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温存》 第1章 炽热又隐秘的「恋」 【观前提示】 关于标点符号: “…”→发生在顺叙时间线的对话 「…」→发生在过去/回忆里的对话 ——————————————— 【正文】 “温演,你家和凌存家最近,可以拜托你去给他送下今天的卷子吗?” 临近放学的时刻,温演惯例的神游被一个清爽的声音打断。他抬起头,被窗户透进来的碎金阳光晃了一下,不适地眯起了眼。 “……今天讲的内容还挺重要的,所以,”周濛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温演,你有在听吗?” “嗯。”温演低头,避免直视周濛的眼睛,“我知道了。” 他伸出手,迅速地从对方那双保养得细腻柔软的手中,接过了尚且带着新鲜油墨气味的试卷。 面前的这位男性omega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过于黏腻的、糖果一般的气息——大概是香水或者身体乳的味道,但绝对不是信息素。 温演之所以能够这么笃定,是因为他是个没有腺体的、普普通通的beta。 beta——这个占据了大部分人口的庞大族群,却在绝大多数abo社会衍生出的故事里充当背景板的职责。想来,大概是他们迟钝地闻不到信息素的缘故。 “吱……吱……” 窗外的蝉蛰伏在层层叠叠的林叶枝桠间,有气无力地叫着。 周濛刚转过身,旁边穿着潮牌的同学就大大咧咧地搂住他的肩膀,声音洪亮:“走啊周濛,我们去唱k吧?之前约好的——” “王率,大家都去吗?”周濛昂起头,漂亮的桃花眼里倒映着对方玩味的面容,“今天凌存没来,我们撇下他,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关系?凌存那家伙就算在,也肯定对唱k没兴趣的啦!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你忘了吗?而且,既然成了病号,就好好在家里休息嘛。” 王率笑着说道,看起来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发烧的话,会不会很严重啊。”周濛捋了捋耳侧细碎的发丝,“我有点担心……” “不用担心,他体质好着呢,只是空调打太低着凉了而已。”王率晃了晃手机,示意周濛去看上面的文字,“午休的时候,他还和我发信息约了晚上打电动,肯定没什么问题。好啦,快走吧!” 周濛看向黑板上的值日表,迟疑道:“但是,今天是你值日吧?” “嗯?”王率的视线晃动了一下,在教室里迅速扫视了一圈之后,最终落在了温演的身上。 他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温演的肩膀,“嗨,温演,你有空帮我做下值日么?我明天请你喝冰汽水,怎么样?” ——王率的话语,乍听起来是温和的请求,实际上却没给温演拒绝的空隙。温演张开嘴想要说什么的时候,王率已经拉着周濛的手臂大步朝教室外走了。 “那就拜托你咯!” 王率趴在门框上,朝着呆呆看向门口的温演扬了扬眉。 悠扬的放学铃响起,同学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教室,没有一个人走之前和温演说了再见。 从高一到高三,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温演见怪不怪。他对于自己在班级里“透明人”的身份适应良好,也没有强烈地想要改自身处境的想法。 温演握着扫帚,开始打扫无人的教室。 从小到大,老师都教导孩子们“人是生而平等的”。 然而现实生活里的常态却是——只有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存在阶级。 无论是集体活动时永远不会被忽视掠过的周濛、王率,还是生病在家都有人惦念学习进度的凌存,都处在这个班级阶级金字塔的顶端。 而对温演而言,连请求事事有人回应都是一种奢侈。在边缘的位置呆久了,他便也习惯了观察他人和被他人无视的生活。 这并不让他感到讨厌。 回家的途中,气温慢慢下降,不复白日的燥热。 温演绕过层层叠叠扑出来的藤蔓花朵,有些生疏地按响了凌存家的门铃。 他曾经是凌存关系不错的发小——这个秘密,班级里无一人知道。 说来也是,生为天之骄子的凌存,向来任性张扬,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能够和默默无闻的温演玩得来的样子。 也正是因此,在温演分化为beta的那天,就被凌存默默排除出了他的alpha集团。 那正巧是同性竞争意识渐渐变强的中学时代。13岁的温演被迫陷入了漂泊无依的尴尬境地里,不被任何一个已成型的小团体接纳,只能埋头学习和兴趣,不去在意外界的声音。 这样的情况在升入高中之后才得到了改善。温演在班里并没有特别交心的朋友,但是中午一起吃饭的同伴,还是有两三个的。 “小演,你怎么来啦?”温和的女声里带着些许疑惑和惊讶,“是来找小存的吗?” “阿姨,晚上好。”温演微微颔首,向凌存的母亲,这位名为张云间的女性问好,“我是来给凌存送卷子的。” 张云间把手上的水擦了擦,引着温演进了屋。 “小存应该还在睡觉。他烧得不轻,正在困劲儿里。”张云间说,“你们俩好久没有一起玩了,我想还是见一见……如何?小演,你要不先坐一会儿?我正在烧饭……饮料冰箱里有,水果也是,你要吃自己拿,不要客气啊。” 温演刚想说自己把卷子放了就走,不会久留,张云间就已经匆匆把拖鞋放在了他的脚边,叫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看着张云间消瘦的背影,如鲠在喉,思考了片刻,还是留了下来。 和脾气暴躁的凌存完全不同,张云间是个温柔坚强的女性。在凌存十二岁那年,她的丈夫、凌存的爸爸凌峰死于车祸事故。 自那之后,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就变得风雨飘摇。 她一面工作,一面将凌存拉扯大,人因此衰老了许多。 温演于情于理,都说不出拒绝她的话。 况且,他的确很久没有来过凌存的家了,甚至没能再和凌存好好说话。 ……自从凌存疏远他开始。 温演攥着卷子,心跳开始变快。 踏上楼梯的时候他想到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性别没分化之前,凌存对他,其实没有那么凶和疏离的。他会拉着他的手,在楼梯间玩躲猫猫,或者是一起去河边抓蝴蝶、钓鱼。 他躺在过凌存的床铺上数着他的睫毛入睡,也和他挤在电视机前打过电动游戏。 这栋并不大的屋子里,有太多值得他回忆和怀念的东西了。他对这儿一切如旧的摆件都有着一份难以言喻的熟悉,以至于他心不在焉地走到凌存房门口,都还没注意到弥漫在空气里骇人的信息素。 beta只是迟钝,并不是察觉不到信息素的存在。 事实上,信息素这种用于表现alpha强权和力量的东西,于beta们而言,更趋近于闻不到味道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酒精,在生理上会引起闻到刺鼻气味般的不适。 温演的手颤巍巍地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的时候,他几乎是猝不及防地被一只炽热的手强抓着手腕扯进了房间里。 一时间,天旋地转。 温演下意识地眯起眼睛,背后传来柔软的触感——是凌存的床铺。凌存像个吹毛求疵的豌豆王子,总是对自己的寝具过分严格。只有最柔软的被子和床垫才配得上他。 温热的吐息洒在温演的面颊上。 下个瞬间,他浑身的鸡皮疙瘩就被催得竖起来了。 凌存的双手钳制着他细瘦的手腕,抵在他面颊两侧。凌存的掌心实在太热了——皮肤接触之间,些许黏腻的汗液就沁了出来,带来一阵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战栗。 温演花了几秒钟理清现在的情况。 凌存粗重地呼吸着,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通红。浅咖色的发丝粘在光洁的额头上,微微上扬的眼尾泛着红,显得那一粒小小的泪痣更加明显了。 他琥珀色的眼睛野兽般恶狠狠地盯着温演,瞳孔却是溃散的。 ——毫无疑问,凌存的易感期来了。 说起来,凌存的易感期一直不规律,从小到大给他惹了不少麻烦。 温演的心中,因此涌起了一阵微妙的危机感。 “……凌存?” 对方像是完全听不见他的呼唤似的,只是微微侧头,视线落在他的脖颈上。 温演当机立断地挣脱了对方的手,迅速按住了自己的脖颈。 下一秒,凌存尖锐的犬牙毫不留情地刺破了温演的皮肤,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个带血的、深深的咬痕。 温演闷哼一声,只能咬牙忍耐疼痛,顺着凌存的劲儿,试图把他往床下甩。 什么情况啊!他只是个普通的beta而已,凌存就算进入易感期,也不应该对他这个没有信息素的—— 温演的脑内活动戛然而止。 因为他闻到了自己身上带着的、淡淡的香水味。大概是放学前,周濛同他对话的时候,不小心沾到他身上的。 而周濛,是个货真价实的男性omega! 这也太背了…… 温演宽大的手紧抓着凌存的手臂,圆钝的指尖深陷进他线条紧致的肌肉里——凌存在学校里是排球队的王牌二传手,一直勤于训练,肌肉力量好得出奇,温演作为常年缺乏运动的阿宅,根本拧不过他! “凌存,凌存!你清醒一点——” 凌存对他的话语置若罔闻,如火般灼热的手甚至开始撕扯他的衣物。 “啪嗒”一声,温演的衬衣被撕崩了口子,纽扣弹飞,在地上滚了几圈就消失不见,不知落到哪个阴暗的角落里去了。 温演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产生这样的想法或许有些不恰当,但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思想。 凌存俊美的脸近在咫尺——温演连他高挺鼻梁上的那颗浅红色的小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薄薄的嘴唇上还沾着几滴血,在高热的体温之下被灼烧成了艳丽的颜色。 他蹙着眉,仿佛正在极力忍耐痛苦和折磨。锐利的眼睛里满是不满的神色,扯掉温演皮带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 一滴汗水顺着他的面颊滴落,在温演的锁骨处晕染开来。 意外地、凉凉的。 温演目不转睛地盯着凌存的脸,止不住地沉沦。 ……他的秘密,他保守了许多年的秘密,并非他曾是凌存的旧友,而是他真真切切地迷恋着凌存。 从幼时在公园里第一次见到他时开始,这份炽热又隐秘的狂恋,持续了整整十年。 第2章 同学,健身了解一下 只是一瞬间的失神,温演松开了抵抗凌存的手,任由对方用强硬的力道把他按得下陷在柔软的床铺里。 被挤压的胸口,传来了一阵因为轻微的窒息感而愈发鼓噪的感触。 「霍律师真的好帅啊,是我见过最厉害的alpha了……真不愧是你的偶像!」 温演忽然想起中学时代凌存性别分化的那天。他们在街旁看到霍劲羽事务所的招牌之后,展开了一番并不激烈的讨论。 「那当然!他以前住在我家附近,读书的时候就很刻苦、很优秀了,我全部都看在眼里。以后,我也会成为和他一样厉害的alpha的!」 「那,我也想成为和你一样厉害的alpha……」 平平无奇的夏日,空气里弥漫着叶子被烈日烤得微微焦掉的味道。冰淇淋化掉的甜腻气味隐隐飘浮在餐车附近,温演坐在凌存的身边,眼睁睁看着他忽然满脸通红地蜷缩成了一团。 因为这件事情实在过去太久,当时的很多细节都因时间的流逝而磨损了。 温演只记得,那天凌存穿着一件红白相间的衬衣,手里拿着介于蓝白之间的冰棍,灰蒙蒙的台阶旁摆着好几盆蔫不拉几的鸢尾花。街角嘈杂的人声和车子驶过的噪声缠绕在一起,细细密密地刺激着他的耳膜。 然后…… 那根冰棍从凌存不断颤抖的手里跌落,在地上迅速化成了一摊黏腻的沼泽。 失去理智的alpha焦躁不安地在温演的脖颈旁嗅着,渴望立刻寻找到挑拨他神经的omega信息素的来源。 凌存的鼻梁很挺翘。温演的颈窝被拱得有些发痒,还没来得及抓挠,那点微弱的痒感就立刻被尖锐的疼痛替代了。 犬齿刺破皮肤,伤口渗出血珠。 手上的伤口、脖颈处的伤口。 ……都是由凌存亲自留下的。 即便此刻他失去理智,宛若野兽,温演也依旧被对方光彩魅人的脸所蛊惑,光是注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能获得一阵莫名的满足感。 在他艰难地熬过分化成beta后无数个孤单沉寂的夜晚之后,他再度拥有了和凌存产生交集的机会。 “凌存。”温演小声地叫着,并不指望对方能够找回理智回应自己,苍白的手抚摸着身上alpha滚烫的面颊,被烫得微微颤抖,“凌存……” 躁动的alpha没能从可怜的beta先生身上得到能安抚自身狂暴状态的信息素,并因此陷入了更深一轮的焦躁情绪里。 温演从凌存逐渐混乱的动作里察觉到了一件事——凌存试图做更进一步的事情。 那双烫如烙铁的大手按压在他赤裸的大腿皮肤上,朝着内裤的边缘探去。 可男性beta既没有信息素,也没有完整的、能够用于生育的生**,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满足身在易感期的alpha的需求的。 更何况,温演并不打算让凌存做到最后。 他拥抱着体温炙热的alpha,长腿卡在对方的两腿之间,脑袋飞速转动,思考着对策。 凌存从第一次分化开始,易感期就非常不规律。为了防止出现不可挽回的后果,无论是张阿姨,还是凌存自己本人,应该都会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储备抑制剂。 按照凌存的性格,他储藏抑制剂的地方一定不会非常显眼,哪怕是在他非常私密的卧室里——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把自己的任何一个弱点显露在他人面前,这本身于他而言就是灭顶的耻辱。 那么……抑制剂就只会被藏在那个地方。 温演抬起头,捏着凌存的下颚,主动吻了上去。 淡淡的血腥味,在唇舌交缠之间扩散开来。 温演趁着凌存注意力被转移的那个短暂的间隙,立刻抬手,捏紧床头板上的一个小扣,猛地向下一拽。 凌存只可能把抑制剂藏在这里。从前,他想把橡皮鸭子、廉价宝石和风干花朵藏到安全的地方的时候,也总是会选择这里。 ——它于凌存而言,是「安全」的! 果不其然,慌乱的推搡之间,温演还是如愿摸到了所处位置很浅的抑制剂。他动作娴熟地拆开包装,对着凌存的后颈就是一针扎了下去。 他刻意研究过抑制剂最快生效的位置。 alpha的喉间传来细小的呜咽声,转瞬即逝。特效抑制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息他身上原本难以抑制的躁动,催使凌存闭上了双眼,呼吸也变得平缓。 没过多久,他就趴在温演身上,静静地睡着了。 “呼……”温演长舒一口气。 他仰躺在凌存混乱的床上,盯着苍白的天花板出神。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揉了揉凌存乱糟糟的头发。 凌存平时是不会以这样不体面的形象示人的。 他的好友王率总说他「偶像包袱」太重,只是社团领奖竟然还要涂发胶,连头发丝儿都要打理得一丝不苟。 ……但其实凌存的头发挺软的,也很细,洗完头发没吹干的时候,会很温驯地贴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 凌存的脸退烧了,只残余着一点点粉色,和窗外被落日焖烧到浅红色的云霞一样。 温演静静地环抱着他,听着外面车水马龙的声音。 过了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将凌存挪开,塞进被窝、掖好被子、整理褶皱一气呵成,然后沿着床边起了身。 在他进来之前,凌存大概是在房间里摔东西,试图平息忽然躁动的血液和信息素。他也可能跌跌撞撞地跑向床头柜——松动的卡扣就是证明,但大概是理智蒸发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把抑制剂扎进身体里,就断片了。 ……还真是糟糕透顶的体验。 温演一面整理混乱的桌面,一面想。 他是个没有易感期的普通beta,从来没有经历过因为易感期激素上头而意识断片的糟糕情况。 但他讨厌失控,凌存也讨厌,那感觉肯定很烂。 走出房间拉上门时候,温演被手上忽然泛起的针扎般的疼痛激得冷嘶了一声。 他看着那个血淋淋的、已经勉强停止流血的牙印,默默无言。 脖子上也有一个牙印,被张阿姨看见好像不太好。 温演叹了口气,把外套的拉链拉到了最高,才勉勉强强挡住了脖子上的伤口。 “小演,不留下来吃晚饭吗?” 张云间听见他的脚步声,从满是油烟的厨房里探出头来,呛了几下才缓声说道。 凌存家今晚是吃辣椒炒肉啊。 温演一面神游,一面回答道:“不了阿姨,我爸爸催我回去吃饭了。” “哦,好。”张云间笑得眉眼弯弯,“那,小演帮我和你爸爸问声好!” * 回到家,温演刚刚把包放下,就被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的爸爸吓了一大跳。 “……爸爸?”温演的背贴在门板上,刹那间隔着衣物蹿上来的冰冷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为什么不开灯站在这里?吓到我了。” “小演——”温良黑着脸,拿腔拿调,“这么晚才回来,是去做什么了呀?不会是和女朋友约会去了吧!” 温演有些无语地把包丢在凳子上,“我没有女朋友。” “也是,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肌肉饱满、英俊魁梧的alpha。你这样又瘦又阴郁的类型,才没有小姑娘喜欢呢。” 温良耸了耸肩,随手开了灯。温演这才发现他手里拿着锅铲,锅铲上面沾着的油在灯光下闪出亮晶晶的光。 他问:“今天,不吃外卖吗?” 温演的父母在他小学的时候就离婚了。自那之后,家里就没人做饭了,日常生活全靠外卖和速食产品解决。 这段婚姻里没有人出轨,也不是情感破裂,只是这两个都不靠谱的成年人,忽然在某一天发现对方并不是很适合自己的人,认真商量了一番之后,遂和平分手。 所以,倒也没有给温演造成什么很大的伤害。 他只是觉得,如果分开比在一起更快乐,父母没必要被他强行绑在一起。在是他的父母之前,他们首先是自己,为自己做打算才是正确的。 时至今日,温演的妈妈还时常带着她的新男朋友来参加家庭聚会,顺便调侃温良这样的工作狂一点性魅力都没有,如果不赶紧改变自己,是没有女人会喜欢他的。 「像你这样连饭都不会烧的alpha已经被时代抛弃了!」刘娟豪迈地拍着温良的肩,「现在流行的男友都是贤妻良母型的——」 「那是因为你自己也是工作狂吧!」温良吐槽道,顺便给刘娟添上了些红酒,「你男朋友可真辛苦诶,因为你根本就不会烧饭。」 「嗯?但是我们家现在都是他做饭啊,我不会做有什么关系。」刘娟勾着新的小男朋友的肩膀,乐呵呵地说,「他烧饭可好吃了,是出门必备的完美小男友……小演,你可不能学你爸,不会烧饭的男人真的会被爱人嫌弃的啊!」 温演笑了一下,只是呆呆地扒着饭。 视线和妈妈的新男友交汇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情绪。 ——明明年纪比较小,却是照顾人的那一个。 两个年轻人在这个瞬间,达成了一阵微妙的共鸣。 “我想学着做饭,不行吗?”温良讪讪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把锅铲往背后藏了藏,“娟儿不是也说,男人不会烧饭很没魅力吗?” 温演拿筷子和碗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你想和妈妈复婚?可是前段时间,妈妈才和那个新男友订婚……” “不是啦,我才不要和她复婚嘞!你还想看我们在家里演星球大战吗?” “不想。” 温演在餐桌旁坐下来,夹了一口豇豆,塞进嘴里。嚼了两下,立刻吐了出来。 “咳咳咳……!” “怎么了,很难吃吗?” “左边糊了,右边没熟。”温演猛灌了几口白开水,“你怎么做到的……这很难啊。放弃吧爸爸,你真的没有做饭的才能。” “——我多练练肯定可以的!” 温演盯着忽然跟打了鸡血似的爸爸,淡淡地说:“……我今天去给凌存送卷子的时候,张阿姨让我向你问好。” 但是爸爸好像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端着糟糕透顶的晚饭冲进了厨房里,再次兢兢业业地研究起了做菜的秘方。 * 家里没有像样的饭吃,温演只能出门觅食。在便利店随便吃了个饭团之后,他一面舔着蓝莓味的冰棍,一面靠在路旁公园的柱子上发呆。 他盯着闪烁的霓虹灯牌,忽然意识到:爸爸忽然开始学做饭,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吗?毕竟妈妈说,饭做得太难吃,心上人是会连夜跑路的。 这算什么,老树开花? 爸爸孤寡了这么多年,人到中年还能有喜欢的人,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真好啊…… “同学!”温演的胳膊忽然被人抓住,他的思绪被打断,循着声音一抬头,和一个闪烁着八颗白亮牙齿的肌肉壮汉对上了视线,“你有兴趣了解一下健身吗!” ……哈? 第3章 微小的隐患 不用了—— 温演的拒绝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他就被热情过了头的推销员一把抓住手腕,朝着不远处的健身房走去。 “你好啊,我叫阿强!”推销员非常自来熟,笑得满脸褶子,“你想练什么部位?我很擅长帮人练肌肉哒!我可以给你看我以前客户的照片,他只用了一年,就从板瘦体型练成肌肉猛男了——” 肌、肌肉猛男? 温演有点囧,他从来都不擅长拒绝别人,只能半推半就地被拉进了富丽堂皇的健身房。 “你看!”阿强把两张对比照摆在温演的面前。 他看温演坐在沙发上一副状况外的呆呆模样,索性把手机往温演手里一塞,自己熟练地开始端茶倒水。 温演看着before和after的对比图,有些惊讶。 阿强看起来咋咋呼呼,不怎么靠谱,结果就锻炼效果来看,竟然还真的……挺专业的? 温演正准备把手机放到茶几上,手机的上端就弹出了一条信息。 【老婆:老公你几点回来呀?我今天买了新的情趣……】 ……等一下,他好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情侣荤话了! 是情趣内衣、吧。 温演松手,在手机熄屏前就着急忙慌地错开了视线,感觉脸上不断有火在延烧。 阿强回来的时候,看着他通红的面颊,疑惑地摸了摸脑袋:“很热吗?要不要我把空调打低点?” “……不用了,我喝点冰水就好。” “哦对了,我想给你推荐这个套餐,划算,效果又好。”阿强坐在温演身边,打开了电脑,点开精美的ppt,“别的不敢说,这个我真的有发言权哦!我自己就是从这个开始练,然后慢慢练成现在这样的。” 温演瞥了一眼阿强的胳膊。 健身房会客厅里暖色灯光的渲染下,阿强流畅的肌肉线条显得更加漂亮。这让温演联想到古希腊时期的雕塑,那种光滑又健美的流畅肉体,在大部分人类的审美点上。 “你是个beta吧?”阿强接着说,“我也是。” “诶?”温演有些意外,“我看你的体型,还以为你是alpha。” “嘿嘿,是不是还挺像回事的?”阿强憨笑了两声,“我老婆也对我很满意哦。说我比他以前交往过的alpha强多了。” “我呢,读书的时候是个很瘦弱的人,所以很没自信,在那些身强体壮的alpha面前一直抬不起头来。” 阿强笑了笑,“曾经的我一直以为,天生的鸿沟是不可跨越的。但真的为目标付出努力之后,我才发现到达天堑的另一岸其实并不难。谢天谢地,我因此得到了一切想要的东西。” 温演有些被对方过火的、但又慷慨激昂的演讲触动了。 即便知道阿强说的话未必都是真的,这或许只是一种营销卖课的手段,他还是忍不住地思考坚持锻炼以后达成目标的可能性。 “你个子挺高的,练起来肯定好看。”阿强扫视了一眼温演,认真地分析道,“beta里能够长到一八五的人并不多,而且你的脸细看也挺帅的,为啥一直低着头没精打采的——这都是很好的条件,你要好好珍惜啊。” 温演注视着暖色灯光下阿强闪闪发亮的眼睛。片刻之后,他开口道:“……怎么报名?” 阿强闻言,露出了更加灿烂的笑容:“我可以先给你做个简单的身体分析吗?训练计划得根据你的身体状况来制定!” “好。” 数据测量室里。 温演拉开拉链,把外套整齐地放在沙发的边缘。 阿强站在他的身边,指挥他在不同的机器间来回测试,最终上手捏了捏他的胳膊,以确认目前肌肉的强度。 绕到正面的时候,阿强的目光扫过温演的衣领和胸口,忽然愣住了。 “你……今天是去和谁表白了吗?衬衫上的第二个扣子掉了。” ——这个位置的扣子离心脏最近,在学校里流行的浪漫传说里,一个人如果把这个扣子送给别人,会被视为一种含蓄的表白。 “……没有。”温演有些尴尬地拽了拽衣领,“稍微发生了点意外,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强刚准备说“哦”,目光却正好和温演脖子上的齿痕撞了个正着。他的眼睛猛地睁圆,欲言又止,最后错开了视线,假装没看见。 ……他刚刚绝对擅自脑补了什么奇怪的剧情吧! 温演的喉头微微滚动。 他想解释,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纠结了几秒后,索性直接放弃。 就让阿强误会着吧,反正也没什么。 而此刻,阿强的内心os是—— 这位小哥的恋人,还真是狂野又独占欲强啊…… * 夜练结束回家,温演走进浴室,任由温热的水流冲走他身躯上积累的疲惫。 倒在床铺上的时候,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了。 ……健身真的好累啊。 凌存每天在排球场上跑来跑去,真的不会累得虚脱吗?每次去看他比赛,他总是那副兴致昂扬、不知疲惫的样子。扬着恣意的笑容,像一道金色的闪电一样穿梭在球场上。 就像璀璨的宝石一般,在体育馆白色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温演收紧了臂弯里的抱枕。上面印着的美少女纸片人的面庞被小幅度地挤压,原本甜甜的微笑被扭曲成了一个伤心的蹙眉。 ——这是温演的本命角色莉莉娅,一个有着浅咖色头发和琥珀色眼睛的城邦公主。脾气火爆,还是个死傲娇,和木讷的主人公常常不对盘,但又在无数微小的剧情里对彼此萌生了情愫。 她身上有某种微妙的既视感,以至于温演每次一看到她,思绪就会忽然飞出去,不自觉地联想到凌存的身上。 ……虽然凌存根本不可能穿繁复的公主裙或是很有萌点的女仆装,也不可能因为平地摔直接扑倒在主人公的怀里。 温演放空大脑,疲倦感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那些他喜欢的动画、漫画、游戏里的角色,一个接着一个从他眼前闪过,他借由快要分散的注意力,都能察觉它们身上各自蕴含着的相同的部分。 ……多少都带着一些凌存的特质和影子啊。 他几乎不会喜欢虚拟的男角色——明明现实里迷恋的人就是个男孩子。 莉莉娅的王兄,那个精于剑术、英俊帅气,并且有着同莉莉娅一脉相承的暴脾气的、高贵的王子殿下,其实和凌存更为相像,甚至连痣所在的位置都一样。 但温演每次看到他,总会像是仰面直视太阳那样,被一阵莫名其妙的羞耻心和不适感灼伤,然后只能匆匆错开视线。 ……实在是太像了,以至于他没法说服这只是单纯地喜欢一个角色,而非某种无可奈何的移情。 温演唯一能够庆幸的事情是,凌存是个对感情很冷感、迟钝的人。 从小到大,每一个向凌存表白的人,都只能收获一个简短又决绝的拒绝。 「我不要。」 凌存对所有追求者一视同仁地残忍,这大概是因为他心底满溢的傲气。 温演了解他的秉性,凌存从不会把目光放在比他弱的人的身上。他永远都在注视并追逐着更为强大的人,就像他崇拜并试图超越他的偶像霍劲羽那样。 而他为了践行自己的优秀,甘心付出成倍于他人的努力,从不抱怨,也不会像受伤的小狗一样朝着别人摇尾乞怜。 这份最终导向极致优秀的高傲,让凌存于温演眼中,如同纯度最高的宝石那般闪耀,而非随处可见的玻璃碎片。 这和凌存是否是alpha并无关联。即便他是个beta,甚至是个omega,都不妨碍温演对他产生「迷恋」的情绪。 温演迷恋着他的坚韧、他的隐忍、他的意气风发、他的狂妄又艳丽的神情…… 就这样,无可救药地、狂热地迷恋着他的一切。 * 第二天早晨,教室。 温演的手上缠着白色绷带,脖子上则是贴了一个肤色的创可贴掩饰伤口。 他如同一个幽灵飘到了自己的座位。同学们完全没察觉他今日的不同,而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即将来临的文化节。 温存松了一口气,从书包里抽出课本,开始预习第一节 课的内容。 关于他的伤口和丢失的纽扣,阿强意外敏锐地察觉,而温演的父亲温良则是如旧地迟钝。 他完全没有发觉昨天傍晚发生的意外事件,甚至都没注意到儿子的手上缠了绷带。 他只在乎他厨房里差点煳锅的煎鸡蛋。 想到这里,温演下意识地蹙眉,舔了一下嘴唇。 蛋白质焦掉的味道实在是有点……一言难尽。焖烧的苦味萦绕在他的舌尖,叫他光是喝水都泛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 ……看来以后不仅是晚饭,连早饭都要一起逃掉、在外面解决了。 温演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难得地,坐在他旁边一列的李岩忽然向他搭话道:“温演,你的手受伤了吗?” ——李岩是班级里的体育委员,因为出色的运动神经和温和大方的性格而被大部分同学喜欢爱戴着。同时,他也是班级里和凌存关系最好的人之一。 “没什么,只是做菜不小心切到手了。”温演微微抿起嘴唇,“没事的。” “哦……”李岩拖长了尾音,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就被一阵有些刺耳的开门声打断了。 温演抬头,正好和单肩背包踏入教室的凌存对视了个正着。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早晨碎金色的阳光的照射下,泛着亮晶晶的色彩。 凌存在短暂的愣怔后,蹙起了眉,深深地看了温演一眼,就大步流星地朝着座位走去了。 被讨厌了吗?为什么?凌存应该不记得昨天的事情才对。毕竟是丧失理智的易感期…… 温演用手撑着面颊,漫不经心地想到。 周濛见凌存退烧来学校了,连忙殷勤地把尚且温热的早饭递到了他的桌子上。 奇怪的是,周濛的手上也缠着绷带。 那一小片的苍白,在阳光充分的照射下显得分外刺眼。 “你……”李岩再次开口。 “哗——!” 门又被猛地打开了,空气里飞舞着细碎的金色尘粒,教导主任的手搭在门上,戴着黑框眼镜的脸冷得能结冰。 “几点了,怎么还不早读!你们班怎么回事,吵成这样?课代表呢?!” 班级瞬间从煮沸的粥变成了冷置的水。 “……算了,”李岩耸了耸肩,压低了声线,“你午休的时候有空吗?” 他想说什么? 温演歪了歪头。 比起李岩想说的东西,他更在意周濛手上的伤口。他不是和王率去ktv了吗?为什么手会受伤? 温演的心里倏忽地油然而生出一阵不妙的预感。 这种异样的感觉,在看见凌存拆开早餐包装咬了一口的瞬间,达到了巅峰。 ——凌存是个警惕心很强的人,几乎不习惯、也不会吃任何人递给他的东西。 但他吃了。 吃了周濛给他带的早饭。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是什么? 第4章 厌恶与恐惧 * 时间很快到了中午,温演在温和的下课铃里起身,朝着和李岩约定好的天台走去。 他沿着楼梯走上天台,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忽然被人拉着手腕拖进了阴影处。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温演昂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凌存近在咫尺的脸,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距离太近了。 近得他连凌存呼吸的微小声音都能听得轻清清楚楚。 对方卷翘的、微微颤动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投射下一小片阴影。 凌存皱着眉,肌肉线条好看的手臂撑在温演的脸侧,锐利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扫动,最后停留在温演藏在衣领下的创可贴上。 他的手指动了动,朝着温演的脖子靠近了些,再忽然停滞下来。 几秒钟后,他一下子扯开温演的衣领,将那个被创可贴覆盖的伤口彻底暴露在空气中。 “……李岩呢?”温演出声,面对凌存的时候他总是会不合时宜地颤抖,他下意识抬起裹着绷带的手,按住了凌存的手腕,“他叫我、中午到这里来。” “是我叫你出来的。” 凌存站直身体,松开揪着温演领子的手,朝后退了一步,拉开和温演之间的距离。 阳光穿过两人之间的间隙,落在身在阴影中的温演的鞋面上。 “为什么?” “你昨天去过我家吧。” “……” 温演沉默着,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凌存的表情实在说不上好看,像是正在隐忍什么似的皱着眉。 按照他对凌存的了解,凌存是个自尊心强过一切的人。 被他看见了易感期彻底失控、如同野兽一般的模样,凌存肯定心有不甘,恨不得把他就地消灭,以消灭自己不堪的一面暴露的风险。 要实话实说吗? ……不过,既然凌存这么来问了,就说明他其实并不觉得昨天去他家送卷子的人是周濛吧? 真敏锐啊,小存。 “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很恶心的事情。”凌存冷不丁地开口,“笑得好难看。” “没什么。”温演淡淡地回答,“昨天是我去的。东西放在门口后我就走了,只是稍微和阿姨打了一下招呼,怎么了吗?” 凌存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微微睁大了眼睛,“……哦。” 他蹙着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只是把手里拿着的盒装牛奶丢到了温演怀里。 然后拉开天台的门,潇洒地离开了。 温演松了口气。 直到凌存离开之后,他才开始正常地呼吸。脑袋和胸腔里因为缺氧而变得闷闷的,泛着微小的、肿胀的疼痛。 他顺着墙根盘腿坐下来,把吸管插进盒装牛奶的饮管孔,猛吸了一口。 今天的天气很晴朗,宝蓝色的天空里飘浮着几片絮状的白云。 ……居然是苦瓜味的,凌存的口味真是一如既往地奇怪。 温演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脖颈。 方才凌存揪他衣领的时候,手背不小心蹭到了他脖颈上的皮肤。 虽然仅仅一瞬,但那阵迅速消逝的触感依旧长久地停留在了他身上,隐隐泛着些微火辣辣的燎感。 * 温演回到教室之后,李岩朝他招了招手:“哟。” “你没和我说是凌存找我。” 温演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整齐,眼睛都懒得抬一下,没理会李岩递过来的薯片。 “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如果我明说,你大概根本就不会去吧?毕竟这种事情应该挺尴尬的。” 李岩压低了声音,“你昨天去送东西的时候,是不是正好碰上凌存的易感期了?其实今天早上你一来,我就闻到了一点点alpha信息素的味道……我的鼻子姑且还算是挺灵的。” “他没欺负你吧?” 这个时候和他说这样的话,是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呢? “什么都没发生。”温演平淡地说,“我昨天把资料放下就走了,没有停留。刚刚凌存也没有找我茬。” “我知道了。”李岩笑得眉眼弯弯,“没事了。就是有人可能要倒霉了……” 温演理东西的手一顿,“谁?” “周濛啊。虽然他的行为说不上说谎,但也完全没说实话啊。” “……什么意思?” “他昨天和王率去唱歌了,然后把送东西的任务委派给了你,对吧?但却在凌存误以为是他送了资料的时候没有否认,大概是想占点人情吧。” 黑色原子笔在李岩的指间转动着,划出了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满圆。 “凌存可太讨厌别人对他说谎了,周濛这样彻底踩雷了。” 温演闻言,默默想:那可真遗憾,我刚刚就对他说谎了。不过,他看起来可不像是因此变得生气的模样啊。 * 【周濛:中午一起吃饭吗?】 凌存盯着手机上的消息,漫不经心地想,周濛真是个蠢货。 冒充别人都不会觉得心虚吗? 易感期的alpha的确会彻底失去理智,甚至完全缺失易感期期间的记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都是随便听信人言的傻子。 他就算再笨、再蠢,也不至于在醒来以后看见完全崭新的、一看就知道被人整理过的房间,还觉得什么都没发生。 肯定有谁来过。 吃饭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的,他随便聊了几句,妈妈甚至都没察觉他的易感期来了。为了不让她担心,他也就没多说什么。 ……妈妈不知道,也就是说,房间不是妈妈整理的。 第二天早上意识彻底清醒了以后,他本来想问妈妈是谁来送的卷子和资料,妈妈却因为早班直接出门了,也没能问成。 ……不过,连桌子上的彩色记号笔都被按照红橙黄绿青蓝紫的顺序排好了,怎么想,都只能是那个家伙干的吧。 那,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咬了谁的记忆,应该也不是虚假的。 凌存低下头,下意识地用手指碰了碰自己尖尖的犬齿。 凌存和温演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 ……这是个秘密,大部分人都不知道。 尤其是凌存和温演上的小学既偏僻、又在几年前被拆掉了,许多当时的同学都搬离了这座小镇;中学时代的大部分同学都没能考上这所分数线有些高的高中,知道两人过往的人就更少了。 大家更加普遍的认知是——凌存和温演没什么关联。关系说不上很好,但没有很坏。 只有凌存一个人觉得他讨厌温演。 * 小学时期的某个暑假,凌存和温演一同到附近的山林里冒险。 就像全天下调皮好动的小男孩那样,他们东抓虫子西摸水果,没个安生。 直到—— 「快走啦温演,我们接下来要去河边抓小鱼了!」 凌存背着网兜,朝着身后不满地喊道。 「……」 然而,温演却没有回应他。他只是蹲在一棵枯树的下侧,聚精会神地盯着黑黢黢的树洞。里面似乎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凌存于是凑近,歪头看向温演正在看的东西。 ——那是一只仰面死去的老鼠。 原本雪白的毛皮沾满了灰尘和血污,变得黏腻,簇成一缕一缕的形态。四肢已经僵直,像是四根短而枯竭的树枝。 一条丰腴的、外壳光泽的蜈蚣正沿着老鼠被蚕食殆尽的胸脯不断地朝着它的体内蠕动,排排整齐的足,和脏兮兮的毛不断摩擦,发出细碎的响声。 老鼠粉色的皮肉半沾不沾地黏在森森的、白透明的肋骨上。这一切暴露在空气中,好像都在无声地氧化。 看到这冲击性的一幕后,凌存后知后觉地闻到了浓重的腐臭味。 「啊——你看这个干嘛!好恶心!快走了!」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但还是故作镇静地抓住了温演的兜帽,试图把他拽离这里。 老鼠的死亡和蜈蚣对它的蚕食,让尚且年幼的凌存觉醒了对于「死」的恐惧。 那时的他还不能明确地说清自己胸膛里不断膨胀蔓延的不安感触,脑子里回响的,只是想要快点逃离这恐怖场景的想法。 然而,一直蹲着的温演忽然抬起头,用那双一直没什么光彩的、深邃到几乎能够吞噬所有进入他眼内光芒的黑色眼睛注视着他,忽然张口说道: 「小存,这样死掉好幸福啊。就算死掉了,也还能给别的小动物提供营养。真好。」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凌存汗毛直竖。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瘦小的温演,却觉得面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存在,于一瞬之间变成了什么他无法理解的、人类规格之外的生物。 ——像是外星人一般。 他口中吐露的话语,凌存明明听得懂,却无法理解。 ……正常人类在看到凄惨死去的老鼠之后会这样想吗? 一种对于死亡和受伤的强烈预感和恐惧,瞬间席卷了凌存。他隐约听见了自己体内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无法理解……他根本无法理解,温演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温演看着他惊恐万分的不安状态,竟然露出了一个既羞涩又恬静的笑容。 「对吧?」 * “咔哒——” 一瞬间的失神,凌存用力过度,手里盘着的自动铅笔被生生地折断了。碎屑划破了他白皙的皮肤,殷红的血于是缓缓溢了出来。 烦躁感如同小虫子一般,在他的背脊上细细啮咬着。 凌存深吸一口气,随手把自动铅笔的残骸丢进了垃圾桶里。 他瞥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伤,联想到温存缠了白色绷带的手,更生气了。 