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种》 第1章 天才or疯子 银河市,联盟信息大厦 11.30a.m. 警戒线边,各媒体记者挤作一团。 闪光灯连成一片,照亮一位位自磁悬浮车下来的各政派各公司代表。 出席今天这场全数据社会调控系统研究发布会的,全都是些大人物。平时,有任何一位现身,都足令被誉为“自由鬣狗”的记者们围堵不休。 然而今天,追逐热度的鬣狗们个个焦躁不安。 另有等待。 一辆银翼悬浮车悄然抵达。 一位星媒体的记者率先发出一声尖叫。 所有记者,立时抛下原先的采访对象,争先恐后,朝低调驶进场的银车涌去。 车上下来位银发青年。 咔嚓、咔嚓。 数秒之间,无数信息头条,同时推送到所有星网用户的个人终端: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s级研究员,首次现身公开场合# #猜测坐实!全数据社会调控系统由天才科学家律若研发# #黑光事件亡者尚未安息,银翼财团已将肇事者罪责洗清# #天才?疯子?魔鬼?——细数伦理监对律若研究员的十三次封闭庭审!# …… 与爆炸式的信息头条同时发出的,是一张张舆论主人公不同角度的照片—— 很年轻。 冷白皮,薄红唇,银发后梳,扎成马尾,唯一稍微有点人气的,是左耳一枚钴蓝宝石耳钉。除此之外,就是一部高精尖科学仪器。 精准,缜密,冰冷。 可以说,ai比他有感情。 蜂窝一样的话筒,将问题连珠炮弹砸向年轻的银发科学家。 “您参与全数据社会调控系统研发的立场是什么?” “关于违反星际科学伦理共识,进行十一项违规社会实验的指控,您有什么解释?” “您对全数据社会调控系统对人生自主权的侵犯如何回应?” “……” 出席发布会的,人人身着正装。 唯独律若一个,特立独行,穿一件实验室白大褂,连手套都没脱,仿佛是被人打哪个研究室刚刚拉出来的。 他径直向前走,没有回答的意思。 直到一位极端记者几乎将话筒捅到他面前: “……您难道就不对人权自主说点什么?根据现公开信息,一旦全数据社会调控系统建立,星际公民的人生将由光脑大数据进行规划!公民工作、朋友、同事乃至家人,都将是由社会算法筛选出来!这是对人权自主彻彻底底的践踏!!!” 闪光灯照亮科学家冷淡的眉骨。 眼珠在银睫毛下移动。 “你出生,经过你同意?” 记者一愣。 “你出生,不经过你自己的同意。从生命初端开始,你便已丧失最基本的人生自主权,即自由选择是否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 律若音色很好听。 但他说话时,发音过于标准,语调毫无温度,仿佛连词语也和他一样,一起褪回冷冰冰的字词本身。 其他记者闻言蜂拥而动,七嘴八舌地提问,如一群嗅到血腥的鲨鱼。 ——比起油水不进的政客,他们当然最喜欢采访极具争议且本身具有性格缺陷的科学家! “您反对人生自主权?”“您这是在对生命学派对您的抨击做出回应?”“您决定公开回应机械学派的拉拢?”“……” 记者群快冲破保护线时,打银翼磁浮车下来的第二人快步上前,隔开律若和媒体。 “抱歉,时间有限,如有疑问,请在发布会提问。” 来人言语温和,实际上不容辩驳。 是位容貌俊美的成年男子,高大瘦削,五官深刻,中长的黑发垂在肩头。身上铅灰的戗驳领手作西装,面料呈现出高级的银色光感,蓝宝石袖扣闪烁出深海的迷人光彩。 古典优雅,气场强大。 银翼财团掌权人。 钟柏。 只用了短短两年,就将财团内部的老古董请去系外占有地养老。而光是在银翼财团在原始开发地获得的利益,就足够他个人资产在联盟排行第一。 传言,他就是s级研究员律若背后的投资者。 平时很少露面。 估计这次来,是为了增加财团投资的研究员在发布会的话语权。 记者们万分惊讶,炮弹般追问: “钟先生,黑光事件尚未平息,律研究员便已自由行动,请问银翼集团就此——” “不好意思,”钟柏单手护在银发研究员面前,笑笑,“今天是发布会,请不要采访无关问题。” 他彬彬有礼,笑意却未达眼底。 记者们识趣地分开。 钟柏侧头跟身边无聊得垂下眼的银发研究员说了句什么。 这时,人群里冲出位异常激动的记者,面色狰狞,朝银发研究员扣动扳机:“去死吧!反人类的魔鬼!联邦财团的走狗,黑光事件的凶手——” 游刃有余的财团家主瞳孔一缩。 砰! ………… 全数据社会调控系统发布会突发恐怖事件,以恒星爆炸般的速度横扫星际热榜。 天才s级研究员,律若遭遇刺杀。 银翼财团掌权人,钟柏意外重伤。 极端人权组织,星际自由军宣布对此负责。 …… 一条条消息,狂轰滥炸。 热度最高的官方通报下,一条长长的评论得到了最多的回复: “虽然恐怖组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严重违背学术伦理与学术道德,违背人权公约进行社会实验,酿成黑光事件,数十万人身亡的惨祸……可惜某个不配称为科学家的研究员怎么就没死呢?” 回复: 是啊,怎么就没死呢。 不多时,该类评论,被迅速从星网删除。 ………… 病房。 钟柏醒来时,看到的就是律若在病床边敲打光键的画面。 淡蓝光网节点在律若堪比建模的眉眼跳跃,几缕没扎进马尾的银发垂在眉骨边,光标在他的瞳孔中闪烁。冷色调的光、迅速输入的编码,将他照得如同一尊位于数据流中心的大理石像。 即白,也冷。 没有生命感。 如往常一般,不断实验建模,又推翻建模。 洪流般的数据从律若的水银虹膜划过,就连超脑都比不上他的运算,他将生化算法和电子算法融合唯一,创造出独属于“律若”的社会算法。 囊括一切需要他处理的事务,从财务,到男友关系—— 机械托盘移动,将玻璃杯盛的温水,连带强镇药送到钟柏面前。水温是最适合人体的37.3°,一度也不高,一度也不低。 强镇药2g,最适合神经的剂量。 而律若本人连头都没抬。 他在核对一组钟柏看不懂的数据,睫毛微垂,被光屏的冷阴极辉光照得透亮。 ——他活在数据里。 哪怕离得这么近。 右肩隐隐作痛。 钟柏撑着起身,靠在病床头,看星星点点的蓝光,印在律若的指尖,变成一只只他永远追不上的荧光蝴蝶。 看了一眼时间。 6.30 p.m. 律研究员雷打不动,在实验室工作的时间。 “你……怎么在这?” “自由卫队袭击信号站,第一阶段处理器连接崩溃,研究院正在抢修。数据暂未传到实验室。余下两组微生态模型需要半小时后,才能进行操作。”律若没有抬头,平铺直叙,“相比无关要紧的实验,关键数据的收集更重要。” 果然如此。 钟柏想,竟然不是很意外。 他在社会关系上,是律若的男朋友,同时也是律若的实验品。 ——为他研究人类个体非理性行为提供数据。 违背自保本能,冒死保护一个人,算不算非理性行为?算。 不仅算,还是重要数据,关键数据。 重要,且关键。 钟柏十指指尖相抵,忍不住有点想笑。 可能是太习惯对某人无望的追求,以至于钟柏每一次都能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总能为几个对律若来说没有任何特殊含义的词,而感到喜悦。 钟柏安静的时间有点长。 一直低头编写实验模型的律若忽然起身。 实验室外衣,在灯光下,越发冷白。 青年的指尖按在钟柏脖颈,又俯身,拨开他的眼睑,看了看,脉搏增快、呼吸异常、心率异常……律若就要去重配制药剂。 钟柏喊住他:“我没事。只是有点不高兴。” “你没有不高兴。” 律若垂睫看他,陈述。 律若记录了钟柏所有不高兴时的生命特征数据,没有一组与现在相似。 ——醒来后,钟柏的生命特征,明显与情绪较好时重叠较大。 钟柏:“……”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若若,你不能用数据来判断人的感情。” 在被反驳之前,钟柏手指交叠,温和笑笑:“人是可以高兴,又不高兴,可以害怕,又不害怕,可以生气,又不生气。脉搏可以测量,呼吸频率可以测量,心率也可以测量,但情绪是无法精准成百分比。” 青年站在医院的白炽灯光里,不明所以。 “我是挺高兴的,也是不高兴的。” 不出意外,那双水银似的眼睛,静静看着自己。 钟柏耐心地:“律研究员,你应该说,因为我男朋友受伤了,所以我在这里。” 病床洁白。 年轻的掌权者轻笑,近乎劝哄。 “念来听听,我的研究员先生,我保证,会给你组新的实验数据。” 作者有话要说: 赛博朋克+星际人外 备注:赛博朋克的百度百科定义是“控制论、神经机械学”与“朋克”的结合词。该背景大多描绘在未来,建立于“低端生活与高等科技结合”的基础上,拥有先进科学技术,再以一定程度崩坏的社会结构做对比。 拥有五花八门的视觉冲击效果,比如街头的霓虹灯、街排标志性广告以及高楼建筑等,通常搭配色彩是以黑、紫、绿、蓝、红为主,但霓虹灯等只是其中标志,并不是所有霓虹灯相关的都称为赛博朋克。故事框架是以社会秩序受到政府或财团或秘密组织的高度控制,而主角利用其中的漏洞做出了某种突破。 赛博朋克的情节通常围绕黑客、人工智能及大型企业之间的矛盾而展开,背景设在不远的将来的一个反乌托邦地球,而不是早期赛博朋克的外太空。它实际上标志着针对以往科幻小说不注重信息技术的具体设定的缺点的改善和进步。” 本文世界观构架基于赛博朋克,具有跨星际巨型企业,高压管控特征,社会观与现实并不等同,请勿代入。 第2章 非理性 律研究员重复了一遍后,年轻的家族掌权人如约给了他一组新数据。 ——他拉下自己的男朋友,温柔又强势地吻了他。 成为律若男朋友,是一年零三月前的事。 那是新元1071年,11月18日。 · 9.30a.m. 恒星转过银河市的角度达到新物理学的偏振奇点,联盟第一学院互成直角的水道线将草坪完美切割,社会科学实验教学楼的影子投到地面,正好是那最经典的0.618——数学经久不衰的黄金率。 银杏沙沙作响。 钟柏单手撑在草坪上,听律若讲最近的新项目。 律若还没正式加入研究院,穿件冷灰的学院制式外套,里边是带有社会科学量杯徽章的白衬衫,袖口随手指在半空中划动光标扯下一点。 “社会数控系统?”钟柏询问。 律若调出个虚拟模型给他看。 四维坐标上坐落一座按比例微缩的银河市,根据律若的介绍,一个闪烁的激光点,就代表城市的一个人。整个实验城市便是一个大型的数据处理系统,其中百万单位人口,就是百万个实验样本。 律若点了点一个激光点,它立刻扩大化,投影成一位全息的中年男子影像。 9:30虚拟人出门。 公共磁悬浮车自动停在门口。 16:30虚拟人下班。 公共磁悬浮车再次出现在公司门口。 以此为例,一辆磁悬浮车同时服务近一千人口。 依循算法,百万人口单位的城市,所需磁悬浮车数量,降低到同等现实城市的百分之一。[1] 通过四维算法,实验城市型快速演绎百万样本的虚拟人生:已孕夫妇分配到最佳抚育方案,根据新生儿的潜力,协调该新生儿的就学区域,就学方向,乃至毕业后的工作方向…… “算法优化。”钟柏明白了。 “嗯。” “完成度多少?” “73.1%” 律若给出了一个令人惊叹的数字。 他很少跟人沟通,除了钟柏外,甚至没人知道一个刚入学的新生,不声不响,已经将联邦研究院搞了近百年的项目,独自推进到这个地步。 “还差什么?”钟柏问。 钟柏喜欢听律若说他的研究,他的项目,他的公式。讲这些的时候,律若会习惯性一边说,一边划动数据,光会印在他的指尖,星星点点的,冷冷淡淡的声音念数字时,咬字很清晰。 偶尔,会停下来,将比较复杂的地方,拆开重讲。 ——钟柏喜欢他为自己专门介绍时的思索。 换句话说,钟柏喜欢他为自己的一切例外。 “缺少一个ai系数。” “嗯?” 发现钟柏听不懂“ai系数”,律若一如既往,停下来,换了个种说法。 “……以数据处理系统来协调社会,这个系统,首先要是一个确定性系统,其次,它又要是一个混沌系统。这个混沌系统,要能容纳一定系数的不可测,不可预估,以及它带来的破坏。 “人的一生,是有迹可循的,处于‘社会大算法’的协调之中,从整体上看,大进程是‘出生——受教育——工作——配偶——死亡’这样的一个线性式。根据双亲、社区环境,基因潜能,基本可以预测单一线的发展趋势。但是在个体的线性式,有不同的概率存在一些不可控节点。 “个体会在这些不可预测的节点,做出种种非理性行为,从而突破算法的原定算式。” “这些不可预测节点的区间系数,就是ai系数。” 律若咬字一如既往清晰。 钟柏却在看他睫毛上的光线。 模拟城市的激光点,落到他银色的眼睛里,像距离遥远的星系。 “节点不可预测,但存在一定的区间。我试过将自己的意识分流,投进模拟城市,代替程序算法,找出非理性节点区间的系数”律若划动实验进程界面,面无表情,语气平平,“失败了。” 失败了,三个字。 没有起伏。 带着不明显的困惑。 钟柏失笑,忍不住抬手揉揉律若的银发。 他完全可以想到,律若将自己的意识分流,复制,模拟实验上百次,实验出来的结果,比程序运行还精准的场面。 律若低头,将数据滑来滑去。 白皙冷淡的脸庞,鼻尖因初冬的寒气,冻得有点发红。 他好像还在想为什么会失败。 钟柏解下自己羊驼色的围巾,探身给他围上。柔软的羊绒被光照得细细发亮,冲淡青年的漠然感。 “搞不懂什么是非理性行为吗?”钟柏笑问,“那你要不要来研究我?” “我保证,我绝对和理性毫无干系。” · 非理性行为。 个体确实会有不可控的非理性行为。 比如,新元1071,钟柏吻了律若的眼睛。 ——在明明知道,他永远不可能爱上自己的情况下。 · “别动。”钟柏轻声。 修长的手指一颗颗解开律研究员扣到最上边的白大褂纽扣。 钟柏侧首,将耳朵贴在律若心口。 律若微微低头,银发垂到钟柏头顶,与深黑发丝混在一起,按在病床床头的手,薄薄的皮肤浮着淡青经络。 过了一会。 “45了。”律若提醒。 钟柏在他的领口下方,留了个印记,然后有条不紊地替他将纽扣重新扣好,扣到最上边一颗。扣好后,捻了捻,律若左耳的钴蓝耳钉。 “没事就好。”钟柏低声。 没打中你就好。 “体温36.7,呼吸频18,脉搏116……”律若站在病床边,单手插在白外套里,银发垂在肩头,报出一连串生命体征后,建议,“你可以直接问我,仅仅听心跳并不准确。” 钟柏彬彬有礼:“我是唯心主义者。” “……” 律若不说话了。 成功调戏了把自己把“精准”二字刻进dna的男朋友,让钟柏心情愉快。 他靠在床头,欣赏律若给手术器械消毒时熟练优美的动作。 进入星际时代,刺客、杀手的武器也随科技发展更新换代,普通的硝石类子弹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各类针对细胞和基因的子弹。袭击发布会的极端组织成员,使用了新式p11子弹。 命中人体后,立刻破碎,随血液循环,破坏内脏器官。 经过几个小时的洗血抢救,p11分子已经被清除得差不多。 相伴而来的,是律若植入钟柏体内的微型检测器,也被一并清洗掉了,必须重新植入。 《人权公约》明令禁止,以实验为目的的人体检测器植入。这项手术只能由律若亲手完成。 ——这是一年前,钟柏自己提出的研究待遇。 只要律若成为他的男友,他就愿意让律若植入微型检测器,用以随时随地监测数据。 激光手术刀切开血管。 钟柏看着手术标准光源照在律若脸上,他亲手钉上的钴蓝宝石耳钉隐隐闪光,像电器的呼吸灯……亲近的朋友都觉得他疯了,居然和一个公认的人形机器交往,简直比做慈善还做慈善。可钟柏知道,自己和“慈善”挂不上钩。 财团都和“慈善”挂不上钩。 这只是最标准的财团手段。 ——他开出了筹码,买到了喜欢的东西。 他野心甚大,他想成为律若精准算法的错误程序。 6.45 p.m.开始手术。 7.00 p.m.手术结束。 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完成“看望”“采集数据”的同时,完成植入体手术,标准的律若风格:在有限的时间内,完成几件可以并线进行的任务,最高效率利用时间。 将医疗废物装进密封口袋,锁进必须销毁的密码箱,律若站起身。 “要走了?”钟柏问。 “微生态模型第一次循环完成了。” 钟柏了然点头。 律若推门离开时,钟柏忽然在背后喊他: “阿若。” 银发青年提着金属密码箱,停在病房门口回头,走廊的光照在手背,泛出边沿细细的冷线。 “没什么,”钟柏调暗光线,英俊的眉眼蒙蒙的,叮嘱,“别喝咖啡。” 门合上,病房安静。 律若编写的男友算法还在运转,程序一如既往,调控温度,气流,乃至微生物含量。无微不至的精准。 钟柏看着门口,许久,对已经走掉的人轻声说:“你该跟我说晚安的。” 不用想也明白那人的思维: 晚安是在晚上要睡时说的,现在才七点,不是说晚安的时间。至于,因为晚上见不到,所以要提前说晚安……这种幽微的情感,不在律若的理解范围。 遥遥无期。钟柏笑笑。 他调出自己录下的语音: “晚安,钟先生。” 青年声线清泠,带着例行公务的一板一眼。 钟柏温和地:“晚安,律先生。” · 联盟研究院,地下实验室。 以632.8谱线的氦-氖气激光为光源的全息准直测量正在进行,s-307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运转的声音,偶尔的交谈对话,声音也都压得很低。研究助手们穿着白大褂来来往往,个个尽力避免靠近实验室的中心。 实验室中心,是一个由无数复杂编码构成的电子光球。 光球前,站着一位银发的青年。 编码形成的光球缓缓旋转,轻微起伏。 “晚安,钟先生。” “晚安,律先生。” 律若单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微微低眼,看光屏上的数据波动。 片刻。 他打开研究日志。 观察项目a,子项目017【冷待】,观测状态:已完成。 是否输入新指令? ——是。 光标闪烁,新指令刚刚输入一半,s-307实验室大门被推开,两名荷枪实弹的精英士兵长靴敲击地面,惊动整个实验室的研究人员。 研究人员面面相觑。 黑军装,肩徽交叉的银枪,学术伦理与道德监控委员会直属卫队的标志。 “s级研究员,律若先生,”军官在银发研究员面前站定,客气而强硬,“请跟我们走一趟。” “理由?” “您涉嫌违规进行人体试验,现根据联邦条例,暂行逮捕。” 作者有话要说: [1]本文数据处理系统的理论参考的是新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提出的“数学主义”和“万物互联网”设想。只是用一下这个论点,不代表支持这种观点哦。 最后,我们的口号是: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第3章 焐石头 太空银密码箱重重拍在桌面,发出哐一声重响,宣泄来者的怒气。任谁灯红酒绿临门一脚,被喊过来飙车穿过大半城市,都好心情不起来。 钟柏头也不抬:“谢了。” “人呢?” “微生态模型第一次循环,回去核对。” “回去了?”来者不敢置信,嗓门陡然拔高,“他还是不是人?!” 钟柏沉声警告:“贺容高。” “……” 贺容高服了发小。 财团出身,哪个不是表面人类精英,背地贵圈真乱。 钟柏倒好,损友多年,尽看他作为星际大财团继承人,样貌,能力,才学样样出类拔萃,注定的上上层风云人物,十年如一日,守在姓律的身边。 十一年啊。 焐块石头,都该焐热了。 p11型,新重金属子弹。 三小时间全身换血两次、脊髓穿刺三次、强镇定剂量……焐了十一年,这样都能直接回去,继续做微生态模拟实验? 他妈还不如路边捡条狗。 贺容高想是这么想,话却不敢说。 别看钟柏平时低调,脾气很好,实际上是他们一众财团继承者中能力最强,手腕最强硬的。他自学生时代起,做事就极有原则,从不拖泥带水。还没发现自己喜欢律若时,就将人护得很严实。 发现后,更不容别人摘指。 “我真好奇,”贺容高憋得慌,怪腔怪调,“你们是不是还有个床上的时间表?一三五不做,二四六做,中途还要考虑哪个实验时间,到点就走?” “暂时没有。” “哦,那就是以后会有了。” 钟柏:“……” 他将病号服袖口挽到手肘,露出抽血后,有些苍白的肌肉,手背青筋微微浮起,用手提式微型激光切割机切下太空银密封箱的四角。这种密封箱,一贯用来储存联盟真正的顶级机密档案。 进入星际时代,光脑与数据无处不在。 信息安全,反倒只能求助于最原始的保存方式。 特殊金属,真空密封,超过规定年限自动焚毁。 sss级绝密档案。 钟柏皱了皱眉,拿起一只浅棕色的档案案,无视上面醒目惊心的血红绝密标签,将它撕开,倒出两张薄薄的记录纸。就这么两张记录纸,却专程将它混杂在一批星际虫体研究样本里,将它运出黑光城。 “雇佣了两个星际海盗团,炸了三艘联邦飞艇。事后再调查,也只会以为是在激战中遗失了。”贺容高靠在门口,掏出根烟。 “咔嚓”。 香烟刚被点燃,还没来得及腾出烟雾,病房内的机械手臂就移动过来。 冷水喷出,精准灭烟。 紧接着,空气过滤系统启动。 光屏在半空闪烁:温度重新调节、湿度重新调节、微生物含量重新调节……顺路,给贺容高来了个全身上下的消毒杀菌。 贺容高一脸“草”。 钟柏:“他设计的环控程序。” “……” 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贺容高欲吐无槽。 “我的意思是,”钟柏语气淡淡,光屏照出他英挺深邃的眉眼,“哪怕他不在这里,他留下的程序,照样能做到你们说的所有事。”顿了顿,钟柏低声,“我知道你们怎么看,但他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 贺容高干巴巴地:“哦。” 钟柏快速看完两张记录纸。 “都在这里了?” “能找到的,都在里边了。” 贺容高抓了抓头发,犹豫一下,提醒钟柏:“现在情况有点糟糕……其他几个集团都在盯着,媒体炒得沸沸扬扬。我听说,有人在组织黑光事件的幸存者,一旦他正式就任研发人,立刻开始静坐示威。” 说着,贺容高点开个人终端,让钟柏看现在的舆论情况。 发布会的恐怖袭击事件才过去七个小时,星际网络的热议重心已经渐渐从银翼集团的掌权人受伤,转移到了其他方面——随便点开个新媒体账号的直播间,就能听到主持人声音沉痛: “……距离黑光事件发生,已经过去三个月,我们还没等来一个能够慰藉亡者的真相。” “……恐怖袭击,是极端组织的非法行为,但也问出了我们的心声。” “……我们需要知道,到底是谁该为黑光城的死者负责?” 黑光事件。 新元1073年1月,s级研究员律若,驻扎联盟对抗异种的太空前哨,黑光城,进行异种社会组织研究。新元1073年3月,太空异种突然对黑光城发动致命袭击,大量高等级拟态种违反常规参加战役。 战役爆发后,作为唯一有权限启动能量防御系统自爆程序的s级研究员,律若按下了按钮。 能量防御系统自爆,冲击波绞杀大量高等级拟态种。 也造成了近三十万人的身亡。 据悉,s级研究员律若,当时正在黑光城进行异种信息编码研究。 ——绝大部分人,都认为,是研究员律若瞒着驻扎在黑光城的士兵,进行了某种异种信息编码实验,才引来了不合常理的高等拟态种。 最后启动自爆系统,则是为了销毁自己违背公约和联盟法律的罪证。 ……说实话,贺容高觉得这说法,还挺像那回事的。 主要是律若这人,银发银眸,自带无机质的冰冷感,又天生情感缺失,向来只追求科学真理。 标准的电影反派科学家。 会为了做实验搞出生化危机的那种…… 不过,最激怒公众的,大概就是作为一个黑光事件的直接负责人,律若没有任何忏悔。返回银河市后,没有开发布会,忏悔会,歉疚会,投入新的研究……嗯,还是同样让人神经敏感的研究。 贺容高忍不住道:“他不是当事人吗?你不问他?” “问过了。他也不知道。” 贺容高:“???” “有调令让他去负责实验项目,他感兴趣,就去了。遇到太空异种进攻,判断确认,不可阻挡,就启动自爆程序,只这样。” 贺容高:“……我有句话,你可能不爱听。” “说。” 贺容高真诚地:“听起来挺活该的。” 钟柏将档案收起来,语调很轻:“可他就是这样的笨小孩。” “恕我直言,你家的人形ai和‘笨’字拉不上任何关系。” 钟柏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偏振hipvc粒子对辐射疾病治疗作用研究’与‘特a型粒子流对人体基因核的破坏’有什么差别?” 贺容高:…… 这他妈都什么玩意? 钟柏笑笑:“两个是同一个东西。” 贺容高一脸“什么时候了,你居然心情开玩笑”。 钟柏的视线移向虚空。 透过光屏,看到中学时代,坐在草坪上填申请表的律若——比现在青涩很多,围着钟柏的围巾,披着钟柏的外套,低头时,银发弯出一个弧度。钟柏抱着数学原理头疼万分,干脆靠着树干假装探身去看律若填什么,把头搭在他肩上。 偷偷量了量他的腰。 然后,哭笑不得地看律若敲下选题名字:特a型粒子流对人体基因核的破坏。 “你这样填会被打回来的。” “涉及人体研究,要经过起码三道审批,还要指导老师连带责任签名。你们老师看到关键词直接给你否了……” “算了,给我。” 律若“哦”了一声,转头把光屏推给他,耳垂不经意擦过了他的唇瓣。 后来是怎么帮律若搞定选题的,钟柏已经不记得了。 只记得,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看到律若头发垂在耳边,就想将它们拨开,在那冰雪般的耳垂上留下点什么——这个愿望在一年前实现了:他亲手拨开律若的银发,给年少不经意间触碰过的耳垂,戴上了那枚钴蓝耳钉。 他的笨小孩。 他的律先生。 钟柏笑了笑,靠在床头对贺容高说:“差别就是,前一个叫‘重要医疗项目’,后一个叫‘非法违禁实验’。你看,大家都会将言语的皮给项目包上,只有他是会写《特a型粒子流对人体基因核的破坏》的那一个……不是笨小孩,是什么?” 个人终端的新讯息提示弹出。 贺容高打开新讯息:“坏消息,你家笨小孩被带走了。” 钟柏神色骤变。 ………………………… 带有交叉银枪浮雕标志的卫队武装押送车停下。 银发研究员,由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带领,走进伦理监检查厅——自打有名生化领域的科学家出席庭审时,携带了新型微生物武器,导致伦理机构三十六人神经永远不可修复后,伦理监就建立了自己的直属卫队。 一旦科学家无视伦理良知,杀伤力,抵得上一整支星际舰队。 显然,作为绝无仅有的百分百脑域开发者,横跨多领域的研究天才,律若受到了最高级别的庭审前检查。 电磁扫描。 生物信号。 …… 自上而下的全方位扫描完成。 经由最后一轮细菌消杀,密闭检查室的金属门打开。 律若的银发被打湿,一缕一缕,沾在额头。白皙冷淡的脸庞,薄眼皮和挺秀的鼻梁因消杀气雾的刺激,染上一层淡淡的红。 他低头,将被消杀气雾冲得不对称的袖口高度扯到一致。 [检查完毕,请s307研究员进入庭审位。] “庭审位”。 名字好听,其实就是一个可升降封闭的透明圆柱,极具科幻感的星际囚室。 “进去。”军官暴力一推。 银发研究员撞上玻璃,晃了下,勉强站定。 庭审位骤然下降。 第4章 庭审 庭审大厅位于负17层。 空间开阔,氛围肃杀,上下左右都是金属。 陪审席位在左,审判台在中,公诉台在右,庭审位独立正中。由人权监督员和学术专家构成的伦理检察团,正在观察受审者。 学术伦理与道德委员会已经先后十三次,在s级研究员律若身上受挫。 前十三次庭审,是伦理监的耻辱。 学术天平敲响,银翼财团可怕的专业人员,彬彬有礼,出席材料,援引法规,将研究员律若的所有出格实验堂而皇之地包装成“临床医疗”“慈善救助”。 去他妈的慈善救助! 把人体器官移植到流浪狗身上,叫个鬼的慈善救助! “……仅仅局限人权是狭隘的歧视行为,我们必须尊重任何一条生命!” “……对生命的救助,不分大小,不分高下,符合悲悯的学术伦理!” “……” 银翼代表团们挥舞生命法权,如古罗马雄辩家再世。 混球! 财团颠倒黑白的经典手段。 最令伦理监火大的是: 伦理检察团与银翼代表团唇枪舌剑,往来不休时,被审者却坐在庭审位,围条浅色围巾,银发,玩高斯魔方的银色金属块。 玩得专心致志。 手指修长冷白,金属块快速移动。 十三次庭审,让他把新出的高斯魔方从序列0一直打到了序列113。 成为全星际第一个完成全部239阶高斯魔方的人! 等庭审结束,往往有一辆低调的银翼标志磁悬浮车悄无声息抵达,车窗降下,极少在媒体露面的年轻财团掌权,伸出一只戴家族古银尾戒的手。 准时得像过来接参加博览会的小孩回家。 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作为学术领域说一不二的权威,伦理监很少有这么挫败的时刻,他们发誓一定要叫那该死的年轻财团掌权者和他庇护的研究员好看——在学术领域,他们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权力机关! 第十四次庭审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银翼财团掌权者中弹紧急抢救七个小时。 伦理监动用检委会紧急检察法案,以“研究院内部肃查”的名义,直接召开特殊封闭庭审。 他们雷厉风行。 银翼集团还未反应过来前,人就被带进庭审大厅。 没有那些辩护精英的协助,s级研究员,只能孤身一人,面对整个经验丰富的伦理检查团。 冷聚光灯打进透明圆柱。 学术伦理与道德委员会的审判团与联盟政府代表陪审团观察庭审位的天才研究员。 庭审座椅取消。 高斯魔方禁止。 冷聚光灯打开。 …… 一切待遇复原到最严苛的庭审状态。 除了一开始,不舒服地眯了下眼,银发研究员就没有任何反应。 光纤似的睫毛低垂。 青年站在庭审位的高透明玻璃柱中,炽白的强光,加重了银发、银眸、冷白肤色的金属感,像还没打实验封闭皿起出的仿生人。 完全看不出刻意营造的审判环境,对他有造成什么专注力、认知力上的压力。 伦理监审判长开始宣读: “……学术伦理,是科学研究的边界,也是求知探索不可逾越的底线。 “根据《人权公约》规定学术检查的独立审查原则、受试者保护原则,依从性保证原则,伦理检察团指控,研究员s307,在全数据社会检测系统的研究开发过程,存在非备案社会实验行为,涉嫌违禁进行人体实验。” 陪审团。 稍微后方一些,联邦议员,低声询问身边的顾问:“怎么样?” “有备而来。” 顾问回答。 他示意代表自由党的议员看对面的伦理检察团席位。 坐在前头的是一位深灰西装,暗蓝领带,鼻夹眼镜的老派学者。 “他们这次的学术专家是斯坦福森教授……他是新元‘宏大认识论’‘学科统一性’的权威。1051年被任命为军方全数据社会检测系统的研究负责人,在此之前,是他和他的团队,将完成度推进到关键性的79%!三年前,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是最先攻克80%完成度的人!” 顾问作为专业的学术人员,显然对学术领域的争锋知之甚详。 “新元1071,律若公布83%完成度的数控系统,不仅一举飞跃79%和80%的关卡,也挤掉斯坦福森名额,直接从d级研究员晋升为s级研究员。” 议员若有所思:“我记得,军方推他做全数系统的次级研发负责人?” “显然,斯坦福森教授并不愿意让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指挥自己。”顾问耸耸肩,“但,他是除律研究员外,对全数控系统研究最深的人。既然本次伦理检查团,由他领导,一定是找到什么重要把柄。” 议员颔首,将视线移回庭审位的银发青年,忽然困惑道:“他在看什么?” 只见身为庭审最重要人物的s级研究员,一直微微低头。 “呃,”旁边的顾问也不确定,“手铐?” ——毕竟迫于银翼财团的压力,前面的庭审,都没用过这东西。 审判长一敲天平:“现请伦理检察团递交证据,研究员s307就证进行反驳。” 公诉台方,斯坦福森教授自伦理检查团席位站起:“首先,我想先公开一些我所研究的数控系统模型。” 他的研究助手迅速投影出一片庞大到可怕的程序编码,各式各样的公式,定理复杂到看一眼都能让人头晕的地步。 斯坦福森教授介绍。 “数控社会系统的概念于新元930提出,新元967,联邦政府整合多领域科学家,以拆解的方式对它进行独立研究,将系统完成度推进到47%。新元1012,联邦第一研究院,开始正式摸索,在知识大一统论框架下,整合经济、生化、物理、电子信息等多领域学科,对它进行研发,最终,在新元1053,推进到关键性的71%。” “这是我及我所率领的团队,经过二十年努力,进度为79%。” 斯坦福森教授的声音在庭审大厅回荡。 律若低眼看自己的袖口。 他的注意点不在于第一次戴上的手铐,而在于手铐上方的袖口——银手铐限制了行动,让他没办法将不对称的袖子挽好。 不对称代表无序,代表混乱。 律若转了转手腕,试图让左边的袖子掉下来一点。 左边的掉下来了,但右边的也跟着下来了。 律若:…… 他抿了抿唇。 继续全神贯注转动手铐。 “我所率领的团队,经过三年的研究确定,想要突破79%突破到80%的节点,有一条线路,即经过宽泛领域社会实验,根据多种样本,编写四维模型——这项工作,我与团队,协力进行了五年。” 斯坦福森教授一抬头,看见银发研究员冷冷淡淡,百无聊赖地转手铐。 根本没有将他放眼里。 “……” 斯坦福森教授脸色难看。 作为学术权威,他就没遇到这么傲慢的后辈。 斯坦福森强压一口气,冷声道:“研究员律若,是否是采用建立四维模型突破该技术节点?” 律若正把左边的袖口放到一度的高度。 审判长重重一敲天平:“研究员律若!” 律若终于抬眼。 他扫过斯坦福森的四维模型:“第三循环。” “什么?” “第三循环的动态二维数组f值错了,”银发研究员声线清冷,“偏差值波动提升零点二三峰值,造成第七循环的崩坏。” 众人一愣。 没有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律若自顾自,将斯坦福森团队四维模型几个不起眼的数据更正。 陪审团的研究员们迅速调出光脑,输入他报出的值。 “对了!” “把那个r值也换掉——” “开始运算了!天!” 研究员惊呼。 新数据一填上去,原本处于静止状态的模型,立刻沿着时间轴缓慢演算。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他们用来计算模型的,是直接从星际光脑分出的次级服务器,以飞秒计算的运算频率,竟然比不上律若报出数据的速度。 玻璃光柱内,律若的白大卦被强光照得近乎透明。 审判庭陷入奇怪的寂静。 斯坦福森先是脸色难看。 随即忽然轻松。 他不紧不慢地叩击手杖,眼睛冷如蛇。 审判长一敲天平:“斯坦福森先生,您出示该模型的理由是?” “突破79%——80%节点,关键是一个数据,只有得到这个数据,四维模型才能继续推进,”斯坦福森一扯唇,冷笑,点了点虚空中四维模型的一处空白,“这个数据,只能通过植入检测器,进行非法人体实验得来。我与我的团三年来止步于此。” 庭审大厅里的众人,瞬间意识到,斯坦福森教授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 斯坦福森教授交叉手指,叠放在手杖上,咄咄逼人:“研究员律若,你攻克79%-80%节点的线路,采用的同样是四维模型,那么,请问,你的节点数据是哪里来的?” 庭审位,银发青年微微皱了皱眉。 没回答。 斯坦福森直起身,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律研究员,请解释,你的实验样本数据,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律若拒绝回答。 庭审大厅的陪审团骤然一片私语。 这一次,伦理监果然准备得齐全得不能再齐全! 审判长重重一敲天平,厉声:“研究员律若!请问答质询!” “再强调一遍,请研究员律若,回答质询!你的沉默将被视为默认。” “三。” “二。” 木槌高悬于空,正要敲下。 审判厅特别通道被暴力打开。 “封闭庭审时间禁止入内!”审判长厉声。 军靴砸出清脆的声音。 一队银色制服的私人警卫同时立定。 肩披外套,复古衬衫,古银尾戒的年轻家主自特别通道走进来,冷灯光照在他的侧脸,黑发,苍白肤色,极具老牌贵族的古典美感。 钟柏的视线直接落向庭审位。 庭审位。 银发研究员额头处,一块明显是撞出来的淤红,格外醒目。 “你,银翼集团是在挑衅联邦法律吗?”审判长色厉内荏。 白炽灯下,银翼财团的掌权人,眼眸深黑。 透出冷色调的蓝。 “联邦法律?” 他轻轻咀嚼这个词。 随即朝审判长颔首:“谢谢提醒,我将以家属的名义,向联邦法庭提起诉讼,起诉伦理监对联邦公民造成人身危害。” “现在,诸位可以自行查看个人终端的法院传票,”他彬彬有礼,“我要领我的律先生回家了。” 第5章 家属 家属。 大厅一片喧哗。 银翼财团的年轻家主,对s级研究员特殊关照由来已久。 传言甚广,众说纷纭。 有说,钟家主对律研究员一往情深; 有说,钟家主手腕非凡,提前将超纪元级天才牢牢掌控,以此来突破生命学派的部分垄断; 也有综合两者的,说,钟家主与律研究员关系的确暧昧,兼具情人与集团所属研究员身份。后者出身平平,全靠前者的宠爱,获取银翼财团的庇护和资金、技术、人力等方面的支持。 …… 持第三种观点的,占绝大多数。 毕竟,钟柏的权势过于惊人。 财团。 一个大财团,就是一个重要领域的巨型垄断企业。 它们是可怕的经济怪物,高度控制联邦的日常生活。几大财团,甚至能在十五分钟内,直接摧毁一个小星球的经济。掌控财团的家族,哪怕是普通成员,都享有联盟公民一辈子都想不到的特权。 财团的掌权者宠爱一两个科研情人,不算少见。 以往,钟柏对s级研究员的关注,可以算十分宠爱的级别。 但“家属”截然不同。 ——他将在法律权利层面,赋予伴侣同等特权。 钟柏的脚步声,在庭审大厅响起。 自下达起诉通知后,钟柏就没有再看伦理监的审查团一眼。 他直接走到透明玻璃柱前,一伸手,按住光屏: [身份核实。] [超级豁免权限启动。] 滴—— 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封闭的透明圆柱向上升起。 手铐一弹开。 律若立刻去拉高度不一致的袖口。 钟柏刚要带他走,见此,停下脚步,低头给他挽袖子。 骨节分明,清冷矜贵的手,动作细致。先抚平衣褶,后调整高度,直到两边一样服帖,一样对称。 这才以再明显不过的保护姿势,将青年往外带。 审判团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却没法发言制止。 以钟柏的地位,他的伴侣,哪怕有非法人体实验的指控,伦理监也无权在联邦法庭尚未作出判决的情况下,采取包括但不限于手铐、冷聚光灯审讯! “等等!” 斯坦福森教授猛地向前。 他神色狰狞:“钟先生,超级权限虽然有权解除拘禁状态,但无权带走庭审人员——庭审人员研究员律若,尚未回答节点数据的来源。请问!您是想以暴力手段,强行替他逃避罪责吗?” 死寂的伦理检察团骤然振奋。 是的。 他们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违反联盟法律,对享有超级权限的公民动用不合法审讯手段,但他们已经把握了s级研究员最关键违禁证据——他们已经招惹了麻烦,如果不将研究员s307的非法人体实验罪名钉死,接下来伦理监将在与银翼财团的官司中,陷于绝对的被动状态! 审判长一敲天平,大声:“研究员s307,请你公开实验数据的采集来源!” “否则委员会确认,你违背《人权公约》第107条例,强制执行逮捕!” 话音落下。 伦理监直属卫队,“哗啦”一下,齐齐举起枪。 与银翼财团的私人警卫分庭抗礼。 荷枪实弹的对峙,惊得大厅尖叫连连。陪审团的一些代表,惊惶失措,连连启动个人能量环。 “研究员s307,请回……” “——我给的。” 大厅一静。 回答的,是钟柏。 哪怕是陪审团的议员们都面露惊愕。 财团权势滔天,私底下各自从事的非法研究,能排星系外去。 但身为财团掌权者,财团形象的代表,当众堂皇承认,自己进行了人体实验,是不是太过狂妄嚣张了?——完全不在乎其他集团的攻讦吗? 连审判长和斯坦福森教授都是一怔。 后者反应过来,狂喜得声音变调:“纳米级植入式检测器,因其实时监控、生理数据采集,透明式公开测试者的隐私。自新元1011年起,严禁用于人体实验!银翼财团,你们违背了《人权公约》!” 钟柏颔首致歉:“我想,这位先生,大概是忘了纳米级植入检测器的特准条例。” 斯坦福森的眼睛,毒蛇一样闪光:“很遗憾,使用于重病医疗的植入特准,必须向伦理监报告,并经由联盟医科组织检查准许后备案。但医科组织,并未存在相关备案!” “——mobius。” 钟柏打断他。 “什么?”斯坦福森一怔。 “他的数据来源对象是我。” 财团掌权者语调还是一如既往。 温润,平和。优雅,得体。 只除了他说的内容—— “特准条例,第二百一十三条,感官刺激特异群体权利保障,感官刺激特异群体使用纳米级植入器,享有非公开隐私保护。” 感官刺激特异群体权利保障。 翻译一下,就是保障部分在感官刺激方面,有非常人追求的特异群体的权利。 众所皆知。 一些权势越惊人的阶层,越在灵肉交合间,拥有某些难以启齿的诉求。 一些惜命特权人士,便将主意打到能二十四小时检测生命指征的纳米级植入式检测器上。最终,在部分大人物的推动下,便有了第二百一十三条特准条例。这是一般情况,不会公开提及的特准条例。 ——毕竟,这有损大人物的尊严。 由此,纳米级植入检测器,可用于感官刺激特异群体生命保障器的生产。 其中最出名的生命保障器,是mobius。 一时间,庭审大厅鸦雀无声。 大家神情格外古怪。 “不、不不可能!”斯坦福森教授连连摇头,不愿接受自己的失败,竟然是这种原因,“荒谬!太荒谬了!” “知道什么叫‘情趣’吗?先生。”钟柏文质彬彬。 他不紧不慢,挽起袖子,手腕血管流动,发出植入检测器特有的微弱冷荧光。 mobius。 莫比乌斯环。 ——永恒的沉沦与循环。 · 银色卫兵来去迅速。 登场不过五分钟,就以暴力手段摧毁伦理监大厦的防御能量层,并当众直接以超级权限,领走了被指控的s级研究员。 在银翼磁悬浮车刚离开,联盟法庭的黑色执法车,就停在了伦理监门口。 一向行事低调,罕少现身的银翼财团家主,展示出了他的强权作派。 ——以牙还牙,且行动迅速。 目送审判长及伦理检察团,都被法庭工作人员请出大厅,陪审团后方席位,金发议员将原先拟定的计划一揉,向后一靠,无何奈何地一耸肩。 “失败了?”顾问道。 “失败了。”金发议员遗憾。 伦理监能动作这么快,在银翼财团的保护下,将律若带走,背后没有军方的支持,鬼都不信。 显然,军方并不甘心,将全数据社会检测系统的研发主导权拱手让出。 眼看100%进度在望,谁都想抢先一步,将系统的控制权抢到手中。 这一次,金发议员前来,也和此有关。 他背后是联盟上议会。 上议会与军方角力已久,接到消息后,很快派出人手,参与本场审判。一旦军方操纵伦理监对研究员律若的“非法实验”指控成立,金发议员,立刻会操纵陪审团,以“特殊豁免权”,保下他。 一是拉拢。 二是为了后续与银翼财团合作。 很可惜。 银翼财团来的速度太快。 他们低估了那位研究员对钟柏的重要性。 金发议员用钢笔在空中画了个圈,一点: “家属。” · 银翼钟家,鸢尾庄园。 宝石蓝的鸢尾花,盛开在鸟笼状的玻璃阳台,白栏杆缠绕青藤。地月风格的复古花窗,将深深浅浅的蓝,洒在钟柏的丝绸衬衫上。 他半俯身,给律若额头的撞伤上药。 没说话一句话。 嗒。 医药盒被钟柏扣上。 9.00 p.m. 工作时间。 律若按着扶手,要起来。 钟柏却没有让开。 他肩披外套,高而颀长,白衬衫半挽,露出匀称的肌肉线条,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单手按着躺椅扶手,半俯身时,投下的影子将青年罩住,有种近似冷沉古堡旧贵族的压迫感。 “为什么不喊我?” 钟柏垂眼,问。 他的指尖落在律若左耳的钴蓝耳钉。 那是一枚由宝石改造而来的联络器。 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钟柏亲手将它穿过律若的耳垂。他们发生关系的第一个晚上,钟柏在黑暗中寻到它,亲吻律若的耳廓,将自己潮湿、炽热的气息洒在青年的发间……让律若遇到危险一定要立刻联系他。 律若虹膜浅淡的眼珠,在星光下,像面小小的银镜子。 他似乎无法理解钟柏的问题。 “为什么突然被带走,却不喊我?” “63.34%,”律若终于理解了,“伦理监判定非法实验事件概率63.34%,波动在两个百分比间,研究院与上议院行使最高豁免权事件概率97.82%,综合风险系数低,性质判定为恐吓,构不成危险等级。” “那还有2.18%的意外风险呢?”钟柏尽量维持耐心,“要是再有极端人权组织,进行第二次刺杀呢?要是军区决定提前抹除数控系统竞争对手呢?上议院不打算使用特殊豁免权呢?” “三种事件概率都低于0.1%,属于混沌系统的不确定性,即使通知你,同样有发生的可能。” 律若手指划过虚空,就要计算交集概率给钟柏看。 钟柏握住他的手腕。 “我算错了?”律若问。 “算得很正确。”钟柏闭了闭眼,尔后睁开,问“只是,阿若,你有没有计算到,这种可能事件?” 他俯身,指尖拨动。 咔嚓一声。 ——自庭审大厅带回来的银手铐,扣上研究员的手腕,将他锁在藤椅上。 钟柏的声音沾染夜晚的清寒。 “律先生,我是人,我也会生气。” 第6章 关系 鸢尾阳台的躺椅是中学岁月的纪念物。 它最大的纪念意义,是在这张古希腊风格躺椅上,钟柏第一次抱住律若。 联盟的学制,分初等、中等、高等三阶。 中等教育与高等教育,是下层阶级与上层阶级的分水岭。因为申请高等学院,要在中学时期完成至少三项的研究项目。第一个暑假时,钟柏问律若,愿不愿意让他加入选题,他可以提供实验资金和实验仪器。 律若答应了。 钟柏将他领回鸢尾庄园。 把私人实验室给他用。 研究空隙,他们一起在鸢尾阳台渡过下午茶时间。 钟柏在列克塔斯风躺椅上,看一本地月时代的抄本,时不时望圆桌对面一眼。律若在桌边写论文。阳光穿过玻璃拱顶,律若手边是一叠高高的专业书,翻书时,纸张边沿,折射出一道细细光线。 钟柏靠着椅背,带点逗弄。 喊他学弟。 请学弟帮忙把本书拿过来。 律学弟没有发现钟学长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书的逗弄。停下笔,打书堆里抽出他要的书,抱着书,绕过圆桌,走向他。 结果二次脑域开发后遗症发作。 上一秒刚把参考书递给他,下一秒人就倒了下来。 律学弟的呼吸落在脖颈边,急促,易碎。 钟柏手足无措。 最后,小心翼翼抱住他。 · 时隔多年,律若的呼吸又一次,在同一个地点落在钟柏的颈边, 比当初更急促,更易碎。 手腕被锁,藤椅易晃,哪怕光线昏暗,钟柏也能感觉到银发青年的不适应。 钟柏一贯爱护他。 虽然说,不至于真定了个“一三五要二四六不”的时间表,但收敛克制。 至少,从来没有在卧室外的时间、地点外发生过。 “……可是,律若,有些百分之零点零零几的事件,不管那个零再多,那个百分比再小,对我来说,都是百分百不能接受的事。”钟柏骨节分明的手,扣在律若的后脑勺,将他压在自己颈边。 和平时一样。 钟柏的手指,说话的语调,始终很温和。 就连青年支离破碎,死死抓着他的衬衫时,落到发顶的吻,都很温柔。 其余的却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律若的生活是精准的算法。 今天要摄入几克蛋白质、几克维生素;要乘坐几秒几分磁悬浮车;要写几页码几字节论文;要做几组实验……就男友间的必然关系,也有数据可循。尽管平时,钟柏的举动,总与他的算法预测值不同,是非线性的随机数。 整体上,依旧可以归纳进一个常规区间。 但今天,钟柏将这个常规区间彻底打碎。 视野中,白大卦透出的清瘦线条,和律若本身一样,清冷,易碎。两片薄薄的蝴蝶,颤得几乎要飞出。 钟柏落下的吻一个比一个温柔。 却让它们在怀里,颤得一次比一次厉害。 钟柏的衬衫,很快被他生理性的眼泪,打湿了大一片。 钟柏垂着眼,吻青年的发顶。一厢情愿也好,逃避也罢,他从不在这种时候看律若的脸,这一次也一样……他们距离这么近,只要他只听律若的呼吸,就能自欺欺人地觉得,他们真的很亲密。 “这是生气。” “不仅仅是心跳异常,血液供氧,它还会让理智无法控制,会让平时对你很好,很有耐心的人,忽然控制不住,伤害你。” “比如,这样。” “也比如,这样。” 律若细细闷哼。 钟柏将下颌靠在他头顶,以指腹擦去他的泪水,却不让他抬头。 “懂了吗?律学弟。” “……明天…有实验。”律若抓住他的衬衫,断断续续。 ——唯一一次在这种时候跟他说话,是提醒他,明天还有实验。 钟柏沉默片刻,温和地吻了吻他:“不用去了。” · 3.00 a.m. 夜晚已经过去大半,凌晨将近。 银河市上空的天幕,如一片光谱过于绚烂的显示屏。 遥远的马琴星系旋转,洒下古典文学著作中常出现的澄澈光辉,一种介乎于蓝和紫之间的星光,变幻的霓虹灯将它们污染,变成深浅不一的粉红、紫红、橘红。最终透过玻璃花窗,落到鸢尾阳台。 变成沉静海面的大小光块。 钟柏赤足走在光块间。 背后,律若的手垂在藤椅边,手腕与扶手,还被银手铐锁在一起。 冷白的脚落在向外淌开的水洼里,骨线清瘦。 钟柏没有把手铐给律若解开。 年轻的财团掌权者披着复古衬衫,领口、袖口,都有银线刺绣,中长的黑发垂到肩头,深刻的五官,在鸢尾阳台斑驳花影中,呈现出古老贵族的清贵沉郁。 他独自走向卧房,将一身狼藉的青年留在鸢尾阳台。 没有开灯。 钟柏靠在连同阳台的单面玻璃门上,清俊的脸庞隐在昏暗里。 半空中,电子光屏数字跳动:3.00 a.m.、3.01 a.m.、3.02 a.m.、3.03 a.m.……钟柏在等律若喊他。 钟先生是什么样的? 是温和的,体贴的,耐心的。 钟先生不想温和了。 不择手段,才是巨型垄断企业掌权者的特征。 钟柏将他的律先生自云端的神经漫游扯落,扯进肉体躯壳的低级算法,破坏他的区间,摧毁他的数据。 又将他留在原地。 钟柏深知律若的本性。 他是不折不扣的“数据主义者”,活在精准的算法里,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按程序进行。钟柏要以破坏程序,摧毁区间的方法,让他的律先生记住:不管遇到什么,都要第一时间喊他。 ——律若从来没有被他丢下过。 他等律若喊他。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3.30 a.m. 钟柏盖在律若身上的西装大衣已经滑下去快一半。 袖口垂到地面,沾了污迹。 他扎起的马尾,散了大半,几缕湿发垂在肩头。虹膜印出玻璃花窗与蓝色鸢尾的影子,比建模还精致的脸庞被光照得有些不真实。 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律若转头。 钟柏将他的头推回去,不让他回头看自己。 黑发垂到青年的脸颊,清俊的财团掌权者俯身,解开银手铐,自椅后环住他。 “阿若。” 青年回以轻得几乎不可闻的单音。 “没什么。” · 擦干银发后,青年带着些许刚洗浴后水汽,在身边躺下。 钟柏将毛巾叠好,探身,放在床头柜。 回身后,就见枕面微微下凹,律若钴蓝的宝石耳钉略微闪光。床头灯照出他洗过后,白皙冷淡的脸庞,唯独唇,残留一片红。两排睫毛,淡淡的银色,如纤细的光线,让他总有种无机质的精致感。 仿佛他是什么秘密研发,还未公开的高仿生机器人,不会疼,也不会痛。 可以把恶意肆意施加在他身上。 ……确实曾经被当做不会疼不会痛的机器人。 是诺比顿初等私立学校时的事。 只接收银河市上层精英子弟的诺比顿初等私立学校,破格接收一位小星系议员的天才儿子。据说,那位议员,最近凭借绝无仅有的脑域开发百分百的儿子,一路晋升,成为政坛新秀。 钟柏快要毕业了。 虽然有听闻,却没怎么在意。 一天下午,实验室中机房轰鸣。 过来取东西的钟柏,透过玻璃门看到站在机房里的律若。 他站在光屏,在等一切进度彻底清零,重新开始运算。四面仪器故障,刺目的红色、蓝色强光里,长长的银睫,玻璃纤维般反光。 钟柏穿过光雾,挽起袖子,俯身替这个不认识的学弟检查仪器。 他转头,银睫下银色的眼睛,像飞鸟破开霓虹。 又过了段时间,钟柏路过学校的自然科学部。 “再来一次,看看他会不会有变化。” “机器人一样。” “机器人也会出故障的吧?”说话的人满不在乎,“给他清零一个学期,我就不信没反应。” 一群权贵子弟一次次恶意让实验仪器出现故障,也不在一开始就关停,只故意在快成功的时候,违规关掉。 屏幕上,实验进度清退,倒回0。 重新运算,重新建模。 再次清退。 …… 透过人群和玻璃门,钟柏看见没有表情的银发少年。 蓝荧荧的进度条,又一次在距离100%只有一线的时候,向后退回。站在光屏前的银发少年不会愤怒,不会难过,不会宣泄,不会发火,什么都不会,只会一次次重新输入,重新开始。 甚至不会去想为什么会被针对。 ——就像今天不会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丢下自己,又为什么俯身把自己抱回来。 躺下后,就按流程执行一天的最后一项日常任务: “晚安,钟先生。” 清冷的音色,因发音过于标准,咬字过于清晰,失去睡前互相道晚安应有的亲昵感。 钟柏无声笑笑,笑着笑着,把头贴在他的额头,轻轻:“……晚安。” 完成日常任务,律若就真的睡了。 钟柏侧着身,凝视他的睡脸。许久,把人搂进怀里,低声道:“对不起。” 他忘了,他的律先生,是个数据被清空上百次,也只会重新从头输入的笨蛋。他希望自己能成为律若算法的错误。 可不该用这种方式。 律若安安静静睡着了。 他不会哭。 · 第二天。 律若醒来时,钟柏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划动光屏,处理集团事务。见他醒来,将光屏推转给他,让他看最新的媒体报道。 #银翼财团掌权人伴侣身份公布# #钟家家主婚姻对象——# #天才研究员与权贵的关系# …… 一堆劲爆的标题,个个带着破表的热度。 “抱歉,冒然更改了我们的社会关系。”钟柏歉意道,“但伦理监那边,需要以家属身份才能提起诉讼,所以……” 他顿了顿,温声道: “律先生,可能得先当我一段时间的法律配偶。” 第7章 登记 不出意外,律若说好。 “答应这么快?” 钟柏手肘搁在床头,指尖轻点。 他醒来得比律若早,换了件丝质衬衫,袖口挽起一点,不是很规整,随意闲适。薄如白蜡的皮肤下,植入检测器的冷荧光,隐约闪烁。他个高肩宽,手臂横搁,将躺在身侧的律若笼进保护范围。 “嗯?” 律若没起来。 他双手安安分分放在身侧,银发散在枕面,静得和待机休眠的仿生人一样。 气质禁欲,清如薄雪。 很容易让人想打碎他又冷又脆的外壳,弄坏他晶莹美丽的内核。 把最污秽不堪的东西,留在他的身体里。 “……作为法律配偶,哪怕只是暂时的,关系续存间,你的研究成果,我都有权使用。”挑起一缕银发,钟柏垂眼,看着青年锁骨处自己留的痕迹,轻声,“这种事,不要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 “银翼财团共有1318所研究机构,研发人员占比47.17%,遗传物质市场占有比例78.25%,日利润估值210百亿星联点。s级研究员最高专利估值记录178亿星联点。” 这是说,他不是轻易答应的吗? 钟柏哭笑不得。 只能耐心地:“可你不同,律若,你是唯一的百分百脑域开发者,未来的数据社会处理系统研发一旦在你手上完成,你完全可以催生出一家比银翼更大的财团。” “独立财团可行性0.01%,被谋杀概率69.7%,人身控制30.2%。”律若说,严谨补充,“如果将失去银翼集团的支持列为前置,可行性还要继续下调。” “——律若。” 钟柏打断。 律若淡银的眼珠转向他。 年轻掌权者身上带着淡如远山雪松的气息,温和,无声,却又无处不在:“第一,银翼集团永远百分百支持你……嘘,”他将食指放在律若唇边,“不要这时候跟我说其他的,我跟你保证,这是必然事件。” 律若没说话。 “第二,你我公民等级不同,一旦缔结配偶关系,未来要想解除,只有我同意才可以。” 钟柏十指轻交。 他终于罕少地在律若面前露出一些作为“统治阶级”的特质。 联盟将公民身份划分为十一级。 名义上,是为了“实现社会资源更合理的分配”,实际上,就是一种星际时代的阶梯划分。与地月时代的阶层不同,十一阶层的壁垒,犹如天堑,低等级公民穷极一生,都未必能跨越一道阶坎。 金字塔结构,越往上,固化越严重。 否则,当初那位打科玛索亚小星系来的议员,也不会把个脑域开发百分百的儿子,死死攥在手里。 ——那是他打破阶级壁垒的最好工具。 更多好看的文章:l 除此之外,正常情况下,实现等级飞跃,最快也最有效的途径,是成为高等级公民的法律配偶。但高等级公民与低等级公民结合,高等公民将赋予伴侣同等特权,同时在婚姻关系中占据牢不可破的主导权。 高等级与低等级的配偶关系,只能由高等级公民缔结,也只能由高等级公民取消。 “律若,你应该记住,首先,我是一个对你有不可控欲念的追求者,其次,才是你熟悉的你解构的‘钟柏’——也许以前我对你还不错,可一旦我做的事,是基于‘得到你’这个目的,就未必对你有利。” 钟柏伸手,握住律若的手腕。 律若手腕上带着昨天手铐留下的红痕。 “像昨天,我都会把你锁在椅上,你的集群算法,还没调整我的危险级吗?”钟柏问,“万一我永远不同意解除关系,你要怎么办?追求者没有理智可言。 “比如刚刚,我就不想告诉你最后一点。 “这就是我的私欲。” “你说了。”律若指出。 “……嗯,我说了,”钟柏无奈,“所以,我可以赋予你特等公民权限,但也拥有对你的支配权。一旦我要求你履行配偶义务,你便没有拒绝的权力。明白了吗?” 律若“哦”一声。 接着,认真纠正:“就社会现状而言,我现在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律若!” 律若停下。 钟柏无奈将手覆在额前。 久违感到头疼。 ——比以前,为了听懂律若口中的塔尔马波值是什么,去读厚达一千页的《新物理概论》还头疼。 房门打开,家政机器人转动底部的金属圆盘,滑了进来,机械手臂端起一个个银托盘,有序地放到桌边。钟柏靠在床头,一个盛放玻璃杯、药片和简易早餐的机械托盘,递到他面前。 显然,律若将鸢尾庄园的男友算法也更新了。 新加了“照顾男友”的程序。 “谢了,我的伤没问题。”钟柏推开机械托盘。 机械托盘坚持不懈地将药片和水递过来。 仿人类的“劝说”行为。 挺完美的。 前提,身为男友的律若自己没近在咫尺。 钟柏:“……” 他再次拒绝。 律若终于转过头。 钟柏十指指尖相抵,彬彬有礼:“没有拒绝权的律先生,请自己过来照顾他的男朋友。” “请注意,是‘自己’。” 律若在卧房里没有穿实验室的白大卦,莫兰迪雾蓝色的高领羊毛领,清丽的下颌,薄眼皮。耳垂后方,低头倒水时,银发落下,一节清丽的颈椎延伸,可以看见里头的肌肤冷白如雪。 白皙得有些透明的脸庞,唇又薄,又红,仿佛冰雪地的玫瑰。 测温,递药,倒水。 安安静静。 却和医生照顾病人,科学家照顾实验品没有两样。 这就是律若。 真要他做什么,他也会做,但也仅仅只是做本身。他无法明白“照顾”之后是“我关心你”的这一层含义。 钟柏放下水杯,在他要收拾东西时,将他一把压进怀里。 环住他清瘦的背脊。 “……律若啊。”几不可闻的叹息。 钟先生用来教他的笨小孩不要轻易答应的原因有很多条。 唯独一条,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不要这么轻易答应他,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真的完全没有希望。 · “末尾签一下。” 钟柏拧开钢笔盖,将宝石蓝身金尖钢笔递给律若。 “必要流程。”他解释。 信息化星际时代,储存卡与电子显示泛领域取代纸质材料,唯独统治阶层为了展示自己的“生而高贵”,保留了大量地月时代的纸张契约习惯。就像原木真本和藏书成为一堆贵族彰显权势的工具。 协议书很厚。 律若接过笔,就要填写。 在笔尖触及纸面前,钟柏按住他的手,将协议翻开,翻到其中“法律关系续存”的第十一项,末尾一条。 ——公民钟柏自愿让渡法律关系续存权。 “以你的意愿为主。”钟柏揉了揉律若的头发,叮嘱,“如果我有什么伤害到你的行为,记得取缔关系。” “伤害?” “像昨天那样。”钟柏低声。 律若签名后,钟柏走到律若背后,俯身,淡如远山松雪的气息,将青年无微不至地笼罩住。他一手撑在桌面,一手将钢笔连带律若的手一起覆住。 他比律若年长三岁,手掌更宽,指节更长。 就这么一笔一划,牵着律若,写下自己的名字: 钟柏。 律若,与你共度一生的人,叫钟柏。 一见钟情的钟,常青如柏的柏。 签好后,钟柏压着纸张和笔,不松手。要起身工作的律若抬头看他,他微微偏头,黑发发丝垂到律若脸颊,深黑透蓝的眼眸噙着一丝温润的笑意:“来,喊声钟先生,放你去实验室。” “钟先生。” “再加个所有格。” 律若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将人圈在怀里,含笑等待。 “我的钟先生。” 律若的语调也好,声音也好,和平时没有什么差别,可在刚刚签署的协议面前,一切都带上了不一样的意义。 钟柏的唇轻轻贴在青年的耳侧。 稍许,下移。 “……你好,我的律先生。” · 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银翼集团主权者与s级研究员的婚姻。 “——你直接宣布结婚?!”闯进钟柏办公室的银翼集团元老,不敢置信地抬高声音,“他就是个穷星系来的低等公民。” “抱歉,”钟柏指尖相抵,纠正,“作为s级研究员,他的公民等级已经在三个月前提升到第四阶。” 集团元老将一叠打印出来的媒体新闻,重重摔在钟柏的办公桌上:“你简直是昏了头!你怎么能宣称自己植入mobius……你也不看看外边都怎么报道的?!把你跟银翼集团写成什么样子!你不要面子,银翼还要!” 《银翼财团掌权者竟为特异感官群体》 《意想不到的支配者——s级研究员与钟氏家主的关系》 《mobius:我永远臣服于你。》 钟柏拿起第三份,失笑:“写成什么样子?写得挺好的啊。” 元老气得手指哆嗦。 “你疯了!他不过是你买下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小贴士: 法律关系内,律先生必须履行配偶义务,不得拒绝。 所以,当钟先生危险等级提高,记得要解除关系哦。 本文新元素:童养媳(大雾) 第8章 ξ 集团元老的声音戛然而止。 对面,钟柏放下新闻报道。 一贯的笑意消失了。 钟柏的黑发垂到银灰西装领,与清癯的颧骨相搭,俊秀眉骨下,沉黑的眼珠,透出冷色调的蓝。 元老不自觉后退:“我……我只是……” “旅途顺利。”钟柏面无表情。 他按下终端。 不到三分钟,集团大厦所有职员,看到银色守卫将集团元老一路拖过光滑的金属地面,塞进一架呼啸而来的飞舟。 目睹这一幕的集团职员,面面相觑。 猜测,他是会被送去系外占有地收割烟草,还是被塞进真空罐,跟集团的下一次太空活性物质实验弹一起发射。 ——钟柏不会把他打发去种星空烟草,也不会把他塞进真空罐头,只会切断他的通讯网络,将他留在无法回航的无人星球。直到他耗尽贪污的基因药剂带来的活力,回归237岁老人该有的苍老。 现任掌权者,年轻,温和,平时对低阶员工,也没什么架子。 但因此淡忘他只用了短短两年,就将绝大部分集团董事,送去系外占有地,只能说: “自找死路”。 飞舟冲破云层。 钟柏站在单面玻璃的落地窗边,修长的五指按在玻璃面,年轻家主的宝石袖口反射蓝光。他注视远去的飞舟,拨通个人终端——等他找到本该躲进阴沟一辈子不冒头的老鼠,他会让他们当个永远的哑巴。 · 联盟研究院,地下实验室。 “……如果律先生愿意以军部顾问的身份,参与全数据社会检测系统研发,我们保证,您能够在三年就任研究院军工部部长。”律若面前,站着一位气质冷俊的军人。他身材高大,穿着标准的联盟第一太空部军装。 金灿灿的肩带与臂章,令人望而生畏。 “银翼集团提起的诉讼,将直接转进军事法庭,您可以在三月内,收到他们被委派到外系空间驻守人类前卫哨的消息。” 被招揽的对象站在系统光球前,微微俯身,全神贯注地看数据波动。扎成马尾的银发,发尾扫在领口。 上校将委任书递到他面前。 委任书阻挡到律若查看数据。 他终于站直,扫过上校:“全数控系统的核心是什么?” 上校皱了皱眉头。 “ξ,数学的随机数。”光球在律若的脸上投下冷蓝的电子编码,“人类个体心理频率的ξ值,决定公民个体的失控阈点,决定待业青年何时过激杀人,决定公共磁悬浮列车长在受到第几次投诉后,中断信号塔的信号,引发连环撞车事故。”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军方无法提供ξ值。” 说完,律若转身离开。 “s级研究员等级权限恐怕不足以支撑您将所谓的‘ai系数’和‘ξ’求出,”上校一伸手,将他拦下,口吻强硬,“据我所知,您的研发已经在86%停滞了3个月。” 律若被拦下后,单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 忽然开始数: “10、9、8……” 上校:“……” 他听说过研究员律若的孤傲传闻,没想到,真人比传闻更让人火冒三丈。 “您太过傲慢了。s级研究员在联盟共有312位,我们并不是非要您不可。”上校铁青着脸,“研究员s307,非常遗憾——您接下来的研究工作,将遭遇不可抗的阻碍。” “——1。” 滴! 一声清脆的机械音。 律若的倒计时结束、上校的威胁结束以及电子提示音响起。 三者骤然重叠。 “布里比莫,职位第一太空部,上校,基因编码3109201,心理频率1012-1014。拒绝极限ξ值时间,一分三十秒。” 律若声音冷淡。 不知何时,银发研究员身边,浮出一个冷蓝直线组成的光框。 光框里密密麻麻的代码和参数让人头晕目眩,唯一能看懂的,是最后一行已经清零的倒计时: 1min30s 从上校进入研究院,到招揽失败,出言威胁,前后时间不多不少。 一分三十秒! 上校惊愕在当场。 “——这就是经由ai系数求出的心理随机值,你也可以将它称为‘非理智行为预估值’,”律若介绍,“通过ξ值,我们可以预判公民个体的失控行为,从而引导他规避情绪化带来的损失——例如,您何时因将咖啡倒到上司脸上,而被押送军事法庭。” “你!” “您失控倒咖啡前,全数控系统会提醒您,判刑时间,判刑地点,乃至您的妻子改嫁风险,使您不至于因无效行为,失去晋升机会。” 光框停浮在半空。 框中的倒计时,让整个实验室寂静无声。 包括其他研究人员,也是第一次看到全数控系统的实践效果——律若实验室的其他研究员,与其说是助手,倒不如说是他的数据分散处理器。负责的只是系统拼图的碎片,负责整体检查、维护、把控,乃至改进的,只有律若一个人。 没人相信,律若真能一个人长期掌控这么庞大的系统工程。 要知道,整个数控系统模型的数据,具象化出来,甚至能铺满整个外太星系。 曾有位研究助手,对传说级天才满怀崇敬。 那研究助手,是堪称“勇士”的存在,天天不畏寒气,在积极完成律研究长分配的任务同时努力活跃死气沉沉的研究室气氛。甚至一度让有“研究院第一冻库”之称的s-307研究室有了点活气。 直到这位仁兄,某天,看见律偶像通宵检测系统,便鼓起勇气,第一次同偶像攀谈。 迷弟小心提议:应该让大家一起分担整体的维护工作。 这样,既能减轻研发中,负责全盘掌控的律若的负荷,也能由其他人检测系统,一旦发现有疏漏,立刻调整。以免拖慢研发进度,失去成为第一个100%完成全数控系统的机会。 迷弟勇气可嘉,忠心耿耿,得到却是不近人情的拒绝: ——浪费时间。 语气冰冷,神情漠然。 堪称迷弟的研究员,酝酿一个月零三天的勇气,满怀对偶像前程的关心,在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面前,“啪”一声,变成泡沫碎片,再也拼不起来。第二天,就龟缩到实验室一角,加入“哑巴计算工具人”的队伍。 实验室重归冻库。 大家都格外愤慨。 得! 让姓律的自己负责! 等他一个人负责数据系统的整体检查出错。整个研发前功尽弃,被联盟议会丢进关押反人类科学家的外太空监狱去!傲慢死这个独行专断的天才! 大家私底下都为如何庆祝律研究长被流放列准备好鞭炮了。 直到—— “突破了吧?一定是突破了吧!”研究室的人员望着银发研究员身边的光框,一时甚至忘了‘冻库’生存法则,惊呼起来,“天!不是说,研发越到最后,需要的研发时间越久吗?突破到86%才多久啊!这就突破到87%了?” “87%?不!绝对有88%了!甚至可能更高……你忘了吗,综合学科研究院提出的理论观点是,一旦系统能完成混沌运算,精准化估测到情绪化行为,就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了!”研究员难以抑制自己。 激动、兴奋、震撼。 上校面部肌肉轻抽。 他刚刚放话,律若研究进度停滞在86%,转头对方就已经至少超越了88%!军工部的科学家都是干什么吃的!不是说,一旦研发进度超过85%,一年内,能完成1%的推进,都算是惊人吗? 喧哗声中,律若合上研究日志,径直从神情铁青的上校旁边经过。 研究室中心,全数控系统雏形周围分布有许多大大小小,重重叠叠的光框。光框中以亿兆为单位的运算,在即时演进。 光框在律若经过时分开。 研究中心渐渐静下来。 银发研究员的白大褂,在标准光源下,冷得让人望而生畏。 他完全没有跟任何人分享喜悦的意思,径直走向实验室。 一些昏了头,正在鼓掌欢呼的研究员手停在空中,最后耸耸肩,坐下。 继续完成今日的任务。 “真是受够了,”算着算着,角落的一名研究员,压低声爆粗,“他娘的,就他一个最天才,我艹,脑域开发百分百真他妈了不起,所有人都是他天才系统的处理芯片。” “行行行行行。”旁边的研究员瞅瞅实验室门口,“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再说天才也是真的天才。好歹做出成绩,当个处理数据的机器,总比跟个团队,十年二十年,什么成果也没有好吧?” “我倒宁愿十年二十年,什么成果也没有。”起先的研究员气道,“好歹被看做个人!” 劝他的耸耸肩。 在s-307参与研究就是这感觉……整个研究室就是台精准的计算机,他们就是计算机上的一个零件,怎么想的,什么感受,完全不重要,唯一的意义和作用,就是听从律若的命令,完成他的指令。 抱怨的研究员冷静下来。 打开光框,开始导入今天的实验模型数据。 就在这时,旁边的同事,忽然连连捅他:“楠漨等等!你快看,快看!” 声音活像见了鬼。 “看什么看?!”研究员不耐烦。 一回头,自己险些从椅子掉下来。 只见比ai还ai的律研究长,正在机械手臂的协助下,更换辐射防护服。 扎成马尾的银发为了方便,向上盘起,露出一节冷白的脖颈。扣得一丝不苟的白大褂,领口边沿赫然有一枚…… 吻痕。 ——卧槽! 冻库库长,人形ai,律若,律大天才,居然有—— 性生活?! 第9章 家族特性 铅灰的防辐射头盔很快戴好。 吻痕一晃而过。 金属大门打开,律研究长已经走进开放型放射实验室。 但能进s-307研究室的,都有一双精准如摄像头的肉眼,否则根本无法应对顶头上司,冷酷而苛刻的要求。 以白恒星和伽马射线发誓,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实验室白大褂立领线条平直,浆洗后紧贴皮肤。 吻痕在领线处。 大半露出领口,小半隐于领下。 是自背后,被拨开银发,拉低衣领,咬住一节清丽的颈骨,低调又强势地标记上去的。银马尾放下来时,看不见吻痕。但一低头,马尾一落到肩边,又或者一盘起来,立刻格外醒目。 完全可以感到,标记者那种游刃有余又不过分紧逼的掌控欲。 不过火。 却更容易让人意识到,人形ai一样的律研究员,禁欲的白大卦底满是他留下的斑驳痕迹。 “艹……” 研究员约克森倒吸一口气,险些直接跳起来。 他一定是大脑处理器出毛病了! 否则,怎么觉得,律研究长白皙冷淡的脸庞,忽然沾染了不同的意味。 但仔细想想—— 律研究长密密的睫毛,被泪水打湿,习惯于划动光框的手指按在桌面,指节发白,低垂着头,任由清贵的黑发财团掌权者拉下衣领,固定下颌角。说不定,按着桌面的手,也被对方宽大的手覆盖…… 等等!这是在想什么啊? 那可是冻死人不偿命的律研究长! 约克森惊恐得四下张望。 唯恐被人发现自己的“思想犯罪”。 结果一张望,研究中心人员,已经在擅长力学分析和场景建模的同事洛米身边扎堆了。 “找到了找到了!全身照!” 一位女研究员打星际头条,扒下成打高清的银翼财团钟家主的照片。 手速之快,不愧是能同时计算三组振弦方程式的特招人才。 “快快快,算一下他多高……拉个线!列个比例式。” “这还用拉线?”某常年肉眼检查仪器的研究员不屑一顾,“净身高192.47,舟状骨起,指长23.1……” “等等,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啊?” 约克森被人群推挤,如狂潮中的稻草。 精于建模的同事,很快就在白底四维空间,拉出两个人体模型。 律研究长简直是完美复刻——该仁兄,悍不畏死,打研究室的监控直接截取数据,连睫毛根数,睫毛密度,银色透明度,都完美还原了!至于钟家主,通过全身照、侧面照、背后照、校服照还原了个百分之九十九。 时间轴拉动。 正装优雅的黑发家主,俯身,撑手。 “不行不行!”一女研究员看起来经验丰富,“这个角度留下痕迹的话,会在耳朵后方!” “谁记得刚刚的吻痕倾斜度?”同事高呼,“来算个受力角给我!” “你们是疯了吗?”约克森试图挽回正轨的声音被人群淹没,“那可是研究长——” “受力角受力角!刚刚太快了!监控死角没拍到!” “我……”约克森咳嗽一声,举起手,“我看清了,嗯,倾斜37.6°,受力角应该是……” 军方上校没有发言的余地了。 ——他已经被涌到一块的研究人员,挤到了门口。 压根听不懂一堆参数和角度的上校,脸色铁青。 这群怪咖!!! 研究科学的全他妈是一群神经病! 没有人关心军方上校还留下做什么,力学专家约克森给出了重要参数。 受力角、身高差。 运动轨迹…… 拿处理全数控社会系统的巨型计算机,和一群顶尖人才,来还原区区两个人体运动轨迹,大材小用得不能再大材小用。 很快,四维模型就建了出来。 并且,秉持着,常年被律研究长严苛要求训练出来的缜密思维。 模型方面的研究员,还列出了: a、b、c、d、e、f、g等可能性。 分别是:居家沙发、上班门口、厨房洗手池等经过大数据推算的性生活常发生地点。 “我觉得e厨房不太可能,”女研究员表示质疑,“律研究长一看就不是会进厨房的人,我觉得,以钟家主的财力,私人庄园的实验室可能性更高。” “不一定啊,”立刻有人反驳,“你觉得律研究长,会允许人打扰他的实验吗?这种概率几乎是0!” “我们要尊重概率学。”约克森的同事表示他是严谨原则的支持者,动手增加了个实验室模型出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也有发生的可能性——这是律研究长定的实验准则!” 原本奉命如果不能拉拢s级研究员律若,就邀请他的研究团队加入军方的上校:…… 力学模型和超级计算机,是让你们用来干这个的吗?! · 宣告所属权,是生物个体占有欲的体现 与生存环境,社会定位,遗传因子有关 行为目的:自社会公共认知层面,抑制潜在的配偶竞争 行为所属dna遗传编码:276113 该段遗传编码,影响个体标记的行为方式:气体、液体、固体 [家族基因库比对中——] 律若站在一排排透明的玻璃圆柱前,等待对比结果。 圆柱中是经过试剂分解异化的不同基因组。 人类在地月时代末端完成基因组的破译工程。 进入星际时代,基因,遗传编码,已经成为公民身份区分的基本数据。科学已经证明,基因编码对人的性格形成,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公民个体的直系血亲,他们的基因数据,能够辅助个体行为分析。 同一家族的成员,拥有同一段遗传编码。 同一段遗传编码,导致家族成员个体,在遇到相同情况时,产生高度相似的反应。 以“求爱”为例。 某个家族成员,在完成“恋爱”这一社会行为时,容易对追求对象失控,一旦遭遇拒绝,就会强行限制追求对象的人身自由。他的直系血亲,一旦该段遗传编码相同,那么,便有79%以上的概率,在相同情形下,采取相同行为。 ——地月时代将之称为“遗传性偏执症”。 [家族基因库比对完毕] 机械提示音响起。 律若将视线从玻璃柱中的基因组上移开。 [姓名:钟柏,样本代号:e] [遗传编码276113家族近似度:99.98%] [型态:b1] 遗传编码276113的b1型,公认的高占有欲、强标记性。 律若将钟家的血缘谱系和婚配记录拉出。 钟家直系血脉,结婚年龄在20-21区间——即星际合法等级婚配的年龄。离婚率极低,0%。单单从离婚率看,似乎钟氏家族的婚姻状况,都十分良好。但等律若使用钟柏开放给他的权限,直接进入钟家的数据库。 124个家族婚姻样本。 星际纪元以来,一共只有12次解除婚姻的诉讼。 皆以失败告终。 此外,还存在因公民等级过低,无法提出离婚申请的情况。 律若调出12次钟家直系掌权者的婚姻诉讼录像。 这12次诉讼对象,8对异性,4对同性。 提出离婚申请的,全是钟家成员的配偶方。 不同于常规的离婚诉讼,希望解除法律关系的配偶分开抵达法庭。12场钟家婚姻诉讼,高等法庭开庭当天,都是带有银翼标志的磁悬浮车,悄无声息地抵达。 钟家直系掌权者,率先下车。 俯身,扶下自己的伴侣。 钟家的成员,气质都差不多。 低调,清贵,优雅。 看到他们,会让人想起新纪元前的贵族们。 从容地将一切事情,把握在掌控中。 离婚庭审隐私性极好。 没有任何媒体能拍到任何一张婚姻诉讼主人公的照片——事实上,公众甚至不知道钟家家主们的配偶曾经提出过离婚诉讼。庭审过程,本该有录像留存,但12场婚姻诉讼中,没有一场,打开监控。 律若能看到进出法院这一小段记录,还是钟柏将家主的权限对他开放了。 毫无疑问。 12场离婚诉讼都以失败告终。 提出离婚申请的钟家婚配对象,由银翼悬浮车载来,又被银翼车接走。 从头到尾,无波无澜。 律若将12场进出法院的视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调出其中唯一一个在出法院后,有些许波折的视频。 ——高等法院门口,一位金发碧眼的白裙美人,与年轻高挑的黑发伴侣一同出来时,突然死命甩开伴侣的手臂,踉踉跄跄,朝旁边逃跑。被甩开的黑发女人,很高,披件西装外套,红高跟鞋。 美艳,中性。 她点了根烟,喊了一声:“夫人。” 是很温和的语调。 金发碧眼的白裙美人却一下停在原地,战栗着,发抖着。任由她不紧不慢地走上前,环住自己,最后苍白地同她一起坐进银翼私车。 银翼私车驶出画面。 律若知道它会驶入哪。 ——蓝色的鸢尾庄园。 历代钟家家主配偶,从未出现过离婚。 只允许死同,不允许生别。 典型的b1型。 律若比对了一下,视频中黑发女人称呼伴侣“夫人”的语调和钟柏称呼自己“律学弟”的语调。 两者相似度达到90%。 从各类表征来看,钟柏应当具有一切家族遗传编码的特征: 强占有欲,高标记性。 以及被伴侣拒绝时的失控行为。 和平时一样。 律若再次将钟柏的生物计量数据与遗传编码,一同输入一个已经反复修改一年半的程序,并修正了遗传编码276113段b1型的权重。 [样本e个体轨迹模拟——] [10%……20%……30%……] 伴随光标的闪烁 光框中逐渐浮出一行行计算出的模拟事件: 14岁,带律若回家 16岁,订婚 17岁,将律若转入第一学院 19岁,建立私人实验室 20岁,举行婚礼 21岁,为律若植入检测器 22岁,限制律若外出 …… 按照模拟计算,钟柏该从一开始,就具有以订婚为代表的“标记性”行为,并在几年后,完成配偶行为。随着年龄增长,b1型遗传编码带来的控制欲日益增长,至多在22岁,就开始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他是标准钟家的掌权者。 律若再一次将所有模拟计算结果删掉。 误差太大。 系数依旧是错的。 律若微微低头,思考该如何求出导致钟柏行为偏离预测轨迹的ai系数。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高亮一下 事件是律若建模的【模拟】【计算】结果,是错误的错误的错误的错误的——存在误差误差误差误差——所以律若要重新计算钟柏的混沌系数 两人真正发生关系是钟柏成为律若男友后 律若21,钟柏24 虽然钟先生很温柔,但钟先生的家族特性一点都不温柔呢 不过,温柔和掌控没有冲突 钟先生同样兼具b1型的所有特性,是律学弟毫无察觉!!! ———————————— 补充解释一下本章设定,很长!!!大家可以直接跳过,不影响阅读! 本章的基因分析,与行为预测设定来源是《未来简史》里提出的一个概念。 现代的生物学家已经研究发现,基因与个人性格相关。基因信息与生命预测是现在的科学议题之一。美国科学家林登伯格的研究发现缺乏maoa基因的人均存在一元胺氧化酶a(maoa)分泌异常,荷兰遗传学家汉·布鲁纳,认为x染色体上的maoa基因可能与暴力行为有关等等。类似研究发现还有很多,但正方与反方都暂未有定论。 《未来简史》就提出这么个很有意思的概念,主要设想是,当数据算法达到一个超出现在想象的地步,数据取代一切,人们在做选择的时候,只需要将自己的dna、自己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乃至兄弟姐妹的dna数据和自身二十四小时的生物计量数据【即呼吸频率、血压、血糖、激素分泌情况等等】上传,任由数据处理系统检测,系统变成比人类个体更精准地判断他自身的行为一-他会阅读什么书,他会喜欢什么人,他会支持民主党还是共和党,他的叙事自我和真正自我是什么。 这个过程是怎么确定的呢? 首先,是你自己与血亲的基因信息。其次,是你的二十四小时生命数据:你看某本书时,你看某一行的速度快慢,你在哪里放弃该本书,你听某首歌的激素分泌等等,无微不至的数据,在未来恐怖的算法之下,系统完全能预判你的行为。 我个人认为,这种情况是很有可能实现的——目前的大数据已经体现出这种趋势,你的遗传信息,你的日常行为,都被系统掌握,系统将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ps:文中用的是“遗传编码”而非“遗传密码” 【遗传密码】是将dna或rna序列以三个核苷酸为一组的密码子转译为蛋白质的氨基酸序列,以用于合成蛋白质的规则。 【遗传编码】为本文虚构的技术。 即地月时代——星际时代大转向过程,人类破解自身基因信息,并重新编码,进行信息整合,从这个角度来说,异种世界观的星际人类,已经属于新人类。后该技术于纪元的星际战争损毁,但编码规则留存了下来。基因编码技术的出现进一步强化了遗传基因的影响力。 该设定后续会有具体提及。 pps:文中律若进行的建模,是综合【基因权重】+【二十四小时生命数据】 本文不深入探讨生物科学,只基于现有假想,提出这么个可能性,笔芯。 第10章 接回家 研究员们一边计算偏振曲线,一边徒手建模时,s-307研究室所在的联盟研究中心,第三大厦外,沉默无声的人群,一圈一圈增加。他们穿的塑料雨衣,聚氯乙烯薄膜,在信息屏光与白恒星中反光。 一面一面示威牌举起。 黑底,白字。 叶明安 26岁 黑光外哨第一舰队波动侦察兵 申常新 29岁 黑光内环第五舰队超磁导炮手 托斯克·韦德 31岁 黑光岗哨第三纵队狙击手 …… 无人摄像机在空中盘旋。 如实记录下黑光事件罹难者家属第一次大规模示威,灰色照片,白色信息,如一片静默压抑的墓碑森林。 静默持续一天。 两天。 三天。 没有新闻报告,没有媒体追踪。 第三大厦的研究所金属门始终紧紧关闭。没有任何官方人员出面,拥有“新闻追踪豁免权”的记者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允诺协助他们获得公平与正义的大人物遥远得只剩下信息屏幕上张合的嘴巴: “是的,我们正在争取,生命学派将还给每个公民以正义。” “银翼集团与伦理监庭审将在三天后举行。” “黑光事件三方代表会议召开中。” “新的空间波动点出现,联盟选举加快进程。” 第十五天。 银河市所有信息屏幕,同时播放联盟政府选举现场,生命学派支持的自由党连任成功。 新任上议院院长,开始任命联盟政府机关人员。 外太空安全部部长起身行礼,一对小小的银翼袖扣,在他的袖口微微闪烁。当银翼标志出现在信息屏幕上,广场的示威人群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背叛,再一次成为财团博弈的棋子。 叫嚣声,怒骂声,席卷整个广场。 人群开始冲击研究中心: “审判!审判!审判!” “审判!” “我们要审判!” 暴雨冲刷第三大厦,尖利的汽笛鸣声响起,刺目的红光和蓝光撕裂雨幕。 带生命学派标记的警用驱逐机出现在广场。 · 新元1073,6月13日。 联盟议会完成第三百七十届选举。生命学派与银翼财团达成和解。后者将前者推上政治领导台,前者解除对后者的生物技术垄断。 与此同时,s级研究员,律若,正式成为全数控系统研发负责人。 · “我以为你为他争取个更高的位置。” 合上文件夹,金发议员有些诧异。 他参加了之前的那场伦理监封闭庭审,亲眼目睹银翼财团掌权者,对银发研究员的重视。返回后,说服了生命学派大部分议员任免s级研究员律若为联盟新一任生物信息科技部首席顾问。 谁知道,钟柏居然直接回绝了。 “抱歉。” 钟柏指间夹着一张银色卡片,卡片翻转,边沿反光。 “律先生身体不是很好,无力兼顾多项工作。” 金发议员兰德理解性点点头,将他送到议会大厦门口。 同其他财团家族不一样。 钟家历来很少直接从政,他们向来隐在幕后,但任何一位联盟官员,都很有可能在任何时间,忽然带上一对不怎么起眼的银翼。 就像这一次。 选举进入第三阶段,生命学派支持的自由党与机械学派支持的军方争斗白热化。 军方在太空异种逼近,外部压力增强的情况下,一路表现强势,连续十二场大星系投票,都牢牢压制生命学派。 最后一天,核心公民投票。 届时,黑发的年轻家主抵达选举现场。他穿一件铁灰西装,容貌俊秀,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光线昏暗的角落。分散的所有在野党,却忽同时带上银翼,将选票投进代表“生命”的蓝色立框。 局面大逆转。 当时军方的脸色,可以入选“星际十大默剧”。 银翼私车消失在视野中,兰德议员收回视线。 ——身体不太好? 用这种理由拒绝,财团家族的傲慢,果然还是百年如一日。 是戒备生命学派拉拢目前唯一的脑域百分百开发者,还是传言中,钟氏家族的特性?就目前记录来看,那位银发研究员,是唯一一位有公开活动的钟家家主法定配偶。 金发的兰德议员,新任的外太空安全部部长沉思片刻。 下达了销毁黑光事件档案的命令。 ——尽管百分百脑域开发和绝对理智,是个不错的计划人选,但为此得罪银翼未免得不偿失。 · 时隔近半个月,钟柏抵达研究中心,亲自将沉迷实验的律先生领回家。 s-307实验室,这半个月接到一项紧急项目。 在律研究长的带领下,s-307研究中心的人员,已经寸步不离,守粒子加速器守了半个月。 当肩披外套的钟家主现身时,一群被迫跟研究长加班加班加加加加到天昏地暗的研究员们简直要喜极而泣——拜托,他们真的不是律研究长那种,靠一点咖啡因,就能不眠不休工作二十四小时的科学狂热分子好吗?! 他们需要约会!需要的啤酒!需要垃圾食品! 需要肥皂剧! 以及…… “我赢了!” 约克森挥拳大叫一声。 他的同事清晰地骂了声“fuckk!”——作为一个地月时代的“问候语”,该词汇的生命力堪比星际大镰。 一群就“钟家主到底会揽腰,还是揽肩”下注“拦腰”的赌狗哀鸿遍野。 约克森无情地从同事终端划走一笔星联点。 “他为什么不搂腰!”同事看着薪水清空,痛心疾首,“分明搂腰接触面更广!” “胡说!”旁边的女研究员反驳,“揽腰有效接触面积只是手臂面积,揽肩有效接触面积还能包括躯干面积!后者起码比前者多两倍!” “但亲密度明明是拦腰更高!”同事反驳,“你不能只看数量不看质量!” 女研究员冷笑,一拉光框,直接在半空画出示意图:“你这种单身狗懂什么——看!这样子,只需要,一用力,钟家主就可以将律研究长完全拉到怀里。”她震声,“而且,这是解扣子,又不让人逃跑的最佳途径!” “你在做什么?”约克森一扭头。 一位研究员正在调整远距离多功能倍镜。 “唉,”他失望地,“是防窥玻璃,看不到里边在做什么。” “……”约克森惊恐,“快住手啊!入侵交通监控犯法的!” “放心的!”研究员自信满满,“我用的是折射倍镜,通过观察路边的倒影,再进行光学转译成像,不是交通系统,不会被发现的!” “……” 银翼私车驶出银河市第三区。 驶进鸢尾庄园。 鸢尾庄园以前还有些仆人,在打年轻家主和他的伴侣接手庄园后,智能家政机器替代了大部分老派侍从——老管家离开时,痛心疾首得仿佛钟柏是“烽火戏诸侯”的昏君,拿千年家族礼仪哄银发美人开心什么的…… 不过,就效率而言,显然律若的算法,比打领结,穿燕尾服的仆从高得多。 午后三点,温湿传感系统检测鸢尾花丛土壤湿度低于预设值。 电磁阀门打开。 水雾喷出,均匀柔和地洒在花丛。 钟柏正在修剪花材。 作为一位涉猎广博的家族继承者,他有地月时代旧贵族的一些艺术习惯。学生时代若有空闲,便会插点花。确定男友关系后,律若自他隔壁的房间搬进他的卧室,钟柏这一习惯,就变成了每天都会亲自为卧室的花瓶,更换鲜花。 ——律若曾提出,如果需要的话,完全可以替他设计一个相关算法。 根据算法,可以做到色彩、结构的完美搭配。 甚至能直接检测整个花园的花,选出最符合条件的一朵。 不需要再比较和修剪。 钟柏婉拒了他的建议。 不仅婉拒了,还态度很好地给信奉“算法至上”的男朋友添加了道日常任务: 在双方都不算忙的情况下,律若有义务陪他渡过下午茶时间,以增进亲密值。 这便是律若在石亭中看书的原因了…… ——精于玩弄文字游戏的钟大家主,给律学弟挖了个坑。 “忙不忙”的标准完全由他说了算。 “你的研究助理们好像活泼了不少,”钟柏靠在栏杆上,“不需要管管吗?” “适当的情绪调节,有利于提高工作效率。”律若抬头,“多巴胺、肾上腺激素的分泌,能在长时间的同质操作后,减轻生化系统的疲劳。间歇性使用多巴胺刺激剂也能达到相同效果。 “——只是后者被伦理监列为禁用品。” “唔……” 所以,你真考虑过,给他们一人打一针多巴胺刺激剂吗? 钟柏好笑地发现,自家的律学弟,是真的有一些充当电影反派科学家的天赋在。 “不过,社会心理学分析,人类个体在做出某些不道德行为,亦或者自认为会受惩罚行为时,神经系统的活跃程度,往往比药物刺激更长久,也更不易引起逆反心理。”律若补充道。 说着,他调出最近的实验室数据图给钟柏看。 从实验室的资源使用配额、系统运行数据分析,研究员们在热衷于“建模还原研究长上床现场”的同时,出于害怕被研究长发现的禁忌心理,工作效率前所未有的高。 原本需要30分钟才完成的任务,硬生生在25分钟内完成。 ——发现这点后,律若毫不犹豫给他们布置了更多任务。 这才是这些天,研究员加班加班加加到天昏地暗的真相。 可惜单一刺激源似乎不能维持太久。 “曲线呈波动上升,从0一直拔高,达到这个点,开始下降……”律若指尖随着曲线走,一停,“现在又提高了。” 钟柏联想到离开研究中心时,背后热切的目光,沉吟片刻。 建议:“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定时前往研究院,帮你提高他们的效率。” 律若想了想,道谢:“麻烦了。” 钟柏轻笑:“不客气。” 律若收起光框,十指交叠,望向钟柏。 “有什么事吗?” “有几个问题,你会如实回答吗?” “你可以问,”钟柏将一支银绿的尤加利叶放到一边,单手撑在栏杆边,日光自背后照在他身上,腕骨线条清俊,“我保证给你真实的答案——如果无法回答,我保留沉默,可以吗?” 律若点点头。 “问吧。” “你第一次希望与我发生性关系,是什么时候?” 第11章 日夜想你 钟柏罕见地有些窘迫:“……律若。” “不方便回答吗?” “也许你应该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你。”钟柏无奈。 “喜欢是个泛概念,指向并不明确。人们可以喜欢朋友、家人、下属以及广义上的整个物种——产生了与性有关的幻想和需要,并希望实现它,才是伴侣关系的标志。”律若坐在蔷薇丛前,银发被花叶扫动,态度严谨。 光框浮在他身边。 他的指尖停在[跳过]选项,跟钟柏确认:“下一个?” 钟柏捏了捏额角,头疼片刻。 最终还是失笑摇头:“不用。” 手撑在栏杆边沿,冷灰的终端表带反射天光,钟柏低头看着律若:“第一次确切意识到,应该是高中的时候——诺尔顿高等公学,第三年。” “没有确切时间吗?”律若问。 “有。” 钟柏折下一片灰绿的细尤加利叶,拧开钢笔盖,写了个日期,递给律若。 1069.10.23. 律若在记忆中检索出那天发生的一切。 旧地时代,普通人类脑神经元在1000亿左右。进入星际时代,经过基因编码,神经单元数目上升到1500亿,并在结构和功能上有了较大的进步。但哪怕是星际时代,也只有10%左右的新人类个体,能将脑域开发到40%—50%。 律若不同。 1500亿神经元,100%开发。 他的巅峰运算速度,甚至能等同两台并行的星际超脑。 永远不会遗忘,永远绝对精准。 1069.10.23 日程项目:htp-3粒子加速度分析、超微炭分子模型实验、5-己环紫罗兰酮萃取……记忆检索完毕,律若能检索过新元1069年10月23日发生的每一件事。 可仍然没发现那天有什么不同。 全天二十小时,一共四段时间与钟柏重叠。 占比34%。 七个地点。 “诺尔顿图书馆、卡特森教堂、和平鸽广场、鸢尾庄园温室……”律若一一列出。 “嗯,”钟柏说,“是温室植物园。” 律若把记录表的[地点]填上,光标自动跳到[现象描述]。 明显是在等待。 钟柏微妙地沉默了一会儿。 “需要跳过吗?”律若问。 “不,不用,”钟柏认了,十指交叉,回答,“那时候你在庄园的温室,穿一件白大褂,采了一捧鸢尾花,是蓝色的,花粉染在你的领口。温室的玻璃,纯净度很高,光穿过,照得你的白大褂近乎透明。” 你抱着花,往回走,腰很细。 钟学长到底有几分道德底线。 没把后边一句说出口。 只说:“那天就知道了,不是一时做梦,偶然把你当成相关的对象。是哪怕清醒,也想把你揉进花丛里,让你的头发因为我,时时刻刻沾上鸢尾香气。” “常见的‘鸢尾香气’指的是鸢尾提取素酮。”律若纠正他,“5-己环紫罗兰酮,一种双环骨架的三萜类化合物,可以通过加热回流、超临界提取。直接揉碎鸢尾花和枝叶染上的鸢尾气味,一般会在三个小时内散掉,不可能做到时时刻刻沾染。” “嗯,”钟柏轻笑,“就是你现在这样子。让我想弄碎你的缜密,让你因我意识全无,让你哭。” 律若“哦”了一声。 如实记录钟柏的话。 然后征询意见:“我能将你现在的数据,作为辅助样本吗?” “可以,”钟柏弯弯唇角,“但晚上要记得履行义务,律先生。” 不出意外,钟柏得到一个“好”的回复。 钟柏将手插于口袋,带了些许好笑的心情,看自家研究员男友一丝不苟地敲键盘。 律若:“频率?” 钟柏委婉:“日夜想你。” 律若敲光键的手指停顿。 片刻,他拉出两个区间选框[1~2次/天][3~5次/日]。 “抱歉,”钟柏打断他,“我不想选。” “错了吗?”律若抬头,光框照在他的眉眼间,冷蓝的直线拉过他清丽的眉峰,“以上几个数值,分别属于星际成年男性的匮乏区间和普遍区间。”想了想,他又严谨地增加一个选框。 “按基因编码后的新人类体能计算,你应该比正常公民水准高30%-40%左右。” “律学弟,你怎么说得,我好像禽兽?”钟柏有礼貌地问。 “这是生化系统的正常运转,你属于正常情况。”律若解释。 钟柏:“……” 他微不可觉地叹息。 粉白的花瓣和微光,轻轻拂扫律若的头发,他指节细瘦,指尖冷白,清丽的面容,如无性别的银发天使。明明询问最亲密的事,语调也没有变化。 ——和他们的第一次一模一样。 “下一个吧。”他说。 对付律若很困难,也很简单。 困难就困难在,律若没有任何正常人的伦理观。 既然要问,就会详详细细,不落纰漏地问,就跟做实验不疏忽任何细节一样——律若天生伦理观、道德感缺失,丝毫不觉得询问一个成年男性,对自己怀抱什么样子的生理幻想,有什么好羞耻的。 简单就简单在,你拒绝回答,甚至给他个完全错误的答案,都可以。 他只会记录,自己分析,自己计算……随便你怎么愚弄、欺骗、敷衍他。他永远不会追究,永远不会生气。 就像一个自己运行的机器。 ——机器就是这个样子。 一台家政机器,经过你身边,你可以选择让开,让它过去。也可以站在原地,阻拦它的去路,让它自行绕开。还可以等它绕开,继续阻挡它的去路。 它只是个机器,它不会像人一样失控,将托盘砸向你,让你头破血流。 它只会重新计算,重新找到路线。 通过最愚笨也最精密的办法,从亿亿万万种可能里,找到可以通行的途径。 机器没有生气的能力。 律若也没有。 所以, 钟柏从不对律若说谎。 律若问及历代钟家家主是不是都给伴侣植入了24小时检测器。 钟柏没怎么迟疑,给出了肯定回答。 “一般的财团家族,庄园继承制仆从维持在200-300人左右,”钟柏手肘搁在栏杆上,长腿交叠,提起钟家的隐秘,“鸢尾庄园则只有30-40,你想过为什么鸢尾庄园的人这么少吗?” “机器能取代99%以上的人工。” “不,因为我母亲无法忍受他人窥伺我妈妈。” 律若停下敲击光键。 他自11岁起,住在鸢尾庄园。 那时鸢尾庄园的主人,还不是钟柏,是钟柏的母亲。 钟鸢。 ——也就是离婚庭审时,披西装外套的黑发女人。 律若见过她一次。 在钟柏将他正式带回庄园那一天。 鸢尾回廊是典型的古地中海风格。 大理石柱,洁白修长,盛开盘绕的鸢尾浮雕,天使与恶魔一起隐于洁白云端。回廊很长,暮晚时分,还没开灯,光线昏暗。 钟柏拉着他的手。 走过旧纪元的十二门徒像时,自回廊深处的幽暗,走出一位黑发女人。 她穿一件雪白蓬领的古典衬衫,身材高挑。 点了根女士香烟。 钟柏停下来,喊了声:“母亲。” 律若站在钟柏背后,仰头看她。 她掐灭香烟,同他说了声“欢迎”,然后就问自己的儿子:“这么早啊?” 那是律若唯一一次见到钟柏的亲人。 记忆检索完毕。 律若确认:鸢尾庄园的十一年,他的确从来没见过钟柏的另一个母亲——也就是他称为“妈妈”的金发女子。 “你看了钟家的离婚诉讼吧?”钟柏问,以极为客观的语气陈述,“新元1062诉讼失败后,我母亲给她植入了纳米级检测器,”他挽起袖子,指指自己手腕的荧蓝,“因为三个月后,她试着离开鸢尾庄园。 律若没明白,但还是“嗯”了一声。 他不理解时,会这样表示自己在听。 钟柏失笑,知道他无法理解正常人被植入检测器,全天二十四小时处于控制之下的愤怒和绝望。 “这就是b1型遗传编码276113。 “它的缺陷是: “掌控欲。” 钟柏点了点虚空,调出一份sss级绝密档案。 地月时代到星际时代,人类联盟,经历过一次大转向。 基因编码技术,在这一时期出现,遗传信息经过重新编码的人类,突破了旧科学常识的极限。不仅在体能智力上,实现了一次大飞跃,还诞生了前所未有的“超级战士”——即进化后的新人类。 经过基因编码,并实现进化的新人类,是如今星际上等公民的祖先。 后来,该技术遗失在新旧纪元战争里。 “实际上,基因编码工程,存在致命缺陷,”钟柏将掌纹印在光屏,将一份钟家档案对律若解锁,“因基因获得能力,自然也困于基因——不管编码如何完美,一定存在一段缺陷基因。 “缺陷基因的影响异乎顽固,进化等级越高,受它的影响越严重。” “b1型的影响是呈指数型增长的,”钟柏的脸庞印着屏幕的蓝光,他低头看律若,“你从没见过我妈妈,是因为,后来母亲将她锁起来了。” 律若微微皱起眉。 钟柏没对他隐瞒过基因编码。 律若的初始模型将钟柏基因的权重设置得不高。 因为过去一年半,钟柏并没有作出符合b1型遗传编码276113的行为——直到法定关系更改为“法定配偶”,他才第一次作出标记。 律若因此修正了模型中的基因权重。 调整过的模型,印证了钟柏的说法——经过基因编码进化的新人类,进化等级越高,受自身缺陷基因的影响越强。 律若只将b1型基因权重增加了6个百分点。 模拟结果直接走向另一个误差极端。 但按今天钟柏解锁的资料来看,b1型遗传编码276113对他的影响权重,是高的。 没有错。 看着刚刚记录的几个答案,律若将之前的模拟计算结果复原。 继续核对数据。 “你在21岁时,想过给我植入检测器?” “错了,”钟柏站在律若背后,弯腰,握住律若的手,将实验表的21岁划掉,在旁边更正,“是19岁……那天下午,你去了研究院地下实验室测量数据,磁场异常,个人终端中断。我不知道你去哪了。” 钟柏垂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律若的手腕。 ——19岁那年,律若回来,他也这样,不轻不重捏了捏律若的手腕。 “那天,就在想要不要给你植入检测器。” 作者有话要说: 1.0版钟先生,总在极端和心软之间挣扎。 第12章 家族特性 钟家家主的伴侣,历来没有哪一位,最后没被植入检测器。 ——也没有一位,最后没被关起来。 b1型遗传编码276113。 基因缺陷: 掌控欲。 这是一个两面性的缺陷。 基因编码的初衷,是进化出跨越极限的新人类——地月时代的科学家将之称为“智神”,与普通智人相比,他们在力量、神经运算等各个方面,迈过了基因的枷锁,从而进化成完美强大的超级战士。 掌控一切的欲望,会让钟家家主们,成为强大到恐怖的政治家、幕后主宰者。 从这个方面来说,b1型不算缺陷。 钟家家主们,恰如希伯来神话的大天使。他们大多拥有罕见的体魄、容貌、学识、修养,也带有一种倨傲的洁身自好。曾有神学家评价,钟家的遗传编码,是地月时代最完美的基因成果。 然而这一切优点,一与唯一的缺陷结合,立刻使他们变成最可怕的伴侣。 不像一般的财团家主,时不时闹出个“联姻后才找到真爱”“离婚后才发现爱上前妻”的星际狗血新闻。 钟家家主们向来冷静清醒。 这种冷静和清醒是指: 他们一贯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是谁,也一贯不会让双方的身份蒙蔽自己的内心。 一旦意识到自己的爱慕,哪怕对方是位最低等级的公民,他们也能穿着洁白的真丝衬衫,在脏污的贫民窟,俯身半跪,只为给恋人系好鞋带。 他们俊美、秀丽、专注情深。 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赢得伴侣的芳心。 使得伴侣不顾一切,缔结下永不分离的誓约,住进天蓝色的鸢尾庄园。但很快,家主们的伴侣,就会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选择—— 起初,他们还只是希望伴侣生活在自己的保护范围。 后来,接手伴侣日常的一切事情。 最后,完全无法忍受伴侣将注意从自己身上移开。 等到这个时候,忠贞、专一与极端的掌控欲、占有欲,混合在一起,就沦为让人无法喘息的噩梦。 俊秀美丽的恋人,变成优雅的魔鬼——他们的爱永不转移,他们的欲望永无止境。基因改造带来的顶级体能,与可怕的欲望杂糅在一起,让一切耳鬓间的温存,便成挣扎不开的堕落沼泽。 鸢尾庄园的莨苈涡卷立柱、浮雕山花墙、交叉拱顶连廊。 化为新星际哥特爱情故事。 · “我们会无法忍受,”钟柏轻声说,“不仅仅是无法忍受谁看了爱人,爱人看了谁,还会无法忍受爱人的视线、思想、不在自己身上……我们会嫉妒,起初只是嫉妒朋友、同事,后来连血亲都无法容忍。” “基因天赋越高,特性越强。” “就像我母亲。” 钟柏的母亲。钟鸢。 一个相当美艳的女人。 十几年前,银翼财团的竞争对手,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她节奏从容的高跟鞋声。 或西装外套,或礼服长裙,她的身影不容忽视地留在财团转型的一页。 这么一位以理智冷静著称的前任钟家家主,对自己的伴侣,泽诺家族的大小姐,莉塔黛丝的占有却极端到令人毛骨悚然。 “那时候,妈妈坐在石砌花坛边,穿着洁白的长裙,金子般的长发如瀑布垂落,翡翠的眼睛澄澈美丽,摊开一本厚厚手抄本,给他读古典时代的诗歌。她很瘦,纤弱,身上有阳光、风信子和玫瑰的气息。” “读的是一首神秘主义的诗。” “有很多宗教隐喻。” “关于心与灵。” 律若知道神秘主义。 一种地月时代的唯心主义,指相信通过密契仪式向伟大神秘存在合而为一的思想。起源于旧纪元的宗教时期,散布在文学、绘画、雕刻、建筑、炼金等多个领域,现衍生为星际新神秘主义——即宇宙至高论。 律若能背出神秘主义发展的历史时间轴。 但所有诗歌,在他眼中都只是押韵的长短句。 信息破碎,解读模糊。 他对钟柏的妈妈为什么会选择一首神秘主义的诗发表不了意见。 就又:“嗯。” 表示有在听。 真可爱。 钟柏想,忍不住揉揉他的头发。 ——要知道,初高中的文学必修老师,向来不吝啬于给天才律学弟的阅读答卷打一个干脆利落的“0”。 “人的心与灵的比喻,妈妈刚念到一半,母亲就回来了。” 钟鸢穿着白金西装,裤线笔直修长,银高跟鞋敲着花园的石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一弯腰,将脸色苍白的妻子抱起,径直离开。 “打那以后,妈妈就没再出现过了。” “关起来了吗?” “嗯。” · 几年后,钟柏最后见了妈妈一次。 那时,钟鸢的掌控欲和占有欲,已经达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她把妻子莉塔黛丝锁在卧室。 钟鸢靠着门框边,领扣解开两粒,带着抓挠留下的血痕。 听见儿子的声音,莉塔黛丝在里边苦苦哀求:让我见见他!我想看看他。 钟鸢一言不发,点燃烟。 最终让开了。 莉塔黛丝被锁在床上,手腕、脚踝,戴着金锁链,金发陷没在衾被里,她想要摸摸许久没见的儿子。 钟鸢却一伸手,攥住她的手腕,颔首对钟柏说: 抱歉,你妈妈累了,你先回去吧。 后来,钟柏十四岁,带律若回鸢尾庄园。 钟鸢在长廊见到律若,曾俯身想碰碰律若。 钟柏本能一伸手臂,挡开她和律若,彬彬有礼道歉,说:律学弟累了,我先带他休息。 钟鸢轻笑:这么早啊? 届时,钟柏不明白钟鸢的话,甚至没有发觉,自己将钟鸢与律若隔开的姿势,与当年钟鸢将自己与妻子隔开的动作,如出一辙。 直到五年后。 他19岁,第一次想把律若关起来。 他听到那段残缺基因的叫嚣,也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年的话: 这么早,就把人圈起来了啊? · “那天,我在想,是不是如果有人能给你提供更好的实验室,更好的实验设备,你是不是就走了?不回来了?” 钟柏捏着律若的手腕内侧,指腹轻轻摩挲。 “那时候我刚开始接手银翼集团的部分事务。翻阅集团投资项目时,发现有个外太星系的研究站,建在你笔记写的“白马星系奇点”——据说,从那个空间站的瞭望窗看出去,能看到浅紫的星云与银色的宇宙光。” “暑假快到了,我想带你去看看。” “如果你喜欢,就把研究站送给你作生日礼物。” 钟柏垂眸,道:“可你接到邀请就走了,你去了研究院,没告诉我……我没办法第一时间找到你。我不知道以后你会不会也这样离开,一句话都不留下。” 他以异乎寻常的冷静,让人送来了植入式检测器。 军用纳米级,24小时监测。 等待律若回来的时间里,钟柏想了很久,要给律若植入哪种检测器。 又觉得植入检测器也不能百分百保险。 就想…… “——该把你锁起来。” 就锁在鸢尾庄园里,哪里也不许去。 等以后,就锁在他的床上。 这么想着,傍晚的时候,律若回来了。 他没带伞,从银翼浮车下来,抱着研究院预科实习员的统一制服,快步进庄园回廊。蒙蒙细雨落在他的银发上,在仿古暖色灯的照射下,仿佛一粒粒碎钻。钟柏在回廊等他,捏了捏他的手腕,把外套罩在他身上。 带他去洗澡。 自始至终,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洗完澡出来的律若坐在床沿,垂着眼睫,等他给自己擦头发。 19岁的钟柏拉开抽屉。 检测器和冷银手铐都放在抽屉里。 他站了很久。 最后,轻轻推上抽屉,给律若擦头发。 和刚到庄园相比,律若已经长高了许多,出落成挺拔青涩的少年。随着年岁增长,那种无机质的科幻精致感,越来越明显,仿佛他只是个只会听从指令的仿生人。 将毛巾叠好放在一边。 19岁的钟学长弯腰,看着律学弟的眼睛: “以后去哪,都要告诉我,好吗?” · 正常人在得知好几年前,自己与被囚禁的结局擦肩而过,第一反应该是后怕和恐惧。 然而律若却心算了一下概率,困惑地问:“为什么没有把我锁起来?” 按照当时的情况,钟柏要将他关起来,没有任何难度可言——哪怕他是100%脑域开发者,但尚未参与任何重要工程,不可能有任何势力因此对银翼财团说什么。 没有任何舆论压力、法律压力。 “想那么做和真那么做,是两回事,律学弟。”钟柏无可奈何,“第一,我不能强行剥夺你的人身自由,那违背法律。第二,人具有理智,就像人会有自杀的冲动,会有突然杀死他人的躁狂,但很少有人会真的那么去做。” “第一,你不是完全遵守法律的人。” “第二,人真正的理智是趋利避害。不会自杀是因为畏惧生命结束,不破坏是畏惧后果。人的至高理性是趋利避害。牺牲、救助他人,表面是损害自身的利益,但符合个体对道德荣誉、社会声名的追求。” 律若的音色清如玉石,是很好听的声音。 但始终冷静,没有起伏的语调和过于标准的发音,让他的话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基于你对我有生理需求这一点而言,你的行为,除了损害你自身的利益,没有任何作用,”律若问,“是基于道德要求吗?” 钟柏轻触律若的脸庞。 他没有直接回答。 指尖微凉。 稍许,钟柏很轻地笑了一声。 “律学弟,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么有道德观的人?” 律若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钟柏只是笑,“律学弟,我可没你认知里的那么好。” “就银河市的财团情况而言,你的道德水准,比……” 话还没说完,钟柏的食指按住律若的唇。 “律学弟,我知道你每天几分几秒进入实验室,几分几秒结束实验,知道你每天见了几个人,和谁说了几句话。知道你在研究中心,走过几道回廊,乘坐几层电梯。知道加入s307实验室的每一个人到底什么身份……” “我知道你的一切,时时刻刻,分分秒秒。” “我也能在五分钟之内,让任何一个人自你身边离开,而你永远不会知道是我做的。” 他一手轻扣律若的下颌,一手圈住律若的腰。 钟柏很高,不是肌肉堆砌的超级战士,而是时尚名牌会以让他穿自己的手作衬衫为荣的超模身材。 颀长,瘦削,穿衬衫时,长尖角领扣没全扣上,敞开一点。 容易让人觉得优雅,谦和。 然而,这只是错觉。 作为顶级基因编码,并且基因天赋超越钟鸢达到sss评估等级的现任钟家家主,钟柏堪称当前人类个体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准。他肌肉冷白如大理石,收束在一层薄衬衫底下。 看似瘦削,实则无比强韧。 律若根本不可能从他的怀中挣脱。 “律若,”他声音温柔,“你真觉得,我对你,什么都没做?” 作者有话要说: 1.0版钟先生的每日难题:要不要把律学弟藏起来? 藏、不藏、藏、不藏……数鸢尾花.jpg 是的没错,钟家是个病娇家族【。 钟学长算是家族的异种。 第13章 崩坏 “诺比顿中学,二年级,生化课,一个红头发的男生,问你一个胞液浓度怎么算,记得吗?”律若穿的白大褂领口与脖颈间,露出一点缝隙。钟柏及肩的黑发落下来,一小部分落进他的领子里,贴着他秀丽的颈线。 律若检索他说的事。 新元1062;生化72节;红发男生;胞液浓度。 时间轴缩短,截取,锁定。 新元1062.10.7 10:35 投射灯穿过hb1型滤光片。削减后的光谱,在玻璃基片照出感染细胞的胞液状态。 ……噢,这样啊,谢谢。 红发男生挠头露出牙齿。 律若转过投射灯,继续自己的实验。 男生追问:我下节课能坐你旁边吗? “你没拒绝。” 钟柏的指腹碾着律若的下颌线,尔后,落下一个吻,很轻,和平时在床上绕弄律若的银发没什么区别。就连微微带蓝的眼眸,都依旧沾染暖意,好似他只是随口一提,从来没有因此想过其余的。 “《诺比顿公学班级管理条例》第三章第七条:流动式课堂,按时就座,自由择位。” 律若自画面记忆选定钉在教室墙壁的课堂纪律公告,放大。 确认自己没记错。 钟柏笑了一声。 间隔10分钟,第二堂生化课,红发男生坐去了班级最远的角落。距离律若最近的四个位置,是几个平时都很安静的同学。 大家各做各的,互不打扰。 下课时,钟柏来了。 他站在教室门口,披件校服外套,气质温润,是最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学长类型。从旁边经过的学生,纷纷向他问好。 律若在收拾实验器皿,没发现。 钟柏屈指叩门,弯唇,喊: 律学弟。 等律若过来,钟柏将外套给他披上,然后接过他怀里大块头的专业书。 一手抱书,一手自然地搭在律学弟肩头。 领他回家。 律若从记忆中提取出钟柏当年喊的那声“律学弟”,分析了下音调、音量、音色。从现有数据库,拉出钟柏的声音数据,手动调整音轨。以现在钟柏的声音为基准,进行一定的修正。 没多久,还原得差不多。 律若又将这段新的音频,跟钟鸢当时喊莉塔黛丝的“夫人”进行比对。 比对结果出来后,律若轻轻“啊”了一声。 ——特性相近度同样很高。 “律学弟,你太信任我了。”钟柏弯了弯唇,和诺比顿公学时期相比,他已经彻底长成一位俊秀挺拔的成年男子。但说话时,还跟当年教律若怎么写研究选题才能不让老师驳回没两样。 带着学长教导学弟的耐心。 “自十一岁起,你没有一件事不经过我的安排。” “你读的班级,你坐的位置,你身边的同学……你去图书馆时,你选哪个位置,距离你十米内的位置,很快就有人——他们都很安静,不会吵到你,也不会让其他根本不了解你的蠢货靠近你。” 钟柏的手指停在律若的咽喉。 按了按。 阴魂不散。 将律若关起来的念头阴魂不散。 一开始,他以为,那只是个失控的偶然——他太习惯律若待在身边,太习惯随时随地能找到律若。既然律若答应去哪都要告诉他,他就不会再有那种念头了。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 它开始不断冒出来,并且越来越频繁。 律若做实验,很认真,看不到他的时候; 学校草坪上,律若盖着他的校服,睡在他旁边的时候; 庄园下午茶,律若自他手中接过饼干,指尖接触的时候; …… 哪怕律若什么都没做,只是安安静静,待在那里,也想把他藏起来。 时岁推移,钟柏终于明白母亲的选择,也终于明白历代钟家家主的伴侣,为什么都是同一种结局。 律若似懂非懂。 他调出‘个体拟态模型’的设定框。 这是一个重重叠叠的脚本框构成的复杂模型,一年半来,律若不断摸索,将它扩展到了现在的地步,运用它进行预估钟柏的行为,已经可以达到63%左右的精准度。律若拉出基因影响框,将b1型的权重调到一个符合sss级基因天赋的影响数值。 模型重新启动。 无数条代表不同人生轨迹的线,一起在屏幕上波动。 数据跳动。 极峰剧烈, 人生轨迹的事件一串串跳出来,又立刻被一串串新的计算结果推翻。 上一秒,模拟推断是钟柏会在21岁杀了他。 下一秒,刷新结果却是钟柏会将他囚禁到新纪元,直到生命尽头。 崩坏。 整个模型彻底崩坏。 律若移动光标,轨迹的光线印在他银色的虹膜上,他和当年完全无法计算出非理性节点区间系数一样迷茫。 新的b1型基因参数,才是对的。 可对的基因参数一输入,整个模型彻底崩坏。 程序出现了毁灭性的bug。 连原先已经达到的63%精准度,都直接丧失。 钟柏一直站在律若背后,看他复原音轨,提取对比,调整参数,对他精准到一分一秒的研究方式,没有说什么。只微微偏头,看他的眼睛。 律若的虹膜颜色很浅。 是很剔透的银色,瞳孔与巩膜之间的细丝在光下看,非常明显,像纯净的冰自带的光纹,也像光打在泳池表面。 因为太过美丽,所以显得冷淡疏离。 只有在将光标划来划去,不知道该怎么调整参数时,才会像所有路线都被堵死的机器一样,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屏幕定格在几十个脚本窗口指令混乱,数据无序的画面。 “三年前,我妈妈杀了我母亲。”钟柏说,他单手撑着白石桌面,替律若终止了程序。律若抬头看他,“……她是泽诺家族的大小姐,她爱她,却始终无法接受丧失自由。即将彻底失去自由时,她杀了她。” 莉塔黛丝用一把发簪,刺穿了钟鸢的咽喉。 她流着眼泪,语无伦次,说,对不起。 钟鸢始终抱着她,亲吻她的额头,手指搭在她颈后,在鲜血流尽的一刻,收紧。 “——她不可能从你母亲手中活着逃走。”律若说,“泽诺家族的基因天赋虽然也出过是s级,但她只有a级,并且属于辅助性天赋,并非进攻类天赋。就教育经历而言,她就读的文学,你母亲是军事学院。” “相对而言,接受才是更好的选择。” “如果是精神崩溃引发的自毁行为,自钟家婚姻续存状态推测,你们应该具有相应措施。” “嗯,”钟柏笑笑,“银翼控制56%的神经药物生产。” “我不明白。” “她知道自己将接受失去自由的生活,可她不愿意。” 律若坐在桌前,想了片刻,说:“自由是‘社会’的附庸,既然‘社会定位’发生变化,便该接受自身处境的变化。” 律若十指交叠,坐姿一如既往的端正,银发扫在肩头。 “我不明白。” 他说。 · 个体的生存,有其社会定位,它有“社会身份”与“社会关系”带来。他与名为“诺森”的议员,有99.95%的dna相似度,后者是他法律关系的“父亲”。拥有他的监护权,和实际人身控制权。 那他的定位,便取决于名为“诺森”的个体。 他是工具。 所以他为法律血缘父亲计算股票涨跌的曲线,去做能够帮后者跻身政界的实验。 这是他在人生前十一年的社会定位。 该定位在新元1062更改。 西装皮革的棕发男子沉重。 热星雪茄的气味浸透那人的指甲,是三四十岁权力家最喜欢的卷烟,产自遥远的外太空间站,要经过三十个殖民星系中转。按在人体的皮肤上时,暗红的烟头一闪泯灭,腾起细细的蓝烟。 社会定位更改。 ——“诺森议员”以“联盟上议会席位”的价格,将名为“律若”的个体卖给柯西诺家族的掌权者。 他是玩具。 所以他坐在床边,双手交叠于身前,任由肥肠满肚的大人物将烟头按灭在自己的锁骨,撕开自己的衣服。 事件合理,关系合理。 他就处在这样的社会定位,不需要做其他的。 ——压在身上沉重的男人被一把拽开,踹倒在酒红的地毯上。没有任何法律关系,只认识不到一年的钟学长垂下枪,扣动扳机,血溅到学长的手腕。钟学长一直打空三个弹夹,才丢下枪。 走过来。 “——我没犯法,我没犯法!那不是我儿子!他就是个怪物!你懂吗,他就是个怪物,他妈是个f级的贱人,我花了天价养他,讨回来点……你们放开我……”法律定义的父亲大喊大叫。 学长打了个手势,银色守卫将一张光芯直接塞进诺森议员口中。 律若不知道那张光芯价值多少。 初步计算,应该不低于一个联盟上议会席位。 法律规定的父亲走了,拥有他的属权的凯西·柯西诺死了。 ——他需要判断新的社会定位。 “我是你的玩具?” “不是。” 换了个定位:“工具?” “你是我的学弟,我是你的玩伴,这样记住,好吗?”十四岁的钟学长将外套脱下,罩在他身上。 · “你很奇怪。”律若的视线移到钟柏脸上,“你渴望我,但你花了十一年在没有用的事情,”他陈述,“如果是以发生性关系的法定伴侣为目标,你可以从一开始就告诉我,希望与我达成什么关系。” “这些才更符合你的利益。” 钟柏的指尖停在青年的银发上。 他没说话。 律若调出刚刚收集的问卷表。 [频率]光框。 “包括这个……”他说,“这我们发生性关系的频率,这是你希望与我发生性关系的开始时间,以及频率,两者差距甚大。” “如果一开始,是受限于未建立男友关系,那么在之后,不论是基于男友关系,亦或者实验关系,要求我履行性义务,已经是你的权力。” “为什么?” 温控系统下,花园光线不刺眼也不晦暗。 各色的鲜花在最适合的温度和湿度里盛开、生长。 钟柏没有直接回答, 片刻后,低低地问:“那是不是,如果我一开始告诉你,你是我买下来的……玩具,”他几不可觉地停了一下,才没有任何异常吐出那个词,玩具,“就会做我的玩具,像那天一样?” 第14章 鸢尾 那天。 钟柏在柯西诺家族找到律若。 他在政客的床沿,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按在锁骨处的雪茄还没彻底熄灭,烟头忽明忽暗。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被渗光的烟雾照亮,荧荧冷冷的蓝。男人粗鲁暴力的痕迹遍布身体,他却只是坐着。 不哭,不叫。不恐惧,不恶心。 因为被买下了。 因为是个玩具。 “……是这样吗?律若。”钟柏的手指没进青年的银发,他尽量放缓语气,“只要我告诉你,你是我买下来的……玩具,你就真的做我的玩具,任由我像柯西诺一样对你?” “是。” 指节微微泛白。 钟柏和平时一样,继续问:“现在也一样?因为我们是男友关系,是实验关系,你有义务,我有权力,所以我什么时候想与你发生关系,你都可以?” “嗯。” “时间呢?地点呢?都没差别吗?” 律若望向他的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解:“如果没有拒绝的……” 剩下的字说出来前,钟柏将他按进怀里。 “别回答,律若。” 律若的下颌抵在钟柏肩头。钟柏一手扣在他脑后,一手环着他的腰,黑发垂在他的颊边。 他抱得这么紧,以至于律若看不到他的脸。 只能听见他声音沙哑:“别回答,别这么说自己……律若。” “我会很难过。” 崩坏之后的模型光框环绕他们,定格在空中。 满是密密麻麻的参数,冗杂庞大的编码和交错混乱的线条。 律若没说话了。 他很安静。 十一年前,钟柏脱下外套,罩在他身上。他靠在钟柏肩头,被他抱上车带回家,也是这么安静。 只在擦干头发后,坐在床边,喊了一声:钟学长。 钟学长,钟学长。 钟学长照顾了十一年的律学弟。 “律学弟,”钟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像平时一样温和,他的手指穿过律若的头发,一下一下梳理。他慢慢教天生在“人”与“机械”之间错位的律学弟——他的律学弟。他的笨小孩。 “我不能在你不同意的情况,强行与你发生关系。哪怕我们已经成为男友,已经建立实验关系,我依旧要尊重你的意愿。” “特别是,我们之间发生性关系,只是基于我的私欲。” “你愿意,你同意,才可以。明白吗?” “我不明白。” 天光穿过律若银色的瞳孔:“联盟法律赋予高等级公民对低等级公民伴侣的性主导权。社会道德赋予性关系中,强势的一方以主导权。不论我们的男友,是基于什么条件达成的,就公民等级、经济条件、政治地位等因素而言,你都处于强势一方。” “主导权在你,我没有拒绝的权力。” “不明白就记住:不想要,就拒绝我,别犹豫——像你说的,自我利益,是人类的最高理性,要保护你自己。记住这个就够了。” 律若安静下来。 没说话。 钟柏将面颊贴在他发顶。 这是中学时代留下的习惯。 律若二次脑域开发的后遗症,在18岁前,陆陆续续发作过许多次。他是唯一一个达到脑域开发100%的人,唯一一个抵达大脑秘密终点的个体。钟柏找来全集团最好的神经科学家和脑域研究员,却都束手无策。 仪器完全无法分析他的脑电波。 只知道,每一秒,他的运算量,都堪比两台巨型光脑全功率运转。 联盟的巨型光脑,每次全功率运转,都要抽干一个大型核电站。 而律若只是个人。 分析不出他神经元的工作方式。 理解不了他如何处理庞大的信息数据。 钟柏只能抱着他,把脸颊贴在他的发顶。 律若对疼痛的反应很轻,钟柏只有等他的呼吸从急促变得微弱,变得平缓,才能知道疼痛已经过去了……银翼财团空有56%的神经药物占比,却连一剂减轻疼痛的强镇剂都没法给他开。 那是钟柏最无力的时候。 · 律若的头发散过钟柏的手背。 钟柏的手,指节分明,指骨修长,白皙的皮肤下淡青的脉络十分清晰,戴一枚古银的家族尾戒,给人优雅和权力兼具的感觉。 是一双权势惊人的手。 就像旧纪元里黑色礼服,白色袖口的年轻教父。 “可你得到了什么?”许久后,律若抬头问。“渴望与我发生关系,又让我不想就拒绝你。高表征的b1型,又不限制我。” “我分析不出你得到了什么。” 所以建出来的模型一直出错。 基因是错的,利益是错的,所得是错的。 他建立模型的基础,都是错的。 “我得到了什么?”钟柏弯了弯唇角,“抬头,律若。” 律若抬头,看见他略微带点蓝的眼睛,印出自己。 “这就是我得到的。” 一个哪怕不会爱我,也好好活着的你。 风拂过花园。 改良过的龙沙宝石粉团蔷薇,一朵朵簇成团,在淡绿的叶上起伏。空气中弥漫清香。粉色的、白色的花瓣,轻轻散落。 律若的瞳孔在明亮的光线中格外清晰。 他的虹膜颜色太浅,银瞳孔与白巩膜之间的细丝纹路,像穿行在白色晶体里的冷光丝。瞳孔一点,如同某种高精尖的微型扫描仪。 聚焦,扫描。 与他对视,就像正在被计算机分析。 因此有很多人觉得,他是天然的反社会科学家,生来的冷血利己主义者。 钟柏只轻轻摸了摸他的睫毛。 在他观察结束后,让他重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是一个光线很好的午后。 律若的发丝扫着钟柏的脖子,细细碎碎。阳光穿过蔷薇花墙。对面石亭的亭台,钟柏还没修剪完的花材一扎一扎摆开:绒绒的银叶菊、深红的郁金香、淡金的苍雪兰、深蓝的鸢尾花…… “用鸢尾吧。” 律若忽然说。 律若一贯没有关注过,房间里的花是玫瑰还是蔷薇,是风信子还是苍雪兰。用什么花,在他的眼里只是不同的分子带来的不同颜色、不同气味。 若是钟柏问他意见,他也只会根据配色和几何,给出建议。 今天他却说,用鸢尾吧。 钟柏刚选出细尤加利叶和深红的郁金香做插花的主调。 鸢尾的宝石蓝色彩饱和度过高,并不适合搭配。 “为什么?”钟柏手指一顿,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为什么要选鸢尾?为什么要选他第一次清晰意识到欲念的蓝鸢尾? 律若抓着他的衬衫,摇摇头。 不知道。 “我可以理解为,”钟柏说得很慢,声音很轻,就像唯恐惊了停在肩上的飞鸟,“这是一个愿意的讯号吗?” 这一次,律若用了很长时间思考。 最后,他轻轻点头。 · 律若在成为男友后,就从隔壁房间,搬到了钟柏的房间。一开始,除了住在一起,和以往没有太大区别。直到第十天,律若刚洗完澡出来,白皙冷淡,发丝滴水,禁欲清疏,仿佛又薄又易碎的玻璃。 钟柏的手指在他的领口停了很久,问,可不可以。 律若没拒绝。 卑鄙。 钟柏知道自己的行为,只能以卑鄙来形容。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律若不会拒绝。律若会觉得这是义务,会觉得这是收集数据的环节,会像……像十一年前,被带到柯西诺家族一样,任由一个有对他行使性的权力的人做一切事。 律若的银发散在枕面。 钟柏关掉了灯。 他不想看律若剔透却没有波动的眼睛,不想在最亲密的时候,意识到律若将所有人隔在世界外的疏离。 他只在黑暗中摸索到律若的手指。 一根根分开,扣紧。 律若低低地、艰难地开口,想问些什么。 以律若的习惯,在答应成为男友后,肯定查过资料。 “这时候不要说其他的,好吗?”钟柏轻柔地要求。 律若向来很静,除了研究外,基本不说话,后面就没再出过声。钟柏垂着眼,听律若急促破碎的呼吸。一切都很静,只有艰难的闷音,直到最后律若睡在他怀里,他在黑暗中数律若细微的呼吸。 从那以后,钟柏就没开过灯。 哪怕在鸢尾阳台,也始终将律若的脸压在自己颈窝。 ——直到今晚。 听着近在咫尺却细碎到仿佛停滞的呼吸,钟柏伸手,按下灯。 柔和的光线辐射状洒下。 床头灯用的冷光源,亮度不高。 不是想象中的毫无波动——冷色调的灯光里,律若的手指紧紧抓着光滑的蚕丝被面。他仰着脸,睁着眼睛,指节冷白,平时淡漠又厌倦的脸,浮一层微光,睫毛被打湿,一根根,凝着细泪,轻轻颤抖。 “……律若。”钟柏声音低哑。 律若迷茫地望着他。 不怎么清晰地应了一声。 钟柏摸了摸他的脸,尔后修长的手指搭在他的后脖,将人重新压进怀里。 律若闷闷一声,睫毛颤了一下,泪水滴在钟柏的衬衣领。 他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只能无力地靠在钟柏身上。 “抱歉,”钟柏安抚似的,轻轻亲他的额头,“可能要暂时不尊重你的意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律学弟曾经很认真地收集过数据,然后发现完全不一样,想问钟学长却不让问【。 ———— 十一年前钟柏及时赶到了的! 那个事就是干掉渣爹,让学长把学弟彻底带回家[。 文里写的是律律坐在床边,坐着坐着坐着[敲重点] 就是上衣被扯掉 然后钟学长到了,把人拽开,打光了好几个弹匣 就把他的笨小孩领回家了!律学弟只属于钟学长! 第15章 学长。 律若没有反应,只攥着钟柏的衬衫。 神情茫然。 “我们之间发生关系,依旧要尊重你的意愿。”“你愿意,你同意,才可以”与“可能要暂时不尊重你的意愿”产生无法相融的逻辑冲突。 ——它们却来自同一个人。 同一个从社会地位、经济关系和定位依附上,对他拥有最高权力的人。 衬衫被律若攥出一条条清晰的褶皱。 他在费力思考。 像一台坏掉的机器。 它扫描的区域建图已经失真,它计算的行为路线已经过旧。算法错误,逻辑错乱,程序bug,四周的出路已经全被堵死了,没有符合惯性系统运转的路线。它成了一台版本过旧的,坏掉的机器。 要么被困原地,一直到能源用尽,停机生锈。 要么突破程序,找到新的路线。 钟柏的手指穿过律若的银发,一下一下,安抚地亲吻。 耐心地等待。 冷光灯的散射光线成一个圆罩,罩住床头。 光线之外的床头柜面,白陶花瓶里插着一束鸢尾。碧青的剑叶托起宝石蓝花瓣,香气很淡。 1500亿神经元,100%脑域开发,堪比巨型光脑全功率运行的计算,在这个时候变得无比艰难。 律若好像回到了诺比顿初等公学,一次一次清空数据,重新开始,怎么也算不出结果。 钟柏的视线落在床头的鸢尾上,没看律若。 他怕自己心软。 “……律学弟,”他摸着律若的头发,“我要暂时不尊重你的意愿了。” 律若没有说话。 没有拒绝,也没有跟以前一样,一味地接受“社会定位”带来的对待。 他努力思考了很久。 稍许。 他迟疑了下,慢慢偏头,将脸颊靠在钟柏的肩头。 淡银的睫毛在光中微微颤抖,睫毛凝着的泪水,折射细小的光。 然后再没有任何反应。 ——过旧的、没人要的机器艰难翻过纸箱,在原地打转。算法错误,程序错误。它的编码与逻辑一起掉了,它的字符和语言规则,变成了一堆它也无法理解的数据。它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它只能在堆满废纸箱的空间,徒劳地转动。 这是它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律若……”钟柏声音沙哑,也有些抖。 下一刻,青年的银发骤然散回枕面,下凹的布料被灯照出条条阴影。 他的睫毛抖得厉害,却还睁着眼,虹膜印出年轻的黑发财团家主。 还攥着钟柏的衬衫。 · 律若对外界施加的疼和痛,很少有波动。 哪怕十一年前,柯西诺家族的政客,将炽烫的雪茄烟头用力按灭在他的锁骨上,他也只是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像个完美的、精致的仿生玩具,任由买下自己的人怎么暴力对待。 很长的时间里,钟柏一直和其他人一样,以为律若不会哭。 钟柏纠正了这个错误。 新元1073.6.13的晚上。 冷色调的光里,律若无声地溢出泪水,银色虹膜带来冷金属感在泪水中化开,只剩下一层清丽的剔透颜色。无比晶莹,无比剔透,仿佛脆弱得一碰就碎。纤密的睫毛被打湿,银发被打湿。 他却始终没有出声。 ——他不是不会哭。 他只是没有正常人的反应,不知道难受该怎么表达。 钟柏低着头,俊秀的面容被清冷的光线照亮。 他一手按在柔软蓬松的枕面,一手轻轻抚着律若的脸颊。 “若若,”钟柏以指腹给律若拭去泪水,轻声哄他,“你要喊我,喊我学长。” “……学、学长。” “再喊一声。” “学长。” 钟柏的手指移到他的脸庞侧,勾住他的下颌角。 温情的吻和发丝一起重重落了下来,将律若淹没在蓝鸢尾的香气中。 · 作为联盟政府的中心,银河市占地极广。 名义是“市”,实际是一颗大行星。 体积比旧地球还大三倍。 立体交通、磁悬浮快道,将整颗行星连成了一片自高空看,以灰白高低建筑为主调,以红蓝霓虹为晕染的金属球。只有极少数地方上等公民居住的地方,才分布有绿色。 现在是联盟大选结束的第二天。 新议员官员,和新的政策法规,正在高楼大厦的巨型显示屏24小时不间断播放。不时有押注选择结果输了的公民,朝显示屏丢臭鸡蛋、空酒瓶——生命学派的警用驱逐无人机,就为了这个,在城市上空飞来飞去。 “——全数据社会检测系统,已经取得重要进展。” “——我们尊重生命,尊重个体。” 采访间中,新任外太空安全部部长,金发兰德议员面对主持人款款而谈。 “事实上,我们或许应该放下偏见,来更加客观地看待一下全数据社会检测系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全数控系统’。” “以银河市为例。” “去年,银河市的金融市场,一共有37大波动。” “37次金融波动,直接导致37%的公民失业。失业之后的公民,部分公民连政府救济,只需要一个联盟点的星际大镰营养膏都无法购买。极端恐怖组织,自由军,借机扇动民众,制造了621场的恐怖活动,破坏政府交通,袭击政府人员,制造人体怪物,造成67万人死亡,778亿联盟点损失。” “可如果我们有全数控系统呢?” “首先,恐怖分子,无法再借黑户,亦或者其他手段,潜入联盟内部——因为每个人的轨迹,都在系统的检测之间,任何被残忍取代身份的公民,都会第一时间被发现异常。城市犯罪率,将迎来有史以来的最低点。” “其次,全数控系统,还会确保公民的生活质量。” “它会在其他星系战争爆发时,提醒你,某种食品物价将会上涨,最好提前购买。它会在你下班之后,自以亿兆为单位的娱乐项目,选出最适合你的活动,也会在你职业生涯提醒你——” “嗨!伙计!” “你最好在空闲时间学点生物打印,它可以给你提供新的职业机会,大概就在三个月之后。什么,你说你不擅长生物,nononono,你的父母有一小段h2d的基因码,它们会帮助你学习的。只是你或许要换种方式……你的图形记忆能力相当出众,或许我们可以试试这个?” 金发的兰德议员模仿电子音,刻意模仿得有些蹩脚。 对面的漂亮女主持连连发笑。 采访间的气氛缓和下来。 兰德议员一耸肩:“ok,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放宽心点,伙计们,我们与智能算法共存了这么多年。全数控社会系统没有什么差别,它只是同时服务于整个社会,功能更全面,建议更贴心一点而已。” 女主持:“可是我们都知道,全数控系统的研发负责人,是……呃,我们来看看,他的舆论评价——” “反人类科学家、枉顾伦理的冷血研究员。” “——还有有史以来唯一的100%脑域开发者,最年轻的s级研究员,新大一统理论创立者。当前世界,唯一一位同时掌握二十三大学科的超级天才。” 兰德议员接过话,一摊手。 “他的荣耀可有够长的。” “听起来您十分看好他?”女主持道,“可是我们都知道……他还有个评价‘黑光事件罪魁祸首’。” “关于黑光事件……我很抱歉,但在此,联盟政府,有必要就黑光事件作出一个彻底的,正式的调查结果,”兰德议员坐正,“新元1073,1月13日,太空前哨,黑光城空间点波动,在高等拟态种进攻的同时,异种母巢移动三个星系——这是最新的天文返测报告。” “距离黑光城点,只有不到1113光年的距离。” “一旦异种夺取黑光城完成母巢跳跃点的搭建,人类前哨将被撕开第一个裂口!” “时任黑光前哨负责人的s级研究员,律若,在尚未收到天文返测报告的情况下,通过战局数据,精准判断出高等拟态种潜性二阶段军事目标。” “紧迫局势下,他以罕有的心理素质完成防御狙击。” “时间证明—— “他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 钟柏关掉新闻投影屏。 打开终端。 不出意料,异种母巢逼近的消息,在全星网炸开了锅。 人类与异种的战争,始于新元初,持续至今。 新纪元的星际历史,就是一部对抗异种的战争史。 谁也不知道太空异种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置诸多宇宙种族不顾,只执着于吞噬人类文明。 长达1073年的战争史,母巢第一次正式压进人类领域。 #异种母巢逼近决战?亦或毁灭# #回顾联盟一千年战争史# #目前为止,人类暂未捕获任何活体异种# #黑光事件:冷血科学家?理性守护者!# 钟柏靠在床头,刷过一切针对母巢逼近的恐慌猜测,第四个新发起的讨论,很快蹿上头条,以此为基准,后边的讨论,都开始跟前三个月的黑光事件相关联——或者说,与律若相关联。 #欠律研究员一个道歉# #万人呼吁 请律若任职军部# 钟柏看着不断刷新的讨论,没有什么表情。 眼眸透出冷冷的蓝。 一句道歉,就想这么轻飘飘,抵过千万谩骂,请他将自家的律先生送出去,当个对抗异种的模范人物。 他们是不是觉得他信的圣母玛利亚? 短短几个小时,从“反人类科学家”转成“至高理性代表”的银发研究员醒了。 他没直接起来,双手交叠,低低垂着睫毛。 晨光透过窗纱,照在他脸上,蒙蒙微亮。 “不舒服?”钟柏关掉光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地问。 律若轻轻“嗯”了一声。 钟柏朝他伸手:“过来,我给你揉揉。” 律若没动。 “怎么?” 律若睫毛微抬,视线移到钟柏脸上:“现在早晨七点,是成年男性的正常生理时间,”他陈述,“基于你的基因改造成果与体能数据计算,现在靠近你,87%的概率,未来24小时,我无法正常行动。” 顿了顿,似乎将什么数据,更新补充到记忆库。 “昨天,你让我喊了34次学长。” “有17次承诺,喊了就结束——你说谎。” 最后两句,明明是语调平平,没有起伏,却莫名透出些许指控。 第16章 禽兽 “你说得我好像禽兽啊,律学弟。”钟柏柔声逗他。 律若抿了抿唇。 这是个比喻句。 相对于其他学科而言,修辞文学是年轻的s级研究员唯一不擅长的学科。 ——总会得到“0”的那种。 钟柏手肘搭在床沿,穿件灰色的衬衫,扣子没有完全扣上,露出些许冷白坚硬的肌肉——视觉效果并不夸张,但其实硬韧如大理石。整体而言,他就像旧纪元里,米开朗琪罗等人文主义艺术家的杰作,英伟古典,华贵润泽。 充斥人体的美感。 基因编码技术对个体的提升,在他身上达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致。 ——律若在昨天,彻底感受过这一杰出成果。 包括今天的不适,都是它的遗留。 《新纪元辞源》定义: 禽兽:1,飞禽走兽的统称 2,品行卑劣,道德低下 3,旧纪元也用来形容在性方面,不顾常理 律若拉出一份数据表,认真比对:“如果将‘常理’定义为1-2阶高等公民,25岁左右的成年男性经过基因改造后普遍区间,则超出94%—97%。如果将‘常理’定义为自你我发生关系以来的普遍区间,则超出常理70%-80%。” 