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风吟》 楔子 ?近百年来,中原地区天下三分。 在北方的广袤地区,大周王朝兵强马壮,国力昌盛。与此同时,南方地区宿兴与南封两个国家并存。其中南封国力最弱,边境地区屡受宿兴进犯抢掠,渐有被侵吞之势,南封为自保向大周称臣,每年献上金银粮食等以求大周庇佑。自此,大周与宿兴亦成对立之局。 在远离中原的更北方地区,是人类所不能到达的险恶之地,千百年来与人类不相往来,人类把这里形容为天界的对立面---魔界。相传魔界不受天界管束,妖魔丛生,险恶万分。 而在中原最南方地区,存在着一支骁勇善战的部族。相传部族中男子铜头铁额,刀枪不入,英勇善战,不死不休。人间军队难与之匹敌,若双方相抗,必定血流成河。也有人说他们是蚩尤后族,蚩尤在逐鹿战败后,族人流散,一部分归附黄帝,不愿归附者甚众,为避黄帝追杀一路向南迁徙,最终全族定居于深山密林之中,黄帝掌天下间不敢出。自此,蚩尤一族千百年来在深山中自成体系,与飞禽走兽为伍,以妖魔鬼怪为邻,相传其族人凶恶无比,泯灭人性,人界不屑与其为伍,故将其称为“妖族”,意为与妖魔同族。 十八年前,大周文帝二十五年,宿兴举兵大举进犯南封,南封向大周借兵十万反击,双方在南封边境交战数月,战事惨烈,数万人阵亡,宿兴渐有不敌之势。 大周趁机另派军队南下进攻防守薄弱的宿兴都城,军队雷厉风行,攻破宿兴都城景城,斩杀率军抵抗的都城禁军首领,灭其家眷亲族百余人,所到之处百姓无人敢与之相抗。 当夜,大军攻入皇城,杀孝贤皇帝司空宪明及太子司空文暄,皇后为避受辱携公主司空文玉自缢于寝殿,但孝贤皇帝四岁的次子司空文朗与其生母钥妃不知所踪,大周军队遍寻皇宫内外不得,一怒之下将宫中奴仆、皇族亲眷尽数斩杀,皇宫内外血流成河,皇族泯灭。 自此,宿兴国破。 此后,中原三分的平衡被打破。接踵而来的并不是安宁稳定的盛世局面,而是长期的混乱动荡。 宿兴国破后被大周控制,但其原本隐藏在政权之下的武装势力渐渐显现,纷纷想要摆脱大周的控制建立新的政权,与驻守的大周军队常有冲突。 与此同时,原本蛰伏在南方山林中的妖族在新王九烈黎的领导下渐渐繁盛,不再满足于湿热山林的生存现状,决意出山称战乱取代宿兴,在原本宿兴的国土上建立自己的政权。于是,一场领土的争夺混战在这块原本叫做“宿兴”的土地上拉开帷幕。 大周文帝二十八年六月初八,妖族最终取得了这块土地的占有权,一个由九烈黎领导的新国在原本宿兴的土地上建立起来,国号“幽都”。 同年,大周文帝崩,武帝即位。 幽都借助于强大的军事力量平定了国内的反抗势力,吸纳原本宿兴官员再度为官,沿用了大部分宿兴原本的体制,经过几年发展日渐强盛起来。 第一章 风吟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天地空旷,万物凋零。刺骨的北风在荒凉的天地间来回地呼啸着,刺耳的低吼仿若野兽的嚎叫。 风吟静静地坐在窗前,出神地望着院子里被北风狠狠吹打的那棵榕花树,光秃瘦弱的树干顶端伸出几枝羸弱的枝丫,在北风中来回摇晃着,仿佛吹打再猛烈一分就要断裂了,可是却一直摇晃着坚持着,挺过了大半个冬天。 这棵榕花树是小叔送的礼物。“榕花”谐音“荣华”,是荣华富贵的好意兆。盛夏时节,满树红色榕花盛放,像极了一把把羽毛编制的红缨扇子,远远望去,耀眼而又绚丽,又难得耐寒抗旱,在这北方边陲地区也能生存,所以很多大户人家都喜欢在院子里养一棵榕花树,取一个荣华富贵的好兆头。 风吟第一次见到榕花树是在八岁那年的夏天。那时候,她刚到沙屋镇不久,是一个府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妖女,长着血红色眼睛的妖孽怪物。 那时的她还想逃跑,却慌不择路地跑到了远离村落的后山上,在山坡处一脚踩空滚落了下来,伤了胳膊扭了脚踝,被一位砍柴的僧人捡回了寺庙。 说是寺庙,却没有香客,只有这一个僧人和两个小沙弥,看着有些萧瑟。僧人对风眼睛并不惊奇,也不似寻常人那般害怕,只是在替风吟处理完脚踝的伤后静静地盯着她看了许久,那眼神中似有悲悯,却又隐藏几分疑虑,仿佛在思考一个难解的谜题,最后也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并无言语便转身出门了。 小叔来时,风吟正坐在庙门前的台阶上静静地盯着门前那棵盛开的火红色榕花树出神。那样的艳红,妖冶美丽,映照得整个寺庙都鲜艳了起来。 “这样的红色,很美。” 小叔就在这时悄声来到风吟身前,一身银灰色长袍在夕阳的映照下散发出浅浅的金色光辉,风吟抬头对上他的脸,第一次认真看清他的眼,黑色的、明亮的眼睛。 他低头,静静地看着风吟的眼睛半晌,然后平静地转过头望向一树火红色的榕花,缓缓开口,“就像你的眼睛。” 风吟就这样随小叔回到了将军府,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小叔在第二天将一棵小小的榕花树种在了风吟的小院里,他说“火红色的花,很配你”。 从那天起,风吟没有再逃跑。 榕花树在风吟的小院里长的并不好,瘦弱不堪的躯干上头伸出了几棵歪歪扭扭的枝丫,纵使夏天也没有多少叶子。 四年时间,即使风吟再悉心照料,这棵榕花树也没有茁壮起来。 婆婆说,“或许是这棵树本来就不如别的树强壮,就像有些孩子生来就体弱是一个道理的,我们只需要好好照顾它,能不能长成就看它自己的造化了,与其它的并没有什么相关。” 婆婆每每这么说时,风吟总是默默地不说话,虽然知道婆婆的话只是安慰,却也还是静静地听了四年。 将军府里关于风吟的流言从来都没有断过,下人们之间传来传去,四年的时间非但没使流言褪色,反而愈演愈烈。 “你看看她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哪里是人的样子,真不知道这上辈子是害死了多少人,我看这辈子啊,那些个冤魂都化成了怨气,全都凝在她那眼睛里了!” “可不是吗!你看看她院子里的那棵榕花树,病殃殃地像是没了元气似的,都四年了还没长成,你说蹊跷不蹊跷?你看谁家的榕花树长成这样,依我看啊,肯定也是被她给克的,你说连这树木都能给克成这样,咱们这些没福气的人可怎么办吆!” “是啊,是啊,你忘了计先生是怎么说的了吗!我看她啊,就是那妖孽转世,浑身都散发着妖气,想要活命啊咱们可得离她远点……” 这样的话,风吟也静静地听了四年。 四年来,风吟最痛恨的就是自己血红色的眼睛,以为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它们。但后来当所有的真相揭开时,风吟总算明白,就算自己的眼睛不是红色,也仍旧会被人厌弃,因为自己身上流动着的妖族的血。 炉子里的火光渐渐淡了下去,屋外的寒冷被北风吹进屋内。婆婆感到膝盖一阵阵发凉,放下缝制了大半的肚兜抬起头去看时,才发现炉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 转头看看出神望向窗外的风吟,婆婆无奈地摇摇头,慢慢起身来到炉边。 “哎!这人一老啊,身体也不行了,一点冷都扛不住喽。”婆婆边念叨边摇头,自嘲着自己的年纪。 风吟听见声音回过神来,这才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动了动略微有些僵硬的手脚,感觉周身冰冷一片,还真的是有些凉了呢。 婆婆麻利地将干草点燃放入炉内,待火苗大些时又添进些许木块,炉内的火光不一会儿就大了起来,暖热的气息缓缓晕散开来。 风吟看着炉内的火气渐渐大了起来,走过去夹起几块木炭放入炉内,盖上了盖子,目光却不经意间触到了不远处线筐内的肚兜上,金色的麒麟跃在鲜红的绸缎上,神采奕奕,活灵活现,看着就让人欢喜。 抬脚缓缓走了过去,风吟伸手轻轻抚摸着那金色的麒麟,话不自觉就出了口。 “母亲会生一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婆婆抬头,看到了风吟手中的肚兜,嘴角不自觉就露出了笑来,眉目中透着慈爱的暖意,连眼角的皱纹都跟着这笑意舒展了开来。 缓缓起身走了过来,婆婆从风吟手中接过肚兜坐了下来,拿起绣针拨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开口道,“是位小少爷。计先生亲自看过,下个月底风吟你会有一个弟弟的。” “弟弟”,风吟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一个穿着红色肚兜的白胖白胖的小娃娃的身影,软软地躺在那里乱蹬着小脚,一双白嫩的小手胡乱地抓着脖子上的颈圈,突然抬头咧开粉嫩的小嘴冲自己笑了起来,一滴口水不知怎地就从嘴角流出,落到了脖子里。 她突然有些期盼了,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这个可爱的孩子。 “有了这个孩子,小姐的心里才能安稳一些。” 风吟的眼睛忽地闪动了一下,头慢慢低了下来,声音有些许颤抖地微弱,“母亲她,高兴吗?” 婆婆手中的针线顿了顿,抬起头认真看了风吟的表情,随即柔声道,“自然是高兴的了,哪有做了母亲还不高兴的道理呢,你说是不是?” 风吟没有答话,只是看着婆婆的眼睛,喉头微动,仿佛有什么话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了,可是那话却在辗转了几次之后又咽了回去,终究还是没有出口。 婆婆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慈爱地拉过她的手扶她坐了下来,取过一边的毯子盖在了她的腿上,仔细叮嘱道,“这几日冷地越发厉害了,你可要仔细保管好身子,别冻出什么好歹来,知道吗?” 风吟垂下双目,拉了拉腿上的毯子,轻轻点了点头。 婆婆没再说什么,低下头来继续丰满那只金色的麒麟。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外面天色渐昏的缘故,婆婆手上的动作相当缓慢,一双手也有些疲累般微微颤抖着,几次眯着眼睛凑近去看下针的位置。 婆婆终究是老了,满脸的皱纹在火光的映照下更加清晰。 婆婆一辈子都在伺候人,先是风吟的母亲,后来是风吟。母亲嫁给将军后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称呼她为“夫人”,只有婆婆仍旧称呼“小姐”。风吟知道,在婆婆心中,这是这辈子都改变不了的称呼,母亲在她心中永远都是当初那个孩子,是自己从小细心护卫长大的主子,是她这辈子最紧要的人。 所以在母亲嫁给将军后,婆婆为了让母亲能无后顾之忧地重新开始生活,主动请求离开母亲独自前来照顾自己。风吟知道婆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母亲,对自己的照顾或许并没有多少疼爱的因素,但在这偌大的将军府里,除了小叔和闻烁,婆婆就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了吧。 风吟忽然有些不忍,伸出手,轻轻覆在了麒麟之上,轻声道:“歇会儿吧,也不急在今天。” 婆婆随着她拿走了肚兜,笑道:“也是,下个月底还早呢。” 风吟仔细地抚摸着麒麟的纹路,喃喃道,“下个月底,春天就要来了呢。” “是啊,正是好日子呢。” 风吟转身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将暗淡的目光隐藏了在阴影之下,也将心中盘旋了无数次的问题硬生生压下。 “母亲她,恨我吗?” 风吟不止一次想把这句话问出口,但却每次都硬生生将它卡在喉咙里没有吐出。答案会是什么呢,自己又在期盼什么呢? 自从母亲嫁入将军府,就从来没有单独出现在自己面前过,哪怕见面,冷冰冰的眼神中始终没有一丝为人母者应有的疼爱,风吟甚至觉得哪怕是将军的目光都要更温暖些,所以答案会是什么呢,大概是恨吧。 这是风吟从不敢问出口的原因。 风渐渐小了,窗外没有了骇人的呼啸声,原本灰暗的天空稍稍明亮了一些。榕花树静静地立在空旷的院子中央,瘦弱的枝干更映衬着寒冬的凄凉。 不知何时,片片雪花轻轻从天空飘落,铺满了一地银白,风吟走出门,静静站在榕花树旁,伸出手接过几片雪花,喃喃道:“下雪了。” 第二章 初见将军 ?公鸡啼叫的第三声还没响起时,风吟就起床了。 推开窗子,一股寒气袭来,风吟不禁打了个寒颤。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停下,从窗子向外望去整个小院已经被厚厚一层积雪覆盖了。 榕花树的枝干被白雪紧紧地包裹起来,笔直地立在一片平整的雪白中,如同一树雪花盛放,倒少了以往的单薄凄凉。 婆婆已经起来了,正在忙着生炉火,寒冬的西北若是屋里没有碳炉可是要冻坏人了。 婆婆手上忙着,嘴里也没闲着,“你说这年纪大了觉也少了,年轻的时候最想的就是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不用早起干活,现在能多睡会儿了,却反倒睡不着了。” 早就习惯了婆婆每日的絮絮叨叨,风吟只是静静听着,并没有答话。 风吟性子安静,不爱说话,不爱笑,更不像这个年纪的其他女孩子般爱玩爱闹,若是真的安静下来,可以对着屋外的榕花树静静地看上一天,要是再没有了婆婆每日的唠叨,这空旷的小院可真是连点人气儿都没有了。 婆婆也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原也没指望风吟会回应,所以对风吟的沉默并不奇怪,但下雪天还一大早开窗立在窗前就不是那么寻常了。 婆婆抬眼朝风吟望去,风吟脸上的表情与平常一般淡淡的,似是没什么不同,但一双眼睛并没有盯在银装素裹的榕花树上,反而始终紧紧盯着墙外不动。 婆婆暗自笑了笑,这孩子表面看起来对谁都很冷淡,但心里始终还是有亲近的人的,只是很少表露出来罢了。 风吟望着的是大门外的方向,婆婆知道她心里期盼,怕是心思早就不在这个屋子里了,倒是难得见她会把一件事情这样放在心上。 将军府位于沙屋镇,但将军的军营却远离沙屋镇,与沙屋镇有一座矮山相隔,将军与二爷平时在军营与战士同吃同住同操练,除了年末呆在府里的时间长些,其余只会在每月月末时回府里住上几天。 入冬来,将军为了新征入伍士兵的操练日夜操劳。这个月开始,府中差去给将军送衣物吃食的仆人回来又说,将军感染风寒咳嗽不止,积劳之下又引得旧伤复发,身子很是不好。军营苦寒异常,将军又不肯好好歇息,所以虽是服了药但病却一直拖着不好,半月之内消瘦了不少。 夫人每每听闻仆人回复都心急如焚,本想去军营亲自照顾,但军营本就不许女子入内,再者夫人怀有身孕月份太大实在不能走动,只好作罢。但还是差了仆人每日探望,送汤送药不断。夫人孕中不能忧思过度,将军为了使夫人安心,令仆人传话月中会回府一趟,请夫人无需挂念,安心养胎。从昨日开始府里的人就为了忙着迎接将军与二爷回府的事吵吵嚷嚷,热闹异常。 风吟这会儿盼着的自然也是将军与二爷。 “时间还早,将军和二爷这会儿怕是还在半路上呢。”婆婆将炉火封好后,向着卧房走了过来。 “雪下得这么大,今日还能回来吗?”风吟淡淡开口,心里却有些担忧。 “这点儿雪,怎么能难得倒他们呢,今日之内总能回来的,不过是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问题罢了。”婆婆抬手将风吟面前的窗子关好,拉着风吟一同向炉边走去。“大冷天的,别冻坏了身子。” 恰巧这时丫鬟采儿送了早饭过来正在摆桌,一双纤手将食盒打开,浓浓的白米粥散发出腾腾的热气,驱散了一室严寒。 虽是打了伞来的,采儿身上还是不免沾上一些雪花,脸上却是难得一见的笑容,似四月的桃花甚是好看。 给风吟送饭可是个苦差事,丫鬟们生怕和风吟离得近些会沾染上什么邪气,平时见到风吟都避得远远的,又怎么会愿意单独走进小院里呢,所以平时送饭的丫鬟大多眉头紧皱,放下东西马上离开。可此时采儿却笑得这样甜,连带得风吟的心情都晴好了起来。 若是将军和二爷回不来,只怕这小丫头是笑不出来的。 “婆婆和小姐先吃着,碗碟奴婢过会儿再来收拾。厨房那边儿忙不过来,奴婢先过去帮忙。” “去吧,将军和二爷回来前都得准备妥当了。”婆婆应允道。 “是。”采儿躬一躬身子,拿起伞退了出去。 风吟在桌边坐下,眼光扫过满桌食物,浓香的红枣白米粥、精致的竹屉荷叶蒸包、清香软糯的银丝槐花蛋羹、四碟各色腌制小菜,还有甜而不腻的糯米红豆糕,丰盛一如往昔,是在这边陲地区一般人家难得吃得上的精致食物。 向来都是如此,在吃穿用度上,将军从来不会苛待风吟,而且给她的总会是好的,起码在这边陲地区风吟的东西从来不会比任何一位大户小姐的差。 除了疼爱之外,他给了风吟一个父亲能给的一切。 风吟不禁想起初次见到将军时的情景,那天的景象至今还历历在目。 那是个晴天,是他来迎娶母亲的那天。 那天他身穿大红色喜袍,骑着一匹枣红色宝马,就那么出现在院门口,目光深沉,看不出悲喜。直到头戴凤冠身着喜袍的母亲出现时,他一跃从马上翻身而下,急切地往前走了两步,从喜婆手中接过母亲手的瞬间,似是长舒了一口气般,始终紧绷的脸终于柔和下来,看着红色盖头下的母亲微笑起来,眼睛望向母亲的瞬间温柔无比,似是终于得到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得到了就再也不会弄丢。 那样的微笑和目光,风吟只看见过那一次,那是只有母亲才能得到的,独属于她的疼与爱。 那天风吟就一直躲在庭院里的廊柱后瞧着,等到迎亲的队伍终于走远时婆婆才来找她,风吟在越来越低的喜乐声中问“那个骑马的人是谁?” 婆婆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开口回答,“他是你母亲的丈夫,大周王朝最骁勇善战的将军吴继臣,也是你的父亲”。 婆婆弯腰拉过风吟的身子,看着风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记住,从今往后,你是大将军的女儿。” 风吟的肩膀有些疼,婆婆太用力了,像是要将她的肩膀捏碎似的。 风吟从来没有见过婆婆如此严厉,不禁有些害怕,不敢再问什么,慌忙地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了。” 那天风吟看得很清楚,母亲走出门口做上花轿越走越远,一次都没有回头。 风吟第一次单独与将军说话是在一个有些阴沉的傍晚,天空雾蒙蒙的,辨不清颜色。 那天是风吟搬来将军府的第一天,在母亲嫁给将军十日之后。 母亲如预想中一般没有出现,几个仆妇从后门将风吟和婆婆接进了大宅,走在偌大的宅院里,看着高高的院墙,风吟的心底无来由地突然很难受,莫名地心慌起来,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能茫然地跟在婆婆身后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婆婆在一座小院门前停下了脚步。 “到了,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婆婆左手牵起风吟的手,右手轻轻推开了院门。 直到后来风吟才懂得婆婆的意思,她说,这个小院是你以后的家,而并非这偌大的将军府。 风吟在走进小院时一眼就看见了背对自己负手而立的男人——大周王朝正一品镇远大将军吴继臣,母亲的丈夫,婆婆说那是自己的父亲。 听到大门开合的声音,将军回过头来,目光触及风吟的瞬间眉头微皱。 婆婆稳稳走至将军身前,刚要行礼,将军便摆摆手道“婆婆不用行这些虚礼,我说过您不是下人。” 婆婆略微点点头,道了声是,便重新站直了身子。 将军将目光再次转向在风吟脸上,开口道:“我有些话想对风吟说,婆婆您先下去吧。” 婆婆看了风吟一眼,稍稍犹豫了一瞬,而后低头道“是”,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风吟听到身后悠悠传来“吱呀”的关门声,院子中只剩下自己与将军两人。 婆婆走后好一会儿将军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风吟,盯着她火红色的眼睛。 时间久了风吟渐渐有些害怕,不敢再面对将军的目光,于是缓慢而小心地低下了头,听见空气中除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越来越快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将军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但眼中蕴含的却绝对不会是一个父亲对于女儿应有的慈爱目光。那只是在探究而已:她到底是善还是恶,是人还是魔,留下她到底是对还是错,到底应该怎样做才是最好的? 千头万绪在心中翻涌却没有答案,将军就这样沉默思考着,始终都没有开口。 风吟不知道将军要说什么,却又明显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心中不知为何慢慢升腾起丝丝恐惧并渐渐聚拢,只觉得就这样站着都好像做错了似的。于是双手抓着衣角不停地拧啊拧,拧得手都疼了他还是没有说话。 在脚都站酸了之后风吟终于忍不住了,壮着胆子微微将头抬起问道:“您要说什么,父亲?”。 或许是风吟的目光太过单纯,或许是这一声“父亲”来的太过突然,将军的脑海中有一根弦猛然一拨,将他从迷乱的深渊中拉了出来。 “你叫我什么?”他感到自己的嗓音有些生涩,有些难以忍受的憋闷。 “父亲…,婆婆说你是我的父亲。”风吟以为是自己说的不对,又问道“你不是吗?” “你不知道?”明知她不知道,却还是忍不住开口确认。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母亲,别的不记得了。”风吟的头微微倾斜,眉头微皱,显然自己也有些疑惑,又补充道:“还有婆婆,我认得婆婆。” “那你还记得以前的什么事吗?”将军的脸色平静,心中却不似这般从容。 风吟摇摇头,声音低了下去,“不记得,我只记得我醒来了,先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说完抬头望向将军,眼中充满疑惑。 将军认真研读着她的表情,直觉告诉自己她确实没有说谎,但却始终不知该不该就此放下心来。 最终,他叹了口气。 “不记得就不记得吧,以前的事,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风吟更疑惑了,问道,“那什么是重要的呢?” “重要的,是今后的事。” 将军望向小院之上的天空,似是对风吟说,又似是对自己说,“你要牢牢记住,今后,你是我吴继臣的女儿。” “那你是我的父亲?” “是,我是你的父亲。”只要所有人都认定,那便够了。 风吟的嘴角绽开一抹浅浅的笑,血红色的眼睛因着笑容更加明亮。 将军看着她无邪的脸,无奈地叹口气,终究她只是个孩子,八岁而已。 可当他看着风吟,看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就像是看到了已经死去的九烈黎,那个杀了自己父亲并且毁了文月一生的妖族之王。 或许文月这辈子都不会快乐起来了,而这个孩子就是恶果。他能感觉到文月每次看到这个孩子时自眼中流露出的恨,她恨这个孩子的父亲,恨以前的那段日子,就如同自己一般。 九烈黎已经死了,自己与弟弟联手杀了他,父亲的仇算是报了,可是文月的恨却还没有消退,永远都不会消退,所以她只能恨这个孩子,这个偏偏长着一双血红色眼睛的孩子,哪怕这个孩子身上还流着一半她自己的血! 孽啊,是文月的孽,也是他的孽,他们夫妻这辈子还不完的孽。 但他又能怎样呢,九烈黎已经死了,这个孩子身上又流着文月的血,所以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将全部的爱都给文月,希望能渐渐抚平她被伤痕填满的心,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再次快乐起来。而这个孩子自然不能留在文月身边,幸好婆婆愿意照顾她,那自己就在宅子里为她单独辟出一处院子,给她最好的生活,衣食首饰、金银珠宝什么都给她,她会是将军府里嫡出的大小姐,尊贵无比,但是疼爱这种东西,自己却永远都给不了她了。 为了文月,他只能这样做。 将军叹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下来,“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婆婆会照顾你。” 本想摸一摸她的头发,可又觉得自己和这孩子终究不该如此亲近,最后也没有伸出手。 “今天搬来这里你应该也累了,就先好好休息吧。”说完不等风吟回话,他径自转身离去。 等风吟反应过来时,只看到开启的大门和他离去时挺拔的背影。 “怎么还不吃,粥都凉了。”婆婆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解。 风吟“嗯”一声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直拿着勺子反复搅拌着白米粥愣神。 就算当时只有八岁,风吟也感觉到了将军对自己的疏离,不像是亲生父女之间应有的疏离。 第三章 踏雪寻梅 ?雪渐渐下得越来越小,在风吟吃完早饭时终于停了下来。 这一顿饭风吟并没有吃多少,甚至连小菜是什么滋味都没有品出来。婆婆是不许风吟吃完早饭之前离桌的,所以风吟急急喝完一碗粥就说吃饱了,在婆婆准许后飞一般跑出了屋子,连保暖的斗篷都没有穿。 婆婆看着飞奔出屋的风吟颇有些意外:“这孩子今天性子怎么这样急。” 风吟飞奔出屋子,没跑几步就来到小院门前,拉开院门,整个小院四周寂静无人,只被满满的白雪覆盖,仿佛天地间再也没有了一丝污垢,只有满满的安宁与祥和。 嘴角绽开一丝微笑,风吟抬起右脚迈入雪中。 风吟很喜欢雪,尤其喜欢在大雪后漫步。雪后路难行,宅中的下人在雪后可以免了许多劳作,基本都呆在屋里不会出门。风吟喜欢在这时顺着后院僻静的小路散步,小路偏僻本就少人行,雪后就更不用担心会遇到别人了。 站在雪中,风吟感觉仿若白茫茫的天地间只剩下自己,自己只是风吟,再也不是被人惧怕唾弃的妖魔。 沿着后院的僻静小路一直向西走,小路尽头将军府西北角靠近后门的位置,也有一处小院落,看着比风吟的院子大上一圈。 院子木门的表面已经斑驳得辨不清原本的颜色,道道或深或浅的裂纹横贯木门上下,铁制的一对门环也早已锈迹斑斑。 看得出,这里早已空落许久了。 风吟走至院子门前,仔细观察了左右无人之后,轻轻推开了院门。 略显厚重的木门发出“吱嘎”的沉重声音,在空旷无人的雪景中显得格外动听,风吟的心情在木门打开的瞬间就晴朗起来,嘴角挂起浅浅微笑,连眼睛都活泼了起来。 院中正屋的窗前种着两棵高大的红梅树,看树的高度应该有些年头了。风吟推开院门就看见了满树梅花盛放,通红通红的梅花斗雪吐艳、凌寒留香,在这大雪天里温暖又喜庆,开得格外艳丽,看得风吟心里暖和极了。 两棵梅花树的树枝上都积着厚厚的白雪,梅花在白雪的掩映下开得艳丽而不显妖媚,生机勃勃却又不肯张扬,别有一番韵味。 婆婆说,这个小院是小叔的生母生前所住的院子。 小叔的生母叫月梅,是吴老将军的母亲从集市上买来的使唤丫头,因为长得漂亮就被吴老将军的母亲留在身边伺候了。月梅倒也乖巧懂事,因此很得老将军母亲的喜爱。 老将军的母亲自幼喜爱读书,是满腹诗书的名门才女,自然对老将军的教育也格外用心。 老将军年少时顽皮不爱读书,常常溜出学堂玩耍,于是老将军的母亲便派月梅看管老将军,每日陪在学堂读书。 也不知是老将军年纪渐长终于懂事还是月梅真的看管有方,一月过后老将军就再也没有逃过学,每日准时去学堂读书,一刻也不曾耽误,书读得也越来越好,连先生也常常在夫人面前夸奖老将军进步飞快。 自此,老将军的母亲常常在书房窗外看到并肩而坐默默温书的两个身影,月梅也就一直留在了老将军身边陪读,这一陪就是十几年。 婆婆那时笑着说道:“月梅长得漂亮,又与老将军年纪相仿,每日一起读书一起玩闹,青梅竹马的情分怎么可能只是单纯的主仆那么简单的。” 转眼间,两人都长大了,老将军身长玉立,英气逼人;月梅知书达理,温柔貌美。情窦初开的年纪里每天陪在老将军左右的就只有一个月梅。 婆婆那时叹了口气,道:“吴家世代为官,家规森严,老将军是吴家嫡子长孙,身份尊贵,但是月梅是集市人贩子手里买来的野丫头,是卑贱的奴仆,连个姓氏都没有,所以月梅连给老将军做妾的身份都没有。” 老将军自小是订有亲事的,对方是正一品尚书令的嫡女,身份贵重,美丽贤淑。 老将军大婚的那天月梅就被老将军的母亲分到了这个院子里住,在后门附近,离老将军的新房很远,但是老将军的母亲终究还是默许了他们的关系。 老将军没有再纳妾,在外人眼里是他与夫人伉俪情深,但是其实,是有一个连妾侍身份都没有的月梅在的。 就这样一直过去了几年,老将军与月梅经常在院子的红梅树下或她煮茶、他舞剑,或一起吟诗作画、谈古论今,时光匆匆倒也安逸幸福。 在夫人生下长子四年后,月梅的孩子也出生了,老将军给他取名吴继风。 “后来又过了几年,月梅病重,老将军虽然遍寻名医为其医治,但最后她还是死在了老将军怀中。” “月梅死后,二爷也搬出了院子由老将军的夫人抚养,这个院子就关了起来。我听府里的老人说,老将军在世时常常在夜里坐在院子里的红梅树下,一坐就是大半夜,每每是夫人来劝时才肯离开。”婆婆似惋惜般叹口气继续说道:“老将军对月梅也算是情深一片了,只是可惜了有情人却不能长久。” 老将军死后,这个小院便冷寂下来,再无人轻易踏足。 在小叔将风吟从寺庙带回来的第二天傍晚,便带着风吟来到了这个小院。 那天天气很好,天空中金红色的晚霞被夕阳镶上了道道金边,朵朵红云交相辉映,美轮美奂。 夕阳的余光照在风吟的身上暖洋洋的,小叔牵着风吟的手走在绿树掩映的小道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小叔后背上,斑驳的光影在灰色长袍上不住地跳动,温暖又耀眼。 风吟的眼睛只顾随着他后背上的光影移动,连自己走进了一所院落都没有察觉,仿佛恍恍惚惚中便到了,连何时开的院门都没有注意到。 到了院中站定,小叔松开风吟的手回过头,蹲在风吟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道:“你以后若是呆在自己院子里闷了就到这里来玩儿,在这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人会责怪你。” 风吟本以为他是要因为昨日逃跑的事情责怪自己,听到他说这话倒一时有些怔住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没有答话。 小叔看着她呆呆的样子很可爱,笑笑用手揉揉她柔软的头发,又补充道:“只是有一条,不能再离家出走了。山里很危险,这次是你运气好碰到无言师父把你捡了回来,但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的,知道吗?” 风吟被他温暖的话语弄得有些糊涂,仅存的记忆里是没有人对自己这么亲近的,不知为什么感觉眼睛酸酸的,似乎有泪要流下来了。 他又问道:“知道吗?” 风吟看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觉得他的目光比父亲母亲的目光亲近,于是才轻轻点点头,道:“知道了。” “这次的事情你父亲不会知道,你不用担心会受责罚。” 风吟在听到这话时一下抬起头来,愣了下,原来昨天的事情他并没有告诉父亲。 风吟缓缓开口,声音淡淡没有情绪:“你对我真好,比婆婆还要好。”她只是在陈述自己认识到的事实,并不是孩童对长辈的撒娇。 小叔听见这话笑出了声,笑容比正午的日光还要暖和。 风吟看着他笑,头不自觉歪了起来,问道:“可是为什么呢?” 小叔似有困惑,不解得看着风吟,道:“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呢?比婆婆都好。” “因为我是你的小叔,是你的亲人。” 吴继风轻轻握住风吟的手,缓慢而坚定地说道:“风吟你记住,我是你的小叔,是你的亲人,是跟婆婆不一样的人,你知道吗?” 风吟只是看着他,红色双眸中翻涌的疑惑依旧没有消退。 吴继风的眼神暗淡了一些,但始终没有松开握住风吟的那双手,“小叔是你的亲人,是除了你父亲母亲之外和你最亲近的人。从今往后,小叔会一直在你身边,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一直到你长大,知道吗?” 风吟低头看看握住自己的那双大手,再触到他温热的眼神,虽然理解不了他隐藏在话语中的情绪,但却能感受到从他手心传递的暖流,一丝一缕蔓延到心里,将一颗泠泠清清的悄悄心温热起来。 “亲人”,风吟小声跟着念着,“你是我的亲人。” “我们是亲人,这是上天注定的,没有人能够更改的了。” 风吟抬头看看天空,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个头,“知道了。” 他这才又笑了起来,“你应该说,‘知道了,小叔’。” 风吟看着他含笑的眼睛,终于开口,“知道了,小叔。” 说完他笑起来,爽朗的声音从风吟的耳朵一直传到心里去,于是风吟也跟着轻轻笑了起来。只觉得,这个人真好。 风吟一直将那天的笑声记在心里,一直记到了今天。 正想得出神的当口,风吟感觉头上猛地一痛,不由得皱着眉头“啊”地叫出声来,伸手往头上一摸,满头的碎雪。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串清朗的笑声。 “哈哈哈…,笨丫头,连个小小的雪球都躲不过,这阵子的功夫算是白练了!”说话的是一个俊朗少年,比风吟大约高出了一头。 风吟早猜到是他,回过头来边瞪着他边清理头上的碎雪。一些雪粒顺着脖子溜进了衣服里,遇到体温立即化成雪水,凉凉地渗进衣料中贴在皮肤上,可难受死了。 “你是坏蛋,专门爱欺负人!”风吟边说着边撅起嘴瞪起了眼睛,活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小花猫。 “我可不是坏蛋,我是闻烁。”少年几步走到风吟跟前,一边笑着一边伸出手帮风吟拂开头上的碎雪。 风吟笑着瞪他一眼,微微低下了头任他清理,自己倒不动手了,心中腹诽:“反正是你害的,就该让你清理。” 闻烁的父亲是小叔在军队中的贴身侍卫,两年半以前一小波山贼作乱,小叔带领一队士兵镇压,闻烁的父亲在那次战斗中为救一对母子死在了山贼的箭下。 闻烁的母亲早亡,于是小叔就将闻烁和他奶奶一起接到了府中养着,可惜奶奶没过半年也走了,闻烁成了孤儿,小叔就将他收为了义子,平时就住在小叔的院中。 因着小叔的关系,闻烁与风吟很快熟稔起来,小叔不常在府中,就让闻烁多陪着风吟,于是这所“红梅院”便成了两人时常碰面的秘密地点。 “昨夜下了这么大的雪,我就知道你今日一定会来。”闻烁得意地瞥了风吟一眼,“果然就抓到你了。” 风吟的目光移到两棵盛放的红梅树上,开口道:“小叔说,红梅在雪天时才最美。”说罢笑着将目光投向闻烁,声音如清泉般悦耳:“你看现在红梅是不是很美?” 闻烁瞧了一眼面前的红梅映雪,恹恹开口道:“美是美,不过这都是女孩子家喜欢的东西,我不懂这些。大丈夫应该习武投军,保家卫国!”说着满是自豪地挺起胸膛,“就像我爹一样。” 风吟满脸的笑意就在听完他的话后瞬间褪去,不着声色地低下头,“开了春,你就要和小叔一起去军营里了吧。” 闻烁咧开嘴笑得满口白牙都露了出来,雀跃道:“义父说等到我十五岁就能接替父亲的位置,明年我就十五了!” 风吟低着头看着脚下,右脚一下下蹭着脚边的白雪,声音似微风般轻不可闻:“你们都不在,只剩我一个人了。” 闻烁皱皱眉,一巴掌拍在了风吟头上,喊道:“说什么呢,像蚊子哼哼似的听不清楚,在哥哥面前要大声说话,知道吗!” 风吟吃痛地“啊”了一声抬起头来,瞪着他道:“我说你快点走吧,你走了就没人欺负我了!” 闻烁的脸上挂着坏笑,将一张脸凑近风吟,道:“小丫头片子就知道口是心非,其实心里特舍不得我吧,难受得都快哭出来了吧,舍不得我走你就说吗,我又不会笑话你!” “才没有呢,就你想得多!”风吟嘴里逞着强,眼睛里却蒙起雾来,别扭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 “我会每月回来的,”闻烁脸上的表情难得认真起来,声音轻缓地说道:“我跟义父已经说好了,每月月底我随他一起回来,不然你自己在这里该多难受。” 风吟惊喜地抬头望向他,脸上却已绽开笑容,不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他笑。 虽然她不愿开口,但是闻烁都懂。 “所以我得抓紧再教你点功夫啊,”戏谑的笑意再次浮现在脸上,闻烁故意满是嫌弃地上下打量了风吟几眼,“万一我不在的时候有人要欺负你,你也好抵挡一下,不能只一味地哭鼻子啊!”说着伸脚踢一下风吟的小腿,“来来来,先扎个马步我看一下!” 风吟一个踉跄站不稳,差点摔倒,嘴里嘀咕道:“在府里除了你还能有谁打我呀,根本就没有必要好不好。”但知道自己绝对拗不过他,于是只好慢腾腾地将双脚外开与肩同宽站稳,双臂前伸,气沉丹田慢慢地蹲了下来。 闻烁看着她不情不愿的样子呵呵一乐,将双手背在身后,吊儿郎当地围着风吟转起圈来,“这扎马步可是基本功夫,你可得练好了,这马歩扎好了一是能练腿力,二是能练内功……” 一阵北风吹来,吹落了树枝上的积雪,吹得阵阵梅香醉人,几片红梅花瓣从枝头飘下,红梅树下,一对少年嬉笑玩闹,年少的朝气冲散了满院严寒。 如果闻烁知道这是最后一年陪着风吟看红梅,一定会将眼前的一切好好印在脑中,一生都不让它褪色。 第四章 盼者归 ?等闻烁教完功夫时间也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最终也不过是扎了马步又练了几招拳法而已,只是这样的程度风吟就已气喘连连,浑身疼痛无力了。 闻烁瞅着坐在雪地上满脸冷汗、呼呼喘气的风吟直皱眉头:“体力这么不济,这功夫还怎么练啊?” 风吟喘得满面通红,坐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也…不…不想啊,平时静静地…呆着还行,一…用力气就…就…这样了。” 闻烁见她实在难受得厉害,紧皱着眉头坐到她身旁,用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道:“我那年刚见你时就觉得你气色不好,除了眼睛以外整张脸惨白惨白的没有精神,走起路来也软绵绵地没力气。我爹以前总说练功夫能强身健体,我小时候身子弱,跟着我爹练了几年功夫倒也好了。”说着用闲着的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胸膛,“你看我现在多壮实。” 风吟的气息缓和了不少,听他这么说着,看着他的样子直乐。闻烁就是这个样子,活得没有烦恼,一直很快乐,跟他认识久了自己也被他感染得快乐了起来。 闻烁见她呼吸平稳了,又将她的双腿轻轻抬起放到自己腿上,柔柔地捏着,道:“怎么到你这里就不行了呢?” 风吟“哎呀”轻呼一声,冰凉的小手轻轻抚上闻烁的一双手,忍着疼痛道:“别捏了,越捏越疼。” 闻烁的手立马不敢动了,任她的腿静静放在自己腿上,过了好一会才问道:“还疼吗?现在是不是好点了。” 风吟看着他有些着急的脸,忍下疼痛,轻笑着开口道:“已经好多了,不要紧的。” 闻烁看着风吟的样子有些疑惑,悠悠道:“前几次教你练习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难受,怎么越练倒身体越差了呢?” 风吟不经心地随口答道:“我底子差呗,就不是练武的材料。” 闻烁哀叹一声愁眉苦脸,“大师我就收了你一个弟子,结果你还不成器,真是丢脸啊!” 风吟不满地轻哼一声,随即银铃般的笑声在院子里悠悠回荡:“谁让你这慧眼,识了我这么个珠呢,哈哈哈……” 闹归闹,但风吟转过头来仔细一想,也觉得有些奇怪。 第一次扎马步的时候连个样子都学不像,只蹲了大约半个时辰,倒也没什么事。之后几次越练越久,也开始懂得要气沉丹田,但是刚一运气就感觉胸部一闷,眼前一花险些栽倒,之后还浑身疼痛,那时闻烁说刚开始练武的人都会身体酸痛,更何况自己这大小姐的体质虚弱得很,慢慢就好了。 但越往后练身体便越不好,练了几次拳法之后身体越来越痛,今天运气出拳时全身更是像针扎般疼得钻心,之后更是气都喘不上来,浑身无力得站都站不住。这么一想,看来自己真不是个练武的材料啊。 风吟缓缓地将腿拿开,挪动挪动有些麻木的身子,自嘲道:“看来父亲说的真对,我的身子虚得很,得好好调理呢。” “计先生月月给你把脉,你也日日药不离口,都调了多少年了,怎么还没好呢?”闻烁突地将脸凑近风吟,低低说道;“是不是计先生的医术不好啊,要不要换个大夫看看?” 风吟嫌恶地一把将他的脸推开,撇嘴道;“计先生可是神医,多少人求着想让他看病呢,怎么会医术不好。”说着神色有些低沉起来,“再说了,大夫也不是我想换就能换的。” 闻烁想想也是,风吟根本不得将军和夫人的疼爱,一直被放在小院里养着,一年都不见几面,只派一个婆婆照看着,吃穿倒是不缺,但是认识她这几年来她的一切从来都只有听从安排的份,哪有什么事情是能自己做得了主的呢。 想到这里闻烁有点不悦,难不成就因为眼睛与常人不同就是妖魔鬼怪吗,那些大字不识的粗鄙下人也就算了,怎么连亲生父母都这般避忌呢,她没克父没克母的,更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意识到换个大夫这事情不简单,闻烁一时也没了法子,奄奄道:“本少爷自有办法,你等着就是了。” 风吟知道他不高兴了,他从来都是为自己鸣不平的,虽然他从来不说,但自己一直知道。于是便也不再说话,也实在有些累了,就将身子向后挪了一下倚在红梅树上,闭上眼睛静静休息起来。 是在风吟搬来的第二日,将军派了一个大夫来给风吟把脉。那个大夫名叫计谷卿,世人都称他为“计先生”。 计先生出身西北赫赫有名的行医世家。计家世代行医,医术精妙高深,是医中翘首,计先生的外公又是久负盛名的阴阳八卦大家,计先生三岁起跟随父亲学习医术、六岁开始跟随外祖学习八卦术数,十二岁便开始独自出诊行医,十五岁开始游历天下,博闻广识,一生救人无数。 文帝在位时,为求延命长生之术将其招入宫中为官,对他颇为器重。但世上本无长生之术,计先生一届凡人又怎能左右生死之事呢,所以文帝最终还是死了。计先生受文帝偏重早就惹怒了一帮太医,于是文帝死后太医院首随便寻了个理由便将他逐出了宫,美其名曰:告老还乡。 之后,计先生回到西北隐居于沙屋镇,开了一个医馆悬壶济世,兴致来了也兼算卦看相,不少富贵人家慕名而来,一卦难求,倒也活得逍遥自在。 那天,计先生是在小厮的引领下进入小院的。那时风吟正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发呆,听见院门口处有动静,便抬头朝那里看了过去。 计先生就在抬脚进入小院的瞬间看见了风吟抬起的脸,当即一震,硬生生停住了脚步,双目微眯端详半晌,面色铁青道:“妖……” 这时,婆婆从屋内疾步而出,高声道:“计先生!这,是我们家大小姐。” 那日计先生用了半个多时辰给风吟把脉,期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盯着风吟的眼睛,面色不虞,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人们都说,那日计先生与将军在书房内密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入夜时分才匆匆离去,离开时眉头紧锁,步履沉重。 从那之后风吟便每天都要吃一碗苦药,将军只派人传话说:“小姐身体太弱,之前头上还受了伤,损伤过重才会失了记忆,计先生会替您好好调理,您按时吃药,身体自然会慢慢痊愈的。” 从那之后,计先生每月都会给风吟把一次脉,风吟每日的药也没有再断过。 而计先生那句“妖”也不知怎地就传遍了整个将军府,本来就因着风吟的眼睛而不喜风吟的仆人们自那日起也为自己的憎恶找到了最恰当的理由。 闻烁食指轻轻弹了一下风吟光洁的小脑门,伸了个懒腰道:“该回去了,不然冻着了又该生病了。” 风吟睁开有些迷蒙的眼睛,看着天空道:“是啊,我也该吃药了呢。”本还想在这里晒晒太阳的,看来今天是不行了。 回到小院时,正赶上婆婆将药端上桌子。那么大那么黑的一碗,看得人心里直发苦。 这些药都是婆婆每日在小院角落的柴房里熬的,从不许旁人插手,风吟有时想帮忙都会被拒绝,久而久之也就不再过问了。 苦涩的药水进入喉咙的瞬间,风吟胸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想要呕吐的感觉,但眼角余光瞥见婆婆就站在身旁,便硬生生将那感觉压了下去,咕咚咕咚一气将一碗汤药喝光。 婆婆看着风吟喝完药,脸上露出欣慰的笑,递过一碗冰糖山楂给风吟,道:“来,快换换口味。” 风吟被药苦的直发抖,端起手边的茶盏灌了满满一大口茶,冲淡了嘴里的味道,才捏起一颗山楂放进了嘴里,细细地感受那酸涩中带着甜蜜的味道。 婆婆看着她难得的窘迫表情,笑着摇摇头朝屋外走去。 风吟知道这会儿婆婆肯定是去倒药渣了。婆婆是个迷信的人,熬药的罐子几年来都没换过,因为民间传闻药罐子用的越久的才越好,常换不吉利;药渣也必须倒在路旁,倒错了地方会惹来灾祸。 婆婆也不愿走远,于是小院里路旁的榕花树边便成了药渣的聚积地,后来药渣堆地太多了不好看,婆婆就将它们晾在那里一日后再埋起来,这样也算没坏了规矩。 只是可怜了那棵榕花树,日日浸在药味里。不过既然这药材中大部分是补药,多补补倒也没什么,谁叫那棵树和自己一样虚弱呢,正好多补补,好快长大。 反正闲来无事,风吟跟在婆婆身后出了门,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上看着婆婆忙碌。 婆婆将积雪围着榕花树扫开一圈,拿起铁铲刨坑准备埋昨日的药渣,铁铲铲起土块时自药渣中涌出阵阵苦味,催的风吟胸中被山楂压下的苦涩翻涌而出,一时没忍住捂着嘴巴干呕起来。 药熬得久了,连整个小院里都终年充斥着苦味,仿佛浸在了一罐苦药里,连看太阳都觉得隔着一层污蒙蒙的薄纱,日光也没那么暖了。 风吟坐在石凳上看着婆婆的背影,突然想起今日闻烁说的一句话,这药自己从搬来就开始吃,算算日子也快有四年了,也真是很久了,是不是…… 踌躇了一会儿,风吟还是开了口,“婆婆,这药,我还要吃多久?” 婆婆一时没听清,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风吟坐直身子,声音稍大了一些:“这药我都吃了好多年了,身体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婆婆的背影一顿,放下手中的铲子回过头来,问道:“怎么突然这么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风吟脑中响起闻烁那一句“要不要换个大夫看看”的话,看着婆婆的眼睛半晌想要开口,但最终还是压了下去,低下头道;“我只是觉得我身体没什么不舒服,或许可以不用吃药了。” 听她这么一说,婆婆绷起的脸慢慢放松下来,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柔和地看着风吟,道;“计先生每月都给你把脉,如果不用吃了,他自然会告诉咱们的。” “再说了,正是因为有了计先生的药你才没有不适,若是断了药只怕旧伤就要复发了。”说着慈爱地笑笑,“这药里大部分都是补药,你身体不好,多补补也没什么坏处。” 在婆婆这里都是这样,父亲那里就更不用说了。 风吟无心再继续这个话题,轻声道:“我就是觉得药太苦了,天天喝得都想吐了。” 婆婆弯腰继续埋着药渣,笑道;“良药苦口啊,等你能记起以前的事来,就说明你好了,那时就不用再喝药了。”顿一顿又道:“明天我让丫鬟送蜜饯过来,你喝药之前先吃上几颗,嘴里沾了味道,那喝着药应该也就不苦了。” 风吟自嘲地摇摇头,明知道没可能,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呢,白白浪费功夫。于是随口应道:“好。” 婆婆埋完药渣回过头,突然想起这孩子今早跑出去那样急,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就问道:“你今天早上跑得那么急,是去做什么了?早饭也没吃多少,现在饿了吗?” 风吟将头偏靠在墙上,回道:“后门那边有几颗梅花树,我就是去看看花开了没。” 婆婆点点头,笑道:“是和闻烁那个小子一起去的吧。” 风吟这倒不瞒她:“在路上碰到的。” 婆婆是知道闻烁和风吟经常在一起玩的,风吟总孤孤单单地闷在院子里也不好,总该有个伙伴,难得闻烁那孩子对风吟的眼睛不在意,又是府里的人,两人顶多也就是在府里逛逛,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只是若是总被下人撞见怕也不好,于是叮嘱了一句:“别太招摇了,女孩子家老和男孩在一起可不好。” 风吟眼睛低垂,闷闷回道:“知道了。” 正在这时院门被推开,采儿挎着食盒笑吟吟地进来了,看着婆婆行了个礼,道;“小姐的午饭送过来了。” 婆婆点一点头,“拿到屋里去吧。”转头又对风吟说:“外头冷,咱们也进屋吧。” 风吟看一眼似乎要从云后冒出头的太阳,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来跟在婆婆身后进了屋。 采儿进屋后麻利地摆好饭菜,有些歉意地说道;“大家伙忙着在夫人和二爷两边的院子收拾,耽误了会儿小姐的午饭,是奴婢的错。” 婆婆闻言问了句:“将军和二爷回来了吗?” 采儿笑着答道:“是呢,一家子在大厅说了会话。现下将军正陪着夫人吃饭,二爷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婆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颜,点个头对采儿说:“行了,你回吧。” 采儿恭敬行礼道:“是。”说完低着头退后几步转身出门了。 风吟看着采儿出去的方向,一双低垂的眼睛渐渐闪烁起明亮的光彩,嘴角轻轻向上翘起,小叔回来了。 第五章 梦境 ?吃过午饭闲来无事,风吟在床边坐下,随手拿起书桌上一本《楞严经》读了起来。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祇桓精舍。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无漏大阿罗汉。佛子住持,善超诸有,能于国土,成就威仪……” 婆婆常说,读佛经能静心。婆婆信佛,屋里自然佛经就多,风吟闲来无事时,有时也会坐在窗前手持一本经书细细研读,虽然总觉得晦涩难懂,但每每读着读着心就静下来了。婆婆说,这也算是入门了。 婆婆在卧房的北角设了一个佛堂,佛堂里只供奉了一尊观音像。半人高的紫檀木桌上,观世音菩萨左手持杨柳,右手端净瓶,目光柔和,面带微笑立于莲花之上,尽显端庄慈悲之像。 观音像的两侧手写有一副对联,字迹端正工整,苍劲有力,是婆婆亲手写的。 上联为:大慈悲度一切苦厄; 下联是:空色相现五蕴光明。 婆婆仔细净手后点起檀香,从书桌上拿起一本《悲华经》,又从抽屉中取出一串佛珠,在蒲团上跪下,将经书放于身前,边转动着手中的佛珠边念了起来。 婆婆从前是不信佛的,但搬来将军府的第二年便设了这个佛堂,每日跪在佛前诵经祷告。 风吟曾问过她为何信佛,婆婆说:“我造孽太多,多念念经,希望菩萨保佑我死后在地狱可以不用太苦。”风吟不解,婆婆哪里像是会下地狱的人呢,可又不好问,于是转念一想,或许是婆婆以前做过什么错事吧,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经书读了好一会儿,风吟的心非但没有静下来,反而愈加烦躁了。于是干脆将经书放下,双手托着下巴叹起气来,心中默念:“怎么还不来呢,换做平时早该来了的。” 婆婆听见叹气声停了念经,放下佛珠颦眉说道:“总会来的,你又何必这样着急呢。” 风吟不想打扰婆婆念经,于是抿住嘴巴不再出声,轻手轻脚地翻身爬上床和衣躺下,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也不知过去多久,风吟在檀香温醇的香气中安下心来,沉沉进入梦境之中。 梦中天色已晚,风吟一睁眼发觉自己竟站在一处院落中,四处无人,连虫鸣声都没有,静得吓人。 月光惨淡,被云朵时遮时放。 借着月光,风吟看见左前方有两棵树,形状十分眼熟,仔细一瞧竟是红梅树,一下便安下心来,原来是在“红梅院”啊。 突然前方亮堂起来,刺得风吟眼睛一闭,再睁眼时就看见面前的屋门大开着,一个身影映在窗纸上,那么熟悉,令人心颤。 风吟快走几步来到门前,心里升腾起的喜悦怎么按都按不住,走进屋子一眼便看到了他,他就站在书桌旁,抬头看见她露出微笑,向她招手道:“快过来,小叔教你写字。” 他的大手扶住她的小手在纸上一笔一笔稳稳地写着,温润的声音就在耳边:“风——吟,这是你的名字。”一阵微风吹过,吹动屋檐的金铃叮铃叮铃地响了起来,恰似风吟心中的笑声。 风吟回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你的名字怎么写?”他笑着握住风吟的手,声音清润如风,“我教你。” 那天的记忆温暖欢悦,风吟一直记着,终于在许久之后将它印在了脑海深处。 梦中风吟的身子剧烈一晃,再睁开眼时不知怎得就来到了花园,正是正午的时候,日光照在身上烫得厉害。 风吟看见前头花圃中匠人精心培育的各色花朵开得正好,心里头便想:“母亲最喜欢花了,我给她摘一些放在屋子里,她一定喜欢。” 于是欢喜地跑到花圃旁挑选开得最好的花枝折了一大把,可是娇花带刺,风吟只顾摘花没怎么避好,手上胳臂上被划了好几道口子,连脖子里都被划了两道,渗进汗水淅淅沥沥地疼着,用手一摸,有些小血丝。不过幸亏不是大伤口,想来不要紧。 怕花晒久了枯萎,风吟赶紧抱着它们朝母亲的院子跑去,丝质的裙摆被花刺钩住,“嘶”地一声裂开了一大道口子。 母亲的院门开着,风吟一溜烟跑了进去,正在给花草浇水的婆子看见风吟时脸色大变,赶忙将水瓢扔下跑了过来,焦急地轻声喊道,“小姐,您怎么过来了呢!” 风吟笑着将花举到胸前,“我给母亲摘的花,可好看了呢!”说着就往屋里跑,婆子一把没拽住,在后面追着喊:“夫人正在午睡呢,小姐还是回去吧。” 风吟进屋就看见母亲坐在桌边绣着什么,嘴角还衔着一丝微笑。 风吟小心地走到离她两步的距离,轻轻笑着,举着满满一捧花轻声说道:“母亲,你看我给你摘的花,婆婆说你最喜欢花了。” 母亲听到声音身子一震,眼里瞬时涌起阴寒的怒意,抬起头时含了满面的恨,颤微微发着抖盯着她,声音冰冷如霜:“谁让你过来的!” 风吟被她的眼神吓得一哆嗦,笑容一下就没了,悄悄退后了一步,低头轻声解释道:“你…喜欢花,我想让你高兴。”说着将花举到身前,仰起头扯出一丝笑,“娘你看,可好看了呢。” 母亲像个幽魂般看了她一眼,目光定定落在了她的眼睛上,突然双手抱头极其痛苦地大叫一声,随即阴狠地瞪向风吟,像着了魔般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把将花束抢过狠狠掷在一旁,大叫到:“滚!” 花被夺走的瞬间风吟吓得缩起了肩膀,下意识退后一步,终于在那声暴躁的怒吼声中流出泪来。一颗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流下,轻轻滑过脸庞砸向地面,拼命压抑的恐惧就在嘴边,可风吟却不敢发出声来。 脑中突然映出了小叔那张总是带笑的脸,风吟突然无比地想要见到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这么想要见到他,私心里盼着,要是他在就好了。 屋外的婆子听见声音越来越大,终是忍不住冲了进来,只看了一眼便惊恐地叫出声来,冲到母亲身边掏出帕子按在她的手指上,慌张道,“夫人,您这手上有血啊,这可怎么好啊!” 风吟吓了一跳,急忙去瞧母亲手,却是再也忍不住呜咽声,流着泪急急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娘我不是故意的……”手刚要碰到母亲的手,就被母亲用尽全身的一巴掌打开,她失控般大喊道:“不许叫我娘!我不是你娘,不许这么叫我,不要这么叫我……” 母亲的力气太大,风吟一下被甩地坐倒在地上,连痛都不敢叫一声便赶紧站起来,在恐惧的支配下本能地退到门角,急急摆着手轻声解释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惹母亲生气的,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这时将军匆匆从门外赶来,一进门便直奔夫人而去,一把拥住瑟瑟发抖的她,大手一下下轻抚在她的背上温声抚慰:“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要怕,我让她走,我让她走,她不会再来了。” 说着转过头冷声对风吟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你母亲!”说完便更紧地拥着夫人,不再看风吟一眼。 母亲这时看见风吟呆呆地站在原地竟没有动弹,突然撕心裂肺地流出眼泪,哭喊道:“滚,你给我滚出去!给我滚……” 风吟被母亲的喊叫声吓得气都不敢喘了,立刻转身没命地跑出了屋子,连头也不敢再回,泪水顺着脸颊向下流到脖子里,被玫瑰刺划伤的口子这才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 一路喘息着跑到“红梅院”,风云关紧院门蹲在树下放声大哭了起来。 这一梦冗长锥心,风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泪水流了满脸,挣扎着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婆婆叹口气站起身来,脸上像是蒙了层香灰般血色全无,痛心念道:“孽债啊!” 颤抖着走至床前,伸手抚上风吟满是泪痕的一张惨白小脸,轻声道:“这是你们母女命里的劫难,你别怪她……” 婆婆有时候会想,风吟若是没有这双眼睛,若是出生在普通人家,会是怎样呢?应该也会是被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吧。毕竟,这孩子的相貌和脾性,是什么都不差的。 只是可惜啊,出身这种事情没得选择。 过了半晌,婆婆细细擦净了风吟脸上的泪水,摇动着她的肩膀缓声道:“起来吧,二爷的东西应该快要送来了。” 风吟被她一摇浑身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定定看她半晌才从梦境中挣扎出来。眼睛酸涩得难受,后知后觉地伸手摸一摸脸上,却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湿润。 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将梦境与现实分开。但沉浸在梦境中的情绪却还没有平复,于是也不说话,只做起身来安静地整理着衣服,也不看婆婆,下了床便向向外屋走去。 婆婆在风吟身后,将湿了一大片的枕头轻轻翻过面来。 还没走到桌边呢,院子的木门突地发出“嘎吱”一声脆响,极轻快,是有人来了。 风吟的心情一下就好了起来,转过身子就朝着门口跑去,那是李吉开门的声音,那动作轻快利索和别人不同。 李吉是小叔院里的侍从,每月都要来一次的。 见风吟站定在身边,李吉将一个布包恭恭敬敬地递到她手上,笑道:“我们主子说了,请小姐明日穿上这个,老时辰在老地方见。”风吟“嗯”了一声点点头,向他报以一笑,李吉也回以一笑,便转身出门了。 小叔每次回府总会给风吟带礼物,有时是一只宝石簪子,有时是一束山中野花,其实哪怕只是几颗酸涩野果风吟都会喜欢得不得了。 渐渐地,每月等待小叔的礼物成了风吟一个月中最期盼的习惯。 回到屋中,风吟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布包,包内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衣裙。上身白色锦衣外罩,在领口处用极淡的黄色丝线简洁地勾出了几朵梨花,内配浅蓝色紧腰宽袖上裳,下搭一条月白色百褶长裙,在裙摆处点缀了几朵浅浅的粉色榕花。 不像是豪门贵胄家小姐们的衣服般奢华艳丽,但却难得清净幽美,清丽灵透。美得不像是人间的东西,倒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的衣裳。 婆婆看了这套新衣服,又看了看风吟的神色,缓缓松了一口气。还好,总归还是有人真心疼爱这个孩子。 婆婆伸手摸了一下衣服,感觉有些单薄,便转过身朝卧房走去,从柜子中替风吟取出了一件云水蓝的织花细锦毛领披风,放在衣服旁一比量,甚是满意道:“这颜色搭起来正好,明天出去的时候一起穿着,寒冬腊月的保暖可最要紧。” 风吟瞧着桌上厚重的披风和婆婆欢喜的眉眼,从这悉心的叮嘱中似是听出了关怀的意味,于是柔和答道:“嗯,明天会穿上的。” 将衣裙和披风一起穿在身上比量了起来,还真是又合身又搭调,风吟心里越发高兴起来。可又生怕不小心弄脏了哪一处,于是没一会儿便脱了下来,小心地将它们叠好放进了柜子。 婆婆再次拿起经书读了起来,风吟坐在窗前透过窗柩的缝隙看外面的白雪,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婆婆口中晦涩的经文都动听了许多。 现下什么都不愿想,心中只默默祈祷着:愿菩萨保佑,明日定要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第六章 龙岩寺 ?一大早起来,风吟迫不及待就跑出了屋子瞅着天上瞧,太阳躲在云彩后面不露脸,只时不时地透出些微弱的光来,也不是怎么亮堂。院子里的积雪除了路上的被扫光了,其他的都还在,也依旧是白茫茫的没有化掉,盖在树枝上、草地上,倒像是一床床厚厚的白棉被,反而看着比在吹着瑟瑟北风的天气里温暖了许多。 风吟看看天空再看看地面,对今天的天气还算是比较满意。虽然不是十分晴好,但没下大雪没下冰雹,道路必定是通顺的,这样的天气里出门倒也算不错了,只是若再有点阳光就更好了。 虽说冬日里的阳光再好也暖和不到哪里去,但只要有那么一片橙黄照在身上,就算身上不暖心里也暖了许多,总比抬眼就瞧见灰蒙蒙的天空要好上许多了。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哪能事事都顺你心愿呢,风吟不是贪心的人,看完天气便心情不错地进屋了。 婆婆在饭桌上瞅着风吟静静地吃着饭,虽不笑不语却比昨日多吃了不少,也没有愣神发呆,可见心情还是挺好的。 只是,婆婆看着风吟身上的衣服倒不解了,心中疑惑便问出口来,“昨日那件衣裳挺好看的,今天怎么没换上,你不是也挺喜欢的吗?” 风吟往嘴里送粥的勺子顿了顿,咽下口中的食物慢慢答道:“我想出门之前再换上。” 婆婆听见这话笑了,原来这孩子是怕弄脏了,竟这么宝贝着那件衣服,倒是像一个孩子寻常孩子该有的样子。 风吟的话其实只说了后一半,藏下没说的前一半是“一会儿要先去给父亲母亲请安,不必穿着那身衣服”。 给父亲母亲请安,每月一次。不是初一不是十五,只是在每月月末将军回府的第二日早上,请完安之后也从不一家人一起吃顿团圆饭,更别说什么共享天伦之乐了。父亲母亲是不会多留她多呆哪怕一刻钟的,请安不过只是个形式罢了,反正父亲母亲吩咐了风吟就照做,真心不真心的又有谁在乎呢。 其实风吟心里都明白,母亲不想见她,父亲也不愿多看她,所以大家都是应付应付罢了,何必要穿着新衣服去呢,反正他们也不会多看一眼。 吃过早饭婆婆将一切收拾妥当,仔细打量过风吟全身上下并没有什么不妥了,才满意地一笑,道:“走吧,小姐和将军也该等着了。”说完取过一个小巧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走在了前面。 婆婆走在前头带路,风吟随着婆婆的脚步跟在后面,一路低头无话。走了一段路后下人们渐渐多了起来,浇花的、扫雪的、收拾庭院的,干什么的都有,但见到风吟无一不是赶紧避开。风吟甚至能听见身后间或传来的低微的咒骂声,声音虽小,却清清楚楚。风吟只作不觉,只是将头越发低了下去,极力想要隐藏自己的眼睛。 走至屋外时,风吟的脚步顿了顿,抬头一看,母亲和父亲正端坐在正堂上,母亲面无表情,父亲神色严肃,这是在等她了。虽然心中一万个不想进门,但也清楚这请安是怎么都逃不掉的,于是低下头默默深吸一口气,抬起脚步迈进了屋子。 进到屋里往前走了几步,在距离父亲母亲约五步的位置站定,风吟抬头平视前方,朗声开口道:“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说罢双膝跪地磕头,双手平整并拢匐于头前,额头触地心中默数五下后方才直起身子收回双手,道:“愿父亲母亲身体安康。” 将军声音温和,道了一声:“起来吧。” 风吟这才微微抬头,却也并不直视父亲母亲的眼睛,只用眼睛余光偷偷瞥了一眼端坐在左前方的母亲。 今日母亲穿着一身浅紫色的衣裳,风吟隐约瞥见衣服上用金银丝线绣着一双并蒂的牡丹,头上斜插着一支红玛瑙点缀的金凤鸣飞步摇,尾部坠着一串极细的金色流苏,随着母亲的晃动碰撞出一小串“叮叮玲玲”似于泉水的悦耳声音,耳上以碎色红宝石耳坠与之搭配,相得益彰,映衬着母亲雍容华贵的气质。 母亲的肚子虽圆鼓鼓的,但身上其他地方却并没有一丝臃肿的痕迹,白雪似的面容依旧是那么美丽、高贵。但此时,母亲高贵的脸庞却似厌恶般别向了一旁,瞧也不瞧风吟一眼。 “一会儿你小叔带你去龙岩寺上香,路过镇里时喜欢什么就都买下来吧。” 听见将军的声音,风吟忙从母亲那里收回精神,极简短地低声回道:“是。” 将军将目光定在风吟身上,上下仔细观察了一番,问道:“最近身体如何,可有什么不适吗?” 风吟略微一沉吟,似是细想了已番的样子,答道:“都很好,并没有什么不适”末了顿一顿又补充道,“计先生的药,都很好。” “那就好。”将军打量一圈后见她与以往也没什么不同,便安心道:“那你先回去吧,准备一下就随你小叔去龙岩寺吧。” 风吟略微一点头,低声道道,“是。”说完轻轻后退两步,再次偷偷向母亲的方向望了一眼,母亲的目光始终没有朝她挪动一分,大概也不会挪了吧。风吟心中苦笑一声,转身朝屋外走去。 身后的布帘刚落下没一会儿,母亲与婆婆的声音便传了出来,母亲似撒娇般柔柔抱怨道:“他太调皮了,在我肚子里一点也不老实,这几日里踢得我总是不舒服。”虽是抱怨,话语中却还是含了满满的宠溺与疼爱,“奶娘你摸,他又动了。” 婆婆轻笑一声,言语里满是慈爱:“男孩子哪有老实的,活蹦乱跳的才健健康康。” 说着将始终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的布包取了出来,笑道,“我给咱们小少爷绣了几件肚兜,你瞧瞧好不好?” 母亲一眼便看到了那只金色的麒麟,满心欢喜地举在眼前,道,“呀,真好看,奶娘,你的手还是这么巧。”说着便举着向将军展示,明艳的笑脸蒙着一层甜蜜的光晕,“继臣,你看奶娘绣的好不好?” 将军的声音里含了满满的笑意:“麒麟本是聪慧的瑞兽,奶娘又绣的活灵活现,给咱们的孩子用倒是正好。” 母亲哼了一声嗔道:“奶娘绣的就活灵活现,那你是嫌我绣的不好吗?” 将军哪里是这个意思,于是赶忙哄到:“你绣的东西里做娘的心意最好,旁人哪里比得上。”声音温润里带了一丝焦急,却又浸满了柔情,“我哪里会嫌你的东西不好。” 母亲轻轻扬了扬嘴角,看他一眼便又转向奶娘,“奶娘你一定要好好教教我,我还想亲手给我的孩子绣双虎头鞋,就怕把老虎绣成猫……” 风吟越走越远,身后的声音渐渐听地不真切了,那一屋子欢声笑语是属于他们的,这里从来就没给自己留过位置。 这隆冬的天气可真冷啊,寒风入骨,冷的连心都麻木得感觉不到疼了。 从柜子里取出衣服换上,风吟打起精神露出了笑脸,今天可是难得能出门的好日子,可不能带着坏心情出发。 到后门时,李吉已经在门口处等着了,看到眼前穿着一新的人儿微微一怔,差点以为是看到了自雪中走出的仙子。 一身浅色锦衣的风吟自远处翩然而至,小巧的精致脸蛋埋在披风的白色毛领中,只露出一双大大的圆眼睛,亮得似黑夜里的一双红宝石,仿若夜色中唯一的光源;也像是白雪中的两朵艳丽红梅,凄清中透着绝美,就那么一眼就能深深地吸住人的视线。此刻,李吉除了这双眼睛哪里还看得到其他的东西。 风吟没注意到李吉的失态,走至门前向他点了点头算是问好,见他不说话,便问道:“小叔已经等着了吗?” 李吉听到声音才从一片亮眼的红色中回过神来,急忙恭敬地低下头回道:“是,主子已在门外了。” 风吟一听这话脸上一下子便露出笑来,伸手就要去开门。李吉忙去帮忙,食指不小心碰到了风吟的手,被冰的一个激灵,这温度凉的像冰。 李吉的心一下就漏跳了一拍,脑子里猛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人人都说小姐是妖物转世,这小姐人这样美,身上又这样凉,该不会……是雪妖吧!” 还没等李吉回过神呢,面前的风吟就飞一般跑出了门去。 打开门的一瞬间,风吟就看见了小叔。 还是一身银灰色长衣,披着黑色的披风,正疼爱地抚摸着身边白色的大马。风吟开门的瞬间他回过头来,脸上绽出温暖的笑容。 风吟在那双明亮的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小小的身影,他看着她,那么温暖,那么慈爱。 见风吟不动,他上前几步走到风吟跟前,牵起那双冰冷的小手在手心里暖着,轻声责备:“手就这样露在外面,也不知道冷。” 风吟的手立刻紧紧反握住那双温暖的大手,因为寒冷而麻木的心靠着那双手的温暖一点点复苏起来,有一个声音在脑中不断重复着:“这是我的小叔,是我的亲人,是我的”。 小叔就这么任她握着,只微笑着看着她。 她早上要去给父母请安,文月的心思他清楚,怎么会给她好脸色。她在这个家中受的委屈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所以他尽最大的努力对她好,让她明白还有人爱着她、心疼着她,哪怕这个人并不是她的父亲或者母亲。 就那么握了好一会儿,风吟感觉自己的手连同心一起暖起来了,才放开小叔的手,欢快地说道:“这下不冷了,咱们快点出发吧,不然赶不上无言师父的午饭了。” 小叔宠溺地摸摸风吟的头发,道:“无言师父知道我们要去,斋饭一定会给你留着的。”说罢推着风吟往旁边一顶轿子走去,“快进去吧,咱们启程。” 李吉在风吟进轿后适时递上一个小小的暖炉,细心拉好了轿帘。 小叔骑着白马走在前面,轿夫抬着风吟跟在后面,李吉就走在轿旁跟着风吟,一行人就出发了。 在沙屋镇能骑白马坐软轿的人家并不多,所以大街上大多数人见到风吟一行都自动退避让出一条道路。 风吟从骄帘的缝隙里偷偷地往外瞅,见街上熙熙攘攘的好生热闹,许多衣着华丽打扮精致的小姐在丫鬟婆子的陪伴下朝着前方走着,大冷的天也不坐轿子。店铺门口纷纷挂起了盏盏大红灯笼,看着喜气洋洋地像是过年似的。 风吟看着不解,便伸手悄悄扯李吉的袖子,李吉忙问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风吟从轿帘缝隙中露出脸来,问道:“今天街上怎么这么多人,还有店铺怎么都挂上大红灯笼了,可是镇上有什么喜事吗?” 李吉瞧一眼左右两侧盛装打扮的小姐们一乐,低头回道:“小姐,昨天可是刚下了腊月里的第一场大雪啊。” 风吟依旧不解,疑惑道:“下雪怎么了啊?” 李吉看风吟依旧满脸疑惑,问道:“小姐你没听说过雪女的故事吗?” 风吟摇摇头,“雪女是谁?” 连这个都不知道,小姐还真是不问世事呢。 李吉满脸笑意说道:“女孩子家哪能不知道这个呢,小姐你也大了,也得去求一求才是。” 风吟一听与自己也有关,不由来了兴致,忙问道:“求什么,你快说给我听听。” 李吉难得见小姐这么感兴趣,心里也高兴,便轻咳一声清清嗓子道:“那我就来给小姐你讲讲很久之前咱们沙屋镇的这个雪女的故事。” 第七章 雪女 ?风吟坐在轿子里,听着李吉的声音从轿外悠悠飘来。 雪女的故事发生在许久之前,或许是几百年前,也或许是一千年前,久到没有人知道具体的年月。镇里的人们只是一辈又一辈地将这个故事传了下来,一直传到了今天。 相传有一年的腊月,沙屋镇下了第一场大雪,大雪下了整整一夜一日,第二日的黄昏时刻才停下,整个镇子被白雪覆盖,银装素裹得别提有多漂亮了。 雪后无事,镇上的百姓都躲在家里偷闲不愿出门,可偏有个姑娘特别喜欢雪后的世界,于是在雪停的第二日早上就出门踏雪了,她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看一路笑,十分开心。 这银铃般的笑声在万籁俱寂的镇子里越传越远、越传越高,不久便从地下传到了天上,被天界里一位寂寞的神仙给听到了。 天界里戒条严明,人人恭谨自律,神仙从来没听过这么欢乐的笑声,于是一时神往便下凡来寻找这笑声。循着声音一路找着,最后在一棵银杏树下找到了这个声音的主人,那个姑娘。 姑娘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披着白色的披风,差点和雪景融为一色。神仙寻声而来时姑娘正踮着脚往一棵小小的银杏树枝上挂一枚红色的同心结,神仙好奇,走到姑娘身后开口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平白出来的声音可把姑娘吓了一大跳,忙缩了脖子回过头瞧瞧是谁。 姑娘回过头来,看见了同样一身白衣的神仙。神仙也不动,目光温和地站在那里看着姑娘。 姑娘仔细打量一番,见这男子仪表堂堂,气质不凡,不像是个坏人,又没什么动作,才回道:“我在挂同心结,向上天祈求能让我找到白首偕老之人。” 神仙笑了,继续问道:“那为什么要挂在这棵树上呢?” 姑娘顿时有些羞涩,眉眼弯弯地看着神仙,欢喜地解释道:“这是银杏树,寿命可达千年呢,我希望我的姻缘也能像它的寿命般长长久久的。” “姻缘?”神仙有些失笑,姻缘是什么呢,自己好像还真不知道,大概天界只有那月老才懂得吧。 那天姑娘和神仙一起看遍了沙屋镇的每处雪景,姑娘银铃般的笑声也一直在镇里传荡。 之后那个姑娘就在镇边住了下来,神仙便常常来探望她。 后来,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姑娘在另一个大雪天里生下了一个孩子,从此神仙就住在了沙屋镇,不再离开。 又过了不知多久,沙屋镇的百姓看见一大队天兵天将驾着白色的天马从天而降,将姑娘和神仙一家恭恭敬敬地接到天上去了,从此姑娘和神仙一家再没有回过沙屋镇,在天界过着长生不老的幸福生活。 “从那之后,姑娘和神仙的故事成了一段佳话一直流传了下来,可镇里的人却都不知道姑娘的名字,也不知道那神仙的尊号,因为姑娘是在雪天里遇到神仙的,所以大家就叫她‘雪女’了。” 而她挂同心结祈求姻缘的那棵小小银杏树,也长成了参天大树,也便成了镇子里面的“月老树”。本地的姑娘只要是到了嫁龄的,就会在每年腊月的第一场大雪的雪停后,早早地来到树下,效仿“雪女”在树枝上挂上一枚同心结来祈求一段好姻缘。 李吉讲完笑嘻嘻地说道:“这“雪女”可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福气啊,虽说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和神仙成夫妻,但总也希望沾沾雪女的运气找个如意郎君不是!” 原来是姻缘故事,怪不得这路上都是女子呢。 风吟对求姻缘倒是没多大兴趣,可是对雪女这个人却产生了莫名的好感。 是因为自己也喜欢雪后出行的缘故吗?还是好奇雪女为什么会如此快乐?快乐的人也会喜欢白茫茫寂静的世界吗? 像是遇到了千百年前的知己,风吟突然也想去看看她当年许愿的那棵银杏树了,想看看她看过的雪景有多美。 于是将轿帘推开,想伸一伸头出去朝着人群前进的方向看看能不能看到那棵大树。 李吉一看风吟将头伸出来吓了一大跳,生怕被人看到她的眼睛。今天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可多的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们,若一不小心吓到哪个胆小的这可不好收拾。 感忙用身体将轿帘位置挡住,李吉伸手将风吟的头往里推,边推边说:“大小姐,那树离这里还远着呢,什么都看不到的,您快回骄子里老老实实坐着,别再冻着了。” 李吉说得有些着急,声音难免大了些,小叔听见声音以为是有什么事,勒住马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李吉是个直心肠,听到主子问话立马就回道:“没事主子,小姐就是想看看……” 李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风吟急急截断,“我就是想看看还有多久才到,没别的事。” 李吉见风吟这么说,愣了一下,只能笑呵呵点头,“是呢,都走好一会儿了。” 小叔以为风吟是饿了,笑着说道:“快了,出了镇转个弯就到了,别着急。” 风吟答了一声好,仔细关好了轿帘。 小叔甩一下缰绳,驾着马儿继续前进,抬头朝着女孩子们前进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便不在意般转过脸来。 风吟也不敢再伸头出去,若是惹上什么麻烦倒霉的可是小叔。还是老老实实坐在轿子里吧,不过是一棵树罢了,再说还是姻缘树,本就不是该自己关心的。 不过不免还是有些遗憾,风吟的心情有些低沉,既不说话也不往外看了,只是低着头安静坐在轿子里用指甲有一搭无一搭地扣着暖炉。 李吉发觉了风吟的低落,想哄一哄她,于是主动引起话头:“咱们大小姐也不小了,按理说今天也得去挂个信物求个好姻缘啊。” 话刚说出口就想到了风吟的眼睛,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这些不是给小姐添堵吗,再说自家主子都没发话,哪里轮得到自己这个奴才做主! 于是马上讪讪地改口道:“不过话说回来就小姐您这容貌家世,在咱这西北可是数一数二的,哪还能愁找不到如意郎君啊,只怕是到时候求亲的太多挑花了眼呢,今天银杏树那里人太多,闹腾的很,咱们不去也罢。” 风吟知道李吉是好心,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再说自己本也不想去求什么姻缘,于是附和道:“俗话说求人不如求己,我原本也是不信这个的,去不去都一样。” 李吉这才放心,笑道:“对对,小姐说得对,就是这个理儿。” 风吟“嗯”一声算是应了,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坐在轿子里,盼着能快些到龙岩寺。 不过在轿子里闭着眼睛打了个盹的功夫,龙岩寺就已经到了。 龙岩寺在镇外,靠近后山密林,方圆几公里内只有这一处建筑,颇有几分淡出红尘之外的意味,也正是由于偏远,所以香客很少,不在年节上就更没人了,倒是方便了风吟出入这里。 风吟刚下轿就看到了庙门前的那棵榕花树,这棵树高大粗壮又十分挺拔,自己种的那棵可根本没法和它比。 夏天里这棵树开出的花是镇上最红最美的,只是这寒冬里它的树枝上光秃秃的,和自己的那棵倒没什么两样了。 小叔将马交给李吉让他拴在庙后马厩里,又吩咐道:“你们回去吧,今天晚上不必来接小姐了,我带她一起回去。” 李吉领了命带着轿夫们抬着轿子走了,倒是风吟有些疑问:“为什么不用他们来接?” 小叔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罢牵起风吟的手去推庙门,口中大笑着说道:“无言大师,老友雪后来访,你怎么也不出来迎接一下。” 无言大师听得声音从大殿里大步迈出,回道:“来就来吧,难不成还不知道庙门朝哪开吗,还要什么迎接!” 说罢二人相视大笑,无言大师出来迎接几步,道:“我还以为雪大路滑今天你们不来了呢。” 小叔转头看一眼风吟,笑道:“风吟可惦记着你的斋饭呢,不来怎么行。” 无言大师看向风吟,脸上的表情颇为欣慰,手指着屋子道:“饭菜早准备好了,快先进屋吧,别冻坏了小丫头。” 进到屋子里时,一清和一净两位小师父已经将每个人的斋饭都放在各自的位置上了。两位小师父不过看着和风吟差不多大的样子,却是劈柴煮饭什么都会,且干什么都十分麻利,是风吟这个深闺大小姐比不来的。 风吟自觉地脱下披风,这才双手合十向无言大师和两位小师父正式行了礼。 两位小师父认真还了礼,倒是无言大师大大咧咧一笑摆摆手:“丫头还是这么规矩,好不容易出了府,能自在就自在些吧。” 说罢对着风吟与小叔二人一摆手,道:“赶了这么久的路过来,还是先吃饭吧。” 小叔向来知道无言大师的脾气,也不再客气,大大方方上了桌,风吟也将精神放松坐了下来,将目光集中到了斋饭上。 这会儿饭菜上方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风吟看着就浑身暖烘烘的很有食欲,尤其是看到最爱吃的酸辣土豆丝更是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夹了一大口就往嘴里送,那味道香麻酸辣十分爽口,是越吃越忍不住想多吃,好不容易才克制自己停下筷子对着无言师父夸赞起来:“师父,这酸辣的味道是越来越重了。” 无言大师和小叔一起笑了起来,大师脸上神色颇为高兴,开口道:“就知道你会喜欢,所以每次都备着。” 一清小师父朝风吟看过来,笑道:“你尝尝那蘑菇汤,我第一次做。那蘑菇可是咱们三个夏天一起在山上采的,我晾干了一些留到了现在。” 风吟点点头立马喝了一口汤,细细一品滋味,赞道:“嗯,好喝,汤是香而不腻,蘑菇也又滑又嫩,倒像是刚采的,一清你的手艺快赶上无言师父了。” 一清听了呵呵一笑,对风吟这评价自是十分满意。 小叔这时也笑着插话,赞道:“我还是最喜欢这石磨豆腐,既去除了豆子的腥苦味道,又松软清嫩地刚刚好,在咱们沙屋镇可找不出第二份。” 无言大师点点头:“一净做什么都很好,自然磨出的豆腐也是最好的。” 一净听见师父夸奖并没有像一清般喜笑颜开,只是一脸平静朝无言大师道:“师父过誉了,不过是做个豆腐而已。” 一清朝着风吟一笑,小声道:“师弟总是这样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不像是师父的徒弟,倒像是祖师爷似的。” 风吟看看一净面无表情的脸也乐了,想象着他满脸胡子的样子更是觉得滑稽到不行,赶忙赶忙低下头假装喝汤,掩住满面笑意。 风吟第一次在这里吃所谓的“斋饭”时还有些诧异,虽都是些简单素食,但怎么没有别的忌讳呢?跟着婆婆读佛经久了,一些基本常识还是知道的,佛教教徒除了酒肉沾不得外,大蒜、革葱、慈葱、兰葱、兴渠这五辛也是不食的。 楞严经载,此五种之辛,熟食者发淫,生啖者增恚,十方天人嫌其臭秽,咸皆远离,然诸饿鬼等则舐其唇吻,常与鬼住而福德日销;大力魔王现作佛身为其说法,毁犯禁戒,赞淫怒痴,令人命终为魔眷属,永堕无间地狱,故求菩提者当断世间之五种辛菜。 婆婆每月都有五日是吃素的,每次吃素时也是不沾这五辛的。 所以无言大师的斋饭风吟一看就知道不符合教义,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时,大师哈哈大笑几声道:“清规戒律是为了让教众心静,无欲无求更好地修行,但我吃不吃这些都不会影响修行,所以也就无碍了。我心向佛,不吃酒肉也就算了,其他大可不必那么忌讳!” 风吟觉得他这番理论很是有趣,自己也认为没什么不对,也就不再困惑了。只是想着这种事可千万不能让婆婆知道,不然必会骂无言大师藐视佛祖了。 吃过了饭,浑身上下也暖和了起来,风吟朝着窗外一瞧,太阳也终于从云层后出来了。 第八章 昏倒 ?日光黄澄澄地照在雪地上反射着有些耀眼的亮光,风吟自己搬了个小木凳子坐在廊下,闭着眼睛靠着廊柱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阳光照在脸上过了一会有些痒痒的,连带着风吟心里也痒痒的。 若是在春天,无言大师和小叔会带着她和一清和一净爬山踏春,一行人边欣赏春景边攀爬有些陡峭的山石阶梯,在高山之上吹着山风俯瞰天下,历尽辛苦之后在最高的五佛顶向佛祖石像叩头行礼。 夏天一清和一净会带她去山里采蘑菇、摘野菜、找野果,在后山半山腰处有一处冰凉的清泉水从一块巨石下流出,他们常常在上游处喝水,在下游处玩水嬉闹,暑意就在那一汪清泉中消失殆尽。 秋天更好,立秋之后天气就凉爽了,粮食和果蔬也都开始成熟了,有时还能凑巧和两位小师父一起摘个山楂、收个白菜,忙完之后一清会用砂锅炖新收的白菜,加上一块一净现做的豆腐,那滋味旁人做的根本比不了。 就只有这冬天不好,本来就冷的不能爬山不敢下河,若是遇到雪天更是哪里也去不了了,就像今天一样,只能懒洋洋地晒太阳。 正懒懒得快要睡着的时候,一清远远地喊起来:“风吟丫头,快来给佛祖上香了。” 风吟这才恍然记起自己可是打着“拜佛”的旗号来的,可是每次却都没把敬香当成最要紧的事,佛祖若是知道了,可不知会不会生气呢? 于是赶忙一个激灵爬起身来,朝着大殿的方向跑去。 一净已经将香准备好了,风吟理了理衣服从他手中接过香,跪在蒲团上举香三拜,也没求什么心愿,就将香递还给一净插在香炉里了。 不是风吟心无所求,小的时候也曾求了两年,只是年纪渐长之后开始明白,有些事情已是注定,再求也改变不了,于是也就不再想要强求。 刚上完香一清就笑眯眯地伸手来拉起风吟往后院跑,风吟知道他这样肯定是又有什么好东西了,心里隐隐期待起来,也跑得欢快。 一清带着风吟径直跑到了后院里的武器架子前,刚停下就迫不及待上前地取下崭新的一刀一棍,举到风吟眼前,道:“你瞧,师父新做的兵器,棍给我用,刀给一净用。” 风吟看着兵器新鲜,想接过棍子来仔细瞧瞧,刚伸出手就被一清拦下了:“你可别乱拿,这刀和棍都是玄铁做的,尤其是这棍子可沉着呢,可别伤着你,你看看就得了。” 说完宝贝似的将两件兵器小心翼翼放回架子上,道:“我才练这棍子没多久,等我练好了就给你看,保证你开眼。” 风吟看着他神采奕奕的脸满是羡慕,见小叔不在便凑近一清耳边小声说道:“其实我也练功夫了。”说完大眼睛里充满笑意地闪着光。 一清吃了一惊,盯着风吟道:“你父亲不是不让你练功夫吗,谁教你的?” 风吟的笑里闪着狡诘,微抬着下巴道:“不告诉你,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一清看着她的表情来了兴致,提议道:“要不比划比划,我看看你练得怎样?” 风吟心里正闲得发痒呢,哪里能错过这么好的活动,于是欣然同意:“好,我练得不好的地方你替我纠正纠正。” “好。” 两人说完来到架子后面就摆开了架势,风吟双腿分开与肩同宽微微下蹲,双手一前一后摆开做出防御的姿势,一清见她架势还不错,笑道:“有点意思啊丫头,我可不会一上来就让着你的,你小心!” 说罢表情一变举起双拳,右拳在前迈步朝着风吟攻去,风吟见他来势凶猛,躬起步子稳住身子做好准备,双臂向前一挡缓解了一些力道,紧接着收回双臂退后一步,向后一弯腰,右脚趁机向上使劲一踢。 一清一笑双手向下一推就将风吟的右脚压下,风吟右脚落下笑着一个轻旋转身稳住身子,心里回忆着闻烁教的拳法,双手成拳举起向着一清胸下方攻去,一清一个闪身避过,却没防备被风吟一个扫堂腿扫过,慌忙之下在跳起有些晚,便顺势向后一个空翻,在后方几步外才稳住站直,看着风吟有些小得意的脸笑笑:“不错啊丫头,速度够快,反应也很迅速。” 风吟笑嘻嘻开口:“师父教的好,我师父可厉害着呢。” 一清这时又道:“可是有一样,你的攻击没有力道,软绵绵的,若是再用些力气那就更好了。” 风吟举起双拳说道:“我还没使力呢,看拳!” 说完凝神运气,“呀”一声朝一清攻去,助跑向前到一清身前两步时,抬脚跃起身体,借着高度双拳向下朝一清右肩砸去,一清伸手去挡,哪知风吟此次力气极大,自己的双手竟然被她压制着举不起来,见事不好便取以柔克刚之法身子一偏双手顺着风吟的力气向下摆去,再趁机抽出双手退后几步。 风吟见自己出招有效灿然一笑,想趁着时机再攻一次,身子转个圈向一清靠近。 腹中运足气正待出拳时,突然胸中一痛,一口气没提上来憋在了胸腔。紧接着脑中犹如被雷电击中般发出“嗡”地一声鸣响,眼前猛烈一个闪光便看不清前方景象了。 顿时浑身像是被千万根针扎着般剧烈疼痛起来,风吟感觉身体像是要被撕裂了,“啊”地大叫一声,痛到极点时全身力气一泄便没了知觉,身子一歪软软地向后倒去。 一清本是站在风吟两步远的位置准备接她下一拳,谁知风吟不仅没攻来,还大叫一声就要向后倒下去。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身体先做出了判断,一清跨一大步上前在风吟落地前将她接在了怀里,由于接的太急没稳住身子,自己也是一滑普通“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此时风吟眉心紧锁,额头上覆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水汽,右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服像是要将它撕掉一般。 一清哪见过风吟这样,突然就倒下了也没个因由,心中又急又怕,只是满脸焦急地叫着风吟的名字,连找人帮忙都忘记了。 一净在大殿听见风吟的那一声喊叫过来查看,正从架子后面经过。一清一看见师弟才猛然清醒过来,奋力大喊道:“师弟,快过来!” 一净往这边一瞅便看了个大概,急忙冲了过来,蹲下先摸了风吟的鼻息,见她只是昏迷先松了口气,接着从一清怀中接过风吟,道:“得快找师父给她看看。”说完抱着风吟站起来转身就跑。 一清也立马跟上,到底是没抱着人身体轻快,几步就跑到了一净前面,边跑边大喊:“师父,快来,丫头昏倒了。师父,快来,丫头昏倒了……” 彼时吴继风在屋内与无言大师正在棋盘上博弈,听得一清的喊声心中猛然一震,一股强烈的恐惧感轰然涌上心头,来不及细想,只将手中的棋子狠声一掷便夺门而出。 无言大师也是吃了一惊,急忙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吴继风快步飞奔至一清面前,急声问道:“她在哪?” 一清已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缓了一口气道:“后院,昏倒了,一净……”一清还没说完,便看见吴继风奔了出去。 在大殿侧面的转弯处正好碰上抱着风吟往前快步走的一净,吴继风目光扫过风吟因疼痛儿而扭曲的脸,胸膛剧烈一震,伴随着淅淅沥沥刀割般的心疼,在心房内铺天盖地地滋长。 努力抑制住翻涌的情绪,吴继风伸手迅速接过风吟,胸膛接触到她冰冷的体温时,那种压抑许久的情绪冲破层层回忆爆发,愤怒,无法言说的愤怒。而此时的他,除了愤怒,什么都做不了。 他脸上的寒气越重,步子也越来越急。没走几步便碰上问完一清状况才寻来的无言大师,于是停下了脚步。 无言大师将手搭上风吟的脉搏探了探,再摸了摸风吟的额头,抬头与吴继风对视一眼,缓声道:“没什么大事,先回屋里暖和暖和吧。” 吴继风深吸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闭一闭眼将满目怒意压下,抱着风吟回了客房。 一清和一净不放心,跟进了屋想看看风吟的状况,可无言大师却道:“丫头只是身子太弱了而已,没什么大事,你们别担心了,回自己屋里呆着吧。” 一净听见师父这样说知道这是下了逐客令,于是点头道:“是,师父。” 可这事毕竟跟一清脱不了关系,他还是不放心,探着头往风吟躺着的床上瞧,嘴里嘀咕着:“可是……” 吴继风坐在床边给风吟盖好被子,声音压抑道:“放心吧,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既然两位都这么说,一清虽不情愿,但也不得不答了“是”跟在一净后面出门去了。 走到门口时,无言大师的声音才在身后响起:“一清,今天的事不是你的错,不要太自责。” 吴继风一直坐在风吟床边看着她,什么都不说,眉头却始终紧锁着。 风吟脸上的表情现下倒是平静了下来,只是一副熟睡的样子。所有的疼痛,只要缓的时间够了,也就都过去了。 无言大师端着一碗热汤进了屋,开口道:“待会儿等她醒了把这个喝了,野山参补元气最好。” 见吴继风还是闷着,无言大师又道,“不过是淘气学了些架势罢了,脉象还是老样子,你不用这么担心。” 吴继风的脸始终阴沉着,却终于开了口,“我都不知道她练武了,是我疏忽才会让她受伤。” 无言大师叹口气,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了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我答应过她,我会保护她。” 吴继风转过脸看着无言,“我想看着她长大、成亲、生子,像平常的女孩一样活着。” 无言大师沉默着没有说话,他怎会不知这是妄想,自己又何必非要拆穿。 吴继风再次将目光投在风吟脸上,眼中露出一丝怯弱:“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多怕她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了,就像我娘一样。” 无言大师眸中闪过一丝痛惜,只一瞬间便又坚定一如往常,“她不会。她每次来我都会替她把脉,若只是如此,她会好好活下去的。” 吴继风眉头隐有不悦:“她这个样子还算是好好活着吗?只不过是一个被人控制的有血有肉的木偶罢了!” “我知道你不愿意,可这怨不得别人。这个孩子命格奇特,不成佛便坠魔,也许这样平安一生才是最好的。” 吴继风伸手握住风吟冰冷的小手抵在额头,疲惫地闭上双眼,无力叹气道:“我只能尽我所能保护她就这样活下去,不让他们害了她,别的却再也做不了了。” 无言大师看着躺在床上的孩子,郑重道:“四年前我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你放心。” 吴继风没说话,紧绷的肩膀暴露了他的无奈与疲惫。 无言大师盯着桌上的香炉,笑道:“每次把脉都得用香让咱们丫头睡上一会儿,这次可倒省下了。”说罢转头看着吴继风,悠然道:“每次都在傍晚犯困,咱们丫头倒是也一直没觉得奇怪。” 吴继风睁开眼睛看着香炉,沉默半晌才开口,“她是相信咱们而已。” 无言大师这才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都明白,可是你想过吗?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吴继风后背一震,目光暗沉了下去。 半晌后,他抬眼望向无言,一字一句声声坠地:“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九章 温暖夜行 ?风吟醒来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了,小叔守在床前一脸的担忧。 见她睁开眼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轻轻扶着她坐起身来,端过手边的黑瓷碗递到她嘴边,轻声道:“来,先把这碗参汤喝了,刚温过,现在喝正好。” 风吟正嘴里发苦想要水喝,便忙顺着小叔的手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碗。 喝到嘴里时也没尝出什么,等咽下后野山参的味道才在口中扩散开来。初品有些土壤的腥味,仔细回味还略带着丝丝甘甜,倒把满嘴的苦味冲散掉了。 味道还算不错,于是风吟再次低下头将剩下的汤水一口气全都喝了下去。 小叔看她喝得精神心里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意,将她嘴角的水渍轻轻擦干,道:“再躺一会儿吧,等有了力气再起来不迟。” 无言大师笑着走到床边,戏谑道:“我这颗百年山参都给她补元气了,怎么还能没力气呢,只怕是一动便停不下来了,还是就这样安静呆着吧。” 风吟听了这话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血色。 无言大师走到屋中圆桌旁坐下,伸手取过一枚黑子,对吴继风道:“左右无事,不如再下上一盘如何?” 吴继风看看窗外西斜的夕阳,微微一笑,“天色还早,正好消遣时光。” 说着站起身来走向无言大师,取笑道:“之前那一局可是你输了。” 无言大师闻言一笑,嘴硬道,“若不是急着出去看丫头,我定能反转乾坤。” 说罢便听得“哒”的一声轻响,一枚黑子已落于棋盘之上。 吴继风坐定后打量了一眼棋盘,剑眉微微一皱,转过脸笑着对风吟道:“过来,替小叔把蜡烛点上,小叔今天要和大师好好比上一局。” 风吟点点头下了床,取出一双红烛,点在了窗边方桌的烛台上照亮满室。自己则就近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右手支起托着下巴,靠在桌上仔细看着棋局变化。 屋内温暖安静,无一字一语,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碰撞出此起彼伏的“哒哒”声不断响起。 烛火越燃越高,火光亮得有些耀眼,风吟被晃得眼睛疼,于是伸手取过窗台上的银剪,坐直了身子仰起脸来将那一对长长弯弯的烛芯剪掉。 烛光微暖,照亮了风吟扬起的半边脸。 一清心里一直不放心风吟,可是有二爷和师父一直守在屋里,自己也不好进去,于是就这么干焦急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等到了该用晚饭的时辰,他才终于找到个由头来到了客房。 直到多年之后,一清已经成了龙岩寺的老和尚,老到好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了,但每每回忆起年少时那段岁月时,总能记起那样一副画面:自己推开客房的门时,澄黄色的烛光下师父与二爷微笑对弈,以黑白棋子无声交流,而在他们旁边,一位白衣少女一手托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盯着棋局,似是为下一子该落在哪里烦恼,少女长长的睫毛微微卷翘,侧脸在红烛高照下清晰而明丽耀眼,远远望去,似仙若魅。 那时,一室温馨,岁月静好。 这,是留在一清脑中关于风吟最美的画面。 这一局从夕阳西下一直下到了云遮月明,无言大师最终还是败在了吴继风手下。 厨房里的晚饭也已经被一净热过两回了。 等风吟与小叔吃过晚饭再从寺里出发回府时,夜,已经深了。 轿夫不在,风吟在来来回回折返龙岩寺这么久之后,终于有机会骑上了小叔的白马。 刚被小叔托着跨上马背时,风吟还有一些紧张,连手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前后摇摆着,活像个不倒翁。 小叔看着风吟的样子直笑着摇头,飞身上马将风吟揽在了怀中。 风吟感觉到背后有了依靠,心也安稳起来,心里的紧张立马就被初次骑马的兴奋代替了。马儿缓缓走在幽幽月光下,风吟安心地四处观望,享受着从高处欣赏这熟悉道路的新鲜感觉。 沉默地走了一会之后,风吟听到小叔深深吐出了一口气,有些压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以后,不要再练武了,好不好?” 风吟嘟起嘴,有些犯错后却不愿认错的小小倔强。 就知道这件事被发现了不可能轻易就过去,到如今,终于是来了。 风吟不想让小叔替自己担心,也不想听什么敦敦教诲,但毕竟是自己违命在先,也不能没个说法,于是思忖片刻后轻声开口道:“书上说练武能强身健体,我想快点好起来,不是故意违背父亲命令的。” 小叔有些犹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你喜欢练武吗?” 风吟想了想,练武其实是闻烁的主意,自己本来也没什么兴趣,只是闻烁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所以也就练了,但跟喜欢不喜欢倒没多大关系。 于是缓缓摇摇头:“也不是很喜欢。” 吴继风闻言舒了一口气,耐心地缓和了语气道:“那以后便别再练了。你小时候受的伤很严重,全身筋脉都很脆弱,若是不小心伤到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你父亲禁止你练武,是怕你伤到自己,这是为了你好,他不想你出事。” 说着,他侧过脸温柔地蹭了蹭风吟的头顶,有些哀伤地说道,“我也是。” 一提到父亲,风吟的心情低沉下来,父亲真的有那么关心自己吗,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感觉到呢? 可小叔最后的那一句话却让自己才刚刚强硬了一分的心瞬间便又柔软了下去。 吴继风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不愿意,又道:“你今天晕倒就是因为经脉受损,血气不畅造成的。” 风吟一直没敢主动问起今天自己昏倒的事情,于是抬起头想听清楚一些。 吴继风的语气低沉,却字字清晰:“是你出拳用力过大,伤了筋脉。今日只是轻损,补一补元气就好,若是你继续偷偷练武,根基越厚出力便会越大,到了一定程度很容易就会体内压力过大震碎经脉,那时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风吟听到最后吓了一跳,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严重。那照这么说,自己练武非但无益,反而是有害的了?真是幸亏自己就练了点皮毛,要不然不是连命都得搭上了。 想到为此还费了无言大师的百年野山参,风吟心里又有些愧疚,于是乖巧点头:“那我以后不练了就是了。” 吴继风将风吟拥地更紧了些,下巴抵在风吟头顶沉沉开口:“风吟,你一定要答应小叔,你要好好活着。” 风吟感受着从小叔怀抱中传来的温暖与依赖,觉得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更珍贵了,此刻他说什么自己都愿意答应,于是向后更紧地靠了靠,道:“嗯,我知道。” 吴继风这时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眉头皱起来,道:“你练武的事情不必让你父亲母亲知道,若是他们发现了什么,也不要承认,所有的事情都有我来跟他们解释,知道吗?” 风吟也知道若是被父亲母亲发现,肯定不会像小叔这般好说话了。于是垂下眼睛,点点头道,“知道了。” 就这么依偎着走了一会儿,马儿突然抬起前腿嘶叫了一声,似是有些兴奋。风吟看看前头,有些亮光传来,原来已经到镇上了。 吴继风看着前头的亮光翘起嘴角,此刻清亮的眼眸里透着一层波光,在风吟耳边笑着说道:“坐好了,这马儿可是想要快点走了!” 风吟一下清醒起来,急忙伸手抓住缰绳,刚坐直身子就听见小叔喊了一声“驾”,自己手中的缰绳一扬,马儿随之一声嘶鸣,抬起两条前腿便跑了出去。 风吟从来没有骑过马,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就感觉马儿就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冲了出去。 深夜的镇上已经没有了路人,只有店铺前的红灯笼还高高地亮着。马儿飞快地向前奔跑,两边的景色像是被风吹散的水中倒影般模糊不清地急速后退着。 头被晃的有些发晕,耳边有呼啸的风声,又冷又刺耳,心也怦怦跳着像是要冲出身体了,可是风吟却不觉难受,这些都顾不上了,满心只充斥着快速奔驰的兴奋与刺激,清铃铃的笑声止也止不住地从嘴边冒了出来,很快又被打散在了风中。 虽然满心兴奋,但心里终归还是有一丝害怕,风吟的小手顺着缰绳摸索着,覆在了小叔的一双大手上,身体自然地向后倾斜着,躲在了小叔的怀里。 只要后背依偎着小叔坚实的胸膛,哪怕马儿再快自己也安心。 吴继风感受到风吟的依靠,偏过头轻轻地蹭着风吟的头发,清朗的笑声就在风吟的耳边响起,有一丝暖,有一丝痒。 跑过了几条街,风吟的眼泪都被风吹了出来,整张脸也冻得麻木了,耳朵又痛又刺好像要掉下来了似的。 吴继风在街角勒住了马,借着烛光偏过头看了看风吟的脸,笑一声腾出一只手擦去她被风吹出的冰凉的泪滴,问道:“怎么样,害怕吗?” 风吟的嘴都麻木了,左右晃了两下下巴才勉强开口:“不害怕,很有意思呢!” “冷了吧,”伸手揉一揉她通红的耳朵,风吟有些刺痛地“嘶”了一声,微微一晃脑袋还是忍住了没再出声,回道:“也不算太冷。” 这时马儿向左一转又悠闲地走了起来,风吟看了一眼觉得不对,忙开口道:“走错了,这不是回去的路,右边那条才是。” 吴继风不慌不忙地捋一捋她的额发,道:“就是这条路,我们还有事,待会儿再回去。” 风吟心里隐有担忧,咬一咬唇道:“回去太晚婆婆会说我的。” 吴继风当然知道她的难处,又怎么会平白让她受屈,“已经和你父亲说过了,婆婆不会为难你。” 风吟这才放了心,却又立时好奇起来:“那我们去哪儿啊?”除了佛寺,自己可没和小叔一起去过别的地方了。 吴继风看着前方的路,不答,只神秘一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说完给风吟戴上了披风的帽子便不再说话,马儿摇着尾巴慢悠悠走着,朝着一处光亮前进。 风吟没来过这里,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只是越往前走房屋就越少,好像又要出镇了似的,心里虽然有疑问,但小叔不想说那就只能等着看结果了。 果然过了几处稀疏的宅院之后就没有了房子,连亮着的灯笼都没有了。 道路两边开始变成一排排柳树掺杂着一些一人多高的灌木丛,柳树在夜里伸着光秃秃的枝条有些吓人。路的前方有一条河,河水哗啦啦流淌着,水面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着一片片白亮亮的光。 道路左侧的柳树,在前方不远处离河边几步位置有一处缺口,与右侧的不对称,看着很是奇怪。 风吟往柳树缺口处望去,从缺口内侧隐隐向外照出了一片红色的光。 第十章 祈愿受惊 ?风吟心想,看河对面黑乎乎一片不像是有人家的样子,附近的河面上也没看到桥,所以应该不是过河去。小叔大半夜要去的地方也总不能是什么荒郊野岭吧,那就只能是往有光的地方去了,看来目的地就在眼前了。 果然,吴继风在柳树左侧的缺口前勒了一下缰绳,向左轻轻一拉,马儿就朝着左边的光亮处走去了。 一转弯,没有了柳树和灌木丛茂密枝条的遮挡,一条整洁的鹅卵石子路出现在了眼前。 鹅卵石子路有五尺多宽,一看就是经过精心修整的,石子路两侧种满了翠竹,竹叶茂密遮挡了月光,一些光亮穿过竹叶间缝隙映在地上,在石子路旁投下了点点亮光。 吴继风在石子路前停下了马,脱下风吟的帽子,轻笑道:“到了,就是这里了。”说着自己一步跃下马背,扶着风吟也下了马。 石子路的尽头看着像是一处院落,一人多高的院墙上开着一个圆形的拱门,红色的亮光在拱门处汇集,一下就吸引住了风吟的目光。 风吟只顾看着那亮光,却没抬头看院内的景色。吴继风看着风吟不解的模样笑着摇摇头,把她的小脑袋往上一提,道:“看上边。” 风吟这才抬头往上瞧去,目光所及之处,围墙之内一棵参天大树立在那里,生生挡住了整片天空。 那树看起来极大极粗,像有几百年的样子,风吟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树,不禁惊叹道:“这树好大呀!” 说完猛然忆起白日李吉的话,一惊,心中却已明白过来,欣喜地回头看着背手立在月光下的小叔,不敢置信道:“是银杏树!” 吴继风温柔的目光落在风吟脸上,缓缓开口:“你快十二了,也应该来这里挂一件信物。” 吴继风的目光里蓄满了疼爱,伸手理一理风吟披在肩膀的黑发,声音微颤略带感慨,“你长大了,刚见你时你还那么小,不过才四年而已,你就长成大孩子了。” 吴继风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么荒凉、残忍,生生印在了他的脑海深处,他至今都还经常从那场噩梦中惊醒。 周围全是死尸,她独自坐在一片废墟里嚎啕大哭,远远望去,像一个残破不堪的旧娃娃一般,被死气浸染。 乌黑的长发散乱得不成样子披在肩上,原本装饰发髻的蝴蝶头饰断了只翅膀歪歪地斜在脑后,欲落未落。头上不知是哪里破了,从前额大片大片地往下流着鲜血,染红了半张脸,那血液滴落在鹅黄色的衣裙上,一滴一滴浸透了衣料。 他心里忽然有了不忍,是自己在今日断送了她的一切。手中沾满鲜血的剑咣当一声就掉到了地上,低头看了看最终还是没有去捡。 提起最后的力气小心地朝她走了过去,可又害怕自己这满身的鲜血吓到她,所以也不敢贸然去碰她。 她仰着脖子一直哭一直哭,哭得连声音都断断续续地没有了力气,却还是不肯停下。他实在不忍再任她哭下去,轻轻在她身前蹲下,才注意到她脚上连鞋子都没有了,原本白白嫩嫩的小脚上全是灰渍和令人心颤的伤口,原本的公主,现在却像个破烂的乞丐。 