索性无视了周濛发来的信息,果断起身,踹了一脚王率的课桌。 “怎、怎么了,阿存?”王率本来趴在桌子上犯困,被这忽然的一踹吓得差点弹射起来,“吓死我了,你能不能温柔点?” “陪我去吃饭。” “……可是食堂已经关门——啊我知道了马上陪你去小卖部好不好?” 在凌存死亡视线的攻击下,王率识相地起身,叹了口气。 得了,凌存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开始生气了,还是给他顺毛比较好。 “你有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吗?” 坐在花坛旁长椅上吃东西的时候,凌存忽然开口问道。 “真是稀奇的话题。”王率喝了一口凌存请他喝的汽水,“特别讨厌的东西倒是没有,但我会有害怕的东西。” “……怎么说?” “我怕鬼啊。所有跟恐怖片元素相关的东西我都害怕。” “为什么?” “这我倒是没想过。”王率歪头,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我没办法抵抗那些非人生物的力量吧……恐怖片里的主角们不也是么?在庞大的力量面前显得渺小又无力。那种感觉我很容易代入,所以也会更容易感到恐惧。” 凌存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把罐装汽水全部喝完,把易拉罐手动压成扁扁的一坨,用力地丢进了垃圾桶里。 “走了。”他起身,“要上课了。” “……哦哦。” 王率看着凌存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这位祖宗怎么又生气了?跟炸药桶似的……谁惹他了吗? * 温演回家的时候,家里面寂静一片。 爸爸没有回来,只是给他留了今晚有事的便条和一些钱,让他自己解决吃饭的事。 他打开手机,收到了妈妈发来的信息。 【妈妈:小演,看妈妈今天漂亮吗?】 配图是亮晶晶的商场的服装店内,妈妈对着镜子试新裙子的模样。 从镜子的反光里,他看见了妈妈的新男友柳真,正乖巧地坐在沙发处等待她购物完毕。 ……感情真好啊。 温演想,柳真是个性格很不错的人,也能包容妈妈偶尔炸药桶一样的性格。妈妈和他在一起,一定能够很幸福的。 健身房的练习结束之后,温演的意识在回家洗完澡倒在床上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朦朦胧胧间,他做了一个梦。 昏暗的、拉着暗红色窗帘的房间里。 漂亮的肌肉线条,挑衅的笑意,水蒙蒙的、呈现出剔透的琥珀色的眼睛…… 他的手紧紧地扣着对方的腰,甚至留下了深红色的手印。 因为对方沙哑的哀求,而越来越失控,越来越控制不住力道。直至无论对方怎么求饶,他都置若罔闻。 「小存……」 「你这个混蛋、畜牲,给我松口……呃啊!」 “叮铃铃——” 温演猝不及防地被刺耳的闹钟铃声唤醒。 他挣扎着起身,因为下身的异样感而猛地掀开被子。看着自己濡湿了一片的睡裤,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里。 等、等一下,他昨晚是不是做了什么很糟糕的梦啊?! 而且还是和凌存…… 明明之前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为什么? 温演捂着自己通红发烫的脸,恨不得把自己像鸵鸟一样埋进被子里。 ……可恶,这样的话,到底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今天的凌存啊。 太糟糕了、他。 第5章 魔鬼再现之日 温演大半天都浑浑噩噩,沉浸在昨夜糟糕的旖旎梦境的后劲里,难以拔出。 上课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忍不住朝着凌存的方向飘去。 金澄澄的阳光落在凌存的发梢上,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泽。凌存的发丝意外地很柔软,和他向来尖刺般的性格并不相称。 指尖好像残余着……那天触碰到他头发时的触感。 温演低头,眼睛努力盯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试图分析它们的意思,意识却难以集中。 眼前忽然出现那天他被按倒在床铺上的时候,匆匆瞥过的、凌存白皙的脖颈。 凸起的喉结,隐隐能够看见的筋脉,被热气蒸腾到隐隐发红的皮肤。 还有锁骨上的小痣。 “……也就是说,alpha和beta、omega在生理上的部分差异,导致分化为这个性别的人类,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性格都会发展成更加暴躁和充满攻击性的状态。在人类社会尚未发展至今的、较为混乱的时代,alpha锐利的性格往往能够为他们自身争取到更多的资源、生存机会和繁殖权力。” 老师语气平缓地朗读着书本上的内容。 ……啊,原来是在上生物课。 温演才发觉自己拿出的是地理书。于是趁着老师回头写板书的间隙里,迅速把生物书从书包里抽出来,平整地摊开。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上节课留下的、浅绿色的笔记便签上。 【因为生殖/腔的萎缩,两性alpha和男性beta作为婴儿母体的生理职能在现实意义上退化。】 教科书的配图上,alpha和beta之间,被打上了一个红色的小叉。 尽管社会并不歧视ab恋——事实上,无论是庸庸碌碌的普罗大众,还是位高权重的上位者,选择ab配对而非ao配对的人并不少。 但那仅限于alpha和beta女性。 ……就结果而言,能够真正做到选择丁克而不后悔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的婚姻,还是奔着繁衍后代而去的。在大人的世界里,孩子是维系家庭稳定最有效的固定剂。 发生在alpha男性和beta男性之间的恋爱非常稀少。至少温演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短暂的17年里,从来没有见到过。 “温演。” “温演!” 散开的意识忽然收束,温演懵懵懂懂地抬起头,发现面容严肃的生物老师正看着自己,扬了扬手里的教参。 李岩小声地提醒道:“第八十八页第四段第十二行。” 温演定神,慌张地拿起书,磕磕绊绊地读了起来:“……在动物中,性行为是本能行为,又称为生殖行为。它在长期的种系发生中形成和发展,旨在保存种族和繁衍后代。” ……啊,原来问题问的是性行为的定义。 “很好,坐下吧。”生物老师点了点头,“不要开小差了,上课要集中注意力。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多少还是要认真听课啊。” 温演懵懵地点了点头,顺势坐下了。 旁边的李岩松了一口气,继续低头看手机。 ……旨在保存种族、和繁衍后代啊。 温演抬起头,目光落在窗边正在认真记录笔记的凌存的脖颈上。 alpha的腺体就长在那里。成为一条由「天生」划下的不可逾越的线,将除此身份之外的所有人都隔绝在对岸。 在分化之前,他真的很羡慕一个接一个成为了alpha的旧时的玩伴。 只能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们的原因是,在过去,大家都如同众星拱月般围绕在凌存的周围,星星憧憬着月亮的同时,却对同为星星的彼此感到陌生。 到了现在,他连那些玩伴的脸都快想不起来了。 分化结果出来的那天,他躲在房间里痛哭了一天。然后在第二天,光速接受了这个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 温演向来如此,或许是对什么东西都没能过度关注的缘故,受到来自那东西的伤害就会像穿过了玻璃门的风那样被消减了大半。 会逐渐膨胀的东西,只有虚无和孤独。 无声无息地膨胀着,像是一头长膘的猪。* 眼前再次浮现出了、凌存被抑制剂刺入的后颈。 凹陷的白皙皮肤,和汗水蒸腾而成的稀薄热气。 『咬上去吧?在他的身上,留下只属于你的印记……』 就在这个瞬间,某个不值一提的、燥热的午后,窗外响彻着持续不断的聒噪蝉鸣。 温演的背上陡然冒出一层薄汗。 时隔三年,他再次听见了脑袋里沉睡着的、那个总在引诱他做坏事的魔鬼的声音。 * 下午的学生表彰大会上,凌存出尽了风头。 他作为排球校队的王牌二传,带领队伍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挺进了地方赛的最后一轮。只要胜利,这将成为校队自建校以来第一次挺进全国赛的历史最高战绩。 而成绩方面,上周的数学竞赛国赛成绩公布,他取得了二等奖的佳绩。 毋庸置疑,凌存是个如同宝石一般闪耀优秀的人。 温演坐在角落的凳子上,盯着正肆意笑着的凌存,一动不动。 『他正在被那么多人看着,你难道不想……』 “你闭嘴。”温演烦躁地按住了自己的耳朵,感受着太阳穴一阵一阵的躁动,“我不想听。” 李岩呆呆地看着他,手指迟疑地指向自己:“你在和我说话吗?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他身边正抱着摄像机对着台上一路狂拍的王率也停下了动作,不明所以地看向温演所在的位置。 “……没什么,不是在和你说话,抱歉。”温演把头埋低了一点,“我头闷得有点难受,出去吹吹风。” “哦,好。”李岩点了点头,“老师来了我就说你上厕所去了哈。” * 会场附近的花坛里,不知名的花被骄阳烤成了边缘略微焦黑的模样。叶片半蔫地搭在枝干上,显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来。 温演靠着墙坐下,大口大口地吸气。如此往复十几次之后,那种附着在皮肉上的烦躁感,才在微风的吹拂下缓缓消退。 教学楼投射下的阴影里,温度要比被太阳直射的部分低很多。背后泛起一阵稀薄的凉意,并不冷,只是空荡荡的。 温演翻出手机,想要随便找些东西——新闻也好、没来得及看完的小说也好,来分散过度集中的注意力。 脑子里的恶魔再次出现了。 这个事实让他觉得有些恐惧。 上次它出现的时候…… “滴滴——” 思绪被忽然响起的收信铃声打断。 【from 梅可萱:周末城南有漫展哦,你喜欢的那个同人本太太好像要来签售。去吗?】 温演思索了一下,确定那天没什么事情要做,也不用去健身房之后,回复道:【好,老地方老时间碰面。】 梅可萱,如名所示是个女生。 温演想,作为一个符合人类刻板印象、缺乏社交魅力的阿宅,他唯一一点不那么阿宅、甚至有点现充的属性,就在于关系最好的朋友是个omega女性。 ……而且是个外表非常漂亮的omega女性。 对于温演而言,除去凌存,梅可萱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 毫不夸张地说,梅可萱所在的高中里,喜欢她的男生真的可以从东门排到西门。 她乐意和温演待在一起的原因或许正是因此——温演对和她恋爱毫无欲望,也不感兴趣。 两人认识的契机是漫展。梅可萱私下的爱好是出cosy,但瞒着所有人。而温演则是受网络上认识的阿宅朋友的邀请,来帮忙给coser拍照。 「如果被别人看见我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出门,会觉得我这个人和我的爱好很不搭吧?」梅可萱曾经皱着眉这样说道,「我都骗他们我的爱好是听交响乐,哈哈。」 ……不得不说,梅可萱的性格在某些方面,真的相当恶劣。 【from 梅可萱:怎么觉得你最近蔫了吧唧的,心情不好?】 【from 温演:嗯。稍微遇到了一点不顺利的事情。】 【from 梅可萱:那见面的时候聊聊吧,我也有想和你吐槽的事情,不面谈的话根本没什么乐趣。】 于是,除了漫展的拍摄之外,又敲定了吃中饭和晚饭的地点。 * 温演合上手机回到会场的时候,正巧看见红色的帷幕之下、周濛捧着一束巨大的鲜花递给凌存的场景。 他想起前一天周濛手上的纱布和凌存对他异样的态度,顿时心里一紧。 ……凌存应该已经发现了周濛的不对劲。他会接过周濛送的花吗?在被对方刻意欺骗了的情况下? 温演的目光紧紧地黏在凌存的脸上。金色的舞台灯的照耀下,少年俊秀的容颜显得愈发光彩照人。 然而,厌恶和不耐烦的情绪只出现了一瞬,就迅速消弭了。 凌存最终还是接过了周濛笑意盈盈递到他手里的花。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温演无法从这看出任何端倪。 为什么?为什么不生气? 温演的唇线抿紧。 ……明明对你说谎了,不是吗?小存。 对他发火啊。 “哟,你回来啦。”李岩一把揽住温演的肩膀,看他不吱声,于是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视线的落点是临近出口处的凌存和周濛,“你很在意吗?好像是周濛找凌存诚恳道歉,凌存也就顺势原谅他了。毕竟经常一起玩,没必要把关系闹得那么僵嘛。” 王率抬起头,“……所以凌存到底为什么生气?我其实到现在都没搞明白。昨天差点被他吓死了!” 他的目光直接略过了温演,直直地看向李岩的眼睛。 李岩闻言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他总是生气。得过且过就好了。” 温演深深地看了一眼笑靥如花的周濛,无意识地咬紧了牙关。对方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略微偏过头,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们还有约,先走咯。”李岩松开手,“明天见。” 温演面无表情地回答:“明天见。” * 然而,“明天见”的时候,温演的生活却没了往日的太平。 “学校的文化节快到了,这次的主题是店铺模拟,每个班级需要模拟经营一家店铺三天。届时校门也会对社会面打开,最终评奖按照营业额来计算,所以揽客和选题的吸引力真的非常重要。” 身为文艺委员的周濛站在讲台上,条理清晰地解说着要求。 “同学们有什么比较好的想法呢?” “哦——今年这个改版很有意思嘛!”王率笑眯眯地说,“跟动画里的学园祭一样。要不要办办看女仆咖啡厅之类的……附近都是学校或者互联网公司,弄太古板的东西应该没什么人喜欢吧。” ……这家伙,平时是会看动画的类型吗? 温演用手撑着面颊,隐约产生了某种躁动的不安感。 而这种不安感,在周濛的目光落到他身上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面容清秀的omega笑着说:“对了,温演,我听说你经常去漫展之类的地方,应该对这类活动也很了解吧?” “可以跟我说说看,你的看法吗?” 周濛站在班级阶级的顶层,常常拥有一呼百应的权力。 他语音刚落,班级里无数双眼睛就朝温演看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好奇,以及淡淡的、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柔软的恶意。 如同缠满了棉花的…… 尖刺一般。 这个瞬间,温演一直以来保持的“透明人”的身份,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消解了。 此刻被对方架在高台上骑虎难下,他只觉得如坐针毡。 温演抑制不住地吞咽了一下。 第6章 你家不是一直有空么。 ……笨蛋。 凌存的视线向旁边瞥去,落在了温演局促的侧颜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坠在那里,衬得他原本就无血色的嘴唇更苍白了。 不想说话的话就拒绝啊。为什么沉默? 真是搞不懂。 很小的时候开始,温演就不擅长应付需要面对众人的场景。 在班级活动里,他总是被忽略得最彻底的那一个。大部分时间里,他并不热衷于踊跃表现自己;唯独需要有个人脱离集体、站到队伍对面去拍照的时候,他才会表现出异常的……积极。 「……诶?小存想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给别人拍照?」 性别分化前的、某一个下着雨的午后,凌存躺在温演房间的地毯上玩着游戏,忽然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对方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会被人这样询问一般,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答道: 「大概是因为,帮大家拍照的话,就不用成为被看的对象吧。我对于被留在照片上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兴趣……或者说,未来的某一天,我如果翻到过去拍下的、有我的照片,反倒会觉得为难,或是尴尬吧……倒也不是觉得自己的脸很难看——当然,是没有小存你这么好看的……」 一如既往地,竹马说起事来总是滔滔不绝,碎碎念到他心烦。 好在,在他的耐心被消耗殆尽之前,温演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我只是觉得,我的脸在照片里变得很陌生……至少看起来和镜子里不太一样。偶尔会产生‘那真的是我吗?’的感慨,久而久之,也就越看越别扭。但如果拍别人的话,就不会这样——至少能抓住某人很美的瞬间,就那样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温演忽然笑了一下,接着说:「不过,我倒是很喜欢给小存你拍照呢。因为你很好看,脸和笑容都是,眼睛的颜色也是。」 「……你还真恶心诶。」凌存停下了按游戏机的手,定定地看向温演稚嫩的侧脸,毫不留情地吐槽道,「好看这种词是形容女孩子的吧,用在男生身上真的好恶心。」 回应他的,只是竹马空落落的、尴尬的笑声。 “温演?”讲台上,双手撑桌的周濛再次呼唤他的名字,“你是怎么想呢?” 凌存轻轻地“嘁”了一声。 他知道周濛因为送资料的事情对温演心有芥蒂——那是自然的,本来以为自己能够占到便宜,却偏偏在不起眼的透明人身上栽了跟头,这对八面玲珑者而言,无异于无形的羞辱和挑衅。 无论温演是否有意,周濛都因为那份被拆穿了的羞耻心,自顾自地把一切责任和恶果都一股脑倾倒在了温演身上。 “我……” 温演支支吾吾地,碎片化的语句不断从他颤抖的唇缝里漏出,却始终无法组织成完整的句子。 凌存光是看着他这副窝囊畏缩的样子,心中就有一团火“噌”地一下冒起来。 ……不想做就拒绝,很难吗?能不能不要一直是这副没用的样子? 这么多年了,在这方面一点成长都没有吗?! “无聊。” 在意识到之前,话语就直接脱口而出了。 大家原本都在屏气凝神地等待温演的答案,教室里因此寂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被清晰地听见。 此刻凌存略带戾气的话语搅动了氛围,立刻有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凌存抬起头,锐利的目光里落在周濛的脸上,“继续流程啊,别浪费时间。” “哦……哦。”周濛被他看得有点发怵,匆匆低下头,“温演你先坐下吧。同学们有别的意见吗?我们多做几个备选,然后匿名投票吧。” 李岩立刻举起了手,大声提议道:“我们开个小吃摊之类的吧?总感觉还是饮食类的店铺比较能够吸引人花钱……” 班级阶级高位者的话打破了因为另一个高位者而变得僵持的氛围,大家立刻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讨论提名,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最终,黑板上出现了七八个相对来说靠谱的选项。 在匿名投票最终胜出的居然还是女仆咖啡厅,但在部分男生(尤其是凌存)的抗议下,反串扮装的部分被否决了。 “谁要穿那种奇奇怪怪的衣服啊!你们这些家伙别随随便便地把自己的性癖套在别人身上啊!” ……凌存是这样一边骂着,一边踹开了班级门走掉了的。 “怎么说呢,这是我完全能够预料到的结果呢……”王率讪讪地笑了,“虽然我对反串还挺感兴趣的就是了……凌存不想的话就算了,没必要勉强。” “既然决定了,那就要开作战会议咯。”周濛拍了拍手,目光再次落到了温演的身上,“温演,你也来吧。” “……”这家伙,完全是在整人吧。 温演幽幽地看了周濛一眼。 “去哪里讨论会比较好?学校的话,最近检修,晚上很早就会关门,即便是周末也不允许人员随便进入了。”李岩摸着下巴,认真地说。 “附近的餐馆,或者咖啡厅之类的?” “太吵了会被店员请出来的吧……” “也是,而且氛围也很压抑。搞不好还会被当成是来商业调查的别家人员,毕竟谈论的话题和人家的店铺类型有关,很容易引起没必要的误会。” “那,去谁的家里吧?如果是住宅的话,氛围也没那么僵。” “好主意,那去谁家?” 李岩摆了摆手:“我父母基本上都在家,家里面还有妹妹要做作业……” 王率也面露难色:“我也差不多——家里人太多了我奶奶会有意见,她很讨厌过分热闹的环境,还是稍微体谅一下老年人吧。” 周濛说:“我也差不多。” 他的目光落到了温演身上,“温演,你家呢?我记得你之前在家庭状况调查里提到过,你爸爸工作很忙,不怎么回家……?” 虽然是以询问的语气说出来的,但完全没给人拒绝的余地呢。 温演垂下了眼眸,长而疏的眼睫毛微微颤动。 ……周濛这家伙,是下定了决心,要好好整他一下啊。 但是,他可不打算就这样任人拿捏。 别人想要整他的状况下,他反过来整一下别人,应该不是很过分吧? “周末我没空,”温演抬起头,无机质的黑眼瞳定定地看向周濛的眼睛,“有约了,抱歉。如果要商讨具体的计划的话,改天吧。” 王率忽然来了兴趣,追问道:“女朋友?约会?” ……如果回答不是的话,还要解释很多很多的东西。那样大概率会被周濛找到漏洞和空隙,然后反驳回来吧。 那么,就顺水推舟一下……抱歉了,梅可萱。 “嗯。” “嗯???”李岩的表情跟见了鬼一样——说实话,温演觉得他反应过头了,“你,你,你——女朋友?!” “嗯。”温演顺手给梅可萱发了个邮件,祈求大小姐帮忙演戏别穿帮,周末的饭他请客。 收到了【ok】的回复后,他就利索地把消息记录删除了,顺势抬起头说:“是隔壁二中的梅可萱。需要打电话确认吗?” 这次表情和见了鬼一样的人变成了王率:“什么?梅可萱?你是说那个很漂亮的……你怎么追到她的啊?倒不如说,她看上你什么了啊?” “大概是……贴心?” 温演歪了歪头。 看着面前三个人各怀鬼胎的表情,他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有那么意外吗?不过整这群傲慢过头的家伙玩,确实挺有乐趣的。 “不行!我必须要求证一下!”王率拿走了温演的手机,翻到了梅可萱的联系方式,“……居然真的有?等下,哪有人给女朋友的备注是全名的啊!你果然是乱说的吧?因为不想我们去你家开作战会议?” 温演气定神闲地看着他:“那你打啊。” 电话铃声拨通的瞬间,温演恍惚间听见了谁咽口水的声音。 这些人就这么好奇吗?还是只是想找个机会让他出糗呢? ……弄不明白。 “喂,老公,怎么给我打电话了?是想我了吗?” 梅可萱甜甜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被电波略微扭曲之后,带上了像是被火烤过的太妃糖一样黏腻的触感—— 温演发誓,他从没听过梅可萱像这样讲话。大小姐平时虽然任性娇蛮,但说话总是透着冷气。 他的背后立刻因此被激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骗人的吧……是真的……”王率喃喃自语。 他之前托朋友拿到了梅可萱的联系方式——的确是这串数字没错。虽然尝试性地约了对方几次,但全被拒绝了。这也难免,毕竟是美人,追求者众多的情况下,确实没什么青睐他的必要。 朋友本人就是她狂热的追求者,几乎收集了她在学校里唱歌比赛之类的所有的露面录像。 梅可萱的声线的确如此——但从没在录像里这么甜过。 温演这家伙,到底是有多深藏不露啊?竟然能让那个高岭之花都为他折服? 难道是硬件条件之类的……不是吧? “……怎么不说话?刚刚说话的,是你的朋友吗?你终于愿意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了吗?我好高兴!” 梅可萱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拱火。 “没什么。”温演差点被对方拙劣的演技逗笑,强忍着浑身鸡皮疙瘩骤起的黏腻感说,“我只是想和他们说,我周末要和你约会,所以才不能和他们开会。” “这样啊——”甜得拉丝的拖腔拖调。 “你这个人难不成不打算公开和她恋爱的事情吗?即便对象是梅可萱?” 王率抖着手把手机递了回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温演。 “你,到底在想什——”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巨大的“砰!”的一声给打断了。 大家都被吓了一大跳,纷纷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凌存臭着脸,手里捏着一罐喝了半瓶、外壁上还挂着水珠的冰可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凌存,你没走啊?我以为你回去了。”王率被吓得心有余悸。 “啊,不是要开会吗?”凌存蹙着眉,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嘲讽还是不满拉满的笑容,“开啊。” 周濛讪讪地说:“不是今天啦。本来想问温演能不能周末去他家,但他要和女朋……” 又是“砰!”的一声,凌存把那罐喝了一半的冰可乐重重地按在了温演的课桌上,些许可乐液体飞溅出来,落在了温演的手背上。 凉凉的。 冒着气泡。 “你家不是一直有空么,”温演觉得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凌存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是咬牙切齿的,“就去你家。” 温演疑惑地抬起头,正好和那双愤怒的琥珀色眼瞳对了个正着。 凌存朝他扬了扬眉毛,被愤怒压缩的笑意更甚了。 “反正你也不是全天都要约会吧?等到了你和你那个小女朋友约会的时间点,我们这群人再识相地麻溜滚蛋不就好了。” “不会影响你恋爱的,笨、蛋、阿、宅——同学?” 略微扬起的、充满了不满意味的语气。 连生气的样子,都闪闪发光呢。真好看啊。 温演低头,收敛了一下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故作呆滞地点了点头。 “嗯。那就……这样吧。” 第7章 餐 周末,约定好的集合处。 “凌存,你来好早啊。”王率咬着棒冰,含含糊糊地说,“家离这边比较近吗……” 他抬起头,环视四周,“说起来,这里确实离你家——” “早上好,凌存。”周濛背着包,朝着这边挥了挥手,“要吃薄荷糖吗?” 凌存接过被抛过来的糖果,含在嘴里。 “大家都到啦。”李岩难得地戴着眼镜,“那出发吧。” “你又不近视,戴平光镜干嘛——”王率吐槽道。 “嗯?我只是觉得戴着眼镜聊作战计划的话,会比较有氛围嘛。” 凌存默不作声地走在队伍前列,直到王率和李岩毫无营养的对话演变到完全没必要的互怼时,才开口道:“到了。” 众人面前的门牌上写着一个端正的“温”字。 “叮咚——叮咚——” 王率顺势按响了门铃。 * “哇,温演……没想到你家这么大呀。”跟在温演身后,王率新奇的左看右看,“啊,院子里居然还有池塘,里面还有小鱼在游诶。” “饮料,零食和纸笔都准备好了。”温演示意众人在客厅坐下,“……还有什么需要的么?” 虽说他完全不喜欢别人入侵自己的私人空间,但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是要有的。 这是应有的礼貌。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倒也没人真的使唤他。大家纷纷拿出了计划书和资料。 只有凌存写着写着忽然从沙发上起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笔直地走向温演家的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盒苦瓜牛奶。 拆盒子、插吸管、一口喝半盒,一气呵成。 温演拿起遥控器,把客厅的空调温度调低了一些。 王率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李岩,“我可以吐槽吗?” 温演瞥了他一眼,接下话茬:“……吐槽什么?” “凌存为什么会知道你家的冰箱在哪啊?简直像是以前来过这里似的。”王率捧着脸,“但你俩的关系不是一般般吗?” 准确地说是,凌存不知道为什么,单方面对温演很不爽? 王率又不是傻瓜。 虽然他本人爱好嘴贱,但比起大部分普通人,他对人与人之间的氛围还是要更加敏锐的。 这是维系金字塔顶端关系的必修课。 李岩闻言摸了摸下巴,“是哦。虽然这么说很过分——但你们看起来完全算不上朋友嘛。” 凌存在厨房里听见客厅传来的对话,肩膀一僵。 虽然有好几年没来温演家里了,但这儿的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差别。 温家父子并不像他的妈妈那样热衷于装扮家里。 桌上的新鲜摆花也好,按照四季更迭更换的桌布也好,水晶球和可爱小动物的摆件也好…… 这些东西,统统都不会出现在温家的屋子里。 餐厅的桌上,永远只有一层薄薄的、反射着光亮的透明隔板。 令人熟悉的冷冰冰。 这感触并不刺骨,他反倒因为过分的熟悉感而放松警惕了。 ……所以一不小心,就像之前一样习惯性地打开了冰箱。 “吱——吱——”蝉鸣声刺耳如劣弦。 外面天气很热。夏日的尾巴始终逗留在这座小镇,不断闷蒸着行人。 恍惚之间,凌存眼前的一切仿佛和儿时重叠。 以前他和温演出去玩,无论是踢球,还是上山冒险,最终回到这里——温演的家的时候,都会满身大汗。 而亮着明黄色温柔灯光的冰箱里,始终会准备着他最喜欢的饮料和棒冰。 ……直到现在为止,即便关系都已经彻底冷淡,他都还没改掉这个习惯吗? 凌存的目光下意识地朝背对他坐着的温演看去。快要成年的少年的背脊挺拔如小树,蓬勃的、薄薄的肌肉蛰伏在宽大的衣衫之下。 这家伙的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搞不明白。 “大概是因为这一片住宅房屋的布局都差不多吧。凌存家应该也住在这附近?所以才……” 他听见温演这样说,少年已经变声的声线不同于儿时的稚嫩,隐隐地透露出低沉的底色来。 温演就这样处变不惊地、把「他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这件事,普通地掩盖过去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恶化到现在的程度,温演却依旧把他的优先级放得很高,努力关注和照顾他的想法和情绪。 凌存本该觉得他温驯、贴心。 但是—— 为什么心底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无名的怒火来呢? 凌存捏紧了饮料盒,将盒子里残余的牛奶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伴随着牛奶的醇香,缓缓地在他的舌苔上蔓延开来。 “那你脾气还真是好诶。”周濛朝着温演眨了眨眼,刻意压低了音量,“我要是被人不打一声招呼就开冰箱,肯定会生气的啦。凌存也真是的……” “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温演顿了顿,“我爸爸的朋友经常会来我家,他们也是这样的。冰箱里也有啤酒,有人要喝吗?以及,差不多该继续开会了。” * 商讨计划的过程很顺利,温演全程保持灵魂出窍的模式,心不在焉地听面前几人为某个细节争得面红耳赤。 ……这种事情,其实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他没什么兴趣。 温演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快到和梅可萱约定的时间点了。 要怎么打断这些人会比较好?是不是该定个五分钟之后的闹钟,直接—— “时间差不多了。”一直用笔圈圈画画的凌存忽然抬头,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这家伙差不多该去和女朋友约会了吧?” 温演的目光于是落在了凌存纤长的眼睫毛上。 ……怎么感觉他有点不高兴? “诶——”王率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惊呼道,“真的!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他迅速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周濛愣住了:“那个,我们还有个细节没讨论完……” “明天再说吧。”凌存起身,随手把平板往包里一塞,头朝门口偏了偏,“走了。” ……是在生气吧?忽然变得这么平静。 为什么? 温演看着凌存的背影,忽然意识到。 “拜拜!”王率和李岩拖着周濛先出了门。 温演跟在凌存身后一路走到门口,刚想开口问要不要送他出去,对方却忽然转过身。温演一时间刹车不及,撞了凌存满怀。 淡淡的、好闻的沐浴露的气味。温热的气息,仿佛裹着火的、滚烫的胸膛。 凌存很怕热。倏忽间,温演的脑袋里闪过了这件事。 “……抱歉!”温演捂着因和对方撞在一起而发酸的鼻子,狼狈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这家伙——”凌存也捂住鼻子,眼角挂着一点儿生理性的泪水,隐隐泛着红,“能不能看看路?!” 温演的头越来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对不起,我只是想送送你……” “……”对面忽然偃旗息鼓,异常沉默。 温演意识到不对抬起头,正好和凌存杀气毕露的琥珀色眼睛对上了。 是的、杀气毕露。 凌存放下了手,鼻子上红了一片。他大步朝着温演走来,猛地抬起了手。 “小存、等——” 然而,想象中饱含愤怒的拳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取而代之的是—— “哗啦啦……”垃圾袋被搓揉的声响。 诶? 温演睁开了眼睛。 “垃圾,我拿走了。”凌存晃了晃手里装满了零食残骸的垃圾袋,“拜拜。” 然后毫不留情地走掉了。 温演站在原地,耳朵因为头部的充血而开始短暂地发热。 “啊……”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凌存从小时候开始,就频繁表现出alpha过于好斗善战的一面。 良性的表现是他无往不胜的群架,劣性的表现则是他会控制不住地、下意识地以暴力征服周边的人。 ……并不会到让人受伤的程度,凌存是受过正常价值观教育的孩子,做事留有分寸。 但真的还挺疼的。 温演作为凌存曾经最好的朋友之一,对此深有体会。他并不记恨对方,因为这是被基因操控的不可控行为,并非凌存的本心。 他刚刚……明明在生气,却忍住没有动手啊。 而且为什么拿走垃圾袋之后忽然就泄气了? ——凌存在一些微妙的地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温演确切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并因此产生了困惑。 * “人都是会改变的啊,这很正常。”梅可萱挖了一口提拉米苏,“又不是机器,或者什么石头青铜器之类的摆件……会改变才是常态哦。反而像你这样一成不变的人,才是少数啊。” 人来人往的咖啡厅里嘈杂,但并不惹人心烦。这种混沌的感觉让人萌生温暖的睡意。 “而且,就你的描述来看,他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你的想法吧。” 大小姐笑得眯起眼睛,看起来像是一只诡计得逞的狐狸。 “……怎么说呢,我觉得,搞不好那位宝石同学还挺在意你的呢。” 温演蹙起了眉:“‘宝石同学’?那是什么称呼……” “代号而已!别在意~因为你不愿意告诉我那个被你心心念念惦记了好久的人是谁嘛,这样叫他比较好称呼啊。” 梅可萱摆了摆手,“你之前和我说,你们小的时候玩得很好,但是性别分化之后自然而然分道扬镳了,对吗?” “是。” “实际情况其实不止如此吧?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但你没告诉我,对不对?” 梅可萱看着坐在对面沉默的高大少年,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 alpha是现代人类社会的宠儿——这是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但在真实的世界里,alpha的身份仅仅能够为拥有此性别者提供一个「被优先选择的机会」,而非「绝对的、无条件的簇拥」。 实际上,占据全人类人口90%的beta,才是社会的中流砥柱。 举世闻名的优秀者中,beta的身影并不匮乏。只是不论数量还是精英率都少于alpha而已。 ……也就是说,即便那位宝石同学再怎么跋扈、自我中心主义和唯血统论,都不至于仅仅因为分化的结果,就彻彻底底地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闹掰。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到了不得不选择斩断这段关系的程度。 ……可这种超级隐私的细节,她要怎么猜啊? 她对温演都仅仅是一知半解,更别说那位连真名都不知道的宝石同学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之间的问题,只能由你们自己解决哦。” 暖色的灯光下,梅可萱漂亮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被好好保存在保险柜里的珍稀宝石。 “说实话,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偶尔发呆的样子很可怕……像个让人看不透想法的外星人?很冷淡、仿佛永远都置身事外,在镜头的另一边看我似的。” 温演轻声说:“这样的话,他也说过。” “看来,我和宝石同学的电波还挺合的哦?”梅可萱伸了伸手,示意服务员再加一份火焰冰淇淋,“那就稍微有点把握了。” “如果因为对方的改变而感到焦虑的话,不妨试试看换个视角?” 梅可萱拿下自己头上夹着的发卡,摆在她和温演中间的空盘子里。 “原来的你,只是看着宝石就满足了,所思所想也仅是在场外记录下美诞生的那一刻就已足够。既然那样的心情已不复存在,不如转换思路,选择入场,如何?” 梅可萱的眼睛里似乎蕴含着某种魔力,如炽日般彻底照射出温演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 “——成为打磨宝石的那个人吧。” 那些隐秘的、从未示人的、掩藏在黑暗角落里的……只是压抑而非凭空消失的欲望。 “在场外进行的保护未必次次有效。而由你亲手打磨的宝石,总会称心如意,不是么?” 于此刻,就这样赤裸裸地—— 显露在苍白的餐盘上。 第8章 坠入怀中 文化节在大家满满的期待中,很快到来了。 温演所在班级办的咖啡店生意红火,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周濛的提议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此刻,凌存正穿着燕尾服端坐在教室的一角,弹奏着优美的乐章。 俊秀的少年表情肃穆,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不断翻飞着。 特意架起的暖黄色灯光照射在他挺拔的背脊上,使得他深色的头发边缘都泛出浅浅的咖色。 “真帅啊——会乐器真好。”王率搭着李岩的肩膀,顺手把托盘拦到了身后,“我刚刚还听到旁边那桌的女生在讨论,说等演奏结束就去问凌存要联系方式诶。好羡慕,我也想被可爱的小姐姐要联系方式……” “凌存不会给的。”李岩顺手把刚做好的巧克力巴菲塞进王率的手里,“喏,13桌,去吧少年。” “真讨厌啊,自己去。” “厨房里太忙了,”李岩抬眸,“要不你来做?” ——很难想象,整个班级里会做甜品的人竟然只有区区五个,而五人中做得最好的凌存还被周濛安排去表演了。剩下四个人在厨房里忙疯了,恨不得变成陀螺。 “那还是算了,我只会做黑暗料理,客人吃了会死的吧。”王率摆了摆手,任命地端起巧克力巴菲朝着客座走去,挂起了帅气又可爱的营业笑容,“您好,您点的巧克力巴菲……” 温演把沉重的箱装牛奶搬到了后厨。 “啊,温演!”周濛出声叫住了他,手上娴熟的打发动作一点儿都没紊乱,“能拜托你去学校的仓库多搬几张桌椅过来吗?马上到用餐高峰期了,桌椅不够,但我实在抽不出空了……” 难得地,他说话的语气里并没有带上往日那种黏腻的揶揄感,而只是脆生生的、普通的请求。 温演抬头,认真地端详着周濛的脸。 毫无疑问,此刻认真工作的、面容姣好的omega,在任何人眼睛里都是好看的。 ……这个人总是表现得游刃有余,居然也会露出现在这样略显狼狈的神情啊。 “好。”他于是答应了下来。 *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温演停下了手头的搬运工作,脱下围裙朝着仓库走去。 今天是个适合做奶油蛋糕的好天气。 走出教室的时候,温演抬起头,入眼尽是湛蓝的天空,连一丝白色的浮云都看不见。飞鸟惊掠枝头,落下几片泛黄的树叶。 秋高气爽。 仓库在体育场附近。体育场周围小道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面既有穿着西装的上班族,也有带着孩子出门游玩的家长。 排球部和篮球部的同学穿着队服,鱼一般灵活地穿梭在人潮里,朝着宽阔的操场跑去。 所有人看起来都元气满满,热情高涨。 温演并不算是那种很容易被环境氛围影响的人,他大部分时间都像迟钝的木头。小时候,甚至还被凌存捏着耳朵教训「你这家伙好歹看看周围的氛围吧」这样的话。 但此刻,他看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人们,脚步竟然变得轻快了些许。 ……偶尔参加这种活动,好像也挺不错的? 这样想着,温演把钥匙插进锁眼里,拉开了仓库的门。 仓库的门必须一直开着。一旦关上,老旧的门锁就会自动扣上,把人关在里面。 ……以前确实发生过这样的事。足球部的人夜训,结果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关在了仓库里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例行检查的体育老师发现。 门被拉开的瞬间,原本昏暗的房间瞬间亮了起来。 射入的金色阳光里,满是飞舞的尘粒。 “咳咳……” 温演掩面咳嗽了两声。 缓了一会儿,才朝着堆放在仓库一角的新桌椅走去。 “啊。” 身后忽然传来了某人短促的叹声。 温演回过头,发现凌存正逆着光站在仓库门口,蹙着眉看着他。 ……说起来,凌存似乎总是蹙着眉。 温演知道他并非时时刻刻都心情不好,蹙眉更多是对方习惯性的表情。但这样的神情,总在很多时刻被和凌存不熟的人解读为“不耐烦”。 因为这个坏习惯,凌存其实偶尔会被人在私底下说过坏话。 学校里的流言,如同空气里的氧气一般无处不在。上午发生的事情,即便强调保密,下午也会有几十个人知道。 凌存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和“脾气很坏不好惹”这个标签绑定在了一起。 ……虽然这的确是事实就是了。 “你怎么在这?”凌存开口,“不是在后厨打杂么。” “周濛说桌子不够用了,让我搬几张上去。”温演抬起手臂,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你……不继续弹钢琴了吗?” “弹累了,找个地方摸鱼。”凌存打了个哈欠,“现在是午睡时间。” ……诶? 可是班级里的生意正热火朝天吧? 虽然他其实也没什么班级荣誉感……但还是第一时间联想到这个了。 像是察觉到了温演的想法,凌存补充道:“半小时就回去。” 他迈开长腿走到坐垫边,把外套一脱,铺开,紧接着往上一躺。 温演盯着他因为过大的动作而露出些许的白皙腰部,轻声问道:“需要我叫你吗?半个小时之后。” 来回搬两趟,时间就差不多了吧? 凌存没有回头看他,发丝乱蓬蓬地搭在脸上。他只泄露出一个短促的鼻音:“……嗯。” 看来是真的困了啊。 弹了一上午钢琴,手和肩膀估计都酸到没法抬起来了。确实该休息了。 温演最后瞥了一眼他消瘦的背影,轻松抬起一套桌椅,朝着门外走去。 第二趟回来的时候,温演的背部已经沁出了一层热腾腾的汗水。 他从口袋里抽出纸巾,擦去了掌心堆积的汗液,然后才走到凌存的身边。 绿色垫子上,睡着的少年呼吸均匀,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显然是已经陷入绵软的睡眠里了。 温演屏住呼吸,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停留在凌存白皙脖颈的上端。 “小……” 他还没来得及叫凌存醒醒,就被一声巨大的“砰!”声打断了。 房间里的光仿佛被惊扰了一般仓皇晃动起来。温演立刻回过头,眼睛却只来得及捕捉到门被球击打而合拢的瞬间。 “诶?”不至于这么背吧! 温演感觉自己嘴角处的肌肉克制不住地抽了抽。 “唔……” 而他的另一侧,带着强烈的低气压缓缓从垫子上爬起来的凌存,发出了不满的鼻音。 “为什么、这么黑。”沙哑的声线。 温演深呼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刚刚好像有人不小心把球踢过来了。” “……然后?” “然后,门锁上了。”温演尴尬地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钥匙,“从里面的话,用钥匙是打不开的。” 凌存闻言,半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圆:“……哈?” “也就是说,我们两个被关在这里了。”温演表情诚恳。 凌存盯着温演的脸看了几秒,立刻起身跑向门口,用力地锤击了几下,大声呼唤着外面的人。 “开什么玩笑!下午还有工作要做啊!” 温演讪讪地解释道:“我刚刚回来的时候,操场上几乎没有人……大家好像都去大礼堂看下午的节目了。” 温演发誓,他眼睁睁看着凌存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凶恶的话语几乎是徘徊在他嘴边,以至于差点脱口而出。 然而,他忍住了。 只是眉头再次紧紧地锁了起来。 “……呼。” 凌存叹了口气,用力地踹了门几脚。然而,这扇看起来破破烂烂的门,竟然纹丝不动。 他环视着四周,将昏暗的器材室里堆积的东西一一扫过之后,目光最终落在了光亮的天窗上。 “那里,没有上锁。”凌存指着天窗的边缘,“我能从那里爬出去。喂,你去给我拉个能踮脚的东西来。” “好。”温演在凌存看不见的背面笑得眉眼弯弯。 ——令人怀念的、颐指气使的语气。 在关系破裂之后,小存几乎再也没这么和他说过话。明明小时候总是很傲慢地指挥他捉虫子逮蝌蚪之类的…… 健身的效果很好。 「你完全是为了健身而生的……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练啊!真的是浪费天资!」 ——阿强如是说道。 拖来几个沉重的跳箱对于现在的温演而言,是轻轻松松就能达成的事。 为了防止凌存不慎从上面跌落,他特意扫清了跳箱上积累的灰尘,还在跳箱的周围垫上了仰卧起坐时用的垫子。 “你这家伙,是看不起我吗?” 凌存利落地跨上跳箱,手一撑就灵敏地站直了身体。他瞥了一眼周围环绕的绿油油的垫子,表情一下子变得微妙。 “……你是觉得我会摔下来?别开玩笑了,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竹竿儿。” 温演昂着头,注视着凌存试图撬开天窗边缘的动作,轻声说:“我只是怕你受伤。” “……”凌存沉默了一瞬,音量猛地增大,“我才不会受伤!你闭嘴,说话太大声吵到我撬东西了。” 温演于是顺从地闭上了嘴。 然而,就像墨菲定律所描述的那样,人越是不想一件事情发生,那件事情偏偏就会发生—— 凌存顺利地拆下了天窗,正准备往上爬的时候,却被忽然掉落的灰尘给迷了眼睛,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揉。 紧接着,闭上眼睛、溢出生理性泪水的少年,因为视野突如其来地变黑而失去平衡,摇摇晃晃地从跳箱上坠落。 “砰!” ……最近听见砰声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 温演仰躺在柔软的垫子上,默默想到。 凌存倒在他的怀里,撞击的余波和对方的体重压得他肋骨生疼——对方毕竟是挺拔的高中生,即便看起来清瘦,体重轻如纸片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他是排球部的王牌,浑身都是有些硬邦邦的肌肉。 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扣着凌存肌肉线条优美的腰腹,大腿则是抵在了对方的腿缝里,勉勉强强保持住了平衡。 方才凌存往下坠落的一瞬间,温演就立刻冲上去,一把揽住了对方,才使他免于身体的磕碰。 跳箱很高,摔下来就算没有流血,也会扭伤或者脑震荡。 温演绝不想让凌存受伤。 凌存大概是摔懵了,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甩开他的桎梏。 少年灼热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传递过来,像是有人在往温演的衬衫里缓缓浇灌温水,惹得他心痒。 下一秒,温演清晰地感受到凌存的胸腔正在震颤。 “……你受伤了?” 身上的少年语调颤抖,不知道是出于担忧,还是些微的恼怒。 凌存猛地翻身,一把捏住了温演的手腕。他琥珀色的瞳孔中,倒映着身下人清晰的面容。 “温演?” 第9章 不和谐的插曲 ——的确是受伤了。 并不常用的老旧跳箱的边缘戳着突兀的铁丝,歪歪扭扭地从缝隙里探了出来。 刚刚情况紧急,温演一心只想着如何赶紧接住凌存,一时竟忽略了铁丝的存在。 此刻悬起的心安然下坠,他的手臂上才开始迟钝地泛起火辣辣的疼痛。 “……我不疼。” 温演扶住凌存的手臂,朝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木讷的俊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完全在状况外。 “谁问你疼不疼了。”凌存又习惯性地蹙起眉头,“那铁丝不知道有没有生锈……生锈了的话就糟糕了,会得破伤风的啊。” 他的视线从温演敞开的衣领处和苍白的小臂上扫过。 先前易感期时他咬下的印子,已经褪成了浅粉色,几近消失。 温演的脖颈处很平滑,因为beta没有腺体。 ——也因此,无法标记。 “总之,我等会儿带你去打破伤风针,你别乱跑。”高傲的将军大人如是发出号令。 明明是关心的话语,却说出了约架的气势。该说,不愧是小存么……? 温演温顺地点了点头,任由凌存捏起他的手腕细细查看。 “出血了,先消下毒。”凌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酒精棉,对着他的伤口毫不留情地搓揉了起来。 “嘶——” “忍一下。”凌存低垂着眼眸,脸部的线条流畅又漂亮,“这样比较有效。” 他处理伤口的动作非常娴熟,像是经常这么做。温演以前悄悄去看凌存的排球比赛的时候,也曾经看到过他这样给队友处理赛场上受的伤。 “……好。” “你那是什么表情,好恶心。”凌存快速收拾完伤口,一抬头,忽然看见温演脸上堪称慈祥的奇怪笑容,一下子炸毛了,“你不要以为我在关心你啊!你是因为我受伤的,所以我才对你负责,仅此而已!” ——别扭的、永远不是直言的关心。 温演点点头,应和了一声。 凌存起身,再次攀上了跳箱。这一次,他站得稳稳当当,爬出窗口的动作也利落无比。 他站在窗口的边缘,朝下看了一眼,发丝的边缘被暖洋洋的日光浸染。 “待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 * 「待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 这并不是温演第一次听到凌存这样对他说。 事实上,在二人漫长的童年过往中,这样的单方面嘱咐经常出现。 温演小时候身体算不上很好,又瘦弱,在孩子的集群里总是被忽略的那一个。 有一次,孩子们在城市的一角嬉戏打闹。巷子里充斥着食物腐烂的臭味和流浪猫狗屎尿的臊气,也堆积着许多废弃的家电。 孩童的城堡往往不够富丽堂皇,但足够有趣和值得挖掘。 ……温演挖掘着挖掘着,就掉进了缺失井盖的下水道里。 原来困在井里的青蛙看见的天空,是这个样子的—— 小小的、一块并不规则的圆,圆蓝的天的边缘是青黑色的淤泥和青苔。几个孩子的头探在圆里,懵懵地盯着他看。 「温演掉下去了!怎么办……」 小腿处隐隐泛起尖锐的疼痛,温演抚摸着肿胀出血的皮肉,笨拙地意识到自己受伤了——可能是扭伤,也可能是骨折。 「诶——是他自己不小心吧。整天低着头跟在后面,会掉到洞里也不是我们的错啊。」 ……明明是你自己说被看很烦躁,所以他才低头不看的啊。 「去叫凌存来吧?只有他才有办法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啊。」 凌存。 温演再次抬起头,围在洞口的孩子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头发乱蓬蓬的凌存趴在边缘,尝试性地朝他伸了伸手。 「不行,这太深了。」稚嫩的声音里浸满了苦恼,「我去找警察来,你们在这里陪他!都闭嘴不许说话,不然我会揍不听话的人!」 一如既往的高傲、野蛮。 ……但并不让人讨厌。 温演昂着头,脖子开始发酸。他注视着凌存在灰蒙蒙的光芒下依旧亮晶晶的琥珀色瞳孔,听到对方如是说道—— 「待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 * 人待在漆黑的地方无所事事,就会很容易想起过去的事情。 温演才出神了一会儿,仓库的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凌存的手里转着钥匙,潇洒地朝着他挥了挥手,“走了。” 温演撑着垫子起身,快步跟上凌存的背影。 “回班级?” 凌存的脚步一顿,眼神冷冷的,“怎么想都是打针更重要吧?” “……哦,哦。” 学校附近就有医院,打针的过程很顺利。只是凌存全程都偏着头,躲着不去看针头,胳膊上的肌肉以旁人难以察觉的小幅度在颤抖。 温演想,小存还是那么怕打针啊……明明都已经成年了。 “注意伤口不要沾水。”医生建议道,“你应该有在健身吧?最近也不要练了,等伤口好了再继续。虽然伤口不大,但也要小心感染。” 温演点了点头:“好。谢谢医生。” 凌存单手撑着脸坐在他身旁,闻言瞥了他的手臂一眼,手指搭在鼻梁上一下一下点着,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 “你们可算回来了……”李岩鬼一样从厨房里爬出来,几乎奄奄一息,“我快累虚脱了……” “抱歉,”温演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受了点伤,去处理一了下。耽误大家的时间了。” 王率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臂上,“好长的伤口啊。痛不痛?要不要早退啊?受伤了的话,就别勉强自己帮忙工作了啊,毕竟只是经营活动而已,还是身体比较重要。” “没事,不影响工作。”温演把袖子放了下来,“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吗?……不用沾水的。” “去学校的水果店买两箱草莓回来!”周濛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匆匆把几张纸币塞往温演的手中,“拜托了!” 凌存顺势把钱截胡了,淡淡地说:“我去吧。正好买水顺路。” 周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凌存的眼睛,在确认里面并没有自己不想看到的情绪之后,迟疑地“嗯”了一声。 王率左看看,右看看,察觉到气氛微妙的变化,索性笑嘻嘻地从凌存手里拿走了纸币。 “我去吧我去吧,正好在厨房里待得快闷死了……透气的机会谁都别和我抢啊!” 走之前,他还顺带拍了拍凌存的肩,“好兄弟你都缺席两三小时了,赶紧上工吧,姑娘们都等着呢!” 就在周濛和李岩目送他走出班级门口之后,王率又冷不丁杀了个回马枪,扒住门框,把大家都吓到了,“对了,我忘记问了,你们想喝什么?” 李岩终于忍不住吐槽:“你是鬼吗……我要可乐。” 不得不说,周濛做的突击计划真的非常有效。他统计了周边住户的年龄层,推出了许多实惠的套餐,既用招牌美食留住了想要尝鲜的年轻人,又能给路过的上班族提供合适的午餐和下午茶。 生意兴隆。 温演环视四周,意外地,有不少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在这里短暂停留,购买套餐之后扬长而去。 “你将来去做经纪人或者分析师之类的,应该能挣很多钱吧。”王率看着记账本惊叹道。 “没有啦……都是大家的想法的功劳。”周濛羞涩地笑了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就在两人闲聊之际,一个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戴着金丝边眼镜的高大男人微微欠身,柔声询问道:“你好,请问凌存是你们班的学生吗?” “是的,您找他有什么事呢?” 王率和周濛对视了一眼,各自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好奇的情绪。 “我算是他的……”男人笑了笑,温和如风,“邻家哥哥?” 温演认识他。倒不如说,在儿时的凌存一遍又一遍的碎碎念下,他对霍劲羽几乎说得上是非常熟悉。 ——能够成为凌存长期追逐的偶像,这位霍先生必然是极其优秀的。 凌存一曲终了,目光远远地触及了男人的脸,表情立刻从短暂的惊愕转化为惊喜。上挑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嘴角也扬起了明显的笑意。 王率发誓,他从没见过凌存除比赛之外如此兴高采烈的样子。 “霍哥!”凌存步履匆匆地飞奔而来,像是一只看见骨头而变得兴冲冲的小狗,“你怎么来了!” “结案了,正巧路过,顺便来看看你。”霍劲羽走到一张空着的桌子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有什么推荐的甜品吗?” 周濛于是把菜单摆在了霍劲羽面前,“我们店里的话,比较推荐的是招牌巧克力巴菲和芒果西米露热奶宝……” 凌存坐在霍劲羽的对面,难得地表现出有些局促的姿态,“霍哥,你最近工作忙吗?最近的案子顺利吗?” “还好。”霍劲羽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笑眯眯的,“你弹钢琴辛苦了。” “还好啦……没有打比赛累。” “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嗯!”说起这个,凌存的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我大学打算学法律——然后,成为像霍哥你这样厉害的律师。” “这样啊。那,欢迎你以后去我的事务所。”霍劲羽静静地注视着凌存的面容,“像你这样优秀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班级里陡然爆发的信息素潮给打断了。茉莉花的味道是清甜的,但当浓度高到一定程度之后,反倒变得浓烈又刺鼻,甜腻的气味在空气里不断跳跃着,刺激着每一个拥有信息素嗅觉的人。 不仅是霍劲羽,坐在他对面的凌存,周围站着的李岩、王率,以及其他陌生的alpha客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alpha们不受控制地开始出汗、面色潮红、呼吸加重。薰衣草、红酒、香烟……多种alpha信息素的味道掺杂在一起,躁动且具有强烈的攻击性。 危险的程度不断攀升,逐渐逼近临界值。 毫无疑问,这是群狼环伺的危险局面。 作为beta的温演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环视四周,终于在教室里一个靠窗的位置处找到了冲突的根源。 一个穿着他校校服的女性omega瘫软在地,泛粉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是濒临窒息一般痛苦地呻吟。 她的友人惊慌失措地跪在她的身边,下意识地护住了她的脸和身体,缀着汗滴和沾湿发丝的脸抬起,口中脱口而出的,是异常无助的呼喊: “谁身上带了omega专用的抑制剂!谁都好,能不能、帮帮忙——!” 第10章 要咬我一口吗?(2k海星加更) 温演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就立刻转过身,抓住周濛的手腕大声询问道: “你有没有带抑制剂?” ——人类社会中,omega的数量比alpha还要稀少,而周濛是班级里唯一的omega。其他性别的人是不会随身携带omega专用的抑制剂的,只有他身上可能有。 “我,我有……” 周濛面色潮红,被身周猛然爆发的多个alpha的信息素冲击得头脑发昏,意识在断片的边缘来回游移。他紧紧地抓着温演的手腕,指尖深陷,几乎要抓出一道血痕来。 话语也变得断断续续:“在我书包、最外层的、隔层里……麻烦你,去拿一下。” 温演扶着身体瘫软周濛到墙边坐下,目光匆匆扫过身边几个面色各异的alpha。 霍劲羽的反应最快,几乎是当机立断地从公文包里拿出抑制剂,朝着自己的腺体精准又狠厉地扎了进去。 透明的液体被注入他的身体之后,霍劲羽沁满汗水的面容才逐渐舒缓了下来。 “我包里还有抑制剂。”霍劲羽起身,动作迅速地把抑制剂分给周围的alpha,“只有三支……你们先打了,然后和我一起去疏散人群吧。” 李岩和王率利落地打了抑制剂,差点崩落的理智终于回笼。 王率拿着剩下的那支抑制剂,朝李岩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心领神会,架起凌存的胳膊就朝厨房里走去。 “我们去帮凌存打抑制剂,马上就回来!”李岩这样说着,还顺手从自己的书包里拿走了一瓶阻隔剂喷雾。 温演从周濛的书包里翻出了好几支omega专用的抑制剂。 幸亏周濛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在抑制剂储备充足的情况下,现场的混乱很快被控制住了。 引发混乱的女性omega也很快从异常状态里清醒过来,扯着裙边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出门前忘记吃药了……都是我的错!我会赔偿你们的损失的!” 温演用湿纸巾擦了擦手,语气平静:“没事,这是不受你控制的行为,并非你的过错,没必要过分责备自己。” 周濛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灌着冰柠檬水。缓了好一会儿,才从那阵子燥热的劲儿里出来,“……是校方考虑不周。没有考虑到过多数量的alpha共处一室,很容易引发敏感型omega的强制发 情。” ——这话的确没错。周濛这样不是敏感型的omega遭遇了这样的状况都够呛,更别说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了。 “你还好吗?要不要擦擦脸……”女孩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湿纸巾,递到了周濛的面前。 “谢谢你。看你的校服,是隔壁中学的吧?我叫周濛,你叫什么名字?”周濛笑眯眯地看着她。 “我叫蒋茉莉。”女孩不好意思地捧着脸,面颊红彤彤的,“给你添麻烦了,周濛。” “没事,碰到就是缘分嘛。”周濛朝她伸出了手,“交个朋友吧?” 温演站在一旁,看着蒋茉莉在周濛游刃有余的社交技巧下逐渐放松下来的样子,感到非常地……敬佩。 不得不说,有些人是天生就应当站在人群中央的。 而他只能应对他看见的突发状况,对空气里浮动的信息素置若罔闻。 ……因为他是个无法拥有、无法感知信息素,被隔绝在气味世界之外的、普通的beta。 “也谢谢你,同学!”忽然,脸上有着婴儿肥的俏丽女孩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面朝着他大声道谢,“如果没有你,现在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 温演斟酌了一下,最后蹦出平淡的三个字:“……不用谢。” 他真的不擅长和人相处。 周濛昂起头,顺势询问道:“说起来,凌存人呢?我只看见王率和李岩回来了……他们刚刚不是去帮忙打抑制剂了吗?” “我去找。”温演把桌子上堆积的垃圾扫进了垃圾桶,“你坐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哦,好。” 周濛大概真的很疲惫,也可能是抑制剂在发挥作用。他打了个哈欠,半趴在桌子上,看起来困得快睡着了。 * 根据李岩的提示,温演上了天台。 凌存背靠墙壁半蹲在天台的阴影处,后背沁出的汗水把薄薄的衬衫都给打湿了。 燕尾服黑色的外套被随意地丢弃在他的脚边,皱缩成一团。 凌存觉得今天真是糟透了。 先是被人不小心关在了仓库里,再是被教室里忽然进入发 情期的omega诱导,被迫进入无法控制的急性易感期。 血液在血管里横冲直撞,身体的热度不断攀升,快要突破身体冲出来了。 霍劲羽是个普通的alpha……不用面对紊乱的易感期,所以他常用的抑制剂的剂量和强度也相当有限。 即便李岩对准了凌存的腺体打,平复的效果也很一般。 虽然理智回笼,他能够勉强克制身体可能进行的野蛮行为,可无处不在的、仿佛灼烧一般的苦楚,却在他的四肢百骸穿行游荡,闹得他反胃恶心。 凌存憎恶这样被本能支配的自己。 倒不如说,alpha这个性别的行为,本身就是畸形的。 如果存在创造世界、创造他这个存在的造物主的话,那家伙一定是个脑子有泡的混蛋。 给身体素质最强的性别以难以克制的兽性,无异于把枪支递到恶童的手中。 ——这是熊熊燃烧的、不可控制的危险。 凌存张了张嘴,灼热的口腔里一阵一阵泛着酸。似乎只有咬上什么东西,才能够疏解此刻难耐的痛苦。 就在这时—— “凌存,你还好吗?” 熟悉的声音响起。 凌存昂起头,眼睛迷迷糊糊许久,才勉强聚焦,看清背对着阳光站立的人的面容。 温演。 他朝着自己伸出了手。 “要不要扶你去医务——” “别碰我!” 凌存抬起手,猛地拍开了温演厚实的手掌。 他低下头,把整颗头颅都埋入自己的臂弯里。 “……滚开,别管我。” 他不理解。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不理解。 为什么每次自己狼狈不堪的时候,都能被这个普普通通的、几乎透明人一般的beta看个正着呢? 这难道是什么不可规避的可悲命运吗? ……恼火。 太恼火了。 对方显然对他释放出的抗拒信号熟视无睹,即便被狠狠拒绝,仍然再一次朝他伸出了手。 “可你这样很难受吧?难道要在这里待到放学再走吗……?” “都说了要你别管我了,你听不懂人话吗?” ——克制不住地、开始恶言相向。 只要和这个人待在一个空间里,他就浑身不自在。 “但是……” 冷冰冰的手,带着某种怜爱的意味,摸上了他的脖颈。 高热的皮肤立刻战栗起来,仿佛对虚空的恶意敏锐地举起盾牌。 “你现在看起来很难受,我没办法坐视不管。” 过剩的责任心,不知缘由的怜悯,平静无波的面容,仿佛居高临下一般的、朝他伸出的手。 ……无法理解。 凌存的心里涌现出大片大片无法克制的、仿佛燃烧一般的烦躁感。 这无法轻易消弭的烦躁感,和易感期难以克制的、黏腻的燥热感交织在一起,不断地灼烧蒸发着凌存的理智。 这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真的是完全不懂记疼的蠢货吧? 明明、明明过去发生了那么糟糕的事情,虽然不全是他的错——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他的错,可他为什么能够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如既往地、耐心又温和地对待他呢? 他是圣人吗?! 凌存恶狠狠地瞪着温演,手指紧紧地按着那只抚摸他敏感脖颈的手,呼吸越发地急促。 温演想,凌存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烧红的、泛着水光的眼睛,和凶狠的、却在发小面前失去了威慑意味的嗓音。 “要咬我一口吗?” 片刻之后,温演轻声说道。 他那双漆黑的、如同潭水一般无光深邃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仿佛正在火山爆发前夕的凌存。 “……像你之前做的那样。” “你这个,疯子……” 凌存一把拍开了那只近似于钳制他的手,恶狠狠地说道。 然而,他游移又黏稠的眼神却出卖了他此刻的真实心情。 温演看着他,忽然抬起手,解开了衬衫的上三个纽扣。 “虽然我没有腺体,也闻不到信息素。但如果这样做能够让你舒服一点的话,我没有意见,也不会觉得疼。” “……如果你在心里把我和那群丧失理智的野兽划为一派,那你可大错特错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凌存讥讽地笑了一下,一把捏起温演的手,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对准那个已经变淡了的粉色齿痕,恶狠狠地咬了下去。 细细密密的、如同针扎的微小疼痛,潮水般于温演的手掌上蔓延开来。 血液从小而浅的洼地里缓缓溢出,顺着他的皮肤,滴落在凌存雪白的衬衫上,迅速晕染开来。 半靠着墙壁的嚣张少年昂起头,琥珀色的瞳孔中,满是对他的挑衅:“想要同情可怜我,你还不够格呢。这是对你蔑视我的惩罚——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帮我度过易感期!” 温演注视着那个沾着血的、半月形的齿痕,心头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扫过,痒痒的。 残余的、火辣辣的触感让他忍俊不禁,始终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波动。 “是,”他轻声笑了,“我明白的。” 风吹动门,生锈的铁门发出了细微的“吱呀”一声响。 似乎有谁轻巧的脚步声掠过。然而,天台上的两人全然不觉。 第11章 牺牲的冲动 * 凌存回到教室里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刻。时钟寂静地转动着,铁制的指针指向窗外纷飞的鸟雀。 橙红色的落日余晖攀附在窗台和书桌的边缘,末梢处泛着浅浅的金。 “啊,凌存!” 跷着二郎腿的王率看见他走进教室,立刻站起身,把一样东西塞进他的手中。 “这是那位霍先生留给你的东西,说是祝贺你带领排球队突入决赛。他有事要忙,已经回事务所了。” ——静静地躺在凌存手心的,是一枚太阳形状的胸针。绚烂的金色放射状外围包裹着托盘,中央镶嵌着鸽子血一般殷红的宝石。 “这个,好像是珠宝店的最新款,叫做‘炽日’,还蛮贵的样子……” 周濛端详起胸针,神色变得有些微妙,“那位霍先生对你真大方,你们关系一定很好。” 凌存低着头,盯着那颗闪闪发亮的宝石,沉思了片刻。 他没有回答周濛的问题,只是很珍惜地把它放回了丝绒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书包的角落。 李岩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了垃圾——刚刚温演回来的时候,把教室打扫干净后才拎包走人——他于是顺手把所有堆积起来的垃圾都丢进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里,叮叮当当地准备拖去垃圾回收站。 “今天的营业额怎么样?我们能拿头奖吗?”凌存问。 周濛苦笑了一下:“本来是可以锁定第一的……但是出了下午那档子事,所以不太确定结果,只能听天由命了。” “隔壁两个班的营业额都没我们高,我去打探过了。”王率凑过来,认真分析道,“楼下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开烤肉店的那个班,生意好像也挺不错的样子,我下午路过的时候,班级门口的队列都排到楼梯那儿了。” 凌存“哦”了一声,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闷声道:“……大家辛苦了。” 周濛耸了耸肩,“那是我的台词呀。你也辛苦了,凌存。今天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 凌存挎着书包回到家里的时候,妈妈张云间已经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在等他了。 屋子里开着暖黄色的灯,让他紧绷的神经立刻松弛了下来。 “今天累不累?” “……还好。” “玩得开心吗?” “开心。” 凌存把包规规矩矩地放在椅子上,洗手以后,快步走到餐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斯斯文文地吃饭。 张云间今天看起来不太一样—— 凌存不太擅长辨别一位女性是否化了妆。 但妈妈嘴唇的颜色和面颊的颜色要比往日里深,头发也刻意用卷发棒烫卷了。 显然今天她是和谁见了面,心情很不错,眉眼舒展,皱纹都消失不见了。 ——妈妈今天和谁约会去了呢? 话到嘴边,又被凌存咽回了肚子里。 距离爸爸去世,已经过去五六年了。妈妈或许好不容易才从那场车祸的阴影里走出来,他此刻忽然提起约会对象的事情,会不会勾起妈妈的伤心事? 毕竟,大部分的家长并不乐意孩子掺和自己的感情生活…… 更何况,需要化妆见的对象,未必是男人,也可能是一同逛街的女性好友。 ……所以,还是不要多嘴去问比较好。 张云间习惯在吃饭的时候播放电视剧,或者打开一直收听的电台打发时间。 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家里过分寂静的话,她会感到不安和焦躁。 同时,她也害怕过分轰鸣的声音。 凌存记得小时候,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妈妈忽然抱着枕头钻进他的被窝,颤抖着身躯抱紧了他。 他的床很小,被妈妈塞得满满当当。但那感觉并不叫人讨厌,反而感到一阵安心。 妈妈的心跳声让人镇静……他仿佛在那一刻回到了婴儿时期,可以彻底放心大胆地确认自己身处安全区域。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妈妈的头发,用指尖擦去妈妈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只觉得大人有时候也和孩子一样脆弱。 ——因此,他必须保护妈妈才行。 电台女主持的声音异常温柔,像是不断流淌的温水: “……在儿童和成人的潜意识中,与破坏冲动同时存在着一种很深刻的、想要牺牲自己的冲动。便是为了要帮助所爱的人,并且将其摆在对的位置,而这个人在幻想中已经受到伤害和破坏了。” ……什么牺牲自己的冲动啊。 凌存单手撑着脸,有些不屑地想道。 明明是过剩的、莫名其妙的保护欲吧。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对妈妈抱有的感情,也存在于这个逻辑里。 而某个他不想提起的人,对他怀抱的情感,也同样如此。 “小存最近,心情是不是很好?”张云间笑眯眯地问。 凌存微微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最近很少皱眉呀。”张云间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凌存的额头,“小存不皱眉的时候,和你爸爸很像哦。” 凌存看着妈妈脸上有些惆怅的神情,嘀咕道:“那你看了不是更伤心吗?”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日历。快要入冬了,到了冬天,避无可避的就是过年。 每到这样他人团聚、自家冷清的日子,妈妈的眉间就挂上了浓厚的、如坚冰般化不开的哀愁。 “我已经不会伤心了,只是偶尔会想他。”张云间笑了笑,“尤其是在拿不着放在上层的酱油的时候。” 凌存沉默了一下,“那,以后我来做饭吧。” “嗯?” “我长高了。”笃定的语气。 凌存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喉咙,端着碗筷走进了厨房,撩起袖子、穿上围裙,开始手法娴熟地清洗水槽里堆积的厨具。 张云间隔着透明的玻璃门,看着自己儿子的背影。 记忆里那个小小的孩子,像是淋了春雨的笋,一瞬之间长成了大人的模样。 不间断的哗哗水声里,凌存低沉又坚定的话语缓缓漫了出来: “……我已经长大了。别害怕,也别伤心,妈妈。有我在。” 张云间闻言,愣怔了片刻,随即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温和笑容。 “好。” * “喜报喜报!我们班的营业额是全年级断层第一——!” 第二天,凌存踏进教室的第一秒,就被王率过大的嗓门炸了耳朵。 “……总而言之,颁奖典礼决定让你出席。”周濛盯着凌存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你收拾一下,准备下午去领奖吧!这是我们全班共同努力赢得的成果。” 凌存不解地问:“你是总策划,为什么不是你去领奖?” 周濛笑着回答:“大概是,我比任何人都想看见你闪闪发光的样子吧。” ——在明眼人心里,周濛这样的话几乎等同于表白。 但凌存是何许人也?向来事事依照自己的心性来,毫不顾及他人的心情。 所以,他只是平淡地点点头,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周濛深深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凌存翻出教科书,在老师还没来的课间,先简单地过了一下下节课要讲的内容。余下的时间里,目光百无聊赖地在教室里扫荡。 坐在教室角落里的温演,正趴在桌子上闭眼小憩。他的手缠上了白色的绷带,藏在略长的袖子下,并不显眼。 ……不知是不是最近频繁地将温演的手和撕咬这个动作结合在一起的缘故,他现在盯着对方的手看久了,竟然会产生再咬一口的想法。 疯了吧! 凌存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耳畔隐隐传来班级里的女生交谈的声音:“……你最近和男朋友相处得如何?” “别提了——他实在太过黏人了,我真的遭不住这种类型的。什么事情都要过问我,仿佛没有自我似的。有的时候我都觉得,那个人没了我,日子几乎要过不下去。再这样继续的话,我真的要考虑分手了。” ——虽然是在抱怨,却隐隐地透露出一种微妙的炫耀和自傲。 凌存对这类话题并不感兴趣,但课间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所以权当消遣来听。 假装在看书,实则竖起了耳朵。 “那可不一定。”另一个女生的声音很冷淡,话里话外却潜藏着一种危险的引诱感,“你听说过一种说法吗?” “……什么说法?” “当你说出「那个人没了我不行」的时候,其实等同于说出「你没了那个人就不行」喔。” “诶——那是什么强盗逻辑嘛!” “但是,事实确实如此。” ……等等。 凌存像是因此联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就在这时,刺耳的上课铃响起,猝不及防地突袭了他,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我还有个八卦想和你说……不过时间来不及了。”那个女生压低了声音,“待会我再和你讲那个恋童癖的事情。我给你传纸条。” “……干嘛神神秘秘的啊?” “因为那是确切发生过的事情喔——曾经,大约是几年前,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就发生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小镇上。” 凌存闻言,立刻变得面色苍白,控制不住“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把站在讲台上准备开讲的老师给吓了一大跳,“凌存,你怎么了?面色很难看啊。” “……我想吐。” 凌存快步走出教室,快速奔跑向厕所,背影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他是不是没吃早饭啊?” 老师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并没有过多责备,而是转过身,对班级里的同学们侃侃而谈起来,“同学们,一定要养成规律的习惯,早餐是必须的——不然身体会很容易垮掉……” * 当天,学校的匿名论坛里,出现了一个引发爆炸性热议的帖子。 【劲爆!六年前那个离奇失踪的恋童癖犯人疑似又回到镇子上了!】 ……而温演平静的高中生活,就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被这则意外消息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第12章 网中蝴蝶 午休的时候,王率兴致勃勃地提起了这个话题:“诶,你们听说了吗?关于那个离奇失踪的——” “听说了,是有人在匿名论坛里发的那个吧,说在认识的人的杂货铺碰到了奇怪的客人。” 李岩嘬了一口牛奶,含含糊糊地说,“……据说那个人半张脸都烧伤了,剃了个光头,后脑勺和脖子上面还有锐器伤,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周濛低着头,翻动手中小说的书页,“但是,只是这些特征的话,也不能确切地证实那就是几年前的犯人吧。