尔后,他判断: “不论哪方面,都符合第三条释义。” 想了想,又补充:“现在不是性时间。” 果然。 昨晚靠在肩头,好几次想说话,又没说,是茫然到极点,还要记着他不让问。 钟柏低低笑了。 律若严谨地:““34次要求,17次承诺,在遵守诺言方面,同样不符合道德定义,符合辞源第二条释义。” 所以,昨晚的钟柏,不是像禽兽,是等同禽兽。 钟柏笑得更厉害。 律若抿住唇。 钟柏还要逗他:“嗯,算得真对,要不要再算算,我一会要你再喊几声‘学长’?” 律若这回彻底不肯说话了。 就算是笨小孩,被欺负狠了,也会委屈啊。钟柏低低笑着,俯身,一手半按在青年身边,一手勾住他的脸,黑发发丝垂到他的颊边,半是在哄,半是在逗:“来,喊声‘学长’,这次不闹你,我保证。” 律若不出声。 “若若,”钟柏声音带笑,提醒,“不喊,我可不确信是87%的概率,还是13%的概率了哦。” 他的呼吸连带清雅男香一起洒落。 律若重新计算了下,片刻—— “学长。” 近在咫尺的银睫镀着晨光,纤长透亮,微微垂着,明显不是很信任,喊完后就又不肯出声了。面容白皙冷淡,唯独两片薄薄的唇,因昨晚的过火,红得比往常色泽更深。钟柏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亲。 “早上好,律学弟。” 律学弟的银发散在钟柏的衬衫上。 钟柏揽着他,给他揉。 说不闹他,这次是真的没闹他。 律若枕着他的肩,没过多久,重新睡着了。以他比机器人还精准的时间观来说,罕见得堪称程序bug。 估计是真的很不舒服。 个人终端弹出新消息。 ——军部与上议院共同发布署令,邀请前往研究院。 部分异种母巢将在今天下午公开。 与此同时,律若的个人终端也响了。 他睡着了,没有反应。 钟柏拉过他的手,打开终端,不出意料看到了相差无几的邀请。 年轻的银翼财团家主面对律若时永远带着的温润笑意消失了。 略微透蓝的黑眸,冷寒沉冰。 他并不想让律若参与到异种战争。 表面上,几个月前,律若前往黑光太空岗哨,是研究院的命令。 为人类守卫的前防科研服务,是每个研究员都必须履行的责任。当时,钟柏查过委任时间、地点,确认处于太空岗哨的安全线,才让律若去的。 结果,刚去不到一个月,黑光事件爆发。 事后重新调查,截获了混在星际虫体研究样本中送出黑光城的绝密档案。 内容只有两页,一份特殊调派令: [任命s级研究员编码307 律若,为黑光岗哨科研部负责人] [委派部门:——] 没有委派部门。 真正的幕后者,潜伏在更深之处。 真正将律若调到黑光城的人,一定早就知道黑光城会爆发什么危机——各大财团私底下非法实验很多,联盟政府却也不见得很少。黑光城的某个东西,或某个实验,即将失控前,他们调去律若。 100%的脑域开发,和绝对的理性。 这是他们想要的。 普通的研究员,哪怕有能力发现危机,也不可能像律若一样,直接放弃三十万士兵,立刻启动防御。 钟柏向后靠在床头,薄唇笔直,环住律若。 · “不行!超过1:35,再翻倍,赔率就要超过平衡了!”约克森的同事呐喊,“一分钟就是一年的薪水,你们清醒点啊!” “所以,你为什么不反过来算算呢!”坐庄的研究员震声,“只要你押赢,一分钟就可以攥一年的薪水!” “赌上帕斯卡、费马、惠更斯概率三巨头的尊严——”某概率学主义者高呼,“我押1:40!” “我押1:33!” “……” 号称“研究院第一冻库”的s-307研究中心,冰纪消融,热纪降临。一群加班加班加班加加加到快神经错乱的研究员们,经过半天一夜的假期缓解,已经恢复元气,此刻正为赌律研究长到底什么时候来,吵做一团。 天呐! 那可是研究员们心目中“行走的人形ai,无人能敌的工作机器”的律研究长! 旧纪元似乎有句话叫做“宇宙不爆炸,我们不放假”,可律研究长的行为算法中,就没“放假”这一条——哪怕是宇宙大爆炸,他也一定会到最后一刻,都在观察仪前记录空间波动的数据。 他居然会迟到? 研究员们一致认可,这绝对与黑发的银翼财团家主有关。 于是乎,一群研究员,凑在一起,拉了几个表格,从身高,体重,基因保密等级等各个方面,各显神通推测钟家主的体能数据,再综合“体能对比”“年龄区间”“分别时间”——以此来估测,律研究长最后会迟到多久。 随着时间流逝,赌注越走越高。 就在赌注来到“四年薪水”的关口,在远距离多功能倍镜前的研究员突然跳了起来。 火急火燎地大喊“来了来了!” 刹那间,研究室狂风过尽。 一群白大褂“咻”地卷过,冲进各自的工作区。 等研究室大门左右滑开,s-307已经重新回归冻库:安静、精准、高效。 个个如系统芯片般高效运转…… 呃,运转出了小问题: 约克森一边敲光键,输入立体交通系统数据,一边透过金属台的反光偷瞄门口。而他左手边的同事,一边调整城市模型,一边看玻璃的倒影。右手边的同事,一边整理档案,一边偷偷拉开研究室实时监控。 ——到的不仅是律研究长。 面容冷淡的律研究长是和年轻俊秀的财团掌权者一起走进来。 后者的西装外套,披在前者肩上。 约克森面前密密麻麻的参数窗口悄悄闪烁了一下 一个藏在角落的窗口弹出消息: s-307-021:1000,0000,记得汇款@014 s-307-014:fuckkkkk—— s-307-025:领子底下好像有痕迹。 s-307-021:412小时没见就是不一样 约克森拉出参数框,勾掉一个已完成,然后飞快输入:“旧纪元说,好久不见比刚结婚时还激烈,果然是真的。” 当冷冽的气息从背后经过,约克森专心致志计算城市立体交通架设工程与人口关系。 寂静的冻库,一点声音都格外明显。 约克森没忍住,偷偷回头。 只见那位黑发家主,跟着他们的研究长,停在全数控系统的光脑模型前。律研究长一手拿着研究日志,一手划动光框,检查各个板块的运转情况,与整个实验中心不同分块的工作进度。 钟家主微微弯腰,黑发垂在研究长的肩上。 很亲昵的样子。 “这就是雏形吗?” 这不是废话,这么问怕不是要被直接冻死。约克森吐槽, “……是。” 清冷的声音不高,却险些让约克森把光标飞出框。 “研发进度达到88%,已经开始初步进行多领域合并运转实验。第一阶段是将交通、教育、金融和环境模块正式合并。”光框在律研究长指尖划动,照得他的面容泠泠反光,和平时没有什么差别的ai感。 但这个不近人情的ai居然真的在解答钟家主堪称废话的问题。 银睫低垂,说得虽然简洁,但确实是在回答。 约克森:“……” 他还记得自己上次汇报进度时,多说了句话,律研究长冷漠到极点的扫视。 “这么快啊,”钟家主伸手划了划一圈圈环绕的光框。 显然,非项目人员,接触机密,违背实验室规定。 可律研究长只是低着头,在写数据,什么都没说,实验室里的其他研究员,也没有谁敢提醒。 负责其他区块的研究员,还算轻松。负责金融模块的研究小组,个个紧张万分。律研究长同钟家主一解释,就在他们小组附近停了下来。常年累月的冷漠严苛在那,哪怕是有个钟家主陪着,研究员们依旧战战兢兢。 唯恐在冻库库长眼皮底下犯错。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 模拟的金融模块与环境模块对接,十几种颜色的经济曲线,在巨大的光屏上波动。 一声尖锐的系统警报。 “卧槽!”小组负责员脱口而出。 光屏上一直平缓进行的对接进度曲线剧烈跳跃,断崖式上下起伏,代表对接错误的红光急剧闪烁。为了这次合并对接,整个研究中心,已经不眠不休,加班了近半个月,最终在养精蓄锐的半天假后,正式开始。 作为全数控模型的第一次合并对接,各个领域分系负责小组,各自预设了无数情况。 如今其他小组进度正常,唯独他们经济数控模块出了问题。 “操操操——” 小组负责员也顾不上冻库生存法则,头皮飞起,狂吼着,检测各个算法程序。 “d1正常!” “ep正常!” “y2正常!” “……” 一道道急促的汇报声交织在一起。 短短一秒间,算术平均股价指数狂跌10000点! 交易算法运转错误,闪电式崩盘席卷星系金融! 如果放在真实的社会经济市场,相当于每一秒,直接蒸发以万亿为单位的联盟点!! 刺耳的警报声中,其他原本对接正常的模块,出现连锁反应,进度开始迅速后退。金融算法模块负责人眼前一黑: 完了。 他们辛辛苦苦加班加到天昏地暗的第一次尝试,要失败了! “终止ep第三板块。”冷淡的声音压过刺耳的警报声,银发的律研究长穿过工作台,同时接手金融和环境小组的算法模块,危险的警报红光旋转,照过他的眉骨,他又长又白的手指,在红光间迅速删改数据。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 一个个不起眼的参数被精准捉出修改。 其他模块原本开始后退的进度稳定下来,重新缓缓向前。金融的巨型光屏,狂跌的指数开始上升。 短短三分钟,指数回归预定点。 修正最后一个数据,伴随一声清脆的“滴!”环境模块与金融模块的合并警示灯由红转绿。 “稳定了!!!稳定了!” 金融小组激动地跳起来,狂喊乱舞,用力鼓掌。 “律研究长牛逼!!!” 作为最复杂的一个算法模块,他们小组的数据,向来是要由一台巨型计算机单独运算。 但律若却是自己直接计算金融模块的实时数据! 刚刚三分钟内,律研究长的运算一共多少亿万次?无法计算! 从地月时代转入星际时代,人类最畏惧的事,就是无法掌控数据,无法比肩智能,最后被智能取代。追逐脑域开发度,就是为了证明人脑不会被电脑淘汰,律研究长刚刚的表现无疑说明: 人类的确能超越计算机! 这是数学与算法的极致,是所有研究员都渴望达到的终极! 掌声响起,研究员们才想起,面前是谁,掌声顿时有些僵停。 s-307不需要庆祝。 律研究长不需要喜悦,不需要与任何人一起为成功欢呼。 掌声僵停间。 一道清脆的掌声响起。 研究员们寻向这位大无畏的勇士。 “律研究长星际第一,”钟家主面带笑意,出声祝贺,“合并顺利!” 检查完情况的律若刚直身,转头奇怪地看他。 四下寂静。 研究员们诡异地大气不敢出。 钟柏弯弯唇角:“若若,恭喜。” 约克森和其他研究员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私底下约克森他们对s-307的“冻库库长”律研究长,律若的称呼包括但不限于:律人形ai、冻库库长、新冰河纪独裁、you know who——注:该称呼来自某旧纪元小说狂热发烧者。 总之,都是些望而生畏的绰号。 专注凸显一个“不近人情”。 若若。 这么柔软的称呼,跟冷冰冰的律研究长,有0.0001点联盟币的关系吗? 呆滞间。 律研究长轻轻“嗯”了一声。 轻轻应了一声后,律研究长转头,重新去看稳定下来的全数控社会系统。对接光屏的进度条印在他的眉骨上,泠泠荧荧的蓝,让人觉得刚刚那一声低低的“嗯”是个错觉。大家举着手,想鼓掌,又不敢相信。直到钟家主带笑过去。 亲昵弯腰,将手撑在律研究长旁边。 柔和地喊:“若若。” 律研究长正在看数据,闻言,微微抬头。 下一刻—— 钟柏轻笑着,靠在工作台的边沿,揽住他的肩膀,捏着他的下巴,在研究员们掀飞金属封闭层的尖叫中,吻了下去。 第17章 节点 掌声风暴般席卷s-307研究中心。 研究员们集体起身,用力鼓掌,齐声高呼:“律研究长牛逼!”“律研究长星际第一!”“全数控系统合并顺利!!!”——他娘的,约克森喊得居然有些热泪盈眶,听见不知道谁掺杂了几声: “钟家主牛逼!”“情侣天下第一!” 若换平时,研究员们对上律研究长的视线,早个个噤若寒蝉。 不过,或许是因为今天律研究长雪白的实验大褂外,被披了件雾蓝色的呢子风衣。稍微有点绒感的布料,冲淡了他的冷漠,领子立体设计,还显得年纪有点小。不怎么像单独负责一个联盟高等项目的研究长。 更像大学里孤僻的天才。 怀抱专业书,独自走在林荫小道的那种。 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研究员们以鼓掌淹没了他们的研究长。 · s-307实验室的氛围空前热烈,等钟家主和律研究长一起进了实验中心更换防护服的封闭金属舱时,还有研究员试图通过地线波频技术,听一听他们在里头的对话——然后被其他研究员惊恐地按住了。 该波频专家痛下决心,立志要在一年内,研发出未上联盟禁止条例的新音波检测技术。 约克森:“……” 虽然是个关键技术,但研究初衷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啊喂。 “——查到了查到了!”旁边的同事忽然喊道。 经过破解的诺比顿公学内部信息库出现在光屏。 “新元1060,转入诺比顿初等公学……10月12日,生化实验报告,第一次组队,没错了,第一次见面应该是1060,”同事咬着根棒棒糖,熟练地检索、选择,“哇,比钟家主低一年级,是学弟诶!” 其他研究员们凑在这位专攻信息安全的仁兄身边:“快,再往下看看。” “1060一共13项课程组队项目,全都是在一起。” “1061,37个课程项目,嗯,除了个独立项目……哦,独立项目资助人:钟柏。好了,那没事了,下一个。” “1063,49个课程项目,组队检索,百分百组队率。” 信息库筛选出来的律若在校研究内容过多,随时间推移,迅速增加,并且横跨各个领域。 专攻信息的研究员原本只是草草扫过,直到—— “——老天爷!”同事惊呼,“nep算法,居然是研究长15岁的研究成果。” “nep算法?” 凑在一边的力学专家约克森看着调出来的实验立项名称,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 “新经济算法,”同事十指纷飞,“一个金融动态平衡算法,现在星际各大银行的利率系统和公共物资价格平衡系统的技术关键。简单解释一下,就是没有这个算法,你出门买营养膏,今天是3点联盟币,明天就是4点。靠!无耻!” 同事这声骂来得突然。 大家一惊。 “新元1065,学术伦理监下达第一次学术封闭调查。”同事将两个时间轴拉到一起,“这个时间,是研究长nep算法的节点时间,与此同时,柯西诺家族财团也在研发一款新经济算法。” 约克森反应过来:“哦!伦理监的老一套。” 其他人顿时都露出吃了屎的表情。 同为研究员,自然知道被卡进度有多恶心,而这向来是伦理监的拿手好戏。 “侵犯隐私”“违背道德”“侵犯人权”——随便哪个理由出来,就能要求你放下进度、汇报数据、报告实验方法、报告实验器材。 许多独立科研团队,应付完学术伦理调查后,总能“巧合”地发现:大财团的研究团队,“巧合地”采用了与自己相同的实验路线。 “好消息,”同事举起手,打断众人的怒气槽,“银翼财团是这个项目的投资者,以《商业机密保护条例》将研究长带走了。” 他敲了敲键盘,调出来张照片: 15岁的律研究长站在伦理监门口,穿件卡其色风衣,拿个高斯魔方。 18岁的钟家主微微低头,在给他围围巾。 照片上,律研究长的银发没扎起来,垂在围巾上方,弯出一个弧度。 莫名显得…… 研究室静了片刻。 一位女研究员弱弱说出大家的感想: “好乖。” 约克森险些想后仰——乖?这个词也能用到律研究长身上,可一看那照片,又莫名没法反驳:确、确实有点乖…… 有勇士打破沉默后,其他人瞬间也活跃了起来。 “对对对,我也觉得好乖。就像学弟听话让学长照顾。” “15岁的研究长不扎头发,好可爱!” “钟家主比他高好多!” “感觉钟家主可以把人整个抱怀里!” “还有其他照片吗?往前一点呢?” 七嘴八舌间乱入了“普通人”的哀嚎:“研究长15岁就做出nep算法了,我15岁还在参加acb少年组数学竞赛——” 喧哗间,已经将律研究长和钟家主的教育经历扒过一遍的信息同事举手: “他们是学长和学弟!” 其他人投去看傻子的目光。 信息同事赶紧补充:“以律研究长的天赋,目测不到两年就能完成所有学业。可他一直比钟家主小一级,一直是钟家主的学弟诶!” “什么!真的吗?” 其他人立刻凑过来。 新元1071,5月,钟柏自诺比顿第一高等大学毕业。 新元1071,12月,律若以在校生的身份,正式加入研究院,不久提前独自进行高等博士学位学术答辩,答辩共耗时一个月。 “一个、两个、三个……”约克森倒吸一口冷气,“等等,我眼花了吗?多少个学位?” “23个主学科,一共是…… “142个一级博士学位!” 破解诺比顿内部教育信息库的同事一脸呆滞。 整个研究中心陷入诡异的沉寂。 他们知道律研究长天才,但基于银翼财团的保护,专门的针对性总结报告并不多。大家平时都是在各自领域学术前沿,看到律研究长的名字。像今天这样,专门拉个统计的情况很少。 不知道为何,平时还有种错觉…… 总觉得这么多研究成果,律研究长是独自活在另一个维度的人。 抽象化成为一个“天才”。 可其实—— “比我还小啊。”先前说话的女研究员喃喃。 时间定格在诺比顿高等学院答辩结束的照片。 穿着博士服的律若低头关报告文档,光穿过教堂式学术大厅的玫瑰窗,金子般的微尘中,他面容尚带几分青涩,银发晕出一圈浅浅的光。 第一排旁听校友席,钟柏在给他鼓掌。 · 钟柏替律若扣好防护服的腰带。 一般情况下,研究员们进辐射实验室,只需要在特定位置,由机械手臂协助就可以。如果进生化实验室,防护服较为贴身,需要换掉自身衣物,才进封闭式立体金属舱。金属舱内部空间不大。 冷阴极辉光照在金属仓壁。 防护服是白银色的。 束出青年的腰。 钟柏替他扣好腰带后,一手按在冰冷的金属仓壁上,一手环住他,将人困在金属和怀抱之间。律若稍微偏了偏头,他轻声说:“别动。” 律若安静站着。 钟柏在他的颈后咬了一口。不重。 也不轻。 清晰可见的齿痕留在清丽的颈椎骨。 钟柏低眸,以指腹拭了拭,问:“疼吗?” 律若摇摇头。 “他们其实都挺喜欢你的,你觉得他们怎么样?”钟柏将人拢进怀里,问。 “有130%的工作能力,却只有70%的工作效率。” 钟柏无声地笑了,低头亲昵地拿鼻尖碰他,交代:“可以对他们好点,有利于激发工作效率,像今天一样。不过,也不要太好。” 要有普通人世界的温暖,但也不要太温暖。 律若没察觉钟柏的隐晦,只说好。 “一会军区将在研究会议室公开异种母巢的信息,要去吗?”钟柏将早上收到的邀请告诉律若,稍作沉吟,“如果不意外的话,军区和上议院,应该希望你担任异种母巢防御工作的负责人。” “你是目前唯一一个预先判断异种军事目标的人。其他科学家暂时没有这个战绩。” “和军区拉拢你那次不一样,这次应该是重要部门的实权位置。” “你并不希望我答应。”律若一直静静听着,忽然开口。 “嗯,”钟柏也不意外,他很少直接同律若说什么,拒绝或同意,一贯直接替他处理了,唯独这件事有些难办,“像这次黑光事件,你就任后,很有可能会被卷入同样的事。所以不是很希望你答应。” “但你对异种母巢感兴趣,这是个机会。至于其他的,有银翼,别担心。” 钟柏揉揉律若的头发,问:“想去吗?” 律若没说话。 钟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等了一会儿,听见他说,不想去。 “为什么?”钟柏手指微微弯曲。 律若还是不知道。 钟柏将他压进怀里,没为难他,亲了亲:“不想去就不去,晚上过来接你,别喝咖啡。” · 钟柏去参加军区和议会在研究中心举行的封闭式异种母巢信息发布会了,律若没有直接离开。 [是否新建观察项目? ] [是] 律若低下头,冷光灯照出颈侧的吻痕。 他思考片刻,调整了一个数据。 最后,他迟疑着,在[样本目标]输入: 律若。 第18章 异常数据 [样本目标] 输入完毕 [样本参数] 调整完毕 新的数据与算法设定导入后,终端光屏的模型曲线开始波动。新模型从0开始,一行行代码字符向上刷过,够成算法的基础逻辑,中间不断出现“error:”的程序错误提醒,“”光标不断闪烁。 律若垂着眼睫。 修改、编写每一条指令,都要思考很久。 [行为项目:—— ——] 光标出现,又消失,金属舱的时间指示屏数字不断变化。 律若久久没动。 他的手腕被舱内的实验室标准光源照得又冷又白。 ——他编写不出来。 他不知道该往[行为项目]里填入什么事项,新模型的算法逻辑不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内。思索着编写一条后,律若打开模型,模拟运算。程序很快就出现“预设冲突”的编译器错误提醒。 黄底红标的三角符出现在脚本界面: [警告!警告!警告!] 预设冲突,模型即将崩溃。 清凌凌的冷光照在律若脸上,浓密的银睫光感太高,有些像传输信息的光纤。 在模型即将崩溃时,律若将已经输入的字符全部删掉。 他打开星网,输入:正常情侣的行为模型。 界面刷新,弹出62 7000 0000亿相关结果。 重设检索条件:双方年龄、性别、地位、关系建立时间、基因指数、预期目标。 相关结果减少到原先的30%。 根据点击率、引用率、自发反馈率、自发推荐率等指数进行排列筛选,综合2300 0000条相关结果建立相应排行。 表格第一条:尊重伴侣的意见。 光标“”在界面闪烁十几秒。 律若整理好文档,加上备注,然后打开个人终端通讯。 联系人:钟柏。 [是否发送?] [是] · 军区和议会在研究会议室公开异种母巢的信息。 兰德议员作为外太空安全部部长,主持正常封闭式信息公开会。联盟研究院的外太空间站代表上台,投影出密密麻麻的光点。参与者大多全神贯注地看着,每一个光点,都代表一颗人类星球。 联盟在边界星球,都设立了大型宇宙观察站。 它们在茫茫太空发射信号,连起来,形成一条光带长城。 新元以前,这条光带一直在黑暗的宇宙中不断向前推移,代表人类的领土边界不断扩张。 直到纪元之交,遇到阻碍。 ——人类的脚步被太空异种阻止。 扩张停滞,持续一千年的战争史,人类转入防御阶段。 “经计算,异种的母巢基点,距离联盟还有1113光年距离,预计抵达时间:新元1076,10月12日,上午10点。”空间观测部部长声音平板,“这是根据以往异种母巢移动速度的预估结果。但,在黑光城附近通过长短宇宙波频监测,我们捕捉到了这些异常跳跃点。” 他在投影面点了点,将距离黑光空间岗哨比较近的几个大星系放大。 只见代表宇宙空间的投影面,在这几个星系地区,出现星云般的空间波动。 波动呈现一个扁平的旋涡状。 “一共8个跳跃点,通过这些跳跃点,我们认为,异种母巢抵达人类联盟的时间将不再可以预测。”空间观测部部长画了圆,“也就是说,一旦跳跃点构建完毕,异种母巢就可以直接在宇宙中开个巨型传送门——” “砰!” 空间观测部部长像原子弹爆炸一样,用力一挥手臂。 全息宇宙中的茫茫光点长城,“砰”一声,炸成一片烟花。 会议室先是一片寂静,后响起低低的私语。 兰德议员观察所有人的反应。 军部的代表们,一如既往,个个冷硬得脸像结了冰。下议院的代表们神情不一,兰德议员打赌,他们正在想怎么用这些消息,争取民众支持率。而财团的代表们看起来则更担心母巢降临对跨星际贸易的打击。 唯一一个看不透的,是坐在角落的钟柏。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分发的文件丢在桌面,从头到尾,没有翻开看过,修长白皙的手指间转着一张银色的磁卡。黑发垂在肩头,微微侧着脸,光照在他俊秀的面孔上,线条古典。 给人的印象第一印象是年轻,斯文。 但稍与他多打些交道,就能感受到他的温和,他的平易近人,他的随意,都带有一种让人不安的压迫感。 “——直接降临到我们所有人头上,把你的生活炸得乱七八糟。”空间观测部部长做了个总结。 兰德议员收回审视的目光。 专业人员的区域。 一位空间物理学家举起手,质疑:“你们确定这是异种跳跃点,不是空间曲面?” 空间观测部部长露出个福尔马林尸体肌肉扭动般的冷笑:“空间曲面带来的星云效应,和跳跃点带来的星云效应,在直径跟波频上存在显著的区别。只要眼睛和脑子还没坏掉,就都不会认错。” “当然,比起异种母巢降临,我们宁愿自己脑子坏掉了。不过,很遗憾,空间曲面不会有这玩意——” 空间观测部部长一点全息的宇宙,“星云”骤然放大。 只见放大后的星云旋涡,旋涡纹路隐隐透出金色,朝着黑洞深处汇聚成暗红一点——赫然是一双双冰冷森然的眼睛。 它们在遥远的宇宙边际,窥视整个人类联盟。 在场许多人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说不出具体什么感受,只觉得寒意源源不断,自脊骨中散出。 空间观测部部长缩小投影,淡定地道:“不用担心,只是母巢周围的侦察复眼,经过空间波动放大的投影,母巢的真正体积应该只相当于一个小型星系。军部已经派出舰队,开始破坏跳跃点,具体情况需要等第一支执行任务的舰队反馈。” “如果炸掉跳跃点,就能确保联盟安全了吗?”一位财团代表举手提问。 空间观测部长回答:“能让它们多走点路,让我们多呼出几口二氧化碳。” “什么意思?”财团代表神情不安,“就算炸了跳跃点也会降临?” “是的。” “开什么玩笑!”财团代表叫起来,“我们交那么多税,就为了听你告诉我,某天起来,天空中就会出现比太阳还大的眼睛?” “冷静点先生。”兰德议员维持场面,“联邦自新纪元初,与异种对抗至今,已经取得巨大的成果。只要稳定住初期局面,联邦自然有办法在母巢逼近太空防线前,将它炸回在茫茫宇宙中——一个如此巨大的目标,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攻击的。而时间已经正面,移动缓慢,是母巢的弱点。” 现场稍微稳定下来。 银色磁卡在钟柏的指间转动,转出一道冷冷的银光。 他没怎么在听。 只在看全息投影出的外太星系图。 人类的太空岗哨炸掉后,只剩下宇宙长城外的星星光点——那些是政府、军队与各大财团外太星系研究站。 一颗光点在茫茫黑暗中闪烁。 是他送给律若的研究站。 新元1067,7月23日。 19岁的钟柏,带律若登上研究站的瞭望塔。白马星系奇点变幻,浅紫的星云和银色的宇宙光旋转太空,照过瞭望塔的高分子玻璃窗。 律若的手指搭在窗上。 他看得全神贯注,侧脸的线条,被宇宙照亮。 个人终端屏幕光点闪烁。 钟柏的个人终端接收到新消息。 封闭式机密会议具有屏蔽力场,但太空与地面,一共37颗独立人造卫星,431个特殊信号站,发射出干扰波频,模拟所有信号,进行24小时不间断接收,只为一个特殊通讯账号服务,确保24小时联系毫无间隔。 钟柏将银卡插在桌面,划开[律学弟]的消息。 一份文档。 然后是律若一贯简洁的消息,问,可以不可以。 会议室内,气氛沉凝,钟柏却忍不住一弯唇,点开律若发过来的文件《基于情侣社会关系的日常相处行为项目》——很明显,是从星网上整理下来的,钟柏将其中几条输入星网,搜索。 弹出了…… 《认识一年后,如何与男朋友相处》 《情侣日常需要做到的100件小事》 《如何不让男朋友觉得自己很冷淡》 发布台,军方代表与空间观测部部长交接会议主导权。 钟柏单手抵在唇边,盖住笑意,将文件看了一遍,不紧不慢地打字回复。 [律学弟,怎么能作弊呢?] [自己想。] 对面的通讯消息框,光标显示“输入状态”,隔了十几分钟,慢吞吞回:哦。 钟柏闷闷发笑。 他撑着额头,给对面的小笨蛋发去条提示: ——或许,可以从给我送一份小礼物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钟学长眼里:小笨蛋 研究员眼里:律冰山 第19章 不高兴 律若没回复了。 钟柏笑了一下,关掉通讯,转动银卡,听军方发言。 太空异种。 它们以巨大的“阿比莫斯”种——某一体型巨大的半舰半虫,运载军队,一旦抵达人类文明岗哨,前哨异种立刻切换为能在真空中短暂活动的金属拟态,如宇宙蝗虫般横扫而过,破坏空间基站,啃噬星舰。 异种属类庞大,分工明确。 有负责运输的阿比莫斯种,有负责繁殖进攻的前哨异种,有负责集成建筑的微小金属种,也有行动缓慢,没有攻击力只负责侵蚀空间,制造跳跃点的工兵异种。 蚁巢分工只有六种,人类发现的异种种族分工却已经有1124种。 它们以难理解的思维,精密组合成一个巨大的社会。 “军方可以在4-7个月内,破坏8个跳跃点。”当军区代表简要地说明八个跳跃点情报后,冷冷指明,“但我们无从得知,8个跳跃点破坏之后,异种母巢的下一步军事行动是什么?” 会议室静了一下。 “自新元以来,1073年的军事史,已经告诉我们,异种拥有不下于人类的智慧,尤其是多次大型战役中,高等拟态种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力——它们复刻了原本属于人类联邦的战争技术。” 一位异种社会生态学者起身发言。 “当前最大的困难是,我们暂时还不知道,母巢的结构、守卫力量,高等异种的社会组织——它们服从于谁?由何指挥?母巢是一个神经元的集合,自身存在活性,还是它只是搭载某种最高等异种的存在?” 该位异种社会生态学者顿了一下,朝所有人稍稍欠身。 “非常抱歉,以我所率的团队能力,暂时未能就此作出解答。” 大家都知道,这名异种社会生态学者,主持并完成了1124的异种种族分工工程,使得人类文明第一次,系统化认识到异种的族群构成,是当前人类联盟异种社会学权威。 但目前为止,唯一预判高等异种军事目标的,只有一位。 “——所以,为什么s级研究员307,没有参加本场会议?” 军区席位,曾去过307研究室的上校声音传遍整个议会。 空气骤然紧绷。 所有人全看向一个方向。 “抱歉,全数控系统研发进入关键节点,”秀雅年轻的银翼财团掌权者不紧不慢地致歉,“律先生暂时无法抽身参加会议。” 说着,他指间一翻,一张身份卡,轻巧滑出,插进桌面识别身份的卡槽。 “滴”一声。 [s307 律若]的身份信息,在钟柏的身份信息旁亮起。 钟柏朝上校一颔首:“后续,我将代他出席所有会议。” 上校寒声道:“这是关系到人类共同文明的重要节点,银翼是想让集团研究员,逃避战时兵役吗?” “那么,”钟柏唇边始终带笑,彬彬有礼,“作为战时少将,我征调一位s级研究员,作为私人顾问,有什么问题吗?” 军方上校脸色铁青。 根据《人类联盟战时军事法》第一百一十七条,所有人类联盟文明的公民,都兼具士兵身份,一旦文明战役启动,即有执行军事任务的义务。 这是条沿袭旧纪元与新纪元之交的扩张期军事法。 新旧纪元的过渡期,智能技术的突破,险些使得数以千万计的人类士兵,失去军事价值——网络攻击、信息作战、导弹定位,能够在15分钟能摧毁军事指挥中心。后地球时代,科技战争中,人类公民军队已经沦为无用之物。 ——直到冲出地球。 基因编码技术改写个体。 个体的神经元运行技术提高,基因天赋,赋予不同人与科技并存的异能。新人类就此诞生,由个体精英领导宇宙扩张的军事任务。 自此,所有公民,都被编入军事系统, 高等公民与低等公民的权力差异,由此而来。 一旦文明战争爆发,经过基因编码、基因潜能更高的公民将在战场发挥出更可怕的作用。他们在极端环境执行极端任务,以超越旧智人(即星际时代之前的普通人类)的神经元计算速度、体能素质、光谱和声波可感范围,操控机甲,指挥舰队。 基因等级越高,军事作用越强。 按联盟高等公民硬性权责条例,所有基因等级c级以上的公民,在成年之后,都必须服役一年。 哪怕是跨星系集团的上层子女,也必须服从这一年兵役——或者说,正因为他们处于上层,更需要以此证明自己的基因等级和天赋能力。银翼财团的现任家主,钟柏,行事低调,却有军事指挥235场异种剿灭战全胜的服役记录。 sss级基因天赋,235场全胜战绩。 一旦联邦转入紧急战争状态,钟柏将立刻自动获得“少将”军衔。 由战时军事法获得的军衔,虽然不能直接指挥相应部队,但征调一名s级研究员,作为自己的私人顾问和军事参谋,却绝对没有问题。 对后者来说,这同样是服兵役的一种形式。 ——显然,钟柏作为财团家主,具备一切跨星际巨型企业的特性。 包括但不限于强权和精于利用规则。 会议场内,原本正提问,s307研究员,律若,是否真的掌握异种信息转译技术的学者们,犹豫一下,也选择坐下。 空气沉凝。 兰德议员起身打圆场。 “律研究长,将以科学顾问的身份,和银翼集团一起,在后续的军事进程中,提供相应帮助。8个跳跃点都存在大量的异种守卫,目前的关键是,摧毁过程中的补给运输与相应指挥者。” 会议继续推进。 母巢还未降临,不同集团的跨星系巨型企业,与不同党派的代表,都在为由谁承担经济消耗,谁主导公民争执不下。科学家们往会议记录写写画画,不同学派的科学家,就跳跃点的波动、力场,以及实现方式互相辩驳。 钟柏却没有再发言。 他将银卡拔出在指尖翻转。 ——律若的身份卡,自始至终,都在他手里。 不知想到了什么,钟柏低低笑了一下。 身份卡在他手里,法定关系在他名下。 就这样,还能在模型里,将他的道德水准,设定一个偏高的数值,不是笨蛋,是什么? · 研究中心,休息大厅。 “不喝点什么吗?”坐在律若对面的女士问。 她穿一件白大褂,淡棕长发,窄框细镜,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气,知性得体。如果不是出示的“学术伦理与道德监察委员会会长”证件,会让人误以为,她只是一位研究中心的研究员。 律若拒绝了。 “也许我该先做个自我介绍?明茉,生命学派基因工程负责人,现任伦理监委员长。”明茉笑笑。 服务员经过,明茉要了杯雪纱拿铁。 联盟为高级科研人员提供良好的生活待遇,休息厅格调优雅,两人坐的地方偏僻,幽静。 是处半封闭的咖啡厅。 白色高脚桌桌面,带一盆充当装饰的苍雪兰。 开得正旺,散发淡淡清香。 明茉沉吟稍许,娓娓道:“我想,伦理监与s-307研究中心,有部分误会需要解开。” “科学不能没有底线,真理不能枉顾伦理。伦理监的建立初衷,是通过预先审查,对涉及人体测试方法对受试者的身心损害,进行预判,保护受试者权益,维护生命个体尊严,使“百年混战”不再上演。” “很遗憾,我不得不承认,以往的伦理监是学术斗争、政治斗争、财团竞争的工具。希望它能在我任期间有所改变。” “我看过你的所有研究档案,尽管某些课题,不太符合现下的伦理标准,但未违反联邦法律。几项关键的技术,一旦用于医疗产业,能极大改善联邦星系公共医疗——对低等公民来说,足以改变一生。” “真理崇高,生命庄严。” “比起采用什么手段,生命学派更看重结果。” “作为生命学派一员,我选择投你一票,伦理监将不再为s-307的研究设限,也将在公众质疑时,出面澄清。” 明茉将拿铁放到苍雪兰边,将一张储存卡放到桌面,推向对面:“这是生命学派的部分生化技术研究成果。希望能稍微弥补此前伦理监造成的麻烦。” 她带着淡淡的,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笑容,伸出手: “或许,我们可以放下偏见?” 律若十指轻交,凝视对面。 他银马尾,银眼睫,银虹膜,冷白皮,若是站在实验室操作仪器时,与周围精密而冰冷的设备,浑然一体。唯一和人气沾边的,是两片薄薄的唇,在他苍白冷淡的脸上,红得如玫瑰花片。 淡银的虹膜像扫描仪的光学倍镜。 看了带着淡淡笑容的明茉一会,不知道判定了什么。 律若松开交叠的手指。 银发研究员即将伸出手时,响起一道声音: “律若。” 明茉一抬眼。 只见银翼集团那位年轻优雅的家主,站在咖啡厅柜台边,挺拔颀长,白色的衬衫,西装黑裤,裤线笔直,外套搭在手肘中。 黑色的眼眸就如冬夜的雪林,透出些似有似无,难以琢磨的蓝。 他语调轻柔,说: “过来,律若。” 作者有话要说: 律学弟要和别人握手,钟学长不高兴了。 一点过分强的占有欲.jpg 2.0会上线的!还需要做点前置 1.0其实也没多正常,温柔病娇,不经意掌控【。 2.0是全方位升级版(你)1.0的钟学长不高兴了,律学弟总毫无察觉呢,没关系,2.0会察觉的:) 第20章 礼物 白大褂擦过桌沿,银发研究员起身,听话地走了过去。俊秀的银翼家主替他折好袖口,带着淡淡的、温润的笑意,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腕内侧,然后将手肘弯处的外套取下,给单薄的研究员披上。 自然地揽住,亲昵道:“回家了。” 咖啡厅的自动门关闭。 从头到尾,钟柏没看其他人一眼。 他过来了。 于是他将属于自己的青年领走了。 就这么简单。 · 储存条躺在桌面。 玻璃倒映出新任伦理监委员长的身影,她站在落地窗前,往下看。休息大厅位于研究中心第12层,透过半弧形露台,底下的广场情形清晰可见。 黑发的钟家主半俯身,一手垫在车门顶,让律若先进去。 很绅士,很温情。 却始终让青年处于自己的怀里。 银发散在车座面,青年的手腕陷进深黑的皮革层,身量更高的年轻男子抬起他的脸……没给其他人窥探的机会,一只修长的、戴古银尾戒的手,按了下车窗。 防窥纤层向上升。 悬浮车驶进银河市的霓虹光流。 明茉一直站在窗边,目送银翼私车彻底离开视野。 她五官匀称,气质知性,平光细框眼镜架在脸上,手指白皙,细长,指节侧有常年操作仪器留下的老茧,是典型的科研人员。 轻轻一划,金属储存条转进明茉的指间。 按了按细边镜框。 明茉关掉了自日光虫视觉神经传来的感知图像。 helix neb生物波谱成像系统。 生命学派最新的监测技术。 它的造价非常高昂,但只要将一小块肉眼难见的刺激传导芯片,植入生物的神经皮层,并在特定仪器安装上成像系统,就能切入到携带芯片的生物体视觉。高昂的造价,到目前为止仍处于封锁状态的技术让它只用于执行一些秘密任务。 明茉确定,防窥纤层升起时,那位钟家家主是不是微微侧了侧头,看了掠过车窗的飞虫一眼。 理论上,helix neb生物波谱成像系统是目前最先进的监察技术。 就连生命学派自己,也暂时没有在不事先植入特殊光段剂的情况下,检测出携带体的方法。 明茉不认为银翼已经掌握了反生物波谱侦察技术。 唯一的解释: sss级基因潜能,天赋感知。 如果真是这样,现任钟家家主,比所有人预估的更危险。 无法确定,钟家家主,是否发现了什么。毕竟,三个自旧纪元传承下来的巨型集团,以及隐藏在集团后的家族中,银翼,钟家,是最低调,也最神秘的一个——生命学派内部,将他们的资料归类为最高等。 备注:疑似与基因编码技术遗失有关。 敲了敲桌面,明茉打开一个加密通讯,回复: [基因收回计划暂停] “长这么大了啊?”她喃喃,“是01的孩子,还是02?” · 防窥纤维减弱光线。 银翼悬浮车内部空间宽敞,布设雅致,车座与其说是座位,倒不如说是冷淡风的长沙发,带恒温系统,足以供日常居住。 “学长,”律若音色清冷,“疼。” 他安静地躺在钟柏的雾蓝色大衣中,银发如流水,睫毛纤而密。 整齐的实验白大褂已经松散,扣得一丝不苟的纽扣,解开大半。 律若会说疼,是钟柏教出来的。 鸢尾庄园,冷色调的灯光下,钟柏分开律若的手指,将他抱在怀里,一次次耐心教他……理解不了说“疼”,本质是一种希望得到关护的情感也没关系,记住告诉他“疼”是有利的行为就行。 钟柏的手按在脸边,黑发低垂,问:“还不舒服?” 律若轻轻:“嗯。” 钟柏摸了摸他的脸,放开他起来,只环住他的腰,没有做其他的。 律若略微偏头,似乎是想看他。 气息扫过钟柏的耳侧。 钟柏捏了捏他的后脖,低声:“别动。” 律若问:“你不高兴?” 离开咖啡厅时,钟柏轻微捏了捏他的手腕。 律若从记忆库中检索到钟柏说过的,第一次想给他植入检测器的时间点——那天,鸢尾庄园门口,钟柏也是这样,捏了捏他的手腕,力道很轻地摩挲了手腕内侧。地点相似,举动相似。 前因后果,却不相同。 “是,也不是。”钟柏手指穿过律若的头发,“是想把你关起来没错,可不是因为对你生气……不过,为了不让我再次沦为《星际辞源》的第三种释义,律学弟,我想,你现在或许不要说话比较好?” 律若应了一声,真的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再说话。 钟柏略微垂眼。 他的手指,在律若的领口来回摩挲,松开的领口露出律若清丽的颈椎骨。 视线在那秀美脆弱的线条停了一会,移开,落到车内的鸢尾插花上。 淡淡的,律若特有的清冽气息拢在怀里。 就像拢了一小捧雪。 与100%的脑域开发度相伴的,是律若的体能比起星际普通公民都要差上一些,也许是神经元太过活跃,对身体造成负担。如果不是钟柏将人领回鸢尾庄园,养了十一年,估计还要更单薄。 钟柏叹了口气,摸着律若的银发,叮嘱:“下次要是疼,也要告诉我。” “至于刚刚的问题……你可以把样本数据记录为——” “高危占有欲。” 看到律若真的打开光框,开始记录,钟柏一伸手,点了点[样本行为]的说明框,就和当初在学院里,同学弟解释什么是“苏菲神秘主义的内在情感逻辑”差不多,语调轻柔,说明精准,耐心。 “这里,可以写上‘因极度喜爱,带来的病态感情,无法接受伴侣与他人的接触’包括但不限于言语交谈、视线、肢体接触。” “会采取不同行动,将目标个体与他人隔离。” “会有柔和的方式,也会有强硬的方式。” 律若敲打光键的手指停了下。 ——他似乎从记忆轴里检索出了些什么。 钟柏拢了拢他的头发,鼻尖碰了碰他的额头,含笑问:“怎么?律学弟终于明白我对你做了什么了?” 律若“嗯”了一声,重新加了个实验记录对比框。 开始从认识起,一年一年检索记忆。 [新元1060 11月12日生物课第二节 钟柏提前结束活动,来教室,坐在右手边] [新元1060 11月13日实验室小组项目] [新元1060……] …… 钟柏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头,一手搭在律若肩上,看他往观察对比框,一行行填写他检索出的相似样本。 笑得发丝微晃。 忽然就又觉得,律若什么不懂都也很可爱了。 “律学弟,[小组合作,调走其他队友],”钟柏放柔音,“这么奇怪的事,隔了这么多年,你才反应过来啊?” 律若刚敲一行,不太确定,就将光屏转向钟柏,问他对不对。 钟柏伸手一转,将光屏重新推回去:“别偷懒,自己的观察项目,自己判断。” 律若:“……” 他抿着唇,敲下一个备注:[待定]。 随着[待定]越来越多,他的唇不知不觉,抿得笔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数据主义者和理性主义者,日常生活,什么都精准无误,有序无比整理无比——而这也向来是s-307研究中心的实验原则。 钟柏轻笑过去,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一个不确定项:“嗯,对了。” “这个也对。” 一个时间点一个时间检索过去。 快到鸢尾庄园。 钟柏握住律若的手,新建一个项目栏:[样本行为危险性评估] 并在旁边,加了个:[应险措施] “危险等级1-100,随你打,”钟柏捏捏律若的指尖,拉到唇边亲了亲,“都对,也都错,如果超过100的极端危险情况要怎么办,你先想想,之后告诉我。至于现在……”钟柏抬眼,一弯唇,“学弟,我的礼物呢?” · 机器预热、绞盘清洗、磨粉压制。 足以适用高精尖微量元素化学实验的称重器,将碾磨好的不同粉末等比例均匀搅拌,然后由星际医生用来进行神经元细胞手术的机械臂,控制进量杯容器。再进行旋涡式加热,匀速控制。 站在厨房里的银发研究员,一件白大褂。 控制重量,控制温度,又冷又白的手指,以到微克的精确度,在—— 泡咖啡。 “……它可以复现出1034种咖啡口味,哪怕缺乏原料,只需要将分子结构数据导入系统,就可以通过微粒子合成。”律若点开那台极具高科技美感的机器,调出它的参数屏幕与说明窗口。 钟柏确信…… 星网《如何给男友挑选一件礼物》的建议中,一定有条:亲手做件日常生活会用的东西。 “如果希望复古式咖啡,可以调成手动模式,它也可以提供遥柄,并将加热温度转为随机——尽管手磨咖啡更浓郁,已经被证明是心理……” “好了,”钟柏打断他,“若若,过来。” 律若不疑有他地走近。 刚走近,就被环住腰,轻松抱起,压在厨门上。 钟柏轻抵他的额头,眸光含笑:“过来我抱抱。” 第21章 对戒 有鉴于收到了一份“十分日常”的礼物,钟柏也给回赠了一份“十分日常”的礼物: 一套斯里兰秘银实验手术刀,全部型号。 [s-307-023:斯里兰秘银起拍价7000万联盟点单位:克] [s-307-025:一整套实验手术刀,12系列,78柄] [s-307-014:多少克,谁来算算?] [s-307-017:1-2系列,前6个型号,分别是112g、122g、142g、103g……] 约克森提交一项核对完毕的汇报后,熟练切进聊天室,刚好看到那一串长到刷了屏的“0000”。 他沉默半晌,打字: [s-307-021:突然不认识0了] [s-307-014:+1] [s-307-025:+2] …… 聊天室的刷屏,充分展示出了307研究室成员的震撼之心。 对于一堆连阿玛丽安和塔尼迪是时尚名牌还是珠宝品牌都分不清的研究员来说,跨星际财团的公子哥们,天天上星网的“xxx赠送某某女星几件阿玛丽安几条塔尼迪”的头条,压根没有任何意义。 还没一套宇宙粒子共振波谱仪来得让人动心。 但斯里兰秘银不一样! 斯里兰秘银。 目前星际最贵的稀有金属。 它采自遥远的科笛雅外太星系,在一颗玫瑰色的小行星上,要跨过人类文明整个宇宙版图的距离,才能运回银河系。是已知熔点最高、耐腐蚀性最强、强度最高的金属,并且在各种极端环境,也展现出卓越的保持性。 理论上,它可以适用87%以上的实验条件。 一把斯里兰秘银手术刀,便是科研人员的终极浪漫。 可惜由于开采条件过于恶劣,运输距离过长,提纯过于复杂,斯里兰秘银,一直使用于高精尖航空母舰。哪怕军部,都不可能将这么珍贵的金属,浪费在给哪个研究员,打造一把手术刀上。 约克森深切地觉得,s07研究中心,有必要申请加强警卫。 ——上帝!钟家主送律研究长的那套手术刀,都能武装一支星际舰队了!!! 也就是说,他们s-307研究长的实验室桌台,天天摆着一支星际舰队…… 约克森压了压冲进实验室,抱着律研究长大腿,求他让自己摸摸科研人员终极浪漫的冲动。 满怀热泪在聊天室打下: [所以,他们到底什么时候结婚?] · 尽管[他们到底什么时候结婚]的相关赌注,在聊天室持续走高。 但事实上,s-307的任务,一天比一天重了起来。 随着异种战争的逼近,哪怕律研究长没有参入军事指挥部,但作为研究院一员,部分异种部署的数据,也会送到s-307来。双项任务,同时进行研究。虽说律研究长没让他们负责额外的工作,但社畜的潜规则在那里: 顶头上司都在加班了,你好意思先走吗? 是以,s-307实验室,从新元1073的八月底起,在可怕的加班地狱一去不复返。 唯一的安慰就是,第一星系的联盟战略防御指挥中心,离研究院不远。因为银翼集团强大的跨星系信息网络,出任军事情报局局长的钟家主,每天都会准点过来,接律研究长领回家。 偶尔,军事指挥部事务少些,还会提前过来,将律研究长的咖啡没收。 托他的福,s-307研究室的氛围有所变化。 简而言之,就是从“活死人的冻库”升级成了“累死人的温室”。 研究员们桌面,零零散散,逐渐多了些以往不敢带进来的小玩意。 第一个勇士将机甲模型摆到办公桌面那天,大伙都提心吊胆,观察律研究长走过时的反应——他围着钟家主的围巾,低垂眼睫,停步,稍许,指出了一个算式错误。除此之外,没有说什么。 打那以后,家庭合照、玩偶象棋、盆栽绿植、零食点心逐渐出现在s-307。 上周,某个姑娘生日,趁研究长在实验室,请所有研究员分蛋糕,喝奶茶——这种旧地球时代的饮品,生命顽强,流行至今,常年高居科研人员的快乐排行榜前列。s-307成立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活动,大家一时间有些过头。 甚至没注意到实验室的门什么时候开了。 “你们在做什么?”律研究长出声时,一众分蛋糕的研究员险些从位置上跳起来。 死寂之间,那位生日的姑娘,勇敢地给律研究长递了一杯奶茶。 律研究长…… 律研究长从营养学角度,冷静而精准地指出,大量的香精糖素,是在谋杀生命。 说实话, 还挺、挺可爱。 至少那位勇敢的姑娘,事后立刻一边咬着奶茶,一边“啊啊呜”冲星网去怼人了。 · [项目a30 已完成] 针头刺进皮下,推进静脉,3-6秒,荧光蓝的液体注射完毕。透过谱线546.1的高压汞灯观察,确认随血液循环扩散到预期位置。高精度注射器拔出,拆掉针头,清洗残液,放进实验室废材粉碎处理器。 机械手臂移开。 实验台的高压汞灯照着律若。 他解下卡扣,记录数据,整理器材。 律若很少与人合作。 靠机械手臂和算法的辅助,他一个人就能完成全部的操作流程。因此偌大的独立实验室,除了一台台冷冰冰的设备,就是一根根并行的白炽灯灯管。 律若在洗手池,洗净双手,手指被流水冲得略微泛起浅红。 习惯性检查研究中心各个小组的进度时,他指尖一顿。 [交通模块已完成] [环境模块已完成] [军事模块已完成] …… 一排[已完成]在控制界面格外整齐。 律若迟疑地看了眼时间: 9:30p.m. 常规情况,这个点的任务进度,只有70%。 滴—— 实验室金属大门打开。 一群研究员涌了上来,将手指尚且停在权限卡卡槽的律若淹没。为首的,是去年四月加入s-307的生态学研究员,柳轻轻。 柳轻轻勇敢地往律若面前一站: “——研究长!钟家主今天不能来了,您、您要不要去接他?” 时间倒退回三个小时前—— 【异种第三跳跃点波动异常,第一舰队任务失败】的消息,很快就上了星网头条,各式各样的悬浮车掠过空中,赶向联盟战略防御指挥中心,连夜紧急部署。 忙里偷闲的约克森刷到消息,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感想,就听到研究中心里,有人发出一声惨叫“战略防御指挥中心连夜工作……钟家主今天岂不是不能来了!可是,今天是情人节啊!” 大家面面相觑。 片刻,柳轻轻举手:“律研究长是不是已经七个月没休假了?” “要不,”她提议,“大家今天早点,把自己的任务完成后把研究长的任务也做了,让研究长提前下班?” · 联盟军事战略防御指挥中心。 钟柏处理好新汇总的情报后,自抽屉里取出一本相册,翻开。 进入星际时代,光脑、个人终端彻底取代了许多东西,毕竟1g的储存,就能记录下人的一生,从孩提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再到时间减去,垂垂老矣。而老式的胶片,却要厚厚的许多本,许多页,才能记录下零星片段。 但钟柏偏爱纸张。 也许是因为纸张,比光点成像,更具有真实感。 更有种,真真切切,留住了过往时光的意味。 一张张照片被薄膜在米白的底纸上,是钟柏在空闲时间一张张整理进去的。s-307的研究员们曾经从诺比顿公学的内部数据库调出的照片,和钟柏整理出的这本相册相比,只是冰山一角。 自11岁起,律若的所有时间,都被他记录在相册里。 开头几页,是钟柏从其他地方收集来的。 律若刚刚抵达银河市,在车来车往的太空港口,坐在一辆破旧的悬浮车里,精致的侧脸,被霓虹灯照得像没有生机的电子天使;律若刚转学到诺比顿初等中学,银发只垂到肩头,穿着校服,独自站在学校门口;律若抱着书走在图书馆门口,秋日叶落,金黄银杏扫过他的脚踝…… 这是他们还不认识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学弟。 律若在他没看到的地方,独来独往的活着。 钟柏翻过开头的相片,后面的照片是逐渐长开的律若: 第一次小组合作,律若披着他的校服,低头敲报告,光框的荧光,照亮律若的睫毛;第一次邀请来鸢尾庄园,律若站在成排成排的书架间,手指一一划过书脊的扉页。古老的抄本,金漆镀染在他的指尖…… 越往后,律若的身形越高,银发越长。 这一本相册截止律若初等中学。 最后一张照片,是银杏飘落的草地,律若盖着他的校服外套睡着了。 没怎么变呢。钟柏想。 他摸了摸16岁的律若,和22岁、23岁,没有什么变化。睡着的时候,永远很安静,银发散如流水,睫毛纤长,细密低垂。 看了一会相片,钟柏点开光框。 调出一张张对戒设计图。 距离第一件礼物,律若已经有了很多进步。 ——上一周,钟柏故意喊他“学弟”,却不说有什么事情。 他犹豫片刻,也低低喊了声“学长”。 钟柏将看中的设计加入预定项,唇角弯了弯。 律学弟什么时候时候嫁给他? 他也想啊。 可谁让他的律学弟,是个会照着星网《如何让男朋友觉得自己不冷淡》的小笨蛋……怎么说,也得等小笨蛋会主动喊他一声“学长”吧? 关掉对戒设计,钟柏望了眼窗外。 窗外在下雨,银河市进入反常的雨季。 远处的霓虹灯,将从天而降的雨水照成不同色彩的亮线,一丝一丝,流过战略防御指挥中心的钢化玻璃窗,像一幅彩色的布。 快晚上11点。 今天第一舰队任务失败的消息传回来,事情是很多,但以钟柏的处理速度和地位,倒还不至于没办法去接律若的地步——再不济,也能将人领到指挥中心,看着,不让在实验项目格外较真的律若熬夜工作。 之所以迟迟没出发,只是因为,想等一等,等一等律若会不会来。 个人终端没有消息。 律若没来。 钟柏看了会雨,无奈笑笑,将文件收拾好,拿起搭在椅背的外套,准备去接人。 门刚拉开,钟柏的手指忽然停住。 ——律若坐在走廊的等候椅上,穿着卡其色的风衣,围着条浅色围巾,微微低着头,银发没扎起来,一半隐没在围巾里,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侧脸被霓虹灯照得像精致无比的电子天使。 又白又长的十指交叉着,不知道等了多久。 第22章 求婚 走廊长而静, 指挥官们都在作战会议室,顶灯打在金属长椅面,跟镜子一样, 闪闪发亮。外边是又暗又沉的雨, 霓虹灯成为茫茫的雨中信号塔。听到开门声后,律若抬起眼,遥远的霓虹灯照着他的睫毛。 钟柏走过光滑的大理石, 在等候椅前半蹲下来。 摸了摸他的手。 很冷。 钟柏脱下大衣。 带着暖意的男士大衣罩在身形单薄的律若身上,将他裹得严严实实。钟柏为他掖了掖领扣, 然后将人用力搂进怀里。 “怎么不喊我?” “他们说你不能来。”律若答非所问。 他的视线定在钟柏脸上,水银色的虹膜透着迷茫,仿佛隔着大雨形成的透明水膜,在努力地看这个世界。 钟柏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指节僵硬, 指尖发颤, 不敢说一个音,唯恐打断什么。 许久,律若慢慢地、清晰地:“……来接你。” 他们说你不能来。 来接你。 钟柏的古银尾戒压进指节,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只竭力克制声音的沙哑,柔和地追问:“为什么我不能去,你要来接?明天一样能见到的。” 律若没回答了。 他无意识攥住钟柏的衬衫, 两片薄薄的唇,抿得几乎没有血色。 “若若, 为什么?”钟柏手指穿过他的银发, 非要个答案不可。 “你不能来。”律若重复。 他好像只知道这个答案。 “笨蛋。” 钟柏轻轻地微笑。 律若第一次自他口中得到这个评价, 仰着脸看他。钟柏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直接将人抱起来。 门咔嚓关上。 铅灰色的男士西装外套只是披在青年的肩头,没有扣纽扣,向两边敞开。办公室外,是茫茫的大雨,在钢化玻璃窗凝结出一层冷气,军事作战指挥中心的办公室陈设冷硬,透不出人情味。 唯一的温暖,只剩下身穿白色衬衫,黑色长裤的年轻家主。 他将来找自己的研究员困在金属大门和怀抱之间。 钟柏的额头抵着律若的额头,他的呼吸连带他的热气,一并浓缩在窄仄的空间里。 他指腹摩挲律若冰凉的脸颊,抬高律若的下颌,银色的睫毛下,律若的眼睛和十一年前初见一样,就像一只穿过光污染的飞鸟。 “律若,若若,”钟柏喃喃,若若,你爱不爱我? 暴雨冲刷军事防御指挥中心的信号塔,倒镜般的反射面被雨水拉出一条条长长的水痕。钟柏的白衬衫在冷色调的灯下,拉出一条长长的衣褶。律若紧紧抓着他的衬衫,一声不出,只始终环着他劲瘦的腰。 钟柏的手肘碰灭了灯。 办公室一下暗了下来,律若在黑暗中睁着眼。 大雨冲过银河市的街道。 高楼大厦的信息屏有几个在雷雨中出现故障,花花绿绿闪了一阵,变成巨大的空白屏。 3-307研究中心的一群研究员一边看着数据,一边在聊天室里打岔,光标一闪一闪。 顶着“s-307-023”id的柳轻轻担忧地说,忘了跟研究长说今天是情人节,他知不知道啊。顶着“s-307-014”id的力学专家信心满满,说,研究长不知道没关系啊!钟家主知道就可以了! 惊雷响起。 亮白的球状闪电贴着玻璃滑过,照亮偌大的办公室。 钟柏的白衬衫,被闪电光照得透亮,连带他清俊白皙的面容,额头沁出的微汗。几缕被打湿的头发,沾在他的脸颊边,他一手压在墙面,一手抚着律若的脸。玻璃窗巨大的矩形光块,将他们的身影框在里头。 律若的手指突然攥紧,昂贵的衬衫几乎被他抓破。 钟柏的薄唇印在律若发顶。 “……若若,我爱你。” 时间长而寂静。 钟柏的手指陷在律若的银发中,律若陷在钟柏垫在门上的大衣中。11岁,刚被他领回家的律若,披着他的大衣,23岁,靠在门上,呼吸紊乱的律若,同样披着他的大衣。十几年的时间,汇聚成x轴上的一个小点。 窗外的雨仿佛变小了。 律若低低地:“嗯。” · 联盟军事战略防御指挥中心为外系高级军官和议员们安排的办公室带有相应的休息间,空间不算大,风格极具军事化的冷淡简单。唯一的装饰,是墙壁挂着一副新古典主义的油画,内容是旧纪元初年,人类联军冲出太阳系的第一场星际战役。 钟柏平时不在指挥中心耽搁,没对休息室的陈设做出什么更改。 钟柏伸手,按亮了台灯。 暖黄色的灯光,呈圆罩形,照亮床榻。 律若盖着他的西装外套,在旁边睡着了,银色的长发散在枕面的凹陷处,睫毛清晰可数。律若的睫毛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又密又长,但是蜷曲的弧度并不大,因此有种玻璃光纤的冷淡感和不真实感。 钟柏侧着身,凝视律若的脸。 刚刚,律若轻轻应了一声时,钟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他沙哑着声,询问似的:律若? 律若将头靠在他肩上。 安静地环住他的腰。 “律若。” 钟柏极轻地喊了一声。 律若没反应,已经睡着了。 银河市中心高楼大厦的信息屏和铂晶反射面汇聚白茫茫的雨光和浅红深紫冷蓝的光,将冷硬的办公桌,巨大的全息军事信息图,蒙上一层迷幻的光纱,一切都雾蒙蒙的。 就像十二年前,钟柏将他带回鸢尾庄园的晚上。 鸢尾庄园一直安排有律若的房间。 是钟柏刚认识的暑假,邀请律若来庄园合作研究项目时安排下的,就在他的隔壁。 那天,将律若带回去,一路上律若都没说话,钟柏有点担心他,晚上轻轻敲过他的房门。 律若以学弟身份来鸢尾庄园做客暂住的时候,如果还没睡,门就只是虚掩着。 门没关。 钟柏推门进去,发现律若没有开灯,也没有睡。 鸢尾阳台的复古玫瑰窗,将浅蓝和深紫的远光投在洁白的被单面。律若坐在床沿,双手交叠,看光影慢慢地移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害怕吗?”钟柏问他。 他摇摇头。 钟柏就换了个问法:“睡不着。” 这一次,律若点了头。 那天晚上,钟柏是陪他睡的。 11岁的律若,比后来瘦很多,也呼吸也轻很多,在黑暗中如果不仔细听,甚至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钟柏比他年长三岁,侧过身,拉住他的手,让他抓住自己的衬衫,摸着他的头发,低声说。睡吧,别怕。 那天晚上,律若睡在了他的怀里。 就像今天。 遥远的马琴星系转过银河市的天际线,雨声变小,律若沉沉入睡,睫毛投下的影子,像飞鸟栖息的羽翼。 他独自活在无人能理解的数据终点。 却睡在他怀里。 钟柏将头靠在枕面,无声地笑了笑。 ……他的律若啊。 · 下过大雨的银河市建筑被用力刷洗了一遍,高楼大厦的玻璃镜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巨大的信号站天线叶片一片片打开,清理积水,然后又重新扣好。联盟军事防御指挥中心的人,都感觉到,今天兼任军事情报局局长的钟家主,心情不错。 尽管表面上,钟柏总是面带笑意,措辞得体,对什么人都很平和。 可只要嗅觉敏锐点,就能感觉到,那种礼貌和谦和下的漫不经心——他对你礼貌,不代表他看重你,或忌惮你。恰恰相反,那只是一种与显贵身份一起,刻在他基因里的漠然和傲慢。 事实上,他就算是在不紧不慢踩断你的骨头,也能带着淡淡的笑意,跟你道歉。 新元1066,成年的钟家继承者,前往联盟边境舰队服役。 钟家以他们一贯的傲慢,不对继承者的服役地点,服役部队,做任何干涉。他们似乎一贯认定,无法经过各种磨砺和考验的继承者,不配掌控家族——当然,鉴于银翼集团庞大的威慑,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冒险彻底得罪这个家族。 不过,一些刁难和阻碍总是做得到的。 军队的,不论在什么时候,新纪元,还是旧纪元,总是存在一些这样那样根深蒂固的传统。例如,老兵对新兵的“关照”:借训练之口的殴打,亦或者故意调高风险的试炼……这是传统所在,没有人会对此说什么。 但那些曾试图这么做的人,没多久,就都进了军队的医疗处。 从此不敢再多生事端。 与他同期服役,并且在后来晋升军队高层的人,在往后的日子里,总不自觉地,对这位很快就离开军队的家主带有几分避让之意。 他的优雅和低调,贯穿在他日常的言行举止中。 他的危险,却只能从他短暂的服役记录中去窥视蛛丝马迹。 但今天,一架带有银翼标志的悬浮飞艇,送来一个太空银保险箱后,这位难以捉摸的钟家主,他的好心情,却是显而易见的。 指挥中心的不少人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几个将这件事同自异种母巢逼近以来,第一次出现在联盟军事防御指挥中心的律顾问联系起来。 唯一称得上洞察真相的,是s-307研究院的研究员们。 ——当上班时间过了两个小时,向来精密如ai的律研究长,始终不曾出现在办公室,这群兢兢业业守了一晚上全数控系统的研究员们斗胆给钟家主发了条通讯,得到律研究长今天放假的消息后,一群人“哗啦”一下,跳起来,击掌欢呼。 熬夜工作的疲惫一扫而空。 他们甚至能一边灌着咖啡,一边做实验,一边手指翻飞地敲键盘,在聊天室开盘下注。 钟柏将一粒蓝宝石镶嵌到预定位置。 随着一颗颗浅蓝、深蓝、墨蓝近紫的宝石,与纯净的钻石一一镶嵌到固定位置,一束由青金石、蓝宝石、钻石和贵金属组成的鸢尾花束组建成形。钟柏靠在工作台边沿,以纯白的雪纱字,将它包裹起来。 他手指细长,冷如白玉,骨节线条清晰,不论是镶嵌宝石,还是包扎花束,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和耐心。 他的黑发散在肩头,微微带蓝的眼眸,眸光比平时更为温润。 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 律若不在休息室。 清晨醒来后,钟柏麻烦他去军事防御中心的数据处帮自己处理一下第三跳跃点传回来的情报。 最后一根绸带也扎好后,钟柏将鸢尾花束,举到面前,转了转,检查有没有哪里缺陷。 蓝宝石折射的光线,散在工作台面,是根据19岁那年,见到律若抱着的那束鸢尾花复刻的。他虽然不能像律若一样,能够将记忆定轴,隔再多年,也能精准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画面,但比之常人,显然要卓越无数倍。 制作出来的宝石鸢尾,和那年的那一束,一般无二。 洁白的雪纱纸,就像律若年少时穿的白大褂。 检查好鸢尾花束,钟柏打开一个小盒子。 是早上银翼集团的悬浮飞艇刚刚送过来的对戒。 对戒的样式,是昨天晚上确定下来的。 昨晚确认律若睡着后,钟柏拉过他的左手,将对戒设计投影到他的无名指上,一个一个试过去,耐心比较。最终选择了一对镶嵌有银色月石的对戒,戒圈设计成了莫比乌斯回环。 钟柏将戒指拿起,放在眼前。 律若,若若。 和我共度余生,好不好? 第23章 实验 对戒的月石色泽和律若的眼睛相似。 昨天晚上就试过, 律若的手指冷白细长,骨节清晰,只在关节处沁出浅浅的血色, 莫比乌斯环戒卡在指根稍上方刚刚好, 像一缕银月,收束成戒面的白星。和律若整个人一样,晶莹、美丽。 和律若不是一开始就熟悉。 诺比顿初等学校实验室第一次相遇是偶然, 钟柏只以为,他是不巧遇到仪器故障的低年级学弟。双方交谈很简单, 关好机箱门后,一起去洗手台。水流冲过指尖,钟柏擦了擦手,对他说: “我叫钟柏, 应该是你学长。” “学长。” 淡银眼睛的学弟, 站在明亮干净的洗手台边, 咬字很清,认认真真。 和未来睡在他怀里的律若第一次见面,其实只说了这么两句话。 直到第二次见,穿过恶意霸凌的权贵子弟,在他们的不安中,将人领走,才知道他叫律若, 是诺比顿初等学校破格招收的小星系议员之子,有史以来唯一一位脑域开发度达到100%的天才。 律若。 律, 一个冷而精准的姓。 搭的却是“若”这么一个清丽易碎的字。 莫名的, 很合适。 刺目的警告红光和故障蓝光里, 一件白衣的银发少年就像他的名字本身, 如律如理,如花然若,好比什么科技飞速发展后,天光与玻璃的幻影。 钟柏将律若带走的举动,让诺比顿初等学校的权贵子弟们误以为律若是他护着的人,从此再不敢惹事生非。其实一开始,钟柏穿过人群时,没想很多,甚至没去想自己的举动代表什么。 只是看着他站在那里,就想起洗手台边,他又静又清的“学长”。 等过后,诺比顿学院流传开,钟家继承者招揽了新来的天才,索性真把人归到银翼里。 流言甚广,唯一不知情的,大概只有律若自己。 钟柏第一次旷了活动课去找他,他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图书馆的书架前,一本一本找书,甚至没注意到钟柏。还是刚要拿的书被钟柏拿走,他才转头,看到是他后,喊了声“学长”。 然后转头换了本书,继续找。 ——完全没意识到学长势力惊人,可以投靠。 钟柏原本带了一份集团招揽特殊人才的合同。 准备问他要不要和银翼签署条约,可以给他最好的条件。 结果被这反应弄得哭笑不得。 只好伸手帮他抱书,问他要坐哪个位置。 打这个时候起,才开始熟悉。 钟柏经常去找他,和他一起待在图书馆。 因为他看书太过专注,几乎不说话,就时常逗他,把他一会要用的书拿去看,等他抬头,再合书问,是需要这本吗? 等他轻轻说嗯,再将书递给他,含笑提醒他,要说谢谢。 律若从来没有发觉他的逗弄,每次都真的会说谢谢。 真正跟律若接触,就会发现,他的思维很简单。他完全不关注周围的世界,只专注于复杂的学术真理。因此把他圈起来,也很简单——律若甚至不会发觉,坐在身边的人,永远只有叫做“钟柏”的学长。 做什么都很认真,却有点笨的小学弟,就这样,被无声无息圈起来了。 一圈十二年。 钟柏的指尖擦过月石边沿,带点微蓝的眼眸,沁出柔和笑意。 再过一会,这枚戒指,会从指尖,推过指节,最后套住律若的无名指。 他是个财团的掌权者,财团永不知满足,他还想用这一对永不终止的莫比乌斯环,把律若的余生都圈住。 个人终端弹出提示。 ——律若发来消息。 · 联盟军事防御作战指挥中心,休息大厅。 休息大厅设计成了旧纪元的圆形拱顶宫殿风格,青金色的钢条成发散状,将穹顶切割成一块一块,中间镶嵌天蓝和淡金的彩色玻璃。阳光从正中落下来,垂直立柱的绕枝藤翡翠一样,明绿透亮。 分为不同休息区,有舞池区、沙龙区等等,由垂直式立柱和花卉隔开。 咖啡吧台位于西侧。 在一对巨大的尖拱玻璃窗旁边。 因为昨天第三跳跃点临时传回的情报,眼下人很少,明亮的大光块照过空荡荡的座位。 光框浮在半空。 [样本姓名:钟柏 代号:e] [遗传编码276113 型态:b1] [ai系数:已确定] [个体轨迹模拟:已完成] 与此同时,还有一系列列出的已执行观察项目。 最后一项,是: [时间1074.2.14 11.30 p.m. ] [项目a30—071 情感模拟:等待] [状态:已执行] 钟柏坐着,垂着眼,始终没说话,衬衫在光里,雪一样透明,苍白。 许久,他伸出手,拖动[样本观察]的项目,一行一行看过去。项目建立时间很早,从他们正式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所有事项,一一记录在内。以新元1073.7.2早晨为分界线,[样本观察]项目,增加[情感模拟]项目。 问问题、鸢尾花、上床、礼物…… “求出来了?” 钟柏的手指停在[鸢尾花]上,轻而干涩地问。 “嗯。”律若轻轻地应。 他将一本研究日志推给钟柏。他穿着实验室白大褂,领口还带着昨天晚上留下的吻痕。手腕被白大褂的袖口束得很清瘦,指节修长——钟柏记得它们抓住枕头时,关节泅开的苍白与血色。 “谢谢。” 咬字很轻,认认真真。 以往每次从钟柏手里接过书一样。 让人有种,还在学生时代,面对面坐在图书馆的错觉。 钟柏翻开研究日志。 律若做什么都一丝不苟,他的研究日志也不像许多研究员,潦草杂乱,只有自己看得懂。他的字很秀丽,分布整齐,透着他这个人特有的缜密,严谨。手写的研究日志,记录了律若的实验过程和思路。 钟柏没多久,就翻到了实验成功的转折点。 [植入检测器,建立同调情感模拟模块] “植入检测器?” 钟柏的指尖停留在这一行。 “嗯。mobius植入式检测器,只需要修改编程,做一定改造,就可以实现医疗纳米机器的功能,进行精准到细胞的微量药物注射。” 钟柏看向桌面。 律若的手搁在桌面,肌肤表面没有象征植入纳米检测器的淡蓝荧光。 “我将它的荧光警示拆除了。”律若说。 钟柏没有再说话。 他坐在纷飞的金尘里看律若的研究日志,微低的侧脸黑发如墨玉。他看得很认真,一页一页慢慢翻过去,尾指的古银族戒反射亮光,衬得指关节越发苍白。钟柏为律若选修过许多高等生化理论,看得懂实验设计的基本原理。 律若的思路是算法。 星际科学已经证明,人体就是由无数个生物系统组成的算法。 那么感情也可以是另一种算法。 普通人情绪激动时,影响神经递质的产生,刺激激素的分泌。如果将这个过程倒推回去,通过调整激素的分泌,控制神经递质的产生,只要足够精密准确,就可以使一个人产生相应的情感变化。 律若给自己的中枢神经植入医疗级别的纳米控制器。 他一直在根据钟柏的情绪数据,以药物刺激自己的神经系统,产生和钟柏类似的神经递质。 实验日志中,律若将它命名为“同调实验”。 钟柏的手指久久地停在“同调实验”中[植入视网膜光谱检测器]这一项。 他们做的时候,不论是第一次开灯,还是昨晚第一次回答他,律若的目光始终落在虚空。时至今日,钟柏终于明了——律若是在读特殊光谱呈现出的数据。 心率、呼吸、血液循环、脑电波、激素分泌…… 人会因为情绪,做出种种非理性行为。 律若不会。 他是100%脑域开发者,他永远精准,永不故障。 ——他只是定期注入纳米胶囊药物,暂时拆毁某些思维逻辑,将自己与他同调,成为他想要的恋人。 根据他的情绪,根据他的欲望,根据他的数据百分百同步率的完美恋人。 “研究结束了。”律若说。 “若若,你要求这个数,如果……”钟柏低垂着眼,看面前的研究日志,声音哑得自己都不认识,“如果是别人——别的样本,你也会这么做吗?” “嗯。” “包括[情感模块]?” “嗯。” “包括和别人上床、接吻、拥抱、药物模拟情绪?”钟柏尽量和平时一样。 律若水银色的虹膜,像冷金属打造的高精科学仪器,轻轻地:“嗯。” 钟柏合上研究日志,手指苍白:“抱歉……稍等我一会。” 律若没再说话,坐在对面,光框浮在他身边,他身上的白大褂和他在温室,抱着蓝鸢尾往回走时一模一样,被光照得几乎透明。对戒盒在大衣内烙着肋骨和心脏,钟柏定定地看着他。 许久,钟柏轻声说:“若若,过来。” 律若站起身,刚走近,就被环住腰,压进怀里。 钟柏的手,死死按住律若的后颈。 律若的银发垂在颈窝,细细的,呼吸很轻——他没有任何防备,钟柏的手指搭在他的领口,[基因天赋 控制],只要一瞬间就可以激发。 “若若……”钟柏仰起头,视野中,光束里有金粉般的细尘,在飞舞。 若若、若若,他的律若。 空气,和其他无声的,无望的东西,一起灌了进来。 许久,许久。 钟柏的指尖缓缓移开,落在律若的发上。 他将脸颊贴在律若发顶。 律若,若若,他照顾了十二年律若。 “拆掉吧,”天光里,钟柏唇边依旧带笑。他笑着,移开手指,摸了摸律若的脸颊,“光谱检测器和纳米药物携带,都拆掉吧……你是唯一的脑域100%开发者,谁也不知道那些药物对你有什么副作用。” “拆掉吧。”他笑着。重复。 第24章 失踪 律若和平时一样, 说好。 钟柏还是笑,定定看他,律若的银发没扎起来, 散在肩头, 擦过手背,带些许凉意,阳光洒进, 在律若的发梢,睫沿泛开淡淡的失真般的透明光晕, 仿佛他只是什么精致的全息投影。一触即碎。 钟柏的手指穿过律若的银发。 “我要一点实验报酬,可以吗?”他问。 “好。”律若说。 钟柏的唇弯了弯,笑容还是和以往一般温润。 只是空洞的、巨大的、无声的东西,充斥满了咽喉, 生锈一样, 又沉又滞。他抱着律若, 用力得指尖苍白。 他说什么,律若都说好。他要什么,律若都不拒绝。 律若…… 律若只是不会爱而已。 不爱自己,不爱一切,也……不爱他。 —————— 钟柏位于联盟军事战略指挥中心的休息室只开了一盏台灯。 台灯开在办公桌边,档数很低,光线很暗, 像夜里的一小团烛火,照不亮整个房间, 甚至照不亮不远处的床铺。小小一团光只能模模糊糊, 照出床上重合在一起的轮廓。研究员的银发散在枕面。 每次被拉起, 或者覆没时, 都略微反光。 拆除检测器后的律若,只会溢出泪水,不会说疼,也不会喊。 没有声音。 钟柏反常的沉默。 他亲吻,拥抱,索要,却始终不说一句话,只将律若死死罩在自己投下的气息和身影中,用力得仿佛想要就此将清瘦的研究员彻底嵌进自己的怀里,变成他的一根肋骨,一块血肉,或者其他的什么。 光影变幻,银发散在床头时,灯的开关被无意间碰到。 比台灯更亮的床头灯洒了下来。 灯光在极近的距离,照亮律若的脸。 他被迫靠在床头,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焦距,银色的虹膜浸了水后冷淡被冲散,呈现出茫然又迷离的易碎。 钟柏以领带蒙住律若的眼睛,说了第一句话: “若若,别哭。” 若若,别哭,也别看我。 律若抓着床头的被单,在他的怀里微微颤着,薄薄的红唇因无声承受而有些苍白,蒙在眼睛上的领带被泪水浸湿,吸了水的布料勾勒出眼睛的轮廓。 “若若,能不能说一句爱我?”钟柏拨开他的头发,将唇印在他的额头。 律若的眼睛蒙在领带下。 钟柏看不见他的眸光,只看得见他薄而美丽的唇。 “就一句,若若,”钟柏低哑又绝望,“说你爱我。” “我……” 第二个音节发出来前,钟柏忽然颤抖着吻住他。 别说了。 青年清瘦冷白的手腕,一次次搭在枕面,指尖在光滑冷淡的布料留下一道道无意识的抓痕。没有声音。没有低泣,也没有呼喊。拆除了检测器和纳米药物携带的律若,失去了模拟情感的能力,也失去了拒绝的能力,只能被一次次温柔却坚定地分开、扣住、拖进躯体的沼泽。 钟柏没有再说一句话。 只在最后,律若的手腕无力滑落,无法承受地昏昏睡去,他才将人抱在怀里,解开领带,看着青年被泪水浸红的眼皮。 这个时候的律若,比醒着的时候,更有人气。 脆弱又安静,就好像,真的是他的恋人。 对戒盒打开。 钟柏取出以莫比乌斯环为戒圈,以银色月石为镶嵌的对戒。 —————— 清晨。 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房间,角度随时间推移缓缓变幻,照到床边两只交叠的手:一只指节更细更清瘦一些,一只更宽大有力一些。更清瘦的那只手,被更宽大的那只,紧紧扣着。 两只手相挨在一起的无名指,戴着同一对银月石的莫比乌斯戒。 三天后,钟柏离开了银河市。 ——————— 星舰掠过玫瑰色的星云,灯火通明的银河市行星已经变成宇宙中一只银色的萤火虫。钟柏在靠星舰窗舷的地方坐着,遥望那点银芒,拨通了律若的个人终端,没有选择投影,只选择了音频。 “若若。” 钟柏轻轻喊了一声。 个人终端另一头传来律若的声音,简简单单应了一下,便安静了下去。 蓝宝石鸢尾花搁在钟柏的手边,他无声笑笑,庆幸自己没有选择全息投影——单单只是声音,便已经令他想要返回银河市。若是律若的投影真的出现在眼前,也许此时此刻,他已经不顾一切。 可他不能伤害律若。 钟柏声音又轻又低,他几乎无法分辨自己在说什么:“听我说,若若。” “钟家的基因比你分析的、了解的,更可怕。” “钟家从不以传统的方式孕育后代,历代钟家的继承者,都是经过基因筛选、编码制造出来的怪物——记住我说的,若若,我们是怪物。” 是接近人造神明的怪物。 有着完美的体魄、俊秀的容貌、优雅的举止、看似谦和实则傲慢的礼貌,通过一代又一代基因优化带来的可怕的基因天赋。 以及因此不断加强的基因缺陷。 “地月时代遗留的传说里,奥林匹克山的神明,或善妒,或莽撞,或傲慢,是与神性相伴的缺陷。b1型遗传编码276113就是我们的缺陷,我们的掌控欲与占有欲,是我们无法克服的阿克琉斯之踵——” “我们会因被拒绝,而痛苦,疯狂,进一步伤害所爱。” 一如无法完全控制莉塔黛丝的钟鸢。 一如三天里,在一次又一次,他将律若拖进情与欲的沼泽,指尖无数次自律若颈后掠过。那段缺陷基因在叫嚣——既然律若一辈子也不可能爱上他,一辈子也诞生不了感情,那就永远控制他,永远禁锢他,让他变成自己永远的完美恋人。 “我对你而言,已成最大的危险。”钟柏垂眸看着手边的蓝宝石鸢尾兰,声音平静,语调很轻,“起初,我只会想控制你,让你爱我……可等到你‘爱’我,我又会因为你永远不可能爱上我,而疯狂。” “到最后……” “我会杀了你。” 力量在血液里奔涌,流淌。 星际飞舰的冷光洒在钟柏脸上,发如墨玉,肤冷而白,指骨修长,古银尾戒晕着神秘的光……现在是离开银河市的第一个小时,他已经想折回去,将律若抱进鸢尾庄园的地下室,以解不开银扣,锁住律若的手腕,以基因天赋,控制律若的神智。 日日夜夜。 直至在绝望中一起死去。 就像几年前,钟鸢亲吻着莉塔黛丝的发顶,在血液流尽前一刻,骤然收紧手指捏碎了莉塔黛丝的颈骨,带着她一起在染红床榻的血泊里死去。 优雅又残忍,血腥又恐怖。 这就是钟家。 ……把律若拖进早已经打造好的地下室。 ……把律若关进只有他一个人的空间里。 ……把律若的视线、声音和温度一起锁住。 钟柏阖了阖眼。 离开银河市时,他在床边坐着,看了律若很久。 是安安静静睡在他怀里的律若,是11岁时跟他回家的律若。是他的笨小孩,是他的律学弟。 他怎么可以伤害他的律学弟? “钟家的基因编码信息,源于太空,”钟柏低声说,“我会试着找一找。如果,我没找到解决缺陷的办法……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我给你留在鸢尾庄园,去拿它。当我对你的危险性超过100,不要犹豫,立刻远离我。” 他顿了顿,轻声: “杀了我也行。” 个人终端对面没有声音。 太空信号塔将波频传递过遥远的光年,连呼吸都听不见。 到了律若进入实验室的时间点。 以往钟柏总将时间把控得刚刚好,一秒不多,一秒不少,从来不影响他的研究工作。唯独这一次,钟柏始终没挂断。 个人终端投影出的光屏,通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律若没有说话。 也许还在听,也许已经进入实验室。 钟柏翻开一本相册。 蓝宝石鸢尾花束放在手边,钟柏掠过一张张照片,他的无名指戴着那枚银月石的莫比乌斯戒,翻页时,戒面微微反光。相册的最后一张照片,是新拍的:晨光之中,一双十指相扣的手,各戴一枚同样戒指。 钟柏看着那张照片无声微笑。 笑着笑着,他将头靠在冷蓝的舷窗,光滑的玻璃倒映出他清俊的侧脸: “若若……别喝咖啡。” 新元1074.3.27 星舰lr001进入跳跃点。 作者有话要说: 26岁的钟学长,怀抱最深的温柔,失踪在春日里。 第25章 e 新元1074.3.28 铅灰的云层压在银河市上空。 近赤道环, 第三贫民区。 “新型营养膏!3点联盟点3块!a1遗传物质!提升你的等级与潜力……”磁悬浮列车自高空掠过拥挤如蚂蚁巢的银河市外环,营养膏售卖点外,攘攘人头, 簇拥成细小黑蛇般的长队。 污水自街道湍流而过。 各色霓虹灯, 广告牌的光影倒映在水中,扭曲成浑浊的色彩。 “你们撒谎!你们说好了,只要我交出资料, 就保证我活下去——”胡须脏乱的流浪汉踩着生锈的易拉罐,踉踉跄跄向后跑, 挥舞着双手,歇斯底里大吼,“你们拿宪章宣誓过的!我才相信你们的!” 黑色战靴踏过污水。 贫民区的建筑层层叠叠,一栋挨一栋, 一层交错一层, 没有任何规则。整个贫民区就是一片以暗红铁锈钢筋为骨骼, 以劣质建材为血肉,扭曲生在一起的奇怪巢穴。楼层的间隙间是横七竖八血管一样的管道,重金属超标的废水顺着管道表面流淌。 流浪汉踉踉跄跄向后退,被一个压瘪的塑料绊倒。 走投无路,流浪汉脸上骤然出现一种极端的扭曲:“你们这群婊子,这群狗娘养的!要杀我,你们也别想活, 我要向银翼——” 嘶。 极轻极细微的一点电流声。 一道弧线光束从追杀者黑洞洞的枪口射出。 全部植入式皮下芯片被破坏!即将传出的信息戛然而止!细胞破裂,基因瓦解! 短短十几秒, 流浪汉溶解了, 溶解成一滩人形的血肉。 任何人都不可能从现场提取任何有用物质鉴定死者身份。 咔嚓。 追杀者拉动枪栓, 弹壳掉进密封袋。 p11型。 新重金属子弹。 “我宣誓, 我将永远尊重生命,但生命存在暴政消亡之后。” “——再见了,诺森议员。” · “1074.3.27 10.30 a.m 近赤道环,第三贫民区,7°52′48″n,116°24′20″e帮派火拼,死亡23,重伤12” “1074.3.27 11.00 a.m 近赤道环,第三贫民区,7°53′48″n,116°25′20″e 发生谋杀案一起,身份不明” “1074.3.27 10.30 a.m 近赤道环,第二贫民区,9°43′21″n,117°21′17″e 遗传物质走私案,截获d2基因片段” “……” 约克森咬着面包,十指纷飞,敲击键盘。 全数控社会检测系统研发进度达到93%,于3.12日初步接入生活窗口。 负责城市安全模块的约克森,每天的任务就是监察各座城市的犯罪概率。一旦某地犯罪数据,出现异常,立刻进行标记。 区域a无异常。 区域b暂定标记。 区域c无异常。 …… 一行行扫过,任务列表逐渐清空。 新的数据排查任务暂时还没下达,约克森抓紧时间咬了几口面包,就轻车驾熟打开了页面。 “喂,约克森,能帮我算一下……”同事椅子一转,歪过来。 约克森手忙脚乱要关掉页面,但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s级研究员,人类之星,他做出过什么贡献?没有银翼财团他算个屁。】 【成天吹嘘这种人,银河外环,几百万公民靠大镰营养膏过活!能不能做点实事?】 回复:银河市经济系统,是他平衡的,没有他的nep算法,你现在连1点1个的大镰营养膏都买不起,更别说冲浪放屁! 【既然能预判到高等拟态种的军事行动,他为什么不更早为黑光城发出警报!三十万人命不是命?明明他要是更早发现,三十万人都能活下来!】 回复:你这么能,怎么不去跳跃点前线? 【现在整个人类联盟都要打仗了,作为唯一希望,他怎么还不参军?】 回复:现在整个人类联盟都要打仗,作为联盟公民,你怎么还在上网? 同事吹了声口哨:“哇哦——” 约克森“啪”一下,按灭光屏。 “你不是最讨厌他的吗?”同事将下巴搭在椅背,伸手戳他,“‘就他一个最天才,脑域开发百分百真他妈了不起,所有人都是他的数据处理器’什么的……3月份黑光事件,你不是还打了调离申请书?” “拜托,是调离意向书!”约克森面红耳赤,争论,“只是意向!” 同事不说话,一脸“你接着狡辩”。 约克森:“……” 他破罐破摔,也不遮遮掩掩,索性直接将刚刚在星网同人争论的界面拉出来,一边等待新任务,一边熟练切号对喷:“好吧,我只是觉得……他23岁而已,大学刚毕业,就要主持人类联盟的主工程研发。我儿子他这个岁数,还在公司搞砸面试呢。” 这话倒不假。 随着星际时代,人均寿命的提高,23岁,绝大部分人还在高等中学混来着。 同事还想揶揄两句,星网页面忽然一下转成灰色。 一条公告猝不及防,跳出窗口: 【新元1074,3.28 上午11:15 联盟第一先锋舰队尽数牺牲】 【现公布阵亡星舰名单:】 【星舰lr001】 【星舰sk190】 【星舰g……】 约克森和同事“哗”地一声站起,死死盯住阵亡名单第一行: 星舰lr001。 ——编号001的星舰只有一艘! 钟家,钟柏! —————— 短短几分钟的功夫,银河市全部巨幅投影屏全部切成灰色。一张张星舰照片在灰色的幕布上缓缓划过,旁边是长长的,静穆的阵亡名单。人类联盟迎来新纪元最惨痛的牺牲:27艘高等星舰,1173457名人类精英。 全部断连。 没有悼念,没有哀歌。 跳跃点的星云在战略探索舰队尽数覆灭的一刻,猛地炸开。 空间波动在十秒之间,摧毁整整11个外环星系,314颗行星的通讯网络。 异种主力舰队在半个小时内穿过跳跃点。 人类联盟进行了长达1074年的备战,却在异种正式发起进攻不到一个小时,直接大规模溃败。联盟旗帜紧急降落半旗,以兰德议员为代表的生命学派,向整个宇宙联盟宣布:文明全面防御正式启动。 所有天基系统,尽数启动。所有宇宙防御,尽数发射。 波频从白马星系,传递到柯雅星系。 第一道联盟岗哨防线,同时向后推移34光年。 人类文明彻底转入收缩状态。 与此同时,至高文明会议召开。 《一号战争临时宪法》通过 《紧急星系防控法规》通过 《战时宇宙交通管制》通过 《战时物资调配法规》通过 《全数控系统全面接入》通过 至高会议。 一只袖口有铁十字剑徽章的手,拿起一份新元1011年起启动并观测至今的绝密档案,一页一页翻开。 档案没有标题,只有代号。 [达摩克利斯之剑] [观测项目:黑光事件、德马事件、卡其亚事件、诺亚方舟事件……] 第一人选: 律若。 钢印下按,任命,通过! ——第一幕 《e》终—— 第26章 新世界 新元1075, 11月18日 至星距123.893au、相对速 2.519au/γ、宙维度 -8°23′ “守卫七号”舰队在太空中前进。 一束束能量炮不断自发射,击杀一只只巨大的“阿比莫斯”种——拥有宇宙移动能力的异种虫舰,携带大量的微生金属种, 一旦进入近防线陨石带, 它们会立刻依附在陨石上,大量繁衍,造出一大片强磁场, 阻碍人类舰队,破坏太空通讯。 阿比莫斯种数目不多。 最后一只阿比莫斯种击杀完毕, 舰队驶入白马星云。 “任务执行完毕,请求返航。”上校请示。 光标一闪一闪。 “任务执行完毕,请求返航。”上校以为脉冲信号被干扰,再次请示。 “上校!”侦察官忽然大喊大叫, 指着波频扫描界面惊恐万分, “主、主舰队——”高亢的警报鸣笛, 打断了侦察官的叫喊,比他更早一步,让人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密密麻麻的铁灰圆点,出现在白马星云附近。 它们一点一点,犹如一小片密集的死星群。 ——那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宇宙虫卵。 透过舰身舷窗,可以遥遥望见,圆点一个接一个破裂, 破裂时迸溅出来的腐蚀液以失重的状态,连接在一起, 扭曲了星云光谱。紧接着, 自虫液中爬出一只只大大小小, 能在太空中自由活动的高等异种。 它们以恐怖的速度, 疯狂啃食所过之处,遇到的一切东西! 巨大的阿比莫斯虫壳、破碎的陨石、金属的宇宙垃圾堆……真空中,传递异种特有的,恐怖的波频,那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嗡鸣。 上校扑到联络台前。 “请求支援!” “请求支援!守卫七号请求支援!” 高等异种完成幼生体向成年体的转化! 狰狞的外骨骼,在白马星云的宇宙光中呈现出铁青冷灰的金属色泽,嗡鸣如潮水,淹没一切。 “请求支援!!!守卫七号请求支援!”上校拍打通讯窗口。 光标一闪一闪,终于发来指令: 继续前进。 简单的,冰冷的指令,显示在半空,上校怔愣片刻,忽然跳起来,一拳砸向联络界面,歇斯底里地咆哮:“狗娘养的!婊子!” 此起彼伏的笛声,旋转刺目的红光充斥满整艘舰队。 远距坐标核对完毕! 射电脉冲达到最大功率! 自动巡航系统启动。 “守卫七号”以恒定速度,向高等异种潮前进。 上校扑到控制台前,疯了般,敲打键盘,企图终止由“守卫七号”发出的快速射电脉冲,这是宇宙时代最常使用的空间定位!它与远距坐标搭配起来,只有一个最大的作用——作为跨星系空间导弹的定点打击坐标器! 光标仍在一闪一闪,没有任何频率变化。 无法终止。 无法返航。 舰队任务日志界面,真正的军事命令,终于解锁: 守卫七号,1075.11.18 任务:诱饵。 上校颓然坐倒在地,舰队上哭声,叫喊声,骂声,与警报声混杂在一起,演变成文明战争以来,最常见的一幕。 新元1074,3.28 战争全面爆发。 异种母巢逼近联盟,以高等异种为主体的军队,种族能力、社会结构、军事组织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低等异种——人类在战争初期,节节溃败。资源调配、军事部署完全无法跟上异种的进攻节奏。 根据科学家推测,异种母巢犹如一个巨型光脑,拥有高强度的运算能力,能够将所有种族,归于其的完全控制之下。 ——如果我们想要赢得这场战争,就必须以同样的信息数据处理方式,决策速度相对抗。 研究院于第二次人类命运至高会议上正式宣告。 经过23场大惨败,联盟会议通过“达摩克利斯”计划。 自此,军事指挥系统正式调整。 一旦进入关键战役,战争决策,只由一个人全权负责。 关键决策将经由他判断,裁决,下达,以最高效率和最高精准度进行预判裁断。经由他下达的军事命令,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军事目标是什么。 他的任务只有一个: ——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胜利。 他是联盟的军事主脑,是“人脑”取代“智脑”的里程碑,1500亿神经元的运转支撑起整场战争的决策,是人类至高理性的代表。 人们将之称为“战争之剑”,也将之称为“魔鬼”。 三分钟后,彗星般的宇宙导弹光束划过白马星带。 空间塌陷,守卫七号与高等异种潮一起,葬身在扭曲的空间风暴。 ……………………………… 银河市中心,联盟信息大厦。 11:30a.m. ——第一机组已就位。 ——第二控制组就位。 黄白荧光警示带封锁银河市核心区。 磁浮飞艇、地面防弹台、机动反恐队将信息大厦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刺耳的警笛声与旋翼转动的风声,将沸腾的人群喧哗撕得七零八碎。各高楼大厦的立面投影屏,不同媒体记者争先恐后以夸张的语气进行报导: “特级突发事件!特级突发事件!” “联盟信息大厦突发恐怖袭击,127名人质被挟持,特勤安全部正展开救援。” “莫德议员对此发声:不惜一切代价,保证人质人身安全。” “被挟持者家属已抵达现场……” “近1个月,银河市游行示威已发生11起,静坐示威23起,军方是否认为天幕政策,需要进行调整。” “被挟持者身份,正在进一步了解……” “……” 冰冷的暴雨,从天而降,冲刷信息大厦顶端的银白天线。 大厦内部,破碎的玻璃洒了一地,在立柱、等候椅、柜台后,横七竖八,倒着信息大厦工作人员和被击毙的恐怖分子的尸体。光线强烈的白炽大灯,从高处照着整个一楼大厅,透明玻璃和光滑的金属墙,镜子一样。 精英狙击手从不同角落瞄准目标。 防爆小组举着轻型能量盾,将袭击者和挟持者围在中间。 一楼大厅的电梯出口,六名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和三名穿着军装的卫兵,倒在血泊中。余下的人,全都不敢轻举妄动——牺牲了其余同伴,闯到核心目标前的恐怖分子手持微型手枪,衬衫敞开,赤裸的胸膛上,荧光不住闪烁。 新型自爆式人体炸弹。 ——哪怕他们打掉袭击者手中的枪,也无济于事! 几百万个纳米级机械炸弹同时爆炸,范围不会太大,却足够在10米内将一个并不以体能素质见长的科学家炸成碎片! 援助小组的成员,手指扣在扳机上,指套内的手指,沁出冷汗。 太重要了! 被挟持的人群中,有一个人的身份,太重要了。 如果炸弹真的被引爆,今天在场的所有人,统统要被送上军事法庭! 额冒冷汗的谈判专家,试图劝说袭击者:“安德尔·丹,冷静,想想你的未婚妻,她很爱你……” “她就是个婊子!”深棕头发,灰蓝眼睛的刺杀者情绪骤然激动,“婊子!全他妈都是婊子!你们这群政客是婊子!他们那群议员是婊子!记者是婊子!统统是狗娘养的贱种,杂种!骗子!” 安德尔激动地挥舞手枪。 枪托砸在被挟持者额头。 殷红的血顺着他的眉骨流下,沾在银色的睫毛上。 “你——”安德尔粗鲁地拽起他扣得一丝不苟的领子,将枪口顶上他下巴,“也他妈的是个婊子!我最恨你们这种——这种不把人当人的——” “婊子。” 又清又冷的声音。 “什么?” 安德尔没反应过来。 “我父亲是个酒鬼杀人犯,我母亲是个婊子。” 银发青年的面容白皙,唇薄而殷红,银色的虹膜,如没有波动的水银镜面,无动于衷地照出一切,对周围的世界早已麻木楠漨,“我没从这个社会得到任何温暖,我为什么要爱它?” 血珠自睫毛滴落,极近的距离下,他的美甚至有些惊心动魄,带着一种冷淡,厌倦又易碎的脆弱感。 安德尔的手颤抖了一瞬间。 枪口不自觉低垂。 在那一瞬间,防爆小组成员已经扑了过来,将他狠狠撞开。 “砰!” 一声巨响,纳米炸弹爆炸的冲击波,被能量盾挡下,只有少数血肉碎块,溅到电梯门上。 医疗队、心理队、警卫队立刻冲了上来,将银发的青年团团围住……他穿着军部的黑色长风衣,清瘦挺拔,银发扎成马尾,五官在强光中精致到几乎有些失真,不过转瞬之间,气质就已经完全改变。 深黑的风衣袖口束出苍白冰冷的腕骨。 军靴敲击光滑的地面。 他漠然地直接从最后一刻偏移枪口的袭击者血泊上踏过。 ——他根本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信息大厦的大门打开。 一群人簇拥着那位引人注意的军事裁决部部长走出来。 深黑的军装衬得他越发冷白,银发银眸,整个人好似一柄有银色金属锻造出的冷锐兵器。哪怕站在人群中,也让人不敢靠近。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是左耳一枚钴蓝宝石耳钉。在昏暗中,微微反光。 记者们的闪光灯连成一片。 等待已久的银河市议员们、财团代表们争先恐后地向前慰问。 拥挤在信息大厦周围的人群,在他现身的时候,沸腾了起来,有人狂热地大喊他的名字,高高他的全息影像牌,也有人痛哭流涕地尖声咒骂——砰砰砰一连串枪响,荷枪实弹,肃杀严厉的士兵拉动枪栓。 紧接着,立刻深黑制服的防暴警察上前,将被击毙的家伙拖出人群,丢进移动垃圾车。 “独裁!独裁!!!”有个憔悴的年轻母亲举高年幼的婴儿,流着眼泪喊。 “别……”一位紧跟着走出来的研究员喊了一声。 没来得及。 子弹直接穿过母亲的额头。 咔嚓一声,士兵一拉枪栓,褪下弹壳。 孩子“哇”地哭起来。 没有理会任何人,闪光灯照着青年的眉骨,眉骨下长长的睫毛,好似玻璃光纤。他径自从欢呼与哭喊中穿过,走向停在一边的磁悬浮车。 警用驱逐无人机的红蓝强光旋转着,城市上空被切割出一道道刺目的光线。 新元1075,11月18日。 军事裁决部部长,律若宣布:未来一个月,将继续加强全数控系统的日常监测。 · 光框悬浮在半空。 安德尔·丹,37岁。 父亲是个酒精成瘾者,因家暴杀人入狱,母亲是个妓女。辍学后充当帮派打手12年,于3月前,加入自由军,自愿成为人体炸弹,执行自爆式袭击任务。曾在社交媒体发布大量极端言论。 律若关闭了信息界面。 他坐在防御等级最高的军方悬浮车中,返回鸢尾庄园,银河市的高楼大厦,印在浅紫色的夜空。 三年前,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 曾经有一位年轻的黑发家主,以血肉和骨骼当做新型p11重金属子弹的防御。他的血溅在眉骨,有些温热。醒来之后,却只笑着说: ……若若,你不能用数据来判断人的感情。 律若十指轻交,银发垂在领口。 他的侧脸被霓虹灯照得如没有真实感的电子天使。 若若,律若。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钟柏死后第三年 第一次恐怖袭击发生在1073,第二次恐怖袭击发生在第一次后的第三年_(:3」∠)_ 第27章 天幕 秘密网络, 自由论坛。 [——176,新元1075.11.18,银河市, 176人因抗议军事专制, 被枪毙!!!] 血淋淋的感叹号,带着强烈的憎恶和愤恨,呈现在数据空间。 一个个加密账号, 由不同星系,不同星球, 辗转掩饰,登陆上线,汇报不同地区的死亡统计。 论坛的右上角,有一个始终不断跳跃累积的数据。 个、十、百、千、万…… [新政策——] [全数控系统日常监测功能, 即将加强。] [下一步是什么?!] [全数控系统已经掌控我们的生活, 交通、教育、医疗、婚姻, 从出生到死亡,都在系统的安排之下。军事裁决部已经将活生生的生命,活生生的士兵,当做可以随时牺牲的战争消耗品——我们!人类!个体!到底是什么?!] [是流水线上,快速生产加工的零件?还是车间里随时可供替代的物资?] [星舰we3702,运输新型新星浮空检测器,抵达时间:11月23日 1:00 a.m.] [星舰we3702监控网络破袭行动招募:2名细胞骇客、1名真空穿行者] [拒绝军事专制!拒绝物化生命!] 年轻的黑客, 竭力克制自己的愤怒,在狭窄的信息胶囊房, 快速敲打光键。 突然, 一阵剧响, 猛地将他惊醒。 没有回头, 没有尖叫。 他毫不犹豫,以惊人的速度在光键上敲打,断开连接、粉碎数据、抹除痕迹……砰!一声巨响,破门而入的联邦战时社会秩序维护军,一枪托,重重砸在他的额头。 “报告长官,端口已断开,数据已销毁。” 信息安全兵检查了一下黑客的终端,汇报。 军官一挥手:“带回去。” 年轻的黑客被拖出胶囊房。 领取营养膏返回的居民穿着灰旧的服装,木然地避开到一边。 污水在狭窄逼仄的楼房之间流淌。 冬日的冷雨自天空降落,一根根银色的细长立柱,悬浮在城市上空,于雨中反射出淡淡的微光,犹如一张无处不在的天幕。 ——全数控社会系统的24小时无间断检测器。 它在收集整个城市的所有数据。 多少人出行,多少人领取到营养膏,多少人进行多少劳动,产生多少物资……庞大的数据,反馈到系统中枢,成为全数控系统的算法基数,用以在战争年代调配物资、稳定经济、维护秩序以及…… 统一舆论。 · 联盟议院,上议院议员办公大厦。 兰德议员带着文件夹,一路和人打招呼着,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自从“军事裁决部”成立,“外太空安全部”就退居二线,成为了协助军事裁决部的形象打造团队——毕竟,众所周知,那位裁决部的律部长,虽然屡屡率领人类取得军事胜利,但采取的手段,向来不怎么符合道德伦理…… 兰德议员金发碧眼,风趣幽默,口才出众,又兼具极强的共情力。 利用“联盟共同利益的必要牺牲”“公民的集体精神”乃至用诸如“绝对精准的预判”“绝对理性的选择”“以自身的良知谴责,承载联盟命运”……一类的煽情话语,本质分明是个反人类科学家的律部长,被他们成功包装成了: “数据时代的军事领袖” “人脑”超越“智脑”的奇迹 如果走出门,就可以看到,高楼大厦,随处都有律部长的狂热粉丝买下的投屏支持。 可以说,如果没有兰德议员,及他率领的一整个生命学派庞大的舆论打造团队。现在的联盟,对律部长支持者,绝对不可能占据完全碾压优势。 只是…… 兰德议员作为曾经的政治新星,闪耀了不到两年,就沦为他人的形象维护助理。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心态能一直如此轻松。 心腹将今日战时社会秩序维护军的汇报,统一到兰德议员这里。 兰德议员草草翻过之后,就将它丢到桌上。 “好了,再安排一个新闻节目吧。”他耸耸肩,“哦,不,安排三个。” 心腹应下后,没有直接出门,犹豫一下,忍不住还是问:“有必要吗?研究院那边,已经汇报,他们已经完成对全数控系统的运作解析工作。我们……” “第一,谁信研究院那群人的汇报,谁就是傻瓜。”兰德议员打断他,“那群家伙汇报的研究进度,统统都得按扣掉20%……不,30%计算。” “第二,我们需要一把达摩克利斯。”兰德议员耸肩,“人们总是热衷于咒骂杀人的子弹,而非扣动扳机的人。” “但我担心,它会不会朝我们自己头上落下。”心腹道。 “这个啊……”兰德议员露出一个微笑,“你会担心你的光脑篡夺你的财产吗?” · “——令人愤慨的消息!” 11月18日的恐怖袭击,连同年轻黑客的照片,在新闻报道上一掠而过,柔美的女主持激动地控诉: “这群人,他们违反了人类的至高法令—— “他们竟然意图刺杀,人类文明的希望,破坏人类共同的战时政策。” “我呼吁,大家与我一起,回顾律若,律部长就任军事裁决部部长以来的战役——史无前例的百分百获胜率!在他的指挥下,我们的军队,以最小的牺牲,获得最大的胜利——是的,我们都知道,牺牲是悲痛的。” “可如果没有牺牲,又何来更广大的幸福?” “如果没有军事裁决部,联盟已经在战争初年溃散。如果没有全数控系统帮助我们安排好一切,帮我们实现战时物资的最佳优化。更广大的公民群体,又怎么能够在如此困难的战争之中,获得不逊色于战前的美好生活?” “全数控社会系统是纪元以来,最伟大的发明!所有控诉,都是在获得它的帮助下,企图毁掉人类未来的犯罪行为。” 女主持人激烈地问:“面对这种犯罪行为,我们该怎么做!” 无数公民在各地信息屏前愤怒举手,大喊:“处决!处决!” 处决! 处决异端,处决叛党。 处决一切干涉人类共同利益向前发展的人。 “好消息,下个月全数控系统将进行一次升级,”女主持人在整齐的呼喊声中,露出甜美的笑容,“我们将帮助那些顽固不化的分子,意识到军事领袖和人类共同利益的重要性,支持律部长的一切行为。” ——兹。 屏蔽“天幕监控”的房间里,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关掉了新闻节目。 “感觉怎么样?”她问。 约克森坐在房间的沙发上,脸上没什么表情,问:“为什么找我?” 女人平静地说:“我们观察了你很久,最终让我们下定决心,来邀请你的,是昨天早上。” “昨天早上?”约克森重复。 “是的,昨天早上。”女人手指一点,投影出一张照片,“记得吗?” 信息大厦门口,高举孩子的母亲,被子弹击中。 士兵举枪时,一位研究员短暂地向前走了一步。 照片定格在约克森向前,孩子倒下的瞬间。 “你曾试图阻止过,”女人低声说,“我们因此来找你。” “不,”约克森打断,“你们因为我是全数控系统的初始研发者之一,你们来找我,只是因为我们这些人,是除他以外,最了解全数控系统的人——抱歉,”约克森硬邦邦地回答,“你误会了,是,我是想阻止,但我不认为,他做错了什么。” “是吗?”女人反问。 “没有他出任军事部长,战争已经溃败,没有全数控系统,社会经济已经瓦解。” “如果我告诉你,联盟已经研究出了,如何将全数控系统,运用到军事指挥上呢?”女人说,“这才是全数控系统原本该做到的,不是吗?——它综合一切,政治、经济、军事。理论上,它不仅能够平衡经济,更应该能够完成军事指挥!战争初年,没有直接运用,是因为它的开发还不够完结,只有律研究长一人能够真正掌控它。” “我可以确切告诉你,联盟政府已经有了把控它的能力。” “——你们律研究长,随时可以被取代。” “不可能!” 约克森猛然抬高声音。 “那他们为什么要继续达摩克利斯计划?为什么要赋予他那么高的权力!” “为什么?达摩利克斯,主要有三个含义:震慑、天谴、神权。如果只是针对异种的战争之剑,为什么要命名为达摩克利斯?”女人冷冷地,“既然它是悬顶之剑,为什么不抬头看看,它悬在谁的头顶?” 约克森下意识抬头。 它悬在谁的头顶? 房间顶端,安装着特殊的屏蔽器。 它悬在谁的头顶? 铅灰天幕,悬浮24小时无间断监控器。 它悬在谁的头顶? “——我们。”约克森脱口而出。 “是的,”女人低声,“它真正镇压的,威慑的,是我们。它不是什么人类联盟对抗异种的武器,它只是议院、军队、财团,高压统治的眼睛,是笼罩在所有自由意志上的天幕。” 仿佛久久煎熬在内心的争端,也一并脱出。 约克森一下向后瘫软在椅子上,喃喃:“不……这是必要的……必要的……” 必要的牺牲。 “不要试图说服自己,麻痹自己。”女人依旧平静,“无条件为更多人,牺牲少数人,真的是对的吗?如果它是对的,那文明本身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把人变成工具,还是把人变成物资?” 约克森沉默了。 许久,他还是摇头。 “因为他是你曾经的研究长?”女人问。 约克森没回答,也没动。 “你是负责全数控系统犯罪概率模型的人,我想,你应该和我们一样,清楚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女人将一张储存卡放到桌面,“我认为,你是能理解我们的。” 约克森看着那张储存卡。 母亲、孩子、鲜血……达摩克利斯…… “好好想想吧,”女人站起身,“我等待你的答复。” 房间黯淡下来。 约克森打开了s-307聊天室。 聊天室的消息停在三天前。 最后一条是:大家,再见。 ——又一个id暗下去了。 再往上,是柳轻轻的消息,她还是顶着“s-307-023”的id,说:再几天,就是11月18日了啊……群里很安静,只有几人,寥寥回复“居然就11月了啊……”除此之外,没有人说什么了。 大家都不知道律研究长怎么想的。 是的,他们还是习惯性称他为研究长。但他们短暂熟悉过的律研究长好像只是个幻影。钟家主的死,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很快的,就成了所有人都知道的“律部长”。 有些时候,约克森甚至怀疑过,那个会站在研究中心,围着围巾,认认真真,跟钟家主解说的银发青年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就在约克森想要关掉聊天窗口时,“s-307-023”发了条新消息。 一张照片。 银杏树下,银发学弟穿着冷灰的学院制式外套,里面是社会科学院徽章的白衬衫,黑发学长年轻俊秀,捏着他的下巴,探过身,温柔亲吻。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学长的发丝,落在学弟脸旁。 照片时间:新元1071,11.18 ——s-307研究室推论,那是他们两人正式在一起的时间。 第28章 外套 苍白的枝状闪电撕开空气, 电荷蹿过金属线索,带起一串串耀眼的电火,像一群荧光花, 开在钢铁和玻璃的森林里。银河市上空, 只剩下具备高反电功能的磁悬浮车还在飞行,纵横交错,车灯立体。 护卫队在鸢尾庄园门口停下。 年轻冷俊的军官熟练地检查庄园门口:复古立柱、雕花山墙、蔓叶栅栏、粒子能量罩……全部检查完毕, 确认没有任何危险隐患后,快步上前, 弯腰拉开车门。 “律部长,排查完毕,无风险项。” 车内,律若正在看复杂的数据模型。 他点点头, 示意知道了。 外边正在下雨, 军官直起身, 要撑开伞。 刚刚打开伞。 冰冷的枪口顶住了军官的后背。副官站在军官背后,持枪的手腕很稳。雨水冲刷着衣袖,袖口的金属徽章泛出浅浅的冷光。雨水在车窗面形成一层薄薄的浅银色水膜,律若坐在车里,关掉了下达命令的窗口。 军官一点一点站直身。 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军官平静得甚至有些如释重负。 “沈明,军编18042, 军衔:中校,任职军事裁决部护卫队队长。违反一级军事法, 泄露军事机密。”副官宣判。 两名卫兵从左右两边上来, 咔嚓一声, 卸掉了沈中校腰间的枪。 沈中校一手持伞, 一手举起,表示没有反抗意图,等到身上所有武器都被卸掉后,他将伞递向左近的士兵。 “雨有点大,”沈中校说,“请帮律部长撑一下。” 伞被接过。 士兵押着沈中校,控制他远离律部长的车,以免他突然暴起逃跑或劫持人质。 沈中校始终举着手,没有反抗。 律若提着银色密码箱经过。 “律部长。”沈中校喊。 律若没有停步,他提着一个太空银密码箱走向鸢尾庄园,深黑的长风衣袖口领口都扣得很严实。 “我是1064年参军的,”沈中校站在雨里,雨水冲刷着他的军帽帽沿,军帽下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印着庄园口的路灯。沈中校举着双手,军姿挺拔,“我带过联盟第三舰队,参加过39场战役。” “新元1068年,我手底下有367个士兵,异种来了,他们都冲上去了。” “个个都是好样的,都死了。” “新元1073年,我手底下有3739个兵,异种进攻宇宙交通主站,我们拖了三个小时,剩了5个。” 积水顺军帽往下滴落,变成一条透明的水线。 “我们不怕死,真的。从我们穿上军装的第一天起,我们就做好牺牲的准备。”沈中校看着那道走进庄园的背影,“但我怕牺牲变成只是数据变动,像打游戏,也像下棋,而不再是活生生一条命又一条命。” “抱歉,我无法指责您,也无法再继续为您工作。” “祝您生活愉快。” 砰。 枪响了。 副官拉上枪栓,金属子弹壳掉到积水中,弹起小小的水花。没有人说话,荷枪实弹的士兵们沉默地驻扎在鸢尾庄园的雨幕中,站得笔直,雨水打在他们佩戴的轻金属枪身,溅出一层薄薄的白色水膜。 庄园大门缓缓关闭。 沈中校的尸体倒在血水里。 ———————— 雨水顺着雕花山墙向下滴落。 联盟为了提高鸢尾庄园的安全系数,派出了一支精英特种部队驻扎在庄园外,日夜轮值守卫。但鸢尾庄园内部,和以往没什么太大区别,并没有驻扎进军队和士兵。花园、露台、温室,还是由智能算法精准控制。 偌大一个庄园,只有一个人居住。 唯一的住客在地下实验室。 干涉滤光片的角度经过调整,反射出单色光波,将切片的特定染色剂呈现出来投影在半空。 是一个具备许多不规则触角的肌肉活性样本。 大大小小的纤维,不断拆分,破碎,又不断滋生,像一张猛烈弹跳的肉质巨网,拥有一种奇特的生命活力和拓张性。每次生长,都隐隐呈现出一种趋利避害的算法,仿佛这一小块被切除下来的肌肉碎,同样拥有基础的神经反应。 注射1号试剂:75-lrna重组合成酶。 原本不断吞噬营养基向外生长的纤维,猛地一弹,所有纤维丝就仿佛蜗牛触碰到石头般,猛地向里收缩。 律若的手腕被光源照得有点冷蓝。 他观测着样本,注射进2号试剂:强神经刺激剂。 ——一种甲类违禁药物。 强神经刺激剂一注射,原本处于“睡眠伪装”状态的肌肉样本,立刻暴起,从一小团浅粉色的肉块张开成一大张狰狞可怖的肉网,暴烈地扑击束缚自己的两片玻璃片——作为一小片细胞组织而言,它的攻击性和活性未免过于惊人。 这种撞击,一直持续了五分钟,才逐渐平息。 律若关掉单色光波,精密的机械手臂移动,将封有肉质组织的玻璃切片夹出,浸没进一个冷荧的透明密信立柱。两片玻璃夹片分开,其中的肉质碎片,立刻与立柱中的另一块更大的,缓缓呼吸的肉块汇合。 过了三分钟。 被切出的肌肉纤维,与更大的样本生长到一起。 如果有“异种基因与生化”研究院的科学家见到这一幕,定会惊骇万分。 异种战争第二年,联盟设法取得了异种母巢的组织碎片,并将它成功运回银河市。 但异种母巢的组织碎片活性超出想象的强,对周围的金属、橡胶等多种物质,具有吸收和同化作用,并且会释放出影响神经的异常声波,有极高的攻击性。刚运到银河市码头,就险些造成一场血腥惨案。 研究院只能让它在低温下,陷入强制“失活”状态。 然而律若的一系列实验,分明已经掌握了如何隔离母巢神经影响的办法。 [项目z09 已完成] 律若脱掉白手套,摘掉口罩,站在玻璃立柱前,双手插在口袋里,垂眼看着柱底的异种肉块。 这里是鸢尾庄园的地下实验室。 钟家的鸢尾庄园占地广阔,堪比一个小岛。但地上精美典雅的地中海式复古建筑,只是一个极小的部分,真正的核心隐藏在地底。要乘坐电梯一直向下,一共23层,上面有不同的防御层,坚固严密,除非将整颗星球一起炸毁,否则鸢尾庄园,就是整个银河市最安全的基地。 钟柏21岁那年,正式接手了银翼集团,也正式接手了整个鸢尾庄园。 接手那天,钟柏领着律若乘坐电梯向下。 带他一层一层了解基地的防御启动程序、档案库、秘密资源、休息层、基因进化舱……最底下一层是空的,原本是钟鸢想为莉塔黛丝建的巨型图书馆,还没整理好,她们两人就一起离开了。 最后一层,空间宽敞,四面都是金属墙壁。 有空气过滤装置,但也装有一体的隔离网,只要金属大门一落,这最后一层地下室就会变成一个封闭空间,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钟柏一伸手按掉了灯。 地下室底层骤然暗下来,只剩下安全标识的荧光灯在隐约发亮。律若听见金属大门气闸封闭的声音,回头要看却在黑暗中被推到了墙上……正式掌权的银翼家主膝盖抵在墙面,单手按在律若颊边,将没有戒备的青年禁锢在怀里。 超s级基因天赋带来的压迫感若隐若现。 “若若,怕不怕我?”黑暗中,钟柏的呼吸洒落在发顶。 律若在他身下,感觉到他的手指搭在自己领口,却不知道他是在问什么。 便摇了摇头。 黑暗中看不见钟柏的神情。 他手指向下,摩挲着律若领口的纽扣,像是在犹豫什么,低声:“若若,别怕我。” 律若习惯了他照顾自己,也习惯了听他的话,便靠着墙壁,任由钟柏在黑暗中将自己衬衫的扣子一个接一个缓缓解开。 地下室的冷气扫过肌肤,钟柏发梢垂在锁骨处,轻轻扫过。 只剩下最后一个纽扣,律若安静着,始终没有任何动作,钟柏却停了下来。他摸了摸黑暗中青年微凉的脖颈,许久,叹气:“……怎么这么笨?” 声音轻柔,似有无奈。 律若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钟柏没解释,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罩在他身上,说:“给你改个实验室好了。” —————— 电梯缓缓上升,冷银色的金属厢壁反射顶灯光,照在律若的眉骨上。 个人终端弹出消息。 一条来自s-307研究中心,是柳轻轻——307研究中心现在已经更名为“异种基因与生化研究中心”,由研究院负责,律若率领。柳轻轻发消息来汇报最新的研究进展,以及研究院新增派的协助人员名单。 一条来自外太空安全部,大意是,联盟军部计划夺回几个重要太空港,但因为沦陷地信号塔被毁,情况复杂,难以接受军部直接指挥。所以军部将派出特遣队,由特遣队实地独立完成任务。 律若扫了一眼,关掉光框,两条都没回复。 出了电梯厢,立刻有家政机器人过来,接过律若的白大褂。 鸢尾庄园的灯一盏一盏亮起,客厅和卧房的桌上,依旧按时有一小瓶插花。根据结构、色彩、枝形,进行合理搭配。庄园很安静,只有雨水和智能系统控制庄园温度、湿度、排水和安全的轻微设备声。 11:30 p.m. 灯一盏接一盏,慢慢熄灭。 只剩下花园里的路灯,透过露台窗户,洒进卧房。 律若在黑暗中,躺在床上。 他十指交叠,睫毛被路灯照得微微镀光。 一段由星舰lr001黑匣子破译出的残缺信息,正在空中播放——是一段极其模糊的投影,是星舰舱内部的日常监控拍的,画面中,肉质纤维由上到小,由下到上,蛛网一般,长满整个舱室。 几乎分辨不清拍摄的到底是星舰的什么空间。 画面中看不见人影。 只能看见极其精准的能量弹,每一发,必定击退一片肉质蛛网。 还有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似乎开枪的人到了这个时候依旧从容优雅。 模糊失真的画面里,一晃出现了他的手:戴一枚古银尾戒,指骨修长,白如冷玉,沾血握枪。他换弹匣的间隙,有极低的、令人极不舒服的嗡鸣汇聚在一起,构成人类无法理解的问句。但开枪的人似乎听懂了。 那人极轻地笑了一声。 投影戛然而止,星舰lr001就此失联。 房间恢复安静。 床头电子时间,提醒深夜12:30,一道温和的、熟悉的声音随之响起: [若若,晚安。] 律若没回答。 雨洗着窗户,他盖着钟柏的西装大衣,睡着了。 第29章 异种 新元1075.12.25 全数控系统光脑管控中心。 全数控系统的主脑已经不在s-307研究室了——它演变成了一个占地约七百八十万平方千米的庞然大物, 位于银河市第一研究东侧新开辟出的基地,而s-307研究室本身也变成了“异种基因与生化研究中心”。 尽管习惯上,约克森、柳轻轻等人, 还是将现在的“异种基因与生化研究中心”称为s-307。 但无论在具体设施, 还是人员组成上,s-307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约克森最后一次去s-307研究中心,是在战争爆发之后第三个月, 全数控系统主脑的转移工作彻底完成。研究室空空荡荡,白炽灯冷冷打在光滑的墙壁和地面……曾经的工位都不见了, 那些机甲模型、毛绒布偶、盆栽绿植有的被带走了,有的散在地面。 一小盆栀子花侧翻在地上。 黑色的泥土倒出来,白花和绿叶,在白炽光中都小小的。 它的主人站在一边, 抱着个箱子, 一动不动。 约克森记得他的id编号是“s-307-027”。 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 律研究长最狂热的迷弟。 约克森要过去帮他把盆栽捡起来, 他猛地将东西砸到地上,冲了出去。 约克森没能拦住027,027冲进研究中心的办公室,大喊大叫“这里是我们的——这里是307!不是你们的地盘!”办公室里的联盟议员和研究院生物基因科学家们,转头,看他的目光,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人群中, 律若穿着深黑的军装风衣,肩膀与袖口都佩戴有冰冷刺目的军徽。 他站在控制窗口前, 带着荷枪实弹的卫兵。 光屏照着他漠然的脸。 他没说一句话。 越过人群, 约克森看见027的脸一点点白下去。 最后两名军士过来, 将027推了出去。 “……他为什么不说一句?”约克森听见027喃喃, 一米九几的大块头失魂落魄得几乎快哭出来,“他为什么不说一句,哪怕是留个307的编号啊……” s-307研究中心的标志,被拆除的那天,s-307聊天室,id027最后一次上线: 他为什么不说一句话? id暗了下去,再也没亮起来。 约克森不知道027是转去了其他研究处或者军工部,还是怎么……大概是军工部吧,s-307研究室曾经汇聚各个领域最杰出的天才:社会学、力学、交通学、群体心理学……全数控系统完成后,大家的研究等级基本都达到了a级。 研究院的院长和元老们,在全数控系统转移完毕时,开了庆功宴。 他们穿着古典时代的西装,打着复古的领结,举着高脚杯,感谢s-307研究中心全体成员完成了这么一项空前绝后的伟大事业,让人类在摆脱旧时代的落后社会体系上,迈出了关键的一步。s-307研究中心,人人都是伟大的英雄,你们将拥有前所未有的权限,和选择项目的自由…… 约克森只想抓起香槟,泼到他们脸上。 没有s-307研究中心了。 大家熬夜熬夜,加班加班加得天昏地暗过的地方,就这样,挂上了更崭新的,更高级的牌子。 不属于他们了。 s-307的研究员,一部分转到全数控系统主脑管控中心,负责协调系统,为军事裁决部整理、传递数据。一部分拆散调离到其他各个部门,就像027,他是生物武器的专家,一贯是军工部迫求的人才。 更名为“异种基因和生化研究中心”的s-307,变成联盟第一军事科学封锁基地。 保密等级和进出需要的权限等级高得难以想象。 约克森曾经习惯性将磁悬浮车开到s-307研究室前的广场,还没靠近大门,就被荷枪实弹的士兵拦了下来。 由银河市第一研究院调来的研究员,穿着白大褂,从旁边经过。 冷淡又高高在上地扫来一眼。 约克森举着手,让士兵搜查,看着他们一派精英范地刷过权限卡,走进他们74年底改造的实验室大门,简直想要破口大骂:你们算个屁,你们部长是我们的研究长,你们待的研究室,设备是我们一件件组装起来的! 就他妈连门上的鸢尾花,都是我们画的。 约克森忍住了。 径直开车离开。 ……他为什么不说一句话? “一会就要军事素质检查,你发什么呆?” 约克森被捅了一下。 他猛地回神,赶紧扫了一眼面前的城市安全监控窗口呈现的动态数据,犯罪率、游行率一如既往——d1区有十九个帮派因为火并规模超出限制,惊动城市安全卫队,已对该地区进行定点清理。23名未注册信息员身份的黑客罗网。 ——其中13名被判处一级扰乱战时治安罪,已枪决。 军事素质检查的通告已经响了起来。 约克森迅速检查完数据,调整某地管控等级。 然后起身,习惯性要同身边的同事一起走——当初在s-307研究室一起加班,精通建模的那位。 一转头,却愣住了。 同事桌上,摆了个大箱子,水杯、模型等等,都装在里头。 “你做什么?不是要去检查吗?”约克森愕然。 同事抓了抓头发:“我要辞职了。” “哦哦哦,”约克森抓着头发,只会“哦”。 “我算了算,”同事说,“现在存款也差不多够我跟我老婆养老了,还能养个女儿,让她上诺比顿公学的学费也够了。现在全数控主脑中心的人,越来越多,建模的也不差我一个,我做的也没什么了,以前老加班,也该在家里多待一待……” 约克森干巴巴:“是该多待一下。” “就这样,”同事也干巴巴地将一个水杯递给他,“留个纪念。” “哦哦哦,谢谢。”约克森手忙脚乱地接过水杯。 两人相顾无言,过了会,同事抱着箱子,说:“再见?” 约克森嗓子发干:“……再见。” 参加体检的人向二楼通道走,辞职的同事向大门口走,约克森目送他一路逆着人流。这一层全数控系统负责室里,只有他们两个是熟人。忽然,同事脚步停了一下,约克森的心脏也跳了一下。 一队战靴黑亮,军装挺拔的士兵走了进来。 ——银发的律研究长在他们中间。 隔着人群,律研究长微微垂着眼睫,薄薄的眼皮,镀一层光。 面容白皙,唇瓣嫣红。 和以往每次低眼检查他们的模块运行有没有故障一样。 同事攥紧了大纸箱。 有那么一瞬间,约克森以为同事会冲上去。 军靴敲击地面,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身姿挺拔,冷酷严肃的卫队军官一横手臂,将附近的人驱离。同事抓着纸箱低下头,和其他人一起,避让到旁侧。深黑的军大衣与所有人遥遥擦过,律若没进来——他径直走进电梯厢。 ……哦。 他现在不是律研究长了。 是律部长。 约克森遥遥地看着,手插在口袋里,掌心被储存条的棱角烙出深深的印子。直到电梯厢向上升起,消失不见,也没能拔动脚步。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律若来全数控光脑控制中心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 检查完全数控系统的最后一个版块,律若调整了部分数据后,关掉窗口。他走出控制室,任职伦理监察部已经快三年的明茉委员长站在门外。 她依旧是窄框眼镜,白大褂,像个研究员多过于伦理监委员长。 明茉抱着文件夹:“律部长,这边请。” 随着异种战争爆发,战时法律颁布通过。学术伦理与道德监察部几乎退出人们的视野——一切让位战争,一切让位胜利,既然牺牲一艘星舰,消灭一支异种部队,是正常的且广为人所接受的,那科学伦理也就没什么好提的了。 但明委员长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生命学派直属研究员。 这个身份让她不同于其他的伦理监成员,在战争年代她依旧身居要职, 联盟科学研究院的研究员身体素质、心理状态乃至精神指数的检查,咨询,治疗,都由生命学派主持,而明茉便是负责人。白炽灯照在生命监测舱外,透过玻璃罩,明茉淡棕长发垂落,白大褂领口的徽章灼灼反光。 律若的视线在她的脸上扫过。 “介于您的特殊性,我们只采集一些基本数据,”明茉隔着观察窗问,语气耐心,仿佛她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而不是白大褂的研究员,“一有异常,立刻终止,您看可以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给律若一种淡淡的熟悉感。 但律若检查自己所有记忆。 确认不曾见过这样一个人。 ———————— 律若刚刚进过全数控系统的控制室。 此时,他进入控制室前后的监控视频,全部投影在一张张光幕上。 外太空军事安全防御部的信息员和研究院的研究员逐帧逐帧研究,试图通过视频分析律若的举动——“外太空军事安全防御部”只是对外的名称,兰德议员所率外太空部,前身是旧纪元的秘密警察、特务机构。 在星际时代,这个低调的部门沿袭了它在旧纪元的使命。 “怎么样?” 兰德议员走了几圈,问研究院的人员。 “他检查了全部的模块,调整了δ系星座的太空信号塔建设计划,”研究院人员汇报,“应该是为了下一场战役做准备。” “确定没有异常?” “检查每个版块所用时间都相等,”研究院人员道,“从时间判断,没有发现异常。” 兰德议员皱了皱眉。 这时,一个在光框前的研究员,忽然道:“植入监控器的数据显示出来了!” 兰德议员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光屏前。 深蓝的光屏上,出现几条荧蓝光线,经过短暂的连接波动,随即很快就稳定在一个令人惊讶的稳定高频线——这代表受监控者的思维,始终处于一个高速计算,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状态。 类似的屏幕,在整个安全防御部,已经初具规模。 “这个神经元运算能力……”旁边的脑域科学家低低感叹,“简直就是奇迹!” ———— “请坐。”女人将一杯水推向约克森,“你来找我,是已经考虑好了?” 约克森没接水,低头看桌面:“如果行动,你们打算怎么做?” “对他?” “对他。” 女人沉默片刻,双手交叠:“我不想欺骗你,但我也必须告诉你,他的威胁太大,是我们必须解决的目标。” “原因?” “第一,他是联盟议会与军方,镇压一切的最好工具,最锋利的达摩克利斯剑。现在,他的主要任务,还是对抗异种的军事战争,而随后全数控系统接管战争,联盟势必将他转到对内的镇压行动。你应该清楚,一旦他执行命令,要突破他的计算结果,困难程度有多大。”女人道,“第二,生命学派与联盟军方,耗费苦心,已经将他打造成‘军事领袖’与‘人脑战胜智脑的象征’,只要不毁掉这个虚拟的政治偶像,就无法令民众从自身自由沦丧的荣耀牺牲中清醒。” 女人看向约克森:“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别无选择。” 约克森没说话,许久,他抬头。 “我只有一个问题,如果为了广义的自由,选择杀掉他,不同样是为了大多数人牺牲极少数人?——同样是为了更多人,牺牲少数人,我们和他有什么区别?” 漫长的寂静,沉默的又换成了女人。 约克森将储存条放回到桌面。 站起身。 “24年前,我就可以选择处掉他,”女人忽然开口,“我犹豫了。” 约克森愕然抬头。 女人坐在沙发上,她那张精致而不施粉黛的脸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戴了张白色的面具,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情绪。 “那是我犯下最大的错误:他永远不可能,也永远不会,理解什么是怜悯,什么是同情。” “——他是文明的异种。” 第30章 等待 雪亮的led无影灯、冷银的铁质贴墙线、跳动的数字与时轴……先出现的是一片海, 海边有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她正对光线坐着,脸在光里蒙蒙的, 看不清轮廓, 只能听到轻轻哼着的歌。 婴儿没有哭,也没有笑。 女人不以为意,只温柔地拍着, 轻轻唱歌。 我的宝贝……我亲爱的小宝贝…… 飞舟出现在天际线时,女人哼着摇篮曲, 掐住了孩子的脖子,收紧。 无影灯又出现了。 巨大的屏幕在雪亮的卤素灯光和led灯光中切换,字节闪动,亿万兆的像素切换……再出现就是灯海, 霓虹弥漫的码头, 城市浸没在灯污染里, 各式各样的飞艇和悬浮车,以音速掠过,画出一条条光弧。 光弧与光污染很快淡去,变成昏暗中一张浅蓝和深紫的光纱,停留在视网膜。 是遥远的银河市中心环的灯光。 印在洁白的被单面。 脸颊被轻轻碰了一下,年少的学长半蹲着,问:害怕? 大脑皮层没有释放脉冲电波, 交感神经没有强烈的反应。 他摇摇头。 将他带回家的学长没有离开,又问了个问题:睡不着? 远处的信号塔灯, 照在房间里, 照在钟学长的衬衫肩, 遥遥远远, 是第一次到银河市时看到的宇宙塔。纯银镀面的金字塔,塔尖放射出的光线,弥漫在大气层底层,钟学长在身边躺下。 他睁着眼睛,房间笼罩在光纱里,霓虹的浅紫和深蓝。 学长侧过身。 他听见衬衣与床单的轻响,感觉到细细的发丝扫过自己的脸庞。淡如远山青松的气息笼了过来,枕头被轻轻移开,他枕在了学长的臂弯里,手被拉着放到学长后背的衬衣上,“睡吧,”学长说,下颌搭在他的发顶,“别怕。” 他的呼吸落在他的发梢,霓虹渐渐淡去,只剩下洁白的床单,与微亮的珐琅。 led无影灯和卤素白炽灯,重新亮了起来。 律若睁开眼睛,生命监测舱无声向外滑出。玻璃罩的弧线,反射一层层薄光,银白的天花板和墙壁重新占据视野。 那一角白色的衬衫,始终弥留在神经里。 “还好吗?”明茉站在生物舱边,拿一本军事素质检查日志。 律若没回答。 明茉不意外,在检查日志上写下几行字。 律若始终低垂着睫毛。 他重新穿上深黑的军装风衣,一丝不苟地扣好每个纯银的金属纽扣。最后一对领口扣好后,深黑高立领几乎抵着下颌,只露出一小节冷淡,禁欲的白皙脖颈。 ………………………… “没有波动。”脑域科学家站在深蓝光屏前。 屏幕显示的脑电波始终稳定,维持高速计算,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状态。 脑域科学家在评分表上打下最后一个“√”,然后将评分表递给兰德议员。兰德议员接过来,看了一眼,[情感评估:0],附带的是简明扼要的释义“实验体在任何环境,任何条件下,都没有产生任何情绪的能力”。 兰德议员吹了声口哨:“cool!” “艾西莫夫测验:100%。”脑域科学家说。 “看来我们的光脑还好好的,”兰德议员拍拍评分表,又指了指始终稳定如一的光屏,饶有兴趣地问,“都这样吗——我是说,情感缺失的人,都跟他一样,不会产生任何情绪?” 如果真是如此,或许可以考虑,组织一支特殊队伍。 对于特工和秘密警察来说,最为不必要的,莫过于相牵连的情感能力。而家人朋友受胁迫,向来是信息泄露,任务失败无法根除的原因。 兰德议员考虑着,脑域科学家却用力摇头:“nooooo——” 他断然地否定了兰德议员的这个设想:“情感缺失只是缺乏情感体验的能力,他们不会共情,不会有正常的情感能力,却不代表他们没有感情。1016年,生物科学家莫比纳曾经做过一个实验,选择了174位情感缺失症患者作为样本,通过纳米监测器,24小时监测样本的脑电波。” “等到基本掌握样本的日常脑电波后,他们让样本的家人、朋友、逐一‘意外身亡’。” “令人吃惊的情况出现了——” “97%的实验样本脑电波发生了反常的变化,可如果你问他们,他们却会回答,不,我很好。” 脑域科学家一摊手。 “情感缺失者屡屡被抛弃,是因为对正常人来说,他是一个不会有回音的深渊。” “当你投入的感情得不到任何回音,你还会继续坚持不懈地投入吗?得不到任何反馈,得不到任何回应……不,有的,那些回音始终沉在至深深处的深渊。只是他们没有发现的能力,无法回应,无法表达。” “可一旦失去,他们也会害怕。” 兰德议员明白了。 “所以,”他举起手中的评分表和观测表,“生物舱中释放的d2ps分子就为了这个?检测他溯回印象最深的记忆时,有没有产生波动?”看到脑域科学家点头,兰德议员“唔”了一声,“看样子,他和情感缺失者还是不一样的。” 脑域科学家点了点头。 他指着律若的大脑扫描图:“他的情感区是灰色的,这代表这一区域无法产生任何正常的情感神经递质。我早说过,他是绝对的零度情感——他连什么是印象最深的记忆都不可拥有!” “保险起见,”兰德议员回答,他若有所思地注视,“不能复刻吗?造一个克隆版出来……” “不可能,”脑域科学家摇头,“脑域是当前科学依旧无法完全破解的领域,哪怕你提取一模一样的基因,也无法复刻完全相同的大脑。更何况,这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达到100%开发度的人——也许人脑开发到极致的代价,就是丧失情感,我是说……我能用他做一点实验吗?” “不,”兰德议员断然,“除非你能给我第二个人形光脑 脑域科学家遗憾地摊手。 “好吧,”他嘟囔,将目光重新转回到光屏上,“多恐怖的运算频率啊,多完美的神经结构……” 在这个巨大的封闭监测中心,类似的深蓝光屏,还有无数个。 数万名信息员坐在光屏后,24小时监控这些光屏显示的脑电波波动,一有异样,立刻秘密追踪。 兰德议员看了会,将评分表收进绝密档案,放进传送口。 ……………………………… 鸢尾庄园的厨房明亮宽敞,地面和厨台面,干净得闪闪发光。 纯银餐具都整齐摆在架子上,与一套套精致的工艺品级别的手绘骨瓷盘子、青花碟分类放在一起,还有各式各样同样的复杂厨具——不是星际常见的料理机,而是需要耗费人力的那种。 钟柏还在的时候,经常用它们。 他人高腿长,白衬衫,黑西裤,靠在厨台上搅拌面包和蛋液时,看起来随意,又不失优雅,手腕的终端,和古银的尾戒,在光下微微反光。 尽管律若向他证明过,手工烹煮的食品,在营养价值上和分子料理机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后者更有益于吸收一点。但和插花一样,钟柏仍热衷于亲自动手。他常常将淡金滑嫩的蒸蛋盛在青花瓷盅,并洒上一小点青翠欲滴的葱花。 又或是枫糖浆写出花体z&l的小蛋糕,或是加入不同调味的鲜粥。 钟柏喜欢适量、少许一类的配比。 律若将蛋液打散,将葱花切碎,拿着白盐的量杯,站在白炽灯下,和做实验没什么差别地逐一测试。 过了一会儿,他将失败的实验品全部倒入分子回收机。 蒸蛋块顺着透明管道向下滑落。 光框在律若身边缓缓运转。 他不知道适量是多少量,也不知道少许是多少许。 他站了一会儿,洗干净瓷盅,洗干净打蛋器,将它们一一放回原来的位置,回到卧室一项一项,完成日常的战场分析、研究工作、数据检索、日志检查任务,然后脱下白大褂,找到钟柏的银灰色西装。 披着宽大的西装,律若坐在床边,双手搭在床沿,远灯落在他的瞳孔里。 是银河市中心环的灯光。 在天晴的晚上,遥遥照过来,变成昏暗中一张浅蓝和深紫的光纱,印在洁白的被单面,随时间流逝缓缓移动。 12:30 门一直没响。 昏暗中,律若拉高银灰色西装大衣,让弥留的气息,停在发顶。 ——他把自己藏在钟柏的气息里了。 第31章 行动 [控制你的情绪。] 皮下耳麦传来女人的声音, 一如既往的平静,是那种白石膏面具般的平静。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你不会想要被逮捕。] 约克森深吸一口气, 在狭窄的安全信息房里镇定下来。 他坐在一台秘银色的控制器前, 正对面的光屏显示闪烁的光点。 切入“天幕”后,光点的处境,立刻放大投影到屏幕, 一位位穿着拟态环境防护服的自由军战士,在不同的环境, 快速移动:代号q,爬过信号塔的钢铁骨架,他身上的防护服,呈现出锃亮的银色, 他翻过一根铁条, 一道警戒光束扫过, 将他切成两段。两截身子,带着光洁的内脏切割面,向下掉落。 钢铁骨架拖出一道道血红的影子。 立刻,接收“天幕”监测系统的信号塔,从隐秘的角落,喷出消杀的水柱。 与此同时,另一位趴伏在钢铁架下的自由军战士, 灵巧地一蹬,顺着消杀水雾, 无声无息滑进通道。 他躲过了安全防御系统, 将一块微型炸弹安置在三角架。 没有选择病毒感染条。 这是约克森的建议。 全数控系统是个复杂的, 可怕的整体, 在律若的计算下,它的拼接组合,动态运算,近乎百分百精准,百分百完美。除了律若本人,哪怕是其他全数控系统的研究者,都无法直接从网络层面侵入系统的防火墙。 直接入侵防火墙的后果只有一个:系统异常,上报最高控制中心,由律若亲自负责。 ——自由军历来的尝试已经证明,他们不该与那人在数据网络正面的交手。 他们只能采用最原始的办法,通过破坏外部硬件和能源站,使信号中断,程序故障。 第一块微型炸弹引爆。 光芒炸开,金属破碎。 控制台界面上,第一层关卡已经突破。 [继续。] 女人说。 第二块炸药引爆、第三块、第四块……银河市外环上空,刺耳的警笛响起,正在排队购买营养膏的人们抬头,看见危险的红光一道道,旋转着,劈开铅灰的天空。生命学派的警用飞行器自低空压过。 约克森全神贯注,手指敲击光键。 电源与信息塔的每一次破坏,都会给全数控系统的对接模块,造成4-7秒钟的数据波动。 这种非程序本身的故障,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律部长再如何天才,也无法在信号中止的情况,接手处理。 [d2区,任务执行完毕。] 无人机自天空掠过,约克森插入轻型磁条,切入内网。 [e7区,任务执行完毕。] 天幕的几根悬浮立柱式24小时检测器被自由军战士击落,约克森伪装成检察系统,进入数据库。 [g4区,任务执行完毕。] 耳麦传来的自由军外围掩护成员与生命学派的警卫人员交火的巨响,螺旋翼、爆炸和坠落的风声。约克森切入了联盟生命学派的数据库,具象化的数据窗口中,信息的光点广场一样敞开。 巨大的信息洪流冲过神经网,约克森忍着脑浆崩裂般的剧痛,迅速检索文件。 特殊程序插入。 秘密提取框弹出。 枪声、螺旋翼搅动声、风声、破坏天幕的进度条向前移动……约克森的十指飞速敲击键盘,舌头始终紧顶着上颚,那里压着一片镇定剂药贴。 冷静、冷静、冷静…… 他不断提醒自己。 为了转移注意,他借助破坏程序的时间,再度破坏数据库的防御系统,切进联盟科学研究院的内部数据库。他小心翼翼,并不惊动档案数据外的加密警报层,只是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档案标题。 忽然,约克森的目光猛地一滞。 【基因观测:s307】 s307。 只有一个人的编号是s307。 ——如果我告诉你,他自一开始就是【人形光脑】的基因产物呢?女人说。 说这话的时候,女人坐在沙发对面,秀美的面孔分辨不出年龄。 ……新元1011,联盟政府进行基因和人脑实验,命名为’δ’计划,目标是造出达到人类潜能极限的100%脑域开发者,以此对抗巨型财团,完成全数控系统的开发——‘δ’的计划产物,自我认知区域,自基因编订起便已被破坏。 他,他们,生来就是无自我的工具。 给予他们一个定位,就如机器出厂时的功能分区。 他们就将一辈子,在所处分区运转下去。 所以,钟家主注定要死在太空里。 因为,钟家主占据了他的掌控权,而联盟要拿回最卓越的,最完美的武器。 他将是最听从命令的主脑,最完美的进攻与镇压利器。 他们生来无我。 ……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前,约克森已经飞速地入侵档案s307的外层防御、破坏、窃取、下载。 几乎是在他进攻档案外层加密防御的同时,数据系统的最高级警报被触动。 刺耳的尖锐鸣声,在整个数据空间响起,所有系统防御层,骤然收缩。安全信息房的电路,骤然爆出大大小小的火花。 耳麦里传来女人骤然拔高,冷厉的声音: [他们发现了!撤离!!!] 95%、96%、97%……约克森十指停在光键上,额头全是冷汗,透过其他自由军行动成员的感官耳麦,他可以听见军用飞行器逼近的声音。 