脑中就浮现出她一边哭一边光着脚跑,在满地的死尸中间寻找爹娘的情景,就像小时候的自己。 心一下就碎了,痛得不能自已,不知是为她还是为小时候的自己。手不由自主就伸了出去,想要擦干她的眼泪,微颤着轻声安慰。 她在他声声低沉的“别哭”声中回过神来,抽抽泣泣地止住了泪,一双满是惊恐的大眼睛盯着他,却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他突然感觉到罪恶,此刻的自己大概就是魔,害得她没了爹,没了家的魔。 再不忍面对她稚嫩无辜的脸,于是弯腰抱起她想要先带她离开这里,右手抱住她的瞬间感觉一双凉凉的小手环住了自己的脖子,她的头倚在自己肩膀,呼吸就在耳边。 心内猛地烈一震,手却不自觉收紧。这个孩子从那天起就进了心里,自己再也没放下。 不远处就是银杏树了,吴继风拍拍风吟的肩膀,从怀里取出一枚精致的同心结放到她手心,道:“快去吧,再磨蹭天都亮了。” 风吟的心被这惊喜冲击得还没平复下来,脸上的笑容是从未有过的灿烂明艳。 即使明知自己姻缘难觅,小叔还是带自己来了。他不愿看自己比别人低一分,单这一份心思就足以让风吟感动不已。 伸脚往鹅卵石上迈了一步,脚底微微有些疼,却又有些痒。走了几步脑子就清醒得不得了,一路奔波的疲惫感都在酥酥麻麻的痛痒中消失殆尽了。 风吟回过头来看看,才发现小叔还在原地没动,就问道:“小叔你怎么还不走,这石子路走起来可舒服了呢。” 吴继风看着远方的银杏树摇摇头,“他们说许愿时不能有男子在身旁,不然就不灵了。”说着却又似觉得好笑般摇摇头,“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吧,你自己进去。” 原来还有这种规矩,风吟点点头,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走到拱门前时,风吟的一颗心激动得咚咚跳个不停,红色的光从门内映出照在风吟的脸上,有些刺眼,却又莫名地吸引着她的视线。 闭上眼睛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像个孩童般固执地在心里默数了三个数,在“三”数完的瞬间睁开眼向里看去,只看一眼心中便升腾起热烈的欢喜。 整个院墙看起来是一个横宽几丈的圆形,在最上方的平整台面上以间隔月两尺的放置了一块块向院子内侧突出的石板台子,台子边缘处站立着一只只石刻的镂空凤鸟,而凤鸟的嘴中吐出长长的细链,垂落到台子下方的墙内,细链的底端挂着一盏红纸灯笼,发出暖红色的亮光。此刻的红光就是从那一盏盏的红灯笼里发出来的。 围墙内静静燃着的几百盏红灯笼,将整个院子照得又暖又亮,奇绚无比。而在围墙的正中央,那棵传说中缔结姻缘的银杏树就静静长在那里。 风吟朝着那树走去,一时好奇地左右看起来。围着这棵树静静转了一圈,细细一数竟有整整十一步,可见这棵树有多壮观。 这银杏树大,枝条也茂盛。茂密的枝条向四周分散伸展着,覆盖了差不多大半个庭院,在伸手可及的高度,每个枝条上都挂着红丝线编织的同心结,大大小小的挤满一树,像是开了一树红花,倒也是别样美丽。 风吟抬手碰一碰头边的几个同心结,想象着它们的主人立在树下诚心祈求“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情景,不由露出一丝微笑,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种甜蜜越又带着羞涩的真挚。大概,嫁得一心人便是世间女子最大的期盼了吧。 那么,自己呢?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呢? 心念刚动,风吟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眼睛。心头涌上苦涩的心酸,风吟像是羞耻般迅速垂下了手,低垂下眼眸,不敢再去玷污别人的幸福。 自己不是早就明白吗,这双红瞳,挡住了所有通往幸福的路。 什么姻缘、什么一心人!像现在这般在府里了此一生也许已经是自己最好的命运了,又何必来这里自欺欺人呢。 深深咽下那快要喷薄而出的怨气,风吟将攥在手里的同心结放入了怀中。 又不甘就这么白白来了一遭却什么也做不了,风吟略一思索,伸手利索地解下了自己绑发的鹅黄色绢丝飘带,踮起脚将它挂在了自己所能触到的最高处的枝条上,细致地挽了一个蝴蝶结。 似是终于压下了那股怨气,风吟对着那发带笑着突出了一口气。 心突然虔诚起来,像是拜佛般双手合十,风吟闭上眼睛低声祈祷:“信女风吟,在此诚心向雪女祈求,愿远离纷扰,平淡一生。” 风吟声音刚落下,就听得身后“砰”的一声闷响,似是什么从高处掉落的声音,惊得她一个激灵转过身来,急忙警惕地后退一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瞪大了眼睛。 双眼紧紧盯着那个方向,厉声喝到:“是谁!” 等了半晌也没有回应,风吟却不敢放松警惕,但又不能一直缩在原地不动。想了又想,风吟还是决定应该过去看看,毕竟想要出去也只有这一条路。 于是咬紧牙关攥着拳头,风吟一步步小心地朝着那声音传出的方向走了过去。 每走一步心跳就剧烈一分,可四周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走的越近看的越清,走出五步后,风吟借着灯笼的光终于看清了那落下的物件-----一地白色的瓷片。那些碎裂的瓷片边的土地上,还有一圈不规则的深色阴影,像是什么液体撒了的样子,配合着周围空气中散发着的浓浓的酒香,风吟断定,那白色的瓷片原本应该是一个酒器。 酒器,野猫野狗可不会有这种东西。风吟心中一惊,也顾不得再多想,立马打起十分的精神就朝着拱门的方向跑去。 还没跑出几步,身后一个暗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不必跑,我不会伤你。”那声音在暗红色的光影中流转,虽陌生,却像清雨般冲淡了恐惧的迷雾。 一向是未知最令人恐惧,所以当风吟听见这并非是威胁的声音时反倒冷静了下来,不由地停下脚步,好奇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了头。 此时,原本空无一人的大树下出现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男子着一身黑衣,胸膛往上的位置隐在了黑色的树影下,看不清容貌。 风吟见他动也不动,似乎并没有什么歹意,于是小声说道:“打扰你喝酒了,我…我马上就走。”说着便又要转身。 男子似是抬起头望向了树上,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无妨,这里,本就是给女子祈愿的地方。” 或许是天气太寒,或许是夜色太暗,又或许是他站在那里的样子太清冷,风吟离地那么远,都从那声音里竟然听出了丝丝悲戚的味道。 他说完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了风吟挂着的丝带前,伸手碰了碰枝头那别致的蝴蝶结,开口道:“你这东西倒是不同。” 风吟想,他大概听到了自己的愿望吧。于是也不刻意隐瞒,“我不求姻缘,自然用不到同心结。” 男子转过头望着风吟,声音冷似秋霜,“姻缘?哼,天下间多少女子痴迷于情爱,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这情爱,却会是最害人的毒药。” 风吟不懂情爱,更不懂他说的话,只是隐约感觉他的声音危险了起来,自己莫名地不想再多呆。于是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开口道:“我该求的都求完了,也该走了,就不打扰您了。”说完也不等他回话,迅速地转过身就要走。 男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只是声音突然冷如冬霜,“她以前也喜欢半夜来这里,围着这棵树,一直转圈。” 风吟一愣,她,她是谁? 这时他的话又传来,“她也总喜欢穿一身白色的衣服,就像你一样。” 心不知怎得呼地一跳,风吟感觉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皮肤瞬间泛起一层恐惧的酥麻。风吟转身想要去看他,却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身后。 此时,脑海中充斥的所有感觉全都变成了恐惧。 “啊!”风吟惊叫一声闭上了眼睛,急忙后退几步拉开距离,拼命压抑住声音再抬头看时,他却不在了。 恐惧更深了一层,风吟急忙往两边去看,想要搜索出他的身影,却听见他冰冷的声音从四周围绕而来,“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她回来了,一身白衣围着树转圈的样子,就跟她当年一样。” 那声音像是鬼魅的低吟,一声声弹拨着风吟紧绷却又脆弱的神经。深深的恐惧围绕着风吟,她此时只有一个念头,逃! 也顾不上看,也顾不上想,风吟飞快地转过身朝着门口跑去,此刻只想着跑出去,一定要跑出去。 拼尽全力跑了几步,拱门似乎就在眼前了,心里刚松一口气,身子却被一股强硬的力道生生拖了回去,自己挣扎着却根本挣不开,脚底想要抓住地面却只留下一条长长的土痕,风吟想叫,却在还没来得及叫出口时被这个力道拖拽着,后背狠狠地撞到了那颗银杏树的粗大树干上。 疼,撞击的力道从后背蔓延到全身,疼到连喊叫都发不出声音,却又被那力道限制着,只能倚靠着树干发出痛苦的低哼。 待那阵猛烈的疼痛过后,风吟想到了院外的小叔,想向他呼救,想让他来救一救自己,想着也许自己声音大些,小叔就能够听见。 可是刚要张口,就感到似是有什么小东西被弹在了喉咙处,自己只觉得猛然一痛,声音便硬生生卡在喉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男子突然出现在风吟面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光亮,在风吟身上投下一大片冰冷的阴影。风吟想抬头看他的样子,却逆着光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受到一片模糊的、死亡般的黑色。 风吟越发害怕,心跳得像擂鼓一样,却也只能紧紧地握住拳头不让自己流出泪来。 这时,他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怎么会在夜里来呢,啊?” 话音刚落他就扼上了风吟的脖子,逼迫着她抬起头来。 他的手冰凉,冷得风吟一个激灵却更加害怕起来。 他低下头去看风吟的脸,在目光相遇的瞬间一怔,片刻之后似是了然般冷哼一声,“血瞳,怪不得要夜里才来。” 说罢他松开了风吟的脖子,风吟只觉拽住自己贴在树上的力道也随之猛地消失了,原本靠着那力道倚在树上的自己一个不稳向下坠去,一下子便摔倒在了地上。 第十一章 同心结 ?男子蹲下身来,手指在风吟的脖子处迅速一点,风吟觉得脖子一痛猛烈咳嗽起来,这下却能发出声音了。 还没等风吟缓过神来,他的声音又压迫而来,“你是妖族的人,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风吟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更不关心,只想马上逃离这里,可又一时不敢再动,于是警惕地向后缩了缩身子,一边平抚气息一边小心地回道:“我就是镇上的人,不是什么妖怪。” 男子并没有回话,只是再次冷冷地看向了风吟的眼睛,眸光中透出稍许诧异的神色。 风吟扶着树干小心地站了起来,鼓起勇气在他的注视下向前慢慢地走出几步,直到走到了光下才停下,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我…可以走了吗,你说过,你不会伤我的。” 他盯着风吟的眼睛不说话,风吟也不敢再动,两人就这么静静站着,僵持着。 突然间他向前一步,伸出手摸向了风吟的脖颈处,风吟感受到他冰凉的手指接触着自己的皮肤,心下一惊,一偏头躲了过去,顿时发怒抬眼去瞪他,瞪向他时却发现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只一瞬间便恢复了正常。 男子见风吟瞪着他,似有些不悦,立即背过了身去,冷冷开口道:“你走吧!” 风吟听见这个声音心中松了一口气,也顾不上责问他为何失礼碰触自己了,急忙迈开步子拼了命朝着门口跑了过去,生怕他反悔似的,一步也不敢放松。 待到终于跑出拱门的瞬间,她大喊起来,语音中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却又倔强着不肯放任情绪:“小叔,小叔,小叔……小叔你在哪儿?” 吴继风听见声音一慌,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忙向着风吟迎去,有些着急地边跑边问:“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风吟跑到他身前,一下子扑到了他怀里,因为剧烈跑动而不停地喘着气,双臂紧紧勒住他的腰不松手,身子微不可见地轻轻发着抖。 吴继风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探着头向院内张望,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吓到了她,可隔得太远,自己什么也看不到。只得再次发问:“到底怎么了?” 风吟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回过头看向拱门处,回想起扼住自己脖子那只手的冰冷触觉,猛地一个激灵,心跳地不成样子,于是将头再次埋向小叔的胸膛,闷闷地答道:“没事,就是……有老鼠,吓到了。” 吴继风这才松了一口气,笑一声后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后脑安慰道:“老鼠又不敢咬人,你怕什么。”说着又自嘲地笑笑,“也是不能出什么事,你进去前我让李吉他们都检查过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风吟的心因为小叔的安慰渐渐安定下来,却也不想在这里再呆着了,毕竟那个疯子般的男人还在里面,他那么危险,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出来呢。于是松开了环抱着小叔的双手,抬起头催促道:“咱们快回去吧,我都困了呢。” 吴继风笑笑拍拍她的头,任由她拉着自己在鹅卵石路上奔跑,有些无奈道:“困了还这么有精神!” 风吟头也不回地顶嘴:“我回去还得喝一大碗苦药,想想那苦味就精神了。” 吴继风含笑的黑亮眼睛在听到这话的瞬间便黯淡了下去,紧紧抿住了唇角。 扶着风吟坐上马背,自己在她背后认真帮她戴好披风的帽子,才扬一扬缰绳往回走去。 围墙内,一身黑衣的男子立在树下,微微眯着眼睛盯着风吟逃走的方向,苍鹰般敏锐的目光迸发出冰冷危险的光芒。 突然,“呵呵呵呵”几声略显轻浮的笑声从树上传来,接紧着一个玩笑般的声音开口道:“你要是嫌小丫头扰了你喝酒,一掌打出去就是了,何必这样吓唬她。” 黑衣男子也不看他,冷冰冰回复:“我应该一掌把你打出去才是。” 树上的男子倒也不生气,一个纵身翩然飞下,落在了黑衣男子身边。 这男子一身雪色白衣,黑发如瀑,身影飘飘欲仙。 他仰头灌一口酒,瞪一眼黑衣男子,道:“可不是我存心偷看,是你自己没赶我走,不就是不介意我凑个热闹吗,不过倒是难得,有人竟然大半夜的还来这许愿。”说罢再灌一口酒,话锋却一转,轻佻笑道:“不过你怎么肯露面,我在树上也看不清容貌啊,难不成是这丫头身上有什么香味,我没闻着?” 黑衣男子瞥他一眼没说话,伸手夺过他手中的酒瓶,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大半,眼光中透出些许迷离的悲伤,凄然开口:“我娘,那时候也常穿一身白色的衣服,就在这树下转圈。” 白衣男子闻言脸上轻佻的笑意瞬时消退,仰天叹一口气道:“小姐,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黑衣男子的声音里似是浸透了深深的恨意,再灌一口酒,道“可他一直都没来,直到她死。” 白衣男子眸光深邃,转身看向了那棵银杏树,轻声问道:“你真的信她已经不在了吗?” 黑衣男子也看向那树,眉心紧了紧,却没有说话。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黑衣男子仰头灌尽了瓶中的酒,将白瓶狠狠抛在了地上,对着白衣男子吩咐道:“去查查这个孩子,我要知道她是谁。” 白衣男子闻言,宽大的白袖掩住面庞,“呵呵”一乐,笑道:“小丫头是得罪了哪路神仙,竟招惹上你这个魔头。” 黑衣男子的眼睛在月光下发出幽深的墨色光芒,颇有些玩味地开口道:“她是血瞳,普通人里能找出几个血瞳?” 白衣男子一怔,疑惑道:“可我看她没什么功力啊,像是连力气都没有。” 黑衣男子悠悠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清冷,“她脉象虚弱得很,是没有什么力气。” 白衣男子的双眼中闪烁出好奇的光芒,笑道:“那可有意思了,血瞳虚弱不堪,还真是值得好好查一查了呢。” 黑衣男子闭上眼睛仰头深吸一口气,吩咐道:“你去吧,今夜别再来打扰我。” 白衣男子回头看看身后的银杏树,眼中似有不舍,却终是回过头来,弯腰答道:“是。”说罢恭敬地后退了几步,纵身一跃便飞身出了院子。 黑衣男子伸手抚摸着树干转起圈来,想要感受她多年前留下的气息,才走两步就感到脚下碰到什么东西,不耐地睁开眼睛一瞥,原来是一枚同心结。 皱着眉头将它捡了起来,竟然还有温热的触感,不像是从树上掉下来的,难道,是那个孩子的? 本来照他的脾气,这种东西扔了也就是了,可不知怎得,突然就忆起了她一身白衣低头诚心许愿的模样,和脑海中多年前她的身影莫名地有些重合起来,她说“愿远离纷扰,平淡一生”。 抬头看看她系上的蝴蝶结飘带,眸中的冷意降下了几分。若是她当年也能放下执念,只求平淡就好了。 伸手轻触枝头顺滑的丝带,他微微动了动唇角,这孩子,倒没那么多妄念。低头,那枚尚还温热的同心结已被放入袖中。 将军府内,风吟皱着眉头喝完婆婆热过的苦药,突然就想起了银杏树下那个一身黑衣的古怪男子,好端端地一个激灵。那双漆黑不见底的冰冷眸子在脑中怎么都甩不掉,越想越后怕起来,忙躲进被子里将全身裹紧,心中默默祈祷:菩萨保佑,我可再也不想遇到这个暴力的怪人了。 躲了好一会儿压制住恐惧,探出头来看到慈眉善目的观音像就在不远处,风吟这才放下心来,好好躺了下来。也真是累了,躺下后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一夜深眠,风吟只在清晨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刚将一枚同心结挂在树上,一回头就看见了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冰冷地看着自己。梦里一紧张,风吟拔腿就跑,这一跑动身子一晃,一下就被自己给晃醒了。 回忆下梦境,风吟长舒了一口气,幸亏,只是个梦。 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起是哪里不对?到底是什么呢,自己在挂同心结,然后看到了那个疯男人,然后…… “啊,对了!”风吟惊叫一声,突然变了脸色,是同心结,是小叔给自己的同心结! 昨夜换寝衣时就没看到,难不成,是掉了? 想到这里立即下床翻找起昨天穿过的衣服,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同心结的影子,风吟有些沮丧地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看来真的是掉在哪里了。 心中不免有些懊恼,虽然没什么用处,但好歹,也是小叔给的呢,怎么就丢了呢! 婆婆听见动静从外屋走了进来,笑道:“看来昨天真是玩累了,都睡到太阳晒到屁股了。” 风吟听到这话从失落中回过神来,脸色微微红了红,忙穿起衣服来,又问道:“早饭已经送来了吗?” 婆婆放下手中的经书,走过来替风吟理一理衣领,慢条斯理道:“你忘了,今天计先生要来把脉的。” 风吟“奥”一声才想起来,把脉前需得空腹。昨天用了些力气,今早起来倒是有点饿了,看来只能先忍一忍了。 计先生来时,风吟正陪着婆婆低头诵经,小厮陪着先生一进屋,婆婆就起身迎了过去。 风吟是懂得礼数的,于是也跟在婆婆身后走过去迎接,低头问候道:“计先生好。” 虽然已经见过那么多次,但风吟抬头时,还是看见了计先生皱着的眉头和明显刻意躲避着自己的目光。如果自己没猜错,这些只能说明他不喜欢自己,哪怕他一直照料着自己的身体。 风吟尽量忽略自己心中的想法,像往常一样默默坐在桌前伸出了右手。 计先生也不说话,一坐下右手二指便轻轻按在风吟的脉搏上。 平常计先生把脉就像是走个过场,手指搭在脉上没一会儿就挪开了。可是今日,手指搭上脉之后却是眉心一拢,目光便直直地望向了风吟的双眼,带着明显的惊诧之色。 他从不主动去看风吟,所以当风吟见他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时,一时错愕不已,脱口便问道:“怎么了?” 他也不回答,动一动搭着脉的手指,闭上了眼睛。 过了半晌,他睁开眼睛,将手指又搭在风吟脖子上停了下来,风吟突然想起昨晚那个男子也是做了这个动作,心下一时不快,皱起眉头来。这时,计先生的手指离开了风吟的脖子。风吟注意到他的眉心舒展开了,心里猜想,那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吧。 计先生也不说话,朝婆婆点一下头,便转过身离开了。 风吟心中有些闷闷的,又是这样,每次都不说话,这神医医术是高明,可脾气也真是古怪透了。 婆婆看着风吟有些阴沉的小脸摇头笑了笑,以为她还在为吃药的事心中不舒服,于是安慰道:“总有一天会不再吃那苦药,耐心等等吧。” 风吟也懒得解释,只懒散地靠在桌子上,食指一下下敲着桌面发呆。 吃过早饭没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暖暖的日光照在院子里,看着舒服极了,风吟想着这么好的日光可不能白白浪费了,于是想去“红梅院”晒一晒自己,而且自己昨日既然已经答应了小叔不再练武,那就得把这个事情告诉“师父”一声才行。 可是还没走到院门口,大门一下就从外面被推开了,早上给计先生带路的小厮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看见风吟就在眼前似乎吓了一跳,受惊般愣了一下,但只一瞬便马上镇定下来,微微皱着眉头刻意退后一步,低头道:“小姐,将军请您到大厅去一趟。” 第十二章 训斥 ?风吟闻言愣了一下,有些吃惊,昨日才去请过安,今日为何又要过去呢?可容不得她多想,小厮的声音再次传来:“小姐,请吧。” 风吟心中虽狐疑,可也不敢耽误,于是答一声“好”,便跟在小厮后面出了门。 到了大厅,风吟发现母亲居然也在,父亲母亲一左一右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神情严肃,面色不善。 风吟感受到了大厅里不同寻常的气氛,于是尽量将脚步放轻,慢慢走到大厅中央,低头轻声问候道:“父亲好,母亲好。” 风吟问完安,将军还没开口,母亲的声音却劈空传来,风吟听到母亲一声暴怒的吼叫:“跪下!” 风吟吓得抖了抖,可又不知母亲这突然的怒意是为了什么,于是抬眼望向母亲,想要问一问。可刚抬起头看到母亲的脸,话还没出口,母亲手边的白瓷茶杯却被狠狠掷了过来。 母亲砸得用力,风吟也没躲闪,那茶杯便硬生生砸在了额头上。 杯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裂的脆响,还温热的茶水顺着额头泼下,洒了满脸,黏黏地流在脖子里,流入衣料间,几片茶叶不知趣地粘在头发上、脸上,滑稽又狼狈。 风吟的眼泪一下子就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不过混在满脸茶水中,倒看不出什么。 将军先是微微一怔,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风吟,接着便转过脸面向妻子,握住她的手柔声劝道:“文月,好了。” 母亲却不理,暴怒的吼声再次凌烈地响了起来:“你给我跪下!” 风吟拼命忍着眼泪,咬着嘴唇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但她似乎犹不解气,站起身迈开步子就朝着风吟走了过来。 将军看她的表情不善,怕她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事儿来,立即拉紧她的手,快速起身拦在她面前,虚虚环住她低声劝慰:“好了,我来问她,你还怀着孩子,不能动气,听话!” 母亲听到“孩子”这两个字时脸色开始软了下来,低下头看着突起的肚子,深深吐出了一口气,抬起右手抚上肚子,形成一种保护的姿势,脸上的怒意慢慢被一种温柔的疼爱替代。 于是她不再去看风吟,只抬眼看着将军,眼神中有焦急、有委屈,更有难以忽视的深深的忧虑。 将军抬手轻抚她的眼睑,笑着给她安慰:“听话,有我。” 她抿住唇角微微低下了头,算是妥协,不再说什么,只扶着将军的手慢慢坐回了椅子上。 将军扶着妻子坐好后才来到风吟面前,对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风吟低声道:“你先起来吧。” 风吟刚才跪得急,两个膝盖猛烈地撞到地上,力道不小,两块膝盖骨当即像是碎了一般痛地钻心起来,却一直默默忍着没有出声,现下疼痛还没有缓过去,本是一动都不能动,但听见他的话之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用两只手按在腿上,咬紧牙关试探着慢慢站了起来。 将军重新坐在了太师椅上,只盯着她,脸色却渐渐冷了下去。 半晌后,他才开口,道:“你,习武了。”不是疑问,而是在陈述事实。 风吟的脸一下子抬了起来,惊讶地迎上了将军严厉的目光,心中疑惑不已:他,怎么会知道? 她不回答,将军并没有发怒,只是又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风吟还是没有答话,不过几个念头却在脑海中飞快地转着,这件事情到目前为止只有自己、闻烁、小叔、无言大师和一清、一净几个人知道,闻烁和小叔是不会说出去的,无言大叔和一清、一净又离得那么远,更不可能透漏给父亲,那么这件事情,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 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迅速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当画面闪过计先生今日把脉时略带惊诧之色的脸时,风吟找出了“泄密者”。自己和一清比试伤了筋脉,计先生怎么可能诊不出来,既然计先生诊出来了,父亲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这事,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含糊过去的。 单看母亲的反应,练武这件事像是犯了大忌,自己若是如实说出来,不知母亲会暴怒到什么地步,所以自己不想说。而且小叔说过,若是他们发现了什么,自己也绝对不能承认,所有的事情都有他来跟他们解释。那么,自己便不能说。 风吟缓缓低下头错开了将军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我没有习武。” 将军的眉头一皱似是不满,母亲的声音也再次凌空劈来:“你现在,竟然还学会说谎了,真是好本事!” 将军这时才平静开口道:“计先生说,你的身体最近受了伤,经脉受损了。” 果然是他! 风吟头低得更低,心里有些埋怨起来,咬着牙点点头道:“昨日,在龙岩寺是伤到了,无言大师也说是伤了筋脉”,说着抬眼试探着看了将军一眼,道“但,也没什么大碍。” 将军一脸厉色,直直地盯着风吟,道:“是吗,那你的伤是怎么来的?” 风吟紧紧抿住唇角,有些紧张地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却说不出话来。小叔没说过要怎么解释,他却问了,这可要怎么说。 将军也不追问,只是紧紧盯着风吟,看她的神色变化,但她不说,这事儿就不会完。 正在僵持着,门外小厮跑进来报道:“将军,二爷来了。” 话音刚落,吴继风就大步走了进来。风吟想回头看一看他,可是一想到自己现在这幅狼狈的样子,又很害怕被他看见,于是慌张地动了动双脚,只好更深地低下了头。 吴继风在门边顿了一下,迅速观察了屋内的状况,眉头也随之皱了起来。快步走到了风吟旁边,低头看她的样子时瞥见了她脸上的茶叶和碎在地上的茶杯,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可是心里却又十分明白这火绝对不能发出来,于是用尽心力压下了满口怒意,边将茶叶一片片摘掉边开口问道:“大哥,这是怎么了?” 将军看一眼他的脸就知道他生了多大的气,可是今天的事情不能轻易就被他袒护过去,于是也不解释什么,只沉声开口问道:“风吟练武,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吴继风挑起右眉,轻轻“哦”了一声表示惊讶,似乎是第一次知道这事儿,但也像是没当回事儿的样子,边理着风吟的额发边问道:“你父亲说的是真的吗,你练武了?”他看着风吟时脸色柔和,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安抚的光芒。 风吟这才抬头看他,却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快速地摇了摇头,轻声却沉着地开口,道:“没有,我没有练武。” 吴继风转过头看着大哥,平静地说道:“大哥,你听见了。” 将军知道他绝对会袒护风吟,于是也不啰嗦,直接亮出证据:“她的经脉受损了,计先生今早诊出来的。” “经脉受损,”吴继风重复一遍,冷哼一声质问道:“那计先生有没有说经脉受损是由什么造成的?” 将军语气平稳,复述了计先生的话:“必是剧烈动作之时使了极大的力气,或者运气调动内力过猛。”说罢将目光转向风吟,冷声问道:“我可冤枉你了吗?” 风吟紧紧咬着牙关不回话,心里却慌得不成样子。 “你冤枉她了。”吴继风声音坚定,面上沉静之外还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将军的眉头皱了起来,却没有立即发问,只是盯着弟弟的脸仔细揣摩,揣摩着他此时的表情。 文月的声音却在这时响了起来,冷冷质问道:“继风,你说我们冤枉她了,那你倒说说,她这伤是怎么来的?” 吴继风冷冷看她一眼,声音平平地解释道:“昨日风吟和一清一净两位小师父在寺外喂食野兔,遇到了几条疯狗抢食,疯狗不仅咬伤了几只兔子,还追着他们三个孩子撕咬,幸好一清一净两位小师父懂些功夫,才护着风吟没被咬伤,三个人也是拼尽了全力才从林子里跑了出来,没被咬伤已经是万幸了。” 将军的眼睛一直盯着吴继风,但吴继风的眸光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将军从他这里看不出破绽,目光转向风吟,道:“你自己说,是这样吗?” 风吟低着头,使劲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逼着自己镇定下来,紧接着点了点头,目光还是望着脚下,顺着小叔的故事编了下去:“以前没遇到过野狗的,这次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跑来的。”说着皱了皱眉,声音小了些“有一条老狗总是盯着还我朝着我叫,我就从脚边捡了根粗树枝,它扑上来想咬我的时候我就使劲打了它好几下,树枝都打打断了。” 将军的表情始终没变,接着追问:“然后呢?” “然后一清和一净两位小师父打得几条野狗受了伤,慢慢后退了几步,我们也退了几步,退下坡之后就拼命朝寺庙跑,就……就跑回去了。” 这时,吴继风适时添了一句:“风吟跑回来时就胸口发闷疼痛,还没到屋里就昏了过去,不过幸好只是受了惊吓,并没被咬伤。” 文月听到这里稍微抬头看了一眼风吟,但只瞥了一眼就别开了目光。 将军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今天这件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这个解释听上去并没有什么破绽,就算自己再问,只要继风和风吟坚持这个说法,自己也不能拿风吟怎么样。虽是听着可以让自己放心,但却又忍不住地恼怒。 可转念又一想,就算风吟真的练武了,自己又能把她怎么样,警示一番也就算了,难不成还要把她的手脚打断拴在屋子里吗? 将军看了吴继风一眼,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转头对风吟说道:“你的伤说轻也不轻,还是得好好养着,让婆婆给你熬只山参,配着药补一补吧。” 文月知道将军的意思,也同样知道这事儿今天追究不出什么结果来,可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地担忧,于是转过头对将军劝道:“继臣,……” 话刚开了一个头,将军就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道:“好了,既然问清楚了,风吟你就先回去吧。” 风吟心里松了一口气,轻声道了句:“是”。 风吟说完便转身要走,却被小叔从背后拉住了手臂。她不解,回过头用目光询问他,他没说话,只是仔仔细细将风吟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又理了理她的额发,才道:“回去吧,记得换一身衣裳。” 风吟忍不住迎上他的目光,委屈地看着他的脸,却发觉眼睛实在太酸涩想要流出泪来,于是又极快地低下了头,边点头边回了一声“嗯,”,便迅速转身走了出去。 吴继风的这些动作无疑是在发泄着不满,文月不傻,自然看地出来,所以一直皱着眉头,目光愤愤地瞪着那叔侄俩。看着风吟走出屋门后,才冷冷嘲讽道:“你倒是疼她。” 吴继风也不看她,回道:“孩子嘛,总得有人疼,你不疼她自然有我疼她,她好歹,还叫我一声小叔。” 文月心里的火蹭得一下就着了起来,猛地一巴掌拍向桌子,瞪着他道:“你愿意护着她我不管,可你不能没了分寸,她受伤的事儿,你敢说只是你们今日说的这样吗?” 将军见文月又动火气,忙站起来快步走到她身边,将她拍桌子上的手握在了手心里,抚着她的背轻声安慰:“有什么话好好说,你不要动气!”说罢转头对着继风皱眉道:“你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她练武,我不是要害她!” 吴继风嘲讽地笑了笑,回道:“我当然知道。” 将军被他笑中的嘲讽刺伤了眼睛,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咬紧牙关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你知道就不应该纵着她!”文月的声音里带着恨意的颤抖,眼底渗出了猩红的潮湿,“她不能变成那个魔头,这不仅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她自己。” 将军的脸死灰般瞬间灰败下来,逃避般般深深闭上了眼睛,他将文月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声音沉如积云:“继风,你该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 吴继风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兄嫂,将目光定格在了文月高高隆起的腹上,质问道:“她身体里也流着一半你的血啊,你怎么忍心这么对她,她也是你的孩子,她不是九烈黎!” 文月听见这个名字时浑身冷了起来,银牙发着抖狠狠咬着,恨道:“所以我才保着她活了下来,所以我才让继臣认她做了女儿,就因为那一半的血!” 文月紧紧攥住将军的手,突然瞪着继风笑了起来,“不然,你以为皇帝会那么容易放过她吗,一个妖族的孩子?” 吴继风闻言一惊,脱口道:“皇帝,他想怎么样?” 文月的笑冰冷起来,咬牙颤抖着说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斩草除根吗?” 第十三章 端倪 ?“除根?”吴继风一时不敢相信,目光一转看向了将军,急切地问道,“陛下,他要除根?” 将军这次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只是疲累般轻轻叹了口气,道,“今天的事情就到这里吧,你好好看着她,不要让她再出什么差错。” 吴继风脑内“嗡”地一声鸣响,惊惧蔓延过全身。他竟一直不知道,在意风吟生死的,竟然还有一个皇帝。 四年前将风吟带回大周时,朝廷没有插手,那时他等了一段时间,等着有人来盘问、来调查,他甚至做好了皇帝容不下这个孩子的准备。那时他想,拼尽风家和将军府的全力,总能保全这个孩子活命吧,毕竟,这个孩子身上也流着一半风家那尊贵的血。 他一直战战兢兢地等,直到文月派人把风吟从他身边接走,却始终没有人来干涉这个孩子的事情。但他一直不敢松懈,日日担心、日日煎熬,日日打探消息,日日派人死守着文月的宅子。 终于,文月嫁给了大哥。又终于,风吟被接进了将军府。 风吟进府那天,他悬着一口气,他想,若是她能平安进了将军府,那就是尘埃落定了。于是,为了保证一切顺利,他亲自带了卫队沿途远远地护送,杜绝了一切意外发生的机会,哪怕,是人为的意外。 不过那天却相当顺利,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风吟平平安安地地随着婆婆进了府,成为了将军府里尊贵无比的嫡出大小姐。 所以吴继风自那时开始认为,也许能让皇帝在意的只有九烈黎一个人吧。至于其他人,在皇帝陛下眼中不过尽是些蝼蚁罢了,而万千蝼蚁中多一个风吟或者少一个风吟,他又怎么会愿意费心力去在意呢?所以这些年他一直这么相信着,也带着这份相信过着日子。 但今日,吴继风却突然忆起了当年,当年当他与风吟在将军府再一次见面时,她已经不再是自己从修罗场抱回的那个孩子了,那时的她已经变的冰冷、安静,看他的眼神里也全是漠然。那时的她,已经不再认得自己了。 吴继风突然笑了起来,嘲笑自己当年的天真。 “当年,我还以为是你们把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明明是我带回的孩子,你们却抢走了,竟还不好好待她。” 文月也笑了起来,笑着却又流出泪来,“我们,哪里用得到我们,皇帝陛下深谋远虑,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哪里用得着做什么。” “那计先生,也是陛下安排的?” 文月冷笑,“当然,计先生可是先帝的心腹,大周的神医。你真的以为凭我们能求得来他做这种龌龊的事儿吗?” 将军无奈叹了口气,看向了继风,“所以你要清楚,她只能这么活着,不然谁都保不住她,还会连累我们所有人。” 吴继风再看向眼前的二人,突然觉得以前那种愤怒闷了下来,那些埋怨似乎也都没有了理由。他突然觉得累了,不想也不忍再看着他们了,于是不再说什么,慢慢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继风,”将军在身后唤他,声音竟有些无力,“将军府,绝不能为她陪葬,若是必要……” 文月紧紧握住了将军的手,冷冷道:“若是必要,我会亲手了结了她!” 吴继风身子一顿,半晌才道:“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说罢便快步走出了门。 风吟回来时婆婆正在念经,抬眼看到她一身狼狈略微一惊,却又立即明白过来,整个府里会这么对她的只有一个人,于是也不多问,只默默从柜中取出来一套干净衣裳放在了床上,然后便离开卧房去了正堂,把空间留给了风吟。 风吟像个木偶般刚走到床边,浑身的力气一下就泄了,放任自己软软地跌倒在了床上,憋了一路的眼泪一下就决了堤,顺着眼角流了满脸,也不去擦,就任凭泪珠烫烫地在脸上滚着,不一会眼睛涩涩地疼了,干脆闭上了眼睛,将自己埋在了棉被里。 整个房间没有一丝声音,只有风吟的眼泪在悄悄流着。 风吟换完衣服出来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推开屋门向外望去,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一点儿都不在乎人的心情。 婆婆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疼惜地对风吟说道:“将军派人送来的山参,我熬了汤,来,快喝了补一补。” 风吟看着这参汤心里一阵憋闷,就是不想伸手去碰它,于是别过脸推脱道:“太烫了,凉一凉再喝吧。” 婆婆知道她心里头不舒服,干笑一声,语气有些卑微地讨好:“也好,我先去给你熬药,你慢慢喝,不急。” 风吟看着她转身离开时有些佝偻的背影突然有了些不忍心,明明跟她没有关系,何必对她使脸色呢。只是自己心里苦,怨不了母亲,就只能怨一怨旁人。 最终还是强忍着心中的抵触端起了白瓷碗,参汤暖暖的热气扑到脸上温热舒适,可心里却一阵阵发酸,闭上眼睛、皱着眉头,像喝药般将温热的液体一口气全灌入了喉咙。 明明都是参汤,昨日喝时还能品出丝丝甘甜,今日喝到嘴里的却苦涩无比,风吟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将白瓷碗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刚喝完药午饭就送过来了,但这次送饭的却是李吉。 李吉恭恭敬敬地将饭菜摆满了一桌,风吟看得出来这次的饭菜比以往的还要丰盛。 李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风吟的脸色,想要看出些什么。虽然小姐在自己面前一直就没露过什么笑脸,但今天这脸色还是比以往更阴沉。眼睛还是像以往那么红倒看不出什么,但微微肿胀的眼皮却是哭过最直接的证据了,心里不由感叹主子还真是没担心错。 想起主子的嘱托,李吉向前一步走到风吟近旁,弯腰在风吟耳边低声劝慰道:“小姐,主子说今早的事情已经解释清楚了,将军和夫人不会再为了这事为难您了,请您放心。” 见风吟点了点头,李吉又道:“另外,主子让您别难过,请您吃过午饭去看看红梅散散心,说您看过红梅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红梅。”风吟默念一遍,心中已经明白小叔说的是什么,朝李吉一点头,轻声回道:“知道了,我会过去的。” 李吉听完回话脸上一乐,心想这下自己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小姐一高兴主子也可以安心了,你看,一切问题圆满解决!这可都是自己的功劳啊,李吉是越想越乐,于是高高兴兴地告辞出了院子。 喝了参汤喝了苦药,风吟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吃东西,于是敷衍着吃了两口就从饭桌上逃了下来,出了院子径直朝着“红梅院”跑去。 跑到院门口时已经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双膝膝盖也微微刺痛起来,但风吟顾不上这些了,仔细看看周围并没有人,双手一使劲就推开了木门。 往里走了几步,风吟心中原本因期待而燃起的小火苗一下就被失望之水熄灭了。 院子并不大,几眼就能扫完,可除了两棵红梅树之外连个活物都没有,更别说是活人了,小叔并不在这里。 “原来真的只是让我看看红梅,”风吟有些失落,叹息道,“可这映雪红梅昨天就见过了,也没什么看头了。” 心里正郁闷时,猛不丁后脑勺上“啪”地就挨了一个巴掌,风吟疼得“啊”一声皱起眉头,不用回头也知道肯定是他来了。 闻烁充满活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丫头来得倒早,我本来想来这里等你,结果倒比你还晚了。”也不顾风吟瞪着自己的幽怨眼神,下巴朝着红梅树下的雪堆努一努,道:“坐在那儿。”说完还没等风吟动,自己先一屁股坐了下来。 闻烁坐下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左右手倒腾着开始剥皮,边剥皮双眼边朝着坐在旁边的风吟脸上瞧去,“听说你被打了,给我指指看是哪儿啊?” 风吟不想复述自己的狼狈,躲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小声嘟囔:“没被打,就训斥了几句罢了。” 闻烁低下头仔细地将蛋清上的一层薄膜摘掉,声音低下了几度,问道:“是因为我教你武功的事儿?” 风吟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歉疚,急忙抬头解释:“不怪你,你也是为了我好,是我自己非得跟一清比武才被发现的。” 闻烁叹了口气,一脸郁闷,将干净嫩滑的鸡蛋举在风吟脸边,另一只手在风吟脸上摸来摸去,面上不耐烦道:“打到哪里了,到底哪儿疼啊?” 风吟被他摸得脸上痒痒的,伸手点点自己的额头,道:“这儿,就被杯子碰了一下,不疼的。” 闻烁手指弹开风吟额前的碎发,在她指着的地方使力一按,风吟“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这么一按还是有一些疼的。 闻烁瞪她一眼,仔细一瞧,这处的皮肤有一片两个指节长短的红痕,红痕微微发肿,像条丑虫子般伏在原本白嫩的皮肤上。 恨铁不成钢般叹口气,闻烁眼含怒意斥责道,“还不要紧,跟脸上长了虫子似的,难看死了。”边说边将鸡蛋轻轻贴了上去,左右滚动轻轻地揉着。 风吟感受着蛋清热热的温度贴在额头上,温暖而舒适。也不还嘴,只笑着望着他,仔细品味着这难得的暖意。 那条红痕因着热度越发红亮起来,闻烁以为自己使劲大了,于是又收了些力气,道:“你忍着点,用热鸡蛋好好揉揉就能消肿了。” 风吟身子往后一仰干脆倚在了雪堆上,装作委屈道:“这个倒不算什么,但是我以后都不能跟你练武了,好可惜呢!” 闻烁斜斜瞪风吟一眼,满脸的不相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早就不想练了,这下有了正当理由,心里乐疯了吧。” 风吟一笑也不说话,心想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 “也怨我不好,明知道将军不让你练武还非要教你,结果害得你挨了这一顿打骂。”闻烁的喜怒藏不住,此刻连耳朵都蔫蔫地耷了下来。 风吟看一眼他的脸色,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道,“都说了不怪你,干嘛老把错往自己身上揽。” 闻烁一乐,复又假装嫌弃道:“把手拿开,没看我这忙着呢吗!”见风吟把手放下了,抖搂抖搂几下袖子继续滚着鸡蛋,愧疚道:“原本以为将军是老古板,想让你这个大家闺秀整日呆在闺房里学什么琴棋书画才不让你练武的,所以我才想偷偷教你点招式让你能强身健体,谁知道差点害了你。” 风吟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知道我不能练武的原因了?” 闻烁点一点头,“义父告诉我的,他猜到你的武功是我教的了,不过没生气,只是嘱咐我以后千万不能再这么做了。” 风吟点一点头,道:“嗯,我也答应他以后不再练了。” 风吟只觉额头上温热的按压没了,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呢闻烁的脸就一下子扑到了自己面前,皱着眉头疑惑道:“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 风吟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不明白他突然间说的是什么,抿一抿唇,问道:“什么奇怪?” 闻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忍着弹她脑门的冲动道:“如果你是因为什么受过伤筋脉脆弱才不能学武的话,那将军和夫人是怕你受伤,是心疼你,对吧?” 风吟点点头:“应该是这样。” “可是你偷偷练武受伤了,他们却只顾着生气训斥你,夫人竟然还为了这件事打你,那你不是伤得更重了吗,所以根本没有因为你受伤心疼,对吧?” 风吟低下头,轻声道道:“也对。” 闻烁眼中精光一闪,接着说道:“还有义父也不对劲。” 风吟听到这里一下来了精神,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他,问道:“小叔有什么不对劲?” 闻烁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义父一向最疼你,如果谁害你受伤他肯定会发火的,可是这件事他非但没处罚我,还让我来这里见你,你说是不是不对劲?” 风吟还以为他有什么大发现呢,翻个白眼撇撇嘴道:“那是因为小叔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知者不怪也,你没有听说过吗?” “我和你儿子玩,不小心把他推下悬崖摔死了,虽然我不是故意的,可你第一反应是不是生气?” 举什么例子不好,偏偏用这个!风吟瞪他一眼,回道:“我肯定把你也扔下去!” “我是话糙理不糙!同样的道理,可是义父在我面前一点都没生气,可见异常。”他直直盯着风吟,“我害你受伤了,可是他却不生我的气,那这就只有一个解释。” 风吟被闻烁勾起了好奇,问道:“什么解释?” 闻烁顿一顿,长舒一口气继续道:“你受伤这件事错不在我。”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拧了一下眉毛补充道,“应该是说根本与我无关才对。” 第十四章 计划出逃 ?“与你无关?”风吟眉头微皱,低下头静静思考起来。 照常理来看,父亲母亲和小叔确实是都有些不对劲,可是把这不对劲拿到自己身上仔细想想,好像又都不是什么大事。 父亲母亲本来就不疼爱自己,所以肯定是气自己不听管教的情绪多一些。小叔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俗话都说不知者不罪,小叔若是为了这事儿责怪闻烁,反倒是失了气度。 所以这么想来,哪里有什么不对劲,都是闻烁自己瞎猜罢了。 “我总觉得你若换个大夫,说不定身体就能好了。”闻烁的话闷闷的,透着几丝迷惘。 “为什么这么觉得?” “不知道,就是心里有这么一种感觉。” “再说了”,闻烁撇一撇嘴上下打量几眼风吟,“你这浑身上下好好的,我可看不出来什么经脉脆弱得不能练武,顶多是底子差一点罢了。我爹说过,练武能强身健体,怎么会伤身呢,我以前身子弱,跟着我爹练了几年,你看我现在,比牛都壮。我跟你说,这练武讲究……” 又来了,一说起练武就滔滔不绝,跟练武能包治百病似的,真是魔怔!风吟看他的样子忍不住想乐,可又怕他唠叨下去没完没了,于是赶紧打岔:“你不是给我揉额头来着吗,怎么不揉了,我这里还疼着呢!” 说着指一指额角,“这里,这里,这里还疼着呢!” “呀,鸡蛋都凉了,没用了!” “那你给我揉腿吧,我两个膝盖也疼。” “膝盖也被打了?” “跪在地上时碰着了。” “你就是笨,连个下跪都能把自己弄伤,我跟你说……” “你快揉,别就一张嘴动弹。” “好好好,你是大小姐,我给你揉!” ……………… 红梅树后的屋顶上,一黑一白两个男人静静那里。 白衣男子站在黑衣男子身后一步,轻佻地笑道:“哎吆,这小丫头日子过得挺滋润呀,这郎情妾意的笑得可真甜。” 黑衣男子依旧一副冷冰冰的骇人面孔,平静看着树下并排而坐的一对背影,问道:“人是找到了,事情查清楚了吗?” 白衣男子脸上的笑意散去,正经道:“表面上,这丫头是吴继臣的女儿,一直养在深闺里,外人从来没见过她的真面目。” 黑衣男子面色不改,道:“这副样子,怎么见人。” 白衣男子继续说道:“这丫头都十二了,可是还没定下亲事,听说凡是来求亲的人家不论多么富贵显赫,都被吴大将军拒之门外,推说女儿病重不能成婚,所以镇上的人都说将军的女儿怕是活不了几年了。” 黑衣男子眸光一闪,冷笑道:“是吗,我倒觉得,这孩子不像是短命的人。” 白衣男子一笑,掩面道:“若是她父亲不想让她活,她可不就得短命吗!” 黑衣男子眉头一皱,眼中的光顿时冷了几分,问道:“她母亲也不管她?” 白衣男子眼中闪烁起耀眼的光,仿佛十分兴奋,忙上前半步,神秘道:“你猜她母亲是谁?” 黑衣男子回头一瞥他,也不说话,眼中的光并不友善。 白衣男子讨了个没趣,无奈地瞪他一眼,叹口气道:“好好好,我告诉你。”说罢看向树下的女孩,目光恢复了雀跃,道:“她母亲叫风文月。” 黑衣男子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惊愕的表情,但也只是一闪就过去了。眼眸半阖地盯着那个孩子的背影,幽幽道:“这世上只有一种人姓风。” 白衣男子听了这话,脸上的表情再次兴奋起来,笑道:“是呢,风文月可是大周国师风则仁的独生女儿呢!” 白衣男子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直直盯着那个娇小的背影,迷离道:“盘古后人能享半神尊荣,风则仁是,这个孩子也是呢,她可不姓吴,她姓风,名字叫风吟。” 黑衣男子低下头,悠悠问道:“她真的是盘古后人?” 白衣男子理一理自己宽大的白色衣袖,微微举手任它随风飘动,慢条斯理道:“传说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左眼变成了太阳,右眼变成了月亮;头发和胡须变成了夜空的星辰;身体变成了东、西、南、北四极和三山五岳;血液变成了江河;皮肤和汗毛变成了大地上的草木;汗水变成了雨露。而最奇的是,他的精魄在他死后也没有破灭,而是遇土凝结,育化出了人类,这一群人便是世上最早的人类,自称盘古氏族。这一群人极少,是最尊贵的人类,其他的人类不过是天地初始的灵气育化出来的凡胎肉体,跟盘古氏族根本没法比较。” 他说着笑起来,看着被风吹动的衣袖,“听说,凡是盘古一族的人,在死后都会回归本源,身体化为泥土随风飘散,所以他们才会以“风”为姓。” 他说罢看向树下的女孩,笑问道:“她是不是盘古后人,一试就知道了。” 黑衣男子不屑地哼一声,冷冷道:“你倒是会省事。” 白衣男子无所谓地甩一甩衣袖,“这可是最省时的法子了。” 黑衣男子看向风吟背影,“据我所知,血瞳只有妖族里才会有,如果这个孩子不是盘古后人,那不是白死了。” 白衣男子收起衣袖,点一点头,突然一脸认真道:“也是,难得你对女人有兴趣,可不能轻易弄死了。” 黑衣男子也不理他,背过双手命令道:“你继续查,这个孩子可没这么简单。” 白衣男子弯腰拱手,笑着领命:“属下领命,魔君!” 黑衣男子回身向前一步,白衣男子跟在他身后,只听得“嗖”一声,似一阵北风吹过,两人的身影已消失在屋顶。 风吟只觉得脑后一紧,下意识便回头去看,可除了紧锁的屋门什么都没有。 闻烁手一重,风吟疼得“呀”一声回过头来,瞪着眼睛瘪嘴道:“你还是别揉了,再给我揉残废了!”边说着边轻快地甩甩腿,将闻烁的手甩在了一边。 闻烁的脸色一下就臭了,伸手一巴掌就招呼在了风吟的头上,气道:“你看你这大小姐样子,走不得跑不得的也就算了,还这样娇气,可真是麻烦死了!” 说着又看向风吟瘦弱的身子和苍白的脸色,越看越生气,怒道:“你的病计先生肯定是治不好了,得另外找人看看,不然你这幅样子得拖到什么时候去!” 风吟瞪他,“不是都说过了吗,我做不了主,父亲母亲也肯定不会同意的。” 闻烁不跟她斗嘴,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调皮一笑,眼光一闪一闪地亮起来,乐道:“既然他们不同意,那咱们不要他们的同意不就行了吗?” 风吟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疑惑道:“怎么不要他们的同意?” 闻烁目光高深地看一眼风吟,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一指头戳向她的脑门,骂道:“咱们自己找个大夫看看不就行了吗,你怎么就这么笨呢!” 风吟还以为他有什么好主意,一听这个反倒撇起嘴来,哼道:“自己找,自己从哪里找啊,你找还是我找?就算找到了,怎么带进来啊?” 闻烁作势又要打风吟的头,风吟立马后仰躲开。闻烁只好瞪她一眼作罢,不屑道:“我可是在外面住了这么多年,大夫还是知道不少的,怎么就找不到了!至于怎么进来吗?”他伸手摸一摸自己平滑的下巴,得意道:“大夫进不来那就不进来呗,咱们出去不就得了!” “出去?” 还没等风吟反应过来,闻烁就开始讲述自己的出逃计划,“明天中午将军和义父得回军营,府里的人肯定从大早上就忙着这事呢,到时候咱们俩就从后门溜出去,肯定没人能注意到。” 风吟一时没能消化这个消息,只呆呆地望着闻烁。 闻烁以为她不敢,拉过她的手保证道:“没事,只要咱们午饭前回来就行了,没人会发现的。” 除了四年前逃走那一次,风吟还从没有独自出过府。一是没什么出去的理由,二是不想给小叔惹麻烦。 也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受究竟是什么感受,但风吟隐约总觉得这次出去没闻烁想的这么简单。 若是就这么答应,心里总有些害怕,但害怕的是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但若是不出去,又总觉得会错过什么,心里痒痒地难受得不行。这去与不去的念想一时竟在风吟的脑海中交战起来,难分胜负,这期间风吟就双目无神地盯着闻烁,一句话也没说。 闻烁急了,一巴掌拍在风吟脑门上,气道:“你怎么胆子也这么小呢,出去一次会掉块肉吗,还是谁会吃了你不成?你难道想一直这样病怏怏地过下去吗?” 风吟吓得一哆嗦,心思才收了回来,目光的焦点重新定格在闻烁身上。 说实话,看着闻烁生龙活虎的样子,风吟心里不是不羡慕的。毕竟,谁会想一天天喝那苦药呢? 闻烁郁闷到不行,却也没再发火,只是叹起气来,“我也快走了,就这么留你自己在府里,我实在是不放心。” “你要走了”,风吟念叨了一句,突然心里酸涩起来,眼眶也开始泛起酸来,“你走了只剩我自己,那苦药怕是要更苦了。” 闻烁握住她的手,抿了抿唇,道:“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想带你出去看看,不然我怎么都不会放心的。”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你就随我出去看看,就当是让我安心,行吗?” 风吟反握住他的手,直直看向了他的眼睛,看清了他眼中的情绪,随即笑起来,道:“好,咱们就去看看。”说着笑容暗淡了下去,嘟囔道,“以后,怕是也没机会一起出去了。” 闻烁终于露出了笑脸,长长吐出一口气。拉着她仰面倒在了雪堆上,像个教书先生般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教育道:“这就对了,俗话说得好,这人呢,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既然计先生治不好你,那就是他不中用,那咱们就得换个人你知不知道……” 风吟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他啰嗦,突然觉得难得地心境轻松无比。 既然已经答应了,也容不得自己后悔,不过将明天的事情还是得安排清楚,可千万别出什么叉子才好。 风吟抓起一把雪撒在他头上,打断他的话问道:“那明天咱们具体什么时候出去,出去了找谁啊?” 闻烁甩甩头将雪抖掉,一骨碌坐起身来凑到风吟脸边,悄声道:“我刚刚都已经想好了,你吃完早饭就来这里和我集合,咱们……” 回到小院时风吟已经将早上的事情抛在脑后了,一心只想着明天的计划,心里又期盼又害怕,整个人都看着有精神了似的。婆婆看着她精神头这么足,还以为是那碗参汤起了作用,心是总算安了下来,一张邹巴巴的脸上也布满了笑容。 也不知是因为两碗参汤补足了元气还是心里藏着事情静不下来,夜里风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自己总是翻身又害怕吵醒婆婆,于是干脆披起衣服下了床,满屋子地溜达。 心里到底还是不安,就想着给观音菩萨上柱香求一求平安。拜地叩首后将三根檀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了香炉中,风吟心里才总算是踏实了,舒一口气躺回床上,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一室黑暗中,檀香的光点忽明忽暗,似真亦幻。远处的床上风吟一个翻身,炉中直立的贡香突然一晃,正正从中间位置一下断裂,折成了两半。 断掉的檀香散落着掉到地上摔成大大小小的碎片,火光挣扎着忽闪了几下还是渐渐熄灭,最终隐匿在了寒冬的夜色中。 第十五章 出门 ?出门前风吟特地将那件毛领披风穿在了身上,戴上帽子后朝铜镜里瞅了瞅,毛领遮住了大半张脸,连眼睛都快看不见了。风吟这才放了心,一身轻松地出了门。 婆婆收拾妥当后准备念经,刚走到蒲团前便瞥见了地上的几段碎香,蒲团近处的一小段碎香顶端黑黑的,一看就是没烧尽的样子。 婆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慌张起来,其他的倒没多想,但这断香,可是大不吉啊。她赶忙走到桌前查看,果然有三根断香整齐插在香灰中。 这房中只有两个人,除了自己便只能是风吟。婆婆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想叫住风吟让她今日别出院门,可是转过头去瞧时已不见她的人影。 风吟来到“红梅院”时,闻烁早就在等着了。见风吟一身厚重地走进来,他立马乐了,快走几步迎过去,笑嘻嘻地背着手围着风吟转了一圈,笑道:“你这是怕冷还是怕人啊,都裹成包子了。” 风吟摘下毛领帽子一瞪眼,回道:“你还馒头呢!脑子没点儿别的,净是吃的!” 闻烁只瞪她一眼,也不回嘴,从身后拿出一顶垂着白纱的竹织宽檐帽递到风吟面前,道:“给,把这个戴上吧。” 风吟将一张小脸从厚重的毛领中探了出来,伸手接过那竹帽仔细瞧了起来,越瞧却脸色越难看,最后直接将它狠狠推回到了闻烁手中,十分嫌恶地瞪着他,道:“这是什么呀,真难看!我可戴不出门!” 闻烁恶狠狠瞪她一眼,一脚踢在了她脚踝处,趁她轻呼弯腰的瞬间将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教训道:“哥哥我亲自给你做的,你还敢嫌弃!”说着退后一步观察白纱后风吟的一双眼睛,见那红色几乎被全部挡住,才满意地笑了。 “我是觉得你的眼睛没什么,可外面的人不一定也这么想,所以你还是戴着这个吧,免得麻烦。” 话虽是实话,可风吟听着还是不舒服,慢腾腾将帽子扶正,抿着唇不说话。 闻烁最见不得她闷着的样子,于是急忙安慰道:“反正豪门贵胄的大小姐本来就都骄矜得很,哪能轻易在平民百姓们面前露面啊,你又是大将军的女儿,身份就更金贵了,这样遮面正符合身份,咱们哪能随便给别人看咱们的倾世容颜呢,你说是不是!” 明知道是他的歪理,风吟却还是被他逗乐了,瞪他一眼道:“快走吧,不知道昨天是谁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今天倒磨蹭起来了!” 闻烁见她好了,自己也高兴了,拽起她的胳膊就往门外跑,边跑边说:“我看了,后门那边没人,咱们直接出去就行。” 一路跑到后门,一个下人都没遇上,黑色的木门就安静立在那里,两人与外面的距离只差一个门闩。 风吟呆呆地立在门前,心却狂跳起来。 闻烁将木栓抽出,一把拽过身后愣神的风吟,叹气道:“不指望你帮忙,可你得自己走吧,难不成还要我抬你啊?” 风吟颇有些厚脸皮地歪头一笑,背着手上前了一步,却还是没利索地出门,只犹豫着问道,“你说,小叔真的不会发现吗?” 闻烁两手端起风吟的脸四下转动,咬牙道,“你看看,仔细看看!这四周连个鬼都没有!只要咱们悄悄回来,谁会知道啊!” “可是……” “可是什么!”闻烁终是没忍住火气,一巴掌打在了风吟的头上,“你再磨蹭下去,太阳都下山了!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风吟这才有些没底气地低下头,喃喃道:“我只是怕……外面除了龙岩寺,我哪里都不认识。” 闻烁无奈地叹了口气,抓起她的手拉着她就往外走,边走边安慰道:“你哪里都不需要认识,只要跟着我就好。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风吟在出门的瞬间心还是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但抬起头看到挡在自己身前闻烁的背影时,还是镇定了下来。是,只要他在,自己就不必担心。 闻烁最后朝着院子里四下观察了一圈,确认没人后小心地关好了门,拉着风吟的手朝着北方走去。 将军府外不远处,一瘦小男子见两人出了门,两眼放光地嘻嘻一乐,急忙跑到了不远处的客栈,找到天字号房内的一白衣男子,将情况如实禀报给了他。 白衣男子斜斜靠在太师椅上,宽袖掩面一笑,从袖中甩出一锭白银扔在了瘦小男子的脚下。下巴微抬,轻声道:“你的了。” 瘦小男子一见银子满脸堆起笑来,忙弯腰跪地将银子捡起藏入怀中,嘴里不住地谄媚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以后还有这等差事您一定要找小的,小的保证不论是什么事儿都能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决不让您失望!” 白衣男子眸光一斜,却在接触到他的瞬间暮然一冷,微微启唇道:“你若是嘴巴紧,自然还会有这等美差。” 瘦小男子闻言心里一乐,刚想再表一表忠心,他的声音却已又响起,此时音色中已含了阴寒厉色,“可若是嘴巴不紧,只怕这锭银子就只能给你买棺材用了!” 瘦小男子一惊,忙抬头去看他,却被他阴寒的目光逼出一头冷汗,身子一软便害怕起来,忙磕头道:“大人放心,今天的事小的绝不泄露一字一句,否则天打五雷轰!” 白衣男子被他的样子逗得一乐,笑得肩膀都抖了起来,摆摆手道:“好了、好了,若是泄露出去,哪用得着什么五雷轰顶,本座一定亲手了结了你。” 瘦小男子脊背一紧哆嗦起来,冷汗冒了一脑门,心想自己这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煞星,愿以为就是跑个腿盯个梢,谁知道这是个要命的主啊!早知道这样,自己就不贪这钱了。心里恼着,顺带着便将白衣男子的祖宗十八代统统骂了个遍。你们家出了个这种难缠的主,定是代代相传,可见你们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瘦小男子虽又恼又怕,可嘴皮子却还是溜,忙擦掉额头的冷汗谄媚道:“您放心,小的一定不会劳您动手!” 白衣男子盯着他眼睛笑了一声,便向后一仰结结实实靠在了椅背上,闭上眼睛懒懒道:“行了,你走吧。” 瘦小男子如逢大赦,一骨碌爬起来双腿微微哆嗦着退出了房门,轻轻关上门后没命地跑出了客栈。 白衣男子伸一伸懒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向北方,突然笑起来,玩味道:“小丫头,合该着你与魔君有缘,看来咱们,也是时候见一见面了。” 闻烁带着风吟朝着北方走了好一阵也没停下,风吟渐渐有些累了,拽着闻烁便来到路边一棵大树下。 见四下无人,她撩起了白纱,轻声抱怨道:“你不是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吗,这怎么还没到啊?” 闻烁斜一斜眼表示不耐烦,替风吟放下白纱拉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不远了,就在前面,咱们午饭前肯定能回去的,你跟着我走就是了,别再停下来浪费时间了。” 风吟嘟着嘴不乐意,“若是回不去,被发现了受罚也有你的一份!” 闻烁也不理她,只仔细辨着前方的道路。 又走了一会儿,连高大整齐的院落都不见了,满眼望去都是些低矮的茅草屋、篱笆院。 风吟跟着闻烁七拐八转地穿过了层层屋舍,连头都转晕了,最后闻烁终于在一座矮山前停住了脚步,回头满脸笑意地看着风吟,指着山前矮坡上的一座小院道:“到了,就是这里了。” 风吟顺着闻烁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处四四方方的小院落建在一处宽阔平整的山坡上,院落四周空空荡荡的,连一处邻居都没有。坡下有一条石块铺成的小道弯弯曲曲地通向院门,院落后面不远处就是一座矮山。 风吟暗暗点头,这院落看着,主人倒颇有一丝隐居高人的意味,看来闻烁还是挺靠谱的。 闻烁一边领着风吟往坡上走一边开始介绍这位世外高人,“逄大夫可是我们十里八乡有名的土大夫,专门给我们这些穷苦百姓看病的,我小时候不舒服都是他治好的,药到病除,什么疑难杂症都难不倒他!” 风吟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院落上了,两只眼睛隔着白纱滴溜溜转着到处瞅,只敷衍地“奥”着应答了一声便没了回音。 闻烁没在意,拉着风吟走到院门前便喊了起来:“逄爷爷,我来看病来了。” 说完也没等回话就推开了树枝编制的院门,拉着风吟就往里走去。 风吟一惊反拉住闻烁的手不让他往前走,道:“人家还没让咱们进去呢,就这么闯进去啊?” 闻烁有些嫌弃地摇摇头,解释道:“只要是看病的人喊一声就能进,逄大夫家的规矩就是这样,你懂还是我懂?”说完也不看风吟的脸色,拉着她便进了院子。 风吟还没进过这种地方,也顾不上跟闻烁怄气,只好奇地左右瞧着。 一进门的右手边有一处石板搭起的个简陋小窝,一条大黄狗就躺在窝里的干草上。风吟和闻烁路过它身边时它摇着尾巴抬了一下脑袋,瞥了两人一眼就又把头埋在了身子里,叫都没叫一声。 风吟透过白纱看见大黄狗的脖子上连条绳子都没栓,吓了一跳,抓着闻烁的手又紧了紧,急忙往他身后躲了起来。 闻烁注意到她的动作,回头看她一眼乐了起来,安慰道:“别怕,大黄不咬人,可乖了呢。”说罢朝着它吹了声口哨,结果大黄似是瞪了他一眼般,站起身来甩一甩身上的尘土便走开了。 闻烁丢了面子,脸一下就塌下来了,风吟瞅着闻烁的臭脸,使劲憋着不敢笑出声来。 再往前走几步,院落的左手边有一个单独隔开的“小篱笆院”,里面豢养着几只鸡鸭。右手边是一小块花园,如今没了娇艳的花朵,只剩下带刺的玫瑰花径了。风吟看着小院的景致笑了起来,倒真是个有生气的院子。 走到屋前,闻烁敲一敲门,开口喊道:“进来了,逄爷爷。” 一声浑厚的应答从屋内传来,带着笑意,“进来吧。” 闻烁听着声音便笑了起来,回头嘱咐风吟先站在门外等一等,自己推开门,先进了屋。 屋内比屋外暖和许多,一开门屋内的热气就从里面窜出来,扑到了风吟身上。 屋子不大,一进门没几步就放着一张半人高的四方木桌,桌上摆着几个粗糙的黑瓷碗,桌边正对着门的方向放了一条长凳子,桌子的旁边燃着一个大火盆,火烧得旺旺的。 一个头发胡须全都花白的老人手里端着一碗热茶坐在炉边,笑容满面地看着进来的闻烁,感叹道:“臭小子,真是长大了,可是也好久没来了。” 闻烁一弯腰算是见了礼,回道:“可不是吗,自从我爹死了,就再没来过了。” 风吟站在门外,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丝丝缕缕的悲伤,这是他的声音里不常出现的。这时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感慨起来,或许他的心中也埋着许多伤疤,只是从不让别人发现罢了。 逄大夫听到这话叹了一口气,神情也是暗淡了下来,放下手中的黑边瓷碗,哀叹道:“你爹是个实心肠的善心人,就是可惜去的太早了!” 说完抬头看看面前健健康康的闻烁,脸色才舒缓了一些,欣慰道:“好在你好好长大了,你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闻烁嘴角一弯又似平时般笑了起来,点点头道:“嗯,多亏了义父收留我,如果没有义父,我和奶奶说不定都得饿死了。” 逄大夫端起茶碗抿一口茶,教导道:“那你可得好好报答人家,像孝顺你爹一样孝顺他,养育之恩可万万不能忘,知道吗?” 闻烁极郑重地点一点头,沉声道:“放心吧,逄爷爷,我会义父孝顺义父的。” 逄大夫赞许地微微一点头,指着桌边的长木凳道:“坐下吧,站着不累吗?” 闻烁嘻嘻一乐,道“先不急”,说完跑出门将风吟拉了进来,推到自己身前,道:“爷爷,这是我义父的侄女,风吟!” 逄大夫一听这话惊得嘴巴大张起来,却也有些不敢相信,立即转头看向闻烁,问道:“那这是……将军府的大小姐?” 闻烁笑着点一点头,“是。” 逄大夫“哎吆”一声放下茶碗站起身来,急忙上前一步小心地弯腰行礼,问候道:“大小姐,竟然是大小姐来了。快请坐,快请坐,小老儿没能早些迎接,真是怠慢了,怠慢了!”说着又转脸对闻烁轻斥道:“臭小子,大小姐来了也不早说,竟让大小姐在外面站了这么久!” 风吟没想到逄大夫反应这么大,一时有些慌乱,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能有些局促地坐在了长凳上,然后转头看着闻烁,指望着他来说接下来的话。 闻烁将一只手安抚般搭在了风吟的肩膀上,才对逄大夫说道:“爷爷,您不用这样,快坐下吧!” 第十六章 诊脉 ?“不敢,不敢”逄大夫连连摇头,恭恭敬敬地弯着腰回道,“大小姐坐着,小老儿站着就好,怎么能与大小姐平起平坐!”说着看了一眼风吟坐着的长木凳子,又有些歉意地解释道,“大小姐来了,本该上座好好侍奉,可小老儿这里寒酸,真是委屈了大小姐了。” 风吟听他这话越发局促起来,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几张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只能转头,看向身后的闻烁。 闻烁摇着头叹口气,“爷爷,您这是干什么呀!”走上前去扶住了逄大夫的胳膊,边将他往身后的座位上引边解释道,“风吟在家都没这么多规矩,您这样可要吓着她了,您还是坐好,就跟平常一样就好。” 逄大夫被闻烁的力道带着,身子就要沾到凳子了,可还是抗拒着想要站起来,有些责怪地看着闻烁,摇着头道,“这怎么可以,不可,不可!” 闻烁也不强行再使力,只是看着他道,“爷爷,我们今天来可是有正事儿的,您这一直站着,咱们也不好商量啊!”说着转头去看风吟,眨着眼睛问道,“你说是吧,小姐?” 风吟听着“小姐”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浑身一阵不舒服,却也还是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轻轻吐出了一句话,“对,您…您还是坐下吧。” “这,”逄大夫犹疑着看了一眼风吟,又看了一眼闻烁。闻烁立马扶住他就将他轻轻“推”到了凳子上,“您看,小姐都发话了,您坐着就好!” 逄大夫这才踏踏实实坐回到了凳子上,却还是有些拘谨地挺直着背。 闻烁回到风吟身边,也坐到了长凳上,看着逄大夫的样子却忍不住笑了起来,“爷爷,您今天太反常了,这样子怎么跟见了皇帝似的!” 逄大夫听了这话脸色立即变了,训斥道,“臭小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这玩笑怎么敢乱开!” 闻烁的笑脸还是没散去,回道,“谁让您这么紧张呢。风吟就一个小丫头而已,您至于这么多礼数吗?” “你这小子!”逄大夫瞪他一眼,道,“不要以为和大小姐亲近就可以没了礼数。大小姐是将军府的大小姐,任何时候都要以礼相待,礼数再周全也不为过,这不止是对大小姐的礼数,还是对整个将军府的礼数。” 闻烁听着这话疑惑起来,问道:“爷爷,听您这口气,难不成,您是受过将军府什么恩惠?” 逄大夫看着他的样子,叹着气摇了摇头,道:“岂止是我受过将军府的恩惠,咱们沙屋镇的百姓全都受过将军府的恩惠。” “全都受过将军府的恩惠?” 逄大夫看向风吟,目光却涣散起来,似是透过风吟看向了远方,“你们这些孩子自然不懂,可我还记得,记得当年妖魔入侵时,沙屋镇是个什么样子。” 风吟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妖魔入侵?” 逄大夫听到风吟的声音突然回过了神来,笑了起来,道:“不过那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那年,全靠着吴老将军带着一支奇兵拼死将出穴的妖魔头领斩杀,才能全歼群魔,保住了沙屋镇。要不然,咱们现在哪能有太平日子可过。”说着看向闻烁,教育道,“没有将军府的镇守,哪能有沙屋镇的太平。你说咱们沙屋镇的百姓是不是这些年都受着将军府的恩惠?” 闻烁脸色一本正经起来,郑重点头道,“是,这当然是。” 风吟暗暗惊叹,原来,将军府在沙屋镇百姓的心中,竟然是这种地位。 逄大夫又笑着去瞧风吟,说道:“说来也巧,那年我还随师父在老将军的军营里尽过一份绵力,与大小姐也算是有缘。” 风吟不知该如何回答,隔着面纱的脸上无奈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随即低下了头。 闻烁倒是不知道这些旧事,可对这些也不感兴趣,他可没忘了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爷爷,咱们先不说这些了,我今天带风吟来找您,其实是想求您帮个忙的!” 逄大夫听了这话摇摇头,笑道:“你有事想求我帮忙我还信,可是大小姐哪里有能有用得着我这个糟老头子的地方啊。” 闻烁也不再多说,卖着关子道:“那您先替风吟把把脉,然后我再告诉您要您帮什么忙。” 逄大夫乍一听这话有些不敢置信,一直听说,将军府的大小姐身体极是不好,常年汤药不离口,这一直是由计先生在诊治着的。计先生医术高超,当年可是给皇帝陛下医病的人,自己是万万不能与计先生相比较的,这闻烁怎么会想让自己这个土大夫给大小姐把脉呢? 想到这里,计先生犹疑起来,“这……” 闻烁看逄大夫的样子,也猜测到了几分他的心思,但也不多解释,只道:“爷爷,您是大夫。这风吟都来了,您总不能看也不看便让她这么走了吧?” 逄大夫看着端坐的风吟,沉吟了片刻神色严肃起来,恭敬道:“既然如此,小老儿也就不推辞了,就当是还了与将军府的缘分吧。” 风吟点点头,随即却紧张起来,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逄大夫正了正身子,将右手搭在了桌面上,道:“大小姐,不如,您先把这遮面纱摘了吧,想必您也知道,这把脉可不是单单靠脉象,还得看气色呢。” 风吟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面纱一摘眼睛不就露出来了,这可不行。这面纱万万不能摘,得想个法子糊弄过去,可是得想个什么法子呢? 正犹豫时,闻烁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只见他皱着眉头摆摆手道:“爷爷,这可不行。风吟的脸小时候被烫伤了,有很大的一块疤,可丑了呢,所以才戴着这个的,她在外人面前从不露出脸来的,而且就算您看,肯定也看不出什么气色的!” 风吟没想到他会用这种理由,一时怒从心来,还说什么可丑了呢,就非得用这个理由吗!于是忍不住腹诽:“你才丑死了呢,你可比我丑多了!” 逄大夫一听这话顿觉自己失了言,但好在大小姐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于是赶忙又道:“那既然这样,就请大小姐将右手放到桌面上吧,好让小老儿替大小姐把脉。” 终于到了这时候,风吟顿了一下才将右手放到了桌面上,上半身僵直着,一颗心“咚咚咚”地乱跳起来。 逄大夫将瘦长的两指搭在了风吟的手腕上,刚触到脉搏便笑了起来,和蔼嘱咐道:“大小姐无需紧张,放松心情即可,您若太紧张,是会影响脉象的。” 隔着白纱闻烁都感觉到了风吟脸上的慌张神色,伸手柔柔地握住了风吟垂在身侧的左手,柔声道:“别怕。” 风吟努力地从闻烁的手上吸收热量,闭上眼睛反复深呼吸了几下禁止自己胡乱猜想,没一会儿逄大夫捋一捋自己花白的胡子,道一声:“嗯,好了。” 逄大夫闭上眼睛仔细感受风吟的脉象,闻烁连深呼吸都不敢了,生怕打扰了他诊断。好一会儿,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火炉里木炭燃烧时炸裂的“啪啪”声零星响起。 刚开始,逄大夫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可过了一会儿似是疑惑般皱了一下眉头,不一会儿却又平静了下来,再过一会儿不仅皱了眉头,还轻吸了一口气,把脉的手指都加了把力气。 风吟的心随着他的表情七上八下、跌宕起伏不已,可他没睁眼,风吟就不敢问话。 等到他终于睁开眼时,风吟都有些焦躁了,看他的表情,好像自己的病只怕是他也是没法子治好的。 闻烁更急,在逄大夫睁开眼的瞬便急急开口问道:“如何,她的脉象有什么异常吗?” 逄大夫深深看一眼风吟,眼中带着犹疑,却又实在不敢确定。 迟疑间,他试探着着开了口:“大小姐最近可是伤到了筋脉?” 风吟点一点头:“是,才伤到不久。” 逄大夫点点头,却垂下了眼眸,道:“那就是了。” 闻烁看他把脉时的表情不像是这么简单,分明是还有什么的,于是追问道:“就这些吗?” 逄大夫看着闻烁,眼中分明有什么,可就是迟迟不说出来。闻烁急了,一把拽住逄大夫的手,催促道:“爷爷您就说吧,还有什么?” 逄大夫将目光转向风吟,似是百般不解,踌躇着说道,“大小姐的脉象,初看像是结脉,体内阴寒内结,脉道气机受阻,故脉来缓慢而时一止,结而无力,是寒气郁结,脉气阻滞,气血虚弱之故。” 风吟没有全听懂,但大体意思还是明白的,气血虚弱吗,这不就是自己的症状吗,虚弱得很,什么都干不了。心想,这跟计先生诊断的没什么区别吗,何至于老先生那种表情呢? 闻烁却注意到了逄大夫话里的“初看”二字,既然有初看,那必定是有“后看”的啊,那就是还没说全,看来还得接着问。心中哀叹一声,闻烁暗想,几年没见罢了,这老头儿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吞吞吐吐的了呢! 却也只能按下脾气,接着问道:“还有呢?” 逄大夫早知道闻烁这小子十分聪明,轻易糊弄不了他,于是便接着说道:“细查之下,也有细脉之像,阴虚亏损不能充盈脉道,或是什么压迫了脉道,导致血脉细小,经脉脆弱不堪。” 风吟听完最后一句,想到了小叔的话,于是问道:“所以我不能剧烈活动,否则就会伤了筋脉吗?” 逄大夫这次倒是毫不迟疑,应声答道:“是,若是强行运气或用力过度,就会损伤筋脉,严重时会有性命之忧!” 风吟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所以才不让我练武的啊。” 闻烁听逄大夫这么一讲算是明白了,关于练武这件事算是没有了疑问。可这问题往往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一个接着一个,就如现在闻烁脑中的一般。 闻烁今天来就是要把事情搞明白的,可不想再留下什么疑问,于是又问:“那她这病能治好吗?若是您治,得用多久?” 逄大夫这次是真的犯了难,隐藏在目光中的迟疑困惑像是绳索一般紧紧锁住了他的嘴,他半晌都没有开口。 知道闻烁不会轻易罢休,他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吐出话来:“敢问平日里给大小姐诊脉的是何人?” 闻烁双眼一眯没有立即答话,倒是风吟轻声开口回答了,“是计谷卿计先生。” 逄大夫的眉头锁得更紧,沉声道:“计先生乃举世名医,连他都医不好的病,我一个土大夫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说着似是为难般缓了一口气,面露无奈道,“这病倒不至于要了人命,慢慢调理着吧。” 闻烁不死心,又问:“那得调理到何时啊?有没有个头啊?” 逄大夫没说话,只深深叹了口气。 风吟的胳膊从桌子上轻轻地滑了下来,无力地垂到了一边。 虽然自己四年来一直吃着药,虽然也早知道自己的身子伤得严重,以后可能都不能像闻烁一样生龙活虎了,可心里毕竟还存着侥幸。但今日逄大夫这诊断一出,无疑是给风吟这个待审的囚犯判了斩立决,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心中一直保留的一线希望终于破灭了,谁都不能不伤心的,怎么能不伤心呢。 风吟静静坐在那里,不说话。静静抑制着从心底散发的难过,可忍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一滴泪从眼中滑了出来,流过脸颊,“啪”地一声打在了闻烁握着风吟的那只手背上。 闻烁这才从逄大夫那里收回目光,看向风吟。 风吟肯定是伤心了,本以为今日出来总会有些转折的,可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自己给了她一丝希望,现在却又亲自找人扯断了它,只怕从今往后,风吟只会比从前更加难过了。 闻烁懊悔到不行,哪怕此时风吟举起身下的板凳打他一顿,他都愿意受着,只要她出出气,比什么都强。可她却偏偏只是呆呆坐着,连一句话都没有,这更让闻烁心疼。 闻烁的心也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哄她,伸出手撩起面纱,轻轻擦着她的眼泪,慌乱地安慰道:“你别伤心,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带你出来,都是我疑神疑鬼没事找事,我们回去,你别哭了……” 给了可怜的孩子这种答复,逄大夫的心中也是十分不安,听见闻烁说她哭了起来更是愧疚不已,可又无法言说,只能默默看着两个孩子叹气。 可就在闻烁撩起风吟面纱的那一瞬,逄大夫看见了一张雪白光滑没有半点伤痕的脸和一双血红色……眼睛,惊愕,无法言说的惊愕!惊愕瞬间,所有疑惑也豁然开朗,心中暗叹道,原来竟是这样! 风吟看闻烁的脸色就知道他心里的难过不比自己少,可他是好心,自己伤心也就罢了,何必再添一个人呢。 于是忙伸手擦了几把眼泪,尽量扯出一个微笑,道:“我没事,反正早就知道了的,胖大夫说的和计先生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再说,今日也是我同意出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说着拉下面纱遮住脸,假装抱怨道:“咱们还是快回去吧,我都饿了呢。” 闻烁知道她是逞强,心中越发难受起来,可此时却是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既然她不愿再多待,那就走吧。闻烁拉起风吟的手欲走,可站起身来时却想到还没有付诊金,于是从怀中掏出几颗碎银子放在了桌上,对逄大夫说道:“爷爷,这是诊金,我们先走了。” 逄大夫看着银子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了,叹着气,嘴唇半开欲言又止。 风吟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朝逄大夫施了一礼,道:“老先生,今日之事多谢老先生了,晚辈就告辞了。” 逄大夫看着她终是没忍住,开口嘱咐道:“大小姐需谨记,此生若是想要平安终老,断不可习武,切记啊!” 风吟低一下头,道:“是,记住了。” 逄大夫微微点头后闭上双眼,再睁眼时屋内已经只有自己了。 到底是医者仁心,逄大夫对自己今天的诊脉愧疚不已,盯着门口半晌没收回目光,叹道:“吴家一门忠烈英豪,没想到也会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孩子,老朽帮不了你,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这时,两扇木板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外一脚狠狠踹开,一白衣男子两步迈入屋内,边笑边朗声问道:“吴家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啊,老先生您也说给我听听。” 第十七章 被封住的筋脉 ?这么独特的进门方式,逄大夫还是头一次遇到,敛眉抬眼一瞧,是一眉目阴柔俊美的白衣男子。 这男子着一身白衣而立,长发飘飘一丝不乱,一看就不像是会来找自己这种土大夫看病的贫苦人,偏偏又进门就问吴家的事,只怕不是什么善茬。 逄大夫略一思索,难不成是吴家的人? 若是,必是跟随闻烁与大小姐而来,难不成他们是怕闻烁与大小姐私下发觉了什么?若是如此,闻烁这孩子岂不是危险了? 想到这里,逄大夫立即起身,捋一捋花白的胡须,笑道:“这位公子可是来看病的?看公子一身锦衣气度不凡,只怕是瞧不上老小儿这种乡野土大夫,公子不妨去镇里,镇里的计先生那可是神医,想必定能为公子效劳。” 白衣男子也不立马答话,只笑着一步步走向逄大夫,可逄大夫偏偏就从他的笑里看出了阴寒的杀意,还没等他走近身边时就已起了防备,后退一步,道:“看来公子并非是来看病的啊!” 白衣男子看到他的样子,仰面“哈哈”一乐,一步从逄大夫身边走过绕到了他身后,语气欢快地说道:“我不是说了吗,吴家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我想听听,老先生不妨讲讲吧。” 逄大夫轻哼一声,偏过身答道:“公子听错了吧,吴家乃忠烈之家,哪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老朽也不是说书人,又哪里能讲什么故事呢,公子玩笑了,还是请回吧。” 白衣男子也不生气,从袖中掏出一锭沉甸甸的白银轻放在了桌面上,食指轻扣着桌面道:“本座只想查明一事,不会让老先生白白浪费口舌的。” “本座?”逄大夫看着那银子,想着这个称谓,一琢磨,这倒不像是吴家人啊,只是,那可就更蹊跷了。 逄大夫也不再绕弯,直接问道:“公子是何人,为何来我这土大夫家里打听什么吴家的事情。” 白衣男子悠然坐下,甩一甩衣袖瞥一眼他道:“我对吴家没什么兴趣,不过是我家主人对那丫头有些兴趣罢了。”说着笑起来,“所以有些事情烦请大夫告知,是省一省在下的麻烦而已。” 逄大夫一颗心一松,脑中已有了定夺。看这样子,只怕是想求亲的权贵人家吧,那这样就好办多了。 白衣男子见他表情和缓下来,便问道:“那丫头可是找你来看病的?” 逄大夫略一点头,答道:“大小姐重病缠身,贵体虚弱,正如传闻所言,怕是不能嫁为人妇了。” 白衣男子邪邪一笑,道:“奥?是这样,还有呢?” 逄大夫此时已坐下,拿起黑瓷碗缓缓饮了一口茶,问道:“公子指什么?” 白衣男子看一眼逄大夫,站起身子缓缓走到了火炉旁,说道:“比如,血瞳,再比如……为何重病缠身,贵体虚弱啊?” “血瞳!”逄大夫听到这话大惊失色,拿在手里的黑瓷碗“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惊惧地看向他的脸,颤声道:“你到底是何人?” 白衣男子没有答话,依旧悠闲地站在那里,伸出手来放在火炉上方探了探,双眉一紧撇撇嘴道:“好热啊,本座的手都被烤红了!” 逄大夫听着这话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免将目光移下去看了看,可这一看之下竟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白衣男子摊开手掌,从火盆上方往下微微一压,掌风向下竟然瞬间成冰,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冻住了整个火盆,滚烫的木炭被生生冻住,高温瞬间遇极冷发出“嘶嘶啪啪”的细小碎裂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白衣男子掌风一带,整个火炉“轰隆”一声掀翻在地,触地瞬间炸裂成无数碎片,强劲地四散飞去,一颗颗碎片威力极大,像利刃般“砰砰砰”深深钉入了四面泥土墙中。 逄大夫在满屋碎片的爆裂中丝毫无损,却已是整个人魂不附体,如坠冰窟! 白衣男子看着他的表情仿佛十分满意,笑着说道:“你知道什么事情放心说就是了,本座不杀你,本座可从不滥杀无辜。” 看着满屋狼藉,逄大夫努力地镇定精神,这种事情,哪是人类可以做到的,难道,他是……妖魔?逄大夫被自己此时冒出的念头吓得浑身颤抖,却还是咬紧牙关,没有说一个字! 努力地镇定精神,瞪大了眼睛再看去时,他只觉得眼前的男人仿佛一只蛰伏的野兽,在等待着最佳的捕猎时机,而自己就是那困在笼中的猎物,在劫难逃。 此时此刻,逄大夫觉得仿佛他的笑里都藏着无数毒箭,蓄势待发地随时会插在自己身上。 闭上眼睛努力地定了定心神,逄大夫强迫自己稍稍冷静了下来。看这样子,此人今日若是得不到想要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突然想到了当年沙屋镇的惨状,心中开始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即使是这样,自己也绝不能向妖魔屈服!吴家毕竟是忠烈之家,一直守护着沙屋镇,自己实在不能让吴家因为这件事将这么多年的名声毁于一旦。 再者,眼前的人若真是妖魔,那自己所知的事情若是泄露于他,不知会生出多大的事端!自己绝不能让沙屋镇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太平就这么毁了! 逄大夫睁开双眼,思绪在这一瞬间清明了起来。 心里拿定了主意,逄大夫定一定身子,沉吟着开了口:“大小姐的眼睛……确实是有些异色,小老儿也是诊不出缘故,但并非是什么妖异,看脉象是实实在在的常人,这骗不了人。但病倒是真的,只不过也并非是什么大病,小老儿想着,许是将军怕小姐的异色瞳眸惹来事端,才让大小姐的病一直拖着不好的。久病之人自然有理由不出阁,那这样,大小姐眼睛的事情就能一直瞒下去了。” 白衣男子略略听着,眉毛一挑,似是有些疑惑,说道:“是老先生你医术不佳呢,还是有意瞒着我呢,怎么我知道的似乎并不是这样啊?” 逄大夫一惊,心道不好,忙瞪大眼睛抬头去看白衣男子的神色。 白衣男子笑了,还没等逄大夫反应过来,已似一阵劲风般瞬间冲到逄大夫身前,神情阴冷地一把掐住了逄大夫的脖子,道:“本座已经对你足够耐心了,但是没用呢,看来,得让你吃点苦头了!” 逄大夫只觉那只手力道越来越大,掐得自己快要窒息,脖子上的皮肉连带着筋骨都狠狠地疼着,自己的头脑发昏,意识渐渐模糊,再掐下去只怕是老命就要丢了。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个男子清脆的声音:“爹,我给您送饭来了!” 逄大夫昏昏沉沉的脑子突然一个激灵,拼命挣扎着想喊话让儿子快逃,可却怎么都挣不脱那只手,喉咙再用力也只能发出“嗯嗯哼哼”的杂音。 白衣男子见逄大夫如此激动,脸上又浮现出了笑意,就那么静静地笑着看着逄大夫,手上又用了一分力。 待到那脚步进了门,他才甩开了掐着逄大夫的那只手。逄大夫被那力道狠狠一甩,“砰”地一声撞到了土墙上,墙面上的碎片狠狠扎入后背,瞬间刺透棉衣,刺入肌理。逄大夫连声音都发不出,痛苦地闷哼着,结结实实掉落在了地面上。 他迅速闪身飘到门前,得意笑着一把狠狠掐住迈入屋内的年轻男子的脖子,手上微微一使力,那男子手上的竹篮便“砰”地一声掉到了地上,脚离了地面,满脸涨红红地摇晃着,嘴里呜呜叫着双手拼命去扒掐着自己的那只手腕。 逄大夫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咳死过去了一般才缓过气来。体力不支地趴在了地上,却还是急忙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边爬边拼命求饶:“公子!公子……手下留情啊!我说,我说,你快放开他,快放开他!” 白衣男子笑着看他一眼,手松了几分力气下移一寸,年轻男子的脚尖勉强落到了地面上,双手抓着他的手臂,大张着嘴巴拼命呼吸着空气。 这时他开口问道:“那丫头的筋脉,是不是被人封着?” 逄大夫也不犹豫了,大声应道:“是,大小姐的脉是被刻意封着的,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经脉全封血液不畅人就不能活了,所以大小姐的经脉只是被刻意压制着,脉络通道变得十分细小脆弱,所以才会虚弱不堪,动辄浑身无力。” 白衣男子来了兴致,挑眉问道:“奥?那你是怎么确定这是人为而非疾病呢?” 逄大夫看向眼神已经有些迷蒙的儿子,流出泪来,满脸痛苦地答道:“若是得病,可能一处经脉细小或阻塞,全身经脉都如此就太巧了。而且经脉细小阻塞一般会伴随着别的病症,可大小姐却没有,足可见这经脉细小得蹊跷啊!” 白衣男子的手上这才又松了几分力气,接着问道:“蹊跷也并不一定就是人为啊?” 逄大夫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吴家的大夫是计先生啊,计先生乃举世名医,这种病又怎么会治不好,可见就是要大小姐不好啊。再者,我曾听闻中原门派中惩罚武艺高强的叛逆弟子时会用封住经脉的方法废掉其武艺逐出师门,使其终生不能再使用武功,若强动武便会经脉爆裂而亡,和大小姐的情况十分相似,这事想必计先生和大将军也是知道的啊!” 见白衣男子仍没松手,逄大夫手脚并用爬到了他的脚下,抱着他的腿大叫道:“大小姐可是眼生异色啊,自古以来这血色可都是妖异之兆,大将军这是想未雨绸缪啊!” 白衣的脸上这才露出了满足的笑意,一下子松开了手。 年轻男子此时已是憋闷至极,一下摔倒在地上便捂着脖子剧烈咳嗽了起来。 逄大夫急忙爬到儿子身边,一只手拍着儿子的脊背替他顺气,一只手去测他的脉象,连自己后背的伤也顾不得。 白衣男子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瞅着逄大夫问道:“听你这意思,她这病是能治好唠?” 逄大夫急忙将儿子护在了身后,答道:“自是能治好的。不过,若是计先生做的,首先得停了计先生所有的药。” 白衣男子手拄在桌上支着下巴,懒懒问道:“然后呢?” 逄大夫颤颤巍巍动了动身子,苦着脸道:“这……若要全好,只怕是得计先生亲自治疗了。” 见白衣男子眼中又蓄上一层怒气,逄大夫立马伏在地上解释起来:“这阻塞之法不知,如何能治疗啊,若是乱试,一不小心会伤及大小姐性命的呀!” 是药三分毒,这点白衣男子倒是知道,而且就像这解毒一样,当然也得先了解毒药是怎么做的。 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人,他轻笑着用食指扣了扣桌面,看样子,该吐的这老先生都已经吐干净了,也没必要再为难人家了,倒也是时候该走了。 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二人,他从袖中又拿出一锭银子放到了桌上,道:“弄坏了老先生的炉子,赔给您了!” 逄大夫一听这话知道自己父子二人的命算是保住了,深深吐了一口气,也不去看那银子,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下来,闭上眼睛歪在了地上。 白衣男子本转身欲走,可临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奥,对了”他回过头,语气柔和地说道:“吴家丫头的事情您最好一个字都不要泄露出去,否则,下次坏的就不一定是个炉子了” 逄大夫看看那个火炉原来的位置,深深点一点头,道:“公子放心,小老儿绝对不会泄露一个字!” 白衣男子满意一笑,道一声:“那就好。”说完缓步走出了屋子。 屋外,一身黑衣的魔君背手立在门边,将刚才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耳朵里。此时他正微微皱着眉头,好似在想些什么。 白衣男子已出了门,隔空一招手就将木板门带上。施一个礼对魔君笑道:“看来你猜得不错,吴继臣是刻意封了这丫头的经脉以防她动武。” 魔君没有答话,只是朝着坡下的路看了一眼。 白衣男子看一眼他的样子,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魔君也不回答,只道:“吴继臣怎么会有一个妖族的女儿,你查清楚了吗?” 白衣男子一脸郁闷,翻一个白眼道:“就是他夫人与妖族哪个东西私通生下的,又能怎样?魔君,您最近的好奇心可有些重啊!” 魔君也不多说什么,淡淡吩咐道:“接着查。”说完转个头便向坡下走去。 白衣男子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嘴角上扬,笑道:“不过是个只见过一面的小丫头,怎么就这么上心!”叹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日头,道:“哎,时辰也不早了,看来是时候去见见那小丫头了。” 第十八章 白衣道士 ?两人慢悠悠往回走,风吟不说话,闻烁也沉默着,气氛显然不怎么好。 闻烁边走边不时侧过脸偷偷瞅瞅风吟,可无奈白纱飘飘挡在脸上,闻烁什么也瞧不见。 “别瞅了,我脸上长花了吗?” 风吟猛不丁地转个脸调侃,倒吓了闻烁一跳。 闻烁反应过来后一乐,赶忙奉承:“花哪有你美啊,我是在瞅你这张如花似玉的脸!” 风吟瞪他一眼,却还是笑了,闻烁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雨过天晴了。 “逄大夫说的,你也听到了,以后还是好好吃计先生的药吧,说不定计先生哪天灵光一闪,我的病就治好了呢。” 闻烁柔柔地牵住风吟的手,抬眼望着天空暖洋洋的日光,回道:“你这样子也挺好,大小姐嘛,本来就该娇弱一些。” 风吟低头笑笑不说话,闻烁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以后我会好好练武,等我成了绝世高手就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你什么都不用管,安安稳稳做你的大小姐就好。” 闻烁难得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说话,风吟倒有些不习惯,偷偷偏过头去看他,嘴角不自觉就翘了起来。两人相牵的手中似乎有一丝暖流通过,顺着胳膊流到了心坎里,酥酥麻麻的却又格外舒服。 阳光照在脸上比以往要暖,风吟眯起眼睛抬头静静享受着那片澄黄,“我以后会嫁人的,你怎么能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呢?” 闻烁闻声将目光从天上收了回来,向着她戏谑道:“你这么丑,还什么都不会干,只怕是嫁不出去的!” 风吟立马转头瞪向他,嘟着嘴道:“是谁刚刚还说我长得如花似玉来着,难不成是瞎了吗?” 闻烁满不在乎地回嘴:“你以为谁都像我一样瞎吗?” 论起打嘴架风吟可从来都不是闻烁的对手,只好气呼呼低下头,甩开闻烁的手:“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也不归你管!” 接下来的一个声音,却将闻烁那句“嫁不出去不如嫁给我啊”生生截在了嘴里。 后来闻烁想过,如果当天没搭理那个人,如果将那句话说出口了,是不是自己和风吟的结局会不一样呢?在心里问过自己许多遍,却始终没有答案,因为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可能从头再来。 前方不远处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懒懒地却带着一丝笑意,“贫道瞧着这位小姐红鸾星动,可不像是会嫁不出去的样子。” 风吟闻声抬头去看,只见约十步外的一棵大树下,站了一位白衣白袍、眉目柔美的青年男子。从他挽起的发髻和手中拂尘的样式来看,仿佛是位道士的样子。 他说完挥动手中的拂尘,笑着迎上了风吟的目光。 闻烁眼中闪过一丝疑色,上前一步挡在风吟身前,略有些戒备地对着白衣道士行了一礼,道:“道长好。” 白衣道士瞧了一眼闻烁点一点头算是还了礼,目光再次越过闻烁定在了风吟的身上,笑道:“贫道云游至此,遇到两位小施主也算是有缘。贫道不才,懂些命法,瞅着这位小姐似是红鸾星动的样子,一时嘴快便说了出来,真是失礼了。” “懂些命法?”闻烁冷哼一声,心想肯定又是不知哪里来的江湖骗子。 想骗钱也不挑个繁华街市,来这种乡间小路,想来也是个没脑子的。于是也不客套,直接开口道:“我们还急着赶路,就不与道长闲话了。”说罢伸手拉了风吟就走。 这时一阵凉风突然吹来,风吟薄薄的面纱顷刻被吹起,一张雪白明丽的脸露了出来,白衣男子眸光一亮,轻笑瞬间风止声起:“小姐最近几日可是在树下受了惊吓?” 风吟闻言一愣,拉住闻烁的手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 白衣男子笑着摆一摆浮尘,回道:“贫道对命法略有研究”,说着故意笑了起来,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贫道不是说过了吗,小姐的红鸾星,动了。” 风吟不解,“这跟红鸾星有什么关系?” 闻烁看着风吟的样子像是被那道士说中了什么,于是轻声问道:“他说的是真的,你真的在树下受了惊吓?” 风吟点了一点头,道士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小姐受惊之后红鸾星便动了,可是那时遇到什么人了吗?” 风吟一下就想起了那双漆黑得不见底的冰冷双眸,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闻烁看着风吟的样子脸色冷了下来,对这事却来了兴致,转头问道:“道长是如何知道红鸾星动了的?” 白衣道士就地盘腿一座,伸出手来捏起做了个样子,闭上眼睛道:“观身形气韵,再掐指一算便可。” 什么身形气韵,跟没说一个样子,闻烁松了一口气,看来还是个江湖骗子。 正在闻烁在翻白眼时,道士又开口了,“看小姐的样子,似乎身子不大好啊。可否介意贫道为小姐把个脉?” 风吟没回答,揪着闻烁的衣角喃喃道:“咱们还是走吧,时辰不早了呢。” 闻烁脸色一沉,却不走了。 实话来说,对风吟的病他还是有一些疑问的,虽然逄爷爷诊出的结果和计先生还有义父说的是一样的,可自己心里总还是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对劲,但却又说不出,那一丝不对劲到底在哪里。 这时恰巧碰到这个道士,会不会是上天给的什么启示呢? 闻烁仔细看了看那道士微笑的脸,对风吟道:“要不让他把个脉,万一他真是什么世外高人呢?” “可是不早了。” “把一下脉我们就走。” 风吟嘟嘟嘴没说出什么,磨磨蹭蹭地坐到了道士对面,伸出了右手。 道士伸出两根手指按在了风吟的脉搏上,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没有像逄大夫般又皱眉又吸气地,道士的表情一直很平静。没一会儿就睁开了眼睛,道:“小姐吃了不少药啊。” 闻烁像是有些好奇,问道:“还有呢?” 道士似是斟酌一下,道:“小姐经脉不好,气血虚弱还有血脉阻塞之像,却又伤着了,当真是身子不大好啊。” 闻烁见又是这话,没了兴趣,只道:“道长医术倒好。”