也可能是火灾的幸存者之类的……” “所以,我的话还没说完啊。”王率眨了眨眼,从手机里调出了一张模糊的侧面照,“这个最近出现的奇怪男人,他的耳朵后面有一块红色的胎记——这个特征,和之前那个恋童癖守林人完全吻合嘛。” “……吵死了。” 凌存趴在桌子上,半阖着眼睛。听到这里,终于不耐烦地出了声。 “要吵出去吵,我要睡觉了。” ——现在明明是午餐时间,而且旁边的同学也都在热火朝天地聊八卦,为什么只对他发火呀? 王率扁了扁嘴,有些委屈。最后还是乖乖地回到座位上,敲字和周濛接着聊。 [周濛:凌存是不是很讨厌这个话题?] [王率:不知道欸,他平时也不和我们聊八卦的,大概是我声音太大吵到他了。] [李岩:他今天早上身体不舒服,所以才想稍微休息一下吧。] [王率: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吐……他身体一直挺好的啊,怎么突然就?] [李岩:不知道。] [周濛:说起来,你们还记得六年前那件事的详细情况是什么样的吗?我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大人们讲过……其实具体的内容如何,我并不清楚。] [王率:其实我也是,那件事虽然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但很快就因为山火降温下去,没人提及了。] [周濛:我有点在意。] [李岩:在意什么?] 在意什么? 周濛合上手机。 他自己其实都说不清。只是有一种微妙的预感……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去描述。 虽然有关过去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人对和自己无关的事情的关注力其实相当有限。但对于向来平静如死水的小镇来说,“恋童癖守林人葬身火海,疑似下落不明”这样的爆炸性新闻,还是或多或少在居民们的记忆里留下了浅浅的烙印的。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当时发生火灾的、守林人的居所,就在离凌存家没多远的那座山上吧? 好在意啊。 周濛合上了面前枯燥乏味的小说,手指在面颊上摩挲了几下。然后起身,决定去学校的报刊室调查看看。 ……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 “失踪的犯人似乎再次出现了”这一消息,并没有在镇子里引发轩然大波。除了因为上学太闲而热衷于注意一切风吹草动的孩子们,疲惫的大人中几乎没人在意这件事。 但对于一天内大半时间都待在学校里的凌存而言,时时刻刻都有与此事件相关的消息传入他的耳朵——无论他是否愿意聆听。 烦躁感因此愈发涌现。 “喂,凌存!”排球队的队员站在后门朝他招手,“下午有和隔壁中学的训练赛,你别忘了啊!” ……差点忘了。 “我知道了。” 凌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腕,决定放弃午睡,去买瓶咖啡提提神。 * 温演坐在看台上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手撑着面颊,目光专注地看着底下正如火如荼开展的排球赛。 隔壁中学的男排和女排水平都相当在线,同为本学年入围全国赛的队伍。 主攻手暴力的扣球掀起呼啸的风,击打在地面上,发出闷钝的响声。 “出界!” 裁判的声音伴随哨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温演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凌存今天的状态很差——并不是身体不适,而是注意力不够集中。 好几次队友朝他垫球,他都像被什么东西晃了眼睛似的,反应慢了半拍。 失误的频率也变高了,频频触网,或是发球出界。 然后,在中场被教练换了下来。 ——这是他进入校队之后第一次坐冷板凳。 温演解锁手机,简要浏览了一下匿名论坛里传疯了的消息,瞳孔微微缩起。 ……他知道凌存心不在焉的原因了。 那个人,居然没有死啊。 明明—— “哟!”思路被明媚的女声打断了。 温演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梅可萱精致漂亮的脸。 粉色的贝雷帽,晃动的糖果色耳坠,淡粉色的连衣裙,桃色的指甲。 以及……缓慢浮动在空气里的,蜜桃一般的甜腻气息。 那肯定不是信息素的气味,因为温演是beta,根本闻不到。 “你喷香水了?” “嗯哼,来看我家宝贝打比赛,当然得打扮得漂亮点,好给她长脸呀。” 梅可萱笑得眯起眼睛,一副纯良相。 温演盯着她棕色的眼线,作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知道,你这是画了眼睑下至。” “你还知道眼睑下至呀?” “……姑且有了解一下。”被推送到他首页的莉莉娅仿妆之类的。 “等等。”温演眨了眨眼睛,回想了一下梅可萱刚刚所说的话,“‘你家宝贝’是……?” “喏,女排红队的一号,她是队长哦。” 在梅可萱炫耀的语气里,温演的目光从女排队员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编号为“1”的那个人身上。 好像有点眼熟? “啊,那个人,我见过。”温演若有所思,“她昨天有来我们班开的店……”然后不小心信息素爆发了。 这样尴尬的事,还是不要提比较好。 “我知道的,信息素失控的事情。”梅可萱的表情变得有些阴翳,“我一不在就出状况……早知道昨天我就该来的。” 温演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梅可萱提着的袋子,里面是满满的抑制剂、阻隔剂喷雾和阻隔贴。 “我已经做好全部准备了。”梅可萱笑着说,“啊,但是每次这种时候,我都会很恨自己不是alpha呢。” ……总感觉,梅可萱的背后长出了超级怨念的紫色漩涡。 错觉吗? 温演淡淡地回答道:“你不是已经入场了吗?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梅可萱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说得也是。我这个人啊,没什么特别的优点。除了特别能等。” ——她相信,只要静静等候,她的蝴蝶总有一天会自愿落入她的网中。 “凌存今天的状态很糟糕啊。”她顺势坐下,“……感觉好像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排球最忌讳三心二意,被球打到可是很痛的哦。” “嗯。但这个状态不会持续太久。” 温演起身,拿起了身边堆着的塑料袋。苦瓜牛奶的盒子和运动饮料瓶碰撞在一起,发出闷闷的响声。 “为什么?” “因为,我会替他扫清一切障碍啊。” 梅可萱闻言,背后冒起了一阵薄薄的恶寒。她有些吃惊地抬起头,只看见温演神情漠然地沿着楼梯往下走去。 “你之前说,‘成为打磨宝石的那个人吧’。”温演顿了顿,“所以,在宝石蒙尘的时刻,拂去上面的灰尘,才是我应当做的事情,不是么?” * 凌存坐在长椅上,头顶白色的毛巾,半弓身躯喘息着平复心跳,认真观察着队友的状况。 他的替补——那个一年级的二传手,虽然缺乏经验,传球的时机却抓得恰到好处。 在他没有注意过的角落里,这个新人一定有刻苦努力地练习过。 所以此刻才能在球场上,如同宝石一般闪耀着。 凌存下意识地捏紧了塑料瓶。瓶子被挤压,发出细碎的“嘎啦嘎啦”声。 ……他不至于没有自信到觉得自己立刻会被取代。但是,由此产生的烦躁感和不安感是不受脑袋控制的。 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越过刺眼的白灯,落在了稀稀拉拉的观众席上。 今天的比赛只是场不怎么正规的练习赛而已,所以观众也没多少。 因此,挨在一起亲密地交谈的两人,就变得分外显眼。 温演正腼腆地笑着,和一个外校的女生交谈。那大概就是王率碎碎念了许久的梅可萱,借着排球赛的契机来见在隔壁学校的男友。 ……什么啊。 凌存下意识地蹙起了眉。 温演那家伙,竟然能够露出这样的表情啊,他还以为温演根本就不会笑呢。 记忆里,那个唯唯诺诺的小男孩,似乎一直只会对他露出怯懦、讨好和勉强的表情。 从来没有过真心的、放松的笑容。 从来没有过。 想到这里,凌存深吸一口气,咽喉里泄露出一点儿不满的鼻音。 他心底的无名火,又无声地烧起来了。 “要喝吗?” 稍显凛冽低哑的声音打断了凌存的神游。 他昂起头,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正提着装满苦瓜牛奶和运动饮料的塑料袋,朝他直直地伸来。 温演背着光,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堵不透风的墙。 “不要。” 凌存用力拍开他的手,站起身,朝着教练打了个手势,快步走向阴暗的走道。 温演看着他愤怒的小鸟一般气鼓鼓的背影,不明所以。 * 走道中。 凌存背靠着墙,缓缓蹲下身,盯着地砖的缝隙冥想,想让自己快速从不佳的状态里脱身。 ——无法有效控制坏脾气这一点,让他心烦意乱。 “嘀嘀嘀……” 就在这时,手机清脆的短信提示音响起。 他打开收件箱,目光扫过短信内容,背脊一僵。 一瞬间,手机似乎变成了烫手的烙铁,凌存差点因为快速溢满的恐惧而把手机朝墙扔出去。 收件箱里静静躺着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找到你了,小凌~】 第13章 my lolita * 这个世界存在着形形色色的人,而漂亮的孩子总是引人注目。 「可爱」的孩子和「漂亮」的孩子,在大人的眼中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仅仅是容易激发人类本能中对弱小者的垂怜,而后者…… 则常常会招来心怀不轨的破坏者。 闪耀的、如同宝石一般璀璨的漂亮孩子,在成为一部分人生命之光的同时,也会点燃另一部分人的欲念之火。 恶人们将自身的隐秘罪恶和灵魂残片附着在天真无邪的孩子身上,然后像轻松切开小羊排那样,以恶意划破孩子们的衣衫和皮囊。 然后,反过来怪罪孩子掌握了他们欲望的权杖。1 * 凌存看着那条匿名短信,冷汗直冒。 额角沁出的汗珠顺着他的面颊滑落,滴落在了衣领上,氤氲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颤抖着手,准备保存那个号码,然后去报警,手机却再次颤动。 又有一条信息被接收。 号码更换了,措辞和语气却没有变。 【不要报警喔。不然——你明白的吧?】 底下附着的照片上,张云间温柔如昼日之花的笑颜,在模糊的像素中依旧明艳。 凌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给对方发去了信息。 【你想做什么?】 对方很快回复了。 【你猜?】 * 周濛穿梭在昏暗的报刊室里,葱白的指尖不断掠过日期,最终停留在了一份泛黄的报纸上。 找到了。 他抽出报纸,就着过道里黯淡的光,细细阅读起报纸上的内容。 大约六年前,守林人陈靖的小屋忽然着火,火势迅速蔓延,甚至点燃了一部分周围的山林。 很快有人注意到四起的烟气,迅速拨打消防电话,阻止了火势的进一步蔓延。 起初,大家都以为这是一场因为用火不当或是其他意外引发的火灾。 着火小屋的主人陈靖,在大家眼中,是个温柔又腼腆的青年。他常常和孩子们分享他在山里找到的野果,偶尔也会做水果挞分给周边的住户。 所以,当大火被扑灭之后,大家最关心的一点是:陈靖怎么样了? 木制的小屋在火中是最佳的助燃物。在房门被烧成焦炭的情况下,如果陈靖在小屋里,真的还能幸存吗? 消防员极力搜寻,却没能在屋子里找到陈靖的身影。尤其是大火焚烧过后,许多行动的踪迹都被掩盖、毁灭,想要找到陈靖留下的痕迹,更是难上加难。 失踪,或者死亡。 大家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 然而,在消防员和赶来的警察仔细交涉之后,却发现现实并非大家想象的那样。 面色凝重的警察告诉消防员,他们是接到孩子的报警才来的。 报警的缘由是:陈靖正在猥亵儿童。 孩子们的说法是,孩子a被陈靖诱拐走,困在了小屋里。孩子b想团结起来去救他,但害怕陈靖伤害更多的人,于是差遣大家去报警,他自己先行跟上陈靖和a,再和大家联络。 大火焚烧的木屋里,没有任何尸体。孩子们提到的a和b都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他们对此的解释是:找机会从仓库的洞逃掉了。 警察事后调查,那里确实有个洞。 因为案件的中心人物陈靖失踪,孩子们又相安无事,这件事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当时人们对山火的关注度远远大于恋童癖,也没有人刻意去调查——或者说是出于一种默认的、保护的心态,a和b的身份在各种报道和传闻里被隐去了。 周濛摸了摸下巴,按照报纸上的关键词,又搜罗了一些同时期的报纸和新闻之类的资料。 他基本上可以确认,a和b都是生活在守林人林区附近的孩子。 这个范围非常广阔,几乎能够囊括镇子里小半的同龄人。 但周濛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孤军奋战的孩子b,在年龄尚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不同于常人的领导力。 虽然以身试险是个愚蠢的决定,但考虑到他当时极度担忧同伴的安危,以及同时让一部分孩子去报警做二手准备的举措,他其实还挺聪明的。 周濛在意的点是:在警察赶到之前,孩子a和b就已经离开了小屋。 完好无损——这意味着他们在火灾前就已经撤离。 但是,普通的小孩子真的能在保护自己的同时,抵挡一个健壮大人的攻势吗? 尤其陈靖是退伍兵,以前据说还给见不得人的行当做过保镖。这样的人,几个大人尚且觉得棘手搞不定,更别说只有十一二岁的孩子了。 他们到底是怎么毫发无损地撤离守林人的小屋的? 另外,传闻里忽然再次出现的、满脸烧伤和锐器伤的、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陈靖”……如果他真的就是当年那个恋童癖守林人,他身上的伤,难不成是那几个孩子造成的吗? 这怎么可能? “同学,我们要关门咯。” 报刊室的管理员朝周濛摆了摆手,露出抱歉的表情。 “好的,麻烦您了。” 周濛朝他颔首,快速收拾完东西离开了。 ——他或许可以去问问那个人。 * 凌存面无表情地走在回家的道路上。 昏黄和墨蓝交接的天幕之上,隐隐缀着几颗黯淡的星星。今夜没有月亮,路灯忽闪着,光源不稳,连带着地上延伸的黑色影子都变得飘忽不定。 他现在神经过敏,任何细小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都会被扭曲成尾随的脚步声。 “喵——” 凄厉的猫叫声在废弃的垃圾场和狭窄的巷道里此起彼伏,听得人毛骨悚然。 把钥匙插进门锁之前,凌存忽然回头,被自己投射在电线杆上的影子吓了一大跳。 他按着胸口,灼热的皮肤之下,是乱了节奏的鼓噪心跳。 ……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跟在他身后。 他是安全的。 刚松了一口气,凌存就瞥见自家门口的邮箱上显示【已存入】的字样。 ……妈妈最近,定了杂志或者牛奶什么的吗? 这样想着,他颤抖着手拉开并没有锁死、只是虚掩着的邮箱门。 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的光白到刺眼。 凌存看到邮箱内部放着一瓶酸奶,盖子上贴着的是他熟悉的、从小喝到大的牌子。 他拿出瓶子和里面堆积的垃圾信件,指尖从奶瓶上部蹭过,顿时被一阵微凉的黏腻感包裹。 ……等等。 凌存睁大了双眼。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松开了捏着奶瓶的手。 玻璃制成的瓶子飞速坠落,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炸裂开来,碎片飞了一地。 伴随着黏稠的、奶白色的液体的流出,一阵淡淡的腥味在凌存周围的空气里蔓延开来。 他面色铁青,触电般地甩了甩沾着残液的手,迅速从口袋里掏出湿纸巾擦干净,手腕痉/挛着,抖成了筛子。 “呕——” 终于,在一遍遍的擦拭和消毒之后,凌存还是忍不住从胃部翻涌而上的、令人发毛的恶心感,扶着邮箱的正面,对着柏油路痛苦地呕吐了起来。 近乎虚脱地回到家里,凌存才发现妈妈今天根本没有回家。 速食上贴着便签,提醒他冰箱里有洗好的樱桃。 ……但凌存已经完全没有胃口了。 思索再三,他还是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即便这样有可能会打搅到妈妈的约会,他也必须立刻确认她的安全。 “喂,小存。”妈妈的声音温温柔柔,平静似波,一如既往,“我正和你霍阿姨在外面逛街呢,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带。不过可能要晚一点……” 凌存闻言松了口气。 这算是今天晚上唯一的好消息。 “不用了,妈妈你……和霍阿姨玩得开心。” “那妈妈今晚去霍阿姨家住啦?我们好久没见面,有好多话想说呢。” “好,注意安全。” 说完这句嘱咐后,凌存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勉强塞了几口吃的保护胃部后,凌存缓步上楼。在打开自己房间灯的瞬间,他意识到了一点儿不对劲。 凌存的嗅觉异常敏锐。 拜过分敏感的体质所赐,他对信息素的感知能力比普通的alpha要强上不少。 所以,在打开门的一瞬间,他就立刻捕捉到了一股淡淡的、近乎消弭在空气里的松香。 妈妈没有这个味道的香水。 而除他本人以外,进过这个房间的温演,是个彻头彻尾的、没有信息素的beta。 ……那,这松香是谁带来的味道? 意识到这一点的凌存打了个寒颤,如坠冰窟。 家不再是安全的港湾。 而伺机伤害他的人躲在暗处,形势尚且不明朗。 凌存站着房间门口,踌躇许久,心中的怒火不断腾烧,甚至快要将不断涌现的恐惧都给蒸干了。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张云间。如果对方敢这么做,他一定会让那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原本冰冷的手,此刻因为气血上涌,而逐渐变得温热。 凌存压紧了拳头,凸出的骨节发出“咯哒咯哒”的哀鸣。 “滴滴滴……” 手机的收信铃声又响了。 凌存打开收件箱,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句挑衅。 【亲爱的小凌,收到我的“礼物”了吗?喜欢吗?】 凌存果断回复。 【去死吧你!!!死变态!!!!!】 他释放出信息素,把房间里残余的淡淡松香给盖掉了。 一想到床单和被子可能被那个人碰过,凌存就一阵恶寒。 他抓起被子和床单,匆匆丢进了洗衣机。再把所有沾上松香的东西丢进垃圾桶。 忙完这一切之后,他打开通讯录,盯着置顶联系人的名字许久,最终还是犹豫着点下了【通话】键。 “喂,我有事想和你说,现在就来找你。” 第14章 我很高兴。 “所以,他是真的没死啊。”行为甚至越发恶心。 温演拘谨地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默默注视着毫不客气跷着二郎腿落座他转椅的凌存。 “……我还以为,那场火已经把他烧得干干净净了。你打算怎么办?” 凌存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反正,不管他想做什么,都不能给他伤害我妈的机会。” “先让张阿姨在朋友家住一段时间吧,如何?” 凌存下意识地用牙齿研磨短短的指甲尖,“……怎么说?我不想让她知道之前的事情。她病刚好没多久,我怕这事情会刺激到她,病复发的话就糟糕了。” 凌存父亲去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张云间都一蹶不振。她确诊了严重的焦虑症和ptsd,几乎没法正常生活。 “想个理由把她支开吧。”温演思索了一下目前手上能够利用的条件,“有了。我们可以用中奖旅游的名号把她和她的朋友支走。你不是说,她们很久没见面,有很多话没说么?那就让她们去远一点的地方说……北城怎么样?” “那也太北了——”凌存蹙眉,“时间来得及吗?短途旅行的时限里,我们能够顺利解决这件事吗?” “你在这里,那家伙不会舍近求远,去追逐远行的张阿姨的,所以旅行地越远越好,他会因为来不及折返直接放弃那边。” 温演垂眸,按动手机。 下一秒,一张旅行宣传图就被发送到了凌存的手机里。 “这是我爸公司最近长途旅行的套餐。我来出钱,你编个理由……让张阿姨相信中奖,然后带上她的朋友一起去吧。” 凌存盯着那张花花绿绿的宣传图看了整整五秒,才说:“我没穷到要你资助的程度。” “……先欠着好了。”温演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点点弧度,“就算是这么厉害的你,在半天内筹集到五万也挺有难度的吧。” 凌存面色一僵,背脊微微颤抖起来。他咬着牙,有些凶狠地瞪了温演一眼——大概是无意识的、习惯性的动作,嘴唇颤抖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温演说的话刺耳,但确实是事实。 陈靖那个变态都摸到他家里来了。到了这种程度,让妈妈回家照常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高风险选择。 必须得让张云间留在安全的地方才行,哪怕需要远离他。 “等到事情结束,我会尽快还你的。” 最终,他只能猛地侧过头,不情不愿地如是说道。 ……好不甘心。 “好。” “……你能不能不要笑得这么恶心。” “抱歉。”虽然这么说着,温演脸上的笑容却没有褪去。 “我调了家里的监控,”凌存把电脑朝着温演的方向推了推,“他是翻墙进来的,恰巧今天厨房的门没有锁。” 这个变态居然真的在他房间的床上躺了很久,还闻了他的衣服,带走了几件……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穿那件衣服了。 “他不让我报警,还让我周末去林中小屋找他。”凌存握紧拳头,“……那地方都烧成焦炭了吧,叫我去那里,是想做什么?” 温演想,他或许是能够理解陈靖的所作所为的。 就像电影《杀人回忆》里提到的那样,很多没能被抓捕的犯人会在事件平息后的某一天,回到当初的犯案现场,细细回顾杀人的过程。 这像是一种对欲望的反刍,反复咀嚼回味美味的食物——尤其是,当时没能来得及完成犯罪过程的话。 他们会在记忆里一次又一次地对受害者施暴,仿佛能够从这种变态的行径里,获得某种至高无上的快感。 一层层、一片片地剖开纯白羔羊的皮肉,然后在凄厉的哀嚎声中,沉入地狱的沼泽。 “必要情况下,我可以把情况和我爸说明吗?”温演轻声问,“阿姨那边,还是多安排点人保障安全比较好。” 凌存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好。” 只要能够保障张云间的安全,他过去的伤疤被人揭开虽然耻辱,但相较之下没什么大不了。 温演向前一步,半蹲在凌存的腿边,小心翼翼地圈住了他的手腕,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过了这么久,你还愿意再次信任我,我很高兴,小存。” 掌中的触感、如同热铁。 温演的吐息拂在他敏感的手腕上,带来一阵细细密密的微弱战栗感。 凌存俯视着依偎在自己腿边、宛若大型犬的少年,旧日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出,压得他的背脊发酸,胸腔也变得闷重起来。 “……哈。” 他近乎恐惧地泄露出了一个暧昧的鼻音。 “别自作多情了,我才没有想依赖你。” * 凌存讨厌温演。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这样。 并非因为对方做出了什么惹人讨厌的行为,而更多是一种来自本能的抗拒。 温演并不聒噪,更多的时间在沉默。别的孩子偶尔会说出刺痛凌存自尊的话语,诸如「死掉的父亲」「精神病的母亲」和「始料未及的失败」……但温演习惯性地迟钝和笨拙,因而失去了伤害凌存的机会。 但是,他的眼神总是很奇怪。 一开始,凌存在仔细观察了温演之后得出了「是因为眼睛颜色太黑了,所以看起来才无神呆滞」的结论。 但很快,这个结论就被修正为「那家伙就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甚至对活着都没兴趣,所以才两眼漆黑的」。 ……一般人在差点被车子剐蹭到的时候,至少会表现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吧? 但是在凌存惊魂未定地把他一把拉回人行横道的时候,对方的表情平淡如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这样的瞬间还发生在过钓鱼、山中冒险和在家里打游戏的时候。 「怎么会有你这样因为好奇就去咬电脑电线的人啊……」 凌存捏着手中满是齿痕的电脑充电线,感觉太阳穴附近的青筋一阵一阵地抽动着。 他还以为只有狗和alpha才喜欢咬东西呢。 「只是想做,所以就做了。」 低频眨动着眼睛的小孩子温演,那双漩涡一般的黑眼睛里倒映着凌存的面容,嘴角空洞地笑着,却全无笑意。 ……又来了,那种很像外星人的表情。 凌存强忍着浑身泛起的、不适的鸡皮疙瘩,一把按住了温演的头,揉了揉。 「以后不要做这种事情了啊!很危险的!一不留神就会被电死喔。」 温演是缺乏安全意识的、把自身的安危都放置在无所谓的位子上的人。 ……他最讨厌的类型。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性命都漠视,眼中只会空无一物,什么都装不下。 这样的人不是人类,是内心空洞的怪物。 「好哦。」 小怪物笑得眉眼弯弯,静静地注视着他。 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凌存一个人的存在似的。 某一天,集群里一个和凌存关系不错的孩子无故缺席了游戏。 凌存询问了好几个和那孩子关系好的人,却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 出于一种微妙的直觉,凌存感知到了潜在的危险。 就在这时,温演忽然说:「我看到他去哪里了。那个守林人给了他糖,把他带走了……大概。」 「大概?」 「因为,那个叔叔人挺好的吧。之前也会给我们好吃的。」一个孩子插嘴道,「真讨厌——阿森吃独食。我也想吃好吃的……」 凌存沉默着。 他还是很担心。 就算人再怎么好……对他们而言,守林人在严格意义上,也是陌生人吧。 「我们去看看吧,悄悄地。」 孩子们兴致勃勃地上山,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们恐惧到血液倒流。 隐秘的隔栏后,那个平日里温柔如风的守林人叔叔,正面目狰狞地撕扯那孩子的衣衫。 孩子凄厉的喊叫声融化在山林里,如同鬼魂一般幽幽地飘荡了出来。 凌存吓得面色煞白,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语言功能:「你们快下山去报警,这边就、就交给我好了……」 他必须肩负起老大的责任来。 决不能任人欺负他的小弟! 话虽如此,他能够做到什么呢?对方可是完完全全的成年人啊! 如此狰狞可怖的面目——撕去了温和的皮囊,人的内里和野兽并没有什么区别。 跟班的孩子们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童真并不是愚蠢,谁都深刻地意识到现在的这里是危险至极的地方。 所以他们作鸟兽散,心里想着一定要下山去报警,行动上却把逞强的老大一个人丢在了这里。 甚至没有孩子说:老大你也和我们一起跑吧!太可怕了你没有必要去啊! 时至今日,凌存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那时的风声和树叶震颤的声音依旧历历在耳。 ——那些孩子究竟是过分信任他,还是顺水推舟地把他推出去面对险境好让自己脱身呢? 想不明白。 「小心,那个男人很危险,他手里有刀。」 忽然,身旁传来了一个平静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吓得凌存激起了一身的汗毛。 温演看着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小存,你想怎么做呢?那个孩子,好像坚持不了多久了。」 反抗声和呼救声正如同熄灭的火苗一般衰弱。 「咚咚——」 凌存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他克制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第15章 林中噩梦(4k海星加更) 「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见他不吱声,温演再次出声询问道。 关切的表情、温和到毫无攻击性的话语——然而此刻,却如同针扎一般刺激着凌存的自尊心。 那种不合时宜地觉得对方或许并不是人类,而是什么不通人性的怪物的思想,像是被浇了水的藤蔓一般,在凌存的脑子里疯狂生长。 「没有!」他像是在害怕某种可能般厉声否决,「我才没有想依赖你做什么呢!」 温演的脸上,难得露出些许不知所措的神情——为凌存此刻意义不明的突然爆发。 他眨动着湿漉漉的眼睛,里面盛满了不知道为何激怒了凌存而流露出的小心翼翼。 「我是说,」凌存错开视线,语气一下子放缓,「你待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我会保护阿森,也会保护你的。别怕。」 「好。」 温演像是被抽掉了发条而停止动作的木偶那般乖乖地听从他的命令,立刻席地而坐。 凌存半猫着身躯起身出发,临走前用力揉了一把温演软蓬蓬的头发。 越靠近林中小屋,传入凌存耳中凄厉的叫喊声就越大。那声音锐利如指甲刮蹭黑板,在他的心上一阵一阵地激起不适的尘卷儿。 凌存知道,贸然进入小屋只会全军覆没。想要安全地带着阿森撤离,只能出其不备。 他轻手轻脚地绕着小屋走了一圈儿,发觉木屋的后角有一个可供孩童身量的人钻过的空缝。 刚刚隔着窗户看见的阿森所在的位置,似乎离这里并不远。 凌存紧张地咬着指甲,思考要怎样才能在陈靖的眼皮子底下完成自己的目标。 期间,凄厉的叫喊声依旧在继续。到达了某个节点的时候,突兀地戛然而止。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突发情况的凌存,赶紧扒着窗沿偷偷查看屋内的情况,却发现阿森已然全身赤裸。 阿森此刻连哀嚎都无法发出的缘由是——他的口鼻被守林人陈靖那双粗糙又宽大的手彻底盖住了。 绝望的羔羊睁大将将涣散的眼瞳,被咸湿的汗液浸湿的脸涨得通红。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的手,正在朝着脆弱的器官伸去。 看到这恐怖的、血淋淋的吞食场景,年仅12岁的凌存,脑海里一片空白。 ——阿森会死吗? 那个瞬间,这个问题如同弹屏的错误数据一样,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阿森会死吗? 无论是肉身的死亡,还是社会性意义上的死亡,似乎都沉重到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够承担得起的程度。 他必须得做些什么才行! 然而,在目睹羔羊被恶狼撕扯的时刻,他的呼吸和身体行动一并停止了。耳朵里泛着潮水般的鸣声,心跳的频率也快超越极限。 咚咚——咚咚—— 脉搏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人在极度恐慌的状态下,是没法做出有效决断的。 凌存被「想要救下朋友」和「那个人好可怕我绝不敢进到屋子里去」这两个想法来回撕扯,头痛欲裂,彻底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这样的事件,哪怕是能力更强的成年人遇见了,也会不知所措,手忙脚乱的。 然后,凌存被内心不断膨胀的恐惧支配着,做出了将会后悔整整十年的决定。 ——他捡起一块石头,抛过窗户,直击守林人的后脑。 「咚、咚……哒。」 石头一路滚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守林人原本粗野失控的动作猛地停下,整个人僵持在原地,像是变成了一尊雕塑。 凌存站在窗边,脑袋里一片空白。 ……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好像已经发现自己了。逃跑吗?还是接着—— 守林人缓缓回过头,阴森的目光落在凌存僵在半空中的手上,再缓缓朝着他的脸迁移。 紧接着,陈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令凌存毛骨悚然的笑容。他以一种温和的、凌存平日里熟悉不过的声线缓缓开口道: 「你来啦,小凌?」 噩梦般的称呼。 只有陈靖才会这样叫凌存。 在给他水,请他吃水果,给他讲故事,带着孩子们去玩的时候。 以及当着他的面侵犯另一个可怜孩子的瞬间。 那张敦厚的、如同嗜好蜂蜜的笨熊一样温和的脸,在沾上了某种腥膻的气味后被彻底撕破,由此显露在柔软的皮囊之下的,是一副杀意毕露的丑陋姿态。 只是一晃神的功夫,陈靖挂着诡异笑容的脸就出现在凌存的面前。 隔着窗户和陈靖近距离对视的时刻,凌存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惊恐的呼喊声积压在嗓子的缝隙里,甚至无法顺利发出。 他迅速转身想要朝山下逃去,却被陈靖一把拉住了卫衣的兜帽。 短暂又粗暴的窒息感电流般窜过,凌存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陈靖轻松勒住了他的脖颈,像拔出一根并不粗壮的萝卜那样,利落地将他从窗口拽进了屋子里。 脑内滑动着一阵反胃的眩晕感。 意识朦胧断片的最后一秒,凌存看向阿森所在的方向,发出了一声痛苦又短促的呜咽。 再次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霉味和潮意,有些呛人。 凌存立刻检查了自己的身体,发现衣物都还在,也没有哪里受伤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他听见空间里隐隐约约回荡着的、钟摆摇动的声音。 ……阿森现在怎么样了呢? 凌存抱紧自己的小腿,努力蜷缩成一个球,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刚刚朝着陈靖扔石头的鲁莽行为,虽然似乎并没有激怒陈靖,反倒让他更……亢奋了,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放弃对阿森的侵害。 说不定在把他关进这里之后,他就又回到阿森那边,然后—— 凌存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即便知道自己的行为实际上根本无法左右陈靖的选择,他还是因为没能周全地救下阿森而深深自责。明明承诺了要保护大家,却没能兑现自己的诺言。 他宁可那个被伤害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只能在阴暗潮湿的空间里静静怨恨自己是个有勇无谋的懦弱将军,连受难的士兵都无法拯救。 凌存的胸口疼得发慌,过呼吸的预感一阵一阵地沿着他的食道和脊椎向上翻涌。 从父亲车祸去世那天开始沿袭下来的痛苦从未终结,长久而黏腻地、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而他全然没有逃离它的方法。 他没法回溯时光挽回死去的父亲,也无法回溯时光回到扔出石子的那一刻。 凌存无法拯救任何人。 强烈的窒息感潮水般席卷而来。眩晕发懵的凌存昂起头,朦朦胧胧之间,他只看见一个发亮到刺眼的洞口悬垂在房间的一角。那是他当时在外部查看地形时发现的宽大缝隙。 所以,他现在是被丢进地下室里了吗? 「哒哒哒……哒哒哒……」 忽然,一阵规律的逐渐放大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凌存一下子靠墙站起身,随手抓住身边的铁制棍状物,警惕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大概、是陈靖来了。 凌存对声音很敏感——慌张寻路的人,不管是阿森,还是下山去求助的孩子们,抑或是来援助的大人,脚步声都不会这么轻松规律。只有一直住在这里的陈靖,才能完全不探查地直勾勾地朝着这里走来。 「吱呀——」 老旧受损的门被拉开的瞬间,刺眼的光芒照射进来。 「你醒了。」陈靖的手里拿着手电筒,和一包黑漆漆的、看不清是什么东西,柔声说道,「小凌,过来。」 他温和地朝凌存招了招手。 要不是之间透过窗户看见守林人陈靖对阿森实施的暴行,凌存几乎要以为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了。 「滚开!」 语调很强硬,他的声线却颤抖着。 陈靖并没有在意凌存以及他手上拿着的铁棍。他只是大步朝凌存走过来,一把抓住凌存的手腕,脚抬起用力一踢,就把铁棍踢出去好几米远。 铁棍撞击障碍物的声音冷彻到令凌存牙酸。他绝望地被陈靖拖拽出地下室,沿着昏黄的楼梯往上去。 「……你把我的朋友、怎么了!」 凌存疯狂地挣扎着,甚至在陈靖的手腕上咬出了好几个血淋淋的口子。 对方显然被他激怒了,抬起手想要扇他几个耳光。然而手掌落到他面颊附近时,却又堪堪停下了。 「庆幸你自己有一张漂亮的脸吧,小鬼!」陈靖的声音冷了下去,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在低语,「不然我会直接把你的脊椎拧断!」 凌存浑身的鸡皮疙瘩竖起。 他强忍着哭泣的冲动,一边奋力反抗,一边无力地被陈靖拖拽上了地面。 这间位于森林里的小屋,比一般人想象得要大得多。房间的布局也很怪异,七拐八绕的,恨不得把来到这里的人都给晃晕。 跌跌撞撞之间,凌存看见了趴在地毯上的阿森。 被撕碎的衣服像雪花一样盖着阿森裸露的身躯。阿森并不算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红的痕迹——大概是掌掴或是勒抓留下的瘀痕。 阿森一动不动,像是已经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唯有微乎其微的颤动,才勉强证明他还有生命体征。 凌存一时间如坠冰窟。 ……他没能救下阿森。现在,他是不是也要遭受这样残酷的事情了? 「你在害怕吗?」 陈靖气定神闲地用绳索牢牢将凌存的手腕和脚腕捆在椅子上,甚至打上了死结。 他的指尖掠过凌存光洁冒汗的额头、因为恐惧而被牙齿啮咬至红的嘴唇,以及—— 白皙的、正因恐惧而不断剧烈起伏的胸膛。 陈靖蹲在凌存面前,慢条斯理地拆解那个黑色的包裹,从里面翻出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儿童女装。 「我要给你穿上这个。」陈靖一把抓住了凌存不断痉挛的小腿,用粗糙的指尖摩挲着他凸起的脚踝,语气变得亢奋,隐隐透露着病态的狂热,「你一定会变得很美的……」 「我的、小凌。」 第16章 猫鼠游戏 「呜呜呜——!」 凌存剧烈地摇晃椅子,用力蹬腿,试图阻止陈靖的靠近。 然而,陈靖的手却如同扳手一样紧紧地钳制着他的身躯,近乎恶趣味地、像拆开一件期待已久的礼物那样,脱掉了凌存的衣服。 取而代之的是,蕾丝吊带袜被沿着足尖、小腿、膝盖、大腿的轨迹缓缓提起,劣质的网格刮蹭皮肤,引发一阵刺挠的感触。 啊啊……。 凌存努力地昂着头,尽力收紧眼睛周围的肌肉,不让满溢的眼泪落下来。 这种时候,不能哭。 如果哭了的话,不就等于对面前这个混蛋举起白旗了吗? 「你果然是最棒的……」陈靖掀起乱蓬蓬的裙摆,兴奋地把胡子拉碴的侧脸贴在凌存被白色丝袜包裹的、光滑的大腿上,「很早之前我就注意到了,小凌你的皮肤很白,脸也长得很漂亮。」 熟稔的语气,简直是把早在偷偷观察凌存这件事情不打自招了。 「你这个变态——!」凌存咬牙切齿地向后一仰,利用凳子倾倒的角度,一脚狠狠踢在了陈靖的下颚上。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完全顾不上这样的行动会不会彻底激怒陈靖了。对方摆明早就盯上他了,他不管怎么反应,都会被这混蛋拉入沼泽。 那何必为了一时的脆弱安全,把自尊都牺牲掉呢? 如果一定要面对最糟糕的情况的话,他死也要拉着对方陪葬!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糟糕透顶的脾气啊。」陈靖阴沉着脸,一把捏住凌存的脚踝,猛地一拽,椅子尖锐的边角撞击在凌存的腿侧,引发他几声凄厉的叫喊,「明明只是个小鬼,却又傲慢,又不自量力……」 「看着这样的你,我总会有一种很强烈地、想要把你碾碎的欲望呢。」 陈靖若无其事地说出了恐怖至极的话语。 凌存剧烈地喘息着。