螺旋翼在密密麻麻如蚁巢的外环区,刮起飓风,风刮过大大小小的金属管道,又凄又厉。 砰!砰! 一间间楼门被踹开。 [撤离!!!]女人在耳麦中警告。 98%。 约克森的手指按在储存条上,眼睛死死盯着进度条。 轰隆!信息安全房整栋震动起来,似乎接到高级警报的生命学派警卫队,已经放弃了找出自由异端,直接追踪信号来源,以轰炸的暴力方式,强行中止数据的外泄。不到三公里,一座大楼在能量炮中倒塌,烟尘卷起。 99%。 信号掩码只剩下最后两个。 城市低空,飞行器校正炮口定位。 100%! 约克森猛地拔出储存条,弹射装置启动,撞开窗户玻璃,借助贫民区层层交叠的错综建筑结构,翻滚进一堆垃圾堆中。掩护的行动小组,立刻同时从附近不远处的几个不同方向扑出,借助短暂的滑行装置,分散目标。 一道道立柱般的银光,在天空中灼灼发亮。 几十架小型无人机穿过硝烟,在天幕监控系统和全数控安全防卫系统的配合下,朝约克森这个区域飞来。 ——病毒系统还未生效。 它们锁定他了。 约克森攥紧手中的储存条,伸出手,朝一架无人机开枪。 砰! 子弹射出的瞬间,十几道红线交叉扫描过来。 约克森的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下一刻,几十架小型无人机在空中无序地转了起来。 呼…… 约克森大口喘气,翻身滚进约定通道。 幸好,幸好,病毒恰好生效了。 …………………… “废物!”兰德议员咒骂。 ——三个小时前,自由军奇袭成功,破坏了联盟政府对内重要监控系统:天幕系统。 这是一次极其精彩的突袭行动,势必存在内部叛徒的配合,然而作为联盟隐秘的第一军情部门,安全部却直到奇袭成功三个小时,都没能找到内部叛徒的蛛丝马迹。在安全监察部大发雷霆,险些砸烂三台信息屏后,兰德议员冷静下来。 他理了理领带,吩咐立刻召开新闻发布会: 距离异种主力部队的下次进攻,不到三个月时间,人类叛徒,却打着“自由”名义破坏内部物资协调系统。 这是不可饶恕的文明存亡重罪。 助理与顾问团簇拥着兰德议员快速经过管控中心。 忽然,兰德议员停下脚步。 年轻的军事裁决部部长穿一件深黑风衣,走出电梯厢,肩头的徽章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律部长。”兰德议员打招呼。 律部长双手插在风衣里,银睫微垂,漠然地同所有人擦肩而过。他冷白,精致,像一柄银色的武器。 第32章 回声 外太空军事安全防御部。 信息分析基地。 与占地数百万平方千米的庞大全数控系统控制中心相比, 外太空军事安全防御部的基地,仅仅只占据它的百分之一,白色的建筑群, 如同一小朵附生在数控中心旁边的蘑菇。它低调、不起眼, 却致命。 旧纪元里,这样的部门被称为情报处- 23层,光屏密集悬浮。 冰冷宽广的空间里, 密密麻麻的窗口,起伏的脑电波图, 让这里看起来像一个大型医院的脑ct检查中心。但坐在脑电图与各种生命指征图前的,却不是医生和护士,而是穿着军装的信息员。 1号监察目标: 脑电波频:8hz 脑电波幅:73μv 精神ξ值:0.12 偏正评估:正常 2号监察目标 脑电波频:24hz 脑电波幅:12μv 精神ξ值:0.89 偏正评估:异常偏正! 3号监察目标 脑电波频:12hz 脑电波幅:37μv 精神ξ值:0.61 偏正评估:异常待定 4号监察目标: 脑电波频:…… …… 密密麻麻的光屏逐一划过,系统标记为“异常偏正!”与“异常待定”的光屏, 被送检到信息分析员面前, 他们的脸庞被示波屏印出波动的线条, 他们从事简单又复杂的操作:按照精神ξ值,调出判定为“异常偏正!”者的24小时公开活动监控视频,一帧一帧检索分析。 2号监察目标是一位信号塔日常维护系统的数据员。 13:12 出门 13:13 乘坐磁悬浮列车,途径建筑地1、2、3、4 13:30 完成日常任务 13:49 前往咖啡厅 14:17 接触人员“异常目标” 画面定格在数据员与状似普通的咖啡厅服务员接触的这一刻——精神偏差值在这一刻出现。 信息分析员敲击光键。 目标锁定。 短短不到三秒时间,悬浮在天空中的天幕24小时监测系统运转,监控数据调出,[目标]在咖啡厅工作接触过的人员全部调出, 全数控系统进行快速[面容识别]与[神经分析]。与此同时,账户消费活动, 交通出行记录…… 全部整合。 次层目标锁定。 分析数据很快被传出, 15分钟后, 生命学派盘旋在银河市上空的警用飞行器下冲。 目标追踪—— 目标逮捕。 [2号目标控制完毕。] 信息员敲下这一行任务日志, 咒骂了一句。自由军袭击了天幕监控系统的电源站,破坏了全数控系统的部分接受信号塔,事件爆发后导致许多监控目标出现不同程度的精神偏差,导致安全信息处工作量直线上升。 此时此刻,联盟日常军事素质检测,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 新元900—1075,被称为“强繁荣时代”。 经过第六次科技突破,科学家们已经基本完成了科学与经济的大一统。分子生产线取代传统生产线,物理经济学家可以骄傲地宣布“我们将实现,以0.1%的资源,供养99.9%的人类”的伟大突破。 “——那么,剩余的99.9%资源,在哪里?”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一列清晰的、不会出现在联盟历史教科书的数据。 新元900—920,联盟内七大星系,发动379场暴动。 新元920—940,联盟内外十三大星系,发动789场暴动。 新元940—960,联盟外太星系殖民地,发动1390场暴动。 新元960—980,联盟内外占领地,发动3791场暴动 …… 以20年为频率区间,联盟内部暴动范围迅速扩大,频率迅速上升。 越富裕越暴动,越繁荣越贫困。 暴动曲线图,在进入新元1000年后,再次来到一个指数上升的节点,这个节点出现的时候,联盟议院通过“全力开发全数控社会系统”议案。新元1073,文明战争爆发,战争动员令打响。 成批成批的应龄公民,被送往战场。 全数控系统配合天幕监控系统启动。 新元1073-1075,联盟暴动次数,首次清零。 牺牲!牺牲!我们将为联盟牺牲一切!将为全人类的福祉达成伟大的奉献!!! 那天,在电视屏的摇滚乐手拨动赛博吉他,声嘶力竭地狂吼狂唱的房间里,女人将一份泛黄的历史文件推到约克森面前: 新元117年,联盟颁布的《全民兵役法》与《进化等级区分管理条例》。 它们是人类文明冲出太阳系,向宇宙扩张的临时性法令。 法案签署时,明确向公众承诺,法案只作为“战时临时政策”,一旦人类于宇宙建立基地,立刻废除: ——我们承诺,赋予公民安宁与幸福。 ——我们承诺,赋予进化等级不同的人,同样的权利与地位。 法案的最后一页,是新元一世纪初年的联盟雏形领袖们的庄严承诺——10个世纪之后,法案成灰,《全民兵役法》演变为《人类联盟战时军事法》,全民兵役以第一百一十七章第一条“凡人类联盟文明公民,都兼具士兵身份,一旦文明战争爆发,立即有执行军事任务的义务”的形式固定下来。 而用来在扩张年代,保证人类军队战力的《进化等级区分管理条例》,演变成为更广为人知的《公民身份等级法》。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战时政策,向成文法律的演变,只需要一个过渡期。”女人坐在沙发对面,声音平静,“我们不是战争的叛徒,不是团结的罪人,我们并不希望在对外战争时期内耗,但一旦我们在战争期间,什么都不做。等到战争结束,我们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难道你愿意24小时监控成为生活常态? 难道你认为0.01%与99.9%的资源就此固化是真的“伟大”? 三分钟后,约克森成为自由军的一员。 他接受的第一个任务: 自由军破坏天幕监控系统和全数控系统的防御墙后,盗取生命学派的秘密数据。 任务在几天前完成,完成任务后,约克森按照自由军领袖的吩咐,服用st强镇药物,照常上下班——直到事件平息一周后,才着手破解盗取的数据档案。 生命学派的秘密数据,以特殊的编码加密,约克森服用完st强镇药物后,将拷贝有窃取数据的储存条插进隔绝网络的终端机。 界面弹出后,约克森松了口气。 还好,加密系统看起来不是律研…律部长的手笔。 解锁、破译、转读。 一系列工作下来,约克森神经有些疲惫了,界面的转读进度条向前推进,他端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再看屏幕时,解读已经完成。弹出一个代号为“曼达拉”的档案。约克森随意地点开。 哐当! 水杯摔到地上。 约克森的瞳孔急剧放大,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过通讯器、不、他“砰”地拉开抽屉,抓起一瓶st强镇药,哆嗦着手,胡乱到了一大把药片,一扬脖子,囫囵吞下。药片卡过咽喉,火辣辣地生疼。 他顾不上找水灌一口,打开紧急通讯: “你、你们是不是已经发现了……” 通讯器那头,传来女人的叹息。 与此同时,联盟军事素质检测,日常推进。 带有生命学派徽章的飞行器,载着新一批军用物资,送往不同地点。银白的密封箱,在负责军事素质检测的生命学派人员手中打开,按量倒进注射液中,摇晃均匀,直到看起来和普通的日常检测液差不多。 只有在细微的灯照下,才能看到药剂里,浮动极其细微的金属光泽。 ——纳米级植入式检测器。 约克森猛然起身的时候,军事安全部信息分析中心,一位信息员刚好将姓名“约克森”,编号“17021”的监测光屏调到面前。 长时间的工作,让他打了个哈欠。 模糊的视线中,17021号检测目标的脑电波似乎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嗯?”信息员一下坐直。 再仔细看时,光屏上的波动稳定,没有什么异常。 “加班太久了……”他抱怨着,筛选过这份数据。 17034号监测目标:偏正评估:正常。 ———— 律若关掉了窗口。 与生命学派沸沸扬扬的宣传造势不符,第二轮异种战争即将到来,名义上的联盟“军事领袖”其实并没有位于军事指挥中心。恰恰相反,随第二轮进攻逼近,他的日常任务反倒减少了许多。 军事数据仍然送到他手中,由他进行评估分析,但真正的指挥权,正在向全数控系统转移。 倒是异种研究院那边,需要他负责的事情,日渐多了起来。 鸢尾庄园外值守的卫兵一如既往,负责律部长的日常安全防卫工作。一架律部长的私人飞行器在鸢尾庄园警戒线停了下来后,立刻有士兵上前,手持各种器械,将无人机送来的事物一一检查过:许多金属零件,数据条。 信息员将数据条一一插进阅读器。 弹出的档案看名目是研究院那边调来的普通数据。 检查完毕。 带有生命学派徽章的卫兵军官一挥手。 东西“原封不动”地送进鸢尾庄园。 家政机器人将银色的太空箱送到律若手边,他打开箱子,十指跳动,看似普通的金属零件在他的手指间跳转,拼合,组装。很快,一个记录星舰数据的黑匣子出现在律若的工作台上。 普通的数据条被他拆开,各自卸下其中一小部分芯片。 一个有些残破的数据条复原。 律若站在实验台前,将数据条安进黑匣子。 星舰lr001号,第二块黑匣子,拼凑完成。 ——任务日志: 1074.3.24 11:20 跳跃点位置确定、勘测路线确定 异种母巢具备进化思维,具体进化待定 残破零件还原出的音轨有些失真,但仍带着声音主人特有的优雅温和,做什么都从容不迫。在精准的测量和任务日志记录后,声音的主人以带笑的口吻,补充了一句“母巢不具备人类常规几何学构造,我家律先生也许会喜欢它的线条。” ——任务日志: 1074.3.27 23:30 母巢远程扫描完成,返航路线确定 采集样本完成 附注:带给若若礼物。 …… ——任务日志 1074.3.28 9:30 接轨星舰进入坐标点,准备返航 最后一条任务记录: 接轨星舰偏离坐标,准备作战。 末尾这条任务记录,似乎是在战斗爆发前留下的,背景音中有星舰武备自爆系统启动前的汽笛声、枪声、舰队人员的嘈杂叫喊声……留下记录的人,他的声音在喧哗中,显得异常冷静。 律若切进联盟军队作战数据库,调出新元1074年3月28日,负责接轨lr001的星舰,开始逐一检索星舰人员身份。最终,他找到一条异常数据: 1074.3.23,星舰lr001出发执行任务前,接轨星舰有两名人员调动。 与此同时,军事安全部。 信息分析中心。 一个始终定格在重要位置,24小时监测的光屏:波动0,偏差0,异常0. 冷荧的光印在律若的睫上,第二个黑匣子的任务日志音轨已经第二遍播放,他却没有关掉的举动。 3.27 23:30 母巢远程扫描完成,返航路线确定 采集样本完成 附注:给若若礼物。 若若……若若……提及礼物时,带笑的“若若”。 lr001没有返航,礼物遗失在茫茫太空。 太空是真空,听不到回声。 第33章 第三年 [“曼达拉计划”目录提取中——] [“曼达拉计划”内容转译中——] [一级会议文件;加密等级:sss 新元987年11月3日] 档案编号:e00 联盟星系暴动诱因研究报告 一, 联盟星系暴动概况统计 新元900—987,联盟内七大星系与外六大星系,先后发生457场大暴动,涉及星体1379个, 涉及联盟议院二级基地762个,涉及联盟星系殖民地798处,经济损失为一等金融灾害87倍, 6等及以上公民死亡人数为异种战争7.35倍。 成员构成:小股自由军引导者、低等公民主力、部分专精技术人员、广与低等公民接触的中上政府公务人员 分布区域:地域上,以中高等星系为主, 呈回环性线分布;性质上,以受教育区为核心,向外呈辐射分布。 发展趋势:间隔越来越短,破坏性越来越强, 影响范围越来越广。 目前, 随暴动不断增幅, 已对企业财富,高等公民安全、政府稳定、社会秩序构成严重威胁。 二,联盟星系暴动诱因分析 地月时代,暴动诱因主要集中为“个体生存所需资源”与“个体实际生存所需资源”的矛盾,即生存物资低于基本线,导致的个体违反对抗行为。现分子生产线和《公民日常保障条例》已实现7—11等公民存活无碍,且根据个体劳动能力, 9等及以上公民,基本达到乙级消费水平。 按“诺顿社会经济原理”, 暴动主要参与者, 应以9等以下的公民为主体, 9等及以上公民, 为维护自身权益,应成为镇压与反对的主要援助力。然而,900年以来的群体性暴力现象,9等及以上公民,占据61%。 排除“个体生存所需资源不足”因素,自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报告。 1,教育诱因 2,自由军教唆 3,管控失衡 4,阶级划区过近 [一级会议文件;加密等级:sss 新元998年2月7日] 档案编号:e21 教育管控与动态思想监察研究报告 报告纲要: 《低等公民教育内容管控施行收效汇报》《新编纪元史内容审查报告》《高等知识限制令》《高等、中等、低等公民生活隔离区施行进程》《星网媒体制度草案》《动态监控工程方案》等十一项重大议案。 报告内容: 1,通过“星网媒体制度”满足中低等公民要求与高等公民同等权力的心理需求。 2,通过“高等知识限制法令”降低自发暴力行为发生概率。 3,通过“高、中、低等公民生活隔离”降低群体仇恨心理。 4,通过“动态全天监控网络”加强解决暴力事件的机动性。 5,通过…… 报告结论: 思想异动是产生暴力性社会现象的根源。 解决联盟内部公民群体性暴力违法现象,必须从思维层面加以监控,限制。 附录1:神经信号解读技术分析 附录2:植入式纳米检测器运用 附录3:后自由主义军运动影响 附录4:公民思维监察管理草案 [一级会议文件;加密等级:sss 新元1011年4月19日] 档案编号:e57 特级“曼达拉”泄密事件紧急处理 事况概要:“曼达拉”项目负责人之一公布议院批量生产植入式纳米级检测器计划,现已引起公民对联盟将进行思想监控的怀疑,引发大规模暴力冲突。 紧急处理: 1,转移已生产纳米检测器 2,清理相关实验参与人员 3,召开新闻发布会,研究院对公众开放 4,…… 5,暂将“植入式生物监测器”列入“《人权公约》禁用名单”,赋予学术伦理与检查委员会监察权。 [一级会议文件;加密等级:sss 新元1074年11月27日] 档案编号:e83 曼达拉计划重启可行性分析 会议记录:反对票:71 赞成票:532 会议记录:审批通过。 ———— “请一到三区公民,前往医疗中心进行军事素质检测。” “请一到三区公民,前往医疗中心进行军事素质检测。” 看不见的广播,以温柔耐心的女声,重复播放本月军事素质检测的通知。约克森开车返回公寓,透过磁悬浮车的车窗,看人群有序地在广场上排列。异种战争爆发后,全民兵役法案启动,公民自动转为预备兵役。 成为后备兵源,需要进行兵役体检,并提前注射太空生活适应药物。 约克森看着带有生命学派徽章的医护人员将一管管药剂压进注射器,手指停在磁悬浮车操控界面上。 “……‘曼达拉’计划一共有两个阶段,两个系统。第一个系统针对的是数量更少的内部群体,采用的是精细化的观察和评估。针对的目标,是位于关键领域、重要部门的工作人员。” “吸取第一次‘曼达拉计划’泄密事件经验,第一波植入纳米级监测器的,是项目相关负责人与工作员。” “第二波植入的,则是政府中低层工作人员,及军队中下级指挥军官。” “等到一二层级人员都纳入监测范围,就是最广泛的监测逐步实行。” “曼达拉计划最大的威胁之处,就是一旦它全面形成,将彻底无隐匿之地。我们与你的每次接触,都携带有散发型st强镇定剂,但它不是100%有效,与你的接触,同样冒着巨大的风险……万幸,行动最后成功了。” 约克森将视线自广场的药剂分发处移开,望向旁边的征兵点。 征兵点边簇拥着许多姑娘和小伙子。 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满是激情,当征兵点的军官念出选上的名字后,立刻有一张涨得通红的脸庞挤出人群,周围的人立刻爆发出一阵热烈的、羡慕的呼喊:战争、战争、捍卫人类文明的战争! “你们都是联盟的英雄,联盟的骄傲!” 广播重复着振奋人心的宣言,年轻的士兵登上银色的运兵车。 更远处的信息大屏幕上,正在全天性一遍遍播放激动人心的宣传片:前线士兵接受表彰的荣耀场面、不同星舰击退异种捍卫星球的拯救时刻、有史以来唯一100%胜率的传奇性军事领袖…… 联盟至上。 人类至上。 冷淡的,利剑一般的军事领袖影像出现在屏幕上时,周围立刻响起一片狂热的呼喊。 精致的容貌,无机质的冷感,完全契合长久以来人类对个体智慧巅峰的想象。 “……‘曼达拉’是集体潜意识的代表。” “它的原理之一,当所有公民的意识活动、生命体征,都被24小时监控后,通过大数据的分析、归纳和整理,系统很容易得出相应模型,即群体a在当前时间点,应该处于一个相类似的心理。以该心理为偏正衡量线,一旦有个体产生与之不同的心理,就可以将之筛选出,进一步分析。” “战争带来的军事狂热是‘曼达拉’系统的初期推行的基础。” 试想,当周围的人都在高呼“联盟至上!”“人类至上!”“牺牲荣光!”的时候,脑电波与各项生理数据,都处于一个激动的波动值,唯独一个人,哪怕在高声呼喊同样的口号,他的脑电波与生理数据,却是低沉的。 那他就是群体中的“异种”。 他会立刻被从群体中分隔出,进行特殊观察。 “……这是‘曼达拉’系统的最终运用:泛数据筛选,针对的是庞大的监控群体。一旦它彻底完成,联盟可以轻易扼杀任何反抗的声音。” “我有个问题,”那天,约克森问道,“异种母巢逼近,真正该做的,难道不是全力对抗异种吗?” “看看重启时间,你会得到答案,”女人回答,“新元1074年,11月27日,异种战争已经进行7个月,尽管仍处于防御状态,但整体防御战胜率100%,对他们来说,战争已处于可控状态,内乱比外战更具威胁。” “所以——” “何不借此时机,消灭所有威胁?” 约克森启动磁悬浮车。 车内,时间显示1075,12月31日。 战争第三年即将到来。 ———— 战争第三年,是在一系列胜利中到来的。 新元1076的元月,为人类文明开了一个不错的头,一系列战役胜利,证明联盟研究院已经具备掌控全数控系统的能力。2月底,尽管对外律若仍然是联盟的“军事领袖”,但战争已经初步交由全数控系统决定,而研究院负责系统的管理维护。 律部长的工作重心,已经转为异种研究。 诚然,由研究院负责的全数控系统,获胜率稍有起伏,只能维持在96%左右。 但100%的胜率和96%的胜率,对联盟来说差别不大:只要维持住整体的军事防御获胜,局部的战败,不难抹去——不让公众知道就可以了。相对而言,将律若放到更为重要的异种研究上,影响要更大一些。 如果他能攻克异种生命科学,研究出针对异种母巢的武器,那才是战争从防御阶段转为反攻阶段的真正关键节点。 ——人类或许还能从中寻找到二次进化的机会。 “……以上便是第二次宇宙战役的总结。” 斯坦福森教授关掉了战役进程图,打开第二份军事计划书。 斯坦福森教授最近可谓是“春风得意”。 在律若不再负责军事实际指挥后,作为联盟内对全数控系统了解最深的第二人,斯坦福森教授被军方推上了[全数控系统系统-军事指挥模块]的负责人位置。尽管战争实质由划时代超级系统指挥,但作为它的管理团队,斯坦福森的地位显而易见。 2-3月,联盟防御战役基本获胜。 异种的推进线被遏制在人类外环。 “我认为,4月,可以进第二次母巢探索,”斯坦福森教授款款而谈,“我们已经与异种形成对峙局面。它们难以攻破人类的防线,我们也难以组织有效反击,想要打破这个僵局,只有进一步获取母巢信息。第二阶段的胜利,已经证明,我们有这个能力……” “没有胜利。” 冷淡的声音打断了斯坦福森教授。 人们同时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银发的军事裁决部部长坐在会议室后方,十指交叠,风衣下,微微露出一点里边的白大褂。 他周围没有人。 空空荡荡的后排席位,只坐了他一个。 “母巢的思维能力进化速度不逊光脑,2月以来的战争胜利太过轻易。” “——它在观察伪装。” 第34章 波频线 会议厅后方的那人开口后, 不论是军部、议院还是研究院的人,都停下讨论,朝他看了过去。 斯坦福森教授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荒谬!”斯坦福森克制不住的恼火, 厉声驳斥, “2月以来的战争,是全数控系统监测,指挥完成的, 一切战争风险,都在全数控系统的监控之下!律部长,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研发的全数控系统,难道存在错误?” “0.0012%。” “什么?”斯坦福森皱眉。 身侧负责实时监测全数控系统的助手隐约觉得这个画面有点眼熟,匆匆调出光脑, 一对, 赶紧提示教授:“0.0012%、教授, 全数控系统给出的异种母巢具备潜在行动概率,就是0.0012%。” 说着,助手忍不住朝会议厅后方望去。 全数控系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宏系统”。 它以近百万和兆亿的人口为基数,进行实时运算,推演、预判。每一分每一秒,合并的互动数据达到能瞬间冲毁一个小星球的地步。只有这么可怕的超级终端,超级光脑, 才能完成数据化社会,计算一切的使命。 系统针对异种母巢的军事概率计算是实时变化的。 但刚刚律部长分明没有看光脑。 也就是说, 他完全是自己直接心算出的数据。 “0.0012%, 是发生的可能性。发生后的致命性, 是100%。”律若平平阐述。 他的声音音色很冷, 音节与音节,和标准音标一般无二,词与词之间,更是没有任何节奏变化,哪怕是电子机械都比他来得富有感情。听他说话,能叫人打骨子里冒出寒气。实在难以想象,他会有什么沾上“人气”的时候。 白炽灯照在他的身上,银发、银睫、银虹膜在光中呈现极致的无机冷感。 助手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议员们代表们能这么放心地让他参与会议,还赋予他如此大的权限? 或许不了解军事裁决部部长的人,会将他当做拯救人类的领袖和偶像去狂热崇拜,可对与他接触过的人来说,他简直就像一个……一个怪物。他在类似的会议很少说话,但哪怕是他做出报告和建议,也不会让人有他是在为人类命运发声的感觉,而更像是一台被输入“保卫联盟”指令的机器。 没有同情,没有荣誉,没有焦虑,只是冰冷的机器在工作。 这种同类中的“异己”,比单纯的机器更带一种细思极恐的寒意, “异种母巢的信息接收和分析能力,是基于群体神经的一元运算。运算的本质是庞大数据算法下的‘有效比例’。 “后者是母巢指挥战争的算法原则:不同种族的军事价值被精准估量,从而建立出不同的军事分工。就像‘阿比莫斯’种具备空间运输和间断跳跃能力,金属种具备快速繁衍能力……我们认为,这种分化就是基于有效比例的实战运动。”会议厅内,研究院的异种生物学家赶紧跟着补充,以表明自己这些人不是领着大笔的项目研发基金却什么都没做,“在‘异种社会’不会留存有‘无用者’,一旦某种种族,在异种扩张中丧失其作用,立刻会被母巢回收吞噬,为诞生其他异种奠定基础。” 联盟议员们微微颔首。 全数控系统的军事进程板块被唤出。 律若简简单单敲打了几下光框,以联盟消灭的异种数据为基础,将防御时期,异种的第一阶段进攻,与第二阶段进攻的种族死亡数目,建立了一个从异种种族出发的战争进展模型图。 斯坦福森教授不明所以,研究院的异种生物学家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二阶段战争的异种消耗比和一阶段重合度太高了……战争战场模型和第一阶段的重合度也太高了。” “‘无效牺牲’。”律若道。 研究院的异种生物学家恍然大悟:“对对对,这不符合母巢的逻辑!既然第一种战争形态的有效占比已经降低了,那第二阶段,它就会废弃第一阶段的作战方针!但我们在2月以来的战争中,异种的军事行动方式和第一阶段却没有什么差别!——如果说它在伪装和潜伏,就有道理了!” “一元神经论还没得到正式的……” 会议厅台上,斯坦福森教授怒气冲冲地要驳斥。 但律若已经新打开了一个异种母巢模型,议员们、军官们和财团代表们对他提出的“进化拟态论”更感兴趣。 “母巢模型已经建立出来了?” “还原度如何?” “拟态进化要吸收更多的数据?具备潜伏期?潜伏期是多久?” “异种母巢细胞能辅助进化……实验进展缺乏母巢样本?” 得到答案后,军官、议员和代表们商量了一下,很快就作出了继续第二次侦察异种母巢的决议。 “我认为,这一次,需要由科索西星系负责侦察队的物资……上次由内雅科星系负责,我们已经朝公民增收了一个百分点的生存税,不能再提高了!” “我们质子天堂集团愿意提供赞助,但要求先获得母巢组织碎片。” “我反对,联盟议院已经声明过了,异种生物研究必须在集体监督下进行!” “贵集团截留的异种样本,不止一批吧?”立刻有人冷笑回答。 “……” 杂乱中,不断有人朝坐在会议厅后方的律若提出问题,确定各种细节——问题主要集中在母巢组织破译后的辅助人体进化方向,与辅助人体进化所需的其他设备条件。得到想要的答案后,他们就自顾自讨论争执起来。 和其他人发言不同,其他人提出说话时,参与人员不论是反驳亦或者支持,或多或少,都要考虑到发言者的反应和态度。 唯独军事裁决部部长,律若,是个例外。 没有人需要对他顾忌这些。 会议厅后方,座椅金属椅面在白炽灯下反射冷光。 那几排没有其他人。 一片冷白中,年轻的军事裁决部部长独自坐着。 会议厅是金属的,席位也是金属的,律部长的头发、睫毛、虹膜都银色的,在冰冷的白光里,他就像身处一个孤立隔绝的窗口。过于精致的五官加剧了他的非人感,任何人都可以向他提问,从他这里得到所想要的信息。 他就是一个人形ai。 你向他提问,他会做出回答,但如果不主动向他提问,他也不会有必须帮助你理解的意识。 “——我认为,脑域是阻碍人类二次进化的关锁,既然母巢细胞提取液能辅助进化,那么理应对脑域的进化也有帮助。”生命学派的议员转头询问律若,“技术上讲,这种实验有困难吗?” “没有。”他回答。 议员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把母巢细胞对脑域进化的帮助,作为1级研究课题吧。” 质子天堂的代表也问:“上次侦察已经确认能够进入母巢内部,但返航定标必须有足够的护翼舰队,一旦返航接轨出现差错,探索主舰就无法顺利回归……如今的母巢保护结构,需要多少舰队护航?” “3支1级护舰,2支2级接轨舰。” 质子天堂的代表颔首:“那就好,我可不想我们的探索人员也跟第一支一样被迫启动武器自爆系统。” 兰德议员扫了一眼腕上的终端:波动值:0。 他拍了拍手,会议进程转入收尾阶段。 311位人员参与的会议,经过投票,以310:0无弃权,无反对票的绝对优势,建立了第三阶段的军事总纲:总体上,加强警戒,收缩进行防御,戒备异种母巢有可能突然改变的进攻节奏。近期上,集中于二次母巢侦察可能带来的转机。 会议散了,人们各自离去,无人朝会议室后方招呼一句。 ——有谁会和自己的家电说晚安? 没有人。 律若也起身,径自离去了。 —————— 23:20 光标在界面闪动。 一个比会议大厅调出来更完整,更精密的异种母巢模型悬浮在鸢尾庄园的地下实验室中心。母巢旁边还有巨大的宇宙空间模型。密密麻麻的高透明度窗口,在周围旋转,不同的宇宙波频曲线错综复杂成一张普通人一辈子也不能理解的数据网络。 站在这么多光框中的银发研究员,不断调控角度。 ——他在以亿万为单位的宇宙波频中,凭借自己的记忆,寻找一道熟悉的波频。 它在三年前消失了。 显示光屏上的曲线缓缓起伏、移动。 随着第二支勘探的舰队进入母巢区域,光屏显示的检索区精确度骤然提高。 曲线骤然杂乱到哪怕是研究宇宙的物理学家都要头晕的地步,律若将它们放大,一道一道,检索、筛查……核对的工作能交由编写的程序进行,他只需要等待结果就行,他自己一道道的检索比对,不会改变任何结果,只会浪费时间。 但他一道又一道地对比着,仿佛这样,在某个瞬间,就会检索到某条熟悉的波频线。 就像诺比顿初立公学时,被清空数据后,一遍一遍重头开始。 曾经有个人说对了。 他真的只是个笨蛋而已。 23:30 23:40 23:50 …… 新元1076,3月19日,0:00. “若若,生日快乐。” 一道温和的,带笑的音频自动播放。 律若站在光框前,手指停在空中,许久,他轻轻说:“嗯。” 第35章 母巢(一) 钟柏第一次对律若说“生日快乐”, 是在新元1063。 他将律若接回鸢尾庄园的第二年。 钟柏在前一年升入诺比顿中等公学,第二年律若跳级完成学业,也跟着他入读公学中等学部, 依旧是他的学弟。新生报道那天, 银翼私车在大门口停下,一贯表面温和,实则难以捉摸的钟学长低着头, 细致地帮声名远扬的银发小学弟整理衣领。 不是镜月水花般的谦和。 是真真切切的温柔。 将雪白的衬衣领口线条一一理平,扣上纽扣, 再打好银蓝格的学院领带,尔后将手搭在银发少年肩头,领着他穿过众人,向前走。 一直到律若在位置上坐好, 塔楼钟声响起, 钟学长才起身离开。 保护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中等学部三年里, 班上同学一直不怎么敢接近那位知名天才。 有流言说,早在他入学前,班上所有学生的档案,就都送到了钟柏的桌面。接着,银翼集团的律师带着几份合同客客气气拜访了校长,紧接着,公学多了几栋新的科学大楼和实验室, 而几份原本在班级名单的档案,就去了其他地方。 实验室的霸凌只在诺比顿初等学校出现过。 后面漫长的岁月, 人们都知道他是银翼财团继承者护着的。 律若选读了所有科学系课程, 课表排得很满, 下课也晚。他就读的三年里, 科学系教区总能看到钟柏的身影。 3月19日这天也不例外。 新元1063,3月时分,银河市外环地带还在下雪。诺比顿公立中学的冷杉林和银杏林笼罩在蒙蒙雪尘,仿古风格的林间马路落着黄叶白雪。踩上去会有沙沙的轻响,天气很冷,呵出来的气,都化作一团团蒲公英。 路边有灯,隔一段路亮一盏。 钟柏就读的经济系和律若就读的科学系,校区分隔很远。 科学部大楼坐落在杉林中间,是古典时期的产物,使用宝石蓝和玛瑙红的琉璃砖贴面,白色和金色的浮雕拱顶屋顶,回荡地球往日的余音。日光掠过雪林,将金光投射在屋顶高处旋转的天文球。 日暮钟响,穿学院制服的学生们涌出来。 教学楼的台阶很高,白石立柱,朝气蓬勃的学生们成群结队。 在人潮中,钟柏一眼就看见了律若。 律若年纪比同学小很多,周围都是十五六岁已经开始楠漨抽高变声的青少年,大家吵吵闹闹的,全息领带,荧光鞋,变着法子张扬个性。唯独他一个,一板一眼穿着学院的制服,暗蓝外套内搭衬衫,雪白的尖角领子露出一节,银发垂在冰雪般的脸庞边。 有种西伯利亚冻土地的冷寒感。 大家都离他很远。 他孤零零的。 看到钟柏站在路灯下等他,就与本来就疏远的人群分开。 “学长。”律若微微仰着头,睫毛在昏黄的路灯下,根根分明。 钟柏抽出一直收在风衣口袋里的双手,焐到他脸边:“这么冷。” 律若天生体质不太好。诺森议员对这个充作提钱机的儿子,又并不上心。除了出席各种场合不能让他的礼仪服饰丢自己的脸外,就没花过什么心思。自教学楼出来,下个台阶,这么短短几步路,脸颊就带上了寒气。 钟柏解下自己的围巾。 律学弟老老实实站在路灯下,让学长给自己围上柔软的羊驼色围巾。 围巾刚刚摘下来,还带着钟柏的体温。 围好后,将垂到围巾上的银发拨了拨,钟柏取出一枚银色的,由星光宝石缀成的柏枝状别针别在围巾上,将围巾固定住:“生日快乐,若若。” 律学弟迟疑地:“……生日?” 如果将“生日”定义为“出生日期”,律若的生日早已遗失在茫茫数据的空白。他法定血缘的父亲诺森议员曾是个酒鬼、黑户,直到通过诈骗手段,获取财富当上议员,才想起给自己的儿子登记户口。 登记时,窗口处正在播放新一期赌彩的获奖号码。 诺森议员就往出生日期填上了获奖号码的后八位。 等诺森议员试图跻身上层,带儿子离开偏远星系时,他还没到乘坐长途宇宙飞舟的最低年限。 诺森议员给了人口信息登记处负责员30万联盟点,律若的出生信息又往前推了一年三个月。等到后面要入诺比顿初等公学时,才测了骨龄,至于出生月日,诺森议员早把当年填的号码忘了,就将他即将竞选上议院的演讲时间写了上去,图个彩头。 生日,出生的时日,公民身处社会必须用到的基本信息。 可以根据需求进行更改。 钟柏在解除律若与诺森议员的法律监护关系时,改掉了律若的出生信息。 他将律若的生日改成了3月19日。 ——律若被他领回鸢尾庄园的时间。 “抱歉,”钟柏的手指停在律若的发梢,温言道歉,“冒昧改了你的生日。” 律若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认真说:“没关系。” 点头是表示同意将生日改为3月19日。 没关系是回复他说的“抱歉”。 一板一眼的。 钟柏笑起来。 他有一万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将3月19日定作律若的生日。 因为让一个不配称为父亲的人随便将自己的竞选演讲时间,作为律若的生日,简直是种侮辱。因为比起一个随便的日期,他更希望,这个特殊的时间能让律若的人生就此分成两段……所有的不好的,脏污的,残酷的,统统遗留在过往,独一无二的律学弟该拥有属于他的耀眼美丽的新生。 ——因为他知道律若发现不了他的私心。 新元1062,3月19日,钟柏将律若领回鸢尾庄园的时间。 从这一天起,律若就只属于他一人。 钟柏解开风衣的纽扣,给清瘦的律学弟披上。律若的长相本来就有种如永恒苍白的冻土地带清凌无声的气质,一到下雪的季节,整个人瞧着就越发冷,冷得剔透。 钟柏摸了摸他的脸。 “若若,生日快乐。” 律若没发现他的私心,停顿了一会,应了声“哦”。律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都这么应一声,表示自己有在听。 钟柏教他该说谢谢。他便认认真真说谢谢。 他们还在校园,学长的外套披在学弟的肩头,护着他向前走。学长年少挺拔,俊秀清贵。学长将手搭在学弟的肩头,注视学弟一边走路一边推算公式的侧脸。路灯照在学弟的发上,他不知道自己位于人群里有多格格不入。 下课时,所有人都招朋引伴,唯独没有谁敢靠近他。 他只能走在学长的身边,可他没发现。 钟柏垂了垂睫,轻声说:“若若,我想,我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 律若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可我不打算告诉你。”钟柏替律若理了理领口,微微带蓝的眼眸,好似冬日的湖,“对不起。” 律若听不明白,就说没关系。 钟柏好像被他逗乐了,弯着唇,笑了很久。 律若停下来等他,他勾住律若的一缕头发,问,若若,留长发好不好? 薄雪里是年少的足迹。 ———— 新元1063年,年少的钟柏于一隙中窥得余生。 当lr001号星舰自爆系统启动时,早已成年的钟柏倚靠在墙壁上,因失血过多,整个人苍白如纸。武器系统的倒计时声一秒一秒,漫长无比,过往如潮水,汹涌来去。他垂着手,血沿着手背蛇一样向下流。 血滴在舱面。 钟柏的手指划过金属舱壁。 他的确对律学弟做了许多很不好很不好的事。 ——律学弟只是个小怪物。 律学弟没有感情,没有正常的社交,不会正常的表达,不会正常的逻辑,是个文明社会里的小怪物。 他该让律学弟在很多人的簇拥下学会交友,学会怎么和其他人沟通。 他该让律学弟在很多人的关照下一点点恢复“正常”。 可他把律学弟藏起来了。 他心知肚明,却做不到律学弟离开他的护翼,走进更多人的世界里。他自私自利,他明知律学弟什么都不懂,不接触,不观察,只会在孤独的深渊里越陷越深,却一意孤行,要学弟的世界只有他一人。 律若的银发是为他留的,律若的生日是他定的,律若的耳钉是他戴上的…… 以温柔设陷,以耐心埋伏,他把律若淹没在终生无法恢复正常的沼泽里。 影视书籍常常称颂救赎与治愈,可遇到他,只是律若的另一种不幸。他无意做那个救赎的天使,更无意做温情的拯救者,他生来就是财团的继承人,是天生自私自利的掠夺者。他只想让律若做只能依赖他的小怪物。 可如果对律若说这些,律若还是只会说,没关系。 律若就是这样一个笨蛋。 不知道别人对自己做了什么,也不在意自己遭受了什么,没有正常生活的能力。 也许他该教会律若怎么“正常”地生活,该教会律若怎么拥有“正常”的人际关系,也许他该……纷纷杂杂的思绪混杂在一起,爆炸的强光和热浪逼近视网膜,钟柏仰着头,无声地笑了笑。 爆炸的火焰吞没了他。 他最后的动作是将银色的对戒,全力护在怀里。 星舰lr001在聚变燃料爆炸的强光中散落进母巢外环的陨石带。 ———— 一只机械手臂伸出,捕获漂浮在陨石旁边的金属残片。 机械手臂收回,金属残片掉进回收舱。时隔三年,重新进入跳跃点的第二支母巢勘探队随行研究员读出上面的字: “……若?” 不知道是哪个星舰船员的遗言,研究员随手将它丢到一旁。 勘探项目进入第二阶段:捕获母巢中的异种样本。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长发由来: 长发不方便做实验。 但是钟学长提出来,律学弟就留长了【。 第36章 母巢(二) 母巢位于陨石环带的正中心。 它达到了一级恒星的大小, 通体暗红,肉眼看上去像一轮被动吸收四周光线的血色巨球。但通过天文望远镜放大观察,就会发现它由许多人类生物学难以理解的活体墙壁、血管、肉瘤组成, 表面与内里时时刻刻地蠕动着、呼吸着。 暗红的荧光液体自那些大大小小的血管中流过。 就像输送营养的管子。 血管下方结着半透明的卵, 一个挨一个,像一串串葡萄。 需要母巢亲自孕育的,都是异种社会的高等种族。 “距离目标三千公里。” “距离目标两千公里。” “距离目标一千公里。” 勘探队首舰伪装成陨石, 悄然无声地隐藏在环绕母巢的陨石带中,暗灰的哑光金属外壳像茫茫宇宙中的一点尘埃。舰队上的军官、科研人员、财团人员都屏气凝神, 紧张地盯着显示屏幕上靠近母巢的无人采集器。 第二勘探队的使命是捕获尚未孵化的异种虫卵,并将它带回联盟,从而为科学家们研究异种族群的进化提供样本。这是联盟政府最为感兴趣,也最想弄明白的地方:异种的进化奥秘。 异种族群不是固定不变的。 异种是对外界刺激源有着高强度高活跃度反应的动态生命。 母巢基于各族群的死亡数据, 析解出敌对目标的能力特征, 作为外界刺激源, 针对其在母巢中分化出数以千计的新族群,并将之释放到战场上,进行二次观察。新分化出来的新族群会在与异种敌人的实际作战中,表现出高低不等的适应性。 由此再进行第三次、第四次进化。 每一次进化,新的异种族群,在外形上、特征上都会出现巨大的差异。以至于联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始终没有真正理解过这个人类文明最大也最危险的敌人。 直到新元1066, 当时还在诺比顿公学就读的律若发表了《同模因多层级动态进化论》。 他首次将1-012、4t-7-019、7-01-927……一系列传统异种生物学中归属于七个不同大类的异种族群放在一起,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观点:它们受同一刺激源进化而来, 属于同一异种不同层级的进化态。 按照形态、结构、基因等进行分类, 是经典生物学的成果。 律若从进化源出发的新归类, 无疑是一场对经典生物学“三纲六界”的彻底颠覆。 论文一发表, 遭到学术界的猛烈抨击,以至于原本已经抛出橄榄枝的研究院,都满怀疑虑地暂缓将他吸纳为正式研究员。但随着律若在银翼财团的支持下,完成七万六千余项异种族群初步分类工程,异种群体进化线路由模糊变为清晰。学术界不得不在这份冰冷的、精准的成果前转变风向。 联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在进化上,异种超越所有生命,位于“宇宙达尔文”的巅峰。 对于习惯了宣传自身站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达尔文进化论顶点的人类来说,这简直是对物种自信的一次毁灭性打击。 但勘察舰舰长不这么觉得。 许多联盟议员和财团代表都不这么认为。 对联盟军事裁决部部长兼联盟首席科学家,律若的学术报告,他们持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他们不认为异种的进化特性,对人类是一件坏事,恰恰相反,他们认为,这正是人类前所未有的大机遇。如果能够成功捕获异种母巢尚未分化的原初卵,破解异种生命学的奥秘,人类将迎来第二次大进化! 这将是人类文明史上第三次里程碑式的关键节点! 其重要性,不亚于人类第一次走出狭窄的太阳系,冲向茫茫太空。 参与这一关键节点的人,都将名留青史,光照万古! “目标地点已抵达!” 光屏上弹出显目的提醒。 无人机通过三次低波动空间穿梭,抵达母巢边缘。舰队人员的心脏先是紧提起来,随后又很快落下:它没有引起母巢的警惕,它太渺小了!相对于恒星级的母巢来说,它渺小得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而第一勘探队在牺牲之前,已经完成了母巢外围护卫队巡逻的线路观测工作,这使得第二勘察队释放出的无人机顺利地避开守卫,靠近母巢表面。 成功近在咫尺! 舰长按着操作台,克制着心中的激动,下达采集指令。太空无人机立刻弹出几道轻柔的,淡银的“丝线”。 “丝线”轻飘飘地,就近贴上一颗包裹在半透明薄膜中的卵。 丝线一接触卵表,立刻扩散开,形成一层淡银的光,将卵包裹住。它无声无息地掉落,没有惊动血管,被迅速牵引,吸纳进无人机的空间舱。 “成了!”舰长振奋。 行动进展顺利,舰队上的财团代表和军官们忍不住露出了喜色,唯独一小部分研究员神情严肃,略带几分忧虑。他们站在窗口前,紧紧盯着传回来的图像,脑海里不断跳出军事会议上律部长漠然的报告。 “你怎么看?”一位随行研究员问身边的同事。 “他不是有份报告,”同事压低声,“母巢很危险。” 两人目光交汇了一下,从彼此的眼底看到了担忧。 星舰lr001自爆后,律部长曾经向联盟递交过一份事件调查报告。 他分析了lr001号舰长,钟柏,在断联前传回联盟的一切数据。那份学术性的报告,不带任何感情,冷血得简直让人不寒而栗,像不幸遇难的不是保护他十几年的枕边人,而只是什么普通的、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事件遇难者样本。 私底下,联盟政府内部人员,对亡故的钟家主,都不免带几分同情。 看。 钟家主对他再好又有什么用? 钟家主死了,他别说难过了,就连一点波动也没有。 甚至可以无动于衷地直接研究钟家主的阵亡事件,将钟家主的死,作为他学术研究的新数据。 冷血得与人类该有的道德格格不入,令人齿寒。 抛开报告本身引人不适的冷血不提。 律部长认为,星舰lr001的舰长,钟柏,连同其余人员,在被迫启动自爆程序前,一定遭遇了母巢有预谋的袭击。这种袭击本身,带有母巢的深层目的。在人类占据全面上风前,不能再次启动任何对母巢的直接勘察。 行动进展顺利。 越顺利,一小部分研究员就越不安。 相比以执行命令为天职的军人,利益至上的财团,还有渴望在天才的光芒下争夺学术史一席之位的科学大拿,普通研究人员大概是对律部长最信服的一群人。因为,迄今为止,律部长提出的研究理论,就没有出过任何错误! 要不要汇报? 要不要汇报? 几名研究员不断交换眼神。 携带原卵的太空无人机越来越近,距离近了,星舰的扫描仪扫描出卵内的结构:那不是一颗卵,而是一个卵袋。由与人类生命结构完全不同的纤维组织编织成半透明的薄膜,有些像剥了壳的蛋。 蛋里密密麻麻,吸附着许多不规则巨型细胞,乍一看,令人鸡皮疙瘩直起。 ——联盟的生物学家只能暂且用“细胞”来形容它们。 事实上,异种的生命单元与人类完全不同,它们没有固定的细胞结构,它们的细胞膜、细胞质都是流动且可以互相转化的。甚至它们的基因,都处于一种裂变的奇特繁衍。科学家们只能暂且用人类熟悉的定义加诸在异种之上。 细胞在真空中“呼吸”,“细胞核”一伸一缩,仿佛一个个胚胎的心脏。 星舰上的高等科学家连连惊叹,已经被异种的原初卵展现出的奇异生命学夺去全部的注意。虫卵进入陨石带,捕获成功的讯号经过波频,跨越好几个恒星系,传回到联盟的外太空安全中心。 星舰上的财团代表漂浮开,去寻找预先准备好的庆祝成功的香槟。 “启动牵引……注意!不要惊动二轨的母巢护卫队!……注意!维持降低空间波!”舰长身体前倾,紧紧盯着操作员的屏幕,不断发出各种指令。 普通的研究员盯着光屏上扫描出的原初卵内部互相纠缠的细胞组织,不知为何,竟然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太空无人机接近勘探舰尾部时,这种心悸达到了巅峰。 一位研究员控制不住,脱口大叫:“不要拉回来!” 没等科研队的负责人转头,舱壁已经打开。 猛然间,一股无形的波动震开,空间仿佛猛地震开巨大的回波,所有人耳边同时出现幻听——就像亿万道风,同时穿过巨大的炭结构,从亿万个空隙里同时拉出回响。回响间,夹杂着一声,极细微的,极含糊的噗声,仿佛有什么柔软的薄膜,轻轻破开了。 …………………………………… “呼叫一号!呼叫一号!” 联盟指挥中心喧哗一片,信息员不断调整波频,检查宇宙信号线路。 第二次。 联盟第二次失去与勘探队的通讯联系,刚刚已经准备庆祝成功的人群,不安地看着巨屏上的信号波动。兰德议员脸色阴沉,失态地一把捏碎了酒杯——二次勘探是由他主持的,成败直接关系到他在生命学派中的地位。 “呼叫一号!呼叫一号!”呼喊再次重复,就在信息员要再次调整波频时,光屏上,中断的信号剧烈一跳。 第二勘探舰重新与联盟获得联系。 第二勘察队的回复波频,传播过茫茫真空,听起来有几分僵硬。 “报告:样本已捕捉完毕。” “请准返航。” …………………………………… 鸢尾庄园,地下实验室室。 被联盟政府排除在这次勘察行动外的律若听着植入耳蜗的窃听仪传回的声音,看着光屏上错综复杂的宇宙波频线。 ——有一道波频,格外熟悉。 [核对结束] [吻合率:97.1%] 站在光屏前,律若的银睫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光。系统的计算结果和他的心算结果一模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系统核算第二遍。 过了一会儿,律若伸出手。 指尖轻轻碰到那条波频线。 波频起伏,冷蓝的光,晕染了青年莹白的指尖,像暗夜里,衬衫袖口蓝宝石的反光……若若……很多个夜晚,黑发的年轻家主自背后压下时,总固执地与他十指交扣。 ……律学弟。 学长轻哑的声音,带着微湿的气流,落在耳边。 解开纽扣的衬衫,宝石袖扣在视野里闪光。 植入的纳米级检测器获得的数据复杂而又错乱,兼具悲伤与喜悦的波段。 ——那是律若最不理解钟柏,最不明白他想要什么的时间段。 第37章 它 无影灯穿过晶莹的玻璃壁, 白大褂研究员们几近狂热地围在封闭舱旁。巨大的玻璃面折射出细长直光,荧蓝溶液内浸泡一团团很难用语言界定的异种“卵”:肉质粘膜不断畸形增生,互相吞噬。 尽管只是“卵”, 但它们的样子仍然只能用恐怖、诡异来形容: 一颗仿佛是巨型眼睛般的胞核, 胞核裹在畸变增生的肉质组织里,末端连接着一条长长的金属状的尾针。 尾针在无影灯下呈现幽冷的光。 似乎有蓝色的液体在其中流动。 高温环境和低温环境会抑制它们的生命活动。 但一旦高温环境和低温环境持续时间超过20分钟,它们就会将极限环境转换成进化的外部模因, 开始吸收环境中冰能或热能,进化出适应极寒和酷暑的结构。 这种进化方式, 完全不受基因限制。 迄今为止,人类熟悉的病毒、病毒、细菌、古菌和真核生物五大生命形式,都是建立在遗传物质的框架上。研究员暂时无法理解它们是怎么实现“胚胎-幼体-成熟体”的进化,这种生命规则, 已经超出了人类熟悉的生物学, 是一种与“基因指导发育”完全不同的生命形式。 目前唯一能够初步解释异种生命学的, 只有律部长提出的“同基因多层级动态进化”。 金属大门“滴”一声打开。 “律部长来了。” 有人说了一声。 四周立刻静下来。 围在捕获仓前的研究员向左右散开,只剩空气净化装置的流动声,淡淡的消毒冷气顺着来人的衣摆落下来,一丝丝,冷冷的白雾。大家都要经过雾状消毒通道,但水气和寒意在这人身上停得格外久。 他就像一块沉默的冰。 律部长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除了一位扎单马尾的女研究员喊了一声“律研究长”外,也没有任何人跟他打招呼。他来后, 临时隔离实验室里的气氛瞬间紧绷了起来。一位研究员调整了无影灯,垂直搭在捕获仓上, 捕获仓垂直放立, 左右和后面, 都是厚厚的银白金属。 唯独正面的仓门打开, 透过高纯净度的特种玻璃,能够看到浸泡在溶液中的异种样本。 律部长穿过人群,走向捕获仓。 灯光下,仓内,一团团异种初卵悬浮着,有一些以肉质膜像章鱼般吸附在玻璃壁内侧,组织表面呈现出介乎肉质和金属的质感。异种初卵一直静止不动,旁边的项目负责人介绍,已经调整溶液温度。 “它们的抗低温和抗高温能力都在上升,军部希望您提供长时间封闭的方法。”项目负责人说着,看了一眼捕获仓窗口的数据显示,“-459.67f,距离下轮极限生态环境轮换还有12分钟。它们会在12分钟后苏醒。” 律若没对负责人的话做任何回复。 律若站在封闭捕获仓前,光滑的玻璃投出他的身影,面容线条晕着光。几个异种样本悬浮在贴近他的玻璃壁上,一直静止不动。他观察了一会出于休眠状态的异种样本,伸手去调出异种样本更多的数据。 在他的指尖点到光框的瞬间,黏贴在玻璃内侧的异初卵本肉质粘膜猛地张开。 耳膜听不到的次声波骤然释放,靠近密封捕获仓的研究员惊叫一声,捕获仓信息窗上的监测数据曲线顿时距离跳动了起来。 “4.7hz。” “5.2hz。” “一级共振。” 一连串急促的紧急警报声中,异种初卵狰狞的、冰冷的金属尾针暴戾地撞击在玻璃壁上,速度之快,溶液中甚至只留下一道道极细的水纹。尾针撞击在玻璃上,声音急如骤雨。密封捕获仓顶红灯大作,红光与警报声充斥满空间。 律若的银发垂在肩头。 他敲击光键。 二级高温生态。切换。 一级crispr-振幅,切换。 …… 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指令输入,捕获仓内的溶液被即刻排空,白色的冷雾冲入,又立刻析出,新的淡蓝溶液再次压入。爆发出攻击性的异种初卵粘贴在玻璃内侧的“吸盘”向里收缩,长长的尾针垂落。 它们就像一朵朵被冻僵的“海葵”一样,掉到捕获仓底层。 “怎么回事?”负责人骇然不已,“距离脱离休眠不是还有12分钟吗?” “进化……它们已经完成了一次进化!”研究员压低声说道,他们脸上的神情即惊恐又震撼,望向捕获仓内的异种初卵,就仿佛在看什么邪恶和神圣相融一体的产物,体现在异种初卵身上的,是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生命密码。 脱离母巢,长途运输,这些狰狞的生物,竟然还能在不断轮换的恶劣环境中完成第一次进化。 在人类的认知范围,只有病毒能够在微观领域做到类似的事。 但异种的适应性和进化速度,比病毒更快,更强。 “只是初卵就有这么高的攻击性,多高级的生命形式啊。”在一旁观看的财团代表和科学顾问连连赞。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 相比财团代表和政方科学顾问的喜形于色,负责基础研究工作的研究员们在经历刚刚的一幕后,只感觉到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怖——异种的生命活性和进化速度太超出意料了,它们的生命形式太过高级,而联盟的科学对它们的了解太少、 未知即危险。 不安弥漫在研究员们心底,却没有人敢说开口。 显而易见,财团和议院都将突破进化枷锁的希望放在异种初卵上,而公众也正期待着新一轮进化的到来。人类首次捕获异种母巢样本的消息,早已经被营造成了“人类反攻的先锋号”。 谁也不想在这个关头当那个“背调之人”。 自去年底起,联盟内部不同部门,不同项目的工作人员,总有面孔无声无息地消息。一开始是没有任何异样的岗位调动,但调离之后,前岗位的同事就很难联系上他们了。这些悄无声息“调离”的人员,经常没有任何工作纰漏,也没有得罪任何上司,因此一开始他们的调动没有引起注意。 但后来,消息在私底下悄悄流传。 大家才恍然发现,被“调离”的人,多多少少都对联盟的一些政策,比如战时管制令,全数控天幕系统有意见。 其中部分,在早几年,还在星网上有过同情自由军的言论。 一个猜测随之流传:他们是被认定具有“反联盟”倾向,具有“潜在危险”,所以才被调离出政府部门的、 可问题是,被“调离”的人里,有一些人向来谨言慎行,很少公开流露自己的思想倾向。 谁也不知道秘密部门是怎么判定的。 大家只能猜测,在联盟的不同部门里,都有议院安排的“观察员”。他们隐匿在正常的工作生活中,结合全数控系统监视联盟公民,一旦有人私底下说了反对联盟的话语,购买了危险书目,立刻会被这些观察员秘密上报。 在异种生物研究中心,自从两名私底下讨论过这件事的人,被调离后,“工作,工作。还是工作。”就成了大家的口头禅。 ——他们可不想某天接到一封“带薪休假”的邮件。 “它们有很高的进攻性和伪装性。”律若道。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身形清瘦,无影灯自高处打在他的白大褂上,大褂白得像团蒙蒙的天光。 “律部长只需要分析它们的进化因子就够了,”兰德议员面带微笑,“外太空安全部会负责它们的警卫工作。” “记得提高机密等级。”参观完异种样本的财团代表补充。 “您放心,外太空安全部已经在样本登陆时,进行过全方面的保密行动。所有参与人员,都接受过保密培训,异种样本经由全封闭押运,除已定的联合项目外,任何想要针对异种的研究,都需要提请高等会议,进行多方洽谈。”兰德议员和财团代表们解释,“太空安全部保证,不会有任何异种样本未经程序,外流到单方团体手中。” “我们认为,已定联合研究项目人员组成不尽合理,你们生命学派的科研人员占比太多。” 不同集团的代表和兰德议员一起离开了。 参与联合研究项目的研究员分散到不同的位置,开始各自的工作。 ……………… 表面上,科研人员的工作和以往参加的任何一个项目没什么两样,提取样本,分析组织,萃取分离液,进行不同的生化实验。 但实际上,除高级负责人外和身份特殊的律部长外,所有科研人员的人身自由都受到严格的限制。一旦离开实验室,所有行程,都在管控之下。 一位研究员完成一项萃取操作后,在荷枪实弹的士兵监护下,前往洗手间。 经过转弯时,研究员只觉后脖一痛。 他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就倒在地上,无声地抽搐着。负责监控他的士兵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过了几分钟,“研究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和士兵一起向前走。 忽然,他们一起停下脚步,将头扭向一个方向。 ——那里是律部长去的独立消毒室。 ………………………… 独立消毒室。 律若脱下防护服,防护服密不透风,限于材料,降温功能有限,律若的银发一缕一缕沾在冷白的肌肤上。他的银发留得很长了,平时穿防护服的时候,已经需要将它先盘起来,他却好像没有要剪短一点的意思。 温水自动洒落。 几分钟后。 青年自更衣室走出。 他刚洗完澡,发丝还在滴水,没直接穿外套,只一件长尖角领的白衬衫,黑长裤。他好像不会自己吹头发,站在风口下,等气流吹干头发,微微低着眼,薄薄的唇和眼皮,带几分湿润的红。 消毒室门口,站着两名穿全黑作战服,全黑头盔,荷枪实弹的卫兵。 “他们”的脸庞笼罩在昏暗中,冰冷又无声地监视着律若的一举一动。 ——视线介乎人与冷血动物之间。 眼珠移动极慢。 第38章 异化 头发还没吹干时, 门口的两名特遣士兵走了进来。 律若微抬眼睫,淡银的虹膜印出哑光的反恐面具和光学视镜、黑色的作战服、黑色的能量枪——特遣部队。联盟政府的直属系内军队,议院的爪牙、杀戮武器, 在两周前正式接管异种生物研究中心。 “s-307号, 例行搜查。” 一名特遣士兵走到律若背后,一手“咔嚓”一拉枪栓,漆黑的枪口直接顶上他白皙的后颈, 一手攥住他的腕骨,粗暴地拉高。就像特种部队的士兵控制目标一样, 强势,冷硬,不管目标是大人、小孩、男女,只要敢反抗, 即刻枪毙。 特遣部队的士兵没有权限击毙律若。 但压在他脖颈处的枪口却可以释放足以麻痹人体的能量, 令他失去任何反抗的能力。 两者只有配合与强行配合的区别。 异种母巢样本被运回银河市后, 异种生物研究中心就成为联盟内在野党以及其他一些组织高度关注的地方。明里暗里发生了无数次交锋。潜入和反潜入的双方都不计代价。两个星期以来,已经有12名不同势力安插的人员冒险行动暴露身份。 其中一次,有一名研究员植入细胞窃渎器,险些成功传送出一份关键数据。 联盟议院震怒不已,直接下令特遣部队将每一位可能接触样本的研究员的检查等级提高到最高。 尽管是异种生物研究中心名义上的“最高负责人”,但律若并没有得到豁免搜查的特权。 能量枪枪口下压。 律若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 银发散在金属枪身上。漆黑的枪口抵住他后颈两节清瘦的颈椎骨,压得白得几乎有些透明的肌肤出现一个浅浅的凹陷, 像一捧洁净的雪被迫衔着黑沉幽冷的星际枪械。 毫无疑问, 枪口移开后, 定会在青年的后颈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 “编号:s-307” “虹膜核实完毕。” “开始搜检。” 身份核准, 信息载入后,特遣士兵特征模糊的电子声带隔着全罩式反恐头盔传出没有起伏的通知。 一名特遣士兵冷冰冰地在律若面前并步、立定、摘枪。 隔着反恐面具传出电子音:“抬头。” 顶灯投下炽白的光线。 律若被强行抬起下颌。 深黑色的手套压过他的下颌线,对光仔细检查他的虹膜、瞳孔等易于被伪装的关键信息,仔细得就像是考古工作者戴着手套用尺子在聚光灯下翻看一件即将送到收藏柜里的艺术珍品。 不同的是,眼下被检查的不是白泥膏土烧制的工艺品。 而是一个有温度有脉搏的活人。 检查者的动作更无半点对待艺术珍品应有的谨慎细微,而是一种暴力武装特有的冷酷和强硬。 捏开下颌,确认牙龈没有植入微型发射器。 扫描耳侧,确认没有植入皮下窃听器。 …… 律若的肤色极白,白得透冷,在光线底下会有种半透明的脆弱感,被钳制在深黑色的作战手套下时,就像一块随时会被残忍攥碎的剔透纯冰。他的睫毛低垂着,意识不到自己正在接受的“例行检查”存在多么奇怪的地方—— 明明符合标准的检查流程,但不论是负责搜查的特遣士兵,还是负责控制的,身上都带着一种扭曲而极端的侵略性。 “他们”站得离律若极近。 银白色的金属墙照出“他们”高大阴沉的身影。 “他们”的视线隐藏在反恐头盔的黑暗下,贪婪又可怖地盯着律若被迫抬起头时露出的任何一点肌肤,任何一截颈线。视线在薄薄的肌肤上缓慢移动。那种视线混杂着极其阴冷,极其森邪的捕猎意味。 让人觉得、觉得简直不是一场搜查,而是一场当事人没有能力察觉的侵犯。 负责检查的特遣士兵的脸被反恐头盔遮盖。 “他们”动作标准地执行搜查命令,直到视线下移,律若的衬衫领口因仰头被喉结压出浅浅的褶皱。 和其他人不同,哪怕是在私底下,律若的纽扣照样一个不剩地扣到最顶上,扣得一丝不苟。衬衫的立领严丝合缝地贴着修长白皙的脖颈,禁欲克制,将这一具美丽的躯体牢牢藏在色调冷淡的衣服下。 视线“粘”在青年的领口。 下一刻,负责搜查的特遣士兵直接将手指插没进扣得一丝不苟的领口。 始终低垂着长睫的律若轻微地挣了一下。 似乎是想要将插没进领口的手指挣开。 戴黑色作战手套的手,立刻牢牢地抓住他的肩,能量枪冰冷的金属枪身横过他的下颌,往上抵,直到律若仰起头,清丽的下颌线、喉结线被灯光照得清清楚楚。前边的特遣士兵反恐头盔的光学视镜放出浅浅的,危险的警告红光。 “s-307,请配合检查。” “s-307,请配合检查。” 前面、后面,两道电子警告同时响起。 反恐头盔下,两双绝对不属于人类的瞳孔同时收缩,呈现介乎昆虫与爬行动物之间的森然,死死盯住已经被控制住的猎物。 伴随着极其细微的转动声,封闭隔音的消毒室里,一个个隐蔽的摄像头同时转向律若,同时锁定。 监控中心,几十个“人”同时将头扭向投影在正中间的影像—— 两名荷枪实弹的特遣士兵将刚洗完澡出来的青年挟持在全金属的封闭空间里。 金属大门是封锁的。 “他们”就像两架压迫感极强的机械傀儡,一前一后,将身形清瘦的银发研究员牢牢控制在角落,一点一点,令人毛骨悚然地检查着:衬衫领口被暴戾扯下。冰冷的金属探头压在肌肤上,一寸一寸向下扫描…… 监控画面上,深黑的作战服与洁白的衬衫构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律若的头发没吹干,披散时,打湿了后背的衬衫。 他被强行押着转身时,被打湿的白衬衫紧贴皮肤,勾勒出了两片薄薄的,优美的蝴蝶骨。 监控室寂静无声。 所有人,不论之前他们是讨厌律若,还是忌惮律若,眼下都在注视着投影出的画面。这种“注视”绝对不是人能够具备的,他们的眼轮匝肌没有任何异样,但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出现过类似眨眼的动作。 “他们”扭着头,手上的工作没有停止。 瞳孔却仿佛是最高精尖的摄像机,自动聚焦,定格在那两片蝴蝶骨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整个异种研究中心对律若的监控就变得无处不在。 ——律若对“他们”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吸引力。 “他们”,得看着他。 第39章 寄生 【加密日志:1076.4.7 21:30】 p-12组基因剂萃取顺利。 我们成功从带回来的异种母巢样本中提取到了想要的东西。真是神奇又伟大的生物, 抛开令人畏惧的外表不谈,它们的增生能力远超癌细胞,但令人震惊的是, 它们自身的生命系统竟然能够驾驭住远超癌细胞的裂变增殖。 人类自身的dna完全无法控制细胞的无限分裂, 更无法指挥这些分裂的细胞按照人体所需与其他细胞进行结合,组成强大完美的器官。同样的裂变增殖速度放到人体内部,只会造成各大系统的瓦解。 但从异种母巢获得的初卵不同。 异种初卵的基因——姑且将之称为基因——是一种非固化的活性基因, 细胞无限分裂增殖的同时,指导细胞行为的基因也在根据外界环境, 进行修正、改造、重写。基因修正进化的速度与细胞分裂增殖的速度相匹配。这种基因重写能力,在初卵时期最强,随分化的完成,还有生长态的固定会逐渐削弱。 如果非要类比的话, 人类的生命系统, 就是运用齿轮原理进行加减运算的原始计算器, 而它们则是利用光元电路进行动态计算的星际光脑! 和它们相比,人类的生理结构,生命系统,是多么落后啊! 《同模因多层级动态进化论》的第二原理被正式证实了。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判断力。 s-307那家伙的理论是在新元1066提出的,要知道,那时候人类可根本没有捕获任何来自母巢的样本! 【加密日志:1076.4.8 20:00】 p-12基因剂萃取液初步实验完成。 1组,一共12只科亚地鼠成功突破基因锁的限制, 拥有了等同12岁儿童的智力。 2组,一共10只科亚地鼠完成进化, 诞生了外骨骼结构, 部分科亚地鼠的尾巴进化成伴生武器, 初步具有金属性能。但神奇的是, 它们的外骨骼能在正常的骨肉与金属结构中自由转化。 人类的血液里是拥有铁元素的,但你能想象一个人能把自己身体里的铁元素凝成真正的金属,并把它打造成武器吗? 但异种具有这种能力。 它们能够自由重组自身细胞元素——哦,我又忘了,根据研究院的最新定义,异种是不具备细胞结构。那是一种比“细胞”更高层次的“生命单元”,该死的,那个又长又拗口的专有名词是什么来着?算了,让它见鬼去吧! 必须承认,脑域开发100%的思维和视角,已经不同于普通人了。 真可惜,研究院不同意让他来负责“生命项目”,认为他研究基础理论更有价值,否则我们的实验推进一定会更加顺利。 不过也是件好事。 超级天才又怎么样? 哈,人们是会记住提出异种基础生物理论的科学家,还是会记住研发出进化药剂的科学家?——哪怕后者的成功倚靠于前者的理论。 欧,旧纪元好像是会有一个奖项,将“荣誉”颁布给那些做出重要学术成果的科学家,真该给他颁一个“诺贝尔贡献奖”哈哈哈。理由就是:感谢尊敬的律先生提出的生物原理,为伟大的维尔杜先生开启人类第二次伟大进化提供微不足道的帮助。 真可惜。 银翼集团的钟家主已经死了。 否则,凭借银翼集团的实力,现在已经能够借助他的研究成果在联盟中一家独大了吧。 生命学派的疯子们说得不错。 我们将迎来第二次进化。 我必须好好想想,怎么利用这批萃取剂。电子天堂开的价格固然高,但他们在议院的占席率和支持率只能算中等。他们没办法让我在异种研究中心负责人的位置上长久地待下去。柯西制药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加密日志:1076.4.8 2:30】 婊子婊子婊子婊子!!!一群把屁股卖给政治的婊子!!!那群傲慢的混蛋,他们迟早会被自由军把子弹塞进肛门炸个稀巴烂!!!帕罗斯克那个崽种,他把一切都毁了!都毁了!区区两亿联盟点,就把样本偷渡给了柯西制药——神啊!!!电子天堂的人一定会杀了我的! 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我真怀疑…… 不,不用怀疑,生命学派一定等着我去找他们。 他们就是想要项目的全部主掌权! 如果不是这群套着白大褂的神经病、变态、恶棍、魔鬼在背后,就帕罗斯克那种连原始齿轮计算器都比不上的猪脑子,再给他一千年,不,一万年!他都没办法将样本从实验室偷盗出去! 生命学派。 生命项目、生命学派。 只能这么做了。 【加密日志:1076.4.8 22:30】 他们的动作迅速得让我害怕。 项目合并不到一个小时,特遣部队已经完成驻扎。现在的联盟议院,是不是该改名叫做“生命议院”?或许那个传言是真正的,安全部的秘密情报机构真的建立起了一套不为人知的监控手段。 好吧。 至少以后不用担心睡觉到半夜,被自由军炸了脑袋,谢天谢地。 已经死了127个实验体了。 【加密日志:1076.4.9 14:25】 他们是疯了吗?他们到底想试验出什么东西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再也不想踏进1号实验室了!那个女人接受那种药剂后,直接炸成一团活生生的,还在蠕动的烂肉。至于8号实验体——那个金头发,三围可人的甜心,她那张脸倒是一如既往地,但你能想象一张“世纪甜心”的脸长在一堆血淋淋的海葵触手上吗? 那玩意儿看起来就像一大朵海葵。 从脑后炸开一大团膨胀的骨节点,每个骨节点都抽出一根一米长的喉管状伸缩“触手”,“触手”的顶端是开裂的,跟五角海星一样炸开,里面翻出血红色的倒刺。它们长在那张金发甜心的脸后边,就像某些捕食者的触须一样,摇晃着,似乎在搜索空气中的猎物味道…… 那副画叫什么?什么的向日葵?梵雷的向日葵? 呕—— 我简直不敢相信,“它”就是三天前躺在我床上的那尤物。 研究中心的女人越来越少了,新一批实验体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送来。 【加密日志:1076.4.10 23:19】 该死的财团!该死的自由军!该死的特遣部队!我已经把一切数据都交出去了!他们还不肯让我安安心心!!我才是异种研究中心的主管!!!!我居然连自由进出的权限都没有!!!他们以为我辛辛苦苦爬到这个位置是为了什么?! 去死吧!什么人类进化,什么伟大荣耀。 连睡哪个女人,泡哪个香槟池的自由都没有,我要那狗屎的荣誉有什么用? 他们根本就没把我当一回事!!! 【加密日志:1076.4.11.11:12】 头疼。 昨天发生了什么? 好香好香好香。 什么味道这么香? 【加密日志:1076.4.14.11:45】 看到他了。 在1号捕获仓前站了12分钟31秒,在防护服更换室带了2分钟12秒,在更换室的扶手上留下5枚指纹。碰了1号机械操控台,移动f-121观察镜,在7号解离室的18号光谱分析台待了19分钟…… 穿了一件白大褂,里边的风衣是什么颜色的?深蓝?雾蓝?衬衣是白色的,长裤是黑色的。他就没有别的衣服穿了吗?天天穿件白大褂,还把腰勒得那么细,不是要让人跟他交配是要做什么?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吃了他 真可怕!我在想什么?! [删除458个字符] …… 越来越饿了。 【加密日志:1076.4.17.11:45】 他真好闻。 他真好闻,真好闻,真诱人……我终于知道“8号”在闻什么了,好香好香,我要长出一百双眼睛盯着他,我要长出三百个呼吸结构去闻他留下的气味——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怎么有这么多该死的家伙跟我抢他留下的气味!!! 律律律律律律律律律吃了他,吃了他! 光屏发出幽蓝的光,照在异种研究中心的负责人脸上。 他眼睛的瞳孔已经缩小到极致,黑色的“眼珠”细细密密列成无数个小点,每个小点都是一双眼睛!他的后脑勺裂开五道血淋淋的口子,翻卷长出十几条喉管状的环节触手,管子末端海星一样裂开,长出一双双四面张看的眼睛,缓缓旋转着,盯着投影满整个房间的监控画面。 画面上,银发的青年站在实验操作台前,微微低着头。 负责人面前的光屏已经满满都是癫狂的,混乱的字符,透出狂乱可怖的恶意。 他鼻翼翕动,亢奋得直喘粗气。 他十指蜘蛛一样爬动: ——s-307,接受例行心理评估。 地点:1号地下封闭室。 作者有话要说: 1,律若对所有寄生种都具有恐怖的吸引力。 2,不是所有寄生种都是学长。 3,学长的寄生体不止一个。 第40章 封闭室 咔嚓一声清响。 银白的手铐弹出, 铐住了律若的手腕。律若常年待在实验室,待在寒雾弥漫的低温样本室,肤色冷白, 白得就像永冻地带的雪, 在刺目的强光灯下甚至有些泛蓝。凸起的腕舟骨被银手铐卡住,紧紧铐在桌面。 银手铐和审问桌是一体的。 没有铐链。 一旦铐上,双手立刻丧失了所有活动空间。 律若的银发垂在椅背后。 制式白大褂袖口被带得向下拉, 冷冰冰的银手铐铐环比联盟审问标准小一圈,严丝合缝地卡着腕骨, 压出一圈浅浅的凹陷。配合特殊高度的桌椅,青年的身体在漫长的审查过程中被固定在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 压力姿势。 ——暴力机构常用的审讯手段之一。 通过简单的方法将被调查审问人的肢体长时间限制在一个难以活动的状态,以此增强心理压力,从而达到瓦解精神防线的目的。 这种审讯手段并不人道。 但在这间地下封闭室, 不仅审讯桌椅的材质、反光度、高度经过反生理的特殊调整。甚至连上下左右前后的金属墙壁都光滑得跟镜子一样。银色的审问桌审问椅、银色的金属墙壁, 一起构成一个封闭式镜子空间。 被审问者的每根发丝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毫无死角,毫无隐私。 将审问对象置身于高曝光、高透明的环境,给予审问对象“你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下,你毫无尊严可言”的心理暗示,往往能更有效地攻破审问对象的心理防线。 “……有没有非要求内进行的实验项目?” “……有没有习惯性选择的食物?” “……有没有习惯性选择的衣服?” “……” 负责人坐在对面,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语调机械。 那种机械, 并不是提线木偶般只能执行简单动作的机械,而是一种因为情绪过于激烈, 以至于肢体和语言无法搭配协调的机械。彰显财富的绛紫色系外星系手工领带挂在负责人细细的脖子上, 深色的手工西装不断抖动着, 布料底下有什么东西不断冒出, 又立刻缩回去,仿佛他已经激动得肋骨风箱一样一鼓一鼓的。 审问桌对面,律若没有波动地回答问题。 他双腕被铐住,脖颈被一枚漆黑的窄环,环圈紧贴白皙的颈线,在颈侧卡着的环扣,一闪一烁地亮着危险的昏暗红光。 ——那是用以检测精神波动识别回答真假的审讯器。 新元922年的《联盟审讯公约》中命令禁止使用。 种种联盟明面上早已经禁止的审讯手段被恶意地施加在律若身上,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一只在观察的手术室出生,又在手术室长大的银色飞鸟,永远不会意识到固定翅膀的机械针、抽取血液的管子、翻开眼皮扫描瞳孔的摄像头、冰冷的手术刀和无影灯有多么不正常。 负责人的眼睛隐藏在审问专用的信息甄别眼镜后,看不见瞳仁和眼白。 只能看见他剧烈翕动的鼻子和不断滚动的喉管。 就像一条饥肠辘辘的鬣狗。 正在狂嗅猎物的味道。 在强灯光下,对面带着审讯环、手铐的青年就是一只已经被扯开翅膀,强行活活钉在标本纸上的银色飞鸟。 可以肆意地放到显微镜下观察,也可以肆意地折磨,切割,做任何实验。反正就是一个被制造出来使用的、没有自我的人形ai。 被使用的被使用的被使用的被使用的—— 眼镜下,负责人的眼睛就跟鱼眼珠一样向外鼓,密密麻麻的复眼挤在布满血丝的眼球上,剧烈地鼓动着,盯着对面比建模还精致的青年。复眼一跳一跳,几乎要炸开,炸成一片密密麻麻的蝌蚪眼球群。 使用他!吃吃吃吃吃—— 吃了他! 癫狂的恶意、狂热的痴迷、恐怖的邪念彻底爆裂,最后一丝姑且可以称为“理智”的东西彻底粉碎。 呼哧呼哧。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空气猛地弥漫开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古怪味道,仿佛有十几条巨型犬一起在大口喘气。伴随着金属椅子被带翻的哐当声,负责人以违反常理的速度,出现在审讯桌的另一面。 律若刚抬眼,就被猛地拽起来,重重按到冰冷的审讯桌面。 额头磕到金属桌面,发出一声闷响。 顿时,青年洁白的额头就出现了一片醒目的红。 听到这声音,负责人的复眼往眼眶外挤得越发厉害。 人皮下一会儿凸了一块管状骨,一会儿拔起一块狰狞的倒刺,仿佛有一条长长的金属状的尾针要从最后一节骨头处向外狂长。后脑勺无法控制地裂开五道血淋淋的口子,海星状眼睛的触手们争先恐后地长了出来,从他的脑袋后探出,蛇一样绕到前面,贪婪地从各个角度去盯被压在审问桌面的银发青年。 每只眼睛都鼓得跟青蛙似的。 ——真好看真好看真好看好看好看看看看看看 负责人一边胡乱地扯律若的白大褂,一边狂热地嗅着。 律若长长的睫毛被压得几乎贴到桌面。 比镜子还亮的金属映出他的侧脸,他长得比最顶尖的仿生人还科幻,还精致失真,连不会叫喊都缺点,让人有种一点点残忍地砸碎精密机器的愉悦感。与此同时,他又不是真的机器,这种“人”与“机器”之间的错位,让所有施加在他身上的暴力,都很容易引发成一场最极端的宣泄和狂欢。 审讯室,异种潜伏,自身格斗能力不足。 发生暴力侵犯反抗成功率0%。 接受才是最优的选择。 一缕银发从律若的肩头垂落。 被铐住的手,手背苍白,指骨用力得几乎快破开薄薄的皮肤。手铐的金属边往下深勒,手肘、肩头,都在轻轻颤抖。 白大褂的碎片散落在地面。 沉默无声的青年刚极艰难极细微地挣起身,立刻又被重重地按了下去。 面颊再次直接贴上冰冷的桌面。 负责人的手畸变成巨大的蹼爪,牢牢地将他攥住。 银发研究员竭尽全力的反抗没有半点作用,畸变的负责人亢昂得更加厉害,鼻翼呼哧呼哧地翕动,比当初的柯西诺家二把手兴奋一百万倍。 梦寐以求的香气,吸引整个异种研究中心的香气…… 让基因战栗,叫嚣的香气。 声音、气味、面容……哪怕只是个影像,都无法抵挡! “他”果然是进化最快最好的那个,早早地找到了把人吃掉的办法,吃了吃了吞掉这人的血,吞掉这人的肉,吞掉这人的骨,吞掉这人的基因,别的家伙就抢抢抢抢不到……不,不不不不!要先先先先交交交配 人类丑陋的邪念和寄生种癫狂的进食欲,混乱地扭曲在一起。 负责人激动得简直是一条犯了病的疯狗,胡乱嚼着从律若身上扯下来的白大褂碎片,连布条上的一点美味都不肯放过。因为过于兴奋,反而无法立刻决定——到底是要采取“人类”的方式?还是异种的方式? 忽然间,空气中那股诱人的香气陡然浓烈了不止百倍。 诱人到堪称致命。 负责人的动作一顿,就跟一个药物成瘾的家伙猛然抽到一支加了百倍剂量的。 一瞬间,所有鼓如青蛙的眼睛齐齐定格。 仿佛是被磁石吸引的铁砂,负责人在浓烈的香气里“拔”长脖子,朝香气传来的地方凑了过去——物理意义上的“拔”:他的身体没有动,整条脖子却和橡皮泥一样,生生拉长,贴到了审问桌桌面。 审问桌面的手铐本就违背联盟标准恶意调小过。 冰冷的金属边沿深深勒进律若苍白清瘦的左腕,在律若的腕上拉出一片血肉的伤口。律若指骨按着桌面,依旧在一点点试着撑起身,仿佛没有感觉到疼痛。银手铐在他的手腕间勒得越来越深,伤口越来越狰狞。 血沿着金属手铐边沿向下滴。 空气中响起饿犬舔水的声音。 负责人贴到桌面。 鼻尖压得扁平。 狂热又痴迷地舔着滴落到桌面的血。 桌面的血很快被舔干净的,但还有一部分被固定在审问桌上的手铐阻挡住,怎么也舔不干净。负责人急躁起来,一伸手,直接将左边的金属手铐从桌面掰了下来! 手铐被暴力弄断,失去压迫,血涌出得更急更快。 负责人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要去接滴落的血。 阴冷的风忽然流进封闭室。 负责人犹如进食中遭遇强敌挑衅的野兽,“唰”一下扭过头,呼哧呼哧地盯住门口。 封闭室的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了。 四面的金属墙壁印出立在门口的黑影: 黑色的反恐面具、黑色的作战服、黑色的作战手套、黑色的能量枪……黑影高大魁梧,荷枪实弹,充满联盟暴力武装特有的压迫感。仿佛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架漆黑的机械傀儡、杀戮武器。 负责人海葵花状的裂口触手旋转起来。 发出低沉的威吓声。 僵持不到一秒,负责人弹簧般扑向门口的“特遣士兵”。 刚到门口,负责人前冲之势忽然停止,以一个违反力学的姿势垂直地“粘”在地面上。他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黑影,以至于四面墙壁的镜面都无法反射出到底发生了什么。空气中响起人耳难以捕捉的嗡鸣,和黑影“对峙”的负责人身上所有复眼眼球表面的血丝剧烈跳着,却连转都转不动……稍许,蚯蚓状的血管钻回皮肤里,海葵状的裂口触手忽然倒卷,钻回后脑勺,长脖子一节一节压回。 片刻。 1号封闭室的门重新合拢。 与平时没什么两样的“负责人”木然地出现在异种研究中心的管控室。 周围的“同事们”扭头,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开。 —————————————— 封闭的监控室。 律若仰着脸,被按在审问桌上。 他左手垂着,右手依旧被牢牢铐住。封闭室四周墙壁是冰冷的金属,桌面是冰冷的金属,全光可鉴人,冷白的强光灯打在审问桌,青年身体上方的“特遣士兵”就如一具货真价实的机械傀儡,沉重,森冷。 一个新来的寄生种。 律若被“它”钳住下颌,被迫将脸颊侧向桌面。 亮刺刺的强灯光从高处洒落,律若原本就白皙的肌肤在强灯光下白得几乎透明。脸庞、下颌、耳侧……全都跟被放到光源下照的玉石一样,剔透葱昽。 新来的寄生种戴着深黑的作战手套,一处一处,碾过银发研究员的脸庞、耳侧、下颌……它动作十分冰冷,制式反恐头盔的光学视镜放出危险的红光,自上而下,扫描过被禁锢着的银发研究员。 ——它在检查食物有没有被肮脏的低等族属染指。 人类尚未完全理解异种内部的社会组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它们存在森严的等级结构。 联盟不止一次在战场上发现,低等异种守在新鲜的“血食”旁,直到高等异种挑选并进食完毕,才敢过去打理残余的“垃圾”。高等异种对低等异种有绝对的统治权,同时同种异种内部也存在着尚不为人知的竞争规则。 反恐头盔的黑暗下, 阴冷、暴戾充斥满冷血动物般的暗金竖瞳。 光学视镜投影出的红光扫描出律若白大褂和衬衫上负责人碰过的地方。下一刻,银发研究员破碎的白大褂连同里边的衬衫被一并暴力扯掉。 破碎的布料纷纷扬扬落到地面。 即将落下的风暴却忽然定住。 一滴血滴在律若脸上。 律若被压在冰冷光滑的桌面。向来只操作精密仪器的手,血肉模糊地握住了半截被扭断的手铐——他将它当做一件武器,横在自己和即将侵犯他的陌生异种之间。血顺着他苍白的手背、手腕、手肘往下流。 血沾在他散在桌面的银发。 镜子般的审讯室顶照出他的身影,像一只将翅膀硬生生从机械固定针下扯出来的银色飞鸟,羽翼沾着血滴。 白刺刺的灯光印在律若的瞳孔里。 ……十几年前,被父亲卖给中年议员的孩子无动于衷地坐在床边,任由那个点着雪茄的中年议员粗鲁地动手动脚,不哭,不叫,不会害怕,也不会挣扎。 长发自审问桌边沿瀑布般散落。 审讯室,异种潜伏,自身格斗能力不足。 发生暴力侵犯,反抗成功率0%。 不反抗才是最优选。 律若的瞳孔没有焦距,他左耳的钴蓝宝石钉闪着微光,水银色的虹膜空茫地印出白炽灯光。 ……他不愿意。 第41章 独占 聚光灯令封闭室亮得刺目。 比水银镜还雪亮明晰的金属墙、地板、天花顶将封闭空间内发生的一切, 照得清清楚楚。各个角度、各个方向,巨细靡遗:银发研究员被推到审讯桌上半部分压着,比亮面绸缎还具备光泽的银发垂在桌角。 四面八方都是镜像。 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见正在发生的一切。 “它”压得非常近。 带有异种生物特有的捕食性, 将单薄的青年残忍地死死按在身底, 预防他再一次挣扎。律若的头发、颈侧、耳垂……全都沾着点点血迹,跟洒雪里一样醒眼。它的视线在露出的肌肤和血迹上缓缓移动。 视线极冷。 ——被肮脏低贱的下等族属碰过。 ——要消毒。 它按着律若,联盟军方研制的能抵御多种武器乃至轻型激光的作战服, 就跟薄纸一样无声无息地裂开。暗银的“液态金属”自作战服后背的裂口淌出,一节一节, 抽成泛着金属寒光的骨尾。 它的进化方向似乎与负责人迥然不同。 切换拟态的过程格外优雅。 “液态金属”转变而来的骨尾是由一节一节细长三角形状的嵴骨组合而成。骨骼转化成冷金属的过程充满科幻感,给人以“异种比人类更早站在科技尽头”的错觉,而这种错觉足以打击人类联盟一直以来面对异种唯一的自信。 三角状骨节在灯光下呈现出暗银色的光泽,低调, 神秘, 冷淡。 骨节的末端连接一根长长的尾针。 泛出幽幽的光。 人类一直以为异种只存在杀戮和进食的天性, 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一种可能——异种能够拥有不逊色于人类的智慧,只是母巢在进化过程,没有分化这一类种族。因为战场上,思维简单的士兵,比思维复杂的士兵集体杀伤里更高。 只要母巢能够接收所有信号,处理所有信息,母巢之外的异种就只需要执行命令。 “全数控系统”的出现打破了这个惯例。 人类拥有了不逊色于异种母巢的战场信息分析器, 母巢不得不转寻新的征服方式。 ——母巢向联盟送来了一批全新的异种。 长长的骨尾缓缓抽生。 “它”的视线一寸一寸,极缓, 极慢地扫视青年的身体。 吃了他、交配他、吃了他、交配他…… 食欲与恶念交织着, 发作着, 每个细胞, 每个组织都在疯狂而又贪婪地夺取青年的气息。等级越高,青年的吸引力越狂暴,但“它”却始终一动不动,没有出现负责人那样被香气蛊惑得神志不清,无法思考的情况。 它的进化等级比寄生了负责人的寄生种更高,拥有的智慧也更高。 负责人被青年的吸引力吸引得思维僵化,而它却能在浓烈了数百倍的香气和吸引力中保持精明而又冷血的算计: ——它要注射他。 不是寄生。 是注射。 直接在交配结束后将他吃掉,只能得到一时的满足,往后若无法得到第二份这样绝佳的食物只会被空虚和愤怒撕扯。 但只要将特殊的异种信息素注入食物身体,食物的神经单元会被信息素迅速麻痹,异化,最后任由给他注入信息素的寄生种摆布。 ——这才是享用这个食物的最好办法。 永远地,不受时间限制地享受这份无法抵挡的诱惑。 最佳地保证这个食物被它独占。 律若的蝴蝶骨被冷金属烙得隐隐作痛,充作武器的破手铐掉了出去,他的手腕被压在脸庞,手背紧贴桌面,手铐掉在桌子边沿。 整个人像被钉死在审问桌一样。 动弹不得。 手铐掉在桌子边沿,下颌被冷冷捏住,没有武器,没有卫兵,没有任何反抗的办法,也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什么也做不了了。 自人形向半异种的拟态转化完成,陌生危险的寄生种压了下来,冰冷的肩章、袖徽、卡扣在律若身上刮出红痕。 律若手指指尖苍白地伸着,想去勾完全不可能够到手铐……不愿意…… 他睁着眼睛,瞳孔没有焦距,印出天花顶的镜像。 他被封在白刺刺的空间,白炽灯、无影灯、卤素灯、手术刀、注入器、抑制剂、移植皿交错着,重叠着,眩晕地刺着他的虹膜。他睁着眼睛,眼瞳被强烈的灯光照着,好像要流出泪来,泪腺却是干涸的。 好多好多人的影子在封闭而雪白的空间外走来走去。 他住在空间里,隔着透明的墙壁。 没有声音的世界,没有回声的深渊。 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向前向后都是冰冷的玻璃,空气被抽离,声音传不进来,也传不出去。 ……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不知道。 神经像被切割一样疼痛——11号手术刀在无影灯下刀刃闪出一线极细极细的亮线,雪,四周都是雪白的墙壁,都是撞不破的玻璃,他听见刀刃切进肉里的声音,他在无影灯灯罩的水银涂层上看见自己——沾血的手指指尖没有一丝血色,离唯一可以当做武器的金属只差一线,却怎么也不可能够到。 只能徒劳无力地伸着。 长长的睫毛在光里透明纤维一样。 框着青年美丽却空洞的眼睛。 强光刺激眼膜,溢出生理性的泪水,挂在细密的睫毛上,晶莹,剔透。 压制手腕的力道松了一瞬间。 手指骤然触到冰冷的金属。 律若用力一伸手,抓住那唯一点能用来充当武器的金属。 下一刻,他被拖了起来。 一抹幽冷的暗银掠过。 后颈被极细微,极森寒地刺了一下。 睫毛轻微一颤。 律若昏迷过去,落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 早晨,异种研究中心。 踏进实验室的柳轻轻习惯性扫了一眼异种初卵捕获仓,没有在玻璃仓前看到那倒熟悉的身影。 快五天了。 律研究长还没出现。 主管说是军方有紧急任务,临时调走了律研究长。但柳轻轻就是有种越来越强烈的古怪不安。她环顾四周,试图找有没有人和她一样的感觉。但周围的同事都在埋头工作,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莫名的。 柳轻轻打了个寒颤。 她摇了摇头,强压不安,开始做律研究长之前安排的研究任务。 此时此刻,研究中心的地底。 五天没出现的律研究长沉沉睡着,银色的长发散在雪白干净的枕头面,浓密的睫毛低低垂着。 房间不大。 放了一张干净的床和两三样简单的家具。 床头柜摆了个十分典雅的白釉细颈花瓶,插了几枝秀美的飞燕花,花瓣幽蓝剔透,还沾着晶莹的水珠。明显是定时更换过的,在整个异种研究中心也堪称颇有情调。尽管如此,这个房间依旧透出一种极其古怪的违和: 四面的墙壁都是清晰度高得可怕的镜子,各个角落安装有毫不掩饰的监控摄像头。 与其说这是一间简单的休息室,但不如说是一间实验室。 一间用来24小时临床观察的实验室。 在异种研究中心,这是一间在官方对公众绝对不会提及的秘密实验室,用于观察异种基因萃取液注入人体后的异化反应。为了避开伦理检查和公共舆论会的巡查,生命学派将它们建在研究中心地底。 此时,这用来研究异种的实验室,变成了异种研究人类的实验室。 研究对象是异种研究中心的律研究长。 律若。 实验室的空气净化系统定时在晚上11:30释放低浓度的异种信息素,强制实验室里唯一的人类陷入昏眠,等到清晨的时候才抽离掉空气中的异种信息素。眼下还没被抽离净化,律研究长还在沉睡。 那枚检查精神波动的审讯环依旧在律若的颈上。 漆黑的窄环微微卡在喉结下,紧贴白皙的肌肤,环扣在颈侧,略微宽一下,一闪一闪地亮着昏暗的红色呼吸灯,监测青年的精神波动。没有过多装饰的审讯环和律若的气质很像,都简洁,冷淡,禁欲。 然而,一枚深黑的颈环扣在冷白的皮肤上,越冷淡,越禁欲,就越引人摧残折磨。 但除此之外,审问室里铐在律若手腕处的手铐已经被取掉了。 他习惯性将手搁在被面,皮肤素白,淡青的脉络清晰可见,那天狰狞恐怖的伤口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只是,指尖,指腹,腕骨都泛一层红。 似乎被肆无忌惮地把玩了一整夜。 夜里“它”来过,律若身侧原本应该平坦整齐的被面有不少褶皱。从凹痕看,“它”是侧着身的,有点像蛇一类的冷血动物将还没打算立刻吃掉的食物圈起来。用的力道不强,但食物一有逃离的迹象,就会立刻收紧绞杀。 时间到了。 净化系统自动启动。 温度湿度都恰好的气流送进实验室。 观察口打开。 长长的机械臂伸了进来,自动抽走桌上带淡蓝刺绣的餐布,铺上一张新的餐布。接着是盛在纯银托盘里的蓝莓果酱涂层面包,炒得恰到好处的松茸鸡蛋,温度适应的小米粥,洒了青翠葱花的肉羹……从古典餐到系外特色食品应有尽有。 比酒肉饭囊的研究中心主管享用的更顶级,更精细。 食物一放好,插花一更换。 观察口马上关闭。 整个实验室严丝合缝得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会蛊惑其他异种的香气传不出去,可以呼救的通讯信号也被隔绝。 它圈养这一只银鸟。 养在玻璃室。 第42章 孵化皿 [一阶段寄生-初态同化] 寄宿脊神经, 释放异种蛋白,随循环系统异化中枢神经,离子通道出现无规则顺逆。生物体蛋白酶合成异常, 神经麻痹, 出现躁狂、易怒、渴求欲上升症状,降低对自身生理异常的警觉性。 异种与寄生体初步结合,寄生体受思维感染, 正常执行社会功能。 无法以常规生物仪甄别。 [二阶段寄生-细胞异化] 异种蛋白酶聚合,链反应体系破坏dna模板结构, 碱基氢键瓦解。限制性核酸内切酶分割dna2-79序列片段,sna引入破坏磷酸二酯键,一级结构改写。顺序作用元件异化,基因转录异常, 表达式重构。 重构区间:10912-19bp [三阶段寄生-个体吞噬] 异素互变异构体扩增, s-dna合成元素分解酶, 细胞结构溶解。s-trna转运细胞溶解粒,g-t异种粒子与人体生物元素结合,粒子重构,合成异种氨基酸。新细胞型构成,组织溶解重塑。元素汇集,细胞具备金属性。 寄生体自分子层面异化。 成熟体诞生。 …… 律若在桌前端坐。 他双手手指交叉,叠放在古地中海风格的旋涡卷叶纹桌布上, 长长的睫毛低低垂着——他在计算活跃的异种基因污染人体基因,重写表达式, 溶解细胞物质将它们分子重组的模型公式。 没有微阵列芯片, 没有闪烁计数器, 没有粒子分析模拟机。 也没有巨型光脑和生化模型测算仪。 一切计算只能靠大脑推演。 四面都是冷冰冰的镜面墙。 律若很安静。 好像在类似的环境生活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早已经习惯了手术刀、白炽灯和无处不在的监控。穿白大褂的人走来走去,在没有任何人提问、检查,也不需要记住任何资料数据的时间里,他就这么一个人在房间里安静地坐着。 没有玩具,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没有任何通讯工具。 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脑海里计算那些庞大复杂的数据,追寻一条条公式定理。 冷白的灯光照在他身上。 他曾活在无声的世界里。 ———————————— 整个地下实验室,已经成了一间间孵化寄生种胚胎的卵房。 红褐色的肉质组织粘满封闭的实验室。大片大片的肉质黏膜就像打发好的面团,扯开来充满大大小小的空气孔,孔洞一张一合,仿佛在呼吸。一只进化态脑后长满海葵状触手,身体两侧长出三对爬足的寄生种,蹼爪抓在肉质黏膜上,扭动躯干,朝房间里的“孵化皿”缓缓爬去。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滚开,你们这些怪物——” 生命学派新来的高级科研人员——也就是那个即将沦为“孵化皿”的倒霉蛋,发出惨烈的叫声。 他惊恐万状地看着朝自己爬来的寄生种。 来此之前,有机会接触到十几年前的样本,继续观察记录的狂喜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简直就是一场地狱的噩梦!他连“000”号都没见到,就掉到了狰狞怪诞的地狱里。神啊!议院都在养什么玩意! “我、我我知道生命学派的机密!……放过我!放过我!我发誓、我可以把生命学派的计划都告诉你们……求求了!!!给我脑袋上来一枪!给我一枪吧!求求你们了——啊!”他语无伦次地喊,冲玻璃外的同事呼救。 他穿白大褂,无菌服,行走在手术台和观察窗之间,步履匆匆,总以为自己是生命的主宰,切开“实验体”的脑袋,观察异种萃取液融合的活性。等到自己沦为实验体,绝大部分反应却没比一只小白鼠好到哪里去。 “同事们”穿着白大褂站在玻璃外,以骇人的冷酷视线打量他。 寄生种懒洋洋地向大呼小叫的生命学派科研员爬去。 这个“孵化皿”太老,太吵,也太柴。 它其实不是很喜欢。 它喜欢嫩一点的,年轻一点的,香一点的,这样注射胚胎的时候会方便一点的,胚胎孵化完成,出来的时候,得到的第一口食物也会更好。这有利于进化——它更喜欢二楼研究室的那个。 可惜那个已经被寄生了。 寄生了的,就没办法作为孵化的母体了。 “异种研究中心”修建得很不错,生命学派从外界运来的“实验体”为寄生种的壮大,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孵化皿——其实,等级稍高的研究员基因等级不错,一般都会被选为“寄生体”而不是“孵化皿”。 但这个新来的家伙,十分倒霉。 他释放出来的气息,不知道让研究中心的哪个高等寄生种觉得倒胃口……总之,他被丢到了这里边。 低等寄生种没有抗议的权利。 爬在地上的寄生种舔了舔蹼爪,遗憾地放弃了挑剔,长长的铁锈色骨尾扫动, 一声凄厉的惨叫。 生命学派的科研员眼睁睁的看着一根丑陋的骨尾活生生钻进胸口。 他疼得几乎昏死过去,但骨尾上分泌出的奇特的黏液,却令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块组织前所未有的活跃——也就是说,前所未有的清晰。 紧接着—— 尾针针管部鼓现一个个狰狞的椭圆。 “椭圆”约莫有一个手掌大小,一个接一个,向下依次滑落。科研员口中发出间断的怪响,眼睛鼓胀如牛蛙,肚皮也跟着一点点鼓了起来。最后,活像一只圆鼓鼓的蜘蛛。刺目的白弧光灯照上去,隔一层被拉扯得几近透明的肚皮,能看到里边密密麻麻挨在一起的寄生卵。 寄生卵胚胎活性极强,一挤进肚子里,卵胚表面的血管立刻开始搏动,带得紧绷到快要破了的肚皮,跟蟾蜍皮一样,疙疙瘩瘩。 这才是真正的“异种卵”。 ——联盟用捕获舱千里迢迢从系外太空运回来的,是一批早已经完成第一次进化的寄生种。 穿白大褂的异种在实验室的外廊操作信息窗,记录下不同基因等级的人类培养皿孵化胚胎需要的时间。 它们动作熟练,令人肝胆皆寒。 最后一枚卵产下。 —————————— 正对面的玻璃镜变成了一面投影屏。 发生在另一间实验室的可怖一幕被如实地播放出来,生命学派那名科研员的惊恐惨状,还有寄生种胚胎注射完毕后的丑陋畸形,几乎可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吓到头皮发麻,魂飞魄散。 由一节一节三角形嵴骨组合成的骨尾在洁白的实验室长大褂上游走,将薄薄一层的布料勒出一道道长褶。乍一看,就像一条在暗处泛起金属光泽的骨蛇,危险地盘在清瘦的青年身上。 白炽灯照出它的拟态。 拟态近似人体,但骨骼与肌腱,都要比人类更加修长,更加优越,在冰冷的灯光下泛着冷金属的优雅美感。但暗银幽深的光泽,狰狞的骨尾,还有肩部以下覆盖的流线型外骨骼无一不在说明“它”的高等异种身份。 它在律若身后,仿佛一个阴森的机械鬼魅。 骨尾轻柔地、危险地绕过律若白皙的脖颈。 它尝试过强行享用这个食物,屡屡遭到反抗,只能换了种威胁的办法:尾针划过律若的脸颊,从耳侧,到颈,到肩……锋利的注射器仿佛下一刻就要刺破肌肤,透着一股阴冷的不怀好意。 “它”在强迫律若亲眼目睹那名科研员被低等寄生种产卵的全过程。 ——要么老实屈服,要么沦为它的孵卵皿。 作者有话要说: 2.0恐吓小学弟 不乖就产卵(x) 第43章 它的。 与低等寄生种不同。 高等寄生种进化方向是种强烈的黑暗美学。 怪异, 扭曲。 高等寄生种的骨尾十分具有机械美感,游移时,骨节与骨节的铆合, 呈现出重型运输车齿轮链带的高级光泽。骨尾末端好似一把三棱椎状的骨矛, 比成年男子的两倍手掌还长,顶部尖锐,底部膨胀, 带有狰狞的倒钩。 ——同时具备进攻和产卵两种功能。 尖锐的三棱锥和倒钩结构,能够让它轻而易举撕开寄生体的胸腔。等到寄生体被撕开后, 三棱骨锥末端就会伸出一根细而锋利的管子——那是会分泌神经毒素的注射器,一边麻痹寄生体,一边产下数以百计的卵胚。 寄生种的繁衍与人类不同。 它们不通过同族繁衍。 当被捕获的“孵卵皿”基因卓越,它们就会分泌出特定的信息素, 异化“孵卵皿”的神经, 刺激“孵卵皿”的激素成倍分泌, 陷入和低等动物一样的繁衍期。而寄生在“孵卵皿”身体中的卵胚,通过捕食“孵卵皿”产生的性细胞,补充自身的基因库。 律若雪白的脸颊被寄生种的尾针压得稍微凹陷。 “它”恶意昭昭地用尾针在律若美丽冷淡的脸蛋上划来划去。 尾针打青年的眉头移开。 向下。 挺直秀美的鼻梁、薄而鲜明的颧骨、冷白柔软的颊肉……三棱锥状的尾针末端裂开一条缝隙,伸出一小节暗银色的注射管,注射管分泌出透明的粘液,沾在划过的地方。在灯光下,显得水色晶莹。 律若的视线还停留在投影上。 注射管移到唇边时, 他偏了偏头,似乎不舒服地想要避开。 但进化等级未知的危险寄生种钳制住了他——“它”由液态金属凝成的骨骼, 阴险地打背后穿过律若的下肋, 好比古地球时代的柔术大师能让关节反向折转, 用自己的骨骼和肌肉锁住敌人。 它把他绞得紧紧的。 就像一条巨大、阴冷、怪异的暗银巨蟒缠在食物身上。 “它”覆盖外骨骼的头部阴冷地凑到律若脸颊边, 面颅裂开一道可怖的缝隙,一条长长的、湿冷的、不知道该定义为触手还是舌头的口器。湿漉漉,阴森森地卷住了律若的下颌骨角,就像冷血蜥蜴卷住一只脆弱的蛾子。 尾针停在律若的唇边。 暗银色的注射管伸长,不怀好意地压住了律若的唇瓣。 律若的唇形很薄,上下唇瓣,仿佛含了两片颜色浅淡的玫瑰花,平时银白色睫毛微垂时,让人觉得像冰天雪地里的一朵寒花。薄得疏离,也薄得脆弱,注射管只来回碾了两下,立刻就泛出了嫣红,在白皙冷淡的脸庞上格外醒目。 ……唇泛出血色。 ……永远克制又脆弱地抿着。 昏暗的房间里,远灯蒙蒙的,雾一样照亮仰起的小半张脸……唇、抿合的唇、薄薄的唇,渐渐泛起血色的唇。 注射管压在律若唇上。 “它”牢牢地盯着律若的唇。 视线纹丝不动,带着爬行动物特有的冷酷意味,捕猎和进食的信号,强到哪怕隔着全封闭玻璃都能嗅到。 红色。 这个人的唇应该要是红色的,醒目的,艳丽的,诱人的红色,属于它的红色。 专门为它克制又脆弱地抿起来,再为它微微颤抖,溢出破碎的气流。 专门为它。 为它! 注射管在律若的唇上用力来回碾,将薄薄的唇碾得如神的红玫瑰一样红,一样蛊惑……律若紧紧地抿着唇,寄生种掰着他的脸,不费吹飞之力撬开他抿合在一起的双唇,暗银色的细管蛇信一样吐出,探入后,分泌出一团团晶莹的异种信息素。 刺激性和异化性的信息素落进青年的口腔。 被它锁住的食物激烈地挣扎了起来。 “它”全然未觉,只死死地盯着那两片已经变得嫣红艳丽的唇,神经信号前所未有的激烈,整个封闭实验室笼罩在一层令人眩晕的嗡鸣里。 它的、它的、它的、它的它的它的…… 它的!!!!!!! 兹啦兹啦的电流异常声中,实验室顶端的白炽灯剧烈闪烁。 刺目的白光与骤然的黑暗里,狰狞的骨翅自“它”后背长了出来,骨翅上满是可怖的倒钩,这是一种极强的进攻与防御姿态,防止竞争对手偷袭,抢夺食物——它把单薄的研究员拖向墙角。 液态金属状的粘质组织横七竖八,很快,在墙角织出一个怪诞的“巢穴”。 律若被骨尾甩到“巢”里,跌落时,柔软而又富有粘性的生物组织立刻像蛛网一样,将他死死粘住。空气弥漫特殊的气味,又冷,又黏湿,特殊的信息素无处不在,强行催眠着被拖进巢穴里的交尾对象 人类落后的免疫无法抵抗异种。 几百万倍于蛇类神经毒素作用速度的异种信息素顺着精神轴突传开,制造出一个个错误的神经信号,强行刺激青年的状态朝“它”想要的方向变化。 心跳、体温、内分泌素急速上涨。 正常判断能力被压制。 双手紧紧抓着粘网,苍白的手腕绷出清晰可见的血管。 伴随着提高的心率,律若陷入高烧般的半昏迷状态。 晶莹的汗水顺着律若的额头滴下,滴到异种面具般的外骨骼上——“它”吸取了前几次强行进食,险些弄伤律若的教训,古怪的嗡鸣和特殊的信息素结合,异化着青年的思维,摧毁一切可能诞生反抗念头的可能性。 滴落的汗水被卷走。 薄红的唇间蕴藏的甜蜜香气被强行掠夺。 半昏迷的青年被勾起头,雪白的脸庞,殷红的唇,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简直就像被拖回蜘蛛巢穴的新娘。 喜悦。 饥饿无比的异种终于初步享用到它的食物。 它附在单薄的青年身上,一口一口,咬着这个诱人至极的食物。森白的利齿刺破白大褂,危险地衔着肌肤和骨头。强烈的香味刺激着神经,鼓动着本能,它的齿尖来回在青年的肌肤上划动,几乎随时要撕下一条肉来。 饮鸩止渴。 一切只是饮鸩止渴, 饥饿、空洞、无止境的饥饿、无止境的空洞,它得把这个散发香气的食物彻彻底底,拆吞入腹,才能将饥饿和暴戾填满。 封闭式实验室刺耳的变压电流声中掺杂水滴声、呼吸声、破裂声。 晶莹的液体滴向金属地面。 律若的面颊被压在巢网上,异种的口器缠着他的脖子,就像爬行蜥蜴长长的舌头卷住蝴蝶。信息素在他的脸颊烧出病态的热红,他的眼睛闭着,睫毛沾满细碎的汗水,不知名的水被强硬渡到口腔里。 味道古怪。 律若不想喝,却被硬渡了下去。 神经末端烧着,一刺一刺。 律若不正常地呼吸着。 危险的寄生种湿冷的口器消失在他的唇间。律若近乎透明的白大褂衣领随之一摆一摆,他的呼吸很短,很急,脆弱到仿佛下一刻就会溺死在水底。“它”释放着信息素,催眠着他,享用着他。 无与伦比的喜悦。 合该这样。 合该被它吞吃,被它使用,被它咀嚼。 冷血的进食欲和摧毁欲混杂着,翻涌着,叫嚣着。 它停下来了。 ——它舔到律若的左耳。 一枚冷冰冰的玩意发出钴蓝色的微光。 那是一枚蓝宝石耳钉。 ……………………………… 切割完美的蓝宝石耳钉躺在天鹅绒垫子上,一只戴古银尾戒的手挽起青年的银发,对着光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别怕,不会疼。” 刚刚大学毕业,青涩未尽的研究员轻轻应了一声。 他被拉着,坐进手的主人怀里,微微低头,银发扫在深色西装领口。一声极轻的细响,纯银耳钉打过青年的耳垂,将那一枚颜色纯净的钴蓝宝石钉在左耳。耳钉钉上后,青年伸手要去摸。 环着他的人却扣住他。 那人极年轻,面容被光模糊,却有一双清贵的、生来就掌握权势的手。 那人单手压住青年的后脑勺,轻吻那被带上蓝宝石耳钉的耳垂,呢喃: “若若。” ……………………………… 律若,若若。 时间轴上,渐渐挺拔的年轻家主声音遥远而又清晰……律若,律学弟,穿着校服的学长站在雪松下;律若,律先生,穿着银灰西装的学长坐在银杏下;律若,若若……信息素扰乱了记忆,无数画面,无数节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数据不对。 波频不对。 学长没有回来。 传回波动的,是一群异种。 ……它们把学长吃掉了。 律若将高热的面颊死死贴在冰冷的玻璃面。 他的衣服被打湿,他的银发被打湿,他的睫毛被打湿。 他整个人都是湿透的。 在异种信息素和诱导声波下,哪怕是最恐怖丑陋的异种怪物,都会被当做是最完美最深爱的配偶,发了疯地献出自己。 异常的身体在迫切地等配偶的暴力对待。 汗水在玻璃地面汇聚成一小滩。 律若在墙角竭尽全力地缩着,拼尽一切地远离催化神经的源头,牙关咬得磕碰作响,浑身上下,因高热而泛红,他贴着冰冷的玻璃,却始终无济于事。呼吸越来越急,身上的高热也越来越明显。 神智模糊间,冰冷的金属贴了过来。 ——危险的高等寄生种把被信息素扰乱精神和生理的银发研究员拉进怀里,将他烧得发烫的面颊贴在自己冷冰冰的金属外骨骼上。 “它”一动不动。 实验室里回荡低沉的、嗡嗡的音波。 像谁在本能地重复: ……若……若若。 第44章 筑巢 利爪碰了一下律若的脸, 又很快缩回。 它的“食物”在发烧。 盯着律若苍白得病态的脸,和同样嫣红得病态的唇,暗沉幽银的高等寄生种舔掉了凝在律若睫毛上的汗水。然后和冷血蜥蜴一样, 180°转动头部, 巡查四周。片刻,它用骨尾缠住律若,单爪抱起, 朝实验室的浴室拖去。 冷冰冰的外骨骼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律若的不适。 但律若的体温依旧高得惊人。 被“它”推到浴室墙角时,律若剧烈地咳嗽着, 颧骨透出不正常的红热,汗水顺下颌角不断滴落……异种为交尾而分泌的信息素,对人类而言,比最极端的情药还激烈, 并具有一定的生理污染作用。 高热、精神紊乱、脱水、认知混淆…… 一系列生理异常, 全是被异种信息素强行催化后会出现的负面状态。 目的只有一个: 让人类将狰狞的异种生命, 当成需要献身侍奉的对象,为它们孕育基因更完美的胚胎。 受到信息素催化的人,只有得到更多的异种信息素,才能缓解自身的干热、紊乱。但得到越多的异种信息素,会神志不清得越来越快,最后沦落为只知道没日没夜受“孕”的“孵卵皿”。 被“它”推到浴室喷头下时,银发的研究员虚弱得已经无法站立。 空气中充斥满的那种极为黏重的、似恶心、似甜腻的异种气息, 稠厚得犹如实质。伴随着律若的呼吸,异种分泌出的特殊气息立刻侵灌鼻腔、肺部……自里而外, 灼着, 烧着, 刺激着单薄的青年。 口中干得仿佛有血的甜锈味。 冷水洒下来的瞬间, 律若靠着玻璃,不住咳嗽。 极端的高热与冰冷的细流交汇在一起,他周身好似弥漫开湿润的、潮热的水汽,他整个人也随之变得湿润,柔软。仿佛一小块正在融化的薄冰,躺在一小泊水中,清凌凌的,无声无助。 留长的银发沾在肩上。 上下两排睫毛被打湿沾在一起。 冷淡的面容在水雾中透出一种极为脆弱的迷离感。 残破的白大褂吸了水,紧贴肌肤,勾出消瘦纤长的线条,仿佛温室玻璃鸢尾花的疏枝,又清雅又伶仃,一勒就碎。狰狞的骨尾顺着线条往上游移,半隐没半出现在洁白的实验室大褂中。 一声轻微的细响。 律若的手腕被攥着,压在了浴室的玻璃墙上。水流顺着暗银色的利爪往旁边分流,律若贴着玻璃面的手,手背显得异常清晰。 “它”捏开律若的口腔,将自己长长的,湿冷的口器,蛇一样,游了进去。 毒蛇向下游动。 蛇信吐出一股一股又湿又粘的冷液。 冷沉沉的“水”消弭了脱水带来的生命危险。 青年的呼吸却没有比先前好到哪里去。 他好看的眉痛苦地蹙着,被压贴在玻璃面的手,手指蜷曲,指尖泛白。脸庞被怪物遮挡,只能从斜侧面隐约看到重叠的线条。异种锋利冰冷的利爪,环过他的脖颈,压着他下颌的骨角,让他维持张口的状态。 毒蛇游得越来越深。 深到超出人类生理常识所能接受的范围。 ——他被“食用”了。 浴室里满是白蒙蒙的水汽,水汽中,危险的异种显得格外恐怖。 高等寄生种的拟态,绝对是噩梦地狱才有的生物。 它是个近乎人形的怪物,但没有五官、没有皮肤,体格高大,站直时能碰到天花板,由液态金属凝成的骨骼肌腱线条优美,极具力量感。肩部以下覆盖外骨骼,肩骨、手肘、小腿后部等重要地方还生有狰狞的倒刺。 一眼看去,让人联想到恐怖小说家笔下铅灰色的云层,幽暗模糊的怪物。 更为可怖的是,由液态金属凝成的拟态,能够根据进攻、防御和捕获等不同行为需求,做出不同的调整。 就像先前,将“食物”拖到巢穴中,要进行交尾时,它的后背就生出了两对类似昆虫硬壳的骨翅进行防御,防止别人抢夺它的交尾目标。此时此刻,为了防止它的“食物”滑落,它生出了两对阴冷青黑的附生捕获臂,将比自己体型小了许多的银发研究员牢牢地抓住,箍在怀里。 “它”贪婪地、仔细地品尝着自己的食物。 不留一点余隙。 一直到青年陷入彻底的昏迷,和半窒息状态,它才缓缓地收回。 异种没有“怜悯”和“拯救”这种人性化的情感。 它们是彻头彻尾的冷血捕食者,与人类更是存在天然的物种壁垒,“孵卵皿”损坏,就寻觅下一个。 但“它”确确实实不想弄坏这个“孵卵皿”。 口器收回,青年的头无力垂下,搭在了它的肩上。它盯着他的湿发看了好一会儿,缓缓伸出金属利爪,尖利的爪刃像流动的液体一样,稍微融化了一些,变得不那么锋锐。 它勾起了一缕银发。 ………………………… “……不要着凉了。” 也还只是个少年的钟家继承人微微俯身。 他有很好看的小臂,衬衫挽起来时,露出骨节挺拔的手腕。被领回家的孩子坐在床边,视线移到他脸上,分析他说什么,片刻,认真回答有恒温系统,不会着凉。 年少的学长似乎想说什么,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用一条柔软洁白的毛巾,将学弟还在滴水的银发包起来,细致地擦拭。银发的小学弟双手搭在床边,微微低着头,看地面的影子。等到擦干吹好后,学长将毛巾叠放整齐,在学弟身前半蹲下来。 “会着凉的,若若。” “哦。” 十几年过去了,律若还是不会自己擦头发。钟柏没有教过他。 ………………………… 天花板的灯恢复了正常。 实验室的床边垂着一小截银缎般的头发。银发很长,几乎迤逦到地面,但很快,就被一只暗沉幽冷绝不是人类拥有的“手”勾了上去。高等寄生种将面部的外骨骼贴在律若的面颊上。 它半压在律若身上,只留出一小点空隙,不会令律若窒息。 冷血动物似的竖瞳一动不动,盯着律若,试探性由浅及深,“食用”他。 信息素与昏眠的作用,让它没有遭到反抗。 “食用”也变得越来越过分。 一直到后者呼吸微微变乱,眉头也皱起来,它才不情不愿地停下了试探,骨尾打了个转,缠在律若的手腕上,将人拉到身边,严严实实的圈好。 事实上,它还没有满足。 饥饿感和空洞感,只被稍微填上了一点点,无济于事的一点。随之而来的,是更迫切也更强烈的进食欲。但它已经尝试过了。 它的食物非常非常脆弱。 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弄坏。 要小心。 小心对待一个食物的念头奇怪地浮了起来,却没有半点异常,仿佛这个念头再自然不过。 要小心地食用。 最好要让他自己同意。 可要怎么样才能让它的食物心甘情愿让它食用? 搜罗了许久人类这个异种食谱的行为逻辑,寄生种找到了答案: 交尾前,要先追求。 律若醒来的时候,身边陌生而又危险的寄生种已经离开了,头还有点昏沉,口腔中隐约有些许湿冷和刺痛。他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以如逐帧电影般的精准,一点一点,还原昨天半昏迷时的记忆。 残破的,不清晰的记忆收集在一起。 异种分泌的冷液味道古怪,且紧紧黏附在口腔的深处。 律若走进浴室开始刷牙。 刷到第三遍时,牙刷忽然掉到地上,律若按着台面,抠着咽喉吐了起来。他不小心碰到了沐浴器开关,喷头喷出水流,银发一缕一缕湿透了。门在这个时候开了。幽冷可怕的高等寄生种出现门口,骨尾卷着一捧黄金打造的玫瑰。 律若没抬头。 他像想把胃里的所有东西全吐掉。 第45章 恐怖 意识到律研究长出事, 已经是第十一天了。 异种研究中心的s-trna破译工程推进陷入停滞状态,律研究长却超过24小时没在项目组的任务面板更新实验任务。 这不是律研究长的作风。 律研究长向来精准高效,不论在什么时候, 不论同时承担多少任务, 都能同时完成得一丝不苟。战争第一年,他就任军事裁决部部长,负责指挥联盟所有战役, 但同一时期,他负责的其余科研项目, 照样有序进行。 他就像一台前所未有的主脑。 拥有无穷大的运算量,超乎寻常的并线工作能力,永远不知疲惫。 柳轻轻不相信负责主管的话,律研究长绝对不可能因为执行军方紧急任务, 就中断对异种的研究。哪怕不能亲自到实验室操作, 只根据远程传输的数据进行分析, 律研究长就能始终精准地指明接下来研究方向。 除非…… 除非他根本没有收到研究中心的数据报告。 可,什么情况,律研究长会连科研性质的数据报告都不能接收? 柳轻轻完全无法想象。 联盟对异种母巢样本和异种生命科学的垂涎,简直跟恶狗撕咬肉骨头一样疯!是个人都能嗅到他们的急切。既然他们渴望破解异种秘密,那就不可能在这个关头动律若。研究长、研究长到底出什么事了? 最恐怖的是,实验室一切照常。 所有人都在重复昨天发生的一切。 昨天的实验,昨天的日程, 昨天的行为,实验室的时间像停止在一个节点, 陷入了死循环。柳轻轻眼睁睁看一名研究员把昨天刚进行过的实验继续重复操作, 而他自己, 乃至旁边的研究员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不。 整个研究中心, 全都不对劲! 柳轻轻设法以“送材料”为借口,去律研究长办公室找找研究长消失的线索,但没等她离开实验室,就被荷枪实弹的特遣士兵拦了下来。一种无法形容的怪异感和恐惧感充斥空气,随时间推移,越来越强烈。 下班时间,跟随人流走在去食堂,柳轻轻不经意间,往走廊地面一瞥,一股冷气骤然直蹿脊梁—— 银白光滑的金属走廊,影印出周围同事白大褂底下漆黑的、蠕动的、生满鳞片的东西。 那是什么? 柳轻轻压根没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 但一瞬间,周围好似骤然静了下来,柳轻轻站在人群中的身体,瞬间跟掉进尸体冻库一样,打骨节里渗出冰渣……它们看过来了。生物自保的本能让柳轻轻没尖叫出声,而是保持和旁边同事一样的步调,僵硬地走向食堂。 视线移开了。 食堂里一片寂静。 研究人员、后勤人员、防御人员,所有“人”都排队领餐,进食。 食堂的桌椅同样是银白色金属,表面非常光滑。 柳轻轻借低头收餐盘的机会,颤抖着往旁边地面瞥了一眼,一眼之下,险些将手里的餐盘直接掉地上。她压抑恐惧地将餐盘放进回收车,回到自己的宿舍。关上门的瞬间,柳轻轻把手塞进嘴里,死死咬住。 失控的尖叫被压回嗓子眼。 恐惧的泪水混合剧烈的心跳一起爆发出来。 那些东西是什么?! 长满肉瘤的!长满骨刺的,长满鳞片的,还有、还有密密麻麻长满眼睛的! 她到底是跟什么东西,一起在实验室待了十几天?! 柳轻轻越回忆这几天的实验室,越毛骨悚然,完全不知道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人类的肌肤下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刚刚!就在刚刚,柳轻轻看见一名研究员的皮肤底下,仿佛无数条虫子在蠕动,翻涌。 胃里翻江倒海,柳轻轻几乎要吐出来。 柳轻轻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外边的人到底有没有发现研究中心的异常?研究中心到底有多少是不正常的? 冷不丁,一个可怕的念头划过脑海。 柳轻轻一下子想起十几天没出现的律研究长,以及声称律研究长是被军部调走的负责主管。 难道、难道律研究长就是被这些东西给…… 柳轻轻脸色惨白。 她哆嗦着,伸手去打开通讯器。 研究中心一定发生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律研究长一定出事了!必须立刻向联盟求救! 1、5、2、1…… 柳轻轻手指发抖地敲击高级军事禁区紧急呼救讯号。 ……8. 最后一个数字按下,光框没有任何反应,柳轻轻反复用力点击光框,光框始终一动不动。她胡乱抹了一把脸,强行镇定下来,拉出脚本框,试图按照破译研究中心的隔离网络。她不是信息技术类人员,但是当初s307实验室天天有研究员破解联盟交通管制监控网络,截取钟家主和律研究长相处的视频片段。 找到异种研究中心日常封闭防御的代码库。 提取节点序列。 输入无序信息,伪装成日常指令。 …… 柳轻轻心脏跳快得吓人,血液流速也快得惊人,破译出乎意料地顺利,但就在她将一段编码包装成子系统,试图获得控制权限时,界面骤然暗了下来。漆黑的屏幕上弹出刺目的、巨大的警告: stop!!! 柳轻轻瞳孔骤然缩小,立刻要直接毁掉个人终端。 漆黑的弹窗光标闪动,两行鲜红的字出现在窗口: [我们知道发生你遇到了什么。] [也知道律研究长遇到了什么。] …………………………………… 黄金玫瑰散落在洗手台上,灿金的花叶折射出炫目的光。青年被暗银色的骨尾卷住腰,举起压在镜面。诡异可怕的怪物面部的外骨骼裂开,湿冷的口器,蛇一样游出,钻进研究员被迫张开的口中。 柔软的舌。 温热的上颚。 抗拒的声带。 …… 异种的口器好似毒蛇,不急不缓,游进属于它的地盘。 律若的唇红得不正常,透出极其病态的嫣丽,面颊的温度也高得不正常,苍白的颧骨处似乎也隐隐开始烧出病红……一切的异变是在他吐掉胃里的东西后产生的,而“它”就站在门口看着,直到律若起身后险些摔倒,才无声无息地进来。 “它”捧着律若的脸。 和昨天不一样的。 毒蛇慢吞吞地,仔仔细细地,品尝食物温暖的口腔。 等到生理的异化让律若的呼吸变得如病人一样,又热,又虚弱,异种的口器这才残忍地向深处游,吐出又湿又粘的冷液。 ——寄生种尾针分泌的信息素具有污染性。 人类一旦被迫摄入,身体就会发生异变,必须和分泌信息素的寄生种完成交尾才能化解。在交尾完成前,尾针分泌的信息素只能由分泌信息素的寄生种口器分泌出冷液压制。 但诡诈恶毒之处就在于此: 不论是尾针分泌的信息素,还是口器分泌的冷液,都具有污染性。 口器分泌的冷液同样含有信息素,虽然浓度较低,但作用更加奇特:缓解异变的同时,改造被选中的目标。缓解的次数越多,后者对它的抵抗力越弱,身体也会在潜移默化间,被改造成越发合适的“孵卵皿”。 每一次缓解,只会让下一次复发,变得更加激烈。 律若似乎已经推断出了什么,细微地挣扎,被“它”强硬地渡了下去。 又冷又粘,随口器蛇一样的起伏直往上反涌。 有一种湿黏的恶心感。 律若侧脸贴在冰冷的镜面,长长的银发和睫毛被冷水打湿,水珠沾在他的睫毛上,看起来仿佛在哭。一直到他唇边溢出水色,寄生种才收回口器,轻缓地舔着他的唇,完全不给他再次吐掉的机会。 第46章 寄生2 “这、这些到底是什么怪物?!” 柳轻轻骇然失色, 向后连连倒退了好几步,不敢置信地被投影出来的监控画面。 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光框浮现在半空中,每个光框上方显示同样的时间, 不同的研究中心层数和实验室编号, 表明每一个光框,都是一处研究中心不同地方的实时监控视频: 编号2071,一个蜥蜴状的怪物爬向一个真正的研究中心科研员。 编号2074, 一个脸庞还维持金发甜美容貌的姑娘脑后炸开一团海葵状触手,当一个活人被丢进去时, 她的身体猛地扭动了180°,脑后十几根血淋淋的海葵触手猛地张开,扑向那个尖叫的活人……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响起,过了片刻, 她的腹部跟蜘蛛一样隆起, 随后, 自圆鼓鼓的腹部底下伸出一根长长的管子,她尖叫着,分娩下一堆裹满粘液的“卵”。 那些“卵”很快就裂开了,爬出一堆畸形的怪物。 它们有着巨大而畸形的头部,灰白枯瘦的头部和从脖颈下炸开的触手。 它们被装进一个个金属罐里,放进一个个加盖联盟徽章的密码箱。 柳轻轻认得那些加盖编码的密码箱子! 那些是研究中心送往各个星球研究分站点的样本分装箱!!! 编号2082,半人半触手的基地“安检负责人”坐在金属桌前, 埋头大口啃噬半截尸体。 编号2092,…… 几十个屏幕同时投影出来的画面恐怖得足以叫任何人将自己的五脏六肺全吐出来。 [律研究长在2月军事会议上的判断是正确的。] 屏幕上打出这么一行字。 [母巢的确调整了进攻的方案。] [它们将一批可以寄生在人体身上, 并且伪装成人类的特殊异种送进了联盟。生命学派探索舰带回来的不是尚未分化的‘初卵’, 而是一批已经完成分化, 等待夺取寄宿体的寄生种。] 字符出现时, 一个被注射产卵的“孵卵皿”惨叫着,腹部的皮肤鼓胀,上百只拖着金属骨尾,拥有巨大眼球状“核心”的寄生种一起密集地,从他的腹部活生生地钻了出来! “呕——” 柳轻轻用力捂住嘴巴,反酸的胃液打手指缝往外滴。 [收起你的懦弱。] 光标闪动,屏幕上显出新的消息。 [没有时间浪费。] 柳轻轻立刻意识到光标后换了一个人。 “你是谁?”她勉强压下反胃,语速极快地反问,“你们招揽了谁?沈清?不,他上个月刚被调去军事部。叶河?不,奥尔加?不对……”她的语调一下尖锐起来,“约克森!是你对不对?!” 光框上的字停顿了片刻。 柳轻轻浅琥珀色的瞳孔带上了受伤的意味,她擦掉手上的液体,站直身:“连你也离开307了,是吗?” 光标在昏暗中闪烁。 柳轻轻几乎记不得当初s-307聊天室到底有多少人了。 她只记得那一个个令人闻而生畏的称呼“律人形ai”,冻库库长,新冰河纪独裁者……带着抱怨,也带着崇拜。 谁能不崇拜那个人呢?他是无数项定理的命名者,是划时代的全数控系统理论统一者与实践成功者。 是他们s-307实验室的研究长,永远精准永远正确的律研究长。 时间过得真快。 好像昨天大家还在实验室里嘻嘻哈哈,一群人举着碳酸饮料,高呼“0误差万岁!干杯!”。乱七八糟的饮料罐丢了一地,再在早晨八点围着围巾的年轻研究长到来前十分钟,狂风卷落叶般地扫过去,开空气净化机的开空气净化机,开分子垃圾分解机的分解机,最后在金属大门准时敞开时,七嘴八舌地同时汇报:“研究长,数据算好了!” 那些饮料纷飞的日子就那么一闪就过去。 快得就像手里的沙子,快得就像不知道播没播过的全息幻灯片。 快得大家都习惯了那个人永远精准,永远正确,快到大家都忘了307永远没有互相推诿和互相指责,也都忘了……307所有人的名字,都出现在报告书和论文姓名栏应该出现的位置。 s-307实验室的研究长是台机器。 一台在研究院总被嘲笑的机器。 永远只会冷冰冰地,不讲人情地安排各种任务,下达各种指令。 机器核算得了《联盟fas标准考核科研晋升机制》,机器核算不了人心。 没人喜欢机器。 因为机器不会听你今天是发烧了还是失恋了,因为不会管你算错了数据是不小心的还是故意的。 只要你犯了错误,机器就会把你的过错冷漠地记录在评估表上。 机器不会听你解释。 机器眼里只有自己的实验项目,自己的实验成果,他傲慢,他高高在上,他独断,他不与任何人分享喜悦,也不参加任何的喜悦。他的实验室里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只是他用来核验项目的数据处理器,在他的手底下工作,感觉不到任何人类社会该有的温情。 他就是这么讨人厌,这么招人反感的机器。 可他生来没有情感, 难道你也没有吗? 联盟几十个星系,上万个主星,无数个系外殖民地,百分之零点几的实验室里不会有人的研究成果会被写上别人的名字?百分之零点几的项目会如实发放到每个人手里?又有百分之零点几的实验室人员晋升通过率常年高居第一? 一瞬间,柳轻轻想问很多,又什么都不用问了。 需要问什么呢? 机器只是机器,好的坏的都和他没关系,所有人都知道它只是按照算法在运转。 到头来,只有机器上了十四次学术伦理监察委员会封闭庭审。 因为只有机器不懂什么叫“推诿责任”,什么叫“推人去死”。 短暂的失态在柳轻轻身上一掠而过,她没什么表情:“说吧,你们想做什么。” [律研究长被关在3027实验室。] [必须在他被寄生前,救出他。] ———————— 寄生种的影子被灯光投在镜面,被汩汩水流扭曲模糊,像一道来自深渊的鬼魅。它缓慢地侧头,以超越高倍镜的精准度,捕捉律若的脸庞、睫毛、唇瓣被冷水打湿的每一个细节,异种生物的阴冷和恶毒味儿再明显不过。 沾了水的食物比平时更加美味。 只是,它盯着律若看了半天,做了一个古怪的动作—— 它将自己的脸贴到律若的脸颊边。 与人类迥然不同的黑银色利爪微微张开,落在律若的脑后。 这是个极别扭的动作。 之所以说“别扭”,是因为这个动作完全不符合高等寄生种的形态——“它”的身体由液态的金属拟态凝成,身躯颀长光滑,主体部分约有八英尺,自肩膀以下的手臂覆盖防护性的外骨骼,小臂外侧生出锋利的昆虫态刀口,手肘处长有狰狞的倒钩。利爪为了便于抓捕撕裂食物,进化得十分巨大,指骨与指的连接处,没有皮肉覆盖,而是由重工业滚珠般的金属关节珠衔接。指骨末端生出长长的利爪,利爪边沿泛着令人心悸的寒光,足以想象它们直接抓进人类颅骨,攥出乳白色脑浆的可怖场面。 这是一种纯粹为捕食而生的冷血虐杀者。 它们的结构和习性,完全就是为了撕碎食物而准备,甚至连繁衍后代的交配行为,都是一种对“孵卵皿”生命的掠夺。 在它们的生物结构上,只有用来“捕获食物”的进化,没有用来“拥抱”的基因性状。 那些都是弱小的,无用的,不配被写入异种基因的性状。 但眼下,这个危险的异种却将它的“食物”抱在怀里。 确确实实是一个拥抱。 ——“它”调整了自己前臂姿势,让小臂外侧修长的骨刀刀锋避开了人类脆弱的身体,只以内侧坚硬的液态肌腱和骨骼将青年禁锢在自己的阴影中,让青年的身体贴合它冰冷颀长的身躯——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姿势,像冷血的螳螂不去用镰刀切碎食物,反而将食物小心翼翼地拢在捕捉足里边。 一只狰狞的暗银利爪拢着律若的后脑勺,一只环着律若的腰。幽沉近黑的怪物利爪与雪白的实验大褂构成鲜明对比。 明明是高大狰狞的怪物,却显出几分小心仔细。 “它”贴着律若的脸颊。 湿冷的口器轻轻舔舐着律若的眼睛。 ……它的食物在哭。 别哭。 —————— 实验室里充斥一股低沉的,人类难以分辨的复杂噪音。仿佛通风管道里急速通过的热风,叫所有听到的生物心烦意乱,莫名不安。 它没送对东西。 它的食物没有同意。 它得找到那样东西,那样东西……那样东西是深蓝的深紫的雪白的芳香的闪烁的甜美的……那样东西是什么?那样东西在哪? 它得吃掉“母巢”。 它得吃掉母巢! “母巢”是一切异种信息的汇聚地,所有基因,所有母本信息都汇聚在母巢的核心。只有母巢拥有所有进化样本的信息和基因。 它要彻底吃掉“母巢”。 然后, 成为“它”。 成为那个三年前踏上母巢的样本! 第47章 营救 异种生物研究中心在设计建造图纸时, 就将保密性与军事性放在第一位。为防止基地内部的电子系统被黑客入侵,破解基地门禁,研究中心的档案库、样本库、萃取室、以及地下实验体观察室等重要区域, 采用的是旧纪元的金属式机械大门。 除此之外, 层与层之间,安全通道、隔离闸都有士兵把守。 军靴敲击在银白色的金属通道。 一名穿深黑作战服、面无表情的特遣士兵与一名同样面无表情的实验室科研人员在研究中心的走廊迎面相遇。前者径直向前,后者如低等的种族见到高等级的统治者一般, 立刻退到一边,低着头, 一动不动。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走廊的灯光骤然黯淡了一瞬。 墙壁上猛然拔出一道高大可怖的黑影。 穿白大褂的“科研员”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墙壁上黑影闪动,伴随咔嚓咔嚓的咀嚼吞噬声。 血沫溅到光滑的金属墙壁,在灯光遇到电流故障的闪烁里, 狰狞可怖的怪物暗银色的捕捉足迅速收回, 重新变成人类的手臂, 裂开的面部重新合拢,恢复成特遣士兵的面容。一点猩红的鲜血沾在“他”的颧骨边。 走廊的灯光恢复原样。 特遣士兵停了下来。 他缓缓扭了扭头,转向另外一边。 ———————— “砰——砰——砰——” 一连串激烈的微控子弹声在回音通道中响起,火星从枪口喷出,照得四周忽明忽暗。一名自由军战士刚刚由钢索从上一层地板的突破口悬下,就有一只躯干两侧长满无数灰白触手的怪物扑了过来。 “生命学派这群狗娘养的疯子!”自由军小队队长骂了一句,扯下挂在腰间的强光弹丢了出去。 刺目的白光在整个通道中炸开。 白光中, 距离这一支自由军小队最近的几只怪物被强光烧成焦炭,漆黑的身体定格在光影中。 但远处, 被强光弹照出的昏暗里—— 通道的地面, 左右两侧的墙壁, 顶部的天花板, 几十上百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怪物或爬,或趴,密密麻麻地吸附在金属墙面! 低等寄生种。 以及半异化的寄生感染者。 它们的智商比高等寄生种更低,前者在“人形伪装”的形态下,只能根据“寄生体”的日常行为,做出呆板的日常行动。后者由基因等级未达到寄生标准的实验体注射“异种萃取液”感染变异而来,比低等寄生种更低贱,是连“人形”都无法维持的附庸种。 但不论是低等寄生种,还是半异化的寄生感染者,它们的身形在畸变过程中,舍弃了伪装性,变得更加巨大,更加狰狞。 与此同时,它们的生长速度极快。 只要提供寄生体和足够的血食,这些低等原始的异种就能立刻在短暂的时间内,进化成成熟的杀戮体。 强光弹黯淡下去的瞬间,空气中响起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怪异嘶嘶声。 紧接着,上百只怪物同时朝这边扑了过来! 子弹射击声砰砰不断。 [一组,维持火力。] [二组,继续前进。] [三组,爆破点位。] 耳麦中,自由军指挥官声音果决。 在六个小组配合着,分别朝样本室、异种组织培养室、切割库和萃取室发动掩护性强攻的时候,另外两支人员更少,但行动更迅速,装备更精良的行动队,身穿温感伪装作战服,净化系统和分解系统的管道悄无声息地潜进研究中心。 地下一层。 地下二层。 三层、四层…… 下到二十层的时候,前面的通风管道出现了金属闸门。 代号“极光”的行动小队一位队员上前,以特殊的袖剑将管道闸门切割出缺口。 其余队员一个接一个,如软骨蛇般,从缺口中悄无声息滑了进去。 如此施为,后边三十层很快通过。 研究中心地下实验观察基地一共有50层,每层平面展开,分为ab两个大区,a区和b区,各有50-100不等的实验观察室。目标位于最底层的试验区。 [一切顺利。] 行动小队队长“白极星”半跪在最底层试验区顶部的隔层管道间,通过通讯频道汇报。 [仔细搜查,目标大概在01-20号实验室中。] [收到。] “白极星”小队将细小的金属探头灵巧地伸进封闭实验室的净化网,实验观察室中的景象立刻出现在一名队员携带的微型成像屏上。 他们的行动必须格外谨慎,格外小心。 封闭实验室外的观察通道都有被寄生了的“研究员”在观察被用来充当“孵卵皿”的人类情况,而实验观察室内,除了被产卵的人外,还有不少刚刚孵化完毕,钻出母体的初期寄生种。 它们密密麻麻地吸附在实验室的四壁。 有的实验室根本就是一个小型“虫巢”。 “白极星”小队抵达a区,排查目标的时候,另外一支行动小队从另一条路线,绕过激烈的战斗,靠近研究中心的员工宿舍区。 约克森坐在操控台前,监控研究中心的地下基地结构图,结构图上,掩护强攻作战队和潜入行动队的成员分别用蓝色和绿色的小点标注出来。蓝色的小点进展很慢,离标本室还有三四层就被拦了下来。 绿点的进展则要快得多。 有哪里不对。 约克森切换着监控摄像头,来回查看两组行动小队周围的环境。 他当初在“全数据社会监控系统”研发中负责犯罪指数动态追踪模块,对这一方面有超出常人的直觉。 约克森切进行动小队队长“白极星”的“感官共享”。 通风管道特有的消毒气味穿进鼻腔,视网膜一边呈现的是类似感温动物的热成像图,一边是时不时缩小放大的高清动态图——“白极星”在自己的视网膜上植入了温感追踪系统和动态追踪系统。约克森过了好几秒,才勉强适应这不同寻常的视野。 视野中右下方,是作战服的实时数据。 温感数据正常、辐射头盔传感扫描正常、管道湿度与空气指数正常。 一切看起来都非常顺利。 但在约克森将自己的意识传到“白极星”身上的那一瞬间,一股寒意无声掠过,约克森差点就要本能地直接切断与“白极星”的感官同步。 ——果然有问题! 念头一掠而过,约克森听见一声细响。 “白极星”猛地向左面抬起枪口。 通风管道另一侧的一块金属闸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一双冷灰青白,覆盖鳞片的利爪伸出,直接抓向“白极星”的脖子。 ——他们被跟踪了!!! 而且在敌人发起进攻之前,极光行动小队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画面剧烈晃动了起来。 约克森几乎是在瞬间就被剧烈的扭打波动震出了共感。 他在操控台前猛地睁开眼,一身冷汗地看向行动监视屏。 只见屏幕上,不论是蓝色的光点,还是绿色的光点都同时停止了移动! 约克森脸色煞白,刚刚那一幕太过震撼,做出一名幕后科研人员,他第一次直观地近距离接触到异种这种宇宙的冷血杀戮者。一晃而过的画面里,对方冰冷的外骨骼,恐怖的利爪对约克森造成了强烈的冲击。 这种生物完全不该出现在世界上! 它们就是怪物! 完全为杀戮而生的怪物! “潜伏失败,他们被发现了,必须立刻改变计划。”约克森迅速敲击操作台。 “不用担心,”女人盯着屏幕,“目标已经找到了。” —————— 第五十层实验观察区,13号封闭实验室。 洁白的手术床边散落着许多花朵。 有黄金打造的玫瑰,粉红宝石的月季,也有新采下来不久,还沾着露水的鲜花。色调遍布深蓝、深紫、雪白几个色系。诸多鲜花堆在床边。未知的寄生种自那天起,陆陆续续往实验室里带了不少东西。 每一次,“它”在送出东西后,都会试探性要更进一步。 在不断遭到拒绝的过程中,它的气息越来越阴冷。 “它”待在实验室的时间,明显比之前少了许多。但在实验室的时间里,那双冷血动物特有的眼睛,始终无时不刻不在端详被它圈养起来的食物,暗金色竖瞳中不动声色的危险也越来越令人惊悚,恐惧。 ——“它”的耐心已经开始逼近临界点。 早上,它离开了实验室。 律若坐在桌边。 他微微低垂着睫毛,不知道在等什么。 忽然。 一声巨响。 封闭实验室正面的玻璃墙哗啦破碎。大片的碎玻璃雨一样掉落,闯进来的行动小队两名队员交叉射击背后的怪物,一名队员架起桌边的律若,另外几名行动小队队员打开能量保护盾,将目标人员护在中心。 跳下来的白极星作战服满是积血和腐蚀性粘液。 她一枪轰开实验室的另一面墙壁,紧接着,咬住一颗微型爆炸弹的拉环,往里边一丢。 轰隆的爆炸声中,大半个13号实验室连同左边一侧的十几个实验室,一起塌成了废墟! 几十只从其他实验室包围过来的低等寄生种瞬间就被淹没在废墟里。 “走!!!” 白极星抓住一名受伤的队员,厉声喊道。 一行人撤进来时的通道。 就在一行人堪堪撤入,正要迅速离开时,断后的那名队员突然惊叫一声。 只见,一条暗银的骨尾自底下毒蛇般射出,直接破开能量保护罩,卷住了人群正中的律研究长! “队长!” “研究长!” 操控台前的约克森和通道内的行动队员同时惊呼出声。 “破军!”白极星喊了一声。 断后的队员飞扑上前,抓住那冰冷如齿轮铆合的金属骨尾,作战服中弹出一柄特殊的袖剑,向下切割。另外两名队员,立刻抢步到通道口,扣动扳机,子弹倾泻而出。但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几名队员额头就见了汗。 子弹射到突然出现的异种身上,就像射到了液态的金属里,除了制止怪物逼近外没有任何作用! 双方的距离在缓缓缩短。 “队长!”断后的队员声音发颤,“切不断!” 切普通金属就跟切豆腐块一样的克斯特陨石刃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种种特性,刚刚陷进一小节,就被暗银色的液态金属黏附上,以肉眼将刃身腐蚀出扭曲的痕迹。 