说完拉起风吟就要走。 道士的声音却在身后又响了起来:“小姐,您的病并非严重到要吃这许多药,而且您这一病就是这些年,您难道就没有过疑问吗?” 听到这话风吟的身子猛然一震,立即转回了头,“你说什么?” 闻烁同样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盯着白衣道士,语气含了防备,道:“为什么会这么说,你是谁?” 白衣道士的周身突然浮出一层金色的光韵,看着仙气腾腾的模样,他站起身来摆一摆浮尘,笑道:“贫道骆安华,云游至此,遇见二位便是有缘,不过是随手行个善罢了。”说着目光转向风吟,又道,“小姐,若要这病好起来,先断了那药吧。”说罢伸出手递出一枚褐色的丹药,道:“这是天宫里的仙丹,小姐服下可恢复一些。” 风吟被那金色的光韵闪了眼睛,一时愣在了那里没了精神,只伸手呆呆拿过了丹药。 还没等回过神来,白光强烈一闪,闻烁与风吟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只余空灵的回音荡于空中,“今日之事,切勿向任何人提起,切记切记!” 闻烁惊得张开的嘴巴里可以塞下一个鸡蛋,转过脸问风吟:“你说,他是不是神仙?” 风吟还没从道士的话里回过神来,半晌没动静。等到终于张嘴时,却道:“你说,他说的药是计先生的药吗?” 见闻烁不明白,风吟脸上露出了悲苦的神色,道:“他是不是在说,计先生的药有问题,所以我才一直好不了的?”深深咽下几口气,忍住了翻涌的泪意,“是不是父亲母亲不喜欢我,所以才要我一直病着的?” 闻烁的脸色冰冷下来,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这么猜,也不是没有道理。”风吟一直病着就不用嫁人,不用嫁人自然外人就不会知道她眼睛的事情了,这说得通。若真是这样,那义父的反应似乎也说得通了。 风吟的身子颤抖起来,退后一步扶住树干喃喃道:“很多事情说不通,我怎么会没有疑问呢。” 比如,自己明明记得父亲母亲成亲那天自己已经八岁了,可为什么自己是将军的孩子呢?再比如,自己为何连分毫八岁之前的记忆都没有,真的是因为受伤吗,可是到底受了什么伤,又为什么会受伤呢?自己有疑问,只是没有人能够解答罢了。 闻烁走近扶起风吟,安抚地抱住她,道:“或许不是这样呢,你不要乱想。”见风吟不说话,他叹了一口气,将风吟扶正,道“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府,回去之后再好好想想,好不好?” 风吟不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闻烁拿过风吟手中的那颗丹药,神情复杂地看一眼便塞到了怀里,牵起风吟就急急往将军府走去。 往回走的路上,风吟突然记起那天夜里那个黑衣男子的一句话,他说“你是妖族的人,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风吟的头丝丝缕缕地痛起来,在心中默念道,“妖族”。 骆安华站在树下,看着走远的两个孩子轻笑出声:“看来本座扮成这仙风道骨的样子还是有点用处的,小丫头是信了。” 魔君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冷声道:“你给了她什么?” 骆安华吓了一跳,转身瞪一眼他,答道:“你放心,不是什么毒药,是左丘生那家伙给我的百毒清丹,那里面可是有恶海蛟龙的血,一般的毒都能化解掉一些,万一那丫头身体里有毒,那药是能起大用处的。” 魔君瞥他一眼,笑道:“你倒是舍得。” 骆安华随意地甩了甩浮尘,满不在乎道:“本座好歹是魔界大名鼎鼎的白衣鬼王骆安华,这点东西还是不会放在心上的。”说着转眼看向魔君,笑道,“你好不容易看上个女子,可得好好照顾着,死了就不好了。”抬眼望着两个孩子离去的方向,又补充道,“这丫头眉目倒是清秀,你眼光不错。” 魔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回道:“不过是因为她的血瞳罢了,若是能将妖族纳入麾下,总会有益处。” 骆安华宽大的白袖轻轻一甩顿生光华,笑道:“那不是白替你牵红线了,我可是连红鸾星动这种鬼话都说出来了。” 魔君回头欲走,声音回荡半空:“本君从不信这种鬼话。”话毕人已不在。 骆安华笑一笑,对他的话却是不信。 每年只在人界逗留一日的魔君这次却迟迟不归,难不成是闲地想欣赏人界这来年的春色?你若是无意,又怎么会现身瞧见那双血瞳。 既然你不喜欢旁人,这丫头也嫁不了凡人,那我就帮你将这丫头拐回魔界,也算是成就一段姻缘。骆安华想想就乐,这漫长无聊的岁月里,总算还是有点乐趣的。 第十九章 决定 ?两人也算幸运,偷偷回到院子时也没有人发现。 风吟这一路都在沉默,到了“红梅院”时更是像失了全身力气般一下倒在了树下的雪堆上。 失魂般静默半晌后,风吟倚着树干仰起头看向闻烁,语气轻颤着问道:“你说,那个道士说的话可信吗?” 闻烁一脸严肃,道“虎毒不食子,将军应该不会这么做的。再说,逄爷爷也诊断的跟计先生是一样的。”嘴上这么说,但闻烁心里又总感觉今日的逄爷爷有些怪。 那道士的话若是对,好多事情似乎就有了解释,但是……闻烁不敢再细想,眉心深锁,静默着沉思起来。 风吟看着他的神色就知道他也在怀疑,若是真的信了逄大夫,又何必让那道士再给自己把那一次脉呢。 长长吐出一口气,风吟闭上眼睛细细回想从前自己刻意忽略甚至拼命想要忘记的种种往事,喃喃道:“若不是亲生女儿呢,若不是亲生女儿,他是不是就会这么做了?” 闻烁一惊,急忙蹲下抓住了风吟的胳膊,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风吟脸色惨白起来,双目更加赤红地盯着闻烁的眼睛,流出泪来:“若我不是将军的女儿,你会不会也怕我、厌恶我?” 闻烁呆了半晌,抓着风吟胳膊的手却没有松开。 终于缓过神来,闻烁直直看着风吟,目光坚定如炬,“我不会。” 片刻过后,闻烁将院门从内侧拴住,坐到风吟身边轻轻擦干了她的眼泪,淡淡道:“为什么会这么说,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吧。” 此时小院内梅花正艳,阵阵梅香醉人。梅花树下风吟理清了思绪,清凌凌的声音将闻烁带回了自己八岁那年的日子,自己深藏在记忆中的那段日子。 母亲身着大红喜袍的背影、初见将军时冷淡疏离的对话、小叔疼爱的亲近、婆婆看管般的陪伴,还有将军府里陌生的一切,而自己对八岁之前的风吟一无所知。 八岁时的自己什么都不懂,那时并没有感觉到不妥,可是现在想来,一切都那么反常,其实自己应该知道的,只不过一直刻意回避罢了。 闻烁静静听着,始终没说过一句话,末了将风吟的头拉过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道:“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我不会笑话你的。” 风吟扯动嘴角轻笑了起来,缓缓阖上了眼睛,声音中有沉重的疲惫与哀伤,“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不值得哭。” 闻烁没有再劝,深叹一口气陷入了沉默。 一阵微风吹过,几片梅花瓣飘落在风吟肩头,闻烁伸手轻轻抚掉,声音里有一丝心疼:“你怎么一直没告诉我呢?” 风吟睁开眼,目光却垂向地面,“我像,你若知道了,也许就不愿意理我了。” 闻烁淡淡一笑,声音平静而坚定,“我不会。不管你是谁的女儿,我都会像现在一样对你的。” 风吟动了动枕在闻烁肩膀上的侧脸,伸出手轻轻抓住了闻烁的胳膊。 半晌无言,闻烁在心里做下了一个决定。晃晃肩膀将风吟从沉默中唤了出来,道:“风吟,计先生的药你今后还是别喝了吧。” 说着转过身子面对风吟的脸,解释道:“计先生的药不见得一定就有问题,但既然有人这么说了,咱们就不能冒险。先停药,等过段时间后咱们看看你身体有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又从怀里掏出那颗褐色丹药,也递到风吟手中:“那道士看着像是神仙似的,可咱们也不能全信他的。万一他是江湖骗子呢,又万一他把脉挺好但制药不行呢,所以这丹药你还是先别吃,但也别扔了,就先随便找个地方放着吧。” 风吟点一点头伸手接过丹药,看一眼之后放入了衣袖中。 银杏树下那黑衣男子说过的话在脑中一闪而过,风吟刚想告诉闻烁,可院门“咣当”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明显是什么人在外面推了一下,但因为被闻烁从内侧锁上了,所以并没有打开。 两人一紧张赶忙站了起来不敢再出声,可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呢,一片青色的衣衫便从墙上落入了院中,风吟定睛一看松了口气,来的人是小叔。 “小叔。” “义父。” 两人同时叫出声来。 吴继风看到院中的二人时,满面的焦急之色才褪去,急急走向他们,看着风吟说道:“都过了午饭时候了还不回去,我难得去你那里一次你还不在。” 闻烁先反应过来,笑嘻嘻扯着谎:“一高兴玩过头了,把时辰都忘了呢,义父你怎么突然想起去风吟那里了?” 吴继风走到风吟身边,抚一抚她头顶的黑发,才转脸看着闻烁道:“想带你一起过去吃顿饭,找了你半天也是没找到。” 闻烁别扭地没看他的眼睛,低下头打着哈哈:“我这不是陪风吟赏梅呢吗。” 风吟急忙抬头望向小叔,点一点头道:“是……昨天没看够呢,而且……屋子里太闷了,所以才多呆了一会儿!” 吴继风抬头看看满树梅花,叹道:“也是,冬日里头也只有梅花可赏了。” 风吟见糊弄过去了,心中松了一口气。才注意到不对劲,问道:“小叔你不是今天要跟父亲一起回军营的吗,怎么这么晚了还没走?” 吴继风和蔼一笑,道:“你父亲已经过去了,我还有些私事,得明日再过去。” 不知为何,早起后吴继风心里没来由地开始发慌,总是觉得放心不下风吟,才想见她一面再走,可却怎么都没找到人。这小院自己前些时候已经来找过一次了,这两个孩子分明不在这里。吴继风心里像是堵了些什么,难道,他们现在竟也会和自己撒谎了吗? 若是单纯贪玩去了别处倒也无妨,但若是别的,吴继风看看风吟越发苍白的面孔戒备起来,受伤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 压下心头的各种情绪,吴继风淡淡开口道:“你们也该饿了,一起吃午饭吧。” 闻烁听他这么一说也感觉肚子咕噜噜叫着抗议起来,欢快地点了一点头,三人便一起走出了院子。 屋顶,魔君坐在那里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醉卧仙”,眼睛似乎醉了,可心里却清醒的很,这丫头果然不是吴继臣的女儿。 既然这孩子八岁才搬来这里,那八岁之前的事情看来得让骆安华查一查了。魔君的嘴角微微上扬,这孩子隐忍的性子倒是不讨厌。 吴继风临行前将李吉召到了跟前,嘱咐道:“我不在的日子里,看紧小姐。” 李吉两只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也没明白自己主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踌躇着开了口:“啊……嗯……,主子,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吴继风瞅一眼仰着头好似在翻着白眼的李吉,补充道:“她做了什么都记清楚,特别是反常的事情,我回来时记得报上来。”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特别反常,不要等我回来,直接去军营禀报。还有,绝对不能让她出府。” 李吉心想,这不就是监视吗。自己家主子可是一直对大小姐疼爱有加,这怎么突然就要监视了呢,难不成,是大小姐做了什么错事?可转念一想,这大小姐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根本就没有什么监视的必要啊。 但主子吩咐了还容得下自己说不吗,李吉是个有眼力的,所以非常识时务地郑重点头,保证道:“是,小的必定尽心竭力做好这件事情!” 路遇白衣道士回来已经有十多日了,风吟遵照和闻烁的约定,不再喝计先生的药。 第一天时,风吟找准时机当着婆婆的面喝了一大口药,却又立马将药碗放下不停地伸着舌头“啊啊”地喊着烫。婆婆一摸,药的确是烫的,便让她过一会儿再喝,风吟乖乖点点头,低头的瞬间嘴角露出了一丝狡猾的笑。 端着药碗在院子里转悠,每走几步就假装低头喝一口药,婆婆在屋子里看着,以为是那棵山参的功效还在,这孩子才如此坐不住,便也不说什么。终于等到婆婆低下头认真读起经书时,风吟慢腾腾踱步到了榕花树边,将那碗药快速地倒在了树边上。 反正药渣就埋在那里,就算是有味道婆婆也会以为是药渣发出的,不会疑心。 从此之后,风吟有时趁婆婆不注意先将药倒在屋里的随便某个瓶子内,再趁婆婆念经时偷偷拿出去倒掉;有时边喝着边走出屋子溜达到榕花树边,趁婆婆不注意一下爽快泼掉,反正总是有办法让那药入不了口。想是风吟一直听话,婆婆也不会怀疑她动什么歪脑筋,所以便一直没有察觉出异样。 为了掩盖罪证,风吟还极力要求做起了埋药渣的活,婆婆看她跃跃欲试时的笑脸总算是没忍心拒绝,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来。 闻烁看这段日子以来风吟的身子也没什么不适,反而精气神儿看着原来越好了,就放心让风吟继续不喝药,心想着说不定风吟的身子会越来越好。 可心里一想到下月计先生会来诊脉又隐隐有些担心,若是被计先生诊出来什么可怎么办,到时候可怎么收场? 自己想着,应该有空再去那条路上溜达溜达,看看能不能再遇到那个白衣道士,或许他能帮上什么忙呢,可自己后来又去过几次,却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人。 转眼间,年关将至,府里开始热热闹闹布置起来。风吟坐在廊下经常能从小院里听到远处传来的仆妇们清脆的笑闹声,那笑声生气十足,听得风吟心里也高兴。 最近几日,风吟每每在院子里略坐坐就眯着眼睛打哈欠,活脱脱像只偷懒的小猫,实在困极了就躲在床上眯一小觉。婆婆笑说春天还没来,你的春困就先犯了,倒是比别人早过了一个季节。 风吟也只是笑,眼睛里全是疲惫的困意。 许是白天睡多了,夜里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好,经常流连于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可醒来却又将那些梦景忘得一干二净。 这夜,风吟实在困得厉害,早早就上床睡了。夜半时分,屋外刮起阵阵北风,吹得窗纸呼呼作响,睡梦中的风吟皱着眉头满脸虚汗不安地翻了翻身。 这时,不知梦中出现了什么,一室黑暗中风吟恐惧般低呼一声一下坐起身来,一双满是水汽的大眼睛瞬间惊恐般瞪大,嘴里无意识地喃喃道:“爹爹,你在哪儿?” 半晌,两行清泪自脸边落下。 第二十章 回忆初起 ?梦中是春天,南方的春天。 风吟在宽阔华丽的宫院内牵着一只硕大的彩凤纸鸢欢快地跑着,轻风阵阵,吹起了风吟鹅黄色的裙角。风吟无忧无虑的欢笑声伴着宫檐边的金铃,声声回荡在四四方方的高大宫墙内。 两个年长的宫装侍婢慌忙地随着风吟小跑着,伸出手在风吟左右两侧护着,面上满是焦急之色,嘴里轻轻唤着:“小公主,您可千万慢些,千万慢些……您若摔着了,奴婢们可担待不起啊。” 风吟却不管这些,继续自顾自地在院内来来回回地跑着。 突然,内监尖利的声音在院门处响起:“陛下驾到——!”一声过后,风吟停住了脚步,院内所有侍婢内监几十人纷纷跪地叩首,高呼之声响彻宫墙内外。 “参见陛下!” 一时之间,只余风吟一人立在一片匍匐的人影中央,脸上的笑愈加明丽灿烂。随手将栓着纸鸢的绳子一松,她“呵呵”笑着伸开双臂跑向刚迈入院来的明黄色身影,嘴里笑着嚷道:“爹爹,爹爹,你怎么才来,我都想你了呢。” 那身影笑着弯下腰向前迎了几步,一把将风吟抱起搁在了臂弯里,浑重低沉的声音里满含温和:“爹爹要忙政事,这不是刚忙完就来看你了。” 他身后的阳光照得风吟睁不开眼睛,风吟只看到他弯起的嘴角满带笑意,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肩膀躲避刺眼的日光,嘴里含着抱怨撒起娇来:“是你说来行宫给我过生辰的,所以你每天都得陪我。” 他略微无奈地拍一拍风吟的脊背柔和哄到:“好好好,爹爹每天都陪你,什么都不做了。说说你想要什么礼物,爹爹全都找来给你。” 风吟忽地嘴角一撇,在他肩膀上歪着小脑袋发脾气:“我的凤凰飞走了,我要你把它追回来。” 他抬眼看看天空中越飞越远的纸鸢无奈地摇摇头,抱着风吟往屋内走去,边走边哄:“那只凤凰不漂亮,爹爹让人给你捉一只八彩雀鸟,明日就送进来养在你宫里,让它日日开屏给你看……” 风吟在他耐心的轻哄中在殿内迷蒙睡去,半梦半醒间听见他低沉冰冷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公主午膳没吃多少,你们备些公主爱吃的放在桌上,防着她醒来会饿。” 宫婢们齐声答是,一串脚步声轻轻消失在殿外。 风吟想喊他别走,可无奈困意太深,努力了一番却怎么都没睁开眼睛。 梦境转换,已不知是何时。 风吟在一片惊慌惨叫声中从梦境归来,宫殿内的婢女全都不见了踪影,宫外惨叫连连,脚步声、马蹄声、刀剑碰撞声声声不断,混乱异常。 风吟还在发怔,不知是出了何事,赤脚下地跑到院子时,只见有好多男人拿着明晃晃的刀剑与自己宫中的侍卫厮打,宫女们纷纷尖叫着逃窜。 突然一声嘶吼传来,一个侍卫的脖子被生生斩断,献血飞溅到四周,染红了风吟最喜欢的翠竹林,头颅滚落在地下,咕噜咕噜转动时,风吟只看见了他睁得老大的双眼。 风吟一下害怕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一个侍卫闻声急忙跑到她身边抱起她就跑,却被身后飞来的利剑插入了后背。他一口鲜血喷出来,面目狰狞地咬住牙没有倒下,使出狠力气抱住风吟跑到后院,吼叫一声飞起翻出院墙,一下倒在地下将风吟甩出了怀抱,使尽最后的力气嘱咐道:“快跑,找个地方躲起来,快,快……” 风吟已经吓得魂不附体,满脸泪水横流,慌乱间伸手去推他,想叫他一起跑,却在碰到他手时被他使力一推踉跄坐倒在地,只听到他狂爆的声音炸裂在耳边:“快跑——!” 风吟被吓住了,转一转身爬起来就跑,回头去看他时,却见他已经趴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梦里风吟跑了好久,一路都是惨绝人寰的厮杀。 终于,最后跑到了行宫中一块偏僻残破的花园内,四周已无人声。 风吟爬进了一片半人高的灌木丛中央,蹲在里面环抱双手哭了好久好久。直到日光渐渐淡了,她才从那片灌木丛中爬了出来,赤着脚颤颤巍巍地去找爹爹。可是往日满是宫人的行宫如今却静的可怕,满地都是侍卫内监残破不堪的尸体,似是没有一个活人还留在这里。 日色渐渐西移,风吟满是泪水的小脸渐渐苍白,恐惧在心里一寸寸蔓延,一边走一边嚎啕大哭,大声喊着:“爹……,爹爹,爹爹,你在哪儿,你快出来,我害怕,你快出来……” 可是在梦中,爹爹一直没有再出来。 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风吟从梦境中醒来,却久久没能从梦中的伤痛里抽身,那个梦境那么真实,真实得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青砖红瓦、绿树高墙。记忆中这些自己从没见过,为何却这般清晰? 自己以前总做梦,却没有一个梦像这般难以脱离。风吟脑中冒出了大胆一个想法,或许,这就是自己四年以前的生活,那个人,是自己真正的父亲。 风吟闭上眼睛,任泪水在脸上流淌着,拼命想记起些什么,却始终没有用。压抑住拽起婆婆问清楚的冲动,她就一直坐在那里,在寒冷的冬夜里一直坐到了天亮。 农历腊月二十六小年那天,将军和二爷回府了。 吴继风决定亲自将这次的礼物送到风吟手里。 带着一串佛珠来到小院时,风吟正歪在廊下的竹榻上读《金刚经》,薄被皱巴巴盖在腿上,眉心下意识地颦着,一看就是心不净的样子。 吴继风轻轻几步来到榻前,拉过风吟捧着经书的左手将那佛珠串缠绕几圈戴在她细白的手腕上。 仔细端详几下觉得甚是合适,不由得露出满意的微笑:“没想到这么巧,正赶上你读佛经。” 风吟脸上没有往日收到礼物时那种开心满足的表情,虽然强打起精神抬了抬嘴角,但脸色始终有些奄奄的,眼睛里也没有神采。 抬起手腕举到眼前,转着细细看了几眼,佛珠圆润、木色深深,一看就是上好的材料。珠串晃动时散发出几缕若隐若现的温醇清香,风吟闻着闻着就闭上了眼,再睁开眼睛时心思已舒缓了不少。 “小叔,这是什么木头,怎么这样好闻?” 吴继风看着她舒展了的额头嘴角扬了扬,道:“天雷劈过的紫檀木,做佛珠最合适。” 风吟的好奇心骤起,有些疑惑:“被雷劈过?那不会不吉利吗?” 吴继风将她腿上皱皱巴巴的薄被理了理,淡淡道:“咱们这里有个说法,被雷劈过的木头可以替人挡灾祸。一棵树若是被天雷劈过那可抢手了,一般人家会留一些木头雕成珠子留给子孙,孩子一出生时就戴一颗在身上,保平安用。” 旁人是戴一颗,自己是戴一串,而且还是名贵的紫檀木,只怕是整个大周也找不出几串,可见这珠串有多金贵。 风吟看着小叔满是慈爱的脸,想问的话始终是没有问出口,只得低下头压抑心中的情绪。 半晌后抬起头,风吟闷声问道:“我小时候怎么没有呢?” 吴继风一愣,一贯温和的脸色附上一层尴尬的难堪,看着风吟的眼睛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小时候,是跟你母亲住在皇城里的,到八岁才搬过来,之前咱们没有见过面的,你忘了吗?” 风吟点点头,“没忘。” 没忘,怎么可能忘记,就是因为记得才会有那么多怀疑。 “皇城里不讲究这些的,”吴继风努力维持着温和的笑,“你来时已经大了,我也没有在意。” 风吟点点头,重新换上了笑脸。 吴继风仔细看她的笑脸,叹起气来。抚一抚她柔软的发丝,满脸凝重:“风吟,小叔希望你平安,更希望你快乐。你懂吗?” 风吟不想他担心,于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笑得高兴些,低声应道:“嗯,我知道的。” 吴继风笑了,笑里带着十分的真心疼爱,仿佛两人之间的信赖从没变化过。 吴继风将李吉召到了书房,端着一杯茶悠悠问道:“风吟最近怎么样,可有什么异常?” 李吉抬头看一眼主子,想揣摩一下他的心思,可奈何茶香袅袅中,热气蒸腾挡住了主子的脸,自己什么也没看道,于是只能结结巴巴据实答道:“这……那个,小姐还和以前一样,基本就呆在院子里,除了,除了……” 吴继风抬起头,直直盯着李吉,道:“除了什么?” 李吉不敢隐瞒,狠一下心道出了口:“除了常去……老夫人的院子里见见闻烁少爷。” 吴继风再次低下头,品了一口茶,道:“没别的了?” “没有了。” 李吉原以为主子会因为小姐和少爷擅闯老夫人的院子生气呢,可现在看竟是一点事情也没有,真是奇了。不过自己倒是也松了一口气,毕竟少了一场风波。 “下去吧。” 李吉没有立即走,有些犹豫,却还是踌躇着开了口:“那,主子,您这都回来了,我们还……还继续看着小姐吗?” 吴继风想起今日风吟的眼神,没来由地一阵心慌,闭上眼睛,道:“继续,有什么异常马上来告诉我!” 李吉一愣,躬身领命道:“是!” 第二十一章 魔君夜隐 ?小年夜里,按照大周的规矩是要吃饺子的。按照将军府里的规矩,风吟是要先去给父亲母亲请安之后,才能回去吃饺子的。 风吟到大厅时母亲正由一名侍女搀扶着缓缓往椅子处走,母亲的肚子滚圆滚圆的,走起路来格外费力小心。 今日的母亲穿着一身时新的淡紫色拖尾裙装,可能是因着年节的缘故,裙装的款式十分正式,和宫装颇为相似,裙摆尤其长。 不可否认母亲很美,美得让人心颤,却又不敢过分接近,这大概是风家独有的气场。 风吟端着心事,不由偷偷多看了她两眼。跪下行礼磕头时,突然一阵晕眩差点倒下,一个影子从脑中急速闪过,激得风吟一阵头疼,幸亏强咬住牙齿才没有露出什么异常神色。 因着那个影子,风吟一直神色恍惚,直到婆婆叫了两遍才反应过来,跟在她身后匆匆往回走。 走在回去的路上,风吟努力从脑中搜索那个身影,总觉得是见过的,可却不管怎么努力搜索也还是想不起来。 婆婆似乎很高兴,絮絮叨叨地自己说着话,“小公子下个月就要出生了,小姐的苦日子可算要熬到头了,风吟你就要有个弟弟了……” 风吟听着她的话,想起了母亲圆鼓鼓的肚子,又想到她今日长裙曳地的样子,身子猛然一个激灵,脑中那个模糊的影子一下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穿着明黄色曳地长裙宫装的女子,而那女子的一张脸正是自己的母亲的样子。 夜里,风吟躺在床上迟迟没有入睡,梦里的情景和母亲宫装时的样子在脑海中反复交叠着。风吟的心砰砰跳着,脑中有种奇怪的感觉,有些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 白衣鬼王骆安华懒懒赖在客栈的床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蜜饯对桌边的魔君说话,“要查的我可都给你查清楚了,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咱们是不是得抓紧回去了?” 魔君没说回去,也没说不回去,只偏过头看他一眼,问道:“这么着急回去是为了什么?还怕你院子里的那个跟谁跑了不成?” 骆安华将手中的蜜饯一扔,满脸不屑地冷哼道:“她想跟人跑也得看有没有人敢拐,在魔界谁敢在我的地界上动歪心思,只怕是活得太久想找死了!” 魔君斜斜一笑,转过头不再理他。 骆安华看着他的那个笑就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这么激动可真是有违自己鬼王的称号,真是失态,失态了。 轻咳几声平静好自己的神态再去看他,骆安华的脸上渐渐也起了笑意。 每年的这个时节,咱们这大魔头来人界时那可都是脾气残暴、喜怒无常啊。以前就曾经因为嫌跟来的几个侍卫碍眼,一怒之下就将他们打得个个半残。那场面,怎是一个“惨”字能形容的了的。 虽然后来左丘生成功地将他们都医好了,但那之后还是没有侍卫敢继续跟着他来人界了,当然,自己除外。不过就他打人那身手,谁能伤得了他啊,哪里还用得着什么侍卫。 今年更好,他伸伸手就差点儿将那水灵灵的小姑娘脖子给拧断了,给人家吓得失魂落魄地跑出了院子,你说这是一个魔君该干的事情吗,这是一个男人该干的事情吗?这……这简直就是没有底限! 自己这些天跟在他身边,也是处处小心、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格外留心啊!虽然要是真打起来自己也能抵挡一阵子,当然也不至于被打的太惨,但重要的是面子!若是自己被打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在魔界可就没法立足了呀! 鬼王必须是凶残的,只能打人,绝不能被打,哪怕是被魔君打! 还好这些天下来这魔头的脾气总算是好起来了,虽然还是板着个脸不爱笑,但至少不会动不动就出手伤人了,也不枉费自己皇城、幽都地来回跑着给他查那个丫头的底细。 不过既然都查清楚了,再在这人界呆着也是没什么意思了,得抓紧劝他拿个主意好赶快回去啊。这君主不在,若是魔界在这时出个什么事情,可怎么好。 所以,自己还是得催着他。 想到这里,骆安华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问道:“那丫头,倒也的确是可怜了些。想来吴继臣夫妻俩是打算这辈子就这么囚着她了,你看,咱们要不要把这丫头带回去啊?” 魔君抬头看看窗外的夜色,手中把玩着个白瓷茶杯想了片刻,道:“怎么带她回去呢?” 骆安华一听有门,急忙坐直了身子,开动脑力出谋划策起来:“怎么着不行啊,你若是想让她主动跟咱们走,就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她。若是嫌解释起来麻烦,那就把她先绑了带走,回去再慢慢告诉她真相就是了。” 魔君瞥一眼他没回话,他就继续自己说起来:“你看她自己在那将军府多可怜,不比你当年还不如,你若是放着不管,忍心吗?” 魔君似是突然被触到了什么痛处,把玩着杯子的手顿了顿,斜眼瞥着骆安华,眸光再次冰冷起来。 骆安华知道他不爱提当年,看了他的脸色便抓紧闭了口不再言语,可心里却腹诽:这丫头可不就是比他当年还惨吗,有什么不能说的。 骆安华私下里猜测,那天夜里,应该是因着那丫头的身影服饰看起来像他母亲,让他起了错觉,他情绪一时波动才现了身。 本来认清楚了也就算了,可偏偏那丫头也不是个凡人,那晶亮的血瞳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就上心了。这一来二去查清楚后,这丫头身世竟不仅和他像,而且竟比他当年还要惨,到这里,怕就是同病相怜了吧。 若是查到这里他却不管了,自己倒是打死都不信了。再者说了,也不能白白浪费了自己这些天的力气不是。 等了好一会儿,见他还是不说话,骆安华终是忍不住了,道:“就算不为别的,你自己也清楚,那丫头本身也是咱们魔界正需要的。” 魔君听了这话,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骆安华眸中的精光闪了闪,继续道,“这丫头若是留在这里,只怕是一辈子都见不了光。看她和那小子偷摸着找人把脉,怕是已经发现什么了。不过照这两个孩子的心性,露马脚只是迟早的事情,说不定到时这丫头就活不了了。”说到这里他又似往常般笑了起来,“所以,你要拿主意可得趁早。” 魔君思量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却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门前。 骆安华假装不解地伸长了脖子,问道:“你这是干嘛去?” 魔君没答话,打开门走了出去。 骆安华看着他的背影又笑了起来,满脸得意的表情,“哎呀!看来马上就会有结果了,本座就在这里静静等消息吧!”说完向后一仰倒在了床上,乐悠悠闭上了眼睛。 屋内,风吟思绪混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 有什么模模糊糊的人影在脑海中晃来晃去,却始终看不清晰,风吟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出了一身的冷汗。突然一个身影转身,风吟惊喜之下仔细去看,竟发现是一身明黄色宫装的母亲,她表情阴冷地看着自己,缓缓走了过来。 “啊!”风吟惊呼一声,一下子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清醒了半晌,风吟起身下床打开了窗子。 吹冷风是自己思绪不稳时的一贯做法,能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可不知为何,今夜却吹了好一会儿也还是没有效果。 怕再吹下去会冻着近旁另一张床上熟睡的婆婆,风吟关上窗子,干脆穿上披风出了门。 在廊下的竹榻上斜斜躺下,风吟无力地看向了天上的月亮,喃喃道:“我到底,是谁呢?”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声音低沉轻缓,在暗夜中随风而出。 这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得风吟一个激灵,差点从竹榻上歪了下来。 急忙抓住榻边站起身子,风吟全身戒备地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声色有些发抖地问道:“谁?” 魔君听着那逞强似的声音勾起了唇角,向前一步走出阴影时却已恢复了冷清的神色,答道:“夜隐。” 风吟看去时,他一身黑衣在月光下发出暗深的幽光,整个周身被冷峻的气息围绕,威严摄人。风吟再抬头看向他的脸,一双眼睛眸色深沉一眼看不到底,除了冰冷之外,竟还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银杏树下的画面一闪而过,风吟不由地瑟缩着退后了一步,惊道:“是你!” 那个银杏树下的男人。 那天的情景在脑中闪过,风吟心中害怕起来。本能地第一反应是想喊人来救自己,可一转头时又突然想到这院子里只有自己与婆婆,就算喊醒婆婆也没什么用处,反倒会让婆婆也身陷危险,倒不如不喊。 于是只能抿紧唇角,身体颤抖着向后倒退,边退边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魔君也不动,只是静静立在那里,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看到竹榻那边风吟害怕得发抖的样子,他的眉头皱了皱,又补充道:“我不会伤害你。” 风吟才不信他的话,尽量捋直了呼吸,回道:“我不想知道什么,你还是快走吧。这里是将军府,若是被人发现了,你就走不了了。” 他没理会风吟隐含的威胁,看向了那双血红色的眼睛,道:“你不是吴继臣的女儿,你的血瞳源自于你的父亲。” 第二十二章 当时年少 ?风吟的身子一僵,被他突然的这句话震惊得张大了嘴巴。 忘记了自己前一刻还在想着如何逃跑,风吟无措地动了动身子,语气慌乱起来,“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怎么会知道这些?” 魔君看着她的眼睛,再次答道:“魔君夜隐。我,是魔界的君主。” “魔界?”风吟喃喃地重复着,机械地转头望向了北方,怔怔道:“魔界……你是北方的妖魔。” 他这次并没有生气,只是回道:“我可以告诉你你的父亲是谁,还有,你为什么变成这样,来到这里。” 风吟转头看着他,眼中充满了疑惑,一时却不知该先问他的事情还是自己的事情。 思绪一激动,脑袋开始沉重起来,风吟觉得呼吸开始变得不畅,于是扶住竹榻,深深吐息起来,过了好半晌才又问道:“你怎么会知道那些,又为什么要…要来这里告诉我?” 这时风吟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或许,自己的亲生父亲与魔界有关。所以自己才会在银杏树下碰到他,所以他才会今夜过来。或许银杏树下根本就不是偶遇,或许今夜他来也是刻意来寻自己的。 心抑制不住地狂跳着,只等着他的答案。 魔君向前一步走到廊边,抬头望向月光,语气似有悲悯:“你在人界不会有好日子的。我想带你回魔界,所以叫人查了查。”说着他转头看向风吟,问道“你想知道吗?” 风吟这时被那脑中的猜测折磨地想要发疯,快速点点头,道:“想…我想知道。” 魔君缓缓向她走来,注视着她开口说道:“你,是九烈黎的女儿。” “九烈黎?”风吟没有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却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心在剧烈跳动后隐隐痛了起来。 “你的父亲也有一双像你一样的眼睛,他曾经是妖族的王,幽都的皇帝。” “皇帝?” 风吟的心口更痛起来,梦境中那个明黄色的身影越发清晰,风吟记得那些宫婢叫他“陛下”。 “你娘就是风文月,现在大周的镇远将军夫人。” 风吟眼中凝结着一层水汽欲落,颤声问:“那为什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会是这样,那……我爹呢?” 风吟说完突然想起了那场混乱的梦境,梦中全是死人,爹爹却不见了。 想到这里,风吟一垂眸,泪就落了下来。 魔君看向她的脸,叹口气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转目看向屋内,道:“她的记忆里有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可以让你看到。” 风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霎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说婆婆。 魔君牵着风吟走到了屋内,朝着婆婆一挥手施了法力,她陷入了更沉的梦境中,若不召唤,绝不会醒来。 魔君右手覆上了婆婆的额头,左手攥紧了风吟的手腕,道:“闭上眼睛,我会让你看到她所经历的一切。” 风吟甚至都没有怀疑什么,木然地点点头,缓缓阖上了双眼。 魔君凝聚精神施展法力,神思探入婆婆脑中找出了她的记忆,以自身为引介导入风吟脑中,此刻风吟看到的、感知到的全都是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风吟就像是沉入了梦境里,却又像一个旁观者一般站在那些场景里,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看着一切发生、变化,却又发不出声音,碰不到东西。 风吟第一眼见到的人是自己的母亲——风文月。 因为是感知婆婆的记忆,所以即使这些记忆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风吟也能准确连贯地理解发生的事情是什么。 那天,是初夏里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有暖暖的日光照在文家的宅子里。天空微蓝澄澈,如一汪透明的泉水覆在了天上,远远的天边有几缕细长状的薄云似轻纱般飘在那里,虚幻而轻盈美丽。 这样的日子里,心情想不好都不行。 六岁的风文月穿着一身暖暖的黄色衣裙,漆黑的发鬓边斜插着一只七色碎宝石镶嵌的凤鸟振翅步摇,仰着头踮着脚,伸手牟足了劲想折一段柳树新吐芽的嫩绿枝条。可无奈身量太小,使了半天劲却还是够不着垂得最低的那一枝。 奶娘在一边看着心疼想帮忙,可是她将那支折下来递过去时,文月连看都没看,接过去就伸手扔在了地上,换一个地方自己接着去够。奶娘试了几次都没用,便只能由着她跟自己较劲,自己站在一旁耐心候着。 虽然是初夏,日头晒久了还是会热的,大半个时辰过后,文月小脸红红地喘着气,脸上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又过了半晌,一位看着和文月差不多大,眉目峻毅的少年郎手里牵着一个略矮他一头白白嫩嫩的小娃娃从文月身后的小路走了过来,停在五尺开外好奇地问:“你在干嘛?” 文月偏过脸看了他一眼,许是不讨厌他清爽的样子,停下来指着头上的柳条道:“我要这个。” 少年郎看着她红着一张脸有些委屈的样子笑笑,轻轻放开了紧握的小手,低下头贴在小娃娃脸边道:“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小娃娃眨着黑亮的眼睛点了一下头,抬起自己的右手将两根指头伸进嘴里开始咬起了手指。 少年郎走到文月身边,踮踮脚够到一枝柳条折断,笑着递到文月手里,道:“给你。” 文月看一眼将柳条一扔,继续梗着脖子自己伸手去够。 少年郎不解,看一看地下的柳条开了口:“为什么扔了,你不是要这个吗?” 文月很给面子地又偏过头,脸上含着倔强道:“我要自己折的,不要别人给的。”说完又去继续使劲踮脚伸手。 少年郎觉得这个丫头真倔,不禁皱了皱眉。可看着她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心,偏过头想了想,突然间眼睛一亮。 他一步上前抱起文月,双臂使劲向上将文月举了举,有些吃力地闷声说道:“快点折,喜欢哪枝折哪枝。” 文月惊了一惊,旋即咧开嘴笑了。黑了一早上的小脸终于有了神采,伸手使劲拽过几根柳条折断,她使劲时连带着身子晃动了几下,抱着她的少年郎明显吃力地颤了颤。 少年郎放下文月时甩了甩手臂,没说什么就转身走回了小娃娃身边。 他将小娃娃的手指从嘴里拽了出来,从怀里掏出手绢仔细擦了擦手指上的口水,低声轻斥:“说过多少次了,不能吃手指,你怎么就不改呢。” 小娃娃黑亮的眼睛向他望了望,他的心就软了,闭上嘴巴不再说什么,重新牵起小娃娃的手就要走。 小娃娃却不动,慢腾腾伸出另一只手,在半空中五指分开,用暖暖糯糯十分好听的声音说道:“要…我也要。” 文月本就一直立在那里望着他们,听到这话急匆匆跑到了小娃娃身边,将一枝嫩绿嫩绿的柳条放到小娃娃张开的手掌里,待到小娃娃又慢慢攥紧枝条时才松了手。 小娃娃拿着柳条慢慢举到眼前,睁大眼睛仔细瞧了瞧,彼时清风徐徐吹过,柳条随风飘荡时柔软的嫩芽挠痒了娃娃细嫩的脖颈,娃娃发出“哇奥”一声赞叹,随即眉眼弯弯笑出声来,“咯咯咯咯”的一串笑声分外沁人心脾。 文月也笑了,笑得很甜,很享受自己中意的东西也被别人喜欢着的这种感觉。看着同样露出微笑的少年郎,文月毫不吝啬地又抽出一枝柳条递给了他,少年郎愣了愣,还是伸手接过了枝条。 文月看着少年郎的脸笑得更甜了,歪着脑袋启唇甜甜说道:“我叫风文月,你叫什么?” 此时,一位年纪稍长的婆子领着一个丫鬟从远处跑了过来,看见自家两位少爷好好地站着才松了口气,远远地就喊道:“两位小祖宗哎,在别人家里做客你们就不能好好呆着吗,这皇城又不是沙屋,你们若跑出这院子我可上哪里去找!”边说边疾步往这里走。 少年郎一派气定神闲,淡淡回道:“继风不高兴,我领他到处转转罢了。”说罢便不再理那婆子,转过身来笑着对文月道:“原来你就是文月,我是吴继臣。我娘回皇城来省亲,带着我和继风来你家做客的,我娘和你娘小时候原是玩伴来着。” 少年郎说完低头看看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的小娃娃,道:“这是我弟弟,吴继风。” 婆子见自己家少爷话毕了,趁机插话说道:“大少爷,风夫人一会儿要请夫人在前厅用饭呢,咱们快些过去吧,别失了礼数。” 吴继臣看看文月,又看看继风,转过身道:“好,咱们走吧。” 文月转过头看着奶娘,撇撇嘴说道:“奶娘,我也饿了呢。”奶娘还没来得及答话,文月又转过身对前面的身影道:“我也要去吃饭,能和你一起去吗?” 奶娘这才明白了文月的心思,心里暗笑,果真是年少最好,什么心思都不必隐藏。 吴继风回头笑笑,道:“怎么不行呢,这里是你家,你娘也在那里呢。” 文月的笑容里带着雀跃,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吴继臣的身旁和他并肩走,走几步偏头时总能看见他们兄弟俩牵在一起前后摇摆的两只手。 文月觉得自己也不能不同,于是伸出左手轻轻牵住了吴继臣的右手。 吴继臣转头看着牵住自己的女孩,笑着将手前后晃荡了起来。 初夏的日光下,三个孩子牵手走在绿柳成荫的小路上,微风轻拂,柳条轻盈摆动,景色盎然。 吴夫人在娘家省亲的这段日子里,吴继臣与风文月二人带着因丧母一直悲痛不宁的小娃娃吴继风游遍了风家的每一个角落。临别时,文月抱着继臣的胳膊一直哭一直哭,直到继臣把他娘新买给他的白玉剑坠送给了她,并保证一定还会回来看她时,她才止了哭满不情愿地松开胳膊放他走,抽泣着嘟囔道:“我等你回来。” 那天文月在原地站了好久,一直撅着嘴不高兴。 这一等就是九年。 第二十三章 见面不识 ?文月轻笑着告诉奶娘继臣来见她的经过时,眼睛里亮亮的神采与往日十分不同。 这一次是吴继臣的爹回皇城述职,原本没有吴继臣什么事儿,可他却软磨硬泡地说服了父亲带自己同来,理由给的冠冕堂皇。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子已经读书万卷了,也该到了行路万里的时候了。沙屋镇到都城路途遥远艰辛,正是锻炼儿子意志的最佳路线!” 话虽这么说,但其实不过是私心里惦记着风家院子里有一个总是主动牵自己手的女娃娃一直在等着自己,那天她不让自己走时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直在脑子里闹腾,让自己挠心挠肺了这么些年。 答应了要回去的,自己又是十分守信的人,若是不再去一趟,只怕这辈子心里总是会有疙瘩。 老将军看着儿子抿紧下唇的坚定神情内心欣慰不已,自己的儿子果然是有骨气的,无愧于吴家家训,不枉自己悉心教导了这么多年! 于是老将军为了满足儿子吃苦锻炼的愿望,选了最偏僻、最险恶、最远的一条小路带着儿子就启程了。一路上连人家都没见几户,更别说驿站和客栈了,在路上风餐露宿了快二十日,在继臣快饿晕累昏之前,终于到达了皇城。 到了皇城老将军自是忙正事去了,继臣就被安置在了外祖家。 吴继臣看着自己面黄肌瘦且略微有些发青的脸色难过不已,觉得不能以这副样子见文月,就先在外祖家养了几日。另外考虑到自己不能空着手过去,于是特意选了个晴好的日子到了繁华的商铺街溜达,想选一件顶好的东西在见面那一刻送给文月。 继臣转了半天来到了一家首饰铺子,可看了一圈觉得还是全都不喜欢,于是迈开步子就要出门。 掌柜的见继臣的衣着十分讲究,便知必是大主顾,哪肯这么轻易放走,于是赶忙拦住继臣并热情挽留起来:“一看公子的气质便知公子不是俗人,想必这些柜台上摆的普通物件公子怕是瞧不上,不过您先别着急走,鄙人还有些积年收藏的珍品,不如拿来给公子一观?” 继臣看着他的样子不像是说谎,略一点头收回了步子。 不多时,掌柜的便将满满一匣子珍宝全捧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搁在了柜台上,吴继臣打眼一看,这材质倒都是些十分贵重的。 仔细看了一圈,继臣发现匣子的角落里放着一只九色宝石镶嵌的金色凤鸟步摇,看着比当年文月戴着的那只还要美。想着她肯定会喜欢,于是便伸手要去拿。可手刚伸出去,便眼看着它被另一只手先一步一把夺走了。 这时,身旁一个英武的男声笑着道:“这个我要了,老板替我包起来吧!” 继臣先是一愣,接着便不由地恼了起来,可还是深深吐出了口气,压下了怒意尽量面色和善地看向那人,拱手道:“这位兄台,这支步摇是老板拿来给我的,正巧我也喜欢,兄台不如挑些别的吧。” 男子的目光从继臣脸上一扫而过,将那步摇放在了柜台上示意掌柜的包起来,笑道:“这位兄台看着面生,怕是并非皇城中人吧?” 继臣没理会他倨傲的神色,淡淡答道:“在下自北方而来。” 男子转身面向他,一甩衣袖将双手背在了身后,傲气道:“今日咱们同时看中这首饰,也算是有缘,不如就交个朋友。兄台若是将它让给了我,你今日在这里挑选的所有物品全都算在廖某身上,以后在皇城之中若是有什么需要也尽管开口,廖某必定尽力相帮,算是答谢兄台今日成人之美的善心,如何?” 继臣冷笑一声,脸色阴沉下来,“可是这整个店铺里我只看上了这支步摇,这又该如何?” 掌柜的一看氛围不对,立马从柜台后几步走出来站在了两人中间,陪着笑脸调和道:“不过是一件女儿家的首饰罢了,两位公子何须如此争抢呢。” 嘻嘻笑几声后,见二人还是谁都不愿相让,掌柜的只得转过脸踌躇着对着那廖姓男子道:“这位公子,这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既然这步摇是那位公子先看上的,额……不如……这店里还有许多其他珍品,不如您再挑挑,还有没有能看上眼的?” 男子根本没理会他,只打量了一眼继臣后有些傲气地抬高了下巴,道:“实在不是在下存心要和兄台争抢,只不过是不愿令心仪之人失望罢了,不知这位兄台可否让一步,在下必有重谢。”说罢嘴角勾起,笑着向着店铺东侧的方向看了过去。 女子本来正低头悠闲地品着一杯清茶,听到这话皱了下眉头,抬起头来朝着二人看去。 继臣后来告诉文月,自己看到那女子时,第一印象并不好。 他顺着男子的目光望过去时,看到店铺东侧待客的茶桌上那时坐了一位身着淡青色衣衫的女子,那女子的眸色中微含着些许的不屑与不耐,神色淡漠异常。 而女子身后,一位年色稍大的妇人恭敬地站在那里。 那男子注视着女子的脸,颇有些自得地笑道:“文妹若是喜欢,我就是把这铺子买下来,也没什么不可。” 继臣心里突然对这男子厌恶起来,却也知道是这女子看中了那步摇,也不便与之争执,于是拱一拱手,极其礼貌弯腰地对那女子道:“这位小姐,并非在下有意与小姐相争,只是这步摇,是在下选来送与妹妹的,怕是只这一支能让妹妹喜欢,所以并不能让与小姐了,还望小姐能够体谅。” 那女子看着廖姓男子的神色,突然冷冷笑了起来,悠悠放下茶杯,转脸对着继臣冷声道:“我也想要这支步摇,且也非这支不可,为何要管你妹妹喜欢什么,又为何要体谅你。” 她说着转过头来冷漠地看一眼继臣身边的廖姓男子,不屑地哼道:“我也没要什么蛟珠美玉,不过是支步摇罢了,没想到廖哥哥却连这也办不到!” 男子一愣,随即脸色阴沉下来,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拳头。 继臣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头,本来对男子的几分厌恶转而成了同情,也知道这步摇今日定是买不到了,于是只得沉了沉气息,道:“既然小姐如此喜爱,那在下也不便相争,便让与小姐吧。” 不愿在此再浪费时间,继臣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掌柜的见继臣要走,心下松了口气,立马手脚麻利地将那步摇装在了锦匣内,恭恭敬敬地呈给了女子。 女子看着那锦匣,只冷笑一声,面色却依旧不好。 继臣的一只脚刚要踏出门槛,那女子却出了声,声音冷淡且傲慢无礼。 “等一等!” 继臣虽然心中不悦,可还是停住了脚步。转过脸来望向女子,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本小姐最不喜欠人情分,你愿将这步摇让给我,我却不愿意要呢。” 继臣不解,继续望着那位女子。 女子将目光转向了一直站在那里的廖姓男子,突然明艳一笑,似有些亲近起来,道:“一直听说廖哥哥不仅满腹诗书,还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不知今日能否为了我一展身手呢?” 男子见她一展笑颜,原本阴沉的脸色也缓和了许多,立即换上一副笑脸道:“这有何不可呢,不过不知文妹是想要我怎么做?” 女子突然一抬手,将那锦匣朝着继臣的方向一下掷了出去,继臣下意识伸手接了下来,却听得女子道:“现在簪子在你手里,你就和廖哥哥比试一场,若是你赢了,簪子你带走;可若是廖哥哥赢了,簪子就名正言顺地归我了,如何?” 继臣皱眉,还没及答话,却听得那廖姓男子甚是傲慢地笑道:“这有何难,文妹只等着,我必定为你赢下那步摇,亲手戴在你的头上!”说着便一甩长衫,飞起一脚就朝着门口的继臣攻去。 “兄台,得罪了!” 掌柜的一看要打起来,吓得魂都丢了,生怕两位爷就这么砸了自己这谋生的饭碗,急忙扑过去想要劝架,愁眉苦脸地挡在继臣面前对着男子连连摆手道:“公子,这可使不得啊,万万使不得啊!” 眼看男子就要到眼前,继臣一把推开了掌柜的,伸出右胳膊一挡,可对方力气甚大,自己竟被生生震退了两步。 继臣自小习武,哪里愿在武力上逊于他人,此时被逼退两步,心中一直压抑的火气也被挑了上来,脸一沉将那锦匣放入了怀中,拱手道:“那就得罪了!” 那男子自负一笑,率先攻了上来。 继臣本想点到为止,只要将那男子拖到无力即可,这样也不算太辱了他的脸面。可谁知几招过后那男子自觉落了下风便心机不纯起来,招招直逼要害,虽然两人手中并没有兵器不至于伤及性命,但继臣不忍出手太重,又要处处躲避他的攻击,渐渐地还是处了下风。 第二十四章 拦截 ?眼看着两人越打越精彩,铺子里的东西也被砸了个痛快,掌柜的欲哭无泪,在一旁喊破了嗓子他们也没有停下,无奈之下,只能谴伙计去报了官。 男子一个飞腿朝着继臣的头猛力踢来,若是正中必定是大伤,继臣匆忙闪身躲过,却一怒横下心来,右臂果断伸出,张手猛力一抓将男子的腿接在了手中,握紧之后趁他挣脱不得时两手齐上,使出浑身力气往外狠狠一掷,生生将男子砸在了远处的柜台上。 男子背部重创哀叫起来,柜台不堪重负碎裂成块。 女子莹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满脸笑意地看着继臣,道:“你赢了,那步摇是你的了!” 说罢又看向躺在地上哀叫的男子,冷嘲道:“廖哥哥的武艺,看来也不过如此。” 继臣终是没能忍住,握紧双拳瞪向女子,斥道:“他喜欢你,你就算不喜欢他,可也不至于这般嘲弄于他!” 女子不屑一笑,转脸对着继臣道:“本小姐喜欢,关你何事?” 继臣显然被她气地不轻,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满脸怒容地吐着气,握紧双拳站在那里。 官兵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怒气冲冲的吴继臣和倒地不起的刑部尚书之子廖毕延。 官兵将二人带走时,继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还立在屋内的女子。 那女子与继臣对视一眼,笑容得意又欢快。 据说,吴继臣在大牢里待到天黑才被外祖家派人接了出去。 吴老将军听说此事之后大动肝火,在武场上将这个惹是生非的逆子好好地教训了一顿,下手时一丝都没有留情。 吴继臣被家丁抬出武场后,在床上躺了整整两日才勉强下床。 日子转眼过了小半月,吴继臣终于熬到了伤好,一大早便将自己收拾地整整齐齐,带着那只好不容易赢来的步摇,兴冲冲地赶到了文家拜访。 想着就能见到文月那张天真爱笑的小脸,吴继臣嘴角一直轻轻弯起着。 日光微暖,天空澄净,这晴好的天气一如当年,一如继臣此刻的心情。 文月听到丫鬟通报继臣来了的消息时,先是呆了一下,再又惊了片刻,最后转脸对着奶娘傻傻笑了起来,眼中漫起潮湿的水汽,笑着拉着奶娘的手撒娇:“继臣哥哥回来了,他终于回来找我了呢。” 奶娘慈爱的地抚着文月的头发,满是疼爱地笑起来:“是呢,终于回来了,又哪里能舍得不回来呢。” 文月笑着擦一擦眼睛,转过头来问丫鬟:“他现在在哪儿?” 丫鬟暧昧一笑,回道:“吴少爷现在正和夫人叙话呢,说见过了夫人就来看小姐,让您等着他呢。” 文月一下子站了起来,急急地往屋外跑去,边跑边道:“我才不要等他,我要去找他!” 婆婆看着她的样子摇头笑了笑,忙起身追了上去。 文月路过当年那棵柳树下时,看到了背对着自己站在那里的青年男子,男子着一身银灰色长衫,背影望去挺拔骏逸。 男子背在身后的左手里拿了个锦匣,右手正细细抚摸着一枝柳条。 文月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一步步走近那男子,轻轻笑着,一如当年般甜甜启唇开口:“继臣哥哥。” 继臣听到这声音呆了一下,手指不听使唤地微微颤了颤。 九年了,不知道文月长成了什么样子,还会不会像当年那般喜欢笑,喜欢到处走,喜欢牵自己的手。 脸上带着笑,继臣满含期待地转过身,抬起头向着文月望去。 目光相遇的瞬间,继臣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一双瞪大的眼睛里充斥着数种情绪,有惊讶、有愤怒,有伤心、有不解,却唯独没有想象中一般的兴高采烈。 手中的锦匣“啪”一声掉在了地上,继臣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文月看着继臣,眼中的震惊不比他少。 怎么是他呢,怎么就是他呢,为什么偏偏是他呢,被自己戏弄进了大牢的人。 文月慌张着向前走了一步,眼睛里快急出泪来,伸出胳膊想去抓继臣的手,语音颤抖地解释道:“那天,我不知道是你……” 在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继臣躲开了文月伸过来的手。 自己似乎也有些意外自己的本能反应,继臣惊讶地后退了一步。 文月以为他的这些反应是对自己的厌恶,原本想解释的话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没再说一句,退后一步讪讪地收回了手。 继臣脸色一沉,转过身便离开了。 文月朝前走了一步,却始终没有开口唤他。 朝地下看去,他掉在地上的锦匣摔成了两半,从中滚落出来的正是那只九色金凤步摇。 奶娘叹口气,从远处走向文月,将落泪的人儿轻轻搂在了怀里。 再次见面是在第二日,文月听到丫鬟报了继臣要走的消息后,面色惨白地急匆匆跑出了门,奶娘知道她的性子,没说什么便跟在了后面。 文月骑上快马追赶,在离皇城十里开外的一条小路上终于赶上了独自骑着马慢悠悠前行的继臣。 冷着脸将缰绳塞到奶娘手里,文月带着怒气冲到了继臣的马边。 “你说话不算话,明明说过会回来看我的!”文月的眸子里满是怒气,语调都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继臣勒住缰绳下了马,没说什么,只静静看着文月的脸。 她的脸色阴沉,就像那天在店铺里遇到时的神色一样,哪里还有小时候天真活泼的样子。 继臣的心冷下来,毕竟九年了,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小文月,早已经不见了。 继臣叹口气,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我来了,咱们也已经见过了。”说完便垂下了眼睛。 文月流下泪来,声音里带着十分的委屈:“我等了九年,不是只为了见你一面而已。” 继臣一愣,又去看她的脸,可是她的脸上还是只有怒气,什么别的表情也没有。 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继臣叹道,“是啊,已经九年了,咱们都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文月不理他的话,直视他的眼睛,道:“那只步摇你是买给我的,是吗?” 继臣想到那个男子,不知为何心中酸涩起来,别过脸不再看她,转身一步跨上马,道:“本就不该和他抢的,若是我成人之美,那步摇也一样会到你手里,也不至于生出那么多事情来。” 文月没说话,紧紧咬住了下唇。 “天色不早了,”继臣低下头看她一眼,低声道:“文月,保重。” 缰绳一扬,马儿嘶叫一声准备开跑。 文月突然上前,伸出双臂挡在了马前。 继臣一惊,立即使出全身力气拉住了缰绳,马儿嘶叫着抬高了前蹄,离文月的脸仅仅几尺之遥。 远处的奶娘吓出了一身冷汗,颤抖着就要跑过来,可刚迈开步子就听到了一声怒吼。 “你是不是疯了!”继臣一步跳下马,双目赤红地一把将文月拉到一边,喘着粗气仔细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到。 “这样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奶娘停下了步子,轻轻笑了起来,年轻人自己的事情还是要自己解决才好。 文月将怀里的锦匣掏了出来,拿出那步摇举到了继臣眼前,声音里带着哭腔说道:“他买的我不喜欢,我只喜欢你买的。” 继臣一愣,松开了拽着文月的那只胳膊。 “那天我是故意想让他出丑的,我不喜欢他,可是他爹已经来求过亲了。” 继臣不言,只是看着文月的眼睛。 文月撇撇嘴流下泪来,手一直举着不肯放下,“我喜欢这支步摇,你帮我戴上。” 继臣想起了她小时候非要自己亲手折柳枝时的样子,无奈地叹起气来,“早知道你倔强,没想到这点倒是没变。” “还有一点也没变,”文月直视着继臣的眼睛,“我还是很喜欢你,继臣哥哥。” 继臣的心重重砸了一下,看了她半晌,终于伸手接过了那步摇。向前一步靠她更近,将步摇仔仔细细插在了她的发间。 文月低着头,脸上带着泪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来一次皇城,吴老将军当然要携继臣拜会亲家。 老将军特地精挑细选买了一只成色上好的玉镯给了继臣,嘱咐他要亲手送到张小姐的手上。 将来要做夫妻的人,事先联络一下感情到底是好的。 吴老将军前一刻才将玉镯交到了继臣手上,后一刻那玉镯就落在地上碎成了几块。老将军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罚了继臣跪在日头下,自己带着礼物去了亲家拜访。 文月坐在地上陪着继臣,脸色有些不悦,“明明是我打碎的,你干嘛要替我背黑锅。” 继臣看她一眼,面带无奈叹道:“这只镯子惹你了,为什么非要摔了它。”文月不吭声,低着头抠地上的一块石子。 继臣叹息一声,道:“你这脾气也改改,只准这一次,下不为例!” 文月抬起头来笑了,满脸的小得意。他总是会护着自己,不管是九年前还是现在。 继臣咳嗽一声别过脸不再看她,生怕被她看出自己多余的小心思。 就算爹知道是她打碎的也绝不会罚她,可自己就是不愿爹因此对她有一丝成见,哪怕明知自己已经有了婚约,哪怕明知自己再想也只能是妄想。 第二十五章 定情 ?文月看看四周只有奶娘,站起身来就要拉着继臣起来,“你别跪了,跟我去个地方。” 继臣知道她不达目的不会老实,也就随着她起来了。 奶娘怕他们走地太远,也怕文月再闯出什么祸来,便隔着一段距离跟在他们身后。 文月拉着继臣从后门溜出府,也不说去哪里,只是拉着他的手一直走。 继臣也不问,一直静静跟着。 走了好久,绕过街市、穿过土路,在人迹罕至的市镇外,文月终于在一大片树林旁停了下来。 站在林外,继臣远远就听见了林内“哗哗啦啦”的流水声,一阵轻风吹过,绿油油的叶子随风摆动沙沙作响,继臣闭上眼睛吸了口气,暑意顿时消了大半。 文月笑起来,看他睁开眼睛才拉着他走到了林内,在溪流边寻了一处干净的草地并肩坐了下来。 高大的树木遮住了日光,清澈的溪水带来了凉意,溪边的草地上开满了不知名的紫色小野花,花儿随风摆动散发阵阵馨香,当真是个清净宜人的好地方。 继臣坐着,闭上眼睛放松起精神,对文月道:“你总是能发现这种好地方。” 文月伸手采一把野花扔进水里,紫色的小花在溪面顺水漂下,引得几条小鱼自溪底探出头来不断啄食,激起点点涟漪。 “没能去见张小姐,你失望了吗?” 继臣听出她语气里带着丝丝的不高兴,便睁开了眼睛看她,好好的也不知突然又怎么了。 “早晚会见的,不急在这一时。” 文月的嘴角抿了抿,依然看着水面,问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继臣看她一眼,也摘了朵野花扔进水里,“温柔贤淑,知书明理,秀外慧中,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她漂亮吗?” 继臣似是自嘲般笑笑,低下了头,“很漂亮,而且很端庄。” 文月将一颗石子扔进了水里,发出闷闷的响声。 “有我漂亮吗?” 继臣侧过头去看她,文月的脸上罩着一层暖暖软软的金色薄光,黑亮顺滑的长发绕过盈润的耳描绘出的俏丽的侧脸轮廓,娇俏挺拔的鼻下一张秀气的红唇紧紧抿着,而那一双最吸引人的眼睛,此刻只看着水面不愿看他,可继臣还是喜欢她笑时那里面闪烁起来的明亮神彩。 只看侧脸,也很美。 因为喜欢,所以更美。 继臣从未说过,但却一直坚信,没有人会比她更美。 继臣轻轻笑了笑,却还是收回了目光,别过脸来淡淡回道:“没有你漂亮。” 文月终于从水面收回了目光,有些委屈地抬起头问道:“那,你喜欢她吗?” 继臣的眉头皱了皱,“没什么喜不喜欢的,我只见过她一次而已。” 文月突然转过了身子,直直地看向继臣,道:“那你喜欢我吗?” 继臣的身子僵了僵,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深深吐出一口气,继臣的呼吸有些乱了节奏,却故作镇定地抓起一颗石子扔进了水中,躲避似地低下了头。 “文月,我和她,定过亲了。” 文月没有回答,还是看着他。 继臣又吐出一口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会娶她的。” 文月的眼睛眨了眨,低下头,半晌没有说话,等到再开口时声音却明显低了下去。 “可是我喜欢你。” 继臣的心“砰”一下跳地老高,看向她时右手紧紧地抓住了一颗石子。 她看向他,眸中的情绪迷茫又酸涩,“可是我喜欢你,怎么办呢,继臣哥哥?” 继臣的心重重落了下来砸在了胸腔里,一时乱了思绪。 他握着那颗石子,呆呆看着她,又转过脸不再看她,却又转过来脸看她,几次欲张口,却又几次咽下句子,最后也还是没有说出什么。 文月的神色委屈起来,眼睛也开始泛上朦胧的水汽,“你能不能喜欢我呢,能不能娶我呢?” 那颗石子“啪”一声落在了地上,继臣彻底乱了心神。 抬头去看她,伸手想碰一碰她的眼睛,却在快触到的瞬间缩起了手指,只将她滑落在脸旁的长发别回了耳后,声音有些着晃动着道,“为什么呢?你……” 文月向他靠近,突然有些骄傲地笑了起来,“因为我比她漂亮,因为……我喜欢你。” 文月的呼吸吐在继臣的脸上,继臣觉得有些痒,喉头微微动了动。 文月看着他的眼睛笑起来,抬头轻轻吻住了他的唇,他的身子猛然一震,却最终没有推开她。 奶娘在林外看到这一幕,笑笑背过了身。 继臣特地起了个大早,等了半个多时辰才买到了文月最喜欢的白玉方糕。 兴冲冲赶到风府,却正巧目睹了文月与一位手持折扇的白衣男子在塘边赏荷的情景。 文月穿着一条嫩白的月裙,远远望去,并肩而立的两个身影看起来十分登对。 白衣男子不时看向文月,嘴角露出似有若无般的浅浅微笑。继臣知道,那是看到心仪女子时才会有的表情,在当日廖毕延的脸上他也曾看到过。 继臣在远处看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上前。 自己有未婚妻,文月也从没向自己承诺过什么,或许终究还是自己想多了吧。 将白玉方糕交给了奶娘,继臣转身就要走。 奶娘看到继臣淡漠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在继臣转身后终是忍不住开了口:“继臣少爷,今日的事情您不要误会。” 继臣的脚步停下,身子顿在那里却没有说话。 “那位公子是督察院御史家的二公子,小姐正值嫁龄,老爷安排了他们见面,是想让小姐自己挑一挑选一个喜欢的,这并不是咱们小姐自己的意思。” 继臣的眸光黯淡下来,“文月,她值得最好的男子。” 奶娘的脸上有着洞察一切的安然表情,“还有那个廖公子,也是老爷从求亲的众多公子里亲自挑出来的。老爷说,他虽然是武夫,却性情纯澈,倒也是可造之材。” 继臣没说什么,却紧紧握起了拳头。 “可是小姐她没有一个喜欢的。” 奶娘看到继臣的背僵了僵,继续开口道:“风氏家族是盘古精魄塑成的人族,是整个人界最尊贵的家族。大周皇族尊崇风氏家族,将历代风家族长奉为国师,所以只要大周还在,风家就永远是大周最接近神的家族。” 继臣转身,有些疑惑,“您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奶娘在凳子上坐下,目光慈爱地看向继臣,“那些王公贵族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迎娶小姐,大多是看中了这一点。可是我知道你不是,你是真心喜欢小姐的,小姐也是真心喜欢你的。” 继臣低下头,脸上的表情坦诚淡然,“我是真心喜欢文月,并没有贪图文家的地位。” 奶娘笑了起来,“那就好,那就别把今天的事情放在心上。两个人真心相待,才最重要。” 继臣将目光重新投向荷塘的方向,面色凝重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道:“别告诉文月我来过。” 奶娘笑着点头,目送继臣离开了风宅。 继臣午后过来时,文月正坐着跟桌上的一个绣品较劲。明明是凶猛矫健的瑞兽白虎,却硬生生被文月绣成了瘦骨嶙峋的丑白猫。 继臣走到文月身边,伸手摸了摸文月满是挫败表情的小脸,摇头笑了起来。 文月将脸贴在继臣的手上,恹恹道:“我已经很用心了,为什么还是做不好?” 继臣的手指摩痧着文月细嫩的脸庞,眼神里含着宠溺的柔情,“总是见你活泼好动的样子,倒难得见你安静下来。” 文月闪亮的眼睛直直看着继臣,温柔娇媚地笑,“你喜欢端庄安静的女子,我想成为你喜欢的样子。”说完突然委屈起来,将脸埋在了继臣的胸前,闭上眼睛满脸沉醉,“继臣,我真的好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继臣的心蓦地一软,四肢百骸被心口发出的暖流冲击地一阵阵又麻又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抚摸着文月的脸,暗哑着嗓音道:“好。” 文月一惊,瞬时睁开了眼睛,抬起头不可置信般望着继臣的脸,急急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好不好?” 继臣被她这一声一下唤回了神思,身上的酥麻一下消失。无奈地叹口气,坐在了她旁边的凳子上,注视着她闪着光的眼睛道:“你不用练习端庄,也不必学着安静,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我喜欢的是你,所以你怎么样都好。” 文月的眼睛湿润起来,嘴角牵起弯弯的弧度,使劲伸手抓住了继臣的左手握在胸前,“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不喜欢我的,我就知道你也喜欢我的,我好高兴,我真的好高兴!” 继臣看着她流泪的眼睛,笑一句傻瓜,右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将她拥进怀里,“我会和张小姐退婚,文月,我会娶你的。” 文月紧紧搂住继臣的腰身,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你再说一遍好不好,再说一遍,嗯?” 继臣无奈地笑,俯身亲吻她的唇角,用低沉温热的声音在她唇边道:“我喜欢你,文月,我爱你。” 文月甜蜜笑了起来,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一下堵住了呼吸,抬手想去挣扎着将话说出口,却被他牢牢按在了怀里,他的唇温热似火,抵在她唇边哑声道:“别动。”惩罚般咬住她的下唇,痛得她轻叫一声,他却低声一笑,再度堵住了她的声音。 文月感受着他唇舌的温度,整个身子绵软成了一溪春水,攥着他衣角的手一松,在他怀里静静闭上了眼睛。 门外的奶娘摇头笑笑,伸手轻轻合上了屋门。 第二十六章 成全与否 ?继臣跪在地上,深深吐出一口气,握紧拳头壮足了胆子才敢抬起头看向父亲:“爹,我是真心喜欢文月的,我想娶她做妻子,求您成全我们!” 老将军坐在太师椅上满面怒意,一盏茶摔在了继臣面前,瓷杯碎裂的声音震地继臣的心高高悬了起来。 “你十五岁那年,你祖母替你相中了张家小姐,爹怕不合你意,特地趁了张小姐随她母亲回母家省亲时带你去拜访,那日见到张小姐后,你是怎么说的?” 继臣的心一沉,眉头一紧闭上了眼睛。 “孩儿那时说…祖母曾夸赞张小姐温顺貌美,端庄有礼,很有母亲当年的风范…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爹问过你,若是就此为你定下这桩姻缘,你是否愿意,你又是怎么说的!” 继臣的面颤了颤,悔愧煎地脸色都白了起来,“孩儿那时说…张小姐极好相处,既然祖母喜欢,那孩儿…自然也愿意。” 老将军怒意更甚,一掌拍在了檀木桌上,“爹还问过你,一旦结下姻缘便是许下一世,你是否会后悔,你当时又是怎么回答的,你自己说!” 继臣的拳头攥地青筋都爆了起来,声音连力气都减了大半:“孩儿说…孩儿说…若是娶了张小姐,想必一辈子也过得美满自在,既然如此,那孩儿…便不会后悔。” 老将军没再逼问,只是看着跪在地上的继臣,深深叹了口气。 “是孩儿的错,是孩儿对不起绮嫣妹妹。” 老将军一脸阴沉,暴怒斥道:“你想过吗,绮嫣那孩子她可曾有过半分过错!一个女子无端端被人退婚,你要她把脸面往哪里放!” 继臣抬头看向老将军,有些焦急地辩道:“孩儿知道都是自己的错,是孩儿对不起她。孩儿喜欢上文月是对她不忠,想要悔婚又是对她不义。可孩儿若是明知自己喜欢文月却还娶了她,便是要害她一生了,岂不是更错!我如此待她,不值得她托付终身,孩儿不能再拖累她了!” 老将军怒目圆瞪,冷哼一声斥道:“不能再拖累她?你扪心自问,你悔婚的念头起来时,真的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不能再拖累她了吗?” “我……” 继臣脊背一颤,一时没了言语。 “你不过是为了你的私心!” 老将军直视着继臣的脸,眸光无比清明。 “你明知自己有婚约还私许文月一生,这不仅是害了绮嫣,更是害了文月!害了两个女子的清白!你如此自私自利、枉顾道义,怎么对得起绮嫣,怎么对得起文月,怎么对得起张家与风家,怎么对得起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继臣无法反驳,内心似刀刮火燎,被一阵阵悔疚折磨地生疼。 “是孩儿的错……孩儿对不起绮嫣、对不起文月,对不起张家与风家,还对不起爹多年的教诲……是孩儿的错……” 老将军认真看着他渐渐惨白下来的脸色,沉默半晌,目光慢慢缓和了下来。 “你可以犯错,毕竟世人都会犯错。犯了错就改正、就补救、就最大程度补偿被错误牵扯和损害的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你不能没有悔愧之心,还心安理得地为自己找各种掩饰与借口!” 继臣深深低着头,脸色一阵阵惨白,无力道:“是。” 老将军站起了身子,走到他面前,道:“绮嫣的痛,你永远补偿不了,这是你这一辈子欠她的,你要自己记住!” 继臣深深吐出一口气,“孩儿会亲自向她下跪请罪,直到她消气为止。为了她的名节,孩儿会请求她主动退婚。所有的错都在我,她不该受一丝非议。” 老将军没再看他,起步向外走去。 “你自己的错,自己去弥补。” 继臣急急转身向他磕了三个响头,喊道:“爹,孩儿是真心喜欢文月的,孩儿已经背弃绮嫣了,绝不能背弃她了,您就成全我们吧。” 老将军抬头看向了院中的一颗梅树,眯着眼睛看了好久,像是在看近处,又像是在看远方,深深叹了口气。 “若是我也娶了她做妻子,或许,她就不会走得那么早。” 继臣知道他说的是谁,突然心一动,有些理解了他的感受。 “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你母亲,”老将军转身看着继臣,声音突然疲惫下来,“你不要再像我一样了。” 继臣重重松了一口气,磕头道:“多谢爹!” 日头像个火球一般挂在天上,照得整个皇城都像是浸在了巨大的火盆里。 这个时候,文月突然觉得火焰山的传说真实了起来。 这时辰没有谁愿意出门接触比火还要热烈的日光,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全都藏在填了冰块的房间里纳凉躲懒。 所以当丫鬟报说有人来访时,文月几乎以为那丫头是中暑说胡话了,直到那人携了婢女的手莹莹而入时,文月才相信,原来在这皇城之中竟还有如此性子坚韧的女子。 来人身量比文月略高些,着了一套宫装样式的天青色曳地纱裙,宽大的纱裙尾摆上用金银双色丝线勾勒出花纹样式繁复的鸾鸟跃舞百花图案,十分端庄大气,秀雅美丽。 娇嫩白皙的脸庞之上施着一层淡雅精致的妆容,将五官衬托地更加立体而柔美,头上挽了个规整的斜云追月发髻,只斜插了一只简式飞星流苏步摇与之相配,更显得气质卓雅华贵。 文月看着她迈着莲步走进来时,突然就知道了她是谁。 那个端庄贤淑的张家小姐,继臣的未婚妻——张绮嫣。 她走到离文月两步远的位置站定,将手从婢女的掌心中缓缓收回,双手交握对着文月施了一平礼,待到再次稳稳站直身子时才看着文月开了口,说道:“虽是为了继臣的事情,但这个时辰过来,还是打扰妹妹清闲了。” 文月心下一跳,直直站起了身子,果然是她来了。 文月以前曾觉得,那些形容她的赞美之词夸张不实,但现在站在她面前了,才明白那些华丽的辞藻来修饰她,不过是刚刚合适。 文月本就自知理亏,看到她的样子后心内又不自觉升起了一股卑怯之感,于是不知怎地就躬身向她端端正正施了个大礼,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来的,是我对不住你,我给你赔罪。” 张绮嫣面上还是温婉得体的表情,即使看向对着自己行礼的文月时也没有变了神色,只道:“我今日来,并不是来问罪的。” 文月听到这话直起了身子,面上带了一丝疑惑望向她。 “他今日一大早到了我家,跪在我面前求我退婚。” 文月一惊,心上顿时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睁大了眼睛去看她的脸。 张绮嫣看着她心痛的表情勾了勾唇角,却并没有嘲笑的意思,“我只是想来看看,值得他向我下跪退婚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文月语音有些发颤,“是他告诉你的吗?” 张绮嫣扶着婢女的手向前走了几步,撩一撩裙摆柔柔坐在了椅子上,抬头看向文月的脸,缓声道:“他说,他爱一个女子,要娶她做妻子,所以不能娶我了。” 文月只是站着,脸上的表情是心痛却又幸福的复杂着,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此刻张绮嫣坐得端正,仿佛她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可脸上的表情却又无比落寞。 “我只是想看看,我比那个女子,到底差在了哪里。” 文月终于有底气直直看向她的脸,面色坦诚,双眸里透出直率的光,“你什么都不比我差,论起贤良淑德来,你不知道比我要强上多少。” 张绮嫣的脸上一瞬间显出痛恨的样子,可也是只一瞬便收了回去,然后又神色柔和温婉起来,问道:“那他为什么会选你呢?” 文月的脸上露出沉醉的笑,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说他喜欢我,所以我怎么样都好。” 张绮嫣轻哼一下笑出声来,看着文月的脸有些阴狠起来,道,“喜欢?喜欢你,所以他就可以不顾我们的婚约吗,就可以不顾吴家的脸面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约可不是儿戏!” 文月的脸白了白,努力压制住内心的不安,“那你,答应了吗?” “答应?”张绮嫣左手轻轻抚摸着右腕上一只玉镯,“这是三年前我们定下婚约时他家里送来的,虽然我知道这并不一定是他亲自选给我的,可这三年来我一直都戴着,片刻不曾离身。” 张绮嫣看向文月,语气轻缓却掷地有声,“难道我这三年的时光,就要这样轻而易举地抹去了吗!” 文月的心,一下子从胸腔底蹦了起来。 文月知道,这只镯子是老将军选的,自己前几日还打碎过一只更好的,也是要送给她的,可是此时这事儿文月却怎么都不敢说出口。 低下头仔细在脑中斟酌了一下措辞,文月才敢开口,“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九年前,那时候我就喜欢他。” 张绮嫣的眸色一跳,神色中透出一丝惊奇。 “他走时说过,会回来找我的。所以,我等了他九年,” 文月看向张绮嫣,语气里带了自己从不曾有过的哀求“我喜欢了他九年了,现在他终于肯喜欢我了,我盼了那么久才盼来的,不想再失去了。” 张绮嫣不语,左手指甲狠狠抠着那支玉镯。 文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一瞬间丢掉了所有的傲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跪在了张绮嫣面前。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是继臣,你能放手吗?” 第二十七章 老将军之死 ?“小姐!” 奶娘一声惊呼,扑在文月身旁举着她的右臂想要将她扶起,却被文月一把推开了。 文月眼里含了满满的焦急与无助,有些颤抖着流着泪开了口:“他给你跪下了,我也给你跪下,是我们对不起你,这我知道,可是…可是我真的不能没有他,我可以补偿你,你要什么都好,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可是…可是你能不能答应退婚,只要你愿意退婚,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张绮嫣一下站了起来,退开一步甩开了文月抓住她裙角的手,居高临下地站立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高傲而冷漠,“堂堂风家嫡女,为了一个男人,竟然给我张绮嫣跪下了,我今日若是不答应,你们风家的脸面怕是要捡都捡不起来了!” 文月的双手紧握成拳,咬紧牙关低着头,却始终没有站起来。 张绮嫣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转过身面向了门外,一字一句道:“我为他浪费了三年时间,这三年,你们须得还我。” 文月一喜,立即抬头去看她,“你答应了?” 张绮嫣扶住婢女的手向门外走去,踏出屋门才停了下来,背对着文月道:“我的时间,你们两人来还,张家损掉的颜面,自有你们吴风两家担当。三年之后我们两不相欠,到时候你们是聚是散,都不再与我相关!” 文月笑了起来,满脸的泪水却越流越多。 “多谢!” 张绮嫣抬头看了看满园盛景,颓然笑了起来。 “三年前他也是说要娶我的,可是三年后你却出现了。那你呢,你的这三年又会出现什么?这三年,你等得起吗?” 文月缓缓站了起来,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看着张绮嫣的背影语气坚定地答道:“我等得起。我信他,我知道他心里有我,所以不管多少年,我都等得起!” 张绮嫣回过身来深深看了文月一眼,转过身扶住婢女的手缓缓走出了院门,再也没有回头。 日头那么毒,她的脚步却纹丝不乱。 张绮嫣走后文月像是失了魂一般一下子瘫坐在了椅子上,先是哭着笑了一会儿,高兴地像个孩子似的;可笑过之后却紧紧攥起了拳头,向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便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奶娘知道,她是为了向张绮嫣跪下的事情在懊恼,毕竟依照她的心性,就算再理亏,再迫切,就这样跪下也无疑是奇耻大辱,而这份折辱所带来的折磨与懊悔,会一直磨损着她的自尊心,直到她自己慢慢纾解,最终忘却。 过了好久,奶娘走过去伸出手想要安慰她时,她才一把抱住奶娘的腰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我终于等到继臣哥哥了,我等了这么多年,奶娘,我等了这么多年……” 奶娘叹着气抱住她,拍着她的背轻轻哄着,“是啊,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 故事到了这里,本来应该是个完美的结局,风吟甚至都为母亲和将军终于能在一起了而松了一口气。可是风吟心里又异常清楚,这个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而是转到了另外一个方向,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自己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 风吟甚至能感觉得到,接下来自己将要看到的部分,会是这个故事最悲伤的部分,有关于自己的那个部分。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短到不足以动摇有情人之间的一份感情;却又长到足够改变两个人原本应当平淡幸福的一生。 在一个天气晴好的黄道吉日,吴老将军备好了丰厚的聘礼,带着长子吴继臣亲自上门求亲,国师在女儿满含期待的注视下没有反对,吴风两家定下婚约,约定三年后为两个孩子举行大婚。 送别继臣和老将军回沙屋镇的那天早上,文月将那个自己终于锈好的香囊挂在了继臣身上,强忍着眼泪笑着对继臣说:“你要把它一直带在身上,一直想着我。” 继臣笑着抚一抚文月的侧脸,将她轻轻拥在了怀里,在她耳边留下一语,“等我回来娶你。” 文月终究还是没忍住,攥着继臣腰侧的外袍呜咽着流下了眼泪。 望着继臣离开的方向,文月在心里使劲地安慰自己,这次和以前不同,这次我们已经有婚约了,这次继臣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娶我的。 或许是悲伤太沉重,或许是缘分太浅薄,亦或许是月老的红线终究抗不过岁月的侵蚀,三年过后,那原本系在两人身上的丝线还是断了。 之后的三年,发生了太多事情,虽然婆婆没有亲眼见到,但却都深深记在了脑子里。 这年年底,南方地区野心勃勃的小国宿兴终于按耐不住,举兵进犯邻国南封。南封早向大周称臣进贡多年,于是为自保向大周借兵反击。 大周调兵十万助其反攻,而这十万军队中,就包含了吴老将军从沙屋镇调遣并亲自带领的两万士兵。 最终宿兴不仅战败,还被大周驻守南方的镇南将军趁机率军偷袭了防守薄弱的都城景城,最终攻入皇城。 镇南军杀孝贤皇帝司空宪明及太子司空文暄,皇后为避受辱携公主司空文玉自缢于寝殿,但孝贤皇帝四岁的次子司空文朗与其生母钥妃不知所踪,大周军队遍寻皇宫内外不得,一怒之下将宫中奴仆、皇族亲眷尽数斩杀,皇宫血流成河,皇族泯灭,自此宿兴国破。 宿兴破国后,老将军带领军队回到沙屋镇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夏之交,哪知道一回府竟被告知月梅的墓室被盗,随葬品被洗劫一空,连尸骨都被从棺椁中掘了出来,未及重新安葬,正摆在小院临时搭建的灵堂中。 老将军震怒,只到院内看了一眼月梅的尸骨便生生折断了一柄红缨枪。 老将军盛怒之下亲自带兵追捕盗墓之人,只七日便将流窜于西北的盗墓团伙全部缉拿归案,投入大牢施以酷刑,传闻刑法严酷,犯人生不如死。 第八日,老将军不顾劳累,亲自整理月梅的尸骨以便重新安葬,却意外发现包裹在腐败衣料下的月梅遗骨颜色紫黑,十分怪异。忆起月梅离世前的种种症状,老将军心中惊疑顿起,立即请了仵作前来查验,一验之下竟发现月梅之死乃中毒所致。 老将军在得知真相后吐出了一口鲜血,两眼一黑便歪倒在了地上,却不让任何人搀扶,就那么在月梅的尸骨边坐到了第二天天亮。 天亮后,老将军挣扎着病体亲自将月梅葬了,后下令严查当年之事。 传闻,老将军生平第一次召了吴家最见不得光的死士。 那日,当年月梅病时伺候过的丫鬟、诊治过的大夫、开过药的铺子主人全都被投入吴家私狱由死士严刑拷问,被查之人受刑之后死的死,残的残,没有了半分人的样子。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查问出来。 老将军爱恋月梅至深,发誓不查出下毒之人绝不罢休。盛怒之下,将府里所有当年与月梅有过接触的下人全都关进了地牢亲自审问,不时有男子的惨叫声从牢内传出,凄惨异常。 一时之间,整个将军府人心惶惶,犹如人间地狱。 就那么过了两日,当整个将军府将要坠入冥府炼狱之际,一个转机悄然来临了。 第三日晨,老将军夫人着了一身孝衣跪在了月梅的墓前,让贴身丫鬟请来老将军,亲口承认了下毒之事。 据说那日老将军和夫人在墓前呆了一整天,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那日之后,老将军就将夫人软禁在了院内,再也没去见过她。 那年秋天,南方再次战乱。 宿兴国破后被大周控制,但其原本隐藏在政权之下的武装势力渐渐显现,纷纷想要摆脱大周的控制建立新的政权,与驻守的大周军队冲突不断。 老将军向圣上请了旨领兵前往镇压,长子吴继臣请求一同前往却被老将军痛斥了一顿罚跪在祖祠,即使吴继臣再坚持,最终也还是被留在了沙屋镇。 老将军将幼子吴继风交付给吴继臣后便踏上了战场,从此再没有回来。 老将军在战场上勇猛无比,身先士卒,没过半年便平定了三股最大的反抗势力,获朝野盛赞。 可与此同时,原本蛰伏南方山林中的妖族在新王九烈黎的领导下渐渐繁盛,不再满足于湿热山林的生存现状,决意出山称战取代宿兴,在原本宿兴国土建立自己的政权。 传闻妖族军队铜头铁臂,凶恶无比,英勇善战,不死不休,大周的将士皆为凡胎肉体,难以与之匹敌。 这年年底,老将军与妖族部众相遇,被围困在了景城一条西向的街道上。 老将军带领的大周将士粮草已尽,死伤惨重,援军却远在千里之外。 老将军也是在那天见到了妖族之王,九烈黎。据说老将军与九烈黎激战了数十回合,最终被九烈黎用一柄红缨枪生生插进了喉咙,至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五千大军被斩杀殆尽,大周开始失去对宿兴这块土地的绝对控制。 第二十八章 圣命不可违 ?那天,鲜血染红了整条街道。 援军赶到时,看到的只有老将军和五千大军冰冷的尸体。 吴继臣获旨亲自到景城将老将军的尸首带回了沙屋镇。 老将军随身带着一封信,做好了死后所有的安排。吴继臣按照老将军的遗愿将他与月梅葬在了一起。 安葬完老将军的七日后,吴继臣请命代替了父亲的位置,前往了景城战场。 由于国师的刻意隐瞒,文月知道老将军战死的消息时已是老将军安葬的那日了。本想马上赶到沙屋镇去陪伴继臣,可无奈世俗礼节不容,加之父亲母亲全力阻拦,文月最终也没能成行。 文月无奈,只得写信给继臣想宽慰他痛苦郁结的心肠,可信一封封的送了出去,却始终没有收到回复。 日子一天天过去,失望也一天天累积。 文月在惴惴不安中过完了年,瞒过父亲多方打听才终于得知了继臣已去了战场的消息,得知消息的一刹那,文月的一颗心坠入了绝望深渊。 从那天起,文月每日都会倚在窗边望向南方问奶娘:“他今日,是平安的吧?” 奶娘每次都会摸一摸文月的头发,尽量和蔼轻笑着安慰:“放心,他一定会平平安安的。你别忘了,他还要回来娶你呢!” 文月总会低头笑一笑,“只要他能平安,娶不娶我都无所谓,我只要他平安就好。” 奶娘每每看着她越来越消瘦的背影都心疼不已,可却只能默默在她身后叹息。 后来的事情,婆婆想,或许是满天神佛终于听到了小姐发自内心的祈祷,所以施以神力保住了继臣的平安,但作为代价,却拿走了原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幸福。 三年期限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终于到了,很快就到了两家商定为两个孩子准备婚礼的日子。文月原本以为这场婚礼会因继臣身在战场的缘故而无限拖延,但老将军夫人的到来却改变了这一切的轨迹。 那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塘里新植的睡莲开出了第一朵粉色的花,一片片清透的花瓣掩映交叠飘荡在水面上,十分清艳可人。几只北回的春燕终于筑好了新巢,叽叽喳喳地在廊下飞舞着,盘旋着,争相送上春报。 文月最羡慕这些燕子,寻暖而居,筑巢而聚,每日叽叽喳喳地就过了一天,只要找得到吃的,想必连烦心事都没有,相比于人,真是要快活多了。 老将军夫人就是在这一日随着皇上的圣旨来到了风府。 文月浑浑噩噩地被母亲拉着跪在了地上,直到公公用尖利的嗓音将圣旨宣读完毕时,她才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竟真的要嫁了。 皇上恩赐吴继臣承袭镇远将军之位,并赐婚吴风两家,但念及吴继臣尚在战场,于是特准两人四月初六于大周南部边境蒙城完婚。 送走了宣旨的公公,老将军夫人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文月的房间。 夫人抚着文月的脸,眼神中满含疼爱,“继臣这辈子能有你陪在身边,我很放心。” 文月低头笑了,可这笑容却掩饰不了酸涩与疑惑。 夫人不是看不出文月有话要说,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慈爱道:“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不要憋在心里。” 文月苦涩一笑,似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继臣,他…是不是不愿意娶我了?” 语刚毕,泪便滴了下来。 夫人摇头笑笑,伸手轻轻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滴。 “傻孩子,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文月的神色十分认真,将见到夫人那一刻便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吐了出来:“是不是他早就顾不上儿女私情了?是不是我在他心里再也不重要了?是不是他根本已经忘了要来娶我了?所以…所以您才为了我们风家的颜面,去向皇上求的圣旨?” 夫人紧紧握住文月的手,摇头道:“是,他父亲死了,他要为他父亲报仇,这是他现在唯一的目标,所以他暂时将儿女私情抛在了脑后。但你在他心里的位置,远比仇恨要深,所以你依然是那个他心心念念想要迎娶的妻子,这绝不会变。” 文月的手微微颤抖着,“可是……” “没有可是。” 夫人轻轻揉着文月的手背舒缓她的心情,“况且,这圣旨也根本不是我求来的,我只不过是被皇上召了过来罢了。毕竟,我也是想提前见见我的好儿媳罢了。” 文月的神色突然有些雀跃了起来,“那这圣旨,莫非,莫非是……” 夫人摇头笑一笑,“这我倒是不知,不过有天子赐婚,你们之前的委屈倒是也算是没有白受了。” 文月此时已没有力气再思考其他,心中的猜测虽然无法证实,却也还是成为了最后的希望稻草,文月只能紧紧抓住它,再难都不能松开手。 还好,他还是记得自己的;还好,他还是在意自己的。 文月此时才敢稍微放下心来,将累积了这么多日子的委屈情绪释放开,缓缓低下头后,呜咽着哭出声来。 夫人心疼地将她揽在了怀里,拍着她的背轻哄道:“哭吧,我的好儿媳,娘知道,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 文月轻轻摇了摇头,泪水却更汹涌起来。 “带继臣回家吧。” 夫人轻拍着文月的脊背,声色突然失去了往日的沉稳与高贵,“妖族太强大了,他们不拿到宿兴是不会罢休的。连他父亲都死在了九烈黎手里,我不能再让他也死在那里了!” 夫人的双眸抖动着,有泪水在缓缓凝结,“他已经不会再听我的话了,只有你才能唤回他的理智。” “再晚一段日子,或许他也会死在那里了。” 文月的心一痛,猛地直起身子,手指用力抓住了裙子。 夫人的手轻轻覆在文月手上,眼中的泪水一涌而出,“你愿意叫他回来吗?” 文月直视着夫人的双眼,突然似是恢复了往日绝不认输时的倔强神采:“为了他,做什么我都愿意。” 是夜,书房内。 文夫人满脸忧虑地望着丈夫,轻声问道:“蒙城,文月就非去不可吗?” 国师缓缓擦拭着手中的宝剑,叹道:“圣旨已下,君命难违!” “可是……”文夫人上前一步,几乎哭了出来,“妖族步步紧逼,若是景城失守了,那蒙城……” 国师叹一声放下剑,伸手揽过夫人轻轻拥在了怀里。 文夫人的脸贴上丈夫的胸膛,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文月可怎么办,老爷,我们的女儿该怎么办呀,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冒险啊!” 国师轻轻拍着夫人的脊背安抚她的情绪,神色却没有了往日的从容镇定。 “君臣之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文月,我的女儿,我怎么舍得……” 文夫人突然抬起头,抓着国师的外袍有些失控地哭道:“不如我们逃吧,天下这么大,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安家,总比眼睁睁看着文月去冒险要好啊!” 国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道:“我们逃了,那风家剩下的人怎么办,你母家怎么办,吴家又该怎么办?” 文夫人泪水更重,将头深深埋在了丈夫胸膛。 国师轻抚着夫人的长发,安慰道:“你放心,我亲自护送文月去蒙城,仪式一结束就把她带回来,绝不会让她有半点儿损伤。” 文夫人一惊,抬起头望着丈夫的脸道:“老爷,你……” 国师笑着将夫人重新拥回了怀里,哄道:“除了我,谁还能让你放心。我可不愿日日在家看你哭闹。” 文夫人的眼泪更凶,伸出双手紧紧揽住了丈夫的腰。 国师将忧虑之色隐藏在了瞳孔深处,道:“你放心。” 门外,婆婆将要敲门的右手缩了回来,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花轿准时从风家大宅出发。圣上亲派两队禁军护送,国师带了二十家丁同行。 文夫人含着泪将女儿送上花轿,轿帘拉上的瞬间一转身捂住脸便大哭起来,任丫鬟怎么哄都哄不住。 文月在轿中听得焦急,想出来安慰,却被眼尖的喜婆一把摁了回去。 “新娘子,上了花轿哪有自己下来的道理!这新郎官没出现之前啊,你一步都不许迈出这轿子。这都是忌讳,可不能不信!”说着看了一眼身后匆匆走来的国师,笑道,“再说了,你娘自有你爹来哄,哪有你什么事情!” 文月掀开轿帘一看,父亲已走到了母亲身前。 国师接过丫鬟手中的锦帕,笑着轻轻擦拭着夫人脸上的泪水。 “你出阁那一日,岳母虽难过,但落泪的样子可要比你端庄多了!” 文夫人听着这话尽量止住泪,委屈着抬眼去瞅他。 他顺势将夫人脸上的泪水擦了个干净,轻声安慰:“万事有我,你放心,我一定会护着月儿安全。” 文夫人握住他的手,道:“还有你,你也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国师点点头,回道:“你放心。” 喜婆看着国师哄好了夫人,笑着凑到二人旁边,提醒道:“老爷,夫人,这好时辰可到了,咱们千万别误了吉时啊!” 国师点点头,替夫人顺了顺肩侧的头发才转身回到了马边。 国师跨上马,在喜乐声中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勒住缰绳转过身看着夫人,道:“阿瑶……” 夫人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却笑笑改了口,只道:“好好照顾自己。” 夫人点点头,国师转过身,一扬缰绳融进了队伍。 第二十九章 噩梦 ?十三日后的正午十分,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蒙城。 禁军按照约定将新娘护送至南郊驿馆,静待镇远将军的到来。 而关于风吟的故事,就是从这里正式开始的。 那一日,九烈黎带领妖族大军突破了大周军队在景城南侧的最后防御,一路向北,攻占了景城及其以北的大部分地区,进而向大周南境突进。 吴继臣带领部众拼死抵抗,但还是没能守住城门。 那一日,蒙城失守了。 九烈黎带着妖族大军浩浩荡荡地攻入蒙城,蒙城百姓闻声开始纷纷逃窜,一时间城内开始变得混乱不堪。 花轿内的文月,最终也没有等来吴继臣,却迎来了一生的噩梦。 文月坐在轿子里,双手不停地转着大红色的手帕,时不时地打开轿帘偷偷地问奶娘,“他来了吗?我听见声音了,是不是继臣他来了?” 奶娘知道她心急,只能笑着安慰,“快来了,就快来了。你坐好,不要乱掀盖头,要等着新郎官来掀。” 日到正午,一大队人马呼啸着从远处而来,停在了送嫁队伍的街巷对面,领头的却不是吴继臣,而是妖王九烈黎。 九烈黎穿着一身银灰色的盔甲,胸前已被大片大片鲜红的血渍染红,一双血红色的阴鸷眸子里透露出胜券在握的凌厉光芒。 从枣红大马上一跃而下稳稳站住,他阴沉着目光看向了轿帘紧闭的花轿,声音却是对着那些守卫的禁军护卫,决绝而狠厉。 “我只要盘古后人,你们现在滚,还可以活命!” 国师一惊,向身后看了一眼,对着着花轿中的文月嘱咐道,“呆在里面不要出来。” 再回头时已是满脸杀气,将挂腰间的宝剑一把抽出,上前一步越众而出,斥道!“妖孽!有我在,你休想动我女儿!” “妖孽?” 九烈黎轻哼一声,手中的玄铁长戟在日光的映衬下闪着青寒的光芒,“胜者为王败者寇,若是我赢了天下,还有谁敢说我是妖孽!” “痴心妄想!” 国师的眼中满含不屑,盯着九烈黎血红色的眸子道:“从蚩尤败落时起,天下就注定了不会是你们妖族的!” 九烈黎握住玄铁长戟的手青筋暴起,在他满是不屑的目光中杀意骤起。 冰冷一笑勾动唇角,清凌的语调里没有一丝温度,“除了盘古后人,一个不留!” 他缓缓抬起左手向前示意,道:“杀!” “杀……” “杀……” 两队人马冲进长巷厮杀在了一起,鲜红色的血液洒满了整条街道。 文月扶着奶娘的手走出花轿时,看到了满地禁军的死尸,手持着一柄长戟指向自己父亲喉咙的九烈黎和九烈黎身后乌蒙蒙的一片凶悍士兵。 国师此时满身是血,强撑着一口气站在那里,身体摇摇欲坠却始终不肯倒下。 “爹!” 文月一把将大红色的盖头拽下,甩开奶娘的手踉踉跄跄地跑到了父亲身边一把将他扶住,眼中的泪滴滴落下冲散了精致的妆容。 “爹,你怎么样?” 国师伸出一只手想擦一擦文月的眼泪,使足了力气却还是没能抬起来,只好颤巍巍地扶住了文月的胳膊,强挤出一丝笑来,“爹没事,别怕。” 奶娘踉跄着跟了上来,轻轻扶住了国师的另一侧胳膊。 文月满脸恨意地瞪向九烈黎,咬紧牙根颤抖着问道:“你想怎么样!” 九烈黎的目光中有一瞬间的惊艳,但只一瞬便闪了过去。 他盯着眼前的父女俩,像是盯着两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听说盘古的身体造就天地,精魄却可以毁天灭地。” 他血红色的眸光中闪过算计的光芒,“虽然毁天灭地只是传说,但凝聚人心却还是很有效用的。” 九烈黎盯着文月,冰冷地哼笑一声,“我要名正言顺地取得天下,所以要你来做我的王后。” 文月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低头看着满地尸体,攥紧拳头指甲狠狠掐入了肉里。 她抬头恶狠狠地瞪着九烈黎,用尽力气喊道:“如果我能毁天灭地,第一个就要毁了你!” 九烈黎将手中的长戟向前递了一寸,尖利的枪头刺破了国师的喉咙,国师身体一颤,发出一声痛苦的吐息。 文月惊恐地一把抓住枪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叫:“不要!不要!” “跟我走,或者让他死在这里,你自己选。” 文月拼命忍着眼中的泪,她不想在这个妖孽面前示弱。可看到父亲脖子中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泪水还是破闸汹涌而出。 文月低下头,抓住父亲的手痛苦地呜咽起来。 “三,” 九烈黎的声音骤然响起,文月一个激灵抬起头来。 “二。” 文月睁大眼睛去看九烈黎,思维一团混乱。 “一。” 九烈黎眸光一冷,眼看着就要将枪头捅进国师的喉咙。 文月突然大叫一声“不要!”,一把推开长戟挡在了父亲面前,喊道:“我跟你走!” 鲜红色的血液自文月手掌中流出,落入大红色的嫁衣里没了踪迹。 “我跟你走,”文月狠狠瞪看向九烈黎,眼睛里的恨意像是要烧成火,“你放过我爹,我跟你走!” “文月,你……” 国师还想说什么,可喉咙伤得太重,一时没有说出,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地上。 文月赶忙去扶,从怀中掏出手帕慌乱地捂在了父亲的伤口上。 九烈黎的目光阴沉依旧,收回长戟,冷冷地转个身,道:“走吧,再拖我会改变主意杀了他。” 奶娘看着文月起身要走向九烈黎,一惊之下伸出手来拉住了她的衣角:“小姐!” 文月看一眼奶娘,又看一眼父亲,拼命忍住了痛哭的冲动,轻轻将奶娘的手拨开放在父亲的胳膊上,嘱咐道:“照顾好我爹。” 说罢转过身,一步一步向九烈黎走去。 这时,国师鼓起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满面爆红着抓着剑直直朝着九烈黎冲了过去,奶娘急忙要拉住他,却被他向前的力气一拽倒在了地上。 此时他早已不顾生死,只想一剑刺死那个妖孽! “老爷!”奶娘惊叫一声,眼睁睁看着国师冲了出去。 父亲经过自己身边时文月想要阻止,可伸出的手却没能抓住父亲的衣角。 她眼睁睁看着父亲跑到九烈黎身后,剑向着九烈黎的脖子砍出去的瞬间,被长戟一下刺穿了胸膛。 长戟毫不留情地抽出,九烈黎踢出一脚,父亲仰面重重倒在了地上。 “爹……!” 文月嘶吼一声,满脸泪水扑到了父亲身边。 文月完全慌了手脚,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扶起父亲的头搁到了自己的腿上,按住父亲的伤口脸上失声痛哭,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爹,你不能死,你不要死!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啊……!” 国师吐出一口鲜血,睁大眼睛一阵抽搐。文月手足无措,颤抖着使劲按着伤口,却还是眼睁睁看着父亲没了气息。 “老爷!”奶娘手脚并用爬到了他们身边,抓住国师的胳膊失声痛哭起来。 九烈黎的脸更阴沉起来,冷冷望着地上的文月,长戟尖端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入了泥土中。 文月将父亲轻轻放在了地上,突然像疯了一般喊叫起来。 “我要杀了你……!” 她像头野兽般赤红着一双眼睛,抓起父亲的剑朝着九烈黎疯狂地冲了上去。 “小姐!” 奶娘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看着小姐全速跑了出去。 此时九烈黎早已耗尽了耐性,目光一沉,伸手抓过剑身一把夺过扔在了地上,抬起手一掌劈向了文月的脖子。 文月闷哼一声向下倒去,被九烈黎一把捞在了怀里。 “小姐!”奶娘惊慌地站起身来朝着文月跑去,伸手就要去碰。可还没碰到文月就被九烈黎一脚揣在身上倒在了地上。 胸口剧烈一痛,奶娘地意识开始陷入模糊。 奶娘拼尽全力想要保持清醒,挣扎着抬眼去看,只看到九烈黎抱着文月将她放回了花轿中,花轿被士兵抬起越走越远,意识游离之际,只看到一片红色消失在了渐渐蔓延的黑暗中。 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风吟却还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 一切画面消失,风吟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片黑暗中,悲伤沉重却宁愿沉溺其中。 突然,一直被牵着的右手忽地一动,从一片温暖中掉落,无力地垂在了身侧。风吟全身一晃猛然睁开了眼睛,有泪水从眼角无声无息地滑落,模糊了视线。 抬眼看看周围的事物,理智一丝丝回笼。风吟苦笑一声,原来已回到了自己房间。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风吟身体一软,一下瘫倒在了婆婆床边。 魔君冷眼看着一脸憔悴的风吟没有伸手去扶,却又不忍心继续看她颓败的面庞,便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道:“现在,你都知道了。” 风吟抬眼去看魔君,一双泪盈盈的大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着点点红光,声音带着恐惧般的颤抖,“九烈黎,他…他是我爹吗?” 魔君没有犹豫,回道,“是。” 第三十章 残忍的真相 ?风吟回想着他的脸庞,头脑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梦里明黄色的身影和婆婆记忆里血红色的眸子重叠在了一起,一个厚重却温和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他说:“阿吟,爹爹会一直陪着你。” 风吟的胸腔因为这一句钝痛起来,眼泪止不住从眼眶中溢了出来,她拼命咬住嘴唇忍住了内心的嚎啕,双手紧紧攥起了拳头。 怎么会不是他呢,除了他还能有谁呢。从看到他那双眼睛的那一刻起,自己就知道他是谁,又何必非要开口求一个确认呢。 风吟此刻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当年计先生那句话并不是什么预言,只不过是一句没说完的“妖族”罢了。 也是此刻风吟才彻底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原来,自己是妖王的女儿,不容于人世的妖族。 风吟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没有焦距,麻木地开了口,“那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既然她一开始就不情愿,怎么又会有了我呢?” 魔君看向风吟的脸,想看清她的神情,以便确认她是否能承受接下来的这些事情,在他看来不能直接让她用眼睛看到的事情。 