一方面是因为吃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恐惧。 没有什么能比现在更恐怖的场景了——他穿着破破烂烂的白色蓬蓬裙和蕾丝吊带袜,被一个恋童癖男人控制行动,身旁不远处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前受害对象。发生这一切的地点还是平日里人迹罕至的深山木屋,无论他怎么叫喊,山下小镇里的人们都听不见,也不会有人立刻出现来救他。 ……还好之前把那些孩子放下山去了。 凌存空空的大脑里,突兀地滑过这样一个想法。 如果他们留在这里,并且像笨蛋一样跟着他冲锋的话,估计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完全放弃希望。连最疼爱自己的亲身父亲的死亡都没能击溃他生存下去的希望,眼前的挫折即便看起来将会酿成鲜血淋漓的丑恶模样,但绝不会立刻浇灭他存活的火种。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报警的孩子们和负责交接的警察了。 快一点、再快一点啊——! 「小凌,你在想什么?忽然就不动了呢。是在思考怎么逃跑吗?」 陈靖的手伸到侧面,一下子按压在凌存被椅子顶撞出的腿部淤青上,如愿听到一声惨叫。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暴力。是你们反抗太激烈了,我才不得不让你们安静一些的。」陈靖低垂着眼眸,声音喑哑,像蛇缓缓吐出信子,「……你看,这么漂亮的皮肤,都出现不该有的瑕疵了。」 态度像是在对待一件应该被放在透明玻璃柜里的人造玩偶那样。 「假惺惺地在说什么呢,你这个该死的恋童癖!」凌存冷笑一声,肾上腺素的分泌让他一时间忘了恐惧的滋味,语气越发尖锐,「你做的这些事情很快就会被曝光,你就等着进监狱去吧!」 出乎他的预料,原本狂气笑着的陈靖忽然冷脸道:「我什么都没做错啊,是你勾引我的。不只是你,那个孩子也一样,你们都是勾引人心的魔鬼。」 凌存的脑袋里一阵轰鸣。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向说出如此诡辩话语的陈靖。 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陈靖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我小学开始就被你们这种坏孩子包围了。为什么要和我打招呼,为什么要对我笑?对我笑也就罢了,竟然还穿露出脖子和胸脯的衣服——这不是在勾引,是在做什么?你说啊!凭什么指责我是伤害者,你们自己的问题才更大吧!」 ……不行了,这个人。逻辑完全是错乱的,没法用和正常人交流的心态去和他交流。 凌存一吸鼻涕。明明哭泣的念想已经消退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我要惩罚你们这些坏孩子。」陈靖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你们都是扰乱我人生的罪魁祸首,受到惩罚也是应该的……」 忽然,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凌存朦胧的泪眼,「我们来玩躲猫猫的游戏吧?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逃跑,之后我会来找你。十分钟内如果我没找到你的话……你大概也已经逃掉了吧?」 他笑眯眯地拿起一把刀子,割断了束缚凌存的绳索,「后门没有锁,你要是能够遛我几分钟,找机会从这里逃走的话……说不定就能摆脱我咯?当然,这是在你彻底放弃这个小朋友的情况下。」他抬手,指了指躺在地毯上昏迷的阿森。 陈靖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凌存的恶意——或者说,他正是从凌存进入房间之后的种种表现中意识到了阿森于凌存而言是重要的营救对象,才迫使对方陪自己玩恶趣味的猫鼠游戏。 此刻摆在凌存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 「抛弃同伴,在三分钟内从后门逃走。但就算逃出去了,也未必能够成功下山,有可能在半路被身强体壮的陈靖拦截」。 和…… 「想办法折返客厅,带上失去意识的阿森从正门走。但是很大概率会被蹲守在这里的陈靖一锅端,成功逃离的希望渺茫。」 两条都是没有退路的死胡同。 到底该如何抉择? 「那,我倒数三下就开始咯?」 陈靖背着手,完全没有给凌存拒绝的权力,笑眯眯地握紧不知何时开始置于掌心的计时器。 「三,」 「二,」 「一——。」 拖长的尾音落下之后,除了「嘀嘀嘀」的时间流逝声,一同爆发的还有铺天盖地的、浓烈的alpha信息素的味道。 大概是因为刚刚性侵了一个孩子、尚且在欲望高峰期的缘故,陈靖散发出的松香里浸泡着一股难以去除的腥膻气。 此时,凌存还只是个性别都还没来得及分化的孩子。但他还是隐约地察觉到陈靖身上散发出的信息素的味道。 即便他无法仔细分别气味的种类,依旧被陡然出现的压迫感碾压得面无血色。 凌存冲向房间拐角的身形一趔趄,险些直接撞倒在地面上。 要快点逃跑、必须快点逃跑…… 拦截凌存眼泪的堤坝在本能的催促下彻底崩盘,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在地上留下一连串的破碎水痕。 阿森的脸和被虐待到几乎没几块好肉的背部反复在他的眼前闪现,巨大的歉疚感笼罩了这个小小的少年,逼迫得他快过呼吸了。 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感,用手大力地捂住口鼻,想要让二氧化碳逃离的速度变得慢一些。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膝盖也开始发软,错综复杂的、如同迷宫一般的木屋,在他眼中开始出现彩色的残影。 ……要放弃了吗? 凌存踉踉跄跄地靠到墙上,瞥了一眼自己逃离的方向。 陈靖没有追过来,但是被空间放大了的指针跳动的「嘀嘀嘀」声却清晰可闻。 他一咬牙,把一层边缘处那个可供人穿过的空隙踢大了一点,故意弄得「砰砰」响,确保陈靖能够听见。然后,蹑手蹑脚地朝着昏迷时所在的地下室跑去。 陈靖听见刚刚的声音找到这边来,就能立刻看见散落一地的木板碎片,便会误以为他从那个空隙钻出去了。 今天外面没下雨,地面很干燥,从上面跑过去不会留下脚印。所以,陈靖光是看一眼的话,是没办法确认他到底有没有从木屋外那一块区域跑过的。 事到如今,凌存还是不想放弃阿森。就算现在成功逃离,但阿森如果出了什么事,他一辈子都会活在巨大的阴影里无法释怀。 那样的话,还不如死掉! 凌存咬咬牙,躲进地下室的某个角落里,静静聆听着陈靖移动的声音。 陈靖很快就来到了那个空隙附近。脚步变得细碎。凌存猜测他此刻有些焦灼,或许是拿不定主意。 追,还是不追? 就在这时,陈靖忽然开口了:「小凌,你其实没有走吧?我想,你应该……」 「躲在地下室里吧!」 ——他怎么会知道! 凌存手足无措地蜷缩在角落,只能无助又绝望地听那狂喜的脚步声朝他快速靠近。 「咚咚咚——咚咚咚——」 心再次悬在了嗓子眼,静静灼烧着他的呼吸道。错频的心跳和守林人笨重的脚步声重叠,使得凌存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紧接着,堆在他身前的杂物被猝不及防地拨开,刺眼的手电筒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 「找到你……」 然而,陈靖亢奋的话语,伴随着一记闷钝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凌存护在头上的手,被一只冷冰冰的柔软手掌握住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存顺势睁开了眼睛。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 第17章 「别害怕,小存。」 「温演……」 凌存呆若木鸡地看着矗立在自己面前的瘦小孩童,目光下意识地去寻找那双黑漆漆的、潭水般的眼睛。 此时此刻,温演一如往常平静无波的模样,竟然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 「啪嗒……啪嗒……」 黏稠的血液顺着温演手里拿着的铁棍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我来救你了,小存。」 温演随手把铁棍往地上一丢,仿佛刚刚用它下狠手重重敲击恋童癖脑袋的人不是他一样,「对不起,没能遵守和你的约定。」 凌存闻言,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嗓音颤抖:「什么?」 「我没有待在那里不动。」温演认真地回答,「明明答应过你,要等你回来的。」 ……什么啊?在这样恐怖的时刻,温演脑袋里想的竟然是没能遵从他随口一说的命令? 凌存本想像往常那样开口呛对方,嘴唇嗫嚅几下,却发现不管怎么使劲,都没法说出完整的话语来。 眼周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酸胀感,让他禁不住再次泪水决堤,视野迅速变得模糊起来。 地上躺着满头是血、显然已经昏迷过去的陈靖,而惊魂未定的凌存,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超乎他的预料。 房间里寂静无比,隐约能够听见什么东西轻巧掠过的声音。 倏忽间,凌存的面颊上传来了短暂的濡湿感。 那是一个带来细微痒意的吻。 温演轻轻地、虔诚地亲吻了他的面颊。 「别害怕,小存。」仿佛是在模仿安抚孩子的温柔母亲,温演抬起手,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凌存凌乱的头发,「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的。」 被圈禁在滚烫的怀抱里,非常怪异地,在对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凌存并没有觉得被安抚了。 明明温演的行为、语气和神态都温柔至极——他是真心诚意地希望凌存能够安心下来的。 某种黏腻的、像是石油一般刺鼻的液体在凌存的心底铺陈开来。 他用袖子擦去泪水,昂起头,注视着温演那双黑眼瞳,骤然发觉—— 此刻油然而生的感情,似乎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凌存扶着墙,慢悠悠地起身,小腿泛起一阵软绵的无力感。他在温演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大厅。 温演被指挥着脱下外套,盖在阿森身上。凌存则换下那身恶趣味的蕾丝裙,把t恤留给阿森,再匆匆换上了自己其余的衣物。 两人一人一边,架着昏迷的阿森朝门外走去。 途中,凌存后知后觉:「温演,你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地下室里啊?」 「小存你昏迷的时候,我其实就在里面了。因为你离开那么久都没回来,我有些担心,所以跟上去了。然后,发现地下室的上端墙角那里有一个可以爬进来的缺口。」 温演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你被那个守林人拖走的时候,我没来得及出手。本来想跟在后面找个机会再……没想到他会把你放走玩捉迷藏。我怕他会再对你做不好的事情,所以伏击了他,没有再犹豫。」 「大概是我平时存在感都太低了,或者说……」温演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踌躇,「是小存你的存在感太强了。那家伙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你身上,完全忽略了周围的声音,我才能得手的。不然,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打得过他那样的大人呢?」 温演咧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所以,我们能够获救,都是你的功劳哦,小存。」 虽然知道温演是在直白地讨好他,并没有一丝一毫阴阳怪气或是嘲讽的意味,但凌存还是感到一阵不快。 「啊。」温演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凌存不解:「怎么了?」 「小存,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温演把昏迷的阿森放在地上,「我忽然想起有很重要的东西落在小屋里了。」 「哈?」凌存瞳孔骤缩,方才陈靖被重击时飞溅出的血液沾在他的面颊上,此时已经干涸,顽强地阻挠他皮肤的颤动,「没什么东西能够重要到现在必须回去拿吧!万一那个变态醒过来了怎么办啊——很危险的!」 温演笃定地回答:「他不会醒过来的。我对准了一击必晕的穴位。」 「……」 「那,我去了。」 凌存注视着温演折返的背影,感觉喉咙里像是卡了一根细而尖锐的鱼刺。鱼刺的尖端划伤细嫩的咽喉,食道里隐约泛起灼烧般的疼痛。 孩童的世界里,往往以暴力和蛮横为基础支撑起一个森严的阶级。瘦弱的孩子依附强壮的孩子,懦弱的孩子依附强势的孩子,和任何存在阶级的集群相比,并没有异常鲜明的不同。 从这一点来说,孩子们并不如同大人所想象的那样是纯洁无瑕的天使,而更接近于性本恶的野蛮人。 凌存从见到温演的第一眼开始,就被如同小虫啮咬般的焦躁感缠绕折磨。 临近成年的少年时期,他回顾过往,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暴躁性格的形成,或许也有温演有意无意纵容、推波助澜的效力在里面也说不定。 起初他无法理解焦躁和厌恶产生的缘由,对温演所怀抱的感情也更多是对他外星人一般无情行为的微妙恐惧。 而这个瞬间——注视着那个瘦小的背影逐渐远离自己、消失在密林缝隙的瞬间,凌存忽然明晰了自己的想法。 那种一直存在于温演身上的「违和感」,是他明明比自己更弱小、是阶级远低于自己的人,却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当作易碎的珍宝般保护。 ……这意味什么呢? 意味着,即便本意是「怜悯」和「保护」,温演最终表现出来的行为,却是「傲慢」和「俯瞰」。 温演如同深潭一般的眼睛里,从未真正映射出他凌存真实的模样。只是把他当作宝石,然后锁在道德的展示高柜里。 最终,在冲天的火光里,凌存闻到了焦炭的气味。 墨绿的森林被明黄大火覆盖,鲜红的火舌肆意舔舐着天幕,仿佛要将天上的星星烤碎撕扯下来。 风声、火声、树叶震颤的声音。 警笛声、呼喊声、混乱的脚步声。 一切融合在一起,仿佛在那一刻,地狱的大门朝他徐徐张开。 而温演攥着一个哨子挂坠,若无其事地回到他的身旁。 「这是小存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可不能弄丢啦。」 微笑着的魔鬼背对橙黄火光,如是平静地说道。 * “别自作多情了,我才没有想依赖你。” “是,是。”温演握紧了凌存的手,脸上笑容不减,“小存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既然妈妈能够安全脱险…… “那当然是偷偷报警抓他啊。”凌存说,“那家伙用我妈威胁我去林间小屋,还要我换上女装……怎么想都是要做些下流又恶心的事情吧。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去,但是带上伏击的警察。那个变态这段时间一直神出鬼没的……不这样也没法找到他的踪迹吧。” 凌存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去的话,他还是有可能直接去找我妈的。那样不行,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可能让我妈有一点涉险的可能。” “不可以,”温演干净利落地拒绝,“太危险了。” “哈?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了! 凌存这么多年来一直对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耿耿于怀——自己最懦弱、最无用的模样被温演看了个干干净净,这于他而言,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羞辱。 “……”温演沉默了一瞬,决定退而求其次,“那,你的衣服由我来准备。” “什么衣服……等、不会是女装吧?”凌存微微张大了嘴,眼神瞥过温演的衣柜,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你——有那种癖好?” “不是。”温演摇摇头,拉开衣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悬挂的真空袋,“这是梅可萱用来出cos的衣服,暂时寄存在我这里。” 他一边拆开袋子一边说:“……陈靖那家伙绝对卯足了劲儿想报复你。我把他砸晕了的那天,他是完全没看见我的脸的。所以,从火海里幸存之后,他大概会把仇恨全部转移到你和那个孩子的身上。” “足够隐蔽的、能够装下防身工具的裙摆是必需的。但是又不可以太长妨碍你的行动……莉莉娅的这套战斗服,正好可以满足以上所有要求,而且露肤度也不高。” 凌存盯着那套还算正经的战斗服,梅可萱的名字在他脑袋里晃悠了几下,如同一根钻进指缝的尖刺那样讨厌。 “你这家伙,还真是宅到恶心人的程度了。” 所以,温演是出cosy才认识梅可萱的吗?难怪…… “抱歉。”温演眨了眨眼睛,“我给她打个电话说一声,应该可以直接用,没关系的。”反正是他出钱找裁缝做的来着,大不了再约一次。 “哦。”凌存蹙着眉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警察那边?” “我现在就打,手机借我。”凌存朝温演伸出了手,“我的手机大概被陈靖监听对话了……虽然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做到的。我今天是带备用机来见你的,也可能不靠谱。用你的比较保险。” 温演立刻解锁手机递了过去。 “嚯。”凌存挑眉,“我还以为你的壁纸会是女朋友的照片呢。竟然是动画角色……还是个男的?” 温演的壁纸是莉莉娅的王兄,有着琥珀色瞳仁的美少年,雷克。 “是《王国之都坦桑布雷克》里的角色,叫——” “我对那种专攻阿宅的东西没兴趣。”凌存无情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果断地点进了通话键。 第18章 沉默的交锋 * “……爸爸?”周濛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父亲稍显凝重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周延把手机熄屏,周濛还是看见了发件人的姓名——是父亲的下属,“是工作上的事情。” “哦……”周濛点点头,“对了,爸爸,我最近听说那个几年前山火事件里失踪的恋童癖犯人好像又回到小镇里了,是真的吗?” 周延严肃地问:“你是从哪里得知这件事的?” “学校的匿名论坛里有人在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周濛的语气很平静,“目击者有好几个,所以可信度还挺高的?我看到有人说,那次事件的幸存者好像就在我们学校上学来着……” “不要再讨论这件事情了。”周延的语气降了下去,“那不是孩子们的错,是犯罪的恶人的错。” “是的,孩子们什么都没做错。”周濛并没有刻意对父亲掩盖自己对于山火事件的好奇心,周延知道他查阅报纸的事情,只是告诫他不要将消息传出去。 无论是周延,还是周濛,都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流言本身是比尖刀更加尖锐的武器,能够把好端端的人刺得鲜血淋漓,甚至能够把人从悬崖边际不着痕迹地推入深渊。 时隔多年,那件事好不容易被人们忘记。如果因为陈靖的归来而再次沉渣泛起,将会给当事人带来严重的二次伤害。 更别提…… 想到这里,周延低头看了一眼工作计划表。 周末的计划是去精神病院看望病患。 但他刚刚接到下属的消息,行踪不定的陈靖第一次主动暴露了自己的信息。他给当年的受害者之一发送了露骨恶心的短信,并试图诱导他再次回到林中小屋去。 ……是陷阱吗? 在接到消息的瞬间,周延的脑海里浮出这句话。 可即便是陷阱,他们也不得不去。他不可能放任这样一个罪犯继续伤害无辜的人,尤其是犯人完全没有任何悔改的意思,甚至变得更加恶劣,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受害者的挑衅和报复。 “我这段时间很忙,你和你妈妈晚上吃饭不用等我了。这几天你也不用来警局了。”周延起身,披上了自己的外套,“保持警惕,注意安全。” 周濛注视着父亲离去的背影,认真回答道:“是。” 从小到大父亲都教育他要保护自己。尤其是受限于omega的身份,周濛注定要频繁受到信息素的干扰,因此对自身的安全就必须更加严谨注重。 周濛走到周延的桌子旁边,小心翼翼地挪开堆叠的文件和纸页,查看父亲的计划表。 ——周延是个强迫症很严重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会条条规划,拒绝任何打破计划的因素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父亲的习惯注定了他的许多想法和做法会在不经意间被留在这份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计划表上——哪怕纸上全是缩写和不明所以的短语。 一般人、甚至是跟了父亲很久的助手,都未必看得懂这潦草的字迹所表达的含义,但周濛毕竟是周延血脉相连的儿子。他对周延的理解,或许甚于忙于工作的母亲。 “病院。”周濛盯着计划表,喃喃自语道,“原本是打算去探望谁吗?但是现在被划掉了……” 他想起父亲看了消息之后转变的神情,意识到计划的临时取消,或许和短信的内容有关。 所以,父亲原本要去看望的这个人,会和山火事件有关吗? 周濛这段时间倾力调查事件的信息,知道当年这个案件就是由初出茅庐的父亲经手办理的。而案件的受害者孩子a和b,其中之一好像没能从打击中缓过来,至今仍在精神病院休养。 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个被探望的对象……说不定就是当年事件里受害的孩子之一。 * 病院里的气味很不好闻。刺鼻的消毒水味混杂着逐渐走向腐败的人体无法控制地透露出的腥味,让人头晕目眩。 白色的走道里,穿着粉色制服的护士们行色匆匆。偶尔有几个脑袋上扎满电击器线路的病人形容枯槁、表情呆滞地坐在轮椅上,安静地排在几个科室的外侧。 周濛的目光扫过积满灰尘的窗台,心里一阵忐忑,指尖忍不住抓紧了背包的带子。 在和前台出示了身份证明之后,他得到了一个令他有点惊讶、但在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的父亲周延在过去的几年里,几乎每个月都会过来看望一个叫做李森的病人。 「你的父亲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啊……」护士小姐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每次都会带鲜花和果篮来看望阿森。真希望阿森能够快点好起来……周先生这个月是不是很忙?你以前从来都没来过呢。愿意给父亲分担压力,真是个好孩子。」 ——周濛欺骗她,自己是代替公务繁忙的父亲而来的。 而这位名叫李森的少年,入住精神病院的时间点,正好和他调查到的受害者之一入院的时间一致。 也就是说,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踏入病房的时候,苍白的床铺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绀青色的窗帘被风吹起,阳光从缝隙里探入房内,从他凸出的颧骨上扫过。 周濛很难想象这具活骷髅居然和自己同龄——这个头发全无光泽、干枯如草,面颊凹陷、呼吸衰弱,眼睛里也没有光的人,看起来绝不像是在十几岁的黄金年龄,而像是一个已经病入膏肓的中年人。 “……周濛?” 忽然,有人开口道。 周濛被吓了一跳,侧过身,才发现有人坐在墙根处削苹果。那双黑如深潭的眼眸注视着他,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温演?”周濛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意料之外的人。 温演也和李森认识吗? 在这一刹那,周濛灵光的脑袋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难道,凌存也认识李森吗? *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是因为文化节那天发生的事。 身为omega的女性顾客突然进入发/情期,引发了信息素暴动,以至于他被牵连,不得不打抑制剂、强制休息。 稍微缓过来一点儿之后,他非常担心凌存的状况,四处寻找他。 ……然后,在天台的楼梯口,他听见了凌存和温演的对话。 「可你这样很难受吧?难道要在这里待到放学再走吗……?」 温演的话语很温柔,几乎毫不避讳熟稔的意味。 周濛用手捂住嘴,仔细聆听对话内容的同时,许多纷乱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如同被加热的爆米花豆般炸裂开来。 温演和凌存认识,而且很熟悉? 可是他们在班级里几乎都不会对话啊?熟人怎么会这样? 而且凌存分明对温演持有微妙的敌意……之前开作战会议的时候还故意找过茬。 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凌存的家和温演的家很近,他对温演的家似乎也很熟悉,还去冰箱里拿喝的。 他们难道是发小?但是发生了什么闹掰了? 周濛轻微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好像发现了一个凌存并不愿意示人的秘密。 「要咬我一口吗?」 一门之隔的天台上,朦朦胧胧传来温演沉静的声音。周濛屏住呼吸,把门拉开一条小缝,然后从缝隙里窥探天台上的情况。 「……像你之前做的那样。」 温演的话音落下没多久,凌存虽然恶言相向,身体却诚实地靠近温演,抓起他的手咬了下去。 「啪嗒。」 那个瞬间,周濛恍惚间听见自己脑袋里什么东西裂开一条缝隙的声音。 「咬」这个动作在alpha的行为学定义里,是宣示主权和表达占有的形式。被omega的信息素吸引后,陷入交配狂热期的alpha会用在omega脖颈上的腺体中留下标记或是更深一步的性行为标记,来宣示自己对该omega的独占。 这是自然界的规律,是人类难以反抗的本能,也是人类社会延续至今的繁衍铁则。 但是,凌存咬了温演。虽然没有咬在腺体,而是手上。 暧昧至极的举动。 凌存是觉得,温演算得上是他在易感期都能信任靠近的对象? 还是说,他其实根本就没有他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讨厌温演,甚至对对方怀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情愫? ——这怎么可能! 温演明明是个beta!他根本无法释放影响alpha思维的信息素…… 也就是说,凌存对他表露出的样子,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完全从心、而非被本能支配的吗? 温演在笑。笑意绵软,像是融化了的棉花糖一样黏腻。 周濛从来没看见温演在班级里笑过。 他偶尔会产生一种错觉——温演虽然坐在教室里,却始终都没有把自己当作班级的一分子,试图融入进大家。 是的……并非大家有意「孤立」温演,而是温演自己选择了从集体中「抽离」。 但是在面对凌存的时候,温演的脸上出现了很多……从来都没有在其他同学面前出现过的表情。 以上种种就足以说明一件事—— 凌存对于温演来说,是特别的。 周濛的脑子嗡嗡的。他几乎不敢把自己可怕的设想真正确认成一个成型的结论。 他只想着快点离开这里——凌存不断外泄的信息素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的两腿都开始发软,鼻子也已经无法分辨气味。再在这里待下去,他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热潮,又要涌起来了。 手忙脚乱的撤离之间,他踢到了铁门。铁门发出微弱却清脆的响声,或许会惊动天台上的两人,可他红着脸,已无暇他顾。 *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温演切苹果的手一顿,面上平静无波,“当然是来探病。我和李森是小学同学,以前经常一起玩,关系不错。” 蜷缩在被子里的瘦弱少年一声不发,无光的眼睛注视着温演的手。良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温演把苹果块插上牙签,摆在李森的床头,然后转过身,问:“你呢?” 周濛咽了咽口水。 不知为何,只要单独和温演待在一起,他总能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压迫感。明明对方的身体很松弛,也没有攻击性意味的动作……但他总觉得不太舒服。 “我是代替我爸爸来探望的。”周濛实话实说,“我爸爸是警察,叫周延。” 温演回头看了一眼阿森,在阿森缓慢地点头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他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周濛。 太意外了。 周濛看起来和李森根本毫无关系。既不是小学同学,也不是曾经好友,只是负责案件的警察的儿子。 实在是……太巧了。巧合地让他有些怀疑。 不过,他今天来并不只是为了探望病中的阿森。 他来,是因为接到了医院传给他的、阿森最近忽然病情恶化的通知。 儿时在林间小屋被恋童癖陈靖猥亵之后,阿森的精神崩溃了。 崩溃的人不只他,还有他的妈妈。 那个可怜的女人一边要小心翼翼地藏好儿子身上发生的悲剧,以防止流言伤害他,又要支付高额的精神类疾病治疗费用,整个人被逼得下一秒就要歇斯底里地崩溃。 最后,是温演的爸爸温良承担了阿森多年来治疗的费用。 「孩子什么都没做错,让我看着他就这样枯萎,我做不到。」 那个男人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毫不犹豫地悄悄支付了高昂的医疗费。 也因此,关于阿森身体和精神状况的报告会按时发送给温家,而非阿森的家中。 温演不能理解。 明明阿森的病症都快治愈、马上就能回归社会正常上学了——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恶化? 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还是别的人来见过阿森,然后有心或无意地刺激到他了? 第19章 避无可避 其实温演在凌存匆忙找上他的那个夜晚,在看清对方脸上惶恐焦急神情的刹那,就立刻意识到—— 陈靖此次来势汹汹,没达成目标之前,他绝不会罢休。 他先前在匿名论坛里看见陈靖归来的消息的时候,就第一时间关注起了凌存的动向。 毋庸置疑,作为陈靖昏迷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凌存很容易被陈靖当作多年来仇恨的对象。 但奇怪的是,陈靖并没有频繁地出现在凌存的周围。 虽然他入侵了凌存的家、并且给他发了许多恶心的信息,但温演总觉得……这像是某种障眼法,而真实的目的并非如此。 大张旗鼓地做这些显而易见会引起凌存应激反应,以及正愁找不到他动向的警察的注意力的行为,并不像向来谨慎的陈靖会做的事。 那可是一个为了侵害孩子,可以花费数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来营造温柔亲和形象的人。 在阿森之前,其实早就出现了受害者。只是那些孩子要么被威胁了,不敢和家里说,要么即便鼓起勇气告诉了家长,也只会得到「陈靖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你是不是在撒谎」的可悲答复。 ……陈靖那家伙,是这么张扬行事的人吗? 他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温演此行,除了探望阿森,还调查了他的访客记录。 阿森受到极大的刺激,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话语。但他的身上完好无损,一块伤痕都没有。也就是说,并不是外在的伤痕刺激了他的精神状态。 那么,仅仅依靠拜访见面,就能给他带来如此之大改变的人……除了陈靖,也没有别人了吧。 访客记录上的名字里并没有陈靖。 温演申请查看了监控记录,一个高大的、戴着帽子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曾经短暂地进入过阿森的房间。 时间也吻合,异常报告就是在那天之后不久被提交给温家的。 那人大概就是陈靖。 ——陈靖到底想做什么? 温演皱眉。 他的确提前做了一些准备……但不知道那些准备到底派不派得上用场。 “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周濛把自己准备的鲜花插进了李森床头空着的花瓶里,往里面倒了一些纯净水后,微微欠身道。 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 原本还担忧无法和精神失常的李森交流,得不到想要的信息。而温演的出现完全是意外之喜——他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把很多不用言语就能表述的东西透露得明明白白了。 掌握别人秘密的感觉很微妙。 周濛下意识地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慢走。”温演给阿森掖好了被窝,见太阳光过于强烈,索性直接关上窗户拉好窗帘,朝着室外走去,“到阿森的午觉时间了,我和你一起出去吧。” 周濛心里咯噔一下,想要拒绝,温演却快他一步,已经走到了他的肩旁。 ……说起来,温演居然有这么高么?平时完全都没注意到。 周濛的视线向左偏移。 两人行走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稍显寂寥。下楼的时候,温演忽然开口道:“……你知道的吧?” 周濛愣住了:“什么?” 温演低下头俯视着他,漆黑的瞳孔并不澄澈,里面也没倒映他的身影。 “随便乱说话的话,舌头会烂掉的。” 周濛闻言,背后细细密密的汗毛竖了起来,隐约地有一种被蛇盯上的悚感。 “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听不懂?” 有些心虚的话语脱口而出,对方却没有再回应他。只是收回了眼神,头也不回地朝着楼下走去。 周濛在原地静静站立良久,随即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喂?” “爸爸,今晚不回来吃饭是吗?” “对,要出警。” 周濛握紧了手机的边缘,骨节被挤压得泛白。 “我明白了!”轻快的语调,“那我和妈妈,晚上就去商场吃大餐咯?” ……就是今天吧? 周濛想。 抓捕陈靖的行动,就在今天晚上。 * 凌存站在落地镜前,注视着镜中换上羞耻的cosy服装的身体,默默无言。 因为常年锻炼而线条优美的手臂垂坠在胯旁,指尖不自然地抽搐着。 脑袋里面混沌成一片,不安感搅动着情绪的神经,让凌存不得不用力拍拍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光是回忆起陈靖那张恐怖的脸,还有对方粗糙的手残留在他皮肤上黏腻的触感,凌存就恶心得快吐出来了。 即便现在他已经是排球队的王牌,身体素质在alpha里都算出类拔萃的那一类,可从幼年时期开始种下的、对陈靖的恐惧的种子,依旧在无声无息之间于他心中长成了参天大树。 以至于他光是想象一下站在陈靖的面前,回到那座承载着他所有恐惧与噩梦的林间小屋,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可是,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回到山里去,直面陈靖,直面自己的阴影。 这是他必须跨过的难坎,是唯一能够摆脱过去的方法。 “准备好了吗?” 警车内,周延满脸严肃地将讯号器递给了低头沉思的凌存。 “把这个别在隐蔽的地方,我们会监听你们的对话。一旦察觉到危险的苗头,我们就会立刻进入木屋,确保你的安全。” 凌存点点头,把讯号器别在了脖颈周围的衣领内侧。 窗外黛色的群山飞驰而过,夕阳渐渐西沉,橙金色的余晖洒落在嶙峋的山脊之上,山谷间的阴影浓密如夜,逐步蔓延开来。 凌存在半山腰下车,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一步一步朝着山上的小屋走去。 空气里浮动着霉菌被太阳烘烤之后的气味。明明已经入秋,甚至到冬天也只剩一步之遥,可这儿的气息闻起来依旧像是夏日。 ……尤其是,被烈火烘烤过的夏日夜晚。 “呼……” 凌存长呼一口气,指尖从裙摆之下绑在大腿上的匕首上拂过。 一阵风从山间缝隙里吹来,绵软地缠绕着他光裸的腿部,从长靴的边缘往内窥探。 他昂起头,面前的林间小屋枯萎如骨架,被多年前的大火吞没之后,残留的残骸勉强遮挡出可供容身的隐蔽空间。 最后一抹金光被山野吞噬,天空彻底变成墨蓝色。然而,林间小屋内却没有亮起灯光或是火烛。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吹动竹林带出的“疏疏”声。 凌存带着满腔的疑惑,一步一步靠近林间小屋的遗址。 用力推开门扉之后,扑面而来呛人的灰尘和霉气无一不朝他宣告—— 这间屋子已经很久无人踏足。 而陈靖是个对生活的地带极尽挑剔的人。最初就是因为无法忍受城区糟糕的空气质量和灰尘,他才会做守林人的工作深居山林的。 “喂……!”凌存迈开脚步,在房子里来回巡视,忍不住出声呼唤道,“陈靖!你在哪里!滚出来!” 一种糟糕透顶的预感,正沿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向心房。 心脏跳动的频率开始混乱,细细密密的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渗出,汇聚成水珠,滴落在深色的领口上。 “陈靖!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 然而,回应凌存的,只有房间里空荡荡的回音和无边际的寂静。 * “小演,你前段时间和我说想学应急防身术的时候,我其实还挺吃惊的。”阿强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猛灌了几口水,“我以为只有女孩子会想学这类的技术呢。” “因为,”温演撩起挂在脖子上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感觉哪天用得上吧。” “男生不太会被性骚扰吧,尤其你还是个beta。”阿强耸了耸肩,“不过有技术傍身总是好事。” “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温演起身,披上外套,“下周见。” “下周见。” 夜里的冷风灌入汗湿的外套里的感觉不太好受。温演拽了拽衣领,掏出手机。 父亲温良从他这听说了张云间面对的危险,索性自告奋勇,陪同两位女士一起去旅游。 正是因为温良的介入,张云间并没有意识到目前的情况。这对凌存和温演来说,都是好事。 ……必须得在张阿姨回来之前,把事情彻底了结,永绝后患。 “滴滴滴——” 手机显示接收了新的信息。 【您定制的东西,我放在林荫街道的储物柜里了。请注意查收。】 温演收敛了神情,绕了远路,从储物柜里拿出了自己的东西。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今日无月,深色的天幕之上,只有几粒零碎的星星在颓废地闪烁。 温演推开门,室内一片寂静,也没有灯光。他把书包放在凳子上,换上拖鞋上楼。 目光触及飘落在走廊里的碎纸片的瞬间,温演停住了脚步。 他一直有这样的习惯:只要自己离开房间,就会把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纸片夹在门把手的缝隙里。 这样,只要有人进过他的房间,他就能立刻知道。 这机关本来是用来防备爸爸温良的。 