指挥室中,约克森额头直冒冷汗。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已经超过了所有已知的异种! 周围的行动队员同样冷汗涔涔,就在此时,自被营救起就没说过一句话的律研究长,忽然开口。 “枪给我。” 旁边的行动队员一愣。 “给他!”前边开路的白极星反应极快。 行动队员将轻型能量枪递给这位有名的研究长。 律若的手腕微微一沉。 他将枪口对准身影已经出现在通道洞口的异种,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能量弹发射的蓝光照亮了律若, 异种的动作一顿,下一刻能量弹在外骨骼上面炸开,阻击它的行动队队员借机将队友从它的利爪下拽回来。异种隔着行动小队,看见律若美丽却没有情绪的脸。 他握着手腕,连续不断地扣动扳机。 子弹接二连三击中异种。 它向后退了一步。 缠在律若腰间的骨尾,在险些将律若拽倒时,下意识地松开。 极光小队迅速拉住律若,向后消失在黑暗里。 异种立在洞口,利爪抓着管道壁,一动不动。 ——它的食物跟着同类走了。 他不要它。 下一刻,冰冷的,暴怒的,疯狂的音波在整个通道炸开! 第48章 特殊 刺耳的音波在通道炸开, 匆匆退进通道深处的极光行动小队只觉得脑海一阵眩晕,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油然而生。视野内的东西一下全变成了乱糟糟的、驳杂的线条,有两名队员甚至直接弯下腰干呕了起来! ——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异种。 行动小队中间, 律若被一名精神恍惚的队员撞到墙上。 他握着手腕, 对白极星道:“炸弹。” 白极星强忍住恶心带来的呕吐欲,从腰间摘下微型炸弹朝通道后方扔去,抬手一发子弹在炸药落地前将它点爆。轰隆一声巨响, 大块大块的uhpc30混凝土连带外层的金属隔板一起砸落下来。 管道坍塌的轰鸣一下压过了刺耳的音波。 行动队的其他队员清醒过来,立刻全力配合队长。 两名队员支起能量罩带着任务目标撤后, 另外的队员轮流引爆微号炸弹,一边撤离,一边将通道彻底炸毁——刚刚那异种可怕的撕裂力和行动速度所有人有目共睹,只有将管道炸掉, 才能阻挡它追上来。 一直炸了近百米, 众人的心才堪堪放下。 就在这时, 代号“破军”的队员将众人拦了下来。 “队长,”破军举起一台超薄的便携式独立光脑,将显示屏展示给大家看,“d20层和h70号标记地点出现大量红点,预定路线不能走了。” d20与h70原本是他们预先计算出的安全路线。 研究中心包含几百层地下实验室,上千条不同的分解线,几十项同时进行的大型研究。基地自身处于封闭状态, 它的分解循环是一个超大型的动态系统。不同楼层与不同区域之间,存在大量连接口, 这些接口的闸门会在不同的时间打开, 关闭。 在错误的时间抵达, 被闸门拦截只是小事。 遇上研究中心的净化系统工作, 通道内充斥大量有毒化学气体才是真正的致命。 “找出新的路线!”白极星命令。 “是!” 破军立即应道。 只是他的掌心一个劲儿出汗。 由于综合项目实验的复杂性,异种研究中心的净化系统每天开启的闸门和调用的管道都不一样。这就将研究中心的管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活动迷宫——原本的撤退路线,是自由军信息部门计算了近一个月才得出来的。 这他妈的,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分钟内找出一条新的安全路线? 更何况那些异种又不是吃干饭的! 别说能不能找出生路了,就算能找出来,不超60秒,他们也要被异种潮淹没了! 眼见大量红点以恐怖的速度汇聚,形成一个包围圈,“破军”连额头都在冒冷汗,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直接将独立光脑抽走。 “谁?!” 破军又惊又怒。 一抬头,一张冷淡美丽的脸被光脑的光照得白皙漠然。 那位银发的研究长根本就没看“破军”一眼,他的手指在屏幕上令人眼花缭乱地敲打,几十个脚本框被同时调出,一连串庞大冗杂的数据流在光屏上掠过,几十个窗口直接切成了基地净化系统的管控界面。 接着,律研究长的手指在管控界面划了几下。 行动队队员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异种研究中心的管道闸门接二连三地打开、关闭。 代表实验化学废气的危险红色迅速释放,填斥满一段段管道区,将大量聚集过来的红色光点逼得向后退。 转瞬间,他们前进的路线立刻清扫一空! “我……卧槽!”破军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有60秒吗?10秒都不到吧?! 一瞬间,极光行动小队明白了自由军为什么甘愿冒这么大代价攻破异种研究中心来救这个人——脑域开发100%的天才程度比传闻中更可怕,也更具有价值。在此之前,绝大部分自由军成员都认为,联盟为了打造“人类代表”,神化了他的能力。 但现在,不过短短几息,他们就意识到联盟不仅没有夸大律若的能力和价值,甚至很有可能刻意削弱了! 白极星从惊骇中回过神。 她立刻追问:“有没有办法出去?” 律若敲了几下光屏。 一道金色的光线延伸出来,从他们停留的地方出发,转折几下,穿过一块标识为“sss”的危险区域。 “这里有高速升降机。” 白极星一看。培养皿区。 “但那里是你们培养异种组织的地方,鬼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就我们现在这点人,给你们养的怪物塞牙缝都不够!”一名行动队员忍不住愤然出声。 律若没回答,意思很明确。 他只负责提出方案,至于接不接受,执不执行,是极光行动小队自己的事。 自由军的行动队员只能将目光投向队长。 白极星按了下皮下耳麦,随即下令:“听他的。” 一行人迅速跟着光标指引,赶往原本地图上标注为“sss”的危险区域。 路上,破军将独立光脑要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翻来覆去看重新破解的研究中心基地立体结构图,脸上的震惊就没消下去过。旁边的队员拍了他一下,问他怎么了,就算是吃惊也不必吃惊这么久吧? “不、不是,”破军说话都有些结巴,“他、他他怎么会用我们的系统?” 周围的自由军反应过来。 望向半保护也半挟持在队伍中间的律若,一时间,惊骇无比。 是了,他们带来的独立光脑,是自由军自己的科技产物,使用的是与联盟完全不同的计算机语言体系——律若分明是联盟“ucl计算语言”的代表人物,从来没听说过他在oecl(旧地球计算机语言)上有什么树建。 在新旧纪元之交,人类由太阳系转向泛宇宙时代,计算机需要处理的数据提升了不止一个量级。 绝大部分科学家认为,原先的计算机语言已经无法很好地执行宇宙层级的庞大数据,联合起来开发了新时代的计算机语言,将之称为ucl。而原先的计算机语言则被简单地并称为“oecl”,遭到了废止。 直到自由军兴起。 为了抵抗联盟在信息技术层面的封锁和渗透,自由军从古文献里找到了尘封的oecl,并对它进行改造和开发,打造出了与联盟截然不同的计算机逻辑和指令方式。 这套系统是自由军内部的骄傲。 因为他们成功依靠它,在联盟的信息监察时代,于虚拟空间开辟出了一块“自由地”。 但刚刚律若使用他们自由军的光脑,破解研究中心的净化系统时,两种完全不同的计算机语言根本就没有起到任何妨碍! 难道联盟已经破解出了他们的oecl系统? “研究长什么不会?”远程指挥室,约克森嗤笑了一声,虽然加入了自由军,但他对这些抱有莫名优越感的自由军依旧不顺眼,“研究长以前就自己编写过一套oecl的数据处理系统,”约克森顿了顿,强调道,“只花了一个月!” 约克森不无骄傲。 那个小玩意实验室的大家还看过,压根就没几个人看懂,和一些资料里介绍的oecl也不太一样。明显律研究长自己改进过。 自由军的这点玩意在律研究长面前算个屁。 耳麦里,极光小队传来的呼吸不出意料地变了。 白极星望向律若的目光忌惮之色越浓。 律若在联盟的地位可不低,谁知道把他救出去,他会不会反过来摧毁自由军? 一时间,白极星甚至产生了几分杀意。 不过很快,这份杀意就被异种侵入联盟内部的现实压了下去。 到目前为止,律研究长是世上唯一一个完全阻拦下异种进攻的人。这一路过来,他们也亲眼目睹了新出现的寄生型异种的可怕。这是一种全新的异种,人类对它们所知有限,律若却已经展现出了对寄生种的理解。 甚至,他还掌握了一定的对抗手段。 不论是联盟,还是自由军,他们都需要律若。 白极星深吸一口气,带头钻出最后一道净化系统的闸门,一行人抵达研究中心培养异种组织的区域。 带有“sss”编码的金属巨门挡住了众人的脚步。 金属巨门上是复杂的高精度虹膜识别系统,律若低头,在行动队队员破军的独立光脑上划拉了几下,“滴”一声清响,大门打开了。 一丝古怪掠过白极星心底。 他为什么不直接扫描开门? 多此一举去破解不是浪费时间吗? 时间紧迫,来不及多想,极光行动小队先后进入培养区。刚一进去,冰冷的水汽就在作战服上凝出细小的水珠。培养区的场景映入眼帘后,行动小队队员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间,反应比看到大规模聚集的低等异种还大。 惨白的人体漂浮在浑浊的、浓绿与暗红交织的溶液里。 一个个巨大的钢化玻璃仓在炫目的弧光灯下整齐排开,水仓里满是肉碎、骨渣,大块大块的粘滑肉块吸附在玻璃仓的仓壁、底部。它们蠕动着,仿佛在进食,苍白重叠的肢体在肉块包裹中若隐若现。 尽管从“培养皿”这个名称上已经有了预感,但真正目睹,极光行动队的人还是险些吐出来。 看起来,联盟似乎担心从““母巢”带回来的样本不够用,特地从样本上切割出异种生物组织,进行大规模培养。 只是这“培养基”太特殊了。 特殊到令人作呕。 这比地底实验观察室的场景还叫人战栗。 后者还可以说是异种对人类的寄生,眼前的画面却是人类自己对同族毫无人性,残忍至极的迫害! 咔嚓一声。 一名年轻的行动队员直接拉上枪栓,对准被护卫在中间的律若。 “阿一!”白极星骤然变色。 阿一脸色惨白,目光坚定:“队长!什么异种不异种,我看他比异种还可怕!” 白极星一巴掌将他的枪拍掉,后者不服气地还想说什么,白极星厉声道,“这是领袖的命令!” 听到是“领袖”的命令,阿一脸上的神情变幻了下,最后抱着枪,咬牙把头扭向一边。周围的行动小队队员没吱声,但各自离看他们来营救的目标远了点,空气一下变得僵硬紧绷起来。 白极星虽然制止了手下的队员,但也忍不住讥讽道:“我们还真没见有人赶着上制造怪物。” 现在整个异种研究中心被寄生,就他妈的两个字:活该! 律若仿佛没察觉周围人对自己的敌意。 他将厚重的金属大门重新关闭,然后径直穿过几个大的溶液仓,走向高速升降梯的方向。白极星冷着脸,一挥手,示意队员跟上。刚走了没两步,律若就停了下来,看向一个溶液仓。白极星对他观感极差,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语气冷硬地提醒:“律研究长,我们可没有时间浪费。” 律若没有转头,视线落在溶液仓的底部。 白极星皱着眉,刚想说什么,就也察觉出一丝不对。 ——溶液仓的水纹在震动! 起先,白极星以为是溶液仓内培养出来的异种活性组织在躁动,随后发现不对。这个溶液仓培养的肉块吸附在水仓的左上方,而看水纹的变化,震动却是从溶液仓底部传来的。就像……像有什么东西在溶液仓底部激烈撞击。 还有一连串的汽泡咕噜咕噜冒了出来。 “准备作战!”白极星一把将律若拉到身后,抬手就瞄准了溶液仓底部。 十几把能量枪齐齐对准了溶液仓。 “是人。”律若推开白极星。 他走到溶液仓前,调出信息窗,快速输入一行指令。溶液仓底部排水口的过滤闸门打开,浑浊的溶液立刻翻涌了起来,几道身影从溶液仓底部钻出来,奋力推开一具具交叠的尸体,向培养仓上方游。 吸附在培养仓顶部的活性肉块立刻蠕动起来,要朝这几人扑去。 律若敲了一行指令,悬在培养仓顶部的机械手臂浸泡进水里,钳住肉块,将它提了起来。 哗啦几声水响,连续四个人从打开的培养仓里翻了出来,浑身湿漉地摔到地面。极光行动小队里立刻有人叫了一声,认出这几人是从分解系统潜伏进研究中心的另外一支作战小队。而他们的人数,相比之前少了一半。 他们居然也放弃了原定的安全路线,冒险逃到培养区! 刚一落地,几人就开始快速脱身上的作战服。 显然,他们这一路走得比极光小队艰难多了,身上的作战服不知道沾了什么,正在被快速腐蚀。 四人中有一个,翻出培养仓的时候,摔得比其他更重,脱完作战服,刚向前走了一步,就险些直接摔到,好在被律若伸手拉住了。 “谢……研究长!” 柳轻轻的声音陡然拔高。 律若简单地应了一声,便转头,去看他们钻出来的那个培养仓。他反应冷淡,柳轻轻却激动得又哭又笑,不住说“您没事就好,您没事就好”。惹得周围的行动小队队员连连朝她投来古怪的目光。 这姑娘刚刚逃出来的路上还好好的,怎么一见她研究长,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逃出来的另一支行动小队队员受伤较重,极光行动队队员也各自负伤。双方汇合后,白极星决定原地进行短暂的休整。 极光行动队携带有微型手术箱,开始为那受伤的队员处理伤口。 柳轻轻的感觉比常人更加敏锐,队伍一汇合,就察觉到极光行动队这边的空气不对,队员和律研究长之间仿佛有一堵冰墙。重逢的喜悦被压下,柳轻轻不动声色地退到律若附近,守住自家对外界漠不关心的研究长。 “研究长?”她轻轻喊了一声。 律若正在看那些培养仓里的异种组织,闻声略微侧首。 他的睫毛和头发一样,是种透出金属感的银色,但在强烈的弧光灯下却又楠漨有些通透,仿佛一根根位于光下的水晶丝。细碎光影下,一双银色的眼睛和以往没有差别,依旧带着犹如高精尖机器的冷感。 不近人情。 但这种不近人情在这种环境下,却莫名让人安心。就像以往每次做研究一样,只要律若在,中途不论出现再大的变故,都会顺利完成。 柳轻轻镇定了几分,发现律所长一直握着右手的手腕:“您的手怎么了?” “开枪。” 律若低头看了自己的手腕一眼。 柳轻轻自动将他的话翻译成“刚刚开枪受伤了”,瞬间惊慌起来,急忙将医疗兵喊了过来。医疗队员过来时,还有些不满,觉得柳轻轻完全是在小题大做,开个枪,顶多脱臼而已,能严重到哪里去。 待仪器一扫描,医疗队员脸上就露出惊愕的神色。 他看一眼律若,又看一眼扫描结果。 “怎么了?”柳轻轻焦急地问。 “腕骨骨裂。”医疗队员语气惊疑。 不是他大惊小怪,实在是律若这一路上一声不出,神情半点变化都没有,以至于没人发现他的手腕竟然伤得这么严重。他不疼吗? “你们怎么搞的?!”柳轻轻一听就火了。 “我们只是来救人,又不是来当保姆。”医疗队员有些愧疚,但一看到周围的培养仓,态度立刻冷了下来,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后,打开微型医疗箱,给律若打上固定凝膏。柳轻轻眼眶都气红了,还是咬着牙强压下火气。 现在跟他们翻脸没好处,研究长得离开这个鬼地方。 去一旁联系远程指挥中心的白极星回来了,她双手环胸,斜靠在一旁的玻璃仓上看医疗兵给律若包扎。 白极星忽然开口:“你怎么确定它会松开?” 律若抬眼,与她对视。 白极星的目光有点冷,带着几分审视:“联盟在研究如何控制异种?” “你说什么?”说话的是柳轻轻。她皱着眉头,只觉得白极星简直是在说胡话——异种所有种群都受母巢影响,它们是一种由母巢直接指挥控制的高一体化社会结构。 科学家早证实了,只要有母巢在,异种任何时候都不可能被控制。 白极星拿枪托敲了敲水仓,水仓里头的活性异种组织还在缓慢生长。在这幅场景面前,柳轻轻跟她说再多科学原理她都不信。 她早就觉得古怪了。 先前在通道口处,她在后面看得清楚,律若的那几枪,枪法根本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也就是勉强打中了而已。随便抓个新入队的士兵都比他来得好。 可偏偏,他一开枪,那只无比危险的异种就停住了。 他们先前朝那只高等异种开了那么多枪,半点作用都没有,怎么律若随便开了几枪,那只怪物就松开了?那怪物认识他?对他手下留情?甚至还怕他摔了磕了?——说出去鬼都不信。谁不知道异种是这世上最冷血的生物,它们不会放过任何送到口边的食物。 除非…… “你知道怎么控制它,”白极星咄咄逼人,“它是你的实验体?” 第49章 人形ai 律若还没说话, 柳轻轻先气炸了。 “你有病吧?!”她噌一下站起身,拦在律若和白极星中间,就跟发怒的老母鸡一样, 嗓门提了八个度。 白极星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噼里啪啦砸了一脸:“……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我们研究长身上扣是吧?我还说你们自由军就是全联盟最大的恐怖分子呢!谁不知道你们这群动不动搞人体炸弹的恐怖分子什么目的——不就是看上研究长对异种的研究,抢着要在财团议院前面把研究长抢过去,研究怎么控制异种, 怎么策划更大的恐怖行动,还在这里装谁比谁高贵哦, 我呸!” “我们什么时候恐怖主义了!”白极星脑门青筋直冒。 “这么多年,到处搞自杀式袭击的,不是你们是谁?洗脑一堆贫民区的家伙去给你们当人肉炸弹,你们还怎么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哈?——那么正义, 你们干什么不自己绑个炸弹冲去炸联盟大厦?!” “你什么都不知道, 就少在这里胡说!我们自由军救的人, 比你们这群拿活人当实验体的混蛋知道的多多了!” “你们自己就没拿活人当实验体?” “你!” 约克森一边听耳麦里传来激烈的争吵,一边尽力破解研究中心的权限库。 白极星找人对线找错了人。 s-307一共114名研究员,调离的调离,叛变的叛变,最后只剩柳轻轻一个人还追随在律研究长身边。所有人里最信服律研究长的,就是柳轻轻。当初s-307还没解散的时候,她曾经一边咬奶茶管, 一边单手开一千小号在星网厮杀,把一群律研究长的黑子们撕得亲眷无存。 白极星要跟她吵简直就是迎风吐唾沫——自己给自己找喷。 “真牛逼, 说别人什么都不知道, 自己又知道个屁, ”柳轻轻冷哼, “下次自己屁股都还没擦干净,就别急着跳出来给人盖大帽子。” 白极星怒极反笑,寒声道:“不知道?你怎么不问问你们研究长新元1073在黑光基地到底是在研究什么?!” 新元1073,黑光基地。 两个词一出,不论是正在破译信息库的约克森一顿。新元1073、黑光基地……新元1073……新元1073,1月,当时还是s级研究员的律研究长,驻扎在联盟对抗异种的太空前哨,黑光基地,进行异种社会组织研究。 同年3月,异种突然定位黑光基地,发动僵持年代罕见的大规模进攻。 大量高等异种违反常理参加战役。 当时,有很多人猜测,异种突然大规模进攻黑光基地,是因为时任基地负责人的s级研究员律若,在黑光基地进行了某种异种信息编码实验。科学家们认为,异种传递信息是靠特殊的波频。 实验过程中,波频外泄,导致黑光基地被母巢定位。 这才引发了三十万人死亡的惨案。 为此,律若上了学术伦理监察会的第十四次封闭庭审。 一种无形的阴影和寒意掠过后背。 约克森还没理清这股寒意是从何而来,就听到耳麦里白极星的声音传来。 “……三年,够律研究长从破译异种信息编码,到控制异种行动了吧?”白极星语调冷沉下来,她冷冷地看着律若,“新元1073,你是黑光基地的第一负责人,黑光基地受高等异种袭击,所有档案和数据被摧毁——但最后一份被自由军截获的实验报告,是异种信息编码可能性报告。这么巧?一次异种袭击,一次异种入侵,都跟你有关系。律研究长,你敢不敢交代当年黑光基地的异种研究项目内容?” 培养区剑拔弩张。 极光行动队其他队员一句话不敢说。 律若站在培养仓前,培养仓底部的荧光灯管照得他冷白得有些虚幻:“我没有对你汇报的义务。” 白极星眼里的戾气骤然加重,握枪的手手背绷起青筋。柳轻轻戒备地挡在律若面前。极光小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一个人出声——白极星有个妹妹,就死在新元1073的黑光事件里。 “极星。”耳麦传来女人的声音。 白极星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抱歉,领袖。” 领袖? 柳轻轻没有错过这个简单却重磅的称呼。 远程指挥这次行动的,是自由军的“领袖”? “最后休整5分钟。”白极星抬腕看了一眼终端,下令,然后走到另一边,不再跟柳轻轻发生冲突。 5分钟即是他们休整的时间,也是自由军远程获得异种研究中心防御权限的时间。 异种研究中心是个军事化基地。 它在联盟政府内部的保密层级非常高,高到拥有等同联盟主星一级主星武器库的防御措施——某种程度下,也可以叫做封禁措施。研究中心地面结构处于反射金属的笼罩下,金属网周围还有眺望塔和扫射塔。而研究中心内部,只有通过高速升降梯才能来返于各个楼层,升降梯内安装有高级防御系统。 约克森必须将一份编写过的暗门程序加塞进研究中心的防御系统,让升降梯内部的防御系统将行动小队队员的面孔错认为另外的研究人员。 否则,行动小队一进入高速升降梯,立刻被研究中心的防御系统判定为非法出入的“叛逃人员”,启动升降梯两侧的激光武器,当场击毙。 柳轻轻退到律若身边,小声道:“对不起,研究长。” 冷静下来后,柳轻轻就意识到自己刚刚太冲动了。 眼下掌控火力的是自由军的行动小队队员,万一彻底激怒对方,对方冲动之下动手,他们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远水解不了近渴,哪怕有自由军的“领袖”远程制止,但只要一个人失去理智开枪,事情就会不可挽回。 律若没说话。 他正在查看培养仓里的异种组织状态,甚至还低头调出信息窗口,检视这几天的数据记录。 旁边的行动小队队员讥讽地嗤笑一声,压低声:“什么时候了,还没忘记这些害人的玩意。” 柳轻轻拳头紧了紧,咬牙忍了下来。 她是死是活不要紧,但律研究长一定要活着出去。 “数据不对。”律若划掉一个窗口,直起身,“建议你们……” 话音刚落,培养基地的所有培养仓同时震动起来,仓底的荧光灯发出爆裂前“刺刺拉拉”的声音,仓壁的信息窗同时跳出醒目的巨大黄色三角形警告符号,危险的汽笛声在培养基地里此起彼伏,尖锐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做什么?!”白极星立刻将枪对准律若。 基地四个角落的探照灯同时亮起。 刺目的白光与警告的红光扫射向一行人的方向。 “警告——警告——”电子机械音在巨大空旷的培养基地响了起来,声音冰冷,带着联盟政府财团出品特有的高高在上,“你们已经非法闯入联盟sss级军事机密区域,放下武器,立刻投降!重复,你们已经……” 耳麦里传来约克森焦急的声音: “小心!!!他们发现研究中心的变故了!” 不用约克森提醒,白极星等人也反应过来了——周围一个个巨型的玻璃培养仓中传来轰隆隆的排水声,巨大的水声中,玻璃仓门向下降落。还未排干的废水混杂血肉残渣,洪水一样倾泻了出来。 原本吸附在玻璃壁上,懒洋洋一动不动的活性肉块立刻露出异种生物可怕的一面。 它们一改在培养仓中的惰性,移动起来,扑向培养基地的一行活人! 砰砰砰!! 连续不断的枪响。 白极星双手持枪,杀伤范围广的h1流光弹将扑向律若的一块异种组织击退。这些从“初卵样本”上切割下来,进行培养的异种组织不具备智慧,却具备捕食的本能。它们在光滑的物体上蠕动速度不快,但一旦靠近捕食目标,它们就会暴起,张开大片的肉质粘膜,将食物裹进肉块里慢慢消化。 “先进升降梯!”越来越多的巨型肉块从培养仓中移向这边,白极星抬手朝挡在面前的培养仓开了一发流弹。 培养仓的玻璃在爆炸的火光中破碎。 行动小队掩护着律若朝高速升降梯的方向迅速移动。 h1流光弹能迫使活性肉块后退,但异种研究中心培养的活性组织太大了!!! 一旦周围的路被巨型肉块堵死,哪怕他们带了再多的子弹武器,都要被裹进半凝固状的肉块内动弹不得。 “呼叫‘灰鸥’,呼叫‘灰鸥’,我们将在三分钟内进入升降梯。” 耳麦里传来白极星急促的声。 约克森脸颊的肌肉紧绷,手指在键盘上几乎敲击出残影,他必须在三分钟内破开研究中心的自动防御系统。在警报发出前,破解进度已经达到了87%,但就在警报响起来的时候,进度条跳动了一下,紧接着开始向后退。 与此同时,自由军指挥中心的信息屏幕上,开始弹出受到攻击的警告。 第三方势力正在反过来锁定他们的终端! 在异种中心沦为寄生种巢穴十几天后,联盟政府终于反应过来这里发生了超出掌控的变故!他们绝不容许任何活口离开异种研究中心! 刺耳的警笛声在巨大的培养基地回荡。 “警告——警告——特级防御系统启动,所有研究人员,立刻停止行动,所有非法入侵人员,立刻举手投降。重复——”重复后的播报毫无预兆地中止,培养基地的金属大门轰然打开。 红色的警告光线中,上百只低等异种同时涌了进来。 这一层的异种生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部聚拢到了培养区域外围!它们出乎意料,全部抛弃了原本正在围攻的自由军小队,如同受到某种号召一般——好比被蚁后吸引的雄蜂,又好比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同时朝律若一行人扑了过来。 “艹他妈的!”行动小队里的破军破口大骂,“他们是冲……冲我们来的!” 怎么回事? 他们先前也遇到过异种,但从来没见过它们这么燥动,这么发狂的样子! 所有人来不及细想这个疑问,更换弹夹的声音和子弹击发的声音响成一片,火焰的光束里,涌过来的异种就好像整个研究中心的异种都被吸引过来了一样,无穷无尽。红色的警告光束与炽白的探照灯光束从所有人头顶扫过。 白极星单手更换弹夹,朝异种群开枪:“快走!” 就在这时,从背后传来队员惊怒交加的声音。 白极星猛地回头—— 优先进入升降梯的律若和柳轻轻站在金属厢内。律若的手按在升降梯的控制窗口,顶部的白炽灯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美丽的,精致的,没有任何感情的脸! 不等其他人进入,升降梯呼啸上升。 作者有话要说: 那什么,小学弟是真的计算机思维,定下目标,然后实现它的那种。没有常人的情感与道德能力你们懂吧[努力比划] 他是“缺失”但绝对危险的人形ai,自走核武器级别。 第50章 追上 白极星反应极快, 在升降梯门关闭的一瞬间,立刻调转枪口,朝升降梯顶部开枪, 试图中断这唯一一部逃生梯的运行。但升降梯的速度比她更快, 呼啸的风声中,子弹只打中光滑坚硬的金属电梯井,回弹出一连串刺目的火花。 枪声里, 一名外围的队员被低等异种撕开了胸腔。 凄厉的惨叫在耳边回荡。 其余队员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我操你妈,老子毙了他!”一名行动队员从腰间摘下强爆破炸弹就要往电梯井上甩, 旁边的队友飞身扑过去——这家伙气疯了!强爆破炸弹根本追不上律若和柳轻轻乘坐的高速升降梯,爆炸只会被封闭的金属井压回,反过来将距离更近的行动小队炸成碎片! 火光在巨大的培养区腾起。 千钧一发的时刻,强爆破炸弹被抢走, 用力丢了出去。 腥臭的血肉残渣成爆破状劈头盖脸砸在头上、身上, 行动小队队员耳边嗡嗡巨响。火光照出每个人的脸上的愤怒和绝望。低等异种被清出的空地几乎是一眨眼就重新被填满。成百上千的畸形怪物朝升降梯这边涌了过来。 红色的警告灯光照亮它们灰白色的蹼爪和触手。 被扑倒在地的行动队队员眼眶通红, 五官扭曲,濒临失控地大骂:“我艹他大爷的,狗娘养的!” “冷静!”白极星咆哮。 她一边开枪,一边喝令队员聚拢。 然而就是她也心生绝望。 前面是异种潮,后面是墙壁和光滑的升降梯井,唯一一架升降梯已经离开。他们就不该接这个见鬼的任务!就该在通道里一枪把姓律的毙了!那种人渣就活该去死! 第一波畸形怪物扑到面前,白极星握住了最后一枚炸弹。 就在此时, 古怪的事情发生了—— 成百上千的畸形怪物在极近的距离腾空跃起,扑进升降梯井。 或巨大或瘦小的畸形怪物从行动小队队员头顶一掠而过, 它们对近在咫尺的行动小队视若无睹!灰白的蹼爪和触手吸附在光滑的金属梯井上, 这些怪物争先恐后地向高处追去。它们的举动无比狂热, 无比急迫! 异种生物同时挤在狭窄的升降梯井。 它们纠结成一团, 畸形的触手和骨尾交织在一起,混杂成一个叫人作呕的形体。 ——就如渴求交媾的蛇群涌向蛇母! 后续的异种生物还在源源不断挤进梯井,升降梯的金属井壁被鳞片和蹼爪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它们发出狂躁的、尖利的嘶鸣,骨尾和畸形的身躯在惨白的梯井扭曲成疯子梵高笔下的线条。 白极星和队员们翻滚到一边。 他们仰望这怪诞、恐怖、恶心又极具宗教感的一幕,竟然说不出半个字。 地狱般的景象里,行动小队队员的随身终端同时亮起。 腕表大小的屏幕上同时弹出一个时间: 30:00.00 29:59.59 29:59:58 机械的秒表声带来了催命符般的紧迫感。 “什么鬼?”队员们纷纷拍打随身终端。 白极星按了两下屏幕,骇然地发现没有任何关闭或停止的办法,立刻按住耳麦,向指挥中心汇报异常:“03小队,我们的终端出现……” 话被人打断。 “2区大门已打开,离开培养区。” 耳麦里,质感冷淡的声音响起:“d42运输通道和d43检查车间各有一份量子炸弹和定时引爆器,现在,沿标示路线前往样本室和胚胎室安置炸弹。安置完毕,安全通道将为你们打开。” 这道声音响起时,白极星先是一愣,随即神色大变! 这道声音是在自由军内部指挥频道响起。 说话的人却是—— 律若! 远程指挥中心一片寂静。 所有人全都按着接听器,脸上的神情无比惊愕——他们没有一个人发现异常,指挥中心的所有信息屏都在正常工作,没有任何被黑客攻击的迹象,可作为自由军最高核心的指挥频道,就是凭空切进来一个人! 仿佛一个早就加入频道的id,从隐身状态切出。 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他的存在。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入自由军内部指挥频道的?! 一股寒意蹿上后背,包括约克森在内,所有人同时望向指挥中心的女人。 “你怎么会在频道?”女人问。 频道内部没有任何回答。 指挥中心四周无数光屏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切换。 大大小小的光屏同时投影出许许多多乍看没有任何意义的画面,场景的左上角则是一行象征时间的数字:10751119,11:12:23穿便衣的约克森走进一间日常的咖啡馆,11:24:37,约克森和女人在光线昏暗的房间各坐沙发对面,一辆载有信号隔离器搜索仪的生命学派巡警车即将经过这条街,但一起突发的无人机非法升空,让它改变了路线;10751225,14:45:13,乔装成普通白领的女人坐进一辆磁悬浮车,驶进一片银灰色的建筑区;10760102,09:26:49,约克森从贫民区层层交叠的水管翻进垃圾堆,几十架无人机在锁定他后,忽然指令错乱;10760103,23:11:27,约克森解密文档,23:13:29,军事安全部信息分析中心编号17021的监测光屏脑电波数据剧烈跳动,偏正评估在一瞬间飙升到“极端危险”,随即又被忽然抹去,恢复正常。10760307…… 约克森瞳孔瞬间放大。 ——这些、这些全都是自由军跟他接触和行动的画面! 指挥中心的自由军们同样认出了画面上的领袖。 他们霍然起身,伸手抓枪,个个紧绷到下一秒就要朝周围任何有可能出现叛徒和敌人的地方射击。哪怕在自由军内部“领袖”的身份都是绝密的,敌人竟然这么早,这么精准锁定“领袖”,他们中间一定出现了叛徒。 就在这时,上千个光屏的画面同时切换,定格在同一个画面: 从高空视角拍摄的一座灰白色普通建筑。 指挥室鸦雀无声,人人都面色铁青。这座灰白色的建筑在场的人再熟悉不过。这分明是卫星拍摄下的临时指挥中心。 这种精确度和分析度,只有军事卫星才能做到。 而一旦被联盟的军事卫星锁定,就意味他们很有可能已经被天基武器锁定! “你的目的是什么?”女人打了个手势,沉声问。 “还剩二十八分十一秒。” 通讯切断了。 —————— 律若切断了通讯,快速输入一连串指令。他没有携带光脑,也没有通讯器,是利用升降梯内的信息窗口和对讲器反向控制高空卫星,再切进自由军的指挥频道。 升降梯的厢壁变成透明的。 代表极光小队的光点朝d42运输通道和d43检查车间移动。 那里分别有一枚量子炸弹。 “量子炸弹”的威力,哪怕柳轻轻是生物方面的研究员也有所了解。 如果是联盟标准的d1型量子炸弹,只需要一枚,就能导致研究中心地下的所有燃料、武器、防御火力集体发生爆炸。爆炸的威力好一点只会导致研究中心地下区域集体坍塌,坏一点整个研究中心都要被炸毁。 连同研究中心外围的军事封锁营都要一起被波及。 这样层级的炸弹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异种研究中心。 这里保存的是联盟最宝贵的异种样本,联盟议院绝对不允许有这种摧毁所有样本可能的武器出现在这里! 然而它就是违背常理地出现了。 柳轻轻完全不知道律研究长是怎么办到的,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她无条件信服研究长做出的一切决定。 在s-307实验室,律研究长做出的决定永远正确。 高速升降梯在金属通道快速上升,按照这个速度,很快就能抵达研究中心的上层区域。研究中心出于保密和封闭性考虑,实验区域、培养区域等所有研究性其余都位于深层的地底。而行政区域则位于地面高层。 就在升降梯穿过隔离层时,梯厢内的白炽灯突然剧烈闪烁起来。 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 升降梯猛地地震动,原本在金属梯井中平稳运行的厢体重重砸向井壁。 位于梯厢内的柳轻轻和律若猝不及防,同时摔向另一边的梯壁上。一个摔进厢角,一个撞到墙壁。 一开始,柳轻轻以为是白极星他们行动失败,提前引爆了量子炸弹,但很快就发现事情不对!迫使升降梯失控撞到金属梯井的,不是爆炸,是……柳轻轻惊恐地叫起来——升降梯足以抗下常规炸弹爆破的高密度金属铁皮被生生撕开。 一双暗银色的利爪破井而出,攥住了律研究长! 白灿灿的灯光照亮恐怖的一幕。 高大狰狞的怪物撕裂铁皮,探身进鸟笼般的梯厢里,抓住了消瘦苍白的研究员。 这是一只高等异种。 它没有向其他低等异种一样在狭窄的电梯井内挤攘攀爬,而是直接从遍布研究中心的管道系统抢先抵达升降梯必须经过的隔离层。在升降梯经过的一瞬间,它撕开了金属井壁,就像攥住鸟笼里的金丝雀般,攥住了梯厢里的律若! 刺目的白炽灯照亮了这只暴戾的异种。 高等异种的体表没有皮肤组织,液态金属凝成的肌腱和骨骼在炫目的白光里展现出最具震慑的力量感和坚硬感。 泛着冷光的异种骨骼和肌腱深深陷进洁白的实验室大褂。 ——它攥着律研究长,巨大狰狞的利爪钳在他腰间,像要将他拦腰捏成两段! 柳轻轻从厢角跳起来,朝律研究长扑去,要去掰异种的前臂。没等她靠近,升降梯侧壁的铁皮被彻底扯下,柳轻轻被重重砸回升降梯梯厢的角落,一抹暗银的光芒紧随而至。她尖叫了一声。 锋利的骨尾停在半空。 异种暴怒地攥紧律若,律若将枪口抵在自己下颌。 作者有话要说: 黑化x2 ps:若若很难理解、明白“爱”“喜欢”这种的情绪。他现在其实不理解2.0是喜欢他的,只是从异种的行为判断自己的生命对异种很重要。将之归类为高等异种在交配繁衍前保证俘虏存活的习性。不是他不想明白,是他没有这个能力,他的情感是缺失的。1.0的学长教了他那么多年,他都只能依靠药物和机械去模拟,何况是短暂相处的2.0。心理学上有个说法是情感槽干涸的人没有爱人的能力,而若若不是情感槽干涸,而是根本就没有情感能力。 他只能用很笨很笨的办法去找答案,计算一千遍一万遍,直到穷尽所有数列所有概率。 第51章 恶欲 骤明骤暗的灯光将升降梯照得煞白一片, 柳轻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怪物——它体型接近三米,相比异化后动辄五六米的低等实验体不算夸张, 但它不同寻常的暗银色金属态预告了它的危险。 暗银的骨骼和肌腱, 让它有种非同寻常的优雅,一种属于顶尖杀戮者的冷酷优雅。 它极其精悍,极其修长! 前臂、大腿、躯干体比人类更具备流线式的轻盈敏捷, 这种轻盈让它在所有环境中都能来去自如,让它成为一个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完全无法加以防备的恐怖猎杀者。 关节、肌腱、外骨骼仿佛是淬炼到没有一丝一毫杂质的金属,如最精密的工业齿轮链条般铆合。在运动过程中这些介乎工业零件与生物机体之间的构造高效配合,呈现出难以描述危险又恐怖的毁灭式美感。 第一眼望去,甚至无法分清它到底是工业机械还是有机生物。 它撕开一个人绝对不会比撕开一张纸更麻烦。 异种从银白的金属梯壁中探进身来, 就仿佛是神话中的地狱生物, 撕开铁皮攥住新鲜的血食。 它长而冷的前臂在灯下泛寒光, 不论是那些利爪,还是前臂外侧生出的镰刀状的进攻性外骨骼都能在一微秒都不到的时间内,将律研究长撕成碎片! 柳轻轻几乎能看到下一秒升降梯内就鲜血四溅! 她惊恐得连出声都做不到,只能颤抖地在原地一动不动,唯恐再次激怒这只无比危险的异种。 灯管故障的“兹兹”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被封闭的金属管道折回,听得人头皮紧绷。空气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语的恐怖和燥动, 仿佛一座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即将爆发,硫磺的气味和毁灭的气味四下肆虐。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异种对柳轻轻的杀意毫不掩饰。 它要杀了所有人类!杀了所有胆敢带走他的人类! 他不要它! 他竟然宁愿带着一个一捏就碎的同类走也不要它! 异种几乎要一把将律若捏碎。 它的利爪深深陷进研究员的腰间, 实验室的白大褂被它攥成一束, 将银发研究员原本就细的腰死死掐在利爪的抓握里。律若银发从怪物的掌沿瀑布般倾泻, 上身因它的收紧向后仰, 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 柳轻轻一动不动,死死咬着口腔里的肉,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 律若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痛苦的表情。 他持枪的手纹丝不动,始终紧紧抵着自己的下颌。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它必须放过柳轻轻,否则它只能去寻找下一个合适的孵卵皿。高等寄生种在繁衍后代时要寻找基因更合适的孵卵皿,目前研究中心没有第二个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而寄生种繁衍的条件之一,就是“孵卵皿”在被产卵及孵育过程中必须保持存活状态。 异种的视线在律若和柳轻轻之间来回。 ……他还是不肯选择它。 他只愿意选择他的同类!!! 暴怒、压抑、疯狂在翻涌,混杂着一而再再而三被抛弃的受伤,变成了无比尖锐的憎恨和怒火。 升降梯内,柳轻轻短暂地、尖锐地叫了一声。 她将左手塞进嘴里,死死咬住,瞪大眼,流着泪,紧紧盯着升降梯的右侧壁——异种将律研究长拽进怀里,狰狞的利爪暴戾地压在研究长的背上,森白的尖齿划过律研究长的颈动脉,最后狠狠咬向研究长单薄的肩头。 它想杀了他! 杀了他,吃掉他!他就再不会丢下它了。 鲜血涌进“它”的口腔,异种的嗅觉、味觉捕获功能超越人类数万倍,致命的甘甜在每个捕获器单位上炸开。甜蜜,毒药一样的甜蜜。灯光下,“它”暗金色的竖瞳骤然收缩成细细一条线—— 柳轻轻抓起地上的一块金属铁皮,一声不吭,朝异种扑了过去。 银光一闪。 柳轻轻再次被砸回升降梯的角落。 “研究长!”柳轻轻恐惧得牙关打颤,异种是出了名的猎杀者,它们一旦品尝到血腥,哪怕已经捕猎过不处于饥饿状态,也会将食物杀死。就在柳轻轻心生绝望的时候,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异种松开了利齿。 还没等鲜血涌出,湿冷的蛇信一样的口器就将律若的肩头缠了起来。 又冷又粘的淡银色液体分泌出来,沾在牙洞上,伤口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只在破碎的白大褂下边留下了细密的浅银色印记。异种缓慢地,危险地舔舐着尖牙咬合后留下来的痕迹,暗金色的竖瞳冷冷地盯着柳轻轻。 那一瞬间,柳轻轻陡然意识到,它是在当着她的面往律研究长身上打烙印。 律研究长对她的保护,不知道怎么回事刺激到了这只高等异种,它原本就充斥满毁灭性的压抑和疯狂,随时濒临失控——是的,失控,柳轻轻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否则异种这种时时刻刻处于杀戮状态的冷血生物,哪里有什么失控不失控的说法。 可就是这么疯狂的。 她竟然会在这么一只可怕的异种身上看到了克制! 或许有那么一瞬间,它真的要将血腥到想要将研究长撕碎了吞进腹中,但在最后一刻,那毁灭性的凶狠、残暴和冷血又被它生生压了下来,转而变成对挑衅者的威胁。它收回了骨尾,长长的齿轮链条般的骨尾在律若身上游动,将他缠得紧紧的,堂皇地将骨尾游进律若雪白的实验室大褂。 它森冷地盯着柳轻轻,一下又一下舔舐律若的肩头、后颈,异种的口器舔过律若的锁骨,在骨窝里来回巡逻,摩弄。 ——这个食物,是它的,它捕获的,它控制的。从里到外都是它的。 它就算是把他吞进腹里也不会让他逃掉。 异种双臂环绕律若,掰过律若的脸,肆意舔舐他的下颌,侧颈。 柳轻轻毛骨悚然。 她竟然在异种身上看出了近乎人性化的阴冷贪婪。 那种粘稠浓厚的贪婪和有若实质的独占欲,仿佛要将他们的研究长永远地、彻底地据为己有。 按道理来说,异种是绝对高效的杀戮者,不会对人类——不论是雄性还是雌性——产生什么兴趣。哪怕是寄生种的繁衍,也只是将人类当做活着的“孵卵皿”,而没有其他实质的性的行为。 可眼下,柳轻轻毫不怀疑,只要一有机会,这只异种绝对会对研究长做出最恐怖最极端的行为。超出以往人类对异种的所有了解。 ——它想跟律研究长交合。 第52章 怒意 来不及震惊突然出现的异种对律研究长的意图有多么下流可怕, 一连串刺耳的抓挠声从金属梯井下方传了上来。声音非常密集,仿佛有成百上千只爬行怪物正争先恐后地朝升降梯挤过来。 律若侧头朝升降梯井下方扫了一眼。 梯井下方的鳞光闪动,密密麻麻的畸形怪物就像一群死死缠在一起的蛇, 朝着上边快速涌来。随着升降梯厢和它们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 低等异种们怪异的嘶嘶声越来越亢奋。那些或长满裂口触手,或长满蜥蜴爬行臂的畸形怪物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成一片毛骨悚然的海洋。 它们全都死死盯着梯厢,仿佛这里边装着什么最诱人的食物。 柳轻轻想错了一件事。 不是单独只有面前这只突然出现的可怕异种对律若有恶毒下流的交配念头, 而是律若对所有异种都具备这种强烈到不正常的吸引力! 在律若视线扫下来的瞬间,这些低等寄生种怪异的声音骤然拔高。 它们的控制力比高等异种更加不如。 单单律若的注视这件事似乎就已经能直接让它们一下亢昂到难以抑制的地步。 异种凑了过来, 它将冰冷的面部外骨骼——这些外骨骼罩在它脸上,就像一张阴狠恐怖的金属面具——贴在律若的脸颊边,湿冷的口器顺着律若苍白的颧骨线条向上舔,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它”无所谓那些追上来的肮脏低等属族。 再给它们一百万个胆子, 它们也不敢直接来挑衅高等异种。 它们只能在近处徘徊, 眼睁睁看高等异种享用诱人的食物。 但这些低等属族的到来只激发了“它”异种天性里最恶毒的一面, 让它由愤怒和嫉妒酝酿出的残暴如烈火般,越发熊熊燃烧。雄性的炫耀欲和得意让它甚至想就地撕开律若洁白的大褂,就在一众无比垂涎却畏惧不敢上前的低等属族面前,在不自量力胆敢带他逃跑的人类面前狠狠占有他摧毁他。 毒蛇一样的口器状似在来回轻舔律若的耳根,实则阴险地朝律若抵住下颌的能量枪枪口逼近。 只要一瞬间……一瞬间…… 律若将能量枪枪口压了压。 异种的动作停了下来。 它的口器停留在律若清丽的下颌底下,在距离喉管不远的地方。 暗银色的粘液顺着律若的颈线,滑进他的领口。 它冷血动物的竖瞳一动不动, 紧紧盯在律若的脸上,试图找到一丝一毫犹豫畏惧的痕迹。只要律若表现出一丝对死亡的畏惧摇摆, 它就会立刻闪电般夺走他的枪, 然后将他的衣服撕成碎片。 但很快, 它就失望了。 律若脸上没有一丝动摇。白炽灯下, 那简直就是一张雕刻得无比完美的仿生机器人的脸。 这个时候,升降梯井底的嘶嘶声和利爪攀爬金属的刮挠声越来越近。 随着这些声音的逼近,空气中甚至还弥漫起一股强烈的、浓郁的古怪气味。柳轻轻心惊胆战地从升降梯残破的厢壁向下望了一眼,瞬间头皮发麻——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多怪物追上来? “带我们走。”律若说。 听到律若开口,柳轻轻愣了一瞬间才反应他是在对他们面前的这只异种说话。 是了,眼下升降梯被砸得嵌进金属梯井,凭借他们两个完全没办法摆脱底下那些疯狂的异种群。但从这只异种悄无声息地出现,暴起进攻的凶狠来看,它完全有办法带他们迅速离开。 但可能吗? 对方完全是一只杀戮成性的冷血怪物。 柳轻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高等异种冷血的竖瞳在柳轻轻和残破的升降梯壁之间扫了一下。它单爪扣住律若,另一只利爪伸出。“兹啦”一声,靠近律若这边残余的升降梯金属侧壁被异种轻而易举地撕了下来。那姿态轻松得就像从墙壁上撕下一张泛黄的海报。 紧接着,它一收前臂,就要将律若从梯厢里抓出去。 “带上她。”律若要求。 异种攥着律若的利爪收紧,它半攥半抱,将律若从梯厢里抓了出来,对律若的要求置之不理。 别说带他的同类离开了。 它甚至想让律若瞧着——亲眼瞧着——敢带他离开的同类都会是什么下场:他们会被肮脏的低等属族掏出内脏,撕成一块块,啃成模糊的血肉残渣,所有敢带他离开的家伙都会是这个下场……他会知道的,他只有、也只能待在它身边! 恶毒的念头在翻滚,异种对上的却是律若冰冷而平静的要求:“带上她。” 异种的竖瞳里熔金般的光火剧烈地蹿了一下。那是两束扭曲的火焰,两束妒忌和不甘的火焰。 ——第三次!他第三次选择了无关要紧的同类! 明明他是它的!只是它的! 强烈的嫉妒和不甘在竖瞳里扭曲、燃烧。 异种猛然裂出森白的獠牙,长长的口器在柳轻轻脱口而出的尖叫里闪电般游出,卷住了律若的手腕。 “它”熔金般的竖瞳阴冷地、恶毒地盯着律若的脸,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带上同类?可以。但必须把这柄枪丢掉! “研究长!”柳轻轻额头上满是冷汗,焦急地喊道,“别相信它!”这只古怪的异种对研究长的垂涎已经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研究长要是将枪丢掉,会遇到什么,柳轻轻想都不敢想! 几乎是在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柳轻轻就呼吸骤然一滞,浓重的杀意让空气仿佛变成了无形的固体。 柳轻轻面色惨白。她第一次意识到异种为什么会被称为宇宙最恐怖的黑暗物种。它们是宇宙食物链毋庸置疑的最顶层!人类一旦剥离了大型的高能量武器,在它们面前就是随意挑选宰杀的牛羊! 太……太危险了……研究长绝对不能上当受骗…… 柳轻轻焦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却在悚然的压力下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一声清脆的响声,柳轻轻的瞳孔骤然放大,异种的利爪也随之收紧了一瞬——律若松开了手,轻型能量枪掉落向升降梯梯井深处。 短暂的死寂过后,刺耳的、尖锐的金属撕裂声在梯井里响起,高密度外太星系金属梯厢被发了狂的异种一撕两半!柳轻轻惊恐地叫着,向下坠落的一瞬间,被冰冷的利爪抓住。强风从脸颊边直接刮过,金属梯井上爆出刺目的火星! 异种嘶吼着,飞速上爬。 培养仓的高速升降梯连接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异种研究中心的主控室。 刺耳的“滴滴滴”警报声在主控室响起。 主控室的安全防御系统检测到不明入侵者正在从升降梯井中飞快靠近,尖锐的警示音中,升降梯井出口处的防御窗口亮起。 然而,激光拦截系统还没来得及启动,一道暗银的流光就闪电般刺进铬合金钢板,摧毁了整个防御系统。 整个主控室的警报声戛然而止。 柳轻轻被扔到了一边,异种带着律若一起滚倒在地。律若咳嗽着,还没起身,就被沉重的异种压在了冷冰冰的地面——它掐住律若的下颌,凶狠地吻了下来,骨尾直接卷住律若白大褂的下摆。 实验室制式白大褂几乎瞬间就被扯下来一大截,碎布散落到一边,异种在柳轻轻的尖叫声中,强行将律若分开。 ——它的怒意和不甘在今晚拔升到了极致。 明明是它提出来的要求,但等到律若真的为了救一个同类松开枪后,它却直接发了狂,所有的克制在嫉妒和不甘的火焰前轰然崩塌——为什么要对别人不一样!为什么不能选择它!明明……明明一直是它守着他! 是它守着他!!! “滚开!”柳轻轻惊骇尖叫着,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要将研究长从暴行中救出来。 异种连头都没抬,骨尾一甩,一道劲风破空,就将柳轻轻扫出好几米。 律若用力掰着异种冰冷如金属焊就的手爪,苍白的颧骨因缺氧泛起病态的红色,异种又长又冷的口器侵入口腔,暴戾地搅着,他咳嗽不能,连吞咽口水都做不到。水银色的虹膜因强烈的生理不适,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异种猛地将口器收了回去。 律若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淡银色的粘液,显然是被它刚刚直接强行灌压到口中的。异种掰着律若的脸,要去吻——如果那凶狠急促到像想要将律若直接撕碎吞下去的动作也能称之为吻的话——律若薄薄的眼皮。 玻璃破碎的声音和密集的枪声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响起。 异种抱着律若,贴着地面翻滚。 子弹擦着律若的白大褂扫过地面,在原来的地方留下了一片蜂窝状的恐怖弹孔。 ——在自由军袭击研究中心后,联盟的特遣部队终于匆匆赶到了。 轰隆隆的战机螺旋翼声音打破了夜空的寂静,刺目的红光和蓝光交织着,切割天幕。战机机枪打开,十几名笼罩在深黑作战服里的特遣士兵控制着重型能量枪,从高空朝主控室交叉扫射。 赶到的特遣部队直接锁定了银发于瞄准镜中一闪而过的律若。 十几架重型能量枪将主控室的防弹玻璃窗彻底打碎。 子弹的淡蓝轨迹在空中交汇成一张火网。异种将律若死死抱在怀里,狰狞的利爪张开,牢牢护住了律若的后脑。它的背上展开一对暗银色的硬壳骨翅,密集的大口径高能量弹落在它的骨翅上,爆出一片淡蓝的流光,仿佛下了一场杀机淋漓的幽蓝梦雨。 第53章 迷雾 梦幻般的冷蓝光里, 异种长长的骨尾一甩,切进一台沉重的金属设备。 下一刻,那台沉重的金属设备被卷了起来, 砸向窗外! “锁定目标:s307。锁定目标:s307, ”武器锁定系统的提示音一遍遍重复,特遣部队作战机上的狙击士兵骇然抬起头,视线从瞄准器上移开, 望向远处地面的建筑物,“目标……目标身边出现不明怪物!!!” 怪物! 那绝对是怪物。 十六架重型能量枪, 每秒1000发的射击速度,不是怪物怎么扛得下这样的弹雨?! “锁定目标:s307,立刻执行清洗计划。锁定目标:s307,立刻执行清洗计划!”单调的电子提示音在耳边机械地重复, 狙击手重新低头, 想要在弹雨压迫的帮助下, 寻找最佳的狙击位置。 就在他抬头的这么一眨眼,锁定框中的目标不见了。 与此同时,代表敌袭的警报声在战机内响了起来! ———— “任务执行完毕、任务执行完毕,收到请回复。”白极星强压怒火,按着耳麦一遍遍重复。极光行动小队聚拢在她身边,人人都神色紧张,额头上都满是冷汗。 不能怪他们紧张, 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个绿色的荧光倒计时正在一分一秒计数着。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而行动小队里的爆破专家在刚刚简单地估算过, 律若要求他们安置的量子炸弹重量明显不对劲。 ——绝对会将整片研究中心连同外围的封锁营区一起炸毁。 小队的爆破专家果断地说。 听到这个判断的时候, 极光行动小队的人脸色“刷”一下就白了。量子炸弹的杀伤范围是立体空间。也就是说, 他们不仅要在倒计时的时间内逃出研究中心的地下实验区,还要在联盟军队反应过来的截杀下逃出研究中心辐射的范围。 见鬼!那个冷血的研究长到底想做什么?! 远程指挥中心里,约克森和其他自由军指挥官也在一分一秒地等待通讯频道里另一个声音响起。 自从联盟政府反应过来后,自由军远程指挥中心对异种研究基地的监控就被切断了。他们只能依靠白极星在频道里的汇报了解情况。 嘀嗒、嘀嗒。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研究中心地面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 轰隆一声巨响。 轻率地冒险靠近研究中心主控楼的联盟战机冒着黑烟向下摔落。 螺旋翼歪斜着,切进不远处营区的一栋瞭望塔,烟尘四起。 有了这么一例前车之鉴,剩下的十六架战机变得警惕了一些,没有再冒险靠近,而是拉高了距离。缓冲的这么一下,主控室外的墙壁一阵光芒变幻,升起了一片半透明半波纹状的反物质能量罩。 “研究长!” 柳轻轻踉踉跄跄,跑了过来。 刚刚那些战机没有将她当做清洗目标。情急之下,她掰动了主控室紧急遇袭的手动防御闸门。研究中心的能量罩随着升了起来,处于能量罩保护下的研究中心地面建筑暂时从联盟武器瞄准系统上隐形了。 密集的火力在主控室的地面留下了一片蓝幽幽的、闪电般的碎光。 碎光里,一道高大恐怖的暗影缓缓站起。 子弹幽蓝的火光还在它的身上鬼火般贴服燃烧——那是一对近似于昆虫类硬壳翅膀的骨翼。就在刚刚,它们合拢起来,将怪物怀里的人类保护了严严实实,但等到弹雨过后,那对硬壳骨翅上已经遍布凹陷。 密集凶狠的致命弹雨在高等异种坚硬的骨翼上留下了坑坑洼洼的凹陷。 大大小小的凹陷处正在缓慢地流出暗银色的液态金属。 ——那不是液态金属。 是高等异种的血。 不仅仅是硬壳骨翼,异种的肩膀、后背也在向下一道道流淌银色血液。银色的血液混杂能量弹未散尽的冷蓝光电一滴一滴,滴落在同样幽蓝的地面。这一幕让原本就阴翳恐怖的异种越发像是从地狱里走出的梦魇。 “研究……” 柳轻轻骇然地停下脚步。 异种面部的外骨骼如毒蛇的下颚般微微裂开,露出白森森的利齿,同时发出嘶嘶的怪响,威胁一切胆敢靠近的活物。受到袭击和负伤似乎加重了它对人类的杀意和仇恨,它将律若死死抱在怀里,森毒地盯着柳轻轻。 柳轻轻不得不向后退,一直退到它的杀意范围外。 直到这时,它才打开硬壳骨翅,低下头。 柳轻轻眼尖,一眼瞅见一滴鲜红的血顺着异种的手臂滴落,顿时心跳到了嗓子眼,险些叫出声来。 律若腰间的白大褂被染红了一片,还在往下滴血。 密集的弹雨最终还是有一道能量子弹穿过高等异种的骨翅,擦到了律若身上。相比起愈合能力恐怖的异种,重型能量弹对研究人员的致命性肉眼可见。涌出的鲜血似乎强烈地刺激到了异种,它的气息不仅比先前狂躁得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还多了种雷霆将至前的阴翳暴戾。 它单爪将律若抱了起来,让身形单薄的研究员大半个身子靠在它肩头。律若的手垂在它脸颊侧,它直接撕开律若原本就被它撕裂的白大褂,将头埋进律若的腰间。当湿冷的口器缠绕上来的时候,律若抓着它,向后仰了一下,立刻被它巨大狰狞的利爪牢牢按住了背。 异种冰冷的口器在能量弹擦伤的地方来回舔,分泌出淡淡的反光的银液,银液附着到伤口后,血肉模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湿冷的口器向上游走,律若不适地挣扎着,要从它怀里出来,却被它死死地箍住。 一直到伤口彻底愈合,异种才扭头看了主控楼外的天空一眼,暗金的竖瞳里寒光跃动。 它放下律若,发出低沉的声波。 声波远远扩开,穿透性极强,似乎在召唤什么。 律若按住桌面,站起身,打开一台尚且完好的控制终端,迅速破译终端系统。他的银发一半披在背上,一半垂在脸颊边,又薄又苍白的颧骨上病态的红色没有散去,在主控室操控台的屏幕荧光中显得格外诱惑。他一边咳嗽,一边敲击着光键,一行行令人眼花缭乱的代码掠过屏幕。 伴随着最后一行代码敲落,主控室中间的一个金属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电子提示音。 u形的金属凹槽升了起来,凹槽正中间放着的赫然是一个银白色的密码箱。 看到那只密码箱的瞬间,柳轻轻仿佛过电般震了一下。 那只银白色的密码箱……箱子表面有一个标志。 一对银色的羽翼! 三年前,这个标识在联盟随处可见。 银翼!钟家银翼! 有那么一刹那,柳轻轻大脑一片空白——钟家主于新元1074年,3月28日,星舰阵亡后,银翼集团就逐渐退出了世人的视线。许多曾经银翼旗下的实验室研究基地纷纷关闭,大多数人认为,银翼集团已经被其他财团和联盟政府军方瓜分吞并了。 而s-307研究室里许多人,对律研究长最后也最大的失望就是来源于此:他明明在联盟身居高位,却在银翼集团被瓜分吞并的过程中,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在往后三年里,更是一个字都没有提及银翼和钟家。 钟家、银翼、成了上流社会私底下最大的笑话! 那位年轻清贵的钟家家主精心爱护了一个冷血的怪胎十几年,最后连命都搭上了,结果人家还是冷情冷性到连银翼消亡都不曾有过一星半点的波动。 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钟家主护了他那么多年,最后换来这么一个结果,一个研究员在离开s-307前讥讽地这么说,我们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还指望他将s-307实验室留下来? 银翼……银翼…… 柳轻轻呆愣地看着律若提起那只银白色的密码箱,一时间脑海中这三年听过的无数风言风语翻翻滚滚,竟然连半点反应都做不出来了——律研究长,真的……真的完全不记得钟家主吗? 第54章 母巢 咔嚓一声清响, 银白色的密码箱弹开了,里边嵌着一张银色的卡片,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黑色磁盒, 一台银翼独立光脑, 以及一枚具备意识分流功能的传感器。柳轻轻认出了那枚传感器。 ——那是钟家主送给律研究长的毕业礼物。 曾经出现在研究长的答辩典礼上。 律若没拿其他东西,戴好传感器,他直接打开银翼光脑, 切入自由军的指挥频道,命令极光行动队撤离。 听到他的声音在频道内响起, 约克森和其他自由军指挥官同时松了口气。 指挥中心对异种研究基地的远程监控被切断后,他们原本要营救的目标,律若,竟然成了眼下唯一能够指挥局面的人。 但没等自由军的这口气松下去多少, 律若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 依旧是冷冰冰的, 没有任何起伏堪比ai的声线:“a1,锁定外环d区,拦截方向x27;d1,锁定中环e区,拦截方向z31;b2,锁定地面轨道f7,拦截方向z21……” 伴随着一个个编号、坐标被迅速报出来, 自由军指挥官脸色变得比先前更加难看。 银河星作为人类联盟的首都星,为此周围设有近百颗护卫星拱绕, 每颗护卫星都是一座移动性堡垒。一旦首都星地面某个地区发生暴动, 立刻出动宇宙战舰进行彻底的、毫不留情的清洗和镇压。 自由军耗费苦心, 才将宇宙战机伪装成运输飞船隐藏到首都星附近。 但眼下, 所有宇宙战机的位置全被律若报了出来! 不仅仅是战机,命令还在继续。 政府部门!军事部门!财团内部!……一个个行动小队、内应成员被以无法想象的迅速,迅速安排到最合适的位置,连成一张连自由军自己也无法这么高效、精准运行的行动网络。命令下达之迅速,坐标更替之精准,仿佛下令的,不是人,而是光脑! 诚然,星际时代,顶尖的指挥官能够利用传感器,将自己的意识分流,从而在战场上同时指挥上千名士兵。 但没有一个能做到律若这种地步。 他指挥的,不是上千名士兵,而是位于首都星系内的所有自由军成员! 抛开还未获取资格进入自由军内网的外围成员不算,人数也超过了二十万!而且,为了隐蔽和安全,自由军的成员向来是分散行动,随时更换位置和身份,指挥难度远大于在战场上指挥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科学家将之称为“并行运算”。 在旧纪元里,人们将能够一心二用,同时有意识进行多个数列计算的人称为天才。而到了新纪元,经过基因编码进化的部分新人类,已经能够做到同时进行数百个乃至上千个数列计算。 脑域开发度越高,能做到的并行运算越强。 这是人脑逼近智脑的体现,也是人脑与智脑的天堑。 人脑永远是人脑,不可能像超级光脑一样,同时进行以兆亿为单位的并行计算。 战场上,指挥官能够同时指挥上千名士兵,那是因为士兵基本处于相同的环境,拥有近似的军事素质基础,处于一个“确定系统”中。以此为基准构建起来的并行处理,只需要建立大体相同的数学模型,并行计算的难度实质上极大地削减了。 但分散开的目标,则是处于“混沌系统”。 一个混沌系统的计算量,等于上百个确定系统。 假设二十万名自由军,每两人就有一个不同的伪装身份,那二十万人就一共有十万个不同的身份。要同时指挥他们,就要根据这十万种不同身份,搭配十万个不同地点,不同武力配备,不同的敌人行动预测,同时计算出所有行动方案,并在瞬间内同时选出最佳的一种反感。 这到底是多恐怖的计算量? “他怎么做到的?” “怎么可能?!” “怪物!” “怪物!!!” 惊骇和恐惧的神色出现在每一名自由军指挥官的脸上。 在这一瞬间,落到他们耳中的声音,已经不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一台超脑,一个机器——问题是,他是活着的。“逆向恐怖谷”效应已经无法形容这种排斥、抵触和恐怖。自由军指挥官们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思考—— 他们这三年来的反抗行动,到底有多少是在这个人的监控之下? 又到底有多少无形中处于他的安排里? fdscs 全数据社会检测系统。 它在联盟政府内部的原始命名是:“全方位数据化社会管控系统”。 “我的建议是,听他的。”约克森将一段短短几秒的视频调到众人面前。 视频里,一个衣衫褴褛的贫民栽倒在污水中,后背不正常地高耸着,仿佛在他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扭动。没过几秒钟,他就爬了起来,摇摇晃晃朝一处建筑物走去——视频发生在银河星附近的一颗殖民星上。 在那名被寄生的贫民,朝一名自由军战士发动进攻前,没人发现他的异常! ——这就是极光行动小队出现在异种研究中心的原因。 —————— 新元1076年,3月15日。 人类联盟在这一天召开了一次文明层级的军事会议。 基于首席科学家斯坦福森教授的分析,联盟政府认为,经过战争第一阶段、第二阶段的胜利,异种母巢将在接下来的第三阶段战争中选择保守攻势。人类与异种将迎来与之前千年近似的僵持阶段。 尽管时任军事裁决部部长的律若提出了不同看法。 但经过310:0的投票,人类联盟依旧定下了第三阶段的总纲:全面防御,长期对峙,争取转机。 事实与联盟期盼的完全相反。 母巢对人类文明的第三阶段战争早就已经开始了。 —————— 盘旋在空中的联盟战机机身的探照灯光束从高空扫下,扫向地面的建筑。异种研究中心乃至周围的军方营地,全都笼罩在一种奇怪的、令人耳膜嗡鸣的低沉声波里。实际上,派战机前来,是无奈之举。 原本异种研究中心的设计是绝对机密的军事基地。 换句话来说,研究中心本身就处于重兵把控之下。 研究中心外部,建设有高高的封锁墙,墙外是一片巨大的军事营区。营区内驻扎了一支三千人的特遣军队。军队的职责有两个,一是防止外部进攻,二是在必要时刻,对研究中心里的人员进行清洗。 但军部砸坏了不下十部通讯器,也没能跟研究中心外的驻扎部队获得联系。 整个军事营区就像是死了一样。 军部和议院不得不从别处调来特遣部队。 眼下,联盟战机上的特遣士兵终于明白为什么军部联系不上研究中心外的营区了——探照灯扫过,军事营区内“人影”晃动,“他们”或蜥蜴一样,爬在军事营房的墙壁侧,或螳螂一样,半立起上身,摩擦锋利的镰刀前肢,或鬼魅一般,从探照灯光束中消失…… 整个军事营区,已经完全被异种占领了! “这他妈都是什么鬼玩意?”一名特遣士兵惊恐地咒骂,下意识转动重型能量枪,朝底下的军事营区扫射。 “别管它们,”军官大吼,“它们在地上,关我们屁事。” 但下一刻,空气像过了静电一样,骤然充斥满一股尼龙、橡胶燃烧的古怪味道,裸露的皮肤刺刺麻麻的。过了有那么一两秒,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才传到所有人耳朵里——那是膨胀了无数倍的古怪、复杂的尖啸! 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 警报声此起彼伏,不仅仅是战机,军营内、研究中心……所有尖啸刮过的地方,全都在响。 所有异种、所有实验室催生出来的怪物,都仿佛听到了什么无形的声音一般,陷入到了疯狂的杀戮状态。它们发出古怪而又尖锐的声音,密密麻麻地从各个地方钻出来,虫潮般涌向高处。 哗啦,破碎的玻璃洒了一地。 柳轻轻恐惧地后退,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刚刚还好好的高等异种突然发了狂——它巨大狰狞的利爪插进一台又一台的金属设备里,上吨重的设备被生生举起,砸向地面。轰隆的巨响中,主控室里烟尘四起,火星飞溅。 ……吃掉他们吃掉他们吃掉他们吃掉他们 ……撕开撕开撕开撕开 ……吃掉吃掉吃掉吃掉 来自母巢的信号爆裂为最原始,最简单,最强烈的杀戮欲,一下一下,剧烈放大。 吃掉他们吃掉他们吃吃吃吃掉他们!!!! 尖利的信号在基因里爆炸,来自母巢的信号重重叠叠在一起。遥远的黑暗宇宙,暗红色的母巢上无数红褐色的肉质薄膜孔隙剧烈地拉大变幻,拔高重复命令——母巢能感受到所有异种个体的行动。 所有异类的、僭越的个体都将被母巢镇压,直到彻底同化。 “它”一直伪装得很好,直到食物受伤后的暴怒,让“它”泄露了端倪。 ——它暴怒到竟然在母巢发出信号前,影响其他异种,发动进攻。 它要撕了那些胆敢伤害他的渣滓! 吃吃吃吃吃吃掉他们!! 动态视网膜上,主控室的两个活着的生命,变成了两道血红的轮廓,不断地放大放大……吃掉他们吃掉他们吃掉他们!母巢机械地重复命令——母巢发现了这个异类,将它当成了挑衅权威的异类,降下了高压。 族群中的异类原地不动。 母巢的命令重重扩散,层层加重。 ……撕碎他们!撕碎他们!撕碎他们!撕碎他们!主控室的墙面印出高大恐怖的黑影,暗银色的异种举起一台沉重的金属设备,刺耳的兹啦一声,扯成两半。金属设备砸在地面,异种嘶吼着,高高弓起背,在地面翻滚,狰狞地对抗来自母巢的命令。 异常的个体对母巢来说,必须抹杀。 利爪抓进地面。 原本就巨大狰狞的双爪暴增到近一米,覆盖表面的金属外骨骼剧烈地畸形变幻,拔生出无数丑陋失控的骨刺。 异种爬在地面,发出痛苦可怕的嘶吼。 “研究长,”柳轻轻手心全是汗,“怎……怎么办?” “到了。” 律若合上密码箱。 下一刻,主控室的墙壁轰然破碎,一架战机的螺旋翼刮起呼啸的狂风。异种发出尖锐的嘶鸣,有那么一瞬间……那嘶鸣听起来竟然无比的哀凄,炽白的探照灯扫过主控室,灯光与阴影的切分里,因失控而显得无比可怖的异种死死地盯着律若。 不要走……不要走…… 不要走!!! 第55章 失控 银发研究员一把抓住救生梯, 风卷起他的白大褂。 异种的利爪在地面抓出深深的裂痕,它死死盯着救生梯上的身影,熔金的竖瞳彻底如恶鬼一般扭曲、流动、燃烧。探照灯扫过主控室角落, 起落架上的自由军战士被巨型设备废墟里匍匐畸变, 仿佛来自地狱的怪物骇到,不约而同地开枪。 两架重型能量枪震耳欲聋地咆哮,喷出长长的火舌。 子弹打在怪物身上。 它一动不动, 只死死盯着律若登上最后一级救生梯。 哀凄的嘶鸣陡然变得绝望,疯狂! 一名自由军医疗兵伸出手, 将他拉进机舱,柳轻轻紧随其后。四涡旋螺旋翼的深黑战机立刻就放弃了针对异种的扫射。他们的任务是接应目标人物离开,而不是清理这些很快就会被量子炸弹炸成碎片的怪物。 深黑的战机刚刚拔高,还没掠过主控室大楼楼顶, 一枚炮弹从远处而来, 击中战机的左舷。 战机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斜斜地擦过主控大楼,险些一头撞进楼里。 “fuck——” 驾驶员爆出一连串以f开头的咒骂,用力猛敲控制台键,机舱里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晃动震得东倒西歪。单手提着密码箱的律若撞到了舱壁上,一名自由军成员快步上前,像是要扶住他。 这名成员伸手的一瞬间,一把匕首从作战服袖口弹了出来, 猛地朝律若刺了下去。 “你做什么?!” 机舱里的自由军机枪手摔倒在地上,爬起来时, 一抬头看见同伴的异常, 大叫一声。 旁边的人闻声转身, 看见寒光一闪, 急忙飞身扑了过去。几声沉闷的搏击声,两名战士扭打在一起。扑过去制止的人用力抓住先前那名成员的胳膊,一边去抢他的匕首,一边高声提醒众人:“内应!小心联盟的内应!” 话还没说完,机舱内就是一连串混乱的枪响。 瞄准律若的另一名成员被医疗兵一撞,枪口走偏,子弹擦着柳轻轻的头顶朝前飞去。正在操控战机的驾驶员连一声闷哼都没来得及发出,直接向前一歪,倒在控制台面。战机顿时垂直砸向地面。 混乱中,律若被撞倒,他抓着密码箱,喊了柳轻轻一声。 柳轻轻扑向驾驶室,一把推开驾驶员的尸体,用力掰下拉杆。 在砸向地面前一刻,战机险而又险,向上拔升。 战机歪歪扭扭拔升时,舱内的一切东西都在向下滑动。胸腔开了个大洞的医疗兵砸在运输箱边,血溅到律若脸上。律若贴着冰冷的舱板一个翻身,滚进堆放在机舱内的军用运输箱后划出光脑窗口。 子弹擦着运输箱飞过,打在坚硬的舱壁,溅出一串串火花。 似乎也察觉到战机的不稳定和军用运输箱影响击杀目标,机舱内最后一名活下来的联盟内应不再急着开枪,而是举着枪,朝运输箱缓缓逼进。机舱内尸体乱七八糟地横着,杀手的影子投在舱壁。 脚步逼进。 律若的手指在光键上敲击,光框内的代码指令冷冷倒映在他的瞳孔里。 联盟内应猛地举起枪。 砰! 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碎肉块混合人体内脏向四面八方炸开。 ————————— “废物!废物!全他妈都是一群废物!”银河星二号军事基地爆出一阵咒骂,负责清洗行动的军区上将一拳狠狠砸在桌面,怒不可遏地咆哮,整张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就在上校面前,一张信号图上,最后一枚代表内应的光点刚刚炸开。 他们用来保证内应不叛变不泄露机密的自爆装置,竟然被人用来击杀了他们的内应! 耻辱!这完全是奇耻大辱。 “报告长官,目标已锁定,请求发射。”特遣战机的汇报打断了上校的咆哮。 巨大的空中监测系统界面,后续赶到的特遣部队已经将用红色光圈标出的战机包围封锁。不下六架战机的侦察员锁定了目标。特遣士兵不是第一次清洗在信息领域破坏性强大的目标,他们采用了手动瞄准,手动发射的方式,不会被电子信息干扰。 上将神色缓和下来。 一行冷冰冰的提示忽然在巨屏上弹出。 [坐标已锁定。] [坐标已锁定。] [坐标已锁定。] 机械的电子音里,监测坐标从原本的地面区域坐标展开。 坐标单位迅速拉大、升维,从原本二维平面的星球地表近距坐标系,变成了三维立体的宇宙远距坐标系。 上将惊呆了,所有人都惊呆了! 宇宙层面上,代表清洗目标[s-307律若]的点与银河主星的点重叠在一起。而远距坐标系中,代表银河主星的点,已经变成了红色,并且在向外扩散红色的圈状波纹——这说明它正在朝太空发出快速射电脉冲。 一个中间带“十”准星的光圈在远距坐标系上锁定目标。 下一刻,上将扑到了对讲器前。 “停——”上将朝研究中心那边的战机群大吼,“别发射!千万别发射!千万别发射!!” 作战室里的军官们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他们紧紧盯远距坐标系上的光圈,一口气也不敢喘——这是跨星系空间导弹定点打击坐标锁定的标志。 锁定的目标,不是[s-307律若]。 是[银河星]! 这是律若就任军事裁决部部长,指挥人类联盟与异种母巢第一阶段战争时常用的战术,让飞船发出的快速射电脉冲为跨星系空间导弹定位,电脉冲信号消失的瞬间,就是空间导弹发射的瞬间。因为那说明,“诱饵”使命已完成,异种已经进入最佳打击区域。 清洗目标律若携带了一枚空间定位器。 一旦联盟战机将律若乘坐的战机击毁,信号中断,星系外的太空武器基地,所有空间导弹乃至恒星级武器都会立即发射,倾泻到银河主星上! 特遣部队的战机群被上将歇斯底里的咆哮弄懵了。一架架深黑的战机悬停在半空,仿佛突然被按下暂定键的苍鹰,而在他们反应过来前,目标战机已经一个歪歪斜斜的转折,冲出了包围圈。 眼见雷达扫视图中,目标战机没有被击落,作战室所有人同时出了一口气。 上将几乎一下就瘫坐在椅上。 但不到一秒,他就立刻跳了起来,忙不迭地咆哮,通知各道不同防线的部队一律不准开枪!一律不准发射地面导弹!所有军官、通信员同时忙成一团,作战室里拨打通话的电子音此起彼伏,无数名议员在深夜被电话喊醒。 联盟高层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这个时候,牵动无数根神经的那架战机,从联盟空中检测系统的扫描里消失了。 ——————— 光屏冷蓝的幽光照在律若脸上。 他薄薄的唇微微抿着,银色的虹膜映出无数快速掠过的信息洪流。如果换一个脑域开发度稍低一点的人来,此时此刻,已经被这可怕的信息洪流冲爆了脑袋。坐标系和射电脉信号都是假的。 一个能够发出宇宙级别快速射电脉冲信号的空间定位器,至少两吨重。 律若就算能以攻击运输系统的手段,换掉研究中心运输线上的某个军用集装箱,将空间定位器调进研究中心,也没办法将那么重的设备快速带上战机。 他用的办法是欺诈。 他入侵了军方作战室指挥中心的显示系统,将一段自行编写的“远距坐标监测画面”接了进去。 如果换其他行政部门,第一反应恐怕会是打电话同空间导弹基地验证。但军区不同,联盟对异种的第一阶段战役是他指挥的,军区比其他任何部门更了解他的冷血和“以少换多”的指挥准则,看到坐标的瞬间,只会立刻叫停特遣战机。 律若利用了这种惯性。 等到军区反应过来,同空间导弹基地核验的时候,他已经入侵卫星系统,将战机从检测中抹去了。 机舱中剩下一地尸体,肉块和内脏的碎片到处都是。自由军是挟持了一架联盟军方的战机,伪装成前来执行清洗任务的特遣部队将律若救走的。但军方对自由军的渗透超出了意料,险些让营救任务功亏一篑。 现在,战机成功脱离危险,机舱内的自由军成员却也一个都不剩了。 “按路线飞。”律若接入战机内部的信息系统。 一张空中坐标路线图出现在战机驾驶室的屏幕上,柳轻轻看了一眼,大概是为了避开联盟的军事封锁和地面监控塔,飞行路线十分复杂,并且在实时变化,只有飞下去才能知道最终的目的地。 她应了一声,在自动驾驶系统的帮助下,控制战机转变方向。 战机穿过云层,律若靠在运输箱上破解程序。 机舱内部的灯在刚刚的混乱中被打碎了,但昏暗里,几十个光屏环绕在律若身边,将他整个人照成一片冷冷的蓝。 光屏中掠过的是让人眼花缭乱的代码、数字。 信息之大,速度之快,如果让自由军的骇客看到,他们恐怕会瞬间丧失控制数据空间的全部自信。 这是全数据检测系统的防御系统。 自由军曾在系统原始研发成员的协助下,于新元1075从全数控系统窃取走部分信息,但他们也没有选择从网络层面入侵,而是采用了最原始的办法:破坏外部硬件和能源站,使信号中断,程序故障。 ——事实上,他们当时并没有成功入侵。 全数据检测系统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整合全部星系,全部星球,全部领域的最高主脑,占地面积在旧纪元相当于一个超大型国家。以兆亿为单位的运算核心使它的实时数据汇聚起来,成为一个恐怖到无法计量的单位,也使得交叉防御的安全量级无法以人类的认知进行预测。 自由军能在新元1075从全数控系统内部盗取走数据,是因为,有人利用权限掩护了他们的行动。 自由军行动的那天,律若就在全数控系统控制中心。 但联盟政府部门行动很快,[s-307]被列为清洗目标后,立刻剥夺了他的全部权限,并且将权限自检提到了最高级别。星际时代发展至今,政府对如何处理掌握太多信息技术的人员,已经有了一套严密而高效的体系。这套体系施加在数据空间,衍生成一套完备的电子警察系统,包括但不限于将标记人员惯常使用的数据代码设为检测目标,一旦出现,立刻追踪封锁——对于内部出现的叛徒,这套体系的效果超乎寻常人的想象。 律若必须抛弃以往常用的代码习惯去破解全数控系统。 他全神贯注地敲打光屏,输入一串又串代码。 机舱里,散落的武器、弹壳、金属零件时不时“铛铛”跳动。 战机撞到主控大楼的时候,左侧下方的螺旋翼被撞偏了一些,只能在大气层底部飞行,并且飞得非常颠簸。沾在舱顶和舱壁的肉块,内脏碎片,时不时往下掉,运输箱后边的这一块死角倒还勉强算得上干净。 没有肉块也没有内脏碎片,只有医疗兵的尸体挂在运输箱一角,“嘀嗒、嗒”地往下滴血。 一滴液体滴到律若的肩头。 紧接着,是第二滴。 律若的手指一顿,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一条毒蛇般的东西从运输箱旁边弹出,卷住了他的脖颈。 律若被向后拽倒,他单手搭在光屏上,单手去抓卷住脖颈的东西。那东西又冷又湿,表面附有一层透明的粘液。 是异种! 它竟然挣脱了母巢的影响,出现在战机里! 战机舱光线昏暗,律若被它从背后拖进怀里,巨大畸形的利爪几乎横亘过律若半个身体,而骨尾消失在他的白大褂底下,将他强行扯开——它并没有摆脱母巢的影响!恰恰相反,母巢激起的残暴在它身上达到了极致。 细微的闷哼被战机颠簸的轰鸣压过。 机舱内部到处都是肉块和内脏碎片,律若的白大褂拖在地面,沾到粘稠的血液。异种的獠牙、利爪也沾满了血,它的竖瞳颜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深,熔浆般的暗金带着刻骨的恶毒,它怒意滔天,律若被它钳着,感觉到它堪称狰狞的凶性。 它曾违背本能,去追求一个食物。 它舍不得他受伤。 它舍不得,但他活该。 他活该!!! 异种钳紧了律若。它裂开外骨骼,露出森然的獠牙,灯光下,那弧度竟然像极了一个邪狞嘲弄的笑—— 它的利爪划过机舱的操控板,玻璃升起,将狭窄的空间一分为两半! 战机破开云层,城市的霓虹灯穿过挡风玻璃,将紧张控制战机的柳轻轻笼罩在一片深蓝深紫的光里。她精神高度紧绷,完全没有察觉背后狭窄的机舱发生了什么,霓虹灯光穿过她的身影,出现一个大的缺口,只在战机倾斜飞行时,一晃照出后边的机舱。 律若被高大的怪物压在身底,他的手指抓着银白色的密码箱,用力得指骨苍白。 “d2方向,出现瞭望塔。”柳轻轻紧张地问。 痛苦的闷哼消失在咽喉里。 “切换路线……z27。” 律若抓着银白色的密码箱箱沿,没有起伏地回答,疼痛的汗水从他的额头滚落,挂在长长的睫毛上。瞭望塔的探照灯一闪而过,异种从后面咬住他的侧颈,面部外骨骼裂开的弧线陡然加深。 下一刻,母巢激化的畸变、被抛弃的怨毒、连同庞大扭曲的愤恨,全都残暴地宣泄在银发研究员身上。 第56章 怪物 联盟战机出现的时候, d2瞭望塔上的观察员习惯性调整了探照灯和监测镜的角度。 探照灯光束一晃,扫过狭窄的机舱。 舱内的空间一半雪亮,一半黑暗, 血泊、碎肉、尸体前所未有的清楚。在运输箱阴影和光柱的分隔线处, 灯光照亮了银发研究员的白大褂,他被按在散落满碎肉和血泊的舱板上,一只暗银近黑的怪物趴在他身上起伏。 灯光扫过的时候, 怪物扭头,迎着光柱裂开白森森的獠牙。 光柱照亮它狰狞的样子。 那是一只噩梦里才会出现的怪物! 竖瞳在强光中收缩成极细极细的一条线, 反射出冷血生物特有的金属光泽。它活像一条正在撕咬血肉的巨型蜥蜴,前肢半弯的匍匐在机舱板上,尖锐的利齿间正向下滴着涎水,毫不掩饰自身的残暴和嗜血。 瞭望塔的观察员手指颤抖, 几乎握不住眺望镜。 下一刻, 视野里, 怪物忽然裂开獠牙,将研究员彻底拖到身下。 观察员浑身汗毛全炸了起来,“哐当”一声直接坐倒在地上——刚刚、刚刚最后一瞬间,怪物裂开唇角的弧度,分明……分明是一个冲瞭望塔来的狞笑!将那个穿白大褂的研究员拖到身底下,更是凶性淋漓的示威! ——它看到他了! 隔着近一万多米的空中距离,它竟然直接捕捉到了瞭望塔里的活人! “怪、怪物!” 观察员哆嗦着, 从地面爬起来,颤抖着敲击键盘, 向上级汇报空中的异常警情。 这条汇报自d2区瞭望塔的发出, 立刻被汇往上级的人工筛检, 但很快, 它就被划分到“次级警情”里,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 眼下,联盟监察系统已经彻底乱成一锅粥了,所有排查重点,全落在“研究员”和“空间信号”上。和异种有关的消息,虽然重要,但已经不是最关键的了。而出于恐惧,d2区域瞭望塔的观察员在报告里全在用诸如“银色骨骼”“巨爪”“獠牙”“弗拉特伍兹怪物”一类的词语颠三倒四地形容一晃而过的怪物。 至于被怪物压着的研究员,直接被他忽视掉了。 在他眼里,那名研究员已经和尸体划等号了! 怪物将研究员拖起的画面,给观察员留下了恐怖的印象——他几乎可以想象出战机舱板上的研究员即将遭遇什么样的残酷虐杀——那个研究员的死活没有任何区别,顶多就是活着被啃噬,或者死了被啃噬。 ……………… 瞭望塔的白色光柱一掠即过,机舱内部立刻沉回到霓虹交织的迷幻里。 城市暗红、深紫、深蓝的霓虹灯光线随着战机的急速飞行,在狭窄的空间里杂糅变幻,就好像一个打翻了的调色盘。混杂舱壁的血肉碎块,简直就是工业时代屠宰工厂里的血腥又恐怖的画面。 无怪乎d2瞭望塔上的观察员,认定律若必死无疑。 而发生在机舱内的一切,也确实只能用残暴来形容。 蓝色的霓虹笼罩在律若身上,他的实验室白大褂散落在一旁,彩色灯光在他的肌肤上像变异金鱼一样移动。他左手指尖无意识抠着密码箱表面的银翼徽章,畸变的高等异种压在他背上,躯干的下半部分蟒蛇一样起伏,畸生的骨刺时不时碰到舱顶。躯干的上半部分却始终紧贴着他,面部的外骨骼裂开,细密尖利的獠牙在他身上来回移动,仿佛随时要暴起撕下一条肉。 晶莹的汗水布满律若的额头。 除了一开始,那一瞬间痛苦的闷哼外,律若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但他的呼吸却异常的急促。 在研究中心的地下实验室,异种强行给他喂下了自己分泌的粘液。 含有高浓度异种信息素的粘液污染了他的基因。被异种占有的一瞬间,伴随疼痛而来的,还有那些潜伏在身体里的信息素释放出强烈的信号:他的体温急剧升高、脉搏、呼吸频率同步发生异常,只有配合才能得到缓解。 律若左手手肘撑在银白色的密码箱面,仿佛正在被怪物残暴侵辱的人不是他一般,屡次想支起身,去够掉在不远处机舱地面的光脑。 汗水滴在金属箱子表面,淤积成小小一泊。 他几次勉强撑起身,又几次滑落,银色的瞳孔却始终落在光屏划过的数据上。 ——就像十几年被诺森议员卖掉的时候。 科西诺家族的房间,光线昏暗,他被法律关系上的“父亲”卖给了一名政客。他知道自己从工具变成了玩具,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视线追逐折射进窗缝的光线,计算它们的角度。他一直知道疼的时候要转移注意。 可男人带着雪茄烟味的沉重身体却被一把拽开。 ……若若。 带银翼袖口的大衣罩到了他身上,学长颤抖的手指隔着大衣,落到他的后颈。 学长好像想抱他,又好像不敢在那时候碰他。只是搭着,轻微颤抖着。于是他问学长,是不是要买下他。 在那一瞬间,搭在衣领上的手指收紧了。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知道学长为什么会闯进柯西诺家族,也不知道学长为什么忽然俯身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若若。 若若。 一次前倾的瞬间,律若抓住了光脑,将光框拖了过来。 然而,下一秒,异种就重新从背后贴了过来。 母巢的信号在基因里层层炸开。它瞳孔收缩成细细一条,几乎只剩下残暴的占有欲和进食欲,森然的獠牙时不时从律若的肌肤上刮过,又每每在即将真的撕咬下去的时候硬生生收住。 它想要吃了这个食物,这个无比香甜的食物,却屡屡在彻底得到满足的前一刻失败。恐怖的躁动和渴望,让异种前所未有的狰狞。在律若重新敲下一行代码的时候,畸形的利爪按在他的手肘处,下一刻,机舱舱壁上,丑陋的影子凶狠地捣进。 律若的手指骤然停顿,袖口被汗水浸透,绷出疼得发白的骨节。 ……若若,疼要告诉我,好吗? 手指停顿的一刹,光屏上的进度迅速向后退。 光屏照亮律若没有血色的脸,他一声不出,继续将代码一行行输入窗口,银色的瞳孔就像某种无机质的高精尖金属仪器。 异种尖锐细密的利齿停在他颈边。 它暗金的竖瞳一会儿扩大到极致,一会儿又收缩到极致,利齿尖端透明的涎水不断向下滴落,滴进律若的骨窝。 它死死地盯着律若被光屏照亮、没有血色的脸。 他该出声的。 它记得……它记得……它记得他的银发像现在一样垂落的时候,他是有发出过声音的。是痛苦的惨叫,是无用的呼救? 还是什么? 同样狭窄的空间,冷色调的灯光,一只戴古银尾戒的手轻轻触摸他的脸。 [若若,下次要是疼,也要告诉我。] 他是…… 他是若若。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来自母巢庞杂的讯号陡然拔升到了极致。剧痛在高等异种的神经网炸开,摧毁所有画面—— 它是异种,他是食物,撕碎他!!! 第57章 实验体 巨大畸形的手爪突然攥紧, 律若被异种直接从机舱的舱板上拖了起来,向后跌去,几乎是半跪半坐在它冰冷骇人的金属外骨骼上。长长的银发一下瀑布般散落, 发丝末端挂到异种凸生的骨甲。 律若抓着光脑, 半仰着脸。 上下牙齿碰合,死死咬住一丝细弱的痛声。 青磷色的霓虹和暗红色的霓虹混杂在一起,将浑浊的光谱涂抹在他身上, 城市广告灯塔将机舱变成了一个肮脏的调盘。怪物接近一米长的畸形利爪横过他的身体,就像攥一只白雀一样, 将他捏在爪中。 机舱里回荡着低沉不正常的呼哧呼哧声。 就像大型动物沉闷迫切的呼吸。 高等异种的竖瞳只剩下一条狞金的细线,好比一条在灯光中垂直落下的红铜丝。它贴近律若的后颈,仿佛在癫狂地嗅闻律若的气息,面部骨骼无法控制地裂开到一个骇人的角度, 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尖齿。 好香。 好香好香。 好香!!! 怀里的食物散发出浓郁的香甜气息。 仿佛上百万朵开得极盛的罂粟被堆进暖烘烘的、断肢交叠的狭窄空间, 在血和肉里氲氤出奇特的香气。热融、黏稠、靡丽、颓败, 仿佛是死亡与生命交融的致命香甜。这种致命的香甜在食物身上一直存在。 但在被占有之后,这股致命的甜香,就像被暴力打碎掉外边冷色调的硬壳,再也无力紧闭,所有香气一下全涌出来,熏填满整个狭窄的机舱。 战机从铅灰的云层穿过,飞掠过一座座城市上空。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不仅仅是机舱内的异种, 从繁华的夜城、到荒废死亡的工业废墟;从灰沉沉的黑暗,到混沌的光污染, 所有战机经过的地方, 一双双反射微光的眼睛同时移向高空, 眼睛里全充满几乎饥饿到发青的渴望。 他们、它们、全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 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寻找什么。 只是在那一瞬间, 强烈的饥饿感和恐怖的食欲主宰了一切神经,一切思维。 哪怕战机早已经从高处的空中消失,依旧紧紧盯着什么都看不到的云层,拼命找着。 异种发出再也无法克制的尖啸,张开,朝律若的脖颈狠狠咬了下去。 —————— 一声凌厉的脆响。戴窄框眼镜,淡棕长发的女性一耳光抽在了d2瞭望塔监督官脸上,将后者抽得直接陀螺式转了一圈,一头栽倒在旁边被枪毙的观察员尸体上。 周围的人顿时噤若寒蝉。 这名匆匆赶到的生命学派研究员外表柔美、气质格外知性,仿佛一名学术型科研人员。但一听d2瞭望塔竟然在眼皮底下将叛逃的战机放了过去,她二话不说,直接抽枪,战栗发抖的观察员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来不及说,脑袋上就开了一个大洞,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你、你做什么?!” 刚从小明星肚皮上爬起来的瞭望塔监督官被这一耳光抽懵了。 他是听说有生命学派的人到了,生命学派扶持的政党上台后,炙手可热,这才急急忙忙过来巴结。没想到一进门,还没看清来的人是男是女,一耳光就抽脸上来了。 “目标战机过去多久?”明茉厉声问。 “你!你、你违反《军区条例》,擅自枪杀士兵……”监督官一抹手,观察员还没干的血沾了整个掌心,顿时骇然地道,“军、军区法庭不会放过你的。” “我问你目标战机过去了多久?!”明茉的眼睛几乎要喷出怒火。 “什么战机?”监督官一头雾水。 明茉气急败坏,抬手又是一枪。 砰一声枪响,脑浆混合血花溅了瞭望塔一墙壁。一枪过后,她怒火未歇,转身朝战战兢兢立在一旁的其他瞭望塔负责人劈头盖脸一通扫射。惊恐的尖叫立时炸了开,汇聚在瞭望塔信息室内的分区长、小队长顿时拼了命往门口跑挤。 “报告长官,查到了!”瞭望塔观测系统的技术人员满头冷汗地敲键盘,远望器的自动录像视频出现在光屏上,“21:34:12,d2区23°,切入z27路线。” 明茉抢步上前。 视频是从战机正前侧倾斜一点的角度拍下,透过战机前端的挡风玻璃,能够看到机舱内的情景:横七竖八的尸体、几个军用运输箱、异种半爬在舱板上几乎占据了整个狭窄的空间,被d2观察员判断“已经死了”的研究员只在它底下露出一小半身体。 其他人全被怪物一样的异种震慑。 明茉的视线却直接落到被异种压着的银发研究员身上。 刹那间,她刚刚的怒容一下全蒸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快速掠过的狂喜。 “……从目标的反应来看,它察觉到了监测,”技术人员敲击键盘,将画面放大,“它的远距捕捉能力甚至超过了电子天堂新出的u-2远望镜。它看起来好像是在……进食?”他不确定地分析,话音刚落,一朵血花就直接在他脖子上炸开。 瞭望塔技术人员向前一倒。 明茉站在后边。 她握着枪,朝瞭望塔监测视频的储存盘连连扣动扳机,直到将储存器被彻底打成一团蜂窝,再高明的骇客前来,都无法从中恢复数据。 “把这些人拖下去,全送到t-13实验室,”明茉一拉枪栓,退掉弹壳,“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关系,不惜一切代价,追捕叛逃者。”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暴露了她的激动,“必须保证我们的人第一个捕捉目标。必须!!!” “是,执行官!”跟随她来的生命学派成员立刻应道。 一行人快速下了瞭望塔,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军区上校。 上校明显是接到消息立刻赶来的,连外边大衣扣子都没全扣好。他一伸手臂,拦下明茉一行人。 “明女士,你的手伸得太长了!”上校怒不可遏,“拦截叛逃人员由我们负责,我会将你的越线行动上报学派审判庭,长老们……”话还没说完,上校忽然觉得后脖一疼。他艰难转过头,看见一只怪物咬住了自己的后脖颈。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伸手去抓配枪。 下半部分躯干像蜥蜴,上半部分则是十几个蛇形脑袋的怪物一甩头,将这名军区上校撕开,十几个蛇形脑袋同时埋下,大口吞咬了起来。 “蠢货。” 明茉握着信号发射器的左手从白大褂的口袋抽出,居高临下地看着上校瞳孔中残留的惊愕。 伴随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和吞咽声,上校的尸体很快就消失了。半蜥蜴半蛇形的怪物抬起头,十几个蛇形脑袋同时转动——就像当初异种研究中心地底,被注射异种萃取液的实验体一样——脑袋上的鼻翼快速开合,似乎在捕捉什么。 很快,怪物锁定方向,如巨型蜥蜴一样,在地面爬行。 明茉一摆手,就要让人将它重新撞上运输车。 凌厉的子弹从空射下! 明茉从雨水和血浆中扑出去,扑向生命学派的运输车。怪物中弹的嘶吼和机枪的咆哮同时在城市的热雨雨幕里响起。明茉贴着地面一个翻滚,看见飞行器压向地面,那是一架民用飞行器,但舱门却是大开的,一名披深褐色军装大衣的女人正朝她扣动扳机。 [警告!警告!遭遇非法袭击!] 浮光过隙,警告灯的红色与霓虹灯的蓝色照亮女人精致没有表情的脸。 “是你!”明茉脱口而出。 “好久不见,妹妹。”女人冷冷道。 明茉脸上掠过一丝混杂恐惧的惊慌,随即立刻被杀意和忌惮压了下去。她握着枪翻滚,闪躲进运输车下边,雨水冲刷运输车,子弹打在防弹钢铁上,迸溅出蓝光。运输车上的生命学派武装护卫反应过来,纷纷朝空中展开反击。 一时间子弹声密集如雨,但对方的目标非常明确。 明茉几次想从危险的车底转移到车内,都被子弹精准地压了回来。 “你竟然还没死!”她握着枪,抬高声音,试图激怒女人,“真可惜,我已经不需要你了。多亏你把我唯一的侄子丢在垃圾星球,否则我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晋升到这个地步——他真好用啊,比你好用,怎么切怎么割都不会叫一声。你知道吗?他才是最完美的实验体,比你更完美!” “什么地位?”女人连续扣动扳机,“是学派长老的情妇,还是集团呼来喝去的狗?” 在特定的角度,那张脸与律若呈现出奇异的相似。 暴雨和弹雨中,女人的声音仿佛冰刃一样,寒冷,锋利。 “你还在啃别人丢下来的面包吗?” “律茉!!!!”明茉尖叫起来。 原本知性的精英气质荡然无存,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疯狂。 ——她已经衣冠楚楚活了这么多年,但律茉一句话,就让她重新回到那些在下水道里攀爬,抢夺发馊发臭的面包,把腿朝不同男人张开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哪怕是个浑身散发恶臭的流浪汉,只要能丢下一个面包,就是她的主宰。 子弹的火光和探照灯的光,照亮了女人的脸。 她当然能一句话击溃明茉的全副武装——毕竟,她们曾经是一起吃一起睡,一起躲在一间狭窄肮脏的浴室分享一束珍贵水流的姐妹。她们共同分享一个名字,相依为命二十多年,再没有比她们更清楚对方的软肋和致命咽喉。 灯光中,女人一贯冰冷如面具的脸在炽白的灯光中,透出了一股冰冷的讥讽。 讥讽的神情落到明茉的眼中,炸开无数扭曲的怒火——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 歇斯底里的怒火充斥满明茉的脸,让那张原本称得上姣好的脸变得无比狰狞。 “你瞧不起我?你竟然瞧不起我!你算什么东西?!”明茉尖声叫着,声音就像手术刀刮磨过坚硬的解剖台,又尖又疯狂,“你瞧不起我,你儿子不也和我一样!只是个卖给财阀,让那些大人物艹的贱货!你怕是不知道诺森那头猪——把他卖给谁了吧?” 飞行器俯掠过地面,运输车底下的明茉出现在射击视野。 “那不是我儿子。”女人冷漠地回答。 她扣下扳机。 就在她扣动扳机的瞬间,明茉一把按下信号器。 红光闪烁,停在广场上的十几辆运输车车厢同时打开,几十道黑影扑向贴近地面的飞行器。雨水在它们畸形可怖的身体上披出银白色的水衣,探照灯照出它们的样子。它们中间有些残留有人类的特征。 ——人类确实无法控制异种。 但由人改造而来的“异种”可以。 ———————————— 战机倾斜着,几乎是呈60°一头撞向全数控系统主脑管控中心的大楼楼顶。迫降的冲击震得机舱内的运输箱直接从机舱的这头砸向另一头。沉重的金属箱砸落的瞬间,暗银色的异种本能地一伸巨爪,将砸向律若的运输箱抓住。 运输箱砸进舱壁的巨响、柳轻轻的尖叫、战机零部件报废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战机迫降时震落的零件,大大小小,全砸到异种身上。 它的利爪切进金属运输箱内,定格在半空中。 白森森的獠牙停在律若的颈上,透明的涎液从尖齿上滴落。 不断滴进律若的颈窝。 它的竖瞳里杀意和尖锐的进食欲交织在一起,几乎寻找不到半点温度。神经和嗅觉感知全在一下一下地炸动——剧痛冲散了所有意义不明的画面,只剩下在浓烈香甜气息里拔升到极致的对进食的渴望。 遥远的母巢,暗红色的肉质星球表面,所有大大小小的孔隙全都在剧烈地一张一合,发出以人类目前的科技水平无法捕捉的尖锐波频。 高等异种原本如石油表面凝固的油膜一般光滑平整的液态金属“皮肤”顿时剧烈起伏,底下的骨头一根接一根暴突出来,银白色和铁灰色的金属筋膜和肌腱。 [机身损毁、机身损毁……损毁度65%……] 战机机舱内,辅助ai系统机械化的播报响起,因为受损的缘故,机械单调的电子音,显得断断续续。 机械音响起时,原本利爪深深抓进运输箱表面的异种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反爪将运输箱朝声音传来的地方重重砸去。 传音器爆裂的电子火花里,异种嘶吼着,抱着律若在机舱里翻绞。 军用运输箱、破裂的电子传音器、还有战机迫降时掉落的零件被扫过来,扫过去,如同卷起了一阵暴烈的狂风。最后它猛地将律若压在一具尸体上,仿佛知道接下来他会挣扎预先做出固定措施一般,暗银色的骨尾蛇一样绞住了律若的身体。 不仅如此,它还裂开面部骨骼,发出长长的,尖利的声波。 它身上的金属外骨骼像拥有生命的铁水一样,向下流淌。淌到怀里的律若身上,一些绕着律若的脖颈、手腕……凝成长长的极具机械感的暗银色链条,一些绕着律若的关节,凝固成生有倒钩的骨刺,就像旧纪元里的宗教刑具铁处女般将怀中的律若锁得严丝合缝。 下一刻,暗银的骨棘彻底没入。 最后一节三角状的骨棘没入的瞬间,如六瓣海星状的末端猛地打开。律若顿时剧烈地挣扎了起来,抓着光脑的手筋骨毕露,手指用力得没有一丝血色。但在运输箱、尸体、血泊与肉块混杂的地狱般的角落,异种牢牢地按住他。 昏暗中,律若的脸颊莹白如玉,却几乎不像活人, 他银色的眼珠焦距定在光屏上。 第58章 转变 战机机舱里的灯在迫降时撞坏了。半截冷阴极荧光灯兹啦兹啦爆着火花, 半截掉在地上,垂死挣扎照出惨绿的暗光,照得运输箱旁边的一地碎肉尸块颜色越发褐红。律若的银发从运输箱顶落下去, 沾着血污、灰尘与汗水。 他的手肘被畸形的怪爪死死按在血泊里。 半干的血沾在他冷白的肌肤上, 就像光洁的人造陶瓷被抹上肮脏浑稠的染料。 律若停止了挣扎。 他两排又长又弯的睫毛被打湿,上下交叉着,一缕一缕沾在一起, 就像雨中成络的水晶丝。睫毛下,是空洞的水银瞳孔。高大异常的怪物压在他身上, 恐怖的暗银面颅贴在他颈边,投在墙上的影子静止不动,竖瞳却在反常地亢昂地微微收紧。 强电流经过冷阴极荧光灯的导管,倾斜泄出一串又一串银白色的电火。 机舱前边, 传来柳轻轻焦急的呼唤声。 “研究长!您有没有受伤?研究长……” 异种如同遭到了挑衅, 畸形的双臂陡然收紧, 勾住律若颈部、腕部、各处关节的液态金属瞬间跟着进一步缩紧,锁得暗银的骨棘和海星状末端再次深陷。律若顿时闷闷地痛哼了一声。 隐约听到律若的声音。 柳轻轻的喊声越发急切起来。 战机迫降的瞬间,侧翼和机首涡旋连续断裂,驾驶舱附近大片钢板“哐”一声,重重地倒凹舱内,左侧一大块钢板直接就像鲨鱼鳍一样直接切进舱内。柳轻轻惊险地躲过了被切成两半的命运,却也被卡在钢板和驾驶位之间。 “研究长、研究长!” 听不到律若更清晰一点的回答, 以为他在迫降时受重伤昏迷了。 柳轻轻心急如焚,用力拍钢板, 企图唤醒研究长的意识。 砰砰砰的声音和柳轻轻急切的呼唤在机舱中回荡, 荧光灯管爆出的炽白火花印进律若的瞳孔, 律若的睫毛轻微抖动了一下, 忽然弧度极小地挣扎了起来……不想……泅白的手指痛苦地划过冰冷的金属……不想…… 雪茄烟雾弥漫的房间,检视货物的政客…… 散落满碎肉的机舱 怪物起伏的影子。 不想…… 不想被看到。 又是在那一个同类的声音响起后,原本放弃挣扎的食物突然重新开始挣扎。异种的妒火一下熊熊翻涌,它死死环抱着律若,发出尖锐的低吼,骨尾闪电般甩出,砸向战机的驾驶舱。 横挡在驾驶舱和后机舱之间的钢板“撕拉”一下,被直接暴力划开。 钢板被撕开长长一道裂缝。 “研究长……”柳轻轻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视线凝滞住了。 战机后舱是一幅近乎地狱般的画面: ——好几具自由军的尸体夹杂在军用运输箱之间,已经被乱七八糟堆砸在一起的运输箱砸烂了。其中一具尸体,上半截已经完全被沉重的军用运输箱砸成肉酱了,下半截却拖着长长的肠子滚在距离驾驶舱不远的地方。 血肉遍布的空间里,异种挺立上身,畸形的银色巨爪交叉合拢,如捕猎的铁夹,将研究长牢牢扣在身前。 “它”由液态金属凝成的外骨骼不断向下流淌。 变成细细密密的银色锁链、银色锁勾、银色粘块,淌到研究长身上,钻进残破的白大褂里,将它和研究长连为一体——融化成液态的暗银色金属外骨骼几乎已经包裹、吞噬掉了律若的大半身体! 尽管堆叠起来的军用运输箱阻碍了大半视野,挡住了异种躯干的下半部分。 但发生了什么已经不用想都知道了。 柳轻轻脑海嗡嗡作响,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它”什么时候上来的? “它”什么时候将……将研究长…… 研究长怎么一声都没喊? 异种裂开面部外骨骼,朝呆立在那里的柳轻轻露出一个近乎邪狞的示威弧度。它直接掰过律若的脸,在律若被迫将脸转向驾驶舱那边的瞬间,宣泄似的,咬住了他的侧颈。刹那间,机舱内,强电流经过灯管导线烧出比先前更强劲的银白火花,飞瀑似的,向上宣泄。 律若的长睫颤动了一下。 刺目的电火,灼印在他银色的虹膜上,仿佛水银镜面细小的碎纹。 ……柳轻轻惊愕的脸、异种丑陋的畸骨、政客验收玩具的粗糙手指、翻检眼皮评估瞳色,替诺森议员估价的红指甲、垃圾星上木然躺在塑料床板接客的女人……一幅幅光影鲜明的画面,重合在一起,胃里忽然翻江倒海地灼烧了起来。 下一刻, 律若毫无预兆地干呕了起来,剧烈得几乎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肺一起全吐出来。 异种尖利的獠牙,猝不及防,刺进了他的脖颈。 鲜血涌出的瞬间,柳轻轻惊恐地尖叫了起来,异种的瞳孔里森毒燃烧的熔金瞬间凝固住了。 它本能地松开獠牙,去舔律若的伤口。 在它松开獠牙的瞬间,遥远的母巢,整颗不断传出“撕裂食物”讯号的暗红色肉质星球,一下变成了犹如警告灯一样刺目的猩红色。每个孔隙都在歇斯底里地传递恐怖的通牒——异类!异类!彻底失去控制、没有任何同化可能的异类!!! 母巢混沌可怖的呓语、尖啸,暴鸣一样,撕开所有基因,所有神经。每一个基因都在裂变、畸生、异殖。 异种一动不动。 “它”的瞳孔在两种不同的失控中剧烈挣扎,切换。 “它”暗银色的“表皮”石油一样沸滚,从暗银色的液态金属里,畸生出灰白色的浑浊金属液体。转眼间,左爪自里而外变成灰沉沉的浊色。“它”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抬起爪腕,五根巨大畸形的利刃猛地弹开,仿佛要放食物走一样。 然而,就在上肢抬起的瞬间,爪腕也变成浑浊的灰白色。 五根畸生异变的利刃自行向回倒转,缓缓抓向律若。 利爪的刃口没有任何收敛! “它”的竖瞳狞金闪动,对抗母巢传来的尖啸,上肢骨骼不住颤动,隐隐也开始沸滚出脏污的灰白色活性金属。就在利爪猛地收拢,要将怀里的律若抓碎成数段的瞬间,“它”咆哮一声,直接连肩撕下了自己的左爪! 越来越多的灰白色从异种暗银的液态金属中沸滚汩出。 仿佛一桶混了色,又烧开了的金属漆。 从那烧开沸出的浑浊灰白里,不断往外凸生利爪、捕捉足的轮廓,朝律若的方向抓去。 仿佛有什么更高层次的贪婪存在,要跨过无尽光年,将律若撕成碎片。 在柳轻轻的惊叫里,“它”再次生生撕下自己原本已经细细密密缠到食物身上的银色液态金属,放开了食物。 银色的金属液一被撕下,有的立刻退回液态,星星点点,沾在律若的肌肤上,有的还维持断裂银链的形态,绕在他的颈上、腕上……律若摔落进运输箱旁边,银发散进血泊里,手腕被一片铁皮挂了一下,涌出汩汩鲜血。 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痛,只抓住自己的喉咙,在剧烈地干呕。 异种嘶鸣着,伸爪要去抓他的手腕。 律若蜷身在舱板四处散落血泊碎肉中,抓住一块碎金属,横在身前。 金属片锋利的裂口割开他的手掌。 异种发出负伤的嘶鸣,介乎失控与绝望之间。 “滚。滚!”律若单手抓着碎金属,血顺着他冷白的手腕往下淌。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剧烈呕吐呛出来的泪水,沾在他的睫毛上。他银色的瞳孔如同被无影灯照亮的水银镜,尖锐,空洞。 异种向后退,向后退,一直退到机舱舱角。 它哀鸣着,近乎哀求地望着律若的伤口。 律若紧紧抓着金属片不放。 最终,它凄厉地尖鸣了一声,撞破机舱,消失在从天而降的城市热雨里。 宇宙深处,异种畸变时,遍布母巢表面大大小小的肉褐色孔隙急剧张大、收缩,涌出灰白的浑浊溶液。仿佛整个母巢都在贪婪无度地搜寻。在异种撕下自己的左爪,撞开机舱后,整个母巢所有孔隙,瞬间全膨破爆裂,迸发出无比愤怒的尖啸。 就好像—— 如此急迫地要求异类个体吃掉律若,不仅仅是因为要同化、抹除异类。 更因为律若本身! …………………… 暴雨降落进机舱,带着星际时代城市习以为常的热岛效应,打在冰冷的舱板的时候,腾起茫茫的白色水汽。 血水、肉沫、碎骨,混成浑浊的暗红色河流,流过律若莹白如玉的身体。他的银发浸在污水中,像一湾被弄脏的银色河流。 金属碎片从他的手指中滑落。 雨水冲过手背淡青的筋络,顺着分明的指节,湍洗过没有一点的血色的指尖。 他睁着眼,瞳孔印出城市霓虹的光线,就像十几年前被卖给柯西诺家族的那一天。烟雾和远灯的光落在虹膜上,手指夹着雪茄的政客,一边解卡扣,一边挑剔新买下的货物,法律意义上的“父亲”站在旁边,诚惶诚恐地介绍。 ……他三岁就能解开微观电路,六岁就能拆解光谱波动模型,能直接读出虹膜编码、基因编码、还有dna溯源地……快啊,快说!赶紧地,给大人表演一下。 热雨下大了,远灯的霓虹被折射成迷离的光,城市像浮在深蓝深紫深红的光海中。 ……别怕,若若,没事了。没事了。 搭在脑后的手,修长温暖。 遥远的马琴星系转过了银河市的天际线,远处探照灯扫过的白色光柱,像光海里一掠而过的飞鸟。 柳轻轻踉踉跄跄,跌进机舱,看见雨滴进律若的瞳孔。 情感缺失的人,不会哭,不会叫,不会难过,不会恶心。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活着的机器,是血肉做的仿生人。 他们生来就被困在冰冷的深渊里,可他们不是真的不会疼,也不会痛。 他们只是发不出声音。 他们也会害怕。 第59章 畸化 有那么一会儿, 柳轻轻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远处的灯光,照亮了律研究长的小半张脸。 那是一张美丽, 却没有任何生机的脸。 不是说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迹象, 而是给人的感觉——不论是谁,第一眼过去,都没办法将那张美丽的脸与“活着”这个概念联系起来。好像他不是活人, 而是什么商场里精致却空洞的仿生机器人模特。 雨打在他的身体上,给他蒙了一层反射银光的白纱。 起初, 柳轻轻以为是雨水溅起来了,但很快,发现不是。是律若的身体温度正在急剧降低。热雨一落到他身上,立刻释放出大量的能量, 液化成水汽。 “研究长!”柳轻轻喊了两声。 律若都没有回答。 他的手按在水里, 挣扎了几次, 想要起身,都又重重摔回舱面。 柳轻轻摸到他的手背,冰得就像人工制造的瓷器。一半原因可能是失血过多,另一半却没办法判断跟异种的暴行有没有关系——谁也没想到,一只高等异种,竟然会对一个人类做出这种事。 联盟的科学研究里,从来没有过异种同人类发生关系的记录。 在它们的生活习性里, 人类只是食物。 柳轻轻的脚步声匆匆去了,可能是去找医疗箱。律若挣扎着, 朝不远处掉落的自由军大衣伸出手。手指碰到自由军军装的瞬间, 体温降低到一个临界点, 下一刻, 极端的高热陡然炸开。 律若闷哼一声,摔回积满雨水的舱面。 远灯光将机舱的黑暗投到身上,仿佛怪物重新罩了下来。律若向后退去,一边蜷缩身体,一边死死抓着舱面。喉咙,口腔、鼻腔……烧开反胃的潮湿热意,他必须死死抠住舱面的防滑纹路,才能不发出声音。 雨水流进他的眼里。 模糊了机舱的光影。 仿佛怪物狰狞丑陋的影子,还在来回移动。 怪物狰狞的影子与柯西诺家族政客粗蛮的手、指间的雪茄、还有垃圾星球上形形色色的皮条客重叠在一起……移动,起伏…… 律若再次干呕了起来。 柳轻轻找到医疗箱的时候,律若抓着件军大衣,躺在运输箱后,瞳孔不正常地扩大,银发在舱面铺开,唇被咬得发白,睫毛交织在一起。大滴大滴的汗,顺着他病态泛红的颧骨往下流淌。 空气中,一种熏融、浓腻、粘稠的奇特甜香在发酵。 柳轻轻的瞳孔微微缩小,在灯光下沁出一点金色。 她提着医疗箱站在机舱光影的分界处,洁白的实验室白大褂一半沉在光里,一半没在黑暗里。机舱里充斥满热雨的燥闷,那甜香在燥闷里发酵,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肉质感。柳轻轻提着医疗箱的手不知不觉地抓紧。 铛。 战机舱顶的零件掉了下来,撞到金属舱板,发出清脆的响声。 柳轻轻瞳孔一下恢复成常态。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异常,半跪在舱板上,紧张地打开医疗箱,找到止血喷雾。 但金属零件掉落的声音和医疗箱掀开,箱盖砸在舱面的声音,似乎同样惊到了隐隐有些神智紊乱的律若,他朝后退去,本能地想要躲避每次金属碰击声响起后,就会重重压下来的狰狞怪物,以及随之而来更加残酷的侵占。 军大衣盖住了律若的身体,可他潜意识的反应,已经显露了他刚刚遭遇的到底有多恐怖。 柳轻轻吸了吸鼻子,压下眼眶中湿热的水意,给他血肉模糊的手腕喷止血药。 伤口的血很快止住了。 但当柳轻轻想给律若的伤口消毒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在她手指碰到律若手腕肌肤的瞬间,律若低低地闷哼了一声,手肘压在冰冷的舱板上,手腕不住颤抖,仿佛在承受什么沉凝古怪的痛苦。 他的脸颊变得无比惨白,唇瓣却异乎寻常地红。 红得病态。 柳轻轻只给他清洗了一点伤口,就完全不敢再碰他了——异种注射的信息素在律若被其它活物碰到的瞬间,陡然铺展,暴戾肆虐,刚刚的一切暴行以另一种方式再次宣泄在律若身上。 律若剧烈咳嗽,不正常的高热和甜味变得更加强烈。 军大衣底,身体变得无比热融,仿佛在迫切等待将他变成这个样子的怪物……律若用力抓住舱板,筋络绷起,指骨泛白,声音断断续续: “……强镇剂。” 柳轻轻掰断军用t-1型强镇剂玻璃试管掰断,将淡蓝色的液体吸进注射器。随即握住律若不住颤抖、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腕,将冰冷的针头潜行刺进静脉,将药液压进去。注射过程,律若身体对其他活物的排斥太过极端,柳轻轻几乎固定不住针头。 一管强镇剂缓慢输送完毕。 律若额头已经满是冷汗。 “继续。”他将额头压在手肘上。 柳轻轻咬紧牙,将第二管强镇剂压进注射器。 t-1型强镇剂,之所以被选做军用强镇剂,是因为它起效最快。能够在士兵在受伤状态或受精神波武器干扰的状态下,最快速度冷静,维持理智冷血的战斗状态。但相对的,它的副作用也非常明显——它是以刺激人体细胞潜能,控制神经递质产生的方式,实现强镇效果,一旦超过限量,就会对人体造成巨大的负荷。 第二管强镇剂注射完毕。 律若一声不出,牙关死死咬合。 柳轻轻手指不住发抖,将第三管强镇剂压进他的血管。 一直到第四管强镇剂的溶液彻底消失,被迫与异种发生关系的后续生理异化,才被压了下去。 “生命剂,2号。” 柳轻轻手抖了一下,咬着唇,将又一管副作用极强的药剂注射进他没有一丝血色的手腕。2号药剂输入后,伤口很快恢复愈合,只留下一道暗红的伤疤,横亘在律若冬雪一样白的肌肤上,显得无比狰狞。 律若的手腕落到机舱地面,苍白透明,脆弱易碎得就像水晶玻璃。 热雨从机舱破了的舱顶浇落进来,洗着他的手腕。 …………………… 飞行器撞毁在地面。 在俯掠过地面的时候,几十条人造异种从运输箱中扑了出来,将飞行器拽落。眼下,十几个人造异种正在围着飞行器撕扯。其他的人造异种,则环绕在明茉身边,发出嘶嘶不绝的声音。 广场上,所有照射灯全亮了起来。 明茉站在交叉汇合的白色光柱中。 “姐姐,现在谁才是在泥里爬的那个?”她带着甜蜜的笑容,踩上女人远比她更精致美丽的脸,“说啊!谁才是在泥里爬的那个?!说!” 探照灯照亮女人冰雪般的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女人只是在看天空。 仿佛在等待什么。 明茉拽住女人的军装领子,将她拖了起来,盯着她没有表情的脸,忽然扬唇,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是啦,我怎么忘了?姐姐可是跟半人蜥蜴都配过种的人,在泥巴里滚一滚算什么?告诉你个秘密——” “当初你会被抓去做孕育器,是我把你的基因码,告诉了他们。” 一刹那,女人的眼睛里跳动起骇然的火焰。 “怎么样?”明茉声音越发甜腻,甜腻得几乎要溢出毒来,“我亲爱的姐姐,还记得被配种的滋味不?忘了?”她将女人丢回到地上,神色陡然一冷,变得无比狰狞,“忘了我就让你重新记起来!带回去!” 最后一句,是对靠拢过来的生命学派武装人员说的。 就在此时,整个广场的探照灯忽然一下全灭了。 而天空却亮了起来! 暗红色的亮! 当无数陨石般的入侵信号出现在宇宙防御监控显示屏上的时候,所有空间哨塔的监控人员全惊呆了——那是超越以往任何一次异种进攻的战争警报!!!密集到仿佛在监控显示屏上下了一场暴雨。 确实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灭世天灾般的暴雨。 并且它们避开了所有宇宙拦截线,精准地降落向人类联盟的“中枢神经”——大银河主星系! 一个位于白马星23号角上的太空站,拍摄下了母巢发动第三次全面进攻的影响。 那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进攻。 没有遮天蔽日的异种虫潮,没有小行星般的阿比莫斯虫舰,有的只是一颗颗“陨石”。 ——那是一颗颗暗红色的“孢囊”! “孢囊”有小型星球那么大,表面是密密麻麻的肉瘤,肉瘤内部仿佛是半凝固状的液体,散发出猩红的光。当第一颗肉质“孢囊”抵达一颗小行星,穿过大气层的瞬间,“孢囊”表面的肉瘤壳与空气摩擦,迅速熔化。 肉瘤厚壳融化的瞬间,包裹其中的“孢子”立刻喷溅了出来。 星球上,立刻下起了一场暗红色的血雨。 无数蝌蚪状的“孢子”落向星球各个方向。 它们拖着长长的金属状尾针。 暴露在“孢雨”中的人,被尾针扎到的瞬间,立刻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而那巨大的肉眼般的孢核,从尾针扎入的地方,一点一点挤进人体的肉里,只剩一点金属尾针留在外边。再过数息,连那金属状的尾针,都钻到了皮肤下。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同一道讯息,在人类联盟的无数个太空哨岗响起,重复!惊骇! 那是什么? 联盟的军事指挥中心在干什么?! 为什么没有拦截! 为什么没有反击! ……………… 联盟军事指挥中心惨叫声此起彼伏,血一蓬接一蓬,泼溅在显示屏和设备台上。咀嚼声、吞咽声和惊恐的尖叫声、逃跑声混杂在一起。一名名原本还好好的“同事”,在肉瘤陨石雨降临的瞬间,裂开人皮,变成了恐怖的怪物。 一处通讯台前,一名穿白色军装的联络员,身体上半截挂在工位挡板上。 一个套着军装,脖子奇长无比的暗红色怪物脑袋长满密密麻麻的“口”,正埋在她的腹腔内大口大口咀嚼。 接听器掉在旁边。 “喂喂喂!喂!”议员朝通讯器那头大吼,“发生什么?什么怪物?说清楚!” 通讯器那头传来“咕叽”的古怪声音。 紧接着,通讯就断了。 这名联盟上议院议员在联盟大厦的办公室里咒骂两句,带着大半夜被喊来上班的火气,怒气冲冲,要去找信息安全部部长兰德议员算账——他这个信息安全部部长怎么当的?!联盟议会中心和军事基地的通讯都能断。 兰德议员站在门口。 下一刻,兰德议员的脑袋猛然拉长,暴张开。 血泼到白墙上。 联盟大厦、电子天堂、法雅生物、古德生化……同样血腥恐怖的一幕在无数个地方同时上演。 厚重的防暴钢化玻璃升起时,几名暴起变成灰白色爬行怪物的全数控系统光脑管控中心工作人员狠狠撞在了玻璃上,发出“咚咚”的巨响。律若对身后传来的声音充耳不闻,他站在全数控系统具象出的“光球”前。 [警报!警报!警报!] [非法权限!] [非法执行!] 律若在越来越多的怪物撞砸玻璃墙的声音中,破解掉全数控系统武器启动系统的第一层验证层。 第二层。 第三层。 …… 破解到倒数第三层的时候,脚步声来到律若的背后,静止不动 。 律若没有回头。 一行行必须手动输入的指令从他纤长冷白的指尖掠过。时间紧迫,2号生命剂起效果后,他只披了件黑色的军大衣,就急匆匆地赶到了联盟光脑管控中心。立领贴着他苍白消瘦的下颌,禁欲冷淡,薄薄的两片唇却是破损的,血沾在唇角,银发打湿成一缕一缕,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颓靡甜腻的气息。 深黑色的军装风衣空荡地套在他清瘦的身体上,更是说不出的……惹人凌虐。 负面的黑暗在瞳孔里翻涌。 五指伸出,抓向深黑俊军装领口处,那一节白皙却痕迹斑驳的后颈。 都被搞成这种样子了。 还装什么冷? “砰”一声巨响。 柳轻轻抓住自己的手腕,猛地后退,撞到一台数据传输仪上。律若敲下最后一道指令,回头看了她一眼。 柳轻轻浮现出恐惧:“研究长、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她踉踉跄跄,向后退,带上哭腔,“我、我好像想吃了您……”她一直退到门口,用力按下防御电流的开关,强电流将外边的怪物震退,“这个世界一定病了!病了!” 防暴钢化玻璃厚墙再次升起,柳轻轻站在玻璃外。 “快走……快走!”她尖声叫起来,“他们——它们——不!我们!都要吃掉您!!” 砰! 柳轻轻趴到玻璃面,瞳仁生出一点悚然的暗金,死死盯住了律若。 就像他是什么最诱人的食物。 第60章 复仇 联盟所有财团主脑、所有政府高官、所有军队高层全醒了。一道道特殊加密的信号从一个星球传到另一个星球——那是联盟军事武器系统被强行唤醒的警报:联盟的所有星际级太空武器都被调动了起来。 调动的人没有获准权限, 他直接骇入了联盟系统。 宇宙舰队出港。 星系准镜锁定。 天基武器启动、空间导弹启动、反物质光柱进入蓄能倒计时…… 异种母巢发动进攻后第十三分钟,人类终于做出了反击。 但战火不仅锁定了异种和母巢,还锁定了地面。 联盟武器系统的锁定界面和反馈回来的卫星画面里, 一发发导弹、反物质光柱射向太空的同时, 一枚枚天基对地武器同时启动,它们从不同星球,不同轨道发射, 依靠强大的动能,精准击毁地面的一个个秘密基地。 “他在做什么?!”电子天堂执行集团长怒吼。 怒吼的不止他一个, 还有驻扎在不同星系、不同财团的代表,政派领袖。所有同生命集团合作的研究基地,全都遭到了致命打击,短短三十一秒, 已经超过一千三百个基地被直接摧毁, 经济损失高达八千万亿联盟点。 一束束灯光在黑暗的空间亮起, 一张张暴跳如雷的脸,出现在远程联盟最高议会空间。 “谁是基因计划负责人?!” “谁允诺的百分百安全性?!” “抹杀!” “立刻抹杀!” 绕地卫星和空间监控站显出了太空中的战场变化。 强行接管联盟宇宙防御系统的律若没有理会那些已经扑入星球的“孢囊”,在他的指挥下,从最遥远的马琴星系到最近的大银河星系犄角,所有人类的联盟飞船战舰,开始呈现成一条起伏波动的收缩线。收缩线上发射出的武器能量正在缓慢靠近一个宇宙物理学的坍塌值。 坍塌值的中心赫然是母巢! 这不是巧合。 是精心布置出来的战线。 宇宙层面的能量波显示,异种母巢发动第三次入侵的时候, 周边的宇宙空间处于极不稳定状态。 谁也不知道,明明已经在一年前就被排出军事指挥中心的那个人, 到底是怎么完成自己的布局, 但一旦收缩完成, 位于塌陷中心的母巢, 很有可能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甚至是彻底毁灭! 一小部分人呼吸紧缩。 如果……如果真的能直接摧毁整个母巢,那人类和异种的战役,将在这一代迎来真正的终结! “抹杀!抹杀!!!抹杀!”逐渐整齐划一的口号淹没了少数派,联盟最高会议的投影空间弹出投票界面。 “等等——”联盟战略分析部的议员高声喊,“让他执行——让他先扼制母巢——”话音还没扩散,这名议员淡蓝的数据投影模糊失真了一瞬,下一刻,他的投影重新出现在最高会议空间,“抹杀!抹杀!抹杀!”他加入了整齐冰冷的命令队伍。 投票界面的数字跳跃式地跃进,如金融证券的交易牌,戛然定格。 数字定格的瞬间,星球亮起来了。 以银河主星为中心,向外,所有能接受到联盟宇宙广播的星球,星球上的所有广告牌、投影屏、信息塔全亮了起来,原本的画面被切断,新的画面如幻灯片般在大大小小的屏幕上快速闪跃: 血腥冰冷的实验室,畸变成怪物的活人,培养异种组织的仓库,冷血观察信息屏幕的银发研究员; 轰炸向人类基地的炮弹,穿过大气层的肉瘤“孢囊”,不做出任何拦截的天基系统……怪物涌出异种研究中心,在异种的护卫下,穿着白大褂的银发身影匆匆登上叛逃的战机。 …… 异种研究中心人体实验的画面和母巢第三次进攻的画面快速地重复衔接,一双残酷冷血的手反复出现,原本在太空警报下四散奔逃的人群渐渐停下脚步,一名母亲拉着孩子的手,站在一片巨型大厦屏下。 “妈妈,那是什么?” 母亲脸上的神情由困惑转为震惊,最后定格在火山喷发般的愤怒: “——他投靠了异种!人渣!叛徒!” “叛徒!” “人渣!叛徒!叛徒!叛徒!!!” 画面静止在异种母巢入侵,武器系统却被调动,轰炸人类基地的瞬间。愤怒的仇恨席卷了星球,在那些天空中已经出现暗红色肉瘤的星球,谩骂声里夹杂着更多恐惧的尖叫和绝望的哭嚎。 100%获胜率的神话终结了。 大厦屏幕的正中心,出现了兰德议员的身影。 他的背后信息屏投影出军事裁决部部长律若登机叛逃的画面:“现在宣布一项重大紧急事件——原联盟军事裁决部部长,律若,确认叛变!即刻起,剥夺其一切联盟公民权利,各部门即刻配合逮捕——” 广场上的积水被砸起一大片水花,溅起的水折射出远处全息投影屏的画面。 “……即刻配合逮捕。” 广播回荡在雨幕里,女人陡然暴起,在被两只两造异种咬住关节的情况下,将钳制住自己的生命学派护卫队重重摔在污水中。后边押送的护卫兵一拉枪栓,子弹还未出膛,脖颈就已经被绞断。 激烈的子弹声和螺旋翼的嗡鸣声响起。 明茉怒叱拔枪。 一辆重型工程车撞开生命学派的运输车车队,在刺耳的金属暴鸣中,冲进广场。 …………………… 无数架转为手动操控方式的战机飞艇从银河主星各个军事基地升起,携裹音爆扑向全数据系统光脑控制中心。密集的战机群和飞艇群穿过云层时,能看到暗红色的肉瘤“陨石”从身边擦过。 一架编号为“t-1313”的战机,从肉瘤边穿过,肉瘤没有进攻战机群。 黑匣子记录了战机里的简短对话: “what the hell? ” “fuck it!” 这是一场人类与母巢配合的绞杀行动,然而绝大部分部队和士兵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从母巢发动第三阶段战争到对话发生,前后过去不到三十分钟,战争的形态超出了以往的认知。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们执行了来自联盟最高会议的命令。 光脑控制基地的警报声此起彼伏。第一波战机群已经抵达了,正在全力轰炸控制中心的外围防御结构。而聚集在玻璃墙外的怪物也越来越多,撞击声逐渐变大,玻璃墙上开始出现一道道细小的裂纹。 能量层被烧出一个个巨大的窟窿,战机投下许多个降落伞,成百上千名士兵快速朝光脑控制大楼逼近。 轰隆一声巨响。 能量层被向下炸开一个穿透性的大洞,一架黑色的小型战机穿过防御罩,以王牌亡命飞行员才能办到的惊险飞行,靠近控制大楼。一名自由军战士以激光枪将控制大楼的墙壁切割出一个大洞。 光脑控制大厅的机箱轰鸣声伴随涡轮散热器的狂风呼啸而出,几乎将战机刮飞出去。 “律部长!研究长!”约克森拽着机索大喊。 律若站在无数半透明光框的包围中间。 他的军装大衣被巨型散热器刮起的狂风卷得猎猎作响。他脸上、手上、衣服上,印满密密麻麻的荧蓝字符,整个人边沿微微泛光,仿佛已经和庞大数据流融为一体,变成了失真的电子天使。 无数信息洪流从他的虹膜上划过。 天基武器锁定,启动,又一片生命学派的研究基地化为灰烬。 反物质光束横贯太空。 母巢表面的红光出现剧烈的波动。 …… 每一次调动和进攻,都精准无比,波动线上的星系导弹和武器逐一进入预定轨迹。几十名士兵与自由军营救的队伍发生枪战,庞大的数据从律若的瞳孔中掠过,他没听见外界任何声音,任何变化。 无数光框将他的脸照得冷蓝。 ……自由军领袖第一次面见s-307实验室成员,年轻的军事裁决部部长调走了附近的信号隔离器搜索仪;自由军袭击天幕系统,银发的研究员与兰德议员在走廊上擦肩而过;联盟安全部分析员忽略异常的偏正评估,沉默的青年在鸢尾庄园关上信息屏。 茫茫太空,浩瀚的数据海。 借助自由军的行动,有人始终沉默无声地调动一艘又一艘宇宙战舰。 战机被降落的飞艇撞得失去平衡,倾斜坠落。一束冷蓝的能量光束从飞艇上发出,穿过墙壁。律若的身形晃了一下,一朵血花在他的肩头炸开。他在硝烟和灰尘里,踉跄两步,向后栽倒。 “研究长!!!” 约克森嘶声喊道,王牌飞行员全力拔升战机,寻找重新靠拢营救的机会。但一团暗红色的肉瘤已经砸在了光脑控制大楼的楼角,楼角被砸塌了一大块,腐蚀性的肉质顺着墙壁往下流淌。 世界形同末日的废墟,废墟里,律若竟然还活着。 他挣扎着,拼命将手伸向指令框。 狂风卷起烟尘,光脑控制大厅忽明忽暗,照得一切就如倾覆前的海。 约克森忽然意识到,律研究长其实根本就没有给自己安排逃生的方案。 他并没有想要活下去。他从地下实验室一路竭尽全力逃到光脑控制中心,只是为了来给一个死去的人复仇。 — 新元1074,3.28的晚上,茫茫星网,曾有一位银发的青年,停下一切研究,茫然地坐在床边等到深夜。 霓虹照进他的瞳孔,他等不到敲门声。 最后,他敲下了一行无比笨拙的搜索: [学长遇害,该做什么?] 第61章 保护 自由军战机险而又险, 绕开联盟飞艇的锁定,在几架侧翼机的掩护下,重新靠近营救口。空降的联盟士兵多得数不清, 战机上的能量枪片刻也不能停地交叉喷出火舌, 对降落的敌人来回扫射。 “只有三秒!”驾驶员大吼。 “研究长!!!”约克森在强风一手扒住舱门,一手开枪,拼命喊着。快走啊, 快走吧。 生还的时间剩下不到三秒。 律若完全没听见外界的任何声音——或者听见了,却完全不在意。他用手肘撑着地面, 一点一点爬向联盟军事武器系统的操控窗口。血从他肩头涌出来,在碎石和灰尘里拖出长长的血痕。 两秒! 一秒! 战机在弹雨中巨震。 约克森惨叫一声,眼睁睁看着升降梯连带救生索一起脱落,砸向地面。一架联盟的无人飞行器从斜侧方冲出, 一头撞了上来。就在战机被撞得偏离光脑中心的一瞬间, 巨大的暴鸣在光脑大厅响起。 光脑大厅近一米厚的玻璃幕墙轰然破碎! 谁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在玻璃破碎的漫天光雨中,一道暗银色的影子,冲破密集的弹幕,扑向战机。银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月光板的弧线,律若平安地落进机舱。战机呼啸而起,暗影的影子坠向大地。 “那……那是什么?”狂风呼啸,站在舱门边的自由军战士惊呆了。 战机底部的探照灯光向下照出笔直的白色光柱, 光柱在极短的时间里,照亮了那道银色的影子——那是一只噩梦般的怪物, 它面部覆盖满狰狞的金属外骨骼, 就像戴了张沉重恐怖的铁面具。它畸变的身躯, 仿佛一条巨型蜈蚣, 又仿佛是一条巨型蟒蛇,金属的肋骨在风中铆合,长长的骨尾拖出一道流光。 如果只是覆盖满银色的外骨骼,那么它的样子,至少符合了黑暗美学的冷酷和优雅。 但此时此刻,它身上畸生出来的灰白色活性金属组织却破坏了这份黑暗美学的精密。它们一重一重,如厚厚的、令人作呕的白色肉浆般,从银色外骨骼缝隙里挤出来。一瞥之下,就像金属怪物身上挂满了粘浆触手。 只一眼,就叫人头皮发麻。 这种战栗混杂恶心的感受,足以让人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但这比噩梦还恐怖、还恶心的怪物,却在关键时刻,冲了出来,来救一个人类。 哪怕那道身影从探照灯光柱中消失,不少人还看着机舱下方已经分辨不清楚的地面回不过神。 但很快,他们就被机舱后边的喧哗惊醒了。 ——律若昏过去了。 自由军的成员原本就对这位前军事裁决部部长厌恶至极,这次奉命来营救他,还三番两次被他利用,甩开,耍得团团转,几乎人人全憋了一股火。但等到以往只出现在聚光灯和军队护卫下的仇恨对象,倒在眼前,大家才猛然发现,这个人和出现在新闻里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很单薄。 比女人还单薄。 他睫毛纤长,侧脸沾了血,脸颊白得几乎透明,穿着深黑的军装长风衣,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说不出的脆弱易碎。 别说联盟军队,随便来个强壮一点的男人都能单手把他扼死。 “研究长怎么了?”沉凝间,约克森挤进人群,焦急地问。 “应该只是失血过多,具体情况还得检查,”军医过来了,一边说,一边半跪下来,打开医疗箱,“我先给他包扎一下。” 军医是名女性。 碰到律若衣领的时候,手指停了一下,将差点直接掀开的军装大衣又飞快盖了回去。 “围着做什么?让让让,让一边去,连给伤员流动空气都不知道吗?”下一刻,女军医直起身,朝周围的自由军战士劈头盖脸一通呵斥。 周围的自由军习惯了军医平日的做派,再加上眼下犹在重围,被她连骂带呛一通撵,连约克森都不得不起身去狙击追来的敌机。 人全走开了,军医还是换了个位置,确认自己挡住了视线,才去掀律若的军衣。联盟军队的风衣采用高立领的设计,闭合的领口直抵下颌线,强调军队的冷酷强硬。类似设计落在气质清冷,容貌美丽的军事裁决部部长身上,显得他越发禁欲疏冷。 然而…… 尽管有了些猜测,但真掀开律若的军衣,女军医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全是被侵犯过的痕迹。 ………… 律若醒来的时候,下意识要继续输入指令,手指一动,就听到对面传来一道声音。 “我们已经离开了。”女军医说。 战机在空中目标太过明显。 律若昏迷之后,自由军很快将他转移到更不容易被锁定的城市地面。投鼠忌器,联盟军方还不至于直接轰炸城市。 女军医坐在磁悬浮车后车座。她看着对面的青年银色的瞳孔定定印出车内炽白的顶灯,刚要将光线调暗一些,青年已经撑起身,坐了起来。他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去,连同长长的银发一起,泛出淡银的光弧。 他坐在灯下,没有开口问自己在哪,也没有开口问他们要做什么。 好比一个美丽但没有生机的银色仿生人。 既不在意什么人带走自己,也不在意被带走之后要沦落到什么境地。 是联盟政府的军事裁决部部长,还是自由军的俘虏,对他来说,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他只垂着眼,沉默地待着,任由控制自己的势力将自己押护在封闭车厢内。车在城市五光十色的高楼里穿行,热雨泼在车顶。 女军医在对面观察他,发现他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 如果是以前,女军医只会将这当做“天性冷血”的一种表征,但眼下,她却不由自主联想到这人军衣之下堪称怵目惊心的痕迹……医生照顾、怜悯伤者的天性,和自由军对军事裁决部部长以及全数控系统研发者深入骨髓的厌恶反感发生了激烈冲突。 女军医的神情挣扎了片刻。 最终还是医生的天性占据上风。 “你……” 话还没说完,磁悬浮车就猛地震荡了一下,被另一架悬浮车从空中撞了下来,后者是一辆从车道旁边经过的民用悬浮车。它突然打转方向,一头撞来的时候,自由军毫无防备,以至于一头栽到地面。 如果不是车身经过改造,此刻已经彻底报废了。 坐在后车座的律若身体虚弱,向前栽倒。他抓住车座旁边的扶手,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什么情况?”女军医和后车厢另一名自由军成员立刻握住枪。 高楼大厦,大街小巷在这一刻亮了起来。 各大投影屏滚动播放实验室画面:被切割开的人体,白大褂的青年脱下手套,走出银白的消毒通道……律若和实验室的各项实验被拼接在一起,悬浮车被拦了下来,确切一点说,是被堵了下来。 披着雨衣的人群,如潮水般涌来,雨衣上映出银发研究员的照片——就像他们曾经聚集在广场上,为“军事领袖”欢呼时做的那样——血红的,狰狞的“x”割破照片上那张精致完美的脸,向下流淌刺目的血。 “滚出联盟!”“骗子!人渣!怪胎!”“我就知道这种科学疯子会干出这种事!”“去死吧!!!”……“把联盟变成异种的巢穴!”“人类的叛徒!叛徒!”谩骂和石头、铁块、垃圾一起,暴雨般砸了过来。 转眼间,磁悬车车身就散发恶臭的垃圾堆了一半。 “和异种做交易的叛徒!人渣!”一个干瘦的女人站在左边车道的车顶,高举起一大袋垃圾,哭喊着,“我竟然那么相信你!我竟然还把儿子送进军队支持你!” “你这个——贱人!” 她哭嚎着,竭尽全力将装得满满的垃圾砸向磁悬浮车。 暴雨般的烂泥、臭水和腐肉烂骨头噼里啪啦砸在前窗玻璃上,磁悬浮车陷民愤的怒潮里,后面两架掩护车赶了上来,却一样陷入到愤怒的沼泽里,动弹不得。从四面八方投掷过来的,除了石块、腐烂肉块、还有各种简易炸弹。 光学伪装系统被炸毁了,悬浮车的车窗显示出里边的人影。 爆炸的火焰,贴着车身燃烧。 周围的尖叫陡然拔高。 “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 “队长——队长!”后面两架掩护车传来焦急的呼喊,自由军成员的手心、额头全是汗水。 他们终于意识到,计划里最大漏洞,真正投鼠忌器的,不是军方,不是联盟政府,不是异种。 是他们! 面对老人、母亲、孩子,他们能开枪吗? 能吗? 能吗? 炽白的探照灯与危险的红光和蓝光交织在一起,冲开了城市的霓虹。暴雨从轰鸣旋转的螺旋翼上斜飞出去,如利剑般切开一架又一架磁悬飞车。自由军成员的瞳孔骤然放大——那是一支银色的机械护卫队!!! 那是……银翼! 银翼护卫队俯冲而下,从律若乘坐的悬浮车两侧切过。 暴雨被冲开了,人群被冲开了。 霓虹、激光、暴雨,人群尖叫着后退,银翼集团的机械护卫队,浩浩荡荡,如两道银色的洪流,护卫在悬浮车左右……若若,银翼永远保护你,这是个必然事件。不分时间,不分地点。 雨浇在冷银的机械护卫队,溅起一层白色的水衣,仿佛谁如远山雪松的气息。 那人戴着的古银尾戒,拂过他的银发。 我保证。 若若,我保证。 女军医惊叫了起来,她看见先前仿佛只剩下一具空壳的律若忽然攥着衣领,痛苦地弯下腰。迎面的灯照亮了他的脸和眼睛,银色的虹膜如破碎的水晶。 第62章 戒指 银白的钢铁骨架支起一座龙脊般的玻璃廊桥, 雨水浇在廊顶,哗哗作响。