毕竟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亲眼看到自己那样的情景,实在是太过残忍。 魔君盯着风吟的脸仔细看了半晌,也分辨不清她此时木然的脸上到底隐藏着什么感情。终于,在她抬头望向他后,他缓缓开了口,他认为自己从那眼神中看到了坚强,虽然也只是在强撑。 “她自然不愿意,她心里的人是吴继臣,更何况九烈黎还是杀父仇人。” 风吟脑中闪过了国师倒在血泊中的画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国师被杀,风文月被劫,大周皇帝震怒,又从各地集结了十万精兵派往蒙城增援。吴继臣得知未婚妻被劫的消息后失了理智,没等援军便带着残部冲入了蒙城,最后兵败被俘。” 风吟一怔,睁开了眼睛,“可是,他没死。” 魔君看了一眼风吟,随即解答了她的疑惑。 “九烈黎当时向风文月提出了条件,如果她愿意和自己成婚,真正地成为自己的王后,那么,他就放了吴继臣,否则,就杀了他。” 风吟苦笑,面上满是泪水,“她答应了。” “她答应了。”魔君的眼睛在暗夜中泛着冰冷的幽光,“婚礼后的第二日,吴继臣被扔在了城门外,浑身是伤,命悬一线。被援军捡回保住了一条命,但却一直昏迷,便被连日送回了皇城。皇帝命太医全力诊治,总算保住了性命,之后回到沙屋镇,像个废人一样过了好多年。” 魔君去看风吟的脸,她一直呆呆地,动也不动,于是他便接着道:“大周军队又与妖族周旋了月余,却没有占到丝毫的便宜,白白损失了两万多人。当时在位的大周文帝突然病重,朝堂群龙无首。太子,也就是现在的武帝被迫代理朝政。他生性懦弱,监国后便立即派出使者前往景城与妖族协商,不久便达成协议,将妖族攻占的土地全都送给了九烈黎,并每年赠送数以万计的金银粮食以求太平。在那年,大周与妖族战停。” “那我娘呢?”风吟的声音有些弱了下来,怒意却丝毫未减,“武帝,就没有试过向他要回我娘吗?” “在战争面前,风文月根本没有分量。”魔君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武帝将盘古后人做了妖族王后的消息封锁了下来,总算没有失了民心。” “哈,”风吟苦笑起来,“所以她才会一直待在那里,所以才会有了我。” 魔君看一眼风吟的脸,道;“那年的六月初八,九烈黎建立了幽都,封了风文月为王后。第二年,你便出生了。” “她,很恨他吧。” 魔君轻叹一声,道,“恨,所以杀了他。” 风吟突然像被雷击般瞬间直起了身子,眼睛惊恐地瞪大,在暗夜中拼命想去看清魔君的脸,哽咽着问道:“你说什么?,你说…是谁杀了他?” 魔君看着风吟的眼睛,没有丝毫隐瞒,“虽然不是她亲手杀的,但你爹的确是死在了她的手上。” 魔君一身黑衣在月光下闪着阴冷的寒光,把风吟包裹在了无尽的苦寒中。 “还有吴继臣,还有你那个小叔,吴继风。” 风吟在听到小叔的名字后身子一歪倒了下去,脑中一声爆裂的炸响过后,迸发出无数乱哄哄的杂音,风吟感觉整个人快要爆掉了,喊叫着捂住两侧太阳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摇头道:“我不信,你是骗我的,你说的是假的!没有小叔,小叔没有杀他,小叔不可能杀他,小叔不会的!小叔最疼我了,他不会这么做的!” 魔君立即蹲下身控制住她不断摇晃颤抖的身子,扳过她的脸来看向自己,“承受不住了吗?这就是真相!” 风吟的情绪有些失控,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拼命向后躲着想逃开他的钳制。 他尽量力道温和地稳住她的身子,继续开口道,“如果承受不住,那就跟我回魔界,我带你走,离开他们,你会在魔界活得好好的!” “不要!”风吟突然像发狂般双手使尽全力一把推开了面前的魔君,像是疯了般大喊起来,“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 突然喉头一阵腥甜,风吟“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随即胸口一闷,猛地歪了下去。 魔君一惊,一把便将风吟拉进了怀中,伸手探她的脉息。还好,虽微弱,却也算平稳。 应该是告诉给她的事情刺激太大,她惊惧之下血热妄行才会吐血,好在经脉并没有大的损伤。 风吟还想去推他,奈何自己身体实在是没有了力气,反倒被他一把抱起来放回了床上。 魔君将风吟放置好后,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一步,道:“你的身体比之前还要虚弱,看来那个计先生的药里,除了封住你筋脉的药外,还是有补药维持着你性命的,你不吃之后身子反倒弱下去了。” “封住筋脉?”风吟的声音因为胸腔里的痛明显低了下去,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我的病,是因为他封住了我的筋脉?” 魔君的声音里依旧没有温度,“你不是早就知道吗,你的虚弱根本就不是因为病。” “风文月和吴继臣大概是怕你会像九烈黎一样嗜杀成性,或者,”他的目光定在了风吟的眼睛上,“他们是怕你知道真相后会发狂报复,所以未雨绸缪。” 风吟的脑中闪过那夜小叔细心的叮嘱,他说,“风吟,你一定要答应小叔,你要好好活着。”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不可能……”风吟闭上眼睛,有泪顺着眼角轻轻流了下来。 魔君皱眉看一眼床上的风吟,犹豫起来。 今夜,也只能说这么多了,自己应该走了。可这孩子这副样子,就这么放着,难保天亮之前不会出什么差子。 叹一口气,魔君伸手迅速在风吟脖子上一点,她便头一歪昏了过去。 魔君抱起风吟来到院中,起身一纵便没了踪影。 房内,乐悠悠安眠的鬼王骆安华被“咣当”的一声开门声惊醒。心下一怒,一下坐起了身子。谁他奶奶地这么大胆,敢打扰鬼王安眠!而且这动静一听就是拿脚踹的门,太嚣张了! 骆安华酝酿好了满脸怒气,朝着门口瞪去想要开始发威,可一看到眼前的景象便傻了眼,狠话也变成了出口的疑问:“你真的,把这丫头绑来了?” 魔君没有答话,走到床边用冷冰的眼神示意骆安华让出地方。 骆安华看一眼他怀里昏迷的风吟,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没有生气,嘴角还隐约带着血迹,生生吓了一跳,赶忙起身下了床。 看着魔君将风吟放在了床上躺好,骆安华忍不住又问出了口:“该不会是这丫头不愿跟你走,你一怒之下就把她打昏了吧?” 魔君不语,伸手拉过棉被盖在了风吟身上。 骆安华宽大的白袖一甩,叹口气皱起了眉头,“我知道每年这个时候你心情定会不好,可以往你打个侍卫也就算了,怎么如今还打起女人来了呢!”说着故意上前打量了一下风吟小小的个子,叹道:“还是个小女人。” 魔君这才将视线投在了他的脸上,表情并不友好。 骆安华识趣地闭了嘴,却还是忍不住连连叹气。 魔君将目光重新转向风吟,话却是对着骆安华说的,“你看看她的脉。” 骆安华也不敢再问为什么,乖乖伸出一只手搭在了风吟的臂上,仔细感受了一下她的脉息,突然脸色一变,惊道:“这丫头怎么虚弱成这个样子?” “她听了你的话,停了那个计先生的药。” 骆安华看着魔君阴沉的脸有些发怵,连忙摆摆手解释起来,“这可不能怪我吧,那天那个什么逄大夫的话你也听见了,那药可不是什么好药,我提醒她可是想帮她,没想害她,你可别把这件事情算在我头上。” “只怕是长期封锁筋脉总会有损伤,所以那药中还有补药维持着她的性命。” 骆安华想了想点点头,“倒是有可能,毕竟经脉封锁大有损伤。” 魔君勾了勾唇角,冷哼一声笑道,“既然是你犯的错,就得由你来补救。” 骆安华一惊,下意识退后一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三十一章 对峙 ?“她不能死。”魔君的目光冷冷转向骆安华,道,“她要是死了,我拿你是问。” “别别别!”骆安华赶紧走开几步躲到了窗边的桌旁坐下,甩一甩衣袖,清了清嗓子道:“我的命可比这丫头的贵多了!” 自己是魔,活个几千年那都是短命的,这小丫头不过就是个人,活个一百多年那都是长寿的,哪能跟自己比啊。 骆安华以袖遮脸优雅地打了个哈欠,翻了个白眼满不在乎地说道:“咱们连夜把她带回魔界,左丘生那家伙说不定不到天亮就能治好了她,哪儿就能那么容易地死了,你这跟我发的什么歪脾气。” 魔君闭上眼,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她,还不愿意跟我走。” 骆安华瞥了一眼床上昏睡的丫头,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喝了起来,“看得出来,你这不是把她弄晕带回来了吗。”所以啊,这丫头愿意不愿意的有什么要紧。 魔君坐在了床沿上,将风吟的右手轻轻放入了被中,道:“天亮之前我会把她送回去,左丘生是帮不上忙了。” “什么!” 骆安华将刚进口的茶水一下子就喷了出来,“啪”地一声将茶杯拍在了桌上,气得连眉毛都翘了起来,“还送回去,你这是……” 一时没想起来应该怎么形容魔君这种缺心眼的行为,又恰巧瞥见了不远处他冷冷挑起的眉头,骆安华只能深吐了几口气压制住心中翻涌的怒意,尽量低下声来道,“你说你这是费的什么劲啊,一点儿也不像你。” 魔君也不回他的话,只转过头问道:“左丘生给你做的药呢?” 骆安华眉头皱了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情愿,抱着胳膊皱起了眉头,“那可是拿凤凰的血做出来的,你要给这丫头吃,我可不舍得!” 魔君只是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骆安华的表情越发委屈起来,道:“那药是滋补身体,我也确实是一直随身带着,可我为了抓那神兽费了多大的劲啊,最后还让它给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所以我也只有这一瓶,没有别的了。” 魔君依旧不说话,还是看着他,表情却不耐烦了些许。 “再说了,这可是我的私有物品!” 魔君的耐心终于耗尽,眸光一沉,看得骆安华一个激灵。 “她死了,我会算在你头上。” 骆安华咬牙切齿瞪了风吟一眼,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慢腾腾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白瓷瓶,起身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步一步挪到了床边。 “给这丫头续命要紧,给就给了吧。” 伸出手前,骆安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了魔君,乞求道:“可你不会要全给了这丫头吧,总要给我留一些吧!” 魔君将风吟扶起圈在了自己臂中,拿过骆安华的瓷瓶利索地倒出一颗药丸塞进了风吟嘴里,转头对骆安华吩咐道:“水。” 骆安华急忙取过水来递给魔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将水喂进了那丫头嘴里,动作虽然算不上温柔,但轻轻环住那丫头的动作中还是有那么一丝隐约的……体贴。 骆安华偷偷一乐,对,就是体贴。看来,在小丫头的这件事情上,他是真的上了心了。 刚刚还因为送出一颗金贵的血丹而受伤一阵阵抽疼不已的心瞬间就自愈了。能看这魔头的戏,出一颗血丹也算是值了。 魔君递回瓷瓶,骆安华稳稳接过后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回了胸腔。还好,只要这一颗。 看着魔君将小丫头放回到了床上,骆安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急忙上前一步问道:“你要把这丫头送回去了,是不是又不打算回魔界了。” 魔君看向他,回答地坦坦荡荡:“暂时不回去。” 骆安华是真的觉得血气一下子就涌上了脑门,整个人都气得发着抖。可毕竟惹不起,还是生生忍住了骂他的冲动,生生换上一副笑脸耐心劝导起来:“你离开魔界太久,那些老家伙们万一做出点什么事情来可怎么办,你总得为了魔界多考虑考虑,咱们还是抓紧回去地好!” 魔君起身走到桌边慢悠悠饮了一口茶,“不急,青鹨看得住。” 骆安华一阵气短,手都握成了拳头,在心里大骂道:“呸!亏你说得出口!你这魔头才是魔界的正主,真是好意思什么事儿都推给下属去做,亏得青鹨忠心耐劳,这要是换了我,早就跟你造反不干了!” 还没等骆安华腹诽完,魔君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既然你这么不放心,那明天就回一趟魔界,先替我看一看。” 骆安华俊眉一挑,觉得有些蹊跷。这魔头,什么时候这么善解人意了,可不是他平素的性格啊。 “回来的时候,顺便把左丘生带过来。” “原来如此!” 骆安华这才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看着魔君,挖苦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别的目的。” 魔君不语,继续悠悠饮茶。 想起左丘生来骆安华有些犯了难,问道:“要带他过来也不是不可,不过总得给个理由吧。可不是谁都愿意来人界的,尤其是像他那种成天泡在医庐里的呆子,哪儿那么容易拉得出来。” 魔君看向风吟,脸上的表情有些看不清明。 “告诉他,或许,我需要他帮我救活一个人。” “或许?”骆安华重复这两个字,看着那丫头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得耗费些时日啊。不过既然魔君还有想要带走她的心思,那为保无虞,有左丘生这个神医在近旁,总是好的。 骆安华笑着轻轻点了点头,倒真是难得见他对区区一个凡人如此上心。 丫头啊,魔君对你这么上心,真不知对你来说是幸,还是不幸啊。 不过既然如此,自己也只能尽心帮助魔君了。 骆安华顺一顺衣袖站直了身子,弯腰拱手笑道:“遵命,魔君。” 风吟醒来时天还没有亮。月光从窗纸间轻柔渗入,却在床前被一袭黑影挡住了去路。 他还在,就站在风吟的床边等着她醒来。 自己昏迷之前的记忆突然喷涌而出,风吟看着眼前的黑影,心里一阵剧烈的抽痛,一股莫名的恨意涌上心头。她凭着那股恨劲儿挣扎着坐起身子,狠狠瞪向他。 他没有动,眼神却变了变,有一丝惊讶在眸光中闪动,“你,在怨我?” 风吟没说话,却也不必说,此刻的眼神便代表了一切。 他读懂了那眼神的含义,却依旧不解:“你不该怨我,我已经告诉了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风吟还是没说话。是,他告诉了自己一切真相,可这真相太过残忍,她恨那些所谓的真相却没有地方发泄,所以只能恨眼前这个告诉了她真相的人。 虽然,他并没有错。 他终于动了动身子,抬起头望向了窗外,“你可愿意跟我回魔界?” 风吟不回答,他便又道,“在那里你会生活地很好,会有人保护你不受别人的欺负。” “保护我?” 像是有什么东西一滴滴软软地砸在了鲜血淋漓的心上,风吟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眼泪一滴一滴留下,砸在了冰冷的手背上。 这句话,小叔也曾经说过。 他说“从今以后,我是你的亲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看着你长大。” 这句话曾经那么温暖,一直被她悉心收藏在记忆中。 可现在呢?这句话,你曾经说过的话,我还能相信吗? 魔君听到了泪珠砸在手背上的滴答声,转过脸来看向她:“我从不轻易许诺,说到必然便会做到。” 眼泪顺着手背滚落到手腕处,紫檀木珠串在水色的浸染下发出悠悠醇香。 风吟紧紧握住了那串木珠,看向他问:“在魔界,我会快乐吗?” “快乐?”他低低垂下了眼眸,这种滋味,自己怕是都要忘了吧。 风吟笑了,笑容凄涩又残忍:“你在那里也不快乐,不是吗?” 魔君的心轻轻颤了颤,眸光缓缓冷了下去。 风吟低下头,轻轻抚摸着那串木珠。良久,她闭上了眼睛,声音微微颤抖道:“我看到的那些,我相信。可是你说的那些,我不信!” 她突然握紧了那串珠子,睁开眼颤抖着看向了魔君,“除非他们亲口告诉我是他们杀了我爹,否则我决不相信!” 魔君探究地看向她的眼睛,有一丝疑惑:“是因为,吴继风?” 风吟握紧珠串的手开始发颤,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愤怒与恨意:“我凭什么相信你,小叔才是我的亲人,你不过是个魔!” “魔?”他冷冷笑了起来,面容又重新隐匿在了黑暗之下。 “如果他亲口告诉你呢?”他的语气嘲弄又冰冷,“那时候你就会想去魔界了吗?” 风吟咬紧牙关,拼命抑制着身体因恐惧而发出的颤抖。 “你以为到时候还会有机会吗?你以为我会等到那一天吗?” 风吟看向他,冷冷笑了起来:“难道不会吗?” 魔君的脑中疑惑闪过,只瞬间便豁然开朗,道:“你以为我是想利用你盘古后人的身份,所以才一定要得带你走?” 风吟轻哼一声,反问道:“不然是因为什么,可怜我吗?还是因为银杏树下偶然遇见所以你觉得是缘分?” 真是可笑!可笑之极。 “长着血瞳的盘古后人,你以为你真的有什么用处吗?” 魔君看着她震惊的脸冷笑起来,道:“你身体里流着妖族的血,盘古一族只会以你为耻,天下百姓也不会接受你盘古后人的身份。” 看到风吟一双红瞳中溢出恨与痛来,他还不罢休,又道:“就像风文月一样,她可从来都没把你当成过女儿。” 第三十二章 怪物 ?内心里最隐秘的伤疤被他血淋淋地撕开,风吟的双眸剧烈颤动着,双唇抖动不已,“那她把我当成什么?” “一个怪物,身体里流了一半她的血的怪物!” 心像被狠狠地剜了一刀,却连疼的力气都没有了。 风吟身子一软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喃喃道:“为什么呀,我有什么错呢?” 魔君的心猛然一颤,有遥远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溢出。仿佛在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经问过那个人,“我做错什么了吗?”那个人只是叹气,却没有回答。 自己何曾做错过什么,但却做什么都像是错的。因为自己的存在是个错误,自己本身就是个错误,所以才做什么都不会是对的。 魔君遥望向九天握紧了双拳,语气不容置疑:“你没有错,什么错都没有,所以不应该在这里受折磨。” 风吟累了,好似全身没有了一丝力气,身体不由自主地滑动下去,倒在了床上。 魔君看着她的样子,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远处传来一声公鸡的啼叫声。天,快要亮起来了。 魔君注意到屋外稀薄了不少的夜色,已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转过身刚要走,身后却传来了风吟轻飘飘的嗓音,“你为什么想带我走呢?” 魔君停在那里,微微抬起头望向九重天,道:“因为,我明白你的痛苦。” 风吟睁开眼睛,看向了他的背影:“闻烁告诉过我,感同身受这个词是假的,没有人会真正明白另外一个人的感受。” 魔君微微侧过脸,眸光忽明忽暗:“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同样的事情?” 耳边传来无门开合的“吱呀”声响,风吟再抬眼去看时,他已经不在了。 风吟一动不动地躺着,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前方好久,天却一直没有亮。 公鸡的啼叫声再次响了起来,风吟好似终于被这啼叫声惊醒般动了动身子。 眼睛好酸,好累,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淌了出来,风吟赶紧闭上了眼睛,她想睡一觉,她心里突然有了个错觉,或许这个晚上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冗长悲伤的梦境罢了。而自己现在只是还在这个梦中没有醒,等到梦醒了,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切都不会改变。 “梦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喃喃低语,将左手腕上的佛珠轻轻贴在了脸颊上,任凭泪流了一脸。 公鸡的啼叫声此起彼伏起来,风吟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天已经大亮了。婆婆早已起来了,正在忙着生炉火。 房间里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风吟却明白,一切都已经跟以前不同了,而且再也回不去了。 风吟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穿好衣服,安安静静地梳洗打扮,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翻开了《金刚经》读着,一切井然有序,仿佛什么都没有变的样子。 诵着经句,风吟突然想起了婆婆曾经说过的话,她说,自己造孽太多,多念念经,希望菩萨保佑她死后在地狱可以不用太苦。 风吟抬头去看婆婆,又去看佛堂里供奉的观音像,胸口突然就闷了起来,那股烦闷之气丝丝升腾上涌,一阵阵快要涨破胸膛。 风吟突然怨恨起来,那慈眉善目的观音此刻看着也面目可憎了起来。风吟咬紧牙根望着她,心中含了无限的怒与痛。 你度尽天下的苦厄,为何偏偏忘了我呢?为何眼眼睁睁地看我承受蒙骗与苦痛却不管不顾呢!你保佑了婆婆,可婆婆对我造的孽我又该找谁来还! 心中的怨恨再也无法忍受,风吟将《金刚经》往桌上狠狠一拍,手指紧紧攥起生生将一页经书扯了下来。 婆婆被“砰”的一声响动吓了一跳,立马将碳炉封好快步走向了里屋,想看看是出了什么事,一进屋却看见了满脸怒气瞪着菩萨的风吟和风吟手中被揉成了碎片的那页经书。 婆婆不知出了何事,一时愣在了那里。 这时,风吟却将目光转向她,怨与恨丝毫未收。 目光相遇的瞬间,婆婆被生生吓得一个激灵,那目光,自己以前从未在风吟脸上见过。 怔住半晌后,婆婆终于稳定好心神,抬脚缓缓走到了风吟身边,轻轻拉过她的手将几页碎片拂开,慈爱地看向她的脸,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可是夜里做什么噩梦了吗?” 婆婆的手碰到自己的一刹那,风吟轻轻抖了抖,眼角一酸泪水便聚了起来。可再多的怨,在她关怀的话语中都消了下来,风吟脸上的恨一点点化开,化成了片片心酸与委屈。 这双手,这个人,都太过温柔,带着自己一直渴望得到的的温暖。 质问就在心中盘桓,可是风吟还是被手背的温暖俘获,终究没能开口。 “噩梦会醒的,可是我醒不过来了。” “总会醒过来的,”婆婆拉着风吟坐了下来,轻轻抚上了她的脸,“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总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风吟低下了头,“会吗?” “会的,”婆婆伸手从桌上的线筐里拿出了一双锈好的虎头鞋,笑着举到了风吟眼前,“你的弟弟就快要出生了,他会陪着你的,你不会再孤孤单单的了。” 风吟伸手摸上了一下那活灵活现的虎头,脸上的表情既温柔疼爱却又缀满悲伤,“他不会喜欢我的,因为我的眼睛。”说罢抬眼看向婆婆,又道:“母亲也不会让我见他的,对吗?” 婆婆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却没有说出口。 风吟的脸又阴沉下去,“所以什么都不会改变!” 突然胸口一阵阵气闷,风吟再也不想面对着婆婆的脸。她站起身来就往外走,想要立即离开这个院子透透气,随便哪里都好。 “风吟,”婆婆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透着无奈与酸涩,“你母亲她以前心里苦,所以才一直没学会疼爱你。可是现在不同了,她又有了孩子,等孩子生下来她就不苦了,也会学会疼爱你的。” 风吟听到婆婆向前走了一步,祈求般颤抖着开了口:“她会学会的,你再等一等好不好?” 风吟使劲压下了胸口的苦闷没回答,脚步凌乱地匆匆跑出了院子。 走在去“红梅院”的偏僻小路上,风吟的心里突然一阵阵没来由地慌乱起来。明明是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却总感觉身后有人在跟着自己,一阵阵脚步声整齐而轻盈,像是一群人的样子,可一回头却又是什么都没有了。 突然,一抹明黄色在眼前一晃而过,身着华丽曳地宫装长裙的母亲出现在了眼前。风吟一下愣住,呆呆地立在了原地。 风文月脸上施着精致的妆容,高高地坐在远处的鸾座上,脸上的表情阴沉凌厉,没有一丝从前的天真娇媚。 小小的风吟白白嫩嫩的,像个小丸子般颤悠悠笑着一路小跑到了母亲脚边。双腿一软跌倒在了地上,她伸出手来抓住了母亲宫装的一角,笑道:“娘亲,娘亲,春儿说她有个弟弟,我也想要个弟弟,你能给我生一个弟弟吗?我会很疼他的,爹爹给我的东西我全都给他。” 风文月眉头一皱,向地面上的小人狠狠瞪了一眼,站起身来一把将裙角从她手里拽了出来,看也不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的小风吟,转身就走。边走边对着小风吟身后伺候的一众婢女呵斥:“把她带走!如果她以后再敢来我这里,我就把你们通通杀了!” 一众婢女吓得纷纷跪倒在地,道:“是,皇后娘娘。” 领头的宫女说罢就要去抱地上的风吟,可是风吟哪里肯依,“嗯嗯哼哼”地挣脱了婢女伸过来的手又跑到了母亲身边,抱住母亲的腿撒起娇来:“娘亲,阿吟会很疼他的,爹爹说只要娘亲同意我便能有弟弟了,娘亲你便答应我好不好?” “滚开!”风文月抬腿狠狠一甩将风吟甩到了地上。 风吟摔在地上的胳膊痛地厉害,又被这声音吓得一哆嗦,抬眼看着母亲“哇”地一声便大哭起来。 她嫌弃般退后一步,对着地上大哭的风吟咬牙道:“别叫我娘亲,我觉得恶心!你去告诉九烈黎,他永远都不会让他再有别的孩子,永远!” 风文月的眼睛猩红起来,身子颤抖着向后踉跄了一步,被婢女稳稳扶住。她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调匀了呼吸,转过身就要走,再也不看一眼地上失声痛哭的风吟。 突然,内监一声尖利“陛下驾到”响彻了整座宫宇,一身明黄色龙袍的九烈黎皱着眉头急匆匆走了进来,一进门视线就落在了坐在地上伤心抽泣不停的风吟身上。 风吟抽泣着向他伸出双手,索要一个怀抱。 他明显慌了神,顾不得什么天子的架子,伸着双臂快步跑到风吟身边蹲下,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边轻轻拍着她的背边低声安慰:“不哭了,不哭了,爹爹来了,爹爹抱,乖,不哭了。” 第三十三章 已变的我 ?风吟一把揽住了爹爹的脖子,抽泣着不肯罢休,“我想要个弟弟陪我玩,可是娘亲不答应。” “以后再说好不好,今天咱们先回宫,爹爹让春儿的弟弟进宫来陪你玩好不好?” 风吟摇摇头,转过脸来看向母亲,想要爹爹开口跟母亲说。 风文月这时回过了头,盯着九烈黎的目光里像是浸了血般赤红:“没有以后了,没有以后,你永远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九烈黎急忙将风吟的脸塞入自己怀中,轻轻捂住了她的耳朵。 “文月……” “别叫我的名字!”她眼中落下滚烫的泪来,颤抖着身子后退,“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做你的妻子!” 九烈黎深深看她一眼,眸光中满是阴郁:“不管以前如何,阿吟都这么大了,你还是不能放下吗?” 文月看向风吟,似有些不忍,却又很快转过头,绝决地转身便走。 “文月”,九烈黎向前走了一步,尽量放低身段恳求,“你可以恨我,可孩子终究也是你的,她不能没有母亲。” 文月的背影微微颤了颤,却还是没有再转身,“这个孩子身体里流着你的血,我绝不会要!” 九烈黎一直看着文月离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了转角处才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风吟不耐烦地推他捂在自己耳朵上的大手,他立即松开手,对着风吟笑了起来。 他抱着风吟转过身往殿外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着,“爹爹下午就让春儿的弟弟进宫陪你玩,爹爹也陪你一起玩,玩多久都行。” 风吟抱着他的脖子笑了起来,“好,你也陪我,他也陪我,你们都陪着我!”“好,”他笑起来,“只要你高兴,爹爹陪你多久都好。” “啊!” 风吟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捂着头蹲在地上痛苦地蜷缩了起来。 头越来越痛,伴随着脑子里的“嗡嗡”声越来越响,眼前的人影开始转动,开始模糊,开始渐渐透明,开始渐渐被阳光穿透。 “爹爹,”风吟颤抖着伸出手,向前摸索着想要去抓住他的衣角,口中模糊不清地恳求着,“你别走,陪陪我……” 忽然,他转过身来,那张脸那么清晰,就在眼前,风吟认得,是一直疼爱自己的爹爹。 他向风吟伸出手,血色的眸光中是无限的疼爱温柔,“阿吟,爹爹会一直陪着你。” “爹爹,我好怕,我好怕……我该怎么办?” 拼命压抑的情绪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终于无需再伪装,风吟痛哭出声,手指拼命伸展着,想拉住他的手。此刻她需要温暖,需要一个坚固的依靠。 “风吟,风吟,你怎么了?” 风吟伸出的手突然被一只手紧紧握住,那双手的主人满脸焦急地望着风吟,可是不管他怎么呼喊,风吟都像是失了魂一般没有回应。 他放开她的手转而握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晃动了几下,又将她那一直对着虚空发呆流泪的脸转向自己,焦急地盯着她的眼睛问话:“你怎么了,怎么会在这儿,怎么哭成这个样子,谁欺负你了?” 风吟又伸出手,固执地想要抓住眼前的爹爹。可是就在自己终于触碰到他的一瞬间,他的身影开始破碎,碎成了一片片模糊的光点,慢慢在阳光下飘散开来。 就一刹那,那张熟悉的脸就这样消失在了眼前。 “啊……,”风吟嚎啕起来,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紧紧闭上了眼睛。 他不在了,自己知道的,他早就不在了。 “风吟!”他惊慌失措起来,却又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轻轻擦拭着风吟不断流出的泪水,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想要唤回她的神思,“别哭了好不好,你看看我,你跟我说句话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风吟的目光直直的,眼睛慢慢地望向了眼前的人,在他再三的呼唤下目光终于有了焦点。 闻烁终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长舒一口气神色缓和了下来。他将自己的脸靠近风吟,轻声诱哄着她说话:“你看得见我了吗?认出我了吗?” 见风吟渐渐停止了哭泣,呼吸也平稳了下来,他又道:“跟我说句话好不好,啊?” “闻烁。”风吟的声音终于响起,疲累无力带着抽泣的余音。 “嗯。” “我该怎么办呢?” 风吟仰起头,一张小脸上满是迷茫地,眼看着泪就又要落下来。 闻烁皱起眉头看着风吟的脸,除了难过竟还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恐惧。他心里“咯噔”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风吟低下头,低声重复着:“我该怎么办呢?” “别怕,”他轻轻将风吟揽在了怀里,轻拍着她的背给她力量,“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风吟深深吸气,在他的怀中安心地闭上了眼睛,伸出双手缓缓抱住了他的腰身。 “红梅院”内,闻烁将火堆移开,从炭灰中扒拉出了几只烤熟的地瓜,顿时一阵甜香扑鼻而来,催得身后的红梅花都微微颤了颤。 闻烁双手来回倒腾着拾起了其中一只,“噗噗”几口气吹净了地瓜表皮的炭灰,满心欢喜地将它递给了坐在身边的风吟。 紧接着,他自己又急不可耐地拾起了另一只,简单拍打了几下灰便剥了皮往嘴里送,待到香软甜腻的一口地瓜终于入了口,闻烁才满意地笑起来,闭上眼睛深深赞叹道:“恩……,这才是真正的美味啊。” 风吟被他的样子逗得笑了笑,也剥开皮轻轻咬了一口,结果被烫地龇牙咧嘴。 “哎!” 闻烁摇摇头,看着她的样子颇有些嫌弃之意,“你可真是干什么都不行,连吃个东西也能烫到自己,也真是笨地彻底。” 风吟委屈地瞪他一眼,低头再次轻轻咬了口手中的美食,仔细品咂之下脸上也露出享受的表情,这才回嘴道:“我是第一次吃这个,哪里知道会这么烫。” 只这一口地瓜咽下肚,整个身子便跟着暖了起来。 “你是从哪里拿来的这个,我从前都没吃过呢。” 闻烁头也不抬,继续啃着手中的地瓜道:“我昨天出府了,本想再找找那个道士,结果却半路遇到了卖烤地瓜的商贩。” 风吟听到闻烁提到那个道士时表情僵了一下,刚刚才缓和的情绪又紧绷起来。 闻烁瞥见她的样子赶紧岔开话题,道:“我怕买回来给你送去时凉了不好吃,就干脆买了生的回来给你烤。”说着手肘碰了碰风吟的胳膊,挑了挑眉毛道,“我是不是特仗义,啊?” 风吟看了他一眼,难得地没有跟他斗嘴,微微点了点头,只觉得在他身边温暖又安心。 闻烁得意地笑起来,故意清了清嗓子。 风吟低下了头,盯着地上的土灰半晌,突然开了口:“那,如果…如果我是妖怪,你…也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你是妖怪,我还是鬼呢!” 闻烁瞥了风吟一眼,满脸的不在乎,“人家女妖怪都很漂亮的,像什么蛇精啊,狐狸精啊,蜘蛛精啊,都特别美,我奶奶说了,男人见到她们一准被迷住,连魂都得丢掉。” 他说着转过脸仔细瞅了瞅风吟,叹口气嫌弃道,“就你这姿色,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妖精!你可千万别毁了女妖精们千百年来积累的名声。” 风吟这次没有生气,只是看了闻烁一眼,转过头半天才开口道:“你……,你知道妖族吗?” “妖族?”闻烁一愣,立即转过脸问道,“你是说,统治幽都的妖族?” “嗯。”风吟低下了头,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闻烁眉头轻皱着,突然想到了她之前仿佛失了魂的样子,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似的,立即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你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风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闻烁神态严肃起来,将手中吃了一半的地瓜扔在了地上,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了院门口打开院门朝四处望了望,确信周围无人之后才将院门关上锁住,快步走回风吟身边坐下。 闻烁突然紧张了起来,深深吐出一口气做足了准备才问道:“你都想起什么了?” 风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嘴唇动了好几动,却始终没说出半个字。 闻烁此时却难得安静下来,只是静静看着她,却没有催促。 半晌后,风吟看一眼闻烁之后低下头,语气有些凌乱地开始解释:“有一个人,他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也梦到了一些事情…我觉得那些梦就是以前我经历过的事情,而且…我梦到的事情跟他告诉我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出入,所以…所以我觉得他告诉我的应该就是真的。” 闻烁有些蒙住了,没能完全理清风吟的话,但却大体上明白了一些事情,也顾不上细想,便又问道:“那,这跟妖族又有什么关系?” 风吟抬起头来看着闻烁,目光里有一丝胆怯,“妖王九烈黎,他…”咬紧了下唇,攥紧了双手,风吟紧张得不成样子,“他……,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什么?”闻烁被这个答案震惊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双目睁大紧紧盯着风吟。 “叮”地一声脆响从脑海深处裂开,像是发酵般扩散开来,闻烁一下子失了精神,陷在了刺耳的嗡鸣声中。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三十四章 不变的你 ?虽然已预想过千万种可能,但这一刻的真相却还是令自己措手不及。 闻烁仔细看着眼前的风吟,目光黯淡下了下来。原来,她真的不是将军的女儿。 “你……害怕了吗?”风吟的声音细如蚊蝇,小心翼翼地看着闻烁,像是生怕惊扰到什么一般。 原来,她竟然,是别人口中的妖族。 闻烁长吐出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连风吟说了什么都没有听见。 风吟的神色渐渐低落下来,声音几乎轻不可闻,“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对我吗?” 所以,怪不得她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闻烁的目光转向她的眼睛,一丝丝复杂的情绪在胸膛里面汇聚,缠成了线,绕成了团,一丝一缕纠缠着,即苦闷又心疼。 可当他把目光从风吟的眼睛上移开,看着她的整张脸时,那一份苦闷却又逐渐散去,平缓下去的情绪里只剩下心疼。 风吟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想去碰闻烁的手,她突然很怕闻烁会一把抽开,所以动作尽量轻缓,但手指却还在轻轻颤抖。 闻烁看到她颤巍巍伸过来的小手,心猛然剧烈一跳,头脑还没开始思考,手臂却已做出反应。 手伸出一半,风吟突然看到闻烁的手抬了起来,提到了嗓子眼的那颗心一颤,“咚“的一声直直坠入了万丈冰窟。 风吟一下子乱了起来,突然什么都没了主意,慌乱之下只想要收回手,可是却在将手抽回的那个刹那被一束温暖的力道一把拉住了手腕。 风吟一惊,却稳住了心神。抬眼去看,闻烁的手正稳稳地攥着自己的手腕。 风吟想说什么,可还没张口便想流出泪来,于是赶忙低下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闻烁看着她的样子笑了笑,松开了她的手腕转而握住了她的手指,轻声道:“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不管你是谁,我都会像以前一样对你的。” 风吟抬头看他,终于露出了微笑。 他看向她的眼睛,也笑起来,“绝不会变。” 她还是风吟,还是那个自己一直以来认识的风吟,只不过不再是将军的女儿。 自己从未介意过她的眼睛,难道还会介意她从前的身份吗? 闻烁笑着握紧了风吟的手,道:“你还是我一直认识的风吟,这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风吟的双肩慢慢放松下来,突然满心感激,对他道:“你真好。” 闻烁的笑瞬间变成了表情扭曲的嫌弃,一下子便甩开了风吟的手。像吃了顶酸的葡萄般不自在地使劲儿抖了抖身子,道:“你还是原来那样就好,我可不习惯你这样夸我。” 风吟瞪他一眼,低头拿起了地上的地瓜来暖手,却还是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风吟,”闻烁将头低下看她,声音里有一丝犹豫,“你记忆里,你爹他……对你好吗?” “嗯,”风吟忍住了眼中的涩意,轻轻道:“他很凶残,可是对我很好的。” “他……,”闻烁叹了口气,不忍再说下去,“其实他……” “他死了,是吗?” 闻烁的身子一僵,惊道,“你知道?” 风吟没回答,却又问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闻烁摇摇头,“这我不知道,只是听说,现在幽都的皇帝是九烈黎的弟弟。” 风吟闭上眼睛,一滴泪还是忍不住从眼角滴落了下来。 “如果你是九烈黎的女儿,怎么会到了这里,又怎么会成了将军的女儿呢?” “我不知道,”风吟抬起头来看向天空,眼神中闪过一片迷茫,“我也不知道这些。”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风吟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想问清楚一些事情,我想听他们亲口告诉我。” “他们?”闻烁有些疑惑,“他们是谁?” “小叔,父亲还有母亲。”风吟的语气里染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怨恨,“我想问问他们,那个人告诉我的是不是真的。” “那个人?”闻烁拧了拧眉头,“这又是谁?他告诉你什么了?” 他告诉我,母亲和父亲还有小叔,他们杀了我的爹爹。 他告诉我,他们故意封住了我的经脉,让我病了这么多年。 他还告诉我,我的母亲,从来没有把我当做过女儿,只是当成了一个怪物。 可是这些事情,我能告诉你吗?这些太残忍的真相我该怎么说出口? 风吟不想要别人的可怜,尤其是闻烁的可怜,所以这些一定不能说。 风吟轻轻闭上了眼睛,道:“等我问清楚吧,问清楚了我再告诉你,毕竟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闻烁听出了风吟话里的酸涩意味,没有再逼问,强撑起微笑道:“也行,你什么时候想说都行,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对了,”闻烁突然打起了精神,扳过了风吟的身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计先生的药都停了这么久了,你这几天身体感觉怎么样?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风吟脑海中闪过昨夜自己吐血的画面,别开眼睛低下了头,“没有,都挺好的。” 闻烁揪着她的耳朵仔细看她的脸色,“是比以前好还是和以前差不多啊?” 风吟想了想,道,“跟以前,差不多吧。” “哎!”闻烁沮丧地使劲挠了挠头,面色有些焦虑,“我也不懂医术,也不能给你把脉,咱们就这么把药停了真不知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风吟的目光里透着决绝,暗暗攥紧了拳头,“不管好不好,这药我都不会再吃了。” 闻烁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看了眼风吟,“可是计先生总会来把脉的,如果他发现什么不对,到时可就不好办了。” “而且,万一咱们猜错了呢?如果那药真的就是治病的,你不吃了身体更差了怎么办?那不就害了你吗!” “害了我吗?”风吟轻哼一声,冷笑道:“不会的。你忘了吗,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女儿。” “可是,我总是怕害了你。” 闻烁仰头看看天,叹道:“要是那个道士在就好了,可是怎么就是找不到了呢!” 这时,身后一串妖娆的轻笑传来,伴随着男人清亮动听的嗓音响了起来:“是谁在找我啊?我这不是来了吗!” “谁?”闻烁与风吟皆是一惊,双双回过头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身后的屋顶上此刻竟光明正大地站了两个男人。 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背手而立,乌黑垂顺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此刻他脸上正带着明艳娇媚的笑意望着他们,道:“慌什么慌,是我。” 而在他身边,有一个矮他一头的青衣男子此刻正浑身发抖地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眼睛连往下看都不敢看地四处张望着,好像生怕会掉下来一般。 风吟仔细看了看屋顶上的两人,将目光盯在了白衣男子身上。 “哎,”闻烁用手肘捅了捅风吟,眼睛却盯在白衣男子脸上不肯移开,“你说,那个穿白衣服的是不是看着有点眼熟啊?” 白衣男子见两人盯着自己,笑着转了转脸使劲眨了眨眼睛,示意道:是我呀,再仔细看看。 闻烁和风吟对视了一眼,眼中写满了疑惑,得不出个答案。 白衣男子看着地上两个蠢货摇了摇头,翻了个白眼道:“真是俩蠢东西!嘴上说着要找我,结果连样子都记不住!” 这时,白衣男子身边的青衣男子“哎呀”一声浑身一颤,两手一使力,紧紧抱住了他的一条胳膊,颤抖着嗓音道:“你不要晃,若是把我给摔下去了可怎么好?” 白衣男子白眼翻得更起劲了,深深吐了口气,瞪着身边的青衣男子嘲讽道:“你还不如他们两个,他们是脑子蠢,你是脑子和身子一样蠢。” 说完似乎还不解气,便又补道:“不仅蠢,还胆小地要命,亏你还在魔界呆了这么多年,可真是白呆了!” 青衣男子也不恼,抱紧了胳膊仰头笑着道:“咱们还是下去吧,我是真的怕高。” 白衣男子无奈叹了口气,搂住青衣男子的腰身一使力,腾空一跃便飞落到了院中。 闻烁拉着风吟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朝着落下的两人走近了两步,眼睛盯在白衣男子脸上,带着满满的不确定道:“你……你是……那个道士?” 白衣男子一把甩开了还抓着自己胳膊的青衣男子,有些嫌弃地甩了甩衣袖,瞪了一眼走近的两人,叹气道:“不是告诉过你们吗,本座……,我叫骆安华。” 闻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才恍然大悟道:“你不是道士啊!” 骆安华有些发窘,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看了风吟一眼才道:“我这不是怕你们不相信我吗,就借用了一下道家的名号,”接着瞪大了眼睛补充道:“可我告诉你们的都是真的啊,做的可都是好事儿。” “好事儿?”,闻烁有些生气,梗起脖子道:“身份都是假的,话还能相信吗?” 骆安华看向风吟,眼里带着笑意:“这丫头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你大可问问她就是了。” “问我?”风吟一愣,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我也不瞒你了,”骆安华瞥一眼风吟,坦诚道:“我家主子应该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你了。我呢,是为了我家主子才帮你的,他看不惯你受罪,我便给你提了个醒罢了。” 第三十五章 神医左丘生 ?“你家主子?”风吟睁大眼睛望向骆安华,不可思议道:“是他!” “是”,骆安华看了一眼满脸疑惑的闻烁,瞥过脸对风吟道:“家主夜隐。” 风吟的脸上含了戒备,拉着闻烁退后了一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跟他都已经说清楚了!” 骆安华摇摇头,笑起来:“你这丫头,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家主子担心你的身体,我这不是给你带大夫来了吗,起码得保住你平安不是。” 骆安华将手指往身旁那个一脸茫然、微笑呆立着的青衣男子一指,道:“这是我们家的神医,左丘生。” 说着看向闻烁,道:“不是想找个大夫看看吗,我是假的,不过真的可给你带过来了。” 风吟朝左丘生望去,他的样子看着比闻烁大不了几岁,身材清瘦,个头中等,一副眉清目秀的单薄模样,此时呆呆微笑的样子倒是看着十分纯然无害,单从表面看起来,倒像是根本和魔界扯不上什么关系的样子。 见风吟望向他,左丘生缓缓上前走了一小步,拱手弯腰朝着风吟和闻烁有些拘谨地行了一礼,微微抬起脸有些羞涩地说道:“小生左丘生,见过风吟小姐,闻烁公子,幸会,幸会。” 闻烁一愣,赶紧伸出手去扶了一把,不知怎地就回了一句:“嗯,幸会幸会。” 说罢又觉得有些不妥,讪讪地收回了手,看一眼依旧有些脸红微微低着头的左丘生,回过头来问风吟:“这……怎么办,他们……能相信吗?” 风吟阴沉着脸,没有答话。 骆安华理了理宽大的白袖,不屑地翻了个白眼,道:“你这丫头疑心可真重,你昏迷时我家主人都没对你做什么,要害你还用得着费这周折?” “昏迷?”闻烁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要不要紧,我怎么不知道?” 风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搪塞道:“就昨天,一小会儿罢了,没什么事情。” 闻烁的脸上有一丝愠怒,道:“那他家主人又是怎么回事,跟你昏迷有什么关系?” “他家主人……就是告诉我事情的那个人,我是太累了才会昏倒的,就一小会儿罢了,真的没什么事情,已经好了。”风吟说完抬眼望向闻烁,紧紧抿着嘴唇,眼神焦急慌乱。 闻烁知道,她这是不想再说了。 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面上却云淡风轻:“没事了就好了,先看看现在该怎么办吧。” 既然她不想说,自己便不问,不逼她也就是了。 “嗯,”风吟慌乱地点了点头,急忙转眼看着骆安华,问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家主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骆安华的眸光暗了暗,悠悠道:“或许,你的事情触动了他的一些记忆吧。”说罢又笑笑,“但是他做这些事情,绝对是没有恶意的,你就当成是天上掉馅饼了不行吗,反正除了我们也没有人帮你们了。” 风吟脑中闪过了昨晚魔君的样子,他说:“因为我明白你的痛苦。” 风吟忆起了那时他的表情,或许,真的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吧。 骆安华见她还是犹豫,邪邪笑了起来,道:“你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难道还怕事情会更坏吗?” 风吟眸光一冷,紧紧抿咬住嘴唇,下定了决心:“好,我相信你们。” 骆安华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这个结果一点儿也不出乎意料。 看一眼左丘生,骆安华用下巴指了指风吟,对他道:“你给她瞧瞧吧,先给她简单调理调理,别白白坏了身子,要不然他可饶不了咱们。” 左丘生笑着点了点头,朝院子四周观察了一遍,最终指着院南角的石桌石凳对风吟轻声道:“风吟小姐,不如……咱们去那边吧,你……你坐着,我才能好好给你瞧一瞧。” 风吟点点头,跟着他走到了石凳边。 风吟刚要坐下,对面的左丘生急忙伸手制止,呼道:“等一等,不可!” 风吟一愣,惊道:“怎么了?” 左丘生脸有些涨红,又有些慌乱,“那个,嗯……”,好似很着急,又好似越着急便越说不出什么似的,便也就不说了,直接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几步到了风吟身后,将外袍叠了几层平铺到了石凳上,这才挠挠头笑了起来,红着脸道:“那个,这石凳必定冰冷,你身体虚弱得很,又是女子,嗯……,不能吸收凉气的。” 闻烁吸了吸鼻子,有些发窘似的挠挠头:“小神医说的对,我倒没注意呢。” 风吟的眸光柔和下几分,静静看左丘生的脸,唇角浅浅勾了勾,道:“多谢。” 左丘生似是脸又红了,急忙跑回自己的座位旁,低头道:“医家本分,本分而已。” 骆安华看一眼闻烁疑惑的脸,见怪不怪道:“他就是这个样子,胆子小,烂好心,见多了便习惯了。” 左丘生听见骆安华的话只是低头呆呆地笑,也不说什么,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块棉布铺在了石桌表面。 看着对面的风吟坐下之后他自己也才落了座,轻声道:“风吟小姐,那咱们开始吧。” 风吟突然有一丝害怕,心“突突突”猛烈跳动起来,但还是屏住呼吸,将右手伸了出去。 左丘生脸上腼腆的笑容在风吟伸出手后缓缓消散,神色转换之间轻轻皱起了眉头。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上上下下来回搓了数遍才伸出右手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了风吟的脉搏之上。 左丘生的手指清凉如玉,触感柔软。风吟感觉到自他的手指顶端散射出一缕缕清凉舒爽的气息,从两人肌肤相接之处缓缓飘散开来,似雾似汽,似水似冰,慢慢渗透、游走,透入血肉里,蔓延血液中,渐渐飘飘荡荡扩散到了整个周身。 不一会儿,这股气息冲上了脑中,浸透了神思,一时间风吟感觉脑内无比清明,顿时浑身上下一阵阵清爽舒适。风吟体会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身心舒爽之感,在这种感觉的驱使下她一下卸掉了全身的防备,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风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片微亮的虚空中漂浮着,时时有阵阵清凉微风吹来,每吹一次自己的身体便更轻一分,而身体越轻自己便越自由安乐。直到最后身体仿佛没有了一丝重量,一缕清风拂过,自己便开始随之在广阔的虚空中游荡开来。 风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身体仿佛摆脱了意志的支配,只随风而行。风吟突然也不想再控制了,有了放任的想法,想放任自己在这一片虚空中飘荡,随便飘去哪里都好。又一缕清风吹来,风吟便随风放开了自己的双臂,轻笑着任由身体自我飘荡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空灵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虚无缥缈,萦绕周身,仿佛来自幻界的魔音。只一句,便唤醒了风吟沉睡的心神。 “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风吟深受其蛊惑,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瞬间,光线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风吟一下子从虚空中脱离,神思回笼,瞬间便恢复了理智。 她似脱力般吐出一口气,抬眼便看到对面左丘生纯善微笑的脸。 风吟捂住胸口深深喘息着,怔怔看着左丘生。 闻烁发现了风吟的异常,走上前来扶住了风吟的肩膀。 “怎么了,可是又难受了?” 风吟不说话,皱眉回忆着刚才的事情,仿佛经历了一场梦境,可是那感觉却又太过真实。 左丘生见风吟一直望向他,脸色又红起来,挠挠头道:“风吟小姐,已经……都好了呢。” 风吟张了张嘴,才发现身体又能受自己控制了,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才道:“那,如何?” 闻烁越看越觉得风吟不对劲,好像反应都有些迟钝,便轻轻晃了晃风吟的肩膀,皱着眉头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傻了似的?” 风吟这才回头看他,想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可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明。 “哈哈哈……”骆安华衣袖遮面妖艳笑了起来,仿佛遇到了难得一见的可笑场面,道:“你这小丫头,戒心虽重,却还是逃不过迷惑之术啊。” “迷惑之术?”风吟心一沉,眸光一暗顿时戒备起来,双眼直直盯住骆安华,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又耍的什么把戏!” 骆安华一愣,心里一个激灵,哎呀呀,这小丫头的眼神看着可真骇人。 他立马摆摆手,有些委屈地说道:“我不过随口一句话,你急什么!我又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你这样子倒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 风吟脸色依旧冷冽,冷冷道:“说清楚!” 左丘生被风吟的话吓得一愣,身子一抖便呆在了那里,微微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什么的孩子。 看到左丘生的样子,骆安华有些气闷,看一眼闻烁,求助般示意他劝一劝那丫头,可闻烁触到他的眼神后直接偏过了脸,大大方方地假装没看到。 骆安华一阵气短,气呼呼翻了个白眼便一屁股坐在了左丘生身旁的石凳上。屁股与石凳面接触的瞬间被凉地一个颤抖差点摔到了地上,暗暗咬了咬牙才稳住了身子。心想,左丘生这小子可真细心,这冰凳子别说这丫头了,连自己这么个大男人都受不了。 左丘生一着急身子动了起来,有些心疼地盯着骆安华的下半身道:“这凳子冰,你不要冻着了。”说着急忙伸手,要将骆安华扶起来。 “行了,行了,”骆安华躲开左丘生伸过来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明明是你这呆子做的好事,这丫头还怪在了我的头上。” 第三十六章 神思出游 ?左丘生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又低下头,像是真的犯了什么错似的双手不安地绞动着:“我……我只是……只是看诊罢了,没有……” 骆安华眉心微动,右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道:“罢了。” 左丘生抬头看他,有些委屈的样子,骆安华有些嫌弃却又有些心疼,轻轻拍了拍左丘生的脑袋。 左丘生又低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一边的闻烁疑惑看着,风吟却有些不耐了,却不去逼问左丘生,又抬头瞪向骆安华。 骆安华有些怕了般躲过风吟的目光,道:“我们左丘生看病和你们人界……,嗯……,你们这里的大夫不一样。我们左丘生有异术,能进思如人脑。” 闻烁不解,皱起了眉头:“什么叫‘思入人脑’啊?” 骆安华看向他,解释道:“所谓‘思入人脑’,就是左丘生能够通过与人的肌肤相触以思入其脑,进而感知甚至控制那人的神思的意思了。所以他把脉时不仅看脉相,还要体会病人的苦痛,这样能更准确地了解病情,诊治自然更便宜了。” 骆安华顿了一顿,又看向了风吟,说道:“这术虽然能用来诊脉,但与狐仙法术同出一宗,自然也是迷惑之术了。” 闻烁笑起来,眼睛里有些光闪起来,兴奋地对着左丘生道:“原来是这样,小神医还懂妖术呢!” 左丘生眼睛瞪的大大的,有些慌乱又有些委屈,使劲地摆着手:“不是的……我……我不是妖怪……我只是,用它来看诊的。” 风吟看向骆安华的表情依旧冷冷的,却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你自然不是妖怪了,”骆安华满脸嫌弃地一掌拍在他的头上,“哪有妖怪弱成你这个样子的!” 左丘生被他拍的缩了缩脖子,委屈着脸伸手自己揉了揉头顶,看着风吟小声道:“我……我真的不是妖怪的。” 风吟不知怎的有些不忍看他委屈的样子,勉强一笑安慰道:“我知道,”说着目光瞥向骆安华,又道:“你和他,不一样。” 骆安华听着这话冷笑起来,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闻烁这时来了兴致,一屁股坐在风吟身旁盯着左丘生就上上下下打量了起来,还不忘撑着下巴感叹道:“不过小神医是真厉害啊,能控制人的深思,跟画本里的女妖精似的。” 左丘生被他盯着看的不好意思起来,胡乱挠了挠头,身子不自觉地往骆安华身侧缩了缩。 骆安华一把按住左丘生的微缩的肩膀,笑道:“那些女妖精哪配和我们左丘生相比。她们的妖术是后天修炼而来,但我们左丘生这异术可是天生的,且她们大多心存恶念,就算修炼百年千年,怕是也到不了我们左丘生的境界。” 左丘生此时拽着他的衣角,看向他,像个得了夸的孩子般甜甜笑了起来。 闻烁又笑起来,笑容里有些狡黠,伸出右手来放到了石桌上,对着左丘生扬了扬头,道:“小神医,要不你也给我把把脉,让我也试一试头脑一片空白的感觉。” 左丘生看一眼闻烁的手,又抬头看看他狐狸般的笑脸,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使劲摆着手道:“不行,不行的!魔……,嗯……,我……我家主子说了,不能轻易夺人思想的,除了诊脉,不能轻易做的。” 骆安华得意地看着闻烁垮下的脸笑了,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左丘生的头发。 闻烁可不会轻易罢休,道:“你都给风吟做了,不差这一回!” 左丘生难得脸色严肃,道:“风吟小姐身子弱需诊脉,是我家主子让我做的。” 闻烁仍不气馁,捂住胸口道:“其实,我身子也不好,也需要大夫呢!” 左丘生看向闻烁,定了半晌才道:“他们总说我呆,但……我不傻的!” 骆安华更得意起来,掩面笑个不停。 闻烁瞪了骆安华一眼,气得一甩袖子发起脾气来:“得得得,不做拉倒,我还不稀罕呢!” 风吟被闻烁气鼓鼓的样子逗得笑了起来,伸出手来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骆安华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止了笑,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清清嗓子道:“好了好了,别闹了,咱们还是先听听看这丫头的身体现在如何了吧。” 闻烁和风吟听到这话都转过头,双双将目光集中到了左丘生脸上。 左丘生眨了眨眼睛,抿唇整理了一下思绪,才道:“虽然经脉被封有阻塞之像,但暂时来说倒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体弱了一点。不过这样子练武肯定是不行的,否则全身经脉一破别说我,就是我师父都救不回来的。” “经脉被封?”闻烁的脸一瞬间白了白,“是被封住的,所以才不能练武?” 左丘生有些疑惑,轻声道:“你不知道的吗?我家主子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闻烁没理他,低头看着风吟,问道:“你知道?” 风吟将手指从他手中抽了出来,点一点头道:“嗯,昨日知道的。” 闻烁的脸涨红起来,“别的可以,可你连这个也瞒我?” “我那时候也不确定,”风吟看一眼左丘生纯良的脸,苦涩一笑,“不过现在应该可以确定了。” 闻烁的双拳紧紧攥在身侧,怒气涨满了胸膛:“是将军的意思吗?” 风吟不想再回答,有些激动地捂住了双耳:“别再问我了好不好,我也不知道,等我知道了我会全都告诉你的,可是现在……现在先别问了好不好?” 闻烁想起了早上遇到她时她的样子,不敢再逼她,伸出手来贴在了她的双手外侧,压抑住满腔怒气轻声安抚着:“好好好,我不问了,你我不问了。” 左丘生看着风吟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骆安华,有些窘迫道:“这,这要怎么办呀?” 骆安华叹口气摇摇头,对着风吟道:“好了,丫头你先把情绪收一收,咱们还是听完再说吧。” 闻烁趁机将风吟的双手轻轻地从耳侧放了下来,轻声道:“咱们先听完好不好?” 风吟闭上眼睛极力压制住情绪,再睁开时轻轻点了点头。 左丘生见两人又都望向自己,才道:“那个,我家主子给你吃的那颗凤血丹效力极强,比那个计先生的补药管用,就算你不再吃他的药,起码一年内也不会有事的。” 闻烁听到这里松了口气,轻轻抚了抚风吟的头发。 风吟却皱起了眉头,疑惑地看向骆安华,问道:“凤血丹?他给我吃的?” 骆安华的五官都快拧在了一起,一脸的不高兴。 提到那粒丹药他的心就滴血,什么他给你吃的,那可是我的药,我的!我千辛万苦炼出来留给自己的,就那么白白没了一粒! 不自在地咬了咬牙,骆安华冷着脸开了口:“在你昏迷的时候。”说着又补充道,“那可是用凤凰血炼制的丹药,珍贵着呢!” “嗯,“左丘生点了点头认证了那丹药的宝贵,可是随后又皱起了眉头,道:“但是,一年之后我就保不了了。” 闻烁脸色一变,轻抚风吟黑发的手一下顿住了。 左丘生看着风吟的眼睛,声音比之前低了下去:“毕竟……毕竟那药再好,也不能保你一辈子啊。” “我知道。”风吟勉强一点头,将目光投向了地面。 闻烁抿一抿唇,有些不甘心道:“那个什么凤血丹,到时候再吃不就行了吗。”又将目光转向左丘生,“或者你给风吟开些补药也行啊,你不是神医吗?” “也不是不可,”左丘生看向闻烁,微微皱起了眉头,“可这些都只能治标,却无法治本,难不成要让她一辈子吃药吗?” 风吟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向左丘生,“你的意思是……” 闻烁眯起眼睛盯着左丘生,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般的笑容:“你是说,你可以治本是不是?也就是说你可以把风吟被封住的经脉解开对不对?” 左丘生眉头微皱,略微思索了一下才看向闻烁道:“其实……解开这个说法不准确,我是想……想让它重新畅通无阻而已。” 左丘生说着看向了风吟苍白的小脸,有些羞涩地笑了起来,挠挠头道:“若是真的做到了,那到时候……风吟小姐就能像闻烁少爷一样健康了,自然也就什么药都不必再吃了。” 风吟的一颗心突然激烈地跳动了几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中流转着,有一些欣喜,有一些委屈,又有一些期待。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极力忍住了想要流泪的冲动,嘴唇动了好几动才轻轻开了口,问道:“那……可以吗?你能做到吗?” “嗯!”左丘生嘟着嘴连连点头,一张小脸红红的,有些孩子气般拍了拍胸脯,道:“其他的我都做不好,但……我的医术很好的,我师父教了我好多年,我认真学过的。你的病,我一定可以治好的!” 第三十七章 阳关道、独木桥 ?闻烁长舒出一口气,笑着拍打风吟的肩膀,嚷道:“太好了,这下你的苦日子算是熬到头了!” “你是说……我真的可以好起来,是吗?”风吟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左丘生的眼睛再次确认,“你是说真的,对吗?” 本以为自己会拖着这副病体度过一生,本以为没有希望了的,可却突然有人说可以治好自己,能让自己恢复健康,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风吟是失望怕了,不敢轻易相信这些话,不敢轻易地给自己希望,所以此时明明是喜悦的,却还是只能生生压制着,手指紧紧揪住了裙角,不敢表现出来分毫,只能紧紧盯着眼前这个给她希望的人,一次次确认,再确认,生怕这一切的喜悦只是脆弱不堪的幻影。 “真的呢”左丘生被她看得又红了脸,有些害羞地挠了挠头笑着回道:“我能做到的,风吟小姐,你放心就好了。” 骆安华笑起来,摸着左丘生的头有些自得地扬起了下巴,对着闻烁和风吟二人道:“你们只管安心便可。我们左丘生别的不敢说,医术却是最好的,你的病绝对难不倒他。” 闻烁性急,可不想等,便看向骆安华急急开了口,道:“既然能治好,那就抓紧治啊,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呀!” 骆安华可还记恨着他刚才见死不救呢,可不会给他好脸色,冷笑一声瞪他一眼,满脸嫌弃道:“真是个傻小子,一根筋!我们俩是偷偷潜进来的人,可不是被光明正大请进来看病的大夫。这丫头的经脉被封可是你们将军的意思,还派了那个计先生月月把着脉看着,你说能怎么治?你让我们怎么治?” 左丘生连连点点头表示赞同,说道:“对呢,对呢,这样的话我开的药也没法煎,吃不了药怎么能好呢。”说着又有些心虚似地低下了头,小声道,“其实……我……我也还没弄清楚那个计先生是用什么法子封的经脉,要治好也……也得再研究呢,不是单几副药就能好的。” 闻烁一想也是,便顿时垮了脸,有些颓废地倒在了石凳上,叹着气道:“哎,那你们来这一趟有什么用啊!” 左丘生歪过脑袋想了想,一下又红了脸,看着风吟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挠挠头道:“闻烁少爷说的是呢,我来这一趟,的确是没什么用处呢。” “不,”风吟尽力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道:“只你告诉我的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骆安华可不同意闻烁的观点,又瞪了他一眼,谁说没用啊,用处可大着呢! 要是没让左丘生来看看这丫头,自己这颗心可是每天都得悬着。这万一要是哪天这丫头的身子撑不住就这么死了,魔君一定会把这事儿算到自己头上的,那自己得多冤,比窦娥还冤! 虽然现在是没给这丫头治病,但自己总归是能安心了不是,也不用整日看着魔君的脸色提心吊胆了,这多有用,这可太有用了! 想到这里骆安华心情一阵大好,不由地露出了一脸满足的笑容。他低下头看着风吟,诱导道:“丫头,这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了,我们家主子相必也把法子说给你听了,到底走阳关道还是独木桥,接下来就得看你自己的选择了。” 风吟身子一僵,反射般抬起头来,冷声道:“这就是你今天来的目的?” 骆安华笑意依旧,右手一垂将左丘生从凳子上拉了起来,回道:“我今天来只是奉了主子的命令,自然是只替主子办事,哪会有什么自己的目的。” 骆安华拉着左丘生就往屋前走,边走边将他的手挽到了自己的胳膊上。 停在屋前时,他又转过头对风吟道:“丫头,我们主子的目的很简单,他希望你好好活着。” 左丘生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要走了,抬头看一眼房顶,吓得抖着身体缩了缩脖子,愈加使劲地揽紧了骆安华的胳膊。 骆安华不用看都知道风吟此时满脸猜疑,便又道:“丫头,处事存疑是好的,但疑心若太重便不好了。” 风吟始终没回话,只是紧紧抿住了嘴唇。 骆安华看一眼恨不得贴在自己身上的左丘生,满脸嫌弃地叹了口气,但还是抱住了他的腰,带着他一跃飞到房顶,只脚尖轻轻一点掠过瓦面,便直接飞出院外不见了踪影。 闻烁看到这飘逸的身法不由惊叹地站起身来追了几步,叹道:“这假道士好功夫啊!”回头看向风吟,满脸钦佩问道,“哎,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人啊,据我所知,咱们沙屋镇可没有这号人物。” 风吟心头一慌,急忙避过闻烁的目光低下了头,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闻烁眉头微皱,却也不再过问,只重新坐到了风吟身旁,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道:“不过,我觉得他们不像是坏人。” 风吟有些惊讶,立即抬起了头,问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你才第一次见到他们的真面目。” 闻烁笑了,伸手揉了揉风吟的头发,道:“你不是说那个人告诉你的事情和你的记忆没什么出入吗,而且以那个骆安华的身手,要害你根本用不着这么费劲的。” “不过,”闻烁的眉头轻轻皱了皱,看着风吟的眼睛又道,“天上可不会白白掉馅饼,他们帮你总会有什么目的吧,或者说他们想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这你知道吗?” 风吟看着闻烁的眼睛,半晌也没有说话。 闻烁觉察出了什么,搭在她脑袋上的手缓缓垂了下来,“你知道?” “我知道。” 风吟没有躲避闻烁的目光,反而伸手握住了闻烁的手,“那个人,他说想带我走。”闻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心“咚咚咚”狂跳起来,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瞬间握成了拳头:“你答应了吗?” “没有,”风吟垂下头,将闻烁的手拽到了怀里,眼睛上蒙了满满一层不知所措的恐慌,“这里是我的家,你在这里,小叔在这里,婆婆和母亲也在这里,我不想走,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不会让你走的,”闻烁将风吟的头靠在了自己肩膀,语气坚定异常,“我们就在这里,你哪里都不要去。” 风吟轻轻闭上了眼睛,却依旧恐慌:“可是,我难道要这样过一辈子吗?这个样子?” 闻烁一时无话可说,深深吸了几口气,低下头苦苦思索起来。 半晌后,闻烁猛然抬起头看向风吟,眼睛里闪烁起了奇异的光,笑着对风吟说:“你别担心,我有办法了。” 风吟不禁疑惑起来,问道:“什么办法?” “这你就别管了,”闻烁又恢复了一副万事顺遂的乐天面孔,笑着揉了揉风吟的头发,“山人自有妙计,你只要等到过了年,一切就都可以解决了。” 风吟始终没有舒展眉头,这种局面,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闻烁抬头看了看天,回过头来恶意地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风吟的耳朵拉扯着,看着她皱着眉头委屈起来才松了手,笑道:“你还信不过我吗,等着我的消息就行了。时间也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免得婆婆担心。”说着便拽起闷闷不乐的风吟一起出了院门,催着她赶快回去。 纵使风吟心中百般不乐意,可还是没拗过闻烁,硬生生地被他推着走在了回去的路上。 临分别时,闻烁回头看着风吟的背影,想到她时常对着自己微笑的脸,心中阵阵暖流涌过,不由地勾起了唇角。 如果能这样一直过下去,真的很好。 回去时,婆婆正焦急地在屋内走来走去,连炉火灭了都没有察觉。 风吟这四年来从未如此发过脾气,今天早上突然的反常行为很让她担心。 一听到屋门开合的声音,婆婆立马回过了头,看到是风吟才长长舒出了一口气,脸上挂起慈爱的笑容便快步迎了过去,扶住风吟的胳膊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番,才关切地数落道:“可算回来了,天气还这么冷,你身子又若,在外头呆这么久,要是冻坏了可怎么是好!” 风吟舒出一口气,低下了头。一切如旧,就像早上的争吵从未发生过一般。 风吟终究还是不忍心责怪婆婆,也不想再费力争吵,便回道:“我不冷,穿得不少呢。” “这大冬日里,穿得再多也不是多!”婆婆上下揉搓着风吟的小手,皱着眉责怪:“手都这么凉,竟还说不冷!” 拉着风吟坐下后,婆婆急忙到里屋取出了一件夹棉外衫披在了风吟的身上,又唠叨起来:“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啊,你就知道了,若是年轻时伤了身子,上了年纪会很难熬的。” 风吟突然想到了她被自己亲生父亲踢中的那一脚,当时她一定很疼,必定也落下病根了吧。 “早饭都没吃,该是饿了吧?”婆婆满意地看一眼风吟身上的外衫,又道,“早饭我都在蒸屉里给你温着呢,马上就给你拿过来,你等一等。”说完也不等风吟答话便快步走了出去。 风吟看着婆婆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如果这一切发生在昨夜之前,自己该有多高兴。即使是现在,自己的心仍旧会因为婆婆的关怀而温热跳动不已。 风吟在这时才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终究不过是温暖而已。 第三十八章 她恨我吗 ?腌制小黄瓜,酸辣白菜,蒜茄子,还有酱汁花生,婆婆将小菜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桌子上,枸杞白米粥和竹屉小笼包都热着的,散发出腾腾的白气缭绕在屋内,温暖诱人,就像以前每个早上一样。 婆婆将一双竹筷递到了风吟手边,慈爱道:“来,快吃,该是饿坏了。” 一屉小笼包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一个不少,连四碟小菜也是分毫都未动过的样子,风吟抬眼看看婆婆殷切期盼的脸,伸手接过了竹筷。 见风吟接过竹筷,婆婆立即便笑了,只是笑开的一瞬间眼圈有些发红。她伸手悄悄擦了擦眼角,起身便要走。 “你先吃,我去把炉火再点着,让屋子里好好暖和暖和,这沙屋的冬天啊,离不了炉火。” 听着婆婆的唠叨,风吟抬头看了一眼她佝偻的背,突然也湿了眼眶。 “您也一起吃吧。” 婆婆的脚步顿在了那里,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看着风吟。 风吟也不看她,只伸手盛了一碗白米粥放到了她常坐的位置上,道:“我不冷,先吃完再去点炉火吧。” 婆婆浑浊的眼睛再次湿了起来,缓缓转过了身子。 “一起吃吧。” 风吟软软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举着一双竹筷固执地等着婆婆坐下。 是真的老了吧,婆婆暗暗自嘲起来,不然为什么会觉得坐在桌前的人像极了文月从前的样子呢? 那颗在胸腔中长久沉睡的心微微一颤,一滴泪就那么流了出来。 婆婆看着那双竹筷半晌才回过神来,而那双手也一直没有收回。 举起袖子擦一擦眼角,婆婆忙接过竹筷坐了下来。 “好,好,那就先吃饭,那就先吃饭。” 风吟舀起一匙白米粥送到嘴里,有清甜的味道开始从舌尖蔓延。 稍稍偏过脸看到婆婆终于夹起了一粒花生,风吟不知怎地眼睛发起酸来,似乎胸腔里升起一股热气在流窜,搅动地身体一阵阵发颤。 婆婆夹起一只小笼包放到了风吟的小蝶中,风吟侧过脸看一眼,将它夹起轻轻咬了一口,味道似乎比以往都要好。 偷偷看一眼低头喝粥的婆婆的侧脸,风吟想,或许是今天太饿了吧。 吃过饭婆婆蹲在炉旁开始收拾炉火,风吟却拿了一本《法华经》跪到了观音像前。风吟双手合十虔诚行礼,菩萨依旧慈悲微笑,俯瞰众生。 翻动经书时左手的佛珠串轻轻晃动散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风吟在箴语佛香的萦绕中闭上双眼,陷入了深重的冥思。 风吟极力想卸下萦绕在心头的怨与恨,可婆婆记忆中的画面却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母亲少女时骄傲欢笑的模样,将军年少时意气风发的姿态,还有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外公,他看着母亲时慈爱的笑脸,这些画面交织着、纠缠着,在脑中反复出现,挥之不去。 当这一幕幕闪过时,风吟才突然意识到,这些美好竟然已经全都不见了。 母亲再也没有了当年的纯真美好,将军也不似从前神气飞扬。他们虽然还活着,活在自己面前,那样光鲜的模样,可是内心的伤痕,怕是这辈子都愈合不了了吧。 他们两个,又有谁比自己快乐吗? 还有外公,那个一直护佑在妻儿身侧的人,早已经不在了。 这一切,又应该怪谁呢? 是他吧,是他杀了外公,是他抢了母亲,是他抹杀了他们的幸福,是他在所有人的心中灌注了一生都洗不净的仇恨。 是他,记忆中最爱自己的爹爹,偏偏就是他! 脑海中闪过他曾经阴鸷凶残的那副模样,闪过他亲手用一柄长戟刺穿了外公胸膛的画面,那样残忍,那样血腥,那样不可原谅。 原来都是因为他呀,他才是一切的根源。 风吟全部的怨恨在顷刻间轰然倒塌,心力在这一刻突然耗尽。 他们毕竟没有杀了自己,四年来自己像个大小姐一般衣食无忧地活着,虽然得知经脉被封时自己生出了无边的怨,但追根溯源,罪魁祸首却并不是他们。现在自己也已经知道了还有机会痊愈,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活着,所以现在的自己还有理由怨恨吗? 自己还能堂堂正正地去向母亲质问吗?质问她为什么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为什么杀了她的仇人吗?自己还有那个资格吗? 可就算自己质问了,发泄了,又能得到什么呢?难道一切就能不一样吗?难道自己就能快乐吗?难道自己真的有勇气撕破所有太平的粉饰……就此离开这里吗? 这里是自己记忆中唯一可以称得上“家”的地方,是自己依恋了四年的地方,这里有小叔、闻烁、母亲,还有婆婆,自己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风吟突然歪倒在了地上,瞪大了眼睛望向菩萨,喃喃道:“菩萨,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应该怎么办呢?” 菩萨没有回应,永远也不会回应,一切都得自己来解答。 身后传来“叮叮咚咚”的响动,是婆婆终于点好了炉火,将铁盖子封在炉口上的声音。 风吟转过头看向婆婆,脑中突然涌出了深埋在心中的那个问题,那个自己从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婆婆。” 婆婆抬头,循声看向了她。 “母亲她,恨我吗?” 婆婆一怔,手中的铁钩“磅硠”一声砸在了地上。 “你……”她的脸迅速被震惊填满,嘴唇始终颤抖着,“风吟,你……” “告诉我吧……”风吟的眼里含了倔强,不肯退缩,“她,恨我吗?” 婆婆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去看风吟那双血色的瞳眸,那双在梦里都令她畏惧不已的血眸。终于看清那双血色的瞳仁后,她流出泪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后,婆婆睁开眼睛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一步步地走到了风吟身边。 她缓缓俯身蹲在了风吟身旁,一双眼睛里满是怜惜地看向风吟,轻轻地摸向了风吟的额头。 “我一直以为你还小,不会懂得这些。” 说着又低下了头,自嘲地笑起来:“我有时候还安慰自己,想着你锦衣玉食地过着日子,又有二爷的疼爱,或许根本,不会在意这些。” 风吟不说话,一双眼睛更加赤红,一眨不眨地望着婆婆,等着她的答案。 婆婆又抚摸起风吟脸边垂下的长发,瞳仁中满是慈爱地打量着风吟的脸:“可是毕竟已经四年了,你已经长大了。” “你怕是觉得她恨你吧?” 风吟紧紧抿住了唇,眼里满是泪,不敢回答。 “你以为她恨你吗?”婆婆轻轻摇了摇头,握住了风吟的手,“怀胎十月,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怎么舍得恨你。” 泪终于落了下来,风吟摇着头闭上了眼睛:“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我。” “你看着我,”婆婆扳过风吟的肩膀,紧紧地盯着风吟的眼睛,道,“你什么错都没有,她知道,所以她不会恨你。” “那她为什么会这么对我,为什么把我锁在这里,为什么把我当成怪物!” 婆婆的手垂了下来,仿佛回忆起什么极大的痛苦似地闭上了眼睛。 “她心里苦啊,她有怨,她有滔天的恨,可是却没有人可以发泄,所以只能发泄到了你的身上,发泄到了你的眼睛上。” 婆婆睁开眼睛看着风吟,目光里满是愧疚,“我知道这委屈了你,可是我不能责怪她,她已经苦了太久了,我不能再让她苦下去了!” 风吟知道她的苦是什么,所以无法开口追问。 婆婆一把抓过风吟的手,瞪大眼睛看着她,神情有些激狂起来。 “不管你有什么怨,有什么恨,什么委屈,你都可以发泄到我身上,你哭、你闹,你打我、你骂我,都好……我都受着,我替小姐给你赔罪,可你不要怨恨小姐,更不要去打扰她,她就快要生产了,不能受一点刺激啊!婆婆求你了,好不好,好不好……啊?” “她什么时候,才能把心里的怨恨消了呢,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呢?”风吟的眼泪不能控制地流了下来,眼睛里有着近乎渴求的光,“这辈子,她的怨恨能消吗?” “会的,”婆婆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边擦风吟脸上的泪边道,“你再等等,再等等,等到这孩子出生,她便能消了对继臣的愧疚,她就不会再怨了,真的不会再怨了。” 风吟垂眸,不发一语。 婆婆认真地看向风吟的眼睛,问道:“你再等等,好不好,就就再等等,好不好?” 风吟没有说话,颤抖着唇却留下了泪。 她多么渴望能像正常人一般活着,走出这里,好好活着。最好能有小叔和闻烁陪着,自由自在地活着,那样的日子,该是多么美好啊。 半晌,风吟闭上了眼睛,紧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婆婆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颤抖着将风吟一把拥入了怀中。 “婆婆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风吟睁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第三十九章 我要风吟 ?书房内,吴继风指着桌上摆着的一套崭新的银灰色盔甲和一把玄铁打造的宝剑笑了起来,对闻烁道:“看看,合不合你心意?” 闻烁一下兴奋起来,对着吴继风一乐,急忙便拿起盔甲在身上比量了起来,刚好,大小正合身。 放下盔甲又急忙去拿那把宝剑,剑身出鞘后在日光的照耀下发出耀眼的银色光芒,闻烁自得地耍了几个招式,不由地更高兴起来。 好东西果然不同,这剑用起来真顺手。 耍完把式闻烁特意摆了个自认为最帅的姿势,满脸得意地看向吴继风,问道:“义父,怎么样,我有没有我爹帅?” 吴继风失笑出声,故意背起手假装起正经,清清嗓子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闻烁脸上的笑更加灿烂,嘻嘻道:“我就知道,我不会给我爹丢人的!” 吴继风走上前,慈爱地拍着闻烁的肩膀,欣慰道:“总算没有辜负你爹的期望,你成长得这么好,你爹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想到父亲,闻烁的脸色严肃起来,低下头半晌没有回话。 吴继风不料勾起了他的伤心事,自觉失语,便有意转移话题,说道:“这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也要随我入营。为了纪念你成为男子汉,我打算送你份大礼。” 闻烁一听这话来了精神,马上抬头露出脸,像只狡猾的狐狸般笑了起来,道:“真的?” 吴继风笑笑:“那是自然。只是,往年的礼物我为你挑了也就罢了,但这次意义总归不同,不如你自己挑一个,如何?” 闻烁笑意更深,道:“什么都可以?” 吴继风摇摇头,打趣起来:“你要天上的月亮,我可就没办法了。” 闻烁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像只十足的老狐狸。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闻烁想着定要趁此机会狠狠地敲义父一笔,决不能放过如此良机。 抱着宝剑转起圈,闻烁开动脑力仔细地思索了起来。 突然,闻烁步子一顿,脸色一下垮了下来。 转过身子看向义父,闻烁自己都被自己脑中蹦出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吴继风见他看过来,亦注意到了他突变的脸色,犹疑了一瞬才道:“可是想到什么了?” 闻烁触到他的目光,像是不敢回视般瞬间低下了头。却又想到什么般迫使自己抬起了头。但梗着脖子红了脸半天,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吴继风从未见过他如此表情,不由得狐疑起来。 突然,闻烁咬咬牙狠狠跪了下去,搁下宝剑将头重重磕向了地面,却不敢抬起来,涨红着一张脸道:“义父,我……我不要天上的月亮,我要风吟。” 吴继风一下怔在了原地,惊道:“你说什么?” 没有发怒,闻烁一颗悬在半空的心一下落了地,还好。 终于抬起头来,闻烁深吸了一口气才敢看向吴继风的眼睛,回道:“义父,我喜欢风吟,很早之前就喜欢了,我想娶她,现在想娶她,以后也不会变。所以,求义父成全。”说完,又将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那“咚”的一声闷响,生生磕在了吴继风最脆弱的脉门上。 吴继风眼中惊疑交加,目光紧紧盯着地上的闻烁却没有回答。 吴继风不答,闻烁便一直不动。 半晌后,吴继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转过了身,走到书桌后坐了下来。 他还是又认真地理了理思绪,才沉声道:“闻烁,风吟的事你应该很清楚。” 闻烁闻声抬起了头,道:“是,孩儿很清楚。” “你不介意?” “我不介意!”闻烁看着吴继风的眼睛,声音异常坚定,“她的眼睛,她的病,我早就知道,也都不介意。” “义父,我身份低微,本是配不上将军府的,所以……所以若不是如此,我怕是一声都不敢说出这话的。” 吴继风眼中的光忽明忽暗,看不出情绪,就那么紧紧地盯着闻烁,没有说话。 闻烁跪着向前行了一步,有些急切似的说道:“义父,我会照顾好她的,我会对她好的,我不会欺负她,不会让她受委屈的,我会好好待她的,你知道的!” 吴继风叹口气,缓缓低下了头。 闻烁就跪在那里,看着他,一直等着他的答复。 过了好一会儿,吴继低下头,略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道:“好了,你先起来吧。” 闻烁不动,问道:“您,答应吗?” 吴继风的脸色暗淡下来,胸中涌起一股愁思:“这件事情,不是你想地这么简单的。” 闻烁终于急了,也不知怎地就勾起了一直压在心中的火,张开嘴便回道:“有什么不简单的,您去跟将军和夫人提,只要您坚持,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吗?” 吴继风眉头一皱,道:“闻烁……”可话还没说完便被闻烁拦腰截断。 “在这个府里,真正关心风吟的只有您一个,他们根本不疼爱风吟,没有把她当成过女儿,有什么资格插手风吟的婚事!他们……” “够了!”吴继风一声暴喝截断了闻烁的声音,深深叹着气闭上眼睛扶住了额头。 “义父,”闻烁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他们不会让风吟的事情传出去的,所以他们根本就不会让风吟嫁给别人,那风吟嫁给我不行吗,我是真的喜欢她的,我真的会一辈子好好照顾她的!” 吴继风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里却有了一丝疑惑:“我知道你喜欢她,也知道你会对她好。可你们毕竟还小,且你的心思一直都在习武上,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娶她呢?” 闻烁一愣,眼神有些慌乱地开始躲闪起来,抿着唇没有答话。 吴继风语气柔和下来,只是问道:“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娶风吟了?” “我……” 闻烁焦急地编排着理由,却实在没什么好用的,便心一横,抬头回道:“我怕再晚,会有什么变数。” “什么?”吴继风一时没懂他的意思。 闻烁紧张地双手都微微出了汗,回道:“我去了军营之后,就不能常见到她了,我怕日子长了,总会有变数的。” 吴继风叹了口气,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风吟呢,她愿意吗?” “愿意!”闻烁脸上露出喜色,笑着道,“她的性子您还不知道吗,除了您她就只跟我亲了,若是我都不愿意嫁了,她还愿意嫁给谁啊!” 吴继风低下头,半晌才道:“那就好。” 闻烁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背直挺挺地一个劲地笑着。 吴继风的声音终于温和了下来,道:“新年过后我会跟大哥大嫂商量的,如果你们都愿意,我会尽量为你们争取。” 闻烁的脸笑成了一朵盛开的冬日花,叩头高喊道:“多谢义父!” 吴继风觉得累了,突然想清净一下。 “你先出去吧。” “是!” 闻烁起身抱起了盔甲和宝剑,回头看看义父,心情大好地走了出去。 李吉看闻烁少爷走了出来,才进门给主子换了一杯新茶,刚要出门,主子的声音就在身后响了起来。 “这几天,风吟怎么样?” 李吉敏捷地回过身子,弯腰答道:“主子,大小姐她还和之前一样,不是呆在院子里就是和闻烁少爷在老夫人那里见见面,没什么特别的。” 吴继风低头饮一口茶,道:“也是,除了闻烁,她再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了。” 李吉一乐,“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回道:“是,咱们家两位小主子可是真亲近呢。” 吴继风见他笑得有些不寻常,挑眉道:“可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 “不寻常倒是没有,”李吉抬起头,有些坏心地笑了起来,“不过就是跟着小姐的侍卫说,小姐今天早上好好走在路上不知为何突然就哭了起来,咱们闻烁少爷赶到后,抱在怀里好生安慰来着。后来,就……” 吴继风眉心一紧,疑惑起来:“哭了,后来呢?” 李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小声道:“这后来,后来两人到了老夫人的院子里,过了一会儿闻烁少爷还特地开门查看了四周,把门给锁了,两个人在院子里面呆了好久呢。” 吴继风眼中闪过疑惑,皱眉自语道:“特意把门给锁了?” “是啊,”李吉脸上惊讶地表情一闪而过,道,“不过两位小主子毕竟年岁还小,又都是懂礼数的人,也不能做出什么事情来,这又是寒冬腊月的在院子里。所以……所以侍卫们也就没去惊动他们。” 吴继风听到后面变了脸色,脸色瞬时冷了下来,抬脸朝李吉一瞧,李吉自知失言,立马低头闭了嘴。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李吉对此十分肯定,道,“除此之外,大小姐一切如常。” 吴继风闭了眼,道:“你下去吧。” “是。” 李吉领了命,慢慢向后退去。 吴继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睁开了眼睛,道:“等等。” 李吉停住脚步,问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吴继风的眼中闪过哀伤,连声音都低了下来,“东西,都准备好了吗?”“都准备好了,和以往一样,一分差错都没有。” 吴继风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轻轻点了点头。 “好,下去吧。” 李吉看着主子萎靡的样子,心里也十分难受,可又没法开口劝,只能默默叹了口气,脚步轻缓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第四十章 偷入小院 ?夜半时分,一袭散发着阴冷气息的黑色身影裹携着一抹青色倏然降落到了一所小院中央。 黑色身影落定之后,看向缩着身子紧紧抱住自己右臂的青衣男子,道:“松手吧,已经到了。” 左丘生缩着肩膀小心地惦着脚来回踩了踩,确认脚下是硬邦邦的地面无疑之后才慢慢睁开了眼睛,有些委屈地松开了魔君的胳膊,低着头道:“君上,咱们……以后能不能……不要老是飞来飞去的,我……我最怕高了。” 魔君也不恼,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淡淡道:“不是你自己说的,要来找药渣研究的吗。” “嗯……是呢。”倒确实是这么回事儿来着。 有些脸红地挠了挠头,左丘生又低下了头。 魔君抬头扫了一眼院子,问道:“这里,能找到那个方子的药渣吗?” 左丘生听到问话抬起了头,伸着脖子轻轻嗅了嗅,笑了起来:“能,就是这里。” 说着便循着味道轻轻向前迈开了步子,边走边解释道:“每种药的味道都不同的,掺杂起来就更不同了。白日里来的时候我闻到过风吟小姐身上的味道,那时就知道是这里了,可是鬼王说白日里不能乱来,得等晚上才行。” 走了没几步,刺鼻的味道渐渐浓烈起来。左丘生确认,那与风吟小姐身上相同的腥苦味道,就是从前面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下散发出来的。 心中一喜,他赶忙迈开步子跑了过去。 到了树下,腥苦的气息更加浓烈,左丘生忙皱着眉头捂住了鼻子。 蹲下身取出怀中巴掌大的小铲子,左丘生一手掩住口鼻,一手开始刨土,没刨几下便翻出了不少块块片片的药材,看这用量,这药确是服了许久了。 左丘生也不再掩鼻,将那些散碎的药渣一一拿起,举到鼻子下靠味道辨认了起来。 “石斛、旱连草、白术、麦冬……这些倒都是良药。” 半晌之后,左丘生有些纳闷地摇了摇头,“奇怪,怎么没有呢?若这里都是补药,那计先生是用什么方法把风吟小姐弄成那副样子的呢?” 左丘生有个特点,遇到跟医术有关的难题就入迷,且是题越难便越迷,不研究透彻决不罢休。 这个计先生的药方是真的难住他了,他这倔劲一上来,脾气也跟着就来了,也不再耐着性子一一辨别,干脆“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趴下身子像只小狗一般对着那一大片药渣堆使劲地嗅了起来。 辨了好半天,隐约有一丝略微甘甜的味道飘入了鼻中,左丘生使劲一嗅闭起了眼睛,仔细在脑中搜寻着与它相关的记忆。 一些字段在脑中闪过,左丘生突然睁大了眼睛。似是不敢就此确认,他皱起了眉头,又往土层深处刨了刨,尽量弯低身子去仔细辨别着,就那么闭上眼睛嗅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无误之后才慢慢直起了身子,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这方法,自己找到了! 还好,这味道虽极淡,却因日积月累之故无法尽散,还是被自己察觉了出来。 左丘生摇着头把土堆重新铺好,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有些气恼起来:“大夫本应心存仁心,救死扶伤。可这个计先生竟然滥用医理助纣为虐,把风吟小姐害成了这副样子,真是不配为医者!” 突然看到了身旁长得瘦弱不堪的那棵小树,左丘生眼神黯淡下来,满是同情地摸了摸树干,哀叹起来:“真是苦了你了,被这些苦物整日熏着,都不能好好长大了,肯定很难受吧!” 一阵凉风吹来,树干顶端几枝羸弱的枝丫被吹得轻轻晃了起来,左丘生当是它在点头,满是怜惜地抱了抱树干才摇着头转过了身。 可转过身的一瞬,左丘生突然就愣住了,整个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自己,连一片影子都没有。 那,魔君去哪里去了呀? 左丘生一下便急了起来,魔君他,不见了! 魔君怎么会不见了呢,怎么会没有了呢?刚刚明明是站在院子中间等着自己的呀! 若是魔君走了,自己可怎么出去呀,自己要怎么办呀!抬头看着高高的院墙,左丘生急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自己可是不会飞的呀! 害怕惊动了人,左丘生也不敢胡乱喊叫,只能顶着一张委屈至极的小脸在小院内一点点搜寻着,希望能在哪出找到魔君的身影。 可将整个院落寻了个遍,连犄角旮旯都没放过,左丘生最终绝望地发现,魔君是真的不在院子里。 左丘生慢腾腾地挪回了院子中央,终于蹲在地上抱住双膝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一串串从眼睛中滚落,却又十分小心地不敢发出声来,只余点点抽泣的呜咽从鼻尖溢出,当真是委屈极了。 突然,一阵冷风吹来,左丘生视线正前方处风吟小姐的屋门随着风轻轻摆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极干裂的“嘎吱”声,在寂静的暗夜中尤为刺耳清晰。 左丘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立马伸出手来擦了把眼睛,僵直了脊背朝那望去。 “嘎--吱--”,就在左丘生定睛去看时,那扇木门又随着微风轻轻摆了回来。虽是又被吓了一跳,但这次好歹让左丘生放下了心来,没什么妖魔鬼怪,只是门没有关紧而已。 左丘生又擦了擦脸,吸了吸鼻子便站起身来朝着那门走了过去。天气这么冷,风吟小姐身子又不好,睡觉不关门定会受凉的。 走到门口手刚伸出,左丘生敏锐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欣喜惊诧的瞬间想都没想便迈进屋内向里看,果然,是魔君! 左丘生的情绪一下便高涨起来,笑着便往里屋走,连门也忘了关。 左丘生走近时,魔君正立在卧房的一张床前,静静地看着床上沉睡的人。左丘生低头一看,是风吟小姐。 风吟小姐此时睡得极熟,对屋内到来的两人毫无察觉,只不过就算沉睡至此,她依旧轻皱着眉头,神色十分不安。 魔君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了头,看向左丘生,道:“找到了?” 左丘生一惊,看着风吟小姐道:“她?” 魔君一脸平静,道:“无妨,她不会醒。” “哦。”原来是施法了。 左丘生这才将目光从风吟小姐脸上移了开来,看向魔君道:“嗯,找到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方系好的丝帕,捧在手中解开后露出了黑色的泥土,向前举到魔君眼前,道:“就是这个,你闻闻。” 魔君看了一眼那土,没说什么便又看向了左丘生。 左丘生将手收了回来,将丝帕系好又小心放回了怀中,才道:“这个土里有天鹤草的味道,想必是将天鹤草晒干磨成粉末掺到了药里。” “天鹤草?” “嗯,”左丘生将目光移到了风吟小姐脸上,道,“天鹤草本身毒性不大,只不过会使人虚弱乏力罢了。但古书上记载,有一种虫子专门以它为食,那种虫子叫隐尺。” 左丘生看着风吟小姐的眼神有着浓浓的不忍,抿了抿唇接着道:“隐尺是一种远古的毒虫,它们以天鹤草为食,以寄居为生,一旦进入生灵体内,便会分泌一种粘液来筑巢,而这种黏液会阻塞血脉并一步步腐蚀经脉,被寄居者最终都会因经脉爆裂而亡,成为‘尺巢’。以前很多生灵都死在它手上,所以很久之前就已经被灭种了,没想到在这里还能找到它的踪迹。” 魔君目光冷下来,语气中有一丝惊诧:“进入体内?” 左丘生点了点头,叹道:“没错,她体内应该是有隐尺虫。” 魔君不语,看着风吟紧紧皱起了眉头。 “不过既然她还活着,就说明那虫子应该都被处理过,不足以致人死命,那个计先生倒还没有完全没了良心。” 魔君向前一步,伸出手来将风吟的眉心抚平,道:“这个孩子,本不应该这么活着。” 左丘生听出了魔君话里的怜惜,安慰道:“我那天给风吟小姐把脉时,并未发觉她的病症如此异常,应是自她断药后那虫子没了食物便饿死了,照理说应该也都排出体外了,你不用太过担心。” 魔君收回了手,没有再说什么。 左丘生突然有些好奇,向前一步走到魔君近旁,凑到身边睁大了眼睛小声问道:“君上,你是喜欢风吟小姐才这么帮她的吗?” 魔君眸光微沉,转脸看向他,道:“怎么会这么想?” 左丘生挠挠头,嘟着嘴小声嘟囔道:“鬼王说你看中风吟小姐了。可是……我以前……以为你喜欢青鹨姐姐的,而且,好多人都说青鹨姐姐会成为魔后的。” 魔君淡淡瞥了一眼左丘生,转过身朝屋外走去,道:“不是我说的,就不必相信。” 左丘生急匆匆跟上他的步伐,又问道:“那……那你是喜欢风吟小姐吗?鬼王说你会带她回魔界的。” 魔君停住了脚步,转回头来看向差点撞在自己身上的左丘生,道:“你也是我带回魔界的,不记得了?” “我,那……那是……”左丘生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苦恼地皱起眉头闭上了嘴巴。 魔君见他不再问,回过身便走出了门。 左丘生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急忙追了上去,出门后还不忘转身轻轻地带上了门。 第四十一章 追祭 ?半块月亮高挂在墨盘般的夜空中,向地面投射出清一层清亮的光,几片薄云隐逸在月辉之后,点缀出朦胧似梦般的清幽意境。 烛台上点着暖暖的黄色烛光,圆桌上摆着满满的珍馐佳肴,吴继风闭着眼睛站在屋门前,细细听着微风吹过时屋檐下金铃飘荡出的“叮叮铃铃”清脆响声,仿佛只要自己不睁开眼,一切就还是从前景象。 那时,父亲和母亲都还在,那时的这一夜,是自己最快乐的日子。 大门在嘶哑的“吱--呀--”声中被轻轻推开,吴继风从回忆中惊醒,猛然睁开了眼睛。 吴继臣扶着大门踌躇了半晌,最后还是提着气地走进了院子。 走到那两棵梅花树下时他停住了脚步,伸手轻轻抚了抚手边的一枝梅花,叹道:“人事沧海桑田,唯有这梅花岁岁年年。” 吴继风走到大哥身边,望着梅花的眼睛里全是哀伤,轻声道:“这两棵梅花树,是爹当年送给娘的礼物。他说,他希望娘和他能像这两棵梅花一样一直在一起。” 吴继臣叹一口气低下了头:“爹这辈子爱的人,始终是你娘。” 吴继风露出悲涩一笑,转身往屋内走去,边走边道:“其实你不必每年都来陪我,也不是什么大日子。” 吴继臣笑一声,跟着继风进了屋,道:“你出生,怎么不是大日子!” 吴继风笑着坐下,给大哥倒了一杯酒双手递了过去,打趣道:“往年便也罢了,如今大嫂快要生了,这时候她必定最粘你,你何必撇下她来陪我。” 吴继臣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着回道:“哪里就差这么一会儿,我是她的夫君,难不成就不是你的大哥了吗?”说着瞥向吴继风,也打趣道,“再说了,我不陪你,还有谁来陪你?” 吴继风也饮了杯酒,歪着头笑起来:“我都多大了,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整日黏在你身边了。” “是啊,”将军长舒了一口气,想起当年有些感慨,“那时候,你连爹都不理,只愿跟我在一起。为了哄你高兴,我经常偷偷带你跑到这里来,一呆就是一天。” 吴继风眼含感激地望向大哥,道:“爹也就会哄娘开心,对我倒没什么耐心。可是你却喜欢一直陪着我,从来都没有烦过。” 他把玩着一杯酒笑起来,又有些纳闷地皱了一下眉,偏过头问道,“你那时候也是个孩子,怎么就能像个长辈一样一直那么耐心地照顾我呢?” 