温良一直不太理解温演为什么对现实生活里的女孩子毫无兴趣,他并不了解二次元,也不是动画游戏党,全当儿子是沉迷acg无法自拔才会那么冷淡,因此对这个自己从未踏足的世界过分好奇。 温演当然不想和爸爸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对某个动画角色感兴趣,更不想和爸爸解释自己满柜子的华丽女装(梅可萱寄存在这里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太麻烦了。 光是想到这件事情的麻烦程度,温演就一个头两个大。 但对爸爸锁门好像又太不近人情,温演于是默认温良可以进屋,然后在对方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后,把不能给他看的东西藏得更深更隐蔽。 但现在这个时间点,温良正陪着张云间和她的朋友在大陆遥远的另一侧旅行,门却被人开过了。 ……有人进了他的房间。 目的是什么? 温演一面想,一面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遥控器,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按钮。 霎时间,伴随着一阵细微的机器运作声,门把手处和房间内同时传出清脆的“咔哒”声。 ——门锁和窗锁都锁上了。 “呼呼”的吹风声响起的刹那,温演面前的门开始被猛烈地敲击。 “咚咚咚!咚咚咚!” 被反锁在温演房间内的人开始拼命地挣扎。门板哀鸣着,承受着暴风骤雨般的锤击,不断震颤。 “没用的。”温演靠着墙坐下来,声音淡定,“门和窗户都用特殊材料加固过了,子弹都打不穿,你是不可能弄坏的,放弃抵抗吧,陈靖。” “你他妈的——!”陈靖剧烈地咳嗽着,喑哑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暴怒的老虎在咆哮,“等我出去了就弄死你!” 温演瞥了一眼门,慢条斯理地带上了指虎,又把定制的、开了刃的匕首攥在手里,“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门发出的噪音不断减弱,紧接着响起的是一连串焦躁的脚步声。 温演往后一仰头,后脑勺抵着冷冰冰的墙壁,想:陈靖大概是打算用自己的椅子砸碎玻璃吧。 下一秒,就听见钝重的敲击声传来。他叹了口气,拔高音量:“都说了是没用的。房间里正在释放的气体是催眠瓦斯,你越是动,中招的可能性就越是高噢。” 房间里活动的声音逐渐减小。 ……大概再过五分钟,陈靖就无法动弹了吧。 不过,按照陈靖的体质,说不定会故意屏住呼吸、假装晕倒,然后在他开门查看的瞬间反制,把刀或是别的什么锐器插进他的肚子里。 那就过十五分钟再进去。 温演抬起头,就着从玻璃窗投进昏黑室内的微弱光线,查看悬挂在墙壁上的黄铜钟显示的时间。 “嘀嗒——嘀嗒——” 寂静的走道里,只能听见永不停歇的钟表运作声,和温演均匀如常的呼吸声。 * “陈靖如果不是为了报复我才回来的,那是为了什……” 赶回城镇的警车上,凌存换回了男式衬衫和长裤,面色凝重地端坐在警长周延的身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可能已经发生,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等一下,”凌存如鲠在喉,“他不会是在调虎离山吧。” 糟糕的预感在下一秒成真。 “周局,刚刚接线员接到报警,陈靖闯入了一户居民的家中!” 周延的面色又黑了一分:“地址。” 副手咽了咽口水,先把准确的地址报给了周延,又语气迟疑地补充道:“现场的情况可能有点……不太好。” 凌存在听见那串地址的一瞬间就意识到,温演出事了。 ……他早该意识到的。 当初陈靖意图性侵他的时候,被温演从背后敲晕,他才得以逃出生天。 他一直想当然地认为,陈靖在意识消失前最后看见的人是他,所以才会理所应当地报复他。可事实并非如此。 年幼的凌存呆愣地跪坐在陈靖的面前,这意味着他不可能伸出三头六臂,从彻底相反的背面痛击陈靖的脑袋。 而在那个时间点会出现在陈靖小屋的人,只可能是凌存的玩伴,尤其是关系最好的那几个孩子。 陈靖既然可以弄到他的联系方式,当然也可以跟踪他、收集信息。 给他发恐吓短信,除了戏弄和折磨,还有诱导他去求助非警察的他人的意味…… 而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被他求助的人,一定和当年的事紧密相连,甚至就是事件的参与者! 陈靖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童癖,而这个恶魔想要啃食的羔羊却早已不是羔羊。让他穿上女装也只是一种精明的掩盖……陈靖想让警察觉得他是为了性侵当年的孩子而来,而非为了向敲击他的孩子复仇! ——陈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凌存,而是温演! “温演怎么样了!”想通了一切的凌存面色铁青,他一把抓住副手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几乎失控地吼道。 “……那个居民是你认识的人吗?”副手被凌存吓到了,手腕上顿时浮现出几个红指印,语气颤巍巍的,“你不用担心,他没事。就是……” 凌存的心还没落下,就又高高悬起:“就是什么?你能不能把话一次性说清楚?” “就是陈靖他、他——” “他怎么了?” 副手的脸变得苍白,嗫嚅着嘴唇才说出答案:“好像已经……精神失常了。” “……哈?” 此话一出,感到震惊的人不只是凌存。 周延追问道:“什么?!” “就是,被闯入的那一家的居民好像把陈靖反制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我们的人到现场的时候,陈靖被锁链牢牢地拴在椅子上,头上戴着黑色的布袋,已经失去意识了。他醒来之后,只能发出‘呃呃啊啊’的声音,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陈靖身上有伤吗?” “有,但都是轻微的伤痕。”副手补充道,“报警的居民很淡定,跟我们大致说明了情况。现场搜出了带有陈靖指纹和皮屑的凶器,就在居民房间的衣柜里。陈靖大概是躲在那里,一直在等居民回来……” 凌存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停止了思考。 车外不断闪烁而过的霓虹照射在他的脸上,琥珀色的瞳孔在幽深的黑暗里闪闪发光。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警察局做完笔录之后,顶着深夜簌簌的寒风,凌存把温演一把拉进黑暗的小巷,厉声喝道。 “你给我解释清楚!” 温演低着头,额前的碎发被风轻轻吹动,“……没什么,我只是和他讲了他进入监狱之后会遭遇的事情而已。” 凌存蹙着眉:“什么意思?” “那一年,阿森被他带进了山林,然后被侵害,最后精神崩溃。”温演用平淡的陈述语气揭开了凌存至今仍在阵痛的伤疤,“当时的证据——阿森身上的精*和血渍,我都保存了。” 他的话点到即止。 凌存盯着那双黑如潭水的眼睛,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是什么意思? 是说阿森的存在就是陈靖罪行的活证吗? “恋童癖和强奸犯在罪犯的世界里,是阶级的最底层。这一次,他再也跑不掉了,更没有机会辗转回来,再次伤害你。” 温演握住凌存的手腕,带着薄茧的指尖摩挲着他火热的脉搏。他的语气终于有了起伏,隐隐透露出病态的狂热来。 “我会保护你,免受任何人的伤害。” 明明温演所说皆是炽热的、真挚的誓言。 可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浮现在凌存面前的,却是那只被蜈蚣吞噬殆尽、白骨森森的老鼠。 ——自己此刻,和那只老鼠有什么分别? 在不知不觉间,温演看似配合他的疏远不再靠近他,实际上却已经钻入他的胸腔和肋骨,朝着那颗脆弱的、正在跳动着的心缓慢爬去。 “啊……”凌存的手臂颤抖着,他松开了揪着温演衣领的手,后退了两步,“你这家伙……” 好恐怖。 真的好恐怖。 温演从来没有伤害他的身体,却在不断蚕食他的精神。 蜈蚣也好,毒蛇也罢,分泌出的毒液都能麻痹猎物的神经,猎物的血肉随即化为温吞甜腥的汤水,被伺机而动的捕食者咽下喉咙。 温演看着面前大口大口喘息着的凌存,只是两手背在身后,微微一笑。 “小存,一起回家吧?”他以一种日常放学邀人同行的语气说道。 温演的头顶,墨色的夜空被层层叠叠的乌云遮蔽,微弱的星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细而冷彻的秋雨。 凌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瞪大了双眼,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这个瞬间,混乱的脑海里响起的,竟然是妈妈张云间经常听的那个女主播曾经说过的话。 「恐惧是会转移的。人之所以会恐惧一样东西,是因为它曾经有过、或者将会给自己带来伤害和痛苦。当出现更加强大的东西取代甚至摧毁这样东西的时候,恐惧的情绪就会转而投向新者。」 「……所以,当你实在不再想恐惧a的时候,或许可以尝试去恐惧更可怕的b。唯一不会改变的事情是,人的一生都在与恐惧相伴、战斗,这是避无可避的——」 「可悲的现实。」 第20章 失控的前兆 * “嘿!听说了吗?” 王率叼着煎饼拎着豆浆,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停在了李岩的桌前。 “那个恋童癖昨天晚上好像被抓起来了!” 李岩原本睡意蒙眬,被他一闹,瞬间清醒了三分,“哈?” “昨天晚上,山脚底下的别墅区——恋童癖就是在那里被抓住了。听说被抓的时候他正在袭击居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王率耸耸肩,随意地坐在了温演的位置上。 “说起来……”他环顾四周,“凌存怎么还没来?他从来不迟到的啊。” 周濛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笔,轻声说道:“偶尔睡过头也很正常吧?” “说的也是~” 但是直到黄昏放学,无论凌存还是温演,都没见着影。 周濛离开教室前,深深看了一眼凌存空荡荡的桌椅,在王率的催促声中,锁上了教室的门。 “……说起来,”王率把从便利店里买来的冰棍掰开,递了一半给周濛,“上次的作战会议,不是在温演家开的吗?我记得,他家好像离这次抓到恋童癖的地方还挺近的,是同一块别墅区。” 李岩笑了笑:“说不定他昨天正巧和那人擦肩而过呢。” “真有可能噢。”王率一挑眉,“不过他是个beta,看起来又那么阴沉,一点都不可爱,恋童癖应该不会对他出手吧。就这点来说,他还挺幸运的。” 周濛抿着嘴唇,心不在焉地盯着马路对岸的红绿灯。秋天冰棍融化的速度并不快,但因为他迟迟没有食用,融化的奶油滴落在地面上,留下了一连串黏腻的痕迹。 “周濛,你今天怎么了,感觉一直心不在焉诶?冰棍化了噢。” 周濛连忙从口袋里抽出纸来擦拭,“我只是走神了。” 就在这时,周濛的手机收信铃声响起,是蒋茉莉发来的信息。 【温演怎么了吗?今天小梅心情很糟糕,他们好像吵架了……】 周濛立刻意识到蒋茉莉说的“小梅”,指的是隔壁学校那位非常有名的高岭之花——梅可萱。 ……吵架? 避开王率和李岩的视线范围,周濛回复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呢?】 【我问了小梅,可小梅正在气头上,什么话都不肯说。之前文化节的时候,我看你和温演的关系好像挺好的,所以想问问看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qwq】 【……抱歉,我也不知道。今天温演没有来上课。如果他明天来了的话,我会替你问问看他的:)】 【好的,谢谢你!】 “聊什么呢?男朋友?” 王率有些八卦地凑了过来,周濛迅速按下了熄屏键,佯装平静:“不,什么都没有。只是垃圾短信而已。你离我远点……你抑制贴没贴好,烟草味漏出来了。” “啊,抱歉。”王率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抑制贴,撕开,熟练地补在自己的腺体上,“对了!” “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王率看向身后的两人,“你们知道凌存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的吗?” 李岩摸了摸下巴:“他易感期都直接请假的,平时打alpha信息素抑制剂也很勤快,我还真不知道他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的呢。” “对吧?我也完全没有印象。” 周濛回想道:“但是,之前文化节,我们班不是因为有omega被诱导而一片混乱吗?那个时候,我记得凌存应该也被影响了。”不然,也不会一个人躲到天台上去。 说来也奇怪,他在天台听凌存和温演对话的时候,明明都被信息素潮压得喘不过气来了,竟然对凌存的信息素气味还是完全没印象。 ……怎么回事? 敏锐如周濛,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对哦——”王率拖长了语调,“奇怪了,当时明明是我给他打的抑制剂,为什么会对他的信息素味道完全没有印象……李岩,你呢?” “我也没有。” “真遗憾,我和我追的妹妹又少了一个话题。”王率耸了耸肩,没有深究,“她从去年联赛开始就对凌存感兴趣了呢。” 李岩瞥了王率一眼,语气轻飘飘的:“攻势太紧的男人可是会讨人嫌的。” “切~你才是最烦人的。” 周濛顺势点了点头:“这个世界上,穷追不舍还能显得可爱的生物,只有小狗吧。” * “……要不要养只狗?” 凌存收拾行李的动作一顿,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向风尘仆仆归来、满脸笑容的妈妈。 “是呀,我们家平时实在是有点冷清了。我和你霍阿姨这次去旅行住的是民宿,老板家有一只超级可爱的边牧犬,很聪明,也很乖,还能听得懂我们的话呢。” 凌存点了点头,“可以。但领养回来了就要对它负责,不能随随便便抛弃小狗。” 张云间揉了揉自家儿子的头,很无奈:“真是的……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越来越像大人了呀?我当然知道养了小狗就要对它负责。只是遛狗的责任要交给你咯,毕竟我经常要加班嘛。” “哦。”凌存把张云间的裙子叠整齐,整整齐齐地放进了柜子里,“我知道了。” “怎么感觉……我出门一趟,你变得更安静了?发生什么了吗?” 凌存的背脊不着痕迹地僵了一下。 他抬起头,迎着张云间探究的目光,露出了一个平日里常常表现出的、眉尾低垂而嘴角收敛的略带傲慢意味的表情,仿佛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如是说道: “是你的错觉,我只是前几天训练过头了,很疲劳。毕竟,再过几天就是地方赛决赛了。” 几经挑选之后,被张云间带回家的小狗是一只金毛。 ……毫不意外的选择。 凌存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抚摸小金毛的脑袋,小狗很自来熟,热情地蹭了蹭他的掌心,黑豆似的眼睛亮晶晶的。 张云间撑着膝盖,俯身问道:“给它取个名字吧?” 凌存的目光扫视周围,最后落在了桌上果盘中的芒果上。 “就叫芒果好了。”凌存抚摸着小金毛柔软滑顺的毛皮,恍惚间觉得这手感异常地熟悉,“反正,毛是金色的。” “很可爱的名字!”张云间抱起小金毛,原地转了个圈,“那么,芒果,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家的新成员啦!” 凌存绕过她,随手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围裙,迅速系上,“晚上吃咖喱。没有胡萝卜了,我稍微切了一点虾糕代替,可以吗?” “当然!” 晚饭结束之后,凌存上了楼。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枚亮晶晶的纽扣。 这是陈靖入侵他家后,他大扫除时从书柜和床的缝隙里发现的。 从形制来看,这是学校校服衬衫的扣子。 几乎不用怎么回想,凌存就意识到,这是他易感期时从温演身上扯下来的。 耳鬓厮磨的暧昧喘息,细小的伤口里渗出的血丝,高热的皮肤隔着薄薄衣衫相贴的触感……如此种种,伴随着凌存的思考逐渐显形,他的掌心不由地沁出了热汗。 恼火。 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和那家伙接吻的画面啊……! 凌存咬咬牙,用力地把纽扣摔回抽屉里。脚一抬,把抽屉踹回夹层里。 “……烦死了。” 到底要拿他怎么办才好啊。 脖颈处的腺体隐隐发着热,易感期却没有爆发。这种令人恼火的感触,从他和温演昨天在警察局附近的小巷分道扬镳开始,就一直没有散去。 凌存起身开窗,凉凉的夜风吹了进来,那份难以言喻的燥热才随即消逝些许。 * 凌存正在烦恼的同一时间,不远处的住宅里,温演正靠着阳台的玻璃门,举着电话,被迫接受梅可萱的狂轰滥炸。 “我说——”梅大小姐怒发冲冠,牙都咬得咯吱咯吱响,“你能不能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危啊?你这个人完全没有安全意识是吗?你知不知道和恋童癖杀人犯同处一室,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啊?你竟然还想反制对方……万一一不留神被对方按倒了,你现在就已经在排队投胎了!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温演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还那样做?疯了吧你!” “我的确疯了。”温演垂眸,盯着楼下被风吹得到处跑的红色塑料袋,压低了声音,“梅可萱,我又听见那个魔鬼的声音了。” “……怎么会?它不是消失了吗?” “我也以为它消失了。三年前的那件事情之后,凌存彻底疏远了我,魔鬼也就不再出现。” ——就像离开了过敏原就不会再出现应激反应。 “但是这次,就在我意识到陈靖有可能是冲着我来的时候,我又听见它的声音了。” 温演蹙起眉头,“『把那家伙阉割了不就好了?没有作案工具的话,他就算想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啦。』……魔鬼用轻快的语调,在我脑子里这样说。” 电话那头,梅可萱沉默了。 无论是她,还是温演,都清晰地知道,即便面对的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恋童癖、一个手上沾着别人鲜血的恶徒,阉割依旧被归在故意伤害的范畴里。 阉割对雄性生物而言是最严苛的惩罚。生育能力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不能由常人随意剥夺之物。 “……但是你没听它的,你没有那样做。”片刻之后,梅可萱的声音响起。沙沙的,如同被风吹落的树叶。 “很遗憾,我确实做了准备。”温演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只是没有那样做。我不想坐牢。” “坐牢的话,就必须现在就离开这里,这是我最不想面对的。” 温演看着空气里的浮尘,心不在焉地聆听着梅可萱那边传来的背景音。 空灵且悠长的吟唱,像是森林深处的精灵们的歌。 他没有告诉梅可萱的是,在警察局附近的小巷和凌存分别的时候,他的目光几乎无法从凌存的后颈上离开了。 alpha的腺体因为愤怒而充血,因此微微浮于白皙的皮肤之上,泛着粉色的光泽。 温演目光灼灼,咽喉里隐约能够尝到些微干涩的血腥气。 『咬上去。』 魔鬼抚摸着他的背脊,近乎劝诱地伏在他的耳边。 『这就是你想要的。』 冷风拂在发热的耳廓上,让脉搏跳动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他会彻底属于你。』 魔鬼无形的手揉捏着他的喉结,仿佛这样能够赋予温演某种冲动和残暴的特质一般。 温演深吸一口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错开了视线。 凌存安然无恙地离开了。 在他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温演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小巷内的砖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顺着面颊滴落在地面上,留下一连串水痕。 “我什么过激行为都没做。” “但正是因为什么都没做……所以才害怕。” “害怕有一天,我失去理智的时候,就会完全按照它唆使的去做了。” 第21章 地区赛 地区赛决赛很快开始了。 这一次,男排和女排的比赛在同一个场馆。温演和梅可萱在比赛开始之前,在走道里碰了头。 梅可萱照旧带了一大袋子的抑制剂和阻隔剂,全副武装。 “你这是什么打扮?”大小姐上下打量了一番裹成鬼鬼祟祟可疑人员的温演,视线最终落在他黑色的针织帽上,“秋天戴针织帽反而更容易被人注意吧?” “有什么关系……”温演把头往衣领里埋了埋,“反正也快入冬了。你也开始穿有绒的丝袜了吧。” “那倒是。”梅可萱点点头,“但是场馆里开了空调,会很热哦。” “那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温演抬头,“检票了,走吧。” 梅可萱要看的是蒋茉莉参加的女排决赛,在场馆a。温演要看的是凌存上场的男排决赛,在场馆b。两人于是在走廊处分别。 温演落座的时候,第一裁判已经在主持抽签,决定发球权和球区。 凌存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似乎是和某个队友发生了口角。队友背对着观众席,肢体语言非常丰富,像是在表达自己强烈的不满。 温演的手肘撑在大腿上,歪着头,垂眸。 ……这样的事情,似乎以前也发生过。 * 中学时代,凌存在排球队就已经小有名气了。 毕竟是从小学时期开始就在努力练球的运动员,几乎没过多久,他脱颖而出,成为唯一一个在初一时期就可以上场的替补队员。同龄的其他同学只能做一些捡球、打扫场馆和练习垫球的活动。 那时候,排球队的正选二传是初三的前辈。温演已经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也不记得他完整的名字,只记得他有一颗很尖的虎牙。 这位虎牙小哥平时总以一副温和的面目待人,但私底下的真容却并非如此。 温演偶然间路过放学时分的操场仓库,曾目睹过他霸凌同班同学的现场。 虎牙小哥一边念叨着一些不太干净的词汇,一边抓着被霸凌的人的头发,往水泥筑成的墙壁上撞。 他大概是特意控制好了力度,角度也刁钻。被霸凌的同学挨了好几下撞,叫得凄惨,可脸上只是蹭红了不痛不痒的一小块。说是走在路上摔了一跤,都会有很多人相信。 而虎牙小哥只是漠然地看着他笑了笑,并没有大喊大叫,更没有歇斯底里。 温演看着那一幕,只觉得虎牙小哥是个很恶劣的人。 被他欺凌的人明明很痛苦,他却从他人的痛苦里汲取到了快乐。 ……那只是个和他完全没有竞争关系的普通队友而已,甚至连替补都不是。 而他却因为某些细枝末节的小原因,就这样轻易地把他人折断了。 温演侧过头,只看见学校小池塘里的景观鱼穿过细细密密的垂枝探出头,咬断了半只蜻蜓。它并没有吞咽下去,只在嘴里含了几秒,就又吐回了水面积蓄的污泥杂草里。然后摆摆尾巴,留下一连串的涟漪,就毫不留情地消失在了水层深处。 在那之后没多久,虎牙小哥因为发烧缺席了一场关键比赛。 凌存临危受命,作为二传代替他上场。 那场比赛,虽然凌存和正选队友的配合仍在磨合期,却依旧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帮队伍赢下了进入小组赛半决赛的门票。 自那之后,队伍的教练和主力成员对虎牙小哥的容忍度就下降了。 ——因为他不再是不可替代的王牌了。 就像狼群中的王权更迭,凌存作为更优秀的挑战者,或是主动,或是被动地对老狼王发起了挑战。 结果异常惨烈。在获得正赛经验后,凌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赶超了虎牙小哥。 人的一生中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做不好自己喜欢的事,而是在自己最在乎、最热爱的领域,被比自己更有天资的人无情地超过。 而鸿沟一旦出现,就很难跨越。 凌存的性格非常刚直。温演从小就了解这一点,所以从不和他起正面冲突。 拥有孩子王资质的人总是不自觉地傲慢,会轻视他人,更容易引起他人的嫉妒和不满。 也因此,虎牙小哥和凌存之间的矛盾,几乎是一触即发。 两人先是在队内集训的时候,当着所有队友的面大吵了一架,差点上升到肢体冲突的程度。 再是校外故意的围堵,凌存痛殴了试图教训他的不良少年,却在第二天被人泼了满桌子的墨汁,椅子上也被撒满钉子、刀片和胶水。 凌存可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怂货,当即保留证据,准备把胆敢找他麻烦的人全部收拾掉。 温演坐在教室的后排,默默注视着凌存紧蹙眉头、咬牙切齿的模样,顿时心领神会。 燥热的窗外掠过飞鸟,翅膀震颤的声音闷钝又快速。 「凌存那小子给我们写了挑战书,约我们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染着黄毛的不良青年捏着被搓揉过的信件,不满地挑眉道,「难道是想反过来找我们麻烦么?」 「老大,他可是个好好学生,是绝不可能主动和我们起冲突的。」他的小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道,「如果因为群殴打架而断送了保送名额和完美的履历表,可就得不偿失咯。」 「说不定是想跪下来和我们道歉,求我们别再找他麻烦了呢?」 「真敢说啊你——那天把番茄汁从背后喷到他身上的人就是你吧?」 「诶——有什么关系~反正拿了那家伙的钱,总得替他做些事情吧!」 人群里瞬间爆发出一阵嘈杂又尖锐的嘲笑声。 就在这时,门忽然关上了。仓库内霎时间黯淡了下来,众人不知所措地开始寻找出路。 「门在哪个方向?!」 「蛇!有蛇!啊啊啊啊啊!」 「是谁在抽烟?……不,这是催泪瓦斯!咳咳咳……」 混乱中,所有人都乱了阵脚。 温演在门外慢条斯理地锁好了坚固的铁门,松了松关节,就把钥匙丢进了喷水池。 重物落水溅起一连串的水花,击打在碧绿的浮萍上,化作白沫,然后逐渐失去踪影。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找过凌存的麻烦。 虎牙小哥也因为父母工作变迁的缘故,转学去了别的地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人因为暴力冲突被禁赛。 * ……这一次,凌存会怎么处理呢? 温演拿起背包,朝着离赛场更近的走道走去。 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比分停留在了一个焦灼的数字上。 隐隐约约的争吵声传入了温演的耳内:“你能不能不要再朝那个角度传球了,我跟不上你调转的速度了!考虑一下队友的能力行不行,我的大少爷?” “哈?那种慢得要死的球到底哪里不好接了啊?你这都接不到的话,对面ace扣过来的重炮球你就接得到了吗?多在自己身上找找问题吧,别拖累团队!” “你什么意思啊?你那么厉害你要不一对多去把比赛打了吧?我告诉你,咱们是打排球的,没有队友的二传就是光杆司令,你别在这对我耀武扬威!” “你们别吵了……” 凌存很焦虑。 正在过分地……焦虑。 温演能够感觉到凌存情绪异常的波动。 并不仅仅是因为比赛,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因素在发挥作用。凌存因此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已经摆脱了失控的状态,而对生活里的一切都能持有控制力。 显然,并非如此。 凌存输了。 排球队折戟地方赛决赛,无望挺进全国大赛。 温演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凌存心不在焉地从裁判手中接过第二名的奖牌。他的目光紧紧地黏在那座亮晶晶的奖杯上,里面满是失落、不甘和渴望的情绪。 * “凌存输了啊。”梅可萱叹了口气,“真遗憾。” “蒋茉莉那边呢?” “赢了哦,所以寒假也不能懈怠,因为要去参加全国赛了嘛。”梅可萱耸耸肩,表情说不上开心,“多亏这件事的福,我想约她去迪〇尼的计划彻底泡汤了。” “你不希望她夺冠?” “那倒也不是,看她笑得那么甜,我很高兴。我没有剥夺鸟儿翅膀的权力,但会因为它不甘心只待在笼子里而有点失落。” 梅可萱摆了摆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手机里调出来一张照片,递到了温演面前。 “这个人,你认识吗?” 温演凑过去一看,照片上和蒋茉莉说说笑笑,还朝她递水的人竟然是周濛! “我们班的文娱委员,之前蒋茉莉被诱导发/情的时候,他有帮忙。可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了联系方式吧。” “他是beta?” “不,omega。” 听到这里,梅可萱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原本姣好的面容因为紧蹙的眉而显得很阴沉。 “哦……omega男性啊。” 重音落在了“男性”二字上,言语里的愤怒溢于言表。 “那家伙喜欢凌存,不知道这次又想玩什么花样。”温演把吸管插进苦瓜牛奶里,小口小口地嘬了起来,“……不过,也可能只是普通的社交而已。他平时人缘挺好的。” 梅可萱没回答他,只是低下头,不停地按着手机上的按键。 比赛落败,凌存会去什么地方呢? 温演背着包,缓步下楼。楼道里的阴影交叠,缓缓落在他的脸上。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那个地方了。凌存每次心情不好,都会一个人跑到那里去。 那里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忏悔室。 第22章 墓前独白 大约六年前,凌存的爸爸凌峰死于一场雨天的交通事故。 温演很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经历,即便已经过去了很久。 下午五点十二分,他坐在凌存房间的地毯上玩跳棋。凌存的技术很好,脑袋也很聪明,温演根本无法真正在任何游戏中从凌存那里讨到便宜。 铺着红色垫子的楠木桌上,摆着凌存自己雕刻的龙猫木雕和一副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黑管。书架上摆着很多个版本的《追风筝的人》,还有电影《燃情岁月》和《罗马假日》的光碟。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为了能够在学校举办的比赛里面拔得头筹,凌存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精心雕刻了一个小人像,甚至不慎在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疤痕留存至今,都仍未消退。 但凌存开始打排球之后,就没有再继续这些可能伤到自己手指的兴趣爱好了。 张云间一开始觉得有些遗憾。毕竟是花了不少时间去学习的事情,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放弃了,似乎有点可惜。 凌存却不这么觉得。他学什么都很快,掌握技巧的能力也比一般人更精进。他常常告诉温演,「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真正困难到跨越不了的事情」。所以就算放弃了一样,也可以很快学会别的东西来补全。 也就是说,凌存因为这种特性,几乎从不会感到「空虚」。 厄运的发生似乎总会伴随着某些预兆。 例如,玩具士兵的腿忽然断裂;母亲在厨房里洗着餐盘,却不慎撞到柜子,以至于接连摔碎好几个花纹漂亮的碗和碟子;放在客厅里的、属于父亲凌峰的古董留声机也开始卡碟,女歌手的声音被拉长又揉碎,呈现出难以言喻的诡异断裂感。 张云间蹲下身,一面收拾玻璃残渣,一面昂头看向窗外,说:「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雨啊。」 这句话仿佛成了这一日所有悲剧的开端,将灾厄的进度条按下了开始键。 大家后知后觉地发现异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十五分了。 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无论是窗外还是窗内,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霾。人无法按照太阳光的多寡来判断时间,自然而然地产生难以言喻的不适感。 众人焦虑地围坐在那张铺上了温馨的红色格纹桌布、满载美食和饮料的桌子旁,静静地聆听着时钟不断转动的嘀嗒声,和电话里此起彼伏的忙音。 「真奇怪啊……」张云间的脸色有些变了,「为什么不接电话呢?」 温演侧过头,看向低头沉思、一言不发的凌存。 对于凌存来说——或者说,对于任何一个小男孩来说,父亲是人生故事里的第一个超级英雄。毫无疑问,他是热烈且真挚地崇拜着自己的父亲凌峰的。 也正是因此,父亲于他生日的重量,非比寻常。 这个沉默的瞬间,大家的脑海里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同样的内容。 ——暴雨、混乱的十字路口、被血液充满的下水管道,还有支离破碎、彻底散架的汽车。 没有人希望这是真实。 但是很遗憾,它的的确确在警察的来电里变成了现实。 8月6日是凌存的生日,也是他父亲的忌日。 从十二岁开始,凌存就再也没过过哪怕一次生日。 虽然并不是凌存的错,凌峰的去世是因为后车疲劳驾驶导致的严重追尾。 当时,车后座还摆着他给凌存买的生日蛋糕,特意做成了哆啦a梦的图案。 温演记得,那场车祸中死去的人并不只有凌峰。 追尾他的司机是个疲于奔命偿还儿子赌债的可怜父亲。算上出事故的那天,他已经有整整一个星期没好好睡过觉了。 他的妻子是个纤细到如同立刻就能折断的树枝一般的女性。雨水把她额角的发丝打湿,沾在苍白的面颊上。 她抱着仍在牙牙学语的女儿,用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面无表情的凌存和以泪洗面的张云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对不起、我很抱歉……」诸如此类的话语。 两辆车相撞,两条人命逝去,两个家庭破碎,四个人从此彻夜无眠。 面对同样遭遇噩耗的女人,张云间说不出恶毒的指责。 最终,所有的一切都消弭在长长的叹息里。 那天开始,凌存的心就一直浸泡在冰冷的雨水中,再也没有温暖起来。 温演一直站在他的身旁,默默地注视着他,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 * “嘀嘀——” 公交车到站的鸣笛声打断了温演飘散开来的思绪。 他扶着明黄色的扶杆下车,目力所及之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天边积蓄着厚厚几层云,低低压下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雨水来。 温演沿着街道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就看到嵌着金字的公墓标。 他在门口看守处买了两支菊花抱在怀里,娴熟地沿着鹅卵石小径朝着更高的地界去。 温演到达凌峰墓前的时候,凌存已经到了。 他的手里提着甜品店粉色的包装盒和一袋水果,半蹲在凌峰的墓前,低声说着些什么,指尖一下一下摩挲着青灰色的墓碑。 墓碑很干净,一看就是有人按时来打扫,没有积灰。 一只灰头土脸的小猫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懒洋洋地半躺倒在凌存的腿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软绵绵地叫着。 凌存熟练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像是经常和它见面,还掰了小半块蛋糕给它吃。 “爸爸,我最近遇到了很难克服的事情。” 磨蹭了好一会儿,凌存才扭扭捏捏地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像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似的,他微微提高音量,也让躲藏在灌木之后的温演能够清晰地听见他话语的内容。 凌存打开他特意买的低度酒,拧瓶盖的动作很生疏。 大家都知道凌存从不喝酒,他讨厌一切可能把生活和人生变得乱七八糟的东西。 温演想,如果凌峰还活着,一定会一面大笑,一面用那宽厚的手掌按住凌存炸毛但柔软的发丝,豪爽地说:「我们小存也到了会有自己的秘密的年纪了呀!」 “您还记得温演吗?就是小时候总来我家和我一起搭积木、但不怎么爱说话的那个男孩子。您离开我的那天,他也在家里陪我生日。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和他打的是同一把伞,伞面上的图案是彩虹和小棕熊……” 这些细节,温演全都不记得了。 当时事发突然,凌存几乎是在得到消息的瞬间就泪如雨下。 温演打着伞,手被雨水混杂着风吹过来的冷气冻得发紫,眼睛里只能看见凌存挂满泪水、被霓虹灯照得发亮的面庞。 “我想说的是,在您离开之后,我遇到了很多事情。里面不乏一些很坏的、很糟糕的事情。诚实地说,我遇到了一个有严重暴力倾向的恋童癖,他当年伤害了我的朋友,害得他的人生彻底毁了。山火事件过后好几年,他悄悄地回到小镇,试图报复温演,却假装我才是他的目标。温演再一次……保护了我,尽管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小的时候,您对我说,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会无条件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孩子并不一定能够做到无条件地保护父母。我深以为然,保护是需要勇气和惯性的,如果不是长期保持着‘我要保护某人’的心态,是无法做到在危机降临的第一时间就做出反应的。” 凌存的语速很慢、很平缓,一点都不像他平时扯着嗓子嚷嚷、如同下一秒就要和谁吵架一般的模样。 温演被忽然降落的细水珠砸到了脸,昂头看天,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乌云的缝隙收拢,忽然开始下起雨来。 “我朋友遇险的时候,我差点做了懦夫。尽管最后我回头也没能为他做些什么,还招惹上了奇怪的恶徒,我也不后悔。可是这样的事情越是发生,我越是感到奇怪……奇怪于温演这个人。他到底为什么,每次都能精准地出现在我狼狈不堪、需要帮助的时刻呢?” 啪嗒——、啪嗒。 “他是时时刻刻在看着我吗?还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下意识地把我当成了一件易碎的物品来对待?他觉得我是值得保护的、脆弱的、难以独当一面的,所以像是施舍一般,轻飘飘地将沉重的帮助如同蛛丝般悬垂在我的面前。” 地面逐渐被雨点覆盖,呈现出更深一层的色彩。湿漉漉的,像是某种两栖动物刚从水中出来时的皮肤。 “……我不否认他的善意是真挚的,甚至的确是我所需要的。我甚至隐隐地对有他兜底这件事情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依赖……这种依赖令我感到恐惧。我不由地想,如果不能事事依靠自己解决,而习惯性地去寻求他人的帮助的话,倘若哪天孤立无援,难不成要在原地等死吗?况且人活在这世界上,死亡或是悲伤的时候,总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雨滴砸在树叶和草丛上的声音闷钝而细长。 “而且,我也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做事总是很没逻辑,好像任何事都是随心所欲之下的产物。他对我产生的「兴趣」,也不过是随时都能消散的无根浮萍,不能长久。去期待这样的东西,会显得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人的呼吸声,在雨水的噪声里,脆弱到像是几乎不存在一般。 “……我不能再和他继续做朋友了。