城市成了雨中的孤岛,浮在五光十色的霓虹里, 远灯光照在女人身上, 几名自由军的军官肃立在她背后。和她一样,都在看雨。 这场雨,透出荒诞的色彩。 一团团暗红的“孢囊”出现在天空, 炸开时,深色调的穹顶便绽放出一朵朵梵高风格的肉质向日葵。 血红的“肉雨”就那样密密麻麻, 从粘稠暗红的籽盘中心落了下来。 远远看,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又稠又粘的血。 咕隆。 一声沉闷的声响。 众人抬起头,看见廊桥顶部落了一团“肉雨”。距离近了,便看清楚, “肉雨”外边包了层暗红近褐的粘稠物质, 里边上百条蠕动的、半金属半肉质的怪东西挤在一起, 密密麻麻,就像一团在机油里翻搅的机械虫。 只听得“噗”一下,暗红近褐的肉壳就被这种怪虫的尾针扎破了。 上百条机械虫混合恶心的粘液流了出来,隔着一几公分厚的钢化玻璃,察觉到底下的活人气息,立刻“噗噗噗”张开粘性的肉质组织,紧紧吸附在玻璃上, 争先恐后地以锋利的尾针凿扎玻璃。 远处塔楼的枪响了,十几道激光束扫过来, 将异虫的“胞核”交叉切开。 略带金属光泽的污浊粘液沿着玻璃表面流下去, 异虫肉质组织表面猛地抽缩了几下, 终于一个接一个, 从廊顶倒流下去,被水流冲得微微摇晃,就像一条条异形鲎虫。 一行人默不作声地看着挂在廊顶外的异虫。 短短几息之内,它们竟然已经扎进了厚达一公分的钢化玻璃里! 扭头再世界,俨然已经成了末日降临的情景。 “真像末日啊。”有军官低声说。 旁边的人默不作声。 可谁说不是呢?自由军基地的枪声跟雨点一点密集,交叉的能量光束,将基地笼罩在淡蓝的保护光罩下,暂时没有太大的伤亡。但远处的城市,惨叫声此起彼伏。最先遭殃的是露天场地,其次是贫民区。 无人机传回来的画面里,这两个地方,已经彻底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 以银河星最大的城市“布痕坎”为代表,街道上七零八碎,落满了人体的残骸,不断有“人”趴在这些残骸上,大口啃噬。而立体车道,车撞车堵成了废铁长龙。有些车里的人还没被寄生,但有些已经被寄生了。一辆辆车,成了一个个鲜活的人肉罐头,被吃掉只是时间问题。 还有一些高收入的群体想要驾驶飞行器离开——进攻来得太突然,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异种全面入侵”的真正含义,以为逃出这个星球,就能活命——但这部分往往死得更惨,他们要么正好被“孢囊”砸中,要么被联盟战机击毙了。 异种降临的第40分钟。 1174枚对地导弹降落,摧毁了光脑管控中心。 异种降临的第45分钟。 城市的交通彻底瘫痪,近两百万人死于交通事故。 异种降临的第60分钟。 政府的指挥系统瓦解,近两千万人死于异种、混乱和屠杀之下。 异种降临的第90分钟。 文明濒临崩溃。 截止1小时37分,母巢的第三阶段进攻已经取得了基本的胜利,完成了预期的目标。部分联盟星球政府、军事基地察觉到的变化,尝试做出一些应对,但他们的处境和自由军相差无几,都被这场血雨隔离封锁在一隅。 “孢囊雨”停止之前,人类无法采取任何有实质效果的行动。 事实上,在“全数据社会系统光脑中心”被摧毁后,人类就彻底丧失了挽回的机会。 光脑中心被摧毁,只发生在银河主星上,但它的影响覆盖范围,却是人类拥有的所有星系。最近,也最直接的影响,便是原本由律若制定并执行的“坍塌线”计划被中断——还没锁定目标的恒星级武器停止在弹道中,成了被锁死在剑鞘里的废铁;已经进入预定位置的反物质光柱失去配合,成了落进深潭里的石头;百万宇宙舰队失去管控和指挥,漂泊在茫茫太空之中,成了断线的风筝; 唯一一次,有可能重创甚至毁灭母巢的机会,就这么消失了。 母巢安然无恙。 人类输掉了第三阶段的文明战役。 “如果,”一名军官低声开口,“再给他一点时间完成坍塌线……” 没人说话,一个人摇了摇头。 那个时候,联盟的火力已经彻底覆盖了光脑中心。如果不将律若救出来,他被联盟击毙,人类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场面再度陷入沉默。 通讯响了,女人接通营救行动队的频道。 听到律若被银翼护卫回鸢尾庄园,女人神色淡淡,只说了句:“也行。” 旁边的军官们却急了。自由军有基地,财团自然也有基地,要是回头对寄生型异种了解最清楚的律若再次加入财团怎么办?——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律若直接被带回自由军基地,处于自由军的保护和管控下。 “领袖,”“领袖。”军官们纷纷开口,“他是财团出身,原本就是那些巨型企业的人,”“要是他加入财团,情况就更糟了……”“就算没有被财团再次拉拢,一个私人庄园的防护力量又能好到哪里去?要是出事怎么办?” 女人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们。 “从宇宙中看,人类是什么?”女人问。 没等谁回答,女人已经转身,沿着玻璃廊桥走了。 大家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个时候,无人机带回的画面里,大家都知道天空上梵高画作一样的“宇宙向日葵”是致命的存在,纷纷躲进了建筑物里。但不少商场、高楼、大厦已经在此之前,就将门窗封死了。 绝望的人群开始砸商场的玻璃,砸高楼的信息屏。 水晶玻璃哗啦哗啦落了一地。 巨型霓虹灯广告牌哐然砸落,高饱和度的彩色像素投出标语在水中扭曲: “——欢迎来到新世界!” …………………… 作为曾经联盟最大的集团之一,银翼家主的庄园占地面积极大。 但此时此刻,一座座热带玻璃温室、私人博物馆、私人收藏馆……一栋栋造型典雅精巧的建筑,以精密的方式层层启动,从地面升起,延伸出如蒲公英般的银白色钢铁骨架。冷银的金属拔地而起,荧蓝的光罩向外扩展。 转眼间,整座典雅的庄园,变成了冰冷肃杀的高科技军事堡垒。 这是鸢尾庄园的“战争状态”。 鸢尾庄园是银翼钟家的核心,在上任家主钟柏消失在茫茫太空后,除了他的伴侣再没有第二人能够踏进庄园。 它的战争状态只能由家主开启。 但有人将“保护律若”,作为最高指令,写进了银翼和钟家的所有核心系统。 年轻的钟家家主消失在茫茫太空后,鸢尾庄园一直处于半沉眠状态。但律若被银翼机械护卫队护送回来的一瞬间,整座庄园从沉眠中苏醒了——“保护律若”是庄园核心代码的最深层的最高指令。 银翼护卫队盘旋在鸢尾庄园的外围。 极具科技感的银色机械在雨中反射出蒙蒙的微光,无人巡逻机的红蓝光束,在庄园上空交织成迷幻的幕布。 一切都被隔绝在外。 血雨、孢囊、人群、怪物……全都被隔绝在外。 自由军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律若回到庄园后,既不接其他集团密集的通讯申请,也不打开星网看网络上各个星球发出的密集通告。沐浴器的水里冲刷在他背上,他将自己泡在水里。 浴缸的水已经满了。 水淹过律若的肩头,水线在骨窝处起伏,映出影影绰绰的密集青紫。他低低垂着头,淡银色的金属液一缕一缕,不断从浴缸底部浮上来。有点像银白色的油性染料,但比油性染料密度更高。半浮半沉,很快污染了半个浴缸面。 古怪的、铁锈与甜腥混杂的气息在浴室内弥漫。 忽然,律若闷哼一声。 他长睫颤抖,从水里抽出手,一手抓着浴缸边沿,一手去取放在浴缸边的医疗箱。注射器在沾了水的手指间滑了三四次,才扎进血管。 律若咬着毛巾,将一管又一管强镇剂压进淡青的静脉。 汗水从他的睫毛滴落,他的呼吸变得断续且急促。突然,“啪嗒”一声,注射器从他的手中脱落,他向前趴伏在浴缸边,将额头死死压在手肘上,战栗得就像落在烧红的铁面的冰水。 ——没有用。 强镇剂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被污染了。 尽管怪物没有将异种的胚卵成批产在他的身体中,但它彻底污染了他。从此以后,他只能被它发生关系,直到像研究中心地下室的那些实验体一样,被产下上百个湿漉滑腻的卵,分娩出上百只异种。 律若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一阵一阵发热,自里而外地发热。恐怖的高热在身体里升起,他死死咬着牙,死死抵着瓷缸,克制一波接一波的颤抖……血肉混杂的机舱里,被畸变的怪物牢牢压住,丑陋的六瓣海星状末端打开…… 机舱的记忆在翻滚。 律若伏在浴缸边沿吐了起来。 他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胃里空空如也,呕出一些清水后,就趴在浴缸边沿不住咳嗽,咳得全身不住发抖。 咳嗽了一会儿,他跌跌撞撞地起来,手臂抵在墙壁上,让水流一遍又一遍冲刷身体。 直到智能生命监测系统发出警报,停止水流,他才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至极的脸。 ———— 鸢尾庄园的智能生命监测系统是将律若领回来的第二个星期装的,因为钟柏发现,律若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感知很差:实验室里的温度很低,他不知道要多穿件衣服。热带植物馆的温度太高,他也不知道要打开降温气雾。 设定系统的那天,钟柏穿了件银灰色的衬衫。 他将袖子整整齐齐挽到手肘处,亲自安装所有检测器,扫描仪。调试好后,他问在房间里看论文的律若,会不会生他的气? 律若从一堆宇宙光学的论文里抬起头,一脸茫然,连他问什么都不懂。 “小笨蛋。”那时,年长三岁的学长半蹲下来,将他抱在怀里,将脸贴在他的头发上,“……这么笨,要是是被别人带走,怎么办?” ———— 律若启动了鸢尾庄园的所有防御程序。他一遍遍检查,仿佛哪道设定少检查一遍,庄园就会被怪物攻破。最后,他握着一枚银色的对戒,在冰冷的地板上睡着了。 他没有被别人带走。 可一只怪物将他改造成了它的肉巢。 ——第二幕《ξ》终—— 第63章 若若。 新元1076, 5月16日。 人类联盟第一主星系,一级主星,赤道2环。 雨水瓢泼, 铁锈斑驳的废料运输车排成长长的队伍, 逐一缓缓通过停满食腐乌鸦的铁栅栏。戴标识的检查人员穿着雨衣,隔着车窗,挨辆挨辆检查车上的人员。说是检查,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 就是用人命去探。 异种母巢发动第三阶段战争到现在,时间过去近半个月。 “孢囊雨”终于结束了, 各大势力逐渐从混乱中勉强恢复点行动力。位于银河主星的自由军一号基地,初步研发出了寄生种筛查器。目前的寄生种筛查器程序十分繁琐,必须采集检查目标的血液,进行dna分解读取粒子元素, 才能判断有没有被寄生。 采集血液这一环, 便是最危险的一环。 寄生种是目前已知潜伏能力的异种, 一线检查员一旦真的检查到被寄生者,检查到的瞬间,就是被尾针撕开面骨的瞬间。 好在采集血液的流程很简单,交给小孩都能做。 因此,采集样本和检查样本被分为两部分。 灾难后割据各地的大势力一般雇佣荒野里的流浪汉或者城市里的普通人,充当临时检查员,负责采集血液。由这些人收集起来的样本, 再由医疗人员进行检查分析。 前者就有了个新名称,叫做“肉探”。 是说他们就相当于肉身探头。 好一点的势力, 比如自由军, 会给这些人发一些简单的防护服, 虽然不能抵抗异种的袭击, 但至少还有一线活命的机会。狠一点的势力,比如“孢囊雨”后各地自行立起的企业军团,强制性驱赶这些人去采集样本。 有些买不起大批量检测剂的势力,干脆把他们当引诱寄生种暴露的肉饵。真遇上异种,咻咻两发子弹,算得上是货真价实的人肉探测仪了。 “走快点!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混蛋,磨磨蹭蹭,想逃跑是吧?听着,谁敢跑,高架上的,就先给谁来一枪子!”企业军团的一级小队长踩着黑色长雨靴,挥舞着电棍,高声催促,一群衣衫破旧的人,经过简单的培训,就朝排队等候的车走去。 “这些该死的走狗。”走远一点后,就有人忍不住压低声骂起来。 “现在还肯检查的都不错了。听说之前城里被寄生的太多,检查不过来,电子天堂直接一栋楼一栋楼封锁,往里面扔毒气弹。” “嘘,别说了。” 一名检察员走到一辆卡车旁边,刚伸出敲窗,车窗的玻璃就破碎了。哗啦一声,高架桥上两束能量弹同时扫了过来,检察员和异种齐齐被打倒在地。检察员一动不动,异种的金属骨尾还在泥浆里蛇一样扭动。 四周的人纷纷惊叫着躲开,又被企业军团的电棍逼拢。 无人机在暴雨的云层穿过,掠过荒野的检测站,朝地平线上的城市飞去。 哪怕是最快稳定下来的自由军,也直到今天,才有能力腾出手去探查一下“孢囊雨”爆发后的整体情况。 城市的情况比荒野来得更糟糕。 建筑物基本没什么变化,但城市出奇的寂静,霓虹灯有的熄灭了,有的还亮着。一栋栋灰沉沉的建筑鬼影般立在雨中。惨淡的绿光和血一样的红光,零星涂抹在高楼错落的阴影中,给死一样寂静的城市平增许多恐怖的色调。 没有谁敢开灯。 一栋栋房屋的门窗都是紧闭的,窗户后黑漆漆,判断不出还有多少活人。 无人机降低高度的时候,探照灯从钢筋水泥之间扫过。 建筑物角落很昏暗,大团黑乎乎的影子,乍一看仿佛堆满了什么腐烂的肉块垃圾。但探照灯扫过去后,光束照亮了那里边的情形——不是垃圾,是许多筋膜般伸张开的紫红交加的肉质,有的地方拉得很长,跟触手一样,牢牢黏在管道上。有的地方却像发酵的面皮, 湿哒哒,黏糊糊往下滴暗红粘液。 光束扫过时,几条金属光泽的骨尾在狭窄的管道缝隙里一闪而过。 一只爬在肉网上的寄生种,扭过头,朝飞行器露出两排细密森白的獠牙。这只寄生种的上半身保持人类的样子,是名白领。下半身则是近乎蝎子般的古怪形象,甲壳鼓起,长长的尾部没进一名被捆在肉网上的年轻女性的腹部。 寄生种的尾针打开,伸出长长的注射管。 半透明的胚卵从注射管排出,一个接一个产进女性的腹腔。她的肚子鼓得仿佛胀气的青蛙。 年轻女性还活着,口中被紫红色的肉块堵住,眼睛惊恐地睁大,不住流出泪来。 ——她是被这只寄生种骗开门的。 前者以走投无路的逃难者形象,敲遍了同一条走廊的所有房门。其他人都门户紧闭,唯独这名年轻女性,听着外面渐渐虚弱的哀求声,于心不忍,打开了铁门。结果打开的瞬间,铁灰色的触手卷来。 善良葬送了她的性命。 无人机飞过时,她的眼里流出哀求的神色。 ———— 巨大屏幕投影出恐惧和哀求的瞳孔,会议室里气氛沉凝,一部分人移开视线,不忍再看。一部分人笔直地坐着,目光笔直地看着无人机传回来的景象,面部的肌肉紧绷得像是用生铁焊铸。 “在伪装态下,寄生种能够继承宿体的记忆。宿体基因等级越高,寄生过程记忆损失度越少,保留下来被寄生种吸收的行为惯性越多,寄生种的伪装态就越完美。” 冷淡的声音在会议室响起。 会议室尽头,律若的身形有些半透明。 古怪的气氛对会议室尽头的律若没有任何影响,他控制着无人机在城市不同的角落巡逻,提取出来的画面转化为各种不同的数据,标示在半空中:潮湿度1%-20%rh,平均产卵数目50~100;湿度20-40%,平均产卵120~200;湿度40%~70%,平均产卵260~320……湿度与温度配合的情况下,寄生种将在一周内产繁殖3到4次。 “寄生过程记忆损失程度和基因等级有关……”自由军的生物科学员皱着眉思索,“也是,寄生种第一批寄生的,应该是前往母巢的那一批勘探成员,他们的基因等级都在a级以上。基因等级高,保留下来的寄生体思维完整,所以返回之后,没有被检测出来。寄生种被当做样本,送到了异种研究中心,并且被各大企业集团私下要走。” “不,还要比那更早。”自由军战略分析部部长开口,“想想母巢勘探队返回后,第一批接触的是什么人?” “第一批接触的……”生物科学员脱口而出,“太空信息安全部!”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这样就说得通了。”自由军北纬基地负责人道,“第一次对母巢的勘探,开启了一个毁灭的讯号。母巢认为人类必定再次前来。” 是的,人类也确实那么做了。约克森在心里说。出于为胜利的冒险行动,亦或者出于对进化的贪婪——人类就是这样,永远无法克制对更强大的力量的追求和野心。因为这种贪婪的本性,人类冲出了地球,开启了新纪元。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贪婪的本性,让母巢判断出毁灭人类的最佳方案。 第一支勘探队传回了大量关于母巢的宝贵数据,但他们最后的退路却毁于人类的内斗和自相算计。 ——这就是毁灭人类最佳也最有效的办法。 “第一支勘探队覆灭后,母巢分化出了新的异种——寄生种,这个时候还有一个阻碍。”说到这里,自由军北纬基地的负责人吕佰停顿了一下。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转头看了后方的律若一眼。 战争的第一阶段,律若担任具备实权的军事裁决部部长。在他的指挥控制下,联盟的军队成功将异种拦截在防御线之外,母巢并没有找到合适投放“孢囊雨”的时机。 相对于庞大坚固的虫舰、狰狞恐怖的宇宙异种,寄生种的缺陷也十分明显: 单体的寄生种虽然强大,也不能做到其他异种那样,在宇宙中与金属机甲能量炮弹正面作战。而包裹寄生种幼体的“孢囊雨”,为了能够在穿越大气层时,及时大范围释放出寄生种,孢囊表面的“肉层”十分柔软,能够大型武器进行拦截。 一旦在律若全面控制战争的时候,投放“孢囊雨”,那么结果只有一个:还未进入联盟内部,就被尽数拦截。 他就是异种母巢实施寄生计划的阻碍。 “第二阶段战役……”约克森喃喃。 会议室其他人的神情都有些复杂。 身为自由军高层,他们都清楚,从第二阶段战役开始,律若就逐渐被调离了军事指挥中心,尽管名义上“军事领袖”还是他,实际上使用全数据光脑系统,对战线进行全面控制的,是由斯坦福森带领的研究院成员。 第二阶段的战役维持了第一阶段的辉煌。 全数据系统展现出作为一个划时代全宇宙全领域同步性系统的强悍军事指挥能力。哪怕更换了一个协调控制的人选,战役依旧保持在98%左右的获胜率,对联盟政府来说,98%和100%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这恰恰是母巢需要的。 母巢需要联盟更换掉指挥人选,需要联盟将律若调离军事权力中心。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它营造出了第二阶段“人类沿袭第一阶段辉煌”的假象:母巢用数以百万计的异种,换掉了最致命的人类指挥官。 相对于异种恐怖的繁殖能力,以亿万为单位的庞大族群数量来说,这实在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当威胁最大的人类被调离军事中心后,剩下的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母巢只需要等待。 等待人类自己把潘多拉的魔盒带回去。 “第二支勘探队返回时,信息安全部是第一批接触勘探队的人。”北纬基地负责人吕佰道,“他们要保证母巢样本带回的安全,后期也是由他们负责对母巢初卵样本研究的军事封锁管理……”回顾到这里,一股寒意已经蹿上了其他人的后背。 信息安全部并不怎么外露于人前,但事实上,对各方面高层人物接触最多的部门! 信息安全部的实权未必很高,但不论是军方、议院还是企业,都要和他们打交道。 他们甚至能够以“排查间谍”“排查潜伏者”“交递保密信息”的理由,在非公开场合,接触大量联盟政府高层、企业高层。因为是在非公开场合,那寄生被发现的概率就小之又小——何况,信息安全部还掌控着联盟最大的监控系统,天幕! “信息安全部一级以上的成员,基因等级都在b级以上。”生物科学家喃喃。 高基因等级保证了寄生过程,寄生体记忆损失率低,寄生后伪装态完美。 会议室寂静无声。 当时自由军内部的看法主要是,如果真让联盟政府研究出进化的方法,拉大基因等级阶层,对自由运动将会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出于这种顾虑,前期他们的注意全落在异种研究中心,完全忽略了对所有接触过“母巢样本”的人的追踪。 异种研究中心保密等级过高,封锁过于严密。 等到他们在“孢囊雨”降临前两天,发现研究中心被大量寄生控制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事实上,到这个时候,还有很多自由军成员没有预想到后果那么严重。 很多人都以为,这顶多只是一场发生在银河主星和部分获得过“异种母巢”样本的“生化危机”,直到“孢囊雨”降临,才意识到,是席卷全联盟的末日。 整个事件中,人类一共有三次拯救命运的机会。 第一次,是第一支勘探队遇到母巢的攻击,接应的轨道舰。 第二次,是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战役过度,指挥权的交接。 第三次,是第三阶段战争正式爆发,距离完成只差一线的坍塌计划。 三次机会,全如流沙般从人类的指缝中流过了。 约克森忍不住回头去看坐在会议室后方的律若。 他原本就生得难以接近,有种完美到犹如仿生人的无机质感。投影出来后,银色的头发溢出光影,脸颊素白如不真实的光,瞳孔毫无正常人该有的温度,仿佛彻底变成了一个存活于赛博空间,执行命令的电子天使。 在不需要他开口的时间,他一直微微低垂眼睑,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 仿佛系统桌面的人形ai。 给他指令和要求,他才会做出反应,除此之外的绝大部分时间,他就只是窗口里处于等待状态的虚拟图像。 只有在会议室里的其他人提及“第一次勘探”的时候,他才抬起眼睫,视线短暂地在虚空中停留了一下,就又重新落了回去。 “联盟政府被寄生了,还不够人们团结起来反抗吗?”约克森出声问道。 听到他的问题,与会者几乎都在苦笑。 “我们能说联盟政府被寄生了,”一名女军需部部长对约克森说,“他们也能。” 约克森花了几秒,才从她的话里解读出了寄生种带来的信任陷阱——他们对外声明政府高层被寄生了,没有拦截异种,甚至还炸毁了全数据光脑中心。那么反过来也一样,母巢同样能控制联盟高层的声明,自由军已经被异种寄生,才会营救走人类的叛徒。 ——明面上,人类联盟的军事领袖,一直只有一个: 那就是律若。 在集中力量反抗异种之前,人类已经被拖进了互相指责、互相怀疑的泥沼。 “先稳定秩序。”女人淡淡开口。 她出声后,会议室里的自由军成员仿佛一下有了主心骨,纷纷抛开绝望消极的情绪,商定下一步的计划。是先检查并清理这片区域,还是先恢复和另一个基地的交通通道,会议室一下嘈杂起来。 散会的时候,自由军成员朝女人行礼,却发现女人没有起身要离开的意思。 “领袖。”北纬基地的吕佰诧异地开口。 刚要问,就被军需官扯了一下。 这个时候,吕佰才猛然发现,会议室里没有起身离开的,还有一个人——坐在会议室最末端的律若。 他一愣,直到这个时,才忽然想起营救行动那天,那个叫“明茉”的生命学派高层歇斯底里喊的话……儿子,律若是领袖的儿子。这件事划过脑海的瞬间,吕佰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 离开会议室的时候,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意识到这种古怪感觉的来源: 领袖和律若,一个坐在会议室前端,一个坐在会议室后方,中间仿佛隔了无形的墙。完全无法将“母子”这个本该温情脉脉的关系放到她和他身上:领袖不认为自己是律若的母亲,律若似乎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她的孩子。 一个冰冷坚硬,一个没有感情。 一直到其他人全部离场,律茉才将视线移到了律若身上。 她隔着遥远的距离,冰冷地审视律若,那种审视并不像一个母亲审视一个久别重逢的孩子,而是一个女人审视一个从她子宫里爬出来的怪物。 “我一直想亲手杀了你。”律茉冷冷说。 律若沉默地坐着,没有对她的话作出任何反应。 律茉的视线落到他严丝合缝扣着的领口和袖口。 沉默片刻。 “你可以试试p-2抑制素。”律茉说。 律若抬眼望向她,律茉却已经起身离开了。 ———— 律若中断了远程投影。 蓝荧荧的光照在律若的眉骨上,他垂下的睫毛就像两柄银色的小扇子。他坐在鸢尾庄园地下实验室的手术台旁边,地面散落了一地的注射管。参加会议之前,他刚刚在自己身上试验了几种新的抑制剂。 p-2抑制素就是其中的一种。 律若不知道律茉为什么知道p-2抑制素对异种的污染有效果,却也没有要去探究的想法。 这些天来,他一直待在鸢尾庄园的地下室,待在一个算法模型旁边。抑制剂对被污染的身体起到的效果越来越小,但在研究新抑制剂和污染发作的间隙,他会垂眼看着那个很久没有进展的算法模型,核对数据。 模型已经核对了三年。 每个数据、每个代码、每个运算方程,都已经核对过上万遍。核对到现在,这种核对本身已经没有任何科学意义,只是一种单调的重复。 核算完之后,他会从前面的数据出发,代进一些假设的数据,将算法模型一点一点继续推算下去。好像这么一直算,一直核对,只要他能求出最后的解,就能把方程对应的主人找回来。 可代入的数据是虚假的,推算的进度自然也是错误的。 验证更无从谈起。 但他也只会这么一件事了。 再一次推算出来的方程全部清空,律若十指交叉,垂眼坐了一会儿,起身去研究新的抑制剂。 起身的一瞬间,警鸣响彻整个空间,同时响起的,还有封闭气闸启动的轰鸣。律若一把抓起能量枪,转身对准门口。 沉重的金属大门轰然打开。 打开的一瞬间,大门两侧的检测器警灯在蜂鸣中亮起,将整个实验室照成一片血红。 危险血腥的红光中,站在单井电梯厢里的,是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如立于血色霞光里的远山青松,透出晦暗压抑的魔魇气息——那是一只异种,一只伪装成人类的异种,一只无比危险的异种。 可律若的手却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面对律若的枪口,那道修长晦暗的身影捧着一束蓝宝石鸢尾花,类冷血爬行动物的金眼珠定在律若脸上。 “……若若。”它说,“许我余生。若若。” 第64章 恐惧 空洞的声音响起时,实验室大门口的红光跟着扭曲了瞬间,令立在单井电梯厢里的黑影越发恐怖。那是一种非常古怪的音波, 仿佛空气与金属的震动, 隔着玻璃远远传来,带着种让人直起寒战的悚然感。 [许我余生,若若。] 怪异的声音越逼越近。 人影自电梯厢的晦暗里浮了出来。 警告灯饱和度过高的猩红光线落在那道人影上, 那是一道极俊美又极恐怖的人影,面部的塑形、光影极其古典, 灰蒙蒙的阴影和警告红灯纵横那在高而深的眉间,呈现哥特式的阴沉高贵。身形颀长却极具力量感,犹如是用大理石打造的完美人体,坚硬, 高大, 又莫可名状地恐怖。 警报在封闭的地下空间回荡, 尖锐得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然而整座庄园就像被强制进入睡眠状态一样,没有哪一道防御程序正常启动,这只伪装成人类的异种,就像舒伯特根据歌德诗歌改编出的魔王一样,在血潮般的光,朝律若越逼越近。 缩短的距离让怪物俊美的人皮和电影画面一样清晰:轮廓优雅的脸庞,薄薄的上唇和微冷的下唇, 垂到肩头墨玉似的黑发,瘦长冷白却有力的十指, 微微凸出的腕骨, 以及……一双暗金的竖瞳。 那绝对不是人类拥有的眼睛。 暗金的眼珠泛起金属的质感, 搭配细长的垂直瞳孔, 就像一个钻进俊美的人皮里的怪物。 那薄薄的唇瓣没有张开,空洞古怪的声音却再次响了起来,冷得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回音。 [答应我……若若。] [答应我。] 那悚然的声音里,异种的骨骼和学长的脸在视野里重叠变幻。律若抓着手术台向后退,一边退,一边用力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砰。 密集的子弹声被封闭的空间里放大。 一连串子弹打在那道人影身上,就像打中坚硬的金属,发出清晰的回响。 子弹打中的地方,苍白光洁的皮肤在被命中的一瞬间,短暂地下陷,现出高级的暗银色金属光泽,很快就又略微浮起,恢复如常。人影对枪没有任何反应。 “他”顶着子弹一步步走来。 [答应我。] [答应我。] 嗡鸣般的回音扭曲了地下实验室的空间。 仪器、设备、红光黑影在眼前晃动起来,能量枪掉到地面,律若向后撞到一台大型机械生物解剖仪。他按着解剖仪冰冷的操作面,撑住身体,一片黑影笼罩下来,俊美恐怖的身影立在了面前。 湿冷的呼吸落到颈边。 律若抬起手臂去挡,却被抓住手腕缓缓拉开。 那束沉甸甸的鸢尾花被强行放进律若怀里。 浅蓝、深蓝、墨蓝近紫的宝石与璀璨的钻石镶嵌出的花瓣,在昏暗中闪烁出细碎的光点。地下室警示红灯,给原本梦幻的鸢尾增添了一份迷离危险的紫调,放进青年怀里,就像是一份来自地狱的礼物。 这份礼物是强迫的,馈赠对象没有拒绝的权力。 律若被困在压迫感十足的高大身躯和沉重的机械解剖台之间,动弹不得。高大的身影微微低头,贪婪痴迷地俯视他怀抱蓝宝石鸢尾花的样子,视线从比女人还细的腰扫过,向上落到风衣领口露出的一小节颈子。 “他”的视线就像冷血的蛇,缓慢湿冷,且有若实质。 在“他”缓慢而细致的视线里,刚被抑制剂压制下去的高热和古怪的钝痛在骨头缝隙里腾起,律若抓着解剖台边沿狭窄的滑槽,几乎要滑落在地,却被紧紧贴抵的冰冷身躯残酷地架住。 蓝宝石鸢尾花束滚落到解剖池里。 异种高挺的鼻尖缓缓低了下来,触碰到律若的头发。 “若若。”薄薄的唇贴上律若的耳垂,发出的声音空洞感减少了很多,却依旧带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冷粘感,仿佛粘稠的银色金属液体正又冷又湿地钻进人的耳膜——就像那条长长的、屡屡强行钻进口腔的口器。 湿冷可怕的幻侵感在上颚后边更深的地方涌起, 和年轻家主没有区别的手臂横过律若的腰,将他搂起一些,放到解剖台边沿上分开,异种缓慢地、自下而上地吻律若白皙的脖颈,和以往的钟家主没什么两样。却在律若细微挣扎时,将他的手牢牢按住。 这个不起眼的压制,泄露了本可以称得上“温柔”的亲吻里深藏着的贪婪和冰冷。 律若抓住解剖台的上滑槽,指尖泛白。 丑陋的、噩梦似的金属骨棘隔着布料一下一下,存在感极强地碰着。 律若竭尽全力地压制自己的颤抖,任由异种阴冷的呼吸洒落在自己的脖颈之间。 近乎顺服的态度起到了作用。 或许是享受食物的顺服,或许是封闭的庄园没有其他打扰和威胁,闯进地下实验室的异种没有像在战机机舱里那般暴虐迫切。律若停止挣扎后,按住他右手移开了。恐怖的骨棘状存在贴得更近了。 律若将脸扭向一边,咬紧牙关,一声不出。 异种修长冷白的手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律若的纽扣,律若的视线越过它的肩头,落向它后方的半空。 一个以特殊光谱呈现的窗口浮在那里。 [虹膜检测成功。] [特殊防御程序唤醒。] [请输入指令密码:_ _ _ _ ] ……密码是我的生日,若若。 ……若若。 记住我,好不好? 律若垂在解剖台的滑槽边的手指,轻轻地动弹了一下。 就在这时,异种忽然覆了下来,律若低哼一声,被按进解剖池,后背贴上冰冷的金属,银发在操作台面散开。 虹膜动态核准系统被中断,刚刚唤出的输入框立刻被打散,在异种背后的虚空散成细小的碎光。 压迫感极强的阴影笼罩了视野。 异种捏住律若的下颌,强行将他的脸抬起来。他被迫仰着头,又长又密的睫毛微微上弯,整张脸在昏暗里,美得剔透晶莹,如冬日晨雾里的一片雪花。异种着迷地吻着这个从此以后终于能够不再顾忌一切,彻底占有的人。 温情的表现持续没多久,异种便一把压开律若,按住他的双手。 狰狞的骨棘即将没入时 “……学长。”律若忽然低低开口,“疼。” 异种一顿,暗金的竖瞳落到律若脸上。律若轻轻地挣了一下。 “疼。”他重复。 暗金的竖瞳凝视了他一会,冰冷的指腹缓缓压上他的唇:“若若。” 律若低低地应了一声。 异种松开按住他的手,将他拦腰搂了起来。律若银发瀑布般散落,银缎般覆住大片光洁如玉的肌肤。他安静地靠在异种的肩头,任由它看似修长白皙实则如金属般冰冷坚硬的手指在身上游移。 异种竖瞳里的恶欲慢慢压制了下去。 它一手压住律若的身体,一手扣在律若的后脑,近乎温柔地吻弄律若。身体落下的阴影里,银色的骨尾从黑暗里游移出,尾针的末端裂开一条缝隙,伸出细长注射管。管口分泌出透明的粘液,湿哒哒,黏冷冷往下滴。 律若睫毛颤抖了一下。 他环住“钟柏”的脖子,迎合般将脸贴在它的颈边。 银色的瞳孔越过遮蔽,重新读取虹膜动态核准。 异种完美的人体伪装只剩下上半身,自流畅有力的马甲线往下,苍白光洁的肌理已经转变为暗银色的金属。 “钟柏”好像没有察觉律若的动作,只轻缓地安抚他,温情般地吻他。但“他”的手指是冷的,唇是冷的,吐息也是冷的,亲吻时就像一条蛇在来回游移,动作再轻缓,再相似,也难以掩盖扭曲的恶欲。 在第一节 骨棘再次逼近时,律若的睫毛颤抖了一下。 这时,他被重新压回到金属解剖台上,异种的指尖摸着他的颈动脉,俯身要吻他薄薄的唇……被暴力侵犯的疼痛和被按在尸体上一波波残酷填满的恐惧,翻涌而上。律若无法抑制地在暗金的竖瞳里颤抖起来。 刹那,异种的手指停住了。 黑发垂在律若耳边,指尖冰冷,它缓慢地审视律若。 “你怕我。” “若若,你在怕我。” 第65章 控制 发丝垂到解剖池冷冰冰的操作台面, 异种几乎是脸对脸,贴近了律若,熔金的恶焰在它缓慢移动的竖瞳中流淌, 就像古代宗教法庭用铜勺放在火上烧红了的铁水, 随时准备残忍地淋到囚徒身上。 它在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一丝一丝,巡视身下这张美如初雪的脸。 冰凉的吐息落到律若的颊边。 律若抓着解剖台的滑槽, 竭力想克制自己的颤抖。 暗金的竖瞳在律若脸上巡视了一会,最后, 仿佛什么也没发现似的,缓缓移开。律若却像预感到什么一样,瞳孔微微一缩,不顾一切向后躲。昏暗中, 无声无息暗银色游移到他手边的骨尾尾针闪电般刺进静脉。 异种信息素压进血管。 冰冷的唇覆到耳边。 [律学弟。] 空洞悚然的音波震动空气。 刹那, 实验室周围的景象出现了诡异的扭曲:一台台精密设备的影子、和一根根冷灯管, 在警示灯危险昏暗的红光里混杂成一个个难以辨认的形状,带着强烈的污染性印进律若的虹膜。 律若向后挣扎的动作一下停止。 ……律学弟。 昏暗里,黑发垂到颊边。 学长自后缓缓覆上,紧紧贴着他的脸颊。 迷幻灯光,城市的霓虹穿过玻璃窗,房间笼罩在变幻的光潮里。学长有力的手臂,从后面环住他。被一点点重叠时, 律若听见学长低沉的呼吸,听见学长低哑的喃喃。潮湿的气息洒在颈边, 落下一个又一个温柔的吻。 ……学长。 律若的瞳孔略微放大。 异种蛇一样贴上他的脸颊, 一边轻柔地吻着他, 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金眼珠透出冷血动物特有的阴险。 [律若,若若。] [现在你是我的律先生了。] 在学长于耳畔传来的重重叠叠的呢喃里, 律若抓紧解剖台的手指不知不知觉松开。 黏糊糊滑腻腻的暗银色触手在阴影里游移,悄无声息地卷住律若的腕骨、踝骨。异种俊美的脸庞在明明灭灭的暗红光线中,显出异常阴沉的古典感——那种古典,无比、恐怖。仿佛那张脸只是用大理石或瓷质材料打磨出来的壳子。壳子之下,满是来自黑暗的东西在不断蠕动、翻涌。 手腕被拉开时,律若的指尖几乎要动了一下。 [若若。]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轻缓,温柔。 “学长”贴着他的脸颊,湿冷密集地吻他。 律若向后仰起脸,无神地任由异种恶意地在自己的颈侧舔狎。微光落在他脸上,他焦距溃散,犹如受难的祭品一般,闪烁出细碎的雪光。异种投下的阴影在他身上不住翻滚,涌出一片在昏暗里闪烁银光的活性金属。 银白色的活性金属很快就如生物学中吞噬病毒的白细胞,迅速爬上律若雪一样的肩。 这些活性金属呈现半凝固状的液态,内部分布着许多细小的孔隙和凹陷,如同无数张开的密集口器。一覆上玉石般光洁的肌肤,立刻贪婪无度地吮食起来。毫不掩饰异种生物的邪恶黑暗。 律若却只是低低地呼吸,没有焦距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学长。 刺目的警告标志出现在半空。 虹膜动态核准两次遭遇中断,直接触发特殊防御程序的异常判定机制。 [危险评估超过警戒线,紧急防御机制启动。] [是否确认执行。] [是否确认执行。] 光标不住闪烁。 但律若一动不动,任由异种的阴影里涌出越来越多恐怖怪异的东西爬上他美丽的身体……若若。学长的嗓音在耳边呓语似的重叠。律若茫然地望着“学长”,习惯性想要去抓住学长的衬衫。 手腕被学长压制住。 ……若若,不要怕我。 不要怕我,若若。 第一次带他来鸢尾庄园实验室的学长将他困墙壁与手臂之间,低低的,轻柔地恳求。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将头靠在学长肩上。 学长的呼吸落在他的颈边。 异种湿冷的吻顺着颈线不断往上,律若的手腕被从怪物的阴影里涌出的银色粘凝金属触手捆按在解剖台面。异种暗金的竖瞳几乎变成两条垂直的细线,在黑暗中铜丝般闪烁。它贴着律若的下颌,阴冷地端详他。 确认他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后,它将湿冷的唇覆在律若耳边。 若若、若若、若若……重重叠叠的呢喃如一团铺卷的温柔迷雾,将神智携裹其中。他迷失在雾里,分不清方向,找不清源头,就像在茫茫宇宙无数次搜寻那个消失了的信号。他找不到学长,他弄丢了学长。 学长的手穿过迷雾,落到颊边。 律若银睫慢慢垂落,依赖地将脸靠在“学长”的手上。 冷白修长的手穿过银发,带着难以隐藏的残酷,牢牢控制住他。 异种高挺的鼻梁贴近律若迷蒙的脸,它呼吸着这个人,这个仿佛凝刻在基因里的人的气息,暗金的竖瞳泛起爬行动物进食前的愉悦。液态金属凝成的触手陡然收拢,被半透明的胶状粘液携裹的暗银骨棘直接没入阴影。 律若羽毛般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骨感优美的手指立刻压在他耳侧,异种竖瞳闪烁微光,贴在他耳后低低轻喃,如毒蛇进食一样不断给食物注入麻痹神经的毒素。 警示灯的红光和实验室原本的冷蓝色的灯光交错在一起,汇聚成起伏的光海。光海中如银白天使般静美的青年被覆没在异种的影子中。他银发垂散,双手被束,却神情恍惚,全然未觉自己在被一只怪物享用。 直到异种的瞳孔缩成一条极浓的细线,空气中陡然弥漫满浓烈古怪甜腥的金属气味。 律若陡然惊醒。 他睁着眼睛,怔愣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暗金竖瞳。 过了一两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顿时,律若抓着解剖台,拼命挣扎起来,指甲划过金属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异种有力的手压在他的颈边,将他牢牢制在解剖台面,不让他有半点挣扎的余隙。 律若张开口,仿佛想要求救,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怕我。” 异种贴着他的脸颊,湿冷的声音如毒蛇钻进他的耳膜。 “你不能怕我。” 它将律若紧紧压住,一次次残忍地吻他向后绷起的脖颈,吻每一寸秀美的线条,每一块落着光的肌肤。律若拼命别过脸,不愿意让视线落到它伪装出来的熟悉面容上。 异种强行将他的脸抬起来,迎着光,要他看着自己。 “若若,你不能怕我。” 律若没听见它在说什么。 他的视线混乱,充斥满暗红警示灯光的地下实验室,和战机散落一地血肉的机舱重叠起来,一台台大型设备的影子如那天投映在舱壁般的怪物影子一样,一串串电火如瀑布般泄落。异种冰冷的吻再一次落下时,律若撑着解剖台冰冷的操作面,死命想向后退。 他的挣扎没有半点作用。 事实上,他惨白的手指除了在光滑的解剖台面留下几道汗渍外,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移动。 可异种如进食般残忍的动作忽然停止了。 它微微低头,冷血的竖瞳定格在律若微微张合的唇上。 在它身下,律若抓着光滑的解剖池,低低地,无意义地重复两个简单的音节: “……学长。” “学长。” “学长。” 学长、学长、学长……穿过实验室故障警告灯,挽起袖子帮他修理仪器的学长;分开人群,将他带走的学长;踏过血泊与烟灰,将外套小心翼翼罩在他身上的学长;在银杏树下环着他的学长。 ……我叫钟柏,应该是你学长。 若若,你要喊我,喊我学长。 若若,以后疼也要告诉我,好吗? …… 律若一双银色的眼睛,就像在光污染中迷失的飞鸟,无助地寻找,却找不到焦距可以落下的地方。只能一遍遍重复那两个音节——他一直生活在无声的世界,向前向后都是无形的玻璃。 他听不见外边的声音,也无法向外发出声音。 可现在一面玻璃突然碎掉了,他听见了十多年来,始终温柔等待他的声音。 大滴大滴的泪水在微光中滚出眼眶,凝在睫毛上。律若不知道自己溢出的是泪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他只将脸贴在自己的手肘上,细长的手指如受惊的蜗牛一般蜷起,紧紧藏在手心,泪水无声无息地划过他的脸庞。 异种环过律若瘦削单薄的身体,慢慢贴住他。他在它的怀里,不住发抖。异种抱着他,就像抱住一枝内里满是细碎裂纹的水晶鸢尾。 暗银色的活性金属“流”回异种的阴影里。 异种薄冷的唇贴在律若耳侧。 它将自己暗金的竖瞳藏在律若看不见的地方,模仿吞噬掉的那个“样本”的语调:“若若。” 律若没回答。 “钟柏”掰过律若的脸,想要吻他。 无形的声波和震动的能量场陡然炸开。 异种发出刺耳的尖鸣,陡然挺立起身,双手暴虐地向两侧展开,暴起化为巨大恐怖的利爪。俊美的人类面孔瞬间半边化为银色的人面,半边化为狰狞的骨骼。 律若顺势用力推开它,从解剖台上翻身滚落。 他挣脱落向地面的瞬间,异种的利爪如影随形,不顾剧痛地要将他抓住。但一个泛着特殊冷光的光柱从实验室顶端降落。铮一声巨响,异种的利爪在碰到“无形”的光束时,发出堪比金属刮擦的刺耳利鸣。 暴怒的嗡鸣在封闭的地下实验室来回震荡。 律若从地上踉跄爬起来,扶着旁边的仪器桌,不住向后退。 异种被光柱严严实实地困在其中。 从太空找回来的宝石鸢尾掉在光柱里,光柱的冷光照亮了那束宝石鸢尾。 在白色的光源下,鸢尾宝石越发纯净夺目,但用来包扎宝石的雪纱纸和绸带却泼满了大片大片暗红近黑的污渍。仿佛是谁从血泊将这束宝石鸢尾带了回来。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异种近一米长的暗影巨爪按在光柱表面,不断收紧,解剖台还有近些的设备在一瞬之间,全部被它破坏掉了。那足以成为绝大部分人噩梦的身躯立在阴影和电火中,森毒的金焰在它的竖瞳里燃烧。 异种死死盯住不断后退远离它的律若。 它身形拔高,逐渐显出异种研究中心那只恐怖的暗银怪物的影子。 [是否将能量场提高至100%,执行“危险抹杀”?] [否。] [是否将能量场提高至70%,执行“强效控制”?] [是。] 光柱内的空间隐约出现了扭曲。 律若靠在仪器桌边,一手撑在桌面,一手抓着松散的领口,不住咳嗽。他想退到浴室,却连站都站不稳。 视野中,淡银的金属液滴落到地面。 律若低着头,手肘压在桌面支撑快要滑落的身体。 50%的能量场已经足够压制异种,可他不想——不想让一只异种用学长的拟态。 第66章 异变 律若想要退到浴室, 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先找到抑制剂。 人类的免疫系统在异种面前不堪一击。 异种分泌出来粘液,亦或其他, 是控制寄生体和孵卵皿的一种手段, 携裹大量异种蛋白和人体免疫系统无法吞噬的未知病毒——对脆弱的人类生理结构来说,这十足致命:它们不会立刻夺走他的生命,但却会黏附在细胞组织膜上, 渗透进细胞液,更改核内基因, 直到在他的身体里引起更多无法理解的变异。 在寄生之外的时刻,异种对人类注射分泌液目的是下一步的产卵。 异种信息素会让被选做孵卵皿的人类个体变得热融且柔软,这样产在人体之中的胚卵才能得到最佳的孵化环境,而足够的柔软也能避免孵卵皿在受卵过程, 无法承受数以百计的寄生卵而腹涨腔破。 相对于其他被选做孵卵皿的个体, 律若的基因等级并不算高。 这让污染带来催化在他身上格外明显。 他伏在仪器桌上喘了会气, 才艰难地伸手摸索起来。 背后,一道浸满恶意的视线黏在他脏污的风衣下摆。 在他手指碰到盛放强镇剂的铁盒时,混乱的、古怪的音波悄无声息地充斥满整个封闭的实验室——那音波的频率超过了人类听力能直接辨别的范畴,但封闭地下实验室厚重的全金属地面、以及律若靠着的金属机械设备,在这一刻全成了良好的导体。 怪异的音波被直接传导进律若的身体,如蛇信般一下一下舔舐律若的颅骨。 哐当。 仪器桌面的器械盘被带翻在地。 律若滑倒在实验室冰冷光洁的金属地板上。 他的手边就是一支强镇剂,但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倒在地面。那种兼具机械互相摩擦的眩晕感和血肉的滑腻感的声音, 贴着他的耳膜、颅骨传导,视线里, 高科技风格的实验室墙壁、地面长出一层筋膜与血管脉络交织的暗红肉质, 肉质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孔隙, 仿佛一个孕育怪物的巢穴。 身体开始下陷, 金属地板开始融化,变得又潮,又湿,如一眼蠕动的肉池。 池子里涌出半凝固的、微微晃动的、重工业溶液般的金属液体。当身体下沉时,粘湿的,又稠又冷的银色金属液,带着古怪的甜腥,涌进口腔、鼻腔、气管……那些银色金属液顺着气管往下滑,古怪的气味有些熟悉。 极致的凝滞和充满感洗刷着神经。 冥冥中涌动的热意在亲吻身体,湿冷粘滞的金属液如涨潮般缓慢而又恐怖地填满器脏……这样才是对的,他的使命就是这个……生物在这个世上各有定位,他已经有了新的、新的身份……是什么……是……孕育,分娩,做它的……它的…… 古怪的声线越来越低沉。 律若的手指无意识缩紧。 他隐约觉得……觉得自己该从这一池银色的金属液体里挣扎出去。 银发研究员的银瞳微微颤抖,仿佛一枚竭力想要在镊子尖转动的水银珠,细密纤长的睫毛不住颤抖。 银色的金属液似乎刺激到了他什么痛苦又尖锐的记忆。 让他再次直觉性想要从幻觉里挣脱出来。 地下实验室的音波频率变得更隐蔽,更不易察觉了一些,覆盖满实验器械和金属墙壁地板的警示红灯如血潮般起伏,那一池重工业溶液般的银色液态金属消失了,一道修长的优雅的身影出现在肉质巢穴深处。 “过来。” “过来。” 轻柔的声音低低响起。 学长的身影立在巢穴深处。 若若,我在母巢为你搭了新的实验室,过来好吗? 若若,你不喜欢我的礼物。 若若,你要拒绝我吗? 学长站在巢穴深处的幽暗里,抱着那束宝石鸢尾……光影交错,一双修长如玉的手,夹起一颗颗深深浅浅的蓝宝石,将它们一一镶嵌在水晶鸢尾的花瓣位置。等到花束做好后,那双手细心地将一尘不染的雪纱纸扎好。 他将花束对光举起,弯起唇角:若若,许我余生好不好? 问完后,他靠在桌子边沿,低头笑着,将宝石鸢尾抱在怀里,天光照亮他清俊的眉眼。 谁也不知道银翼集团的家主,也会和等待向心上人求婚的普通人一样,因为担心出错,私底下在没有人的房间里一遍遍提前练习。 ……若若,你要拒绝我吗? 微微的灰蒙落在学长的眉眼间,学长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只偶尔在鸢尾庄园布满雕花的回廊望向他的时候,会有那么片刻仿佛和灰蒙廊柱阴影融为一体。但很快又会重新笑起来,温声让他过去。 低沉的闷响在律若耳边炸开。 律若猛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光柱前,正要把手伸进光柱里。而他即将握住的,赫然是一只暗银的狰狞利爪——那利爪正低垂着,爪刃展开,如同正在诱捕鸟儿的机械捕鸟蛛。 ——和在研究中心相比,这只异种的智慧和狡诈出现了恐怖的提升。 当发现自己无法挣脱时,它竟然反过来要将律若骗进光柱。 它选择的诱捕画面对律若的把控更是精准到令人毛骨悚然。如果不是鸢尾庄园的特殊防御系统在判断律若靠近危险时,强制启动的程序打断了它的故技重施,此刻律若已经被它直接拖进囚笼进行下一步的产卵。 看到律若的手指停在囚笼外,异种的利爪不甘地刮过光柱,带出一连串可怖的涟漪。 律若向后踉跄退了两步,幻觉彻底消失,被异种信息素催化带来的力气随之被抽空,巨大的虚弱和不适让律若跌落在地。 异种忽然诡异地静了下来。 律若意识到它在盯着自己——它的视线就像一条鳞片沾满粘液的蛇,被它游移过的地方,立刻泛起一阵细密的寒意和触碰到冷血动物特有的悚然。 它的视线先是落在律若的踝骨窝,那里正在淤积起一小片银色的金属液,后顺踝骨清瘦的线条往上移动:只见银色的金属液沿修长白皙的线条,向上消失在实验室白大褂和军装风衣的下摆。 律若难以遏制地发起抖来,他想挣起身,却根本无法从异种的视线里逃开。 察觉到律若距离崩溃只差一线,异种反常地没有借机进行第三次诱骗,而是向后退去,隐藏进幽暗里,减轻了自己对律若的影响。 …………………… 一个小时后,律若靠在休息室的墙角,未干的银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他脸色很苍白,像洗了很久的澡,一直洗到庄园的监测系统自动断了水,才开始如投影仪般,一帧一帧,倒放先前发生的一切。 普通人做不到这一点,但律若可以。 他的记忆就像一台带有精准时间轴的录像仪。 只要他恢复神智,就可以从时间轴任意一个的点,提取自己要的画面。对画面进行堪比电脑的检查和分析。在他的感知里,先前的一切,是一场温柔熟悉的迷梦。 现在迷梦碎了。 消除古怪的音波后,施加在画面上的幻觉消失了。 他清晰地看见“学长”亲吻他时,在他身上蠕蠕而动的银灰色活性金属;看见握住他手腕的不是戴古银尾戒的手,而是一条条裹着半透明粘液的触手和软管;看见他顺从“学长”时,那真正的和同机舱里一模一样的丑陋骨棘…… 占有他的,不是学长,是那只改造了他的怪物。 它继承了学长精神控制的基因天赋。 它把学长吃掉了。 哪怕已经有过判断,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律若都在找能证明自己运算错误的数据,直到今日。最后一份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好像也就此消失,律若无声地坐了一会儿,才打开光脑。他还是没有删除原先的项目,只是敲下一个希望渺茫的新研究项目。然后开始回忆第二次被催眠时看到的幻象。 寄生种吸收了样本的记忆,制止出来的幻象是假的,但记忆是真的。 幻象中,钟柏站在母巢深处。 这也许会是一个陷阱,就像寄生种会利用记忆进行伪装,诱骗食物从而完成捕猎。但至少可以肯定,钟柏的确进入母巢勘测过。 律若调出星舰lr001黑匣子破译出的那段残缺的视频:模糊失真的画面里,钟柏的手在监控视角一晃而过。他更换弹匣的时候,飞船里响起了极低的、令人极其不束缚的嗡鸣,那嗡鸣是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语言。 但钟柏似乎听懂了。 他极轻笑了一声,然后直接开枪了。 结合刚刚看到的画面,最后同钟柏交流的,应该是母巢。 母巢已经掌控了局面,它为什么会跟一个人类进行交流? 最后它问了钟柏什么? 律若一直在试着破译监控视频中的那段嗡鸣,但收集到异种交流波频和母巢都相去甚远,进展有限。眼下,律若对闯进实验室的异种发出的音节频率进行拆解构建,将得到的数据导进对原始音频的破译模型里。 一直没有什么进度的长条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纯黑的窗口一个字一个字弹出幽绿的破译结果: [你知道……你们……和……] 律若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新的字符出现,却等到了自由军的通讯联系。 接通后,另一头首先传来一连串急促的枪响,紧接着才是律茉一如既往的冰冷声线:“驻守在银翼庄园外的第二分队在三天前发现有人被寄生。驻守的三级队长出于私人原因,隐瞒了守卫队检测失责的军情,导致银翼庄园外的防线出现缺口。自由军对此负有责任,你有什么追责要求。” “没有。” 通讯那头,在密集的枪声中,律茉停顿了片刻。 过了会,她公事公办地问:“银翼庄园有没有受到袭击?” “没有。” 律若垂眼看着自己新敲下的研究项目。 律茉没有怀疑,转而冷淡地告知他,这周内会派人将银翼庄园外部的防线稳定下来。以及d2区到z21区的异种大规模出现异动,目前暂不确定变化方向是什么。此外,自由军在追踪一只高等异种的时候,找到了生命学派的一个残留基地。 提及“残留基地”,律茉的声音出现了些许细微的近乎仇恨的波动。 但很快,她就恢复了正常。 “里面很有可能藏有第一支勘探队的部分星舰残骸。”律茉说。 不出意外。 她听见律若问,是哪一艘星舰。 —————————— 地下室实验室的顶灯忽闪忽闪,发出兹拉兹拉的电流声。 暗银的异种立在幽蓝光柱之中,仿佛一道修长优雅的梦魇。 它褪去伪装拟态后,露出来的金属骨骼,是一种非常高级的银色,灯光照上去时有种幽暗的光泽,十分具有压迫感。但到了幽暗的环境却会反射出重工业机械特有的金属寒光。被困在冷冷的蓝调光柱里,形同黑沉沉的机械死神。 短短半个月内,这只高等异种似乎已经完成了又一次进化。 异种立在封闭立柱里,捕捉着空气和地面传来的声波:律若侧身靠着地面休息时的呼吸,律若注射强镇剂时拧开的玻璃瓶的声音……超越人类想象里的特殊感知系统监控着律若的一举一动。 光柱照亮它的外骨骼, 确认无法突破光柱的囚困后,它很快便不再发出暴怒时那种尖利恐怖的嗡鸣。它甚至在律若即将崩溃的时候放过了他。但如果仔细分析,却能发现,隐藏在它一系列行动后,那种黑暗中有毒蛇在游动般无声无息的阴冷和危险。 它比在异种研究中心更具有耐心,也更冰冷,更可怕。 暗金的竖瞳闪烁冷血动物特有的残忍。 比起先前,这种残忍带了不动声色的蛰伏意味。 它已经实验出来什么对食物最为致命——“样本”似乎以为,“社会定位”是决定律若做一切事情的基准,可以此为基准的精神污染远没有以“样本”为基准的来得有效:欺骗食物已经沦为孵卵皿会遭到抵触,而伪装成样本却能让他接受一切。 这是只有冷血的异种才能在绞杀和进食时发现的区别。 现在,它比“样本”更清楚食物的弱点了。 ——律若永远不会拒绝那个样本。 永远。 温柔是最致命的陷阱,“样本”的温柔毁了自己最爱的小机器人,把他推进捕食者的罗网。等待他的,将是无法挣脱的噩梦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前面作话表述不太完整 回归1.0但不是完全的1.0(毕竟已经变异种 是综合版异种版·plus1.0 其实1.0本来就很恐怖,2.0,3.0是他的扭曲与黑暗面……大概叫做#假如学长不克制会是什么样子#之#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子# 升级扭曲温柔病娇异种版【。 [综合1.0/2.0/3.0],就酱 第67章 实验 金属撞砸的骇然巨响在整个实验室回荡, 混杂某种骨头的断裂碾浆声,一只高达三米的卡贝特星球独角巨犀被掼到地面,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它们原本饲养在庄园的热带生物园, 充当闲适的欣赏。 但现在, 全被律若用来充当做饲养怪物的食物了。 无数暗银色、泛出金属光泽的骨环状软管将巨犀卷了起来,拖进一大片正在滴落粘液的活性组织。 很快,进食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异常俊美的“钟柏”站在光柱中间, “他”的竖瞳变成了贴近人类的圆瞳,虹膜是熟悉的透出蓝意的黑色, 显出几分银翼家主的清俊优雅。但悚然的咀嚼声和血肉的吞咽声不断从他背后传来——“他”背后展开一大片暗银的阴影,那是一片不断蠕动、收缩且正在进食的活性肉网。 肉网闪烁着让人恐惧的重金属银色光泽,黏附在光柱四面。 横七竖八的触手、软管、肉质厚膜将“钟柏”背后的光柱空间变成了一个黏糊糊、滑腻腻的肉巢。 咕噜。 巨犀粗短的脖颈和头部被吞进肉网里头。 整场恐怖的猎食只用了短短不到三十秒。 光柱内连半点血迹都没剩下。 律若站在光柱外,观察异种注射了rn-11试剂后的反应。 等到异种结束进食后, 他在一个半透明操作窗口点了几下, 光柱囚笼上方伸下七八根反射冷光的医学机械臂。律若低着头, 控制机械臂从黏附在光柱内侧的一节触手和人形的“钟柏”上分别切一小块组织。 异种介于液态重金属和活性肉块之间的触手,韧性超出常理,切开后流出的金属血液还具备腐蚀性。一般的手术刀无法胜任。律若将机械臂末端的手术器械换成了那套以斯里兰秘银打造的手术刀。 切下异种触手样本后。 他再次控制医疗机械臂,从人形的“钟柏”手臂处切下。 律若的操作非常冰冷,如解剖标本一般准确。不论异种是处于进攻拟态,还是处于“学长”的伪装拟态,对他似乎都没有任何影响。 被切断的一小截异种触手和人形样本分别落进另外两根机械臂夹着的玻璃容器。脱离异种本体后, 两份样本组织都立刻变成了水银状半液态的活性金属。 律若点了几下操控界面。 机械臂带着切割下来异种组织,向上收回。 结束进食的异种瞳孔从贴近那个人的温润黑瞳恢复成冷血的竖瞳。它背后重金属光泽的肉网缓缓收回, 缩为一团色泽更低调的液态金属融回它的身体里。“钟柏”俊美的面容如达到熔点的涂料般熔化了, 露出被外骨骼覆盖的狰狞怪物。 医疗机械臂带着标本收起时, 异种的竖瞳转动了一下, 又落回律若身上。 rn-11试剂维持时间23分钟。 律若划动屏幕,一边查看数据,一边稍作记录,准备用作后续实验的参考。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若若。”湿冷的声音透过光幕传出。 仿佛长长的口器蛇信般滑进律若的耳朵,轻柔地、恐怖地舔着他的耳膜。 律若没反应。他低头整理好数据,将机械手臂送过来的组织样本放进传送履带,等待下一步的扫描分析。 rn-11试剂的实验失败了。 rn-11试剂的主要成分是75-irna重组合成酶,可以切断来自母巢的精神讯号。律若尝试用它增强异种吞噬的样本基因性状。但虽然异种吞噬的样本基因性状被复原出来了,本能的嗜血基因和狩猎基因却也被一并激发出来了。 处于这个状态下的异种,在复现样本的同时,处于无差别的虐杀状态。 律若习惯了失败。 他像是在做一个题干和数据都存在空白的数学题,只能通过不断的摸索和尝试锁定方向。 “若若,你缺少数据。” “只要你问,我都告诉你……像以前一样。”异种蛊惑着。 律若没理它。 他整理着各种实验器材和组织标本。不同批次实验后采集的组织样本经过分割,浸泡在抑制活性的溶液中,一排排摆放在冷冰冰的铁架子上。在实验室标准光源中,这些仪器、架子和组织样本全反出冷光。 在这种环境里,站在仪器台前的银发研究员,完全就是位冰冷冷的科学家,一丝不苟的无机美人。 他背对异种,异种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从扎起的银发,到单薄的肩,窄窄的腰,以及更往下的地方。律若宽松的实验室白大褂里,还穿了高领的白衬衫和学院风黑长裤。但异种的注视却让人有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仿佛它正透过衣物,肆无忌惮享用年轻研究员身体美好的线条。 律若习惯了这样阴冷滑腻如毒蛇缓慢爬行的视线。 能量场只能压制异种的行动,除非要将它重伤或者抹杀,否则无法制止它的审视。不仅他知道这点,异种也知道这点——律若初期无法抑制自己对它的视线的恐惧时,异种曾状似温柔地提出他完全可以将能量场提高。 律若没有出声。 在他的沉默里,异种令人毛骨悚然地轻笑了一声。 视线从一排排卡着实验需要最小量切取的组织样本上滑过,落到结束两组实验,垂首按着仪器桌的律若身上,异种微微侧头,露出一个冰冷的弧线——那一丝弧线,带着极其隐晦的愉悦,连它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若若,你需要我了。”它轻柔地恶毒地说。 实验室的灯在一排排仪器样本架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律若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在异种暗金竖瞳的注视里慢慢走过来,就像只能一步步走向蜘蛛网的食物。他又细又密的睫毛微微低着,落下两弯淡淡的阴影——异种在“样本”的记忆里不止一次看到这两弯阴影。 在银发散落枕面时,在样本亲吻他的侧脸时,在安静睡在样本的怀里…… 异种暗金的竖瞳微微闪动。 ——它忽然觉得,等成功后,应该先把这个食物拖到“样本”最喜欢的房间去。 在那张铺着洁白枕头的床上,把带暗银刺绣的古典床幔撕碎,让食物在那张样本亲吻他拥抱他的床被上,挣扎不得地为它孕卵、分娩。 细微的冷意与不自觉的妒忌如金线般在竖瞳里闪烁。 异种立在光柱中等律若自己走到近前。 虽然被关押起来,但囚笼并没有削减异种的危险度。 律若调出了庄园特殊防御系统的控制界面,输入一串复杂的指令。充当囚笼的封闭光柱出现一小块颜色较浅的狭窄薄弱口——可以让异种的骨尾伸出来,但如果异种企图借此机会转为液态活性金属逃出,系统会在它逃出前直接将能量场升高到80%。 尽管已经调控完毕,而且也不是第一次了,但等到底部膨胀的骨尾尾针探出的时候,律若还是退了一步,靠到光柱近前的操作台。 律若紧紧抓住仪器台的边沿。 暗银的骨尾毒蛇一般,迅速游出光柱,缠上律若高等学院风的深黑长裤,自裤管口钻了进去。异种的骨尾非常长,犹如工业机械链条的骨节,一节一节,贴着肌肤的线条爬动,冰冷地向上。 第二次被污染后,抑制剂彻底失去了效果。 被彻底异化污染的身体只依靠注射异种的信息素来压制。 律若试着从异种身上提取出信息素来自行注射,但失败了——异种比人类更优越的基因结构,让异种能在粒子层面有意识控制自身的细胞单元。而异种对他的异化程度比他自己更清楚。它可以配合他,给他足够多的信息素,也可以不再破坏那些哪怕在能量场里撕碎也毫无压力的医疗机械臂。 前提是……只能以它的方式。 异种盯着律若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或许是高高在上的掠食者玩弄食物,欣赏食物挣扎的冷血天性,它对于律若出现的变化——不论是神情的变化还是其他——的贪婪程度不下于掠夺律若本身。 律若坐在操作台边沿,侧着脸,看着地面,精致美丽的脸没有一丝表情。直到骨尾三棱骨锥状尾针全部探进,三棱骨锥末端裂开一条缝隙,伸出暗银色半透明的管口,他白皙的手指指节才出现了细微的颤抖。 一小截暗银链状骨节在白大褂散开的下摆隐现,毒蛇般弯曲、摆动。 研究者与实验体的关系,沾染了冰冷危险的暗昧。 实验室标准光源下,律若两弯细密的睫毛轻颤着,薄唇紧紧抿着,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高等异种撕开孵卵皿腔体产下胚卵的尾针与进行污染的结构分开独立,两者都具备分泌信息素的能力。异种当然更愿意使用另一种方法给律若提供信息素,但显然,这已经是律若的极限。 异种盯着光柱外无声受辱的冷美人。 竖瞳凝成细细一线,抑制不住无意识的妒恨。 ……“他”知道你为了他连这都肯吗? 它几乎要让这恶毒至极的话语钻进律若的脑海中——这位为了“样本”沉默忍受一切的冷美人已经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如水晶做的鸢尾。看起来冰冷坚硬,其实内里已经满是细碎裂纹,只需要在这个节骨眼轻轻一碰,就可以将他彻底摧毁。 但异种最终还是什么压下了可怖的恶毒。 不急。 它可以慢慢地将他拖进网里。 信息素注射结束,暗银的骨尾顺着白大褂扣得整整齐齐的纽扣往上滑。尾针冰冷地去碰律若美丽冷淡的脸颊。 律若一把抓住碰到领口的骨尾,用力往下拉。 骨尾反过来缠住律若的右腕,不让他立刻关掉光柱的薄弱口。 律若侧过身,要伸左手去关,就在这时,一道通讯打了进来。 “生命学派x-14确认具备残骸。”听闻确认星舰残骸的存在,律若的睫毛抬了起来,“第七行动队已经抵达银翼庄园门口。”律茉开门见山,“基地的寄生种已经基本清理完毕,但存在一定未知风险。需要银翼机械队协助扫描探查。结束后,残骸你可以带走。” 异种的利爪骤然划过光柱。 律茉在通讯另一头隐约听到动静。 “你那边……” “实验磁场。”律若挂掉通讯。 异种暗银的骨尾一下收紧,将律若的手腕绞住。尖锐的尾针压在静脉处,随时要探出锋利的注射管扎进去:“那个人类是谁?” “放开。”律若的手指停在特殊防卫系统的控制界面。 异种暗金的竖瞳变成一条再冰冷不过的垂直细线,根本不在乎他的威胁,只死死盯住律若的眼睛:“你要出去。” 律若将能量场提高到75%。 光柱内的空间出现电视信号故障般的失真错位。异种由液态金属凝成的外骨骼就像处于次声波分离下的石油原油,出现一层层的波纹和扭曲,它发出低沉可怖的嘶鸣,但仍紧紧卷住律若的手腕不放。 一直到能量场逼近80%,外骨骼的缝隙流出淡银的血液,骨尾才被迫松开。 骨尾从律若手腕上脱落的瞬间。 “……若。” 极细微的、一掠而过的呢喃响起。 律若猛地抬头。 ——这一掠而过的呢喃,既没有精神催眠的幻梦感也没有异种古怪的空洞感。 律若定定地盯着异种,异种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异常。灯光照在它的外骨骼,仿佛一个冷而险恶的弧线:“若若,别想逃。你逃不掉的。” 第68章 x-14实验室 来接律若前往生命学派x-14实验基地的第七行动队队长算是熟人——当初去异种研究中心执行营救任务的极光小队队长“白极星”。她原先带领的极光小队在研究中心的反物质弹爆炸前逃了出去。 但在第三阶段战役爆发的第一个星期, 极光小队的其他人,全死一次基地寄生种爆发下。 白极星作为小队唯一的幸存者,被调到了第七行动队。 因为曾经进入过研究中心, 对类似生物研究基地的异变和探索经验较为丰富, 对律若的行事风格也较为熟悉,这次便被调过来再次负责带律若前往x-14基地。 生命学派神秘的“x-14”修建在银河星西经120°,北纬23°的森得亚雨林自然保护区帕布诺奇峰的山腹里, 进出只能依靠全程位于地底百米以下的秘密隧道。这一系列措施让基地运转的每一个环节避开了公众的视线和地面监控。自由军还是从截获的一批物资运输资料中,从找到了它的踪迹。 车灯向前投出。 岩石的花纹在车灯光束里一扫而过, 仿佛某种动物的骨骼。 十几辆深地重甲车在黑暗宽阔的隧洞中行进。 银翼的机械卫兵转为适应地底环境的机动装甲模式,分散在重甲车左右两侧,还有部分以机械蜘蛛的模式在隧洞顶行进。一路上,不断有被异化的原生命学派守卫和地底怪物从黑暗中扑出。 枪声不断响起。 但机械卫队并不怎么理睬那些怪物。 只有当它们靠近其中一辆重甲车的时候, 这些银色的机械卫兵才会精准果断地开枪。 流光交织在隧道之中。重甲车时不时直接从迎光越来的怪物身上直接撞过去。 砰! 黑暗中又一束流光闪过。 一只从隧道顶部扑下的类人状蜥蜴怪物被击毙。 “距离基地21km, 异化种重新出现, ”白极星从重甲车车队前方第一辆车传来消息,“异化程度比之前出发的时候扩散了1.5倍。越靠近基地异化程度越深,”她朝律若所在的重甲车车顶发送了刚刚那只怪物的近距离摄像特写。 律若垂着睫,划动白极星从前方发过来的图像资料。 这只怪物的上半身呈现出金属光泽,下半身却覆盖一种菱形甲片。 这种甲片并不是银河星上的生物具备的特征。 而是一种联盟很熟悉的太空甲壳类异种的群体特征。 越往里走,出现的怪物就越多,它们大多表现出异种的性状与银河星本地生物——乃至人类相结合的特征。 控制这条隧道的被寄生种寄生的生命学派武装成员, 已经被自由军清理完毕。但第七行动队去接律若过来,短短一来一回, 不到两天的时间, 这条隧道就被各种古怪的高度异化的怪物占领了。 万幸的是, 和驻扎在x-14基地外的律茉等人仍然能够联系上。 律茉通知, 自由军在等待律若到来的时候,遇到生命学派的袭击——他们企图启动地震波武器摧毁x-14基地。自由军在基地和隧道被炸塌之前,制止了生命学派的行动。但根据随行的地质科学家分析,地震波炸弹导致帕布诺奇峰腹部出现了一条大裂缝。 x-14基地位于山腹间的封闭墙壁应该被波及,很有可能也出现了缝隙。 这条缝隙导致x-14基地内部的实验生物大量逃逸。 “看来不用猜都知道生命学派的家伙们都躲在帕布诺奇峰研究什么了。”一名士兵一边扣动扳机,一边不自觉抽动脖颈的肌肉,“瞧瞧这只长着血镰异种前肢的怪物——他们是打算在这里开个异种博物展吧?” “他们和联盟议院,倒还在用广播宣传其他独立基地都是反人类政权。” 一只半蜘蛛半镰刀前肢的怪物扑向正中间的重装车时被银翼机械打成碎片。 “哥们,你扑错车了。” 趴在车窗边的侦察大兵吹了声口哨,满车的自由军大兵们都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有些异样。因为笑声里,所有人的眼珠全转向车厢的角落投去——律若坐在那里。这位前联盟军事裁决部部长上车之后,一句话也不说,微微垂着眼睫,独自坐在车厢的角落,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定距离。他似乎和所有天才一样,都有孤僻的毛病,但他又弥漫着一种…… 一种说不出的诱惑。 进入车厢,从所有人面前走过时, 那张永远冰冷的、犹如银质美人的脸,在昏暗沁出清冷而又靡丽的雪光。 由于一些历史遗留,接到目标人员后,车内的氛围一直很古怪。 自由军在新元1073-1076年间,因为“全数控社会系统”和军事裁决部律部长的上任,过得一度非常艰难。 哪怕明知道律若是如今的关键科学家,但要说没有怨气和敌意是绝对不可能。 出于这份敌意和戒备,律若离开鸢尾庄园,登上重甲车车厢后,车厢内的自由军士兵们都目不斜视。谁也不愿意成为第一个向曾经的头号仇恨对象示好的“叛徒”。但他等车的一瞬间,那雪色的容姿却直接破开了黑暗,以近乎艺术电影的画面质感,印刻在所有人的视网膜里。 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 只是那人坐在车内一角的存在感无比地鲜明。 随时间推移,扭头去看他的莫名渴望就越来越强烈,仿佛那个人的存在就是一种无法拒绝的吸引。 自由军士兵都害怕被周围的同伴发现自己竟然被一个曾经迫害过自由军,一度将自由军逼迫进死角的政府走狗、财团科学家吸引的事实。全都绷紧了脸上的肌肉,不敢第一个将视线投向那个角落,争先恐后以故意将那个人排挤在交谈外的方式,展示自己对他的抵制和厌恶。 但无形中,这个车厢的气温已经不知不觉高了许多。 在没有人察觉的情况下,车厢内的人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 士兵们紧紧盯着车窗外。他们用排斥的对话,高声的交谈来掩盖自己真正的念头。但他们眼珠不是无意识地跳跃,抖动,仿佛眼珠生出了自己的想法,迫切地想要自行转动,去贪婪地看向坐在车厢角落的人。 该死的。 出来一个家伙找个理由啊。 出来一个家伙先转头啊。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为什么他们非要揣着先前的偏见? 无形的臌胀的焦躁的气氛在车厢内氲动,蓄满,士兵们一边本能地开着枪,一边无意识地眼珠朝斜侧方颤抖。在悄无声息攀登上一个顶点的时候,猛地被侦查兵的话打破。所有积蓄的燥动,全借这个借口倾泻出来。 所有人的视线全投都了车厢的角落。 “……如果继续前进你认为风险过高,可以提出要求中止。”白极星的声音依旧通过传讯器在重甲车内响起,车厢里静得出奇。刚刚还在高声交谈的人全都静了下来,而这些自由军层层选拔基因卓越的精锐士兵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压根没有在意领队。 他们全都静得骇人地盯着车厢角落的律若。 以往,自由军成员没少在荧屏上看到律若的照片。 但和那时完全不一样。 他的银发、他的肌肤、他的睫毛落下的淡影,乃至他衣服边沿晕开的灯光,在人类的视网膜里显得无比鲜明、醒目。 仿佛有一层清幽幽的、渗出微光的冬日寒雾笼罩住了他。 微光里,他细密银睫下的银眸是一片无声的结了冰的湖泊。可很难让人再像往日一样畏惧,而是生出一种莫名的摧毁欲——渴望残忍地打破上边薄薄的冰层,让底下清凌凌的水光迷茫望向自己。他那一个不落严严实实扣到最上边的纽扣,让高高的立领贴近下颚,却显不出一分以往的冷酷和禁欲。 反而透出一种脆弱的自卫感。 仿佛身处恶意膨胀的世界,只能以此无力地阻隔外界垂涎的目光。 但越遮挡,就越让人想扯开他的领口,让最保守自持的洁白脖颈无可凭依地露出来。 ——真奇怪。 以往一个那么厌恶,那么仇恨的家伙,怎么能变得这么诱人? 短暂的死寂过后,车厢内恢复了喧哗,士兵们重新交谈起来。与先前不同,这种高声说话、开玩笑,不再是为了面对生死时减轻压力,或者集体以排斥的行为掩盖自己的动摇和异样,而是为了引起角落里那个人的注意。 他们没有察觉自己投过去的视线越来越频繁,也没有察觉自己视线在车厢角落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银翼家主的未亡人,和以往一样,穿着研究员冷淡禁欲的白大褂。 宛若一支美丽的水晶花。 从低垂的花瓣到纤长的花枝,都渗透出洁白的光尘,在黏腻脏污的黑暗中显得无比醒目,也无比吸引污秽可怖的欲望。不管是不与人交谈的孤冷,还是独自坐在远处的疏离,都只助长了这种畸形的古怪欲念。 这种强烈的吸引力似乎是他本身自带的。 只是一直以来,都因他的冷淡,他的情感缺失,被很好地封锁在冰壳之下。 但在被反复玷污过后,那层隔绝一切的冰壳被残忍碾碎,那种古怪且强烈的吸引力无法抑制地泄出了——甚至因为被玷污过而越发强烈:他在黑暗中变得如此醒目,如此令人……丧失人性。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道德裂变催化剂。 在离律若最近的一名士兵,即将无意识放下枪,朝他走去的时候,隧道内传来长长的汽笛声。 x-14基地到了。 第69章 生命起源 汽笛声响起的瞬间, 车厢内某种膨胀燥动的气氛,陡然打破。重装车缓缓驶出隧洞,律若抬起头, 朝车窗外看去。因一路上的袭击, 怪物的血和岩石洞的泥浆青苔混杂在一起,沿着车窗的玻璃往下流淌。 白色光柱迎面打来,将一列重型装甲车笼罩。 律若的银发发丝在光线中微微反光。 白极星过来接人。 见到这一幕, 她在远处停下脚步。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律若与这神秘的、阴冷潮湿的地底岩洞有着某种说不出的联系。他仿佛一道幽白清冷的光形, 重新落回到这基因与怪物、原始与科技互相混杂且与世隔绝的地底。 乱想什么。 白极星摇头甩掉这乱七八糟的想法。 律若完全是财团耗费巨资培养起来的上层人才。 白极星看过许多曾经星网娱乐媒体关于钟家主怎么养他的银发情人的报道,那是用“奢靡”都不足以概括——像什么专门从遥远的白玛星系给他运一株异色鸢尾,就不用说了。最轰动的还莫过于,钟家主曾投其所好, 用单价7000万联盟点一克的斯里兰秘银给他打造一整套78柄手术刀。 银翼投在律若身上的, 夸张点说, 都可以买下联盟一个星系的行星所有权了。 律若被银翼集团密不透风养在鸢尾庄园,他能跟这种脏污的地方有什么联系? 重装车的车厢门打开,沉重的铁皮撞到墙上,发出巨响。 律若从那些怪物的内脏碎块和岩洞壁不同的抓痕上收回视线,在重甲车停靠的震动中,提起放在身边的银色箱,起身下车。重甲车停靠的惯性让车厢晃动了一下, 经过两节车厢连接处的律若身形也跟着一晃。 整厢的自由军士兵齐齐停下来,扭头看他。 律若拉住车厢的吊环, 避开身后伸来的手。 伸手要扶他的士兵脸庞半隐半沉在车厢的昏暗里, 眼珠微微反光, 如爬行类动物般, 盯着律若的脸:“律部长,还请小心。” 律若提箱子的手收紧了一下,又松开。 他什么也没说,仿佛什么也没发觉似的,拉高自己的衣领,一声不吭,在一群不正常扭头盯着他的士兵的包围下,走向车门。大兵们紧随他一个接一个下了车,一下车,地底冰冷的空气混杂苔藓植物特有的潮湿迎面而来。 “鬼地方可真够冷的。” “这些生命学派的人属鼹鼠的吧……钻这地洞。” 自由军成员们踢开堆积在地上的怪物尸体,三三两两散开,一边监察周围的环境,一边活动起身体。 他们仿佛没有察觉自己在车厢内的异常。 下车之后,便恢复正常了。甚至略微走得远一些,不愿意同曾经为联盟政府效力的律若离得太近。 只是在律若步伐变慢,落到后面的时候,前边的自由军成员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他。 逆着光,他的脸边沿浸在刺目的白芒里,脸庞和神情却隐没在比车厢更深的黑暗里。 “律部长,领袖在前面等。” 背枪的士兵说。 士兵的语气强硬,冰冷,依旧是一副对律若厌恶万分,却不得不关注律若行动的态度。 眼珠却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无意识的、毛骨悚然地盯着律若。 律若停下脚步。 “律部长,领袖在前面等。”士兵重复了一遍。 律若没有动静。 士兵高大的身体大半笼罩在逆光的黑暗里,向律若逼近:“律部长,领袖在前面等。” “喂,做什么?”背后一只手拍在士兵肩头。 士兵猛然立正:“队长。” 白极星在律若身上扫了一眼,确认人没缺胳膊少腿后松了口气。自由军绝大部分成员对律若十分排斥。她怕起冲突出事,特地调了些比较沉稳克制的过去。没想到这些沉稳的也压不住脾气。 挥了挥手,让周边的士兵滚蛋,白极星亲自带律若朝生命学派建在帕布诺奇峰地底的x-14基地大门走去。 连通基地的隧道尽头,是一个被挖成半弧形的人工山洞。山洞范围的怪物已经被驻扎到这里自由军部队清理干净了。而山洞角落处的探照灯在第七队去接律若的时间里,也已经修复完毕,眼下高瓦数的巨灯,将洞内空间照得一片雪亮。 山洞的半截架起了深嵌到岩石层里的银白色金属网。 这让整座隐藏在山腹中的x-14基地看起来不怎么像一个研究基地,倒更像一个看管森严的军事囚笼。 金属厚网受到地震波武器的波及,出现了一个较大的扭曲。左侧方深嵌进岩洞的金属长柱翻卷出十几米,仿佛某种异形动物的肋骨。 自由军的先遣部队就驻扎在下边。 律茉见人到了,也没有废话,将律若领进自由军随行开会的临时办公室,商量起后续进入研究基地的方案。在律若到来之前,自由军也进行过几次尝试性探索。但进入x-14基地的成员,很快就失去了联络。 其中最后一次,一名精神毅力较强的自由军,传回了一段简短的视频。 视频里,其他几名自由军成员,全都抓着脑袋,无意识地嘶吼,陷入歇斯底里的精神紊乱状态。视频最后,一名成员扑到了镜头前,鲜血泼起,画面就此戛然而止。 按照随行生物学家的分析,生命学派在确定实验室失守后,释放了一种与山腹磁场相结合的特殊药剂。如果贸然进入,会受到特殊药剂和磁场影响,丧失神智。他们必须先配置出能够抵抗磁场和药剂的抗素,否则无法完成侦察任务。 考虑到x-14实验基地逃出的实验品,大多都带有宇宙异种的特征,律茉这才将律若从鸢尾庄园请了过来。 ——不管怎么说,律若都是目前世上对异种了解和研究最深的科学家。 他罕见且唯有他能够做到的“知识大一统”式研究方法,又让他在新化学、物理、地质、生物上同时具备顶尖——甚至说绝对权威的研究成就。如果说世上有谁有能力在最短的时间内,配置出消除影响的抗素,那么除了他不会再有别的人选。 临时办公室内召开的学术会议,不是白极星这种负责安保和武力行动的成员能够参与的。 将律若安全带到后,白极星便回到山洞前半侧空间。 护送律若来这里的士兵们也都从重装车上下来了,白极星一眼看见刚刚和律若同车的士兵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检查装备的检查装备,巡视环境的巡视环境。看样子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但白极星就是莫名感觉有些古怪。 她扫来扫去,找不出古怪的源头,便将一名刚刚拦住律若的士兵喊到一边,问刚刚在车上没把人怎么样吧。士兵摇头表示没有。 “不是交代你们忍一忍吗?”白极星皱皱眉,“就算他做了什么,说什么,你们就当没听到没看到似的。怎么下车还把人拦在那里?” 白极星在这支部队里威信颇高。 被她喊到一边的士兵下意识立正认错,只是在问道为什么的时候却答不出个所以然。为什么把人拦在那里……因为…… 因为他…… “他……” 士兵挠着自己的头发,手臂的影子挡住了他本能转向临时驻扎处的眼珠, “行了行了。”白极星等了一会儿,等不到话,估摸着也就是自由军士兵对政府研究员那套根深蒂固的厌恶和排斥,无奈地呵斥两句,命令后面不准违抗命令,就转身去巡视临时驻扎地的安防工作。 在她走后,那名士兵放下手,转过头,瞳孔在光线里缩成很小一点,喃喃:“他……他好香。” 岩洞的山石影子投在士兵身上。 白极星没有发现,刚刚同律若待在一个封闭空间的其他自由军士兵,只要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他们交谈、擦枪的动作,就变得格外漫不经心,时不时将视线投向律若进入的临时驻扎部。 但只要一有人走过去,又或者周围其他自由军成员交谈的声音大一点,他们又会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重甲车抵达山腹基地的三个小时后,调到这里的自由军得到了下发的抗素。 因为时间紧急,临时配置出来的抗素份额有限,只有十六名行动队骨干得到了抗素。其余自由军一律驻扎在基地外的山洞,协调物资和等待后续配合。具体的探索行动依旧是以律若带来的银翼机械护卫队为主。 其他自由军成员对律若的信任程度有限,不放心领袖只带16个人和他一起进基地。但律茉在这件事上显示出了超乎寻常的强硬和独权,根本没有给其他人说话的余地。 “真奇怪……”律茉等人进入基地后,物资军官低声对自己的同伴道,“领袖对这个基地的重视程度是不是有点过头了?就算生命学派那群疯子在这里搞出什么怪物,也比不上外面的异种异动吧?” 同伴同样不解,只能猜测:“也许是怕生命学派这群疯子搞出来的东西,顺森得亚雨林的地下水系扩散出去?” —— 人类联盟在新元772年,通过了《主星自然保护法》。主星自然保护法规定,所有大面积砍伐和挖掘的产业,一律转移到次级星球和殖民星球。经过约莫三百年的时间,主星的保护区恢复到较为接近原始生态的样貌。 森得亚雨林是银河星占地面积最大的雨林区,拥有近全星球65%的地下淡水储蓄量,和57%的物种。从物种数目占比来说,这里是银河星最大的生物样本库。生命学派选择在这里建造秘密研究基地,显然和这一点脱离不了干系。 白惨惨的冷光灯照在一个又一个排列过去的透明仓。 仓中的溶液泛出幽蓝,浸泡其中的人体有些已经生了滑溜溜的青藻,有些如大理石一般苍白。 进入x-14基地第一层的自由军成员脸色变了又变,几乎压制不住呕吐的欲望。 那些被浸泡在透明仓中的人体,全都以诡异的方式,跟各种各样的异化生物结合在一起,部分还呈现出让人呕吐的分娩前兆。金发的女人被生出镰刀状异化翅膀的怪物从背后紧抱,臌胀的腹部内还有暗绿色的嵴骨在移动;灰头发带古地中海种族特征的男性违反常理地扭曲,乍一看以为骨折,仔细一看却让人天灵盖直发麻——他的大半个身子和一只半覆盖甲壳的怪物融合在了一起,而数不清的混杂昆虫和异种特征的小型怪物正蠕动着从他高耸的腹部钻出来…… 银翼护卫队分散在周围。 基地地面散落许多畸形的半人半怪物的尸体。这些东西刚刚被“分娩”出来不久,就凶悍到可以直接撞碎玻璃,朝进来的人发起进攻。 随同破碎玻璃仓里的溶液一同流出的,还有那些腹部干瘪下去的“母体”。 “我有点想吐。”一名自由军成员喃喃自语。 “这、这些是什么?”另一人颤声问道。 “配种的孕体。”回答的人是律茉。 她穿一件银白色的作战服,银色的短发别在耳后,显得十分干练。透明仓里受孕的母体都已经死了。但他们孕育的怪物却还有不少活着。律茉将枪口抵在玻璃上,精准地将一只只还在母体子宫里的怪物击毙。 “生命学派会搜索具有特定基因、特定性状和特定天赋的人,用他们和不同的怪物进行交配。这样生下来的怪物就具备被控制的可能性。”律茉利落地一拉枪栓,退出打空了的子弹壳。 另一名自由军成员用光柱照了照地面:“我不明白,怎么还有……呃,还有男的。” “——在这点他们一贯平等。” 律茉平静道:“男性和女性一样可以作为交媾的载体。不过,作为分娩的母体而言,男性对疼痛的承受能力更差。但生命学派一贯一视同仁,只要两者作为怀孕体能够提供的性状和基因潜力,他们不会吝啬给前者也装上一个人造子宫。以他们的技术,做到让移植的和天然的一样容易受孕又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是群变态和神经病,但这个想法不错。”进入实验室的女性自由军成员低声交流。 跟随的自由军行动队男性成员:“……” 他们站在那一个个“怀孕”的同性别尸体前,总觉得同行的女性战友,扫过来的视线有些不对劲。 律若在银翼护卫队的保护下,他安静地穿过一具具和异化生物结合的尸体。前面的律茉在一扇金属大门前停了下来。 金属大门上刻了一行字: “生命的起源是媾和。” 第70章 母子 “生命的起源是媾和。” 标语的字体在旧纪元古典花体上做了一定的形变, 字母笔划细长,但勾连的很多地方显得格外扭曲,很多由直线转入圆圈的地方, 图像化为极明显的生殖特征。仔细看, 会觉得这句标语简直是由一堆正在蠕动进行基因传递的器官。 “这……这是生命学派的真正理念?”自由军行动队干员念出刻在金属大门上的标语。 他们面面相觑。 这句话充满原始、血腥和赤裸。 直接撕掉了文明的面具,暴出令人不适的真面目。 与其说是一个星际学派的理念,倒不如说, 更像某种宗教的理念。 更何况,生命学派一贯展现出来的对外形象, 向来是典型的星际学派:兼具人文与科技的学术追求,以精准器械为代表的研究手段。唯一与他们一贯的宣传扯得上关系的,大概唯有开头两个字“生命”。 生命学派的发展壮大,与星际人类的寿命受限脱不开关系。 按道理说, 人类整体的平均寿命, 是不断增长的。 原始社会时期, 人类平均寿命不在15岁左右,进入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提升到了30-40岁,科技革命后从40岁跳跃到60岁左右。一直到旧纪元末期,人类整体上的平均寿命已经达到了150岁。 然而,进入星际时代,人类的平均寿命只从150岁延长到了170岁左右,并没有达到科技和时代飞跃应有的水平。一旦寿命超过150岁, 个体的衰老就无法扭转,不论采取任何方法——器官移植、细胞修复、机体更换等等, 都无法改变这种衰老。衰老抵达一定界限后, 人体的基因就会开始崩溃、瓦解。 生命学派宣称自身学派的宗旨是找到生命衰竭的原因, 以期找到克服生命衰竭终止的办法。为此在财团和富豪中非常有市场, 赢得了大量联盟上层阶级的支持,就连一般中下阶层,都对他们报以极强的期望。每年,他们都在联盟星际议会做大量报告,用以展示自身在基因学上做出的新探索,以及研发的新的扛衰老药剂。 其中最著名莫过于x-生命素系列。 每次放出生命素名额,都会引发一轮富豪竞价疯抢。 “x-14、x-生命素……不会就是从这些东西里提取的吧?”一位干员回身,用强光束去照生命仓中的怪异实验体,“起源、交媾,他们脑子进水了吧,研究长生不死研究到这些玩意上?” “因为他们认为,只有扩大基因交媾的选择面,才能拥有更多机会。” 回答的人是律茉。 这位自由军的领袖是除律若外,唯一一位平静到没有任何起伏的人。 她一摆手,几名自由军用一台微型能量切割机开始切割大门门锁。生命学派在自由军攻入基地时,启动了自毁程序。尽管程序被及时终止,但不少大门的机关门锁已经从内部熔化烧毁了。想要进去,只能采用暴力手段。 高频能量切割机迸溅出冷银的光流。 “生命学派的理念里,生命起源于交媾。生命学派根据旧纪元的典籍形成了自己的理论,他们认为,清气与浊气结合,产生了道家的三清,男人和女人结合,产生了人类。这种结合的双方,一定要存在差异,差异越大,产生的下一代,能够拥有的进化选择空间就越多。显然,他们认为单纯的男人和女人结合,双方的差异还不足以让人类实现进化。”律茉冷冰冰地说。 “……听起来像什么神学、宗教和科学融合的疯子。”自由军干员喃喃。 “天神在上,”其他干员震惊了。“他们都不考虑生殖隔离的吗?” “人类将马和驴杂交,得到更适合搬运货物的骡子,将马铃薯和西红柿进行杂交,得到更抗病的异化植株。以银河星为例,每年平均有13450~21000种新的杂交动植物出现。”一位学习生物的自由军干员相对严谨,“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类和人类用来进行杂交育种的物种没什么区别。物种隔离不是问题,问题只有伦理。” “所以,他们把主意打到了异种上?”另一名自由军成员反应过来,“他们想通过让人和异种交配的方式,找到突破基因限制的办法?” “差不多。” “可他们怎么解决的?”对异种研究较多的生物学干员困惑不已,“让异种跟人类交配这件事,他们怎么办法到的?压根就没有哪只异种对人类做过那种事——就算是现在出现的寄生种,都只是把人拖去当做血肉孵卵皿。他们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我是说,让异种对人类产生兴趣?” 律若站在众人中间,眼帘低垂,面容被切割机的光流印得清晰。 这个问题提出时,他的睫毛轻微颤动了一下。 律茉的视线极短暂地扫过他。 “他们将一种特殊的信息素注射进的人体,能让选定的孕体一定程度上吸引异种,让它们产生繁衍的欲望,”律茉移回视线,“比起如何让异种对人类产生兴趣,真正的困难是异种的基因具有污染性,人类同异种结合后,往往会直接基因崩溃,无法完成繁育任务。” 听她这么说,自由军成员纷纷扭头,看向后边的培养仓。 培养仓中跟人体结合在一起的生物,只一定的异种特征,而不是真正的异种。 “他们是想将异种基因先部分移植到各种动物身上,用削弱后的异化生物来跟人类结合?”生物学干员脱口而出。 “算是吧。”律茉淡淡道。 能量切割机在这个时候走完一圈,轰隆一声,沉重的金属大门向实验室内倒下,白色的冷雾混杂某种湿冷的腥味从缺口涌出。十几道迅捷的黑影从雾中突出,扑向站在金属大门门口的一众人。 一连串密集的枪响。 火焰和光束汇聚,那十几道黑影在半空中被打成碎片,掉到地面。 火舌打散了涌出的白雾,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条65°倾斜向下的实验室安全消毒通道。这类通道,平时都必须保证消毒口通风顺畅,通道内部干净整洁。但此时此刻,整条金属通道全覆盖满正在蠕动的暗红色、黄绿色畸形软管筋膜,筋膜血管上结着一串串不断臌胀的“葡萄”肉瘤。肉瘤散发微光,略微有些半透明。 半透明的肉瘤里包裹着一个个穿着白大褂的,神色惊恐的生命学派研究员。 肉瘤不断蠕动。 每个肉瘤内部都有一根肉褐色的软管状触手,触手的环状骨节不断伸缩着,输送着什么。 整条安全消毒通道,变成了一片畸形肉块的培育通道。 几名自由军干员扭头吐了起来。 “——看样子,他们自己也成了配种的母体。”律茉抬手打碎一个肉瘤,脸上流出一丝讥讽。 律若低头点了点手腕上的终端,一架蜘蛛式机械采集设备咔嚓两声,走进通道,迅速从黏附在消防通道墙壁上的肉质筋膜还有包裹生命学派成员的肉瘤上哥采集了一份样本下来。自由军干员纷纷将警惕的视线转向他。 “喂,你不会也想……”说话的干员顿了下。 他忽然闻到了淡淡的、细微的香气。 说不出到底是什么香气。 闻到这股香气的瞬间,不可言说的混乱、癫狂、嗜血、食欲充斥神经,干员瞳孔略微放大,无意识盯着站在金属门口的律若。 咔嚓。 律茉一拉枪栓,打断凝滞僵持:“所有人,打第二批抗素。b等级基因留在,把守出口,a等级以上,跟我进去。” 律若转头,看了她一眼。 律茉却没有再看他了。 ———— x-14基地在平面上呈现出“x”状,从消防通道进去,走大约两百米,就抵达一个正中大厅。大厅用来处理数据、分析样本,没有摆放培养仓和实验体,只有一台台功能不一的大型设备。从大厅分散出去,通往四个不同的区域。 一行人分成四队,各自负责探索一个区域。 律若带大部分的银翼机械护卫队,选择了最深处左侧的分区。 与一层不同,标号为Φ的区域分出了一个个单独的房间,朝向走廊的那面,是透明的观察玻璃,内侧的墙壁则有一扇活动的金属门,大概就是通过那里释放出异种。孕体的“待遇”明显比只能生活在培养仓内的那些要好——类似于集体繁育的普通养殖鼠和品种特殊优良需要单独饲养的繁殖鼠的区别。 观察玻璃上还有专门的信息窗口,简单介绍了孕体信息 编号:0143 年龄:27 基因编码:x122278 匹配记录:新元1061,11,12,1型贝克亚异种结合成功;后代性状:…… 新元1062,08,14,2型双镰甲异种结合成功。后代性状:…… 新元1063,05,03…… 相对于一层的孕体,Φ区的孕体匹配的对象,已经不再是植入削弱的异化生物,而直接是异种。编号越小,匹配记录越多。律若从一面面透明观察窗前走过,两边不断传来砰砰的闷响。房间里的孕体绝大多数已经死了,与异种结合诞生的怪物直接撕开了孕体的腹部钻出来。 这些人和异种结合产生的小怪物刚刚诞生不久,失去了定时的肉食投喂,一感受到活人的气息,立刻朝走廊扑来。 但它们显然没有达到成年体的杀伤力,撞到观察玻璃后,就掉了下去。 忽然,律若停下了脚步。 一面观察玻璃后,一间勉强还算干净的实验室传来断断续续的喘息和嘶哑的嚎叫。一个惨白的金发女人躺在地上,腹部高耸。她双手紧紧抠着地面,脸庞因分娩前的痛苦而剧烈扭曲。律若停下脚步的时候,她眼中迸发出了强烈的期望。 “……杀了……杀了我,”她断断续续的哀求陡然转化为一连串痛苦的尖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律若平稳地开枪,第一发子弹打碎玻璃,打死了女人。第二发子弹穿过她的肚皮,打死了她腹中挣扎着要爬出来的畸形胎儿。 两发子弹结束,尖嚎戛然而止。 女人的头重重落向一边。 “你知道吗?” “我也想像这样,打死你。” 冰冷的枪口抵上律若的后脑,玻璃印出照亮律茉精致冰冷的脸。 律若缓缓垂下手,沉默地站在原地。 “知道她们为什么会被养在这里而不是外边吗?”律茉美丽的唇角扭曲着,露出一个冷冰冰的微笑,“因为她们具备一种特殊的基因,这种特殊的基因能够帮助她们克服异种基因的污染,她自身不会进化,却能够充当进化的中转站。她们可以一次又一次怀孕、生育,就像人类给稻种杂交一样,直到杂交出需要的杂种、怪物。” “——就像你。” 第71章 在意 律若看着玻璃。 玻璃印出身后的律茉, 律若记得她的脸,她十七年前的脸。在星舰起航前的灯光里,深靛的青, 跨空的红, 女人的脸浸没在高饱和度的灯光中轮廓模糊,只剩下一双冷静的、熟悉的眼睛。 她一手抓着登舰的机索,一手提着金属箱, 银色的眼睛在霓虹中如同两片金属,她冷静地看着他。 他知道她在决定要不要杀他。 最后, 她说:“回去。” 她登上了星舰,跨星系走私偷渡的太空舰在巡视队来前离港,消失在了茫茫太空。他再也没在垃圾星球见过她,她的身份信息从星球户籍系统里消失了, 只剩下匆匆赶来的诺森, 摔着酒瓶, 日复一日,破口大骂。 那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以法定监护人的身份。 她没让他喊过她妈妈。 他也没喊过她。 “我犯过两个错误,”律茉说,冷凝液滑过她的倒影,她的手指搭在扳机上,“第一个, 是让你活着出生,第二个, 是让你活下去。” 律若沉默地看着玻璃。 湿寒的冷雾凝结在玻璃上, 顺着光滑的表面, 一道一道, 往下滑落。雨一样。 实验室的廊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还没死的孕育体和实验诞生的怪物撞击墙壁和玻璃,发出碰碰的巨响。银翼机械队包围了律茉,冷蓝的电子瞄准镜交叉锁定在律茉的各处致命要害。 “不会哭的小怪物。”律茉冷冷说。 她移开枪口,转身就朝实验区深处走去。 她边走,边打开刚刚关闭的耳麦给探索其他区域的自由军干员下命令。 金属走廊让她简洁精准的命令有了些许回音。 银翼机械队的武器没有移开,依旧瞄准律茉的要害,律茉却没有回头。是否执行击杀的命令传到了律若手腕的接受器上。律若点了一下,银翼机械队代表“即将执行清除”的信号光转为“纳入戒备”的信号光。 原本较为分散的机械护卫队从“排查清洗”状态转为“收拢防御”状态。 律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被生命学派选做孕体,编号0143的金发女人已经死了。她睁着眼睛,扩散的瞳孔印着白炽灯,高耸的腹部上的枪口流出暗绿色的粘液和红褐色的血——那是孕育怪物的“羊水”和肚皮下尚未诞生的怪物的血。 观察玻璃的信息窗口备注了她最后一次的匹配信息。 经过前面十几次的匹配,生命学派认定作为孕体的“0143”的基因对抗污染能力更强,决心尝试让0143号孕体同高等异种的结合。但这次结合明显失败了,透过金发女人被撑得几近透明的肚皮,能够隐约看到,她体内孕育的怪物,并没有保留生命学派想要的异种性状,而是出现了高等基因与低等基因无法匹配的崩溃畸变现象。 Φ区的实验走廊,越往里面走,同高等异种结合的记录逐渐增多。 生命学派似乎试图寻找到一种办法,让人类的基因能够与异种的基因达成稳定的配对。 但一直到Φ区尽头,都没有哪个实验室的信息窗口出现完美的匹配结合记录。 Φ区尽头同样是一扇金属大门。 探索完毕其他区域的自由军干员汇聚到这扇金属大门外,将金属大门暴力破开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又是一条倾斜向下的安全消毒通道。 一名自由军信息干员划了划一块薄薄的随身终端。 “就是这里,”信息干员确认,“从通道下去,就是生命学派这群神经病的地下冷冻库,勘探星舰lr001号的残骸就被他们藏在那里。” “如果有母巢信息,我们带走,星舰黑盒,你带走。”律茉戴上隔离手套,公事公办地对律若说。她语气、神态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完全无法想到在其他人没过来前,她曾厌恶且满怀杀意地将枪指向进行合作的律若头上。 律若平静地点头。 和前面几层不同,生命学派将大量的基因保存在地下冷冻库。通往冷冻库的消防通道没有畸生出血肉的怪物,但温度极低,每隔几米,就有一道激光、气闸、能量场等特殊的防御措施。 破解防御程序的任务有律若负责,他借助最近的观察玻璃上的信息窗口,轻松地侵入研究基地内网,利用几个程序获取到了管理层权限。几行指令输入后,伴随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刮磨声,消防通道内的气闸一道接一道地打开。 一行人换上极寒服,穿过长长的结满冰霜的消毒通道。 进入地下冷冻室的机械密码被律若破开后,机械大门向左右滑开,一个巨大的、昏暗的地下空间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各式各样的基因储存架立在空间的远处,而小半架星舰残骸立在朦朦胧胧的白色冷雾中。 “居然没有被炸成碎片,不是说自爆了吗?”自由军信息成员喃喃。 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女性同伴用力掐了一把。 信息员疼得倒吸凉气,还没来得及质问,就看到有一个人越过人群,率先朝星舰残骸走了过去。 看清那个人是谁后,信息员闭上了嘴。 冷凝的白雾在走向星舰残骸的银发研究员身边分开,他和平时一样,清冷,疏离,没有半点情绪起伏。可他在星舰残骸面前站定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用光束去照残骸上一片破损的金属板。 光柱照出几个被蠕动暗红肉块覆盖的标准军事浮刻。 军事浮刻残缺了大半。 但隐约还是能辨认出,那是一串编码:lr001. 光柱定格不动。 银发研究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无声地看着那行编码。 四下俱寂。 律若抵达山腹实验基地后,没有问过星舰lr001半句信息,只参与了部分星舰可能携带的母巢组织的讨论。让人都觉得,他只是为了母巢组织来的。直到这个时候,所有人才意识到,他其实是在意的。 在意那个编码。 在意那个编码代表的人。 那个人叫钟柏。 第72章 想念 水珠自金属片边沿滴下来。 律茉将微型能量场检测仪打开, 打破了场面的沉默:“一队值守,二队检查其他区域,三队, 等待进舱。” 自由军干员应了一声, 迅速分散。 律茉先朝星舰残骸开了一发生物驱散弹,将粘附在残舰舱门入口处的活性肉块驱散了一些,打开一个能够让两人并行进入的缺口。银翼机械卫队中, 负责勘探的全地形无人机细长冷银的机械蛛腿轻点,快速爬进缺口。 很快, 成像仪传回了星舰残骸内部的情况—— 红褐色的肉块中露出大大小小的金属片,暗黄深青的筋膜依附着管道延伸,肉块和筋膜将原本被炸碎的星舰重新“复原”了出来。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与其说是星舰的残骸, 倒不如说, 是异种组织与人类科技畸生出的异类巢穴。 包裹舱壁金属的血肉如呼吸般, 一鼓一缩,细长银白的机械蜘蛛从上面“弹”过时,暗黄淡青的筋膜微微蠕动。 等到机械蛛进入舱内最深处,检测仪亮了起来。 “找到了?”自由军干员下意识问。 律若没回答,他操控着机械蛛弹出太空丝。 太空丝将一片暗红的肉块切割开,露出里边混杂在一堆,正在被肉块“同化”的机舱零件。零件堆中有一个残破的黑盒, 机械蜘蛛银白的腹部打开,将黑盒收进其中。黑盒被收起时, 金属架倒塌的巨响伴随玻璃破碎在地下冻库来回震荡。 “怎么回事?!”刚要进入残骸内舱的三队干员立刻架起枪。 一队和二队的枪声比他们刚早一步响起。 激烈的火舌从枪口喷出, 交叉着扫射向地下冻库的一个方向。 刚刚他们下来的时候, 用仪器检查过空间, 确认没有活的怪物,但此刻,地下冻库的一角,整整齐齐的金属基因储存架一排接一排地被撞倒。架子上的玻璃管哗啦啦破碎,一只又一只畸形异变的怪物沾满潮湿的泥浆、青苔,朝活人扑过来。 裂缝! 底下冷冻库的角落,有一条狭窄的裂缝! 此前自由军的地层勘测并没有这条裂缝的存在,但很快,众人就反应过来了——是重能!帕布诺奇峰没被地震波能摧毁,但内部坚硬的山体,已经出现了许多裂缝。这些裂缝主要分布在山腹附近。被掏空的山峰原本就要承受上方山体的重力,裂缝一旦出现,就会在上方岩层山石的重量下越裂越大,越裂越多。 这个地下基地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这个念头刚刚划过众人的脑海,山体开裂的不详声音越演越烈。 得亏生命学派建造这座秘密研究基地使用的承重柱材料,全都是一等一的好货,否则此刻半座帕布诺奇峰就直接砸在他们头顶了。 尽管如此,地下冻库的裂缝也在不断扩大。 从中钻出的异化怪物越来越多。 “见了鬼!”一名自由军干员一拉枪栓,骂不绝口,“怎么有这么多怪物躲在这附近?!这些狗娘养的玩意,就这么喜欢待在地底,都不上去见见太阳?!” 两只半人半蛇,通体青灰的怪物被打成碎片,腥臭的血液泼洒出来。空气中弥漫满古怪的黏腥味,自由军干员将新近研究出来的异种生物驱逐雾剂丢向那条裂缝。从中爬出来的异种生物却只犹豫了不到三秒,就又燥动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母巢!”律茉忽然明白了什么,厉声大喊,“不是残骸!是母巢!!!” 话音刚落,令人头晕脑胀的怪异音频在众人背后响了起来。这种音频极为粗重、极为低缓、极为古怪!仿佛一整片肉膜正在震动,呼吸,那种呼吸里渗透着作呕的血肉粘液味。一瞬间,自由军干员眼前的视野扭曲起来,同伴的身影变成一道道热成像的食物。 异样的进食欲和饥饿感油然而生。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猛地将众人从眩晕和幻觉中震醒。 律茉又丢出几枚强爆炸弹,将密集涌出的异化生物短暂地清空。 “一组二组,阻击异种,”她寒声下令,“三组,准备爆破!信息员!联系驻扎部队,准备撤离和炸毁整座基地!”顿了一下,她又厉声道,“所有人!打开生命监控环,精神紊乱值超过50%,立刻注射抗素!” 激烈的枪声与爆炸的余波里,静静停放在地下冷冻库中央的星舰残骸,已经变了一个模样。 暗红的肉块,从里向外翻出,将整架星舰残骸,彻底包裹! 就像律茉说的那样。 这不是一座星舰残骸。 而是一个母巢。 一个人造母巢! 生命学派千方百计,将勘察队星舰藏在山腹的秘密研究基地,不是星舰上携带有什么重要的母巢信息。而是他们想要培养出一个人造母巢! ———— 律茉的命令自由军只执行了一半,整个驻扎地就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枪响——连通x-14基地的地下隧道,被生命学派从地面,定点爆破,精准钻开了一条临时通道。荷枪实弹的精英士兵,通过空投,源源不断地从爆破口下到地底。 激烈的枪声混杂成一片。 自由军成员借助山石、基地外金属挡墙作为掩护体,朝闯进来的生命学派武装成员开枪射击。 生命学派在人员、火力和设备上占据天然优势。 然而,他们不知为何,不敢采取太重型的武器——似乎是顾忌几经爆破的山体,怕已经出现大量裂缝的山体会彻底崩塌,将研究基地埋葬。 双方火力僵持不下时,一声沉如闷雷的爆破声从驻扎后的基地传来,经过山腹的拢音空间一放大,震得所有人耳膜发疼。大块大块的岩石,从人工开凿出的岩洞顶部掉下来,灰尘洋洒间,原本就遭到破坏的研究基地大门匡然倒塌。 几个人从x-14研究基地中冲了出来。 断后的自由军干员,将身上剩下的所有高能炸弹,全部扔进研究基地。 隆隆不绝的爆炸声响震动山腹。 “撤退!撤!”律茉喊。 令人恐惧的山体岩层开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这座几经重创的山峰,终于承受不住这么猛烈的能量冲击,很远就要彻底塌陷了。恐怖的裂响中,没有哪个自由军胆敢耽搁时间,全都快速朝生命学派降下的地方冲去。 这么猛烈的山壳裂解声。 如果身在地底,从隧道往外逃,哪怕逃出一千米,都有可能遭到波及! 但从生命学派炸开的垂直竖井往上,只需要攀爬短短一百多米,就可以到达地面!生存几率远比地下更高,一旦成功劫持生命学派的战机,甚至可以彻底避开坍塌的影响。 生命学派于高空把守出口,人数又远比自由军更多。 自由军几次冲锋,都被对方的火力压了回来。 眼看山体的裂解声越来越密集,战机的轰鸣声响起。自由军的空中援军终于赶到。赶到的自由军战机与生命学派交火,双方不顾一切地缠斗间,一队银色的快速战机如一片银色的羽翼,切割开战场,俯冲向地面的井口。 钢索从空中抛下。 一架转为护卫机甲形态的银翼机械护卫向上跃起,抓住了钢索。 钢索立刻回收,银色的快速无人战机机舱打开,律若落进柔软的座舱靠垫。 借着银翼护卫队撕开生命学派阻击线的间隙,律茉等一众自由军的精英也从地底冲了出来。律茉抓住一根战机机索翻上战机,载着律若的银翼战机刚好从她面前掠过,一掠升空,消失在茫茫云层。 他们擦肩而过。 如同两个最陌生的陌生人。 —————— 银翼战机在云层上平稳飞行。律若的手指在光键上掠过,一行行复杂的指令输入,被损毁的数据恢复进度条不断向前移动。 冷光照亮律若的脸。 他从x-14研究基地带出来的,不仅仅是那个黑盒。 还有生命学派的研究资料。 自由军除了实验室特殊频率的基础资料外,其他从x-14研究基地获得的资料都不曾交给他。但没有人发现,就驻扎地待的那么短一段时间,律若已经将他们获得的x-14基地数据全部拷贝走了。 随着进度条向前移动。 部分已恢复的文件目录弹出来。 是x-14基地的监控录像视频。 律若同时审阅过去,忽然,他将一个时间点的录像调出,放大。 10760512120701 12点7分1秒,几十上百个小屏幕上,生命学派穿白大卦的研究人员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各项实验。12点12分30秒,警示灯已经开始此起彼伏,警卫人员惊恐地在通道中奔跑,开枪,但监控摄像头甚至捕捉不到袭击基地的怪物影子。 12点45分67秒,地下冷冻库的监控终于拍摄到暗银的异种。 七个小时后。 俊美的年轻家主从冷白的雾气中走出,监控捕捉到“他”暗金的冷血竖瞳,以及“他”从星舰上带下的一束蓝宝石鸢尾花。 那不是它后面找来的。 那是原本就落在星舰上的花。 ……若若,嫁给我好不好? 异种制造出的幻觉是假的,他看到的记忆却是真的。学长真的抱着花在办公室一遍一遍,轻轻问过他。 ……若若,嫁给我好不好? 银发顺着手肘滑落,律若关掉了光屏,将头埋在手臂里。 —————— 电梯运转的声音传来时,异种冷血的暗金眼珠转动,盯住实验室大门口的银发研究员。“他”俊美阴沉的面容被哥特式的幽蓝笼罩,暗银的利爪垂在身侧,不住向下滴落银色血液,分外恐怖。 它森冷地盯着律若,竖瞳中恶意涌动。 它不住转动种种狡诈的、狠毒的念头。 铁了心要折磨这个将它一而再,再而三抛下的食物。 等它从这个囚笼里挣脱,它要将他也变成实验品,将他绑在手术台,让他尝尝被研究和被关押的滋味。从“样本”爱护着的研究员沦为成怪物的实验品,在他崩溃的时候,它还会告诉他那个最恐怖最绝望的真相…… 忽然,它的念头止住了。 银发研究员站在光柱前,慢慢地靠了上来,将脸贴在它的肩头,隔着光柱,安静地抱住了它。 异种站在原地没有动,唯恐惊扰了自投罗网的研究员,竖瞳中却满是抑制不住的妒恨。 他知道它是假的。可他想他。 想念到连拥抱一个虚假的幻影都情愿。 第73章 夺占 银发的研究员靠在光柱上, 脸颊侧贴,睫毛长长的垂落。 他安安静静的。 似乎只要这么隔光柱,轻轻抱一下就够了。 异种的视线落在他的睫毛尖, 落在他白净的脸颊, 落在他没有血色的指尖。样本将他的手指放在掌心,轻轻焐热的画面一掠而过,妒恨和险恶交替闪烁, 它的唇角忽然冷冷地勾了勾。 冰冷的弧线一掠即逝。 异种暗银利爪逐渐回退,转变回白皙、瘦长的指节。 “……若若?” 熟悉的呢喃落进律若耳中。 律若的睫毛忽然颤动了一下。 没有催眠的幻梦错乱感, 也没有古怪的空洞感,是掺杂着些许沉睡刚醒的不确定。 又轻又哑。 “若若。” 律若抬起眼,实验室的白炽灯光落进他的瞳孔。 黑发清俊的“学长”站在光柱后,手贴在内侧的光壁上, 隔着一层光柱, 轻轻贴上他的脸颊, 低声说:“若若,对不起。学长回来晚了。”他透出些许蓝意的黑眸,在灯光中显得格外专注。 律若望着它。 渐渐的,水银的眼眸无声地蒙上雾气。 年轻的黑发家主顿了一下,才隔着光柱,擦拭上律若的脸颊,指尖从泛起雾气的银眸划过, 动作无比轻柔,无比缓慢, 身后的浓墨般的影子, 却在狰狞扭伸, 拉展。 “律若……若若, ”“钟柏”轻柔地摸着律若的脸,嗓音低哑,“对不起。” 最后一点银漆般的光泽,在骨节处闪烁了一下,被人类的肌肤彻底覆盖。 “钟柏”轻轻张开手,黑眸幽深。 “若若,进来,我抱抱。” ……若若,进来我抱抱。 特殊的能量场只限制了异种的行动,却没有限制律若。学长轻柔的嗓音落进耳中,律若瘦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慢慢没进光柱。异种微微带蓝的黑眸幽深地凝视他,仿佛没有任何恶意。 律若被蛊惑着,一点点,穿过光柱。 他的手刚穿过光柱,异种冰凉的手指立刻抓住了他细瘦的腕骨。下一刻,暗银暴起,银发研究员直接整个被拽进光柱。 没等他挣脱清醒,锋利的尾针已经没入他的后颈。 粘稠诡异的暗蓝物质,顺着半透明的细小注射管,直接注进律若雪白的皮肉深层。律若轻微地闷哼一声,被异种拦腰抱着,不住颤抖——暗蓝物质生出神经元般细小的枝突,深深扎进皮下神经层。 异种亲吻他秀美的颌线,牢牢控制着他,不让他挣扎。 暗蓝物质扎生进皮下神经层的枝状突起迅速分泌出难以察觉的信息素。 异种臂弯里的身体松弛下来。 律若睁着眼睛。 任由它朝自己身体注射古怪且意图险恶的活性物质。 ——这是寄生种操控、同化寄生体的办法。 人类对寄生种的了解远远不够全面。 低等的寄生种只能寄生一个人类。高等寄生种往往也只以一个寄生体作为主体,进行猎食、产卵、活动。但高等寄生种能够通过对人体植入异种腺体的办法,同时寄生、控制多个个体。植入的腺体半融合半寄生在后颈,潜藏在深层皮肉里边,通过分泌左右神经递质诞生的信息素,操控寄生体的思维、行动。 这种寄生和操控,非常细微,非常隐秘。 细微到能够捕捉寄生体的任何一丝情绪变化。隐蔽到除非把后颈的皮肉切开,把颈椎骨节掰开才能发现。 这就是联盟高层在第三阶段前期大规模被寄生控制的原因。 很快,暗蓝物质钻进研究员雪白美丽的皮肉下,成为一个在后颈强行植入的腺体。 冰冷锋利的尾针一点点从素净白皙的后颈皮肉抽出来,半融合半寄生的腺体在完成植入后,立刻随高等寄生种的心意,源源不断释放出影响寄生体的信息素。异种指节抵在律若下颌,将他的脸抬高了一些,让他对上自己冷血的竖瞳。 寄生与[基因天赋-控制]同时发动。 律若刚刚凝聚的眸光重新溃散。 ……它就是他的“钟柏”。 ……它就是他的“学长”。 ……他爱它。 灯光照在异种阴冷鬼魅的俊美面容,它薄薄的唇角,微微勾着,浸满淬了毒的恶意。它几乎是玩弄地在完成这一切——这不过是“样本”濒临失控想要做的事!它不过就是把样本匆匆逃离,躲避的欲念和恶意彻底宣泄出来。 唯有律若这种笨蛋,才会将掌控跨星际财团的财阀家主,当做温柔无害的学长。 最后一丝抗拒消失。 异种松开了抵住律若下颌的手。 仔细观察审视他的神情变化。 律若先是迷茫地看了它一会儿,后慢慢抓住他的衣角,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细密的银睫跟着落了下来。 “学长。” 他低低地喊。 “若若,”学长的手指搭在他的领后,细致地亲吻他的耳垂,“我们该回卧室了。” ———————— 晨光透过窗纱,落在律若脸上,两弯又密又长的睫毛到现在还是湿的,被光一照,水晶丝般微微闪烁。他似乎睡得很迟,到现在都还没醒,乖乖地落在异种怀里,微微露出的锁骨满是痕迹。 苍白俊美的异种缓慢地吻着他。 它的吻带着爬行动物享受完毕后,特有的懒散和阴冷。 细长的手指冰冷地游移,细线的竖瞳反射出暗金,简直是一条巨蟒,或者毒蛇,懒洋洋地用冰冷的鳞片、阴险的身躯,将暂时吃不完的食物看守起来。等到上一顿消化完毕,再吞进腹中。 一件满是污迹的银灰色西装大衣搭在床边。 昂贵的手工西装已经脏污不堪。 昨天晚上,异种将律若压在这件曾经属于“样本”的衣服上,反复折磨。直到他彻底昏迷,再怎么恶劣地玩弄都无法将他弄醒,这才堪堪放过了他。 异种的竖瞳闪烁着残酷的戏谑。 它在样本的卧室,样本的床上,肆意地享用了他的未亡人小学弟。 可如果不是因为太想念样本,律若根本不会这么轻易被它骗进囚笼。 样本匆匆逃离了银河星,就是不愿意让自己濒临失控的恶欲毁了他的小学弟。结果,却反过来给一个怪物当了嫁衣,将他的小机器人送到了可怖的怪物身下。 它现在已经可以在“样本”最喜欢的房间里,将“样本”深爱的银发研究员变成它的孵卵皿,让他从现在开始,抓着枕头,喘息着为它孕卵、分娩。 可它改变主意了。 既然,只是因为以为它真的就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将它抛弃的银发研究员哪怕被它翻来覆去折磨到连半声沙哑的“学长”都喊不出来了,都还抓着洁白的枕头,艰难地任由它发泄妒火。 那它为什么不把这个阴险漫长的折磨往下继续推进? 为什么不让这个一再抛弃它的食物,将它彻底当成“样本”,心甘情愿地委身于它这样一只他最抵触最厌恶的怪物? 妒火如细蛇游走,如毒虫啃噬。 恶毒的念头在冷血动物的金瞳中不住打转。 微冷的唇瓣贴在律若的面颊,异种注意到律若睫毛轻颤,似乎就要醒来。 它停下动作,观察着即将醒来的律若,就像冷血动物不动声色地端详猎物。 —————— 律若睁开眼睛时,学长手肘搁在床头,正偏头专注地看着他。 晨光落在学长略微带蓝的黑眸。 律若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隐约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可没来得及去想,那种遗忘什么的感觉就消失了。他逐渐从刚醒来的昏沉挣脱出来,张了张口,习惯性想要喊一声“学长”。声音还没出来,咽喉就一阵哑痛。 始终审视他的“学长”弯了弯唇。 它分开律若的手指,将他往怀里环了环,让他靠在自己的肩窝。 曾经散落在“样本”臂弯的银发散落在它的肩上。属于“样本”的银发研究员整个儿被它肆意地抱在怀里。 “抱歉,若若。”它轻柔地道歉,“没控制住。” 律若靠在它肩窝,细微地摇了摇头。 他哑得说不出话,便轻轻抓住了学长的衣角。 确认控制没有异常,异种微冷的手指搭在律若后颈,若有若无地摩挲皮肉下的腺体。 昨天晚上。 在被它哄着打开光囚之前, 被联盟许多人当做冷血科学家的银发研究员站在光柱内,将头埋在它肩窝,一遍遍低低地喊“学长”——他不知道想念应该怎么说,也不知道等待应该怎么倾诉。 只会又轻又笨地重复“学长”。 这么笨。 异种轻柔地拨弄着律若。拨弄这个可怜的,已经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食物。 唇边的恶意微微加深。 ——这个曾经属于样本的小笨蛋,现在,是它的了。 异种的瞳孔闪烁金属的微光。 它要把律若骗上母巢。 它要让律若心甘情愿被它产卵。 还要等到他一无所觉,毫无怨言地为它孕卵时,残忍地揭破一切——那才是最绝望最崩溃的地狱:一直以来顺从、依赖的学长,其实是吞噬学长的怪物;所有心甘情愿被占有的记忆,都是无法摆脱的背叛和耻辱。 异种的唇角弯起一抹毛骨悚然的弧度。 就算是这么笨的小笨蛋,到那个时候,也会崩溃,会哭的吧? 可那时候,他已经被它骗上母巢了。 他还能怎么反抗? 再绝望,再崩溃,他也只能待在暗红的母巢里,被它一次又一次产进数不清的卵。 这么想着, 它亲了亲律若,捏着他的指尖,哄他起来吃早餐。 作者有话要说: 3.0:我有一肚子阴险的恶毒盘算 那么首先—— 先哄他好好吃饭 第74章 小笨蛋 明净的厨房吧台印出“钟柏”挺拔高挑的身影和他面前的律若——出于不可言说的玩弄, 他如样本平时般穿得整整齐齐,却只给律若套了一件“样本”的衬衫,连纽扣都没扣, 就将人抱了出来。 银发研究员一路靠着“学长”的肩膀。 被“学长”放到台面上也没挣扎。 真乖。 异种垂着眼, 瞳底闪烁细线似的暗金,冰冷的指尖顺着律若的下颌,往下一路游走。细微的, 想要怜爱与想要辱玩的幽微混杂在一起,最终在摸到律若温度略微有些低的手指时, 前者占了上风。 这么乖。 先哄一哄好了。 要不然发现它不是“学长”,又像之前一样,反抗起来也是件麻烦事。 念头略微转了转,异种脱下大衣, 罩到银发研究员身上。外套将研究员已经留得很长了的银发罩了进去, 在衣领边缘弯出弯弯一段弧线。异种拨了两下, 律若便自然地低下点头,方便他将自己的头发拢出来。 他习惯了被学长照顾。 完全不知道站在面前的,不是会体贴照顾他的学长,而是勉强放过他的异种。 他只是习惯性地等着学长,就像少年时代从教学楼出来,习惯性地穿过人群走到学长面前,等学长带自己回家。 他不知道站在面前的是可怕的异种。 异种苍白微凉的手指停顿片刻才划过研究员后颈, 将外套拉开一些,把被衣服罩住的银发拨了出来。 末了, 模仿样本的习惯, 半蹲下来, 帮他将纽扣一个个扣好。 纽扣扣好后, 异种将人从吧台上抱下来。 原本就不怎么长肉的银发研究员,如今越发清减,抱在怀里仿佛一枝水晶花,没穿实验室白大褂,也没穿军装风衣,和刚刚毕业的学生没什么两样。刚被从厨房吧台面抱下来,手肘还依恋地搭在“学长”肩头。 异种握着他又窄又薄的腰,量了量:“怎么瘦了这么多?” “没少。”律若说。 异种知道他的意思。 他是说,没有少摄入哪一餐需要的营养物质。 律若是个小机器人。 如果没有人照顾他,他的生活就和机器人没有任何差别:精准到秒的日程计划表,精确到微克的每日营养摄入,穿衣服完全按气温来——还直接采用注射营养剂的方式,来获取维持生命需要的能量。 定时开关机,定时工作,定时获取能量。 ——这和小机器人又有什么区别? 可那就是钟柏刚认识律若时他的状态—— —————— 记住那名银发的学弟是在第一次见面,但直到第二次见面,钟柏才知道他叫律若,是诺比顿初等学校破格招收的小星系议员。100%脑域开发天才,对很多财团来说,很重要,但对银翼集团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 钟柏穿过人群,将被霸凌的银发小学弟带走也是一念之间的事。 带走后要做什么,他其实也没有很清楚。 只是反应过来后,已经将人领到了诺比顿公学里专属于他的别墅公寓。 小学弟穿着学院蓝白格外套,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眼睫低垂——当时,他那个样子,和仿生机器人处于默认休眠状态一模一样,全是等待指令的样子。但钟柏也没有什么和同龄人正常相处的经验。 小学弟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第一次带人回公寓,年少的钟柏罕见地有几分手足无措,便问他:“要看书吗?” 小学弟点了点头。 钟柏领他上三楼书房,在旧纪元波西米亚风格的地毯上,和他一起看书。翻开书后,小学弟低头看书始终没说过话。等到中午的时候,钟柏合上书,问他要吃什么时,他才抬头,略带困惑地看着钟柏。 似乎花了点时间分析什么,他摇摇头表示不用。 “不饿?”钟柏问。 小学弟的回答用词非常奇怪。 他不是说“饿”或者“不饿”,而是说“生理机能还能维持”。 直到这个时候,钟柏才终于意识到这位银发小学弟身上奇怪的地方……他好像,好像不太会做出正常的反应:被带到陌生的别墅,没问过为什么,给他书他就看书,让他坐他就坐。就像一个有点笨的小机器人。 ——————— 有点笨的小机器人被抵在厨房的吧台上。 “怎么瘦成这样了,”“钟柏”双手按在吧台面,将银发研究员圈在怀里,抵着他的额头问,“我走了都没好好吃饭?” “有。”律若认认真真回答,“没有缺少摄入。” 他打开个人终端,调出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日常生活数据记录给学长看。 记录上,每天都有精准到微克配比的营养液和营养剂,完全符合人体每天最佳的营养摄取量,不会产生任何偏差。再苛刻的医生来看也挑不出毛病。 “那怎么瘦了这么多?”异种捏住他的手指。 不要说和三年前比了,就连被关在异种研究中心的实验室里的时候,都比现在好点。 律若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他站在吧台前,低垂着眼睫看着那些记录数据。 过了一会,又低低地,隐约透出些许困惑,说:“也有定时体检。” 异种的指尖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被学长领回庄园的小机器人确实有按照学长的要求,每天正常的进餐,有精确科学的分配营养,也有按照学长的要求,每隔一段时间做体检。所有的数据都是正常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瘦了。 人们对军事裁决部部长的冷血深信不疑。 因为小心翼翼护了他十几年的钟家主失踪那天、乃至后来,律若竟然始终没有半点精神波动。 可数据确实不会说谎。 全世界都以为被留下来的银发研究员无动于衷,唯独数据知道,这是一场漫长无声的凌迟死缓。 “样本”失踪没有半点起伏的精神波动,分散在了一天又一天的消瘦里。 假如消失在茫茫太空的那个人真的再也回不来了。被留在鸢尾庄园的小机器人,会在某一天,和所有明明构件还好端端的旧机器一样,没有任何故障,却忽然间,就关了机,再也唤不醒了。 律若划动着光框。 他微微抿着唇,没什么表情,却莫名透出怎么也找不到答案的挫败和无力。 “笨蛋。”异种轻轻地骂。 它是想嘲笑,想借机折磨这个食物的,可忍不住将这个偷来的小笨蛋抱了起来。 “那是……你想我啊,若若。” 第75章 档案 律若单手按在厨房光洁干净的吧台面, 瞳孔印着白色灯光,似乎在分析“想”这个词,这件事。 异种没惊扰他, 只环着他的腰, 静静地等他。 过了几分钟,律若向上抬起手,抓住异种后背的衬衫, 犹豫了一下,又慢慢将头靠了上去。 “学长。” 他像确认了什么一样, 抱着异种的肩,咬字很清: “有想你。” 异种手指搭在他颈后,冰冷的竖瞳闪烁了两下。 律若靠着它的肩,想再说什么, 可又说不出其他的了。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儿, 最后又重复了一遍“有想你”。 异种应了一声, 拨开他垂在颈边的银发,奖励似的,轻柔亲吻。律若安心下来,抓着他的衬衫,微微侧了侧头,将自己白皙脆弱的后颈毫无保留地送到“学长”的唇齿间。异种摸了摸他的脸,说了声“真乖”。 真乖的学弟在异种怀里。 逆光让异种清俊的面容投着淡淡的阴影, 它玩着属于样本的小学弟,看起来和曾经的家主没什么区别, 但律若看不到的视角, 暗金的竖瞳却和潜伏在阴影里的冷血动物一样, 微微闪出一丝阴翳。 他的想念是给样本的, 不是给它。 等律若抬起头,异种弯弯唇角,眉目清朗地哄他去吃饭。 律若不疑有他,点头同意。 异种笑着揽着他的肩往餐桌走,转身时,一丝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在异种俊美的五官间掠过,那双本该温润柔和的眼睛骤然阴郁得令人不寒而栗。光与影在它的瞳孔中交换而过,它自然地搭着律若的肩,以鼻尖暧昧摩挲了下他发底的耳廓。 “小笨蛋。” 它轻柔地说,带了点极难察觉的玩味。 律若拉开餐桌的椅子,抬头不解地看了它一眼。 异种眉眼含笑,笑吟吟地亲了他一口。 把异种当伴侣的小笨蛋。 —————— 要养一只漂亮的银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要为它准备好甘甜的清露、芳香的鲜花与栖息的柔软月季床,要小心照顾它,把它放进精致美丽的玻璃囚笼。 当然,你也可以把它粗暴地锁起来,拴上金的或银的链子,逼迫它在阴暗污秽的地下室痛苦的为你吟唱——但那会得到什么呢?只会得到一只羽毛沾满污秽,在铁锈中奄奄死去的鸟儿。固然,让银色的羽毛沾满污物,让水银的眼睛盛泪破碎,也格外具有暴力美学的凌虐美,但未免过于暴殄天物。 不得不说,样本的饲养方法才是最长远的。 异种靠在高背椅上,端着茶杯,欣赏坐在对面的律若。 他们已经用过了早餐。 出于心理作用——谁也不知道异种有没有“心理作用”这种玩意,姑且当做有吧——阳光下的银发研究员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当然,也和他穿了件柔软的羊毛衫有关。羊毛衫打了银蓝网格纹,很学院风。 看起来很“学弟”。 还是那种只知道泡在书堆里,完全不知道怎么跟老师和同学打交道的书呆子学弟。 异种的唇角在茶杯后翘了翘。 律若不知道“学长”在想什么。 他抱着纸,低头清点档案,银发垂在脸边微微反光。 学生时代,钟柏常和律若一起待在鸢尾阳台读书——主要是律若在读书,完成课业和研究报告,钟柏处理财团事务,闲下来也会陪律若看上几本书。庄园的鸢尾阳台空间很大,半弧形的露台边沿开满了深深浅浅的月季、玫瑰,浅白的栏杆向上收束成拱顶,如同一个秀丽古典的鸟笼。月季花栏下,放了白垩色的桌椅,还有一些书架,方便律若取用资料和摆放手稿。 自由军送来的第一批档案堆码了好几个书架子。 迈入星际时代后,电子化、信息化,充斥满人们的日常生活,没什么不能用电子数据记载的。反倒是天然的真正纸张变得价格昂贵。政府、集团、军阀势力,真正的核心档案和资料,都不约而同采用了纸化。再严格苛刻的电子数据库,都有被骇客骇入,窃取信息的可能性,相反,纸张这种原始的书面记载,更能保密。 除了x-14实验基地,自由军还从其他几个地方,拦截了好几批生命学派企图转移的档案数据。 因为生命学派在生物领域涉及得太过前沿,还采用特殊的密码语言,自由军的科学家看不懂,只能将一部分档案资料,送到律若这边。希望他能够将生命学派加密资料的密码语言破解出来。 律若按保密等级,将档案分开。部分资料封禁的时间有些久了,纸张泛黄,从防水纸袋取出来的时候,飞起细小的粉尘。 粉尘呛得律若咳嗽了一下。 异种放下茶杯,招呼他过来。 律若抱一堆档案过来后,异种将那堆没拆封的旧档案接了过去。 “他”手指指节比一般人来得修长,拆封、取纸、拂掉浮尘的动作,格外赏心悦目。 “去那边坐,小心呛到了,”异种不紧不慢地拆封档案,“一会好了喊你。” 律若“哦”了一声,到一边看先前整理好的那些。 他比对了档案题头的编码——编码也是采用的特殊加密符号,但相对于文字部分,序号和时间重复率高,是最容易破译出来的部分——很快,律若就在草稿纸上列出了这部分的内容。 从时间上看,这部分保密档案的时间跨度很大。 最早的时间到新元782年,最晚的到新元1031年,其中新元1010年1月-1011年7月出现了一个高保密层级档案的高峰期,说明生命学派在这一时间进行了一定的高频率非法研究——很可能取得了一定成果,出现了部分突破。 而在新元1011年后,该保密层级的档案出现一定的减少,其中以“x”标头的档案更是直线断崖。 律若打开光脑,敲击了几下。这段时间联盟政治经济数据流被他调出,构建了一个简要模型。随着律若筛选了几个参数,又破解了几个数据库,经济模型的异常被抽出来,以三维模型呈现在半空。 新元1002-1010年,联盟政府的资金流出现了一个较大的流动,通过层层中转,汇入生命学派幕后掌控的几个公司。 联盟政府的资金中转,在新元1011年7月后大幅度缩减。 新元1011年7月,联盟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武力叛乱,与以往由自由军和中下层发动的叛乱不同。这场叛乱是在联盟上层发生的——更准确的说,是由财团、以及上层精英发动的。 内乱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波及87%以上的星系,造成当年联盟金融的大崩溃。 等到内乱结束,联盟政权结构出现较大的变化,具体体现在联盟上议院掌控了更多也更直观的权力——似乎因为新元1011年前,联盟的动作,财团以及上层精英不满于联盟政府的某些小动作,将新元1011年的那届执政的派别,直接撵下了台。 生命学派的研究在这个时间点后陷入了很长的一段沉寂。 律若简要地记录下几个反复出现的时间点和项目抬头符号,准备后续进一步分析这段时间的在野党和独立势力的行动。 律若接着往下翻看档案。 露台上月季香气弥漫,清风拂动花叶的声音,和律若翻动档案纸张的细碎沙沙声混杂在一起。 异种一边拆档案,一边时不时看律若一眼。 露台浅粉纯白的月季花花枝开得很旺,珍珠花瓣淡影还有星星光斑,随风扫动律若的脸颊。他柔软温暖的羊毛衫在金尘里显得有些通透,朦胧勾出里边细细窄窄的一节腰身,翻书的手指,又细又长,莹白如玉。 他坐在花下。 又清冷又乖,又好欺负。 难怪样本要费尽苦心,把他养得全心全意信赖自己。 同样是亵渎,把漂亮的银鸟放在柔软芳香的月季床上,哄着它心甘情愿为自己沾上污秽,照样能满足人性阴暗恶劣的欲念。甚至因为掺杂了欺骗,更能满足掌权者的劣性根——想想看,那么冷淡,那么天才的人,只任你摆布,任你为所欲为。 连情感缺失都不妨成为一种绝妙情调。 异种一点也不吝啬自己的恶毒去审视“样本”的所作所为。它恶意十足地将“样本”对食物的照顾统统抹上别有意图的色彩。 样本放到外界,能用“浪漫”“温柔”形容的行为,全被它添上了下流解释。 ——它必须承认,它嫉妒了。 想要养一只小机器人是件很简单的事。 把他从他那个糟糕透顶的“父亲”手里买下来就行了,之后随便怎么扔到一边都行。以小机器人的思维,只要他的所有权确实挂在买他的人手里,那要吩咐他做什么,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但要让一只小机器人专属于自己,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了。 要时间,要岁月,要一点一滴的耐心相处,还得加上一点点运气。 样本收获颇丰。 他得到了一个会无意识依恋他的小笨蛋。 他本可以一直这么当个令人嫉妒的家伙——假如不是他贪心无度,绝望又迫切地想要得到他的笨小孩的“爱”。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的。不过,如果不是样本的渴望,它也偷不来这么一个已经被养好再也丢不了的小机器人。 世上有个词叫“后来居上”,哪怕是后来者也可以取而代之 只要……伪装得足够细致。 花与叶的光影在异种俊雅的五官间扫动。 它慢条斯理地帮律若拆开最后一份档案,将所有泛黄的纸张整整齐齐地摞好,然后朝一边的律若招招手。 但等律若过来,属于权势者的手却依旧压在那叠高高的档案上。 异种靠在椅背上,唇边带笑:“若若。” “帮你拆了这么多,怎么感谢我?” 第76章 怪物 律若明显茫然了一下。 他站在月季花荫底, 白皙冷淡的脸上,薄薄的唇不自觉抿到了一起。细密的睫毛在水晶似的眼睛投下淡淡的,叫人心软的灰影。柔软温暖的羊毛衫高领衬托得他就如大学图书馆的书呆子学弟。 被高年级学长刁难了, 却只会手足无措站在书架旧纸堆里。 异种坏心眼地欣赏他的无措。 它修长的手指闲适地点了点档案, 整暇以待地:“不给感谢就不给你哦。” 律若的手指轻微动了一下。 异种立刻敏锐地补充:“不准去搜星网。” 律若抿紧了唇。 尽管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莫名就是透出一些委屈和不高兴的味道。 异种悠闲地敲着桌子,好看的指节在光里叩出“笃笃笃”的声音, 不紧不慢为难它的书呆子。 它比真正的“学长”恶劣多了。 “不准查星网。” “不准送研究成果。” “不准照搬别人的。” 三条苛刻的要求下来。 “给你一分钟,”异种以手支颐, 温温柔柔地问,“够吗?若若。” 律若根本就不会拒绝学长,哪怕学长教过他。它就是故意的。 律若就像被草草从书堆里拽进舞会的书呆子一样彻底迷失了方向,羊毛领子细小的绒毛在光里亲吻他白皙的脸颊。他可怜地站了一会儿, 和刚出厂的机器人没两样, 面对完全陌生, 超出算法的指令在原地可怜地死机了。 等到时间过去小半分钟,律若犹豫地向前走了一点。 又停下来。 似乎不确定自己的思路对不对。 异种抬起手,放在唇边,遮住弯起的弧度。 短短两步路,律若走走停停,最后他站在“学长”面前,异种倚靠着椅背, 等他下一步的行动。他又站了一小会儿,直到只剩下最后几秒, 才迟疑着慢慢弯下腰。一片浅粉色的月季花瓣擦过他的银发, 落到异种的肩上。 阳光、白栅栏、粉月季。 新元1076, 律学弟在月季天光里, 吻了异种的眼睛。 —————— 天光照过云层。 云隙光如金子般落下,自由军的北方基地的钢铁骨架在光中闪闪发亮。荷枪实弹的士兵来来往往,一堆又一堆无比重要的档案资料被装进军事密封箱。这些密封箱很快就会被送上战机,启程载往鸢尾庄园。 自由军的科研人员在一旁忙碌。 “好奇怪,”一位研究员打开个人终端,三番两次检查,“那个人居然还没回答。” “还没回答吗?”他的同事诧异地道,“不会吧,你是不是忘了把问题添加进项目列表,他没看到啊?” “我早检查过了,有添加进去啊。” 研究员见同事还是不信,索性将自己的终端一转,怼到同事面前,让他自己看。果然,研究员将自己遇到的困难和问题清清楚楚写在了项目任务日程空间里的“错误待校”里,并且发布了得有两个钟头。 不仅如此,其他人写上去的“错误待校”也统统没有得到回答。 “不可能啊,奇了怪了。” 同事反反复复刷新,一脸“定理被打破”的震惊和不敢置信。 在“错误校对”里往上推,还有一堆密密麻麻且乱七八糟横跨物理学化学信息学的问题。这些问题不全是“那个人”负责的项目研究员遇到的问题,还有很多其实是自由军其他科研项目的人员遇到的。 “那个人”是对律若的戏称。 前军事裁决部部长兼联盟科研院最年轻的s级天才,律若的加入,随时间推移,对自由军内部成员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绝大部分自由军成员受新元1073到新元1076第三阶段战役爆发前,律若主持的全数控社会监控系统项目影响,对他都没有什么好感。但异种战争持续进行,平时交流闲谈的时候,怎么也绕不开他这个影响局势的关键人物。 一些自由军就给他起了个绰号: “new-you-know-who” 别的自由军成员提及“new-you-know-who”这个称呼,大多的是痛恨的、忌惮的、复杂的、反感的,但研究人员们提及这个称呼那就完完全全是崇拜了——如果不是自由军纪律明确要求禁止偶像崇拜,说不定还有被项目折磨得欲生欲死的研究员给他刻个像来每天拜上一拜。 研究员向来是最游离在科学和道德边沿的家伙。 他们向来有着十分灵活的“道德标准”——意思就是,如果遇到碾压一切的超级天才,他们的立场向来格外……格外晃荡,就算是自由军的身份,也阻碍不了他们一颗飞蛾扑火崇拜大佬的心。 而恰巧,律若就是这么一个跨世纪的天才。 律若不和人沟通,也很少和自己手底下的成员进行交流,指导。 