们不能再并肩作战了,始终,你才是兵,我仍是贼!你要小心,贼也有知交好友,我的生死之交王飞,聂青,朱杀家这些人,都是一流高手,可能便是你们四大名捕的劲敌,我怕他们真以为是你杀我的。要当心!”,庄怀飞突然抛尽烦愁于三千丈外的说: “为国保重!” 说罢,跟奄奄一息的恋恋在耳畔蜜意轻怜的说了几句话,大家只听到他跟她说了一句:“我们终于可以一齐上这山寻梦了!”然后又在他母亲遗体前跪倒,叩了三个头,然后抱起恋恋,遂向离离、小去一点头道:“你们跟着我。” 然后向疑惑、戒备中的杜渐,怀疑,提防中的暴老跌吆喝了一声,道: “走!咱们上山寻宝去!” 他抱着恋恋,大步踏过地上的死鱼。 稿于一九九七年七月十八日地铁已见“四大名捕捕老鼠”广告/潆影画之“布衣神相”已在日本转载。 校于纪念九六年底至九七年中香江黄金屋北、西、西北方位因盖楼拆屋大装修引致风水大移位招煞,因而布灵物奇阵以补救之。扭转乾坤凭一念,费力终成,见证奇迹。 第六卷:打老虎 第七章 老梦 一为国保重 暴老跌、杜渐押着庄怀飞、恋恋和离离、小去,走出苑外,走入风中,走向山上。 他们才一走,小珍摹地跳了起来,一掌打在铁手的头上。 铁手大叫了一声,脸若紫金,居然可以动了! 小珍不是不谙武功的吗? 小珍不是没有内力的吗? ──惟其如此。连杜渐也眼见小珍接不住“姑姑”而给压惨了的样子,这才放心把她留在这里,那么,她的功力从何而来? 她确是不会武功,没有内功。 她的功力是从铁手而来。 可是,铁手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把功力传她? 其实,铁手是在刚才解除禁制腾身对付杜渐,将他的解药让恋恋、庄怀飞吞服之前,他先握了握小珍的手: 功力,就这样传过去了。 他就是怕待会儿“冰火”又再发作,他又失去作战能力了,但小珍冰雪聪明,但因未学过武,功力不会运用,不能转为武功,但贮一掌之力的自保,或在适当时机往他天灵盖拍上一掌,他就自然能借此外力而对‘冰火七重天’的第六度封锁一冲而破了! ──小珍刚才已进入“愚缸”,自然听到何尔蒙所提的“破法”:那时何尔蒙、庄怀飞也决计意想不到居然有个不会武功、没有内力的小珍来为铁手执行此事。 就连老奸巨猾的暴老跌、险诈深沉的杜渐,也忽略了这个女子。 小珍一掌拍下去──她不会武功,但跟习秋崖久了,也常与习玫红接触,至少懂得认穴──拍“活”了铁手。 铁手一跃而起,又重重堕下。 他的背伤很重。 ──尽管,在捱受唐天海暗算的他已聚运玄功于背,硬受一击,但唐天海的“大块田”杀伤力依然可怕的很! 铁手纵是铁打的汉子,也难以支持。 小珍打了一掌,已给本来骤然储存的强大功力而今又遽然尽去而闹得心跳头晕、娇喘咻咻,但她设法定过神来,又去扶持铁手,但一阵昏眩,几乎跌倒,变成是铁手急搀扶着她。 “不行,一定要马上上山去!” “是的……我看庄大哥是抱必死之心。” “我也是这样想……因为恋恋姑娘只怕是不能治了。” 两人的想法,竟十分一致。 恋恋所着“算死草”之毒虽然已解,但他所着一剑,剑口很深,伤入肺腑,她内功底子又不足,只怕是救不活了。 庄怀飞本已伤重难活,且伤心难愈,恋恋一旦死了,看来他也不想活了。 ──他既不想活了,还带那些如狼似虎的敌人上山干什么?! 难道他真的要把吴铁翼的赃款奉送给杜渐和暴老跌? ──小庄是要引走虎和狼! 铁手负伤很重。 但他头脑清晰。 他知道庄怀飞的用心与苦心。 他执意要跟上山去。 而且还很急切。 ──若迟,恐一切皆不能挽回了! 小珍也坚决要一起去。 铁手本待不去? 但他拗不过小珍的坚持: 何况,留在此地也有险处。 于是他们便一起在风中、暮中、雨中上山,一路跟着庄怀飞一行人的踪迹而去。 上得半山,忽听前面传来三声大哭,极凄极厉极心碎,铁手一听,心头一沉,道:“完了,只怕……” 小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恋恋只怕已殁。 他们更急,在劲风厉寒,急雨陡坡中相互扶持、上山,且跌跌撞撞,好像后面还有许多鬼怪在追踪,在紧蹑。 这座山像一个梦。 一个神秘的老梦。 他们赶得急,却不赶得及。 只听前面有挖掘声,暮色里,隐约听见庄怀飞豪笑道:“既然你们怕,我们就一齐下去,一起开箱,离离姑娘、小去,你们就站开些吧!” 铁手一听,已知不妙,却听庄怀飞大笑声中喝了一句: “为国保重!” 然后便是一阵强弩之声,接着是暴老跌和杜渐惨叫、怒叱之声,之后,轰地一声,前头暗里火光乍现,尘头盖天。 半晌,才听到离离和小去的惊呼、轻泣的声音。 铁手和小珍急了,连跌带爬的赶了上去,只见那里有一个大洞,庄怀飞、暴老跌、杜渐都已各自陈尸地上,身体给泥土盖了个七七八八,身上既插满箭矢和暗器,又给炸药炸了个体无完肤。 坑内还有一口铁箱子,亦已炸了个七零八落。 恋恋的遗体,则远远地端放一旁,离离和小去,也给爆炸波及,受了点伤,但惊愕仍大于伤痛。 她们乍见铁手和小珍出现,都很惊喜,哭问,“为什么会这样子……?!” 原来,暴老跌和杜渐一路在威迫着跟庄怀飞和离离、小去及恋恋来到这儿,庄怀飞一直都跟恋恋说着话,直至发现恋恋已死。 庄怀飞极之伤心,仍带一众人等来到此处,三人合力掘出了这一大口箱子,暴老跌、杜渐既欢喜又怀疑,于是约定一齐打开,又怕离离不甘来夺,要她们站开一旁,没料,箱子一开,暗器、强弩,全在一刹间打入三人身体,这还不够,箱子还轰地爆炸了起来: 三人无一能免,一心想打开箱子得到宝藏的暴老跌和杜渐,得到的却是死神的骤访。 ──这当然是庄怀飞“玉石俱焚”的计策。 以他的为人,一定会杀杜渐为恋恋报仇的,他也必然不会再让暴老跌遗祸江湖。 他一早就在箱子里伏下机关,暗器,箭弩全淬毒,还放了大量炸药,可见死志早决。 离离仍不大明白个中情况,只哀切的问:“怎么如此?赃款呢?” 铁手游目扫视了一下渐暗的山色,四周的环境,道:“小庄是要跟他们同归于尽。恋恋死了,他也不活了。不过,那些赃款他却不是放在这里。令尊大人行事谨慎,小庄也是个稳重的人,他们故意多走了几趟太白山,为的是引开人的注意,万一有一天给人迫急了,也来这一招与敌同亡。” 离离十分哀伤:“那么,赃款不在这里?” “是的。” “赃款呢?” 铁手长叹一声。 他知道这些赃款对离离很重要。 ──她以为父亲得全靠它了。 “你们且跟我下山吧。” 他们抱着恋恋和庄怀飞的遗体,一路扶持着下山,纵是名山秀水的太白峰,只要在夜色里,仍一样落得个阴森可怖,深不可测,他们只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黑夜时里。黯然神伤、惶惶扭扭的下了山。 想到庄怀飞临死前那一声大喝: “为国保重!” 大概是他也“嗅”出了铁手已逼近吧? 铁手回想起来,这一声真是悲苦大于豪壮,讥诮重于期许,凄厉多于自励。 ──“为国保重”那是一个梦吧? 一个他们之间的── “老梦”。 梦总是要醒的。 梦是会碎的。 梦不是真。 ──但人生在世,果尔立命,总是要有梦、得有梦吧! 有梦才有理想,有理想方才有一日成真。 二有所作为 千辛万苦,回到了“梦山小筑”,进入了“有作为坊”,“愚缸”命案早已惊动全县,衙役遍伏,还是因为铁手是“四大名捕”的身份,亮出了“平乱玦”,才得以内进“黄金屋”。 看到“有作为坊”的典籍浩瀚,铁手无限感慨: 庄怀飞是想有所作为的。 他跟小珍仔细地搜寻黄金屋内的书册,终于找到了按钮。 那儿果然有机关。 机关一启,便看到有三口大铁箱,上封印缄,还有吴铁翼的手玺,都给指粗大铁链死死的锁住了,箱口封尘积厚,看来,自摆在这里之后,就未曾有人开启过。 铁手用力崩断了锁。三口箱子开了:里面却都只是破铜烂铁与大小石头。 离离愣住了。 她真是差愕莫已。 铁手说:“令尊的钱,其实早已存放到别的地方,他只是利用庄怀飞作为一个幌子,吸住他的追兵。他根本就不会来此地。他给小庄存放的财宝,也就是小庄拼命也得保住的赃物,其实就是这些废物。这一点,只怕连小庄也未曾知晓。他在死前,曾在话里暗示过我,财物就藏在黄金屋内。不过,小庄的嗅觉很好,定然已闻出其实很多觊觎这笔不义之财的敌人,已遍布愚缸内外,他上山也是在引开他们!” ──庄怀飞曾说:“兵不厌诈,陈仓暗度,颜如玉,无所为”,前指的是他引敌上山同死,后是暗示财宝匿藏之物。 这正与铁手本来所估计的吻合。 因为他知道吴铁翼决不会傻到让人猜出他藏宝于太白山上,他既让人知晓庄怀飞接他的赃,又让离离等人明目张胆来投案,那自然是他的调虎离山之计,财宝只怕仍留在“梦山小筑”之内,“山上藏宝”只是个幌子。 ──一既然是“幌子”,那便是“虚兵”,所以,铁手早已估量到吴铁翼应不会来武功太白,他的“明修栈道”用意在吸走大量对他围捕和对他财富垂涎者,他就马上向苑外的竹叶劈出一掌: 掌力破空,击在竹节,竹梢挂的一只五花七色飞鸢会升空。随风泛飘。 ──一四大名捕也有他们的接应人马,一旦发现纸鸢为讯,即会通知其他各路人马,舍陕西而尽力堵截其他要道! 离离眼中有泪花,也不知是伤心、是失望、还是气。 “连我也不知道……” 吴铁翼行事,自然连他女儿也有所不知了。 他是只大老虎。 真正的大老虎。 不过他遇上了四大名捕。 “遇上了四大名捕又怎样?”多日之后,沙浪诗在京城向“有桥集团”的首领米苍穹把她在“梦山小筑”目睹的事一一报告后,有此一句,“他们到现在还抓不了这只大老虎!” “惹上‘四大名捕’,已够他麻烦了。”米有桥扪着玉米须似的黄须,“蔡京故意下令要打这只大老虎,看来为搏清誉,其实,他正想趁此支走心腹之患,让四大名捕悉尽远离京城追缉凶犯,他正可在京东山复起,大展拳脚,重组绿林人马,招揽江湖人物,打击敌对派系,一统京城!” 沙浪诗这才憬悟:“如此说来,不得不防。” 其实沙家是当地大绅,早已让米苍穹、方拾舟收买,他们本意要让恋恋跟沙本能结为姻亲,以便骗夺赃款,却因庄怀飞与恋恋相恋而美梦落空。 “要不是小珍突起发难,”沙浪诗犹恨恨道,“我早就趁那时候除掉铁手了。” “幸好你没有动手,杜渐枉为我门徒,疏忽如此,死也活该!”米苍穹微微笑开了,负手耐人寻味的道,“这样听来,‘冰火’之毒,还有一重天未曾发作,也未知何时发作──这恐怕就是内力世所无匹的铁游夏的一个死穴吧!” 谯溪雨也向高阳一得详报这件事的始未与转折。 高阳一得只是在听。 听完了就笑问:“哦?金银珠宝变一大堆破铜烂铁了?” 谯溪雨说是。他一直就匿伏在“愚缸”之外,按兵不动,甚至也带高手跟上了山,只要一见财宝,立刻就杀人越货。 可惜没有。 大石小石倒有三大箱! “他们早知道你们伏在外面了。”高阳一得闲闲的说,“‘他们’就是铁手和小庄,他俩都不是笨人。所以小庄惟有去死,他知道逃不掉了;铁手则开箱给大家看,以表心迹。也让我们放过离离。” 谯溪雨倒没想到这一点。 他一直还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 他听了不觉冷汗涔涔下,一味说是是是。 “为什么你们不抓了离离姑娘来呢?”高阳一得忽然心血来潮,“听说她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美,据知连追命也迷恋上她呢!” 然后他沉吟得故作威严,神神秘秘的问:“你看,我跟追命比,谁娶得美人归呢?” 谯溪雨一下子还弄不清楚这个爱说笑时却认真的主子,现在到底是说笑还是讲认真的,只好一面点头,一面说是。 有时候,他觉得高阳一得深不可测,像野外的山。 太白山阴云漫天,雪花纷飞,十月天已得要冲寒踏雪,心惊目迷了。 山在虚无飘渺间。 亘古的梦。 稿于一九九七年七月中制定“全程作战策略”及“tt反击战”/纪念三至七月俄罗斯、莫斯科、罗马尼亚、委内瑞拉、哥伦比亚、匈牙利、西班牙等“国际欢聚时光”。 校于纪念九七年四至六月与“一间”签订“战将”、“闯将”、“悍将”、“锋将”、“虎将”、“麻将”、“爱将”等“七大寇”之七大部条约,心爱大将交予至交爱将,遂其合作心愿,联剑出击,诚乐事也。 再校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底:鸿来电悉晓妄语胡言/俊能大闹海关/澳门接待维青(温梁何去)相见欢、相聚好,取得订银现款台币八十二万。 第七卷:猿猴月 第一章 疑神 一同言无忌 青天,白云。 原野,草坡。 一朵红得十分红的红花。 何梵最希望看到的情景是这些。 可是他现在身处的环境,却完全相反: 深山,深山,深山。 走过深山,之后,是: 森林,森林,森林。 也就是说,这一带,不是深山,就是森林。 深山很森沉。 森林很深遂。 总之,没有原野,没有草坡,看不到青天,也看不见白云;更没有看见过花! 何梵一向很爱美。 他希望能遇到美丽的事物,包括: 美丽的女子、美丽的男子、美丽的风景、美丽的传说、美丽的人、美丽的心…… 但在此行中他却连一朵美丽的花都没看见过! ──这地方竟连花都没有! 就算有,他却没看见过:曾有一朵,当然不是红色的。而是牛粪色的,他以为是花,摸了一摸,湿漉漉的,还咬了他一口,原来是一条虫! 一条会咬人的、而且还自以为是花(至少让他以为)的虫! 给咬了之后的食指,迄今还有粪便的味道。 幸好,深山终于走遍,也终于走出了森林。 ──好了,又见天日.又见天日! 却没料: 深山行遍之后,竟然是荒山!森林走尽之后,居然是荒野! ──山穷水尽仍无路! 这儿那儿,全是枣红色的石头,干巴巴的,一块一块的,一层又一层的,堆叠在那儿,形成一座又一座的山峰。看去就像一块又一块的墓碑! 山峰之上,犹有山峰。一直迤逦蜿蜒而上,那儿像是一个荒漠、广袤但孤绝、死寂的世界。 那是亘古以来已给废置、忘怀、遗弃的一个世界。 他们曾夜行宿于森林的时候,听到狼嗥、兽鸣,何梵已觉得全身战栗,不能入睡,滑潺潺的蛇身不仅嘶呼嘶呼的爬过他的靴底,也溜入了他的梦里,使他在窒息中惊醒! 长夜难眠。 恐怖难耐。 他只想快快脱离这种梦魔。 他只想好好的看到人,看到城镇,看到酒楼和饭馆。最好,还有一丛花,甚至只一朵也好。 走出了森林,又遇上深山,仍然不见花。 一朵花都没有。 到了晚上,他觉得大家好像是睡在一头长毛怪兽的怀抱里。他的确听到他的头上有人在浓重的呼吸。 有一次,还有女人尖声喊了起来,他跟同门叶告迅速抄起兵器,不顾衣服给荆棘划破、肤发给藤钩刺伤,终于赶到了现场,发现那竟是一只七色多彩的鹦鹉,正拨翅大叫,仓皇且妖媚得像一只引诱人强奸的女人,周围竟绕着千百只红眼蝙蝠,龇牙振翼的盯住他们,在叫着一种奇怪的单音字: “飞、飞、飞、飞、飞、飞──” 但它们没有飞,是那鹦鹉兀地开了屏──尾巴摹地炸张了开来,就当它自己是一只高贵的孔雀一样──当尾巴开尽之际,只见那儿没有七色的彩羽,但却有一张拼凑起来的鬼脸。 何梵永远也忘不了那张鬼脸。 “它”令他发了两天高烧。 连胆大的叶告也忘不了。 不过,他们的际遇已经很好。 陈日月与白可儿,同样也闻声救人,结果,他们真的就在月夜里,“遇”了一个“人”: 这人也没什么,只是前一眼,明明是看不到这个人的。只是有一棵树在那儿,长得像一只古怪的猿猴,但下一眼就发现,月色下,居然行过了一个人,这个人,也不怎么特别,只不过,他的头却令人直了眼! 这人的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头壳竟是透明的,使人完全可以看见他的脑袋,和头里边的“东西”,而且,上面还有一道很大很大。很深很深的裂缝,可是,里边的“事物”,并没有因而流出来、溢出来,或者漏出来,反而,那些像脑浆的“物体”,在那”人”走动的时候,晃来晃去,倒过来,倾过去,很令人担心它会突然倾泻出来了。 听说白可儿登时白了脸。 陈日月叫了一声:“喂。” 那“人”回头,像一只尖耳尖鼻尖牙的猿猴,尖声尖气尖着调子的叫了一声: “汪!” ──到底是“汪”还是“王”,他们一时也分辨不大清楚。 跟着便月色蓦然一黯。 之后,他们便看见一只猿猴,迅速的爬上了一棵大树;再看,那树已没有了猿猴,眼前也没有了”人”,只剩下一棵很像猿猴的树,像老早已站立在那儿千百年,仍在吸收日月精华一般。 他们见面之后,交换心得,大家决定向“公子”反映: “不如回去好了!” 他们决定要异口同声,一齐说。 ──因为他们都十分“敬爱”他们的“公子”。 他们也“怕”他。 是他们自己坚持要来的。 ──为了能来参与这场“打老虎”的盛事,他们不惜恳求、耍赖、讨好、邀功……什么手段都用尽,就是不敢威胁。 因为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 他们的公子是从不受威胁的。 最后,”公子”拗不过他们四人“联手同声”,只好答允他们来,且说明了条件。 “要去,一不能后悔,二一定要听我命令行事。” 他们的回答也非常一致: “是!” 可是天知道会那么辛苦! ──像去西天取经一样! 竟那么荒芜! ──这见鬼的地方! 名字倒是起对了,这一带就叫“疑神峰”,这条永远走不完的路就叫“古岩关”,他们要去的地方叫做“猛鬼庙”──幸好,不是真的去那座连名字都特别唬人的庙,而是还没到庙前的古地野金镇,镇上的“绮梦客栈”。 不过,三岁定八十,“绔梦”未得,噩梦频生,何梵,叶告,白可儿,陈日月觉得,还是大家齐心合力,向公子力劝:不如归去好了! 反正,他们年纪还小。 他们只是少年人。 ──童言无忌嘛! 何况他们异口而同言! “那当然是鬼!” “要回去的,自己回去。” 这是公子的答案。 “是你们自己要来的,一件事,没办好便要打退堂鼓,日后怎能成大事?” “你们要回去也好,我们这次是打大老虎,这‘绮梦客栈’,是我们唯一能逮往他的机会,这腐败贪污、狡诈阴险、杀人劫夺、知法犯法的家伙,一日不除,无以立法,也无以服天下──你们不去便罢,你们是小孩子,童言无忌,同言有心.且由得你们,老鱼,小余,我们自上疑神峰去!” 说罢,老鱼、小余叱喝着应和了一声,嘴里骂了几句咕哝语,马上便起轿了。 公子已绷起了脸孔,不理他们了。 四小都没想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子,竟一口咬定真的是鬼! 他们经过了一次简单而迅快的讨论。 结论只有一个字。 “跟!” 除了他们舍不得离开,又兴致勃勃要参与这次的“打老虎”大行动之外,更重要的是:住回走,岂不是又要多经历一次那些恐怖梦魇?! ──而且。这一次,还得要他们自行面对! 故此:撤不如── 跟! ──离不如依! 弃不如从! 这是“一刀三剑僮”的”如意算盘”。 至少,他们还抱了个很大的希望: 结果,他们从深山步入荒山。 越走越荒凉,越行越荒芜。 越走越高,越走越寒。 他们深入了不毛之地: 不见原野。 没有草原。 没有红花,没有绿叶,没有树。 苍穹有云,沉甸如铅。 天的确是青色的。 像一张死神的脸。 他们正要攀登的山就叫做疑神峰。 二一个高手带一个高手去会合另一个高手 亘古以来的一轮皓月,依旧平静的照在古岩关的沙砾岩层上,显得无比荒凉。此地是数百年来由疑神峰通往野金镇的古道,穿过此地,据说便是到了人间的尽头,抵达一个富庶而又未开化的地方,那儿不受王命,没有律法,甚至连生存也不受岁月的制限与摧残;那儿还有捷径,不必过关入城,便可以从古帝王潜建之隧道,直达京师。 传说是这样传。 流言如流水。 但这儿很少有水源。 相当不毛,亦常干涸。 在白天,曝晒于烈阳下,人都给燥热逼得像一尾尾岸上的鱼。 到了晚上,这一片错落的荒山,却骤然受寒流的侵袭,变凉、转冷、而且迅速冰封,最后还下起雪来。 来到这儿,人都得面对自己最后的韧力与耐力,不是寂寞得发狂,就是要坚强得发硬,当饱受折腾历尽摧残是一种发愤。 如果说宝剑锋自磨砺出,那么,这就是折磨,此地就是炼狱。 要是说梅花香自苦寒来,那么,这儿绝对苦,肯定寒。 就算早知体弱难熬,必然饱受苦艰,无情也明知故犯。不得不偏作虎山行。 他不得不来。 因为他收到最重要的情报: 吴铁翼会来这儿.可能从此遁迹天下,逍遥法外,可能从此地潜逃转折返京,会合童贯,伙结同党,重振旗鼓。 这是一个狂征暴敛、作奸犯科的大贪官,曾任通判、知州事,平生藉官为名,作恶无数,害了成千上万的良民,刮了富可敌国的钱财。为平民怨、安天下心,无情一定要缉捕、诛杀这个大老虎。 吴铁翼肯定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要来这儿会合他一个最看重的高手。 ──这人同时也是当今武林中最可怕的十大杀手之一: 王飞! ──“飞月”王飞。 王飞身为“十大杀手”之一,但却也是其中两个“身份奇特”的杀手之一,“特别”的原因是: 一,这两位杀手,都不喜欢出名,不爱亮相,且每次出现均有多种身份样貌,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只知道有这样的杀手。神秘是他们的特色。 二,这两名杀手,作案。杀人的手段十分特别,风格太过强烈,所以,就算他们:从不表明是他们下的手,大家也会推测得到:一定是他们的手笔。 三,他们主要都不为钱杀人。 四,他们本身也并不嗜杀。 五,他们杀人的方式都很独特,每个人的死法都不同,他们都不喜欢重复,不允许人抄袭,他们乃以画一幅画、写一首诗、做一篇文章的态度去杀人,就当杀人是一种艺术了。 六,譬如王飞,杀人之后,喜欢留下一片石头。 ──一块美丽的石头。 为什么? 不知道。 ──也许,除了他自己,便没人知道原因。 大家只能猜。 测。 所以有人认为他是纪念一个人: 王小石。 他为什么要纪念他?他们之间曾相遇过么?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曾发生过什么事?什么事使他在每次杀人之后要留下一片晶莹的石头?──那就不得而知,众说纷纭了。 杀手王飞为什么要为吴铁翼效力呢? 听说他是对吴铁翼作过承诺。 ──难道他也跟“神剑”萧亮一样,为履行对赵燕侠的诺言,因而不得已要为救助吴铁翼出手三次? 据说他欠了吴铁翼的情。 ──还是像离离一般,本来就是”虎威通判”吴铁翼的亲属,自然要拼命维护他? 也有人传他要还吴铁翼的义。 ──或许就像庄怀飞的情形,曾受过吴铁翼的恩惠与礼待,到他落难的时候,当然要为报答他而尽力? 谁知道。 无情却知道除了王飞之外,还有两个人物,只怕比这位名杀手还麻烦、更要命。 因为吴铁翼决不会一个人来到这荒山野岭。 他是跟另一高手一起来会合另一名高手的。 吴铁翼身畔,一向不乏高手。 因为他曾是大官,屡升屡迁。 官高权重,自然多人保护。 ──一人得道,鸡犬尚且升天,何况是保卫他的人。 他也是富甲一方的人物。 他运用了职权,几乎对柴、米,油、盐、茶、糖、漕运各行业都插了一手,盘剥聚敛,暴利劫取,且轻赐予以蠧国用,予爵禄以市私恩,争取了不少高人、死土效命于他。 他在多智善佞,倚势贪横之余,也广为结纳各路豪杰之士,故此,他一旦案发遇劫,为他出头、出面、出手的能人居然很多。 ──“雨打荷花”文震旦、“大旗卷风”余求病、“紫电穿云”唐又、“五雷轰顶”于七十、“化血飞身卅八狙击手”、“单衣十二剑”、呼延五十、呼年也、吕钟、岳军、唐炒、“铁扇夜叉”黎露雨、霍煮泉、霍玉匙、习英呜、习良晤、唐失惊、唐拾贰……都是这类人,但其中大多已为保护吴铁翼而丧命。 为了追捕这只“大老虎”.还跟吴铁翼的合伙、同谋赵燕侠及其五十四位师父对上了,牺牲了不少人,还断送了“神剑”萧亮,使得“大梦”方觉晓意兴阑珊,下落不明。 “蜀中唐门”因与吴铁翼曾有密谋,也有合谋,只好派精锐高手去相护,并千方百计要劫夺吴铁翼的那一大笔可观的财宝,结果,先后折损了唐门两大高手:唐铁萧与唐天海,中间还夹杂了个硬手“飞天螳螂”唐郎。 就连在陕西与追命脚法齐名的“打神腿”庄怀飞,连同他的娘亲、恋人恋恋和未来岳父谢梦山,以及他的死党何尔蒙、夏金中,同僚余神负、何可乐、梁失调全都丧命在斯役里。 为夺取吴铁翼“赃款”而送命的,还有陕西总捕上风云,以及七省名捕“铁面无私”杜渐,以及他胞弟杜老志,四大名捕中的铁手、冷血,追命都负了不轻的伤! 为了吴铁翼,折损了多少英雄、高手! 为了要打这只“大老虎”,牺牲实在太大了! 就是因为牺牲已经这么大了,所以才一定要捕获这只罪魁祸首的“大老虎”! 所以无情才要出手! 所以“四大名捕”中的大师兄,不管自己身患残疾,行动不便,都要出动:捉拿大老虎! 他不许这罪魁逍遥法外! 他不任由牺牲继续下去! 他先得拿下吴铁翼这贪官,才能顺藤采瓜,一并把朝中掊剥横赋、明抢暗赃的童贯、李邦彦、蔡京、梁师成、王黼之流,一网打尽,更把称霸于各地、各路、各州府的土豪劣绅朱勔父子等人,逐一绳之以法。 ──要是官官相护,承风望旨,不惜曲尽媚态,得以开脱罪咎,如此真的无法处于刑律,以无情的性情,也别无他法之时,只好舍刑捕之职,改当一名正义的杀手,跟他的师兄弟们杀光这些倚仗权势、横行乡曲、声焰熏灼、罪恶盈积的大奸大恶之徒! 没办法。 到了迫不得已,无法无天的时候,也只有这样干了! 那是最后一条路。 也是绝路。 “如果你这样干,到最后,”诸葛先生跟他说,“你只有杀皇帝了。” ──欺君犯上,叛逆造反,无情可没这样的意思。 他只想为国除奸,为民除害。 “为什么?”所以他问。 “孟子曰: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诸葛先生说。 “方今圣上,饱游观而穷侈靡,所以人人上行下效,首恃奥援。所以,到头来,要尽除奸佞,只怕这天字第一号的首恶巨鳖。那就是要改朝换代了。” 无情愕然:“每次改朝换代,天下万民必首当其冲,受害必深,不到一国之生死存亡关头,能免则免。” “是以要延革。”诸葛小花叹道,“不管一小步一小步来,还是一大步一大步的走,要慢慢改革、进步,事缓则圆,咱们有志者能做多少都好,但要能做一点便是一点,能除一恶便少一恶。若以杀止杀,纵能平天下,也必先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诸葛说着劝勉无情:“还是先惩恶锄奸吧,把窃踞朝政已久的元凶大恶羽翼先行一一斩除,最后,在他们孤立失援之际,才把矛头指向他们,让他们也一并伏诛、伏法吧!” 是的,不到最后关头,无情还是不想走那一条谋反背叛、变天改朝的路! 他不想让天下百姓又一次受战火、兵燹的荼毒! 他要抓吴铁翼这只“大老虎”,就是尽一己之力、舍我其谁、能做多少便是多少的实践之一。 所以他来了。 因为他不良于行,还带了两名“六扇门”高手来。 一个是“老鱼”。他的外号和全名是“铁马金戈夜渡关昨夜洞庭今朝汉口明日何处豪唱大江英雄病酒豪杰疾仇弯弓满月射天狼杀人不过头点地:苏察哈尔鱼玄姬”,这是一个六扇门里的战士,生平只服膺于无情;无情简称之为“老鱼”。 一个叫“小余”。这人外号和原名都叫”余大目”。 “三剑一刀僮”,白可儿、叶告、何梵,陈日月本来是书僮,也是轿僮,可是在这崎岖荒野,自然不能用四个尚未成年的小子来抬轿,他们四人,只是缠着要来,无情一时拗不过,且深思后又觉能与某事配合,便终于让他们同行了。 但无情一再告诫过: 吴铁翼本身就是一名高手。 吴铁翼本身已很不好对付。 但更不好对付的是吴铁翼身伴的高手: 这人姓朱,真实名字已鲜为人知,但人皆称之为“杀家”。 这高手姓朱,是“东南王”朱勔身边的红人,也是强人。吴铁翼得势时给了朱勔父子不少“好处”,听说,朱勔只“还”了他一个朱杀家为贴身保镖,他就心满意足了。 ──据说,他一怒则杀人全家,故为朱杀家。 他们要到古岩关去会合一名高手。 那是“蜀中唐门”的“大将”: 唐化。 “破烂王”唐化。 ──凡他出手。无不破烂。 “蜀中唐门”欲雄霸武林,故找到“虎威通判”吴铁翼一起巧罗妙织罪名,对江湖各世家暗中劫杀夺权,而今他落难,自然欲投靠“唐家堡”,唐化便是来接应的;同理,“蜀中唐家”欲夺取吴铁翼手中的巨款,也一定会向吴铁翼下手,唐化便是来杀他的。 无情就是因为收到刑部司门郎中第一号高人白霍的消息: “破烂王”唐化正离蜀中而赴山西,直奔猛鬼庙,他才怀疑吴铁翼会赶来这儿与之会合。 然后,他又收到另一个从追命捎来的讯息: 有人看到朱杀家出现于古严关一带,那便使他益发相信: 吴铁翼来了! 这只“大老虎”就在疑神峰一带! 三烧裙的男人 按照路程的推算,他们应该已到了疑神峰的峰驼,已经来到了野金镇才是。 但这里没有市镇。 没有人迹。 只有沙砾,沙砾,沙砾,还有: 乱岩、乱岩、乱岩。 高处一孤峰,像一座尖顶的城堡,耸在半空。 ──那大概便是疑神主峰吧?听说,猛鬼庙就在峰顶。 已入暮。 夜荒凉。 这回,连老鱼也不禁嘀咕了起来:“我们该不会是走错路了吧?” 小余也在心里拿不住准儿:“应该错不了。这儿上山。自古只一条路。” 无情在垂帘深深的轿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感觉到三剑一刀僮的惶悚: ──这几个小家伙,大概是见过“鬼”怕黑,一到晚上,便喜欢你推我让穷嚷嚷,疑神疑鬼,又害怕又好奇。 他并不担心走错了路。 他只担心吴铁翼并未取道这里。 他还担心这四个小孩子的安危。 而且,他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捎来朱杀家出现于山西一讯的追命三师弟,同时捎来了另外两个情报: 一,追命在“鲇鱼沟”遇上本来要入京杀无情的“天下第七”,恶战一场,将之击退,后又因金印寺山僧噬人、蓝元山离奇出家事件,而赴金印寺查探(详见“江湖闲话”之“追命的命”篇),并发现吴铁翼的同僚虢州参军事喜柔翅,生怕案发会连坐,故企图为吴虎威疏通求救,一旦不成,便聚众谋反,只好先去平定乱局再说。冷血则需应付“武林四大世家”顿失其三大支柱所造成的危局,铁手则受创于太白山下,一时无法赶来截击吴虎威。 二,冷血的”红颜知己’习玫红因为不忿吴铁翼所为,专程赶来山西追杀之。 听来,第二个消息要比第一个好,而且还好多了──至少,无情又多了一个好帮手:习玫红的刀法在武林中也薄有名气。 可是,对无情而言,第一个消息虽然是个连番变乱噩耗,但第二个消息才真的叫他麻烦和担忧。 冷血已因“四大世家”相互冲突的事结耽搁下来了。 他一时会合不上习玫红。 然而习玫红已经进入疑神岭。 ──在没有冷血保护的情况下来了这荒山野岭。 更糟糕的是: 习玫红是个大小姐。 ──人所共知的“大小姐”! 不折不扣的“大小姐”! 那种无情至感头疼的“大小姐” 习玫红当然是个“小姐”,这点毫无疑问。 可是,“大小姐”在这里的意思是:难惹、难缠、难相与,既不讲理又爱惹麻烦,而且又十分漂亮并且非常自负但又未历过多少江湖风霜的那种: 大小姐! ──问你怕未? 怕怕。 无情心中这样自问自答。 怕又怎样?看来,那是他小师弟的“女友”,一向因为曾经情伤而怕再接触女性的无情,情知自己再绝情也不能拒绝这项难堪的任命: 除了格杀吴铁翼,对付朱杀家和唐化之外,还得要保护习玫红习“大小姐”! 对无情而言,最后一项任务只怕要比前面两项都要困难许多! 他只希望自己能及时截住(至少在吴铁翼还未露面之前)那位“大小姐”,把她请下山去也好)赶下山去也无妨! 这儿实在太危险了。 ──他也打定主意把三剑一刀僮也诓回去。 所以他才表示真的有”鬼”。 事关四人中,除一人外三个都怕鬼。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 想到这里,忽听外面一阵骚动,都叫: “鬼呀!” ──啼,夜里想鬼,鬼便来了! 真是比鬼还灵! 无情嗤笑了一下。 他也发现珠帘串子隐有绿火闪动,幽秘秘的──他伸手掀开了帘子。 帘外是荒地。 荒地旁有一团火。 人是绿色的。 ──像一丛绿色的幽灵,一耸一耸、一晃一晃的,映出了一个蹲着的惨绿影子,似乎正在烧东西。 “什么鬼?” 无情问。三剑一刀僮都恐后争先的指着前面道旁: “火,火……” “绿色的火……” “……鬼火!” “公子,前面有异物!” 说有“异物”的是叶告,他是“铁剑”,排行第四,使“阴山铁柔剑”,擅点穴手法,因曾得追命指点,腿法高明,且吃苦耐劳,有铁布衫横练功底,最能捱打挨揍。 四人中,就他最不信世间有鬼。 “那是人。”无情张望了一下,示意把轿舆抬近前去,“那是个人在烧东西。” 只不过,如果是人,怎会是惨绿色的? 要只是火,又怎会是幽绿色的? 四人心中狐疑,但都只有跟在轿后畏缩前行。 ──但那总比留在后面的好。 因为他们听到背后似乎有异响。 那就像是有足的蟒蛇趴跨过粗糙沙砾的声音。 他们不敢回头: 宁可硬着头皮去面对那堆鬼火── 以及那个绿惨惨的东西。 轿子靠近了篝火。 火堆旁的人抬起头来,脸色绿得怖人,四人都大吃一惊:但毕竟仍是人。 还好不是鬼。 火熊熊,绿惨惨。 绿火映在他绿衫绿裤与绿脸上,绿得更幽秘,在这荒山绝岭里,好像一只刚在胆汁上打过滚来的山魈一样。 “你好。” 无情一手拨开帘子,一面和他招呼。 “你好。” 那人仰着脸,脸长得像马,又薄又长又削,但轮廓其实相当清俊,只不过脸庞实在是绿得像一块孔雀石。 “你在烧东西?” “我在烧东西。” 无情端详了一下,说,“你在烧裙子?” 不错,那的确是女人的裙子──他至少已烧了两件,裙子显然并不好烧,他手上还有一件,冒着绿火,灰烬如煽。四散而飘。 “是的。” “谁的裙子?” “不是我的。” 那人居然这样回答。 他的牙齿也是绿色的。 然后他反问:“你要去‘绮梦客栈’?” 无情老实地回答:“是。” 那人说:“我跟你一道去。” 无情问:“你去做什么?” “跟你一样。”那人吱吱吱吱的笑了起来,像是一只吱牙鬼,“去杀吴铁翼。” 众人为之动容。 四慑青 无情神色不变,依然是悠闲的冷。 ──还带点酷。 他的语言也很冷酷: “你为什么要杀吴铁翼?” 那人回答:“因为我恨他。” 绿人“吱”的一声,像烧到了裙子里一些难以焚烧的物体,发出难闻的浓烟。 连烟也是灰绿色的。 无情很留意这股浓烟。 但他总不忘问话。 ──问话向来是他的专业。 “为什么恨他?” “他害死了我的朋友。” “你要为朋友报仇?” “不替他报仇,那还是朋友?” “你朋友是谁?” “庄怀飞。” “陕西名捕‘扫兴打神腿’庄捕头?” “正是‘打神腿’庄怀飞。” 无情微吁了一口气。 庄怀飞,他记得。 多年前,庄怀飞还替代一位杀手,前来杀他。 他不明白庄怀飞何以要这样做:他可跟庄怀飞无仇无怨,庄怀飞要杀他,不是为了恨他,而是为了要帮人。 结果,庄怀飞是功败垂成,失手了。 但他却很欣赏这“杀手”事先扬声再动手的气概。 ──而且,一击不中即走,是高手行事风范。 他无意要穷追猛打,赶尽杀绝。 他是把追拿这杀手的案子,通过刑部,交予吏部的一位大员,他本意也不过是“姑且追查酌情处置”而已。 当时,那位官场上的大员,正是“虎威通判”吴铁翼! 当时,吴铁翼作奸犯科,贿事蔡京,交结阉寺,结党营私的等等佞行,尚未揭发,平时他道貌岸然,处事严明果决,颇为人所称道,无情当然也未知此人心计深沉,一向假公济私。吴铁翼便故意以“放一马”的手段,来结纳庄怀飞。庄怀飞心怀感激,吴虎威趁机示恩,令庄怀飞对他铭感心中。以致后来在太白山之役中,吴铁翼巧施“明修太白,暗渡疑神”之计,庄怀飞却为他身死。 无情当日姑念庄怀飞“有侠名而无大恶”,除狙击自己外并无大过,有意不严加追究,却成就了吴铁翼的私心,反而白送了庄怀飞的性命,对此,无情十分难辞其咎。 是以,这次在“疑神峰”拦截吴虎威的行动,他要亲自出动。 而今,这人竟提到了庄怀飞。 ──而且竟然还是庄怀飞的朋友: 他要为庄怀飞报仇。 ──杀吴铁翼! 疑惑就像夜里的荒山,就算不是草木皆兵,也遍地危机。 “你怎么知道是吴铁翼害死庄怀飞的?”无情问,“庄怀飞死在太白山的时候,吴铁翼只找他女儿跟部将呼年也去冒充他渡渭水,把追兵吸引在太白武功一带,他本人却躲在山西疑神峰下。” “小庄当然不是他亲手杀的,而是间接由他害死的。”那人青着脸,连微仰着的下巴长满了的胡碴子,也是惨青色的,“如果小庄不救他,不维护他,便不会死了。” 有道理。 无情唇角已有一丝微笑: 只要是来对付吴铁翼的,都是自己人。 ──不是敌人便好。 “你是……” “我姓聂。” 那人笑,他的笑容也是青色的。 “我是小庄的好友。我们曾一起在轩辕一失手下任事。我太嗜杀,又好声色,不合当捕役,故尔辞职不干,自由自在,我行我素,为所欲为,无拘无羁,但与他曾为同僚。又在喜参军事帐下共事时,他救过我一命,我对他自有一份情义,只可惜他到底放不下,不能像我一样,可以任性妄为,痛快自在!”这人的眼色也是惨绿色的,在月下更隐隐的粼粼的泛着青金,“原先,他命死党‘千刀万里追’梁失调把他母亲先送来山西,便是托我保护她老人家,日后再接应他过来──” 说到这里,他手上的裙子也完全烧着了,他等整件裙子布满了惨绿色的火焰后,他才松了手: 火裙落入火堆里。 ──这是最后一件了。 他手上再也没有了裙子。 这时他才叹了一声,说了下去:“可惜,梁失调早已给谢梦山收买了。” 仿佛,他的叹息也薄喷着绿雾。 “我知道你,”无情的脸色,出奇的白,白得有点像月色,美得也有点像月色,教人怎么看也难以相信一个男儿怎么会比女儿家还美,而且还有隐隐淡淡的一股幽香,冷冷在目、在耳、在衣,“你是‘慑青’”。 “对,我是‘慑青’。”那人宛然笑道: “我姓聂,名青,但江湖上人管我叫‘慑青’。” 此语一出,众皆为之震动。 刚才只是动容,而今确是身心震撼。 “慑青!”老鱼饱经世故,久历江湖,也不禁吃了一惊,“你是鬼王慑青?” 连“三剑一刀僮”也听说过聂青。 ──鬼王聂青。 他们是从大人们讲故事(当然是鬼故事)的时候听说过的: ──据说但凡“鬼王”出现之处,群鬼必现! 老鱼所知道的“慑青”,却来自江湖流言: 鬼王聂青是一个极有名的人。 ──有人索性叫他做“慑青鬼”,因为他全身发青。 他极有名,是因为他武功极高,出手极辣,心肠极狠,性情极怪,行事极偏,杀人极多,脸色极青,常不分青红皂白,率性而为,故尔难分黑白正邪一号异人。 更有传说他本来是一株植物,终于修成了精,吸收日月精华,出来到处害人;也有说他杀人后嗜剖腹取胆,久而全身发绿,他也因而练成惊世骇俗的慑青奇功。 传言真假,不得而知,但看他样貌,的确比青竹蛇还青,只怕也真的比青竹蛇还毒! “他们喜欢叫我做鬼王,”慑青青澹澹的诡笑道,“但我是人,不是鬼。” 他一面说着,三剑一刀僮留意到: 他的胡碴子一直在长着,须脚迅速变长,用肉眼已几乎可以察觉他胡子在长的速度。 “我们还是在同一道上打老虎的人。” 他笑得像是个惨绿少年。 他的样子其实长得很好看、就是脸太青,也太长。 “就算我们都是打老虎的,”无情道,“我们也不在同一道上。” “为什么?” “不为什么。”无情在看他的手,“总之,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老虎。” “我跟你们在一起,有你们的好处。” “好处?” “因为我认得吴铁翼,你们却不认得。”慑青道,“在这种行动里,认得敌人,要比不认得占上风。” “你呢?” 无情仍在看他的手指,只淡淡的问。 “我?” 慑青青着眼,不明白。 “你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慑青笑了,回答很坦白,“我怕朱杀家和唐化。” 铁剑叶告冷笑:“你怕朱杀家?” 铜剑陈日月晒然:“你也怕唐化?” 小孩子本来就好胜,一听聂青也有所惧,反而不大怕他了。 “错。”聂青纠正,“我不是怕唐化,也不是怕朱杀家……” 银剑何梵不服气:“可是,刚才你明明说──” “我是说怕朱杀家和破烂王两个人加起来联手。”聂青徐徐的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服饰。 他的衣衫像流动着青色的乳液,在月下青得发亮,还有点刺眼。 但他的确是人。 不是鬼。 ──而且是个须发都“长”得很快。也很怪的人。 “一对一,我谁也不怕;可是,朱唐联手,天下间,没有人可以不怕!”聂青有点客舍青青柳色新的笑了起来,笑的很儒雅,“所以,我们既然志同道合,何不合作,无情加我,便谁也不怕了。” 大家明白了。 “只不过谁也不怕?”可是无情却好像有点不明白,问他:“为什么你不说:天下无敌?” 聂青倒怔了一怔:“你加我,天下无敌?” “你嫁给我,”无情脸上没有笑容,“敌人都吓跑光了──哪里还有敌人?” 他还是一点笑容也没有。 五四分半坛·五裂神君 荒月满山,越照越荒凉。 虽然多了一个人,但三剑一刀僮还是越走越心慌。 ──何况,多了的那名“战友”,是青色的,连他的影子,也是绿色的。 看多了,也教人心凉。 相处,更令人心寒。 路上,老鱼偷偷问无情:“你认为他真的是慑青?” 无情道:“他不是聂青是谁?” 老鱼喃喃自语道:“他总不会是吴铁翼。” 小余忽然插嘴,“说不定他是王飞……” 老鱼那张大嘴巴马上喷出了反对的话:“他是王飞?他全身都是青色的,他会是王飞?” “那王飞是什么颜色的?你说。”无情反问,“聂青是青色的,那么,照推论,冷血应该是红色的,白愁飞应该是白色的,王飞至少也该长一对翅膀才是。” 小余笑道:“吴铁翼也该有一对翅膀,但应该是铁色的。” “你余大目有一双鱼眼,我老鱼有一张鱼口;”老鱼向来不认错,犟脾气,坚持到底,如今亦然,“一点也不错。” “那么,”小余就爱跟他闹着玩,“朱杀家呢?” “朱杀家?”老鱼沉吟片刻即道:“他应该骑着头猪,一路吆喝杀着他的家人前来。” 话一说完,他就双眼发直,张大了偌大的一张口。 因为他真的看到一个古怪的人骑着一头离奇的动物,自后面赶了上来。 他骑的虽然很像但绝对不是猪。 如无意外,这怪人骑着的,竟然是一头: 龙。 ──一头脸貌很像猪但有啄有角有鳞且长着甲骨的长尾龙! 龙是一种古怪的动物。 人人都自认是“龙的传人”,仿佛很自豪,光宗耀祖似的,但“龙”到底是什么? 谁也没真的见过。 它像蛇,可是有鹿的角。它有一张马脸,但又有蛇的身子。它有狮子的威严,但却有一双鸡爪。它似鹿,但他的脸又长得像马。它如鹰,但鹰不像它长满了鳞。它既似牛也像麒麟,但决不是麒麟也不是牛;它又似虎又似龟鳖,但决不是龟鳖也不是虎。 你说它好看,它其实非常丑陋,你认为它丑陋,但它又有好看之处。 它有时能行雷闪电、呼风唤雨,有时能翻江倒海、惊天动地,有时却身在虚无飘渺间,见首不见尾,世间到底有没有这种动物,都很存疑。 它的脾气、性情? 坏。 恶。 凶暴。 ──但又令人觉得它尊贵无比。 龙到底是好还是坏?值得骄傲还是令人畏惧?应该崇仰还是鄙夷?理应珍惜还是遗弃? 它是暴食懒惰、残酷贪婪的象征,还是尊贵仁厚、德高慈悲的化身? 你说呢? 很难说。 因为谁也没见过真的龙。 可是三剑一刀僮而今却可以说: 难看! 因为他们现在真的看到一条龙: 这条龙很难看! 这头龙前脚幼细,缩于胸前,胸膛粗大,满身厚茧,嘴巴大如一窟洞穴,胡吼连声,后腿粗大,强壮有力,尾长而肥,且有鳍角,行走快速,动作颤顸,山摇地动,却长了一张: 猪脸! ──猪脸的龙! 它就像马匹一样,鬃脖上缠着缰绳,有一个人,额突鼻大,以口衔辔,一手抄着把凹凸多棱、状如竹节、沉重锋锐的塔锏,右手托着一口铜钵,头戴铁冠,全身戴披八卦太极图刺绣的宽袍,左腕戴三条蜜腊,右手戴四条水晶,颈串玛瑙砗磲链──他就骑在那头猪脸的龙上,自后头赶了上来。 这人可不只是一个人来的。 那头龙的尾巴后面,还附了一大堆的“小童”,每一个人的样子,都像羊: 虽都像羊,但都是不一样的“羊”:有的瘦,有的胖;有的长着山羊胡子,有的尖耳如羊角,有的似羚羊,跳跃着前进;有的像绵羊,和驯的匍匐而行。 大约有十六七个。 前面的人,这样看来,倒像是“牧羊人”: 骑着头肥龙的“牧羊人”。 ──准确来说,应该是驾御着头猪头龙的领导着一群羊脸人的古怪道袍牧人。 ──难怪刚才他们一直听闻背后有异响了,听来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步履摩挲声,原来就是这一条长尾连鳍拖地走动和这一干似人像羊的小怪物疾奔的声响! 三剑一刀僮看得怔怔发呆。 ──这是什么怪物! 足令大开眼界。 但聂青却为之气结。 ──气得几乎气绝。 当真是脸都青了──更青得像草──如果像草,那么,就算不是在这荒原里唯一株草,至少也是这荒凉的月夜里唯一棵仍绿得这样劲的草。 他的手在发抖,戟指那骑龙怪人,忿而叱道:“五裂神君,你也敢来踩这一路?!” 怪人咬牙一勒,那头龙就辄然止步,张开血盆大口,翻着怪眼看着他们,模样就像一个鸡皮鹤发的醉翁。 骑在它上面的道人却反吼道:“就你来得,我来不得?!” 聂青道:“你来干啥?!” 五裂神君道:“关你屁事!” 言罢便待就此鞭龙而去,把聂青,无情等人置之不理。 聂青怒喊:“若你来夺宝掠财,便关我事!” 五裂神君马上停止推进,回首,只见他鼻子大得像具烟囱,占了脸的三分之一,鼻翼和鼻毛就像老树盘根。芳草萋萋,只听他鼻孔呼嘶呼嘶的喷了一回烟,斜乜着一只怪眼,居然低声下气的问了一句: “财宝?” 聂青马上改了口风:“你要是去杀人还是救人的,便与我们有关。” 五裂神君用手扪了扪他乱发一般的须根,乱置一般的发脚,闷哼道: “杀谁?救谁?” 聂青这才松了一口气:“你既不是去杀人救人的,又来冒这趟浑水干啥?!” 怪道人给他引动了好奇心:“怎么?客栈里很热闹么?” 聂青一句就吼了过去:“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我操你家里小猫小狗的。”五裂神君吹须瞪眼,喷烟喷人的大骂道,“我再肏你厨房王八蛋锅里荷包蛋的!孙绮梦是我的老婆,绮梦客栈原来就是‘四分半坛’的地盘,而今三年期满,独孤一味那老崽子还有颜面霸占下去,我便一口咬掉他鸟蛋!” 说罢,打龙而去。 ──原来,猪龙的后面还跟了一只小马般大的小龙,模样儿像一条光头的乖巧的小虫,可爱好玩,也跟着大龙和怪人走,临行时还偏首望了望他们,很是好奇的样子。 后面跟着的一大堆“人羊”,也匍匐着、蜿蜒的、乖乖地、虱蚤般的尾随去,片刻间走得一干二净,像一群羔羊。 然而那难听的尾巴磨地声,依然砉砉传来,久久不休。 无情仿佛仍在细听那种古怪而原始的声响,良久,才问:“他就是‘四分半坛’的五裂神君?” “是。他便是‘五裂神君’陈觅欢。” “你们是好朋友?” “是的。” 这次到老鱼忍不住质疑:“好朋友怎会这样说话?” 聂青眼色一青:“怎么说话?──哪儿不对头了?” 老鱼索性明说:“你们讲话,就像在冲着对骂。” 聂青道:“我们每次见面,就是这样对骂──非如此不显我们交情深厚。‘四分半坛’有‘三个半神君’,半个我交不上,另一个我不说,还有一个,跟我客客气气的,但其实是死敌。” 无情忽然问:“你对他客客气气的是不是‘四白神君’詹解愁?” 聂青望了无情一眼:“果然是名捕。” 无情双眉又皱了起来。 皱眉的他,气质很好。 “孙绮梦是他的老婆?” “孙绮梦也是客栈的老板娘。” “老板是独孤一味?” “是,独孤一味曾跟五裂神君共娶一个老婆。” “什么?!”老鱼叫了起来,“共用一个老婆?!” “一人三年,三年合约一满,不管老婆地盘,都得换班,这叫一女二夫,又叫一栈两主。” “独孤一味就是当年的‘一味霸悍’独孤怕夜?他现在居然当了荒山野岭小客栈的老板?” “一点也不错。” “还有一个问题。” 无情仍在看他的手指。 “你问,”聂青说,“我答。” “你为什么要这么坦白诚实回答我的话?” 无情问,他在看他的手指。 “因为我想跟你做朋友,”聂青轻而坚定的回答,“要交朋友首先得要坦诚。” 无情在看他的指头:“为什么要交我这个朋友?” “这也要回答?” 无情点头。 “是不是要说实话?” 无情颔首。 “可能,我佩服你,才要交你这个朋友。”聂青吃吃地笑道,“可能,我想杀你,故要挣得你的信任。” 无情也不惊讶,只淡淡的问: “你是哪一种?” 聂青轻轻的笑: “你说呢?” 无情没有说。 他挥手,起轿,往前也向上走。 一路上都是龙尾和羊足的痕迹。 山高月大。 峰近风劲。 他们正翻越过一座红岩土岗。 到了中途,那龙足和羊印,像走岔了路,往疑神峰顶一路迤逦而上,且似奔走得极为急促。 他们登上一块宛似凭空飞来的红色大岩上眺望: 他们终于看到了市镇。 那是一片废墟。 他们终于见到了客栈。 那好比是一处破窑。 ──连客栈的酒旗,都像一面招魂幡。 魂兮归来,它在召谁的魂? ──路人、来客还是召他自己的? 六一夜空营 ──如果“绮梦客栈”就在山谷,那么,五裂神君和他那一伙兄弟,却往山峰走,却是为了什么? 他们终于找到了“绮梦客栈”,但却没有发现“野金镇”──“绮梦客栈”不是坐落在古山城“野金镇”中的吗?而今,偌大的一个野集山城,去了哪里? 无情看了看聂青。 他没有问什么。 可是聂青已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聂青耸耸肩,摊摊手说:“我也没来过这里。” 这里到底曾发生过什么变故? “野金镇”是这儿最后一座城镇,平时市集热闹,商贾云集,出产矿石钢铁,也有不少销金窝、买卖场所,而今,怎么都萧条荒凉,零星落索? 只剩一轮冷月,照在残垣败墙上,仅远处破旧城垛处,还有三四顶营帐,给回魂似的急风,吹得七残八废,仅留了个营堡篷壳。 这儿是边塞疆界,原有藩兵一旅镇守,约八至十二人,设正副各旅长一名,自畜牧、缮修,恐边防有事。 而今,营帐还在,却空荡荡的,残破破的,军士一个不见。 无情俯瞰,若有所思。 他的眼神有说不出的漂亮,形容不出的好看,哪怕他在对敌问话的时候,这一点特色依然不改。 聂青对这一点仿佛很好奇。 他在偷看无情的眼。 无情马上就警觉了。 “嗯?” “什么?” 聂青先发制人,反问。 “你在看我?”无情问,“有事?” “不。”聂青说,“是你在看我。” 无情这回怔了怔,没想到在这么芝麻绿豆的一件小事情上聂青会恶人先告状。 “哦?” “你不看我又怎知道我在看你?”聂青得理不饶人,“何况,我就算看你,也不一定有事──你也不一定要有事才准许人家看的。对不对?” “你对。”无情不想在这话题缠战下去,又俯视苍凉大地,郁漠山峰,“我错。” 聂青这才轻舒了一口气。 阴阳剑陈日月这时刚好靠近他,便问:“怎么了?” “好漂亮。” 聂青目光发绿,喃喃地道。 “什么漂亮?” “那眼光。像月魂尽慑在眼里,而梦魂又浮现在眼中。”聂青仍在小声感叹,“梦是遗忘的记忆,月是寒夜的心。” “你说什么?”陈日月听得一些。听不清楚大半,“梦……遗?……寒……心?” “嘿。”聂青只觉索然无味,只道:“没事。幸好我不是女孩身,要不然,光是这一双眼──” “他的眼?”白骨阴阳剑陈日月向他的公子左望望、右望望。侧面端详一下、正面又偷窥一下,然后跟聂青说:“没事呀!他没生眼挑针,也没长疮疱儿。” 聂青为之气结:“你──你这孩子怎地连一点诗意也没有!” “……屎…诗?!”陈日月忽然用鼻子在夜风中大力的吸索了几下,突然发现一位神祠蹲在大路上似的,叫道: “的确有屎味!” “三剑一刀僮”中,以他的嗅觉最为敏锐。 然后他很快的更正他的说法:“不,不是屎味……是尸味──死尸的味道!” 无情脸色一寒,伸手一指,疾道: “去!” 聂青这时才开了眼界。 他亲眼看到老鱼和小余,怎么抬着顶桥子,既轻若无物,又健步如飞,一下子就俯冲下层层叠叠的砾岩和土丘,直掠的速度比鹰还快,但轿子在苏察哈尔鱼及余大目的肩上,眼看倾斜,忽尔又平平托稳,看来,里面就算是置放了个敞口的水缸,也一样不会把水倒得出来。 顷刻即至。 那里残垣废堡,有许多堆叠起来的灶礴,大概是作烧饭、烤暖用,还贮有一些狼粪、枯秆。敢情是必要时施放狼烟,传达军情。 很荒凉。 荒凉得有点凄凉。 没有人。 一个军士也没有。 三刀一剑僮突然采取了行动。 那儿大约有三四个倒塌、败破的营帐,三剑一刀僮几乎是同时分头窜了过去,拔剑抽刀,猛地扯、掀、推、划破、开、倒、烂了营帐! 聂青马上就生起了一种感觉: 无情已传达了讯息: 那是一个命令。 命令是:行动! 可是,这讯息是怎么、怎样、怎能传达开去的,聂青虽然身在当前,却一点也观察、发现不出来。 帐篷内,果然是死人。 看他们身上的服饰,无疑都是驻守这儿的军士,而且还死了不多时。 他们看来死得很恐怖:不是眼睛突了出来,就是舌头伸出嘴外。 蛆虫就在眼球和舌根进进出出,以一种异常的欢快活动着。 木杈子上还有煮熟的汤,有的手里还捏着半只硬馍,桌上还有些残骨,刀在鞘里,挂在架上。 看来,他们死得也甚为突兀。 简直是猝不及防。 尸味──臭味便是从这儿传来。 陈日月的嗅觉果然灵敏。 ──也许,他有问题的是对诗的触角,而不是嗅觉。 这些戍守边防的藩兵,何以会死?怎么死的?谁杀了他们?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何他们会死得这般不及提防、如此恐怖?是什么人能使这些边防将士一夜空营? ──难道吴铁翼和他的杀手们已早一步来了此地?! 荒山寂寂。 夜枭嗷于天外。 狼哭千里。 一刀三剑僮都不觉悚然。 孤峰绝顶,大地苍茫,幢幢的不知是人影,还是鬼影?绰绰的不知是神迹,还是天意? 就在毛骨悚然之际,他们摹然听见一声尖叫,竟从那破落的客栈内传来。 那是女子的呼叫。 很危急。 很凄厉。 三剑一刀僮互觑一眼,只听无情在轿里迸出一个字: “快!” 老鱼、小余立即扛着轿子,像腾云驾雾一般,飞快而去,几乎是足踏飞轮,膝下弯屈,就已越过砾石、巨岩,飞扑向那所残破的客栈。 这时候,一刀三剑僮各显本领,四人各如飞矢、弹丸、流星、烟火,分四个方向,同时飞投那所在荒野中的客店,身法虽快,却又不离轿子的前后左右四个方向! 但在聂青眼中,却有另一奇景: 最快的,既不是老鱼或小余,也不是一刀三剑僮,而是“嗖”的一声,一人早在说“快”字之时,已疾弹出轿内,身子腾空,双足决不沾地,人像一头飞燕,已越过众人,当先如电掣星飞,飞射向“绮梦客栈”! 这人没有用脚,但身法竟然比谁都急,行动比谁都快! “绮梦客栈”自土丘俯瞰下去,至少有前后两扇门。 门都破旧。 半掩。 风吹得格楞作响。 于是,聂青又看到另一奇景: 轿内的人,飞射向客栈的前门;但在客栈的后方,也有一人,身段窈窕,身法娇美,身手极速,手上有寒芒闪烁,也自大地的阴影间探了出来,直扑向客栈的另一道门: 后门! 这人离“绮梦客栈”比较近,许或是一直都“匿伏”在附近,所以,一现身就逼近了客栈的后门: 所以几乎是与轿中人同时踢,击破客栈的前后二扇门,一前一后,抢了进去! 第七卷:猿猴月 第二章 疑鬼 一你是王飞?! 双腿已废、不良于行的无情,一旦施展轻功,竟然身先士卒,比谁都快,先行抵达客栈,在尖叫声尚未结束之前,他已一肩撞开了前门,先叱了一声:“照打!”就攻了进去。 聂青看得很仔细,很清楚。 所以他的脸色更青: 因为他也无法弄清楚:一个腿筋不灵光的人,何以能施展轻功,而且身法还那快,就像一只飘忽的鬼就在这疑神峰下上了他的身一样。 看得出来的问题大可面对。 搞不通的疑问令人疑惧。 无情一入客栈,迎面吸进了一种味道。 一开始他马上警觉: 以为是闷香。 ──这么霉这么破这么旧的客栈不可能会那么香! 接着下来他看见了三个人: 三个都是女子。 她们都坐在一张凳子上,端端正正的坐着。 当中一个穿着破破烂烂服饰但依然很好好看看的女子。正对着大门口(也就是向着无情),把一张小小的口张得大大的,在喊:“救命──” 她还没喊完。 她身边离她四五尺之遥,也各有一女子,端正的坐着,在看着她。 准确一点来说:是看着她喊救命。 无情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那么多女人,也当然没想到这女子喊救命是这么一个喊法。 就像是在戏台上的一个表演,字正腔圆,而且还有代表性,并且设有观众席。 这使他也颇为始料不及。 更始料未及的是: 迎接他的是── 刀光! 当头就是一刀! 一点也不留情。 ──一点也不含糊。 这一刀来得又急,又快,又突兀,刀斫出手才叱了一声。 不过,无情既然敢抢先闯入虎穴,就已预想过虎牙虎爪和虎威了。 他本来是有备而战。 问题是:无情没有武功。 ──他自幼体弱,奇经八脉,均遭仇家震伤,能练的仅是一些粗浅的武功。 所以,他一直把练武的时候,改花在智力、知识和对机关的研究、暗器的运用上。 但这一刀,劈面斫来,完全不留余地,发现时已没了距离,就像他的名字一般无情。 这是严峻的考验: 没有武功的他,怎么抵挡? 这是生死的试炼: 失去了安全的距离,他怎么应付? 刀光一片扑面。 香气袭人。 没有花。 只有刀。 ──还有刀光后乍现的美脸。 以及刀光中的危险! 无情突然一头就栽了下去。 他是跌倒。 那一刀却就这样斫了一个空。 然而他的暗器却在这个空罅发了出去! 形势相当凶险: 无情乍见刀光之时,与杀手相距,已有贴身之近! ──近得可以闻到来人鬓发肌肤衣袂的香气。 无情一跌足,斫头的一刀便已落空。 而在这时候,他的暗器便已弹指发了出去! 他一失足,几乎是跌在正全速掠过来的来人身上。 来人身子很软。 很软。 很匀。 无情就在此时发出的暗器,可以说是自下而上,一射其下颔、一射其胸! 来人应变之速,也非同小可。 立时大回环绕刀一封,身子一大仰! “叮”地一声,一枚银针给刀砸飞! 一枚银叶飞镖则险从自其秀颔掠过,打空! ──还削掉对方二三根秀发。 只有一样仍“砸”个正着: 无情的头! 无情的头正“跌”在那人的胸上! 换句话说,他正一头撞进了对方的胸! 这个问题,其实说大不大,说小或也不小。 因为对方是个女子。 不但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身材很均匀,骨肉很媚妍、身上很香、螓首杏唇发微乱、兀然上仰的下颔依然美得婉转、一刀落空的身形依然靓得曲折,然而无情竟一头就栽在她秀峰之间、柔满的酥胸里!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尽管,无情已然发现来人是个女子,不过,那也只是刹瞬间的事: 那时,她已出刀,而他已以跌避之势同时还手,暗器正越指而出──这时,他才惊觉这人也是刚从后门抢了进来的,也蓦然从香气分辨出她是个女子,才发现她婀娜的身材印证了这个疑点,更以她那出刀后一声清叱: “你是王飞?!” 他才完全肯定:对方是个女子! 而且还有可能是一个以为他才是“王飞”的女子! 可是,他又该怎么办? 他已一头撞入她的双峰中,而且暗器也已经出手了! 无情的暗器一出手,对方的生死,只怕连他也控制不了。 二我是王飞? 幸好,就在出手的那一刹,无情鼻触香气,身贴柔软的躯体,脸埋于秀峰之间,还及时省悟,他的出手,已收不回来,但还是来得及指尖弹了弹。 暗器已射了出去: 那是一枚银针、一支飞镖。 都很小、巧。 暗器虽已出手,但无情还及时在两枚暗器的尾端弹了弹、触了一触。 ──要是没有无情“及时”手指挥弹,那女子对这两枚暗器到底避不避得过去?以刀封架还来不来得及?谁也不知。 而今,还好的是,毕竟,一枚暗器给避过了,一支暗器也给砸飞了,不过,无情却倒伏在那女子的胸前,拥个水泄不通,真是温香玉软,艳福无边。 “哎呀,哎呀!”那女子叫了起来,听她的叫声,几乎也是哭出来了:“哎呀哎呀哎呀──你这人怎么……怎么这样子?!” 她一面跺着脚,一面咬着红唇,死死把他推开。 这时候,她仿佛已忘了打斗,也忘了刚才还持刀子杀人的事,一直在顿足骂着:“你这人……无赖!你卑鄙!无耻!你下流,贱格!” 她的脸红透了。 无情也是。 无情好不容易扶着门站住了──他凭了莫大的毅力,使双脚全废逐渐变成勉强行走,但要像常人一般灵便,则还有段漫长的路──这就是他人不解他为何连行动也如此困难,但在万一遇事时却可施展轻功的主因。 这原理只有诸葛和无情知道。 他自尊心很强。 他很少捱骂。 ──是因为他很少做惹人詈的事,喜欢他的人自然不会骂他,不喜欢他的人也不敢骂这个冷脸无情的人。 可是他今天给人骂了。 骂他的居然是个女孩子。 一个美得令他的心口一痛的女子: 就算在这样荒凉的荒山上,如此破旧客栈里,还有这般惊险的情形下,一瞥间,这女子仍出落得如此娇憨,容态之殊丽,颜色之夭姣,婀娜秀洁,无动不美,竟是无情所见女子之中无有出其右者。 而且,她发髻似乎还贴着两只小黄蝶。 无情一时都不知如何辩说是好。 他情知是唐突佳人,但却决非存心轻薄。 ──刚才那一刀,他也的确避得好险! 不过,给这女子一连串喷了个狗血淋头,他也有点啼笑皆非,但自己确实把整张脸都挨在人家胸脯上,而那种好受的感觉迄今仍未消褪,洋洋舒泰极了。 他只好说,“对不起……” 那女子显然也很心细,马上就发现了他须倚门而立,瞪了瞪杏目,翘一翘艳唇,叉了叉小蛮腰──奇怪的是:这三个动作,要别的女子做出来,多是很难看、粗鲁,甚至像母夜叉一样,但在她随意流露之际,却似苍苔履迹、倚横待目、斜抱云和、歌余舞倦之际,还附加秋波一转、微愁蹙于眉目之间,说: “你的脚……” 无情道:“我的脚不好。” 那女子道:“你是个跛子?” 说来,无情是首次听到一个女子在见面后第一句话说直问他的脚,第二旬话就说他是跛脚,既不避讳,也全不顾忌。 ──而且还笑,居然还笑!虽然不是讪笑,但却还是要笑便笑,全无顾碍。 无情心中难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问:“你是王飞?” 那女子怔了一怔,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秀匀的鼻子:“我是王飞?” 这虽是荒山野店,里面又破又旧又凌乱,简直污垢处处、灰尘满地,但烛光、火把,到处燃亮,光线倒是很丰足。 无情再看了看这女子傻呼呼的聪明样子,终于、难得、罕有地主动放弃了: “如果你不是王飞──那你是谁?” 没想到,那女子却倒问起他来:“如果我不是王飞──你是不是王飞?” “我是王飞?”这次到无情发怔:“我像王飞?” “鬼才知道王飞长什么个样儿!”那女子对他还是很戒备,但看了看他的脚,又喜孜孜的笑了起来: “你是个坏蛋──” 无情最不喜欢人家看他的脚。 但这女子偏老是看他的脚。 ──要不是她是个女子,无情早就…… ──若不是刚才自己一头撞到人家的乳房上,他早便…… ──如果不是……如不是什么,无情一时还没具体的弄清楚,已见那女子微微俯着腰肢,柔和的贴近他,以致她身上的香气,他都可以清晰的闻到,而难免生起一阵心旌摇动。 他现在才看清楚,在她身后的小黄蝶,真翩翩的飞着,忽高忽低,是活的。 那女子说: “但我知道你不是王飞。” 她还故作神秘兮兮的笑着问:“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无情苦笑。 摇头。 他觉得他打从一开始见到她,一切便错了。 错得离谱。 ──错在他不该误以为她是王飞,更不该一脸跟她的酥胸埋个满怀。 而今“大错”已成。 居然轮到她怀疑他是“王飞”了! 这还不打紧,她还是老是看他的脚,看过了之后,居然还用一种“大姐姐”的口吻跟他说话,要换了别人,他可真要翻面了。 她却偏略弯了腰,满目都是迷笑,逗他问:“你生气了?是不是?”她发髻旁的小黄蝶,似乎也随着低飞了些。 这女子并不算太高挑,但因无情足不能久立,也不能立得太挺直,而致站立的时候,比常人矮了一截,这对无情而言,绝对是一件无趣而无奈的事。 这女子居然还哈着腰,“迁就”着跟他说话,简直像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然而刚才他的暗器若出手不留情,她还能那么托大──哼哼、嘿嘿,这样想的时候,无情却觉得自己很小器,也很阴险,心中反而掠过一阵愧意,不敢去直视那女子那双美丽的眼。 那双美丽的眼像一句话。 看到这双眼,还有那种落花人独立的笑,微雨燕双飞的风姿,无情本来要发作的生气,也生不了气,生不出气来。 “不要生气。也不能全怪你──”那女子安慰他道,“虽然是你先不对──对不对?” 像好言哄一个小孩。 更惨然的是:余大目、苏蔡哈尔鱼、风云一刀僮白可儿、阴阳白骨剑陈日月,阴山铁剑叶告、银河七夕剑何梵,乃至“慑青鬼”似的聂青,竟然全都来了。 全都看着他。 和她。 也都听着他和她的对话。 还望过来。望过去,很好奇,也很有点同情,甚至有的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这一向冷傲的大捕头也有“今日”,唏! 三谁是王飞! 无情头痛。 ──他的头很“灵”,当碰上劲敌或他应付不了(但为什么会应付不了呢?)的女孩子,他的头就会自然而然的痛了起来。 他的头痛跟孙青霞有点不一样。 ──孙青霞是只要遇上美丽女子就会头痛。 他现在的头不打招呼的就痛了起来,痛得自暴自弃,也旁若无人,睥睨一世,亦不可方物。 痛得他一时回答不了那女子的问话。 “你不必害臊,也不必难过──”那女于仍在慰勉他,听她的口气,她是绝对坚信她的话能带给自卑、自怜、自伤、自形猥陋的无情许多信心、光明、爱心和新希望前途似的,她说,“你站不稳,所以才像只小狗般乱撞──我可以原谅你!” ──几乎要听到掌声了。 假如这里有“观众”的话。 所以那女子还志得意满的加了一句:“我决定宽恕你。” 无情苦笑道:“谢谢你的宽恕──可是我却不知道能不能原谅你?” 女子没听懂,娥眉一蹙:“什么?” 无情只有说:“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女子的眼睛很大、很亮,大得亮得足以容纳所有的目光和火光,然后又自其中融合交揉出一种极其柔和的眸光来。 ──真像是一句话。 “你猜我是谁?” 女子笑,笑着收刀,就像她那把刀也像她的人一样,含情看刀,深情用刀,高情收刀,忘情舞刀──只不知无情的时候会不会又杀人一记绝情刀? 无情实在没时间也没心情去猜估:“希望你不会是王飞就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忽然闪过了另一个名字。 ──千万不是她才好! 是什么人居然在无情心目之中居然要比“飞月忘情”的杀手王飞还难应付? “你以为我是王飞,哈!哈哈!哈哈哈!”那女子笑得直跌,笑得连那对小黄蝶也飞远了些,保持距离,以此保安全,通常,这种只属于男人的笑法(而且还是很奸雄的那种),而今这女子笑起来,却让人觉得很好玩的感觉:你会觉得她娇、她骄、她矫、她娆,但一点都不突兀、难听,反而觉得她爽朗可人。“我一看你的脚,就知道。猜着你就是──盛崖余!” ──又是提他的脚! 这女子忒也真不识避忌。 真连三剑一刀僮也听不过耳、看不过眼了。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你是盛崖余的?”那女子洋洋得意的漫声唤了起来: “大──师──哥──啊──我──是──听零零柒说的呀──” 只要是男人,在场的,谁都听得心头一荡。 真是荡气回肠。 一切都明白了。 ──呜哇,果然是她! “你是习玫红?”无情心中怅然叫了一声:不是吧? 一时间,他自己也分析不清楚,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喜欢还是失望?若有所失还是如释重负?“习姑娘?!” 原来是习玫红! ──其实,不是她,还会有谁呢? 谁能够才出现一下子,已把无情搞得头晕脑涨,又把事情搞大搞砸,还几乎搞出人命来。 只她大小姐还浑然未觉。 沾沾自喜。 ──还喜不自胜哩! 无情一听那女子提起“零零柒”,就知道眼前逃不了、眼下换不掉──来人正是习玫红了! 因为“零零柒”正是四师弟冷血的原名:冷凌弃的谐音。与他相熟的人,有时以此昵称,戏唤。 ──这女子真“名不虚传”。 无情早前男扮女妆,好不容易才侦破了一连串的江湖上女名人奸杀案,遇上为调解“武林四大世家”互争相斗以致元气大伤的三师弟追命,便从他口中得知“四师弟的女友习姑娘是个什么样什么样”的“女中豪杰”了。 因为追命也剑及履及的“领教”过了。 无情未见过她,且因冷血为“武林世家”存亡之劫而耽搁下来,一时无法赴山西截击吴铁翼,但习玫红却早已出发,直奔疑神峰,是以追命自认“嚼舌”,对习玫红先行向大师兄天花乱坠的“形容”一番,以免无情一不小心“撞板”,而他自己,又得为西镇镇主蓝元山大闹“金印寺”事而频扑去了。 不过,讲到末了,追命也引述了他的“结论”: “我们都羡慕小师弟。” “习姑娘其实是个好女子。” “小师弟有了她,可以忘忧,可以解愁,至少,可以忘怀当日小刀之痛了。”(冷血与凌小刀的那一段恋情,详见“四大名捕”故事之“少年冷血”系列。) 无情听了,其实也很为小师弟高兴。 他只怕依他所悉的习姑娘性子,万一上得疑神峰来打大老虎,只怕要出乱子。 ──由于她大小姐是四师弟的“心肝宝贝”,无情更怕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自己可绝对担待不了。 所以他觉得很负担。 追命就是知道大师兄性格偏激,因付出了真情而栽得惨烈,对美丽女子都免了疫,设下重重防卫,他可不想大水冲着了龙母庙,习玫红是自己人,万一在无情手下有个什么“冬瓜豆腐”.那么,对谁也不好过,只好事先“照会”。 无情赶上疑神峰,其实也是想在习玫红抵达以前先行解决吴铁翼、王飞、朱杀家、唐化这一干杀手,避免让习玫红涉险。 ──女人,本来是不该涉江湖事的,更何况是漂亮的女人。 习玫红是小师弟也是鼎鼎大名冷血名捕的女友,大家嘴里不好说什么,但心里都分明: 要保住她。 ──可是习玫红又是个极度自信,每一弹指间都会生事的女子,偏生她又长得漂亮,世上哪有比保护一个又美丽又自以为是且又爱闹事的女子更费事的事? 无情发现她真的是习玫红的时候,就只有叹气。 他本来不喜欢方脸的女人。 可是而今月下一见伊人,原来方脸的女子也可以那么美的。──这几乎打碎捣破了他一向来的审美观,所造成的震撼力未必小于那险过剃头的一刀。 毕竟,那一刀是落空了。 但这眼前的美,却还是在的。 不但在的,而且还很美很美。 他心里的美,又添了一种;原来的不美,又删去了一样。 不过仔细看,她也不完全是方脸的,方的只是她的颧骨,很有在水一方的那种“方”,方舟聚处的味道,但下颔却还是尖的。香的,跟她的胸脯一样。 ──但胸脯更柔更软…… 像一个梦。 想到这里,无情就不许自己再想下去了,唐突佳人事小,亏欠师弟事大! 偏生脑里要想的事,你不能叫它不想它便马上不想──要可以。世上早已没有人自杀轻生了。 无情现在心乱得连她眼睛像一句话──那是句什么话咋也想不起、记不得了。 但他的脸色还是很冷。 眼神还是很酷。 习玫红婉然展颜、花枝招展的笑说:“大师兄啊──小红这厢有礼了!” 无情现在不止头痛。 他连头都大了。 三剑一刀僮看着她的笑,也痴痴的、怔怔的、呆呆的,好像要在这笑容里发掘出什么稀世奇珍来。 却没料到,这时候,居然有人喊了一声:“你们被捕了!” 声音很嫩。 但很勇。 “你们别装蒜了,”那人竭力大声、充威武、逞强斗勇的喊道,“我是‘天下第一捕快’、‘朝天大将军’、‘武林十八煞之首’,‘江湖散发双绝峰’罗喝问!”那人抄出手铐、锁链,乓另乒冷、平零碰龙的,好不容易才凑齐了一副可以用的,双手捧得满满的,走到习玫红与无情之间: “我说哪,你们别吓愣了,我罗大侠哪,三向都是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排除万难,屈打成招的──谁先告诉我:谁是王飞,我就考虑放他一马,只斫他手手脚脚,咦,没脚的……就用耳朵补上……女的?就拔头发──” 然后他才把思想整顿好,直嗓子喝问: “谁是王飞?!” 然后用手指指向无情: “你说!” 又戟指习玫红: “你说!” 四谁都不是王飞 有什么事比遇上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人更头大? 有。 那就是遇上两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家伙。 无情叹气:“我知道你。” 罗喝问奇道:“你知道我什么?” 无情道,“你叫罗白乃。” 罗喝问怔了一怔:“你也知道我?” 然后又眉开眼笑,“我就那么出名?” 无情道:“我知道是因为你曾经给温柔女侠自劫法场时顺便把你也救了,王小石在逃亡的时候一时不察也把你带着走,你却因此成了名,人人都知道王小石逃亡的时候有个‘鸳鸯蝴蝶派’的罗白乃跟在身边。” 罗白乃顿觉脸上无光。 无情反问:“你几时搞上那么一大堆外号什么来的?” 罗白乃一双大眼睛眨了眨,怪不好意思的说:“那是江湖上的同道、武林中的朋友,硬要往我头上套的花名,盛事难却,又不想有所得罪,只好照单全收了。” 无情道,“你真谦虚。” 罗白乃突然记起:“呔!闲话少说──你到底是不是王飞?!” 习玫红忍不住插嘴:”你不知道他是谁,又如何当‘天下第一捕快’?” 罗白乃马上顿悟:“难道他是‘天下第二捕快’?” 习玫红摇摇首:“差一点。” 罗白乃本来想发火,一见习玫红美不胜收,他自己就心乱得不能收拾,再加上习玫红呵气若兰,他便觉得她的灿烂里有着他的寂寞。 他长得不高,可是,正好她也不算高挑,看到她柔柔的站着,他的肩仿佛已发出了邀她枕靠的传书。 他乐意猜估她所设的谜,于是异想天开:“他莫不是‘天下第一逃犯’?!” “呵!我去你龟孙子!”习玫红笑骂道,“他是方今圣上御封诰告天下‘四大名捕’之首──盛崖余,也就是无情大捕头!你连他都不知道,你的‘天下第一捕快’打从哪儿闪出来的?!” 罗白乃这才弄清楚。 这才搞明白。 原来在他面前的就是: ──四大名捕的大师兄。 无情! 既是“天下四大名捕之首”,那么说,“天下第一捕快”之称号,无情也是当之无愧的。 可是他呢? ──他是谁封的? 罗白乃的脸色变了。 变得很快。 ──他的武功可能没那么快,他的招式也可能没那么快,但若论此际他应变之快,只怕在场的,谁也不如他。 “嘿,你是……是你!”罗白乃马上热烈招呼,要不是无情容色冷峻,早拒之于七尺之外,他简直会作热烈拥抱,尽管如此,他仍殷勤的伸手哈腰,为无情身上的仆仆风尘勤快抹拭,笑逐颜开,极尽婢膝奴颜之态,“嗳,我一早就知道是大捕头你!与众不同,不同凡响,你不是无情,谁是无情,无情果然是无情……” 老鱼在旁听了,忍不住咕哝了一句:“真像!” 小余问:“像什么?” 老鱼说:“像古大侠说的话。” 在旁的何梵听不明白:“古大侠?” “古欢古大侠。”老鱼答,“他是个在武林中很有地位的名宿,夸人的时候,喜用‘某某果然就是某某……’句,这变成他的招牌说法了。” “他说他的。”何梵道,“我家公子可不喜欢。” 果然,无情无动于衷,只冷冷的问:“你的天下第一名捕,是谁封的?” 罗白乃用上唇压住了下唇,“我……是我自己封的。” 无情道:“哦?” 罗白乃突然感情冲动了起来,“我想当捕快,锄强扶弱,除暴安良,为天下苍生做些有意义的事……” 他热情澎湃的说:“王小石感化了我,也感动了我,我要当个为万民百姓造福的执法差役!” 他热烈得几乎要去拉无情的手。 ──无情那白生生的、很秀气的。像女儿家的手! 无情却缩了手。 ──他只有一双手,他可不想让人抓住他的手不放。 “你只是想当名捕吧?” “这个……”罗白乃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若行有余地,功大劳大,一旦出起名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嘻嘻,这个,我就却之不恭了。” 老鱼老声老气的说:“到底,你当捕头是为了求名吧?” 罗白乃涎着脸道:“可不是吗?这世间能人这么多,要出名可真不易!” “要出名,也不难。真有才者,到底纸包不住火,布裹不住锥。”无情冷冷的加了一句:“你若真当捕快,真的要为百姓执法除害为快才好,应以大魄力绳豪猾、抚鳏寡、为地方做善事才行,不要残民以快才是!” “是是是……”罗白乃一听,眼睛发亮,简直要感激流涕了,“听大捕头的意思是……有意栽培了?谢谢栽培。多谢栽培……扶植之恩,永世不忘……” “慢。”无情问,“你现在已真的当捕快了?在哪里挂班?何处供职?职守为啥?” “我我我……”罗白乃把胸膛一挺。他原是个眉清目秀、人见人爱的小伙子,而今一旦庄重起来,也颇有几分英气、气概:“我就在永兴路虢州霹雳县金宝乡味螺镇当皂快后补。” “什……么?”这回连无情一时也记不下来:“虢州路霹雳……那个金宝……什么镇吓?” 罗白乃雄赳赳的道:“报告大铺头:是霹雳县金宝乡味螺镇……大爷!” 无情抬头问老鱼:“这是哪里?” 老鱼茫然,望向小余。 罗白乃忙补充道:“这地方虽然小,藉藉无名……但,却出过名人。” 小余问,“谁?” 罗白乃十分自豪:“是王小石。” “哦。”无情嘴角这才似有了一点笑意──他一向很少笑,很冷,很酷,所以有了一点笑意的时候,最是好看。 “这下可好了,我们谁都不是王飞。” 其实大家大抵都知晓:四大名捕笑起来的时候,各有不同的风味。 无情平时很冷酷,其实眉头常蹩,有点郁郁。他少有大笑,就是嘴角稍牵出一点笑意,也像万里冰封一点春,足以令人怦然心动。 铁手为人较宽厚,温和,端正,有点严肃,能克己自律,责任感很重。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千年神木风吹叶动,自蕴一股勃勃生机,让人觉得开朗、有信心。且生无事不可解决之感。 追命年纪较大,饱历世故,较为沧桑。他总是个笑看风云的人物,一切都以游戏人间、嬉笑怒骂行天下,以嬉皮笑脸、醉看世间去走江湖,他的笑就是他的狂歌,他的哭,也是他的苍凉与无奈。他的笑有一切江湖人的迷和悟。 冷血年青而激烈,遇强愈强,见敌杀敌,越战越勇,以恶斗恶,遇挫不折,遇悲不伤,其实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平素杀气腾腾,虎虎来风,一旦笑起来,便真让人开心,如风吹花开,日出夜落,一个斗士因一个笑容而变成了一个孩子。 “我们谁都不是王飞。”习玫红问,“那么,谁才是王飞呢?”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然后聂青忽然青着脸向罗白乃问了一句: “你这小差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罗白乃反问他,“你又是谁?” 聂青给他气得鼻子又绿了,习玫红却反问无情:“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罗白乃忽然凑过去侧着脸仔细端详习玫红,道,“张开口。” 习玫红不解:“嗯?” 罗白乃又趋前一些:“打开嘴巴,让我看着你的舌根。” 习玫红大恼:“什么!”一巴掌就打了过去! “啪!”的一声,罗白乃挨了一记耳光,抚着脸呆在那儿。 屋里最漂亮的一个女人问:“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老鱼则一句反弹了过去:“你们又是谁?为啥喊救命?” 习玫红懊恼未消,戟指向罗白乃:“你为何要看我的舌头!” 无情发现在场的人,每个人都有疑问,每个人都有来历,而且每个人都在疑神疑鬼,所以说: “我看,大家都得要先走进去、坐下来、喝杯茶、吃个包子,然后都要交换一下消息,交待一下大家来到这里的原因。” 然后他问:“好不好?” ──他很少问人“好不好”,但屋里的女性多,他总得要客气一下。 不料,第一个响应的就是罗白乃。 “好!好呀!好极了!” 他只差些没举脚赞成。 然后,他迅快打点,说直接点,就是只搬凳椅给无情坐;别人,他可不管。 他简直“取代”了三剑一刀僮的“职责”。 一刀三剑僮都盯着他。 可是他一点也感觉不到。 他可不在乎。 老鱼、小余也狠狠的盯着他。 他仍然笑嘻嘻的: 他对一个人能吸走十二只目光仿佛还感到很满意。 聂青也盯着人。 但不是向罗白乃。 而是向习玫红: 仿佛她是花。 ──而他是蜜蜂。 好像她是肉。 ──而他是苍蝇。 无情也在看人。 他不是盯着罗白乃,也不是留意习玫红。 他看的是客栈里的人: 这客栈很奇怪:破不为怪、细不为怪、烂不为怪、脏不为怪──怪的是这荒山野岭的驿栈里却有很多个女人。 ──而且这些女人大都长得不俗! 第七卷:猿猴月 第三章 疑神疑鬼 一绮梦 女人。 “女人是累人。”老鱼对“女人”的高见是:“女人有时简直是泪人。” “女人有时很害人;”小余比较不那么偏激,“女人对凡人而言会很烦人,但对不凡的人却十分可人。” 女人对罗白乃来说简直是迷人恩物。 女人对三剑一刀僮是稀奇动物。 女人对聂青是一种让他脸色终于由青转红的奇迹。 女人对无情──至少这一刻的无情而言,除了头大和头痛,就是个谜。 ──一个疑问和疑团所组成的“谜”。 谜都有谜底。 ──谜底要解才能开。 那就像女人的衣服一样,要解它,除非能让她彻底瓦解,心甘情愿奉献,否则,女人心思、心事如谜,要解可真不易。 客栈里的人不多,但女人很多。 这荒山野店,何来这么多女人? 原因只有一个: 老板娘。 老板娘是孙绮梦。 ──山东、神枪会、大口、食色孙家中的“一贯堂”总堂主孙三点的掌上明珠:孙绮梦。 凡她去到哪里,这几个女子都会忠心不贰的跟着她,这些人,有的是她的婢仆,有的是她的表亲,有的是她的手帕交,有的还是她一手养大的人。 对罗白乃而言,这几个女子在他心底里面的纪录是: 李菁菁,大约二十多岁,是负责店里酒菜的伙计,很勤快的样子,很好看,但不漂亮。 ──好看是看去很顺眼。 ──不漂亮是不怎么美丽。 这是罗白乃的诠释。 言宁宁,也是大约二十来岁,是打扫客房的伙计,很无精打采的样子,漂亮,但不好看。 ──漂亮,她的五官,轮廓都很迷人。 ──可是就是她整天一副看人不顺眼的样子,使得别人也看她不顺眼。 这是罗白乃的看法。 张切切,不但名字要命,长相也要命,个头大、块头也大,手大,脚大,嗓子大,口气更大,嘴巴、屁股还有奶子,都要命的大! 罗白乃一见就怕了她。 ──怕,是望之生畏,但仍不代表她难看。 她是厨子。 还有个账房。 总算有了个男人: 何文田。 没想到,到介绍的时候,孙绮梦就说:“她女扮男妆,其实,她也是个女的。” ──这真要命! 又是女的! 罗白乃一直认为:能扮男人的女人一定漂亮不到哪儿去,所以,传说中的花木兰,还有什么祝英台的,能混在男人堆里久历时日,居然还没给认得出来,就一定不会好看、漂亮,更甭说美艳、有女人味了。 同样,能男扮女妆的男人,也定必没男子气概,算不上个英雄角色。 ──不过,何文田还算女扮男妆中很女性化也很好看的一个。 “怎么都是女的?” 在第一次“引介”的时候,罗白乃在介绍到第四个女子的时候,忍不住这样问了一句。 “她们都是我至亲、好友,全是可以信任的人。”孙绮梦当时的解释是:“在荒山绝谷做生意,我不请信任的人却请谁?” “既然请来是女的,何必又要她扮男妆?”罗白乃以问代答:“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不是,何文田太小,只十五岁,我怕她给客人欺负,何况,账是不能乱的,一乱,生意就得垮了,我们是来做生意的,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可不是吗?”孙绮梦振振有辞,“何况,自古以来,账房、掌柜的,很少会让女人来当,何况文田只是个少女!” 对对对,她说的总有道理。 罗白乃一向好辩,他连对佩服的人如王小石、长辈师父兼监护人的班是之,他也一样好辩到底、照驳不误(详情请见“说英雄?谁是英雄”故事系列之第六部“朝天一棍”),但对孙绮梦,他还是自愿退让、忍让六分半,原因是: 在“绮梦客栈”里唯一个又好看又顺眼又漂亮又迷人又教人心动更叫人心软甚至令人心热以及使人心邪的女人就是这个: ──孙绮梦。 罗白乃甚至敢对天发誓: 就算他未曾见过她。但都肯定曾在他的梦中(当然是绮梦)见过她。 所以他们似曾相识。 ──不,早已相熟了。 他们相逢在梦中: 梦里结缘。 ──相见梦魂中。 “我们本来还有两个女子,是孖生的,可是──”说到这里,孙绮梦已不觉垂泪。 她本来率着一班人,好好的在这儿开客栈──这儿虽然荒凉,却也是一些江湖人、采药汉、采矿石匠、乃至远征军、山野人、奇侠异士的必经之地:这儿好像是一个文明、王土的分界线,再过去就是蛮荒地带,不是不见人迹,就是野蛮部落、不见天日的世界,当然,也有传闻那儿有神秘甬道,可以折回官道,直指京师。 因而。在这么个绝地里,大家都允许、希望、期待,建立一座驿站,可供他们歇息、驻脚、充饥、可以在此地养精蓄锐、交换情报。回一口气再走那茫茫的天涯路。迢迢的独行道。 是故,虽然荒僻了些,但“生意”居然也算不错。 更重要的是:此地是“重地”。 “重地”是因为:这儿曾经是“四分半坛”的地盘,但在,“四分半坛”遭受惊怖大将军攻袭(详见“少年冷血”故事系列)得无还手之力的时候,为了向“太平门”求和求援,只好将“绮梦客栈”疑神峰一带及其他四个地盘割让给“太平门”梁家。 后来,“四分半坛”重振声威,也重振旗鼓,一一收回送出去的地盘,只剩下了疑神峰这要塞,大家争持不休,以致大动干戈,长年鏖战,结果是平分秋色,让“太平门”与“四分半坛”的人各管三年,轮流更替。 至于客栈老板,为了不影响生意,他们便找了一个“中立”的女子来充当:那当然就是孙绮梦。 那时候,孙绮梦是“四分半坛”五裂神君的心上人,所以对她很信任;但在三年期满之后,“四分半坛”的总坛主陈放心和陈安慰派了他最得力的也最年轻的“长老”独孤一味来统管“疑神峰”一路的事,结果,孙绮梦也为他动了心,独孤一味可自有他独到的一套,他既接收了“绮梦客栈”同时也“接收”了绮梦。 孙绮梦就是他的绮梦。 ──可是这对五裂神君来说,不啻是一场噩梦! 二独孤一味不独沽一味 然而,孙绮梦对五裂神君却未能忘情。 五裂神君是个怪人,他的形容古怪,而且脾气暴躁,不解温柔。 可是他是真心对待绮梦,用心至深。 绮梦喜欢他,是因为觉得他才是男子汉。 独孤一味则完全不一样。 他细心、他温柔、他周到、他床上功夫还非常好。独孤一味在情场上有过许多女人,决非独沽一味,但他却会令她开心.使她觉得自己才是个真正的女人。 她喜欢他,是因为他体贴入微,是个好情人。 有些女人奇怪何以有些女人可以同时爱上几个男人──因为她们专心,所以她们不能。 可是男人能。 ──那就像一壶酒可以分别斟满几个杯子一样,反之不然。 也许,绮梦就像那些不专一的男人一样,她也能。 ──其实,男人能,女人为什么就不能? 要是女人也能,看男人自吃其果,如何忍受花心之苦。 五裂神君与独孤一味都很痛苦。 他们原是好友,也是死敌,各为其主,曾交过手,一齐对付“大将军”凌落石的时候,也曾联过手,是最佳拍档。 一刚一柔,一攻一守,相为配合,互为奥援,天衣无缝,屡建奇功──而今,却又为了一个女人,成了仇人。 但他们也都很爱慕、爱护绮梦。 没办法,他们只好苦等。 等三年。 ──每三年,转换一次,换的不只是主权的交接,也是感情的更替。 他们对绮梦各不相让。 ──若不是为了绮梦的劝阻,他们早已舍命也得把对方格毙当堂。 他们都要争。 ──就跟他们的”背景”和“靠山”一样: 只不过一个荒凉的、鸟不飞猪不肥狐狸狗不理的“疑神峰”和小小、破破、残残、旧旧的“绮梦客栈”,这么一块“小地盘”,又何必要争?何苦要斗? 在听转述的时候,无情就忍不住要问。 回答是: “这是兵家必争之地。” “可是这儿只荒凉一片啊。” “藩兵、乡兵,乃至异人、奇士,以及逃犯、巨贾,往往经由此地远遁或折返,故尔地方虽僻,却是重镇。” “那也不值得为这一点不实际的利益而开战。” “不过,他们是为了面子。” “面子?” “因为他们双方都认为这原来是他们的地盘──即属他们所有,就算自己也不想要,却也不可让人霸占,传出去不好听。” 听到这一句,无情便不再问。 他明白了。 领悟了。 ──这是“地盘”。 尽管这地盘是狗不叫鸡不生蛋鸟不飞猫不拉屎的小小地方,但就像是狼嘴里的一块肉似的,管它发霉发臭,它胀饱了啃不下去了,但它就是衔着,不留给其它同类。 因为它是狼。 ──这叫“面子”。 面子很重要,重得可以为它生、为它死、为它要自己令别人不生不死,是为了其实与人无尤与现实脱节甚至与自己脸上那块皮也无直接关系的“面子”! 一提到“面子”,其它都得靠边站。 无情深诸人情世故、官场之道──武林之争、江湖之斗亦如是。 所以他便不再问。 因为已问到结果了。 这客栈里好像仍缺少了一个“人物”: 这当然便是应该作为这驿栈的老板── 独孤一味。 客栈里是有一个男人: 这男人很臃肿,很苍老,很颟顸,背很驼,全身都包裹着布,布很烂,脸上没包扎的地方,不是伤口,便是疔疮。 ──难道他就是独孤一味? 当然不是。 “他是我的忠仆,他叫铁拔。”孙绮梦对他引介的时候,他仍躲在烛光照不着、目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狺狺的在那儿匿伏着,仿佛见不得光,也不想见人,“我三次出嫁,他都是跟着我。我来这儿开店,自然也带着他。” 很少人会像铁拔这样,像一只兽多于似一个人。 当然也很少人会像孙绮梦这样,在说自己“嫁过三次”的时候,会那么落落大方,甚至沾沾自喜,好像这是很值得炫耀的事似的。 所以,无情也不必客气,单刀直入的问她一些问题: “孤独老板在哪里?” “他在三天前就离开了这里,”孙绮梦说的时候,表情有点凄然、惘然──许多男人都会为女人眼里的这点凄惘之色,而不惜惘惘然、凄凄然过一生,“他说他约了人,就在疑神峰上……可是,他走后的第一天晚上,就出了事。” 无情忽然想起了五裂神君: ──他也不是绕过了“绮梦客栈”,直上疑神峰去的吗? 只不过,与独孤一味登疑神,是距离了三天后的事了。 “什么事?” “独孤在三天前,也就是十二的巳时离开了店子,上了山,却一直没有回来。过了一天,大概是酉末时分,就有人上了山,入了店,通知我,有个大煞星,就要来到这儿了,叫我们小心应付,要我们多加防备,更要我们一齐配合,打大老虎。” “大煞星?”无情问,“谁?” “吴铁翼。” “通知你的人是谁?” “他。” 孙绮梦一指。 她指着的当然就是: 罗白乃。 三酒缸中冒出来的朱杀家 以下的问题是老鱼和小余等人轮流问罗白乃的。 老鱼是一个资深的捕快。 他有很长的外号。 “铁马金戈夜渡关昨夜洞庭今朝汉口明日何处豪唱大江英雄病缠豪杰疾仇弯弓满月射天狼杀人不过头点地”。 其实,每一个字,每一句词,都有它的来历,例如: “铁马金戈”便是指他曾以一人之力,大战“铁马十四追风骑士”及力战“金戈七妖”的英雄事迹,“夜渡关”,则是指他曾随诸葛小花夜渡关山夜袭“下三滥”高手“病英雄”何手讯的豪勇事迹,外号那么长;便是他过去的种种战绩,为人津津乐道。 余大目则没有绰号。 他好像没有什么彪炳的战绩。 或许他不好居功,也不爱自炫,以致别人多只知他眼睛很大,办事很细心、很得无情、追命乃至诸葛先生重用之外,对他就一无所知了。 有者,也只知他开过一家“壹间书坊”,进一步的情况,便不得而知了。 他仿佛也没意思要人清楚他。 但他却很有意思要清楚别人。 尤其是他所思疑的人。 拿眼前而言,当然就是罗白乃: “你是怎么样会知道‘打老虎’案件的?” “这件事已经通天了,谁都知晓。朝廷为了表明有打大老虎、肃贪倡廉的决心,所以昭告天下,要铲除像吴铁翼这等贪官污吏,并要把跟吴知州有勾结的官员都根除──这件事大家奔走相告,或为之额手称庆,或即行计议划清界限,甚或惶惶然献金求情、逐豕逃命,我们县里便有几人受到株连,怎会不知道?” 这回答合理。 “吴铁翼入山西取道疑神峰的事,是我们内部几个人的推算,外人并不知晓──你在小镇里当皂快,却是何以得悉的呢?” 这点最是可疑。 “我本来也一无所知。这种大案要是早交到我手上,早就破了,还用劳师动众?只是因为县里私酿卖酒者众,也不经场务课税,有偷运私酒的,我们逮到一包大户,姓叶,名利阴,县太爷叫我们追查下去,才知晓他大本营在山西‘一路山’那儿,配了大量私酒,从不往酒务所缴税钱。知县丞便命我和一只场务詹迈牛及另一只税吏孙跑,到山西一路山查办此事。” 无情等人一听,便知这罗白乃在霹雳县味螺镇当差,必然甚不得志,连查税私酒的案子,也交给他远道查办,虽说私酿刑法可以论处极刑、死罪不等,但为这种案子山长水远侦办,只不过是要贪图一些岁课,椓酤,就得风尘仆仆,往来两地,可见在衙内必不受重用,才会任以这等杂差。 ──可是,看来,他也一样津律乐道,得意洋洋。 小余:“你去查私酿追税──这跟吴铁翼有什么相关?” 罗白乃道:“本来没有相关。可是我们偷偷溜入叶利阴酿私酒的地窖,打开一罐酒要检验之际,却给吓了七大跳!” ──七大跳? 为何不是一大跳,而是“七”大跳? 大家都想听下去,所以也没功夫去理会他的数字。 “大罐子里跳出一团人。”罗白乃绘影图声的说,“哗啦五声──酒罐里居然浮出了一轮人!” ──“哗啦”怎会出声? ──“人”怎么会用“一团”和“一轮”来计算? ──刚才,他已经用”一包”或“一只”人来作算了。 大家初以为是语误,现在看来,他是故意为之,非但不是失口,而是特色。 更令人讶异和不解的是。 酒缸里怎会浮现了个“人”来?! 那是什么人?! “那是什么人?” “我初初也不知道。孙跑胆小,三见便远远跑开了。詹迈牛跑近去两看,却给那人一支手指插在他印堂里,”罗白乃比手划脚的道,“死了。” “死了?!”老鱼很意外。 “死了。”罗白乃仍然很悲愤。 无情忽然问:“他是用手指?” 罗白乃道:“是。” 无情问:“只一只手指?” 罗白乃答,“是的。” 无情再问:“是哪一只手指。” “左手,”罗白乃回答,“中指。” ?灰惶崞鹗郑镅曰共恢履敲椿煜11炻摇?br /> 无情皱起了眉头,显得有点沉重。 “他的样子?” “不知道。” 老鱼奇道:“你跟他面对面,你怎会看不见他的样子?” 莫不是那时是在晚上,太暗看不见?” 罗白乃居然答:“非也。” 老鱼怒道:“若在白天,你怎会看不见?瞎了不成?” 小余提省道:“酿酒的地窖,纵在白日.也昏暗得很。” 罗白乃竟然说:“也不是。地窖每三五尺即有一火炬,光亮得很。” 小余也没好气:“那怎会瞧不见?” 罗白乃道:“酒正发酵,那人自酒中冒出,全身粘了一大堆渣滓,东一堆、西一滩,更可怖是脸上,一块块全烂了,连皮带肉掀翻,连上唇都掀翻往鼻端去了,舌根都是紫蓝色的,额上一颗大肿瘤,足有拳头那么大,还有三五蛆虫在那疮口里面翻来腾去,进进出出,好不怕人……” 众人听了,都愣住了,独无情疾问:“舌根是蓝色还是紫色的?” 罗白乃似没料无情会追问这个,只聂青目中青光大敛,反而流露出一种少见的心悦诚服之色。 罗白乃的回答却很肯定:“是蓝色,也是紫色的。” 众人本来对罗白乃这种“一包人”、“一只人”、“吓了七跳”、“一支手指”等颠三倒四的话,正觉不耐、不信,但听无情这般认真的问了,才较认真的聆听。 无情再追问:“他有没有眼球?” ──有没有眼珠? 怎会有这种问题。 回答是:“有。” 无情眉头一皱。 他思考时候的神情很漂亮,但也很冷肃。 “不过,他的眼珠……”罗白乃补充:“却是白色的──白朦朦的一层网,贴在他眼珠上似的。” “那么,”无情一点也不讶异,反而以为能证实他的推论而高兴起来,“他的眼白反而是黑色的,是不是?” “是灰色的……”罗白乃大为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聂青长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的问:“也就是说,从酒罐子里浮现的人,是舌根紫蓝色,脸部溃烂,毒瘤在额,且有蛆虫蠕动,而他眼白呈灰黑色,眼珠反而是白色的?” “全中。”罗白乃更正道:“但眼珠是乳色的,像涂了层牛奶。” 聂青与无情对望一眼。 “除非是练过‘容光焕法’这等魔功的高人,不然的话……” “就是着了‘唐门’的‘眼中钉’之淬毒暗器!” “他的舌根是紫蓝色的。” “听说这是朱杀家的特征──也是唯一可以辨认他的方法。 两人很快的就达成了一致的看法。 其他的人听了,也大致从他们的话里整理出一些头绪: 那在酒罐子里的人可能是朱杀家。 他中了毒,负了伤。 ──伤他和毒他的人可能是蜀中唐门的高手! 更震讶的是罗白乃:“你们怎会知道他就是朱杀家?” 聂青沉住气问,“你认识朱杀家?” 罗白乃摇头:“不认识。” 聂青追击,“那你怎么知道他是朱杀家?” 罗白乃答,“他自己说的。” 的确是他自己说的。 那自酒罐里冒出来的烂脸人,一指戳死了詹迈牛。 ──詹迈牛虽然只是个场务小吏,但在金宝乡一带也孔武有力,颇负盛名,外号人称“连根拔起”,听说他醉后拔树,的确能把树连根拔起,但不饮酒的时候就似乎没有这个神力。 ──不过,他拔的只是棵刚移植过去不久的小树,这点,只有三五人知晓,大家都知道他有心表演,也不好让他下不了台。 至于他得要在喝了酒之后才有这等”神功”,也许是因为没醉的时候,他也真不好意思呃神骗鬼的搞这一套掩眼手法之故吧!这样说来,他仿佛也有一点”良知”: 却不料他现在连还手之力也没有,已给在酒罐里蓦然冒出来的“怪人”一指戳死! 罗白乃此惊非同小可,马上备战。 但在酒罐子里的人却无意要打。 他一冒出来,就在剧烈喘息,戳死了詹迈牛后,就更辛苦。 他的唇不往翻动,张大了嘴巴,蓝紫色的吊钟更为之一扬一抑──他好像已不能用鼻子呼吸。 他的脸好像正在溶解,至少,烂的地方一直在溃烂,额上的毒瘤好像是蛆虫的大本营,那白色一截截恬不知耻的身子在蠕涌,罗白乃看了就一阵呕心。 他想吐。 却忽听那正在腐朽中的”怪人”艰辛的说:“快……快!” ──快什么? “快上山西疑神峰……通知吴铁翼……我朱杀家……” ──什么?!吴铁翼?!那不是朝廷要打的“大老虎”吗?! ──朱杀家?!那不是一直在保护吴铁翼的大杀手吗?! 这人居然是朱杀家?!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在这儿干什么?是他不小心偷喝酒掉进酒缸里去了?还是他在这里改行跟叶利阴酿酒营私? 他为何奄奄一息?怎么搞得个烂头溃面? 这一阵震讶与迷惑,使罗白乃忘了呕吐,只剩下了好奇与惶惑。 “你是朱……朱杀家!” 那人似艰辛极了,全身都在抖哆着,并用手出力的紧握住他自己的咽喉,发出一种格格的可怕声响来。 “通知──朱勔……朱大人……我朱杀………有负重托……我不能护吴铁翼……上疑神峰了……” 罗白乃听他这样说,更无置疑。 “吴铁翼……会上疑神峰么?” 这话一问,罗白乃几乎就此丢了性命。 四夜夜磨刀的女人 “怎么了?” 听罗白乃这样说,虽然明知他不会有什么事(至少,他仍活生生的站在这里),但大家还是为他捏了一把汗。 ──盖因朱杀家这人的武功非同小可,而且,有关他的神秘传说委实太多太多了,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心狠手辣、行踪诡秘、喜怒无常的人,但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差点送了命!”罗白乃犹有余悸的道,“我只闻到六股酒气袭来,罡风扑脸,不禁闭了闭眼──才那么二刹间,他的手本来是掐在他自己咽喉上的,却已抓在我脖子上。” 无情叹息道:“你是不该闭眼的。” 罗白乃说:“可是我──”无情截道,“说下去。” 他也不是很严厉,但这么一说,罗白乃就不敢再辩驳下去了,只指了指他自己的脖子,果然。那儿有三点青紫色的痕印,状若木纹,陷入甚深,“他差些儿就要了我的命。” 聂青看了看,颔首对无情道:“是朱杀家的‘鬼神指’。” 无情也点了点头,眼里忧虑之色更深了。 在那一刹间,罗白乃也原以为自己死定了。 他只觉呼吸困难,天昏地暗,金星乱冒,其中一两只金星,还化作了眦目龇齿的大猩猩,向他张口就噬。 但他并没有死。 掐住他咽喉的朱杀家,却在全身发颤,而且抖哆之剧烈,要比罗白乃目睹詹迈牛醉后出尽牛力拔树时还要为甚,而且,他的眼睛更为浓浊,呼吸已急促得像一排闷声的湿水鞭炮。 “我本来该杀了你……” 罗白乃庆幸听到“本来”两个字,但他的颈给人捏着,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能杀你……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别说一件事,这时候的罗白乃,一百件事也会答允不误。 但他却答应不出来。 他发不出声音。 他也不能点头。 他的脖子不能动。 幸好朱杀家也“当”他已答应了。 “你去山西,从老豆坑直登疑神峰,那儿有处绮梦谷,谷里有间绮梦客栈……截住吴大人……跟他说……我朱杀家有负重任……遭受唐化暗算……一定要告诉他……客栈里的宝藏不可以给破烂王夺去……他要杀人夺宝,是罪魁祸首……一定要会合王飞,只有‘飞月’能制唐化……叫‘太平门”的人念在‘东南王’帮他们……重振声威的份上……助吴大人过关……重重有赏……你替我转告此事,朱勔也一定会结你……好处……” 罗白乃一面听,一面点头。 听到后来,头点愈频。 他的脖子已可以动了。 原因很简单: 他的头既然可以动了,也就是说,朱杀家扼住他的咽喉力量渐小。 力量愈小,表明了朱杀家已是强弩之末,说到愈后来,罗白乃愈是怕朱杀家会杀他,他的头点得愈起劲,朱杀家手上的力道愈是减弱。 罗白乃怕他反悔,点头不迭,为的是要表白:自己一定会替他办成所托的事。 他怕朱杀家果然改变主意,手上一用力──就不堪设想了! 朱杀家最后狂吼着抛下了一句话: “你去‘绮梦客栈’,会合王飞,保住铁翼,记得要找一个夜夜磨刀霍霍的女人,她才是──” 说到这里他就死了。 幸好他死了。 死得及时。 不然,死的便是罗白乃了。 “死了?!” 听的人也都充满了惊疑与不信。 “是的。那奇毒攻心,朱杀家终无法熬得住,他终于飞身跃入酒缸里,”罗白乃犹有余悸、更有疑惧的记叙,“轰的半声,酒缸就爆炸了,整缸的酒,都变成血红色,淌了一地,好可怕哦……” 无情听着,皱起了眉,那好看的笑意已不复见。 聂青沉吟道:“他如果是着了‘破烂王’唐化的暗算,中了他的‘眼中钉’,那就既无破法,也无治法,只有先将自身穴道封闭,浸在未配成的酒缸里,暂时把毒力镇往──但也是能保住一时不死。” 老鱼道:“听来,是唐化与朱杀家闹内哄了。” 小余道:“‘蜀中唐门’虽与吴铁翼这大老虎是共谋,但彼此之间,尔虞我诈,且怨多于恩;朱杀家是‘东南王’朱勔父子的近卫,朱家的人在这时候派出高手相助吴铁翼,也居心叵测。他们两股人马互斗,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一刀僮白可儿道:“这样看来,吴铁翼是真的会取道上疑神峰来了。” 四童一向配合无间,白可儿先表了态,其他三僮也不闲着。何梵道:如此推论,这‘绮梦客栈’确是本来吴铁翼带同朱杀家,跟唐化及王飞会合之处。” 阴阳白骨剑陈日月的兴趣倒在另一个要点上:“重要的是,吴铁翼那批不义之财,看来纵不是在‘绮梦客栈’里,也在疑神峰上。” 阴山铁剑叶告道:“最好吴铁翼、唐化、王飞、朱杀家全在互斗,斗死一个少一个,省事多了。” 聂青问:“你来疑神峰便只是为了要通知吴铁翼:朱杀家死于唐化之手?” “是。”罗白乃回答有两个:“不是。” 聂青脸上一青:“到底是也不是?” “既是,”罗白乃还是这样回答:“也不是。” “怎地又是又不是?”聂青脸色已青得发寒,“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我来疑神峰是要通知吴铁翼这件事──“我答应过朱杀家,答应过的话总要守诺。”罗白乃理直气壮的道,“但我来‘绮梦客栈’便决不是只为了这件事──我只答应通风报讯,并没应承会帮他。吴铁翼是个大恶霸、大坏蛋,朝廷正要打大老虎,我也要抓他!” 老鱼却在旁冷冷加了一句:“抓到他,那也是大功一件了。” 罗白乃也直认不讳:“对呀。如果是我逮着了他,那我可真的是‘天下第一捕快’了!哇哈,那我可威风了……看我那师父还敢小觑我不!” 他一脸异想天开的样子。 无情忽尔道:“除了‘天下第一捕快’之外,‘朝天大将军’,‘武林十八煞之首’,‘江湖散发双绝峰’等绰号也是你自己取的了?” 他不问案情,却问这个,人人都有点愕然。 罗白乃难得也有点赧然:“嘻嘻。” 无情道:“你几时成为大将军了?” 罗白乃充满自我期许的道:“那是迟早的事。” 无情道,“武林十八煞?谁是其他十七煞呀?” 罗白乃期艾了半晌,道:“还没凑够,只是一时兴起,随便起了个数字。不过,其中一煞是我师父班是之──他是敬陪末座。” “对了,”无情似刚想起来似的,“你每次说话时候,所用的数目,或数字后的量词,都有点问题:什么‘一回人’、“一件恶霸’、‘六股酒味’,‘轰的半声’,都不大对板──这是怎么回事啊?” 罗白乃有点尴尬的道:“我……我跟小石头逃亡的时候,受过了伤……” ──受伤又怎么会使他数字混乱,量词混淆呢?但罗白乃这样说了,无情也没就这点追问下去。(这段前因后果,请见“说英雄谁是英雄”故事系列) 他倒是问:“江湖散发双绝峰……第一‘峰’是‘捕神’刘独峰吗?第二峰……那大概就是你罢?” 罗白乃连忙澄清:“不,我是第一峰,刘捕神殿后。” 无情倒是一怔,隧后淡淡笑道:“你比我想像中更自大。” 罗白乃笑嘻嘻。 无情忽然正式提问:“你是几时才来到‘绮梦客栈’的?” 罗白乃也正式的回答:“前天傍晚。” 无情正色的问:“那你找到那夜夜磨刀的女人没有?” “没有。”罗白乃也正色的答,“我只找到一个夜夜磨牙的女人。” 五磨刀霍霍的裸女 是的,夜夜磨牙的女子。 罗白乃是昨天入暮之际,才千辛万苦的爬上了疑神峰,千山万水的来到了这里。 他原已跟其师班是之有约,一齐来”老豆坑”这一带办这宗大案,打一只大老虎,好好干一番事业。 他总比他师父先到。 他远远看到破破烂烂的“绮梦客栈”,先是大失所望:一路上他都以为绮梦、绮梦,必然甚为绮丽,如梦似幻,没想到却是这样一间看来既不够遮风也不太挡雨的破旧客栈。 他死一步、活一步的到了客栈门口,那时,荒山冷月,照得他心也有点慌惶,背后好像有什么事物一闪而过似的,他霍然返身,却只见将盈的皓月,有几抹暗影浮动,他忙三步并作一步,急急要去推开那扇客栈的门。 虽然才刚入暮,客栈的门却是闭掩着的,青白布的酒旗迎风猎猎飘飞,不知是豺狼还是野猿,惨嗥数声,似远似近。 罗白乃只觉心头发毛,毛发寒,寒从脚飚升,头皮也发了麻,于是步履愈急。 说实在的,他这个人,除了天不怕、地不怕之外,确是什么东西都怕。 他只想快些儿入屋。 ──且不管那是什么屋子。 他本来想急急的去敲门,可是手举了起来,却敲不下去: 因为他听到让他牙为之酸的声响。 那是磨刀的声音。 他寻声望去,就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人。 ──一个在地上蹲着的人。 这是个女人。 ──个女人,半夜三更的,蹲在这荒岭寒山的野店前,在干什么? 罗白乃先是疑惑,但再看之下,却令他的心忽地一跳,“哗”地要叫,幸给他自己及时捂住了嘴巴,不让声音发出来。 磨刀罢了,女人而已。 何以他会那么惊? 为何他竟那么奇? ──是什么让他那么惊奇? 月尚未全圆。不过,在荒山野地,仍分外清明,特别的亮。 夜凉如水。 “绮梦客栈”的门前,真有一桶水。 水桶边蹲着一个女人。 女人的头发好长。 好黑。 而且很卷,很蓬松,像一蓬黑色瀑布,不过,却似激流从狭隘的河谷,奔流到了断崖,但崖口面积突然扩大,宽且阔,它就从湍流分散或宽阔的薄瀑,倒泻下来。骤然看去,像一蓬大耻毛多于像一瀑乌发。 她在磨刀。 旁有白骨。 ──那是一副骷髅骨骼,就摆在她身伴。 她是以刀磨在骷髅腿骨上,霍霍有声,耳为之刺,牙为之酸。 先映入罗白乃眼帘的,除了那一蓬阴毛般的卷卷曲曲的乌发之外,就是她那一身子的白! 雪也似的白。 苍白而柔美的肌肤。 她的手很细长,从手背到手腕至手臂;都皓皓的白,苍白如刀,苍寒如月。 罗白乃看到她的时候;是侧身的:所以使他最难忘的是她的大腿。 她的小腿细而白,大腿柔美而白,一切都白得那么匀,跟黑夜和黑发形成了怵目的对比。 先映入眼里的是白雪雪的臂和腿,然后转为心里的冲击: 难道这女子是没有穿衣服的?! 对。 这半夜披发磨刀的女子,竟是全裸的:通身上下,决无寸缕。 他甚至可以看到她笋型的乳侧。 ──这女子居然是没有穿衣服的发现,只怕要比发现一个女子在荒山之夜里在一副白骨上磨刀更令他震惊。 不知怎的,他很想走上前去看清楚她的样貌。 所以他悄悄的走近去。 走前去。 他经过一半掩的窗子,正蹑手蹑足走到门前,门边便是那磨刀霍霍的女子。 她仍以侧面背向着他,他仿佛瞥见她背上隐约有些图形,而她那蓬黑发就像要掩藏着她胴体上那妖艳的纹身。 纹身若隐若现,像冷月上的阴影。 罗白乃已愈迫愈近,眼看使可以看个清楚──他正准备骤然大喝一声,把那女子吓得五魄去了三魂半,那一定是件很要命很好玩的事了。 他正拟“呜哗”大叫一声。 那凹着的女子这时停止了磨刀。 手还压着刀面。 刀还压在白骨上。 她仿佛也发觉有人迫近。 她似乎也正准备回过头来。 他们眼看就要面对面,看个清楚。 就在这时,这然,门“吱呀”霍地打了开来! 一人娇叱一声: “何方妖孽,装鬼弄神,杀!” 罗白乃一转身,就惊了一个艳: 不是人。 而是枪。 枪也艳。 ──枪尖很利、很尖! ──枪锋很亮、很闪! ──枪花很美、枪穗很红! 惊是罗白乃这刹间的状况。 艳是这一枪和使这一枪的人! 这一枪自幽暗的门内劈面刺来! 这一枪很突然。 这时候,罗白乃的心思,全放注在那蹲在门边磨刀的那女子身上。 这一枪突如其来。 如果不是刺出那一枪之前半瞬,那门“伊呀──”作响的话,罗乃白一定已埋在黄土红叶里当萝卜去了。 声一响,他就及时省觉。 他本来正蹑足蹑手,潜近裸女之后,而今,乍地遇袭,心中一慌,一步倒退,脚已踩入木桶里。 木桶有水。 半桶水。 他情急生智,顿时飞起一脚。 脚一起,木桶飞出,桶里的水也洒泼出来。 月色一映,水珠如晶石一般,妖艳而美,洒向来人! 木桶挡过一枪! 出手的人以为水是暗器,连忙挥枪自守。 本来要一起出击、狙袭的人,也纷纷在叱喝声中,退回店里。 只在这一刹瞬间,本来蹲在地上磨刀的女人,已然不见。 只剩下一些水渍。 她始终未回过身来。 第七卷:猿猴月 第四章 情人眼里出僵尸 一半桶水 只听里面的人仍叱问:“你是谁?!干嘛老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罗白乃看看门边,那女人已消失。 看看门内:有个很漂亮的女人,正拄着枪,向他叱骂。 他指着门前的水渍,还有剩下半桶的水,只分辨道:“这里……那女人……”又指着门内衣衫给水珠溅湿了几处的女人,苦着脸道,“你这女人……” 话未说完,发现里面还有几个女人,正各自抄家伙汹汹的冲出来,看样子非要斫他一二十刀、戳他十七八剑不能甘心似的。 ──怎么这荒山野栈,会有这么多的女人?! 这就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不过,里边也有一个男人,是个硕大的汉子,伛偻着背,手上拿了把大石锤,望之生畏。 人都冲了出来。 包围了他。 月光下,这些女人大部长得不错(至少,在这一点上,这客栈的名字还是名副其实),但都不及第一个一照面就戳他一枪的好看,不过都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的盯死、死钉着他。 眼看就要动手。 罗白乃一时道不分明,急中生智,挥舞褡裢为武器,大叫道:“慢着──吴铁翼!” “吴铁翼”三字一出,这些人全都怔住了,隔一会,还是原先的女人问: “你到底是谁?” 问的时候,明晃晃的枪尖还是指着他。 其实,他也只是冒险一试: 既然听说吴铁翼要来这儿与他的人手会合,那么,至少。这野店里,必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不管如何,是敌是友,先行叫破再说。 这下果然生效。 “我叫罗喝问!” 他马上扎马沉腰,前三后七,大马金刀,手拿字诀,天王托塔,严阵以待。更重要的是,他在情急中已解开了肩上的褡裢,左右张开,双手各持包袱,护住头,胸几处要害,直着嗓子喝问道:“我跟你们无怨无仇,今天才初到贵栈,未成入内,已成死敌──就算不是贵宾,也无须如比待客吧?──却是为何?!” 他见一旁的木桶底部已给戳穿了一个大洞,水正汩汩的漏泄出来,情知这些“女流之辈”不但十分妖异,也非同小可,不到他不心里畏怖,是以摆出架式,望能先抵慑往场面再说。 这些女子才不理他,只待一声令下,即行将打将杀。 那沉默的驼子还根本不待命令,已扛着大锤大步向他走近。 ──糟了、糟了…… 早知就不要来这种鬼地方! 忽然,只听那美丽得很高贵、漂亮得很大姐的绰枪女子喊道:“等一等。” 她看着罗白乃。 其中一个好看但不漂亮的年轻女子跺足道:“梦姐,一定是这鬼鬼祟祟的小色鬼闹的鬼,我们且把他宰了再说!” ──什么?! “我大名鼎鼎的罗喝问用得着鬼鬼祟祟?!”罗白乃唬地吼了回去,然后跟绮梦又转了个软得麻绵绵的口气:“梦姐,就只有你讲理,你要明察整断呀!天啊,天妒我才啊、小人作怪啊──” “不。”跟着她的几个姐妹正要动手,那举止高贵得像公主嫔妃一般优雅的女子一扬手,制止了噪动:“你的褡裢是从哪里来的?” ──褡裢? ──还以为她是看上了我英俊潇洒、仪表出众……原来! ──原来是贪图我财物。 唉。 “这是人送的。” “是个出家人?!” 罗白乃心里想:莫非她认得这褡裢? “是啊。”罗白乃好奇心又油然而生:“你怎么知道的?” 这褡裢无甚稀奇,又旧又老,还有点破,罗白乃心里纳闷对方是怎么认出来的。 那女人细眉巧目、唇很薄,一切都显示她的清贵脱俗,决非这荒山野地或一般乡镇的村女气质可比,但就这样随便叱问,一向喜欢搞和的罗白乃也不敢不一一据实端正作答。 但罗白乃问的,就不见得这位“梦姐”会回答了。 “是谁送给你的?” “三姑。”罗白乃想到“三姑”和他的关系,有点忍俊不住:“三姑大师。” 其实,“三姑”原号“三枯”,是石烂海枯、油尽灯枯、人走心枯之谓,但罗白乃一向戏谑,将她改法号为“三姑”,是为讽刺她“见人跌跤而不扶,见恶人当道而不除,见人不悟而不点化’的“姑念”、“姑息”,“姑妄”之意,外加他见“三姑大师”模样清美,称之为“姑”远比“枯”贴切,故尔故意跟她易名改号,不意传开了,江湖上便多以“三姑’称之了。 ──洛阳温晚也有个管家婆叫陈三姑的,为了这一点就恨绝了三姑大师,心里也讨厌罗白乃。 (有关罗白乃与三姑大师的故事,详见“说英雄”系列“朝天一棍”等篇。) 他答的是“三姑”,但“姑”、“枯”音近。“梦姐”闻之,戒备才舒松了些: “你认识三枯大师?”那女子仍绰着枪,但在月下,她是腾下了冷俏的艳、清艳的冷,已没刚才那样的腾腾杀气了,“再说一次,你的名字?” 罗白乃凯凯的道:“罗……罗喝问。”说时雄赳赳的把胸膛一挺,有耀武扬威──至少有意思要显示实力,挽回刚才狼狈惶悚上了脸出了面的颜面。 女子也没什么,只脸色更冷了,一冷,就俏,一俏,便煞,一煞更靓,一靓,美死了,看得罗白乃心中一疼,一时竟张大了口,忘了语言。 “是不是那个叫罗什么奶的……?” 其中一个大块头得像一柄大斧头的女人,在旁提省道: “他既有三枯大师所赠的褡裢,我看就是他。” “罗什么奶的……”这一句,无疑对罗白乃听来,很有“侮辱”的意思,于是他抗声道:“我真名是罗白乃!” “吓?”那显然是当家的女子没听清楚:“…什么奶哇?” “罗!白!乃!”罗白乃很感脸上无光,争持也撑红了脸道:“是‘笑傲江湖倚天屠龙书剑侠客碧血天龙射雕英雄’罗──白──乃──是也!” 他正锤钳有力一字一字的说,“罗──是天罗地网、罗通扫北的罗,白是红尘白雪、白山黑水──” “是了,知道了,我听说过,你是那个跟王小石逃过亡的小家伙──”话未说完,那“梦姐”已不耐烦的接道:“罗当然是‘神剑’罗睡觉的罗,白定然是白吃白穿白搭、黑狗偷食白狗当灾的白,奶自然就是奶妈奶娘去你奶奶的、回去吃奶的奶。” 罗白乃一时为之怔住,好久才哺呐叱出几句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话: “哗……这么没教养……没文化……没想到……好眉好貌的!竟说出这等话,真……有失斯文……有辱斯文也……人不可貌相也!” 他最耿耿的还是要靠王小石出名,不然仿佛江湖上就没人记得他似的。 那“梦姐”也不理他满脸的表情,以及满眼的感情还有满脸的失望之情,只不耐烦的叱问: “你既跟三枯大师是相识的,为何又屡次装鬼扮神的搅扰我们?!”她一连串的逼问:“你跟吴铁翼又有什么关系?!你和王飞是不是一路的?!你是不是五裂神君派来刺探情报的?独孤一味的行踪你可知晓!” 一时间,罗白乃也没把问题一一弄清楚,更不知答哪一项是好,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 二荒山之夜 月影飞快,时暗时明,像给一只巨大的猿猴攫在手里,在苍穹云海里忽浮忽沉,乍隐乍现。 野狼在不远处嗥叫。 飞云时而笼罩冷月,月光又时破云而出,以致这客栈前的种种处境,是一明一黯,一光一黑,诡谲恐怖,神秘莫测,又难分正邪,难辨是非。这确是个荒山之夜。 甚至让人有这样一种错觉。 是月在嗥,狼在凄厉和鸣。 这是个荒山之野。 ──除了野狼呜咽之外,这山里远处,好像还有什么亘古以前的巨兽在幽幽的、隐隐的吼了一两声,但又似有似无,听不仔细。 ──除了孤清的大半轮月亮在发放幽光之外,这山头遍地,好像也有什么磷火似的东西,正在闪烁乍亮,但旋即又灭。 罗白乃的灵思也一闪而现,再闪即逝──根据朱杀家的透露,吴铁翼和王飞会在此地会合。 ──既然以前,吴铁翼必曾来过此地,与这客栈里的人,也一定是认识的,是以,她们一听刚才他叫出“吴铁翼”三个字,都先后住了手。 ──问题是,她们跟吴铁翼是敌是友?刚才在门口磨刀的女人又是谁?朱杀家为何叫自己来这里得要先找到这个妖异的女子?这客店里的女人,似都曾遭受很大的困扰,极大的骚扰,以致她们相当惊恐、十分惶惑,才会以为自己是来滋事的人,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该说实话(来抓吴铁翼的)还是敷衍几句(若表明来意,可是客栈里的人一定会盘问他,还定必不惜一战),或是说假话讹骗混过去再说(例如随便说是路过的,或假装自己是慕“绮梦客栈”有绝色女子而来的,甚或就说自己是吴铁翼的人,特别前来帮他的)。 看来,至少吴铁翼跟眼前的女子是老相识的分上,认是吴铁翼同伙,大概会安全多了,“赢面”也大些了。 他一时还真不敢说出三枯大师后来的情形,以免再触怒这些荒山野店的女子,也不想让她们失望难过。 但问题总是要回答的。 “我是‘朝天大将军’、‘武林十六煞之首脑’(这次少了一煞,数字多少,通常都是由原创者随缘即兴而增减的),‘江湖散发一孤峰’(同理稍减,如上)、‘天下第一捕快’(当然是第一,这数字错不得,改不得)霹雳州金宝乡味螺镇神捕罗白乃──”他大大声的说,不知怎的,一向惯说假话的他这次居然没有说谎(外号不算),后来想来,也不是他幸运,更不是他及时明断,当然不是他老实之故,而是他看到漂亮的,自己心仪的女子,很难说谎,就连说句大话也说得狗都嗅得出来,五岁小童亦能分辨:“我是来缉捕吴铁翼的!” 他话一出,众皆一惊。 连月色也黯了一黯。 那一刻间,罗白乃真的不知生死,不知对错,更有点痛恨自己:为啥要说真话! ──就算他在此时讲骗话,谁也无法拆穿他,他又何必那么老实,自找麻烦! 却听“梦姐”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罗白乃情知自己已押上宝了,这时候也没退路了,只有索性豁了出去,脸上七勇八敢(心里其实十五、十六)的大声道: “真的!” “梦姐”始终有点疑惑:“那么,刚才你又在门外……?” 罗白乃见那贵气美女的枪尖已开始不向着他了,他嘴里可更响亮了: “我才刚来,就看到贵栈大门前有人蹲着磨刀,我正要上前察看,你们使开门一枪刺过来了──” 那女人一双媚丝细目意迷迷的眯眼看着他:“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 “因为──”罗白乃也觉缺乏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只好双手轮流拍拍自己的胸膛(尽管他的胸膛也不怎么长肉):“就凭我──” 他本来想说的大意是:“就凭我罗白乃一言九鼎有诺必践威震天下名动八表……什么的,说什么当然负责到底”等话,却没料“梦姐”一见他双手往胸膛拢,也清晰的看到他手上拿的东西,再幽幽一叹,道: “好,你既然手上有这对褡裢,就是三枯大师的朋友──我就相信你吧。” 罗白乃一时不知如何分辨,心忖:反正,人人都是只知王小石。只为三姑大师而瞧得起我,那就是瞧不起人嘛──却见“梦姐”挟住了枪杆,间:“你是怎么知晓吴铁翼要来这里的?──如果你真的是来抓他的,那也好,我们总算又添增一个援手了。要不然,吴铁翼加上王飞又有朱杀家且有唐化,我们还真应付不来呢!” 罗白乃正要回答,忽听远处又传来那鬼哭神号的嗥声,不禁试探的问:“那是猪叫?” 一个女人回答:“不是。” 罗白乃又问,“那是狗吠?” 另一个女人答:“也不是。” 罗白乃问:“想必是狼嚎了?” 还有一个大号的女人答:“更不是。” 罗白乃“那顶多是猿猴吧?总不会是羊咩咩咩叫,牛吽吽吽叫吧!” 剩下一个小号的女子答:“都不是。” 罗白乃不服:“那是什么?总不会是人叫吧!总不成月亮也会叫吧!” “对了,是人,”这次到那暗影里的驼子嘶声哑道:“是人,是死了的人在叫。” “咭咭咭。”罗白乃生硬的笑道,“你说笑,真好笑──死了的人也会笑!” 心中却在发毛。 “他是说真的。”“梦姐”又幽幽一叹,道:“是僵尸在笑,僵尸对着月亮在叫。” “什……”罗白乃只觉一阵晕眩,他天不怕地不怕,之外其他都怕,特别是怕鬼,没想到,这荒山野岭,什么不好闹,却闹鬼!“……么?!” 他顿时脸青口唇白。 他这样的脸色也有好处。 “梦姐”马上(请)他进客栈里去坐。 ──这样总比再待一会恐怕要她们“扶”,“背”,“抬”他进内的好。 好多了。 三月光光,心慌慌 好多了。 ──进入了“绮梦客栈”后的罗白乃,也有这样的感触。 早知道这儿闹鬼,他就不来了。 ──就算是打锣敲鼓吹唢呐八人抬大轿十二人掌辔大舆,他也决不会来的。 他最怕的就是鬼。 他本来是不信有鬼的,但在小的时候,大人见他胡闹,总是拿鬼来吓唬他,一时也能镇压住他的顽皮。 待年纪稍长了些之后。他又不信有鬼了,还敢为了讨好村里一个美丽小女孩的欢心.他跟他的第一个情敌双方打赌到乱葬岗过一个晚上,看谁没种。 结果,他对手孬种,不敢去;他是去了,自个儿去,睡到半夜,有人推他起来,他惺忪翻了翻身,让“它”钻出来,然后才省觉,是地底里有“东西”多出来,猛睁开了眼.就看到地底里伸出了一只手。 他愣住了。 吓傻了。 然后,又在土里伸出了一个脑袋。 那脑袋伸了出来,脖子以下还埋在上里,本来是背向他的,忽地转了过来,然后,跟他一笑: 后来怎的,罗白乃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物”的眼好红,舌头很长,一笑,舌头就掉下来了,像一条鳗鱼,断落在地上还会蠕动,那乖乖的好家伙还要去捡,结果,连眼珠都掉落到地上去了。 这以后?提都不用提了。 罗白乃已脚底加油脚尖装弹簧,飞也似的没命也似的、溜了。 难道是梦: 结果,他也是“没种”过上一夜。 也不知他是不是跟鬼有缘,以致日后他时常见鬼,见个不停。 有次在乡野行脚,遇上了只鬼,披着蓬毛,脚不沾地,口里还衔了个哇哇大哭的婴孩。 ──后来,才听得师父分析,这可能是个轻功极高的“拐子佬”,专门偷盗人家的小孩! 有次半夜到野地草丛里大解,解了一半,只觉下边凉嗖嗖的,好像有个风口,他往下一望,却见一张大口,两只比海碗还大的赤色巨目。他大吃非同小可之一惊,那“怪物”吱呀一声,便在草丛里一窜二跳的就不见了。 迄今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大概不是吃屎狗。便是吃屎鬼! 有时候,他也不是遇上鬼,而是遇上比见鬼还奇的事。 他有一次到了“一山石”一带办事,在一处野店里跟一个师弟两个师妹正在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之际,仰脖子灌了碗水,放下了碗,再要说下去的时候,却发现同座的人一个也不见,自己人在家乡“火炭亭”的一处地府阴公庙里跪拜着,事情发生得那么奇。那么诡谲,偏生是他也记得自己曾来过这座庙这样跪拜过,而跟师弟妹高谈阔论也明明是刚刚的事呀──以致他一时也弄浑了:究竟是哪一件事发生在先,哪一事发生于后,那一桩事儿是正在发生着?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他遇上的还真不少。 有次他在跟王小石逃亡的过程中,在一个叫“水天围”的道观里过宿,到了半夜,烛火明晃,有三五个道骨仙风的长者来跟他聊天,罗白乃本就健谈,能言善道,于是对方殷勤劝菜下酒,他也谈个不亦乐乎。忽听三姑大师唤他,跟他说:“你在跟谁说话? 罗白乃四周一看,人。都不见了。 ──刚才明明还围在这里的! 如果是梦,怎么地上真有酒菜,还有筷子杯碗数副。 三枯听了,只微微笑着一指。 她指墙。 墙破旧。 墙上有几幅旧画,画中有几个人:有男有女,恰是刚才曾跟罗白乃言笑甚晏的老者。 只不过。这些幅像里的人。有的死了三四年,有的已死了两三百年! 那一次,罗白乃心底里认为: 是三姑大师及时出现救了他。 ──因为他们正谈到羽化登仙极乐无穷的话题,那几位“仙人”刚好已有意要带他去“走一趟”呢! 还有一回,他遇上同门师弟“虎尾棍”孙看前,孙看前一直在笑,嘴巴愈来愈大,舌头愈来愈长,也愈来愈红,眼看红得要溢出血水来了,他们俩谈了老半天,谈了许多他们“鸳鸯蝴蝶派”的大计,眼看要日落了,孙看前这才告辞。 依依不舍,匆匆而去。 晚上,他遇上师父班师和另一个师弟“冲锋枪”余顾后,谈起来方才知道,孙看前在两天前跟“飞斧一族”遭遇战时已然惨死了。 ──那么,他遇上的,莫非是…… 不堪设想。 ──也着实不堪细想。 最好不要去想。 幸好,罗白乃虽然是怕鬼的胆小鬼,但他毕竟有个好处,──对他自己而言,还是个大好处,那就是,“说不想便不想”。 没有思想的人是不会害怕的。 正如牦牛不会怕鬼一样。 但真正有思想的人也不见得会害怕。 因为遇上问题与恐惧,他们会去面对它。而不是怕。 可是,对罗白乃而言,接下来发生不可思议的事,使他比任何一次都更惊怖心慌。 月亮很亮。──却不知怎的,心里总是很有点慌惶。 看得出来,不只是他慌,就连一直在客栈内的一众“女英雄",都在荒荒的月色下,心中也都慌慌惶惶。 一入屋,一坐下,罗白乃发现众人刀兵未收,“梦姐”已单枪直入的问: “你是怎么会来这儿的?” ──看来。她习惯问人,很少人敢询问她。 她显然是这儿的“大姐”。 她的父亲也是东北武林大豪中的领袖:一贯堂总堂主孙三点。 ──他那一招凤凰三点头,和半式“三点尽露”,据说是枪中之神,尽得枪法神髓,无人能出其右,亦不及其左。 ──而她,便是他的女儿。 而且她又长得很出色。 枪法也很好。 更且,很有领袖的能力。 ──这儿又是她的地头。 何况,自己确是不速之客,何况她们的确似如惊弓之鸟,外面也不知到底是啥牛鬼蛇神,总之强敌寰伺。 所以,他也十分知机的,把来(此地)龙去(最好是办好了案,抓了匪首)脉跟她们一五一十的说了个一清二楚。 这时候,他才知道她叫“绮梦”。 