吴继臣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着屋外的梅花有些出神:“毕竟是血浓于水,大概跟年纪是没什么关系的。” “大哥,”吴继风望着他,眸光一片温暖亲近,“那段时间幸亏有你。” 吴继臣笑着将酒灌入喉中,道:“我是你大哥,都是应当的。” 吴继风知道不必再说什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吴继风将酒杯放下,看一眼大哥,道:“不早了,咱们走吧。”起身再将屋内的景象环顾一周后,轻轻吹熄了蜡烛。 吴继臣叹口气,率先出了门。 吴继风背对着大哥要关上院门时,听见他压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梅姨,我替她向您赔罪!” 吴继风没有转身,却能清楚地听见吴继臣跪倒在地的声音,那声声叩拜,一声比一声沉重。 吴继风的手一颤,身子僵直地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后,吴继风听见大哥起身的声音后才转过身,对他道:“大哥,我从未怨过你。但她……你不要逼我原谅她!” 吴继臣满面愧疚,却还是走上前一步开了口:“我不求你原谅她,但她也已经随着爹和梅姨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求别再恨了,好吗?” 吴继风转眼看着眼前的小院,眼中已无波澜:“当年的事,不只是她一个人的错,都已经过去了,我知道。” 吴继臣不能再说什么,可终归是心有不忍,却也只能伸出手拍了继风的肩膀。 吴继风转过身看向他笑起来,催促道:“快回去吧,大嫂该等急了。” 吴继臣深知已不必再停留,便点点头道:“好,你也早点回去。” 看到继风面色平静地点了头,吴继臣才转身离开。 目送大哥远去后,吴继风回头看着小院,重重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娘,都过去了,您想告诉我的,我都知道。” 语毕,吴继风转过身轻轻闭上了眼,像小时候一样缓缓伸出了右手,回想着记忆中母亲牵着自己手时的温度,慢慢走过这条熟悉的路。 吴继风离开母亲的小院后,不知为何突然想去看看风吟。 明知这个时辰她必定早就睡了,可心里总觉得哪怕只是去她院外站一站也好,在这个夜里,一些情绪就是难以抑制。 吴继风自嘲地笑笑,或许,有大哥一个亲人陪伴还不够吧。 走到小院外时,月后薄云尽散。吴继风在月光的映照下注视着院子,想着风吟就这这里,就在自己身边,突然无比心安。 这样就够了,大哥、大嫂和风吟都在,不久还会有一个小侄子出生,一家人都在身边,都安全地活着,这样就够了。 片刻过后,吴继风转身欲走,突然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自院内“噌”的一声飞过,那速度极快,快到自己回过头看时已经没了踪影。 吴继风一个激灵,眉头一皱便一跃飞上墙头朝外追去。 那袭黑影携着霜寒似一束黑色的雷电般一闪而过,只一霎那便消失在了街巷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吴继风追出院子时那影子早就没有了踪迹,速度快地让他心惊。 站在墙头向四周望去,几条空荡荡的街巷一眼就能望到底,什么都没有。吴继风紧皱着眉头盯着街巷之外视线不可及的黑暗之处,紧紧握住了拳头。 自己的功夫虽不能说是大周最好的,可毕竟是长在将门世家,从小就开始接受严格的训练,多年功力并不是平常习武之人可比的,可是这个速度却让自己望尘莫及,自己在其一步之后起身相追,竟连其背影都不能看到,此人功力可谓深不可测。 来不及思考更多,吴继风匆匆转身回府。 一个纵身跃入小院,吴继风面带急色匆匆地来到屋门前,也顾不上什么规矩避讳,轻推开房门便径直朝着最里面的卧房寻去。 深夜的寒气从敞开的门中一涌而入,睡梦中的风吟被冻得下意识地一个哆嗦却没有醒来。颦眉翻了个身,将小小的身子更紧地蜷缩了起来。 吴继风的双眸焦急盯向床铺,在目光触及到床上蜷缩着鼓起的一团小包时才逐渐柔和了下来,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紧握在身侧的拳头也缓缓舒展了开来。 还好,她没有事,婆婆也没事。 见她怕冷般蜷缩成一团,吴继风了皱眉,迅速蹲下身来替她将厚实的棉被往上拉了拉,又起身快步走出卧房来到门前关上了房门。 深夜的霜寒被阻隔在了门外,房间内是完全不同的温暖天地。 吴继风还是不放心,轻缓踱步折回到床边,打算再仔细看一看风吟是否有什异样。 双眼静静地注视着床上熟睡的孩子,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她的脸。 紧闭的眼睑遮住了那双异于常人的瞳眸,风吟在毫无掩饰的睡梦中露出了她内心深处最本真的情感,单纯而无害。蜷缩的身型和稍微有些聚拢的眉峰甚至还显示出了一些害怕的情绪,她在怕什么呢,是做什么噩梦了吗? 吴继风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不自觉地伸出手来抚着风吟眼角的碎发,暖流一阵阵从内心深处涌来。 真好,当年能将她带回来。 真好,她像个平凡的孩子一般长大。 真好,她没有成为像九烈黎那般冷血无情的魔头。 萦绕在心头大半夜的沉闷悲伤在此刻终于开始消散,温柔的感动包裹了周身。能这么看看她,看到长成这样的她,自己这个生辰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睡梦中的风吟感觉到眼角有些微痒,皱着眉头轻轻转了个身,吴继风怕惊醒她,赶忙将手抽了回来。 看着背过身继续安睡的风吟,他有些无奈地笑起来,这孩子可真是煞风景啊。 抬头看看窗外,时辰已经不早了,自己也该走了。 最后替她掖了掖被角,吴继风转身轻声向外走去。 没走几步,身后又传来了翻身的动静,并且伴随着几句极小声的梦魇之语,仿佛是在抽泣一般,在宁静的夜里被突显地格外清晰。 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吴继风的心猛地揪了一下,这是怎么了,是做什么噩梦了吗? 终是不忍就这么离去,他又轻声折回床边,果然看到风吟闭着眼睛一张小脸紧紧地皱在一起隐隐抽泣着,一双手紧紧抓着被褥,十分难受的模样。 只看了一眼,吴继风地心就提了起来,又心疼,又心惊。这个样子,和当年刚将她带回大周时几乎一模一样。 那时她也总梦魇,即使吃了安神药也睡不安稳,夜里总是一次次哭着醒来,又被自己和婆子们哄着一次次睡下。她那时也总是紧紧抓着被子,即使醒了也不愿意松开。 眉头紧皱着坐到了床沿上,吴继风像从前一般伸出手来轻轻拍打着风吟瘦弱的肩膀,一下一下极其轻柔舒缓,希望能像从前那般安抚下她不安的情绪。 第四十二章 寒夜惊心 ?或许是小叔的安抚有了效果,又或许是噩梦终于结束,半晌过后,风吟紧皱的小脸终于慢慢舒展开来,抽泣之声渐弱,连呼吸也缓缓平稳了下来。 吴继风见她安静下来,拍打的动作便越来越轻缓,又怕再拍下去反而会惊醒她,于是便开始慢慢向外抽手。 可手刚收回一半,原本安静的风吟突然眉头一皱,从被子中伸出了右手一把握住了吴继风抽回在半空中的那只手,生生吓了他一跳。 吴继风下意识地以为她是醒了,怕吓到她,立即就要开口告诉她是小叔,想要解释一下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她床前。可刚张开嘴话还没及吐出来,那只小手便一使劲将自己的手带到了枕边,含混不清地说道:“爹爹,你不要走,再陪我一会儿,再陪我玩儿一会儿……” 像一声惊雷炸裂在耳边,吴继风全身一震,整个人瞬间在剧烈的恐惧中混乱起来。 压抑在记忆深处那一幕幕血腥的画面一下子全部涌上了心头,他周身迅速冷了下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冷过,像是整个人都被西北的寒风吹透了,从脊背直穿过胸口。 他不敢想,不敢动,甚至都不敢去确认一下风吟此刻到底有没有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只小手的力道松动了下来,肌肤相贴间那温热的触感一消散,从手背处渗入的寒意一下子唤醒了吴继风涣散的神智。 他先是一愣,极力压制住了一切情绪,继而轻轻收回了有些僵硬的手,站起身来,踉跄着缓缓向后退了两步。 风吟没有动,双眼也依然紧闭。 吴继风深色凝重,静静地看着她的脸,眸光中的哀伤越来越浓。 “爹爹?”,他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一遍遍问自己,她叫的到底是谁? 她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大哥,这些年来她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地称呼大哥为“父亲”,自己一直都知道的,他们之间并不亲近,这种亲昵的称呼两人之间绝不会有。 所以,除了他,还会是谁呢? 难道,她记起来了吗?所以这些天她才会如此反常,所以自己这些天才会感到如此不安? 但,无言明明说过,那药无解,她怎么可能会记起? 难道,只是残留的梦魇吗? 但,若她真的,真的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办?该如何向她解释?她又该如何相信?吴继风生平第一次如此害怕,怕到都不敢想象那到底会是怎样一副惨烈的画面。 原来无言说得对,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孽罢了,一场本不该发生的孽债。而这些年来的相伴,这些年来的疼爱与维护,不过都是隐藏在血色中的罪恶与不堪罢了。 吴继风苦笑起来,深深看向风吟的脸,是啊,本就是孽啊,早晚都得还的孽。 用尽力气转过身,他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走进了茫茫的黑色夜空中,一步一步走得格外艰涩。 走在空荡的夜色中,吴继风又想起了那个速度极快的黑影,眸光尖锐了起来。 环顾四周安静依旧的将军府大宅,吴继风心中隐隐升腾起一股不安,四周越安静,不安就越强烈。 以那黑影的速度来看,功力绝对在自己与大哥之上,如果沙屋有这种高人,自己绝不会不知道,所以,他一定是来自镇外。而那黑影又是从风吟的小院中飞出,吴继风的眉头高高隆起,莫非,他是专为风吟而来? 是啊,无言说过,那药无解。所以,风吟不会平白自己破了药力,且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既然是为风吟而来,难道,是九烈黎的残部来寻主了吗?可他深夜入院鬼鬼祟祟,既不将风吟带走,又不伤府中人性命,又实在不像是妖族的一贯作风;可若真是九烈黎的残部,以他的功力,若是真要寻仇,只怕将军府免不了会有一场大风波了。 吴继风转过头遥望着大哥院落的方向,心深深沉了下去。 闭上眼,自己将长剑狠狠插入九烈黎胸口的画面再次浮现了出来。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他全身迸发出强烈的杀气,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管你是谁,我绝对不会让你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皓月当空,绿竹环绕,将府院深处的这所宅子映衬地景致非凡。轻风吹拂下,院外的细竹林奏出一段段清凌的乐章,更给这景致增添了几分清寂温雅的意趣,就如同吴继风的性格一般。 子时已过,主子还是没有回来。 李吉虽然内心焦急,可也只是手持一盏灯笼等在院门处而没有出去寻找。 今夜,主子只会在那里,所以哪里需要去寻呢。 别人的生辰都是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可唯独自家主子却是每过一回生辰都要狠狠地伤心一回,哪里有过一丝欢悦呢。且每次生辰时必要去那个院子里待着,一待就是大半夜。明明是个伤心地,却去得一次不落,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呢! 可偏偏李吉又最懂得那个院子对于主子的意义,所以连劝都不能劝。这些年来自己唯一能做的,便只有持一束灯照在门前,在夜色沉沉中等着主子归来了。 夜幕中的黑色开始层层褪去时,那束挺拔清冷的黑影终于出现在了院门不远处。 李吉直到见了那影子才真正放下心来,举着灯笼便匆匆迎了上去。待到离他只有几步的距离时才缓下步子,略微缓了缓神色才又慢慢走到了他身边, “主子,”李吉的语气里满是亲近小心,“天儿不早了,您也累了吧,床铺我都收拾好了,您先去歇着吧。” 吴继风轻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便径直走进了院子。 李吉急忙加快了脚步,尽量伸长了胳膊将灯笼向前举着给主子照亮。 烛光映照下,李吉侧头时瞥见了主子皱着眉头的一张脸和背在身后紧握的双拳。 吴继风走到房门前时停住了步子,一甩胳膊转过了身来。 李吉不解,却也还是立即停住脚步,立在了一侧。 吴继风双目锐利地环过四周,双眸中迸发出阵阵杀气,坚毅的下颌微微抬起,冲着正前方的夜色沉声道:“来!” 话音刚落,院内疾风骤起。几十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四面八方瞬时扑来,落石般纷纷跪在了吴继风脚下,齐声应道:“在!” 顿时,院内阴风四起,让人不寒而栗。 李吉只看了一眼跪倒在地的那片黑影,便惊得张大了嘴巴。惊恐之下身子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心道:主子怎么会叫了他们! 吴继风低头看向正前方为首跪着的那个黑影,哑声下令道:“从此刻起,你们便是大哥大嫂的影子,日夜守在他们身后,片刻不许离身。”目光扫过一众黑影,眸中杀气渐起,“人在影存,人亡影灭!” 一众黑影点头受令,瞬时拔出腰间黑剑,割破左掌举天立誓:“领命!” 吴继风静静看了他们半晌,再度抬起头时眸中杀气已逝,道:“去吧!” 只一瞬间,一众黑影便消失无踪,遁入四周的夜色中。 李吉脑中装满了疑惑,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这影卫可是主子手下最阴诡血腥的死士,是将军府里世代相传却又见不得光的秘密。 虽然多年前老将军将他们传给了主子,可主子向来仁善,除了那次便再也没有动用他们,今日却平白将他们召了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没等李吉想起什么,吴继风却已再次开口。 “立即通知府兵,年关杂乱,为保合府平安,从今日起加强巡守,一只苍蝇都不准放进府里!”还没等李吉答话,就又说道:“将咱们院的侍卫也调出去,协助府兵巡守,日夜轮换,一刻也不许懈怠!” 李吉眼中疑惑更重,却也不敢即时问,只得躬身答道:“是!” 转身欲去时,吴继风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等等,”李吉闻声停了脚步,只听见他又道,“派一队人看紧闻烁,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他出府!” 李吉一惊,立即转过了身来,皱着眉头道:“可……可如果闻烁少爷问起来,该如何答呀?”自家少爷自己最了解,这小祖宗可不是大小姐那般温良脾性的人,这万一气了倔起来,谁都拦不住! 吴继风看过来,脸上突然生出了一种李吉看不懂的表情,却也只是一瞬便闪了过去,随后闭上双眼吐出了一口气,道:“就告诉他是我让他入营前静静心,如果他还闹,就让他来见我。” 李吉点了个头,转过身刚要走,却又猛然间想起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立马回过头问道:“主子,那大小姐呢,大小姐那里怎么办?” 虽然不知道主子今夜这一系列的安排是为了什么,但李吉心里总觉得小姐那里才该是最要注意的,可偏偏主子谁那里都安排了,唯独漏了小姐,这可不对。所以李吉一想起便问出了口,连脑子都没转一下。 吴继风没有立即答话,抬起头来看向了黑色越来越淡的夜空,声音低了下去,道:“她那里,我会亲自看着。” 李吉不太懂主子的意思,可看他疲惫不堪的样子也不忍再扰他,只得应了声是,叹口气便转身走入了夜色中。 第四十三章 难相见 ?安排好一切,吴继风转身进了屋。 疲惫混杂着苦涩一股股向脑中涌来,他应该去休息的,可却被搅地丝毫没有睡意。 自己能做的,大概只有这么多了吧。 虽然不能确定那黑影确与九烈黎有关,可既然自己已发觉,就不能置一家人的安危于不顾。可那黑影若真与九烈黎相关,在弄清他的目的之前,自己又决不敢贸然让大哥大嫂知道他的存在,所以这样,应该是对所有人来说最好的安排了吧。 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床前,他放任自己卸下全身的力气倒了下去。 一闭上眼,脑海中全是今夜的画面。风吟那声“爹爹”软软地在耳边流连,怎么都散不去。不知怎的,他胸腔里突然淅淅沥沥地疼了起来,就像是在心上撕开了一道小口子,虽然没流多少血,可就是疼得紧,仿佛马上就快要疼到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了。 大概,这就是报应吧。 他自嘲地笑起来,忍下了眼中的涩意。 外面的黑幕又散去一层,天又亮了一分。 他突然没来由地害怕起天亮来,猛地抓过被子一角遮住了眼睛,好像这样就能躲过天亮一般,就能躲过一切变坏的可能一般。 天亮之后该怎么办?该怎么去见她?该怎么面对她? 风吟,你都知道了些什么?你会相信什么? 若有一天,在你得知一切真相之后,你还会是这个单纯的风吟吗?在你心目中,我还会是你最亲近的小叔吗? 吴继风自己都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所以才拼命掩藏住那些过往,所以才成了大哥大嫂的帮凶的,不是吗? 黎明的光亮一丝丝渗进无边的黑幕,冰冷的天地间因光明的到来开始迸发出丝丝生机。 吴继风藏在自己编织的黑色大网里躲避着天明,在光明彻底到来之前紧紧地闭上眼睛,终于睡了过去。 清晨终于来临,万物重现生机。 风吟在公鸡热热闹闹的啼叫声中猛地睁开了眼睛,略微楞了一下后才醒过神来。转头看向窗子,日光透过窗纸射了进来,光线异常明亮,看来时辰已经不早了。 还没从黑暗中彻底醒来的双眸适应不了这光亮,风吟皱着眉闭上眼,抬起右手盖住了眼睛。 手背覆上眼睛时,风吟有那么一瞬的晃神,隐隐约约忆起昨夜的梦,梦中也有一只手覆在自己的侧脸,轻哄着伴着自己入睡。 循着仅剩的一丝触感,风吟将右手轻轻挪到了脸颊上,闭紧双眼回忆起梦中的那份温暖,可那温热却只燃了一瞬便匆匆消散,再寻不见。 无奈一笑,手无力地从脸侧垂了下来。 那只手很大,很重,有修长的手指和暖热的温度。 将自己的手举到眼前看了看,风吟皱起了眉头,那应该是一只男人的手吧,所以才和自己的如此不同。 那只手曾贴过自己的脸颊,曾拍打自己的肩膀,曾轻哄自己入睡,曾让自己感觉那样信赖亲近。风吟的眼睛酸涩起来,有热热的泪珠快要流出来,那应该是他的手吧,是自己爹爹的手吧。 胸膛里突然憋闷起来,她不想再陷在这种快要窒息的情绪中,深深吐了口气,擦了一把眼睛便利落地掀开被子翻身下了床。 旧事太过悲惨,就算自己再哭再闹,再如何追究从前,他们也没有人可以再活过来了。所以……所以至少,至少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这些人,好不容易重新活在了将军府里的这些人,就像自己一样,忘了吧。永永远远地忘了过去,好好地、重拾喜乐地、平安地活下去吧。 穿好衣服梳起长发,将自己尽力洗漱打扮整齐,风吟对着铜镜动了动脸颊,尽力绽出一个笑后才从卧房走去了出去。 婆婆已像往常般将早饭摆上了桌,此时正坐在桌旁等着她。 经过了昨日的事情,婆婆才突然发现风吟不知何时已经长大了。她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整日只知道冷冷淡淡发呆的小孩子了。原来她一直以来什么都明白,只是从来没有表达过罢了。 这一点,倒不像文月。 难道,是像那个畜牲吗?不,不可能,不可能的!大约……大约只是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太多,性子更隐忍一些罢了,大约……只是这般罢了。 婆婆站了起来,脸色复杂地看向风吟,紧紧盯了她好半晌,直到她走到眼前了,才慢慢恢复了神色,缓和了声色道:“起来了,饭菜刚热过,吃饭吧。” 婆婆看着她静静坐下时惊觉,虽不过是过了一夜,但一切却都已不同了。 细白瓷碗温着粘稠的枸杞红豆粥,散发出浓浓的甜润香气。 婆婆轻轻将粥推到风吟手边,温和笑道:“这枸杞子养颜,后日可就是三十了,咱们可得漂漂亮亮地守岁不是?” 本是没什么胃口,可风吟却不忍白白辜负婆婆的心意,便稍稍盛起一勺粥送进了嘴里。舌尖碰到阵阵清甜,风吟下意识地品了品,是蜜枣的味道。 婆婆看着风吟的神情便知她不讨厌这新鲜吃食,心下一松,笑容更加满足起来,道:“我知道你不爱吃药,所以也定不会喜欢枸杞子的味道,就让厨房做的时候特地加了蜜枣,”说着看向风吟,问道,“如何,还合口吧?” 风吟感激于她的体贴,又盛起一勺粥送进了嘴里,轻点头道:“比以前的粥好。” 婆婆笑意更加柔和起来,有些感慨地看向风吟的脸,叹息道:“既然合口,那便多吃些。我瞧着你最近都瘦了,若二爷看见怕是要心疼了。” “小叔”,风吟脸色一白,心“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起来,手指无法抑制地轻轻都动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婆婆见她脸色有异,不禁疑惑起来,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她立即低下头,咬牙忍住想哭的冲动,紧紧握住勺子反复搅拌着碗里的粥来平复心绪,半晌才低低道:“昨日,是他的生辰呢。” 婆婆心中默默一算,道:“是呢,难得你记得。” 风吟的头更低下去,声音也弱了下来:“我每年都记得的。” 婆婆以为她是在意自己不能陪二爷过生辰情绪才会如此低落,便道:“二爷生辰是不喜人陪的。”见她还是不说话,便又道,“除夕那夜,二爷总会陪你守岁的。” 一滴泪还是滴落下来,风吟轻声喃喃道:“是呢,总会见到的。” 不论想与不想,该见的无论如何都躲不掉。 自那夜魔君告诉自己那些所谓的真相之后,自己就没有再见过小叔。 之前冲动之时还想过要去见他们所有人,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质问他们那个怪人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尤其是想冲到小叔面前,质问他有没有骗自己,有没有害过自己,这些年来到底有哪一件事是真的,哪一件事是假的,这些年来对自己的好,对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毫无感情的欺骗。 会吗?那真真实实的一桩桩一件件,那自己做梦才敢细细回味的亲近与温暖,真的会是假的吗? 自己不敢信,所以冲动的愤怒散去后,心里便只剩下怕,怕到不敢见,不敢问。 可如今日夜交替两个轮回,自己终于冷静下来。“怒”与“怕”俱散去之后,理智已自己选择了答案。 自己虽不甘,却还是相信了魔君的说法。因为他说的,解释了自己的一切疑惑。 可是,真的会是小叔亲手杀了爹爹吗? 哪怕爹爹他真的冷血无情、十恶不赦,可那毕竟是自己的血肉至亲,毕竟是曾经最疼爱自己的人。那些并不十分清晰的记忆片段中,自己曾那样依赖着他,那样亲近着他,那样的他,真的会是小叔杀的吗? 自己不敢想,不能想,一想到就头痛欲裂。所以只能尽力忘了这件事,尽力忘了小叔。 可是,终究还是要见面了,不得不见。 不仅有小叔,还有母亲和所谓的父亲。 到那时,自己应该怎么做呢? 一时脑内混乱异常,痛苦不已。风吟颤抖着闭上眼,不自觉地紧紧咬住了下唇。 婆婆侧过脸看到风吟有些扭曲的面容,心中闪过了阵阵诧异。 这孩子,从昨日起就太过怪异。这到底,是怎么了? 思绪一转想到昨日,她毫无缘由地情绪爆发,哭着质问自己小姐是否恨她。 是否……恨她? 这些年来府中人再怎么传,也不过是说她被将军和夫人“厌弃”。她以前也一直听着、忍着,怎么昨日会好端端地突然提到“恨”呢? 难道…… 像是被一个惊雷劈中天灵,婆婆身子一颤瞪大双眼清醒了过来。 难道,做了这么多,防了这么多,却终究逃不过那个噩梦吗? “啊!” 吴继风惊叫一声,奋力坐起身子从噩梦中逃了出来。 牙关打着颤看着自己的右手,还好,没有握着那柄带血的剑。 还好,只是个噩梦。 第四十四章 悔恨 ?梦中,自己用一柄长剑穿透了九烈黎的胸腔,鲜血喷涌,那么滚烫,溅了自己一身。抽出长剑一转身,风吟就哭着站在身后,凄凄盯着自己的眼睛。 只是一梦,却痛彻心扉。 躲避这份痛,便是自己这些年作为帮凶的理由。 也是这些年,自己掩饰罪恶的借口。 可,终究不过是错的。 若是真的再也藏不住,自己也不怕去面对。 只不过,若是她真想知道,自己不希望是通过别人的口向她转述。有些事,还是要由自己说给她听。 但在这之前,只求上苍能再发一回慈悲,再给自己留一些时间,只几日就好,好让自己能在受罚之前有时间安排一下,安排好她以后要走的路。 换下昨夜的衣裳,吴继风面色凝重地出了房门。 屋门打开,原本倚在门框上打盹的李吉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清醒了过来。 甩甩有些发麻的右胳膊,李吉龇着牙走到吴继风身边,声音里还带着鼻腔道:“主子,您怎么这就起来了。昨夜睡得那么晚,该多睡一会儿啊,这才什么时辰,又不是在营里,您怎么就不知道偷回懒呢。” 吴继风无心与他扯皮,可看他半睡未醒的样子便知他昨夜必定安排的辛苦,定是也未睡多少,便缓和了神色,不与他计较。 李吉亦步亦趋跟在主子身后,揉着眼睛问道:“主子,您饿不饿,要不要上早饭?” 吴继风未停下步子,边走边问道:“我吩咐的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 李吉一听这事儿来了精神,立马回道:“您放心,都安排好了,一丝差错都没有。咱们府里现在就是个密不透风的铁桶,连半只苍蝇蚊子都飞不进来!” 吴继风知道李吉的性子,虽然平时看着散漫,可交代他的事情从来都做的漂漂亮亮的,这么多年从未出过一丝纰漏,所以只要他说可以,自己就一定可以安心。 吴继风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李吉知道主子这样子便是满意了,心里头一轻松,就又跟了上去,道:“主子,您先吃饭,吃完饭再去查验,保准您……” 话说了一半,李吉就噎在了那里。嘴巴大地足以装下一个鸡蛋,满脸差异地盯着吴继风,停住了步子。 吴继风觉察到他的异样,也停住了步子。 看到他的表情以为是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便皱着眉伸手摸向了自己的脸,可两侧脸颊都摸过也未碰到什么异物,不由得眉头皱得更紧了。 李吉咽了咽口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下巴,示意到:“主子,是这里。” 吴继风立即将手滑向下巴,在摸到硬硬的胡茬时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了起来。 竟然糊涂到这个地步,怪不得李吉会如此诧异。 转身走回屋内,吴继风边走边吩咐,“一会儿我要带风吟去见无言,你先去准备。”说完也不等李吉答话,便一把推上了房门。 “什么……今日?” 李吉惊讶地长大了嘴巴,随即皱起了眉头。 这以前可从没在今日去过龙岩寺啊,主子这突然是怎么了。 再说了,这马上就是年节了,就算您不忙着过年,人家大师不也得置办置办年货、收拾收拾寺庙吗,哪有时间顾得上您啊!又不是谁都跟您一样,满院子奴仆,满宅子年货,什么事都不用自己沾手。 “可是,您这……” 您是要自己带着小姐两个人去,还是像以前一样咱们都跟着呀? 您倒是说清楚再关门啊! 哎,真是不懂得体谅他人艰辛! 无奈地叹了口气,李吉慢腾腾地走出了屋子。 看来只能是马和轿子都准备好,让主子自己选吧。 不过,从昨夜到现在,主子做的这些事情,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呀? 想想主子刚才胡子拉碴的模样,李吉心里越加狐疑起来。自己跟了主子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过他如此邋遢的样子。 主子的性子最是沉稳不过了,连将军都不能相比。 总是一副能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样子,所以更得将士们敬爱。 这些年来,哪怕再忙再乱,哪怕敌军万千,主子也从未在人前失过态。只要一出房门,永远都是衣冠笔挺、楚楚不乱的将帅之姿,可今日这般,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李吉转身紧盯着面前重新关起的房门,不由得沉下心去。 只怕,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转眼看向外面热热闹闹为年关张灯结彩的将军府,李吉叹了口气,只怕这个新年,是过不好了。 一路走到风吟的小院门前,吴继风都没有碰到什么下人。 因着是年关将至,大嫂又要临盆,整个将军府可谓是双喜临门、热闹非凡。 这几日,整个将军府一片欢声笑语。丫鬟婆子们忙着将整个府院装点地焕然一新,忙碌的同时声音也大了起来,就算自己院子里没几个丫鬟,可最近几日也经常能听到院外传来的嘻笑吵嚷之声,好不热闹。 就刚刚出院子时,自己还看见三三两两的丫鬟笑着从自己院门前经过。 自己是喜欢安静的,所以下人们在自己院落附近时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小心翼翼地,生怕惊扰了自己。可饶是如此,每年的这几日却也消停不了。自己门前都是这般了,可想整个将军府大宅里会有多热闹了。 可没有多久吴继风就知道自己错了,错的有多离谱。 走出自己院子往风吟的小院来时,越接近小院,人便越少;到小院门前时,更是连一个下人都没有了。 小院四周还是以前的那副样子,冷冷清清,人声寂寥。 大门的雕花红漆早就在岁月的抚摸中褪了颜色;石板路的缝隙中偶尔长着几棵枯萎的野草,一点一点,没有半点生气;门前路边的小树在前几日大雪中被打落的枯叶还浸泡在雪水里,烂成了碎片,却也没有清理。 吴继风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荒凉从眼睛漫入了心里。 这哪里,是要过年的样子。 明明都是住在将军府,明明都是将军府的主人。自己的院落喜庆明亮,可风吟这里却是一片凄凉。 吴继风心里酸涩至极,愧疚得向前走都没有了力气。 自己从未在年前来过这里,原来这里竟是这样一副光景。 可转念一想,其实这里不是日日都如此吗。不过是今日别处的热闹给了自己太过明显的对比,自己才终于注意到了这里的不同。 而自己就把她放在这种境遇里过了整整四年,自己最想要疼爱的风吟。 总以为自己是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人,可原来自己竟一直如此不称职。 终于走到院门前,手指都已经触到了门环,可吴继风却还是没有推开这扇木门。 她就在里面,推开门自己就能看到她。 她会像往常一样抬起头来对着自己笑吧,会跑着过来抱着自己撒娇吧。 不,她连撒娇都不会,她只会紧紧抱着自己不松手,将脸贴在自己胸前不说话,自己就知道她是想念自己了,她从不说,自己却都能感受得到。 她还会拉着自己的手和自己说话,其实她说的很少,可只要自己在她身边,哪怕两人都不说话,也有一种静谧的温流环绕,她是暖的,连空气也是暖的。 可现在…… 会不会…… 吴继风无力地垂下手,深深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不敢贸然出现,若只有两人在,怎么都好。可院子里毕竟还有一个婆婆,若是让她察觉出什么,那大哥大嫂就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了。 自己不能,也绝不敢让这种事发生。 转身走到离院门较远的一处墙角边,吴继风一个飞身跃上了墙头。 此处的院落内侧有一颗高大的杨树,此刻虽然枯叶尽落,但茂盛的枝干还是能够遮挡住一个人的身型。 吴继风稳稳站住,一个闪身便躲在了一堆枝干后。 拨开眼前的枯叶枝桠,吴继风将视线投向院内,希望能看到风吟,先看一看她是否如常。 不知是上天有意关照还是时间赶得刚巧,吴继风刚隐蔽好没多久就看见婆婆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有些佝偻的身躯缓慢移动着,慢慢走进了院落东北角的小厨房。 吴继风知道,她是去拿药了。 果不其然,婆婆从小厨房出来时,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碗,浓浓的黑色汤药随着婆婆的走动在碗内左右晃动着,隔着这么远,吴继风都能闻到那令人发呕的苦涩味道。 心中一阵发颤,吴继风闭了眼睛不忍再去看那黑色。 自己一直都知道风吟在吃药,却从未亲眼见过那药。 因为知道那不是药,而是控制和伤害她的毒,所以自己刻意不去了解,好像这样就能说服自己,那药与自己无关,伤害她的事情自己从未沾手,自己只是她的小叔,永远只处于保护者的位置。 这么安慰自己久了,自己就相信了。伤害她的一直都是大哥大嫂,而自己,清白无比。 就这么一直蒙骗自己,才能心安理得地在她身边待了这么多年。 其实自己又怎么会没有罪呢,自己一直旁观着大哥大嫂给她制造痛苦却从未制止,这旁观已然是最大的罪恶。 差点就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飞入院内,吴继风想要夺过那药碗,将它狠狠地摔在地上。 可就在这时,一抹淡蓝色的裙角从大红色的棉布门帘中伸了出来,风吟小心地掀开门帘,从屋内走了出来。 第四十五章 证据 ?风吟小心翼翼地迈出门,左手稳稳端着那只盛药的白瓷碗。 吴继风看见风吟的瞬间紧张了起来,心扑通扑通狂跳着,屏住呼吸仔仔细细观察着风吟的一举一动,希望能从这里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风吟端着药碗走到了廊中的躺椅边,小心地将它放在了半人高的廊台上。转身将躺椅往阳光充足的外侧拽了拽,轻轻坐上椅面,斜斜躺了下来。调整好一个舒适的姿势后,闭上眼睛假寐了起来。 风吟刚躺下,婆婆就从屋内走了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床厚实的小棉被。她走到躺椅前,弯下腰来将那棉被轻轻盖在了风吟身上,目光却转向了廊台上的那碗药。 风吟睁开眼睛,将那棉被往上提了提,目光也随着婆婆转向了那碗药。 她似是垂下了眸,但随即便坐起了身子。伸手拿过药碗,举到嘴边小心地抿了一口,似是有些不适地皱起了眉,抬头对婆婆轻声说了句什么。 婆婆看着从药碗里冒出的腾腾热气点了点头,风吟才又将它放回了台子上。 婆婆转身又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碟蜜枣和一杯茶水,低头对风吟说了句什么,才将它们放在了药碗旁边。 风吟点点头,取了一颗蜜饯放入口中,便又躺了下来。 婆婆又看了一眼风吟似乎才放下心来,便转身进屋了。 看到她没喝那药,吴继风心中有隐隐的庆幸。看样子应该是那药太烫了,婆婆才允许她放凉之后再喝。 但正是这样,吴继风的心才更纠结折磨,本心想去阻止她,却只能在这里眼睁睁看着。 可就在这时,风吟迅速地翻身下了躺椅,小心翼翼地走向了门边。 她先是将头贴向厚实的棉布门帘,静静听了半晌,之后便迅速地走向廊台,端起那只白瓷碗下了台阶,朝着院子中央走了过去。从提起的裙角下可以看见她微微掂起的后脚跟。 她一路走得极为小心,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吴继风不明白她是要做什么,皱了皱眉,更仔细地朝她望去。 一直走到榕花树边她才停下,轻轻弯腰蹲了下来,又不放心似地回头向屋门处看了看,确认没什么动静后,她似是舒了口气,回过头来右手微微一侧倾,那黑色的药液便从碗内落入了泥土中。 似是怕全倒在一处太过显眼,她的右手一直缓缓移动着,那药便顺着她的动作围着小树画了个半圆。 吴继风震惊地睁大了双眼,眼睁睁看着那碗药全部混入了泥土中。 风吟小心地将药全部倒完后,又转头看了看屋门,确认安全后便立即站起身,惦着小脚快速跑回了躺椅边。为了做足功夫,她抓起几颗蜜枣塞入口中后,又将整杯茶水灌入了下去。 吴继风肩膀一垂,全身的力气散了开来,她果然已经知道什么了。 此时的风吟又躺了下来,平静地用小棉被盖住身子假寐了起来。廊台子上空了的白瓷碗与茶杯并排放在那里,那么自然,自然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婆婆看到这些,唯一的认知就是风吟再一次忍着辛苦将那苦药灌入了口中,一切都像从前一般未有半分改变。等到婆婆欣慰地笑着将所有东西端进屋后,吴继风看见一直躺着像是睡着了一般的风吟终于动了动身子,转过头看着婆婆离去的方向,似是深深舒了一口气。 看完这一切,吴继风从院墙上跳下,稳稳落在了地面上。自嘲般扯了扯嘴角,心刺刺地疼了一下。 这便是证据了,最直接的证据。 吴继风慢慢走到院门前,努力消化着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有些事情,就算拖得再久,最后也总要面对。既然逃不掉,就不必费心挣扎。 吴继风向来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从不喜欢逃避。何况,他私心里还存着那么一丝侥幸,想着或许事情并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或许风吟只是察觉到了些异常罢了,毕竟她是聪明的孩子,怎么可能一直被蒙骗却毫无察觉;也或许她是知道了什么,但自己最想要隐瞒的部分,她却并不知晓;又或许,她只是跟着闻烁学坏了,吃药实在吃烦了才想了这么个坏主意出来,毕竟那药那么苦,任谁都不愿一直吃下去的。 所以,还不必做最坏的打算吧? 所以,只要她不说,就还有千万种可能吧? 所以,只要她不说,自己还可以表现得像从前一样吧? 吴继风在门前静静站了许久,站到他的情绪终于完全平静下来,终于又恢复成那个万事从容的样子时了,才终于伸手推开了院门。 就这么看去,他依旧是那个可以依赖信任、可以依靠的吴继风。 在紧涩刺耳的“吱嘎”声中,木门缓缓打开了。 吴继风抬眼向前方的躺椅上望去,自己的风吟就在那里。 当他看到侧卧在躺椅上毫无防备的那张脸时,一颗心霎那间温柔一片。 不自觉展出温暖的笑容,他轻柔开口唤出了声,“风吟,我来了。” 依依稀稀的朦胧意识中,风吟听到了木门开合的声音。 别人都说这声音聒噪刺耳,可风吟却独独喜欢它的韵律悠长。 心情在这悠长的韵律中更加愉悦放松,风吟忍不住松开了紧绷的肩膀,思绪慢慢沉了下去。就在意识逐渐松散快要进入虚空梦境的时候,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 他唤着自己的名字,他轻声说“我来了”。 可这是谁的声音呢?风吟忍不住去想,却又想不出? 突然梦境中出现了一抹银灰色的修长身影,他的长袍在夕阳的映照下散发出浅浅的金色光辉。风吟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的脸,一抬头正好对上了他的一双眼睛,一双乌黑的,明亮的眼睛。 他突然笑了起来,一双黑月似的眼睛里发散出比日光还要温暖的明亮光芒,他说,“风吟,是我,我是小叔。” “小叔”,风吟低吟出声,抓紧自己游离的意识开始思考起来。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涌而过,在某个场景出现时终于惊醒,记忆瞬间回笼。 风吟在思绪回归的电光火石间“砰”地一声坐起身来,转身看向了来人。 神色瞬间黯淡下去,眸中生出点点泪光,她思绪纷乱,嘴唇张了张,却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吴继风看到她的样子停住了脚步,笑容凝滞,原本灿然的眸光也熄灭了,双手轻轻抖了起来,像一尊石像一般定在了原地。 风吟不语,吴继风不动。 两人各自怀着心事望着对方,隔着微妙的空气静静对峙着。 风吟在看到他时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像是恐惧也像是惊讶。 还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准备,还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复杂的心绪,一时间脑袋里空空一片,唯一能做的就是愣愣地呆坐在原地。 这样的她让吴继风想到了最坏的猜测,心“扑通”、“扑通”剧烈跳动着,这是他最不愿面对的状况,这种对峙比激烈的质问与争吵更加可怕,更加令他难以忍受。 终究还是他先败下阵来,他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微微抬起了双臂向风吟敞开了一个怀抱,尽力扯动嘴角笑着望向她,看着她的眼睛尽量语气轻缓地说道:“这是怎么了,过来让小叔看看。” 是他呀,是小叔呀。风吟的眼眸酸涩无比,再也忍不住胸腔里沸腾翻涌的委屈与怨恨,就那么怔怔地望着他,在这一瞬间落下泪来。 眼泪一滴滴坠下,砸在手背上,湿在心坎里。 直到这一刻,直到再次面对他,直到他再次伸出双手,风吟才终于明白,不管自己知道了什么,眼前的这个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会真正怨恨。 只要面对着他,只要在他身边,自己唯一想做,也是唯一能做的,只有亲近与依赖。 可是,就这么原谅吗,不甘心,却又说不清是为何不甘心。风吟干脆不再看他,低下头委屈地呜咽了起来。 吴继风看着她的样子心都揪疼了,大步走了过去,却又不敢像从前般将她拥进怀里,只得试探着轻拍她的后脑,低低安慰着,“别哭,别哭……小叔在这里,什么都有小叔在,什么都不要怕。” 风吟再也忍不住,抬手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流着泪轻轻点了点头。 吴继风高悬的心落了下来,长长舒出一口气。此刻的他满怀感激,感激上天还留给他一丝机会。 轻抚着风吟后脑的长发,吴继风低头许出诺言:“所有的事情,小叔都会帮你解决,你什么都不必怕。” 风吟将头深深埋进了他的胸膛,怀抱收紧,终于抽泣着止了泪,轻轻闭上了眼睛。 吴继风不再说话,只是一下下轻抚着她的长发,缓和她的情绪。 吴继风此刻突然觉得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了,只要她还肯认自己,这便够了,那其他的一切就都不必在意了。 第四十六章 逃离 ?婆婆收拾完饭桌从屋内出来,一出门便看到了这一幕。 风吟受尽委屈般躲在二爷怀里,肩膀抖动着轻声啜泣;二爷轻轻环抱着她,轻抚着她的长发小心安慰。 目睹了如此场景,婆婆惊住了,一下愣在了原地。 不止惊于眼前二人的亲密,更惊于这接二连三的异常。 情绪如此起伏的风吟,自己从未见过;举止如此出格的二爷,自己更是想都未敢想过。 可这……这究竟是为何呢? 婆婆心“突突”跳着,连自己出来是做什么的都忘记了。 直到吴继风看向她,她接过那并不友善的目光,才回过神动了动身子,缓缓躬身行了个礼,道:“二爷来了。” 风吟听到声音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哪里。肩膀一抖,猛地松开手从吴继风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低下头,手指紧紧扯住了自己的衣角。 只是之前哭得太过伤心,纷乱的情绪一时间还有些不受控制,从背后看,上半身还依旧有些颤微微抖动着。 吴继风微一点头示意,脸色依旧不好。右手轻轻按住风吟的肩膀,助她缓和精神。 婆婆终究按不下心头疑惑,缓缓向前走了两步,低头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风吟不想回答,更无心寻觅借口,便只是摇头,却不言语。 婆婆眉头皱得更紧,疑问出声:“那是谁给你委屈了?” 从前就算在文月那里受了委屈,她也不会如此,所以究竟会是谁会惹得她这般样子。 未及风吟反应,吴继风便开了口,语气却隐隐有些不似以往温和,“闻烁性急,做事也不和缓,拌了几句嘴,婆婆不必担心。” 婆婆眉头依旧没有展开,却也不便再问,便道:“也是,想来府里便也只有他敢欺负你了。” 风吟抬头看看小叔,没说什么便又低下了头。 吴继风缓了脸色,又道:“再亲近,吵几句嘴也是有的,过几日便好了。” 都如此说了,婆婆只能点点头,不再追问,只道:“二爷,天冷,有什么话还是进屋说吧。” 吴继风垂了眼,回道:“我就不进去了,无言大师今日突然兴起,约了我比剑,我想着正好能带风吟散散心,这才过来了。”说着低头拉起风吟,嘱咐道,“去多穿些衣服,咱们这次骑马过去,即刻便走。” 风吟一时反应不过来,疑惑道:“今日吗?” 婆婆心中隐约有些不安,本能地阻止道:“这马上就是年关了,风吟体弱,再往外跑,冻着可就不好了。” 吴继风将风吟往屋里推,回道:“只是去住一晚,明早便回来,大师那里炉火旺,你告诉大哥不必担心。” 风吟一听这话更诧异了,转头问道,“我们今日不回来了?” 婆婆心中不安更甚,视线停在了风吟此时更鲜红耀眼的双眸上,道:“这,恐怕还是得先向姑爷禀报一声,老奴传话不大妥当。” 这话引得风吟心中不悦骤起,双手紧握,低下头脸色黯淡下来。 吴继风看向婆婆,语气轻缓却又异常坚定,“节前祈福正是时候,我求大师为大嫂请个平安香,顺便让风吟沾沾佛气,大哥一定没意见。” 说着又将小院打量了一番,道:“正好这里也还没开始收拾,我让风吟自己挑点喜欢的物件,回来时摆在屋里,也能喜气些。” 婆婆想想文月高挺的肚子,又顺着二爷的目光扫了一眼院落,实在不好说反驳的话,便只能松了口,看向风吟道:“能为你母亲祈福,想必你也高兴。既如此,多穿暖和些吧”。 风吟吐出一口闷气,跟在婆婆身后进了屋。 再出来时,风吟一身厚重的墨色披风穿戴整齐,披风的帽子也规矩戴在头上。浑身上下包裹重重,一张小脸在厚重的帽子下被白色毛领包裹着,看不清模样。 吴继风看着包裹得如此紧实的风吟,心里自然明白这是婆婆有意在遮挡她的眼睛。心中虽然不快,可却也明白若是不这么做会带来什么后果,便也没有说什么。 向婆婆点头示意后,吴继风拉着风吟走出了小院。 来到后门时,院门是打开的。风吟抬头向外看,一眼便看见了等在门外的李吉和他身后那匹高大健壮的白马。再往旁边一瞅,自己常坐的那顶轿子也在,轿夫立在四角,一副随时准备出发的样子。 风吟有些疑惑,转头去问吴继风:“咱们不是骑马去吗,怎么轿子也在?” 不远处的李吉将这句话听进了耳中,急忙转头向轿夫们摆着手使了个眼色。轿夫们也机灵,一下子便领会了命令,抬起轿子便离开了。 吴继风看着这一幕笑了起来,对风吟道,“瞧,可不就得骑马去了吗。” 风吟也被李吉的样子逗得扯动了嘴角,遮挡在心头的阴云这才散去了几分。 李吉牵着白马走到吴继风跟前,将缰绳恭恭敬敬递到了主子手里,笑着解释道:“这不是怕冻着咱们大小姐吗,才把轿子也准备下了。小姐想坐轿有轿,想骑马有马,什么都耽误不了就是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暖炉递到了风吟手上,道,“刚加的炭,到寺之前肯定灭不了的,小姐您好好握着,仔细别冻了手。” 风吟看他一眼,握住暖炉轻轻点了点头。 吴继风笑着看他一眼,吩咐道,“我今夜住在寺里,你看好府里,不许出任何差错。” 李吉想到影卫便领会了主子的意思,神色难得正经起来,道,“您放心。” 吴继风点了点头,李吉随即便退了下去。 终于等到只有两人了,吴继风伸手将风吟拉到马前,扶住她的腰作势要将她托上马背。 可是风吟却不动,挣脱他的手转过脸来看向了他的眼睛。 “怎么了,有话要说?”吴继风知道她的性子,便抽回手看着她。 有话要说,当然。 一肚子的话就堵在嘴边,一肚子的疑问就憋在胸口,可害怕问出口就会失去这唯一一个至亲之人,所以不能问。一想到这些,委屈就升起散不去,风吟拼命忍,紧紧咬住了下唇。 可是此时想问的却不是这些。 吴继风不懂她的情绪,但见她不语却是松了一口气,细心地替她将有些松散了的披风裹了裹,道:“说不出口就不说,小叔等着,以后你什么时候想说,小叔都听着。” 风吟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小叔的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可具体是什么她却猜不到。 “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先去寺里,要不该赶不上大师的晚饭了。”说着再次扶住风吟,想要将她托上马背。 哪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风吟腾出一只手扒拉下帽子,刚张开口就被吴继风拦了下来。 “先别说!”吴继风伸手抓了帽子再次往她脑袋上戴,语气难得地有些着急失控,“咱们先去寺里,到了那里,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风吟愣了,他在自己面前从未有过此种神态。 深吸了几口气,他看向风吟的眼睛,目光里有一丝渴求的意味,“现在先别说,先别说,好不好?” 风吟从未见他有过这种表情,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总感觉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怪怪的。 任他将自己扶上马背稳稳坐好了,风吟一直低着头,没有再说话。 马儿驮着两人慢腾腾地走在石板路上,或许是感受到了不同于上次的氛围,所以它一直安安静静的,连叫都没叫一声。 本想着不让她说出口便不会有什么改变,可看她一直闷闷地不说话,吴继风就知道自己错了,这样闷着又有什么意思。 将脸轻轻贴向她耳边,吴继风打破了这沉默,“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 风吟愣了一下,偏过头来看着他,还是觉察到了他有些不对劲的语气。 吴继风叹了口气,又道,“说吧。” 风吟没看懂他的情绪,重新低下头,闷声问出口,“怎么今日突然要去寺里?” 吴继风愣了愣,脸色有些诧异,“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风吟低着头,嗡里嗡气地回道,“还要住一晚,是大师出了什么事情吗?” 吴继风自嘲地笑了笑,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道,“他能有什么事情,不过是我想单独和你待一天罢了。”顿了顿,脑子里闪过一个黑色的影子,他眼神危险了起来,补充道,“最近府里也有些乱,正好带你出来躲个清净。” 风吟抬头去看他,脸色有些担忧,“那真的不回去了吗,咱们从来没在寺里住下过。” “你是怕没有地方住吗?”吴继风笑着扬了扬缰绳让马儿走得更快了一些,道,“寺里那么大,总能住下两个人的,还用担心这些。” 风吟越看越觉得他今日恨怪,却又不知为何这样怪。 马儿在路口处嘶叫一声转了个头,吴继风拉着缰绳稳住方向,迟疑了半晌却还是开了口,“风吟,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第四十七章 赛马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凝滞了,风吟沉默地低着头,没有回答。 他想问的,是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察觉到自己心情不好吗? 吴继风等着她的答案,连大气都不敢出。拉住缰绳的一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心脏“咚咚咚”地跳动着,煎熬着。 风吟感觉到自己的双臂被小叔勒得有些疼,皱着眉头动了动身子,又沉默了一会才开了口,语气闷闷地,故意做出有些不高兴的样子:“礼物呢?” 一颗心“咚”地一声落了地,吴继风松开快要将缰绳掐进皮肤里的手,深深吐出来一口气来。 “礼物啊……” 他低下头去看她的脸,轻轻扯动嘴角笑了起来,“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风吟抬起头来仔细想了想,自己倒还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 平时他送礼物前从没问过自己,都是李吉直接就送过来了,自己从来没挑选过。而且那些礼物不管是价值千金的宝石还是路边采摘的野花,自己都喜欢,只因为是他送的。 轻轻摇了摇头,风吟有些迷茫地出了声,“我也不知道要什么。”说着回头去看他,有些疑惑也有些探究,“你以前从不问我的,这次为什么要问我?” 吴继风看向她,眼神里意味不明,道:“大概,是因为这次的礼物和从前的不同吧。” 风吟听不懂这话,又回过头看着前方,道“有什么不同的,不过是又过个年罢了。” 吴继风又去看她,轻声问道,“既然不知道想要什么,那便选个喜欢的吧,你都喜欢些什么?” 风吟想都没想,直接就答出了口,“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吴继风皱了皱眉,继续发问,“那你不喜欢的呢,有什么是你平时不喜欢的?” 风吟又低下头去,手指一下下敲着怀里的暖炉,闷闷道:“也没有什么不喜欢的,我的东西,都很好。” 吴继风不信,她这样子分明是在撒谎,于是继续追问道,“就算是无言大师,也做不到不悲不喜,你难道敢跟无言大师比修行?” 知道瞒不过他,风吟有些别扭地撅起嘴,小声嘟囔道,“我不喜欢喝药,那药实在是太苦了。何况,我喝了这么久也没见有什么效果。”而且那药不仅不能治病,反而会害人。 听到这话后吴继风沉默了,实在没有勇气答话,只能更紧地抱住了风吟,也更加悔恨于自己这些年来给她带来的伤害。同时,也意识到了一直以来自己竟然如此不称职。一直以她最亲的亲人自居,可是却连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她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在“自以为”,自以为她的喜怒,自以为她的哀乐,自以为她的生活。所以才会连她知道了旧事都没有察觉,所以才会被她隔绝在了心外。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怕是早就掉到闻烁之下了吧。 可是就算知道了她的不喜欢,自己也无法替她处理,因为这不喜欢是自己与大哥大嫂给她的。这,更让自己心痛。 吴继风久久没有说话,脸色铁青一片。 感觉到他的异样,风吟诧异了一下,才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那药的事情他肯定也知道,甚至说不定他也为此出谋划策了,自己还能指望他说些什么呢,难不成是为自己鸣不平吗?还是指望他心一软为自己停了那药? 都不可能,只是平添尴尬而已,所以好好的干嘛要说这些啊,真是糊涂。 有意打破沉默,风吟故意有些大声地开了口,“不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就是要一个礼物,必须在节前给我,而且一定要比闻烁的好!” 吴继风被这声音一震缓过神来,笑着摇摇头,看来这礼物还是得自己来选了。 正在这时,从身后传来了马儿飞奔时的震耳踏地声,随后一个洪亮的男声边喊着“驾”边朝着道路两边三三两两的行人吼道,“让开,让开,都让开!” 行人纷纷匆忙躲避,道路一下子宽敞了起来。 男子驾着马从风吟和吴继风身侧“嗖”地一下飞奔而过,掀起了一阵冷风,路过他们身边时还笑着看了一眼吴继风,眼神中满是得意之色,仿佛在说,“看见没,这才叫骑马呢!” 吴继风看着那男子的背影笑起来,双眸中泛起一层亮亮的光。 身下的白马似是也感受到了那挑衅,情绪高亢地抬起两只前蹄,仰天长长地嘶叫了一声。 风吟冷不防被它一晃,“啊”地大叫一声,一下子向后仰去。 “吁!” 吴继风左手稳稳揽住风吟,右手拉紧缰绳让马儿安静了下来。 “哈哈哈”,风吟大笑着伸出一只手摸向了马儿的脖子,道,“它生气了呢,别的马儿比它强它便撒泼,跟闻烁一样的脾性!” 吴继风笑起来,道:“我这一箭可是一等一的战马,那匹马可比不上它。” 一箭仿佛听懂了主人的话,昂起头来兴奋地嘶叫了一声。 风吟头一次见它如此斗志昂扬,不由得来了兴致,忙回过头去对吴继风道,“小叔,让一箭跑起来吧,就像上次那样。”说着又转过头望向前方,眸光中有浓浓的期待,“说不定咱们还能追上他们呢,到时候就知道谁更快了!” 吴继风笑起来,将风吟拉回自己怀中坐好,道,“肯定是我们更快!” 说罢使劲一甩缰绳,喝道“驾!” 一箭早已做好准备,高抬前蹄嘶叫一声,像只离弦的箭一般“嗖”得一下冲了出去。 风像冰凉的薄纱一般有了形状,毫无章法地狠狠拍在脸上,风吟被拍打地睁不开眼睛,只能尽力将脸往厚厚的帽子里缩。这滋味并不好受,可她却偏偏喜欢这种感觉,虽然脸上又冷又疼,可心里却自在又兴奋。 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洒脱过,越想越兴奋,嘴里不由地“咯咯”笑出声来。 吴继风在呼呼吹响的风声中听到了她的笑声,眼睛顾着方向的同时抽空瞥了她一眼,她的眼睛里鲜红一片,却又无比澄澈、明亮。 她是真的很高兴,比上次带她骑马时还要高兴。 吴继风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便也跟着高兴起来,笑着搂她更紧,再次甩动缰绳,让马儿更快地向前方冲去。 两边的人和物飞快地向后退去,模糊一片,自己向前冲着,摆脱了一切束缚。再没有什么能困住自己,只要握住缰绳,就可以掌控一切。上次时还不明白到底为何会如此兴奋,可此刻风吟明白了,是因为这感觉让自己体会到了自由,内心的自由。 可缰绳不在自己手里,终究不能算是真的在骑马。风吟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古怪却又强烈的念头,若想真正掌控这自由,就必须握住那根缰绳! 眼睛紧紧盯住在自己前方晃动的那绳子,风吟找准时机伸出右手一把握了上去。笑着长长吐出一口气,一瞬间身心舒畅。 吴继风注意到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那只手。 跑了长长的一段路,终于看到了前方的那一人一马。 从背影看,那男子依旧挺直了身板一副舍我其谁的高傲架势。 一箭长长地嘶叫一声,像是示威也像是警告。那男子听到声音回头一看,明显惊讶地僵了一下。 一箭牟足劲跑了几步,终于赶上了他们,那男子不甘示弱,狠摔几下鞭子朝着马屁股打去,连喊了几声“驾”想再次赶超一箭,可那马虽然使足了力气奔跑,但体力耗尽,还是渐渐落在了一箭身后。 风吟回头看了一眼那男子的囧相,再回过头来时开心地笑了起来。 又跑了一段路,一箭越跑越来劲,昂着头将那匹黑马远远甩在了后头。一个岔口转过弯后,过了很久那马都没有再追上来,风吟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看来他们应该是走了别的路了。 出了镇人烟更稀少了起来,一箭慢慢减速,在吴继风的驾驭下熟练地拐过几个弯,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寺院门前。 风吟拉紧缰绳学着小叔的样子长“吁”一声,一箭很配合地停在了院门处的石阶前。 吴继风一跃翻身下了马,伸手去接风吟时却发现风吟的右手还紧紧握着缰绳不愿松开,不由得笑出声来。将那缰绳从她手里抽出,看着她被冻得红红的小脸笑道,“再不下来,一箭该把你甩下来了。” 风吟使劲甩了甩那只握着缰绳被冻得几乎没了知觉的手,才顺着小叔的力道下了马。一落地便将那手捂在了暖炉上,幸亏这暖炉还有些温度。缓过神来后,她向门口看去,朱红色的厚重木门还紧紧闭着,一点儿都不像是欢迎她们的样子。 吴继风可不管这些,拉着风吟就往门口走去,到门前也不招呼,直接伸手就去推门。 可这木门并不像往常般一推便开,吴继风皱了一下眉头,连犹豫都没犹豫就一巴掌对着大门拍了下去,边拍还边喊着,“无言大师,您将这大门关了,还怎么助佛祖度化众人啊?” 风吟退后一步躲到他身后,露出头来小心地看着那门,心道:在佛门清净地如此喧哗,就是被无言大师出来打一顿也是活该! 没人开门,吴继风就继续拍打,“砰砰砰”的震动声在寂静的山野中十分聒噪响亮。 过了好一会儿,似是大师终于受不了这聒噪了,从门里面传来了脚步声。 “吱……”地一声闷响后,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了。 第四十八章 再入佛门 ?一颗光亮的圆脑袋从开启的门缝中率先伸了出来,似是急急跑了过来的样子,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小脸也红红的。此时他只顾着开门,连挽起的袖子都没来得及放下。 风吟看见那颗圆脑袋就想笑,这么滚圆,果然是一清。 一清抬头,看一眼他们便笑了起来。先是向吴继风行了个礼,又抬起头来看向风吟,亲热地笑了起来。还没等两人说句话,无言大师的声音就从门内冲了出来,“佛门清净地,怎得就你敢如此放肆!” 吴继风看着无言大师那张板起的脸笑出了声,背起手来开始讲歪理,“我估摸着,佛祖今日也该回灵山准备过年了,我就是再放肆他老人家也不能知道!”说罢看向站在无言大师身边的一清,笑道,“除非你告状!” 无言大师摸着一清滚圆的脑袋摇摇头,再看向吴继风时,四人皆笑出声来。 “论不讲理,谁也不如你。” 吴言大师转身往寺里走,吴继风也不见外,拉起风吟就跟着往里走去。 “这都什么时候了,不在府里准备着过年,到我这荒山野寺里来做什么?”说着回头看一眼风吟,无言大师又道,“自己不怕冷也就算了,还带着丫头来吹风。” 风吟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这次过来果然不是大师邀请的,小叔那话就是用来骗婆婆的。 吴继风环视一圈空荡荡的寺庙,从怀里掏出了一袋银子递给了身边的一清,叹着气道,“本就没几个香客,你还把院门关上,是要把这龙岩寺单单留给我吗?” 无言大师语气平静,回道,“这马上也要过年了,我们师徒三人虽是出家人,可也得收拾收拾院子好好吃顿团圆饭不是,不关门,我们怎么仔细收拾。” 吴继风不依不饶,“关了门,谁给香火钱,没有香火钱怎么吃团圆饭?” 无言大师低笑出声,回过头看向他,道,“你这不是已经送来了吗。” 吴继风略作无奈地摇摇头,随着无言大师进了屋门。 风吟放下暖炉,将披风脱了下来,收拾妥当后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向无言大师行了个礼。 无言大师此时已坐了下来,也不起身还礼,只笑着对吴继风道,“丫头总是忘不了礼数,你若有丫头一半有礼,我这寺院也能清净下来。” 吴继风颇有些无赖地笑了,别过脸道,“人说近墨者黑,我从前好歹也沾个“雅”字,怕是认识你太久了,才从你那里学来了这些坏毛病,我没找你,你倒挑起我的不是来了” 正巧一清端着新泡的茶水进了屋,一边给吴继风倒茶一边笑道,“二爷这话可冤枉师父了,人还说近朱者赤呢,你和风吟还是叔侄,怎么就没见你沾染她那懂礼的脾性呢?” 无言大师大笑出声,对着抿茶不语的吴继风调侃道:“他哪里能学到那个,只要丫头不被他带坏,我就要感谢佛祖庇佑了。” 风吟接过一清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身子一暖,整颗心都热了起来。 这个寺庙,这些人,这种暖暖的感觉,真好啊。 风吟四下瞅了瞅,屋里屋外都没有一净的身影,不免有些好奇,放下茶杯瞧着一清,轻声问道,“一净呢,去哪儿了?” 吴继风听到这话四处望了望,也没找到一净的身影,便一同看向一清。 一清脸色瞬间就苦了下来,又喝了几口茶才开口回道:“一净在大殿里头大清扫呢!”,说着扬了扬自己挽起的衣袖,道,“你们来之前,我们和师父一直在清扫,殿里殿外、院内院外,积了一年的灰都要在今日清理干净,我们从卯时就起床清扫,一直做到现在也没有做完,还不知得做到什么时候呢!” 风吟一听这话来了精神,一双眼睛闪闪发起光来,身子向前凑了凑,道:“那我也帮忙好不好,左右我也无事做。”一清不规不拒的性子都快赶上闻烁了,在他身边,总能有乐子,可比在屋里看这两个大人斗嘴要强。 一清看向师父,寻求他的批准。他自己是绝对没有意见的,带着风吟一起打扫,正好三人可以好好说说话,但风吟毕竟是客人,让客人受累,又好像没这种道理,所以自己一时不敢答应,还是得寻得师父的点头才行。 无言大师抿一口茶,瞥了一眼风吟跃跃欲试的小脸,才道,“既然丫头喜欢,那便带她一起吧,正好让为师歇一歇。”说着放下杯子捶了捶腿,笑道,“到底是老了,这才多大一会儿就开始腰酸腿疼了。” 一清得了批准脸色雀跃起来,立即便站起身,道,“那我们现在就去,师父,您好好歇着,放心交给我们吧!”说罢给风吟使了个眼色,风吟立即会意,站起身来随着一清一起跑出了屋子。 两人出了屋,一清的声音还透过门板传进了屋里,“你要记得,打扫时若碰到蛛网可千万别去碰,佛门不能杀生,就算是蜘蛛也是不行的……” 吴继风看着二人远去的方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孩子若是能一直这么开心就好了。 无言大师又端起茶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品了起来,略香微苦,正如人生滋味。 静默半晌之后,无言大师放下茶杯,转头看向了吴继风,悠悠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日赶来,可是有什么大事要同我商量?” 吴继风将目光收了回来,笑意褪去,眼睛低垂下去,半晌无话。 无言大师也不逼问,只是静静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静默的空气在屋内流动,吴继风一直没有说话。 无言大师在等待的过程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神情凝重了起来。这次,怕是真的难了。 又过去半晌,吴继风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无言大师,沉声道:“风吟,她……怕是知道什么了。” 无言大师一怔,随即面色沉重地闭上了眼睛,念到,“该来的,总归会来。” 长叹一口气后,他看向吴继风,面色严肃起来,“她,都知道什么了?”略微停顿了一下后,眼光中又闪过怜悯的光,踌躇着开了口,“包括,九烈黎的死吗?” 吴继风又低下了头,目光涣散,手指无意识地磨砂着自己的青色长袍,“我也不知道她究竟了解到了哪一步,不过……” “不过什么?” 吴继风看向了门外,脸色灰白交加,“我看到,她将那药偷偷倒在了榕花树下。” 无言大师有些诧异,只是这些? 看他们二人方才的样子,若继风不说,自己根本没觉察到有什么异常。 若只因为丫头偷偷把药倒掉就说她知道了什么,未免有些牵强。毕竟那药难喝,不是什么好滋味的东西,小孩子家耐不住苦耍些小聪明,也不是不能理解。 再说,今日丫头从进门开始,不论是言行还是表情,都太过正常,若是知道了那些旧事却还如此平静,只怕是做不到的。毕竟,这孩子还没有到万事容于心的年纪。 可再看一眼吴继风的神情,无言大师刚明朗几分的脸色却又沉了下去。 若真论起来,自己对那丫头的了解不及他万分之一。若他从平日的朝夕相对中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倒是要比自己的猜测可信的多。又想起他刚才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有什么事情一时还不愿提及,只怕,那才是最关键的部分。 “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她已经知道了,你再后悔、再苦恼,都是无益,仔细为以后做好打算,才是正途。” “是啊,”吴继风苦笑起来,“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你带她来,便是为了让我替她把脉吧。” 吴继风仰起头,脸色显得异常疲惫,“我也不知道她的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喝的,但那药咱们毕竟不了解,就这样贸然停掉,我怕……会有什么不好。再者,”他皱起眉,深吸一口气才又道,“你再看看她身体还有什么变化,怕是……” 还没等她说完,无言大师已然明白了过来,“你的意思,是怕她吃了什么,破了‘洗心水’的药性?” 吴继风略一点头,垂下脸没再说话。 无言大师叹息一声,说道,“她当年还小,本就不是什么都能记得的年纪,加之身心受创,还喝了‘洗心水’,所以才会将一切都忘了干净。虽说那水洗尽前尘往事终生无解,但,毕竟万事无绝对。” 吴继风心口一跳,看向了他。 “既然如此,我便好好诊一诊吧。” 吴继风不再言语,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将身子一仰,整个人倒在了椅子上。 无言对着他的颓像摇了摇头,重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难得见你这副样子,真应该让三个孩子都来看看。” 吴继风不动,只是闭着眼睛笑。 “你须得做好准备”,无言大师用盖子轻轻拨弄着漂浮在水面的茶叶,续道,“眼前事易做,今后事难为啊!” 第四十九章 寻错 ?“今后事”,吴继风睁开眼盯着房梁,无力道,“既然眼前事还未完结,那今后事便拖到明日再说吧。”说完又闭上双眼,长舒出一口气瘫软在了椅子上。 无言大师也不再说什么,轻轻抿了一口茶,露出一抹洞察世事的狡黠笑意。 别人或许会只顾今朝,可在你,这绝不可能。看你这放松自在的样子,只能是心中早已有了定夺。罢了,罢了,既然如今还风平浪静,那老衲就也随你一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吧。 晃了晃脑袋,抖了抖两条胳膊,无言大师舒展了有些乏累的身体,也照着吴继风的样子身体往后一仰,躺在了椅子上。 之后一室空静,两人不言,只余一盆炭火暖热了整屋茶香。 客栈二楼的天字号房内,白衣鬼王骆安华侧卧在窗前新买的美人榻上,右手托脸,懒懒地看着坐在桌前的左丘生一脸雀跃地玩着那个从路边小摊贩那里淘来的九连环,翻起了白眼。 左丘生玩得越欢快,骆安华的白眼就翻得越难看。心中还忍不住地腹诽起来,自己好不容易发回善心带他出去逛逛街,带他看衣服配饰他不挑,买吃的喝的他不要,就连那春风搂的各色姑娘他都没拿正眼瞧上一瞧,却偏偏蹲在路边瞅着那堆哄小孩的机巧玩意走不动道了! 要是什么名贵物件也就算了,可看来看去,那一堆东西不是木头就是石头,竟然还有几个裂开了口子的破泥偶,最值钱的东西也不过是左丘生正拿在手里解着的那个杂玉九连环了。 骆安华平生从来没见过这么差的玉,不仅色泽暗沉无光,玉料里头还掺着一些杂七杂八像芝麻般大小的黑绿杂质,别提多难看了,真是要多差有多差!他当时就气得脑袋冒了青烟,这孩子好歹也是魔界里有头有脸的神医呀,怎么就能连一点点的眼光都没有呢!给他好好过个年的念头瞬间就被自己否决了。这孩子就是不能对他好,就算是对他好了,他也不知道领情! 骆安华当时一怒之下一脚踢歪了还在那里挑挑拣拣的小呆子,甩出一锭银子将所有破玩意都买了下来,之后也不等左丘生,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了。 也不再想着给那呆子挑什么,骆安华冲进各种铺子,斗气似地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穿的、玩的,全给了自己。买完了东西,气略微消了消,回客栈的路上顺带着还买了这张美人榻。 左丘生也没在意骆安华突然就冷了下来的脸,跟在他屁股后面拿这拎那,好不勤快。等到终于回到客栈,他也没管别的,一屁股坐下就拿出那只九连环解了起来,乐滋滋地一解就是一个下午。 骆安华本想晾着不理他,等他意识到自己错了时再给他好好讲讲为魔之道,正经教育教育他。可回来了大半日,他左丘生是不仅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把自己晾在了一边,彻底忘了自己的存在。 骆安华被晾地气又上了头,且越看他便越来气。除了生气再想不起别的,连买回来的那一大堆吃的都一口没动。 被左丘生忽视了,还是因为那么一个破玩意儿! 这怎么行,这可不行,绝对不行!必须得整治整治他! 想到这里骆安华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胳膊,故意咳了一声,忍着怒意开了口,道:“呆子,那袋糯米红豆糕,你给我拿过来。” 左丘生闻声从复杂的九连环中收回了目光,抬起头来看了看不远处的骆安华,眼神迷蒙地问道,“嗯?鬼王你说什么?” 脑袋里火苗一跳,骆安华一下坐直了身子,伸手朝着桌上的一个小白包的方向使劲戳了戳,喊道,“那个,你给我拿过来!” 左丘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自己面前的小白布包,“哦”一声点了点头,放下解到一半的九连环,拿起糕点就给骆安华送了过去。 到他身边后还贴心地将束口的麻绳解开,举着袋子等着骆安华伸手。 骆安华这只魔啊,脾气坏是出了名的。在他心气不顺时,旁人不论怎么做,他都能挑出刺来找找麻烦。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左丘生的样子,脑子里便“噌噌噌”冒出了不下十条发火的由头来。但是火气这个东西啊,是个易着急的,不会耐着性子理一理哪个由头最适合找茬,往往只在逮住第一个时便轰隆而出了。 骆安华现在就紧紧抓着那第一个冒出来的由头,任由火势飞涨。 真是一副绝世好脾气啊,伺候人的本事倒比医术强。做魔真是可惜了,做男儿更可惜了,怕是只有那闺房内娇滴滴的美人身子,才能不浪费了这样一副温婉性子。 刺凛凛的话刚要出口,一抬头便对上了他那双墨珠似的眸子。 骆安华一个不忍心便晃了神,恶狠狠的灼人气焰瞬时灭了一半。 意识到走神,骆安华赶紧别过眼不再看他,闭眼凝神聚了聚气,再睁眼想去骂时,却突然发现没了兴致,一时倒说不出什么了。果然,就不该晃那一下神来着。 骆安华真是满心的懊悔啊,这下倒把自己生生憋出了内伤! 幽怨至极地瞪了他一眼,骆安华伸手抓起一块糕点,狠狠地塞进了嘴里。 骆安华那块糕点都嚼完了,左丘生还是没走。像个丫鬟一样地站在他身边,双手依旧举着那个白布包。只不过偶尔会用眼角余光偷瞄一下身后,只怕是心里还惦记着快回去接着解那个九连环呢。 骆安华注意到他的动作,冷冷哼了一声。那没彻底熄灭的火气又有了抬头之势。 伸手轻轻擦了擦唇角,他一指对面不远处的桌子,又道,“这东西太干了,吃得我口渴,你去,给我把桌上的水拿过来。” 左丘生看看他,又回头看了看桌上的茶壶,乖巧地点了点头,回道,“好啊,你且等着。” 骆安华眼睛闭上又睁开,深深吐出一口气。 等到就着左丘生的手喝完了水,他还不满意,抬起头来又开始使唤“丫头”,脸一扬、下巴一挑,吩咐道,“那鸭丝想必味道好,你给我取过来。” 左丘生转身就去取,一刻也没耽误。 鸭丝吃完油果子,油果子没了要糖饼,糖饼之后还有熟牛肉…… 真真假假吃了一圈,结结实实溜了左丘生无数次,骆安华的火终于灭了。 倒并不是因为美食能消灭愤怒,而是因为折腾了实在太久,骆安华累地没有了再气下去的力气。 他这个傻样子,自己再生气又有什么用呢,只会白白伤了身体。 气是消了,但骆安华决意趁机教育一下左丘生的心意却还没改。想着必须趁这个机会好好调一调他的脾性,教一教他为魔处世的道理。 等到他又取了腊肉回来时,骆安华轻轻出掌,掌风掀翻了桌上的布包,几块糕点滑了出来,直直地冲着边上的九连环就撞了过去。 “砰砰啌”几声闷响,那些糕点摔到了地上。左丘生闻声回头看时,那九连环已被撞得大半个身子滑出了桌边,摇摇坠着,眼看就要往地面栽去。 左丘生一个激灵,“啊”地惊叫一声,转身就要去接。可刚迈了一步,骆安华的声音就从身后冷冷地传了过来。 “站住,我让你去了吗!” 左丘生听到这话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骆安华,脸上的表情十分委屈,又十分着急,声音有些发着颤,道,“它……它,它要掉了!” 说罢看一眼桌子,又回头看一眼骆安华,脸色更加焦急起来,却也没动,只等着他的准许。 骆安华懒懒瞥一眼那就九连环,面上冷冷一笑,不紧不慢地坐直了身子。 宽大的白袖缓缓一甩,他目光似箭一般直直瞪向了瘪着嘴似要哭出来的左丘生,冷声道,“你就给我站着,一步也不许动!” 左丘生被他的眼神震慑住,心里“咯噔”一跳,身子一颤,缓缓地低下了头去。只是心里还是放不下那摇摇欲坠的九连环,不时微微偏过头,拿眼角余光小心地偷偷瞅它。 想到它随时都有可能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左丘生的心一阵阵剧烈地抽疼着,终是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骆安华。 骆安华不语,迎上他的目光,等着看他下一步的动作。 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得意的笑,骆安华腹诽道,我倒要看看,能不能逼出你一个“不”来。 左丘生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难过,轻轻低垂着。手指都快将手中的油纸袋捏破了,右脚才向后微微挪了一小步。 就在骆安华想要再次躺向美人榻时,左丘生却又怯怯地收回了脚步,随即彻底垂下了头。 骆安华瞪他一眼,气得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屋门处传来了木门开合的声音。骆安华一睁眼,就见那九连环随着那震动一晃,直直朝着地面坠了下去。 左丘生见它坠下,嘴巴一瘪,鼻子一抽,终是忍不住委屈地落下泪来。 第五十章 认可 ?一抹白色的身影“嗖”地一下一闪而过,略过左丘生身侧飘到了桌前。右手轻轻一伸,那九连环便稳稳落在了他的掌上。 左丘生见状,抽着鼻子双手胡乱擦去脸上的了泪,先看了一眼骆安华手中的九连环,确认它完好之后又瞪大眼睛看向了他的脸。 骆安华将右手伸向他,举着那九连环要他来拿。 似是虚惊一场般欣喜了一瞬,左丘生笑起来,急忙跑过去将那心头物接了下来。然而抬头看向骆安华的脸时,看到他略略不耐的表情后,满腹的委屈与不安又升腾起来,左丘生低下头,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可又不想被他看见,便急忙胡乱地用袖子去擦。 骆安华不喜欢人哭,更不喜欢他哭。泪水是软弱的表现,只有弱者才会用眼泪来展示自己悲惨的处境,而软弱则代表着可以被人任意欺凌。左丘生身处魔界,那里本就比人界更加险恶,他必须成为强者生存下去,而不是像个女人一样只能用眼泪来作为自保的武器。 本应当借此机会好好教教他这个道理,可鉴于有外人在场,骆安华张了好几次嘴却还是没有开口。毕竟,他再不成器,也是自己家孩子,不能在外人面前折了他的面子。 但转头看到他现在这幅萎靡不振的委屈样子,骆安华良心上又微微不安起来。自己结结实实欺负了他这一顿,把原本高高兴兴的他弄成这样,心里确实也有点儿不是滋味。想说点什么哄哄他吧,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再说了,自己本来不是要趁机教教他道理的吗,怎么成了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骆安华的火气又噌噌噌地冒了起来,心想,都怪这个臭东西来的不是时候! 将目光转向门口处谄媚笑着走进来的瘦小男子,骆安华坐定身子冷冷开了口:“有什么要紧事情,抓紧说!” 那男子被他恶狠狠的语气吓了一跳,偷偷瞄了瞄他的脸色,谄媚的笑脸瞬间变成了一副死相。 完了,真他娘的倒霉啊,怎么就偏偏赶在这大爷发脾气的时候来了呢!若是他一个不痛快拿自己撒气,自己就是死了怕也没个全尸啊!不过就是想再多捞点钱给一家老小好好过个年而已,自己可不想把命搭上啊! 腿弯处打着颤微微向后挪了一小步,男子硬着头皮小心的开了口,道:“小的吧,这不是听您吩咐一直盯着呢吗。今儿正午不到的时候吧,小的看到将军府里的那位小姐啊,被吴二爷带着出了府了。” 偷偷瞥见眼前大爷缓和了几分的脸色,男子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消息是有用处的,立马又换上了谄媚的笑脸,抬起头说道:“小的见他们骑着马,像是要去远处的样子。心想必有蹊跷,所以特来向您禀报。” “出去了?” 男子立即点头,道:“对对对!” 骆安华微微眯起了眼睛,有些狐疑地盯着那男子,道:“骑着马,像是要去远处的样子?” 男子头点的更使力了,道:“是呢,小的看见那小姐和吴二爷都穿得相当厚实,那小姐手里还捧着一个暖炉,一看就是出躺远门的架势,绝对错不了!” 骆安华在桌边缓缓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饮了一口哼道,“好,就算是出趟远门吧,怎么就蹊跷了呢?” 那男子一愣,脸色难看起来。 这蹊跷不蹊跷的,不过是自己随口扯的,只是为了能让这消息多值点儿银子罢了。可要是真正儿八经地论起来,自己还真说不出门道。这大爷,莫不是存心想难为自己,好不给钱吧! 骆安华确实是在存心为难他,但倒不是为了不给钱,只是为了朝他撒撒火而已。谁让他这么寸,非得这个时候来,既打断了鬼王的正事,又破坏了鬼王的心情。 使劲咽下一口口水,那男子思忖着开了口:“这……这不是就要过年了吗,这家家户户都忙着团圆在家呢,怎会在这几日出什么远门啊!” 见骆安华并未发火,他便又接着说道,“再说了,若是非要这几日出门走亲戚,那小姐也该和父母一道去才合礼数,怎么就和她小叔一起呢,而且还什么礼都没带,这在咱们沙屋可是说不通的。” 骆安华冷冷一笑,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男子一看这是行了,又接着道,“而且最紧要的是,他们从后门悄悄出来的,生怕被别人知道一样。小姐也没乘软轿,没带仆从,可不就是蹊跷吗!” 听完这话,骆安华没开口,只是双眼含笑地继续盯着那男子。那目光看着像是暖的,却生生把男子瞅出了一身寒意来。 干笑一声给自己壮了壮胆,男子不着痕迹地挺了挺颤抖的双腿。 “那,他们是去了哪儿呢?” 那男子一听这话,精神又一下子紧绷了起来,吞吞吐吐答道,“这……这个……这个小的不知,因为……因为他们是骑马的,刚开始小的还跟了一段距离,可后来那马突然跑了起来,小的…小的就跟不上了。” 骆安华终于找到了满意的由头,笑着饮了口茶,却又突然转脸怒道,“最重要的东西不知道,还敢过来骗赏钱,这些日子,你怕是逍遥过头了!” 说罢,他吐出一口气,将手中的杯盏一把狠狠拍在了桌上,整个桌子闷闷地一晃,木料和桌上的物件瞬时间爆裂般四散飞去,一只桌腿从那男子的脸边飞过,直直插到了他身后的门上。 那男子被吓得一个哆嗦,双腿一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声喊道,“大爷,大爷您可明鉴啊!小的只求混口饭吃,怎么敢蒙骗您呢!小的实在是觉得……觉得这事儿有用才特地跑来告诉您的呀,您可千万别冤枉小的的一片忠心啊,大爷……”他边说边嚎,声音刺耳难听却又响亮非常。 连立在那里一直静静听着的左丘生都受不了了,有些烦闷地看了他一眼,伸出两只手堵住了耳朵。 骆安华被这声音吵得耳朵生疼,心里却稍稍痛快了几分。本就不喜这男子谄媚又刁滑的样子,这次拿他撒气也算是没冤枉了好人。越想越心安理得,他得意地扬起了脸来,眼角余光里瞥见左丘生终于恢复了生气的一张脸,心中越发舒畅起来。 “行了行了,”骆安华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到了那男子面前,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滚吧,别在这里哭丧!” 男子一下止了声音,迅速抓起那锭银子爬了起来,却又似乎不太相信那大爷这么快就转了性子,便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道:“那小的……小的就……” 不愿再看他,骆安华眼中又透出冰凉的光,冷笑道,“怎么,还想留下陪本座过年吗?” 男子一惊,立即向后退着去摸屋门,道,“这就走,小的马上就走,绝不打扰您清净!”门一开,他转身就跑了出去,一口气从二楼跑到了客栈外。 冲到街上后再去看二楼的那间房,男子恶狠狠地冲地下吐了口吐沫,骂道,“他奶奶的,要不是为了钱,爷我才不受你这孙子的气呢!”说罢看一眼手中的沉甸甸的银子,得意洋洋地揣进怀里便往家里走去。 有了这钱,今晚夜市上,自己也能给婆娘和孩子好好买点稀罕物了。 等到那男子终于走了出去,左丘生才放下了捂着耳朵的手,嫌弃般地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刚想问一下鬼王风吟小姐的事该怎么办,却见他望着自己手中的九连环,轻轻皱着眉。 左丘生隐隐觉得他大概是不喜欢这个的,不想再因此惹他不高兴,便小心地将那九连环藏在了身后。 骆安华抬头看向他的脸,深深叹了口气。 他这样,却比发脾气更叫左丘生难受。 左丘生瘪了嘴,深吸了几口气向前走了一步,低下头道:“我……我今日惹你生气了吧,我知道的,不如……你想骂便骂吧,别憋在心里。” 骆安华实在是被他这好脾性弄地没了脾气,无奈地笑了起来,道:“是错了,但,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左丘生默默了半晌,回道:“我天生愚笨,什么事都做不好,大概,做错的事情,数也数不过来了吧。”说着他将那九连环拿到了身前,小心抚着,细细看着,又道:“而且,我出身不好,眼光也不好,大概我有的,我喜欢的,你都看不上吧。大概,我不配陪在你身边,只配待在药谷里吧。” 骆安华以前倒不知他这份心思,听他如此贬低自己,突然想到自己以前有意无意的一些举动,心里一时间颇有些不是滋味。 默默了半晌,他伸出手,拿过了左丘生的那只九连环。修长的食指轻轻拨动玉环发出一阵阵“叮叮当当”的悦耳声响,道,“若你真如此不堪,我怎么会把你带回魔界。” 左丘生身子一颤,立即看向了他,有些无措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话来。 骆安华不再拨弄那玉环,抬头看向了左丘生的脸,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慈爱,道,“你是我挑选的,而我的眼光,从来都是最好的。” 左丘生红了眼,被这突如其来的认可端端砸中,胸腔的颤动中抖出了丝丝满足的甘甜,紧紧萦绕在心间。 骆安华朝他招了招手,道:“过来。” 左丘生低下头掩住鼻酸,顺从地走了过去。 骆安华伸手抚上他的头顶,低低道:“记住,不论在哪里,你都是最好的那一类。” 第五十一章 心意 ?骆安华一下一下极其舒缓地抚摸着左丘生的头顶,记忆却回到了许久之前。 那是十几年前的一天,自己和魔君发现他的日子。 可是那天究竟是多少年前,骆安华自己也忘记了。揪紧眉头使劲回想了一下,只是隐约记得,那天好像并不是个晴天。 那天自己得到消息,南方一座大山里一只生长了一千多年的野山参竟然成了精,变成了一个白白嫩嫩的人参娃娃到处乱晃,吵着嚷着要找好吃的。想想自己活了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人参精,骆安华心里一痒就拉着魔君出了魔界。 可到了那山里,跌跌撞撞地找了一大圈也没见到人参娃娃的影子,却发现了一个被绑在大树上的瘦弱孩童。 那孩童当时已经不知被绑了多久,披头散发,浑身的衣服破烂不堪。骆安华还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阵阵酸臭气息,乍一看去时,还以为这孩子已经死了。 森林里的蚊子苍蝇和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嗡嗡”叫着围在他身边,密密麻麻一大片,而一群乌鸦就在不远处的低空中飞来飞去,等着他变成盘中餐。 骆安华只看了一眼便头皮发麻,恶心地直皱眉头。 听闻人间的村落里用私行处置极恶之人时,才会将那人绑在密林中任其被野兽分食,骆安华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这个小小的孩子究竟是凶恶到了什么地步,才会得到这样的待遇? 心里突然有些激动,骆安华邪邪笑着向前走去,很想看看这孩子的脸。 一掌向前挥去,掌风强劲驱散了密密麻麻的蚊虫。骆安华走到那孩子跟前,随手捡起地上一根树枝挑起了他的下巴。 雀跃着的期待神情一瞬间便黯淡了下去,骆安华懒懒垂下眼睛,叹息着摇了摇头,真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啊。 这张脸像这副身子一样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十分脆弱。污渍和灰尘涂满了整张脸,乌漆麻黑地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灰尘下的皮肤上被蚊虫叮咬鼓起了大大小小的片片小包,嘴唇因为缺水皱起了层层白皮,整个看上去,又脏又丑,又死气沉沉。 骆安华不知道这张脸以前是什么样子,但现在可以确定的就是,它和自己从前见过的无数死人脸一样,泯于众人,毫无特色。 就在自己想要松开握着树枝的那只手时,那孩童突然“嘤咛”了一声,在骆安华震惊的注视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与面前白衣男子对视一眼后,孩童眼角流出了一滴泪,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嘶哑无力,却震动人心。 他说:“救…救我。” 在看到这孩童眼睛的那一刻,骆安华的心颤动了,脸上随即露出了笑容。 这一刻,自己终于发现了他的特点,这双眼睛,就是这个孩子最大的特点。 媚瞳,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却也是人族最害怕的邪魅之物。 更令骆安华惊喜的是,这个孩童竟然还活着。而自己还从他的眼睛里还看到了坚强,这是自己最喜欢的品质。 回头看向冷脸站在远处的魔君,骆安华眼神中的请求意味非常明显。 魔君没有说话,一掌击散了所有乌鸦,走上前去出掌震断了绳子,将无力坠落倒下的孩子接进了怀里,脱下外袍裹住那孩子后,又将他扔给了骆安华。 骆安华稳稳接住那身子,看见魔君渐渐远去的背影,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从那天起,这个孩子被骆安华带回了魔界,交给了她照顾,一直到现在。 从回忆中转醒,骆安华轻叹了一口气。 原来自己刚见到他时竟那么喜欢他。可是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却将那喜欢全然忘记了。 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左丘生,骆安华突然发现,他竟然已经变了这么多。他如今健健康康的样子,就是自己当年决定救下他时所期盼的吧。 回忆中的情绪充斥着大脑,骆安华轻拍了他的肩膀,语气和缓地开了口,满是感慨,“你长成这个样子,没有辜负我当年的心意。” 左丘生听到这话抬起了头,又笑又哭地看着骆安华的脸,目光中有着单纯的执拗,“清音姐姐说,你希望我好好长大,希望我越来越好。你希望的,我都会做到。”声音里突然染了悲涩,他低下头,又道,“我娘说了,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骆安华低低笑了笑,再次伸手抚向了他的头顶,眸光竟是难得的理解与疼爱,“所以这些年来,你在我面前事事听话,事事乖顺,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能忍,就是因为要还恩情,是吗?” 左丘生点点头,回道:“我娘说了,懂事听话的孩子才讨人喜欢。” 说着他抬起头,无比纯粹地向骆安华露出真心:“我没有什么能报答的东西,要说有的,也只是自己了。所以,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能对你有一丝用处,那这辈子也就值了。” 这一瞬间,骆安华的心脏在他的笑容里微微颤了颤。 原来他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讨自己的喜欢罢了。可自己从来不懂,更从没给过他喜欢。 骆安华难得地失了言语,默默半晌,轻轻抚上了他的脸。 半晌后,他放下了手,难得地耐心叮嘱了起来:“你想报恩我理解,你娘的话也有道理。但,魔界与人间毕竟不同,强者生,弱者死,好性子是最没用的东西。好性子在魔界只会被小瞧,若想过得好,就必须让别人知道你不可欺负才行。你自己想想,若是没有我和魔君护着,照你自己的性子,你还能如此安稳度日吗?” 左丘生从没如此想过,不过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好像确实是如此的。 但他抬了抬眼,又道:“其实魔界里的其他人,我一直也是很感激的” 骆安华不明白他的意思,瞬时皱起了眉头:“那些无所谓的人,感激他们做什么?” “我以前在村里的时候,他们都讨厌我,都说我是狐狸精,蛊惑人心害人性命,我娘死之前他们只是孤立我们,可我娘一死他们就把我绑在树上了。” 左丘生抬头直直看着骆安华,道:“可是我到了魔界之后,谁都没有嫌弃过我,也没有人骂过我是怪物,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要把我从魔界赶出去,所以我很感激他们,所有人都感激。” 骆安华无奈地摇了一摇头,笑出声来,这孩子想得还真多。 “而且,”左丘生的嘴角微微上扬,脸上褪去了悲涩阴霾,“清音姐姐也说过,做人要与人为善。” “她?”骆安华深深叹了口气,“她说你就听啊?” “当然要听!”左丘生撅起小嘴露出倔强的模样,“清音姐姐对我最好了,就像我娘一样。” 不就是照顾你了几年吗,怎么就成你娘了,骆安华终于恢复本性,在嫉妒的驱使下深深地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暗骂道:这个小兔崽子,刚才还情真意切地说要报恩,本座都信了!现在却说清音对她最好,怎么着,本座这些年亏待你了吗,还是虐待你了!再说了,要不是因为我,清音会收留你照顾你,做梦!” 不过仔细想想,凭良心讲的话,这些年来的确是她照顾左丘生多一些,这些自己承认。 转念又一想,按照这小呆子的思维,清音像娘的话,那自己不就得是爹了吗。 骆安华一个激灵,使劲摇摇头将这念头从脑子里驱赶了出去,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心道:虽然自己的年纪做这小呆子的爷爷都是便宜他了,可“爹”这种称呼,还是与自己不搭边,自己还是好好做玉树临风的白衣鬼王好了。 左丘生看着骆安华好久不说话,又好好地打起了激灵,不禁皱起了眉头,伸手摇摇他的胳膊,问道,“鬼王,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了?要不我给你把把脉吧。”说着便抓住他的手腕往桌上一放就要将手指搭上去。 骆安华一愣,立即灵敏地抽回了手,皱着眉头道,“哪里有什么不舒服,不过……不过是突然想到了那个将军府大小姐的事,在想对策罢了。” 左丘生还真信了他的话,点点头抽回了手。 好险,好险,骆安华轻舒一口气,别开了眼神。 可不能随便让他把脉,要不然自己那点心思全被他看了去,多有损自己平时拒人千里的高贵形象! 清清嗓子缓缓神,骆安华拍拍左丘生的脑袋才又说回了正题:“与人为善是好,可也不能太迁就别人,委屈了自己。” 见他有些迷茫未懂地皱着眉,骆安华耐心地解释,“自己想做的就去做,不想做的就不做,不要为了讨别人高兴就委屈自己,哪怕那个人是我,明白了吗?” 左丘生一时有些五味陈杂,有震惊,可更多的是感动。鬼王这是为自己好,一想到这里左丘生就高兴,高兴地又想笑又想哭。 骆安华再次轻抚左丘生的头顶,感觉心情无比舒畅。不过想想,最常欺负他的人就是自己了,若是想让他改改脾性,自己先得改,忍住不再那么欺负他才行啊。 既然这样,择日不如撞日,那不如就从今天开始吧。 第五十二章 想做的事 ?左丘生整颗心都暖暖的,明明很高兴,却一直想流泪。朦朦胧胧的水汽渐渐在眼眶中聚拢,不一会儿便凝成了眼角的泪滴。 生怕自己的眼泪破坏了难得如此温暖的氛围,左丘生悄悄低下头,偷偷拭掉了泪珠。再抬起头来看向骆安华时,脸上只有单纯却温暖的笑。 骆安华看着他的笑很满意,总算自己的话没白说。不过这孩子笑起来还真是比哭要好看些。 既然决定从今天开始要对他好,那就得马上开始,自己从来都是说做就做,绝不拖沓犹豫。 可是看一眼这孩子的脸,骆安华又犯了难。 自己不可能像清音一般对他关心照顾、无微不至,再说这些事情清音这些年来都做习惯了也用不着自己。可是除了这些之外,自己能做的又是什么呢? 骆安华拧紧了眉头,别过头去苦苦思索了起来。 突然瞥见了手中的九连环,骆安华眸光一亮来了精神。 给他买想买的,陪他做想做的,这不就行了吗! 手臂懒懒一伸,骆安华将那九连环还给了左丘生,问道:“小丘,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个?” 左丘生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物件时脸上的表情雀跃起来,傻傻地笑着拨楞那几个小圆环,低声道:“小的时候我见别的孩子玩过这个的,他们总说谁解的环多谁就厉害!”说着褪去了笑容,有些委屈从嘴角蔓延了出来,“可是我娘没钱,买不起这个,所以我从来都没有玩过。” 原来是这样,骆安华看一眼墙角堆着的那一小堆他看中的破玩意,轻笑道:“那些呢,也都是?” 左丘生回身看一眼,有些高兴地点了点头,道:“嗯,都是。” 可转过头来之后眼神却又有了一丝淡淡的失落,小声嘟囔道,“那些东西都是我小时候很喜欢,很想买的玩具,今天刚看到的时候还很喜欢呢,可是买回来之后却发现我好像对它们已经不感兴趣了。”低头晃了晃手中的九连环,又道,“就只有这一个我还喜欢。” 骆安华看着那九连环轻叹口气,嘴角牵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是啊,那些旧日的回忆,再美也不过只是回忆而已。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你变了,喜好自然也会变。那些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在经过时间的荡涤之后,早就不再是当时眼中的模样了。你不再喜欢它们,那也是正常。 骆安华的眼神焕然起来,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由远而近,逐渐清晰。 他使劲眯起了眼睛,却还是看不清楚她的脸,只看到她长发飘飘,裙摆飞扬。 记忆里她总是微笑着看着自己,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里满是生气与欢欣。 可是她走了,毫不犹豫地离开。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一直在等,可她却再也没有回来。 骆安华的目光望向虚空,神情留恋而痴狂。 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时间改变,所有美好都会伴着时光凋零,可若你回来,还会是当年的模样吗? 我对你的感情,也会随着时光的推移而淡去吗? 自己问过自己许多次,可答案从来都是不。 因为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每次想到你的模样,自己的心跳还依旧如当年一样,从未改变。 伸手抚摸着那玉环,骆安华眸光悲涩如霜。你,就是我心中一直放不下的九连环。 只是我没他幸运,能有再一次拥有的机会。 骆安华紧紧闭上了眼睛,手臂无力地滑落到了身侧。 左丘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神色,有些纳闷地皱起了眉头。 自己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如此悲伤的表情。这个瞬间,左丘生突然觉得鬼王特别不像鬼王。 就这么看着他等了好半晌,他始终都没有睁开眼。左丘生有些着急,拽着他的胳膊轻轻晃了起来。 “鬼王,你怎么了?” 骆安华恍惚间睁开眼睛,那始终没有明晰起来的脸一下子便从眼前消散了。 原来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久到我连你的容貌都忘记了。 苦笑一声,骆安华的声音凄怆无力,“我曾经喜欢过的,也是没有得到。” 左丘生皱起了眉头,直觉那应该是什东西,便道:“那咱们出去找,说不定运气好就能碰到呢?” 骆安华被他一脸真挚的样子逗乐了,终于从往事中回过了神来,又露出了那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表情,笑道,“我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你觉得你会比我有能耐?” 想想也是,鬼王都找不到的,自己又有什么办法能找到呢? 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左丘生闷闷地低下了头,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为鬼王做点事情呢? 看出了他此刻的心思,骆安华甩了甩宽大的白袖,故意说道:“心爱的东西,必然要自己找到才行,若是别人巴巴地送来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见左丘生被这话吸引抬起了头看向自己,骆安华才又故意说道,“重要的是那个过程,所以这件事情我必要自己去做。” 左丘生不懂这些,有些不确定地看向了骆安华的眼睛,轻问:“真的?” 骆安华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扯谎,声音十分自信响亮,“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人呢!” 虽然依旧有些遗憾,可鬼王都说要自己找了,看来就算自己有能力也帮不上忙。这么一想的话,左丘生心头的阴霾散去了一大半。 不想再浪费时间,骆安华急急将话头引向了正题,道:“我听卖糕点的老头说,今晚的年末夜市可是热闹非凡,什么好东西都有。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我带你去都买回来如何?” 鬼王能这么说,左丘生心里已经是非常高兴了,比买什么都高兴。 可是歪着头想了半天,左丘生却实在是没有想起要买什么。可又不想扫了鬼王的兴,只好努力转动着小脑瓜,拼命在脑子里搜索着目标。 骆安华见他半天不说话,只好开口诱导:“那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 左丘生撅着小嘴摇摇头,道:“清音姐姐做菜做糕点都很好吃,酿的花酒也很好喝,这里的东西还比不上她做的呢!” 骆安华本想反驳,可一想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儿,自己根本反驳不了。这些天自己在人间,是吃什么都不香,喝什么酒都不醉,天天念着那丫头做的八珍鱼和桃花酒,看来嘴巴还真是被她给养刁了。 既然这个不行,那就来别的。 骆安华又道,“这马上就是人间的大年三十了,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儿吗?” 左丘生一听到“大年三十”愣了愣,以前娘还在的时候,自己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日子了。只是自己到了魔界之后,就再也没有好好过过这个节日了。 左丘生看向骆安华,脸上露出甜腻腻的笑,道:“我有想做的了,从以前一直想做的事。” 骆安华一听这话兴奋起来,笑道,“是什么?” “我要放烟火,放好多好多烟火,就在夜市附近,请周围的小孩子都来看,还要买好多好多的礼物,送给来看烟火的小孩子。” 这好啊!简单,不费力,不过是花些银子罢了,骆安华对他这个愿望非常满意,欣然点了头。 烟火那个东西自己也看过,虽然短暂,但还算漂亮,至少比那些破破烂烂的小玩意儿强多了。 “好,我陪你一起放。” “嗯!”左丘生使劲点点头,越发开心地笑了起来。 其实左丘生还有一件事想做,却没有告诉鬼王。 除了小孩子的,自己还得多准备几份礼物,鬼王的、魔君的、清音姐姐的、青鹨姐姐的、师父的,每人一份,自己真心实意准备的礼物。 哦,对了!左丘生脑子一转,想到自己差点落下一个人。 虽然才刚刚认识,可魔君说不定会把她带回魔界呢,所以自己也要给她准备一份礼物——风吟小姐。 风吟小姐的名字从脑海中一过,左丘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刚才那个人来时不是说风吟小姐出远门了吗!自己本来还想问来着,怎么就给忘了呢! 左丘生着急起来,抓住骆安华的袖子就摇了起来,“对了,对了,风吟小姐的事情怎么办?咱们是不是要抓紧出门去找她呀?若是她不回来了,魔君问起来可要怎么办呀?魔君还要带她回魔界呢!” 骆安华被他一晃也才想了起来,自己可真是糊涂了,怎么就把这孩子的事情抛到脑后了呢!想想魔君那张脸阴沉下来的样子,骆安华身子抖了抖,眼下还是那丫头的事情重要些。 不过这事情也没这么难办,再说那吴二爷还能把自己护了这么久的孩子拐跑了不成! 骆安华甩掉左丘生摇动着自己袖子的那双手,道,“急什么,本座自有办法找到她。”他右掌一挥,美人榻上方的两扇窗户“砰通”一声破开来。 骆安华闭眼轻声念了个诀,只一瞬间,一阵冷风忽地就从窗外极速灌入,吹得左丘生打了个寒战。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来到了自己面前,可睁开了眼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骆安华一笑,伸出右手长袖一挥,左丘生再看去时,一只雪白的大鸟已停在了地上,正一点一点啄食地上的糕点碎屑。 这鸟儿和苍鹰的个头差不多,却有着比凤鸟还优雅的身型和尾翼,缀着一身雪白顺滑的羽毛,点着一双墨玉般的通透大眼,十分机灵讨人喜欢。 骆安华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它的羽毛,轻声道,“去吧,替我把那孩子找出来。” 这鸟儿听懂了主人的话,停下啄食,抬起头来看看骆安华,发出“咕”地一声轻叫,随即转身,展开翅膀飞了出去。 左丘生震惊地发现,待它飞离地面的瞬间,便又如进来时般隐了身形,没了踪影。 第五十三章 起变 ?“哇!”