但他率领的团队往往研发进程极快。 因为他习惯在每天七点到八点处理项目的团队成员在项目研究中遇到的问题。 只要前一天将遇到的问题,写进项目的“错误待校”问题墙上,第二天不论是什么问题,肯定会得到“那个人”的解答。如果是算法方面的错误,会被直接纠正。如果是实验设计上的方向偏差,会得到其他几种新的可行性更高的实验方向。 自由军的研究员刚被调到他手下的时候,还有点不情愿。 结果没过两天,一个个纷纷哭天抢地逮着上司,求着要在他的项目待到山枯海烂,长长久久。 用个研究员的话来说,就是“有律部长在,就算研究部全是一群猪!都能被带飞!” 是个科研狗就知道有个超神老板是多爽的事。 你辛辛苦苦,死磕大半个月,算到天昏地暗算不出来的玩意,大佬一扫,直接就能给你报出数来。你绞尽脑汁,翻来覆去修改还是失败,埋头苦干十年的实验模型,大佬能一天内给你解决——虽然说科研不畏艰难,十年磨一剑也是正常的,可哪个缺心眼的真的愿意十年二十年,全灰头土脸待在一个大坑里来来回回走弯路啊? 特别是联盟很多知识和技术,都处于上层的控制封锁中。 旧纪元有的“学术下移”现象并没有在星际时代再次上演。信息化,精英化的社会下,高精尖技术,被精准严密地封锁在了上层阶层。出身平民和底层的自由军科学员,哪怕天赋再高,再好,只要不加入财团,不投靠执政的学派,成就注定有限。 在律若被自由军带回,与自由军达成合作后,自由军的研究员比其他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力人员更能真正感受到这种技术上、知识上、思维上的封锁。 以及,律若这位完成星际时代“知识大一统”的跨世纪天才到底意味着什么。 毫不夸张地说,他一个人,就等于联盟的所有封锁知识库。 自由军研究部的老前辈都被他的加入惊动,跟进了两个月后,全都在私底下告诫部门的其他人,自由军得到的不仅仅是一个超级天才,顶尖科学家,还是一个打破联盟政府精英封锁的机会,鼓励研究员抓住一切机会从律若这边多学习多掌握一些新技术,新知识——要不是年纪实在太大,而律若对团队成员的年龄状态有严格的要求,他们甚至都想厚着老脸,挤进他的项目团队。 项目团队人数有限,自由军的其他研究员只能厚颜,挤进了律若带团队的项目安排日程的“错误待校”空间,眼巴巴跟在直属团队研究员后面,小心翼翼把自己遇到的紧要问题也写上去,排在三级待处理的目录里。 起初这么做还有点担心。 毕竟前军事裁决部部长,s307研究室研究长不近人情的声名在外,大家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顺手解答一下非率领团队的问题。 很快,大家就发现,写上去的问题,在一级和二级问题解答完毕后,也都一一得到了解答。 ——就是回答得明显很言简意赅。 看得懂就看,看不懂,也休想能得到半个字的解释。 虽说这种冷淡的解答非常不友好,但自由军的研究员还是如获至宝,纷纷跑过来“蹭指点”。久而久之,大家也发现了律若的思维。他似乎不管提问的到底是谁,只将全当做待办的日常事务。 写上去,他就解答。 超过“七点到八点”这个解答时间,次级问题就不予处理。 精准,一板一眼得就像按程序做事的机器人。 部分研究员私底下嘀咕,怪不得联盟研究院在近三年技术突飞猛进,各种研究发明不断出现。天知道那些研究院的人,趁银翼集团的钟家主牺牲,借律部长这个特性,“蹭”了多少科研思维去。 ——那可都是没有写真正的一作、二作是谁的学术成果。 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由军研究部一群道德底线本来就比较“灵活”的研究员,越来越有“叛变”的迹象: 他们觉得新元1073年-新元1076年的三年联盟高压统治不能全部归罪到律若身上。 一个连其他团队的人过来蹭思路,蹭设计,都一板一眼,完全不知道其中牵扯到多少利益的人,真的懂什么是“名利”什么是“权力”吗?换句话说,就算真的将那个特权放到他手中,他知道该怎么用吗? 今天,眼见已经快九点了,原本该解决的“错误待校”一条都没有解决,研究员们议论纷纷起来。 以律部长比机器还精准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可能睡过头了。 该不会出事了吧? 可他又不住在自由军的基地内,如果不上线,别人根本不知道他到底什么状态。 几名研究员对视一样,赶紧跑去找唯一能直接联系上律若的领袖。 ———— 自由军科研人员崇拜的对象被按在花丛下, 异种半跪在藤椅上,一手按着扶手,一手摩挲律若的唇。 它复刻自样本,生得有些薄情的眼皮还弥留刚刚律若生疏吻上来的微凉触感。柔软,轻盈,如同坠落了一片清晨的月季花瓣。 指尖缓缓按压食物柔软殷红的唇,异种的眉下被花丛落了片薄薄的阴影。 它——又或者说样本,生得其实很有几分凉薄,眉骨高,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唇比常人更薄,一旦褪去笑意,就显得加倍危险。黑玉似的头发垂在白得透出冷意的脸颊边,平添一丝若有若无的神秘。 敛去温柔、笑意后,它的视线,说不出的令人不安。 晦涩的贪婪、恶念在眸底闪烁 就像一条蛰伏的巨蟒,控制不住自己的渴望,想将律若连皮带骨,一块儿吞掉。 过了一会,它才缓缓收敛起属于异种那种永无止境的贪婪和永远不知休止的饥饿感,一点点牵起唇角——如果仔细看,能够发现,这个弧度显得有些僵硬,透出异种模仿人类的恐怖感。 但异种自己毫无所觉。 它只是直觉,不能这么早暴露真面目,将食物吓到。 等按捺下贪婪,异种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了。 暗银的影子缓缓流动,骨尾悄无声息绕到藤椅后边,一旦律若出现任何控制失效的端疑,尾针立刻会刺入他的后颈。 异种捏着律若的下颌,巡视他的脸。 律若刚刚被异种拽下来,反按在月季花丛底的复古藤椅上。此刻银发散乱,发丝里落了不少浅粉、纯白、深红的花瓣。一些花瓣被碾碎了,花汁染到他白皙的脸颊边,在他原本冷淡的颊边抹出一抹勾人心弦的浅红。 他没发觉“学长”的异常,还迷离地望着“学长”。 “学长?” 异种眼底的端详散去。 它重新勾起一个样本惯常的温润笑意,状似亲昵地以指节在律若脸颊边拭了拭。 “沾上了。” 律若“哦”了一声,还以为学长是要帮自己擦掉,老老实实仰着脸,任由莹如冷玉的指节将原本一小痕的花汁抹开——他似乎从来没想过“钟学长也会恶劣地玩弄他”这种可能。 明明以前在公学里被那些精英弟子恶作剧过不止一次。 真蠢。 异种漫不经心地想。 它清楚“样本”远没有这个笨蛋信赖的那么好。 ———————— 银翼集团的继承人将脑域开发100%的天才纳入保护范围,消息传出,一开始人们的种种讨论,都不太友好——或者说,不太上得了上台面。毕竟银翼集团是个相对而言比较神秘的财团,他们好像有自己的一套运转体系,对所谓的天才,政客,都不理睬。 相对而言,倒是这个天才的容貌比较显眼一点。也比较有可信度一点。 要知道,诺比顿初等学校的桃色丑闻可不少。 家世比较差的学员因为容貌出众,被高年级学生欺负,霸凌,甚至带回家做那些活的事可不是什么新闻。 以律若的长相,那些人之所以还没这么做,也只是忌惮他100%脑域开发的天才名头和校方的关注。可银翼——银翼的势力、财力、权力,注定它的继承者完全能将这些全不放在眼里。 换句话说,但凡当时的钟柏对他做点什么。 他的下场不会比被柯西诺家族的政客买下好到哪里去。财团继承者生来冷血凉薄,年少的钟柏其实也不例外。 “钟学长”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后来的“钟学长”。 钟柏外表俊秀,言行文雅,还如所有受学生师长喜爱的优秀代表般,承担许多学生工作。但温润的浅笑下,透出的是比其他财团继承人更极端的冷血——他只是游刃有余地做一个受欢迎的“优秀人物”而已。 钟柏平时总含笑意,和人打招呼的时候格外温和有礼。 可他签署文书,让竞争对手活不下去时,也是这样的彬彬有礼。 ——他对什么人都很有礼貌。 因为什么人对他来说都没区别,都既可以彬彬有礼地打招呼,也可以带着笑开枪杀掉。他的温和之下,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凉薄、残忍。第一次遇到律若时,进去帮他维修故障的仪器,其实也是出于这样一种习以为常的完美伪装。 真正的特殊点是什么呢? 是钟柏出于习惯,走进去的时候,不认识的学弟转过了头。 实验室警示灯闪速,高饱和度的红蓝光里,银睫下银色的眼睛,好像一只飞过城市霓虹的银鸟。漂亮的银鸟。 ——适合养在美丽的笼子里。 钟柏记住了那个瞬间。 真正温和且乐于助人的学长可不该有这种念头。 完全是注定权势惊人的掌权者特有的思维。 在银发学弟转头望来的瞬间,年少的钟柏已预感到了什么。 也许是孤零零站在红蓝光里的银发学弟太过安静,天性凉薄的财团继承人罕见生出了一丝细微的怜悯和善意。帮忙修好故障设备后,钟柏只和这位不认识的小学弟说了一句话,却没有问他的名字。 那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怜悯和善意。 隐藏其中的真正含义是: 我们未来会注定纠缠在一起,这是你唯一一次逃离我的机会。 …………………… 不问名字就不会去关注,不会去调查。也就不会像钟鸢对莉塔黛丝一样,将穿过城市霓虹的飞鸟关进阴暗的地底。 钟柏的预感是对的,在第二次相遇时,他就穿过人群,将没有成功逃掉的小银鸟带走了。唯一的意外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带走的,是一只伤痕累累,却不会说痛的小银鸟。 可如果说,钟柏后来一点一滴的纵容,耐心,温柔,是因为发现带回来的小银鸟早就满身伤痕。 那么, 当年被陌生学长直接带到公寓的律若,怎么就不觉得学长将自己带回去是别有用心呢? 也许是因为笨吧。 太笨了,就想不到,陌生学长不一定是要帮他,也有可能是把他带去自己的公寓换种方式欺负。结果就因为这么笨,让表面温柔实则凉薄的学长无计可施,只能把他先好好保护起来。 异种将花汁在律若的脸颊上涂抹开, 律若始终微微抬着脸,睫毛纤长。他生得很冷淡,但穿着学院风的羊毛衬衫,却有种天才又孤僻的学弟,学长怎么说就怎么做的感觉。 于是异种又将花汁一点一点擦掉。 太笨了。 欺负起来也没什么成就感。 样本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屡屡放过这个食物吧。 一次次又一次轻轻量他的手腕,却又一次次轻轻松开——太笨了,被关起来,估计也只会老老实实待着。那关不关起来,也没什么区别了。就这么放任着放任着……最后放任成了习惯,让这么个笨蛋,在自己的世界里扎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开在骨血里一扯就疼的绝望爱情花。 异种擦干净律若脸颊沾到的月季花汁,摸了摸他的头发,问: “怎么想到这么感谢我的?” ——异种指的是律若会弯腰吻它的眼睛。 在失控般的贪婪和恶念压制下去后,属于异种的冷血和敏锐,立刻让它意识到其中奇怪的地方。这种感谢的方法,一点都不律若。律若这种笨蛋,不让他查数据库的情况下,他能想出送研究成果就顶天了。 会这么做肯定是模仿谁的行为。 “跟谁学的?”异种状似亲昵,实则危险地以鼻尖轻抵律若的发丝。 律若望了它一眼,似乎有些困惑。 “学长。”律若回答。 异种的手指一停。 ——的确是跟“学长”学的。 以前律若和样本在鸢尾阳台一起渡过下午的看书时间,随年岁增长,样本对他的逗弄也与日俱增。有时候,律若在桌子对面好端端地写论文,样本就要轻轻叩叩桌面,请他帮自己拿本参考书过来。 其实样本压根就不需要那本参考书。 他就是想逗逗小学弟罢了。 但律学弟完全没发现“学长”的逗弄,每次都会起身真的去帮他拿书。 等穿着学院外套的学弟拿着书回来,放下要走,样本却抓住他的手腕,将人带进怀里,在月季花丛下难抑情意地吻上他的眼睫。等学弟困惑地问他是在做什么时,他以指腹碾了碾情感淡薄的学弟唇角,晦暗片刻,浅笑说,是感谢学弟帮忙。 异种不说话。 似乎以为“学长”不高兴,律若认真补充:“法律配偶不是别人。联盟婚姻法规定,配偶关系续存期间,双方拥有对彼此超越普通人的亲密关系。” 所以照搬学长的感谢方法不算违规。 异种静静听着律若一字不漏背出当初签下姓名的婚姻契约。 它唇边的笑意忽然淡了。 一瞬间,它感觉到了,自始至终,律若望着的,都不是它,而是透过它在望“样本”。 阴郁与暴戾几乎要摧毁一切。 给律若披上外套,领他回家的是样本,不是它。拉着律若的手,将他拽入月季花荫的,是样本,不是它。最后,握着律若的手指,牵着他写下“一见钟情的钟,常青如柏的柏”的,也是样本,不是它。 不是它。 它只是个可怖的、丑陋的、见不得光的怪物。 第77章 法律配偶 律若失联了。 第三次拨打律若的通讯频道始终无人接听后,自由军初步确认了这一点。 之所以说是“失联”不是“失踪”,是因为驻扎在鸢尾庄园附近的自由军确认, 前几天, 律若和第七行动队一起出发,前往帕布诺奇峰x-14实验基地后,有顺利返回庄园——驻扎的卫队有拍摄到银翼战机返回, 庄园银白拱券打开,律若进入庄园的卫星视频。 视频基本可以确定返回时的律若安然无恙。 钟家主留下来的银翼机械护卫队将他保护得密不通风, 连根头发都没少。 倒是当时一同出发的第七行动队折了不少人手。剩下返回的人员,还有很多受到x-14实验室的特殊频率影响,回到自由军基地后,就被转进特殊的监护抢救了。 律若失联的事在自由军高层引发了不小的关注。 转入秋分后, 入侵到联盟内部的异种进攻和异动逐渐趋缓下来。 人类得到了一段难得稍微平静的时间, 谁都知道平缓是暂时的, 之后肯定是更为紧迫的战争。这段宝贵的喘息之机,必须用在尽快稳定人类的内部秩序,预备下一阶段守卫战上。律若在这一阶段,乃至下一阶段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事实上,到这个时候,自由军高层比研究部的研究员更为清晰地意识到一个超级天才,跨世纪科学家的重要性。 ——如果不是自由军有冒险将律若营救出来, 现在人类可能已经彻底沦陷了。 没有他在第三阶段寄生种入侵初期快速研究出来的寄生种检测剂,自由军无法快速稳定并扩大基地辐射面积。各大势力检查关口, 排查驻地的种种防御措施也无法实现。到之后, 如果事态恶化, 唯一一个有可能及时作出反应的科学家, 除律若外,别无可能。 律若失联后,自由军高层紧急召开了个会议。 讨论要不要立刻派精锐士兵进入鸢尾庄园。 “我认为必须立刻派出精锐队!甚至,我认为,必须将他接到最高基地,集中所有力量进行保护,”自由军北纬基地负责人吕佰激烈道,“人类承受不起失去律若的代价——现在,他绝不仅仅是一个跨世纪科学家,我认为!如今、乃至未来,唯一有可能拯救人类的,只有他!” 会议室里,立刻有人冷笑出声。 “一个冷血科学家充当联盟的‘军事领袖’后,还要再当回‘救世主’?你们也太能吹了吧,我就不信他一个人真的有那么大影响。” 吕佰朝说话的人看去,见是前两天刚刚赶到的南卫星基地负责人德里克,顿时冷笑出声。 “德里克,你刚在南星云边打了几个胜战,收复了几个城市,就觉得自己牛逼轰轰,天老大我老二了对吧?”吕佰毫不客气地讥讽,“就你那几个比蚊子放屁还小的胜仗算什么玩意,律部长还在军事裁决部的时候,直接指挥的可是整个联盟,所有星球的军队!100%胜率!你这点……呵。” 一个轻蔑十足的“呵”,让南卫星自由军基地负责人德里克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一口一个‘律部长’,吕佰,我看你是思想有问题!被联盟的管控腐蚀了!” “得了吧你!”吕佰翻了个白眼,“天天扯个投敌不投敌的思想问题,你倒是返回基地的时候别乘坐宇宙战机——那玩意的定位系统可是人家律部长解决的。哦,还有,你最好回去后,赶紧去把你嘚瑟得不得了的什么星际导弹自动定位全给拆了,那玩意用的也是用人律部长的算法系统做的——可得把你的纯洁性保持得好一点!” 南卫星自由军基地负责人德里克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跟开了染料铺一样精彩, 自由军最高领袖,律茉站在窗边,没有参与讨论的意思,众人只能看到她高挑冷淡的背影。 眼见会议室的气氛不对,领袖又不理睬,自由军的一位老高层只能出来喝止会议室里的争吵。 “够了,吵吵嚷嚷,像什么话,”老高层敲了敲桌面严肃地呵斥,然后看向其他人,“吕佰同志认为我们应该立刻前往鸢尾庄园营救,你们呢?” 犹豫一下,一个人举手。 “我反对。” 说话的竟然是研究部的部长。 他开口反对,吕佰微微瞪大了眼,格外惊讶。 研究部可是第一个发现律若失联的,而且发现律若失联后,这些家伙个个火急火燎,跟被烧了全家家当似的。要不是他们连解说带比划地跟他解释律若有多么多么牛逼,多么多么重要,吕佰也不会着急到跟德里克这家伙拍桌子叫板。 怎么真到这时候,这些家伙反而跳出来唱反调? 这不是诚心耍他玩吗? 研究部部长完全没有注意到吕佰的怒目。 研究部部长一一米九近两米的熊汉,犹犹豫豫,竟然显得格外优柔寡断:“我们只是一时联系不上律部长,但搞科研的嘛,万一遇到哪个思路,一时间沉迷了,忘了跟外界联系也是正常的——万一、万一我们这么急吼吼地闯进去,砸了人律部长的庄园,律部长不高兴怎么办?” 吕佰:“………………” 行了行了。 知道你们研究员最思想不坚定,早就全员叛变成律部长的头号迷弟了。 研究部部长这理由也太离谱了,会议室的与会人员一阵无语。 还是研究部副部长说了个比较靠谱的:“我也觉得不应该直接闯进鸢尾庄园。会不会影响我们跟律部长的合作是一回事,首先……” 他停顿了一下,比较直接地指出。 “除非动用星际类武器,轰炸整个银河主星,否则我们的地面部队根本进不去鸢尾庄园啊。” 会议室陡然一片寂静。 “不、不至于吧?”吕佰不太相信地道,“不就是一装饰得比较好看,占地面积比较大的庄园吗?我们的精英小队连异种研究中心、联盟大厦都潜伏得进入,不至于一个普通的豪宅庄园都搞不定吧?” 副部长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普通豪宅庄园,你说这是普通豪宅庄园?”副部长一挥手,调出一个投影屏幕,被银白钢铁骨架和冷蓝光罩覆盖的军事堡垒出现在会议室半空,副部长用力敲着虚影上的银白拱券,“维尔克星核心陨铁!全天性巡视系统!超广角狙击锁定!动态追踪反控系统!……普通豪宅庄园——你家普通豪宅庄园长这个样子?!” 刚刚将德里克喷得哑口无言的吕佰在这堆科研人员面前自动矮一头,被喷了个狗血临头。 等副部长喷完,他才狼狈地问:“没、没办法进去?” “没法子,”研究部副部长一摊手,“除非你们准备调个星际导弹对着银河主星来轰上一发——那打开是打开了,人也没了。” 众人:“………………” 怪不得领袖打一开始就没参与讨论。 原来讨论这些都是废话。 压根就进不了鸢尾庄园。 “可难道就这样干等着?”吕佰被研究部洗脑了一通律若的重要性和超神程度后,这会儿是真的焦急,“万一是真的出事了呢?” 会议室再次陷入僵局,大家左右看看,都从同伴眉头紧锁的脸上看到了苦恼的神色。就在这时,一声终端消息发送进来的提示音响起。没等大家找是谁的紧急终端响了,就看到站在窗边的领袖抬起了手腕。 原来是律茉的终端响了。 她抬手,滑开终端光屏,看了一眼,转身朝众人道:“暂时应该没出问题,生命信号依旧存在。” 不少人齐齐松了口气。 “生命信号?”研究部副部长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我让医官在他身上植入了元素信号器,没什么作用,只能确认生命信号没有消失。”律茉平静地说。 吕佰眉头一跳。 他有点不太相信律茉说的“没什么作用”。 律茉这位率领自由军起死回生,并且一转,变成联盟内部最大的独立势力的领袖,绝不是什么温和派。恰恰相反,她是自由军史上罕见的极端激进派——她的宗旨是,为了推翻高压统治,一切牺牲都有价值。 正因为她的强硬作风和宗旨,没有自由军成员对她和律若的关系有什么质疑。 领袖早已抛弃一切,将自己献身于自由军的伟大事业。 如果有人告诉吕佰,律茉安排人,在营救出律若的途中,一并给他植入了什么微型自爆炸弹,又或者什么控制的胶囊细胞毒素,那吕佰也是信的。 吕佰扭头朝研究部正副部长看了一眼。 他们若有所思,倒显得不那么担心。 “等三天,如果三天后,依旧没联系上,就进行初步进入鸢尾庄园的准备。”律茉简要地为这件事下了定性。 等会议结束,一行人陆陆续续离开。 吕佰有意放慢脚步,落在后面,跟收拾东西晚出来的研究部副部长一起走。他压低声问道:“你们怎么不担心?” “担心什么?”研究部副部长问,随即很快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后,他爽朗地笑了,拍拍吕佰的肩膀:“吕负责人,这个你不用担心,肯定不会有其他东西的。律部长什么人?真要给他植入点其他乱七八糟的,他自己做个生物扫描,检索分析,一下子就知道的。元素信号器这件事,他肯定也是知道的。不过他接受元素定位和,是住在鸢尾庄园和自由军远程合作的基本前提之一,所以律部长没有将元素信号清洗掉。” 说罢,副部长却又忧心忡忡地望向基地外,嘀嘀咕咕。 “也不知道律部长遇到了什么,不会生病了吧……” 吕佰为之沉默。 “生病”这个词落到律若身上,总有种让人不习惯的别扭感。 可能所有人都习惯了,他冷冰冰如机器人的形象——机器人怎么会生病呢?机器人不是该永远没有休息没有疲惫地工作吗? 可真要去想,律若其实比他们每个人都更有可能生病。 他脑域开发达到罕见的100%,但本身的基因等级却不高,体质并不算好,也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的传闻。听说,行动小队将他从全数据社会系统光脑中心救出来的时候,他就昏迷在了战机上。 等到过了两天,律茉收到鸢尾庄园来的信息,转通知研究部,律部长未来几天将缺席项目研究。 ——好像还真是病了。 ………………………………… 鸢尾庄园,卧室昏暗,律若抓着带有暗纹刺绣的枕面,被“学长”摘下的个人终端被丢在一边,隔一段时间,就响起来一次。当通讯申请的提示音再次响起时,一只冷白修长的手从后边伸过来,握着律若的手指,引领他再次拒绝了通讯申请。 “……是”律茉。 “嘘。” 律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学长”微凉的手指封住了唇。 “现在是履行法律配偶义务的时间。” 法律配偶,四个字,咬得古怪的重。 掺杂了阴冷的敌意和恶意。 律若似痛苦地蹙起了眉。 他被“学长”捏着手指,给律茉发了未来几天不参与项目研究信息,又一而再再而三挂断了可以呼救的通讯申请——律若完全没有察觉“学长”这些举动的异常之处,学长要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了。但如果律若回头,就可以看到,占有自己的,不是俊美的学长,而是可怕的怪物。卧室间弥漫扰乱感知的甜腻香气,诡异的光影朦朦胧胧,暗银的肉触、筋膜穿行,连接将床的上方空间变成了一个怪异的巢穴。 “样本”曾经在这里握着律若的手,让他签下了那份共度一生的婚姻协议。 暗银的触手缠绕上律若的腕骨,将他拽了起来。 墨玉似的黑发垂到律若素白的肌肤上,发丝带着非人的阴冷寒气。律若好像想说什么,“学长”的手指却覆盖了上来。 异种自后边,捂住了律若的唇。连半声完整“学长”都不允许他发出。 “凡是高等级公民与低等级公民缔结配偶关系,高等公民将赋予伴侣同等特权,同时在婚姻关系中占据牢不可破的支配权。若高等公民要求低等级伴侣履行配偶义务,伴侣必须立刻履行。” 异种一边亲吻食物,一边念出他和样本的婚姻法律文书条例。 律若细弱的声音被封在它的指下。 “若若,你没拒绝的权利呢。”异种似温柔地说,冰冷残忍的吻落到了律若颈上。 第78章 贪欲 贪欲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它让活人不幸,让怪物发疯,它能轻而易举地击碎一切本该得到的, 本该幸福的——就像几年前的样本, 就像此刻的异种。后者分开了律若的手指,一下一下亲吻,吻那莹润的指尖, 吻那瘦长的指节,吻那清晰的骨窝。 冰冷的薄唇从青年窄窄的腕骨往上, 顺隐约浮起的桡动脉,一直向上,向上。 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在非人怪物湿寒的亲吻下,泛起细小的疙瘩, 又因此引来更多的、阴寒滑腻的吻——就像蛇信一样, 来来回回缠住食物。 律若的脸颊贴在丝绸的光面, 他的颧骨沾着银发,暗银的怪物从背后紧紧抱着他,亲密得就森蚺在绞杀食物。 “若若,你爱不爱我?”异种阴柔地、偏执地吻律若的耳廓。 却不允许律若回答半个字。 律若的睫毛在它投落的阴影里不住颤抖。异种微凉的手指始终紧紧覆住律若的唇,牢牢地限制律若的脸颊,视线,不让他发出半个音, 更不让他有可能回过头,看到背后的恐怖场景。 异种不想听律若的回答, 更不想知道律若有多爱样本。 在律若的唇落在眼睑上的瞬间, 异种明白“样本”为什么会贪得无厌的想要律若爱他了——因为样本早就已经得到了律若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了, 它需要用伪装和欺骗才能得到的东西, 样本早就有了。 贪婪永无止境,拥有了一样,就想要另一样。 样本当然想要得到更多。 就像,现在,它得到了食物的顺从,却开始想要律若像爱样本一样爱它了。不是爱样本,是爱它。 为什么不能爱它呢? 为什么只爱那个早就死掉的样本? 明明已经被它控制了,被它控制了就该是它的了。 阴冷的嫉恨和贪欲在意识到银发研究员的亲吻是给样本不是给它的瞬间,无法抑制地孽生滋长了出来——就像恐怖片中经常出现的腐败霉斑,一转眼,就爬满了内心世界那些潮湿晦暗的墙,并且从里边畸生出看了无数由嫉妒化成的见不得光的潮虫,一刻不停地啃噬啃噬啃噬……啃噬得异种几乎要发起疯。 它简直受不了再伪装成样本了。 那些吞噬自样本的记忆全都变成了钉在墙壁上摘不掉的画框,一幕一幕,在昏暗里嘲讽它。 开满月季花的露台上,年少的律若在又一次脑域开发后遗症发作时,蜷缩在样本的怀里,任由他的手指穿过自己的银发,一下一下亲吻自己的额头。 白垩的铁栏杆边,渐渐褪去青涩的律若被样本揽着肩,拉进怀里,他们亲昵地一起走过了庄园的长廊。 雕花拱券下,接手家族的样本弯下腰,眉眼盈盈地对律若开玩笑。 …… 卧室的门“砰!”地打开。 暗银的肉触、金属灰的筋膜从门里涌了出来,朝外边恐怖地蔓延生长,就像某种肉质的蜘蛛网一样,爬上光滑明净的餐厅、古典风格的雕花拱柱、镂空的白垩铁栏杆,疯狂侵占、覆盖所有钟柏和律若共处过的空间。 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属于样本和律若的时光,一并儿夺走一样。 ……………………………… 浓阴的雨云渐渐积蓄起来,冰冷的雨线落到华美阴森的庄园上。 阴雨连绵,天色灰蒙,鸢尾庄园附近,自由军卫兵的驻地走出了一名哨兵。 哨兵是奉自由军高层的命令——更准确一点说,是研究部的胁迫——来“探视”前军事裁决部部长律若的。 得知律部长没出事,只是生病了,自由军高层放心了不少。人类文明如今内部各种事混杂成一团,既然律若这边没什么大问题,众人自然而然,将注意转移到其他更让人焦头烂额的事上。不过,研究部不在此内——他们紧张不已,恨不得连夜打快速战机,冲到鸢尾庄园慰问律部长。最好能干脆将律部长直接抗走,塞进自由军基地最好的疗养环境里,全天二十四小时,无微不至地好好供起来。 得知律部长生病后,他们经过激烈的讨论,得出一个结论: 鸢尾庄园人手太少,无法为律部长提供足够良好的生活环境。 律部长这种跨世纪科学家单靠死板的家政算法服务怎么行? 普通的卫兵更是无法同超级天才相沟通。研究部强烈要求,要在庄园附近建一个新的研究部实验室,这样,一旦律部长有什么需求,他们立刻能以最快速度的速度,冲到庄园门口,为律部长服务。 为此,研究部甚至还拿出了一个详细的实验室建造工程书,包括但不限于,为律部长修建一个专门存放各种贵重实验材料的巨型仓库,为律部长组建一个随时有一百名助手待命的实验室人才储备宿舍,为律部长开辟一片动态试验田……反正,就差把自由军的家当和研究部门全部搬过去了。 用南卫星自由军基地负责人的话来说,就是,“这帮家伙已经连装都懒得装,就差高举律部大旗了。” 好在这个投敌投得明明白白的计划被领袖打了回去。 研究部的成员失望不已,扭头联系上了鸢尾庄园外的卫兵驻扎地,一统威逼利诱,勒令他们必须尽快想方法替他们慰问一下律部长。慰问的时候,献花要有、礼物要有、礼貌更要有。 一定一定要传达出,研究部殷切期望律部长早日康复的心意。 卫兵驻扎地的军官莫名其妙挨了一脸的狂轰滥炸,气得拍桌大骂这群“思想腐败”“盲目崇拜敌人”“立场可疑”的家伙是不是有病,还一定要天天献花,律部长收不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传达出他们的心意——狗娘养的天天献花,知道的说是慰问,不知道的以为这是上坟呢。 骂完一通,驻扎地军官到底是捏着鼻子,去喊人办了。 于是天快黑的时候,不幸被抽中的哨兵,抱着一束花,战战兢兢,走向了鸢尾庄园。 他们这支部队驻扎在鸢尾庄园外,一个是为了保护律若律部长这位大人物的安全,另一个也是为了监视这位的动静,一旦他有叛逃的迹象,立刻拦截追捕。可实际上,驻扎军压根就没法靠近鸢尾庄园。 且不说启动了防御模式的鸢尾庄园周围升起了多少座安装有动态追踪反恐系统的侦察塔,但就那堆密密麻麻的银翼机械护卫队就够将他们这支驻扎军全歼个几百遍了——鬼知道,他们来这里,到底是来监视的,还是来被监视的。 银翼机械护卫队二十四小时无缝巡逻。 维尔克星核心陨铁打造的防御措施。 就连地底都是连铸一体的顶级军事金属封闭层。 私底下,驻扎在庄园外的自由军都开玩笑说,这水泄不通的丰硕,是替已经牺牲的钟家主看守庄园内的未亡人呢。 反正驻扎在这里的自由军找不到半点活干,一开始被派来驻扎护卫的军官长还在营地里发牢骚过,说,要是有什么东西闯得进这金属堡垒去把里边的律部长律科学家给糟蹋了,他就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大家当球踢! 还是之前,驻扎军队的第二分队出了被异种寄生的事,被领袖直接追责,从上到下,换了一通管理的人员,还更换了新的驻扎部队,军营的气氛这才勉强严肃了一点。 懒散归懒散,驻扎的自由军部队平时却没几个人愿意靠近鸢尾庄园。 就算没有银翼机械护卫队巡逻,大家也不爱往鸢尾庄园附近走。 不知道为什么,驻扎的士兵们对这座银翼家族的鸢尾庄园,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那种畏惧非常难以形容,好比原始人不敢靠近对不明底细的幽暗洞窟。总觉得那里边藏着什么恐怖的秘密。 鸢尾庄园矗立在一片草地颜色异常阴重的美丽郊野,庄园附近的土地也大多归银翼所有。是以整片平原只立了这么一座典雅的建筑。没有比邻者,没有往来者,庄园高高的围墙封闭一切窥探。 它太神秘,太封闭。 让人觉得就像一座隐藏在阴沉雾霾中的神秘古堡。 阴沉华美,萦绕不详和诡异的气息。 庄园本身正合了银翼钟家给人的感觉——他们的优雅和低调,却透出让人下意识地闪避,潜意识里不敢去探究的神秘和危险。 人的潜意识是能预感到危险的。 哨兵站在庄园前,一边艰难地单手抱住那大捧慰问鲜花,一边腾出手去按门铃。 也不知道为什么,站在这座庄园前,哨兵只觉得寒气一股接一股地往上冒,全身上下的汗毛唰唰立起来——就跟站到了什么恐怖的怪物面前一样。他将之归咎于那些无处不在的监控器和动态火力防御系统的缘故——没谁能在几百道能量枪口前不发憷,是吧? 哨兵这么自我安慰着。 只是他的眼珠却无意识地四下乱转,瞳孔隐隐斜颤,不自觉透出随时要拔腿逃命的本能恐惧。 他哆嗦着按动了那几乎没人按响过的复古门铃。 门铃在灰蒙蒙的暮色里响了起来,是优雅古典的钢琴曲,但在寒沉沉的阴雨中听来,却奇异的幽远,仿佛白色的幽灵缓缓穿过雨幕。雨水顺着莨苈涡卷滴到了哨兵的军帽上,他打了个哆嗦。 ……这真的是银翼钟家历代家主的庄园? ……听说钟家家主夫人都没活着出鸢尾庄园过。 ……那个律部长现在真的还活着? 门铃一直没有人接听,钢琴的旋律里,无形的恐惧不知不觉达到了顶峰,就在哨兵要丢掉花束前一刻,钢琴曲戛然而止,哨兵被吓得险些扭头就跑。好在下一刻门铃上的一个光点闪烁了几下,投影出对讲光屏。 哨兵打了一路的腹稿。 对讲光屏投影出现时,他条件反射,将自己的来意和研究院的问候噼里啪啦往外倒。 但没说到一半,他的语速就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研究院……的……部长们希望……”哨兵的声音带上了古怪的飘忽,他嘴巴张合,单调地将自己的来意一卡一卡说下去。他瞳孔不自觉缩小,直勾勾地盯着出现在光屏上的银发科学家。 美丽。 任谁看到出现在光屏上的银发科学家,除了美丽,再意识不到其他东西。 他似乎是在庄园内的实验室里,还穿着一件洁白禁欲实验室大褂,银色的长发垂在肩头,神色冷淡。似乎是因为光屏投影的缘故,背后的实验室环境看不太清楚,人也显得格外的苍白,格外的美丽。 这份美丽里,透出异乎寻常的颓靡绮丽。 “……这个……送给您。” 哨兵直勾勾地盯着视频中的律若。 他简直无法理解自己以前怎么会觉得这个庄园阴森恐怖?怎么就不敢往这里来——对了,一定是因为,因为庄园以前的主人,知道律若的吸引力,才故意把庄园营造得这么阴森恐怖,好让大家不敢往这里来。 真自私,真自私…… 淡淡的金色涌上哨兵的眸底,就在他盯着律若的影像,瞳孔越缩越小的时候, 对讲界面的画面里,律若背后的实验室忽然信号失常似的扭曲了一瞬间。 下一刻,原本正常的实验室陡然消失,出现在画面里的是无数穿梭蠕动的暗银色肉质触手和筋膜,而美丽到令人移不开眼的银发科学家似清醒似昏睡地陷没在那些触手之中。他被触手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微微低垂着眼睫,让人根本分不清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一只狰狞可怖的怪物埋首在他肩头,以极具占有欲的姿势,牢牢环着他的腰。 怪物猛地抬头,朝画面看了过来。 暗金的竖瞳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兽性凶毒。 哨兵一下子从刚刚的痴迷和贪婪中惊醒出来,惊恐万分地向后退。 第79章 崩解 自由军驻扎地的长官第二十三次不耐烦接起了研究部的通讯。他不耐烦地冲通讯另一端怒骂了几句, 挂断了通讯,刚一转身,就被办公室多出来的人影吓了一跳, 险些直接摸上后腰的枪套。 哨兵直挺挺杵在办公桌前。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浑身上下全是泥巴和水,衣服皱巴巴,跟在水泥搅拌机里滚过一样, 在地板上留下了一大滩泥浆。 看清是谁后,长官啐了口唾沫。 “狗娘养的操蛋玩意, ”长官恶狠狠地问,“你上哪个泥洼跟蠢猪一起打滚的?!那该死的联盟走狗病死了没有?” 哨兵直楞楞摇头。 “算他好运,”长官失望地嘟囔一声,拿起拨号器, 准备跟催得跟吊死鬼一样的研究部打电话汇报。通讯被接起后, 对面连珠炮弹似的砸了一大堆问题过来, “……生命健康指数、情绪稳定指数,”长官头疼欲裂,这都什么玩意,他不耐烦地扭头问哨兵,“——喂,那家伙看起来怎么样?” “很——很好。” 长官将头扭了回去,朝通讯另外一边吼:“听见了没有——” 长官将头扭回去的时候, 哨兵也扭过了头。 不同的是,他是朝鸢尾庄园的方向扭过的头, 很——好——很好——哨兵的嘴唇微微嗫动, 单调机械地重复, 瞳孔缩成小小一点, 但如果有人用放大镜看他的瞳仁,就会发现,他的瞳仁裂变成无数小小的肉质网络,正在一张、一缩、一张、一缩。 ———————— 鸢尾庄园布满了一张一缩的肉块。 肉块表面在光线强烈的地方,呈现出银白的金属光泽,就像惹眼的固态锂,在光线暗淡的地方,则是古银币的银灰色。它们一张一缩,就像小孩子玩的粘性极强的胶状假水,从庄园弧形的鸢尾阳台挤出来,牢牢吸附在典雅洁白的大理石雕花立柱上,又从这根立柱蔓延到另一根立柱,将整个精巧的复古空间填充满。 肉块畸生的源头是卧室。 金属黑的环节状血管被包裹在银色的液态金属里,跟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黏附在卧室外的走廊墙壁上。环节伴随某种节奏,一下一下,伸缩蠕动,将紫黑色的粘液输送到卧室里边。 卧室里已经挤满了光滑的、沾着粘液的诡异肉质。 墙壁消失了、桃花木浮雕桌、浅白珐琅灯、还有可希米亚风格的床榻全都消失了。光滑的肉块包裹四壁,就像某种湿哒哒的海底怪物的巢穴,肉块表面的暗银的金属油膜在昏暗中微微反光,颜色更浅的哑光灰筋络在油膜下半隐半现,它们的每一次收张,都带动肉巢表面轻微地起伏。 古怪的嗡频充斥空间。 数不清的触手、肉管就像密集的重工业螺旋管一样,挤满了肉质巢穴。 巢穴恐怖狰狞,触手和肉管的中间陷着昏迷不醒的银发研究员。 他的银发在昏暗中微微反光,纤细霜雪的睫毛长长垂着,末端沾了细碎的泪,缠绕哪怕已经昏迷也不时溢出难以承受的痛楚泪水。泪水凝在他的睫毛和脸颊上,在细微的晃动时,如碎雪般闪烁出细光。 异样的美丽就如被罪恶亲吻过的受难天使。 激发不了任何保护欲,只会招惹来最邪恶最秽不可堪的黑暗。 触手们和血管们像具备某种独立的活性,攒簇着挤上青年温热的身体。触手与触手之间、血管与血管之间,触手与血管之间互相挤压,蠕动推攘,仿佛也会互相嫉妒似的,死命要将已经占据青年美丽身体的触管挤开。没能爬上的,毒蛇般扭动,企图从抢先一步纠结盘绕霸占了食物的的触手堆和血管堆中钻进去。 银发研究员就陷在这些滑腻的、外表覆盖粘液的触手堆里。 他的手指垂在一边,秀美的眉痛苦地蹙着,银发无助地垂散在触手堆表面,却被恐怖的怪物本体牢牢抱着。那些触手和肉管就像蛇群畏惧它们的万蛇之父一样,不敢僭越那条横在青年身上的手臂半步,只能不甘心地任由大片冰雪般的肌肤被怪物独自霸占享用。 怪物紧贴着律若的脸颊。 它微微低头,贴着那截雪白的后颈,鼻尖轻嗅隐藏在美丽皮肉下的腺体。 ——那个它亲自植入律若身体的小玩意。 注射了足够多的信息素后,律若溢出浓腻甜稠的香气,甜腻得能令所有异种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如果将此刻的律若扔到一万只异种群里去,它们保准会立刻为了争抢他而陷入混乱血腥的自相残杀。 没有哪只异种能抵御律若的气息,他如同开在黑暗潮湿角落的水晶兰,天生吸引着所有邪恶污秽的怪物。 此刻,这枝细秀伶仃的水晶兰已经被强行催化到了适宜孵化的状态。 他溢出了足以让方圆几万米的异种全部陷入躁动的热融甜香。如果不是鸢尾庄园被封闭的能量罩和银白金属封锁,整个高纬度地区的异种全都要被他一个人吸引过来。而现在,庄园被暗银的筋膜肉网密密麻麻地封锁,怪物在巢穴深处独占最诱人的食物。 它亲密又绝望地品尝着偷来的食物。 每一根触手、每一条肉管,都浸泡满了嫉妒的毒液——它们如细小的火密集地燃烧,燎断了早已经被妒忌撩拨烧断的理智……食物只爱样本,再怎么催眠、影响,他爱的都不是它,拥抱的都不是它。 可那又怎么样? 那些什么都算不上,嫉妒的毒蛇窃窃私语,现在他在它怀里,他哪里都不去,而死掉的样本只能在九泉之下看它做一切他做过的事……妒蛇们嘶嘶作响,它还能对他做点样本都没做过的事…… 是的,它能。 怪物玷污着所有样本的指尖曾经温柔触碰过的地方。 它修长的胳膊还保留着人类的大致轮廓,但颜色已经转为了暗银色,就像什么神秘的工业银质模型,泛着冰冷的寒光。到腕骨下边骨骼的样子就开始出现了畸变——指骨骨凸膨大,指节长度拉长,指尖生出长长的不断液态溢动的指甲。 指甲则是固态锂的颜色。 一种非常灿烂非常闪光的银白色。 丝丝缕缕的细弱白色掺杂在其中,就像溢散在水银里的同色系金属元素般,难以辨认,它们没有什么力量,被抑制削减到几近于无——甚至连怪物自己都以为早将它们解决了呢。而这些灰白的物质也确实已经少到了非常非常微小的地步,已经没办法像怪物从战机上摔下去时那样,自行长出撕碎食物的利爪捕捉足。 但它们就像隐藏在骨髓里的毒素一样,某些时刻,发挥了细微却致命的催化作用。 怪物侧过了律若的脸。 隐晦的白色在怪物银色的金属肌体里若隐若现,缓慢地,一丝一丝地扩散。 漆黑的宇宙空间,暗红的母巢表面,大大小小的肉质孔隙缓慢地,不易察觉地张合,溢散出隐晦细微的波动影响挣脱控制的异类。 ——母巢从未放弃吞噬最需要的食物的尝试。 它快成功了。 ———— 新元1073年的春天,人类的第一支勘探队载着年轻的银翼家主前往茫茫的星空。年轻的家主靠在舷窗上,静静地看着银河星越来越远,那颗星球上有他的学弟,他最爱的人。可他不能再待在学弟身边了。 在学弟无法回答他的晚上,于亲吻的间隙,他已经不止一次摸上学弟的咽喉。 律若永远没办法爱上他,他要怎么办?他该怎么样才能让学弟成为他真正的恋人? 贪婪与绝望皆是深渊。 他怕自己终有一日和钟鸢一样,绝望地捏碎了律若的脖颈。 临行的星舰逼近异种的跳跃点。 钟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为了再见学弟一面做出什么事。他不知道到时候回来的,还是不是现在的自己。 他只能给自己的学弟留下了一段以防万一的特殊程序和一段简短的录音。 ……若若,我将你的虹膜、声音、指纹和精神波动导入了紧急系统。记得我问你,当我对你的危险等级超过100,要怎么办吗?紧急系统60%启动是临时控制。80%是强制昏迷。100%是危险抹除。我做过基因优化,可能会有波动值,当我对你的危险性超过100,不要犹豫,立刻开启抹杀。 记住了吗? ……若若,以你的最高理性,保护你自己,好吗? 哪怕结果是杀了我。 钟柏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他已经说不下去了。他关掉了录音器,抬手覆盖住了面孔。 星舰穿过了跳跃点。 钟柏没有很担心。 他知道,律若一直都很听话。 ———— 触手卷起了律若,怪物一点一点贴近了他。 特殊的尖利波频唤醒了律若。 他勉强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特殊的光谱以高饱和度的红光弹出一个只有律若才看得见的警告框。 [检测危险等级超过100,请立刻开启抹杀。] [检测危险等级超过100,请立刻开启抹杀。] [检测危险等级超过100,请立刻开启抹杀。] 刺目的警告窗反复弹出。 [是否启动抹杀?] [否。] [是否启动抹杀?] [否。] 怪物冰冷的环住了律若,他秀美的眉顿时痛苦地皱了起来,指尖却轻轻动了一下,像到了这个时候,还习惯性想去抱住它的肩膀。 第80章 营救 暗银的肉块在庄园里蔓延, 扯伸,数不清的触手肉管在已经变成怪物巢穴的庄园里穿行,蠕动, 一旦有任何活物靠近, 立刻会遭到致命的攻击。 鸢尾庄园饲养的种种不同星系的观赏动物全被触手和肉管牢牢缠绕。这些悲惨的动物,被蠕动的吸盘和内生口器的肉管吸收光血肉,转化为暗紫色的粘液以备为巢穴中心即将接受产卵的孕育体提供营养。 这一切都是为了获取基因。 为了异种族群——或者说, 负责族群分化进化的母巢——获得基因。 获取基因的方式有很多种。 一种是直接将样本吞噬掉——就像吃一只美味的羊羔又或者一块可口的点心,一种是让他“怀孕”, 让生来就具有掠夺能力的胚卵掠夺母体的基因。后者正是千百年来包括人类在内所有低等种族常做的事。他们喜欢将受孕鼓吹成崇高而伟大的事,然而所有歌颂母爱天性的诗篇,其实都在竭力掩盖一个事实:生命的孕育往往是建立在对母体的掠夺上,胎儿的强健是以牺牲母亲的健康为代价。胎儿对母体来说, 简直就是个寄生物, 通过分泌特殊的激素来操控母体不将它们剥夺出去。 在高效残酷的冷血异种社会, 孕卵被扯下粉饰的面纱,暴露出了更为赤裸的掠夺本质。 对被异种选做孵卵皿的人来说,一切只能用地狱来形容。 尤其是高等异种。 高等异种的近人拟态只在诱捕食物时出现。 当它们要繁殖种族时,就会转变为更具有攻击性的怪物形态。而不论是异种骨器上细长带状的骨嵴,骨嵴顶部两侧狰狞密集的尖端凸起,还是六瓣海星状打开的末端,对被选做孵卵皿的人类来说, 都不亚于一场中世纪教会折磨巫女的酷刑——甚至为了防止孵卵皿因剧痛产生挣扎,高等异种还会形成固定猎物的倒钩。 它们会源源不断注入能令孵卵皿捱过受孕期的粘性胶状液, 直到孵卵皿因剧痛和粘液带来的异化反应昏死过去。 ——对脆弱的人体来说, 那些黏糊糊的、半透明的胶状物质, 堪称致命的毒素。 它们会长久地刺激孵卵皿的免疫系统, 造成持续不断的排异反应让孵卵皿身体内部一直保持在一个最适合孕卵的暖热状态。还会进一步污染孵卵皿的基因,导致细胞内的dna双链断裂频率快速增加,以方便胚卵掠夺母体的基因样本。 生命学派x-14实验基地被迫异种胚卵的实验者几乎全都在无法忍受的痛苦折磨中死去。 暗银的触手卷住了律若。 律若一点点落进暗银的怪物怀抱。 怪物将整个畸形高大的身体压在律若身上。它已经找不到半点接近人类的痕迹,已经完完全全被繁衍期的本能控制住了——极端的嫉妒和超越样本占有食物的渴望被细微地影响扭曲成让食物孕育它的后代的本能。 异种冷血残忍的天性占据了上风。 律若抓着怪物手臂上的外骨骼,艰难地蹙着眉。 大滴大滴的汗水自律若的额头滚落,他面孔微微后仰,细汗和生理性的泪水凝在睫毛上。怪物将面部的外骨骼贴上他漂亮的颈侧,贪婪地贴近植入颈下皮肉的腺体——在孕育的准备期,食物分泌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甜稠的香气,而这甜腻的气味在这些天的污染下,混杂了它古怪的金属腥味,就像无法保护自己的蜂蜜被强行打搅进了其他污秽。 两种气息勾兑在一起。 变得异样的甜腻、颓靡、腐败、热融。 怪物嗅闻着这股味道,将律若越抱越紧,周围的触手和肉管也跟着一阵接一阵发了疯似的攒动——它们全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全部的气息全都搅和进律若的气味里,好让这个诱人无比的食物从里到外都浸泡透它们的味儿。 整个巢穴都在欢欣鼓舞。 被肉块覆盖的墙隐隐震荡。 占据整个庄园的肉块表面暗银的金属油膜微微起伏,里边的筋膜如触手肉管般攒动涨缩,汇合成持续不断的嗡鸣。 律若抓着怪物的外骨骼,银发在晃动间闪出细微的光……学长,疼……晶莹的汗水落进水银的瞳孔,他睫毛上凝满细碎的泪,却艰难地抱住了丑陋的怪物,将自己因疼痛而惨白的脸,靠在了怪物肩头。 一丝极难察觉的古怪频率混杂在嗡鸣里。 将嗡鸣的某些音频扭曲放大。 在这种被细微放大的扭曲里,本该传到异种听觉里的低弱声音被完美遮盖过去了——那是来自它怀里的律若的,痛苦且渐渐低弱。 ———————— z-14轻型战机穿过云层,锁定了自己的目标:被光学伪装隐藏起来的鸢尾庄园。它冲庄园轰了一发涅灭弹,淡蓝的荧光附着在光罩上,跟被黑客攻击的数据屏幕一样细碎的暗蓝符号成片刷过,庄园的大致轮廓就浮现了出来。紧接着,十几束能量光束就朝z-14轻型战机扫了过来。 战机灵敏地几个转折,从光束中穿过。 这款战机是联盟为了机动作战研发的,可携带的弹药重量十分有限,但它的速度极快,能够只花十分钟,就能从低纬度地区飞到高纬度地区。并且机身还安装有最先进的动态平衡系统,能够支撑高等级经营机师驾驶它做出种种超高难度的飞行动作。 更重要的是,它只需要一个人驾驶。 连续两发一级涅灭弹下去,刺耳的警告声在战机内部响起。 战机猛地一个拔高,避开了紧随而来的银翼机械护卫队。 紧接着,十几团闪电般的光球从机舱下方飞出——它们看起来轻飘飘的,但在接近银翼护卫队的瞬间,十几团光球陡然炸开,在半空中变成一张闪烁的电火巨网。这种程度的电流能量还不足以击毁银翼机械护卫队,顶多只是让它们在切换成防御模式时出现那么不到一秒的微小停滞。 但这样已经足够了。 来人的目的并不是跟这些忠诚的机械护卫队拼个你死我,而是要弄开底下庄园的金属罩——那些由维尔克星核心陨石铸造成的金属拱券就像一个个拼接在一起的银白伞盖,将庄园牢牢封锁在其中。 自由军研究部的部长曾经断言,除非动用星际导弹冲银河主星轰上一发才能将它弄开。 某种程度上他说得没错。 单纯的火力武器很难炸开硬度高到惊人的维尔克星核心陨石建筑。 但来的人知道一样东西能够打开它。 那就是生命学派违反联盟禁令偷偷利用异种制造出来的腐蚀武器。 —————————— 庄园银白的金属拱券被从空而降的大量生物腐蚀液腐蚀出一个大洞时,将窥视已久的食物拖进孵卵巢穴的怪物发出了尖锐的嘶鸣——所有附着在墙壁上、立柱上、回廊里的巢块瞬间陷入了暴怒的狂潮。 一根根银灰的触手和肉管交错着,快如闪电地朝侵入巢穴的袭击者卷去。 几团璀璨的银光在空中炸开。 席卷而来的触手和肉管像被麻醉针击中的毒蛇,瞬间啪啪掉到地面。但闯入者的处境并没有变得更好一些。 她的行动空间已经被更多的触手,还有肉网般的粘性液态金属封锁住了。 混乱可怖的尖啸充斥整个庄园,尽管闯入者动作已经尽可能地快速敏捷,但依旧被几条敏捷的触手带走了一大片血肉,紧接着,大片的银色金属液朝来人落足的地方恐怖地蔓了过去。 “没发现吗?”来人提高了音量,“他要死了!” ———————— 律若的银发铺在怪物覆盖外骨骼的前臂上,顺着外骨骼冰冷的边沿垂散下去。他靠在狰狞的异种臂弯里,微微低着头颅,露出的小半脸颊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唇角却是破碎的,被反复吸吮舔咬过,沾着刺目的鲜红血痕。 他体温急剧升高,意识却冷得不断颤抖。 他的基因正在迅速崩溃,瓦解。 泛白的手指却依旧抓着丑陋的怪物不愿意松开——好像还是以前学生时代,在脑域开发的后遗症发作的时候,被学长无声地拥在怀里。学长修长的手指搭在他的发上,指尖仿佛带着冬日的细雪。于是他舍不得放开。 暗银的畸爪穿过律若的银发。 恐怖的怪物像刚刚醒过来,僵硬地抱着抢来的研究员。 到最后一刻也没有挣扎反抗过的研究员一动不动。 怪物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瞬间陷入到了另一种极端尖锐的痛苦和疯癫中。刺耳得足以震碎所有人耳膜的尖利声波让庄园洁白坚硬的大理石柱裂开一道道丑陋的裂缝。数不清的触手、肉管暴戾又绝望地扬起、撕卷。 律茉翻身躲过十几条陷入狂暴的触手,肩膀被撕开一条血淋淋的大口子。 “你可以继续攻击,”律茉站在一根被抽倒的石柱上,“如果你想他死的话。” 狂暴的攻击停了下来。 那些触手和肉管充满攻击性地悬停在律茉周围,随时会暴起杀了靠近的闯入者。但最后,它们都退缩了。 怪物抱着律若站在变成废墟的庄园深处,瞳孔成了几乎凝滞的暗金色。 它弄伤了偷来的恋人。 第81章 配合 律茉走近时, 那些触手、肉管毒蛇般跟着游走,充满猎食者的暴虐和杀意。繁殖和后代是异种族群最重要的部分,对于异种来说, 它们会在孵卵期间无差别猎杀所有靠近巢区的活物。 盘绕在律茉周围的触手和肉管就充满了杀戮的欲望。 尽管这些东西克制住不对律茉发起进攻。 但等律茉碰到律若低垂的手指时, 怪物的竖瞳中凶毒的狞金还是陡然跳动了一下。 一瞬间,恐怖的寒意席卷了律茉。 律茉立刻扣住隐藏在袖中的生物试剂——没有人想挑战一只高等异种在近距离的攻击力,如果不是律若在如今的局势下足够重要, 律茉根本不会来做这么危险的尝试。但当悚然的寒意落到身上的时候,律茉意识到事情还是超出了判断: 这只怪物明显已经超出了人们以往对“高等异种”的认知:它已经在无限逼近母巢周围的直属王虫。 越高等级的异种杀戮本能越强, 而高等异种的每一次进化,又会加剧这种捕食者的天性。 它至少完成了两次进化。 哪怕她携带了生命学派的生物试剂,也未必能够顺利脱身。 冰冷蹿上后背,原本预定扣下射击箭的手指僵硬到一动也不能动, 律茉寒声道:“你是想他死?” 如果有人知道律茉竟然以一个人类要挟一只高等异种, 一定会以为她疯了, 但堪称奇迹的一幕发生了—— 怪物竖瞳中狰狞的杀意与占有欲不住交替闪烁。 最终它艰难地松开手臂。 它退让了。 为了一个人类,向它眼里的蝼蚁退让了。 —————— 律若在秘密抢救室待了12个小时,接受了前后不下二十次的换血治疗,又转入了重症监护病房——配备成打的金属隔离墙和狙击系统的那种。哪怕是联盟最危险的通缉犯都未必有这个待遇。 哪怕转入重症监护室都还没完全摆脱生命危险。 他的心率始终维持在在152bmp左右,超过了正常人体80-120的心率区间。旧纪元的人类心率区间在60-100,这个数值在进入新纪元后提高了,但152的心率依旧远远超过了正常生理数据。细胞核内基因双链断裂速率比常规dsbs指数高了3.12。 具有高度污染性的异种生物酶打破了律若体内异种基因和人类基因微妙的平衡。 洗血只换掉了被异种污染最严重的那部分血液, 但只要双链断裂的指数继续增长下去,他很快就会因为各项蛋白质功能失常而死亡。 冰冷的针头压进桡动脉, 针头倾斜潜行一小短距离后牢牢固定住, 血液很快顺着透明的输送管, 缓缓输送到床上的律若血管里。具备治愈和复原特性的血液一点一点融进律若的血管, 屏幕上异常的数据在波动中逐步下降。 律茉单手压着针头,靠在一堆复杂的仪器上,没什么表情。 律若在离她不到一米的病床上。 呼吸器遮住了他小半张脸,他的睫毛轻轻垂着,肌肤苍白得几乎透明。律茉可以看到自己的血输进他淡青的血管里,橡胶管道将两个人的生命连接起来,就像二十几年前的那根可笑的荒唐的脐带。 他早就该死了。 “小杂种。”律茉轻声说。 声音冷淡厌恶。 律若静静地望着点滴瓶。他醒了。 —————— 不是所有的生命到来都是欣喜的,更多的只是意外。 绝大部分人是在匆忙中草草成为父母。另外一些——极少数的一些,是在耻辱和痛苦中到来的。而很难有什么比在实验室里被强行绑上束缚带,在上百名医生和研究员的监视围观下,一动不动跟各种畸形丑陋的怪物配种更耻辱的。 很难。 哪怕是今天, 只要闭上眼,她依旧可以闻到那些医生、那些科研员身上消毒水的味儿…… 他们带着橡胶手套、托盘中放着冰冷的刮宫器械…… 他们像检查牲口一样,每天定时检查实验体的子宫是否完美接受了怪物的基因,直到那些怪物的基因货真价实地在子宫内部扎了根——如果没有,就将刺激异种的信息素强行注射进实验体的后颈,重新塞回那些狭窄逼仄的玻璃房,和那些形形色色的丑陋怪物塞在一起。 对很多实验体来说,成功配种比失败要更好一些。 至少后者只需要忍受怀孕时,身体的臃肿,营养的流逝,而不需要一次次重复那些噩梦般耻辱的过程。而且x-14研究基地的医生和研究员,往往还会给予受孕者一些奖励——他们能够得到一些更好的食物,更换到更宽敞的观察室,拥有简易的单独卫生间。 在那种地狱般麻木的鬼地方,正常的食物和休息已经算得上勉强和“人”沾边的待遇。 为了活得像个“人”一点,实验体们得先活得像只配种的母牲口。 很少人知道,自由军如今的领袖也是她们中的一个,曾经。 唯一不同的是,她是最特殊也最珍贵的孕体,而她总有办法,让那些人一次次失望地将确认发育不完全的“失败体”剪碎,从她的子宫里刮出来。没有一个怪物——畸形的怪物 能从她的子宫里爬出来。 只除了一个…… 最后这一个。 ———————— 律若是在查到约克森接触的人,看到屏幕上显示出的人时,明白自己见到明茉,那个生命学派的监理会部长时,那种淡淡的熟悉感从何而来的——如果仔细看明茉的五官,她的眼角、瞳仁形状,其实和一个人有很多细微的相似之处。只是一个更精致,一个只能勉强算得上“姣好”。 那个女人赋予了他一半的血缘。 在很早的时候……很早的时候,她曾经带着他匆匆逃上一架宇宙飞舰,在混乱的枪炮烽火中,她穿着一件破旧的人造纤维外套,外套沾满污秽的粘液和灰尘。她将他藏在大衣下,挤过一群同样臭烘烘的星际流浪者,挤上了飞舰。 那时候她比现在年轻。 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 她将他丢在星舰的机舱角落里,头也不回地走掉。 就像所有不幸怀孕的小姑娘一样。 她们养不起生下来的累赘,又下不了狠手掐死还在哭的婴儿,就在黑漆漆的夜晚,将他们丢到垃圾桶或者厕所里,随便他们冻死,或者被拾荒佬流浪汉捡去——对他们来说,一个被抛弃的婴儿卖到黑市也是一笔不小的意外之喜,而那些不幸的姑娘们也能不背负道德折磨地甩掉沉重的包袱。 但律茉是其中比较傻的那个。 也许是幸运,也许是宇宙航行环境太差,挤上飞舰的偷渡客,全都像沙丁鱼罐头一样,一个挨一个,挤在狭窄的太空舱里不动弹。等到深夜,律茉折回到机舱角落的时候,丢下的孩子还没有被捡走。 律若记得她冰凉的手指,记得她沉重凝滞的呼吸,记得她垂着头跪坐在地上的沉默。 宇宙星舰抵达目的地后,有一段很混乱的日子。 律茉带着他住在狭窄潮湿的地下室,每天出去,到了晚上很晚的时候,才匆匆地带着一身廉价的香水味和汗烟味回来。有时候她会带一些过期的奶粉回来,有时候什么都没带,麻木地坐在昏暗的地板上抽烟,那种劣质的香烟,一根接一根,她指甲上染着的红指甲油在昏暗中微微反光,血一样。 她本该过一点更好的日子。 她有高精尖的医学知识——她原准备做个医生来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本该就读联盟最好的公立医学院,拿全a成绩的教学金,后者将为她大学生活提供足够的生活费。而等到毕业,她的绩点和排名将足够她进入任何一个财团或者医院的神经医学部。如果不是她进入公学就读的身份证明是她伪造的,而又恰好被她最信任的亲人发现了,一切本该如此。 她受的代价足够惨痛。 以至于久久不敢承担第二次身份暴露的风险与代价。 在充斥满恶棍、渣滓、残疾人——很多星球为了提高自己的文明率会将后者统一流放到边缘的星球,他们将之称为“清洗”——还有诸多在大星球失败的逃难者的垃圾星球上,一个没有学历、没有长处的女孩能获取资源的方法不是很多。 如果那段日子再持续下去,也许她会铤而走险,也许她会走向制造毒粉,贩卖道德的道路。 可奇迹发生了。 ——她遇到了爱情。 “爱情”。 至少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那是仿佛就是爱情。年轻英俊的议员迷恋上了落魄的贫民窟姑娘,甚至接受了她带着一个其父不详的孩子,与她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她和所有从良的女孩一样,努力想要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甚至挽起头发,尝试扮演一个母亲的角色。 在午后的阳光下,她坐在花园里,教他喊她妈妈。 律若没喊她。 很快,谎言、欺骗与性暴力就让爱情的虚幻梦境失效了,坐在花园里的女人就像一个泡沫,消失在日光下。在最后一场酒醉和家暴后,她冷静地砸晕了那个曾经英俊,后来因失意而无能粗暴的男人,翻走了他的信号卡。 她以当初裹着军装风衣,匆匆逃离银河星的麻木和快速,安排好了一切事情。 离开那天,她抓着登舰的机索,银色的虹膜浸没在起航的霓虹灯中。 她说,回去。 而她自己再也没有回来。 ———————— 正如明茉所说的一样,律若才是比律茉更完美的实验体。污染性极强的异种信息素腐蚀着他的基因,但在律茉的血辅助下渡过最初的那一段危险期后,他属于人类那部分的基因组却能够在一小段特殊基因的引导下,牵系自身的基因序列,让脆弱的碱基组维持在一个岌岌可危却又不会彻底崩解的范围。 ——他具有极高的承受污染的特性。 而这正是生命学派一直想要复刻的。 律茉抽取了他的一小部分脊髓液,将之存放进密封的玻璃管。 律若低低垂着睫毛,没有说话。 他对各种医疗器械并不陌生,对真正的重症监护病房里不应该出现的实验器械也不陌生。 在律茉离开垃圾星球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生活在类似的环境里。 律茉将一系列实验器材收拾好。 “你有两个选择,”她冷淡地说,“一,以‘重病待愈’的身份配合实验住在基地,不用担心暴露。二,”律茉一拉枪栓,将枪口对准律若。 律若没有选择一也没有选择二,而是低声问:“他呢。” 律茉眉间浮起一丝厌恶。 “你会见到它,”她克制着自己的憎恶,冷冰冰地说,“如果你配合。” 律若微微点头。 律茉不再多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律若侧过头,安静地看着她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重症监护室门口。 他看了一会儿,低下眼睫,看着自己的手。 他习惯了待在实验室里,知道对那些研究他的人来说,什么样子才算配合。 第82章 相见 律若因“重病待愈”转到自由军基地暂住的消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骚动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一个是绝大部分自由军士兵听到这个消息, 都浑身别扭得就像听说自由桀骜的野狗群里来了一条财团和联盟的走狗,并且堂而皇之地住了下来——如果不是高层压着,以及律若居住的重症治疗室实在安保过人, 恐怕有不少过激分子涌到这位前联盟军政高官病房门口吐唾沫。 另一个…… 则就是自由军的研究部了。 尽管有领袖和高层“尽量避免打扰”的潜在隔离令, 律部长的病房依旧热闹得用“门庭若市”来形容。 约克森抱着一束蓝雏菊过来探望研究长的时候,被一路堆到走廊尽头的花束花篮果篮惊到了——假如他没看错的话,这里头很多鲜花和果子, 是自由军植物学和粮食学研究部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实验品种吧?!往常谁偷摘了一个,植粮部的家伙能连着把那小子追杀上三天三夜。 等约克森艰难地挤到病房门口, 就看到一群研究员将病房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互相挤挤攘攘,还激烈地争执着:“生研部的t-11实验也不算什么要紧的吧,还是让我们异菌部的先来”“小声点,别吵到律部了。”“……”“得了吧, 你那个实验半点用都没有, 还好意思这个时候拿来打扰律部长”“什么半点用都没有, 联盟靠水离膜技术把核废水利用净化技术卡得死死的,不突破这个我们基地能源到什么时候都是个大问题!”“你知道封锁,那你去绑几个联盟财团技术人员啊!拷问一下不就出来了!这有什么好打扰律部的。” 约克森:“……” 这些人简直就是一帮子法外狂徒。 尽管吵到恨不得将对方的脑浆子打出来,但研究部的人声音都压得很低,动作也都很克制。 倒不是说他们多友爱,而是大家都默契地不高声喧哗,以免打扰到病房里头的人。就连花束和果篮也是, 怕影响到病房的空气质量,全堆放在走廊里(说实话, 这让场面看起来颇为惊悚……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不幸抢救失败的吊悼呢)。 还有人转职守在病房门口的玻璃透视窗, 往里边瞅, 准时播报里边生命检测仪显示出的律部长各项基础数据。 不时有研究部医学处护理前沿的高精尖人士根据他们小声报出来的数据, 认真分析律部长现在的身体状况。大有一旦发现律部长精神消耗过多,情绪疲惫,就将等候的人统统轰走的架势。 约克森挤在人群外边听了一会儿,觉得手上的花束沉甸甸。 他低着头,在光滑的地板上,看见了花束后自己看起来像无形中被人揍了好几顿似的脸。 这应该算他叛出s307研究室后,第一次正式来见律研究长。 营救行动的时候,虽然在战机上草草见了一面,但当时他没脸跟律研究长说话,律研究长上了战机后也因为受伤很快陷入了昏迷。再之后,研究长就回到了鸢尾庄园,只通过远程投影参加自由军基地的会议。他想找研究长说些什么都找不到机会。 知道律研究长转到自由军基地后,约克森躲在基地宿舍好几天,直到今天才鼓起勇气来到了医疗部。 怎么说呢…… 就算律若有再多的不好,给联盟和财团做了多少事,最后s307解散的时候,又有多冷淡无情。他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很好的研究领队。在他的研究团队里,谁做了什么,谁搞对了什么,永远都会如实写进报告里。如果谁想要转出跳槽,也永远不会遇到恶心至极的关卡。 病房的门半掩着。 约克森没什么脸见研究长,只好在人群外踮起脚,悄悄地往里头瞅了一眼。 病房里光线柔和,不刺眼。进去请教的人个个穿着防菌服,认真无比地簇拥在律研究长的病床前。病床边投影了一张黑底的电子教学板,律若穿着雪白的病服,靠在枕头上,敲击光键给他们解答问题。 病床边的小桌子,被贴心地放了一束气味浅淡,有助于安抚精神的淡雅改良茉莉。 茉莉花苞白珍珠一样,点缀在黛绿的叶片上,看得出来经过精心的挑选修建。花枝被修得圆润可爱,浅浅插在保鲜的营养液里,徐徐开放。 进去请教的研究员都很年轻。 应该是自由军研究部的老一辈希望下一代能够从律研究长这里多学些知识,都没来跟小一辈争夺这短暂宝贵的慰问和请教机会。 那些年轻的自由军研究员全都搬着自己带来的小板凳,坐得端端正正,望着律研究长的眼睛闪亮亮的,简直在发光。因为靠近偶像太过激动,不少人脸上都红彤彤的,好在问问题的时候,还记得得抓紧时间,说得倒还算流利。 被这群年轻的研究员簇拥着,没有穿实验室大褂的研究长看起来青涩了不少。 不怎么像冷血的军事裁决部部长。 更像学院里最年轻也最受欢迎的天才教授。 “……把混沌系数代进去……啊!解出来了!!!律部牛逼!”问问题的麻花辫小姑娘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后,立刻怂了一下,但还是卖力和同伴一起鼓掌,倔强在掌声的掩饰下,飞快地补了一句,“律部牛逼,爱死你了!” 律若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 麻花辫小姑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缩到人群后边去,律若低下头,继续解答下一个问题。小姑娘在人群后吐了吐舌头,又两眼闪闪发亮地瞅律研究长写的一行行他们从未见过的新思路新方法去了。 约克森扒拉着人群挤在外边,踮得脚尖生疼。 瞧见这么多人关心研究长,他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律研究长真正牛逼的研究他们都还没看到呢,就震惊成这个样子。他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咧了咧嘴,想嘲笑自由军这些土包子。 嘴角还没扯起来,眼眶就先悄悄红了。 他们跟随研究长那么多年,就像资源丰富的上层精英,永远不知道底层的人为了一本教科书,一场学术讨论的资料记录努力到什么地步——瞧,他们还能自怜自哀,觉得天才真了不起,都能不将团队的其他人当同伴看。 可天才就是真的很了不起啊。 s307研究室没珍视他们的研究长,有的是人眼巴巴地想要将研究长簇拥起来。 现在,他不是他们的研究长了。 是这些人的律部长啦。 真好。 约克森藏在人群后,悄悄抹了把脸。他想找个地方将花束放下,转身就看见身穿银白军装的律茉沿着银白的封闭金属走廊走了过来。 —————— 领袖来了后,研究部的人尽管不太情愿,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告辞。 研究部的人一走,重症监护病房立刻冷清了下来。 病房门悄无声息地滑合,气闸转动的声音响起,金属封闭门从上边降落,遮住了正常病房该有的探视窗。 律若合上研究部的人探望时带来的书,将手搭在冰冷的金属托盘上。 机械手臂将按压止血带绑上。 配合实验没什么难的,至少能在实验室里活久点的都知道该怎么做——在冰冷锋利的手术器械落下时,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不要提醒他们自己还活着,是他们的同类,和他们一样具有思考的能力……只需要安静,越安静越好。 冰冷的抽血针刺入皮下,倾斜着缓慢推进血管。 律若垂着眼。 淡银的睫毛覆盖下眼睑。 鲜红的血线出现抽血针半透明的装置中,随即通过细长的真空抽血管流进采集管。 实验室的冷灯光照在律若脸上,晕出冷白的轮廓。 他很多时候,都静得像没有生命的仿生人。 真空采血管满了,律茉抽出抽血针,将棉签丢给他。律若一手用棉签按在采血处,一手搭在病床边沿。 律茉将采集出的血液被抽出一点,滴进分解仪。她银发挽在脑后,用发夹固定得牢牢地,她穿着银白的军装大衣,但有条不紊地操控各项仪器时,冰冷精准的气质比起军人更像一位科研人员。 分解扫描的结果很快在屏幕上显示出来。 重叠在一起的窗口显示出异常活跃的波动数值线。 两人扫了一眼屏幕,谁也没说什么。 律茉戴着手套从冷冻箱中取出一管晕出怪异紫色的液体,吸入真空注射管,然后缓缓将药液注射进律若的静脉。紫色药液推进血管,律若的眉轻微蹙了一下,等药液全都压进去后,他的额头已经沁满了汗水。 他靠在枕头上,缓了一会儿。 律茉将针头抽出,将所有使用过的针管、仪器收拾干净,全都锁进密码箱。 这些东西将在一个小时后一点不剩地焚毁处理。 她将医疗垃圾锁起来时,律若在背后问:“异变了?” 律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冷冷将门一推: “你可以去见它了。” —————— 自由军一号主基地隐藏于荒野的一片工业废墟中。 大开发时代遗留下来的巨型工业机械残骸成了这些叛军基地的天然掩护。那个时代的人们崇拜各种宏伟的工业奇迹,制造出来的吊车、起重机和挖掘机一架比一架夸张,而上层阶级为了区分“精英”与“劣民”,还进行过一项浩浩荡荡的“新长城运动”。字面上的意思,就是铸造成银白色的金属高墙将繁华的城市和荒废的郊野区分开来。 最终这项运动终止于大开发时代末尾的几场叛乱。 银白长城的遗骸在工业废墟的荒野中遗留了下来,只是经过时间的冲刷,它们变得和所有在废墟中讨生活的乱民、“野狗”和流浪汉一样,又锈又陈腐,充满粗砺不甘的愤怒。如横陈在荒野的脊骨。 基地在东南角有一座怪异的“金字塔”。 金字塔是星际前时代的文明遗留,采用的材料非常特殊,能够阻隔很多信号追踪。塔地面的部分不算高,但地底的部分却大得惊人。越往下,需要的权限级别越高,最深处的几层哪怕基地很多高层军官都未必进去过。 石塔外表古朴陈旧,内里被自由军改造得倒充满了科技的明亮冷感。 一条封闭金属通道的尽头,一间充满各类警戒装置和监控设备的观察监闭室里。 年轻俊秀的“家主”静静地坐着。 “他”十指交叠,转首看着封死的窗户,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它转过头,视线仿佛直接透过封闭的金属大门,望向外边的走廊——更确切点说,它望向了沿着走廊来见“他”的人。 “……若若。”它轻轻地,不敢惊扰到什么似的。 在门开之前,它侧头,确认了眼自己在金属大门上的倒影。 第83章 钟柏 金字塔内部的监闭室充斥一种淡银的光线, 光线来源于四面雪茫茫的金属墙壁,金属天花板。门开的时候,白色的空间打开了一片缺口, 黯淡一些的光线跟着来人一起落了进来。来的人因为监闭室白刺刺的光线, 略微低了低头,不舒服地眨了下眼。 银色的发丝顺着他和光线一样白的脸颊落下来,细细地擦过刚垂下的手。 手指细白瘦长。 一点警惕也没有地夹着打开门禁的权限卡。 异种的视线先落在他不舒服垂着的睫毛尖, 后移到他脸上,一丝不移地盯着他。他站在门口, 微低的脸半埋在衣领里,显得人清减了许多,瘦得有几分还在学院时只知学术不知世事的青涩。 “学长。” 律若没怎么探望过人,喊了声学长, 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安安静静站在门口。 异种的手指动了动。 略微透出蓝意的眸子划过律若清减的面容, 硬生生压下一星点黯淡的暗金。它学着样本的腔调,轻柔温和地应了一声,然后牵起唇角。 “若若,过来,”它噙着笑,朝青年张开手“……学长抱一下。” 律若停留在门口。 “钟柏”笑着望着他。 四周金属空间白冷冷的光落在异种身上,它清俊温和, 张开的双臂修长有力。律若一步步走过去,“钟柏”坐着, 律若弯下腰, 还没靠近, 腰线就被搂住了, 下一刻,他落进异种微冷的怀抱。 异种搂着重新回到怀里的青年,将头紧紧埋在他颈边。 这些日子以来不断扩大不断加剧在崩塌边缘的空洞在青年的身体落进怀里时,被重新封印上——语言难以形容那个黑漆漆的洞口里涌动的晦暗、绝望、贪婪、扭曲、后悔……那是足以毁灭一切的毒水,侵蚀着身体的每一处、每一处。 直到青年的身体落了进来。 “……若若。” 含糊的、混杂满足与不甘的呢喃在金属封闭空间响起。 细微的波频和电流一掠而过。 —————— 自由军基地塔的监控室,许多精细的仪器按钮上突然爆出细小的电火花。监控室四面的复杂精密设备的屏幕上一秒还在显示“钟柏”抱住律若的画面,下一秒就齐齐变成了上百面黑白相间的雪花屏。 监控部的部长心疼地叫了一声,表情就像被人剜掉了一大块肉。 “领袖。”他肉疼地扭头看向身后的律茉。 律茉站在故障的屏幕正面前,银色的军装风衣被刺目的光照得越发干练冷漠。监控故障的异变没让她那张精致如面具的脸出现任何波动。她只扫了一眼各项警戒装置错乱的线条起伏,抬手按了下耳后。 监控故障的刹那,ξ区最深处特殊监闭室左右两侧的金属通道瞬间打开,荷枪实弹的自由军精锐士兵立刻从里边扑了出来,齐齐抬枪瞄准监闭室。 也在那一瞬间,监闭室的金属大门轰然合拢,将律若困在了里边。 律茉给律若的权限卡只有单一的进出权限。 但眼下,监控部部长企图从主控室重新打开监闭室的时候,主控室系统上却显示监闭室金属门已遭损毁,请前往监禁区确认情况。 “要不要……”监控部部长做了个爆破营救的手势。 最后监闭室大门关闭,以及利用电流和磁场直接损毁监闭室和控制室内的所有监禁观察系统的手段,可以解释为高等级精英的基因天赋,也可以解释为异种的特殊能力。不管哪一种解释,都无法让人放下警惕。 事实上,监控部部长只觉得后脖颈寒气直冒。 甚至已经脑补出了禁闭室里前联盟军事裁决长律若的几百种惨死画面。尽管被关押在禁闭室里的“人”是前者的法律配偶,可问题是——谁会觉得一个“死而复生”的银翼家主是正常的? “死而复生”这四个字本身就充满恐怖和不祥的色彩。 放在更早之前,单单这个词,就足够小说家写上几千部阴森森的诡异小说。 而在寄生种能够以寄生样本的外貌行动的当下,这种“奇迹”的发生,只会让人越发恐惧和警戒。 银翼家主是在前不久抵达自由军基地的。 他来得非常隐秘,甚至令许多自由军高层毛骨悚然。因为在“钟柏”自行通过终端与他们联系之前,无论是自由军基地外的驻扎兵,还是二十四小时巡逻的侦察兵,都没有一个发现那支低调的银翼机械队是什么时候到来的。 联系上自由军高层的银翼家主似乎也知道他们的怀疑。 他堪称配合地表示,可以接受一切测验。 自由军高层谨慎地采用了各种办法进行验证,却始终没有从死而复生的银翼家主身上找到半点异种的端倪——无论是从dna层面,还是从其他扫描层面,他都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 在测验结束之后,银翼家主平稳地提出了他的要求: ——他希望能够将他的法定伴侣带回去。 假如没有那一支无声到来的银翼机械队,银翼家主的措辞可以用“温和”来形容。但在失踪整整三年的银翼家主重新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一切事情都已经变了——尽管他还未公开露面,但不同星系上,属于银翼财团的资金、企业、基地,都在他出现在自由军面前的一刻,重新运转。 庞大而古老的银翼家族,哪怕是在文明崩塌、秩序溃散的战争年代,也拥有难以轻易触犯的能量。 甚至可以说,在文明崩溃秩序溃散的战争年代,这些古老财团家族的恐怖之处才会真正体现出来。 他们历史悠久,底牌晦涩,比庞大而又臃肿的联盟政府体制更适应战争岁月。 三年的时光似乎没能削减银翼家族的多少力量。 随着家主的“回归”,这个家族如一条难以窥探渊源的地下河,重新开始了流动。 联盟政府经过上百次更迭,不同政派交替夺权,而银翼家族始终是星际中最古老也最神秘的财团家族。没有哪个势力希望在这种时候得罪这么一个强大的存在——哪怕是仇视财团的自由军也必须承认:如果银翼在这个时候站到生命学派那边去,对他们、对人类,必然是灭顶之灾。 但“钟柏”的要求无懈可击。 他知道自己的伴侣遭遇异种的攻击,被转移到了自由军基地,他要求带走自己的伴侣。 高等公民与低等公民的婚姻关系向来只能由高等级的一方结缔,也向来只能由高等级的一方宣布终止。哪怕三年前,钟柏被认定身亡,律若也只能是他的“未亡人”,或者说遗孀。 作为丈夫,他当然有权带走自己的配偶。 第84章 合法丈夫 自由军当然不能将律若交给银翼, 哪怕钟柏是他的合法丈夫也不能。 双方只能各退一步。 律若住在自由军基地,钟柏进入基地接受一段时间的“保护性观察”,同时, 自由军与银翼, 就钟柏带回来的母巢一手资料展开针对生命学派的合作。在此期间,确认没有异种的嫌疑和危险后,钟柏就可以见到律若。 按照原本的计划, 律若与钟柏的相见,会时刻处于高度紧张的监控下。 眼下监控突然断了。 监控部部长的警戒瞬间提高到了极点, 就差下一秒就自己直接带人闯进去了。 律茉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就这么干等着吗?”监控部部长有些着急。 他对律若没什么好感,但也清楚,律若的重要性——不夸张地说, 他的人身安全直接和人类的存亡挂钩了。虽然这位死而复生的“钟家主”在保护性观察阶段表现得还蛮正常的, 可凡事就怕一个“万一”。 万一真出事了, 那后果可太严重了。 监控部部长满心焦虑,但领袖在自由军内部积威深重,她既然下令不要行动,哪怕监闭室外安排了一个加强连的精锐,也没有人敢动半颗枪子儿。众人全都跟律茉一起,在原地等待着。 监控一断开,谁也不清楚监闭室里发生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监控室内里的人, 还有驻扎在监闭室外的精英士兵,手心全捏出了冷汗。 ———————— 仪器故障的电火花在监闭室角落闪烁。 异种的空洞、恐惧、绝望和后悔终于被怀里青年的温度抚平。它从时时刻刻叫嚣的崩溃扭曲中冷静下来, 侧耳贪婪地听着律若的呼吸。听到他比之前更轻微了一些的呼吸, 心底被针轻轻刺了一下, 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意……律若在它怀里, 好像总是在一天天瘦下去,在异种研究中心的时候,比样本在鸢尾庄园的时候瘦,在地下实验室的时候比在异种研究中心更瘦。最后更是差点死在它怀里。 异种微凉的手指摸上律若颈侧的动脉,它得确认里边代表生命的血还在流动。 指腹下的动脉温热劲韧。 血液在里头汩汩流动。 没有像那天一样,渐渐陷入凝滞,渐渐变得和铅液一样又冷又凝稠。 是热的,流动的。 异种冰冷坚硬的身体终于放松下去。怀中青年动脉里流淌的血将温暖沾染到它的手指上,又从它的手指一路流到了全身各个地方,驱散了那天的寒意。律若习惯性地将手搭在了学长的肩头。 在他的指尖搭上来的时候,异种嗅到了一丝极细微的血气。 它捏住律若的手,将他的手腕转过来,找到了血气的来源:一个小小的抽血留下的针孔。 律若的皮肤非常白,在受伤后,白得越发透明,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针孔留在上边,就显得格外狰狞。 异种轻轻抚摸着那个小小的针孔,以及旁边的更早前的针孔——静脉抽血的针孔会在三到五天内消失。留下来的针孔说明,这些天来,那些人类每天都会从它的律若身体里抽走一定量的鲜血。异种抬起眼,视线在律若比先前更苍白的脸庞上扫过。不少的血。 注意到学长视线停留的地方,律若轻轻缩了下手腕,无意识地想把针孔藏起来。 异种捏着他的腕骨,不让他将手抽回去。 “需要血样化验。”律若抿了抿唇,解释。 异种没说话。 它检查完律若的手腕,一言不发地让律若背过身去。律若一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手按在学长膝盖上。异种掀起他上衣衣摆,很快在清瘦得让人心疼的脊骨上找到了深深浅浅,几次抽取髓液留下来的针孔。 异种垂下眼睫,压制升起的杀意。 因为100%的脑域开发,很多麻醉剂对律若没有效果。而有效果的麻醉剂对高脑域开发程度的研究员都有负面效果。 “他们有给你注射麻醉吗?”异种低声问。 律若迟疑了一下。 异种知道答案了,它抓着扶手,关节泛白,哑声问: “多疼?” “不疼。”律若说,他第一次对学长说谎,笨拙地补充,“很快就好了。不疼。” 异种紧紧抱住律若,沉重的呼吸打湿了律若的鬓发。律若的手指动了动,异种将他细长的手指抓住,握在掌心里。律若小声说:“不疼。” 可我疼。若若。疼得厉害。 “若若……”异种将头埋在律若的银发里,一遍遍哑声喃喃。 它仗着律若听不懂同一个单词蕴藏的不同感情,肆意将自己的后悔、恐惧和癫狂错乱尽数倾泻在这含糊的呢喃里了——天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它又多想直接撕开那些毫无用处的金属层,闯进律若的病房里,将他抢进自己的怀里。 可它不敢。 它害怕。是的,是害怕。 在律若在它的臂弯里,头颅低垂,呼吸微弱得几近于无的时候,恐惧压倒了一切,甚至直接冲垮了那种无时无刻不在滋生蔓延的贪婪和占有欲。湿冷的寒气穿透一切,它冷得就像坠进了无底冰窟。 要是它对他稍微好一点,他是不是就不用遭这份罪了? 样本没弄伤过他,他却差点死在它怀里。 异种闭上眼。 过了会,它微冷的手指穿过律若的银发。 “我忘了一些事情……”异种轻声说,“我好像对你很坏,若若,我很抱歉。” 律若在它怀里摇了摇头。 这个傻乎乎的小机器人,异种想笑,却牵不动唇角,只能去亲他的指尖。 要是来的不是它,是别的异种怎么办? 只要披上“样本”的皮,就这么乖这么好骗。被其它怪物折磨死了怎么办? 异种捏了捏律若的指尖,又松开,转而搭上律若的后颈处的腺体慢慢述说。 讲述的过程,指尖沁出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影响着人类相对异种而言过于脆弱的精神和生理。它巧妙地将自己寄生在第二支勘探队身上,入侵联盟的经过,粉饰成了跨越宇宙回来找他。 它知道,律若会信的。 只要是“样本”,随便给来龙去脉编个合理的理由,律若就会信的。 异种品嚼着苦涩和不甘,又将那些不甘一点点尽数磨嚼咽下。 要欺骗一个人,自然是把一切粉饰得越天衣无缝越好。 毕竟越逼真,越完善,就越难以察觉。 但之前,它并没有去考虑这些,始终懒得对“自己”异常的归来做出任何解释。毕竟那时候,它只想占有他,享用他,让他在自己身下痛楚。甚至有意无意,总要露出点怪物的痕迹,潜意识里想要律若发现真相,发现他的“学长”其实是只怪物……反正逃不掉,发现了,就拖回来,再重新催眠一次就好了。那时的怪物总如此漫不经心地想,还觉得律若崩溃的样子一定很有意思。 到头来,它比样本更怕律若真的崩溃。 这么笨的小笨蛋,被欺负到崩溃,就真的再也好不起来了。 就像一台只会执行命令的机器,把他拆碎后,再拼回去,也没办法重新唤醒了。 “……对不起,若若。”它抱着律若,低声道歉,“学长回来太晚了,还欺负你。” 律若这回不摇头了。 他大概是习惯性觉得学长没有欺负他,又真的有点在意,学长回来得太晚了。 两种不同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律若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只能抓着学长的手指,闷不吭声。 异种将下巴搭在他肩头,低睫看他细长白皙的手指,心软得一塌糊涂。 怎么能这么招人? “以后不会了,”异种反过来将他的手指握住,“若若,以后我对你好,好不好?” 异种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 它将自己藏在人称代词后……不是样本对你好,是我对你好,是一只怪物对你好,好不好。 律若轻轻应了一声。 异种就当做是他答应它了,它弯着唇角,满足地笑起来,眸底闪烁清醒又不甘的微光。 等律若抬起头来时,那丝微光就很好地隐藏了下去,只剩下属于“钟柏”的温润柔和。 它帮律若将散在鬓边的几缕碎发撩上去,指腹在他莹莹白白,还透出些血色的耳廓后摩挲了几下,侧头,吻了上去。微凉的齿尖咬含着将那一小片软玉似的软骨,舌尖轻轻刮过,轻缓地挑扰拨弄,将它弄得又湿又红。 律若很久没被学长这么细致地逗弄过。 轻“唔”一声,软在他怀里。 “他们现在一定费尽心机地猜测,你被我怎么了。”异种食指指节抵住律若的下颌,将他情起迷离的脸挑了起来,“嗯,要被我吃掉了。” 怀里的青年听不懂逗玩与怜爱混杂的调笑,还迷茫地看着它。 下一刻,异种俯身,给了他一个绵长又克制的吻。 ———————— 刺耳的警报笛响起的时候,以准备进攻的姿态半蹲在禁闭室外走廊上的自由军士兵一个条件反射,险些立刻三步冲锋,对禁闭室金属大门执行营救爆破。等手摸到炸药包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警报声不是从禁闭室响起的,是从外边传来的。 尖锐不祥的警笛笼罩了整个自由军基地。 警报响起的瞬间,身处监控室的监控部部长的军官们脸色立刻变了。 自由军的警报有一套严格的制度,只有达到2级及以上的警情,才能吹响这段警报讯号。讯号的含义是:基地遭到严重性进攻,具有覆灭危险。 监控部部长按住皮下耳麦,听了两句,神情骤然变得无比凝重。 “领袖,异种!”他声音骇然,“基地里混进了异种!” 听到他的话,军官们条件反射,将目光投向了信号中断的监闭室。 好在下一刻,监控部部长就如连珠炮弹般惊骇地喊道:“是南卫星!南卫星来的人!全都是异种!” “什么?” 听到他的话,在场的军官们全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就连律茉脸色也微微变了。 南卫星自由军基地的代表一行人,早在律若短暂失联银翼家主“死而复生”之前,就抵达了主基地。他们是来开会的,而在场的人,几乎全都跟他们面对面接触过,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有什么异常。 “全体成员立刻登上防御岗位迎接战斗,机密档案做好转移准备。”律茉冷静地下达命令,“另外,你们所有跟南卫星基地成员直接接触过的人,立刻前往一号封闭场集中,做好远程调控指挥的准备。” “是!”军官们齐声立正。 “领袖,这边怎么办?”监控部部长扭头看向监闭室的雪花屏。 律茉皱着眉,刚要下令,就仿佛听到了什么,抬手按住了耳后的皮下接收器。 过了会,她皱着眉道:“给他们武器,让他们去二号塔。” “啊?”监控部部长惊愕地望向领袖,给他们武器,这时候? —————— 和监控部部长一样惊愕的还有守在监闭室外的自由军精锐们。 他们冷硬肃杀地将银翼家主和前联盟军事裁决长律若围在中间,带他们穿过“金字塔”通往二号塔的地下通道。尽管个个没有什么言语,但神色和举止明显带着极度的不信任和警惕。 银翼家主的手搭在律研究员肩上,自然而然地将他揽在身边。 “他”身形颀长,肌肉的分布恰到好处,既不单薄,也不过分夸张,充满优雅的力量感。墨玉似的黑发垂散在肩头,衬着冷白的脸庞,有种硬韧古典的俊秀。让人想起那些繁复雕花山墙后的哥特式血族,强大,高贵,神秘俊美。 周围的自由军精锐没有意识到,自己持枪的手比往常更僵硬,精神也比以往更紧绷。 这位黑发家主还没拿到武器,却已经隐约压制了在场的所有人。 哪怕不是怀疑他的人类身份,银翼财团的掌权者也不是什么能让人放松警惕的角色。 他绝非那些倚仗家族势力进军队镀金的家伙。 银翼钟家对继承者的标准向来严苛,自由军调查过钟柏在军队服役的档案,他的军事编号是001,这个编号不仅代表他位列一阶,有权指挥宇宙星系级别的舰队,更代表他的个体作战能力,在联盟军队中拍在第一位。 所有对此进行过挑衅和质疑的人,全都在竞技场上被他轻笑着踩断了骨头。 自由军曾经看过一段简短的录像视频。 视频里,刚进军队服役的黑发家主,慢条斯理地将地上对手的骨头一节一节碾碎。自始至终都异常温和,也异常优雅。银军靴,白军装,袖口洁白,干净得没沾上一滴血。 至于那些想要背地里下手的家伙,他们消失得更悄无声息,也更令人毛骨悚然——他们不是在进餐的时候用一把叉子莫名地捅穿了自己的咽喉,就是被发现用根绞索极具宗教感地将自己吊死在建筑物高处。 两者说不上哪种更富有歌剧性。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不论作为异种,还是作为人类,银翼这位年轻文雅的家主,都异乎寻常地危险。 等到一路平安无事抵达了二号塔,自由军精锐潜意识松了口气。 相比精神紧绷的自由军精锐,“钟柏”显得格外随意。 它漫不经心地翻着自由军分配给它和律若的武器,从箱子里挑起一张自由军高层希望“银翼家主”暂时戴上的伪装面具。 轻如蝉翼的面具在异种指尖转了一下。 它侧身去看律若,律若正在低头检查二号塔防御系统。 “若若,感觉我像你见不得光的情人呢。”异种掂着那张面具,开玩笑似的。律若转头看它,它眉眼弯弯,俯身亲昵地蹭了蹭律若的发梢,只是低头时,温润的笑意蒙上了淡淡阴霾。 “不是。” 律若站在塔楼顶层,天光从外边落进来,侧首看过来时,刚好掠过他纤长的睫:“领证过的。” 领证过的,不能算情人,算…… 异种抬眼。 律若清凌迟疑地:“老公?” 第85章 基地 光学伪装面具在莹白笔直的指间陡然变皱。 年轻家主窄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站在塔哨露台边, 瞭望塔塔顶立柱的光影斜照,深黑带蓝的眼眸幽暗地注视清冷迟疑的恋人。半边身影隐藏在阴影里,手工银灰长裤光泽典雅, 裤腿线条笔挺, 却莫名异乎寻常的危险。 学长没说话。 律若略微有些不确定自己说得对不对。 “错了吗?”他迟疑地问,“联盟有实质婚姻关系的,会将配偶称为……” “没有。” 后边的两个字还没说出来, 就被直接打断。 年轻的家主隐没在塔柱的阴影里,语调生硬, 他似乎觉得自己语气不对,又哑声尽量和缓地:“没有错。” 确认自己没搞错, 律若“哦”了一声,就低下头, 又要继续看塔哨的防御情况。 异种视线粘在他腰线, 轻缓晦暗地捻着指尖的面具。 ……这个笨蛋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若若。”异种哑声喊。 “他”还站在原地, 捏着那张用来掩饰身份的面具,在律若望过来时放缓了声,将眸光隐藏在黑密的睫毛下:“过来,帮下学长。” “帮下”两个字被咬得又哑又古怪。 律若对“学长”全然信任。 他毫不提防地就走了过来,在学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接过面具,微微仰起脸,帮学长将那张薄薄的光学面具贴合到脸上。面具采用的感光纤维, 很薄。隔着一层几若无物的织物,异种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律若细软的指腹按在脸上, 他以做实验般的精准认真, 将面具边沿严丝合缝地贴好。 指尖划过的触感很奇妙。 异种眼帘微垂, 视线落进律若的领口。 他穿着实验室研究员制服, 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边一个,严谨禁欲地贴服颈部。 但因为仰头的缘故,领口和肌肤之间出现一小点空隙,白皙的脖颈若隐若现,又因为只能窥视到一星半点,越发招惹人。 ——招惹人将他的扣子撕了。 律若食指指腹在学长下颌处轻轻按了一下,抚平最后一处空气缝隙。 他刚要抽回手,手指就被学长抓住了。 律若鼻腔里发出细微的困惑单音。 “别乱走。”异种手腕略一用力,轻松地将单薄的研究员带进怀里,它将清俊的脸颊搭在律若耳侧,大理石般冷白古典的五官半沉在晦暗的阴影中,唯有说话的气流轻柔地洒在律若耳边,羽毛一样。 “现在很危险。” “待学长身边,好么?” 它以样本常用的请求语调跟律若提要求。 获取到的记忆里,样本总是轻柔地问无知无觉的学弟,帮学长拿下书好吗……记住这个,好吗……乍一看,确实是位温和体贴的学长,可实际上呢?实际上,温和文雅的掌权者早就将他的小银鸟密不透风地掌控在羽翼之下了。 无知无觉的研究员,不知道自己早早就被学长不动声色地控制透了。 就像现在。 学长轻柔地一声“好么?” 律若就低下头,待在学长怀里查看基地塔哨系统的防御程序。 学长的发丝垂在他耳边,他也习惯了。上学的时候,在图书馆或者在鸢尾庄园的私人书库的时候,钟柏就挺经常亲昵地将下巴搭在他发上,跟他看同一本资料书;午后他们在学院银杏林的草坪上一起做功课,钟柏读那些厚达上千页的物理前沿报告时,总会头疼地靠在他肩上。 借着律若的这份信任,异种收了收手臂,将律若更贴合地压进怀里。 实验室研究制服带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布料本身却算不上厚,里头的病号服更是宽松。律若柔软清瘦的身体隔着布料被学长贴合,律若轻微地“唔”了一声。 “影响到你了吗?”异种将头埋在律若肩窝,深深吸了一口,压制着欲念,低声问。 律若细微地摇摇头。 ——在提出那个请求之前的几年,学长偶尔也会有类似的举动。 只是往往类似的情况发生时,学长都以指节,轻轻抵一下他的下颌,不让他转头看自己的神情。 ……若若,抱歉。 记忆里,学长的嗓音到这时候,都会比往常沙哑。 没过分追究学长的正常举动。 律若十指专心在光屏上滑过,一行行深蓝编码快速流出。 反倒是异种有些后悔了,黑密的睫毛沉沉地垂着,视线晦暗不明地粘在律若的那一小节雪颈上。视野里,一节白皙的颈因低头而略微弓起,细腻素雪的肌肤在光里白得晃眼。它的喉结滚了滚。 原本是将律若惹得火起,几乎维持不住伪装,才将他喊过来饮鸩止渴一下。 结果这个小笨蛋的信任,简直是对它的报应。 这哪里是饮鸩止渴? 分明越饮越渴。 异种硬生生按捺下更进一步的纷杂念头——它将那些念头统统关进黑漆漆的洞里,不允许它们出来肆虐……它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存在再伤害律若了,哪怕是它自己。 视线从律若肩头移开。 异种越过律若,看见整个基地的情况。 —————— 基地的处境和丧尸攻城差不多。 甚至比那更糟糕一点。 至少影视里的丧尸围城,可很少有里外夹击的。而不幸的是,自由军主基地就处在这么一个恶劣的境地里——基地内枪声不断,和南卫星接触过,以及次级接触人员,都不断地爆发异变。北面的核电基站则正冒起不祥的浓烟,南卫星那些被异种寄生的成员在企图炸毁核电基站。 虽然寄生南卫星的异种行动被及时制止了,但它们成功在基地内放了把大火。 朝基站蔓延,如果不及时控制,很可能基地会在被异种攻陷之前,先一步被爆炸和核放射变成一座恐怖的死城。 基地外边,异种群滔滔涌来。 自由军主基地将工业荒原“大开发时代”遗留下来的新星际长城作为天然的屏障。以这座联盟政府用以区分“高等公民”与“劣等公民”的隔离高墙为基础,建起基地的外城。城墙很高,并有当时遗留下来的电网。 正因为这道银白长城的存在,自由军主基地才能在第三阶段战争后秩序崩塌的混乱局势里站稳脚跟,成为跟其他大财团割据对峙的势力。 但今天,涌过来的异种太多了。 异种潮以体型庞大丑陋的低等寄生种为主,数量众多,如沙如海。 低等寄生种的繁育速度比高等寄生种更快,它们已经被证实不仅能够寄生人类,也能够寄生动物。摆在众人面前的异种潮就出现了大量的各种被肮脏的青色或者紫色金属转化的低等怪物。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原始星球动物与异种特征并存的怪物——去过x-14实验基地的自由军成员都见过类似的怪物。 藏在帕布诺奇峰山腹的x-14实验室被地震波武器震猎后,异种原液流出,整个森得亚雨林的动物都被污染成了长出异种特征的怪物。 密密麻麻的异种汇聚在基地银白长城防御线下,攒动如同一重又一重翻翻涌涌的虫潮。 这一幕简直能让人以为自己不是待在联盟腹部星球上,而是待在对抗异种的战争前线。 ——只有在宇宙中的异种对抗线的士兵,才会见到这么多的异种!!! “数量太多了。”研究部部长神色凝重,“低等寄生种把寄生目标转向动物后,繁殖速度增长起码有二十倍,这已经达到初级太空虫潮的规模了。以地面基地的火力和装备,很难扼制住它们的进攻趋势。” “士兵已经出现伤亡了。”军官低声道。 “伤亡”已经是委婉的说法。 真正的牺牲堪称惨重。 由于南卫星的基地成员此前与基地军官们共同开了多次会议,基地高层的军官90%以上都与他们有过直接接触。现在都被调到一区集中控制,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六名军官,已经寄生潜伏期结束,暴露异种特性被击毙。 高层指挥军官的损失,带来的影响比底层部队的伤亡更为惨重。 失去六名经验丰富的军事指挥官,基地的防御战斗,明显没有往常那么有力,彼此之间的配合不断出现误差。 “部长,”一位军官上前一步,“我请求启动一级基地预备案。” 听到“一级预备案”,不少人出现犹豫的神色。 一级预备案是自由军基地内部的一件重型武器,仅次于反物质中途弹,利用它的确可以击溃这波异种潮,但是基地的银白城墙估计也要被摧毁大半。如果这波异种潮击溃后,还有第二波,丧失银白城墙这道天然障碍,后续的战事可能会瓦解得更快。 “一级预备案不行,”调控部部长否决,“负面污染太大了,哪里有为了击退异种,先让我们自己的士兵接受强辐射的。” 争执间,忽然有人指着战事无人机画面,发出惊呼:“你们看!” 无人机巡回俯瞰的高空卫星图上,基地周围的银白城墙仿佛笼罩上了一道细长的赤红光线,而代表异种潮的青紫海洋,被牢牢隔绝在光线外边。随着无人机拉近,众人看清了那道赤红光线是什么—— 火舌从各处塔哨的信息化控制的轻重武器枪口喷出。 这些信息化控制的武器,不断旋转着,与防御墙上的各处士兵协调,补充上人力防御的缺口。因为配合默契,节奏轻急快慢无缝衔接,以至于火力网构成的光线,竟然连成了一道勾勒墙面的赤红光网。 沿着银白基地墙壁往上爬的异种,瞬间被交错的火网切割成一块块碎肉。 每个士兵的控枪速度、发射速度、瞄准准确率被精准掌握,尔后同那些由算法操控的武器结合。 机枪喷吐的声音,起落架运转、与弹药爆炸的声音,充满了数据化冰冷、快速、又精确的美感。 犹如一部精密铆合的大型机械! 研究部部长脱口而出: “律部!律部接手了。” —————— “卧槽,绝了啊,这指挥水平!”自由军基地防御岗哨上,一声声惊呼连续不断地响起,“谁控制的防御系统?太牛逼了!我的天!” 一线对抗异种的士兵比暂时处于远程指挥状态的军官们更直观地感受到情况的变化。 他们的作战从未像现在这样流畅,这样舒心过——你根本不用担心怪物从左右死角扑上来攻击你,只需要竭尽所能地将视野中的怪物清扫干净就行。更不用担心更换弹药的时候,被怪物扑脸袭击而身边的同伴来不及协救。 头顶和高处的信息化火力控制系统完美地填补上一切作战中的隐患。 要知道,往常这玩意,可是被士兵们称为“人工智障”。 不是朝怪物密集但还没有紧迫到非常急的地方发射弹药,就是人被怪物扑脸了,才补一发事后营救弹。对密集作战减轻压力有效,但对具体士兵在战场上每个人的帮助……只能说,你最好千万别把小命寄托在这玩意上边。 自由军不是没听说过, 联盟中有顶级信息天才,他们使用这种系统,从来不用自带的协助算法,而是取消其自动模式,转而由自己进行直接运算,直接操控。 这些顶级天才的脑域计算量,堪比光脑,由他们控制的火力覆盖系统,能在战场上发挥出最恐怖的杀伤力。但显然,他们基地以前是没这么牛逼的人才的。 直到眼下,自由军士兵们才算见识到,什么叫一个人扭转战场。 “这是哪里来的大神……老子打了八辈子仗,从来没有今天这么爽过,我艹,要是天天有这种大佬辅助,你让我天天上城头对怪物冲都行啊!”一位自由军士兵一边转动机枪,一边忍不住大声嚷嚷,“以前怎么不知道我们基地还有这种牛人。” 旁边的同伴却已经从先前的惊愕中恢复过来了,神情显得有些复杂。 “以前是没有,”同伴情绪复杂地,“可最近,不就真来了一个吗?” 他的话一出,原先嚷嚷的士兵像也想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一张饱经战火的脸在炮火光里显得格外复杂。 ———————— 基地内,二号塔上枪声同样接连不断。 接到命令,必须在二号塔竭尽全力保护前军事裁决部部长的精锐士兵原先是出于对领袖的崇敬才坚守在这里。但眼下,这些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敬佩的情绪,几乎是发自内心地死死把控住号塔各个方向。 他们原先还满心不快,宁愿到一线去跟上万的异种潮搏斗,也不想保护一个联盟和财团的走狗。 眼下却是心服口服了。 他们这些人,再翻上一百倍去城墙头上击杀异种,也顶不过人家律部长一个人。 难怪联盟将律若打造成“军事领袖”,在信息化战争时代,这个人放到战场发挥出来的杀伤力,简直和旧纪元时代的核武器一个级别!通过信息化军事控制网,只要有足够的弹药和配合,他甚至能一个人解决一场战争。 原先,自由军的大部分人,还觉得联盟政府打造“军事领袖”宣传的什么100%战争胜率,100%作战效率,全是夸大其词吹出来的,背后不知道抹掉了多少场失败的牺牲。如今看来,那哪里是联盟政府吹的,分明是把实情都说少了! 就他们自由军基地这种落后的信息化火力网,人工智障,落到律部长手里,都能鸟枪换炮,发挥出这么恐怖的杀伤力,那巅峰时期的全数控系统配合律部长,在宇宙战场一个人领导对抗异种的战争又算得了什么? 要是全数据系统的控制中心没有被摧毁就好了…… 要是全数据系统的控制中心还在就好了…… 同样念头不断在不同的自由军精锐的脑海中闪过。 他们一边竭力遏制自己被“高压统治”腐蚀的思想念头,一边快速击杀朝二号塔聚拢过来的异种。 出现在自由军基地内部的寄生种,基本都是高等寄生种,而不是外边围攻基地的那些奇形怪状且智力低下的低等怪物。律若出现在二号塔,接手基地的数据火力系统,导致战场局势出现更改的情况,几乎是立刻就被它们察觉到了。 眼下,整个基地内部的所有异种,全都朝这边疯狂地涌过来。 它们爆发出罕见的协作性和进攻性。 “妈的,这些异种怎么这么狡猾,”一名精锐士兵爆了个粗口,踩着一只高等异种的尸体,将自己的枪拔出来。 他们得死死把控塔层,不能让异种上到最高层。 律若控制军事数据系统发挥出来的杀伤力恐怖,但他本身只是一个没有武力的研究人员,随便一只最低级的异种都能杀了他。而作为独立叛乱力量,自由军基地的火力系统型号落后,有固定的攻击角度,无法对基地内部的敌情进行清除。 因此只能由人力来保证他的安全。 但高等异种的行动速度、防御能力都不是普通异种可以比拟,这些经过数次进化的异种,它们攀爬起光滑的金属塔墙,迅速敏捷得如同巨型蜥蜴。而很多火力武器射击在它们身上,都会被后者液态金属化的外骨骼挡下——就跟射中沼泽一个样。 这些或铁灰色,或深黑色的高等异种目标非常一致。 它们无视同样身处在塔中的其他活人,径直朝塔顶扑去,对受到的攻击也毫不在意。 一双双冷血的竖瞳,全都死死盯着塔顶,里头充满令人毛骨悚然的食欲和垂涎。 “疯了吧!” 一只深黑色的高等异种被从半空中击落,下半截几乎被轰成烂泥,只剩上半截的身躯还在用两只布满骨刺的前臂支撑,朝上方攀爬。一名精锐士兵死死踩住它的肩膀,将富有特殊腐蚀性的锯齿长刀捅进怪物咽喉,奋力一割。 腥臭的金属血液喷溅在地上。 半边肩膀都被锯齿长刀扯开的半蜥蜴类怪物到死都还仰着它那被外骨骼覆盖,扁平怪异的头颅,贪婪地盯着塔顶,突出的细密獠牙滴落一长串涎水。青金的骨爪在地上抓出一道道长长痕迹。 精锐士兵被这只怪物的眼神骇住。 他甚至隐隐约约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这些东西不顾一切地往塔顶冲,未必就是因为发现这边是扭转局势的关键,而是因为……因为塔顶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 可塔顶除了那位前联盟军事裁决部的部长,和他身边的那个银翼家主,还有什么吗? 精锐士兵下意识地朝上边望去。 就在这时候,他的神情恍惚了一下。 好香…… 这是什么味道,这么香…… ———————— 堪称致命的香甜气息萦绕在鼻尖,经过频繁的洗血,律若身上的香气相比前段时间,淡了很多,但对于高等异种的嗅觉来说,只要一丝……极细微的一丝泄露到空气中,就能被附近的高等异种捕捉到。 律若离开了封闭的重症监护室。 他的气息泄露在空气中。 它们就是为这个来的。 一半受母巢驱使,一半受天性驱使。 它们闻到了这里有一个无比香甜,无比诱惑的孵卵皿存在。孵卵皿正源源不断散发出热融颓靡的甜香,这说明这个具有致命吸引力的孵卵皿已经被改造成了最合适受卵的状态。 但他却诡异地没有被产进卵。 抢先一步标记和改造他的异种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竟然没有将他拖进巢穴里产卵。 择足先登者的愚蠢和倏忽给了它们机会。 它们争先恐后地汇聚过来,只要杀掉改造他的那只异种,洗掉他身上的标记,就能让他变成自己的卵皿和食物。 —————— “钟柏”的鼻尖抵在律若的颈侧。 “他”比那些从各处涌来的那些异种更近距离地汲取这能让异种和怪物上瘾的甜腻香气。近到不能再近。墨玉似的黑发坠于律若的颈间,“他”冷白如血族的脸颊贴着律若,哑黑的枪在指间漫不经心地转动。 每一枚散漫的子弹,都会精准带走一条往上攀附的高等异种。 塔顶只有“他”和律若。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竞争者,如同的群蛇的王牢牢把守唯一的王后。 不知道哪一层的防线失去控制,蜂拥而至的竞争者猛地成片向上蹿起。竞争者们的外骨骼在半空中闪烁出深浅不同的金属光辉,如雄蛇蛇群挑衅地夸耀自己色彩斑斓的鳞片。 “钟柏”深黑透蓝的眼眸顿时沁出浓得化不开的恶意和杀意。 “他”薄唇张合,以人耳捕捉不到的音频,吐出一个字: 滚。 作者有话要说: 其他异种:会不会产卵?不会就闪开,让我来! 3.0:…… 你们死了:) 恭喜3.0直面自己惹出来的孽【鼓掌】 第86章 保护 无形的波动在半空中扩开。 蜂拥而至的高等异种群行进陡然僵滞了一瞬间。 深浅不同的金属外骨骼边沿的线条就跟视频画面失帧一样, 在天光里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模糊——在短短的,微秒不到的时间内,瞬间负压力和瞬间正压力在它们由液态金属凝成的躯体里交替炸开。 细小而暴戾的力量, 闪电般渗透进所有金属颗粒的空隙, 就如超声波解离石油一样。 下一刻,尖利刺耳的惨嚎在二号塔周围炸开。 竞争者一只接一只从半空掉下去,摔在锃亮反光的塔沿, 蛇一样痛苦地翻绞滚动,骨尾发了狂地横扫, 砰砰砸击在金属壁上。甚至自个将尖锐狰狞的利爪直接抓进颅骨里,企图以此遏制躯干内部恐怖暴戾的凌迟绞杀。 这一幕,就像地狱里的恶鬼在硫磺火海里凄厉地惨叫尖嚎。 即悚然,又凄惨。 律若听见了这些响动——毕竟, 只要不是聋子就能听见那些高等异种凄惨得几乎能让人心生怜悯的惨叫。 “做你的。” 学长微凉的指尖点在他的后颈, 不让他将视线从光屏上移开。 “钟柏”将律若环在怀里, 俯视着竞争者们因基因撕裂而裂开破碎的外骨骼,黑眸沁出毫不掩饰的愉悦。 “一些虫子,没什么好看的。” “他”轻柔地说,将饱含恶毒的目光转向后续赶来的其它竞争者们。 先前那些被恐怖力量折磨的竞争者们在塔沿匍匐挣扎,毫无捕猎者的冷血和威严。后续赶来的高等异种发出“嘶嘶”的声音,盘绕在高塔周围。它们被塔顶传来的香气蛊惑得几欲疯狂,但被正在惨叫缓缓死去前一批竞争者震慑, 没有一个敢冒然僭越半分,只在塔边快速游走着, 不时燥狂得龇出垂涎的獠牙和利爪。 “钟柏”薄薄的唇角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 俊秀的容貌生出异样的妖魔气。 “他”靠近律若发边, 对着那些怪物, 露出一个恶意的微笑。紧接着, “他”侧首,在竞争者们垂涎的视线里,细致而又缓慢地吻上律若的颈线。 闪如碎雪的肌肤被含吻于“钟柏”薄且殷红的唇间。 “他”狭长墨蓝的眼眸泛起金属般的光泽。 就如群蛇之王,在虎视眈眈的雄蛇们面前,充满宣誓意味地占有唯一的王后。 ———————— 整个基地内部的高等异种都汇聚向二号塔。 自由军不知道领袖在二号塔安置了什么手段,但这一汇聚趋势,明显地,让内部的清洗降低了很多——不仅是已经异变的异种朝二号塔赶去,被寄生或控制还未完全异化的个体也都暴露了不少的端疑。 这种端疑具体表现在,“他们”不自觉地频频朝二号塔看去。 正常说话,交谈间,这些被控制或寄生的个体,瞳孔会无意识转向二号塔的方向,仿佛那边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着他们。 寄生程度越深,异常表现越强。 临近寄生彻底完成,异种思维完全取代人类思维的个体,还会出现不择手段,朝二号塔逼拢的迹象。 根据这几点,自由军很快就将侵入内部的寄生体清洗了出来。 这一场大清洗持续到接近傍晚的时候,而此时,基地城墙外的异种潮进攻也暂时停滞了下去——高等异种具有不下于人类的智慧,这一点反复已经得到了证实。突袭无效的异种在暮色降临时,缓慢地向后撤退。 从金属城墙上看,这一幕极为惊悚: 血色的残阳铺洒大地,大开发时代的工业废墟斜投出种种狰狞怪异的影子,一片片生物机械化的怪物向后隐匿。它们肢体敏捷,比人类更适合这片机器、铁锈、血色并存的文明废墟。快速退去时,就如金属污染的潮水,充满高度统一的秩序感。 整个过程甚至极具宏伟的叙述美感。 哪怕是人类最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异种是宇宙中最恐怖的杀戮军队。 异种潮退去,自由军的士兵也逐渐按班从防御墙上撤下来。 他们一队一队沿着金属梯往下走,边走边交谈。 “老子还以为自己今天这条命要交代在墙头上了呢。早上老子还在塔哨里解手,那破警笛就跟要人命一样响了,老子往外头一瞧,好家伙,差点没直接尿手里——老子他娘的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的怪物!” “这有什么,”扛枪的金发同伴道,“你去太空前线待个把月,那边的异种才叫多。那些鬼东西,都不需要空气的,直接从宇宙里乌压压推来,随随便便就是上千万上亿的。太空前线杀那些鬼东西,每年都是按亿万算的。” “你也知道是太空啊!太空里打这玩意那有宇宙舰母跟空舰导弹,恒星级大炮——你他妈调个舰母过来往地面轰一发试试?是要消灭异种还是要把人类灭了!” “怎么这次会有这么多异种。” “前段时间不是说,各个星球地面的异种群落,在入侵城市,实现第一阶段的繁殖扩衍后,就会开始出现聚集围攻基地的现象吗?离我们最近的奥斯洛城上个星期沦陷,这次,估计整个奥斯洛城内部繁殖的异种都汇聚到我们这里来了。” “幸好有信息化火力控制系统。” “是啊,还好。” 周围人附和道。 议论声里,有人听不顺耳,冷声道:“什么信息不信息系统的,再牛的系统也得亏有那个人在吧。就我们基地这落后两个型号的数据火力系统,你们非不想提那谁,倒也不用在这边睁着眼睛当瞎子硬夸那破烂玩意。” 这话一出,周围的大兵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刘中,你阴阳怪气个什么劲,你小子被联盟那套管制理论给腐化了吧,给那种家伙说好话。” “什么‘腐化’不‘腐化’,”说话的刘中也冒火了,“实话都不让人说了?信息化系统搁城头多少年,什么时候靠谱过——上次二队的那大头,不刚被什么自动算法往肩膀毙了一枪,半条胳膊都换成铁的了。” “那也未必就是那个家伙去的,联盟的走狗能有那么好心?” “不是他,你倒是找出个基地里能搞得定这玩意的家伙出来啊!” “行了,行了,”领头的班长粗暴地喝了一声,“瞎吵吵什么,赶紧走,不想回营地的,就统统给老子滚出去墙外边吵!” 争执的几个人在班长的喝令下打住话头,彼此瞪视两眼,脸色不善地往营地宿舍走。 走到半路的时候,就看到研究部生物科的人,在回宿舍的必经之地拉起了帐篷,搭了一个临时检测站。 生物科穿着白大褂戴口罩的研究员和医疗兵们抬高声音,让大家排好队,挨个抽血。刚从城墙上下来的士兵互相打听发生了什么。消息灵通的压低声说,打南卫星来的那些家伙都是些早被感染的异种,在基地里待了半个月,靠近过基地饮用水源。高层怀疑水源被污染了,让大家都做个化验。 听说水源有可能被污染,不少原本还觉得没什么事的人,瞬间觉得肚子里跟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爬一样,浑身不自在,纷纷扯着医疗兵问事情严不严重。 医疗兵们正将血样挨个收集进保存箱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们去生物科的研究员那里领药片。 —————————— 会议室的光线暗淡。 参与会议的自由军高层负责人和军官们神情严肃。 唯一称得上“散漫”的,大概就是律若身边的银翼家主。银翼家主闲散地靠在椅背上,古银尾戒在昏暗中泛光。他专注地把玩自己伴侣的手指,始终懒得朝播放的视频看上那么一眼。 生物科科长打开了第一段拼合过的倍速监控视频。 视频时间是前往x-14实验基地执行任务的第七行动队队员——自由军高层通知他们的朋友,他们在执行任务中受了伤,吸入了生命学派的生物武器。因此不得不转入24小时监护病床治疗。 然而在视频里,这些从x-14基地返回的行动队队员,他们并没有待在病房里,而是待在一间间看守严密的封闭式观察室里。被关押起来的行动队队员,有些神情木然,有些则是不时充满愤怒地朝摄像头大喊“我没有被寄生!放我出去!” 但随时间流逝,他们中的一些人,毫无征兆地,异化成了怪物。那些大喊大叫,充满被背叛的愤怒感的行动队队员也在其中——他们到异变发生前一刻,都还坚定地相信自己没有被寄生种注射过任何东西。 监控视频播放完毕, 画面定格在最后一个异变者混杂异种的狰狞、人类的茫然、恐惧与不敢置信的脸上。 会议室里没人说话。 生物科科长调出了第二段视频。 视频画面是一个封闭的监闭室。 手脚被限制住的实验者惊恐地盯着画面上方。 画面上方,缓缓伸下来一只机械手臂,泛冷光的机械手中夹着一团东西。看起来像黑糊糊的石油,却又垂着一条反射寒光的细长骨尾——那是一只寄生种。刚刚从孵卵皿腹部破体而出,尚未来得及寻找寄生体。 机械手松开了。 寄生种如抱脸虫般张开顶部的肉质金属,精准地扑到活人身上。紧跟着,那条长长的,锋利的骨尾就扎进了人的脊椎。先前恐惧到尖叫的活人,在被骨尾刺中的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行动,只触电似的,站在原地。 寄生种紧紧吸附在实验者身上,打远处看,就像一块黏在衣服上的金属假水。 但这团金属假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最后,它整个儿钻进了活人的身体里。 等到它完全钻进去后,“实验者”停止了触电般的颤抖,呆板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实验者”向前走了一步,就像实验开始前一般,惊恐地叫了起来。 生物科科长暂停视频,将画面定格在寄生种钻进人体的一幕。 “寄生种在母体发育完毕后,通过吸收母体获取初期自由行动,寻找寄宿体的能力,”生物科科长道,“等到寻找到寄生体,它们的尾针会分泌出麻痹神经的毒素,随后钻进人体,将自身的细胞分散,随血液循环,进入到寄生者的身体每一部分,污染并同化寄生体的所有细胞,从粒子层面进行生物重组。在这一转化的阶段,被寄生者会失去被寄生过程的记忆,保留一段时间的正常人类行为——这是我们熟悉的寄生种寄生方式。” “那比起来,还是被钻进喉咙往胃里产卵恶心一点……”一位军官嘟哝了一声。 旁边的军官朝他翻了白眼,意思是“少看点旧纪元的影视吧你”。 台上的生物科科长严谨地:“异形系列电影虽然只是旧纪元的虚构电影,但通过辅助管将卵产进人类胃里的异种在异种族群里确实存在。异种硬甲目下的三十六个低等族群就有类似的繁衍特征。在长期蚕食人类前线的过程中,由于宇宙真空环境温度较低,它们选择将卵产在俘虏的人类体内。不过,相比电影里的异形,这三十六种异种更接近于一种宇宙蝗虫,只是普通蝗虫将卵产在干旱温暖的土地里,而硬甲目异种将卵产在人体内部,并且一次能产下上千颗卵。正因为,硬甲目异种的产卵数目是寄生种的三到五倍,我们认为,双方不属于一个大目……” 后勤部部长不得不打断他:“好了,谢谢您,列夫基尼亚同志。但我们现在真的不需要知道有哪些异种是通过辅助管往人的胃里产卵,更不需要探讨寄生种和硬甲目异种的生物差异。劳烦您继续本次会议的议题。” “好吧。” 生物科科长列夫基尼亚遗憾地耸肩。 “总之,以前出现异化,我们可以发现,异化个体都是被寄生种寄生过——或者被高等寄生种控制过的。” “但是——” 生物科长列夫基尼亚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在最近半个月,异化频率不断增加,甚至,就连从未接触过寄生种的同志也出现了异化现象。”他说到这里,会议室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没什么神色变化,显然早已经知道了这个被严密封锁,防止恐慌的消息。 然而,生物科科长接下来说的话,还是让他们脸色齐齐一变。 “经过对所有血样进行反复对比,我们确认,人类已经被全部寄生。任何人都有可能变成异种。” 这个消息超出了原先的预想,一位军官沉声问:“什么意思?” “请看这组血样图。” 生物科科长一伸手,光屏的画面变了,一连串放大无数被的血液样本出现在众人面前。生物科科长将样本逐一划过,一开始,众人还看不出来有什么具体差别,但随着一组组血样往上移动,众人的脸色就逐渐难看了起来。 黑点。 随时间推移,血液样本里逐渐出现了一些细小的黑点。 画面里,研究部明显已经用上最高倍数的生物显微镜,才捕捉到这些细小的黑点——它们无限逼近粒子层面,已经人类科技的边沿。这些越来越密集的黑点,分布在人类的血液里,就像……就像血液里有无数密密麻麻的虫子! 一时间,会议室里呼吸变得无比沉重。 鸦雀无声。 许多人头皮发麻地看着自己的血管,只觉得里边流动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无数密密麻麻的虫子。 “嗨,轻松点,伙计们,”生物科科长努力和缓气氛,“还不至于非常严重。” 后勤部部长抽了抽嘴角,指了指投影出来的血液样本。 “你都跟我们说,我们身体里全他妈都是虫子了,还他妈说什么不至于非常严重。” “不是虫子,”生物科科长纠正,“虫子与微生物在生物学上不是同一个分类。目前我们还不能确定这些东西在病理学上到底应该怎么分类,只能先猜测是种类似异种寄生细菌的存在。而人体本来就寄生有自身细胞十倍以上的细菌,理论上来说,只是单纯多一点儿乱七八糟的细菌,也不会到非常致命的地步。” “那是理论!”后勤部部长简直要被这神经病搞疯,“理论上你还能徒手捏核炸弹呢!” 生物科科长还想说什么。 律茉敲了敲桌面。 生物科科长只能遗憾地放弃就“寄生菌”问题的深入讨论,一点屏幕,调出了另外的一段视频。 正是第三阶段战争正式爆发,母巢发射孢囊雨,孢囊雨通过大气层进入人类星球的画面。 画面上,孢囊雨在经过大气层的时候,外表层与空气摩擦融化,融化后蒸腾的血雾,将天空晕染成了一片令人不舒服的血红色。 这种血红,在星球的天空持续了很多天,直到雨水将其冲刷干净。 “母巢对联盟第三阶段的进攻,不仅仅是寄生种。”生物科科长说,“我们认为,之前的那场孢囊雨,除了携裹寄生种外,还携裹了一种从母巢而来超出我们现有观测水平的微小细菌——这些东西扩散在大气层里,需要和灰尘凝结在一起,才能借助雨水进入星球的循环层。因此,在异变初期,没有出现非寄生异化现象。但随着正常的天气变幻,这些细菌越来越多地落到星球地表,随之进入人体内部,从而引发了‘非接触性异变’——帮助我们确认这一点的是生命学派的x-14的基地。他们将携带母巢样本的星舰搞回了银河星,导致整个森得亚雨林的水系受到前所未有的污染——现在那里的动物都变成了异种。” “异种细菌本身不算特别致命,但配合母巢传来的特殊声波,就会产生‘无预兆异变’。” 会议室里的自由军负责人和军官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连日来的困惑得到了解答,但是真相的揭露并没有让人轻松下来,相反,更加沉重的阴云笼罩在了所有人头上。 距离孢囊雨降临到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 按照这个速度推算,除去某些完全干旱,连地下水系都没有沙漠地带,其余区域的人类,都已经遭到了污染——全部人类都遭到了污染,都遭到了寄生,难道他们能杀掉所有人类不成? 会议室沉默了片刻。 一位军官紧皱眉头,问:“我们有没有办法辨认谁会异变,谁不会异变?每天抽血观察吗?” “不行,”生物科科长摇头,“异种因子在血液内具有流动性,抽取样本观测分析,无法准确判断异变。” 陆续又有几个人提出了不同的办法,都一一遭到了否定。 “就没有一个可行的办法?!”有人焦躁起来,火药味直冲会议室的角落而去,质疑道,“不是号称什么跨世纪天才,连异种细菌扩散都没发现?现在还连个像样的检测办法也拿不出来?” 台上的生物科科长顿时皱起眉。 他刚要出言反驳,会议室里就响起一片猛然起身的座椅带翻声。 ——原先呛声的那位自由军负责人不正常地涨红了脸,两眼上翻。他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咽喉,手指越缩越紧,眼看就要自己将自己活活掐死。 “你做什么?!” 一名名自由军军官抽出枪,指向会议室的后方。 银翼家主直到此刻才将视线从他的伴侣指尖移开——在此之前,他一直专心地玩着律若的手指,仿佛能玩到末日降临,人类灭亡。 “我做什么?” 银翼的掌权者略映灯光的黑眸,泛出一点泠泠的蓝意。 自由军的负责人双脚在地上死命乱蹬,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响,旁边的人抢步过去,却死活掰不开负责人扼紧自己咽喉的手指。 “诸位好像没认清一件事,”异种轻柔地,“这是我的律先生,不是你们的雇佣。” 第87章 他回来了 军官们脸上的肌肉紧绷, 眼里满是无法遏制的恐惧——在银翼家主说话的一瞬间,他们的手,自手腕以上, 齐齐失去了控制。失去控制的手, 以一个违反人体力学的角度,一点点转过来,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向他们自己。 骨头反角度扭转发出不详的细响。 军官们咬紧牙关, 铆足劲跟自己的手做斗争。 银翼家主十指相交,搁于桌上, 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温和轻缓的态度。 “我讨厌有人将枪对准他。”他说。 咔嚓! 会议室的一角,一名军官的手肘猛地90°角反向弯折。 手肘桡骨、尺骨和上肱骨的衔接处,爆出一连串鸡翅骨头被拧断的声音。那名军官闷哼一声, 顿时半跪在地, 满头大汗地紧紧, 他的两条胳膊全都跟扭麻花一样挂在身边——就在刚刚,他站在会议室的角落,企图用另一只没被控制的手抽出另一把配枪,瞄准律若来威胁钟柏放人。 两把枪掉到地面,滑出一段距离。 “我想,我必须感谢你们。”银翼家主轻声说。 “他”的语调很是温文尔雅,提及“感谢”两个字的时候, 甚至还称得上有那么点儿真心实意。 “毕竟——”银翼家主停了一下。 他偏了偏头,墨发顺白玉般的脸颊垂落。 “毕竟, 要不是你们, ”银翼家主柔和地说, “我还不知道……我的律先生, 在我走后,是被这样对待呢。” 灯光下,银翼家主的瞳孔颜色变得极其幽深。 一股寒意蹬时蹿上所有人的脊梁。 那一瞬间,自由军的负责人和军官们只感觉,黑暗中像是有一条阴冷的蛇,睁开了它冷血的竖瞳。寒毒的视线伴随银翼家主称得上优雅有礼的腔调,扫过所有人的灵魂。 会议室里,其他自由军负责人的脸色无法控制,全变了。 他们知道银翼家主的军事编号是“001”。 但钟家向来行事隐秘,历任家主服兵役的时间不长,又都是在对抗异种的宇宙前线,很少涉及联盟内部的军事行动。联盟内的叛党基本没跟他打过交道,直到这一次,才真正意识到联盟军事编号“001”的人类个体精英代表到底意味了什么—— 诡异的基因天赋,无法预测的控制手段。 自由军的军官都拥有不下b级的基因天赋,精神能量都不算太低。 与精神有关的基因天赋不少,类似“催眠”控制的,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然而,银翼家主开启基因天赋的瞬间,在场的自由军军官,竟然没有一个能够察觉到控制降临的端倪! 这还是在他们都已经知道银翼家主的能力方向,做了预防的情况下。 当然,这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他们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恐怕已经将这位人类的精英个体巅峰代表彻头彻底得罪了——因为那位银发的研究员。 是的,就只为了这个。 —————————— 当年的银翼家主对银发研究员的宠爱,保护,那是有目共睹——联盟的学术伦理检查会只不过趁他受伤,强行带走了律若进行封闭庭审。事后从庭长到旁听员,全都接到了银翼的法律传单。 那些穿黑衣服,戴银袖扣的律师,彬彬有礼地挨个上门。 结果,却跟鬣狗一样,把那次会议从上到下所有参与人员的骨头全嚼了稀碎,赔款赔得倾家荡产。 就连军方的科学顾问,声名赫赫的斯坦福森教授,在那次庭审过后,也立刻被揪出了一连串学术造假,临床违禁的学术丑闻。 连带引发了一连串研究院因成员频繁收取高额贿赂,学术腐败引发公众指责而不得不进行的大清洗。 最后就连军方都不得不搁置原本作为“全数据系统研发二号人选”的斯坦福森教授。 他被打发到最偏远艰苦的星球“流放”。 直到几年银翼家主“身亡”,才被重新调了回来。 如果是在三年前,忌惮于银翼的实力与其暧昧的立场——和所有财团一样,银翼游走与政府和叛党之间——那么,自由军对律若的态度,至少会维持表面的“体面”。毕竟,银翼家主对他的银发情人的重视程度众所周知。 然而,银翼的“家主”已经死亡接近三年。 很多人都默认银翼家主死亡,他带给银发研究员的庇护、威慑,和顾忌,立刻随之烟消云散。 可问题就在这里—— 银翼家主没有死,他回来了。 他回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所有人明白: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旁人什么态度,律若都是他唯一的珍宝。 —————————— 会议室里的空气凝沉如冰。 银翼家主的手搁在桌面。 古银的尾戒反射淡淡的亚光银。 “他”神态悠闲,俊秀文雅的脸上,薄薄的唇,还微微勾着,比常人更薄一些的唇,就像刚涂抹过鲜血一样,神秘地猩红着。灯光照上去,莫名让人心生寒意——就好像坐在那儿的,不是人类,而是某种哥特小说里优雅华美的邪恶生物。 自由军的军官们还在竭尽全力,跟自己不听控制的手较劲。 负责人们脸色僵硬,先前的那个忘了摆正态度的蠢货已经没了声息。不过,没人顾忌得上他。一方面是一个普通基地的负责人根本无法自由军与银翼的合作相提并论,另一方面则是人类的第六感——动物的本能,让他们潜意识捕捉到了致命的危险。 唯一可以缓和气氛的律若低着头,划动个人终端的光屏,不知道在看什么。 能和银翼家主谈判的领袖,略微皱着眉,没有开口。 僵滞里,生物科科长左看看,右看看。 又右看看,左看看。 最后下定决心开口—— “博罗科同志,我必须纠正一件事。” 生物科科长开口的瞬间,对他了解最多的后勤部部长眼皮子猛地一跳。 他们的这位生物科科长遗传了旧纪元某些西伯利亚系的基因——伏尔加含量过高的那种。神经向来比别人粗上那么一大截,脑回路也向来比别人离谱。 ——直白点说,就是这家伙永远读不懂空气。 “列夫基尼亚同志,我们不需要……”后勤部部长试图抢先开口。 这种时候,这家伙可千万不要干什么火上浇油的事了啊! 后勤部部长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生物科科长已经以一种堪称“大无畏”的粗神经,用他那遗传自西伯利亚的弹舌语速,在凝重的气氛里,严肃地对地板上已经不吱声了的某博罗科同志进行了他认为“非常非常严肃”的科学宣讲—— “……博罗科同志!”生物科科长敲着投影出来的血样样本图像,“我必须纠正一下你还有其他部分同志的某些严重错误的科学观——哪怕异种细菌是在第三阶段的第一天就开始传播,这也不意味着,人类的科学家就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它的存在! “这是严重的‘盲目科学主义’错误! “盲目相信科学能够,且必须监测到人类生活环境中发生的一切。 “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错误,科学只有在现象出现之后,才能对它进行研究,并且争取和时间赛跑,在各种恶性现象扩大到无法遏制之前,找到解决它的办法。任何对科学或者科学工作者的夸大或夸小都是极其盲目,也极其不理智的! “就像本次的异种细菌入侵,它就像人类历史上的无数次瘟疫一样,在最初,再优秀卓越的科学家,也很难预言并捕捉到它的爆发,只有等它达到一定规模,表现出一定征兆,才能被研究……” 生物科科长的小弹舌音气势汹汹,噼里啪啦。 后勤部部长绝望地一把捂住了脸。 ——见鬼!在这种时候,谁会关心你的盲目不盲目科学精神啊喂! “如果是异种细菌扩散,从爆发开始捕捉,有47%的概率在一周内察觉。” 后勤部部长把脸捂得更深了。 ——竟然还真的有人关心科学。 银翼家主都快为了他家学弟把整个会议室的人都毙了,这个关头,竟然还有人接生物科科长这个神经病的话!这是研究部哪个—— 等等! 后勤部部长猛地抬起头。 这声音好像是…… 后勤部部长和其他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会议室后方。 律若就坐在会议室后方。 他正在滑动从研究部直接拷贝过来的血液样本数据。 ——研究部那群“投敌”的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将研究部的数据库权限偷偷对他开放了。 众人争吵讨论怎么判断谁会异变谁不会异变的时候,律若直接进入自由军的研究数据库,将研究部数据库里的血液数据拷贝了一份过来。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翻看,听到生物科科长的话,他客观地评价了一句。 “您的意思是全数据系统?” 生物科科长顿时恍然大悟。 “全数控系统有天幕监控系统,天幕系统的悬浮位置,基本处于大气层的位置。” “全数据系统有部分空气颗粒检测扫描系统,用来判断大气层的变化——不够完善,但在政府六大主城区设施相对完备。”律若说,他的银发垂在肩头,水银色的虹膜在灯光下呈现出高精尖仿生机械的冷感,“通过采集六大主城区的云层颗粒数据样本,在1到4天内,会触发1级大气微尘异变警告。” “怪不得您当初设计全数控系统的时候要设计循环数据模型!”生物科科长一拍大腿,“只有循环数据模型,才能将微生物含量的变化,对地面生命的影响汇总起来,监控微生物群落的变化和良恶影响——绝啊!!!” 生物科科长语气满满都是惊叹。 后勤部部长抽了抽嘴角。 喂喂喂,说好的,不能犯‘盲目科学主义’错误呢!!说好的,不能夸大科学或科学工作者呢! 律部长一开口,你的科学研究原则就全他妈的丢了吧?! 后勤部部长深刻怀疑: 只要是律若,就算他开口说自己能“全知全能”,刚刚还慷锵有力说科学家不是神,不能预测到一切事情的发生发展的生物科科长,也会立刻斩钉截铁地说—— 是的!没错!您就是神!!! 研究部这帮家伙的原则就是,对偶像大神没有原则! 淦!! 律若客观地指证了一句后,便低头继续看血样数据。 生物科科长还在滔滔不绝地向会议室其他人解释他的全数据系统的牛逼之处:“……全数控系统的设计原理,是通过细微的系数,计算小样本对大环境的影响,通过综合联系追寻自然与人文社会动态。数据是不会说谎的,如果全数控系统完备,哪怕一开始不知道增多的微小颗粒是什么,但只要后续的异常异变增多,两个异常参数就会被算法联系在一起,我们就能够在第三阶段战争爆发初期,就发现母巢隐藏在孢囊雨后的东西——这就是律部长当初提出星际时代各个大类的科学必须回归‘知识大一统’的原因。” 会议室里的人被他对偶像全是感情,没有技巧的吹捧洗了一脸。 全都有些麻木。 他们真的没几个想听银翼财团的科学家到底有多么多么牛逼…… 银翼家主嗤笑一声。 正在竭力和被控制的手对抗的军官们只觉得手上的诡异力量一松。 下一刻,他们踉踉跄跄向后一退,恢复了正常。 异种懒洋洋地将手搁到律若的椅背上,细长冷白的手指垂在“他”的恋人肩头,挑起一缕银发绕在好看的指节间。 “他”的视线扫过滔滔不绝的生物科科长。 然后,略微一偏。 瞥过了自由军军官们和负责人们。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听,全给他认真听他家小学弟有多牛逼。 自由军众人:……………… 他们只能捏着鼻子听生物科科长在上边激情吹捧前联盟军事裁决部部长。 生物科科长以唠叨和跑题著称。 每次开会,每次都会因为歪楼被人忍无可忍地打断。这还是第一回 不受干扰地“解说”——没错,这家伙自己每次都还认为自己是在进行很重要很严肃的解说呢。而这次吹嘘科学偶像正是刚好撞到了他的强项。 继承伏尔加过多的基因的生物科科长完全读不懂同伴的难堪和尴尬。 他还以为是这次自己的解说,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在自由军军官和负责人们生不如死的凝视下,越说越起劲——讲到律若律部长各种研究成果的绝顶精妙之处,他甚至还一个人噼里啪啦鼓起掌。 自由军其他成员:“……” 异种漫不经心扫了他们一眼。 他们被迫也噼里啪啦鼓起掌。 异种欣赏了一会这些人类蝼蚁憋屈又不得不为律若鼓掌的神色,略微侧首,去看律若正在做什么。 律若正翻今天送来的新的血样样本数据。 他发现了一点奇怪的地方,眉微不可觉地蹙了蹙。 这时,将会议室里的自由军众人洗礼了一遍的生物科科长将狂热的崇拜视线投向他:“我记得全数据系统构思理念,是律部长在大学一年级提出来的——作为诺比顿高等学院的学年研究。在下有幸拜读过律部长当时的开题报告,这份报告击碎了对律部长的许多偏见中最顽固的一个——说律部长文学能力不及格的,统统都是谣言!统统都是污蔑! 啊。 律若抬起头,迟疑地回忆自己的文学鉴赏课成绩。 0……0……12……7…… 文学能力……污蔑? 讲台上的,生物科科长已经激情洋溢地诵读出律若当时进行研究申请时提交的开题报告: “……科技不是人与机械之间的对立,算法不是冰冷的数据。我们将用程序引领生命,将对合理中的不合理的进行重构。科学与算法将构成社会的骨架,时代将进入最高的运转。这不是淘汰,这是前进。” 这段报告确实写得好,配合生物科科长慷慨激昂的朗诵,会议室内的不少自由军下意识坐正了些。 律若白皙冷淡的脸上却罕见地出现一丝错愕。 身边的学长低低地笑了起来。 律若张了张口,被学长笑着将食指按在了他的唇,不让他打断生物科科长的诵读。 那不是他写的。 是钟柏帮他润色的。 学长笑着把他大段的数据说明给划掉了——全划掉了。一句不剩。 他觉得他原本的论文报告更精准一点…… 律若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却莫名透出点儿委屈。 身边的学长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一笑,眉眼里的戾气就消散得干干净净,隐约透出了当年帮学弟修改论文开题时的忍俊不禁。“不谢我,还抱怨,嗯?”异种侧身过去,亲昵地捏了捏律若的耳垂,“小坏蛋。” 作者有话要说: 律学弟的论文开题报告的目的意义部分,就是那种%@#!35r4^$@#一堆他认为非常简单,但连教授们也会“???”的公式算法。 ——没什么比数据更说明研究的意义。律若。 学长批改:不合格,打回去重写。 学弟:…… 面无表情,但委屈.jpg (于是最后还是学长帮学弟写了) 第88章 小脾气 异种没察觉自己亲昵的谴责自然地脱口而出。 “他”的手搭在律若削薄清丽的肩头, 等待律若的反应。 被学长捏了下耳垂,还得了个“小坏蛋”的谴责,律若脸上没什么表情, 纤长细密的银睫却低低垂了下去, 两片薄薄的唇也抿得更紧了。两弯浅浅的睫影落在灯光下落到白皙光洁的肌肤上,透出些许不愿意理人的感觉。 被欺负的小机器人也会不想理人了。 异种略微带蓝的黑眸沁出笑意。 “若若?”他含着笑喊。 律若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异种忍不住将额头抵在律若的银发上,低低直笑。笑意的震动, 透过他贴靠在律若肩头的胸腔传导进衣衫里,无比清晰。一边笑, 一边还压着音量,逗律若再应他一声。律若计算了一下再应再被笑的概率。 得出毋庸置疑的100%后,他便不肯再开口了。 结果, 异种伏在他肩头, 笑得更厉害了。 不想理学长了……律若抿住唇, 低下头, 没什么表情地将光屏划来划去。 异种低低笑着,修长冷白的手指一伸一勾,勾起了律若的下颌。在律若银睫抬起,灯光落进他水银珠似的眼眸的一刻,银翼的家主笑着亲上他的唇角。