而她也把身边的人:张切切(大个儿),何文田(女扮男妆)、李菁菁(好看而不美),言宁宁(美得不顺眼),还有一个很小很巧很伶俐但只怕要比罗白乃还胆小(因为她一直吓得躲在有依靠的实物旁,不管那是一张桌子,还是一张椅子,甚至那只是一窝被子)的杜小月。 以及那躬背丑汉铁布衫。 ──据说他姓铁,真的叫做“布衫”。 罗白乃听了,因为看见这巨汉一直在暗里狠毒的盯着他,而且,他手上的巨锤并未搁下,所以故作轻松打哈哈: “你在家里是不是有十二位兄姊?”他满脸笑容的逗着说,“如果是,那外号不妨就叫‘太保’,你只要打横着走,就是‘十三太保横练’了嘛──” “十三太保横练”也是一种硬门功夫。据说练成足可刀枪不入,罗白乃故意拿这来开玩笑,却见那巨汉一点笑容也无,满脸斑烂,眼色更寒更歹,更恶更毒。 罗白乃打了一个寒噤,说不下去了、笑容就冻结在脸上。 却没料到那驼背巨汉沙嘎着声音道:“我的确有一个师兄,姓金,名字就叫做钟照──因为跟他开玩笑、闹着玩的人,都死了。四年前,我与他分别时,所知的已经死了两百八十一个。” 这之后,他就没说下去了。 罗白乃的玩笑也就没开下去了。 四椅梦 罗白乃因此才一一得悉店里的女子(及一个驼子)。 他这才知道: 原来客栈里还有两个女子,都姓胡,一个叫胡骄,一个叫胡娇。 她们是对姐妹花。 另外还有一个叫梁恋瑄的,外号“一支梅双快刀”的女子。 但她们却并不在眼下跟前。 ──提到她们的时候,店里的女人脸色、眼色都变了。 变得悲伤、震愤:也就是悲愤。 罗白乃便追问情由。 ──这才给他追问出这绮梦客栈的噩梦来。 本来,孙绮梦守在“疑神峰”这一带,已有多年了。她原是权贵大族的千金小姐,她之所以愿意远道跑来山西野岭孤守绝地,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 她想脱离她父亲的控制。 ──她总是觉得其父在山东“神枪会”里为巩固权力的所作所为,未免太甚,她看不下去,也不想招祸,更无力反对,于是便外调至这荒山野地来,看守和经营这所客栈。 不过,她身边的侍婢、忠仆,仍是忠心耿耿、不离不弃的跟着她。 她来此的另一个原因是:独孤一味和五裂神君都是这“一路山”及“疑神峰”的“主人”,轮流更替,而他们两人,都跟她有过宿缘。 别人也许觉得奇怪,并向她非议,对她很鄙夷,她对这一切都无所谓:她在老家看尽老父三妻十六妾。依然在外狂嫖滥交,她觉得女儿身跟男子汉也无不同,高兴跟谁在一起便跟谁在一起,喜欢与谁好便与谁好,没什么吃不吃亏、道不道德、避不避忌的。 反正,她敢作敢为。 这边陲驿站,有时,也会高朋满座,宾客如云,甚至,还会遇上一些奇怪的客人,包括了外族,例如苗人、藏人、回回、瑶子、乃至正与大宋为敌的辽人、金人。 他们来这里都经长途跋涉,且各怀鬼胎、各有任命,他们鬼鬼祟祟的聚在这儿,个中联系的也有不少是身份神秘的汉人宋民,甚至还有朝廷密使,化妆易容,前来密议──对这些事,绮梦都一概不理,假装不知,也决不插手去管,只心知肚明便好。 她日后自然明白了: 难怪这儿是所谓“兵家必争之地”,至少,“四分半坛”和“太平门”,“下三滥”,“飞斧一族”各路的高手都曾为这荒僻之地的一爿小小客栈大动干戈,争持不休,大概也有它的价值和道理。 此外,她来此地当“老板”,(不是“娘”,独孤一味不能算是“老板”,只能算是这地头的“老大”──原来这块地是东北“神枪会”当年在重大战役后的回报,是她爹的“属地”,只不过,远在山西,荒凉之野,“大口食色”孙家的势力鞭长莫及,而此地也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还有一个“内因”、隐衷。 吴铁翼。 “我坚决离家出走,独自来山西看这一爿孤零零的荒山客栈。爹以为不是‘太平门’独孤一味,便是‘四分半坛’五裂神君的勾引,他憎死了他们,只不过,因为山东‘神枪会’也面临大变,内斗剧烈,他一时不能抽身过来为所欲为,”绔梦说的很详尽,分别在向罗白乃叙述时以及后来无情细询时,把这一点原委仔细补白,“其实,我出走不是受他们的诱惑,真来引我做这种事的,是吴铁翼。” “吴铁翼在招兵买马,雄图大展之初,也来过‘一贯堂’──但他和我爹都是紧抓权力不放的人,所以合作不成。” “但他勾引了我。” “我以为他是真心的。” “乌鸡白凤丸!他奶奶的!我罗白乃──那老王八,”罗白乃听得怒火中烧,一向惯用骂人的口头禅也纷纷自动出笼了,“敢勾……引诱你?!” “他?”绮梦耸了耸肩,撇了撇唇,表示不在乎。“这老僵尸!” 但罗白乃在乎: 因为她做这种轻蔑的动作时依然很好看:那是一种罗白乃出身与遭遇上难以逢着、未曾比肩的贵气优雅的清美。 “没有什么事是吴铁翼不敢做的。”绮梦道,“但也没有什么事他是会负责到底的。” “那王八蛋年纪那么老了你还……”下面的话,罗白乃几乎是“吞”回去的──吞得那么狼狈,以致他几乎在即场放了一个响屁。他本来真要把一句“情人眼里出僵尸”骂出口了,而今听绮梦先自嘲了,他才住了嘴。 “他是老了才有那种魅力──你们小伙子所没有的味道。”绮梦居然毫不羞愧,蔑蔑唇又淡淡的说:“你知道他要贪掠那么多钱干什么?” “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绮梦的语音里这才有一点尤怨之意,真是怨得令罗白乃荡气回肠、热血贲腾,巴不得为她挣回一个面子,而不惜牺牲,“我只知道他其中一个原故。是为了要供他养很多很多很多的……女人,让她们满足,让她们快乐,让她们任他淫辱,也让她们在事后不再骚扰他,因为他要干他的大事、好事。” 她俏眼朦朦,神态依然轻蔑,但轻得清,蔑得美,轻蔑在她而言也成了一种雅致,“我以为他总算有一个好处,这个人无所不为,也不择手段,但却就是不杀女子,不伤害跟他有过情缘的女子。” 罗白乃当时听了就心头火起:说什么好处!身为朝廷命官,到处勾引良家妇女,只不杀人灭口(但在江湖上却做尽灭族掠财的事),这就算是“好德性”! 只不过,在绮梦说话的时候,他总叫是听话──至少,想把话听下去。 “我是在出走之后,才知道他的为人,但我已离家了,难道往回走么!”绮梦半尤半怨半无情的道,“起先他跟手下大将登此绝岭,来此荒山,我初以为他是专诚来找我的,心甚窃喜,结果,发现他来此地主要是为了与一些外族异士密议大事,贪图我念旧情,可信赖,能遮天瞒日行方便。──其实,他才不会千山万水来这里探我!” “可恶!”罗白乃悻悻然的说:“这种人要是给我见着了,我一定揍他!” 他原本安坐山藤编织的椅子上,说着时真个气愤得站起来,握着拳头,事实上,他脑海里仿佛也真见到自己武功盖世,为美人打抱不平,狂揍老淫虫、大奸官吴铁翼的英勇情形(由于他没见过吴铁翼,只好先把龙八的尊容搬出来充当一番再谈),绮梦姑娘因感谢他奋勇过来,相偎相委……如此情状,一一映现脑中眼前。 他正陶陶然之际,忽听那大手大脚的女人张切切沉声叱了一声:“坐回去你的椅子上!” 他恼恨这肥大女人打断他的遐想绮思:“你那么粗鲁干啥?!我又没犯着你!” 张切切嘿声冷笑:”你突地站起来又是干嘛!小姐赐你座你便坐,你少来耍花样!谁知道你会不会猝然出手──你不要我来叱喝你,待会儿铁布衫一锤砸下来,粉身碎骨的是你,我可不管!” 罗白乃回头看看那持锤巨汉。 那驼子(虽然伛偻着背,但仍比人高出一大半)正在阴影里对他龇齿,不知是笑,还是示威。 罗白乃连忙道:“好,好,好男不与女斗,我坐,我坐就是!” 且听绮梦笑说:“他每次来,身边均高手如云,有时是唐失惊,有时是唐铁萧,更有时是唐天海,不管赵燕侠、庄怀飞、萧亮、王飞还是朱杀家,有哪个好对付了?有哪位你能对付的?” 罗白乃虽然已坐回椅上──这儿只有三张藤编的椅子,其他都是木凳子,可见绮梦对他已经算是很“礼待”了──但闻言还是忍不住道:“他得罪姑娘你,就是该打,我打不过他,还是得打──他现在已是落水狗,今非昔比,座下大将,非死即叛,我平时斗不过他,但要打落水狗,却是我罗白乃专长,仍有余力、游刃有余之事也!” 女扮男妆的何文田,虽然人长得小个子儿,但说话倒相当尖锋利辣:“你这种人,只会打落水狗,欺负失意人,算什么英雄。” 绮梦忽道:“世人打落水狗,多不肯直认,老要充自己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似的大侠,为国锄奸、为民除害,则实只干诬陷暗算、欺弱凌小的事──他居然肯说明了,也算坦白。” 她在对着罗白乃遥遥懒洋洋的坐着,罗白乃听她这样说,愈发感激起她来,却见椅上的她,刚才给自己泼湿的衣衫未干,其身段之曼之妙之美之好,玲珑浮凸得连他眼睛都几乎玲玲珑珑的浮突了出来了,一时间,只觉那对面椅上坐着的,就是他多年来的梦。 “咱们也一样要对付吴铁翼,此时此际,也不过同是打落水狗而已──哪有咱们打得,他不能打的事?”绮梦慢慢的道:“只不过,不管他是落水狗,还是没牙老虎,烂船且有三斤钉,这虎威大人还是极不好对付、收拾的。光是他还在身边的高手唐化、朱杀家及王飞,已是万人莫敌、无以取胜的好手了!” 罗白乃忍不住问:“你……你刚才又说跟他……为何又与吴铁翼为敌?” 其实,他一早已“原谅”绮梦了──且不管她有几个“丈夫”,‘情夫”、乃至“姘夫”──他都已不计过去,只想好好“对待”她,他现在提问,不是因为好奇,而是想听绮梦把话说下去。 最好,只对着他,只他一人,一生一世的说下去、生生世世的听下去。 五倚梦 月色也是可以听的。 月在门外。 天边。 可是那种透心的冷,好像从亘古一路冷了过来,没有下雪,却有雪意,比雪还冷,像冰的寒。 绮梦这时一点也不绮梦。 她的脸色如月,月色如刀,冷。 语音如月,听月闻雪。 “我要杀他,”她说,“因为他做了两件极不该做的事。” 罗白乃问:“什么事?” 他也感觉到眼前这梦,似不怎么绮了,反而愈渐冷了。 不过,抱着一个冷却的梦,总好过连梦都没有了。 只是,梦好像不是他的。 至少,梦也不是抱在他手里。 怀冰抱雪,到头来只落一场空,只又湿又冷。 ──这些,他仿佛都没有去想。 反正他活得快活的方式是:不去想不快活的事,也不去做令他自己不快活的事。 绮梦寒着脸道:“一,他什么都可以做,不该当卖国贼!” 罗白乃吃了一惊,“他……叛国?!” 绮梦寒的语调:“原来他来这里,就是跟辽人和金人联络,讨价还价,打算在朝廷出军远征、兵力空虚之时,与朝中奸臣串连,一并谋反。 罗白乃惊愕莫已。 ──这可是怒犯天条、枭首灭族的大罪! 他要来抓“大老虎”的时候,还不知晓这“老虎”竟“大”到这般“大”!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这种诛九族、永不得翻身之罪,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那个小辣椒何文田又来损他:“你那么胆小,怎能成大事?看来,这只算是耗子拿狗,自身难保,还管闲事!” 绮梦却道:“确是无误。他们忘了独孤一味的听觉甚好,他外号便叫‘白蝙蝠’。” “对,蝙蝠视力不好,”罗白乃道,“但却飞得快,从不失误,必有过人之能。吴铁翼行事一向小心.怎么如此大意?” 绮梦道:“那一次,吴铁翼来,身边是朱杀家,会合了唐化,独孤一味刚要出门去,他们见他走了,便放心到楼上六号客房商议。” 罗白乃,“可是独孤一味没走?” 绮梦道:“他是折回来了。” 罗白乃:“为什么好端端又跑回来了?” 梦:“因为‘太平门’正好派了‘飞天老鼠’粱双禄过来,要独孤一味这次站硬着干,不让‘四分半坛’夺回‘疑神峰’的地盘。两人路上遇着了,一道回来。” 罗:“听说‘飞天老鼠’的轻功也很好?” 梦:“他听觉也极好。” 罗:“他们每次来都上房去的吗?” “咦?”那小辣椒何文田似对他刮目相看,“果然是当过捕快,问起来有纹有路耶!” 罗白乃忽然很感激这小辣椒何文田:刚才她一再出言挤兑自己,想来也只是“护主”心切吧?毕竟,还是识货的人。月色下看去,这女子也娇艳得像一把淬砺的匕首,美得有点呛,娇小得很辣,难怪她要女扮男妆了:一旦回复女儿装,一定夺目抢眼罢! 他居然在此时神游太虚,还想到: 她穿亮红色的衣服一定很好看的了。 这次是好看而不算太美的李菁菁代答:“他们每次来,除了用膳,都会上楼去,六号房总是他们的。他们一进去,会合了王飞,就开会密议。” 罗白乃奇道:“六号房里住着个杀手王飞么?他在那儿长期候教么?” “那间六号房的确给王飞长期包下来了,账也一早就结清了,但我们谁也没真正见过他。” 这一回是轮廓五官都很美但态度、举止让人看得不甚悦目的言宁宁道:“吴铁翼每次来,都先上六号房,而王飞也总是会在房里出现。” 罗白乃问:“你有在他们会议时进去过吗?” 言宁宁道:“他们才不让进。” 罗白乃即行反诘:“那你怎么知道‘飞月’王飞就在里边?” “他们自己说的。”李菁菁道,“有时送酒菜上去,总是多一双筷箸。我们也见过他在房里。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跟吴铁翼一道聚首──但总是无法看清楚他的样子……大家都觉得他是有意避开。” 言宁宁附加了一句:“他避得很成功。” “他杀人越货,已够可恨,但还要卖国求荣,这就不可饶恕。”绮梦眸里泛出了怨意恨色:“他最不该的是,在上回离开这儿之前,犯下了一大劣行。” “什么恶行?” “他奸污了杜小月!”杜小月就是那一直躲在黯处怯生生的女子,“我们本来还有一个管房收拾、清洁的女子,叫梁恋瑄。喝破了这丑事,吴铁翼就把梁恋瑄也一并奸杀了,同时也对杜小月下了重手,重伤了她,她滚下了山崖,结果遇上了‘飞天老鼠’梁双禄,把她救回来了……她没死,但已弄成了这个样子,我们才知道吴铁翼做了这等事!” 罗白乃也义愤填膺。 他看到绮梦梦碎的样子,他也感觉到心碎。 “我以前曾经以为吴铁翼是个稳重、成熟、有魁力的男子汉、大丈夫、而且很疼爱我,现在……”绮梦的神色又恢复了她那带点清渺和轻蔑的态度: “我以前喜欢他的时候,切切、宁宁、菁菁、文田、恋瑄、小月她们都劝过我:吴铁翼这人信不过。当时,我是情人眼里出英豪,而今,才知道他是个嬲种、孬种,谈不上人,只是具倒过来吃人害人的僵尸!” “好!老僵尸!乌鸡白凤丸的!”罗白乃又要跳起来,破口大骂道:“我一定要拿下这狗贼替你出这口气!” 忽又想到:“你们上次见他们会聚,是在什么时候?” 切切回答:“一个月前,中秋前后。” 罗白乃沉吟道:“那差不多是在他案发前后的档子事吧?” 宁宁道:“吴铁翼大概也知不妙,正受到四大名捕追查的步步逼进,一一揭发他的党羽和阴谋,是以,他正与身边亲密战友,以及最后亲信密谋逃亡或反击大计,所以,夜上疑神峰,聚合了好几个人,不知要搞什么鬼。” 罗白乃抓住一个要点: “你们怎么知道他们还会来?” “那是‘白蝙蝠’和‘飞天老鼠’在那一回他们会聚时听到的。”这次由绮梦回答,可见分量,“吴铁翼曾说了一句:好,那我们就在猿猴月下见!” “猿猴月?” 罗白乃大惑不解。 “这是这一带乡民说的话。”绮梦道,“八月十五是中秋月,再一次月圆,在这里云飞风卷,却是月亮清明,所以常有云遮月蔽,一明一灭之象,且这时候山上多人猿吼月、僵尸嘶月,故素称为‘猿猴月’──这风俗称谓在地理志可以查得,流传已久。” 一听“僵尸”,罗白乃心里就毛了毛,也算了算,道: “那就是这……两三天了?!” “便是。” “所以你们在这里等他来,便动手?” “本来是的,”绮梦道:“可是,没想到,我们正准备猝起发难、杀他个措手不及之时,却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 绮梦衣衫上的水渍,已快蒸发晾干了。 这样欣赏一个美丽女子胸脯、腰际的水渍,以优美的弧度渐渐淡去、干掉,实在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罗白乃巴不得是绮梦衣上的水渍,褪化为水气消失于夜空中,他也甘心。 他的心已不知不觉倚向绮梦。 绮梦是不可倚的。 梦是空。 色也是。 只山外野地,猿啼(还是僵尸?!)一声比一声凄怨,一次比一次凄厉,颇扫人兴。 而他,只想听绮梦说下去。 却没想到,听到后来,竟听出那么令人惊心荡魄、怪力乱神、魂飞神驰、诡异骇怖的情节来。 第八卷:走龙蛇 第一章 奇梦 一陪她一段荒凉路 她们本来是磨拳擦掌。枕戈待旦。跃跃欲试。杀气腾腾的要打大老虎。 吴铁翼就是“大老虎”。 他的确是大老虎──他是朝廷命官,却暗中恩威并施,滥用职权,私下遍布小惠于黑白两道。绿林好汉,一面纠合指使一群武林中的亡命之徒为他打家劫舍。谋财夺命,乃至以武力窃取控制了江湖帮派世家的主事、主持人,为他效命,并且以掠劫得来的钱财和拉拢打杀中巩固的势力中增加助展他的权势及影响力;另一方面,他又私通外寇,跟金兵,辽人,都有秘密往来,一旦大局变异,大势不利时,他便可以马上通敌造反,对宋室反戈一击,来个里应外合,说不定,还可以讨得个一方尊主。屹立不倒。至高无尚的地位稳坐,供他一辈子呼风唤雨,作威作福,他这人,两面三刀,翻脸无情,心够狠,手够辣,行事够利落,抗的祸子也够大,大得连他自己终于也罩不住了,给四大名捕相逐彻底稽查,查得他落荒而逃──他不是大老虎,谁是! 孙绮梦和她那一干维护她的人,要打的就是这只“大老虎”! 她正等着他来“打”! 她本来也没打算对付他的。 她原本一早就知道他不是好人──她就是喜欢他够坏。 她原来也早就知道他够奸──奸,有时候也是一种魅力。 ──只要他不要对她使奸、使诈。 可惜,他都犯上了。 她只好亲自出手对付他。 ──首先,他不可以通敌卖国。 就算他出卖朋友。背叛上级,她也可以不管,但他如果把国家民族都断送蛮族手里,百姓惨受茶毒,神州乌烟瘴气;她可不能不管! 她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对国家意识、民族大气,却是十分坚持。警觉的。 ──另外,他不可以对不起她。 这一点,就绮梦而言,坦白说,还是要比第一项还重要些。 生灵涂炭她也许不一定能亲眼目睹,国家兴亡在那时代而言对一个小女子实在是干卿底事;但他可不能对不住她。 那是女人的大忌。 他犯了忌。 他不光是奸污了她的亲信杜小月,更意图杀她的手下梁恋瑄,这还是发生在她发现了吴铁翼在外面风流快活之后──他在江湖上、官场中到处留情,她是早有风闻的,但而今却是连她最憎恶的后娘白孤晶,他也与之有染,这可是此可忍孰不可忍也! 她是那么痛恨她的后娘夺去了她父亲对她娘的宠爱和她的慈爱,使她不管后娘对她如何虚情假意,她都在背后狠狠的呼她为:“自骨精!”而且,不惜找到一个不算十分充分的理由,离开东北,千里迢迢的来了山西,镇守这荒凉之地。避开了她心目中的“白骨精”! 他对她不诚! 他先对她不忠! ──所以她也要对他不义! 她要对付他! 她要“打老虎”! ──“老虎”就是“虎威通判”吴铁翼! 她要狠狠的打。 ──不留手、不留情。不留余地! 因为她要报复! 她认为是他不爱她、不注重她,才会做出这等事来! 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了! ──他居然连自己的姊妹都侵占! 他还跟自己的后娘有一手! 她愤恨。 她要让他知道:受自己心爱的人出卖的滋味! 她的人缘一向好。 情缘也多,千丝万缕,关系复杂──自出江湖以来,但凡跟她有密切关系的,都对她很俯首从命、言听计从,她也很善于利用而且不伤害这些关系。 世上有一种人,很容易让人为她(他)效力和卖命,绮梦肯定就是其中一个。 世间也有一种人,她(他)为你效命、卖力的时候,是完完全全的奉献,没有保留,没有私心,甚至牺牲一己性命亦不足惜,只不过一旦她(他)心向逆转,从爱变成了恨,要反叛你时,也往往做得够彻底、够决绝,为了要伤你的心、打击你,真是不惜诬陷、狙击,就算歪曲事实,赶尽杀绝都不顾! 绮梦早在山东“一贯堂”的时候,吴铁翼趁着到东北“神枪会”招兵买马、联结实力之际,已诱使孙绮梦跟他发生了关系。 绮梦那时当然不敢告诉她父亲。 她怕孙三点会毫不考虑、一时冲动就杀了吴铁翼。 ──现在重头细想,她才发现当时自己想法愚蠢幼稚,她父亲不见得是个那么一冲动下就罔顾自身利益的人,他父亲甚至是个为了“一贯堂”扩张势力而要把她嫁给“青月公子”那种不择手段六亲不认的人物!何况吴虎威这个人更不是说杀便杀得了的家伙! 她明白吴铁翼一定不会娶她的。 ──吴铁翼本来就有原配夫人。 他的夫人“蛇蝎女侠”朱笑兮,也是名门望族,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显然到后来因为吴铁翼桃花处处,背弃了她,两人早已貌合神离,分居两地,多年不在一起,但两人始终保有名分,何况,吴铁翼之所以荣升发迹,开始都因这个有背景世家底子的女人力保荐举,才有今日。绮梦决不认为吴铁翼会因为她而不惜与朱家对敌。 对这一点。绮梦不但心知肚明,而且很有自知之明。 她自甘承担镇守山西疑神的艰任,这闯荡江湖的一路上,她与五裂神君和独孤一味交好,对他们都有好感,加上荒山孤寂,江湖寥落,她对两人的追求都不坚拒。 反正,这“疑神峰”和“猛鬼庙”的地盘,本来就是“神枪会”与“四分半坛”和“太平门”三分势力。她要跟他们”和睦共处”(──和睦共处的好处至少有:她不必担惊受怕、日夜防范别人会来侵夺她的地盘,也不怕别人会伏袭暗算,因为五裂神君和独孤一味自然会维护她,而她也可以趁便乘隙不时“下山走走”、到江湖上去“闯荡闯荡”,这对她那么一个爱俏贪玩喜作乐的女子来说,自然是十分重要──这些都是在“和睦共处”甚至是“鸾凤和鸣”的情形下才能办得到的。 要是在作战、对立的状态中,大家都忙着提防,备战,她那些“乐趣”,便一个也别想沾了。──但也不能完全没有“作战”、“对立”的紧张,要不然,男人就不再会“紧张”她了;所以,她也适当地让独孤和五裂间造成“对抗”,引起他们之间不过火的争夺。 再说,她再坚强,还只是一个女流之辈,当年还在“神枪会”的“大树遮荫”之下,她不但怕蟑螂、怕老鼠、怕蛇也怕蜥蜴,最怕的,还是黑,还有鬼! 她胆子不小,但她是女孩儿家,女子就是怕这个! 自从她负气来到了“疑神峰”后,这些惊惧、畏忌,她一一都克服了。──是克服了,但并不代表她不怕。 怕还是怕的。 这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跟她在一道、服侍她的,不管张切切、何文田、李菁菁、言宁宁、杜小月、梁恋瑄……全都是女的,不是女儿身的,只一两人,其中最“强悍”、“吃重”的,当然就是铁布衫。 但这当然是不足够的。 铁布衫很彪悍、粗豪,但却是个鲁男子,漠漠荒山,漫漫长夜,绮梦还是需要个伴儿。 她又一向不信任男性部属,所以,她的亲信,大都是女的。 除了铁布衫和其他一二位特殊的例外──例如铁布衫,曾深受她的恩情,她相信他永远也不会背叛她、做出对不起她的事。 人很奇怪。有些男人和女人,常常都可以做出对不起他人和伴侣的事来,可是别人总是可以原宥她(他),为他们解说、澄清,但却是有的人,只要不意犯上一点小过,马上就让人围剿、鞭挞、一点宽恕的机会也不予。 真是同人不同命。 像这样“陪她一段荒山路”的“密友”,孙绮梦姑娘当然是找到了。 而且还不止一个。 五裂神君是一个。 独孤一味也是其中一个。 绮梦不寂寞。 她本来就是个“奇女子”。 ──“奇女子”有时候意谓:她是个为所欲为、敢作敢为、不顾碍世俗旁人指撷议论的女子! 就是因为她是这般女子,这次,她才率同她的亲信、手下,在“疑神峰”顶“绮梦客栈”中,等那负心郎来: 她要大义灭亲! 可是,没料到的是: 她要打“大老虎”还没打着,却先遇上了比老虎还难以应对的事物: 鬼! 绮梦本来怕鬼。 ──却教她偏遇上了鬼! 鬼是什么? 谁也说不分明,讲不清楚。 人各执一辞,谁都没真的见过鬼,见过的不一定是真鬼,真的见过鬼的不一定让人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但说假鬼编鬼话的满街都是,而且真遇鬼的说不定早也成鬼了。 大家都只肯定: 鬼不是人。 ──但连这一点,也大有质疑处: 鬼真的不是人吗? 那么,酒鬼呢?色鬼呢?衰鬼呢?老鬼小鬼?奸鬼恶鬼呢? 有时候,人比鬼还鬼。 那么,人为什么要怕鬼呢? 也许,人之所以怕鬼,是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才是“鬼”。 人对他自己不清楚的事物总是感到惧畏的。 只不过,人更不了解的是“人”: 为什么人不怕人? 其实,人最应该恐惧的,应说是人才对。 绮梦本来怕的是鬼。她才不怕人。她一向很有人缘。她当然不想有鬼缘。 ──但她近年来已不怎么害怕了。 大概,是“见多了不以为怪”之故吧。 ──她倒不是见多了鬼,而是在“疑神峰”的“猛鬼庙”这一带,那么荒凉,那样恐怖,她虽然不是常与鬼为伴,但常处于这般幽异诡秘的气氛下,胆子自然也大得多了。 毕竟,胆量是可以训练的。 但换句话说,像吴铁翼这种“大老虎”,一生只噬人不吐骨头,没料这一次却自动往一个他一直以为只听从他的话、不会背叛他、没有威胁性、但可以尽情泄欲的女人的“陷阱”里跳,对他而言,最可怖的,还是人,而不是鬼吧? 他一生都很有女人运,所以,就算“蛇蝎夫人”与他异离了,但都并不憎恨他;他在逃亡的时候,最不顾一切收留他的,还是那些曾与他有一夕情缘的女子;连他的唯一女儿离离(生母已逝),都尽力维护他,──若不是她舍身相护,他早已给追命、冷血等人逮捕了。 可是,他还是没想到:若他真的到此荒山来,绮梦和她的手足们则一定不会、一定不会放过他! 二露相的真人 假如吴铁翼如常上来“疑神峰”,入宿“绮梦客栈”,那么,按照常规:一,他一定会跟两三名亲信一道来。 这两三名亲信,都是武功高强、忠心精悍的好手,其中包括了她们只知来其人而未睹其貌的王飞,和杀手无情、稍有得咎于他的人无不给他杀得家破人亡的朱杀家,与毁坏力特强、破坏力更大的唐化,及稳打稳扎、深藏不露的庄怀飞,以及一直常追随身边的呼延五十、呼年也、“风雨雷电”,还有一直跟在吴铁翼身边女扮男妆但任谁都一眼看出她是女儿身的“无惧”汪思、常常追随吴铁翼身后老爱男扮女装但总是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他是男子汉的“大畏”高怕飞。 不过,很少说一次这十人都来齐,总是三四人不等,若进入“绮梦客栈”密议之后,吴铁翼总是会在议后找绮梦温存一番。 有时候,绮梦也会拒绝他。 他也并不介怀。 不过,他总是在会议过后,才跟绮梦调情。 绮梦的计划是: 先把吴铁翼和他的手下分开来,再行逐个击杀。 吴铁翼须活抓。 他下来向绮梦挑引的时候,就是最佳时机。 他们本来想下毒。 可是,如果唐化在,谁也毒不倒他。 此外,汪思善于解毒,高怕飞则根本毒不倒。 他们只有狙袭。 ──先行制住吴铁翼,万一制不住他的手下时,也可以拿他以作要胁。 计算既定,由于听说吴铁翼大约会在八月中秋前后会来,那也就是她们下手的时候,所以,这行动就叫做: “猿猴月”。 她们连“行动”的细节都准备好了: 就算吴铁翼带来的是三个最难惹、武功最高的人物,即是:唐化、王飞。朱杀家吧! 她们也早已分配好“猿猴月行动”:先由美丽的言宁宁诱惑朱杀家。 朱杀家一向色迷迷的,看到言宁宁、李菁菁她们就像苍蝇遇着了蜜糖似的,那还是指他的眼色,至于他的神情,绝对比苍蝇还不如,像一只给老鼠胶粘着的蟑螂还差不多。 她们打算在朱杀家色授魂销之际,叫李菁菁一齐施展浑身解数,在他以为色从天降之时,将之夹杀。 铁布衫则对付唐化。 因为他不怕毒。 也不畏暗器。 他是铁布衫。 另外,何文田和张切切替铁布衫掠阵: 总之,一定不放过“破烂王”唐化。 至于王飞,大家都认为他一定会比吴铁翼先来:有时一天,有时几个时辰,他要是来了,自然会在房间里活动,她们早就在房里布下陷阱、伏下暗器,只要王飞一到,一进入六号房,就必定先行中伏。 一旦中伏,中了陷阱和暗器,余事就由胡氏姊妹来料理。 主角还是“大老虎”吴铁翼。 绮梦当然要亲自收拾他。 她当然还需要一个好帮手: 她选择了独孤一味。 ──因为五裂神君要比独狐一味更善妒。 那不行。她还要色诱吴铁翼,让他放松戒备,她才能暗算得手。陈觅欢太冲动,太招摇,怕他沉不住气,独孤一味也深爱她,但对她的话莫不唯命是从,她决定选择了“白蝙蝠”来助她一臂。 独孤一味跟五裂神君,本来就是一对活宝,譬如五裂神君喜欢养羊骑龙,但独孤一味就喜欢独沽一味:养狗! 独孤一味战力奇强,轻功高绝,有他襄助,可保不失──万一有失,以他轻功,也一定能救绮梦脱离险境。 像绮梦这样聪明的姑娘,自然懂得先立于不败之境,再从中去制胜、报复、雪恨的! 她们就这样周密的计划好了: 她们正准备迎接一个月明风高伏杀夜。 她们本来就对朱杀家、唐化这些人极为反感:朱杀家妄造杀孽,跟在朱勔身边不知道害了多少良民,侵夺了多少财物;至于唐化,这人破坏力大,是蜀中唐门中的败类,他恨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杀一家人、全村人,乃至整个城镇的人。朱杀家杀人还为嗜好,但仍自知残暴;唐化则不。 他杀人,还振振有词,毫无愧咎,一副替天行道的样子! 至于吴铁翼,本来就是贪污敛财、杀人放火的巨恶大愍,这只大老虎不打,还打哪只小耗子去? 于是,她们齐心合力,要干这件事。 办好这件事! 这次一场义正理足、俯仰无愧的出卖和伏袭! 她们大约在初一定计,初三,一切布署已大致底定。 到了初四,独孤一味也受邀参与了她们的计划,他当然乐意去助绮梦一把,但也提到了一件他引为隐忧的是: 他打听到五裂神君这一次将提早上疑神峰来。 陈觅欢之所以会提早上来(本来每人主管疑神峰三年,现在离“交接”的时间还有三个月),大概是忍无可忍了,要跟独孤一味摊牌,说定如何瓜分、甚至独占“野金镇”、“猛鬼庙”的地盘──当然,更重要的是绮梦姑娘。 五裂神君一向都比独孤一味沉不住气。 陈觅欢一向是那种:喜欢做大事,讨厌干小事,但偏偏又是那种大事干不成,小事不屑做,幻想一夕网一年吃不完的鱼,偏偏又不肯出海;期望一朝登峰造极,偏偏却连步也不肯移的人。哪门热,他就赶哪门。有的时候,他听说王小石喜欢收集石头,江猢上兴起一阵奇石、水晶热,他也去搜寻奇石晶花,不过,他千辛万苦搜寻得来的,也不顾恤、把玩,一抛就丢到角落,任其发霉、生苔、封尘不理。有段时候,他沉迷于赌,赌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的,不但倾家荡产,连“四分半坛”也几乎押出去了,要不是“四分半坛”的两大领导人:陈开心、陈放心,为他赎身,他几乎就“流连赌坊”中卖了身,当成护院、打手、小头目,永不翻身。 他就是沉不住气,不肯拓荒,偏想当园主;不愿卖力,又想撷月亮。熬他受不了,熬他忍不了,连闷声苦干他也坐不下,挤倒是他不怕,所以在练武一节上,有一得之长,武林中对他那神秘诡异的武功,倒无有不头大的。 除了一样。 他们是每三年换一次“班”。从孙绮梦十九岁出门,入江湖,到现在,总共是换了四班。有一次,到五裂神君跟绮梦在一块儿的时候,陈觅欢在每次跟绮梦行房之后,都着人送给独孤一味一只羊。 一只小羔羊。 独孤一味接到小羊,羊耳上粘着一张纸条,几个歪歪斜斜的字写着: 我们又花开富贵了一次 有时候,还写着: 我们又贡上开花了一次 有的时候,更过份的是: 我令她又罗刹鬼叫了三四次,如何? 写得何等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在独孤一味看字条的时候,怀里的羊,偏又“咩──”的叫了一声。 气得他终于沉不住气。 第一次──他比五裂神君火躁、毛躁、暴躁、忍不下这口气! 他毁约上山。 上山找陈觅欢决斗。 这一场打得山上飞砂走石、日月无光。 但是,到底还是让绮梦调解开来了。 绮梦调解的说法是: “你们谁打赢了又怎样?你要是打垮了五裂神君,‘四分半坛’要是派‘四白神君’詹解愁来接替,岂不更仇深似海?你若是杀了独孤一味,‘太平门’中的总舵主梁密佐过来取而代之,岂不更糟糕透了?既然谁死了都没好处,至少你们两人还可以相处一道,还是曾经是相交莫逆,何不再容忍对方一些时日?” 本来,那一战,五裂神君和独孤一味打得正是灿烂。 他们已打出了浑身解数。 打到后来,独孤一味以长发为鞭,卷天匝地的挥打向五裂神君,五裂神君也愈战愈勇,烟囱般大的鼻子,也用作武器,就似犀牛的独角一样,冲向敌手,攻向神君,一副不惜玉石俱焚,不死不休的样子。 他们正打得难舍难分,连同他们的“手下”,不,“宠物”,即是那条五裂神君豢养的“猪龙”(猪样的“龙”)和那群小羊,也跟独孤一味调训的五只狼犬、猎犬、斗犬、牧羊犬和[犭更]犬一起大打出手,互相嘶咬,真是山摇地动,不可开交。 人家是真人不露相,他们这两大高手打起来,可是露相的真人真面目,还把对手的衫袍撕得个几乎三点尽露。 由为独孤一味更讨厌的是“四白神君”。詹解愁欠了他很多情,都没还,但詹四白却只记得对方欠他的少许银子。 ──“少许”就是一两四分。 五裂神君则更不想“飞禽走兽”梁密佐来跟他“争位”──因为梁密佐长相颇佳──一旦处身于“绮梦客栈”温柔窝里,孙绮梦岂还会属于他! 因孙绮梦一句话,五裂神君白蝙蝠,暂时住手,一时停打。 因为打了没好处。 住了手之后的两人,你望我,我望你,眼睛瞪鼻子,鼻子对眼眶的互相死盯着,一个问: “那我们该干什么?” 另一个说:“我跟他这种人已无话可说了!” “有。” 孙绮梦盈盈笑道:“你们毕竟已多时未遇,而今相逢,不打不相重,何不招呼一声,‘好久不见’?” 嘿。 嘿嘿。 ──这就是他俩的招呼。 从鼻孔。 自牙缝。 三魔鬼的唾涎 不过,隐忧还是在初四那天传来: 五裂神君正率同他那一只怪脸猪龙,和一群噪吵不休的羔羊,一路从老豆坑、古岩关、疑神峰直扑上来了! ──比原订“交接”的期限提早了三个月,不知何故? 莫非,上一次是独孤一味恶意寻衅,这一回五裂神君想想不甘心,故意也上来寻仇搞事不成! 由于五裂神君一旦出动,“一家大小”,浩浩荡荡,一下子,就传到独孤一味耳中去了──“太平门”梁家有的是耳目,要不然,怎么可以曾发动子弟力抗“惊怖大将军”,又曾经受到称霸江湖的朱勔父子之器重? 独孤一味把这“忧虑”告诉了绮梦。 绮梦不大顾虑这个。 她认为这事她还可以“应付”。 ──对她自己的魅力,她一向很自信;对五裂神君的痴心,也很有信心。 必要时,她再去“拆解”一次。 最好,五裂神君能先吴铁翼而至,正好跟独孤一味三人合力一齐打“大老虎”,那就更万无一失了,所以,她对五裂神君忽尔直扑古岩关一事,并不十分重视。 反而初五晚上发生的事,却令她惊疑。 初五那天晚上,她、独孤一味、杜小月(还在惊惧中)、何文田、张切切、胡骄、胡娇、言宁宁、李菁菁、铁布衫都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人没有事。 水有。 出事在井水。 在那个荒凉的地方,他们唯一的水源,是井水。 那儿有两口井。 河在野金镇那儿,上游淤泥塞壅,加上可能因为地壳变动,加上朱勔曾召大量战俘奴隶挖掘开矿,后又忽舍弃废置不理,已半涸半干。而且在河床还积聚了些闪出零碎黑光的鳞片,不知是什么东西,听说毒性很强,一点粘手的液体,野兽舔了,就给毒得青脸獠牙,毛都脱光了,不几日口吐白沫而殁。 这一带人家盛传是“魔鬼的唾涎”。 很可怕。 不过,初五的晚上,打上来的水,倒没有毒。 绮梦倒不怕有毒。 在野地里荒山上求存,绮梦一向很审慎小心。 她带来的几位女侍,几乎除了孙摇红之外.已囊括了“山东神枪会”所有年轻一代的外姓女子高手。 其中杜小月是最能识别毒性的。 何文田则善于下药。 她最拿手下的是迷药。 别忘了,她姓何,她是江湖上大名鼎鼎“下三滥”何家的出色子弟。 杜小月和何文田是孙绮梦手上,一辨毒一施迷药两大爱将。 可惜何文田下毒的本领还及不上蜀中唐门、老字号温家第一流的水准,要不然,她准吩咐何文田在吴铁翼的“猿猴月”之会中下毒把他们一一毒倒了事。 近日杜小月虽心情大受打击,情绪低落,但对职分内的事,还是小心翼翼的:所以绮梦倒还不怕井水里让人下毒。 但井里不是有毒。 井里有的是水。 水没有毒。 水有血。 血水! 水里有大量的血! 由于发现的时候是在晚上,初还不觉,只以为井水变成黑色。 后来才知道是血。 ──哪来那么大量的血?! 谁的血? 大家正惊疑不定。 点算人数,“绮梦客栈”里的大将,一个也没少,这才算放了点心。 ──到底这是人血?还是兽血?注入井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初六那天,没有事。 但到初七,又不宁静了。 “绮梦客栈”忽然在一夕间,鸡犬不留。 “绮梦客栈”坐落荒山野岭,积谷防饥,未雨绸缪,他们自是豢养了不少鸡鸡鸭鸭,连鹅在内有五六十只,加上猫。兔子、野鸡、山羊和鹿,至少上百口。 但忽然间,全死了。 最可怕的,不是鸡不留,而是犬也不留。 除了绮梦本身也养了三条恶犬之外,还有独孤一味的五头战斗力甚高、警觉性甚强、一般武林人尚非其甚所敌的灵犬。 那五头狗,两头死了。 一头中毒,口吐白沫而死。 一头的头骨给击个粉碎。 另外的三头,却失踪了。 更可怖的是,那些极其机敏、凶悍、素受训练的狗,在出事之际,吠也没吠过一声,咆哮也没咆哮过一响。 ──也就是说,在出事的时候,那些一向忠心护主的犬只,居然没有发声通知主人:独孤一味。 这让独孤一味抓破了头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他的爱犬死了,他很悲痛。 他指天大骂:“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老是在背里下手,我操你妈的!有种滚出来跟你老祖较量较量!” 他对着黑突突的夜骂了个半天,唾了一口,又恨恨的骂: “你没种!你公报私仇!你暗里下毒手!你姓陈的害了我的狗,你老祖我有一日一定煮了你的猪!咱们等着瞧!” 敢情,他认定杀他狗的人必定就是五裂神君。 他一向只承认五裂神君胯下座骑,只是一只大猪,而不是龙。 “龙?!”他曾不屑地呸了一声,“它也配骑龙?!” “那分明是一头猪!” 他宣称。 也因为这个宣称,所以他跟五裂神君结仇更深了。 在独孤一味面对整个荒山破口大骂,震得群山响应之际,绮梦固然有她的一套想法,很有点担心,但令人费解的是,李菁菁和杜小月,也在看着独孤一味的背影,神情有点似笑非笑,似悲非悲。 而远处阴影中还有一个躬背的彪型大汉,在看着独孤一味指天骂地,神情暧昧。 这还只是初七。 未到初八。 四月下飞尸 不过初八无事。 平安无事。 有事在初九。 初九那天晚上,月亮已渐圆,而且很亮。 亮得发青。 苍苍莽莽。 李菁菁和言宁宁这两个女子,都很有诗意。 她们真的是少女情怀总是诗。 她们喜欢在月下谈诗、吟诗、赋诗、论诗。 结果,她们就真的见到了尸。 飞尸。 ──月下飞尸。 月下飞尸就是在月光底下飞行中的尸体。 是尸体。 一点也不错。真的是尸体。 ──一具活脱脱的、脱得赤溜溜的,在月亮下平平飞过,犹如舟子在平镜无波的水上滑行般的尸体。 是一具女尸。 ──一具细致的、标致的、美丽得相当露骨的女尸! 是言宁宁和李青青亲眼看见了! 吓坏了。 ──几乎也同时吓死了! 她们本来在月下赋诗,没想到,却真的看到了飞行的女尸! 吓得她们在跟孙绮梦报告的时候,也几乎齿咬到了舌,唇夹着了舌,一句话吓得分裂成七八句说,说完了之后一直在喘大气,喘完了之后才说第二句。 相比之下,言宁宁还算比较镇静一些。 但最镇定的还不是她。 也不是其他听了小声叫细声嚷抓紧了拳头捂在唇上的杜小月、张切切她们。 甚至也不是一向丑得好像已失去了表情的铁布衫。 而是绮梦。 ──一向怕鬼的孙绮梦。 “你们真的看到飞尸?” “是的。” “是女飞尸?” “是。” “怎么知道她是女的?” “当然是女的。她全身都没穿衣服。” ──在没穿衣服的情形下,自然壁垒分明,不,男女分明,不但活人如此,连鬼都一样。 (但“鬼”真的似人一样也分男女么?) “她……有什么特征?” “她的头发很黑,”李菁菁说,“也很长……” “有多长?” “很长很长──如果拉直,一定长过她的身子,她的身体本来就很长,如果站起来,恐怕要比切切还高。” “[口采]!” 这一声是张切切啐叱的。 “还有什么特征?” “她的皮肤很白,手啊,臂啊,腿啊,胸啊,……都很白!”这次是言宁宁答。 “有多白?” “比月色还白。” “月色?” 绮梦似乎对这比喻太含混不大满意,言宁宁只好补充: “要比小月还白些。” 小月在这里是最白皙的姑娘了。 这个比喻,却又犯了杜小月的忌讳,大家都发现小月又开始往铁布衫身后瑟缩着。 绮梦马上皱了皱眉,转移了话题:“她的样貌如何?” “看不到。” “看不清楚。” 言宁宁和李菁菁都是这般回答。 “为什么?不是月亮很亮,肤色很白吗?” “我们只看到月光和白肤,”李菁菁说,“就是因为头发太黑、太长了,把脸都覆盖往了,只知道她的腰腿又细又长,而露出来的五官脸形,轮廓很美。” “不算是很美,”言宁宁纠正了李青青的看法,“对一个女孩子而言,未免大露棱骨了一些。” “我认为很美,”李菁菁不服气,“女人五官要长得有个性才美。” “我觉得女人最重要的是长得均匀柔美,”言宁宁也坚持己见,”太粗豪的女人怎美得下?” 绮梦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提省道:“我们现在在讨论飞尸。” 两人都低下了头,看样子,对这尸体到底美不美,就像她俩平素争词论诗一样,会找个私底下无人的地方再争辩下去无疑。 “那你们怎么知道,”绮梦终于问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她是一具死尸?” “她是。” 两人对这问题,显得异口同声,很一致。 “因为她七孔流血。” “因为她直挺挺的,死人才会那么僵硬。” “七孔?”绮梦奇道,“她头发那么长,不是应该至少遮掩掉两三孔吗?” “对的对的,”言宁宁连忙补正:“大概是耳孔、眼眶我就看不到……不,至少,看不清楚。” “你们是说她平平的往前飞?” “不是往前,”李菁菁用手掌迸伸往平空一捺,道,“而是打横,横得可以看到她大腿尽头有一颗血痣。” 绮梦听了,忍不住皱眉,“你们肯定那不是一种诡怪的轻功吗?” 两人一时答不出话来,终于你望我、我望你,好半晌才由言宁宁发话:“我们辰州言家的人的确有过这种古怪轻功……但这儿只有我姓言的,而我也从来未在本门见过能把‘飞尸赶鬼法’练得那么高超的……” 她期期艾艾的说到这里,还是李菁菁爽言快快一句就问了下去: “你还是认为不是鬼,不是飞尸,而是人吗?” 孙绮梦黑眸剪愁,回头问狮子一般戟发张髯的独孤一味。 “你说呢?” “我说一定是那王八旦龟孙子我操他妈的陈五裂在搞鬼!”独孤一味怒气冲冲的,如果五裂神君真在他面前,而且还化成一颗石头,他也一定会把他给啃下去: “你等着瞧!──他老祖我一定会把那小子大卸八块,两块喂狗,两块喂鱼,两块喂猴子──” 他说得破锣那么响,绮梦不禁轻轻皱了皱眉心,张切切见他怒气无所宣泄,好意的试探的战战兢兢的问了一句: “──还有……还有两块呢?” “喂我!”狮子般的独孤一味一味霸悍、斩钉截铁、决不容讨价还价的答: “喂他娘的老祖我!” 谁都知道若以战斗力论,独孤一味一定帮得上孙绮梦的忙。 但如果光是以刚才这番讨论,恐怕对要求真实的答案,却是什么忙也帮不上。 要帮只是倒忙。 五今晚我等你 初九有事: 月下飞尸。 初十倒一宿无话,一夜平安。 平安虽是平安,但在“绮梦客栈”里的人,俱已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但敌人并没有现身。 连鬼影也没一个。 客栈里大家讨论过这个问题: “是谁扮鬼?” “──会不会是吴铁翼已经知道了我们要对付他,所以才──” 这意见大家心里都想说,但一说出来,马上就给扑杀了。 “如果吴铁翼已经知晓了,那他手上握有重兵,像庄怀飞、王飞这‘双飞’,唐化、朱杀家这对杀人王,战斗力一流,又何必等我们发难?何苦装神弄鬼?他们大可冲进来杀我们个措手不及!” “要是吴铁翼知道我们要坑他,他要嘛就先下手为强、要嘛就避开绕道,绝对没必要把他重要的逃亡时间耗在扮鬼吓人那么不上道!” “就算是吴铁翼干的好事,那么,那女鬼是谁呢?为什么只弄死一些鸡鸡鸭鸭、小猫小狗?──难道吴铁翼居然不敢向人下手?!” “哪怕──” 反正,都是不同意的声音。 其实,大家最怕听到的,就是吴铁翼已在着手对付他们了……这一个事实,比真的闹鬼还可怕。 不过初十并无意外。 意外在十一。 这并不算意外。 因为,自从怪事在初五伊始之后。总是每隔一天,就有奇事发生。 这一晚,说来是例外。 因为,并没有实际上发生的诡怪事件。 但在“绮梦客栈”里的人都很紧张,拿刀的拿刀,提枪的提枪,连铁布衫也都是站着睡,杜小月更睡不着,双手抓住床榻下的红砖,一直抓到天亮,以致翌日他的指节青筋突了出来,手指麻痹弯曲,掌心全给砖面刺得一坑坑的,全是带血的坑洞! 这晚的怪事不是事。 而是梦! 绮梦这次没做绮梦。 而是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见突然有个赤裸裸的,身形修长高挑的女人扑向她,向她袭击。 她在震怖中反击。 她击中了她,可是那女人突然变了。 变成一个十分恐怖的厉鬼,全身的白皙肌肤都在销熔腐化中,嘴眼鼻里都迸喷着粘液,胶粘在她身上,以致她自己也给同化、熔化,逐渐变成了一滩又浓又臭的血水…… 太可怕了。 她突然梦醒。 惊醒。 可是醒后更可怕。 噩梦醒后才是真正的噩梦。 因为几乎在同一时间,客栈里的人都同一时间惊醒(这时客栈已无外人,也没租给外客,根本也没旅人在这时候前来投宿)。 有的人是吓醒。 有的人是尖叫着醒来。 有的人醒来之后还不知道自己已醒,以为还身处噩梦之中。 可见噩梦之噩。 噩梦之深。 而且,人人居然都梦到同一个梦。 同一个女人。 同一种变化。 同一个噩梦! 噩梦最可怕之处,是醒不来。 ──每次都梦到同一种噩梦,固然可怖,但大家一齐梦到同一个噩梦,也十分恐怖:因为它让你分不清到底是噩梦还是恐怖的现实,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的?发生了的?还是仅不过是一场相同的噩梦。 但噩梦最可怕、可恐之处,还是: 醒来后,发现不是梦。 而是真实。 他们不期而醒。 一惊而醒。 客栈内氤氲着雾。 荒山也笼罩着寒雾。 雾中。 窗前。 有一雪白如刀的女体,散发飞扬在冉冉飘过,好像一切都失却了重量,那刀白的女体,也只似一匹失重的白布、一面随风的酒旗似的,自窗前悠悠飘过。 其中,靠近窗前的胡骄,及时瞥见那空中飘行的女人五官都淌着血迹。 眼尖的胡娇却发现了: 有一滴不是血。 而是痣。 ──老大的一颗红痣。 血痣! 那颗痣就长在那女人的下额、唇下。 ──这是他们发现那飞尸的第二颗痣! “是左边?还是右边?” 奇怪的是,孙绮梦对这一点问的很仔细、很详尽。 “右边。” “你肯定?” 绮梦的脸色很不好看。 很苍白,像一块冰雾凝结在月饼上。 这也难怪,现在,人人心中,噩梦已取代了绮梦,连她自己,也刚自一个噩梦中醒来,旋又进入另一个噩梦之中。 胡娇也不满意“梦姐”那么不信任她,所以语音也有点恼火起来。 “当然肯定。她的脸,[口拿],在这边,”她指手划脚,对着窗户比拟着,“那魔女向着我这边来,哪,这是我左手,她对着我左边,唇边有一颗痣,红的,当然就是她的右边了──怎会有错?” 她不但眼利,记忆力也好。 因为对这两点实在有点洋洋自得,所以说起来也有点夸张,绘影图声。 “──这么夜,这么黑,你怎么看得那么清楚?” “我不知道,反正,那女鬼全身似逆映着白光,全身白得发亮。这几天的月亮不是挺亮的吗?”胡娇不耐烦的噘着嘴儿道,“反正,那也不过是一只女鬼而已──见到一只女鬼,还是一只长有血痣的女鬼,[口采][口采][口采],真是倒八辈子霉运了,有什么好充的!我要认功,也不争这个──” 绮梦听了,二话不说,“啪”地掴了她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可打得她脸上火热火辣地,可胡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话冒犯在绮梦心里了。 大家都怔住了。 谁也不明白绮梦为何会生那么大的气,只知“老板”今天脸色很难看。 一个平素肤色好到像一颗刚熟透了的桃子的女子,而今变得有点猪肝色,心情怎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一点,连鲁男子的独孤一味也看出来了。 但他也一样看不出来绮梦为何要生那么大的气。 对他那样一个好色的汉子而言,有一个不穿衣服身材极好的女人在窗前飘过,他一定是瞪大了眼、看饱了再说──管她是不是鬼! ──至于一粒痔,不管红的黑的灰的还是七彩的,都不关他的事! 他最生气和担忧的,还是他的狗──到底怎么死?失踪的出了什么事? 所以他想胡混过去,劝了一句:“算了吧,一颗痣算什么呢?就当它长在屁眼上好了!” 殊料孙绮梦一听,脸色大变。 ──本来是猪肝色,现在真是像大便一样的颜色。 看她眼里的神情,真似想要活脱脱把独孤一味的舌头切下来似的。 独孤一味天不怕,地不怕,却怕孙绮梦真的发脾气。 那也不是因为他胆小。 而是因为他爱她。 ──爱一个人,总难免会怕那个人,爱得深,就怕得深。万一翻了面,断了情,绝了义,就转化为恨得深怨得更深了。 胡娇却在此时哭了。 呜呜咽咽──她当然觉得自己很冤──但也不至于大声放哭,因为毕竟“小姐”一向是很少发这种“小姐脾气”的。 这时,只听“小姐”阴寒着脸色,对着外面将破晓犹夜未央的荒凉山野狠狠的说了一句: “好,你既然来了,就来吧──今晚我等你。” 大家听了,都有点不寒而悚。 看到绮梦的神情,更有点毛骨悚然。 独孤一味却以为他颇能体会绮梦的心情──绮梦毕竟是他的“女人”,他在这儿独霸三年尚未“期满”,岂能容人如此放肆?于是长身拦在门前遮住已因夜色逐渐消沉的月华,浩浩荡荡的喊了话: “死鬼,你给我听着!你别男扮女装,叫些下三滥的戏子、下九流的妓女来装鬼吓人充数!你老祖我可是不怕吓的,给吓大的!你吃了我狗,毒了我的犬,你给我记住,我一定会煮了你的猪,宰了你的羊,把猪肠换作你的鸟,把羊角插在你的耳朵上!有种,明儿就在这儿跟我一决生死,犯不着吓唬这些黄毛丫头。妇道人家!有种,你就今天下来跟我干一场,我包准把你打得当不了鬼也升得仙!” 他说话的处身地,正在客栈的大门口,对着山峰喊话。 他说得非常英勇。 看他的样子,也十分威风凛凛、浩气长存。 他好像觉得自己快要成为一座雕像了。 绮梦听了,神色好像好过了一些。 至少,嘴角边儿,还酝酿了一点笑意。 一丝丝的,难以察觉的笑意。 她叹了轻轻的一口气,轻的吹不扬一条轻羽。 然后她幽幽的说:“你知不知道你实在很……” 独孤一味马上回头。 而且是猛然回首。 他容光焕发,群须乱舞,抖擞精神。兴致勃勃的问: “很什么?!” 绮梦欲言又止。 但她知道独孤一味一定还会问个不休的──这鲁男子一旦好奇起来的时候,要比八婆还要八卦的。 所以她只好说: “──很威风。” 为这这话,独孤一味当然兴高采烈了好久。 所以,从那天晚上到第二天,他一直都伸展双臂抵着门,好像就拦身在这孤栈荒店里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样子,动也不动一下。 这一下,他可真有点成了活的雕像。 六霉神 他们本来都不大相信十二那天晚上会有事。 原因很简单: 他们已成了习惯。 ──一天晚上发生了事,第二天晚上就没事。 一如前述:初五有事(井里有血!),初六就没有。初七意外(鸡犬不留!),初八平安。初九又来了(月下飞尸!),初十宁静。十一又来家伙了,噩梦连绵加上胡氏姊妹眼见(还有细节描绘!)看到那个没穿衣服的女人缓缓打横飞行,按照道理,十二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才对。 余此类推。 希望如此。 至少,大家心中希望:就算是发生意外,闹鬼或遭受狙袭,也能有皇恩大赦,也就是说,发生那么不幸和惊怖的事,简直是遇上霉神了,还是能有假期比较好。 ──还可以调节休息一下嘛。 不过,这一次,他们可要大失所望了: 因为这次那“霉神”好像特别勤奋,赶工似的,连第二天晚上(就是十二那夜),也发生了事。 事实上,也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血,没有鬼,也没有飞尸……。只不过,也“没有”了两个人。 一个是胡娇。 她“忽然”消失了。 谁也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不见”的。 ──可能是去如厕的时候,可能是在洗澡的时候,可能是大家睡着了的时候(不过,发生了怪事之后,他们可是在任何时候都派有人巡更的)…… 总之,在吃晚饭的时候,就不见了胡娇。四处都找过了,就是找不到。 另一个是独孤一味。 本来没有人会想到独孤一味是“失踪”的──因为像他那么大个儿的人,武功又那么高,气势又那么浩壮,说什么也不会让人“拐”走就是了、但还是一下子就消失在空气中,了无声息。 就在胡娇“不见了”之后,却发现独孤一味也没回来,大家才开始联想起来: 会不会是独孤一味也“失踪”了! ──他会不会也出了事! 大家都记得,自从昨夜绮梦夸了他一句之后,他一直都守在房门口,大家还心里认为:如果看多了,或习惯了,还以为那是一座纪念碑还是先人石像什么的。 最可怕的联想是: ──如果敌手连独孤一味都能这样无声无息的“弄走”,那么,在客栈中的人,怕只有任人鱼肉的份儿了! “大家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大家七嘴八舌,回忆强记,结果都是一样: 下午。 ──申时之前,肯定独孤一味还在门口守着,来回巡逻不已,看来,他当“绮梦客栈”是座烽火台了! “那么,是谁最后看到他的?他那时正在干什么?” ──那么大的一个人,战斗力又那么高,决不会“无缘无故”便消失的,绮梦决心要追查到线索来。 结果还是胡骄所说的比较接近──接近看到生龙活虎的独孤一味之“最后一眼”。 她看到独孤一味站累了(大概是站久了之故),忽然,皱住了浓眉(那是破烂扫帚开叉一般的皱眉),陡地蹲了下来,捡起了一件事物(不知是啥事物,只知有点闪闪光),反覆细看,然后仰首望“疑神峰”顶(那里有座“猛鬼庙”),目光有点痴呆,喃喃自语,好像在说:“原来是你……你这霉神……我跟你老早就约好了……你还来这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那儿……”这之后──这以后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 胡骄的回答是: “我那时想去叫阿娇一齐过去问问看:他发现了什么──可是,阿娇却不见了!” 绮梦问:“后来你就专心去找阿娇,就没再跟进独孤的事了?” “是。” 胡骄这时眼睛已瞪得胡桃核样儿大,好凄惨:胡娇毕竟是她同胞姊妹,两人一齐闯江湖,又是同胞战友,彼此间极有感情。 “所以之后独孤去了哪里,你便不清楚了?” 答案是:是。 那时候,恰好大家各忙各的,谁也没留意独孤一味的行止,更何况他的轻功奇高。 “那你发现阿娇不见了,为何又不立时向我报告?” “我是到晚饭的时候才肯定阿娇没回来的──”胡骄哭着说,“初时,我只以为她觉得不开心,出去散散心……何况,小姐心情也不好,我没敢打扰你。” 胡骄没说下去的地方,言有尽,意无穷,绮梦当然明白。 昨晚,她跟胡娇冲突过,还赏了她一巴掌。 ──现在胡娇失踪了,她得为这事情份外感到内疚和难过。 那时已经天黑了。 黑黝黝、杀气腾腾的荒山之夜又莅临了。 没办法。 “我们提高警觉,武器在身,随时提防敌人偷袭;”绮梦只好先作这般吩咐。失去了独孤一味这等大将,她也有点心乱如麻,对付吴铁翼的事,也只好暂搁一旁了──因为明显的现在有人(还是鬼!)在对付、伺伏着他们。“也许,不久后;独孤先生就会回来……他说不定也把阿娇带回来呢!” 说完了她就笑笑。 她是希望气氛能轻松一些。 但没有人笑。 因为大家的心头根本轻松不下来。 ──在这围内少了一个豪勇的男子,要远比少了一位女子还触目、惊心,因为在场的都是阴盛阳衰;何况独孤一味嗓门大作事豪派威猛,有他在场至少阵容浩荡,铁布衫虽也是男子汉,但一向只沉着气不吭声,甚至不移动一下,有时候跟一根铁柱子没太大的分别,更何况现在不止“少”了一个独孤一味,连喜欢胡吹大气眼尖舌利的胡娇,也同时失了踪。 试问大伙儿又怎笑得出来? 反正大家都笑不出来,绮梦就下了决心似的,仰着脸,走上了楼。 之后,有人在楼下仰首看见她打开了窗,放出了矫捷的铁鹞信鸽。 鸽子一直都豢养在她房间里,跟那两匹健马一般,侥幸未死。 ──只不过,她放信鸽给谁?小小一只信鸽,总不能飞回她东北老家“神枪会”啊! 绮梦遥望信鸽远去,似充满了寄望。 期望。 只不过,会不会期许愈高,寄望愈大,就会失望最重? 七路远客栈 十二那天晚上没什么特别大事: 因为已发生了:两个人都失踪了,在初五“闹鬼”以来;还是第一次,“侵犯”到人身上来了,而且一“不见”就是两个人! 一宿无话。 荒山上,步步惊心。 客栈内,步步为营。 十二夜无事。 十三有事。 什么事? 死人。 ──人死了。 出事以来,第一次,有人死了。 死人是白天发生的事。 剩下的人,当然捉心吊胆,但白天通光亮猛的,他们比较不感到骇怕──她们怕的是入夜以后的鬼魅魑魉,随时突袭行凶。 没想到,折损人手,却在白天发生。 而且还发生得非常恐怖。 那时候,胡骄和张切切正在厨房里烧菜。 ──自从发生了怪事之后,绮梦已经下令:谁也不可以“单独行动”,至少,要有两个人聚在一起,才可以离队。 是以,胡骄、胡娇,才会同时看见平平飞行的女鬼;胡骄要去问独孤一味在干什么的时候,也得要找胡娇一道。 ──却不知怎地胡娇已不知去了哪儿! 在初十二那天发生了两人失踪事件后,“不许落单”的命令更加严厉执行。 本来,言宁宁也是在厨房里的。 但她刚到后院去撷菜。 ──鸡鸭死尽,没有肉吃了,只剩下两匹马,却意外的没给毒死,但总不成吃马肉;幸好庭里种了大量且多种蔬菜,客栈里的人只好被迫“吃素”了。 张切切因此还开了一个玩笑:“那倒好,我只有光吃莱没肉啃才会瘦下来的。” 何文田回了她一句:“瘦下来也没用,你块头太大了,还是嫁不出去。吃素总不会轻了骨头。” 张切切几乎立刻跟她对骂了起来:“你自己讨贱啊!你才吃啥也没用,好好一个女儿身却长得像个臭男人!” “我像臭男人也没关系;”何文田的嘴巴一向不轻饶:“总比你连臭男人也没半个来得馨香!” 她们本来还要骂下去,但铁布衫忽然阴魂一般的出现在她们眼前,她们之间。 她们各掩着鼻子,一哄而散。 ──有谁,比铁布衫更臭?! 何况,铁布衫通常都是负责执行绮梦小姐孙老板的“命令”,调解争执,化解冲突,他既然来了,还不散开,难道要等绮梦发火? 大家遂藉故下台。 何文田照样给神坛、土地上香。 张切切回到厨房洗米、点火。 言宁宁到后院拔莱的时候,李菁菁也在庭间洗衣服,大家正好互相照应。 故此,发生事情的时候,就只有张切切和胡骄在厨房。 胡骄正在切莱。 咔,一声,一截菜。 笃一声,又一截莱。 她切得爽快。 利落。 她的菜刀也磨得快利。 明亮。 她本来还一直在哼着一首歌的,忽然间,吱了一声,分了一下神,右手丢下了刀在砧板上,发出“咣当”一声,也用左手挟着左太阳穴,似有点摇摆不定。 张切切赶快去扶持她。 “怎么了?” 她喝问。 胡骄摇摇头,脸色通红,张切切注意到她左手指给切了一记口子,正冒着血珠子。 张切切看了心疼,啐道:“你怎么不小心!” 胡骄红着脸道:“不要紧,没事的。” 张切切知道胡骄可能固为姊妹情深之故,神不守舍,也不斥她,就说:“我去拿止血药给你,你先别做事了。” 胡骄点点头,的确有点神容困难的说,“不碍事的,你别管我。” 张切切还是去拿药了:由于厨房离客栈主要建筑较远(以免炊事时灶烟油呛影响客人),且又大又宽敞,是以,她们就找到此处为另一客栈: 路远客栈, 张切切行动还是很快的。 她拿了金刨药,很快就回到了“路远客栈”。 一进入厨房,她就给眼前的景象镇住了、吓着了! 厨房里没有外人。 仍然只有胡骄自己。 她一个人。 可怕就可怕在她就只一个人独处。 张切切看到她的时候,她就在切她自己! ──一刀刀的切自己。 准确一点来说,是一刀一刀的在剁、砍自己身上的肉。 那时候,她全身都是血,身上几乎已没有一块肉是完整的人,但她还是很冷静的、一面目光迟钝喃喃自语(像是“临别”前的独孤一味?)一面中邪似的在切割自己,一刀一刀地,一刀又一刀的,一点也不顾惜,一点也不肉痛。 好像那些肉骨不是属于她自己的。 怵目惊心。 张切切再大胆,块头再大,也只有尖叫!惊呼。 她一叫,绮梦等人自然听到。 但当她们赶过来的时侯(她们轻功当然好,但”路远客栈”也名不虚传,显然“路远”),胡骄全身已给砍剁得七零八落,脸目模糊,没救了。 胡骄不是死于他杀。 她是自杀死的。 ──但却是惊心动魄的自杀死的。 她的死震动人心。 也重挫军心。 大家一时之间,都失去了斗志,只有恐惧。 她们恐惧的是: 她们的对手居然不是敌人。 而是自己。 ──独孤一味自行走失,胡娇也是自己失踪的,而胡骄更是自己疯狂的砍杀自己,好似与自己有仇! 敌人,看来不止在外面,也在里边。 ──身体里面。 心里边! 漫漫长夜。 漠漠荒山。 ──敌人就像是整夜,以黑的大网笼罩住了她们。 八她们的敌人不是人 她们的敌人只怕不是人! 是人倒不怕。 只怕不是人。 ──本来不是人比鬼更可怕吗? 但人就是怕鬼,没办法。 ──其实,人也许怕的不是鬼本身,而是未知。 对未知的事物总是恐惧。 因为不了解,所以才会心生恐惧。 所以人怕的其实还是自己,自己的无知,自己的心。 十三,白天死了人,晚上也一样有事。 ──不过,比起白天来,还不算什么大事。 那是又见鬼了! 这次见鬼的是杜小月。 她一直都躲在被窝里,炕上,双手抓住了被角,扯到唇下、咬着。 这样看去,她好像在被里的身子是赤裸的,没穿寸褛,其实不然:正好她是全身穿了三层衣服,在这开始秋意沁人的气候里显得小题大作。 她在炕上,瞪大了眼。 眼瞳黑而亮:黑却更充满了惊,亮却更充溢了惧。 总之,她眼里就填满了两个字: 惊惧。 结果,她就在惊惧的张望中,在一阵阴风吹动了后院门扉吱嘎作响后,看到了一幕诡奇已极的情景: 有个女人在洗澡。 她浸在木桶里。 她脱光了衣服。 她的发很长,毛很卷,毛发都很黑,所以,也就显得身形特别白。 触目惊心的白。 夺目攫魄的白。 ──白里,有两点血痣,一在腿根,一在颏下。 然后,她还看见了一件事物: 刀。 坦白说,小月也不十分肯定那是不是刀,但她肯定看见有刀光。 惨青得毒牙一般彩白的刀锋,正自浴桶里延伸出来,向着天。 天心有月。 月在天心。 看到了这一幕,你说一向胆怯、而且胆战心惊、并已受人奸辱过的杜小月,能做什么事? 她尖叫。 她一尖叫,人都到齐了。 大家早已剑拔弩张,惊弓之鸟,警觉性都很高。 只可惜小月要在好半晌之后,才惊魂甫定,稍定过神来之后,才能战战兢兢的指出她看到异象的所在,众人还没弄清楚怎么一回事,小心翼翼的包抄过去,由铁布衫一脚踹开了门: 人已不在。 只剩下月亮。 月华如练。 整个后院,如同白昼。 阶下只有点湿。 还有一个木盆。 盆里有水。 水还在漾动。 桶旁还有点水渍。 人,刚刚才走。 ──是人吗? 待小月定过神来,结结巴巴的说清楚她见到了是什么诡物之后,大家才算弄明白过来: 又见鬼了! 本来,遇鬼绝对是件大事,只不过,大家现在倒不那么想了: 一,这鬼(应该说:这脱光了衣服的女鬼),已不止是第一次遇上了。 二,这次总算没人失踪,也无人死亡(毕竟,还是活人生死事大)。 三,上一次,这鬼出现“仙踪”的时候,毕竟还凭空飘飞,而今,只在木桶里洗澡,难度低多了,而且,仿佛也增添了点“人味”。 ──鬼要洗澡吗? 不过,话说回来,她们的隐忧也增多了,简直是忧心怔忡。 因为,这“鬼”(如果不是人)已经是越来越嚣张,愈来愈肆无忌惮了。 怎么说? 初遇这鬼(如果不是人,那当然是鬼了──要不然那是什么东西?!),鬼还有点顾忌,倏忽莫测,高来高去,而今,已目中无人,玉体横陈,公然在庭院洗澡了,竞当客栈里无人手?! 她们更忧虑的,倒还不是那女鬼(胡骄生前还矢口说她看见那“鬼”是有胸脯乳房的!──那不是“女鬼”难道是“男鬼”不成?!人死了之后,总不成男女倒错吧!)愈渐嚣狂,而是绮梦的态度。 听了小月的转述,绮梦的脸色,又回复到晚上她一巴掌掴胡娇的那种冷肃。 甚至更难看。 大家看了也难堪。 绮梦还问得很仔细。 而且很耐心。 她等小月回过神来后,一一问她遇鬼的细节,细得连那刀尖向着何方、腿有多长、阴毛有多卷也要知道。 杜小月见着绮梦,仿佛就生了莫大的定力,终于能镇定下来,一一详述。 只不过,她说得越详尽,绮梦的脸色越是像曙色一样。 大家看到她的脸色,仿佛都见不到前景有曙色。 毕竟,绮梦是她们的领导。 是她们心目中的英雄。 是太阳。 “你既然来了,”她们只听绮梦仿佛中了邪似的痴痴地道,“那你就来吧!明晚我等你!” 她们听了之后,更加担心: 担心绮梦会像独孤一味般失踪,更耽心她好像胡骄一样的去寻死。 她们互相照会,盯住了她。 不过她没有: 没有失踪。 也没有自杀。 她反而断然下令:“全面准备作战。来人是冲着我们来的。是人,不是鬼,不要怕。你们放心,我的一位姊妹知交,就要到了,她可是一名强援。” 大家看绮梦还有勇气奋战,大为振奋,终于由张切切大着胆子问: “小姐……” “怎么?!” “你怎么知道是人……不是鬼?!” 说到“鬼”字的时候,张切切自己也明显地吓了一跳。 大家也唬了一惊。 “鬼不必洗澡,也不用冲凉。”绮梦冷笑扒去了裹着枪尖的布帛,“就算要冲洗,也用不着我们家井水。” 她已露出了明晃晃的枪尖,一晃一抖,枪颈红缨“花”地扬了开来,像丝地遽就绽放了一朵红花。 “黄泉路,路不远;”她的脸让枪尖寒光映得英气迫人,“你要有胆再来,我就让你洗一个血澡吧!” 那一晚,鬼没有来。 也许,那一天已经饱和: 白天死了人,晚上见了鬼。 第二天晚上,十四,只差一天便月圆。 月亮分外明。 特别亮。 整个荒山都像披了一层霜。 寒霜。 这一晚,“鬼”是来了。 而且就在她们客栈门口洗澡、磨刀。 ──这鬼是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但来的不只是鬼。 还有一个人。 从“一路山”一路入山西,走“老豆坑”,经“野金镇”,直扑“疑神峰”,千辛万苦才来到“绮梦客栈”的。 罗白乃! “绮梦客栈”的女子们,正刀离鞘、矢上弩、一触即发的要掠杀那只“女鬼”! 结果,却差点杀了罗白乃! 鬼,到底还是没抓着! ──却相识着了罗白乃这个活宝! 这也许是所谓的“不打不相识”吧! 第八卷:走龙蛇 第二章 好胜的女人 一不客也栈 罗白乃初遇“绮梦客栈”那一干女子的时候,个个不是拿他当鬼办,就拿他当敌人干! 幸好他肩上有褡裢。 绮梦相信了他。 这之后,他就交上了好运。 ──居然在这荒山野岭闹鬼死人客栈里交上了“好运”? 不错。罗白乃一生就喜欢混在女人堆里。 他喜欢漂亮的女人。 美丽的女人。 ──就算不十分漂亮、美丽,也没关系,对他来说,女人总比男人好玩、有趣、易相与。 总之,只要他能混进女人堆里,大家不排斥他,(他毕竟是男人嘛),就够他陶陶然的了。 何况,客栈里标致的女人也不少,绮梦更令他好像身处一场旖旎的梦中,就算见鬼也不愿醒。 ──知道了这山上闹鬼、死人事件之后的他,觉得遇上女鬼(只要是美丽动人的──却不知有没有主动献身的?他常藉故去破庙里悬发夜读,唉,是去打瞌睡,但一觉睡醒,天光白日,一夜无梦,鬼也没一只,但蚊子倒老实不客气的咬了他个满额满脸满头的疱子,有次还给一只青头蜂螫了一口,鼻子肿得像猪头!),那也不是太霉运的事! 一次过遇上那么多好看(虽然不太好相与)的女人,而且又都需要他这个“男子汉”来壮胆,他显然在消除敌意之后,受到了颇为热烈的欢迎,这点,从特别为他而烧的饭菜便可知一般(可惜没有肉,吃菜,他可是愈吃愈饿──不行,晚上得偷偷去打猎只什么蛇虫鼠蚁回来大快朵颐一番不可!),他自觉自己已交上了难得的好运。 其实,客栈里的女人,都很好胜。 ──消除了敌意之后,对他颇为欢迎他是真的,只不过,决不是为了罗白乃可以替她们驱鬼、壮胆,而是他胡闹、戏谑、又爱胡诌、搞笑,令人发噱,相当“活泼可爱”并且逗笑,所以,这干在荒凉山上过惯寂寞岁月的女人,真是对他十分欢迎。 如果,罗白乃知晓他自己之所以受欢迎的理由是:“活泼可爱”──却不知他如何想法。 他决定要留下来: 跟大家一齐抓鬼。 与众女侠一起打老虎。 并且,要与大伙儿一块儿度患难。 问他为什么?他答: “因为我是捕快。” “捕快就是公差。”他拍胸膛砰砰砰砰的说,“公差就是为公共差遣的事,莫不义不容辞去干──我,” 他把胸膛拍打得震天价响: “罗,白,乃──” 他气壮山河、气盖世义簿云天的朗声道,“为了要保护你们这些弱的女子,我──罗、白、乃,不惜牺牲,不怕万难,都要为你们……” 语未说完,突然呛咳。 咳得几乎连肺都吐出来了。 大家几乎以为他悲壮得一入客栈就给鬼上身了。 幸好没有。 他只是把胸膛拍得太响,一时肋骨承受不了,故暂由肺部发出警报罢了。 大家一向很少看过那么悲壮的人物,也很久没听过那么慷慨的言词,不禁瞠目。 还是绮梦比较镇静、老到,问他:“你有什么要求?” “要求?”罗白乃慨然道,“大丈夫的七尺之躯,急人之危,解人之难,有何所求?只不过,所谓远来是客,我千辛万苦到疑神峰来,一心帮你们除妖驱鬼(真奇怪,在他未入客栈前,又怎知有鬼作怪?),你们就算暂不营业,但不客也栈,总该留我有好吃的、好睡的、好住的、好服待的、好享受的……” “明白了。” 绮梦唤了一声,“切切。” 大个儿女人立即应道:“在。” 绮梦又唤:“老铁。” 铁布衫巍然应:“有。” 绮梦吩咐道:“切切给罗大爷一套新衣,带他去洗澡,老铁带他上房去,莫让他一上来就给鬼啃走了。” 罗白乃一看两个大块头,叫有点急了:“慢着。” 绮梦不耐烦:“什么?” 罗白乃用眼尾在言宁宁和李菁菁,还有杜小月三人间转了数转,道:“可不可以换人?” 绮梦没有回答。 她没好气。 罗白乃却只觉眼前一黯。 不,是二暗。 那两只庞然大物,已一左、一右,夹着他,只等他开步走。 走去冲凉。 走去睡觉。 也罢。 他认命了。 反正,来日方长嘛。 而且,长夜漫漫嘛。 ──当然,以后他才真正知晓长夜有多漫漫、而且长长,并且常常。 不过,那一夜,他并没有去睡觉。 只去洗澡。 ──风尘仆仆,为了使这干武林英雌生有好感,这个澡是不能不洗的。 (我才不要像那“驼背佬”一样,又脏又臭,全身就像一个个大脓包组成的,难怪他用布一层又一层裹住自己,大概是怕臭气漫发吧?不过,尽管层层重裹,还是臭味外泄,就像裹不住的伤口发脓!) (原来不只纸包不住火,布也裹不住臭的!) 他一面洗澡,一面唱歌,唱得声嘶力竭,畅快无比。 洗完了,歌还未唱完,他却不肯上楼。 ──为什么? 他才不去。 不是不想睡。 不是不倦。 ──也不是太介怀由张大妈(其实张切切年纪并不大,她只是块头大)还是铁布衫(太臭了,受不了,连苍蝇也给他臭走了!)明是护送实是监视。 而且,他在洗澡的时候已听到磨牙的钝音,很刺耳,却不知是不是张妈在外面恨得磨牙切齿不已,所以他就唱得更大声,更放尽嗓门大唱特唱,为的是要遮盖那难听刺耳的磨牙声。 他才不一个儿上楼。 决不一个人入房。 因为他怕。 他怕鬼。 其实,说起来,客栈里,这些人中,最怕鬼的,如果用筷子的数字来衡量,那么,他能荣获的,决不是一只、一双、一对,甚至不是一筒。 而是整个竹林。 ──够一伙人用一辈子的筷子了! 所以他说什么也要溜到楼下来,坚持要一起守夜。 也许是听到争执声,绮梦就过来了。 她也拗不过他,只好让他一齐防守: ──那样也好,省得少掉一个人手去监视他。 他一下楼来,只见那些女子人人都捂着嘴偷笑──虽然他不知她们笑他什么,但是女子为他而笑他总觉得是件荣幸的事。 罗白乃却也机灵。 他把握机会,滔滔不绝,逗趣说笑,使得紧张戍防的侠女们,不知不觉就轻松了许多──罗白乃自己也轻松了很多。 ──人生在世,还是笑笑说说,嘻嘻闹闹的好。 打打杀杀、鬼鬼怪怪有什么好! 这一夜,罗白乃就跟大家都建立了友谊,李菁菁、言宁宁尤其喜欢听他胡吹大气,连楚楚可怜的杜小月有两次也给他逗得卟嗤一笑,只张切切对他很敌视,何文田却拿他当怪物来研究。 最可怕的是铁布衫:没拿他当人办,说也不笑,骂也不理,大概踢他一脚也不会有所动吧? 罗白乃可不敢真的过去端他一脚。 只一个罗白乃看不透。 一点也看不懂。 ──那是绮梦。 她像一个梦,一旦醒来,便记不清楚,若在梦里看梦,更越看越懵懂。 但在长夜里的绮梦除了明显在防卫之外,她还在等待。 她在等什么? ──她在等谁? 在这荒山峻岭,她能等谁?她还有谁人可待? ──她在等独孤一味回来? ──还是在等五裂神君赶来? 不。 二我以歌声冲凉 这要等到第二天晚上,罗白乃才知晓绮梦等的是谁。 在这之前,他却先明白了一件事。 因为他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刚才我一进来,你们就忍不住笑?” 大家一听,立即会心,又捂着嘴偷偷笑、嘻嘻笑。 何文田没好气的反问,“你说呢?” 罗白乃鼓起勇气,说:“因为我英俊。” 大家笑得“卟”地喷了出来。 罗白乃再鼓余勇:“因为我勇敢!” 女子们笑得前仆后卧。 “唉”,罗白乃没办法,硬着头皮又说,“因为你们没见过男人──已经很久了!” 一时间,“嘘”声四起,他身上至少中了十几件枣子、大蒜、辣椒干、抹布之类的事物还有一位鸡蛋、一块缠脚布、以及一只鞋子。 ──幸好没有铁布衫的裹伤布:这个人,一定是练外功练过火了,以致全身溃烂不堪,当然是刀枪不入了,都已经烂透了,刀枪再加之算不了什么了。 “那你们自己说呀!”罗白乃气鼓鼓的说。 他可有点生气了。 大家乐不可支,吱吱格格的,就没人给他说清楚。 幸有杜小月好心肠,蚊似的小声说:“因为……你冲凉。” “我冲凉?”罗白乃奇道,这回他真闻所未闻:“你们都从未洗过澡么?!” “去你的!” 一时间,罗白乃又挂了一身彩。 其中一样,是一盆水。 ──这下可狼狈一些了。 “你……”杜小月抿着嘴。咬着唇,终于说了下去:“你一面冲凉一面大声唱歌,我们都听到了……” 忽然忍俊不住,哇地笑了出来,和身扑倒在被上,吃吃地笑着。 绮梦忽然有些感激起这个怪人来。 因为她知道小月是自“出事”后,第一次如此笑出声来。 张切切在一旁,看着杜小月搐动的小肩,眼神充满了柔和慈蔼。 但却只有罗白乃犹如五里雾中,投听值,“我的歌……没什么不对啊!你们没听过歌么?”也不知他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李菁菁格格格格的笑道:“太难听了──,我们没听过那么难听的歌!” 言宁宁也吃吃笑道:“你的歌比僵尸嘶月、人猿吼月还难听,枉你还唱得出来!” “你们太不懂欣赏,层次太低,太不是知音了!”罗白乃一点也不脸红,只悻悻然道,“不过,这也无所谓,歌是唱给自己听的,自己当自己的知音,不就得了。我以歌声冲凉,不是用水用皂,比你们更心清气爽哩。人家是笔走龙蛇,我可是歌驱龙蛇,说真的,不骗你,今晚的荒山之夜,鬼气森森,可是给我一歌动乾坤,正气冲牛斗,避邪驱魔全肃清了呢!” 绮梦忽着笑道:“说的也有道理。今晚是出事以来,大家较轻松的一夜,说来可能也是少侠歌御龙蛇之故吧?你们看,倒真的快天亮了。” 大家这才暮然醒觉,天,快要亮了。 一夜又过去了。 今晚无事,只一场虚惊,还来了个自称大侠的小壮丁。 明晚呢? 中秋快到了。 “猿猴月”也快圆了。 罗白乃就有这个办法,使大家都对他放卸防卫,不再怀疑他,而他也跟她们一起戍巡防守、烧菜做饭,并把太过紧张的气氛弄得缓和下来。 他观察到杜小月又开始咬啮指甲了,又要忧郁了,他就凑过去搭讪说:“小姑娘,你心肠真好。” 杜小月给他平白无故的一赞,倒红了脸,也吃了一惊:“什么?” “你好心眼。” “我几时……你怎么知道?乱说!” “昨晚,”罗白乃很感恩图报以身相许的说,“就只有你告诉我听笑我的原因,而又没亲口诋毁我的歌声难听……你真厚道,必有福报。” 说完了,他就很快的走开。 杜小月愣了一会儿,几乎又要掉下泪来了,却又忍不住以小袖掩嘴笑开了。 刚走开去的罗白乃双手紧握拳头,跳了一下,压低声音:“耶”了一声,喃喃自语的说:“她一定很感动的了!她一定很开心的了!我这样走开去,她一定会觉得我很潇洒的了!一定会觉我有行大事不留名的大侠风范的了……” 忽然前面一暗,他的心情也随之一暗,只听那呕哑难听、恶臭难闻的怪声诡诡跟他说了八个字: “你敢动她,我宰了你。” 为这一点,罗自乃更加讨厌那驼背怪铁布衫。 因为太生气这个怪物了(然而又不敢真的“动”他),使他有时候无缘无故,吃饭、散步、解手的时候,都会握着双拳跳了起来尖声叫道: “我真是好憎他啊!──我憎死他了!” 可惜,光是憎恨、是不会致命的,也不会死人的。 他们现在的情况,很有点荒谬:简直是夜夜等鬼来。 而他们却刀出匣、剑出鞘、枪在手的等着杀鬼。 ──如果鬼是已死了的人,他们又如何杀?难道鬼也可以再死一次。 不。 这次“不”的意思是说:这一回,他们等到的不是鬼。 而是人。 活人。 也是“陌生人。” 三愈深夜愈热闹 那“陌生人”也是到了晚上才来。 仿佛,这一阵子,这荒山野岭上,要入夜后才特别热闹起来。 愈夜深愈热闹。 真奇怪,好像只有鬼城和酆都城,才会有这样子现象。 ──罗白乃嘴里咕哝咕哝、心里朦朦胧胧的咕囔嘀咕着。 他虽然怕鬼,但不知怎的,却在脑里老是抹不去那女鬼磨刀时修长清白的胴体。 ──就算是鬼,也想再见一见;毕竟,漂亮的女体难得一见,何况,那冰冷之躯总是火灼了他的心灵,又淫邪,又圣洁,又纯净,又肮脏…… 为了要不去想那女(鬼的身)体,他故意竭力去想别的东西: 一想,就想到了那给水淋湿了的衣衫,衫内若隐若现的女体。 ──是给他淋湿了衣衫的绮梦。 天! ──这儿到底是不是火焰山! 没听说过秋后这么高拔的山也一点都不苍寒! 罗白乃只好又尽力去想别的: 想最丑陋、难看的! 突然灵机一动! 他想到了: 铁布衫! ──又臭又丑的铁布衫! 一想到他,罗白乃忍不住又双手紧握拳头抑压住声,并自喉底迸嘶出了一句语: “我真是好讨厌他呀──” 他叫得很低声。 他可不想惊动大家。 ──他心里知道:这些女子已经够以为他傻呆呆的了,他可不想她们还以为他发神经、脑筋搭上牛孖筋去了。 不过,无论如何,他在心里憎恨一个人,总得要宣泄一下才行。 反正,他不打人,不杀人,不折磨人,低声叫一叫,握拳跳一跳,也不成祸患。 没想到…… 没想到,他才小小跳一跳,轻轻叫一叫,他身边那两匹马,一起人立长嘶: “唏[口聿][口聿][口聿][口聿][口聿][口聿][口聿]──” 好大声。 在这荒山之夜。 ──他处身之地,是在马棚右方,铁布衫也不知是监察还是陪伴(鬼才要他陪),老是在他左近(鬼不希望他给鬼衔去填鬼坑去),还正在打了一口呵欠,令得在附近的他,也马上感到臭穴来风、尸气冲天,扑鼻难闻。 他可没想到、绝对没想到、只那么一叫一跳,那些健马反应会那么激动。那么疾愤的! ──难道,那些马跟铁布衫有亲? 还是铁布衫是肖马的? 都不是。 因为他立刻发现,远远传来一声马嘶。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马鸣: 那么清越,那么豪壮,那么充沛,那么顽强……忽然间使他明白了,在历史纵横驰骋的马上好汉,是如何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攻城掠池,剽悍矫捷,那才是铁血男儿,铁骑英风! 这一声马鸣使他想到风萧萧的关外、苍莽莽的塞外、荒漠漠的边疆! 原来,栏里的马是为呼应、迎远方来马而喜啸的。 ──既有远方来马,必有远方来客;总不成鬼也骑马吧! 罗白乃一向爱热闹。 他马上冲到前门去看。 看什么? 当然是看热闹。 看什么热闹? 他要看来的是谁?是人?还是鬼?那匹马,要是来自阴司地狱,是不是马脸使者,后面会不会跟了头牛? 他一看,便给定住了。 远方的客人来得好快。 那马也驰骋快如疾风,在月下,它壮硕无匹、健壮无朋,奔驰时鬃毛飞如急颤,毛色在月华下如雪滑行,简直是飞一样就到了客栈跟前来。好快! 它快,绮梦等人可也不慢,一听外面马鸣,人都持刀拿剑的聚集在栈前了。 马止。 马上是一女子。 马停了,紫色披风犹在飞扬,一时未平。 起先披风遮着脸靥,罗白乃自下而上望去,只觉好笑。已经打了一个大哈啾。 等披风也静止了,罗白乃的眼球也静止了。 他是目不转睛。 因为转不开。 移不走。 他希望自己如蜜蜂。他想化身为蚊子。不过,成为苍蝇也不介意(只千万别逗留过在铁布衫的身上,他裹在身上的脏布还渗着血水呢),乃至变成披风都好(最好是人马合一),总之,他的视线和灵魂,一时三刻都高不开那背后挂着一把刀的“陌生女子”身上。 只是大家都很有点紧张,不知来的是敌是友──不过。还好,看样子决不会是鬼。 却见绮梦笑了一笑,像吁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到了马旁,仰着弧度带点倔强的美的下颔,说: “你来了。” 带点欣慰的语调。 “我来了。” 来人一跃下马,动作俐落轻盈。 “好马。” 绮梦用手轻轻抚了一下马毛。 那健马又唏[口聿][口聿]一声轻鸣,还摇了摇头,眨了眨眼。 “只有它才能让我披星载月的及时赶来帮你。” “谢谢。” “先别说这个──这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听她俩这样亲昵的对话,大家才松下一口气;不过,另一口气又提上来了:来了个这般的陌生女子,怎么能算是“强援”! 绮梦也没向大家介绍这个殊丽绝艳的女子的意思,反而挽着那女子的手就并肩走上了楼,上楼之前还先行吩咐好准备热水、酒菜,以及防卫、喂马、通风、报讯、探察的方式。 讲完了,大家心中狐疑,但都唯唯诺诺,这时,绮梦这才发现有个目不瞬睛、目定口呆的罗白乃,不禁宛尔一笑: “你最懂讨好人:我好友来助我了,你就说句话来欢迎、讨喜吧。” 罗白乃愣住了。 绮梦皱了皱眉:“你说呀!” 罗白乃呆呆地。 绮梦有点恼火:“你中邪了?” 罗白乃居然答:“没有。” 绮梦一跺足:“那你说话呀!” 罗白乃考虑再三、审思再四,才慎而重之的道:“我说不出来。我唱可以吗?” 绮梦又好气又好笑,提省道:“小心,你唱歌很难听。”连那女子对他也饶有兴味起来: “你爱唱就唱嘛。” 这时,绮梦和女子都在楼梯口上首,罗白乃在下,忽然,鼓足声音,大唱: “嗳呀呀,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哎啊啊,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留下来!嗳唷唷咿咿咿咿呀,咿咿咿呀,远方的客人请你为我留下来,死都为我留下来,我也为你留下来,我为你留下来死,你不留下来我就滚下来,你不用下来我就泪都流下来……” 绮梦摇手横脚忙喝止道:“得了,得了──住口!住口!够了、够了!” 连那女子也吓得有点脸青:几乎没从马背上掼下来,连忙敛定心神问:“他、他、他、是谁呀!” 绮梦这才定过神来,但耳膜仍有点疼,“他?他叫罗喝问,是三姑大师的方外之交,王小石的朋友,是个小衙差。” 女子也惊魂甫定,摸着心口,勉笑道:“哦。歌声可真……宏亮啊。” 罗白乃痴痴的说,“我冲凉时唱得更好。” 女子不觉嫣然一笑。 罗白乃简直完全痴了:“你真像。” 女子奇道,“像?” 罗白乃痴痴的道,“像一个人。” 女子笑:“当然像人了,难道像鬼不成?” “不。”罗白乃迷迷痴痴地道,“你像一个女子,一个与我素识的女子。” “谁?” 女子倒有些许好奇。 “温柔。”罗白乃神驰心飞的说,“那是我的红粉知音,我的生死之交,我们是一对青苔、两包蝴蝶、九只痰盂……” 忽然间,他“旧疾”复发,数字、量词、形容,全都一塌糊涂、一团糟起来了。 女子芜尔一笑:“我可不是温柔。” 她翘着红唇又说:“我可也不温柔。” 说着,就和绮梦挽手上了楼、入了房。 罗白乃情深款款的看着楼中渐亮的灯光,几乎就要马上跟上去,却听身旁又有喀吱喀吱的声响。 ──那是张“大妈”磨牙的声音。 来到这荒山之后,罗白乃每晚都得听这磨牙的声音。 因为张切切老是选他睡的地方附近休息。 虽然大家都还不知道这女子是谁、叫什么名字,但这女子已开始跟大家一起计划防御,编利反击,甚至主动建议在附近出现,不管前中后左右上下一有异故,即行四方顾应。 故而,到了第二天晚上,八月十五,她们以为来的不是鬼就是大老虎,所以匿伏、埋伏,准备出击。 果然,她发现了敌众:一行人正浩浩荡荡上山来。 而且愈来愈靠近。 她们等待、发动。 但来人迟迟没有行动。 于是绮梦决定试一试: 她叫李菁菁喊救命。 ──在这荒山野店一个女子大声叫救命,对方是敌是友会不会武功是什么来路,只怕一下子便得显底了。 所以,才有无情飞探冲入客栈救人,但却与那使刀女子撞个满怀的一幕。 才有罗白乃在无情面前充“天下第一捕快”的一场。 才会有无情发现来人竟是习玫红──而大家才知道她叫做习玫红的这一情节。 第八卷:走龙蛇 第三章 一只老虎跑的怪 一不旅也馆 八月十五是中秋,鬼没出现,“老虎”没来,却是无情、聂青这一行不速之客,到了这荒山野岭来,无情还几乎没给习三小姐一刀砍死。 不过,还好,一切都总算明白了。 ──“猿猴月”系指八月十三至十六这一段期间,吴铁翼、唐化、王飞这些人,今晚没出现,只怕迟早还得现身。 至于“鬼怪”,即有了个杀机的开头,到底还是免不了一场人鬼大战,只看阴盛还是阳衰?正,胜不胜得了邪? 最可喜的还是: 对无情等人而言,在“绮梦客栈”里的一干人,全是友非敌。 ──大家都是来对付吴铁翼那只大老虎和他那一干党羽、凶徒、杀手的! 这就好办了。 ──是友非敌。 敌忾同仇。 “太好了,”绮梦又回到她当客栈老板(她始终不承认她是“老板娘”因她根本就是“老板”:女老板)的样儿,“这里荒凉贫瘠,不毛之地,无以款待,但诸位远道而来,又是贵宾,今回大伙儿都弄清楚了,没误会了,既然不是敌人。便是朋友,各位虽非旅客,但我这儿陋室柴扉,但仍可以是个为大家遮遮风、蔽蔽雨、歇歇脚、透透气的地方,毕竟还是这座孤峰上唯一驿馆,承蒙几位屈就落脚,不如先洗个澡、上房休歇一下如何?” “太好了,谢谢你的盛情。”无情微微笑了一笑,忽把笑意一收,“不过,咱们却不是为歇脚而来的。” 也不知怎的,他一笑的时候,好像一朵莲花破冰而出。忽尔不笑了,又像冰封天地,大家心里都凉了一凉,寒了一寒。 “这儿,看来祥和宁静,但吴铁翼随时会来,妖魅鬼怪,也说不准在什么时候突然杀到,偏生是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即是鬼和老虎,本来不可能会勾搭在一起,但捕风捉影的往深层推论分析,却可能是拳指之易、表里之分,根本只是虫蝶一体,蛤蟆双栖的,所以,在还没有另一次警示及意外之前,我们应该先弄清楚一些要害、法门。” 绮梦神色有点愕然。 但也只是半晌。 这半晌极短,但她愕然的神色,却是极美。 她的唇很薄,很艳,而且,一直都微微开启着,愕然的时候,还可以稍稍看到下排齐整编贝般的齿龈,很是诱惑好看。 然后她会过意来。 于是她吩咐道:“大家都找张椅子、凳子,还是一块柴一颗石头坐下吧,大捕头公事公办,要先查案咧。” 大家都坐了来了。 罗白乃靠得无情最近──好象靠近一些,就能多沾些光似的。 只一个不肯坐。 铁布衫。 ──他大概想坐也坐不下来,一坐,身上的重重厚裹的绷带只怕都要绷裂。 那时,后果可是极严重的,别的不说。臭哪,都臭死了。 无情道:“为了方便办案,有一些重点和细节,我们都想知道,方便办案。” 绮梦好像有点哀莫大于心死的道:“你问吧,我们知道便答。” 无情问:“杜姑娘是不是给吴铁翼奸污的?” 他第一句就这样问。 杜小月在炕上震了震,又紧抓被角。 绮梦自齿缝蹦出了一句:“那老匹夫!” 无情知道这种事,杜小月是答不出来的,但他不能不问。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还是绮梦代答:“两个月前。” 忽听低低的一声嘶吼,像一只凶猛但又压抑至极兽。 那是铁布杉。 他目中两点寒芒,与兽无异。 无情目光闪动,双眼白的雪亮、黑的漆亮,凌厉明利的向那驼背大汉盯了一眼。 绮梦忙解释道:“老铁很疼小月,如待她是女儿一样。” ──女儿家发生了那种羞事,当然不愿意有人再提。何况杜小月脆弱、善良,本来仍是处子之身,这件事对她伤害至极至深,好不容易才历两个月余平复了些,无情再重提旧事,无疑又在挖掘她的疮疤,其痛苦可想而知。 铁布衫疼惜她,激愤亦可以想见。 这点无情明白。 也谅解。 所以他也稍稍改变了话题:“也就是说,两个月前,吴铁翼还来过此处。” 绮梦答:“是。” 无情问:“他一个人来?” 绮梦道:“不是。他一向不会一个人来。他是个谨慎的人,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却绝对不是只独来独往的大老虎。” 无情接着问:“那么,上一回跟他一道来的人是谁?” 绮梦倒是问一句答一句:“呼延五十、汪思、朱杀家和唐化。” 无情皱了皱眉,紧接着间:“庄怀飞没来么?” 绮梦不必思索就答:“没来。他不常常过来。” 无情吁了一口气。 绮梦马上警觉到了,反问,“怎么了?” 无情有点倦意地道:“庄神腿的为人,我略知一二。如果像强暴弱女子这等龌龊事,教他遇上了,只怕就算是恩人、上司,他也不会袖手不理的。” 绮梦点点头道,“上一次,他也的确没来。” 无情道:“那么,王飞呢?” “她?”绮梦楞了一愣:“……应该是来了。” “应该是?”无情当然不放过这两个字眼:“怎么说?” “我们只能推测。”绮梦说,“王飞要是来了,也是一骨溜就钻入六号房内,所以,到底她有没有来?先来了还是迟到了?我们也说不准。只知道,那天晚上,六号房的被榻有人睡过,毛巾碗筷莱肴都有人动过就是了。” “所以,照推理,”无情又皱起了眉头。“你们以为他来过。” 绮梦反而狡侩的反问起来:“你为什么那么斤斤计较上一回谁来了谁没来?不是更重要的是这一项跟吴铁翼一同来的是什么人吗?上一次他们人多势众或势孤力单,跟这次我们要伏击他们估量,又有什么关系?” “有。” 无情就是答这一句。 其它的他就由老鱼和小余回答。 “公子要知道上一次来的人是谁,就是要估计敌人战斗的实力。──要是来的是原班人马,以我们的战斗力,是不是可以摆平?”小余说,“而且,从你的答案听来,在两个月之前,吴铁翼至少跟唐化和朱杀家都还没有翻脸:他们还在一道。” “我想,更重要的是,”老鱼道,“我家公子觉得:一个朝廷高官,同时也是武林高手,而且也成了亡命之徒,为何偏选在月圆之际,千辛万苦千里迢迢长途跋涉,纠众来到这荒山野地,跟这么一班阴狠毒辣、武功高强的好手密议?究竟为了什么?谈的是什么?” 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 ──为什么? 二不爱也做 大家都答不出来。 ──吴铁翼率领一大班武林高手在月圆之夜来这荒僻之地密议,到底为了什么? 谁都答不出来。 ──但一问之下,谁都觉得有蹊跷,里边大有文章。 是的,为了什么? “既然大家都答不出来,不如让我先请教你们。”无情道,“孙老板,你为何要留在这里?” 绮梦倒很愿意回答:“为了自由。” 无情又皱了皱眉头:“自由?” 他还是皱眉的时间多于笑。 绮梦于是多说几句:“我在山东‘神枪会’,爹管得很严,会里规则很多,爹不管我时,其他的长辈也会管我训我,我在那儿,很不自在,很没自由。” 无情道:“就算你要离开‘神枪会’,寻找自由自在,也不一定要长途跋涉到这鹰不叫鸟不飞狗不拉屎的荒山野峰来啊?” 绮梦居然颔首道:“是的。” 无情等她说下去。 绮梦幽幽的说:“但我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 “我父亲非常严厉。他若不让我离开,我便到死也休想离开‘神枪会’的‘一贯堂’一步,可是他没看得准我,我跟他老人家一样儿的倔强。我向他提出了多次,要到外边闯荡一番事业,他狠狠的教训了我,但我不死心,一有机会。便旧事重提,后来,他要笼络各方势力,便由细姨作主,要把我配给‘东北王’林木森的长子‘青月公子’,我给逼狠了,就跟他索性摊牌,不惜以死相胁。这一次,他有点妥协了,便说:‘给你好处去你偏不要!你有本事你就去驻守那妖魔鬼怪出没的疑神峰去,镇守“野金店”的客栈,那原本是我们的地方,当年打下来千辛万苦不容易,现在无人去管,就让“太平门”和“四分半坛”冷手执了个热煎堆了!’他以为我一定不敢去。他小觑了我。” 无情又蹙起了眉心:“结果,你就来这儿了?” “他虽然凶,”说的时候,绮梦眼里很有点泪光,“但他毕竟是我父亲,而且还是讲信用的。” 无情沉默了一会儿:从他对面那本来饱经世情从容应对的媚丽女子眼里的泪光中,他分外深刻的体会到:自由的重要。 他不禁反省追忖:自己在下手逮人入狱时,有没有冤假错案?──如果是罪不致死的犯人锒铛入狱,失却了自由,那是造了多大的罪孽呀! “可是,这里的确是荒僻冷落,向少人迹,”无情道,“你不应该来这种地方。” ──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怎可以一直在这种多是禽兽少见人的荒凉山上过一辈子! “我也常溜下山去。”绮梦微微地笑了,她的薄唇稍张的时候,像用巧指纤纤折叠出那些馄饨、饺子皮边一样,用两只手指轻轻一抹一抿,便折叠出这般薄薄翘翘的棱形来了,很是慧黠的样子。“我有五裂神君和独孤一味,替我看着摊子──何况,这儿还有我一班忠心的好帮手,我不寂寞。” 无情看了看她的班底,心里也很有点同意:他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忠心护着他们的主家的。 甚至死心塌地。 “坦白说,这地方我当然不喜欢,但为了我喜欢的自由自主,”绮梦说,目光幽幽如一帘梦,“有的事,你爱却不能做,有的却不爱也得做。人也一样。衣食住行皆如是,比方说,作为女人,我就很不喜欢练武,但没办法,要在江湖上混下去,不喜欢也得练,而且要练好它。有时,你还得要靠它活下去。” 无情点点头,目光往绮梦后面逡巡了一趟,“他们都是你从‘神枪会’带出来的?” “是的,”绮梦笑得有点像偷吃了小鸡的老狐狸,“爹没想到我说干就干,说走就走。他不忍心让我在荒山野岭活活吓死,又不能够把答允的话收回,更不肯求我不去,只好任由我圈选些帮手,一道儿走。” 她笑眯眯、脸有得色的道,“我选了他们。” 无情很快就知到这些人为何对绮梦一个女子全部甘心抵命的为她效死了: 一个领袖能那么信任部属,说起他们的时候还引以为傲的,这些部下不愿为她尽力以报才怪呢。 无情向后指了一指,问:“他也是你一手挑选出来的?” 他指的是那驼背大汉。 大汉低吼了一声,但似乎也往厚衾烂布内缩了一缩。 无情总是觉得这大汉有点令人发毛。 “铁拔?他当然是我选的。”绮梦似一点都不嫌弃破烂大汉的脏臭,反而引以为傲似的,“他和铁锈、铁据,本来都是‘神枪会’里的死士、战士、斗士,把他选出来跟从我,爹可必在暗底里心疼呢!” 看来,绮梦还童真未泯,老爱跟她老父撑着干。 “那你呢?”无情问张切切道:“张大姐儿,却为什么要跟绮梦姑娘过来?” “我当是要跟来。”张切切咧开大嘴,抖了抖身子,“我本来就是她的奶妈。” 她不仅说,还有动作,她一抖动,大家都明白了,也不必、不想、不要再问下去了。 “何……兄呢?”无情这回问的是何文田,但在称谓问题有点犹豫:她既执意女扮男妆,又何必偏要称她作小姐、姑娘呢!所以还是以“兄”相称,“你当然不是她奶妈。” 何文田也答得爽快。 她的回答是一个问题。 “你知道为啥我喜欢扮成男人?” “不知道。” ──谁知道! “那是因为我想闯荡江湖,一个女子,扮成男人,总方便些。”“你想,小姐这下真的闯江湖去了,我还能不去吗?” 无情再问李菁菁:“你家小姐带你出来的时候,你年纪一定很小吧?” 李菁菁笑。 笑得有点腼腆。 “那时,我、菁姊、胡氏姊妹、小月妹,都很小,最小的才十岁不到。” “你们是自愿跟来的吗?” “那时小姐年纪也很轻,”李菁菁道,“我们自小就是手帕交。” “小姐待我们就像姊妹一样,”言宁宁附和道,“她要出江湖,我们说什么都得跟着、赖着。” “你大捕头可别小看了她们,”绮梦带笑着说,“她们在小小年纪的时候,已在东北给誉为才女,颇有名气。菁菁思索很灵,眼又尖,且善于点穴。宁宁箭法很好能扮各种声音,小月谙阵法韬略,富采矿知识。可谓各有各的长处,都给罗网到‘神枪会’来。” “佩服佩服。”无情本来想问杜小月因何而来,以及事发的一些重要关节,但又不忍心又要她面对过去噩梦,便转换了一个方式:“不是还有一位叫梁恋瑄的女子吗?” 这样一提名字,客栈里几位当家女子,脸上都分别有不忿、难过之色。 因为她已经死了。 她是为救杜小月而死的。 这点无情是明知。 故而他问:“到底是谁杀了她?” 这一回,几乎是张切切、李菁菁、言宁宁和何文田都一起大声回答: “吴铁翼!” 三不做也爱 大家脸上都出现了悲愤之色。 三剑一刀僮听了,脸上也显出义愤填膺之色。 ──吴铁翼德高望重,一把年纪了,女儿都要比何文田还大,又是朝廷命官,巡抚各州,印绶于身,兵符在手,他竟做出与匪党勾结,杀人夺命,掠财劫家的事,已够过分,又联结土豪劣绅,滥贼歹徒,私通外敌,坐拥军权,蓄意造反,已犯下弥天大罪,罪无可逭,但都不及他身为长辈,又跟绮梦姑娘相好上,居然还奸辱女婢小月,又在事发后杀恋瑄灭口,这样子卑鄙狠毒的事,实在令人齿冷、使人发指! 四个小孩虽大人事也不全然明白,但已据所晓得作出了直接反应: 吴铁翼可杀! ──这只大老虎自是非打不可! 他们都庆幸没有半途而废、中途折返,虽然山上有鬼,但却又那么多好玩的事,而且,又那么热闹,有那么多女孩子,要是自己已溜回山下,没份参与打杀吴铁翼这种十恶不赦之徒,那么日后大家说起未的时候,多么没面子啊! 跟三剑一刀僮一样,罗白乃也怒形于色。习玫红则是悒郁之色重于忿怒,也许是因为她早已跟吴铁翼“交过手”之故吧。 无情觉得他们都很可爱。 ──直接去爱一个人或恨一个人都是可爱的。 至少,敢爱敢恨便不虚伪。 敢作敢为就算未是大丈夫,至少已是真性情了。 无情简直有点羡慕。 但大人却不能如此。 ──喜怒形于色,往往让人有机可趁,有迹可寻,万一搞不好,还会成为致命伤。 所以,在成人世界里的喜,未必是真喜;怒,未必是真怒,悲,不一定就是真悲;乐,不见得就是心里快乐。 ──一个人,要是能做到悲时悲、喜时喜、怒则怒、乐是乐,那就已经是接近幸福圆满的境地了! 所以还是当小孩子幸福! 不过人却不能一辈子长不大。 有些事,虽然喜欢,但却不能做,至少,不能常做。 有些不爱做的事则非做不可──刚才绮梦就说到了这种情形。 无情很明白她的意思。 绮梦现在的神情却似乎有点不明白。 她不明白无情为何老要揭这个伤疤──是不是因为他也有残疾在身,不良于行,所以才心里有点不平衡,老要揪出人家的丑事来评判? 她心里也在暗暗叹息: 那么有名、孤傲、好看的一个年青人,却废了腿子,也难怪他心里不平了。 她本来想要刻薄挖苦无情几句,而且只要她一开声,表态,店里其他人一定都会跟着她攻击对方,舌剑唇枪,声援不绝……但念及对方残疾在身,而且神情英俊好看,有点不忍心出口伤人,遂而忍了下来。 她忍耐下来,无情可没忍住不问。 他要问的还是会问的。 “梁恋瑄死了,杜小月给奸污了;”他说得很慢,可是说的相当仔细,“是谁告诉你们是吴铁翼干的?” 这一下,店里的女子都火冒八丈,抗声此起彼落: “当然是那老匹夫干的!” “你是来帮他的,还是来捉他的!” “你这是说我们冤枉他了不成!” “你冷血,没人性!” “亏你还是四大名捕之首,居然替那奸贼开脱!” 只那铁塔似的大汉嘶吼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声调沉雄悲凉。 “慢着!”孙绮梦一伸手,示意大家住口,她返身盯住无情,明眸和薄颧以及冷肤间流露了一脸女人少见的英姿、罕有的妩媚,衽口微微张开了,露出一截美丽的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情不看她的脸,却注视着她匀秀的脖子:“我的意思是:强暴杜小月的时候,当然没有别人在场。唯一揭破这件丑事的,当然是梁恋瑄。但她已经给人杀了──那么,谁知道她是死于吴铁翼之手,而杜小月也是吴铁翼奸污的呢?” 大家听了,又愤然要出言骂无情,绮梦又一张手,这一刻,她虽然比较单薄的身子,却显示出一种极大的气派与权威来,好比她身边的红缨枪,窄、瘦、长、细,但其尖锐凌利,是无人不惧,绝对是兵器之王。 ──难怪她可以在这荒蛮之地照样做她的“女大王”。 她镇定的问答无情:“是梁恋瑄自己说的。” “她不是死了吗?” “她给打下了古岩关,奄奄一息,刚好独孤一味和‘飞天老鼠’经过,发现了她,救起来的时候,已不能语言,独孤一味马上悉力过气,但已回天乏术,但濒死之前说了一句:‘是吴铁翼和唐化杀我的。’独孤一味憋着一口气,拼命以真气保住她的命,梁双禄就问:‘他们为什么要杀你?’梁恋瑄好不容易才回答说:‘我撞破了他们奸污了小月。’两人一听,均大吃一惊,独孤一味气一乱,走岔了,梁恋瑄便撑不住了,两人都急着问:‘小月在哪里?’‘他们在哪儿?’幸好恋瑄儿还来得及说上一句:……在猛鬼庙,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无情听了,道:“所以,是‘飞天老鼠’梁双禄和‘白蝙蝠’独孤一味告诉你们才晓得的。” 绮梦冷艳地道:“他们可没必要骗我。” 无情目光往外撒去,“‘猛鬼庙’也在此山中?” 绮梦答:“在最高峰处,这儿还望得见,听得到……” 无情问:“真有一座庙?” 绮梦道:“那是座破庙,早已香火全无,而且,闹鬼最多的,便是那儿,据说在月夜便是僵尸群聚之地。” 无情再问:“你上去过?” 绮梦点头。 脸色有点白。 无情又问,“常去?” 绮梦摇头。 薄唇儿翘了翘,欲言又止。 无情这回故意顿了顿,才道:“那么,上去救小月的,正是独孤先生和梁飞鼠了?” 绮梦也不恼怒道:“救人救急。他们来不及通知我,就上去了。何况,他们都是急性子。” 无情小心翼翼的问:“那些恶徒挟持小月在破庙里受辱?” 铁布衫喉头又低吼一声,向饮泣中的杜小月接近两步。 绮梦恨恨的道:“王八蛋!” 无情仍不放过:“他们会让独孤、飞鼠顺利接走小月吗?这样一来,这件事岂不通天了?你们岂会放过他?” 绮梦冷笑道:“他们当然不肯罢手,于是就打了起来了。” 无情一皱眉道:“赢了么?” 绮梦冷晒道:“撤走了。” 无情一愕:“怎么走了?” 绮梦道:“也许他们作贼毕竟心虚,许或他们怕我们上来声援,所以,也不恋战,忽然撤走,也没来得及杀小月。” 无情沉静了片刻,才说:“幸好。” 忽尔一转身,人在月光洒落的庭门内,霍然面对杜小月,疾问: “却不知小月姑娘也是这等说法吗?” 四又脏又臭铁布衫 小月在饮泣。 她没有回答。 她薄秀的双肩抽搐着,纤纤十指扯着被裳至喉部,在阴影中,依然我见犹怜。 又脏又臭的铁布衫则趋近她身边,守护着她,眼中发出狼目一般的寒绿来,让人感觉到,那里面隐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不惜一战,甚至不惜死战。 无情叹了一口气。 “你还要让她回答吗?” 这一次,说话的是习玫红。 她一直都很乖,很沉静,在无情这一场“审查”的过程中,她表现得少见的合作,可是,到了现在,她终于忍不住了,开口了,说话了: “你这是在逼她。” 无情苦笑:“她是这场奸杀案里唯一的活口。” “她这样……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你还用得着问下去吗!”习玫红教训他,“要是冷血,他就不会像你一般无情。” 无情想抗辩什么,却欲言又止,心忖:说的也是,也许,我是太无礼,也太无情了…… “反正,吴铁翼是大恶人,大坏蛋,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习玫红仍在“教诲”无情,“这已经不用审,用不着再查的事。” “吴铁翼是个恶人,这点错不了,”无情只有试图说明他的观点,“但这并不等于全部案子就是他犯的。──而且,像他那么一个精明、警觉性高、自律感重,又颇有……女人缘的高官、好手,用得着这样做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干?这地方本来是他一条退路,一个依皈,为何他要如此沉不住气,丧心病狂,自绝后路,这般躁狂?因由何在?” “这些你们男人王八蛋欺负我们弱女子的理由,有一千个、一百个,我都不想知道!”习玫红气得红唇艳艳、嘴儿嘟嘟的忿忿地道,“我只恨死他了,只想查出他在哪里,来了没有──我要杀他!” “是呀,”罗白乃附和道,“我找着他,也要杀他。” “所以,”绮梦也同意,“我们似乎不必把时间心力耗在不该消耗之处。” “是呀是呀,”罗白乃也附从道,“要查谁干了对不起杜姑娘的事,不如先去追查那大元凶。” “我们这儿闹鬼,已牺牲了几个人。”张切切切齿地道,“最重要还是先抓鬼打老虎,别的都可以先搁一阵。” “对呀,”罗白乃也讨好地道,“老虎吃人鬼害人,先把这些妖兽鬼怪打杀了,就天下太平了。” “老虎凶残,猛鬼扰人,固然可恨;”小余忽然说,“可是,那些狐假虎威、为虎作伥,一味阿谀附和,煽动生事,摇旗呐喊的宵小之徒,只会对呀是呀的,也该将之剔除才是,以免影响大局。” “对呀对呀,”罗白乃也猛点头称是,“那种是非之徒,早应该把他──” 却乍见人人都对他捂着嘴偷笑,才省悟小余讽刺的是他自己。 无情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的用心也不外乎去寻找线索,如何自吴铁翼的行事方式中追查他的习性,从而逮住他……你们不觉得这只大老虎跑得虽然快,也十分怪吗?他投奔赵燕侠,惊动大梦方觉晓,也一样保不住他。他理应在逃之前到大白山去取回他的劫夺得来的财宝,但他女儿去了,他却没去,这一仗害死了许多人,包括神腿庄怀飞。现在,他又不辞艰辛不怕冒险,要来这古岩关密议,但却在这要害关头,犯上了不该犯的毛病──这只老虎跑得忒也诡怪!” 聂青在这时候说话了。 他一开口,就抓准了无情的意思:“你是怀疑吴铁翼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不会上疑神峰来?” “若是,”无情道,“他也只是故技重施,没什么新意──他已在太白峰郿县之役施展了一次这招声东击西。只不过,每个罪犯,都难免有他犯事的轨迹,行事的习性,我就是想从这些蛛丝马迹,窥探他的此行虚实。如实,则思应击之法;如虚,则要探究他把咱们都引上疑神峰,引入绮梦客栈的目的何在?并且,从中可以推论出他若不在,当会在何处。” 大家这才明白他仔细探讨、推论的理由。 “那么,”聂青道,“你一定在奇怪,我是怎么会知道吴铁翼取道于疑神峰的?” “是的。聂兄果然是聪明人。”无情说完了这两个字,便静静的等聂青说下去,在他那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神里,好像没有什么事物能够瞒过他。 “庄怀飞在郿县布署行动之前,他遣他的死党梁失调先把他的老母送到山西来,交托给我保护。”聂青一点也不以为忤,反而热衷于表白他的来龙去脉,“可惜,‘千刀万里追’梁失调出卖了他的头儿。” 无情点头。 他知道这件事。 ──要不是庄怀飞所托非人,娘亲落在谢梦山千里,他的下场可不一定会这么惨。 “‘打神腿’庄怀飞是个审慎的人,何况托母是件大事;”聂青淡青色的笑了笑,“他在遣人护送之前,已先托人送信告诉了我,并且征得我同意。” “你同意?” “我当然同意。小庄是条好汉,我和他相识以来,他一直很少托我办事,只有我请托他做事,欠情欠义的份儿。”聂青道,“可是,他的母亲始终没过来山西。” 大家对这聂青油然生起了一种敬意:对朋友能惺惺相惜,讲道义的人总是可敬的。 “所以,你就主动去探询这件事?” “是的,我很快就打听到庄神腿跟他母亲,恋人恋恋,岳父谢梦山、何尔蒙、夏金中、何可乐、上风云、唐郎、唐天海、余神负、梁失调、杜老志、杜渐等人,全都死在斯役里。我并且也打探到吴铁翼巧施‘明赴太白,暗赴疑神’的狡计。”聂青道,“别奇怪为何我如此轻易探得,庄捕头本来就是我好友,偶尔也会跟我提起他常与吴铁翼赴古岩关会聚一事,只没详说内中秘密。至于梁失调有个弟弟,叫做梁越金,他始终没出卖过小庄,小庄就是派他来送信给我的。” “梁越金即是梁失调的弟弟,对吴铁翼的行动要颇为熟悉,加上他不值他兄长对庄神腿作出这等事,难免就会向你尽吐内情;”无情总结道,“所以你就评判推断,上疑神峰来。” “我说过,光我一人,要对付王飞、唐化、朱杀家,我还不行。”聂青老实地道,“所以我在道旁等你来。”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正好我是知道四大名捕一定不会放过这种事,必定会彻底追查这件案子,我就准备起码逮住一个作伴、垫底。”聂青说的更老实不客气,“后来才知道是你──知道是你来,当然不难:阁下那顶轿子、轮椅,已称绝江湖,人皆闻名丧胆!三剑一刀僮都来了,来的还不是无情公子么?所以我就在道旁候着你。” 无情道:“原来如此。” 聂青道:“你现在明白了么?” 无情道:“明白了。” 聂青道:“可是我却不明白。” 无情道:“聂兄不明白什么?” 聂青道:“我是如此这样来的,你呢?你又如何认定那只跑得又怪又倏急的大老虎,必然会上疑神峰来?” 五千年断续 理所当然。 他问人,人也问他──这点很公道。 无情一向待人尽量以公平为原则。 所以他也很乐意回答。 “吴铁翼本来是铁手和冷血率先揭发的,但后来还是给吴铁翼逃逸了。”无情说,“再咬住他的是追命。” ──其实,在“四大名捕”中,最擅于跟踪、追缉的,还是追命。他轻功最好,追踪术最高。天生能测知敌人、罪犯匿藏之处,是以,只要他们追捕的人一旦失其所踪,大都由追命把断线“续连”,所以其他三名师兄弟都戏称追命为:“千年断续”;因为“万年断续”正是一种了不起的金创药能使断肌愈合,故而有此引申谑称。 “可惜追命布署已久,并且已联络上冷血,但因吴铁翼女儿离离阻挠,使他还是功亏一篑;”无情说下去,“吴铁翼还是逃走了。” 聂青又在摸他的渐长须脚,“这一回,他大概是布下疑阵,逃往太白山了罢?” “所以铁手立即动身,到郿县堵截吴铁翼。”无情黯然道:“结果,当然是庄怀飞身殁,铁二弟也负了重创,吴铁翼依然逍遥法外。” 聂青道:“这老虎狡猾得很,不易抓。” “追命三弟本来要赶去太白,支援铁老二,知道了这件事,立即飞鸽传书,纸鸢为号,分别通知了冷血和我;”无情补充道,“我们一向留意这只大老虎的行踪、习性,觉得如果他不在太白取宝,便应该会来疑神密议。” “嗳,这下可到我上场了。”习玫红盈盈笑道,“冷血也负了伤,未愈,而且‘武林’三大世家中“东堡’黄天星、‘北城’周白宇先后因‘谈亭会’集体残杀事件而丧命,‘南寨’殷乘风亦因‘连云寨’事所牵连身死,江湖上顿失三大世家主臬,而‘西镇’蓝元山又无故在金印寺出家,使得‘洛阳四大家’忽然变成了青出于蓝,取而代之的形势。而且还因此猛烈互攻、激烈交战起来。冷血和追命分别都给‘吸’在那儿,一时抽不出空来。我收到了讯息,一向恨死吴铁翼,于是就不理冷血同不同意,高不高兴,就先来了再说。再说,梦姊跟我又是好友,她通知了我,我就一定来。” 她嫣然一笑,好像为她的“杰作”而得意洋洋似的。“幸好有走这一趟。” 这句话,大家都不明所以。 习玫红知趣的进一步说明:“这儿不是热闹得很吗?──我要不是来了,怎有这般天大的热闹可瞧啊!那多没趣啊!” 原来,闹鬼、死人、种种恐怖凄厉事,对习姑娘而言,都只是些“热闹”,“有趣”的事儿。 无情倒吸了一口深气。 他很少感到“前途茫茫”。 这次有了。 ──简直是“前景凄凉”。 “我开始仍不确定:这老狐狸大老虎是不是又在故布疑阵、声东击西。”无情还是说了下去,“不过,我们一向有人负责追查这只大老虎的行踪:老鱼告诉我,朱勔身边一流高手朱杀家,已动身进入山西;而向与吴铁翼往来密切的‘蜀中唐门’好手唐化,小余也发现他曾现身于古岩关一带。” 老鱼说了下去:“唐化、朱杀家、庄怀飞、王飞这些人,本身都是吴铁翼的好帮手,左右手。” 小余道:“我们只差还没查到王飞的下落。” 无情道:“这个时候,吴铁翼正需要他们。” 聂青点点头,拔出了一条足有半寸长的发脚:“所以你们就全力取道疑神了。” 奇怪的是,他不停的拔胡子,但他的胡须也不停在长,越拔越长,野火烧不尽,秋风吹亦生。 然后无情向绮梦问,“那你呢!” 绮梦一时没弄清楚他的意思,“我?” 这时,众人都围聚在“绮梦客栈”的大堂内,大门大开,月亮洒进来,映照得绮梦冷艳得很冷、很艳。 像动人的桃花,暂时凝结在薄冰内。 由于这时人多势众,高手围聚,在店里的人,胆子都壮了起来,连几个胆子较小或受过惊吓的女子,也都不太感到害怕…… 无情忽然想到一个女子: 姬摇花。 ──姬摇花也很美,像个小姐姐。事实上,姬摇花年纪也确比绮梦要大些。 看来绮梦的年纪也会比他大一点。 可是她一点也不像小姐姐。 她只有点疲乏。 可是她艳。 无情也想到另一个女人: 唐晚词。 ──唐晚词也很艳,年纪比姬摇花还长,但就是艳得一点盛后的蔷蔽,临凋前的凄美。 绮梦却不。 她完全没有凋谢的意思。 只不过跟唐晚词一样,也有点倦。 而且更寂寞。 ──她是一个在野地里、寂寞的、冷艳的、孤清的、独立的、自主的、利辣的、神不守舍的、常常不经意的老板(娘)! 无情在这样忖想的时候,思潮不禁也有点不经意了起来。 忽然,一张眼大大鼻尖尖似笑非笑的美脸,摹然出现在他眼前。 俟无情定过神来,才知道他曾一度失神了。 ──为了眼前的女子? 绮梦?! ──怎会这样的! 等他回过神来,才知晓那突如其来的一张美人靥──当然是习玫红的脸,正在沾沾自喜、兴致勃勃的说: “看你傻愣愣的样子,喝水吧!” 说着,居然递给了无情一杯水,然后她发号施令、接掌大权、看透世情、指挥若定、比手划脚、旁若无人地说: “你做你的绮梦吧!我来代你发问。” 她那么一说,无情只觉脸上有点热。 尽管,月亮像是冰镇过的。 ──那水,还好不是血吧! 夜凉如水。 寂寂荒山寒。 狼嗥山外。 猿啼在天。 千年断。 万年续。 不管怎么样,无情在这时候掠过一个念头:待会儿或未来的任何行动中,自己得尽量避免跟她在一起,这样也许会比较好。 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只不过,他一向都是在危机未发出之前就已经感觉到不妙,并且在之前就已经作出适当的规避。 他规避得那么迅速、合时,以致常常在避开、回避了之后,自己也不能确定要是不避免的后果会如何。 正如没有发生的事你永远不知发生了会怎样,甚至会发生些什么。 你忽然不想走那段路,可能是因为觉得有危险;可是,你没有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了,因为它可能是在你走过时才有人故意从楼上扔下一口花盆来,也或许你不小心踢到栓子趴下了。你不走,便没事了,你也猜测不到要是你真的走过会有什么事。别的“回避”也是一样,成功的,“避”过了,你很难获得证实,所以没有成就感,甚至久而久之,你失去了警戒,忘了回避了。 然而危险往往只发生在大意疏失之时。 悔已无及。 无情不想后悔。 他后悔过。 他对习玫红虽然也有“头大”的感觉,可惜的是,见到她之后,他反而没有兴起要“回避”的念头,反而要面对、面对下去。 习玫红就好比是他的一个问题,一件案子,他必须要面对下去、探索下去。 仿佛,那是他的天职。 也是他的责任。 可是绮梦不是。 明显不是。 ──她好像是一个梦。 带点旖旎。 还有桃色。 他可不喜欢做梦。 他不讨厌梦。 他只讨厌梦醒。 六老虎与鬼 习玫红问:“你怎么知道吴铁翼一定会来?” 绮梦道:“前两个月,吴铁翼跟唐化、朱杀家、呼延五十等人在楼上密议,说明‘猿猴月’时会再来。” 习玫红道:“‘猿猴月’是指什么时候?” 绮梦答:“大约八月十二三至十七八,这儿一带的人都称这五六天为‘猿猴月’。地理志、县志亦是这般记载。” 习玫红问:“你亲耳听到的?” 绮梦说:“不是,是独孤一味和飞天老鼠偷听到的。” 习玫红:“现在独孤一味在哪里?” 绮梦:“不知道,三天前,他喃喃自语说山上有约,就失踪了。” 玫红:“你有没有派人找过他?” 绮:“有,这儿附近都不见。” 习:“为什么不上上面找他?” 梦:“我们这儿出了事,天天都有惊心动魄的奇事发生,还死了人──我们调派不出人手上去。” 习:“飞天老鼠呢?” 梦:“他本来约好在‘猿猴月”前要到的,他要跟我们一起对付吴铁翼,一并赶走五裂神君,却不知因何到现在还没来。” 无情忽插口问:“山上是什么地方?” 绮梦答:“山峰。” 无情道:“峰上那一个小斑点就是‘猛鬼庙’?” 绮梦道:“是的。刚才我说过了:那是所年久失修的破庙,历来是给采矿的人暂住的。后来矿塌了,工人死了不少,余下的都走了,矿也采不成了,那儿也开始闹鬼了。” 无情:“除了你刚才所述的,还有没有其他的论据足以支持:你认为吴铁翼会来?” 绮梦这次没有立即回答。 她游目伫立于罗白乃的脸上,然后才说:“是他告诉我的。” 罗白乃笑嘻嘻的道:“是我告诉她们的。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先前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是朱杀家托他的。 从他的转述里所悉:朱杀家跟唐化内哄,而且还死了,唐化会对付吴铁翼。 看来,吴铁翼也的确是四面楚歌。 “那么,”无情清了清喉咙,调整了一下他屈坐在轮椅上的身体,“综合大家的意见,从不同的管道、讯息和线索,都一致认为:那头大老虎会来,是不?” 大家都在点头。 “结果,”无情道,“这几天在这儿发生的事说明了一件事,老虎没来,鬼却先到!” “我在等他来。”习玫红倒是夜挑八方的样子,“我来了之后,她就没出现过!” 她说的时候,一副显示:鬼也怕我的样子。 “我也在等它来。” 这次说这句话的是聂青。 “为什么?”老鱼问:“你喜欢鬼?” “不。”聂青又在[扌孟]胡碴子,“我是鬼王,鬼王聂青,我不等鬼来,还等谁来?鬼不来见我,谁来见我!” “好,”无情道,“那我们就一起见鬼去。” 聂青一时不清楚无情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但惯于服侍无情的三剑一刀僮乍听,都吓了一跳,因为他们从无情的神色中看出来:公子说的可是认真的。 “但鬼没来,”聂青苦笑道,“我们总不能先自杀后下地狱,摆平了酆都城后再爬上来庆功宴再世为人吧?” “鬼不来,我们可以去找他。” 无情说的时候,仰着脸。 他的眼光很遥。 很远。 远处是山峰。 靠近山巅所在,有一个小黑点,像一只在月下发情的苍蝇。 聂青瞳孔收缩:“你是说?……” 无情点点头。 绮梦失声道:“你们要上猛鬼庙?!” 无情道:“既然独孤一味失踪前说是要上那儿去,附近又无人迹,我们上去走一趟也好。” 习玫红眼睛亮了,遂自告奋勇:“我也去。” “不。”无情断然拒绝,“你应该帮孙老板守在这里。” “为什么他能上去,”习玫红撅着嘴儿,“我就不能?” “他”系指聂青。 “他是鬼王,他刚才也说过了:他不去,谁去?抓鬼是他的本份。”无情又似笑非笑的说,“如果上面的是犯人,抓人是我的事,所以我也得去。” 他趁习玫红还没得及作第二轮抗议之前,已赶着把话说在前头:“我去,老鱼、小余,就只得跟我一道走一趟,所以,你得独当一面,看着客栈,帮助绮梦,照顾小月,还要照料四个小子。” 他如颁军令状似的加了一句:“你的责任重大。” 听了这一句,习玫红就好过多了,也柔顺多了。 这一贴药下得及时,药性刚好。 “那也是。”习玫红妥协了,摊摊手,道,“我得负起照顾大家的责任来。” 看她的样子,像是千钧担一把挑上身,一副临危受命的样子。 绮梦用眼尾眯看着她,好像颇为熟悉她的性子,见怪不怪的样子。 三剑一刀僮则一齐抗议: “不行啊,我也要去!” “我们要服侍公子啊!” “我可不想留在这鬼客栈里!” “我们要不跟去,可就白来这一趟了!” 无情板起了颜面,只问了一句:“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峰顶。” 三剑一刀僮异口同声。 “峰顶的什么地方?” “猛鬼庙。” 回答都很一致。 无情问到这里就没问下去了。 剩下的由小余。老鱼接了上去。 他们跟无情合作惯了,很能体会无情的心意。 “猛鬼庙里有什么?”小余笑嘻嘻的问。 三剑一刀四个人,一时答不出了。 “有鬼。”老鱼代答。 “你们还是待在这里吧。”小余语重深长的道,“试想想,如果上面真的闹鬼,你们去了,徒惹惊吓,又有何用?反正,公子和鬼王上去各擒三两只小鬼老鬼下来,供你们消遣,岂不更乐?” “如果无鬼,你们千辛万苦手扒脚划的蹬了上去,亦有何用?白跑一趟而已!不如待在这儿,保护妇女,岂不更乐?” 这一番话,说的三剑一刀僮点头称是,想想也安分多了。 “见鬼了!”何文田忍不住做了个鬼脸,“由这些小孩来保护咱们!” 绮梦连忙向她打了一个眼色:“他们可是小男孩唷,总胜得我们九成都是妇道人家,多他们几位,胆子也壮上一些!” 无情看了绮梦一眼,对她的配合心里很有点感激。忽听一人跳出来,指着自己的鼻头道: “我呢?!” 说话的当然是罗白乃。 不幸的是,大家都觉得他有点可有可无。 “随你便。” 这是聂青的答复。 ──他自己对上“猛鬼庙”可是非常热衷。 “随便你。” 这是无情的回话。 ──他最重要是把四僮留下来,因为不能带着四个小僮冒险犯难:看来,这趟疑神峰之行要远比想像中诡异艰险,他已有点后悔自己错误决定把他们四个小子带上山来了;至于聂青,他得一定要把他扯上山去:因为他是自己答允一道过来的,毕竟来路底细未摸清;不能教他待在这儿,万一让客栈里的女子再吃了亏,他可原谅不了自己。 七鬼和老虎 他准备让罗白乃自己选择。 ──多一个胡混的,也没啥不好,看来,这罗姓小子大抵不是奸徒,而且机灵得很,武功看来不怎么,但山上如万一出事,多一个滑头机警的通风报信,让山下准备,也没啥不好。 只不过,他得急着问一件事: “你们这几天没见到五裂神君吗?” 他一问,聂青也不住点头。 他也正想问这件事。 那一次道上遇见,五裂神君明明还是骑着猪龙带着羊群,先他们而来的,怎么好像这儿的人谁也没看到他似的。 “没有。”绮梦答,“这两天来的就只是这位罗小侠士,以及习姑娘,其他的,只有走的,离开的,死去的,没有来者。” 奇怪。那么一群大大小小、噪噪闹闹的、都去了哪里了? “上猛鬼庙的路不止一条吧?” “疑神峰顶就是猛鬼庙,很陡,但路却不明确,反正,前后左右,哪一处都可以上去,可是,都一样不好走就是了。”绮梦忽然问道: “你,们,不是想要……现在就上去吧?” 此时大约二更天。 月圆。 荒野如鬼域。 大地清如镜。 “不。”无情笑了一笑,带点挥不去的微愁,“我们犯不着在深夜去猛鬼庙,晚上不是鬼魅最凶的时候吗?这时候上山,敌暗我明,毫无必要。我们先在此过一宿,白天才悠哉悠哉上去上柱香、拜拜神,可不是更好吗!” 大家都看得出他在好整以暇。 不过,大概谁也看不出他心中真正想的是什么。 “我知道了,”习玫红笑嘻嘻的道,“你说的不急,但心里是想跟我们一起守在这里,到天亮再说,万一又有恶鬼,猛虎突击,搞出人命,你可不想一辈子都于心不安。” 这娃儿好聪敏。 ──难怪四师弟喜欢上她…… 一个女子又聪明又漂亮,又柔弱又坚强,冷师弟端的是好福气。 “我却不明白,”聂青也十分精明、细心,“你们即然都有志于伏袭吴铁翼,为何都聚拢在这里,没有派人在山下、关口、隘道放哨,一有人来,马上走报呢?” “我们本来也有轮流放哨的,”张切切道:“总共日夜两班。” “可是,自从闹鬼之后,”李菁菁咬着唇说,“梦姊就叫我们大家聚在一起,以免力量分散,予人逐个击杀。” “这是对的。”聂青青着脸道,“不过,山腰还得要人放哨,至少,一有风声,马上可以准备,省得都在这里,任人宰割,敌人来了都不知道。” “但……” 绮梦心里很同意,但欲言又止。 ──对是对的,却是叫谁人去放哨?栈里女的,都吓破了胆;老铁动作不灵便,不适合作探哨的。 “我可以去。” 聂青自告奋勇,“我是始作俑者,当然应该我去。” ──无情有残疾在身,当然不便,难道教三剑一刀小僮儿去不成! “我去。” 老鱼沉声道。 “今晚让我去。” 小余站了出来。 三人都争着要去。 “看来,今晚谁也别去了。”无情忽然说,“谁也不必去了。” “为什么?” “因为,”无情以一种处子般的沉静、安详、甚至带点冷漠的语音,但眼神却在闪动、闪亮着一种不安的美,仿似两道出鞘的剑光,“该来的,恐怕已经来了。” 绮梦和她的支持者,本来一心要伏击打老虎的,结果却遇上了鬼,折损了人手,弄得人心惶惶,士无斗志。” ──不管是老虎还是鬼,“绮梦客栈”的成员都恨之入骨,非打杀报仇雪恨不可。 无情跟他的仆从、同道,远道而来,一意要捉拿吴铁翼和他的党羽,也存心是要抓大老虎的,却听闻了一场又一场的鬼故事,看来,老虎和鬼,全不是好东西,得一道儿擒杀不成! 月色如水银洒地。 门外寂寂。 无人。 远处猿啼凄厉。 大家都看不见有什么特别的事。 ──敌人来了么? 敌人在哪里? 大家都望向无情。 无情的神色很苍白。 ──像绮梦的玉颈一样白。 罗白乃忽然想起那裸女白皙的腿。 ──不知怎的,他会忽然联想在一起,然后他豁然而想通了一件原本他心里并不明白的事: 为何他总是有点骇怕无情。 无情的神情,并没有特别紧张,只是他全身显然放松,但十只极为秀气好看的手指,却轻轻地、忽地、倏地、突然地在弹动一二下,旋又静止,像在弹琴按弦一般。 第八卷:走龙蛇 第四章 惨叫的等待 一冲冲凉洗洗澡 绮梦摇摇头。 大家(张切切,言宁宁,李青青,何文田连同杜小月),都一齐摇了摇头。 无情悠然抬头,往上望。 大家都屏息细聆。 没有什么特别的声响。 除了水声。 水声?! 大家都聚在楼下,楼上又没有人客,何来的水声?! 除了水声之外,隐隐约约的,断断续续的,好像还吊着一气游丝的飘忽歌声,又像是轻呻低吟,其实,也许,一早已经响起了,已持续多时了,只不过,大家都在说话,谁也没去留意,且夹杂在山外猿啼狼曝月中,很难清楚辨析。 然而这异吟轻呻,还有水声,就来自楼上──他们的头上,静夜听来,分外引人绮思。 他们随着无情视线望去,更吃了一惊。 水! 有水滴自头顶木缝隙中淌下来,浸湿了地板,形成了一个小水滩子,还凝聚成一圈小水渍,正开始往楼下滴,滴。滴的滴落下来! 水在流。 ──那是流动的水。 谁使水动? 楼上是谁?! 大家面面相觑,不是白了脸,就是脸色一片青。 奇怪的是,当他们静下来,仰脖于观察水渍,细聆呻吟之际,吟声渐息,而水滴也渐止。 