左丘生发出一声轻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轻轻向前伸出手,想确认一下那鸟儿还在不在。 骆安华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颇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有人如此惊讶于这鸟儿的奇绝,也不枉费自己辛辛苦苦驯养它的那段时日了。 嘴角含着笑拍了拍左丘生的小脑袋,骆安华开口道:,“别找了,早飞走了。” 左丘生看他一眼,慢腾腾地收回了手,问道:“鬼王,这是什么鸟呀,我在魔界怎么没见过啊?” 左丘生对这鸟儿如此好奇,骆安华的心情自然十分高兴,也不卖关子,直接回道,“这鸟儿名叫无彩,是上古时候就有的神鸟。这一只是我上次抓凤凰的时候顺便抓的,除了能隐身遁形之外没什么别的大用处。” 左丘生对他闲着没事就乱抓上古神兽的事情一直不太赞同,对他让自己用那些神兽的血炼制各种丹药的事情更是不喜欢,所以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皱起了眉头,心道:又是个可怜的小家伙。 骆安华误以为他是嫌这鸟儿没本事,不由得有些火起。敝帚自珍这事儿,无论放到谁身上都是一样的。 轻横了他一眼,骆安华又道,“我也觉得一个神鸟没什么看家本事可不行,我看它眼睛挺亮,觉得它找东西应该不费劲,就训练了一番,让它找个人打探个消息什么的,也算是有个长处了。” 左丘生一听这话才将心思从对鸟儿的同情上收了回来,重新放到了找风吟小姐这件事情上。 “那它什么时候能找到,咱们是要一直在这里等它回来吗?” 骆安华面色十分自信,扬脸看了一眼窗外,道,“外头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还得去夜市呢,哪能一直在这儿等着。” 左丘生有些为难,挠着头支支吾吾起来:“可是咱们走了,万一那小家伙回来找不到咱们,耽误了消息可怎么办呀?” 骆安华看他一眼,慢悠悠地站起了身来,轻甩衣袖,抚平了身前微微有些褶皱的衣服,抬脚就向门口走去。 “我在那鸟儿身上埋了咒丝,我在哪儿,它自己知道,找到人自然会来找我们的。” 左丘生一听这话才放了心,急忙站起来跟上他的脚步朝着门口走去。想到今夜自己能和一群孩子一起燃放烟火,左丘生的心里就暖热了起来,看着鬼王的背影咧开嘴开开心心地笑了起来。 风吟用大竹扫把扬起一大片灰尘,看着一清狼狈躲闪的样子大笑了起来。 “这院子可真脏,满地都是灰。定是你每日偷懒,不好好打扫。你看一净负责的大殿,清理起来可比你这里可省事儿多了。” 一清甩着头抖落掉灰,看着风吟无奈地叹了口气。 “师父还夸你懂礼,真是识人不明。” 风吟只是笑,并不回话。 一清放下手中的抹布,满脸委屈地看向天空,道:“这哪里是我偷懒,院子不像大殿有屋顶封着,自然是灰尘多了,地方又大,当然会费时一些了,你怎么能把这些都赖在我身上呢!” 他边说着边看向低头清理花坛的一净,埋怨道:“师弟,你个闷葫芦,也不帮我说话。” 一净抬头看向师兄,看着他满脸委屈的模样摇着头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枯草走出了花坛,也不说什么,径直朝着后院走了过去。 风吟不解地看了一眼一净的背影,回头问一清,“他这是干什么去了,你们早上不是已经把后院打扫干净了吗?” 一清白了风吟一眼,低下头继续擦拭石桌,道,“怕是实在受不了你这聒噪样子,躲清净去了。” 风吟瞪他一眼撅起了嘴,回道:“嫌弃的是谁,还真说不好。” 风吟话音刚落,一净就提着一桶清水从后院过来了。 他走到风吟身边时放下了木桶,注意到风吟探究的目光也没解释,弯腰舀起一瓢水来一点点洒在了地上,均匀地洒了一大片之后才停下,说道,“这样再扫,就不会有扬尘了。” 风吟探究地向地上看了看,拿着扫把试了试,空中果然没有了那恼人金色的粉末,不由得赞叹出声:“一净,还是你厉害,什么都知道。” 一净看了看她身上的绫罗华服,摇着头笑了笑,弯腰又舀起一瓢水,朝更远的地方洒了起来。 一清抬头看了风吟一眼,故意嘲笑道:“这就厉害了,这种事情,怕是只有你这种深闺大小姐才会不知道。” 风吟转头瞪他一眼,扔下扫把朝一净跑了过去。 “一净,我也想做,你给我试一试。” 一净看着她的长裙犹豫了一瞬,却还是将水瓢递给了她,嘱咐道,“不用洒太多,地上湿一层就够了。若是洒太多,一会儿怕要结冰了。” 风吟乖巧地点了点头,双手端着水瓢弯腰一点点地洒了起来,生怕做不好似的,双手晃得十分小心翼翼。 可没一会儿用熟练了,风吟就玩得起劲了。 总觉得用瓢洒的不够均匀,于是干脆挽一挽袖子,直接用手泼起水来。一清见她越玩越欢快,连袖子滑落进了水瓢里都没发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扔下抹布向风吟走了过去,他边走边道,“我说大小姐,你小心点儿,一会儿把衣服都弄湿了,我看冷的是谁!” 风吟听到这话低头看了看身上,这才发现不光是右手的袖子泡进了水瓢里,就连裙边都湿了一大片。裙子那里还好,可袖子直接沾在肌肤上,风吟这一停下来,就感觉到胳膊处一阵黏腻腻的冰凉,可当真难受。 皱着眉头抬起胳膊,风吟看着滴滴答答落水的袖子发起愁来,自己可没带别的衣服,这下可得难受好一阵儿了。 虽然自己不舒服,但转头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一清时,风吟突然眼珠一转,坏笑着动起了歪脑筋来。 我没有别的衣服,可是你们有啊。风吟又将手悄悄伸进了水瓢里,做好了准备。我可不想只自己受冻,还是你们陪我一起吧! 见一清走近,风吟突然冲他甜甜笑了起来,在他看着自己的表情满脸诧异地呆住时,突然扬起手冲他脸上洒了一把水,乐道,“你也试试,这水冷不冷?” 一清猝不及防被洒了满脸,一个愣神之后皱起了眉头,急忙后退一步躲开了风吟的再次偷袭,伸脚轻轻一勾就将水桶拉到了自己身边,哼笑一声道,“敢偷袭我,看来得让你见识见识少*学的厉害!”说着,他便将手伸进桶里,扬起大片的水花洒了起来。 不一会儿,战地扩张,只在一边静默观战的一净也被风吟拉进了战局。虽然对这种事情没有多少兴趣,可一净还是将风吟紧紧护在身后,尽量替她挡下了一清泼来的大部分水花。 寒冬中并不温暖的日光下,从寺院中发出的笑闹声,渲染了整片山林。 吴继风和无言大师几乎同时被院子里的喧闹声吵醒,坐直身子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开门,走向了屋外。 在屋门外的台阶处站定,无言大师望着正闹的欢畅的三人摇着头笑出声来:“到底还是孩子,哪怕修行得再久,心性也还是藏不住。”说着看一眼吴继风,又叹道,“一净性子最沉稳老练,可再老练也老不过年纪。” 吴继风的眼睛一直盯在风吟身上,看着她欢快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温和宠溺的笑,却还是不忘趁机挖苦:“你这住持,这些年清规戒律怕是就没遵守过几条,也不怪教出来的弟子修行不稳。” 无言大师满不在乎笑起来,道:“修行该是什么样子,难不成个个都要苦着脸日日念经吗?修行本就在于心,我佛慈悲,只要本心为善,僧人修行佛法度化众生,何必非要掩藏本性。” 说着看向一清与一净,叹道:“他们的父母养不起他们,想让他们活命才送到了我这里。出家为僧本就不是他们的意愿,若再不能随本性活着,那这辈子就过得太苦了。” 吴继风轻叹一声,道:“他们能拜你为师,也是造化。” “哦?”无言大师故意转了调子,看向了吴继风,笑道,“那丫头遇到你这个小叔,岂不更是造化了?” 吴继风依旧紧紧盯着风吟,眸光却暗淡下来,低声道:“我不如你。”说着自嘲般笑了起来,“在府里,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开心。” 无言大师不料戳到他痛处,想安慰,却想不出话来,半晌才吐出一句:“我这里,荒郊野岭的没规矩,总比将军府自在。” 吴继风抬头看向远处的山林,满是疲累地笑了起来,问道:“若换作别人,她应该会过地更好吧?” 无言大师看向他,脸色冷了下来,道:“换作是别人,四年前不可能护得了她周全,这点毋庸置疑。所以,谁也替代不了你的位置。” “不论何时,我都会护她周全。”吴继风深深叹了口气,仿佛疼痛般闭上了眼睛,“可是快乐,还是让别人给她吧?” 无言大师闻言脸色大变,一下转过了身来,惊道:“你这是何意?” 吴继风睁开眼睛再次看向风吟,仿佛释然般笑了起来,笑意却不达眼底。 “或许是时候,让她离开将军府了。” 第五十四章 打算 ?“离开将军府?”无言大师脸色暗沉了下来,转头望向了风吟的方向。 他将眼睛微微眯起,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是看见了阳光反射下从风吟眼睛里散发出的血色光芒。 那么耀眼,那么明亮,像一双举世罕见的红宝石般让人过目难忘。 只可惜,它们长在了一个孩子的脸上。 终是忍不住沉沉叹了口气,无言大师不忍般收回了目光,轻声道:“出了将军府,她还能去哪里?除了你,又有谁能这般全心全意护她呢。” “哈!”吴继风低下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抬起头时却又不正经了起来,打趣道,“全天下的为父者都觉得没人能比自己对掌上明珠更好了,可是又有哪个会真的把女儿留在身边一辈子。难道,还真要养成个老姑娘不成?” 无言大师听了这话恍然大悟,却又突然更加不可置信般看向吴继风,道:“你的意思是?” 吴继风大大方方回他一眼,没错,就是你正在想的那个意思。 无言大师看看远处的风吟,再看看身边的吴继风,沉默了半晌才算勉强消化了这个信息。有句话在就在嘴边,可终究也没有说出来,这个孩子,毕竟和普通姑娘不同。 可自己又偏偏知道,既然他同自己道出打算,必然已经做好了安排。 他心思缜密,久经历练。自己的顾虑他肯定都已经思量过千百遍,出口的必定已经是最好的安排,自己实在无需再多费口舌给他烦扰,只需在他需要时为他出一份力便罢了,就如同这四年来一样。 想到这里,无言大师终是无奈地笑了起来,没有再说什么。自己虽然猜到吴二爷肯定早就想好了下一步,只是自己没想到,他的这下一步,竟是如此地出人意料。 “若我没猜错,是你那个义子吧。” 吴继风背起双手,抬头望向了天空,语调难得松缓:“除了他,谁我都不会放心。” 低低哼笑一声,无言大师故意抬手拍了拍身上的纳衣,很不厚道地挖苦道,“还好老衲早入了佛门无儿无女,若是要我亲手将女儿送给别人,只怕这心里是要难受死喽!” “哎!”吴继风故作伤心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屋里走去,“心里再难受,过几天缓缓也就好了。只是以后,我怕是要经常来打搅你这个孤家寡人了。” “来便来吧,”无言大师也跟着他朝屋里走去,笑道,“两个孤家寡人也好做做伴。不如我就把你今夜要住的那间厢房直接给你好了,到时候你在这寺里也算是有个正经住处了。” “也好,”吴继风满面笑意,应道,“说不定哪天我一时兴起,也就随着你皈依佛门求个清净了。” “那可不行!”无言大师回身关上屋门,挖苦道,“你若入了空门,只怕将军大人就算带兵把我这龙岩寺给拆了,也非得把你抢回去不可。” 吴继风但笑不语,将滚烫的热水倒入茶壶中,亲自为无言大师续上了一杯香茶。 无言大师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五脏六腑又暖热起来,不由地眯起眼睛微微点了点头。再浸过热水的茶叶,虽是味道淡了,但也褪去了大部分苦涩的味道,只余淡淡清香,倒也还算宜人。 吴继风举起茶杯敬向无言大师,无言大师亦举杯回敬,两人对视一眼默默饮下,一切言语尽在其中。 等到一桶水用尽时,三人才精疲力尽地停了手,一清将木桶往脚边一扔,一屁股倒在了地上。 风吟依旧是抓着一净的衣角躲在他身后咯咯笑着只露出一个头,而原本抓在手里用来攻击的水瓢没了水之后便没了用处,早就不知了踪影。 一净为给风吟挡水早已浑身湿透,虽然脸上表情依旧寡淡,可眼中闪亮的眸光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偶尔这么胡闹一次,心里倒也舒快。 战局彻底结束,一净心下一松放下了手臂。转头将缩在自己身后的风吟拉到了身前,第一件事便是打量起她全身的衣物来,这丫头体质太弱,若是受冷着了凉,又免不了得受一番折腾。 可风吟心里却还怕一清会趁机偷袭,虽然顺着一净拉着自己的力道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可眼光还是不时瞥向一清,身子扭着一副随时准备逃走的模样。 一净被她古怪的样子逗得哭笑不得,道:“水都没有了,你难道还怕他会动手打你不成。” 风吟这才仔细去看躺在地上空空的水桶,心下随之彻底放松,笑着看一眼一清落汤鸡似的模样,转过身来端端正正地站直了身子。 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过一遍,一净才长舒出一口气。还好自己护得紧,这丫头除了先前自己弄湿的袖子和裙边之外,倒是也没再湿几处地方,看来一清也是故意手下留情了。 可再一低头看自己身上,一净又冷下了脸色。看来一清不是留情,而是把那一大桶水趁机全泼到自己身上了。 轻轻将风吟肩头的几滴残水扫掉,一净拉起风吟就朝屋门走去。 “哎,这就走了?”一清坐在地上笑着朝离去的二人大喊,“丫头你这是逃跑了吧!师弟你是不是也认输了!” 风吟转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净的声音倒先传了过来,“我带她去烤烤火,免得着凉,你也抓紧去把衣服换了,换完再把院子扫干净。若是今日不弄干净,师父那里有你好看的。” 风吟没再说话,只是赞许地看了一眼一净,别看他平时话少,可治起一清来真是一治一个准。 得意之余回头瞥了一眼院子,这一看之下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来。这下可好,院子可比之前更脏了。 风吟幸灾乐祸地瞥了一眼一清变成了紫色的脸,转头欢快地随着一净朝屋门走去。 一清看着湿漉漉的地面摇着头叹着气,无奈地站起身来拿起了扫把,心想,以后再也不能带着这丫头干活了。 一净将风吟拉进屋里便松开了手,用眼神示意风吟去炉边坐着。接着便端端正正地向坐在屋内饮茶的二人行了个礼,待无言大师与吴继风都点头示意之后才又站直了身子。 转头看一眼风吟,见她已安安静静在炉边坐好,一净便转过了脸,没说什么转身出了屋。 天色也不早了,院子就留给一清打扫,一净转身走向灶房开始准备晚饭。 火炉内的炭火噼噼啪啪地烧着,隔着炉壁向外喷散着阵阵烫人的热气,一团团热气丝丝缕缕地堆积聚集着,不一会儿便填满了整个屋子。 在这干冷的冬日里,燃着一盆炭火的屋子便好比极乐世界。 风吟在火炉边坐好,全身顿时被一阵暖热的气息包围,寒意被驱散的瞬间浑身一颤打了个冷战,可随后身体便温暖起来,再无一丝冰凉。 一时喜欢极了这暖热的感觉,风吟嘴角露出浅浅一笑,挪动身子更近地向火炉靠去。 吴继风从她一进屋便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到她不经意间露出的笑容和慢慢吞吞的小动作,心里一暖,也跟着笑了起来。 玩闹时倒也不觉得什么,可这一安静下来,风吟身上便开始难受了起来。湿答答的袖子贴在手腕处,又冷又粘,不管双手怎么摆放都不得解脱,当真难受。 就这样慢慢吞吞烤下去今夜都干不了了,风吟皱起小脸,也顾不得礼仪举止了,手臂一收缩进袖子里,两只手从内侧将袖口的衣料抓进手里,双手使劲地挤起水来,只盼着多挤出一些水来,好能早些舒服一点。 风吟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般做下来,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倒惹得静静品茶的无言大师哈哈大笑了起来,边笑还边看向吴继风,乐道:“就咱们丫头刚才那一套动作,还真像是得了你的真传,哪里还有半分大小姐的端庄样子,到底还是被你带坏了。” 风吟一听这话愣住了,看一眼无言大师的笑脸,再看一眼自己举着双手缩进袖里的姿势,立即伸出手低下了头。本想解释一下这其实是闻烁的真传,跟小叔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可刚想起闻烁做这个动作时的样子便笑了起来,话也被搁在了嘴里。 吴继风笑着摇头叹息一声,将茶杯放下便站起身朝风吟走了过来。 他在风吟身后坐定,伸出双手将风吟揽在了怀里,拉过她的胳膊将她的双手塞回袖中,从外侧做起了风吟方才的动作。只不过,明显比风吟的姿势好看。 对比之下方知悬殊,方才已经被风吟自己处理过一遭的衣料,到了吴继风手里却又滴出了不少水来。 风吟看着滴滴答答落在炉边的水滴,又看看近在眼前的小叔的脸,不知怎得就又笑出声来。 “还知道笑,”吴继风抬头懒懒看她一眼,替她将双手从袖子里抽了出来,道,“本来还想今夜带你去挑礼物,你弄成这个样子还出得了门吗?” “礼物?”风吟一听到这两个字来了精神,盯着吴继风的脸笑着问道:“你想好要给我买什么了吗?” 吴继风只看一眼她雀跃的表情便能舒心好久,轻笑着替她将袖口处褶皱的衣料拽平,故意神秘起来:“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第五十五章 涌动的不安 ?“好吧。”风吟也不再追问,眼含欢喜地对他笑了笑,脆生生地应下了。 反正只要是你选的,不管是什么我都喜欢。 可是刚应完,风吟就想到了一个问题。 “夜里铺子不都关门了吗,咱们要去哪里买啊?” 再说了,就算还有开着的铺子,离这荒郊野岭的龙岩寺可也都有一段距离,难不成小叔还要带着自己返回去吗?不是来的时候还说要在这里住一晚的吗? 想到这里风吟觉得自己糊涂了,用一双大眼睛迷茫地盯着吴继风,等待着他的解释。 吴继风看着她的样子不知怎地突然就来了心情,笑着看她一眼之后便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存心想逗她着急,看她有人气的样子。 怕她举着胳膊时间久了会累,吴继风挨得离她更近,两手握住她的胳膊举在了火炉上方。风吟也乐得偷懒,真的谢了力气,胳膊懒懒搭在他手上,身子软软倚靠在他怀里,笑着看炉火跳跃。 风吟转头又去看他,等着他的答复。可他却别过脸,眼睛专心盯着火炉上方,看从衣料中被火烤出的阵阵蒸汽。 他从前,从不会这样的。不知为何,风吟看着他此刻的脸,突然间冒出了这个念头。而紧接着这个念头的,是从内心深处涌出的隐隐约约的委屈和丝丝缕缕的辛酸。 他从前,从不会忽视自己的话,也从没有这样打过哑谜。 从前只要自己问他,他总是会立刻就回答;只要自己找他,他总是会第一时间就赶到;只要自己需要他,无论是出了什么事情他都会帮自己处理好。 在她的心目中,小叔就代表着一切疼爱与温暖。 所以风吟早就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好,习惯了他一贯将自己放在第一位,习惯了他毫无保留的疼爱与呵护。而正因为如此,风吟更习惯了在他面前毫无掩饰地展示自己的情绪,从不会像在他人面前那般委屈与隐忍。 在他面前,自己永远可以安心地做自己,哪怕那个自己并不是像别人眼中的那般安分与乖巧。 可是此刻,不知为何,风吟突然觉得这种习惯被打破了,没有缘由地被打破了。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想呢?难道只是因为小叔没有回答一个问题吗? 风吟不敢深想,不敢去记起自己已经得知的那些秘密,更不敢放任自己展示此刻内心真正的情绪,所以她只好转过头,紧紧地盯着那跳跃的火光,隐下慌乱,忍住委屈。 可是越忍,那乱糟糟的情绪就越发膨胀,眼中的光开始变成迷茫、变成急切、最后变成气愤。 风吟又转过脸,有些赌气般瞪他一眼,突然开始任性地胡乱晃动着两只手不让他握紧,不知是想找回他的注意,还是纯属为了发泄。 直到他终于看向自己,风吟才安静下来,板着脸问,“为什么不告诉我,咱们晚上到底要去哪儿?” 吴继风仔细地盯着她皱起的小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满意地笑出声来。 原来,她发起脾气是这个样子。 这四年来,她从来没有同自己争过、吵过,哪怕连一次撒娇任性都没有过。 在府里,她总是懂事乖巧,沉默不言,日日过得隐忍小心,无声无息。 自己在府里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开心地笑,欢快地闹,哪怕是在自己母亲的红梅院里。 或许,她真的从来都没有将那里当做过自己的家吧。 吴继风握住她的一双小手,看了看这个并不富丽的屋子,内心一阵暖热与悸动。 在这里,这个会笑会闹,也会闹脾气的风吟,才是真正的风吟。 终于不忍心再故意逗她,吴继风轻笑着开了口,“咱们不去铺子,小叔带你去夜市,那里也有好东西。” 他终于开了口,可风吟的心绪却一时还没收回来。 深吸一口气舒缓了情绪,风吟故意转过脸将目光投到了无言大师那里,开口问道,“大师,夜市在哪儿?都有什么好东西?好玩吗?” 无言大师将刚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更将风吟脸上的小情绪也看了个彻底,联想到今日继风的说法,不由得有些猜疑。 可风吟看过来,无言大师立即含了笑,答道:“这夜市啊,是沙屋镇里的小商贩们在镇边的空地上临时搭建的一个草市,每年只有这一天。夜幕降临开市,日出十分就散去,里面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全都有,还有一些杂耍表演,镇里的百姓们都会带着家人去那里逛一逛,可是个热闹的好去处。” “带着家人去,”风吟的心高高一跳,眉眼终于弯了起来,一双眸子中开始闪烁出点点兴奋的光芒,转过来脸看向了吴继风,道,“这么热闹的地方,咱们真的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去,”吴继风双眼透出浓到快要溢出的宠溺目光,笑起来:“只要你高兴,咱们可以在那里逛一晚上。” “好!”风吟的眉眼中落满了笑意,更紧地倚向了他,“别忘了还有我的礼物!” 难得她这么高兴,吴继风面上心上全是满满的宠溺与疼爱,恨不得她要什么都给她。 “不光是礼物,今晚只要是你喜欢的,咱们都买下来。” 风吟倒没那么贪心,买什么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可以去看一看,还是和小叔一起,比什么礼物都有意思。 自己来到沙屋这么久,终于能有机会在外面逛一逛了。 可是,那里必定到处都是人,那自己这双眼睛…… 想到这里,风吟的精神又萎靡了下去。 就连每次来寺里都要坐在轿子里避着人,自己怎么敢光明正大地去那么热闹的夜市呢。若是被发现了,只怕麻烦的,不只是小叔了。 所以,终究还是去不了了吧。 原来,不过又是一场空欢喜罢了。 懊恼与委屈一阵阵涌上心头,却又无处发泄,风吟鼻子一酸,眼眶一湿低下了头来。 等不到她的下一句话,吴继风不由得有些纳闷。而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时,吴继风更是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刚刚还这么高兴,刚刚还那么期待,不过是一瞬间而已,这又是怎么了? “怎么了,突然又不想去了吗?” 吴继风小心翼翼地出声问,小心翼翼地去看她的表情,生怕这好不容易才温馨起来的氛围被什么不明因素给打破。 风吟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泪,轻轻抬起了头来,可就是不愿开口,亲口说出自己最忌讳的缺陷。 无言大师注意到她通红的眼眶,提醒道,“丫头这是怎么了,眼睛突然不舒服了?” 眼睛?吴继风听得这话才想了起来,自己真是糊涂了,竟忘了把这事提前告诉她。 无言大师缓缓摇着头,心里不由得一阵唏嘘,原来就算他再佯装镇定,也还是乱了阵脚。 心不静,总会有纰漏。 唏嘘归唏嘘,无言大师还是没忘了抓住机会嘲笑:“难得,铁桶般密不透风的吴继风竟然也会有疏漏,当真奇观。” 吴继风也懒得去跟他斗嘴,只瞪他一眼便转回了脸。 他尽量缓和了语气,笑着攥紧了风吟的小手,轻声道,“都怪小叔,没有提前跟你说清楚,惹得你不开心了。” 风吟紧紧抿着嘴唇,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又很快地低下了头去。 “不用怕什么,今夜和其他时候不同,没有人会注意到你的眼睛。” 风吟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不由地又抬起头来,眼神里满是疑问。 吴继风轻笑一声,抽出一只手来轻抚着风吟额角的碎发,解释道,“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习俗了,今夜的集市上大家都会装扮起来,人、神、妖、魔,什么样子的装扮都可以,没有忌讳。今夜不是寻常集市只为买卖,大家多半是为了热闹才去的。到时候咱们可以戴上面具,夜里又黑,大家不会注意到你的眼睛,不过就算真的有人看到了,也只会以为是装扮,不会起什么疑心的。” “真的吗?”风吟总算出声,可声音微弱,没有丝毫底气。 吴继风的手疼爱地抚向风吟的脸,回道,“当然是真的,小叔不会骗你。小叔既然答应带你出去,就一定不会出什么差错,只要有小叔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无言大师也适时添话,道:“先人们在这个日子里这样装扮,大概原是为了震慑妖魔,本是一种仪式,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仪式早已经没人记得,只留下了如今这热热闹闹的夜市了。” 风吟看着大师的脸,终于又笑了起来。 是啊,小叔什么都会替自己安排好,小叔永远都会保护自己,小叔永远都会在自己身边,替自己排除一切困难。有小叔在,自己什么都不必担心。 自己怎么能忘了呢,自己的小叔,要做什么从来都会提前做好一切准备。 风吟转过脸来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吴继风,努力地看清他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努力地压抑住内心深处涌出的阵阵心痛,最后慢慢凝出了一个极绚烂的笑,轻声道:“那就好。” 第五十六章 亲密相依 ?“嗯,好是好,”无言大师笑着拨了拨茶中的浮叶,酸道,“不过今夜,你们怕是睡不了觉喽。” 他眼神中含着诱惑看向风吟,蛊惑道,“丫头,就你这身子,受得了这份罪吗?” 明知他是故意试探自己,可风吟一想到自己每年守岁时那种疲惫到极致的辛苦,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这对自己来说,还确实是有些难熬。 不过对热闹夜市的向往还是险险战胜了睡眠的诱惑,风吟吐出口气,看着无言大师故作轻松地笑着回道:“什么受罪不受罪的,我这是去玩的,又不是受刑,那么热闹的地方,只怕连困都困不起来呢!” 无言大师兴致不减,见动摇不了她,便将目光转向了吴继风,故意做出一副不赞同的样子冲他摇了摇头,叹道:“哎!丫头她自己不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也就算了,怎么你这个做长辈的怎么也不知道心疼呢。咱们丫头身体本就弱一些,万一今夜累着了,就为了图个热闹再生病了可怎么好,这马上可就到年节了,不想过年了呀!” 吴继风转过脸看向他,冷冷赏了他个白眼。果然,再大的年纪也还是闲不住那张嘴。 对他冷冷一笑,吴继风悠悠回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这主持得端着架子,凑不了这热闹,就想着把我们也拦下来陪你,当真是计较地很!” 他皱起眉头又上下仔细打量了无言大师一番,摇着头故意做出难解的神色,道,“出家之人本应该心胸宽广、度化苍生,以他人之乐为乐,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全反过来了呢?” 无言大师没有一丝被揭穿的窘迫,笑着看向吴继风,大大方方地回道:“我不过是想让你留下陪我暖暖活活地下个棋,好好分个胜负,也是想让丫头好好睡个觉,保养保养身子。你不愿意也就罢了,怎么还白白给我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 “原来如此。”吴继风脸上满是笑意,揶揄道:“看来是我小气,误会大师的好心了。” 无言大师没接话,只是装模作样地故意重重叹了口气。 风吟笑着看他们斗嘴,直到他们分出胜负才开口说话。 “大师,您平时做事可从没有什么忌讳,怎么就今日为了端着架子去不了呢?” 见吴继风想开口,无言大师立即咳嗽一声打断了他,急忙给自己找个了还说的过去的理由:“老衲可是一大把的年纪了,身子骨哪有你小叔的好,是实在经不起这寒里走、霜里回的折腾了。还是就在屋里念念经,打打坐,参悟佛法的好。” “嗯……也好。”风吟虽然一点儿都不觉得无言大师的身子骨会有他自己说的这么差,但也没想继续追问,勉强接受了他的借口。 吴继风却不肯轻易让他躲过去,将脸贴近风吟耳边,声音却又故意大地让无言大师也听地清清楚楚,“你别看无言大师在咱们面前这般自在,但他在旁人面前可不是如此,好歹是一寺住持,为了佛门声名他也得装出个无欲高深的样子来,别提多正经了。所以啊,夜市那种寻乐的地方是万万去不得的。” 风吟实在想象不出无言大师高深的那副样子了,觉得又古怪又好笑,于是越想越懵,整张脸纠结成了一团。 无言大师满脸无奈地瞪了一眼吴继风,摇着头叹了口气。 吴继风满不在乎地笑起来,也不躲过大师的视线。 “那一清和一净呢,他们不能去吗?” 这次吴继风更迅速,趁着无言大师没编好理由的功夫,立即说道:“一清和一净也是出家人,还是咱们无言大师的关门弟子,所以也是不能沾染这等凡尘俗事的。跟咱们大师一样,越是热闹的地方,他们越是要远离。” 他边说边看着无言大师,继续挖苦道,“可真是苦了咱们大师了,在世人面前端了这么多年也没被拆穿,真真是把当年那股野性子全都藏起来了。” “当年?”风吟好奇地竖起了耳朵,“当年大师是什么样子?” “当年啊,”吴继风笑意更浓,“当年,咱们大师可是掌控一大帮派的大人物,大名鼎鼎,威震沙屋,吃喝嫖赌,五毒俱全。” 风吟惊讶地长大了嘴巴,紧紧盯着大师,企图从他身上看出当年的影子。 无言大师这次可当真是被吴继风揭了老底,瞪他一眼,轻斥道:“你这泼猴崽子!” 躲开风吟的视线别过脸,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只是这茶的滋味,怎么品怎么都不对。 风吟难得见无言大师如此窘态,不由得低下头偷笑出声来。 只是想到一清与一净,风吟不禁又惋惜起来,叹了口气道,“哎!一净或许还不要紧,可是一清那么爱动,肯定也想去看看的。” “那倒未必,”吴继风看向无言大师,将目光定格在了他的头顶上,笑道,“别人今夜就是再装扮,也不会将头发剃掉。一清若是去了那里,只怕一眼便会被人认出身份,只怕到时他就是有心玩也玩不痛快。” 风吟看看无言大师光秃秃的脑门叹了口气,看来一清只能与这夜市无缘了。 满是同情地向无言大师投去一瞥,风吟叹口气便低下了头。 无言大师本就心存遗憾,被风吟这一看更是满心不舒服起来。 转脸便瞪向吴继风,气道,“这丫头,可当真是你的侄女!” 吴继风终于在打嘴架上胜了一回,不由得满脸欢快地大笑了起来,边笑边道,“哪里哪里,不过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罢了!” 风吟本无意于加入他们二人旷日持久的战局,可没想到无意间还是帮小叔重创了无言大师。 看看无言大师正襟危坐在那里板着脸生气的样子,风吟突然发觉原来自己在斗嘴这方面还真是有些才能呢。只不过这种才能,还是能少发挥就少发挥的好。 无言大师不语,可吴继风嘲弄的目光却不散。无言大师实在是烦了他这幅小人得志的样子,赶紧看向风吟转移了话题。 “丫头,趁现在天色还早,你还是先睡一会儿吧,免得明日不适。” “也好。” 吴继风这次倒是十分赞同无言大师的意见。右手抚上风吟的头顶,轻声哄道,“正好衣服也干的差不多了,你先去睡一会儿,等晚饭好了我再叫你。咱们吃过晚饭再出发,时间刚好。” 风吟睁大眼睛来回眨了几下,哪里有什么困意啊,再说自己现在懒得很,这暖暖活活的火炉边,自己也真是不想挪动。 可无言大师和小叔都这么说,自己也不好说不。风吟看一眼小叔关切的目光,终是妥协地点了点头。 吴继风笑了笑,将她举在火炉上方的手放了下来,起身想带她到客房,可刚站起身来还没动作,就被一双小手拉住了右手。 吴继风低头看一眼缠住自己的那双小手之后,将目光转到了她的脸上,看着她的眼睛宠溺地轻笑出声,问道,“又怎么了,不想去睡了?” 风吟一双大眼睛闪闪发着光,没有一丝想要站起来的意思,耍赖般笑起来,道:“我懒了,一步也不想动。” 有些无奈地弹了弹她的额头,吴继风笑着哄道,“几步路罢了,你的房间就在旁边,再懒也不差这几步。” 风吟摇摇头继续耍赖,“可是这里多暖和啊,我舍不得走。” 吴继风也不恼,更不强逼,只是眸光中的宠溺更深,说道,“那你明日难受,可怪不得别人。” 风吟使了一把劲将他拉得重新坐下,一双眼睛里满是狡黠的亮光闪动,看着吴继风的笑脸道:“谁说不睡了,在这里睡也是一样的。” 吴继风看她一眼,终是笑着摇了摇头。 风吟满心的满足,一弯腰便趴在了吴继风的双腿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用侧脸枕住长袍,闭上眼睛弯起了嘴角。 “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和你也多待一会儿。 吴继风眸光中蓄满了宠溺与温柔,抬起右手轻抚上风吟的后脑,一下下摩挲着她乌黑的长发,轻声道,“好,只要你喜欢,待多久都好。” 风吟轻轻“嗯”了一声,放松了精神便开始向梦中循进。 火炉中的木炭炸出“噼噼啪啪”的细碎声响,风吟在这热闹又安静的氛围中,没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无言大师看着眼前亲密依偎的二人,默默叹了口气。眼前虽然是风平浪静,但对于这丫头来说,只怕是每一个明日都有可能会风云突变。 二人是有缘,这缘分怕是也早已不逊于血缘亲情。可自己到底还是担心,这终究还是一场孽缘。 只怕终究还是会有分离的一天,那如今越亲近,日后便越痛心。 无言大师心惊地紧紧闭上了眼睛,只盼着这分离,不会有太多折磨吧。 天光渐渐黯淡了下来,无言大师看着风吟的样子应该是睡着了,略微一思索,便站起了身来。 走到屋南角的柜边站定,无言大师取出一顶香炉置于柜顶。打开盖子,取出炉内一块姜黄色的香料点燃了。 无言大师端着香炉走到了吴继风身边,在风吟鼻边轻轻转了一圈。 香炉内飘出缕缕轻薄白烟,似烟似雾,催人好眠。风吟在烟雾的笼罩下嘤咛一声,随即便进入了更深一层的梦境之中。 确认风吟已熟睡,无言大师轻声道:“走吧,也是时候给丫头把一把脉了。” 吴继风沉重地叹了口气,又低头深深看了一眼风吟的侧脸,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第五十七章 解开心结 ?双手打弯稳稳抱起风吟,吴继风跟在无言大师身后来到了隔壁的房间。 几步走到床边,吴继风弯下腰,将风吟小心地放在了床上。 仔细替她盖好了被子,又替她把额头的碎发理好,吴继风心情沉重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将她的右手从被子里抽出放在床边摆好,站起身来让到了一边。 无言大师进屋后边走到了窗边,将香炉放在了屋门右侧的窗台上,之后便又转身出了门。再回来时,手里便多了两条浸过刺骨冷水的汗巾。 将屋门仔细合好,无言大师拿着两条汗巾走向了床边。 只是无言大师没有察觉,在屋门将要关闭的一瞬间,一道白光似的影子闪电般一跃从他脑边冲入了屋内,在屋顶处盘旋一圈之后准确落在了风吟的床头。 那白光极浅极淡,动作起来丝毫没有声音,连无言大师与吴继风两个极其敏锐的人都没有发觉它的存在。 无言大师右手将其中一条汗巾递出去的同时,吴继风熟练地伸手接了过去。 两人之间并无言语与眼神的交流,只是这动作做了太多次,二人早已熟练无比。 抬手将冰冷的汗巾盖到了脸上,无言大师顿时冷得一个激灵,脑袋也跟着清醒了起来。敷了片刻之后,又使劲用它揉了一下眼睛,感觉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时,才将汗巾从脸上拿下,随手放在了床边的矮桌上。 瞥了一眼还愣愣站在自己身边出神的吴继风,无言大师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嘱咐道:“你好歹也擦把脸清醒清醒,别被这香料弄得糊涂了脑子。你可别忘了,咱们丫头可还指望着你晚上带她去夜市呢。” 吴继风没有说话,抬手将汗巾蒙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一把,便随手扔在了矮桌上。转头看一眼窗外渐渐开始模糊的天色,握紧了拳头沉声道,“开始吧,天都要黑了。” 无言大师也不再啰嗦,点点头,伸出手按在了风吟的脉搏处。 大师的手指搭上风吟的手腕之后,屋子里便陷入了异常安静的沉默之中。 吴继风背手站在一边,闭上眼睛陷入了等待之中。 而这一场等待,对于他来说,不管时间多久,都注定漫长而又煎熬。 而在这屋内,除了他,站在风吟床头的那只白色的大鸟也同样处在焦急的等待之中。 本来看清楚了这孩子的脸,它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只需要回去禀报主人就可以了。可是这屋子的门窗现在全都紧闭着,它在屋内盘旋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一处可以离开的出口,只得重新飞回床头落了脚。 可偏偏无言大师突然伸手就要去摸风吟的额头,大鸟为躲避他伸过来的胳膊,一下子展开了翅膀腾空而起,一跃飞到了床铺上方。只是打开双翅的瞬间,左侧翅膀的羽毛“啪”地一声扑在了风吟的右眼之上。 有些尖锐的刺痛从眼睛迅速冲向了大脑,风吟轻皱起眉头指尖微微一晃,从深邃的梦境只中一下子挣扎了出来。 朦朦胧胧之中神思开始逐渐清明起来,可是身体却还处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全身像是被绑上石块沉入了水中一般,怎么都动不了。 这是哪里?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会这样? 好多问题一股脑涌了出来,风吟却没有力气思考,更给不了自己答案。 她第一个反应是想要睁开眼睛,看看这是哪里,可使尽了全身力气后却丝毫没有看见光亮。 接着风吟便想要张嘴说话,问问有没有人,可却又痛苦地发现,自己的嘴巴现在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嘴唇连动都动不了,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意识迅速地开始消散,风吟觉得自己又开始往下沉,往下降。而身下,便是无边的黑暗空静之地。 就在这时,一只手缓缓地覆上了风吟的额头。冰凉的触感通过皮肤一下子透到了风吟的脑海深处,像是一颗小石子在水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风吟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无垠的瀚海中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身体慢慢地开始向上漂浮了起来,只是四周依旧黑暗无比,光亮依旧离自己很远很远,触不可及。 下沉的感觉太过憋闷难受,风吟不想再经历,只能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思维往上升,往上浮。可是困倦一阵阵袭来,风吟感觉自己只要稍稍不留神就会重新坠落下去。 这时的风吟就像是被封在躯体里的一缕魂魄,无身无感,无语无形,被一片黑暗包围,苦苦等待着离开的机会。 突然,额头上冰凉的触感消失了,风吟一阵心慌,感觉自己又开始昏沉了起来。 无言大师将手从风吟的额头抽了回来,面带喜色地缓缓舒了一口气,轻轻将风吟的手放入被中,仔细地掖了掖被角后才站起身来向屋中央的方桌走了过去。 吴继风听见声音睁开了眼睛,先是向床上望了一眼,见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做的,才转了个身,跟着无言大师走了过去。 大鸟见床上又有了地方,双翅一收便又落了下来。只是这次它选了个柔软的地方,两只脚稳稳立在了枕头上,离着风吟的脑袋只有不到一个手掌的距离。 大鸟的重量使得枕头微微倾斜,风吟的脑袋随之轻轻一晃,一个激灵之下神思又清醒了几分,只是全身上下依旧没有任何力气,一动都动不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急切有些飘忽,似就在身边却又如远在梦乡。 风吟迷迷糊糊中还是认了出来,这个声音是小叔的。 “怎么样,她的身体有没有什么不好?” 心中一阵狂喜,风吟急切地想要向小叔呐喊,想要告诉小叔自己在这里,自己动不了了,想让他快点来帮帮自己,可是不管怎么急切却都还是开不了口。 就在这时,又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风吟仔细一听,是无言大师的。 “你不用担心,依我看来,丫头的身体与以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丫头,他们这是在谈论谁吗?风吟觉得这称呼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可脑子迷迷糊糊地很不灵光,总觉得好像知道是谁,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这时,小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风吟便不再去想丫头是谁,只专心去听他说的是什么。 “没有大的不同?”似是疑惑地顿了一下,又道,“那就是说,那药就算不吃也没什么不可了?” 药,风吟迷惑起来,药又是什么?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突然对两人的对话好奇了起来,风吟渐渐便忘了自己动不了的事,开始安安静静听起了他们的谈话来。 或许是因为周围不再是安静一片,风吟这次不必再努力控制,神思便一直停留,不再消散。 无言大师看向吴继风,神色也不是十分笃定:“从现在的脉象来看,是这样没错。只不过咱们到底也不知道丫头停了多久,所以我也无法十分肯定。” 吴继风迅速领会了无言大师的意思,转头看向风吟,又问道:“那她的记忆呢?‘洗心水’的药性解了吗?” 风吟更迷惑了,这“洗心水”又是什么? 无言大师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缓缓摇了摇头,“我也不能确定,只是从脉象看,丫头的身体比之从前,是要强健了一些,尤其是心与脑。” “心与脑?” 吴继风收回了目光,震惊地看向无言大师,难道果然是这样吗? 无言大师看着他的眼睛,直言道:“脑之清明,主要在于思与忆,思于现在,忆在过往。可是丫头到底思了什么,忆起多少,我都帮你确认不了。” 吴继风犹不死心,继续问道:“‘洗心水’,真的有解吗?” 无言大师摇摇头,叹道:“‘洗心水’有没有解我倒不知,只是我从丫头的脉象上诊不出任何其他药物残留的痕迹。”略有些抱歉地轻笑一声,他又道,“看来,这次我是帮不了你了。” 吴继风深深叹了口气,终是点了点头,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思与忆又是什么?风吟被他的话绕得头脑更晕,只觉得大师的禅理参地可真好。 吴继风隐去眼中的憾意,转过头满不在意地看了无言大师一眼,笑道,“能告诉我这些,你已经是帮了我大忙了。”转眼又看向风吟,感慨道,“何况这四年来若不是你帮我,我怎么能确定风吟到底是否平安呢?” 风吟?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风吟被震惊地心狂跳了起来。这一惊之下,头脑里突然像是爆炸般“咣”地巨响了起来,思绪开始聚集,记忆重新归位。 一幅幅画面从脑海中掠过,风吟彻底清醒了过来,原来那个“丫头”竟然是自己,原来他们话里的那个人一直是自己。 可是他们说的是什么? 平安?难道这么久以来,小叔一直在担心自己的身体吗?难道是因为计先生的药吗?所以,那药并不是小叔要给自己吃的吧。 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风吟忍不住地想,或许,小叔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自己吧。 还没等风吟理清楚头绪,无言大师的声音就又从远处传了过来。 他笑笑,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过是每月替她把个脉罢了,这四年来连个方子都没开过。” 吴继风突然极其愉悦地笑了起来,道:“你不知道,每次听到你说她平安,我有多高兴。” 第五十八章 转折的开始 ?似一滴水落入了海中,“叮”地一声,风吟的心彻底融化开来。 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背后,小叔为自己做了这些。 原来,他真的从未想过要伤害自己。哪怕,他曾经真的欺骗了自己。 一时之间心内五味杂陈,感动与酸涩几乎同时冲上了大脑,就连风吟自己都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一种情感占据了更多的位置。整颗心太热太燥,一大团气突然出现卡在了胸中,上不去也下不来,快要将风吟憋疯了! 风吟在强烈的冲击下鼻头一酸,两行热泪从眼角倏然滑落。 若是醒着,她想放声大哭,想立即跑到小叔身边抱住他,想在他怀里发泄自己所有的情绪。但此刻,她拼尽了所有的力气想要冲破禁锢,哪怕用力到心都快胀裂了,但除了颤抖的睫毛之外,身体的其他任何部分都还是动不了。 枕头上的大鸟感受到了脚边眼泪的温度,眨了眨眼睛转过头,乌黑的瞳孔定格在了那颗水滴之上。呆立片刻之后,它试探着轻轻伸出舌头扫向了风吟的脸,舌尖轻轻滑过,泪滴就在这微痒的接触中消失了踪迹。 风吟的情绪处在崩溃的边缘,眼泪依旧从紧闭的眼角处缓缓溢出。 大鸟本已小心缩回了身子,可那滚烫的温度却始终吸引着它。它黑亮的瞳仁静静注视着风吟的脸,见她始终没动,才又抖擞了一下身体,小心翼翼地张嘴吞下了所有泪滴。 无言大师看到吴继风难得如此放松愉悦的神情,突然间就生出了一丝心疼,丝丝缕缕地,将一颗心缠地特别紧。 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他就再没有过如此神情了。 “这几年,你夹在将军与丫头之间,不轻松吧。” 吴继风缓和了笑容,看了一眼无言大师,又看了一眼不远处恬静安眠的风吟,缓缓摇了摇头:“我倒不觉得。” 可是自己过的轻松吗?吴继风扪心自问,也不能违心地说是。 这几年,自己就像是护着幼雏的老鹰般将风吟护在身下,无时无刻不防备着一切有可能的伤害,尤其是大哥和大嫂,这轻松吗?当然是不轻松。 自己对风吟的感情越深,就越怕她知道从前的一切,所以每次面对她时都心惊胆战,每次欺骗她时更是悔痛难当,这轻松吗?当然也不轻松。 自己曾经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当年自己没杀九烈黎,若是他们叔侄二人之间没有隔着这血海深仇,那是不是自己就可以不必过得如此小心? 可是后来再想想,自己也明白了,若是没杀九烈黎,那就不可能遇到风吟,不可能将她带回来,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扶养她、照顾她,所以自己不能后悔,更不愿后悔。 除了这些,自己还想过许多。可唯一没有想过的,就是若是当年自己没有带回她,那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自从自己决心将她留在身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哪怕两人之间并没有一个世俗的名分。但为人父者,又有谁会生出丢下女儿的歹念呢?所以这个念头,哪怕到死,自己都不会去动。 这么一看,自己过的轻松吗?当然不轻松,可是只要她在,只要她好,只要她还能在自己身边平平安安地活着,那这一切就都值得。 所以自己过得不轻松吗?自己当然也不这么觉得。 想到这里,吴继风目光更加柔和,坐了下来,右手懒懒地搭在桌面上撑起了额头,“只要她平常喜乐,我就没有什么不轻松的。” “小叔!” 一颗心像是被重重击了一拳,伴着疼痛与苦涩,风吟呐喊着,却出不了声。 原来,你从来不是父亲母亲的同盟。 原来,委屈的,从来都不只是我自己。 为什么自己曾经有那么一刻真的怀疑他了呢,为什么自己曾经有那么一刻真的相信过他会伤害自己呢?可现在,那些曾经的怀疑全部变成了加倍的悔恨,重重砸在了心口上,砸地风吟难以呼吸。 真的好想立刻跑到他身边去,好想告诉他,真的对不起,为了这些年给他的负担,更为了这几日对他的怀疑。 可是风吟动不了,也说不出。只能用眼角的泪珠诉说着心头的万千歉意。 无言大师从吴继风脸上收回了目光,笑着摇了摇头。 你呀,总是再疲累也不肯承认,哪怕是在我面前。其实你也不过只是个血肉凡人,何必如此逞强呢。 抬头顺着他的目光向风吟望去,心疼刚褪,悲悯又生。 终是不忍再看那孩子稚嫩的侧脸,无言大师缓缓垂下了头,叹道:“其实你们两个人,哪有一个是真正舒心的,不过是都要强,谁都不肯将伤处露出来罢了。” 吴继风先是一怔,随即低下了头。 手指轻敲桌面发出“哒”地一声脆响,吴继风又笑了起来:“我们两个俗人,哪能像大师一般清心寡欲,舒心自在。这凡世中人,难免都有不顺心的时候,过去了也就算了,何必心心惦记,自怨自艾呢。” 无言大师瞪他一眼,摇着头叹了口气。这般逞强的性子,还真是无论何时都不会改。 “好!好!不愧是叔侄,还真是性情相承。” “这是自然,”吴继风得意一笑,闲闲回击,“哪里只是性情,我的长处,风吟自会全都学去,你就只管等着瞧吧。” 无言大师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风吟,终是没忍住皱起了眉头。 半晌之后,他才开口:“只怕,是等不到那天了!” 这声音冷静默然,如一句怨毒的诅咒般,字字凄厉,直钻人心。 吴继风的脸色瞬间便冷了下去,眸光阴寒起来,双拳握紧,挺直了脊背。 无言大师脸色未变,直直迎上了他的目光,“别忘了,是你自己的决定,送她离开。” 吴继风满身厚实的戾气盔甲被这一句话击得七零八落,眼神瞬间涣散,紧绷的肩膀在脑袋“嗡”地一声骤响之后软软塌了下去。 是啊,是自己要她离开。 她今后,都不会在自己身边了。 今后她的身边只会有一个人,给她依靠,陪她到老。 那个人会成为她一生中最亲密的人,会为她筑起遮风挡雨的巢。 那个人可以是闻烁,也可以是别人,却唯独不可以是自己。 真正想到这里时,吴继风的心上才窜起了一阵丝丝缕缕的尖锐疼痛,是不舍,是不安,更是刺骨心疼。 自己的风吟终于要离开了,去往另一个家。可作为亲人,哪怕再不舍,在这件事情上也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去阻止,因为人间世俗皆是如此,女长须嫁是开天辟地以来万古不变的定律,谁也更改不了。 这,大概就是为人至亲最大的悲哀。 可是自己的风吟明明还没有到那个非走不可的年纪,自己明明还可以再留下她一段时间,可却又不得不送她走,推她离开。 而这,是自己独有的悲哀。 吴继风紧紧闭上眼,苦笑出声,语音低涩,满是不舍与疲惫,“是啊,原来竟是我自己要她离开。” “砰”的一声闷响,风吟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击碎了。 那闷闷的顿痛刚开始很轻微,可下一刻便突然爆发,冲遍了五脏六腑,冲到头顶之上,痛到难以呼吸。 风吟在极度的疼痛之下全身一阵急速地抽搐,仿佛骤然从万丈山崖上掉了下来般一阵剧烈地眩晕,小手一张便睁开了眼睛。 大鸟本是离得风吟极近,被她这突然的动作一惊便张开翅膀,一个纵身飞了出去。伸展的翅膀碰触到卷起的帷帐,白色轻纱缓缓一摇,欲坠未坠,遮住了风吟的整张脸。 风吟醒了,泪水也漫了,静静地流满了整张脸。 但她没有动,没有出声,将自己静静隐藏在了帷帐之后。 此时此刻,她心中满满充斥着得,只有一个念头。 小叔他,要赶我走了。小叔他,不要我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忍住了一切疑问没有开口,放弃了一切仇怨。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小叔为什么还要赶自己走?有什么理由赶自己走? 突然,心脏“咚咚咚”一阵狂跳,无言大师那拗口的禅语应时蹦了出来。 他说,脑之清明,主要在于思与忆,思于现在,忆在过往。 他还说,可是丫头到底思了什么,忆起多少,我都帮你确认不了。 可是丫头到底思了什么,忆起多少,我都帮你确认不了! 原来,竟是这样。 原来,就算自己不说,小叔他也还是知道了。 说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种什么情绪,风吟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颤抖了,紧接着便是全身无力的虚脱。 她紧紧咬住下唇克制住痛哭出声的冲动,清醒地意识到:小叔他,决定不要自己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原来就算他不会介意自己过往的身份,却还是接受不了自己忆起过往的一切。 原来仅仅是一个过往,便能决定自己的未来。 第五十九章 密谈 ?无言大师收回目光,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他嘴上说着要把丫头送走,可心里又哪里会真的舍得。 睁开眼睛又望向床铺,无言大师看着风吟,凝神默默思考了半晌才又将脸转向了吴继风,缓声劝道:“丫头毕竟还小,尚未过及笄之年,你若实在舍不得,也不是不可再留两年。” 风吟听得这话,心头一阵微微地颤动,忍不住又升腾起一丝希望,想要紧紧抓住。 无言大师相劝,小叔或许能听得进去。也顾不伤心了,风吟紧紧咬着牙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小叔的回话,等着那个看起来微乎其微的机会。 吴继风睁开眼,似是十分疲惫般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声音轻地仿若喃喃自语:“但现在的她,已经不能再留在将军府里了。” “我知道”,无言大师叹了口气,又劝道,“你顾忌的不过是丫头忆起了从前的事情,可她毕竟没有与你挑明,说不定是不忍与你计较,也说不定根本什么都没记起,所以要她走还是留,全都在你。” 说到这里无言大师顿了顿,抚顺了腰间纳衣的褶皱,观察了一下吴继风的表情才又道:“若你实在不能安心,我帮你把顾及去了便是了,你何苦要如此。” 吴继风抬了眼,看向无言大师的目光里有些疑惑,又有些震惊。 无言大师别过脸,错开了他的目光,抬抬肩膀坐直了身子,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风吟便匆匆收回了目光,沉下脸道:“天下间能毁人记忆的药并非只有洗心水一种,只要你需要,我也可以让丫头忘记一切,再变回四年前的风吟。如此一来,你也就可以放心了。” 无言大师的话虽流畅依旧,可略微低缓的声色里到底隐含了几分心虚与不忍。 吴继风眉峰微拢,漆黑的眸光中思绪翻腾,仿佛在看着无言大师,却又好像不在看他,只是那么呆呆坐着,一直没有说话。 一时间,室内寂寂无声,空幽非常。 风吟的身子猛然一僵,连呼吸也顿了半晌。随即在这寂静的空隙间听到自己的心像擂鼓般在胸腔里“咚咚咚咚”撞个不停,撞地胸口都疼了,那疼却又从顺着血液丝丝缕缕扩散着,一直游走到头顶,激地她整颗脑袋炸裂般胀了起来。 可风吟却不敢动,不敢哭。深深吸住一口气,咬住满口牙齿狠狠忍住。 或许是忍得太久,或许是太费力气,风吟慢慢感觉到胸口一阵阵憋闷起来,脑中也开始昏昏沉沉,就算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却也还是感到天旋地转,头晕不已。 小叔,原来只有这样,你才能安心。 无言大师,你竟然也要像他们一样对我了。 那我会变成什么?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像四年前一样被人摆布、被人愚弄、被人嫌弃的傻子吗? 难道只有这样,才能留下吗? 无言大师一直盯着吴继风,神色肃然坚定。 见吴继风始终不说话,他又道:“你已经养育过她一次,自然能够养育她第二次。” 吴继风的眸光终于有了焦点,满面痛苦地深深低下了头,无力自问道,“我这样对她,她会愿意吗?” 无言大师抿唇不语,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可转过脸去望向风吟时,他脸上的悲悯又浮了出来,语气也软了下来:“虽说你信任他,但他毕竟也还小,就这么把丫头托付给他,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吴继风抬起了脸,满目疼惜地看向了风吟,深深皱起眉,道:“何止是你,就连我自己也不能全然放心。” 他,是谁? 风吟不禁想笑,“他”会是送自己走的人吗?自己又会被送到哪里去呢? 可是既然你们都不放心,又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风吟很想问,小叔,为什么你不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只要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咱们就可以像以前一样生活,什么都不改变,难道不好吗? 到底,是为什么呢! “既然你自己也不放心,那就罢了吧,本就是苦孩子,你何必再将他牵连进来。” “我知道你是为了风吟,更是为了我,”吴继风提起满身的精神看向无言大师,勉强撑起了一丝笑,道,“可就算我能安心,大哥大嫂也绝不会安心,计先生更不会袖手旁观,从此之后,风吟还得做个被药控制的病孩子,那种日子,我怎么忍心再让她过一遍。” “那药……” 无言大师变了神色,脸色沉了下来,叹道,“难道,就只能如此了吗?” “还有……”,吴继风眸光一冷,脑中忽地闪过那夜那袭速度极快的黑影,心猛地重重一坠,思绪瞬时清醒了过来,原本有了些许动摇的心志也在这清之下重新坚定了起来。 抬手扶住桌面,吴继风的脊背又坚挺了起来,音色低缓却异常坚定:“无论如何,我总要护住大哥大嫂和孩子的安全,毕竟,他们已经苦了这么多年。” 无言大师无奈叹了口气,道:“他们也是苦命人。” 可似乎是仍旧不甘心,他还是转过头看向了吴继风的眼睛,问道:“可你养了丫头这么多年,难道真的认为她会害了她们?” 吴继风想起了九烈黎那凶残那无比的血色瞳眸,闭上眼睛的瞬间仿佛就看见了那黑影站在他的身后,同样的高大身躯,同样周身被满满的戾气围绕。 风吟不会,可他们却一定会。 吴继风的恨一下子就从心底喷涌了出来,脸上青筋暴起,猛然睁开眼睛露出了漆黑眸子中的深透阴寒。 “她不会。可别人会,让她继续留在府里,谁都不能安全。” 无言大师被他狰狞的样子惊地张大了嘴巴,随即眉头深深锁了起来。 看来,事情必不是自己表面上看到的这么简单。 他的样子已不是常态,只怕是事关非常,所以他连自己都没有透露。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他戒备成这个样子? 无言大师又去看风吟,那躺在床上的小小身子却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在这越沉越暗的光亮中比以往更加单薄,更加令人心疼。 实在是不能看出什么,无言大师不再言语,只能闭上眼睛盖住了满目悲悯之情。 半晌,他才又叹道:“罢了,罢了,本就是孽缘,又何必再强留。” 吴继风听得这话回了神,头略略一低,再抬起来时已收了满目酸涩,强打起精神,笑着转头对无言大师道,“他是真心,又巧在这时提了出来,想来也是命里的缘分,我何不顺水推舟呢。” 无言大师点点头,无奈叹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自然会好好帮你。”可似乎终究是有些不放心,顿了顿又道,“只是盼着佛祖保佑,能一切安安稳稳的就好了。” “是,”吴继风又像乏了般懒懒沉下了肩膀,脊背向后一倒沉沉靠在了椅背上,仰起头闭上眼睛回道,“若是能一切安安稳稳的,就最好了。” 无言大师又去看吴继风,想看看他的表情,更想从他的脸上再看出些什么,毕竟关于今天的事情,关于风吟,自己总是还有太多疑问。 只是此时恰好夕阳西沉,昏黄色的落日余光透过窗纸涌入房内,不偏不倚地全洒在了吴继风身上,无言大师只看到一大片黄澄澄的光亮中跳跃着颗颗亮亮的光点,吴继风的脸就隐在了这片光点之中,掩去了所有表情。 日光原本应该是暖的,只是日到西沉已近黑夜,原本的通透中染了昏黄,再亮也是凄凉。 无言大师莫名地觉得继风应该是累了,而且是身心俱疲。 谁都没有再说话,时间却在暮色西移中悄然溜走。 无言大师收回目光时,那昏黄已更昏,更暗,悄然向着自己靠近,快要覆上自己放于桌上的手指。他赶忙将手收了回来,极是害怕那光会落到自己身上。这一刻,在这个屋里,光成了最骇人的武器,会照亮人最心底的暗霾。 无言大师紧紧闭上双眼,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睁眼,压下心中思绪,他静静站起身来向外走了一步,看一眼窗台上幽幽燃着的飘渺白烟,转身低头对吴继风道:“坐了这么久,我看你身子都懒了,不如去我那里烤烤火吧。” 吴继风慵懒地睁开眼睛,转头看一眼窗外天色,复又转过头,眸光投向了风吟,低低道:“你先去吧,我再呆一会儿。” 无言大师点一点头,也好。只怕以后再没有这种机会安静相处,你与丫头能多呆一会儿也是好的,日后痛心回首之时,总还有些回忆能安抚伤痛。 无言大师又看了二人一眼,转身向屋外走去。 伸手取过窗台上的小巧香炉,他打开屋门,轻轻迈了出去。 只是在屋门打开的一刹那,一小股冷风从大师耳边一冲而过,直直飞出了屋门。还没待到无言大师察觉,屋外那强劲的冷风便一股脑地扑到了他身上,他一个哆嗦抖了抖身子,回手关上木门,看一眼越来越暗沉的天色道:“这冬日,终究还是冷的。” 寺院外,一只雪白色的大鸟咕叫一声停在了那棵高大的榕花树的枝干上,向着寺院环视一周,随即转开翅膀飞向了远空,在离开树枝的一刹那便隐了身形,只留一阵冷风颤了颤细弱的枯枝。 第六十章 我离开,你才放心 ?无言大师走后,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夕阳更深地往西沉去,透过窗柩的光慢慢从吴继风的脸上悄然移走,后又落在他的脚下、落在床边,渐渐更淡、更透,在凄冷的空气中将空寂的房间映衬地更加萧瑟、凄凉。 吴继风始终没有起身,只是将左手搭在桌面上撑住了额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静静地隔着半室残辉看着风吟。他的眸光一如当年般黑亮深透,只是却被时间悄悄染上了层层离愁。 风吟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神思虽已清明无比,但心却从未如此苦涩疲惫。 此时的她宁愿自己是睡着的,宁愿自己没有醒来过,那样的话,就不必听到那些对话,不必面对脑海中理清的种种事实,更不必因为这些真真假假而心痛不已。 然而心苦痛到极致后,思绪却反而平静了下来。原本嘈杂躁动、惊恐不安的大脑在最终的答案揭晓后终于安静了下来,还有那曾经积聚在心中的不甘、不安、抱怨与仅存的一点儿希望,也随之通通不见了。 恍惚间,风吟散了精神,身子绵软了下来,卸下了全身的力气像个痴傻的游魂般静静地躺着,脑海中不断回荡着那句话。 “无论如何,我总要护住大哥大嫂和孩子的安全,毕竟,他们已经苦了这么多年。” 是啊,自己怎么能忘了呢,他们也是小叔的亲人,是小叔的大哥大嫂,血缘至亲,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和自己一样,也得管他叫小叔呢。 而且,他们已经苦了那么多年。 前一刻还在心中苦苦质问,小叔为什么那么狠心一定要将自己送走,而这一刻却又明了无比。 自己只有小叔,可小叔却还有他们。 自己怎么敢如此自不量力,怎么敢在小叔心中与他们较量。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会拥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像是璞玉般纯澈无比。 等他出生后,小叔一定会喜欢他的,会疼爱他照顾他,就像对自己一样吧。还是,会比对自己还要好呢?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血缘亲族。 而自己呢,自己身上流淌着他们仇人的血液,对他们来说肮脏又低贱的血液。 自己还清楚地记得,爹爹冰冷的长戟深深地刺进了外公单薄的胸膛,他的眼睛血红刺目,又阴鸷无比,就像自己的一样。 那时的他,是恶魔。自己知道,小叔也知道。 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他那样呢?自己会想,小叔也会想。 所以,小叔最后的结论,是认为自己真的会变成一个恶魔吧,像爹爹那种恶魔。 一想到这里,风吟就全身发凉,惊恐无比,也心痛难当。 所以,小叔才会一定要让自己离开。因为哪怕只有一分的可能,他也绝不会让自己伤害他的大哥大嫂与那个孩子,伤害他最后的亲人。 这个,就叫做“防患于未然”。 可是,自己真的会变成一个魔头吗?会伤害父亲母亲和那个孩子吗? 甚至,会伤害小叔吗? 风吟不知道,也绝对不想知道,但却并不是绝不可能。 哈,原来是这样。风吟此刻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离开是那么合情合理。 只有我离开,才能让你真正安心。 想到这一步,风吟整个身心彻底安静了下来。脑海中那股想要留下来的念头被自己彻底打散,并且再也没有了聚集起来的力气。 在夜隐来的那夜之后,风吟在思绪一片迷乱时还曾想过,如果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离别真的来临,那到时自己应该怎么做? 是哭吗,是闹吗,还是应该撕破脸面去跟小叔把前因后果问个明白? 可是现在离别真的来临了,风吟却丝毫没有了要去纠缠哭闹的力气。 因果已经注定,再挣扎,只是徒劳。何况,你为我熬了这么多年,我实在不想再让你为难。 你若知道我肯乖乖离开,会高兴吗?会不会轻松一分,会不会松一口气露出笑容呢? 风吟突然笑了,不知不觉便睁开了眼睛,唇角微微上扬着偏过头向不远处的吴继风望了过去。 不知怎地,吴继风突然觉得自己累了。仿佛是昨夜里积攒下的困倦集中在这个黄昏爆发了,头脑昏昏沉沉地,坐在那里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转脸看了看窗外,天还未黑透,只是照进窗柩的太阳余光昏沉地失了亮度,没了光彩。再转过脸来看向风吟,虽已模模糊糊看不清晰,却能辨出是一动不动地静静躺在那里,似是还在熟睡。 她睡地这样沉,这样安静,看得吴继风眼里莫名地就欢喜了起来,轻轻笑了笑。不忍心叫醒她,也不想离开,吴继风又重新将胳膊拄在了桌面上,手背抵住额头,轻轻闭上眼睛,舒缓精神假寐起来。 或许是屋内熏香的气味并未散尽,也或许是风吟在身边让自己莫名觉得安心,明明心里想着只是闭眼休养一下精神,可没过一会儿,吴继风还是没了知觉,迷迷糊糊浅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吴继风在朦朦胧胧中感觉眼前亮了起来,眼珠略微一转,将要转醒。可还没睁眼,那眼前的一片光却又暗了下去,似是被什么遮挡住了,而自己身体四周一直冰凉的空气却突然有了些不同,眼前的冰凉似乎散开了,缓缓掺进了一些温暖的触觉。 吴继风登时警觉起来,眉头一皱便睁开了眼。 风吟站在他一步开外的正前方,在他睁开眼的瞬间浅浅笑了起来,柔柔道:“天黑了呢。” 吴继风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胳膊,看向屋南角柜子上明晃晃亮着的蜡烛,问道:“怎么把蜡烛点在那里了?” 风吟一直看着他的脸,仿佛贪恋般不肯移开目光:“本来想点在桌子上,怕吵醒你。” 吴继风的心因为这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就暖了起来,他笑起来,满目疼爱地看着她,道:“也是个好地方,那里高,能照亮整间屋子。” 风吟抬了抬唇角露出个笑,向前迈了一步,伸出双手握住了吴继风还没从麻痹中缓和过来的左胳膊,轻轻按动着帮他活动起来,先是胳膊再是手指,一套按动下来行云流水颇有些章法。 吴继风看着她颇为认真的脸色,感受着她微凉的手指传过来的柔柔力道,心一下下软了下来,明明已经不麻了,却还是没有打断她,依旧顺着她的力道前后左右地晃动着手指手臂。 “在哪里学的这些,手上倒是有些力道。” 风吟又看上他的脸,满目的依赖与亲近,却在低头时掩住了快要喷涌而出的不舍与悲伤:“以前我的手脚爱发麻,闻烁总帮我按,看多了就学会了。” 吴继风笑意淡了下来,反手握住了她的一双小手,道:“好了,已经不麻了。” 风吟将手放在他的手中任他握着,低着头半晌才调整好心绪抬头去看他。 她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问道:“小叔,你很累了,是吗?” 吴继风的瞳眸微不可见地颤了颤,有些诧异于她的表情。如果自己没看错,她的脸上,分明有一层薄如淡雾的悲伤,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又像是失了什么东西,既悲又伤。 “不累。” 吴继风拉着她坐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伸手疼爱地抚过她的眼睛,轻笑着道,“不过是看你睡得香眼馋了,瞌睡虫被勾出来了罢了。” 风吟低下头,轻抿了一下唇,声音低了下去:“因为我,你才这么累,对不对?” 吴继风一时愣住了,有些疑惑,又有些紧张,也不敢轻易回答,皱着眉顿了一会才道:“小叔一点儿也不累,一会儿咱们还要去夜市呢,我怎么会累呢。” 说到这里吴继风突然想起了什么,笑意涌上脸庞,伸手抚着风吟头顶的黑发道:“小叔还差你件礼物呢,一会儿好好补给你。” 风吟抬头看着他的笑脸,心里又暖又涩,既贪恋又不舍,却还是跟着笑了起来,乖巧答道:“好。” 风吟极力地看清他脸上的神情,极力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也极力地在心中告诫自己,最后一次了,真的只是最后一次。 “哒,哒,哒。” 屋门处传出三声拍响,一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二爷,斋饭好了,师父请你和丫头快些过去呢。” 吴继风看向门外,回道:“知道了,马上过去。”说着站起身子,拉着风吟的手就往外走,风吟乖巧地跟在他的身后,紧紧盯着他的背影,只是那笑容在他转身后便没了踪影。 将军府内,风文月坐在桌前,手捧着一双做工精致的虎头鞋细细瞧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笑。那笑容沁入眸中,染得一双美目更加神彩娇艳,美不胜收。 吴继臣自屋外缓步而入,在门前看到了文月的笑脸,只一眼便被勾住了心神。生怕惊扰了这样一幅美好画面,他停了步伐,倚在门框上静静地观赏,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唇角的弧度有多深。 文月觉察到不远处的灼灼目光,抬起头来看了过去,嗔笑道:“进了门也不往里走,倚在门口做什么。” 吴继臣这才站直了身子,边走边笑道:“美人如画,岂能轻易惊扰。” 文月笑着看他一眼,嗔道,“油嘴滑舌。” 说完便低下头继续看那双虎头鞋,道:“你看,我给孩子绣的,好不好看?” 吴继臣自她身后轻轻俯身,伸出双臂环住了她,将头轻轻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在她耳边笑道:“好看,你绣的,都好看。” 第六十一章 想象与现实 ?文月知道他是哄自己,可还是勾起唇角甜甜笑了起来,道:“我怕针脚硌着孩子不舒服,特地让绣娘教我把它们都藏起来了。” 吴继臣宠溺地蹭了蹭她的头发,坐到了她身边的椅子上。伸手拿过她手里一只鞋子放在掌心,看着那还不及自己手掌大的小老虎笑了起来:“以前只觉得这东西小巧,没想到竟然要费这么多心思。” 文月将另一只鞋子也放在了他手掌上,双手拄在桌上撑住下巴,轻笑道:“我以前也不知道,等到自己动手了才知要这么费功夫。” 说着又拿过一只鞋子,有些委屈地看着继臣,道:“单单这虎须就费了我不少功夫呢。” 将目光又定在了鞋子上,文月用指尖轻轻抚摸着丝线凸起的纹路,满目慈爱地笑道:“本来我想用黄线,可绣了几针才发觉颜色太浅,被布料本身的颜色盖住了,这老虎没了虎须,看起来跟小猫似的。我就又换了黑线,可又觉得看起来太凶狠了,哪里能给孩子用,最后还是听了绣娘的话,用紫色和黄色的丝线缠在一起,绣出来的虎须既明快又活泼,连小老虎都生动起来了,你看是不是?” 吴继臣伸手抚摸着那虎须,心尖微微一动,笑意就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再看看文月的脸,看看她认真的样子,只觉得她比年少时活泼单纯的样子更美了,周身环绕了一份成熟的气韵,让自己感觉温暖又心安。 伸手温柔地抚摸着文月高高隆起的肚子,继臣笑了,“孩子一定和我一样,特别喜欢这双鞋子。” 文月慈爱的笑意从嘴角蔓延而出,将鞋子轻轻放下,低头看看肚子,伸出右手温柔地覆在了继臣手上,有些紧张地说道:“我第一次做这些,生怕他会不喜欢。” 吴继臣听到“第一次”这三个字时,眸光微不可见地颤了颤,随即脑中闪过一双鲜红的眸子,风吟淡漠的脸只一瞬间便映了出来。 周身气温骤降,吴继臣深深吸一口气,在记忆深处的其他画面蹦出之前及时遏制住了情绪,用尽力气止住了思绪泛滥。 文月见他笑意没了,脸上似是有些异常神色,不由得皱了眉头去看他,摇着他的手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吴继臣不动声色地掩去心底寒意,反手握住她的指尖,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虎头鞋,将那胖乎乎的小老虎举到了文月眼前,点一点头道:“是有些事情。” 文月不解,有些疑惑地偏过头,接过鞋子仔细看了一圈,却没发觉什么不妥,只得抬起脸来望着继臣,问道:“什么,我怎么没看出来?” 吴继臣微微挺起肩膀坐正了身子,故意咳了咳清了清嗓子,说道:“好好一只山中大王,被你绣成了这副样子,好看是好看,可哪里还有一点儿气势。” 文月听得这话唇角弯了起来,轻轻瞪他一眼偏过了头,嗔道:“到底是武夫,读多少书都改不了这粗莽性子。” 吴继臣笑了,看着她圆圆的肚子道:“我是武夫,就教儿子习武,你是秀士,就教儿子读书,咱们夫妻一文一武,正好。” 文月看向门外,想象着春日里自己在院中烹茶,看着他们一大一小父子二人在长出新芽的柳树下练剑的情景,嘴角就止不住地往上扬。 那温暖的感觉,只是想一想便让她悸动不已。 “好啊,”文月握住继臣的手,又道:“等到春天来了,咱们就到院子里去,可不能总呆在屋子里。到时候我给你和孩子一人做一身衣裳,一大一小,但要一模一样的款式,你们再拿着一样的剑,练一样的招式,一大一小两个继臣,肯定有意思。” 吴继臣也看向院子,笑道:“我们在院子里练武,那你做什么?” 文月笑得更加甜,眼睛里像是升起了两颗星星,闪着奇异的光芒,“我呀,我就给你们烹茶,给你们做点心。在茶桌边备上两把椅子,等你们渴了、累了,就到我这里来,咱们一起品茶,吃点心。” 吴继臣闭上眼睛,想象起来,“到时候孩子肯定黏在你身上嚷着让你抱,哪里还需要椅子。” “会吗?”文月有些疑惑,“男孩儿也会粘在母亲身上吗?” “当然会,”吴继臣颇为自信,“男孩子更喜欢粘母亲,所以咱们的儿子肯定更喜欢围在你身边。” “我都不知道这些,”文月低头笑起来,道,“孩子总粘着我,到时候你怕是要吃醋了。” 吴继臣皱起眉点了点头,正色道:“那可不是,你本来就少了一半心思在我身上,孩子再不理我,那我可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太孤单了!” 文月不厚道地笑起来,“是啊,这可怎么办呢。” “也好办,”吴继臣看看文月,眼睛里又生出笑意,“等过两年,咱们再生个孩子,最好是个女儿,长得像你一样漂亮,到时候儿子粘着你的时候,我就跟女儿作伴。若是女儿也喜欢练武,我就好好教导她,说不定还能教出个女将军。” “女儿,”文月的身子抖了抖,重复着这个字眼,忽地就没了笑意。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小小的娃娃的脸,自己还记得,她刚出生时白白嫩嫩的,十分可爱来着。 那个孩子,也是自己的女儿。 曾经有个宫女说,那个孩子就像是跟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一样地精致,一样地美丽。 可是,文月冷下了一张脸,表情凶狠了起来,那个孩子长着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睁开眼的瞬间便毁了自己所有想要疼爱她的心思! 轻轻松开了握住继臣的手,文月低下了头,冷冷道:“我倒是有个女儿,也住在这里呢。” 吴继臣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个激灵下就从美好的想象中清醒了过来,他极其迅速地坐直了身子,心疼地唤道:“文月…” 他伸手想要去握文月的手,却被她敏捷地躲了过去。 文月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眸光一寸寸冷了下去:“原来,不单是我从未将她当成过女儿。” 吴继臣的心沉了下去,满目表情,只剩凄怆。 皱紧了眉刚要开口,文月便又道:“对了,奶娘上午来过了,说继风又带着她出门了,去了龙岩寺,还要在那里住一个晚上。” 吴继臣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文月突然转过了脸,冷冷地看向了他,问道:“继风带她出门,你知道吗?” 吴继臣觉得她的目光里含着厚重的冰霜,只得错开目光站起了身来,慢慢走向窗边,道:“继风身边的李吉,来报过了。” 文月挺直了脖子,目光直直向前却没有焦点,“他如今……越来越不顾及了!” 吴继臣不想在这种日子里为了那个孩子再发生什么争执,只得回过身来低下姿态解释起来,“龙岩寺他们去惯了的,今日寺里更是清净,绝不会出什么茬子。” 他说着看向文月的肚子,温声道:“继风说,她是想为你上香,好保佑你平安生产,年后寺里定是人多,他们只能在今日过去了。” 文月闭上眼睛长长舒出了一口气,似是极力压制住了心中的怒意,伸手一遍遍轻轻抚着圆滚滚的肚子,道:“他这样说,你当真就信吗?” 吴继臣皱起眉来,背在身后的双手握地更紧了紧,却还是劝道:“继风心中有数,只要有他在,我们不必担心。” “是,”文月眸光更冷了一层,“可是继风不在的时候呢,我们还能放心吗?” 吴继臣闻言一震,眼中疑色顿起,道:“是婆婆发现什么了?” 文月低下头,忧郁地望向地面,“奶娘说一切如旧,只不过……”她眸子又冷下来,“只不过婆婆总感觉有些怪,却不知到底怪在哪里。” 吴继臣低下头,想起了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那时候,她还是个痴痴呆呆的孩童,而现在,早已经不是那副样子了,于是叹道:“她大了,或许自己有了心思,婆婆已经猜不透了。再说,计先生一直看着,她在这里一直住着,能有什么呢,或许只是婆婆多心了。” “可是不论如何,她的事情,绝对不能出一丝差错!” 文月直直盯着继臣,语气异常坚定:“就算继风再宠她,也绝不能坏了规矩。你说的对,她越长越大,心思越来越多,我们能管住她的身体,却管不住她的心,你难道不知道她的身体里流着谁的血吗?他有什么样的心思你都忘了吗?” 吴继臣不愿回忆,长长叹了口气,紧紧闭上了眼睛,道,“继风回来,我会告诉他,让他以后注意。” “继臣,”文月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染上了浓浓的悲伤,她站了起来,缓缓朝着吴继臣走了过去,边走边道,“我好怕,好怕有一天她被人发现了,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吴继臣赶忙去扶她,将她轻轻拥进了怀里,轻缓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安慰着,“别怕,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 文月紧紧抓着他腰侧的衣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可是我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向他解释?” 吴继臣听到这里也是一阵心痛,却想不出什么好的方法,只能更紧地拥住文月,希望能给稳住她的精神。 文月紧紧闭着眼睛,胸中的不快却越来越浓,只要她还在,那就要一直住在这里,一直在自己身边,就像一个噩梦一样,自己永远都摆脱不了! 文月怕地身子都软了,却不敢开口告诉继臣,只能将这惧意深深埋在了心底。 松开了抓着继臣衣衫的手,文月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我累了,你扶我去床上睡一会儿吧。” “好”,吴继臣爱怜理了理她的额发,扶着她的胳膊小心地朝着床铺走去。 文月静静躺着,缓缓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神,一个念头却悄悄浮了出来。如果,当年继风没有将她带回来,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第六十二章 夜市游 ?夜幕降临,一轮残月升到天上,照亮了整个人间。沙屋镇在暮色四合中由喧闹变为沉寂,年节前热闹的气息被封锁在了每家每户的房屋内,与屋外的清冷隔成了两个天地。 可在镇外不远处,一处被树林环绕、由栅栏围起的四方地却开始热闹了起来。日头的最后一丝光亮散去后,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点燃了第一柄火把,从四方地的入口处缓缓步入了场地正中央,走到一处圆形石台旁停住了脚步。 那石台有一尺多高,三尺多宽,由大小相等的石块垒砌而成,修筑地十分规整结实。而在石台内部,在底部结结实实铺了一层易燃的细柴,在细柴之上,以“井字型”整整齐齐地堆砌起了一层层碗状粗细的长木块。 而在这些木块的最外侧,在底部靠着石台的支撑,又以手臂粗壮的等长方形木块竖起向圆台中间靠拢,搭成了尖顶的镂空状“小山”,在最顶部的尖端位置,又用手指粗细的草绳捆扎固定,以火油从顶部浇下,做成最易燃烧之状,只等一束火苗将其点亮。 老者站定身体,先是双手将火把举过头顶对天示意,左右挥动三次后,将手臂缓缓下移,以火苗碰触火油,点亮了“木山”。 “嗖”地一下,熊熊火光迅速蔓延,顺着火油一路燃下,顷刻间便点亮起一大团耀眼篝火,照亮了整块四方地。 随着火光高高升起,老者立身站定,仰起头对着天空高声喊道:“开市……” 随即,栅栏外数十串爆竹齐响,各个摊位旁纷纷亮起丛丛火光,从入口处开始传来阵阵男男女女或笑或闹的欢快声音,老老少少开始捂着耳朵鱼跃而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纯粹又欢快的笑容。 此刻,年末夜市便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左丘生站在市外的人群中,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呆呆地拽着骆安华的一只衣袖仰头往前看。爆竹声响起时他吓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挤得随着人群涌入了夜市之中。 人群太过拥挤喧闹,左丘生力气又小,走着走着就被挤得东倒西歪了,手中抓住的那一片衣袖越来越小,眼看着就要脱手了,他一下子便急了,白白的一张小脸瞬间急得皱到了一起。他急切地踮起脚仰头往前看,想要确定骆安华的位置,可这一动之下,手中的衣料被猛地一抽,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左丘生的心“扑通”快了一拍,一下子便陷入了恐慌中。 一双黑亮的瞳眸顿时蒙上了一层水汽,左丘生咬着唇忍着,极力踮着脚朝着衣袖消失的方向去寻,可一眼望去却只能看见一个个挤在一起的脑袋,哪里还有鬼王的踪迹。 这一下子左丘生可真的慌了,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越跳越快,努力握着拳头站直了晃晃悠悠的身子,却挤在人群中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左丘生的肩膀突然一沉,一只手从斜后方伸了过来,紧紧抓在了他的脖颈旁。 骆安华皱着眉头,侧着身子使力前进,终于拨开了前面的几个人来到了左丘生身后。 看一眼左丘生转过身来后还有些慌乱的脸,骆安华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一把拉住了他的右手手腕,忍着烦躁低下头对他嘱咐道:“今晚人多,你好好跟在我身边,走散了我可不找你!” 颇有些嫌弃地朝四周乱哄哄的人群看了两眼,骆安华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从乌压压的一片脑袋里找一颗脑袋,我可没那好眼力。 左丘生被他抓住手腕的瞬间定下了神,却还是有些后怕地委屈起来,点点头,急忙向前走一步更靠近他,紧紧贴在了他的身侧。 骆安华不再看他,皱着眉头又拉着他挤入了人群中。往前走了几步,过了入口处的栅栏窄路进入集市内部后,人群一下子便散开了。大家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直接朝前快步走去,倒是骆安华一下子失了方向,拉着左丘生停在了原地。 虽然一大部分人已经在一开始一拥而上挤入了夜市,但还是有许多人从外面陆陆续续地走进来,骆安华拉着左丘生站在路中央,没一会儿便被人撞了好几次,只能匆匆往前走了几步,找了个路边紧靠栅栏的位置先停在了那里。 骆安华被人撞了几次后坏脾气又冒出了头,看着前头闹哄哄的人群,脸色明显冷了下来。 将左丘生护到了自己身后,骆安华松开了他的手腕,一边抬眼打量四周,一边伸手拍打自己的衣裳。在人堆里挤了这些时候,衣服被挤得又脏又乱,要不是为了拉着左丘生这个蠢木头,自己早就施展身手飞出去了,哪用得着受这份罪! “这就是夜市?”回头看一眼左丘生,骆安华满脸不屑地又转回了脸。 左丘生“嗯”一声点了个头,伸出双手从骆安华身后抓住了他的袖子,从他身侧露出了半个脑袋观察起前面的景象来,才打量了几眼便开心地笑出声来,轻声道:“和我小时候见过的集市一样,好热闹呢!” 骆安华叹着气低头看了他一眼,使足了力气才忍住了心中的嫌弃没有说话。 抬头仰着脸闭上眼睛深深地,又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骆安华终于平复好了情绪,睁开眼睛再次往夜市里头瞧了瞧,但,依旧是越看心越凉,越看越生气。 到底是没忍住,他深深翻了个白眼,心道,这到底是个什么破地方,果然是符合这个小傻子独特的喜好啊! 荒郊野岭的野树林子边上圈出了这么一块破地方,连个正经的外墙都没有,你看看那围在边上的木头栅栏的那个破烂样子,一丁点儿的样式都没有,当这里是猪圈吗! 你再朝脚底下瞧一瞧,可真是又厚又硬、结结实实的黄土路啊,连一块青石板都没有铺,小道边上还尽是一些枯草和落叶,连清理都没清理,这来来往往的人一走一踩,扬起了多少灰尘,粘得身上脸上全都是,是要把自己裹成泥人好埋在土里吗! 你再看看这夜市里面,这些商贩们连个正经的桌子椅子都没有一副,一排排的旧石板搭起来再铺一层布就是摊位了吗?要卖的东西就全摆在那块破布上边,看着都让人觉着寒碜,什么好东西也看不进眼里去了! 骆安华偏过脸来又翻了个白眼,自己这是瞎想什么呢,就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 左丘生从夜市纷繁的景象里收回了目光,抬头去看骆安华,终于注意到他冷下来了的脸色,瞬时便收了笑容,有些讪讪地松开了抓着他袖子的两只手,小心地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一步低下了头,两只手紧张地一下下抠着自己的衣裳轻声问道:“鬼王,你……不喜欢这里吗?” 骆安华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转过了身子,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自己之前的决定,用了最大的力量才放松了脸上的表情,缓和下语气开了口,道:“我还满心以为能看到什么奇珍异宝呢,这人间夜市,也没比咱们魔界鬼市强在哪里。” 说着他转过了头,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第一排石台上摆着的一溜鞋帽衣裳开了口,“就这些,能叫好东西?” 左丘生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又看向了他的脸,皱了眉轻声解释道:“这里……不都是这些的。” 见骆安华看向了自己,仿佛是有兴趣听下去的样子,左丘生才笑了起来,又道:“人间的集市不像鬼市一般只卖珍奇玩意,集市上什么东西都卖的。吃的、喝的、玩的和用的都有,衣裳首饰有,活禽牲畜也有,就连丫头仆人都能买到呢,不过是一类占一个地方。尤其是在年末夜市上,划分的区域更多,还有珍宝摊子的,听说还有许多好宝贝,只不过和这些不在一处罢了。” 骆安华好像从未见过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听着听着便笑了起来,问道:“这种地方也是你以前喜欢却没逛过的?” 左丘生有些委屈的点了点头,声音低了下去:“我娘带我去过白天的集市,夜市却从没来过呢。” 骆安华是不信这里能找出什么好玩意儿的,不过看这小呆子的样子倒是真的喜欢这个地方。既然来都来了,自己也不能扫了他的兴致,这人间大过年的,自己就勉为其难陪他逛逛,哄他个高兴,就当是发善心了。 伸手摸了摸左丘生的头顶,骆安华开了口,“既然这里这么有意思,你便带我逛逛吧,我也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宝贝。” 左丘生笑了起来,有些难以相信鬼王竟然有这么好的兴致,一时有些激动,又有些慌乱,双手兴奋地抬起来举在了胸前,快速地点着头道:“好啊,好啊,鬼王,我……我带你逛,一定能寻到好东西的!” 说着他就要往集市里面走,可既然是要带路那肯定是要走在前面,可左丘生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也不知道什么东西都在什么方位,迈出两步后便又停下了,有些踌躇地转过了身子,问道:“鬼王,你想……想先看什么呀?” 骆安华哪能连这都看不出,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骂了句“呆子”,可面上却还是没发作。 四处随意打量了一下,看见左前方就有条路,还算宽阔,就用手指了过去,道:“人都往那边走了,应该是有什么稀奇的,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好!” 左丘生听了这话才算是有了主心骨,跟在骆安华身边就朝着那条路走了过去。 第六十三章 师叔 ?到底是心思单纯,选路这个眼前的小小难题解决了之后,左丘生就又高兴了起来,跟在骆安华身边边走边看,笑脸也越发好看。 骆安华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又看了看左丘生,突然想到了什么,当即停住脚步就开了口,道:“小丘,有件事情你得记住。” 左丘生听见他叫自己,立马从路边的各式摊位中收回了目光,转头看着他问道:“什么事情啊,鬼……” “啪”地一闷声,左丘生这嘴里的“鬼”字刚出口,就被骆安华一巴掌拍在了头顶上。 左丘生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缩着脖子就闭了口。 骆安华拉住他往偏僻处走了两步,捡了个人少的地方站定,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他们,才低下头说道:“今日不许叫我鬼王。” 说着瞥了眼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又道:“咱们这可是在人间,这‘鬼王’两个字要是被人听了去,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是呢,自己竟然一时忘了。左丘生像个正在被先生责罚的学生般垂着头咬着唇,认真反省自己的错误。 他悄悄抬头朝四处的人群看了看,有些庆幸地舒了口气,幸亏刚才鬼王及时制止,要不然真不知会如何。人类会怎么对付异族,自己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想起来就心悸,左丘生怕地握紧了拳头,低声嘀咕,“不能,决不能被他们听见。” 骆安华知道左丘生怕什么,但他自己是不怕的。依他的本事,将这里所有的人都杀了也不过如碾死几只蚂蚁般简单,他之所以不想暴露身份,只不过是不想平白地应付无聊的麻烦罢了。 杀人,也不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他看着左丘生,揉了揉他的脑袋,“所以,你得换个称呼。” “可是你该怎么称呼我呢?”骆安华低头看了看自己,一时没什么好主意,便盯住了左丘生的脸。 “那……”左丘生圆圆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踌躇着问道,“大……大哥?” “大哥?”骆安华的眉峰聚拢,脸色冷了下来,“你还记得我的岁数吗?” 左丘生咽了口口水,低头躲开了他的目光,大眼睛再次转了转,又抬脸说道,“那……要不……叔叔?” 骆安华冷哼一声,再次嫌弃,切齿道:“你好好看看我的脸!” 左丘生皱起眉头咬住了唇,觉得这个事情可真是难。 大哥你嫌辈分小,叔叔又嫌年岁大,这身份可真是不好编排。 歪着头又寻了寻自己脑中那些跟年纪辈分联系不大的称呼,半晌后左丘生有了主意,笑起来问道:“要不……就叫师父?” “师父。”骆安华品了品这个称呼,觉得倒是还称心。 只不过脑子一转,骆安华又想到了这小子真正的师父。小丘的医术不是自己教的,他这声“师父”自己可当真不想冒领,于是又开口道,“我也没教过你什么,你这声‘师父’我担不起。要不,你就叫我师叔吧,我和他是同门,论起来这么叫也没错。” “同门?”左丘生听得这话一下来了精神,急忙上前一步抓住了骆安华的胳膊,瞪大了眼睛问道,“真的吗?鬼……,不,师叔……,你和我师父真的是同门吗?我怎么从来没听你们提过?清音姐姐也没有告诉过我呢。” 骆安华被他拽地一个踉跄,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瞥了一眼前方被左丘生的喊叫声吸引而回过头看着他们的一对母子,骆安华一下甩开了他的手,低头瞪着他道:“师叔当然是和你师父同门了,要不然你以为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 左丘生被他甩地原地晃了晃才站稳,可还是不死心,继续追问,“那你们怎么从来都不……” “好了,好了!”骆安华满脸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追问,迈开步子就往前走了出去,边走边道,“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值得你没完没了地叨叨!” 说着便厌烦起来,步子越走越快,脸色也越来越冷。走了没几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偏过脸对着匆匆跟过来的左丘生又喝道:“你要是再问,今天这夜市就别逛了,我立马就回客栈睡觉,你也别跟着我,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 左丘生被他的冷脸吓了一跳,一张脸刷地一下白了一片,瞬间便定在了那里不敢再动。他突然意识到,师父和鬼王之间,应当是有些什么故事的,而且,还是些情节不太好的故事。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骆安华,刚接触到他怒气冲冲的目光便又低下了头,足足一副已经知错的样子,嘴上更是一个字都没敢再说。 就这么静了好一会儿,骆安华才压住了窜起来的心火,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道,“还问不问了?” 左丘生小心地抬眼看他的脸色,见他的脸色确实是好了许多才敢说话。 “你不想说,我不问了。” 这孩子倒也没傻到底! 左丘生小心地伸出手,试探着抓住了骆安华的一只袖子,见他没躲开,才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低声道:“要不,咱们还是逛夜市吧。” 骆安华低头看了看自己被他抓在手里的那只袖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就朝前迈开了步子,边走边喝道,“跟上,丢了我可真不找你。” 左丘生知道他这是气消了,憨憨笑着便迈步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左丘生便被几个泥塑和木雕的小摊位吸引住了视线,脚步渐渐慢了下来。骆安华也不催促,只是静静走在他身侧,偶尔被他看到新奇玩意儿时惊奇的表情逗得一乐,于是慢悠悠地随着左丘生的步伐在各个摊位前流连了起来。 “吱--嘎--”,嘶哑低沉的摩擦声打破了黑夜浓墨般的寂静,龙岩寺的大门缓缓开启,一净率先出门,提着一丛亮光刺破了寺外黑幕。 吴继风拉着风吟的手走出寺门,回过头来对着一清与一净道:“行了,你们还有晚课,快回去吧。” 一净将手中的灯笼递了过去,细心嘱咐,“这烛火亮不了多久,快些走,还是能在灭掉前到夜市的。” 吴继风接过灯笼笑了笑,这孩子果然有心。 一清的眼睛一直放在风吟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脸上,神色颇有些担忧,“天冷,丫头再冻坏了可怎么好啊。” 自从上次亲眼见到风吟晕倒,他可是真真吓到心里了。 风吟冲他一笑,将厚实的披风裹地更紧了些,道“全身上下就露出个脸,可不能再暖和了,放心吧。” 一清脸上似是还有忧色,看看风吟却没再开口,只轻轻点了点头。 吴继风朝着一清一净微一颔首,转头对风吟笑了笑,道:“走吧,想必也该开始了。” 风吟乖巧点头,拉着吴继风的手走入了夜色中。 刚走出的一段路窄小幽寂,夹在两侧茂密杂乱的枯树林中,月影投下来,各种弯弯曲曲的枝条在地上映下一片片奇怪的影子,看得人心里直发毛。 风吟有些害怕,生怕走错了地方,可抬头去看小叔,却发现他走得极为镇定,只好平复心神,紧紧跟在他身侧。 走出没多久,前方不远处就传来了一阵“噼噼啪啪”的巨大响动,风吟吓得抖了抖,随即便停住了脚步。急忙更紧地靠向小叔,另一只手也伸出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是什么声音?” 吴继风抬头去看,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风吟的脑袋,安慰道:“别怕,那是开市的爆竹声。” 风吟也抬头去看,隐隐约约看见了远处的一大片火光,“噼噼啪啪”的爆竹声灭后,渐渐有些嘈杂的人声传了过来。 她不由地踮脚去望,问道:“快到了吗?” “快了,”吴继风笑着去摸她的头,又迈开了步子,“咱们走过去正好能避开开市拥挤,省得费力气。” 风吟随着他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便看见一条岔路口,有三三两两的人从另一条路口走过来,往前面那条宽阔起来的大路汇集了过去,看来是和他们一样省得费力气的人。 走上大路后,风吟小心地将头偏过,生怕被路人看到自己的脸。可是从身边经过的人只是急着往前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她也渐渐放了心,抬起脸大大方方地走了起来。 吴继风走得自在,仿佛来过多回的样子,风吟不由起了好奇心,拽拽他的胳膊问道:“小叔,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吗?” 吴继风唇角一勾,笑容就溢了出来,“来过几次,在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 那些回忆中的旧事,仿佛还在昨日一般。 “就我和你父亲两个人,在这里整整耗一个晚上,吃饱喝足之后天亮再回去,有时候还会带些小礼物。”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风吟,极欢快地笑了一声,又道,“可有一次我们喝多了酒,我回府后睡了整整两天两夜,连团圆饭都没吃到。你父亲倒是没睡,但吐了来服侍的冰儿一身,冰儿那衣裳是她为了过年才新做的,稀罕的紧,气得哭了好久。” 风吟听到这里笑出了声,一直有些沉郁的心情也明亮了几分,不由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吴继风笑得更开心,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就像个小孩子,“后来你爷爷发了大脾气,罚你父亲到祠堂里跪着思过,他就那么跪了两天两夜,也没吃上团圆饭。” “那你呢?”风吟抬脸去看他,笑着问道,“你被罚了吗?” 吴继风颇有些得意地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运气好,醒过来已经是大年初一了,初一动怒不吉利,所以你爷爷再生气也不能罚我了,等到第二天他的气也消了,我就逃过了一劫。” 风吟笑笑低下了头,“那父亲,可算是倒霉的了。” “嗯,”吴继风丝毫不觉愧疚,欢快地笑着点了点头,“小时候闯了祸,总是他挨罚多一些。” 走着走着路就亮了起来,风吟抬头朝前方看,火光映照下,人声鼎沸之中,夜市的大致样貌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第六十四章 饕餮与重明鸟 ?沿着脚下道路往前,两侧树木的位置呈倒“八”字型越来越向外扩张,而在道路尽头,从左右两侧开始,以半人高的粗木栅栏为墙,圈起了一块以道路延伸线为中轴的巨大矩形场地。 从风吟的位置看去,场地左右的延伸方向皆被模模糊糊的树影遮住了,看不到尽头。而在场地内部,自入口处向前,与入口等宽的一条道路将整个夜市分为了左右两部分,每一部分石台石板搭好的摊位都十分整齐有序地成行排列。 而在夜市内部,最吸引风吟注意的,是自场地深处高高燃起的大团火焰,旺盛热烈,像太阳般耀眼明亮,将整个夜市都笼罩在了温暖的光芒下。 相比之下,各个摊位旁架起的火盆火把则变成了点点星光,点缀在了大地之上。 太阳与群星在此地交相辉映,却也是相得益彰。 吴继风看着那团篝火,有些唏嘘地叹了口气,“自那次后,爹就不准我们再来这里。我们每年的今日都被罚在府里思过,之后便再也没来过了。” 风吟想象着小叔与父亲两人结伴而游时的样子,又看了看小叔此刻落寞的神情,突然间一股憾意就涌上了心头,话不自觉便出了口,“今夜,你应该和父亲一起来这里的。” 吴继风低头看了看风吟的神色,看出她不是闹脾气,反而觉得有种伤怀遗憾之情浮在她的面上,不由地感叹起来,她果然是大了,大到能够理解别人的心情了。 感叹之余却自嘲一笑,不由调侃道:“你父亲都成家了,哪里还愿意整日陪着我。” 风吟抬头去看他,笑道:“所以你才带我来了吗?” 吴继风点点头,将她披风的帽子摘下,从自己怀中掏出了一个布包,展开放于手掌上递到了风吟眼前,顽皮笑道:“本来想带闻烁过来,可怕展示不了我的手艺,所以只能带你过来了。” 风吟不解,有些疑惑地去看他的掌心,却只看到了一黑一红两个面具,便更是不解了,疑惑道:“这就是你的手艺?” 吴继风故意有些不满地瞪了风吟一眼,哼道:“你就这么小瞧我?等着,过会儿保证让你大开眼界!” 说完他举起红色的面具塞给了风吟,自己将黑色的那个覆在了面上,系住了耳后的带子固定好。 风吟看着覆在他脸上宽阔的鼻头和大大的圆眼皱起了眉头,嫌弃道:“这可真丑,像个怪物。” 吴继风笑了,道:“你懂什么,这叫饕餮,吃尽天下美食的神兽,小叔我今日可是来饱餐的。” 风吟撅起了嘴,满脸写着不赞同,“你这饕餮连嘴巴都没有,龙王可不认它。” 吴继风笑着摸一摸大鼻头,辩解道,“遮住嘴巴还怎么吃东西,咱们要怎么方便怎么来,何必拘泥于小节。” 风吟笑过不再理他,才低下头看自己的面具。 吴继风看着那面具笑起来,道“这是重明鸟,能辟除猛兽。” 同样是只能遮住鼻子及之上位置的小巧面具,红色的面庞上鼻子又挺又尖,两只眼睛细长地开到了耳边的位置,眼周外用银色丝线仿照羽毛样式绣出了繁复的花纹,在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右眼之上的位置斜斜地粘了只像火焰般明亮的黄色羽毛,既明动又逼真。 风吟看看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赶紧将面具覆在了脸上,吴继风伸手接过耳后两只黄色丝带,将它们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将风吟肩膀转过来面向自己,吴继风观察了一阵后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笑起来,“怎么样,大小姐,陪小叔进去逛逛吧?” 风吟伸手轻轻拨了拨那根长长的羽毛,又看了看小叔微笑的脸,唇角就勾了起来,伸手挎住他的胳膊,率先迈开步子走了出去,有些雀跃地说道:“快些走,再不走好东西都要被人吃没了!” 吴继风满脸宠溺地笑,故意放慢了脚步,任由她拉着走进了夜市中。 左丘生拉着骆安华的胳膊来到了一个卖古玩字画的摊子前,仔仔细细地翻看着摊子上的物件,只是看的速度有些快,不像是欣赏,倒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骆安华站在他身后,抬眼打量起面前摊子上的玉器珍宝,看着看着面上便露了笑容,这些东西虽不是顶好的,倒也能拿得出手。他不由得有些欣慰起来,这孩子总算是有些长进了。 