灯光照过年轻的家主俊秀的眉眼,坠进带笑的眼眸,璀璨如同宇宙星辰。 会议室讲台上, 生物科科长慷慨激昂的声音戛然而止。 啪嗒一声。 他手里的光屏投影控制器直接掉到了地上。 东西掉落的声音远不止这一道——那些刚好端起茶水的负责人,手里的杯子全掉到桌面了。 他们傻了似的地看着会议室后方, 几乎丧失了思考和反应的能力。 银翼家主好似没察觉自己做了多令人瞠目结舌的事。 好像只是单纯地觉得他的恋人很可爱, 便将一贯冷冰冰, 犹如仿生机器人的银发研究员美丽的脸勾了起来, 自然地亲了上去。 这个吻很短暂。 清隽的掌权者带着笑意的唇,在银发研究员的唇角亲昵地碰了一下,便分开了。 既不亵渎,也不轻佻。 全是不需要言语也快满溢出来的柔情。 ——他是真的喜欢他。 这个念头同时划过了所有人的脑海。 自由军的军官和负责人们都听说过银翼家主对最年轻的科学天才的宠爱。但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将这份“爱”当做了大人物对情人的宠爱——也不是没有高官富豪能将一两个情人宠上天。 可等到亲眼目睹这一幕,亲眼目睹那位年轻的家主眉眼间有若星辰闪耀的温柔,他们就意识到两者的区别了—— 银翼的家主喜欢律若。 不是掌权者豢养情人,不是上位者宠爱掌中物。是真的喜欢,喜欢到骨子里去了。 —————— 短短一刹那,会议室不知道掉了多少根笔,摔了多少个杯子,傻了多少人。 银翼家主亲了律若一口,就将他放开了。 律若的领口被他弄得有些皱。 知道这个小机器人有点强迫症,刚把人逗了一顿的银翼家主,低头给他理起领口。 直到这个时候,会议室里的人才逐渐回过神来。 等回过神来后,看到的,就又是银翼家主给律若整理领口的一幕。 “钟柏”手指的指节很长,骨节分明,修如玉竹,清雅矜贵,却不会让人觉得文弱。更像旧纪元里被雪白袖口黑常服包裹的西西里教父们,生来就带着不动声色的权势感。他细致地将律若领口的褶痕抚平,完全不在意自己刚刚的举动给多少人带来了冲击。 而向来冷淡的律部长在他的手指拂过领口的时候,习惯性地抬了下头。 神情和平时没什么差别。 依旧是清清冷冷,像个精致的高级仿生机器人。 只是无论是刚刚任由银翼家主勾起脸庞亲吻,还是现在习惯性让银翼家主照顾,都透出了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机器人还是那个机器人……却好像,一下子从冰冷令人畏惧的人形ai,变成了依赖人类主人的机器人。 “好了。” 等银翼家主手移开后,律若就低头,继续看自己的光屏。而银翼家主虽然帮他整理好了领口,却没有将手收回去,而是搭在他肩上,垂指绕住他上衣口袋的浅银色纽扣玩……这整理和没整理有什么区别? 会议室里的自由军高层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着。 气氛比一开始松缓了许多。 银翼的家主褪去“死而复生”的神秘诡异,是个会笑着亲吻恋人的人。冷冰冰执行军事任务的律部长,是个恋人手指抵上下颌时,会顺从抬起头的安静伴侣。这个发现,莫名让一开始的排斥和戒备减轻了很多。 只是,松缓下来的同时,很多人都有些不自在。 在此之前,对律若的冷漠和排斥的态度也好,下意识没有顾忌的言语冒犯也罢。究其根源,除了对“财团”“联盟政府”的厌恶和对立,更深层也更隐晦的原因,则是他们很难将“律若”当做自己的同类——他更像一台机器、一台光脑、一段程序,而不是一个和他们一样的活人。 谁会在意对一台光脑,一个人工系统说话的语气? 你再怎么粗鲁地冲一台光脑大吼大叫,甚至搬起石头去砸它虚拟的屏幕,等你输入指令,提出问题,它还是会照常运转,计算分析。不会因为你态度好就计算得更快,也不会因为你态度差就计算得更慢。 一台光脑……一个机器,如此而已。 谁会在意一台光脑,一个ai,被厌恶后会不会受伤呢? 然而今天,一直以来,被他们当做冷冰冰金属机器的人,忽然被发现,他似乎也是一个会被温柔喜欢的人。 “他也是被人小心爱着的”。 意识到这点后, 自由军的军官和负责人们无意识地躲避彼此的视线。 除了研究部外,自由军高层以前没几个把那个人当“同类”看待过——哪怕有些人克制住自己保持了应有的礼仪,同他说话的语气,和同“人类”交谈的语气,也始终存在着细微的差异。再礼貌,都掩盖不了那种肆无忌惮,毫不在意自己的语气会不会让对方不适的高傲和群体孤立。就像对待一个和自己不是同一个物种的无生命物体……一个机器而已,哪里需要被尊重呢?一个机器而已,哪里需要考虑他的感受呢? 人类对待异类的残忍、冷酷、暴力,程度之恐怖,简直就像“良知”这种东西,从未在人类文明中存在过一样。 可当这个“异类”再次变成他们的“同类”后,道德的负担就回来了。 变成了沉甸甸的,石头一样的东西。 古怪的氛围里,唯一完全没有受到这种怪异的影响,大概就是台上的生物科科长。 毕竟,他一脸“天崩地裂”。 活像—— ——活像亲眼目睹自己恨不得供起来的神被亵渎了。 后勤部部长评价。 如果生物科科长能够听见后勤部部长的评价,他一定会用力点头,没错,就是这样——在研究部的人眼里,能够单秒同时运算上万混沌模型数据组的律若律部长,早已经脱离了人类的界限,迈步进了奥林匹克的神殿。他智慧、美丽、冷静、理性、无私、(得亏这个评价没有外传出去,不然绝大多数自由军成员要被恶心兼肉麻吐了),是研究部心目中的“科学之神”。可惜这个信仰刚刚建立没多久,就遭到了残酷的打击——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必须面对神明被他人占有的惨烈现实。 嗯……如果再仔细想想,银翼家主将律部长独占了那么多年,该亵渎的,不该亵渎的肯定都做过了。 后勤部部长不知道自己的同伴思维如此发达,别人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他直接脑补出了#神被凄惨亵渎的一百种方法#,只看着他的神情从“天崩地裂”到“如丧考妣”,最后到“微臣无能,罪该万死”的凄凄惨惨,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家伙的脑子有病程度,怎么还能再上一层楼的? 笃、笃。 微妙的气氛里,会议室长桌另一头的律茉屈指敲了敲桌面。 “新近一批的血液样本化验将在6个小时内出来。”律茉淡淡地说,整个会议室里,她是唯一一个对刚刚发生的一幕,没有任何反应的人。 她始终漠然地看着,不管律若是受到排斥,还是受到爱护,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目前,基本可以确定,上个月以来的异种潮异动与异种细菌的入侵有关,”律茉说,“人类感染异种细菌后,母巢需要用一段的时间,才能利用特殊的波频催化人体内的异种细菌,污染基因,完成异化。” 律茉点了一下终端。 会议室正中间,升起一个半幽暗的立柱。 众人的注意转移到立柱上。 立柱内出现了自由军各个基地,包括其他财团各个基地的卫星立体俯瞰图。从太空卫星传回的影响来看,70%的人类文明生存点周围,都出现了大量的异种汇聚的迹象。会议室里的军官们下意识坐直了身。 他们是军人,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自由军主基地刚刚经历过的异种围城,并不是一个偶然,而是序幕。 新的进攻大潮,很快就将袭来。 “主基地是母巢选择的一号攻击目标,”律茉切换不同的基地场景,从卫星图上看,其他基地周围的异种还没形成大潮的包围圈,“我们受到的进攻比其他地点提前了,但接下来的,其他基地陆续会受到进攻。母巢不会让人类喘息太久。” 一幅幅卫星图不断闪过,高空俯瞰,汇聚的异种潮就像星球表面深色的真菌菌落。 它们在不断扩散,并溢出腐蚀星球的孢子。 人们嗅到了这些青紫色“菌落”中携带的死亡气息,沉寂里,有人不甘心地问:“真的没有办法检测吗?” 生物科科长摇摇头:“目前暂时……” “有。” 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说话的人是律若。他已经看完了所有样本和数据。他看了律茉一眼,说出了一个词: “曼达拉。” 这个词出现时,会议室陷入了死寂,自由军成员看律若的视线,仿佛他从一个有血有肉的同类,再次变成了金属构成的机器异类。 异种捕捉到了气氛的变化。 “他”缓缓侧过头,眉眼间的温柔褪去,瞳孔溢出极深的寒意。 律若却没察觉这种改变,他调出一份数据和档案,让自由军成员看目前现有的植入式微型检测器的储存量,和第三阶段战争爆发后,人类现存的工业生产能力,精准地计算:“如果放弃这两个城市,调回17基地,可以从罗比特工业区抢救回曼达拉计划的生产线……” 他的话没有说完。 异种扣住了他的手腕。 ———— “砰”一声重响。 仿佛哪层的门被重重甩上的巨响吓醒了大楼里的所有人。 楼上楼下的自由军成员,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哪个家伙关门的动静大得活像要把整栋楼拆了一样。而且,听这声音,好像…… “好像是领袖他们开会的会议室?”一位文员迟疑地说。 淡蓝的烟雾在会议室里弥漫。 灯光被震灭了,军官们和负责人们在黑暗里不安地坐着,谁也没去开灯。昏暗里,律茉平静地靠在椅背上,漠然地侧首凝视窗外。 会议室后方空了两个座位。 ———— 异种带着律若往外走。“他”高而颀长的身影将律若笼罩,脸上没有一丝温和,薄冷的唇唇线笔直,现出令人悚然的戾气。冷白有力的手扣在律若的肩头,微冷的手指在律若转头时,将他的脸推回去。 律若被学长突然带离会议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略微垂着睫,跟学长往外走。 他太安静,也太听话。 手指下,青年肩骨单薄,异种停住了脚步。 “他”一言不发,脱下银灰色的西装外套,给律若披上,罩好。律若站在“他”面前,异种给他拢衣领时,清晰看见他细长微屈的银睫。 律若的银发垂在耳边,他站在原地等“学长”给自己披外套的样子,和以前在学院的银杏树下没有任何差别。异种的手指顿了顿,给他掖衣领的动作轻缓了几分。 “学长。”律若低声。 异种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戾气压在眼底。 “嗯。”“他”低哑地应了律若一声,“怎么……”异种细微地停了一下,“怎么还帮他们?” 律若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对你态度那么差,怎么还会去帮他们?”异种竭力收敛怒意,不让它们落到律若身上,“想做实验,想研究,也可以先不理他们——是他们该求你,你不答应,他们最后也要求你研究。怎么……”怎么任人欺负? 最后几个字,被异种咬在齿尖,又利又疼。 律若花了一会儿功夫,好像还是没能弄懂它的意思。 “……给你留的东西,已经不用怕他们。”异种尽量不让戾气沁进声音里,低哑地问,“怎么被人用那样的视线看着,还不知道保护自己,任由他们欺负?” “你没教。” 异种的话忽然消失在咽喉里。 律若站在原地,他眼睫低低的,仿佛做错什么似的。反复确认后,才又轻轻重复了一遍:“你没教。” 细密的疼痛一下淹没了异种。 没教。 是的……没教……没教过他要哪怕对研究感兴趣,也不要任由人欺负。因为样本在的时候,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就没人敢这么欺负他。 异种几乎没有比这更痛恨的样本的时刻。 ——你沁透了他的生活,你将他护得无微不至,又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舍下他,让他独自面对整个冰冷恶意的世界,任由他在冷漠,排斥、暴力与谩辱中孤零零地活? 怎么舍得? 第89章 依赖 学长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律若好像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可他又不知道也不想回答其他的了。他就像遇到死角的机器人。明明算法里有回航的路线,却因为自己无法理解的程序故障而固执地停留在那里。 他低垂下眼睫, 站在原地, 唇瓣抿合, 过了一会,他又低低地:“你没教。” 这是小机器人, 第一次,这么迷茫又固执地跟学长重复一件事。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学长说这个。 他只是…… 只是想告诉学长。 律若怔怔地看着学长的肩膀。他的脸被走廊冷白的灯光笼罩在一层薄薄光雾里, 细密的睫毛下,是水晶珠似的眼睛,空茫的瞳孔明明没有任何情绪,却比任何一双眼睛, 更能令人难过得哭出来。 异种被他的瞳孔刺痛。 样本怎么会觉得他不爱“他”呢? 他明明一直站在无声的世界, 竭力地想说些什么。 “若若。”异种俯身。 站在原地的律若抬眼, 下一刻,被“他”被拥进怀里,脸旁落进“他”的衣领间,落进“他”如远山冬雪般的气息里。“他”修长的手指轻柔地穿过律若的银发,轻轻地梳理,低声重复:“是学长错了。” “他”紧紧地抱着律若。 律若抬手,慢慢抓住了异种的衣角。 他将自己的脸庞, 靠在了学长肩头。 异种低头,拨开他的银发, 亲了亲他的额头, 然后一弯腰, 将他横抱在怀里, 抱着他走过长长的走廊。 灯光洒在他和它身上。 律若的银发自异种的臂弯垂落,如一线银河。 他安安静静地待在异种的怀里,任由它带自己去任何地方。 就像十一岁那年,年少的钟柏解下自己的外衣,罩在学弟身上。他弯腰,将银发的学弟抱起来,带他穿过了烟雾缭绕,光影迷离的权欲地。 他将他带回家了。 ———————— 会议室的灯重新亮了起来。 军官们和负责人们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都多了一叠厚重的档案复印件。其中一份档案被抽了出来,放在最上边,档案的题头是“e37曼达拉计划实行报告”。如果往下翻,则可以看到另外几份与它相关的报告,题头分别是“e21教育管控与动态思想监察研究报告”“e23植入式纳米级检测器与思想监控构建设想”e57特级‘曼达拉’泄密事件紧急处理”“e67‘曼达拉’计划重启报告”。 会议室里没人说话,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相对与普通民众,在野党和叛党势力,对“曼达拉”这个词,并不陌生。 上个世纪末,联盟政府内部的各地武力反叛行动越来越密集,自由军也是在这个时候达到活跃高峰期。联盟政府为了扼住自由军的潜伏和各种独立思想的出现,秘密对政府基层部门的工作人员——即容易遭到独立和自由人士潜伏的群体,以及掌握知识却未达到统治阶层——即有同情叛党和下等公民可能的知识分子,展开了一项秘密行动。 联盟政府假借“接种疫苗”,借助各大管控医疗组织,对这些标记为“高危”群体的人员,植入了纳米级监控器。 行动代号“曼达拉”。 代号与人类大脑记忆体的一个生理图式有关——人类大脑的记忆体,存在一种外圆内“十”字的图案结构,即“曼达拉”结构。科学家在星际时代,破译出这个图式与人体思维的关系。通过植入式纳米级监控器,实时读取曼达拉体和其他人体生理数据,监控个体的情感倾向,犯罪倾向,成为可能。 “曼达拉”计划实行前期,自由军和其他很多叛党遭到了惨重的打击。 大量按在联盟内部的潜伏成员,被连根拔起,而这些深入敌腹的成员,他们的亲朋好友,帮助过他们的人,也会很快地消失在大众的视野——其中包括许多同情自由运动,对下等公民具有怜悯倾向的公众人物。 联盟内部的自由运动遭到前所未有的惨重打击。 自由军怀疑联盟采取了什么手段,提高了监控等级,但因为“曼达拉”行动的存在,所有试图窃取机密的成员,和被策反的联盟人士,都很快地折损。 直到新元1011年,在付出惨重代价后,自由军终于找到了联盟政府对公民是想进行监控的部分证据,引发了新元1011年的一场声势浩大的公民冲击联盟大厦运动,逼迫当时的执政派系下台。 新派系上台后,公布了新的法案,“植入式纳米级生物检测器”就此被列入《联盟人民自然权利公约》里,禁止除重病医学治疗之外使用,废除此前“曼达拉”行动取得的思维监控成果,并赋予学术伦理与道德监察会以监控权。 ——当年律若被伦理监带走,进行第十四次封闭庭审的理由,就是怀疑他非法使用植入式检测器。 军官与负责人一个接一个放下档案。 “都看完了吧。”律茉淡淡问。 与会者沉默地点头。 “这个建议有可行性吗?”律茉转问生物科科长。 生物科科长计算了一下,谨慎地:“理论上,有。” 律茉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根据我们的观测,为了掩盖异变,不让被感染体发现自身的变化,异种细菌和母巢,会对感染体的思维进行同化,”生物科科长严谨地选择用词,“如果采用植入式纳米级检测器,对所有人进行实时思维波动检查,是能检测出即将‘异变’,思维出现异化的成员。” “精准吗?”律茉问。 “需要进行一定的样本比照,但掌握后,是精准的。”生物科科长回答。 “制造植入式纳米级监控器的工业线和材料够吗?” 后勤部部长计算了一下:“关键的记忆金属存量不够,但如果按照他说到,舍弃可诺曼和特瓦,调回17基地的成员,从罗比特工业区抢救出联盟的曼达拉计划生产链。监控器的数量不是问题。”问题是…… “罗比特工业区现在能攻下吗?”律茉没有理后勤部部长欲言又止的神情,转问左手边的军官们。 军官们沉默地点头。 “那么,联络部通知17基地放弃收复城市,”律茉言语简洁,灯光照在她身上,她冰冷锋利,“27军,31军,做好镇压抗议的准备。” “镇压”两个字落下时,会议室的人们,顿时嗅到了一抹即将到来的血腥气。 律茉似乎没有察觉他们的复杂,冷淡地站起身,修身的军装在灯光下泛出寒意:“所有人,立刻执行。” “领袖,”终于,有人忍不住,“可是这样……” “报告领袖!”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会议室的大门就被人猛地推开了,联络部的通讯员满头是汗:“出事了!联盟那边……那边……” 律茉似乎预感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厉声喝问:“那边怎么了?” 然而不需要通讯员汇报,下一刻,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终端,全都急促地响了起来。 一条面对全星际的紧急通告,被推送到所有人的终端上。 ———————————— 重症监护房里。 律若陷在蓬松的枕头里睡着,银灰的西装外套隔着被子,盖在他身上。异种坐在他床边,低垂着头看他。律若还没有完全从多次洗血带来的虚弱里恢复过来,白天指挥战争又消耗了太多精力。 异种抱着他,走过走廊时,他直接在它怀里睡着了。 异种便将他带回了医疗室。 “银翼家主”不打算回监闭室,自由军也没人敢将这位在二号塔独自应对了高等异种的财团家主请回去。既然他没有直接将律部长带走,也就只能任由他丝毫不将自由军放在眼里地在基地里行走。 医疗室的护士和医生们见病人的伴侣来了,也十分识趣地都离开了。 空间被留给他们两个。 律若个人终端的提示音响起来的时候,异种的眉头皱了皱,“他”伸手,关掉了提示音。然后将律若的个人终端摘了下来。 星际的个人终端都绑定个人身份,除非终端主人自己把其他人的指纹录入,将使用权限分给他人。否则就算终端被摘下,不使用骇客手段破解,也无法使用。 但异种的手指划过律若终端的屏幕时,一声清脆的电子音,终端解锁了。 ——律若的终端依旧留着样本的指纹。 那个“他”依旧有权限访问他的一切。 异种微微低着头,墨发垂在脸边,冷荧的光屏照亮“他”的脸。“他”翻开消息,查看是什么事紧迫到要在这个时候通知律若。看清光屏上的通知后,异种眉眼间沁出杀气,“他”冰冷地删掉通知,将终端放回律若手边,起身就要出去。 刚一站起身,落在病床床单边的衣角就被抓住了。 似乎察觉到“他”的气息要离开。 律若在沉眠中无意识地抓住了异种的衣角。 他不想学长再走。 第90章 钟柏现身 上亿万个光屏, 同时投影出深蓝的幕布。 新闻发布主持后端坐着一位女士。 淡棕长发,窄框眼镜,身穿浅色西装, 容貌秀丽, 气质知性而举止得体。 在女士身前左手边,摆放着一个透明板的身份标牌:人类联盟生命探索与维护协会,第三十五任学派理事长, 明茉。她的声音通过战后紧急通讯恢复系统传递到所有星网终端上,是经典的发言人语调—— “……生命学派建立于新元703年, 以追逐生命为原则。其学派理事会经过34次更换革命。在本次异种文明入侵中,生命学派遭受人类叛徒的重大打击,损失73%以上的研究基地。尽管如此,生命学派依旧坚定地履行维护联盟安全的责任, 对抗击异种和守护战后人类续存作出对文明不可忽视的努力和贡献。很荣幸, 能够接任这样一个以维护人类生存为己任的组织。” “——狗屎!” 自由军基地里, 无数人同时发出咒骂。 如果他们手头上有东西,肯定全光屏上砸过去了。 联盟的星网在第三阶段战争后,陷入了持续性的混乱和失控。自由军、财团、联盟政府余部都竭尽全力地争夺对星网的控制权,只是联盟政府显著地占据上风——不论什么时候,“官方”总拥有天然的舆论优势。 自由军里骂声如潮。 骂声影响不到新任生命学派理事长对联盟所有星系的发言。 自由军高层脸色铁青地看着精心设计过的发布会场上,在战争爆发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学派内部取得晋升的新任生命学派理事长继续发言: “经过对第三阶段战争的溯回和调查, 生命学派必须沉重地向所有星球所有文明谢罪——在前任理事会会长的疏忽管理之下,生命学派所属4921个1实验基地之一, 出现基地研究长严重亵渎职权, 私自进行非法实验现象——生命学派前任理事长任职期间协会内部出现如此重大过失, 瑟林诺理事长现已引咎辞职。其过失行为, 间接导致第三阶段异种战役的全面崩溃。经理事会与元老会联合商议,对我学派成员瑟林诺·德雷判处无期徒刑。现公布x-14基地对联盟造成的重大过错——” “x-14基地私自令人类与异种进行结合,逾越人类科学与道德底线,制造出了异种与人类基因混杂的实验体。” “该实验体为—— “前联盟军事裁决部部长,现反人类通缉罪犯,律若!” —————— 自由军高层的会议室气氛比其他地方更加怪异,也更加紧绷。生命学派召开的发布会光学投影位于会议室中间,深蓝的背景上,现任生命学派理事长明茉正和一群穿深黑西装的战后联盟政府代表一起起立,鞠躬致歉。 会议室雅雀无声。 空气像充斥满无形的冷金属和铁锈的味道。就连最读不懂空气的生物科科长,都惊愕得说不出半句话。 负责人们的神色保持得比较好,竭力维持镇定。 军官们却无法不让自己的视线落到会议室最上首的领袖身上。 律若与律茉的关系,在自由军高层不算什么秘密。 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律若的另一半基因,竟然来自异种!他竟然是货真价实的怪物,一个基因混杂的人类,一个人类里的怪胎。 死寂里,一位军官率先按压不住心中的惊骇,站起身,惨白着脸,颤声问上首的律茉:“领袖……他……他真的?” 律茉没回答。 她径直地站起身,座椅在地面拉出刺耳的声音。 灯光照亮她杀伐果断的脸。 “一二区,立刻启动基地自控系统!三区,控制武器库,有人冲击武器库,立刻枪毙。四区,带上研究部,前往重症监护房,拦截暴力冲击!通讯部,立刻联系其他星球基地,通知他们,异种菌体扩散,生命学派与母巢联盟!”律茉声音里寒气凌厉,“其余全体负责人,和我一起下去!” 其他负责人还没从“律若竟然是异种的”,就从律茉充满血腥气和铁血的命令中意识到了,眼下最大的危机不是在意生命学派公布的事情是真是假,而是—— 基地! —————— 紧急通告传播的范围,不止联盟政府控制领域。 所有还能连上星网的地方,所有终端都受到了通告,也都看到了生命学派召开的发布会。自由军基地研究部,研究员们刚刚结束最后一批上万份的血样检测,汇聚到研究员公共食堂休息。收到星网通告的时候,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点开了发布会连接。当生命学派现任理事长的话落下后,食堂大厅里的约克森手一松,取食托盘哐当一下掉到了地上。他跟其他研究员一样,全都瞪大了眼,大脑一片空白地盯着光屏。 ……律若。 ……异种与人类基因混杂的实验体……该实验体为律若…… 约克森耳边轰轰作响。 ——那是我犯下最大的错误。第三阶段战争尚未爆发之前,律茉坐在那间屏蔽信号的会面室里,精致而不施粉黛的脸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戴着一张白色的石膏面具,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情绪。 ——他永远不可能,也永远不会,理解什么是怜悯,什么是同情。 他是文明的异种。 异种……异种与人类基因混杂的实验体……该实验体为前联盟军事裁决部部长,现反人类通缉罪犯,律若。 怪异又恐怖的死寂里,约克森转身,冲向自由军高层召开会议的地方。 他的脚步刚冲出研究部的食堂大门,就被基地外边的巨大声浪骇住了:一双双高举枪支的手在夜幕的基地灯下攘动,震耳欲聋的口号打破了夜晚的静谧,狂怒的质问和怀疑的暴怒充斥满士兵的脸庞。基地军官和负责人的安全护卫队挡在会议大楼前,竭尽全力地拉起隔离带,高声呐喊,让众人冷静。 “冷静!异种!我们抗击到现在,就是让一个异种来指挥我们!!!” “他竟然是她孩子!!” “领袖欺骗了我们!” “她知道他就是异种!!!” 暴怒和冲突的火焰味在空气中激荡,随时即将引发成一场史无前例的基地哗变。但很快,有人高声喊: “——不要吵!冷静!生命学派的话不可信,等领袖他们解释!” “领袖呢!让领袖出来!” 人丛骚动着向前挤,后续赶到的士兵挤不进会议大楼前这么一小片广场,混乱与嘈杂里,就听得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去医疗部!那个家伙在医疗部!”“去医疗部!”……“去医疗部!”新提出来的口号几乎是立刻就传遍了基地,整个基地的夜空都被震动了起来。 哗变的士兵潮以及后续赶到的士兵,又开始朝医疗部的方向分流涌去。 四周传来两声巨响。 基地四角的巨型探照灯亮了起来,刺目的白色光柱转动,扫过整个广场。约克森猛地倒吸了一口寒气,入目是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和一杠杠高举的枪械——刚刚结束防御战的士兵,几乎全汇聚到了会议大楼外的空地,并且还有更多自由军士兵源源不断地从各个基地内部营地方向赶来。恐怖的喧哗和攘动里,不断响起比较冷静和清醒的班长、排长和营长竭力控制手下士兵的高喊。 “不准开枪——谁都不准开枪!” “让领袖出来讲话!” “不要开枪——” 但这点高喊根本压不住四面八方愤怒的浪潮,甚至因为巨型探照灯的开启,暴怒的浪潮再次达到了一个高峰。就在这流血的第一颗子弹随时出膛的恐怖时刻,忽然有人提高嗓音,声嘶力竭地呐喊: “冷静——看发布会——” “全都冷静!” “快看发布会——出事了!!!!” 紧随约克森冲到研究部食堂门口,又被哗变的士兵狂潮推进回来的研究部成员在这声嘶力竭的呐喊中,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头去看终端。 也就是这么一低头的功夫,他们猛地瞪大眼,脸上出现骇然的神色。 快速赶到会议室大楼门口的律茉和负责人们同样猛地停下了脚步,个个神色骤变。刺耳的尖叫在夜幕下响了起来,甚至突破了怒潮的声浪,让后者骤然停了下来。 尖叫是从所有还没关掉直播的人的终端光屏里传来的。 更准确一点地说,是从生命学派的发布会上爆发出的。 ——————— “咔嚓!咔嚓!” 血液泼溅到生命学派布置简洁威严的发布会现场,发布会台下受邀参与的财团代表、战后新闻记者,尖叫着四散而逃。一名跑得慢的金发女主持被一位刚刚同新任生命学派理事长一起鞠躬致歉的战后联盟政府代表连脖颈带肩膀地把脑袋撕了下来。 从起身,到突然异变,只在一瞬之间。 坐在前排的发布会参与者,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就被突然暴露出异种身份的“联盟政府官员”撕成了碎块。 暗黑色的金属骨尾将发布会现场的长桌扫成碎片,3d光学投影清晰地拍摄下异变的联盟官员恐怖的外骨骼头颅。先前随同明茉出示律若基因报告档案和x-14基地追溯档案,指控律若反人类身份的生命学派研究员惊慌失措地从口袋中掏出药瓶,拼命灌下。 不知名的药瓶与药品散落一地。 满脸惊惶如同看到什么失控场面的生命学派研究员一个接一个,不受控制地异化成怪物。 “关掉!关掉!” 明茉扭头冲傻愣住的宣传部高官大吼。 宣传部高官如梦初醒,按着耳麦要冲导播室大喊,大喊没两声,他的胸腹被一名生命学派成员狰狞的骨尾直接撕裂。内脏和鲜血滚落的瞬间,发布会的直播戛然而止。预备在发布会场所外,应对所有针对发布会的武力行动的特遣士兵蜂拥而入,冲会场内的异种进行扫射。 砰砰两声枪响。 “怎么回事!不是确定进化度在46%以下吗?谁挑选的人!”明茉踹开扑向自己的“手下”,知性的脸庞被怒火扭曲,“蠢货!!!!!哪个蠢货干的!” “理事长!”生命学派副基地长颤声打断了她,“星网……星网上……” 明茉猛地抬头:“什么?” —————— 一块块大小不同光屏同时亮起,就像刚刚生命学派利用联盟政府权限召开面向全联盟全星系的发布会一样。光屏的边沿,在夜空和探照灯光束里,泛出高科技的冷蓝。 “晚上好。”一个冷淡得体的声音响起。 自由军基地的暴怒和怒潮被突然扼制,在那个声音传出的瞬间,无形的压迫感和控制力通过光屏传导到联盟各个星球各个角落。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光屏之上。 那人十指交叉,容貌俊秀,墨蓝的眼眸带些许冷意。 “晚上好,诸位乌合之众。” 第91章 真相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出现在全人类的视野里。 广场上的约克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帝,s307研究室的成员倒是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银翼家主还没死就好了。但事实就是, 那位有着黑头发, 墨蓝眼睛,能令律研究长解释一切简单问题的温和家主早早地牺牲在了茫茫太空中。 甚至,自由军还在x-14实验基地找到了星舰lr001的残骸。 一艘粉碎成那个样子的星舰, 绝无可能载人跨越几大星系。 其他人不像约克森这样,能够一眼认出曾经的银翼家主。 但作为曾经的三大财团, “银翼”的标志无人不识。 年轻家主袖口的银翼徽章和手上的古银尾戒一下就提醒了不同星系、不同星球、不同维度的人们他的身份——当初第一支勘探队尽数牺牲的消息传回联盟,牺牲者降为灰色的照片也一并传遍了所有星球。 “很高兴,你们还能接受到信号,还能听见我的声音。” 被宣告于三年前牺牲的银翼家主不急不徐。 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忽然出现, 会对整个人类联盟, 上百个星系造成什么样子的影响。广场上的自由军士兵因他的语调和态度出现隐约的骚动——那种贵族式的温文尔雅和居高临下无疑是招人痛恨的。 银翼家主不为所动。 “至少, 这样你们还有时间为自己的愚昧忏悔。” 他语调轻柔得体,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在开始你们无礼的质疑、攻讦、谩骂之前,我想,你们最好先看看一些东西。” 银翼家主的话音落下后,光框中的画面直接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了,而是被黑暗吞没。 光屏上出现了漆黑的宇宙, 很快,宇宙内出现了一颗颗快速掠过的星球。那是负向推进人造回航侦察星在超高光速下拍摄的人类联盟。回航侦察星形如一颗颗在宇宙中以人为控制路线, 进行绕星系观测运动的人造彗星。正因为负向推进人造回航侦察星的出现, 人类文明得以跨星系扩张, 并使多星系并行统治成为可能。 一直以来, 人类联盟星图上存在大量不断做绕星系进行回归运动的人造回航侦察星。 它们的作用是从宇宙维度监测联盟的星球处境,对宇宙风暴,恒星能量异动,以及异种在宇宙背景下发起的攻势进行观测和监控。与星系内部的人造卫星合并,构成人类星际时代的“系内——系外——宇宙——地面”多维结构的立体军事监控体系。它们是人类在太空中观测星系的眼睛。 但在第三阶段战争初期,母巢以最激进的策略,控制异种寄生联盟高层,关停乃至击落了联盟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军事回航侦察星。 唯有家主牺牲之后,更改轨迹,于侦察轨道上消失的银翼回航星尽数保存了下来。 它们收起推进翼,悬于太空中停止运转。 如宇宙里一粒一粒渺小的银白星体。 正因如此,银翼的人造回航侦察星脱离了第三阶段母巢的打击范围,得以等待重启。 银翼的主人归来那一刻,浩瀚星空中,一颗颗在以宇宙为维度单位的星图中难以搜寻到的银白色人造天体一个接一个,陆续启动。一对对银白的人造推进翼展开,漆黑的宇宙幕布上带出一片片冰冷细长的银白光弧,漆黑的宇宙重新睁开了人类以科技取代上帝制造出来的机械之眼。 优雅冰冷的银翼自宇宙幕布上掠过。 辽阔的星系领土变成光屏上闪烁的星点。 很快,人们看到了银翼家主要让他们看到的东西——短短几个月,人类联盟星际版图的边缘已经彻底黯淡了下去,宇宙摄像扫过的地方,所有充当人类与异种战争前线的太空岗哨已经尽数被灰白色的畸形腐蚀物覆盖。 不仅仅是联盟边缘的太空岗哨。 靠近异种前线的十一个星系,已经黯淡了三个。 在银翼回航侦察星沿星轨运行经过的时候,第四个大星系,正在迅速黯淡——目睹一个星系黯淡下去,是一件无比壮美,也无比恐怖的事情。先是一条若有若无的暗红色光线在宇宙帷幕上推过,紧接着,红色光线和联盟星系接触的地方,先是迸溅出星星点点橘红色的亮光,尔后红线向里推进,红线过后的星球,就变成了纸张被烧过后余留下来的黯淡灰白——于是,那上面几十亿,上百亿的人和其他生命,就这样化为了宇宙中的尘埃。 侦察星悬停在正在黯淡的第四个星系上空。 宇宙广角摄像转为对地精准摄像,焦距拉近,画面拉近。 刺目的血红和烟雾充斥满整个屏幕,星球上的建筑物正在迅速倒塌。 庞大的异种虫舰停留在星球的大气层外,各类异种从虫舰上密密麻麻地落向星球地面。它们穿过大气层后,立刻对地表的文明造物进行了无差别的毁灭和屠杀。停在大气层外的虫舰介于肉质与金属之间的外壳,不断发出令视觉不舒服的暗红光芒,这些光芒组成了星系维度上的那条若有若无的死亡红线。 光屏上,正在毁灭的星球一颗接一颗冰冷而又迅速地切换过去。 整个星系正在人们面前死亡,就在他们注视的这几秒中,上亿人成了异种怪物的食物。 恐怖的寒意蹿上人们的后背。 “怎么回事?” “不可能,不是说前线的崩溃被扼制住了吗?” “联盟政府不是还征调走了最后一批跨星系太空舰——还募集了大批支援士兵!” 恐慌的声音在所有能够接受到波频的地方响起。 第三阶段战争过后,“联盟政府”掌握最后的一小部分跨星系侦察星。作为唯一不时向联盟公众播报过前沿战线的战况。战况内容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战况胶着”“情况稳定”“士兵们仍然在英勇奋斗,以艰难而可贵的牺牲,阻拦异种的推进。” 既然是处于“胶着状态”,那三个星系被悄无声息地毁灭是怎么来的? 推进到第四个星系的异种战线又是怎么回事?! “第四阶段战役!”约克森脸色煞白。 约克森已经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 毫无疑问,这是第四阶段战役的进攻帷幕。异种母巢通过寄生种,瓦解了人类协调星系的指挥体系,令联盟的秩序崩塌混乱后,并没有给人类太多挣扎的时间。经过几个月的扩大混乱,异种直接发起了最后的收割战役。 自由军不相信战后联盟政府的“战况通报”,但他们也估算错了一点: 他们以为,母巢会通过寄生种和异种细菌的入侵,从内部毁灭人类。却没想过另外一件事——对母巢来说,最具有威慑力的人类个体已经被除掉了,那么就再没有人能够指挥宇宙军队,阻拦异种主力的进攻步伐。 那么,既然可以从内外同时对人类发起进攻的母巢,又为什么要等待人类被寄生种慢性屠杀? 可以刀割和枪击一起上,直接毁灭敌人,为什么要让敌人死得更慢一点?因为前者的死法更痛苦,更残忍,更像凌迟吗?异种可没有折磨毁灭对象的习惯,它们是天生冷血猎食者,快速高效的收割,才是它们的天性。 如果说,自由军还只是意识到自己对异种的进攻做了错误的估计。那么,联盟其他星系其他地方的公民,则是终于意识到自己信任错了对象—— “联盟政府”根本不是人类文明的政府! 他们早被异种侵蚀了! 巨大的惊骇和恐慌在人类文明内部炸开,已经没有人再有时间有精力去思考,明明已经阵亡的银翼家主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了。似乎诚心要为这份恐慌再增加一些色彩,光屏上的画面切换成了。 那是一支正在行进的星舰。 从星舰经过的几颗标志性星球来看,星舰经过的星系,正是受到异种进攻的第四星系。 而其前进路线,则是穿过第四星系左翼,前往通向异种母巢的跳跃点。 舰队一路经过不同星球,不断发射出定向的太空导弹,将星球大气层外的残余机动监测卫星击碎。而等到舰队从正在进攻星球的异种虫潮中穿过,以暴虐和屠杀铸成的虫潮则对这一支人类舰队没有任何反应。 舰队舰身没有任何标志。 但人们已经认出来了。 ——那是生命学派和联盟政府,在第三阶段战争爆发后,以支援战争前线为名,征调走的跨星系太空舰。不少战后民众自己组成的基地,还为这支“艰难”的太空援军,提供了弹药和工业支持呢。 太空舰协助异种作战的画面出现在诸多星系,无数人已经崩溃地哭喊起来。 画面切回到容貌俊秀的银翼家主身上。 “新元1073-1075,律若就任军事裁决部部长,任职两年,实权两年,防线向前推进两个星系。防线以内,未有星球遭异种进攻而灭亡。新元1075,12月31日,联盟军部撤除裁决部实质指挥权。新元1076,3月,律若于联盟作战指挥会议对第二次勘探活动提出反对意见。新元1076,5月,联盟政府宣布他为叛徒。” “于是,你们称他为——怪物,异种。” 银翼家主轻轻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冰冷的讥讽。 “现在,你们可以开始忏悔了。” ………………………………………… 异种切断了面向全星系的即时通讯画面。 “他”靠在病床床头,细密的眼帘低垂着,属于年轻男性的手垂在律若身边,淡青的血管在冷白的手背格外清晰。 律若还在睡,怕吵到他,异种给他戴了个隔音的耳罩。浅蓝的耳罩边沿毛茸茸的,陷在律若的银发里,看起来更像以前老被样本逗弄还一无所觉的笨蛋学弟。异种看了他一会,摸了摸他的脸,然后打开终端,调出了一些东西。 一些……它几乎不敢去看的东西。 滚动的实验室画面出现在大街小巷的投影屏幕上,愤怒的人群披着荧光色的雨衣,朝被堵在街道中间的车辆涌去。 人群的荧光雨衣投影出那张熟悉的,精致完美的脸。 血淋淋的,令人心悸的“x”割破了那张不知疼痛,不会辩驳的脸。 “滚出联盟!”“疯子!魔鬼!怪胎!”“我就知道这种科学疯子会干出这种事!”……“去死吧!!!”“烧了他!”“烧了他!”“把联盟变成异种的巢穴!”“人类的叛徒!叛徒!”异种调低了音量,但谩骂、子弹,连同那些臭烘烘的垃圾一起,依旧如暴雨般,倾没在载着律若的车辆上。 异种修长的手指停在光屏上,轻微颤抖着。 几次几乎要将画面暂停住。 ——好像这样子,那些污言秽语,那些谩骂侮辱,就可以不落到那个人身上。 不懂什么是欺负,不懂什么是排斥,不懂别人把他当一台光脑,一台机械,一个工具使用。样本觉得他是要好好护着的小机器人。可别人就真的把他当成一台血肉机器,一个输入问题获取答案的面板了。 除了样本,再没有人觉得他也会疼。 第92章 悔恨 录像一段一段播过。 深黑军装的律若, 匆匆走过银白走廊;实验室白大褂的律若,低头站在精密仪器前;提着银白密码箱的律若,穿过漫天炮火……全数据控制系统光脑中心被炸毁了, 号称“无孔不入”的天幕监控系统缺失了很多。 异种只能循着残缺的记录, 断断续续追查律若这三年的经历。 从加入裁决部,私底下追查星舰lr001的牺牲事件,到被认为“不再需要”, 随随便便调离,扔进封闭式的异种研究中心。 忽然, 异种的手指一颤。 一小节录像出现在光屏上。 是联盟军事瞭望塔的远望器监控录像。 漆黑的战机从铅灰云层中穿过,迎着瞭望塔监测角向上飞,探照灯从战机正面扫过,照亮了机舱内部的情景:雪白刺目的光线, 机舱分成明暗两半, 暗红肮脏的肉块黏附在舱顶、舱壁和甲板上。屠宰场般的环境里, 银发研究员的手肘无力地落在舱板的一小泊污血里。白光照亮了他痛苦的侧脸,他被暗银的丑陋怪物压在身下。怪物被军用运输箱遮挡住的下半部分身躯不断起伏着,在舱壁投出狰狞的影子。 探照灯一闪而过。 怪物察觉到窥视,猛地将单薄的研究员拖进运输箱后。 乍亮的视角里,律若的脸向后仰起。 惨白得不似活人。 光屏黯淡下去,[下一个]迟迟没有被点下。等待操作的时间过去后,光屏又亮了起来, 战机、机舱、被侵犯的研究员重新出现。 录像很短。 异种一动不动。 光屏上,不断重复播放的暴行烙刻在它的瞳孔。 记忆被唤醒。那一次的……从头到尾。 冷血的高等猎食者很难去思考自己的行为。 异种的思维里, 没有人类道德的席位, 一切行动的出发点都是贪婪、暴虐的天性。它完全不去考虑自己的行动带来的影响。哪怕这些天罕见的悔恨, 也不过是对那天在庄园里, 青年在它怀里渐渐弱下去的呼吸的恐惧……该更小心一点,该发现他的痛苦。贪婪和残暴是它的天性,异种并不觉得采取的强迫做法有什么不对。 被它恶意占有,强狎,青年的颤抖和痛苦。 画面如电影掠过。 异种手指冰冷,它记起来了。律若在它怀里肩胛骨疼痛的颤抖;被它压在尸体和血泊里,被血污打湿的银发;被它咬住脖颈,将暴虐的恶念尽数宣泄进身体时,律若惨白的脸和湿透的睫毛。 还有最后,律若蜷缩在散落一地的碎尸残肉里,死死抓住咽喉的手。 ……在它宣泄的时候,律若在它身下,无声哭了。 抓住碎金属,剧烈干呕的青年,遍布痕迹的苍白身体,在眼前不断浮现。 视频播放到尽头,异种咽喉刺冷凝涩。 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如潮水袭来。 时至今日,异种终于意识到,那天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那些愚昧无知的联盟公民的谩骂、子弹、脏物只是隔着玻璃,落到了载着律若的车辆上。而它强迫的暴虐却是真真切切落到了律若身上。 异种无法遏制地攥紧了手。 修长的指节崩出惨白的线条,又冷又硬,就像极北冻雪层下的异骨。 光屏里,律若被它——恐怖丑陋的它拖起,压下。探照灯照亮律若空洞的瞳孔……如果,如果律若知道了那只怪物,就是它,律若会怎么样?无尽的恐慌充斥异种的心底,它不仅侵犯他吃掉了他的学长,还伪装成他的学长,日复一日地欺骗他,占有他。异种无法想象,也完全不敢想象律若知道真相的样子。 “……学长?” 带点儿睡意的声音响起。 异种猛地抬头,慌乱地关掉视频。 细碎的被子滑动,律若坐了起来,手落在病床雪白的被面。他还戴着那个毛茸茸的浅蓝耳罩,银发有些乱,清冷的脸庞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表情,但被一左一右,两团毛绒耳罩衬得好像一个笨笨的仿生人。 如果异种有心跳,这一刻,异种的心跳绝对超出了正常心律的范围。 律若的反应却像比平时慢。 他坐起来后,寻找什么似的,习惯性望向了门口。见到门口空无一人后,那两扇水晶丝似的睫毛就低落地垂了下去,唇瓣也抿了起来。 ——他没看见。 异种放松下来,紧接着,它意识到律若在找谁。 他在找样本。 过去的三年里,他不知道等卧室的门重新推开等了多少次。 细密的酸涩顿时如青苔一样滋生。 异种紧了紧手,压下嫉妒的苦涩。 它弯下腰,环住坐起身的小机器人:“若若,学长在这。” 律若转过头。异种在他水银色的虹膜上清晰地看见了“样本”的倒影。它弯唇,如样本般,笑着取下律若的耳罩,用微凉的手指捂了捂他的脸:“学长回来了,不用找了。” 律若放松下来,“嗯”了一声,将头枕在学长肩上。 他前几天刚接受过十几次洗血,白天控制整个基地的数据化武器,精神消耗过度,整个人都有点恹恹的。 他靠着学长肩头,反应比平时慢半拍,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自己想跟学长说什么。 “冷,”他小声地,“……学长,冷。” 异种摸了摸他的手指,是有点凉。于是它关掉终端,掀开被子,侧躺到律若身边后,解开衬衣的纽扣,将律若带进怀里揽住。“样本”看起来高瘦,其实肩宽腿长,体格堪称完美的超模,一只银发研究员揣怀里,能焐个严严实实。 被学长抱进怀里,律若自动找了个熟悉的角度靠着,便又沉沉睡去了。 他睡着后,两扇银睫缀钻一样,闪烁细光。 衬得面容越发清丽。 异种看着律若睫毛尖的碎光,眼前一会儿是律若在血污里痛苦地蜷缩身体,瞳孔空洞,一会儿是律若睡在它怀里,带着他自己无法理解的依恋……异种紧紧扣紧了律若的十指,要是再给它一次机会,它不会再那么对他了。 不会了。 —————— 阳光透过病床的纱窗洒到枕面的时候,律若醒了。 他醒得很早,醒来时,银发散在“钟柏”的臂弯里,一双银眼珠在日光里,就像剔透的水晶玻璃——普通人对他的排斥和抵触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至少这双眼睛,更像精美却冰冷的高科技制品,更适合镶嵌在无生命体的眼窝里。 日光一照,那种高科技的剔透感和非人感越发强烈。 一只指节分明,瘦长矜贵的手伸过来,蒙住了他的眼睛。 “别直视阳光,对视力不好。” 黑发发丝垂到律若的颈窝里,有点痒。 律若在学长的掌心里眨了眨眼,顺从地转头,不再让阳光照到自己的眼睛。然后撑起身,想要起床。结果刚离开床面,就被学长拦腰捞了回去。 “若若,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病人?”异种咬了咬他的耳垂,“嗯?” 以前学长就经常在他脑域开发后遗症复发时,将他按在房间里,不准他去实验室。 律若计算了下学长答应他现在去实验室的可能性。 嗯,低得令人发指的百分比。 只是…… “血样的初次元素反应结果出来了,”律若努力争取那一小点微乎其微的概率,“反应现象超过一个小时,就会消解。”言外之意,现在不去,实验室观测就要失败。 学长搭在腰间的手臂纹丝不动。 “……超过一个小时血链结构就观察不到了。”律若没起伏的声线,硬是多了点在意。 异种叹了口气。 —————— 半个小时后。 律若的身影出现在实验室大门口,等待了一整晚的研究部成员紧绷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太好了,律部长没有受到昨天晚上乱七八糟的风波影响。一群人如释重负,争先恐后向律若涌去。 “律部长,我们商量好了,”研究部部长高举右手,振奋人心似的一挥,“您什么时候需要我们,我们什么时候出动!” “是的!是的!” “我们生物科研究进攻性植物一等一的!” “我们机械动能科的粒子武器也实现了新突破!” “那群家伙胆敢乱扣帽子,乱泼脏水,”机械动能科副科长义愤填膺,“炸他们丫的!” “还有我们!我们气候武器科……”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附和。 “粒子武器还未具备实战价值,”律若客观地纠正,然后皱眉问,“什么事要用到粒子武器?” 义愤填膺的研究部成员戛然而止。 机械动能科副科长迟疑地:“律部,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律若不明所以。 “就昨天……” “若若。”一道声音打断了机械动能科副科长的话。 颀长俊秀的银翼家主站在实验室门口,手肘里搭着一件细纹西装。他温和地喊了律部长一声。律部长走过去后,昨晚以一己之力震慑联盟上百星系的掌权者垂眸,给来到面前的律部长扣纽扣。 “他”指骨莹冷,举止清贵。 扣好最后一颗扭扣后,“他”的手搭在律若肩头:“超过两个小时,这星期就别想再进实验室了,知道吗?” 律部长点点头。 银翼家主笑着说了声乖,倾身,自然地亲了律部一口。 研究部成员顿时瞪大了眼。 年轻掌权者的眸光掠过律部的银发,冰冷地落到研究部众人身上。 刹那间,研究部成员读懂了那冷冷眸光里的警告: ——那些乌烟瘴气的事,少让他知道。 第93章 π 律部进了实验室后, 银翼家主眉眼间的温柔便如轻烟消散,只剩下清雪似的薄寒。他倚在冰冷的金属走廊上,面容被灯光照亮。 直到这个时候, “他”才抬腕, 打开了终端。 关闭了十七小时的终端,已经被各类通讯请求填满了。 莫加星系执政厅、凯勒撒星系裁决所、半独立自由地、柯比亚集团、电子天堂、机械集团……银翼家主的私人通讯,绝不是什么人都能联系到的。但眼下, 各类各样的战后星球政府和武装势力连夜不断的会谈请求,还是快挤爆银翼集团顶级终端的接收上限。 异种漫不经心地滑动那些一个比一个焦急的通讯申请。 “啊……” 银翼的掌权者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感叹。 “真齐全呢。”他说。 于是, 他随意地接受了其中一道——刚好打进来的那一道。 ———————— 距离生命学派失败的新闻发布会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个小时。 “银翼家主”扔下那么一个惊天炸雷后,整个联盟所有尚未覆灭的星球都被震醒了。 他们几乎是以惶恐的态度去证实他带回的消息。 尽管人造回航侦察星被击毁了大半,除已经确认与异种勾结的生命学派和立场未明的银翼集团再没有势力有能力进行星系维度的宇宙广角观测,但在已经知道坐标、方向的情况下, 要探查验证还是有其他途径能够做到的。 在银翼家主中断宇宙直播后, 各大星系, 各大集团,一秒都不敢多耽搁地派出了自己的观察舰队。 令人绝望的是: 很快,距离第四星系最近的舰队就带回了确切的消息。 第一星系、第二星系、第三星系已经成为一片死星,而在第四星系的星云环带上,异种大军的前哨站已经建立了起来——灰白色的层积凝结物堆叠成怪异恶心的太空墙,有两支探查舰队,被异种哨虫发现, 不幸丧生在镰甲类异生种的啮齿下。 第四阶段战争已经开始。 联盟边沿星系大量沦陷的消息得到证实。 距离第四星系最近的第五星系侦察舰队观测到,异种军队的大后方, 形如暗红巨星的异种母巢正在缓慢移动。 正是母巢的移动, 驱使宇宙内的所有异种, 如潮水般向人类防御线压来。 按照母巢移动的速度估算, 至多一个月,它就会穿越跳跃点,降临到联盟的星域之上。 人类正面抵御异种的宇宙舰队却已在第三阶段战争时期失去了统一协作的基础。 分散在不同星系,各自为营的星系舰队,完全无力抵御这第四阶段的战争攻势。 似乎是觉得人类面临的处境还不够绝望。 凌晨两点,人类联盟内部最大的独立运动组织,自由军,向全联盟公开了一个消息: ——第三阶段战争时期,降临人类联盟的“孢囊雨”携带大量异种细菌。 现今,人类已全部遭异种细菌的污染! 很难分辨,到底是第四阶段战争爆发,联盟前沿星系沦陷更让人惊骇,还是所有人类都遭遇污染,都存在异化的可能更让人惊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哪个消息,都在整个人类文明内部掀起了无法遏制的大恐慌。 根据自由军公布的信息, 随着异种母巢越来越接近人类联盟,被污染的人类,异化的概率会越来越高,速度也会越来越快。 如果说,之前的自欺欺人带来的是各自为营的混乱内斗。 那么眼下的大恐慌,带来的则是高效到不可思议的联合。 不管是野心勃勃,想要推翻原有财团-政府体制的独立武装,还是希望借此完成占有率更迭的新老财团,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联合和会面——自由军最高领袖,律茉,对此的评价则是“在污染平等地威胁到所有人,不论阶级高低,不论贫富贵贱的时候,人类总还是能罕见地统一和团结那么一次。” 两个惊天消息在凌晨时分得到证实。 各方会议在证实后不到半个小时内接连不断地召开。 很快,各大星系联合起来,宣布取消前联盟政府的合法地位,将之称为叛逃政府。生命学派成员已经取代前军事裁决部律若,成为联盟最高通缉犯,各大星球展开对生命学派成员的搜捕行动。 公民与官员,穷人与富人彻夜不眠的时候,联盟紧急文明军事会议在第五星系主星召开。 等到临近天亮的时候,距离第四星系最近的第五星系紧急文明军事会议已经成了一个走马灯似的场所:各样各样军装、西装的议员、军官来来往往。有的身形清晰,有的身影则略显透明。前者是第五星系的与会者,后者是其他星系通过远距投影参与会议的人。来来往往的身影,不断带来新的消息,又不断带走新的决策。 军事中心充斥满高度紧张的气氛。 不紧张也不行了。 第四星系的宇宙通讯系统已经被生命学派和“战后叛逃政府”摧毁,第五星系成为人类文明实际上的文明前沿阵地。而第五星系在宇宙地理上,有一个极为特殊的点——它拥有进入人类联盟腹地星系的三个大跳跃点。是构成联盟“中心星系与外沿星系”的连接枢纽。 一旦第五星系沦陷,跳跃点被异种控制, 那么接下来,异种大军随时可能通过宇宙通道出现在任意星球上空,对任何星球的人类展开大屠杀。 届时,旧纪元科幻电影中那种“天空出现一个黑洞,紧接着无数怪物下饺子一样从黑洞里飞出来”的情节,将不再是幻想,而是现实。 人类必须尽快找到挽救局势的办法。 经过科学家和军事指挥官们一整夜的激烈讨论,最终方案诞生了。 它的代号是“尖刀”。 顾名思义,联盟将选拔出一支最精锐的队伍,这支队伍,将在联盟现有火力的掩护下,穿过异种的封锁线,如尖刀般刺进异种种群的心脏,母巢。 人类已经丧失了和异种正面作战的能力。但如果能够抢在异种攻下第五星系前,毁灭母巢,那么无论是异种的攻势和正在发生的异化,都会随之终止。这是目前,人类唯一的生存机会。 只是,这个方案提出来后,绝大部分参与会议的人,都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荒谬”。 “上帝!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讨论出了什么玩意,”一位身着军装的第五星系上校一手拿着会议文件,一手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太疯狂了,太疯狂了,穿越异种封锁,进入母巢,执行毁灭行动……彻头彻底的旧纪元军事奇袭主义!” “不然呢?还能怎么办?”他的同伴反问,“我们现在还有办法在正面战场上拦下那些异种吗?” 第五星系上校不住摇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同伴拍拍他的肩膀。 “真正的麻烦可不是这个,”同伴说,“调动联盟现存的跨星系武器和空间武器,可以为尖刀行动的执行者打开异种潮的缺口。但要怎么进入母巢,怎么对母巢产生真正的威胁都离不开对母巢一手信息的掌握。” 而目前,整个联盟,只有一个人掌握这些关键信息。 但那个人拒绝与任何星系对话。 是的,十七个小时了。 银翼家主始终没有接受任何一方的通讯请求。 ———————— 银翼家主一贯是个危险人物。 财团们、独立组织、乃至乱七八糟的暴徒们,越是势力根深蒂固,就越对这句话有深刻的认识。谁也不知道银翼家主是怎么“死而复生”的,更不知道他是如何奇迹般重返联盟,并且直接一举挫败了生命学派。 联盟上层的财团,军方,都清楚,明面上人类进行过两次母巢勘探行动。 实际上,真正顺利完成的母巢勘探行动只有一次。 那就是银翼家主率队进行的那一次。 只有那一次,人类的勘察队真正避开了母巢周围的护卫种群,登陆母巢暗星,近距离获得母巢的各项信息,掌握了当时母巢分化出的全部异种种族数据。这些数据,为后续人类联盟调整武器性能的方向提供了重要支撑,对正面战场起到了不可忽视的帮助。 可以说,第一次勘探行动,是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军事决策的数据基础。 第二次勘探行动,虽然捕获了“初卵”,但勘探队始终没有亲自登上过母巢暗星——如今,就连捕获的“初卵”都已经被证实是母巢借助第二勘探队之手,送进联盟内部的寄生种体。 从各个方面来说,只有银翼家主执行的那次勘探,实现了预期目标。 如果不是因为本该抵达预定位置的接轨星舰推迟了半个小时到达,银翼家主甚至在三年前就能在勘探母巢结束后全身而退。 毋庸置疑的,他是整个“尖刀行动”最关键,也最离不开的人物。 但一直到现在,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能够联系上银翼家主。 经过一晚上的恐慌发酵,当第五星系军区持续不断的通讯申请终于被接通之后,守在跨星系通讯器旁的军区主席简直要喜极而泣。 只是这种激动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对人类文明存亡会议提出的希望他出任尖刀行动率领者的请求,银翼家主反应非常冷淡。第五星系军区长代替联盟紧急文明军事会议开出了种种条件,种种资源,可通讯另一头始终无动于衷。 “抱歉,”银翼家主说,“我不与任何冒犯过我家学弟的人合作。” “可这关系的是人类存亡的事!”第五星系军区主席忍不住提高了嗓门,“现在人们已经将您,还有您的伴侣视为拯救世界的希望。如果您让绝望的公众产生了希望,却不肯履行这种希望,这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我的意思是,我们无法保证,末日降临前,因失望而崩溃的公众,会做出什么极端行为。” “是吗?”那人意味不明地说,“那我倒希望他们做点什么。” 军区主席用了一两秒,才领悟到这句话的冷酷和可怕。 随着银翼家主的归来,银翼这个星际三大财团中最神秘的财团,一跃成为现如今联盟最强大的势力之一。以银翼的底蕴和实力,不论暴怒的公众做了什么事,都只有一个下场:那就被银翼的机械军队直接镇压。 “您不能这么做!”军区主席失声叫了起来,“那是屠杀!” 通讯频道的那头传来掌权者的笑声,仿佛他说了一个愚蠢、荒谬、渺小的玩笑。 “一个问题,”对方说,“为什么你们会认为财团在意……嗯,一个好名声?亦或者,一些毫无价值的法律和道德?” 寒意蹿过军区主席的脊梁。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朝第五星系逼近的异种潮带来的恐慌,让他忘了银翼家主是个怎么样的人物——对方从前就不是什么以道德和仁义著称的人物,现在更不会是。 “那么,”军区主席竭力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既然银翼家主肯接通通讯,肯定是有他想要的,“你希望我们做什么?” 话出口后,军区主席听到了很轻的笑声,带着旧贵族特有的文雅。 “我已经说了,我不同任何冒犯过他的人合作。” 第五星系军区主席迷惑了一两秒,意识到了他的意思,于是手中的通讯端差点直接掉到地上去:“那不可能!这个范围太……太广了……”哪怕是紧急文明军事会议也无权一次性开除、清理那么多冒犯——又或者应该说侮辱利用——那位前任军事裁决长的人。 特别他们当中,还有很多权贵。 “啊,那是你们该考虑怎么解决的事了。”对面彬彬有礼地说,挂掉了通讯。 —————— 自由军基地。 律若结束了血样实验,将实验数据导入模型。模型运算要到晚上才能出来,律若摘下手套,脱掉防护服。乘坐着升降梯离开低温实验室,律若看了一眼时间,准备去会议室大楼等学长。 忽然,律若停下脚步。 金色的光尘里,学长站在研究部门口。 他笑着。 抱着一束蓝鸢尾。 ——第三幕《π》终—— 第94章 婚戒 新元1076, 7月。 第五星系,一号宇宙基站。 第五星系的中心恒星是颗蓝白超巨星。它的表面温度达到23128摄氏度,是旧纪元恒星太阳的3.8倍, 有着近太阳630万倍的亮度, 使得一号宇宙基地哪怕位于第五星系边沿地带也笼罩着一层冷寂的白亮。 银色的银翼星舰停泊在太空港。 这艘银翼的星舰体型不算巨大。 但它流线优美,舰身在宇宙白光下,泛出美丽的银光, 如同一片轻盈舒展的翅膀。 这是联盟紧急文明军事会议召开后的第十五天。 · 异种找到律若的时候,他正坐在星舰的一处舷窗边。超巨星的恒星光穿过椭圆形窗口, 落到他的银发上。 半透明的信息面板浮在他面前。 他没穿实验室白大褂,穿了件雾蓝色学院风衣,风衣扣得整整齐齐,里边是高领的雪白毛衣。律若的面容过于精致, 精致到有种非人感, 就像玻璃柜台后出售的仿生机器人。但纯手工的毛衣领子在光里却显得绒绒的。 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反差萌。 好似一个小机器人, 穿了柔软暖和的羊毛衫,言行举止,却还是一个程序一个指令。 呆呆的。 异种弯下腰,捂住律若的眼睛。 眼睛被微冷的手指蒙住,律若停下工作。他歪了歪头。 “学长……?” 更像小机器人了。 还是智能化不太灵光的那种。 异种的唇角弯了起来。 它故意不松手,也不出声,想看看这个智能化不高的小机器人会怎么办。 眼睛被蒙上后, 眼前一片漆黑,只剩下清晰的触觉……微冷的指腹, 熟悉的气息。来的人是学长没错, 可律若不知道学长为什么不说话。他无法意识到学长坏心眼的逗弄, 只能停止工作, 茫然地等待。超巨星的光穿过舷窗,照在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一点软肉因蒙住眼的手指微微下陷。 偏冷的唇天然抿合。 任人采撷似的。 一些泛黄的、老电影般的画面于眼前掠过。 很早以前,在诺比顿公学,样本独立的公寓宿舍,复古式的书房里,一排排红木书架落地摆放,精装的纸质专业书堆到天花板。书房铺着柔软的深红地毯,学弟的银发从纸堆上泻落,学长半跪在地上,将他困在自己身下小小一片的空间里。阳光透过花窗,落在学弟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柔软的欲望。 律若的眼睛如一面小小的银镜。 那么听话,那么清。 于是,年长他三岁的钟学长捏住他的下颌,侧首覆上了他的唇,落下一个纠缠不清的吻。 那是他们的初吻。 在实验开始之前。 幽微的嫉妒在眸底涌动,异种摩挲着律若的唇瓣,侧首,亲了上去。 —————— 很长一段时间里,样本一直不知道,律若是怎么看待当初的那个吻。那时,他们一个十九,一个二十二,十九岁的律若还没成为后来的s级研究员,还只待在银翼集团提供的研究室里。而年轻的家主也刚刚服完兵役,匆匆回来。 一年又一个月。 那是在此之前他们分离过最长的时间。 在匆匆穿过走廊,绕过书架,见到坐在金色光尘里看书的人的瞬间,思念如潮水,冲破了欲望的阈门。 ……若若,你有没有想过我? 那时没有问出口的话,在往后那一次绝望的宇宙旅途里,在样本的日志里反反复复地出现。 一次次打下,又一次次删除。 最后,他只每一日,如平常般笑着,对远在银河另一头的律若说晚安。 —————— 学长松了手,但下巴又紧接着被强硬地钳制住了。律若“唔”了一声,向后仰起头,精致的喉结小小地滚动着。 不论是曾经的样本,还是如今的异种,都是种族个体出类拔萃的代表。 律若的呼吸很快变得有些困难,而异种还在更深地掠夺着。 律若不适蹙起眉。 却还是靠在窗舷上,接受学长的一切过分举动。 ——就像被逼近墙角的小机器人,明明被欺负得很过分了,但没得到指令,就还是乖乖地待在墙角。 这么乖。 俊美挺拔的异种垂下眼睫。 它轻巧地解开律若的外衣。 “……抱歉!!!!打扰了!!!” 带着资料匆匆过来找律部长的研究部成员“砰”一下将带过来的资料拍在脸上,疯狂鞠躬。 “我什么都没看到!” 半跪在星舰舷窗边的银翼家主停下亲吻,“他”侧头,视线打冒失找过来的研究部成员身上扫过,薄薄的,红罂粟似的唇略带冷意地卷起……伪装成检修星舰失足掉进涡轮里怎么样?又或者,直接异化被检测系统打成马蜂窝? 一瞬间,一千种毁尸灭迹的谋杀办法打披着俊美人皮的异种脑海里闪过。 个个精密冷酷,找不到任何破绽。 研究部成员只觉得一股恐怖的寒意直蹿天灵,那种被不怀好意的冷血杀戮者盯上的感觉让他僵硬在原地。 上帝…… 他真不知道银翼家主刚好也来找律部长了。 这个时间点,银翼家主不是应该在参加军事会议吗? 很显然,某位肆无忌惮的家主,直接将那堆乱七八糟的政客、军官、财团代表丢在会议厅里了——不过,鉴于前段时间,他让整个联盟大大小小势力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洗盘,他不存在,会议恐怕还能进行得更轻松点。 在研究部成员已经僵硬地想自己的骨灰什么时候会被发现的时候。堪称“救赎”的冷淡声音响起—— “第二次勘探行动的档案报告?” “是!是的!” 研究部成员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紧声回答。 律部出声后,落到他身上那道不怀好意的危险视线终于消失了——那种感觉就像一条冷血的蛇不情不愿地移开了它锁定目标的竖瞳。 研究部成员不敢乱看,将头埋得低低的,快步上前将档案递给律部长。 不过,搞科研的,好奇心多少有点旺盛。 退出去的时候,研究部成员还是没忍住,偷偷往那两人的方向飞快地瞄了一眼。律部长的身影大部分被银翼家主遮住,只能看到一小半白皙美丽的脸,过分嫣红的唇……以及被扯下来的羊毛衫领口。 ——咦?! 居然没真的…… 研究部成员莫名失望。 ———— “你的研究部成员未免有些过分活泼了。”异种眸光晦暗……它格外想将那些碍眼的蝼蚁,统统扔到星舰的涡轮加速器里。或者,光能旋转切片里也不错。 律若显然不能理解某些欲求不满的异种。 他拆开研究部送来的档案。 直接低头研究了起来。 “……” 先是那么乖,结果直接进入工作状态。 如果不是知道律若没那个意识,异种简直要以为他是故意的了。 律若看了几页档案,察觉温度有点低。 “学长,”他习惯地抬头找学长,“冷。” 超巨星的光能热能远超一般的恒星,但这里位于第五星系的边沿,距离星系边沿的冰物质天体带更是不远,温度的确挺低的。而学长在身边的时候,律若完全没有自己动手的概念——“告诉学长感觉冷”是比“自己动手”更有效的最优选。 异种:“……” 它盯着律若那张冷淡无辜的脸看了一会儿。 最终无可奈何地起身,帮律若将外衣钮扣扣好,再将人整个儿兜进怀里。 被学长兜进怀里,律若自然地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窝着,然后就低头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对档案的破解研究上去,对学长的沉默和不满视而不见……谁说乖乖的小机器人不会干坏事? 靠“最优解”算法充当逻辑模式的小机器人可会利用主人了。 异种谴责似的捏了下律若的耳垂,他细微地皱了眉。 恃宠而骄的小坏蛋。异种想。 它将这小坏蛋往怀里藏了藏,还替他挡了挡过于刺眼的直射阳光。 研究部送来的档案,是第五星系在半个月前的剧变后,在逮捕一批生命学派成员时截获的机密档案。第五星系审讯了那些生命学派成员,得知是里边有一批第二次勘探行动的记录。考虑到这次行动里母巢信息越充足越好,他们就联系自由军将这些东西送了过来。 异种的视线自那些文件上扫过。 “他”垂下眼帘。 如果可以,它更希望律若能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好地待着,永远不要再参与到这些事情里来。那些忘恩负义、人云亦云的蠢货蝼蚁,就算烂成泥,都不值得他花上半点心思。他只需要安安全全地活着,等一切事情都解决,再接过它的鸢尾,与它共度余生。这样就可以了。 可样本的错误选择已经让它不再相信任何安排,任何地方。 ……律若,律若是这么笨一个小机器人。 他只会对一个人无意识地依恋,只会对一个人无意识地恃宠而骄。 再周密的安排,如果它不在身边,能保证他不受半点欺负吗? 样本已经将他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一次,它不能再将他孤零零地留下,留在任何地方都不行。只有将律若带在身边,它才能安心。 这就是律若出现在星舰上的原因。 但这也就是异种扔下军事会议,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那些家伙战战兢兢地、拐弯抹角地打探“银翼家主”是不是愿意让律若加入尖刀行动——如果有他的加入,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将提高不止20个百分点。 然而,他们不知道,哪怕是异种,也还没想好到底应该怎么做。 两次“失控”和“异变”,让异种对母巢的杀意拔高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母巢与它只能存留下一个。 异种不认为自己会输——异种的进攻从来不会考虑输赢的后果,冰冷和杀戮是它们的掠夺繁衍的天性,只除了这次…… 如果……如果结果不是它活下来,那律若呢? 律若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窝在他怀里看档案的小机器人该怎么办? 乱糟糟的念头纷杂涌现。 异种无法再嘲讽和仇恨样本了,因为它和样本一样,坠入了难以抉择的绝境。 如果是它消失,律若会不会像思念样本一样,思念它? 犹豫、迟疑、恐惧、逃避,异种生出了人类般的软弱。它只能逃避地将那些纷纷杂杂的念头暂时扔到一边,越过律若的肩,看他细长的睫毛,纤白的手指……忽然的,异种视线一顿。 天光下,律若的无名指闪烁着一点亮光。 那是一枚银色的戒指。 莫比乌斯环式的戒圈上镶嵌一枚和律若虹膜相似的银色月石。 还有一枚。 ……还有一枚它的。 这个念头掠过的瞬间,刺痛陡然炸开。这种刺痛来得如此迅速,如此恐怖,仿佛能绞灭所有意识,以至于异种来不及意识到,自己一瞬间掠过的念头的古怪之处——不是样本的,是它的。在极深极深的潜意识里,那枚戒指是它的。 “他”闷哼一声,本能松开律若的肩膀,死死抓住窗舷椅座的金属扶手。 戒指…… 另外一枚戒指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学长在,学长就是小机器人一切问题的最优解。 哪怕学长会坏心眼欺负他,也还是他的最优解。 第95章 回应 冷如白玉的指骨, 雪中茜素的指腹,昏暗中一线光落在枕面,那是一枚一点点推上去的戒指……破碎的画面在眼前不断闪烁, 交握的手指上, 两枚相映成辉的戒指是一部无声交织的情书,起承转折都梦幻迷离。 异种向后仰首。 天光照亮“他”苍白俊秀的脸,“他”紧紧地按着额头, 那些画面和呓语蛇一样从潜意识深处钻出来。 ……银色的闪光的戒圈从半空坠落,翻转的戒圈在黑暗中闪出银月月弧的细光, 好像谁隔光尘望过来的眼睛……沾血污的白瓷般冰冷的手也跟着垂落了,好像最后一刻,还想伸手去抓住什么。 戒指。那是另一枚戒指。 应该就掉在……掉在样本死亡的地方。可样本死亡的地点到底在哪里? 异种按着额头,头疼欲裂。 它想不起样本是怎么死的。 是死在爆炸的星舰lr001里吗?刺目的火焰和破碎的金属片在眼前浮现, 但紧接着, 血就出现了, 大片大片暗褐色的血迹和肉色的阴影交织出现,子弹的流火,与细微的粘液摩挲的响动,如黑暗里有成千上万条无鳞的蛇……样本没有死在星舰的自爆里。异种死死抓住了这个念头。 沾血的粘液,黑暗中蠕移的东西,苍白的手…… 画面开始破碎混乱起来。 样本没死在爆炸的星舰里,那他到底死在哪里?那一枚始终紧紧攥着的戒指, 为什么会脱落? 记忆出现了致命的空白,像一盘磁带, 大体上是完整的, 但在最关键的地方, 被彻底洗掉了。那种抹除非常细微, 平时播放到那里时会被自动跳过,引起不了注意。只有在时轴上将画面拉开,才能在反复出现的无意义色块里意识到那一小段的空缺。 看起来像是吞噬过程的正常记忆损耗。 可有一个念头在意识深处隐约回旋……要想起来……要想起来…… 清寒的空气里回荡迷幻的呓语。 若若……若若…… 微冷的手搭上异种的额头。 异种猛地睁眼,“他”攥住那只触碰自己的手,瞳孔泛出细微的金色。 金色的光尘落进异种的瞳孔。 超巨星梦幻般的光穿过太空,越过舷窗,落在律若的发上。他发现了学长的异常,便撑着椅面,在异种怀里直起身,伸手来探“他”的体温。咫尺之间,律若银瞳孔与白巩膜之间的晶体,如宇宙间最剔透的冰晶。 水银色虹膜中的细丝纹路,是冬日雾光下最清凌的湖面。 “学长。”律若低低地,“疼。” 异种轻轻应了一声,又冷又硬的手指慢慢松开一些,却依旧舍不得放开。 指腹下柔软微冷的肌肤,是它最眷恋的迷梦。 —————— 瑰丽的折射光越过舷窗,落到对面银白的隔壁,舷窗的光块中间是两人相拥的剪影。高一些的年轻家主环着研究员的脊背,研究员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光穿过他们的发丝,他们朦胧在光雾里。 光线偏移,带动座椅与人的影子一起偏移。 律若始终专注地看着异种。 那张没表情的清冷脸庞,在日光里,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可确实是在认真地看着它。似乎只要它有什么症状,立刻要去拿医疗箱。 小机器人的担心。 异种想。 “没事,”“他”忍耐着残余的疼痛,弯弯眉眼,朝律若微笑,“太空综合应激症。” 人类进入星际时代最先面对的,不是技术上的难题,而是心理上的恐惧。太空是无边无际的,个体在星系中,渺小得像深渊中的一颗尘埃。永恒地漂泊,向上向下,往左往右,都穷不尽终极。个体的渺小会带来心理上的恐慌和应激。 宇宙应激综合症,就是这种心理恐慌的疾病统称。 在太空待太久,再强的个体,都有可能无预兆地出现恐慌发作,间歇性引起眩晕、持续性冷汗、神经剧痛、以及精神紊乱症状。 异种用这个来解释自己刚刚的异常确实没有问题。 律若问他需不需要去拿药。 异种低头亲亲他的额头:“你让我抱一会就好了。” 律若显然无法理解“抱一会儿”和“治疗宇宙应激综合症”之间的关系,张口似乎想要反对什么。异种将食指放到他唇边。 “嘘,”异种轻声,“就一会,好吗?” 律若抿住唇,尽管不太赞成学长“讳疾忌医”的举动,还是听话地将头靠在学长肩上。 银发的小机器人乖乖待在怀里。 异种将脸贴在他的发上,汲取他的气息。 律若清如冬雪的气息渗透进神经,如冰湖湖面朦胧袅袅的白雾,一点点抚平了神经末梢的疼痛和灼热。 异种慢慢放松下来。 律若抬脸望它,异种弯唇笑笑,说了声“好了”,放他起来——刚刚律若起身看它的情况时,放下了手头正在查看的档案,那些纸质档案舱室的金属甲板上散了一地。律若将掉的档案捡起来,按照上边的编码,一页一页叠好。 异种蹲下去和他一起捡。 在将最后一张档案递给律若的瞬间,异种指上,一点银光闪烁了一下。异种的视线骤然一顿,条件反射地弯曲手指,将那一点银光藏起来。 纸张擦着指腹而过。 律若恰好转头,将那一页档案接过去。 异种半蹲着,挺拔俊秀的身影在甲板上投下斜长的影子,蜷缩起来的手指指骨僵硬得仿佛是用骨瓷烧出来的。“他”微微低垂睫,又冷又僵硬。 ……律若,看到了吗? 伪装出来的心跳在这一刻失控地剧烈跳动。 世界的声音被放得无比清晰,异种可以听到自己血液凝滞的声音,这一秒,仿佛有一个纪元那么长,无数个念头同时涌过,又同时消失。异种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瞬间,到底想了些什么。 沙沙。 纸张叠在一起的声音在听觉里放大。 律若半蹲在地上,将档案叠在一起,在膝盖上整了整。 纸张摩擦的声音让几近的凝滞的血液重新流动,异种按捺着失常的心跳,竭力自然地起身,将另一只手伸向律若。 “若若。”它轻柔地唤,语气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 就连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润柔和。 谁也不知道这一瞬间,它另一只手死死蜷缩,指节近乎苍白。 种种杂念停止在下一刹。 律若的手搭了上来。 异种拉起他,在他起身的时候,就势将他扯进怀里,抱住。环住律若的腰的时候,紧张和不安依旧存在,直到律若略微踉跄时,习惯性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光柱中的细小金尘顺着律若的银发落下。 异种紧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他”的视线掠过律若的肩头,落在自己的左手上。要维持无法被仪器检查出异样的伪装拟态,需要极为精准的控制。刚刚的失控,让原本天衣无缝的伪装出现了一点细小的破绽—— 修长的手指指腹闪烁着一点人类不可能出现的暗银金属。 律若应该没看到。异种想。 肩头洒落律若的气息。 于是,异种将“应该”两个字也去掉了。 “他”慢慢地平静下去,如果看到了,律若不可能再这样依赖地靠在它怀里。 “学长?” 指腹上的一点银色被人类的肌肤重复覆盖,怀里的律若询问地抬头看它。 异种摸了摸他的头发:“走吧,该去研究站了。” 律若不疑有他地点头,在他习惯性的信任中,异种意识到了自己的紧张源于哪里。 ——它不想再催眠律若了。 可它也不想失去他。 —————— 第五星系的一号宇宙基站建在星系外环的白马小星系。后者充斥大量的星系外沿冰物质,被超巨星远距光照到的时候,会反射出一片瑰丽的银色,因此在星图上,就像一匹静卧的梦幻白马。 宇宙基站建在冰物质带与恒星之间。 日暮时分,距离基站最近的巨行星缓缓转过基站与恒星中的轨道,巨大的天体阴影投到停泊在太空港中的星舰上。 一艘艘停泊的星舰在阴影中隐约泛光。 就像一群在宇宙中闪烁的萤虫。 律若穿上了银色的太空服,跟随学长进入小型的太空悬艇。这种宇宙交通工具外表就像一枚精致的立体机械钟,其动力不足以完成星球与星球之间的飞行,却是进入冰物质环带最好的旅行工具。 长六边形式的精致钟窗外,一颗颗微小的冰质天体悬浮在宇宙的真空中。 这种“微小”是相对整个宇宙的尺度而言的。 事实上,这些类柯伊伯带的冰封物质对人类个体来说,是巨大的。它们有的像旧纪元那颗蓝色星球两极的冰川,有的像旋转的菱形,有的则是一枚小小的圆冰……这些冰封的天体,反射出遥远的恒星光,让这一片空间充斥在一种蒙蒙的银辉里。 立钟般的宇宙悬艇从它们中间缓缓驶过。 如同行驶在一片看不见的梦海。 梦海的尽头,是一座建在一颗冰封行星上的研究站。 研究站在宇宙光里修长向上,如同一座静默的灯塔。 整颗小小的行星,只建了这么一座塔。它屹立在白蒙蒙的冰雪里,塔顶的伽马射线阻隔器如某种风铃车般转动,阻隔音波板每一次翻转,都带起一小片清濛的光。 这是钟柏在十九岁那年送给律若的礼物。 如今,它是唯一一所能够检测母巢波动能的研究塔,特殊的冰物质带选址,让宇宙的各种波动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容易捕捉——不过,在当年,钟柏将它送给律若,只是因为它是唯一一所建在白马星系奇点上的研究站,从它的瞭望窗上望出去,能够同时看到浅紫的星云和银色的宇宙光。 律若和异种的宇宙悬艇进入稀薄的大气层时,研究塔已经亮起了暖黄的灯光。 银翼集团的机械卫队和自由军研究部的研究员已经在这里驻扎了大半个月,站在冰风的星球表壳往上看,能够从各层的窗口看到工作的灯光。他们将负责为接下来的“尖刀行动”采集足够多的宇宙频率数据。 律若检查完各项数据的收集进程,关掉面板框,转头看见了研究塔的瞭望窗。 因为室内室外的温度差,瞭望窗上结着晶莹美丽的冰花。 ……律若。 学长站在窗边,玻璃上凝了一片白蒙蒙的水汽。学长用手指在白蒙的水汽上写下他的名字,然后转头对他笑。瞭望塔外的星光落在学长的身上。 律若记得他弯着唇,好像要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已经说了。 可律若始终不知道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律若放下手边的资料,走到瞭望窗边。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靠近玻璃窗。细白的手指在窗户上一点点摸索过去,玻璃倒影出律若长长的睫毛,他记得学长当初在水汽上写字的地方,那里有一小片细小的冰花。 律若找到了那一小片冰花。 律若呵了口气,玻璃上出现一小片白蒙,他在学长写下他名字的地方旁边,一笔一划地写字。 他写得很慢,玻璃印出他低垂的睫毛与呼吸细小的雾气。 ……钟柏。 我叫钟柏,应该是你学长。 孤零零的“钟柏”出现在了镜面的水汽上,律若写完了它,视线落到它的旁边,那里一片空白。学长写下的字已经消失在了很多年以前,冷热效应的水汽很快就会散去,不论是他写下的“钟柏”,还是学长写下的“律若”都会消散在宇宙的冷寂里。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他只是孤零零地看着玻璃上孤零零的名字,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于是,他转头,求助似的望向另一个角落。 俊秀的学长静静地站在那里,无声地望着他。 ……若若,人们都说,在奇点就能看到奇迹的诞生。记忆里的学长,他温柔地笑着,望着他,若若,我也在等。 等一个奇迹。 一个你爱我的奇迹。 奇迹降临在窗边的律若身上,他跌跌撞撞,走到了那扇门的边旁,却无法迈过去。他触摸到了什么,却无法表述,无法回应。 星光里,那双银色的眼睛,好像难过无助到快要破碎的薄冰。 于是,在玻璃上的雾气和字迹即将模糊时,异种轻缓地走了过来。“他”垂下眼,自背后一手环住律若的腰,一手握住他的手,牵引他在玻璃上写下另一个名字。 钟柏,律若。 两个名字并排在一起,异种分开了律若的手指,在蒙蒙星光中吻住他的耳垂。 自那次失控后,因为律若的身体状态,异种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真正碰过他了。直到此刻。低低的闷哼响起,银色的纽扣跌落在星光中……律若闷哼着,被“学长”压得紧贴冰冷的玻璃。 细白的手指被分开,紧紧压在玻璃蒙蒙的水汽上。 寒冷的玻璃面晕出了律若美丽的面容轮廓,雪一样的肌肤泛起淡淡的冷红,他的睫毛颤抖着,手指微微哆嗦。 异种在他背后,扣着他分开的手指,一点点,占有得很慢。 修长的手指穿过律若的衬衣,异种漆黑浓密的睫毛沉沉地垂着,隐藏着无意识的、令人心悸的偏执和亮光。“他”盯着那两个写在一起的名字,以为那些汹涌的情绪是嫉妒。于是便将律若压得更狠,自下而上吻律若白皙的颈。 时隔多日,律若有些承受不住,眉头难耐地蹙着。 他艰难地想要开口。 习惯性的低唤却被猝不及防地一下,直接碾灭在玻璃的冰花上。 只要跟学长说,学长就会放过他。 可异种这次不想放过他。 于是,异种咬着律若的耳垂,在明知人员已经调走的情况下,卑劣地欺负怀里的学弟:“上边有人呢……嘘,别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答应过学弟,学弟拒绝就放过他,那实在不想放过怎么办? 让学弟说不了话就行了√ 学长怎么这么爱欺负学弟 ……大概因为学弟太乖了(x 第96章 记录 钟柏送给律若的研究塔是这颗小行星上, 唯一的一座建筑物。 研究塔冷蓝的玻璃上凝结了白色的冬花,暖黄的光照着冰封之地的侦察塔。 暖黄的灯光里, 一只秀美的手按在玻璃窗。叠在这只手上边的, 是另一只戴着古银尾戒的手。指骨更长, 手掌也更宽,更有力,腕骨处典雅的衬衫和浅灰的西装袖管被扯略微向下, 但始终妥帖得体地束着肌肉匀称的男性小臂。 那是优雅清贵的掌控者。 “他”衣冠楚楚,连袖扣都没解开, 与怀中的研究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掌权者按在玻璃面的手带着贵族特有的状似温柔,实则不给任何拒绝余地的掠夺欲。玻璃上的水汽被“他”拉着律若的手,抹在一起。先前写下的两个名字顿时融成水滴,往下滑落。 白茫的水雾在玻璃上聚散。 律若清冷美丽的脸染上了情起的迷离。 他的道德感知薄弱, 不太清楚学长说的有人和不能出声有什么关系。只是, 就像当初学长第一次与他发生关系一样。既然学长低哑地请求他不要说话, 他便始终在学长身前紧紧蜷着手指,哪怕难受到手指战栗,睫毛凝泪,也没发出声音。 两排弯弯的睫毛在暖黄如油灯的光中不住颤抖。 就像冬日雪光中脆弱的蝴蝶。 真的不说话了……异种修长的手指绕过律若只剩一件的衬衣领口,将他最后一枚纽扣解开,细细地、怜爱地亲吻那脆弱的线条。律若的动脉在“他”的唇齿间搏动。因为学长说别出声,一直在竭力抑制声带的颤动。只是时不时, 还是在异种故意的折磨下,还是只能无法控制地泄出几声细小的闷哼。 到这个时候, 怀里的青年就以为自己做错事了, 紧紧抿住唇, 垂着长睫, 轻颤忍耐。 ……怎么这么乖,这么惹人? 异种又想怜惜他,又想更进一步地欺负他。 幽微的情绪混在一起。或许是入戏太深,或许是律若太笨,异种竟然在嫉妒中品尝到了一丝无法抑制的甜蜜。 就像一个等待已久的奇迹生根发芽,开出沉沦的花。 细微的苦涩和甜蜜难以分割地糅一起,异种轻轻说了一声什么。律若迷茫的仰首望来时,异种将他抱了起来。 和单薄的研究员相比,银翼的年轻家主个高肩宽,颀长的身形穿衣时显得如高瘦,实则大理石锤炼成的完美人体,堪称星际时代精英战士的巅峰。“他”肌肉匀称,修长冷白的手臂看似温柔体贴,实则满怀框着一小块空间,将清瘦的研究员不留余隙地自己高大的身形轮廓里。只从肩窝露出一小蓬被上下带动得有些凌乱的银发。 起先研究员还极力忍耐着,后来就再怎么忍耐也压不住破碎的音节了。 泪水凝在律若的银睫上。 他竭力抓住学长的衣袖袖口,努力要说什么,却被学长弄得连最基本的逻辑思维无法正常运转。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断断续续地指出:“没有人……楼上没人……” ……居然到这个时候才发现。 异种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捏住律若压在玻璃上的手腕,将他的手转过来,细细地亲吻着他的手腕内侧,轻声哄他。只是,在异种一次比一次温柔的哄弄里,律若清瘦的肩骨一次比一次颤得厉害。灯光落在那一小片薄雪上,晕出细汗的碎光。 学长的轻声细哄的语调还是和平常一样温柔,可所有数据,所有频率都打破了一切常规值,反复好多次后,律若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蹙着眉,仰起脸,想要问学长什么。 学长的手指却落在他的颈边,温柔地将他压了下去。 “不要拒绝学长,”耳侧的嗓音沾染着一丝低哑的笑意,“若若,听话。 ” 雪花又落了下来。 六棱花堆在蓝色的冰面,暖黄的灯光,将无法逃离的青年轮廓晕成一幅油画。 —————————— 律部长缺席了上午的会议,研究部的成员起先还有点惊讶——毕竟律部长向来比时钟还精准,不过,等某个不知道自己差点被丢进星舰旋涡的研究部成员,提醒他们,那位银翼家主也在星舰上,大家就又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虽然律部生得清丽禁欲,但那位银翼家主怎么看不像会放过他。 而且…… “越禁欲清冷,才越让人想欺负啊!”下午休息时间,一研究部姑娘背对休息舱大门危险暴言,“平时做实验那么精准,洁癖,穿白大褂风衣什么的,都要整整齐齐扣到最上面一个纽扣,结果被压在身底下弄脏。基因等级还低,连逃都没办法逃,被搞到理智崩溃,都还只能无力地承受……” 对面一直不住附和的同伴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这不得往死里欺——”修长清瘦的身影倒影在休息舱的金属地面,发言的姑娘话音戛然而止。 她猛地从金属台上跳下来:“律部好!” “律部好!”“律部好!”七嘴八舌的问好声充斥整个通往星舰实验室的舱室,一群刚刚还激动万分的姑娘全红着一张脸,死死低头,盯着舱板地面的金属花纹,好像能从上边看出异种细菌构成表来。 星舰虽大,但舰上空间宝贵,每个区域都有每个区域的不同用途,用来充当休息舱的空间很狭窄,像条走廊,左右各有固定的金属台,用来进餐。从休息舱过去,就是实验室大门。 律部长眼睫微垂,和平时一样,从她们面前走了过去。 就在一群姑娘们松口气的时候,律若忽然停下脚步。 “你们说什么,”清冷的律部微微皱起眉,“……欺负?” “没有没有!我们什么都没说,”一群刚刚私底下怎么黄怎么来的姑娘,真面对律部长那张疏离美丽的脸,个个瞬间脸上爆红。别说复述了,连再站在律部面前都不敢,全火烧头发似的,捂着脸逃出了休息舱。 律若站在瞬间空无一人的休息舱,睫毛迟钝地垂了一下。 他很少和其他人交流,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更有效的选择是应该先喊下一个人,然后再询问。 但人都已经跑没了。 律若只能打开光框,搜索到“欺负”的词语含义包含用语言和行为的欺诈、违背。他垂着睫毛,光标在光屏上闪烁了一会儿,然后,输入问题。页面跳转,浮出答案。 [一会儿] [辞源释义:诞生于旧纪元的时间词汇,指很短的时间。] 原先的问题被删掉,重新输入: [一会儿是多久?] [“一会儿”表示的是一种不确定具体分钟数的时间概念,有可能是几分钟也有可能是一个小时。一般情况下,指的是比较短暂的时间,如果是几个小时以上或者几天就不适用。]* 律若的注意落在最后一段解释上。 如果是几个小时以上,就不适用。 他将昨天晚上的记忆轴调出来,核对从学长说“一会儿就好”的时间开始,到最终结束的时间,确认的确不符合“一会儿”这个概念。核对完这一点后,律若又调出了昨天晚上研究塔的门禁系统记录。 傍晚七点,他们在的研究塔十一层上下的研究员都刷卡离开,返回到太空港了。 核对完所有数据,律若开始计算学长昨天那么做是什么行为。 经过漫长复杂的计算,他艰难地算出了一个结论: 欺负。 学长欺负他。 得出这个结论后,律若的唇紧紧抿在了一起,又密又长的睫毛低低垂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学长不仅骗他,还欺负他。 等异种过来,看到的就是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被欺负了的小机器人独自在冷冷清清的休息室,将一块光屏划来划去。银发垂在颊边,白皙到有些透明的肌肤落着灯影下的眼睫弧度,哪怕没表情看起来也格外委屈。 异种走过去,揽住律若的肩,轻柔地喊了他一声。 律若不理他。 “若若,”异种将他的脸勾过来,在他的唇边亲了亲,柔声哄,“怎么不理我?” 律若将搜索结果,连同研究塔执勤刷卡记录一起调出来:“昨天十层、十二层、十三层都没人。你说谎。”他停了一下,又补了三个字,“你骗我。”然后才是“一会儿”的定义,和异种昨天哄他的话语,最后是没有起伏的四个字:“你欺负我。” 末了,还重复了一遍。 “你欺负我。” 专门重复一遍,还连学长都不愿意喊了。看来是真的委屈紧了。 异种墨蓝的眼眸沁出笑意。 “他”揽住被欺负得很过分,结果也只会干巴巴强调“你欺负我”的小笨蛋,又怜爱又想笑,忍不住低头将他亲了又亲,然后,笑着问:“那要怎么办?” “学长欺负你了,要怎么办?” 律若不说话了。 他连“拒绝学长”都学得磕磕绊绊,更别提要他自己想这更进一步的问题了。 异种没有让律若在他全然陌生的领域磕磕绊绊行走的打算,等了三四秒,见他想不出来,就俯身,眉眼弯弯地教他:“你要生学长的气,要怪学长,懂吗?” 怎么样才算生学长的气,怎么才算怪学长? 律若下意识想要打开星网搜索。 异种也不阻止他。 很快,律若搜出一大堆“要提高自身信心,不受影响”“做好自己,及时调整心理状态,以健康的心理去看待”*等乱七八糟,极其符合社会和谐要求,但毫无实际价值的万金油空洞回答。 正常人都没办法从这种废话一样的车轱辘里找到有价值的建议,更何况是文学鉴赏课经常性得“0”分的律若——那寥寥无几的几次六七分,还是教文学鉴赏课的老师看他认认真真答了一堆于心不忍,给的同情分。 不出意料,对着这堆乱七八糟的回答,律若露出了比面对文学鉴赏更茫然的神色。 异种在他身边,笑得几乎停不下来。 “……” 不想理学长了。 律若真的不理睬笑个不停的学长了。 他在学长怀里低头搜索怎么生学长的气,怎么怪学长,还认认真真,搜索到的车轱辘结果整理在一起——勤勤恳恳做无用功的笨蛋机器人。异种弯了弯唇角,拖长音,又轻又柔地喊他:“若若。” 律若抬头。 宇宙的星光落在学长的眼睛里,他弯着唇,意有所指:“你再这么可爱,可又要挨欺负了。” 顺着学长意有所指的视线,律若:“……” 他扭头,转身就走。 转身后,背后的学长笑得更厉害了。 律若:“…………” 他停下脚步,打开光框,输入一行指令,一层半透明的冷蓝光门升了起来,将实验室和休息舱隔开。 本来升起一道门就行,但在背后学长的笑声里,律若没忍住,将剩下几道门也全升了起来。 其实升再多道也没意义,“钟柏”手里的权限和他是一样的,律若知道,异种也知道。可小机器人第一次会表现出不高兴,那当然不能真的打开门,将人拎回来欺负。异种靠在墙上,侧首笑着,眉眼带着不自觉的温柔。 他的小机器人会生气了。 “若若,学长等你想好怎么怪我。”异种笑着屈指,叩了叩门。 话出口的瞬间,异种恍惚了一下。 好似很久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心情……如此欣喜,如此柔软,就像是哪一年的灿烂春光掠过指尖。 他的……小机器人。 —————————— 联盟紧急军事会议在商定前往异种母巢最终精英人选名单时,不同势力派出的科研人员也在召开大大小小的会议。 主要是讨论如何屏蔽母巢讯号的干扰。 研究方向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通过波频干扰器,阻碍母巢溢散开的讯号频率,一个是采用律部长提出的生物抑制——利用irna类重组合成酶制作阻抑剂。前者用在较大的区域范围,如星舰、会议场等的整体隔离防御,后者则制成注射剂分发下去,参与行动的人员每天定时注射。 两者都只能在异化程度达到46%维持效果。 一旦异化抵达46%,任何抑阻剂和波频干扰器都会失去效力,人体会逐渐出现外表上的异种化现象。然而,异化趋势并不是无止境上增的——当高等基因的个体,异化程度达到一定程度,外在的异化结构如外骨骼、附肢,反而能够被控制,收回到躯干中,短暂维持人类外表——即伪装形态。 这并不意味异化结束,恢复成人类。 恰恰相反,经过试验,能够控制生理异化,恢复人类外表的异种,是种更高层的异种。肢体怪物化的个体会对异化前关系亲密的人出现细微的异常反应——尽管这种细微反应,很快就会被冷血的杀戮天性压制。 但经历过[异化肢体构造]的顶点,能够伪装成人类的异种个体,则完全被异种母巢同化,彻底失去人类情感,变得更冰冷,更残忍。 不过,这只是目前暂时总结出来的异化规律。 还需要更多的样本和观测,以及更多的实验。 滴。 实验室内响起一声清脆的电子音。 律若的个人终端弹出一份日常监测报表——这是生命学派暴露,异种细菌公开后,联盟星际公民每天都必须填写的异化指数测量表。从法律观、情感观、伦理道德观等多个方面,对个人当前的心理状态进行评估。 题量很大,并且限时答题,通过页面颜色和背景音乐施压压力。每个人填写的答案会都与植入的纳米级检测器监测到的思维波动相互验证。通过前后的思维数据的对比,就能对感染体的异化指数进行一个大概范围的评估。 科研人员除了日常监测表外,还要格外填写一份日常研究报告表。 律若填写这些表格的速度很快。 每道测量题出来,填写提交,再到下一道,之间阅读每个时间选项的时间间隔全都一模一样。 很快,日常研究报告表也到了最后末端,弹出了一个被研究员们笑称为“日常废话”的题目: [是否发现异常样本。] [否] 点击提交。 律若关掉了日常监测框。 他隐藏了一个特殊的样本数据,却像这是一件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像,那是他做一切事的前提。 关掉日常监测框后,律若打开了一个由无数复杂编码构成的数据模型。 模型的代号是“ e ”。 希腊字母的第五个字母,数学上代表对数的基数。 这个三年没有进展的算法模型,在前段时间重新运转了起来。律若每天进入实验室后,都会将一小段新的数据导入其中,然后像三年前一样,对模型不断修改调整。在新的模型里,遗传编码276113的权重指数被调到了100%。但和三年前不同,律若引入了一个新的指数,用这个新的指数,对模型进行了平衡。 只是两者的平衡律若还没能调节好,每天都要对模型进行新的删改。 将新的数据导入模型后,律若和平时一样,在[样本特性记录]中敲下一段记录。 要关掉[样本特性记录]时,律若停了下来。 过了会,他加了一行备注: [学长会骗人。] 光屏的荧蓝照着律若白皙的脸,他没什么表情地将备注往上一排长长长的记录从上往下拉,莫名地,显得格外委屈。 于是,又过了会,他把“会”删掉,换成了另一个字。 [学长爱骗人。] 尤其是骗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不懂少量是多少量,一些是多少些的小机器人,会用模糊的时间词啦。 e,epsilon ep`silon伊普西龙,对数的基数。 你是他的基数,是他进行一切行为的基础啊,学长。 谁才是真正的笨蛋。 *星号处词源释义和搜索结果来自引擎搜索。 第97章 生气守则 太空城浸没在一片茫茫的白亮。 超巨星的光洒落在舰顶的信号标。 联盟抽调了近一百艘宇宙战舰到第五星系。眼下,这些即将出发前往母巢的战舰,肃穆地停泊在比太阳还大的一号太空港。舰身在恒星光中, 呈现出一种旷古的白色, 如一片停泊在久远码头的船,即将载着人类驶向历史节点。 启航时间定在下午三点。 舰队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准备。 小型转运飞船在太空轨道上行驶,最后一批阻抑剂赶在时限前送达太空港。荷枪实弹的士兵在抵达交接点后, 从转运飞船上跳下来。立刻,各舰队的军需官上前领取阻抑剂。 “舰1033, 配备2709。” “舰1034,配备2311。” “舰1071……” 军队秩序井然。 领取异化阻抑剂的军需官一个接一个上前,很快就从押送队手中领走各自舰队的配备药物。眼看领取队列进行了大半,一团爆炸的强光忽然在交接轨道上亮起。紧接着, 太空港的警报系统被触动。 一束白色的强光自太空港的哨塔射出。 几乎是在爆炸的强光亮起的同一秒, 后面的这一束白光就已经降落到交接轨上。 爆炸的光热被光束压缩, 化为一小捧灰尘,纷纷扬扬落下。 一场筹划已久的袭击就这么泯然消失。 而领取的队列也就在白光降落的时候,停了一下,等那一小艘自爆的交接艇残骸化为太空尘埃后,就又井然有序地上前领取配备药物。 正在代号为“鸢尾”的银翼战舰舰外检查干扰器的约克森远远看着这一幕。 袭击每天都在发生,有些时候是生命学派和前联盟政府的残党,有些时候是混杂在舰队里的异种, 有些则是自由军内部的成员——或者说,应该称之为“前自由军成员”。 自由军在半个月前分裂了。 导火线是自由军领袖律茉在1022号文明紧急军事协议上签署了姓名。 她代表自由军接受在紧急文明状态下, 植入检测器, 24小时无间断监控精神波动和生理波动的临时战争法。 这一项应对异化的紧急协议在自由军内部掀起了轩然大波。 相比习惯于被统治被管控——或者应该说是“麻木”的联盟公民, 自由军成员更自由, 也更注重个体精神的独立和完整。正因为不愤于联盟政府的高压管控,监控政治,他们才加入到这场漫长的反叛和抗争中。 个体平等的自由,精神隐私的自由,不受监管的自由。 律茉在1022号文明紧急军事协议上落笔的瞬间,自由军几个世纪以来的宗旨和牺牲不复存在。 “——最初,他们说是为了生存。 后来,成了常态。” 短短的两句小诗在自由军内部传播。 绝大部分成员在现实存亡面前,选择了接受,但仍有一部人,他们认为这是无法原谅的阴谋与背叛。高层的争吵愈演愈烈。由于律茉以自由军领袖的身份,第一次正式参与联盟官方军事会议,部分高层怀疑她背叛了自由军的纲领,走上了令自由军成为“新政府”“新军方集团”的道路。最终,在“曼达拉系统”重启的第二天,三名自由军高层带领十几名高级军官出走。 基于领袖律茉迅速冷静的行动,这场自由军内部的分裂很快就被压制下来,没有波及到更多的基地,“曼达拉”系统在自由军中也顺利实行。 出走的自由军满怀愤懑地称自己为“流浪集团”,站到了往昔战友的对立面。 不过,这些分裂出去的“流浪集团”,他们的愤慨在“曼达拉重启”和“植入纳米检测器”上,攻击“尖刀行动”也只为了引起注意,发出控告。 真正的麻烦和骚动不是他们。 是阻抑剂。 阻抑剂产能有限,在短暂紧迫的时间内,无法提供给公众,只能集中全力供应给参与“尖刀行动”的人员。但……生命学派和联盟政府毁掉了公民对官方权威的最后一丝信任,许多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在身边的人与自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异化成怪物的恐慌下,前所未有的动乱爆发了。 尽管紧急军事文明会议竭力遏制,但“联盟秘密将阻抑剂提供给上层阶级”“尖刀行动是障眼法”“只有阻抑剂是唯一的活命机会”的谣言还是很快地传播开来。在大恐慌之下,积年以久的不信任爆发出来,许多人开始不计代价地进攻阻抑剂生产基地。 极端组织在恐慌、愚昧和混乱的土壤中滋生,与生命学派的残党暗中勾结,煽动起一次又一次针对尖刀行动远征舰队的恐怖袭击。 面对他们自杀式的干扰行动, 一开始,紧急联盟军事会议还会象征性做出一些反击。 等到时间越来越紧迫,大家连愤怒的余力都没有里,所有人所有集团,全身心投入到决定整个文明生死存亡的“尖刀行动”。就像眼下,约克森远远看到自由军叛党袭击的一幕也升不起其他什么情绪。 约克森最后检查了一遍战舰针对母巢的波频干扰器,便通过打开的星舰进出平台,进入到代号“鸢尾”的银翼战舰内部。 进入星舰后,约克森的脚步忽然一顿。 只见,银翼家主站在鸢尾星舰的一处舷窗前,居高临下地俯瞰整个太空港。 “他”墨发垂到肩头,俊秀优雅,身姿挺拔。 脸庞半隐在阴影中。 一瞬间,约克森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悚然的寒意。 约克森顿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明明站在舷窗前的“银翼家主”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却莫名地让他升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仿佛……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人,而是一个……一个比见过的所有异种都更恐怖的怪物! 这丝恐惧和寒意过得极快。 等约克森想要定睛再看的时候,“银翼家主”已经转身离开了。 也就是在“钟柏”的身影消失在舱室门口的时候,约克森才陡然惊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肌肉已经紧绷到有些酸涩——意识到这点的瞬间,约克森的脸上刷地沁出了冷汗:不!不是这一次才觉得恐怖! 约克森想到了什么。 急忙忙匆匆调出了自己的个人纳米级植入式监控器每日数据记录表。 这种纳米级身体检测器监测的数据非常繁琐非常多,普通士兵根本看不懂,但对约克森这种曾经参与过全数据社会监测系统的研究员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快速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生理监测数据后,约克森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寒栗地发现—— 在“银翼家主”回归之后,每一次见到“他”,自己都处于无意识的紧绷状态。 这种紧绷状态,和草原上的兔子在猎食的冷血蛇类出现在周围时的应激状态一模一样。哪怕带来生命威胁的天敌没有出现在视野里,但死亡笼罩的预兆,还是会使得前者处于一种无意识的警觉状态。 更恐怖的是,如果不是这一次的恐惧太过强烈, 约克森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面对“银翼家主”时的异状。 ——这是一种生理的保护机制:生理直觉察觉到了恐怖来源于哪里,并下意识地屏蔽掉它,本能地让自己不去发现这份恐惧。因为发现这份恐惧带来的探知,会引发更大的恐怖。如果不是这些天,“曼达拉计划”重启,所有参与尖刀行动的人员,都植入了纳米级检测器,他根本不会发现这件事。 “钟柏”有问题! 从母巢回来的“银翼家主”有问题! 顾不上再多想,约克森立刻抬手,打开终端,要朝律研究长发出汇报。 就在敲下第一个字母的时候,约克森猛地停了下来。 他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 既然他面对“银翼家主”会处于下意识的紧绷状态,其他人也很有可能存在类似的情况。他们自己在回避恐怖的生物本能下,没有发现“银翼家主”身上恐怖的异常,但基于植入纳米级检测器24小时收集数据建立起来的“异化指数监测系统”,却不可能没有捕捉到这一特殊现象! 但到目前为止, 监测系统始终没有触发过对“钟柏”的警报。 为什么? 这么简单的数据,就连不是专攻生物的他,在发现自己的不正常后,检查自己的检测数据都能发现,为什么监测系统始终没触发过警报? ……整个联盟,只有一个人有能力拦截警报。 现在的“异化指数监测系统”是那个人编写的。 所有成员的日常监测数据,由系统筛选过后,异常数据也都会交由他再过一遍。 更加深的恐惧和冰冷钻进了约克森的骨头缝里。 他意识到了什么,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调出自由军领袖律茉的界面。但还没等他将消息的第一个字母打出来,强电流就已经穿过他的身体。 约克森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一声闷响。 约克森背后的星舰舱室金属隔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 两只机械手臂伸了出来,一只机械手臂上电流发射的余光很快散去。被系统控制的机械手臂将陷入昏迷的约克森抓住,拖进舱室。 —————————— 律若关掉一个编码层面板。 他低头继续处理研究室传来的数据。 星系与星系之间距离遥远,舰队想要快速完成航行,进行进攻,就需要借助跳跃点进行空间穿梭。执行“尖刀行动”的远征舰队启程的时间必须格外精准。因此研究部没日没夜地在研究塔测量母巢波能低峰点,还有各个跳跃点周围能量风暴数据。 时间点与航线出现如果偏差,轻则拖延时间,错过最后的机会,重则遇上宇宙风暴,全舰覆没。 在人类联盟的光脑管控中心被炸毁后,有能力实时计算这么庞大的数据的,就只剩下律若一个人。 因此,启程的时间,还有航行预计路线,都需要律若做最后的核对确认。 如果他不通过,就必须立刻更改。 律若核准了启程时间点还有进入各个跳跃点的时间,又对部分护翼舰的航线做出了一些更改,然后将更正的数据传回去。 在他完成这些的时候,个人终端收到了一条信息。 [想好了吗?] 律若抬头。 实验室外边,学长靠在银色金属墙上,隔着还没取消的光门,轻轻微笑。一杯腾着些许热气的温牛奶握在他冷白清贵的手指间。 律若低下头,敲打光键。 光门外。 异种的终端在半空中弹出一个光框。 看到律若发过来的文件,异种压不住的笑意就从眸光里溢了出来。“他”抬手,将指节盖在唇角,压住笑意,过了会,才点开小机器人花了两天整理出来的生气守则——密密麻麻的一张表格。 左侧是长长长长的生气项目和生气措施。 右侧是长长长长的生气指数计算公式。 严谨无比地综合星网各种数据,排列各种“说谎”“欺负”情境的等级计量指数和递增指数——还细分到不同说谎时间间隔的影响因子系数。以此为基础,认真无比地建立了各个项目对应的“生气指数”模型与公式。 指节分明的手往下拉,密密麻麻的表格数据,精确到分钟秒。 小机器人真的好努力了。 只是…… 学长说谎量级1级,不理学长三分一十二秒。 学长说谎量级2级,不理学长七分二十二秒。 学长说谎量级3级,不理学长…… 异种压着唇角,忍住笑意,打字: [生气项目过于单一,-10分。] [生气情景照搬硬抄,-10分。] [生气惩罚措施力度过轻,-10分。] [生气量值计算过于宽松,-10分。] 起初,异种批改得还算一本正经,勉强还有点“科学依据”,后面干脆就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了。 [生气得过分可爱,-10分。] [生气得让人想欺负,-10分。] “他”眼皮不眨,一口气将小机器人的分数扣了个干干净净。 十几条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发过去,光门后的实验室里,律若白皙清冷的脸上银色的睫毛越垂越低,月季花瓣似的唇越抿越紧。 异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发过去一条。 [被欺负还这么可爱,再扣十分。] 修如玉竹的手指在光屏上敲了几下。 [总分-60,不及格。] 墨发垂在脸侧,挺拔俊秀的银翼家主慢悠悠发过去两条信息: [宝贝开门。] [重修。] 第98章 小心眼 律若不情不愿地开了门。 他今天在白大褂里围了条雾灰蓝的羊毛格围巾。 半张脸埋在围巾里, 围巾边沿的细小绒线,茸茸地衬着白玉瓷似的脸颊。钴蓝色的宝石耳钉在羊绒里反光。 清冷又秀丽。 就算实验室的研究员在,也不会发现眼下的律部长和平时有哪里不一样。唯独异种瞧得出来, 他不大高兴的时候, 就会不自觉地将两把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垂得低低的,月季花似的唇也抿着。 十几条扣分消息下来,律若确实有点委屈了。 ——那是他实打实算了两天的成果。 整个星际关于情侣关系的数据和资料, 能查到,都整理进模型了。运算了上千万条搜索结果, 整合了一百多个星系的样本数据,区分了所有年龄段的影响系数,才整合出一份可靠的指数模型和公式。 结果,学长将分数扣成了负数。 门开后, 律若闷不吭声, 转身就走。 就差将“不想理人”几个字写脸上了。 异种觉得好笑, 抬手捏住他的后颈,将人一把逮回来。 后颈被捏住,律若低垂的眼睫终于抬了起来。 “模型是根据斯坎特系数……” 后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堵了回去。 清冽的气息落了下来,冷粉的唇被轻而易举地撬开,细致又深入地扫过舌尖、舌面、上颚,暧柔又强势地卷住, 纠缠……律若精致的喉骨微微滚动了一下,异种修长笔直的手指牢牢控制住他的后颈, 迫使他仰着头。 律若颈后被他手指按住的地方有些凉, 舌根却被卷缠得又热又胀。 显示器的数据折线曲折延伸, 异种的吻也越来越深, 越来越过分。 律若无法控制地打喉咙里发出细小的音节。 又清又含糊。 像一小块儿被反复研弄的冰。 异种慢条斯理将他勉强发出的音节卷住,含在舌尖细细品尝。律若向后退了一步,后腰靠到了冰冷的实验台。异种一手控制着他的脸,另一只手将勾着的温牛奶搁在实验桌面,腾出空来,顺着他清瘦的腰线往下滑。 紧接着一用力,就将人抱了起来。 放到实验桌上。 律若又哑又短促地“唔”了一声,伸手按在桌面,才没被他亲得向后仰去。 直将人玩到水光溢出,眼雾蒙蒙,异种才不急不缓地退了出来。 律若被他亲得呼吸紊乱,无意识地抓住了他后背的衣服,跟小孩总会习惯性抓住最信任的人的衣角一样。近在咫尺的银眸虹膜上蒙着一层水汽,精致的脸庞被光照得格外冷白皮。 乍一看冷冷清清,细一看,又呆又乖。 怎么看怎么招人。 异种双手分开,按着实验桌面,将又呆又乖的小机器人困在自己和显示屏中间,低头抵住他的额头:“扣你分,还委屈。” “嗯?” 最后一个单音,带了点情意未散的磁性。 律若还是觉得学长扣的分不公平。 可又难得敏锐地计算出,这时候要是反驳,又要挨欺负。 昨天被欺负,后腰的酸痛到现在都隐隐未消……再笨的机器人也会趋利避害。不过,他虽然闷不吭声,但白净的脸颊被光照着,被亲得水色嫣红的唇都快成直线了——以前每次认认真真写的论文申请报告被学长直接打回去,他就这表情。 不说话,不理人。 异种捏了捏他的后颈,呼吸洒在他耳边:“不服气?” 小机器人不肯吱声。 还挺倔的。 异种低低笑了一声。 “他”膝盖向上一抬,直接挤进律若白大褂的下摆,轻而易举就迫使律若分开。 重心突然变化,本来半坐半靠就不太稳的律若上半身控制不住向后栽。异种单手捞住他,手掌紧贴白大褂下薄薄的一截腰线,另一只手清瘦矜贵的手指一绕,一扯,就将律若的围巾被抽走了。 “死心眼。” 异种尾音轻轻上扬。 “他”骨节清瘦的手指绕住律若的领口,一勾一挑,纽扣就被解开了。 “一级欺负,不理我一个小时三十分钟?” 异种将人逮在实验台面,慢条斯理地解他的纽扣。研究员们眼中禁欲冰冷的律部长整整齐齐扣到最上边一个纽扣的白大褂风衣被解开,散落在冷冰冰的金属桌面。 实验室的仪器表盘的折线起起伏伏,冷阴极辉光照着年轻家主前俯时劲瘦有力的腰身。 律若抓着学长的西装袖口,察觉事情不对,试图强调:“1级欺负不理一个小时三十分钟。” “嗯,”异种低笑,“你可以不理我。” 律若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些。 在极近的距离下,那双银色的眼瞳显得格外不知所措。 仿佛学长的做法超出了他的固定逻辑。 ——不理学长就是他能想到的最严重的生气惩罚了。 他没想过学长会绕过守则的惩罚措施欺负他。 但从逻辑上讲又确实没什么问题……守则规定的只是他不理学长的时间,对学长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实质的限定。 异种单手按在律若脸颊边,手腕清瘦有力,腕上的银色终端被灯光晃出一弧摇曳的亮银。 “他”不紧不慢,让某个笨蛋小机器人切身感受到“生气守则”的漏洞。 律若揪着学长的衣角,企图弄清楚自己编写的算法到底是哪里弄错了。 “……模型……公式。” 食指温柔地封在他唇上。 “嘘,不理我呢,”异种的声音含着忍俊不禁,“别说话。” 别说话。 三个字和前天的记忆重合。 这回,律若不用磕磕绊绊地算半天,一下就得出了结论: 学长又在欺负他。 “这么耐心教你,该不该谢我?”异种覆了上来,“他”一手撑在桌面,一手细致地分开律若的手指,将他细瘦的手指扣在掌心,压在桌面。然后温温热热地含住律若的耳朵,逗道,“怎么谢我呢,律同学。” 学长在捉弄他。 查了两天的资料到底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在被学长一边欺负,一边索要谢礼的时候,“捉弄”两个字很快就从律若新吸收学习的算法库里蹦了出来。 学生时代,诺比顿公学,学长的独立公寓。 排满复古落地红木书架的私人书房,要看的书,总是“碰巧”被学长先一步拿到。学长靠在书架上,白衬衫几乎融到天光里,清贵的指尖搭着书脊问他是不是要这本。 等他点头。 学长就一边将书“让”给他,一边含笑提醒他,要说谢谢。 确定关系后,学长单手解他的纽扣,单手撑在床面,低头看他:要收集数据吗,律学弟。 …… “怎么谢我呢,律同学。”学长的手指压着腕骨,时间轴的那么多次记忆一下检索出来了。 声线里的细微笑意提取核对。 律若后知后觉地确定一件事。 这么多年,学长不仅会欺负他,还会捉弄他。 而且不止一次。 确定这件事后,律若攥着学长衣角的手指一下攥紧了。 明明被关在实验室抽取骨髓液提取样本,被再多人谩骂、诋毁,也始终从来没有过任何波动的小机器人,一下遇到了无法理解的程序故障。那又鼓又胀的算法故障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揪紧了学长的衣角,有三个小时…… 不,六个小时不想理学长了。 不理学长还不够。 习以为常的生活算法乱成了一团,律若磕磕绊绊地整理那些乱糟糟的数据,竭力要把它们重新整合好。 错乱的数据算法归位后, 出现了一小块儿无法理解的空白。 这种空白,就像计算机的程序编码,运行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找不到合适的算法,也找不到正确的数据,于是原本好端端的程序出现了大面积的崩塌。 第一次遇到这种无法理解,也无法忽略的空白,是在三年前。 学长忽然不要他了的时候。 律若花了好久,才学会从衣柜里找出的学长的大衣,盖在身上。 他不知道眼下这一小块儿空白是代什么。 他只是习惯性地,将它连同那些另外的,三年里不断遇到的,大大小小的空白归档到一块——那些空白,有的经过数以亿万计的计算,已经磕磕绊绊,找到了答案,有的到现在还是一片空白。 他将它们全记下来了。 他一直在艰难地计算着,虽然计算得很慢很慢。 只是这一次,学长没有让他独自艰难地寻找答案。 “小笨蛋。” 异种温柔地将银发的研究员揽在怀里,轻轻地吻他的眼睛。 要被哄的,小笨蛋。 · 就算是一无所感的笨机器人,也是要哄的。 第99章 史诗远征 下午, 临近三点。 超巨星照亮了整座太空港。 一艘艘比小行星还巨大的宇宙战舰在恒星光下,泛出刺目的强芒。 律若更正过的数据传回第五星系的指挥部,全体通过。 远征行动正式进入最后的倒计时。 两点五十分。 第五星系中心处, 人类文明生存军事议会。 会议场内一片寂静, 所有争吵全部消失了,所有平衡与纠纷,在这剩下的最后十分钟都变得不再重要。所有能做的, 都已经做了。不管是政客还是军官,在这最后的十分钟里, 都只能静静地凝视会议场中心的远程投影。 椭圆形的、银白色的环状太空港悬浮在半空。 上百艘战舰静静停息在宇宙的轨道上,它们组成的轨迹,宛若一个壮美无匹的机械表盘。 这个冷峻、森然的机械表盘,正在为全人类倒计时。 两点五十六分。 两点五十七分。 两点五十八分。 两点五十九分。 倒计时六十秒, 第一束刺目的光束在一艘星舰舰塔上亮起。 电子天堂“机械要塞”准备启程。 倒计时五十九秒, 第二束启航灯亮起。 自由军“诺亚飞舟”准备启程。 接着是第五星系第一军区“黎明号角”, 第六星系第二军区“探索远征”……一道道检索完毕,进入预备加速状态的信号束从太空港发出,光束跨越几万亿个光年,穿过一整个浩大星系,通过亚原粒子通讯波频传回到了人类文明存亡军事议会的会场上。 那是一号宇宙基地全体舰队发来的信息: ——尖刀行动正式启动。 舰队进入征程。 讯号传回的那一刻,位于星系中心的超巨星轨道上,巨大如天体的恒星挡板随轨道移动。 恒星戴森球挡板开始遮蔽超巨星的光线。 一分钟倒计时结束, 强烈的光亮淹没了第五星系边沿的太空港, 梦幻般的幽蓝能量光在预定轨道上亮起, 推动第一艘星舰如上帝之翼般驶过太空城。 上百艘战舰紧随着启动。 巨大的、边沿泛出冷光的阴影覆盖过太空港, 每一座战舰的影子都在亚速轨道上倾斜移动, 如旧纪元黄昏时分皇家广场上的古老巨钟。每一艘战舰, 都是钟面上的一根分秒针,每一根,都在指向人类最后的生存时间。 人类文明进入豪赌的征程。 在它们背后, 恒星挡板进入预定位置。 整个星系最大的超巨星开始闪烁。 燃烧的天体表面在这一刻,多了一串远望可见的黑色阴影,整齐如一排精准的计算机符号。 以超巨星做电台发出宇宙摩斯密码。 人类对远征舰队的讯号做出了回应—— 恒星为你们闪耀! ———— 恒星闪烁,幽蓝的宇宙,浩渺的星系正在不断向后退去。一百多艘战舰,载着上万名奔赴使命的远征者,迎向在宇宙维度朝人类不断逼近的异种文明。一粒粒或美丽或静寂的星球,不断出现在透明的舷窗外。 星光越过舷窗落到律若的银发上。 各项档案纸张散落一地。 律若躺在实验室的地板上,学长从背后拥着他。雪白的实验室大褂在宇宙光中晕出浅蓝深紫亮银的梦幻色彩,那些色彩在衣褶上起起伏伏。 律若侧着脸,瞳孔印出白玛星的余光。 他呆呆地看着一颗又一颗星星从舷窗外划过。 他已经三年没乘坐过飞舟了。在学长走后,他成了联盟最重要的核心人物。相比把他放到各个位置进行短时间内没办法获取利益的科学研究,联盟更希望他老老实实在一颗星球上待着,最好连庄园都别回,24小时处于监控之下。 “-0.017” 又一颗学长十九岁带他来时看过的星球掠过瞳孔,律若小小声地说,银色的虹膜倒映天体的弧光。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呆。 没头没尾的。 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第五星系星云角度比十九岁那年,学长带他来这里看宇宙波光时,旋倾了-0.017°- 0.017°。 他只靠自己的眼睛和大脑就计算出了这个其他科学家需要动用各种天文设备的数据。 只是这个数据有什么用,为什么会下意识计算这个,他都一概不知。就像计算机系统经过重大故障后,再度运行时,总会间歇性地蹦出几个不在算法和程序内的错误数据……为什么会无意识计算这个? 律若弄不清楚。 尽管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但他已经故障很久了。 律若声音太轻,又单独只有一个数据。 异种以为他是又和平时一样,闷头在他自己的数据世界里计算什么实验结果。 就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搂得更紧一些。 在星舰起航,驶向茫茫太空的时候,异种始终紧紧抓着律若的手指,将他的指骨牢牢扣在掌心。一直到战舰彻底起航,推进器加速朝向跳跃点方向前进,异种紧绷的神色才终于松缓了一些。 已经要进入跳跃点区域。 没办法回航了。 这些天,错乱记忆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零散的无序画面,就像消磁碟片的雪花片段一样,反反复复模糊出现。 到底是要把律若留在联盟,还是带在身边的犹豫和挣扎越来越剧烈——带来的牛奶里掺杂了安眠药,而直到银翼战舰起航前一分钟,都还有一艘离开星舰的悬浮飞舟在战舰的离舷舱出口等候。 可小机器人就在它怀里。 又笨又乖,还生闷气。 还要哄。 于是到最后一刻,到底还是冷血猎食者的贪婪占据了上风。 异种偏执卑劣地将人扣押在怀里,甚至对那艘等待在离舰口的悬浮飞舟都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敌意。 好像那不是它自己安排的,而是来和它争抢的。 它紧紧抱着律若,抱得那么紧,就像生怕一松手,他就掉到太空里去了。 直到星舰彻底起航,进入跳跃准备状态,异种紧紧扣着律若的手指才松开了些。它摸了摸律若的腕骨,后手指一收,一声清脆的“咔嚓”细响。一枚冰冷的金属手环被它扣在律若手上。 律若转头。 舷窗外,天体苍苍茫茫,星光浮过异种清贵的眉间。律若紧紧地盯着“他”,视线一瞬不瞬。异种对上他银色的虹膜,低声问他怎么了。 他摇着头,说不出话来,只能抬手,紧紧抓住学长的衬衫。 异种以为他在粘人,笑着低头环住他。 “生气还抱我,再扣十分。” 异种嗓音亲昵,带点儿逗弄。 律若没说话,只将学长后背的衬衫攥得更紧。 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异种摸了摸给律若戴上的金属手环,又亲亲他的头发……这小机器人生闷气都要粘人。 这怎么留得下来? 太空港已经远去成了看不见的光点,星舰内的智能系统发出了还有两个小时抵达跳跃点的提醒。 跳跃点在系统扫描图上出现在星舰的正前方。 星舰推进器开始变速。 将舰体功率调整到与跳跃点能量同调。 与此同时,敌对目标出现的警报也在各艘星舰内部冰冷地响起。 尖刀行动里,远征舰队必须从第五星系边沿到第四星系,再从已经沦陷的四个星系中间穿插而过,如尖刀般撕开异种虫潮的阻碍。计划流程非常紧密,但在异变每日增长的情况下,再如何紧迫再如何保密,都无法对母巢封锁消息。 人类争分夺秒征调星舰,生产阻抑剂,启动跳跃站,正在第四星系推进的死亡红光——虫潮也同步加快了吞噬前行的节奏。 双方都在争抢最后的时间。 第一艘远征星舰抵达跳跃点。 异种虫潮吞噬尽第四星系星系的最后一片行星带。 密密麻麻的虫潮出现在第五星系与第四星系之间陨石带,在那一瞬间,整片宇宙的星光骤然黯淡。 移动行星一般的阿比莫斯异种虫舰介于肉质与金属之间的虫壳发出狰狞的血红光芒。紧接着,虫舰左右两侧,昆虫触足般的舱口就打开了,接着,数不清的灰白虫卵如高压水枪一般喷射了出来。 虫卵附着到陨石上立刻破裂,从里边爬出大大小小,能在太空中只有活动的高等异虫。 虫潮朝跳跃点和星系战线涌了过来,无形的恐怖波频在这一刻陡然拔升。 这种比无线电波更高更尖锐的生物波频直接穿过金属,引起星舰内部的金属啸鸣。 不同星舰,不同显示屏上,各项曲线折线瞬间剧烈攀升。 “干扰数值176!” “干扰数值329!” “干扰数值1781!” “干扰数值7936!” “……” 在飙升的刺目数值里, 第五星系最外沿的行星带,接二连三,亮了起来。 这些反常璀璨的行星分布在星系的边缘。从整个漆黑幽蓝的宇宙帷幕上看,就像夜晚沙滩上,一道绵延的薄弱海线。光芒亮起的瞬间,一枚枚夺目的能量光球从不同的行星,不同的战争岗哨射出,拖着长长的尾巴,砸向无穷无尽的异种潮。 “第五军区已就绪!” “第四军区已就绪!” “——一区二区,集中全部火力!” 一道道简洁有力的军事讯号在各个亮起的外沿行星上迅速传输。 能量炮轰炸的强光,照亮了驻扎在这些前沿行星上的部队。人类剩下的所有军事武装,在这个半个月内,全部汇聚到了这里,虫潮拉响进攻号角的时候,这些部队同时开启了不计代价的阻击。 通讯信号还在不断地传递。 “zl跳跃点准备完毕!” “zr跳跃点准备完毕!” “坐标锁定完毕!” 单向跳跃场启动,宇宙中多出了六个巨大的魔幻的旋涡,就像上个纪元里那个叫做梵高的疯子绘画的星空。在行星部队的炮火掩护下,一百多艘远征星舰加速器全速启动,如同一枚枚彗星般,落进急旋的旋涡。 跳跃开启的能量场淹没了所有星舰。 …………………… 二倍曲率穿梭、三倍曲率穿梭、四倍曲率穿梭……整个第五星系的高质能量都被征调到了这一次穿越上,为此近半个星系进入“大寂静”的断能世界。在如此高昂的付出之下,跳跃场的曲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与以往所有的穿梭都不一样,这一次跳跃,所有人都清楚,在跳跃的终点等待的,不是熟悉的基地,而是恐怖的异类文明。 恒星、行星、陨石、星云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 舷窗之外,只有一片扭曲的旋光。幽邃的颜色给人无与伦比的梦幻之感的同时,也给人以无与伦比的恐怖。 舰队正在前行,文明已被抛至身后。 长达六个小时星际跳跃接近尾声。 在急速穿梭的出口,士兵们看到了越来越强的光。 冰冷尖锐的敌袭预警在所有星舰内部响起。 “——警告!” “能量威胁等级评估:7。” “防御光罩已启动,随携空间弹群解锁,进入发射倒计时:5、4、3……1!” 作者有话要说: 被小学弟粘着的3.5:把人留下来个屁,这不得贴身24小时揣怀里 第100章 暴露 能量炮在星舰护罩上炸开, 激出刺目的火光。 约克森一头撞在冰冷的舱板上,从强制昏迷中醒了过来。他一手捂着疼得嗡嗡作响的脑袋,一手条件反射就去抽腰间的能量枪。舱室持续性地震动, 一个堆靠在舱壁的替换零件砸到了约克森身上。 刚抽出来的能量枪掉到地上。 约克森骂声“操”, 伸手抓住舱房墙壁上的金属管道稳定平衡。 摸到冰冷金属的瞬间,约克森猛地想起什么。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下意识抬手要打开终端。等疯狂按了几次终端, 始终漆黑一片的屏幕当头给约克森泼了一盆冷水——“能量威胁等级上升!光束集群已发射!警告!警告!防护罩即将饱和,请舰员做好二级应战的准备!”机械化的星舰播报在舱房中不住回响, 提醒约克森眼下舰队正处于交火状态。 如果不是舰队遇到什么变故,那么就是舰队已经按照原定计划,成功突破封锁线,穿越跳跃点, 进入到母巢巢区, 眼下正与母巢巢区周围的护卫虫交战。 根据“银翼家主”提供的母巢信息, 异种族群的社会结构非常特殊。 庞大的异种族群是一个以母巢为大脑的“半蜂巢”结构。 之所以说是半蜂巢结构,是因为母巢是最重要的卵房和大脑。所有高等胚卵都从这里孕育、分化,负责守卫工作的护卫虫群并不被允许直接登上母巢。它们利用粘性物质和宇宙陨石,在母巢肉星附近建立了“侧巢带”。 只要舰队群能够穿过“侧巢带”,直接降落到母巢上,远征队需要面对的,就只是母巢内部较为分散的高等个体。 而“银翼家主”已经确认, 母巢虽然能够直接指挥整个庞大的异种种族,通过特殊讯号, 控制异种个体, 但其本身的自我意识非常有限——如果不借助巢区内部的高等“近卫”, 母巢根本就不能捕捉到哪些个体侵入巢区。 相对于庞大恐怖的异种族群, 作为核心的母巢本身反倒没有那么强的杀伤性。 各类军事专家、异种生物学家反复推演,判断这个计划整体风险度极高,但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 可如果提供母巢重要信息的“银翼家主”本身就是一只异种、一只骗过所有检测器的高等异种呢?! 那这个计划,就不是人类最后的生机! 而是葬送人类生机的陷阱! 星舰还在持续不断受到攻击,舰内所有的非固定物不断震动。除此之外,怪异嘈杂的波频,穿透能量罩和金属板充斥满整个空间,让人的大脑神经陷入濒临错乱的燥狂状态。 巨大的恐惧和焦虑让约克森手都在发抖。他狠狠咬了下舌头,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寻找离开舱室的办法——至少!也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告知其他舰队的成员。 他抬手,冲舱门一连开了六七枪。 能量光束落到金属舱板上,将金属溶出一个小洞。然而整体舱门纹丝不动。 约克森顿时泄气地骂了声粗话。 舰队成员配备的随身枪能够激发出极高温度的能量束,但星舰内部的舱门基本都是平移铆合舱门,这种为了近战配备的能量枪根本就拿它没办法。 约克森四下搜寻,试图寻找传递消息的工具。这个舱房应该是星舰中间夹层的储存仓,用来存放星舰进行长途宇宙飞行需要的替换部件,除了一堆编号整齐的冰冷金属零件外,什么都没有。并且向上向下都是厚重的钢板,就算约克森用力捶、砸,在上边行走的人也听不见。 “警告!警告!舰体受到撞击!” 机械紧促的系统播报在舰内响起。 整艘星舰剧烈震动,舱房内原先堆放整齐的备用部件在刺耳的金属声中,被震得从这边砸到那边。约克森被重重甩到另一边的舱壁,撞到一根金属管。在他抓住舱壁管道的时候,前边储存仓舱门在轰鸣声出现了一个凹陷。 凹陷接二连三出现。 没等约克森想明白怎么回事,舱门已经被砸开了。 一只手臂伸了进来,抓住约克森的肩膀,将他扯了出去。 又一声轰隆巨响。 星舰似乎正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白热化战斗,防护罩能量饱和破碎的震动和受到攻击的震动混杂在一起,整艘战舰都在震颤。舰体的部分管道和路线出现了故障,闪烁的电火花里,约克森看清了将自己拖出来的人。 一个不敢置信的名字脱口而出: “柳轻轻!” ————— 基本上所有战舰的防护罩都已经破碎。 与远征舰队作战的,不仅仅是数以兆万计的护卫虫潮,还有生命学派和联盟叛逃政府的战舰。联盟没能完全将后两者剿灭干净,发布会败露后,部分生命学派和叛逃政府的武力不计代价逃走了。 远征舰队从跳跃点出来,立刻就迎上了叛逃者的炮火。 借助异种潮的掩护,生命学派和叛逃政府的舰队朝人类舰队发起猛烈阻击。 巨如恒星的暗红母巢悬浮在这片辽阔无垠的宇宙中心。 在母巢周围,环绕着一颗颗由灰白和暗红物质形成的“护卫侧巢”,远远看去,就像密集的行星带。只是如果放大这些“行星”的天体,就会发现,它的表面充斥满那种蠕动物资和叫人毛骨悚然的窟窿,护卫母巢的异虫潮源源不断从里边涌出,潮水一般涌向闯入这里的星舰。 从第五星系起航的战舰每艘都搭载了充足的能源和最新最先进的防护罩,但这没有什么用,这一百艘舰队面对的是足以在一个小时内推平一个初级星系的虫潮。防护罩只维持了不到五分钟就破碎了。 远征舰队在制定行动预案时就推演到这个结果。 没有犹豫与恐惧的时间。 也没有理睬战舰舰身受到的撞击和损毁。 远征舰队排列成尖刀状的队伍阵列,一穿过跳跃点,阵列前方的战舰立刻朝前方倾泻出最大量级的空间集群弹,一发射完毕,立马向上拔升,等待武器系统的热能缓冲期过去的同时,为后方的友舰让出发射空间。整支舰队以轮流更换,清扫空间的作战阵列,不计代价地向前推进。 几乎每艘战舰都承受了堪称致命的损耗。 能源续存量、舰体稳定值、武器热能平衡度……全都在飞速下跌。 战斗同时发生在舰外和舰内。 防护罩破碎后,密密麻麻的护卫虫群一下扑落到星舰舰体上。这些恐怖的宇宙虫族飞速地啃食战舰的护卫甲。坚硬厚重的金属甲板很快就被它们啃出一个一个坑坑洼洼的洞,一只只狰狞恐怖的护卫虫群从洞口钻进战舰里,对舰上的人类展开屠杀。 银翼星舰上,银翼的机械护卫兵承担了一部分守卫工作,驻扎的战舰士兵数量只有其他战舰的一半。 路线的电火光,子弹和能量束的蓝光不断交织在一起。 护卫虫群具备高腐蚀性的血液泼溅在战舰的舱板舱壁上,战舰内的空间充斥满奇异的腥臭和令人头皮发麻的虫子移动声。虫群朝舰上的主控室和武器储存室移动,企图毁掉这两个会对母巢带来危险的地方。 舰上的士兵不计代价地对它们进行阻拦。 激烈的战斗圈越缩越紧,逐渐逼近主控室。 已经隐约能够听到的战斗声响对主控室内的律若没有什么影响。 他迅速输入一项项指令。 热缓就绪的武器发射系统在前面的战舰让出空间的第一秒,就精准发射。密集的空间弹群没等被上一艘战舰撕开的虫潮闭合,就再度将缝隙撕开。最后一枚炮火发射,银翼星舰毫不停留,直接向上拔升,为后面的战舰让出前推空间。 这一次,等待热缓就绪的时间里,律若没有对战舰的整体系统进行弥补,而是快速地朝其他的舰队发出一道道指令,同时调出战舰的投放舱,开始进行设置。 就在他将投放设置完毕时,个人终端的屏幕弹出了一条消息。 消息是舰队进入跳跃点前发来的,扭曲的空间和波频阻碍了信息的接收,一直到这时候,才加载完毕。 和消息同时弹出的,还有一个一直在系统后台运行的通知数据。 律若扫了一眼屏幕。 消息和通知数据的光在昏暗中短暂地掠过了他的虹膜,下一秒,整个主控室就剧烈地颤动了起来。 律若站立处的舱板猛地向上凸起,紧接着,一对泛着狰狞寒光的镰刀状附肢刺破了金属。 咔嚓。 两声极快极脆的裂响。 破舱而出的镰刀状附肢被直接切断。 腥稠的血溅到异种冰冷俊美的脸上,“他”一手握着近战军刀,一手将律若扣在怀里。抽刀回来的瞬间,“他”没有回头,反手一刀直接朝背后的舱壁扎去。极高的速度之下,军刀直接没进高密度的金属舱板。 金属舱板连同隐藏在舱板后的一只母巢护卫一起,被异种手中的军刀自下而上切开。 尖锐的警鸣由远及近。 那是安置在战舰内部的波频干扰器被护卫虫群摧毁的警报。 用来干扰母巢波频的仪器被摧毁的瞬间,整个星舰内部的人员,立刻感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冲击——恐怖的嗡鸣伴随许许多多意义不明的信号同时冲进脑海,强烈的眩晕、恶心混杂暴虐和冰冷一起涌现。 闪烁的刺白灯光中, 异种清贵俊秀的人类面容急速闪现出银色的金属。 穿过跳跃点后,母巢的讯号一下子拔升到前所未有的强度。用来干扰母巢讯号的波频器一被摧毁,伪装形态顿时濒临崩解。 在异种条件反射抬手要蒙住律若眼睛的时候,主控室的顶部舱板被撕开了。 一只体型庞大、行动敏捷的母巢护卫闪电般扑了出来。 ——不是普通的护卫虫群。 是直属母巢的高等异虫。 电光石火之间, 异种的手臂被银色的金属液体覆盖,冰冷狰狞的外骨骼在灯光下闪出寒光,迎向正面袭来的进攻。 第101章 进化 从舱顶扑下来的高等母巢护卫, 是一只上半身直立,下半身如机械蜘蛛的怪物。上半截身躯覆盖着可以媲美轻型机甲的外骨骼,还有四对螳螂捕捉足一样的镰刀前肢。它深黑色的金属蛛腿扎进舱顶, 自上而下, 朝舱内的人类和清洗目标发起进攻。 已经不知道多少名战舰内的士兵被它从舱顶摘掉了脑袋。 镰刀状的前肢在扑出的一瞬间,简直就是一道暗黑色的闪电。 由暗银色的液态金属凝成的利爪同深黑的镰刀前肢相撞, 发出一连串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哪怕是人类的高倍监控视镜都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得从主控室顶部破舱而入的高等母巢护卫发出一声愤怒的尖鸣, 两道同样恐怖的怪物身影在主控室内快速移动。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脏绿色的腥臭血液泼到各类显示器上。 高等母巢护卫半人蛛般的上半截躯干已经被直接撕裂成两半。 一半残躯掉在地板上, 一半残躯挂在高等母巢护卫钉在舱顶的金属蜘蛛腿上边,暗绿色的血液混杂内脏器官哗啦啦往下掉。 故障的主控室灯光急速闪烁。 