无情以一种清、平、冷、静的语调,不徐不疾的道:“我和小余马上去走一趟,请孙老板领路。聂兄、老鱼到门外庭院去,以防来客破窗而逃。铁老哥和四小留在店里,保护大家。大家请勿张惶,不要乱动,小心莫让烛给灭了。” 一说完,他本来沉静已极的身子,突然变成了一朵云。 云飞。 直掠。 自楼梯直扑上去。 他身后的是小余。 绮梦一咬牙,抄起娇小的红缨枪就赶了上去。 这时候,大家才明白这个名震江湖、威慑六扇门,刑部第一把好手但却残疾在身神色冷峻的佳公子,何等处变不惊,临危不乱。 ──虽然要上去察看,但阵容决不能乱。 一乱,就易为敌所趁。 是的,无情要亲身上去,但他行动不便,内力微弱,轻功只能提气强撑片刻,所以,身边还得有人扶持,照顾。 所以他选了眉精眼正的小余。 ──更重要的是余大目不怕鬼。 三剑一刀僮却怕。 他也选了绮梦“开路”,毕竟,她是老板,绮梦是她的客栈,不但熟悉路和房间位置,连人也熟,可免致生波折,误解。 他们一走,楼下可不能群龙无首。 他看好铁布衫的战斗力。 至于一刀三剑僮,抓鬼只怕力有未逮,但保护一干女子,还是不难办到。 只是,不能光从正路实进,万一来人破窗逃遁,门外也须布下伏子。 战斗力最强的,要算聂青。 是以老鱼相辅,可得无失。 一下子,无情已编排好了进攻退守的大略,说清楚了,立即行动。 行动极快。 一下子,他们已掠上了楼,身形一让,且让绮梦先行一步。 绮梦马上辨声寻位,一路急奔,已到了那房门,脸上陡掠起一阵震讶之色,忍不住说出了三个字: “她来了?!” 无情一看,那房号正写着“巳六号房”。 他一点头,小余已一脚踢开了门。 轰的一声。 窗是开着的。 月亮照进来。 白色蚊帐飘飞不已。 房间有一大盆水,旁还有一个木桶。 盆边地板溢着水渍,盆沿边挂着一张湿漉漉的旧巾。 盆里的水还起着涟漪。 盆中却没有人。 水渍一路从桶旁湿往窗边。 ──好像,有什么人,曾在这儿,冲冲凉,洗洗澡,然后,突如其来的,迅疾的离开了,翻窗而去。 绮梦只看了一眼,脸色发白,唇有点哆。 无情一看房中形势,立即向窗外喊了一声:“小心敌人已下来──” 忽听楼下大门呼地一声。 然后是楼下一声闷哼。 声音很沉。 接着又一声惨叫。 叫声很尖锐。 ──这惨叫声像等待了很久,时机来了才迸发出来的一般! 无情脸色发白,跟绮梦照了一面,道:“快──”身形甫掠,还不忘向小余疾嘱了一句: “你先守在这里!” 惊变急起。 局势屡异。 这时候,已不及细想,只知道对的该做的,就立即着手。做去! 二鬼咬 无情和绮梦一阵风似的赶到楼下。 楼下女的都缩在一起。 三剑一刀僮纷纷拔出了兵器,一付雄赳赳的样儿,但却在退守不是在进击。 只铁布衫打横拦在堂前,双目睚眦欲裂,义愤填膺。大门都是掩闭着的。 无情一到,三剑一刀僮都结结巴巴的叫:“公子……鬼……鬼!” 那几个女的一见绮梦,也慌慌张张的喊,“小姐……鬼……有鬼!” 无情就一挺气,以手按地,飞掠出大门。 门外月光如雪,遍洒大地,照得分外清明,特别清亮。 门外倒下了两人。 无情人在掠起,心却一沉。 猛沉。 他很容易得便认出是谁: 聂青。 老鱼。 ──皆无幸免,倒在血泊中。 敌人怎么可能在如此短促的时间里,重创这两大高手? 除非…… 来的不是人。 无情只觉手心冒汗。 他已失算。 他不该把聂青和老鱼留在这儿。 ──敌人远比他想像中更高强、高明! 就在这时,突又闻一声惨叫。 ──也是那种:像受攻袭时,因为太恐惧、突然,所以,等了一等,才发得出来的惨呼。 惨号自楼上传来。 无情乍听,骂了一声: “该死!” ──岂可一错再错! 他环视四周,确无敌迹,遂而向店内吼了一声:“幺儿,小二快把聂青,老鱼扶进客栈里去!” 他叫的时候身形已掠过了店里,又呼啸飞窜上楼梯,叫道:“阿三,老四,跟我上去!” 绮梦见来援的人为她纷纷负伤,出事,连发都气乱了,分外英姿飒飒,绰枪开道,喊道:“我也上去!”习玫红一声不响,也拿刀就冲了上去。 五人一齐抢到六号房,只见木盆里有一个人,自头起半个身子全栽倒在里边,桶里的水都红了,却正是: 小余! 一下子,无情带来的两个六扇门高手:老鱼、小余,都给放倒了,连“鬼王”聂青,也都中了暗算。 局面急剧直变。 可是,这时却忽然停顿。 没有再进一步。 已过三更。 猿啼渐没。 狼啸止。 大局已定。 战局已分明。 大家又聚在楼下,店内。 小余没有死。 但他不能说话。 他的左脖子有上下四道小血口子,皮肉翻绽,像打进去四口钉子又猝然掀拔出来似的,伤口发紫,旁边瘀青。 ──就像是鬼咬的一样。 幸好咬得不太深。 也许,小余也一向机警过人,一发现不对劲,已然闪躲。出手,对方(假如是只鬼的话)也没讨得了好,马上放了口,这可以从小余右手五指迸伸,指尖略为沾血,而左手还抓住了一小片事物中,可以推论得出来。 搏斗虽然短促,但十分剧烈。 伤口有毒,但咬得不太深,中毒也不太深。 但毒性甚烈。 小余依然说不出话来,像手脚也不能稍作移动,只张了张眼,就疲乏的合上了眼皮。 老鱼的情形,得要比小余还惨烈些…… 他的后颈也有两排齿印,不过,看他僵硬的身子肢体中显示,他在遭袭的那一刹间,双肘撞出,已及时击退来敌。而且还及时以一身硬的横练的内功,及时自封住了血脉要害。 但,还是给“咬”中了。 四童中何梵最是怕鬼的,一见了,叫了起来:“鬼……鬼!鬼咬……鬼咬人!” 李菁菁,言宁宁都尖声吱叫起来。 绮梦连忙喝止。 不过,她心里也得承认: 那的确便是传说中的鬼咬人。 老鱼已完全昏迷。 四个负伤的人中,只有聂青是仍然清醒的,所以分外痛楚,痛苦。 可是他也伤得最惨烈。 打得最是剧烈。 三咬鬼 这点,从异地回店里的白可儿和何梵,已经一眼可以看得出来。 聂青是在背后遭到暗算的。 他的青衫破裂二处,每处均有一个指印,打在他后脊骨上,肤焦皮裂,因为是要害,所以伤得很重,而且严重的影响了他的精气神。 所以他语无伦次,有点错乱混淆。 但他可也不是省油的灯。 何梵跟白可儿抬起他的时候,他还错以为是敌,几乎要挣扎动手──后因伤得实在太重,才动不了。 那时,他嘴上衔着的一块肉。手中抓住的一块肉,才掉了下来。 现在肉就在桌面上。 无情在看。 两块肉,很白,带点血,都是给啮咬和生生自人的还是鬼身上扯下来的。 “那鬼……鬼崽子……偷袭我……”聂青狂乱地道:“我猛回身,也抓他一把,咬他一口……我死了,他也活不了,我伤了,他也没讨着便宜……” 语态不改剽悍。 ──三人都躺下了,只他一个还讨回个“彩头。” 他也令伤他的人吃了个大苦头。 ──他咬鬼。 他居然连鬼都咬! 谁伤他,他就伤谁! 谁杀他,他先杀谁! ──所以,谁咬他,他一定咬过去,同时还抓上一把。多掰下一块鲜肉来! “我错了。”无情很有点痛苦的说,“我以为我发现了敌人就匿伏在楼上,没想到,是他故意要我发现的。” 绮梦不解:“他为何要这样做?” 无情道:“调虎离山──他是诱我们分散主力。” 绮梦推想道:“然而敌人早已潜伏到门外,见我们主力分散,有人出来,他便猛下毒手。” 无情惭然道:“我还叫老鱼和聂青到外面去兜截楼上的人,我等于是叫他们去送死。” 习玫红看了难受,安慰道:“但他们没死。” 无情还是很赦然:“但我又犯下另一错误:把小余留在六号房内。” 绮梦看到他青筋布于鬓边,脸发苍寒、手颤的样子,也劝慰道:“我们当时一起上房去,都以为屋里没人了。” 无情羞愧地道:“其实人没离开,根本,也不可能走得那么快──他仍在房中。我们见到了空桶空盆,就错觉他已走了。” 绮梦依然不解:“但他究竟到哪儿去呢?” 小余当然无法回答。 回答的是无情:“恐怕就在蚊帐之内。当时,只要我们再进一步,就可以发现了。” 绮梦回忆刚才情形:“然而,楼下门外的呼叫声却在这时候响起。” 无情黯然道:“所以,也累了小余了。” 绮梦看到无情伤情,她也内疚之色,洋溢于色,但她毕竟有大家风范,不失冷静:“凶手也是在背后狙击聂青的。” 无情也道:“老鱼一样是自背后受到狙击。” 习玫红补充道:“你们一上去,聂青,老鱼走出去后,忽儿白影飘过,大门就猝然砰地关上,一阵狂风,几乎吹熄了蜡烛,我们护着,心中惊疑未定,你们下来时才打开,就已经……这样子了。” 惊吓中,几个女中英豪,却是谁也没敢去看个清楚。 就算要看,也看不清楚。 ──不仅女的,三剑一刀僮子亦如是。 他们就如此给人整弄得跑上跑下,不消片刻,就已折损三员大将。 这是一向精明果断。反应急速的大捕头无情,出道以来未遇之事。 无情轻咳了一声。 这时候,他额上的青筋已渐消去,手也不抖了。 他的情绪看来已渐平复了过来。 他问:“请恕我直问。” 绮梦似已有了心理准备,仰了仰尖挺的鼻子,道:“你问好了。” “六号房是不是原来王飞所住的?” “是。” “所以刚才你以为是她来了?” “是的。” “你刚才在房中取走的是什么东西?” 这次,绮梦娴静了片刻。 半晌她才回答:“抹布。” 无情也半晌才问:“为什么?” 绮梦答:“因为它是我一位故人的东西。” “故人?” 绮梦点头,神色有点哀怜。 无情却还是问了下去:“自从你这儿出现过一个赤裸磨刀洗澡的女人后,你有没有亲眼见过?” “没有。” “都是其它人见的?” “我自己就没见过。” “那么,”无情这回问得仔细,审慎,“根据他们的描述,以及你的所知,是不是对那个半夜装神弄鬼老是没穿衣服却公开洗澡的女人,有点渊源?有些熟悉?” “是。” 绮梦毅然回答。 众皆讶然。 诧异。 “即然如此,”无情索性问了下去,“你觉她像谁?” 绮梦安娴静宁溢地笑了笑。 “我娘。” 语音柔旋如梦。 众皆哗然。 第九卷:猛鬼庙 第一章 尖叫的忍耐 一她的娘亲是只鬼 没有人想到她的娘亲会是只鬼! ──那只鬼居然会是她的娘! 大家乍听,都以为她在开玩笑,都想笑,但谁都没有真的笑出来。 因为大家都在发噱之前感觉到气氛的凝重和诡异。 这么古怪的气氛下,是没有理由笑的。 ──你的娘是一只鬼。这样的笑话虽然可以哈哈哈,但如果是真的,就一点也笑不出来了,连同情都还来不及呢。 所以谁都没有笑。 只一个人例外。 罗白乃。 “哈哈哈哈哈哈哈……”罗白乃笑得前俯后仰的,捧腹气喘不已:“你的娘亲是只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待他发现有点不对劲的时候,设法扭转乾坤,把笑声转成咳嗽的声音,但已来不及,回天乏术了。 但他心中却还是嘀咕着: 不是那么邪吧?她是说真的不成?她娘亲真的是只鬼?而且还是那只不穿衣服到处磨刀洗澡的鬼?! ──这样的鬼,也未免太爱暴露了些吧! 听到了这个答案,在场惟一不诧异的,好像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无情。 ──他是发问者。 如果不是发觉了什么线索,他大概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就问出这么一个突兀的问题吧: ──你觉得那只“鬼”像谁? ──那只“鬼”到底跟你有什么渊源?有啥关系? 另一个是习玫红。 ──看来,习玫红跟孙绮梦是非常熟稔、十分要好的一对朋友。 此际,习玫红多情而精灵的目中,睇着绮梦,就充满了感情。 以及同情。 无情既然没有惊诧,所以也不受干扰地继续问他想要知道的问题: “你怎会以为是她?” ──全句应是:你怎么会以为那只“鬼”是你的“娘亲”? 他把它缩短了,删节了,这样才比较“问得出口”,“礼貌”一些,但还是免不了有点诡异古怪。 不过绮梦却明显地并不介怀。 “我开始也并不清楚,”绮梦悠悠地道,“直至胡氏姊妹告诉我,她们遇上鬼了,而那女鬼除了形容颇与我娘相似之外,她的脸上还有一颗痣。” “脸上有痣的人很多。我平常到街上走走,十人中有三四人脸上都有黑斑或者痣。”罗白乃指指自己的鼻头,“我这儿就有一颗大的。”又指指自己的屁股,怪不好意思地说,“我那儿也有一粒。” “那是血痣。”绮梦淡淡的语调中有一种“认命”的流露,“而且,据胡娇说,就长在右唇边上。” 大家这才明白,为何那次胡娇在边骂边描述那女鬼“长相”的时候,绮梦为何会发了那么大的脾气。 “我开初还希望只是巧合,”绮梦道,“可是后来杜小月又看见了一次,也发现她腿端还有一颗痣。” 她合了合眼睛。 睫毛很长。 她的眼睛很漂亮,再怎么倦慵的时候,眸子里两点星星还是极亮极亮丽的,没想到她眸子合上的时候,却更予人宁谧的感觉,感性得来很性感,罗白乃看得像要痴了。 无情不看她。 他看习玫红。 习玫红撅着红唇在看绮梦,仿佛有点伤情。 无情发现她的手很多表情,嘴唇也很多表情,眼里的表情更多,反而脸部的表情不多,好像都给她手啊眼啊唇啊抢去了。 “也是血痣?” 无情不看绮梦,但问的仍是绮梦。 绮梦又点了点头,倦乏之色流露更甚,但这种倦意,却使她仿佛像月色洒落在荒山一般,镀了一层光泽的气质,让她出落得更成熟、香艳。 而且宁谧。 “没理由这样巧合。”她又徐徐睁开双目,“我娘逝世之前,很喜欢洗澡。她喜欢干净。我还记得,她头发很长,很黑,身子却很白,白得就像月下的刀光一样。” 三剑一刀僮在旁听得触耳惊心,“阴山铁剑”叶告可听得心里嘀咕:这位大姐的娘的平生嗜好,居然是洗澡,这还不打紧,死了之后,还在荒山野岭人前当众洗澡沐浴,这只女鬼实太妖! 叶告反应特别强烈,那是因为他非常讨厌洗澡之故。 “母亲爱干净,常哼着歌,浴后在木盆旁梳理头发。”绮梦神色如在梦中,“她老人家后来知道爹在江湖上雄图野心,干下不少杀戮,她就洗澡愈勤了。” “后来,爹又对门内不听他话的同门大开杀戒,娘劝他不听,自己躲起来洗澡,把一切污垢都冲洗得一干二净,这才成了她的癖好。”绮梦无尤无怨地说,“后来,她知道爹在外面胡混,有数不清的女人,她的神智开始有点不清楚了……” “山东神枪会”的孙三点为人如何,不但无情早有听闻,聂青也耳熟能详,连罗白乃也知道一二:“枪神”孙三点,既是中兴重振“神枪会”的大功臣,但也是使“山东神枪会”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崇拜他的人,称他为“英雄”;憎恨他的人,也得承认他是个“枭雄”。 他的性格就是“枭”。 “她躲在浴室的时间愈长,洗澡的次数愈密。”绮梦不待无情问下去,便已一心说个详尽,“爹爹有次忍无可忍,几次喝令,娘亲都不出来,径自在里边唱着歌儿,于是他就心头火起,一脚端开了浴门,扯着娘亲的头发,连同木盆、桶子,一并儿扯了出来……娘当时赤身露体,尖呼怪叫,蘸血连着头皮的发丝,散落在沾满水渍的地上……” 大家都听得愕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是好。 孙绮梦虽然柔艳,但却绝对不像是需要人来安慰的女人。 相反,她倒像是那种男人在失意、失落时她会适时、适当予以安慰的女子。 何况,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大家对绮梦为何千方百计要“离家出走”不惜来这野店“当家”,又有了一番新的体悟。 而且,绮梦的娘亦已过世了。 问题反而在于: ──那只女鬼,到底会不会是绮梦的娘!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绮梦继续说她未讲完的往昔,这时,习攻红很轻的、很柔的,乃至有点蹑手蹑足的,拿了张凳子,靠近了她挨着并坐,“那天,是爹把白孤晶弄进‘一贯堂’,还要纳她为妾,那天要跟娘亲摊牌说明,所以娘才躲着不敢出来面对……” “这之后,娘就更加无法自控了……”绮梦说,忽地,她流下两行清泪来,由于事先毫无征兆,使得这两行泪就似突发的暗器一样,让大家都有点惊惶,手足无措。 “尤其在白姨娘嫁入孙家之后,娘亲更举止失常,时常当众洗澡,常在半夜月下,赤身冲凉沐浴……” 二不洗澡也冲凉 “后来她便死了。”绮梦忽然语气一转,用一种利落而且淡漠的语音,迅快地把往昔告一段落: “这就是我娘亲的故事。” 大家都觉黯然。 本来,绮梦的生母“雪花刀”招月欢,在武林中不但是位美女,也是位高手,更是位女中豪杰。她手中一柄雪花刀,成为“刀中之花”,由山西打到关东,没几个女子能敌得住她,就算是男人,也没几个能制得住她的“雪花飘飞片片刀”。 但她终于遇上了孙三点。 “枪神”到底治住了“刀花”。 “雪花神刀”便委身嫁给了“枪神”孙三点。可是,故事里的神枪王子和花刀公主并没有让人羡艳的好下场。 孙总堂主本来也极爱这位娇妻,但不知怎的,后来,他变得暴戾了,同时也野心勃勃,而强大的野心和无尽的欲望夹势而生的定必是放纵的疯狂: 孙三点表现“疯狂”的方式,除了残害武林同道之外,就是无尽无止的狂征暴敛,搜刮钱财,以及残杀同门,乃至抛弃发妻,纳了“感情用事帮”的副帮主白孤晶为妾。当然,他本意是,找个借口,休了招月欢,将白孤晶扶为正室。 只不过,他已不必“休掉”招月欢。 因为招月欢已死。 死得很突然。 她跟谁都一样,赤裸裸地来到人世间,但却不是跟大部分人一样的,她也赤条条地离开人间。 她死在浴盆里。 盆里的水赤红。 盆旁有木桶,桶里的水都是血。 她割脉自尽,长发披脸,她还衔住一绺发丝;她是用那把雪花利刃自尽的。 桶边有一条抹布。 很旧。 布上绣的图案,皆已模糊,但绣下去的两句诗,却还是很清晰: 相爱不敢愿双飞 相逢到底成落空 大家听了,都有点难过,尤其是在绮梦出示了那一方抹布之后,看了上面所绣的字,布仍有点湿,手指摸上去,心中也有点潮湿的感觉,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却是罗白乃开了腔:“这字绣得那么清楚漂亮,谁绣的?毛巾破旧,字却完好,手工可是一流,你娘真是巧手!这两句诗怎么有点熟,我也曾发愤作两句足以传世的情诗,你们不妨也听听……” 说得兴起,就要放吟,却“笃”的一声,给人在后脑勺子敲了一记爆花。 罗白乃“虎”地“吼”了回去: “谁敢敲本少爷的头!” “我。” 好一张艳然欲滴的美靥。 罗白乃一看,火下了一半,气消了泰半,连个性也泯灭了七七八八,马上改了脸色,笑嘻嘻地道: “习姑娘真是……真是啊……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宛若凌波仙子,顾影生姿……只不知,为何……为何不嫌污了姑娘的纤纤玉指,不吝触抚本……在下的头,真是蓬头生辉,三生有幸也──” 习玫红本来是跟绮梦并坐一道的,忽地已到了罗白乃背后,屈指凿了他一记。 只听她说:“我敲你,是因为你──讨厌!” 罗白乃一时只觉脸上无光,只好低下头去假装找什么东西。 习攻红还是一个劲儿地说下去,握紧了粉拳,显得非常气愤。 “更讨厌的是:鬼!” 绮梦的冷艳和她的烈艳,在月下野店中,恰成对比。 “对对对。” 白可儿马上附和。 他也怕鬼。 他也觉得这儿的事最棘手的便是因为有鬼。 ──敌人无论多强,武功多高,来敌再多,也有应对之法。 但对鬼……却没有办法。 ──你如何去对付一只鬼? 那可是全没经验的事。 正如你也不会知道鬼如何对付你一样。 就算有人说他知道应付鬼的法子,你又焉知道是不是真的?说到底,谁见过鬼了?就算真的见过,你又如何知道他所见的是不是真鬼? 一听有人附和、同意,习玫红就更为精神抖擞──不管是不是小孩子,有人支持,总是好事。 “这鬼最讨厌。”习玫红继续发表她的高见,“如果她真的是鬼,那么,她就是梦姐的娘,一定会严重地伤了梦姐的心,也非常要命地打击了我们的士气──别的鬼还好,来鬼居然是好友的妈妈,这……这鬼可怎么打得下手啦!” 这一下,大家都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绮梦客栈”里的女中豪杰都在顿首不已。 只无情却在偷偷瞄了绮梦一眼。 这一来,习玫红就更受到鼓励了,她更振奋地发表她的伟论:“如果不是鬼,那就是人扮的了,对不对?” “对。” 这次是何梵回应。 他一面抹去眼角的泪。 ──四僮子中,他最富同情心。刚才他听闻绮梦娘亲的遭遇,他已忍不住要掉泪,但怕其他三名同门讥笑,不敢哭出声来。 他也怕鬼。 四个同门中,何梵最怕鬼,而且真的见过鬼。白可儿怕鬼,却没见过鬼,就是因为没见过,所以更怕。陈日月不大怕鬼,听说他见过鬼,所以不怕;叶告则完全不怕鬼,因为没见过,所以不怕。 怕与不怕,都各有理由。 “如果是人扮的,”习玫红依然兴致勃勃,“那为何她什么不好扮,却要去扮已过世的雪花娘子?” 无情听着听着,慢慢听出了味儿来了。 “对呀,”陈日月附和地问,“为什么?” “我看,她好扮不扮,装神弄鬼,变身为雪花刀招娘子,用意无非是……”习玫红黑白分明的大眼珠转了又转,流盼又流盼,“为的是打击梦姊的斗志,还有──” 无情倒觉得眼前的习攻红,不似是他闻说和猜估中那么稚气、天真、无知。 相反的,她聪明得很哩。 “还有什么?” 问的又是陈日月。 他觉得习玫红很漂亮:说话的时候,模样儿分外的俏。 他对她很有好感。 他虽然只是小孩子──其实已不小了,也已经算得上是少年人了──不知为何,就是对这娇俏女子生了好感。 他喜欢听这位姐姐说话,她说话的声音,她说话的方式,乃至她说话的神态。 他一问,习玫红当然、本来就要说下去的,于是就名正言顺地说了: “因为是梦姊的娘亲,所以让我们也不便、不忍放手一斗,乱了大伙儿的心志。”她的话明明告一段落了,忽然间,她那俏皮妖异的手势又奇妙地扬展了开来,像在空中弹琴似的挥动了一回,才一个峰回路转的反诘: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看来,这小妮子颇懂得推论。 “为什么?” 这次是无情开声。 ──连无情也发问,习玫红可更得意了。 简直是喜溢于色。 “主要理由有三。一,她武功好极有限,怕万一打不过我们,只好用吓的;如果能把我们唬走,就不必开战了。另外,先行吓住我们,动手也比较占便宜些。要是她武功真的够高,实力够强,就用不着花那么多心思去扮鬼扮妖了。” “对呀!”陈日月说。 “对!”何梵也赞同。 “二,她可能不想正面跟我们冲突。这便有可能她是认得我们,相熟的人。要不是熟悉的人,也断不会知晓梦姐的身世。──可是会是谁呢?” “第三个理由呢?”无情问。 “三……你别急。那‘女鬼’为的是吓唬我们,逼走我们。要是真的打起来,伤亡必巨,非死即伤,可是如果闹鬼,而我们又真的怕鬼,那我们说不定就一走了之,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为所欲为?”无情不客气地问,“你以为那女鬼想做什么?” “这……” 习玫红一时撑红了脸,一向脸色玉白的她,一时间红得像玫瑰一般的颜色。 她却不知道:以无情的个性,就是看重才会这样直问。 “我怎么知道?”一时答不出来的习家姑娘只好索性耍赖起来了: “或许她要买这家客店,闹鬼就方便压价;或许她天性就喜欢唬人吓人……也许她心里有毛病,就爱装鬼……说不定她就爱独霸这野店来冲凉洗澡……就算她真是鬼,但鬼不洗澡也得冲凉吧!” 越说,她就越难自圆其说,越窘,于是越撒赖,一叉腰,瞪杏目,反诘过去: “怎么?不行吗?我又不是鬼,怎知道鬼有什么鬼心思!” 三访鬼未遇 无情待她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才道:“我们先从你说的第三个假设讨论起。如果我们能证实那女鬼确是有所图谋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肯定她不是鬼,而是人了。如果我们能找出她的目的,甚至也可以推测她是谁了。” 罗白乃怔怔地望着无情。 又转首过去看看习攻红。 习玫红摊了摊手,做了个不知所谓的表情。 无情轻咳一声,只好说了下去:“假如那女鬼是为了保护吴铁翼而这样做,那么,她装鬼就是为了把你们吓跑,不惜下杀手来阻止你们对付吴虎威。以此推论,这只鬼,当然有可能是王飞了。” 然后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向绮梦问了一句:“可是,王飞总不会知道你娘是谁以及她的故事吧?” 绮梦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你的意思是说,要是扮鬼的目的是为了抢夺地盘,那么,便有可能是‘四分半坛’和‘太平门’在搞鬼,而五裂神君和独孤一味的失踪,也可能跟他们之间很有关系了,是不是?” “是的。”无情道,“所以习姑娘说的‘为所欲为’,对方‘欲为’的到底是什么呢?我们终究没找着,而追溯回来观察第二个假设,就不能成立了。” 习攻红扁了扁嘴,有点委屈地问:“为什么?” “因为对方已动手杀人了。至少,”无情道,“手法还非常血腥,十分诡异,也很残酷。有人死了,有人失踪,所以,不想跟大家冲突的说法,现在已说不通了。也许,在开始的时候,对方只在警告、吓唬,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发动、动手、下毒手了。” “那么,剩下的只是小红的第一个假设了。”这回是绮梦接下去推断起来,“对方既然那么倏忽莫测,而且下手又如此残毒,加上今晚的照面,来人不管是人是鬼,武功决不可小觑,片刻之间,已重创我们三员大将。是的,对方因实力武功不够强大才用鬼蜮伎俩,似乎也不太讲得通了。” “对。”这次到无情说,“我怕的反而是:就是因为他们的实力够强够大,所以才故意搞这些名堂,来显示他们的威力。” 他本来是一直在担心绮梦心绪未能平复。尤其在习攻红提到“这鬼最讨厌”的时候,他生恐又触动了绮梦的伤心事,犯了她的禁忌,不过,现在看来,好像并没有这种情形。绮梦对习玫红感谢和欣赏之情似乎一直大于也强于任何嫌隙:习玫红对孙绮梦似并无介怀,绮梦对玫红也无芥蒂。他觉得自己的忧虑是多余的。他刚才在习玫红说话的时候,还特别观察过孙绮梦,她们之间仿佛有一种姊妹之情,或是一种特殊的默契,使得绮梦宽容,攻红自敛,大家也互相信重,为对方抱不平,也打不平。她们的交情好像是已经深刻到:就算是这一个对另一个的批评,听起来也可以解释为赞美;而另一个对这一个的侮辱,也可以化为爱护的关怀。无情现在才知道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多虑的了。 本来也难怪无情担忧: 因为习玫红与冷血有“非同寻常的关系”──而冷血又是他最疼爱的师弟。 而他是“大师兄”。 ──为了“大师兄”及“四大名捕之首”这些名目,他身上有千斤担、万钧力,还有一生的责任重大、任重道远。 偏偏他却身罹残疾,且不良于行。 ──到了这荒山野岭,本来要打大老虎,但现在老虎还未出现,甚至连敌人尚未上山,这儿却闹了鬼,也闹出了人命,他却仍然访鬼未遇,缉犯未获,但手下大将小余、老鱼一齐重伤,战友聂青也伤重,而他还得要照顾四个又怕鬼又冲动的弟子,以及一干女流之辈,其中一个,还可能是自己的“弟妇”,怎能教他不忧虑、负担、压力重重、愁眉深锁? 可是,既来之,则安之,他也没有选择了,更没有了退路。 “无论来者是人是鬼,都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无情接着说,“他们的用意,无非是攻人者先攻心为上策。他们把我们吓走、吓怕、吓疯,至少也唬得失了方寸,他们就正好进行他们的‘为所欲为’了──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想做的是什么。”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比较熟知医理的陈日月、杜小月和张切切一直都分别为老鱼、小余、聂青医治,白可儿、叶告、何梵还有铁布衫,则分四面八方巡视把守,以防又有变异;至于言宁宁、李菁菁则负责打扫、清理、敷药、看顾,递水斟茶、看顾包扎,总的治理,还是得听由无情吩咐。 三人之中,以聂青伤得最重。 老鱼其次。 小余较轻。 其实,三人的伤都不算太重,但使他们几乎立毙和战斗力几近崩溃的原故是: 伤在要害。 都在颈、胛部位。 伤口有毒,伤处黑里翻青。 而且是一种诡怪、奇异的剧毒。 这种毒的可怕之处是在于: 它有极强烈的毒性,但最难以应付的是:它的毒力,只不过是发挥了一部分,如果没有适当的医治和药物,将毒力彻底清除,这毒质潜伏了一段时期之后,又可能因为别的缘故而激发,而且会以别的方式发作开来,相当难以控制。 也就是说,就算暂时控制了它,也难保日后不再复发,而且发作的方式,更无可逆料,难以治愈──除非是一开始就能把它彻底根治。 可是问题在于:如何根治? 谁也没有给鬼咬的经验,所以,用任何药物和治法,也没有根治的把握。 三人中伤得最重、中毒最深的虽是聂青,可是好得最快的也是他。 他能恢复得那么快,简直似是神奇一样,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因为他是“鬼王”。 鬼王聂青。 聂青两个伤处,都在背部,衫焦袍裂,给戳了两个洞,流出来的血水,黑胶似的脓血,妖绿多于赤色,好像他的血,本来就是惨青色的。 看起来,他的伤口是遭人在背后猝然戳伤的,可是,那必须在一个特定的条件之下才能造成:那就是暗狙他的人手指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尖齿,要不然,不会形成这样一个似给咬噬的伤口──问题是:除了鬼怪,大概没有什么“人”会有这种“手指”。 如果说这伤口是给咬成这样子的呢?那也有可能。可是,咬他的人,必须嘴巴像脸庞或脸盆一样的大──只有这样大,才可以一张口,左上排的犬齿咬着聂青左背颈肩之处,而右下排的犬齿同时咬住了他右肋腰所在,两处伤口都很靠近脊骨──如果真咬在聂青脊椎骨上,毒力就会钻入骨髓里,纵十个聂青也早就抵受不住了──不过,天底下哪有那么大的一张嘴? 当然,鬼魅是例外。 天下间万一有什么事是解释不了的,解说不出来的,很简单,只要推给鬼:说是鬼做的,那都莫奈其何了。 假设不是那么一张大脸──嘴也如此之宽,其脸已大得可想而知──且是一共咬了两次,可是,以鬼王聂青的身手和反应,他会让“人”“咬”他两遭么?何况,以“咬”人为攻击,大概除了“鬼”之外,其实没有什么“人”会干这样子的事! 聂青虽然伤得重,但他好得快,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本身也浑身遍布毒力。 他一向修的是炼狱里的功夫。 以毒攻毒。 以鬼克鬼。 聂青在受创的伊始,神智很有点狂乱,而且也十分痛楚、痛苦,但他很快地就把那一种毒力和足以造成癫闲疯狂的毒素,引入他所修炼的“入魔大法”中,这一来,一半毒力受到克制,一半又变为己用。聂青一面靠无情、陈日月等人的救治,一面依靠他过人的意志力和惊人的战斗力,终于度过了死亡的威胁! 他在复元中! 而且复元得最快! 他是聂青。 鬼王聂青! ──连鬼都要怕他,连妖都要拜他,连魔都要祭他,连神都要敬他的:”慑青鬼王”聂青! 四鬼杀 他有一种斗志: 所以他好得最快! 人的斗志很重要。 命运是不可纵控的。幸运更无可掌握。有的人一出世便在王侯富豪家中,少了许多转折路,免了许多冤枉途,多了许多机会和靠山,但仍不代表他就一生都幸福、快乐。富有的人,不一定便开心;尊贵的人,不见得就快乐。世上有的是大富大贵的人却不幸不福地过活一辈子。快乐却是人人可拥有的。快乐不是目标,而是人生过程中的一种感受。人不可以控制命运,但却可以坚强的斗志来改变它。所以,一个成功的人,成功在于他能成就非凡大事。成大功立大业,不是靠幸运、权势、富贵便足够,更重要的,是毅力和坚持;坚毅之所以形成,乃因心中之斗志。 奋斗的斗。 志气的志。 ──有着这等斗志,恐怕连鬼也杀他不死! 也许便是有着这股斗志,所以聂青好得特别快。 也许不是。 而是因为力量。 他浑身都遍布着一种鬼魅般的力量。 这股奇异的力量,足能以鬼制鬼,也以诡治诡。 但不是人人都具备这种力量的。 老鱼没有。 小余也无。 不过,老鱼却有一个特色,足以弥补他所无: 他皮厚。 他全身都结着厚厚的茧子。 他的皮也不是天生就是这样子的,而是经后天苦练而成的: 他修习了三十年以上的“铁壁铜墙”。 “铁壁铜墙”不是墙,也不是壁,而是气功。 一种练成足以驱毒辟邪、刀枪不入的硬门气功。 练这门气功,全身重要部位、大穴,都会结了厚厚的茧子保护,连睾丸也会缩入肚内,一般要穴,皆已移位,一旦受创,一向储存于丹田脉冲的潜力,全都聚注伤处,以保全性命。 这功夫不易练。 要练成得下苦功。 痛下苦功。 就是因为老鱼已痛下苦功,为了要练成这些聪明人通常都嗤之以鼻,或认为是贻笑大方的硬门气功,他比人忙,比人累,每至天色将明尚不能就寝,甚至比常人还早些风湿骨痛,腰酸无力,头晕眼花,但到他练成之后,他就免去了风痛、昏花、腰酸等一切“老人病”、“江湖疾”,反而神定气足,龙精虎猛,而且,到了今晚这一役,还及时提气御毒,保住了元气,护住了心脉。 并得以不死。 只伤重。 已在痊愈中。 而且快速非常。 小余则没有这等功力。 但他是一个反应很快的人。 而且中气很足。 但凡跟他有过交往的人都知道:小余是个机警、醒目的人。 他原任职于“神侯府”。有时候,客人进门的时候,满手盈车的贿赂贵重礼品,且受到隆重的礼待,但他却着人准备好绳索枷锁,表示客人贵宾顷刻便要就逮了。人皆不信,后却果然。 有时候,刑部、衙差重拷、五花大绑了犯人进入“神侯府”,无情接见询查,小余看了就吩咐下去,准备侍奉茗茶浴洗等物,该人一定会给释放,且受礼待。 结果亦无不应验,令人不得不为之叹服。 听说他发暗器很快。 他什么暗器都能发。 这还不够厉害。 他也能把什么事物都变成了他的暗器。 无论是:筷子、匙子、绣球、指甲……乃至纸张、毛笔、辣椒、瓜籽……都可以成为他的暗器。 所以有人认为他不该姓“余”。 他应该姓“唐”才对。 ──“蜀中唐门”,有位高手,人称唐大眼,外号“爆花”;另一位高手,名叫唐大耳,绰号“爆彩”;还有一名高手,名叫唐大头,人称之“爆星”,都是暗器高手中的顶尖高手,就合称为“唐三彩”。 任是谁撞上了他们,就是他的“不好彩”;谁要是跟他们交上了手犹能保住了命,就一生都“光彩”;学暗器的谁要是得到他们的点拨,那就是天大的“彩头”了。 对小余而言,什么暗器都能发,什么都能成为他的暗器,究其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他反应快。 实在太快。 所以,拿着什么,不管跟前有什么,都能成为他的暗器。 但这还不是他的真本领。 还不算。 不算是。 他的真功夫是: 把发出去的暗器追回来! 暗器已经发出去了,而且还那么快,怎追得回来? 但他能! 他的身法比暗器还快。 有时候,他发出了暗器,发现打错了对象,他马上便把发出去的十七件、十八种暗器都飞身去追了回来,截了下来,拿在手中。 他反应可谓快绝。 绝快。 所以,当他遭鬼噬之际,他也马上反应,立即反击。 因此他的伤最轻。 中毒也最浅。 他也在复元中。 不过,无论怎样迅速复元,伤仍是伤,毒还是毒。一个人只要受过伤、中过毒,就会知道,纵是极之强健、铁打的汉子,只要伤过、中毒,要完全伤愈、彻底康复,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聂青、老鱼、小余,这三人合并联手,力足以搏神杀鬼,但而今,他们显然都在鬼怪狙击下负了重创,中了毒,但依然挣扎求生,强忍不死。 这三个鬼杀不死的人,活下去显然要报复杀鬼。 不过,原先无情打算明日要与“鬼王”聂青、老鱼和小余上山到“猛鬼庙”走一趟的,可是,还不到半更次的时间里,三个都躺下了,只剩下无情。 难道只他一个人上疑神峰?只身独赴猛鬼庙?他能吗? 这时候,已到天明时分。 曙光初现。 聂青脸色青金,打坐调息,全身震颤不已,但他又竭力忍住苦痛,抵受煎熬,不时迸吐一两声疾叱、低吼,也不知他是睡是醒。 老鱼高热未降,时惊醒时昏睡。 小余一直昏睡未醒。 “无论如何,”无情叹息了一声,“到天明之后,我们还是得上一趟疑神峰去。” 只是何时天亮? 五杀鬼 天还没亮。 伤还未好。 案子还没有破。 犯人也还未就逮。 ──就连杀人伤人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来到了这活见鬼的荒山野岭,无情只觉得很迷惘、很挫败。 但太阳总还是会照常上升的。 再迟出的太阳还是能发光发亮。 无情办案以来,不是不遭挫折,未遇困难,相反的,由于他身负残疾,行动不便,又负盛名,加上政敌刁难,同遭敌视,他所遇上的打击与重挫,通常都比别人大,比别人多,比别人更艰苦卓绝。 有时遇上这种情形,武功暗器也打不开困局,聪明才智也破不了迷局,他只有一个方式: 坚持下去。 ──再苦,也要坚持。 坚定不移。 他相信:水滴石穿,不是靠那微弱的力量,而是靠专注和时间。 他坚信:光明终于战胜黑暗。 他知道坏人很多、恶人很奸、敌人很嚣张。 但他坚定地相信:只要他和他的同道锲而不舍,终有一天能破案。 敌人是人,就抓人。 敌人若是鬼,就杀鬼。 敌人就算是神── 如果神也要害人,神便不是神了,为保护人,他不惜弑神。 所以人叫他“无情”。 ──必要时,他杀手无情。 下手不留情。 “大捕头,”绮梦的语音就像是发放了彻夜清辉,而非慵懒平和的黎明月色,“明儿你真的要上疑神峰?” 无情道:“是。” 习玫红用一种奇怪的眼色望着无情,忍不住问:“我们的战场明明在这里,伤者又在这里,我真不明白,你偏要上山去做什么?” 无清道:“我们抵达这儿,就受到敌人的袭击。只不过,只要对方不真的是鬼,也一样已受到重挫。小余、老鱼、聂青都有反击。我们不能老待在这里等候敌人的攻击,这样,我们会完全失去了主动能力,只熬到晚上黑夜里,任人鱼肉。” 绮梦道:“可是,你走后,谁来照顾这些已负了伤、中了毒的人?” 无情反问:“那么,其实这儿闹鬼,也闹了几天了,你们怎的没想过撤退、离开?” 他问得咄咄逼人,绮梦也回答得干脆利落: “前几天,鬼只吓人,并不伤人,我以为它顶多只能唬唬人。何况,独孤尚在,我们战力颇强。之后,开始出人命了,独孤也失踪了,我开始有点心慌,初时只以为对方装鬼唬人至多也不过是为了把我们吓走而已,我就偏不走,再待一待,看一看,到底搞什么鬼。” 绮梦说话的时候,总有些悠悠忽忽的,就连在最紧张、迫切的时候亦如是。 “结果,”无情道,“这鬼来势汹汹,而且愈来愈猖狂、猖獗,变成了今晚的血腥场面。” “我也想过离开这里,”绮梦幽幽地说,“就把‘打老虎’的事,放下来,至少,带同跟随我的人,先下山去,找个安全之地再说。” 无情看着她。 他的眼睛在凝望人的时候,很好看。 像月华一般皎洁、明亮、宁谧、清澈。 但月华没他眼睛好看。 因为月色没有神采,只有华彩。 而且月亮没有他眼里那两点黑而亮: 眸子。 ──尽管有点冷峻,但让他看久了,凝视了一段时间,就会觉得很舒服,很清静,很有安全感,很有一种千言万语说不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觉。 绮梦不由得有些心动。 她已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甚至以为自己已失去这种感觉了: 那是心动的感觉。 “我之所以没撤离这地方,有三个理由。”世上有一种女子,无论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她都不会轻易表达出来,神色上也不会轻易流露的,绮梦显然就是这一类的女人。 无情在等她说下去。 她果然说了下去:“如果我带她们离开这里,而闹鬼事件本就冲着我们来的话,与其我们暴露在荒山野岭,绝壁险径上,让人狙击暗袭,不如据守此处,或许尚可一搏。” 对于这点,无情深表同意。 他想听第二个理由。 “另一个理由是,”说到这里,顿了顿,绮梦才接下去,说,“我已飞鸽传书,请小红过来相助。” 无情对这理由可说不上同意。 “何况,我听闻五裂神君也上山来了,”绮梦接着说,“我以为他也能助我一臂之力。没想到……” 罗白乃在一旁忍不住说:“他不来,我来了,有我在……” 他的语音充满了同情。 可是大家似都没意思要听他说下去。 “我还有一个理由……”绮梦犹豫了片刻,才说,“我不舍得离开这里。” “这里有什么好!”罗白乃充满热情、殷勤、殷切地劝说,“山下的繁华世界才好,那儿有锦衣玉食,有华厦美居,有许许多多好玩的事儿──” 无情冷冷地问了一句,就把他下面的话截掉了: “为什么?” “我留在这里毕竟已一段时间了。”绮梦的声音有点虚,有点浮,让人生起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就算这里荒芜、荒凉、无人烟,对我而言,住久了,一草一木一石,仍是有感情的。我不想说走就走,把这边地要塞,拱手让人。毕竟,这儿再荒僻,也是我们的家。” 大家都静了下来。 隐约,还有饮泣声。 ──大概不是杜小月就是言宁宁吧? 这两个女子最是感情用事、感受深刻、感觉敏锐。 这一次,罗白乃也只好住了口。 讪讪然。 无情说话了,他把话说得很慢、很缓,听不出来带有什么情感:“你不离去的理由,我想,至少还有一个。” “哦?” 绮梦凝眸。 微眄。 向他。 “你对见过鬼的人口里所描述的形象,与令堂大人吻合,十分迷惑,很是好奇,更加关心。”无情的话像一口口冷凝了冰但依然十分锐利的钉子,“你也想探究原委,才肯罢手。” 好半晌,只听绮梦才柔柔地叹了一口气,道:“不愧为名捕。” 然后她别过脸去。 这时,东方的天色,正翻现了几抹鱼肚白。 她脸上寒意很甚。 “不过,作为人子,发现逝去的母亲竟变成了这样子,”无情脸上的戚意也很深,“说什么,也会留下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是大捕头。”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说类似的话,而且是一连说了两次。 “我还是认为把人手集中在这儿对付来敌,比较明智。”绮梦马上又转入了正题,“这时候上山,客栈战力虚空,而猛鬼庙又不知吉凶,冒险抢进,有违兵法之道。” 无情道:“我是不得不去。” 绮梦问:“为什么?” 无情道:“因为……”欲言又止。 习玫红冷笑:“因为你把敌人和伤者丢给我们,自己却串门子搞关系去!” 无情也不动怒:“如果你们是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说到这里,他脸上泛起了一个诡笑,这笑容无疑使人感觉到他的心志更傲慢,心思更奇怪,“如果我上去是串门子,搞关系,相信,这门子也不大好串,这关系亦更不好搞。” 习玫红眼珠骨碌碌地一溜转,忽然高兴了起来:“不如,你就留在这儿应敌疗伤,我替你跑一趟猛鬼庙!” 无情反问道:“你去猛鬼庙做什么?” 习玫红一向不大讲理:“那你去猛鬼庙又做什么?” 无情语音一窒,稍作沉吟,才道:“我认为,疑神峰真正的战场,不在这儿,而是在山上:猛鬼庙那儿!” “那就对了,”习玫红马上得理不饶人似的说,“你只许你自己上疑神峰,不给人入猛鬼庙,谁知道你是不是假意上山,其实是出门就溜了?” 无情这一回倒是寒了脸:“习姑娘好细的心!” 习玫红却绝对当这句话是赞美:“胆大心细,一向是姑娘我的本色。” 无情反问:“那你上猛鬼庙去又是干什么?” “跟你一样,”习攻红兴致勃勃地道,“杀敌去啊!况且,山上我可比你熟!” “杀敌?” 绮梦忽然悠悠地说了一句。 大家都向她注视。 “只怕,”绮梦的话语像一场奇梦,“你若真的上疑神峰入猛鬼庙,是杀鬼多于杀敌。” 大家都静了下来。 好一会,无情才说:“这正是我想请教的。” 他清了清喉咙,问:“孙老板曾上过疑神峰,入过猛鬼庙,那么,峰上到底有什么?庙里究竟是什么?” “峰上?” “庙里?” 绮梦仿佛又进入了沉思。 在往事的梦魇中沉思。 ──是沉醉?还是回味? 六青黑色的怪屋 这时,天色渐渐亮了,整个天空,就像一张死人的大脸,正在复活,又呕又泻,煎熬挣扎,所以分外难看。 晓色虽不好看,但晨味和晓韵还是好闻好听的。 晓韵就是鸟的啁啾。 晨味就是早上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这儿一带,树木虽少,但土石山泥之间,弥漫的雾和晶莹的露,还是蒸发、散布着一种奇异而沁人的气味: 带点剔透。 有点甜。 清晨。毕竟还是使人振作、欢快的。 黑夜已逝。 天真的亮了。 无情却锲而不舍地问了一句昨夜的问题:“除了孙老板,还有谁上过疑神峰,进过猛鬼庙?” 他这样问,不算是大杀风景(这儿的风景毕竟太荒凉,没什么好杀的),但至少也大杀晨光。 但他要追问的便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他要查究的便一定会查根问底。 因为是他。 他是他: 无情。 他办案的方式一如他追寻真理的方法: 小的时候,诸葛先生为训练他,给了他一块“饼”。 或者说,那是很像“饼”状的东西,铁色,上面铺了点糖粉和芝麻一般的事物,且有香味。 他把“饼”交给了无情,留下了一句话:“找出它的功用。” 就没有了。 于是幼童时候的无情只好“研究”它:他先当它是“饼”,“咬”了它。 那天,他也的确肚子饿得慌。 但他啃它不下。 不能吃。 于是,他试着掰开它。 扯不开。 撕不破。 他发狠摔之于地,没有用。 他试图将它敲出声音,但这块“饼”闷不吭声,仿佛不仅是实心的,还是死心的。 但无情并没有死心。 他踩它。 它不爆。 他丢它入水中。 咦,它居然浮了起来。 可是没有用。 ──一块浮起来不沉下到水里去的“饼”,他还是不能了解那是什么,有什么功用? 但他还是很用功。 用功找到破解之法。 用心去寻找秘诀。 终于,“在水里会浮起来”这一个试验,让年幼的他忽地有一个联想: 在水里浮得起,在空中呢? 所以他扔它。 把它掷出去。 结果,功用就出来了。 功能也完全显现了。 它破空飞舞,割风划劲地飞旋而去并“嗖”地嵌入石墙中: 原来它是“暗器”。 这是诸葛发明的独门暗器之一。 由于它的形状有点像“饼”,日后,无情就称这种暗器为: “铁饼”。 另一回,诸葛先生又给了他一个“考验”: 那已是无情少年时候的事了。 有一次,诸葛先生带他到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悬崖。 崖边,有一间房子。 那是间青黑色的怪屋。 诸葛先生当然不是要他找出那房子的“功用”来,而是指着那怪屋子,交给无情一个任命: “你攻进去或把里边的东西逼出来。” 然后就走了。 只留下无情。 还有那间屋子。 那间屋子里有什么? 不知道。 有人?有鬼?有神? 完全不可预测。 有狮子?老虎?还是高手?敌人? 一切未可预知。 诸葛先生没有说。 他只留下了少年无情,一个人在绝崖上,去应对这间诡怪房子。 一个残废的不会武功的少年人: 无情。 “我去过。” 答话的是张切切。 “那次,我们初到这里,刚在八宝客栈中落脚,听到很多传言,小姐就邀五裂神君一起到峰上的庙里上上香。”张切切的颜脸很大,也宽,所以,在她脸上所看到的恐惧,也分外宽和阔,“于是,我就和剑萍一道陪小姐上去了。” 很合理。 那时候,绮梦还只是个廿岁左右的小女孩,充满了好奇心。张切切在这些女子中年纪较大,也较成熟,当然是由她陪绮梦上山去──只不知“剑萍”是谁? “八宝客栈?” “对。‘神枪会’对这儿已准备放手,绮梦还没入主这地盘的时候,这客栈仍在‘太平门’和‘四分半坛’的势力互争相持之下,每一年易手一次,人称之为‘八宝客栈’。”张切切回忆道,“那时候,古岩关这一带,还不至于太过荒凉,还有一些采矿、戍边的蕃兵、矿工往来这儿,有时也会见一些军官、商贾来这儿做些冷僻的买卖──这几年下来,矿已停采,矿洞封闭,且矿穴倒塌,压死了不少采工,大部分的边防军队也给调走遣返,这之后,这地方就更加渺无人烟了。” 无情心忖:像绮梦这样一个小姑娘,当然不喜欢她所驻的客栈居然会称之为“八宝”了。 对她而言,“八宝”多俗气啊。 改名,也是对的。 她本来就叫“绮梦”嘛。 ──这是“绮梦的”客栈。 人,只怕得要到一个年纪,一个程度,才会明了,通俗,其实就是一种不俗。高雅诚是美事,但通俗其实是好事。人人都懂,同享同赏,其实也是一种美德。 “就你和孙老板一起上去?”无情用眼角睃了睃在床角前的铁布衫。 他没问出来的意思是:他怎么没有同行? 他会这样思虑的原因很简单: 按照年龄、经验、资历和战力,铁布衫都没有理由独自让孙绮梦去冒险。 “那一次,他没有去。”这回是绮梦回答了,“他要留在这儿,照顾其他的人。” 这理由也很合理: 那时候,李菁菁、言宁宁、杜小月、梁恋瑄、胡氏姊妹等人,年纪都更小,更需要人保护。 “何况,我们上去的时候是在大白天。大捕头原在光天化日下突袭猛鬼庙的大计,我们这等小人物也一样想得出来呢。”绮梦漾起一丝恬笑说,“而且,五裂神君、萍踪剑客还跟我们一道上山。” 她笑了笑,双手抱着胸,很有点倦乏的样子,以致使得脸色很有点苍白,弧度很美也很嫩薄的红唇,仿佛还有点微哆:“五裂神君是识途老马,何况他还骑着龙,豢养了一群小战士队般的羊群。” 五裂神君的“战斗队伍”,四僮已“见识”过了,只不过,他们说什么都很难同意、那劳什子玩意儿居然算得上是“战士队伍”! “是他邀你上山的?” “不。” 绮梦摇头。 还笑了笑。 笑意很倦。 还很虚弱。 无情当然一早就觉察出来了:这个女子在虚弱的时候分外的美,那是一种别具非一般滋味的美媚,但他却不明白她为何要笑,话里有什么可笑的。 “那么,是你想上山,他陪你去了?” “是的。” 又笑,笑容只在玉靥上、秀颔边浮了一浮。 还用手轻轻揉胸。 眼神很伶。 手势很柔。 ──一种令人我见犹怜的柔和弱,虚和浮。 “你其实是为了什么要上山?” “好奇。”绮梦腮边又浮起了那么幽幽的笑意,这使她在晨色中看来像是一缕要遁回水月镜花里去的幽魂,多于像世间的女子: “他常常告诉我们,许多那山上庙里的故事。” “故事?”无情仍不了解她为何而笑,但却锲而不舍地问,“什么故事?” “鬼故事。”绮梦说,“那庙里闹鬼,且闹得凶。” 七鬼邀 “那还好些,”无情却有些欣慰,“至少,在这儿,一早已闹过鬼了。” “对对对。”罗白乃连忙附和,“至少,鬼不只是她娘亲。” “在这儿闹鬼好像已成为一种传统了。”绮梦的语音也充满了讥消,“但当年我上疑神峰,主要是因为不信有鬼。” 何梵忍不住问:“现在呢?” 绮梦幽幽的道:“是希望真的有鬼。” 大家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但都明白她的心情。 白可儿憋久了,忍不住大声说出他心里的话:“如果来的真的是令堂的幽魂,她才不会伤害你的人。俗语有道:虎毒不伤儿。人死了,变成了鬼,也该保佑他后人才是,怎会如此加害吓唬?” 大伙儿都嫌他把话说得太直。绮梦却无愠怒,只忧忧的道:“所以,我不认为来的真是我娘亲。” “当年,她自杀而殁的时候,我忍耐住了心里不停的尖呼。尸首给抬了出去,只剩下那一盆殷红的水,血兀自在水里颤摆、消融着,却忍不住满腹的疑问。我那时就想问她:有什么事,使她那么看不开,活不下去了?就算娘要寻死,为何不告诉我一声,至少,给我几句永远怀念诀别的话?她就这样死了,不能成双飞,到底落了空,那就算了,可是剩下的我呢?她又如何应对背弃我母女的父亲和促使我们家庭破碎的后娘?难道,娘只图一死之快,把我也完全给遗忘了吗?”绮梦依然柔柔地说,像没有愠怒,也没有抱怨,她只是在叙述一件事时说出这些感受,“她死了,我可怎么办?娘死了,我却怎么活下去?她觉得孤独,给人遗弃,所以才寻死的吧?可是我呢?我是爱她的,为什么又遗弃我呢?那时,我真也想一死了之,好下地府去问问她,问问我的娘,她为何把我遗留在人间,继续受苦?” 大家都静了下来。 这话题谁也接不下去。 有好几个人向白可儿和罗白乃投注忿怒之眼色,责备他们不该问起这些伤心事,现在可不知怎么圆场才好。 “从那时开始,我就希望有鬼,真的有鬼。”绮梦悠悠地说,“如果是娘亲的魂魄,那自是最好不过。我可以直接问问她。如果不是,那也可以,只要真有鬼魂这回事,我也可以转托游魂野鬼,去问问娘亲到底为何连我也抛弃了?──她大可以在自杀前也杀了我啊!” 随即,她似乎笑了一下,讽嘲的笑意中还有点带苦的甜: “只是,我没想到,娘的魂魄,是在这个时候回来,且以这种方式来找我。” 大家都知道她难过。 大家也替她难过。 但生死大事,至亲之情,又有谁能置喙? 无情忽问:“所以,你一来到古岩关,听说疑神峰上闹过鬼,便亟欲上去探个究竟了?” 绮梦道:“是。” 她的心情还在伤感中,但她并不是个什么都独断而行的人。 她可以也尽量迁就别人。 “可以这样说吧,”绮梦笑的时候,不独让人怜,还带点凄凉的况味,“一听到有鬼,就像是受到鬼魅邀约似的,就此上了疑神峰。” 总算把话题扯开去了。 大家都暗自舒了一口气。 ──不要再令她伤心了。 谁都这么思量过。 无情也顺着风势张着帆地问下去:“那时你听到的却是些什么传说?” 绮梦道:“从前,疑神峰上不只驻扎着蕃军和乡兵,还有一大堆工匠、矿工和三教九流的人。那都是因为这山峰盛产金银矿,所以天子下诏,令人到此大量开采,其中还有几个在皇上眼前当红的太监和军监,明在这里监督,搜刮到了钱财,暗自山高皇帝远,逍遥快活,作威作福。” 无情道:“是的。自古以来,这一带都曾产过质量俱佳的银矿,有一段时候,还发掘了金铁矿,对前朝铸钱冶金,有极丰富的贡献。 “大家都风闻过来采矿掘宝,此地日渐热闹起来,还在山下开了市集,名为‘野金镇’。 “至于一干孤苦无助的矿工,背井离乡,到这儿开采挖掘,冒上极大的危险,于是便在此地,盖了一座庙宇,上香祈愿。庙就盖在主矿穴上面。” 绮梦道:“可是到了近几十年来,金矿已给采空,银山也给毁了,大家一窝蜂地拥过来狠命地发掘采冶,宝矿所剩已经无几,只剩下铜和铁……” “世事原是这样。大家不知惜福,用罄使尽,到头来成为无福消受了。”无情道,“只不过,钢铁也是珍贵的矿产呀,现在全成了废穴,必因奇祸之故。” “便是。”绮梦道,“金矿掘光了,银矿也淘空了,但大家不相信,很多热心昏脑的人仍在那儿挖。听说,有一天,在五百多尺深的矿穴里,有一个叫庄老波的矿工,忽然发掘出一块小小的事物。” 大家都知道这事物必然事关重大,都饶有兴味。 陈日月问:“金子?” 白可儿不喜欢金,嫌俗,他喜欢白亮亮的颜色,故猜:“银子?” 何梵则说:“珠宝?古董?” 绮梦笑笑:“都不是。” 叶告不耐烦:“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九卷:猛鬼庙 第二章 忍耐着尖叫 一邀鬼 绮梦淡淡地道:“那只是一件很平凡的事物。” 大家原本都期待有奇事、宝物,一听只是“平凡事物”,都有点失望起来。 无情却皱起了眉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仿佛,他听到“平凡的东西”,要比“不平凡的事物”更动容、震动。 绮梦说:“那是一小块石片,薄若蔷薇花瓣,其纹理亦似之,大约只有拇指指甲般大,就嵌在坚硬的岩石底下。庄老波采矿时搬动了那块大石,地面上就突起这么一小片东西。他不小心,给石片刮了一下,滴血了,于是发了狠,一脚踹了下去,想把它踢走──当然了,一个惯于采矿的彪形大汉,要一脚踢走这么一小片石子泄忿,自然是简单不过的事。” 无情道:“问题必不如此简单。” 绮梦道:“庄老波一脚踹去,脚自第二趾处给裂开,直至足跟,分裂为二。庄老波的一只脚,从此就给废了。” 众人均大吃一惊:一小片“石子”,怎会有如此可怕的力量?怎么这般锋锐? “对。庄老波痛得死去活来,矿工大家都骇然惊惶,弄不明白,一面找了七八人想办法把庄老波弄出洞坑,一面通知了当时的监工沉选。”绮梦道,“沉选是矿务的监工,同时也是京城派来的监军,本来开采罕有矿产的工程,朝廷一定会委派亲信监管。沉选就是这样的人,手上也有两下子,且有点识见。蕃兵指挥使洪初民则是蔡京的心腹,蔡相使铸‘夹锡钱’,对采矿取铜等事务当然留意,也驻扎于此。沉选下得坑洞,火光一照,发现这小块石子片沾了血迹。便着人拿起来给他细察,岂料──” 罗白乃听得兴味大起:“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岂料去拿那片小石的人,尽管已加倍留神,但仍给片锋一削,削掉了两根指头。” 大家听了,为之哗然。 “当时矿洞里的人,也大为哗然。”绮梦接着说,“这么一片小石,竟然如此锋锐,到底是何事物?” “对,”只听一人闷哼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家一听这声音,不禁大喜过望。 原来说话的是聂青。此际他脸色惨青,连眼色、眉毛、胡碴子,也青渗渗一片,但毕竟他已转醒过来,而且神智清楚,可以开声说话了。 ──只要他能恢复,大家可谓又添一员强助了。 “那片石子始终粘在土里,沉总管马上着人小心挖掘,在石片四周刮土刨泥,这才发现,石片在火光照耀下,略呈红蓝色,棱角卷起;石片下面,又结着较大的石片,一片粘着一片,初只小若眼珠花瓣,但一片比一片大,每片大若盈半,一片连接一片,深埋土中,到第十七八片时,已大若人首,至廿余片时,已巨大如牛象。” 众人听了,都咋舌不已。 “但这些‘锋片’深埋土中,一层又一层,相始牢固,加上边缘锋利,无法切割分裂,如此挖了七八天,依然挖掘不尽,只体积愈来愈巨大,一条细纹,也如深沟巨壑。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绮梦说到这里,才顿了一顿,道,“这件事自然也惊动了洪初民,洪指挥一早跑下去察看,也没听说过这是什么东西,只知道一层又一层,一片连一片,下面至少还有二三十层楼高,只一片比一片巨大!他一面着人飞马通知京师,一面找各路雄豪来了解这到底是啥玩意儿……” 无情剑眉一挑:“结果?” “结果还是不知道。” “但有一样事情肯定是可以知道的,”无情说,“这件事物非常锋利,若拿来制成兵器,包管削铁如泥,断金破石。” “但那么锐利的东西,谁能铸造它成兵器?”罗白乃偏偏要唱反调,“这么件古怪的东西,取来把它弄开也很难,何况这么巨大的事物,谁能拿它当武器?” 他喃喃自语,仿佛想通了:“除非是唐宝牛那厮来了,他就有一副牛力……或者,朱大块儿也行,他嘛,犟脾气!” 绮梦不大明白罗白乃指的是谁。 她甚至没听说过这些人物。 她说:“虽然大家都弄不清楚是啥事物,但沉总管和洪指挥还是下令开采。” 聂青闷哼了一声。 何梵关切地探问:“怎么了?” 聂青咕哝了几句话。 张切切切切地问:“他说什么?” 何梵代聂青说了那句话:“这是深埋地底的凶器,不该让它出现人间。” “他说对了。”绮梦说,“这之后,地底矿穴里就不住的发生骇人事件。” 白可儿又怕听又要问:“什么骇人事件?” 绮梦道:“开始是矿工一个个失踪了。稍微落单,就影踪不见。” 陈日月狐疑地道:“会不会是矿工自行溜走了呢?” 绮梦道:“开始的时候,那些管工和军监也是这样想,可是无论怎么煞费心机,均堵塞不着,而且,尽管派兵四处围捕,也遍寻不获。” 何梵又担心又好奇:“他们到底去了哪里?莫非坑里有无底潭,他们不小心陷了进去?” “是这样倒好。”绮梦道,“到后来,还是给他们找着了。” “怎么了……” “那是一处叠坑。叠坑就是洞坑里的小洞,小洞中的小穴,有时候,小穴中还叠合了无数小穴,就像一揪葡萄一般,散布穴壁四周,由于窄难容身,空气流通恶劣,有时还布满毒气瘴气,故人在其中,难以生存,蕃兵和监工就没搜到那儿去。后来因为恶臭太甚,派人过去看了,结果──” 无情微微叹了一口气。 “到底怎么了?!” “结果是,”绮梦说到这里,脸色也甚为苍白,“他们找到的都不是活人。” “都死了不成?有多少人?” “总有三四十人。”绮梦道,“都死了,而且死得奇惨无比。” “都是怎么个死法?” “皮都给活剥下来了,都是血淋淋的一个肉团,看来是给硬硬嵌夹在石穴里,活活痛死或给吓死的。”绮梦道,“整张皮都没有了,一片血肉模糊。” 何梵听得忍耐不住,要尖叫一声,叶告一手捂住了他的口:“别叫,别让敌人以为吓着了咱们。” 白可儿畏怖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他们遇上了什么东西?他们不会逃走吗?” 陈日月补充道:“矿洞里大概有成千上万的人吧?他们不会大声呼叫的吗?” “他们的尸首还有一个甚为奇特的共同点:那就是舌头不见了。”绮梦绘影绘声地说,“骤看只以为是舌头给咬断了,但仔细观察寻索,却还不止于此……” “还怎么了?” 这次是无情在问。 “原来是从舌头开始,到舌根、喉管,乃至整个心肺胃,都给挖走了……或者,从嘴里给连根拔起,揪攫走了,搜索一空。”绮梦说,脸色惨白惨白的,“他们死得好惨。”然后她补充了一句:“这些都是负责过刨那朵‘怪铁花瓣’的矿工。” 白可儿看着绮梦,脸色白若他的姓氏。 何梵竭力忍住了惊呼:“他们是……他们是……给什么……东西杀死的……” 绮梦道:“他们也派了不少义勇军兵去查,可是,查的人也一一失踪了。” “什么?” “如果说矿工惨遭杀戮,不及反击抵抗,勉强还可以说是他们不会武功,加上操劳过度,筋疲力尽,不足以拒抗一些山魈巨蟒之类的怪物。”绮梦道,“可是那些士兵则不然。 有部分义勇军还是‘天煞孤星’洪初民亲手训练的战士、高手,可是,他们都一一不见了,失踪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无情道:“不过,终于还是发现了他们,可不是吗?” “对,是找到了,”绮梦道,“却是骸首。” “全死了?” “在另一处峰巢状的‘叠坑’里,一个个嵌在那儿,活剥光了皮,内脏都不见了,死得比那些矿工还惨上一些……”她说,“他们连眼珠都不见了。” 何梵、白可儿、陈日月,三人面面相舰。其他女性,除了胆子较大的张切切和李菁菁之外,其他的早已吓得缩作一团,惊惧不已。 “于是,大家都吓坏了,都传说有鬼:只要鬼在你头后呼一口气,你只觉脖子一凉,就会跟它走了,任凭它摆布了……”绮梦道,“所以,这回,不止矿工不肯再开采挖掘,连蕃兵管工都要不干了──他们都说,那‘铁花’是阎罗殿的支柱,不可开采,一但挖掘,就是触怒了阴曹地府里的大恶神,亵渎了神灵妖鬼,形同邀鬼上身复仇,自会群出索命迫魂,杀光那坑里的人。” 她叹了一口气,才说了下去:“所以,大家再也不理会管束、限制,冒险受罚也要逃出矿穴,逃下山去!” 二夜夜等鬼来 “逃!当然要逃!怎么不逃?”罗白乃说得口直心快,“山上闹鬼,又那么凶,就算有满坑的黄金珠宝,也决计不留片刻了!只不过……” 他眨眨大眼睛,说:“看来,那山上的残怖鬼,跟这几天晚上这儿客栈鬼,很是有点不一样。” 白可儿也眨眨大眼睛:“哦?这话可怎么说?” 他只觉得凡是“鬼”都可厌恐怖,而且还可怖极了。 罗白乃说来头头是道:“那峰上的鬼剥皮割舌吹气吃眼珠形影不见,但山下的鬼却爱冲凉唱歌磨刀咬人,前后二鬼,都倏忽莫测,但风格大是不一。” 大家听了,都觉有道理。 无情却道:“剥皮割舌吃眼珠子,确有这回事,但吹气却不见得。” 绮梦诧道:“这话又怎么说?” 无情道:“你是因为听到这些传说,所以才起意要上山瞧瞧的,是不是?” “我听说闹鬼,便嚷着要上山,何况,这儿地方正是我的地盘。听说山里有宝,不管有没有鬼,是不是真的有鬼,更是得要上去瞧个究竟。”绮梦说,“在还未遇过鬼之前,我因为思念娘亲,所以绝对是个夜夜等鬼来的女子。” 无情道:“可是,你刚才所说闹鬼的事,却在你来到之前发生的,对吧?” 绮梦道:“我来到之时,山上的矿洞已荒废多年,早已没有人敢开采,也没有人敢再进去了。” 无情道:“既然如此,刚才那些鬼的传说,想必是听来的,而不是亲历的。” “还好不是亲历,”绮梦轻轻吁了一口气,“但要见鬼,迟早还是会见的。” 无情道:“听你刚才所说,那矿洞里出现鬼魅,杀了不少矿工和士兵,不都没有留活口吧?” “据我所知,确是没有。”绮梦道,“要是有人遇着了鬼还能活着说出来,也许,就没有猜测中那么神秘可怕了。” 本来这世上骇人的事,都是以讹传讹的多,就是因为没真的遇上,所以猜测才分外的多,也特别的离谱;如果是已经亲历了、见着了,反而并不那么可怕、惊骇了。 “既然你不是亲历其境,身受其害,而遇害的人又没留下活口,那么,剥皮剜目掏心肺的事只怕是真的,因为有尸首可以证明,但在后脖子吹一口凉气的事,只怕是旁人猜估推想出来的吧?也是对姑娘说这段离奇恐怖事的人添加一笔吧?要不然,就是告诉你这闹鬼事件的人,真的身历其境。”无情话锋一转,“矿穴里死了那么多的人,总会惊动官府吧?为了那么一块不明来历的铁石,牺牲那么多的人,太不值得了吧?” “你猜得对,”绮梦柔情地笑了笑,“当日告诉我这疑神峰上鬼故事的,有好些人,其中最说得活灵活现的,就是五裂神君。不过,他倒是真的见过鬼──至少那时他是这样拍胸膛说的。” 她半带娇半带情地笑说:“坦白说,我那时听了,也只信了他一半。” 然后她又半娇半柔地说:“不过,另一件事,大捕头只说对了一半。这件事确是惊动了官府,但却是一早已经惊动了:洪初民是蔡京手下红人,沉选则跟黑白两道有勾连,他本身就是‘四分半坛”外系大员,两人都不甘吃亏,而且,为了讨赏争功,他们一见‘蓝铁花瓣’决非凡品,天下罕见,一早已上报蔡京,内定要由相爷献给皇帝,以博天子欢心。这一来,鬼虽是闹了开来,但该柱奇铁又不能切断零搬,又不甘休把眼看要到手的奇物就荒废在那儿,于是,不但惊动了道上的高手,以及县府的乡勇,连同大内的禁军好手也来了七八位,抓鬼为副,夺宝为重。” 无情冷哼了一声道:“这只鬼搞得好生热闹。” 罗白乃也起哄道:“大军出动抓鬼,可好玩得很。可就不知道鬼恶,还是那些平常习惯鱼肉百姓,强占民货的军兵狗官恶?” 绮梦一笑道:“这些官军平日抓根鸡毛当令箭,看到名贵罕有的事物,见猎心喜,平常假借御诏,以贡品为由,封了条子就强占豪夺,那种威风哪,自是令平民百姓,胆战心惊;可是,这回哪,遇上的可是鬼唷。他们原本也照样作威作福,一看到奇物,就在上面封了张黄榜,表示是天子的属物,但这次遇上的是鬼,鬼可不见得就买天子的面子。” 罗白乃听得热衷了起来:“怎样怎样?后来怎样?鬼可抓着了没有?那鬼可有杀了天子的威风?” 绮梦道:“这一次明是对付鬼魅,其实也可以算作数方面的人马大争锋、大夺宝、大较量。各占山头,看看谁人最强哪队马壮?来的人至少有蔡京派来的禁军好手近百来人,另外朱勔、王黼也各派了二三十名高手来,本地知府县衙也来了四五十名差役,加上‘孤辰克星’沉选和‘天煞孤星’洪初民的手下各三四十名,声势浩大;还有道上高手二十余人,驻扎峰上,深入矿洞,誓师要捉鬼杀妖,夺回宝物进宫讨功。” 三剑一刀僮和罗白乃听得如此激烈、热闹,抬头看看孤漠漠的山峰,都有点不可思议、难以想象的样子。 “可是没有用。”这次是无情把话接了下去,“他们下了矿穴后,火把都给一阵怪风吹灭了。” 绮梦眄了无情一眼,有点惊喜也有点欣喜的样子: “原来你一早都知道了。” 无情轻描淡写地道:“当我知晓要来绮梦客栈走一趟的时候,早请教过大石公、懒残大师这些前辈,以及拜托盟友、同门和这几位小徒弟打听过有关疑神峰、古岩关、羊关道这一带的事情了。要不然,贸贸然就来了,就算自己不怕送死,也没必要连累这几个孩子。” 说到这里,他喟叹一声:“可恨的是,小余老鱼,早有提防,却还是着了道儿。” 罗白乃却兀自心急:“到底烛火熄灭了以后又怎么了嘛?” 无情缓缓地道:“我听到的是:烛火一灭,矿洞很黑,这几路人马。就只有挨打的份了。武功多高,反应多快,人再多也没有用,因为敌暗我明,又不熟悉地形,自是难以全身。” 他向绮梦注目。 温柔多于冷峻。 绮梦也把话接了下去:“我听到的则是:他们是有人逃出了生天。近三百人下去。只十一个人活着出来。他们都吓坏了,吓怕了,还有人给吓疯了。他们都说什么也不敢再进入矿洞去。” 大伙儿听得面面相觑。 罗白乃咋舌不已:“三百来人,只十一个逃得出来?” 绮梦点头:“是。” 晨曦已渐渐照耀大地,但沁寒之气反而更重。 无情问:“活出来的人。其中一个,是不是五裂神君?” 绮梦道:“是。” 无情道:“五裂神君当然不是一个人走这一趟的,‘四分半坛’有三个半神君,听说‘花裙神君’也去了。” “是的。”绮梦说,目色有点凄然,“他进去了,可是永远出不来了。” 无情道:“‘四分半坛’既然派出了五裂神君,那么,‘太平门’里‘五路太平’中自号为最年轻的独孤一味也决不会置身事外吧?” “独孤年纪虽然大了一些,但他的心境确是像小孩子一样,所以他常不认老,听到‘老’字就非常憎恶,常是说自己‘年青’。”绮梦柔和地道:“独孤一味也身历其险。听说五裂和独孤,都是互相帮助、互为奥援下才能脱身、活命的。独孤虽活。但他的爱狗‘阿忠’却出不来了。”江湖上谁都知道:独孤一味是个爱狗如命的高人。 无情道:“他们虽是宿敌,但大敌当前,他们也只好联手对敌──他们也不只这一次并肩作战,对付惊怖大将军一役时,也一样联袂杀敌过。” 绮梦微微地笑开了。 她的笑容好像不是“笑”出来的,而是像水中的涟漪一般“漾”了开来的。 “是的,他们确是一对活宝。”她说话的语音是那么的轻柔好听,那么缓和悠游,好像还有点漫不经心,无论她为谁说话,大家都不忍也难以和她争辩。 “陈觅欢其实年纪不大,却老爱充成熟老大。他个性古怪,出手也诡怪得很。独孤则年纪大了,心却如稚童。独孤暴烈性情,但出手却走阴柔一路,平日也心细温和。两人都喜欢争功争宠,老是斗个不休,见面没半句好话,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其实,说实在的,可能在心底里,都有点关心彼此,佩服对方呢!” 无情道:“所以,一旦遇上强大的敌人之时,他们就会联合拒敌,刚柔并济,反而能够全身而退。” 他仿佛有点感慨:“不过,却不是人人都可以在危艰中抛弃成见,诚心合作,杀敌为先。” 绮梦也幽幽一叹:“大捕头说的是。至少,‘花裙神君’韦高青就没办法活着出来了。” 无情进一步推论:“‘四分半坛’既然已派出了两个神君,‘太平门’也决不止派出一路长老的吧?” “是的。”绮梦常以赞同别人的话语作开头,“‘一路平安’拓跋玉凤也去了,但她也没有平安活着出来。” 无情道:“这一役,蔡京、朱勔、王黼的许多大员,都丧在里边,这可把他们唬住了,从此撤了矿工蕃兵,对洞里的宝物也一时息了心。毕竟,他们再凶,也不敢招神惹鬼。” 聂青闷哼一声,“从此……‘四分半坛’……‘太平门’……从此也只有稳守古岩关口‘八宝客栈’的地盘……不敢再……图染指疑神峰……” 他的语音虽有点断续,但显然已恢复了元气,至少,已回复了清醒。 毒力,明显在消退中。 他看着绮梦的眼神里,已恢复了浇浊的感情──他能复元,那么,小余和老鱼,也有好转的可能了。 为此,大家都非常高兴。 三鬼打鬼 罗白乃忽然“哈哈”一笑:“这也好,让那些为蔡京、王黼、童贯为虎作伥、狐假虎威的家伙,和‘四分半坛’、‘太平门’的黑着心儿走黑道的黑手,遇上恶鬼,鬼打鬼一番,省了少侠我动手。” 却发现只是他在笑,别人都没笑,他的笑也一时僵在那儿。何梵小声道:“就算他们是鬼打鬼、恶闹恶、黑吃黑,但那些矿工平民呢?也死得太可怜了。” 无情这次望定绮梦,道:“既然‘太平门’和‘四分半坛’都好手尽出,贵堂也一定不会漏了精英赶赴这一场热闹。” 绮梦还是那一句淡得不动蛾眉不蹙颦的:“是的。” “只不过,‘神枪会’总部势力,离此太远,”无情接道,“及时赶到的,大概是山西一带支会的领导人物吧?” “是的,”绮梦说,“那是‘拿威堂’的副堂主‘铁枪火上飘’孙哗。” “听说他的轻功十分利害。别人顶多只不过是‘水上飘’,足沾水上而行,他却能借火力热气踏火而走,决不灼伤烧焦足履。”无情道,“他的枪法也极有造诣。” “他本来就是跟‘四分半坛”、‘太平门’瓜分这荒山野岭的主事人;”孙绮梦道,“他陷在里边,没活着出来,所以才让我来这儿。” 无情趁话锋回到了刚才的关节上去了:“那么,你来到这儿,听五裂神君说起了往事,便兴起上去瞧个究竟之念了?” “是的。”绮梦道,“但我可不想直入矿穴去。尽管那惨案已是多年前的事了,那矿坑也给人称为‘猛鬼洞’,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骇人听闻的杀戮事件,但我不想下去冒这个险。再说,五裂神君也不想再历一遍那骇怖场面。我只想到山上庙里去走走。” “庙?” “是。”绮梦说了下去,“那庙本来是早年的矿工们建造的。他们筑一座庙宇在那儿,主要是因为背离乡曲,希望能够在外平安,祈望家人安好,早日发财回乡重晤。庙宇草草建成,香火倒盛。至惨祸发生之后,惨受荼毒的武林同道、矿工、军兵的亲属,都在庙里设灵位拜祭,听说多年来还有庙祝在那儿看顾香火,料理打扫,时闻诵经之声,烛光闪晃,惟后来年久失修,矿坑坍倒,该处更加一片狼藉凄凉。久而久之,月黑风高之时,听说也常有亡魂鬼魅出现,骇人的听闻很多,吓人的事不少,害人的情形却少见罕闻,至少,不像昔年在坑穴里的惨案那么酷烈。不过,因为没人再敢上山采宝,山下的野金镇也日渐没落,成了废墟了。” 无情道:“所以你就想上去看个究竟了?” “是的。”绮梦道,“我上去了。” 罗白乃马上显得兴致勃勃:“那么,到底有没有鬼?” 大家都静了下来。 大伙儿都想知道。 每一个人都在等绮梦回答。 绮梦的眼色很迷蒙。 她望窗外。 窗外远处。 远处有山。 山上有庙。 那是座什么庙宇? 庙里有什么? 庙宇总因为供奉神明而建。 神灵源自传说。 传说来自人们的想象。 ──没有人的想象,也不会有神。 既有神,便亦有鬼。 人死有灵,才会有鬼。 ──那么,鬼而有灵,是不是变成了神? 到头来,神岂不就是人,人岂非便是神? 神和鬼,怎么分别?人和神,又如何分辨?人,做的是鬼,拜的是神。人是不是拜他自己?怕他自己?山上闹的,是人祸还是鬼怪?庙里拜的,是鬼还是神? 绮梦凝睇远方。 她的心也似在远方。 至少,她此际的神思,已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也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只不过,在那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有她的理想?可有她的寄望? 这儿呢?也有没有她的想望? 罗白乃、陈日月这些“大小孩”和“真小孩”当然不知道绮梦在想什么。 他们可不管这些。 他们只想知道山上有没有鬼。 人的好奇心就是那么古怪: 天底下,那么多为国为民的英烈侠士,可歌可泣、忠义伟人的事迹行止,他们既不关心,也不理解,更不去接触,偏偏是对一些既无功,亦无德,甚至也无一技之长、一识之能的风头人物,纯只因为他浪得虚名,或如花容貌,或行为诡怪,或危言耸听,就趋之若鹜,四处打听他的一举一动,花边消息,成了众目所的,传遍街市巷衢,人人热衷讨论,不惜以讹传讹,不惜坐大了这些人的飞扬跋扈,同时也蒙蔽了自己的修养学识,真是世风日下的异常行径、沦亡先兆。 也许,这也是一种民俗的活力。 所以他们非常关心: 这儿有没有闹鬼? 甚至,一时浑忘了: 他们最应该做的是救人。 可是绮梦却没有正面答复。 她只说了一句: “本来,我再也不想上那儿去了。” ──“本来”? “现在”可已改了初衷么? 这回答,使何梵等人联想更多,制造了更多的疑问。 ──比没有答案更增添了问题。 幸好还是有人作了答: “那是一座猛鬼庙。就算本来有神,只怕神也早就给厉鬼赶跑了。但那儿肯定没有人──至少不会有活人。我们能活着出来,已算万幸。” 说话的人是张切切,一个胆大也肥大的女人。 四人吓人 “千万不要上那儿去!”张切切切齿地道,“我们走过了号称‘鬼门关’的独木桥,好不容易才爬上峰顶,眼看庙宇就矗立在那儿。我们还是顶着大太阳爬上去的,照得亮黄黄、慌惶惶的,但走上前去,却怎么也走不到。明明立在那儿了,再走几步便到了,但竭力走上前去,它又不在了。它始终在前面,仿佛还会后退,一直都走不到。” 大家也听得心里慌慌凉凉的。 ──那座庙会走? 会走动的庙?! 大家几乎不敢置信,不觉望向绮梦。 “不过还是走到了。”绮梦有点更正的意味,但语音里决无谴责的意思,“它仿佛停下来等候我们。” 叶告听得有点不耐烦: “最后还是进去了没有?” “进去了。” “有人吗?” 这次是白可儿心急了。 “没有。”绮梦说,“我们不算看见了人。” “什么?不是听说有庙祝的吗?”陈日月非常精明,十分像他公子无情一般心细如发地说,“不然,晚上庙内怎会泄漏烛光?” “我是没有看见庙祝。”绮梦说,“但却看见了一个不是人的人。” “──不是人……的……人?!” 何梵又忍住了尖叫。 但忍不住尖声问。 “是的。” 绮梦坠入了回忆里。 山上。 庙里。 庙在山上。 阳光普照的荒山上,那尘封的庙宇内,还是一片昏黯。 外头的阳光愈是猛烈,跟庙里的幽暗对映得更为强烈。尘封与阴晦之气,加上群像在神龛上下结满了蛛网,布满了厚埃飞螨,显得鬼影幢幢,仿佛是处身于森罗殿里的幽冥世界。 一下子,眼光几不能适应,看不清庙里的影影绰绰。 放大了瞳孔,凝视好一会,才勉强可以视物,但三人才跨过门槛,进入了庙内,只听咿呀一声,庙门已然关上。 三人马上背靠而立,以防突如其来的袭击。 但并没有预期的狙击。 庙静无声。 一点声息也无。 好一会,五裂神君才屏住声息,凝定心神,向孙绮梦、张切切劝慰地道:“别怕,我们镇定点,这是庙……庙里供着神……有神在,哪会闹鬼?可不是吗?” 他才说这么几句话,已中断了三次,已换了三次气,不但气不凝,神也不聚,就连他劝大家要镇定也付诸阙如,至于“庙供神便不致有鬼”的说法,只怕连他自己也搪塞不过去。 绮梦却什么都没说。 她的手一晃,亮起了火折子。 甫入庙门的时候,她不敢打亮火折,生怕敌暗我明,遭受暗狙。 但如今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光明在手,总胜一团漆黑。 火光陡亮。 门内院子,乱七八糟,柱坍墙剥,杂草丛生,一点也不似有人料理打扫的样子,反而像早已荒芜多年,废墟一片。 可是走进了大殿之后,局面便完全迥然不同了: 大殿上,还是封尘处处,到处密结了蛛网。许多神像,各路神灵,塑像;栩栩如生,分列大殿两侧,不但不似尊贵的神抵,反而像罪犯一样,或跪或踣,或匍或伏,或受枷锁囹圄,脸上各露恐惧狰狞之色,或痛苦崇敬之相,都齐朝向殿内神龛上膜拜。 大殿内,只有一具塑像,吊在高处。像下是一张大桌,坐了个判官似的人影。 绮梦正要拿火折子照看,但忽然“虎”的一声,火苗已然熄灭。 大家忙又全神戒备。 庙里无风。 ──何以灭火? 过得一会,不见动静,绮梦又待点燃火折,这才发现,火折已燃光了。 幸好五裂神君手上还有火器。 点着了火把。 火光映照下,只见殿内站满了各种各式的神像,比《封神榜》里所载的还多,但都似忍受着极大的恐怖和痛苦,向殿内的一张大桌,以及桌后举头七尺之处所置的神抵求饶。 到底殿内神抵是哪一位,竞有这般巨大的威力? 五裂神君用火把一照。 张切切再也忍耐不住,叫了一声。 转述到了这里,张切切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可把何梵、陈日月吓得也尖叫了一声。 “吓得我!”白可儿骂了一句,“你可别人吓人哇!” “怎么啦?!”叶告可急坏了,“到底那是座什么神像嘛!” “不是神……” 张切切犹有余悸,仿似坠人了幽冥地府的记忆里。 五神唬神 那塑像不是神! ──那是一头血肉模糊怒目瞪睛张牙舞爪穷凶极恶的物体,令人怵目惊心,不敢注目,但若再仔细看去,那东西就像是一个刚刚受过了刑,完全给剥了皮的动物,而且,连骨髓内脏都是抽干挖空了,血肉全粘在一起,塌在一团,像一堆煮烧了的血肉浆。只在这团“肉浆”的肩膊位置上,似乎铺了一层薄薄的羽毛。就连这层薄羽,也为血水浸透,或者本来就是血色的。 由于那“动物”给剥皮的时候,肯定仍是活生生的,“它”的神容,是极其痛苦,而且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使“它”的嘴巴,大大的张开了,连下颚都几乎掉了下来。下牙龈的肉,全露了出来,千百道头筋贲突颧骨横张深陷入脸颊里,眼睛瞪得老大的,足足凸出于眼眶之外有三寸,充满了血丝。这样的一张脸容,可谓痛到了极处,苦到了极点,而就在“它”痛苦到了最终极之际,有匪夷所思、拥有神灵力量似的大师,把“它”雕成了塑像;又似是苍天冥冥中的一种“神奇力量”,把“它”即时“定”住了,让“它”的痛楚“凝结”在永恒的苦楚里。 这是何等苦痛! 这是什么力量! ──所以才产生那么强大的震撼与惊吓! 他们看得都呆住了。 震住了。 也震呆了。 “我们看到那‘东西’的时候,鲜血模糊,仿佛,‘它’还在滴着血,喉咙里还发着呼啸之声。我们乍看到这么一个物体,不但头皮发炸,脚发麻,一时间,只顾用手去扯梦姐的衣裾,要她留意这一团令人惊惧的血肉……”张切切转述的时候,脸上仍保留着那种惊悸的神态,令人完全可以体会到她看到那塑像时的畏怖。 “可是,没料,小姐却没注意到那团血肉……” 听的人,乍闻都不敢置信。 ──怎么会这样子? 孙绮梦非等闲女子,怎么在火光照耀下,神龛上有这么一具突兀恐怖的血团,却还没发现。 “我当时是没看到那团血浆。”绮梦澄清道,“我看到的是……” 她的神容变得有点像是在说谎。 美人在说谎时特别艳。 因为心慌。 可是大家都知道她说的不是谎话。 没有人会在这时候说这种谎。 她只是慌。 惊慌。 惊是受吓,慌还要担惊害怕。 她现在就是这样子。 然后她说:“因为我那时注意力给神龛下面一张判官大桌后的事物吸引住了……” ──判官大桌?! 大堂跪拜受刑的,全是各种各类神祗,道家所尊的,儒家所崇的,乃至民家所拜的,佛家所敬的神明,全都列席在堂,那么,到底谁是神祗们的判官? 审神判鬼处分妖魔,莫非这就是“最后的审判”? ──如果说,神能审判人,那么,谁来审判神? 既然在壁上竟悬挂着那么厉怖血腥的事物,令人触目惊心,到底还有什么东西能引开绮梦的视线? “骷髅……” 说到这里,绮梦发出了一声微微的呻吟。 她的手柔弱地搭在自己的胸襟上。 软弱无依。 大家听了,尤其一刀三剑僮,几乎也在同时心底里发出一声呻吟: 骷髅?──难道白骨还比像仍滴着血受着苦挣扎未死的“怪物”更可怖? 本来在那儿有骷髅并不稀奇。 “猛鬼庙”就建在矿洞的上方。 那矿洞已给江湖中人传为“藏鬼洞”。 那儿曾死了不少人。 死的人多。 ──所以,那儿有骷髅,并不出奇。 绮梦和五裂神君,一跨入庙里,就发现殿堂上的神祗,全跪向一个判官。 判官就“坐”在紫檀木座之后,身披灰袍,白头罩落全身,端坐巍然不动。 五裂神君和绮梦都担心那是一个人。 活人。 ──在这儿装神弄鬼的活人,通常就是敌人。 所以五裂神君即将火把交予绮梦,人却飞身而上。 他手上的锏一撩。 他掀起了那布篷。 他是右手持锏。 他的锏特长。 ──比一般人使的锏,都长足三四倍。 他掠身而起,双足蓄势待发,若遇攻袭,一腿可以急蹴,另一腿无论往哪一方实物稍沾,即可反弹飞纵,闪躲任何意料中和意外的袭击。 右手锏方才一拨,但蕴含了三道变化四种伏杀,一旦发现目标有异,立即杀绝出击。 他另一只左手,看似斜置于胁,其实更不闲着。 ──无论敌手来势如何,出手如何猛烈,他自信以左手所布的功力、所蓄的劲道,都必能一一化解。 他就这么一掠身,先已稳住不败之局。 他是刚决。 不是鲁莽。 ──尤其在对敌的时候。 他是强悍。 不是愚笨。 ──特别在危境的时际。 他这一探之际,已算好进退之策,一撩之时,已料定变化,算好应变的方式: 且不管布篷内:是敌人?是塑像?是怪物?是神?还是鬼?若是神,那是什么神,可以唬着所有的神? 结果都不是。 而是骷髅。 篷内是一具白骨。 连一块肉也没有的骨骼。 这是骨骼,非常完整,一根骨头都不缺,分明是人的骨架子。 骨质很白。 火光稍黯之时,骨头闪烁着鳞光。透过肋骨与肋骨间的缝隙,还隐约察觉骨骼的背后似乎还粘两片蝉翼般的薄纱。 像一朵朵惨青色的招呼。 至于那具白骨,令人特别震动之处是: 整个骨骼并无异常,但到了头颅,却是张大了嘴,下颚完全掉落到喉骨处,齿龈尽露,可以想见这骨架子的“主人”在临气绝的一霎间,脸就是完全扭曲的,脸肌也想必是完全抽搐着,以及他“死”的时候,脸骨几乎变了形。 ──而“他”却在这最痛楚的一霎里“死亡”。 这样一具“骷髅”,却罩着质地奇特的灰袍,端坐在大殿上,接受诸神的“朝拜”。 “他”是谁呢? “他”是怎么丧失性命的呢? “他”的肉身呢? 看来,他的“肉身”是在死后完全给抽离了,或给人极小心的刨刮光了,而且在剥刮的时候他仍一定神智清醒的,如此才会完全不留一点儿残屑剩肉于骨骼上,以及头骨有那么可怕痛楚的迹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有如此现象? 大家都听得惊疑不定: 像是会飞退的庙宇。 似是一团血肉的物体。 一具白骨的判官。 ──那儿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我当时也惊疑不定,”绮梦说,“所以,我也过去拉切切的手,要她留意这具白骨,她正好也扯扯我衣裾,要我去看那团血肉──” ──结果? 大家都想知道。 这次,惟独是罗白乃笑了一笑,无声。 叶告一早看他不顺眼:“你笑个啥?!” 罗白乃笑嘻嘻地道;“我们都想知道结果,可不是吗?” 叶告没好气:“这个当然。” 罗白乃依旧笑眯眯:“我们都很好奇,对吧?” 叶告已不耐烦:“你要是不好奇,可以不听!” 罗白乃毫不动气:“其实,我们只不过都急着想知道一个交换惊吓的心得罢了──自己既身不在其中,不必冒险,但又可以安坐详悉危险的故事,你看,听得有多惬意、多自私、多八卦啊!” 这回连陈日月也按捺不住了,斥道:“你装什么清高,可没人邀你听!” “听我当然是要听的。”罗白乃依然好整以暇地说,“只不过,小石头告诉我:凡事要做得好,一定要投入;但凡事要看得开,一定要跳出来用旁观者去想,那就有趣多了。” “去你的趣!要不是你打断,才是有趣多了!”白可儿急着问: “后来呢?” 奇怪的是,当罗白乃漫谈到“交换惊吓的故事”时,忽然一怔。 然后怔意仿佛好久还没化解开来。 当白可儿这样追问的时候,绮梦也迷茫了一下,看看张切切,两人对着摊了摊手,耸了耸肩,一个说: “结果?” “没有。” 六鬼吹风 “什么?!” “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就是答案。 不是凡事都有结果的。 也不是每件事都一定非要有结果不可的。 “因为我看不到那团血浆。”绮梦居然在嘴边还微微带着笑,她这种唇边轻溢起一泛微笑的神态时最美,也最媚,“还好,我也不想看那种东西。” “我也看不到白骨。”张切切也说,“我那么胖,也许跟骨头无缘。” “怎么会没看到?!”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就在我们交换视线的那一刻,”绮梦说,“也就是我望向神龛而张大妈看向判官桌之际,那儿,已经是空无一物了。” “怎么?!” “怎么会这样的呢?!” “──不见了?!” “是真的不见了。”绮梦道,“我抬头望去,那儿是有一座神龛,但并没有切切所说的血团。” 张切切切切地道:“我的确看到它在那里──我甚至还可以清楚看到‘它’一只眼在淌血,一只眼在流眼泪。” 绮梦道:“我是后来听切切誓神起愿地告诉我,我才晓得曾有那么一只血团似的‘东西’蹲在那儿。” 张切切道:“但我低头看去的时候,也一样,已经看不见小姐口中所说的那具白骨,只剩下一件萎落于椅靠的灰袍,罩在那儿,兀自飘扬着。” 无情皱了皱眉,陈日月马上就觉察出来了,道:“等一等。你们不是说:那庙门已经关上了的吗?” 张切切道:“是的,我们一走入庙里,那两扇门就立即自动关上。” 陈日月马上迫问:“门既关上了,风从何来?如果无风,那灰袍何以飘动?” 张切切似是一怔。 她没想到这几个少年会如此精细。 叶告却即抢他的风头:“偌大的一座庙,岂是一扇门而已!还有窗呀!” 陈日月立即反唇相讥道:“如果有窗户,他们大白天上去,又何须点燃火具?” “是的,这位小哥说对了,一旦关上了门,里边真的黑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就算有窗,窗也一早给封死了。”张切切有点心悦诚服地说,“所以,那一阵风,令人后颈发寒,心头发毛,我觉得,那不是风,而是……” 她的语音愈渐恐惧起来:“……我看那是……‘鬼吹风’……” “传闻说,鬼向你吹一口气,”她惶惶然如同窃窃私语地说,“就会吸取你一口阳气,俟吹得九口气,就会阳寿已尽,便会……” 大家听得脸上都有些发青。 绮梦微斥道:“胡说!你现在不是仍好端端的活着!” 张切切低下了头,咕哝:“我是活着呀,但风却不是向着我吹呀,剑萍便是──” 无情忍不住问:“剑萍?” “剑萍也是我从山东‘神枪会’里带出来一位向来服侍我娘的远房亲戚,”绮梦说明,“她年纪不算小了,胆子也比较大。她原姓程,我们都叫她程大婶。她剑法很好,轻功也好,她的剑法十之八九都在空中施展的,她的轻功就叫‘飘萍迷步’,剑法就唤作‘萍踪剑侠’,所以,‘血浮萍’这名号,反而是东北一带武林人士对她的称呼。” “她跟切切一样,原本是娘亲的贴身婢仆,”绮梦进一步解释,“她们见娘已死,后娘主掌家事,而我又执意要离家,便执意跟我一道出来闯江湖了。” 无情道:“那么,进入庙里的,就是你和切切,以及五裂神君?” 绮梦道:“是的。” 无情问:“剑萍呢?” 绮梦答:“她在外头,守着庙门。” 陈日月有点狐疑,正想提问,习玫红截道:“大家一起上山,危机四伏,总不能一篮鸡蛋摆在一窝里嘛。一个守在门口,正是明智做法。你们小孩子,学人闯荡江湖,都是犯了幼稚病的大人教坏了你们,居然还把你们带来这种凶险地方!” 说着,还膘了无情一眼。 无情苦笑,食指摆到唇上,拂了拂,好像手指是一只烤熟了沾了蜜的鸡翅膀。 说实在的,无情也打从心里认为习攻红说的话有点对。 他也有这种想法:这等凶险之地,不但三剑一刀僮不该来,连小余、老鱼这样经验老到的差役捕快,一上来也照样吃了亏。 看来,他得要速战速决,另觅路径才行,只困在这里挨打,不是长远之计。 “所以,张大婶看不到孙老板所看到的,孙老板也看不见张大婶所见的,”白可儿伶俐地作了个整合,“而门外的剑萍则是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门关上了──” 然后他抓住了线索:“那么,为什么她不推开门,径自闯入营救?” “她有。”绮梦淡淡地说了一句,就回到转述中,“我虽然看不见切切看到的血团,切切也没见到我所见的白骨,但觅欢却两样事物都看到了。” ──“觅欢”就是五裂神君。 张切切接道:“他印证了我们所看到的都是真的。” 绮梦道:“所以他大为震恐。” 切切道:“但更怕的是我们。” 绮梦说:“一怕,好奇心都消尽了,只想走,连香都不想上了。” 切切说:“五裂神君当时也气急败坏地告诉我们:‘这儿不妙得很,我上次来的时候也遇过这种邪门玩意儿,不消片刻就血流成河,咱们还是快撤吧!’” 大家听她们一前一后说得如此之急,都怕她们真的给鬼怪缠上了,走不了,但心底里又想妖魔鬼怪真的遭遇一遍,这样才可以一窥真面目,他们毕竟只是安坐客栈里听故事,不必真的冒险受害,所以巴不得更惊险一些、诡奇一点。顶多,在听故事传奇的时候,闻着惊骇处,只须忍耐住尖叫,便又提心吊胆又害怕又好奇地听下去便可以了。 第九卷:猛鬼庙 第三章 鬼门关 一鬼风吹 绮梦也真的接着把经历叙述下去,她有意说得快一些,好像快些把它说完,这噩梦一样的经历,就再也不会来骚扰她的心情。 “我们正要撤离的时候,忽听门口吱呀一声,裂开了一道缝,挤入了强烈光线,就听到一声惨烈的呼叫,疾爆而至,好像要刺入耳膜、切入脑门里似的。”绮梦的手,又放在胸前,柔弱无力,两颊和双肩,被晨光一照,白得似霜如雪,聂青抬头一看,就没转移过视线,脸青得像芭蕉一般,“我们又惊又怕,但闻惨呼,又兴留下来看个究竟之心。” 众人也是这样的想法。 绮梦又说:“可是,却不是一声呼叫,而是一声接着一声,许许多多声在呼叫。” 张切切接道:“许多声音在呼喊,惨嚎,决不是一人,也不止一个地方,但都是自地底传来,哀号,尖嚎,此起彼落,声声凄厉,直似要把我们的听觉喊裂,心房震碎。” 绮梦脸色苍白,道:“我们望向觅欢,这时,千万惨呼声忽然止绝,庙内一时静到极点,火捻燃熄,只剩下庙门那一缝隙泄入了一线光。五裂神君也呆在那儿,只指了指地上。” 何梵问:“地上?” 白可儿提醒他:“地下就是矿坑。” 张切切也提醒道:“猛鬼庙就建在矿洞的入口处。” 何梵一张脸立刻仿似吃了一只腐臭鸡蛋似的:“你是说……那些惨叫是来自在矿洞里牺牲了的幽魂,一齐发喊?” “我不知道,”白可儿耸耸肩,吞了口唾沫,“我可没去过。” “这么说,猛鬼庙是通向矿坑的进出口,”陈日月喃喃自语,“这样岂不是成了鬼门关?” 大家都静了下来。 要是遇上了这种情形,你会怎样? 三剑一刀僮都如是自问。 四个问题都相近。 答案也一样: 只有一个字── 走。 走为上着。 绮梦果然道:“走。” 张切切接道:“我们马上撤走。” 绮梦道:“我们去推门,却推不开,再用力掰开了庙门,却赫然见到了一张脸,彼此都吓了一跳。” 张切切道:“一大跳。” 绮梦道:“原来门前的是剑萍,她也给我们吓了一大跳。” 张切切道:“她原守在外面,忽然发现庙门关上了,以为我们里边的人发生了什么事,就用手去推,不开,用手指去扳,只扳开了一道缝隙,便再也弄不开了,然后,就猝闻惨呼尖叫,她把眼睛贴到缝隙尖张望,却正好一道寒风吹来,她给吹个正着,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一时好像失了魂,呆住了,然后就是我们骤然冒了出来,她给吓了一大惊。” 罗白乃紧张地道:“之后怎样?” 绮梦有点迷茫:“怎样了?我们就马上离开了。” “离开?”罗白乃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没回去再彻查清楚,到底是什么怪物在尖叫?” “要查,你去查好了!”张切切呼道:“我们仿佛从鬼门关逃出来,才不愿再坠地狱一趟。” 罗白乃带点轻蔑的意思:“你们就这样回来了?” “还没那么轻易哪,”张切切道:“我们急急地走,到了‘鬼门关’,还是出了事。” 无情又蹩了蹩眉:“鬼门关?” “对。”绮梦下颔略往上抬,用指尖遥指疑神峰细窄的一处,说,“那地方就是‘鬼门关’。你在这儿望去不觉如何,但行到彼处,左为峭壁,下路绝崖,小道狭仄,仅可容足尖踮行,而且一路尖石林立,怪岩鳞峋,一旦滑落失足,断无生理。更可怕的是有一段路,下为断壑深谷,却有一道独木桥通往山上,不知为何人所建,经年累月,桥仅狭容单足,苍苔绕木,腐朽多处,偏又不知何故,该处常年都弥漫着不知是尘埃还是妖雾,踏足均看不清楚。不管上峰下山,那儿都是必经之地,我们上来的时候,经过该地,也得非常小心,好不容易才险险渡过。” 无情仰首看了一会儿,用手指指虚空处:“就在那儿?” 绮梦也用手虚点了点,“便在那儿。” 迎着晨光一照,绮梦的食指尖细,非常秀气,带点敏感的美,肌肤虽苍白一片,但在和煦的阳光中,隐隐可见血色绯红,就在光洁柔嫩的皮肤之内,随着心脉滚动。 只听聂青微唉了一声,众人看去,他鼻端淌下了两行血。 鲜血。 何梵大吃一惊:“你怎么了?” 无情反而眼有喜意:“他流的血已经完全转红了。” ──血转红,毒便渐消,看起来,聂青的精神好多了,他下巴的胡髭,又恢复快速成长,甚至可以略闻裂帛之声。 能生长,就是活着。 在成长,便充满了生机。 听无情这样说,大家才比较宽心。 何梵心底善良,初有点担忧:“可是,他在滴血呀。” 无情道:“他流这血,不是坏事。”他眼角仿佛有点笑意。 聂青仍是脸青青的,但眼里也似乎有了笑意:“大捕头当真知我心意。” 他已可以发声了,说话已能一气呵成,不过语音依然尖锐难听,像只吊死鬼在吱声啃骨髓。 无情在俯视探望老鱼和小余,并在他们耳畔细声说话。 罗白乃则追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是那种听故事若未听到结局就绝对放不下来的那种人。 “我们一行四人,匆匆跑下山来。”绮梦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笑,笑意里浮现了自嘲、讥诮之意,“其实,与其说匆匆,不如说是连跌带撞,边跑边怕,一路翻滚摸索,狼狈下山。” 她微笑说:“这才是真实的写照。” 习玫红瞪大了杏目,道:“但还是平安下山了吗?” “不。”绮梦眉宇间又升起了那一抹哀怨之色,“我们过不了鬼门关。” 二鬼关门 “鬼门关?” “对,”张切切犹有余悸,“鬼已关了门。” “怎么说?” “鬼门关是一条由两支木头组成的独木桥,横跨了‘疑神峰’和‘古岩关’,上下山的路有很多条,但都一定得经过这一道桥。正如假若要从疑神峰背面翻落越过边塞的话,一定要经过一处刀形的栈道,叫做‘羊关道’。”张切切约略介绍了一下这要害,“我们在慌张中乱跑乱撞,好不容易才摸索到下山的路,但天色已近黄昏,入暮奇速,仿佛快平时三五倍。” “是时间过得特别快吗?” “不,是太阳下山特别速。” “怎会这样子?”习玫红诧异不信,“难道峰上,山下是两个世界吗?” “我怎么知道!”张切切没好气的时候,脸肉近颧骨处,往横里扳了一扳,“到了‘鬼门关’隘口,独木桥处弥漫着一团沙尘滚滚,目难视三尺开外之物。我们虽然慌张,但都在互相点醒,应当提高警觉。” 大家都屏息聆听,心里分明:敢情是过这一段独木桥上出了事,必有蹊跷。 “先是神君过桥。”张切切说,语音有点慌乱,仿佛一旦忆起前事,她就如坠酷刑之中,“他一向是打头阵探路,所以由他先过鬼门关。” 五裂神君是山上入庙的四个成员中惟一的男人,由他打先锋,也理所当然,更义不容辞。 无情问:“他的坐骑‘猪龙’和那一群‘人面羊’呢?” “那一次,他一只也没带。”绮梦回答,“他把猪龙和人羊全留在客栈里──他可不想像独孤一味一样,把爱犬遗失在矿洞中。他一向把猪龙当做是他的伴侣,而人羊则是他的弟子。” 想到五裂神君和他所“率领”的那一群可爱动物,何梵、白可儿都忍不住想笑。 叶告却急于要知道结果:“结果他过得了关没有?” “过得了。” 绮梦答。 “然后他守在关口,让我们一一走过。”绮梦接着说,“他在黄尘灰土的对面,大声喊我们赶快抢过这段奈何桥。” “鬼门关”本来就是险地。他们上山的时候,可能并不预料到庙里会如此杀机重重,峰上会这般危机四伏,而矿坑里的噩魇并未止息,依然群魔乱舞,所以在渡过关口、危桥的时候,并未特别留心提防。而今,在峰上已迭遇怪事,入庙又见妖邪,在亡命归途上自然格外留神。独木桥下临绝地,只要有敌在两头伏袭,遇狙必死无疑,也无路可退,故而五裂神君先行闯过,再截在桥头接应对面的人,确是渡桥首尾呼应之良策善方。对于这种紧急形势应变之策,大家皆可想象。” 何梵从听得提心吊胆变成了吊心提胆:“你们可都平安过去了?” “本来是小姐应该先过,”张切切斜了孙绮梦一眼。“可是她不肯,说什么都要殿后。” 大家都望向绮梦。 绮梦星眸半闭,就算在她惊恐或伤心的时候,她的神态依旧悠然。 大家都明白了张切切的话。 也了解绮梦的意思。 她毕竟是这儿的首领。 她要押后。 她定要让部属先行安全渡过。 ──就算她们是她的婢仆,也不例外。 这是她的责任。 “我拗她不过,”张切切痛快快而有点气虎虎地说。“你推我让地延搁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只有先行渡桥。” 何梵仿佛自己也在桥上腾云驾雾一般,一颗心儿没跳出了口腔:“过不过得了?” “若是过不了,”张切切白了他一眼,胖嘟嘟的脸闪过一丝感激之色,“还会在这里么!” “下一个呢?” ──下一个当然不是绮梦。 她坚持押后。 下一个当然是剑萍。 “结果呢?” “她可过得了关?” 大家都心急想知道。 所以都急着问。 “她没过得了。” 这是答案。 “她就在鬼门关的红雾里平白消失了。”张切切说,“我和五裂等不到她渡过彼岸来。” “我也等不到她退回来,我们足足等了她两个时辰,甚至倒回去找寻她,”绮梦说,“剑萍就这样平白无故的失踪了。” 大家心里都听得悠忽忽的,罗白乃关心也担心地问:“那你却是如何过去?” “没有办法。”绮梦说,“那时天已快黑了,剑萍走入黄尘白雾中,片刻就没了声息,也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觅欢和切切都在对崖情切地声声喊我过去。” “我那时也很犹豫,”张切切说,“我那时候也不知该不该唤小姐过来。” ──如果孙绮梦要过来,得先通过“鬼门关”,剑萍既过不了关,绮梦也不一定能过得关;如果孙绮梦一直就留在那儿,天黑又暮,她一个儿留在疑神峰上,岂不更加凶险? 对于这个两难处境,听的人都很了解,只不知该如何解决。 “我很想再走回去护小姐过来;”张切切道:“可是,我才动念,五裂神君却已经动身了。他向我喊了一句:‘你在这儿守着,我去接绮梦。’便一晃身,重行掠上了独木桥头。” 罗白乃大为惊讶:“五裂神君又过去了?!──不过,要是我在那儿,我也一定会回去护送绮梦姑娘平安过来的。” 张切切哼了一声:“不过,还用不着五裂神君走这一趟,小姐已过来了。” 大家都“啊”了一声,向绮梦注目。 绮梦平平淡淡地道:“其实那独木桥并不长,只要妖魔鬼怪没真的把门关上,不消片刻就到了彼崖。” 她见大家仍在惊疑中,便进一步解说了一句:“我听见五裂神君在对崖跟切切说要过来接我,我不想他再冒一次险,于是便自行走了过去──一路也没怎么,只到了半途,却听下面哀呼惨号,不绝如缕,透过云雾传了上来,听之恻然,脚下忽地一空,我重心一失,心道要糟,忽然,好像有什么托了一下,我右足似踩着一件软绵绵的事物,借势而起,往前一掠,冲开云雾,便已到了桥头。” 她嫣然一笑,仍带点倦慵:“五裂和切切,都在那儿,等我过来。虽只片刻,但再次重逢,却宛若隔世。” 大家听她无碍平安,这才松了半口气。 何梵却仍关切:“剑萍呢?” “没有了。” “死了?!” “不知道──这之后,谁也没有见过她──她就像平空在半空中消失了,甚至连一声呼喊都没有。” 无情沉吟半晌:“这就是你们上疑神峰探险的故事?” “不。”绮梦淡淡地道:“我们不只上了一次猛鬼庙。” “什么?!” 众人都叫了起来。 ──鬼闹得这么凶的庙,还会上第二次?!莫非是给鬼迷心窍不成! 三白蝙蝠 “再上疑神峰,其实也并不出奇;”无情说,“那儿始终是一个谜。” 的确,不仅疑神峰是一个谜,猛鬼庙也是一个谜,猛鬼洞惨案更是一个大谜,就连鬼门关,也是一串谜的一个环节,而绮梦客栈,本身也是一个谜团。 谜就在附近。一旦弄熟了环境,有了可以驾御应变的信心和能力,会不去探究谜底吗?人都有好奇心。 大家都明白无情的意思。 ──其实他们这一趟上疑神峰来,进入绮梦客栈,也给一连串的谜团迷惑住了。他们虽是又惊又诧又惕,但依然盘桓不去,为的就是要解开这一串叠的谜。 “我等一切稳定了之后,去年,猿猴月圆前夜,再上去了一次。”绮梦说,“我曾听五裂神君和独孤一味说过:每年猿猴月全盛时,猛鬼洞内就有变异,猛鬼庙内鬼哭不绝,而洞内那一柱‘沙漠蔷薇’──那是蓝铁花瓣的另一讳称──就会软化,变成一朵巨花,发出奇彩异象,我很想上去看看,所以趁夜摸去。” “趁夜?!” 大家都忍不住低呼。 ──白天尚且如此凶险,更何况是黑夜! “没办法。”绮梦说,“要看钱塘江潮,天狗食日,索星犯帝,金顶佛影,都有特定时机;连看异花盛放,水仙吐艳,也都得选适当时机,更何况是这座魔山这口妖洞还有这所怪庙!” “这一次,”罗白乃咋舌道:“又是你们三个人?” “不。”张切切叫了起来,“我才不去!” “嘿!”习玫红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顽皮如猫的鬼脸: “这次是本小姐跟梦姐一道先去。” “什……”众人的“么”字还未出口,习玫红已利落地把话说了下去: “我本来就听说过疑神峰上的传奇,”她仰起头,明目流露出一种明丽的敏感,像是对什么事物都兴致勃勃、兴高采烈而又怀疑、防卫,“有时来到客栈探梦姐,听大家说起曾经遭逢的事,便说什么都要央梦姐跟我上一次疑神峰,过一次鬼门关,渡一次独木桥,入一次猛鬼庙,探个究竟!” 罗白乃咋舌:“就你们……两位?!” “不。” “五裂神君也去了?” “这次是独孤一味。”绮梦澄清了一句,“去年仍是独孤怕夜当班,再说,五裂神君曾二入猛鬼洞,他可劈神誓鬼,一再言明不会再入地狱了!” “就你们三个?” “还有一个。” “谁?” “梁双禄。” “飞天老鼠?” 绮梦点点头。 ──谁不知道“飞天老鼠”梁双禄?这人轻功,已高到绝顶,听说有一次武林轻功大比拼,他曾盗过当年仍是端王后来当了皇帝老子头顶上的一颗夜明珠,赵佶还懵然不知;只不过,他的轻功却败给“流影静剑”柳青子,因为对方在半途把他手上的夜明珠换成一颗鸡蛋,他居然还不知道。 谁都知道“飞天老鼠”梁双禄是“一味霸悍”独孤一味的死党。 独孤一味另一个外号就叫“白蝙蝠”。 ──蝙蝠、老鼠岂非本属同类?正如耗子与蛇,可处一窝一样。 “对,就我们四人,”习玫红真有点得意洋洋,使人以为她们此行必然成功顺利,她还再点了一次名: “我──”她当然是“排名第一”,“梦姐,独孤老怪,还有飞天老鼠。” “独孤也在猛鬼洞里吃过亏,本来不想去的,也劝我不要再冒险的。”绮梦解释道,“只不过,他听说我执意要去,又听我说过五裂神君曾陪我走过一趟,便决意要义无反顾跑这一趟了。” 她腮边又浮现了那种淡淡的,有点看破世情的,迷人而倦慵,娇嫩的笑意:“说来,可真是难为他了。” 言宁宁忍不住开声道:“反正,小姐央他做什么,尽管他可能不想做,但从没有不做的。” 李菁菁也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就算五裂神君也一样──没有什么男人能拒绝我们小姐的要求的。” “对对对,”罗白乃听了也很有同感,“孙老板叫我做什么,我也一定义不容辞,叫什么做什么。” “我们四个人同上疑神峰,”绮梦那淡淡的笑意,仿佛有些得意,又仿似有些无奈,有时无奈多于得意,有的时候又得意大于无奈,“只不过,四人的目的都不一样。” “我是为了好奇。”习玫红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地道:“梦姐是为了印证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而且,她也想找回程剑萍。” “独孤是拗不过我,又怕我涉险,只好陪我上去。”崎梦说,“何况,他也要找回他失去的东西。” “他失去的东西?”无情眉心一蹩,道:“他的狗?” 绮梦睐了无情一眼,对他能记得那么清楚,很有点意外,“也许,他失去的还不只是这些。” 无情道:“我所听闻的独孤怕夜,是一个很有胆色豪情的好汉。” 绮梦眼里仿佛有点醉意:“他曾经用了四个晚上,每天夜里打下‘四分半坛’一个分舵,打得披伤浴血,但因为不打不相识,跟‘四分半坛’里的一位神君打得意气相投,相交莫逆,他便冲着这个交情,把辛辛苦苦冒生拼命打下来的地盘,全奉送给那位神君,一点也不顾惜。” 无情道:“你所说的那位神君,是不是五裂神君陈觅欢?” 绮梦点了点头。 罗白乃哗啦地开口说话:“那他为什么现在跟独孤……” 无情把他的话截断:“这么一位豪勇的人,曾在猛鬼洞撤退过,他要找回的,只怕不止是爱犬阿忠,当然定有他的勇气了。” 绮梦玉颊上又泛起了浅浅的酒窝,在晨色中,仿佛是展示醉了,或许累了,或得睡了,将歇未歇之际,顺手一笔,给下了半个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笑容来,比笑靥更令人醉,比不笑更使人迷。 “那老蝙蝠自告奋勇上去送死,想当然耳。”聂青闷哼道:“飞天老鼠呢?他可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上去不一定送死,”习玫红马上反唇相讥,“白蝙蝠其实曾三入猛鬼洞,都无功而返,但屡挫屡赴,这等勇气,可不是人家一上阵一上山就躺下来可以比的。” 聂青一听,脸色就更青了。 “白蝙蝠’的年纪也不大。”无情忽然接腔道:“他只是形容外貌,较为苍老,据说是感情受创后练功走火入魔所致──他虽贵为‘太平门’长老,其实是五大长老中最年轻的一员,而且还十分重感情,可别看他外表粗豪,他可是个感觉细腻,柔情万种的好汉子呢!” 四飞天老鼠 聂青又哼了一声,脸色更加难看,喃喃道:“你也这样说,岂当我是朋友?” 习玫红与绮梦相视一笑,绮梦说:“大捕头可见过独孤?” 无情道:“未。” 绮梦道:“可见过怕夜?” 无情答:“没有。” 绮梦莞尔一笑:“你口中的独孤,如深知其人,独孤听了,一定会引为相知。” 无情道:“我是查案的,来之前,可能见着的人,总要弄清楚。何况,当年‘东南王’朱勔在前山看中了一株千年犹开红花的绿杨树,一下子把那儿周围方圆五里都贴了封条,筑了石墙,建了围墙,说是皇上他日要来巡视的贡品,不许人近前破坏,这一来,整条前山村落的水源,全给堵死了;前山的村民,不给渴死,也得要给官兵逼着为‘侍奉’这株古树而饿死,独孤知道了,一夜间把围墙、石堵全毁个清光,把整株红花绿杨抱回‘太平门’里他的香洲分坛去,往大门前一插,扬言:“朱勔要找麻烦,那就来找我!’从此,前山村民又有水喝,又免于苦役苛削。这件事,我一向都为独孤叫好。虽然不认识他,可是很佩服他的作为。” 他转面过去跟聂青说:“我是敬重他,但不等于我和你不是朋友。” 陈日月道:“对,要是别人说:我家公子身边怎么多了个摄青鬼?” 白可儿马上接道:“我家公子就会答:这青脸人呀,他脸色惨青是因为着了查叫天三记‘青山依旧在掌中’……” 无情微微笑道:“而他这三掌,都是为了维护他至交好友孙青霞挨的。” 聂青听了,又重重地哼一声。 不过哼是哼,但脸色已不那么青,至少,也青得不那么惨了。 “话说回来,”罗白乃依然不忘前事,“飞天老鼠’却是为何而上疑神峰呢?” “为了朋友,”绮梦答得利落,“独孤上去了,他不放心,自然也去瞧了。” “为了贪心。”习玫红回答得更干脆,“他听闻山上有妖,但洞中有宝,鬼怪的威胁虽大,但还是比不上财宝令人动心。” “不过,也可以说,他还是为了朋友。”绮梦说,“太平门新任门主‘平天下’梁旧梦要选拔‘五路平安’之外的第六路长老,梁双禄企求有出类拔萃的表现,自然得另出奇谋。不过,独孤怕夜是他好友,好朋友冒险,他也不能袖手旁观。” 无情道:“我听说过,独孤一味跟飞天老鼠一向都是好朋友。” “还有一个‘响尾蛇’刘晴。”习玫红道:“他们是‘蛇鼠一窝’嘛。” “还有一个‘窝边免’何半好。”无情道:“他还有个外号是‘一哨大侠’,却是‘下三滥’的人。不过他们却结成了‘小四义’,互为奥援,共进同退。” 陈日月道:“下三滥’何家不是一向与‘太平门’梁家为宿敌的吗?” 无情一笑:“这世上的恩恩怨怨,离离合合,殊为难说。是敌是友,孰是孰非,不到最后关头,也难以论定。” 习玫红道:“我倒风闻‘太平门’欠了‘下三滥’很多钱,梁家欠债很多,不止欠何家的,连‘老字号’温家、‘金字招牌’方家、‘飞斧一族’余家、‘流动静指一窝蜂’刘家……都是债主。他们借出银子,主要是想利用‘太平门’的势力。毕竟,梁家一族的轻功和武功,在武林中都不可轻视。” 无情忽道:“习家庄’也很有钱,令兄想必也是‘太平门’的债主吧?” 习玫红眨眨明丽的双目:“这个当然。问题就出在这里:梁双禄知悉门里欠下巨款,如果他想擢升为长尾长老,那就最好能让‘太平门’有大批进账──那么,眼下‘猛鬼庙’就是一个机会,谁保它里面除了妖怪,还有没有藏着丰富的金山银矿!” 白可儿道:“那就好了。” 习玫红诧道:“什么好了?” 白可儿眼珠机灵灵一转,道:“独孤刚失踪,你们刚才也谈到飞天老鼠的事情,你还活着,孙老板也在这里,既然是你们四位去,看来,你们四位都还好没出事。” 习玫红的眼珠也机灵灵地一转:“看来,你倒心细。”她的灵目黑白分明,有一种天真烂漫的憨直,跟少年人纯真无邪的眼色竟也不逞多让。 白可儿笑道:“点人头我还会算。” 习玫红笑问:“你还会算什么?” 白可儿道:“我还会算你不老实。” 习玫红指着自己小气的鼻尖,不可置信地格地笑了一声:“我?不老实?” 白可儿道:“便是。我们亲闻惊呼而闯入客栈,你若是与栈里的人全是一伙,为何又偏舍近求远,从后门那儿掠回来才一刀出手?” 习玫红又好气又冷笑:“我知道有一干人上山来了,也知道吴铁翼不好搞,怎会乖乖的一一送上门来?为了防他派人从背后抄袭,所以才往后掠阵,但一闻破门之声,我便立即冲入客栈,管他是人是鬼,都予以迎面阻截。” 无情道:“不是阻截,而是迎面一刀。” “我哪儿不老实了。”习玫红又杏眼圆瞪,叉腰戟指,噘着红唇,“你才不老实哪,一头就撞在我……” 说着,脸有点红。 “我家公子,又哪儿不老实了?”白可儿能言善道,“若不是他那及时一头撞上你那儿,他的暗器你可躲得过?!” “哎?!”刁玫红可嗔怒了,“那暗器算得了啥!本小姐才没放在眼里,要不是看他有点不方便……” 绮梦怕他们两人对上了,圆场道:“不是正说到第二回上疑神峰,二入猛鬼庙的吗?” 陈日月知机地问:“对,后来怎样了?一路平安否?” 习玫红说来依然兴致勃勃的,道:“这次,我们是有备而战。” “与敌作战,可以有备;”陈日月拨了拨了垂下来的头发,“跟鬼作战,却是如何准备?” 习玫红故作神秘地道:“我检讨了疑神峰的种种传说,也细聆了他们上一遭入猛鬼庙的故事,把种种传闻、资料加以一一评析,判断厘清,于是作了几个因应之法。” 大家都听出味儿来了。 “什么应因之法?” “首先,”习玫红得意地说,“我们不选在白天上去!” “什么!”何梵叫了起来,几近惊呼,“你们晚上入猛鬼庙?!” “晚上与白天有什么分别?” 习玫红反问。她反诘的时候,不知是因为眼神很利,还是因为嘴唇很薄,还是因为皮肤很白之故,总之,予人一种迫力,好像不是要把对方杀了,就是自己会哭出来一样。 “是人都晓得──”何梵只好抗声道:“鬼在晚上是闹得最凶的呀!” “这正是问题所在。”何梵的话似挑起了习玫红思辩的精彩处,她振振有辞地说,“第一,世间到底有没有鬼?第二,如有,在疑神峰上的究竟是不是鬼?第三,如果有,而且是鬼,那么,上一回梦姐跟五裂神君白天上山,一样遇鬼,大白天到底是不是鬼的罩门?第四,如果没有鬼,或峰上的不是鬼,那么,我们白天或晚上去,又有什么分别?” 她说得头头是道,何梵脑筋较慢,辩不过她,一时为之语塞。 五尘封的门神 陈日月马上道:“既然白天和晚上没有什么分别,为何不选在白天去?行动可以方便一些。” 习玫红道:“假如没有鬼,上疑神峰,白天晚上都是一样。但如果不是鬼,那扮鬼的就是人,对付敌人,晚上行动要比白天方便多了。” 陈日月顿了顿,道:“可是,晚上上山,拿着火把照明,岂不也一样暴露了行踪?” 习玫红反问:“谁说我们会拿着火把上山?” 陈日月怔了一怔。 习玫红道:“我反复研究上次梦姐上山失手的情形,这次上山,便决不打草惊蛇,何况,去年这时分猿猴月照,一样大地清明,一路峰亮如镜,还用得着打火?” 陈日月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他说不出,白可儿可有话说。 “既然大地清明,皓月当空,”白可儿指出破绽,“你们上山,峰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不如白天上山更加利索。” “月光毕竟不是阳光。”习玫红道:“我们穿银色的服饰,施展轻功,小心前行,夤夜登山,总比白天上山居高临下一览无遗安全得多了。” 她又补了一句:“别忘了,如果山上闹鬼是人为的,人,可是要睡觉的。” 白可儿仍不服气:“可是,你们一旦进入庙内,还是得点火捻子,火光一泄,不管人鬼,还是一定知道你们所在。” 他说得对。 这是漏洞。 庙内那么黑,白天尚且伸手不见兵器,何况晚上,光凭月色,又如何照明?一亮火捻,就无所遁形了。 没料习玫红却静静地反问了一句:“谁说我们要入庙的?” 一刀三剑僮一时呆了一呆。 “什么?” “不入庙?” “那上山干啥?” “你刚才不是说入庙吗?” “不。”习玫红道:“入庙做什么?那庙只是拜祭亡魂,镇压妖灵的。出事的地方,是在庙下的洞里;藏有宝物的所在,也是庙后的坑内。那么,我们闯进庙内干什么?何不直接进入矿穴里探个究竟?” 大家想了一阵,想反驳,都驳不出来。 “其实,那时候,我也有这种想法。”绮梦看四僮驳不倒习玫红,便把话接了过来,“我们第一遭上疑神峰失败,我就检讨过:为何偏要惹猛鬼庙?何不绕过那庙,直捣矿洞?我本想跟小红先讨论这想法,但她已先一步跟我建议。” 她望向习玫红,似笑非笑,欲笑未笑,略带含情:“那一回,就算她不主动向我提议要上疑神峰,我也已招兵买马、呼朋唤友地准备再上去探一次险。” 习玫红白了绮梦一眼:“你要上去冒险,却不唤我一声,还当我是妹妹么!” “到底,”绮梦温婉地笑了,笑得风情千万种,“你还是与我一道上去了。” “上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叶告等不耐烦了,没好气的催促道:“说了老半天,还在鬼门关口奈何桥上尽摇晃!” “你说对了。”习玫红道:“我们的确几乎过得桥也过不了关。” “什……么?!” 大家都听不明白。 以下就是绮梦和习玫红对第二次夜上疑神峰的夹议夹叙的转述: “我们在午夜出发。” “我们选在半夜,是因为月最明,而且人最累。” 月明,方便行动。 人累,便会休息。 这时最便于夜袭。 “到了鬼门关,那儿罩着冷雾,我们看不清桥那一段是什么。” “我们曾在那儿折损过人手,所以分外小心,于是我们分成两队,一队先过,直扑疑神峰,绕过猛鬼庙,潜探蓝铁花;另一队后渡,首呼尾应,佯取猛鬼庙,实援猛鬼洞,死守鬼门关,不让人截了退路。” 他们分成两队。 一队是孙绮梦和飞天老鼠。 另一队由习玫红和独孤怕夜作组合。 两队都有男有女。 一队是“先锋”。 一队为“后卫”。 习玫红和独孤怕夜是前锋部队。 绮梦和梁双禄是后援。 前锋负责探路冒险。 后卫负责退路支援。 前锋先行一步,打开局面。 后卫稍缓片刻,断后跟进。 分派停妥。 出动。 月下,他们互相期许: “不见不散。” “我们入洞抓鬼去,下山后,且将疑神峰易名为绮梦山。” 他们也相互祝励。 却没有说话。 独孤怕夜拍了梁双禄肩膀一下,重重的。 飞天老鼠向白蝙蝠一拱手。 习玫红与独孤怕夜先行。 他们要佯取猛鬼庙,实是要绕道庙后,进入猛鬼洞。 猛鬼洞就是那荒废的矿洞。 由于是习玫红跟“一味霸悍白蝙蝠”独孤怕夜上山入洞,所以这儿由习玫红独自转叙: “月华如练,山上映成白昼。独木桥氤氲着雾,我和独孤管不了那么多,小心翼翼地提气掠了过去。” 何梵忽然叫了一声。 习玫红停了转述,问:“怎么了?” 大家部望向何梵,以为他白昼见鬼了。 何梵掩住了口,几乎也要掩上了眼:“你们这样贸贸然地掠过去……一定……一定会遇上……意外……要不然,准会……见,见……鬼了……” “没有。” 习玫红回答得很干脆利落: “什么都没有遇上。” “雾是粉红色的,”她说,“但我们平安过了桥,什么都没发生。” 大家听了,居然都有点失望。 “可是,一路平安,到了庙门,只觉月光下,那庙静得出奇。”习玫红说着,沉浸在回忆里,好像那晚的月光是一塘乳汁似的,“静得好像那不是一座庙,而是……” “而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答,“好像是一只洪荒以来就一直盘踞在那儿的野兽似的。因为已盘踞了那么久,所以已成为化石了,不动了。只像是一座活火山,暂时不爆发,但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爆发……” “庙门是关着的,照样封满了尘,连门神都蒙了泥尘。习玫红道:“可是庙门外有口大香炉,炉里居然飘着袅袅的香烟。” 无人之荒山。 荒废的古庙。 斑剥的香炉。 ──居然有烟?! 六飞行的古庙 荒山野岭残破庙,怎会炉里有香烟袅袅? “所以,独孤怕夜探首往炉里一看──”习玫红花容惨淡,“没料……” 没料什么? “没料他一俯身,那口大炉忽喷出一大蓬灰。” “独孤反应奇速,猛然仰面,腿不弯屈已疾退丈余,但须眉发间仍沾了些香灰……” “我探了过去,他说:‘好险,炉里有……’话未完,他就晕了过去。” “我扶住了他。 “一上来,我们就倒了一个人。 “然而我们还未入洞。 “接着,另一件事又发生了……” 什么事。 “我蓦地听到头上呼呼作声,感觉有事物自天空飞过。”习玫红说时花容失色,都觉头发有点发麻,“我抬头一看,却看到飞过的是好大好大的一件事物……” “那是一座庙。” “──整座古庙,就在我头顶上飞过。” “我扶住独孤,生怕他也飞了。”习玫红说来犹有心悸,“回头一看,月下,整座古庙,都自原地上不见了,飞走了……” 听到这里,大家都目瞪口呆,神迷志乱。 “什么?不见了?!” “你是说……整座庙宇不见了?” 答案是: “是。” “你看见它飞走了?!” 点头。 “你是说整座古庙飞走了?!” 颔首。 “你真的亲眼目睹?” 习玫红长吸了一口气,答: “是我亲眼看见的。” 听到她这句话,大家这才没话说了。 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好一会,聂青才蹑着语音问:“那你怎么应付?” “我?”习玫红指着自己尖秀灵巧的鼻头,“除了发出一声尖叫,我还能怎么办? “我马上撤退。 “我扶着独孤,狠命地往回奔。” 然后她转目眄向绮梦:“该你了。” 兵分两路。 前呼后应。 绮梦和梁双禄理应就在桥那端接应。 本来是的。 ──假如未曾出事。 “小红跟独孤先渡奈何桥,闯过鬼门关。”到绮梦了,她叙述道,“原本,我和飞天老鼠各守桥的一端,我们怕的是别人断了我们的后路,或者桥中设伏,就像上次那样。” 上次他们因此而折了剑萍。 “本来飞天老鼠要守在疑神峰那一端,但我执意不肯,双方都争持。还是我说了:‘你轻功比我好,万一有事,一飞就飞了过来,所以你守后方,我守前阵,比较妥当。’他听了,勉强答应,一再约好:如果有事,立即发出呼喊,他就会马上赶过来。”绮梦说,“所以,我小心翼翼地渡过了桥,渡过了那段绯色的雾,到了桥通凝神峰的那一段,梁双禄则守在桥通往古岩关这一段。” “我们原打算等独孤和小红大约先我们上去半炷香时间之后,不管有没有意外,都会上去接应。”绮梦仿佛又置身在那荒漠、诡异、亘古以来都死寂无人的山道上,“我们等着,等着,等着,我正待要向梁飞天发出讯号会集上山之际,突然,我乍闻一声尖叫──” 说到这里,绮梦忽然顿住了。 无情道:“想必是习姑娘的叫声。” 绮梦看了无情一眼,缓缓道:“你猜对了。”她逐渐发现这个残废孤傲的名捕,心细如发,记性极佳,决不可小觑。 习玫红道:“那确是我的呼叫。我正看到上空飞过偌大的一座庙。” 无情道:“你听到了,桥那端的‘半个长老’梁飞鼠,也想必听到了。” “太平门”的高手都擅于轻功,可能由于轻身功夫高明,所以也属于妙手空空。 妙手空空就是盗窃。 武林高手也是人。 江湖人也要吃饭。 农夫耕田,樵夫砍柴,郎中治病,木匠盖屋,当商贾做买卖,开酒楼做熟食,五金店打铁,烟花馆卖骚,各司其职,各有专长,各有各的攒钱方法。 像“六分半堂”,京城里各行各业的收入,他们占三成五。似“发梦二党”,所有江湖子弟,推举他们作联盟代表,有事他们负责争取个合理对待,大家愿给他们抽佣折账。 “下三滥”是专门制造古古怪怪既可防身也可害人的暗器、兵器,赚的是下三滥的钱。“老字号”温家,专门制作毒药,也专替人解毒,成了“毒”家生意。“七大寇”则专替人打抱不平,专管不平事,劫富济贫,助人活己。“蜀中唐门”和“江南霹雳堂”,一个负责制造暗器,一个制造火药,也是独市生意。 “太平门”呢? 则负责偷东西。 他们什么东西都偷,由于轻功特好,常常偷盗的,还是极昂贵、罕见、价值连城的高价之物。 这使得官府极为头疼。 无情也是官府中人。 他也负责处理过这些案,抓过“太平门”的人,而“太平门”梁氏一族,为保全身,也杀伤过不少官差衙捕皂快,结下的梁子也不算不深。 是的,他对姓梁的,决谈不上好感。这也在所难免。 兵一向抓贼。 贼一向厌兵。 所以,在称谓上,自然也不太客气。 绮梦答:“我想也一定是这样,我正想问梁飞天喊话,他已在那一端大声把话传了过来:‘是习姑娘的叫声。你候着,我马上过来,跟你一道去看,切勿单独行动。” 无情皱眉道:“这一来,独木桥那儿岂不形同弃守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的确,事急,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可是,等了半晌,梁双禄却没过来。” 众甚诧异。 “我又等了一阵,红雾在桥中心,飞天老鼠始终未曾现身。 按照道理,梁飞鼠既已扬言说明要过来,以他的轻功,肯定瞬间就到,怎会一直过不来呢? ──如果他在桥中遭受埋伏,那么,绮梦和他已各守桥之一端,而桥横跨过万丈深仞,又有谁能暗算他? 飞天老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桥心到底有什么事? 绮梦可等得到飞天鼠? ──梁飞鼠和孙绮梦可救得及习玫红和白蝙蝠? 第九卷:猛鬼庙 第四章 红粉骷髅 一毒木桥 飞天老鼠依然没有过来。 也没有再发出声响。 ──任何声音都没有。 荒山一片苍寒。 大地一片死寂。 绮梦不禁有点彷徨。 她应该往回走,看看梁双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应该先上山,去救助刚才发出尖呼的习玫红? 她问了一声:“梁兄?” 没有回应。 桥寂寂。 她张手嘴边,喊了一声:“飞天鼠?” 还是没有反应。 月诡亮。 她叱了一声:“别装神弄鬼,滚出来!” 仍是没有反应,连习玫红也不再呼喊,仿佛这亘古以来的疑神峰上就是剩下她一个活人,独立于桥前庙下。 桥中心依然红雾袅绕,变化吞吐不息。 她已下了决心。 她决定过桥。 习玫红毕竟在远处。 飞天鼠出事的地方就在近前。 ──远水恐无及救近火,而且若梁双禄出了事,只怕敌人就在身边,躲也躲不过,不如马上应付。 所以绮梦决定往回走。 她渡桥。 ──这座横挂在断崖上冷月下的独木桥,迈向亘古以来一个未知的所在,那儿不知有什么面目狰狞的事物正在守候、等待? 但她已决定走一趟。 义无反顾。 ──管它是独木桥还是毒木桥! 往回走的时候,绮梦有一种分外逼近和逼真的感觉。 冷月。 ──月很冷。 逼真是心里的感受。 逼近是身边的感觉。 她真的感觉到从月华洒落下来的那种冷冽,像一个陌生而残酷的敌人,向她逼近,分外真切。 却不知怎的,在这时分,她心中有凄惶了一下的感觉。 也许,要她那么个娇丽的人儿,偏要在这荒山野岭里单独地面对不知名甚至也不知形的妖魔鬼怪,着实有点委屈她。 她不管了。 再想下去,可没勇气再上山、再过桥了。 她往桥心飞掠过去。 红雾可比刚才更红了。 也更浓了。 掠到桥心,周遭已看不清楚,得要脚步放缓,只能够摸索前行。 这一段给红雾围绕的桥段,顶多是十一二步,但因视野不明,分外惊险。 她进入红雾之中。 浓雾可比她进入前更浓了。 也更红。 