只是,左丘生从左到右看了个遍,最终也没将什么东西拿在手里,显然是没选到合心的,于是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转身就要走。 摊主见左丘生与骆安华两人衣饰华贵,便知他们必定出身富贵,又怎能轻易放跑一笔到手边的大买卖呢。眼见着左丘生转身欲走,他急忙笑脸迎到近旁,微微伸出手挡在了左丘生的前方,笑道:“哎哎哎,小公子莫急着走啊,我这还有些压箱底的东西没摆出来呢,您再稍微等一等,我这就把东西拿出来给您过过目,说不定您就能找着顺眼的了呢,您说是不!” 说罢不等左丘生答话,便将他拉回了一步,转身就去搬放在石台下的一个大木箱子。 左丘生被摊主的热情弄得有些为难,想走却又不好意思,只得站在那里看他忙活。 骆安华跟在他身后,默默叹着气,百无聊赖地继续欣赏摊子上的字画,却也没变脸催促。 摊主将摊位收拾出一块空处摆上了箱子,对着左丘生嘻嘻一笑打开了箱门,依次从上到下抽出了五层抽屉,指着里面那些宝贝道:“小公子您看看,这里可全都是最好的东西,每一件都是珍品啊,您再看看,有没有合您眼缘的?” “您看这最上层,这副碗筷可是都城御制局里最好的师父打造的,本来是要给先帝祝寿用的,可先帝却在万圣节前驾崩了,这东西就从宫里流了出来,你看这碗上的金龙,眼睛还是用红宝石嵌的呢……” 左丘生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个遍,东西倒多,金的碗筷,玉的扳指,不知道什么木头做成的小盒子,还有一些字画,瓷器什么的,看着倒是华丽,只是还是没有自己想要的。 于是他不等摊主介绍完毕便摇了摇头,满脸真诚地对摊主说道:“老板,我仔细看过了,这里也没有合我眼缘的,这下我能走了吧?” 摊主本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箱子里的各种珍宝器件,听得这话一下子被堵住了,张着嘴巴愣在了那里,活生生像是吞了个没剥壳的鸡蛋,吐不出也咽不下。 骆安华安静瞧着,不由地被摊主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了起来,一双狭长的美目高高弯起,肩膀更是抖得止也止不住。 他笑着上前一步伸手抚摸着左丘生的头顶,心中顿时十分安慰,这孩子气起人来,还真是比一般人都要厉害。 左丘生不明白鬼王怎么突然就高兴了起来,转过脸来疑惑地看了看他,似乎还是不明白,于是又将脸转向了摊主。 摊主被骆安华的笑弄得面上有些讪讪地,却也发作不得,只得轻轻咳嗽了一声,低下头关上了木箱门。 左丘生见摊主也不理他,只能又看向了骆安华,将他放在自己头顶上手拉了下来,道:“咱们走吧,再去前边看看。” 骆安华难得心情这么好,满面笑容地看着他,痛快答道:“好。” 只是离开之前,骆安华又瞥见了摊主的脸,不由得再次笑了笑,摸了摸左丘生的脑袋,道:“你先等等。” 说完便上前一步,将手搭在了那个木箱上,对着摊主笑道:“我刚才瞧着有个盒子还不错,不如您再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摊主先是惊异地抬起了头来,对上骆安华的目光时立即便恢复了镇定,脸上也似往常般堆起了笑容,道:“哎吆,公子可真是好眼力啊!” 说着就立即将木箱麻利地打开了,将最底层抽屉抽出,小心翼翼地将那盒子取了出来,捧在手上递到了骆安华眼前,笑着说道:“公子您瞧,这是沉香玉莲首饰盒,盒身和顶盖都是用了整块的沉香木按照其自身的纹路雕刻成的,您看这盒子侧面,是不是像极了五瓣闭合在一起的莲花?” 骆安华将盒子拿在手里瞅了一眼,笑着点了点头,倒还真是有些像。 摊主看着骆安华的表情笑意更浓起来,又指着盒身外侧镶嵌的玉雕开了口,“您再瞧这每瓣莲花外侧的白玉仕女图,可都是用了上好的羊脂玉镂空雕成的。”说着将手指在了正对着骆安华的那副仕女图上,道:“您细看这女子的服饰,在她裙身上还雕着一只开屏的五彩鸟呢,可见这做工有多精致啊!” 骆安华转了转盒子,只见每瓣莲花上的仕女姿态皆不相同,可却都亦嗔亦笑,栩栩如生。 这时左丘生也凑了上来,伸手拿过那盒子掂了掂,又摸了摸,还用鼻子嗅了嗅,才说道:“这是奇楠沉香,是沉香木中的上品呢。” 摊主一听这话,登时睁大眼睛,赞许道:“小公子看着年纪轻轻,没想到竟是行家呀!” 骆安华看向左丘生,眸中有了些许惊讶之色,问道:“你还懂这些?” 第六十五章 鬼扇 ?左丘生抬头看向骆安华,表情十分平静,丝毫不觉得知道这些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一边点头一边将那盒子又还到了骆安华手中,说道:“沉香木能生出沉香,可是上好的药材呢。沉香不仅能入药,还能做熏香、做佐料,清音姐姐有时还会在酒里加上一些呢。” 骆安华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说来说去还是跟药材有关,怪不得这呆子懂得,不过还是老本行。 摊主虽不懂医理,但却也知道沉香的可贵,于是赶紧附和道:“是呢!公子您看,连小公子都这么说了,您总该明白这盒子的好处了吧?” 骆安华点点头,勾唇一笑,就将那盒子扔到了左丘生手上。 左丘生一惊,连忙倾过身子伸手将它接进了怀里。他是真被骆安华这动作吓到了,抱稳后还不忘瞪着眼睛去看他,似是控诉他对这盒子的粗暴。 摊主眼看着骆安华将那盒子扔出去,心一下子就从胸膛里跳到了嗓子眼,又眼看着那小公子将它接进怀里,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呢,忽觉手上一沉,下意识攥住手掌,低头去看时,才发觉掌心里竟然躺着一锭沉甸甸的金子! 他登时哆嗦了一下,竟然,是金子! 骆安华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迈开步子就往前走,道:“东西不错,值这价钱。” 摊主大喜,对着骆安华的背影就拱手鞠了一躬,高声道:“多谢公子厚赏,您慢走!” 左丘生愣愣地看了看手中的盒子,急急跟了上去。 “鬼……,师……师叔,你喜欢这个盒子吗?” 骆安华朝他手中瞥了一眼,眸子里的光十分不屑,道:“又不是奇珍异兽,我喜欢它做什么。” 左丘生这就不懂了,瞪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问道:“不喜欢你买它做什么?” 骆安华朝四周的摊位随意看着,语气不咸不淡,“来都来了,总得买点儿东西,瞧着这个还算不错罢了。” 左丘生低头看了一眼,觉得这倒是说得通,不过再一想又奇怪起来,“可是这是个首饰盒,你买来也没有用啊。” 骆安华脚步顿了顿,微微偏过的脸上似是染上了一层浅浅淡淡的温柔,低头看着那盒子,左手食指轻轻在这盒盖上敲了敲,启唇道:“既然没有用,那就给清音吧。” 左丘生先是惊讶地看着骆安华,接着就笑了起来,“真的吗?” 骆安华不说话,步子又快了起来。 左丘生赶忙小跑着去追,边跑边笑,“清音姐姐一定高兴。” 骆安华没再搭他这话,只是偏过头去问他,“你到底想买什么,翻了那么多东西?” 左丘生的笑一下子就散了,有些不自在地看了骆安华一眼,但立马就又低下了头,没有回答,却支支吾吾地问了起来,“师叔,你……你喜欢什么东西啊?” “我?”骆安华挑了挑眉,低头看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左丘生歪了歪头,抱着盒子的双手又紧了紧,轻声道:“我……我就是想知道。” 骆安华看着他别别扭扭的小表情,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盒子,突然就想到了什么,不由地挑着眉笑了起来。 正好,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字画摊子,在石台后边搭起了几排绳子,上上下下挂起了不少作品,一个白须老者坐在石台后,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骆安华看着这处热热闹闹的市集中难得的清静之处,忽地就来了兴致,对着左丘生道:“你看那些字画,倒是有些功底。” 左丘生抬头去看,又转过脸来看骆安华,脸上的表情有些雀跃,问道:“你喜欢这些吗?” 骆安华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转头就走,“咱们过去看看。” 骆安华刚走到摊前站定,老先生就睁开了双眼,看到骆安华的脸就温和笑了起来,伸手捋一捋胡须道:“有朋自远方来,不胜欢欣。” 骆安华难得对着生人笑了起来,回道:“先生是如何知道我们从别处来的?” 老先生自嘲地笑笑,叹道:“沙屋镇是个小地方,老朽在这里活了一辈子,足够把人都认全了。”说着又去看骆安华身旁的左丘生,笑容更暖起来,“哪户人家里若是有如此俊俏的两位公子,那当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骆安华看着老先生笑了笑,极其反常地没有开口反驳。 左丘生本想澄清,可是抬头看了一眼骆安华的此时表情,终究抿住唇角没有开口。 老先生缓缓站起身来,笑着问道:“二位公子可是喜欢字画?” 骆安华没答话,转头看着左丘生,道:“你看看,这里有没有合眼的?” 左丘生缓缓往前走了一步,深深看一眼骆安华之后,才把目光放到了那些字画上,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骆安华就站在一旁,垂手而立,静默不语。 左丘生将手中的盒子放下,认真地挑选了起来。看着一幅幅写意山水,只觉得比那些金银摆件要好,可真要从里面挑出一件来时,却又觉得没有一件是真心一眼便中意的,于是看着看着便犯了难,眉心微微锁了起来。 骆安华看到他的表情,不禁摇头笑了起来,这孩子还真是不伶俐,连给人选个礼物都不会。正在骆安华打算自己开口随便挑一件时,摊子前的左丘生却从一片字画中拿出了一件东西。 眼睛亮亮地闪了一下,左丘生偏过头,将那物件展开举到了骆安华面前,有些犹疑地问道:“你看看,这个好不好?” 骆安华定睛一瞧,这孩子手中拿的是一把折扇,而展开面向自己的那一侧,大片雪白的扇面中,只用水墨涂了一丛幽兰。 “不错,”老者点头轻笑一声,赞道:“空谷幽兰,小公子心性高洁。” 左丘生不敢承受这种夸赞,赶忙转过身子对着老先生连连摇头,急急解释道:“不是我,不是我。” 说着又忙转过身子看着骆安华,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才道:“我觉得,它适合你。” 骆安华看着那丛兰草,再看向左丘生纯真的脸时,胸腔里突然有颗东西“砰”地跳了一下,震动了整个身躯。 这种感觉,好像已经几百年都未曾有过了。 左丘生缓缓向前迈出了一小步,将那扇子举到了骆安华眼前,试探着问道:“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骆安华神色沉静下来,在这一瞬间露出了几乎从未有过的真挚表情。可下一瞬,当他看向左丘生时却又笑了起来,那笑里满是自嘲,“品行高洁,你要送给我?” 左丘生被他的笑弄得有些发懵,大眼睛迷茫地眨了眨,却还是毫不犹豫地使劲点了点头,“嗯,你喜欢吗?” 骆安华深深地看着左丘生的眼睛,却只从那里面看到了真诚。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原来我在你心里,竟是这样。 可是,魔界的鬼王,又怎么会是一颗幽兰。骆安华无奈笑笑,这孩子,到底还是太傻。 突然,左丘生面色一变,有些窘迫地看了骆安华一眼,讪讪地将扇子收了回来,急急转身跑回了摊子前。 先是手忙脚乱地从胸前掏出了一锭白银来,接着便将扇子放了下来,双手恭敬地将白银递到了老先生手中,道一声,“给您。”一下自己便笑了起来,可还没等老先生说话,便又急忙拿起扇子跑回了原来的位置,又把它举到了满面诧异的骆安华眼前,无比开心笑道,“现在它是我的了,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骆安华这才明白过来,看着同样被左丘生的动作弄得诧异不已的老先生无奈笑了笑,伸手接过了那扇子。 左丘生笑容更灿,似是完成了一件极其了不起的事情般兴奋不已,轻声道:“果然,你拿着它特别般配!” 骆安华不忍坏他的心情,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老先生看了一眼骆安华手中的扇子,随手就将那锭银子放在了摊子上,弯腰将身前的字画拿开,清出了一块平整的台面,又从台下取出了笔墨,笑着开口道:“老朽不才,这扇上一面已经留了拙作,那另一面,还请公子自己提上一笔吧。” 骆安华也不客气,迈步就到了台前,将扇子平整铺好时,脑中已经想好了字。 左手轻拂衣袖,接过了老先生递过来的笔,骆安华忽地一笑,下笔就写了个大大的“鬼”字铺满扇面。 左丘生看看那字,笑脸一下子便没有了,有些紧张地抬头去看老先生的脸色,心“咚咚咚”地跳个没完。 “这,”老先生不解地看向骆安华,“公子这是何意?” 骆安华看着那字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笔放下才对老先生道,“不过是个字罢了,写神写鬼又有什么区别。” 老先生虽仍不解,却也没有再问,只是笑道,“公子洒脱,倒是真性情。” 骆安华将扇子拿在了手里,看着那丛幽兰又笑了,“得先生墨宝,也算不枉来一次了。” “哎,”老先生摇摇头,指着桌上的字画道,“老朽清贫,怕是找不开小公子的银钱,若是公子不嫌弃,不如再挑上几幅?” 第六十六章 缘分 ?骆安华看一眼左丘生,又看了看那柄扇子,笑着摇了摇头,道:“可心合意者,只此一件便好。” 左丘生听见他说喜欢,心里高兴地不行,眼睛亮亮地闪着便笑了起来。 “可这……”老先生看了看那银子,面上泛起了一层为难之色。 “先生画艺高超,不必如此谦虚。”骆安华面色平静,对着老先生认真说道:“在我看来,先生雅作并不是能用银钱衡量的,还望先生不要嫌弃我们粗鄙。” 老先生与他对视一眼,只得抚着白须摇头笑起来,道:“那老朽就只能多谢公子抬爱了。” 骆安华点头一笑,双手拱起合于胸前微微俯身对老先生恭敬施了一礼,道,“告辞。” 左丘生见他如此,急忙也拱起了手,学着样子俯身对老先生施了礼,轻声道:“告辞。” 老先生亦还以一礼,道:“二位公子,慢走。” 骆安华拿起扇子,轻轻一笑便走了出去。 左丘生也没忘了盒子,跟在骆安华身后,越看越觉得那扇子与他般配,越想便越高兴,脚步不由得更轻快起来。再回头看那摊子时,老先生已经又闭目静静坐在了那里,在夜市热热闹闹的背景中,仿佛与静默的山水画融在了一起。 左丘生急走两步跟上了骆安华,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扇子,想想刚才的情景,有些不解地皱起了眉头,道:“师叔,你对刚才的老先生,好像与对别人不同。” “不同,”骆安华笑笑,偏过脸问,“怎么不同了?” 左丘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好像,你喜欢他。” 骆安华看他一眼,脸色并没有什么异常。 左丘生想想,好像不能叫喜欢,便又道:“你,是敬重他吗?” “敬重?”骆安华品着这两个字就笑了,“为什么觉得我敬重他?” 左丘生看着那扇面上的幽兰,笃定说道:“因为,他有才华。” “有才华的人会彼此欣赏,彼此敬重。你有才华,那位老先生也有才华,所以你喜欢他,敬重他,对吗?” 见他没有答话,左丘生又说道:“清音姐姐说过,你是咱们那里最有才华的。” 骆安华将扇面翻了过来,看着那个“鬼”字笑了笑,道:“以前,我确实也喜欢过读书作画。”因为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她说过不喜欢莽夫,还亲自教自己读书识字,她写的字很娟秀,还嘲笑过自己写的像蚯蚓。 左丘生凑过去看那字,觉得他写得确实好,不由夸赞起来,“这字确实写得好看,比我见过的都好看。” 骆安华看他一眼,只是笑笑却没有说话。 “可是,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写字呢。”左丘生又去看他,好奇问道,“你写得这么好,怎么从来都不写呢?” 骆安华想了想,笑意便没了,声音也低了下来,“没有人看,写着就没有意思了。” 左丘生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直愣愣说道:“你可以写给清音姐姐看,她肯定喜欢的。” 骆安华将扇子合了起来,没答话,却抬起脸看向了前方,道:“你不是说想放烟花吗,咱们去买吧。” 左丘生朝前方四处看了看,嘴就撅了起来,愁道:“可是摊子在哪里啊,怎么走了这么久都没有看到呢。” 这时,走在左丘生一旁的一位妇人听得这话停下了脚步,仔细打量了左丘生一圈就笑了起来,道:“真是生的好俊俏的孩子啊。” 骆安华笑了,左丘生却是明显怔了怔,然后不知怎地就低下了头。 妇人见他害羞笑得更欢快了,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朗声道:“孩子是第一次来吧,这是想买东西找不到地方了?说说想买什么,大娘帮你指指路。” 左丘生被她一碰,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小心后退了一步。有些诧异地瞪大眼睛看了看被她碰触的胳膊,又抬起头看向了她,竟一下子没说出话来。 妇人皱了皱眉,疑惑道:“这是连买什么都不知道?” 骆安华看他一眼,忙上前走了一步,对那妇人道:“劳烦您了,我们是想买些烟花。” 妇人看向骆安华,笑了,道:“那你们可走错地方了,烟花摊子在东市最后边,这里可是西市。” 骆安华看看四周,笑道:“我们竟不知道这些。” 妇人对着他们笑了笑,道,“跟我来。”说着便拉过左丘生的胳膊往前走,也没注意到左丘生僵硬的脸色,走了几步停到了一条东西方向的土路前,道:“你们顺着这条路往东走,看见卖门神画的摊子再停下,然后往门神画摊子的后边走,没几步就能看见了。” 骆安华在脑中梳理了一遍路线,倒是好找,扇子轻轻一摇笑了起来,对着妇人道:“多谢大娘。” 左丘生也回过了神,看一眼妇人又低下了头,轻声说道:“多谢您。” 妇人看着左丘生摇头笑笑,“客气什么。”说着又拍了他一把,嘱咐道:“好好跟紧你哥哥,可别丢了。” 左丘生一下子抬起了头,定定看着妇人,半晌才点点头,答道:“嗯。” 妇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便欲走,可步子还没迈出去,却又听到了身后的声音。 左丘生喊道,“大娘,您……等等。” 大娘笑着又转过了头来,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左丘生看着大娘,挠着头羞涩地笑了笑,道:“我们……我们一会儿要在集市前面的空地上放烟花,您要是有空,就过来……就过来看看吧。” 大娘点一点头,笑道:“好,大娘有空就过去。”只是刚要离开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嘱咐道:“孩子,这天干物燥的,又近着树木,你放烟花可得千万小心,别把林子给着了,知道吗?” 左丘生使劲点了点头,答道:“嗯,知道。” 大娘满意地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转身走了。 左丘生一直傻笑着,看着大娘离去的方向好久才转过了身子,可是却依旧傻笑着,抱着个盒子闷头往前走。 骆安华跟在他旁边,背着手观察他的表情,越瞅越乐,不由地摇头暗笑,心道,真是十足一个傻瓜样子。 抬手“啪”地将扇子打在了他的头顶,骆安华嫌弃地问道:“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傻?” 左丘生傻笑着看他一眼,又看一眼自己的胳膊,接着又把胳膊抬起来凑到了他眼前,说道:“她碰我胳膊了呢,还是她自己碰的。” 骆安华一扇子将他胳膊打了下去,翻了个白眼道:“那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真是呆子!” 左丘生痛得“哎吆”一声龇起了牙,却还是又笑了起来,道:“以前,我们村子里的人,谁都不愿意碰我的,可是她碰我了呢。” 骆安华听得这话,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天他被绑在树上的情景,看向他的目光里,不自觉地便温柔了起来。 刚伸出手去想碰一碰他的脑袋,忽地听见身后不远处的空中传来了“咕---”地一声长叫,骆安华不由地一笑,立即转过了身子朝它望去,道:“来了。” 左丘生愣了愣,也转过脸去看,问道:“什么来了? 骆安华伸出的胳膊微不可见地晃了晃,左丘生就听见了近在咫尺的一声“咕”叫,一下子便高兴地瞪大了眼睛,笑着叫道:“无彩。” 骆安华一抬胳膊,那隐了形的鸟儿便扑棱一声飞到了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轻叫了起来。 左丘生看不见它,只能盯着骆安华干着急,于是问道:“怎么样,怎么样,找到了吗?” 骆安华伸手摸了摸五彩的羽毛,算是奖励,对着左丘生笑道:“还真是巧,他们,竟然也来了这里。” “这里?”左丘生立刻就去看四周,边看边问道:“他们也来夜市了吗?” 骆安华继续往前走,点了点头。 左丘生笑了,又看了看四周,道:“说不定咱们还能碰到呢。” “碰到?”骆安华笑着摇了摇头,“这里这么大,要想偶然碰到可不那么容易。” “那也是,”左丘生看看四周,点了点头,又道,“风吟小姐是和小叔一起来的,咱们不碰到也好,咱们还没见过她小叔呢。” “是啊,还没见过呢。”骆安华品着这话,忽地就笑了起来,“既然咱们这么有缘都到了这里,没见过不如就见上一面吧,别白白浪费了缘分。” “那怎么行!”左丘生被他这话吓了一跳,急忙要阻止,说道,“他小叔要是发现什么可怎么办?” 骆安华伸手摸一摸无彩的羽毛,闲闲翻了个白眼,“他又不认识咱们,能发现什么。” 左丘生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那,咱们是要过去找他们吗?” 骆安华看了看近在眼前的门神画摊子,摇了摇头,“咱们先去看看烟花,过会儿再去找他们。” “可……”左丘生一脸担忧,“那到时候他们会不会就走了啊?” 骆安华转了个弯,目光越过烟花摊位朝着远处隔着一条路的小吃摊子看了过去,悠悠笑道:“走不了,就在眼前呢!” 第六十七章 路遇大老虎 ?一拉着吴继风跑进夜市,风吟站在入口处就走不动了。呆呆地看着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各式各样的的摊位,心里像是浇了盆热水般就沸腾了,眉眼弯弯地高兴笑着,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有趣。 吴继风低头去看她的眼睛,自己便也笑了。看她的目光正盯在右侧最前边的鞋帽摊子上,便低下了头,细心解释道:“那边,是东市。” 风吟闻声回过头来,看向他,好奇问道:“什么是东市?” 吴继风笑笑,拉着她的手来到了入口正中央,指着前方的路开始讲解了起来:“这条路叫正路,在夜市左右的正中位置上,是整个夜市的中轴。它把夜市劈开两半,这条路东边的部分叫做东市,西边的部分就叫做西市了。” 风吟左右瞧瞧点了点头,道:“名字起的倒是都直白。” “这是自然的,”吴继风看了看周围的人群,笑着道,“来这里的多是些平头百姓,可不是谁都是老学究的。” 风吟笑笑,看看东市最前排的衣帽摊子,又看了看西市最前排的灯笼摊子,问道:“这东西两市各在一方,是有什么讲究吗?” 吴继风拉着她就往灯笼摊子前走,边走边道:“都是老早前的讲究了,说是两市中一市的东西价贵,只为富贵人家开放,另一市却尽是些吃穿物件,来往的多是些平头百姓。” 风吟听完轻轻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吴继风了然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笑道:“不过都是些老黄历了,现在东西两市地位平等,早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只是卖的东西不同,大家各自记个位置,能找到地方就好了。” 风吟这才又笑起来,偏过脸去看他,调皮地笑着问道:“那你都还记得位置吗?” 吴继风停在了灯笼摊子前,故意装作为难地皱起了眉,低头看着她,叹道:“除了小吃摊子全在最后边外,其他的小叔都不记得了,看来咱们今夜可得逛好久了。” “逛就逛吧,”风吟也装模作样地摇头叹了叹气,笑道,“反正今夜也没打算睡。” “嗯,这么想最好。”吴继风笑着向前伸手,取过了摊前挂着的一盏金蟾灯笼,举到了风吟眼前,问道,“小叔把这个买给你,你就拿着它,在前面带路好不好?” 风吟撅起了嘴,抬头瞪了他一眼,低下头就伸手将那金蟾推开了,嫌弃道:“我才不要这个,这么丑,像你脸上的面具似的。” 摊主听得这话笑了,急忙上前一步从吴继风手中将那只金蟾拿了回去,道:“这可就错了,姑娘家爱漂亮,怎么能拿这个。” 吴继风笑了,对摊主道,“是吗,我倒还真不懂这些。” 摊主摇摇头,看向了风吟,笑道:“姑娘可得自己选,你爹爹这眼光,可不能任他给你打扮。” 风吟一愣,心暖暖地快了一拍,随即抬头去看小叔的表情。他笑着,没有澄清,只是用温和的目光看着她,道:“那姑娘就自己选,选个漂漂亮亮的。” 风吟浅浅笑了笑,心里微微一酸,眼睛莫名就湿了起来。 不想被小叔看出自己的异常,她急忙转头去看对面那一排排花花绿绿造型各异的灯笼,仔细地看着选了起来。 白的玉兔,红的花莲,五彩的凤凰和精致的宝船,各型各色,应有尽有,全都惟妙惟肖,精美异常。风吟一时只觉得哪个都好,怎么偏偏小叔随手就拿了个最丑的。 摊主看着风吟的样子仿佛看花了眼,便上下仔细打量了她的穿戴,上前一步伸手取下了一柄盛开的雪白莲花灯,举到了风吟的身前一比量,看一眼便笑了,道:“姑娘披风色暗,这灯亮堂,造型也素雅,不仅跟姑娘的衣服搭,这气质也配。”说着又去问吴继风,“爹爹您说是不是?” 吴继风没轻易点头,只是笑了,道:“比那只金蟾是好看。” 摊主又去问风吟,“姑娘自己觉得呢?” 风吟伸手将它接了过来,又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便笑了起来,“就它吧。” 吴继风这才将钱给了摊主,点点头道了谢。 风吟看着这灯心里喜欢,边走边低头去看它的纹路花样,连路也不顾了。吴继风摇着头笑,只得边走边将她护了起来。 “呀!”风吟走着突然轻叫一声,感觉右腿被什么东西撞到了,一打弯便要向前扑去,手里的莲花灯也跟着一晃,在风吟的手不小心松开的瞬间滑了出去。 吴继风虚环着风吟的右胳膊一紧,一下子便将她带进了怀里,与此同时左手快速向前,一把就将那灯柄抓在了手里。 “铭儿,也不小心点!” 自二人身后传来一声略显责备的惊呼,紧接着便是几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风吟靠着吴继风的胳膊重新站好,接着便伸手拿过了那柄灯笼,急忙将那莲花举到眼前转动着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脸上的表情十分心疼,生怕它会磕磕碰碰到一丁点儿似的。 吴继风摇头笑笑,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头才去看那“罪魁祸首”,竟是个没有板凳高的孩子。 “实在是抱歉,孩子顽皮惊扰到姑娘了。” “不妨,”吴继风低头看看那孩子,笑了,“她没什么事情。” 风吟听到了声音才转身去看,只见一位妇人正半蹲在自己身后,一面抱歉地看着自己,一面双手揽着一个带着老虎面具的小娃娃。小娃娃哼哼着嗓子使劲扭动着身子,一副想要逃走的样子。 风吟看着娃娃小胳膊小手的身子十分可爱,一下子便喜欢上了。她嘴上带着笑弯下了腰,伸手就去拿那盖在娃娃脸上的面具老虎,笑着问道:“刚才,是你推的我吗?” 吴继风也俯下身来,笑着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面具刚被推到头顶,娃娃突然仰起脸朝着风吟大吼了一声,“哇呜……”。 风吟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娃娃自己就乐了,咧着一张小嘴哈哈大笑起来,大声喊道,“我是大老虎!” 风吟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倒是小叔和妇人齐声笑起来,看看娃娃又看看风吟。 小叔将风吟的手指攥在了掌心,拉着她蹲在了那孩子身旁,摘下面具对着他笑道:“大老虎那么大,哪有你这么小的。” 娃娃不高兴地撅起了嘴,往后一仰躺在了妇人怀里,大声喊道:“我会长大的,长得比大老虎还大!” 妇人满脸疼爱地揽过他,却又笑着数落起来,“好孩子才能长大,坏孩子永远长不大,你推了姐姐,变成坏孩子了,怎么还想长大呢!” 娃娃看了风吟一眼,哼一声扭过了头,叫道:“我不是坏孩子!是她挡了路我才推她的。” 妇人摇摇头,正色道:“那也不行,推了人就是坏孩子了,坏孩子长不大。” 娃娃拧着脑袋,在妇人怀里使劲地晃着身子,边晃边叫,“我不是坏孩子,我不是坏孩子……,我要长大,我要长成大老虎……”眼看着越叫越恼,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风吟一看娃娃要哭,一下子慌起来,伸手就要去碰娃娃的肩膀想劝他别哭,却被妇人笑着用眼神制止了。 妇人将孩子搂进怀里,拍着他的背声音柔了下来,哄道:“那你就跟姐姐道歉,姐姐不生气了,你就变回好孩子了,就又能长成大老虎了,好不好?” 娃娃听得这话止了音,也不乱动了,从妇人怀里抬起了头,问道:“是真的吗?我……姐姐不生气了,我就不是坏孩子了吗?” 妇人伸手擦掉他流出的一滴眼泪,认真答道:“娘不骗你,姐姐不生气了,你就又是好孩子了。”说着扳过孩子的身子,让他面对吴继风,又道,“不信你问这位先生。” 娃娃看着吴继风,眼睛瞪地大大的,问道:“先生,我道歉了,姐姐便不生气了吗?” 吴继风被他的问题逗笑了,原来这孩子不疑他母亲,倒疑起别人来了,于是故意皱起了眉,道:“这我可不知道,你得自己问姐姐。” 娃娃接着就将脸转向了风吟,瞪着大眼睛问道:“姐姐,我道歉,你便不生气了吗?” 风吟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点了点头,道:“嗯,那我便不生气了。” 娃娃一下子便笑了,将手臂缠在了妇人脖子上,接着就低下头将眼睛盯到了别处,弱弱说道:“姐姐我错了,我不该推你,你别生气了。”说完便将头埋在了妇人怀里,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妇人微笑地看着风吟,示意她说话。 风吟看看妇人的眼神,晃了晃神才明白了她的意思,眨了眨眼睛才道:“好了,姐……姐姐不生气了。” 娃娃咯咯一笑,松开缠着妇人脖子的手就回过了身来,冲着风吟咧开嘴龇了龇牙,笑着喊道:“我是大老虎!” 风吟这次才笑了起来,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娃娃嫩嫩的小脸。 吴继风看到了风吟眼里对这孩子浓浓的喜爱之情,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摸上了他的脸,笑着问道:“你只道歉还不够,作为补偿,你亲一下姐姐好不好?” 第六十八章 红色的眼睛 ?风吟听得这话,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转过脸去看小叔,见他轻轻冲自己点了点头,才安下心来,又有些紧张地去看那娃娃,眼中的光有些期待,又有些惶然。 娃娃瞪大眼睛看着吴继风,又转头看看风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妇人笑着凑近孩子耳边,柔声道:“亲亲姐姐,好不好?” 娃娃小嘴一撇,身子一扭就将脸埋在了妇人脖颈处,显然是不肯。 风吟眼中期待的光一下子就灭了大半,身子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贴到了小叔身上,头微微一低将大半表情藏了起来,搭在裙边的一只手不自觉地就攥住了衣角。 吴继风感受到风吟的低落,右臂虚虚搂住了她,轻拍着她的手臂给她安慰。 妇人有些歉意地朝吴继风笑笑,低下头又去哄那孩子。轻轻将孩子的脸扳过来面向了自己,妇人又说道:“好孩子,你若亲亲姐姐,能长得更高更大呢。” 娃娃低垂的脸一下子就仰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瞬间生了一层喜悦的光,看着妇人问道:“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了。”妇人疼爱地蹭了蹭孩子的额头,道,“娘怎么会骗你呢,铭儿这么懂事,一定会长得又高又大,比大老虎还大。” “哈哈哈哈哈,”娃娃开心地笑了起来,响亮地叫道,“对。” 接着,在谁都还没反应过来时,那娃娃迅速地从母亲怀中转过了身子,踮起脚用细细小小的双臂揽住了风吟的脖子,用劲将风吟拽地身子更低,撅起小嘴凑上去就使劲亲上了风吟左脸面具下方的一小片面颊。仿佛是觉得亲得越用力便能长得越大,娃娃左右转动着脑袋使劲亲着,一边亲着嘴里还一边发出一长串连续的“嗯嗯嗯嗯”的声音,当真是可爱极了。 吴继风看着眼前这一幕一下子仰头笑出声来,对上妇人略有些惊讶的目光时笑声更是大了起来,无论怎么想忍下去都没忍住。 妇人见儿子亲得如此用力,刚开始时吓了一跳。这个样子,若是再惊到姑娘,人家怪罪起来可如何是好啊!可没想到这忧心刚起,却听到了对面那位先生发出了极为愉悦的高笑声,诧异之下再去看那姑娘,只是任孩子使劲抱着却并没有动,想来该是没有生气,于是便也安下了心来。再看一看儿子那副恨不得要吃了人家姑娘的架势,妇人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孩子还当真是什么都不懂,也真是没个分寸。 直亲到自己都喘不上气来了,那娃娃才松开双臂放开了风吟。小小肩膀上下晃动着,努力地吸了几口气才笑起来,道:“我可使劲亲了呢,能长好高好高了吧?” 风吟凑近他,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了他的脸,温柔答道:“是,一定能长好高好高呢。” 娃娃抬头去看她,笑开的眉眼弯弯的,因她的话十分地高兴着。 忽然,娃娃的笑容止住了,小小的脑袋疑惑地歪了歪,一双小手一下子就举了起来,猛地摸上了风吟的脸,摸在了那面具上,还作势要去碰风吟的眼睛,嘴里发出了小小的惊叹声,“哇,姐姐的眼睛,是红色的呢!” 风吟的心猛地高高跳起,惊恐之下闭上眼睛一下子别开了脸,她发起抖,缩着身子想要往后退,却被吴继风一双手握住了臂膀,动弹不得。 妇人见风吟这副样子,本能地以为是自家孩子莽撞地碰伤到了她的眼睛,急忙伸手将孩子拉了回来,低声训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能去碰姐姐的眼睛呢!”说着又急忙去看风吟,一脸焦急问道:“姑娘怎么样,是不是孩子不小心,用手指戳到你的眼睛了?” 风吟还是偏着头不敢睁眼,却又不忍妇人斥责孩子,于是赶紧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没有,他没有碰到我的眼睛。” 妇人疑惑起来,又仔细去看她低着的头,问道:“那,这是……” 娃娃这时又从妇人怀里挣脱了出来,仰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喊道:“娘,姐姐的眼睛,是红色的,好红好红呢!” 妇人眉心微颦,低低叹着了口气,“你这孩子…” 这时,吴继风笑了起来,将妇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他看一眼妇人,又看向娃娃,问道:“红色的眼睛,你没见过对不对?” 娃娃使劲点点头,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道:“对啊,跟我们的不一样呢!” 吴继风看一眼依旧发着低着头闭着眼的风吟,安抚般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回头对孩子解释道:“姐姐是重明鸟,眼睛当然是红色的了。” 风吟手心的温度暖了几分,松开了紧咬住的下唇。 娃娃又去看风吟的面具,却没认出来,便又去看吴继风,瞪大眼睛问道:“重明鸟,是什么?” 吴继风将风吟轻轻往前推了推,方便让孩子看清她的面具,便又笑着解释了起来:“重明鸟是一种神鸟,是在天上飞的,也长得很大,像你的大老虎一样大。”见娃娃一脸迷茫地瞪着大眼睛似是不信,吴继风用下巴指了指妇人,对娃娃道,“不信你问你娘。” 娃娃立即回过身去,抬头看着妇人,问道:“娘,他说的是真的吗?” 妇人笑着摸了摸他的脸,点点头道:“是,重明鸟是上古时候的神鸟,长得很大,传说全身的羽毛都是火红色的,很漂亮呢。”说着又仔细去看风吟的面具,笑意就盛了起来,“姐姐的面具就是重明鸟的样子呢,你看看,多漂亮!” 娃娃这才从妇人的脸上将目光收了回来,又仔细去研究风吟的面具,看着看着就笑了,使劲点了一下头,用手指着那面具道:“是呢,是呢,姐姐的脸上还有一根羽毛呢。” 妇人顺着孩子的手指去看,一下就笑了,道:“是呢,这根羽毛是不是也很漂亮啊?” “嗯!”娃娃使劲点头,挥着双手比划道,“比大公鸡尾巴上的毛要漂亮。” 不仅吴继风和妇人被这话逗笑了,就连一直沉默的风吟都一下子笑出了声来。 吴继风见风吟笑了,终于松了口气。他爱怜地轻轻抚着风吟的额发,柔声道:“姐姐的眼睛才是最漂亮的呢,要是没有了这双眼睛,这只面具根本就没有光彩。” 风吟一怔,暖流从胸腔深处涌动而出。她突然就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在龙岩寺的榕花树前,他也说过,榕花树的红色很美,就像是自己的眼睛。 风吟忍不住抬头去看他,静静地看着他温柔的侧脸,心存侥幸地想着,或许即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对自己的看法也还是未曾改变的吧。 吴继风注意到风吟的目光,对她笑笑,道:“你再给大老虎好好看看,姐姐的眼睛是不是比这面具还要漂亮,好不好?” 听着他如此温柔的话语,风吟突然就没来由地心酸起来,眼眶中也开始湿润,她急忙转过头,笑起来凑近了娃娃,看着他的脸说道:“好,姐姐再给你看看。” 娃娃不敢再去摸,两只小手在身前来回抠弄着,伸长了脖子仔细看着,一会儿看看左眼,一会儿又看看有眼,十分惊奇却又十分兴奋,看着看着便瞪大了眼睛,回过身抱住了母亲的脖子,道:“真的呢,好漂亮的红色呢!” 妇人也好奇去看,看了一眼便惊奇地直摇起了头,道:“还真是,这么看来,倒真是红色的呢。”说着便笑起来,“哎呀,姑娘还真是用心,不光戴了面具,连着眼睛都变了颜色,可真像!” 风吟镇定住神色,微微笑了笑算是回应。接着便轻轻拍了拍娃娃的肩膀,问道:“那,你……喜欢姐姐的眼睛吗?” 虽然此时她脸上带着笑,但整个脊背却挺直着,握在裙边的拳头也在微微发抖。 娃娃回过头来,笑着使劲点了点头,道:“喜欢,姐姐的眼睛可漂亮了呢,像……嗯,像……”想了半天却也没将那东西说出口,便歪着头咬起了手指。 妇人摇摇头,伸手将他嘴里的手指拿了出来,道:“像两颗红色的宝石,对不对?” “对!”娃娃瞪起眼睛使劲点了点头,看着母亲的眼睛就笑了。 风吟也笑了起来,却带着眼尾的点点泪滴。她伸手握住了小叔的手指,仰起脸望向了他,道:“他说像两颗宝石呢!” 吴继风反握住风吟的小手,看着她笑着,轻声回道:“不管像什么,都好看。” 这时妇人抱着孩子站了起来,笑道:“姑娘,您这面具做得这么精致,何不去篝火边上比一比呢,我看就冲您装扮眼睛的技术,定能拿到奖品。”说着看看怀里的“大老虎”,道,“我们也是去比赛的,铭儿为了做这大老虎,可是缠了他爹好久呢!” 吴继风拉着风吟也站了起来,伸手轻轻弹了弹又被娃娃戴在了脸上的“大老虎”,听到娃娃发出的咆哮声就笑出声来,道:“我们还有事情要办,就不过去了。”说着又凑近娃娃的脸,故意闹道,“我们要是去了,大老虎可就没人喜欢了,铭儿拿不到奖品,要是哭了可怎么好?” “不!”娃娃在妇人怀里把身子使劲向上窜了窜,认真吼道,“我的大老虎是最好的,一定不会输的!” 第六十九章 兄弟俩的过往 ?风吟皱起了眉头,在吴继风身后拉了拉他的胳膊,这么大的人了,干嘛去惹孩子不高兴。 吴继风看一眼风吟撅起的嘴,偷偷笑了,然后装作满不情愿的样子回过了身子,对着娃娃道:“好好好,你的大老虎最好,谁都比不过你,你一定能赢!” “哼!”娃娃瞪他一眼趴到了妇人肩膀上不再理他,摇着妇人的脖子道,“娘,咱们快些走吧,要不然龙儿和他娘就该比我们早了。” “好好好,”妇人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抚他,转脸对着吴继风和风吟道,“先生,姑娘,铭儿着急,那我们就先走了。” 吴继风点头示意,道:“您请。” 妇人与风吟相视一笑后,便抱着孩子走入了前方的人群中。 风吟心中的暖流未消,拉住吴继风的手,冲着娃娃离去的方向甜甜笑了起来,问道:“听着像是很热闹的样子,咱们真的不去吗?” 吴继风弯腰捡起被落在了地上的那柄雪白的莲花灯,将它递到了风吟手中,道:“到了那里得耽误好久,咱们不费那时间,去做些别的,你也一定喜欢。” 风吟看看四周,全是热热闹闹的景象,倒一时分不清哪里更好了,便道:“以前你和父亲来时,最喜欢做什么呢?” 吴继风带着风吟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讲道,“第一次来时,哪里都觉得新鲜,前前后后把这夜市逛了个遍,连犄角旮旯都没放过。再后来吗,纯粹就是为了图个热闹。一进来,先是跑到最后边的摊子上吃东西,什么摊子人多就吃什么,吃个几家也就饱了,汤汤水水的灌满肚子,再跑到篝火边上去看杂耍。那时候有个耍鞭子的姑娘,耍得可好了,鞭子上还喷着火花呢,我和你父亲最喜欢看她表演,蹲在那里一看就是大半晚。” 风吟不由地就笑了,眉眼弯弯地去看他,“那姑娘长得也好看吧?” 吴继风也笑了,笑里带着久远的甜意,仔细回想了起来,道,“也没有多好看,顶多算得上清秀罢了。只是她面色坚毅,一招一式都耍得有模有样的,与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不同,看着更英姿飒爽些。” 风吟兴起,故意刁难起来,横他一眼道:“娇滴滴的小姐,便是说的我吧!” 吴继风转过脸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做不屑地摇了摇头,回道:“哎!好歹也是我们将军府里娇生惯养的,却是一丝千金小姐该有的样子都看不到,如今还跟着我在这夜市里出没,还敢说自己娇滴滴吗?” 风吟又笑了,摇着他的手问道,“那我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吴继风宠溺地笑,随即便故意叹了口气,道:“哎!这好与不好,你都是咱们吴家的大小姐,还能换一个不成?” 风吟摇摇头,痛快答道:“不成,不好也不能换。” 吴继风看她一眼,做出个怕了她的样子,点了点头,继续讲道:“那时候我娘已经去了,是大娘一直养着我的。我们跑出来一晚上,爹虽说挑不出什么大错处,但总归还是会不高兴,我们也怕挨罚,于是便讨好大娘,给她买些小巧精致的东西带回去。她本就宠着我们,见我们孝顺便更高兴了,于是每每都是她劝着,爹才没有发大脾气。” 风吟笑着去看他,道:“闻烁说过,‘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便是这个道理吧。” 吴继风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赶忙澄清,“这些主意都是你父亲想出来的,我那时小,可不懂得这些。” 风吟也不拆穿他,只又问道:“可是你们两个男人,怎么会挑女人的东西呢,还能哄得大奶奶高兴?” 吴继风对此却十分自信,笑道:“主意是你父亲出的,可东西却是我挑的,我眼光好,挑出来的大娘就总是喜欢。”说着又皱了下眉,“不过你父亲的眼光倒的确是不好,品味实在不敢恭维。” 风吟皱了脸,不是十分赞同,道:“哪里不好了,我看他买给母亲的东西,都很漂亮呢。” 吴继风摇头,小声道:“那些都是铺子里的掌柜挑的,你父亲只要最贵的。他出得起价,掌柜的自然得给他找顶好的拿,要不你母亲不喜欢,你父亲下次就不去了,掌柜的才不愿意丢了这条大鱼呢,怎么能不精挑细选。” 风吟不置可否,继续道:“那别的不说,单看他娶了母亲,可不就是眼光好吗?” 吴继风看一眼风吟,撇了撇嘴,道:“这就说他眼光好了?” “是啊!”风吟使劲儿点了点头,道,“我母亲可美了呢,婆婆说,她没出阁的时候,是整个皇城所有官家小姐里头最美的一个呢!” 吴继风摇了摇头,对风吟说的话一点儿都不赞同,“这俗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是真心恋慕一人,那那个人在自己的眼中就是最美的,其他人就算再美也是枉然。我喜欢的可不是你母亲,她在我这里怎么能是最美的呢?” 风吟不懂这些,一时没了辩驳的言语,只是歪着头看着他,却满脸的不服输。 吴继风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又接着道:“再说了,是不是美人又没个具体尺寸能量一量,你怎么就能判定你母亲是最美的呢。这都城里头貌美如花的人可多的很,你母亲是漂亮,但若非要说是最美,那也是妄言。” 风吟知道自己辩不过他,便不在这个话题上再继续,但却还是想为难他,于是大眼睛骨碌碌一转,笑道:“小叔,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大喜欢母亲似的。” 吴继风倒也不否认,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叹道,“你是不知道,你母亲从小就是个倔强性子,的确不是好相处的。” 难得能听到关于母亲的事情,风吟只听了这一句便被吸引了精神,心一下子静了下来,抬头更仔细看着小叔的脸,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 “她从小就霸道,想要什么就一定得得到,若不是自己的,就算是抢也要抢过来。”说着似是不赞同般摇了摇头,撇着嘴看向了风吟,悄声道,“就比如你父亲,也是她从别人那里抢来的。” 风吟被小叔的表情逗乐,勾起唇角便和小叔一起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风吟就想到了婆婆记忆里的那位张小姐,脸庞精致美丽,仿佛还十分端庄尊贵的样子。突然就觉得她那日在母亲面前的一切表现,都不过是为了维护体面的强撑。 这么说来,小叔的话倒还真是实话呢。 “本就不是什么温柔娴静的性子,又被家里人当成公主一般宠坏了。在外头又因着你外祖家中在大周的地位没人敢惹她,就算是她欺负了别人,也总是别人让着她,给她赔不是。所以啊,你母亲的性子,总是孩子气。” 风吟想了想,她曾经当众让追求自己的廖毕延出丑,那神情倒像是做惯了的样子。那这么看来,类似的事情,应该还有不少吧。 吴继风没注意到风吟的晃神儿,继续说道,“在她的观念里,这世上除了她喜欢的,便是无关紧要的了。她喜欢的便是最好的,她会倾尽全力去对他好;而那些无关紧要的,即便是西天如来,她也丝毫不会在乎。自我第一次见她便是这样,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哪怕别的改变再多,她也终究还是那个样子。” 听到这里,风吟的心微微颤了颤,低下头忍不住地想,我,便是那无关紧要的吧。 可是抬起头看到小叔,感觉到他从手掌传递给自己的温度,风吟就又恢复了理智,道:“父亲,便是她喜欢的吧。” 吴继风转过脸来,脸上的表情忽然就像孩子般地委屈了起来,道:“你父亲是她喜欢的,我,便是那无关紧要的了。” 风吟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等再仔仔细细研读了一下,不由就有了结论,故意凑近他笑道:“怕是你们三人一起时,母亲只顾着父亲,你受了不少冷落吧!” “哎!”吴继风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好像不忍回忆起那段“屈辱”岁月似的,拉着风吟静静走了几步,才又道:“何止是受你母亲的冷落,连你父亲都冷落我了。” 风吟一副同情的表情看了看他,淡然道;“哦,竟是这样。” 吴继风仔细回忆起来,眉头始终皱在一起,“你母亲也不知是怎么做的,明明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可她却总能让你父亲围在她身边,好像旁边都没有了我这个人了似的。从认识的第二日开始,你父亲便把她放在了我之上,有什么事情也总是先紧着她,之后才会想起我。多少次我都伸手要了,他才记得把手边的糕点递给我,害得我少吃了多少好东西。” 风吟轻轻摇摇头,在心里叹道,就这样子,还好意思说别人孩子气呢。 “就因为这点儿糕点,小叔你就记到了现在吗?” “何止!”吴继风看她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控诉,“有一次你母亲闹着要进湖里看荷花,也没叫随从就自己租了艘游船,上船的时候你父亲净顾着扶你母亲,竟把我给忘了。我身量小,迈一步刚能勉强碰到船边,结果一个没站稳就四仰八叉地掉到湖里了,不过幸好湖边水浅,我只扑腾着呛了几下水,就被船老大捞了上来。” 第七十章 圈地 ?风吟想起了婆婆记忆中那个小叔的样子。那时,他还是个连走路都不稳的小娃娃,身子也瘦瘦小小的,因着丧母之痛整日阴郁不安,谁都不愿意搭理,总是呆呆地咬着手指不说话,却只肯赖在哥哥身边。 风吟想象着那个继风坠入了湖里,突然就一阵阵心疼起来,对当时的父亲和母亲有了几分怨恨,脸上也没有了调皮的笑意,低沉着声音道:“色令智昏,讲的,大概就是父亲了。” 吴继风笑着点点头,又道:“我那时小,也记不得多少事情,可偏偏跟你母亲有关的,每件都是我受了委屈的。” 风吟有些感叹起来,道:“看来,类似的事情还真是不少。” 吴继风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整张脸写满了委屈。 “你掉到湖里那一次,大奶奶不知道吗?” “怎么能不知道呢!”吴继风叹了口气,又道,“我被你父亲背回去的时候满身的水,头发上还沾了几缕水草,偏偏你母亲还抱了枝荷花跟在身后,大娘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风吟基本能想象到后来发生了什么,笑了起来,却还是忍不住确认,“那后来呢,父亲挨罚了吗?” 吴继风似恨铁不成钢般叹了口气,道:“怎么能不挨罚,他本就不是会耍心眼的,还为了护你母亲,说是自己贪玩拉着我们游湖才闹的事,被你大奶奶罚了四十戒尺,打完后还罚跪在了院子里,晚饭也没准他起来吃。” 风吟却觉得这处罚正合适,一点儿都不委屈,不过他肯护着母亲,倒也是个有情义的。 吴继风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的想法,笑着摇了摇头,道:“都说人是最护短的,我也不例外。明明你母亲也有错,但大哥却全揽下受了重罚,我看着大哥受罚的样子心里也难受,就更气你母亲了。” 风吟抬头去看他,嗔道:“人家英雄救美说不定心里多高兴呢,就你不解风情,还恨上美人了。” 吴继风轻叹一声,道:“我那时小,哪能懂得这些!”说着他凑到风吟耳边,又低低笑了起来,“所以啊,我还真的是从小就不大喜欢你母亲的。” 风吟撇撇嘴,长长地“哦”了一声,“分明是嫉妒心作祟。” 吴继风转脸不再看她,恨恨道:“都是闻烁这个臭小子,竟把你带成了这副性子。” 风吟也不反驳,只是看着他的侧脸笑。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条岔路,风吟本能地想朝着冒出阵阵食物香气的那一条路走,却被吴继风一把拉了回来。 风吟疑惑,问道:“那里有好吃的,怎么不去啊?” 吴继风颇有些嫌弃地叹了口气,回道:“好歹沙屋镇也找不出比咱们吴家更大的门户来了,怎么养出来的大小姐脑子里惦记的就只有个吃呢,这夜市里就没有什么东西比吃的更能吸引你吗?” 风吟留恋地看了一眼不远处冒着热气的大蒸笼,道:“你和父亲不都是先汤汤水水地灌满肚子的吗?” 吴继风想起自己确实是这么说的,不由得笑了起来,伸手轻轻扳过她的脸,拉着她就往另外一条小路走了过去,边走边道:“我和你父亲都是半大的小子,又没什么别的喜好,只爱个吃喝。你是女孩子,不要跟我们学。” 风吟方才是想效仿小叔与父亲,但被那飘来的各式香气吸引而食欲大动也是不假,所以此时被小叔硬生生拉到了另一条路上,也是有些不大情愿的。 吴继风怎能看不出她不情不愿的小表情,于是凑近了她耳边说道:“怎么,小叔的礼物还比不上那些吃的啊?” 只这一句话,就让风吟把那缕萦绕在鼻边的香气抛到了九霄云外,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双手攀上了吴继风的胳膊,道:“你还没告诉我呢,这次的礼物到底是什么呀?” 吴继风神秘地笑,不看她,也不松口,“你猜?” 风吟眨了眨眼,道:“镯子?” 吴继风摇头,“再猜。” “那……衣服?” “再猜。” “宝石?” “还能想到什么?” 风吟皱了皱鼻子,还想再猜下去,突然就被吴继风拉住了胳膊。 他看向了左侧的胭脂饰品摊子,道:“就是这里了。” 风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登时被惊了一跳。倒不是为别的,只是这个摊子,实在是太大太亮了。 夜市的摊位都是用石板搭起来的,这些石板都是人工开凿的,大小基本相等,一个石面约长四尺,一般来说,两块石板便组成一个摊位。但眼前的这个摊位,左右足足占据了五块石板,每一块石板的内侧都设置了熊熊燃烧的火把,将整个个摊位照地如白昼般明亮。 而在摊子后面,摊主又用栅栏和暗红色的织花围布圈起了与摊位等宽的一大块四方地,只在摊子后面这一侧留出了缺口供人出入。在四方地内又放置了约十套石桌石凳,每一套桌凳旁都放置了一人多高的火盆,火盆内燃烧的木炭火光极高,既能保暖,又能照亮。 此时,三三两两的姑娘与仆妇围坐在各个石桌旁,有的在揽眉挑配饰,有的在对镜贴花黄,好一派热闹的美丽景象。 吴继风取下了面具,笑着去看风吟,道:“如何,这才是姑娘该来的地方吧?” 风吟转头去看那一排排的胭脂水粉、宝石珠翠与各色绫罗衣饰,不由得被那缤纷的光芒耀地闭了闭眼,随即点了点头。 这时,一位看着比吴继风年长些岁数的男子从那围起来的四方地里走了出来,笑着看了看吴继风,拱手施礼道:“二爷,真是久违了。” 吴继风笑着去扶他,道:“十几年了,想不到马老板还在这里。” 那男子笑笑,回道:“祖辈传下来的位置,怎么敢走。” 风吟抬头看了看马老板,又看向吴继风,小声问道:“这里,就是你当年给大奶奶买礼物的地方吧?” 吴继风揉揉她的头发,笑道:“如今不是带你过来了。” 马老板不愧是做生意的,只听得这两句便立即向风吟也问了安:“原来是大小姐,马某竟不识得,真是失礼了。” 沙屋镇上谁人没听过将军府大小姐重病缠身的传闻,这男子的心里也不是不疑惑的,但他生意场上来往多了,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于是只是问安,其他的话一概不说,连瞧都没多瞧风吟一眼。 风吟对他略一点头,算是还了礼,但还是往小叔的身后侧了侧身子,尽量想躲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 吴继风察觉,安抚般握住了风吟的手腕,又将她轻轻拉了出来。 马老板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他见风吟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便也不再去看她,只看着吴继风,问道:“二爷过来,想必是要为大小姐挑些什么吧?” 吴继风看一眼四方地内的石桌石凳,道:“我想借你的地方一用,不知是否方便。” 马老板立即会意,笑起来回道:“这是马某的荣幸,您稍候。” 说完,他转身招来两个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两个伙计便匆匆到摊子上取了一盒什么东西,跑入了那四方地内。 没一会,那些坐在桌旁的姑娘与仆妇们开始慢慢起身走了出来,手里无一例外都拿着一串珠红色的手钏,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珠子圆润通透,像是十分精致的样子。 她们脸上丝毫没有不悦的神色,反而都笑意盈盈地朝马老板道了谢,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所有人都离开后,马老板向吴继风点头示意。 吴继风推了推风吟,道:“你先去选个喜欢的位子坐着,小叔随后就来。” 风吟觉得这阵仗可不像是单纯地挑个物件那么简单了,心中不免疑惑,也不愿离开小叔身旁,便站着没有动。但奈何吴继风眼神坚定,风吟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便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进去,选了场地中央的一张石桌旁坐好。 风吟刚坐好,一个小伙计就端着一壶热茶走了过来。他倒好两杯茶水,一杯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风吟,另一杯放在了风吟对面的位置,是给吴继风的。 风吟接过杯子饮了一口,他才道:“小姐先暖和暖和,我们就在外头,有什么吩咐您尽管招呼。” 风吟点了头,他才转身离开了,临走时不忘又往近旁的火盆里加了一些木炭。 风吟边饮茶边向外看着,只见马老板将小叔引到了摊子旁,指着摊子上的什么东西说着什么,像是在介绍什么的样子。小叔回应了几句,指着什么点了点头。 接着,那两个小伙计就被马老板召了过去,一个人怀里抱着一个托盘。 马老板嘱咐了几句后,一个伙计将一些小盒子拿到了托盘上,另一个人则是将一些看着像是簪子的东西捡了上去,他们看着像是十分小心地将东西摆好了,才朝着风吟走了过去。 走到桌旁将那两个托盘摆放好,他们什么也没说便转身向外走,各自走到了左右两侧的围布尽头,将绑在栅栏上的多余围布放出,引到缺口正中位置的木柱上合围了起来,将整个场地封闭起来后走了出去。 风吟看着这阵势着实奇怪,实在是想不出小叔是要做什么。 这时,吴继风掀开了一侧围布,站在那里静静看了看风吟,随后他笑起来,朝着同样笑着的风吟走了过去。 第七十一章 许嫁 ?风吟笑着,看着他从远处慢慢走了过来。 “到底要做什么,竟然要摆这么大的阵仗?” 吴继风在她身旁坐下,抬手取下了她的面具,明明眼中有苦涩,却还是笑了笑,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道:“小叔啊,是怕自己的手艺被人偷学了去!”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细长形的盒子,打开来取出了一只狼毫笔。 风吟看看桌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盒子,又看了看那只狼毫笔,惊诧道:“小叔,你不会……是要在这里作画吧?” 吴继风觉得她此刻的神情实在有趣,忍不住想逗她,点了点头,道:“不可吗?” 风吟伸手指了指那些盒子,更加诧异道:“用……这些?” 吴继风拿过自己那杯茶,将笔毫蘸入打湿,又顺着杯沿挤干了水分,点点头道:“都是上好的颜色。” 风吟取过一个盒子打开,看着那殷红的膏脂陷入了沉思。 在夜市里,用胭脂水粉作画,风吟的脑子一时有些乱,实在想不通小叔是怎么冒出的这个念头。 难不成,这就是礼物啊? 她又朝左右看了看,疑惑道:“那画纸呢,怎么没有?” 吴继风看看她,笑一笑没有说话。 他从桌上的盘子里取了一个约有胭脂盒子两倍大的银盒和一把银勺放在手边,将风吟手中的胭脂拿了过去,用银勺挖出一勺膏脂放入空盒内拌匀,又相继取了两个颜色不同的盒子,依次取了一勺膏脂放入银盒内拌匀,随后用银勺取了些水,倒入盒内与那三色胭脂拌匀。 狼毫入盒轻蘸,吴继风将笔毫举到风吟眼前,问道:“如何,这颜色喜欢吗?” 风吟仔细去看,那红色艳而不妖、浓而不烈,甚是好看,于是点了点头。 “若缀寿阳公主额,六宫争肯学梅妆。” “梅妆?”风吟抬头去看他,惊道,“难道,你是要……” 吴继风左手拇指轻抚过风吟额头,道:“小叔送你朵梅花,可好?” 见风吟没答话,他笑起来,道,“小叔保证,一定好看。” 风吟说不清楚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酸酸甜甜地,一阵阵冒着泡。 她最终还是绽出了笑,将脸轻轻往前凑了凑,道:“若是不好看,我便也在你额上画一朵!” 吴继风拖长着音“哦”了一声,笔毫轻蘸胭脂点上了风吟眉心。 有一些凉,又有一些痒,风吟轻缩着脖子笑,眼睛眨呀眨地不停下。 吴继风用笔杆轻点她头顶,道:“若再动,画花了可不许哭!” 风吟噘了噘嘴,哼一声闭上了眼。 梅花五瓣,瓣瓣生香。 吴继风小心地勾画着轮廓,细细地涂抹着颜色。 “小叔,这‘梅花妆’很有名吗?” 吴继风依旧仔细盯着那花瓣,道:“文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自后有梅花妆。后来,梅花妆流传到民间,官宦人家的女子和市坊的歌伎舞女们都争相仿效,流传度越来越广,这梅花妆就成了大周长盛不衰的美妆。” 风吟显然没听过这典故,遂问:“寿阳公主是谁?” “先帝最小的女儿,虽非嫡出,但天资聪颖、品貌俱佳,小小年纪便深得帝后宠爱。” 风吟睁开眼,又道:“闻烁给我讲过折子戏,里面讲了好多大周的公主和皇子,怎么从没提过她的名字呢?” 吴继风想到了那久远的传闻,不由得顿了顿,才道:“先帝崩后,寿阳公主生母怜妃悲痛过度,欲追随先帝而去,几次惊险都被仆从救下。后来,寿阳公主在雪夜长跪不起,以性命相逼,才劝得怜妃打消了自戕的念头。但怜妃思念先帝之情未改,遂向皇后请旨愿离宫为先帝终生守灵,皇后感念其情真,便在先帝陵外二十里处的山间修筑道观,作襄妃居住之用。寿阳公主天性仁孝,为照顾母亲也请旨随行,皇后准,公主入观后看破红尘,遁入道门,自此再未回宫。” 风吟听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吴继风又道:“寿阳公主大概和我是年岁相仿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远离了宫墙是非,所以,你没听过她的故事,倒也是情理之中。” 风吟“嗯”了一声,又道:“不过,大概这位公主的风评是极好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喜爱着她的梅花妆。” 轻轻滑过最后一笔,吴继风笑了,道:“这倒不错,这些年来,还有不少地方将寿阳公主奉为‘花神’,建花神殿供奉,可见公主甚得民心。”他放下笔,食指轻轻弹过风吟鼻尖,唤道,“好了,睁眼吧。” 风吟笑着睁开眼,伸手就去拿桌上的铜镜,照了照便笑地更开心了,道:“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吴继风在杯中轻轻涮着笔,道:“大小姐,可还喜欢?” 风吟放下镜子,对着他一味地笑,使劲点了点头,道:“喜欢,好喜欢呢。” 吴继风放下笔,取过了两个盒子和一柄银镊,打开第一个盒盖用银镊挑出了三颗小小的白色晶石,又打开第二个盒盖,将晶石的一面沾了盒子里面的白色粘液,然后抬手轻轻贴在了风吟眉间梅花的花蕊处。 三颗晶石纯洁无瑕,熠熠生光,与艳红的花瓣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吴继风拿了镜子给风吟,道:“如此,便与旁人不同了。” 风吟左左右右地看,越看越喜欢,便道:“小叔,除了梅花,你还会画别的吗?” 吴继风见她颇有兴趣,便把放入盒中的狼毫笔又取了出来,问道:“还想画什么?” “榕花,”风吟伸手摸向自己右侧的眼角,道,“我想在这里,画一支榕花。” 吴继风想起她逃跑那次,自己就是用一棵榕花树哄的她,不由地便笑了,“那花,和你的眼睛倒是般配。” 风吟点点头,满脸的期待。 吴继风又取过一个空盒子和几盒膏脂开始调制色彩,边调边道:“怎么喜欢这花?” 风吟想了想,道:“第一眼见它,只觉得好看;后来从书上读到,榕花树也叫‘合欢’,便觉得名字也好听;再后来,闻烁告诉我,合欢可做观赏,亦可做药材,能安五脏,和心志,悦颜色,又觉得它十分有用,便更喜欢了。” 吴继风笑笑,往调和好的膏脂中又加了一滴水。 “我一直盼着我院子里的那棵树能开花,可惜,一直没有等到。” 吴继风手指颤了颤,道:“那棵不好,小叔再送你棵好的。” 风吟看了看他的神色,急忙转移了话题,指着那盒子道:“就是这个颜色,再淡就不好了。” 吴继风笔豪轻轻一蘸,风吟就自己闭上了眼睛。 最爱朵朵团团,叶间枝上,曳曳因风动。 从右眼内侧下方入笔,勾出淡淡一簇红缨,向斜上方蔓延生出,在眼角尾部向两侧绽开,往斜上方伸展,与眉尾相接。 “睁开眼睛。” 风吟闻声睁眼,吴继风将毫尖轻轻探入她的眼尾,淡淡一描,晕出了浅浅的红色,与那支合欢相映。做完这些还嫌不够似的,吴继风又往她两侧的眉上晕了两笔才舒出口气,笑着点了点头。 额含梅花,眼携合欢,极美。 风吟立即对镜去看,不由得赞叹:“果然好看,一点儿也不逊于‘梅花妆’。” 吴继风这才将那狼毫涮好收起,自卖自夸道:“我这手艺,沙屋镇独一份,绝没有人能比得过。” 风吟点点头,附和道:“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除了这个,还有一份礼物。” 风吟看向放满了各式簪子的另一个托盘,道:“是要从中选一个吗?” 吴继风也看过去,目光突然就黯淡了下来,沉默了半晌,才道:“原本还选不好要哪个,想让你自己挑来着。” 他将那托盘推到了风吟跟前,道:“你自己中意哪一个?” 那些簪子形式十分多样,只一眼扫过去,风吟就看出了骨、石、木、玉、铜、金、象牙等多种材质,还有一些自己也认不出材质的,大大小小地几十支,摆满了整个托盘。 风吟不由得有些犹疑,这未免也太多了,若只是送个礼物的话,实在是过于隆重了。 吴继风也不催促,只是看着她,半晌后才轻声道:“这些,是笄。” “笄?”风吟不解,问道,“是做什么的,难道有什么讲究吗?” 吴继风看着她,眸光颤了颤,静默了一阵才回道:“女子许嫁,笄而礼之,称字。”说着,他尽力扯出了一个笑,道,“今夜,我想为你行笄礼。” “笄礼?”风吟一时有些懵,反应了好半晌才从头脑里跳出了那两个字,“许嫁。” “啪啦、啪啦、啪啦、……”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静静地灼烧着,她在电光火石之间将前因后果串联了起来,原来那个要自己走,竟是要自己嫁人啊。 她不知是怎么开的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响,像是有些自嘲,“是谁,有谁会愿意娶我吗?” 吴继风有些意外,闻烁竟从未表明过心迹吗? 这样一来,他无法判断风吟是否能接受,踌躇了一阵才开口,“是闻烁,他说,他想娶你。” 第七十二章 笄礼 ?“闻烁啊,”风吟笑了,道,“是了,也就只有他了。” 突然又想到他之前说过有办法能够帮助自己,难道竟是这个吗。那这么说来,难不成是小叔着了他的道了吗。 一时不知该不该庆幸,心砰砰砰地快速跳动着,风吟低下头,默默看着那个托盘没有再说话。 吴继风去握风吟的手,见她没有躲开才松了口气,又挤出个笑来,像个老父亲一般絮絮叨叨起来:“闻烁是我看着长大的,他随他父亲的性子,直爽乐观,天性善良,虽然有时候是没个正形,但绝没有什么坏心肠的,你们相识也有几年了,是知根知底的……只有他,我才能放心。” 明知这一步只是闻烁的计,但风吟却不知怎地还是被小叔这一番话说地湿了眼眶,胸腔内一股酸汽涌动,风吟攥住了他的手指,抬头看向他道:“可我还小呢,哪有这么早就成亲的。” 吴继风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小叔知道,你在府里住的不舒心,所以早日成亲便早日搬出去住吧。小叔都想好了,给你和闻烁单独辟一处宅子,离将军府远一些,就建在龙岩寺附近,那里人少清净,能免去不少烦扰。而且无言大师离你近一些,也能随时护着你的安全。” 他想的竟然都是这些,风吟心一酸,低头便掉下泪来,“可是,我舍不得你。” 吴继风见到她哭,也一下湿了眼眶,即使心中也万般不舍,却还是知道不能改变决定。 他伸手去抹风吟的泪,笑起来安慰道:“别哭,小叔会经常去看你的。到时候,咱们可以带着闻烁一起去拜访无言大师,春日里一起爬山,夏日里一起纳凉,秋日里一起尝鲜,冬日里一起品茶。我们还是在一起的,什么都没有变。” 风吟忍着止了泪,却还是眼眶红红的,“可是,父亲母亲他们,不会答应的。” 吴继风摇摇头,道:“你什么都不要担心,有小叔在,这些小叔都会安排好,你只管想着来日的轻松自在就好。” 风吟知道他说的,就绝对会做到的。可自己从未想过要成亲,所以哪怕明知这只是闻烁的计策,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些发憷。 吴继风猜到她对于成亲的忧虑,于是劝道:“别怕,闻烁会对你很好的,小叔保证。” 风吟静静地看着他半晌,终于在他那能让人感觉安稳的目光中点下了头。 吴继风笑起来,八分欣喜中还是掺杂了两分辛酸,但他转瞬便将那辛酸压了下去,拨弄起那托盘,道:“原本,女子的笄礼,是要由母亲主持的。可我舍不得,舍不得把这个差事让给大嫂,所以,就挑了这个地方。” 他说着笑起来,又有些不好意思般低了低头,道:“地方简陋了点,也不能好好操办,连个宾客都不能请,但小叔就是想,能亲自为你行笄礼。” 风吟看看了四周高高的围布,道:“我喜欢这里,清清静静又自由自在的,多好。” 吴继风笑起来,又将那托盘往前推了推,“那你自己选一个,小叔亲手为你戴上。” 风吟低下头去看了看,扫过一圈后,手指点在了一支素净的白玉笄上,道:“就它吧。” 吴继风看向那白玉笄,道:“这只白玉笄,名叫仙羽。” 风吟去看,见它簪头处的形状确实像是个羽翅的样子,便道:“造型别致,名字又脱俗,是马老板自己做的吗?” 吴继风点点头,“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他做的。” 风吟笑起来,“怪不得你那时买的东西大奶奶都喜欢,只怕是这里也挑不出什么差的来。” 吴继风笑了,斜斜白了她一眼。 接着,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十分郑重地将那白玉笄取了出来。 风吟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低下了头。 吴继风执着那玉笄,万分小心地将它插入了风吟的发间,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安悦,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继风甫。” 说完,他似是完成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大情般笑起来,道:“礼成了。” 风吟伸手去摸那玉笄,嘴里轻轻念着,“安悦。” 吴继风去抚她的发,道:“小叔希望你一生平安,永享欢悦。”接着,他又摇了摇头,补充道,“不,小叔会保你一生平安,永享欢悦。” 风吟定定看着他的眉眼,看着他的表情,笑起来,点点头道:“会的,我相信。” 吴继风拉着风吟站起身,仔细地打量了她的妆,她的发,似是十分满意自己今日的心思,定定地看了半晌也没有说话。 风吟一直站着,看着他,什么也没说,静静享受着这难得静谧的欢愉。 半晌后,吴继风向风吟伸出了手,道:“咱们该走了,占了这里这么久,也该还给马老板做生意了。” 风吟似是不舍般左右打量了一圈,才道:“好,那就走吧。” 吴继风拉起她往外走,掀起围布就看见了背身站在不远处的马老板。马老板此时正面向着街道笔直站着,像是在站岗放哨的样子。 吴继风刚迈出围布,马老板就转过了身子,笑道:“二爷可是有别的吩咐?” 吴继风摇摇头,道:“已成,多谢马老板借地一用。” “哪里的话,能再为二爷效劳,是马某的荣幸。” 马老板朝着吴继风走过来,边走边去看风吟脸上的妆容,不由得赞叹道:“腊梅点额,合欢抚目,倒是比梅花妆还要娇丽,二爷真是好心思,巧手艺啊。” 风吟一直难得难得听到夸赞,所以不由得就高兴。虽然马老板直接赞的是小叔的手艺,但还是引得她低头笑了起来。 吴继风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双手递到了马老板的手上,道:“还是你的东西好,才能染出这腊梅和合欢的风姿。” “二爷谬赞了。” 马老板略一低身接过银票,转身对着不远处的两个伙计点了点头,那两个伙计一个跑去拉开围布,一个进去收拾桌子,不一会儿便将那四方地重新开放了。 这时,有几位姑娘走过来挑饰品,无意间看到了风吟脸上的妆容,其中一位姑娘甚是喜欢,不由得走近赞叹道:“哎呀,姐姐这妆容好美啊,是改良后的‘梅花妆’吗,怎地我没见过呢,可是你自己设计的?” 风吟没想到她会靠地这样近,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因那夸赞而脸颊飞起红云,略微紧张地向后退了一小步,低声回道:“这……这是今日才突然想到的。” 马老板向来细致,一见这情状,立即走上前去引过了话头,“李小姐可是喜欢这妆,马某不才,这位小姐脸上的妆容虽不是出自马某之手,但马某也能仿上一仿,不知李小姐愿否一试?” 李小姐一听这话便转过脸面向了马老板,喜道:“马老板亲自描绘,可是真的?” 马老板笑起来,伸出手将李小姐往四方地内引,又道:“我看李小姐容娇音俏,似乎与三月的桃花更加般配,不如,眼上的妆就画作桃花吧……” 临迈入四方地时,马老板看向吴继风,与他对视一眼微微低了低头,吴继风会意,笑一笑便拉着风吟走出了摊位。 这时,一只隐了形状的白色大鸟从四方地内的一方石桌上腾空而起,高高飞向了空中。 刚迈出摊子,风吟就问,“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吧,咱们接下来是要回去了吗?” 吴继风面露诧异,道:“谁说的,连东西都没吃一口呢,还敢说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一听见这话风吟兴奋起来,笑着摇他的胳膊,眼睛里闪出片片奇异的亮光,问道:“那咱们接下来是要去吃那些汤汤水水了吗?” 吴继风带着她往夜市最后的那片小吃摊子走,边走边引着她的馋虫,“这夜市里的东西虽看着不比咱们家做的精致,但吃起来却样样都比咱们家的味道好。我那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吴老二家的水煎包子了。面皮滑嫩,面底焦脆,那烫烫的猪肉馅咬在嘴里,一口就飘满嘴的香,可比咱们家的竹屉蒸包要好。” 正好此时阵阵香气飘来,风吟吸一吸鼻子,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又转过了两个弯,终于到了最受百姓们欢迎的小吃区。 这个区域跟别的地方不同,每个摊子前都辟出了宽敞的地方,专门设了桌子板凳。跟马老板家规整豪气的石桌石凳不同,这里的桌子凳子每户摊子的都不同,有高的石桌石凳,也有低的木桌板凳,还有石头块上放了石板做成的桌子和小石块凑数的凳子。 这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也是各不相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豪绅富贵,也有平头乡农,甚至连路上要饭的乞丐都在角落里三三两两地搭起了个桌子,但大家都各自吃着喝着,聊着闹着,谁也没有嫌弃谁,谁也没有驱逐谁。 大家的脸上就透着一个字,乐。 吴继拉着风吟进入这片区域,路过了油果摊、臭豆腐摊、糖水摊和肉面摊后,终于找到了吴老二家的水煎包摊子。他高高兴兴地买了两屉水煎包,却不往前面的桌子上坐,拉着风吟就又往后面走。 风吟不解,道:“又要去哪里?” 吴继风笑一笑,道:“这水煎包虽然香,但吃多了也腻,要和羊杂汤配起来才好,咱们去买羊杂汤,一起吃。” 第七十三章 相遇 ?骆安华带着左丘生几乎将整个烟花摊子都买了下来,摊子老板是一脸的高兴,但左丘生就有些忧虑,这么多,真的能放完吗,真的会有人愿意一起放吗? 骆安华看出他的疑虑,哼一声翻了个白眼,道:“白给的东西还有送不出去的道理吗,就你这个呆子怕的多!” 左丘生心里还是没底,却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心想,就算没人愿意跟我一起放,但好歹鬼王在,总有人会愿意与他一起的。 多给了些银钱请老板帮忙看着那些烟花,骆安华带着左丘生重新寻起了风吟与吴继风。 本来就在眼前来着,但买个烟花的功夫,人就已经不见踪影了。 左丘生心里十分忐忑,即想能寻到那两人,又想寻不到。想寻到是因为想趁此机会看看风吟小姐的状态,也顺带着把给她的礼物送出去;想寻不到是因为害怕万一见面时一个不小心露了馅,惹得吴二爷起了疑心,漏了鬼王和自己的身份惹出麻烦。 寻到与寻不到都为难,左丘生低垂着眉,满心的纠结。 骆安华显然是一定要把他们寻到的,他一边走一边找,还一边听着无彩在他耳边低低地咕咕叫。 无彩是隐了身形的,连左丘生都看不到它,所以此时这夜市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只能看到貌端品佳的白衣鬼王大人歪着头侧着耳,走几步路便点一点头,活像丐帮那个得了心病的二傻子。于是投目过来的姑娘们纷纷叹气,心道,这么好的相貌,怎么就偏偏傻了呢!不过还好,这位傻公子后边还跟了位俏儿郎,虽说看着年岁小了些,身量也没长全,但容貌却是一点儿也不差,还十分软糯温和的样子,一与人对视便红着脸低下头,真真是迷煞了一众女心啊! 骆安华对投来的目光一概当做不知,但左丘生就是真的不知了。他紧紧跟在骆安华侧后方,低着头不与人对视,生生错过了那许多灼热目光。 无彩咕叫完最后一声,骆安华沉下了脸色,自语道:“哼,好个吴继风,竟还敢这样。” 左丘生似是听见骆安华说了什么,便急走一步上前与他并肩,问道:“怎么了,有变故吗?” 骆安华皱着眉,样子十分不爽,“我好好给咱们魔头寻的伴,竟要被人抢走了。” “伴?”骆安华眼珠滴溜溜一转,道,“风吟小姐吗?被谁抢走?” 骆安华没回答,又道,“我是真的挺想带她回去的。” 左丘生没说什么,却想着,其实要不要带她回去,不仅要看魔君的意思,还得看风吟小姐自己的意思呢,不能强人所难的。 骆安华思索了片刻,左手一勾拉起了埋在无彩身上的咒丝,低低念了几句,无彩听完咕咕叫了两声,似是应答了什么。 骆安华笑着拍了拍它的头,收起了咒丝,道:“去吧,务必找到他,将这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他。” 无彩又咕咕叫了两声,展开双翅便飞走了。 左丘生疑惑,仰着头问他,“师……师叔,你又要让无彩去找谁啊?” 骆安华邪邪笑起来,摇着扇子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你啊,就等着跟我一起看戏吧!” 左丘生最怕他这样笑了,他一这样笑便是又要做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了。 左丘生可不想在人界惹出什么麻烦,于是叹了口气,拉着他的胳膊小心劝道:“师叔啊,咱们现在可是在人界呢,你可千万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啊,惹了麻烦可就不好了。” 骆安华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中的扇子,道:“我不惹麻烦,我不过就是逗逗咱们魔君罢了。” 左丘生更深地叹了口气,道:“惹了魔君,还不如惹麻烦呢!” 骆安华白了他一眼,笑道:“这些年,我惹地他还少吗?” 左丘生知道劝也是白劝,只得闭了嘴。鬼王一旦起了什么心思,不做完是不会罢休的。而且仔细想想,这些年来任鬼王再折腾,魔君似乎也没有真的动过气,不然鬼王说不定都死了多少回了。 所以啊,他要去惹便随他吧,自己还是像从前一样,记住清音姐姐的话,尽量躲远一些别受牵连就好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骆安华一抬眼便看到了坐在一张破桌子旁的风吟与吴继风,他笑起来,带着些许调皮的意味对左丘生道:“你说,我就这么走过去,那丫头会不会吓得把她手边的那碗羊杂汤直接泼到我脸上啊。” 左丘生心里一个激灵,觉得那还真是十分有可能的啊!于是他不由地就后退了一步,踌躇道:“那……咱们还过去吗?” 骆安华仔细地打量着鹤立鸡群般显眼的吴继风,笑地更欢快了,“这沙屋镇就两个人物,吴继臣和吴继风,今日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不见见聊上几句可就太可惜了。” 左丘生看看吴继风,又看看骆安华,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师叔,你到底是想见风吟小姐,还是想见吴二爷啊。” 骆安华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低头瞅了左丘生一眼,道:“这个风家大小姐呢,是为了魔界和咱们魔君必须得见。但这个吴二爷啊,我可是想见了好久了。” 鬼王竟然会对吴二爷感兴趣,这倒是出乎了左丘生的意料,他又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遍吴继风,才抬头问道:“为什么呀,吴二爷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特别,当然特别了。”骆安华笑一声,又道,“沙屋镇敢跟咱们魔界隔渊对峙,千百年来靠的就是吴家这一脉,吴家和吴家的那支铁血军队,就是沙屋镇的底气,也是他们人界的底气。当年吴继风他爹吴章义死在了沙场,他大哥吴继臣又废了身子,我本以为吴家终于要倒了,可谁想到吴继风这个小子却在那时站了出来,一边遍寻名医医治他大哥,一边镇守军中紧防着边境,还在几年内就训练出了一批得力的死忠心腹,心智和手段竟比他老爹还要强上不少,倒了一半的吴家就被他生生撑了起来。那时候,连我都以为吴家要易主了。” 左丘生从未想过眼前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吴二爷竟如此厉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赞叹道:“吴二爷好厉害啊!” 骆安华被他逗笑了,拍了拍他的脑袋又道:“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他大哥好起来之后,有多少人以为吴家这两个儿子会斗上一斗,但他却连遐想的时间都没给别人留,立即就退了下来,把所有的东西都还了回去,一力护着他大哥重新走进了朝堂。现在吴家双子镇守沙屋,勠力同心,咱们魔界没人敢随便越界,连大周的朝廷也不能轻易动摇他们的地位。” 左丘生想了想,道:“他大概,跟他大哥的感情很好,也是不在乎那些名利的。” 骆安华点点头,迈开步子就往前走,“是啊,他是不愿争那些,要不然这些年他也不能一直甘愿排在他大哥之后。”说着他又笑起来,带了几分邪气,“他这辈子与他大哥争过的,大概都是为了那个丫头了。” 左丘生急忙跟上骆安华的步子,但还是有些犹豫,“但……那这么说的话,吴二爷怎么也算是咱们魔界的……敌人吧,咱们就这样直接见他,是不是不大好啊?” 骆安华满脸地不在意,大笑一声道:“与英豪相交,有什么不好?再说了,我就是要见他,谁敢说个不字!” 倒……也没什么错,骆安华挠了挠脑袋,叹了口气便又小跑着跟了上去。 隔着羊杂汤摊子还老远呢,风吟就闻到了那股又暖又香的扑鼻味道。 走近一看,摊子前支了一口大铁锅,锅里盛着一只处理好的羊头,用文火熬着一锅浓白的汤。在这寒冬时节,肉香伴着浓汤,让人一见就分外欣喜。 吴继风先将风吟和那两屉水煎包安置在了一张桌子上,才回到摊子前点了两份羊杂汤。 老板麻利地将煮熟的心、肝、肺切成了丁,又将肠、肚和头蹄肉切成了条,竹屉盛上放到汤锅里滚上一圈后捞出放入碗内,在这碎肉上撒上盐和些许辣椒面,用浓汤一冲,最后再点上些鲜嫩的香菜末。隔着老远呢,风吟的口水都快被引地流了下来。 吴继风端着满满的两碗羊杂汤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一放下汤碗便龇着牙将一双手捂在了风吟的小脸上,道:“暖不暖,小叔都要被烫坏了。” 风吟笑着左右甩着头,非得把他的手甩下去才罢休,“要是把我的合欢碰坏了,我哭给你看!” 吴继风将勺子和竹筷递到她手上,哼了一声道:“你在这大街上哭,丢的可是你自己的人,我一定转身就走,一句都不哄。” 风吟瞪他一眼不再说话,低头尝了一口汤。 滚烫香浓,带着丝丝的辣意,一碰舌便满口香,果然是从未吃过的好味道。 吴继风打开纸包,水煎包的热气也冲了出来,他用小碟盛了一只包子递给风吟,道:“尝尝,搭配起来味道更绝妙。” 风吟用筷子夹起那包子,小小地咬了一口,滑嫩的面皮扫过舌尖,焦脆的面底碰过牙齿,鲜嫩的肉馅滚入口腔,搅动起一阵阵甜蜜的满足,让人不由得想闭上眼睛回味,又想尽情地吃个痛快。 一口汤,一口肉,一口水煎包,风吟没一会儿就忘了矜持,陷入了美食的诱惑中。 吴继风笑着看她贪吃的样子,莫名地满足,不由想着,真想把这个摊子都买下来,放到府里让她日日都能吃到。 这时,一袭白衣落下,骆安华站在对面,对着吴继风拱了拱手,问道:“这位兄台,不知可否行个方便,拼个桌子啊?” 第七十四章 界渊 ?左丘生跟在骆安华身后,被他挡住了大半个身子,有些拘谨地低着头,双手不住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哐啷”一声脆响,风吟手中的勺子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吴继风本是刚抬起头来,还未及仔细看清骆安华的容貌便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急匆匆地对骆安华道了声“请坐”便转头去看风吟,有些焦急地问道:“怎么了,有没有烫到?” 他一边说一边去摸风吟的手和衣裙确认,这羊杂汤滚烫,若是不小心泼到皮肉上,那可了不得。 骆安华忍下嘴角的笑,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吴继风右侧。左丘生看了看风吟,看了看吴继风,又看了看骆安华,最终满脸纠结地坐到了风吟的左侧。 风吟低头将摔成两半的勺子拾了起来,抬起头来时脸色已恢复如常,只是眼角眉梢没了刚才雀跃的神色,她对着吴继风摇了摇头,似是做错事怕责罚的孩子般抿着唇笑了两声,道:“水煎包的油蹭到手上了,一滑便把勺子掉了。”她说着偷偷看了看不远处的摊主,放低了声音又道:“老板没看见吧?” 吴继风确认她身上一丝地方都没有被热汤溅到才舒出口气,道:“赔一个便好了,有什么好怕的。”他说着从手中掏出了一方帕子,拉过风吟的双手仔细擦了擦,才又道:“只是别再如此不当心了,好好的东西也不是拿来摔的。” 风吟“嗯”一声十分诚恳地点了个头,才接过了吴继风又递过来的勺子。 见吴继风转过头看向了骆安华,她便低下头又吃起了自己的东西,只是低头时十分明显地看向了骆安华,狠狠瞪了他一眼。 左丘生被风吟的眼刀吓到,缩了缩脖子,头低地更深了。 骆安华只做不见,笑着又对看过来的吴继风施了一礼,道:“多谢兄台。” 吴继风伸手扶住骆安华抱拳的双手,道:“哪里的话,夜市拼桌是常有的事,兄台不必如此客气。” 风吟轻轻哼了一声,心道,周围那么多桌子可以拼,他偏偏就选了这一张,分明是故意找来的,肯定没安好心。 不过,他来是想做什么呢?他、那个夜隐,还有左丘生,他们之前进府都是偷偷摸摸的,说明他们并不想张扬此事,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且他们之前也只是在帮自己,从未做过什么伤害府中众人的事,说明他们也并非心存歹念。那现在突然现身,自己故意找了上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风吟想不出,皱着眉头看向了左丘生。 左丘生感受到风吟的目光,慌乱地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满心纠结地咬了咬唇,就又低下了头。 哎,从他那里更看不出什么了。风吟无奈,只能又看向了骆安华。 吴继风将骆安华打量了一遍,笑着问道:“兄台这是从哪里来啊?” 骆安华眸光闪了闪,将扇子放到了桌上,道:“哦,兄台怎知我并非沙屋人?” 吴继风又笑起来,道:“并非有意冒犯,兄台不要见怪。在下自小在沙屋长大,本地人还是都能看个脸熟的,兄台与小兄弟倒是从未见过,所以才冒昧一问。” “哪里,”骆安华微微一笑,解释道,“在下骆安华,皇城人士,是做布匹生意的,此次是带了我家弟子来沙屋探望我姐姐的。” 吴继风看向左丘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骆安华唇角又勾起来,继续道:“家姐是城北刘员外家的三儿媳,上个月刚刚生产,我母亲在家中十分惦记她与孩子,便让我趁着此次外出进货的机会给送来了补品和从圣法寺住持大师那里求的平安锁。这一改道便耽误了许多时日,我无法,只得留下来陪我姐姐一起过年了。” 吴继风听得这话卸下了戒心,笑道:“刘家三少爷我倒是认得,品性温善忠厚,是难得好相处的人,想必你姐姐生活也和顺。” “是,”骆安华做了个感叹的表情,道,“她嫁地如此远,我本是十二分地担忧,但此次见了姐夫,相处了几日后,我倒是能放下心了。” 吴继风笑一笑,道:“姐弟情深,本当如此。” 风吟嘴里的羊汤差点没吐出来,又瞪了骆安华几眼,腹诽道,上次编了个道士,这次张口就成了商人,还连姐姐都凭空造了出来,说了这么多,要不是知道他的老底,自己都差点儿信了。这人,可当真是坑蒙拐骗的一把好手! 吴继风没了疑心,已不想再理会骆安华,只等着风吟吃完,便要离开了。 骆安华怎会没看出吴继风的意思,但他向来不看别人脸色,别人不理他他就得识相地乖乖离开,怎么可能! 他转身看向左丘生,道:“小丘,不是饿了吗,去买两碗羊杂汤来。” “啊?”左丘生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哦”了一声便站起来向摊子走过去了。 骆安华又看向吴继风,做出一副满脸诚意的表情问道:“兄台,我与师侄难道来一趟沙屋,想着逛完夜市再去‘界渊’看一看,不知兄台可否为我们指个路啊?” 吴继风听得这话脸色黯了下来,果然转过脸看向了他,道:“骆兄初来沙屋可能有所不知,‘界渊’作为我大周与魔界的分隔,对我大周甚为重要,朝廷派了重兵日夜把守,寻常百姓是不得靠近的。” “哦,竟还有这等规矩。”骆安华满脸讶异地笑了一声,又道,“一直听说那‘界渊’横跨我大周边境,将我大周与魔界隔断,深不可测、壮阔异常,本是想带着我家师侄开开眼,这下倒是去不得了。” 这时,正好左丘生端着一碗羊杂汤小心地走了回来,轻轻放到了骆安华面前。 骆安华便看向了他,道:“你听到了吧,那‘界渊’怕是去不得了,师叔再带你去别处可好?” 左丘生看向骆安华,很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回答些什么,于是他满目的忧虑便被吴继风误会成了失望之情。 吴继风看了看左丘生,脸色缓和了过来,对他道:“那里虽说有重兵日夜把守,但也并非绝对安全,为防意外,还是不要接近为好。” 这时,帮着左丘生送羊杂汤过来的摊子老板也插了句话,道:“小公子还是听劝吧,那里不过就是条大些的深沟,也没什么好看的。” 左丘生十分憋闷,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憋红了脸才点了点头。 摊子老板这才笑了,转过身子边走边道,“这就对了,咱就不该给吴家军添麻烦不是。” 左丘生用勺子来回地搅拌着那羊杂汤,有些抱怨地看了骆安华一眼,却也还是没有说什么。 骆安华抓起扇子摇了摇,道:“久闻吴家军骁勇,看来也甚得民心啊。”说着,他又去看吴继风,道:“骆某听闻,这一代的吴家军有两位掌事人,不论战力还是智谋都旗鼓相当,堪称绝代双壁。相传,朝廷曾有意重用吴家二公子,想将其派往别处担任要职,但他却屡次婉拒,一直留在沙屋,甘愿作为副手辅佐他大哥,不知多少人曾为之惋惜。” 吴继风不甚在意地笑笑,道:“想不到,皇城中竟还有这种传闻。” 骆安华笑着,做出一副十分好奇的样子凑近了些,道:“你说,他舍弃名誉权位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呀?” 吴继风看了看远处,道:“大概,是放不下这里吧。” 骆安华笑里带了玩味,道:“有人说,吴继风比他大哥要狠,对魔界深恶痛绝,誓要剿灭魔界众妖魔,不灭魔道不入朝,不知是不是如此?” 风吟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坐直了身子紧盯着骆安华,生怕他要做什么似的。 左丘生也愣了愣,一动不动地盯着吴继风,充满好奇地等着他的回答。 吴继风笑一声,食指敲了敲手边的黑瓷碗,看向骆安华道:“我猜,他是没有这个想法的。能保住边境永久太平已是最大的奢望了。” “哦?”骆安华似乎对他的话很感兴趣,笑容越发绚烂,折扇抬起指向了北方,道:“那兄台难道不知,剿灭魔界,才是保边境太平的治本之法吗?” 左丘生被这话吓了一跳,急忙去看骆安华的脸,但骆安华此时却只盯着吴继风,对左丘生的目光视而不见。不知他为何要这样问,又生怕吴继风下一句说的一个不好便惹地他暴怒起来,左丘生害怕起来,惊慌无措之下竟然有些求助般看向了风吟。 风吟此时也是屏息凝神,皱着眉头瞪着骆安华。明明自己也是魔界中人,却能如此轻松地说出剿灭魔界这种话,此人果真是个疯子! 吴继风皱起眉头,有些疑色地重新审视了一遍面前的骆安华,道:“骆兄对时局,倒是很有看法。” 骆安华略微偏一偏头,错过了吴继风的目光,道:“哪里,不过是见的人多,从别人嘴里听来的罢了。”说着他又挑了挑眉,道,“难道兄台有别的看法?” 吴继风看向了北方,像是在看界渊,又像是在看界渊更北的魔界,他道:“佛曰众生平等,魔界族众也并非全然好战,那些普通的魔族百姓也有生存的权利。若是魔界能严守渊界不犯我边境,两族依渊和平而居,我族又何苦非要挑起战乱、灭其全族呢?” 骆安华眯了眯眼,又盯了吴继风半晌,突然将扇子“啪”地一声砸在了手上,道:“没想到啊,你竟是如此看法。”说着他又大笑起来,道,“真可惜啊,竟没有酒,不然真当与兄台好好喝上一杯。” 第七十五章 本心善恶 ?吴继风怔了怔,微微皱了皱眉,很诧异的样子,但也只是一瞬,随即便恢复了常态。 左丘生的眼睛亮地很,他可没有错过吴继风的这个表情。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心道,鬼王啊,你既然扮做了商人,那能不能演得像一点儿啊,连我都觉得不妥,吴二爷又怎么会觉察不到呢! 骆安华也不傻,笑过后,他颇为随意地打开了扇子,将“鬼”字那一面朝向了吴继风,悠悠开口道:“兄台不要多虑,在下并非心向邪魔。” 吴继风看了那“鬼”字一眼,倒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只道:“若是说骆兄心向邪魔,我便也是了,我自知并无此意,又怎么会去曲解骆兄呢。” 骆安华越来越觉得吴继风与他曾经见过的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名士们不同,他也是在传了几千年的礼教中浸染成长的,身上有着与那些名士相似的儒雅气度,但却少了那份让人生厌的刻板固执,多了一份豁达的心胸,高了一寸宽广的眼界。脱颖而出,大概就是说的他了。 骆安华的神色难得沉静下来,收敛了周身的倨傲与戒备,他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个纯粹的笑来,道:“我幼时就曾想过,为何人生而为人,妖生而为妖,魔生而为魔,神生而为神呢?” 他的目光淡淡从风吟脸上扫过,看向了吴继风,“我曾问过许多人,但他们都说,命数天定,出生最没得选择。” 风吟的心高高一跳,再看向骆安华时,便似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无奈。 吴继风握住了风吟的手,道:“天定难违,最是不公。” 骆安华向吴继风投去赞许的一瞥,笑一声道:“年少时,我也是个固执的,总想讨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为了那份答案,我闯上了‘千缘观’,突破重围到了至愚真人跟前。我想着,别人不行,那便只有至愚真人能给我一个明白了。” 吴继风脑中闪过千缘观中耸立了几千年的太岳金殿,不由点了点头,道:“至愚真人九百圣龄,却承了千缘观创立至今几个千秋的广博智法。天下名士,确是他最能解你疑惑。” 骆安华眯了眯眼,似是在回忆当时的情境,“我道出疑惑,至愚真人只看了看我便笑了。他道,天地万物,万象万意,有灵者众,并非可用‘人神妖魔’便能区别。灵本无异,又何苦非要区分呢。” 风吟看着骆安华,问道:“他如此说完,你便服了吗?” 骆安华摇了摇头,道:“我又问他,若我非要区分呢?” 果然不出所料,风吟笑了,又道:“那真人是如何答的?” 骆安华摇了摇纸扇,笑了,“真人说,那便看本心吧,本心之异,最是纷繁。” 左丘生似懂非懂,问道:“那,本心纷繁,又如何区分呢?” 吴继风看向他,道:“其他倒也无妨,大善大恶的区别最是根本。” “所以啊,”鬼王又热烈起来,作出了布匹商人骆安华的样子,“从那之后,我便不再只看群类,而是以本心来区分高劣了。”他又看向吴继风,摇起了扇子,“就像兄台说的,魔界族众也并非全然好战,那那些在界渊对岸只求平安度日的普通魔族,与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左丘生嘟着嘴,闷闷地道:“没有区别的,其实,那里的良善之心,说不定比这里的还要多呢。” 吴继风被他的样子逗笑了,道:“若真如此,那我便盼着那边有个良善之心继位,好永保边境平和了。” 骆安华摸了摸左丘生的头,笑里带上了些揶揄,道:“说不准啊,现在那边承位的,就是个良善之心呢?” 吴继风也笑起来,道:“若真如此,那可真是我辈之幸了。” 左丘生突然坐直了身子,有些激动地瞪大了眼睛,脱口便要说什么,但他看到吴继风时,又立即反应过来将那话生生咽了下去,像个斗败了的公鸡般蔫儿了下去,低下头道:“嗯……其实……其实真的有可能是呢。” 吴继风今夜已是第二次发觉这孩子的举止有异,但细细观察,又知这孩子着实只是过于内敛,便不再猜疑其他,只是与骆安华对视一眼,摇着头笑出声来。 风吟在他们的笑声中叹了口气,看着左丘生憋红了的小脸,忆起了夜隐那张在黑夜中阴沉冷鸷的侧脸。她皱起了眉头,心道,这个魔君脾性实在不好,到底是不是良善,倒还真不敢十分确定呢。 夜隐歪在一张美人榻上,闭着眼睛,一口一口饮着葫芦里的花雕。 这里并不是他与骆安华投宿的客栈,而是一处小小的私宅,远离城镇,四方无邻,却与那棵久负盛名的银杏树隔着一条浅河对望。 这间屋子看起来有些年岁了,虽然各类物品保存完好、一尘不染,但却因岁月的侵蚀而失了原本的颜色,那么精致的东西淡了色,就算外表保存地再好也还是失了原本的味道。 “咚咚咚”,敲门声突然响起,但那扣门人似乎极为小心,生怕力气大了会惊动了什么似的。 夜隐睁开眼,微微皱了皱眉,似是有些恼,又似是被打断了什么般有些不舍。 那扣门人只扣了那三声便住了手,之后便站直了身子低着头,安静地等在了门外。 夜隐从榻上起身,将那壶花雕藏在了窗下,又走到了书案旁坐下,这才开了口,道:“进来吧。”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才推开门迈进了屋,小心翼翼地关好房门后才一路低着头走到了书案前,弯腰施了一礼道:“启禀君上,一切无异,有青鹨将军坐镇,无人敢造次。” 夜隐点了点头,道:“若是无异,以后就不必每日来报了。” 那人似是松了口气般闭了闭眼,却又问道:“那君上与鬼王打算何日启程回魔界,属下好回去禀告将军,也好到时前来迎接。” 夜隐食指轻点了点手边的书卷,思索了片刻才道:“告诉青鹨,还需些时日。”说着他看向了那人,又道,“你也不必来了,我们自会回去。” “那……”这人似乎有些踌躇,顿了顿却还是看向了魔君,问道:“那年夜的团圆宴,您和鬼王还来吗,清音阁主特意嘱咐了,让属下一定问一问?” “让她一切照旧。” “是!”那人又行了礼,才转身离开了,踏出屋子小心地关上了房门,他才终于松下了那口气。 哎!那人边走边叹气,心道,大小姐走了也几百年了,若是真还活着,怎么可能会一直寻不到,君上这是何必呢,非要每年都来等着。 他是每次来都提心吊着胆,生怕一个不小心弄坏了屋子里的什么东西会惹怒了那祖宗,那些跟地太紧被打的侍卫们就是前车之鉴,自己可绝不想挂着彩吃团圆宴,若是到时候被众人发现,怕就是来年一整年的笑料了。 夜隐刚从窗下取了酒,还没转身呢,就听得窗外传来一阵阵闷闷的碰撞之声,他一听便知那是什么声音,于是开了窗,将无彩放了进来。 无彩一跃而入,站在了窗台上,它飞了许久,此时正是饥渴,一见夜隐手中的酒葫芦便来了精神,扑闪着翅膀往前迈了两步,一伸头就咬下了木塞,伸长了喙就想钻到酒葫芦里面去喝那酒。 夜隐一缩手将那酒葫芦藏到了身后,伸出了另一只胳膊。无彩会意,扑闪了一下翅膀便跳上了他的胳膊。 夜隐带着它来到正堂的桌上,给它倒了一碗水,又在它饮水时取来了一些切碎的云菇,一直等到它啄食完都没有扰它。 无彩吃饱喝足后,自己扑棱着翅膀跳上了夜隐的胳膊,开始“咕咕咕咕”地在他耳边叫着,那声音其实并不好听,甚至因为它叫地太快而有些聒噪,但夜隐一直安静听着,并没有什么不耐的神色。 听到最后,夜隐轻轻皱了皱眉,似是遇到了些难题的样子,但他也还是伸手摸了摸无彩的羽毛,安抚般对它笑了笑。 这,看着倒像是比骆安华的脾性好些的样子。 无彩用头在他身上蹭了蹭,又咕叫了两声,夜隐便将他带到了窗边,打开了窗子,道:“去吧。” 无彩扑棱着翅膀跳上了窗台,又转身对他咕叫了两声,夜隐点了点头,它才转身飞向了空中。 关上窗后,夜隐静静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走出了屋门。 夜色越来越深,风吟明显有些倦了。 吴继风正准备向骆安华告辞,却被坐在对面的左丘生截住了话头。 左丘生终于机灵了一次,他抢在吴继风前头开了口,有些犹豫地说道:“先生,我……我买了好些烟花,想请大家一起观赏,您要不要……带着这位小姐跟我们过来看看啊?” 骆安华也帮腔,道:“孩子心性,喜欢热闹,想必小姐也是喜欢的,不知兄台有没有兴致啊?” 左丘生趁机看向风吟,整张脸都写着“我是故意请你的,你一定要来”。 若是骆安华做这表情,风吟或许就不去了,但左丘生这样,风吟却觉得很有必要去瞧一瞧。 于是在吴继风看过来时,风吟和婉地笑了,道:“还早呢,咱们也去看看吧。” 吴继风是想让她尽兴而归的,于是她一说便点了头。 左丘生起身带着他们往烟花摊子走,边走边有些兴奋地说道:“我还怕没人愿意与我一起呢,现在却已经邀到两个了。” 骆安华摇摇头,对着吴继风道:“我家小丘从小认生,实在没交过几个朋友,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兄台勿要见怪。” 吴继风摇摇头,道:“小兄弟品性纯良,倒是极难得的。” 这时,一阵急风略过,骆安华听地不远处传来一声“咕”叫,不由得笑了起来。 第七十六章 烟花宴 ?一行人来到烟花摊子前,摊主本是对骆安华和左丘生这两个大主顾笑脸相迎的,但却转头看到了走在骆安华身侧的吴继风,当即惊了一惊,又立即反应过来,忙走出摊位迎了上去,拱手低下了身子道:“小的给二爷请安,不知二爷大驾光临,实在是有失远迎啊,还请二爷赎罪啊!” 吴继风一怔,忙上前一步扶起了他,道:“老人家,何必如此大礼。” 此时,摊子边来来往往的镇民中已有不少人听到了摊主老人家的声音,向这边看了过来。于是,那些认得吴继风的人也像摊主老人家般惊了惊,纷纷开始行礼;那些不认得的便开始向周围的人打听,得到答案后大多惊地慌了神色,也立即行了礼,并在施礼时偷偷抬头打量着,想认真看一看吴二爷的样子。 一时间,烟花摊子旁热闹起来,一圈圈的人围了起来,知道的学着前面的人行着礼,不知道的就只管从别处往这里围,想看看又有了什么新热闹。 左丘生有些怕,立即躲到了骆安华身侧,双手拉住他的袖子将头低了下去,把脸埋在了他的宽袖后。 吴继风看着周遭乌压压的人群叹了口气,拉过风吟的手将她护到了身后,对着那些行礼的人道:“各位父老乡亲,都快起来吧,继风无功无德,实在受不得大家的礼。”见大家都不动,他又道,“今夜我和大家一样,都是来享乐的,不该彼此拘束,大家若是没了自在,便是我的错了。” 只是,此时行礼的人太多,没有人起个头,便谁也不敢率先直起身子。 那摊主老人家像是有些威望的,听到吴继风如此说,便对大家扬了扬手,道:“行了,既然二爷都说了,大家礼也行了,便都起来吧,自在些,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吧。” 于是众人左看看右看看,相约着似地答了是,才纷纷起了身子。 但这里好些人从未见过吴继风的样子,便不由地想趁此机会看个清楚,于是也不走远,只在烟花摊子近旁的一些摊位上流连。尤其是一些尚未出阁的姑娘们就更不愿意走了,她们早就听说了吴继风尚未娶亲,虽然心里也明镜似地知道自己跟吴继风之间差着九重天的距离呢,也还是忍不住想要看一看、想要斗胆想一想,好以此刻张望来的几眼为模,为自己和唐唐的吴二爷在心里写上一出曲折的折子戏,哪怕以后再无相见之机,但能时不时地把那折子戏拿出来品一品,也是再满足不过的了。 骆安华怎能看不出四面八方那些羞红了脸的姑娘们有些什么心思,又怎么会看不出吴继风此时的窘态。他不禁乐起来,想要逗一逗吴继风,便上前一步,一把将扇子拍在手上震天响,故作惊讶道:“难道,兄台便是……”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才吐出了完整的后半句话,“便是将军府的吴二爷吗?” 吴继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一直低着头揉搓着衣角的左丘生,不由地便以为左丘生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怕了,于是他顿了顿,才道:“实非故意隐瞒,只是怕贸然道出身份会使骆兄有所顾忌,还望骆兄不要怪罪。” 骆安华急忙笑着摇了摇头,变出了一副满心欢喜的样子,道:“早在皇城时就听说吴家二爷风流唐唐、一表人才,此次一见果真如此,你看这四周的姑娘们,哪个没在偷偷打量你啊。” 吴继风从未被人如此直接地打趣,又见周围的姑娘们竟因着这句话更加毫不掩饰地笑着看了过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脸色竟也难得地微微发起了红,低下头道:“骆兄,不要再取笑了。” 骆安华还不肯收手,又上前了一步,故意凑近他,小声道:“吴兄啊,实不相瞒,朝中李太傅的夫人乃是我家的大主顾,有意将小女儿许配与你。知道我此次来沙屋镇,特意嘱咐了让我好好打听打听你的样貌品性,我见过那李小姐,端庄俏丽、倾城之姿啊,吴兄放心,我回到皇城,一定会替吴兄好好美言的,吴兄就等着美人入府吧!” 哪里曾有人在吴继风面前说过这种话,他一时有些怔,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不对的,于是脸色由红变白,一时哑住了。 骆安华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觉得比逗自家那位魔头有意思多了。 