我甚至没办法允许他再朝我靠近哪怕一点点。爸爸,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温演注视着凌存彻底淋湿的、瘦削的背影,喉头微动。 第23章 互相试探 凌存的自尊心总是过剩,这让他更容易被情绪刺伤。 就像盛满了水的水杯,稍稍触碰一下,就会有无法承受晃动的水珠沿着杯壁颤巍巍地滑落。 温演此刻能够清晰地意识到,凌存其实并不喜欢被谁——除了父亲之外的任何人保护。 他固执地认为被保护会让他处于关系中的弱势,因而丧失了最基础的安全感。 雨越下越大,温演没打伞,只是靠在高耸的树下,注视着凌存同样被雨水彻底打湿的消瘦背影。脊椎的凸起藏在宽大的衣衫之下,泛着淡淡的红。 * 缺乏安全感的人,是不是控制欲都很强呢? 小四时期的某个燥热的午后,温演坐在教室的后排,靠着窗,能够听见蝉趴在枝干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疲惫地鸣叫着。 温度有些高,教室顶部中央悬挂着的电风扇「吱呀——吱呀——」地缓慢转着,带来的凉风聊胜于无。 手心一阵接着一阵地泛着灼热的烫感,汗水顺着皮肤沁出,黏在平坦的课桌上。 温演记得,当时自己摊开在桌面上的书是一本《小哥白尼》,是科普动植物知识的、很有意思的杂志。 其中有一页介绍竹节虫,把这种能够完美地隐匿在枯叶中的昆虫的特性娓娓道来。 教室里别的孩子正在追逐打闹。似乎是谁从谁的脖子上面强行扯下了领巾,然后当作战利品旗帜一般举过头顶,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被掠夺了头巾的孩子变作一头愤怒的小牛犊,直直地冲向自己的领巾,想要将它夺回来。 两个孩子你来我往,肢体动作很快上升到了打斗的级别,把正在午睡的女同学的眼镜盒都碰掉了。紧接着掉落到地面上的是铅笔、橡皮和包书的透明纸。 越来越多的同学对这两个家伙感到不满,眼睛紧紧盯着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的背部,一皱眉,一曲嘴,发出愤懑的鼻音。 温演一开始并不想去在意那两个人,他对自己的大部分同学都懒得投射注意力,以至于到了毕业的时候,竟然只能记住个别同学的名字。 所以,在其中一人尖叫着朝他靠近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保持着原本的动作,继续观察他的竹节虫。 然而,并不是他不想理会别人,别人就会不打扰他。 呼啸而来的同学碰倒了温演的杯子,透明的塑料杯底没有安装能够粘住桌面的防滑垫。于是水从杯口漫出,迅速地在温演的杂志上蔓延开来。 杂志的纸质并不算太好,铅字沾了水,手肘一蹭,很容易就变得模糊了。 温演因此不适地皱起眉头。 就在这时,一直紧盯着桌面上的习题册的凌存动了。 他站起身,一把拉住了肇事者的衣领,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像是凶兽复苏时的模样,紧紧盯着面前的小孩。 「你这家伙,给我安静点!还有,去给被撞倒东西的人道歉!」 那个孩子并不服从凌存的命令。他或许是觉得自己又高又壮,完全能够打得过凌存,所以态度并不好。 「哈?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有本事和我打一架,谁拳头硬听谁的!」 凌存开始蹙眉。 温演知道,这是他生气的前兆。 凌存看起来暴躁易怒,但真正生气的次数并不多。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不好惹,其实更多的是一种虚张声势。 他真正的愤怒,一定是以沉默的皱眉作为开端的。 最后,那个又高又壮的肇事者在凌存的拳头之下毫无招架之力。他只能低着头,顶着被揍得生疼的眼眶,可怜巴巴地一路道歉回了讲台。 大部分的孩子都选择了原谅他。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不如说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只能选择木然地原谅了。 他虽然吵闹,但还没到要被全班的孩子孤立的程度。 凌存并没有刻意地回过头,去看坐在他旁边的温演表现如何。 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面前的题目上,铅笔在雪白的草稿纸上跳跃滑动,最终汇成了一个正确的答案。 这只是他作为孩子王的漫长生涯里的一次微不足道的胜利。 他成功控制住了试图「谋反」和挑战他权威的孩子,成功捍卫了他的王座。 * “啪嗒——” 凌存本来正欲起身,在雨中摇晃了几下之后,竟然直直地摔倒在了地上。 污水迅速打湿了他身上的外套,呈现出一种闷钝的青色。 因为刚刚结束比赛不久,凌存并没有将所有的衣服换掉。薄薄的运动衫沾了水,立刻紧贴在他的皮肤上,冷冰冰的,贪婪地掠夺走了凌存皮肤上残存的所有温度。 温演立刻放下了手里攥着的两支菊花,跑到凌存的身边,想要把他搀扶起来,却发现凌存眉头紧蹙、两眼合拢,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 指尖拂过凌存的额头,温度烫得惊人。 ……今天打比赛的时候,凌存就已经身体不舒服了吗? 温演架起凌存的肩膀,用手臂环住他的腰,一步一步地朝着墓园门口走去。 下雨天的鹅卵石地滑得不得了,两个人踉踉跄跄地慢走,险些顺着阶梯一路滚下去。 “凌存。” “凌存!” 温演凑在凌存的耳边,一声一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雨水打湿了凌存的额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面颊上,衬得他本就烧得通红的脸更加红了。 温演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外衣。 ——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今天出门的时候多穿了件衣服。 他解开最上面的卡扣,尽量把衣服摊开的面积撑大,然后把外衣举过头顶,罩住凌存的头和肩膀。 “先凑合着用一下吧,我马上打车。” 温演掏出手机,在湿漉漉的屏幕上,艰难地预约了出租车。 走到墓园门口附近的时候,温演隔着老远就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打着伞,正朝着园内走来。 “小存?”霍劲羽微微偏过头,握着伞柄的手绷着,袖口的鎏金色纽扣系得一丝不苟,“他怎么了?” “淋了雨晕倒了。”温演言简意赅,“有多余的伞吗,霍先生?” 霍劲羽瞥了一眼凌存红彤彤的面颊,索性把自己手里的伞递给了温演,随即大步流星地往自己停车的地方跑,拉开车门,又带出一把伞来。 “我送你们回去吧!” 霍劲羽的肩头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打湿,氤氲出一大片深沉的黑色。 “前面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出了车祸,警察正在处理。如果你叫了出租车,它东拐西绕地过来,估计需要十五分钟。那样会耽误小存看病休息的。” 温演接过霍劲羽递过来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起凌存身上沾到的水渍。然后将外套裹在凌存身上,才犹豫地点了点头。 “上车吧。” 霍劲羽帮忙拉开车门。 “今天,”霍劲羽在等红绿灯的间隙里,瞥了一眼车内挂着的日历,“不是小存爸爸去世的日子。” 温演的头靠在车窗玻璃上,被汽车震动的触感搞得有些心烦意乱。 凌存像个襁褓里的小婴儿一样缩在他的外套里,乖乖地躺在他的大腿上。歪着头,呼吸很平缓,眉心没有蹙着,很平缓地舒展开。 这样的认知产生之后,那种莫名其妙的烦躁感顿时烟消云散了。 温演淡淡地开口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看叔叔。” “心情不好,也不能就这样淋雨呀。”霍劲羽捏了捏眉心,“这样会发烧的。真是的,多少要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啊。不能因为年轻,就不把身体当一回事……” 温演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雨来得太着急,还没来得及反应,凌存就倒下了。大概是上午的比赛消耗太大了。” 霍劲羽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他回复道: “需要我叫家庭医生去小存家吗?” 窗外,一排又一排彩色的霓虹灯闪过,照射在凌存俊美的侧脸上。 “如果可以的话。” 霍劲羽的语气让温演有些不舒服,但他没有任何理由替凌存回绝什么。 霍劲羽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温演此刻别扭的心境,只是继续轻声追问道:“小存他最近怎么样?我是说,比赛,或是学校里……上次文化节的时候,我没能好好参观,有些遗憾。” “比赛输掉了。”温演垂眸,声音很低沉,“生活……我不知道。这个问题你问错人了。” “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好。你看,他连给父亲扫墓都会带上你。他小的时候,我也总是能看见他带着你到处跑。” 霍劲羽的语气里,带着些微的疑惑和不解。 「我和凌存只是恰好在这里碰到。」 「……不,是我擅自揣测了凌存的心境,偷偷跟在他身后来到这里的。」 温演张张口,本想这么说。 但鉴于霍劲羽并不是什么能够畅所欲言的对象,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先前文化节时,霍劲羽临走前,还送了凌存一个叫做“炽日”的珠宝胸针。 温演算不上什么敏锐的人,但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境地,霍劲羽想要表达的心意也已经昭然若揭了。 他的心中,绝不是只把凌存当作邻家弟弟来看待,而是含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的。 这让温演有些惊讶。 霍劲羽是小镇上的名人,无数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还是alpha。 他喜欢的对象,竟然也是个alpha。 还真是和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守规矩的好好先生的形象大相径庭。 也正是因为如此,温演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竞争心—— 「不想在同样喜欢凌存的人面前败下阵来。」 更何况,霍劲羽还是凌存从小崇拜的偶像。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是温演最害怕发生的情况。 “我们关系确实不差。” 最终,温演喉头滚动,口中只吐露出如是的话语。 雨水顺着挡风玻璃的纹路不断下落,在缝隙里堆积了一瞬,就化作抖动的小浪潮从玻璃的边缘迎风坠落。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你和凌存的关系非常、非常好呢?凌存还吻过你。』 透明的恶魔靠在温演的耳边,低声呢喃道。 『这个男人可没他平时看起来的那么云淡风清。越是喜欢在外露的场合表现出完美形象的人,就越是容易在私底下变成善妒、阴暗的人哦。』 温演摆摆手,把额角被雨水弄乱了的头发拨到耳后,继续保持沉默。 霍劲羽的车停在了凌存家门口。张云间这个时间点还在上班,凌存家里没有人。 温演没有翻凌存的口袋,而是走到凌存的家门口,掀开那盆欣欣向荣的大盆栽,从盆栽底下取出了凌存的家门钥匙。 ——这是凌存从小时候开始就坚持的习惯。他总是忘记钥匙放在书包的哪个隔层里,索性藏在家门口,省得每次要找上许久。 “要进来吗?” 温演扶着身体瘫软的凌存,回过头,直勾勾地看向霍劲羽。 第24章 大人的游刃有余 “你知道凌存家的钥匙在哪?” 霍劲羽收起雨伞,跟着温演进了门,利落地脱下鞋子,踩进温演递给他的一次性拖鞋里。 “你或许得提醒他,那儿不是什么存放钥匙的好地方,很容易失窃。” “我会的。”温演淡淡地回答道,“因为现在你也知道了。” 霍劲羽一挑眉,对温演带刺的措辞不置可否。 “对了,你记得把外套脱下来,霍先生。” “……为什么?” “凌存他讨厌松香的气味。”温演言简意赅,“你今天喷的香水是雪松前调的。” 霍劲羽的动作一顿。 片刻之后,他脱下外套,挂在了门外的把手上:“这样可以吗?” “当然。”温演回复,“我会负责把您的衣服干洗好,寄回您的事务所的。” ……过于官方的语气,甚至用上了敬语。他平时几乎从不会这么说话。 霍劲羽跟在温演的身后,帮忙搀扶已经烧得失去意识的凌存往前走。 “要上楼吗?” “不,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就好。凌存有洁癖,没洗澡之前,他是不会随便躺上自己的床的。我去客房给他拿床被子下来,您随意找个地方坐一会吧。” “有什么我能帮忙做的吗?” “如果您会煮姜汤的话。”温演停顿了一下,回头看霍劲羽,“医生什么时候能来?” “他在路上了,还有十五分钟的路程。” “好的。” 霍劲羽走入厨房,熟练地架起锅。 看着那不断跳跃的蓝色火苗,他默默想到:温演一定是喜欢凌存的。 可惜年纪太小,压不住心思。即便一直想要克制,真实的感情还是从字里行间偷偷漏出来了。 他年轻的时候,也总是如此。 而另一边在给凌存换干净衣服的温演,正懊恼得想找块豆腐撞死。 他是想平静地对待霍劲羽的,拿出待人接客的礼貌来。 他对凌存也没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想好好地守着他而已。能够一直看见凌存意气风发的模样,一切便已足够。 如果凌存哪天有了心上人,他一定会放烟花替他庆祝;如果凌存需要他帮忙,他也一定尽心尽力。 ……他原本是这么决定的。 可人的嫉妒心和独占欲,是稍加栽培就会像雨后的野草一样疯狂生长的东西,它们几乎快要将温演的内心给填满了。 ——知行合一是这世界上最难的事情。 他对霍劲羽吹毛求疵的样子,不用想就已经丑陋到了极点,可他没法克制自己此刻喷涌而出的刻薄与厌恶。 ……这种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真的很讨厌。 尤其是霍劲羽一直不卑不亢地应对他的刁难,极尽社会人的成熟体贴,反倒衬得他更加幼稚无趣了。 真是输得彻底。 温演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退烧贴贴在了凌存的额头上。 因为高热,凌存原本白皙的皮肤此刻泛着不正常的粉色,鼻尖左翼的那颗小痣显得更红了。 他不适地皱着眉头,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嘤咛声。 很快,霍劲羽的家庭医生就赶了过来,按响了门铃。 医生替凌存查看病情的时候,温演和霍劲羽便自觉去了阳台。 一个下意识地摩挲胸口的烟盒,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在别人家里时,立刻缩回了手; 一个拿起园艺剪想剪去盆栽的枯枝,发现这不是自己家之后,悻悻然地松开了工具。 “你……” “你……” 紧接着,两人同时开口,想要问对方问题,又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里。 阳台很安静,能够清晰地听见外面雨水击打在玻璃上发出的脆声。 片刻之后,霍劲羽淡淡然地开口道:“温演,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墓园。” “哦,你想问的是这个啊。” 霍劲羽微微睁大眼睛,好像对于温演的提问感到很意外。 “……那不然呢?” “不,没什么。”霍劲羽轻咳一声,“我只是闲来无事,想到快到年末了,来给凌叔叔上柱香而已。我读书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差点就因为交不起学费辍学了。我爸好赌,亲戚里几乎没有愿意对我伸出援手的。当然,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并不怨恨谁。” 霍劲羽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在努力回忆过往的细节。 “……只有凌叔叔对我伸出了援手,借了我五千块,替我付了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后面他还想继续资助,被我拒绝了。毕竟一直依赖别人而活,是绝对不行的。” 温演对霍劲羽这段励志的过往略有耳闻。霍劲羽的大学期间,在保持绩点专业第一的情况下,还有三份兼职,半工半读地完美毕业了。 “其实现在想来,五千块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对当时的我而言,那是能够改变我命运的一笔钱。凌叔叔把它给了我,我才能有今天。” “只是……那么好的人,竟然英年早逝,实在是让人惋惜。” 的确。 在温演的记忆里,凌峰不仅乐善好施,还是个公私分明的正经人,从不屑搞不入流的小手段。 那样的人,在三十几岁就匆匆去世,于他认识的所有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 “我的话问完了。”温演颔首,“你刚刚想对我说什么?” 霍劲羽开门见山:“你喜欢凌存吧?” “是。”温演果断地承认了,“你不也是吗?” “哈哈……”霍劲羽偏着头,目光投向灰蒙蒙的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认识他的人,不喜欢他才会比较奇怪吧。” “虽然小存脾气暴躁,又自尊心强,还动不动就发脾气……”霍劲羽垂眸,“但他是个特别好的孩子,不是吗?让人总是忍不住想为他多做一些、再多做一些。” “……确实如此。” 隔着薄薄的一层玻璃,躺在沙发上的凌存将半颗脑袋埋在了枕头里。 后脑勺上的发丝被客厅黯淡的光照射着,泛着浅咖色的光。 “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我和小存的年龄并不相称,我知道。” 霍劲羽接着说下去,“……这些我都知道。所以在小存大学毕业之前,我不会出手,也不会做逾越的事情。他现在再怎么成熟,也只是个孩子。对他产生爱意,已是我绝不该做的事情,我不会一错再错,稀里糊涂下去。” 温演有些错愕地看着霍劲羽,没想到他会和自己坦诚地说这些事。 霍劲羽开了窗,淅淅沥沥的雨碎穿过飘窗,落在他整洁的白衬衫上。 他最终还是点燃了那支烟。 薄荷味的,气味并不重。 “我待会会处理味道的。”霍劲羽指间火光明灭,“所以,姑且让我……稍稍放松一下吧。” 温演看着他,“你让我很意外,霍先生。” “是吗?”霍劲羽的嘴角勾了勾,眼底却没有笑意,“……我很羡慕你。你和他差不多大,正是可以好好地、完整表达自己心绪的年纪。”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温演低着头,想起梅可萱的那套餐盘理论。 他当了太久的局外人,给别人拍了太久的照片,一时间要重返画幅里,只会手足无措,乱了阵脚。 他其实是没办法好好和凌存表达自己的想法的。 ……或者说,凌存从来没给他好好说话的机会。 他想说的话,凌存未必想听。 “雨停了。”霍劲羽昂头,看向出现浅浅的彩虹的天边,眉眼间变得舒展,“接下来会是个好天气。” “霍先生,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你问吧。” “人到底为什么会喜欢另一个人呢?比如,你是因为什么才喜欢上凌存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温演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才困惑。 他在见到凌存的第一眼,就猝不及防地掉进湍急的爱河里了。 “……你要我说为什么喜欢凌存,我还真的给不出具体的内容来。” 霍劲羽微微蹙眉,好像在认真思考,“喜欢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是雾气一样朦胧的东西,我想,它或许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不知不觉地产生喜欢,特别、特别希望对方好。对方开心自己就开心,对方难过自己就难过……心情全由对方的情绪变化支配。” 温演若有所思:“所以,喜欢是失去自己对自己的自由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这似乎有些词不达意。”霍劲羽笑了笑,“如果‘喜欢’是这么容易就能解答的难题的话,或许人类的文艺作品早在几千年前就该停止对它的探讨了。我们只是凡人,很难对这样玄妙的东西盖棺定论。” “霍先生!” 负责诊断病情的家庭医生朝着霍劲羽招了招手。 霍劲羽掐灭了烟,用湿纸巾包住了烟头,再包上手帕,塞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他拿起公文包里的除味喷雾,对着阳台仔细地喷了一通。 “待会,就麻烦你照顾小存了。”霍劲羽拉开阳台的玻璃门,“我很快就会离开,事务所还有事。药和具体措施我会让家庭医生写在纸上。” 第25章 共餐 霍劲羽离开凌存家时,轻手轻脚。伴随着细微的一声“砰”,大门被合上,房间里再次归于沉寂,只能听见钟摆左右晃动的细小声响。 温演端来了一盆冷水,打湿毛巾后,叠成规整的长方块,堆在了凌存的额头上。 然后扶起凌存的上半身,将温水递到他嘴边,小心翼翼地将药片塞进了凌存的口中。 烧得迷迷糊糊的少年紧闭双眼,呼吸并不均匀。察觉到口腔内的异物,他的喉头滚动了几下,就着温水将药片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温演缓缓起身,随意从客厅的角落拉来一张低矮的蛋糕凳——凌存小时候最喜欢的椅子,长大后对它彻底失去了兴趣。张云间觉得它很有意思,又承载着过去的回忆,索性将它作为纪念品留了下来。 温演颔首,手肘撑在膝盖的边缘,就着客厅昏暗的光线,静静地注视着凌存的面容。 细碎的刘海之下,是因为仰躺的姿势而微微显露的美人尖。凌存的鼻子很挺,鼻翼窄,鼻尖左侧有颗小小的红痣。 温演一直觉得那颗痣很漂亮,长在凌存倨傲的脸上,总会给人一种莫名的艳丽感。 ……尽管凌存脸部的线条很干净凌厉,嘴唇也很薄,是彻头彻尾、男性alpha特征明显的长相。 温演看着他,想起小时候他留宿凌存家里。 两个人打游戏到深夜——或者说,是凌存单方面地赢到了深夜,然后累得瘫倒在床铺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满足地陷入睡眠。 温演的睡眠很浅,他其实并不习惯身边躺着一个陌生人,即便那是他第一眼就喜欢的凌存。 局促感和陌生感折磨着他,叫他几乎没法正常入眠。 闲来无事,只好就着窗楹跌落的惨白月光,一根一根数着凌存的睫毛。 不知不觉间,就安心地睡着了。 凌存至今都不知道这件事。 “你干嘛盯着我看,有点恶心。” 忽然,凌存沙哑的声音响起,吓得走神的温演一个激灵,险些跳起来。 背部下意识往后靠的后果就是:尖尖的茶几角精准戳中了温演的脊椎,一阵发凉的痛感顺着他的神经往上一路狂飙,最终化作一句“嘶——”从口中逸出。 “……蠢。” 凌存咳嗽一声,按着脑袋上的毛巾缓缓起身,琥珀色的眼睛从温演惊慌失措的脸色上扫过,里面满是复杂的情绪。 “谢了。” ……凌存是在跟我道谢吗? 温演的脑袋像宕机了的机械一样,要逐字逐句地去理解,才能参透凌存想表达的意思。 他的确是在表达感谢没错吧? 表情、语气,还有眼神……都没有出错,也没有歧义。 这让习惯接受凌存命令的温演感到有些神奇。 “你在发什么呆?” 凌存一脚踢开了被子,利落地起身。温演给他换上的干净衣服,似乎是他初中时代的遗留产物,虽然被张云间好好地熨烫过,很显新,但穿在凌存现在肌肉蓬勃的身上有些紧,在他的胸膛之下勒出一道隐隐的肉色痕迹。 “你晚上留下来吃饭。红油火锅能吃吗?” 居然,还被邀请留下来吃晚饭了。 温演眨了眨眼睛。 今天是什么非常幸运的日子吗? “……干嘛不说话?你也烧傻了?” 凌存瞥了温演一眼,声音有些沙哑,大概是因为他还在发烧。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冰箱边,拉开门,从里面拿出了一盒苦瓜牛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喝完,还不忘发出一声喟叹,低垂着眼眸,轻声道:“……居然连苦瓜牛奶喝起来都没味道了。” “那是当然吧……因为你现在在发烧啊。”温演磨磨唧唧地起身,一步一步挪到了餐桌旁,“小存,发烧还吃高油高热的东西,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你要啰嗦的话,现在就滚出去。” 凌存蹙着眉,用沾满了冰冷水汽的手去按压颈部。 “要吃就去餐桌边上坐好,然后闭嘴等我做。” 温演点了点头,乖乖地坐在了凌存敲着指尖指示的位置上。 ……有点像家里养的金毛犬芒果。 凌存盯着像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的温演,不由地联想到。 “说起来。” “嗯?” “我家的狗不见了。”凌存环视四周,“芒果!” 并没有小狗回应他。 “可能是阿姨带它去宠物店之类的地方了?”温演提示道。 凌存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大半天没有使用过手机了。 匆匆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来查看信息,果不其然地看见来自张云间的消息。 【小存!我今天把芒果送去宠物店剃毛了,你晚上六点半记得去接一下它哦。妈妈今天有事,就不回家吃饭了,你自己解决~】 “嗯。” 凌存颔首,从厨房里拿出了火锅炖锅摆在餐桌的垫子上,插上插头,倒上浓缩高汤和辣椒油,又从冰箱底层翻出了一堆速冻丸子和蟹柳。 “等十五分钟,油翻起来就可以下丸子了。” 凌存走进厨房,没有围围裙,洗了几把素菜,刀法凌厉地切了起来。 温演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向来面面俱到的天才凌存,在做饭这样的领域,果不其然也能做得很好。 ……简直像是根本不存在任何缺陷似的。 吃火锅的时候,因为天气渐渐冷下来,屋内又没开热空调,滚滚的白雾从红油面上升腾起,一圈一圈地往顶上的灯上撞。 偏冷的灯光下,凌存被辣椒染得红肿的嘴唇上,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油光。 温演想起他很早以前看的一本书,作者说,火锅是最情色的食物。 尤其是两个人一起吃火锅,面对面地坐着,因为足够亲密才能吃同一个锅里的食物,筷子在咕嘟咕嘟、被红油浸润得发亮的食物间搅动,甚至不经意间还会相互碰撞,简直如同耳语。 辣锅所蕴含的“热”的意味更浓。不只是汤底的温度高和带给嘴唇火烧一般的热感,更多的感触集中于在进食过程中变肿的嘴唇。 哪怕爱人长着暗喻薄情的薄唇,在这样的时刻,也会因为辣椒素的作用,变为世界上最深情的人。 ——如果深情的尺度是以嘴唇的厚度来决定的话。 温演的筷子在碗中搅动,他因为自己突然跑偏到奇怪角度的思想感到窘迫。 可人越是想忍住不想什么,大脑偏偏会得意地立刻播放与那有关的一切,生怕人忘了似的。 所以凌存混乱的易感期忽然闪现在他眼前,泛着灼烧热感的牙印,闷红的脸,白皙到泛出粉色的皮肤和关节,还有被生涩吻技下的尖锐牙齿磕破的嘴唇,血液逐渐在口腔里弥散开来的甜腥气…… 他忽然站了起来。 凌存睁大眼睛,略微昂头看着他,手里的筷子戳进牛肉丸里,鲜甜肉汁从缝隙里渗出,和碗里鲜红的辣椒碎融为一体。 “……你干嘛?” “没什么。”温演低着头,从桌子的另一侧绕行,直直地朝着楼梯口走去,“我忽然想上个厕所。” 凌存看着他惊慌失措到几乎是狼狈而逃的背影,不明所以。 还以为是辣椒放太多了,温演脆弱的肠胃一时间接受不了刺激,所以即刻罢工了。 “真弱……” 唯爱辣椒的凌存耸了耸肩,又往自己的碗里夹了几片烤青椒。 “真吃不了辣,为什么不早点说啊。” 烧还没退,他吃东西没味道,平日里会觉得辣的程度此刻在嘴里,也只能勾起一阵本能的麻木刺痛。 味道倒是一片空白,让牛肉丸吃起来像是被烤得外焦里嫩的皮带。 凌存吐了吐舌头,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冰啤酒,打开畅饮了起来。 * 晚餐结束之后,凌存准备出门去接狗。 温演提议自己代替他去。 “因为,小存你现在还在发烧吧,外面又在下雨。夜深了,不太安全。” “哈?我是alpha诶,要是遇上了坏人,倒霉的是对方。” 温演讪讪地摆了摆手:“我不是在说那个……我的意思是,最近路灯检修,晚上不亮。” 他察觉到凌存越来越黑的脸色,果断收回前言,熟练地换上对方更能接受的语言模式: “其实我很喜欢小动物,尤其是猫猫狗狗!之前我和我爸说,想养一只杜宾,我爸说他工作太忙没空养。所以,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见见芒果,之前看张阿姨的朋友圈有发它的照片,它真的是一只特别、特别、特别可爱的小狗,谁看了都想挼一下,张阿姨也说它很乖很通人性,不会给人添麻烦——所以,我去接它回来吧,反正我顺路要去附近的超市补充苦瓜牛奶的存货,带它回来也不用绕远路,我还可以亲近一下可爱的小动物,一举多得!小存你说是吧?” 一口气把充分的理由像是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温演累得大喘气。 凌存盯着他的脸看。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把雨伞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快去快回。”他说,“……苦瓜牛奶记得分我一半。我会给你钱的。” 第26章 不被狗狗喜欢的男子 温演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了。 路边接连亮起暖橙色的灯光,一连串珍珠项链似的绵延到远处。路灯的灯光照在暂时停雨的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泛起的余光像是金灿灿跃动着的鱼鳞。 宠物店的位置很好找,并没有藏在犄角旮旯的小巷里。 温演站在门口,看着里面暖色的灯光和糖果色的装潢,以及猫猫狗狗惬意舒缓的神情,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芒果很乖,一直蹲在笼子里,也不叫,只是呆呆地看着门外路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群,似乎在期盼着谁的出现。 温演按照发票的序号走到它面前的时候,它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笼子被打开,也不急着出来,而是乖乖地趴在里面,一动不动。 “芒果,有人来接你咯!” 店员小姐姐抱着粉色的盒子路过。 她熟稔的语气透露出,这并不是芒果第一次被送来这家宠物店打理。 听到小姐姐的话,芒果才慢吞吞地抬起头,黑溜溜的眼珠上下滑动,像是在细细打量温演。 温演人生第一次被一只狗看得不自在。 “……芒果,出来。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他只能这样干巴巴地说,内心竟然期盼面前这只小狗能够听懂他的话。 芒果听见“回家”,耳朵不自觉地动了起来。但还是警惕地躲在笼子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温演看。 温演:这狗怎么机灵得像人一样。 最后没办法,只能叹了口气,拨通了凌存的电话。 凌存在得知他竟然没法搞定一只狗狗的时候大为震惊:“哈?” “芒果根本没见过我,不愿意跟我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呀。” 温演打开了摄像头。他平时并没有和人视频聊天的习惯,动作颇为拘谨。 他把手机摆在芒果面前,“喏,你的主人在这里。” 在看见凌存的一瞬间,芒果的眼睛就立刻亮了起来。 它激动地“汪”了两声,一个猛扑,从笼子里窜了出来。 “芒果!”凌存喊它,“跟这个人走,我在家里等你。” 温演看着左蹦右跳的芒果,心想这小狗竟然真的听得懂人话。 一低头,就看见芒果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眼里满是不信任。 温演没忍住吐槽道:“小存,你家的小狗,好通人性……啊。” 简直像是成精了。 “哈,那当然。芒果可是我在养的狗诶,当然和别的笨狗不一样。” 凌存的话音刚落,芒果就乖乖地跑到了温演脚边,用鼻子去拱它的牵引绳和项圈,迫不及待地想要戴上它。 温演蹲下身,细心地替它调整了松紧。 芒果“汪”了一声,纵身一跃,从宠物店的台阶上跳了下去,险些把温演拽得一个踉跄,狼狈滑倒。 温演:……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芒果不是很喜欢他。 路上,芒果兴冲冲地冲在前面,温演拉着绳子在它身后小跑追着,一人一狗进行拉力赛,途径超市买了东西,很快回到了凌存的住处。 谢天谢地,芒果认路。 否则温演得和一只不太喜欢自己还特别有想法的狗,就到底走哪条道进行一番无意义的斗争。 温演用钥匙开门,芒果立刻跟一道闪电似的冲进了屋里,热情地跳进了坐在沙发上的凌存的怀里。 “乖狗狗。” 凌存豪放地揉搓着芒果的头,脸上难得露出了放松的欣喜之情。 温演把苦瓜牛奶和新买的特效退烧贴放在了餐厅的桌子上。 “小存,我走了哦。东西都放在这里了——”温演拖长了语调,想让凌存调度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如果后半夜身体不舒服,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我会马上赶过来的。” “知道了。” 温演回家的途中,手机揣在口袋里,忽然发出了【已到账78.52元】的提醒,后面还跟着一句【今天谢谢你了】的短暂备注文字。 ……明明都已经把发票带走了,小存到底是怎么知道那些东西的具体价格的啊。 温演呼出一口热气,拉开了冰冷的门把手,心不在焉地想。 他正准备往屋子里走,没想到一开门,差点和一个陌生的女人迎面贴上。 温演的双眼骤然睁大。 就着玄关处冷色的灯光,他看清了女人的脸。 微卷的黑色长发,秀丽的面容,眼尾淡淡的皱纹并不突兀,反倒给她添上了一份成熟的美丽。她穿着浅蓝色的、剪裁得当的风衣,整个人高挺又出挑。 ——这不是张阿姨吗? 温演的脑海,一瞬间变为空白。 他想起凌存收到的那条短信。张阿姨的“有事”,居然是到他家里来了,还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展开。 等等。 ……诶? “小演,好久不见呀。” 张云间笑着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拘谨和不适应。她把手里提着的、包装精美的粉色纸袋塞进了温演的手里。 “这是我朋友的农场里产出的奶油草莓。先前旅行的事,多亏了你们的照顾,我和美玲玩得很开心。所以想送些礼物过来,表示我们的谢意。”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温演松了口气,接过纸袋。察觉到张云间正在换鞋,他有些不解地问道:“张阿姨,不多坐一会儿吗?我去给您泡杯茶。” “不啦,小存还在家里等我呢。”张云间摆手,“我已经拜访过你爸爸了。本想着你若是今天不回来,我就把草莓放在玄关上。结果一开门,正巧碰见你了,还真是有缘分。” 她笑意盈盈的,身上香水的味道很清淡,很好闻,像是下雨天湿漉漉的桂花味。 温演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客套地问张云间需不需要自己送一段路。 “不用啦,我们家离你们家很近的呀,几步路就到了,就不麻烦你了。” 说完,张云间回过头,朝着坐在客厅的温良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爸爸……” “嗯?” 温良打了个哈欠,瘫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起来很没精神。 “你不去送送张阿姨吗?虽然路不是很远,但毕竟是邻居,还是要有礼貌一点……?” 温演看着父亲,不太确定地歪了歪头。 “不用啦,我今天已经送了她一天了……” 温良累得眼皮打架,声音越来越小。温演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好拎着自己的东西上楼。 * 第二天一早去学校,温演刚踏入教室,就被凑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讨论的同学吓了一跳。 ……今早是发生什么爆炸性事件了吗,大家为什么都这么亢奋啊。 坐到座位上,温演才从消息灵通的同桌李岩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修学旅行?” “是啊,据说要出镇子,去比较远的地方玩上个三四天。” 李岩点了点头,“之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活动,听说是已经毕业的前辈发达了,赞助了学校一大笔资金。现在又临近高考,所以学校才考虑说,要带我们这一届出去放松一下。” 温演对这种轻小说和动画里常出现的情节并不感兴趣。 他并不热衷于交际,也没有强烈的、出门旅行的欲望。看风景尚可,但这不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更何况,短期内的搬迁,必然要涉及整理行李这样的麻烦事,而倾巢而出的旅行大概率要和同班同学同住。 无论是哪一条,都足以让温演一个头两个大了。 他可不想因习惯性带上自己平日里常用的二次元周边,结果被现充同学嘲笑…… 说到底他就只是一个阿宅而已,没必要长途跋涉地去看不是那么想看的东西。有那时间还不如多去两个漫展,还能买喜欢的同人老师出的本。 “可以不去吗?” “有正当理由的话是可以请假的吧。但据说如果不去的人太多,学校就会直接取消活动了。所以,我估计……到时候统计意愿,如果不是有实在去不了的理由,还是会被劝降的。” 李岩拍了拍温演的肩膀。 “你大概率是跑不掉的。那边的几个人已经开始统计谁不去了,现在正在挨个劝呢。” 温演:……他能怎么样呢。这样的时候,一直微笑就好了。 “不过,听说我们要去的那个山中旅馆附近的山上,有个很灵验的寺庙。说是只要在那里诚心许愿,并且抽到红色的平安符挂在树上的话,许下的愿望就能实现哦。” 温演看着他,很真挚地说:“这种说法只是为了骗更多的人花钱抽签,买个心理安慰而已。” “那倒也是啦——”李岩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过确实有人的愿望实现了哦?比如说,那个现在很有名的大律师,年纪轻轻就实现财富自由的霍劲羽……就是上次来看凌存的那个男人,他的愿望就实现了。” 温演用手撑着脸,瞥了李岩的脸一眼。 “你怎么知道人家许下了什么样的愿望呢?” 李岩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你猜?” 就在这时,周濛拿着表格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修学旅行是去的吧?我打钩咯?” 李岩点了点头:“当然!” 周濛的目光便顺势落在了温演身上。 “你呢,温演?” 语气里满是不容回绝的、残忍的温柔。 温演看着他,轻声问道:“现在有多少人不去?” “现在没有人不去。”周濛回答,“凌存还没来,我待会儿去问他。但班级里其它的所有同学,都已经确定要去了。温演,你也会去的吧?” 周围的人因为周濛的话语,纷纷停下了手里的事情,转而看过来,观察温演的表情和反应。 顶着如芒般的扎刺感,温演最终点了点头。 ……这种时候,如果不看氛围讲话,一定会被人埋怨的。他这样一向秉持着透明人原则的人,是不愿意在任何时刻成为众矢之的的。 周濛这样的人,最擅长用温柔的、无声的注视,来达成他想要的强迫。 向来如此。 * 修学旅行的目的地,在一座长满红枫树的、并不高耸的山上。山底的树木都是特意栽培的常青树,大概就是为了在这样冷风料峭的季节里,反衬出满山枫树的红火,以吸引游客。 走过半山腰的时候,翠绿的山林摇身一变,立刻化身被细雾包裹,却依旧亮堂明艳的火焰。 漂亮的景色。 自然呈现的颜色似乎永远无法被颜料所复刻。 叶绿素退却,类胡萝卜素和花青素逐渐外现,细胞转化为酸性,枫叶也就越来越红,到了炸眼的程度。 “啊……爬山真的好累啊。”王率艰难地提着自己的大包小包,出声抱怨道,“我已经好多年没爬过这么多台阶了!” 李岩瞥了他一眼,“是你自己平时不注重锻炼,又非要带那么多东西来,才会特别辛苦吧。