当她跨了七八步之后,忽然,她几乎撞上了一件东西。 “几乎”,是她差一点没撞上,但已经是鼻尖要贴近鼻尖了。 她撞上的是一个“人”。 但不是梁双禄。 而是一个女人。 在月下,雾中,乍然见到,那一霎间,冷月映照、红雾氤氲的一瞬之间,只觉得,那女人,很美,很苍白,很清秀,很凄寒,很熟悉,很美。 总之,最强烈的感觉是很美,所以,从第一感觉到最后感觉都是“很美”。 但更强烈的感觉却是: 突兀。 ──怎会在半夜荒山的冷月下独木桥上红雾中突然遇见这么一位美女?! 其实,第一感觉和最后感觉都来得非常迅速。 因为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简直是惊鸿一瞥。 那美女就在桥心。 她几乎与之撞个正着。 然后那美女一笑。 向她一笑,长发一甩。 长发如瀑,黑瀑。 人却很白,月白。 就像月下的精灵。 她一回身,却更白。 雪也似的白。 因为那是一具骷髅。 ──那是绮梦以前在猛鬼庙见过的骷髅。 难怪那么熟悉! 也就是说,那美女一转过身去,就是一具白骨! 美女。 骷髅。 红粉白骨! 这撞击太大了。 这震撼也太重了。 一下子,叫绮梦无法恢复,也失却了反应。 这么瞬间,她还清楚地看见: 那骷髅双目之中,左边的眼洞,忽地伸出了一条长着独角狰狞的蛇首,还张口吐出了条开岔的舌尖。 右边的眼洞,却长着一朵娇艳欲滴的雏菊,迎风招曳。 然后,骷髅咧开嘴巴,向她笑了一笑: 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吸入了不少红雾,只觉喉头一甜,不禁脚一软,步子岔错,重心顿失,往下翻落…… 二毒目桥 众人听到这里,都不禁失声惊呼: 下面是万丈深渊。 绮梦处身于独木桥上: 她这一坠落,可谓是万劫不复了! “我往下坠落,忽然停住。”绮梦讲述时如在梦中。 噩梦中。 “姑奶奶,”陈日月哇哇大叫,“你可别把话顿在这里,快把故事说下去好不好?” 他心急要听结果,竟一时口快,把人家的恐怖经历当做是讲故事。 “我还好,没死,还活着讲这经历,”绮梦笑了一笑,“你别穷紧张,干着急。” “你要是跌死了,也就算了,没事了。”聂青干冷尖锐的道,看来,他胡子又长长了,精神也回复了不少:似乎,他胡须长得愈快愈速,他的体力,就愈旺盛,精神也就愈好,“可是,你现在没死,也没事,反而不合理。” 绮梦凝目睇他:“你很想我死?” 聂青耸耸肩:“不管想不想,一个人最终都得死。我对你?最想的还是要你做我的老婆。” 绮梦那边的人一听,顿时大怒,纷纷要给聂青好看。 绮梦一张手,嘴角又泛起了笑意:“你倒是说真话。” 聂青又在拔须脚,仿佛,身上的伤已不怎么了:“向来真话最难入耳。” 罗白乃一跳,跳到聂青跟前:“真话不难听,是你不说人话。” 聂青淡淡地道:“我外号‘鬼王’,本来就不说人话。” 罗白乃哈哈一笑:“你若真的是‘鬼王’,为何又给鬼咬?是鬼子鬼孙不听号令,还是鬼打鬼、死鬼打阎王?” 聂青脸色惨青了一下,无情忽问:“言归正传,你却怎么不死?” 绮梦嫣然一笑:“还是大捕头关心我为何老死不去。说来奇怪,我也以为必死无疑,没料,坠落了大约两三丈,忽地,落在一个人怀里……” 一刀三剑僮和罗白乃都张口结舌,“哦──”了长长的一声。 “慢着。” 聂青道:“你不是说过:独木桥下面是万仞深崖吗?” “是啊。” “那么,有谁会在子夜的半空接你?” “有。” “谁?” “飞天老鼠。” 这是绮梦的回答。 “原来梁双禄刚才过桥的时候,过到一半,忽地,脚下一滑,踩了一个空,也跟我一样,落到万丈深崖下去了。” 绮梦继续讲述下去: “按照道理,他一往万丈深崖翻落下去,也断无生理才是。” 罗白乃和三剑一刀僮都点头称是。 “只不过,梁双禄的外号是‘飞天老鼠’……” 叶告不耐烦截断道:“那又怎样?” 陈日月嗤笑道:“你有脑没?不会往他绰号处想么!” 叶告道:“有什么好想的呀,他是只老鼠──那又怎样?他能在半空偷吃云偷啃雾不成!” 白可儿提醒他:“除了‘老鼠’之外,还有‘飞天’两个字……” 罗白乃忍无可忍,打断道:“别吵别吵,别打断!赶快听下去。” 绮梦也不以为忤:“就是‘飞天’二字,梁双禄真的有一对无羽筋翅,能迎风滑翔,所以,他一翻落下去,就顺风势先翱翔了一阵,卸去翻坠之力,才慢慢上腾,回旋而上,正要掠回崖上,就恰遇我坠落下来……” 一刀三剑僮和罗白乃都长长的“噢──”了一声。 无情在旁看在眼里,心忖:这罗白乃跟四僮倒是天生一伙的人物。 “于是,梁飞天把我抱了上来。”绮梦犹有余悸,不寒而栗,“我形同在阎王殿前打了一个转来,回头再看那座桥,红雾里,似有一只绿色的大眼,在阴毒地盯着我们。” 五个少年人,听到这里,谁也没开口,心里却在盘算: ──最好不要跟公子上疑神峰。 ──万一非上不可,却是如何渡过这座“毒目桥”! 无情却问:“那么,你跟习姑娘是怎么重新会合的呢?” 绮梦道:“我一上崖,不久之后,小红便到,她是掮着独孤飞奔过来的。我们二话不说,不肯再走‘独木桥’,遂决定翻过疑神峰,自峰阴盘旋而下,渡过‘羊关道’,千辛万苦,才回到绮梦客栈。” 无情皱眉问:“从翻过疑神峰渡羊关道再回到这儿,要多少时间?” 绮梦伸出了两根手指。 罗白乃吐舌道:“要两个时辰!” 习玫红更正:“两天!” 罗白乃瞪大了眼,吐出的舌头没能缩回去。 李菁菁说:“所以,我们那一次,苦等小姐回来,还以为她出事了。” “我们都出事了,”绮梦说,“不过,幸好都能活着回来。” “这之后,谁也不敢再上疑神峰了吧?”罗白乃咔咔咔的干笑几声,道:“那儿也没什么好上,再也没必要上去了吧?” 陈日月涎着笑脸道:“是啊是啊。” 何梵也点头不迭:“对啊对啊。” 无情心忖:看来,这姓罗小子跟四小倒是合拍。 “这之后,”绮梦承认,“我是没再上去过了。只要大家相安无事,我本也不拟再探疑神峰。” “只不过,你虽没上去,”无情纠正,“但还是有别人上去过了,是不是?” 三阳关道 绮梦想了想,道:“不错。我是不想再上疑神峰,但独孤怕夜和梁飞天却不是这种想法。” 她嘴里说着,心里却想:这家伙端的是厉害,别看他身有残疾,一入客栈一照面几乎就让自己最看重的手帕交吃了大亏,而且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一点端倪也给他发掘出千层万重疑窦来。 无情道:“便是,至少,为救杜小月一事,独孤和飞天鼠便曾上去过,如此说来,吴铁翼和他的亲信也常在那儿密聚。” “梁双禄不忿自己为何在那独木桥上有此失足,故而,他常上去反复细察,不过,总是没有找出理由来。”绮梦道:“便是因为这样,他才发现梁恋瑄重伤,也因此而联同独孤,夤夜扑入猛鬼庙,救回了杜小月──那一回,庙里除了受辱的小月,倒无怪异发生。” “独孤呢?”无情问,“他不是在那一役中昏迷过去的吗?” “那是迷香。” 答案很简单。 令人意外。 而且很明朗。 合情合理。 炉里有香。 独孤探首,结果着了迷香。 他一向饱历阵战,恶斗串成了他的过去,自然晓得处处提防,步步为营,但却在这荒山鬼域中居然着了迷香。 幸亏只是迷香。 幸好还有梁双禄。 他及时背独孤下山。 绕道下山的过程中,一直没有转醒,但由轻功高绝的梁双禄背着他,脚程依然可以赶得上孙绮梦与习玫红。 这迷香可十分厉害,一般人着了,若一天后不得转醒,只怕返魂乏术,但对独孤怕夜来说,至少可撑三四天。 但用不着三天,第二天的晚上,孙绮梦等人已一路趟程,赶回古岩关的绮梦客栈。 独孤一味所着的迷香,终于解除。 因为一个人。 何文田。 她原属“下三滥”的高手: 她擅于下毒。 ──善于琴瑟者往往也擅于调弦。 能画者常亦能书。 她为独孤解毒。 但如果没有另一个人的协助,恐怕何文田亦束手无策: 杜小月。 杜小月善于辨毒。 任何毒性,她一看就能辨别。 她一看,就说:“他中的是‘五里雾’,非三天不能解,过五日就转成剧毒,攻心必亡。” 她很快就辨别出毒质。 何文田马上动手解毒。 她也可谓是施展了浑身解数。 她用了“七日鲜”解除了“五里雾”之毒。 “七日鲜”本来只是一种平常的香花,但一遇上“五里雾”,如同大象遇着了老鼠,蝗蛇遇上了硫磺,给克住了。 终于,独孤怕夜给解了毒。 从此,他也对疑神峰念念不忘。 忘不了着了迷药之耻。 也忘却不了在猛鬼庙前之一劫。 毒居然解了,他仿佛还常有些神智不清的时候:他经常仰首望向山上,喃喃自语,咬牙切齿,仿佛,上面有个宿敌正在候着他,有个仇人已跟他相约…… 听完了孙绮梦、张切切和习玫红的转述,大家对疑神峰上的怪事,猛鬼庙内的传说,已了然在胸。 罗白乃于是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道:“情形大家想必已十分了解了,是不?看来,那一座山,那一幢庙,只要大家不去惹它,它也不会随随便便下山来搅扰我们的……是不是呀?” 陈日月眨眨大眼,道:“是呀,是呀。” 罗白乃也眨眨眼睛:“那便是了,所谓河水不犯井水,井水也不该犯河水呀!有道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又何必惹它嘛,对不对?” 陈日月和白可儿都一齐大声应和:“对呀,对呀!” 罗白乃见有人支持,更加意兴风发,畅所欲言了:“常言道:君子不与小人斗。我们是人,更不屑与鬼相斗──要斗,这里已经是闹鬼了,而且闹得很凶哩,又何必上山送人入鬼口去,对吗?对吧?” 这回是陈日月、白可儿、何梵三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对呀,是呀!” 罗白乃于是下了结论:“我看嘛,我们既要保护伤者,就该留在这里;若要抓拿犯人,更应留在这儿;如果要抓鬼,也不妨好整以暇,省得上山入地狱白送死──你们说对不对?” 何梵扯了扯叶告的衣裾,这回连叶告跟何梵,白可儿,陈日月都一齐高喊:“对极了,你说的对极了!” 他们倒是齐心。 一致对外: ──不上山。 ──不入庙! “不。”无情道:“我们有我们的阳关道。” 一刀三剑僮顿时都很失望。 罗白乃还待分辩,无情截然道:“看来,猛鬼庙里隐藏的秘密,正是吴铁翼和他一干手下,在逃亡时依然要到此地的主因。客栈里的神秘事件,倏忽敌人,只怕其源头都来自峰上,不捣破其大本营,守在这儿只有挨打的份儿;何况,当年究竟在猛鬼坑里发生过什么事,以及血流成河的命案,我们都得要趁此查个一清二楚,上山才是我们查案的阳关道,我们不能老守着这儿的独木桥。” 罗白乃倒透了一口凉气。 只聂青坚定地道:“我跟无情兄一道上山。” 无情道:“你的伤……” 聂青道:“不碍事了。我的血天生有鬼的毒质,它咬我,我中了毒,只要不死,过得一段时间,我倒吸它的毒性,反而增长了我的功力。” 说着,闷哼一声,青筋满脸到处乱窜,看来,虽则他能化毒为功,但代价依然颇大,痛苦可没少受。 绮梦问:“那么,大捕头打算跟谁上山?” “还是一样。”无情道:“老鱼、小余受创,不得不留在这儿,所以要是习姑娘高兴,一再要求上山,也可以代他们上去再冒奇险;我行动有些不便,须得可儿、日月一道上去。如果聂兄执意要走这一趟,我也不好相违。罗少侠也跟我一道吧。” 陈日月、白可儿一个成了斗鸡眼,一个张口结舌。 习玫红却大为奋跃:“好哇,那么说,就是我和你、摄青鬼、小萝卜加上这大鼻小子和大眼小孩一道上山了?” 无情道:“是。” 罗白乃还希望有一线生机:“我们人人都上去了,那么,还有谁守在客栈?万一你们下不来了,入夜后,她们遇上……那鬼……又怎么办?” ──虽然,上山可有美女习玫红同行抓鬼,但在客栈中更有多名美人一起怕鬼,衡量得失,一动不如一静,还是“在家”的好。 “我自有分晓。”无情反问,“你不想上去?” 罗白乃支吾了一下:“我不是不想……我是……” 无情冷笑道:“你怕鬼?” 罗目乃结结巴巴地道:“鬼?……天涯何处无女鬼……我看这荒山野地,到处有鬼──留在客栈,也一样有的是……” 无情断然道:“你既然怕,那就不必去了。” 罗白乃喜出望外,如同皇恩大赦,白可儿、陈日月一听,也要申诉,无情截道:“我们人数已定。” 陈日月、白可儿为之黯然。叶告哼了一声,趾高气扬。何梵则向他们挤眉弄眼。两少看得心中大恨,恨不得也扯他一道上山。 孙绮梦问:“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上去?” 无情道:“现在。” “现在?!” “早些上去,才可以早些回来。”无情道:“我们尽可能赶在入暮之前回来,对两方面都会安全些。” 想是这么想。 如意算盘。 可惜人生常意外。 世事常变。 变幻才是永恒。 无情决定上山。 他要和聂青、习玫红、陈日月、白可儿同上疑神峰,入猛鬼庙,下猛鬼洞,刀山火海地狱走一趟,办案、捉鬼、打老虎,以及一起去面对人生里恒常发生的意外。 第十卷:白骨精 第一章 世外逃原 一问世间,蠢是何物 她向他做这动作,已重复做了好几次。 不过,他好像没有留意。 她一再这样做,那已不只是一个暗示,而简直是一个要求了。 不过无情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要求。 他一直很忙。 心有旁骛。 他也许有看见。 也许没有注意到。 总之,习玫红一有机会,就向他暗示。 她已经是在公然招呼。 她有时眨眨眼睛。 有时是耸耸鼻子。 有时是冲着他笑了笑,甚至只眨一只眼睛。 无情的注意力却都在小余和老鱼的身上。 他已一夜未睡。 他可不像其他的人──他可没有内功护体,而且,因天生体质羸弱,还特别受不得煎熬消耗。 他没有留意习玫红对他挤眼睛皱鼻子,但另一个却有。 他不但有留意,而且还不住还以含情脉脉的眼神。 他当然就是罗白乃。 她挤眼睛。 向他。 ──他是无情。 他也挤挤眼。 向她。 ──她是习玫红。 可是,无情没看见习玫红的表情。 习玫红也没注意罗白乃的回应。 不过,有一个人却注意到了。 ──“阴山铁剑”叶告。 他端详罗白乃。 看了好久。 罗白乃还是向习玫红挤眉弄眼皱鼻子,甚至还不惜抛媚眼。 可惜习玫红还是没发现。 叶告看着罗白乃,越看越近,近得长一点的鼻毛已差不多可以碰到他的脸颊了。 罗白乃终于有点不自然起来。 但他还是努力要让习玫红注意到他的七情上脸。 叶告终于忍不住,问:“你有病?” 罗白乃不答理他。 “你发烧?” 说着,要用手去摸罗白乃的额。 罗白乃一偏首,低叱道:“不关你事!” 叶告正色道:“正关我事。” 罗白乃一愣:“关你啥事?” 叶告道:“要是你疯了,说不定也像给鬼迷了一般,到处咬人,或一刀刀斫自己,我不阻止你,岂不害了你。” 罗白乃叹了一声:“你这人不知世间情为何物,我跟你说都白说了。你走开。” 叶告不走开。 罗白乃无奈,仍蹙起一条眉毛,转转睛,努努嘴,忽然发现,有了反应。 ──终于有了反应。 对他。 但不是习玫红。 而是习玫红身后的张大妈。 张切切咧嘴笑。 血盆大口。 她也向他噘噘嘴儿瞪瞪眼,还别过颈项暗示他出去走一趟。 罗白乃呻吟了一声:“我的妈!” 叶告奇道:“你妈妈也在这儿?哪一位?半夜洗澡的那位?” 罗白乃长叹一声,别过头去,终于放弃对习玫红的勾引。 因为张切切仍在跟他翘嘴巴溜眼珠,甚至还用肥大的舌尖舔舔鼻尖。 这时叶告也注意到张切切的表情。 他以为她是冲着他的。 所以他充满诧异,向罗白乃问:“你看她是不是也跟你一样?” 罗白乃没弄清楚:“什么?” “都在发烧。”叶告说,“发烧得脸部直在抽搐?” 罗白乃喃喃自语:“问世间,蠢是何物,直教人哭笑不得……” 叶告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罗白乃转身就走:“你当我什么也没说就好了。” 叶告转首向陈日月:“你可听见他说什么?我听来听去都不明白。” 陈日月却愁眉深锁:“我也不明白。” 叶告知道陈日月难得有一回同意他的说法,有点惊奇:“你不明白?你……” 却见陈日月正替老鱼诊治、把脉,除了无情替他敷的药膏外,陈日月已在这段时间内替老鱼换过三次药,而且,也跟负责照顾小余的何文田对换过一次药,但毒质依然未能尽去;幸好老鱼皮厚。肉韧。功夫深,他给“鬼”咬了一口,饶是他自封穴脉得快,虽毒不死他,但还是给毒倒了。 他发出粗重的呻吟,时而昏迷,时而惊醒。 乍醒之时,瞳孔全是绿色的:好像里边住了两只绿幽灵。 陈日月看着他起伏不定的病情,眼里的忧虑很深: “他的情形,我有些不明白……得去请教公子。” 叶告这时才弄清楚了:原来他指的是老鱼的医治情况;敢情他是遇上什么难题了,才会使一向开心快活、天塌下来当被盖的陈日月也愁眉莫展起来。 可是,这时候,谁也不敢去打扰无情。 无情正在外头。 他用手控制着轮椅,在客栈门前来来回回,来来往往地走动了几次。 木轮发出吱吱轧轧的声响。 有时候,忽然不响了,就是无情停下来,沉思的时候。 有时候他仰脸望着天。 天很苍。 天外有秃鹰翱翔。 天气很寒凉。 这样看去,在椅上的青年,很有点单薄,很是冷峻,很清秀。 清秀得有点像女子。 有时他低着头,俯首沉思,仿佛在研究泥石、土质,就像地底里正冒出一只手来。 他看得很仔细。 也很认真。 有时,他仰面远眺酒旗。 酒旗在风中猎猎飘荡。 有时,他俯首细察门前的渠道。 渠道是用作暴雨时引导水势,流下山沟的。 山道上,堆着些干草和马粪。 他甚至还用手抓了些艾草、木屑到鼻端去嗅了嗅,还推木轮到了井边,往井里看了好一会:好像里边正有个仙女在洗澡。 他甚至还用手去试扯了扯吊着木桶的绳轴。 习玫红禁不住问:“他不是想投井吧?” 她问的是绮梦。 绮梦用眼波向无情的背影瞟了瞟:“他在找疑问,也在找答案。” 罗白乃也在旁答了腔:“也许,他想要打水洗澡。” “你看他,行动不便,这么瘦弱,文质彬彬的,多可怜。”习玫红眼里充满了同情,“他要真的想洗澡,我可以替他打打水。” 绮梦半倦带慵他说:“他要洗澡,倒至少有四五个小跟班会替他烧水,打水。” “对对对,”罗白乃眼里充满热情地道:“我也想洗澡好久了,却没人替我打水。” 习玫红根本没理他。 她眼里好像没有他这个人。 ──至少是自从无情出现之后,这种情形就明显出现了。 她也似没听到他在说话。 至少是没听进心里去。 可是何文田却听到了,她扯了扯罗白乃衣衫,罗白乃“嗯”了一声。 “你真要洗澡,我也可以替你淘点水上来。” 何文田悄声告诉他:“不过,你知不知道:孙老板的娘──也就是那女鬼,在门前洗澡的时候,用的大概就是那井里的水?” 罗白乃马上忙不迭他说:“不必了,不必了。澡,我洗过了,三天前洗了一次,五天前又洗了一次。” 何文田赔笑学着他说:“对对对,连冲凉时唱的歌都让我们听过了。” 习玫红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无情。 无情仍推着木椅。 木轮发出枯燥的声响。 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 聂青的眼睛也跟着他,瞳子愈转愈明,眼白却愈转愈青。 他脸色愈青,就常不由自主地偷偷去瞄孙绮梦,然后,眼里就浮现了一种说不出的神色,好像一头狼,在荒原的月夜里看到月亮中还有一匹狼。 另一个自己。 谁也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这种神情。 二以雪埋井 果然,无情推着轮椅,未入客栈,招招手,向陈日月吩咐了几句。陈日月领命出去了,无情背着门口,向绮梦相询: “这儿的水源,不止这一口井吧?” “是的。”绮梦答,“山前山后,各有一道溪流,都离这儿不远,还有一道温泉,却在山谷里隐蔽处,我们不愁食水。” “可是,”无情沉吟道:“到了冬天,这儿会很冷的吧?” “这座山本来就是座很寒冷的山。” 绮梦的语音也有点凉冷。 像这山上的清晨。 “那么,溪流都在冬天结冰吧?水源呢?” “冬天?就靠这井水了。” “井水不封冰吗?” “这井这么深,井里的水都自地底涌上来,带点温。只要我们在井口罩着块圆木盖子,舀水时才打开,井水就断不会结冰,我们一年四季,还是可以不虞食水的。” 无情却好像还有点不明白:“盖子?” 张切切用手比了一比:“井口大约这么大,”她又用手往客栈里的一张圆桌指了指,“造一块圆木板,一盖,就把它捂住了,可以保温。井里的水,是山上的地底水,本身就常保温热的,只要雪降不致堆积到井里太厚,那就不会结成冰,不致于以雪埋井。” 无情看看圆桌,再瞄瞄井口,好像有点明白了:“山上的地底水,那就是温泉了?” 绮梦反问:“大捕头对我客栈门前的这口井很有兴趣?” 无情道:“我怕有人在井里下毒。” 绮梦道:“我刚才已跟大捕头提过,我们这儿的杜小月、何文田都是辨毒高手。” 无情道:“我这边的铜剑、小余都善于识毒,此外,聂兄更是用毒高手。” “我是鬼。”聂青咧咧嘴巴,“鬼比毒更毒。” 绮梦道:“那就好了,我们都不怕人下毒。那大捕头还担心井水作啥?” 无情道:“也许,我刚才感兴趣的是:万一我到冬天时还滞留在这儿,会不会缺少食水。现在我感兴趣的是:到了冬天,我会不会一不小心,推车滚落到井里去了?雪深足可埋井,我万一落井,你们可不要下石啊!” 大家听了,都有点笑不出。 四僮尤然。 好一会,何梵才半信半疑地问:“我们……真的要留那么久?” 无情淡淡一笑:“我只是开玩笑罢了。就算真的踏雪陷阱,也只是我们办案事了,他日再来此地旅游的趣事而已。” 三剑一刀僮听了,这才松了半口气。却听言宁宁道:“要真的误落陷阱,大捕头倒不必怕失足,要担心的只是我们踏错了脚步。” 她原来的意思,本来是把玩笑开下去,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但这样一句话,却变得好像有些儿嘲笑无情不良于行似的,一时间,大家都有些笑不出来。 这些年来,有谁敢轻蔑、忽视“四大名捕”之首盛崖余的虎威?再说,讪嘲别人天生的残疾,也实非侠道中人作风。 言宁宁马上也省悟自己把玩笑开大了,把话说重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无情却道:“其实,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这流自山上的水源。从水源的成分中,就可以大致知道山上的土质与矿物,刚才你们转述过山上矿洞里的异物奇石,便可从这水里探查出一个线索来。” 大家这才明白他勘察、细询的用意。 “所以,待会儿,我还得要验验水质──这点要算白一刀最有能耐。” 白可儿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忍了下去。 绮梦明白了他的用意:“大捕头才一抵?就想到这新法儿,怎么我们在这儿住上数年都想不出来,老是一股脑往山上闯,不会实地勘察!” “能实地观察,那自是好多了,这只是退求其次之法。”无情道:“能多了解一些全面情况才上山去,是好事,也许,就是因为我们初到贵地,才会用新的方式去查这山里的秘密。就算是圣人,也在烈阳下看不见微菌飞扬;就算是神目,也看不到在眼前的睫毛动──人看自己的事,总不够全面,谁都一样。” 无情像是为绮梦等人作出开解。 绮梦一笑道:“那么,待会儿,我会差宁宁、菁菁跟你打几桶水上来给你验验看。” “不必了。”无情道:“我遣白一刀去办。他懂得汲多少分量的水才足够检验,旁人还真不知就里,帮着倒忙。” 绮梦也不坚持。 聂青道:“汲水的事,让我来办。” 无情道:“鬼王是抓鬼的,不是汲水的。” 聂青道:“鬼王已给鬼咬,丢人现眼,只好去做汲水洗地的工作。” 无情正色道:“给鬼咬的鬼王,仍是鬼王──一个人给鬼咬了。还能复元得那么快,天底下,看来只有聂兄一人而已。老鱼是‘铁壁铜墙’,几乎刀枪不入;小余反应神速,人称‘急惊风’,但他们现在还在躺着,你却已站了起来。” 聂青苦笑:“我只是憋着一股气,强撑着。我练的功夫是鬼的法门,鬼还毒不倒我,只不过……浑身都有股鬼味儿,不自在,所以才要去汲水,顺便也冲洗一下。” 习玫红捏着鼻子:“你真要去洗澡,我绝对赞成:你太臭了。” 聂青讪讪然地站了起来:“沐堂在哪里?” 张切切道:“后面。” 聂青道:“得先汲水吧?” 张切切道:“浴室缸里贮了水,足够你用的。” 聂肯道:“好,那就相烦了。” 张切切道:“我且来引路。” 说罢,就带聂青向后走去。 聂青甫站起来的时候,还看了看绮梦,脚步有点跄踉。 罗白乃好心,要上前扶持,聂青一斜肩,就闪开了,转过头来,盯了罗白乃一眼。 只一眼。 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像一棵千年树精。 罗白乃给他看了一眼,只觉不寒而栗,闪过一旁,让他走了过去,再也不敢搀扶他。 也不知怎的,有一种熟稔而且怪异的感觉,让罗白乃茫然了一阵子。 好一阵子。 三对琴弹牛 聂青刚走进里面,无情就向孙绮梦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绮梦心想:又是这样,男人总是这样,不是借一步说话,就是另有需索、要求。每个男人来这里,不管看来像个君子、汉子,还是枭雄、小人,到头来,还是好渔色,藉意借故亲近,都为了那么回事,看来,连这年轻冷峻的大捕头,也不例外。 “什么事?” “可否借一步说话?” 绮梦趋过身去,凑近他脸前,悄声问:“在这儿无妨,你说吧。” 无情道:“我想要你帮一个忙。” 绮梦等他说下去。 她在盘算着怎么应付。 无情道:“我想要问清楚一些事,但不想有其他人听到。” 绮梦蹙了蹙眉。 “有什么事,在这里说不好吗?男女共处一室,总不太好。” 无情道:“的确是男女共处密语,难免招人诟病,但这回是两女一男,我也不要隔室相谈,只请孙老板主持大局,不让他人骚扰我的问话。” 绮梦脸上一热:“哦?” 无情接着说:“我要跟那位小月姑娘和何小姐谈谈话,希望能有你玉成。” 绮梦脸上微微一红,不过谁也未觉察出来。 “这个容易。” 然后她问:“你们想要在哪里交谈?” “炕上便可以了。” “我会请其他人稍作回避。” “谢谢。” 忽然,只听那彪形大汉铁布衫低吼了一声。 无情要跟杜小月谈话,他好像很不开心,甚至十分愤怒。 绮梦连忙低声叱止:“铁拔,不要这样子,让大捕头跟小月、小田谈谈正事。” 铁布衫仍在低吼,可是,对绮梦的话,却不敢不听从。 无情推动椅轮,走向杜小月。 杜小月藏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惊惶的眼睛。 犹是那样,一双眼珠仍是很灵。 何文田跨上炕,有意护住杜小月,第一句,就问了回去: “你的手下已给鬼咬得神智不清,你不去问他们的病,却来管我们的事!” 无情也不愠怒,只道:“好。我先要问的就是这事……” 之后的话,声音都压得很低,谁都听不清楚。 习玫红很留意无情跟杜小月、何文田的对话。 李菁菁和言宁宁也是。 言宁宁问:“为什么他只问她们两个,不问咱俩?” 李菁菁道:“我不知道。” 言宁宁又问:“是不是这大捕头知道了一些秘密,是我们两姊儿不知晓的?” 李菁菁还是答:“我不知道。” 言宁宁又忍不住抗声道:“要是这大捕爷把援手全带到山上庙里去冒险,万一我们客栈这儿出了事,谁来救援?” 李菁菁垂下了头,还是那一句:“我不知道。” 言宁宁这回禁不住问:“那你知道些什么?有没有知道的?” 李菁菁仍含羞答答他说:“我只知道一件事:外面刚有人汲了一桶水。” 言宁宁“哦”了一声。 她只注意里边的情形,没留意外面。 正如习玫红只留意无情跟何文田、杜小月谈话,三人渐投入,至少,杜小月已把脖子伸出了被衾,一面说着一面哭泣,然后,无情好像还拿着一些事物,何文田俯首细察,三人交谈密斟,但习玫红却也没有注意到罗白乃正在看着她的侧面,而且还正“哎”了一声。 叶告没好气,又白了他一眼:“你又发高烧了?” 罗白乃感叹十足地道:“你看你看,这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侧影。” 叶告抬目看去,只见晨曦将习玫红的侧身轮廓嵌镶了一层薄薄的雾影。 饶是他这个少年一向对女性全无兴趣,也不禁打从心里赞叹了一声,但他却看到门外有人向他招招手。 “王八蛋!” 他骂了一句重的。 罗白乃吓了一跳:“你骂她?” “对,”叶告没好气,“我骂他!” 罗白乃勃然大怒:“她得罪了你什么了,你竟骂她那么粗俗的话!” 此时习玫红在他心目中,好似仙女一样,岂可容让叶告冒渎。 “他?!”叶告忿忿,“他对我作了个不文手势──简直讨打!” “她?!几时……”说到这里,罗白乃才发觉叶告说的是门外的陈日月,正对叶告作表情、做手势,一副轻佻的样儿,这才明白叶告骂的是他的同门,当下为之气结,悻悻然道:“跟你这种戆小子谈话,简直是──” 何梵巴不得有人替他骂骂叶告消消气,因为叶告老是恃孔武有力、武功高强、斗志昂盛来欺负他,所以乐得把话接下去,虽然他也不明事情始末就里: “──对牛弹琴。” “不。”罗白乃宣称,“简直是对琴弹牛!” “对琴……弹牛?”何梵比较拘泥,一时无法接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叶告这时却已离开了,走到门前,跟陈日月似是争执,又似是讨论,吵了一会,越来越响,可是用的好像是一种密语,大家都听不懂他们争论些什么,不过却惊动了无情,他停止了跟杜小月、何文田的谈话,推动木轮,到了门外,这时白可儿、何梵也趋在一起,大家都俯首静聆无情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无情才吩咐得告一段落,忽见白可儿向他扬了扬眉,他也没回头,只淡淡地道:“你刚才找我有事?” 只听在他背后的人说:“你倒是瞧见了?我还以为你不只是不良于行,原来还是瞎的呢!” 话说的当然是习玫红。 她的话说的很尖酸。 很刻薄。 也很不客气。 她的尖酸刻薄是来自于忿怒。 ──愤怒是源于刚才无情一直不睬她。 可是,一听之下,三剑一刀僮都很生气。 要不是习玫红是个女子,他们已拔剑的拔剑,抽刀的抽刀了。 不过,乍听还是憋不住,四人七嘴八舌,叫的叫,吼的吼,咆哮的咆哮,但无情一句话就压下去了。 “你们先到一旁去。习姑娘只怕有话要跟我说明白。” 四僮无法,只好怏怏行开一边去;但也走得不远,生怕习玫红会出手伤害他们的公子。 习玫红仍有点余怒未消:“他们可真有你的心,就算走开了,眼睛也还是往这儿看,怕我吃了你。” 无情淡淡地道:“他们是看见我们在谈话,却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话。” 他望入习玫红一双黑白分明、灵动无比的大眼睛里,“你有什么要跟我说,尽管可以放心说了。” 习玫红冷晒:“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私人的话要跟你说,我要说的,只不便让她们听到。” 无情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你是不想让孙老板她们听了担心。” 习玫红倒很是诧异,她的双眸也一直望入无情眼里,灵敏坦荡,一点也不退避:“你也知道我的用意?” 无情道:“我不止知道你的用意,还知道你的好意。” 习玫红有点不相信:“好意?” 无情道:“你认为我不应该上疑神峰,扔下这些需要援助的人不理,率众上疑神峰去,是不是?” 习玫红深吸了一口气。 清晨的古岩关,带点薄荷叶的沁凉,空气里还有点苦涩。 她偏着头,斜睨无情,侧眄无情,最后,再正视他。 看她的样子,好像要重估她眼前的人。 “我这样做,是猫在花下,意在蝴蝶。” “猫?”习玫红可更不明白了,“蝴蝶?” “猛鬼庙是花,”无情道:“绮梦客栈是蝴蝶。” 习玫红可从没想过山上那座庙居然是“花”,眼前这爿客店居然称作“蝴蝶”。 “那我们呢?” “我们?”无情笑了笑: “我们是猫。” “猫?!” 习玫红更瞪大了眼睛,望入他的眼里。 “有没有人说过你像猫?” 无情居然还向她问了这么一句。 而且还用同样的眼神回望。 对望。 习玫红头上,飞翔着几只小黄蝶。 晨光渐亮,一束一束的光线剪开了紫色的雾。 干涸的荒山石砾间,犹生长着一处又一处的小黄花,迎风招曳。 四青色的人,绿色的水 聂青已经回来。 他挽了一桶水。 水还滴着。 他的人也似淌着水。 水自他身上流下来,仿佛也是惨青色的,渗透了他的影子,渗入了地底里去。 等他离开所伫立的位置之后,那地上仿佛也惨绿了一大片。 好似在那儿竟长了一片绿苔。 他的人是青色的,仿佛挽回来的水也是青色的。 他正用绿色的眼光,去看习玫红与无情的对话。 远远望向两人的,不只是聂青,当然还有三剑一刀僮,以及罗白乃。 几个少年人,看晨光中的男女明净的轮廓,看晨风中男女飘飞的衣袂和发丝,看他们相互对话时口里轻吐的薄雾,都似有点痴了。 “好漂亮。” 何梵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罗白乃不明白:“漂亮?” 何梵仍在赞羡:“他们两个,都好漂亮。” 罗白乃不同意:“漂亮?如果我站过去,你会大开眼界。” 陈日月没听到他说什么,只喃喃道:“好登对。” 罗白乃气虎虎地:“登对?” 陈日月遥指道:“你看你看,他们真是一对璧人。” 罗白乃冷笑一声:“璧人?习姑娘不是跟冷血是江湖上传言里的一对儿吗?却怎么换成了他师兄!搞不好,璧人当不成,要变成壁虎了。” 陈日月也没听懂:“壁虎?” 罗白乃道:“壁虎常为了争夺雌虎而在壁顶上打架。” 叶告咕哝道:“那就坏事了。” 罗白乃以为叶告这回到底是支持他:“怎么?坏了什么事。” 叶告道:“你就要糟了。” 罗白乃指着自己鼻子:“我糟?” 叶告坦言不讳:“你要遭殃了。冷四爷可不似我家公子,他要是瞧你不顺眼,一剑便了结了你,省得你在那儿罗里吧嗦的!” 罗白乃正要反唇相讥,却听白可儿脱口说了一句: “好像!” ──好像? “好像”什么?罗白乃这可迷糊了。 ──若说“好看”、“好美”、“好开心’,罗白乃大致都能猜估出白可儿的意思,可是如果说是“好像”,罗白乃可看不出哪里“好”哪儿“像”了。 所以他问:“什么好像?” 白可儿犹在入定:“他们好像。” 罗白乃看来看去,一个男一个女,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看不出有哪一点像。 “他们?”罗白乃没好气,在他心目中,三剑一刀僮都是品味奇差无比的小孩子,他才是有良好鉴赏力的能人,“有什么像的?像什么话!” 白可儿道:“你看他们的眼睛。” “好精,”白可儿继续赞羡不已,“好明。” “好美丽,”白可儿说一句形容就顿了一顿,“而且好相似!” 罗白乃正要运出目力看去,却听聂青也怔怔地道:“是的,是很像。” ──这个人,在看别人的时候,好像都很正常,除了对绮梦,他正眼不瞧,话也没多说,却老是偷偷看她,嘴里念念有词。不过,听了他的话,罗白乃更为之气结。 他气得掉头就走。 他要去找他的知音: ──一个认为他和习玫红是“绝配”的知己。 最好,还是红粉知音,那就更妙不过。 所以他去找绮梦。 ──幸好还有绮梦。 就算失去了习玫红这样的红颜,但若有孙绮梦这样的绝色,那也不枉来此荒山野岭一行了。 他正寻思如何接近绮梦,却见绮梦看着炕床的方向,神情怫然不悦。 本来,自他上古岩关以来,绮梦一直就是带点倦、有点慵,常有点无奈,随随便便的美丽着,但无论在什么时候,她的眼里总似有两泓汪汪的水,红唇也亮滟滟的,使得她更媚更艳,美绝人寰。 习玫红也许比她清,但绝不比她艳。 可是,除了当日初见时,她向他刺出一枪时:那一霎间,所有的艳,都成了煞。 连眉心也赤红了一抹,眼里唇上的水,全成了杀气。 不过,只那么一瞬。 其他的时间,绮梦又回复了她的艳,她的绻,她的厌,还有她的倦。 她美得来很不经意。 她艳起来很无所谓。 罗白乃很欣赏她。 他一向很珍爱女人。 总之,是女人他就认为是了不起的,如果是美女,更弥足珍贵。 他甚至不惜卑屈自己来烘托他心目中的美女。 所以,他厌她所恶。 也憎她所恨。 更爱她所喜的: 只要不是男人。 因而,他一见绮梦生气,他也就无缘无故地恚怒了起来。 何况,还有另一个女子受了委屈。 她在哭。 哭的是杜小月。 这时候,何文田已离开了炕床,倒是铁布衫,走了近去,好像问了她几个问题之后,斥责了她几句。 杜小月就哭了。 边哭,边缩回了被窝里。 绮梦显然也察觉了,望向那儿,眼里露出一种厌恶的神色,眉心一点赤红,带点俏煞。 罗白乃一看,便光火,大步走过去,问铁布衫: “你干吗欺负人?!” 要不是他一向对这个又臭又脏的铁布衫着实儿有点畏惧,他早就一把推过去把他给搡倒了再说。 其实,他走过去的时候,也有点心虚:他怕这洪荒野兽般的家伙忽然反扑,他当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但那“野兽”并没有反击。 他只在喉头里咆哮了一声,而且还退后了一步。 这使得罗白乃胆气更壮,转头过去问杜小月:“他骂你什么?!” 铁布衫低着头,嘶吼了半声。 杜小月只在抽泣。 她哭得抽抽嗒嗒的,语不成音。 罗白乃又转过头来,对铁布衫就戟指怒骂:“你骂她什么?!” 铁布衫低嘶了半声,又退了半步,似有些惶恐。 罗白乃大着胆子进逼了半步,手指快戳到铁布衫鼻子上去了:“你凭什么骂她?!” 铁布衫抬目涩声低吼:“我……为什么不能骂她?!” 忽听绮梦唤了一声:“罗少侠。” 罗白乃一听,只觉柔情万端,柔肠寸绞,马上回首,整个人都酥了一大半,指在铁布衫脸前的手指,也忘了收回来了: “什么事?” 他这时当然未曾注意:铁布衫眼里已发出凶光。 像一头困兽。 正要反噬。 绮梦柔声道:“你……过来。” 罗白乃马上收回了手指。 其实,他仍忘了收回他的食指,只是他把他自己整个人都“挪”向绮梦那儿,那么一移转间,距离铁布衫那儿已有十二尺余之遥了。 不过,他的手指依然竖在那儿。 只是,并没有指着铁布衫面前而已。 一下子,他的人已到了绮梦身前。 还贴得很近。 来得好快。 快得使他微覆于前额的一绺发丝,飘了起来。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轻功会那么快,快到离奇。 连逃命的时候,他也不曾使出那么快的轻功来。 绮梦黑眸如昼。 她呵气若兰。 她那一声呼唤,对他而言,犹如玉旨纶音。 “来了。” 他报到。 且十分有军气。 以一个十分潇洒的姿势。 绮梦展颜一笑:“来了就好了。” 罗白乃英武地道:“有什么吩咐?” 绮梦的眼眸瞟了瞟:“你不必再追问下去了,铁拔一向不高兴杜小月跟外人谈话。” 罗白乃保持他那英雄救美的姿态,一指在后头翘着,一手倒提于腰,充满骑士魅力豪气地说:“他凭什么那样骂她?他又不是她老子!” 绮梦静了下来。 罗白乃怕她不高兴,改而骂别的对象:“都是无情大捕头不好,作威作福,把小月姑娘逼哭了。” 这时,无情已跟聂青会聚一起,叫了何文田、陈日月等人,一起研究水质。自聂青提来的木桶里舀了一小勺清水,倒了一勺粉末,俯首细察水里发生的变化,之后,把水泼了,又用另一个小碗,再筛入不同的粉末,来看水里产生的反应。但大家在低头审视的时候,聂青仍不时抬头向绮梦这里望过来,目光青得电镀过似的。 罗白乃越发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在看啥。 绮梦悠悠地道:“大捕头这样说,是想找线索,一定有他理由的。” “他是名气够响罢了,”罗白乃虎虎生威地道,“要是全盘都交给我办,会更快破案的。他的身体既然那么脆弱,不如多回家歇着的好。” 绮梦笑笑:“他倒是心细如发。” 罗白乃不服:“我更细心。” 绮梦说:“他也胆大。” 罗白乃更不服气:“我更大胆。” 绮梦忍不住故意数落他一句:“胆大?却又不上猛鬼庙去?” 罗白乃一呆,他口齿便捷,马上说:“若果人人都上了疑神峰,谁来守客栈这里啊!谁来保住这世外桃源呀!” 绮梦正想说些什么,却听一人冷森森地道:“这算世外桃源?我看是世外逃原才对──人人都逃到这儿避难来了,结果,这儿就成了杀戮战场。”说话的人是聂青,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回绮梦身边,像只挥不去的绿头苍蝇。绮梦听了就说:“你不去,也就罢了,还是在这儿上面安全些。” 罗白乃听了,却在心中叫屈:如果大家都走了,谁来保护你? ──我留下来就是为了保护你呀! (那么,自己到底该不该上疑神峰呢?) (不可以给人小觑了!) (不入猛鬼庙,岂不是孬种!) 正寻忖间,忽地,放于背部的指头,有点凉飒飒的,猛回头,却看见一条肥大的舌头,正在舐他竖着的食指头。 舐他的是张切切。 他一回首,张大妈就对他咧嘴一笑,问:“你干吗对我翘起了指头?嗯?” 说着,再度伸出了肥大的舌头。 第十卷:白骨精 第二章 独木桥生死斗 一肥大的舌头 几缕狼烟袅起像在苍穹大地间添了几游魂无定。 无情、聂青、习玫红,还有白可儿、陈日月等人,正整军待发,要上疑神峰。出发之前,叶告、何梵跟言宁宁、李菁菁到了前山,去埋葬和清理戍守官兵的尸体,他们大概生了火,烧了腐尸,同时也烧掉了腐坏的东西。 罗白乃却仍在天人交战。 他仍未决定要不要跟无情一队上疑神峰,入猛鬼庙。 去? 还是不去? 上? 还是不上? 他忽而想到习玫红的巧笑倩兮,忽而又念及孙绮梦桃靥玉颊,委决难下,难舍难分。 忽然,他闻到一种臭味。 臭味来自铁布衫。 铁布衫在阴影里狠狠地盯着他。 然后,他眼前闪过一件事物: 舌头。 ──肥大湿流的舌头。 一想到这物体,他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噤。 他鼓起了勇气,义无反顾地大步走到无情身前。 无情正坐在轮椅上,何梵跟叶告正为他的座椅装不知什么事物,有弹簧、木栓、齿凿之类的事物,他忽然在这时走了过来,无情不禁抬了抬头,微微有些讶异。 “什么事?” “我想上去。” “上去?” “一道上疑神峰。” 罗白乃边说边后悔。 ──那一张如玉靥杏腮、星眸半闭的倩影芳容正逐渐离他远去。 “不行。” 无情说。 斩钉截铁。 “为什么?!” 罗白乃几乎没跳了起来。 “因为你刚才已作出了选择,”无情道,“你不能选择两次。” 罗白乃本来还没拿实主意一定要去,但而今无情一旦反对,他就铆足了劲。 “我刚才可没说不去,”他抗辩,“我只怕没人保护这儿。” 无情道:“我倒不怕没有人保护这里。” “我也是。” 说话的是绮梦。 “哦?” 无情望向绮梦,他很有兴趣知道绮梦为何那么笃定的原由。 “飞天老鼠。”绮梦说,“我们约好了今天白天,他一定会到。” 罗白乃觉得自己的地位遭受蔑视:“那只铁头老鼠?嘿!独孤怕夜只怕不知孤独到哪里去了,五裂神君也不晓得给人四分五裂扔到哪儿了,这只会飞的耗子就保证不爽约吗!” 绮梦平静地道:“他是个守信用的人。” “你还是守在这儿吧,”无情道,“看来,这里的热闹,不下于山上呢!” “何况,”绮梦委婉好意地说,“这儿有人跟你相处得挺好的,倒是希望你留下来共守客栈呢!” “哦?” 罗白乃这才有点高兴起来:“哪一位?” “铁拔。”绮梦有点忍笑地道。 “还有切切。” 罗白乃呻吟了一声。 他眼前又出现了一件事物: 舌头。 ──一条肥大的舌头。 张切切正看着他,眼神里充满热切,昵声向他说了一句: “你留下来嘛──” 说着,还用肥厚的舌尖,舐了舐她自己肥腴的鼻头。 罗白乃不但可以看见她的舌苔,还可以看到她的舌底。 青筋、蓝筋,还有绯红、赭红交错纠结的舌底:非常清晰。 上山的路上,猛鬼庙就在山峰上,看去也非常清楚。 可是问题却是: 好像走来走去都走不到。 那庙始终在那儿。 他们走了很久,始终没有缩短距离。 上山的路前段还不算十分崎岖,但对无情而言,已经够吃力了。 初时,他还可以自己用手推动轮椅。 那一段,毕竟还是有“路”。 虽然,那只是沙砾满地颠簸凹凸不平的一条窄道,一旁就是悬崖,另一边就是坚硬尖利的石壁。 无情已经“走”得有点艰辛。 但之后就不行了。 因为没有路了。 虽然没有路,但还不算十分险峻。 不过,光靠他自己双手推动,轮椅已动不了。 这时候,由陈日月推动。 这样走了一段路。 山渐高。 坡渐陡。 轮椅吱轧作响。 陈日月推得已有点吃力。 他开始冒汗。 喘气。 于是,由白可儿接手。 白可儿一推,进行的速度就快了很多。 习玫红发现:白可儿好像比陈日月的冲刺力要高很多。 陈日月推轮椅的时候,有很多话说,有时大声,有时低语,有时是跟白可儿说笑,有时是与大家招呼,有时却是低声同无情喁喁细语。 不过,他推动得很慢。 相比之下,白可儿可快多了。 也勤快多了。 不过,白可儿的脾气好像不大好。 他对无情很尊敬、很爱护。 习玫红甚至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种主仆之情、师徒之恩、兄弟之义。 但还不止如此。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与恩义,使白可儿他们对无情充满敬爱与亲情,那是平常主仆、师徒、兄弟、朋友之间所罕见的。 她不明白:像无情那么一个冷酷、尖酸,甚至看来一辈子也不会有家室之乐的人,怎么会赢得这些少年人如此尊重、亲爱。 她觉得这些小孩子一定是受到这无情公子的欺骗。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能这样成功地欺骗了他们。 不过,看到无情上山上得那么辛苦,她也觉得奇怪,忍不住问: “平常,你是怎么办案的?” “嗯?” 无情一面控制轮椅的把手,来减轻白可儿的使力,所以没意会到习玫红的问题。 “你连走路都不容易,上下山就更辛苦,却是为什么要当公差?” 无情闷哼一声。 他竭力控制机关设法助白可儿把他的座椅推上一处陡坡。 泥层簌簌而下,翻落万丈深崖。 轮椅就卡在峭壁上,十分凶险。 白可儿在使力:“啊──”的一声发力地喊。 “你的情形,应该躲在家里,顶多,就在衙里办案好了,根本不适合出来这般操劳跋涉。” 无情脸都在发白。 可是他的语音抖也不抖: “在家里,不是办案。在衙里,办不了百姓的事。在刑部,管不了江湖上的不平事。” “可是……”习玫红看了也有点不忍心,“你这样办案法,谁都受累,我看了也累!” 这回,陈日月也躲不了懒,过去帮上白可儿一把。 大家都在发力地推。 好不容易,才翻上了坡。 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气喘吁吁。 “我一向都是这样办案。” 无情冷冷地答。 另一座更陡更峭的山壁,耸立在眼前。 二蝴蝶花 也许,是因为习玫红不喜欢无情冷峻的态度;许或,她是故意挑衅,刻意触怒他,所以她不断发掘疑点: “你刚才不是会轻功的吗?”她曾在客栈里一照面就给他一刀,“你怎么不施展轻功?” 无情这回根本不睬她。 “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在等你。”习玫红表明了她的不耐烦,“你行动不便,拖累了我们的速度。你如果还不施展轻功,只怕,上到猛鬼庙已入暮了,咱们天黑还不能回到客栈,那还帮得了什么忙!” 无情不理。 只努力上山。 白可儿却说话了:“习姐姐。” 习玫红没料白可儿会忽然叫了一声。 “啊?” “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在等你闭口?”白可儿居然模仿的是她的口气,“如果你不是帮着咱们一伙的,我早就把你推下山去了。” 好凶。 习玫红倒是怔了怔。 她走了过去。 白可儿已松开了一只手,暗示由陈日月把公子的轮椅全力顶着,这时,刚好遇上了一处绝壁,轮椅悬在那里,不上不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之声。他已准备发难,也已提防对方突然发难。一刀一剑僮,汗湿背衫。 聂青本来走在前面,现在也回了头,眼里发绿,绿得发寒。 习玫红依然往上掠去。 她轻功很好。 翩翩如蝶。 一飘而上。 她一手扶住轮椅,“嘻”的一声,与白可儿、陈日月同时用力,无情连人带椅就越过了那道天堑,上了坡了。 然后,习玫红拍拍手,对白可儿道:“你这小孩子好恶。” 绝崖上,处处开着野花。 花儿像一只又一只的蝴蝶,风吹来时,朵朵花儿都像伫憩的蝴蝶,欲飞若舞。 陈日月忍不住道:“姐姐你好漂亮。” 他用手指了指。 他指的是习玫红的头上。 习玫红望望自己的头顶。 那儿的阳光令她眼睛一眯。 太阳已渐猛烈。 头上还翻飞着两只小彩蝶。 白可儿对陈日月怒目而视,仿佛恨他不该在这时候赞美习玫红。 却听上了山崖仍未转身过来的无情冷冷地道:“你的内力果是高明。” 这也是一句赞美。 习玫红看到彩蝶,本来心情好好,笑溢于容,乍听,忽然脸色一变。 猛鬼庙却已在望。 庙已在不远处。 洞就在庙后。 但要到庙里去,得先过一道桥。 独木桥。 他们一向称那儿作: 鬼门关。 鬼门关,鬼门关,到底鬼关了门没有?门,到底是不是鬼关上的?人,究竟过不过得了关? 桥由两条木头横空架成,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时已久远,腐朽处处,但木头却非常坚韧。 这就是独木桥。 他们从这头,只望到桥心有一团雾,终有阳光照射,却依然弥漫不散。 桥那头有什么? 桥心是什么? 大家都不知道。 但大家都要过桥。 先得要过桥,才能抵达目的地。 桥就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所在的过渡。 渡桥就是衔接处。 桥是关口。 他们正在关头。 聂青停了下来。 风很大。 大家衣袂猎猎作响,一不小心,很可能会给强风刮下山崖去。 聂青回头,看了看无情,又望了望习玫红,然后说: “我先过去,你押后。” ──“你”说的是习玫红。 他的用意很明显。 他打头阵,清除障碍再说。 到了这所在,绮梦、张切切、习玫红刚才转述里的种种传说,都涌现眼前,身历其境,难免胆战心惊。 可是习玫红却只同意了一半。 “你先过桥,我再过去,”她说,意态坚决,“他们都不要过桥了。” ──这一次,“他们”系指无情、白可儿与陈日月。 她的用意很分明。 他们连一般的峭壁都通过得那么辛苦,又如何过独木桥,入猛鬼庙,面对更凶险的环境? 聂青似乎也有同感。 却听轧轧之声响起。 白可儿与陈日月已一前一后,在推木椅过桥。 习玫红飞身拦在前面,瞪着杏目叉腰道:“你这木头车,前面一个小轮,后面两个大轮子,这桥只由两条木柱子合并在一起,我们抬脚还怕绊滑摔跤,你怎么过得去!” 无情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道:“你若不拦阻,我们早就过去了。” 习玫红跺了跺脚,咬咬银牙,聂青忽道:“大家都来了这里,谁不往前进都心里不好过。不如这样,我先过去走一转,如果平安,大家便都可以陆续通过,前后呼应,岂不更好?” 聂青一向话说得不长。 尤其受伤之后,他说话就更短促了。 而且尖锐。 仿佛,他不但伤了身,也伤了元气,甚至连中气也受到沉重的斲伤。 他现在努力说这一段话,无疑是为了大局。 他先探路,习玫红押后,大家都一起过关。 无情没有答话。 他只是看着。 看着前方。 聂青正转过身跟无情说话。 无情看的方向就是他背后。 看到无情的眼神,聂青只觉有点背脊发寒。 他霍然回身。 没有人。 只有山崖。 还有一道桥。 桥心氤氲着雾。 雾势忽地浓密了。 大雾迷漫。 山岚时徐时疾,雾意时聚时合。有时,四散如白鹤;有时,四合如黑蝠。时而如激源张牙舞爪的魔鬼,时而却聚拢为一座苍寒纯净的山峰。 可是,无论怎么变化,雾外都似有一个人,穿着花斑斑的大裙,逆风飞扬,而且,以一只独目,透过浓雾聚散,坚定不移,狠,而且毒地盯着他们。 盯向他们。 像要把这些将要过桥的人一一钉死,方才甘心。 聂青一看,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无情疾叱:“别死盯着那眼睛看。” 聂青急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若进,桥那边可能已有大敌杀着,可过得了关? ──如退,岂不白走这一趟,如何向客栈里的人交待? 无情道:“走!” 习玫红奇道:“走?” 无情道:“就按照聂青刚才的意见,闯过去!我们一齐走独木桥!” 话一说完,聂青还没有动,习玫红也一时未拿定主意,但无情却已动了。 他动身了。 他不动则已,一动飞快。 三关是用来闯的 关是什么? 有人认为关是考验。 也有人觉得关是瓶颈。 关也是阶梯,且不管过了关之后,是向上还是往下。 但对无情而言,关对他好像只有一个字:闯。 关是用来闯的。 他此际就在闯关。 他双脚无法沾地,可是,他猛一提气就往前嗖地掠了过去,就像是一个巨无霸力士挽了口三百石的强弩爆射出去的箭! 他前面就是聂青。 他一动,聂青被迫反应。 他也马上动了。 聂青退无可退,飞身过桥。 一旦上了桥,就像入了兽笼,没有退路了。 而且路只有一条: 独木桥。 他不能挡无情的路。 他只有往前飞掠。 无情有多快,他只能更快。 至少,也得要一样快,才不会给无情撞下山崖。 他只有往前飞掠。 一往无前。 无情化成一道白影,往前直追。 他在前掠得快。 无情在后追得快。 无情一动,陈日月和白可儿同时也就动了。 白可儿在前。 陈日月在后。 他们一前一后,掮起轮椅,没命似的往前直掠,但又走得四平八稳,配合无间。 他们紧跟着无情身后猛追。 一下子,聂青、无情、白可儿、陈日月全走掉了。 只剩下习玫红。 她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咬了咬下唇,一跺脚,也飞掠而去。 ──大家都走了,怎能只剩下她? 人人都闯关,岂可只她裹足不前! 故而:聂青在前,无情整个人如一支白刃,就在他身后半步之遥,接下来就是白可儿与陈日月一前一后扛着轮椅跑,殿后的是习玫红。 这真是个诡异的队形。 也是个奇特的组合。 猛提一口气,聂青已跃过了对崖。 ──对崖这边,空荡荡了无一人。 脚踏实地,蓦回首,他双手倏然半屈半伸,似要接住紧跟在后头飞掠的无情。 大概,他知道无情双足无法直伸,只怕他收势不住,要在这千钧一发间及时把他接住。 但他算错了。 无情一过了桥,忽然,强提的一口气还是憋着,但他整个人却骤然落了下来。 在聂青接着他之前已然落地。 “叭”,他跌了个结结实实。 他的脸色本来已很白,而今更加苍白、惨白,但他一双黑白分明亮如秋水的眼,还是望着前方,看着聂青,目不转睛。 他双肩搐动,胸口鼓伏,显然在喘息不已,一口气几乎换不过来。 接着抵达的是白可儿。 然后是陈日月。 他们一到,就夹手夹脚合力把他们的公子扶上了轮椅。 无情坐入了轮椅,这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但众人并未能就此放下心。 因为还有一个人未见: 习玫红。 ──她始终在变化万端的浓雾中未现倩影。 雾浓。 雾影变化联翩。 独是习玫红没有自雾中出来。 ──她在渡桥之际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浓雾里可遇上了偷袭? 白可儿咬咬牙,道:“我回头看看。” 他的人很黑。 眼睛很大。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额上挂下几绺头发,很有点狠色。 陈日月说:“我去。” 白可儿说:“你照顾公子,我去。” 陈日月道:“你也可以照顾公子啊,再说,我现在站的地方也比你接近回头路。” 白可儿坚持:“当然是我去,你还有重要任务在身……” 忽听无情道:“都不要争了。” 白可儿、陈日月都静了下来,无情道:“谁都不必再走回头路了。” 他们都没有问为什么。 因为都已看见了为什么。 习玫红已自浓雾中走了出来。 她走得有点蹒跚。 有些儿踉跄。 她本来就很清瘦。 很窈窕。 走起来的时候,非常风姿绰约,尤其遇上风大的时候,她每走一步,都扭动腰肢,也撩动了旁观者的遐思艳想。 可是,她现在走得有点艰苦。 还抚着头。 好像很疼。 而且还有点晕。 白可儿和陈日月连忙过去搀扶她。 习玫红也马上警觉了。 她拒绝了他们的扶持,只说:“我的头有点昏……一进入雾中,几乎晕眩,幸好没摔下去……我看这雾很有点古怪。” 大家都同意:雾是有古怪,但他们都没有感到不适,也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红粉骷髅。 习玫红依然有点摇摇晃晃。 不过,毕竟,这独木桥的一关已然通过。 大家再往上看: 猛鬼庙就在那儿。 ──可以走了吧! 大家都带着有点视死如归的战志,正要启程,白可儿便回头要向仍有点神志迷惚的习玫红招呼一声,蓦然,一阵臭味袭来,在习玫红背后,也就是山崖的独木桥上,浓雾掩合聚散间,忽然,一阵山岚劲吹,雾里出现了一件事物: 隐隐约约。 他睁大了眼。 张大了口。 却作不了声。 陈日月发现同伴那副惊骇的样子,也霍然回首望去: 浓雾中,那物体终于显露出模样──一头脸容溃烂、目光呆滞、尖齿反獠、一蹦一跳,突破浓雾,逼近习玫红背后的怪物! 那不是人。 而是僵尸! 一具活尸。 四花蝴蝶 “鬼!” 陈日月大叫了一声。 他除了叫出这一声之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反应。 但他喊出了那么一声,聂青和无情,都一先一后,倏然回首: 那的确是只鬼! 不,那是僵尸! 他的脸容、五官还像热蜡一般消融着、腐化着,淌着汁,滴着血。 他的鼻子只剩下了两个大孔,眼里两个大洞,身上罩着官服,像一只给烧熟了八成的驴子,却作出人立,而又似蚱蜢一般跳跃着,膝不弯曲,落地无声。 要是平时,也许习玫红已马上警觉。 可是她现在很有点昏头晕脑的样子,正扶着自己的额侧,这活尸就乍然出现了,十只留着长而黑的指甲,已迅疾地攫向习玫红的后颈! 快。 而且无声。 无情和聂青离得远,而且发现太迟,已来不及出手。 那活尸蓦然出现,冷不防。 出手毒。 且绝! 眼看习玫红要遭殃,她那时正用巧小的鼻子嗅了嗅,说:“怎么那么臭呀?这是什么味道啊?”对背后的袭击,还懵然未知。 就在这时,她头上那三五只花黄蝶,可能因罡风所袭之故,忽然振起四散急飞。 其中有三只小蝶,却忽地吹到那活尸脸上去。 那活尸怪叫一声,惨如狼嗥。 它似对蝴蝶很顾忌。 甚至骇惧。 它即以手遮脸,还退了一步。 一退,就退回最后一节独木桥头上。 它就这样缓得一缓,白可儿已因陈日月替他尖叫了一声回复了神智。 他离习玫红最近。 他大喝一声。 飞身而起。 白光一闪。 一刀斫下。 大喝,是因为他要将自己的胆量叱喝出来。 飞身,是增加速度与力道的必须。 白光来自他的刀。 他这一刀就叫做“斫”。 他的刀法很简单,为高人所授,大抵是“劈”、“斫”、‘斩”、“挡”、“架”、“捺”、“削”、“回”、“扫”、“破”、“杀”等式。 真正有用的格式,都很简单。 就算本来繁复,到真正搏战使用时,也必能以简御繁。 这一刀很快。 白可儿反应也很快。 他怕,可是他还是出刀。 既然出刀,就是快刀。 因为他是“一刀僮”。 他不像其他三剑僮,他可是带艺投师的。 他原来师承是“感情用事帮”的“太宰”白霸天。 白霸天原名只有前一个字,“天”字是江湖豪杰一致认为他担当得上最后这个字,才恭恭敬敬地“加添”上去的。 能受得起这个字的人决不算多。 ──“叫天王”查叫天是一个。 白霸天也是少数人之一。 他当得起这称谓,是因为他地位够高、名气够响、霸气够大,而且也因为他的刀。 “霸刀”。 他的刀法很霸。 霸气十足。 白可儿学的正是他的刀法。 一种霸道的刀法。 因为他害怕,所以刀法更霸。 大家都吃了一惊,正震愕间,白可儿的刀已斫到。 一刀,当头所落。 他快得连聂青都吃了一惊。 习玫红看到刀光时,刀锋已到了那神情呆滞的僵尸头上。 那僵尸的神情依然呆滞。 他是一副死人的样子──死了好多天了,再给挖掘出来的样子。 他神情呆滞,伸出手可不呆滞。 一点也不呆,更不滞。 突然,就像一个人忽然给一只山蚊叮了一口似的,猛地一动,伸手一拍,“啪”地就拍中了白可儿的那一刀。 白可儿的刀势甚速。 但还是给那僵尸一拍便着。 那僵尸用的是手背拍击的。 白可儿只觉手臂一震,虎口一荡,手中的刀几乎给砸飞了出去。 白可儿的刀很锋利。 他的刀法风快,而且力道沉猛。 就算对方用武器挡这一刀,只怕也得给他一刀两段。 可是那僵尸只用手: 空手。 一扬手,直挺挺地往上一拍,白可儿手中刀就几乎脱手,且震得虎口、手腕、五指都发麻不已,整个身子,也荡了半个大圈,刀势斜刺,斫了个空。 那僵尸“吱”了一声,没有人知道它下一步要干什么,但那两三只花蝴蝶忽地又飞了过去,都往他颜面飞舞,他却似乎畏蝶还多于怕人,竟用砸掉刀势的手,遮住脸额。 这时候,陈日月亦已恢复过来了。 他出剑。 一剑刺向僵尸的下盘。 白可儿攻上,他便攻下,二人出手,早已配合无间。 他在适时抢攻,妙到颠毫,连无情都不禁暗喊了一声好。 但那僵尸依然神情呆滞。 他好像完全没看到陈日月这一剑。 ──他甚至好像完全看不到东西。 只不过,他虽神情呆滞,但动作一点也不呆滞。 他一抬足。 脚,抬得直挺挺地。 然后一踢,就踢中陈日月的剑锋。 一股大力涌来,陈日月马上得竭力制住两件事: 一,他整个人几乎给那一踹之力连剑飞下山崖。 二,就算他能力把步桩,但剑仍得脱手飞出。 所以,他沉腰立马,借力卸力,但剑锋还是歪了。 他整个人都偏斜了。 这才勉强稳住步子。 但就在这刹那间,一流高手都觑出了要门: 白可儿、陈日月在这瞬息间,都露出了空隙。 ──老大的破绽! 只要往这空隙破绽猛下杀着,“风云刀”白可儿和“阴阳剑”陈日月就得陈尸山头。 只要出手得及时。 只要出手的是高手! 这神情呆滞的僵尸,每一出手。就能化解绝妙的攻势,可是,他是不是高手?他要不要陈日月、白可儿的命? 五夜来了,鬼还会远吗? 这瞬间,僵尸目中凶光大现。 他只要抓住机会,一动手,就会拿住陈日月与白可儿的空门与要害。 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出手。 因为习玫红已出手。她一出手,左手夺去陈日月的剑,右手抢走白可儿的刀,一刀一剑一齐刺出,同时刺中僵尸身子! 她出手快得不可思议。 拿捏之准,也妙到巅毫。 那僵尸正砸开刀、震歪剑,中门大露,习玫红就趁它上对付刀、下应付剑之一霎,陈日月、白可儿手上兵器几乎脱手之际,一出手,便攫刀夺剑,一齐刺中那僵尸。 这么快的出手,使大家都呆了一呆。 连同那僵尸也呆住了。 高手相搏,岂容稍呆? 一刀一剑,已刺中僵尸。 僵尸张大了嘴,露出獠牙,叫了一声。 这一声尖叫,尖锐得如同割入耳膜,刺入心肺,震耳欲聋,夺魄如骇,好像万鬼齐鸣,千妖并啸。 同时,“吱”、“嘎”两声,一刀一剑,如同刺在琉璃上,剑尖刀锋,都直滑了出去,虽刺破了衣服,迎风飞去如灰蝠,在那僵尸枯瘦干瘪的躯体上,划出了两道沟坑深纹,但只见皮肉掀白,却并无血淌流。 一刀一剑,滑出了僵尸的躯体。 那僵尸在尖啸的同时,双目发红,双胁一夹,夹住了刀剑,用力一扯,习玫红已扯得跟它只有一拳之遥。 这刹那间,习玫红已完全可以闻到尸体的臭味。 尸臭。 ──这臭味还有点熟稔。 但这生死关头间,习玫红已不及细思,因无情已发出了一声断喝: “走开!” 习玫红的刀剑都给僵尸夹在胁下,她正力挣,正发力夺回,怎么“走开”? 她不接受,也不明白。 她虽然不明白,但陈日月、白可儿都完全明白,绝对能意会: 他们都能意会到公子要干什么。 几乎在无情发声的同一时间,陈日月、白可儿已一左一右,要扯走习玫红。 可是习玫红不走。 她的马步极稳,白可儿、陈日月二人发力去扯,但还是扯不动她,或者,三人全力,仍抵不住那僵尸之力道。 陈日月、白可儿并没有意思要比力气。 他们俩忽然把习玫红发力一按,三人都伏到地上。 他们才伏了下去,便听到一连串声响: 急风破空的响声! 这一瞬间,三人伏下,无情一扬双袖,打出数十道暗器。 僵尸尖叫声不绝。 一下子,它整个身子,不知着了多少,中了几件暗器。每给击中一件,身上便裂开了一个孔,爆开了一个洞。 它中一样暗器,便退一步。 直挺挺地退走。 当它中了十二三件暗器,它身上已千疮百孔,更足足退了十二三步。 这时,它已退回独木桥。 退入雾中。 雾浓,掩映不定。 它在雾中消失不见。 ──失了踪影,就像它从来未出现过一样。 它虽消失,但余威尚在,余悸亦犹在。 大家依然目定口呆,久久,地上三人才互相扶持,徐徐立起。 掌声。 是聂青拍的掌。 他目中发出了精光,也是青光。 他忍不住赞叹:“好个无情名捕斗僵尸,今日叫我见识了。” 习玫红犹觉头皮发炸,惊魂未定的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陈日月也拍拍身上的泥尘:“如果是僵尸,它怎会在大白天跑出来?” 白可儿也怔怔地道:“不管它是人是尸,它现在已退回桥上,待会我们怎么通过?” 忽然,山峰上传来了尖啸厉吼,好像那儿有千百只冤魂厉鬼,一齐呼号惨嘶,又似在呼应刚才僵尸,为它助势。 大家面面相觑,都有点变了脸色。 陈日月却拭了拭眼睛:“怎么……怎会这样子?” 白可儿马上左顾右盼,十分警醒:“什么事?” 陈日月用手一指,骇然道:“你们看那庙……怎会突然之间,近了这许多!” 大家看去,都心中打突。 那庙,真的是近了很多,好像庙是活兽,正向他们悄悄进逼,待人以噬。 白可儿惊魂未定,问:“我们该怎么办?回去,这桥已给僵尸霸占;前行,庙里只怕有鬼……” 无情若有所思,未置一辞。 习玫红啐了一句:“见鬼!” 陈日月听了一跳,忙道:“习姑娘别说这话!” 习玫红挥弹去沾在身上的尘土,恨恨地道:“见鬼我才来走这第二趟,第一次还嫌吓不够么!” 白可儿道:“我倒想起了一句话。” 陈日月问:“什么话?” 白可儿道:“张大妈说的话。” 陈日月搔搔头皮。 白可儿道:“她大概是这样说:打死了我也不再上疑神峰去!……我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 陈日月道:“我却很羡慕。” 白可儿奇道:“羡慕?” 陈日月道:“我羡慕小二和老四,他们就好啰,待在客栈里做他们的大头梦,可安全多了。” “小二”,就是何梵。 “老四”则是叶告。 白可儿也有点悻悻然:“我更羡慕的是那个罗白乃,他可选对了。”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那座庙。 那庙的正门有两扇窗,一栋大门,就像一个妖魔鬼怪的两只眼睛和一张大口,正邀请他们自投罗网,问题只在:他们要不要走进去? 问题也是: 绮梦客栈是不是很平安?客栈里的人是不是正如陈日月所言,正在做他们的春秋大梦、旖旎小梦? 现在他们是上山不易下山难。 所以陈日月突发奇想。 他想跟白可儿联合向公子建议: 好不好就在这上不到庙下未过桥的所在,待上一会,让那妖怪僵尸等累了,退走了,他们趁日落前飞步下山,既可不必入庙冒险,下洞遇劫,又可以赶回去在入夜之前保护客栈的人,又算是上过了疑神峰,何乐而不为之哉? 他们正想得美,还未开口,却听无情冷冷地下了一个冷冷的命令: “走!──到庙里去!” 希望已破灭。 白可儿、陈日月都走得有点不情不愿。 习玫红似也很同情他们,跟他们同声共气,怨声连天。 ──自刚才那一役,习玫红对他们好像亲近了许多,毕竟,大家同过甘苦,犯过奇险,一齐并肩作战,并头趴地过来! 只不过,更令陈日月、白可儿等人绝望的是: 虽然,看来那庙既没有走动,也没有起飞,可是,太阳却走得很快。 简直神速。 一下子,太阳竟提早落山了。 暮色竟提早到来。 连月兔的轮廓,都已清晰可见。 ──月亮出来了,夜晚还会远吗? 夜来了,鬼还会不出来吗? 第十卷:白骨精 第三章 三打白骨精 一绿和生 一般而言,无情等人经过侦察布署,大约在午时末出发,经历跋涉攀登,大概在申时初已抵独木桥,按照常理,八月天这儿的太阳最早应在酉初才开始下山,可是,一过独木桥,天好像黑得特别快,一下子,已入暮了。 夕阳仍在无限好。 向晚只惜近黄昏。 大家发现迅速昏暗的天色,不觉面面相觑。 庙在那儿。 两扇窗像眼。 一扇门似嘴。 ──像一只变身的妖魔,正在待他们永堕地狱。 无情跟聂青走在前面。 聂青道:“天好像黑得特别快。” 无情道:“我想是山势的原故。” 聂青道:“怎么?” 无情道:“我们到了这里,刚好就处身于朝东山峰的阴影下,太阳下到这方位,就几乎完全给遮挡掉了。” 聂青道:“这座山很怪。若不是到了山上,从山下看上来,好像还是一片光亮,其实,那只是阳光的反照,我们真的走上来,反而暗得很。” 无情道:“山怪,只怕庙更怪。” 聂青道:“大捕头刚才是听见了?” 无情道:“听见什么?” 聂青道:“刚才的万鬼齐叫,声音都来自这庙。” 无情道:“我听见是千百道呼声,但又似一声呼啸在千万个孔穴里进出来,回传不已,但声音来自庙里,这点倒可以肯定。” 聂青道:“只是一座庙,断传不出这么繁复的声响。” 无情点头:“但庙是盖在矿穴上面的。” 聂青问:“你认为声音是来自矿洞里面?矿洞里还有活人?” 他的目光又闪烁着绿意。 他的眼光一绿,脸色便发青。 脸一青,胡髭便似破土而出地茁长着。 绿,对他而言,好像充溢着生机。 无情也注意到了。 他对这奇诡的绿似也充满了兴趣。 无情道:“我不知道那里面是不是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活人,但里面一定有生物就是了。” 聂青也颔首:“有生物,才会叫。” 但他旋即反问:“可是,鬼算不算是生物?” 无情也反问了一句:“僵尸呢?” 两人都只问,没答。 大家都静了下来,就算脸上没有惧意,但至少也有困惑之色。 他们的前方就是: 庙。 一座奇怪的庙。 庙里竟然还升着微烟袅绕。 无情与聂青在低声商讨。 习玫红跟两个小伙子也正在密谋大计。 陈日月大着胆子问:“刚才那件……东西……到底是不是……人?啊?” 习玫红道:“你说呢?” 白可儿非常苦恼:“如果它是人……它怎么会那个样子?一蹦一跳的……像一具……” 陈日月试探地接下去:“活尸?” 白可儿一听,吓了一跳,“活尸……会武功么!” 陈日月反问:“它那两下……也是武功么!” 两小都寻思了片刻: 那“家伙”的一举手,一抬足,看是武功,实又太简,太粗陋;若非武功,又如何做到这般精确、有效?一般武功,既没有那么多破绽,也断不致如此直截了当──要真的是武功,那得要是极高明的上乘功夫,可是,若是一流武功,又怎会空门大开? 习玫红开声了:“如果它是人,就算是一流高手,我那一刀,还有那一剑,怎么杀它不死?” “对!”白可儿补充道,“还有公子的暗器!” 大家不觉都有点脸色发白。 自从大家一同退敌、并肩作战之后,三人都敌忾同仇,彼此间都亲切起来。 陈日月还抱着希望:“如果它真的是僵尸,为何能在大白天出来?” “这儿是疑神峰嘛。”习玫红审慎地道,“在这地方,什么没见过!” “这儿还是猛鬼庙。”白可儿附和道,“猛鬼庙盛产什么,大可顾名思义!” “何况,它看样子像活尸,多于像鬼;”习玫红倒颇有创见,“鬼还说是晚上才出来活动,僵尸可有白天限制外出的法规?我倒没听说过。” “如果独木桥有僵尸,那么,”陈日月思前想后、揣揣不安,“猛鬼庙里会有什么!” 白可儿咕咕咬陈地加了一句:“那么,我们还进去做什么?既已逢着了僵尸迎宾,再来一个群鬼大会不成?!” 说着,自己竟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充满困扰地问: “听说,孙老板的后娘,就叫做……白……” 习玫红替她接下去:“白孤晶。” 白可儿还是很有点苦恼:“而她已逝世的亲娘,叫……叫什么来着?” 习玫红倒挺熟稔:“‘雪花刀’招月欢。” 白可儿没听清楚,又似心不在焉:“嗯?雪花膏?” “雪花刀!”习玫红没好气,“雪花飘飞片片刀:雪花刀。” “哦。”白可儿还是有点神不守舍,“白月欢。” “招月欢!”陈日月用手摸摸白可儿的额角,白可儿一闪身就避过去了:“她可不姓白。” 他狐疑地问:“你不是也撞邪了吧?” 白可儿啐了他一口,道:“你才撞邪……不过,这儿既然那么邪,我们还到庙里去干啥?不如……” 陈日月也明白了白可儿的意思,也扬扬眉毛,道:“不如──” 大家都望向习玫红。 习玫红颇能意会,指指来时的路:“不如──” 陈日月拼命点头。 白可儿也乐不可支。 他们都服膺于无情,本来是自己央着要上山来的,总不好现在又要公子走回头路──但习玫红可不同。 她是女子。 也是“外人”。 她可不怕无情不高兴。 ──若有她支持,那就下山有望了! 习玫红看看无情的背影,一副众望所归的样子,正待扬声说话,忽然,她脸色大变,刷地拔刀,向庙门冲了过去! 二红和死 庙很残破。 庙门更加古旧,斑剥脱落,半掩半合。 但庙门贴着两幅画。 画很新。 许多人家的门前都会贴上这两幅画,豪门大户尤然。 两幅画画着两个人。 不,两位神祗。 他们本来是两个人,两位名将,由于赤胆忠心,百战百胜,义盖云天,勇冠三军,万夫莫敌,所以终于给人们奉为神明,只要把他们的画像贴在门扉上,那就神鬼不近,妖邪辟易。 他们就是秦叔宝与尉迟恭。 据说,李世民得成大任,登大位,不得已要先行诛杀他的兄弟李建成和李元吉,事后虽然为九五之尊,万国臣伏,但心底时常不宁,常见冤魂相缠,以致寝寐不安,得要尉迟恭、秦叔宝在卧室把守,才能安睡。 可是尉迟恭和秦叔宝贵为大将,各有家室,也不能日夜相伴。李世民无奈,只好着人将尉迟敬德和秦叔宝的模样绘于纸上,贴在门上,以镇妖邪。 说也奇怪,他们俩的画像一上了门,妖魂散消,李世民就得以安枕无忧、酣睡无扰了。 所以,尉迟敬德和秦叔宝,不只是唐朝开国名将,还是后世的镇守家宅庙堂的门神了。 大家敬爱这两位将军,多把他们的画像,贴在门上。 赖以拒妖。 仗以辟邪。 可是,庙门前贴的,却不是他们两位! 庙门前确有两幅画: 两个人。 不。 应该是: 一个美女。 一副骷髅。 ──这是什么门神?! 这算是哪门子的门神! 美人很妖丽,在旧黄的画纸中,以及残阳的映照下,一种入骨的娇娆几乎立即消融了大家的腾腾杀气。 那美人美得令人有点眼熟。 像梦里见过? 还是似依稀昔日曾遇? 一时分不清楚。 但美人的对面,是骷髅。 一具白骨。 奇的是,这白骨人人见了,也有点熟稔: 人人的长相面貌,都有差异。 但支撑着整个肉身的骨骼,都一样。 人死之后,皮肉腐蚀,剩下在黄土中的,也不过是白骨一副。 眼前就是这样: 最美丽的女子。 还有一副白骨。 看去好像很突兀。 但细品却又和谐。 美丽和死。 红粉与骷髅。 ──谁说这不是一体两面? 习玫红拔刀掠近庙门,指着门画,刀尖微微颤抖着,看来,她不只是怕,而且生气: “呔,什么意思?!” 众人这才发现: 画里的女子,居然有点像她! 门里传来一阵诡异低迷的声音。 那是窃笑声?细语声?还是龇着牙在啃啮着棺材的声音? 声音非常诡怪──就像闷在一口淤泥封着的瓮里发出来似的。 习玫红再也沉不住气,一刀斫开了门,加上一脚,叱道:“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本小姐要你即刻现形!出来!” 她这下可是连人带刀,长空掠起,一脚踹门,攻了进去。 无情想要喝止,已来不及。 习玫红这样,实在有点冲动。 她冲动是有理由的: 人冲动通常都是因为愤怒和骇怕。 ──那庙门画像,的确很像她。 一个艳的、媚的、娇娆全在欲开时的她。 画中人可能不比习玫红更美,但一定比她更妖娆。 可是画像的对面是骷髅。 一副白森森的骨头。 如果画像里的是习玫红,她面对的,就是白骨。 也就是死。 这也难怪习玫红愤怒了: 这两幅画,是明着挑她。 所以习玫红挺刀就闯了进去。 ──也许,她更真实、迫切地感觉不是生气,而是害怕。 因为害怕,所以她更立意要面对,且矢志要马上、立即去面对! 无情喊了一声:“慢着!” 聂青也叫了出声:“等等──” 可是习玫红没有慢下来。 她更加没有等。 她刚刚还准备说要走,跟白可儿和陈日月还拟找无情商议往回走,忽然,因为看见门上的画,一切都改变了。 她拔刀。 飞身越过庙前的香炉。 还有残破的石阶。 踢开了庙门,闯了进去。 无情、聂青欲拦不及,两人对望了一眼:她是不是有点急躁得过了分? 可是,这时已不能想、也不能管那么多了! 无情催动轮椅,聂青紧蹑而上。 他们都不想要习玫红落单。 他们都是一道上的人。 何况她是一个女子! 聂青腾升而上,如一只青蝠。 他看见习玫红已闯了进去。 庙门立即咿呀合上。 里面立即传出打斗声。 还有叱喝声。 ──习玫红遇敌! 她遇险了! 他心里一紧,已飞越过庙门的铜鼎大炉,比无情还快了一步。 至少,快了一些些。 但他立即发觉:庙门的阶梯很陡,也很斜,既残破,又剥落。 无情若是用轮椅转动辗上来,要辗上这石阶,只怕大是不便。 他决定要暂缓一缓,先行协助他上了石阶再说! 所以他飞掠的身子,微微一沉。 这一沉,他趁势俯身往下一抄手,想要托住无情的肩膊,借力把他推上石阶。 可是,他这一俯瞰才发现,无情之所以比他略迟,不是他行动上不便,或因反应慢了一些,而是无情在经过那口大香炉之际,做了一件事: 他贴近铜鼎香炉,上身挨近,一扬手,像撒豆撒粉似的,往香炉里撒了一把“东西”。 这些“东西”自他指间打了进去,离开指缝的一瞬间,都闪了一闪,亮了一亮。 然后香炉咕噜噜了几声,整个香炉似一只大蟾蜍似的,蠕动了几下,才静了下来。 无情在出手的时候,正好,那是聂青飞身掠过,腹部向着香炉顶之际。 无情一撒出了手上的事物,身子立即一屈,双手往下一托,也不知他扳住或按下了什么机关,呼的一声,整个轮椅便离了地,斜飞上石阶,竟比聂青还早一步到了庙门。 所以,聂青那一抄手,也捞了一把空。 也就是说:无情不让他扶,也已上了石阶,并且先行“解决”了香炉里聂青所忽略的事物。 ──这残障的人,竟傲慢得不让人相扶! 三开场黑 聂青冷哼了一声。 无情的木轮,已“砰”地撞在庙门上。 门给撞开。 无情已闯了进去。 那两扇门又迅速合上。 聂青再不迟疑,就在门关上的刹那,他也已闪了进去。 眼前一黑。 黑。 一团黑。 里面一团黑。 整座庙,都一片漆黑。 聂青没想到一照面就会那么黑。 一开场就是黑。 他神凝八方,气聚一元,小心提防,全面戒备。 他一入庙,第一个反应就是: 马上移位! 他一闪身,已移开了原来的位子。 理由非常简单: 如果庙里有敌人埋伏,在这漆黑一片里,谁也难以辨认敌踪,但最好下手的地方,便是门口。 因为人都是从这儿闯进来的。 所以聂青马上离开了门口。 他一错步,打横迈了六尺,又一长身,往前掠了八尺,再横跨三步,其间他凭敏锐的感觉,避开了四至五件不知是桌是椅还是柱的事物。他双袖鼓起,气守丹田,听聆动静。 一有动静,他就出手、下手。 可是,没有动静。 完全没有动静。 没有动。 一切都静。 甚至连呼吸声也没有。 他自己也屏住了呼吸。 可是,无情的呼吸声呢? ──怎么他也像一入庙门,就如泥牛入海,消失、消融在黑暗中了呢? 难道,这片黑是腐蚀性的? 在这一片幽暗里,聂青担心的是三件事: 一,敌人在哪里? 二,敌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 三,无情和习玫红去了哪里? ──莫不是他们也跟自己一样,在黑暗里屏息以待,静待敌人露出破绽? 还是一进门已为敌人所制,现在只有自己孤军作战?! 看不见。 看不到。 黑。 到处是。 到底是。 ──黑暗,无处不在。 无所不是。 聂青已开始渗出冷汗。 汗流浃背。 第一次,他不但与未知的敌人为敌,而且,还与整个黑暗为敌。 空气里,散播着霉、腐的味道。 他连敌人的气味也嗅不着。 如果勉强说能闻得着的──那只有腐尸和腐鬼的味儿。 聂青却不敢妄动。 他不能动。 他在等。 屏息苦候。 敌人只要一动,他就下手。 他已忍无可忍: 他要攻破这一团黑。 他也等完再等: 他只等一点微明: 一次机会! 终于,有了声响。 大概就在聂青左前方八尺二寸之遥,微微一响。 “啪”。 声音很轻。 很低。 恐怕,这要比一只小鼠啃破一颗花生壳的声音还低微吧? 但聂青已然行动。 几乎在声音响起时,他已掠到了发声所在地。 那声音几乎在响起之际,已经寂灭。这一次声响后,只怕就不会再有声息了。 可是,几乎就在响起的同一时间,聂青已出了手。 抓住了“它”。 尽管周遭是那么黑。 那么顽固的黑。 黑得好像是固体。 他仍是一出手,就中:抓住了它。 它冷、硬,有奇特的感觉。 ──但不管“它”是什么,他都决不让“它”溜掉。 可是就在这刹那之间,出现了一道光芒。 这光亮不寻常。 刀光。 这一道刀光不寻常。 快而厉。 这一刀向聂青迎头斫来! 看到刀光时,刀已到。 聂青已来不及避。 刀光灿然,刀气森森,也使他睁不开眼。 但他一出手,就抓了出去。 他用的是右手。 一出手,手就发绿。 他左手是握住了那件“事物”。 ──那“东西”又冷又硬,又似有一股奇特、神奇的力量。 ──无论是什么东西,一旦给他抓住了,没弄清楚,他就决不会轻易放手。 这一刀他既已来不及闪躲,他就只有一爪抓了出去。 他在这刹那间已认准刀势。 ──刀口既然是这样劈来,那敌手便一定是那样握着刀,他一手便抓向对方的死处! 就算是对方这一刀把他劈为两爿,他也一样要在对手胸膛抓出个大窟窿来! 他这一抓,对方非得收刀不可,否则,上半身就只剩下一个大血洞。 ──我死,你也活不了! 这是聂青的打法。 ──你死我活,最好;要不然,玉石俱焚又何妨! 可是他没想到: 对方也收不了势。 收不了刀。 也收不了招。 因为,在对方闻声出刀之际,好像也在后头吃了一股力量,送了一送,便收势不住似的,这一刀斫下来,已是全力以赴,没有余力后退或撤招。 看来,这大黑暗中电光火石的一击,两人只得两败俱伤。 四电光火石 就在这时,一缕火光,骤然亮起飞射如电,掠过二人之间。 一人叱了一声:“住手。” 光乍亮,刀和爪都凝在空间。一把边嵌硝石燃料的暗器,就钉在二人之间的柱上。 在全然一片黑漆里,突然点火的人,其实很危险。 敌暗我明。 陡然亮火,形同将自己置身于奇险之中。 但那人一点火,火离手,火石即成了暗器! 火光映晃,爆出花火,嗡嗡作响。 火光把一刀一爪僵在半空的人影,投映墙上。 人已僵住,招式已忘,但墙上的人影仿佛仍在交手,一来一往。 火光青白,掷出火石的人的脸色更白。 他是无情。 火光及时照亮。 聂青看到向他一刀当头所落的人是习玫红。 习玫红也看清楚:自己几乎一刀所杀的是聂青。 然而,聂青的手不知怎的,暴长了二尺有余,离自己胸脯,只有寸半! 纵然,她能一刀把鬼王斫成两半,但聂青的“杀青手”亦必劈在她胸脯上。 现在,因为有光,所以两人的攻势,都凝在那儿,都没有攻杀出去。 有光是因为无情。 他及时打出火硝燃片。 因为有光,两人才不致有悲惨下场。 ──在这全然黝黯里,这一点亮,这一点光,这一点白,竞如斯重要,重要得足以定生论死。 习玫红讶然道:“是你?” 聂青也楞然道:“是你?” 无情轻叱:“还不收手!” 习玫红收刀。 聂青收招。 两人仿佛都在阎王殿前打了一个转。 聂青问:“你怎么知道是我们?” ──要知道,在墨黑中陡然亮火,若非友乃敌,只怕无情已活不过刚才那一刻。 无情道:“我认得你们。” 聂青斜睨无情按在轮椅扶手上的手:“你的眼能在黑里视物?” 无情摇头。 “我跟你们一样。”他说,“但我看不见你们,却认得你们。” 习玫红听得偏了头。 她偏了头去瞄无情鼓起的袖子,表情是茫然。 她也香汗淋漓──刚才一入庙那番格斗,看来决不好惹。 “你……看不见我们?”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但却……认得我们?” “不错,”无情道:“你们很好认。聂兄的眼睛是绿色的,愈是黑暗,愈是明显。习姑娘刚在交手,刀未完全入鞘,刀光裹在衫袖子里,约略映出了一片红。” 他补充道:“我们一入庙里,骤然全黑,定然不能习惯,但只要先闭上眼睛一会儿,再定睛视物,就能在黑里看出点轮廓了。毕竟,闭上眼睛还是要比外边黑些。” “人通常都是要经历绝对的黑暗,才能辨别微明。”他一面说着,一面留意庙里的情形,“所以,就发现那一声响后,那一点白色的红光和那一对绿芒,迅速交逼,我只好亮出火捻子来了。” 幸好他亮了光。 着了火。 “要不然,只怕……”习玫红居然先说了,且嘿嘿嘿地道,“有人得要血溅当堂。” 她口里的“有人”,当然不是说她自己。 聂青双目又是绿光一长。 无情马上问道:“你刚才一进庙门,不是发现敌踪了吗?” 习玫红眼里又掩上了惧色,“是的。” 聂青也问:“交上手了吧?” 习玫红眼里骇意更深:“是的。” 无情追问:“是什么样的敌人?” “敌人……”习玫红有点近乎喃喃自语,神色间有点惊惶的,“我遇上的敌人不是人。” “哦?!” 聂青、无情这回可都完全不解了。 习玫红忿忿地道:“我一走近庙门,就发觉里边有影子闪晃,于是一脚踹门,闯了进去。” 这点聂青和无情都看见了、目睹了。 迄今,他们都还真有点怨责习玫红贸然出袭,乱了他们的阵脚。 无情真为习玫红提心吊胆,尤胜于为他自己和剑僮。 毕竟,那可是未来弟妇啊! 聂青青着眼睛问:“你进来之后,不是跟人交手吗?” 习玫红眨眨水灵灵的大眼睛,道:“不错,是动起手来。可却不是人。” 聂青、无情面面相觑。 “那是一副白骨。”习玫红说,“我一进门,就看到一副白骨。” 原本,这猛鬼庙里边有白骨,也不算稀奇。 不过习玫红说下去的却更无稽。 “可是那白骨会动,”她说,“它还向我扑了过来。” “什……么?!”无情和聂青只觉匪夷所思。 越是看到这样不敢置信的表情,习玫红愈觉委屈,嘟着嘴儿道:“它向我扑来,我就挥刀向它斫去,它居然可以招架……” 聂青将信将疑:“你可看清楚了?跟你对打的,是一副骨骼?!” 习玫红喊着咀儿说:“我可没青光眼!我的眼睛比你们加起来都大,还会看错不成!那的确是一副白骨!” 她加重了语气:“是一只白骨精!” 无情看她又要翻脸了,连忙问:“你说他招架……它可是用什么去挡你的刀?” 习玫红说:“它用手。” 无情狐疑地道:“手?” 习玫红比手势说:“是手……就用它那两只白骨胳臂。” 然后她气巴巴地说:“它不仅挡,还能反击、反攻我要害!” 聂青和无情又互望了一眼。 “它用的可是招式?” “它可会武功?”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问。 五迎面刀 “我知道你们不相信,可是,那的确是一副白骨,”习玫红委屈地说,“连我都差点不是它对手的白骨精。” “我相信你,”无情缓缓地道,“因为我们来到疑神峰,本来就是为了要调查这些千奇百怪的事而来的;而且,我们在绮梦客栈,已听到了而且遇上了太多无法解释的事儿了。眼前的事,已令我们不得不信。” 习玫红听了,就没那么气了,忽然沉默起来,看着那支还在乍乍发光的火捻子。 “只不过,如果你愿意让大家的步调跟得上你一些,”无情道,“也许,我们就可以来得及先揭开香炉盖子,看看里边匿藏的是啥东西了。” “我也信你。” 这次是聂青说的。 他的理由很简单: “因为我是鬼王。” “一个真正的鬼王,没理由不信世上有鬼的。”他说,“一个好鬼王,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恶鬼。” 这是聂青的“鬼王论”。 习玫红忽然问道:“你这种又可当暗器,又可以照明的东西,叫什么名字?” 无情听出她的语音有点悠忽忽的,答:“电光火石。” 习玫红道:“是你自己发明的?” “发明的是诸葛先生。”无情道,“我加以改良。” 习玫红又问:“像这样子的暗器,你有几只?” “六只。”无情道,“因为知道要上山抓鬼,所以特别多带了。” “当然六只显然不够用。”无情补充。“还有十二只,分别在白么儿、陈阿三身上。” 习玫红仿佛这才放了心:“它快点完了,是不?” 这时,火石上的磷硝,已快燃尽了。 无情、聂青、习玫红三人迅快地游目,打量了一下庙里的情形,都不禁有点不寒而栗: 庙内,两排竖立了很多尊神像,还有百数十位罗汉。尊者大约体积倍于常人,在殿前更跪着四五十座为民间百姓所仰仪、崇敬的神佛,面目栩栩如生,脸上都呈恐惧、畏怖之色,身带枷锁、刑具,齐匍伏向大殿神龛中心,跪拜叩首。 大殿中心的半空,吊着一口神龛,坛内奉着一位神祗,摇摇晃晃.硕大无朋,但面目罩着一张大红布,大家都看不清楚。 堂前,还整整排了两列的棺木。 另外,在下面的紫檀判官大桌后,坐着一个阴影,罩着灰袍,就是纹风末动,其阴森之气,已袭人而来。 众人触目自是心惊。 但并不算意外。 因为,他们一早已听孙绮梦和张切切说过,猛鬼庙内,确有如此场面。 也许,是因为眼前的景象太过诡异,无情感觉到:习玫红温香的气息。她悄悄地向他肩腰挨过来。 此际,他们都有同样的冲动: 挑开红布、灰袍,看一看到底是何方妖物?还是哪路神祗?有没有切切、绮梦她们所说的那么唬人、那么惊怖! 就在此时,火舌一长,然后,熄了。 庙里恢复一片黑暗。 庙里有一大群匍伏忏悔、跪拜求饶的神祗,还有两具“不知是什么东西”,以及,还有三个人: 无情。 聂青。 习玫红。 这次眼前一黑之时,大家可都完全有了防范和戒备。 他们三个人迅速走在一起。 所谓三人“走”在一起,其实是习玫红和聂青,就在火捻一熄之际,已迅快地左右围拢向无情。 无情在核心。 他虽然残废,但在三人之中,依然是龙头,是领袖,也是重心。 聂青很冷酷。 习玫红很骄傲。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瞧不起无情。 也不敢瞧不起这个有残缺的人。 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需要壮胆,或是为了温馨,习玫红偷偷伸出了手。 她要伸手去握住无情的手。 可是就在她指尖沾着了无情手指的刹那: 无情缩了手。 ──无情地缩了手。 习玫红的手指,一直就僵在那里,像一只死了的手,在黑暗里。 就在这时,火光又亮了。 第二度火光。 火,这次就在无情手里。 他燃着了火捻子。 庙里又重新有了火光。 亮光。 “你身上的火器可真多。” 这是火光亮起后的第一句话,是聂青对无情说的,也不知是调侃,还是赞誉,或是讽嘲,抑或是嫉妒、称羡。 “你身上的毒味很浓,”无情淡淡地回了他一句,“兵刃暗器味更重。” 聂青的脸又青了。 眼更绿了。 他看那些诡怪神像的眼色,就像僵尸遇着了人。 至少,是僵尸闻着了人味儿。 但在火光重燃后,无情视线第一眼就落在聂青的手上。 他手里拿了一件东西。 无情还没有问,聂青就已经感觉到了,因为习玫红也向这事物注目。 他只好先行说明:“刚才,还没有亮光的时候,这儿‘啪’的一响,我立即抢了过来,就抓住了这件玩意儿。可是,习姑娘的刀也就到了。” 习玫红点点头:“我也是听到这一响。我原跟那白骨精打了几个回合,忽然,整副白骨就不见了。然后是门给震开,有人冲了进来。我一时不知敌友,只知那副白骨就在眼前消失,就一直留意声响,一有动静,立刻下手,结果──” 聂青苦笑道:“结果是给我迎面一刀。” 习玫红没好气地说:“你的鬼爪子也不饶人。” 无情解围道:“习姑娘可不止给过你当头一斩。” 习姑娘嘴里可不饶人:“你的头壳可也硬朗得很。” 幸好火焰晃动,不然,无情这次红了脸,难免让人发现。 他清了清喉咙道:“所以,这一件事物,是敌人故意发出来的。” 聂青道:“他的目的是要我们自相残杀?” 习玫红伸了伸舌头:“幸好我收手得快,没真的一刀斫了下去,否则,你可鬼头不保。” 聂青本来要接下去,但用一对鬼眼去瞟了瞟习玫红尖挺的胸,就只阴阴地笑了笑,没把话说出了口。 习玫红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霎地红了脸。 她的刀,在火光映照中,仿佛更白。 无情也感觉到了,他连忙说:“那像一块石头。” 聂青沉重地道:“这不是块普通的石头。” 习玫红这才转移了忿懑,好奇的俯视,饶有兴味地端详,然后疑惑地道:“这么清,这么晶莹,又透着爆彩,难道是水晶?” 无情看着聂青。 聂青的脸发青。 两人一齐点头。 “水晶。” 两人都说。 两人都想起一个人。 ──谁都不希望会遇上这个人。 尤其在此地、这时候! 六棺棺相护 习玫红的神情是不明所以。 她大概弄不明白: 一颗小小的水晶石,有什么好担心,有什么值得沉重的? 她反而想起一件事。 于是,她语带担忧地问:“可儿和日月,他们还在外边,岂不危险?” 无情看了她一眼。 眼色里,有感谢之意。 “不碍事的。”他的话是开释对方,但语气也有点沉甸甸的,“我一早已跟他们约好,我闯进来,他们守在外边就好。” 习玫红依然不放心:“我看,外面也不见得安全。” 这点确然。 无情同意:“所以,我们越快出去越好。不过,再快,也得办完事才能走,不然,就是白跑这一趟。” 这一趟路不好跑。 所以决不能白跑。 “看来,如果要不白跑一趟,”聂青脸色森然发青,“还是要去揭一揭这些布幕后面的真相才行。” 说的时候,他盯着那悬挂着的神龛。 无情点点头。 他明白聂青所指的“布幕”的意思。 他盯着的是判官桌后面的阴影。 习玫红却忽然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她还不等聂青和无情回答,自己已抢着说了:“这儿没有灰尘,也没有蛛网,连蟑螂和耗子也没一只,跟张大妈、孙老板说的不一样。” 一言惊醒梦中人。 无情、聂青对习玫红不免有点刮目相看。 ──这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庙,怎会没有蛛网灰尘?! 无情向聂青点点头,然后才道:“你说得对。这儿的确常有人来,而且打扫干净。看来,这庙里牛鬼蛇神,啥都不缺。” 聂青向无情打了一个眼色,道:“我看不只是庙里闹鬼出神,主要是在洞里更有好戏上场。” 习玫红也有点斗志昂扬:“猛鬼洞就在庙的后院,我们要不要先去那儿一探究竟?” “要!” 两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不过,要探猛鬼洞,得先做好一件事。”聂青又向无情眨了眨眼里两丛绿火,“我们可不想给人兜截住后路。” “什么事?” 习玫红问。 “揭黑幕!” “找真相!” 无情、聂青各发出一声断喝。 聂青叱声一起,人已飞掠。 无情语音未了,双手一振,夺夺夺夺夺夺夺,又笃笃笃笃笃笃笃,连声,十四道暗器,七道金光,三点星火,四簇银光,分别直打那龛里的神祗,以及判官桌后的阴影! 快。 而且出奇不意。 待习玫红发现他出手时,他已出了手,而且暗器已经打着了目标。 而且是两个目标。 无情的意思,是要先钉死这两处可疑的物体,然后,让轻功极好的聂青,去攻取其一,揭露真相。 他旨在替聂青护法。 他没料到的是: 聂青果然急掠而出。 果然及时配合,而且即时发起了攻击。 但他不是向神龛和判官发动攻势。 而是像一条青冀飞龙,飞旋至殿堂之上,平平掠起,背上腹下,双掌平平向下推出,青焰狂飏,“砰砰”二声,震开了两口棺木的盖子。 殿内总共有十六口棺木。 分左右两排平放。 聂青左手攻前排第四口棺木,右手攻后排第六口棺木。 棺盖震飞。 他居然发现棺木有异。 而且,在他出手前似已准备:那一口棺木内会有异物。 他一出手便认定了,而且跟无情的设想不同:聂青志不在神像、神龛和判官桌后的阴影。 而是棺木! 棺盖震开。 里面各升起一道紫烟、一蓬蓝雾。 但烟雾为聂青掌力的绿意所摧,飞刮四散。 无情捂鼻,向习玫红呼唤了一声:“别吸入──” 忽然,一股剧烈的阴风袭来,“唉”的一声,无情手上的火捻子,只剩下几缕焦烟。 庙里又全归于黑。 但在这一回乌暗未全面侵占视野之前一霎,无情仍清楚地瞥见,那两口棺木里,陡地急弹出两件“事物”: 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 一副白骨! 真的是腐尸! 真的是白骨! 腐尸和白骨,一齐向聂青发动了攻击。 聂青仍在半空,居高临下,袭击棺椁! 那腐尸和着恶臭,一动则发出肌肉撕裂的声音,身上的霉肌与烂肉,每一下舞动时都扯裂了几块,像暗器一样,连同它的残肢败肉,一起攻向聂青。 那白骨则发出吱呀难听的怪声,像机件少了滑油剂,一边发出暗哑折裂的声音,一边骨打胳撞,攻向半空中的聂青! 腐尸真的会动! 白骨真的会武功! 两口棺材里的“异物”,竟会互相卫护,联攻来敌! ──聂青可应付得了这两件非人非鬼的东西?!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火捻子熄了。 腐尸和白骨的残像,仍停留在一片漆黑时的眼瞳里。 火光一灭,无情马上省觉:只怕聂青要遇险了! 因为在黑暗里,聂青定比不上那两只怪物对周遭环境的熟稔! 无情急忙要打着另一片“电光火石”。 火石才掏出来,忽然,他警觉到有一道金风。 刀风。 当头劈下。 刀风未至,刀意已伤人。 这一刹那间他至少有十六种方法、十二种暗器,能在刀锋劈到之前,把对方杀死、重创,至少也可以将之逼退。 可是他发现,这当头一刀,不是主角。 要命的一击在刀风扑面之侧,一股尖锐但完全不带破空之声的细长事物,正斜里刺到! 无情及时一侧身,推动轮椅,往前一冲! 那一刺,“嗤”的一声,在他脑后,险险掠过。 然后,他鼻端里闻到一股香风。 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香味。 接着下来,有“吱”的一声,刀风突然在极不可思议的角度一转、一折,又追斫无情的后颈! 刀口未落,刀气已煞人。 无情至此,忍不住叫了一声:“是我──” 话未说完,忽然,身下一悬,轮椅一空,整个地方忽然往下坍塌,轰地一声,无情只觉整个人往下落翻,仿似要落到一个无底深渊去! 七落场白 刀风自头上划了过去,但无情连人带椅,已往下翻落。 下面到底是什么世界? 人间?地狱? 无情无疑是着了陷阱。 ──如果他双足能行,说不定,这一下便埋伏不着他。 但他是坐在轮椅上的。 在黑暗里,危险中,感应只要稍有疏失,即易为人所趁,无情在还未及燃着另一次火光之前,就是这样往下沉坠。 他连人及椅往下翻,只听上面焦急地传来了半声:“小心──” 但语音已给切断。 因为那地板的机关已迅速合上,密无缝隙。 最令人意外的是: 无情在全然的黑暗里,往下翻落,下面却不是黑。 而是光。 无情眼前一亮。 接着,是刺眼的光。 令人乍然间完全无法睁开眼来的大光大亮! 纯然的黑暗下面,居然是一片光明。 而且是如此刺目的光。 杀人的明。 ──真要人的命! 无情翻落而坠,竟落在一片光明里。 在极度光灿里,他全身都暴露在强光里,而且,还正是失去重心,往下翻落之际。 也就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要是别的高手遇上这种失足场面,就算再慌惶、狼狈,也会设法先让双足沾地,立稳桩子,先图防卫,再行反击。 可惜无情不能。 他的脚无法站立。 轮椅翻落。 黑暗地狱一面竟一片光明。 光夺视线。 地板复合。 ──只要地板的机关一旦重新接缝,无情就算是插翅也再飞不上去了。 而且,无情只要翻坠下去,地上一定有更凶险的东西正在张嘴吞噬他。 无情此际,上无去处,下临绝境。 ──也许,只有这一瞬间,无情在往下翻坠,上不到天,下不抵地的情形下,还有瞬间的安全。 只是,这种“半天吊”的情势,又岂可延宕,焉能长久? 世事就是这样奇诡。 也许,无情正是因为这半坠不堕的情况,最是安全,所以,他就在半空凝住了,既不往上翻,也未再向下坠落。 ──为什么竟可以这样子?! 原因只有一个: 地板一塌,无情虽然连人带椅往下翻,他也无法止住坠势──轮椅毕竟不是双足,无法藉力翻腾而上──但他却在临危中做了一件事:他的左手往上一扬。 “嗖”,长袖洒出。 当机关回笼,原来地板即将复原之际,他的袖子已拂了上去,于是,地板一旦飞快接缝,就夹住了他的袖子。 卡住了。 机关夹住了袖子,无情的整个人,也因为袖子之故,在半空中,离地板(现在成了天花板了)不到二尺之遥,顿住了。 他的人是陡然顿住了,没再往下坠,但在胯下的轮椅,当然不会因而也凝在半空,所以继续往下坠落。 可是问题是: 无情不良于行。 如果他的轮椅一旦离开了身,他又以何代步? 何况,一个人身上不可能带太多的兵器、暗器,他大部分的暗器,都装在轿子上,或藏于轮椅中,一旦他的人与轮椅脱落,遇上敌人,又如何反击? 所以,就算他不往下翻坠,就只轮椅脱落,对无情而言,也是足以致命的。 不过,轮椅也并没有往下坠。 因为无情还有一只有手。 他在翻倒下坠之前,按了一个扳掣。 这掣一按下去,轮椅立刻弹出一个皮索,拦腰扣住了无情,使得他的人,已连着轮椅,而因为他的左手袖,给上面的机关卡住了,所以,他的人既不往下翻,轮椅也就理所当然地不往下坠。 现在,“半天吊”的无情,在一片满溢的强光中,就看他的袖子,能不能承受如此巨大的扯力了! 说也奇怪,无情身上着的看似普通、凉快、单薄的衣衫,居然能经受得起这相当沉重的牵扯力,一点也没有崩断、撕裂的情形。 莫非是,无情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幕,早已换好了看似平常实殊异的布料,来挽救自己于危劫中? 可是,谁又会料到自己有日会遭受这样奇特的危局? 如果能预料自己会处身于此劫局,那又何必身堕劫网之中? 无情就是不落下去。 他撑住了。 也给卡住了。 一时既不能上,也不能下。 他该怎么办? ──人生,不是常有这等情状? 就在这时,尖锐的呼啸急剧响起。 十数,乃至数十道银芒,在强光中自下而上,飞射向无情。 射到一半,相互撞击,再在强光中发出银光星花,变成从四面八方,疾射无情。 此际,无情一手指天,身连轮椅,上不到天,下不及地,最难设防,最是尴尬狼狈之关头! 八半天吊 百数道飞针,撞出星花,分不同角度,甚至在死角楔入,射向无情。 无情一旦翻坠下来,好像心里早有了准备。 他好像早已知道,必会面临这种攻袭。 他已算准了会遇上这种危机。 他临危不乱。 只不过,他一手撑天,双足苦不能移,下半身连着轮椅,全身都暴露在强光中,不乱也没有用。 与他一起攻进庙里去的习玫红、聂鬼王,全都在上面作战,谁能分心过来解他之危? 没有。 人生有很多重大战役,都得要自行孤军作战的。 有时,是你选择战役,有时,却是战役选择了你,你又没有了选择。 你只能好好地打完这一场战争。 并且要打胜仗。 更重要的是,不管胜败,都得要活着回来。 活着才有希望。 敢于应战的,反而常能不死于战争。 ──战争选择了你,是因为敌人要你怕他;你选择了战争,是因为你要敌人怕你。 无情现在的处境,当然不是他的选择。 也许,他既已跌坠下来,何不任其落地,反而不像如今半天吊那么危艰、惨情。 强光中,无情已无所遁形。 无处可躲。 无地可容。 无法可施。 无以自存。 有。 无情一拍轮椅。 “波”的一声,轮椅周遭,突然升起了一个罩子。 几近透明的罩子,一下子充了气,银针全刺在上面,它不知是用什么质地做的,竟完全没有给戳破。 无情就在罩子里。 他人在安全套里。 针纷纷落下。 针落地之后,忽然发出嗤嗤滋滋的声音,迅速溶解,发出臭味。 也就是说,如果无情直直跌坠下强光地面,会发生什么事,那是可以想像,但不敢想像的。 不过,他的一劫是过去了,但劫难并没有过去。 忽然,强光更加强烈,简直足以焦金熔石;每一道光,都那么锐厉,比刚才更强十倍、二十倍、乃至三十倍! 强光像暴徒一样、暴行一般、一起爆炸般向无情激射过来。 本来,连飞针也刺不透的安全罩,竟因这强烈的光和热,而开始消融了。 且正在迅速融解中! 这安全套一旦消融,无情又得重新暴露在危劫中,而且,强烈的光线将会炙伤他,就像火焰会无情地焚化一个人一样。 对仍在半天吊的无情而言,这是极可怕的事。 那会使他失去了设防。 他深知从轮椅中绽发出来的安全罩“杜雷氏天衣”的优点和缺陷: 原来诸葛先生好友挚交中,有一位复姓哥舒的,生性风流,出身名门,除夫人元配之外,妾侍也有十几个,还常出外风流快活,寻欢作乐。哥舒本身却不欲多生养孩子,但避孕无方。尽管他年事已高,但仍身壮力健,精力无穷,行房交欢,乐此不疲。为此,颇费踌躇。 他的其中两位小妾,杜氏和雷氏,却联合想到一法子,就是用羊胎衣、牛胎披,制作了一种套子,在行房时套于哥舒那阳物上,如此非但万保不愁受孕,更可保哥舒出去寻欢作乐时,不受脏病所染。 诸葛得悉此事,曾托哥舒向杜雷二氏请教制造这安全套子之秘法,然后,他便用在防御的武器上,给无情的轿子、轮椅的机关内,都各装上一个罩子。 是名为“杜雷氏天衣”。 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 使无情躲开了一劫。 惟杜雷氏天衣怕热。 目下这光和热,正好熔解了天衣。 天衣已消融。 这还不打紧。 一时间,无情身上的火石、火折、火燃子,全都在滋滋作响,冒出了烟。 在高温下,这些起照明作用,有石硝、磷粉的器具,全要着火了。 不好。 要是一旦着火,东西全在无情衣衫内,岂不正好把无情点成了一团火球了?! 炙热。 高温。 天衣安全网已消融。 无情蓦地看到强光的中心,有一点点、一节节的白光。 他在炽光中强凝视聚视,那白光慢慢还原为一个人形。 不过,那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副骷髅。 强光中的白骨。 那白骨正在他对面,大约丈余之地,而且,也是悬在半空。 无情更惊讶的是: 那白骨也是盘膝而坐,只不过,身下并没有轮椅,而它的一只手,也是高举着,在半空摇摇欲坠,总之,跟无情现在的姿势,几乎完全一样! 莫非,这白骨就是无情?! 无情,已变成了白骨?! 人,变成了骷髅,当然就已失去了生命。 ──难道,这就是无情下一刻的写照?! 敢情,无情是看到了将来的自己?还是他看见的是他自己的下场? 人,在半天吊。 心,更悬在半空里。 上不去。 下不来。 九当头斩 身上的火器,快要爆燃开来了。 对面的枯骨,却在强光中迅速迫近。 保护自己的安全天衣,已完全融解。 这时候,无情却做了一件事: 他发出了暗器! 他发出的暗器,数目惊人的多,种类也惊人的多! 大部分暗器,是射向骷髅。 ──这白骨,是不是习玫红一进庙门,就力斗过的那具?还是刚才聂青发掌,在棺椁中迫出来的那副? 他不知道。 但只知道不管神还是鬼,是敌人就打,决不束手待毙。 小部分暗器,是往四周发了出去。 四面都是强光。 强光无处不在。 使人无处遁形。 仿佛,光无垠,强光无限。 也许,无情发出这些暗器,其目的就是要试一试: 这些光的来源! 这光束的底线! 光度愈来愈强,越来越烈,有的暗器,从打出去,打到一半,发出尖啸,化作轻烟,就像射向太阳的箭,就算有这等开天辟地的腕力,但也难免为热力所消融一样。 可是,大部分的暗器,仍是发生了效用,而且还非常及时。 有的暗器,打了出去,发出碰撞的声音,又激荡了回来。呼啸的,旋转着,激颤着,从奇诡的角度,反打向那具白骨! 无情在发暗器之前,已算准了力道与角度,变化及回挫。 暗器既然这么快就落了回来,也就是说,这光芒满溢的天地,只不过是一间大一点的房子,甚至只是为光所充满的斗室或地窖而已! 对方只是用一种将光和热集中的办法,去照明这房间,使得人在耀眼生花之际,丧失了判断、应敌能力,为他所趁。 这决不是非人间。 而在人间。 此处更非地狱。 真正的地狱也在人间。 这儿更不是天庭。 ──天庭没这副阴险倏忽的白骨! 那具白骨似是开始着了无情的暗器,姿态变了,像要挣扎、闪躲、呼叫、痛楚的样子。 ──原来白骨还是有生命的! 可是无情身上的火器已开始着火了。 无情大叫一声,全身一抖。绝大部分要着火、已着火的器具、用品,全都甩了出来,然后,他借力一扯左手衫袖,整个人,不,应该说连人带椅,撞上一翻,“砰”地一声,椅底撞在夹着他衣袖的天花顶上! 那儿是一个机关。 若不是那儿有机关,无情也不会掉落这强光密室了。 无情用袖子卡住了机关的关阖。 他现在就借袖子牵扯之力,猛一翻身,以椅底砸机关。 要知道,无情本身并没有什么功力。 他天生残疾,无法修习高深的内功。 可是,他这一翻,是按下了一个机关,整个轮椅便变,骤倒竖葱的一翻力量还挺猛的。 更猛烈的是椅底骤弹出一个厚重的铁锤,“砰”地击在那机关上。 那机关弹簧立时折断。 无情借这一翻之势,倒冲上地面。 ──就是原先无情落下来的地方。 不过,无情虽然以椅底弹锤砸破了机关,但他的真力不继,是不是能翻得上来,还是一个疑问。 正在此时,却有人扯着他的衫袖。 然后,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香味。 无论在多龌龊的环境中,在多恶毒的决战里,在多丑恶的斗争间,这香味,依然恬淡,依然幽馥,闻得人很是陶然,很是怡然,很是舒服。 那人扯着他衣袖,使他能借力上了去。 机关虽给砸开,但在无情一旦窜了上来后,复又弹阖遮盖住绝大部分的缺口。 无情犹如死到绝处又还生。 犹有余悸。 他尚未喘定,连人带轮椅依然坍倒于地,一人已靠近了他,他正想感谢,但,突然,一道刀光,当头斩落! 这刀来得好快! 而且来的何其突兀! ──扯他上来的人岂不是为了救他么?怎么却出刀要他的命! 他的身体仍斜躺在地上。 因为人和椅仍系在一道,他仍没来得及翻转轮椅,翻身坐起。 可是刀已来了。 杀着已至! ──难道,他不死于强光夺目中,却自送上门,死在这漆黑的庙宇里! 幸好,他侧翻了轮椅。 敌人无论如何出手,要砍下他的头,就一定得要俯身才能下砍。 无情没有闪。 他闪不开。 他没有躲。 他躲不掉。 他也没有招架。 因为招架不及。 他只反击! 他只是一拍轮椅藤垫。 “噗”的一声,椅侧扶手弹出一截五尺来长的尖刃,间不容发地刺了过去! ──只要对方仍执意要砍他的头,就一定得要再趋凑身躯,只要再凑前俯砍,那么,就一定形同把身子送上轮椅边上的刀锋去,就像是自杀一样。 说是送死也可以。 第十卷:白骨精 第四章 地狱 一静 你杀我我就杀你。 你暗算我我也暗算你。 你下毒手我还手。 你暗算我有暗器。 以牙还牙。 血债血偿。 以恶制恶。 以毒攻毒。 ──这一向是无情行事做人处世的原则。 也是四大名捕行事的作风。 那人似呆了一呆,说时迟,那时快,对手虽然顿了一顿,但椅扶的刀锋已疾弹了出来! 那人捂胸,冷哼半声,划一道冷刀花,倏地挡住了椅刀,借势向后一翻身,再两个起伏,便消失在幽黯里。 或者说,全身都消融在黑影里,化成了黑的一部分。 庙,依然很黑。 黑得令人心发冷。 无情一扳机关,终于能翻椅坐起。 ──好好地坐着,真是一件舒服的事啊。 假如能好好地站着,那该多好! 可惜他不能。 多少年来,他想站一站都不能够。 可是,那些天天都能够享受站立走动的人,却依然怨艾连天,日日去想望那些他们还没有到手的事,却忘了能够站立,对一些人来说,已是一件莫大的幸福。 人在福中不知福。 但人在险中要冒险。 因为险已经迫近眉睫了。 劫已到了近前。 不冒险往往就无法脱险。 此刻,脱了险的他,依然身在险境。 因为他发现了两件事: 一,习玫红已不在庙里。 二,聂青也不知去了哪里。 其实两件事是一件事。 这件事说明了一个事实: 他的朋友、战友都失踪了! 这个发现,要比任何事更打击、重挫无情。 ──在他翻落中伏之际,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了? ──聂青惊动了那具白骨和那只腐尸,还打了起来,到底谁胜谁负? ──刚才强光斗室的白骨,是不是就是原先庙里棺中的骷髅? 如是,聂青只怕凶多吉少了。 可是习玫红呢?她有没跟聂青联手,一块儿斗僵尸? 他紧接着又发现了一件事: 在聂青去抢斗腐尸与白骨之前,也在他中陷阱翻落之前,他已向神龛和阴影发出了暗器。 可是,如今,神龛里只剩下了一块红布,判官桌后只余一张灰袍,都是松垮垮的,但上面插满了他所发出去的暗器。 里边的神,或是怪物,已然消失不见。 只余空壳。 ──如果这两只妖怪是活的,一起出袭,习玫红可能抵挡得住? 无情忧心忡忡。 庙里虽然黑,仍然黑漆漆一片,但说什么也不似刚才的黑。 刚才黑得好像泼一团墨也会比周遭亮。 现在,毕竟那陷阱给撞开了缺口,就算机关重阖,也还是留了点缝隙,依然能透出些光芒来。 这几片光,足以勉强视物,对庙里情势能够作出估量了。 何况,庙外此际还透来了一点月色。冷而冽。 片刻之前,在庙里最恐怖的是黑。 黑得好像连心跳声也凝固成鼓。 黑鼓。 此刻,在庙内最可怕的是静。 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静。 仿佛,静得只要放一口古筝在那儿,也会迅速给青苔占领似的。 没有声音。 万籁无声。 静 千年枯寂。 无声明尽。 静得恍似一种攻击。 ──真的攻击,那还倒好,可以防守,可以还击。 但静却不能。 ──谁能防范静? 谁能打倒静? 能。 声音。 终于,无情听到了声音。 声音非常微弱。 但无情还是听到了。 他擦亮了一支“霎瞬烛”。 ──他身上能点燃的事物,多已着火甩掉,只剩下两支只能短暂烧和一只略可燃多些时间的点明物,所以,他非得要十分珍惜地使用。 因为他已所剩无几。 这只“霎瞬烛”便是其中一支,只可短暂燃烧。 但现在他一定要弄清楚状况: 烛亮了。 火焰很不稳定,但依然照出一角微明。 那就够了。 因为他已看到了他要见的东西。 蝴蝶。 一对黄蝴蝶。 翩翩而飞。 时飞到东。 时飞到西。 偶然经过庙的破隙间漏进来冷月的清辉,那对蝶儿便瑟缩了一下,再起落浮沉地斜飞开去了。 它们似要躲开月色。 无情心里一疼。 因为他看到蝴蝶,便想起习玫红。 ──她在哪里? ──是否遇险了? 随即,他又听到一种声音。 很特别的声音。 在荒山、月下、庙里听来,更加神秘、可怖: 那是扒搔声。 声音传自棺木。 ──有人自棺内用指甲扒搔的声音。 不错,是后排第三口棺木。 这口棺木比其他棺木稍为横斜,似给人重新排放时匆匆放歪了似的。 扒搔声就自棺廓内传出来。 无情正想照看清楚,就在这时候,火熄了,连同地底下渗透出来的厉光,一同灭去。 好像,庙里,根本就没有“光”这回事存在过。 二开棺 他没有马上点火。 一是因为他身上的照明物已然不多,要慎着用。 二是因为他若一亮火,即形同告诉敌人自己所在。 三是敌人在暗中,他也在暗中,目前,发出声音的反而成了“明”,但也可能只是一个“饵”。 他决定在暗斗暗。 以黑制黑。 他仗着冷月微光推车,迅速且无声,已到了那发出扒搔声的棺木所在。 就在这时候,连扒搔声也突然静止了。 就像利爪、利器扒刮到一半,陡地,就凝在那儿了,再没有动过,再也没有声音。 黑。 静。 黑加上静,不是黑静,也不是静黑,而是孤寂。 要命的孤独寂寞。 无情在等。 等声音。 敌不动,我不动。敌欲动,我先动。 他在黑暗中等待。 他在寂静里忍耐。 在对敌中,交手只是刹瞬光华,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艰苦锻炼、勤奋学习。 在人生里,成功得意,只是瞬间芳华,绝大部分的岁月,都只在磨炼意志、辛勤工作。 能够不让一天无惊喜的人,已经是十分幸运;只怕惊多喜少,人生长忧,岁月常哀。 他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夜正长。 黑更浓。 ──聂青到哪里去了? 他身上的伤可会发作?会否影响他的战斗力? ──习玫红是不是出了事? 她是四师弟的女友,如果不幸,自己又如何向冷师弟交待? 这是个生死关头,无动静则平靖,一有异动则可能立见生死。 可是无情并不情急。 这么多年来,官场斗争、江湖仇杀,他已学会了冷静对付、沉着应战。 他还趁这个狩猎、守候之际,坠入沉思,把这两天来发生的一切事情,反复回想、整理了一下。 在破庙的昏黑里,他的双目渐渐明亮,如两盏灯,这连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就在这时候,棺木响了。 那不再是后排第三口棺木。 而是前排第五口。 那口棺材,就正在无情身后。 无情还没有回身,双手已在轮椅扶手木上一掐。 崩崩两声,扶手板夹陡然弹出两块钢板,准确地楔入棺盖缝隙。 无情双手肘部用力一压。 轮椅忽然升高。 钢板一扳、力挠,“格勒勒勒勒勒”一阵连响,棺盖已给撬开。 无情一拔主括,轮椅回转,“轰隆”一声,无情已拧转身来,对着棺木,而棺盖也给这一拧一扳之力,完全给撑开,并甩了开去,飞旋到了半空,发出了呼呼的厉风声。 这时候,无情脸部微微俯向棺内,他的手则放在轮椅之前一块用以置物、写字用的木板上(跟桌面的功用相近)。 棺椁内层居然隐隐透着光:红芒似血。 就在这一霎间,棺里忽然弹坐起一个人。 这个“人”,披头散发,完全遮住了样貌。 他陡然伸出了手。 青光。 白手。 他的手白得可怕,就像涂了一层白垩。 但他一出手,就泛起了一股青气。 青得像柳树精的妖气。 那棺中人一手按住了轮椅。 另一只手闪电般扣向无情的咽喉! 无情不会武功。 棺一开他就遇上了这狙击! 而无情不会武功。 他和棺材相距极近。 他的人仍坐在轮椅上。 但无情不会武功。 无情不会武功。就算他想躲,也不及棺中青光白手之快之疾。 哪怕他要退,也来不及推动轮椅,何况,轮椅后有棺木截住了后路。 纵然无情能及时操动轮椅往左右闪挪,但轮椅已给棺中人一手抓住了,纹风难动,进退不得。 无情却不会武功。 其实,世上不会武功的人,远多于会武功之人,而深谙武艺的高手,也远少于一般练家子。 ──此所以庸人易得,高手难求之故。 因此,不一定要武功高,才能得天下,才能称无敌。 智者,以手腕夺天下,以道德服人心,以才干称无敌。 不会武功的无情,突遇此变,并没有惊惶,似乎,也并不感到意外。 他只做了一个反应: 他双手往轮椅的桌面侧边一按。 一个铁扣,突地弹了出来,正扣住那棺中人的手腕。 棺中人冷哼一声,右手加速,眼看就要箍住无情的喉咙。 但棺中人却蓦然发现了一件事: 在无情轮椅的下挡屏板(用作在轮椅滚动时,遮挡泥泞碎石,以及防止草丛钻入的齿状挫板),忽然嗖地弹出一截尖刃! 尖刃迅速刺向棺中人心窝。 无情的左手食指按着一个钮掣。 棺中人欲往后退,但不行。 他在棺中。 来不及坐起。 就算退,也为棺柩所阻。 他要回手捉住利刃,也不行。 因为他的左手已给扣住。 而他的右手,正疾取无情咽喉,已来不及变招! 来不及了! 他断断躲不开这记轮椅吐刃。 来不及! 这只鬼轮椅! 不及! 他就算一手捏碎无情的喉骨,也势必给这挡屏利刃贯胸而过!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什么似的,大叫了一声: “你是无情?!” 手陡止, ──不再前攻。 三燕窝 果然,他的攻势陡止,那利刃弹伸也遽然停了。 无情的手指没再用力。 但他的食指仍按着机钮。 他也好像及时认出了棺中人: “慑青鬼!”他叫,“是你!” 他们俩及时互相认出了,也及时止住了杀手。 “你发生了什么事?” “你刚才掉落到哪里去了?” 两人几乎都在问对方。 在棺中的当然是聂青。 “刚才,你正要发动暗器攻神龛和判官桌后的阴影,我却发现两口棺内有异动。” “异动?” “有呼吸声。”聂青用手撂上了乱发,道,“我的鬼耳特别尖,就算是鬼吹气,我也听得出来。” “我看到你劈棺逼出了那两件异物了。”无情道,“可惜我却掉了下去。” “那时候,庙里忽然全黑。我跟那两具东西交手几招,忽然全都消失了。我不知道它们在哪里,而习姑娘那儿也忽然没了声响,我怕受到它们的夹击,所以就往原来那副白骨弹上来的棺材里一伏,并偷偷拉上了棺盖,本来是要躲在里面,伺机反击……” “你进入棺材里去了?”无情承认,在全然黑暗中,那不失为一个避开围攻的良策。 “没想到,棺材内的天地却是那么大……”聂青兴奋得脸上在冷月下也有点亮着青光,“我一伏了进去,棺底就徐徐下降,我等到它抵达实地之后,往侧边的棺柩一推,嘿,却像一道门户一样,应声而开……” “那儿可有没有强光?” “没有。”聂青摇头,“但却有些豆大的油灯,挂在泥墙上。四壁都是泥涂的,又湿又黯又滑漉,而且既狭又窄,我走了几十步,都只是窄仅容身的甬道,路势主要是往下倾斜,但四通八达,一重又一重,错综交织,不知有多少路,也不知有多深邃……” 无情喃喃道:“莫不是──” 聂青吸懦道:“只怕你所想的也跟我一样……” 无情目光一长:“你认为?” 聂青这次只说了三个字: “猛鬼洞。” “矿洞就在猛鬼庙的下面。” “这些棺木,就是进出口。” “庙里的鬼魅妖怪,就是从这些棺椁往来倏忽!” “我一旦知道已走入矿洞里,就想跟你们一道进来,又担心你和习姑娘中伏,所以就一味往回走,”聂青继续道,“但泥甬的路不好认,来来去去都一样,分辨不出,而且,在泥墙上,有许多泥石,像雕塑一样,嵌在墙上,它……” 竟一时说不下去,眼里还有畏怖之色。 ──连“鬼王”聂青也感到惊骇而欲语还休的景象,无情只有苦笑。 他仍等着听。 但并不催促对方说。 聂青顿了一顿,还是说了下去:“那些人头,好像给活生生斫了下来挂上去似的,有的是牛头,有的是马脸,但最多的,还是人的头……墙上湿泥,还是血淋淋的。” 昏灯。 地底。 泥甬。 黄土。 ──还有牛头、马脸和人的首级,这端的是够阴森可怖了! “然后,我终于找到了上去的路,找着了这块棺垫,便徐徐上升;可是,这棺内却沾着很多泥垢,且有恶臭,不似我刚才往下沉的那口,内里干净无味。我正觉奇怪,便试着搔刮去泥层,才再顶开棺盖……但在这时候,我却听到了一种机关催动的声响。” 无情点头道:“那是我正催动‘燕窝’前来。” ──“燕窝”,是他对自己轮椅的昵称,就像有的人喜欢把他的坐骑雅号为“踏雪”、“追风”、“卷云”一样,又或者像有人喜欢把自己住的地方叫做“听雨楼”、“黄金屋”、“知不足斋”一般。 “我以为是敌,”聂青道,“我立时停止了搔刮。” “然而我却莽然开了棺,”无情道,“幸而大家都及时收了手。” “你的轮椅……‘燕窝’?……好厉害!”聂青目中青光闪烁。 “你的‘青光银手’更犀利。”无情也由衷地道。 “那么,”聂青问,“刚才,你又落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无情一一相告。 毫无隐瞒。 而今,他们在同一条船上,只有同舟共济,合作无间,才能突破障碍,斩除妖孽,达成任务,平安下山。 可是,能吗? 你要是相信一个人,那人却来害你,伤害力远比你所不相信的人来得可怕。 如果你不相信这个人,他又怎能相信你,为你忠诚做事? 如果那个人相信了你,也一样要冒为你所害的大险,但人与人之间若不互相信任,又怎能合作做事? 只一个人是断断做不出大事的。 疑人不用,用了害己;用人不疑,疑了误人。自古艰难惟识人。 识错了人,就信错了人,也用错了人,小可以遗恨终生,大可以误尽苍生。 不过,他们现在只有互相依靠,相濡以沫。 因为他们已无别的人可信。 有。 或许还有一个。 “习玫红。” ──她在哪里? 然后大家都看了看下面,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他们已没有了退路。 为了要找出真相,为了不虚此行,至少。为了要找回习玫红,他们都得要到下面去走一趟。 聂青提醒了一句:“要不要通知那两个小娃娃。” ──小娃娃就是白可儿和陈日月。 无情已拿出一支玉笛。 他信口横吹,发出几声时而悠扬时而尖锐的乐音。 然后他侧耳听了一阵。 没有回音。 只有远处隐约猿吼。 夜啸阵阵。 无情脸色沉重,道:“我已通知他们了。”就没有说下去。 聂青看了看无情的轮椅。 自从刚才那一次交手后,他可决不会小觑无情和他的那张轮椅,且不管它叫“燕窝”,还是“鹰巢”,或者“虎穴”,抑或是“鼠窦”什么的。 不过,他还是有点担心。 “下面很窄,只怕,”他说,“这轮椅不好走。” 无情问:“还走得动吗?” 聂青想了想,道:“我经过的地方,还勉强行得过去。” 无情道,“那就好了,走不过去的时候再说吧!习姑娘可能危急呢,事不宜迟!” 聂青用眼角瞄了瞄这个身有残障的人,他不想让对方看出他此时涌上心头的敬意和感动,所以打趣地道:“这么多副棺木,咱们要选哪一副下去?” “我们有两个人,当然是一人选一副;两个人挤,只怕过不了奈何桥呢!”无情道,“随便哪一副,总之,能下地狱就是好棺!” 四牛马脸 无情选了聂青自地底升上来的棺椁,下地狱去。 聂青则选了另一副。 这一次,他选的是刚才他曾一掌震出一具腐尸的棺木。 反正,两人不能一齐下地狱──地狱太窄了,黄泉路太挤了──他们一个一个下,也是一样。 反正,黄泉路,路不远。 到底,还是下地狱。 地狱里,听说有刀山、油锅、炮烙、锯宰,这儿有没有? 无情却先看见了牛头马脸。 路的确很窄,又挤又湿,而且霉腐恶毒,不住扑鼻而来,凝聚在坑道间。 甬道交错复杂,走一条甬道,不到三十尺之遥,左右至少经过十二三处转角,转角后,又有相同的甬道,在不算长的一条甬道里,又至少有十四五处分岔。甬道宽度都大致相近,连颜色、气味、凹凸不平和湿度都几乎一样。 颜色是黄。 黄泥凝土。 气味是霉。 霉得仿佛令人身上马上长苔。 一路虽然颠簸,但依然窄可容车(至少是木轮手推车)行走,大概,是因为挖这些坑洞时,是为了开矿采石,所以,再狭仄也必须能容纳及推动木头车行走方可。 无情现在就是推着车走。 所以,他平时一向小心保护白皙秀气的双手十指,而今已沾满了泥污。 一路都有些豆大的油灯,至少,每逢转角处都必定点上一盏。 情势已非常明显: 这儿有人管理。 ──只有人,才需要光。 鬼不需要。 ──鬼喜欢黑暗。 鬼魅向与黑暗同存。 所以无情格外留神。 ──有人,才要特别提防。 比起来,鬼,也许反而不那么可怕。 无情一路推车缓走,留意一切值得留意之事。 他发现: 灯油是半满的。 甬道有风口,油灯晃闪不已。 有风口就是有出路。 墙是湿漉的,渗着黄水,泥层后就是坚硬的岩石。 他再走了一会,就发现墙上嵌着头。 聂青并没有说诳: 主要是动物的头。 尤其是牛的头、马的脸。 甚至还有猪头。 猪头染着黄泥,一头金发似的,眯着眼睛嘟着嘴,在笑世间万物似的。 但只有头。 头给嵌在墙上,大部分封着泥泞。 却没有身子。 然后无情便发现了人头: 脸容全在扭曲、抽搐,脸肌发扭、痉挛,仿佛在死前的一刻,受到了极大的震怖与惊恐,而且还死得十分哀愤与痛苦。 他们大部分的脑髓以及血肉,已被吸食殆尽,甚至可以想像在吸噬的时候,这些人依然清醒着。 灯光昏昧。 摇摇欲灭。 甬道犹如地狱的路,木轮辗过地面,回声轧轧,这边荡了开去,这边又传了回来,相互回环,互相回旋着。 无情看久了,不但恶心,而且也有点晕晕然的。 这次一下地狱,就发现行动失当。 而且失策。 因为他和聂青并没有像预期的聚合在一起。 甚至,现在聂青已不知道掉落到第几层炼狱去。 这鬼域目前只剩下他一个人。 以及他的轮椅。 还有头: 牛头。 马首。 ──以及在痛苦挣扎与煎熬中死去的人的首级。 他不知道矿层有多深邃,但却在闻风辨位:有风的地方,就是有出口,他且向出路走去。 轱辘轱辘……他的木轮椅辗过凹凸不平的黄泥路,仿佛脚不沾地但傲然独行于地府之中。 就在这时,他忽然扳住了转动中的轮子,仿佛为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整个人也都怔住了。 无情这时正好走到甬道的弯角,弯角的尽头是向左方转,又是一条大同小异的甬道。 眼前,仍是黄土路,没什么异样。 异样的只是路上伏着一个人。 一个庞然大物。 这个人,头埋向地,全身用崩带裹着,血迹自裹伤布渗透出来,发出强烈的腐臭。 看来,已死去多时。 无情看到了这个首级还没给斫下来的人,却是楞住了。 他太震动了,以致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泥墙,正好有了变化。 