风吟在旁边都快被骆安华这张口就来的谎话惊住了,她忍了忍,终是没忍住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脸向着吴继风开了口,“小叔,不是说来放烟花的吗,烟花呢?” 吴继风趁机松了口气,没问骆安华,却转头看向了左丘生,道:“小兄弟,你的烟花呢?” 左丘生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话,先是愣了愣,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才指了指烟花摊子,道:“都在这存着呢。” 摊子老人家见到左丘生指过来,立即将那些烟花从石台子下一件件拖了出来,对吴继风道:“都在这里呢,小公子可买了不少呢!” 吴继风看到那数量,不由得笑了,又问道:“你说想邀人一起看,除了我们,还邀了几人了?” 左丘生大大的眼珠转了转,声音十分低地回答道:“还……还没邀别人呢。” 吴继风又问他,“那你想邀多少?” 左丘生抬头看他,抿了抿唇有些羞涩地笑了,“我想……自然是越多越好了。” 吴继风点点头,转身走向了摊主,弯腰对他说了些什么,又掏出一锭银子塞到了他的手里,老人家一个劲地点头,接着便笑了,道:“那还得多谢小公子和二爷呢,您放心,必定热热闹闹地。” 接着吴继风就走回了左丘生这边,对他道:“咱们先去空地那等着,一会儿便都来了。” 左丘生没想到自己最头疼的事情竟如此轻易便被吴二爷解决了,不由得挠着头笑了起来,想着,怪不得风吟小姐如此舍不得小叔,他竟是这样周全妥帖的人。 骆安华自然更是乐得清闲,他赞许地看了吴继风一眼,便拉着左丘生率先迈出了步子。 一行人走后,摊主老人家将不远处玩闹的几个半大小子叫到了过来,每人给了不少银钱,嘱咐他们把摊子上和摊子下所有的烟花全都搬到前方的空地上去。 待他们走了,老人家才走到了路中间,对着众人道:“各位乡亲,今夜有位小公子要在前方的空地上办场烟花宴,请咱们大家都去观赏,吴二爷也同去,各位方便的,不如便去捧个场吧。” 一些小姑娘一听说有烟花宴便开心得笑成了花,又听见吴二爷也同去,更是兴奋地连手都抖了,忙问,“老人家,何时开始?” 老人家也知道这些姑娘们的心思,不由地笑出声来,向那处指了指,道:“马上,二爷已经去了,丫头们也快吧,先挑个好位子。” 那些姑娘们一听这话,也顾不上扭捏了,提起裙子便闹闹嚷嚷地朝那边走去了。姑娘们走在前边,那些没什么事儿的男女老幼跟在后边,不一会儿便聚了不少人,热热闹闹地向空地集合了。 那些半大小子将那些巨型烟花在空地中央一字摆开,摆了三大排,又将一些稍小的散放在了四周,围成了个四方形,最后将那些给孩子玩儿的仙女棒交到了吴继风手上。 吴继风接过那兜仙女棒递给了左丘生,又掏了些银钱分给了那些半大小子,他们喜滋滋地接过钱道了谢,才走到了吴继风身后的人群中。 左丘生接过那兜仙女棒,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身边的风吟,递给了她一支,但剩下的却不知该怎么送出去了。 骆安华看他一眼他的窘态,抽出一把送给了身后的姑娘,姑娘道了谢,喜滋滋地分发给了身旁的姐妹。这一分,陆陆续续地就有姑娘自己过来了,红着脸从左丘生那处取了烟花,又红着脸道了谢。 还有一些孩童也随着姑娘们过来了,伸着手软软糯糯地说着“我也想要,”等到骆安华递出去时,又会软软糯糯的道出句,“谢谢哥哥。” 骆安华红了脸,心里却无比高兴。 不一会儿,那位摊主老人家也到了,他先对吴继风施了一礼,又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人群前方,转身对着众人道,“人也来了不少了,咱们也不再等了,这便开始吧。” 众人齐齐道着好,一副副兴奋的神态。 老人家一招手,一个半大小子便拿着几只火折子走了上来,分别递给了吴继风、骆安华、左丘生和风吟。 老人家看向吴继风,问道:“二爷,这第一响,可是您来点?” 吴继风看了看骆安华,骆安华与他一对视便看向了左丘生,吴继风会意,道:“自然该是宴主人来。” 骆安华笑了笑,把自己的火折子擦燃递到了左丘生手中,难得温和又疼爱地笑了起来,道:“自该是你来,去吧。” 左丘生在他鼓励的目光中突然生了些勇气,笑一笑,虽然依旧十分紧张,但还是慢慢走了出去,走到了烟花阵的正中央。 他站到最大的那个烟花筒子旁,回头看了看骆安华,十分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骆安华对他点点头,笑容里满是安抚与鼓励。 左丘生又看了看骆安华身后的人群,笑了起来,弯下身子,用火折子点燃了引线。 第七十七章 烟花宴(二) ?“嘶啦嘶啦……” 引线向上燃着,左丘生有些害怕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却掩不住满脸的兴奋与快乐。 “砰”地一声巨响平地而起,从烟花筒子里爆出冲向了空中,左丘生在人群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捂了耳朵,抬头时,看到一丛绚烂的明黄色牡丹开在了空中。整个夜市被那光映地十分明亮,左丘生回过头,看清了每个人脸上最单纯的笑。 随即,殷红的芍药、雪亮的白莲、明艳的红梅和清丽的兰花,各色花型在空中一一盛放,应接不暇、美不胜收。 风吟第一次见到如此美景,不由地向前凑近了几步,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了哪一个画面。高空中各色光亮来回交接不断,倾洒而下,映在了她的脸上,映在了她的眉间,映在了她无比纯粹欢乐的双眸中。 吴继风陪在她身侧,却没有看烟花,他一直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的笑,看着她眸中闪过的点点欢欣。 整颗心如被三月微风吹过般舒缓地柔软着,他难得在此刻忘了一切烦忧。 骆安华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二人,难得好心地没有去惊扰。 伸手抓过了一个差点扑到二人中间的孩子,他将孩子手中的仙女棒点燃,推到了另一个方向,道:“去那边玩儿。” 左丘生又点燃了一筒烟花,站在近旁边看边笑着。这时有几个孩子跑到了他身旁,抓着他的袍子举着仙女棒要他的火折子,左丘生是有些慌的,却还是好脾气地一个个帮他们点着了,并仔细嘱咐了让他们小心别烧着自己,那些孩子虎虎地点了头,比赛般一个接一个地跑开了。 骆安华看着左丘生站在那里傻傻高兴的样子,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得了,这傻小子的愿望总算是帮他完成了,这一趟人界,总算没有白来。 这时,几个姑娘走向了骆安华,站在了他几步之外。为首的一个粉衣姑娘被推到了他跟前,有些怯怯地,脸红红地看着他,酝酿了半天才有勇气开了口,指着地上那些还未燃放的烟花小声问道:“公……公子,这些烟花,可否……可否让我们也点一支?” 骆安华在美貌的姑娘面前向来是脾性温和的,且他今日本就心情极佳,便更不会刁难了,于是他看向那姑娘的眼睛,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且无比风流的笑,将自己的火折子递了出去,道:“姑娘若喜欢,想点几个都好。” 那姑娘未出阁,连男子都未见过几个,又怎么受得了他这般撩拨的眼神,于是一下子羞地不行,连耳根都红了。她咬着唇低下了头,双手抖着接过了那火折子,磕磕巴巴地道:“多谢……多谢公子。”说着又看了他一眼,却一与他的眼神撞上便又匆匆低下了头。 “姑娘客气了。”骆安华又笑一声,转身走开了。 骆安华一走,那姑娘身后的几个姐妹便扑了上来,没问几句便发出了一阵阵闹哄哄的欢呼声。那姑娘却无心与她们说话,举着火折子,一直紧紧盯着骆安华的背影,浅浅笑着,眼角飘出了一朵浅浅的桃花。 骆安华朝左丘生走过去,路上抓住了一个搬烟花过来的半大小子,对他道:“去多取一些火折子来分给大家,告诉他们,这些烟花谁想点便自己点,不要客气。”说着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了那小子。 那半大小子哪里收过这么大的银子,一时惊呆了,接着便笑地像个傻子般高喊道:“公子放心!”说完便跑了出去。 骆安华走到了左丘生身旁,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左丘生对着他嘻嘻地笑,满脸的心满意足。 骆安华食指一弹,身旁燃着的那筒烟花的火星便飞了出去,一连串地引燃了旁边的三筒烟花,“砰砰砰”三声巨响炸开,三色焰火接连直冲云霄,响声震地,气势非凡。 紧接着,一些得了火折子的年轻男女们也走向了各自近旁的烟花,笑着守在那里,十分有默契般接起力来,一个烟花刚燃完便又点起了下一个。 空中捧出百丝灯,神女新妆五彩明。真有斩蛟动长剑,狂客吹箫过洞庭。 孩童们手里都举着各自的仙女棒,绕着空地四周跑着闹着笑着。一时间,整片空地氛围高涨,似乎每个人都加入了这场盛大的烟花宴中。 无彩从远处飞来,在骆安华头上盘旋,“咕咕”地叫出了两声,骆安华对它挥了挥手,立即拉着左丘生向空地边缘的吴继风和风吟走了过去。 左丘生不解,但看骆安华满脸异常兴奋的喜色,便不由地担心起来,道:“师……师叔,你又要干嘛?” 骆安华笑意不减,凑近了他耳边小声道:“咱们家魔头来了。” “啊?”左丘生十分惊讶,拧起了眉头,“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在左丘生的印象里,魔君是不大喜欢热闹的,尤其是他来人界的这几天,更不可能有心情凑这种热闹啊。 骆安华一脸地神秘莫测,看向了风吟,道:“他来,自有他来的道理。” 果然,他们刚走到吴继风身旁,骆安华便瞧见了从远处走来的魔君。 魔君也看到了骆安华,但看到他身旁还站着吴继风与风吟时确是惊了一惊。他去看骆安华,骆安华毫不躲避,只是随意地摇了摇扇子。 魔君摇摇头笑起来,心道,这个闲不住的老滑头,果然还是出面了。 骆安华对着吴继风抱拳施了一礼,道:“吴兄,在下有个朋友想引荐给吴兄,不知吴兄愿否一见?” 吴继风看向他,道:“骆兄的朋友,想必也是如骆兄一般的潇洒之人。” 骆安华笑地有些勉强,道:“我倒觉得,他跟吴兄是有些像的。” “哦?”吴继风笑起来,“骆兄这么一说,我倒更想见一见了。” 不是那个魔君夜隐吧?风吟第一个猜到的就是他,但是听到骆安华说他跟小叔有些像便又不敢确信了。他跟小叔,哪里有像的地方,自己怎么没看出来呢? 这时,骆安华转过了身子,笑着对着他们身后指了过去,道:“瞧,他来了。” 风吟轻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他。 夜隐与骆安华认识了几百年,对他的性子清楚地很,此时一看这情状便了解了八九分,他看了骆安华一眼,接着便转向了吴继风,抱拳施了一礼道:“在下夜隐。” 骆安华看着高高在上的魔君向别人恭敬行礼的样子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恨不得召唤魔界所有生灵都过来瞧一瞧,但他还不想死,于是生生忍下了那股冲动。 吴继风看向夜隐,只一眼便看出了他身上那股与骆安华完全不同的气质。他不由地向前了一步,也恭恭敬敬地还了一礼,回道:“幸会,在下吴继风。” 骆安华看了看二人,莫名地觉得自己看出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他笑起来,心道,让这二人见面,果然是对的。 骆安华走到魔君身旁,对吴继风介绍道:“吴兄,夜隐兄乃家门故交之后,师承高人,与我性情相投,我此次出门走得远,便邀了他同行。” 吴继风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夜隐,心道,此人,想必并非池中之物。 骆安华又指向了吴继风,故意对着魔君做出了一个惊喜以及惊讶的神色,道:“夜隐兄,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吴家二爷吴继风。竟被我在夜市遇到了,我与吴兄相谈甚欢,正愧疚不能将你引荐给吴兄呢,你便来了,可当真是巧啊!” 魔君看向他,扬了扬嘴角,道:“是吗,看来是天意啊。” 骆安华瞧到了他嘴角的冷笑,却装作没有看到,又道:“吴兄和你一样,志在天下太平,我们刚才还说,盼着魔界那边能有个良善之心继位,好互不侵犯,保边境平安呢。” 魔君听得这话看向了吴继风,脸上竟起了笑,道:“我听说,这些年来吴将军与吴二爷一心扩充军队,大肆购置军备,吴家军在二位的操练下战力倍增,难道,竟只是为守吗?” 风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总觉得夜隐跟骆安华不同,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吴继风对夜隐如此了解吴家军的情况倒是没有太过惊讶,他没有躲避夜隐探寻的目光,叹了一声,回道:“夜隐兄可还记得,当年大周与妖族的战争。” 魔君道:“旷日持久,伤亡惨重。” 吴继风点了点头,脸上漫了层愁绪,“我父亲,就是死在了当年的战争中。若是当时我吴家军能再强一些,说不定……”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却又飞快敛下了那层愁绪,道,“我不犯人,但谁能保证人不犯我,所以,我兄弟二人所作所为,只为以防万一,并无他意。” 魔君从他的神色中便知他并未撒谎,于是不再追问,只道:“若是大周朝廷也能如此想,便是最好了。” 吴继风看着他,神色十分淡然,“与妖族的战争已是噩梦,圣上体壮,记性是好的,想必不会轻易忘了的。” 第七十八章 药囊 ?骆安华笑起来,摇着扇子看了看魔君,又看了看吴继风,道:“圣上忘不忘的不打紧,只要吴兄你别忘了就好。” 吴继风对他一笑,道:“那是自然。” 魔君瞥了眼骆安华,似是笑了一声,才又看向了吴继风,道:“怪不得骆兄巴巴地盼着我来,能与吴兄一席话确是不枉此行。” 吴继风又仔细打量起夜隐的神色,难得地对萍水相逢之人的身份起了好奇之心,但他又隐隐觉得此人与骆安华不同,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感,就算问了,只怕也只会是碰一鼻子灰,于是还是将那疑问咽在了肚子里,道:“夜隐兄谬赞了。” 此时,烟花宴也进行到尾声了,空地上的大烟花已经燃放完毕,只余了四周一圈的小喷花还在继续点着,孩子们是不觉得那小喷花逊色的,三三两两地结对围在四周,举着仙女棒高兴地边看边跳着跑着。 那烟花摊子的老人家往这边走了过来,他走到了这一行人面前,拱手施了一礼,才抬头看向了吴继风,道:“二爷,咱们夜市的老规矩您也知道,总要燃个天灯祈愿的,今日您在这里,那祈文不如就由您来提吧。” 吴继风本是想推辞的,但老人家适时又添了一句,“从前请不来老将军,如今想请将军却也知没这规矩,但好歹逮着您一次,您千万不要推脱。”他说着又看了看身后的人群,笑起来,“您来提啊,我们总能更安心些。” 吴继风也看向了他身后的人群,又看了看不远处恭敬举着天灯的四位老者,接着便点了点头,“那好吧。” 吴继风这一点头,周围的姑娘们可乐坏了,她们像说好了似地,一溜烟地乌泱泱跑了,争先恐后地朝着一个方向奔着,生怕落下一步便输了什么似地。 左丘生不解,抬头看向骆安华,“师……师叔,这些姐姐们都跑去干嘛了呀?” 骆安华瞅了瞅吴继风转眼间就变得无奈的脸,笑地像个偷了鸡的黄鼠狼,“这开了个头啊,接下来的便堵不住了!” 左丘生还是不懂,又去看魔君,魔君脸色如常,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一会儿便知道了。” 风吟其实也不懂,但她不想问骆安华,更不想问那个魔君,于是只好憋着疑问,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老人家朝着场地中央天灯所在的方向伸出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二爷,那便过去吧,笔墨都备好了。” 吴继风对骆安华和夜隐点了点头,拉起风吟的手刚要走,就听得骆安华起了声,“吴兄,过会儿那边必定人多,我看小姐在这儿吧,不要过去凑那个热闹了。” “这……”吴继风不放心,在外面时,他从来没让风吟脱离过自己的视线。 这时左丘生也似想起什么般张大了嘴,“啊”了一声道:“是啊,小姐……还是留在这里吧。” 风吟突然想到了左丘生邀请自己来烟花宴时那个非常明显的刻意的表情,她想了想,晃了晃吴继风的胳膊,道:“要不,你便去写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吴继风看了看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真不想过去?” 风吟看着他,点了点头。 吴继风无法,揉了揉她的头发,嘱咐道:“那千万不要乱走。”看着风吟点了头后,他又看向了骆安华,“那便拜托骆兄了。” 骆安华笑着点了头,吴继风的目光又扫向夜隐,本没指望他说什么,但竟出乎意料地听到他答了声,“放心便是。” 他的话似乎更能让吴继风安心,吴继风与他对视了一眼,便松开手随着老人家走了。 骆安华见吴继风走远了,才将脸转向魔君,来了一句,“放心便是?你可真是快赶上我了,不知道是谁说要把人家宝贝侄女拐走呢!” 魔君斜他一眼,凉凉回了句,“我记得,这话可不止我一个人说过。” 骆安华被他噎住,一时不好反口,只好摇着扇子道:“好好好,咱们半斤对八两,谁也不要嫌弃谁。” 风吟对着这两个在自己面前还毫不掩饰地说着想要把自己弄到魔界的人十分无语,她压根不想理他们,于是瞪了他们一眼,转头看向了左丘生,问道:“你邀我来放烟花,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左丘生笑着点点头,手伸进了胸口的衣襟里,掏出了一只半个手掌大小的白色布兜,解开了兜口的细线,对风吟道:“风吟小姐,伸手。” 风吟眨了眨眼,愣了一瞬才伸出了右手。 左丘生笑笑,将布兜一翻,把一只栓了红色丝线的小圆铁球倒在了她的手上。 那只小圆铁球只有佛珠般大小,但重量却比紫檀木要沉地多。风吟将它举到眼前看了看,这小铁球并非是实心的,而是在铁皮内包了什么东西,那铁皮也并不是密封的,而是在外侧镂空雕了许多细细的云纹图案,将里面的东西露出了点点踪迹。 骆安华看了那铁球一眼,道:“你倒舍得。” 风吟听着像是名贵东西,一时有些不敢确认,她看向左丘生,有些迟疑地道:“这是……” 左丘生摆摆手,一脸的天真,“这是用梼杌的犬齿泡了草药,封起来的药囊。”他说着似是还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惜那犬齿碎了,我只得了一小块,但梼杌乃属四凶,只这一小块犬齿也能震慑恶兽,你带着它,没有什么恶禽猛兽敢近身的。还有那药草,能防着梼杌震不住的蛇虫鼠蚁,有了它,到了外面比带着仆从安全。” 风吟觉得这礼物有些太贵重,自己与骆安华非亲非故,不好平白收下,于是迟疑了一下后道:“这,有些过于贵重了。” 左丘生只摇头,“不是什么名贵东西的。” 风吟还是觉得不好收,正犹豫着,身后的魔君却出了声,“小丘难得认个朋友,你不跟我们回魔界已经够他伤心了,难道,连他最后的心意都不愿收下吗?” 风吟默然,拿着那珠子没有说话。 左丘生却惊了,看看魔君,又看看风吟,半天才吐出一句,“风吟小姐,你,不跟我们回去吗?” 风吟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正在往天灯上题字的小叔,她定了定心,将那药囊攥在了手心里,看向左丘生,点了点头。 左丘生抿了唇,声音低了下去,“可是,君上不是说……” 骆安华皱了皱眉,将折扇拍在了左丘生的头上,“小丘,你的礼物也送出去了,让君上和风吟小姐单独说说话吧。”说完,他自己率先向后方走了两步。 左丘生看看魔君,又看看风吟小姐,叹了口气,也噘着嘴向后走了两步。 魔君看到了风吟手中那支没点燃的仙女棒,伸手捏出一只火苗弹了上去,仙女棒冒出闪闪亮亮的火星,风吟看了看,像那些孩童般笑着向上举了举。 魔君看着不远处的吴继风,问话的声音很低,“真的不随我们去魔界吗?” 风吟看向魔君,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和气的神色,她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吴继风,摇了摇头,道:“不去,我要留在这里。” 魔君又道:“为了你小叔?” 风吟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还有我母亲、父亲、闻烁和婆婆。” 魔君没有什么强迫的意味,语气一直淡淡的,“为他们,不值得。” 风吟转头看向他的侧脸,十分坚定地说道:“可为我小叔,就值得。” 魔君看着她的眼睛,半晌后叹了口气,道:“你比我幸运。” 他从风吟手中取出了那个药囊,在风吟疑惑的目光中替她亲手戴了上去,似是叮嘱一般说道:“既然留下了,就好好活着,要强大起来,学会保护自己,不要只想着依靠你小叔,更不要依靠别人,也不要像现在这样活地这么可怜了。” 难得他说起话来如此和颜悦色,风吟竟一时有些不习惯。但他的话却句句沉重,一字一句敲打在了风吟的心上。 风吟知道他说的对,但却难以想象自己该如何强大。她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一时哽住,竟没了言语。 魔君轻轻笑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便转过了身子,道:“罢了,你不跟我回去,便不是我魔界的人。是生是死,是好是坏,全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吧。” 风吟一时竟在他的话里听出了放弃的意思,心里不是很舒服。但想想他说的这些,又确实都是无比实在的大实话,没有一句是能反驳的,所以更难受了,一时竟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心口,有些微微憋闷起来。 风吟兀自叹着气,低头细细品着他的话,第一次觉得他和小叔是有些像的,但像在哪儿呢,她想了好半天,却没有想明白。 大天灯带着祈文飞向空中,身后伴了数十个写了各自祈愿的小天灯。 吴继风好不容易挣脱了那些缠着要他题字的姑娘,一回来便看到了这副光景。 骆安华与左丘生站在远处,跟风吟与夜隐留足了距离。风吟并肩站在夜隐身旁,却举着烧完的仙女棒低着头,一脸的沉闷不乐。 这是怎么了,刚才不好好好的吗? 见吴继风走过来,骆安华笑起来,推着左丘生向这边走了两步,将那中间的距离合了起来。 “吴兄,你可终于回来了。” 第七十九章 道别 ?吴继风对骆安华点了点头,接着便转过了脸。他看看夜隐,又看看风吟,总觉得似乎是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但夜隐脸色如常,只对他点了个头,丝毫没有慌张或者别扭的神色。 吴继风又去看风吟,风吟这时却笑起来,走过来拉住了他的袖子,“你可回来了。” 骆安华可不指望他们魔头自己收拾什么烂摊子,于是上前一步,调笑起来,“吴兄啊,你这走了一会儿小姐就变了脸色,再晚一会儿,怕是我们夜隐兄都哄不了了!” 吴继风像是在这短短半夜的相处中习惯了他的调笑似的,竟保持住了平静的神态,回了一句,“多谢骆兄、夜隐兄看顾。” 骆安华还不肯停,又看向了不远处那些得了吴继风题字之后兴奋跳脚的姑娘们,故意“啧”了几声,叹道:“吴兄如此风流,那李小姐若是真的嫁了过来,怕是得好好学学防人之术了。”说着他又挑着眉笑了起来,“看在李夫人的面子上,我也得好好给李小姐提个醒!” 吴继风虽然习惯了他的调笑,但对于如何应对还是没有法子的,于是叹了口气,半天才憋出了句,“骆兄,何必如此取笑我。” 骆安华终于在他满面无奈的脸色中哈哈大笑起来,感叹着这一夜的招惹总算是成功了一次。 风吟看了看魔君,心里还是有些不舒坦,竟觉得自己好像是哪里做错了被他抓住了般,有些不敢面对他了。于是她摇了摇吴继风的胳膊,抬起头小声说:“小叔,我乏了,咱们回去吧。” 吴继风握住她的手,点点头答了个好,已过四更,是也不早了。 骆安华停下了笑,看向吴继风,竟然叹了口气,“这便要走了吗?” 吴继风答了个是,道:“也没什么可逛的了,既然她乏了,我们便回去吧。” 骆安华摇了摇扇子,脸上竟难得露出了那种叫做“惋惜”的神色,叹了一声道:“咱们这一别,怕是以后就难再见了,难得与吴兄相谈甚欢,竟还有些舍不得。” 吴继风笑起来,立即发出了邀请,“这有何难,骆兄与夜隐兄想必在沙屋还会再留一段时日,我将军府也不会跑,随时欢迎二位来府上做客。”他说着又看向了左丘生,脸色更温和起来,“到时候小丘兄弟也一起来吧,可以见见我的义子,你与他应当差不了几岁,想必也能投契。” 左丘生是个没心眼的,想也没想便点了头,道:“好啊,他们去时我便跟着。” 骆安华也没再说什么,点了头,“是,吴兄说的也对。” 吴继风不再耽搁,对着夜隐和骆安华施了礼,道一声告辞便带着风吟转身离开了。 待吴继风与风吟走远了,魔君淡淡笑了笑,对吴继风做出了评价:“智谋双全、豪义仁心,在这人界当属难得。” 骆安华点点头,“若不是个人物,我干嘛非得让你也来见见。不过可惜了,他是绝无可能入我们魔界的。” 魔君点点头,虽没说什么,但眸中也有一丝惋惜一闪而过。 骆安华又看向魔君,邀功似地笑了笑,凑近他道:“不过,好歹得知了他们吴家兄弟二人并非好战之徒,你也能安心个几十年了,是吧?” 魔君瞥了他一眼,冷冷一笑,转脸看向了左丘生,道:“这里也没我们的事儿了,回去吧。” 左丘生鼻子皱了皱,顿在那里,一转脸看向了骆安华,道:“可是,你给清音姐姐买的盒子,还在烟花摊子那里放着呢。” 骆安华“啊”一声才想起来,但又懒地走过去,便道:“左右不远,你自己去把它取来吧。” 左丘生一听见自己得了自由,便笑了起来,欢快地点了点头,转身朝着还在看天灯的摊主老人家跑了过去,说了几句什么便跟在他身后走了。 魔君看着左丘生越走越远,淡淡嘱咐了一句,“让无彩跟着吧。” 骆安华对魔君的细心叮嘱毫不吃惊,漫不经心地回道,“跟着呢,丢不了!” 魔君似乎这时才注意到了骆安华手中的扇子,仔细盯着那个“鬼”字看了半天,才皱起了眉头,很明显地表达了自己的嫌弃,“这么文雅,寒冬天里买了把扇子。”说着又盯向了那面潇洒不羁的“鬼”字,嘲讽起来,“这‘鬼’字没直接刻在脸上,倒不像你了啊。” 骆安华瞪了他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敢怒不敢言。这个魔头,嘴巴不留余地起来连自己都未必比得上。 骆安华咽下气,摇了摇扇子给自己降了降火,“这扇子是小丘送的,我总不能不收吧?这一面空着也不好,我一时没想到什么,才落了‘鬼’字,再说了,本就是我的扇子,落个我的字,有什么不可吗?” 魔君点点头,对他的解释丝毫不在意,连听都没仔细听。 骆安华一下想到什么,拍一拍手笑了起来,“你且等着吧,咱们小丘不会只给我准备礼物的,连风吟那个丫头都送了,你、清音、青鹨,还有他那个师父,谁都跑不了,等你拿到了他选的礼物,我看你还能不能如此面不改色地嘲笑别人!” 魔君眉心似乎皱了皱,但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 没一会儿,左丘生便回来了,手里不仅抱着那个盒子,竟然还端了一盆嫩嫩的仙人掌,明显是趁刚才出去的时候买的。骆安华眉毛挑了挑,又朝下看,竟然还看到他胳膊上挎着一个布兜子,系地十分紧,看不到里面装了什么,但隐约能看出沉甸甸的样子。这孩子,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竟买了这么多。 骆安华有个预感,那个兜子里的,便是左丘生给大家精心挑选的礼物。他啧啧叹了几声,心道,一定不会错的。 果然,还没等骆安华开始猜测那些礼物都有什么时,左丘生就急急走到了魔君身前,笑起来,十分费力地将那盆绿油油的仙人掌举了起来,道:“君……君上,这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骆安华看到魔君明显怔了怔,但怔过之后还是在左丘生灿烂的笑容里面接过了那盆十分让人费解的礼物,说了句,“给我的?” 左丘生依旧笑着,点了点头,“仙人掌即使在沙漠中也是能活的,能做药材,还有好多别的用途,可厉害了呢,我觉得,它最能配地上你了。” 他这么一说,骆安华倒是明白了,这孩子是觉得咱们魔头与这非常厉害的仙人掌很像吧。虽然能理解他的心思,但骆安华还是摇着头叹起了气,厉害的东西那么多,你是怎么想到送仙人掌的呢?难道这诺大的夜市里面,只有仙人掌这一个厉害的物件吗? 果然,左丘生还是左丘生,除了看病外,其他时候不是傻子就是半傻子。 骆安华看着堂堂魔界之主端着那盆仙人掌的样子,想到了他以后每天对着这盆仙人掌浇浇水、施施肥、松松土的诡异画面,不由得一个激灵。又看看魔头那张冷冰冰的脸,觉得他说不定还会在没人时自言自语地跟那盆刺儿说上几句悄悄话呢。 骆安华“哎呀”了一声,整个人立马就精神了,退后了一步,用扇子遮住脸哈哈大笑了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笑地开心。 左丘生听到那笑,脸色一下变了,心情一瞬间便从满心欢喜落到了惴惴不安,想着,难道,是选错了吗? 魔君看到左丘生失落的神色,瞪了骆安华一眼,将端着那盆仙人掌的手往后收了收,道:“听着倒不错,比那些花花草草地要好,是要放在屋里养吗?” 左丘生一听这话,又笑了起来,看向魔君,满脸的惊讶,“你要收下吗?” 魔君点点头,“自然是要收下的。” 左丘生落到地下的心终于又升了起来,他兴奋地两眼放光,道:“它很好养活的,放在屋里和外面都好,只要有光有水就行,但也别浇太多水。不过咱们魔界冷,冬日里还是放到屋里面好,别冻坏了就行……” 魔君边听边点头,伸手扭过左丘生的身子,拉着他往夜市外走了。 骆安华瞪了魔君一眼,摇摇扇子跟了上去。 回到龙岩寺时,无言大师果然还没有睡,就连一清和一净也陪在他房里,静静地打坐念经。 寺庙的门只虚掩着,吴继风带着风吟直接走到了屋内,他们三个听得开门声时才停了这加在了半夜的晚课,回过了头来。 无言大师看了看风吟头上新添的木笄,没有说什么,却在转过头时轻轻念了句佛。 大师从桌上取了一个大大的布兜,递到了吴继风手上,道:“祈祷将军夫人生产平安的法事我已做过了,这是今年的平安符,你拿回去分一分吧。” 吴继风接在手里掂了掂,看向他道:“大师还是如此大方,我得替府里每个人都谢一遍才行。”无言大师每年都会为将军府的众人准备平安符,不分贵贱、款式相同,且一个都不会落下,这些年下来,都成了将军府每年的传统了。 无言大师瞪他一眼,“你安安稳稳地,便是谢过我了!” 吴继风笑了起来,从布兜里取出两个平安福袋,一个挂在了自己腰间,一个挂在了风吟腰间。 无言大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催促道:“别磨蹭了,快些走吧,天都快亮了。” 这时一净早已牵了马等在庙外,吴继风与无言大师道了别,便带着风吟骑上马回了府。 第八十章 痛处 ?走到路上时已近天明,风吟窝在吴继风怀里,坐在颠簸的马上,竟然十分好运地欣赏到了日出。 橘色的圆球缓缓从云后升了出来,散发出一圈圈明亮又耀眼的光,那光刚开始时只是一小圈,但没过一会儿便晕满了整片天空。在这亮光的叠叠催促下,白天很快就完全到来了。 风吟看着那亮光越来越暖,觉得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向后更紧地依偎向吴继风,不禁生出了满满的希望来。 回到府上时,天已经大亮了,吴继风将风吟送回小院时,一推门便看到了坐在廊下的婆婆。 婆婆已经不知道坐了多久,一直望着院门口的方向,整张脸呆呆地没有什么表情。风吟和吴继风推开院门都走了好几步了,她才似反应过来般站起了身子,露出了个笑,道:“回来了。” “嗯,回来了。”风吟点点头,一瞬间觉得有些心酸。她快步走到了廊上,一只手扶住了婆婆的胳膊,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想要温暖她被冻地冷冰冰的皮肤。 风吟有些心疼地揉搓着婆婆冰凉的手,有些埋怨地说道,“大冷的天儿,怎么坐在外面呢,等了好一会儿了吧。” 婆婆攥住了风吟来回滚动的小手,这才真真地笑了起来,道,“采儿送了早饭过来,我就觉得你们也该回来了,左右无事,便出来看看,也没等一会儿。” 吴继风看着婆婆此时的样子,以往对她的敌视与怨念突然消了大半。心底层层叠叠涌上来的,也全变成了心酸与可怜。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吴继风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婆婆她日夜不离地贴身照顾了风吟整整四年,又怎么会没有一丝真感情呢。 他叹了口气,从背着的布兜里取出了一只平安福袋,走到婆婆身边递了上去,笑起来,道:“婆婆,无言大师今年的平安福袋,除了我和风吟,您是府里头一份呢。” 婆婆似是有些不敢置信般看了看吴继风,“哎呦”一声才接过了那福袋,笑地满脸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她立即双手合十向着上天行了个礼,万分虔诚地说道,“阿弥陀佛,多谢佛祖,多谢无言大师,这可真是独一份的福气啊!”说着他又看向了吴继风,行了一礼,“老奴新年里必定有福了,真是要多谢二爷了!” 吴继风立即扶起了她,道:“婆婆也是时候该好好享享福了。” 风吟看着婆婆如此高兴,也跟着笑了起来,扶住她的胳膊就要往屋里走,道:“外面冷,回屋吧。” 婆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一直没请二爷进屋,她拍了拍风吟的手,立即就要将吴继风往屋里请,道:“瞧我这记性,怎么忘了还在屋外呢。正巧,饭菜还都热着呢,二爷便在这里一同用过早饭再走吧。” 风吟看向吴继风,等着他先进门。 吴继风却没动,摇了摇头,道:“还有些事要回去跟闻烁商量,我就不在这里了,外面冷,你们快进屋吧。”他说着看向了风吟,又叮嘱了一句,“吃完早饭什么都不要做,好好补个觉,别忘了,明天夜里还要守岁呢。” 见风吟点了点头,他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风吟扶着婆婆往屋里走,想着小叔可能会跟闻烁商量什么呢,会是自己的婚事吗? “婚事”,这个词在脑子里一过,风吟的心莫名地颤了颤,说不上是高兴,但也说不上是不高兴。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莫名恐慌在脑中游走着,就是安稳不下来。但为什么呢,这一切是小叔安排的,而且婚事也不过就是闻烁的计谋,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不会有什么不妥,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就要好好活着了,但为什么会如此不安呢? 她想不出,想不透,只好安慰自己,大概,只是还不习惯吧。 吃了早饭,风吟照例瞒着婆婆偷偷倒掉了那碗苦药,这事她已做地相当顺手。 婆婆心疼她熬了一夜,便催促着她上床补眠,风吟本是已经不困了的,可奈何婆婆几次催促,她便也卧到了床上。本以为不会睡着的,但谁知婆婆经声引梦,没过一会儿,风吟就在高深莫测的经义中沉入了梦乡。 魔君坐在窗边品着茶看外边形形*的人,左丘生坐在桌前依旧专心地琢磨着那九连环,骆安华就侧在美人榻上,看着这两个人,心道,当真是无聊的一天。 没一会儿,骆安华就静不住了,他用扇子敲了敲美人榻,引地那俩人看了过来,才道:“她不去,咱们就真的听她的吗?” 左丘生皱了皱鼻子,放下了九连环,看着骆安华十分认真地说道:“我觉得,自然是要听她的,我们不能强人所难的。” 骆安华瞪了他一眼,又看向了魔君,虽然觉得希望不大,但还是满心期待他能有个不同意见。 魔君看着他,就是不说话,仿佛故意在逗他似的,看他越着急便越高兴。 骆安华瞪了他一眼,仰头望上了天,似是对这些天的迟疑满心的懊悔,“当初知道了她的身份,就应该直接绑回魔界的,说不定这些日子她都已经不哭不闹了,哪会像现在这样,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力气。” 魔君又饮了一口茶,才道:“我记得,小丘可不是绑回魔界的。” 左丘生立即点头,瞪大了眼睛:“我是自愿去的!” 魔君看向左丘生,赞许地笑了笑,又道,“所以啊,咱们又不是土匪,可没有绑人的规矩。” 骆安华看着对面同气连枝的两人,火一下就拱了上来,对着左丘生就骂了句,“你个吃里扒外的小畜生!” 左丘生咬住了唇,满脸委屈地低下了头,小声嘟囔着,“我只是,说的实话吗。”只是他终究不是能在骆安华面前硬起来的脾性,所以虽然这话出了口,但也还是声如蚊呐,跟没说没什么两样。 骆安华不理他,又将脸转向了魔君,道:“小丘能跟那丫头比吗,你可别忘了,那丫头身体里藏着盘古精魄,脸上还长着妖族最纯正血统才会有的血瞳,要是带回魔界里治好了身体,好好**说不定能比青鹨都强,这么好的战力错过了,你就不觉得可惜吗?” 见魔君依旧面不改色,骆安华简直要气晕了,一下子没收住便补上了一句:“你可别忘了你当初回魔界时立下的那份要跟天界抗衡的决心!” 魔君这次终于放下了茶杯,变了脸色,阴沉阴沉地看向了骆安华,“我当然没忘!” 骆安华太久没有见过他这副神色,不由地一怔,接着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管怎样,自己都不该因为这丫头的事儿去戳他的痛处。而且这个痛处,还是他最痛的那一点。 可话已经说出来了,骆安华也没有时光倒流的本事,所以即使万分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张了张口,觉得还是应该补救点儿什么,可半天也才说出了句,“我自然知道,你没有忘。” 魔君隐下了眸中冰冷阴鸷的光,又看向了窗外,道:“可我们需要的是伙伴,不是工具。她若一开始就不愿意,那便做不到同心同德,即使掳回了魔界,又有什么用处呢?” 骆安华忍受不了这个氛围,冒着一不小心就会被打死的风险说了句,“怎么没有用处啊,我还想着,让她给你当媳妇呢!” 魔君的目光果然冷冷扫了过来,横了他一眼。 骆安华见他脸上没了那股灼烈的恨意,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不怕死地笑了起来。 魔君看了看向左丘,又看了看他买回来后堆在了角落里的那堆东西,道:“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做的了,收拾收拾,夜里便回去吧。” 左丘生在这客栈里住的一点儿都没有安全感,是早就想回去了的,于是立即笑起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站起身子就朝着那堆东西走了过去。 骆安华看着魔君盯着窗外人来人往时那落寞的侧脸,总觉得心里还是有点儿不大舒服。再加上他始终不愿就这么空手而归,于是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再做点儿什么。 想着想着,一个顶好的坏主意便窜了出来。 骆安华笑起来,笑得无比心满意足,但他怕自己这笑太过明显而露出什么,于是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压了压情绪,才对魔君道:“君上,不如再等上一日吧。” 魔君看向他,挑了挑眉,“你还有事要做?” 骆安华顿了顿,“嗯”了一声,发现好像也没有特别什么合适的理由,于是干脆不再费心去编,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了句,“反正也不急在这一天,能赶在团圆宴开席前回去就行,你们全当陪陪我,就再多留一天吧。” 魔君盯了他半晌,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但又觉得再多留一天也没什么不可的,便也还是点了点头。 骆安华见他点头了,笑了起来,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小丘啊,到了夜里,你陪我出去一趟吧。” “出去?”左丘生有些怕,有些犹豫地问道,“去哪儿啊?” 骆安华唇角不自觉就勾了起来,“不必问,到了夜里你就知道了。” 左丘生低下了头,有些委屈地答了声,“好吧。”心里却期盼着,千万不要是什么可怕的地方啊。 魔君皱起了眉,他看了一眼骆安华,骆安华却错过了那目光,躲避的意味很明显,于是魔君也不再问什么,又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第八十一章 旧院相见 ?风吟这一觉睡地香甜,婆婆见她睡地安稳,一直没有叫醒她。于是等到风吟终于睡足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色已经蒙了黑影。 吃过了晚饭,风吟主动陪着婆婆念了会经,许是难得心静的缘故,《悲华经》念在嘴里,都有了股亲近之感。 但日夜颠倒了一回,总不是没有坏处的。风吟躺在床上,看着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浓,却翻来覆去地怎么都睡不着了。 婆婆觉轻,风吟怕吵醒她,于是便披衣下床,在窗前点起蜡烛,拿着一本经书读了起来。 一整个下午,左丘生都惴惴不安着,他好几次拽了骆安华的胳膊缠着他,想要问清楚夜里到底是要随他去哪里,但骆安华每次都转过身子不理他,铁定了心不说,左丘生倒也没有办法。 魔君刚开始时还向他们看过几眼,貌似有点儿兴趣。但几次过后,他便嫌这两人烦了,没一会儿便出了客栈躲清静,一直到天色变黑也没有回来。 等到浓浓的夜色将沙屋镇全部都染黑了时,骆安华伸了个懒腰,终于从美人榻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桌边,对着满脸焦虑的左丘生笑起来,豪气冲天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了句,“走,师叔带你去偷个人!” “偷……偷人?”左丘生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珠都快瞪了出来,想到了这个词的另一个用法,可他总算还有脑子,觉得鬼王不至于做这种事,于是纠结了好半晌憋出了一句,“是……真的偷吗?” 骆安华笑得无比开怀,重重点了个头。 等到被骆安华携着再次落到了风吟小姐的小院里时,左丘生才明白了他要偷的是谁。 左丘生站在院中央不敢动,拽住骆安华的袖子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魔君说了,不能强掳的。” 骆安华难得没动气,摇了摇头,道:“谁说要强掳回魔界了,我不过是要请她再出一次门罢了。” “出门?”左丘生不解,“去哪里,干什么呀?” 骆安华摸了摸他的脑袋,十分邪魅地笑起来,“去见见咱们魔头,让他们在离别前好好说说话啊!” 左丘生依旧不解,“昨天夜里不是都见过了吗?” “那能一样吗!”骆安华瞪了他一眼,哀叹着他的不开窍,“昨天那破地方,周围全是人,咱俩就在旁边看着,吴继风还在不远处时不时地盯着,你觉得他们能说什么体己话!” 左丘生依旧是不解,在他看来,魔君和风吟小姐认识不久,应该不怎么熟悉,哪有什么体己话好说的呀。 但好在,左丘生在骆安华面前向来是没有什么底气和原则的,所以即使他根本没想明白,也还是在犹疑中点了点头。 骆安华对他的顺从很是满意,从宽袖中掏出了一支迷香,指了指前面的那扇窗子道:“一会儿,你先把这迷香吹到屋子里,给她们助助眠,别让那老人家醒了坏了我们的好事。” “这……”左丘生又有些担忧了,“这药量合适吗,会不会伤到老人家啊?” 骆安华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对着他的小腿就来了一脚,“就这点儿破东西我还弄不明白吗,别净瞎操心这些没用的,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哪儿那么多废话!” 这一脚虽不重,但左丘生还是吓了一跳,立即有些委屈地红了眼。但他知道鬼王不喜欢他哭,于是生生忍着泪,咬着唇点了点头。 骆安华看到他红了的眼眶,一下子便有点儿悔了,心道,这可是今日里第二次没收住了。可踹都踹了,也收不回来,于是他只好有些尴尬地又伸手摸了摸左丘生的头,清了清嗓子柔下了语气,哄道:“我下手有数的,不用担心----乖,去吧。” 左丘生的心绪平复了些,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他走到窗边,小心地将那支迷香插进了窗纸中,缓缓吹进了屋内,然后转头看向了骆安华。 骆安华十分悠闲地背着手向他走了过来,道:“接下来,就等她们睡熟了。” 可他这句话刚说完,面前的窗子就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左丘生浑身一抖,一个激灵下便一把便抱住了骆安华的身子,害怕地将头紧紧地埋在了他的臂弯里。 骆安华也是惊了惊,但好歹保持住了风度,站着没动。 等看清了开窗的是风吟后,他立即收了脸上的诧异之色,对着她就笑了起来,“巧啊,风吟大小姐。” 风吟是听见窗外有动静才站起身来开了窗子的,却没想到还真能看见两个大活人,还是两个熟人。 饶是已经多次见识过骆安华的古怪性情,但此刻见到他站在这里,风吟仍是十分震惊的,且还微微有些生气。但一转眼,看到他身旁被自己吓地一直在发抖的左丘生时,风吟再大的气也消了大半,质问的话竟也说不出口了。 风吟向身后看了看,确定婆婆依旧在熟睡,才小声道:“你们怎么来了?” 骆安华有些嫌弃地掰开了左丘生抱在自己侧腰的手指,道:“不必害怕,我往你屋里放了点儿东西,她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不过不用担心,只是助眠,无害。至于为什么来这里吗,自然是来找你的了。” 风吟瞪了他一眼,十分不满他随随便便往自己的屋里放的“东西”,但骆安华脸皮够厚,一转脸,对她的怒意假装看不见。 左丘生一听见是风吟的声音,身子立即就不抖了。他大大地松了口气,慢腾腾地站直了身子,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风吟小姐好。” 风吟缓和了脸色,对他点了点头。 骆安华没再啰嗦,看着风吟单刀直入地说出了来此的目的,“我们明日便回魔界了,在此之前,我想邀你再跟我们魔君见一面。” 风吟皱起了眉,想了想,觉得似乎不大合适,便道:“昨日,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骆安华也不强逼,只道:“只此一回了,今后天高水远,我们魔界决不再纠缠。” 风吟看了看等在一旁的左丘生,又想了想昨夜夜隐的那席话,心头微动,长长舒出了一口气。接着,她便点了点头,道:“好吧,那你们等着,我马上出来。” 骆安华就知道她会答应,于是笑起来,点了点头。 风吟关上了窗子,自己穿戴好衣物,又给婆婆好好掖了掖被角,才走出了房门。 她走到骆安华面前,问道:“我们去哪儿啊?” 骆安华伸手指了指远方,说道:“在那儿,有一处院子,是我们魔君小时候住过的,他就在那儿等着你呢。” 风吟向那个方向看了看,丝毫没有犹豫:“那便快些吧,天亮前我必须得赶回来。”不过说完她又有些疑惑,问道,“只是,我们要怎么过去呢?” “不能走,那便只有飞了。” 骆安华走近她,左丘生自然地跟了过来。 “大小姐,得罪了。” 在风吟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骆安华抱住了她和左丘生的腰,一手携着一个,便一跃飞向了空中。 风吟低呼一声,紧紧抓住了骆安华的外袍,在脸旁刮过的急速的冷风中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脚下悬空的感觉让她十分害怕,她一路没敢睁眼,动也几乎没动一下,一直在不停地安抚着心绪,等到感觉脚下终于有了东西撑着时,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 “到了。” 骆安华松开手,在她站稳后将她往前轻轻推了一步。 风吟回头看他,他道:“进去吧,他就在里面。” 风吟长长舒出一口气缓和了心绪,点了点头,推开了那扇木门。 她刚迈进院子,骆安华便扬手,将那木门合了起来。 左丘生看向骆安华,十分天真地问道:“鬼王,咱们就等在这里吗?” “等?”骆安华嗤笑一声,转过了身子便走,“你要等便等吧,我可要回去睡觉了!” “可是……”左丘生看看木门又看看骆安华,纠结了半天还是转身朝着骆安华追了上去,“鬼王,你等等我……” 这是一个看起来很平常的小院子,一间正房,左右配着两间厢房,中间有个宽敞的小院子,整齐地铺了层青石板,正房外修了花圃,院中央栽了一棵榕花树。 虽然布置地简单,但与普通百姓家相比,也是相当别致温馨了。大概是因为知道夜隐就在这里,所以即使孤身站在院子里,风吟也并没有感到害怕。 此时,左右两间厢房黑漆漆一片,只有正房里透出了一些光亮,从窗户上还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样子,像是有人在的样子。 风吟径直走到了正房外,轻轻扣了扣门。 夜隐正独自坐在书案前,不知饮了多少酒,迷迷糊糊中,听见了扣门声。 他眉心一紧,将手中的酒葫芦藏在了书案下。难道,魔界出了什么变故? “进来!” 风吟得了同意,推开门走了进去。她穿过厅堂、越过屏风,向着那光亮处走了过去,在书案前停了下来。 夜隐挑了挑眉,显然对她的到来很吃惊,“怎么是你?” 风吟也颦了眉,道:“骆安华说,邀我来与你见一面。” 第八十二章 旧事 ?可这话一出口,风吟就意识到了不对,骆安华说邀她来与夜隐见一面,可没说是夜隐邀的还是他自己邀的。 风吟当时没在意,下意识地就以为是夜隐邀的,但现在看夜隐的表情,风吟就知道自己错了,定是那骆安华自作主张把她诓来的。 又好像是做错了什么被抓住了似的,风吟满面难堪地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夜隐的眼睛了。 谁知,夜隐却冷冷笑了,又从书案下将酒葫芦取了出来,饮了一口才道:“他说你便信,大半夜也敢跟他出府,跑到这么荒凉的地方,难不成是真觉得,我们魔界的都是好人吗?” 风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嘲弄的意味,心里有些堵,可又想到确实是自己没仔细想才被人轻易蒙了,所以也不好反驳什么,只得压下气,更深地低下来头。 半晌,她才缓过气来说了句话,“我以为……是你想见我。” 夜隐的眼睛微微眯了眯,转头看向了她,眸光中的冷淡了一分,“我若想见你,自会亲自过去,何必弄得这么麻烦。”说着他又饮了口酒,补了句,“何况,该说的,你昨日都说清楚了,我何必再不识趣地去扰你。” 风吟站着,越发觉得难堪起来,脸也红红地烧了一大片,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去,绞着自己的衣角小声地说道:“那……既然不是你要见我……那我……我就回去了。” 她刚转了个身子,夜隐的声音就又传了过来,“回去,怎么回去?你不会以为,骆安华还会在门外等着你吧?” 风吟闭上了眼,一瞬间只想找条地缝赶紧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心道,真不该一时心软,来这一趟啊! 转头看了看屋外漆黑一片的天色,风吟哀叹一声愁到了心坎里。看来,要想回去,只能依靠眼前这个从来对自己就没有过好脸色的魔君了。 可这,也太难了吧! 夜隐看着风吟呆立在原地的僵硬背影,又饮了口酒,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风吟听到那声冷哼,愣了一下。莫名觉得今夜的夜隐跟昨夜的夜隐不太像,倒是跟自己第一次在银杏树下见到的那个夜隐有些像,好像心情不好,怎么说呢……就像是生了闷气似的。 风吟不由地想,难不成是因为他生了气,所以才会这么阴阳怪气的没好脸色吗?如果是的话,他生的又是谁的气呢?风吟是猜不到的,想问一问吧,但一想到那夜银杏树下他发起脾气的模样,也便不敢轻易开口了。 可眼下风吟面前就只有这一个能带自己飞回府的人了,所以自己就算再不乐意,也必须得想法子请他帮自己一回。但怎么才能让他答应帮自己呢,首先第一步,大概就是得让他先消气了。不生气的他,应当是比较好说话的了。 既然直接问不行的话,那就只能采用迂回战术了。闻烁教过的,迂回战术乃兵家常用之术,讲究的是不与敌方正面交锋,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在推拉中仔细寻找敌方的问题,最终抓住要害,一举歼灭。 风吟前前后后理了理思绪,又想了想闻烁教过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深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转过了身来。 她又向着夜隐靠近了一步,朝着屋子左右打量了一圈,才看向他道:“这间屋子布置地如此雅致,必是费了不少心思的,想来,布置的也该是个慧心纨质的美人吧?” 闻烁教过,拍马屁是一门好功夫,关键的时候使上一使,有大功效。骆安华既然说这里是夜隐小时候住过的,那布置这里的,有大半的可能就是他娘了,但即使不是他娘,也多半是亲近的人,自己夸一夸,总是没有错的。 夜隐的年岁,比风吟多了几个百年都不止。他见过的人,见识过的心思,要多少有多少,要多复杂有多复杂,所以风吟的这一点儿毫无铺垫就直接出招的小伎俩,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哼一声,将酒葫芦随手扔在了书案上,冷声道:“骆安华竟然连我娘的事儿都敢告诉外人了,真不愧是鬼王啊!” 完了,被识破了! 风吟的心抖了抖,立即退了一步,摆着手颤颤巍巍地解释道:“没有……他没有提过你娘的事儿,他只说了,这是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见夜隐的脸色没有再变坏,风吟才松下一口气,又道:“是我自己猜的,布置这里的,有可能是你娘。” 夜隐给了她个冷眼,转过脸没再看她。 “我说的也没错啊,这里布置地确实很好看啊!” 风吟小声嘟囔完那一句,接着便叹口气低下了头。心道,纸上谈兵果然不行,自己的迂回战术才刚开始便败了。 就在风吟为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而绞尽脑汁的时候,夜隐却又说话了,而且声音听起来,似乎是朦朦胧胧的,就像是从久远的过去中穿行而来一般。 “是,这里布置地确实好看。我娘她,也的确是慧心纨质的美人。”他说着看向了风吟,又道,“我小时候,是很喜欢这里的。” 风吟满面惊讶之色,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也没想到他竟然也会露出如此……伤怀且脆弱的神色。 这种神色风吟见过的,在闻烁的脸上,在他忆起过世的爹与奶奶的时候。 他娘,应该也已经去了吧。 风吟看着他,心怀同情地微微叹了口气。 夜隐站起来,抬头看着这间屋子,又像是看着某个人,某段时光。 “她那么好,做什么都好,布置出这间屋子来又有什么难的。” 风吟看着他踉跄了一步,似是醉了,但自己却毫无察觉。 “若是她肯好好留在魔界,要什么没有,却偏偏野了心跑出来,求什么姻缘。” 风吟想,大概,这段姻缘并没有得到好的结果吧。 “扔了整个魔界,换来了这处院子,明明那么不值,她却一直说值得。” 风吟四处细细打量着这间屋子子,想象着那位女子当年的样子,万分钦佩起她决绝的勇气来。 这时,夜隐突然转了脸,将目光盯向了某处,脸色变地阴狠了起来,“她以为将同心结挂在银杏树上,她求来的姻缘就能像那棵银杏树一样长久了,可结果呢,她是得到了姻缘,却把自己也断在了那段姻缘里。” “银杏树?”风吟一时惊地张大了嘴巴,“是镇外的那棵大银杏树?” “那你母亲……她……她是雪女?” 夜隐仰起头,闭上眼睛笑了。 “她自己毁在了姻缘里,可你们却求着想像她一样得个好姻缘。” 风吟在一瞬间恍然大悟,在一瞬间明白了那夜他的愤怒,明白了此刻他的怨气,也明白了他对这沙屋镇无数向银杏树祈求姻缘的女子的怨气。 风吟看着这间耗费了女主人心思的屋子,又看了看面前的夜隐,觉得雪女至少是在这段姻缘里是得到过欢欣的,哪怕那段时间可能并不长久。但至于以后发生了什么,风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那样的结局,大概是一个女子一声最大的悲剧了吧。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夜隐,觉得此刻说出什么都是不好的,于是只是默默站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半晌后,夜隐似是自己缓过了情绪,他又踉跄着走回了书案前,默默坐了下来。 将那壶花雕捡起,他又饮了一口,道:“若是她没有来人界,没有碰到他,不知道在魔界过得会有多好。” 风吟觉得他这话不对,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十分小地说了句,“那样的话,不就没有你了吗。” 夜隐看向她,先是眼神懵懵地没有焦点,接着便自嘲般笑了起来,道:“那样岂不是更好,你小叔少了一个死敌,能省不少心思。” 风吟皱起眉,觉得他醉了,语气和神色明显都与清醒时不同了。 他此时的神色没有先前凶恶了,风吟放下了悬着的心,道:“我想,如果再来一次的话,她也还是会如此选择的。” 别人都觉得这个话题是禁忌,所以从来没有人敢在夜隐面前谈论。所以夜隐也从来没有听过别人的看法,所以此时风吟说出了这句话,夜隐便皱起了眉头,但他只是不明白,却不是想要发怒。 风吟看向夜隐,问道:“她曾说过她后悔了吗?” 夜隐在记忆力搜过了一轮,想到的全是她笑着说不后悔的模样。于是他眉头皱地更深,摇了摇头。 “那便是了。”风吟舒出了口气,缓缓说道,“她自己都不后悔,你又何必一直替她不甘呢?” 见夜隐不说话,风吟又道:“我想,她若是一直留在魔界不出来,虽说是能保住平安,但心里却是不快活的。依照她的个性,想必那种不快活比现在的状况更能让她难受,所以,即使再让她选一次,她也还是会选择来人界、选择遇到那个人。” 夜隐看着风吟,似是在想着什么,眼神中难得有些迷茫,又有些恍惚。 风吟看着他,又道:“至少,她有过选择的权利。她自己选了最想要的,也得到了最想要的,这便已经比什么都重要了。” 是吗?夜隐突然觉得自己怕是醉了,不然为什么会觉得这么说竟然也有道理呢。 风吟叹了口气,又道:“所以啊,后悔的、不甘的,其实就只有你自己而已。” 第八十三章 该如何强大 ?“啪”的一声脆响爆出,夜隐手中的酒葫芦落了下去,砸在了地上,也砸在了他自己的心上。 “哈!”他笑了一声,似是难以置信般看向了风吟,接着伸手指向了她,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可好半晌,他却只是维持着那个并非真心的笑着的模样,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他仰头闭上了眼,又“哈哈哈”地笑了几声,只是那笑听起来又让人辛酸又让人心疼。 风吟觉得他此刻的样子比哭起来还要更让人心疼,心不由地微微颤了颤。叹了口气,她又上前了一小步,小声劝慰道:“这件事情里,你也只是受害者,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什么错。所以,就不要再拿它来折磨自己了吧。” “没有过什么错?”夜隐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双眸中已染了猩红,“当年,若是我足够强,强到能打赢我外公,强到可以从魔界冲出来,那我就能再把她带回去,说不定,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风吟猜不透这件旧事的具体情节,可却听出了转折,也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悔恨。原来,他不光在怨别人,也一直在怨他自己。而且,很有可能,他最怨的那个,其实就是他自己。 “所以你才如此吗,怨你自己,折磨你自己,一直用这种方式来压制心中的痛与罪恶感吗?” “有吗?”夜隐觉得自己都恍惚了,自己有这么做过吗? 风吟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溢着深深的同情,她叹了口气,道,“可即使你如此折磨自己,又能改变什么呢?” 夜隐哼笑一声,语气弱了下来,“可除了这些,我还能做什么?” “好好活下去吧。” 夜隐看向她,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好好活下去吧。”风吟又说了一遍,说完接着又道,“虽然我不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你如此怨恨你自己,但我想,你应该并不是造成现在这种悲剧的罪魁祸首。你只是想要阻拦悲剧的上演,却没能成功。但就因为你没能成功,你就要把所有的错揽在自己身上吗,你又不是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为什么要替他承担所有罪责呢?” 夜隐想到了当年,想到了那些所谓的“罪魁祸首”,阴鸷与狠厉一瞬间便布满了整张脸。 风吟看着他这个表情却笑了,道:“你看,你是记得的。那才是你应该怨、应该恨的人,而不是你自己。” 风吟又转过头细细打量了一遍这间屋子,笑容暖了起来,“你看这间屋子,花了这么多心思,我想,你娘当时必定是十分欢喜的吧。她求仁得仁,有了那段姻缘、有了这间屋子、还有了你,当时一定是天下间最幸福的人了吧。” 夜隐随着风吟的话陷入了记忆里,他的目光盯在虚空中,仿佛看见了娘亲那时单纯无忧的笑脸。 “所以啊,这里装的全是她的幸福。”风吟舒出一口气,又看向了夜隐,“最后,虽然她失了那段姻缘,但她至少还有你,还有这间屋子。我想,失去一样已经够她痛的了,她一定不想再失去这两样了。” 夜隐又看向她,眼中有冷有暖,有迷惑也有清醒,还有一丛隐隐的光在闪耀、在燃烧。 风吟没有躲开他的目光,接着又道:“那时的你,必定也是欢喜的。所以,为了让她能够安心,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像从前那样,欢喜地活下去。这样,她所有的付出才不至于毫无意义。” 好半晌,夜隐一直盯着风吟,像是在看她,却又像是在通过她看向别人。 时间在这样静谧的对视中过了好久,久到风吟都觉得被他看地有些不自在了的时候,夜隐终于动了动,接着,他笑了笑,虽然那笑极淡,也极短,但风吟却知道,他是出自真心地笑了。 这一瞬间,风吟倍感欣慰,心道,还好,这么多力气总算没有白费。 “这样才对,她必定也是如此期盼的。” 夜隐转头看向风吟,像是动了动唇,却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 风吟觉得自己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想着,就他这个脾气,说出来反而吓人,还是就这样不说好点儿,反正自己知道,心领了便是了。想到这里,风吟心中越发轻松起来,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甜甜笑了起来。 这时,夜隐站了起来,没说话,直接朝着风吟走了过来。 风吟直直地盯着他,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但看着他的脸色还好,心里便也没有害怕。 刚才还看着似是有些醉意的夜隐,此时走起路来却已十分稳了,他几步走到风吟面前,低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身看向了屋外,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啊?”风吟一时没反应过来,竟怔住了。 夜隐倒是没有不耐烦的迹象,只看了她一眼,道:“不是你要回去的吗。” “是来着……”风吟皱起眉咬住唇,点了点头。 夜隐在前面走着,风吟在他后面一步的距离跟着,总觉得还是哪里不太对,他这脸变的,未免也太快了。 “啊!”风吟突然轻叫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她抬头看了看突然停了下来的夜隐,疑惑道:“怎么停下了,还有事吗?” 夜隐转过了身子,低下头看向了她,“你肯随骆安华来见我,可是还有什么想说的?” 风吟的眼睛眨了眨,咬住了唇,却没有开口。 夜隐也不恼,竟十分有耐心地又补了句,“这是你我之间最后一次相见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以后,就算是想说也没有机会了。” 他这话一出口,风吟突然觉得心头上竟然莫名其妙地涌出了一丝不舍,反应过来时,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赶紧将那不舍驱赶了个干净,说道:“也没什么,我只是……对你那日说的话不太明白。”她抬头看向他,满面的疑惑,“你说,要强大起来,不要只想着依靠我小叔,更不要依靠别人。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我强大起来,我又该如何强大起来呢?” 夜隐顿了顿,似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但最终说出的话还是无比直接:“作为九烈黎的女儿,你一直是风文月和吴继臣的累赘,也是整个将军府的累赘。” 风吟的身子颤了颤,低下了头,“我知道。” 夜隐叹了口气,又道:“也是吴继风的累赘。” 似乎这句话比上一句更能伤到风吟,她猛地抬头看向夜隐,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 夜隐脸色变了变,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却还是没有抬起来。 “你要知道,你身上流着妖族的血,大周朝廷是对你有忌惮的。所以,为了保住你,风文月、吴继臣和吴继风都是担着极大的风险的,若是你无事便罢,一旦掀起什么风浪,朝廷不止会除掉你,还会拿他们三个问罪。” 风吟从前从未了解过这些,一心只以为对自己忌惮的,只是近在眼前的父亲和母亲。所以她此时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夜隐没有给她消化的时间,接着说道:“他们三人中,吴继风对你的感情最为深厚,若是真走到朝廷要除掉你的地步,难保他不会为你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那到时,将军府可能就不单是治罪那么简单的了。” 风吟的唇颤了颤,道:“所以,你才说,不要只想着依靠我小叔,是觉得我会害了他吗?” 夜隐点了点头,“不仅会害了他,还会害了你自己。”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吴继风陷在局里太久了,早就没有了平日的清醒。他为了你不断与你父亲母亲冲突,难保没有一天会彻底失了分寸。” 风吟的身子抖了抖,喃喃道:“不会的,小叔他……一直是很有分寸的。” 夜隐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风吟去看他,问:“所以,你才说要我强大起来吗?” 见她又重新站稳了,夜隐才收回了手,“只有你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不处处依靠别人。也许在重要的时候,还能保护住自己在意的人。” 风吟脸上的神色有些急切,她一把抓住了夜隐的胳膊,道:“可是,我该怎么强大起来呢?” 夜隐皱起眉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风吟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切了,怯怯地收回手,目光却一直盯着他的眼睛。 “妖族是无比强大的部族,你身体里拥有强大的力量,只是需要慢慢恢复;而风氏一族拥有着盘古的精魄,在人界有着至高的地位,要不要利用只看你自己的心意。” 风吟似懂非懂,一时难以理清,“这些……” “这些,也曾是我们想带你回魔界的理由。” 风吟现在无心计较那些,又追问道:“只有这些便够了吗?” “不够,”夜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还需练就强大的心志,强大到什么都不怕,那份心志是支撑一切的绝对力量。” 风吟看向了他,“那我……” 夜隐叹了口气,“你没有。这份心志,并不是谁都能练成的。” 第八十四章 再挂同心结 ?“那……”风吟流出了泪,既着急又难过,那如果我努力一些,如果我多付出一些,或者寻一寻别的方法,有没有可能会炼成呢?我不想做小叔的累赘,更不想害了他,我想强大起来了,想有朝一日既能保护自己,也能在必要时将他护住。 她的泪自眼角流下,一滴一滴,晶莹剔透,映出了她的伤心,也映出夜隐眸中隐匿的心疼。 夜隐看着她,眸光黯淡了几分,叹了口气,最终伸出手轻轻拭去了那行泪。 “要获得那份心志,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最好用血泪凝聚,用断肠之痛炼造。 风吟摇了摇头,神色异常坚定,“我不怕!” “不,”夜隐摇了摇头,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我失去了母亲、父亲,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靠着仇恨与怨念,才炼就了这份心志。这一份痛,你不会想要经受的。” 一滴泪挂在风吟眼角,她呆呆盯着夜隐,有些诧异地重复着,“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靠着仇恨与怨念……” “所以,不要变强了。”夜隐眸色温柔下来,轻轻抚掉了那滴泪,“还是就像现在这样,做你自己吧。” 风吟在他温柔地注视下不知怎地心慌了起来,不过却依旧惦记着刚才的问题,“可是,不是你说的,要让我变强大起来吗,怎么现在……” 夜隐的眸光躲闪了一下,顿了顿才道,“我也是今日才意识到,那份强大,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坚不可摧。” 今夜,听了你的话,我才突然发现我所谓的强大中,含了太多的仇恨与怨念,充满着不快乐。而此刻看着你,我不忍了,所以改变了想法,那所谓的强大便弃了吧。你,还是慢慢学会快乐吧,就像你劝我的那样,好好活下去吧。 “可是……”风吟觉得自己糊涂了,难道自己还是要一直做将军府的累赘,做小叔的累赘吗?那若是万一真的出了什么变故,又该怎么办呢? 夜隐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于是道:“我前面也说了,若你一直无事,大周朝廷也不会对将军府怎么样。所以,若想不连累你小叔他们,你便忘了这段时日里所知道的一切,安心地做你的将军府大小姐,一辈子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吧。” 风吟的眸中还是有疑惑,皱着眉头看着他,“这样,便可以了吗?” 夜隐点了点头,“只要你能一直忍下去,就可以了。只要你自己不出问题,其他的,吴继风还是能处理的好的。” 风吟不敢确信,一直盯着他,没有回话。 这时,夜隐笑了笑,又道:“吴继风为你安排了婚事,日后你搬出了将军府多少能自在些,往后这几十年的岁月,想必也不会很难熬。” “这倒是。”说完这句话风吟才反应过来,惊了惊道,“不过,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夜隐也不隐瞒,道:“骆安华有只鸟儿,通人语,擅寻人,能隐身型,是它找你时听到的。” 风吟皱起了眉头,觉得自己这段日子一定是一直被骆安华监视着的,不由地心头火起,凉凉来了一句,“他的好东西可真多!” 夜隐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他只是看着风吟,又道:“不过,这一次的婚事终究也是别人替你安排的,你自己,可曾满意?” 风吟抬头看他,想到了心中那股既不是高兴也不是不高兴的滋味,不知该怎样回答,半晌了才道:“其实,除了闻烁,也没有别人的。”说着她又笑起来,补了一句,“而且,闻烁他也是很好的人。” 夜隐读懂了她的情绪,觉得心里闷了一瞬,不是很舒服。可转念想,她跟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终究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自己无法干涉她什么的,于是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有再说什么。 他转过身,看了看窗外,抬脚又往外走去,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风吟却又打量起了这个房间,在他身后叹了口气,“其实,你娘,真的很让人羡慕呢。” 夜隐顿了顿,动了动脖子,却没有回过头去,又抬起脚迈出了步子。 风吟匆匆跟上,在他身后出了屋子。 并肩站在房檐下,风吟偷偷打量了一眼夜隐,手指绞着衣角低着头,心里有些发慌。这可要怎么走啊,他也不说什么,也不走过来,难不成是要我自己过去,伸手抱住他吗? 不知为何,风吟想到自己要抱住他的样子就一阵慌,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到不行,就连脸也烧了起来。她皱起眉,心道,怎么会感觉如此怪异呢,跟骆安华一起来时,也没有如此不适啊。 她又悄悄转脸去看夜隐,却又像是怕撞上夜隐的目光般只看了一眼便立即又低下了头。 夜隐怎么会察觉不到她的异常,活了那么多年的魔君,又怎么会解不出她为何有异。 经过了今夜的交谈,夜隐对风吟有了一番新的认识。所以当她红着脸看过来时,夜隐并没有生气,甚至也没有感到什么不适。但她毕竟只是个人类,自己与她的相遇,也将止于今夜,所以这份目光,便注定只是错的。所以,夜隐并没有与其对视,也没有追究。 不过幸好,她自己也好像还并不明白自己的目光里含了什么。 夜隐走到了风吟身边,低头看向了她,道:“一会儿便到,你不要怕。” 风吟没敢抬头看他,有些心虚又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接着,夜隐便伸出了右手,一把揽住了风吟的腰,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将她带入了怀里,一跃飞向了空中。 风吟在惊吓与突如其来的变化中遵循了本能,双手紧紧地保住了夜隐的腰。 这一次飞行,风吟的脑子是转的。虽然她依旧害怕,依旧不敢动,但不知为什么,却从心底渐渐升腾起了一丝激动与一丝欢欣,这两丝情绪交缠着,冲地她的大脑保持住了清醒。 可是夜隐似乎飞地比骆安华还要快,风吟觉得脸边的风更大更凉了,像是变成了冷刀般,一刀一刀地刮在了脸上,刮地她生疼。她紧紧闭着眼,凭着本能转头躲避那冷风,将一张脸紧紧埋在了夜隐的胸前。 夜隐察觉了她的动作,将臂膀动了动,以便她靠地更舒服。只是在她紧紧靠着自己时,夜隐发觉自己的心竟也暖了起来,仿佛是她身上的暖穿过了衣衫与躯体,传到了他的心上。 夜隐自己也有些诧异,他突然低下头想看看风吟的脸,却发觉风吟将脸深埋在自己的胸前,深埋也看不到。 这是突然怎么了,夜隐自嘲地笑了笑,又抬头看向了前方。 脚下硬邦邦的感觉传来,风吟心里顿时有了底。她睁开眼,赶紧松开了抱着夜隐的手,小心地退后了一小步。 刚要道谢时,风吟突然发现了不对,这里,好像不是将军府啊。 她立即朝左右打量了打量,满脸震惊地看向了夜隐,道:“这里,不是银杏树的那个院子吗?”自己现在,就站在那棵银杏树边。 夜隐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摸了摸树干。 风吟跟上他的脚步,有些疑惑地问道:“不是要送我回去吗,怎么来这里了啊?” 夜隐抬头看了看银杏树高大的树冠,又看了看风吟,道:“你不是说,你羡慕我娘吗?” 风吟点了点头,可是依旧不解,“是啊,可是,这跟我们来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夜隐将手伸进了胸前的衣襟里,掏出了一枚什么东西,他将那东西递到了风吟面前,道:“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效仿我娘。” 风吟将那枚东西接到了手里,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笑了起来,道:“是同心结!”她说着去看夜隐,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效仿你娘,在银杏树上挂一枚同心结,好求一段好姻缘吗?” 夜隐点了点头,“她来人界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这个了。” 风吟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同心结,又看了看那棵高大的银杏树,笑了起来,却又有些无奈,“可是,你不是说,你娘的姻缘并不是好姻缘吗。而且,我的姻缘,也已经定完了,不会再有别人了。” 夜隐又看向了这棵大树,轻轻抚摸着他树干上地纹路,道:“我一直觉得,我娘好像就在这里,你可以求她,就算不是求她赐你新姻缘,也可以求她保你感情顺遂、一生平安。”说完这话,他看向了风吟,脸色无比真诚,“我相信,我娘会听到的,也会尽力保佑你的。” 他竟是这样想的,风吟又看向那棵银杏树,一时有些百感交集,好像自己在看的并不是这棵树了,而是这棵树中寄居的某位魂灵。 她不由地点了点头,答了声好。 风吟转头找了找,朝着自己挂绢丝飘带的那棵枝条走了过去。她像所有信女那般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满心真诚地向雪女许下了感情顺遂、一生平安的心愿,然后虔诚地举起了双手,将那枚同心结挂在了绢丝飘带的旁边。 然后她转过身看向夜隐,道,“我相信你娘,她一定会保佑我的。”接着,她无比明媚地笑了起来,又道,“还有,谢谢你,肯带我来这里,肯将你娘的祝福分给我。” 夜隐看着她的笑,心里一瞬间无比暖,于是也笑了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次,风吟主动朝着夜隐走了过去,站在他身前道:“好了,我们回去吧。” 说完,她向夜隐伸出了手,想要抱住他的腰,却又突然像是受了惊吓般收回了手,她转头看了看那枚同心结,又抬头看向了夜隐,瞪大了眼睛,道:“我想起来了,这枚同心结,不会就是我上次落在这里的那一枚吧?” 第八十五章 落雪 ?风吟的一张脸凑地十分近,她看着自己说话时,夜隐甚至能感受到从她话语中挟来的热气。喷在脸上,痒痒的,却又暖暖的。 有多少年了,夜隐已经习惯了别人与他保持着距离,这是第一次有人靠地这样近。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孤独,习惯了疏离,习惯了站在人群之外,甚至还以为自己会讨厌别人的靠近,但这一次,风吟靠近他,靠地这样近,夜隐却没有想要推开,他甚至感受到了久违的对温暖的渴望,渴望到想伸出手拉住她。 夜隐笑着,看着风吟的脸,看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在他自己意识到时,那只渴望的手已经伸了出去。 他怔了怔,立即将那只手背回了身后,自己也退后了一步,再看向风吟时,便刻意将脸上的笑藏了起来,但表情却依旧耐心温和。 “是你那夜落下的,恰巧被我捡了起来。” “真的是它!”风吟笑起来,十分欢喜地又跑到了那棵枝条下,拿过那枚同心结仔细地端详着、细细地抚摸着,想要好好再看一看这件失而复得的礼物。 她看向夜隐,突然露出了些委屈的表情,“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心疼了好久呢!”说完她又高兴起来,露出了个明媚的笑,举着那枚同心结道,“这一件,还是要谢谢你。” 夜隐摇摇头,向她走了过去,道:“本就是因为我才遗失的,这一次,只是还你。” 他走到风吟身边,也抬手摸了摸那枚同心结,笑了笑,才转过身向外走,道:“好了,走吧。” “等一等!”风吟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见他停下后又低头从自己身上将无言大师赠予的那枚平安福袋解了下来,双手捧着递到了他眼前,说道:“这个福袋,送给你。” 夜隐看了看那枚福袋,又看了看风吟,眸光中露出了一丝诧异。 风吟是铁了心要将这福袋送给他,见他不接,便直接伸手抓过了他的右手将那福袋塞了过去,笑着道:“不管怎么说,你都帮了我许多,我应该道谢的。不过我觉得单用话来谢不够,可我身上又没有什么其他可送的东西,便把这个福袋送给你吧。” 她说完这话,夜隐低下头,看着那个福袋笑了一声,一直张开的手才攥了起来。 风吟觉得他似乎是有些看不上这福袋的样子,便又道:“你别小瞧它,这可是无言大师亲手做的,开过光,有神佛保佑,别人求都不一定能求来,我很宝贝它的!” 夜隐看了她一眼,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们魔界,不信神佛吗?” “啊……是吗,”风吟的眼睛眨了眨,脸色有些尴尬起来,“我……我一时给忘了。”她说着又伸出手,想要把那福袋拿回来,可手伸过一半又觉得拿回来似乎更不好,于是只得又尴尬地将伸了一半的手收了回来。 她看了看夜隐的脸色,见他并没有发火的迹象,才又吞吞吐吐地说道,“那要不这样,你……你就别把它当成是寺里求来的,就当成是个普通的福袋,当成是人界的朋友给给你留的念想,不行吗?” 夜隐看向她,眉心微隆,“朋友?” 风吟一想,自己似乎也没有资格跟他这种大人物做朋友,于是又道:“是……咱们两个自然也算不上是朋友,那……那你就只当它是个普通的谢礼吧。反正,那里面有我的心意,你就当只收下我的心意了吧。” 夜隐又看向了她,问道:“什么心意?” 风吟觉得他是要收下了,便笑起来,道:“愿你朝朝欢喜,岁岁平安!” 虽然她的表情十分认真,夜隐还是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好,那我就收下你的心意。” 风吟转脸看了看那棵高大的榕花树,又道:“既然你不信神佛,那这愿我便向你娘来请,我相信,她能听到,也一定会实现我的愿望的。” 夜隐的笑立即散了,神色凝重起来。他也看向了那棵榕花树,眸光中有十分压抑的思念,接着,他将那福袋放入了胸前的衣襟里。 他没有再说话,转身向树前的空地上走了过去。 风吟立即跟了上去,也什么都没有再说。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空中落了下来,落在了风吟的嘴角,一遇到皮肤便化开了,凉凉地渗进了风吟的嘴里。 风吟舔了舔嘴角,仰头去看,一片一片的雪花便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细小的雪花越下越多,落进了她的眼里,风吟闭上眼,却不愿意低下头,她伸出手接着雪,感受着那舒爽的凉意,咯咯地笑了起来。 “是你娘,”风吟笑地欢快,喊道,“一定是你娘,她听见了!” 她喊出的这句话,击中了夜隐心中最脆弱的隐秘空间。 夜隐的眸颤了颤,也看向那雪,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一片雪花。 他没有说话,心头却涌上了一阵阵的辛酸与激动。这一刻,连他自己都想相信,这雪,真的是娘亲为他洒下的。 风吟去看他,只看到他安静的背影和他伸手温柔地抚摸着片片雪花的模样。但风吟却觉得他一定是高兴的,脸上的表情也一定是难得的安宁与满足。 于是风吟不再说话,只静静站在他身后,给他留出了空间。这个时刻,留给他自己就好。 不知过了多久,风吟觉得雪小了不少,于是她抬头去看,却看到了夜隐高大的身影。 夜隐挡在她前面,伸手替她拂掉了头上的落雪,责备道:“也不知道去树下躲躲。” 风吟看不清他的脸,却莫名觉得他此时的表情一定是带着笑的。她突然心很痒,很想看看他这个表情会是什么样子。但她又不敢动,生怕动一下就会破坏现在这难得亲近的氛围。 这个氛围,风吟说不出地很喜欢。 夜隐看见风吟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幽幽的红光,而那两束光一动也没动,一直盯在自己脸上。 他叹了口气,将风吟的头按了下去,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道:“抱紧,我送你回去。” 风吟后知后觉地点点头,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 夜隐挟住风吟的腰,右手施术画了个圈将落雪隔绝在了圈外,接着便一跃飞向了空中。 骆安华斜卧在美人榻上,饮着一杯浓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份糖炒栗子消遣。 左丘生趴在桌上,双眼微眯,显然是困地不行了,却就是不肯走,一定要赖在骆安华这里一起等着魔君回来。 骆安华杯中的茶快见底了,左丘生瞧见,立即起身走过去,拿起壶给他续了一杯。这已经是今夜他为鬼王续的第四杯茶了。 他欲言又止地在眼前晃了一晚上了,骆安华实在是烦了,便皱着眉头道:“说吧,有什么想问的就说吧,说完了赶紧回你屋,别再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了!” 左丘生挠了挠头,在心里好好打了一遍腹稿才道:“鬼王,你说,咱们把风吟小姐送到那间宅子,魔君他真的不会生气吗?咱们……真的不用再去看看吗?” 骆安华又饮了口茶,瞪他一眼道:“怎么,你还真怕咱们魔头会打女人啊?” “不是不是……”左丘生连连摆手,“魔君他,绝不会随便打人的,只是……只是那里他不许别人随便进的,而且他每次从那里回来心情都不好,我就是怕……风吟小姐会受什么委屈。” 骆安华白了他一眼,“你也知道那里他不许别人随便进啊,那咱们现在去了,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呢吗!” 左丘生皱着眉,一脸的纠结,“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让风吟小姐进去啊?” “为什么要让她去?”骆安华笑了一声,眯起眼一派的老谋深算样子,“那自然是有我的道理。” 左丘生一定要问个清楚,便又往前凑了一步,道:“什么道理啊?” 骆安华在美人榻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道:“那个宅子,锁在他心里快千年了,别人进不去,他自己出不来。我们不像他,不懂他的痛,所以压根劝不了他,但那丫头就不同了,同病相怜,还得他青眼,说不定时机一对,就能帮他走出来呢?” 骆安华“哦”了一声,鬼王这心里倒也能理解。 骆安华笑了笑,又道:“这只是其一,这其二呢,就是我的私心了。我是真的还想把这丫头带回魔界,不过咱们魔头不松口,我也没办法不是,所以只能再最后试一次,让他们聊一聊,看看会不会有什么转机了。” 左丘生懂了鬼王的心思,却还是放不下自己心中的纠结,“我还是怕,怕魔君万一生起气来……那风吟小姐她……” “放心吧!”骆安华直起身子,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脑袋上,“我认识咱们魔头都快一千年了,他是什么性子我比你清楚地多,要是真没把握,你以为我敢把那丫头送进去吗?” 见左丘生终于安静了下来,骆安华才又躺回了美人榻上,道:“那丫头就像当年的他自己,他是真心疼,所以做了那么多。你呀,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他是绝对不会伤了那丫头一根毫毛的。” 听了鬼王的话,左丘生想了想,魔君好像确实是为风吟小姐做了不少,于是心也放下了一半,又走回了桌子旁坐了下来。 骆安华瞪他一眼,道:“明白了就回你自己的房间去,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左丘生难得硬气了一回,趴在桌子上道:“我……我不回去,我还是要等魔君回来。” 骆安华被他那副样子烦透了,也不想再跟他浪费口舌了,于是叹了口气躺回了美人榻上,无力道:“随你吧,只要别再来烦我了就好了。” 左丘生“嗯”了一声,趴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第八十五章 除夕 ?一圈淡黄色的光晕罩在风吟与夜隐身外,将风雪隔开,辟出了一个独立的安静空间。风吟趴在夜隐肩膀上,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体温,不由地偷偷抬眼去看他,原来,他也是有温度的,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冰冷。 没一会儿,夜隐飞身向下落在了院中,扶着风吟的腰帮她站稳后,手一松退后两步与风吟拉开了距离。 那圈淡黄色的光晕在他离开时没了踪影,飘飘扬扬的雪再次落下,在二人之间打着旋地飞舞着。 风吟没有说话,看着他,心里突然涌上了阵阵失落。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夜隐看了看风吟的脸,突然又上前走了一步,伸手将她额角的落雪拂了拂,道:“雪大了,进去吧。” 风吟看着他,咬着唇欲言又止,却还是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转过身子朝屋门走了过去。 夜隐又看了她一眼,长长舒出口气,转过了身子。 “等等!” 风吟的声音又从身后传了过来,夜隐收住了脚步,又转身看向了她。 风吟笑起来,看着他,装作很平常的口气问道:“你们……你们以后,还会来人界吗?” 夜隐没有说话,眉心却拢了起来。 风吟挠了挠头,又笑了一声,道:“小叔说,会让我搬出将军府,住到龙岩寺附近。我想着,若是你们以后再来人界,可以去我那里做客,到时候就能直接从大门进,不必再每次都飞来飞去的了。” 夜隐没有回答,风吟的笑也便败了下来,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 夜隐终是不忍看她如此,叹了口气道:“将军府与魔界势同水火,你今后,不该再与魔界有什么瓜葛了。” 早就料到会是如此了,不过是不死心还想再试一试罢了。但好像,真的是不会再改变的。风吟轻轻叹了口气,咬着唇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事实。 “进去吧。” 风吟最后对他笑了笑,答了一声好,再没犹疑转身进了屋。 夜隐看着她关上了房门,收回目光转身飞离了小院。 木门开启的声音响起时,左丘生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立即站起了身子向门口看了过去。 看到魔君走进来,左丘生揉了揉眼睛紧张起来,“魔君,你回来了。” 夜隐点了点头,走到左丘生身旁坐了下来,眼睛却瞥向美人榻上的骆安华,冷冷瞪了他一眼。 骆安华才不接这魔头的冷眼呢,他把眼睛看向别处,自顾自地饮着茶,只是还是会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这魔头的脸色,心里揣摩着他的心思。 左丘生忍不住又往门口处看了看,确定关好的房门外已经没有了旁人时才收回了目光,满脸焦急地看着魔君,却又一个字都不敢问。 夜隐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了一口才道:“她已经回府了。” 左丘生挠了挠头,鼓足了勇气才问了句:“那她……有没有……惹你生气啊?” “我不会生她的气。”夜隐说着又瞪了骆安华一眼,“要过去的,又不是她自己。” 骆安华瞥了瞥嘴,却又十分厚脸皮地点了点头,笑道:“君上果然英明!” 左丘生这才彻底放下了心,笑了起来,道了声,“那就好!” 接着,他脸上的表情雀跃了起来,看着魔君问道:“魔君,那咱们,明夜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夜隐点了点头,道:“只要咱们鬼王别再起什么别的心思,咱们自然是明夜回去的。” 骆安华长长地“嗯”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笑了起来,“君上尽管放心,属下保证再无别的心思了!” 夜隐哼了一声,转脸对左丘生道:“既然如此,你就回去睡吧,养足了精神,明夜回去再热闹。” “好!”左丘生十分高兴地笑起来,转身出了门。 在马上就要把门关上时,左丘生又想起了什么,他探回了半个脑袋,小声道:“魔君,其实今夜的事情,鬼王也是好心,你……你就不要怪他了吧。” 骆安华看着左丘生探进来的半张小脸,突然有了种这个孩子真没白养的满足感。 夜隐笑起来,点了点头,对他道:“知道了,快去睡吧!” 左丘生也是真的困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才点点头转身走了。 左丘生走后,骆安华看向夜隐,半晌才摇摇头,一脸惋惜地叹道:“看来,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夜隐神色冷淡,一派君王之姿,“我决定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骆安华点了点头,狐狸般笑了起来,“看来,今夜我做的事儿,算是白费力气了?” 夜隐看向他,先是哼了一声,才道:“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变着法子地劝我,总是想让我开怀一些。” 骆安华又往美人榻上一躺,伸了伸懒腰,道:“我答应过小姐要照顾好你的,单身子强健可不行,心里也得快活一点儿才好。要不然,这漫漫岁月可怎么熬啊。” 夜隐又饮了口茶,笑了起来,“放心吧,我不会辜负我娘的期望的。” 骆安华看着他这个笑,觉得比他往日的笑里多出了些纯粹,于是万分感慨起来,自己就知道,让那丫头过去是绝对是有用处的。 “那就好!”骆安华往后一仰,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心道,这趟人间,总算是没有白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一大早,府内府外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接连不断,风吟就在这欢乐的吵闹声中醒了过来。看看窗外,雪已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但已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瑞雪兆丰年,看起来十分符合年节的氛围了。 婆婆早就起来收拾了,屋子里看着又比平常整洁了几分,火炉里的炉火熊熊烧着,暖洋洋地十分舒适。一切,看起来都是过节的样子。 床边放着一套崭新的衣裙,上身的夹袄在红底上用金线绣了大朵盛开的秋菊,下身的长裙在金色的底料上以红色丝线勾出了盛放的腊梅,上下两种花色热热闹闹地开着,两相辉映,映着年节的氛围十分喜庆。 风吟收拾好自己走出了屋子,此时镇里各处热热闹闹的鞭炮声还没有停下。她似乎很向往这热闹,就坐在廊下听着,一派的舒爽表情。 这时,院门突然被推开了,李吉抱着一串长长的红色爆竹走了进来,他在院门口处看见风吟,远远地便行了个礼,道:“大小姐,小的奉了主子的命令,来给您‘除岁’了!” “除岁?”以前可从没有过啊,风吟先是惊了一惊,接着便“哦”了一声,站起了身来。 这时,闻烁闹闹嚷嚷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我说李大哥,你能不能起来点儿啊,非得堵在这门口,还让不让我进啊!” “起!起!起!马上就起!”李吉皱着眉头直起了身子,往旁边让了一下位置,边动还不忘边唠叨,“我说少爷,你这都要从军的人了,这急脾气可得好好改一改了,要不然进了营里可有得磨了!” 闻烁朝他虚虚比量了一脚,道:“有你这么跟自家少爷没大没小的吗,信不信我把你也带到营里,让你陪我一起磨啊!” 李吉哼了一声,白眼差点儿没翻到天上去,“可惜啊,你李大哥我是主子的心腹,在府里可是有重任的,没时间跟少爷你瞎玩儿。” 闻烁瞪了他一眼,不再跟他废话,朝着愣在廊下的风吟喊了起来,“别看了,快过来,我教你放爆竹。” 风吟以往都是听爆竹响,哪里自己点过爆竹啊,不由地觉得有些新鲜,点点头笑着跑了过去。 “别跑!”闻烁皱起了眉头,嘱咐道,“慢慢走过来,大过年的可不能摔了碰了的!” 风吟倒是十分听话,一下子便收了步子,慢慢走了起来。 她走到闻烁身旁,看了看他手中被红纸盖住的竹筐子好奇起来,问道:“这又是什么呀?” 闻烁将那红纸掀开,露出了里面花花绿绿的春联、符纸和神像,道:“都是待会儿要贴的,全着呢!这里面的春联还都是我自己写的呢,第一次写,给了你院里了,师父我够意思吧?” 风吟没说话,对他的书法造诣不是很有信心。 李吉摇了摇头,十分不满地感叹起来,“少爷,这可是过年啊!还是大小姐院子里第一次贴春联,咱就不能稍微用点儿好的吗,即使是咱不想麻烦主子,那好歹镇里还有卖字的先生啊,怎么就非得用你那鬼画符呢!” 闻烁这次没虚着,转身一脚招呼到了李吉的小腿上,“你懂什么呀!这春联也是镇邪祟保平安用的,越是阳气盛的人写出来的越管用,要不然义父能让我写吗?再说了,我这字也是义父教出来的,练了那么多年早就能出山了,怎么就比不上镇里那卖字的先生了!” 李吉不吃眼前亏,急忙退后了一步,道:“是是是,少爷的字,可得比那先生的值钱多了!” 闻烁瞪他一眼,开始催他干活,“李大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快点儿把那爆竹挂到门口,‘除岁’可得赶在好时候!” “得了!”李吉一跃站上墙头,将那爆竹的一端用草绳挂在了门梁边,另一端垂了下去,接着他便跳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火折子递给了风吟,道,“大小姐,你是这一院之主,点火就由你来吧。” 第八十六章 除夕(二) ?在风吟还没伸出手时,闻烁一把将火折子抢了过来,道:“她不会,你让她自己来再把院子给点了,得我教她。”说着他又用头指了指正屋的方向,对李吉道,“李大哥,您去把婆婆叫出来吧,得人到齐了再点。” 李吉这才想起这院子里还住着位婆婆呢,确实是得一起叫过来才对,于是他点了点头,麻利地朝着屋里跑了过去。 李吉一走,闻烁就朝着风吟头上的仙羽笄瞅了过去,他哼了一声,道:“你和义父去逛夜市,竟然不叫上我一起,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风吟看了看他,然后低下了头,“你都知道了?” 这个“都”字,闻烁自然知道指的是什么,也没犹豫,立即点了点头,“嗯,义父已经都跟我说过了。” 风吟又去看他,眼神里带了一丝埋怨,嘟囔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办法,闹了半天竟是这个。”说着她眼中的埋怨又深了几分,继续道,“再怎么是计策,这也是大事儿,你跟小叔说之前,怎么也该先跟我通通气啊!” 闻烁坏笑起来,凑近了道:“哎呦,咱们大小姐是被吓到了啊!” 风吟瞪他一眼,想起来仍觉得心有余悸,“你还有脸说,小叔一说出来,可把我吓坏了,不过幸好我反应快,一下子就想到了是你的计策。” 闻烁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你胆子小,所以才没跟你说的。你想啊,就你这胆子,我说了你是不是也不敢同意去做啊?” 风吟咬住了唇,还是有些委屈,“话是这么说……” 闻烁不等她说完,又道:“再说了,义父多精明的人啊,咱俩要是串通好了,等到他跟你商量,一看你的反应就能知道有问题,他要是多个心眼再一盘问,你不全交代了也得说个八分,到时候不止你挨训,我也肯定没有好果子吃。”闻烁说完这一串,又去看风吟,问道,“你说是不是?” 风吟被他堵地完全没有话说,只得勉勉强强地点了个头。 闻烁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这就对了,你听我的就对了,我一定能帮你搬出去。只要你搬出去了,其他的一切就都好说了。” “那……”风吟还想问一下小叔具体跟他说了什么,更想问一下他对以后的安排,但身后不远处的房门这时却打开了,李吉跟在婆婆后面,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闻烁轻轻摇了摇头,风吟只得闭上了嘴巴。 见婆婆走了过来,闻烁很规矩地叫了声“婆婆好,”婆婆已经从李吉那里知道了他们过来放爆竹是二爷的意思,于是也不再过问,只点了点头便站到了一边。 李吉将那爆竹扯了过来,把引线那一端递到了风吟手边,道:“大小姐,学会了吗?” 风吟愣了愣,看了看闻烁,接着便点了点头。 闻烁把手中的火折子擦燃,递到了风吟手中,嘱咐道:“引线一燃就把手收回来,捂住耳朵就往后跑,记住了吗?” 风吟看了看那串长长的爆竹,有些心虚地吐出了一口气才点了点头,接过了那只火折子。 她其实是有些怕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将手中的火苗小心地靠近了那引线。引线一点着,嘶嘶啦啦地向外冒出了一串小火苗,快速地向上燃着,风吟立即撤回了手,被闻烁拉着向后退了三大步。 李吉反应也快,引线一着便将那串爆竹扔了,自己迅速回身退到了一边。 “啪啪啪啪啪啪……”红色的爆竹打着旋地一个个炸在了地上,响声震耳欲聋,红色的碎屑向外飘着、散着,落在了门槛上、雪地上,不一会儿就积了一大片,点点密密的红色十分好看。 风吟有些怕这声音,却又因着新奇而十分兴奋,她虚虚地捂着耳朵,缩着脖子看着那噼里啪啦的爆竹一个劲儿地笑。 闻烁站在她身侧,转头吹熄了她手中的火折子,一把拽到了自己手里,看着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皱着眉摇了摇头。 这爆竹的响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有不少丫头和家丁都听到了这动静,不由地将眼光转了过来。有些路过的丫头甚至在门口不远处停了下来,十分诧异地朝着这里观望着、交头接耳地讨论着。 李吉大大方方地站在门口,仰着头一一看回去,一副生冷不忌的样子。心道,咱们大小姐不得将军和夫人喜欢又怎么样,还有二爷疼着呢!小姐以后的腰就挺杆直了,该有的东西什么都不会再少,我看你们平日里谁还敢再放肆! 其实真要论起地位来,风吟不得将军与夫人喜欢、婆婆早就离开了夫人身边、闻烁少爷又不是二爷亲生的,所以在下人们的眼里,还真是李吉这个二爷院里的管家公是最得罪不得的,于是路过的丫头和家丁们也都不敢太放肆,纷纷朝着这边行了礼才过去了。 这一串爆竹放完,李吉心中的恶气总算出了大半,但他觉得还不过瘾,于是又仰起头,对着天空大喊了一句,“爆竹燃尽,山臊、恶鬼、夕,尽除,预祝大小姐来年顺遂、万事如意!”喊完,他转过身,恭恭敬敬地对着风吟行了个礼。 他这一礼下去,小院近旁能看到这边情景的下人们可都犯了难。这“除夕”之后给主子祝词行礼那是规矩,按照道理来讲他们这些下人给风吟小姐行这个礼,也是应当应分的。但他们心里是不把风吟当做大小姐的,且风吟院子里之前从未除过夕,所以大家也就一直将这礼给混了过去。 但今天可不同了,李吉管家亲自来为小姐除了夕,又带头祝了词行了礼,这不用说肯定是二爷的主意啊,他们就在近旁看着,若是不跟着李管家把这礼行了好像就说不过去了,且说不准就会得罪了二爷。但若要真仔细论起来,一来他们不是风吟院子里的下人,本是可以躲过去的,却偏偏自己跑了过来,这是白找来的麻烦;二来他们中又有很多人确实是不敬风吟的,所以根本不愿意对她卑躬屈膝,所以这突然要白白行个礼心里实在是千万个不愿意。 所以啊,这一时之间,下人们都愣在了原地,谁也没有率先跟着行礼。 这眼看着双方僵持不下了,场面一时有些尴尬。但李吉心里憋着一口气,他们不行礼,自己就绝不起来。 风吟有些为难,想要去扶起李吉,马上结束这场对弈,但闻烁却拉住了她的胳膊,坚决不让她动一步。 风吟觉得眼前的场面实在是不好看,脸色不由地就黯淡下来,轻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这时,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婆婆突然走了出来,她缓缓跨出院门,走到了门前正中央的空地上,甩一甩衣袖,缓慢却又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个礼,用她苍老却坚定地独特嗓音重复了一遍李吉的话,道:“爆竹燃尽,山臊、恶鬼、夕,尽除,预祝大小姐来年顺遂、万事如意!” 她这一礼,下人们中有人动摇了。婆婆毕竟年纪在那里,资历是他们比不上的;再者,婆婆是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是夫人的奶娘,与夫人极为亲近,自然是夫人那边的,那她这一礼,难不成会是夫人的意思吗?难道,是夫人对大小姐的态度有了变化了吗? 他们拿不准、猜不出,所以就有人动摇了,怕一个做不好,既得罪了二爷,又得罪了夫人。 这一动摇之下,就有人沉不住气了。一个小丫头放下了手中的花盆,颤颤巍巍地行了个礼,小声附和道:“预祝大小姐来年顺遂、万事……如意!” 接着,她伸出手拉了拉,她身旁的两个小姐妹也放下了手里的花盆,跟着她行了礼,齐声说了那句,“预祝大小姐来年顺遂、万事如意!” 就像是大坝倾颓,撕开了一道口子,那剩下的也便撑不了多久了。于是,陆陆续续的,那些还在观望的下人们也撑不住了,纷纷弯下腰行了礼,稀稀拉拉地说出了祝词,“预祝大小姐来年顺遂、万事如意!” 风吟向外打量了一遍,明明是松了口气的,却不知为何竟然眼角红了起来,她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将那水光又藏了起来,抬起头来时想要让他们都起来,却又被闻烁拉住了,悄悄对她使了个眼色。 闻烁向前走了一步,咳嗽了一声,李吉便抬头看了过来。 闻烁看了看他,又用下巴指了指外面的那些下人们,李吉立即便会意了,他对着闻烁笑了笑,又抬头高声喊了一遍:“爆竹燃尽,山臊、恶鬼、夕,尽除,预祝大小姐来年顺遂、万事如意!” 这一次,在他喊完之后,下人们终于齐声喊出了那一句,“预祝大小姐来年顺遂、万事如意!” 闻烁这才松开了拉着风吟胳膊的手,伸手将立即扶了起来。 风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四年来第一次觉得胸中竟可以如此舒爽。 她走出院门,走到婆婆身前弯腰将她扶了起来,才俯视着众人开了口,道:“都起来吧。” 众人一一站起,又向着门边这死人瞄了瞄,才三三两两地转身逃似地走了。 风吟不想说话,扶着婆婆便往院子里走。 闻烁抱着竹筐,拉着李吉跟在她们身后,一脸的欢快,“行了,接下来,咱们就可以好好地贴春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