忽强忽暗的光线里, 异种身上属于“样本”的俊美拟态已经彻底消失。 暴露在灯光下的,是曾经出现在异种研究中心和鸢尾庄园地下室的那只危险怪物——由暗银色的液态金属凝出和人类略有几分相像的外形, 但更高大, 也更优越。近三米高的修长身躯没有覆盖人类那样的肌肤, 金属光泽的外骨骼和银灰的肌腱直接裸露在外。远远看,就像一具没有上涂装的银色机甲。 那种生命与机械相结合的黑暗气息,极度危险,也极度冰冷。 它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同类”撕碎,并在母巢护卫具有腐蚀性的血液和内脏掉落之前,带着律若瞬移似的,直接出现在主控室的另一边。 整个反猎过程冰冷迅速, 充满黑暗风格的暴力美学。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由液态金属凝成的外骨骼和肌腱有些不对劲:泛着低调银光的金属“表皮”, 在灯下呈现出水纹般的分离状态, 就像正处于超声波分离场的石油——如果用显微镜观察, 就能够发现, 异种的基因组正在不断断裂,又不断重组。 俨然正处于一种极度危险的不稳定状态。 “警告——警告——”机械的电子音在整个战舰内部响起,“战舰进入自爆准备状态,所有成员,请立刻赶往投放舱。” “所有成员,请立刻赶往投放舱。” “所有成员,请立刻赶往投放舱。” 电子播报重复响了三遍。 播报响起后,主控室四面八方传来密集的异动声。 越来越多的母巢护卫虫群正朝这边赶来。 异种压制住基因失控的剧烈痛苦,带着律若在战舰内部迅速移动。 自刚刚暴露真实身份起,异种就没低头看过怀中的银发研究员。它不想,不愿意去看律若的反应——从暴露的一刻开始,它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律若知道它是那个吃掉他学长,又残忍强占他的丑陋怪物了。 一切都结束了。 没有谁比它更清楚“样本”对律若的意义,也没有谁比它更清楚律若对它——对那个吃掉样本又强迫他的怪物——的恐惧和厌恶。 他不会再将脸颊靠在它的肩头,也不会再依赖地抱着它了。 言语难以形容异种的恐惧、不安和绝望。 它只能紧紧地扣住律若,将他牢牢护在怀里,不让他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也不让他有挣脱的机会。 前往投放舱的路上,母巢的护卫虫潮密集无比。 在又一次遇到高等母巢护卫的袭击后,被异种单臂抱住,始终没出声的律若忽然伸手,主动抱住异种被冰冷的外骨骼覆盖的肩骨。 在银发研究员的手臂环上来的时候,异种的血液几乎停滞了一瞬间。 尽管理智知道,律若会抱住它,是基于紧张的情形分减负担,提高生还率。可异种还是无法抑制地产生了其他的奢望——样本能保护他,能哄他,可是相处了这么多天,哪怕是谎言和欺骗,它都做得比样本更好,不是吗? 律若是不是其实也有那么一点……可以接受它? 只要不从它身边逃开,就算是将它当成样本的替代品,它也可以对他很好很好,可以比样本更强大地保护他,爱他。 银翼战舰的投放舱安置在战舰下层左右两侧。 “战舰自爆系统已检查完毕,”异种进入投放区时,星舰的智能系统冰冷的声音再次于战舰内部响起,“请全体成员于三分钟内抵达投放舱。” 偌大的战舰下层空间,安放了一排排冰冷整齐的投放舱。 这些投放舱,从外形上看,有点类似深海的潜水钟,中间是一个开有四面舷窗的椭圆球体,舱面上下有天线状的圆弧形缓冲架。这些投放舱与传统的星舰紧急逃生飞艇不同,它们是用来执行特殊降落任务的。 滴。 异种打开了投放舱舱门。 舱门打开后,舱内的空气系统开始运作,气流的呼呼声里,异种将律若放到投放舱的固定椅上。它俯身时,投放舱的舷窗玻璃倒映出了一个怪物的影子。因为冰冷失控,镜中的怪物连外骨骼都显得格外扭曲丑陋。 暗银色的利爪顿了一瞬间。 异种忍不住低头去看律若。 律若已经打开了投放舱的操控面板。 投放区顶层的舱板被进攻的虫群啃食了,操控面板的荧光、血红的战火越过舷窗落到律若脸上。他低着又长又密的睫毛,在操作面板上飞速输入什么指令,洁白的脸颊被火光勾勒着。 异种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律若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那是不是……异种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在战火中匆匆亲了下律若的额头,就探身越过他去关投放舱的安全闸。 就这一瞬间, 机械臂从投放舱顶伸下,注射针管精准刺入异种的后颈。 针管内的红色液体混合75-irna重组酶直接注射。 异种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 它惊愕地低头。 一直低着头在输入指令的律若关掉操控面板,探身过来,将它用力一推,推靠在投放舱的舱座上。几声清脆的投放舱系统启动音,舱座弹出的防护装置已经牢牢扣住了失去行动力的异种。 “……若。” 刚刚的喜悦戛然而止。 异种身上的外骨骼开始出现不稳定的液态变幻。在猝不及防被注射了不明药剂后,原本就处于失控边缘的基因彻底失去了控制。异种死死压制自己发出的恐怖怪响,转为暗金的竖瞳死死盯住律若。 ……他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儿接受它了。 他是想……想杀了它。 冰冷的投放舱启动程序提醒里,律若匆匆下了投放舱,登上了另一个投放舱。刹那,比基因崩解更尖锐的剧痛淹没了异种。 只一个瞬间,他就逃离了它,就抛弃了它。 像当初在异种研究中心一样。 他不要它! 甚至……还要为“样本”杀了它。 亲密是给样本的,依恋也是给样本的,一发现它不是“他”,他就不要它了。银翼战舰的投放平台已经打开,痛苦、愤怒、绝望……尖锐的情绪里,异种不顾一切想要挣破金属束缚朝匆匆离开的律若扑去。但投放舱已经启动了。 投放舱被抛出战舰的一刹,于战火纷飞中,异种看见律若站在另一个投放舱的舷窗后,他的面容被火光照染。 他的手按在舷窗上,好像在看它。 骗子。 他不要它,为什么还要看它? “战舰自爆系统已检查完毕,自爆倒计时:60、59、58……” 机械的电子音在战舰里回荡,没有任何起伏的倒计时在冰冷的金属战舰里极具压迫感。密密麻麻的母巢护卫虫潮已经突破了隔离层的阻碍,朝投放舱涌了过来。投放区四面舱壁顶部亮起了激光。 一道道等离子切割光束来回,拖延虫潮靠近的时间。 “55、54、53……” 战舰自爆的时间越来越近,战舰的能量系统开始抽调。 律若没有直接启动投放。 他套着学长给他披的外衣,躺在投放舱里,双手搭在冰冷的凹槽上,指腹下是启动键。他听着在母巢虫潮靠近的声音,在心里计算学长的投放舱降落的轨道。 他必须保证自己的投放舱降落位置和学长有一定的偏差。 —————— 冷冰冰的机械提示音在战舰走廊里回荡。 战舰里横七竖八,都是尸体,有人的,也有异种,也有半人半异种的——不论是什么,所有尸体全部拖着长长污血朝某个方向爬去,简直就像某种疯癫的邪教仪式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一路过来,遇见的星舰成员,全都在迅速异化。 母巢波频干扰器被毁掉后,战舰上原本正在与护卫虫潮激烈战斗的士兵,许多一下就陷入了疯癫,无意识地嘶吼,发狂。 并开始出现异化现象。 混乱中,一些基因等级较高的士兵,勉强维持理性,一边战斗,一边抽手挣扎着要给自己注射阻抑剂。 但是效果有限。 他们不是被趁机扑上来的虫潮撕碎,就是还没来得及注射阻抑剂,就已经高度异化了……异化出现的瞬间,被强化的嗅觉神经捕捉到了香气……空气中弥漫着某种特殊的、奇异的香气,以前被阻抑剂隔断的香气。 “自爆倒计时19、18、17……” 战舰舰舱中已经充斥满能量急速升高的怪异气息。 约克森被柳轻轻手下的成员挟持着前进。爆炸将至的高温逐渐扭曲空间,终于,“砰”一声巨响,挟持着约克森的柳轻轻一行人在战舰自爆倒计时只剩15秒的时候,撞开了一处投放区的大门。没顾得上挑选,一行人直接匆匆进入投放舱,按下启动键。 此时,尖刀一般的远征舰队已经深深插入母巢周围的护卫巢带。 每一艘战舰的情况都糟糕无比。 轮流开道的“滴血”战术在快速撕开前进口的同时,也让战舰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致命的重创。 最后一艘还有空间集群弹的战舰清开前进道路的时候,舰队的“刀尖”终于极度逼近那颗恒星大小的血腥肉质母巢。 母巢周围的护卫虫潮似乎感觉到危机逼近,也发了狂似的,不计代价地阻碍战舰队的前进。它们结成一片,形成了一个类似由无数像素色块组成的星球罩,密集地挡在母巢的大气层外。 就在这时候, 轮换到最前面的,已经耗尽空间集群弹的自由军的“诺亚飞舟”,启动自爆。 璀璨的光团在暗红的宇宙空间炸开。 母巢外围的虫潮被撕开一个巨大的破口,电子天堂,“机械要塞”号的投放舱瞬间如雨点般释放。投放舱拖着流星一般的光束,降落向母巢表面。等到四面的虫潮即将聚拢的时候,“机械要塞”号再次启动自爆。 爆炸的火光再次与虫潮中炸开。 接着是第五星系第一军区的“黎明号角”,接着是第六星系第二军区的“探索远征”,接着是银翼集团的“鸢尾”……一艘又一艘星舰不断爆炸。上一艘星舰为下一艘星舰争取投放的时间,下一艘星舰为再下一艘星舰争取时间。 最后一艘星舰在其他所有战舰爆炸的血雾余波中穿过母巢的大气层。 ———————— 人类联盟紧急文明存亡军事会议拟定的“尖刀行动”计划主要由两部分。 第一部 分名为“尖刀”,在此阶段,星舰面对的问题是如何突破母巢周围的护卫虫潮。 虫潮的恐怖在于数量,将所有战舰的高层级热武器以最大利用效率集中在一条直线上,可以开辟出进入母巢大气层的通道。唯一的问题,在于高层级热能武器,对能量消耗极大,每艘战舰能够运载数量有限。 经过讨论,议会同意对战舰的能源推进器进行改造,增强战舰的自爆威力。 这样参与远征的战舰每艘都相当于一颗威力超群的移动反物质炸弹。 第二部 分则是“斩首”。 突破母巢周围护卫虫舰的封锁后,成功降落在母巢上的精英士兵将携带针对性的武器潜入母巢深处,毁掉母巢的核心——与恐怖的族群相比,母巢的核心并没有那么强大,它是整个异种群体最弱也最容易毁掉的大脑。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联盟的远征军就能轻松地完成最后一部分任务。 母巢内部依旧危险重重。 ———————— 嘀嗒。 粘稠的液体从头顶往下掉。母巢深红的巢穴墙壁是一种让人极其不舒服的肉质,滑腻腻,黏糊糊的,让人想到变质的牛肉块表层的滑膜。暗褐的肉块里包裹深色的血管——大大小小都有,大的有重型工业螺旋焊接管那么大,小的就像腐朽房屋里的生锈铁管。血管都呈环节状,缓慢地一伸一缩,带得肉墙也呼吸般地缓缓起伏,使得巢穴通道内的空气保持有一定的流通,并充斥满人耳难以分辨的嗡鸣。 巢穴通道四通八达,整个母巢形如巨大的迷宫。 穿着特制的作战服的一小支联盟精锐士兵,正悄无声息地沿着肉质墙壁在洞窟间移动。 忽然,最前面的侦察员朝后边打了个手势。 一整支小队立刻停了下来。 其余成员很快就看到了侦察员发现的东西——在他们面前,是一个相当于一个足球大的肉质洞窟,洞窟中心倾斜砸嵌着一个军用定点投放舱。 看到投放舱后,所有人立刻举枪四下扫描,预防哪个地方突然扑出一只高等“近卫”异种来。 定点投放舱从大气层投放到母巢上,高空降落的加速度会让投放舱如一枚陨石般,直接贯穿母巢表层深褐色硬壳,砸进母巢一定深的肉质层里——刚好可以避开守在母巢洞口的高等“近卫”。但这么大的动静,哪怕母巢自身的自我意识再薄弱,巢穴内部的近卫也会很快就会发现目标。 因此,被顺利被投放进母巢后,远征队成员都要立刻离开投放地点,迅速转移位置。 眼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一个投放舱,明显也是远征舰队某一个舰队投放的。但不知道是不是投放过程出了什么意外,舱内的人员受了伤,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开舱转移。耽搁这么久,引来近卫种的风险无疑是成倍上增。 但奇怪的是,队里的生物员用特殊的扫描仪四下扫描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 就在其余成员压低声问队长,是要上前帮一把,还是立刻转换路线的时候,洞窟里忽然响起了冰冷的机械锁扣打开的声音。 整支精锐部队的神经瞬间紧绷。 他们循声望向洞窟中心的投放舱,一股莫名的寒意陡然蹿上了脊梁。 队长的额头一下满是冷汗。 ……有问题。 撤……撤退…… 他竭力想大喊,声带却像被锈蚀了一样。死亡近在咫尺的恐怖威胁感控制了所有人。每个人的潜意识都在疯狂叫嚣着逃跑,却都被某种可怖的力量震慑在原地。别说跑了,连动都动不了。 咔嗒。 投放舱舱门缓缓打开了。 舱内弥漫出冷森森的白色雾气,雾气中,浮现出一道高大冰冷的身影。 随着冰冷的白雾向左右分开,那个半人半异种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 “祂”呈现出一种古怪的俊美。 银色金属液在祂身上自下而上蔓延、覆盖,变成贴合身体轮廓的外骨骼——线条流畅,优美,并不狰狞丑陋,反而具有一种机械与人体相结合的冰冷美感。暗银的外骨骼蔓延到上半身的腰腹处后,就逐渐向上淡去,露出大理石般冷白结实的肌肉。 异种的特性与人类的特性同时出现在祂身上,祂看起来既像可怖的怪物,又像俊美的神明。 浓稠的戾气和疯狂翻涌在那双金色的竖瞳里。 远征小队队员全僵硬地定在原地,瞳孔透出难以形容的恐惧。 ——他们认出了这个人。 银翼家主,钟柏,整个远征行动最重要的核心! 他竟然、竟然已经异化成了怪物! 一瞬间,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笼罩了这支远征小队。 似乎察觉到他们的绝望,俊美又恐怖的“银翼家主”侧了侧头,非人的金色竖瞳落在他们的身上。下一刻祂薄薄的唇,勾起一个恶意疯狂的弧线。 第102章 属族 非人的金色竖瞳扫来的瞬间, 对死亡的恐惧冲破了那种可怕压力带来的僵硬。没来得及思考银翼家主到底为什么会异化,小队队长歇斯底里地嘶吼了起来: “开枪——开——” “银翼家主”薄唇边的恶意骤然咧大,介于骨骼和利爪之间的双手狰狞展开。 怪异无声的嗡频陡然充斥满整个足球场大的肉窟。 小队队长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和其他队员都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 “扑通”跪倒在地, 全身骨骼不断发出爆裂的声响,皮肤就像开裂了一样,从底下往外长出血淋淋的骨刺和鳞片。短短不过几秒钟, 这批在联盟也算得上百万挑一的精锐士兵,就变成了十几只匍匐在地的怪物。 很快, 它们就在地面上爬动,爬行着环绕在银翼家主身边。 就像低等属族臣服于至高种族一样。 “银翼家主”发出的怪异频率非常短暂,只持续了短短几秒。母巢却似乎立刻察觉到了什么,整个巢穴顿时充满尖锐刺耳的嗡鸣, 疯了一般要压制住祂的存在。祂所处的肉窟里, 一条条匍匐在地面的肉管、触手, 猛地弹起,朝祂卷过来。 刚刚被彻底转化成低等属族的十几只怪物从咽喉里发出“嘶嘶”怪响,直接从地上爬起,朝撕扯过来的触手群扑去。 眨眼间,上百条长肉蚯蚓一样的血管触手被撕成碎片。 “银翼家主”没有在这里停留,祂随手扯碎袭击过来的血管,直接带领刚刚转化成低等属族的怪物离开。接下来的时间里, 凄厉的尖嚎和母巢的异动,连续不断, 在肉巢巢穴不同地方响起。 仿佛有一只怪物带领祂越来越庞大的属族, 在原本森然有序的母巢中迅速移动。 —————————— 母巢巢穴空间结构极度不规则, 黏腻的肉质隙膜在头顶一张一合, 大大小小的肉窟就像卵巢的孢泡一般挨在一起,中间串联无数孔隙似的通道。有些像粗大的星球动脉,有些则像是疙疙瘩瘩的盘瘤附生厚壁上。让人联想到病变的组织。巢区亮度极低,笼罩一种蒙蒙的,生理不适的血光。 根据银翼家主提供的信息, 母巢肉质层分布有许多连接异化神经网的神经结——就是那些看起来像半岩石半肉格挡一样的东西——它们对母巢来说,相当于巨型超脑分散运算的处理器,也类似于人类的大脑神经中枢。参与尖刀行动的精锐士兵们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在进入母巢核心区前,尽可能多地摧毁母巢的神经结。 母巢被摧毁的生物神经结越多,活到最后的人类部队执行毁灭任务的成功概率就越高。 按计划,执行“尖刀任务”的战舰,每艘战舰都有三千到四千组投放舱降落到母巢。 只是实际执行里,这个数字打了不止一折。经过突破母巢护卫虫潮的血战和战舰自爆的损耗,最终降落到母巢上的投放舱一共不到原计划的百分之一。 百分之一不到的存活人手执行原来的任务。 每个人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这是第十七处了吧?”自由军参与尖刀行动的一队精锐士兵在一处肉窟里安置针对性神经爆破弹。由于必须通过投放方式进入母巢,各舰携带的许多武器弹药都是通过特殊的方式进行拆解放置,以免投放舱降落的碰撞提前引发爆炸。而研究部生物科出品的神经爆破弹零部件众多,自由军成员只能紧张地调整复杂的神经引信。中途,一位自由军成员擦了把额头的汗。 “是第十八。”负责定时的队友纠正。 “幸好中途遇到了律部,”先开口的成员忍不住转头朝另一边看了一眼。 律部长在肉窟的另一边,在几名士兵的分散保护下,正在通过终端查看什么,十几个窗口,数据密密麻麻,多到让人头晕眼花。他们这个投放队能够这么顺利摸到母巢脑神经结区域,是因为半路遇到计划的核心任务——律若律部长。一路上,律部长操控银翼的生物机械,引开了肉窟周围的异种。连续炸掉十几个母巢神经结又顺利脱身后,这些自由军已经自发地承认了律部长在整个计划的重要地位。 回头的时候,转头的成员瞳孔不自觉地涣散了一瞬间。 ……真漂亮。 昏蒙蒙的光线里,外罩浅色大衣的银发科学家异乎寻常的漂亮。 冷感的长发,精致的五官,比玻璃珠更晶莹更细纹瑰丽的冷淡银眼睛,雪一样的脸庞倒映出光屏的编码数据。那些荧蓝色的编码,投印在他白如霜雪的肌肤上,仿佛他本人是什么刚刚被制作出来的机械天使。 他似乎在投放舱降落的时候受了什么伤。 脸色非常苍白。 但这种苍白并没有削减他的漂亮,反而让他身上隐藏极深的颓丽变得越发明显了。就像一朵一折就碎的话,若有若无地吸引着人……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围绕他,听从他…… 隐约间,成员的呼吸变得急促。 他的潜意识里隐隐觉得,对那位银发科学家不仅仅是听从,还有某种更燥动的念头。 [目标追踪失败] [目标追踪失败] [目标追踪失败] 被窗口冷光照亮睫毛的律若脸上没有什么神情。 他低着眼,看着窗口的数字。 察觉到四周的目光渐渐变得频繁后,他关掉始终都在提示[目标追踪失败]的光框界面,让医疗兵提醒所有人注射阻抑剂。 “这么快?”医疗兵有点诧异。 上次注射阻抑剂的有效时间刚过去不到一半。 律若美丽的脸上没有什么波动,只简单给了两个:“母巢。” 医疗兵自动将他的话补充成“越靠近母巢核心,受到的影响越大,打阻抑剂的时间间隔也越短”。于是医疗兵也没再说什么,过去提醒其他人。刚离开不到一会儿,医疗兵又小跑地回来,为难地告诉律若。 “阻抑剂不够用了。” 他们这支自由军的精锐部队在遇到律若前折了人手,部分资源丢失,其中包含了携带的备用阻抑剂。遇到律若后,律若要求他们注射阻抑剂的频率,比行动手册要求的要高很多。其他人没资格反驳他,结果就是原本能维持三天的阻抑剂,提前用光了。 律若没说话。 他将随身携带的银色密码箱打开。 医疗兵惊讶地发现,律若一个人携带的阻抑剂几乎是其他标准小队的三倍……他一个人带这么多阻抑剂做什么?医疗兵还没想明白,就听见巢穴深处,不知道哪个肉窟,忽然响起了一声凄厉模糊的尖嚎。 “怎么回事?!” 顾不上继续安装爆破弹,所有人立刻收拢,聚集到律若身边。 经由这么短短一路,这支自由军小队已经确信, 他们这些死不要紧,律若却一定得安全撤退! 没他计算母巢重要神经结的位置,他们这些人摸寻再久,都不管用。模糊的尖嚎声很远,响起不到一秒,戛然消失。周围一下陷入了一片死寂。这种死寂,却比任何一种声音都更加恐怖。 死寂里,众人清晰地听见自己不安的心跳声。 间隔了大概六七分钟,又一声尖锐的嘶鸣在另一个方向响起。 这次声音明显比上次清晰了许多。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指挥这支投放小队的自由军军官格雷格脸色骤变:“不好,被发现了,走!立刻!!” 其他自由军精锐额头也全见了汗。 母巢是卵巢重地,最重要的屏障是外边数量恐怖的护卫虫潮。作为异种族群最重要的大脑,母巢反倒是总体成年异种最少的地方。而且受母巢控制,巢区内的异种等级森严,一般护卫种有各自守卫的卵区。他们只要避开正在孵化胚胎的卵区,遇到异种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 可与遇到几率降低相对的,是一旦遇到,危险度便是成倍增加! 没顾得上功亏一篑的爆破布置,格雷格军官当机立断选了个与声音相反的方向,让人背起身体不好的律部长,迅速撤退。 与先前潜行时的静谧不同。 突然之间,原先算得上“安静”的母巢巢穴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狂乱。 四面的肉质墙壁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红光,能将每个人的脸照得都像染了血。连接不同肉窟的通道分泌出的粘液越来越多。不断搏动的“筋膜”和贲张的肌肉彰显母巢已经陷入了发狂状态。 一群人刚匆匆钻出一条血腥的巢穴通道,就看见猩红的血光里,一只只巨大的像蜘蛛又像爬行动物的巢区护卫种从肉崖上不同的通道和窟窿里钻出来,飞速地朝一个方向聚集过去。肉质墙壁的血腥红光将它们本来就狰狞的体型,照得越发恐怖。 刚刚钻出巢穴通道的一群人被迫立刻倒了回去,唯恐被这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狂躁动的护卫种发现。 几只生有几十条怪异蛛腿,每条都是十几米长的巢区护卫种从他们面前的洞口爬过。 长长的“蛛腿”连同上面半米长的倒钩,刺入洞口,骇得前面几名士兵骇然失色。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从洞口涌过去的时候,一只巢区护卫种忽然停了一下。这一下停顿,几乎将所有人的心脏给惊出来,好在母巢深处发出的某种召唤更加强烈,那只护卫种很快就像其他同类一样,从洞口爬了过去。 但源源不断的巢区护卫种还在朝深处赶。 路过洞口的怪物越来越多,谁也不敢赌运气。 “往旁边上去!”格雷格军官眼尖,看见他们身处的通道斜上方,有一条细细长长的肉质孔隙——银翼家主带回联盟的资料里提到过,类似的孔隙是母巢卵巢区的呼吸孔,往上一定连接着一个正在孵化的卵巢区。 眼下看孵化的护卫种突然朝母巢深处聚集,原本最危险的孵化区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爬上去的时候,前面打头的士兵,还做好了有护卫种没全部离开,要面对一场恶战的准备。但第一名士兵等了几秒没收到攻击,后续的人便加速全攀了上来。为安全起见,众人朝孵化区深处撤了一些,刚走没几步,所有自由军成员就猛地停住了脚。 这是一片正在孵化的卵区。 和其他见过的巢区差不多了。 一根根的血管铺在地面,血管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难以形容的孵化囊——看起来像某种猎奇风格的生物舱。这些孵化囊明显不同于外边那些随便繁育的低等异种,它们由母巢亲自孕育,从胚卵期起就吸收恐怖的能量。 这个孵化区有上百枚卵。 上百个半透明卵里,包裹着一道道高大修长的“人形”身影,这些“人”有的生长着畸形骨翅,有的生长着狰狞蛇尾,有的呈现半昆虫化,有的则干脆半身骨骼机械化,半身异种血肉化……哪怕孵育还没完成,也能感受到这些代表不同杀戮方向的生物兵器的恐怖。 但令自由军成员停住脚步的不是这个,而是—— 尽管有的“人形”面容被鳞片或者骨骼覆盖,但依旧能隐约看出,它们都拥有一张相似的、俊美至极的面孔。 这些怪物复刻于同一个样本。 ——那位唯一一个从母巢“活着”回去的银翼家主! 众人惊骇之际,半透明的生物液里,那些进化不一的俊美怪物,忽然同时睁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复数学长(x) 3.5赶到,就会发现,自己不仅被学弟抛弃 学弟还多了这——么——多替身可以选择 黑化直接拉满√ ps:目前是3.5朝4.0的过渡阶段,4.0也可以看做1.0的plus版本。 第103章 逼迫 身为队长的军官格雷格只来得及骂了句脏话, 距离最近的几个孵化囊就已经破开。 几道身影拖着还没落下的粘液朝众人扑了过来。 怪物行动速度极快,站在最前边的两名战士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撕掉了脑袋。好在高度紧绷的环境里, 众人的武器都处于随时准备开火的状态, 那两人牺牲的瞬间,其他人就已经扣动了枪机。 十几道能量光束交织汇聚。 扑过来的那几个怪物顿时被炸成了碎片。 残肢四处飞溅,其中一只怪物半张俊美沾血的脸掉到律若脚边。昏暗的光线下, 那半张破碎的脸略微滚动,半边冷白的肌肤沾满血, 黑密的眼睫空空睁着……仿佛很早以前学长被这样埋在腐肉里。律若的手指微不可觉地蜷紧。 噗噗噗噗厚膜破裂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起。 没有给众人缓冲的时间。 孵化区里以“银翼家主”为蓝本进行孵育的怪物接二连三地苏醒,自行撕开孵化囊,朝他们发起进攻。 这些残留人的形体特征的怪物,进攻性前所未有地强, 杀伤力也前所未有地恐怖。破卵而出后, 它们的进化速度非常快。前面还能用能量枪击杀, 但越往后面,它们身上的外骨骼、利爪就越趋向成熟形态。 自由军小队的武器已经从能量枪切换成了高率离子流弹。 这是在不惊动母巢自我防卫反应的前提下,他们所能动用的最大杀伤力武器,也是目前为止在近战条件下消灭高等异种的最优武器。十几发高率离子流弹同时发射,密集的怪物被成功逼退。 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了—— 金属溶液一样的血从这些怪物的伤口处流出,又诡异地倒流回去。 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些怪物被高率离子流弹炸损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生复原。 最恐怖的是最前面受到爆炸最严重的那几只怪物——它们半边身子保留着人类的形态, 半边身体被流弹摧毁。但被炸毁的那半边身躯,里头金属色的肌肉、脏器、骨骼一块一块, 就如同某种自动铆合的机械零件一般, 交错着校正位置。细小密集的肉芽缠绕在上边, 连接不同的骨骼, 然后将它们重新“编”起来。 随后,人类的肌肤,以及怪物的外骨骼重新覆盖上去。 “这都什么玩意?!”格雷格军官骇然失色。 其他战士扣住枪栓的手也都在颤抖。 如果母巢里全是这种层次的杀戮武器,那他们这次行动,还有什么成功的希望?! 畸变组织般的孵化区里充斥满暗红光线。没来得及思考这些怪物到底是怎么回事,战士们纷纷重新将流弹装填进枪里。吃过一次亏后,对面的怪物反应比先前更快。 这边刚在装填弹药,那边几道还没完全恢复的影子就已经扑到了近前。 前边装填高率离子流弹的士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扑过来的几只还没完全恢复的怪物被集束火力打成了碎片,但装填流弹的士兵手臂也被齐肩撕了下来,连带枪弹一起甩了出去。 “撤出去!撤出去!”格雷格军官一边开枪,一边大吼。 “撤不出去!”后边的士兵额头满是汗水,“呼吸孔合拢了!” 不仅仅是巢区的呼吸孔合拢了。 盘绕在肉墙上的血管、筋膜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开始蠕动着,从厚重的肉块里浮出来。诡异的嗡鸣充斥满整个空间,数不清的模糊呓语涌进脑海,自由军战士身体不受控制地变得沉重,僵硬,连扣动扳机都变得无比缓慢困难,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怪物冰冷的利爪、骨镰扑向面门。 就在此时,一道幽蓝色的光线从众人身边经过。 ——那是一张速度极快的弧形光罩。 它的光泽非常浅淡,从人体上穿过时,几乎没引起任何的感觉,但它落到那些以“银翼家主”为蓝本改造的怪物上的时候,却立刻展露出了恐怖的杀伤力——接触的一瞬间,那些可怕的怪物连反应都没来得及,就被定格在半空。 然后,那一张薄薄的、色调梦幻的幽蓝光罩,就无声无息地从它们身上推过去了。 仿佛一幅被洗掉的电子画。 细细的金属液就和像素雨一样,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整场杀戮太过迅速,也太过悄无声息。 众人直到最后一只怪物也被光罩融成金属液才回过神来,纷纷惊骇地扭头寻找变故的来源—— 只见队伍中间,那位冷冰冰的律部长微微垂着眼睫,握着手腕上的一枚银色金属环。 “律……律部长,”格雷格军官刚要问那是什么,话忽然就止住了。 那位冷冰的律部长略微抬眼。 他的视线短暂地掠过地面那些间错分布的金属血液。不过,很快,他的目光就又收了回去,落到自己手腕上的银色金属环。如果不是格雷格刚好就站在他正前方,都察觉不到他那一瞬间的微小波动。 格雷格猛地记起,刚刚那些光罩推进的最后一刻,光线从“银翼家主”的面容上经过,看起来就像在一瞬间,无数个“银翼家主”在众人面前死去。 ——他是在在意这个? 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格雷格隐约感觉自己可能忽略了什么。 但没等他弄清楚那丝古怪到底来自什么地方,旁边就响起一名士兵惊恐的声音:“多布斯!!” 一晃而过的灵感立刻被打散,格雷格猛地扭过头,只看见手底下的侦察兵多布斯丢掉枪,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脑袋,脸上五官扭曲。看到他的样子,自由军成员的神情一下就变了。这些天,类似的情况他们再熟悉不过。 这是异化的前兆! “阻抑剂!”格雷格抢步上前,死死钳制住发狂的多布斯,“给他打阻抑剂!” 怪诞的声响从多布斯的咽喉里滚出来,他的眼睛开始往上翻,瞳孔开始不祥地缩小。 “阻抑剂呢!”格雷格大吼。 “阻抑剂……阻抑剂掉了!”医疗兵哆哆嗦嗦,面无人色,“刚刚从呼吸孔上来的时候,被勾……勾掉了。” 听到他的话,格雷格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咬了咬牙,腾出一只手就要去抓枪。似乎预感到什么,被按住的多布斯猛地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向前一蹿。战斗刚刚结束,众人之间的距离过近,其他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最近的一名自由军成员就被撕扯着滚倒在地。 等其他士兵反应过来,出现异化的多布斯已经隐藏到另一个人背后了。 格雷格骂了声操,举枪要射,却又投鼠忌器。 产生犹豫的那一瞬间,格雷格心底陡然滋生出古怪的燥狂和暴虐——这种东西有什么好救的,全杀了算了——砰!子弹擦着被挟持的成员的脖颈飞过去,格雷格额头满是冷汗,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腕,瞳孔中满是骇然的恐惧。 刚刚……刚刚他差点也异变了! 可不对!因为他是队长,必须保证绝不异变,他打阻抑剂的间隔时间,是其他队员的一半——他不可能和多布斯一样,这么早就出现异变! 不好的预感笼罩了格雷格,他抬起头,果然就见其他队员也和他一样,都紧绷面部的肌肉,对抗从心底里涌出的暴虐和燥狂。并且其他队员的眼珠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斜着,似乎感知到什么,又打心里产生恐惧,不敢去看。 ……有,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这个古怪的念头越入脑海,格雷格牙骨咬得咯嘣作响。他竭力对抗自己瞳孔的颤抖,将眼珠转向孵化区的一个方向。 孵化区内充斥着病变的深红幽光,一只只爬行动物似的怪物不知什么时候,从肉窟高处的孔隙里钻了出来。它们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紧紧攀附在肉质穴窟上,簇拥着最中间的一道“人影”。 半人,半异种。 俊美又恐怖。 ……刚刚那些怪物没清理干净?还剩下一个? 不,不可能。 念头划过的瞬间,立刻被格雷格军官自己就否决掉了。 再次走出来的“银翼家主”虽然同样是怪物,却和刚刚那些失败的培育体完全不同——异种生物机械的恐怖感和人类旧贵族的古典感在祂身上融为一体,高大颀长的身形既像古希腊雕刻家刻刀下的奥林匹斯神像,也像刚从血色地狱爬出的魔王。 祂的身影从幽暗里浮现,小队里立刻就又有几名战士惊恐地叫了起来。 他们皮肤下的肌肉开始一条一条不受控制地扭曲,鼓起,似乎下一秒就要裂开,长出什么畸形丑陋的东西。 队伍里的异变是祂造成的。 祂却似乎十分忌惮律若手上那枚银色金属环。 始终停留在光罩的极限点外。 “让他关掉,自己过来,”“银翼家主”语调森寒,祂冰冷癫狂的视线始终牢牢定格在银发研究员的脸上,每个字都像要撕咬他脆弱雪白的脖颈,浸满恶意与疯狂,“否则……你们都要死!” 第104章 疯狂 饱含恶意的话一落下, 尖锐的精神冲击陡然加重。 神经如同被无数音波撕裂,自由军小队成员的皮肤表面出现一道道坑坑洼洼,肌肉拉伸到即将断裂的凹痕。虫子一样的畸生体肉眼可见地在皮肤表层下蠕动, 就像一条条要钻出地面的蚯蚓。 恐怖的一幕, 几乎撕裂了所有人的理智。 队伍里的医疗兵跪倒在地,抓着自己的手臂惊恐地嚎叫:“关掉!关掉!听它的快关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能关!”格雷格军官抓着手腕,勉强维持理智嘶吼, “律部撤退,二级精神弹——”话还没说完, 面前的淡蓝光罩就消失了,队伍中间的律部长向对面恐怖的“银翼家主”走过去。 ——不计代价保证律若安全。 ——但如果他落入可怕存在手里,又确定无法救回,就必须立刻击杀他! 绝不能让他活着! 领袖冰寒的命令在耳边回响。 格雷格军官瞳孔一缩, 毫不犹豫地扑向正朝“银翼家主”走过去的律部长。 就在这时, 血浆喷溅, 一根紫红色的巨大血管带着血水,破地而出,闪电般卷住律若的腰。格雷格军官刚刚碰到律若的军衣,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被一条狂蟒般的血管重重扫了出去。 一连几声沉闷的声响,其他自由军队员几乎同时被从肉层里蹿出血管绞倒在地。 ——对面的那个“银翼家主”根本就没有等待律若选择的打算! 几条潜伏在肉层里的血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移动到光罩范围内众人的脚下。这些活物般的血管从地底绕开了光罩的影响。哪怕律若没有关掉光罩,它们也会破地而出, 控制住律若,将他的银色金属环夺走。 混乱中零星几发枪响全被从高处扑下来的属族怪物挡住。 瞬息之间, 律若已经被肉管拖过去。 格雷格军官抓住枪, 奋力地抬起手, 冲卷住律若的肉管瞄准。扳机刚刚扣起, 手掌就是一阵刺痛,一只爬行动物似的属族半蹲在面前,面部外骨骼裂开,裂出尖密的獠牙,嗜血地咬住他的手臂。 不仅仅是格雷格,所有队员的枪被撕咬下来,甩到另一边。 而“银翼家主”已经一把攥住银发科学家的腰,暴戾将他扯进怀里。 一只只丑陋的低等属族们爬伏在洞窟地面,竖瞳里不住闪烁饥肠辘辘的寒光,对被控制住的自由军垂涎欲滴。“银翼家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和疯狂,侧首冰冷地扫过被压制在地上的自由军。 对上“银翼家主”那令人血液凝结的冷血竖瞳,格雷格军官额头沁满汗水。 在领袖下达命令的时候,他还无法理解领袖为什么会用那么古怪的形容,为什么用的既不是“异种”,也不是“母巢”,而是“可怕存在”——直到亲眼目睹这恐怖的“银翼家主”出现。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异种! 哪怕是进化过一次的高等异种,也绝对不应该具有这么恐怖的能力! 可祂和先前参与尖刀行动的“银翼家主”到底是不是同一个?联盟参与远征军行动,到底是不是一场阴谋或者骗局?而领袖又为什么要下达那么古怪的命令?!领袖到底都知道些什么……一系列恐怖的迷团几乎挤爆了格雷格的脑袋。 就在他快要被这些问题逼疯掉的时候,孵化巢区附近,所有孔隙空洞,响起了尖利恐怖的啸鸣。 那啸鸣响起的瞬间,格雷格连同其他自由军成员的大脑就如同被重重砸了一下一样。 人眼看不见的细胞层次,核内基因尽数断裂、错乱重组。 恐怖的异变顺延着神经元一路穿过全身。 一瞬之间,格雷格等人的瞳孔,就彻底转化成为了细长冰冷的竖瞳,细密的外骨骼和鳞片从血肉里生长出来。下一秒,异种那冰冷的思维和母巢恐怖的杀戮讯号,已经直接替换了人类的思维。 他们、或者说——它们!毫不犹豫,朝被掠夺走的银发科学家扑了过去。 被偷走了! 那是制造出来供奉给它的它的它的它的它的它的!!!!!! 抢回来抢回来抢回来抢回来—— 抢回来!!!!! 在这些刚畸变的低等异种扑出的瞬间,“银翼家族”的属族也同时扑了出去。两拨怪物厮杀在一起。 而在它们厮杀的瞬间,“银翼家主”直接撕开孵化巢区的肉质墙壁。 带着被祂重新俘虏过来的银发研究员消失在这片充斥满血腥的空间里。 祂强行掠走律若的下一秒,一根根粗大的肉管、触手撕开孵化洞肉质的穴墙,闪电般贯落,溅起一片脏污的血花。 轰隆巨响。 整个肉质洞窟的光线剧烈闪烁。 晚来一步的肉管和触手重重砸进肉质的地面,但除了捕获到一点极细微的、属于那个银发祭品的气息外,一无所获。那一丝残余的气息彻底激怒了整个母巢,暴怒的嗡鸣顿时滚洞着传遍所有巢区—— 找到被偷走的祭品祭品祭品!!!!!!! 杀了那个畸变的异种!!!! 重重叠叠的讯号在肉质星球的巢穴中回荡。其他正在各处洞窟中行进的尖刀行动执行部队只觉得神经和思维受到了恐怖的撕裂。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几乎要跟其他正朝一个方向前行的护卫种汇合,同它们一起去执行母巢的命令。 等他们回过神来,就骇然地发现—— 无数只庞大的护卫种在蛛网般的通道、孔隙中以可怖的速度飞快移动。数不清的足肢摩刮过包裹粘液的肉质洞穴,混合成含糊恐怖的声潮。 —————— 肉质的洞窟墙壁散发出病变的红光。 整个异种社会的核心,母巢,实质上一颗巨大的肉质星球。一层层的坚韧肉块和大大小小,如同病变肿瘤的肉窿空隙组成了它内部的“岩层”。越往深处,充做生物岩层的肉质颜色就越深。 律若被一把掼到暗紫透红的肉质洞窟墙上。 紧接着,高大危险的“银翼家主”就直接压了上来。 作为星球“岩层”的原生肉质非常坚韧,却又富有一定弹性。律若被掼上去,又被再度进化过一次的异种压住,身体向后一定程度地嵌没进了泛着污浊金属光泽的肉层里。 没等他挣扎起身, 异种就攥住他清瘦的手腕,一把扯开,死死按进肉质层。 暗紫透红的坚韧肉质在祂的意志下飞快蠕动,陷出限制双手的凹槽。肉管藤蔓一样,爬上银发研究员的手腕,扯着他的腕骨向后勒紧,几乎将冷白的肌肤勒出刺目的红印。 律若低低地闷哼一声。 异种已经掐住他的下颌,又薄又冷的唇暴力地覆了上来,近乎撕咬般地掠夺着。锋利的齿尖刮过研究员柔软的唇瓣,抱着刻骨到近乎失控的愤怒,将那两片粉白月季的唇折磨出嫣红的颜色。 可哪怕被掠夺缺氧到溢出生理性的泪水,律若银色的睫毛都始终低低地垂着。 ——连看它都不肯。 异种冷血的竖瞳沁出尖锐的刺痛。 祂舔舐着自己的齿尖,细密得无孔不入的刺痛在嘲笑祂竭力维持的克制——像个笑话。 指节一下加重力道,拥有俊美面孔的异种强迫律若为它张开唇瓣。 长长的口器蛇一样从“银翼家主”猩红的薄唇里游出,令人毛骨悚然地钻进律若被迫张开的口中——祂懒得再去掩饰自己和样本的差异。坚硬的手指牢牢捏开律若清丽的下颌,让他连转头都不能,只能被迫接纳蛇一样阴寒湿滑、刺激人类本能恐惧的怪物的口器,承受祂丑陋的本质的可怕掠夺。 ……暴怒、怨恨、不甘、绝望。 所有尖利的疼痛全在翻涌,沸腾,尖刀般地在异种的胸腔间来回穿插、撕绞。所有激烈的情绪在青年重新落到怀里时达到极致。 伪装再好有什么用? 再体贴有什么用? 只要一发现它不是“他”,就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将它抛下——第二次,他不要它。 那些暴怒和不甘有多激烈,落下的掠夺就有多激烈。 湿冷的口器蛇一样游动、进出,律若的肩剧烈地颤抖着。他被危险恐怖的异种钳制着仰起的脖颈,颈线不正常地起伏着,甚至能看到软骨被迫滚动的痕迹。异种牢牢地压着他,让他连再细微的挣扎都挣扎不了。 一直到律若因为缺氧几乎要陷入昏迷状态,异种才生生压下无休止的可怕恶念,松开了律若。 律若低低地咳嗽着,略微有些破损的唇角嫣红无比,连带唇角边的一小块脸颊肉都透出异样的绯色。 异种攥住他的腕骨。 指腹来回摩挲着那枚银色的金属手环。 在手环内侧,祂摸到了一行祂亲手加上去的字:若若……钟柏的笨蛋若若。 摸着那行细小的字,异种低低笑着。 笑着笑着,异种一搂住律若,迫使他靠向自己,低头几乎是脸贴脸地看他又长又密的睫毛。 “想杀我?”异种牙齿上咬着抑制不住的癫乱,祂将高挺的鼻梁压在律若的脸颊上碾摩,说话时森寒的吐气落到他的肌肤上,“早说啊,若若。” “写什么机械程序找什么基因紊乱剂。想杀我,直接和我说就行了。”祂掐住律若手腕上的银色金属手环,“我不愿意让你杀,我会把这玩意给你?” 昏暗的巢穴中,手环内侧的小字微微反光。 若若。 钟柏的笨蛋若若。 祂在银翼星舰的舰长室里刻着这几个字,想着星舰另一头生闷气的小机器人,想他什么时候能学会正确地生气。于是一边笑,一边刻。 祂甚至不敢刻上“怪物的笨蛋若若”,只敢将自己藏在样本的“钟柏”两个字后面,将自己躲在温柔的“学长皮囊后面。 就这样,祂竟然还蠢到幻觉地以为,律若的依恋有那么一点是可以给祂的。 它花了三天修改手环的基因信息。 将样本已经过旧不起效果的异种基因针对场改了又改,又将自己的基因信息一点点导入进去。那枚手环配备的基因针对场,最有力的就是针对它。 它亲手修改的,亲手给他戴上的。 ……它怕……怕自己输了,死了,没人保护他了。 更怕自己被母巢控制了,反过来伤害他——毕竟他那么笨,用样本的壳子骗一骗就上钩了。上钩后,怎么玩弄他,他都默默接受。 又不是所有异种都像它这么异类,会对一个人类不受控制地动心。其他异种、母巢顶着样本的壳子,就真的是要让他产卵,最后再吃掉他。 异种将鼻尖贴在律若颈侧,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熟悉的甜腻香气—— 祂还记得星舰即将穿过跳跃点那天,律若乖乖地靠在它怀里,一声不吭地跟它生闷气……它舍不得把他送下飞船,就将那枚从鸢尾庄园找到的手环给他带上了。 也一并把自己的命送了出去。 结果呢? 结果他早就想杀它了。 异种的竖瞳沁出彻底的疯狂。 祂侧过脸,咬住律若的耳廓,锋利的齿尖突然用力一合,将律若精致雪白的耳垂直接咬出殷红的血滴。 可能因为疼,律若的呼吸乱了一瞬。异种捏住他的后颈,迫使他抬头,细细舔去他耳垂的那丝血迹,语气异乎寻常地温柔也异乎寻常地扭曲::“若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他’的?” 控制机械手臂的程序和打乱祂基因顺序的药液是提前准备好的——他早就发现它不是样本了。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它不是样本? 他都发现祂不是样本了,他为什么还能那样顺从地任它百般玩弄——为什么还能在它怀里生闷气,在它身·下低低承受,在它怀里静静入睡? “若若,说,什么时候发现的。”异种的手按在律若脸颊边。 祂压抑着随时要崩塌的恶念,竭力正常地逼问。 冷白的手臂上因竭力克制,浮起人类不可能拥有的诡异暗银静脉。 律若低垂着眼睫,紧闭唇瓣。 他不肯说。 不知道是单纯的不想回答,还是不肯同它说话。 后者吧。 异种盯着他略微有些破损的殷红唇角,忽然古怪地笑了起来。 为了样本向联盟复仇,律若连在战机上被它那么屈辱的强占都能一声不吭地忍受。而为了样本向它复仇,律若竟然是连温顺地给它亲给它抱都肯了。 异种舔着自己的齿尖。 品尝到了比样本知道律若一切近乎“爱意”的反应都是数据模拟时更深的锐痛。 从云端陡然坠落进深渊的痛苦,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妒火。异种略微低着头,漆黑的长发垂在冷白的脸颊边,衬着祂那张古典俊美的脸格外阴郁可怖。低哑的癫狂笑声从祂的咽喉里发出:“‘他’是你的实验体,你因为实验才和‘他’在一起不是?” 祂缓缓抬起头,磨着齿尖的妒火,冰冷地微笑起来。 “那你别忘了—— “律若,我也是你的实验体。” 律若水银的虹膜印出近在咫尺的学长。 他的神色有些茫然。 异种扣住他的腰,将清瘦的研究员一把架起,重重压在洞窟的墙上。骤然失去重心,律若本能地想抓住学长,手腕刚一动便立刻被缠绕在腕骨上的触手扯紧,死死压陷进光滑的肉岩。 “学……” 习惯性的低喊还没说完,异种的唇再次覆了上来。 长蛇般湿冷的口器直接撬开他温软的唇瓣,堵上紧随其后的闷哼。一直等到律若仰着头,再次浮现出承受不了却挣脱不开的痛楚情态,祂才松开他,含住他的耳垂,亲昵无比地低语:“放心,若若。” “这次我们的研究永远不会结束。” 昏暗血腥的巢穴,异种肆意地亲吻着被祂压在墙上的银发研究员。 唇角满是浓烈得化不开的恶欲。 “你死也得跟我死一起。” 第105章 崩坏 [警告!数据超过极限值, 检测失常。] [警告!数据超过极限值,检测失常。] [警告!数据超过极限值,检测失常。] 异种薄冷的唇覆盖上来时, 一连串荧蓝的警告字符在律若的视网膜神经上快速闪烁。 紧跟着闪过的, 还有一连串的数字,所有数字都在飞速跳动,变化, 呈现出扫描仪器乱码般的故障状态。 这代表检测的数值超出了预估的最大值,原本编写算法失效了。 律若被肉岩血管缠住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他有计算出学长失控的概率是等同“必然事件”的100%。 可律若其实不太清楚“失控”的具体含义, 也不太清楚学长失控到底会做什么。 ……学长好像只生气过一次。 是在那次他被联盟带走,进行封闭庭审,却没有通知学长的时候。 律若只能依据着那次学长生气的反应,再从异种研究中心出来的时候, 学长在战机上的数据, 综合两者, 做出了尽可能详细的推算和模拟。他知道自己可能算不准这种情况下的学长的数据,为了以防万一,又建立了一个用混沌模型在非线性预测系统来辅助自己判断学长的情绪波动。 可失控在算法里,代表就是“无序”和“未知”。 如果失控能被预测到,那也不叫失控了。 异种一手则撑在洞穴墙壁上,冷白有力的指骨在昏暗中反射出杀戮机器般的冰冷质感。祂撑得非常放松,手背修长的掌骨线条并不紧绷, 看着就像清贵的财团家主随意地将手搭在深红质地的书架上似的。但只要被祂禁锢在手臂和洞穴墙壁之间的律若身体有任何一点本能的退缩抗拒,就会被祂一收虎口冷冷攥住, 残忍地拖回去, 然后, 比逃离之前更狠地压下去。 律若被异种纠缠住的唇齿里挤出一声含糊破碎的闷音。 手指关节蜷得几乎泛白, 长长的又细又密的睫毛,几乎是在瞬间,就再次沾在了一起。一络一络的睫毛上,凝满生理性的晶莹泪珠。 他水银色的眼珠浸了一层清凌凌的水雾,看起来有点儿迷茫,又看起来难以支撑,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彻底弄碎。 不一样…… 和模型计算的最大波动数值不一样。 不仅仅是最大数值区间不一样,就连其他的各项指数也都不一样。 几乎是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 律若耗费好长一段时间,依据自己磕磕碰碰建立起来的非线性非理智系统推演出的预测模型就被学长给彻底粉碎了。 异种墨玉似的黑发坠在律若的颈边里,祂迫使律若抬起头,而自己却埋在他的颈窝里、细细地亲吻着素白明净的肌肤。尤其是在样本亲吻过,流连过的地方,祂故意恶劣地咬得特别深,以此提醒律若,现在占有的是祂——那只从异种研究中心就盯上他的怪物,而不是那个已经死掉了的样本。 异种并不知道律若给自己建立了预测的算法模型。 更不知道律若被迫仰起头时,在艰难地想要从混乱的错误数据里重新理出一点儿的规律。 可祂了解律若。 律若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是做实验,还是日常饮食穿衣,都习惯了在脑海建立一个数据算法,然后根据算法去做,也根据算出的数据选择对应的方案。被占有——不论是被祂,还是被样本——的时候,也会根据数据,预测下一刻的数据。 ……虽然没什么用就是了。 时不时的,就会被欺负得不得不对自己的算法模型修修补补。 可事实上,就律若这种基因等级本来就不高的科研人员,哪里经得住折磨。 舍不得折磨他而已。 不论是祂,还是样本,只要他们想,随时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打破他的数据和算法。让他彻底崩溃失常掉。 可那不是都舍不得么? 不想把他逼得太过分,知道他习惯了用数据来计算和等待,100%开发的脑域会让他下意识计算一起数据,失控会让他有种本能的不安和害怕——尽管律若自己很难意识到他自己其实在害怕,也很难真正体会到“害怕”带来的恐惧。一直把控那个会间歇性“失常”让打破律若算法,又不让他彻底没有任何判定能力的度。 曾经,异种想,只要律若肯老老实实待在祂身边,祂就一辈子都压制住作为异种的本性。 小机器人只需要时不时逗一逗,看他闷闷地埋头修改算法模型就够了。 不需要真的把他赖以生存的算法毁掉。 …… 但现在。 异种勾着唇,将不适地向后躲避的律若再次拖回来。 ——揭破后,就像在异种研究中心的地下实验室一样,又开始抵触抗拒了。那知道祂是伪装成样本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他逃过。明明哪怕知道祂不是“他”,也可以接受的,不是吗? “……学长,”银发研究员被向后抵靠到墙上,所有算法都彻底失常了,这种类似计算机系统逻辑编码层大片大片错乱的无序感,让他下意识地蜷缩紧了手指——他害怕的时候总是习惯性想要揪住学长的衣角。 异种捏住他的左手。 强行将他蜷缩在一起的手指分开,一根一根,扣在自己的手指里。 祂以前舍不得让律若的算法模型全盘崩塌,可如今,祂看不到律若会喜欢上祂的可能——哪怕到这种时候,律若都只会本能地求助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异种的唇瓣移到律若的耳侧,祂侧着脸,细细亲吻着律若精致的耳廓。 祂看似亲吻得非常细致,非常温柔,其实每一次都夹杂着最浓烈的恶意。 “律若,你觉得机器人真的认不了第二次主?” 异种另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指停在律若的颈后,指尖带了点儿力,十足危险地摸着那一小块儿藏着腺体的肌肤。 祂喉间滚动着冰寒低哑的笑。 黑密的睫毛沉沉地垂下,却根本遮不住祂眼底的妒意和扭曲。 “律若,你再喊他一次试试?” 律若微微抬着睫毛,瞳孔印出祂唇角的弧度,有点恍惚。 学长经常是笑着的。律若搜索着记忆轴上和学长有关的画面,在所有好好保存着的画面里,90%以上的画面,学长都是带着笑出现在各种各样的场景里。人类的外貌会在人群和场景中凸显,学长的外貌在联盟属于第一阶梯,所以在所有画面里,学长总是最醒目的一个。而笑起来的学长,则是更醒目的那一个。 律若不太清楚,为什么学长笑着和不笑着,也会有区别。 只是对学长的资料,他一直习惯性做很多的分析整理。 他分析过学长笑起来的所有画面,对学长当时服饰、笑时的唇角弯曲弧度、声音音调做了分析,分门别类地整理在不同的记忆区。他分辨不出来学长每次笑,有什么情绪差异。 只是在浩如烟海的画面里,有那么几张,鲜明醒目地浮在所有的画面上。 ……若若。 新元1074年,联盟军事防御作战指挥中心的大厅。学长坐在他的对面,手边搁着那本深黑封皮的笔记本。拆掉吧,学长和平时一样,笑着摸了摸他的脸,说,光谱检测器和纳米药物携带都拆掉吧。 学长笑着,重复。 恍惚间,一只哪怕在这种环境下也显得十分贵气的手,勾住了他的下颌角。顿时,律若脖颈上一疼,立刻多出了一个几乎要渗出血的齿痕。 异种松开口。 充斥朦胧血光的幽暗洞穴里, 祂那张原本清贵俊秀的脸半明半暗,不笑的唇瓣显得很冷。 祂垂着睫,冷冷地抚摸着律若唇上的齿痕。片刻,祂按着律若的军装大衣,直接将他往上抱起来。律若的下颌因此搭在了祂的肩头。两个人的距离变得非常近,洞穴光线朦胧,从画面来看,这似乎是一个还算甜蜜温情的拥抱,但在律若视网膜里疯狂显示的警告和不断猛烈崩坏的数据流却表明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警告!警告!数据已超出模型预测!] [警告!警告!数据已超出模型预测!] [警告!警告!数据已超出模型预测!] 冰冷的警告再次弹了出来。 律若的手指动了一下,无视了那些不断弹出的警告,只是疼得习惯性想揪住学长的衣角。但手腕却被禁锢在了墙上。 其实不是也没被学长这么凶狠地对待过。 从异种研究中心逃出来的时候,学长还没完成第二次进化,在战机上好像比这次一样过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比那一次还要难以承受。 律若弄不清楚为什么这一次会比那一次还难以承受。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弄错了,艰难地从自己的记忆轴上找到那一次的画面和数据。和眼下的数据进行对比,企图找到原因……从对比上看,研究中心逃出来的时候,学长还是第一次进化的形态,结构更加不适应生理,数据也是。 律若从数据上得出结论,是那一次更难以忍受。 会觉得是这一次更加难以承受,应该是感知上的错觉。就像人容易受到视觉欺骗,认为不同背景上同样的图案有大小差异。可普通人会受到感知的欺骗,脑域开发超过87%后,就不会再有类似的问题。 ……想要告诉学长。 在找不到原因的混乱中,律若再次产生了一个堪称故障的念头。 “想要告诉学长”的念头刚刚产生,就被他理智地压了下去。 然后,紧接着,第二个故障念头又升了起来: 想要学长抱一抱他。 律若再次将第二个念头压下去,连带着将“想要告诉学长”“想要学长解开”“想要学长笑一下”……“想要学长哄”等等一系列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的不适合眼下情况的故障想法统统收拾在一起,忍着疼一丝不苟地计算起预计的时间。 第106章 进化 母巢的护卫虫潮陷入暴乱的异动时, 宇宙异种潮陷入了停滞状态。 一只只巨大的虫舰悬浮在太空中,周围环绕的数以亿万计的怪物一动不动。返航人造侦察星拍摄的画面里,幽幻的太空幕布上, 这些异种潮潮密密麻麻的冷血眼睛如同故障的杀戮机械一样, 在猩红与暗金之间闪烁。 诡异反常的一幕,被传回到联盟军事会议。 联盟推测母巢对异种族群的控制已经被远征军削弱,紧张的战争前线就此得到了难得的喘息之机。只是没有人能因此轻松起来。因为, 本该随着母巢对族群的影响被削弱而降低的异化,不减反增。 探照灯从太空城高处的塔顶射出去。 刺目的白色光柱照亮了第五星系边沿的这一座太空城。 这里是远征舰队起航地点, 第五星系,一号宇宙基地。 银翼集团建设在这里的研究塔,是观察跳跃点波动和母巢波动的最佳地点。因此,哪怕距离宇宙异种军队最近最危险的时候, 联盟也没有放弃它。但眼下, 太空城里, 建筑物的阴影中闪烁着一双双金色的眼睛,冰冷得让人毛骨悚然——作为一个军事基地,如今它却有接近34%人员彻底转化成为异种。 这个数据还在源源不断地上升。 在异化比例接近50%的时候,控制这里的自由军领袖律茉将军队撤到了中央区域。 研究部也一并撤进中央区域。 受领袖的命令,研究部的人全都被调去[异化监测处],分析现在所有人植入的纳米级体内检测器实时上传的数据。 但眼下,本该空无一人的化验室, 却有一道违禁潜入的人影在昏暗的观测台前紧急地忙碌着。那道人影通过高倍元素追踪器和生物粒子裂变观察仪不断地在基因片段上寻找着什么。终于观测到自己怀疑的东西时,他猛地直起身。 在直起身的一瞬间, 人影的后脑勺撞上了冷冰冰的枪口。 “嘀”一声清脆的电子音。 化验室内的灯光全部亮了起来。 灯光照出了自由军领袖律茉的脸, 她平稳地握着一柄枪, 枪口抵在潜入者的脑袋上。 “列夫基尼亚同志, 你应该在率队执行分析识别任务。” “抱歉,领袖,”曾经在自由军基地背诵出律若全篇学年开题申请的生物科科长举起手,“我并没有想要违背您的意思,但是,我不得不弄清楚一个问题——在第三阶段战争中期,我们发现了人类的细胞内部充满寄生的异种细菌,这些寄生异种细菌,会导致‘无预兆异变’。眼下的异变持续快速增长,是因为受母巢讯号影响,这些寄生菌已经在人体内进入高速繁殖和同化细胞结构的阶段,对吗?” 律茉没说话,只是平稳地举着枪。 生物科科长继续往下说。 “可我们一直没有从孢囊的残余组织中提取出相类似的菌核生物,只能认为,是发现太晚,蕴含在孢囊中的异种寄生菌已经扩散殆尽。但其实有一个疑点一直没有解决——为什么同样的细菌扩散进大气层,除了x-14实验基地外的那些实验体,我们始终没能在除人类以外的动植物细胞中寻找到‘寄生菌’的踪迹。 “如果说发现太晚,投放到大气层内部的孢囊物质里残余细菌已经散发殆尽,那整个星球都遭到污染,绝不应该只有人类受到污染。只是受紧迫的情形影响,联盟议会就放弃了对‘寄生菌’进行进一步的溯源,将所有资源和力量调到对阻抑剂的研发上。” “但事实上——” “‘异种寄生菌’这个概念是您第一个提出来的,”生物科科长紧盯着律茉的脸,“也是您从生命学派x-14实验基地回来后,引导生物科注意到没有被寄生种寄生的人也出现了异变。在您的安排下,我们才对血样细胞内出现的黑点进行检测,发现它们具备遗传物质信息,符合某些微生物特征后,因此同意了您的猜测认为它们是母巢在第三阶段战争时期,通过孢囊雨投放到大气层中的‘异种寄生菌’。 “您一直对异种生物、乃至对生命学派,有着非同寻常的熟悉,整个‘异种寄生’研究过程和阻抑剂的研发过程,前期绝大多数理论基础都是您亲自建立的,”生物科科长低声说,他一指身后仪器,“那么——” “您能不能解释一下—— “您为什么要掩盖这个?!” 在生物科科长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检析台。 生物粒子裂变观察仪投影出了一组观测图: 放大无数倍的细胞核内观测里,dna双链结构正不断断裂,断裂处溢散出非常细微的怪异粒子。这些怪异粒子混杂在核内核外的交换物质里,如果不是耗费时间和精力,进行专门寻找,会将它当做普通的基因衰变产物。但通过元素标记和追踪后,这些细微的不起眼的断裂物质在细胞内的活动便展现了出来——它们进入细胞质后,源源不断地吸收着周围的能量,随时间推移逐渐变成一个个细小的黑点,并且越来越密集。 最后形成了当初自由军基地会议,投影给所有与会者看的血样图! —————— ……空空蒙蒙的光里,低着头看实验数据的银发研究员,那么冷那么远,再怎么抱在怀里,也始终隔了一层世界……明明永远会对样本无条件信任,无条件依赖,却不肯把对样本的依赖分祂一点……无数尖利混乱的嫉妒、绝望和恶念混杂在一起,鼓荡着,剧烈激化成一道比一道更极端更暴戾的情绪。 怪异隐晦的能量场充斥着整个狭窄的巢区间隙。 律若的手肘从原生肉质形成的巢区洞窟墙壁滑落,重重压进地面。好在洞窟地面也是肉质的岩层,还覆盖着一层层厚厚的猩红血肉苔藓,落进去并没有摔伤。血苔表面又冷又黏的暗红色滑液一下就沾到了律若素白的手肘上。 他半垂着头,抓着滑腻腻根本固定不住身体的肉质地面,竭力压制自己的闷哼。 漆黑的头发从他颈后垂下来。 异种覆在他背后,冰冷的脸颊紧贴着他密布汗水的颈。 祂掰着律若的脸,贪婪地亲律若的泪水……祂想要、一直都想要彻底地得到这个人……恐怖的空虚和饥饿填了异种的思维。那种恐怖到可以撕裂理智的饥饿感,只有在占有满怀里这个诱惑无比的存在时,才会得到短暂的满足,但每一次短暂的满足过后,就是比先前更加无法忍受的空虚和饥饿。 不知道什么时候,异种暗金的竖瞳凝成极细极细的一丝,闪烁着求而不得的疯狂和冰冷无情的进食欲。 昏暗的巢穴将病变般的猩红光线渡染在异种脸上。 嫉妒带来的占有欲和饥饿带来的进食欲不断交替。 祂一会儿看起来只是扭曲得想将律若揉碎在怀里,一会儿看起来却是冷血暴戾的怪物在无情地掠夺。 律若的银发微微摇晃,他手肘半撑在暗红近紫的巢穴地面,精致的脸庞、手背全沾了滑腻的洞窟粘液。晶莹的水珠不断从他的睫毛尖坠落下来,不知道是从异种身上蔓延出来的液态触手,还是异种控制肉巢形成的触手,紧紧地缠住他,让他只能待在怪物身下一动也不动能。 甜腻奢靡的香气从他身上溢散出来,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很长一段时间里,律若身上这股被强行催化出来的靡香已经变得很淡了。只有凑近闻,才能嗅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但此时此刻,这股仿佛在血和肉里氤氲出的热融香气,再次从他雪一般的肌肤里溢散出来。 异种尖利的利齿冰冷地咬上他的颈侧。 又在堪堪咬破时停了下来,转而缓慢地舔舐起齿印处微微渗出的一点血液。 [警告!数据已超过最大风险评估值!] [警告!数据已超过最大风险评估值!] 一连串刺目的提示不断在律若的视网膜上划过。 律若微垂着睫毛,跳过那些不断重复的警告,认真地检查完自己的状态能够辅助学长进化后,又检查起模型评估的情绪刺激值是否已经达到最大。 第二项目,子项目013【抛弃】已执行。 第二项目,子项目014【背叛】已执行。 第二项目,子项目015【冷待】已执行。 第二项目,子项目…… 学长的基因不稳定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 如果不能完成最终的进化,就会在异化抵达最高点的时候,彻底崩解。 其实只需要检查他的状态就可以了。 只有他的状态对辅助学长完成最后一阶段的进化有效,后面的[情绪刺激值]对真正的进化并不起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然而,进化越深,呈现出的异种化特征就越强。 进化的过程就是人性逐步被异种同化过程。 在目前的实验和观测里,经过一次进化的个体,尚且会对异化前关系亲密的人表现出细微的情绪反应。但经过两次进化的个体,则几乎全部失去了所有人类的情感——对于异种来说,软弱的情绪是致命的缺点。 冷血和绝对的理智,是异种成为宇宙最恐怖的杀戮机器的真正原因。 ……小笨蛋。 要被哄的,小笨蛋。 那天,学长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独自站在银翼星舰的实验室里,律若低头看着评估里学长即将到来的进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写下了一项新的研究任务——如何让异种在进化的过程保留感情。 ……他应该帮助学长进化成完美的异种。 他应该帮助学长清除一切威胁。 可也许他的逻辑层真的坏掉了。 也许他的算法真的出了故障。 他明明知道完美的进化不需要保留感情,却在建立模型时,将[协助情感保留]设层了仅次于[成功进化]的第二任务……他删改不掉自己的那些错误和故障——他想要学长在进化结束后,还会对他笑。他想要学长在进化结束后,还会抱着他,亲他的耳朵说哄他。 预设注射进异种身体中的辅助进化剂75-ir5na开始发挥作用。 异种竖瞳里的妒意、疯狂逐渐被冷血替代。 能教任何一只异种发狂的甜腻香气萦绕在怀里,祂就像一条巨蟒一样环着律若,自他的肩头贪婪而不带温度地审视这个直觉上非常重要的祭品。细线似的竖瞳闪烁着暗金,在短暂的放开后,猛地重重压下。 律若的手指骤然收紧。 一连串错乱刺目的警告里,律若的睫毛凝满泪水。 “……学长……学长,”他再也压制不住那些错乱的故障——他想要会哄他会对他笑的学长,可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够计算出来的项目。他不知道还要怎么做了才能维持住学长的情感了。 要哄他的学长冰冷地覆了上来。 律若抓住了祂的手指。 “学长……”疼,“抱一下。” 第107章 不乖 病变晦暗里, 异种暗金的竖瞳停滞了一瞬间,仿佛有强光落进那片冷血动物的虹膜,折射出一丝恍惚的光亮。祂本能地收拢手臂, 将清瘦柔软的人类抱进怀里, 无意识地从咽喉里滚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别怕……若若,别怕。” 别怕…… 学长在。 祂摸索着,想要去亲怀中的人类。 下一刻, 进化的狂潮吞噬了一切。 75-ir5na和甜腻香气的激化所有基因同时裂解,畸生出无数供选择的乱序基码。整个巢区陡然暗了下来, 无数暗银的触管从异种背后畸生出来,祂有力的双臂冰冷地箍住律若,将他一把拖进幽深的巢穴。 暗银的与暗红的触手瞬间淹没了银发研究员。 ———————— 昏暗的核内观测图中,链条状的双螺旋dna结构正在不断断裂, 断裂产生的怪异粒子正在不断通过细胞核核孔进入细胞结构, 形成分散在细胞质内的“异种寄生菌”——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子般的黑点。 “我们针对‘异种寄生菌’研究无数消灭和清除它们的办法, 却怎么都研究不出来。事实上,根本就不可能找到清杀的办法,”生物科科长说,“因为——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异种寄生菌!” 实验室的白炽灯照在律茉脸上。 那张精致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张白银焊铸的面具,任何光源照上去都只能得到冰冷的反光。 “从一开始,您就在制造一个弥天大谎!”生物科科长紧紧盯着律茉, “出现在细胞内部的不明黑点根本就不是母巢释放进行星大气层的寄生种,而是人类自己的基因链断裂形成的!研究部在银河基地会议提出‘寄生菌’后, 律部长曾经调动过两批元素追踪标进行试验, 但他什么也没说——是您授意他对此保持沉默, 对不对?” 律茉没回答。 她平静到了极点。 生物科科长简直不敢相信她为什么还能这么平静。 “治疗基因断裂和清杀寄生菌完全是两个方向!”生物科科长难以遏制自己的怒火, “您为什么要故意掩盖这个事实?!错误的研究源头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如果尽早发现,我们还有可能找到拖慢基因异变的办法,但现在——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最佳的研究时间——整个联盟已经有56%以上的人出现了异变!” “人类的基因会异变出异种的性状?”律茉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直切木石,“动态基因模型的特点是什么?” 生物科科长条件反射地回答:“非锁定式游离和多层级动态——” “进化”两个字没说出来。 生物科科长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瞳孔猛地扩大,满是骇然。 非锁定式游离……人类的基因是双螺旋链状结构,数万基因按照特定的顺序固定编排,因此称为固定基因,也叫“锁定式基因”。这种锁定式基因结构,在保证人体生命器官的同时,也锁定了个体的进化。而异种与人类恰好相反!异种的基因并不以链状锁定,更不以编码方式存在,它们的基因游离在细胞内部,每时每刻都在裂变筛选,从而快速适应各种恶劣的宇宙环境。也就是——动态进化! 正因为这种特殊的病毒式基因模型,异种能对外界刺激源做出高强度高活跃度的反应。 可是——可是异种的基因特性,为什么会出现在所有人类的基因里? 异种能够快速适应极热极寒环境; 能够快速恢复伤口与断肢; 能敏锐地捕捉周围环境的生物电波; ……非常巧合,比起旧纪元的人类,进入星际时代后,新纪元的人类在个体上具备了类似的提升,并且称为‘基因天赋’。 一股巨大的恐惧攥慑住了生物科科长,他浑身僵硬。 “人类在大跳跃时代获得来自太空的异源基因源于母巢——前所未有的宇宙风暴,导致部分巢区原始高等基因流入错乱空间,最终降临在银河系,被旧纪元的太空探索队捕获,成为到做普通基因样本,引入基因工程。” “不……这不可能。”生物科科长无法接受自己听到了什么。 “不觉得相似吗?”律茉冷冷地问。 “什、什么?” “异种族群高度分工化与基因等级制度的公民划分,族群中心的母巢与全数据社会系统,不觉得相似吗?” 生物科科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异种族群最大的特征就是超高的衍化速度和以母巢为核心的高度整体化社会。前者使得异种族群能以恐怖的数量和扩散速度,攻占一个又一个星系,后者使得每一个异种都能在母巢的统一指挥下,成为社会机器高度服从的执行单位。 “旧纪元末期,经过‘基因编码’,人类在人口增长率本该随科技发展而暴跌的时期,反常地出现喷发式增长。恐怖的人口数量为大探索提供源源不断的人力资源,并以可怕的速度进行宇宙殖民。 “母巢通过特殊的讯号,直接指挥每一个异种。 “联盟自新纪元起,就一直在追求全数据社会系统的诞生——个体的一举一动,都受光脑中心控制,成为精准高效的社会单元。 “越高等级的异种,对越低等级属族的威慑越强。 “十一基因等级秩序下,高基因等级的公民对低等基因公民具有支配权。” “……” 律茉冰冷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辽阔无边的太空——传来,带着浩渺而可怖的寒意。 生物科科长的思维几乎完全被那寒意冻住了。 “受基因影响,所有异种都会对母巢的讯号做出共鸣,母巢就此把控族属的动向。绝大部分人类基因里含有的异种编码只占不到万分之一,但当人类在宇宙内扩展到一定数量,汇聚起来的共鸣信号便有可能跨越宇宙空间,被母巢捕获。” 不用她说,生物科科长也知道结果。 那就是异种降临! “星际社会学家试图通过各种复杂的社会经济模型,人口模型来解释新纪元里人类社会的快速演变,”律茉唇角流露出一丝讥讽,“而事实是……我们依循基因本能,潜意识地逼近我们的源头—— “人类的社会早已异变成异种社会。 “我们——都是异种!” —————————— [——ta回应了我们。] [猜测被证实了。当母巢的讯号辐射范围接近到一定程度,人类基因内的异种因子就会前所未有的活跃,带来第二次乃至第四次进化!这就是人类寿命始终无法与星际发展相匹配的原因——我们是不完善的,我们需要更高层次的进化!] [该死的叛变!!!如果不是十几年前那场叛变!ta就可以直接赐予我们真正的进化!] [那些该死的犹豫派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我们的生命结构有多劣等!] [我们应该拥抱最强大的进化。] [我们应该回归到伟大的生命族群里去。] [ta说……ta需要一批样本,一批协助ta的族群攻破联盟的样本。] [ta说……只要提供给ta样本,ta就可以自己降临,寻找补全的契机。] …… 自由军从生命学派x-14实验基地撤离那天,战机穿过云层,律若从基地数据里破译出了生命学派x-14实验基地总研究长的工作日志和实验报告。他快速浏览过研究负责人那日渐癫狂的日志,于茫茫数据中,看到了一份报告。 【031号基因密码探测文件-探测家族:银翼,钟家】 文件时间非常早。 是还未发家成为联盟第一大政治力量的生命学派在新元457年,对联盟的几个超级家族进行的隐秘的基因分析。 钟家历代家主的婚姻状况,对同样高层次的家族来说并不算什么隐秘。也没有太多家族把这当一回事,毕竟在豪门世家中,什么样的肮脏事情没有见到。顶多就是钟家的历代家主对配偶的占有欲过了度,经常最后把他们的配偶掌控得要么最后同归于尽,要么彻底控制。和其他家族私底下的事情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在比对了一系列家族和高等级基因信息,并对钟家的基因缺陷进行猜测后,生命学派对银翼钟家得出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推测: 钟家的基因,来源于太空。 驱使异种扩张的,是饥饿感,永远无法彻底满足的空虚和贪婪。转化到钟家身上,便变成了对财团的扩张,对发展银翼永无休止的追求,可怕的控制欲,以及对唯一能填满他们的空洞的恋人恐怖的索求——从灵魂,到肉体,到精神。 他们很有可能是人与异种结合最完美……也最可怕的样本! 这一份报告并不长。 然而能够一秒读取上万份报告的银发研究员用了近十分钟才读完它。 然后,他打开那个停滞很久的算法模型,在引入一个新的指数后,将一系列与家族基因有关的影响权重调整到100%,最后导入新的数据。 算法运转。 模型推进。 运算与核对的时间前所未有的漫长。 等到战机已降落到鸢尾庄园。实验室的大门打开,幽蓝的光影里,“异种”抬起了头,银发的研究员走了过去,在刺目的警告里,抱住了它。 ———————— 光屏的蓝光印在检测台,除了仪器运转,再无其他声音。 检测的样本细胞显示图里,那些游离在细胞质内的异种基因还在迅速地增长复刻。 生物科科长终于明白了那个困扰联盟多年的“星际寿命”问题的答案。 人类整体的寿命随科技与社会的发展而延长,然而进入星际时代,人类平均寿命只从150岁增长到了170岁。一旦超过150岁,细胞内的基因就会无法遏制地崩溃衰竭——真正导致基因崩解的,不是基因等级不够高,也不是医疗水平不够强,而是人类自身的基因在旧纪元末端混入了异种的基因。一旦抵达结合奇点,编入螺旋链的异种基因就会使得整个dna结构无法遏制地走向断裂崩溃。 “那最后一个问题,”生物科科长问,“您为什么要杀律部长?” 律茉扣在扳机上的手指骤然收紧。 “格雷格军官是您的直系心腹,”生物科科长调出光框,“他的耳骨做过助听的耳蜗手术,远征舰队出发前,他来生物科换过的时候,我给他安装了窃听器。”生物科科长点开一段音频,很快,传出了律茉下达命令的声音。 ——不计代价保证律若安全。 ——但如果他落入可怕存在手里,又确定无法救回,立刻击杀。 音频播放结束。 在长久的沉默里,律茉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因为,他是辅助进化的孵化皿。” “而进化的终极是丧失一切情感。” —————— 暗红色的肉质星球悄无声息地多出一块病变般的暗银色区域。 液态假水般的暗银肉质从某一个狭窄的巢穴缝隙向外延伸,就像猩红肉面被重金属腐蚀了。相对于整颗巨大的母巢而言,这一小点的病变污染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但它正在不断蔓延—— 金属黑的环状血管蛛网一样,向四外扩散,畸生,并且迅速腐蚀、同化接触到的其他正常巢区血肉。就像当初母巢借助混杂进异种身体中的灰白色物质影响祂一样,正处于进化状态的异种,反过来悄无声息地同化起这颗星球。 污染源点密密麻麻地涌动着液态金属般的血管、触手。 晦暗怪异的污染巢里,清冷美丽的科学家被高大的怪物禁锢着。 基因片段不断断裂,又不断畸生,异变在怀中溢散出的奢靡甜香里高速进行,废弃的基因和无用的片段不断被剔除出去。情感随之一点点流逝,只剩下高度异化的思维和冷血的异种本能……不够,远远不够。异种撕咬般亲着怀里温热柔软的人类,企图迫使他释放出更多催化基因的气息。异种基因里永无止境的贪婪和冷血让祂几乎时时刻刻想要暴虐地撕开这个人类,却又被一丝细韧的线死死止住。 ……不能伤害他。 ……别吓到他。 在被不断清洗掉的低等基因里,有什么如细小砂砾,经由海浪汹涌,却始终存在。 并且逐渐闪烁出细碎的光。 律若的银发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光。他紧紧抓着异种畸变的指骨,整个人就像沾着血污粘液的美丽仿生机器人,在承受一切的同时,艰难地执行任务。 [……进化检测82%……84%……86%……] 进化检测抵达89%这个关键节点,律若在弹出的窗口选择了[确认]。 提前植入的纳米级药物携带器伸出细小的探针。律若一下抓紧了学长的手,额头死死靠在学长手背上。提前计算好的药液被精准注入细胞,顿时,被洗血洗淡的诱变素再次浓烈涌出。 进化检测在“89%”的节点停滞了一瞬间,下一刻,直接破开越过。 92%!93%!94% 在进化检测超过95%的一刹,金属黑的血管和大片的暗银一起,猛地从污染点炸开,以恐怖的速度向整颗巨大的肉质星球侵蚀蔓延。本该作为异种族群个体的异类反过来朝母巢发起了前所未有的吞噬。 混杂辅助剂一起注射进异种身体中的掩盖剂在这种可怕的扩展下,顿时失去了效果。 母巢立刻捕捉到了异常的位置。 尖利的暴鸣在满整颗星球的所有孔隙炸响。与那些暗银色的肉块、血管接触的所有原生质肉岩齐齐断开。 被隔离切断暗银污染源,顿时如一颗银星般,坠向母巢深处。 坠落的过程,那些血管和暗银肉块本能地收拢聚集,越过冰冷残暴的基因天性,将因剧烈的药物副作用陷入昏迷的银发研究员牢牢护在中间。 作者有话要说: 学长曾经要求学弟,以最高的理性保护他自己。 学弟没有听。 他变成了不乖的小机器人。 第108章 正无穷 母巢暴乱的瞬间, 肉质星球上的所有肉窿孔隙通道由外及里,层层收缩。滚滚肉质从各处通道里挤压进来,混杂在孔隙里的所有生物, 不论是巢穴内部的异种群还是尚且存活的联盟行动, 全都像被扔进了肉质滚筒机一样。 剧烈的震动中,整颗肉质星球上的所有生物,全被怪异的力量吸入巢穴核心。 瀑布下落般的哗啦巨响。 数不清的异种虫群跟血潮倒灌一样, 倒进母巢核心一个巨大的洞窟里,甲壳、足肢重重叠叠堆成一片让人看了毛骨悚然的虫海。“尖刀”远征军剩余的所有联盟成员摔进这片虫海里, 摔得七晕八素的瞬间,就被周围回荡的尖利嘶鸣震清醒了。 周围密密麻麻,都是大大小小的异种虫子。 陷没在异种虫海里的联盟军士兵头皮发麻,本能地抬枪冲周围扫射。 但数不清的护卫虫群却像是死了一样, 全战栗着匍匐在原地, 任由子弹扫射。 咕叽、咕叽。 含糊恐怖的吞咽从洞窟四周传来。 整个洞窟巨大得可以媲美一个小行星, 顶部密布巨大的群星般的洞口,再往下是弧形的肉质的窟墙。肉墙正在缓慢地向里移动,将掉落下来的海量异种虫群“吞”进肉质里——就像一口将所有食物收敛在一起,正在疯狂吞噬的肉袋子。 联盟军士兵嘶吼着,踩着密集的虫群,不断后退。 “看那边!”混乱里,有联盟军大喊。 不用喊, 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已经看到了整个巨型肉质洞窟里最具有存在感的东西——数不清的紫红色的粗大血管从四面八方汇聚向洞窟核心,那里分布着一片明显跟周围完全不同颜色的肉池, 肉池里林立着沾满肉块的弧形骨柱。骨柱上缠绕着数不清的畸变肉瘤和紫黑色血管。 巨型骨柱中间结着一片密密麻麻的肉线。 肉线形成了一张跳动的血网, 血网中间则是一片坑坑洼洼, 不断搏动的畸变肉块, 肉块上缠绕许多巨型蚯蚓状的血管。 那个畸变的肉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令人作呕的活性大脑。 此时此刻,这个布满肉瘤和血管的畸变肉块,正借助密集的肉质触手和血管同一种暗银色液态金属似的污染源厮杀。 战斗被蛛网一般的血管阻隔。 众人只能隐约地看到,第二团无法形容形态的暗银色畸变物质就像腐蚀肉质的重金属一样,诡异又迅速地在接触到的所有肉质上蔓延开,感染异化成新的污染源。原本位于核心的畸变肉块不得不通过吞噬消化倒灌进这里的海量护卫虫群来扼制污染的扩散。 除此之外,在这怪异且恶心的祭坛周围,还有许多明显是人类科技的透明玻璃柱和仪器。 站在透明玻璃住旁边的,则是以明茉为首的生命学派的成员和前联盟政府的叛逃成员。他们忙碌着,不断将古怪的药液通过长长的管子,输送给祭坛上的母巢核心,激化周围的肉瘤不断产生更为恐怖的异变。 联盟军的枪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顿时,激烈的炮火从祭坛那边飞了过来。 “艹他妈的这群蝗虫!” 密集的子弹擦着作战服飞过,联盟军残余作战员翻滚躲避,将体型巨大的护卫虫和城市巨型排水道一样的血管充作掩体,朝对面发起反击。 比联盟军反应更快的,是另外一支队伍。队伍里的“人”清一色拥有着暗金色冷血生物般的竖瞳,从作战服里露出来的手,覆盖着金属光泽的外骨骼,肢体呈现不同形态的异化。唯一的例外,是其中穿着自由军研究部制服的约克森。而为首的,则是半边手臂覆盖骨骼,前肘变成骨刀的“柳轻轻”。 “那是什么?”约克森趴下躲过一束从头顶扫过的离子弹,嘶吼着问前边不远处的“柳轻轻”,“生命学派那群疯子想要做什么?!” “柳轻轻”冰冷的扫了他一眼,暗金的竖瞳闪动蛇一样冷血的光芒,似乎在计算是将这个已经丧失价值的累赘扔出去吸引火力,还是回答他的问题。 “你们的波频干扰器还要我维护!”约克森毫不犹豫地喊。 柳轻轻蜥蜴般的暗金眼睛森寒地闪动了两下,最终,降临到约克森身上的寒意暂时打消了。她回答了约克森的问题: ——母巢想要进化出自我意识,而只有生命学派想要通过母巢达成更完美的进化。 异种是这世上整体化到最巅峰的生命。 整个族群的所有个体,全是“异种”社会上的一个微小单元。千千万万个微小单元全如巨型计算机的机械元件一般,受计算核心的“母巢”指挥和控制,构成高效运转的杀戮社会。所有的族群个体都是母巢控制的杀戮单元,而母巢自身则是维持整个族群运转的生物光脑。 在庞大族群扩张到某一个阶段, 族群算力和分散算法达到了巅峰,作为核心的母巢诞生了最初级的自我意识。 但恐怖的宇宙风暴和空间爆炸,打断了母巢的进化。 催化进化的关键诱变因子、连同其他高等异种的杀戮基因,一起被宇宙混乱的空间风暴撕裂卷散。母巢的进化被迫中止。庞大的族群在人类未知的黑暗宇宙进行漫长的恢复,直到某一天,遥远的基因共鸣吸引了这群恐怖的宇宙杀戮者。 催化进化的关键诱变因子…… 约克森瞳孔陡然一缩。 他猛地想起从隔离层出来后,在银翼战舰上弥漫的那股奇特的香气,还有那些挣扎着朝某个方向爬去的尸体——难道那些东西,就是闻到了那催化进化的诱变气息?而“柳轻轻”这些在异变后诡异保留有部分自我意识的异种,也是冲诱变的源头来的? 没等约克森想清楚前后所有事情,激烈的炮火就朝他们这边覆盖了过来。 偌大的空间里,暗褐色瘤变存在和污染源厮杀仿佛已经进入了某个濒临极限的状态。 数以万计的异种虫潮被从洞窟墙吞噬进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化成紫黑色的液体,涌进祭坛。流着粘液的猩红触手带着恐怖的狂风,和冰冷的金属液网撕扯在一起。神秘的金属银色在洞窟墙壁迅速蔓延,不断有巨大的血管被切断,从半空中砸落,喷溅出腥气冲天的血水。 联盟远征军和半异化队伍不断向核心祭坛逼近,又不断被火力压回去。 生命学派和联盟叛逃政府的残余成员似乎也清楚眼下就是决定一切的时刻。 他们顾不上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仪器,守在祭坛周围,不惜一切代价阻碍想要执行最终毁灭计划的联盟军成员。电磁炮在联盟军成员周围落下,炸开一片白茫茫的电磁场,生生打断联盟企图启动毁灭炸弹的行动。紧接着,一发发精准的离子弹暴雨般地扫了过来。 沉闷的嗡鸣和尖利的波频通过层层传开。 如果从高空俯瞰,整颗异种种群核心的肉质星球,在猩红和暗银两色中剧烈变幻。 生命学派和联盟叛逃政府的祈祷和挣扎并没有起到用处,通过他们输送的基因液强行进入进化状态的母巢似乎在进化中缺失了某一环。随着暗银色的污染在巢穴中越扩越大,最终,在一声尖利的暴鸣里,最后一条连接母巢核心的血管被轰然切断。 轰隆一声。 通过血网挂在骨柱中间的瘤变肉块在生命学派一群人绝望的喊叫里,砸落进血池,短短不到一秒,就被同化成一滩暗银色的金属液,从高高的祭坛向下缓慢流去。获得最终胜利的暗银色的“污染源”紧跟着也落到祭坛。 那是一块由肉质金属和深黑血管形成的“银星”。 银星降落的瞬间,无数根反射金属光泽的触手和深黑血管向四周射出。 生命学派和前联盟叛逃政府的成员不是被触手撕开咽喉,就是被血管洞穿。紧接着,那些深黑的金属血管扎进了整个星球的核心。下一刻,整个洞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化成暗银色。 血管和触手向四周散开后,“银星”的内部终于暴露了出来。 那是一片流动的液态金属,泛着银色羽翼般冰冷又神秘的光泽。 降落到祭坛中心后,从其中落出了一道人影。其余的液态金属则自下而上流动着,翻涌着,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形态。 在吞噬母巢之后,这片诡异神秘的银色液态金属,似乎即将要形成什么。 “核心!!那是核心!”看到那边不断流动,翻涌出模糊形体的银色液态金属,从震撼中反应过来的联盟军军官竭尽全力地大吼起来,“那就是母巢核心!毁掉它!!!所有人——毁掉它!” 联盟军成员毫不犹豫地架起枪。 “人形”翻涌成形的速度陡然加快,盘绕在祭坛周围的金属血管瞬间倒卷而上,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金属罩。密集的弹药落在上面,炸出一片流离的光网。“柳轻轻”等半异化的成员朝联盟军队扑过去。双方混战的瞬间,一小股弥留在祭坛底部的暗红肉质无声地流进祭坛中的一具尸体的伤口。 那具生命学派成员的尸体怪异地坐起身,朝祭坛核心正在形成的“人形”举起枪。 律若在预设程序的唤醒下醒来。 他听见了扳机扣动的声音。 猩红不祥的子弹破空而出,在那一刻,思维快过了时间,行动快过了理性。子弹没入血肉的瞬间,一个计算了六年的模型终于有了答案。 “正无穷。” “学长,是正无穷。” 母巢的残余被撕碎,温热的血液落到在钟柏面颊上,耳边律若的声音又轻又薄。 三年来的混乱和破碎正如潮水褪去,钟柏抱着落进怀里的青年,沙哑地,恍惚地问:“什么?” “ai系数是正无穷。” 一刹,风过大地,世界终止。 ……爱是最大的非理性行为。 ……若若,来求求我对你的爱,是ai系数几? 学生时代的末端,围着围巾的青年坐在银杏树下。天光穿过金色的缝隙,落在他的睫毛尖,年长他三岁的学长俯身,轻轻吻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切的源头。 ———— 人的行为可以通过一切数据预测,公民个体的一生基本处于‘线性算法’之下。但在某些不可预测的节点,个体会违背生命生存的本能,做出种种非理性行为。这些不可预测节点分布在一个区间里。这些不可预测节点区间的模型系数,是影响非理性行为的ai系数。 当外界的压力与影响达到这个区间的最小值,个体就会做出非理性行为。 当影响超过这个区间的最大值,个体的行为就会重新恢复理智。 ai系数随之消失。 冷寂的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的青年,站在复杂的模型光脑前,一行一行地输入实验项目。 项目a,最终项目000,子项目0137 [执行项目:“终止实验”] [执行目的:ai区间最大值] [执行时间:1074.3.24] 这世上的所有爱都有尽头。 爱产生与爱消失的极限值,就是爱的区间。 区间的系数在极限值产生之后出现,爱的最大值在爱的终止。在这世上,除了学长一无所有的银发研究员打下一行行实验项目。 他需要求出“学长不爱他”时的数据。学长不爱他了的时候,他也许会被放逐,也许会被抛弃,也许会被再次卖掉。 可这是学长要的数据。 而“钟柏”永远是“律若”的最高优先级。 [项目判定……] [判定结果:65%概率,抵达区间最大值] ——是否执行? 是。 ———— 世界又冷又静,一切都停止了。 宇宙、行星、异种、人类,都停止了。 钟柏抱着单薄的研究员半跪在祭坛上。律若的手擦着他的肩膀滑落。他低着头,黑发垂落到律若脸上,银色的光点不住坠到律若脸上。 时隔三年,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律若对他说出“实验结束了”。 就像曾经的那个故事。 科学家设计了一个智能程序,它的使命只有一个,就是计算π的值。为了更好地计算这个值,它灭掉了全人类,在空无一人的地球,执行创造者的使命。 律若就是那个只会算π值的笨ai。 他做的一切,只源于最初的那一句:若若,来求求我对你的爱,是ai系数几? 他不懂喜欢,没有情感。可你说的一切,哪怕是再不经意的一句话,也是他的最高指令至高逻辑。 他不懂文学,不解修饰。他将你浪漫的表白当成了必须求解的数学定律。 他是你的笨小孩。 他知道爱意走到尽头,自己也许会被抛弃,但那是你要的数据。 你的一句话,就是他的一生。 ——第四幕《ai》终—— 第109章 日志 新元1076, 8月。 超巨星的白光照在一号宇宙基站。 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在飞艇周围紧张地忙碌着,将一架架精密的仪器小心翼翼地抬上飞艇。 “听说第三组也失败了。” “什么?第三组也失败了?!不是说阿纳托尔教授在第三组中吗?他可是联盟最高的神经学医官!” “失败了,元神经测试对律部长没有作用。” “那科希诺达实验呢?” “你疯了!!!那玩意还没得到临床验证过, 你敢在他身上尝试?!” “天呐……” 飞艇边, 一众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面带焦虑地低声讨论。 这群人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是平时备受尊重,难以请动的联盟医学大拿。如今他们却聚集在这里, 为了同一个任务紧张不已。而他们还不是全部,还有更多的医学名家乘坐飞船从其他星系赶来。 不论是先赶到的, 还是未赶到的,所有医学家都承担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距离“远征行动”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笼罩在人类头顶的灭亡倒计时,终于短暂地停止了——之所以说是短暂停止了而不是消失, 是因为, 此时此刻, 数以亿万计的宇宙异种军队正陈列在第五星系上空。 这些随同母巢一起进化,变得更恐怖的异种潮,到底会不会发起进攻,取决于一个人。 半个月前,前联盟军事裁决部部长,律若,随同远征舰队一起参与尖刀行动。 远征行动具体发生了什么公众并不清楚。 只知道, 虽然异种战争停止了,但世人熟知的“银翼家主”吞噬了异种母巢, 进化成新的异种核心, 而律部长身受重伤, 至今昏迷不醒。于是, 没等联盟从战火终止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宇宙虫潮就在新的母巢命令下,再次发起推进。 硬甲骨刀蜕变成银色的异种军队,比以前更恐怖。 转瞬间就它们拆毁了人类的防御,推过联盟前线,直接降临文明上空。 紧接着,新的至高存在对被围困起来的人类文明下达了通告—— 救好他。 银翼家主本来就不是什么具有道德和怜悯的冷血财团家主。 异化成异种核心后,祂彻底脱离了“人类”这个物种。 所有人都能清晰地记得,宇宙异潮摧毁联盟防御武器后,异化成新的异种至高存在降临在全人类视野里的一幕。那是一回忆就能够让人从灵魂深处控制不住地战栗的画面——那俊美恐怖的至高存在,暴戾疯狂,漆黑的瞳孔冰冷得没有任何人类的特征可言。 祂出现的刹那,足以摧毁一切认知的精神撕裂瞬间降临。 祂只说了短短三个字,就中断了对全人类的讯号。 但那短短几秒,人类对自身的傲慢认知,就被彻底摧毁了——人类第一认识到自身的渺小,在茫茫宇宙中,在恐怖的生命存在面前,人类不过是一群可以随意捏死的蝼蚁! 是那位处于昏迷状态的银发研究员给了人类侥幸生存的机会。 联盟几乎是以诚惶诚恐的态度,在整个联盟内部召集医学家研究人员,不惜代价地提供一切可以提供的医疗支持。 启航信号灯亮起来。 汇聚在宇宙基站的医学家们停止讨论,进入飞船船舱。 飞艇缓缓启动。 穿过跳跃点的时候,透过舷窗,幽暗的宇宙幕布上,分布着无数密密麻麻的冷血竖瞳。和这些庞大的虫潮相比,人类的飞艇更像一只小小的虫子。舰队从寂静无声的宇宙虫潮前经过,舰队里的人员在那些昆虫般的机械视线注视下,个个寒意透骨,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医学家们从各自的脸上看到了恐惧的神色。 ……如果、如果律研究长死了。 他们毫不怀疑,那位已经异变成恐怖存在的“银翼家主”会直接疯掉,变成宇宙中最恐怖的暴君,撕碎遇到的所有文明! “祂”承受不了失去爱侣的痛苦,而人类也承担不了至高存在的疯狂。 —————— 正在启航的医学家们预感到了即将面临的压力,而抵达银星的前几组医学家已经在压力下焦头烂额地展开一轮又一轮的争辩、尝试。 俊美的黑发家主站在复杂的生命显示仪前。 “我们很抱歉方案没有起到效果,再给我们一些时间!我们一定能找出有效的方案……” 第三组的医学家惊恐地连连鞠躬,额头上满是汗水,唯恐下一秒,自己就被丢到的护卫族群区喂怪物去了。 当然,眼下,他们在的这个星球已经不那么像一个怪物的巢穴了。 母巢被吞噬后,整颗猩红色的肉质星球变成了镀染神秘光辉的银色星球。 金属化的银星充满了几何学和机械学的构成之美:复杂的椎链状拱肋挑高排布,构成了一个个超现实主义的异形宫殿。宫殿群和冷峻威严的通道回廊,取代了原来阴暗湿冷的巢区和血管。 整颗星球看起来就是一个机械化的族群奇迹。 但…… 再怎么冷科幻超现实主义也改变不了这里是整个异种族群核心的事实。 这里一切都是冰冷的,森寒的。 融合了人类特征的新属族就像赛博电影里的生化机械战士,隐匿在各处回廊和门殿处。“它们”前身也是人类,但“它们”绝不介意享受些穿白大褂的点心——事实上,要不是至高的优待,它们早把踏上银星的人类撕成碎片了。 尽管如此,它们对普通人类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那种感觉就像你战战兢兢地在捕食者的注视下工作。 一个不好,就得变成它们的点心。 布置满各种仪器的房间里毫无动静,连连鞠躬的医学家们胆战心惊地抬头去看仪器显示屏前的“人”——祂倒还保有人类的一切特征,高大颀长的身形,俊美清贵的容貌。但作为普通的、还未进化的人类,在祂面前,他们根本克制不住本能的恐惧。 祂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影响,尽量少地在医学小组工作的时候出现。 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无疑已经将这位掌控人类命运的可怕存在逼到了疯狂和失控的边缘。 祂凝视代表另一个人生命的线条的目光绝望悲伤到超出语言所能描绘的程度。 祂竭尽全力地将自己死死维持在某一个界线里,不让自己陷入癫狂。但任谁都能感觉到祂压抑着的浓烈负面情绪。 医生们简直不敢去想维系祂的绳索断裂的时刻。 “我们已经有了新的方案,请您放心……”第三医学小组为首的阿纳托尔教授磕磕绊绊地保证。 站在显示屏前的钟柏没说什么。 半身被金属骨骼覆盖的银色护卫悄无声息地上来,将第三医学小组的专家们请了出去。 钟柏转身走向病房门。 在进入病房前,钟柏先停了一会。他垂着眼,将自己的失望和压抑收敛好。病房门光洁的镜面倒映出他的样子,确认自己和平时——一切发生以前的“平时”——没有任何两样后,他才弯起唇角,推开门,轻缓地走了进去。 病房平静,柔和。 布置同鸢尾庄园的卧房一样。 “若若,”钟柏将一枝蓝调鸢尾插在花瓶里,望向床上。柔和的光线下,律若的银发散在枕面,细密的睫毛覆在苍白得有些透明的肌肤上。钟柏摸了摸他的额头,体温比前几天好了很多。 至少不再冷得吓人了。 “若若,你睡太久了,”钟柏柔软下来,他坐在律若身边,握住律若纤长的手指,将它们焐在手心,“学长有点害怕。”他顿了顿,“所以,若若,你醒来好吗?”醒来再怪学长笨蛋好吗? 律若没回答。 睡着后,律若看起来很乖。 ……律若一直都很乖。 要他做自己的学弟,他就抱着论文,一晃十几年地跟在他身边;要他不能全天二十四小时待在实验室里,他就每天十一点准时回到卧室;要他依赖自己,他就真的听话到在他走了后,连自己照顾自己都不会。 钟柏还记得,十九岁那年,第一次找不到律若去了哪。 等律若回来后,钟柏给他擦干头发,让他以后去哪,都要记得告诉他。从那以后,律若每天都会写一份详细到秒的行程表给他。 “怎么就大事一点都不乖?”钟柏轻声说。 病房寂静无声。 律若已经沉睡近一个月了。 被母巢残片控制的尸体射出的那枚子弹很特殊,里面含有致命的污染毒素。如果是当时吞噬掉母巢处于进化节点的他被命中,进化很可能会被污染——或者打断。可那枚致命的子弹被律若挡下了。 污染毒素造成的最大问题,就是毒素入侵律若的身体,造成细胞医疗机器判断错误,释放出了律若预防他进化不够的储备药物。 生物舱修复了律若受的大部分外伤,却解决不了他昏迷不醒的问题。 过量使用的刺激剂、协助他进化时承受的废弃基因腐蚀、致命的污染毒素,还有律若自身复杂的脑域开发情况……种种问题交织在一起,导致整个联盟的医学专家至今找不到合适的办法解决。 也是到这个时候,钟柏才知道,律若一直都没有把光谱检测器和细胞药物携带机器拆除。 “不乖。” 钟柏弯腰,将律若抱进怀里。 律若的银发散在他的肘弯。 钟柏握着他的手腕,看着他的睡颜,过了很久,才打开他的个人终端。 尽管律若无论做什么,都在他的控制范围里,钟柏还是教律若要注重自己的隐私,不要他要看什么,就随便都给他看。那时,律若“哦”了一声,然后老老实实地给自己的终端加上密码。 可事实上,律若用的终端是银翼生产的,只要他想查看,就有办法查看。 只是钟柏很少去翻律若的终端。 他克制自己的控制欲,不想把律若变成他人口中他豢养的玩物。 “嘀”。 一声清脆的电子音。 律若的终端系统被他打开了。 钟柏靠在床头,一手环着律若,一手慢慢地翻看律若的实验日志,从他们在一起开始,一天一天往下翻。他看得很慢,时常疼痛到不得不停下来。律若的生活就在这些简洁的实验记录和枯燥的实验数据里。 忽然,钟柏停在了新元1072年的某一天。 在整整齐齐的实验记录和实验数据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些与周围冷淡数据不太相符的实验记录。 记录写在另外建的空白分析框里,似乎写的人不太确定自己的运算结果。 【钟柏,想要律若。】 后面是一条条不断写上,又不断否定的备注。 那些不断否定的分析,就像程序不断产生的错误数据。 最后,只剩下一行孤零零的备注: 【钟柏、想要律若爱他。】 在那一行笨拙的备注后,是一个新建的项目。 关于“怎么才能爱学长”的项目。 “笨蛋,”钟柏倚着床头看着那条呆呆的结论和同样呆的项目,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低头哽咽地亲怀里的律若,“你早就在爱我了啊。” 第110章 律若 律若沉眠得就像一枝开在暗夜的鸢尾。 他安静地枕在钟柏的怀里, 钟柏看着他,想起第二次遇到他的样子。那时候,律若被诺比顿公学的贵族子弟堵在自然科学部。刺目的红蓝强光中, 那群权贵子弟哄笑着, 戏耍地将他的实验数据一次又一次清空。 没人为他说话。 他就孤零零站在那里,站在这个尘埃四起的世界里,像一只银色的飞鸟。晶莹, 干净,却不会保护自己。 钟柏走过去, 在一片寂静中,解开自己的大衣,俯身将他包裹在大衣里,然后将他抱回自己宿舍。一路上, 银发学弟都安安静静待在他怀里, 靠在他的衬衫上, 银色的头发散在他的领口。 被放下后,也不会说话,不会问他为什么把自己抱走,就坐在沙发上等待指令。 像个很呆的小机器人。 钟柏教了他很久,才让他明白,人需要进食叫“饿了”不叫“生理机能”,想去做什么也不叫“执行指令”……很呆的小机器人, 养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小心翼翼养出一点儿鲜活。 一晃十几年, 当初被他抱回去的小机器人会生闷气了。 会觉得他欺负他了。 会不理他了。 可怎么就不醒了呢? 钟柏压着痛楚, 温柔地摸了摸律若的手, 将他往怀里搂得更深一点。律若会醒来的, 会闷闷地窝在他怀里不理他……冷色调的灯光落在俊秀的学长身上,他紧紧抱着怀里的银发青年。 漫长的撕裂灵魂的痛苦里,他也许已经疯了。 银发研究员恢复的希望,成了维系他的最后一线游丝,而人类已经嗅到了他疯狂前夕的酷寒。 —————————— 激烈的枪声接连不断地响起,银色的杀戮军队在街道上有条不紊地行进。附近的居民躲在建筑物的废物里,不敢出来张望。陈列在第五星系上空的宇宙异种军队主力部队没有发起进攻,但一支支精锐的银翼属族已经分散进入不同的星球。 这些银翼属族融合了人类与异种的特征。 高挑,修长,全身覆盖着半生化半骨骼的银色战甲,活脱脱就是一个个从赛博电影里走出来的生化战士。 它们进入人类星球后,二话不说,直接展开了大搜查。 迫于外面的异种兵潮的压力,联盟战后重建的文明权力机构,没一个敢出来说半句话。就连平时最喜欢兴风作浪的无冕之王星际媒体都个个噤若寒蝉。好在这些冷酷高效的银翼属族目标非常明确: 它们进入联盟掘地三尺地寻找生命学派和前联盟政府的残党。 除此之外,所有与生命学派相关的档案和研究遗存,也全部都在搜寻清剿范围。 起初还有联盟势力在银翼属族找上门的时候,不想交出从生命学派那里获得的东西,企图用其他条款进行交易。结果,不到三个小时,整个在联盟也排得上号的势力,直接被攻破所有基地,从地图上彻底抹除。 不容洽谈、不容商讨、不容谈判。 对方的态度无比冰冷,残暴,毫无回旋余地。 联盟其他势力吓得魂飞魄散,连犹豫都不敢,纷纷主动协助这些冷酷暴戾的杀戮兵器搜索起生命学派和前联盟政府的相关残存。 在这股浪潮之下,自由军的协助就显得并不起眼。 只有极少数的自由军高层,察觉到了一丝幽微的反常。 律部长重伤不醒的消息传到自由军基地的时候,律茉正在会议上。她沉默了片刻,便让人继续将会议进行下去,整场会议下来,没有任何波动。但在散会后,人们看到她独自在会议室的窗前站了很久。 “领袖。” 生物科科长走到律茉背后。 律茉站在自由军基地的玻璃廊桥上。 银白色的钢铁骨架横越过她头顶。她同样冰冷的银色军装模糊在白蒙蒙的天光里。生物科科长看向她正在看的方向,正在重建的城市里,银色的异种飞艇无声地穿梭在一栋栋建筑里。 生物科科长收回视线,道:“它们已经找到了目标。” 律茉平静地点了点头。 她被天光照得有些失真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生物科科长踌躇了一下,还是没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出面协助银翼找到那批生命学派和联盟政府合作的残存资料,而要以隐藏在幕后的方式把消息透露给它们。明明,前者对自由军成为战后主导政权有着显而易见的帮助。 在实验室的逼问发生后,生物科科长隐约察觉到,律茉对异种、对生命学派有着非同一般的了解。 而这种了解,似乎和律部长有着复杂的联系。 生物科科长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律茉新的命令,研究部那边发来了新的实验进度。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在该离开去处理研究部那边的事时,生物科科长鬼使神差地开口:“阿布雷斯教授已经解救出来了,他对科希诺达实验了解最深,肯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的。” 律茉不置可否。 生物科科长只好匆匆告辞。 天光铺着廊桥,在桥面的玻璃上反射出一块一块的闪光。律茉将视线从城市那边收回来,她并不在意生物科科长是怎么猜测自己的。 十几年前,她就不是一个母亲,十几年后,她更不会是。 世上并没有被奸污生下就必须为生命的到来负起责任的道理。 律茉转身,平静地走向基地的会议大楼。穿过廊桥拱券的影子时,钢铁反射的亮弧有那么一瞬,和十几年前的星舰灯光重合在了一起。 茫茫银光中,似乎还有一个银发的孩子安静地站在废墟里。 他知道她不觉得自己是他妈妈,知道她是要带他去当另一个实验基地。 他就安静地站在那里。 一个……不会哭的小怪物。 —————— 科希诺达实验是曾经联盟最出名的脑域实验,之所以说是“曾经”,是因为公众怀疑联盟打算利用这个实验研究思想控制的办法。于是,在舆论的激烈抨击下,联盟政府干涉学术研究,立法禁止这方面的临床实验。 而提出相关理论的阿布雷斯教授也很快被研究院除名,没多久就失去了踪迹。 时隔三十多年,阿布雷斯教授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却是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形象——他衣衫褴褛,瘦骨如柴,甚至连面容都做过彻底的改变。根据当地的街头帮派描述,这家伙是十几年前出现在贫民窟里的黑户,成天躲在下水道深处,不跟任何人说话,跟个疯子似的。 银翼属族通过dna信息,才确定了他的身份。 被押上的飞艇询问是否记得科希诺达实验时,阿布雷斯教授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研究成果!是他们逼我的,是他们逼我的!” 半身被银色骨骼覆盖的柳轻轻一打手势,旁边的医护人员立刻按住他,强行给他注射了镇定剂。 “是他们逼我的……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阿布雷斯教授不再挣扎,只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 “你很久没上星网了吧?”约克森说,“生命学派已经被毁灭了。” 阿布雷斯教授一怔。 约克森打开终端,让他看最近的新闻。 阿布雷斯教授枯槁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些堪称翻天覆地的新闻,震惊地脸上的神情都来不及变化。忽然,阿布雷斯教授大叫了一声。正在划动光屏的战士立刻将划过的新闻倒回来——新闻头条扼要地概述了律部长的危险状态,搭配了一张律若刚就任军事裁决部部长时的军装照。 阿布雷斯紧紧地盯着那张照片,像想起了什么,浑身颤抖。 约克森拦住了立刻要拷问的柳轻轻:“你认识他?” “我要见他,”阿布雷斯教授颓然地瘫倒在地,他看着那张照片,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良心的折磨,捂住了自己的脸,“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 联盟政府——如今应该称为前联盟叛乱政府——曾经秘密进行过一个基因和人脑实验,计划通过基因改造和脑域改造制造出达到人类潜能极限的100%脑域开发。当时,生命学派正苦于要帮助母巢进化必须进行异种结合实验,而类似的实验如果没有官方掩护,很容易引起警觉和抨击。 生命学派从科希诺达实验中嗅到了联盟政府的野心。 他们便说服了联盟政府,让联盟政府相信,异种基因与人类基因结合,才是突破脑域开发阈值的关键。 阿布雷斯教授被政府派到x-14实验基地协助研究。 等他发现x-14实验基地研究项目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无法脱身了,只能寄希望于实验的失败。可惜天不遂人愿——01号孕育体居然真的实现了“人类基因与异种基因”的完美结合。 “那个孩子是生命学派和联盟政府双重计划的产物。” 阿布雷斯被带到整个宇宙恐怖的存在面前。 “联盟政府只需要一个听从命令的机械,而以往的教训告诉他们,拥有感情的人永远不会成为称心合意的工具。因此在最初的实验中,我们得到的命令是,必须将实验体的情感削弱到最低点……生命学派掌握了部分基因编码技术,他们分析了天生情感缺失症患者的基因特征,在胚卵成功结合后,以靶向技术损毁了他一小部分基因。” “所以他一出生,就不具备感情?” “不,不是的。”阿布雷斯给出了出乎意料的回答,“普通的情感缺失,只是无法表达感情,而他……他不一样。他是被彻底毁掉的。” “被彻底毁掉?”钟柏重复。 阿布雷斯犹豫了一下。 “x-14实验基地出过一次意外,01号孕育体带着他逃出去了。我以为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是七年后,有人找到了那个成功的实验体。”阿布雷斯说,“……他们找上了我。那时候他的脑域开发其实只有98%。他们要我协助对他进行二次脑域开发。二次开发彻底毁掉了他的情感系统。” ……普通的情感缺失只是没有表达与共情的能力,但他是被毁掉的。 ……他的情感能力是永恒的空白。 他察觉不到自己的爱,也感受不到别人的爱。 钟柏几乎听不清面前这个可憎的蝼蚁后面在说什么。 少年时代,律若每一次脑域开发后遗症发作,疼痛得蜷缩在他怀里的画面。实验日志里,律若笨拙写下的项目。 ……律若,你能不能也爱上我? 钟柏疼得仿佛也要跟着律若年少经历的那些手术一起碎裂。 阿布雷斯以为他没有听懂,张开手比划:“这是普通人的情感区域,就像一个回声壁,外来的音波落到墙壁上,唤起回音。但这是他的,原本他代表情感的回音壁只是比别人更难以回应,但在脑域100%开发完成后,他的情感神经被彻底毁了……他只能活在真空里,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也听不到自己的。” “不。”钟柏忽然打断了他,“不是100%后就没有任何感情了。” 阿布雷斯惊诧地看他。 宇宙最恐怖的存在却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仿佛疼得站不稳似的。“不……不是的,”祂沙哑地说,“不是没有感情。” 失忆前和失忆后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十一岁那年,年少的钟柏带律若回家,那天晚上,他发现律若坐在床边,没有开灯也没有睡。于是他拉着律若的手,让他抓着自己的衬衫,让他不要怕。 往后多年,他忘了一切,以可憎的、可怖的面目将律若拖进深渊。 可那么多错乱不堪的时刻,律若始终紧紧拉着他的衣角。 因为……是他让他拉着自己的衣服,不要害怕啊。 “他会害怕的。” 律若会害怕,也会爱他。 灯光里,年轻清俊的家主虽然在笑,却像在哭。他疼得可能真的要疯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绝望的那一个。可是被切除的模块,被毁掉的声带,要怎么才能说出一句爱你?他的求而不得的执念成了律若的执念,成了律若日复一日想要跨过的天堑。 他不知道律若到底是怎么样才能在实验日志里写出那个笨拙的项目,也不知道律若是怎么跨过情感干枯的河。 可自始至终,律若爱上他,才是那个违反生化定律的奇迹。 作者有话要说: 律若是哑掉了的飞鸟,是双脚被钉在原地的盲人,他要很努力很努力运行很多个兆亿才能分析出一个你爱他的简单数据,他要走得鲜血淋漓才能走向你。 学长,你以为他笨,可这已经是他穷尽一切才能达到的极限。 第111章 学长 白刺刺的封闭空间, 无影灯、手术刀、注入器、抑制剂、人影交错着,重叠着。雪白的手术台上,白炽灯照着银发实验体的瞳孔。实验体的五官精致完美, 却没有半点生机, 就像是玻璃展示台里被强光照射的仿生人。 护士们在他身边身边走来走去。 他被透明的宽带扎在手术台上。带子扎得很紧,在苍白的皮肤上勒出深深的淤痕。 ……1-pt麻醉剂测试完毕。 ……二级神经反应。 ……磁电流调整一下。 无影灯白蒙蒙的光外,穿白大褂的人和诺森议员站在一起。他们的声音都很远, 远得像隔着玻璃从另一个世界传来……1-pt麻醉剂出现神经反应,暂时找不到合适的试剂……还用用什么麻醉, 刀子切上去都不会有反应……穿白大褂的人辩解了一句什么,被粗暴的咒骂打断,那婊.子不知道跟什么佬生的杂种,怪物一个, 老子养他做慈善…… 粗俗的咒骂, 冰冷的仪器播报。 冷白的手术灯光照在瞳孔里, 实验体睁着眼睛。 细密的睫毛框着美丽却空洞的眼睛。 水银镜一样的虹膜印出手术刀细亮的尖光。人影在实验体身边来来往往,没人看见束缚带下的恐惧。 “……好吧,”穿白大褂的人退让了,“一号机械臂启动。” 封闭雪白的空间外,那些穿着白衣服的人影走来走去,金属机械启动的电流声在寂静的空间回响。 强光照射着的银瞳溢出了恐惧的泪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回了到这里,手术台和世界隔了一层冰冷的玻璃。在死寂的真空里, 那些手术仪器逐渐靠近……他苍白的指尖颤抖地抓着金属台面,咽喉里无声地滚动着一个自己没有意识到的依赖。 神经手术的刀刃落了下来, 在刀刃细而尖利的疼痛里, 那两个音节涌过很早前就被割断的声带。 学长……学长、学长…… 学长 “若若, 若若。” 柔和的冷光源下, 律若银色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钟柏的手指又冷又僵硬,呼吸都像是冷的。他紧紧地握着律若的手,低哑地呼唤他,唯恐漏过律若任何一丝变化。距离阿布雷斯给出的最有可能苏醒的时间只剩下最后十分钟,这十分钟的每一秒,都如长达一个世纪的苦熬。 那两弯银睫颤抖着振开的瞬间,钟柏的呼吸几乎停滞。 “……学长。” 律若的声音又轻又哑,微弱得像是幻觉。 钟柏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低头,将额头抵在律若额上,喉骨僵硬,声带沙涩,如同灌了无数冷冰的坚雪,连半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遍遍低哑喃喃:“律若……若若……若若……” 灯光落进瞳孔。 模糊的视野印出熟悉的身影。 学长的黑发坠在脸侧,白刺刺的灯光逐渐褪去。 律若的睫毛缓慢地扇动了一下。 药物效果还没完全过去,他反应还有点慢,有点迟钝,只是听到学长的声音,手指轻微动了一下,习惯性想去抓学长的衣角。钟柏将他抱进怀里,小心翼翼得就像生怕碰碎了他。被熟悉的清冽气息裹住,神经末梢的刺痛好像减轻了很多。 “学长不在。”律若怔怔地。 白炽灯的影子停留在他的瞳孔里,他枕着钟柏的肩,焦距还落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实验室,那张手术台。 疼。 可学长不在。 “不会了,不会了,以后学长都在,”律若清瘦的脊骨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烙着掌心,钟柏紧紧环着他,压着声音里的哽意,一遍又一遍道歉,一遍遍亲吻律若的银发。 律若瞳孔中的怔愣渐渐散去,他枕在学长的肩头,环住学长的腰。 眼皮还很沉重,神经充斥着强烈的疲倦感。 理智告诉律若,应该继续休息。 可律若强撑着,不想再次昏睡过去。 ……不想待在那里。 熟悉的无法判定的奇怪故障再次产生。 那个白茫茫的空间没有学长。 不想待在那里。 学长的手覆上眼睛,挡住光线:“别怕,学长陪你。” 在钟柏轻柔沙哑的声音里,律若的意识不知不觉慢慢向下坠落。 钟柏将失而复得的小机器人紧紧抱在怀里。就像十几年前,将律若正式带回鸢尾庄园的那一晚一样,钟柏摸着律若的银发,低哑地哄他。律若的睫毛轻颤着,一点点往下垂,最终轻轻地覆在白皙的肌肤上。 他睡着了,睡在学长的怀里。 这一次,他没有回到那个刺目的空间。 ———— 在名为“律若”的个体逻辑里,所有与他有关的社会个体,都在他的逻辑里有着清晰明了的定义。 可新元1062年,十一岁的律若被没有任何关联的学长从乌烟瘴气的权欲场带回家。那天晚上,年长他三岁的钟柏环着他,将他护在怀里,哄他入睡。他抓着学长的衣角,分析不出到底该在逻辑层里给学长编写下什么定义。 他不知道学长领自己回家有什么意义。 也不知道学长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待自己。 他只是删删改改,怎么也算不出来。 于是,在他逻辑层最深处,只有一行最简单也最特殊的备注: [学长] 钟柏,是律若的学长。 最重要最特殊的学长。 ———— 律若已经睡着了。 钟柏调暗床头灯光。 他侧着身,一手环着律若的肩,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另一只手与律若十指相扣,一刻也不敢松开——在律若苏醒的短短几分钟里,他在死亡里复生,又很快因律若疲惫的休息陷入到无边的梦魇里去。 他在患得患失的恐惧里分不清那一声熟悉的“学长”和律若短暂的苏醒到底是真的,还是他疯狂前夕的幻觉。 可他舍不得律若忍着疲惫和他说话。 哪怕是幻觉里的律若也舍不得。 钟柏靠着律若的脸颊,轻轻地以律若的呼吸来计数光阴……律若活着,钟柏可以为他从任何地狱里爬回来。可没有律若,那钟柏活在这世上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漫长的等待里,超巨星转过了黑夜白天。 霞光被跳跃点扭曲,落到银色的星球表面时,律若终于再次醒了。那两弯银色的长睫轻颤两下,慢慢睁开。 钟柏笑起来。 他亲了亲律若的眼睛:“早安,我的律先生。” 律若的精神明显比昨天好很多,他睫毛扇动了一下,轻轻说:“早安。” 钟柏克制着患得患失之下想要将律若揉进身体的渴望,顺着律若的耳廓,往下又轻又柔地吻他,在亲吻中求证他的存在。 律若还记得漫长的沉眠里白色的冰冷空间。于是他抓住了学长的手指。 手指被抓住,钟柏哑声问:“若若?” 律若计算了一会儿,认真地:“要抱。” ……学长不在。 学长说疼要告诉他,可在那个空间里,学长不在。 律若知道自己的想法有问题。那是遇到学长前的事,学长当然不可能在那时候的手术室里。可能是药物效果还没过去,也可能是故障太久,他总会遇到这种混乱的、无法按逻辑运行的时候。 他就是莫名地想和学长在意这件事。 他喊学长,学长不在。 所以学长要哄他。要抱他。 听到他的话,钟柏眸底这些天来积郁的沉闷癫乱散去了一些。他笑起来,以食指指腹碾磨着律若的唇瓣,眉眼间满是柔和笑意:“要抱多久?” 要抱多久? 律若有点茫然。他意识到自己说的是“要抱”,而不是“抱几次”或者“抱几分钟”。这是一个错误的算式,没有加次数限制的指令会一直一直运行下去——他故障得比协助学长进化时还厉害,他不仅和学长计较起还没相遇时的事,还想要学长抱他很多次。可很多次是多久?他不知道。 “若若?” 律若不说话。 小机器人又开始生闷气了。 钟柏弯起唇角,他捏住律若的下巴,俯首。 远山孤雪的清冽气息落进唇齿,与呼吸混杂在一起,律若看见天光照过学长细密的睫毛,在学长笔挺的鼻梁上投落清晰的影子。 “若若,”钟柏松开他,慢慢地,温柔地教他,“很多次就是一辈子。” “你想和我在一起一辈子。” 第112章 一辈子 你想和我在一起一辈子。 听到钟柏的话, 律若侧着头想了想,然后“嗯”了一声,将头轻轻靠在钟柏的肩头。阳光落在他的脸侧, 他半边脸白净到近乎融入天光。虚幻得像不真切的ai天使。 一辈子。 ai会怎么理解“一辈子”这个词? 是从出生到死亡的分分秒秒, 还是器官从正常走向衰竭的细胞裂变? 钟柏不知道。 可不论律若怎么理解,钟柏都觉得,那会是一件很浪漫的事——独属于律若的浪漫。 他笑了笑, 摸了摸律若的脸颊,珍视地抱住了他。 说好了要抱一辈子, 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 笼罩在联盟头顶的死亡威胁终于解除了。 陈列在第五星系上空的宇宙异种军队在新元1076年末的一个冬日撤走,“天际之围”就此解除。随着数以亿万计的异种军队转向,漫长的异种战争一同落下帷幕。只是,新的战争开始了。 猩红母巢被神秘银星吞噬后, 异化停止。 部分异化者恢复了理智, 同时, 也拥有了更强大的力量。 ——人类发现了自己的源头。 关于第一批“基因编码”档案泄露原因的猜测有很多,很难证实这背后到底有没有银翼的影子。但人类在“排异”上一贯有着“值得称道”的极端反应。于是……随着一个进化者利用进化能力袭击了以往的上等公民,新的一轮混乱就此揭开。 进化者要争夺自己的地位。 普通人恐惧进化者。 自由军在这场混乱中占据了上风,隐隐呈现出成为下一个执政机构的趋势。 然而这些都不是钟柏关心的。 律若恢复得很快,但还需要做各项检查和后续治疗。不过,这会儿医疗组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拯救——律部长醒后,异种至高存在的态度明显好了很多。律部长在的时候, 他甚至会笑,会温柔地弯腰同律部说话。 眉眼弯弯得很像那么回事。 ……虽然, 律部不在现场的时候, 还是很令人畏惧就是了。 不过, 好歹这位濒临疯癫的可怕存在终于被稳定下来了, 比起联盟毁灭,人类灭亡已经算格外不错的结果。 这次律若能够醒过来,离不开阿布雷斯教授。 他对律若复杂的脑域神经状态最为了解,经过一番小心的考察研究,他确定了影响律若苏醒的最主要因素。尔后医疗组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负责将母巢的污染毒素压制在感知神经以外,另一部分则由阿布雷斯教授带领,以微量的科希诺达磁场唤醒律若的神经。 阿布雷斯教授看着隔离室里的银发研究员。 “我以为您想杀了我。”阿布雷斯教授说。 他站在隔离室的透明窗外,律若在里边的做检查。 说出一切真相时,阿布雷斯教授就已经做好了接受死刑的准备——他清楚自己很难,或者说几乎不可能得到宽恕。尽管只是从犯,但割断那个孩子声带的那把手术刀终于是握在他手里的。 十几年前,诺森议员在生命学派部分成员的牵线下,找到了他。 那时他刚从x-14实验基地逃出来,东躲西藏地躲避军方的追捕。 面对危险,他最终没能恪守良知,主持了那场将人当做机械看待的手术。 如果说,十几年前被带到实验室的那个孩子原本就生活在地狱,而协助了实验的他,则将那个孩子往炼狱深处又推了一把,并且彻底毁了他得到救赎的机会——如果不是奇迹降临,如果不是银翼家主过于执着,那个孩子的一生就被彻底毁掉了。 作为实验体出生,作为工具被使用。 人类总是这样随意地制造出无声的牺牲品,又随意地加以更改。 最后…… 如果不是钟家主的存在,那个孩子最后也许会被随意地抛弃进垃圾堆里吧。 “你做的事,和那些渣滓一样,够死上一万次。”钟柏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杀意。 面对其他人,温和的皮囊就从他身上消失了,漆黑的瞳孔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诡异。祂确实想杀了阿布雷斯,以及其他所有人——这些蝼蚁对祂的律若做的一切事,是再怎么弥补,也弥补不回来的。 “你应该庆幸,”祂轻柔地说,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你的研究还有点价值。” ——还有点能让律若深入研究的价值。 灯光下,银翼家主那双漆黑无比的瞳孔透出毫不掩饰的恶意。 作为可怖存在的祂,有着千百万种方法,保证蝼蚁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最好祈祷自己能充当一个还有点用的助手。”祂说,薄薄的猩红唇略微弯了一下,刹那,黑暗可怖的世界猛然裂开了一道口子,无边的恶意汹涌而出。 阿布雷斯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猛地向后退,险些瘫倒在地。 检查室的仪器灯亮起来。 可怖的存在不再关心这只蝼蚁,转身朝检查室走过去。 朝那位银发研究员走过去的时候,祂身上的所有负面气息随之消散——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幕,整个异种种族最可怕最冰冷的存在,一下子就变得柔软起来。透过玻璃窗,阿布雷斯看到祂俯身去和坐在轮椅上的银发研究员说话。 不知道银发研究员说了什么。 祂笑起来。 灯光照在祂的眉眼间,温柔如三月天光。 ———— 距离最近的恒星将晨光照在银星上。 律若坐在轮椅上看实验数据。 律若对取代了母巢的银星很感兴趣,而钟柏更恨不得自家学弟将注意全放到自己身上。于是,他无比配合地提供了一切律若想要的样本和数据——律学弟要是能一辈子只研究他就好了。 天光下,清俊贵气的银翼家主摩挲手中的金边瓷杯。 他穿一件色调柔和的银灰西装,深蓝的宝石袖口闪烁细光,看起来典雅又斯文,压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绅士的念头。 现在他有格外严重的“律若不足综合症”。 看学弟做正事就想把人捞过来亲亲抱抱。 最好再压在怀里好好逗逗。 不过……自从几次在工作时间被欺负后,律若便严格地限制了工作时学长和他的距离。理由是影响他的工作效率。在给还没完全恢复的学弟更长的工作时间,和自己忍一忍之间,钟柏无奈地选择了后者。 不讲人情的小ai,钟柏想着,看了一眼时间。 距离律若工作时间结束还有十五分钟。他只能遗憾地放弃立刻将人捞过来的念头。 律若不知道学长的遗憾,他在埋头认真地研究数据。 进化后的银星对异种种群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异种族群那种只知杀戮的嗜血冲动,被更冰冷的机械思维取代。律若认为,如果能研究出一个合适的社会循环模型,它们未必不可以自己在宇宙中建立一个机械和生命相融合的社会体。 自由军研究部对律部长的一切课题都非常感兴趣,背着领袖偷偷参与到了研究中。 终端弹出了一条消息。 研究部那边将模拟的循环系统发了过来。 律若点下接收,刚要展开看,桌面就被轻轻敲了一下。 “若若。”学长温和地喊他。 律若看了眼刚接收完毕的数据,不情不愿地关掉操作框。 钟柏眸底掠过一丝笑意,招手让他过来休息。 这是他们少年时代起便有的共同日程。 学生时代,律若还没加入研究部,钟柏也得为接手家族的各项事务而忙碌。但每天下午三点,钟柏都会在庄园的石笼亭或者鸢尾露台等律若。律若总会准点抱着各种论文、专业书出现——像极了不解风情的小书呆子。 ……虽说总会被邀请他过来的学长温和但不容辩驳地扣下就是了。 钟柏想着以前的事,轻笑着将自投罗网的研究员捞进怀里。 “在研究什么?”他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律若的耳朵,“那么专心。” 律若没听出来学长的吃味,和学生时代一样,咬字清晰地跟他介绍自己在研究什么。钟柏耐心地听着,遇到复杂的地方,时不时提几个问题——尽管很难跟上脑域100%开发的天才,但一直以来,钟柏都希望自己能尽力去理解律若的世界。 曾经这么做,是出于习惯性的照顾与爱护。 知道一切后,就多了更深的心疼。 ……要很温柔很耐心地对待律若,对待他的思维,他的世界。因为,他并不是有选择地生活在空寂的数据里。 律若不知道这些。 他认认真真地学长讲完了今天的研究项目。 只是,律若明显对最近的工作时间有点意见,讲完研究项目后,光框刚好划到研究部发来的数据上。他关终端的手指明显迟疑了一下,钟柏提醒似的唤了他一声:“若若?” “已经好了。”律若争取道,“毒素已经完全清除了,药物影响也差不多了。”言外之意,身体健康情况已经可以支撑更长时间的工作。 学长没说话。 似乎以为有说服的可能,律若打开身体状况的检测数据给学长看。 然后,手腕就被按住了。 “好了?”钟柏低低地笑,单手环住他的腰,“那学长检查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小机器人日志:新元1076,学长又欺负我。 面无表情但委屈.jpg 第113章 情书 午后的天光落在银色的露台。 银叶柳花的剪影投在椅面。 学弟的实验室制服落垂到地面, 等学长来来回回检查完毕,被检查得思维都快故障了的律学弟终于意识到自己又叒叕被学长欺负了。 钟学长在笑。 边笑边捏着他的手腕,意有所指:“确实好了, 可以再加点新日程了。” 律若:“……” 律若当面将[寻找和学长生气的新措施]加入日程。 钟柏笑得更厉害了。 律若:“…………” 律若不想理学长了。 钟柏捏住了律若的指尖, 轻声哄:“若若,理一理我?” “若若?” 律若过了很久,才“哦”了一声。 小机器人也有脾气的。 不过也怪好哄。 钟柏将人合衣拢在怀里, 哄弄地亲亲他被检查得泛起浅绯的颈,再和他说话, 他就慢吞吞地理睬了——有脾气,但不多。钟柏这么下结论。 他忍不住又想逮着怀里的律学弟再欺负两下了。 可律学弟一无所觉地待着他怀里,侧着头靠在他肩膀上小眠补充精力。 这么信任他…… 再欺负好像说不太过去。 钟学长只好遗憾地放弃。 他环着律若,靠在椅背上。 律若的呼吸浅浅地落在他颈边。钟柏想起了他们的学生时代。 学生时代的律若更呆一点, 也更小机器人。 穿着暖色调的羊毛针织衫站在一排排的书架前, 将书一本本看看过去。 他手指又细又白, 低头拿书的样子特别好看。 那些烫金封口的书在他细白的指尖,一下变得古老美丽。 钟柏始终觉得那些典雅的工艺传承至今的意义,就是为了律若手指抚过的那一瞬间……从捶纱造纸到雕版取字,世世代代千万人的努力就只为了那一瞬间,指过书篇。 怎么能那么好看呢? 怎么看都不会腻。 律若做什么都认真,遇到学长故意放错放不整齐的书,就会抽|出来一本本放整齐放规矩。 可钟柏看他一板一眼的认真样子就想欺负他。 经常律若抱着书, 好好地打旁边走过,钟柏就要伸手把人捞怀里。有次, 律若固定睡午觉的时间到了。他轻轻喊了学长几声, 钟柏故意逗他, 不说话, 也不放开,想看他到点会怎么做。结果学弟老老实实,直接窝他怀里睡着了。 年少的钟柏被他萌得不要不要的,偷偷亲学弟耳朵。 律若一直很可爱。 但有时候,是特别特别可爱。 有那么一次后,钟柏忍不住时不时在律学弟午眠的时间找各种办法,把人拐到身边。等他睡着后,再小心翼翼偷偷亲上那么两口。 律学弟很信任他的钟学长。 被偷亲那么多年都没发现。 钟柏想着,手指轻轻搭在律若发上,在花影深处等恋人醒来。 他睡午觉的习惯是学长一点点给他养起来的。被学长带回鸢尾庄园之前,他先是实验室的实验体,后是诺森议员谋身晋位的工具,不论是哪方都没有在意过,他是在实验中得出需要“中断生命活动维持机能”的日程进程。 钟柏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他理解人需要的是睡眠,而不是“中断活动维持机能”。 从那以后,他就习惯了睡在学长怀里。 律若睡得很安稳。 就像飞鸟总会栖息在熟悉的树梢。 天光偏斜时分,律若在花影中醒来,学长轻柔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午安。” 律若刚刚睡醒,闻声从学长肩上抬起头。 他显得有点迷糊,一缕银发挂在脸颊边。两弯小扇子一样的睫毛还有点困顿地垂着。过了一会,才慢半拍地回了声:“午安”。 钟柏帮他将沾在脸颊边的发丝别到耳边。或许是因为脑域二次开发的后遗症,或许是待在熟悉的怀抱里潜意识比较放松,律若在刚醒时比较好欺负。 但这一次,钟柏没欺负他,只将他往怀里带了带: “若若,和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 银翼飞艇进入联盟时,人类各方势力无不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但所有追踪那艘星舰的基地监察设施都在一瞬间过载烧坏。情知这是那位的警告,联盟没敢再监察,将各自的追踪力量撤了个干干净净。 银翼飞艇在宇宙星系中轻盈如弧光地掠过。 最终降落在一颗星球上。 飞艇降落的震动让律若抬起头。 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舷窗外,但舷窗被设置成了不显示外界环境的模式。 学长的轻笑从耳边传来。 没等律若循声去找学长,钟柏已经将他的小机器人抱了起来。 律若的身体好了许多,但恢复期终究不方便走太远的路。钟柏将他放到轮椅上,用领带蒙住了他的眼睛。 暖洋洋的光照在身上,学长似乎带他下了飞艇,穿行在草本植物中间。学长的裤脚与细草擦过,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可奇怪的是,律若并不想去分析那些香气到底是什么。 他安安静静地等学长将他带到他们要去的地方。 风拂过地面。 一直走到香气深处,钟柏才将律若放了下来,解开蒙住他眼睛的领带。 律若睁开眼。 无边无际的鸢尾花海映入视野。 整片平原都种满了这种多年生的百合目植物,碧绿清脆的叶剑在阳光下自由伸展,只在花海中间留出了弯曲细长的小径。深深浅浅的蓝鸢尾在风中起起伏伏,如一片随风溢散的荧光电子。 亮到白茫的天光里,一座重新建起的古典庄园立在鸢尾小径的尽头。 天光照亮了庄园的银翼格栏,莨苈涡卷柱。 十几年前,学长从“父亲”手里将他买下,带他走进那里。 往后的人生,他一直待在这个庄园里。 “若若。” 钟柏轻轻地喊了律若一声。 律若从恍惚中回过神,看见将他带回家的学长在轮椅边单膝跪下,将一捧蓝鸢尾放到律若怀里,抬眸望他:“若若,钟柏喜欢你,和你共度一生地喜欢你。” 冬末春初的天光掠过学长墨蓝的眼眸。 学长的眼里是过往多年,他始终分析不到尽头的温暖情绪。 律若抱着鸢尾,轻轻地“嗯”了一声。 [律若会和学长一直一直在一起。] 律若将这一条新定律加入最高的逻辑层,然后喊住了带他回家的学长。钟柏低下头,看到律若将一张对折的纸条递给自己。 “若若?” 律若白皙清冷的脸虽然还是没有表情,却莫名透出几分犹豫。 他抱着学长给的鸢尾,长睫微抬,水银色的虹膜在日光下分外剔透。他不太确定自己的行为对不对,迟疑地解释:“他们说……情人节要送情书。不能查星网,要自己写。” —— 三年前,联盟军事战略防御指挥中心。 学长办公室外的走廊。 银发研究员安静地坐在走廊的等候椅上,他穿着卡其色的风衣,围着浅色的围巾,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s-307实验室的研究员们说,情人节情侣就要好好地在一起, 学长有事不能来接他,可以他来接钟学长。他们说,情节人要给恋人送情书,情书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能查星网,要自己写。 律若不知道情书该怎么写。 但他知道自己有问题,知道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在正常人眼里才是对的事。 [是很重要的事] [要认真对待] 雨线洗过指挥中心的玻璃窗,被远处的霓虹灯晕成彩色的丝。 年轻的家主在办公室里等候,银发的研究员在走廊上等待。他们隔了一道墙,互相想着对方。 —— 律若在原地等。 他一直不知道“很重要”的、要让对方知道他对自己的重要性的情书该怎么写。他写过很多个版本,可怎么计算都不符合[很重要]的标准。一直到今天,他终于递出了那张犹豫了三年的纸。 钟柏展开了律若给出的纸张。 上面只写了几个数学符号:e、ξ、π、﹢∞。 可钟柏却一下弯唇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钟柏眼中隐约有水色闪动。律若抬头望着他,他合上纸条,俯身将律若一把抱起,抱着他穿过白亮的天光和茫茫鸢尾。 · e、ξ、π、﹢∞。 你是我运行一切算法的基础,是我无法理解的随机数,是我穷尽一切求解的π值,是我ai系数的正无穷。 新元1077年的春日。 生来缺失的机器人,向带他回家的学长,献上了无声的情书。 他们回家了。 ——全幕终——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早已哑掉的人,竭尽全力也发不出声音。一个双脚被钉死的人,走得再鲜血淋漓也只能站在原地。但发不出声的人,有人为他学会手语。无法离开原地的人,有人为他始终如一地守候。 他们的相爱是无解又永不终结的莫比乌斯环。 2022年的小故事,谢谢大家不离不弃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