地道很窄。 甬道狭仄。 就算无情的木轮车可以勉强通过,但也仅容他一人一车。 他推车往左俯视之时,车背已完全靠贴着泥墙。 这泥壁也跟所有的泥壁一样,湿漉、滑腻、凹凸不平,发出阵阵冲鼻的泥腥味:仿佛,这地底本就是黄河千万年来卷冲囤积的淤泥一样,又黄,又烂,又无生机。 可是,壁上有两个本来只是小小的凸点,现在却有了变化。 它们已慢慢突显。 突了出来。 也就是说,这两个凸点正渐渐破墙而出。 正好,无情背向着它们。 它们突墙而出的位置,正好是无情的肩背所在! 然而,无情却不知道。 全无所觉。 五黄泉路 无情并不知道后面有两只手,正破壁而至。 他正在俯视那尸体。 他在观察,而且愈看愈震惊,愈诧异。 就在这时,波波二声微响,手掌已破墙而出,和着黄泥碎块,十指箕张,一左一右,攫住了无情的左右双肩! 无情的脚不能动。 如果他的双手给扣住了,轮椅又不能发动(他的后头是泥墙),那他就完了! 在这种绝境下,他只有下地狱。 其实他已不必下地狱,因为他早已身在地狱之中了! 不过,无情并没有拧动。 他觉不妙时双肩已遭箍住了,对方只要一发力,他的肩骨就会碎裂。 所以他根本没有挣扎。 他只是臀部用力一沉,发力一坐。 他只做了这件事,对方已将他捉住,并挟持高举,把他的身子拔离轮椅。 他没有了轮椅,双手又受制,他就一定完了。 无情的双脚是废的。 可是,挟持他骤离轮椅的人却没想到,那轮椅在主人离开它之后,忽然好像得到了一个决绝的命令似的,猛往回撞。 后面就是泥墙。 正是施暗算者的所在地。 “轰垮垮垮垮”一阵响.泥墙吃轮椅全盘发动的一撞,夸啦夸啦地倒塌下来了。 而且正撞往墙后出手者的下盘。 那人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双脚会像无情一样废了,但他双手又抓住无情,要往后退,但泥块已压住了他的脚踝和小腿;眼看轮椅就要撞辗了过来,他蓦地换手,把无情一放,大叫了一声。 “怎么又是你?!” 无情飕地落下。 正好落在撞倒了泥墙的轮椅里。 他并且及时煞住了正往前疾撞的轮椅。 然后,他也叫了一声: “怎么还是你?!” 墙后的人当然是聂青。 据他的解释:是他一落便落在这泥墙围堵住的斗室里,也在到处寻觅无情。 然后,他发现了一具尸体。 这尸体令他惊疑不定。 接着,他便听到异响。 这异响轱辘其实是无情和他的那“坐骑”──“燕窝”的声响。 可是他不能判定。 所以他以安全为上,闪身进入泥房内,然后,运劲于双手,透入墙中,准备把来人一举成擒。 来者却是无情。 他当然没有遭擒。 只是遇险。 不过,总算二人又会在一起了。 然后他们开始“研究”那具尸体。 “你看他像……” 聂青问的语音有点发苦。 “铁拔。” 无情说得斩钉截铁。 “铁布衫?” 无情点点头,沉重地。 聂青楞楞地道:“如果他是铁拔,却是为何会死在这里?” 无情望望四壁四周、四围四处,尽是黄土,喃喃地道: “他已死去多时。问题是:如果他真的是铁布衫,那么,在绮梦客栈里的那个,到底是谁?” 第一章 谁关门? 第一回 刚才的风真大 “砰”! 突然之间,门给大力关上! 一下子,客栈里,罗白乃、何梵、叶告、言宁宁、李菁菁都为之愕然,霍然回身。 “谁关的门?!” 罗白乃吼了起来,涨红了脸,很愤怒的样子。 其实,他是给吓着了。 唬了老大的一下。 由于他给吓得几乎跳了起来,现在只好虎吼吼的表达愤怒,仿佛,怒愤和惊恐的样子有时亦非常近似,这样就可以掩饰刚才的失态。 不过好像没有什么作用。 因为大家都吓了一跳,脸上都惊疑不定。 没有给吓着的,也不会给他诓住。 没有给吓住的,起码有两个人: 一个是张切切。 ──好像是有肥大舌头的人,就有颗大胆,不易给吓倒。 一个是铁布衫。 ──他浑身的伤都渗着血,而且发出恶臭,但他惟一没有受伤的好像就是胆子。 张切切看了看突然关上的门,又瞄了瞄脸青唇白的大伙儿,再望了望铁布衫,居然似笑非笑地说:“我没有关门,你呢?” 铁布杉仍是没有说话。 他只摇首。 一摇,就摇出了发脓伤口的恶臭。 而且,有些裹伤布或许没裹紧,还给摇出脱线布条来。 大家都别过脸去,不想看到他的伤口:光是闻已够恶心,看了只怕晚饭都食不下咽了。 张切切耸了耸肩,道:“那只有是鬼关门了。” 不说还好。 一说,大家都脸色大变。 这时候,除了孙绮梦,就是何文田不在现场。 杜小月想要洗澡。 这里的女子,可都不像罗白乃,不爱冲凉。 杜小月要去浴洗,她胆怯,何文田在情在理,为安全为壮胆,都应该上去陪她。她现在就先上楼去为她调浴洗用的清水,刚刚提了两桶水上了楼。 孙绮梦则上了楼──她到楼上去干什么?谁也没敢去问。 她是这儿的老板。 ──老板做的事,可用得着“伙计”来管! 就算问,也轮不着楼下这干人来问。 能问的人,偏又不在现场:譬如无情、聂青、习玫红。 客人总比较好说话,而成了名的客人,说的话总比较有分量。 罗白乃有点讪讪然的,杜小月、何梵、言宁宁、李菁菁全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望向他,他就更六神无主了,只好说:“刚才……的风真大。” 叶告说:“是的是的。风真大。” 言宁宁道:“刚才哪有什么风?” 张切切道:“有,只怕也是鬼吹风。” 她又来了。 杜小月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呀?” 她的语音有点像哀告。 何梵忽发奇想:“我们要不要上香拜一拜它?” “三剑一刀僮”中,要算他最信鬼神。 叶告说:“连是神是鬼都搞不清楚,拜个什么名目嘛!” 张切切道:“出去看看,不就清楚谁关门了么?” 她这句话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叶告怂恿的道:“对呀对呀,出去看看嘛。” 罗白乃没好气地说:“那你去吧!” 叶告道:“我要照顾老鱼。我要是出了事,他怎么办?他要是出了事,公子可骂死我了!” 叶告其实并不怕鬼,“四僮”中最不信邪的就是他。 但他这个人一向容易附和人,胆气也不算太大,能够不领先做事,他从不争先。 一般人错以为胆大的人就一定不怕鬼,其实有很多人够胆子杀人放火冒险,但却还是怕鬼畏神的。一般人也错以为脾气火爆的人也一定胆大,其实,脾气臭的人动辄发怒,但易怒的人也不见得便大胆勇敢。 叶告就是一例。不过,他爱附和的是外人,对同门师兄弟,他倒老爱争辩不休,驳到底。当然、给人迫急了,麻烦已扛上了,他也会迫出豪气勇色来的。 张切切望向何梵。 何梵胆小。 他连忙引用前例,抗声道:“我要照顾小余。” 现在,张切切、何梵、叶告都望向铁布衫。 这里的男性不多,做这种事,总不好支派女的出去干。 铁布衫守在杜小月床前,纹风不动,看来,谁也请他不动。大家便一个又一个的转睛望向罗白乃,好像他就是一个真命天子似的。 罗白乃只觉鼻头发痒:“依我看嘛,就算是鬼吹了风,也只是把它自己关在门外。我们人在里边,它在门外,它有它的天地,我们有我们的世界,人有份,鬼有归,如此刚刚好,大家互不侵犯,我们又不想拜见它那张鬼脸,又何必开门去找鬼麻烦呢!” 他总有一番道理。 张切切嘿嘿冷笑。 罗白乃怕大家再叫他开门捉鬼,连忙转了个话题:“如果外面有鬼,它没有进来,我们就不必管它。要是外边不是鬼,我们更何必理他!所谓:人不犯鬼,鬼不犯人。不如,我们转个有趣的话题,让大家动动脑筋,猜估一下。” 李菁菁倒有兴致:“是什么有趣话题儿?” 罗白乃笑嘻嘻地道:“我们大家来猜一猜:外面的是人是鬼?绮梦客栈发生了那么多怪事,跟疑神峰上闹鬼,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鬼还会出现,它下一次,会在哪里出现?用什么形貌出现?又在洗澡?还是磨刀?抑或又是闹得酷似孙老板的娘亲,在这儿晃过来,又晃过去?……它到底为什么要化身为孙老板的娘亲呢?它会不会真的是孙老板的娘?!” 他的话没说完,已嘘声四起,反应不一──但肯定热烈。 本来好奇的李菁菁,第一个苦着脸:“我才不……猜鬼,有什么好猜的!” 言宁宁也抗声道:“我们再也不要谈鬼了,好不好!” 何梵也反对最烈:“这儿还不够阴森恐怖吗?还要谈玄说鬼,我看不好吧!” 大家都七嘴八舌,无非都想避开“鬼”这话题。杜小月的身子更瑟缩了一下,快全都缩入被窝里去了,只一对水灵灵、乌溜溜的眼珠,露在外边。叶告哼哼唧唧地道:“鬼有什么可怕……说说也无妨,谈鬼色变,胆子忒也太小了吧!”他无疑要充大人、更显示勇色豪气。 罗白乃看大家不想谈鬼,有点下不了台,只好先硬个头皮来个“引子”:“讲鬼故事决不是坏事,总好过真的撞鬼!” 谈到“撞鬼”,大家都变了脸色,为之噤声。 “也许,多谈些鬼话鬼事,讲着讲着习惯了,也就不那么怕鬼了呢!”罗白乃试图争取大家支持他讲鬼,“你别空口讲鬼话,没意思,我们不妨猜测一下,下次鬼在哪儿冒出来,最吓人的方式是什么。一旦讲开来了,心里有了防卫,万一鬼真的用这种形态显现,也许,就不那么恐怖了,那可是大大的好事哪!可不是吗?” 他可越说越来劲,发挥他丰富的想像力:“譬如说,如果真的有鬼在门外,它会用何种方法进来,才让我们受到最大的惊吓呢?哈哈,哈哈。” 他在“哈哈”的时候,心中也有点虚慌,同时也在构想。 “它已经进来了。” 一个声音幽幽的道。 大家不觉毛骨悚然。 “它已跟我们这儿的其中一人,合为一体,所以,它已经进来了。” 那语音怯生生的,可是说话理路,十分清楚: “如果你发现我们其中有人的眼瞳是绿色的,那么,就是它了。” 那柔弱的语音把话说得飘忽忽的,像一团雾气: “如果你看到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绿色的,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所有的人都给鬼上了身,只剩下你是人;二是你自己就是一只鬼,所以看谁都不是人。” 说这番话的,是仍窝在被里只露出半截身子的杜小月。 第一章 谁关门? 第二回 它已经进来了 说话的是杜小月。 大家都没想到她竟会一开口就说这种话。 大伙儿心里都不得不承认: 如果有鬼,大家正讨论它的时候,它已经进来了,形同是在跟鬼讨论鬼的事,这是最可怕的了。 ──更何况小月提供了另一个可能:自己变成了鬼,还不知道自己是鬼! 大家脸色都有点发青。 外面猿啼阵阵,其声凄楚。 还是罗白乃第一个打哈哈: “幸好那摄青鬼不在这里!” 但大家都没有笑。 大家都在看着他。 ──不,是在看着他的一双眼睛! 尤其是张切切、言宁宁、李菁菁,还有叶告与何梵。 他们看着他。 目不转睛。 有的张口,有的结舌,有的面面相觑,总之,都很惊讶的样子。 罗白乃只觉头皮发炸,心中发毛: ──莫不是,自己的眼睛……?! 只见,叶告跟他点点头,眼中布满了同情。 却见,张切切对他摇了摇头,脸上显出了杀气。 他连忙去看何梵。 何梵却低下了头,不敢看他。 至少,是不敢与他双目对望。 他可急了。 他用眼睛搜索杜小月。 杜小月却又用被衾遮住了颜脸。 只听言宁宁严肃的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不错,它已经进来了,它就附在──” 罗白乃只觉连双脚都开始发软了。 就在这时候,忽闻“噗”地一声。 李菁菁原来一直咬住下唇,现在忍不住,憋不下来了,“噗”地笑了出来。 她一笑开了,大家都忍不住了,纷纷指着罗白乃,有的跺足,有的捧腹,大笑不已。 “哈哈哈哈哈……” “你看他,吓成那个样子!” “他以为他真的变鬼了!” “不,他是活见鬼了!” “他那么怕鬼,却胆敢建议大家讲鬼故事!” “要不是菁菁忍不住笑,我看他要吓得裤档子都湿了呢!” 愤怒又使罗白乃涨红了脸。 ──原来是给人捉弄了! 他决心要做出些大胆事儿,让大家刮目相看,不敢再小觑他,为此,他甚至不惜去捉一只鬼回来耀武扬威一番。 可是,他现在却羞愧得不知往哪里钻好。 “鬼吓人,通常只有几种方式,”这次又是杜小月解了他的窘,“罗小哥儿刚才说的对:如果能够归纳鬼出没的方法,的确可以有备无患,而且减少惊悚。” 罗白乃的脸又涨了一个通红。 他这回是感激。 “鬼吓人,是因为我们是人,它是鬼。人相信人死了才变鬼,而且,死得愈惨、愈冤的人才会变成冤魂、厉鬼。在心理上,人不想死,对死后的世界完全无知,所以更不想遇鬼,因为,见鬼仿佛就差不多等同于死,人都是怕死的,这是怕鬼的原因之一。” 说话的人居然是小余。 原来他已醒来。 他好转得很快。 他一旦能复原,客栈驻守的人无疑又添强助,所以大家都很高兴。 “鬼吓人,是因为它样子恐怖,而且,人完全不知道如何对付它,仿佛,它法力无边,手段诡异,不像人,武功再高,也有套路,我们因为不知道鬼用什么手段对付我们,所以我们才特别怕它──我们对未知的东西,都因陌生、不懂而感到害怕。” 这次说话的是老鱼。 他也恢复过来了。 他好像在跟小余比看谁快复原。 ──有他们两人在,守客栈的阵容自然大壮。 “我看,鬼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倏然而来,倏然而去,就是因为它名副其实的神出鬼没,失惊无神的出现,我们没法在心里准备好,所以乍然遇上可怕的事物,难免会给它吓着……” 这番话是言宁宁说的。 这干女子中,无疑以她思路最清晰、冷静,但却没有张切切的大开大阖、杀着凌厉。 罗白乃这时已恢复个七七八八了,刚才给糗过,无论如何,都得要挣回点面子:“我说哪,鬼之所以吓人、可怕,不外你们说的那三点。所以,只要我们一不怕死,二不怕它丑,三随时准备见着它……那就没有啥可怕了,对不?” 没人反应。 人人都看着他,似笑非笑。 这次,罗白乃可不受骗了:“看我干啥?又唬我不成?本少侠早已心里准备好了,管它摄青鬼吊颈鬼索命鬼吱牙鬼无头鬼长舌鬼活见鬼,有本事就尽管放鬼过来吧,本少侠可不怕……” 大家仍不发话,仍看着他。 不,是看着他背后,欲言又止。 罗白乃干咳一声,大剌剌地回身,一面道:“你们别重施故技了,罗少侠我──哇!” 他大叫了“哇”的一声,拳打、脚踢、跨步、飞弹,跌跌撞撞斜扑出八九步,这才立定桩子,但一颗心几乎已吓飞出口腔外了。 原来,他后面真的有一只鬼。 那鬼,就一直无声无息的站在他后面。 那是铁布衫。 ──以及他的臭味。 对罗白乃而言,铁布衫只是一只“鬼”:无声鬼。 “他”甚至比鬼还可怕。 ──至少比鬼更臭。 罗白乃更怕的是他的眼神。 他的眼没有绿。 只深邃。 深,深不见底。 邃,邃无边际。 你只要望上一眼,就仿似掉进了深渊,失去了重心,也浑无重力,一直坠落到不知往哪儿去。 这一对眼睛,不像人的眼,像在眼球上涂了层雾影,而这层影子,却比井还深,比夜还沉。 你只要看他一眼,就像给蛆虫咬了一口,而且是直叮在你心口里。 罗白乃的心口现在就是在发病,好像是着了一记痛击。 他的心犹在怦怦怦的跳,撞击着自己的胸臆,他用手捂着它,强抑住难受。 坦白说、对罗白乃而言,只怕宁可遇鬼(尤其是漂亮的女鬼),也不愿跟这似人非人的怪物对峙、对视! 对罗白乃而言,铁布衫简直是他的克星,仿佛上辈子吃过他的大亏,这辈子还要受他的摆布! ──鬼,你还可以不怕。 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见鬼也不惊。 但如果你见到的是“克星”,只要“克星”一来你就霉运不断,真轮不到你“不惊”! 罗白乃就是这种想法。 山外那边的惨烈啸鸣,一声起一声伏,不知是禽是兽?是人是鬼? 第一章 谁关门? 第三回 同样的梦,同样梦里的女鬼 “我看铁拔他没什么恶意,”杜小月幽幽地说,“他只要告诉大家:就算你不怕死,不怕丑,不怕意外,但你还是会害怕──因为人天生就有‘怕’的感觉。” 然后,她低声说了一句:“正如‘爱’一样。” 何梵很同意:“怕是一定会怕的了。如果说,外面有人敲门,我只剩下一个人,开门一看,原来是只鬼……我就一定会怕到不得了。” 李菁菁接道:“就算不只我一个人,大家都在,只要是鬼,我都吓死了。” 张切切道:“别的不说,我现在一个人如厕、淋浴,乃至到厨房去弄点吃的,想起胡氏姊妹发生的事,我都心慌慌的哪!” 连她这么个肥大的女人,居然也怕。 “你就别说了,”言宁宁道,“我连打开箱子,走过暗处,听到猿嗥,都感到骇怕呢!” 李菁菁犹有余悸的道:“那一次,我们整个客栈的人都做同样一个噩梦,同样梦见梦里的女鬼,我觉得,光是这样的梦,已够可怕了。” “一个小姑娘本来好好的,上一刻还在为大家烧菜,”张切切眼里也显出了畏怖之色,“然后,忽然间,她就用切莱的刀,一刀一刀来刖下自己身上的肉,刀刀见骨,直到扎死自己为止。” “也许这是我亲眼目睹的,所以分外深刻。”张切切说,“当时我吓得脚都软了,心都乱了,一时间还真夺不下她的刀来。” 像张切切那么一个看似横蛮无惧的妇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居然也像李菁菁、何梵一样,脸上流露惊惧之色。 轮到罗白乃了。 “我觉得,一直有一只鬼在你左右、在你附近,可是你一直不知道它是谁?在哪里?要什么?想干什么?这点最是可怕。”罗白乃舔舔干唇,说,“我觉得那鬼始终都在这客栈里,不离不弃,这点最让人不安。说不定,冲凉的时候舀水,一舀盛起个人头来。说不准,小解的时候,一撒,就撒在鬼身上了。说不好,照镜子的时候,一照照到另一个人在镜前。说不准,睡着了之后,床底下有另一具女尸,也是这样躺着──” 他越说,自己越怕。说着说着,竟说不下去了。 叶告也附和说:“是呀是呀,床底下有女尸,那还不怎么,怕只怕一觉惊醒,身边有一具生了虫、钻着蛆的尸体,那可更──”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应该表现自己的勇气,叶告马上把语锋一转:“哼,嘿,那时,我一脚先把它踢到床底下去!” 大家都知道他逞强,嘘声四起,张切切故意问:“好,你把它踢下床了,那你呢?难道还能在爬满了虫和滋生着尸蛆的榻上赖着再睡个回龙觉不成?” 叶告只好死撑下去:“我?当然一跃而起啦!” “那你最好照照镜子。”言宁宁冒出了这么一句。 “怎么说?”叶告有点不明所以。 “你一照镜子,就会看到一张腐烂了、长着蛆虫的脸,”言宁宁诡笑道,“你自己才是那只鬼。” 他们说着说着,竟说上瘾了。 该小余说了。 “我给鬼咬了一口,连它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才恐怖。” 老鱼的话更简单。 “公子上猛鬼庙,我们却窝在这里讲鬼话,什么忙都帮不上,我觉得很恐怖。” 客栈外传来了气若游丝的呜呜之声,也不知是鬼哭,还是神号。 他们都望向铁布衫。 只他还没说。 也不知他会不会说。 大家看他不知死活──当真是:不知他死了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都打算放弃要他说话了,正在这时候,他却沙哑着语音,说:“一个人半死不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心死人活,那是最恐怖的事。” 这几句话,听得大家心里一沉,不知他说的是他自己,还是另有所指。 “我却常常看到一些事,一些景象:我们现在住的地方,甚至是跟一些幽灵一起住。” 他们正以为发言已告一段落了,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很少说话的杜小月,忽然又开始说话了:“他们能看见我们,我们却看不见他们,除非,他们有意要让我们看见。” “你说的幽灵……”罗白乃忍不住问、“是不是鬼?” 杜小月点点头,眼光变得幽幽的、悠悠的、飘飘的、也漂漂的:“所以,你若打开衣橱,说不定真有个腐烂了的尸身在那里。你在地上拌一个跤,原来一具尸体躺在那儿。你坐在这儿,头上湿湿的,以为下雨,一摸,才知是血,原来上面有具尸体伏在那儿。” 大家听着听着,觉得头上也有点湿湿的,望望上面,又看看地上,心里都有点毛毛的。 “就是这样,是它要你看见,它的形体在那儿,你才看得见,也就是说,它影响了你的直觉、你的敏感、你的耳眼鼻舌身意识了。”杜小月谈起鬼来,居然娓娓道来,头头是道。 “然后,有个声音,在喊你上楼。你上了楼梯,跟着声音转,来到一个从未开启过的房间之前,才发现,这声音是响自心头的……然后,灯火全灭了,有个人巍巍颤颤的爬上了楼梯,一路摸索到你近前,你以为他是自己人吓唬,一扯,才发现他是断了头!”杜小月好像梦魇一般的语音,在大家耳际心间飘浮着: “或者,门外有个熟悉的语音,一直都在呼喊你,在召唤你前去……你打开门,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那口井前,往下望去,黑黝黝、深邃邃的井里,也有人刚好抬头,仰面向你望来,雪白的身体,还在磨着刀哪……” 听到这里,大家不禁都毛骨悚然起来。 正好,山那边传来激烈而凄楚的嗥叫,像是狼猿吠月,又似山枭夜啼,而楼上也似有若无、隐隐约约的传出了哀号与凄呼,相互应和。 李菁菁靠近了言宁宁,而何梵凑近叶告,罗白乃也趋向叶告,叶告却悄悄往小余、老鱼那儿靠拢。 张切切吱牙算是笑了笑,又用肥大的舌尖舔了舔鼻头,强笑道:“小月,小月,你身体未复原,别胡思乱想好不好。” 杜小月眼睛这才忽然回复了过来,神智也像一下子回到了她自己身上,整个人都似虚脱了,复又钻入被窝里,朦朦胧胧的道:“我是常常看到这情景……也不知……不知是不是梦……我常常睡不着,都听到有人磨刀……一旦睡去,又有人在梦的门外敲门……” 声音慢慢微弱,也渐渐低沉了下去。 铁布衫凑近杜小月,宽阔的胸膛肩膊,都快要塌了似的。 言宁宁喃喃地道:“阿田为小月准备沭浴用的水,也弄得太久了吧?” 张切切醒起,张望了一下,道:“我上去看看。” 就在这时候,外面的似是猿啼、像是狠嗥之声,猝然而止──然后,笃笃,笃笃笃笃笃,有人敲响了门。 杜小月说对了: 有人敲门。 真的有人在敲门。 荒山野岭,有人敲门。 ──敲门的,可是不是人? 第二章 天涯何处无女鬼 第一回 不是人敲门 如果不是人敲门,那么,该不该开门? ──如果是鬼敲的门,那么,他们该不该开门? 客栈外,山上的枭啼猿鸣陡止。 只剩下敲门轻响: 笃,笃笃,笃笃笃。 客店内也鸦雀无声。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该不该开门,应该由谁去开门的好。 “开门。” 大家望向张切切。 然而下令的却不是张大妈。 而是杜小月。 ──一向看似柔弱胆怯,大声说话都会吓着她的杜小月。 “如果是鬼,根本用不着敲门,要进来便进来。”她说,“所以敲门的一定是人。” 有道理。 大家打从心里都认同了她的意见。 ──可是就算是人敲门.这时候来的会是什么人? 却又应该由谁去开门? ──无论由谁去开门,都得冒点险,至少,定必首当其冲。 叶告说:“我去。”何梵说:“我来。”罗白乃说:“当然是我。” 叶告自告奋勇,是因为他要逞强。 何梵也自动报名,是因为公子要他留守这儿,小余伤了,老鱼中毒,如果叶告上了阵,他再怕,也不该留在后头。 罗白乃也抢着要去,是因为他看叶告、何梵都自动请缨,他就没有理由落于人后,这样,可又会让人小看了他。 他已下决心不让任何人小觑。 ──有时候,让人看不起,要比捱刀子还难受。 没料,他的话才出口,叶告与何梵即刻让路。 让路给他。 ──让路给他去开门。 这两个小免崽子! 罗白乃十分悻然。 可是事已至此,他已“卸”不掉,只好去开门。 咿──呀── 门开了。 门外果然是人: 一个女人。 罗白乃突然有个发现: 这荒山野店,女性可真多! ──就连闹鬼,至少,目前可以见得着的,还是女鬼! 真是天涯何处无女鬼! 不过,这个女人他却不认识。 见也没见过。 这女人不算极美,可是容貌姣好,身材修长,皮肤白皙,虽然已年近徐娘,但依然有一种风流韵态,别有韵味。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也是最吸引入之处,便是这妇人的神态。 她一直像是迷迷茫茫,恍恍惚惚的,好像人犹在迷梦中未醒时。不过,她浑身上下,都沾着泥,且湿漉漉的贴着身子,虽然不及绮梦妩媚,可是她要比绮梦丰腴,缺一点少女情,却添上许多女人味。 看了她酥酥的神态韵致,罗白乃的骨头先是酥了一半,再看这妇人身子轻飘飘的,仿佛是“飘浮”的黏在门外,脸上半醉半醒,罗白乃的骨头再轻了另一半,再看见她若隐若现的胴体,罗白乃的骨头全部仿似啃到狗嘴里去了。 但他仍不失警觉性,问: “你是谁?” 对方反问:“你是谁?” 罗白乃戒备的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孰料那妇人也反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吱,居然是一样的旁路。 罗白乃正想找个借口堂而皇之的发作一下,好让大家看看他罗喝问的神威,却听李菁菁、言宁宁、杜小月一齐叫了起来: “萍姐!” ──萍姐?! 莫不是…… 罗白乃一时还未会过神来,言宁宁、李菁菁,甚至还有张切切都一起掠到门前来,就连杜小月,也半坐起来,被衾已落到腰际。 罗白乃瞥了一眼,心里一震。 这时候,三姝一起抢了过来。 一个拉住那妇人的手,关切地唤:“萍姐,你可把我们给担心死了。” 一个搭着妇人的肩,亲切地问:“萍姐,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只张切切看了妇人恍恍惚惚的神情,便问了一句:“阿剑,你没事吧?” ──阿剑、萍姊……原来她就是── 罗白乃现在才有了头绪:来人是谁了! 却见妇人迷悯的神情可更甚了。 她摸不着头绪的说:“怎么你们的样子,变了这许多?阿娇呢?亚骄呢?小瑄呢?小姐呢?这些人是谁?这个大眼小子是干啥来着?我才迟那么一点回来。怎么这儿就变了这么多!” 这妇人的问题一大堆、一大叠的,看来,比他们还多,而且还多上许多。 一时间,大家都回答不过来。 张切切点了点头,示意大家把这位“剑萍”请了进来,并且坐下了,她说:“我上去一趟。” 她当然是要上去通知绮梦: 这儿来了位“稀客”── 失踪已久的程剑萍,居然回来了! ──她原来没有死,也好像没受伤,只不过,好像失了忆。至少,也是局部失去了记忆! 第二章 天涯何处无女鬼 第二回 从棺底到井里 绮梦自楼上下来,非常轻盈,也带点匆匆。 那想必是因为兴奋之故。 她靥上的绯红更甚。因为她的肤色清白,吹弹得破,所以更显得绯色春艳。可是,也因为她脸上的桃花粉红,更衬得她肌肤如粉雕玉琢的那种白皙。 她一下楼,见着剑萍,呆了一呆,剑萍正在用言宁宁递上来的毛巾抹揩泥垢和湿处,乍见绮梦,也愣上了一楞。两人旋即搂抱在一起。 “你回来了。”绮梦平静的说,“你这么久没回来,我们以为你已经出事了。” “这么久?”剑萍狐疑地道,“我以为我只不过迟你们一阵子──” “难道,”然后她问,“我离开已经多久了?” 她的样子就像一个刚刚还魂的人。 她不是向绮梦提出问题。 她也是向大家发问。 可是大伙儿一时都不知怎样回答是好。 这时候,绮梦虽只说了几句话,罗白乃却肯定判断出两件事来: 一、她喝过酒来。 二,她哭过。──至少,是曾饮泣过:她脸靥上还有泪痕未干。 猿啸依然三两声,时远时近,既没先前密集,也再未闻呼应。 绮梦发出一声喟息。 有的女人喝过酒更好看,绮梦无疑就是这种女人:她星眸半掩,绯脸桃腮,吹气若兰,孜孜媚媚,香靥深深,花如颊,人如月,整整齐齐忒捻色,乱乱恣恣更添艳。 “这儿说来话长,”她每次总在紊乱的场面中抓住重点,“不如你先告诉我:自从那次同上疑神峰之后,你发生过什么事?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回来?” 剑萍茫然道:“现在?”然后苦笑道,“我是走那独木桥的时候,雾很浓,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忽然,看到雾里有一只眼睛,十分歹毒,正看着我,我心里一惊,忽然,脚踝给人扯了一把,立足不住,就往下坠落,心里还以为:这次是死定了,必死无疑了……” 绮梦道:“我们当时来回在独木桥、鬼门关那一带寻觅过你,可是,都杳无痕迹,我们以为你已……遭不测了。” 剑萍苦笑道:“连我也是这样想。我就这样坠跌了下去,轻飘飘的,晕眩眩的,也不知跌了多久,坠了多深,只觉一片昏黯…… “之后,忽然,给一阵叱喝声惊醒了过来,刚回过魂,就看见一道青色的人影,绿色的手,向我抓了过来,接着,迎面就是一记刀光──” “刀光?” “青手?!” 绮梦将信将疑。 何梵忽然想起习攻红。 叶告蓦地想起聂青。 “我忽然发现,我人在庙里,而且,还是躺在一口棺材里。” “庙里?”绮梦向上指了一指,“仍在疑神峰上的那座庙里边?” “便是。”剑萍也犹有余悸的说,“我也做梦都没想到,兜了那么大个圈儿,花了那么多时间,费了那么大的气力,冒了这么多的险,结果,还是出不去,人还在庙里。” 罗白乃差点没接了下去:在庙里还好,现在可是每况愈下,人还在棺材里哪! 老鱼忽然问道:“你可看清楚了:青色的人影是谁?拿刀的人又是谁?” 剑萍摇首。 老鱼闷哼了一声,也不知他是在忍痛,还是在负气。他受的伤本来不轻,虽然毒力还是无法攻破他的“铜墙铁壁”气功,可是,在他能完全恢复之前,能少说话就尽量少说话,能保留一口元气就尽量保住一口元气。 小余却问了下去:“那么,那一刀和出手,是不是向你下毒手?” 剑萍也摇头。 “不是?” 摇头。 “是?” 还是摇摇头。 小余一向反应最快。 快得可以比敌人向他发射的暗器更快,甚至快得可以追回他自己发放的暗器。 但反应快的人往往都缺乏耐心。 他问了三次,剑萍都摇首,他就几乎失去了耐性。 幸好剑萍已马上作出解释:“因为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谁,那棺材底层忽然翻跌下去──要不然,我只怕也避不了那记青手和那一刀。” 绮梦问:“那么,你是怎么从棺材底下,找到出路回来这儿的?” 剑萍有点愣愣的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跌得荤七八素的,然后就一路摸黑着爬爬爬……往下斜滑爬了好久,弯弯曲曲、多处转折,终于,到了一处,半淹着水渍,只剩一个垂直往上的出路,我便一直往上攀爬,好不容易爬了上去,就看见──” 说到这里,剑萍又顿住了。 她的眼神仍流露着惊疑与不信。 她看见什么了? 她到底看见了什么?! 大家都想知道。 急着想知晓。 “这里。” 剑萍终于说话了。 “什么?” 大家都听不懂。 “这儿。” 绮梦不敢置信地道:“你是说──你在猛鬼庙的棺材底下,一直往下爬,爬了很久,再钻了出来,就看到了……” 她用手往地上指了指。 “是的,”剑萍接道,“就是这地方:绮梦客栈。”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像看到了鬼一样。 然而这儿真的闹过鬼,所以,真的看到鬼,也不算是什么怪事。 “你说你爬呀爬的,终于──”罗白乃发问了,“就忽然看到了这间客栈?” “是的,”剑萍道,“我看到客栈的时候,距离只不过几丈。它就矗立在我面前。” “什么!不通不通!”罗白乃抓住小辫子似的叫道,“你一路走了过来,之前怎会没看见!又怎会突然才看见客栈!” “我的而且确是蓦地看见客栈的,”剑萍说,“因为,我不是走过来,而是爬出来的──” 言宁宁、李菁菁相顾骇然。 绮梦更惊疑不定:“你说,你是从──” “是的,”剑萍叹了一口气,说:“我爬出来之后,才知道,我原来处身的地方,是一口井。” “我是从井里爬出来的。” 大家都没有想到,剑萍冒身出来的地方,便是门前那口井。 谁都不会想到,客栈的这口井,居然是通向疑神峰顶的猛鬼庙! ──如果早知道,要进猛鬼庙,还用得着去闯鬼门关,过独木桥吗! 第二章 天涯何处无女鬼 第三回 识情狂 绮梦长叹了一口气,稍微整理一下思绪,然后才一字一句的说:“你是说,你自从在那一次跟我们同上疑神峰,入猛鬼庙之后,回程时度过独木桥,就摔了下去,然后一直昏迷,到乍醒时就青手刀光,你翻身落了下来,就一直爬入地底,爬出井口,所以现在就来到这儿……” “是的。”剑萍这次是点头,然后带着极大的惶惑,身子也有点抖颤,问:“现在到底是什么日子了?发生了什么事?‘猿猴月’可有什么变化吗?” “剑萍,你应该……”绮梦用手指敲敲云鬓,迷茫了一下,才毅然道,“先做好四件事,我们再好好聊聊,好吗?” 剑萍环视全场,忽然感到恐惧,似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话要问,但都压了下去,只说:“但请梦姐吩咐。” 绮梦怜惜的说,“第一,你应该先洗个澡;二,应该先吃点东西──看来,你已经很久没做过这两件事了。” 剑萍看着绮梦,眼光有点湿润润的,声音也有点哽咽:“那么,第三和第四件事呢?” 绮梦向言宁宁示意了一下,才答:“等你休息好了,吃饱了,你还得详详细细告诉我一次,从独木桥到猛鬼庙,从棺底到井里的巧妙和转折。然后,你得要听我们说一说,你失踪后这儿发生的事,以及我们将要应付和面对的变故。” 然后绮梦问:“阿田呢?” 言宁宁答:“她上楼去给小月准备沐洗的事。” 绮梦皱了皱眉:“张大妈呢?” 言宁宁回答:“她上去找何姊了。” 绮梦“嗯”了一声,半晌才道:“那你去准备一下给剑萍沐洗吧,一定要有温水,可解疲劳。” 言宁宁正要答应,剑萍却道:“不。” 绮梦奇道:“你还有话要说?” 剑萍急切的道:“我有话急着要向小姐汇报。” 绮梦无奈,只好让步:“那你说呀。” 剑萍却着急的道:“我是要报告的,”她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下,“但不方便在这儿说。” 这的确是个问题。 剑萍可不知道老鱼、小余是谁,她甚至也不明白为何有两个小孩和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在这儿,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绮梦也不知道她要跟自己说的是啥事,加上小余、老鱼余毒末消,伤势未愈,她总不好叫他们离开一下以便说话。 所以她点点头:“那你先上来,到我房中,咱们聊聊再说。” 罗白乃只觉有点索然无味,跟剑萍央道:“咱们也一起听听嘛,况且,梁飞鼠也将快赶来,独孤怕夜这个老怪可早已等不耐烦,不如俟他们到齐之后一并儿挠聒一番,抹月批风得个聊饱儿,岂不更妙!” 剑萍却是看这小子不顺眼,沉住声问:“他是谁?我跟梦姐报密,也要你来问!独孤分明不在,飞鼠既然未到,我正好向梦妹细说原委,要你兀那小猢狲来管砸不成!” 罗白乃听骂也气,反唇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你好不过我,我比你好过。” 剑萍气沉了脸,正待发作,绮梦一手拉住她,摇摇首说:“他也是来助拳的,别跟他怄气,咱们上楼说话去。” 剑萍仍兀自不平:“这泼赖骂我是马泊六。” 绮梦啐了一句,遂向剑萍婉转笑道:“他这张口要不得,就说你是马明王又怎地?至多不过是位蚕神。咱上去说底隐去。这当口儿有你及时助阵,我高兴得正艳心哪,别给小伙扫了兴儿。” 说着,挽剑萍上了楼。 看到罗白乃犹忿忿不平的样子,叶告凑过去细声说:“怎么?没你的份,心里不平是不是?尽管口罗舌沸,费尽心机,还是骂不着真火,听不到要害!” 罗白乃有点烦躁起来:“关你屁事!” 何梵伸伸舌头:“罗少捕头可输不起,这回可发恶了!” 罗白乃张眉弩眼的说:“我要听,怎会听不着!” 叶告笑道:“我说罗少侠,你这就别口强了。” 他拍拍罗白乃肩膀,表示同情。 罗白乃虎着脸道:“我自有办法听到她们说什么。” 何梵吃了一惊:“你别去偷听才好。” 罗白乃反问:“为什么不能偷听!我还要去锄奸哪!” 何梵蹙起了眉心:“锄奸?” “你不是想强奸吧!”叶告双眉一扬:“你别惧心未了,色心又起,色情狂!” “我呸!”罗白乃忿忿地道,“我才不是色情狂!我是识情狂──是当今最懂得感情、爱情这回事的狂人。” “狂人?”何梵好像理解了,恍然道,“不就是疯子啰!” “我呸!”罗白乃气得鼻子都歪了,“跟你们讲话,九不搭八,菜缺了肉,八辈子扯不到一体儿上!简直是对牛弹琴,不,对琴弹牛!” 叶告没好气问:“那你刚说……什么奸?” “除奸!” “你连谁是忠的,谁是奸的,都没个准儿,”何梵说,“却是怎的锄奸去?” 罗白乃一时为之气结,道:“你们上不上去──上去,就可以听个真分明;窝在这里,就只有给铁布衫臭死的份儿。” 何焚叹了一声,道:“我是想去。” “想去,那就去啊!”罗白乃一把挽住何梵,就要开步走。 他想,只要能拉动何梵,就孤立了叶告,哪怕上楼去听不着什么,至少也有个何梵作陪衬,不至于学做大花脸摔断了腿,下不了台。 其实上楼去能听出什么分晓来,他可心里没个准儿,再说,他连上去后会不会给人揪下来都没个把定。 看到何梵还在犹犹豫豫的样子,他就加把口劲:“我认识位俊姑娘,告诉过我一句话:要做,立刻做去!不做,就算对的,也会错失;做了,就算没做对,至少不后悔。” 叶告冷笑道:“是哪家的俊姑娘,却跟你说这等傻大姐的话。” 罗白乃一说起她,眼睛就发着亮,仿佛打从心里点着了火光:“她?就是‘小寒山燕’温柔温姑娘。她一向以来,做事都想做便做。人只有一生,蹉跎岁月,到底悔疚。说起来,这习姑娘倒跟那温女侠有点像,都一样任性可爱,只不过,温侠女刁蛮了个开头,但遇了波劫,就变得有时比谁都娴淑,有时又会突然暴躁焦虑,很难捉摸。这习小姐嘛……我总觉得──” 何梵想听下去:“觉得怎样?” 罗白乃支吾了半天,反问了一句:“你们又觉得怎样?” 何梵道:“什么怎样?” 罗白乃说:“觉得这习姑娘人怎样?” 何梵道:“这……” 叶吉忍不住说:“我觉得她?真要我来说?” 罗白乃催促道:“你说嘛,说呀!” 叶告正要说,忽然大口一掀,机警地道:“话题是你先开的,你先说才对!” 罗白乃有点不是味道,只好敷衍道:“漂亮,习女侠真是漂亮极了,连她那把刀都漂亮过人的。” “叫你说人,你却说刀!”何梵、叶告一齐发出嘘声,道,“漂亮是当然的了,还用得着你说!” 罗白乃索性耍赖:“但我已先说了一件,轮到你们了。” 何梵、叶告二人面面相觑,隔了一阵子,还是何梵低声说:“习女侠美是美了,但我总觉得她……” 罗白乃急问:“觉得她怎样?” 何梵沉吟了好一会,才决心把话说出来:“我总觉得她有点那个……” 罗白乃气跺了两下脚:“哪个?哪一个?要说就一气说嘛,老是把话说一半会夭寿的!” 何梵白了他一眼,考虑清楚了才说:“我觉得总是有点狡狯。” 罗白乃拍手笑了起来:“对!我也总觉得聪明得来有点狡诈!” 由于三个小子在楼梯口,又说又笑,现在还哗然拍起手来,跟客栈的愁云惨雾、如临大敌的气氛不协调,于是大家都向他们三人怒目而视。 三人察觉,都噤了声,收敛了态度。 第二章 天涯何处无女鬼 第四回 一个奸的美女 罗白乃见惹人注目,便故意跟叶告、何梵胡扯了几句:“弊!” 叶告、何梵都吓了一跳,一起问:“什么事?” 罗白乃煞有介事的道:“肚饿!” 何梵、叶告都舒了一口气,开始注意他们一举一动的李菁菁、言宁宁也啐了一句。 不过,说实在的,大家的确都有些饿了。 罗白乃虽是顾左右而言他,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但他说的也是真话:在中午,无情、聂青、习玫红等上山之前,大家吃了一顿稀饭馒头、野菜饽饽,但现在已过了两个多时辰了,天已开始暗下来了。说真的,在山中,天黑得特别快,气温也降得特别快,连饿也来得特别快,尤其是在这山里。 何梵就喜欢吃:“良心话,我也有点饿了。” 叶告眯着一对牛眼,反问道:“你说话是不是老喜欢故弄玄虚,有事没事都‘弊’个不停的?” “其实我从来不故弄玄虚,也不诳人,我只是说话夸张些罢了。”罗白乃认真的为自己澄清说,“我以前在‘鸳鸯蝴蝶派’中,跟同门师兄弟姊妹们玩惯了,一旦有一个说一个‘弊’字,其他人就一齐接着喊:‘肚饿!’或者曰:‘眼困!’那么,就提醒师父,我们饿了,也累了,就别再练功下去,这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抗议。” 何梵明白了:“我知道了,罗小哥儿不说假话,只是说大话罢了。只是,你有时为什么会把人说成‘一包’,一只猫却说成‘一罐猫’?明明是一刀斫来,你就说成八刀斫来,一句:八辈子混不着一块,你可能便说成十三辈子混不着六块了──都是什么缘故呢?” 罗白乃呆了一呆,搔搔头皮道:“我有跟你们说过这些话吗?那一定是又发作了!” 但他还是诚恳地回答:“以前,我跟王小石一起逃亡过一段日子,受到多次追杀、埋伏、狙击,我一力维护正义,斩恶锄奸,勇挫强敌,舍身救人,终于不幸遭受暗算,虽然总算痊愈,但就不知怎的,有时候,对数字说出口的跟想的总是两回事,而但凡涉及量词,例如个、种、根、包、只、匹……有时候总会乱了套,所以,像一‘件’狼、一‘支’太阳、一‘片’君子兰……的情形,常会出现。” “真的?”何梵啧啧称奇,“可是,你现在倒是语言清晰,一点也没颠倒、倒错呀!” “我也不是常犯这个,”罗白乃苦笑道,“我只是在旧伤复发之际,说话才会乱来。” 何梵倒真的有些关心,也有点担心:“如果真的是病.或是余毒未消,还是找个大夫彻底根治的好。” “我这病毒也有一样好,”罗白乃倒有点消受不了他的同情,“一旦发作起来,有时功力大减,有时却神功抖发,有如天助──而且,算来还是功力加强的多。往往人家打上一招,我就可以打出下一招来,真是天才。只不过,只要这伤又给压了下去,我又得打回原形:既不乱说话、也不会乱发功了。” 这一阵闲扯,倒是把本来留意他们动静的李菁菁、言宁宁等,都不再往他们盯了。 她们自己也在谈话。 看来,杜小月、言宁宁、铁布衫、李菁菁等人也在密议。 客栈里,每一个人,都似有些秘密。 本来人人都有秘密,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秘密的,恐怕不足以称为一个完整的人。 可是,这“绮梦客栈”里的人,好像秘密特别多,而且还秘密得非常机密。 罗白乃趁大家不注意,悄悄而迅速的对何梵、叶告催促说: “此时不上,还待何时!” “你上,”何梵摇头,“我不上。” 罗白乃对何梵比较有好感,听他说不上楼去,很是有点失望,遂问: “你怕?” “不是怕。”何梵认真的澄清,“是公子交代下来,要我们无论如何,都得照顾负伤和中毒的余哥哥和鱼叔叔,我们可不能开溜──万一出了事,可怎对得起鱼叔和余哥?更不能辜负公子的一番托付啊!” 罗白乃听了,长叹了一声。 叶告讥俏的问:“怎么了?又想起你那位奸的美女?还是上面那位酒醉的梦中情人?” 罗白乃倒答得坦白:“都不是。” 他好像倒欣赏一向显得硬邦邦的叶告,对两位他心仪女子的形容,所以也说了实话: “我是感慨你家公子可真有办法,让你们对他死心塌地效劳效命。” 何梵听了,很认真地说,“你也用不着感叹。一个人要人家对他真心,首先就得付出真情。公子对我们真情真义,我们若还有半点虚情假意。那还是人么!” “也是。只有真情能换真意。”罗白乃只好说,“那你们是不上去的了。” 何梵道:“除非鱼叔、余哥已痊愈。” 罗白乃摇摇头,心忖:他们不死已经够命大了!一时三刻,怎好得全!只怕神仙也办不到。 于是便说:“那我就只身闯龙潭了。” 其实他当然不是怕上去。 他亲近绮梦,惟恐不及。 就连对剑萍,他都有好感。 他本来就喜欢女人。 大凡是漂亮的女人,他都喜欢。 剑萍还算漂亮,她是那种就算往正争吵着的男人堆里一站,大家也会立即慈和下来的女人。 但绮梦是那种就算往漂亮女人堆中一坐,大家的眼光都会集中在她身上,像在做一场绮梦不愿醒来,不管男的女的都一样。 罗白乃当然不例外。 他怕的只是遇鬼。 他是想遇美,可没意思撞鬼。 何况,他还想找人一齐背黑锅。 万一给绮梦发现了,怪责下来,还有叶告、何梵,好歹也是客,又不是成年人,大概总会留点余地吧。 ──他最怕的是绮梦发起狠来,会把他逐出客栈。 这儿荒山野岭,魍影魉踪,他可不愿一人下山──真要撞鬼,也宁可联同一大干人“撞”了过去,好像也人气旺盛些。 何况,他前不舍绮梦,后不舍玫红。 而且,他最好交朋友。 见色忘义,虽等闲事,但对他而言,他既重色,亦重友,最好财色兼收,利义兼顾。 他可不似叶告、何梵等人,有个贵人照顾,他自别师门,就没遇过什么人“照顾”他,连同门、师父,也多要他来看顾;幸运的遇上王小石,给他不少裨助,想来不免感伤。不过话说回来,既有人罩着,也得回头听命于人。 他少侠罗喝问可是自由自在身哩! 想到这儿,绮梦微醉而醉人的星眸,仿在眼前,豪兴顿发,色心大起,拍拍胸膛说: “我这就上去,你们等着我查出真相回来!” 何梵讪讪然一笑,过去看顾小余。 叶告只抛下一句:“你遇上不测就大叫救命好了,那我们可就能名正言顺的扑上来救你了!” 罗白乃冷哼一声,拾级而上,没走几步,忽听上头有人沉声喝道: “你到哪儿去?要干什么?!” 原来是张切切刚好下来,硕大的身躯顺着斜阳,罩得罗白乃脸上黯了大半截。 罗白乃本来心中也犯嘀咕,奇怪怎么张切切去找何文田弄个洗澡水也老半天没回来,但他此时正要踏上楼去探究竟,倒祈望千万勿遇上这个瘟神,没想到这大舌头的张大妈却正好在这时候“现身”,罗白乃不禁大呼倒霉! 人生总是这样: 要遇的遇不上! ──不该碰面的却全砸在一起了! 第二章 天涯何处无女鬼 第五回 余鱼不同 罗白乃只好道:“我要上楼去。” 张切切肥虫般的大鼻头儿翕了一下:“上楼去干啥?!” 罗白乃道:“我……上去小解。” 张切切道:“要小解,到楼下去,厨房后有便所。你留了几天,还不知哪儿解溲么!” 罗白乃道:“我撒尿之后,还想歇一歇。” 张切切盯了罗白乃一眼,回头问:“楼上有些什么人?” 言宁宁道:“绮梦姊还在上边。” 李菁菁说:“萍姊回来了。” 张切切动容道:“什么?!她,她回来了?” 李菁菁正要说后果前因,张切切猛叱一声:“站住!” 罗白乃只好陡然站住。 ──他本来正待张切切听剑萍出没始末之际,溜上楼去,却又给张切切发觉,喝停下来。 言宁宁却问:“你怎么上去那么久?剑萍也回来一阵了。阿田呢?她还在上面打洗澡水洗浴盆抓活鱼不成?” 张切切一向粗犷豪迈,此时忽然出现了一种少有的苦恼,一筹莫展的神情:“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上面,开水是烧好了,浴盆已盛好了水,还冒着烟,浴巾、皂荚都备好了,就不见阿田。” 李菁菁变色道:“你找过没有?” “找过了,”张切切切齿急煞的说,“我哪搭儿都找遍了,要不然,哪用得着耗到现在才下来。” “找不着?” “找不着。” 好生生的一个人,却又无端端的失了踪,大家不禁都觉得心头发寒。 言宁宁腮颊儿变青:“莫不是……胡娇的事又重来了……” 张切切点点头,沉重地道:“眼下阿田是失踪了……只望她三星五命,完好渡劫。绮梦姊下来,再向她禀告定夺。” 杜小月跟何文田一向交好,忍不住了抽泣起来,张切切说:“水是弄好了,随时可以沐洗……可是,我看,这当下还是不要离开大队的好。” 杜小月只识点头,秀肩一抽一搐的。罗白乃涎着笑脸道:“既然如此,何必浪费,那盆水我就捱义气先用了,谢啦。” 说着,又要往上窜。 忽地,张切切捺衣举步,一步便走了下来,跟罗白乃贴胸而立,一上一下,张切切高罗白乃一个头,又胖他一个倍数,罗白乃登时短了半截锐气,灭了九成志气,只听张切切说:“叵奈小子,莫要真讨我打你!” 张切切本来一向对罗白乃甚为和善,但现在变故频生,罗白乃又摆明对她不甚尊重,她便对罗白乃没好脸色。 这下张切切回头细问剑萍出现的情形,罗白乃平白没趣,便又过去哄着何梵、叶告,找下台阶。 忽觉叶告扯了扯他下襟,悄声道:“怎么,还上去不?” 罗白乃刚给张切切折辱过,以为叶告是讽嘲他,赌气道:“你敢上去,我有不敢的么!” 叶告道:“好,我去。” 罗白乃大感意外。 ──这大嘴巴一向对上楼窃听的行为没啥兴趣,今回恁地热心,莫不是泼心儿要来砸我的好事,让我落得给那张大奶子整治! 于是大为不解,只有了提防,说:“现在没意思了,要上,也上不去了。” 叶告仍不死心:“你怕她块头儿大?” 罗白乃道:“我只怕她血盆大口,一不小心吞了你的头。” 何梵在旁也悄声道:“咱们硬闯不好,咱们不妨行针步线,绕个圈儿再上去。” 罗白乃对何梵比较有好感,见他居然也这样说,诧问:“你们刚才不是铁了心,说好不上去的吗?怎么现在又非上不可了?” 叶告冷不防的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罗白乃本来已生疑窦,现在可更土上加泥,幸何梵比较解事,分辩道:“我们刚回来,鱼叔就吩咐我们说:那姓罗小子是攫着契机了,你们最好也随他一并上去瞧个分明,到底此地曹主藏弄个啥。” 罗白乃一双眼亮了一下:“姜还是老的辣,就是大眼神捕有眼界儿,知我深意。他还有什么说法?” 何梵倒也老实,似没听出罗白乃话里带刺,只说:“余小哥说:‘罗小兄弟刚才说了一句:独孤怕夜已等得不耐烦即将前来,这句说得煞是妙!剑萍不小心回了一句:‘独孤分明不在’──这句话就很有问题了。剑萍既然昏迷迄今,她失去知觉前独孤一味明明还是在一道儿的,若她一醒来就从井里爬出来敲客栈的门,却又怎知晓‘白蝙蝠’不在此地?” 罗白乃呵呵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余也。” 叶告见他得意,不情不愿的说:“老鱼要我提醒你,你若要上去看那酒醉的梦中情人,留意那个‘血浮萍’。她如果确是自井中爬上来,何故全身都湿,惟独头发不乱,一点也没沾湿?” 罗白乃“啊”了一声,心下佩服,这一桩,他也没留意到。 “不过,他也说你把话套得恰到好处。”叶告先用话镇住了他,才说下去,“你刚才说梁双禄马上要到,但那‘血浮萍’却想也不想,看也不看,就知道飞天老鼠必然末至,这里面只怕大有蹊跷。” 这回到罗白乃担心地问:“小余、老鱼,果然有见识,但他们不是都伤重中毒深吗?你们怎能舍他们而去?” 何梵实心眼地道:“老鱼叔刚才告诉我:他们是故意装得中毒深重,使敌人不加防范,其实,伤势已渐愈可五六七八,大致无大碍了,他要我们先办正事要紧。” 叶告在旁补充道:“老鱼、小余,意见多不一致,但向来都极有见地,公子爷也常采纳他们的高见。公子常听余、鱼对事情分析、争辩,再从中作出抉择。他常跟我们说:‘如果小余、老鱼意见一致,那末,事情必然十拿九稳,只可惜他们见解多是对立的,如今,余、鱼所见,居然相同,此事可疑,虽不中亦不远矣。这一趟,就跟你走了。” 罗白乃因老鱼、小余一上阵就负重创,先前倒把他们小看了,现听叶告、何梵这样说,才知道小余、老鱼几乎把大家都诓住了,不禁问:“老鱼、小余其实中毒不深,你家公子也心知肚明吗?” “心知肚明?”叶告咳笑一声,“其实就是他一手策划的。他在为鱼叔、余哥治伤的时候,就偷偷把话吩咐了。” 罗白乃倒是纳闷:“那么,你们把这内情告诉我知道作甚?” 叶告道:“无他。余哥和鱼叔刚跟我们说了:别看你愣愣,装傻七扮疯人的,但观察细微、扮猪吃老虎倒有一手,虽然你老哥常老爱踩高跷上台,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到,其实是地上的影子,看得见摸不清。所以上去探察的事,叫我们上去跟你走动一下。” 何梵叹道:“怕是怕咱们是三个煤球炖猪脚,到底火候不够。” 罗白乃倒没想到给两个成名且经验老到的捕快一番盛赞,登时有点脸红气喘飘飘然,何梵的担心忧虑他没听入脑里,但小余老鱼的赞辞他早已入心入肺,忽然忆起他师父跟他提起一个六扇门里的一流人物,灵机一动,问:“以前在刑部有一位高人,叫做余展书的……” 叶告打断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上去吧。” 罗白乃摇头。 叶告奇道:“怎么,你真不敢去了?” “非也。”罗白乃道,“现在明着上去,一定给张切切撵下来的。” 叶告冷笑:“我就不相信三个打她不来一个。” 罗白乃心忖:这可没把握!嘴里却说:“这一开打,谁胜谁负还在其次,问题是:一闹起来,必打草惊蛇,绮梦姑娘下来察看,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何梵有点领会罗白乃的意思了:“罗哥儿的意思是:明不如暗?” 罗白乃说:“自古华山一条路──这里可不是华山,这里是绮梦客栈!” 第二章 天涯何处无女鬼 第六回 梁家妇女 张切切在听言宁宁和李菁菁转述刚才剑萍出现的事,神情十分严肃、好像有很多意见,但欲言又止,所以,对罗白乃跟叶告、何梵高声谈论,很是不耐烦,甚至可以说,有点触怒了她。 罗白乃正大声道:“我可不像你们。在客栈里做事的,有绮梦老板养着,至少,把这儿的话干好了,就不愁吃,不愁穿,更不愁住了。事实上,大老板是远在东北的‘神枪会’大家族,马帮生意,阔得教人人羡,银两从不缺,鼓金更多得盈盘,至于刚来客栈里办案的,若不是京里名捕,就是在县里挂官,刑部里计会俸禄,就算清廉不贪财,也决无贫相。不像少侠罗喝问我,两袖清风,镇里付不起我饷粮,在江湖道上行走,要糊口温饱只好靠自己。自己靠什么?” 何梵问:“靠个啥?” “对,”叶告也附和问,“靠什么?” “我靠我本事,”罗白乃大剌剌,自大并且自怜地说,“我信自己。” 叶告心中骂道:废话!但也没办法,只好促使他发挥下去,便没好气地说:“那你擅长什么玩意?总不成拦道劫掠过活!” “我?打劫?”罗白乃绘影绘声的道,“可别折了我‘蝴蝶鸳鸯派’的高名清誉!我拿手绝活,可多的是。” 何梵的任务也是要玉成他把话说下去,看他老卖关子,只好撑着问:“绝活儿又是什么?可否教与我们,他日万一公子把我们破教出门,也可讨口饭吃!” “我的绝活儿可多着呢!”罗白乃趾高气扬的,索性借风使尽帆了,“我会说书、斫柴,还会算计、缝纫,且别看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刺绣、女红,我无一不精,我唱歌还好听极了,人家是绕梁三日,我是一开金口,就可绕着良家妇女的耳畔心中,久久不杳。你可别笑话,有一位生长在‘太平门’的梁姓妇女,还为了我的金嗓子,足足痴迷纠缠了我三年零八个月之久哩……” 说到他的歌喉,正到酣时,只闻噗嗤一笑。 闻声看去,原来是杜小月。 原来杜小月记起他在沐洗时的歌声,不禁笑了开来,见人发现,垂下了头,脸泛红霞,玉颈一弯抹的曲拗在胸前、分外惹人疼爱。 罗白乃给她这一笑,未免有点讪讪然,忽想起他刚才所见到的一件事,才没了笑意,好半晌才回到主题儿来:“其实,我最大的活儿,是煮饭、炒菜!” 他说着说着,可振奋起来:“我拿手的是热火快炒,啧啧啧,可滋味十分!我跑遍大江南北,不知当过多少名楼老店大馆子的大师傅,食客们就爱吃我的手艺儿,我这人,可是鸿鹄自在身,不爱耽在一处,故而无论多受欢迎,都待不久长,我这一走哇,那饭店、菜馆、食肆的,顿时门可罗雀,甚至关了店,给拾了铺了。” 听着听着,大家倒也真的饿了起来。何梵饿火了的说:“你就别提了,我现在也饿得怪慌的。” 罗白乃立刻同意,而且还同意极了:“我们多少时候没吃过东西下肚子?刚才还说呢,自从大捕头上山后我们就没进过丁点食物了。” 叶告这次绝对是非常同意,而且还是衷心同意,于是建议:“不如这样,你说你能煮一手好菜,不如亮亮相给我们瞧瞧。” 罗白乃“嘿嘿嘿嘿”的笑道:“好呀──就不知厨房还有没有肉的菜的。” 言宁宁也饿了,就说:“有,都有一些剩下的。” 李菁菁也精于厨艺,有意要下厨帮忙,只担心说:“不行,梦姐叫我们守在这儿……” 想起胡骄在厨房惨死的那一场,李菁菁不禁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 罗白乃忙挥手说:“这些烹饪琐务,不必劳驾你们了──何况,我也怕让你们偷师,学了我的绝艺儿!但我一个人,又煮又炒又蒸又烘的,只怕忙不过来……” 何梵道:“我来帮你。” 叶告即道:“我也去。” 罗白乃欣然道:“好,就你们两个。”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一个出去打水。 一个入内烧菜。 他们都在等着罗白乃烧菜。 做饭给大家吃。 因为大家都饿了。 反正,大家都不想落单,也不想下厨去,更不想离开大队: 好像正是大家窝在一起,比较安全,鬼好像也怕人气旺盛的地方。 一只鬼能吓死一个人,但一群人大概也可以吓跑一只鬼吧。 ──反正,在她们心目中:罗白乃兀那小子,留之无用,弃之可惜,不如正好招他来烧菜煮饭,乐得省事,总胜在这儿捣乱。 惟一让人有点不解的是:明明刚才三人还相互看不顺眼的叶告何梵罗白乃,而今,却合作无间,有的舀水,有的洗米,有的做饭,倒是积极奋发团结和谐得很,大概到底是小孩子稚儿心,没真的不解之仇吧! 况且,着实是谁都没注意到这点。 她们更没留意到:在外边汲水的,在园子撷菜的,在厨房生火的,现在全都到了后院,再自后院溜入马房,从马房爬上了二楼,正逼近绮梦会客的地方。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也许,还没那么快速就到了暗夜。 只不过,暮色来得特别快。 特别突然。 听说,在“猿猴月”时期,这儿的气候变化无常,天有异象。 天一旦黯了下来,日光再也守不住,节节败退,迅如潮退,随着阵阵凄厉的猿啼,使古岩关成了一片昏暗世界。 然后月亮冉冉升起: 分外大。 分外圆。 除了青白,这月色竟带着血光,像一阵红雾般洒在疑神峰上,让人觉得似是笼罩了一团妖氛,疑是群鬼会聚在峰峦间。 罗白乃、叶告、何梵三小侠,就在疑神疑鬼、无声无息、一步一惊心中自后庭攀爬上了客栈,三人潜近了绮梦的房。 第二章 天涯何处无女鬼 第七回 洒醉的梦中情人 绮梦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正向着梯口。那是午字一号房。 尽管开旅馆的,房间多是租给旅客住的,但绮梦客栈其实招待的客人并不多,所以,主持客栈的人,各人霸占了一间房子,绮梦住的,自然就是较宽敞、较舒适,也较有气派,也能纵控大局的一间。 通常,能在走廊尽处,横跨连接左右两间房子的,就是主房,光在气势上,也比较够分量。 罗白乃进来已数日,当然知晓绮梦的住处。 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午夜难眠的时际,他有无数次想鼓起勇气要爬上楼来,但还是鼓不起勇气去敲门,有次更给张切切赶下楼来。他住的是楼下子字房一号,就正好在绮梦房间的下面。 ──虽是同一方位,在内里设备、房间气势,那分别就大多了。 同人不同命。不过,有时寂寞难耐、孤独难眠之际,罗白乃会想:她和我,会不会同心同意。 (我也是寂寞,你也是寂寞啊。) (你睡不好,我也睡不着。) 他听到她有时终宵也仍未就寝,就在楼上,隔了一层木板,在自斟自饮、独酌独叹的声响。 他听得很清楚,也很用心,连细微的声音,换衣的窸窣声,轻轻的叹泣声,乃至如泣如诉的哼吟,他都不放过。 于是,他很清楚地明白,楼上的女人是一个不快乐的女人。 而且还常常喝酒。 一杯一杯喝不停。 不是大醉。 只微醉。 看来,她还是非常节制的。 她节制好像是为了要保持警醒。 ──她已是号令这儿一带的女子,为何要那么警惕?她连喝酒,都要一个人,自个儿的喝,难道她不信任别的人,不许人跟她共饮同醉? 是她知道有敌来侵,有人伺伏,还是预料到会有事发生? 一个孤独的女人,连求一醉都不可以,那岂不是件痛苦的事?然而,她每晚都在饮酒,岂不是有很多心事? (只要你叫我,我一定上去。) (只要你要我喝,我醉死都愿意。) 罗白乃在那些夜里,想到在上面的她,还在饮酒,心都痛了。 他清楚地听到,她斟酒的声音,酒倒进杯子的哗啦啦声响,她一仰脖子把酒喝光杯底再重重搁在桌面上的碰响,如此一夜到天光。他甚至听得出那杯里的酒有没有一次干完,剩下多少,壶里还有没有酒,坛里还剩下多少酒。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喝闷酒?为何不叫我上来陪你?) (一个人喝酒,就算不伤身,也一定会伤心的。) 他不忍见她伤心。 不,是不忍听。 ──那杯底碰着桌面那一下响,在午夜听来令人心碎。 “独”,只有一只杯在响。 因为日常见着她,她一向是个有主见、冷傲且能叱咤发令的女人。一点也看不出,她竟是饮酒竟宵求一醉的女子。 只有他知道。 因为他留意。 他睡在她下面。 有时他会这样想:如果没有了那层板,那层障碍,那层隔阂,他就可以完全看到她了,他就完全可以跟她在一起了,甚或,他就完全可以跟她睡在一起了。 想到这点,他可更辗转反侧,难静难眠。 他有时候甚至想跃声而起,一拳打碎天花板──但打毁了天花又怎样?难道他罗白乃就可以在床上恭候绮梦的大驾么? 他不敢。 他甚至不忍心去破坏这午夜的节目。 听她不眠。 听她独酌。 听她在斟酒与痛饮之间的心事。 他甚至为此上了瘾。 ──在上疑神峰探猛鬼庙和在古岩关守绮梦客栈之间,他到底还是选了留守,跟对绮梦的感情,不无关系。 这点,恐怕他自己也不是很了解。 对他而言,绮梦跟他-同度过许多良宵,可是习玫红却不。 她已成了他夜夜酒醉的梦中情人。 ──尽管,习玫红跟他有说有笑,还能闹着打俏,比起绮梦亲切多了。 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不同便是不同。 有一点罗白乃倒是很明白的清楚意识到:他现在叫打着旗号暗中潜上去窃听剑萍和绮梦的对话,其实,他心底里更关心的是:“血浮萍”会不会向孙绮梦猝下毒手?他要保护她。 可是,一个卑微的男子,就算省心有意去保护一个高高在上的女人.那是何其不易的事啊。 所以他要寻找理由。 找借口。 一旦找着了,就自告奋勇,身先士卒。 人常常为了他轻薄无行,浪荡花心而没把他的感情瞧在眼里。 事实上,他热情如火,他真心如冰,只要绮梦给他回应他就会全然融解。没有理解他的不专注是因为没有遇上他值得专一的,而他就算不专一也不代表他不深爱着他值得爱的女人。 有时候,男人的用情不专一其实只是一种对异性不满足,而不是对爱情与真情。通常是,男人对爱情不专但又长,但女人对爱情却不久长而专一。 本来各有利弊。但对罗白乃而言,只让人看到他的“弊”,所以一向都弊多于利,他也常怀怨寂寞,悲愤不遇。 有时候,他的心事,会化为开玩笑式的插科打诨说了出去,不知是谁听了,也许是何文田这男子气大于女人味的女子,或许是言宁宁这杀人要比温柔更甚的女子,抑或是李菁菁这婉约要比强硬更折煞人的女子,传了开去,却让叶告、何梵这些人,也在口头上嗤笑了罗白乃几句。 罗白乃可不以为忤。 他想:只要我真情付出的,傻气一些又有何干?怕什么让人笑话。人笑我我也笑他!人笑我痴才是痴。他可不受这一套。结果,他是失恋的多,至于恋爱上的不是少,而是未开始就成结局,或者从头到尾,对方根本就不知道他付出了真心真意,只以为是一个玩笑。 ──有时候,开一个对别人看似无伤大雅的玩笑,对他而言,通常是要伤心哭泣一辈子的事啊! 不过,他可不管。 他关心这个人,就去帮这个人。 他既真心爱上了一个人,又何必理会对方爱不爱他? 最重要的,是他爱她,那就够了。 所以,在他心目中,有奸的美丽女子,有酒醉的梦中情人,有乍嗔乍喜都令他乍惊乍狂的救命恩人,那就足矣。 他现在带叶告、何梵上楼,去一个平时午夜他最想到,却又没有勇气敲门的地方。 只不过,这一次他依然不能敲门。 因为他们要偷窥。 想窃听。 ──好像有个什么声音,一直呼唤他们上楼、上去、上前去,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来救援、发掘似的。 奇怪的是,三人心里,都生起了这种感觉,但都没有把这特异的感受说出来。 第二章 天涯何处无女鬼 第八回 房里没有人 就算本来不认得绮梦住在哪一间房的叶告和何梵,自后庭栏杆模了上二楼后,也不认为难以辨认。 因为只有那间尽头的房间最有气派。 也只有那间房间点了灯。 暮色来得快而无声,以致长廊的油灯,都未点亮,只午字房里晃着灯光,别的房间全都幽黑一片。 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在房里的人谈兴正浓,心无旁鹜。 叶告看看罗白乃。 罗白乃点头悄声道:“是这间了。” 于是,三人绕道、分头、掩近午字房的窗棂,又悄没声息地聚在一起,耳语,打手势,交换意见。 房里的烛火在晃动,灯火在暮夜中像在透光的缝隙边上铺了一层黄光似的。 里面有点窸窸窣窣的响,但依稀不像是说话声。 叶告贴耳在墙上,听了一会。 何梵急着向他打手势: ──听到什么了? ──没有。 叶告回了个手势。 何梵不信,换了个位置,临窗边再细听。 这回是罗白乃向他打眼色: (可听到?) (听不到。) 何梵一脸苦恼。 罗白乃摇摇左手,右手指指自己: 让我来。 ──听不着,那就用眼睛看,更直接。 他用食指尖,沾湿了点唾液,才点点的贴着窗纸一压,破了个小孔,黄光又自孔洞里溢出来。 罗白乃就单着一只眼,往里边张了张。 结果,他这一张望,嘴巴就张开了,合不拢,眼也贴着孔,转不过来。 叶告、何梵面面相觑: 他看到什么?! ──为何会如此震惊? 谁知道! 叶告忙去拍拍罗白乃的后肩。 罗白乃不理。震了一震,然后眨了眨眼睛,运足目力再往房里张望──仿佛,他不相信自己先前所见的事物。 他耽在那儿,眼睛好像给卡在圆孔里,神志也仿似给定住了,整个人都像给磁石吸住了。 叶告忍不住轻轻扯了他一扯。 罗白乃动也没动。 他好像是给鬼迷住了。 叶告跟何梵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立即动手: 硬生生挟走了罗白乃。 只见罗白乃仍目瞪口呆,呆呆的遥看着窗子,以及那个小孔里透出来的光。 他看到什么事? 何梵不解。 他也凑了过去,往那洞孔里探了探。 他要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看了一眼,先是啐了一口,然后脸上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神情,再看。 这一看,他也给定住了,像给人重手点了穴道。 他半蹲半立,捣在孔隙前,张大了口,像一尊泥塑。 叶告向他指手回脚。 他也没看见。 叶告生怕他也着了人家道儿,一伸手,就把他给扯过一旁去。 何梵的脚仿佛打了针黏在那儿,扯开他,叶告得费一些力气。 何梵给拉过一旁,也瞪着小眼愣在那儿,神情就跟罗白乃差不多一样。 叶告心里犯嘀咕,他就不信这个邪。 他马上把眼睛凑到指戳的圆洞里去,看一看孙绮梦和程剑萍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他这一看,却是: 什么也没看到。 没什么。 至少,没什么特别异样的。 房里,桌上,有一埕酒、两个杯子、一盏灯,还有三碟下酒的凉菜。 灯火微晃着。 古旧的大衣橱、放下了蚊帐的床、清亮的梳妆镜、台上有些胭脂砚台…… 没有异样。 叶告再集中精神,看了一下,发觉有两件事,倒有点奇怪: 一是地上有个浴盆。 浴盆边还挂着条毛巾。 毛巾还湿漉漉的。 地上还沾着水。还好是水,不是血。 浴盆旁有水渍,当然并不出奇,但奇的是浴盆应在浴室里,楼上辰字房便是沐洗处,浴盆沐具似不该在此房内出现。 ──也许,绮梦自己忽发奇兴,要洗个好澡呢?或者,她把浴盆和冰洗用品搬来这儿,要替她的好手下、久违了的忠心干部擦背按摩呢?这可也并不出奇。 但更奇诡的是:不是存在的东西,而是不存在房里的事物。房里有灯,有酒,有筷箸,甚至有木盆、沐巾和浴袍,但就是没有人。没有人在房里。 ──绮梦、剑萍都去了哪里? 灯在,酒在,箸在,看在,怎么人却不在? ──这儿曾发生过什么事? 叶告虽然惊疑,但仍不明白: 光是“血浮萍”和孙老板不在房里,小二和姓罗小子干吗会这么震动? 他回头,只见何梵、罗白乃,仍一个怔怔忡忡的,一个眶眦欲裂地,不禁问道:“你们看见什么了?” 何梵抓扼住自己的咽喉,大口气在喘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罗白乃却好一点,反问:“难道你自己不会看!” 叶告摇首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没看见?”罗白乃将信将疑,“你啥也没发现?” “我倒是发现了,”叶告据实道,“孙老板和程剑萍,两个人都不在房里。” 听了这句话之后,罗白乃才似有些儿定过神来,何梵喘息也没那么急剧了。 罗白乃吞了口唾液,问:“你说什么?” 叶告心忖:这两个家伙敢情都是撞鬼了!真是天涯何处不见鬼,向房间里张望一下,都会遇见鬼! 当下只再重复了一句: “房里没有人。” 他补充一句:“一个人也没有。” 罗白乃嘴唇翕动了一下,好半晌,才问:“就是这样?” 叶告摊摊手:“是这样。” 罗白乃转脚敲钉的再问一句:“没别的?” 叶告已很不耐烦:“没有别的。” 忽然,罗白乃鼓起勇气,倏地趋近那个他自己先前戳出来的眼孔,再张了张望。 第二章 天涯何处无女鬼 第九回 毛发 这次,他看了好久,好像房里有一只骆驼、三只金钱豹、两只翼手龙在互相撕咬搏斗一样精彩,令他一时目不转睛。 叶告沉不住气,也在孔洞之旁又戳破了一个孔,这次已不必把洞刺得指头儿般小了,反正,里面又没有人在,不怕引起注意。 他也在新戳的洞里扫视一下:还是没有人。 却不知怎的,他也隐隐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却不知道在哪儿有问题了。 他把他的疑问变成了一个问题:“难道你们看的时候,房里还有人?” 罗白乃终于把视线拉了回来,喃喃地道:“如果是人,那就好啰。” 叶告一震,道:“莫非你们看到的是……” 罗白乃苦笑道:“毛发!” “毛发!” 叶告不明白他说什么。 “毛发!”罗白乃比了比手势,夸张中带着惶惑,“我看到的是一大堆一大堆、一丛又一丛的毛发!” 叶告吃惊地望着罗白乃,完全不知他在讲什么。 他以为这姓罗的家伙真的在发神经了。 罗白乃当然不是发了疯。 他完全明白他自己说的是什么。 因为他说的完全是真话。 毛发,是的,真的是毛发。 刚才,他把眼睛凑到自己戳的小孔里一张望,第一幕入眼帘的,居然是一个女人,在浴盆里洗澡。 一个身体很白,胴体的曲线很美,肌肤雪白得甚至有点刺目的女人,正在冲凉。 她侧身向着自己,但腿根和颊边有两颗血痣,依然分明,十分怵目。 这女人又来了! 罗白乃是见过这女人的。 那时,他刚抵达这荒山,这女人正赤裸身子,蹲在地上磨刀。 不错,他是见过这女人的1 ──却是怎么这女人竟会在此时此地在这儿洗澡?! 罗白乃又惊又疑,于是眨了一下眼,打算定神再看个清楚。 没想到,就在这一眨眼间,原先,在木盆里洗澡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木盆仍在,毛巾在,浴袍尚在,连水渍也在。 ──裸女却不见了。 裸女在哪里? 就在罗白乃这么转念的时候,忽然间,他就在窥视的小孔里,突地看见了一大团黑色鬈曲的事物。 这刹那间,罗白乃一时还弄不清楚,眼前看到的是什么? 接着下来,那事物在移动,那移动非常奇特,是由上至下的蠕动。也就是说,原本是在眼前的,现在缓缓沉下去了,刚才本来在上面的事物,现在却垂下来了。 如果打个比喻,那就好比是:本来,一个人的腹部是向着窥孔的,现在,他正好弯下身子,或蹲下身去,正好,把肩胸的部位向着偷窥的小孔了。 只不过,在罗白乃眼里,看到的不是完整的身体,而是很像一团蓬松乌黑的毛发,然后是垂直油亮亮的头发,总之,都是毛发,当然,毛发之后、之外,都映衬着白皑皑的身子,如绸缎一样滑腻。 罗白乃终于警醒到: 裸女没有不见。 而是就贴在窗前,正缓缓的蹲了下来,她本来是腹部贴着窥洞的,现在正要俯身下来把脸凑向罗白乃! 也就是说,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先是阴毛,接着下来,是长发。 罗白乃还没来得及看到她的脸──尽管她正在徐徐俯下身来、凑上脸来,但他那时已正好给何梵、叶告两把子扯走了。 他们以为他正入了魔。 他也确是入了魔。 他见着了魔女。 ──白生生身子,有两颗显眼血痣,有着浓黑鬈曲阴毛和长直乌黑长发的魔女。 居然在房间都有个魔女在洗澡,还有大蓬耻毛、头发,真是人生何处无女鬼! 幸好叶告、何梵扯他的后腿。 而且扯得够快。 要不然,在罗白乃神志完全为之所慑之际,那魔女已非常贴近他的面前,他若再不后撤,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真是天涯何处无女鬼。 事后,罗白乃心中大叫侥幸。他可没想到在绮梦房间钻个小孔,却踏遍天涯无觅处的一看就看着了她。 看来,这女鬼跟他可真有缘。 幸好,这魔女不只是跟他有缘。 何梵也看到了骇人的异象。 他跟叶告扯开了罗白乃,由叶告看顾着仍在痴痴发呆的罗白乃,他自己趋近眼孔一看──这一看就给他看到了一个他做梦也见不到的情景。 一个人头。 女人的头。 (好像还有点面熟。) (到底是谁?一时却是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的缘故,倒不是何梵记不起,而是这女人的头,是倒过来的。 也就是说,女人的头,是头顶朝下,嘴额向上,是倒立、不,倒反过来的。 也许,这倒过来的女人头,五官还算好看、漂亮,不过,一旦如此倒转过来,眼眉鼻嘴颧颊全都变了形,再漂亮看了也觉诡异。 这还不打紧,那人头正翻了眼:白的多,黑的只有翻到眼睑去的那一小半片,在对着窥孔,正瞪着自己。 何梵从未想到自己竟会突然看到这样一张倒转的脸,还有这么一只翻白的眼。 他正吓了一大跳,可是又发现两件更骇怖的事实: 一是这人头是悬空的。 也即是说,头顶并没有抵着地面,而是平空在窥洞里瞪着自己瞧。所以,倒立是不成立的,因为根本没有着地,这张人面只是倒过来了。触着地面的,是散垂到地面的黑发。 二是血。 那女人的头还对着他,眼也正死盯着他,但一团血浆,正爬过女人头的下颏,又越过嘴,再浸染过鼻孔,吸去了部分的鲜血,再流向颧颊,正往眼眶灌去。 这血,正要越过人头,浸湿黑发,往下滴落。 再淌下去,这不只是个死人头,还是个血人头了。 接下来怎样,何梵可不晓得了。 因为他已经吓呆住了。 要不是叶告及时拉开他,只怕后果也不堪设想。 何梵一向胆小。 而且怕鬼。 今回可真给他遇着了。 比起来,叶告看到的,可比何梵、罗白乃的惊吓程度轻多了。 可是,他们三人所见到的景象,都不一样。 这使他们想起了一件事。 当日,孙绮梦、程剑萍和张切切三人各在“猛鬼庙”里看到了不同的景象:骷髅和血肉团以及像是会飞退的古庙。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绮梦、剑萍究竟去了哪里? 这老爱洗澡的女鬼到底是谁? 这女鬼为什么老在这里洗澡? 就在这时候,天地昏黑一片,山外那边,忽然传来几声猿啼,其声凄厉无比;接着楼下几个闷哑的异响,还似是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山峰上大叫了一声;然后,大门咿哑一声,像被猛然推开;接着下来,一阵急风,房间里的灯,一晃而灭。 ──说实在的,远处那声大叫,有点像公子无情的声音。 客栈长廊,只一片黑暗。 还有一片死寂。 黑夜来了。 真的来了。 黑带着夜,以全胜姿态登陆;夜和着黑,以全盛姿势占领。 夜来了,鬼还会远吗? 黑成这样子,好像已可以听到死亡的鼾息。 第三章 绮梦客栈里的噩梦 第一回 人 全然的黑暗。 远处轰隆隆、哄隆隆连着响。 响自天边。 罗白乃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只有在轰隆响声里,才听不到心跳。 但他还是用手捂着胸,数着心跳。 只有听到自己的心跳,至少,感觉自己的心还在跳,才会感觉自己仍然活着,至少,死亡还不算站得太近。 他尝试叫了一声:“老四。” 没有人应。 他心里一慌,又叫:“小二。” 何梵“嗯”了-声。 罗白乃这才放了半个心,问:“老四呢?” “在这里,”只听叶告不耐烦地答,“叫什么叫。” 罗白乃有点生气:“刚才叫你,你又不应,给吓得失了声吧!” 叶告恼火道:“乌七妈黑的,你却大呼小叫,不是暴露了方位吗?” 何梵怕叶告说得太冲,补加了几句:“公子爷教过咱们,遇林强入得提防,最好藏形匿影;骤黑逢敌须噤声,切要藏锋敛锷,所以不好说话。” 罗白乃道:“那么,你刚刚又搭理!” 何梵道:“不知你有什么事,只好答应。” 罗白乃硬要把话磨见底儿:“我就在你身畔,有什么事,你怎会不知?一旦答话,露了形踪,为人所趁,岂非不值?” 何梵道:“那也没办法,你叫我,我总不能不应。” 罗白乃本来纯心找碴,听何梵这样说,心头一热,就不好意思老找人斗嘴了,也只好说了真话:“我……我原也没事,只不过,一见黑漆妈拉了,心头有些着慌.只好叫你们,有人声总是比较踏实些。还是算你人味些,有些人吓破了胆提不起气来相应呢。” 叶告却冷冷地道:“谁让你叫‘小二’、‘老四’那么亲热,那若不是公子呼唤的,就是我们同门师兄弟互相称呼,能够这样支唤我们代号的,就诸葛爷爷、老鱼、小余、刘靓子、孙死等十人不到而已,你算老几,也来这般昵称!” 罗白乃讨了一个没趣。慌怕之心倒消了七成,忿恨之气却是升上了头顶,嘿声道:“好好好,你们是名门出身,正统教养,我是半路出家野狐禅,你就别给我先上了道、出了名、破了案,谁要昵呢近你了?嘿,你叫叶告,落叶败叶枯叶一叶落知天下秋的叶,给你告状告得个屁股坐牢坐生了厚茧的叶告嘛,谁不知晓来看!不是担心你给鬼衔了去,看可还有谁要叫你!” 叶告也是个铁嘴公鸡、骂架头儿、啰唣天王,一听罗白乃开骂,他也正想拣最难听的还口,忽然,何梵低声叱道: “且听。” 没有。 寂静。 什么声音也没有。 初时,两人都是以为何梵要圆场,故意岔开二人注意力,正待又重拾骂题,但又遭何梵低声喝止: “别闹,听!” 这次,谁都听出何梵的语音相当紧张。 所以两人都不敢造次,立刻倾耳细聆。 听。 初听不觉,细听是有一点声响。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窣,窸窸窣。 黑暗里,大家都狐疑百生,因为,谁都辨别不出,那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一条蜥蜴,爬上了楼梯扶手。 好像是一条悬在梁上的布帛,随风摇曳。 好像是一条蛇,正蜿蜒滑上了阶梯。 好像是一只瞎了的彘兽,正在栏杆攀爬。 好像是一匹不长眼睛的蛊雕,正在中堂摸索。 天哪,那是什么东西? 叶告不知道。 何梵也不知道。 罗白乃也完全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一件事:这“事物”正在摸索着、攀爬着,甚至是在蠕动着、挣扎着、正在楼下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渐渐“黏”了上来。 而且,向他们逼近。 如果说这“事物”对这儿全然不熟悉,可是,在这彻底的大黑暗中,“它”进行得虽然缓慢,但的而且确往上磨蹭了过来。 要是说这“东西”对这里地形事物了然,那为何只不过走区区二十几级楼梯(就是刚才罗白乃本要硬闯上来,但遭张切切喝止的那道木梯),“它”却要“摸索”了那么久,才走得上来? 三人不禁面面相觑。 不过,由于太黯了,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脸容。 大家都不知怎么办是好。 如果往后走,那是绮梦的房间,那里面可能有一只还在冲凉的女鬼,或是断头的魔怪,或是一堆会动的毛发,正在等着他们。 要是往前走,那便一定会跟这正往上“爬行”的东西遭遇个正着。 若是往外溜:在这天乌地暗中往外走,形同暴露在荒山野岭的魔掌鬼手中,只怕更加凶险。 这时,那“怪物”进行得虽然极缓、极艰辛、也极迟疑,但已完全上达了楼梯,站在那边,似是怔了一会儿,然后,徐徐扭转身子,向他们那儿“迫近”。 ──既然可以勉强辨析:对方缓缓扭曲了身躯,至少已证明了两件事: 一,还是有光亮了。 但烛火都灭了,楼下也无人点灯,光从何来? 光自天上来。 那是月色。 月亮本已出来了,但给浓云包围了,现在挣出一点儿亮相来。绮梦客栈二楼两面围拢了房间、能自木板空罅够透进来的光芒,也只是那么一点。 只一丁点那也就够了。 至少,三个受过武术训练的少侠,已足能勉强分辨事物。 二,既然有身体,那就是“人”,而不是禽兽、妖怪,或是鬼魅了,何况,从腰身判别,来的还是一位女子。 这发现最是让他们大为放心。 放心是怎么一回事? 有时候,从极度担心终于等到十分放心,你甚至可以听到“嗵”的一声,好像一整颗大石如木桶一样,掉落到心井里去了。 真正担心、忧虑过的人,都熟稔这种感觉。 何梵想要出声招呼。 罗白乃连忙制止。 “你怎么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人。”何梵说,“若不是人,怎么会有人的身体?” “如果是人,”罗白乃狐疑地道,“怎么走得如许之慢?” “这么黑,只要是人,都得步步为营,”何梵咕哝道,“鬼才会飞,鬼才能在黑七八暗里飘啊飘的。” “就算是人,”罗白乃还是有疑窦,“又怎知道不是敌人?” “怎会是敌人呢?”何梵说,“她是自楼下上来的,楼下的岂是敌人?” 罗白乃叹了一声,正待说话,忽听叶告自旁扬声唤道: “我们在这里。” 第三章 绮梦客栈里的噩梦 第二回 头 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了,叶告已经扬声招呼了。 那人(女子)呆了呆,终于,拖步向他们那儿移了过来。 走得的确有点艰难,而且,还得一路摸索前进,看去,好像非常老迈,又似病得甚重,看了也觉吃力。 何梵道:“不如上去扶她一把。” 罗白乃一把扯住了他:“还是小心一点的好。我们还没搞清楚她是谁。” 叶告冷哼道:“既是楼下上来的女子,不是李姑娘,就是言小姐,不然就是杜小妹子,再不就是张大妈子,还怕个啥!” 罗白乃反诘道:“要是她们,怎么这般不熟路,况且,也没回声应你。” 何梵怔了一怔,就没坚持走过去了。 这时,尽管磨磨蹭蹭,但那女人还是走近了,和着非常澹滋、微弱的月色,只觉来人走得极不自然,也很不正常。 叶告干咳了一声:“是哪一位?” 仍是没有应。 但人更近了,且伸出了双手,直挺挺地。 叶告按住了剑柄。 罗白乃只觉心里发毛。 那女人双手在黑暗里摸索。 摸呀摸呀的,慢慢,摸近三人的眼前来了。光线还是太暗,来人还是看不清楚五官轮廓。 何梵只觉头皮发炸。 叶告饶是最是不怕鬼,此际也不觉有些手足冰冷,走也不是,打也不是。 罗白乃眼见那女人靠近了,三人都挤到绮梦房门前,往后退已无路,又怕午字房内有埋伏,灵机一动,偷偷攥过那女人的衣袂一看,当下哈哈一声,大为放心,大剌剌地转回头向叶告、何梵豪笑道: “这下可是城隍庙里捉迷藏──当真是摸鬼了!”罗白乃神不乱、气不紊、色不变、声不抖的说: “你们且瞧这衣衫是谁的?原来是何大姐儿的!大家找得她好苦,原来躲在这儿,专程悄没声息的,吓唬我们!幸好我罗某胆大包天,心细如发,一看便认得这件服饰──” 他还待说下去。 可是他发现有点不对头。 因为他看到叶告和何梵。 他是得意扬扬的对着何梵跟叶告说话的,没看到这两个人这才是怪事。 不过,如今,他借着隐约的微光(他现在从这角度才发现,除了隐约的月光之外,午字房的邻房,还透出了一些微芒──至于是什么光芒,他可一时分辨不出,往后,当然也就没时间再分辨了),看到两个怪人。 不,与其说是怪人,不如说两个人长着怪相。 这两个人,形容怪得不得了,张大了口,也瞪大了眼,甚至连耳孔也张大了,鼻孔更翕得奇大无比,看他们的表情,连毛孔都在张阔中,甚至连喉核也愈滚愈大。 他们两人,当然就是:何梵跟叶告。 他们睚眦欲裂,指手画脚的,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四手廿指的,一直往他那儿指。 严格来说,应该是往他背后指。 他们指着他的背后,却说不出话来,喉咙只一径发出格格格格的声响。 他的背后? 他的背后是…… ──不是何文田吗?有什么可怪的? 于是,他回头。 徐徐转过身子。 这时,那女人已经跟他靠得很近的了,以至衣袂都可以触着他。 所以,罗白乃一回头,就看见她了。 是真的“看见”她。 因为这回是太近了。 简直是贴着在一起。 他不但可以看见她,甚至也可以触着她,嗅着她,碰着她。 这一下,他可看得一清二楚,巨细无遗了: 她是没有头的。 她向他(们)伸出了手,摸索着,像是要讨回一件东西。 她没有办法发声。 ──难道,她要讨的,正是她的“头”?! 天! 罗白乃轰的一声,好像天边的雷,正炸在他脑门里。 一时间,他的脚发软,脑子一片空白,心几乎跳出了口腔,又像要裂成两片,自鼻孔里迸喷出来! 她的确是何文田! 但却是一个没有头的何文田: 而这个“没有头的何文田”,居然一步一步、一级一级的,一摸一摸的寻索上来,跟他们要回她的头! 天哪! 这一刹间,罗白乃很想躲开(他当然想极了),可是不知怎的,双脚一直在抖颤,完全不听使唤。 他贴得“她”太近了,他想用手推开她,但双手也一直在发麻,动不了。 这就像是陷在一个噩梦里:当噩梦梦得极噩之际,想动动不了,想起起不了,连想叫也叫不出声,甚至连想醒也醒不来。 于是噩梦成了真。 这才是真的噩梦! 就在这时候,叶告做了一件事。 这三人中,他最够胆──其实不是他胆子最大,他的样貌像很有勇气,很豪情,但其实他相当胆怯,凡事不敢创新──因为他一向不相信有“鬼”这回事。 就因为他不信,所以才不那么惊惧。 你相信爱,才会有爱。你相信恨,才会生恨。你坚信自己,才能成功。你深信你必失败无疑,那就一定以失败告终。 害怕也一样。 你觉得你怕,你才会怕。你根本不怕,就不知道怕从何来,为何要怕,怕为何物。 叶告也不是不怕。 他也骇怕。 任何人看到一个无头的人无端端站在你跟前,绝对没有人会有理由不惊惧的。 可是因为他仍不信:眼前是一只“鬼”,他仍怀疑是:何文田这干姐儿们在吓唬他们,于是,他就用了一种最原始、直接的方式,去作了一个试探。 他一手抓住她,往她颈项上一摸。 没有。 的确是没有头。 由于他仍然不信,以为她把头不知藏到衣服内哪儿去了,所以,他更用手一按,一压,甚至攥了几下。 没有头。 肯定那是一个会走动的但没有头的女人! 叶告回过头来,脸上出现了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诡怪模样。 他的表情说明了一件事: 这的确是一个无头人。 如假包换。 却是怎么“换”?! 第三章 绮梦客栈里的噩梦 第三回 还我头来! 那“躯体”伸出了手,好像正在跟他说:“还我头来!” 一下子,转身“卡”住了的罗白乃,扑上去按着女人“断”头的叶告,站在那边全身发抖的何梵,一齐怪叫、尖叫、狂叫了一声,哗然而散,倏然溜走一空。 他们就像是三根爆竹,原本是扎在一起,绾结在一道,现在,倏地炸开了,他们也就遽然散开了,一个也不留。 也许,只留下一具无头尸体,直挺挺的站在那儿。 她僵直的姿态,仿佛在重复申诉一句话: ──还……我……头……来……! 其实,三人虽然胆战心寒,魂飞魄散,但还不算是一齐开溜,谁也不管谁的。 因为到了这一刻,谁都知道,人多在一起,还是比较占便宜。 至少,比较不惊恐、孤立! 不管对付人还是应付鬼,道理都一样,人多比较凶,多人,就胆壮。 只不过,一旦发现一路摸索上来且站在身前的是一个无头人,三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往后撤。 这叫不由自主。 这往后一退,就撞在门上。 原本,这是绮梦的房门。 三人一齐疾退,背部抵及门上,也不知是因为三人都太用力,还是门根本没关好,抑或是门后有古怪,只听“轰”的一声,门开了,门倒了,门塌了! 三人一齐跌跌撞撞,倒入了绮梦的午字一房。 三人一起跌了进去,有的趴倒在地,一弹而起了;有的跌了一半,立即滚过一边;有的借势飞退,斜飞跃开。 一时间,三人都骤然分开了。 房间更黑,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哪里?敌方在哪里?无头人在哪里?鬼在哪里? 罗白乃是着着实实跌了一大跤,伸手一摸,地上还躺了个人,身子冷冰冰的,看来已死了好久。 就是这具魁梧的尸体绊倒他的。 他啐了一口,抓了一块东西,揣入襟内,一面连爬带滚站了起来,一面出拳乱打,一面单掌护身,打着旋往来了七八回合,就怕有人(更怕是鬼)欺近身边。 幸好没有。 他收了手,稍稍喘定气,心中却乱得一团糟。 最糟的是这黑。 黑得他完全不知虚实,不分人鬼。 更糟的是他只一个人。 一个人遇敌也好,遇鬼也好,总比多人遇到更彷徨无助。 最最糟糕的是他又不敢扬声开口,免得打草惊鬼,同门唤不着,召来了各路鬼怪索命! 更更最最糟透了的是:他自己虽做声不得,但外面的轰隆声则一声密过一声,然后,在山那边间歇传来惨嘶、狂嚎之声,也不知是猿嗥,还是枭鸣,抑或是人遇上可怕惨烈的情形,或给酷刑折磨时所发出来的悲号。 罗白乃在这时候,偏又想起绮梦等人告诉他的:这几天将入中秋,也就是一年一度疑神峰、古岩关的“猿猴月”时节,听说疑神峰有一条通往地府的捷径,古岩关更是群鬼冒出人间的甬道,但凡是猿泣不已,貘咻密急,猾里哀吟,相繇摆尾,地动山摇之际,就是鬼门关大开之时:群鬼出没、择人而噬。 莫非,现在就是这节口儿? 鬼门关,到底开了没有? ──开了的鬼门关,究竟何时才能重关? 罗白乃一面惊惕防范,一面往后退,想找到一个可以倚靠之处,又一面悄悄地往后伸手: 他左手折往后头,穿入褡裢,要找出那把小剑“相逢”来。 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肩上披挂着褡裢。三姑大师赠他褡裢之意,以及褡裢内的无价之宝,他始终未能相赠于有缘人,一直感到内疚,有负三姑之托。 就算这次能进入绮梦客栈,还是得托赖三姑大师的这口褡裢,教绮梦及时认出了,才没让他丧命当堂,至少,还不必给立逐山下──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给马上逐下山去,那今晚就不必撞鬼了。 想起那鬼,他就一个头七个大──天下怎会有只无头鬼?!想到刚才他跟那具无头尸体站那么近,他心中就凉飕飕地;又想起自己刚才趴在地上,几乎没跟地上那具尸体亲个满嘴,想到就心寒。 ──地上的尸首好像相当魁梧,不过,是有头的。 想到这里,他的手触及了褡裢的束口,却在此际,他的手,碰到一件事物。 那事物像碗口大、粗糙,且有突节,边沿且长着五只长长短短腊肠般的长条硬物。 罗白乃第一个反应就是: 手! ──不管人手还是鬼手抑或是魔手,他的手摸着的,定必是另一只手! 这还得了: 他马上反应,“拔草寻蛇”、“直探黄龙”、“断梗飞蓬”,一招三式,拨开来势,右手急探,已扣住对方的喉咙。 得手! 他一招克扣住对方要害,心中大喜,正待大呼其他人来帮手,不料那人(还是鬼?)也马上作出反应、反击、右手立化掌为抓,“鹿死谁手”、“移宫换羽”、“倒锁金蛟”,也是一招三变,在罗白乃发力扣死咽喉之前,已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脉门。 这一下,罗白乃一发力,对方跟着也发力,喉核既是要害,脉门也是死穴,罗白乃力一激发,对方几乎没闭过气去,当然也做声不得,但对方一运劲,他也天旋地转,全身乏力,正待发话,但一口元气,竟不复聚,想要开口发声,就立为对方所制。他只有死憋住一口气,与对方斗死力。他只好用另一只左手,一掌推出,想把对方推出距离之外,但对方也正好一掌推来,二掌相对黏在一起,相互较劲,比拼起真气内力来。 但他右手一旦用力,对方也发力,他的脉门一麻,内息逆冲,登时功力锐减,几乎昏厥过去;同样的,对方想运劲将他震垮,但咽喉为他所扣,他一发劲罗白乃也发功,他一口气卡在那儿,几乎窒息过去。 两人互相抓住生死大穴,各试运功撂倒对方,但都差些儿垮在敌手手上。 两人斗个旗鼓相当,难舍难分。 两人一进一退,一退一进,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往来几周,大家都气喘吁吁,几乎力尽,强忍苦痛,都已天旋地转,随时不支倒下。 结果,真的倒下了。 罗白乃。 倒不是对方击败了他。 而是两人来来去去间,终于,罗白乃一脚踩进了木盆。 木盆里有水。 绊脚。 滑足。 罗白乃终于给跌倒。 第三章 绮梦客栈里的噩梦 第四回 手 罗白乃足下一绊,哗啦啦一声轰,他可整个人仰跌入木盆里! 木盆里水花四溅: 罗白乃仰着脸,一头栽在水盆里,一下子,水(还是别人──或者不是人──洗过澡的水)从耳眼鼻嘴灌了进去,难受非常。 罗白乃要开口高呼,但在水里,只有咕噜咕噜的冒了几个大泡泡。 他的人虽已滑倒,但他的手可不放松。 ──因为如果一松,只怕他就得完全为对方所趁,立毙当堂。 他可不想死。 他往后摔跌的时候,依然死死地、狠狠地、牢牢地扣住对方的咽喉。 所以他一倒,对方也跟着扑倒下去,而且,还给他用力使劲一摔,自头上摔了过去,同样后仰个大半圈,上半身跌在盆里,一样头骤浸在水里(也是那个女人──不知是人还是鬼──冲凉用过的水),咕哩咕噜,几十个大泡,冒了上来,大概是痛得想叫,还是想说什么,但一样头顶顶着头顶,在水里变成了一肚子的气,满盆的泡。 这下可好,大家打了个平手。 对手也一样够狠、够韧,也够死心眼儿,一手仍扣住罗白乃的脉门,看来,就是给雷劈也决心不放的了。 于是,两人上身,各仰浸在一盆不知是人还是鬼沐浴用过的洗澡水里,一面仍用力掐住对方的咽喉,以及一面发力扣住对手的脉门。 两人就耗在那里,看谁憋死为止。 就在这时候,也幸好在这当口儿,“霍”的一声,一点银光亮起。 火折子。 有人晃着了火折照明。 照亮了这房间的人走了近来。 居然是何梵。 他趋过来,用火折子一照,第一句就问: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呀?这洗澡水很好味道么?” 语气充满了狐疑与不解。 这一问之后,罗白乃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要掐死的人是叶告。 叶告也当然在这骤亮的灯光中看见: 自己差不多要捏死的人是罗白乃。 原来,在黑暗里,摸向罗白乃背上褡裢的人,正是叶告。 叶告当然不知道那是罗白乃的褡裢。 他只在黑暗中,忽然感觉到有物体向他“迫近”。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推开它──不管它是人是鬼还是物件。 没想到这正触着了罗白乃的手。 罗白乃反应极速,把王小石教他的“三招两式擒拿手法”,马上用上了,而且还扣住了他的咽喉。 要不是叶告马上使出追命教他的“借酒行凶寻穴法”,及时扣住了罗白乃的脉门,这一下定然吃亏可大。 现在两人各自拿捏住要害,又各灌饮了半桶水,当哗啦啦把头自水里冒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真是啼笑皆非,也咬牙切齿。 罗白乃兴师问罪:“你干什么摸我?!” “呸!”叶告也兴问罪之师,“你好端端的迫过来作甚!” “你是哑巴?”罗白乃嘴也不饶人,“不会作声?” 叶告冒火:“你一手抓住我咽喉,我怎说话!” 罗白乃道:“那也是。要不是我留了力,你这条脖子可折硬了。” 叶告道:“如果我不念在你就是那冒失鬼,我只要一发力,你全身就得废了。” 罗白乃道:“废!狗也会吠一声,就你连半声也不吭,就只会暗算自己人!” 叶告道:“我暗算!我青龙你蚤子!我拳头大过你狗头!我要对付你还用得着暗算你,我妻!” “慢着!我才不是你的妻!”罗白乃忙不迭的反击,“你也不是我丈夫,你只是呜呼!” 他们骂着骂着,已浑忘了无头鬼还是不是在外面,地上是不是有死人,而绮梦不在房里又在哪里的要事了! 他们不记得,在一旁的何梵可记得。 “你们静一静好不好?”何梵道,“我的火折子快要熄了。要不是我亮了火,你们只会自己人打自己人,这又何苦呢!” “只会?你说只会?!”叶告火起来,索性连何梵也骂在内,“要不是我缠住这姓罗疯子,他那个发癫劲儿,只怕早都连你一招儿便打杀了,你还能亮火点光的!” 何梵却也是个容易光火的少年,一听,不服:“他那点能耐,能一招收拾我?我才不像你,一把让人扣住了喉咙,只有喝洗脚水的份儿!” 叶告听了几乎一桶水就要泼过去,岂料罗白乃比他更火冒八丈半:“你这话是啥意思:枉我一直拿你当朋友,刚才我不是怕误伤了你,早就一手把他的喉咙捏碎了当核桃吃了下肚!刚才遇上了鬼怪,是谁第一个叫了一声‘妈’往后就翻跌下去的?何小二,别人家给面子就画饼充饥,三分颜色上了大红!” 何梵登时翻面:“要不是我点这火,你们不是鬼打鬼,吓一团,城隍庙内讧!你们不来感激我,却尽扮成天上的大雁,有名无实交一通,要交手,难道我怕了你这一手鸟爪的!” “我鸟爪?我呸!”罗白乃摸摸自己又酸又疼又软的右手腕,“他那只手又粗又糙又臭,对我来说只不过像白云凤爪一样,你的鸡爪好不了哪儿去。” “我鸡爪?”叶告又要拔剑了,“你那只手,又软又嫩,鸡都杀不死,怎伤得了我!像个娘儿手哩!这种货色,吓吓小二还差不多,抓我?抓痒还差不多!” “抓痒?刚才抓鬼不成,差些没给洗澡水灌死的那个,不知是谁!”何梵也加入骂团,“现在说的好听,惹毛了我一口气把火灭了,到时看谁两膊成山字,看谁拳头上站得了人!” 本来,“三剑一刀僮”以及林邀得、孙死、刘靓子等人,都是小孩子未除,少年人好胜,一旦语言上针锋相对,便谁也不让谁,骂起来像醉酒的人一伙儿混战乱打,倒谁也没隔夜仇。 没想到,何梵嘴里说着,忽然,也许是因为火头离得嘴边太近,又可能是外面风大,火信子已燃尽,一阵急风,“嗖”的一声,火真是灭了。 房内又回到一片黑暗中。 光又灭了。 三个人一时都怔住。 叶告、罗白乃都没想到何梵说灭火便灭火──这光一灭,大家可又重陷无边的黑暗中。 一下子,罗白乃骂架的勇气也跟着全灭了,叶告跟人缠骂个没完的情绪也全没了。 “你怎么真的把火熄了!” “还不快点亮另一根……” 叶告、罗白乃马上“双剑合璧”,都在责怪何梵。 何焚忙不迭的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要灭火的──” 这时候,罗白乃和叶告陡想起自己身上也有照明物,一个正在襟里掏,一个正往褡裢里找,忽听何梵这么说,都倏然住了手。 因为他们都想到了: 如果火不是何梵自己熄灭的,那么,敌人(不管是人是鬼)岂不是已确知他们的位置了?! 此念一生,叶告、罗白乃各自跃开七八步,先离开先前所立的地方,接着,他们又不约而同,想到了另一件事: 要是自己也点火,岂不是又成了对方攻击的目标?! 所以罗白乃宁愿叶告先点火。 叶告也希望罗白乃先照明。 两人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都没有灯火照明。 就在这时候,忽听“嚓”的一声,又见一道火光乍亮。 光芒一起,罗白乃已沉声叱道:“快灭火!” 何梵正又打亮了火,一脸惊惶错愕之色,旋即又不知用什么方法马上把火灭了。 可是右边的叶告所在处,忽然传来了一声: “哎吔!” 接着是扑地之声。 罗白乃认准方向,一把抓住何梵的手。 何梵立即就要挣扎反击,罗白乃扯着他就跑,一面疾道: “快离开这儿!对方已看准你打火的方位。两个人一齐跑总比一个人落单好。” 说着,他拉住何梵便没命的跑。 叶告眼看已出事。 战友还是多一个是一个的好。 何况罗白乃对何梵较有好感。 他不忍见何梵遭受暗算。 罗白乃拖住何梵便逃。 这只是一间房,没有多少活动空间。 罗白乃这下不及辨认方位,一股脑儿猛跑,往左边直冲,“蓬”的一声,与何梵一前一后,双双撞在墙上。 墙是木板砌的。 板破。 墙裂。 两人终于闯出了绮梦的房间。 但又进入了另一间房。 这间房间居然有灯。 第三章 绮梦客栈里的噩梦 第五回 灯 一盏油灯。 在桌上。 一火独明。 两个少年。 在房里。 两团疑问。 ──这是谁的房间?怎么房里有灯?灯蕊犹新,人呢?人在哪里? ──桌上有一盏灯,有两只杯,杯中有酒,桌上有肴,肴旁有箸,桌后有个木盆,盆里有水,盆边有巾,巾旁挂袍,地上有水渍……怎么跟绮梦房间的布置和格局完全一模一样?! 罗白乃和何梵撞入了这房间。 他们原是要逃亡。 结果更加惊疑不定。 “这里是什么地方?”何梵又打颤起来,“怎么一切布置都一模一样的!” “等一等。”罗白乃喃喃自语,“这房在孙老板房间的隔壁,是不是?” “是。”何梵道,“不然,我们也不会闯了进来。” “我们刚才还在甬道外边,”罗白乃努力忆记,“但我们在走廊上只觉一片昏黯,有也是月亮透过瓦隙的微光……那时候这房明明没有灯。” 何梵的身子又向罗白乃靠拢:“可是现在却有。” 罗白乃忽道:“不好。” 何梵又吓了一跳。 “怎么?!” 他现在可是惊弓之鸟。 “我们得先灭了灯。” 说着,他凌空一掌,打灭了灯。 油灯飘出一缕焦烟,有点呛鼻,很快消失。 房内又回复一片黑暗。 “灭了灯之后我们也看不到对方,”何梵在昏暗中更没有安全感,“这样不太好吧。” “我们刚才就是因为你亮灯,才暴露出位置,以致为人所趁的。”罗白乃有点责备的意思,“这灯点得来路不明,谁都知道我们在房里,不如谁也看不见谁的好。” 何梵已快要哭出来了:“我们难道在这房里坐等天亮?” “不,不是坐,”罗白乃居然答,“是站,站着等天亮,或者,等无情他们回来。而且,不是在这儿站……” 何梵觉得此际除了跟罗白乃并肩作战,已再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于是问:“不站这儿,难道站在长廊?” 一想起那具没有头却会走动的尸体,他就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当然不是。”罗白乃说,“灭烛前,我已看好了位置。那儿绝好,决不会有人发现。” 他说的地方就是衣柜。 贴着左边墙壁的大木柜。 何梵本来还有点犹豫。 但他却瞥见一件事物: 窗外。 这是向外边的窗。 窗本是关着、合上了的。 可是,再密的窗也会有些透风的所在,些微的月色,就是从缝隙透了进来。 何梵在这时候,最怕就是看见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他巴不得什么都看不见。 可是事与愿违。 他越是怕,越是要看。 越看,就越看见不想看见的。 窗隙间,有些东西飘过。 就这么平平的、轻飘飘的在窗外掠过。 显然的,因为月色正好洒在那事物的身上,所以,从左边窗缝一直到右边窗隙,掠过的银影反照全都可以看见。 ──那是什么东西? 何梵可说不准,但看似衣带、裙裾、布帛之类的事物,这是可以肯定的了。 服饰当然是穿在人的身上。 ──但那是“人”吗? 看样子是女人的服饰。 ──冉冉地平空飘过,难道是只女鬼?还是一具活尸?抑或是一名妖女? 何梵立刻二话不说,打开衣橱就挤了进去。 衣柜里好臭。 而且发霉。 里面衣服大概都挤了好多,还有棉被、毛毯的,全塞在一起,现在还多了一个何梵。 不,是两个。 还有罗白乃。 他们都顾不了那么多了,先行躲进去再说。 不管多霉、多脏、多臭,总比活见鬼的好。 况且,今晚已活见鬼够了! “你再过去一些嘛。” “我这儿已没有空位了。” “我连门都关不上。” 罗白乃腾着身子,催促道。 “关上了却怎么出去?” 何梵还是担忧:“我们会不会给人瓮中捉龟?” “你错了,”罗白乃听了很生气,“第一,我们不是龟。” 他把话说的很重,很强调这一点、等何梵听明白了,他再说第二点: “来的不是人。要是人,我们才不会躲起来。只要是人.进来了之后,给我们逮着证据,咱们就会跳出来把他抓起来。”他把事态说得壁垒分明的,“如果进来的是鬼,那就没有办法了。我们这法子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不,防人不防鬼的。” “第三,”他可还有话说,“万一真的有人还是有鬼,发现或是嗅着我们就在这儿。咱们也不是死的,岂会束手待毙?咱俩大可破板而出,跟他拼了!” 他说得一时发了狠,反而不觉得自己是在躲藏、而是正在布阵作战、埋伏决胜一般。 何梵一面听,一面用罗白乃话语里激发的勇气往内挤,见软的挤软的,遇硬的抵住硬的,终于挤出了点位子来,千辛万苦、大汗叠细汗的流。 罗白乃忽道:“且慢。” 何梵以为他又发现什么,忙停止了挤推,心惊胆颤的问:“什么事?” “梦姊住的房号.岂不是午字一号房?” 何梵点点头。 其实他并不清楚。 对不大清楚的事,不大了解的问题,惟有应对方式就是:“是”、“不是”,更好的方法是:“哦?”、“嗯!”,但最好的办法还是:不置可否,只点点头。 ──这是叶告教他的。 叶告则是来自诸葛先生的一位方外知交“老龙婆”传授的。 “按照排列、午字房的左侧应该就是巳字号,是不是?” 何梵又点点头。 点头总比摇头好。 “巳字房,就是以前王飞住的专用房间,”罗白乃的语态渐渐沉重起来,“而且,小余就是在这间房里,遭受到暗算。” 何梵又觉得头皮发麻。 他总是觉得那妖女就在他左右,听了罗白乃的说话,简直就在咫尺之遥。 “没想到,”罗白乃仍在推理,“梦姑娘的房间竟和这间房的布置,几乎完全一样……” 然后他问(也不知他问何梵,还是问他自己,还是问房间里还有别的人): “这是为什么?” “好不好……”何梵小声地说。 “什么?”罗白乃以为何梵有了答案。 “好不好──”伺梵怯生生地道,“你先把橱门关好了再想?” 第三章 绮梦客栈里的噩梦 第六回 等鬼来 门已关好。 现在他们的处境是: 比黑暗更黑暗。 更糟糕的是: 这地方又狭、又窄、又挤、又霉、又脏、又臭! 在如此龌龊狭窄的环境之下,沉默了好一会的何梵忽然说:“我很担心。” 罗白乃并不奇怪:“你担心叶老四出事了?别怕,我看他只是喉头给我掐痛了,忍不住叫了起来。” “才不是。我不是担心他。”何梵倒老实得一板一眼,“我看他是故意要让敌人以为他受伤了,倒下了,才发出的声音。我跟他联手许久了,他叫痛时鬼杀似的,才没那个斯文淡定字正腔圆的‘哎吔’!”罗白乃为之气结。他现在才明白何梵为何肯即刻跟他闯“房”,而毫无顾虑。“那你担心个啥!” “我担忧的是……那只无头鬼。” “你怕她找不到头么?”罗白乃忍不住嗤笑,“不如你把她的头找出来还她,或者,你把头借给她也行。” “别开玩笑,”何梵摸了一下自己的头,“我只奇怪,那无头女鬼既然可以从楼下拾级走上来,那么,楼下的人……” 罗白乃心里打了一个突: ──所言甚是。 他的话音也沉重起来:“那无头人既可从楼下缓缓上来,那么,楼下的人,不是全遭了毒手,就是有极大的变故了。” 何梵道:“你的确认得那无头女子是何文田吗?” 对这点,罗白乃毫无疑义。 “何文田喜欢女扮男装,她的衣饰很好辨认,她的身段也跟男人差不多──不过,她毕竟是个女的,还是很容易认得出来。” 何梵叹了口气:“如果真的是她,她不是在楼上澡室预备冲凉的用水吗?怎么她的头会在孙老板的房里,而断了头的身子却自楼下走了上来?” 此际何梵身在极其黝暗的衣橱里,眼前一片昏暗,心里反而更加清明: 难怪他初在指头刺破的眼孔里,看到那一颗倒悬的人头,会有眼熟的感觉了! 原来那是何文田的头! 他跟何文田还没有正式相处过,并不太熟悉,何况一个人死了之后,跟她生前的面貌总是大有差距,加上人头倒挂,面目扭曲、更难以辨别。 可是何梵还是大致觉得面熟,现在才印证了:确是何文田。 ──也就是说:何文田人头在绮梦房里,躯体却在绮梦客栈楼下拾步上来! 为什么会这样子?! 罗白乃哑然。 看来,现在更严峻的,不只是他们三人的安危,而是楼下负伤中毒的小余、老鱼,以及一群女子,只怕都已身陷险境。 罗白乃情知事态严重,涩声道:“你的意思是……” 何梵在黑暗中咬了咬牙,也不知他正下了决心,还是要力抗橱里的霉臭味: “通知。” 这回他只说了两个字。 “通知?” “对,通知老四,他刚才在指洞里什么也没看到,可能会以为拾级而上的只是穿着何文田衣服吓人,却不知我的同宗大姊真的已给人砍去了头颅;”何梵说得非常沉重,主要是因为他现在所说出来的事,都必须要说,而且必定要做,并且须得马上便做,只不过,那都是他最不想做的事,“通知楼下的人,说出我们见到的怪事,要他们提高警觉,高度戒备。” 罗白乃说:“你是要我们回到午字房,通知叶老四?” 何梵说:“是。” 罗白乃道:“你怎么知道叶老四还在绮梦的房间里?” 他本来最想说的是:你怎么知道叶告还活着?──只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 何梵承认:“我不知道。” 罗白乃又说:“你怎么知道:楼下早已遭受比我们所遇到的更凶险、恐怖的事?” 何梵道:“我也不知道。”罗白乃反问:“你是不是有点怨怪我,不下楼,不冲出去,不去救老四,却窝在这里等人来,等天亮?”何梵没有说话。 但他的答案同样明显: 罗白乃道:“其实,我们藏在这里,更重要的是──” 他一字一字地道: “等──鬼──来──” 房里原本有灯: 桌上摆了筷箸菜肴,酒水凉菜,无一不齐,浴盆里的水、还冒着微烟,所以,罗白乃判断: 不管是人是鬼,总会回到这房里来! 一旦回到房里、是人他们就可以将之一举成擒、就算是鬼,也可以观察它究竟搞什么鬼! 不过,现在是等人人不见,等鬼鬼不来,两人越等越心虚,愈等愈不安。 ──朋友有难,怎可不顾? 这种观念,深深植在罗白乃心底里。行走江湖多年,他仍保持圆滑开心,必要时也奸诈狡猾,但“侠义”两个字、他还是讲究的,遵守的。 至于何梵,对这两个字,更受耳濡目染、不敢有亏,更不可有愧。 所以,两人都在柜里,站立不安。 不安的原因。除了生怕叶告出事,担心楼下遇变,也忐忑于绮梦的下落,还有忧虑无情、习玫红的猛鬼庙之行外,另外一个因由,却是因为局促。 局促当然是因为两人都挤在房间的大橱里。 房里很黑。 黑黝黝的啥也看不见。 橱中很黑。 黑黝黝的味道十分难闻。 更令他们不安的是: 难闻的事物,好像还淌出水来。 何梵是挤在里面的那个。 他旁边有许多软软、硬硬的物体,便是其中一个,渗出了水: 何梵只觉浑身痒痒的、黏黏的,很不好受,于是便摸了摸,沾了一点液体,放到鼻端,嗅了一嗅! 天哪! 何梵几乎没把今天昨天前天吃下去的都吐出来,胃里好像忽然塞了一头蚊龙。 他不禁“哎吔”了一声,这一声,可是由衷的叫了出来。 罗白乃只觉何梵手足挣动,不明所以,问:“怎么?” 何梵气急败坏地道:“什么东西嘛,奸像在淌脓!” 他实在感到不舒服,忍不住,掏出身上的石硝和磷片,要打亮火光,照个究竟。 罗白乃想要阻止。 何梵这次可不听他的。 “嚓”的一响。 火亮了。 第三章 绮梦客栈里的噩梦 第七回 鬼魂魅魃魁魄魏魈魋魊魉魍魑魔魇 自小,何梵就很怕鬼。 正常的情形是,你怕一样东西,就会刻意去逃避,不面对它。 但也有一种情形:你对它越怕,就越想接触它,研究它,这就形成了:越怕越好奇。 何梵怕鬼,因为他不知道鬼是什么,所以分外害怕。 人害怕的,多半都是未知的事物;已知的,就算很可怕,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像对死亡,就是其中一例。 所以何梵很想知道鬼是什么。 他开始跟长辈大石公他们学字,又从公子无情那儿得知了一些修辞,他特别感兴趣的,就是“从鬼”的字汇。 据他所知晓的,从“鬼”字发展出来的: 魂魄魅魈魃魏魁魌魍魉魑魔魇……没有一个字不是有大大的“鬼”在压阵,分外显目、十分抢眼。 ──那可都是鬼么? 都是些什么鬼? 从字形上来看,每个鬼字都活灵活现,各有各的恶行恶状。从字义上来看,“魄”可是“白天出没的鬼”?“魅”可是一缕幽魂十分倩女那种无力的鬼?“魃”这鬼好像十分霸道,动轧足以连根拔起、力拔山河的样子。至于“魋”,到底是不是指:“他”就是“鬼”的意思呢? 何梵不断追寻、讨究,渐渐窥出汉字之美。他有时请教别人,有时自己动手稽查,慢慢才知道: “魏”当然不是鬼怪。它除了指国名和姓氏之外,还是指河南之北、陕西之东、山西之西南及河北之南等地方。三国有魏,后有九魏,魏碑魏阙,都成典范。 “魋”严格来说不是真的鬼,也不是“其人是鬼”之意,而是古代驱疫卜筮时装神扮鬼时所戴的面具,只是个徒具丑面的假鬼。“魊”却是真鬼,不过很少活动在地上,而是多伏在水里害人的阴湿鬼。 “魁”则不是鬼,而是主掌贵人“魁星”,同时也是为首、居第一位、高大伟岸之意。这“鬼”字边反而成了好的、厉害的、威风的意思。真是好“鬼”。 “魉”字很少单独用,它的“两”字大概也是双宿双栖、同时出没之意吧,这字通常都“魍魉”并见,通常,还四鬼并出:魑魅魍魉。──大概是一种爱热闹、以多为胜、虚张声势、喜好群众活动的鬼类吧! “魔”则只是噩梦,像现在他犹如处于恶魇之中。“魆”只是形容“鬼一般的黑”,跟“黑黝黝”情同手足。 “魔”字何梵的理解是:鬼修炼成精了,成了“鬼王”了,有足够的道行出来害人了。 每一个人都有他的身世,看来鬼也不例外。 每一个人也都有他的故事,鬼的故事更是充满了紧张刺激,曲折离奇。何梵喜欢听鬼故事。他对鬼好奇。 可是他却不喜欢遇鬼。 极不喜欢。 谁喜欢真的见鬼? ──但却爱听别人撞鬼的传说。 何梵没想到今番真的遇鬼了。 刚刚才遇过一次无头鬼,这次却又遇上了一次:还与鬼同柜! 原来在他身边的,不是棉胎,不是杂物,也不是活人,而是鬼。 一只全身腐臭了的,皮肉都一大块一大块往下掉落,全身溃烂且流着脓水,大条的蛆虫正在那人脸上、眼眶进进出出的“鬼”! 他打着了火。 然后,他看清了身边的鬼──不,其实是死尸,一具死了多时的尸首──对他而言,这无疑是跟撞鬼没什么两样。 他一时惊骇得忘了叫喊。 他回头。 火光照出了罗白乃也跟他一样惊骇的表情。 无疑,他的表情很可怖。 谁见鬼的神情都会像鬼一样核突。 这次,火光算是点亮了好一会儿:一尸两人的表情,都各有各的难看。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都大叫了一声。 “飕”的一声,不知是他们大喊的口气,还是那死尸在吹气,火硝石又熄灭了。 两人再也不理三七廿一、四七廿八、五七卅五……踢破木板,砸开衣橱,挥舞拳头,手舞足蹈,叫嘶怪叫,奔了出来。 两人还抱在一起,不敢分开,一个说:“鬼鬼鬼鬼鬼鬼鬼……”一个说:“别怕,别怕,先别怕怕怕怕怕怕……” 就在两人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要往外(窗外)闯还是向内(门外)冲的好,忽然,他们都听到了一些微弱的声音。 罗白乃马上捉住何梵:“嘘嘘嘘……你听!” 何焚也叱了一句:“噤声。” “笃,吱吱,轧轧轧……”有人在外面撬门的声音。 ──是“撬”门,不是“敲”门。 门板上还传来扒搔之声。 罗白乃第一个意念就是要往开溜。 却没料何梵突如其来地挣脱了他的手,“争”地拔出了剑,径自掠往门前,一剑扎了过去! 罗白乃没想到何梵会有这等勇气,居然一个人就拔剑对付那要破门而入的鬼怪。 其实何梵凭的不是勇气。 而是骇怕。 太害怕了,没退路了,反而忘了一切,豁出去了! 他一剑即出,剑穿门刺向来人(还是鬼?)! ──不管是人是鬼还是魂魄魅魑魍魈魌魃魔魇……他都一剑杀了再说!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这拼命一剑,刺的不是人,也不是鬼,亦不是魔,而是他的同门师兄弟:叶告。 刚才,在隔壁房,火一灭,叶告叫了一声“哎吔”,立即扑倒于地。 何梵料对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受伤,只是诱敌之计。 他趴在地上,准备只要有什么妖魔鬼怪,一触及他,他立即拔剑砍杀再说。 是的,他听到何梵与罗白乃一齐撞破墙板,进入邻房,他并没有立即跟过去,就是要看看有没有斩获。 没有。 他伏在地上,静静的等待。 但只有等待,毫无结果。 没有人来。 也没有鬼到。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看来这至少也是只聪明鬼,不上当。 他只隐约听到:邻房的窃窃细语,乃至时高时低的争论;也曾看到隔壁的火光,不旋踵又黑漆漆的一团暗。 他伏了一阵子,见什么都没有发生,正想起来,由破墙进入邻房,忽然,不知从哪里,又透出一点火光来。 他不知道那是何梵在衣橱内晃亮的火硝石。 他忽然抬头发现,就在午字房地上,离他趴伏之处不远,居然还有一具尸体。 尸首庞大发胀,已死去多日,开始发臭了,还睁大双眼瞪着他。 叶告啐了一声,对在地上诈死诱敌(鬼?)再无兴趣,所以一按而起,就在此时,窗外有一道银灰、惨白色的人影飞快地掠过。 这窗是向内庭的。 他所看到的白影,也就是从刚才他和罗白乃用指头戳破的洞孔瞥着的。 他立刻掠近窗前,一手撑开了窗。 窗外已没有人。 他不带一丝声响的翻落到走廊上,想察看刚才外面经过的是何人,岂料不看还好,一看,他就看到刚才那具无头的尸身,居然还伸直着手,直挺挺的呆在门前!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无头女鬼! 没想到,他这一翻出窗外,又形同与这无头魔女,共处在走廊上! 第三章 绮梦客栈里的噩梦 第八回 哎吔! 这下非同小可。 他落地无声,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伸了伸舌头,希望那无头人没发现他。 那魔女依然僵立在午字房前,一动也不动,似并不知道他溜了出来。 这可好了。 他可决不想惹这非人非鬼的怪物。 他第一个意念就是: 溜! 静悄悄的开溜。 ──溜去哪里? 显然甬道旁密密麻麻都是客房,但他可不知道哪一间住人?哪一间有鬼?哪一间是敌?哪一间是友? 不过,他的朋友和同门,却都在巳字房内,这是他绝对可以肯定的。 所以他决定先溜进去避一避。 为了不惊动那仍向着午字房门前的无头怪物,他决定用最轻而无声的方式,不张扬不莽撞的悄悄潜进去。 他尝试推门,但里面己上了门闩。 所以他慢慢拔剑。 轻轻把剑穿入门缝里。 把剑托到栓子下,轻轻住上一托,当木栓子落下来的时候,他已及时挤进两个指头,把它扣住,再用剑锋在门闩上拖几下,门就松开了,他就可以进去了! 只要他可以进入房去,就可以躲开那魔女了! 是的,他一面弄开门栓,一面注视那无头鬼。 那尸首依然僵立午字房门前。 没有转身。 没有回头(它根本就没有头,怎么回?)。 只要他一进房间,就可以扬声招呼,会合他的同门与战友了。 只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 等着他进门的,是一把剑。 银剑! 是同门师兄弟的剑! ──而且是在受惊吓中拼命刺出的一剑! 剑破门刺出! 叶告原本来不及避! ──“来不及避”之前,有“原本”二字。 他是来不及避。 但他没有给一剑刺死。 那是因为两个原因: 一是何梵在出剑之前的拔剑,拔剑之时发出“铛”地一声。 那就够了。 叶告立时有了警觉。 二是叶告根本没有避。 他的手上有剑。 剑已撬开门栓。 所以,他及时手腕一沉,把剑身压到银剑上,挡住了来势。 可是何梵一剑不成,再发一剑。 剑又自门刺破攻出! 叶告立即反击。 他也自门刺破攻入房内。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扇薄板木门,默不作声在黑暗里乒乒乓乓的互攻了七八招! 就在这时,叶告忽然给人自后拦腰抱住,一时动弹不得。 他最怕的就是那无头人。 他以为自己已给无头魔女抱个正着,这次可是死定了。 他大叫了一声:“哎吔!”情急之下,又给人死死箍住,眼看房内的人再攻一剑,他就必死无疑。 不过,他此际当然不知道,从后扯住他的人不是那无头怪物。 而是罗白乃。 他见何梵跟门口的来人交手正剧,而对方也是使用兵器的,那就不是鬼怪了!于是豪兴大生,迅而且速的,悄没声色的,自破板墙闪进了午字房,再自午字房窗口翻了出去(从现在开始,他跟叶告进出的“路线”是一样的了),就凭剑锋交加之声他辨出了敌人的方位,自后一把抱住了他。 幸好,他只是死死揽住了他。 因为他看见何梵跟对方比剑已拼出了个狠劲儿,要是他在后头猝下重手,一是杀了对方自己也落得个背后暗算,二是只怕何梵还是怨自己多事。 不过,叶告既然给人抱住了,还是得死不可。 因为何梵又一剑刺到! 他已无法挡。 不能格。 避不得。 退无可退。 只有死。 剑陡止。 是只差一点就刺中他了。 一旦刺中,就扎一个血窟窿。 可是剑势遽然停了下来。 剑尖犹在颤动。 叶告突然觉得这把剑很熟。 “是不是老四?” 只听何梵隔着一扇破破烂烂、满是破洞的门,高声寻问。 “赫!可是小二!” 哗啦一声,门被扯开,“啪”的一声,又打亮了一块火石,登时现出何梵那张老实的脸。 “幸好我认出你的‘哎吔’叫声,”他庆幸的说,“要不然,这一剑就要穿个透明洞了。”他笑嘻嘻地道,“你这臭老四,整个客栈那么大,你就老爱挨剑锋,不然就喜欢吃拳头。” “请问,”叶告没好气地说,“在我背后施暗算的,可是你请来助拳的跟班罗大侠?” “失敬失敬,”罗白乃涎着笑脸,道,“大侠不够当,叫少侠好了。” “哎吔!” 这次是罗白乃在叫。 因为叶告反手打了他一个肘踭。 “我歌颂你个鸡蛋!你是什么东西?!什么人不好找,敌人不去打,有鬼不去抓,整间客栈那么大,怎么老找我麻烦?”叶告啐了一口唾液,余怒未消,忿忿骂道,“刚才缠着我浸水桶,现在抱住我捱剑锋!你这吃里扒外的死小二,干吗老是跟别人不是掐我的颈,就是亲自提剑刺我穿洞!我讴歌你个软棍!” 罗白乃摸着痛处,也忿忿不平:“你们两师兄弟交手较量,城隍庙里内讧,鬼打鬼哩,居然都认不出对方来,现在迁怒于我,可真岂有此理!” 要不是何梵一手扯住他,死死拉住他,他可又扑上去跟叶告火拼了:“要不是我出手,你们两兄弟可能早就两败俱亡了!我刚才要打杀你,早就下手了,你还在这儿城隍庙里挂把剑,吓鬼可以,吓本少侠?可差远哩!” 两人还要争骂,何梵紧急劝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要下去看看余哥、鱼叔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楼上打得落花流水,楼下却鸦雀无声?这可不对路!” 叶告、罗白乃一听,凝肃起来,再也没敢造次,一个说:“对,这不对劲。” 一个说:“好,咱们一齐下去探探。” 却发现:原来僵立在绮梦房门前的无头僵尸,已经不见了。 第四章 魔女 第一回 妖女 三人商议妥定,便小心翼冀、步步为营的摸黑鱼贯而下。 摸黑是他们还有同样的顾忌:如果在敌人或群鬼环伺下,一旦亮火很容易就会着了道儿。 所以他们宁愿夜战八方、暗斗四面、黑吃黑。 所谓鱼贯而下,其阵势是:叶告在前(他们或认为他是最不怕鬼的),何梵押后(大家都觉得他最稳实),罗白乃夹在中间(他自认是反应最机灵敏锐,大可以瞻前顾后,首尾相应,左右逢源,上下兼顾),一步一惊心的,摸索到了楼下。 他们都摸着楼梯的栏杆,走一步算一步,直到罗白乃不知问他人,还是向自己的问了一句: “嘿,不知刚才那具无头女尸,是不是也把手扶在这栏杆上,一步步摸上来的呢?” 一听,大家随即都不敢再手扶栏杆。 ──宁可摔跌也不扶。 走下楼梯,回望楼上,一片黑,他们犹自鬼门关破关拾回条命来。 黑而无声。 好像也没有人。 好不容易,三人终于平安抵步,到了楼下,却发现偌大的客栈铺面,好像已成了空楼。 原本小余是躺在几张长板凳合并起来之处,但现在板凳还在,人已不在。 板凳东歪西倒,十分凌乱,上面还沾了些细微的事物。 老鱼原来躺在三张合起来的饭桌上,现在几张桌子都分开了,人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台面上也嵌了十几件事物,一时看不清楚。 待大家略为觉得安全,不受到太大威胁后,三少决定打亮盏灯火照明。 罗白乃示意何梵亮灯。 何梵则要叶告点火。 理由是:他手上的照明物已不多了。 于是叶告打亮擦着一片“随风闪”。 在微弱的小火照明下,只见原来张切切跟言宁宁、李菁菁谈话的炕上,有两滩血迹。 血水,是自楼上一滴滴、一滴滴的淌下来的。 除了血迹,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叶告还待细察,忽觉肘部给人触了触。 碰他的人是何梵。 他望向何梵,还没问出口,就发现何梵看着墙角,眼睛发亮。 这眼光有惊、有喜,也充满着戒备。 叶告随他视线望去: 只见那个在客店西北角落临时铺搭出来的床榻上,有人。 一在衾内。 一在床前。 床前的人矗立如铁塔。 一座千疮百孔的铁塔: 铁布衫。 床上的人紧紧拉住棉被,只露出一截娟秀的前额与一双灵慧的眼眸。 一种我见犹怜的弱质无依: 杜小月。 他们两人还在。 ──客店的人,毕竟没全跑光。 或者,至少,没有死光。 ──只要有人还没死,就可以问出来:这儿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人为什么都不见了? 杜小月只是饮泣。 铁布衫没有作声。 正在伤心哭泣的人,他们不忍惊扰。 至于铁布衫,他们是不敢惊动。 不过,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急着要知道。 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情形: 暗器。 多种不同的暗器,钉在桌面上,嵌入板凳中,连原来张切切、言宁宁、李菁菁促膝交谈的炕上,也布满了暗器。 叶告不能算是第一流的暗器专家。 何梵也不是暗器高手。 ──但他们的主子:公子无情却是;不但是,甚至已开创了把“暗器”使成了“明器”一宗。 所以,耳儒目染,接触多了,何梵和叶告虽然年纪轻轻的,但对暗器的识别能力,在江湖上已可跻身于一流之列。 但对于他们现在眼里所见的暗器,有一半以上,他们还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大都叫不出名堂的。 有的暗器很小,小得比睫毛还小,小得简直看不到,何梵几乎就要坐上去了,但忽然发现那木板的缝隙像透了一点光,留意之下,才发现那是一丛暗器。 所谓“一丛”,那是七八枚合并起来发射的,嵌入凳面上,如果以一枚一枚发射,那只怕是大白天也察觉不出来。 有的暗器极大,大得足有一张凳子──其实连形状都跟板凳一模一样,其中有一张,他们一开始就以为是凳子,其实不是,而是暗器。 一件尚未爆炸开来的暗器。 有的暗器,形状很古怪,像是毛笔头,又似是一张纸,有的还像一只袜子和眼睛。有的却非常正路,是一枚钢镖,但偏偏尖锋处挂了三个铃铛和一道符。有一只明明是一枚铁蒺藜,但尖刺却分别染成红、金、银、绿四种颜色。还有一件是飞刀,但偏偏在刀柄环口上,冒着一缕缕淡蓝色的烟雾。 更有两枚是飞蝗石。这暗器没有什么特别,特别的是:一枚画上了一张在笑的嘴,唇儿弯弯向上。一枚给绘上了两只奶子,不知是什么用意。 总之叹为观止。 其中有一枚,不知是什么暗器,现在已化为一滩水;而另外一件,可能因已着火燃烧之故,现在已化为一堆灰烬。 ──这样子的暗器,若打在人的身上,感觉可是如何? “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儿,刚才,有人敲门……”小月抽泣着说,“张大妈去开门,门才开,就给打了一大把,又一大把的暗器……” 她说得很艰辛。 也很伤心。 “我们……有的人着了暗器……有的人追出去……”杜小月说一句,双肩抽搐了一下,吞下一记呜咽,才说下去,“剩下的人……正要商议进退……忽然……一个白色的人影飘了进来……魔女……魔女……那是个妖女……是那个妖女……” 说到这里,小月已为恐怖的记忆所击倒,说不下去。 只在饮泣、悲泣、惧泣。 三人都急。 “什么妖女?!” 何梵急着要知道下文。 “他们呢?怎么都不在这里?!” 叶告更急着要知道他们的下落。 却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一种似有若无、气若游丝、仿佛自很遥远的地方,又仿似在自己心坎里传了过来、传了出来: “过来……我在这里……过来呀──” 大家面面相觑。 这时,火石已熄灭了。 外面却有光。 云破。 月出。 月色渐清亮。 孤峰更寒。 绮梦在冷。 客栈如埋霜中。 “……快过来……快来看我呀──” 这声音好熟。 大家辨认出来了。 这呼唤竟袅袅传自井中。 ──客栈外那口井里! 铁布衫的眼发出野兽般的青光。 小月又藏身在被衾内颤哆。 叶告铁青着脸色。 何梵脸色苍白如月。 月色苍白如刀。 忽然,叶告和何梵的衣襟都给人轻扯了一下。 只听罗白乃向他们细声道:“妖女……她才是妖女。” 叶告不明白,皱了皱眉心:“谁?” “妖女……”罗白乃像着了魔似的喃喃道,“她说的,预测的,幻想的,全都一一发生了!” 何梵更不解,惊惊地问:“你说什么?” “我是说:杜小月……”罗白乃也似中了邪的几乎说不下去,“她刚才说过,衣橱里有腐烂了的尸体。真的有那样的死尸!她刚才说,上面淌血下来,你们看──可真的在滴血!” 大家都觉悚然。 头皮发炸。 “她也说过,有个断头的人自行摸上了楼……”罗白乃低声沉说,整个人都像陷在梦魇之中,拔足不出,“现在,门外,井里,真的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我们……” 这时候,古井里的呼唤依然:“……你们来呀……来呀……来救我啊……” “她说的,全都发生了,连铁布衫的眼珠都真的变成绿色的了!”罗白乃忽然叫了起来,“我不!我不去!!我不出去!!!──她才是妖女!她才是魔女!还有,刚才我瞥见她的下身……她的下身不是人! 他指着杜小月。 被衾中的杜小月。 第一章 我在地狱等你 第一回 黄泉路,路不远 “你怎么知道他才是真的铁布衫?” 聂青看着地上给一堆烂布裹着的尸首,两眼又绽出了绿光: “你以前见过铁布衫?” 无情摇头。 他俯首看看下面。 他习惯俯首沉思。 下面全是湿漉漉的黄泥。 他们仿佛就处身在黄泉路上。 ──如果这真的就是黄泉路,那么,奈何桥呢?酆都城呢?阎王殿呢?大概也不会太远了吧? 处身在这里,仿佛与死亡非常接近,近得就像甬道一般狭窄逼近,甚至,已经可闻着死亡的味道。 “我只知道他是孙家‘枪神’孙三点的摩下战将,与‘一言堂’总堂主孙疆麾下的猛将铁锈,并称雄于‘东北神枪会’。”无情道,“另外,他在江湖上、武林中也有三个练有同样刀枪不入硬门内功的伙伴,那是金钟罩、童子功,还有‘十三太保’横练,他们的名字代表了他们的独门武功──也许,就这几个人,会非常熟悉铁布衫。” “还有一个。” “她?” “是绮梦。”聂青道,“铁拔一向忠于绮梦,而且跟她还多年相处,苦撑绮梦客栈,她对他必也熟悉不过。” “却还有一个,”无情这次是仰面望上,“恐怕更加熟悉铁布衫的一切。” “谁?” “杜小月。” 上面,仍是黄泥,还滴着水。无情习惯在放松的时候,就把双手置于手把上,仰首望天。看天上的日月星辰,白云变化。但现刻上面当然没有天,至少,是不见天日。而此际也显然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只不过,只要他的手还在他所制造的轮椅或轿子的手把上,甚至只是拢在袖子里,他再怎么看似放松,别人还是对他既敬且畏,不敢小觑。 聂青也很快就明白了无情的意思: 到底谁才是铁布衫,在疑神峰上下,除了绮梦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得最为清楚。 那就是杜小月。 铁布衫对绮梦是克尽忠义,但对杜小月,却明显的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常常离杜小月那么近,当然,杜小月可能要比绮梦更清楚铁布衫的事。 可是,现在的问题也显得很严重和沉重: ──如果现在地上躺着的人,就是铁布衫,那么,在客店里,冒充铁布衫的到底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留守在客栈里不知情的,岂不是处境非常危险? 要是在客栈里的的确是铁布衫,那么,这个躺在地窖里打扮成铁布衫的人,却又是谁?却又是为何要这样做? 他们看着黄泥壁、黄泥道、黄泥地,乃至黄泥顶,一层又一层,在微弱的黄油灯光映照下,皆是狭仄的黄泥甬道,不知何所底止,大家不觉连脸都黄了,无情忽道: “聂兄。” 聂青知道他有认真的话要说。 “连铁布衫这样的高手都死在这里,我们再往里边走,只怕凶险难免。” “是的。” “可是,我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不探个水落石出,也真枉来这一遭了,是不是?” “是。”聂青心忖:我还好,你行走不便,当然来得倍加苦辛。 “所以,我们不妨有个折衷办法。” 聂青这可想不出有什么折衷办法可言。 所以他只有听。 “我们现在兵分两路,你从这儿上去,设法尽速通知客栈的人,小心提防,并且查明铁布衫的身份;我则省点力气,少走这一趟来回,继续往前,不,往下探个究竟。” 聂青道:“好。” 无情悦然:“那就说定了。” “不过,”聂青道,“是你往回走,通知大家慎防铁布衫,我则就此走下去,探不到真相不下山。” 无情反对:“我的脚不灵光,你当是拔刀相助,让我少走这一趟吧。” 聂青坚持:“就是因为大捕头你行走不便,这甬道不干不净又七崎八岖九艰难的,往后的路,不如由我来走,你先回去示警,更为妥当──再说,老鱼、小余、一刀三剑僮他们,只怕也只肯听命于你,不见得也信我的话。” 两人都争持不走。 无情到头来只好苦笑道:“聂兄不去,想必不是不肯去,只是不愿去,怕我这半废人吃了亏、中了伏罢了。” 聂青道:“我也不是不愿走,只是不忍走。我跟盛大捕头一块儿来,历过艰辛渡过险,如果我见危难而先离去,我怕侠道上会让人耻笑。” “笑你?”无情道,“笑什么?” “笑我胆小,”聂青道,“笑我不够义气,枉为侠道中人。” “正好相反,”无情道,“聂兄若是现在折返客栈,那是为了大家的安危,比为我一名区区小衙差来得有意思、大仁大义多了。” “我会记住你这个好意。”聂青正色道,“但我不能弃大捕头于此不顾。” 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半晌,无情才一笑,傲然道:“放心,我照顾得了自己。” 聂青目光闪动,忍不住说:“以大捕头双手能发千百暗器的本领,不但不需要人照顾,能照顾得了人还多着呢,但在这局促、狭仄、崎岖、颠簸之地,只怕,大捕头就连要独善其身也何其不易!” 无情道:“是不易,非不能。” 聂青想走前去,绕到无情身后,坚定地说:“让我照顾你。到这时候,我们只有患难相助。” “我会记得你的心意。”无情道,“就算我兄走后,我亦非孤立。” 聂青听了无情上半句话,顿时,沉重了起来,隔一会才意识到下半句话,但一时未能会过意来:“哦?” 无情道:“庙门之外,还有么儿和阿三,他们可以随时照应。” 聂青倒是灵机一动:“既然如此,何不先传讯让他们进来,助一臂之力,或由他们先行赶返客栈,把铁布衫伏尸此间一事向大家示警?” 无情沉吟片刻:“只怕我纵发出讯号,他们也未必收到。若只发出紧急聚合的号召,又怕他们未必觅得劈棺入洞之法。” 聂青毅然道:“这倒不难。我先从棺道出去,通知他们便是了。盛兄可有什么信物让我把持在手,要不,我这样出去,两位小哥儿机警聪明,未必信我。” 无情道:“这个……”他在襟里掏出一只半爿桃型赭色琥珀,一只半爿的心型翠色璇玦,递给聂青,“把这信物亮出来,他们就知道是我的命令。” 聂青接过一琥一玦,看了半晌,略见喜形于色:“只要能取信于他们,我只来回一趟,大概还赶得及大捕头掮鬼洞探险行程!” 无情道:“那就有劳聂兄跑一趟了。” 聂青双手一拱道:“这个当然。不过还得拜托大捕头一事。” 无情回礼道:“请说。” 聂青道:“敬请大捕头把重大行动,预留我一个位置,莫要让我空手往返,白跑这一场。” 无情一笑道:“你是怕我孤身涉险罢了。” 聂青也一笑道:“我只怕错过精彩好戏而已。” 无情也双手一拱道:“我也有一事要托聂兄。” 聂青抱拳道:“你说。” 无情道:“请聂兄在来回走这一趟的路上,也一并留意一个人。” 聂青马上意会过来:“习姑娘?” 无情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们是一道进来的,可是,而今却不知道她在何处,光是这一点,不但情理有亏,别说再在侠道上混,连人都当不成了。” “这个当然。” 聂青沉吟一下,欲言又止。 无情问:“聂兄有话要说?” 聂青点点头:“只不知该不该说。” 无情道:“尽说无妨。” 聂青道:“我只觉得这习姑娘有点怪。” “怪?”无情道,“聂兄所指何事?” 聂青道:“我总觉得这习姑娘的刀法,不太像习家庄的‘失魂刀法’,而且,她在作战似乎也未尽全力……还有……” 他只说到“还有”二字,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无情果然问:“聂兄所说,我也深有同感,请放言直说,不必顾忌。” 聂青迟疑了一阵,才道:“我刚才在庙里混战,好像看过她……习姑娘,至少斫过你两刀。” 无情莞尔道:“那是误会。” “当然,当时庙里昏暗无比,又混乱非常,我也看不清楚,更不能确定;”聂青以为无情不悦,干笑了两声,道,“再说,听闻习姑娘是令师弟的密友,大捕头对习姑娘更有一种眷顾之情,在所难免,我刚才的话,不但是多心,也是多说了。” “那也不然。”无情道,“聂兄好意,我是知道的。我受三师弟所托,要为四师弟特别照顾习姑娘,对她自然分外担心。在一片漆黑混乱中,给她斫上几刀,只要没真的伤着人,也不算奇怪。至于聂兄这番说话,是为了我好,着我提防,我自当心领,切莫误会。” 聂青这才轻松下来,道:“这就好了。我便可以放心走这一趟了。回头路,路不远,待我请两位小哥下山示警,事了后再与我兄下地狱,入黄泉,杀鬼去!” 他把一只小锦囊交给了无情:“沿途,记得留下记号。”他衷诚的说:“没有‘青青子矜’,你知道,谁都不容易找到无情的讯息。我可不愿意跟你断了讯。” 无情与之击掌矢约: “好!我先下地狱等你!” “你等我回来,一道劈棺平妖斩鬼破敌!” 第一章 我在地狱等你 第二回 迎面就是一刀 聂青走了。 他打从来的路退了回去,动作利落得像一只幽灵回到自己的坟墓里。 ──只不过,在这迷宫一般的洞穴里,他能够准确认出自己来时的路么?就算认得出来,出口还在原处么? 这些,无情都不知道。 也不打算猜测。 他只做一件事: 往前进。 有的时候,退是险,进更险,留在原地亦险,每次面临这种关头,无情便会义无反顾的往前进。 反正是险,在险中求进总比退而陷险值得。 他推动轮椅,往前滑走,并用指尖略掀锦囊束口,往内张了张,皱了皱眉,再伸手入怀,五指张罗了好一阵子,再伸出来,打开了锦囊: 然后,他的脸都绿了起来,仿佛,囊里是一泓翠色的液体,映上了他的额颊。 其实不然。 囊里是一堆碧绿色的砂子。 ──就像金沙的光泽一样,只不过,它是绿色的。 是的,无情一时间须眉皆碧。 “‘青青子矜’?” 他低声说了一句。 嘴角牵了一牵,仿似笑了笑。 他继续驱车,黄泥洞里,每一个转折都大同小异,依然是布满黄泥的甬道,泥土是湿漉漉的,墙上还有一盏油灯,地面往下倾斜,而且范围愈渐收窄。 再这样下去,只怕无情的轮椅就无法行走于此了。 无情遵守信诺,每一个转角处,他都撒下了一小撮的绿粉。 他知道:凭这绿粉,鬼王聂青一定会找到他。 一路上,还是有死尸。 死尸多塞在墙洞里。 黄泥墙上,凹洞愈来愈多。 死尸多是给硬塞入洞缝里。 这些尸体多已腐烂不堪了,有的却是死去没几天,多是整张皮都给活生生撕了下来。一片血肉模糊,死状奇惨。 无情曾停在几具死尸前仔细观察:有的从内脏到舌根,都给刨去了、刮空了,形状可怖,他们在死前,还受过极大的痛苦,以及极大的惊吓。 ──真的跟绮梦所说的一模一样。 无情在每一具尸首上,都仔细看过一会儿,嘴里喃喃有词一阵子,感觉很不舒服。 他并不害怕死尸。 他能不感到骇怕,是因为诸葛先生自小训练他观察、检验、解剖死尸,让他习惯了。 他感觉到极不舒服的,不是因为死人,而是他一向不明白,也不能接受:人,就算要杀人,也何必、何苦、为何要将他杀害的人折磨到如此地步呢?难道看到一个人饱受折腾、痛苦,他就会感到特别快乐吗?他就能特别获益吗?──要是这样,人还能算是人吗?如果把这种折磨放在杀人者的身上,他的感受又会如何? 他一直对这一点很拒抗。 ──在江湖上,有时杀人难免,但又何必去折磨人呢? 他看到这些死尸,就感到气愤。 直至他看不到死尸时,他才转换了一种情绪: 提防。 他再看不到死尸,不是因为没有尸体了,而是没有灯了。 忽然,转了一处弯角,就没有灯光了。 其实不是没有装灯,而是墙上的油灯熄灭了。 ──不知是因为油给烧完了,还是火给风吹灭了? 虽然泥墙上的油灯灭了,但在无情转了第一个弯之后,还是有点隐约的光线映了过来。 那是因为在原来未转角的甬道上,依然点着油灯。 可是,到转了第三、四个弯之后,墙上的油灯依然没亮,那情形就有很大的不同了。 前路愈渐黑暗。 而且,既然没有火,谁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空气太过污浊、太潮湿之故,所以,油灯根本亮不起来。 无情深呼吸了几次,像要探索、分析、品味空气的污浊程度。 前面一片漆黑,而且,已窄难容身,兼且遇上了多处转角──再下去,该往左转还是右转?前去还是观望好呢? 就在这时候,地底里仿佛有一声嘶吼,初时似是十分微弱,但后来可能因通过一段又一段的甬道,一层又一层的间隔,传了过来,也一波接一波的,声浪大了十倍、百倍,简直是撕心裂肺,鬼哭神号。 ──那是什么声音?谁的声音?是地府里的阴魂?受刑的罪人?还是恶山魔洞里的兽嗥? 这惨嘶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在黑暗里,无情整个人都似给凝结了。 直至声音散去。 消失。 灭绝。 然后,无情动了。 他驱动轮车,往前。 没入黑暗。 然后,他在轮车对黑暗行驶时的探测设备中察觉,前面又没有路了: 前面是墙。 泥墙。 于是他得要抉择: ──向左转还是向右转? 人生里,常常有这种抉择。 佛经里有一则故事:一位心底善良的王子,面对神和魔的化身,神是要救他的,魔是要害他的子民的,他不知哪一位是神?哪一位是魔?他拔出了剑,始终犹豫,不敢取决,没有斫下去,结果,神帮不了他,魔却把他吞噬了,他的子民也因他的迟疑而受到祸害。 是的,无论对错,不管,总是要作出抉择。 可以选错,但不可以不选择。 ──因为不选择,有时候要比选错了付出的代价更可怕。 无情长吸了一口气。 徐徐吐出。 又密集的急促吸了几口气,然后,他好像作了重大抉择似的,毅然推动轮椅速行。 前行。 ──前行? 前面不就是墙么? 既然前无去路,他还要往前作甚? ──难道后有追兵? 前面的泥墙,吃他轮椅前档钢铲一撞,溃然而倒。 墙只是薄薄的一层,墙后竟是空的。 墙倒下了,前面就有路了。 墙塌之时,仿佛,还有两片叶子般的事物在暗里飘过。 只不过,墙一倒,刀光一闪。 墙后有人。 伺伏已久。 一见墙塌,立即出手。 迎面就是一刀。 当头斫下。 第一章 我在地狱等你 第三回 狗鼻子与黄蝴蝶 这一刀来得突然。 来得毫无预兆。 无情避得轻松。 好像早有准备。 这一刀来得好快,如果不是早有防范,绝对避不开去。 何况无情人在轮椅上。 墙刚倒塌。 泥尘飞扬。 眼前一片昏暗。 无情又不良于行。 无情其实并没有避开那一刀。 如果真的要他躲避,他可能还真的避不开这一刀。 他不避。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只做了一件事: 挡。 他不是避开这一刀。 而是挡开。 但他当然不是用手去挡,用兵器去招架,而今及时而适时的,拍下了轮椅把子上的一个杆子。 那轮椅上头本来是没有遮盖的,现在却是有了。 “崩”的一声,轮椅靠背上方突然弹出了一块钢板来,平平遮掩住无情的头顶。 正好,那一刀就斫在钢板上! “当”的一声,刀反弹。 无情的头,当然没有事。 那出刀的人,如果全力一刀斫下,斫在钢板上,反而可能震得虎口欲裂,吃个倒亏。 无情若选在此时反击,发出暗器,只怕那出刀的人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但无情并没有出击。 他反而好整以暇的说了一句: “是你。” 他还笑了笑加了一句:“今天我可真给你斫了好几刀了,如果刀刀命中,我也早就断成几十截了。” 那人一刀不着,斫在钢板上,星火四溅,在这一刹间也照见了彼此,那人收刀飘然而退,这一刀,看来也未尽全力。 “我每一次出刀,怎么都是你主动上来捱刀子?”那人居然悠悠反问,“斫多几次,我也怕又是你,所以留了几分力。” “不发全力便好。”无情道,“钢刀斫钢板,直如头撞板,滋味可不好受。” 斫他的人当然是习玫红。 又是习玫红。 “你们刚才去了那儿?”这次发难的居然又是她,“怎么本小姐有难的时候,找来找去都总找不到你和那慑青鬼!” 无情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们也在找你,你却是怎么下来这儿的?” “我和慑青鬼跟白骨和腐尸在庙里打了一会,本来是惊心动魄的,后来见那付骷髅和僵尸,使的居然也是武功,而且还是奇门武功──既然会武功,那就不是鬼怪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我就跟它们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仗,结果,那僵尸忽然在光线全黑时不见了,我猜想它是躲在棺柩里,于是,劈开其中一口棺椁,跃了下去……” “──之后,便来到这儿了。”然后她反问,“你呢?” 无情也把他的遭遇大致说了一遍。 “你所见到的,除了铁布衫的尸体外,我大致都看到了。”习玫红说,“我还发现了两件好玩诡怪的事儿,待时机成熟,我再与你说。但我却不明白一事。” 无情道:“什么事?” 习玫红道:“你怎么知道我就在墙后?” 无情答:“我闻到你的体味,很香。” 因为这儿实在太黑,所以看不见习玫红有没有脸红,只听她啐了一口,低声骂了一句:“狗鼻子!” 无情道:“我的鼻子一向敏感,何况,我看到蝴蝶。” “蝴蝶?” “你自己不知道吗?”无情的眸子纵在黝黑中也绽放出黑光,“但凡你在,至少有两只以上的黄蝴蝶,必在附近翩翩飞翔。” 习玫红仍不服气:“就算你知道我就匿伏在墙后,你怎的不出声先招呼,害得我以为是敌,当头给你一刀。” 无情道:“我这一招呼,只怕同时也惊动了敌人──何况,我纵然知道你在这里,但并不知道你是不是遭人挟持?” “听来,你大概还猜我给人杀害了,伏尸在此,只有两只黄蝶相依不去;”习玫红冷笑道,“那你又怎会认定我会向你出刀的?” 无情语音里已有了笑意:“如果真的是你,你一定准会向我出刀的──我刚才不是说过吗?光是今天,我已给你斫了多次了。” “所以,你就巴不得我给人杀了,死在这里,就不会向你出刀横斫直劈了!”习玫红好像很有点赌气的意思,“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已经死了,而别人正伺机向你伏袭?” “那就要看土墙倒下之后,有没有人向我当头一刀斫来了。”无情笑着说,“如果迎面就是一刀,那就当然是你,而且,你还活得好好的,才能动刀动气动真火。” “你嘴好利,利胜我刀,”习玫红佯怒道,“我不跟你说了,我说不过你。” “但我却比你熟悉这儿的环境,”习玫红忽然又来了兴致,“我毕竟先来了一步。你知道,有很多时候,有很多事,先一步比晚一步占便宜了许多。” “也有些事,迟些要比早些更恰当。”无情淡淡地道,“所以是你听到有异响,就先灭掉墙上的灯,来一场伏击?” 习玫红呆了一呆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灭的灯?” 无情道:“这墙上灯,油仍是温热的,有的还冒着焦烟,是刚让人弄熄不久的事。” “这几处的灯不错是灭了,但却不是我灭的;”习玫红急急分辩,“我就是以为是来人灭的灯,所以才躲在土墙后面先下手为强。” 无情倒是狐疑起来:“那么,灯是谁灭的呢?难道,就在我们近处,还有别的人不成?” 习玫红似这时才蓦然想起,问:“对了,那慑青鬼呢?他死去哪里了?有没给僵尸衔去当孝子了?” “他先回走一趟。” “什么!?”习玫红几没愤怒得叫了起来,但已足够引起密室洞穴里回声不绝,“他居然先回去了!他就把我们丢在这里不顾了!” “不是不是。”无情连忙澄清,“不是的。我们发现地上有一具尸体,形容极似铁布衫,因而怀疑起客栈内铁布衫的身份来,所以要他走一趟,先出去通知阿三和么儿,叫客店里的人小心提防。” 习玫红这才明白:“你是要慑青鬼先遣那两个小孩儿回去,然后再要他倒回来?” 无情道:“是。” 习玫红的眼神有点奇特:“你以为他会乐意这样做?” 无情道:“本来是我提出要通知么儿他们的,是聂青见我不便,要代我跑这一趟。” 习玫红冷笑道:“你以为他一定会倒回来这地狱寻你么?” 无情答得斩钉截铁:“会。” 习玫红哂然道:“你对他的人就那么信任?你就认定他不会先行开溜?” 无情道:“除了这个,还有理由。” “哦?” “我觉得聂青对疑神峰、猛鬼庙里的真相,好奇心决不在我们之下……” 他们还在说话。 语音从大转小,从小转细。 细语。 他们边行边说,走了一会,甬道渐见光明。 墙上又点着油灯。 有了光,便能见物。 洞里还是一层又一层的泥墙,不过,土质已坚实多了,而且色渐转赭,甚至有点暗藏灰蓝,有涓涓细流,滑过泥石上,但不似先前渗入土中。 当然,死人,依然到处可见。 死人都给塞入石缝墙穴里。 死人比先前所见者,死去更久。 有些甚至已完全腐化,五官溶为烂泥。 无论如何,有一个现象是肯定的。 都是死状甚惨,死得甚惨。 洞,越走越深。 地形,愈是往下,愈来愈窄仄。 森寒之气也愈重。 这时候,无情与习玫红都有一个感觉: 快到了! ──好像有什么事物,就在前面不远等他们! 希望等他们的是真相,而不是山魈鬼魅。 忽地,无情不再推动轮椅。 他骤止。 习玫红也立时停止。 她似乎很能察形辨势。 “怎么了?” 无情的神情凝重,伸手向前一指。 第二章 井底之花 第一回 蓬,蓬蓬,蓬蓬蓬…… “来呀……你过来呀……来救我呀……我等你已经多时了……快过来呀……” 外面的声音,传自井里,仍在断断续续声声呼唤。 就是因为传自井中,所以,声音才会回旋不已,听来更加扭曲诡异。 店里的人却不止毛骨悚然,也剑拔弩张。 他们耳里在听着来自外边的凄唤。 但却紧盯住店里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床上的女子── 杜小月。 这时候,店里只剩下五个人: 在被衾里的杜小月。 守护在小月身旁大山般的铁布衫。 然后就是罗白乃、叶告、何梵等三人。 何梵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叶告则连眼都绿了。 但气急败坏的是罗白乃。 他所指出的:“她所说的、预测的、幻想的,全都一一发生了。”使叶告和何梵这才意识到:这是真的!他们刚才所经历的种种恐怖事端,莫不是杜小月先前在闲谈时所想象出来的,然而却一一发生了! ──到底杜小月是人还是魔? 她看似纯真如幼女、纯洁如处子,但究竟她是鬼怪?还是妖女? 看到杜小月眼颊上流露出来凄恻的神情,何梵在慌惶中难免有点不忍,故而忍不住为她申辩: “你别胡说!刚才的事,可能是巧合,可能是推论,恰好都发生了而已!你别武断诬人。” “我没有诬告她。”罗白乃仍然激动,“她怎么能预知未发生的事!” 叶告也挺身为楚楚可怜的杜小月说话:“她一直都在这里,能做出什么事来!你不能冤枉人。” 何梵大力支持他的意见:“对呀!不能冤枉无辜。” 罗白乃气急了,指手画脚的道:“她无辜?那你叫她站起来看看!” 叶告看了看杜小月,只见她更往被窝里缩,便一句顶了回来:“你凭什么要她站起来?她躺得好好的,身体又不舒服,为什么你偏要她站起来?!” 何梵附和道:“对呀对呀,你怎么硬要一个小姑娘从被窝里站起来让你瞧?” 罗白乃大声道:“我不是要看她。我刚才已偷看过她了。绮梦姑娘跟大家转述二上猛鬼庙时,我不是笑着调侃大家是交换惊吓的心得吗?那时,我把轻松话儿说了一半,忽地说不下去了,你们还骂我破坏气氛。其实我不是说不下去,而是心里恍惚了一下。也许,那时大家都专注在听梦姐和张大妈叙说遇险撞鬼的事,没留意到她……她也没注意到,被衾正滑落下来了,我一直都注意着她,忽然瞥见──” 叶告气得歪了鼻子:“好哇,你这小色鬼!人家在说险死还生的事,你却老在留意人家被里衾中的身子,看我回报公子之后,大家怎地收拾你!” “是呀是呀,你这色魔,”何梵见杜小月开始轻泣,那满身裹满绷带的铁拔,还拦在床前,一付怕人欺负她的样子,于心不忍,便帮着叶告骂罗白乃,“老是趁人之危,偷窥捡便宜,还欺负人家小女孩!” 罗白乃火冒八丈,指着他自己的鼻尖道:“我是这种人么?!──你们也认识我好些时候了,我会是这种人么!” 叶告一句就答了下去:“是。” 罗白乃气极了,反而不那么怕了,他转望向何梵求支援:“你看你看,咱们还刚刚一起患过难哪!我还救过他的命呢!你居然这般看我──他也不问一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叶告截住他的话:“被衾里能看到什么!说出来沾污了少爷我的耳!” 何梵禁不住附和了一句:“对,看的不羞,听的也臊──喂,你到底看到什么宝儿了?” “花。” 罗白乃答。 只一个字。 “花?!” 这回是叶告和何梵一起重复了这个字,因为都听不明白,大概,是以为罗白乃发花痴了! ──被窝里怎么会有花! 那可是杜小月的下肢啊,难道小月的下身铺着鲜花不成? “你发花痴!”叶告忿忿,“你贪花好色,给花冲昏了脑袋!” “我也以为自己眼花,但我已不止七次看到。”罗白乃一急一气,量词又出问题了,“之前,我居高临下,在楼梯跟你们白侃,也瞥见小月姑娘的下身好像有点……那一段,我本来正说到威风处,八花八门六十四行,我大都有精有专,小月姑娘还嗤地一笑,算是支持我,我正高兴,却也因为这个发现而几乎说不下去了,你们却两点也没觉察出来。” 何梵见他说得认真,不觉也将信将疑起来:“你是说真的?” 叶告没好气地说:“要是他说的是真的,刚才他发现蹊跷的时候又不一早说明!” 罗白乃苦着脸道:“那时候,她说的话还没一一应验,我只纳闷衾内何来那么多花?我从来……从来没想过,小月姑娘可能是一个……妖女!” “你说小月姑娘下……被下藏花,那又有什么不对?她又不是藏兵器!那就像井里种花一样,虽然诡异,但又没惹着谁!” 叶告粗着脖子吼道:“你──你敢再侮辱小月姑娘,我……” 这下子,罗白乃和何梵都同时发现:叶告似乎对杜小月相当好感,好感已到了他不相信任何对杜小月不利的话。 何梵一面疑窦丛生,一面打着圆场:“井里的花,被窝的花,还不都是一样?没给我们惹祸便好!现在外面大敌当前,鬼声叫个不停,老鱼小余他们全都不见踪影,大家应该专心对敌才是。” 他语音一转,向杜小月朗声道:“不如,小月姑娘你就打开被窝,站起来一下,以释大家之疑。” 他忽然转舵,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觉得有件事,他也依样看不顺眼: 铁布衫原本护在杜小月的床前,一付忠心耿耿的样子,他也为之感动。 但后来他发现铁布衫靠得太近了: 近得他那肥大厚重的臂部,几乎也完全挨在杜小月的双腿旁,甚至可以说简直是:整个屁股都坐了上去。 为此,何梵觉得碍目,而且暧昧。 很为杜小月抱不平。 所以,他也提出了这意见。 ──其实,与其说何梵也想印证一下杜小月是不是下身铺满了鲜花这无聊事,不如说,何梵只想先把铁布衫这庞然大物从杜小月身边支走。 就算支不走,支开一些也好。 所以他才提出了这建议。 只闻铁布衫自喉头里低吼了一声,重裹厚布的眼眶内,发出困兽反噬般的怒芒。 何梵就知道一定过不了铁布衫这一关。 ──如果铁布衫执意不肯,他可也真想不到办法能解决这个硕大、恐怖,且一直都摸不清底细的巨汉。 就在这时候,忽然,大家都感觉到有些异样。 叶告望向何梵。 何梵看着罗白乃。 罗白乃则看向叶告。 三人都变了脸色。 然后,只听“喀喇喇、骨碌碌”一阵连响,“卜”的一声,原来是桌上一支醮了墨的笔,跌落下地面去。 三人这才察觉,那最靠近门边的桌面上写了两行字,但因太黑不知写的是什么。 之后,大家又听到一些响声,自很远传来,像是鼓声。 不过,你细听辨后,仿佛不是传自远处,而是在地底内震荡上来。 再着意的听,那沉重的声响,竟似从心房内传来: 三小面面相舰。 接着下来,他们便看见桌上的砚上的墨汁颤动,一下一下的,紧跟着下来,是竹筒里的筷子一齐在颤动,发出轻微而渐次密集的碰击声响,喀喇喀喇的…… ──莫非是地震? 蓬。 蓬,蓬。 蓬,蓬,蓬……。 一声,一声,又一声。 且逐渐迫近。 三少依然是你看我,我看你,就连铁布衫,也站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像一头亘古以来的怒兽,还弓其背、张其牙、怒其爪、瞪其目,准备迎击、撕裂来敌。 杜小月目中也充满茫然与惶惑的神色。 ──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是妖?还是兽?怎么仍未出现,便有一股煞气,迫人而来,而且,就像巨灵神一样,引发了群山咆哮,万兽回响,就连那井底的怪声,也给挫杀于无形。 第三章 没公道才教人悟道 第一回 爬 无情所指之处,习玫红凭借着昏暗的油灯望去,竟是愈来愈狭窄,窄得甚至只容一个瘦小的躯体爬行。 无情望望习玫红。 习玫红也看看无情。 幸好,他们两人,身体都很纤小。 无情估量了一下子形势,路走到这头,已没有路了,惟一的路就是这窄窄的甬道,只不过,不知有多深多长,往后会有多宽多窄。 要不,就退回去,重头找过路;要不,就往这狭道里钻,以期钻出一条路来。 习玫红问出了无情心里的疑惑:“往回走?” 无情摇摇头。 “为什么?” “后退不一定仍有路,”无情道,“说不定,仄道后面就是大路。” 习玫红道:“我也是这样想,只不过,要走这一段,得要爬行,方才能通过。要是窄道里有埋伏,或是出口处有人伏击,那就危险极了。” 无情道:“所以,我们两人中,有一人应该要留下来,另一人为他把风。” 习玫红抚掌笑道:“我们真是所见略同,所以,你留下来,我走这一趟。” 无情忙道:“不不不。这次你该让我这残废人有大显身手的机会。爬行这狭道,我可比你更恰当。” 习玫红完全不同意:“这你就不对了,你若要走这一段,至少要先弃轮椅,那可太冒险了。万一,前面没有路了,又怎么退回来?就算前面有路,你弃了轮椅,又怎么往前行?大捕头莫不是笑本姑娘肥胖痴钝,爬不来这短短的一段路么?” 无情道:“当然不是。我连人带椅,是断断过不去,但轮椅和人分了开来,要过去并不难。” 习玫红这回是完全听不明白:“人椅分开?怎么过去?” 无情自椅底掏出一条乌索来,套紧了轮椅上的几个关节处,道:“我先爬过去,再用这条‘神仙索’把轮椅扯近来。这轮椅是可以折叠的,只要不坐着人,把它折好拉过去,不是件太难的事。” 习玫红有点为之目瞪口呆,不敢置信,这会到她说:“不不不,这样太辛苦了,也太冒险了,还是让我去走这一趟,开好了路,要前路平安,再叫你过去,好不?” 无情明显有点不悦:“那你是瞧不起残废人了?” 习玫红忙不迭的否认,学着无情的语气说:“不不不。” 无情正色道:“要是你先过去,万一出了事,教我怎跟四师弟交待?” 习玫红听了,也神色庄重的说:“你用不着向任何人交代,你四师弟是四师弟的事,我的事是我的事。我们两人,互不相连,凭什么又要你来担当!” 无情还是不能同意:“你是女子,怎能先行涉险……” 习玫红冷笑道:“那么说,我们的大捕头是打从心底里瞧不起小女子了?一个行走江湖的女子。说什么都还比不上一位行走不便的捕爷了?” 无情道:“你真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两人暂时沉默了半晌,无情的双耳牵动了一下,习玫红的星眸眨了眨,远处不知是人是猿、是妖是魔,尖嗥了一声,久久未消。 习玫红侧了侧首,忽生一念:“你何不守在这里,替我护法,让我先平安过去了再说? 这可也是重大责任啊!” 无情完全赞同:“既然是重大责任,你何不帮我这个忙,在这儿守着我,免得我背后受到攻袭?” 习玫红说到这里,重重的“吱”了一声,轻轻的跺了跺脚。 “我是一再劝过你了,是你自己听不进去,要争功,要领先,要充好汉;”她说,“你可怨不得我!” 无情只平静地道:“承让。” 习玫红退开一边,才退了一步,又趋前半步,忍不住问:“要不要我帮忙?” 无情却已离开了轮椅,习玫红正问了这句话,他马上就回答: “要” “你说。” 习玫红马上变得兴趣盎然。 “你走开一些,别看着我。”无情道,“这才是最大的帮忙。” 习玫红原以为他会央她搀扶。 原来不是。 ──只要她走开。 没说得更清楚的意思大概是:最好,走得远远的,省得成为他的负累。 习玫红脸上黯然了一下。 离开的时候,她脸上甚至还出现了忿色,还有些许恨意。 ──好、你不要我帮忙,就看你怎么个下场! 习玫红可能不知道,无情其实也无可选择。 因为他一旦离开了轮椅、在这样狭窄的甬道里,前进只有爬行一途。 爬。 没有一个男人喜欢爬。 更没有一个汉子在爬行的时候,能接受有女人在旁边看着他。 何况,还是他注重的女子。 习玫红走开去了。 无情腰间紧系了“神仙索”,试验了一下以腰肋控索的机纽,肯定可行之后,便伏下了肩胛,往前徐徐爬行。 他一开始、就不停止。 管他荆棘满途,崎岖满路。 管他千凶百险,千山万水。 管他后果如何,前程怎样。 他一旦开始行程,就不怕远,也不怕苦。 越爬,顶泥越低,底泥越高,甬道就变得愈窄仄。 无情只好把头伏低。 但他并没有减慢他的速度。 他坚毅的向前爬行。 他好像嗅出了点什么讯息。 前路仍一片昏暗,看不到有何出口。 再走下去,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希望。 可是无情不停止。 不稍歇。 他一旦认定了目标,就不会随便放手、放弃。 由于他双足不便,所以,已弄得一身、满脸都是黄泥。 但甬道渐渐宽了。 顶上似乎拓高了些。 地下也仿佛下斜了点。 而且,前面也有了一点微亮: 尽管只是些许微芒,但这时际,一点光亮就是莫大的希望! 无情目中也绽出亮。 放着光。 他爬行更速: 往那一点光芒迫进。 有光,就有希望! 第三章 没公道才教人悟道 第二回 没有路才走出路来 有人说过:本来没有路,因为人走多了,才走出一条路来。 所以,路是人走出来的。 同样,就算原来有路,但久无人行,路也就没了。 为野草所占。 为荒石所据。 为世人所遗忘。 无情怀疑这条路也是这样。 ──这原是一条路,不知因为什么原故,可能是地形变动,可能是地震断裂,也可能是原来开拓这条路的人忽然死去,或不再来,于是,这条路就给人废置了,遗忘了,加上地壳变动,开采石层,于是越收越窄,障碍愈多,就越无人迹。 但路还是在这里的。 而且已愈走愈深。 渐走渐宽。 ──本来是没有路的,现在,已成为一条出路。 路,的确是人走出来的。 对无情而言,路,还是爬出来的。 终于到了出口。 尽管甬道已渐宽,但还是不足以人立,只不过,到了这出处之外,显然才算重新进入了一如刚才下这“地狱”来的光景,至少,是有一盏盏的灯,有一条条的路,有一间间密室。 无情徐徐舒出了一口气。 山穷水尽疑无路,动手动脚觅新天。 ──那所谓出口处,是一个圆洞,大约就只有寻常人体积两倍那么宽。 不管怎样,总算觅着了出处。 路,也终于到了尽头。 一路爬行,如果有埋伏、陷阱,轮椅、轿子均不在他身边,无疑十分凶险,所幸,都平安无事。 他准备一出得洞口,即行扯动轮椅,通知习玫红,与轮椅一并过来。 他双手已攀出洞外。 他的手很苍白。 手指很秀气。 有人说:脸色太苍白的人身子不好,男子长得太秀气也不够福气,却不知无情是不是也福分不太足够,以致伤残在身,还屡屡涉险,常常遇劫? 无情一向都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 ──除了不良于行,他还身患许多种病。 由于他常坐着、躺着,所以容易遇寒则手足冰冷,逢热则遍体流汗,大解之时,常流鲜血,怵目惊心。 有时候,那种麻痺的感觉,从盆骨以下,直升到上身来,而且,多还凝聚在左颈之下,连左手也常麻木起来。 他怀疑自己的左手,是不是也迟早会像双脚一样废了。 因为知道自己不够健康,所以他更急着去办案、破案,专一而集中,甚至不欲掌权、不要升官,连名位也弃之如敝屣。 他只想:既来到这世上,在离开之前,多做几件事,尤其是好事,多救几条命,尤其是好人,多杀几个家伙,尤其是坏蛋,那就不枉此生了。 可是,以他那样的身体,要办成人所不能的艰难事,必须要很坚强、很幸运、很心狠手辣才可行。 他一向不认为自己幸运。 所以,他要自己创造幸运。 他把自己武装得够坚毅,也很防卫,因此人称他为: 无情。 他为求公道,追求正义,不惜不讲情面。 ──因为他是无情。 终于出来了。 虽然还是不见天日,但毕竟还是宽阔多了。对于太狭仄的地方,他一直都有一种深重的恐惧感。 有时,他还有清晰的记忆:自己还囚在母亲窄仄的子宫里,挣脱不出,几乎窒息闷死的感觉,以及,他甚至仿佛记得自己曾给厚重的泥土埋葬在狭窄的坑穴里,在又黑又湿又闷又重的泥层里,等待投胎转世的苦闷:等,等,等……一直都在等,漫长而可怖的等待。 为什么他会有这些记忆? 他不明白。 ──这到底是前世的记忆?还是投胎的印象? 他也不知道。 所以他也一向害怕在狭窄、挤迫的地方逗留。 这种感觉不好受。 他刚才争取要第一个通过这狭坑窄道,不是他的意愿,只是他的职责。 因为一个约定。 他必须走这一趟。 幸好,狭道已到了尽头。 出口就在前面。 路在眼前。 他从洞里挤了出来,深信自己必然蓬头垢脸,浑身泥尘,幸好,一向好干净、讲究仪容的他,不愁有什么人看见。 但就在他伸首进入出口的一刹那,他却有熟悉的感觉: 亲切的味道── ──熟稔的人! 还不止一种。 出口处怎会有人?! ──就算有,也只会是敌人,怎会是熟人! 的确是熟人。 不但人熟稔,连兵器也非常熟悉。 那是刀。 刀就架在他刚伸出来的脖子上。 刀是握在一个熟人的手里。 她美貌如花,笑靥可人,正挽了个刀花,刀正架住他后颈,然后俯首看他,眸里充满了调侃和同情,呵气若兰的跟他说: “你辛苦了。” 又说:“这一会,还怕砍你不着?” 第三章 没公道才教人悟道 第三回 当无情遇上玫红 刀是冷的。 无情的脸色很白。 眼色却跟刀锋一样: 冷。 刀在她手里。 她笑靥如花,巧笑倩兮。 她的唇色很艳,眼色很亮。 她是习玫红。 她笑着向无情招呼,就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遇到他:“你好。” 无情连头都不点一下。 ──事实上,他的头连动都不能动,因为刀锋已嵌在他后颈,只要稍为动一下,刀锋就会割入他的颈筋里。 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习玫红笑盈盈的道:“我不就是习玫红吗?” 无情道:“可惜你不是。” 习玫红带笑问他:“那么,我是谁呢?” 无情冷冷地道:“你是王飞?还是唐化?” 习玫红笑嘻嘻的反问:“你说呢?” 无情长吸了一口气。 习玫红手中的刀沉了一沉,带笑的警告:“要小心了。你若往后退,这一刀下去,你就只有身体留在坑洞里,头可在外面了。” 无情闭起眼睛,脸颊仿佛抽搐了一下。 习玫红又发出了警告,不过仍是带笑的:“嗳嗳嗳,你也千万不要试图挣出洞外,不然,这一刀下去,身首异处,可不是玩的。” 无情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眸出奇的清亮:“你熟悉这儿的路?” 习玫红笑着答:“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我先你下来一步,可占了许多便宜。你可没认真听吧?” 无情淡淡地道:“我现在就听得很认真了。” 习玫红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好像还是认真得太迟了。” “认真永不太迟。”无情道,“只争疏忽不该太早。” 习玫红倒似有点愕然,喃喃地跟着说上一遍:“认真永不太迟。疏忽不该太早。” 然后她道:“你好像就犯了疏忽得过早。”她的红唇娇艳若滴。 无情叹道:“只要是疏忽,永远嫌早。” 习玫红试探地问:“你现在是不是在后悔?” 无情道:“后悔什么?” 习玫红道:“后悔为何要充英雄,争先作护花使者,爬过这甬道来中了我的埋伏?” 无情道:“如果你要伏击我,你先爬过这儿,等我跟在你后面,也一样出这洞时,再给我一刀,也不一样!” 习玫红道:“既是一样,你横也是死,竖也是死,那就受死吧!” 无情道:“等一等。” 习玫红侧起了耳朵,好像要细听什么,细辨个啥,却好像不得要领的样子,随后展颜笑道:“你怕死?” “鼎鼎大名的大捕头也怕死?”说着,她格格的笑了起来,不过,持刀的手一点也不颤动,而刀锋依然紧贴无情的后颈。 无情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想我死?” 习玫红眯着眼笑了起来。 她这样笑的时候很可爱。 很慧黠,而且看似全无机心。 “因为我想证实:当无情遇上了本姑娘,必死无疑。”她笑笑,笑意很浪,“也许,我只是不许你接近秘密,不给你找出真相。” 然后她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问的时候,还侧了侧头,好像在聆辨些什么。 她侧首的样子很好看。 很灵巧,好像别有心思。 “没有话说。” 无情冷峻地答。 “那就非常遗憾了,”习玫红带着惋惜的神情,“因为我就要杀你了,你却连句遗言也没有。” 无情道:“我没有遗言,是有原因的。” 习玫红好奇的剔了剔秀眉:“哦?” “因为──” 就在这一刹,遽变骤然发生。 “嗖”的一声,无情整个人,突然从洞口弹了出来,快如一枚炮弹! 习玫红断没想到无情能这样飞弹出来。 ──无情没有内力。 这点是大家都知道的。 ──无情双手仍攀在洞口边沿。 这点习玫红是一直盯死了的。 ──无情的腿是废的。 就算不是全废,也断无可能在窄仄的洞内,而且还是维持腹趴在地上的姿势时,颈上还搁着钢刀,居然能这样整个身子像强弩发射的飞矢一般爆弹而出! 一掠近丈! 急若星火。 疾如闪电。 习玫红的警觉性很高。 她反应极速。 她一发现不对路,就已经下手。 出刀。 一刀斫下。 但无情的头颅已然不在。 星花四溅,她那一刀并非斫空,而是砍在一事物上。 那事物竟牢牢吸住了她的刀。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无情已然还击。 他身上有四处:左袖、右袖、左肋、右襟,一并发出四道光芒,两白两蓝,一齐打到习玫红身上! 这下变生肘腋,习玫红一刀不着,无情已越至她身后,她手中的刀一时又拔不出来,四件暗器已同时向她打到,而四件暗器之前,又有青光一闪! 她叫了一声: “哎吔!” 她的身子突如其来的一躬,然后翻身便倒。 鲜血,自她身上汩汩而淌。 棋差一着,要付出的是性命的代价。 算少一步,要面对的是胜败的转移。 习玫红没有低估无情,她也不是疏于提防,可是,她没料到的是: 吸住她的刀的是无情的轮椅。 无情向前爬行,折叠的轮椅经“神仙索”的扯动,也向前移动;而这仙索,并不是靠无情指掌纵控,而是系在无情腰肋间扯动的。 所以,习玫红似乎也听到了一点异响。 可是她显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无情是给卡在洞口,但他依然暗使轮椅向前悄悄移了过来,然后,再骤以下身撞开机括,轮椅乍然弹簧发动,将无情的身子,弹了出去,无情亦马上借力掠去,使习玫红一刀斩空! 同一时间,轮椅前的磁铁摄住了刀,而习玫红就在这刹瞬的错愕间,浑身要害便暴露在无情的暗器之下。 无情一发击倒了她。 反败为胜。 看来,习玫红经这一次是:高兴得太早,疏忽得太利害了! 第三章 没公道才教人悟道 第四回 历经失误,才能顿悟 无情望着习玫红的尸身,好一会儿,才徐徐地自地面撑起,然后用手牵引,把轮椅自洞口扯了出来。 扯到一半,大约,折叠的轮椅离无情还有七八尺之遥时,无情停了手,叹了一口气,道: “也许,制住她就是了,不该要她的命。” 只听一个声音道:“她可要杀你。” 无情也不惊诧,好像一早已知有人在他背后:“杀了她,我们便不会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了。” 来人道:“检查她身上,多少会知道一些的。” 无情显然并不同意:“有一点肯定的是:她是位女子。” 背后的人也静了半晌,大概在体会无情话里的意思,然后才说:“大捕头不便做的事,我可是黑白两道均搭不上的外道,什么事都敢做,翻查女尸,只要能弄出个真相来,我聂青可真百无禁忌。” 原来说话的是聂青。 他已回来了。 刚才,他在无情反击之际,配合出击,骤以“青金破气剑”发动,打中习玫红要害,要她伏尸当堂。 ──可是,他不是出去联系陈日月和白可儿的吗? 无情长叹了一声:“没想到,她真的会下手,幸好你早回来了。” 聂青道:“我一早已料到她会下手。” 无情道:“哦?”显然,他想听下去。 聂青道:“因为我猜想,她不会是习玫红。” 无情道:“何以见得?” 聂青道:“据我所知,习玫红跟孙绮梦出身于两个天遥地远的地方,两人又分别隶属于两个迥然不同的世家,从来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她们两人是相识的。” 聂青一面说,一面移动了身子。 无情点点头,他给刀锋压过的后颈,还有很深刻的痛楚感觉──尽管刀锋已不在了,但刀意居然还是在的,这使他很不好受。 “她们非但相识,而且还是相交甚深,相知甚契。” 聂青继续前移,离开了原先在无情身后的位置,一面说:“她跟孙老板上猛鬼庙遭遇的事,我怀疑有那几件是真的。孙绮梦还说没道理搬石头来砸她自己的脚,毕竟,她开的客店,不惹事,不闹鬼,不搞出人命,对她只有好处;何况现在死的、失踪的,全是支持效命于她的人。可是习玫红却凭什么来趁这趟浑水?” 无情道:“闻说是孙绮梦飞鸽传书,邀她来的。” 聂青这时已走到无情身前,就处身于无情和仍折合着的轮椅之间:“我看,孙绮梦是引狼入室。她大概是请一个信得过的外援来,或替她隐瞒秘密,或替她对付吴铁翼那一帮人,可是,这个人却自有她的打算。” 无情点点头。他刚才在刀口下,脑袋可真的是一动也不能动,现在好像补偿似的,能动,就动个不已:“能替绮梦保守秘密的,那一定是绮梦的知己;能对付得了吴铁翼的,也一定要是吴铁翼身边信任的人──那聂兄认为她是……” 聂青半转过身子,对着无情,他的一只眼还在发绿,一只手也在泛着青光:“我看,她可能是唐化,也可以是王飞,甚至是拓跋玉凤也不出奇──但一定不会是习玫红。” 无情最担心的还是习玫红:“她若不是习玫红,那么,习玫红到哪里去了?” 聂青对“习玫红”的尸身,远远的看了半晌,这回才正式转过身来,向无情问:“大捕头还是怪我下重手把她杀了?” 无情叹了口气:“那不能怪你。刚才你若不配合同时出手,而且下的是‘青金破气’重手法,现在躺在地上的,恐怕就是我了。” 聂青道:“你根本有反击她的能力。你已经暗中扯动轮椅,在你背后一撞,待她刀一落空,就马上予以反击──你只是需要我分一分她的心罢了。” 无情用手抚着后颈,道:“让她的刀架在脖子上,的确很不好受。这是我的失着,几乎也成了我的遗恨。” 聂青向习玫红的尸身指了指,道:“历经失误,才能顿悟。她如果没死,也当会后悔为何不彻底让你和你的宝贝轮椅‘燕窝’隔绝。” 无情否认:“她已很成功的隔开了‘燕窝’和我,她只不知道我可以‘一线牵’的方法,以‘神仙索’腰控轮椅。” 聂青笑道:“所以她该死。” 无情道:“那还是死得太早了一些。” 聂青忽然目光绿意大动,讶然道:“你怎么知道她没死透?” 无情更为诧愕:“怎么?!她没死去?!” 聂青用手又指了一指,疾道:“你看,她正在悠悠转醒过来呢!” 无情探首看去,可是骤变就在这一霎间发生了。 聂青的脚似是不经意的,实是计算好了,故意踩在“神仙索”上。 这时候,他用手一指,吸引无情的注意力,骤然发力一撩脚,索缠住了他左足踝,用力一扯,便把无情整个人扯了起来,扑到他怀里。 剩下的,便容易多了。 也好控制多了。 聂青右臂弯箍挟住无情的颈,无情几乎已可以听到自己颈骨呻吟、即将碎裂的声响。 “给刀架在脖子上,固然不好受,”聂青笑道,“可是,给我的‘青光蓝手’箍住了头,只怕可更难受吧?” 无情只觉呼吸困难,想要说上一句话,也力有未逮。 聂青用右手挟住无情颈项,左手则举了起来,对着无情的背门,手掌光平如镜,漾着青骎骎的异光: “历经失误是这个假冒习玫红犯的错,”他说,“她和前人的暗算失手,才让我顿悟出对付你这残废儿最好的方法。” 洞里,充满了他强大、得意的回声。 第四章 浮一大白 第一回 月光 地动山摇。 轰隆轰隆之声,愈来愈响,仿佛整个山峰都要往这儿塌下来了,还一记一记地发出咚咚咚咚沉重的击打声响。 这时,桌面上的筷箸已震散落一地,有些本来嵌在木里梁间的暗器,也给震落下来,客店的铁皮顶子给震得簌簌落下许多尘来,叶告、何焚面面相觑,脸无人色。 何梵满怀忧虑地说:“还是见鬼好。” 叶告不明所以:“怎么?” 何梵望望屋顶,看看快给满布于空间的劲道迫爆的木板客栈,道:“至少,鬼不会把房子都拆了,我们至少还有个遮庇的地方。” 叶告别有看法:“它要是拆房子还好。” 何梵也不明白他的意思:“这还不算是在拆房子?” 叶告满腹忧虑地说:“我看它是在拆井。” “拆井?!” “对,”叶告的眼光已渗进了月色,“外面那口井。” 客栈木板间的裂缝已愈来愈大了,凄厉的月色透了进来,照出了大家目光里的惊恐。 罗白乃脸色苍白,连唇也白了:“我错了。” 叶告、何梵倒没料到这小子居然会在这时候认错,便安慰他说:“大敌当前,小月姑娘才不会计较你刚才说过什么莽撞的话。” 罗白乃不耐烦但很痛悔的说:“不是哪!我后悔的是:为什么不跟大捕头上山去。” 他以为遇险的只是在这见鬼的客栈。 山上没事。 一路平安。 只不过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 ──人总是羡慕人家所得到的,不知珍爱自己所拥有的。 何梵忽“嘘”了一声,神色诡异的说:“你们仔细听听。” 外面呼呼作响,凄啸飚吼,却隐约可闻夹杂着一些奇声异响。 这些杂沓的声响很有点不可思议。 三人听了半晌,叶告忍不住喃喃道:“怎么会有猿啼猴啸的声音?” 罗白乃白了他一眼:“还有狗吠,以及羊叫哩。” 何梵一脸肃然:“我听到……” 罗白乃道:“重物落水的声音?” 何梵道:“不,我还听到梵唱……” 三人面面相觑。 整座店子都在颤动,仿佛,就坐落在一处地震的山脊上。 那铁拔魁梧的身躯也在震颤着,随着震动,他身上的布帛已有多处开始撕裂,颤动得越厉害,他目中的绿芒越厉,好像眼里有一大簇绿色的海藻,正着了火。 只听他咆哮道:“什么东西?!给我进来!” “砰”的一声,客店的大门终于开了。 两扇门扉,似给狂风骤然卷走。 一下子,大家都看到了店外的情景。 罗白乃、叶告、何梵一时几以为是:白天来了! 外面是那么光。 那么亮。 一如白昼。 ──但决不是白天。 白天可能比这更光,但决不会如此苍白。 他们也一度错以为是灯光。 ──能在刹那间那么耀目生辉的,不是灯光是个啥? 但也不是灯光。 因为不可能有那么强烈的灯光,就算有,也不能照得那么广那么远那么宽大无边,而且在灿亮里还透露着诡异的柔和。 原来那什么都不是。 而是月光。 月亮很光,遍布荒山,洒到那儿,便掠起了凄寂之意。 从来没有月光会那么光,那么亮,就像一颗晚上的太阳,使大地如苍白的女体,生起污辱和践踏她的冲动。 人在月色中,就像漾在苍白的月色中。 善饮的人常说:“浮一大白。”就好像酩酊徜徉在牛奶河的月色中。 连一向自觉蛮有诗意的罗白乃,一向靠直觉、触觉去观察事物的何梵,以及一向没有诗意专扫人兴的叶告,都生起了“浮一大白”的感觉。 他们都“浸”在乳般的月色中。 不。 不止月色。 还有杀意。 侵人的杀意。 天地不仁,但杀意却往往不是来自于天,而是来自人。 外面有人。 来人形状古怪。 这人额突鼻大,右手托钵,腕载三条色彩不同的蜜腊,左手抄着竹节多棱、沉重锋锐的塔锏,并臂箍四条水晶镯子,颈上还挂了串玛瑙磲链,神容英武,穿着道袍,正俯首看了过来。 他之所以俯瞰,是因为他高高在上。 使他高高在上的,是因为他的“坐骑”。 他的“坐骑”很高。 很大。 而且还极为罕见,极不普通。 这“坐骑”使这头戴深茶色奇形铁冠的汉子,更形气势,居高临下。 他骑的不是驴,也不是马,更不是骆驼,而是龙。 这头龙前脚粗短,收于胸前,胸宽肋厚,厚茧满身,长满鳞甲,咧开嘴来,比栲栳还大,后腿雄浑有力,尾肥股圆,倒着鳍角,最奇特也最古怪更最好玩的是它的脸: 它长了一张猪脸。 叶告和何梵到底还算见识过这阵仗。 罗白乃则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能叹为观止。目定口呆: 他觉得不可思议。 他竟然目睹一条龙。 ──而且还是只“猪脸的龙”! 第五章 相叙一刻 第一回 有光,就有希望? 出了那狭厌洞穴,黄泥壁上又点着油灯。 黄豆大的黄火,照在黄泥墙上、泥黄地上,昏黄一片,好像这儿就是直通酆都城。阎王殿的黄泉路上一般。 无情现在的处境,就好比真的已在黄泉道上,只等牛头马脸来接引。 只不过,习玫红比他快上一步,领先而行罢了。 无论怎么说,有火总比没有火的好,有光也总比没有光的好。 有光,就有希望。 有火,便有热力。 但无情现在已经完全失去力气。 聂青的臂膀箍住了他的脖子,并已封住了他双臂的穴道。 他现在已接近完全没有希望。 望到聂青低头俯视他那双充满嘲弄的眼,那两朵鬼火般得意的绿芒,他已几近失去了希望。 无望。 聂青看着受控在他臂弯里一动也不动的无情,仿佛很不满意:“你令我实在有点失望。” 他把力气稍稍放松了一些,无情的脸才没那么红,才可以开声说话。 可是无情并没有说话。 他好像没有话要说。 聂青反而有点不自在:“你没有话说?” 无情不作声。 聂青更是若有所失:“你可知道,我们部署了多久?花了多少人力、心力、物力?我费了多少心机和机心,才逮着了这个机会?才能使你中伏?” 无情没有表示。 聂青讶然道:“你居然一句话都不说,任我鱼肉?你信不信我一发力就拗断你脖子,你这辈子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了!” 无情点点头,带点漠然。 ──好像,脖子不是他似的,或者,他已失去了说话的气力。 可是聂青却明知不是。 他已卸了劲。 对方明明是有说话的能力──只要他肯开声便行了。 所以聂青反而激动了起来:“你信任我,我却出卖了你,你就一个字也不说?一句话也不骂我?!你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人气?!你为啥不斥我是不是人?!有没有人性?!” 依然不说话。 也不挣扎。 聂青连脖子都涨满了青筋:“至少,你也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出卖你呀?!” 这一次,无情点了点头。 聂青气得笑了起来:“那么,你也得开口问一问啊!难道我还自行献身夫子自道么!你是当差的,你不审犯,难道教犯人自行坦白交待罪行啊?!” 看来,他是有话要说,不说还真的是不痛不快。诡异的是,他是挟持着公人,却强迫人去审问他。 无情终于说话了。 他眼角仿佛还有点狡黠的笑意。 他的语言很含糊。 “你真的要我说话?” 聂青大喜过望,目中青光大现。 “我只怕你不说话。” “我为什么要说话?” 无情的声音还是很吃力。模糊。 “因为你快要死了,”聂青见对方愈不问,就愈不惬意,“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连问都不问?” 无情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倒又大出聂青意外:“你就连挣扎也不挣扎一下?求我吧,说不定,我会放了你。” 无情这才缓缓睁开了双眼:“我求你,你就会不杀我?” 他总算是问了一句,千不情百不愿的。 聂青怔了怔,干笑了半声:“这倒不可能。说真的,我还真不愿杀你,可是,我若放了你,我们大家都完了。” 无情神色苍白,在黄灯下成了苍黄,不过却不影响他的平静: “你既然已肯定要下手杀我了,我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听来,你还有别的同伙,你也作不了主,我求你又有什么用?” 他的眼神很宁定。 他的神情也很平淡。 惟一比较含混颤哆的,只有他的语音。 聂青听了,瞪住他,好像见鬼一样。 他忍不住叱道:“我就要杀你了,你快要死了,你就连原因也不想知道?!” 无情点点头:“一个人都快要死了,知道那么多干啥?” “好,好!”聂青干笑起来,听那笑声,仿佛是一件心血交熬、千淬百炼而成的艺术品,却不受到人欣赏、遭人蔑弃一般,“就算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你,难道你连我是谁也不想知道么?!” 他兀自气忿难平,又咔咔咔的干笑了几声,仿佛有东西塞在喉管似的,但他双目,一直盯着无情的脸,不管他笑他怒他得意时,他都双目逼视、紧盯不放,仿佛要在无情颊上消融出一个洞似的。 只听无情叹了一口气,缓缓的道: “青月林公子,你要我问──” “问”字后面,应该是“什么”二字。 但这两个字并没有说下去,也来不及说出来。 因为他已出手。 不是聂青出手。 而是无情。 无情也没有出手。 ──聂青的右臂箍住了他的脖膊,无情的手也挣动不得。 所以出不了手。 他是出口。 他出口就是出手。 ──甚至比出手的杀伤力更大! 他前面几个字,即是“青月林公子,你要我”这八个字,依然说得含混不清,但到了“问”字,却突然清晰了起来。 不但清晰。 而且有力。 甚至斩钉截铁。 一个“问”字,“唆”地一声,一道寒芒,直打聂青眉心! 快! 疾! 猝不及防! 如果有光,就有希望,那么说,有出手,能出手,就有机会获胜,有机会反败为胜。 第五章 相叙一刻 第二回 只要爬起来比跌倒多一次 “嗖”的一声,寒芒直取聂青面门。 两人相距极近。 聂青本理应以为无情已完全失去反抗的能力,所以更骤不及防。 这下很要命。 ──无情的命就在聂青的手里,所以他先行要聂青的命! 聂青盯住无情。 无情一张嘴,寒芒一吐。 聂青也突地一张口。 他一口咬住寒芒。 不错,无情的寒芒,给他一口咬住了。 的确,无情这一记绝招,已失了手。 那是真的,聂青破了无情的杀手铜。 他左手还迅疾而熟悉,往无情颊上一拍,“啪”的一声,从无情嘴里掉下一支比牙签大不了多少的竹管来。 无情看着聂青,看他的眼神,仿佛对这个人很好奇,也很赞赏。 可是他却刚刚失了手。 他连这称绝江湖,必杀绝技,也给聂青破掉了。 聂青也俯首看着他。 他的嘴里原来有四只尖牙。 就像狼犬、僵尸一般的尖齿。 就这四只牙齿,衔住了无情的寒芒。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也对峙着。 半晌,聂青一松口,“叮”的一声,寒芒落地。 “好一个‘不吐不快’,”聂青看了看地上的暗器,又补加了一句,“好一支‘独锈’!” “不过你的杀手锏完了,”然后他说,“到底让我给破了。” 他这时的语音,好像是艺术家经年累月、苦心孤诣的终于完成了他的作品,满足之余,还透露了一些些的乏意和得意。 他抬起左臂,用屈起的指节敲了敲他的牙:“幸好我有这四只‘切齿咬牙’。” 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俯视无情:“就算你的暗器喂了毒,也不管用,再毒也毒不过我的牙。” 无情道:“我的暗器从不淬毒。” 聂青怔了怔,又笑道:“不管喂不喂毒,你现在大概也把我恨了个咬牙切齿吧?” 无情道:“我倒是印证了。” 聂青问:“印证?” 无情道:“我印证了老鱼为何从背部受袭,颈部遭噬,果然是你咬的。” 聂青居然伸了伸舌尖,他的舌尖很尖,也很长,舌根又蓝又绿,无情乍见,仿佛有点畏惧,头部往后缩了一缩。 聂青嘻嘻笑道:“大捕头也有畏惧的时候。” 无情才那么一畏缩,随即又恢复了他的漠然:“小人物当然害怕。” 聂青道:“你在后悔明白得太迟了吧?若不是鱼玄姬的‘顶心[月争]’实在劲急,他的‘铁壁铜墙’也的确练到家了,要不然,我一口就咬死他了。” 无情道:“问题是,你咬了他之后,牙齿吞到肚子里去了么?我有观察过你的嘴巴,并没有异样,只有血渍。” 聂青得意非凡地道:“你终于肯问我话了。” 无情随即道:“不过,我现在倒看出来了,你的尖齿是活动的,是临时箍上去的,当然,也可以随手脱下来。你当时咬住了块淌血的肉,既是可以表示你是跟敌人搏战而求存,也可证明你不是凶手,更可掩饰掉你牙缝、唇边血渍的由来。” 聂青目光绿芒大闪:”对对对。你想得对极了。要不是一早想得那么周全,你又何致于现在落我手里?你们一看到我背上的伤,就以为我也给鬼咬了,而且伤得最重,殊不知,我是自己搞的。” “那时候,我就想不通这一点。”无情承认道:“我没想到,毒牙根本就不长在嘴里,所以,你只要右手食指套着尖齿,左手指尖捏着毒牙,反转往左肩右肋一刺,就可以‘咬’在自己背上,看来,是从背后遭袭,而且,绝对是牙印,也大可洗脱了偷袭的嫌疑。” 聂青惨笑了一下:“为了要干掉你手上两员大将,我也付出了代价。” 无情说起他们,就算在这种形势下,也有为他们而感到骄傲的样子,道:“他们看来不过是行行坐坐、喝道开路、服侍我的两个牙将、跟班,其实不然。” 聂青颔首同意:“我知道。只要从老鱼已跟随诸葛小花二十年,小余跟在你身边办事已十年却依然在江湖上屹立不倒,并且见案破案,光在这一节上,我已知道他们只是给掩饰得好的狠角色,决不是小人物。” 无情道:“你有眼光,也够狠,但还是放不倒他俩。” 聂青目中青芒大现:“但我却放倒了你。” 无情道:“跌倒了的人,随时都可以站起来。” “你例外。”聂青说,“就你站不起来。” “我站不起来也可以爬起来,撑起来;”无情的语音里依然坚定,“无论跌倒多少次,只要爬起来比跌倒多一次,他便算是成功了。” 聂青瞳孔更绿:“只不过,只要跌倒比站起来多一次,他就得是个死人了。” 无情冷然道:“我还没死。” 聂青道:“那要看我要不要杀你。” 然后他反问:“你知道我刚才为何不杀了你?” 无情道:“你是个聪明人,够奸够狡,你刚才就说过,决不犯上别人的毛病。历经错误,才能有顿悟。刚才习玫红没一刀杀了我,才有如此下场。你刚才却没接受她的教训。这我可不明白。” 聂青眉开眼笑:“无情大捕头也有不明白的时候?” 无情也不愠怒:“如果我一切都明白,此际又怎会落在你手上?” 聂青道:“我刚才不杀你,是正好受到教训的原故。” “教训?”无情惑然,“什么教训?” “过去武林人的教训。”聂青唯恐他听不明白,所以再追加一句阐说,“过去对付你成功得手但败亡下场的武林人,他们总结的经验和教训。” “对付我,”无情脸上的表情,一时似笑非笑,“有那么复杂?” “有。”聂青正色道:“你得罪的武林中人,是不是很多?” “多。”无情答,“多得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聂青板起脸孔问:“其中有许多是高手,而且还是一流高手吧?” 无情爽快的答:“他们只要动一根指头,我就理应死了十八次。” 聂青依然肃然地问:“但他们得手、成功的并不多?” 无情苦笑道:“要不然,我早已不能活着让你迫供了。” 聂青不理会无情话里的讽嘲之意:“他们其中也有好不容易得手的,但却没把你杀死,而且他们也没能活下来,为什么?” 无情沉吟了一阵子,才道:“他们……运气不够,棋差一着。” “对,棋差一着,功亏一篑!”聂青用左手一拍大腿,道:“他们就是要在你死前跟你说话,要你认输、认栽,要你饱受折磨、折腾,然后他们才动手──也就是说,他们没把你一制住就即行杀害,对不对?” “所以他们才‘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反而给你杀了。” “他们既然已制住了我,怎么会反给我杀了呢?” “问题这才是有趣的地方。他们是咎由自取,不自量力,但也可能中了你的圈套,你所设下的陷阱。” “陷阱?” “对。你让他们接近你,制伏你,然后在他大意疏忽间,猝不及防的杀了他们。” “……我既已给制伏了,又如何能把制住我的人杀掉?” “所以我这才反复研究你这个人,以及你的长处,不惜千方百计接近你,争取你的信任,观察你的一举一动。” 听到这里,无情忍不住道:“你为了我,也真苦心。” 聂青好像对他语气中的讥诮,一概都没听出来:“对付你,是我来疑神峰三大任务之一,可是要打垮你,是我这趟南下的第一要务。” “你的任务好像很多,也很重要?”无情看着他,居然还带了点同情的意味,“却不知有什么发现。” “有。”聂青道:“你是一个危险人物,若非制住了你,谁都不能靠近你的身边;如果你已给制住了,他们又如何到底命丧你手中?你全无内力,双足已废,既已给制伏,又如何能在遽尔间打垮强敌?” 他说得很专心。 很全神。 也很专业。 随即他已自问自答。 “那么,答案看来只有一个。 “你是故意让他们制住的。 “只有以为你已给制住,他们才会把真相一一道出,你惟有在真相大白之后,才会下杀手。 “也只敌人以为已制住了你之后,你才能跟他们近距离动手──你的手既已不能动,那只有一样: “动口!” 第五章 相叙一刻 第三回 动口与动手 “动口?” 仿佛,连无情自己听了,也觉得有点不可置信。 “对,”聂青肯定地道,“动口。” “你口里藏着精巧绝妙的暗器。”他翻开掌心,把他从无情嘴里拍打出来的小管子,说得颇为洋洋自得,“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口中藏有‘一支毒锈’,果然够歹,够毒!” 无情澄清道:“我这‘一支独锈’,跟唐门的‘一支毒锈’是两回事,我的从不沾毒。” “这当然了。”聂青冷笑道,“要是淬了毒,你把它含在嘴里,第一个就给毒死了。” 无情但凡遇上别人对他的暗器蘸毒的误解,无论在何时何地,什么环境下,他都一定大力澄清到底,而且坚持到底,仿佛这对他而言,比性命更重要,不过,聂青好像并没有理解。也不愿去体会无情的用意。 反正,他已获胜。 他已纵控了局面。 一个大获全胜的人,本来就不必要也不需要去理会败在他手里的人有什么感受。 看着他胜利的脸孔,无情难免有点沮丧的问:“所以你想尽办法的目的,是要接近我,找出我能反败为胜、击杀对手的原因。” 聂青点点头。 无情仿佛有点泄气的道:“你拦路截我,央求一道上来疑神峰,为的是把我击垮?” “这不是惟一理由,”聂青承认,“但却是主要原因。” 无情沉住气又问:“你刚才制住了我之后,又故意贴近我,诱我说话,为的是要把我这救命的一招使出来?” “我是反过来利用前人的大意失算,来诱使你向我发动夺命的一击。”聂青悦然道,“所以我才逼你提问,你一开声说话,我才有机会试一试自己。” 无情不解:“试一试?” “对,”聂青昂然道:“试一试我有备而战的‘咬牙切齿’,能不能对付你的最后一击:“一支独锈’。” 然后他笑:“我可以!我能够!我成功!我已彻底的击垮了你!四大名捕之首盛崖余就这样败在我手里!”笑的时候,时如夜枭,时若呜咽,也不知他是痛快,还是痛苦。 “要不是我故意诱你出手,不,动口,你怎会使这杀手铜?!”聂青对这一点最有得色,“若不是早已算准你要命的把式就含在嘴里,我一逮住了你就立即宰了你,还会像前人一般,跟你尽诉心中情,说天说地,让你给逮着机会,起死回生,反败为胜不成!” “我可不是他们!”聂青嚣狂地道,“我可会汲取教训,吸收前人的经验,以作破敌的妙方。” “这点,”无情不得不承认,“你的确狂得起。” “刚才你是为了要引诱我使出杀手铜而不下杀手,”无情依然有惑,“现在呢?你为何还不杀我?你在等什么?” “现在我是让你了解,我的成功之处,让你明白,你败得不冤。” “我已经明白了。”无情却道,“你要我死得服气。” 聂青嘿笑道:“也不到你不服。” 无情居然说:“但我还没死。” 聂青沉下了脸:“那是因为我有一事不明白。” “哦?” “我不马上杀你,是因为在没弄清楚这件事之前,”聂青死盯住无情的脸,好像要把他两颊消融出两个青洞来,“你决不能死。” 无情好整以暇:“也就是说,现在,你有疑团未解?” “是。” “你要问我?” “不错。” 无情索性闭上双目:“你问吧!” 聂青脸色阴沉不定,一字一句地道:“你刚才叫我‘青月林公子’──你是怎么知道、几时知道、从何知道我就是‘青月公子’林傲一?”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问出这一句话来。 因为他真的不明白。 这一个问题是关键。 刚才无情叫出了这一句之后才射出“一支独锈”,令他大为震动,要不是他早有防备,蓄势以待,无情的这一击他早已避不过去,接不下来,登时丧命了。 他虽然还是以“咬牙切齿”衔住了暗器,但还是险极了,惊出了一身冷汗。 差一点,就要接不下。 也就是说,几乎就要命丧当堂。 一切,都因为一句话。 一个名字。 ──一个他没想到无情会叫出来的名字。 他自己的真正名字,外号及身份。 青月公子! 他要杀无情。 他巴不得马上亲手杀死无情。 ──这个人,虽然已落在他手里,废其爪而拔其牙,他已全无反击之力,但只要这个人仍然活着,依然在他身边,他就如芒刺在背,毒蛇在怀,食不安,寝不乐,甚至连得意也不够尽兴。 跟无情还是“朋友”的时候,他却没有这种感觉。 他已成功的破了无情的“一支独锈”。 他现在却仍不能下杀手,那是因为他不明白: ──既然无情知道他就是“青月公子”,为何又让他近身?让他暗算成功?甚至让他一道上疑神峰、猛鬼洞来?! 这的确是关键。 也是要害。 他之所以能成功制住了无情,是因为无情信任他,不虞有他。 可是,无情居然知道他是林傲一! ──既知青月公子,却怎么仍会遭受自己的猝击?自己的暗算又怎会成功?!他又怎会让自己有机会动手? 这使青月公子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无情现在一定不能死。 他也一定不会下杀手。 因为他要问个明白。 何况他还得等。 等待。 ──他等什么? 无情缓缓地睁开了双目,他的眼神湛然,清而灵,静而莹。 “聂青不是青月公子,但林傲一就是鬼王聂青。至少,你一直让我们以为你是聂青。” 聂青听着听着,瞳孔放大,看他的样子,他巴不得一手掐死无情,但他现在却一定要静听他说下去。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无清笑了笑:“想来,这件事,真正知道的人也定必不多。就算你偷偷到疑神峰来办事,顶多,就‘神枪会’的总会长孙三点、令尊‘东北一黑馆’林木森,以及白孤晶、雪花娘子以及与你同来的,这几个人知道而已。” 林傲一还是青着脸,重复那一句:“那你是……怎样知道的?我既是叱咤东北、高句丽、黑龙江外的林大王之子,又何须变作慑青鬼?!” 他的语音听来竟有点颤。 因为他已镇定不下来。 看来,对方不但知道他是“青月公子”林傲一,更知晓他的同伙与底细,无论如何,问明白之后,此人决不可留在世上惹祸患!可是,要亲手杀这个人,他却又有说不出的难受。 无情道:“问题就在这里,林山主所主持的‘一刻馆’的确是威震长春、吉林、黑龙江一带,但辽东、济南、鸭绿江还有‘神枪会’的势力,对峙相坪,各不相让。所以‘神枪会’的孙三点便想出好主意,让他的宝贝女儿嫁给你。” 林傲一脸色发青:“这件事,在绮梦客栈,大家都听绮梦说了。” 他的意思是说:“谁都知道这件事,但谁都不知道他就是‘青月公子’林傲一。” 无清道:“孙三点是想透过你和他女儿的婚姻,来联结他的宿敌。” 林傲一寒着脸道:“在武林中,这不算是稀奇的事;春秋战国,汉唐五代,这种‘和亲’层出不穷,屡见不鲜。” 无情道:“正是,林山主也正好打算用结为姻亲,来扩展他的势力。” 林傲一冷笑道:“这关你屁事!婚配也犯了大宋国法不成!” 无情道:“本来不关我事,但绮梦姑娘却没意思要嫁给你。” 林傲一冷哼道:“那贱妇!” 无情道:“你对她的恨意,我早已从你看她的眼神里领会到了,但孙三点也没奈她的何!毕竟,她是他亲生女儿。他再狠,也虎毒不伤儿。” 林傲一青着脸,语音诡异:“你真以为他是这样的人” 无情道:“孙三点是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但你父亲林木森,却不是可以任由权力在他指间溜走的人。不单他不是,连你也不是。” 林傲一冷晒道:“你对我们林家倒了解得很,” 无情道:“你们一早已有南侵的野心,你常偷偷南下,伸展势力,甚至冒充一些中土武林人物,行走于中原,甚至打好名声,纠合党羽,暗中结联,兄弟遍布江南。” 林傲一反问:“那我为什么不用‘青月公子’这名号,与你结交,岂不更省事多了!” 无情道:“冒用其他人的名义行走江湖,你大可为所欲为,不必顾惜名誉,尽可大大方方剪除与‘东北王’为敌的障碍,又可诛尽效忠于‘神枪会’的敌人。何况,‘鬼王聂青’确与庄怀飞是好友,这传说中的友谊足可令我对你放心。” “确是有这种好处,你看得很对,也很透;”林傲一点点头,对这点表示很同意,“可惜你是大捕头,始终让我不放心,要不然,一旦投效我们‘一刻馆’,岂止称雄东北,还威震江湖,号令天下。” 无情冷冷地道:“为什么要威震江湖?为什么要号令天下?为什么要人听命于你?” 林做一不暇思索立即回答:“你不要活得仰人鼻息,就得要让人听你号令。既入得了江湖,就准备作强者,当老大,逆我者死,顺我者生!” “江湖是什么?”无情不屑地道,“江湖不过游泳池。” “就算只是游泳的地方,我也要伏波扬帆,兴风作浪。”林傲一目中青芒大盛,“身为武林中人,就得作殊死战,不惜尸山踏尸山,胜者为王。” “武林是什么?”无情依然讥诮的说,“武林不过无中生有的险恶地,你争了个第一又如何?” “又如何?”林傲一道:“在一缸水里,你要当最大的鱼,才能噬食其他的鱼,不为其他的鱼所欺;在一方森林里,你要做最猛的兽,才能捕杀其他的兽,不为其他的兽所噬。” “我们是人,不是鱼,”无情淡淡地道,“也不是兽。” “就因为是人,人比兽、鱼都不如。”林做一道,“鱼是大鱼食小鱼,恶鱼欺善鱼,兽是肚饿才杀伤其他兽类。人却不是。人害人通常不是为了肚饿,只为了贪婪、妒嫉,甚至只要看不顺眼,便可以下毒手,而且,小的一样可以杀害大的,地位低的照样可以对付地位高的,因为他们明知不行,可以暗中来,陷害暗算,无所不用其极。” 无情沉默了一阵子:“你说得对。” 林傲一道:“所以,我们要统领江湖,统一武林后,再由我们重新来调整江湖秩序、武林法则,让大家重拾一个有法规、有公理的世界,你们中土汉人在汉唐时都曾三番四次攻占我们东北,但我们多好汉,不让你们得逞。而今,我们铁蹄南下,以我们慓悍豪迈的作风,一洗你们南人的颓气,一振汴京的靡唐,一改朝政腐窳,一清时尚歪风!” “人人都是这样说。”无情微叹道,“只不过,一旦已主掌江湖大权后,谁挑战他的权威,他便消灭谁,比未统一天下时更不堪,也更不如。” “对,不听话的就要剪除,”林傲一道,“不然,谁听你的,在江湖要出人头地,就要当强者,弱者再优秀,也是无人理睬的。我可不要郁郁寡欢,寂寂无名过一辈子。” 无情道:“那么说,没有分别。” 林傲一道:“什么没有分别?” 无情道:“一旦你们当权,只有更多杀戮,更加生灵涂炭。” “你光是一张嘴,我们却早已动手。”林傲一傲然道,“正如你现在只能动口,我一出手就可以灭你的口。” “你连我也容不下,”无情道,“怎能改革时弊,廓清邪风?又怎容天下异己清流之士?” “我容他们干啥?他们能容我么!”林傲一道,“不服便杀,听从者活。有史以来,弱肉强食,要改此恶习,何必由我而起?我们先作牺牲,只给人笑话!中原腐化,江南羸弱,此为东北好汉崛起征服天下之最好时机!” 第五章 相叙一刻 第四回 雄心与野心 却听无情叹了一声:“啊,就是这野心。” 林傲一高傲地道:“有野心不好么?” 无情喟息道:“若你们的势力真的南下,一定会染指江南,觊觎中原,江湖将永无宁日。” 林傲一道:“本来有江湖就没有宁日。普天之下,哪里没有斗争?朝廷吗?党同伐异,争权夺势;商场吗?谋财夺利,财大气粗;仕林吗?沽名钓誉,争位求官。像你,枉自辜负了大好身手,本来可作武林宗师、中流砥柱的地位,但食古不化,一成不变,到今天只是一个小官差,升不上去的小捕快!” “那是我的选择。我只求做事,心甘情愿,别无怨怼。”无情道,“可是有你们这干惟恐天下不乱的人来翻江倒海,江湖更血腥风暴了。风平浪静,公平竞争,那不好吗?” 林傲一道:“世上本就没公平这回事。你一出生就不公平。当蔡京的儿子和作平民百姓的孩子,日后际遇完全是两码子的事。谁有办法就大可呼风唤雨,以权谋私,天经地义,有啥不对?江湖,江湖在哪里?江湖其实不过是形容赤裸裸斗得你死我活、我胜你败之地。江湖由你一个人来主持大局么?你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公差,谁同意让你管治?!你现在搞不好连命都保不住了,不自量力,还来插手江湖事!” 无情道:“你们野心那么大,我们要是不管,只怕为祸深矣,悔之莫及。每个要乱天下的人都说是为了治天下,但一旦坐拥天下,却置天下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 林傲一道:“我们这是雄心,当大丈夫立大志,岂可没有雄心。” 无情道:“雄心是顶天立地,俯仰无愧,要无枉此生的一展抱负,做点为国为民有意义的事,不是你这种伏袭同道、染指江山、觊觎江南,暗算别人的把式。你的是野心。” “人人都有野心,你是聪明人,”林傲一眯着眼道,“你敢说你不好权?” “一个真正够聪明的人,本来就应该不好权。”无情道,“最怕是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偏又十分好权,还远不如蠢人好权,为祸不烈。” 林傲一突然怒叫起来了:“你说我是蠢人!” 无情淡淡地道:“你确是好权。” 林傲一道:“人不好权,天诛地灭。人不为己,天地不容。” 无情道:“好权不一定要害人,要害人。杀人才挣得的权势,我就有权教他尝尝失势的滋味。” 林傲一嘿笑道:“你现在并无龙泉之剑,还肉在砧上,居然学人论权势,枉你一世聪明。要夺大权,哪有不害人就唾手可得的!现在我说杀你便杀,你作不了主,活不了命,我有的就是权!” 无情道:“一个真正聪明的人不介意人说他笨,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决难忍受别人说他蠢!” 林傲一决然道:“我不必跟即将死去的人辩说那么多。” 然后,他语音一寒,已显得很不耐烦:“我跟你说那么多,你都听不进去,就莫怪我下毒手了。我只要知道一点:你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不是聂青?” 他当然要知道这个要害:到底他的破绽在哪里?为何无情觑出了他的破绽,却仍然没有提防? 无情双眼一翻:“你真的要知道?” 林傲一道:“你也可以等我的人来齐了之后,对你用刑再说,但我没弄清楚这一点,杀你总是憾事!” 无情道:“我本来就要说。” 林傲一道:“我的大捕头还是怕刑求。” 无情道:“我怕。没有人不怕痛。” 林傲一道:“你果然是聪明人。聪明人应该快些说该说的,可少受点皮肉之苦。” 无情道:“我打从一见面就开始怀疑你。” 林傲一不信:“我有什么让你生疑的?” “裙子。” “裙?” 林傲一不明白无情指的是什么。 ──裙?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正在上疑神峰的道上,”无情道,“你在烧东西。” 林傲一也记起来了。 “那是裙子。”无情道,“虽然你已烧了个七七八八,但我还是可以分辨得出来,那是一袭裙子,我还看到裙裾的花边。” “对,”林傲一道,“你还问过我烧谁的裙子。” “你没有答。” “我没答。”林傲一道,“我只回答跟你一样,去杀吴铁翼。” “你是没有回答,但我却注意到你的手。” “我的手?” “你的手指沾有金粉。” “裙子?金粉?我的手?”林傲一忍忿含怒,一字一字地道,“你可不可把个中关系说的清楚一点?” “你烧的裙子花边镶着金箔,所以在投火焚烧的时候,才发出青焰。”无情很快的把这件事的关系扯在一起,“你烧的时候,只顾把它焚成灰烬,却忘了手上已沾了金粉。” “金粉……”林傲一疑惑地道,“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无情道,“可是后来我到了绮梦客栈,就发觉有点怎么样了。” 林傲一依然迷惑。 “她们穿的衣服。”无情说,“虽然不一,有的女装,有的粗布,有的索性把自己打扮成男人,只不过,有一件事,她们都是人人如一的……” 林傲一呻吟了一声,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子。 ‘家徽。”无情道,“山东‘神枪会’的家规森严,讲究气派,所以,不论她们怎么改容易妆,有一样记号是肯定不变的。” 林傲一接道:“她们把‘神枪会’的家徽,绣在衣服上。” 无情道:“辈份愈高,金粉愈多,家徽愈是深明。” 然后他道:“我核对过金粉的色泽、质素,正是你手上沾的、火里烧的,一模一样。” 林傲一道:“所以……” 无情道:“所以我肯定你杀了‘神枪会’的人──至少,绮梦身边有人死在你手里。” 林傲一不服:“你岂能断定?说不定,我只是脱光了绮梦身边侍女的衣服,和她上床而已。我只是烧掉了她的衣服,又没真的杀了那个人。” 无情只淡淡地道:“是吗?” 林傲一笑了一笑,眼里升起了敬重之意:“我只棋差一着。我也在找吴铁翼那大老虎的下落。我可无意要打大老虎,替天下人出口气。讨公道,这种大仁大义的事只适合大捕头你,我兴趣在他身上油水可多着呢!你善于抓人,又擅于破案,我跟着你准没错,待你抓了人、破了案,我再杀了你,一切都归我了。” 无情淡淡笑道:“我现在还没逮着人,也还没把案子勘破。” 林傲一道:“但我已等不下去了。我觉得你已开始怀疑我了。我再不觅着时机下手,只怕你逮的是我,破的是我的法门。” 无情道:“对,先下手为强。” “后下手遭殃。”林傲一道,“我打从一开始,就太好整以暇,迟了一步,几乎一子错失,全军即墨。我以为你不良于行,行动必缓,所以纵然提早在道边候你,却居然没把衣服尽焚,还是让你眼尖,一眼看到死门了。我就怕你看出疑点,所以自行说明梁越金走报我有关庄怀飞托母的事,但还是瞒你不着。” 无情道:“但你为了要争取大家的信任,以及要瞒过我,也真的下了不少功夫。” 林傲一苦笑道:“是苦功。我还得在自己身上戳了两个大伤口。” 无情道:“而且还要剧毒攻心。” “那毒的确很厉害。”林傲一道,“但我还是经受得起。我们东北林家的“冰天雪’,从小到大都吸食服用,一早已培养出抗毒之力,吸收之后,以毒攻毒,反而可当着补调之用。” 无情更正道:“只怕那不是‘冰天雪’,而是‘甩头蓝’。” 此语一出,林傲一又脸都青了,眼也绿了,手背青筋怒贲,几乎没立即把无情扼杀当堂。 第五章 相叙一刻 第五回 冰天雪 “你──”林傲一厉声道:“你是怎么知晓我们正在研究配制‘甩头蓝’的?!” 无情神色不变:“其实,我这趟上疑神峰,是受诸葛先生所托三件事。” 林傲一哑声问:“什么事?” 无情道:“一是要查疑神峰上猛鬼洞里的蓝花、血案。” 林傲一喃喃道:“原来你在来绮梦客栈之前,已知道猛鬼庙的传说了。” 无情道:“第二件事当然是一并截击追捕吴铁翼。” 林傲一自从发现无情居然知晓“甩头蓝”一事后,已不再那么从容淡定了:“原来这不过是三件事之一,还……还有一件呢?” 无情道:“还有一件就是‘甩头蓝’。” 林傲一忽然激动起来:“这关‘东北一刻馆’什么事?” 无情道:“关事,而且还关事得很。” 林傲一忿然道:“这不公平。当年,诸葛老儿联同四大名捕、七大寇、七道旋风和象鼻塔、发梦二党、金风细雨楼等所谓正义之士,硬栽说‘冰天雪’这种毒物是我们引入的,闹得连蜀中唐门、老字号温家、江南霹雳堂、金字招牌方家、飞斧一族余家也联手把我们‘一黑馆’的人逐出中原,更联手砸了我们在黄河以南、长江一带的十三个分馆──现在来了个新药‘甩头蓝’,怎么又怀疑到我们身上!” 无情平静地问:“冰天雪’是不是‘一黑馆’的独门毒药?” 林傲一道:“这个……是的,我们只拿它作为治病。” 无情即问:“治什么病?” 林傲一答:“有些老人,年纪大了,体力衰退,记忆不清,受疾病折磨,用这种药,能使他们重行奋亢,镇痛减压,并产生幻觉,返老还童,青春常驻,服后会觉得轻松、欢快──这是良药。说来,我好像是在推销药品似的。” 无情再问:“年轻人服了呢?” 林傲一半晌不吭声,好一会才道:“也会产生奋悦,尽情歌舞,纵情声色,但能治沮丧、拔颓废,会在服食后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胆壮气豪。” “这是‘冰天雪’的好处,”无情紧逼的问,“坏处呢?” 林傲一冷笑道:“你们老只往坏处想,所以才诬我们于不义。” 无情道:“你不说,我可以替你说下去。这种药,服了之后,年轻人就在自以为是、情绪高亢中,胆大妄为,在神志不清之中,为你们所用,去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听说,从‘冰天雪’衍生出来的药品,服了之后,有的人杀尽家人后暴毙,有的还奸污了自己的娘亲和妹子而后自尽,你就利用这些服药后的青年为你们打江山,杀敌人。” 林傲一道:“这药可不只是‘一黑馆’制作的,‘神枪会’也有插一手。你们的铁二捕头还亲到山东破过案。我们一旦知道这药性有问题,也没再制作、服用,我们的人也退回东北、济南。“一黑馆’撤离黑龙江之后,也已易名收山了。” 无情道:“不错,‘一黑馆’是改名为‘一刻馆’,但却决没有因而收手、收山,只在找一个更安全更歹毒的方法,进行你们的大计。” 林傲一怒道:“你在毁谤‘一刻馆’。” 无情道:“如果是我诽谤‘一刻馆’,那么,近日在江湖上流传的‘甩头蓝’又是什么!” 无情冷冷沉沉地道:“服用了‘甩头蓝’的人,全都浑浑噩噩,如坠魔界之中,任人鱼肉,由人驱使,甚至恍如处身鬼域仙境中漫行浸淫,迷失本性,这药性岂不极似‘冰天雪’,只不过,药性更强烈些,而药毒更猛烈许多而已!更糟糕的是,你们将这种药引诱年轻人服食上瘾,他们之中不乏精英之士,现已沉沦堕落,为人操纵生死!” 林傲一目中凶光大现:“你怀疑……是我们──把这毒药引人中原?!” 无情望着他,双目寒彻似冰:“现在‘甩头蓝’的确已流毒中土,不少人已身受其害。我看;东北‘一刻馆’对侵占中原之野心,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吧?” 林傲一抗声道:“错。我们‘一刻馆’顾名思义,只珍重朋情友谊,相聚一刻,争胜永恒。” 然后他忽然省悟了什么似的,狞笑道:“幸好。” 无情奇道:“幸好?” 林傲一道:“幸好现在是你落在我手里,不是我落到你手上。” 无情等他说下去。 林傲一道:“所以,现在是我审你,不是你审问我。” 无情笑笑。 这是实情。 林傲一道:“就因为是你落在我手里,所以,你问我的,我可以不答,我问你的,你却非答不可。” 无情提醒他:“不过,你也已回答了我不少问题,释了我不少疑团。” 林傲一脸色一沉,随又笑道:“没有用。” 无情问:“什么没有用?” 青月公子道:“你激怒我也没有用,你听到的,也不会有用。” “哦?” “你不久就要死了。”青月公子林傲一带点恶意的道,“死了,知道多少都一样,知晓什么都没有用。” “反正我都快要死了,”无情居然顺着他的意思说,“你不妨把真话告诉我。” 这反而引起青月公子的疑虑。 “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林傲一再次提醒他,“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我跟你谈话到现在,我一直制住你的脖子,”林傲一问,“我可有没有松懈下来?有没有疏忽过?” 无情答得很快:“没有。” “你只要一动,稍稍一动,或有异动,我就会马上发力──”林傲一狠狠地道,“一扭,就那么一扭,就会扭断你的脖子。” “一个人的脖子断了,那就完了,”林傲一道,“就算有再利害的武功、绝招、兵器、暗器,都没有用,有,也施展不出来了,是不是?” 无情的回答也很老实:“是。” 林傲一知道自己纵控大局,但仍不大放心,加了一句:“那你还凭什么还可以那么──” 无情替他说了下去:“镇定?” 林傲一冷哼一声。 他不喜欢无情的若无其事。 ──尤其是跟这个人对敌的时候。 奇怪的是,做他的朋友,会很容易便喜欢他、佩服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服膺于他、听服他的意旨,可是,一旦作他的敌人,哪怕已控制在自己掌心,稳操胜券,还是让人心里慌忽忽的,不踏实。 他一向在杀人前,已操控大局,看敌人在自己掌握下害怕、恐惧、惊怖,乃至呻吟、哀号、求饶,让他充满了快感、得意、成就。 现在无情的命已在他手里。 可是他并没有感觉到成功。 没有快感,也没有得意。 甚至愤怒大于开心,紧张多于高兴,反而好像是他自己落在无情手里。 ──这个天杀的残废,就算已把他俘虏了,竟然还是让人感觉着他的逼力和压力! 这使他更动杀意。 杀气大盛。 “你知道吗?”无情却在这时说,“你也让我发现到一件事。” 林傲一审慎地道:“你说。” “你是没有松懈,保持警觉,”无情道,“可是,你太紧张。你虽然已成功地暗算了我,可是,你却完全没有轻松过。” 听到这番话,青月公子的脸色更是难看。 无情知道自己的话已击中了他。 他再追问一句:“为什么?” 林傲一沉默。 灯影晃动。 这一大段期间,洞穴里什么声音也无。 没有鬼啸。 没有厉嗥。 ──这群鬼凄厉之处,难得有如此平静。 除了他们二人从友成敌,一问一答,一来一往,相互对话之外,没有任何杂音声响。 但他们的话却有回声,一层一层,一阵一阵,深深远远的传了开去,好像,有好几个无情,好几个青月公子在对话似的,这使得在洞里只要还活着的人,都感到十分的诡异、不自在,如在梦魇之中似的。 第五章 相叙一刻 第六回 甩头蓝 半晌才听林傲一干涩地反问:“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 无情点点头。 林傲一望定无情,一字一句他说:“因为跟你做敌人并不好受。” 无情看着他,眼色有点不同了。 林傲一说开了头,索性把话说下去:“我还是喜欢跟你做朋友,不喜欢当你的敌人。” 无情甚至带点同情的望着他:“你本来也是我的朋友。” 林傲一激动地道:“不,不!你是官道上,又是侠道上,打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同道,我只不过在道上截你!一开始,我们就对立,不是友,而是敌!” 无情却平静地反问:“为什么呢?你不一定要在魔道上啊,你大好身手,何必作贼?何况,我跟许多大盗都成了好友,阳关道,独木桥大道如天,各行一边,各走各路,谁也没碍着谁,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林傲一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样:“你是官差,又是名侠,有哪个大盗大贼敢跟你交朋友?黑道上的好汉,给你逮着了,不入天牢也砍头去了,谁敢与你称兄道弟?!” 无情一笑道:“有,还多得很。” “谁?” “沈虎禅。”无情说到这个名字,连眼睛都亮了,“以及他的七大寇。” 听到这个名字,林傲一也没二话说了。 “是佛是魔,全凭一念之间。”无情道,“是敌是友亦然。” “不对!”林傲一青筋横过面颊,要不是全力抑制住,就在刚才的刹间,他已几乎要发力拗断无情的头,“你既上得了疑神峰,就是我的敌人,一旦成敌,非死即生,所以也只有你死我活,何况,我已对你下了手,已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其实,你之所以不能放松下来,我也知道原因。”无情道,“你自己就是一座疑神峰。” “什……什么?!” 对这个说法,林傲一觉得完全不可思议。 “你自己根本就在疑神疑鬼。”无情道,“你的疑虑愈多,是来自对自己的信心不足,对自己要办的事没有把握,跟自己过不去!” “你没资格劝我!”林傲一吼了起来,“别忘了,你的命仍在我手里!” “你激动,是因为你知道我说中了。”无情道,“你自己就是一座疑神峰,因为心怀鬼胎,自己心里就有一处猛鬼洞!” “住嘴!”青月公子咆哮道:“我只要知道,你第三个远道而赴绮梦客栈的理由,是不是要追查‘甩头蓝’?” “是。”无情决然道,“我对孙老板、习姑娘等人所见的红粉,骷髅,白骨,飞行庙宇……如果所言非虚,那么一概都疑是吸食了‘甩头蓝’所产生的幻觉。” 林傲一冷笑:“她们又怎会吸食‘甩头蓝’!” “她们不会。”无情道,“但她们要经过桥。” “桥?” “独木桥。”无情道,“独木桥上有飘忽的雾。” “你是说……”青月公子惊疑不定地道,“雾中有毒?” “如果雾中散布的是‘甩头蓝’,那么,那条就是毒木桥。”无情道,“如果中毒再深浓一些的话,足以把脖子也甩断掉──只瞥见一些幻像,说来还不算严重。” 林傲一瞳孔收缩:“看来,你的确是为‘甩头蓝’而来的。” “‘甩头蓝’不止在此地出现。”无情补充,“不久之前,西镇镇主蓝元山在‘金印寺’山僧噬人的凶案,恐怕跟这种毒物也不无关系。事实上,我们怀疑‘武林四大世家’中一向谨慎、稳重、对爱情专一的北城城主周白字,在与南寨寨主殷乘风决战‘谈亭’之前,也着过‘甩头蓝’的道儿,才会做出一连串互相残杀、自毁前程的事体来。” 无情双目直视林傲一,发出刀刃一般的利芒:“甚至可以说,我们此上疑神峰,打大老虎在其次,探索独木桥上的毒反而是首要任务!” 青月公子瞳仁更绿:“我们也一样在追查本来是独门秘方的‘甩头蓝’,何故竟如此迅速的流毒于江湖……” 他喃喃道:“的确,‘服了甩头蓝,一生回头难’,你查是查对了,可惜……” 无情问:“可惜什么?” 青月公子道:“你追查不下去了。” 无情又问:”因为你要杀我?” 林傲一道:“无管如何,我都留你不得。不过你倒可放心,‘甩头蓝’一事,你死了就撒手,但这件事我倒一定不放过。这件事,我们‘东北王’一刻馆首当其冲,决不容事态再形恶化。不过,杀你之前,我总要弄清楚你何以知晓我的身份,否则,我总觉得……”一时说不下去。 无情居然笑了一笑,带点倦意地道:“你不让我活下去,一定有你不得已的苦衷。” 青月公子盯住他,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你说话打动我也没有用。对这件案子,留你并肩作战,无疑如虎添翼;但让你活过这一次,只怕我也是自掘坟墓。” 无情还游目望了望四周:“这儿倒是一座天生的坟墓。” 青月公子沉吟了一下,才道:“既然你曾经当我是朋友,那在你死于我手之前,我还是要问清楚一些事情──不过你可以不答,反正你都快要死了,也无惧了。而且,你本是残废,但仍算是一条汉子,我也不至于会对你用刑。但我可不知道别人会不会。” 无情听了就坦然道:“好,你问吧。” 仿佛,快要死的将是林傲一,而不是他似的。 林傲一虽有点为之气结,但还是问:“根据你刚才的说法,你最多只以为我假冒聂鬼王,但又怎知晓我是林傲一?” 无情道:“因为你看孙绮梦的眼色。” “眼色?”林傲一迷惑了,“我的眼色?” “对,你看孙老板的眼神,不知不觉中,流露出又恨又爱的情感来。” “又恨又爱?”林傲一嘿声道,“哼,又恨又爱!” “是又爱又恨。”无情道,“孙老板是个大美人,男人对她动情、动心,乃至有非分之想,都是正常不过的事。也就是说,有的人在眼里流露出仰慕、好色,乃至妒嫉,都不出奇。奇的是你。” “我?” “你的眼色有压抑不住的需求和欲望,但又有难言的悲愤和不平,所以更愈发显得又恨又爱。”无情道,“不过,很明显的,绮梦姑娘却不认识你。” 林傲一点点头。 他虽不想承认,但心里不得不同意和佩服。 “也就是说,你对绮梦有怨,她却对你无知。”无情笑笑,“人的眼睛常常难以隐瞒自己的感情,不管什么颜色的眼睛都一样。有的犬只是绿眼的,有的猫瞳仁是蓝色的,而有的小鼠眼珠还是红色的,不过,它们看到主人和看到敌人的时候都一样流露的是高兴、快乐、畏惧、防卫的神色。连小动物也如此,何况是人。” 林傲一道:“于是,你联想到传说中的孙绮梦拒婚而远赴野金镇事件,从而想到就是我这给人悔婚的家伙!” “当然这还不足以证实,也不足够。”无情道,“不过,我们却把绮梦客栈前的土质和水质,作了些化验,也得到了些结果。” “化验?”林傲一轻蔑地道,“我们不是一起研讨的吗?也不见得能验出些什么来,只知道那儿水质很奇特,夹杂着一些少见、罕有的物质,我姑且称之为钒、钻、镓、镍、镧……等异物,也出现在水里,还有些说不出名称的杂质,有的溶解,有的不溶──但这有什么希奇?上面就是疑神峰,峰里有猛鬼洞,洞里有‘沙漠蔷蔽’──能生长出这种‘蓝花神兵’来,这儿的水质。土质,不奇才怪!” 无情静静的等他说完,却加了一句:“但有的化验,你去了浴洗,我们却找出了疑点,寻得了结论。” 林傲一忽然想到什么事情似的,撑住了,还张大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人。”无情道,“有人死在井里,他是给杀害后丢入井中的。他身上还少了好大的一块肉。” 然后他望定林傲一,一字一句的说:“看到了这打捞出来的尸体,还有她身上给咬掉的肉,我们自然大可联想到:你嘴里衔着那块肉的来由了,是不?” 他像是在审犯人般说。 而且间中夹杂着一两个突袭一般的问句。 第五章 相叙一刻 第七回 一口肉 “你咬下来的不是鬼肉,”无情并没有因林傲一一时答不出来而放过,“而是人肉,对吧?” 林傲一还是没有回答。 他淌着汗。 仿佛这汗珠都是绿色的。 “你们杀了人,就把她推入井里,一了百了。”无情不像是死生由人的俘虏,而似是明断善恶的判官,“你还咬了她的一块肉,顺便证明了你自己的清白:你不但给鬼咬过,也咬过鬼。” 青月公子叹了一口气。 还是没有说话。 “你负伤──或装负伤的时候,我仔细看过那块你嘴里衔着的肉,那块不似是刚刚从人的身上一口咬下来的,因为切口已成瘀色,也没有大量的涌血,甚至血块已干涸,肉已硬涩,肌理也坏死了。”无情一面说,一面观察着青月公子的神情,“新鲜人肉决不会这样子的,当然了,除非那真的是鬼肉,或者是死人的肉。至少,是死去了一段时间的肉。” 青月公子舐了舐干涩的唇:“所以,你佯作命人分析水质和土质,其实,也暗中派人去井里打捞了?” “避人耳目,自所难免。”无情道,“白幺儿的水性一向很好,何况,他对核验一向是精专得很。” “我们那时就一直在想:如果你不是聂青,那会是谁呢?”无情这次不待青月公子追问,已说了下去,“我们看了伤口,找到了死尸,想到你的出现,你的伤势,还有你的绿眼睛,长得极速的胡须,就联想到称雄东北的一个人物,还有他的‘咬牙切齿’,以及他们家族研制的‘冰天雪’,能将毒力吸收转化为内力的奇特体质。” 他笑笑又道:“一切都指向一个名字:那就是你:青月公子!” “不过,如果没有老鱼的伤和他的告诫,”无情还有补充,“我们还不能真个儿断定是你。” “老鱼?”青月公子没想到已一早给人算定了是他,心中既惊且疑,“他的伤……” 他百思不出在这一环节上自己又出了什么错。 “他给咬了之后,他的眼色跟你是一样的,你没发现吗?”无情道:“何况,他告诉阿三,他在背后遇袭的时候,虽不及回头,但是有你在他后面:也只有你在他后面。” 林傲一闷声道:“我以为他死定了,不然,再补一记,他死了就不会有那么多语言了。” 无情摇头、“别忘了,他是‘铜皮铁骨、铁壁铜墙’鱼玄姬。” 林傲一嘿道:“好好的一个犟汉,却叫了个唐朝女道士的名字!” “唐朝女诗人是鱼玄机。”无情道,“他的确姓鱼。他的武功却是李玄衣调教出来的。他曾迷恋过姬摇花,一度不能自拔。所以他干脆以这两人大名中其中一字作他名字,以作纪念,以为做戒。你别看他是个莽汉子,他其实大有玄机。” “我知道。”青月公子哼声道,“我就是不敢小觑他,才施猝袭。但还是小看了他,不知道他已看破了我。” 他怪笑一声,叹道:“难得啊难得。” 无情一怔:“难得什么?” “你今天已快要死了,却还替部下朋友吹嘘!说起来,做你的朋友真幸福。”青月公子似乎有点感慨,“不过,还是做你的敌人比较够意思!” 他又忿忿不平地道:“不过,他给毒毒绿了眼,关我屁事!” 无情不温不火地道:“当然有关,黑皮肤的人,生的孩子皮肤易黑。长得高大的父母,生的孩子多半不矮。爹娘秃发,孩子到中年以后,通常都有秃顶之危。双亲若生病而殁,其子女也容易犯这种病。这叫遗传。吃了香豆,尿溺难免也有个味道。常食肉类,血气也旺些。若经年用红色蓝色紫色的颜彩拌水淋花,芍药和菊,都可以开个红、蓝、紫来。既是遗传,也是感染。老鱼给你咬了,余毒未消,当然转绿,难道还转黄变红白不成!” 林傲一似乎也在检讨自己:“看来,老鱼给我‘咬’了之后,你就开始防范我了;要向你下手,最好时机应在老鱼中毒之前。” “不对。”无情更正道,“在你还没‘下口’之前,我已因一个人提供了一件事而对你加强了防备。” “谁?”青月公子讶然道,“什么事?” “罗白乃。”无情道:“他一看到你,就有个感觉,让他觉得不对劲中带着畏怖。” 林傲一傲然道:“他当然怕我。”他的语言里充满了自恃,“很多人都怕我,也不止他一个。” “可是他本来没见过你,”无情反问,“他怎会对你有熟悉的奇特感觉?” “你说呢?” 青月公子饶有兴味的反问。 “近期见过令他觉得骇怕的,只有两次,”无情层层推进的说,“一是在味螺镇,他遇上了垂危的朱杀家。” 青月公子侧着头,诡笑问下去:“还有一次呢?” 无情道:“便是他在绮梦客栈里所遇的月下鬼魂了。” “不过,那是个女鬼,你虽然是鬼王聂青,”无情居然开了他一个玩笑,“你就算是鬼,也决非女鬼,他们应该不会看错,而这一点,我也还看得出来。” 青月公子指着自己的鼻子:“那我是谁?” 然后他忍俊道:“你们总不会认为我是朱杀家吧?” “当然不是动辄杀人一家大小的朱杀家,但你既可冒充聂鬼王,也同样可以假冒朱杀家;”无情道,“现在冒牌货很多,听说江浙有个少年无情,比我小十来岁,有成千上万的人奉银子请他办案辑凶呢;岭南也有个老年无情,居然在杀了人劫了饷后宣称自己是御前大捕头,他自己是故意犯案潜入贼窝,居然也把那御史大人吓住了不敢判刑。” “朱杀家的眼珠是混浊的,乳白色的;”林傲一眨了眨双目,“你还没有清楚我的眼色,又怎看出我对孙老板又爱又恨,又怎硬栽老鱼中毒后呈现同样眼色,便当作是我咬他一口肉!” “你说得对。你的眼色是绿色的,朱杀家是白的。”无情重,“本来我也想不通,但是,不是有一种薄如纸的玻璃色片,可以戴入眼眶里,要什么颜色有什么颜色,要有什么样的眼色便有什么样的眼色的吗?听说,波斯国有一种叫‘高唐镜’的事物,若切成小片套在眼球上,就会有这种效果。为了这种特别的镜子,中原武林,还一度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你们不是真的以为我就是朱杀家吧?”青月公子怪笑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当朱杀家?嗯?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浸在酒里?还得要舌根紫蓝?脸部溃烂?毒瘤在额?蛆虫满身?我好歹也是‘东北王’林木森的儿子,也是‘一刻馆’的署理馆主,我对孙绮梦尽管不平不忿,为了应付她,扮扮聂青也就是了;为了要对付你,自己戳了两个血洞,那也就够了──我干吗还要这样难为自己,闹个满身尸虫,一脸烂泡?!” 他笑得前俯后合:“我?犯得着吗?” 无论他怎么笑,眼睛仍盯住了无情,神情里还是有点孤寂,甚至连他的笑纹还漾出了落寞来。 无情看着他笑,听着他说,也颇有同感:“是呀,我也想不通,你的确是犯不着如此搏命;就算你认为绮梦姑娘对不起你,或一意要伏杀我,也断断不需如此……卑屈!” “没想到,聪明绝顶的大捕头无情也有想错了边的时候──不过,却错有错着,提防了我,但到底还是给我放倒了。”青月公子得意地道,“你们如伙众上绮梦客栈截击吴铁翼,我怕还来不及,只好尽力截击,怎会把消息叫那姓罗的小把式到处散播,对我可有什么好处?我得要费那么大的功夫,要把他骗上来疑神峰不成!” “如果不是你,”无情却不以为忤,犹在推敲不已,“那么,罗白乃又怎会觉得你有熟稔的感觉?” “由于罗白乃在味螺镇遇上的那怪人是朱杀家,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猜度出来的,所以我难免会联想到你就是……”无情犹在苦思,“如果不是你,会是谁呢?为什么要叫罗白乃上来?罗白乃通知了孙绮梦等人,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那人真的是朱杀家?罗自乃的熟悉感觉难道错了吗?” 青月公子收敛了张狂的笑意,肃容道:“姓罗那厮对我生起相熟的感觉,也亏得他,因为我本来是──” 他正要说下去。 却没说下去。 只听一声尖啸,凄厉已极,打断了他想要说的话。 开始只是一声厉啸。 然后,那啸声化成千百个怪啸,自四面八方,更凄厉百千倍的回荡了过来,此起彼落,鬼哭神号。 林傲一的脸色变了。 无情急问:“因为你是?” 林傲一犹浸淫在怪啸的音波之中,不能自拔。 无情就问:“你在等人?” 林傲一目中寒光闪烁。 无情再问:“你等的是什么人?!” 青月公子双眼青光大盛,也杀气大盛,他迅速把尖齿套在左手中、食二指上,厉声问:“我再问一次,你是怎么断定我是‘一刻馆’的林傲一?!” 无情知他就要下杀手了。 他也不再拖宕。 他已拖够了。 至少,已成功地以时间换取了时机。 “我之前只是猜估,”无情摇了摇头,“后来却不是。” “什么事促使你能断定?” 林傲一盯着他,却侧着耳聆听:在洞穴里,好像有千千万万个小洞小穴,一直发出了蠕动的沙沙之声,他们就像缩小了陷在蜂窝里,窝里每一个小洞都有蛹虫哺食蠕爬着。 “铁布衫。” “铁布衫?!” “对,”无情道,“是铁布衫。” 青月公子更加不解。 “他?!”林傲一震动地一叠声的问,“你说是绮梦客栈那个铁布衫?!是他亲自告诉你的?!” “不是。”无情道,“在出发前,我私下问过杜小月,她告诉我的!” 青月公子显出了荒谬诡怪之极的神色来,一时似笑非笑,似惧还怔。 “她告诉我:聂青一早已潜上来了,初为了帮‘打神腿’庄怀飞追捕吴铁翼,后来对她生了感情,就化妆成铁布衫,一心帮她和绮梦渡此危艰……”无情看着青月公子的神情,他自己也变得怪异了起来,“他既是聂鬼王,你当然就是林青月了!” 突然间,青月公子爆笑了起来。 “你……在你就是四大名捕之首!”林傲一悲愤且荒诞的大笑,边笑边喘着气说: “居然相信一个妖女的话!” “妖女?”无情问,“你说谁是妖女?!” “当然是杜小月。”林青月厉声啸道,“她不是妖妇还有谁!” 他的凄啸也一样自洞穴里反反复复、折折腾腾、滚滚荡荡的传了开去,且变大变急变厉变远! 第五章 相叙一刻 第八回 鬼王·追命·铁布衫 看到林青月的神情,无情也感觉到自己似是一脚踩在麻蜂窝里了,而且还陷得很深,陷得很深很深。 “那么,”无情也不由自主提高了声调,问,“铁布衫是谁?!” 青月公子端详着无情,眼神和脸容都大惑不解:“你真的不知道?” 无情只有承认:“不知道。” 林青月诧异已极:“这普天之下,客栈之中,疑神峰上,就只有你最不该不知道!” 无情纳闷极了:“我只以为铁布衫就是聂青。” 青月公子望定无情,仿佛要把他剖析、分解,要看透他的内心:“他真的没有告诉你?” “他?”无情更如坠五里雾中,“谁是他?他是谁?” “铁布衫呀!” “铁布衫?” 无情如果手可以活动,一定在抓头发:“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好,我告诉你,”青月公子正色道,“如果不是装作得太成功,就是我太易受骗了。” 无情只觉一个头比两个大。 ──铁布衫,就好像一种外家功力一般,如一袭以铁镌布的衫,攻不进,打不入,无情透视,弄不明白: 铁?布?衫! 看见无情的迷惘神情,加上地底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异响更加奇急,林傲一道:“好,我来告诉你,铁布衫就是追命。” 无情怔住了。 ──追……命?! “对,”林青月死盯住无情,说,“你的三师弟,江湖人闻名丧胆的三捕头:崔略商──我早听说他和你是学了吴铁翼在郿县耍的那一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两人内外奥援,声东击西,你堂而皇之,大剌剌的打道上山,崔二爷却静悄悄的先行潜伏在客栈,一明一暗,相互照应,是不?” 无情愣了半天,才叹了一口气,答:“你要我说真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林傲一道,“我已把真话告诉了你,我当然不希望听到的是假话!” “你的想像忒真丰富!”无情道,“可惜没有这回事。” 他苦笑又说:“如果有,我断断没有可能不比你先知道的。” 对这个答案,林青月也并不意外。 “刚才听你说铁布衫居然是聂青,”青月公子也叹了一口气道,“我就知道对铁布衫,只怕你也了解不比我们多。我以为有追命把守在客栈,你才会大胆上山闯,所以才令我信了大半,在客店里不敢妄动。” “我也一样。”无情喟然,“我以为有聂青在镇守绮梦客栈,他身手好,对小月又有好感,加上小余,老鱼,还有机灵的罗白乃,以及战斗力强悍的叶老四,纯厚谨慎的何小二,就算敌手再强,也暂可应付──” 林青月道:“所以你现在很担心?” 无情同意:“担心。” 青月公子嗤笑道:“我看,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无情坦然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没啥好担心的。问题是:你是怎么知道那铁布衫是追命的呢?” 林傲一答:“也是听人说的。” 无情追问:“谁说的。” 青月公子犹豫了一下,只不过是一下子,还是回答了: “张切切。” 无情倒吸了一口气:“是她!” “怎么了?” “我想也是她。”无情道:“绮梦第一次入猛鬼庙的时候,就有张切切。胡骄在厨房里自戕的时候,也只有张切切在身边。就算是引路要你沐洗的,也是她。” 林傲一冷笑道:“听来,你一早已经注意到她了。” 无情道,“我是一直留意她。这个计划如此庞大,周到,而且神出鬼没,没有内应、内奸,是决计办不到的。” “她原是我们的人。”青月公子沉声道,“也是她向我告密:她发现追命便是铁布衫。如今看来,她也靠不住。” “看来,我是信错了杜小月,”无情道,“你好像也信错了张切切。” 这时,一阵腐尸般的臭气袭人而来,有人呻吟了一声,一时间,满洞遍穴里都似有人在呻了一声吟,只不过不似啸声那么凄厉而已。 “铁布衫已死在这里,恐怕已一段时间了。”青月公子也苦恼地道,“那么,在客栈里的铁布衫到底是谁呢?” 这也是无情所忧虑的。 林傲一好像也看出无情的思虑。 “你真幸福。”他说,“你已经不必再思考这个问题了。” 无情好像没听懂,问:“为什么?” “因为我就要杀你了。”青月公子也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只好留待我们自己去找出答案来,或者,你自行下去阴曹地府问铁布衫吧!” 无情神色不变:“你要杀我?” 青月公子冷然道:“到这个地步,我还能让你活吗?” 无情的神色似乎也有点寥落:“我们好像还谈得蛮好的。” 林青月带点无奈:“我要问的,你都答了。” 无情目光闪动,问:“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 “不。”林傲一长叹道,“四大名捕,永远有他们活着的价值,只不过,对我们而言,是你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其实,不是你要杀我,”无情试探道,“是你的同伙来了,他们决计饶不了我。” “尽管你也有猜错的时候,但我不得不承认,”林青月眼里流露出一种惋惜之情,“大多数时候,你的推断都是对的──虽然我仍不明白,你已知晓我是谁,为何还是躲不过我的突袭。──还是太轻敌些了吧?嗯?不过,”他越说越是恼憎,握着拳头叱道,“我在杀死你之前,还是不明白你为何明知故犯,令我实在他妈的没瘾极了!” 无情垂下了头,用一种极之低沉的语调,说:“也许,那是为求寻找真相,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什么?” 青月公子听不清楚。 也听不明白。 “他是说,”有人却替无情作了解说,“他不惜牺牲,也要知道我们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说话的人在无情的背后。 无情身上穴道已封,无法回头。 所以他无法看见来人。 但来人还未开声前,他已经知道了。 他甚至可以“闻”到来人的腐臭之味,而且,不知怎的,忽地背后一凉,耳根一寒,全身发毛,鸡皮疙瘩,一齐炸起,连心跳也不由自主的加速,仿佛要自喉头里跃将出来,连后发也竖起了好大的一綹。 只因为“有人”已来了他后头,悄没声息地。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但这样的“人”,来的还不只一个。 第五章 相叙一刻 第九回 有人 另外一“人”也到青月公子的身后。 无情稍稍抬头,瞥见林青月身后飘来了一个人。 说“他”是“飘”过来的,至少有三个理由: 一,对方身法很轻盈,真的是“飘”过来的。 二,来人简直“足不沾地”,落地无声,“飘飘”欲仙,并“飘然”行近林傲一,全无声息。 三,无情无法抬头,但颈部还是可以稍微移动的,他看见来者是有“裙裾”的。 无情最多只能看到这里。 说话的却不是青月公子后面的人。 而是在无情身后的人。 对他背后的人,无情只知“有人”,但完全看不见是谁。 他只能仗着微弱的灯光,看到自己身后影子的轮廓,而且,还闻到一股熟悉的腐尸味。 “现在他知道了东北‘一刻馆’的青月公子,是这件事的主事人之一了。”背后的人又说,语音冷硬,“你不杀他,尚待何时?” 青月公子似不大同意:“你急什么?反正,他而今只知道我和张大妈,余下三人,他都没有头绪,对你们全无威胁。” 在无情背后的人整个人像是钢铁铸成的,说话似铁棒敲着铜钟,字字沉重,每字发出后好像还在他胸臆中回响着,发出砉砉的声音,沙嘎难听。 “这个人太危险,决不能让他活下去。”后面的人一面说话,一面吐着尸气,“多活片刻都不可以。” “你怕什么!你一身火候,早已练成刀枪不入,他已全身受制,移动不得,你还怕他?!”林傲一似乎很是不屑,“刚才在独木桥时,他不是已招呼了你十七八下,也不见得能放倒你!” 无情听了,忽然说了一句话:“我会记住你的心意。” 青月公子一听,怔了一怔,恍惚了一下,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但在无情身后的冷硬语音,已显得极防卫,且颇不耐烦: “他至少会想知道我们是谁,才死得甘心。”他说话的语音像每一个字都全无关联的,一个字一个字像生铁硬生生的焊在一起,“我们偏不遂他心愿,让他死了也不知是死在谁的手里。” 林青月忽道:“我看,不如先把他──” 无情背后的人冷笑。 笑声亦如刀砍在铁砧上。 “公子不忍心了?交出真心来了?” 林傲一连忙否认:“我的意思只是……” 他还没说下去,无情背后的人已截道:“那么,以绝后患,何不杀了?” 青月公子忙不迭的道:“其实也不急,还是──” 无情背后那人己斩钉截铁地说:“杀了!” ──杀了! 就两个字。 一时间,杀机大盛。 杀意大起。 杀戮在急变中择人而噬! “杀了!” 就在无情背后发出尸臭的人叱出这个命令的同时,无情也突然对林傲一的方向喊了一句话: “韦神君,你──” “你”下面是什么话,没有人知道,只不过,在无情喊出了这一句之际,青月公子忽然皱了皱眉头。 他皱皱眉心代表了什么?没有人知道,至少,在这一刹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成怎么一个形势。也许,无情这一声招呼,才使他惊觉背后有人……可是,就在他蹙眉之际,他背后的人已下了杀手。 那人陡地自袖中掣出一件长形的白色事物来! 无情眼尖,瞥见那是一只手: 居然是一只手! ──那人的手中居然拿着另一只手! 不过,这不是有血有肉的人手。 而是白骨。 一只只剩下骨骼的人手。 这一只手骨,就由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拿着,一“手”扎入了青月公子的后心里去! 林青月整个人,陡地弹了一弹。 在这一刹间,林傲一的脸上,好像有一丛绿水仙花瓣和绿叶,同时绽开在他脸颊上,无情甚至在这刹那间看见,有另一个绿色蝙蝠般的幽灵,在青月公子的头顶回旋了一下,复盖其上,又振翼而去。 在这中招的瞬间,林青月无疑是痛苦的。 但那肯定不是最强烈的感觉。 他着暗算之际,最深刻而直接的感受应是悲愤。 然后他扑地倒了不去,捂胸,汩汩流出青色的血。 在这顷刻间,无情读出了危机和事实: 一,有人下手杀林傲一。 二,杀青月公子的人正是他的同党。 三,杀林青月的人也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四,青月公子林傲一的“同党”可不似他,心狠手辣,斩草除根,干净利落,下手绝不容情。 所以;要活命,只有自救。 无情的推论迅速,而且完全正确。 果然,而且是马上的,有人向他下了杀手! 向他下毒手的人是站在他背后的人。 这“人”一把揪住了他,把他提了上来,他转过面去,就认出了那下令“杀了”的“人”。 准确点说,这“人”不是人。 而是僵尸。 ──那个在独木桥上。鬼门关口跟他交过手的僵尸! 那僵尸对他咧咧嘴。 ──这算是笑?还是招呼?或是道别:死亡的告别? 然后,那僵尸就一手掐住他的脖子。 他的手硬得比棺木还坚实。 无情犹记得这僵尸的手和脚:连锋利、犀利如陈日月的剑、白可儿的刀,也根本不损其分毫! 而今,这手却以一种猛兽撕裂捕获品的姿势发力,无情却以一种无力拒抗小动物的哀怜去承受。 无情没有注视这僵尸的眼睛。 因为那不像是活人的眼。 看了只是寒。 ──寒栗的寒。 一种由心底里发出的“寒意”。 那对眼就像是两只精铁铸成的暗器,闪烁着寒芒。 无情的头立即垂了下去。 他抬头困难,但低头却易:只要不用力便自行垂下。 他垂首等死? 不,他低头的时候,还咕哝了一声:“‘金钟罩’,是你自己找死的!” 那僵尸正要发力生生扼死他,忽听这一句,却听不清楚,心里一凛:“嗯?” 但“嗖嗖嗖”三道尖啸,自无情颈背襟内领口里,三道急风,三点迅影,已“夺夺夺”分别钉人僵尸的额、喉和胸中! 第五章 相叙一刻 第十回 三点尽露 “僵尸”本要发力。 但力已尽。 “僵尸”想要甩掉无情。 可是已来不及。 他现在才发现: 无情有多可怕。 ──他是黏手的: 你一旦惹上了他,惹毛了他,他是甩不掉、拧不脱的。 ──他像是流水。 看来,好像很脆弱无依,但一旦决了岸、崩了堤,那就惊涛骇浪、洪洪发发,天下莫强于此,莫沛于斯! 那柔弱,仿佛是伴随坚强而生的。 甚至可以说,柔弱只是一种掩饰的外衣。 这僵尸有硬功横练,浑身刀枪不入,但他却只有三个罩门: 一,额心:神庭穴,属足太阳膀眺经。 二,喉咙:扶突穴,属手阳明大肠经。 三,胸口:期门穴,属足太阴脾经。 三下俱命中。 三经齐破,三穴并创,“金钟罩”功力全给攻陷──其要门在于三处要穴要同时给攻破,“金钟罩”一气不能回环,断其脉,夺其命。 “僵尸”没有活路。 一一只死一途。 但他至死不能明白: 无情为何能觑出他的练功“罩门”?!而且还认得如此精准?!练“金钟罩”的“要门”人人不同,无情怎知道他的“死位”?! 他不知道的是: 一切都是他自己“告诉”无情的。 在独木桥上交手,无情发的暗器,好像只能把他逼了回去,其实,己在这短短交手上认准了:他的死穴。 ──认出“死门”很简单:只要看他死命护住的是什么部位,不怕暗器冲击的是哪个地方,便可以窥探出来了。 无情的那一次出手,不是为了取胜,甚至不是为了退敌,而是为了这一次动手。 不过,“僵尸”在死前至少也了解了一件事: 暗器,是自无情的后领颈根的位置射出来的。 他听过这种暗器。 但从没有见过。 ──见过的人全死光了。 这种暗器不是用人手发射的。 而是以弓弩机簧发动的。 ──显然,簧弩就装置在无情的背部领内,而且还安装得十分精致巧妙。 他知道这种弯簧发射的暗器,就叫做“一点红”。 但现在不止是一点。 而是三点。 三“点”都命中。 他以为无情的救命一击已然发出。 ──对青月公子发了出去,而且还教林傲一的“咬牙切齿”破掉了。 却没想到还有这一招。 这要命的一击。 他本来正要无情的命。 但却先给无情要了他的命。 原来无情的杀手锏,不止于他嘴中发射的“一支独锈”。 原来他的救命绝活儿,不只是一招。 其实许多人的看家法宝,都不只一招一式。 有的人绝门手艺,是做生意,但他一样能鉴赏古董,还可以写得一手好字,又擅于骑术或泳术甚至是箭术,并不违悖,一旦遇难,发生意外,有时还可以救人保命呢。 你呢? 你的“绝活儿”又有哪几种?“看家本领”又有哪几招? 如果有,不妨加强;要是没有,那就一定要未雨绸缪了。 ──未雨绸缪,不是叫你花钱去买一季节的旱天,而是先去准备雨伞、雨衣,以防万一给淋个一身湿。 ──对不想变成“落汤鸡”的人而言,准备一把伞就是“自保”的方法之一。 而今,对无情而言,“绸缪”就是“救生”的秘技。 只是,对“僵尸”金钟罩来说,无情的“绝技”成了他绝命的凶器。 他就死在这一招之下。 ──这一独门绝招,诸葛先生就称之为“三点尽露”: 没到绝对必要的时候,是“一点”都不露;一旦要露出“底细”,就“三点尽露”,将敌人必杀当堂,血溅五步! 无情称之为“金钟罩”的人,仰面倒地而殁。 同一时间,青月公子已趴下,在绿色的血泊中。 无情变成要直接面对:杀林青月的那个“穿裙子”的人。 无情仍是不能抬头。 但他仍然感觉到对方非常惊讶。 简直是非常震动。 ──假如他现在能自由动作,抢先出手,胜数依然非常之大。 因为对方实在太惊震了,以致一时未能恢复过来。 不过,那人也很快发现: 无情依然不能动。 他开始还错估是:林傲一因防范他们,故没真的下重手封闭无情身上的要穴,所以金钟罩才会失手死在无情的背弯下。 但现在的情形显然不然。 无情的看家法宝已用尽。 林傲一已中了他的“白骨阴功爪”,金钟罩虽大意身死,但无情依然无招架之力,他还是这儿惟一的赢家,只要: 他先杀了无情。 ──杀无情,何其轻易! 只要他不能动,就不能放暗器;只要无情不能施放暗器,杀他轻而易举。 “他”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 不,是“逼”了过去。 他一面前行,一面全神戒备,全力防范。 ──无情,确不可小觑。 稍为大意闪神,下场就跟金钟罩一样。 ──“金钟罩”就是那“僵尸”,他真的姓“金”原名忠照,也真的练就了刀枪不入的“金钟罩”硬门内功,而且也真的就是“绮梦客栈”常年跟在孙绮梦身边那位“铁布衫”的师兄。 “铁布衫”曾跟罗白乃提过“金钟罩”这个人,还着实吓唬了罗白乃一下。 这个穿裙子的人,可不想像“金钟罩”的下场一样,但他又得非杀无情不可,所以他步步为营,小心翼翼的向无情“迫”了过去。 他决不让无情有翻身的机会。 ──也不让他有活命的可能。 他盯住无情。 无情不能动。 只能等。 ──他在等什么? ──他能等什么? 等死不成? 迫近了。 站定了。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金钟罩?” “我还知道你就是‘四分半坛’的‘花裙神君’韦高青。” 那人的震动,在裙裾的颤动就可以看出来。 然后是呼吸声。 长长。深深、久久、厚厚、重重的呼吸声,隔了一会,再过半晌,又过顷刻,才徐徐的吐了出来。 直至吐完了最后一点余气剩息,那人才一字一字自牙缝里迸出来的语音说: “你休想引我询问下去:我可不是林傲一,也不是金钟罩,我要杀你,决不延迟!” 话一说完,他就动手! 一动就是杀手! 他的“白骨阴功爪”,直向无情头顶的“百会穴”拍打下去! 这一招,可见他已恨极了无情,对他的防范,也小心到了极点,这一记,是一击必杀,不杀不击! 他防患的是无情。 他没有防别的。 因为在这狭仄的泥洞里,已没有别的活人。 至少,他是这样以为。 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判断。 而且还错得要命。 ──要他自己的命! 他的白骨爪才举起、拍落,他身后已徐徐站起了一个人,缓缓的举起了刀,悄没声息的伸前的刀尖,无声无息的滑步到了他的身后,然后…… 一刀插了进去── 第五章 相叙一刻 第十一回 一点红 插入了他的背脊里,“噗”的一声,再自胸前露出一截刀来。 刀尖上,有一点红。 殷红。 居然,没有很多的血。 可见,刀举得慢,但出刀时,却极快。 所以虽见血,只一点红。 直至她把刀陡然抽出来,大量的血水才疾喷迸溅出来。 她一脚把“花裙神君”踢出去。 她决不让血水沾到她的身上。 她一向爱干净。 她有洁癖。 她刚才扒在地上那么久,已觉得很脏、很脏很脏了。 若不是为了取得全盘的胜利,成为惟一的胜利者,她才不愿意那么委屈。 ──但为了要成为赢家,受点委屈又算什么? 无情不惊讶。 他好像早已知道。 他没有抬头。 ──他的确是抬不起头来。 虽然,他已脱离险境,并取得胜利。 “好刀法。”无情道,“习玫红,这名字以后恐怕要解释为‘杀人没有见红’了。” “背后杀人,不算英雄。”自地上静悄悄爬起又静静地杀了人还俏俏的嘻嘻笑道,“幸好我是女人,不是英雄,也不要做英雄,何况,我杀的也不是什么英雄。” 无情道:“他确是‘花裙神君’。多年前,‘猛鬼洞’里的一役,他并没有死。” 习玫红用刀尖挑开了他的花裙袍子,皱了皱秀眉,道:“只不过,全身都腐烂了,他也只有以鲜丽的花裙子罩住自己,在这儿扮鬼装神,守着这口魔洞。” “所以,在独木桥,猛鬼庙里,见到的腐尸,其实就是他;”无情道,“那具僵尸,当然就是金钟罩。他本就练了一身铜皮铁骨。” 习玫红晃着刀尖,看看刀口上的血,笑得姣姣的,说:“青月公子也断没想到,我们一早已在绮梦客栈的门前的一刻相聚里约好了:“要我假装杀你,然后诈死,看看林傲一要如何对待你,顺便把他的同党引出来。他也没发现,你逗引他说话的时候,你一直移动头部,佯作颔首点头,为的是要把‘一支独锈’的机关引露和开启。” 无情叹息:“他果然沉不住气,还是下了手。” 习玫红秀眉一剔一剔的,美得志得气扬:同伙也引出了两个,剩下的已不足畏。” 她一面在腰囊里掏出一些事物,一面笑道:“我故意向你斩上几刀,让他以为我真的非要杀你不可……刚才他的‘青电梭’也真利害,若不是你反而用暗器替我挡下了,只怕我还得挂彩,搞不好,还真要命丧猛鬼洞哩!” 说着,她把一件事物,“嗖”地打嵌入“花裙神君”的后脑匀子里。 无情看着,有点笑不出来了:“这是什么东西?” “水晶。” 习玫红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说: “只有他是我杀的,我当然要留下记认。” 无情笑意渐退,道:“我们已取得暂时的胜利,还是先弄清楚“蓝铁花瓣’的事,然后赶下山去,我怕‘绮梦客栈’有变──到底,我们还没弄清楚铁布衫究竟是何人哩!” 习玫红笑吟吟的摇摇头,面靥虽在幽黯的灯照下,依然玉雪好看。 “不对” 她把玩着刀。 刀口上只剩一抹血。 一点红。 “不是我们的胜利。”她又慢慢的平放了刀,左手轻轻托着刀腰,徐徐的向前递出,直直向着无情的胸前,一面笑嘻嘻的说: “是我的胜利。” 无情的脸色变了。 习玫红的头上有东西在动。 ──蝶。 不知何时,那一对黄蝶又回来了,一上一下,一左一右,飞得甚是好看、和谐。 “你第一道杀着在口里,原来叫‘一支独锈’,我见识过了。”她笑嘻嘻的说,“你最后一道杀手锏原来是背弩,叫‘三点尽露’,我也知道了──你说:我这个女子是不是很有福气?” 无情倒吸了一口气:“难道你真的是……王飞?!” 习玫红的刀已到了无情的胸口。 刀尖已约略刺入了他的胸膛。 无情还感到那种尖锐的痛。 刀势陡然止住。 习玫红笑。 笑得像一尾得宠的鱼。 “你说呢?” 她眉花眼媚的笑问。 她的刀借着微光,映着丽芒。 她的眉心却掠起一道杀意: 好像她是一只兰桡上初醒的猫,而无情是负隅的鼠。 她的计策是天衣。 无情是一袭破衫。 她挺着刀。 刀意欲飞。 她的心思却如诗似梦,但杀意却焚诗灭梦。 无情呢? ──少时他爱写诗,爱抚琴。 但多年前他已没有诗了,不写诗了,更不弹琴了。 ──不敢入诗的他,还敢不敢入梦?还爱不爱抚琴? 不爱做梦爱写诗。 不敢入诗敢入梦。 ──一个人无诗无梦,那才是活不如死。 你呢? 第十三卷:杜小月 第一章 踏破铁鞋晤铁翼 一案发了 “案发了。” 那骑在“猪头龙”上的怪道人咆哮道: “出来受死吧!” ──案发了? 是什么案子?哪一桩案子?是房里的死尸?还是柜里的死人?究竟是楼上的断头案?抑或是上楼的无头人?乍听这一声吼,罗白乃都全迷糊了。案发了──案是怎么发的?受死?──谁该死?喊这话的又是谁?怎么形容如此古怪,而坐骑更加稀奇古怪! “龙……”一时间,罗白乃反应不过来,“猪……”然后指了指自己鼻头,向那古怪道人嗫嚅着问:“──你叫我?” “不!”那道人暴烈地吼道:“我叫他!” 他用多棱锋节的塔锏一指。 他指的的是店里。 客店的最里面。 那儿只有两个人: 一站。 一睡。 一在床上。 一在床前。 床前的是铁布衫。 他身上裹缠的烂布正在崩裂。 铁布衫整个人也完全绷紧,一只深邃不见底的眼,好像给地狱之火焚烧起来似的,切齿、咬牙、怒爪、瞪目,一触即发,择人而噬,仿佛,他一出手,不是比武打斗,而是撕裂对方,剥其皮,啖其肉,吸其血,破其膛,将之挫骨扬灰,方才逞意。 罗白乃不知来者何人。 何梵和叶告可知道。 他们见过那头猪脸龙和羊脸童以及这铁冠道人。 来人当然就是“四分半坛”的“五裂神君”陈觅欢。 只不过,叶告和何梵也不明白。 是什么案发了?五裂神君为何早不来,迟不来,却在这时候来?到底跟楼下店里满布的暗器和失踪的人有无关系?他为何要明挑着那铁布衫来? 远处,山上,给月亮照得最是惨白的山峰上,隐约又传来惨嗥。 ──那是兽的哀号?还是人的惨叫? 公子爷可安好?小余呢?老鱼呢?他们都在哪里?何梵不知道,叶告也不知晓,他们也许只晓得一件事: 他们已遇了一天晚上的鬼! ──整整一个晚上都在撞鬼! 相较之下,现在的遭遇虽然离奇,虽然忽然来了一名骑着怪兽的铁冠猛汉要打要杀说案发,但毕竟好像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何况,这回充其量只是遇龙见怪,还不是撞鬼! 经过那么鬼影幢幢的一夜,他们惊惧的心灵中,最怕的还是: 撞鬼! 铁布衫的牙齿发出互相撞击的密集响声。 那当然不是因为害怕而战栗。 而是因为狂热的杀意。 罗白乃完全不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一向都觉得人与人之间本来就不该有什么深雠巨恨。 他一见两人这般对峙,心里便有拆解之意,于是干咳了一声道: “两位且息怒,且听我一言:”罗白乃做好做歹地道:“这位骑龙大哥,可能你有所不知,咱们这家小店已整整闹了一夜的鬼了,连老板娘也不知闹到哪儿去了,店里横七竖八的只怕已躺下了至少四、五人……所以大伙儿火气难免冒升,都有点儿毛躁──” “什么?!”五裂神君一听,眉发皆奋张,五官扭曲,向铁布衫怒吼道: “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铁布衫没答话。 他忽然躬背。 曲身。 ──这时候他的姿态,就像是俯身准备要冲出去一样。 杜小月嘴里念念有辞。 她好象是在低声跟铁布衫说话,但语音非常低微,以致谁也听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 她应该是在劝铁布衫。 ──可是娇弱的她又如何劝得了暴烈沉猛的铁布衫? 罗白乃看着也难免有些不忍心,于是继续开解道: “这位铁布衫叔叔,他因为自卑自己身上发出浓烈的臭味,一向自形秽陋,所以脾气嘛难免有些犟,你就……” 五裂神君打从大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他是铁布衫?!我铁他家的荷包蛋里的王八蛋!铁布衫一早已死到猛鬼洞里去了,这儿哪有铁布衫!” “他不是铁布衫?”罗白乃这回倒愣住了,“那么他是谁?” “他?” 五裂神君赤红的鼻翼嗡动,似又要说难听的话,就在这时,铁布衫忽然伏地就标了过去。 铁布衫因为体形硕大,加上满身缠满了绷带,动作一向看来迟钝蹒跚。 但他这会,几乎是一“伏”地就到了五裂神君身前。 他原来就在客店里杜小月榻边。 他和五裂神君本相隔了一大爿店面,中间还隔了罗白乃、叶告和何梵。 五裂神君人在店子大门外。 也不知怎的,铁布衫只往前一扑,却并没有真的扑倒在地,却像蛇一般地滑过叶告、何梵和罗白乃,“嗖”的一声就到了五裂神君的身前,然后直挺挺的一弹,整个人就竖立在五裂神君的眼前,那头猪脸龙的跟前。 快得不可思议。 也快得怪。 畸怪。 谁也没猜着一向显得有点儿蹒跚的铁布衫,行动竟会这样快,这样怪,这样倏忽。 五裂神君显然也吃了一惊。 他反应忒也一慢。 铁布衫一到,他也一闪身就自龙背上跃了下来。 他仿佛怕人家伤害他的“宠物”多于伤害他自己。 ──虽然说豢养一条“龙”作为“宠物”,实在好像不大通,但看五裂神君待那条龙疼惜的样子,确也像是对待“宠物”无疑。 他自龙背上一跃而下,正好面对铁布衫。 “你──” 五裂神君戟指想说什么,却索性什么也不说,一掌就拍了过去;铁布衫盯着他,也不打话,一拳就挥了回去。 五裂神君的身型十分粗豪高大,就连铁布衫的臃肿魁梧,与之一比,也小了两号,矮了一大截。 铁布衫这一拳,打得没声没息,没刮风没起飙,甚至有点迟钝,只这么一拳打了过去,五裂神君却如临大敌。 他沉腰跨马,开气扬声,马上变招,一分为二,两只葵扇般的大手板,左掌按住右手背,龙手心一掌反拍,迎向那悄没声息的一拳。 只听“波”的一声沉响。 “啸”的一声:五裂神君倏然不见了! 他偌大的身躯蓦地“不见了”。 定睛再看,原来他整个人已飞跃过龙背,摔跌到七八丈外去,仰不叉的挂在地上,嗤嗤唧唧的半响爬不起来! 敢情他是给铁布衫一拳震飞的。 ──这是什么拳?! 这到底是什么拳法?竟如此厉害,竟可蕴酿了那么强大的杀伤力,几乎一拳就重挫双掌迎击的“四分半坛”的五裂神君?! 铁布衫只闷哼一声,身形微微一顿。 然后,他侧首。 他侧首的原因,是因为那头肥龙硕大无朋的身躯,碍住了他的视线。 无论怎么说,铁布衫的姿势和反应,确有些迟缓、吃力。 之后,他发现五裂神君倒在地上,就倒在井口那儿。 他马上举步。 看他的情形,是要过去再补上一拳。 可是那头猪龙嘶吼了一声。 这一叫,委实惊天动地,撕心裂耳。 铁布衫仿佛这时才察觉到那巨龙的存在。 他抬起头。 那龙红了眼。 它一记爪子就砸了下来。 这巨龙的大手,只要一把就能将坚硬的岩石抓个粉碎,更何况是人头。 二停手·住手·龙首 罗白乃想大叫:“停手。” 他欲叫不能。 因为他可以叫人“停手”,但他不能叫一头野兽“停手”,──他若叫“停手”,它可会不会听?或许根本不是“停手”,而是“停爪”,或是“停咬”,抑或压根儿不该说人话,而是吆喝一声,或发出呼啸,或直接讲兽语,它才会听得明白。 ──可是“停手”的“龙话”该怎么讲? 再怎么说,他都不忍见铁布衫本已负伤累累,到处伤烂的身躯,还要吃这一爪子。 ──只怕,这一下得要变成稀巴烂了! 却见铁布衫没退。 没避。 也没闪躲。 他只是一仰首,一拳打了上去。 那一拳正好打在那头正咆哮得飞砂走石的龙爪子上。 这一刹间,罗白乃第一次十分同情起铁布衫来──尽管这厮时常吓唬他。 因为那比海碗大的拳头,当然要比罗白乃大上两倍,但跟这龙爪子一比,大概十二比一都够搭不上;罗白乃知道铁布衫可有苦消受了。 只听轰隆一声。 罗白乃以“吾不忍观之矣”的心情把眼一张,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不是铁布衫。 而是龙。 龙怎么不见了? ──何况是偌大的一头怒龙,一怒则山摇地动,一吼则地动山摇,一发火就石破天惊。 然而它怎么不见? 怎能不见? 当然它不是“不见了”。 它只是飞了出去。 它不是忽尔“长”了翅膀,“飞”了出去,而是给震“飞”出去的。 ──震飞它的,正是一拳: 铁布衫的一拳。 ──那一拳正打在龙爪子里,龙爪反震,向上一抖,“啪”地打在龙首上,那条龙就这样“飞”了出去。 那头龙飞过井口,比五裂神君摔得还更远一些。 罗白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现在他应该叫“停手”了。 因为铁布衫稍微怔了一怔,然后,又直挺挺硬绷绷地向井口走去。 看来,他非但没有“停手”的意思,简直是还想“动手”下去。 ──“动”他的拳头。 他一动,有好些影子也同时动了。 那是一群“小人”。 羊脸的“小童”──天知道它们是人是羊。 他们一起阻拦铁布衫。 这些小妖怪一共有二三十个,有的从后,有的在前,有的打侧,有的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有的一个站在另一个的肩膊,有的单个人滚了过来,有的打叠的上,它们足有四、五只长着蹄子的小手,一齐攻向铁布衫。 铁布衫只是一个人。 他们则有的扯、有的啃、有的噬、有的咬、有的撕、有的刺……从不同的角度,攻向铁布衫。 为的只是要阻止铁布衫前行。 ──不许铁布衫进一步伤害他们的主子。 铁布衫只呆了一呆,然后,亳无感情的,甚至亳无感觉、毫无感受的又打出了一拳──这一次,罗白乃真的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停手!” 他喊也没有用。 他向龙呼喊,龙是不会“停手”的,因为它不会听人话,他现在向铁布衫喊,也一样没有用,因为铁布衫根本不会听他的。 拳已经打出去了。 罗白乃这次真的“不忍卒睹”,他怕这么一群虽然形貌畸怪但活生生、活活泼泼的小孩给一拳打成了一团团的血肉模糊。 就在这时,有人怒吼了一声: “住手!” 铁布衫没有住手。 他这个人,一旦动起手来,好像没有收回的可能,甚至他出拳也是机械式的,没有感情,乃至没有感觉,甚至可以怀疑,他除了这样直挺挺的出拳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的招式。 所以他一点“住手”的意思都没有。 但有人及时挡住了他一拳。 五裂神君。 五裂神君接了他一拳,震飞出去,躺在地上好一会儿起不来,但接着那头肥龙为他接了一拳,他就这样回过一口气,立即又掠了过来,再接下铁布衫的一击。 这次他不是以双掌直接去抵挡铁布衫的一拳。 而是用一对大袖子,一反一甩,卷裹住铁布衫的一击。 同一时间,那些羊脸小童,有的用小手按在五裂神君的背上、身上,助他抵抗铁布衫的拳劲,有的依然攫向、攻向铁布衫,要分他的心、消减他的拳势。 可是,在铁布衫打出这一拳之后,眼前、身边尽为一空: 只剩下了五裂神君。 所有的羊脸小童(或童脸小羊)全都给震飞出去。 只有五裂神君还屹立着,挺住了铁布衫之一击。 看来,那些“童脸小羊”的确为他的主人消去了不少劲道。 不过,五裂神君的样子看去也很不好受:他整张脸都胀红了,成赭色,像要呛咳出来,但又不敢真的咳出来似的──因为一旦咳出来,恐怕不是气,也不是痰,而是血,而且,这一开口,真气就要泄了。 所以,五裂神君憋在那儿,乱发一般的须根根竖起。 铁布衫只看了他一眼。 ──他到底有没有看,连五裂神君也不知道,只知道他那双给重重裹在布帛里的一双深邃的眼睛,让人一旦接触,就深陷进去,像两个无以自拔的陷阱。 然后他顿了顿。 接着又一拳。 又是一拳。 仿佛,出拳对铁布衫来说,是全不重要、无关宏旨的事情。 可是,谁还能接得下他的拳! 忽然,有人喊道: “给我住手。” 按照前例,铁布衫说什么也不会住手的,反正,他也像是野兽一般,根本听不懂人的语言。 当然,也不懂得去珍惜人的生命。 不过,离奇的,他这一次却是停了手。 那一拳并没有打出去,而且,他还回了头。 也许,能令他“住手”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那声音是从后头传来的。 所谓“后头”,係在客店里。 叫他住手的人是在客店内,既不是叶告,也不是何梵,更不是罗白乃──要是他们三人,铁布衫更加不会住手:因为他们还不够份量。 但这人一喊“住手”,铁布衫只好“住手”,也不得不“住手”。 也不一定是这人的份量足以令他“住手”,但他却毫无选择余地。 因为这人就在杜小月床榻之上。 ──杜小月就在他的手上。 “离开她!” 铁布衫自牙缝里迸出了这三个字。 “凭什么要我放了她?”那人反问。 铁布衫冷哼:“你离开了她,我就放了你们两个!我说的话一定算数!”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的话?多少为你卖命的人都为了听你的话而枉送性命,你还要我们相信你的鬼话?”那人问一句火一句,说到后来,好像火已烧到了他头上,连鼻孔都快冒出烟来。 铁布衫完全回过身来,盯住了店里忽然现身的人:“你知道我是谁?你再不放她,只是自寻死路!” “你化了灰我都认得你!”那人长发一甩,意态波磔地道:“你再化妆成僵尸、死人、鬼怪、一张脸黏满了符咒、全身绑着绷带都没有用,我早已认住了你:好事多为、恶事做尽的吴铁翼!” 嗡的一声。 不但是叶告,还有何梵,连同罗白乃,全在脑门里“嗡”了一声: 吴?铁?翼?! ──众里寻他千百度,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吴铁翼,居然就在这里! 而且,竟然就是铁布衫! ──铁布衫会是吴铁翼?! 天! 一时间,他们都不敢置信,也不得不信: 原来,他们千山万水、千方百计上得疑神峰来,要追缉的吴铁翼,竟然就在眼前! 稿于二零零二年上半年:平生第三大浩劫时期。 校于二零零二年五月中:“避难”入圳,隐居“侠士楼”得以苟延、喘定。 第十三卷:杜小月 第二章 危机就是转机 一敢做不爱做 有些人因为自己没有梦了,也不写诗了,所以,常用现实势利的眼光来嘲笑、质问那些写诗、做梦的年轻人: “如果你没有钱吃饭了,看你还写诗不?” “要是你连饭都没得吃了,看你还做梦不?” ──问题是这个问题太极端了。绝大部分的人,还是有饭吃的,有钱吃饭的。只要可以温饱(俗称有饭吃),总该做做梦,也该写写诗。因为有堂皇富丽的梦想,才会有实现梦想的一日──这可比那些自以为现实的人更加踏实;做人就算不一定要写诗,但常有诗意,总是好事,活得也会愉快一些、轻松一点──这又不是那些无诗无梦的人可以享受到的。 基本上,反对人家做梦、有诗情的人,其实不够现实,而且这是在人生中常吃了暗亏而不自知的笨人。 其实保持诗意的人才比较快乐,懂得享受生命。 保持做梦的人才会有大成功。 嘲弄人家寻梦、觅诗的人以为精明、现实,其实少缺许多乐趣,少了许多成就,少去一些人生意义。 “不爱做梦爱写诗,不敢入诗敢入梦”的无情,现在面对刀尖,还有没有诗情?还有没有梦意? “你说,”习玫红笑得有点飞飞的,“我该不该一刀杀了你?” 她略俯下身,呵气若兰的说,“──杀了你好吗?” 刀尖在人的手上。 刀尖指着自己。 ──既然生死在握,那也没什么好问的。 当然,既然生死由人,更没什么好回答的了。 只不过,无情居然作了回答: “不好。” 习玫红倒是很有些讶异:“不好?你不想死?还是以为我不会杀你?” “我是不想死,”无情道,“也不会死。” 习玫红艳红的唇一撇:“你的命在我手里,你活不活得下去要看本姑娘高不高兴。” 无情问她:“可是我高兴活,不高兴死。” 习玫红刀眉一剔,刀尖往前又是一挺:“听你的话,是在找死。” 无情看看她的刀口:“我说过了,我不想死。” 习玫红轻薄的唇一抿:“我也说过了,你的生死在我手里──除非你还有第三道绝技。” 无情凝视刀尖:“我没有第三道绝招,但这儿却有第三个活人。” 习玫红皱了皱秀眉。 无情的视线从刀尖转到她的皓腕:“你是个聪明的女子,杀一个人之前,自然会衡量得失。” 习玫红眼珠滑溜溜的转了一转。 无情的视线又从她的手腕改而落在她脸上,“人生里,总有些事,是你爱做不敢做的,也有些事,是你敢做却不爱做的。” 习玫红的身形凝在那儿,没有分毫移动,只道:“你说我不敢杀你?” 无情又从她脸上直视她眼瞳里,“也许,你根本不爱做杀人的事。” 习玫红眨眨眼睛:“你说这些话,是不是想引我回头,好让你下手?” 无情的视线又从她眼眸里抽拔了出来,巡逡了好一阵子,这回落在她的胸脯上:“你若有把握,自然就会下手,自然就会回头,根本用不着我来勾引你。” 习玫红居然给他看得有点腼腆起来。然而她的身躯仍凝在那儿,连握刀的姿势也不敢有异动,仿佛,不会武功且面对刀尖的无情,身形比她还要自然自如多了。 她咬了咬下唇,道:“你说对了,我是没有把握。” “你根本一早就感觉到了,”无情的语音还是冷冷的,“你头上的蝴蝶已飞走了。” “它们常常跟着我,”习玫红好像也有点感触,“除非是遇上一些特别的情形。” “例如?” 无情好整以暇地问了一句。 “譬如遇上敌人,”习玫红感慨地道:“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头各自飞──看来,不只是人如此,连狗猫鸟鱼蝴蝶都如是。” “那也怪不得人,更怪不了蝶;”无情道,“你本是美丽的女孩子,蝴蝶爱美,自然追逐着你,可你又拿刀又要杀人的,杀气太大了,浪蝶只爱美人美,不爱美人嗜杀人。” 习玫红居然给无情这番话说得脸上一红:她的玉颊很白,忽尔飘上两朵红云,分外嫣然,也特别迷人。无情看了,也心中一动。 “你是为蝴蝶说话?还是为自己说话?”习玫红啐道:“亏你还是一代名捕,居然在这死活不知的关头,还来说这等浪语!” 她知道无情的视线是落在她胸前,可是她约略前赴的身形却无法变更。 变更一向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一向都有杀气,我也杀惯了人,这些小蝶本来就喜欢我的杀气,”习玫红姿势不变,却在刀尖上微微划着刀花,“它们也许不喜欢是别人的杀气。” 她补充了一句:“它们可不喜欢别人要杀我。” 无情笑了:“我可没意思要杀你。” “的确不是你,”习玫红巧妙的转着玉腕,刀尖就在无情面前晃啊晃的,刀尖在无情面上映照了一片又一片的光,“你如果要杀我,刚才就不会发出四道暗器,及时替我挡开了‘青电梭’,还震开了我,卸去‘青光破气剑’的主力。” “她当然不是说你;”只听一个语音尖锐的人道,“要杀她的人当然是我。” 说话的人在洞里。 而且就在习玫红的背后。 二生死关头论龟头 说话的人是“聂青”。 青月公子没有死。 无情一点都不惊讶。 也许,他是第一个看到聂青徐徐的站了起来,缓缓的逼近习玫红身后的人。 也许,聂青之所以没有死,完全就因为无情──他一手造成的。 习玫红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太天真了。” 无情淡淡地道:“世间没有天真的王飞,只有天真的以为她是习玫红而死在她手里也浑然不知的白痴。” 习玫红悠悠的道:“这次却是我太天真的,我天真的以为你会相信我是习玫红。原来你一直没有真的相信我。” 无情道:“我一直都想相信你,无奈你一直都拿刀子斫我的头。” 习玫红悠然一笑:“说的也是。一个人老是给人斫头,又怎会老是伸出头来叫人斫?就算是只乌龟,也总晓得躲进壳里吧!” 无情嘴角好像有了笑意:“你骂我是乌龟缩头?” 只听在王飞背后的青月公子冷冷的插了一句话: “你们居然在这生死关头谈龟头?” 王飞脸上一红,呸了一声,道:“我说我天真,是因为无情既然可以假装发暗器杀我,其实是救我,他一样可以示警于你,让你可以及时避开同党倒戈之一击。” 无情同意:“你也太快露面了。” 王飞道:“我是要阻止花裙神君杀你嘛。” 无情道:“当韦高青全神贯注要对付我的时候,也正是你除掉他的最佳时机。我吸住他注意,你要了他的命。” 王飞冷笑道:“不错,咱们配合无间,一向都有默契。” 青月公子也惨笑道:“所以你们也骗过了我。” 无情道:“但我们都并没有要你的命。” 王飞道:“真的要你的命是你的同党。” 青月公子傲然道:“所以我才会让你们有机会动手,要了他们的命。” 无情道:“你本来已在防范他们。” 青月公子道:“若不是你一直在跟我皱眉头、打眼色,并且扬声警示的话,我就不会留意在你眼眸中反映的韦花裙,正在向我猝施暗袭。” 无情道:“你在山洞里跟我说了那么多,一直迟迟不下手杀我,我就知道你本无杀我之意。” 青月公子气咻咻的道:“幸亏我没真的下手,要不然,现在着了你的‘三点尽露’,伏尸的不是金钟罩而是我了。 “所以说,人在江湖上,别说独霸武林了,”无情感慨地说,“就算只要求活下来,弱肉强食,你虞我诈,也着实是不容易的事。 王飞忽道:“他虽然是活了下来,可是,韦高青的‘白骨阴功爪’,也伤他不轻,而且,若不及时治理,只怕也后患无穷,生不如死。” 青月公子闷哼一声。显然,王飞说中了他的弱点,也讲中了他的要害。 无情插口道:“可是,你也别忘了,‘东北一刻馆’一向服毒以为常,他们的力量也特别强大。” 王飞嗤之以鼻:“你也不必为他圆说。他已负伤中毒,就在我身后,也阻挡不了我杀你。你也没啥可以自恃的。你的轮椅离你十二、三尺之遥,我的刀就在你眼前,你又凭什么阻止我杀他?” 青月公子冷哼一声:“如果你说的对,为何你不试试看?” 王飞的刀尖又微微划了一个刀花,嫣然道:“也许,我根本就不想杀死你们两个。” “也许,”青月公子语意全不放过:“你根本就不可能同时对付身前的无情大捕头,以及身后的我──这天底下也根本没几人能。” 王飞点点头,她现在是慢慢挺直了身子,尽管是速度极慢──但慢可以不生误解,也可以避免敌意──但她的姿势已较先前自然了: “现在我们的情势是:青月公子是负了伤,可是却人在我背后,占了先手;我也受了点伤,但却伤得不重,不过却夹在你们中间。” 她持平的分析了下去:“大捕头虽然不算受伤,但他既失去了轮椅,又在我刀尖之下,他拿什么来抗衡我们?“青月公子沉声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诱惑我:邀我们两人联手先行解决他?” 王飞嫣然笑道:“你说呢?” 青月公子冷峻地道:“然后你再解决我?” 王飞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也可以一直联手下去的呀。” “跟你联手?”青月公子嘿然道:“与虎谋皮。” “哪里哪里,”王飞谦恭地道:“彼此彼此。” 无情忽道:“那么说,你们都认为我是最弱的一环了?” 王飞笑意可掬地道:“你说不是吗?” “暂时来说,”青月公子严肃地道:“恐怕是的。” “不然。” 无情不同意。 “你们认为三个人之中,危机最大的就是我,对不对?” 王飞带点同情地道:“因为我们也的确花了好些心机印证了,你不会武功。” 青月公子沉声道:“以你的体能,的确是吃亏了一些。” 无情道:“你们说的也是实情,不过却忘了一件事。” 王飞、青月忍不住一齐问:“什么事?” “危机有时候就是转机。” 无情说。 遽变骤生。 变化总无常。 ──很多时候,骤变不寻常,变生肘腋,总是不幸意外的居多,而且亘常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三剑无双至,刀不单行 不过,在这突发的一刹,并不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而是: 刀无双至 剑不单行! 刀光砍向青月公子。 剑气刺向王飞。 青月公子陡遇刀光,情急但招式不乱,身未拧手已挥出,青色的手却炸出银光,急扣刀身。 王飞人未回身,一片刀光飞起。 刀光迎向剑气。 她没有回身。 因为她认为大敌当前。 ──无情就在她身前,她怎敢返身? 无论有多少个敌人在她身后、身侧发动攻袭,但只要不识武功的无情依然在她身前,她都知道:她的当前第一号大敌仍然是名捕无情,这点是无人可取而代之的。 ──只要无情是敌非友。 所以,她一直有一个心愿。 万不得已,才与无情成敌。 最好,还是当无情的朋友。 ──当无情的朋友或战友,实在是很舒服、很幸福的一件事。 反之,那简直是痛苦至极、压力奇巨的折磨。 剑光忽然一空。 刀光寂灭。 就在青月公子和王飞一分神的刹那,无情已坐回他的轮椅上,他的双手又拢在袖子里,而那一刀一剑两个僮子,已拦在他的身前。 剑攻王飞,只是幌子。 刀斫青月,也只是虚招。 他们的攻击,都是假的。 出击的主旨:是为了使无情重登轮椅,并与王飞、林傲一拉开了距离。 只要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无情的暗器就可以发动了。 只要无情还能发放暗器,那末,这世间只怕没有什么人,胆敢说能够完全不受这几乎完全不会武功而又废了一双腿子的人之牵制的了。 出刀的人和使剑的人,目的就是这样。 只要达成这个目标就够了。 足够了。 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主子。 ──他们更佩服他们的公子。 从小到大都如是。 他们当然就是陈日月和白可儿。 青月公子的脸色更青。 更绿。 乍眼看去,他好像已升(降)格为一棵树妖什么的。 而王飞的脸,更加红粉绯绯。 唇更艳红。 ──如果以“奇门遁甲”的飞星来相比,这时际,仿佛王飞就是“七赤”,而林傲一便是“四绿”无疑了。 他们彼此都很清楚的知道。 他们的优势,已然失去了。 ──重新回到轮椅上,而且手下得力刀剑僮已回到身边的无情,已然回复了他那“天下第一名捕”的战斗力和杀伤力了。 只听无情欣然道:“你们来的好。” 然后他忽向脸色铁青的林傲一问了一句:“刚才我向你示警:你的同党会动手杀你,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做?” 林傲一一只手捂住了背部。 他青色的衣服大片成了黛绿。 看来,他脸色惨青,不只因为失势、失利,的确也伤得很重。 ──任何人中了“白骨阴功爪”一记,不死已属侥幸,还能站着的已算是奇迹,更何况是林傲一还刚刚动过手来。 只听他闷哼道:“我死了你也没甚好处。” 他刚才还强撑着,大家只以为他语音低沉,现在五人分三个方位站定了,大家都瞧了个分明,才知道他是负伤颇重,运功抗毒,连汗也渗出了惨青。 无情必然已看出了他的伤势,可是他的话语完全没有缓和下来的意思。 ──一点也没有。 “反正你们三人谁都要杀我,”无情反问,“我何不让他们先杀了你,我再来一个个翦除来得万全?” 林傲一苦笑道:“你总不会在这一路上对我生了感情吧?” 这句话说了,他自己也干笑两声。 ──因为这话他自己说了也不敢置信,无情也有情?就算是一个玩笑,也是一个笑不出来玩不下去的玩笑。 不意无情却道:“答对了。” “这是第一个原因。” 无情正经八百地说了下去,“其实,这一路上我都在提防你会向我下手,但发现你却无意要杀我。有很多次你本来可以下毒手的,你都忍住了,其实可能是根本不忍做。所以我几乎以为你是真的跟我一道上疑神峰、闯猛鬼庙、探猛鬼洞。我们也真的一起联手对敌过,守望相助过。” 青月惨笑。 王飞却插口道:“我也一样跟你联手抗敌过多次啊,你就不提一提我?” 无情冷冷地道:“对呀,一路上,我也给你斫过很多刀哩。” 王飞伸了伸舌头。 林傲一长吸了一口气,五官都皱了起来,好一会才说得出话来,“没想到名捕无情也与我论起交情来,荣幸荣幸。” 无情好像没听出他话里讥诮之意,只道:“另一个理由就是:你刚才在制住我的时候,跟我说了那么多话,其实不只在我套你说出秘密,你自己也主动要我知道真相。” 无情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才说:我了解你的用心。” 林傲一长吁了一口气:“我现在才明白了一件事。” 无情问:“什么事?” 青月公子道:“名捕无情,名不虚传,要想骗到你,不如自杀掉算了。” 无情道:“那也不然。至少,我一度都曾落在你们两人手里,差点儿丢了性命。” 青月公子道:“不过你现在还活着,我只剩下了半条命。” “所以我不想你死。”无情道,“至少,我觉得你不该死在你同僚的手里。” 青月公子捂胸喘息道,“看来,向你发出警示,是我做对了保住性命的一件大事。” 无情道:“你还做对了一件事。” 青月公子道:“哦?” 无情道:“一件好事。” 林傲一忍不住问:“什么事?” “他们,”无情指了指陈日月和白可儿,“你没杀他们两个。” 稿于二零零一年九月起:面对“下三滥”宋星亮背信弃义“走佬”后,长达九个月以上的种种后遗症与惨事,不幸及意外。 校于二零零一年一月廿二日直至二零零二年五月历年半以来:因“壬午对冲,武忌梁禄”缠战苦斗的恐怖后果、痛苦结果。 第十三卷:杜小月 第三章 机遇藏于危机中 一信物 先前,无情曾请托聂青(那时候,林傲一仍是以“聂青”的身份,与无情交往)从地道里退回去,设法通知白可儿与陈日月,要他们先行返绮梦客店,通知守店的大伙儿要当心铁布衫一事,并且,为了要幺儿和阿三取信,无情还交了一件信物给聂青,只要“白骨阴阳剑”陈日月和“风云第一刀”白可儿看了,就会按照聂青的指示去做。 ──见物如见人。 是谓信物。 其实,问题就在那信物上,只不过,林傲一却不知道而已。 他以为白可儿与陈日月见了信物,一定会服从他的指令。 他的确是打从甬道里回到棺椁,再从庙里找到了正在寻找他们公子的陈日月和白可儿。 白可儿与陈日月乍见林傲一,很有点提防。 他们正遍寻不获无情踪影,然后听到公子以笛声示警,不久之后,便突然冒出了一个“聂青”。 林傲一马上出示那“信物”。 他一直认为这“信物”应该就是传说里的“平乱玦”。 他拿在手上,心里也确有些感动:无情竟那么信任他,把御赐的“平乱玦”也交给他。 ──他竟没有怀疑过他么? ──要是他拿了“平乱玦”就一去不回,只怕,皇帝问责怪罪起来,这个大捕头得要职位不保,连项上人头也不一定能自保了。 想念及此,林傲一嘴角冷笑,心头却是一热。 也许就是这一“热”,他才决定不下手杀害陈日月和白可儿。 ──毕竟,这两人只是小孩子嘛! 他只是堂堂东北“一刻馆”青月公子,总不成连小孩子都杀。 所以他只是传达了无情的意思:叫他们即回“绮梦客栈”布防就是了。 他这是“一念之仁”。 果然,看到林傲一手上有那件“信物”的两位少侠,态度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马上对林傲一恭恭敬敬的,也言听计从。 林傲一以为计策得逞,于是,也不想多造杀孽,支走了两小之后,他自己就自棺柩下地道,全力准备对付无情。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 无情交给他的不是“平乱玦”。 ──而是“必反令”。 “平乱玦”是什么? 平乱玦就是当今天子因感念“四大名捕”曾有救驾之功而相赐的信物。 这“信物”若在,等同,“军令如山”,持“信物”者如遇非常情势,上对朝中大臣,外对镇边大将,乃至下对平民百姓、乱贼草寇,均可先斩后奏,诛杀后报──甚至可以自行处决,不必上报,至于地方官员、朝廷大员,见此“信物”都得要通力支持、鼎力襄助,否则,必追究刑责。 此所以“四大名捕”并非普通的捕头,皂快之故。 他们拥有杀生大权,甚至调度军队的权令,是以朝中奸佞,宫中宵小,江湖恶霸,乡曲流氓,无不对他们闻风色变,不敢造次。 当然,这等“信物”若是落在歹人手上,只怕祸害大矣。──像蔡京、王黼、朱勔、梁师成这些人,便是有着大同小异的生杀大权,他们藉此结党蚩国、横肆乡市,欺压良善,鱼肉百姓,使国祚为之动摇,祸亡无日矣。 幸好,“平乱玦”还是落在“四大名捕”的手上。 无情当然不会把“平乱玦”胡乱交到青月公子的手上。 他交的是“必反令”。 “必反令”是什么? “必反令”其实也是一种“信物”。 ──不过,这“信物”的意义,可跟“平乱玦”大大的不同。 “平乱玦”代表了“四大名捕”特殊的权力,“必反令”则是一个暗号: 如果说“平乱玦”是“见块”如见“皇命”,“必反令”则是见“令”形同持令者乃“造反者”。 这“信物”所附带的“暗号”,当然只有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这一派系内人马得悉,帝人当然不知道。 也就是说,谁拿着这“物”在手,等于是说明了:要提防这个人;这人是“反贼”,或者可以说:这是敌人,不是朋友。甚至也附带了一个延伸的意思:主人已在险境之中。 是以,白可儿与陈日月一见此“令”,马上就明白过来了。 何况,无情一早已先用笛声通知了他们,情况有变,速来会集。 所以,他们的态度,马上转变为毕恭毕敬。 ──只有恭敬从命的态度,敌人才不生疑,何况,公子正在危境中! 这点是青月公子断断没想到的。 他手上持的“信物”,的确是“信物”,但决非他所想像中的“信物”。 也就是说,就算他那时起了杀意,要立诛陈日月和白可儿,只怕,也得大费周章,因为,两少侠初见他,只是提防,见令之后,已是高度戒备。 ──只要青月公子一下手,他们也立即动手。 这就是无情托青月公子“出示”的信物所带来的意思。 不过,青月公子并没有出手。 ──只要林傲一一下毒手,陈日月和白可儿便会发出一种特殊的呼啸,啸声似猿似枭,只要能传达到无情耳中,便形同通知了形势险峻恶劣,而且,已动手了。 但无情一直没有收到这呼啸。 ──尽管他在洞穴通道里屡遇险境,但他一直都有留心聆听。 显然,林傲一并没有立下杀手。 所以,白可儿与陈日月也并没有反击。 他们反而是跟踪青月公子下通道──像林傲一这种人,无论是谁,贴得他太近都一定会遭殃,不过两小却不是贴近他跟着走,而是靠无情一路留下的讯号。 其实,无情在一路上走过之处都留下了暗记,只不过,除了受过“自在门”的训练之外,谁也看不出来而已。就算是受过诸葛先生一门的调训,但在这昏暗的洞穴里,布下若断若续又不让别人发现的暗记,的确也不容易办到。 不过,到了后头,却是十分容易分辨出来了。 因为那时无情已跟青月公子分道扬镳,无情已堂而皇之使用林傲一着他使用的“青青子衿”──他只不过在“青青子衿”上还加了一些他独门使用的记号,就可以了。 所以,白可儿与陈日月在迫近王飞、无情、林傲一互斗的战场时,可以小心翼翼,亦能够做到无声无息。 因为,谁也没想到他们会来。 二默契 他们来了。 这事就只有无情知道。 王飞当然没发觉。 林傲一更没发现。 无情跟白可儿与陈日月之间的沟通与联系,靠的就是“默契”。 什么是“默契”? ──默契就是你知道我想什么?我知道你要什么。心灵相契,甚至不需要言语来表达。 无情一手带大三剑一刀僮,他们之间就是这样心灵相契,配合无间。 所以陈日月和白可儿都在最适当的时间出手。 他们的武功不足以杀伤王飞与青月──,哪怕是突袭,而且林傲一还负伤在先,都力有未逮。 但他们都有足够的份量令青月与王飞分神──只要他们分那么一分心,无情已顺利脱离危境,保持距离,并且重新坐落在他那轮椅上,重新准备好他一身的暗器。 他那一身无人不惧的暗器。 这片刻间,局面已经重新整合。 本来最脆弱、最是身陷险境的无情,现在已处于有利环境,并且有三个人联手一道。 最善于冷不防给人一刀的王飞,背贴洞壁而立,她也负了点伤,真血跟假血(无情发放暗器中激射出的红色液体)一齐混着淌着,谁也不知她伤得是轻是重。 王飞的一双灵目,转过来又转了过去,忽尔向青月公子笑道:“看来,现在局势对我们不大有利,现在你和我都身陷危机之中。” 林傲一喘息道:“对我尤其不利。” 王飞试探地道:“我们若要扭转局面,大概只有一种办法。” 林傲一惨笑道:“现在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得听。” 王飞道:“我们两人如果联手,声势还是最强大的。” 林傲一道:“你和我,联手?” 王飞道:“一个王飞,也许还斫不下无情的头;一个青月,或许还拗不断无情的脖子。但一个青月加上一个王飞,还哪怕会拿不下敌人头。” 林傲一道:“说的也是。” 王飞道:“那我们何不联手?” “联手……”林傲一徐徐的道,“之后呢?” 王飞笑了:“之后,不是你拗断我的脖子,就是我斫下你的头” 林傲一道:“这是实在话。”他叹了一口气,又说:“我们之间没有默契,根本不可能同一道阵线。” 王飞婉然笑道:“所以,还是得让大捕头占尽了上风。” 无情忽道:“我倒有另一个方法,可以使大家都完全扭转形势。” 王飞表示兴趣:“你快说来听听。” 无情道:“如果我们都是在同一条阵线上,我们就谁都不必杀来杀去了,谁的脑袋瓜子,都可以保住了,是不?我们如果可以和平共处,互为襄助,又何必在这死人洞里作困兽斗呢? 王飞眨了眨大眼睛:“我没问题。问题只在:一向嫉恶如仇的无情大捕头会放过我们吗?” 无情道:“相信你也明白:我怀疑你们的身份已一段时间了。” 王飞点着秀颔,道:“这个当然了,要不然,我一刀刀斫你,不谙武功的你也不那么轻易的一次次避过了。 林傲一道:“这点已无可置疑。我说过:以为能骗得了名捕无情的,必然只是骗了自己而已。” 无情道:“我苦等了那么久,不去揭发你们,当然有所图谋。” 王飞道:“你岂止是苦候,简直是身陷虎穴,不惜亲身涉险呢。跟我们耍计谋,可随时肉在砧上,命在刀下,不好侍候哪!你冒险犯难,所谋必大。” 林傲一道:“我也不明白我们有什么值得你这样纡尊降贵,几乎陪我们在黄泉道上走一趟的理由。” 无情道:“有。” 林傲一道:“请教。” 无情道:“破案。” 无情回答得很爽快,而且直接。 ──破案?! 王飞怔了怔:“破案?” 林傲一愕了一愕:“就为了破案?!” “对,破案,”无情道:“有案子,就得破解──破案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目的。” 林傲一叹了一口气:“──只为了破案,几乎要丢掉头颅、牺牲生命、那值得么?” “没办法。”无情道,“我既然承办案子,就得要破案。万劫不复又如何?我是捕快,捕快惜身不破案,就像当官的不帮老百姓一样,不如去抬棺好了。” 王飞眨着眼,眨了好几下,好一会,才悠悠叹息了一声。 无情警觉到了:“怎么?” 王飞幽幽地说,“不一样。” 无情问:“什么不一样?” 王飞道:“你跟我们不一样。” 无情笑道:“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人一样,何其无趣,一点也不好玩。” 王飞纠正道:“那也不一定。像我跟他,”她指了指林傲一,说下去,“对这件事,都各有图谋,而且,说到底了,都会有已仇、私利,不像你,你是为了破案──何况,这案子本就没冲着你,做案的人本来也没犯着你,你却那么不惜代价、不顾死生的拼命要破这案。” 无情淡淡地道:“既然每个人犯案都为了他的欲求和自私,那总要有人来还受害者和广大群众一个公道。” 林傲一冷笑道:“你给大家一个公道,但平民百姓不见得会了解,万一昏君蒙了眼,群佞当道,说不定还把你定罪判刑,看那时候可有人还你公道?你这样不惜已身,只得罪了江湖同道,那时谁会给你撑腰?你这样做,岂不太愚笨了?” 无情笑笑:“人人都想当聪明人,总得有人当笨人。我为求老百姓和受害人讨个公道,自己安危,已不在考虑之中。” 王飞把眼睛眨啊眨的,终于忍不住道:“我不是特意要巴结你──你这样做,岂不太伟大了?” 无情哂然道:“伟大?江湖上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人呢!我四师兄弟中,还以我做的最少哩!这是我们天生的职志,我瞧不出有什么伟大不伟大的。” “只不过如果你是专为了破案的话,我倒想不出我们却是怎么合作法?”王飞道,“我和林公子毕竟可都是犯人啊!” 林傲一对这点自是十分赞同:“你是捕快,我们是罪犯,我们是鼠你是猫,没道理可以合作无间的。” “不对。” 无情道,“我肯定你们不是主犯,虽各怀目的,但只是从犯,不是重犯。” 他笑笑又道:“江湖好汉不是亘常叫我们当差做‘狗腿子’吗?我们只是忠狗,要给主人抓贼,而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我们一旦合作,也可以说是为平民百姓、无辜受害者效犬马之劳,狗马一向都能合作的,你看狩猎的时候,少了猎犬和快马能行吗?” “机遇不是亘藏于危机之中吗?”无情语重深长地道:“假如我们三人能捐弃成见,相互合作,我相信便能转危为安,化危机为转机。何必一定要你杀我、我杀你、殊死战、困兽斗呢?如果我们三方人马,窝在这里,是命定了的话,为何我们不一起来试试看看,看能不能谁也不必牺牲,就可以改变命运呢?” 王飞看看青月公子。 青月公子看看王飞。 然后,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的问无情:“你说合作,该怎么个合作法?” “默契。” 无情答。 “默契?” 两人都不明白。 “咱们三方面都不能相互了解,又从何互相信任?”无情衷诚地道:“我要求大家先把所知的真相,以及参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出来,大家有了了解,就可以联手对敌,各取所需,一起破案了。” 王飞抿嘴笑道:“你要我们先行说出机密来。” 无情道:“你说你的,他说他的,我也说我的。不明白的,就问清楚。一人所知,当不及三人所思。如果咱们三人命定要在这儿斗一场,那么,好像是命运向我们飞来了一把刀子,我们应对的方法只有:抓住刀尖或刀柄──我们何不选刀柄呢?” “好,那么,你先一刀飞来吧!”王飞断然道:“我且来接刀!” “这件事的始末很长,牵涉颇广,”林傲一喘息道,“却是怎么个开头?从何说起呢?哪儿是刀柄呢?” 无情道:“不如,一个问,一个答。大家都一样。尽管把不明白的都问出来。尽快把知道的说出来,对大家都有好处。” 王飞放下了刀,徐徐趺坐地上,道:“好,你开始问吧。” “为了能转危为安,反败为胜,”林傲一也终于把背靠向土墙一角,道:“我知道的都一定说。” “好,”无情在心里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声色不动地道:“我们一个一个来。” 稿于二零零二年一月至五月:因“张子房”之“房产证”导致“经济大失误”困境时期。 校于二零零二年四月底至劳动节:“回马急救行”前梁造成极大困扰、耽搁与破坏时期,乃至老本尽空而又白跑一趟。 第十三卷:杜小月 第四章 无情王飞问答 一美丽的石头 “你到底是谁?” “王飞。” “──真的是王飞?” “‘飞月王飞’,独一无二。” “你是吴铁翼的杀手?” “我是杀手,但决不是吴铁翼的杀手。” “但你却常常替吴铁翼杀人。” “那是因为吴铁翼付得起我要的代价。谁付得起我所要求的,而要杀的人恰好又是我觉得该杀的,我才杀。”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付得出钱,谁都可以叫你去杀人?” “不一定是钱,有时候,也可以是别的。” “别的?” “有的杀手喜欢房子,你送他房子,他就可以为你杀人。有的杀手需要银子,你送他银子,他也可以杀了你要他死的人。有的人要面子,有的杀手要女人,人人要求不同。” “你呢?” “我要的是银子和石子。” “石子?” “对,银子够了,我就要石子。” “石子要来干什么?” “我喜欢收集石头,美丽的石头。” “只要有银子和石子,你就会替他杀人?” “我刚才说过,我若要动手杀人,就必须觉得那人该杀的,我才会下手。这要看我喜不喜欢。” “什么人你才认为该杀的?” “有些人早该死了,有的人却不该杀。” “例如?” “该死的人就像吴铁翼,不该杀的人就像你。以前已经有人叫我杀你,出的代价很高,杀了你又可以成大名,我还在考虑,却给一个多管闲事的人抢了这宗生意,但却也没杀得了你。” “我知道你说的谁,但我奇怪你为什么不去杀吴铁翼,反倒为吴铁翼杀人?” “我杀的人都是该杀的,吴铁翼叫我杀的我可不是都杀,我替他杀了几个人后,他便利用这一点事实宣扬出去,以致于江湖上人人以为我是他门下专任的杀手,你说这人该不该杀?” “该杀。” “他会雇用我杀人,但是谁会雇用我、付出代价叫我杀他?” “……” “所以好人不如坏人够运气,坏人不喜欢一个人会聘人去杀了他,好人只会干气愤,眼巴巴见恶人当道。” “那你却又杀我?” “──你以为我若是尽了全力、专心、不留余地地猝击你,你能活到现在吗?” “……” “这次你上疑神峰,目的是为了什么?” “三个目的。” “请你一个一个的说。” “一,我要杀吴铁翼。” “为什么你要杀吴铁翼?” “因为我憎恨他。” “你恨他?” “我发现他根本就不守信诺。他答应过我,我替他除掉几个心腹大患后,他会把猛鬼洞里世上最好的石头留给我。但我后来发现他根本一早就谋夺独占这天外来石,完全把我摒弃在外。我恨不讲道义、没有信用的人。我替他取了人命,他没有付出我应得的代价,我只好拿他的命去填补。” “就为了这点?” “不。我也发觉他利用我,到处张扬我是他的部属,乃至要对付他的人,全都先来对付我──包括了四大名捕。我啃不下这死猫,最好表白的方式便是要他死在我手里。” “我们的确一直都以为你是他旗下的杀手。给人利用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我相信你还有背反吴虎威更好的理由。” “至少还有一个理由。” “那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理由很重要,也最充分。” “什么理由?” “我正恨吴铁翼害死了我一个好朋友,而这时候,恰好,终于有人雇用我去杀他了。” “──杀吴铁翼?” “当然是他。” “是谁聘用你去杀他?” “你猜猜看?” “绮梦。” “啊。” “怎么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不难,因为要不是绮梦替你隐瞒身份,我们当然不致错以为你就是习玫红。你们两人之间一定有默契。” “哦?” “她一直在维护你,你也在保护她,你们两人之间有秘密,这我一早就看得出来。何况,她的确有理由要杀吴铁翼。” “她的确有理由──我只怕她到时舍不得杀。” “怎么说?” “她恨吴铁翼,主要是因为,他不但跟她晚娘有染,还玷污了她的忠心婢女,再加上,她发现吴铁翼利用她的地盘,阴谋通敌卖国,而且,也利用她的情报和客栈,暗里夺取猛鬼洞里的宝藏──这些,吴铁翼都瞒着她干,完全没意思要和她同甘共苦,更休说是同享富贵了。” “绮梦要你杀吴铁翼,大概不是用银子来买通你吧?” “你又猜对了。” “光是道义,你也会为绮梦杀这个人。” “不,只凭交情,我也该下手。不过,我也别有图谋。” “什么图谋。” “我要她许下一个诺。” “什么诺言。” “事成之后猛鬼洞里的宝藏,尤其是石头,得要归我。” “猛鬼洞里的石头?” “对,据我所知,这洞里有着世上最稀罕的、世外最名贵的、人间最美丽的石头。” “唉。” “你为什么叹气。” “你说的世间最美丽的石头,却长在最恐怖的炼狱里。” “岂止是地狱底的石头,这些美丽的石子,其威力也是最邪恶的。” “邪恶?”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多人为它丧生为它亡更为它舍死忘生?” “说的也是。” “何况,我们现在还身在这炼狱里,恐怕等一下就要面对它了。” “搞不好,还得为它所害呢!” “可是,这石头也不属于绮梦的,你要取它,恐怕由不得绮梦话事。” “你错了。” “哦?” “这石头本来就是属于绮梦的。” “这,可怎么说?” 二鬼神之怒人之怨 “你当然知道绮梦的爹爹就是山东‘神枪会’中第一总堂‘一贯堂’的总堂主吧?” “孙三点恐怕是山东武林中坐第一把交椅的人物──不管武功、野心、实力都名副其实。” “你知道绮梦为何要来这荒山野店中当一个小小客栈的老板?” “据她自己说法:是要逃婚,而且要躲开她后娘白孤晶的挤兑欺凌。” “孙三点不是蠢人。他如果执意要他的女儿嫁给‘一刻馆’的公子,她能避得了么?她能避到几时?他会让他的掌上明珠镇守荒山野岭么?” “你的意思是说:孙三点是故意要绮梦在这里主持重大任务?” “便是。这‘疑神峰’和‘猛鬼庙’的地盘,原本一直都属于‘太平门’和‘四分半坛’这两路人马的,‘山东神枪会’只是在名义上有些瓜葛而已。加上山东一脉,离这儿着实太远,若真的出兵,一旦后援不及,只怕必成孤军;为了这么一个鸟不生蛋鸡不拉矢的不毛之地,‘神枪会’早该拱手让人才是,怎么还会派他宝贝女儿来此地坐镇?” “那是因为孙三点发现:疑神峰有它的价值。” “所以他不能放弃。” “可是在这儿势孤力寡,若遥领亲兵,又为中原武林所忌,搞不好会联手吃掉他兵力,所以他只好用计。” “‘四分半坛’派来驻守的是五裂神君,‘太平门’遣来的是独孤一味,你说,孙三点该用什么计才可以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当然是美人计。” “绮梦确是美人。” “她确是。” “所以绮梦一来,立即收伏了独孤和五裂,这两大高手,既为她打生打死,也为了她而能够和平共处,有时甚至可以一同联手抗敌。” “她是有这种魅力。可是,她为何窝在这里多年,都一直迟迟不动手采石掘宝?她有独孤和五裂的臂助,应该事半功倍啊!既然陈五裂和白蝙蝠都迷恋于绮梦,对宝物只怕也会拱手相让,绮梦得之何难?” “是不难,可是,她开始并不打算一下子就攫得这地底奇石。” “为什么?” “因为她打从心里,就不服她爹,甚至满怀恨意。” “她是不欲孙三点轻易得逞了?” “对,一旦她轻松得手,召回山东后,只怕又得面对逼婚了。” “所以她故意延搁此事。” “那也不尽然。” “愿闻其详。” “因为那时候,只传闻山上有奇石,却并不知道正确位置,开采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当然极不容易,又怕打草惊蛇,所以得要谋而后动。他老奸巨滑,托过其他的人去打探宝藏的事,但都不得要领,或不了了之。” “后来,给一个叫庄老波的老矿工,发现了奇石,消息沸沸扬扬的传了开去,各路武林人物、江湖派系,都意图染指;朝中从蔡京到朱勔、王黼,也不约而同,派了手下来谋夺宝物。这结果你自然是听说过的。” “结果是没几人能活着出来。” “不错,大部份探险掘宝的人,都死在里面,连同牺牲、失踪的矿工,真让人闻之丧胆,近者心悚。” “这些人的骸首,死前的惨状,这一路上全历历在目,的确很可怕。──却不知是谁人下的手呢?” “咱先不说这个。当时,洞中出现奇石的消息一旦流传,绮梦阻也阻不住,挡也挡不了。这时候,既然宝物露了相,就连‘四分半坛’、‘太平门’及‘山东神枪会’,也随机应变,立时增派长老、神君、高手前来截击,意图捷足先登,至少,也得分一杯羹。” “所以,独孤怕夜和五裂神君也不能置身事外。” “这个自然,奇石宝物一旦现世,‘四分半坛’、‘太平门’当然不甘后人,号令一下,陈觅欢和独孤怕夜也不敢不争先恐后,免受问责。” “不过,‘太平门’和‘四分半坛’的主事人见两人多年来掘宝并无成果,疑是他们神迷于绮梦,暗里相让,所以也派出了坛里门中其他高手来助他们一把──其实,只怕也旨在监督行事。” “所以,‘花裙神君’韦高青也来了。” “‘太平门’的‘一路平安’拓跋玉凤也进去了。” “几百名高手进了去,出来却只有十几人。” “活着的人也都吓破了胆子,不疯也不敢再入‘猛鬼庙’。” “连‘山东神枪会’也派了‘拿威堂’的副堂主‘铁枪火上飘’孙哗来冒这趟浑水。” “他也没能出来。” “这次伤亡惨重。所以才把其他贪婪的武林人士、江湖宵小,乃至朱勔、王黼、蔡京派来夺宝的各路凶神、各派恶煞全都给吓走了,以为招了鬼神之怒,一时倒真的不敢再来了。‘猛鬼庙’、‘疑神峰’这六个字,却是提也不敢再提了。” “那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布局的人成功了。” “成功?” “要霸占洞里宝物的人,成功的杀了入侵者,并布局吓住了所有的后来者,山洞有鬼,大家就再也不敢来猛鬼庙分一杯羹了。” “你果然是个明白人。” “其实这只是一个套路。” “套路。” “对,犯罪的人心理亘常如是。越是怕人侦破,越是躲躲藏藏。唬人的人多因为心虚,所以才对此地无银三百两。山上闹鬼,山上必有秘密。庙里有鬼,庙里一定有蹊跷。山洞死了一地的人,那么,这洞里就一定有宝藏。谁都一样。鬼神之怒,其实来自人间之悲怨。就像拳术招式一样,一掌攻出,另一手必然守在要害;双手开打,下盘一定得稳住。箭手的罩门在于一矢射出,一矢未搭扣得及;发放暗器的人,得先拉开距离──这都是套路,有甲必有乙,有乙必因丙,有丙便有丁……一脉相承、陈陈相因,只要犯罪,就有它的套路,所以不是我明白得快,而是太熟悉了这套路。” “你说的对。不过,他们只吓退了大部分的人,没把所有的人都吓走。” “包括你?” “还有绮梦。” “以及吴铁翼?” “更把你给吓来了。” “我是奉令来追缉吴铁翼,猛鬼庙疑案,死了不少人,我们师兄弟四人也早想来查个水落石出。” “所以,闹鬼一案,只把胆小的人吓走,无用的家伙杀了,但对高手,反而弄巧成拙。” “不过你却是怎么过来的呢?真的是绮梦向你求救你才来?要杀吴铁翼才走这一趟?还是你也一样觊觎洞里的宝藏?你是因为吴铁翼才会认识绮梦?还是根本跟绮梦早就识得?” “你说呢?” “不,你说。” 三我要对付的是整个夜,不是任一只老鼠 “说来可笑,其实吴铁翼可以说是为我和绮梦做了一件好事。” “好事?” “我本不认识绮梦。但吴铁翼常纠合为他卖命的人,来这荒山野岭聚合,共商大计,有时候,也把我叫了过来。” “他叫你杀人,也是在这里吧?” “有时候,我推掉了杀人任命,也是在这里。” “杀人的代价,也是在客栈里交付吧?” “我上来野金镇多了,自然听说过猛鬼坑里的事。你知道我的嗜好是收集美丽的石头,据我对各种矿石的知识,我知道坑里的奇石才是我毕生所望,志在必得。那才是最好也是最高的代价。” “但你却也听说过洞里闹鬼的事,知道凭一人之力,难以独得。” “你看出来了,吴铁翼自然也一早看出来了这一点。” “人有所恶,就有他的忌讳,人有所嗜,就有他的罩门──没想到,连杀手王飞也不例外。” “我当然不例外。我是人,我也有七情六欲。吴铁翼可比你更老奸巨滑。他一旦看出我对猛鬼洞里的奇石念念不忘,他就答允我:他才是坑洞的主人,别人没法得到那奇石,他可有办法,只要我听他的话,加入他组织里,他便可以让我独得奇石。” “他是这样说?” “他是这样说。” “他说的你信了?” “我本来不信……可是,唉。” “──因为绮梦?” “绮梦的确是这地方的真正主人,五裂神君和白蝙蝠都听她的。而那时候,绮梦还跟吴铁翼在一起,对他的话,莫不言听计从。” “所以你就觉得:吴铁翼所允诺的是言之成理?” “至少是合情合理。绮梦是多年来疑神峰的峰主,又是‘山东神枪会’派来这儿驻守的代表。她还有‘四分半坛’的神君和‘太平门’的长老撑腰。若不是为了洞中的宝藏,她们一群标致女子,长年窝在这荒山干啥?绮梦既然情迷于吴铁翼,吴虎威近水楼台,想当然是知道洞中秘密了。” “你是见猎心喜。” “所以给蒙了眼。” “不过当时绮梦、吴铁翼交好,也不由你不信。” “但不久后,绮梦便知晓吴铁翼利用她的客栈来作通敌卖国的聚合点,又以她的地盘作为阴谋夺取猛鬼洞里宝物的落脚处,而且,吴铁翼与她后娘有染,又传奸污杜小月和梁恋瑄,这可惹火了绮梦。” “其实,绮梦自己也没把握可以夺得洞中宝物。” “她把这点告诉了我。” “那时你才明白:吴铁翼是答允你一件他自己也做不到的事。” “他不但办不到,而且只是想利用我去为他办成此事。” “就算办成了,他也不一定会分给你,是不?” “我看若我得手了,他第一个就会把我杀掉。” “所以你憬悟了。” “──谁要阴谋计算我,想把我杀了,我就先把他给杀掉。何况,他把‘打神腿’庄怀飞牺牲掉了性命,好像人家为他死是活该一样,冲着这点我也不饶他。” “杀手王飞,一向跟庄怀飞都有深厚交谊,这点我是听过了。” “不过吴铁翼也犯了一个大大的错误。他常约我来这儿密议,我就因而识得了绮梦。” “而且成了好友?” “我们是同病相怜。” “你那时就住在巳六号房?” “我一向不露面。我当杀手,当然愈少人认出我愈好。所以,我夜时来,天明去,若有人送餐饮,或打水盛盆抬上来让我沐浴,我都会先一步避了开去。” “所以,店里的人,谁都没真的见过你?大概除了绮梦吧?” “她开始也一样没见过我。不过,我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我常常听到她深霄饮酒,黯自叹息的声音。我……听久了也有点不忍心。” “因此你们开始了交谊。” “我们都是飘泊天涯的女子。” “你们因而交换了吴铁翼的消息。” “我们愈谈吴铁翼,便愈扯愈火大。” “不过那时你们还忍了下来。” “直至吴铁翼叫我和绮梦一道上山,一探猛鬼庙的虚实。” “──不是你们分成两队,一队直扑疑神峰,一队潜入猛鬼洞的那一次?” “也就是见到飞行古庙的那一遭?” “真的有那么糟?” “我们心理早有了准备,这一次历炼,反而跟绮梦同渡艰险,相交莫逆。” “你那时已经冒充是习玫红?” “不是。当时,大家都不知道我是谁,只知道我是绮梦的好朋友。绮梦是她们的老板,老板的事谁也不好过问,她也保守秘密不说。” “那你在何时才充当‘习玫红’?” “你来。” “我来?” “我们知道了四大名捕将有人上山追缉吴铁翼之后,就警省到我需要有一个‘名份’。我见过习玫红,还帮过她一些小忙,我还挺喜欢她的,我自觉也有点与她相似。她也真的打算上疑神峰来,后来发现冷血因战于‘西镇’,她改道先会合去了,才没兴趣到荒山招鬼去。我就借了她名义来应付你。事实上,我查过了,无情根本只知有小红,不知谁是小红。” “所以你就是‘小红’了?” “我又没说我是‘小红’,我们一见面就开打,你还问我是不是‘王飞’,我也问回你‘我是不是王飞呢’!” “但绮梦却称你‘小红’。” “你也叫我‘习姑娘’。” “那……确是我的错。” “但你也错得不厉害,因为,你好像不久后就识破我的身份。” “我一直都在怀疑。” “所以你将错就错?” “识破别人骗局的最好方法,就是你让他以为你已受骗。” “青月公子说过。当你以为你已成功的骗倒了四大名捕的时候,其实你才是骗了自己的大笨蛋。” “其实你为什么不当回王飞自己,你只要不犯案,我也莫奈你何。” “我就是以前犯案太多了,见了名捕,总是有点老鼠见猫不自在。” “一只猫是抓不了整个黑夜里的老鼠的。” “我不喜欢猫。” “我也不是猫。我斗的是整个黑夜,不是任一只老鼠。““绮梦客栈里本来就有一只老鼠──‘飞天老鼠’梁双禄是只大飞鼠。” “我只怕老鼠不只一只……你何不一刀将我杀了?省事得多了。” “我已斫了你十七八刀了,就没把你给斫死。我已经努力过了。” “也许你就是斫我太多刀了,我才察觉这爱斫我头的应该不会是习玫红──你用的也显然不是习家碎梦刀法。” “其实我也没用心、专心斫死你。” “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 “我要利用你:一,对付吴铁翼。二,上山掘宝。三,解决一直缠绕和暗算绮梦的妖魔鬼怪。” “你也不知道现在吴铁翼身在何处?” “对。” “你也没把握可以夺取洞中宝藏?” “是。” “你也不明白那些鬼怪魅魍是啥?” “便是。不然,也不必利用到你同行走这一趟了。” “唉。” “你叹什么气?” “看来,我们也是同病相怜。” “哦?” “因为你不明白的我也一样不大明白。” “唉。” “你叹什么气?” “看来,我们真的可以合作了。” “哦?” “因为我们既有共同的敌人,相近的任务,以及,一样的疑惑。” 四三不 “我最困惑的是:绮梦客栈闹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一样困扰得很。我们知道吴铁翼在今年‘猿猴月’光景,必然会上来疑神峰,所以便部署杀他。” “你不是怕绮梦杀不下手吗?” “所以我自告奋勇,要赶过来──她杀不下手,我可下得了手。” “吴铁翼为何一定要在这时期上山来?我不明白。” “这其实是来自于绮梦及白蝙蝠还有五裂神君长久观察、探听得悉:洞坑里的奇石,他们就姑且叫做‘沙漠蔷薇’,要到这时刻才会稍稍软化,趁着月色大明、清华尽放之际,马上切割好‘铁花’成为兵器,那么,肯定就是无坚不摧、无刚不折、无敌不败的罕世奇门兵器了。除了这段期间,就算进得了坑洞,也搬不走锋利的‘铁花’,谁也拿它没办法。” “吴铁翼其实也要夺取‘铁花’,来制作它横行天下的奇兵!” “说不定,他谋取‘铁花’,是要制造出一种对付你们四大名捕的决杀凶器──谁叫你们一直追捕他!” “不过,这么说来,吴铁翼不是那种可以与人分享宝物的人,他既夺取‘铁花’,也不见得会分一瓣给你。” “但我们却知道:他一早已约好金人和辽人,只要他采购得‘铁花’,就会高价售予他们。” “金辽一旦得此利器,他们对大宋富庶繁荣,觊觎已久,定必用来大量生产武器,进侵我境!” “便是。我参与吴铁翼与唐化、朱杀家等人共谋之际,也知道他有这个意思。他这种人,只要对他有利,当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所以你就认定今个‘猿猴月’时分,吴铁翼一定不会轻易放过。” “他是一定会来。这次放过,可至少又多待一年了。他可抵受得了四大名捕不舍昼夜的追捕么!” “结果他来了没有?” “他提前来了。” “提早?” “他这回是一早就来了疑神峰,早了至少一个月,他大概是要部署今年八月十五时期必夺‘铁花’吧?然而,他却干了不少好事,例如奸污杜小月、重创恋瑄,更令绮梦对他死了这条心。不过,他却好像嗅到不寻常气氛似的,虽常在疑神峰一带出没,却不似以前,常住在绮梦客栈里,以致绮梦布局要对付他,一直都派不上用场。” “会不会他真的收到了风声,知道你和绮梦要对付他呢?” “可是,只要他还想夺取‘铁花’,就非得要绮梦帮他不可。” “──这,可是怎么个说法?” “绮梦帮他,五裂神君陈觅欢才会助他,白蝙蝠独孤一味才会支持他,他们三人,经由他们背后势力多年来对‘铁花’的研究,以及他们盘踞在这里多时对‘疑神峰’的观察,已发展出一套采集‘蓝铁石花’的秘传,然而,这些技法,吴铁翼正是千方百计要知道的,所以他一定要诓住绮梦,只不过吴铁翼也有运用这奇石的秘密,那是绮梦也不得而知的。” “所以吴铁翼就算知道绮梦要对付他,他也不能真的杀了绮梦。” “这可不好说,他这人心狠手辣,至少,可以杀了我。” “你可不好杀。” “我能杀人就有人能杀我。” “──可是谁杀得了杀手王飞?” “朱杀家。” “他?!” “还有唐化。” “他们可还在吴铁翼身边?他们不是在鬼打鬼了吗?” “这也值得人疑虑。因为对上一次‘猿猴月’之聚,他们两人还好好的在吴铁翼身边,连江思、高怕飞等人全不缺席,他们本就有大图谋,不知为何内哄。根据罗白乃的说法,是唐化毒杀了朱杀家,朱杀家还要他上来向吴铁翼示警呢!──不过,姓罗兀那小子,说话神神化化,不能尽信之。” “唐化要是背叛吴铁翼,那是可能的。因为唐化本来就是‘蜀中唐门’的人,他附从吴铁翼,是因为吴铁翼能提供一种足以制造盖世无双的暗器给他,如果吴铁翼又把这种制作暗器的原料售予他人──不管外敌还是朝廷高官都一样──唐化就不会放过他。” “我深知吴铁翼的性情,如果他有心要吃几家茶礼,谁要是阻止他,他就会先‘吃掉’谁。” “我也知道朱勔的为人,他既派出他身边一员猛将去追随吴铁翼,他就是独家占得这世外奇兵,献予皇上,以求厚赏丰赐,要是有别家分享,他可第一个不愿意。” “再说,朱杀家这样一个‘三不’杀手,也决不让人染指他势所必得之物。” “三不?” “对,三不。他一下手不留情,二出手不留命,三做人不留余地。” “所以,唐化与朱杀家的利益是相互冲突的。” “吴铁翼留他们两个在身边,就是利用了这点矛盾与冲突,所以,他们为了挣得吴铁翼的欢心,都得要为他卖命,效犬马之劳。” “可是,这点优势,一旦在得到‘铁花’之后,就会自动消失了。” “甚至在‘铁花’将现但未到手之际,他们俩也会汰弱留强,拼个你死我活。吴铁翼好像已面临众叛亲离的局面。” “这可打乱了吴铁翼的部署与阵脚,如果他们两者去其一,吴铁翼不但实力大减,而且也不易纵控局面了。吴铁翼现在可不是个朝廷命官了,他的虎髯可给你们四大名捕拔剩下没几条猫须了。” “其实他们大可自行去夺取‘沙漠蔷薇’,又何必一定要惹吴铁翼。” “我刚才已说过了,这问题是在于:吴铁翼掌握了‘沙漠蔷薇’割切与运用的方法,而其他的人并不得悉。何况,一只没了爪牙的老虎毕竟还是山大王,还是有他的杀伤力的。吴铁翼这家伙,用人有他一套,虽已落难还是有人为他忠心卖命的。” “那么,他这个秘技是怎么得悉的?” “我怀疑……” “谁?” “绮梦。” “她知道?” “──至少,是绮梦告诉他的。” “绮梦却又是怎么得知的呢?” “我也不晓得。但我知道你想问我是不是也知道。” “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所以你也一度跟吴铁翼虚与委蛇。” “不错,可是吴铁翼一直都很狡猾,他也很提防我。” “那是他翻身活命的家伙,他当然视如瑰宝,不轻易让人洞悉。” “你其实想说我也贪图这宝物。” “谁不贪图?贪图有什么不好?这财宝可是天赐的,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本来没有主子的,只有为得到它而不惜大造杀孽的家伙才是该受到天谴。” “我的确是意图攫取这宝物,但吴铁翼没告诉开采的方法,连绮梦也一样守口如瓶,不告诉我。” “但她却告诉了吴铁翼。” “……也许,她那时候给那老狐狸迷惑住了。” “不过这样看来,绮梦的处境也不妙得很。” “你是说……” “贪图这绝世神兵的人,要是无法威迫吴铁翼说出方法,那就会向绮梦下手了。” “我就是担心这个,所以才赶来保护她。” “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她?” “我和她天生就有缘份。” “……” “其实,那些要霸占宝物的人,也不一定要诱逼吴铁翼或孙绮梦说出开采和制造‘沙漠蔷薇’的秘密。” “你说是:他们可以在开采的人得手后才横加夺取?” “便是。” “……这样确是省事多了。” “但却要有耐心,没有耐心,什么大事也干不成。” 五望闻问切 “但你却对我没什么耐心。” “其实说真的我一向都没什么耐性──要不然,我也不会斫你那么多刀了。” “斫死了我,你可没什么好处。” “斫死了你,可不是什么好处,而是威风。” “──威风?!” “一刀斫下四大名捕之首的脑袋,岂不是一件扬名江湖,威风之极了不起的大事?” “你竟为此杀人?” “为什么?我特意惹你厌?” “倒不是。那是因为你名头比我还大。不是有几个人的名气比我更高的。” “在武林中你已经是很有名的。” “比你好像还差上一大截──毕竟,杀手的名声总不太好。何况,我跟你在未照面前已有过一段宿怨,你也蒙然不知,我现在也不想告诉你。” “宿怨?往往铸成了孽缘!我多少也知道一点,你可别吓唬我。其实,当公差的名誉更不好──通常都给人称作是‘鹰爪子’、‘狗腿子’。” “你不是狗腿子,却是狗鼻子。” “狗鼻子?” “我看你嗅嗅水质,闻闻土石,又问问绮梦,望望小月,我就知道你这个行动不方便的家伙其实不好惹。” “大凡探案的都是跟治病的一个模样:望、闻、问、切而已。不过,你不只斫我的头,也曾力助过我一把。” “你是说你连人带车翻到陷阱里去那一次,我只是顺手而已。──要杀你则是我杀,别人杀你我可不平,何况他们是暗算你,而你又一双腿不方便,这可不公道嘛!” “你这女子有两个特点。” “特点?才两个?我就觉得我浑身都与别不同呢!” “一,你对小孩子很疼惜,看得出来,你没对小童下过毒手。” “小孩子最可爱,不像大人狡猾,人长大了就邪门起来。小孩子都是忠的,大人没个儿不奸不诈。” “你也是大人了……” “我是大女人。再大的女人也是小女子,小女子就是再奸诈也是纯真的。” “大女人我倒轻易看得出来。” “你──看来你不是‘狗腿子’,而是‘狗嘴长不出象牙’,没想到连一向冷酷无情的大捕头也贫嘴。” “望、闻、问、切──这大概要算是‘问’的部门吧?” “现在该我‘问’你──另一个特点呢?” “你每次谈到我的残疾,都不避讳。” “这──你介意?我是应该向你道歉的,我这人口直心快,当杀手还可以,因为一刀成快意,爽利得很,但阴谋斗智,我还差一点,连绮梦也说我不适合当杀手……” “我不是说这个。我欣赏你这点。” “什么?你、欣、赏、我、说、你、是、有、残、疾、的?!……不是吧?!” “其实,在江湖上,人人都对我忌讳这点。有的人是因为怕了我,不管是惧怕我的暗器还是身份。有些人是因为不想伤害我,他们都是我朋友和心存厚道。大家明知我不良于行,但谁都不敢直说。久而久之,我也自觉是个不正常的人,大家都不说真话,只视而不见,当安慰我,连我自己也不敢直说了。其实,我只是行动不便,久之成习,连心理都不正常了。你反而直言无忌,但也不是存心打击,我觉得……” “这个……这,你不见怪就好了,我是有点口不择言……我自小在一个地方生长,在那儿我若不很顽强、尖锐、势利地活着,那些势利、尖锐、顽强的家伙就一定会把我挤下去,吞噬掉了。” “我倒觉得你坦率可爱,拿我当朋友,才不处处回避。” “嘻嘻。我倒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你也有欣赏我的时候。也没想到你已一早识穿了我。” “那都怪你。你斫我这么多刀,你斫一次我怀疑一次。何况,早就有人留下警示,认为你身份很有问题。” “谁?” “现在不好说,只怕过不了今晚你就一定知晓。何况,对方也只是疑虑你的身份而已,但也提醒了我:你应不是衷心跟吴铁翼一伙的。” “那么神秘的一个人物?!我倒要见识见识。那你究竟在什么时候才断定我不是习玫红?” “就在刚才。” “刚才?” “独木桥上。” “──怎么?我在地上就像,上了桥就不似?” “不是。你在桥上,为救幺儿、阿三,刀剑并用,剑法还胜于刀法,这是哪门子的‘习家惊梦刀’?” “我就知道你怀疑我,我就没发狠一刀把你给杀了。你却是怎么知道王飞会使剑?” “谁说王飞只会使刀?王飞的一手水晶暗器,声东击西,也使得好狠呢!何况,你刚才跟幺儿、阿三抽动我的木头车,一发力,就扯上了天堑,这内力可不是轻易办到的。” “我下次拿剑刺你,刀斫不死的不一定用剑也杀不了。再死不了就用水晶飞袭,砸死算了。” “谢谢谢谢,谢谢费心。请你让我多活几天,让大家把案破了再杀,别弄碎了你的水晶石头,好吧?” “你的意思是要和我联手?” “我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是不?” “我要铁花,你要破案;我要保护绮梦,你要抓吴铁翼──看来暂时没有。” “那么,你要告诉我几件事。” “我已知无不告。” “绮梦客栈闹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我是来帮绮梦的。那鬼明显不利于绮梦和客栈里的姊妹们,我若是查着了岂容鬼魅猖獗!只不过,按照见过鬼的人说法:那女鬼的血痣正好与绮梦娘亲吻合,只怕个中大有蹊跷。” “你上次与绮梦上山入庙,可有其他的发现?” “我其实前后几次明的暗的上山入洞,也只不过为了趁火打劫,捞一把奇石铁花才走,但却是鬼气森森的,门儿都没有,能保命而退已是侥幸。我告诉你们的都是真事,我自己心里也不相信有鬼,但眼前所见又不得不信,很有点迷糊。” “那你这次跟我上山干什么?” “也是想趁乱捞一把呀。何况,有你在,十箭八箭你挡了九箭,我可省事得很,趁虚而入,见鬼杀鬼,遇敌杀敌,有好处不放过,没事干就斫你一三五七刀的。” “结果,你也救了我二四六八次。” “有那么多?顶多,只一次半次而已。何况,我也已经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我本以为你一直都信任这假聂青,所以跟来看看你怎么为他所害,我大可在一旁拍手偷笑,没料你倒一直防着他,我是白费心,白忙、白干了。” “那也不然。现在,若不是你,我也不一定能牵制林公子了。” “也许,这次来,唯一的大收获是……” “是什么?已经有收获了吗?那值得恭喜。” “就是交了你这个狗腿子、鹰爪子朋友。当然,还附带了两个狗嘴子、鸡爪子的小哥把子。” “这叫买一送二。” “对,买一把扫帚,送两口筲箕。” “山高水远,撞鬼杀敌的来这儿冒浑水,能捡到扫帚、筲箕、也算不枉了──像我,除了一身泥,连痰盂也没拾得一只!” “你少阴损人!我还有另一个意外收获哩。” “这次又是什么烟袋、水壶、便桶了?” “来猛鬼庙多次,有明有暗,有打有杀,终于,这一次,还揪出了三个人,其中还躺下了两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不是收获是什么?” “他们之间不内哄,咱们是断断不易讨着便宜的──现在躺下的,恐怕该是咱们。” “所以,你不必再问我了。你去问青月公子吧。” 稿于二零零二年:“蒙难时期”再遇一遭“一贵一贱,交情乃是”的“虎朋兔友走一空,一路知交尽掩门”的难堪情境,从中考炼了谁敌谁友谁小人,以及何人真诚何人冷漠何人混吉,所谓“有福同享,有难你当”,“生死之交,酒肉朋友”,“平时拍胸求共死,有难甩手不识人”,浮生百态,一一尽现眼前。人生乐处便在顺时享乐,逆时憬悟。 校于二零零一年九月至二零零二年五月:奋战精神,屡败屡战,打倒地上,爬起再战,如是者逾大半年且“仆街踣地”数百次,依然不降不伏,温刘梁决意斗到最后一兵一卒一口气为止。 第十三卷:杜小月 第五章 贪 一来者何人 月色通明。 月华满天,恍如白昼,隐约、仿佛、恰似还有点诡红。 ──然而,叶告、何梵、还有罗白乃,心中却不明不白,只觉诡然。 吴铁翼怎么会是铁布衫? 铁布衫又怎么变成了吴铁翼?! 铁布衫在重重绷带里露出两盏眼灯、就像两口井: 两个深渊。 然后他发出一阵惊天动地、划破月夜、鹊隼惊飞、震耳欲聋、如彪似魈的怒啸,久久不息。 只听一个语音悠悠地道:“吴铁翼,你鬼哭妖嚎也没有用。案发了:你已经给包围了。你的诡计已给识穿了。你走投无路了。” 铁布衫本似一头受困的兽。它虽然受创、负伤,但它依然是一头杀伤力奇巨的怒兽,它仍然没有放弃,它依然在斗。 他不屈服。 他不放弃。 ──他仿佛是万兽之王,虽伤牙去爪,但负创反扑,依然百兽莫敌,战无不胜。 可是,当这带点沧桑、有些儿懒洋洋的语音一出,铁布衫如受重击。 他深邃如吞噬了人的眼神,忽然有了惧色。 他甚至还低吼了一声,好像旧创发作。 他还微微颤哆。 他几乎还想退走──如果有路可逃的话。 ──这个满身是伤、还是铁打的人,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这传言中狡猾奸诈、心狠手辣的人物,竟然也会有畏怖的对头?! ──如果有路可逃的话,铁布衫一定会遁走。 但没有。 没有路了。 ──在这声音还没响起来之前,这人还没亮相之时,也许,铁布衫还有路可遁。 可是,他在那时候不能走,要走,除非先放弃杜小月。 显然,铁布衫不想那么做,或者,他不能那么做。 就那么一迟疑间,那语音响起,铁布衫感到震怖,接着,一人出现了。 人在月下。 月照大地。 人却不是在地上。 而是在屋顶。 这人,一只脚屈膝提至腹际,以一足尖立于屋檐之上,俯视苍茫大地,语音如同浮在千山云外。 铁布衫向上望了一望。 他在抬头之前,仍然充满了惊惧。 但奇怪的是:当他仰首看了一看之后,反而惧意大大的减少了,代之而起的充满了疑惑的眼色。 这些,也许别人没注意到,但何梵和叶告都看到了:毕竟,他们都是无情一手训练出来的爱徒。 在屋顶的人,飘飘欲仙,一面惨白,不过,叶告和何梵,虽然好像有点眼熟,但都不认得这个人。 他们不由得望向罗白乃。 罗白乃说什么都比他们先到这儿,他们都希望罗白乃能告诉他们来者何人。 相处这段时间,他们因历过患难,三人在打打骂骂中已建立了一种深切而非凡的信任与交谊,在他们年轻的心灵可能尚未察觉,但感情上实已不可抹煞。 只不过,罗白乃的神情仿佛比他们更迷茫。 他好像也不知道来者何人。 他反而不解的望着叶告与何梵,带着轻微的责备:好像怪他们为何不告诉他“吴铁翼就是铁布衫”。 其实叶告与何梵当然也不知道:吴铁翼怎会是铁布衫?又臭又烂的铁布衫又怎么竟变成了大奸大恶的吴铁翼?──实际上,他们只知道要打大老虎,追捕奸官吴铁翼──但吴铁翼长什么样子是什么人物,他们可没见过,只不过,也从没想过这几乎上动用了“师父”和三位师叔一齐追缉的盖世贪官,竟然会是一直待在客栈里阴魂不散又破又烂而且奇臭无比的铁布衫! 不过,现在无论罗白乃、何梵、叶告都一眼便看得出来: 铁布衫已无路可遁了。 因为,在屋顶上出现那汉子之后,接着,还有人陆续出现。 他们都自客栈内走了出来,而且很快的也极有默契的形成了包围: 他们一共是四个人。 四个女子,四个方向,包围住了铁布衫。 为首一人清贵脱俗、哀艳醉人,令罗白乃“念兹在兹,无时或忘”迈到了“思君如明月,时时减清辉”之地步的: 绮梦。 她在。 她来。 ──她还活着。 而且还活得更艳更美更绝楚,更因为她正充溢着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意之故吧,她现在看来更加英风飒飒,而这正是使得一个美丽女子变成美艳不可方物的盖世情怀、绝世气质。 罗白乃看了,心中呻吟了一声,口里却喝了一声来。 绮梦徐徐走了过来。 她手里绰着枪。 她盯住铁布衫,那眼神很奇怪:有愤懑、有惋惜、有憎恨、有厌恶、也有怜悯、有杀气、更有其他复杂奇异的情绪。 她大约在离他七、八步之遥,站住,看着他,仿佛他身上的绷布是一张玄奇的藏宝图,好一会才自血色消褪的红唇里迸出了第一句话: “原来……真的是你。” 铁布衫退了一步。 他身形有些踉跄,眼里也流露出悲哀之色。 “你既然一早已经来了……又……又何必瞒着我?” 铁布衫低下了头。 不知道他在看自己月下臃肿古怪的影子,还是在看自己带血崩裂的绷布,总之,他的血布和影子都在月下微微抖颤着。 “你要欺瞒我……也不必……不必扮成这个样子啊!” 说着,含泪的绮梦,走近了一步。 “不!” 铁布衫蓦地警觉,叫了一声,语音跟他平时的低沉沙嘎,全然不同。 “你……不要过来!” 他嘶声道。 很情急。 但语音不再如怪兽悲鸣、呕哑难听。 ──反而,保留了一种遍阅世情中年汉子的深沉魅力。 二黑夜的白牙 绮梦客栈在疑神峰山下西面。 疑神峰在山西。 绮梦在客栈前。 天上有月。 月影西移。 月照西乡,就像黑夜里的白牙,周缘还带点惊心的殷红。 绮梦在月下,如诗如梦,但她的话,却一点也不诗意、梦味,而是腾腾杀气: “你怕我?……堂堂虎威通判吴铁翼,也怕我这一个小女子?” 她口里说着,便要行近,铁布衫又退一步,轻声叱道:“你再过来,我可要动手了!” 绮梦笑了。 笑得有些凄然之意:“怎么?终于,惜花好色的吴铁翼,也要露出本来面目,要杀女人了,要杀我了。” 她一面说着,拿着枪,在月下,迫近了一步。 一小步。 铁布衫不由自主的又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他可离后面包抄他的人又近了一步。 随绮梦一起自客栈步出来的人有三个,其中一人,早已经到铁布衫的后面。 铁布衫一退再退,那人冷哼一声:“你再过来,我也要出手了。”她用的近乎是铁布衫刚才的语气。 说话的人是个女的。 这人罗白乃、叶告、何梵都认得: 她是剑萍。 除了剑萍,跟绮梦从客栈里一起出来的,还有两个人。 她们都是女的。 她们各分四面包抄,塞住了铁布衫的一切去路。 这两人他们可全都认得。 一个是李菁菁。 ──李菁菁就是那个一向负责店里酒菜的伙计,人很好看,但不算很漂亮。 她就是给绮梦评点为“善于点穴”的“手帕交”。 另一个是言宁宁。 ──言宁宁就是那个一直都是负责打扫客房的伙计,人长得很漂亮,但却不是很好看。 她便是那个绮梦特别引介为擅箭法而又能扮各种声音的“小妹妹”。 她俩跟剑萍、绮梦,对铁布衫作了四路包抄。 罗白乃一见她们,喜甚,不禁欣然喊了出来:“你们都没事……那就好了,刚才楼上、楼下都有死人,还闹鬼呢!那鬼还凶着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问到这里,罗白乃也住了口。 因为他知道自己白问了。 ──大家已剑拔弩张,随时动手,如临大敌,一搏生死,谁还有余裕为他们这三个“小孩子”(当然这称讳是罗白乃最不喜欢也决不认可的)解说来龙去脉! 有时,罗白乃想过:还是当名捕好!要是这番话是无情开口出声,谁敢不答?谁能不理?万一名捕生误会,拿你当罪犯办,好运气是五花大绑回衙交差,万一心情不好,三两道暗器把你打个七八个窟洞,看你还敢不敢爱理不理! 罗白乃只痛恨自己不是名捕──虽然好歹也是个衙差、皂快,但跟什么四大名捕相比,的确还是有差天共地的距离。 就为了这点,他立志要当大人物。 他矢志要当名捕。 大概在一生里,谁都会生起向伟大目标勇往前进的念头。 ──我要成为谁谁谁…… ──我一定要做到什么什么…… ──我说什么也要无枉此生! 想是容易。 做到却难。 那要漫长的坚持、忍耐、等待,以及长久的努力,过人的才能,还要很好的运气才行。 这种油然而生,气冲牛斗的大志与豪情,大抵上,都是瞬生瞬灭的居多。 ──罗白乃呢? 他够不够毅力?够不够幸运?够不够能耐去完成他的大志? 你说呢? 你呢? 铁布衫不再退后,他露出了白牙,在黑夜里分外森然。 “梦儿,你又何苦迫我于绝?” 他一叫“梦儿”,绮梦听得心里一软,但到这关头,牺牲的人命已太多了,发生的事已不可弥补了,是以她心虽想了一想,但语音更冷酷: “到这时候,你还跟我说这种话?吴大人,这条路可是你要走的,你逼我们走上不归路的。” 铁布衫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逼绝你,我最多只打算把你逼下疑神峰,迫出野金镇。” 奇怪的是,自从绮梦叫破他就是“吴铁翼”之后,铁布衫的口齿也便活起来了,他甚至还苦笑了一声: “或者,我一早打算把你逼绝,就不一定会有这般下场了。” 绮梦冷笑道:“你下场?我们才刚刚上场呢!你想就这么下场?没那么容易。” 吴铁翼道:“我知道现在上场、下场已由不得我,我已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我甚至没指望能活下疑神峰,没期待能活出山西,可是,梦儿,你也未必是站在胜利的一边,你自己得要小心──这其实也是我原想要把你迫出此地的主因:绮梦客栈有什么好?你何必终老在这儿?何苦为它毁了半生?” 绮梦陡地笑了几声,说:“你要逼我走?” 吴铁翼道:“我是为你好。” 绮梦道:“你不想我长留客栈?” 吴铁翼道:“这的确是个不祥之地。” 绮梦道:“那你却又明的暗的、千方百计、过关斩将、装鬼扮神都要来这里?!” 吴铁翼叹了一声,半晌才道:“贪。” 绮梦倒是愣然:“贪?” 吴铁翼道:“我就是太贪心,所以才会来到这里,才会落到这田地。” 绮梦倒是听明白了。 ──贪。 一切都是因为“贪”。 吴铁翼又道:“我本来是朝廷大官,转移至地方高官,权高势大,富贵荣华,若我不贪,何以沦落至此,亡命天涯?谁人治得了我?谁不怕我敬我?贪爱嗔痴,我就是不满足,不自制,不甘心,不认命,到头来,越贪越多,越多越觉不够,越来越贪,终于支持不住,垮了,一垮,就祸事接踵而来,愈挣扎愈泥足深陷。从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一旦失了运,案发了,就福全不至,祸事连场。我再奋发转进、攫锋避锐也没有用,一路知交尽掩门,酒肉朋友尽成敌,对我好的也给我拖垮了,对我坏的趁机落井下石,或幸灾乐祸──每个人都总有他的罩门和破绽,你说,如果我不‘贪’,会有今晚的死局吗?” 三贪狼 绮梦沉默了一阵,才叹了一声道:“你就是太贪了。” 吴铁翼待绮梦认可了之后,却又加了一句:“可是,朝廷人人都贪,独我不贪,岂不吃亏?武林中人人都以暴力攫取权力,独我不为,岂不成了箭靶?江湖上谁都贪财牟利,独我不谋,岂不成输家?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吧?我也想只要我掌大权、得大财后、就放下屠刀,助人为本,行善最乐──可惜我还没等到那一天,就成了仓惶天涯客、流窜亡命徒!我虽是贪,但贪不是问题,问题在我运气不够,贪婪尚未成功先成仁而已!其实刘邦高祖不贪,不能开创大汉;太祖皇帝要是不贪,岂能立宋?大人物无有不贪,不贪权利,也贪盖世名气,就算小人物,也贪多一亩田多一锭银子,那有什么错?真的完全不贪,不如出家当和尚,否则就是不长志气、不入流之辈。” 他刚刚才检讨了自己因贪而败,但见别人也这么认为了,他反而要为自己辩护澄清起来。 ──有一种人,是聪明人,一旦掌权,也是盖世枭雄,他就是可以反躬自省,但就不得人家批评攻讦。 也许,他就是这种人:他可以骂自己,检讨自己,但却不可让人责备他,斥他。 绮梦好像对吴铁翼这种反复的个性,已习以为常。 她似不打算驳斥。 但还是有人反驳这番话。 而且很有力。 “大丈夫之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一个人的贪,是可以用来建立不世功名的。你说的对,李世民若不贪盖世功名,岂有能容万邦的盛唐?韩信不贪生怕死岂有他日决胜千里,为汉帝奠定不世功勋?就算一个布衣,为贪求夜亦照明,才发明蜡烛;一个佃农,为贪图丰收,才努力耕作;一个书生,为贪状元及第,才发奋读书。──贪没什么不对,但把贪婪全建立在强取豪夺、不择手段、杀人越货、掠劫诈骗上,即是把人家的损失、惨痛来满足你的欲望,这叫贪,而且又狠又狼,是好汉所不耻的,你身为父母官,又是武林大豪,却还用这种手段,既要为逞你一己之私而烧杀无算,又要替你卖命的人为了填满你的欲求而一一牺牲,你这贪狼星曜入命的人,闹到走投无路、荒山授首,是不是也合当应有此报,自取灭亡?” 说这番话的人在高处。 居高临下。 振振有辞。 吴铁翼乍听,已震了一震,仰首,只见是那独立于屋上的汉子。 他听了前段,已待反驳,但却忍了下来,等汉子把话说完了,他才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到、底、是、谁?” 绮梦叹了一声,她答:“他?站得那么高,飞天也似的,当然就是‘飞天老鼠’了。” “飞天鼠?”吴铁翼又是愕了一愕:“梁双禄?他还没死?!” “他能在这里出现,又在这儿说话,当然没死了。”绮梦嘴角有一抹浅笑,“他说的话很对,你就是太贪了,也太狠了,更太狼了。” 她顿了顿,再补充了一句:“你有今天的困局,完全是自找的。” 吴铁翼的语音变了。 他变得温柔和温文,一点儿也不像野兽般呼啸悲鸣的铁布衫。 “我之所以有今日,的确是纵欲不知敛,贪婪不知收之故。”他感慨地道:“可是,如果打从一开始我就把你给牺牲掉,说不定,我也不会先机尽失,以致全面捱打,落得如此田地!” 绮梦剔起一条眉:“哦?那说来我倒要感谢你才是了。” 吴铁翼苦涩的说:“你别讽嘲我。其实,我也知道你老早在等我来,要将我擒杀于客栈,是否?” 绮梦冷笑:“擒则必然,杀仍未必。” 吴铁翼道:“你一早就部署好了,甚至号召了白蝙蝠、五裂神君、飞天鼠和飞月等人过来助你一臂之力,是不是?” 绮梦倒有点讶异:“你明知却还来送死?” 随即她又恍然道:“那也难怪。梁飞鼠刚才就说是太贪太狼,你是明知山有虎,但就太贪了,也会偏作虎山行的。” “虎?虎倒没有。”罗白乃在一旁忍不住更正道: “他是明知山有鬼,偏作鬼山行。” 吴铁翼忽道:“兀那小子,如果我要宰你,你早就死了五十二回了,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讲这种无聊话?” “不知道。” 罗白乃答。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也真的想知道。 “那是因为有人不许我杀你。” 吴铁翼说,带点忿忿。 “谁?” 罗白乃不明白谁是自己的“恩公”: “哪一位是我的‘大贵人’?” 吴铁翼冷哼一声,向内指了指。 “杜小月?!” 罗白乃心忖:一定是我歌声太棒了,样儿太帅了,举止太潇洒了……至少,这儿有一个红粉知音。想到这里,忽又念及自己所目睹的,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噤。 可是他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吴铁翼为什么会听杜小月的话,更不明白杜小月为何要替自己求饶。 绮梦忍不住推论下去道:“不管虎山、鬼山,你既知我要害你,你为何不先下下为强,却装成这邋遢脏模样……这……这不像是你的个性。” 吴铁翼惨笑道:“我岂是自愿要变成这样子的?” 虽然他仍有层层绷带裹着面,但谁都可以推想到他神情必然甚为苦惨。 绮梦听出了他语音的悲愤,有点愕然:“没想到虎威通判也有给人迫害的一天。” 她带点惋惜又道:“你是给四大名捕迫得走投无路、矇脸易容的吧?” 吴铁翼沉重地摇头: “不。” “我是给我自己害的。”他沉甸甸地道:“也是给我自己的个性害的。” 绮梦同意:“像你这种人,也只有你自己才能害死自己。” 吴铁翼道:“但真正害我的,却不是我自己,而是你。” 四风流就是到处留情 对这句话,绮梦是全然的不可置信。 吴铁翼显然也明白她所思。 “自从上次‘猿猴月’之聚后,你就决心等我来,然后下毒手,对不?今年,五裂神君之所以来早了,就是你特别提早召集他来的,对不对?” “对。” “你为什么要这样绝情?” “我恨你。” “你恨我,是因为我对你绝情?” “我恨你,是因为你太花心。” “你一早已知道我风流成性。” “男人总说自己风流,其实不过是下流。风流是到处留情,下流是到处留精。” “你骂的对……但我向来如此,你是知道的。你明知故犯,跟我在一起,那又何必突然跟我翻了面。” “你所作所为,你自己心知肚明。” “好吧,”吴铁翼忽然改了声调,带点央求,“我们可不可以进去再私下详谈? “进去?” “客栈。” “不必了。”绮梦冷静地接近冷酷的道,“我跟你已没有什么私下的话。我更不想让帮我的人误解。” “你在这儿也一样危险。”吴铁翼语音有点情急: “世间事,不是一切如你所知而运行,也不是每人都如你所信般行事。” “我知道。”绮梦冷然道,“但他们都比你好,都比你可信。” “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吴铁翼干涩地道,“我──一直都曾对你那么好……” “但也曾对过我那么坏,那末的不诚实;”绮梦的语音像伤尽了心,“而他们都为我出生入死,有几个还真的牺牲、丧命了,我不信他们,难道信你?” 吴铁翼捂着心口,好半晌才道:“好,我知道你不再信我,那是因为……我曾跟你后娘有染……” 绮梦双目陡然露出杀气:“这种事,你还有面子在我面前说!” 吴铁翼居然把话接得下去,“所以我方才要求你到店里去说。” 绮梦粉脸气得煞白昂然道:“那也不必,你高兴在这儿公开说就说,反正,丢面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太狠,太贪太狼,我才找人来对付你。是你对不起在先的。我可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 “是我见不得人。”吴铁翼道,“我现在就见不得人,但我对你不算狠。” “这还不狠……”绮梦怒笑,悲愤地道:“你对我后娘也──” “我可不知道白孤晶是你后娘。”吴铁翼道,“你比谁都知道,东北神枪会孙家是个偌大家族,我根本就不知道哪个是姓孙的,哪个不是姓孙的,哪个跟姓孙的有什么关系……” 孙绮梦杏目一瞪,一向令人只觉妖媚的双目,变得英气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无意得罪你们孙家的人。”吴铁翼道,“我只不过要说明的是,我开始与你后娘一起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是孙家的人。“孙绮梦冷笑:“你对女人一向都是有干错,没放过的──这点我知道。” 吴铁翼道:“我就是因为不知道她是‘神枪会’的人,而且,还是那么重要的人,所以才跟她……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可是之后才认识你的。” 绮梦粉靥煞白:“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你和她的关系。” “我也不知道。”吴铁翼道,“我跟她有了不寻常的关系后,承蒙令尊大人瞧得起,邀我到东北,才结识你……我们在一起,过了好一段开心的日子之后,有一日,孙三点设宴,我才知道原来白孤晶是他小妾,也是你的后娘……” 绮梦道:“那你该吓坏了吧?我爹可不是好惹的!让他知道的话,他可把你骨头都啃了……” 吴铁翼道:“说实在的,我可不怎么畏惧令尊。不错,他武功高,权谋重,在东北武林声望可是数一数二的,谁敢不从?可是我还是不怕他的。” 绮梦寒着脸叱道:“你敢这样对我爹……” 吴铁翼忙不迭道:“不是我故意要惹你生气。一是你爹只在东北一带横行,一出东北,他可不一定比得上当时的我,所以他才邀我赴东北,商讨联盟大计。二是他在东北也不作好事,野心比我还大,权谋比我还深,‘山东神枪会’孙家一脉给他的利欲薰心搞得乱七八糟的,恐怕你比我还清楚……” 绮梦一时无法反唇相驳。 ──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要不是他强蛮无理,声名败坏,你也不必远走山西,枯守疑神峰了,是不?”吴铁翼知已说中她的心事,“他的所作所为,也不比我好上多少,有的甚至比我更下作,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所以凭什么要我敬他?他只不过也是要利用我为他扩展势力而已。” “你……”绮梦恨恨地跺足道:“你少提他!” “我。我提他是因为:他笼络我,除了是为了要利用我替他将势力带入中原武林之外,便是他向我提到山西疑神峰上,猛鬼洞里的神兵传说。” 绮梦冷哼道:“你听了当然就食指大动了。” “我是食指大动,而且贪性又起;”吴铁翼一双深邃的眼睛,又透过重重包裹而寰顾全场,“说下去就牵涉到这武林机密,你真的要我在这里公开的说?” 绮梦道:“为这件事,已发生了那么多怪事,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还要有秘密么?要嘛,大家都清清楚楚,我可不想成为少数知道秘密而枉死的人。我更不想陪你去死!” 吴铁翼道:“孙三点打听到这荒山洞里,有神兵利器,得之可得魔咒法力,而且其力断金,威力足以无敌天下。这是武林人个个梦寐以求之物,只不过不知此事真假?而且,此物据说每十载逢壬流年才出世一次,只有这指定短暂时际才可以开采铸为利器神兵,令尊在山西一带又无党羽、人脉,故想托我借官方名义、手下级兵去占据布置,夺了瑰宝,共享奇物!” 绮梦冷哼道:“他老人家那么信任你,你却只是虚与委蛇。虚伪!” 这回是吴铁翼冷冷地道:“对令尊如果不够虚伪,只怕吴某早已没命活出东北了。” 绮梦想驳斥,但却拗不过对方说的确是事实。 她自幼看过多少正直、忠贞之士,因为太真诚而枉送性命在她父亲手上。 ──只怕只有吴铁翼这卑鄙小人,才可以对付奸诈残暴的孙三点! “当时情况,也真是特殊。我那时却大为纳闷:他不知从哪里打探得我对疑神峰一带颇为熟稔,所以才一直向我查询试探山上山下的形势。”吴铁翼回忆道,“而我也一直探听:那奇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在峰上何处?是不是我过去曾游的一处故地?” 绮梦这时候便找到了一个攻击点。 她忽然冷冷地道:“你别装蒜了。” 吴铁翼一时没听懂:“怎么?” 绮梦道:“你还掩饰什么!” 吴铁翼目光一闪,沉吟道:“这事你又何必──” 绮梦冷哼道:“我就是要公开。你过去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贪赃枉法、偷呃拐骗得回来的不义之财,恰好就藏在洞里!” 此语一出,全场为之震住。 稿于二零零一年一月廿六日至二零零二年六月:平生不赌马,但因缘际会,以致专注研究赌马、投注巨额,一度损手烂脚,不堪苦果,但却成就绝世斗数、河洛理数与奇门遁甲、子平术与马赛结合之神奇程式,几乎凡爆冷必能一击而中,惊人秘技,怀璧自珍,堪称独步天下。 校于二零零二年五月中:因压力太巨、打击太烈、挫折太频、失望太甚,一向顽强体魄终于病倒,几乎致命,幸复原速,惟元气大伤。 第十三卷:杜小月 第六章 贪狼化忌 一你绝情,所以我绝情 众皆哗然。 在场的人,已经很多人都知道吴铁翼拥有大量财富,大量宝藏,这些,都是由他数十年来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手下无数为他卖命的精英,以及在他手上无数送命的冤魂,所累积起来的,自从他失势、逃亡,受到“四大名捕”的追缉之后,这个“吴铁翼财宝”的传说,早已在江湖上、武林中传得沸沸扬扬。 没想到,吴铁翼的“财库”就在疑神峰上。 众为之动容。 动心。 ──这些惊人数字的财富,又有谁能不动心、不动意?只要动了意、动了心、还能不动手吗? 吴铁翼闷哼了一声,也不知他是忿怒,还是难过。 他捂着胸,好像那儿破了一个洞似的,他必须要及时用手掩住。 然后他说:“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绮梦在等他说下去。 她已准备对方说很难听的话。 吴铁翼只是说了下去:“你的确是很恨我。” 绮梦同意:“我是。” 吴铁翼道:“你故意说出这种话,让我们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绮梦点头道:“不错,我是故意要伤害你的。你一生人都为了这些财宝,营营役役,甚至今天有如此下场,也是你放不下这些财物所累。可是,现在人人都知道你这个秘密,只怕,你带不走、保不住、也不易活得回去了。” 吴铁翼只道:“到这地步,我也没打算回去了──我还能回去哪里?” 他还补充了一句:“到这田地,我已一路知交尽掩门,酒肉朋友全开溜了,我回去干什么?我已哪儿都回不去。” 绮梦道:“那是你自作孽。你一辈子自命风流,其实只是到处造孽。所以,当你发现我后娘就是你的老相好时,你一定吓得屁滚尿流了。” 吴铁翼道:“是的。当孙三点引介我认识他的小妾时,我一见白孤晶,我是发了愣。当时,我单人匹马在东北,怎捋得过你爹的猛将如云、雄厚实力。不错,我确是吓得汗透重衫。不过,你后娘没有戮破我和她的事,你爹也显然懵然不知。” 绮梦冷哼又起:“她当然不说出来了。要是给爹知道,你们是奸夫淫妇一对儿,她又有什么好处?她可狡诈得很哩。” 吴铁翼道:“不过,你后娘的出现,却使我明白了一件事:你爹为什么会邀我来走东北一趟……?” 绮梦不禁问:“为什么?” 吴铁翼道:“我后来想通了:一定是你后娘的建议。她曾听我提起过疑神峰的山坑,也知道我手上有的是财宝。她见孙三点念念不忘谋取峰上的神兵,就自然想起我才是疑神峰的先驱,所以因利就便,让孙三点把我叫了过去。” 绮梦道:“她是想念你,趁机与你叙旧。” 吴铁翼道:“然而我却因此才认识了你。” 绮梦道:“认识你,是我半生后悔的事。” 吴铁翼道:“认识你,却是我生平最快乐的事之一。” 绮梦道:“之一?那还有之二、之三、之四、之五、之六了?我可不喜欢当之一。” 吴铁翼忽然道:“你不喜欢当之一,我可喜欢当了?你也不一样有很多个之一?这儿的五裂神君是之一吧?独孤先生也是之二吧?还是他们只是之四、之五,我才是之一,青月公子是之二,鬼王聂青是之三?……嗯?你不喜我生性风流,但你又好到哪儿去了?我在认识你之前早已花红柳绿,不独一景,你却是在与我相识之后,照样胡天胡地。你是女的,我到底是个男的,你这样做,却只斥我丧德败行?” 他这一番话一下去,五裂神君陈觅欢髭发戟指,胡吼了一声;在店里的白蝙蝠独孤怕夜,也怒啸了一声,须眉皆奋。 绮梦微微变色,叱道:“姓吴的匹夫!你这样说,算什么意思!我跟林木森一派可全无瓜葛,与聂青也只是患难之交,数面之缘,你挑拨离间作甚!” 吴铁翼道:“就只有你说得,别人就说不得?” 绮梦嘿声笑道:“我知道了,你不高兴我爆出你藏宝的机密,便来这一番煸风点火,让我们内哄。” 吴铁翼叹息:“本来你我好好的,我对你也好好的……你就是太善妒了,太疵睚必报了,结果,我们两虎相斗,只猎人得利。” 绮梦摇首笑道:“两虎?哦不,只你是‘大老虎’,人家要打的是‘大老虎’,可不打我这夜夜做梦的小女子……我告诉你,是你绝情,所以我才绝情的!” 吴铁翼“啧啧”了几声,道:“其实,我们都是同一样的货色──我就喜欢你这一点。我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惜,你却看不开、勘不破。我本来拿了财物,要与你远走高飞的,你却听了谗言,前来谋挟我。这回,你可令我失望了。” “不,我们不是同样的人,才不是。”绮梦忿忿地道,“你没有原则,我有。你岂止跟白娘姨有一手,你跟……你可认识招月欢?” 吴铁翼呆了一呆,“招月欢?” 绮梦冷笑:“你这负心汉,不是尽忘了吧?” 吴铁翼仍在寻思:“招月欢?” 绮梦怒笑,朗声吟道:“相爱不敢成双飞,相逢到底转头空。” 吴铁翼一听,全身僵硬了,好一阵,绷布全在抖哆着,只听他颤声问:“你说的可是……‘雪中之花’招娘子?!” 绮梦昵声道:“哦?你记起来哩。” 吴铁翼道:“你怎么提起她来?可知道她在哪儿?……她……她可好?” 绮梦道:“啊哈!你可想起这个苦命女子来了。” 吴铁翼目中喷出了熔岩:“无论怎样,你可不要折腾她……她已经够可怜了。你拿她来挟持我也没用,我不会──” 绮梦怒极反笑,格格格几声,咬碎银牙的道: “我挟持她?我威胁你?!哈哈,哈哈!你可知道她是我什么人?” 吴铁翼抬起头来,虽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裹脸布里透出两个深邃的黑洞,仍可以了解他心中的畏怖与迷茫: “你是……她是……你是她?” “我是她的女儿,”绮梦用了极大的勇气,压抑着极大的悲怒,一字一句的道: “她是我娘。”她自牙缝里一字一句的迸发出来: “她也是我爹的正室,‘雪花娘子’招月欢:‘招月娘子’!” 二下流是到处流精 吴铁翼全身一齐震动起来。 他呼噜呼噜的喘着大气,好像,那个说话气定心闲的吴铁翼又不见了,眼前只剩下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奄奄一息但又一息尚存的铁布衫。 “你……你是她女儿?” “我是她女儿。” “……” “你知道你的罪孽深重了吧?” “天!那你是──” “我娘嫁入孙家之时,已有了我。” “天哪!” “我那时当然不知道这件事。我初见你的时候,只觉得很熟稔,很亲切,不意便对你产生了好感。”绮梦悠悠的语音突然一变,“没想到你是个下流伪君子!大家都流传你中年丧偶,因痴情而不再续弦,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嘿嘿,这全是你叫人制造出来的假象!你是情妇满天下,儿女满人间那!” 吴铁翼只摇摇欲坠,好一会,才颤声道:“你骂的对,下流则是到处留精!天啊,我造了什么孽了!” 他忽又作垂死挣扎似的说:“你是在什么年出生的?” “关你屁事!”绮梦一句便杀了下去:“你别拐着弯儿试探了。我就是你干了好事便一走了之的女儿。” 这一下,不但吴铁翼心头撞击,一记比一记重,一下比一下沉,连罗白乃、叶告、何梵全都楞住了,就是五裂神君、独孤怕夜也面面相觑,差愣莫已。 ──绮梦竟是吴铁翼的女儿?! 绮梦道:“不错,我是你的女儿,可是你却对我做了什么事?” 吴铁翼全身剧烈颤哆着,“但我那时根本不知道你是招娘子的女儿。……我也不知道你后母是白孤晶,更不知道你是孙三点的独生女!──我到了东北,是先跟你相识,之后才应你爹之邀到‘神枪会’的,我怎知道……天哪!怎都凑在一起了!” 绮梦冷哼道:“我爹?你还有面子说他是我爹?!” 吴铁翼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呻吟道:“我也万万始料不及,你竟是我的……这是命运弄人啊!” 绮梦冷冷地道:“命运弄人,也要人自行坠入恢恢天网才行。你若不自命风流,到处留精,白孤晶也不会利用我爹来对付你,我娘也不会因你而死了。” “因我而死?”吴铁翼颤声道:“她……死了么?!” “人家都以为我娘是因为斗不过白姨娘而自戕的。事实却另有曲折。你对我娘始乱终弃之后,我娘只好委身嫁给孙三点。孙三点贪新忘旧,又把白孤晶纳为妾。白孤晶要谋‘一贯堂’大权,当然不放过我娘。不过,‘雪花娘子’招月欢岂是易惹之辈?她决心与白孤晶周旋到底。其实,孙三点对白姨娘虽有一时之迷恋,但他是个枭雄,枭雄通常都很霸道,但也大都聪明。他正是这样子的聪明人。很快,他就觉悟出白姨娘不老实,所以,对我娘又恢复了感情。白孤晶见无法争宠成功,便用卑鄙手段,把你召来了东北……” 吴铁翼茫然道:“可是,我未对她说过我和招娘子的事啊。”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她一面让你来‘神枪会’,一面私下告密,说你跟我娘曾是相好。孙三点将信将疑,怒审我娘,我娘给他折磨得半死不活,连在沐浴时也给他拖出去当众折辱。”绮梦两行清泪,簌簌挂落下脸蛋来,“这一切,都是你害的,你的风流帐一手造成的。” “难怪,那时候,”吴铁翼道,“孙三点看我的样子十分诡怪,他一面对我虎视眈眈,杀气腾腾,但在言谈上又好像对我十分器重,推心置腹。我总觉得不对路。” 绮梦撇了撇嘴:“那是他一向贯用的伎俩,别人对他讳莫如深,他则一贯喜怒无常,让人防不胜防。” 吴铁翼回忆道:“我记得他那时候,还派了东北神枪会‘拿威堂’的副总堂主‘铁枪火上飘’孙哗过来,说要跟我一道走一道疑神峰,那时我就觉得:他明是派人助我,实则是暗中监视我。” 绮梦冷哼道:“你们两个,是老豺狼遇着了老狐狸,正好匹敌,天生一对。孙哗根本就是我爹的心腹大将,如果不是他联合白姨娘常向我爹进谗,我娘也不会遭我爹折磨和遗弃!” 吴铁翼捂住了心口:“你爹!你爹!你还叫他做爹──他是你爹吗!他那么狠心把你放逐到这里,还能算作你爹吗!还配作你父亲么!” 绮梦煞白了脸:“他是不配!可是,我老早就告诉过你,来山西是我的选择。他要将我嫁给‘一刻馆’的林傲一,我不愿意,所以就宁可向他说情,央他让我带队来这里。他一直都不知道我不是他亲生的,我那时也还没知道此事始末,要是知道了,情况只怕……他是那种虎毒不伤儿,但只要不是他亲出的,他是啥坏事也干得出来的人!” 她用手轻轻一挥,就抹去了眼边的泪,“我从你口中得悉他要派人手到疑神峰来驻扎、监督,他曾派过孙哗过来,初初跟独孤怕夜、五裂神君还可以相处,但不久发生斗争,‘四分半坛’和‘下三滥’乃至‘太平门’高手源源而来助阵,孙哗抵不住,只好夹着尾巴逃回东北。只有我来,才能与独孤、五裂、聂青等和平共处。他知道我能办得到,所以才勉强同意了。他却不晓得我一方面是为了逃婚,一方面是为了要避开他,另一方面还为了要与你在这里会合。” 听到这一段的时候,很明显的,独孤一味很有点不是味道,五裂神君也很有讪讪然。 只听吴铁翼冷哼道:“你跟他们当然可以共处了!还共处得异常和谐哪!你来疑神峰,好像是‘和亲’一般,一口气嫁了两个以上的夫婿嘞!” 绮梦反问:“比起你到处留情,到处留精,我这算什么?” “我知道了,”吴铁翼痛苦地用双手捧着头:“你是要报复!” 他哀声道:“你一直都要报复我!”他一叠声的说。 “你一直念念不忘要向我报仇!” “报仇?”绮梦冷然道:“你还没听到我娘最恨你的事哩。” “莫非……”吴铁翼纳纳地道,“你娘……?” 绮梦寒着脸道:“我娘是因为你才死的。” 吴铁翼颤声道:“你说的是我离开东北神枪会之后,白孤晶才向孙三点告了密,孙三点追究起来,拿你娘出气?” 绮梦道:“孙哗随你下山,你把他骗得团团转,之后甩了他,他好像没奈你何,却对你过去一切,调查个一清二楚,你身边也肯定有亲信一早就出卖了你。他回去就跟爹报:你有财物就藏在猛鬼洞里,根本没诚意与‘神枪会’合作,反而图谋不轨,要夺‘沙漠蔷薇’。另者又去白娘姨那儿打小报告,说了我母亲的坏话,又偷偷告诉了爹……” 吴铁翼跌足长叹道:“所以,孙三点就这样害死了你娘?” 绮梦冷然道:“不。我初时也以为是这样──” 她接着又说:“娘是自杀死的。” 吴铁翼有点诧异,还没回过神来,绮梦已断然接了下去: “我说过:她是你害死的……” 顿了一顿,再说下去: “──也是我害死她的。” 三相爱不敢成双飞 “我娘是你害死的,”绮梦坚定地说,“也是我害死的。” “我是害了她……”吴铁翼语音里充满了惊疑与不信,“可是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本也不知道的。”绮梦一双明眸又涌出了清泪,“她受了爹的折磨,郁郁寡欢,但我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你。她一直担心我若不嫁入林家,孙三点会对我下手。我便安慰她:我有你靠山,你在江湖上人面够,名头响,官职高,人手也众,爹也不敢正面与你为敌。她便问起是谁,为我高兴,我便说了你名字。她便疯了似的,喃喃自语,几天之后,便自杀了──自杀之前的一天晚上,只叮嘱我早些上疑神峰,一定要结联‘飞天老鼠’和‘鬼王’聂青……” 说到这里,绮梦便哽咽了起来,好一会儿才能收拾心情,把话题接了下去,“*那时我只以为她在说疯话。未几天,她便死了。……” 吴铁翼胸膛强烈起伏不已:“可是,她一直都没告诉你;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吧,你又如何得知……?”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绮梦强忍泪儿,吟道: “相爱不敢成双飞, 相逢到底转头空。“ 听得她吟了两句,吴铁翼的身子又籁籁的颤哆了起来,哑声道: “这是我写给她的诗其中二句……后来她将这两句诗绣了起来,就绣在──” 绮梦自襟内抽出了一帕方巾,道:“这便是了吧?临终前,娘交给了我。我不知就里,只觉得这两句诗写得哀怨缠绵,悱恻不已,看了心头难过。直至我把这巾帕带到光一照,才发现巾内还有暗层,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我忍不住好奇,用针挑开线扣,拆开来一看,里面纪录的正是娘和你的事。我这才知道,娘不只是因孙三点的折腾而自了的,她是因为更知道了我们之间的奸情,不知如何自处,也不敢告诉我,在自责和彷徨、愧疚、恐惧中只好求了断的!” “所以,是你害死她的,”孙绮梦一字一句地道,“也是我害死了娘的。” 孙(也许,应作“吴”)绮梦的语音镇定得简直异常,“是你和我害死娘的。真正的凶手是我们。” 大家都觉得无比的震动。 月色大明。 黎明在即。 这月光仿佛要在它最后的时刻里,燃习它的光华,照明世间一切情事。然而她本身却是没有光亮的,它的光明是别人赐予的,所以,虽明亮得像一颗嵌在西空的巨大夜明珠,但越照明却越生暧昧,处处阴影幢幢。 在这光亮如巨炬的夜明珠照耀下,罗白乃、叶告、何梵乃至场中大部分的高手,都觉得自己仿佛是明夜中的不明物体,为绮梦和吴铁翼的对话滋生了极大的震憾。 ──什么?!吴铁翼竟是铁布衫? ──吓?!吴铁翼竟与绮梦姨娘有染?! ──天!吴铁翼居然跟绮梦的亲娘亲也有路?! ──天……原来绮梦竟是吴铁翼的女儿?! 前面,有的人已管窥一二,约略得悉,或从绮梦口中已打了个底儿,但到了最后两项秘事,大家都纷纷招架不住、接受不来。 前文只是到处留情。 后文已是到处流精。 ──到头来,简直是乱伦! 绮梦对着吴铁翼杀气森然道:“你说,我不该叫孙三点做爹,那难道我该叫你么?你说我念念不忘报复你,你难道认为我不该报仇吗?你说我绝情?是谁先绝了情?你笑我不该一女共事二夫,你到处留情,又到处造孽,这又算啥?算是母女共事一父么!” 吴铁翼失魂落魄地道:“我知道了,我现在明白了……你做的,都是该做了。一切错……都在我。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招娘子,对不起你们母女。难怪……难怪你会如此恨我──恨我如此之甚。” 绮梦冷哂道:“我真正恨你的,你还不知道呢。” 吴铁翼仍在懊恨地道:“总之,在世上,不该做的事,我全都做了,我也活该有今天的报应……” 他兀自懊恼的说:“我自幼家贫,别家孩子有的东西,我没有,我只能羡慕着。而我有的东西,如果别的孩子没有,他们就来抢了我的。我和他们打起来,但人家孩子父母都有钱有势,都有靠山,所以受辱的就是爹娘,爹娘只好惩罚我。我少年当官,有清澄天下之志,要办大案,打大老虎,犯在王黼手里,结果,他有皇帝当靠山,我没有,我几乎就丢了官、抓去斫头。幸好,还是童贯保住了我,他也有天子当后台。之后,我投靠童贯,当了武官,却犯在惊怖大将军凌落石手上,他在黑道上、白道上的关系都比我好,势力强大,我怎是他对手?差点,丢了官位和性命,还是辽人派了人来为我说项,我才保住?嗣r虼耍揖鲂模惫倬偷霉俦韧岣撸灰苯宋铮鸵攘杈篮荨n乙绷烁吖佟17屏耸等ā3晌笕宋铮绷宋淞肿谥鞑盼杳癜傩铡6芷凼苎沟娜嗣亲龅愫檬隆?墒牵趺床拍苡腥ā15惺疲炕瓜鹊靡腥耸帧15星啤s谑牵仪x桨偌埔醯媒鹨聘弧17欣咳耸郑敝薪俾由甭荆允悄衙猓雎衾爰洌澄艺呱嫖艺咚溃吝肥侄危苍谒嘤些ぉふ庖焕矗檬旅话熳牛诙崂u墓讨校椅硎苌蚧鞯惺郑押檬伦鼍。跏滦斜椤裢恚衣俾涞秸饽q肜凑翘焱只郑炷踉炀统隼吹摹!?br /> 绮梦道:“你说这些,也没有用,也不能减轻你的罪孽于万一。你这人一向报复心重,孙三点本来要利用你打进中原武林,又原拟把你困在东北。你狡猾得脱后,日后反而刻意要拓展东北势力,在济南种植香花毒草,攒营招纳,结联赵燕侠等人,制造毒物,使人迷失本性,腐蚀沉沦,这样挣回来的银子,你居然也花得安心!” 吴铁翼道:“不过,我一旦在济南搞出了半壁局面来,‘一刻馆’和‘神枪会’的人,还有哪个敢瞧不起我?哪人敢不给我面子?我失手,有今日,只是我这颗贪狼星遇上了化忌星,时运不济而已。济南那一役,我折损了‘神剑’萧亮和赵燕侠一脉,大势已去,最不该的是赵燕侠在‘大蚊里’故弄玄虚的诡案,结果惹来了冷血、追命,尽破我的培毒基业,不然,我也不必逃来山西,来掘我自己老本的根了。” 绮梦冷笑道:“你当真是吃自己老本的根!有道是:好马不吃回头草!也有说法:兔子不吃窝边草──然而你都犯了。你连绮梦客栈大本营的人也一个个残杀殆尽,她们大多不过是少不更事的年轻女子,你也丧心病狂,下此毒手,你也活该有些下场!” 吴铁翼闻言抗议道:“我没有这样做。我获悉你要埋伏我,但我又非得借此地来取奇石和财物不可,但我又不忍向你下手,唯一办法,只有逼走你。我知道你出身是千金小姐,一向怕鬼怕脏,其他跟着你的手下,更加怕这怕那,所以──” 绮梦气愤地接道:“所以,你把井水变成了血水?” 吴铁翼点头。 绮梦接着说,“你见我们不走,连鸡、鸭、鱼、猫、山羊和兔,甚至独孤先生的狗也宰了?!” 吴铁翼道:“……是。” 独孤怕夜在那一头低吼了半声。 绮梦不屑的问下去:“你总不成有办法使我们同时做同一个噩梦吧?” 吴铁翼道:“这个倒不难。我只要用大蚊里培植的少许‘霸王花’,让它与其他药物一并焚烧便能有此成效了。” 绮梦为之气结:“为了逼走我,你还叫人扮我娘,在这儿沐浴洗澡!” 吴铁翼浑身一震:“没……有。我在今晚之前,怎知道你娘是谁啊!” 绮梦气得脸都白了:“为了逼我们走,你还劫杀了胡娇,不知用了什么伎俩,驱使胡骄自杀!” 吴铁翼几乎要弹跳起来:“我没有!” 绮梦紧迫钉人的道:“你更用了不知什么卑污手段,出手暗算,伤了名捕无情的四名得力手下,又重创了青月公子林傲一!” 吴铁翼吼叫了起来:“不是我!” 绮梦追击道:“你见还逼我们不走,今晚更大开杀戒,装神弄鬼,今晚要我这客栈血流成河!” 吴铁翼大声且激愤地喊道:“不是的,不是的!这些都不是我做的!你弄错了,到了后头,我已经是受害者──我跟你一样,都是给人迫害的人。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但却后来没对你下过毒手,也没对你们下过杀手!” 绮梦盯着他,用一种厌恶憎恨的眼神,讥诮地道: “也有你这种害人的人却叱着给人逼害!你杀了我的忠仆,化妆成他,潜在我身边,不过想置我于死地。我也是瞎了眼,居然一时没认出来。你把铁布衫像梁恋瑄、何文田一样杀害了吧?伤害本来拥护、支持你的人,一向都是你的本领!也有你这样大叫走投无路却埋伏在他人身边猛下毒手的家伙!你快把铁布衫还给我!” 吴铁翼道:“你以为铁布衫是你的忠心仆人?!”他的语音像厉哭。 绮梦道:“我只知道谁都比你好,我更知道你专门牺牲对你效忠的人。” 吴铁翼道:“你以为我杀了铁布衫?!”他的声音像鬼啸。 绮梦道:“那铁布衫呢?活着,我要人;死了,我也要尸。” “他是死了,”吴铁翼急喘着气,他气管里似有急湍之流,“却不是我杀的。” “死了。”绮梦并不惊讶:铁布衫若不是已命丧,谁可假扮他这么久?“尸呢?” “在山上。”吴铁翼厉声反问:“你以为我愿意假扮成他么?!” “你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绮梦淡淡地道,“叫你扮狗也无妨。” “我的确已走投无路,死到临头了,狗急跳墙,我连墙都没得跳!”吴铁翼吼道:“不信?你看!” 他狂吼一声,双手一弓,内力透体,叭啦一声连响,身上所有绷带扯裂,只见一个全身秽烂、千疮百孔、满身密布疔疮,处处伤溃流脓、臭气薰天的“怪物”,站在月下,哪似当年一脸正气、自蕴风流、玉树临风、潇洒自若的吴铁翼?! 众皆哗然。 连绮梦也意想不及。 谁都看得出来,这绝对不是易容、化妆,有的溃烂,还攒着蠕动的虫子;有的伤口,还见出青森的骨骼。 谁都没想到这是吴铁翼。 ──“虎威通判”吴铁翼竟会变成这样子! 到底,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四破烂王 绮梦目瞪口呆,怔了半晌,若不是她听出来那说话仍是吴铁翼的声音,她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溃烂人”就是当年令人迷醉、风流倜傥的吴铁翼。 “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语音里,忍不住痛心。 ──看到自己曾经深爱过而今深心痛恨的人,变成了这样子,只怕“痛恨”也得马上锐减了大半。 绮梦大致上就是这样的情形。 吴铁翼的双唇也肿溃变成了紫赭色,所以说话时有一定的困难,随时可能因为某处伤烂剧痛,因而发出哀号、呜咽。 “我自己也是受害者。──你以为我高兴扮成这样子的吗?” 他全身都成了破破烂烂,只有一双眼睛没有坏。 未曾溃烂。 ──还发出熠熠神光。 “你……”绮梦仍将信将疑:“你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谁能把你害成这样子?!” 吴铁翼不但是只插翅大老虎,同时也是只狡猾老狐狸,谁能把大老虎、老狐狸弄成七破八烂,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生不如死的,令人委实难信。 “我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吴铁翼双唇颤动了一下、面肌搐动了一下,算是笑容了:“你看我已沦落到这样子,保命尚且不及,自己都做不成人了,哪里还会害人?哪里还能杀人?” 绮梦透了一口大气:“铁……铁布衫呢?” 吴铁翼道:“你以为他是你的忠仆?” 绮梦正要说什么,吴铁翼道:“我正因为他要出卖你,想把他杀了,但我还没下手他已丧命。他的尸首仍在猛鬼洞里。” 绮梦摇头:“我不相信。” 吴铁翼道:“这也不到你不信。我们这疑神峰铁花之争、猛鬼洞宝藏之斗,其实,除了我和江思、高怕飞、呼延五十这一伙,以及你为首的这一帮驻扎在客栈内的女子外,至少还有两队人马,正在暗中窥视这宝藏,暗中下手,除了对付你、王飞、剑萍等人之外,也对我们下辣手。铁布衫便是跟他们里应外合。” 绮梦怒道:“你诋毁他,我不相信。” 吴铁翼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其实,我是真心真意上山来跟你合作去掘宝藏的,之后一道儿远走高飞。正是铁布衫出卖了你,告诉我:你要谋害我,还找了飞月王飞对我倒打一耙。我知道王飞恨我,倒不是我滥用了她的名头,而是庄怀飞因我而死,她一向对他有好感。我发现你不服我之后,大抵只立意要将你吓出绮梦客栈,唬走山西疑神峰,我无意要加害你。” 绮梦道:“你胡说,你得还我铁拔、胡氏姊妹等人命来!你这一身溃烂,分明是给你自己手下唐化的暗器打出来的!‘破烂王’的成名暗器‘眼中钉’,奇毒无比,你的人出卖了你,你诬赖是我这方面的人──你可有证据?!” 吴铁翼鼻翼嗡动了几下,算是惨笑:“证据我有的是──只怕也不必提供了,我看,今晚一切已图穷匕现,少不免要真相大白,恶人坏人、好的善的,报应循环,爱恨情仇,都当在今夜月明风清时一一现身亮相了吧!” 绮梦忽然旧恨新仇一齐涌上心头,“你可知道我最恨你的是什么?!” 吴铁翼呆了一呆,说:“我是样样都对不起你,件件都可恨,你恨不得杀了我千万遭──你还有什么特别怀恨我的?” “我恨你!我恨死你!你跟白娘姨有染,在识我之先。你与我娘有暧昧,也不知我是她女儿。你丧德败行,烧杀劫掠,但不是犯着我来的!“绮梦在狂怒中切齿地用手一指: 她指向在客栈里靠墙一隅,缩在被窝里的杜小月。 “你居然丧心病狂,在与我相好之后,却奸污了她,还杀了瑄瑄灭口,你还是人不是啊!“绮梦痛心疾首得发鬓全也凌乱了: “我最憎你就是这件事!” 吴铁翼肃然。 大家也屏息。 为之齿冷。 然后,吴铁翼像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用咆哮的语音吼出了下面几句话:“你以为杜小月是受害者是不是?你以为小月她楚楚可怜对不对?我告诉你──” 他忽然冷静了下来,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一,句,话,一,句,话,的,道: “那么,我告诉你,她才是‘破烂王’唐化。我的一身伤,是她打的,我的一身毒,也是她害的。现在,她才是主谋。她才是我的主子,你的敌人,你信不信?” 然后他又用鼻音对呆若木鸡的众人问了一句: “嗯?” 稿于二零零二年六月初:爱妻有喜,大喜。 校于二零零二年六月上旬:达明王出手相助,不多问一句话,不少付一分力,亲自交待,连谢他的机会也不予,了不起一豪杰,感激。 第十四卷:金钟罩 楔子 烂泥 无情、王飞、林傲一,还有一刀一剑僮,正想离开这幽闭的洞穴,找一个宽敞一点的地方,再来弄个是非曲折,水落石出。 他们正要行动,忽然后头轰隆一声,接着便地动山摇。 无情原以为这山洞会垮下来。 只见泥块簌簌而落,沙石纷纷打下,但山洞并没有因此完全坍塌。 看来,这支撑洞坑的主要柱樑,还是十分坚固的。 无情对支撑这庞大坑洞的柱樑,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制造出来的,感到十分好奇和讶异。 白可儿和陈日月却扒伏在无情的身上。 他们以为坑洞要垮了,生怕会压到无情,所以都要替他挡上一挡。 当然洞没有全垮,只坍得七七八八,后头的路是塞住了,四处都是碎岩、烂泥。 没有回头路了。 炸声刚起,洞翻地裂之际,王飞和聂青的脸色也变了。 他们互觑一眼,也不知如何是好。 ──要是这坑洞真的塌了下来,上层的泥石怕有千千万万顷之力,他们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断断活不了。 幸好,这洞中的支撑力十分坚韧,抵得住这一阵动荡和冲击。 俟山不摇地不动之时,陈日月和白可儿仍挨在无情身上,这时候,他们还未知大难不死,已吓个半死,说是保护公子无情,但其实也因为伏在无情公子身上,比较有安全感。 这一刻,若聂青和王飞同时出手,只怕无情是说什么都躲不过去的。 因为陈日月和白可儿的身躯,正好压住了他的双手,阻挡了他的视线。 就算他仍能反击,但两小则必无幸免之理。 不过,王飞没有出手。 林傲一也没有动手。 他们反而互相盯着对方,像是在相互监视。 这时,震动已大致平伏下来。 无情拍拍二僮,示意他们:已安全了,可以站起来了,然后道: “他们终于出动到炸药。” 林傲一青着脸,冷哼道:“想必是孙哗干的好事。” 无情问:“铁枪火上飘孙哗?” 林傲一冷笑道:“我们几人之中,最毒最辣的就是他。” 无情喃喃地道:“只怕策划确是孙家,但炸药可是雷家的。” 王飞怒道:“去他奶奶没龟蛋的孙青蛙,什么火上飘、水上飞的,我听到就上火,巴不得杀他个枪断人亡!” 聂青沉声道:“只不过,我们的退路已给封死了。” 无情道:“来这儿本来就是不归路。” 陈日月看着东一堆、西一滩的烂泥,不禁有些慌惶起来: “公子,没退路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无情目光闪动:“没后路,那还好可以全速往前进。不过,只怕要快──” 话未说完,忽闻轰隆连声。 山洞又摇晃不已。 砂石、泥土不断打下,大多数的油灯已全熄灭。 洞已坍了半边,但却没有全塌。 还有少量的空间。 少量的空气。 过了半晌,又静了下来,只有三两片土石落下的声音,还隐约夹着几声似猿似枭的凄厉嘶鸣,回响在洞里壁间。 当五人确实知道坑洞并未坍塌之后,无情才唉了一声: “现在,可连去路也没了。” 王飞冷哼道:“看来,我们就只有憋在这里了。” 无情道:“看来,这洞坑里好像还有很多会使火药的活人。” 林傲一哼道:“活着的至少还有孙哗、拓跋玉凤,以及两个自‘神枪会’派来的高手,其中一个好像还是姓雷的。” 无情试探着问道:“这样看来,我们若要从前路走,就是出不去了?” 林傲一亮起火摺子,打量了好一阵子,只见坍石处处,淤塞着烂泥碎石,连刚才扑地而殁的两人,也给泥石埋了大半,林傲一铁青着脸,说:“往前是断断走不了了。” 无情听了,反而行动起来,道:“那好,反正没别的选择,我们只好好好的听你说说,你是怎么来的?洞里还有些什么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到底如何?” 林傲一也像豁出去了,反而捂着胸,徐徐坐下来,道: “我说过,你们问,我答。” 他长吁一口气,道: “反正,这儿到处是塌土、烂泥,我们五个进不得、退不得的人,也不过是五堆烂泥。” 稿于二零零一年十一月至二零零二年六月:“招兵大计”饱受重创几乎破家重生时。 校于二零零二年六月份七月初:叶妙手逐一接待偶像(温小胖)、狮子花(长毛)、妹头、正妈刘骠、好妈金宝、咪咪(海胆)、蜜豆海参、蜜蜜豆、粟粟米、粟米米、云顶大告、美罗、怡保(打巴)、小蝶、跨海(恒生)、飞天(中银)、工商、农行、汇丰、道亨、渣打全陆续入关,入侠客楼大会聚,自黄金屋大撤退,在地王成立大本营。七月二日,自九九年起入社,九十余岁之“花旗”(胖爷)仙逝,寿终正寝,可谓笑丧。为第一批“老臣子”中最后一位辞世的。哀之甚,忆之甚。 第十四卷:金钟罩 第一章 无情青月对白(内附王飞插话) 一他的女友杀手 “反正前无去路,后退无所,”无情道:“我们趁此弄清楚一些久悬于心的疑团,也是好事。” 王飞附和道:“我已坦白过了,也应该到你们坦白坦白了。” 林傲一只说:“问吧。” 无情问:“你是谁?” 青月公子答:“林傲一。” 无情道:“你为什么要从东北来到山西?” 青月公子冷笑:“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只有你们四大名捕就可以?” 无情:“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我问,你答。刚才王飞已答得很详细,很清楚,也很坦诚。我希望你也能这样。” 青月公子:“你问完我之后,是不是轮到我问你?” 无情:“你们都可以问我,这也是一种报应循环。” 青月:“你也会答得很详细、很清楚、很坦诚?” 情:“我能回答的,一定悉尽相告。” 青:“那么,我也答应过:知无不言。” 无:“那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青月:“我一直都在回答你,包括反问。” 无情:“你和令尊‘东北王’林木森,势力一直在黑龙江一带,勇霸一方,是东北武林唯一足以与‘神枪会’抗衡的势力。如果不是为了重大事情,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能惊动‘一刻馆’的第二把交椅──青月公子来到这野岭荒山,入庙捉鬼。” 林傲一道:“我说过,我来这儿,至少有三个理由。” 无情:“一?” 傲一:“为了绮梦。” 无情:“为了她逃婚?” 林青月:“不怕你见笑,在东北,很多好姑娘、美丽女子、世家千金小姐,都想嫁给我,人数大概可以从山上排到山下,可是,我都拒绝了。本来,‘神枪会’的孙三点提出将女儿嫁给我,爹为了不让孙三点面上不好看,一旦老羞成怒便开战在即,便假意说我答应这头婚事。但我却不打算接纳。没想到,孙绮梦一听就溜,宁可跑到这穷荒之地来。” 王飞插口道:“所以,这让你丢了颜面,却反而激起你的兴趣来了?” 青月说的有点艰涩:“我曾易容化了妆,几次接近过绮梦,只她不知而已。我本意要在接近她后再教训羞辱她的,可是──” 王飞:“你见了她,却杀不下手,而且,还转恨为爱了,是不?” 青月:“……我是杀不下手,而且,我愈生她的气,愈是想接近她,愈觉着她是个难得的女子,完全不同于俗流,而且敢作敢为……” 王飞冷笑:“哼,嘿,男人嘛,就是这么回事,像狗一般,你逼他嚜,他跑,你一见他就跑嘛,他就反过来追你。” 青月额上青筋突露:“你高兴怎么说都好,可是,我几次用不同身份接近绮梦之后,发现她真是个令人神迷的姑娘,我没有办法对她下得手,何况……” 王飞讽嘲地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连鬼王也过不了──” 无情打断王飞的话:“你本来想对绮梦下手,但实在不忍,且生了感情,所以反过来保护她?” 青月:“我本来要杀她的,现在,谁要是加害她,得先过了我这一关。何况,我虽鄙恶她老爹的为人,但她娘亲‘雪花娘子’,却一直都很赏识我。” 无情有点意外:“你见过招月欢?” 青月:“我说过:我一早知道绮梦不想嫁我,公然拒婚之时,我已用过不同身份去接近她,并想下手──其中一个身份,就是‘鬼王’聂青。但肯几次接见我的,却是招娘子。她的人很好,相当慈霭,对我也很赏识。那时候,我对绮梦也不甚了解,甚至没直接说过话,但就冲着招娘子善待我一事上,我也不想就在‘一贯堂’里对绮梦下毒手──我第一次便因此留了手,之后,却更下不了手。” 王飞又忍不住插话:“我当杀手的,也是这样。一旦跟将要被杀的人有了情感,就不好下手了。却不知当捕快的也是不是这样?一对犯人有了感情,你还会公事公办,抓他归案吗?一旦跟给追缉的人有了交情,你还一样秉公行事,照样就地正法么?” 无情沉默了半晌:“──我们现在是在问林青月。” 王飞笑了:“你不敢回答?你只敢问我们,就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无情淡淡地道:“我以前也给一位杀手伏击过,他原来是一位捕头,但后来为了不忍心他的一位杀手朋友过来杀我,所以他先代对方过来试试看杀不杀得了我……” 王飞静了下来。 青月公子却接过了话题:“──他大概是过来看看:一,你该不该死?二,他的杀手朋友会不会给你杀死?三,他杀不杀得了你?” 无情微笑,这笑容在他冷峻的脸上颇为难得:“那捕快杀手为了杀手朋友,真是什么都愿意牺牲。他就是不想他的杀手朋友送命,所以先在雇用者面前一番激斗,险险的击败了他的杀手朋友,承担了任务,便过来杀我……” 王飞冷哼一声。 林青月道:“你现在还活着。那捕快杀手当然不是你敌手了。” 无情道:“不。只是他杀不下手,也没下杀手。” 青月:“你们已交了手?” 无情:“他是一个好对手。” 青月:“但他决不是你敌手。” 无情:“何以见得?” 青月:“如果他武功比你高,那么,天下何止四大名捕?他原也是吃衙门饭的呀!” 王飞寒起了颜面。 “名捕只是虚名,天下好官差多的是,岂止四人而已!”无情道:“不过我们却成了朋友。” 青月:“惺惺相惜?” 无情:“是不打不相识。” 青月:“结果,他没能把你杀死,你也不好意思将他绳之以法。” 无情:“反正他要杀的是我,我也没死成,就当是好朋友大家切磋切磋、交交手而已,谁也没伤了谁,而他回去,也正好向他的杀手朋友交差,阻止对方再来下手。我还说要谢谢他才是。” 青月沉吟道:“杀你的敌人反而成了帮你的朋友──这微妙之处我感同身受,最能得个中三味。” 无情道:“只要大家没把事情做绝,没把关系搞砸了,其实敌与友之间,也不是那么壁垒分明。” 青月忽把话题一转:“那位多情捕快不惜当起杀手来冒死,想来,他的杀手朋友也必然是位女杀手了。” 无情微微一笑。 青月进而试探地道:“他的女友既然是杀手,而他又是捕头,又与无情大捕头不打不相识,那么,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么捕快杀手自然就是‘打神腿’庄怀飞了。不知是也不是?” 无情点头:“正是与三师弟追命齐名的‘神打无影腿’庄怀飞。” 林傲一再进一步啧啧道:“那么,他那位杀手女友,想必是我们的见人斫一刀飞月王女侠无疑了。只可惜他们后来好像也没能在一起。” 无情道:“无疑。” 王飞在这时开口了:“你们在这时候引出这番话,是不是立心想戳破我的谎言?要我现出原形来?” 无情皱了皱眉:“谎言?” 青月摸了摸在负伤中仍快速成长的青髭:“原形?” 王飞忿忿道:“你扯出这件案子,无非是要纠正:其实,我来山西不仅为了我刚才所说的理由,还有一个更大的理由是──为庄怀飞报仇。不管伏击吴铁翼或拿刀砍他的头,都是为了这个旧恨新仇。” 无情道:“说的也是。” 王飞恨恨地道:“你更要拆穿我的话:其实,如果不是庄怀飞从中作梗,我和你早已经对上了,也许……我一早已丧命在你们四大名捕手里了。” “也可能是我丧命在你的手里。”无情道:“是更正,不算是拆穿。” 王飞胀红了脸道:“你们更要讥刺的是,庄怀飞尽管肯为我涉险杀名捕,但他到底还是跟谢梦山的女儿恋恋在一起,而我仍是一个为老友独自上路报血海深仇的孤独女杀手。” 无情道:“如果是事实,那是礼赞,也是致敬,而不是讥刺。我觉得这种感情很了不起,比嘻皮笑面扮习家姑娘还要让人叹为观止许多。” 王飞听了,脸上红霞这才稍稍消退了一些:“我是没说全,也没说齐,但我已说过了,我是为了报吴铁翼害死我一个好友的仇而来的──这个人当然就是小庄。我只没有说清楚,但也没意思要瞒住任何人。” “你只是含蓄,”无情道:“我也没认为你说谎,是你自己说的。我只不过表示一下:有些事你不明说,我们也不见得一无所知。” 他叹了一声,对青月公子道:“其实,如果小庄神捕的杀手女友刚才不打岔的话,你已经谈到了正题了:你为绮梦来山西,可跟招娘子有关系?可与‘神枪会’有纠葛?” 二一念之仁就是一念之差 林傲一道:“你猜对了。招娘子对我很瞧得起,她可能看出我对绮梦很有意思,她也不赞成女儿下嫁到‘一刻馆’,很鼓励我和绮梦在一起,所以告诉了许多私己事,还托我照顾绮梦……” 王飞冷笑道:“但她却不知道你就是‘一刻馆’的大少爷。” 林青月道:“也许,她知道了……就未必跟我说这些话了。” 无情道:“鬼王聂青,名满江湖,就算不沾东北王‘一刻馆’的名堂,也一样能回首叫、云飞风起。看来她跟你说的话,一定关系到你来走这一趟疑神峰的重要关键。” 青月公子咧咀青澹澹的笑了一下:“承蒙大捕头恭维,那是天大的荣耀。只不过招大娘是个矜持、内敛的妇人,她能对我推心置腹,看来只是缘分。前一两次接见还没什么,有一日,她遭受刺客狙击,在她的糖水中下毒,我替她及时辨别出来,之后一起揣测,我认为可能是‘一贯堂’白姨娘在外面请来的杀手,她则叫我宜忍毋躁,不得声张,这之后,她就对我信任有加了。” 王飞又在旁冷冷的加了一句:“听来,你好像不是在追求绮梦,而是在追求绮梦的娘。” 青月公子林傲一住了声,盯住了王飞,颏骨上两道青筋一横。 王飞满不在乎的回看他,目光充满挑衅之意。 林傲一好一会,才道:“你这是找碴来着?” 王飞反手抱着刀,故意不太在意的说:“我是寻宝来着,你也是,找碴只是看心情,有时候不找碴,只找烂泥。” 林青月问:“你现在心情似不怎么好。我也是。” 王飞晃着垂向地上的刀尖:“面对不说真实话的人,而自己却全说了真话,心情当然不太好。” 青月公子双目一绿,厉目一发而敛:“你是不忿。” 王飞扬起了一边的眉毛:“我不忿什么来着?” 林傲一道:“你知道我即是‘一刻馆’林青月,也知道我行走于中原武林用的就是‘鬼王’聂青的名号,而你是‘神打回风腿’庄怀飞的红粉知已,当然听他提起过我。我和小庄曾是好友。但他在太白山有难时,我却没去救他;现在来疑神峰,虽然另有目的,但显然也不是为了替他报仇──所以你不忿。” 王飞听了仍然冷笑:“我不是不忿,而是不平。庄捕头曾一再跟我说:你是他了不起的好友,也是值得深交的朋友。我一向知道你鬼声鬼气的,而且来路不明,但他交你这个朋友,却从不怀疑。甚至,你也牵扯了几件案子,他都暗里为你挡架了;你更结了几处仇家,有三个外五门硬功高手要来寻仇,埋伏截杀你,也给他先行打发了。但他待你是好朋友,你心上却好像浑没这个人。谢梦山等人对付小庄之时,小庄因为恋恋而瞒住我,但他却让人送信予你,要你保护他娘亲。你若不知他有危,除非是活不如死的活死人,不然就是与一团烂泥无异。” 林青月蹙起了眉心,好像背门又猝激起一阵痛:“人给庄怀飞起了个外号:‘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抓罪犯’,他其实真的是个人民英雄,他不但抓十恶不赦的罪犯不手软,对付作奸犯科的狗官也不脚软。但他其实更了不起的是:对一些为环境所逼、铤而走险、并无大过或知错能改的犯人,多能网开一面,让他们有机会改过自新。他后来作法自毙、作茧自缚,也实在是因为年纪愈发大了,而且也穷够了,眼看升官发财的都不择手段,杀人放火金腰带,他自己已穷得走投无路,又想恋恋和他娘生活过得好一些,只想要干下一宗不杀一人、不伤一人、不害一人、只黑吃黑的勾当,从此隐姓埋名,远走天涯,不理江湖事,悠然自在飘然去而已矣。” 说到这里,林青月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但他还是落得此下场,那是因为,他不听我劝。” “不听你劝?“ 王飞倒觉意外。 “你劝了他什么?” 无情却兴味盎然。 “我劝他:没有那么便宜的事。要想不伤一人、不害一人、不杀一人闷声发大财,然后远走高飞、脱罪甩身,只怕到头来,杀、伤、害的反而是自己人,甚至就是自己。──这些不杀、不伤、不害的狗屁道理,最后会成了自己的束缚和框框,局限了自己应对的能力,甚至截断了自己的退路。犯法?劫一两银子也是抢,劫万两黄金也是抢;杀人?杀一恶霸也是死人,杀千人一样死罪──何不杀万人夺万金?何不夺尽不义之财,杀尽不仁之人?要杀,就杀个血流成河;要奸,就奸过刘邦、曹操、司马懿!要是奸不过他们,就凶过他们!要是凶不过他们,就像我和他,至少打赢他们!做人做绝,杀人杀死,切忌伸头藏尾、缩头褪壳,做事只做一半,干活只干五成,那就不如不做,一辈子当一等良民、九等贱货好了。”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才顿了顿,颇为惋惜又相当苦恼的说: “到底,他还是没听我劝。他要干宗大案,偏又低调下手。他想事成后让跟着他的朋友手下全得利,但让朋友知悉了他的动向反而先向他下了手。他既要横手发大财,又要慈悲做善事。结果,他有赶尽没杀绝,斩了草不除根,只越货不杀人,手不够辣心不狠,到头来,人家可饶不了他。他半辈子做好事帮人,一生人只犯一次法,不杀不伤,不旁及无辜,打算功成身便退。结果?人家可对他又伤又杀,连同亲信、亲人和他的小亲亲,全都残杀殆尽,平白牺牲,他也枉送性命,这算什么?” 王飞冷哂道:“他才不会听你劝。” “为什么?”青月兀自忿忿:“难道我说错了吗?” 王飞道:“他不听你的话,正是你和他不同之处。” 青月不解:“什么不同之处?” 王飞直截了当:“他有良知。” “他有良心?”林傲一恚怒起来:“你说我没有?!” 王飞嘿声笑道:“你若是有就不会在这儿刻意扮鬼扮马,青眼白牙,吓人杀人,就为了一点财宝和一个女人。” 青月公子当然不服气:“好!就算我没良知,你又好到哪里去?你不也一样,吃碗里翻碗底,既拿吴铁翼的钱去杀人,又受别人的人情反过来杀吴铁翼。你明看是陪人上山入庙看个究竟,其实为的是到庙里上香拜佛不成?!你为的也只不过是摸熟路径,捷足先登夺取‘沙漠蔷薇’而已。一路上,就知道一刀一刀的砍人,却不知人家一次一次的饶你。” 王飞的刀尖已改而向着林傲一晃来动去,颇有挑战的意味: “我一入庙里就给人暗狙了几次,我就猜到是你。──没把你一刀斫死,我还真不乐意。在一团漆黑里向我下手的,大概不会是大捕头,他可一向自重声名,不作暗事,只害得我冤枉好人,发狠多砍了他几刀。只有鬼不是鬼、人不算人的家伙才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是谁饶了谁?哼哼,要了你的命,也许,对夺宝没好处,但替绮梦免一心腹大患,又可跟小庄除掉了一个佞友,替他出一口鸟气。” 青月公子双目寒绿如深潭,捂住胸口,狠狠地道:“那你现在下手啊,我还在这里,还活着呢,别放过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王飞盯住林傲一,忽然赞道:“好一个头。” 林傲一怔了一怔,摸摸自己的后脑,“我的头关你屁事?” 王飞目中发出了狠色:“你后脑勺子够宽,我一刀砍下你的鬼头后,再嵌一粒晶石进去,多年之后,人家指着你的骷髅头颅,都说东北‘一刻馆’青月公子林傲一,给‘飞月’王飞砍了头。” 青月公子听了就说:“好,你斫吧,你要是没本事斫得着、斫得了、斫得下,反过来落在我手里,先奸后杀免不了,你可要活着生受才好。” 这一来,两人都说了狠话。 只听一声轻咳。 “你们骂完了没?” 问这句话的人是无情。 “没。” 林青月只答了一个字。 “还没开打呢。” 说的更狠的是王飞。 “要骂快骂,要打便打。”无情的语音很和气,但却令人不寒而慄,“要是还不想打,骂也没意思,那么,我还要问聂兄一些话,也请林公子回答我一些问题,任何人再随便打岔子,那就是与在下为敌。” “我们在这儿已耽搁好久了。坑里只怕还有敌人虎视眈眈,山下也难免遇上凶险,我可不想三方面人就在这儿消磨时光,一无所成──如果有人蓄意消耗拖宕我办案,那我的轮椅只好从他身上辗过去,也非得前进不可。请原宥。” 三托六尺之孤 发出警告的人是无情。 “这儿还有小哥儿在场,”无情缓缓的道:“狠话大可不必说得太放,讲得太尽吧!” 王飞伸了伸舌尖,做了个鬼脸:“这些小哥儿刀法剑招才狠着呢!” 听来,她倒没意思要跟无情硬拚。 林傲一却已经说了下去:“招娘子跟我倒是有缘,几次见面后,她对我就推心置腹,诉说在‘一贯堂’里所受的种种苦楚。” 无情皱眉:“招月欢在‘神枪会’里过得很不开心?雪花娘子在江湖上也是不得了的人物,下嫁孙三点,是委屈了她。” 林傲一道:“便是孙三点这个伪君子,招月欢本来在江湖上早已闯出了名堂,也聚合了一股武林中杰出人物,他们都当招大娘是首领,他们的组织称为‘夜明珠’。这个组织强大到一度能与‘感情用事帮’抗衡。” 无情忽然眼神一亮。 他仿佛抓到了什么端倪,又记起了什么线索似的,但一时又整理不出秩序,捉不住要害。 他沉吟道:“是的,‘夜明珠’的组织一度非常强大,他们‘劫富不欺贫,劫舍不杀人’的口号,也喊得非常响亮。他们专向贪官污吏下手,专门黑吃黑,跟‘七大寇’的‘劫不义之财行义事’刚好一南一北,或为黑帮的两大清流,只不过,最大不同的是,‘七大寇’是‘劫富济朋’,‘夜明珠’是‘劫富扶贫’。‘七大寇’的匪首是沈虎禅,‘夜明珠’的首领却是女的──我只知道是位女的,却现在才知道是‘雪花娘子’!招娘子嫁入孙家,大概本意是要联合‘神枪会’的力量去抵抗一直与他们为敌的权臣宦官如童贯、王黼之流,以及‘大口孙家’的势力去力抗‘蜀中唐门’的併合,还有藉‘一贯堂’之势力去荡平‘感情用事帮’吧? 青月公子道:“正是。不过,招大娘也确为孙三点的花言巧语所打动,以为他是对她真心的,就算婚前多风流,也以为与她成婚之后便不会再拈花惹草。她也不听外人多次相劝,更不介意他过去种种劣行,以前种种传闻。她是真心对他好的,然而,孙三点却只是利用了招娘子的号召力,吸纳了大部分‘夜明珠’的成员之后,反而削了招娘子的权,而他自己却死性不改,依然故我,而且变本加厉,还到处猎艳渔色,纳妾添侍,结果讨来了个白孤晶,这个女人手段厉害,把许多孙三点身边的女人都一一逼疯赶绝了。” 无情道:“白孤晶是‘感情用事帮’的副帮主,武功、智谋、手段都高明,招娘子一定感到忐忑自危了。” 林傲一道:“何止自危。招娘子心知再这样下去,只怕母女都必会丧在白孤晶手上。她要我设法保护她的女儿。” 无情又皱了皱眉:“绮梦?” 林青月点头道:“她说她一早已示意绮梦,真的情势不对时,可向孙三点要求远赴疑神峰,枯守猛鬼庙,孙三点既念念不忘想占据那儿的地盘,但又一直苦无适当的人手,谅他也定必批准。万一她有个不测时,至少绮梦也有个退路。” 无情道:“这么说来,招大娘是一早苦心孤诣为绮梦作了远遁的布置。──然而她为什么那么相信你?” 林青月也有点愕然,似没想到无情会有这么一问。 “……也许,这就是所谓缘分。招大娘一见到我,眼光就一直在我脸上逡巡不已,初时我也觉得有点不自然,但一旦攀谈起来,没十来句,大家已经熟络起来,我也觉得她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完全没有隔膜,绝对可以信任。她托我照顾绮梦,其实有点突兀,可是,在当时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王飞突如其来的问了两个字:“缘分?”语音大有讥诮之意。 “是的,缘分。”林青月说,“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诠的默契。往好的说,就是你明白我、我信任你,我们可以在一起的意思。” 王飞吐了吐舌尖,故作沉吟的叹道:“哇,那当真是情投意合!往坏的说,也可说是: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束缚了两个人──可惜她是绮梦的娘!” 林青月这回却好像没注意她语气有挖苦之意,只道:“从那时候开始,我本来要对付绮梦的念头,也打消了大半,反而很想帮招娘子保护她女儿。” 无情心忖:“这倒是合情合理的。青月公子本来是因绮梦的摒弃而排拒而要兴问罪之师,但遇上了招大娘,却十分倚重信任,甚至将女儿的安危交付于他,这一来,前后形势逆转,林傲一的心态也转变了,也不稀奇。何况,‘东北王’林木森早年遭仇家追杀与妻毗离,所生的三子一女中只保住了林傲一,也没续弦,这儿子性格倔强、冷傲,只怕也跟少霑亲恩有关。”他心里是这样想,但口里却道:“尽管你们很有缘,但她这么说你就信了吗?──孙三点平白无故的答允遣掌上明珠的女儿上座荒山,这算什么意思?” 林青月道:“不知怎的,我对招大娘有一种悠然而生的亲切,重要就是因为她说话坦诚,没有隐瞒。” 无情有点动容:“她告诉了你猛鬼洞里的秘密?” 林青月悠然道:“所以我才觉得她真的信重我,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 王飞也讶然不已:“她告诉了你什么秘密?像你这样阴恻恻的人她也信之无疑,难怪她会饱受孙大口的欺凌了!” 无情却立即问了一句:“你……却为何觉得招大娘分外亲切?” 王飞的话有点气急,不像是一个老练杀手说的话。 无情问的话也有些不像一位老练捕头该问的,会问的。 林傲一却似并不拒抗无情的问题:“招大娘她……”他伸出了左手,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他的手背: “她说得亲近时,用手轻轻拍拍我的手背,有时候,甚至拍拍我的肩膀,以表鼓励……” 王飞干笑了几声:“哈!哈!” 林傲一马上敛起了追忆的眼光,寒起了脸:“哈什么?!” 王飞给他一叱,也冷起了脸:“‘鬼王’聂青、‘青月公子’林傲一也需要一妇女之鼓舞,有什么不好笑!” 无情却非常明白。 他看了看林傲一的手。 秀气。 微颤不已。 多青筋突露。 ──秀气是因为他的出身。 ──微颤是因为他一向都对人紧张、防卫。 ──青筋是因为他练的武功并不王道,也不纯正。 内心也是。 无情也向林青月瞥了眼: 他脸色青白。 瞳孔发绿。 很少笑,经常寒着脸,令人不寒而慄。 ──尽管他长得也算清俊,甚至有一种男人少有的秀气,但这样看去,是使人畏惧多于尊敬,令人害怕大于喜欢。 这样的人,大概朋友也不多吧! 就算有,也你虞我诈,不能推心置腹,相交莫逆吧? 但招月欢却对他好。 对他亲切。 而且信任他。 ──这种感觉很重要。 对一个什么都要一拳一脚打回来的年青人而言,温馨是一种重要的感觉;一旦有人是纯粹对他好,他会分外珍惜。 大概,招月欢就是这样待他的吧? 她不但与他细诉委屈,还敢慈霭的接触他的身体,还委以重任──这种倾情,大概要比任何语言更打动人心罢? 所以无情立即道:“我相信。” 林青月正对王飞反唇相讥,一时没听懂过来: “你相信什么?” “我信缘。” 无情道。 说得斩钉截铁的。 有无情这句话,青月公子林傲一才像没那么忿忿不平了。 因此他才可以把未完的话叙述下去。 四失梦碎魂第一刀 林傲一道:“她告诉我,疑神峰上有座猛鬼庙,庙里直通猛鬼洞,洞里有两大宝藏,一为少数人所知,但却无法得之;另一是几无人所知,是个绝秘。” 王飞倒是意外:“两个宝藏?!” 无情愈是沉着,眼神愈亮:“一个便是‘沙漠蔷薇’了?” 林傲一点头道:“这是天外奇兵。‘一贯堂’孙三点便是打算独占这块奇铁,打镌独门枪枝,足可天下无敌。” 王飞冷哂道:“天下无敌?谈何容易!” 无情平实地道:“这块奇石异岩,的确珍贵,非同凡品,但要说得之便天下无敌,也未免言之过甚。” 林傲一却道:“确是可天下莫御。其实,我在赴‘神枪会’之前,也听爹爹说过了,的确有一种奇矿宝石,一旦镌造成兵器,便威力大增,假使施用得当,独霸天下亦不难矣。他还列举出了现成的实例。” 王飞奇道:“实例?莫非有人已先得到‘沙漠蔷薇’,而且已镌造成兵器了?” 她这句话,是讽嘲大于提问。 因为自从庄老波发掘到“沙漠蔷薇”,一踢断足之后,这“奇花异石”的传说才沸沸扬扬起来,江南朱勔马上派出了沈选,宋城蔡京立即派来了洪初民,要霸占开采这“怪铁花瓣”,结果,跟一众番兵、乡兵与矿工,全都死于非命,不死的也吓个半死不活,连同一干志在夺宝的武林高手,江湖好汉,死的死,疯的疯,失踪的失踪,大部分都丧命在这洞坑里了,没听说过有谁掘了宝活出来的。 确是如此。 ──这疑神峰上“沙漠蔷薇”的传说,就像大都会的豪华赌坊中的高额彩池一样,看去只要你一博而中,巨额奖金全都是你的,刹瞬成富贵,但你无论是孤注一掷,或分散出击,大包围还是冷门狙击,结果往往只是成为血泪堆叠出来的彩池之一部分,彩没分着,大富大贵的传说仍只传只说,但血肉横飞万骨枯则就正是这些信有运、不要命、放手一博的寻梦人。 不料林傲一却答:“正是。” 无情也道:“便是。” 王飞倒是一愕。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布局的人。 ──有一段时候,她扮成天真无邪的习玫红,一直以为要来趁火打劫的聂青,还有自以为能保护妇孺弱小的盛崖余都给她瞒过了,都纵控在她股掌之上。 绮梦她有深交,但这两人连绮梦要干什么也不晓得。 猛鬼庙她进过,而这两号在武林中大有名堂的人物却全不知洞里虚实。 然而,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的。 ──无情一早已怀疑她是王飞,早有防范。 ──聂青身份却是林傲一,他在洞里盘踞的势力可比她大多了、熟多了,也强多了。 她对一些事态的来龙去脉,反而似不比这两人知道得更多。 所以,现在反而是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话也谨慎了起来:“听来,对于近日的江湖传闻,只怕我已错失了不少。” 无情道:“应该没有错过,只不过未必会多加注意。” 林傲一道:“大捕头指的是‘跨虎江’习家庄的事?” 无情道:“那确是一宗。” 王飞不解:“那件案子跟这儿的事有什么瓜葛?” 林傲一道:“习家‘失魂刀法’由三百二十多年习豫楚所创立,他也同时建立了相当的武林地位,后传于子习祈堂。习祈堂以建立习家庄,声势一时无俩,连后来崛起的武林世家:‘南宫、慕容、费’、‘上官、司马、唐’也远不如他。” 王飞道:“这我听说了。不过,习家要传了差不多十代之后,才出现了一位打遍关中无敌手的习奔龙,这才奠定了‘跨虎第一庄’的名号。” 无情顺着话题说了下去:“那就是说,当年‘福骥王’习豫楚所创的‘失魂刀法’,虽然出色,但也只是一派宗主而已。到了他儿子‘露明飞将’习祈堂,将这股势力组合成‘习家庄’,声势更为壮大,但在武功上并无精进。直至近十代后,出现了一位‘艳阳天王’习奔龙,把习家刀法逼出了精华,并镌造了一把‘碎梦刀’,将‘失魂刀法’演练到了极致,发挥逾十、百倍的力量,一时关中无人能敌──你可知道其中关键?” “关键?那是出现了一位武学奇才‘艳阳天王’习奔龙啊──呀!”王飞说到这里,突然省悟,叫了起来,“你是说……那‘碎梦刀’──碎梦刀!碎梦刀是用──啊!” 无情点头:“习奔龙以‘碎梦刀’使‘失魂刀法’,其特色就是功力遽然增强百数十倍,且刀法更加迷离精奇,能轻易击败强敌。更特别的是,在比斗中凡是为‘碎梦刀’所伤,不论失得有多轻微,一律失去斗志,纵要打下去也必致创口崩裂而溃散──对于这一点,我四师弟冷血,绝对可以证明。” 当然,在武林中,无人可以怀疑冷血的战志与斗心。 他是遇强愈强。 遇挫不折。 遇悲不伤。 而且,愈伤愈使他燃起斗志。 他善于以寡击众,愈是负伤,愈是反扑猛烈。 所以,在江湖上,谁都知道“宁杀勿伤”指的是谁──伤了冷血,等于自找死路。 他的武功剑法,反而是在负创后才显真章。 但他曾一度伤在“习家庄”庄主习笑风手里、刀下。 他曾一人力敌“单衣十二剑”,伤一次就强一倍,愈伤愈勇(详情请见“四大名捕走龙蛇”系列之“大阵仗”),结果,他浑身浴血,“单衣十二剑”却无一能活。 可是,那次,他一度受轻创于‘碎梦刀’下,居然无法再战,束手待毙──要不是小珍、习玫红、习秋崖反而以“碎梦刀”杀了习笑风,只怕此刻四大名捕中已没了冷血这名号。 冷血也因在此役中,跟习玫红结了缘──不然,王飞又何必冒充是习家三小姐?(详情请见“四大名捕走龙蛇”系列之“碎梦刀”) 王飞本来就冰雪聪明,无情只讲了个开头,她马上发现了端倪。 无情续道:“我们都知道,当年,‘艳阳天王’习奔龙是得过奇逢巧合,得到两块奇铁,找了个铸剑名师‘妙手’常威,打铸了‘碎梦刀’,登时威力大增,关中无人能敌。可惜,不久之后,习奔龙突然暴毙。其子习酒井,武功远在其父之下,不过习家庄余威尚在,在武林中仍无人敢攫其锋,直至──” 林傲一接下去说:“直到习酒井也据说因酗酒过度,猝然暴卒,第十代庄主便由‘棋高一着’习笑风担任。这时候,便发生了习家庄主发疯杀亲人一案,结果惊动了铁手、冷血两位名捕查究,才发现是习笑风早已给他庄里的大总管‘九命千手’唐失惊、二管家‘添胜爷’习英鸣、三管事‘马聂胜’习良晤等人操纵、包围、控制了。习笑风装疯扮傻,便是想拖延‘九命大总管’唐失惊暂不向他施毒手,以及吸引办案人员的关注。” 无情微微一笑道:“他的行为的确引起二师弟和四师弟的注意。” “铁、冷二捕很快便查出了唐失惊一伙人正纵控习家庄,正如他们逐一併吞、蚕食落雁帮和灌家堡一样,习家庄大权早已落在他们手里,他们之所以一直迟迟没对习家庄子弟赶尽杀绝,那是因为,”林傲一这段话显然是对王飞叙述的,“他们还没学到真正的‘失魂刀法’。” 王飞明白他的意思,而这段江湖血案始末她也知道好一些,现在归纳起来,一下子便理路分明,所以她说: “其实‘失魂刀法’不重要,重要的是‘碎梦刀’。” 林青月点头:“‘碎梦刀’能有如许威力,决非凡铁,我们‘东北王’的人,一早就怀疑习奔龙原是得了奇兵宝器,方才铸造出这么一把绝世兵刃来。” 王飞心里了然:“你怀疑打造‘碎梦刀’的,便是‘沙漠蔷薇’?” 林青月道:“而且还不是最精粹的一部分。” 无情补充:“更且可以肯定的是:不是一大块完整的‘沙漠蔷薇’。” 王飞问:“何以见得?” 无情道:“如习奔龙拥有大块精铁,何须只铸造一把‘碎梦刀’?他又何必怕别人找上他的子孙夺刀,故意把来自刀的力量推给刀法?” 王飞恍然:“所以,你之所以上疑神峰,不只是为了追打大老虎,而老早在铁手、冷血在跨虎江破了灭门血案之后,你已接手办理此案了!” “也对。” “也?” “因为我认为两件案子本来就是一案。” 无情解释,“失魂碎梦的第一刀砍破了多年迷局,虎威通判和沙漠蔷薇本就是一体两面。” 五可以寄百里之命 林傲一道:“所以,看起来你们四大名捕四个人像在办几宗不同的案子,其实都是在办同一件案。你们初期也是四位一体,一体四方,对不?” 无情笑道:“现在说来,好像是你在问我,而不是在回答我的话了。” 林青月承认:“我的确是有话要问你,只不过现在还没轮到我。” 王飞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两个男人不简单。 她一直都以为自己的身份最诡秘,这两个同行的男人虽都有些本领,但他们在明惟独是她在暗,何况二人不是各持立场就是各怀鬼胎,自己只要逐个击破,便不难对付。 现在看来在三人之中,似反而自己最是单纯──怎地一个杀手,居然不及一个公子哥儿、一个吃公门饭的来得神秘?!──她为这点而颇不甘心,很不忿气。 甚至有点儿气愤。 所以她有点不忿的说:“所以,你们四大名捕,是从‘碎梦刀’和‘十二单衣剑’那件案子一路查起,查到这儿来的。” 无情不承认也不否认:“这事还有前因,但我的确与铁二师弟、冷四师弟沟通过,‘碎梦刀’一旦发挥出莫大威力来,就连极简单平凡的招式,也可以发挥到极致,使人产生迷眩、幻觉,令敌人只有束手待毙而已。我们那时已参详过‘猛鬼庙’的传说,请教过大石公,他认为制造‘碎梦刀’的奇器,极可能与‘沙漠蔷薇’有关系。这一点,相信林兄亦有同感?” 林傲一道:“家父曾查过‘艳阳天王’习大侠在成大名之前,的确曾来过山西,并且一度上过疑神峰来。所以,待招大娘提起这个神兵利器的宝藏时,我知道确有其事,心震动莫已。我混进‘神枪会’,虽说是为折辱绮梦而来的,但家父也肯让我冒这一趟险,主要却是因为他听说吴铁翼也曾来过‘神枪会’,很可能跟‘一贯堂’合作联手,万一二家联合,那对‘一刻馆’可百害无一利。他老人家尽管担心,但在我一再坚持下也赞成我跑这一趟。” 尽管东北“一刻馆”势粗财横,但要面对“神枪会”这等强敌,也真丝毫松懈不得,而且,双方布置的眼线,也十分之多,对敌情的把握,也极之注重。遇上重大事情,“东北王”林木森最信得过的,当然是他自己的儿子,不敢假手他人;虽然,林青月一直认为他父亲从来都不相信他的能力和才干。林傲一一旦身入虎穴(当然也不算是独闯,林山主当然找了人相伴,保护他的儿子),“神枪会”猛将如云,“一贯堂”高手林列,孙三点更是如狼似虎,精明狡诈,林傲一虽有多重身份,又擅乔装打扮,但也必步步为营,惴惴不安,当真是一步一惊心了。 无情问:“那么,你刚才说到招大娘提到有两大宝藏,一为人所知,一却是绝秘。那么说:‘沙漠蔷薇’算是为众所周知的一桩吧?” 林傲一明白他话里的余韻:“另一件秘密就是:吴铁翼可能把他这么多年来一手策划的劫掠,以及与他人和其他门派合作干下的大案,所得到的财金银两,全部埋藏在猛鬼洞里。大家都只知道洞里有鬼,坑里有奇石,却不知道这坑洞里还有富可敌国的金银财宝!” 王飞听了,顿时憋足了一口气:“你是说──这洞里有──吴铁翼的──所有宝藏──?!” 无情补充:“只怕不仅是吴铁翼的,而且还加上这三十年来,跟吴铁翼一齐犯案贪污、谋利劫掠的集团、门派,托交吴铁翼的一切财富。” 王飞这次又倒吸了一口气:“那么……” 林傲一代她说下去:“谁得到了这洞里的宝藏,一能富可敌国,二可天下无敌。” 无情接道:“所以,人人为此,不惜牺牲性命,泯灭良知,你虞我诈,弄鬼装神的,也要非得到洞中之宝不可。” 王飞到现在才吐出一口气:“看来,我这嗜好倒是价值连城。” 无情忽道:“恭喜你。” 王飞莫明其妙:“恭喜我?” 她今天只觉得一向神秘的自己,却一点也不够神秘,反而眼前人人都比她诡秘。 连说话都神神化化。 无情道:“你来疑神峰,本来有三个目的──” 林傲一道:“一是为了绮梦的号召。” 无情道:“二是为了要杀吴铁翼。” 王飞自己也说下去:“三是为了得到洞里的奇石。” 无情道:“现在,你又大可多了一大理由。” 王飞这才明白他“恭喜”之意:“你是说我可以去抢夺洞里的宝藏?” 无情道:“洞里的宝藏,不仅是吴铁翼和那些佞臣贼子的,也有一小部分该属于庄怀飞的。” 王飞听了,不知怎的,心里头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可是她马上装成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道: “我比较在乎石头。我先前并不知道洞里有宝藏这回事。” 无情提醒他:“可是,现在看来,洞里的晶石,价值可不比财富少,得之可以天下莫敌──这石头也不好拿,更不可多得。” 王飞噘了噘唇,道:“我初只以为是美丽的石头,现在却成为铸造兵器的硬家伙,那就不好玩了──对我而言,也不是势在必得之物。” 无情暗里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了。如果不是势所必得,那就犯不着拚上性命去抢个你死我活了。” 他希望王飞听懂他的意思。 王飞却听得来了兴致:“抢个你死我活,好哇!这才好玩!别人都争的东西,没我怎行!你抢他劫,我再来黑吃黑,这种事我王飞月一向俺优而为之。” 无情心中暗叹,只好转向林傲一:“招大娘告诉你疑神峰的秘密,她是想引你上八宝客栈,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林傲一说:“我想招大娘突然对我倚重错爱,但她也有私心,别有所求。” 无情左眉一剔:“她是想诱你有足够的理由,一併上疑神峰,好照顾她女儿。” 林傲一道:“她的确是不放心绮梦。她曾抓住我的手,流着泪,看着我说:‘你是个可以寄百里之命的青年。绮梦要是对你好,她若从了你我也很放心。要是你们合不来,你暗中明里照顾了她,山上的宝藏也足够你挥霍五代了。’我想,这番话,既有打动我之意,也有利诱我之心。” 无情道:“但你还是感动于她的盛情?” 林傲一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坚毅之色:“她托我做的,我本来就要去做,当然更加要做,最多,做好了之后,不伤害绮梦,给她一些儿教训,也就是了。我们见面之后,不久,招大娘自杀的消息传来,我明白这是她临终的托嘱,更不想违逆她的美意。” 无情暗叹了一声:看来,青月公子对绮梦是始终未能忘情,更重要的是,他对绮梦的拒婚,一直都认为是奇耻大辱。 林傲一续道:“招大娘也不只空口说说算了,她还指派了两个人助我。” 无情觉得听到正题了。 “谁?” “这两个人,一个一早已丧命在这儿,他就是铁布衫;”林傲一道:“一个刚刚才躺下了,他是金钟罩。” “便是这两个人,应该还有一个横行太保平諫成,这应就是我们最想知道,但又最不清楚的情节,”无情吁了一口气,这坑道里的空气已愈渐混浊: “愿闻其详。” “好,反正我们现在暂也出不去,敌人也攻不进来,”林傲一干脆俐落的说:“我就选重要部分,简单的说。” 稿于二零零二年六月十日:生死存亡关键“张子房”房产证终于到手,足可起死回生,三剑客重燃希望。 校于二零零二年六月十六日:恋战一年半的“捉奇”苦战,终于告一段落,惨败结束/九至十日:earthking大战,阿一、牛佬劣势下据“蚁语传音”指示策略终能扭转局面,反败为胜。 第十四卷:金钟罩 第二章 我的头 一她的下体…… 这人疯了。 一时间,在“绮梦客栈”里里外外的人,全有这种想法。 ──原来,吴铁翼已经疯了。 他除了一身伤烂、千疮百孔之外,原来连脑子都伤得很重,恐怕亦已腐烂了吧,以至语无伦次说出这无聊话来。 这个人已经疯了。 陡地一声大叫。 尖啸。 一人飞了出来。 人,是从客栈里直“飞”出来的。 ──与其说他是“飞”出来,不如说在尖锐吃痛之下,极度惊恐之中作出了舍死忘生的反应,负创一掠而出。 跃出的声势极速,而且猛烈;一掠出客栈门口,他就如蒙阎王特赦,脸上露出狂喜之色;一掠到客栈前的旷地,他步伐已跄踉;一旦远离了客栈,他就全身摇晃震颤不已;一挨近五裂神君,他就失去了支柱似的,整个人垮了下来。 “五裂神君”陈觅欢及时一把扶住了他,偌大的一条汉子全身像已“散”了开来似的。 五裂神君脸色大变急叫了一声: “独孤,你──!” 倒在他怀抱中的是独孤怕夜。 据五裂神君所知的独孤一味,与他相斗数十载,这是一个死缠、烂打、凶悍、不怕死、也几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好汉,而且武功极为高强,但韧力更强,打不过他的,给他一轮抢攻接得下来的也会给他攻得不敢恋战,就算武功比他高的打到后来就算占了上风也会给他累死──要不是遇上这种劲敌,五裂神君早在十几年前就可以“独占”绮梦客栈当他唯一的“老板”了。 他跟“白蝙蝠”交手了几十年,也等于是交往了几十年,要他用两个字去形容这个宿敌,他也惟有竖起大拇指说一声: 好汉! 然而这个好汉如今却软倒在他怀里,满眼都是惊惧之色,而且额角已正在腐烂! “我……我的头。”独孤怕夜浑身颤哆着,他的眼角正在裂开,下颏也有了裂纹,他用抖动的手指指着店里,千辛万苦才能在咬下一截溢着鲜血的舌间挤出了下一句: “她……她的下身……” 大家都随着独孤一味的望去。 绮梦客栈── 大门口── 门内── 墙前── 石榻── 榻上的人! 榻上的人已掀开了厚重重、沉甸甸的被衾,霍然站了起来! 她把双手举在半空,还发出了极其惨厉的尖啸: 向天。 “咇剥”而响,屋瓦震破了两个大洞,当空的月华,像牛乳一般注入了屋里: 而且倾注在她身上。 这使他们(在客栈外面的人)清晰无比的看见了一个: 本来娇小、雪白、无依、瘦弱的清丽女子,忽然之间,裂开了血盆大口,伸出了醮血的长舌,双目几乎完全反白,散发激扬,而她那长得不合乎上身比例的下体竟是: 像一棵枯树,缠着许多妖艳的花! 她是谁?! 她就是那个娇弱无依、清秀可培、一向饱受欺凌的杜小月?! ──如果不是,那么,她是谁呢?! 不相信。 打从一听吴铁翼那番话的叶告与何梵,压根儿就不相信他的话,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句,连同他那句挑衅似的“嗯?” 决不可置信。 什么话! ──杜小月会是唐化?! 在整个“绮梦客栈”里,何梵和叶告心目中认为最纯良、乖训、听话、不伤人的杜小月,竟会是传言中最可怕、最毒辣凶狠、杀伤力也最大的“破烂王”唐化?! 这算什么话?! ──杀了他们也不相信。 除非是他们亲眼看着……就算目睹也不见得相信,因为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但他们就是亲眼目睹了。 目睹杜小月对独孤怕夜出手。 而且是下了毒手! 当吴铁翼说到杜小月是“破烂王”唐化的时候,叶告和何梵正扭头望向客栈里的杜小月。 因为这句话实在太荒谬了。 ──铁布衫居然会是吴铁翼,已够匪夷所思了,而今这来路不明的吴铁翼,居然指出杜小月就是唐化,那更是荒诞绝伦的事。 叶告马上望向杜小月,是因为为她抱屈。何梵也心同此理。 正好,这时候,守在床边,意图保护杜小月,主要是隔开吴铁翼的独孤怕夜,也转首看向杜小月。 他回头是因为不可置信。 他大概还想向杜小月说一些抱不平,安慰的话,所以才回首的。 要是他不回头,就看不见真正的杜小月──至少没亲眼目睹她的下身。 要是他不回首,只怕他已死定了──马上就命丧当堂。 他一回身,就瞥见杜小月刹地掀开了棉被,长身而起,也没有见她扬手,但她显然已出了手,三蓬银针,一蓬打在独孤的左右胛骨、一蓬打在独孤的左腰肋间、一蓬打在独孤的左肩臂上,那时,正好是独孤怕夜转身要看她、跟她说话的时候。 要是独孤没在这时候拧转身子,那么,这三蓬银针,就会尽数射入他背门的要穴上,白蝙蝠就非即死不可了。 也就在这刹间,独孤一味看到了眼前的杜小月: 她的颜面依然是楚楚盈盈、惹人怜惜的小女孩。 但她一站起来,很高,也很长,下身簇拥着一朵又一朵就算在月夜的微芒下看去也显得相当妖艳的花,下身还纠结着许多长藤条子,整个看出去就像一棵树妖,多于似一个人。 ──也不知道独孤怕夜是骤然看到她,大惊失神之际才看到了三蓬银针,还是先着了三蓬银针,吃痛之下,一看杜小月竟变成了如此狰狞,整个人才倒“飞”了出去,一直“飞”出了客栈,“飞”到了他的战友五裂神君的怀里,他才倒了下来,他才敢垮了下去。 叶告目定。 何梵口呆。 这时候,杜小月才双掌击天,向天长啸,然后静了下来,披发向外,咧咀笑了一笑。 这真的是“裂咀而笑”。 在月色下,她裂开了血口,伸出了长舌,舌尖还在自己秀气的鼻尖上舐了一舐,才“嗖”地收回口腔里去。 这时,她的面容又回复了:原来的杜小月──娇小。 柔弱。 无依。 且惹人怜。 这时候,大家都听到吴铁翼诡笑声和哑声说出来的话: “你们看到了吧!这样的杜小月,我怎么强奸她?我拿什么来奸污她?我能强奸她吗?我吴铁翼只爱好渔色,可我是个奸淫妇女的人吗?!” 诡笑和嘶问,在大家此际听起来,就跟哀号与悲鸣,差不了多少。 吴铁翼悲声叠问。 众皆无语。 惟峰上有回声。 因音如山魈发出共鸣。 啁啾不已。 这时候的杜小月,既已掀开了被衾,好像也没打算再在榻上躺下去了,于是,用一种缓慢的步姿,一步一步,一步一停,一顿一行,一动一凝的走下床来。 所谓一步一顿、一步一凝的意思是:她的身形极高(不,长),而上身的柔弱与下身的粗壮极不方便也不平衡,乃至她跨步走来之际,走一步,得停上一停,而且,她全身上下的骨骼都似散垮了似的,走的时候,一聳一聳的,有时候,膝不弯足不点地的,有时候,肩骨竟垂到腰际,连头骨都似给扭断了似的,往前走的时候颜脸居然可以不扭头就往回望,好像是一个拆散了的傀儡木偶在走动,又似两个不同的人给缝合在一起,甚至是一人一树给一种神奇诡秘的力量强融合为一,才会产生那么诡怪的形象,那么恐怖的步姿。 稿于二零零二年六月十二日:终于取得“佳宁娜”b1519证件,情势逆转,苦尽甘来,犹如死过翻生,但虽重生仍得负隅再拚,“拚着活命,退是没命,命运令我忧忿是以后前程,我那可屈膝恭恭也敬敬,天生我志气傲定有一天会达成,生,原是一笔赌注,要勇气来做决定,赌,正显我真本性,你听那热血欢呼声──”(“浴血太平山”歌词) 校于二零零二年六月十八日:agvicultuval之重大关键,贵人相帮、贤内助得力、助理有功、顺利运作。 第十四卷:金钟罩 第三章 青月公子的告白(内附鬼王的内心独白) 一三通 (我是聂青。“鬼王”聂青。我知道我的身份已泄露了,你们都已知道我是“东北一刻馆”少馆主“青月公子”林傲一。可是你们错了。我愿意当“鬼王”聂青,不愿做林少馆主。林傲一只是“东北王”的儿子,我爹爹的附庸,我在他麾下只以其威名震慑他人,却从未干出自己的事业。聂青不同。聂青是我一手创造的人物。只有聂青才属于我,才是我的。他才是我。我不要在“东北王”的阴影下当狐假虎威的林公子。我要当在江湖上倏忽莫定的“鬼王”聂青。我今天就算受伤了,就算失败了,但我已做了我要做的事,我是“鬼王”聂青。) 你们问招大娘派了两个人与我同行的用意何在?我想,她是想协助我。或许,她主要目的并不是帮我,而是加强我的人手,通过我去协助绮梦,让绮梦取得吴铁翼的宝藏,还有“沙漠蔷薇”这盖世神兵。招大娘帮我,就是帮了她女儿,这点道理是讲得通的。 想必你们都知道“片片雪花片片刀”招大娘“夜明珠”的组织,虽大都已给孙三点和“一贯堂”吸纳瓦解,但仍有“三大硬门高手”和一位轻功提纵术的好手,依然效命于招月欢,死尽忠心。 这四个人,俗称“一轻三重,三重不如一轻”。一个便是金钟照,一个叫做铁拔,一个名叫平諫诚。他们原练的都是硬门武功。一个专练打不死的“金钟罩”。一个练的是“刀枪不入”铁布衫。一个苦习无懈可袭、罩门移位的“十三太保横练”。听说,他们也因此得名,也因此而命名:金钟罩、铁布衫和十三太保平横练。另外一个轻功高手,本来就是“太平门”高手,他只是相知于招大娘,不能完全算是夜明珠的旧部,只能算是半个。 不过,招大娘生恐孙三点狼子野心,容不下人,这四人若全留在身边,难免将遭孙三点排除异己,一一赶尽杀绝。所以,她示意这三个半忠心耿耿的手下大将,化整为零,一个一早已拨入绮梦身边,充作仆人,暗里保护绮梦。另一个则一早已离开东北,遁走江湖,只要招大娘一声号召,随时可在武林作出声援。一个则一直化身为闲人,常常侍奉招大娘身侧,待机行事。另外“半个”,则依然留在他出身的门派,待有需要时才作后援。 前三个是谁?不用说,当然就是铁布衫、金钟罩和十三太保横练。 听说,如果没有“十三太保横练”这个人,以及由这人找来的用毒高手、辨毒高手,在招大娘身伴隐藏培植,招月欢早就不知给白孤晶下毒杀害几次了。 同样,如果没有铁布衫,绮梦也不知有多少次丧身在“感情用事帮”的手里。 同理,如果没有金钟罩在江湖上布置呼应,也许,孙三点一早已亲自下手杀了一直对他图谋野心多方阻挠的元配夫人招月欢了。 在这方面,这三个人,虽各化身不同名目和身份,但所负的责任、所持的态度、为谋的事都是互通的。 招大娘派了谁跟我互为奥援?她要我与潜伏在江湖上的金钟罩联系,又要一向伴在绮梦身边的铁布衫和我呼应。 可是,不久之后,招大娘自杀的消息传了开来,事情便有了很大的转变。 我本来跟铁布衫相处得好好的,后来他跟绮梦到了野金镇,也一直与我保持暗通消息。 我跟金钟罩也联络上了。 这几个人中,其中变化最大的就是他: 金钟罩。 他其实是一个关键。 这该怎么说呢? 招大娘就是太易相信人了,要不,她就不会把身家性命,全交了给孙三点。当然,她若不信人,也不会把一切秘密向我诉说,我也不会立意要帮她完成遗志。 信人的人也有福气。就是因为信人,所以容易有人为他卖命,就像刘邦、刘备,江山就这样打出来的,但信人的人也有弊病,万一被所信的人背叛出卖,就得要付出可怕而沉重的代价,就似符坚、芉槐,大好河山就此垮掉,还累垮了支持他们的人。 招大娘信重人的效果如何?这很难说。至少,在她生前,有许多能人肯为一个妇人效命,已算十分难得了。 不过,她把金钟罩派到武林中潜伏呼应,就肯定是个不智的决定。 金钟罩练的虽是硬门武功,却工于心计,当然,他若不是善于谋略,招大娘也不见得会安排他在外接应。 招大娘毕竟是有眼光的女人。 金钟罩人在江湖,什么事他没见过?什么人他没结纳过?当时,“夜明珠”组织已然式微,招大娘也已受困于“神枪会”,她的势力也完全给孙三点架空,对这点,金钟罩是心知肚明的。 俟招大娘自戕消息传来之后,金钟罩也再无禁忌了。 我联系上金钟罩。金钟罩也联络了铁布衫。我们三人曾私底下会聚过。 原来,就在那次矿工发现了洞里有锋锐奇石之际,那时候,大家还没给它个“沙漠蔷薇”的名字,金钟罩就率先跟铁布衫赶了过去,要先捡便宜。我也赶了过去,实不相瞒,也是为了占便宜。我们三个人会在一起,便宜谁也没拣着,几乎先打个你死我活。 这怎么说呢?坑里的确有一株奇石,也不知是怎么“生”出来的?谁“种”出来的?反正,比乔木还高,一层一层的,开着花瓣往上长,谁也不知它埋在土里有多深?最底下还有什么东西?我们分别掘了好久,之前的矿工、之后的乡兵也掘了好久,都没到底儿。 我说它是一“株”奇石,不说一“块”,你们觉得奇怪,是不?我也没办法。它像是一棵树,多于像一块、一条石头,石头哪有那么长的?哪会结成一片好像天公妙匠镌刻上去似的,但树又怎能那么尖利?那么的硬?反正,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大家都不晓得它是怎么来的! 我是说:铁布衫、金钟罩还有我,先行打了一场,后来发现,这东西太高太大,掘又掘不走,拔又拔不动,只要扳下一块,那就很不错了。 偏是要撷下一小块也不容易。 坦白说,咱们用了十七、八种方法,金钟罩和铁布衫都是练硬门功,而且硬功夫练得世间罕见的强、少有的少的家伙,也一样没它的办法!得宝实无用处,我们还打来干啥?不如合作。 的确,大捕头说的对:结盟往往比决战更有力量。 我们且住了手,交换了来路,说到底了,都是招大娘招来的人。不同的是:金钟罩是为了他自己那伙人,铁布衫倒真的是为了绮梦而争夺,我呢?我为我自己,为“东北王”能强大过“神枪会”,为“鬼王”聂青扬名立万,也为招大娘所托──我如果得到所欲,至少,不会独占,分给绮梦一杯羹,我想我会做到。 我不是为了绮梦,而是不想辜负招大娘所托。毕竟,没有她,我也不会知道这宝藏。 我们三人当时的决定是: 先行合作,得到了“沙漠蔷薇”再说。 我们三人互通联盟,但我却发现一个情形: 金钟罩似乎并不清楚吴铁翼有宝藏埋在这儿的事。 铁布衫好像也不晓得。 这样,对我最是有利。 看来,招大娘最信任的反而是我。 ──可是她为什么会那么信重我? 对这,我也不明白。 我也想过: 会不会金钟罩和铁布衫也跟我一样,已知道这洞里另有宝藏,而故意隐瞒不说呢? 我也如此怀疑着。 不过,铁布衫看来比较老实,他应该的确是不知晓有这样的事。 铁布衫这个人,为了练成刀枪不入,封死罩门的绝技,走火入魔,弄得一身伤残,不得不长年以布裹住伤烂,苦习这种笨功夫的人,恐怕要在我面前装得若无其事,要我完全看不出来,相信也不容易。 但对金钟罩,却不好度量。 至少,我猜估的不错: 金钟罩的确是另有后台。 谁是他的后台? 招大娘的确不该把他放在外面太远、太长、太久的。 风筝的线放得太长,就随时会断,一旦断了,就飞不回来。 “神枪会”的孙三点原来一早已设法收揽了这个人。金钟罩的厉害在于:他照样收受孙会长和招大娘予他的利益,但并没有明显表态,而他又坚不赴东北,孙三点也没奈他何。孙三点也派出了“铁枪火上飘”孙哗来暗中主持攫夺“沙漠蔷薇”的行动,绮梦只不过是幌子。 这连绮梦也不知晓,孙三点就算不是信不过他的女儿,也决信不过隶属于“四分半坛”的陈觅欢、“太平门”的独孤怕夜,还有“飞天老鼠”梁双禄这些人。 孙哗却另有自己的班底,他们就是“花裙神君”韦高青和“一路平安”拓跋玉凤。 你们都觉得奇怪是不是?事情就是这样子: 拓跋玉凤已背叛了“太平门”。 韦高青也暗投“神枪会”。 你们都记起来了吧!没错,这些人,也正是传说中在洞中那一役走了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出不来的高手! 二要杀,就杀个血流成河 你们猜对了。 他们不是出不来,而是不出来。 因为他们在忙。 忙着杀人。 他们决定做一件事:既然“沙漠蔷薇”已给矿工发现了,一定会惊动各方豪杰、黑白两道、官商帮派都遣人过来抢夺。 他们打算先吓走他们。 ──先伤几个,杀他几个,吓走了好了。 要是吓不走呢? 那就杀。 为了省得活的人为死人报仇,有活口逃出生天后反而多事,所以,要杀个血流成河。 这是金钟罩、拓跋玉凤、韦高青所力主的。 铁布衫没有意见。 他的确死尽忠心:他只要帮绮梦争回她应得的那一份。金钟罩见改变不了铁布衫的意旨,就要求他先行隐瞒绮梦,到头来得手后才给绮梦一个惊喜云云。 说全都是金钟罩一伙的意思,那也不公平。 我也同意这样做。 ──天外奇兵,神刃利器,一旦与人分享,人人都有一把,那就没什么神兵,谈不上什么奇器了! 我可不想有人瓜分。 甚至不欲与人分。 我自知凭一人之力,还抵不过金钟罩“杀手壕”小组──他们是这样自称的──所以,你说是虚与委蛇也好,说是先除外敌再平内患都好,反正,我也愿意跟他们联手把入侵者干掉。 遗憾的是,人,的确是太贪婪了。 他们一旦得悉有宝,怎么吓也吓不走,唬,也唬不去。 或者说,唬走了一票人,来了更大的票;吓走了一批,来的是十倍的人。 那只有杀了。 ──还是那一句,要杀,就杀个血流成河。 要不然,如果杀得不够透徹,反而惹来更多的人送死,吓不住人,那祸害更愈发不可收拾了。 这是金钟罩的意见。 拓跋玉凤和韦高青都是他找来的,自然都听他的。 金钟罩所练的武功,都是先不求伤人,而让自己完全没有破绽,先去罩门,然后,他才尽情肆意的去杀伤对方,他的攻略,大抵也一如他的独门武功。 不过,我觉得,这一切,都是“火上飘”孙哗授意甚至纵控他这样做的。 孙哗不常出现。 一旦出现,他极尽礼数有加,极尽礼貌之能事,甚至嘘寒问暖,体贴友善,好像掏出心给你看他是坦诚真心的,可是,不知怎的,我却怕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教你看不出他心底所思,难以应付。 你对付他,又怕杀错好人。 你信任他,只怕死了也不及呼冤。 你不理他,恐怕也身不由己。 幸好,我说过了,他似乎并非事事都出面参与。 金钟罩就成了他头号杀手。 他们杀的人可真多啊。 为了要产生吓阻的作用,有时还要把人逼疯而不杀,有时则要用极残忍的手段杀戮。 为了要达到目的,那是手软不得的。 其实,我们比谁都先到了坑洞。这猛鬼洞说也奇特,一层一层的,有的是前朝矿工,先民发掘出来的,有的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工所能挖掘建构的。 为什么我会这样说。 你们自己进来的时候,也必然已经看到了的: 这地洞一层一层的,层次分明;墙壁与支柱之间,建构分明,看去浑不似人工所凿,但天然洞穴,哪有这般四通八达,壁垒分明,而且间隔妙绝,互通各方?矿工只开出了个壁穴,可以直通横走,但看整个坑洞的布局,只怕仙匠巧工动万人之力也断然凿不出来,只怕惟有鬼神方能将这整个山腹,直至地底,糅合铸造成这么一个诡怪巧妙、环绕各坑、疏通各孔的怪地方。要凿出这么宏伟、曲折的洞穴,至少也要运用逾万员工,历数朝方能有成。 我初来探险的时候,也几以为自己到了森罗地府,屈指一算,至少,人可以攀爬抵达的,也的的确确刚好达十八层之数,心中确是又惊又疑了好一阵子。 不过,除了我们自己是杀人魔怪之外,鬼怪倒没遇着,但怪虫倒遇上一大堆。 怪虫是什么?那就是怪虫,它们的确古怪、可怖。 人说凡有仙物聚合之处,必有怪物猛兽守护,这话好像在这儿很有道理。 我们开始也不知道,但后来老是听到猿啸枭嚎,自洞穴传来传去,已心生警觉。这才不致为怪虫所袭。 这地方的怪虫分为两类: 一种是飞的。 一种是爬的。 飞的在外面。 庙外。 它们在晚间飞翔,倏忽难测,形状似透明乳白的蝙蝠。 不过我得提醒你们,它们可是会吸血的,而且,善于攻袭人的眼睛,而且行动非常迅速。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它们是受人所驱使的,能集体行动,进退一致。 听说连“火上飘”孙哗也听过它们的亏,他在颈上给噬了一口,幸好他应变得快,否则已成怪虫果腹之物。 但不管怎么说,飞在外边的还比较好应付。 在洞里的怪物真的是大虫。 它们的形状大的像老虎一般,小的如犬,但幸好不跃不跳,只能蠕动,也就是说,动作不快,大多数只能爬钻,翻前滚退。 它们常潜伏在坑内、洞里各孔穴里,甚至钻入土中、埋身泥里,忽然之间,它们就会钻出来、冒起来突袭。 我说过:它们的行动的确很缓慢,可是它们都躲在黑暗里,这儿到处都是湿坑烂泥,洞穴坑孔无所不在,的确也防不胜防。 它们的唾液像蛛网一样,可以黏住你,任有多大本领,都挣脱不得,甚至连兵刃也难以割断,给它们罩住了、黏住了,只有等死一途。 我是说过,它们动作的确缓慢,通常都匍匐滚移,但它们一旦闻到人类气息──尤其是血腥味的时候──它们的动作就会变得特别快速,而且还是空群而出,一拥而上,在黑暗中,尤其不熟悉环境的,纵有绝世功夫,也用不上,只有等死一途。 怎么谢我?我们现在是在同一条路上,我的同党──虽然我们志不同道也不合,但现在毕竟已由同一目标、一同应敌──一一都困在这里,我当然不希望你们死──至少别死得这么快。一个人在这里单打独斗滋味可不好受。 我是为了自己的好处才告诉你们这些,所以不必谢我。 王飞已领教过这毒虫的滋味了吧?哦,我也差点儿为这“沙沙滚”吃了大亏。为什么叫“沙沙滚”?那也没别的意思,因为它们在移动的时候,通常都在翻滚蹑蠕,在地上发出沙沙之声而已。 在天上飞会吸血的那些,我们就叫“突突兽”,也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它在上我们在下,要是一不留神,给它吸干了血,也没有办法。只好自己留神了。它们飞行的时候“突突”有声,我们就以此命名。 大捕头问如何提防最好?它们都怕火光。不错,猜对了。 它们一旦攫住了人,先用唾液黏缚着,捆起来让活人动弹不得,由它们吃啮肉骨,最后就老实不客气的吸血的吸血、吮髓的吮髓,所以连五脏六腑、脑子血髓全吸个清光,所以,我们就利用这点,把矿工、乡兵,乃至高官派来的走狗、武林贪婪之辈,全都制住了,或者杀了,那些会飞的“突突兽”和潜伏的“沙沙滚”,自然就会来“处置”这些“尸首”或“活人”,省了我们许多功夫,而且,也可以取得极有效果的惊吓作用。 它们在吃人肉吸精血之后,还时常会仰天长啸,发出似山魈、猿獠般的呼哨,山下的人听去,好像山上满布鬼魅,洞里全是魔怪,更有惊吓效果。你们山下听到的鬼叫,大抵都是它们饱食后发出了魇足的兽嚎。 大捕头认为我们残忍?坦白说,我也认为是。 我开始也反对这么做。 不过我有三点要澄清的: 一,我们杀的人,绝大部分都是贪婪之徒。他们进来这儿的目的,本来就是夺宝,如果有谁跟他们争,他们也一样会不惜把人杀光了扬长而去。我们如果不杀他们,他们也一样会杀我们。弱肉强食,物竞天择,我们只是黑吃黑。 二,我们本来只打算杀一两个人,吓走其他的。但死人反而引来苍蝇一般讨厌的寻宝人。我们只好多杀一些,好吓走其他的。没想到,来了更多的人,有的人认为人死的愈多宝才愈贵重,有的人却是为死了的人报仇的。我们也没有办法,只有杀光了再说。 三,坦白说,我们六个人中:孙哗、金钟罩、铁布衫、拓跋玉凤、韦高青,还有我,我和孙哗算是下手最少。“火上飘”孙哗是整件事的策划人,他不太用亲自下手,反而纵控局势较力。我是负责上下山打探情势的,在庙里、洞中时候较少。我不是为自己开脱。你是四大名捕之首,如果认为我犯了杀人罪,那我的确是杀了,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百人也是杀。我不推诿。只不过,我们组成了这个“杀手壕”,谁也脱不了身,我要是不杀人,只怕,他们就会第一个把我杀掉。也就是说,我不想为人所杀,就得要杀人。 我可不是一个杀身成仁的人。 这件事终于惊动了“四大名捕”。你来了,咱们对上了,然而事情还有变化,我会一一详告。我并不希望你不抓我,你也不一定抓得了我,万一局势逆转,是我先杀了你,也大有可能。只不过,我希望我们先合作,办妥一件事,也了一了我的一桩心事,咱们才你杀我,我杀你,或一齐杀了她,好不? (好不?我是“鬼王”聂青,才没功夫问你高见:好不好?嘿!我才不管你同不同意、高不高兴,也不管干这事犯不犯法、有没有罪。走黑道本就要有黑手黑脸黑心肝才行,你们四大名捕,有人撑腰,有背景有靠山,你们杀人,就是替天行道、就地正法,我们杀人,就是罪无可逭,法理不饶──呸!天下焉有此理!) (我鬼王就是不服!) (我现在也不得罪你,也不欲与你对决,最重要的是,我的大敌未除,我心事未了,我大志亦未酬。何况我主要的敌人不是你。你有一句话是说对了的:“联盟比决战更有力量”。我晓得该联盟的时候便联盟,要决战的时候一定决战。) (只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 (何况,我好像、似乎、有点……实在不想杀这个残而不废的人。) (要是我们是朋友该多好!) (不。我是“鬼王”聂青。几时听说过鬼也有人做朋友的?何况我是鬼王!) 三要闹,就闹个鬼哭神嚎 (我是“鬼王”聂青。) (我没有朋友。) (几时听过鬼要和人做朋友的?何况我是鬼中之王!) (在“一刻馆”,都是我爹的部属。在东北济南、丹东、沈阳,只有爹爹的“眼线”,不然,就是“神枪会”的敌人。除此以外,就是巴结、阿谀、奉迎、示好的人。他们若不是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就是要背后杀我一刀。他们怕的是我的家世、背景,而不是要结交我。他们咀里说一套,面上在笑,心里藏刀,表里不一。跟他们做朋友没意思。我要闯自己的江湖!) (到江湖上来,轻信于人,也不知吃了多少暗亏,怕爹笑话,死撑不说,逐一报仇。我是“鬼王”聂青,阴阳怪气的,没权没势的,只一身倏忽本领,也没几个人敢跟我交朋友。我独来独往,杀手无情,孑然一身,不亦快哉!) (不过,却还是结纳了像庄怀飞这样的好友。) (他始终相信我。) (他也不知道我真正身份,但对我信任有加,生死相托。) (他帮我,完全不因为我是谁,忠的奸的,好的恶的,以后会不会帮他,──这些,对他而言,似全不重要。) (也许,真正的朋友,交的不是身份,不为财富,也不分贵贱。) (真正的朋友,是在你最无助的时候义无反顾的为你出手。) (小庄正是这种朋友。) (他帮我,是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他虽死了,但他仍是我的朋友。) (朋友是永远的,生死不计的。) (所以,我决计要帮回他,作出回报──这也是生死无拘的。) (我们成为朋友,是从患难中相交的,也是从对敌中相知的。) (──这一切,怎么,跟无情如此相像) (……?!) (不。) (他是捕头。) (我是犯人。) (他是兵。) (我是贼。) (我们永远是敌人。) (不是朋友。) (我是鬼王。) (他是名捕。) (──我们只是还未到时候。) (未到对决的时候。) 我们怎么下手?这倒挺简单的,只四个字:里应外合。 我负责情报打点,谁上山来,单批的先行吓退、干掉,啃不下的,便发出暗号,通知“杀手壕”的人。 像那一场大杀,便是“花裙神君”韦高青带队,“一路平安”拓跋玉凤引路,一路把那些梦想富贵无边,天下无敌的人,一一成了地狱访客、怪虫食粮。 你们看到满坑死人,五官扭曲、五脏不全,便是因为“沙沙滚”和“突突兽”的杰作。别说新来的人猝不及防了,就算我们早有防范的,一不小心,仍得为这些飞禽怪兽所伤,有一个叫洪初民的,外号“天煞孤星”,原是蔡京手下红人,先是要夺宝奉献相爷,后自己也意图染指,跟我们联合作怪,结果,一不小心,自己给那怪虫吸精食髓,在洞中死得不明不白。另一个“孤辰克星”沈选,其实是王黼亲信,有意要勾结孙哗,但实则要过桥抽板,暗中通知王黼派高手来劫收这儿。孙哗一向精明狡诈,引他入洞,先把他给做了,当作了那“突突兽”的食粮。 所以,鬼不止杀人,也有鬼打鬼的事。 我自己也心怀鬼胎。 人家只是来夺神兵利器的,我则知道这洞里还有宝藏: ──吴铁翼的宝藏。 等我接到一个消息之后,更印证了招大娘所言无讹,那就是梁越金带来的消息。 对。那正是小庄托他的旧部梁失调把他老娘先送上来山西。梁失调的确出卖了庄怀飞,但他的弟弟梁越金却不是这种人。他把他老哥布置背叛庄神腿的事,通知了我,希望我能及时阻止这件事。 可是,我还是棋差一着,慢了一步,吴铁翼是“明赴太白,暗遁疑神”,我赶去郿县时,“打神腿”庄怀飞跟谢梦山、唐天海等全都互拚身亡,心中痛骂吴铁翼狡诈狠辣,但也愈发印证了: 吴铁翼会到疑神峰来。 他现在正处于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凄惶情景中,也要遁走山西,那么说,猛鬼洞里,必然有他的宝藏。 所以,我一早已跑到疑神峰来,只不过不是只躭在庙里洞中,而在山上山下到处走,能在上山前截走的人,那就截走;能在道上吓走的人,我就吓走。真的吓不走截不了的人,我也没办法,只好任他们上山入庙进洞送死。 坦白说,在这上山的一路上,大捕头你我不敢碰,因为知道你这种人腿上不方便也可以熬了大远路跋涉到此地来,看去弱不禁风,但就算碰上真鬼也不会睡不着觉的,我这就失礼了──可是大捕头的几个手下,我可扮鬼扮魔的,吓了好几次,忙得个不亦乐乎的,包括那没有头骨只见脑浆的怪人,还有一只张屏现出鬼胎的鹦鹉,其实全都是我本人。 其实那个叫什么罗匐的小家伙,必然在上山之前就见过我,我本打算在他睡梦中吓唬他,但有一次他蓦地睁开了眼,和我对望了几个瞬间,后来他还是吓傻眼了。他一定觉得我有点眼熟吧。 至于两位小哥儿受惊了,抱歉抱歉。 请你们下山后──我是说如果能活着下山的话──请告诉另外两位更胆小的小兄弟,我也情非得已。我可无意要杀小孩子,所以最好的办法,只好把你们吓回去。 就算我不杀,他们也一样会动手的。孙哗说过:“要杀,就杀个血流成河;要闹,就闹个动地惊天。” 我们的目的,就是连天子派来的人也给唬回去;唬不回去,那就干脆杀了。 至于“甩头蓝”一事,我并没有诓你。那时候你的命就在我手上,我也没理由要骗你。我们“一刻馆”的确制作了一种药物,叫“冰天雪”,听说,这还是我娘亲在冰天雪地中发明的。那时候,爹遭仇家追杀,江湖上亲人朋友,都装着不识,他也几乎走投无路,跟怀着我的娘,饮冰喝雪,勉强维生。爹那时已潦倒了到认栽的时候了。那时候,他们在茫茫雪地上,产生许多幻觉,海市蜃楼,好像锦衣玉食、仆从如云,他们全都有了。娘亲遂发现那是雪魄冰魂所造成的一股气,只要把这股“气”凝住了,便可以制造出一种令人迷幻、迷眩的药物来。 我娘用雪志冰操,达成了这点,并且用这药物挣得来的钱,去让爹重建声威,再享盛名。 我爹则从他人迷醉于这种不切实际的幻觉中的麻醉药物,省悟到:做人做事,还是实实在在的好。他重建家园,重掌权力,让他的敌人刮目相看,仇家也不敢再追杀他,甚至跟他结了盟,一起对抗“神枪会”。 我爹因而不喜欢不切实际的东西。他认为世上没有善与恶,有的只是权力。而且,输不可怕,认输才可耻。他卷土重来,对“冰天雪”这种药物,他也只是利用它翻身而已,俟他稍有成就,重建大业,他马上已不再出售贩卖这药物,决不让它流落江湖,更不允它让东北同乡迷醉上瘾。 这一向是爹爹的原则。 不错,他非但很独行其是,待他拥有大权之后,还要左右他人的意志。实不相瞒,我对此也颇为反感,亦时有反抗。但他的确在早年颠簸,历经大苦大难的人,在屡受挫折中仍能屹立不倒。为此,他有极强烈的欲望,和钢铁一般的意志,以及不可更动的原则,那是可以理解的。 我相信他不会大量运用“冰天雪”牟利。──要不然,当日“老字号”温家和“蜀中唐门”分别以厚利要求他将制作“冰天雪”的方式交给他们时,爹也不会一口回绝了。 爹回绝的理由也很堂皇。 而且充分。 “这是荆内发明的秘方,让我在绝处逢生,重振声威。内人已先我而去,这秘方却伴我到老,至死方休,我不愿将其出售予人。” 我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的。 四认输比输更可悲 他是那种深刻了解:认输比实际上输了正加可悲的人。 我反对他专横。 但我支持他的作为(虽然他从不以为我能在武林中有所作为)。 毕竟,我是他的儿子。 我也不会把“冰天雪”的秘方传予人,实际上,我老实与你们说:我也并不完全知道制造“冰天雪”所有的药物和方法。 这是爹爹怕我行走江湖时“出事”,他赐给我“傍身”的。 我也确运用了一些,来把上山“朝圣”的人唬走:通常,它也很见功效。 后来,他们知道了,便向我讨了一些。因为在歼灭入庙进洞的敌人之际,为了要达到效果,有“冰天雪”大可制造迷幻感觉,尤其让存活的人大可回去绘影图声,把幻觉当作真个,那效果的确会加强许多,失手的机会也可以减少。 只要可以减免“失手”,那么,放他们下山的机会也可以增加了──也就是说,吓跑的人会比杀掉的人多。 我听“杀手壕”他们这样分析,也认为掺上一些“冰天雪”,确有好处。我不想死太多的人。我依他们之见,给了他们一些“冰天雪”的药末。 你问我“杀手壕”的人是谁?便是孙哗、花裙神君、一路平安、金钟罩和铁布衫,以及孙哗手上的几个人。为什么叫这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的确是“杀手壕”里的杀手。我们迟早是要遭天谴的──不过就算是要给天惩罚,也等我把事情和心愿完成,干出一番作为之后再说吧。 你们所见的,很多的确都是幻觉。 幻觉其实在心,你们平时幻想过什么的,或在梦魇里时常看到的,一旦给焚着的“冰天雪”薰着、闻道,便会产生类似的幻象。 不过,有一些景象却不是假的。 金钟罩、拓跋玉凤、韦高青都擅于吓人,扰乱敌手的神志。他们分别仗着过人的轻功与武功,又熟悉环境,趁地利之便,突袭狙击,的确唬住、吓杀了不少武功甚至不在他们之下的高手。 拓跋玉凤又善绘画。她画的事物几可乱真。她有时候甚至剥下刚死去的人身上的皮,经韦高青剪裁过,穿在身上,就像真人一样。也就是说,她画人,便像人。若穿在背上,就像两面人。一边可以是红颜,一边可以是白骨。她画妖,就像妖,画魔像魔。就她自己,既背叛了“太平门”,我觉得她对“杀手壕”也没放真心,所以常常里里外外都不是人,这可是她自己也这样说的。 金钟罩则精于泥塑。庙里头供奉许许多多古古怪怪的菩萨、罗汉甚至妖魔、鬼怪,都是他一手雕塑的。洞里有的是泥。他说过:这洞里的鬼泥,掺和了死人的油膏,雕塑起来,特别栩栩如生,雕魔似魔,雕鬼像鬼,雕个钟馗正好捉鬼! 韦高青则是个好裁缝。他本来不该来冒这趟浑水的。他对裁缝的兴趣恐怕还大于练武。但他还是坏在太贪婪。他跟我说过:他不开则已,要做就做天下第一号大布庄。可是现在大号头的布庄已经太多了,哪里轮到他这儿?“四分半坛”自己也捉襟见肘,成天闹穷,有钱他们坛主也不肯发下来,奈何!那够钱提供他开店?何况,个个字号的布庄都有顶头大老板在后边照着,他要当个特大号的,只好另想办法。他认为,捡得件足可天下无敌的好兵器,他就可以当“四分半坛”的总坛主,那么,要办布庄有钱有面,要当裁缝有银子有人手,那就多好。 他的志愿是每个大城市都有一家他的店子,一店两爿,一边卖布,一边裁衣。我那时还笑说:好哇,等你开成了我去光顾你。他也笑说:好啊,我就给你个七折五扣。 现在,他却躺在这里。 不过,金钟罩的泥塑,加上拓跋玉凤的绘像,还有韦高青的剪裁,以及我的“冰天雪”,当然,最重要的是孙哗的悉心策划,真是要营造什么恐怖形象,都一定可以令人产生幻觉,疑真疑幻,疑神疑鬼,得心应手。 不过,我说过,“冰天雪”却没有那么大的威力。爹派我南下,其实也要查究,有人研制出一种“甩头蓝”,令人产生强大的幻觉,多服上瘾,毒入膏肓,非吃不可,吃多后会失常性,无所不为,并且已暗中贩卖,迅速流传,已转入平民百姓间,纵控神智,迷乱人心,为居心叵测的人卖命效力。 爹找人通知我,要我小心提防。很多人以为这是我爹配制的“冰天雪”,流入中原,意图不轨,看来大捕头也是这样想。其实我们也是受害者。 “冰天雪”施放之法,很多限制,且服之不会成瘾。 “甩头蓝”则不。易服上瘾,非但可融解于茶水、溪流、酒汤中,有的甚至可以点燃为香薰(这点我们“冰天雪”也办得到),化为浓烟霑露,密云薄雾,都可以掺入其中,扰乱人之神智,产生巨大幻觉。若中毒深的人,心悸至死,失控疯狂,不惜自戕,也是常有的事。 我后来颇觉“冰天雪”的性质不对路。几次追问,他们都说我多疑多事。 可是,这答案不能释我之疑。 毕竟,在疑神峰使用的“障眼法”,威力奇巨,而且十分霸道,“甩头蓝”的成分远大于“冰天雪”。 但说也奇怪,这“甩头蓝”又很有点“冰天雪”的特性。 所以,我也难发作,查究愈多,他们也对我起了提防。 坦白说这件事我也十分疑惑。像绮梦客栈的人,一起梦见同一个梦,这点在服食“冰天雪”之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可以轻易办到的。 但胡骄一刀一刀的切害自己,至死方休,这点“冰天雪”就办不到。那肯定是“甩头蓝”的魔力。 也罢,我们这几个人,本来就是为了勾心斗角在一起同流合污,本来就不是什么真情真性真交谊。 我们的主要目标好像只是“沙漠蔷薇”。 ──其实暗中还觊觎吴铁翼的宝藏,一举两得而已。 不过,吴铁翼的宝藏,我偷偷下来这儿几次,有两次还几乎当了这些怪虫的粮食,但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 实际上,这山洞迂回曲折,太深、太广、太大也太古怪了,如果没有引领、标示,根本比大海捞针还难寻获。 我只是徒劳无功而已。 反正,好像大家也不知道另外有宝藏这回事,或者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吴铁翼没来,反正大家找也找不着而已。 我一面苦心苦候吴铁翼到来,一面与“杀手壕”的人千方百计、用尽方法去掘“沙漠蔷薇”。 大家都知道的宝物,我先抢过来再说;只有自己知道的宝藏,可以留到最后才独吞。 相信人人都像我这般想法。 你问我为什么我们迟迟不动手掘“沙漠蔷薇”,打造兵器,何必苦苦死守这鬼地方? 你问对了。 唉,一切都人算不如天算。 (什么人定胜天,都是假的。) (人只能胜人,凭什么胜天?) (有一天一颗什么太阳、月亮、天罡、七煞星的天外飞星撞了过来,我们这大地上恐怕谁都不能活了,你说人胜不胜得了天?) (要是关云长一刀砍了曹操,日后还有曹魏不?要是项羽真的一箭射杀了刘邦,天下还有大汉不?人定胜天?庞涓要是不离孙膑而先杀了他,世上还有“孙膑兵法”否?如果苏秦不死于齐国大夫杀手中,张仪岂能助秦併吞六国?沙场决战,一场雨早下迟下,一场大风雪早来迟来,比多十万兵马还管用呢!你以为人叫他停雨就停雨,叫他下雪便下雪的?还不是天!) (就算巫师、神筮又怎么?还不是人?他可以发明几件东西就变了天么?合指一算就知道前程凶咎么?要不是天让他生下来,让他成人,让他学得套狗屁学识,他能算么?计么?发明么?一生下来就夭折了,或者根本生下来是个野人,看他发明个钻木取火,还是算出鸡生蛋蛋生鸡来!) (我是鬼王。现在对着这两个人讲话,也是我从来未计算到的。) (我们本来是敌人。) (可是现在没有办法了。) (──我的所谓战友,正要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命。) (我要活下来,一个人只怕必成怪虫果腹之物,何况我已负伤甚重!) (我只有找人合作,哪怕是敌人──敌人有时候不一定要我死,他们或许只要抓我或打败我──但假装成朋友、战友而谋害我的人,就一定不会给我活命的机会。) (有时候,最大的敌人容易摇身一变,成为你最有力的朋友。) (──只要他只是你的假想敌,而你我他之间又没真的结下深仇。) 五敢爱不敢做 (我是“鬼王”聂青,也是“东北一刻馆”青月公子林傲一。) (如果我只是林傲一,那倒也轻松。其实,我到近期已四面楚歌,进退维谷,多方受敌之时,只要找人送信给爹爹,他一定尽快派人来助我的。) (但我不能。) (我不愿。) (也不想。) (因为我也是聂青。) (──是“鬼王”聂青,就得有危险自行解决,闯出个名堂来让爹爹看看,看他还说不说:“像你这种公子哥儿,要不依附我的名头,想出来混江湖?好运便只是吃沙扒土,万一搞不好给人挟持向我讨价还价,你最好自了,我可一个崩也不给!”) (他又说道:“你去闯江湖?省了吧!你别张扬我名头便好,免得我临老收山时没面目见你祖上!”) (我要他收回这句话,就一定要有大作为!) (还有那一句锥心刺骨的:) (“你知道孙三点的宝贝女儿为什么不肯嫁给你?我倒认为她退婚退得好,逃婚逃得妙!嫁入豪门,嫁给一个纨绔子弟,还不如去荒山野店去守生寡!有本事,你就是鬼魅魍魉、牛鬼蛇神出没之地干出惊天动地之事来!我知道你心里头挺爱慕她的,但你敢爱不敢做,算什么英雄好汉!”) (好!我就要做给他看看!) (我是鬼王。我遇上危险,眼看“杀手壕”的同伙已立意要把我除去,我都没有撤走,我还千方百计,黏着这无情捕头,跟进了绮梦客栈,一切都是因为:) (我要做出些扭转乾坤的事,给人瞧瞧!) (大丈夫不惊天动地,也得寂天寞地。) (大家都知道疑神峰上有盖世奇兵:沙漠蔷薇!) (有极少数的人,例如绮梦客栈的人、“杀手壕”里的杀手、吴铁翼自己,知道猛鬼洞中的宝藏。) (然而我却知道他们都不知道的更大秘密!) (我也决心隐瞒这重大发现!这重要机密。) (我不但要隐藏,也要弄个分明,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的。大家都失算了。 眼睁睁看着宝、对着宝也没用,这宝还是掘不着、得不到。 这是实在话。 这宝藏真的是发掘不出来。 大家以为良机莫失,天机算尽,到头来却仍是天机难测,大意失机。 “沙漠蔷薇”就在洞里最幽深处,上面的一截,已经发掘出来,那就是令矿工受创、大家争相走报,要起出掘挖的那一部分。 它究竟扎在地底有多深,还不晓得。我们熟路的,还往下面走了几层,几乎没给“沙沙滚”噬死,但只见一截埋着,一截因洞坑半露了身子,依然没个底儿。 但乖乖的,这家伙无论用什么工具、利器,都切它不断,拗它不断,割它不断,挖它不知根在胡底,炸它不知洞穴会否一齐垮坍,砸它根本秋毫无损,你若一不小心,连工具、利器、锄、凿、鎚、钳什么的,给它一划,只怕连手带臂都一齐分了家。 其利可想而知。 愈发证明它是绝世奇宝,至少,一旦得着一块,就可以打铸成锐不可当的兵器。 可是谁也弄它不来,那怕只是那么一小块! 我们也想过无数的办法,但几个人都伤了手手脚脚,几乎造成了残废,哦,不,对不起,我没意思要……反正不必解释澄清了,大捕头不会误会就好。 我们一度十分气沮。 甚至想过放弃。 可是,随后一想,就是因为这“奇宝”无法折裂,不能割切,它才是天下无敌的利器啊!要是容易切断,轻易折摺,那还算什么宝物,值得我们不见天日的窝在这里,杀了那么多枉死的人么! 可是,如果光只能看,不能拿,也不能用,守在这里,也是白搭了! 就在我们进退维艰的时候,铁布衫带来了一个消息。 他其实是只说与金钟罩听的。 他信任金钟罩。 他相信金钟罩是为维护绮梦的利益而战,而不是想独占瑰宝,或效忠于他人。 这人脑子不好,容易信人,或许,他练硬门武功时练坏了脑子吧? 金钟罩就不会。 他精明机灵得很。 他练的只是让人无懈可袭,把要害移位,让敌人找不到他的罩门。 铁布衫透露给金钟罩的消息,金钟罩却让我们知道: 这“沙漠蔷薇”有“破解”之法。 那就是“猿猴月”! 什么是“猿猴月”? 那就是到八月中秋前后三天,月亮最清最明之时啊,就是“沙漠蔷薇”发生变化的时候。 不对,不是每年中秋,不是的。 是十年一度的中秋。然后又过十二年。之后又轮到十年。再下来又到十二年。如此十年、十二年、十年、十二年……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晓得。这大概跟大自然里某种力量有关系吧?决不是人为的。在这里,尤其这玩意儿上,人,完全没有办法。 人只有办法对付人。 大捕头问是否跟天干、地支的动作有关系?听说孙哗也有这种想法。但我不懂。 今天,现在,正值“猿猴月”之际。 你问这是怎么发现的?倒不是招大娘,而是绮梦,也许,做娘亲的还是对自己亲生女儿信赖一些,那也不为过,理所当然。 绮梦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吴铁翼──你知道她当日是很信任那个老匹夫的。 当然,铁布衫也从中得悉了这件事。 他暗里通知了金钟罩。 ──铁布衫原与金钟罩是“铁不离金”的,绮梦只知道铁布衫跟她一道,可不晓得金钟罩正住在山上、洞里,只要绮梦带人上来一次,他就联合拓跋玉凤、韦高青等人将他们吓退一次。 铁布衫还天真的以为金钟罩是暗中协助绮梦,一旦得到“沙漠蔷薇”会给绮梦一个惊喜。 可是我们从这点却可以印证两件事情: 既然吴铁翼也在流亡时带同身边高手上来疑神峰,那么,在今年中秋月明之际可取“沙漠蔷薇”,大概是真实无诋的了。 同样,我们便得要防止吴铁翼来夺“沙漠蔷薇”。 别人我们不怕。但吴铁翼身边的“破烂王”唐化、“杀手王”朱杀家、“僵尸”江思和“大畏”高怕飞都是十分可怕、难惹的高手。 我们得要阻止吴铁翼上来。 我们还得先他们一步得到“沙漠蔷薇”。 可惜,在吴铁翼一伙人尚未登上疑神峰之前,我们几个人,却已经沉不住气,内哄了。 这一切,得要从金钟罩说起。 六敢做敢爱 金钟罩从铁布衫那儿得悉了:“沙漠蔷薇”发软的时间,又听到吴铁翼可能在洞里埋了宝藏,他也许有自知之明,无法以一人之力对付“绮梦客栈”的人和吴铁翼的同党,于是他也一一向“神枪火上飘”孙哗报告。 孙哗用了什么方法控制住金钟罩,我不得而知,也许,不是孙哗,而是孙三点,我只知金钟罩对孙哗,可是言听计从,任其摆布的。 可是,我们谁都找不到吴铁翼的宝藏,而且,时候未到,“沙漠蔷薇”依然屹立,我们也束手无策。 其实,绮梦几次率人上山探头,金钟罩利用了天时地利,以及拓跋玉凤的绘艺、韦高青的裁艺,还有他自己的塑像奇技,两次都要置绮梦于死地。 幸好,是铁布衫偷偷阻止。 我也从中协助。 因而,再愚騃的铁布衫也慢慢发现: 金钟罩肯定不是一心效命于绮梦。 他是另有图谋。 而且,也另有人控制着金钟罩。 为此,铁布衫便质问金钟罩。 两人发生了冲突。 冲突的结果当然是你们所看到的: 铁布衫趴下了。 就趴在洞里。 其实,真要是对干起来,金钟罩还不一定是铁布衫的对手。 他们两人武功实在相近,可谓旗鼓相当,两人练的都是硬门武功。 只不过,铁布衫的人比较鲁直,他一股脑儿的死练活练,所以,真的已把铁布衫练得刀枪不能入,箭刃不能伤的境地。 金钟罩的硬门武功也高,要不然,也不致在独木桥上、鬼门关口,你打了他多种暗器,王杀手砍了他多刀,斩了他多剑,他也似没事的人一样。 不过这样也好。原来大捕头大概已窥出来他练的是什么武功,所以,再一次交手的时候,便往他死处里招呼。 话说回来,金钟罩的确已练成把罩门移位、自闭穴道的境地,不过,论大刚大猛,仍略逊于铁布衫。这大概是因为铁布衫少用脑,所以练功反而能专;金钟罩时常运用计谋,所以反而不那么精专。 不过,两人要是交手,论胜负,必是铁布衫胜,金钟罩负;但若说生死,则必然是金钟罩生,铁布衫死。 所以铁布衫就死在这里。 主要,因为金钟罩要铁布衫死,铁布衫却没意要取金钟罩的性命;“铁不离金”,“金”可没不离“铁”。何况,金钟罩要杀铁布衫灭口,因为他已跟大家言明:这厮可能会抖出我们的秘密来!拓跋玉凤和韦高青为了不想派中前辈清理门户,以及避免江湖好汉寻仇,唯一办法,就是先杀了铁布衫灭口。 我?我没有下手。不是杀了人不敢认,而是我负责的是山上、山下的拦截、照应、通风报信,我很少参与洞中的杀戮,其实,我一早已看出: 一,他们也不想我知道太多,参与太多,甚至也不想我留得太长,活得太久,以免夜长梦多。 二,他们更不希望我长时间在洞里。因为这样很可能会找到宝藏,或万一找到破解分解“沙漠蔷薇”之法,对他们而言,是养虎为患。 我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是另一个铁布衫。 为什么他们对我迟迟未动杀手?我想,那是因为: 一,我一早已诓他们说:我爹爹“东北王”迟早会率人过来。他们也许觉得拑制我总好过杀了我──“一刻馆”人强马壮,毕竟不是好惹的。 二,他们知道我至少暗里有一个联系、呼应的同党。他们想尽了办法也未能找出这人来。一旦杀了我,他们倒怕这人向“一刻馆”报信,事情一旦泄露出去,“杀手壕”的人恐怕也未能负得起后果重责来。 他们自从知道四大名捕会追缉吴铁翼上山来,于是,我便负责两个要务: 一,发现及通知他们:吴铁翼的行踪。 二,最好把衙门当差的都干掉。要是点子太硬(就像你们师兄弟四位),不妨引入洞里来,大家夹手夹脚来一个做一个。 对。刚才就是一例。 不过,他们却打算把我也干掉。 他们胆敢放手干,大概,我那同伙的身份已给他们发现,而且,可能也命不保矣。 我是一直有提防他们的。 我本来就不想杀你。 在客栈,我怕你和绮梦已开始怀疑我了,所以我才伤了老鱼,也伤了自己,先求脱了嫌疑再说。 我当然知道老鱼练的是“铜皮铁骨”,区区毒牙,还咬不死他。我几乎咬得牙也崩了,他却伤得其实比我轻。他也只是装中毒深重,而更方便在暗里监视客栈动静罢了。这,我看得出来。 小余却不是我伤的。 张切切是孙哗混入绮梦客栈的卧底。 根本上,我一入绮梦客栈,就觉得这是个卧虎藏龙之地,很可怕,还有些人我根本觑不出虚伪来。 由于铁布衫早已死了,所以我能断定后来在客栈守着杜小月那个,肯定不是铁布衫。 如果他不是铁布衫,杜小月没理由认不出来。 她一直不敢揭露这人的身份,一定是因为受其胁持。 ──所以小月的情形危殆。 所以,我曾设法接近杜小月。 小月却偷偷告诉我:这不是铁布衫,而是追命神捕。 我还以为六扇门在山西疑神峰的势力已经坐大了呢。 原来不是。 然而杜小月却为什么要骗我呢? 难道是有人逼她说的? 谁? 那个“铁布衫”到底是谁? 我是聂青,那“铁布衫”自然就不是鬼王了。 小月为何又要告诉你:“铁布衫”就是聂青呢? 吴铁翼一直迟迟未现身,他到底来了疑神峰没有? 绮梦客栈闹鬼,一个个女子失踪,到底是怎么回事? 至于我在山道上先行杀的那个,的确是“神枪会”孙家的女子,她正要在井里下重毒,我抓住了她,本来要问个明白,但她却忽然着了暗器,死了。 我怀疑客栈里先前死的鸡鸭犬羊猫,都是她下的毒──然而她却为何要这样做呢? 我也不及问出什么来,这时,你们正赶上山,我手上还有她醮毒的裙子,我生了堆火,把它烧了,顺便引你们注意到火光。我也趁此搭班,进入客栈,却仍是给大捕头瞧破:那是“神枪会”子弟的服饰。 这段日子,连“铁枪火上飘”孙哗也甚少露面,到底他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事?我都不甚清楚。 也许金钟罩他们都晓得。 所以,我才分外警觉到: 这些人已经不信任我。 ──他们也快向我下手? 因此,他们才会催迫我向你下手。 幸亏我留了一手──至少没下重手。 果然刚才金钟罩和韦高青都向我下杀手。 结果,死的是他们。 杀他们的,却不是我。 而是杀手王飞。 还有你。 ──名捕无情,居然为“鬼王”聂青杀敌。 看来,我这一趟山西疑神峰行,来的不冤,万一死了,也死得不枉了。 哈哈。 (哈你个头!我可是“鬼王”聂青!) (我能说的都尽悉跟你们明说了。说出来,我心里也舒坦多了。除了一件事,实在太重要,太神奇了,我决不能平白告诉他们。) (说真的,当坏人也是一个人,当好人也不过是人,当中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分别。但当奸的,却在暗处,自觉理亏,什么都不能表达。如果做一个好人,活得坦荡,敢做敢爱,自己感觉到顶天立地,俯仰无愧,这感受就好多了。) (我除为了要得到“沙漠蔷薇”和吴铁翼宝藏外,还有一个重大抱负,才致跟“杀手壕”的人虚与委蛇那么久。) (现在,我可要当回自己了。) (做回自己的感觉真好。) (我是“鬼王”聂青。) (我要敢爱敢做。) (敢爱敢恨。) (我是“东北王”林山主的儿子,也是“一刻馆”的署理馆主,可是,我今天在山西疑神峰,野金镇里的猛鬼洞,所作所为,都亲力亲为,独行独往,直至遇上名捕无情,杀手王飞,才算吾道不孤……) (我没有丢“东北一刻馆”的颜脸!) (何况,我还有个秘密,恐怕比什么蔷薇、财富还要重大、还要吸引、还要神奇多了──这,我该不该说出来呢?) (不!) 稿于二零零二年五月底至六月底:静飞饱受妊娠困扰煎熬时期。 校于二零零二年六月二十二日:孟刻吞、云冬、曼阁保东六卡均对我采取宽容及回复信任策略,暂纾缓重大困境,额首称庆。原梁造成现有功。 第十四卷:金钟罩 第四章 阴影里的暗影 一那人仍在黑暗中,没有动 一哄而散。 屏息以待。 如果现在不是有那么多人在场,而且个个都是高手,加上荒山寒岭也不知往哪儿逃是好,光是以上两个反应,罗白乃、何梵和叶告三小,必当毫无疑问选择第一项。 试想,一个脸容溃烂的人,居然就是吴铁翼,更可怖的是,一向看来荏弱无依、娇小可怜的杜小月,一旦起了身,下身竟是一棵长着花的树,而上身却似断成一截截又硬生生接驳了过来似的。 这月下的情景,未免荒诞得令人畏怖。 但大家都没有逃离现场。 每人都屏息以待。 因为现在已到了决战的时候。 ──如果说:这荒山上,正义和邪恶的力量、好和坏的双方,迟早要来一次大对决的话,现在已正是时候。 绮梦面对着绮梦客栈,绰着枪,深吸了一口气,道: “站住。” 那人本来正巍巍颤颤的一步一步的跨出来,闻言止步。 正好,就停在月亮照不到的幽黯中,只有一束乌瀑似的柔发,还映着月光。 绮梦缓缓的道:“我有三个问题。” 那人在黑暗中,没有动。 不知怎的,在屋外的人,人人都觉心跳几乎停顿,然而呼息加速。 那人仍在黑暗中,不动,也不说话,像要等绮梦把话说下去。 绮梦盯着阴影里的暗影,道:“你是小月,还是唐化?” 那人仍在黑暗中,没有动,甚至没有反应。 绮梦也不催促。 只等候。 她把枪尖插入地里。 枪竖聳直。 她一手搭着枪,月下看去,仿佛她倚身枪上。 她就似是一个枪口上的女人。 半晌,阴影里的暗影才说:“我是唐化,也是小月。” 绮梦冷笑,又问:“你是敌?还是友?” 阴影答:“既是敌,也是友。” 绮梦刀眉一竖,冷哼道:“你几时来的?你来干什么?” 阴影道:“现在有四个问题。” 绮梦怒道:“小月给你弄到哪儿去了?!” 阴影中的人道:“这是第五个问题。” 绮梦叱道:“你到底回不回答?!” 阴影中的人依然好暇以整:“第六个。” 绮梦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自狂怒中镇定了下来。 她冷静地道:“我问的你一个都没有答。” 人影柔柔地道:“你问的,我都可以回答。我对你特别优待。” 绮梦道:“你的回答最好能让我满意,不然──” 那人柔和的问:“──不然怎样?” 绮梦道:“不然,只怕你活不出绮梦客栈,活不下疑神峰,活不出野金镇。” 那人似乎笑了笑:“其实,今晚之后,有几个人还能活着下山的呢?绮梦客栈今后再有没有活人,也不得而知。” 绮梦仰了仰首,冷峻地道:“那你确是‘破烂王’唐化了。” 那人平静的道:“我确是唐化。” 绮梦目光已闪动杀气:“那么,小月呢?” 那人也柔静的道:“我也是小月啊。” 绮梦目光一寒,五指扣住了枪身:“你既要跟我耍把戏,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人不慌不忙,只温婉的说:“梦姊,就算你不认得我的人,想必也听得出我的声音,如果我不是你的小婢小月,那我还是谁?” 绮梦仔细分辨,果真是那怯生生温柔婉转的语音,平常也听习惯了,这不是杜小月,还会是谁? 光是样貌,还可以靠易容化妆一时瞒骗过去,但声音、语调又怎么可冒充得来? 绮梦目中的杀气不由得稍稍柔和了下来,兀自疑虑的道:“可是,如果你是……又怎会……?” 阴影中的女音忽然变了。 “孙绮梦,不,我应该叫你作吴绮梦才对,我不是唐化,谁是唐化?我若不是破烂王,谁是破烂王?” 绮梦不由得退了一步。 她用手紧握着竖插于土中的枪身,才稳得住身子。 那不是小月的声音。 那语音阴阳怪气,但确是男人的声音。 这实在令绮梦惊愕绝伦,莫此为甚,她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但仍无法镇定下心情,语意也震愕莫已: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小月不会这样子的……小月决不是这样子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概是为了支持绮梦,剑萍也刷地拔剑,遥指黑暗中的那人,厉声道: “你是何方妖怪?!不男不女的,我们什么场面没见过,你少在这儿装蒜?!” 那在阴影中的暗影没有作声。 言宁宁为助声威,也叱道:“什么妖怪丑物,一定成天都是你在弄鬼作怪,你再敢说一句混话,看我不宰了你!” 她一面咤叱着,一面拔出武器。 她的兵器也是枪。 短枪。 不过是两把。 ──双枪。 在那边厢李菁菁也吆喝起来,拔出了判官笔,以助声势: “呔!你是什么东西!人不人,鬼不鬼,妖不妖,树不树,花不花的!快把小月还来!” 他们虽是喊骂,但却没有马上动手。 因为她们都知晓一件事: 这“怪物”决不好惹。 她们都知道独孤怕夜的武功,以及他的战斗能力。 可是,独孤一味只一招就伤在此“妖孽”手上。──能做到这一点的,武林中屈指只怕也算不到十个人。 何况,这家伙的形象也实在太令人畏怖,而身份也实在太诡秘了。 没弄清楚之前,的确,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他们几人一叠声喊话,杀气腾腾,主要是相互配合已久,颇有默契,但在绮梦未发出号令之前,却是谁也不敢先行动手。 她们确有些儿虚张声势。 却听那人幽幽的叹了一声。 那人仍在月亮照不到的阴影里,他仍躲在暗影中,没有动,但这一声叹息却有无限哀伤之意。 只听屋顶上的中年汉子问:“你为什么要叹气?” 忽然头上半空有这么一句话,使叶告不禁“啊?”了一声,何梵也“咦?”了一声,罗白乃见二人都发了声,也不甘后人,发出“哦”的一声。大家仿佛这才记起屋顶上有这号人物。 二是神是魔一概斩杀 那暗影的人回答道:“我不得不叹气。” 屋顶上的人道:“叹息的人都有心事未了──我们要杀你之前,至少也让将死的人,讲讲他其言也善的心事。” 阴影里的人有点无奈的道:“你真仁慈。不过本来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本来也是不仁不义的东西,只不过圣贤书经硬要把人教诲成大仁大义罢了,也难怪满口仁义、成仁取义者,多无福报,大都没有好下场。” 屋顶上独脚而立但纹风不动的汉子道:“你就为此感叹?在这时候?” 暗影里的人道:“当然不是。我感叹的是:如果我是一向听话温驯,乖巧美丽的杜小月,那就人人都疼她惜她爱护她,因为她与人无伤,对任何人都不会造成威胁,反而识奇门遁甲,替人趋吉避凶,又能辨毒性,自然受到大家欢迎。” 李菁菁大声叱道:“她是个好女孩,当然受到大家欢迎。” 阴影悠悠的说:“如果这么乖、这么好、这么柔顺的一个小女孩,却是邋遢不堪、杀戮奇重、血腥满手的破烂王呢?如果她就是我呢?她面目姣好,却长了一个不属于人的下半身呢?你们就嫌弃她了?不敢面对这么一个丑怪的人了?她所有的优点就不见了?你们希望那不是她了?甚至就算真的是她,也视而不见,更甚是要杀了她便一干二净了?不够完美、有缺憾、古怪的事物,就一一尽除,美的、听话的、柔顺的、就让她给活着,好听你们的指指点点,你们这是什么侠道啊?嗯?” 大家都静了下来。 谁也答不上话来。 暗影叹了一声又道:“上半身是她,但下半身不是你们所以为的,就不认是她了?她一直为你们奴役,为你们任劳任怨,但一旦有半片身子是坏了,你们就不要她了?她是杜小月,就不能是唐化,如果杜小月本来就是唐化,你们就要杀掉她了?她也许一直都为你们受苦受难,怕你们嫌弃,不敢讨你们厌,好辛苦的隐瞒迄今,一旦给你们发现,果然就要摒弃她了!就像吴铁翼,他一直长着一张俊脸,一脸正气,道骨仙风,玉树临风,剑眉星目,多少女人为他迷醉,明知他贪污,心知他狠辣,都一样醉心于他,为他舍死忘生,恋恋不去。而今,他容颜给毁了,负伤了,落难了,难看了,潦倒了,你们就要他了,唾弃他了,瞧不起他了。就像一个美丽的女子,你趁她年轻貌美的就讨了她做老婆,到她人老珠黄时就把她扔弃在幽黯的角落──你们这算什么侠义啊?嗄?” 月下,清辉浸人,但人人都觉面上无光。 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一阵子的静默。 难堪的缄默。 还是剑萍先说话。 她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我们谁也没说过不要杜小月,只不过,我们是关心她,我们不能接受她给奇人或妖物纵控着。小月是好女子,她决不能落在坏人手里。我们要杀的是坏人,不是好人。” 黑黯中的人反问:“小月是好女子,那我是坏男人吗?好女子跟坏男人不能并存?那为什么吴绮梦居然爱上吴铁翼?──那还是她亲生爹爹呀!怎么分好坏?正邪如何定界?难道面貌堂正,就是好人吗?那么,以前的吴铁翼,岂不是大大的好人?眉清目秀,像杜小月,当然是好女孩,但如果她下身是一棵树,长了叶花,那么,她就变成坏人了吗?好坏、正邪,难道能以外貌判断吗?那么说,以前英俊非凡的吴铁翼就好,现在则肯定变成个大坏蛋了?可是,据我所知,他作恶是以前长了一张俊脸时的事,现在倒不干害人的事了──事实上,他要奸也力不从心了。问题是何以判忠奸?定正邪?辨好坏?你们现在要杀的人是坏人唐化,万一死的是好人小月,那该不该杀?如果你们要保住好女孩杜小月,万一杜小月跟破烂王已结为一体,你们还杀不杀?” 这一次,他没有问倒众人。 至少,绮梦这回很快的就接了话: “废话少说!我还是要向你问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你潜在这里干什么?!──要是答个混七浑八的,我管你是谁,忠的奸的,神还是魔,一概斩杀再说!” 那在阴影里的暗影恻恻然地道:“小月现在弄成了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树不像树,你们看到了,非但不同情,而且立即就要找藉口把她杀了,省得看了眼冤,是也不是?” 绮梦双目一瞪,脸上杀气大盛,厉声叱道:“你不是杜小月!小月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那黯中人嘿声道:“当然了,你们要的是乖训听话的杜小月,而不是反过来杀伤你们的、威胁你们的破烂王!” 那名在屋顶上的汉子,缓缓放下了另屈起来的一只脚,语音平和的道:“是你害了小月,然后操纵控制了她,对不?这既是事实,你又何必妖言惑众?” 那暗中人还是喃喃自语的道:“不管怎么说,你们要的是漂亮美丽无邪的杜小月,她一旦变丑陋了、难看了、有邪了,你们就不要她了。我这样说,也是事实,但只要你们不中听,就是妖言了吗?” 大家一时不知如何应付这影子一般的人,纠缠不清但又不无道理的话,忽听一声大吼: “你别纠缠不清,少来颠倒是非!你要还是那个善良、天真的杜小月,不管你丑了、变了,还是我们爱护的小姑娘!如果不是,便是你害了小月,我们就将为她报仇!这件事大是大非,恩怨分明,由不得你混淆事实,倒果为因!” 这几句话说得如雷贯耳,声声震动,众人听得一省,连绮梦这才顿时醒觉过来:刚才给那躲在黯影中的人一阵反覆纠缠,自己的神智也跟着有点浑浑噩噩、混混沌沌,幸好五裂神君这几声大吼,这才如醍醐灌顶,蓦然一醒。 于是绮梦即叱道:“你出来。” 那黯影里的人仍然不动:“我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绮梦叱道:“你站到光里来。我要好好看清楚你。” 那人徐徐的打横移了半步。 稍稍离开了柱影。 照见了她的侧脸。 那怯生生的,眉清目秀,苍白而小巧的脸蛋,不错,那正是杜小月的容颜。 绮梦咬着下唇,又喝了一声:“躲躲藏藏算什么?!不见得光么!要出来就给我站出来!” 那人本来是侧着身子,上身让月光映上一映,现在,终于打横移了一步。 月亮也照见了他的下身。 ──与其说那是人,不如说是一棵树。 那儿有树干,有树根,更有树茎,更诡异的是:在要害部位,竟长了一蓬颜色十分妖艳的花,但那几朵花组合在一齐的构图,一看便知:与男根一模一样。 ──这倒底是什么东西?! 绮梦手上不禁使出了力,五指握紧了枪身,脸色苍白如刀,全身好像有点乏力的挨着枪杆,有点微颤。 她的手指一紧,枪尖立即发出低声的嗡鸣,好像一百数十只蚊蝇一起舞动发声一般。 李菁菁一听,脸色一变。 因为她跟随孙绮梦已久,当然知道这一下是小姐已动了真火,在枪身灌注了真力。 言宁宁一看,目光一寒。 因为她也熟悉孙绮梦的性子,她的主子若不是动了真怒,是决不会运聚“夜夜梦魂枪”的心法的。 她们见此情境,心中却有了准备。 大战一触即发。 李菁菁判官笔向着客栈。 言宁宁双枪也对着大门。 绮梦就面对那“妖物”而立,在阴柔的月色下,显得英风飒飒,英姿凛凛。 剑萍就在她身旁,也拔出了剑。 ──剑在月下,漾着五色,如握在手里的一道彩虹,虹端似翱翔着金龙玉凤。 程剑萍就是仗这剑影令人目眩神迷,当今死在她目迷五色的剑下的有名剑客实已不计其数。 当她微微扬起剑尖的时候,剑尖也发出一种轻颤的清响,好像似有若无、似无却有的仙乐一般。 她要出剑。 她正拟配合绮梦出击。 就在此时,只闻一声叹息。 三凶围 这次叹息不是那不知是唐化还是杜小月那儿发出来的。 叹息不是在前。 而是在后。 发出叹息声的是铁布衫: ──也就是吴铁翼。 绮梦的视线依然没有转移。 她知道大敌当前,一旦疏忽,只怕这次“绮梦客栈”的人就得一败涂地,横尸荒山。 可是,她在准备出击之前,不忘问了一句:“你叹什么气?” 她问的是吴铁翼。 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 他不是普通人。他大凡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他特别的用意。就算是闲来一句话,一个眼神,也是用过心思,别有深意的。这男人连跟女人欢好的时候,每一个动作,都会照顾到伴侣,每一下挺送,都令女的感到体贴。要不然,怎会有那么多女人迷恋于他?现在这个男人落难了,相貌也变得如此不堪了,但他忽如其来的一声叹息,绮梦也并不以为只是随意发声。所以她在凝神对敌中,仍不忘问了这么一句。 吴铁翼语音里仍充满怜惜之情,柔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潜在你身边多时,但仍一直不敢向你表明身份的原因吗?” 绮梦没想到他在这时候会有这个问题,怔了一怔,遂以为吴铁翼是旨在分她的心,所以更集中盯住那妖物,一面淡淡地问:“为什么?” 吴铁翼这回是长叹道:“因为你挣扎也没有用。你斗不过他们的。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这话分成三句说。 第三句说完的时候,绮梦已失去了战斗力。 她已垮了。 败了。 吴铁翼说第一句话的时候,那本来半边在月光下的阴影中的人,突然走了出来。 绮梦马上拔枪。 枪尖才离开泥土,突然,绮梦只觉颈背一齐有两下刺痛。 痛楚尖锐。 刺得很痛。 但她不能动。 也不敢动。 因为她知道自己身后的两处要害,已给锐物抵住了。 她以为大敌就在她前面。 她全神贯注。 没想到真正的敌人却在身后。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没有动手,就败在自己人的手上。 她自觉从来没有亏待过身边的人。 所以她也从来不提防“自己人”。 可是,现在她却给人用判官笔抵住颈背、背心二处。 拿枪的人正是李菁菁。 其实世上许多一流好手,大都不是毁在敌人手里。 真正的高手,一般敌人还真毁不了他,何况作为人中之杰,一定有两下子,而且时时提防敌人的攻击,而且,他们也有足够的实力去抵抗敌人的袭击。 可是对“自己人”,却多不加防范。 愈是光明磊落,人品正直的人,愈容易信人,结果,常常丧命在身边的人、自家人、乃至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人的手里。 一个人杰千战万征都常胜,但却因为身边的人背叛出卖而致败,实在是败不足耻,可耻的只是那些背叛、出卖的小人。 不过世事很残酷。一个人败了就是失意者,成功的就是得势者。一般俗人都不管他如何取胜,怎么失败的,却只晓得奉承、羡慕胜利者,而蔑视、凌辱失败的人。 其实这种人才真的可耻。 他们才是真正的失败者。 他们只是暗算了本来应该获得成功的人,但他们自己却不是得胜者。 他们没资格享有成功。 绮梦赫然发现她身边正有这样的人,她已给凶险包围了。 正在凶险中的不只是她。 还有“血浮萍”程剑萍。 ──言宁宁的一对双枪,也正抵在她的背门与腰肋上。 她也一样受到胁持。 几乎在同一时间,孙绮梦和程剑萍都失去了战斗能力。 她们同时坠于凶险之中,不能突围,主要是受了突如其来的暗狙。 暗算她们的是她们的“自己人”。 言宁宁和李菁菁。 全场为之震住。 五裂神君怒吼一声,正欲出手拯救,惟已无及,何况,他手上还有负伤不轻的独孤一味。屋顶上的汉子毕竟离得太远,想救亦已无及,他的手正往腰畔一拍,那儿系着一个小包裹,但一见绮梦已然受制,五指也僵在那儿了。 “原来是你们,”绮梦的语音只有忿怒,但决非惊惶,“我早料到我客栈内必有内奸,但没想到是你们两位!我待你们不薄,你们竟做这种事!” 言宁宁昂然道:“当然是我们。不然,我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的跟你到这鸟不拉矢鸡不生蛋狗不吠的鬼地方来?你只顾逃你的婚,只顾逃离白娘姨的控制范围,我们却为啥放弃了繁华世界的种种好处,跟你来遁世避祸?” 绮梦全身气得微抖,切齿道:“可是……我来这儿之前,不是问过你们……是你们自己自愿要跟过来的呀──现在怎么反悔起来就……” 言宁宁一点也不感到理亏:“我们当然只能选择跟你走。你试想想:你走了,我们若不离开‘一贯堂’,不是供总堂主淫辱,就是只能投靠白娘姨──我们一向跟从着招大娘和你,无功无劳,拿什么转投白娘姨?” 绮梦只觉血液往头上冲击,悲愤的道:“你现在可是有功有劳了。你要是告诉我:你不情愿跟着我,我大可放你走,你在江湖上任意闯荡,嫁人跟人,都不关我事,你又何必在这时候倒戈相向!“言宁宁依然理直气壮的说:“你说的倒是好听。我要在先前说了,胡氏姊妹可会放过我?何文田可会饶了我?我看居心叵测的张大妈还会找机会切了我,形迹古怪的梁恋瑄也会杀我以表忠心──你以为她们全都是那么忠心耿耿么?她们好几个都别有图谋,只不过,她们若跟你表明心迹,其他的人为讨你欢心,必群起而攻之,她们又何必当傻瓜来着?何况,你有那个什么习玫红、五裂神君、白蝙蝠、飞天老鼠、虎威通判、血浮萍这些人撑腰,我们哪敢有不听话的份。明里不敢,只好暗中来。你可有的是男人相伴,一时吴铁翼,一时陈觅欢,一时独孤怕夜,我们呢?──你可有为我们想过:我们的出路,我们的感觉,我们的终身大事?!” 四解凶危 绮梦从极悲怒中,听着听着,听了三段话,脑门轰轰的声音终于平息了一大半。 她毕竟是极聪慧的女子。 她知道言宁宁讲的也是事实。 她也曾一再考虑过她身边这些人的未来,可是,她自己也困在这里,想要有更好的前程和将来,得必须解决吴铁翼,得到洞中宝藏,还有山上奇石才行。 要是三样均得不可能,至少,得其一亦可谋下一着如何走。 不然,她一个女人,带着一群女子,不是说要闯荡就能闯出名堂来的。 但是她一直未能办好这些事。 一件也未能办成。 尽管她心中焦虑,但也于事无补。 她本想找这些心腹手下商议,但既无定计,但说了徒乱人心,商议也是白谈了。 所以她一直隐忍不发。 ──岂料,隐忧终于酿成了毒瘤,如今一旦发作,积怨已深,遂不可收拾。 她刚才愤怒的只是:她被人在关口儿上出卖! ──给人背叛的滋味可不好受。 你有给人在要紧关头出卖过、背叛过、暗算过吗? 你有为人以负情、负义、负弃过么? 如果没有,那真是世间莫大的一种福泽,一定是你待人极好,得到良好的回报,而且,还以运气奇佳才可以──大多数的人,为人所背弃,不是因为待人不够好,甚至推心置腹、无微不至都没有用,只要遇人不淑,那就完了。 人本该是多记恩义少记仇的,但许多人都选了只记仇恨不记恩的路来走。 所以江湖路愈行愈远,通常就愈没有朋友──当然是指真正的朋友! 什么才是真正的朋友? 你有难时、遇祸时,赶过来相助、义无反顾的就是真正的朋友;反之,置若罔闻,或跳出来大义灭亲,落井下石的,那就是你交错了朋友。 朋友要在患难时才能印证的。 真金不怕烘炉火。 ──假的朋友,只要点燃一根蜡烛都会融化掉。 其实,让绮梦最难受的,就是这种被出卖的感觉。 你待对方愈好,愈是信任推重,一旦被出卖背叛,所受到的伤害,就愈深重难忘。你一次又一次的信人,但一次又一次的给出卖,意志再坚定的人就受创愈剧。 甚至最后会让人改变了信念。 改变了一生。 绮梦虽然难受,但言宁宁的那番话,她还是有听进去的。 听了之后,她反而没有刚才那么生气、愤懑。 至少,她同意了一点:听起来,言宁宁至少还有“出卖”她的理由。 ──只要有理由,绮梦倒没那么悲愤了。 她问李菁菁:“你呢?是不是也有满腹的不满?” 李菁菁低下了头,只说了一句话。 她赫然道: “对不起。” 只三个字,就不再说。 绮梦笑了。 “菁菁是一个人物,还是你爽快。”绮梦道,“我没有看错你。” 这时候她居然笑了,居然笑得出来,还充满激赏之意。 听她的语调,已迅速冷静下来了。能平伏心情得那么快,连五裂神君也大为叹服: 他一向爱慕这个女子,为她中年没有家,为她黑夜没处睡,为她冒尽风和雪,为了她,他甚至甘冒奇耻大辱,愿意俯首称臣。为她,他千里跋涉,久留这不毛之地,还跟他厌恶已久、斗争多年的人,争风呷醋,并共事一妻。如此荒谬的侮辱,为了她,刚烈的他都一一忍受下来。他能那么忍耐,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朋友也认为不可思议。 思前想后,他会“忍辱偷生”,都是为了对她的情深不可底止。 他爱她的一切。 他爱她美, 他爱她艳。 他尤爱她那一股一般女子所无的英气和明断作风,还有那一种平常女人所不能为一是一、二是二、恩怨分明、大是大非的磊落风姿,就像现在身涉险境,人遭凶危但依然不改的侠气英风。 他爱煞了她这些。 所以他才为她不惜一切。 可是他现在却一筹莫展: 他的最好的敌人,也是最好的朋友,仍伤得在他怀里,而他所爱的女人,已在敌人的利器下,随时丧失性命。 ──以往只要他深深恋上的女人有难,他就算干冒奇险也必以身相救,可是,这一次,他还能救她吗? 他想救。 也要救。 但他怕一个人。 这个人正在他对面,一半身子在月光下,一半身子仍在阴影中。 他相信,只要他一动手,对方一定会动手。 他怕万一他解不了绮梦的凶危,反而,使得这已经凶险已极的局势更凶更危。 ──如果白蝙蝠不是身负重伤,要是程剑萍仍未给言宁宁胁持,或许……还可以一战。 此际,要突围就得要有配合。 他抬头,好像要祈求上苍。 其实不然。 他“求”的是屋顶上那名汉子。 ──至少,那儿还有他一个朋友,只要大家有默契,配合得当,也许,还有解围破凶的一些机会。 人人都知道:危中有机,问题在于人在凶危之中,能不能分辨出何者为危、何者为机?能不能在千钧一发的危险的刹那,把握住那稍纵即逝的契机? 说是容易,危中有机不易得,危中有险倒常遇。 那屋顶上的汉子,徐徐的把单提着的腿子放了下来,长叹道: “唐化,找你还真不容易,千山万水,年复一年,没想到你居然窝在这里,变成了个小姑娘,还一直偷偷摸摸跟吴大人两相依。” 那半在黑黯中的唐化,眼睛正发着亮,好像一个美丽的少女忽然在美好的睡眠中陡地睁开了美丽的眼瞳,那里面还残留一个恐怖的噩梦。 那屋顶上的汉子一步一步的从屋脊上走下来。 他走得很从容。 屋顶很斜,屋瓦布满了青苔,而且垮了多处,别说是人,就算是一只鹰,这样走着也极容易坍塌了下去。 可是这人走来轻松平常,脸不稍红,气不略喘,就像跟走在他家的后院没啥分别似的。 看到这样子的绝世轻功,连叶告、何梵都不禁“噫”了一声,罗白乃更是直了眼。 这人一面轻轻松松的走着,一面还轻轻松松的说: “没想到,我们天翻地覆要找的唐化,却是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而且,还是个只会暗算人的家伙──不是你暗算人,就是你叫人暗算人──实在耳闻不如目见,唐化唐化原来只不过是一叶野花,实在令我太失望了!你不暗算就赢不了人,不在暗中就不能见人么?!” 只听那半在光半在黯的唐化,呼息声急促了起来,道:“你要激我出手趁此救人?赫!” 绮梦听了就叹道:“飞天鼠,你在这时候说这些皮话,生怕唐化不一声令下要杀了你老姐我泄忿么!” 五胸围 那汉子已顺势滑下屋檐,嗖地平平稳稳落在地上,微微笑道: “恰恰相反,我这样说,唐化最想立即杀掉的,不是你,而是我。我已惹怒了他。” 他叹了一声,好像十分惋惜的对绮梦道:“孙老板,我早就说过,你跟这一干未定性的丫头儿来这穷山恶水之地,迟早是要出事的。” 绮梦颇不以为然:“没什么出事不出事的。一个人要生事,哪儿生不了事?就算我们仍然留在东北‘神枪会’,要生乱子的,还是会出乱子的。你姓梁的别管咱孙家的事。” “我不管?”那汉子没好气地道:“好,姓梁的不管孙家事。我现在能不管吗?两支判官笔、两把枪尖指着我朋友,我能假装看不到么?姓梁的不管孙家事,但这儿还有姓唐的、姓言的、姓陈的、姓李的、还有复姓独孤的呢!你好端端的本来可以逃出去的了,偏又说什么都要回来接应那个小月和这干小友,这可不是回来送死么?我看你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回来逼反老友──是你自己多事,到底让这两个小娘子做出对不起你的事。” “她们没对我不起。我错看了人,活该受到惩罚。”绮梦明显不能接受“飞天老鼠”这个说法: “她们只是对不起自己。” 言宁宁怒道:“你说什么?!” 绮梦平静地道:“你们这样做,只是对不起自己。” 她一个字都没改,反而更加重了语气。 言宁宁厉声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几时有对不起自己?!菁菁,先扎她两枪,看她还敢不敢满口胡柴!” 李菁菁并没有听她的话。 绮梦道:“你是对不起你自己。大概一切都是你们制作出来的吧?装神弄鬼的,投靠外敌,我看你们也有苦自己知。你们还不是在这恶水穷山上,受人纵控,任人摆布,啥也没得到,就是杀了自己的姊妹──这么多年来,你们跟瑄瑄、胡氏姊妹、田姐儿、张大姐她们就没一点感情义气吗?然而,她们却一一丧在你们的暗狙下……你们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住口,胡说!”要是换作言宁宁用判官笔抵住绮梦的背门,现在早已扎了下去,“胡氏姊妹不错是我们杀的,她们一向与我们不和,瞧不起我们两个!张大姐的武功,根本不是我们应付得了!何文田一向得你欢心,但跟我们一向无宿怨,今晚要不是她自己讨死,我们还不想动手。梁恋瑄撞破唐大侠跟吴铁翼的事,自己找死!你别把人命都算到我们帐上来!” 绮梦瞳孔收缩,语音甚冷:“原来真的是你们杀的。” 语音如刀切铁,令人不寒而慄。 那暗影中的人道:“是我叫她们下杀手的。如果你们肯早些离开疑神峰,或许,死的人就一定不会这么多。” 绮梦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再问一次:你是不是小月?” 暗影人道:“是。” 绮梦问:“你是不是唐化?” 阴影人答:“我是。” 绮梦再长吸了一口气,秋月下,她好像是一位偷了灵药却无家可归,连落荒而逃都前无去路的嫦娥: “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阴影人笑了,居然肯从阴影中踱了出来,竟然说: “你一直都不相信?好,我证实给你看,看了大家就会相信了。” 他真的“证实”给大家看。 他解衣。 他慢慢解开衣扣,卸下衫纽。 他一件一件的除去外服。 只剩下内衫。 他含羞答答的把衫也除掉。 只剩下小衣。 小衣短袖,已遮掩不住他玉琢也似的肌肤,以及两座仅盈一握秀气的玉峰。 这宽衣的动作很婉约,甚至带着含蓄、羞涩,每一个动作都灌注了一种舞蹈姿态的优美。 大家为之屏息。 他索性连小衣都脱了,只剩下了胸围肚兜,玉峰上已隐约可见蓓蕾怒挺。 他还要脱下去,梁双禄忽道:“慢。” 唐化诡笑道:“你不想看?” 梁双禄道:“你已证明了你是个女子了……” 唐化忽然变了招。 他不是出招攻袭,而是不再脱衣,改而抛掉他胯下几朵花。 在月色如练,大家赫然见到的,竟是一具怒挺的男根。 唐化好像还要剥下去,飞天鼠叱道:“等一等。” 唐化算是停了手,笑道:“你不敢看?” 他的语音忽刚忽柔,同一句话,只四个字,竟两声女两声男,可谓诡怪到了极点。 飞天老鼠道:“我知道你是男的,也是女的,你给我看全相我也不会眨一眨眼,只是──这里还有小哥儿,你也是武林中成名人物,总该顾忌一些吧?” 唐化哈哈大笑:“对快死的人,哪说什么顾忌,男的女的都一样,大人小孩也无不同,死人就是死了的人。” 六这个秋天没人性 “飞天鼠”梁双禄苦笑道:“看来,这么一个诡异的中秋夜,大家好像都失去了常性,泯灭了人性似的。” “不是春夏秋冬的问题,”绮梦叹道,“是太多的宝藏使大家原形毕露,信心掩盖了良知。” “也许,本来人性就是这个样子,”唐化道,“你们信不信?我还可以进一步印证给你们看。” 绮梦这回忙着道:“信,我信,你现在说什么我都相信。只不过,我不知道原因而已。” 唐化并没有立即把衣服穿上,只笑嘻嘻的道:“世事总有因果循环,不光有原因,也有远因。” 绮梦直接问:“你既是男?又是女?是唐化?也是小月?” 唐化也直接道:“我是阴阳人。” 绮梦道:“说实在的,你比女人还温柔,比女人还像女人,比女性还惹人怜。” 她赞得很衷心。 这赞美却令唐化高兴了起来,笑得诡诡的:“我知道:汝见犹怜。所以你一向特别疼我。我也看过梦姐的‘全相’呢,你没防着我,当我面前沐浴更衣呢。” 绮梦仍觉匪夷所思:“你既是唐化,便是唐门高手‘破烂王’,怎么年纪……?” 唐化道:“我的年纪其实不小了。不过,我也比外间以为的年轻。可是,我的样貌一直能保持在二十岁以前的样貌,而且,我容貌生来就是个怯生生、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女子,你们谁也没能把我看出来。” 绮梦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你以前一直都在东北,但‘破烂王’每次出现江湖,都干下不少轰动大杀戮,”绮梦仍旧难以置信,“难道你会分身术不成?” 破烂王笑了。 “根本不必。在东北我只是小人物,试问,在‘神枪会’里,除了你比较关心我之外,还有谁会理会我?一众姊妹团,看我成天卧病在床,甚少瞅睬。待大家散后,以我轻功,高去低来,谁会发现?”唐化的语调,促狭、自负中似又带着一抹淡淡的悲哀: “来到这里,你们大家都很忙,忙着大计。有的忙着对付人,有的忙着夺宝,有的忙着潜逃,谁会来管一个天生残疾弱女的事?我要办事,只要唐老太太一个讯号传到,我出去几日,杀了人办完了事回来,你们都还不知道我出去过咧!” 她(他)笑笑又道:“你因为我善于辨毒、解毒,也把我带来了这儿。如此正好。”他(她)指了指客栈里的床榻,又指指门槛,“我在这里,完全一样。你也常下山鬼混,其他姊妹也各开各的小差,不然,就各怀鬼胎,我?照样下山上山,只要在你们发现之前回到这里,一切都当无事发生──万一见着了我便杀了灭口算了。” 她说到这里,旁若无人的道:“所以我既是杜小月,也是唐化,更是‘蜀中唐门’一流好手‘破烂王’。” 绮梦马上问:“所以,梁恋瑄是你杀的了?” 唐化吃吃笑道:“那个笨女人,居然给她瞥见我和吴铁翼交媾。她还以为吴铁翼奸污我,大惊小怪,大呼小叫──不杀还得了?” 绮梦睨了吴铁翼一眼:“原来不是这老匹夫奸辱你的。” 唐化嘻嘻笑说:“其实,他已完全受我控制已久。他着了我的‘眼中钉’,还能怎样?我要他怎样服侍我,他就得怎样服侍老娘我。” “他才不是我对手。”唐化傲然笑道:“他只不过是个落荒而逃的‘虎威通判’,而我是一代高手‘破烂王’。” 稿于二零零二年六月至七月初:苦候“张子房”经重大消息,忐忑怔忡,忧心伤神。“世界杯足球赛”狂热时。爱鼠小胖逝世。特区成立五周年纪念,岂可纪?无可念。 校于二零零二年五至六月:余纪忠先生、张彻先生先后逝世,两位生前对瑞安这种种栽培、启发、情谊,永志不忘,伤感逾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