快走啦,我看天气预报说,再过两个小时就会下雨了。” “哈?那我们得快点走了,我包里还有游戏用的牌,淋雨弄坏了就糟糕了!” 凌存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并没有说话。还把领子处的拉链拉到了最上面,遮着小半张脸。 温演戴着耳机,走在三人身后不远处,安静地点开了手机里的常用手游,开始挂机日常任务。无聊的间隙里,他才会抬起头,看一眼雾蒙蒙的山景。 身后的同学正兴高采烈地沿途拍照,叽叽喳喳,丝毫不感到疲倦。 进入旅馆之后,老师宣布按照学号分发房间钥匙。房间大多是四人间,也有个别的双人间。 但同学们并不买账——毕竟,不是谁都和自己学号相近的人玩得好的。甚至不乏将要被迫和自己不怎么熟悉、乃至敌对的人分到一个房间的惨剧。 “先自行组四人队,剩下的不在意室友是谁的人,抽签随机分配不就好了!我才不想和不熟悉的人睡一个房间呢,感觉好恶哦!也没办法全身心信任对方吧?” 吵吵闹闹的人群里,有人如是提议道。 大家都想和自己关系好的朋友一起度过值得怀念一辈子的、一生仅此一次的修学旅行,所以纷纷赞同。 不太在意分房规则的人则是沉默着,只想这些事多的人赶紧搞定分房问题,好赶紧进房间放行李。 老师看着群情愤慨的同学们,最终无奈答应了起头者的提议。 “好吧……但是alpha不可以和omega同住一间房哦?就算是再好的朋友都不可以!修学旅行期间要注意安全,不要因为同住时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斗殴……” ——当然,最重要的事情是,不要搞出人命来。 王率一把勾住了李岩和凌存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那我们三个一起咯?周濛是omega没法和我们同住,我再去找个人凑数好了。” 李岩朝着温演努了努嘴,“找温演呀,他比较合适。” 凌存低着头没说话,罕见地安静。 温演仔细观察了他的脸,才发现面颊有些红,大概是昨天的发烧还没好全。 “那,温演,你要和我们一起住吗?” 王率和温演算不上熟,既然李岩提议了,他也就没什么意见。 温演握紧了行李箱的拉杆。 行李箱里装着他的游戏机和电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打算在旅馆的小房间里打上三四天的游戏,再跟着大部队回家。 ……如果深更半夜还在打游戏的话,会吵到室友休息吧。 温演垂眸。 班级里的同学数量是奇数。如果他一直不和任何人组队,最后正好可以被多出来,一个人住双人间。 这样会更好一些。 “不了。”他摇头,“我想自己一个人住。”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凌存扯着沙哑的嗓子开口了:“我也想一个人住。感冒了,没好全,会传染。” “哦——”王率对此没什么异议,“那我和李岩去住双人间好了,要玩游戏了我就去叫你过来。班里没几个alpha,硬让别的beta和我们挤,估计人家也够呛,肯定不乐意。那我去登记咯。” 李岩深深地看了凌存一眼,目光又转移到了温演的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四人小队和二人小队瓜分完房间之后,剩余的同学开始抽签决定室友。为了节省租房的开支,最终只能有一人独享双人间。 参与抽签的同学都对这唯一的豪华单人间摩拳擦掌。 甚至有同学转过身,对着门外不远处的佛像大喊:“拜托了!请一定要让我抽到单人间!” 老师无视了他此番封建迷信的行为,宣布道:“抽到一样数字的同学同寝。‘1’号只有一张,抽到‘1’号的同学单独住,抽出结果以后如果不满意可以相互协调,以上。” 温演把手伸进抽奖箱,抽出了一张标着“4”的纸牌。和同样拿着“4”的凌存对视了一眼,两人之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老师看了一眼两人的脸确认身份,“alpha和beta……好的,你们这组没问题。应该不用协调吧?” 凌存果断举手:“我要换!” 老师不太理解凌存过于激动的反应,但还是出于尊重学生意愿的基本原则,环视四周问道:“有没有人愿意和凌存或者温演换房间的?” “可恶啊,我还挺想和凌存一起住的……真可惜。” ——有几个omega倒是想换,但碍于性别,没法实现。 “呃,我觉得我抽的签挺好的,不是很想换诶。” ——beta们则是怵于凌存过于火爆的性格,觉得还是和同为beta的抽签同伴一起住比较太平。如果发生了冲突,beta肯定无法敌过alpha。 “凌存,好像没有人愿意换。”老师看着脸色越来越黑的凌存,淡定地宣布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你和温演要好好相处哦,绝对不能打架,明白吗?” “哈?我才不会随随便便就打人,那是犯法的吧。” 凌存深吸一口气,不多做无力的辩驳,拉着行李箱,拿上钥匙,就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温演攥着钥匙,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他上次和凌存同床共枕,得追溯到小学的时候了。现在忽然要和对方一起住,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哈哈,我就知道许愿有用!”真的实现了愿望的同学兴高采烈地对门外的大佛大喊,“谢谢你咯,佛祖大人!” ——居然真的是他拿到单间了! 温演想起李岩之前和自己说起的在这边许愿很容易实现的事,心情有些微妙。 ……要不,还是抽个空去拜一拜? 温演怀抱着忐忑的心情,打开了自己的房间。凌存已经摆好属于他的东西,不见人影了。大概是去隔壁房间找王率和李岩去了。 和小时候一样,凌存喜欢睡靠墙的那张床。他早早打开了房间的窗户,阵阵山风捎来山中野花的香气,让温演的神经因此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凌存晚上大概是十点半入睡,想打游戏只能在那之前。 温演走到电视机旁边,按下开机按钮。电视上播放的广告,正好是霍劲羽律师事务所的。 ……怎么到处都有他啊。 温演皱着眉看完,心里难免有些懊恼。 “叮咚——”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温演应声开门,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周濛。 “我来派发免费的奶茶咯。”周濛笑意盈盈,并未刻意朝房间内打量,“喏,这杯是你的,那杯是凌存的。凌存他在吗?” “他出门了。”温演接过奶茶,“谢谢你。” “不客气,难得出来玩,当然要玩得开心啦。”周濛摆了摆手,“那我去别的房间派发咯,再见!” 他走得很利落,几乎没在门口多停留哪怕一秒钟。 温演拎着袋子走到茶几边上,本想拆开直接喝,却动作太大,抬起的胳膊肘直接把没开封的奶茶碰倒了。 手忙脚乱地扶起杯子之后,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奶茶没泼出来,就看见凌存那一杯奶茶的杯底放着一张粉色的纸条。 上面写着一句简短的【晚上大厅见!】 ……哎呀,好像一不小心发现了别人的秘密。 温演昂头,看向苍白的天花板。 看来,去烧香拜佛真的很有必要啊。 不过,周濛单独约见凌存,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难不成是……表白? 第27章 偏偏 坐在大厅里不起眼的角落,温演按紧脑袋上的帽子,又调整口罩的边缘,摆正墨镜,试图把自己整个人都藏起来。 因为实在太在意周濛留下的暧昧小纸条,他还是偷偷出来蹲点了。 说来也奇怪,如果周濛真的是想表白的话,为什么要挑大厅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呢? 一般人常用的告白地点,不都是楼梯口、天台或是僻静的小路之类人少的地方吗…… 怀抱着这样的疑惑,温演抱臂,专心致志地盯着大厅的入口,想要捕捉二人的行动。 很快,周濛和凌存的身影就相继出现。凌存戴着白色的口罩,神态平静地和周濛交谈。 两人对话了几句,周濛便提议道:“接下来的话,我们换个地方聊吧。” 凌存迟疑片刻,便点头答应了。 温演立刻起身,猫着身体跟了上去。 周濛缓步走在前,指引着凌存跟他往走廊偏僻的角落走去。 确认四周没人之后,周濛才松了一口气,昂起头,好好看向凌存。 “周濛,”凌存垂眸,俯视着面前的人,“你找我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给你看些东西。”周濛的神色并不旖旎。显然,他找凌存出来,并不是为了告白这样带着粉色泡泡的目的,“……是我在我爸爸那里无意间看见的,但我觉得,我应该给你看。” 凌存接过周濛递过来的手机,浏览器来,面色越发凝重。 “这,这怎么可能?” “但这就是事实。我想,你或许根本就不了解温演是什么样的人。” 周濛笃定的话语,如同一颗惊雷在温演的耳畔炸开。 ……他是调查到了什么和自己有关的细节吗? 但是,恋童癖案中,他并没有什么值得被拿去反复考量的异常举动吧? 既没有伤害陈靖的肉体到伤残的地步,也没有除了正当防卫以外的过激举动。 周濛为什么盯上他了? “这不可能……”凌存的声音有些颤抖,指尖紧紧扣着纸张,压出了凹陷的小坑,“他——” 话语骤然卡壳。 凌存原本怀疑的神色顿时凝滞,逐渐演变成深思。 “如果你想看具体的案件细节,可以等修学旅行结束之后,我带你去看。那些全是记录在案的真相……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还都被好好地保存着。” 周濛昂头,像是在安抚凌存一般,对他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凌存,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别担心。” 『那家伙在挑拨离间诶……你都不想冲上去,撕碎他的嘴吗?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给你下套了。』 疏疏的雨声里,脑内魔鬼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宛若落进了深塘的石子,溅起一连串涟漪。魔鬼俯身在温演的耳边劝诱着,语气温和,如同细语。 『他是个坏心眼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这一点,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温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周濛提及的“许多年前的那件事”,于温演而言,本已如同沉没在深海的船只那般,没有再次被打捞起的机会了。 可现在,淤泥被搅动,旧日的回忆上涌。即便他并不愿意,它也依旧固执地在温演面前缓缓铺陈开来。 许多年的那件事之后,温演刻意淡化了自己在凌存生活里的存在感。 当然,在凌存分化成alpha之后,他周围的集团成员就不再愿意腾出新的位置给他这个平平无奇的beta了。 与其说是凌存刻意远离他,不如说是他身边的人有意疏远,以及他自身出于一些不得不实现的目的,选择主动离开。 ——他有完全不想让凌存看见的东西,人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会想尽量维持一份虚假的完美样子。 “周濛,你……” 凌存欲言又止,周濛却忽然腿一软,直直地跌进了凌存的怀里。 他体量纤细,力气却不小,手臂如同水蛇般紧紧地箍着凌存的腰。 凌存挣扎了几下,迫于发热无力,竟然没能第一时间挣脱。 推搡之间,凌存闻到了飘散在空气里越来越重的、甜腻的omega信息素的味道。 他睁大了眼睛,声音颤抖到濒临失控:“喂,你是不是忘记打抑制剂了!” 周濛身周的气味显然与往常不同。 很显然,他正在发/情期的边缘,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尤其是在没有打抑制剂的情况下。任何alpha暴动的信息素,都有可能成为一场人生灾难的开始。 周濛只是把面颊贴在凌存的胸口,含含糊糊地说:“我忘记带omega专用的抑制剂了。要不然,你给我留个临时标记帮帮忙?” 他游刃有余的神情,隐隐暴露了此刻躁动的氛围其实是全由他掌控的结果。 在毫不克制和掩饰的omega信息素的诱导下,本就处在生病状态、没法好好控制自己本能的alpha凌存,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感受到了自己血液异常的沸腾。 燥热感遍布他浑身,流淌的焦躁从面上拂过,被掩盖在口罩之下的白皙皮肤,瞬间以火烧的态势燃了起来。 周濛乘胜追击,抬起手,一把扯掉了凌存的口罩。霎时间,越发浓郁的信息素气味钻入凌存的鼻腔,让他本就不好的脸色,变得更加糟糕了。 “你……” 凌存咬着牙,克制着涌起的怒火,几秒后终于找到破绽,一下子掀翻了周濛。周濛的背磕在地面上,发出了闷重的响声。 “嘶……疼。” 周濛抚摸着脊椎骨,小声抱怨道。 他的腺体已经因为凌存被诱导出的信息素而开始膨大发烫了。脖子连到锁骨处的皮肤都红了一片,隐隐有往脸上烧的趋势。 “我之前就想说了……凌存,为什么你的信息素像白开水一样,没有味道呢?” ——omega对着alpha谈论信息素的气味,是一种露骨的引诱。 然而,凌存听了他的话,却脸色一变,身体肉眼可见地一僵。 他后退两步,要不是有栅栏拦着,他几乎要仰面从走廊向外跌落。 “快打电话叫你的beta朋友来送抑制剂!” 凌存声音干涩,他捡起地上被雨水打湿的口罩,艰难地戴回自己的脸上,声音透过屏障,变得闷而沉重。 “听不懂我的话吗?我叫你打电话,混账!” 周濛缓缓起身,呼出的热气在半冷的空气里变作半透明的雾。 他拉开衣领,任由信息素一阵一阵地往外泄露,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比起抑制剂,我现在更需要一个临时标记。完全体的发/情期可没办法单单靠抑制剂度过,那样会很痛苦的。” “凌存,是我被你的信息素诱导了……而不是我故意诱导了你。从你今天出门见我开始,你就一直在散发alpha的信息素……我以为是你在暗示我。难不成,你一直没有察觉到这件事吗?” 温演面无表情地起身,不顾这边的僵持,快步走向自动贩卖机,买下了里面所有的抑制剂。 然后,拎着装满了alpha和omega信息素抑制剂的塑料袋,淋着雨快步跑回刚刚的偏僻走廊。 每当身边有人因为信息素而躁动、无法克制自己的语言和行为的时候,温演就会由衷地感到烦躁。 他作为闻不到信息素味道的beta,实际上被完全排除在这种机制之外,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这感觉真的糟透了。 温演快步逼近仍在胶着状态的两人,直截了当地站立在他们之间,然后把袋子里的抑制剂一股脑地倒在空地上。 “喏,你们俩都赶紧用吧。” 他的声音冷如深潭,冷静到几乎不带有一丝情感的温度。 “还是说,你们想让我来替你们打?” 无视两人惊愕的眼神,温演并没有解释自己此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只是缓缓地半蹲下身,寂静的目光从两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归于空洞。 “别愣着,请。” 周濛被他的冷脸吓了一大跳,颤颤巍巍地捡起地上的omega抑制剂,对准自己脖子上的腺体扎了下去。 他吃痛地喊出了声,却像是在警惕温演的暴动一般,迅速安静了下去。 几支空针管落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的甜腻气味也消散了大半。 “沙沙沙……” 雨依然下着。 几只扑闪着翅膀的飞蛾绕着电灯狼狈旋转,然后一头撞上发烫的灯丝,笨重地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凌存的状况显然比周濛糟糕得多。他的手臂肌肉不听使唤,亢奋地颤抖着。以至于他拆开了抑制剂,却怎么也对不准针管的位置。 琥珀色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水雾。他咬紧牙关,额角的青筋跳动,像是耗尽了浑身的力气,在忍耐和克制即将爆发的本能。 ——周濛信息素的干扰,让他本就不规律又攻势猛烈的易/感期来得更加气势汹汹。 ……偏偏又是温演。 又被他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了。 好焦躁。 温演拾起地上未开包装的抑制剂,慢条斯理地揭开,然后将针头对准了凌存的脖颈。 “我来吧。” 凌存抬手,想要拍开温演,却扑了个空,险些冲到温演的肩膀上。 他面前的少年叹了口气,直接按住了他的手腕,往旁边一撇,单手给他注射了抑制剂。 一针又一针。 伴随着冰凉的液体被注入腺体内,那阵席卷凌存全身的燥热感,终于被勉强镇压下来。 “……呼。” 温演垂眸,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就在这时,凌存和周濛的手机同时响了起来。 来电人分别是王率和李岩。 “赶紧来我们房间玩啦,我牌和零食都准备好咯?还有偷偷从大厅买的啤酒,咱们等会儿玩几盘真心话大冒险好了,输了的人要罚酒——” “凌存,我刚刚给你发信息你没回,我就打电话了。” 这个无人在意的僻静角落,一时间,变得更加寂静,甚至到了温演仿佛能幻听身旁两人清晰的心跳声的程度。 他微微偏头,想要听听周濛和凌存的回答。 第28章 真心话大冒险·上 本能。 温演想。 这是alpha和omega从出生开始就具备的本能,是人类基因在他们身躯和精神上刻下的烙印,是仅仅依靠控制力难以逾越和压制的冲动。 对于天生就像磁铁一般会互相吸引的人来说,仅仅是将他们分离,似乎就已经足以构成一种不道德的残忍。 即便彼此并非互相爱慕,发自躯体的吸引力也会像寒冬制造的幽灵苹果那样,为两人制造出一个剔透冷彻的空壳。 alpha和omega的配对宛若命中注定一般恶俗,而beta注定成为气味世界的被排斥者,只能呆呆地坐于舞台下,为这出已经上演过一次又一次的戏剧奉上乏味的掌声。 这是残忍的不公平。 偏偏没人能够抗拒这洪流。 温演抬起手,在凌存错愕的目光里,轻轻地抵住了他的侧颈。 力气并不大,温柔如吻,但温度很冰。冬雨凛冽,只是吹拂,便足以夺取指尖的大半温度。 凌存想,温演只是这样平静地看着他,就叫他不寒而栗。 这双漆黑的眼睛里,除了他的身影,什么都没有倒映。 他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那条在白鼠腹部肋间爬动的红蜈蚣。阴郁的,湿冷的,仿佛要将那可怜的啮齿动物噬骨吞髓。 “我很快就回来。” 凌存简短地回复了李岩。现在如果透露出什么异样,一定会被电话那头的两个人精看出端倪来。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被人发现他和周濛之间发生的事情。 那头的周濛更是反应快速,也以差不多的话语回复了王率,自然地挂断了电话。 “……这样就可以了吧。” 他看着温演的脊背,迟疑地说道。 温演回过头,只是看着他。 “为什么要问我?你完全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没有任何权力干涉你的选择。” 周濛被他看得背脊发毛,心想,你用想刀了我的眼神盯着我看,竟然还要问我为什么服软吗? 温演是他见过最有压迫感的beta。这并非因为他的身高或是逐渐清晰的肌肉,而是因为,周濛在他身上看见了一股很深的执念。 执念是如同植物一般会随着年份增长的可怕东西。 ……显然,温演执念的对象是凌存。而天之骄子如凌存那般的人,也无法全然招架温演。 凌存拍开温演的手,扶着栏杆站了起来。 “别随随便便碰我。” 他对温演冷了脸,蹙起的眉间满是焦躁和不耐。 温演的态度随之一下子软化了下来,仿佛方才陡然间透露出的那副强势又压迫感十足的模样,只是雾气一般的幻觉。 他隔着外套拉住了凌存的袖子,赶忙把手里的阻隔剂喷雾递了上去。 “小存,这个给你。” 虽然因为性吸引力而变得旖旎亢奋的氛围,伴随着温演的突然出现,彻底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但毕竟空气里还浮动着相当高浓度的信息素,难免沾在衣服上,被带去别的地方。 王率和李岩都是alpha,无论是对身为同性的凌存的信息素,还是对身为「狩猎对象」的周濛的信息素,都会分外敏感。 如果不处理好,很容易被那两人发现端倪。 “阻隔剂喷雾在塑料袋里。”温演拿起一瓶阻隔剂喷雾,往自己身上喷了个彻底,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半靠着墙的周濛,“记得处理干净了再去找人。我想,不管是你,还是凌存,都不想让这件事情被无干系的人发现吧。” 成为班级里的风云人物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站的位置越高,需要面对的审视和攻击就越多。别人对处于众人瞩目之下的高位者抱有憧憬和善意的前提是,站在这个位置的人是否真的担得起这份沉重的关注。 因而,友善温柔者担心人设崩塌,高傲不驯者恐惧登高跌重,人缘广泛者焦虑熟人背刺,平淡潇洒者愤怒风声造谣。 只有本就是透明的、不被任何人在乎看见的人,才能无所畏惧地行事。 然而人生而便融入集体,不论是自愿还是非愿。因而为了留在框架里,成为「正常人」,束缚自身的行为、必要时刻牺牲自己的利益,也在所难免。 这就是周濛、凌存和温演,此刻会出现在这里,并保持一致沉默的缘由。 “我知道了。”周濛收敛了神色,指尖把塑料袋翻得哗啦啦地响,“我不会说出去,也不会让别人发现不对劲的。这对我们都好,我明白。” * “欢迎光临——” 凌存收拾好一切,特地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来到王率和李岩的门前。刚一敲门,就对上了王率笑意满盈的脸。 “……吵死了。”凌存一面说,一面迈开长腿往屋子里走,发梢未被吹干的水珠缓缓往下滴落,滑入他扣紧的衣领里,“怎么这么多人?” 小小的双人房里塞了整整八个人。除去李岩、王率、凌存和温演之外,还有三个同班的omega和一个beta。 “人多才热闹,玩游戏才有意思呀。”王率把一瓶打开了的草莓牛奶塞进凌存的手中,“喏,给你牛奶。苦瓜味的太难买了,好像只有你常买的那个牌子才有。草莓味的也不难喝,凑合一下咯。” 凌存皱着眉嘬了一口,没说什么。 “好啦,赶紧去坐着吧,我把最好的位置留给你了。现在只要等周濛过来,我们就可以玩游戏啦!” 王率揽着凌存的肩膀,把他按在了能吹到最多空调暖风的位置。 凌存一抬头,就和坐在对面的温演对视了个正着。 凌存:“……” 温演:“……” 凌存迅速错开目光,不去和他对视。指尖按着牛奶的纸盒,缓缓往里收紧,把纸盒压出了个凹陷的折痕。 ……啊,好烦躁。光是看见这个人,就觉得脑袋里面乱糟糟的。 周边的人随意地聊着天,氛围很快被王率的冷笑话炒热。他坐在一个omega身旁,搂着人家的肩膀,笑得开怀。 过了一会儿,周濛姗姗来迟。 他洗了澡,发梢滴着水,脖子上挂着白色的毛巾,脖颈处的皮肤泛着浅浅的粉色,像是橱窗里精心制作的糕点。他的衣着很随意,白衬衫,针织外套,黑色西装裤,白袜子上还有粉色的小熊印花。 他笑着招手,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抱歉,我来晚了!” “太慢了吧周濛!罚你喝半听啤酒!” 王率起哄,倒了一杯啤酒,跑着递到了周濛的手里。 “好好好……” 周濛无奈地笑了笑,仰头喝完,便朝着茶几的方向走。 王率给他留的位置就在凌存旁边。换做旁人,此刻早已尴尬地面露难色。但周濛面色如常,自然地坐下,还和身边的人热情地打了招呼。 凌存只是瞥了他一眼,并没有接话茬。 但他平日里总是如此,鼻子比眼睛高,王率和李岩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反倒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氛围的异常。 “那今天晚上的团建游戏,就开始咯!先玩真心话大冒险来热热场子吧!” 王率笑着拿出了一个倒空了的酒瓶,在瓶口处用便签纸标了红。 “咱们轮流掷骰子,点数最大的人来转瓶子。被瓶口红标指到的人要选择真心话或是大冒险,一人有一次跳过的机会,明白了吗?” “明白!” 不明情况的众人开心地回应道,没人注意到凌存忽然僵了一下的背脊。 第一轮投骰子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唯一投出点数六的李岩成了第一轮的国王。 他转动瓶子,标红的瓶口在飞速地旋转过后,停在了王率的面前。 他懊恼道:“不是吧,第一轮就这么背?我选真心话。” “ok。”李岩无视了他的抱怨,直接从装着真心话挑战的箱子里抽出了一张卡,“请回答:你至今为止交过多少个对象?” “我数数……七个吧。” “诶——” “王率你好渣噢!那么多前任!” 面对他人的调笑,王率摸了摸脑袋,坦诚道:“这可不能怪我啊。我是那种一旦脱离了别人的爱和关注就会很快死掉的人噢——生命力和兔子一样脆弱的!” 李岩凉凉地打趣他:“是,是,大流士兔子先生!” ——大流士,是至今为止有记录的、世界上最大的兔子。 “好了好了,赶紧第二轮了啦!” 标红的瓶口停在了温演面前。他垂下眼眸,淡然回答道:“我选大冒险。” 此轮的国王是王率,他一看温演竟然这么上道,立刻变得兴致勃勃。从箱子里随机抽出卡片之后,他朗读了上面的内容。 “接下来会进行长短抽签。请刚刚掷出点数最少的几位从我手里抽签,抽到长签的人——”王率拖长了尾音,“温演,你的大冒险任务就是和这个人接吻噢。” “这么劲爆,接吻诶!” “会不会玩太大了啊……” “可是,是温演自己选的大冒险呀?既然选了,就要接受游戏的规则,不能反悔!” “好吧,你说得也对。刚刚掷出最小点的人是谁啊?” 大家的目光流动起来,纷纷扫过各人面前骰子朝上面的点数。 众目睽睽之下,候选人的名单被确定了。 王率看见这个结果,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迅速弱了下去。 “呃……凌存,周濛,你们两个,需要抽一下签……” 第29章 真心话大冒险·下 凌存瞥了王率一眼,淡淡地“哦”了一声。 周濛的反应就没有凌存这么云淡风轻了。他脸上原本还算温和的表情,几乎在一瞬间就僵住了,隐隐有崩塌的趋势。 如果有人在此刻特意绕到他身后去观察的话,还能窥见他正小幅度颤抖的背脊。 王率的心情比他们两个还要忐忑。他握着签子的手微微颤抖,慢吞吞地伸到两人面前,禁不住咽了下口水。 “你们,谁先抽?” 被他握住的两根签,看上去完全一致,根本看不出哪根长,哪根短。 周濛打量了半天,都没法做出决断。反倒是凌存,状似无畏地直接抽了。 他的指尖搭在签上的那一刹那,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满怀着激动的心情,热切期待着下一秒会出现的结果。 “我是短签。” 凌存随手把签子往面前的桌子上一丢,露出了底下标着的“短”字。 大家的目光纷纷转移,落在了握着长签、满脸呆愣的周濛身上。 王率轻声喃喃自语道:“我靠……这是什么猎奇的搭配……” 他当然知道周濛和温演的关系不怎么样。实际上,在之前很多次的活动里,向来温和体贴的周濛,偏偏总在对待温演的事情上表现出莫名的攻击性和锐气。 毫无疑问,周濛热衷于针对这个倒霉的beta。 而温演总是沉默不语,似乎对生活里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他从未主动回应过周濛的敌对情绪,只把对方当作空气一般对待。 可现在,不知是不是命运的恶趣味,抽签的结果竟然是让这样的两个人接吻—— 简直是……太劲爆了! 周濛叹了口气,没怎么犹豫,便举起了手:“我要使用跳过的权力。” “仅此一次哦?真的要在第一轮放弃掉吗?” 李岩虽然这样说着,但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是的,”周濛颔首,“我不会后悔的。咱们继续游戏吧。” 王率比了个“ok”的手势,把半扎啤酒递到了周濛面前,“这是使用跳过权力的条件,喝吧!” 周濛豪爽地一饮而尽,周围的人纷纷发出喝彩声。 “继续游戏吧!” 事实证明,人喝嗨了以后,真的会口无遮拦,说话不经大脑。 尤其是因为温演挑中的大冒险内容实在过于恐怖,大家纷纷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真心话,即便暴露自己的秘密,也不想被迫进行会做噩梦的大冒险。 托这个想法的福,才过去半小时,温演就听到了如下这些惊爆的八卦: 李岩和上一任对象分手的原因是对方嫌弃他的〇〇太大,夜生活不幸福; 王率至今怀念他的白月光初恋,直到三个月前他去外市旅游,发现白月光居然未婚先孕,孩子的父亲是个醉醺醺的街溜子; 某omega曾经暗恋过姐姐的男朋友,还偷偷和对方联系撩骚,差点被姐姐发现后,忽然警觉清醒,放弃了这样不道德的行为; 还有omega暗恋的对象同为omega,他卯足了劲儿,费了很大的功夫才鼓起勇气去联系对方表白自己的心意,却被对方截图发在网络上取笑,搞得他彻底抑郁,休学了半学期…… omega和omega的爱恋。 温演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 这样的关键词,让他立刻联想到梅可萱和蒋茉莉,自家好友喜欢的对象也是她的同性。 先前通过一些途径,温演听说蒋茉莉的父母长辈都是老师,蒋家是名副其实的书香门第,家教森严。 所以,他便不由地有些担忧起梅可萱和蒋茉莉恋情的进程。 如果蒋茉莉的家里人并不认可这样的感情,甚至认为omega和omega之间诞生的爱情是畸形产物的话,按照梅可萱对蒋茉莉怀有执念的深刻程度,她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人进行的阻挠,反倒会叫她越挫越勇。 ……倘若真的被激烈地反对,梅可萱会怎么应对? 看上去温吞软绵、没有主见的蒋茉莉,又会给出什么样的答复? “到你投骰子了,温演。”李岩小声催促道。 温演随即回过神,把骰子往面前的桌子上随意一丢。骰子一番旋转之后,朝上的那一面呈现的点数是“六”。 “那就轮到你转瓶子咯。” 瓶子兜兜转转一圈,标红的瓶口最终停在了凌存的面前。 李岩:…… 王率:…… 周濛:…… “呃,这玩意是不是有点灵异啊……”王率凑在李岩的耳边,小声地吐槽道。 “我选大冒险。”处于风口浪尖上的凌存仍旧没有什么大反应,只是垂眸看着眼前堆叠的扑克牌,“王率,快点抽,别浪费时间。” “哦,好!”王率把手伸进箱子,“阿存,你真是个勇士!” 在温演一上来就搞出了效果那么爆炸的大冒险后,凌存居然还敢选大冒险! 太强了,不愧是他! “咳咳,我来朗读大冒险的内容哈。”王率清了清嗓子,“请坐到正对面的人的大腿上,搂着对方的脖子……咬一口?这是什么奇葩的题目啊!” 王率真的震撼了,他没想到大冒险的内容竟然能一个比一个劲爆。 李岩指着卡牌的反面,提醒道:“这儿还写了如果选择跳过,放弃进行大冒险挑战的话,就必须回答一个真心话的问题作为交换……” 王率立刻给李岩使了个眼色,“嗯,为了方便阿存你选择,我先抽一张真心话,你看看内容,再决定选哪张,好不好?” 他心想,如果可以的话,他巴不得凌存直接摆臭脸,摔东西离开这里……总比他不小心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结果被凌存杀人灭口(不是)要好吧! 光是脑补凌存坐在温演大腿上的画面就够销魂的了,居然还要咬一口脖子!得亏温演不是omega,不然这儿就要变成银趴现场了……临时标记什么的,简直暧昧至极啊有没有! “真心话的内容是,请问玩家,你上一次和人接吻,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喂,这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送命题啊! 虽然和前半场的各类奇葩问题比起来,这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但是被问的人是那个凌存诶! 王率的表情在此刻忍不住扭曲了。 然而,凌存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瞥了一眼仿佛灵魂要飘到躯壳之外的王率,利落地起身,绕过拥堵的人群,一步一步地朝着温演走了过去。他站在茶几边上,居高临下地俯瞰温演。 “喂,出来一点。” 温演眨了眨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弄懂凌存的意思。 他急急忙忙地往旁边的空地上撤出去一段儿,思索片刻,又拉来了一把椅子,以一个小学生般幼稚拘谨的姿势坐了下来,然后昂着头,眼巴巴地看着凌存。 ……啊,小存居然真的会乖乖按照大冒险的牌上的指示去做诶。 不过,他这样的行动,应该并非因为想要和自己亲近,而是不想回答真心话的问题,暴露他的隐私和过去吧。 他就是那样的人,防御心强,恨不得用最厚的盔甲将自己的本心层层叠叠地保护起来。 “腿并紧。” 凌存颐指气使,毫不留情地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温演的小腿。在看到对方摆出自己想要的姿势之后,才一个大跨步,动作潇洒地坐在了温演的大腿上。 ……硬邦邦的。 这家伙健身练过头了吧。 凌存蹙着眉,瞥了一眼温演一片空白的脸,抬手拨开他耳边的碎发。 温演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喉间的声响上涌,却在舌尖被迟来的理智给按了下去。 凌存指尖冰冰的,或许是他刚刚一直在喝冰饮的缘故。只是随意地在他的脖颈上滑动一下,修剪得当的指甲便掠过他的皮肉,立刻引发一阵热感的战栗。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人的体温缓缓渗过薄薄的衣衫,在压紧的相交处沉默相融。 凌存俊美的脸离温演很近,他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澄澈的琥珀色瞳孔里倒映的,满是温演此刻僵硬到无措的面容。 脖颈被alpha尖锐的犬齿触碰的那一刻,温演恍惚间感受到了一种来自血脉的压制力。凌存啃咬的力度并不大,甚至称得上是浅尝辄止,并未刺破他的皮肤,只是压出了一个模糊的牙印。 凌存并没有刻意释放alpha强势的信息素,温演却觉得自己好像被拆解得干干净净,彻底暴露在对方的注视之下,被彻底入侵了。 脑袋昏昏涨涨,太阳穴处的一根青筋止不住地跳动着。 温演闭着眼,脖颈绷紧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闻到凌存身上好闻的清爽味道——那大概是他常用的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气混杂在一起的产物。 他一时间气血上涌,血液仿佛沸腾般在血管里跳动着。他下意识地收拢了腿,压住躁动的苗头——在众目睽睽之下。 “好了。这就算是完成了吧?” 凌存毫不留恋地起身,表情平静。他的视线扫过呆若木鸡的众人,隐隐带上了些许挑衅的意味。 “如何?” 王率悻悻地回答:“很好!非常完美!十分!” 温演在众人夸奖凌存的间隙里,默默挪回了原来的位置。捂着滚烫的面颊,意识开始抽离,几乎要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小存以宣誓占有一般的姿势咬了。 脖子上的印记泛着微弱的热感。它并不像凌存易感期时留在他脖子上的血齿痕那样深,却比它烫上许多倍,烙印一般镌刻在了温演的身体上。 即便这只是游戏,只是为了应付大冒险而不得不做的差事,温演也仍旧感受到了一阵久违的满足感,像是沸腾的蜂蜜那般,黏稠地漫过他的心头,直至将他整个人灌满。 第30章 我可以占有他 直到游戏彻底散场,温演仍旧浑浑噩噩。 脑袋里面一遍一遍地重复播放着凌存坐他大腿上时留下的触感,晕乎乎的。周遭所有的声音似乎都融作一团,水波似的在他耳边回荡。 ……果然,我还是最喜欢小存了。 红着脸的痴汉先生如是想道。 * 散场后,凌存和温演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李岩和王率的房间。 走道里很暗,顶上装的又是声控灯,两人的房间在走廊的末端,所以温演不得不走一段路就跺一下脚,叫醒昏昏欲睡的声控灯。 凌存因为陈靖的原因,对于长时间处于昏暗的地方这件事抱有些许阴影。 这件事情他并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是温演长期观察后得出的模糊结论。 “你还要在后面慢吞吞地磨蹭到什么时候。” 忽然,凌存冷不丁地转过身,满脸不耐地说道。 温演闪躲不及,差点直接撞进他的怀里。还好反应快刹住了车,往旁边一歪,海报一样贴在了墙壁上。 凌存:“……” 温演:“……” 凌存:“蠢死了。” 温演:“对不起……” 他讪讪地笑了一下,快步跟上了凌存的背影。 洗漱完毕后,凌存关掉了房间里的灯。温演顺手拉开床头的小灯,收到凌存投来的疑惑神情后,他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怕黑,要开着床头灯才能睡着。” 凌存看着他,眼睛微微张大,“……哦。”语罢便翻过身,背对着温演睡觉。 因为游戏行至深夜,此刻陡然间安静下来,周围仿佛万籁俱寂。 温演在朦胧的昏黄里眨动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出神,耳畔隐隐能够听见窗外微弱的虫鸣。 暴雨倾注的天气下,不知道会有多少小虫子无声地死在这一天。即便幸运地苟活过暴雨,也仍旧无法逃离深冬殒命的下场。 温演因此联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和凌存一起去山里捉过的蟋蟀。 秋高气爽之时,不少蟋蟀的表皮都变成了褐色。只要轻轻地用指腹去触碰它们的尾部,这些可怜的小虫就会误以为自己陷入了危险的攻击中,绝望地分泌出许多带有刺激性气味的黑水。 即便那黑水于千百倍大于它们的人类而言,不过螳臂当车,毫无用场。 后半夜的时候,温演被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从温吞的睡意里吵醒。 他起身,发现房间里的暖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运作。 窗外依旧暴雨倾盆,狂风卷席着硕大的雨珠,仿佛要将整道窗户上嵌着的厚玻璃击碎一般。 凌存蜷缩在床铺上,将自己深埋于被子里。指尖掐着被子边缘,力气大到骨节都开始泛白。仅仅露出的小半张脸已经烧得闷红,汗水积蓄在他蹙起的眉间,迟迟不往下落。 温演紧张地冲到凌存床边,想要查看他的状况。手还没掀开被子,就被凌存一把抓住。 他体表的温度明明高得吓人,掌心却冷如坚冰,激得温演一颤。 他还没来得及从晃神里恢复过来,那点朦胧的呆愣感就被紧接而来的尖锐刺痛感彻底压过去了。 ——凌存一口咬在了他的虎口上方。 这一次,他没有刻意收缓力度,而是彻底遵从自己暴躁的本心,狠狠地咬了下去。 alpha特有的、为了标记omega而进化出的尖锐犬齿,此刻化作最尖锐的利刃,狠狠刺入了温演的皮肉里。 伴随着血液的汩汩流出,诡异的热感沿着淋漓伤口上的神经,迅速朝着温演的四肢百骸流去。 他闷哼一声,小心翼翼地捏住凌存的下巴,想要用这样的方式叫他松口。 但在触碰到对方发烫的嘴唇的时候,他却像触电一般飞速地收回了手,任由对方的犬齿越陷越深。 ……明明、都接过吻了。 温演注视着凌存溢满痛苦的眉间,失神地想道。 但只要真的触碰凌存,他还是会觉得像在被火烧。 一直以来,温演都把凌存当作高台之上的神明雕塑一般,悉心为他擦拭灰尘,只为了这颗美丽的宝石,能够长久地保持闪耀。为此,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 温演是凌存在这世界上所拥有的最虔诚的信徒,他的目光只为凌存驻足,错频的心跳也总是因凌存而动。 凌存应该是因为短期内摄入太多抑制剂,反倒扰乱了他本就不规律的易感期。加上发烧未痊愈,抵抗力本就低到了危险的边缘。今夜此番折腾,又是淋雨又是狂欢,自然扛不住。 温演意识到房间里可能已经充满了凌存的信息素,甚至不断外溢。凌存或许在很多个小时之前,就陷入痛苦的易感期了。 可他是个beta,是这个世界上对信息素最钝感的人群。 即便平时能用敏锐的观察力弥补嗅觉上的失灵,可到了身为生物避无可避的睡眠时间,他还是会错过凌存发出的无声信号,更没办法及时帮助凌存排忧解难。 溢出的温热血液顺着他线条精干的手臂,缓缓渗入白花花的被子里,晕染出一片暗色的红。 如果他是alpha就好了。即便alpha与alpha之间会互相生理性地排斥对方的信息素,但至少会因为这份本源的厌恶,而多出一份反射性的敏感来; 如果他是omega就好了。这是被大众认可的完美身份,似乎每一个omega从出生开始,就被打上了将来会和某个alpha建立圆满家庭的夙愿钢印,一切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凌存不必为从不准时的易感期忧愁,因为他会成为凌存最稳定的安定剂。如果凌存愿意,他还可以怀上凌存的孩子……只要能和他永远在一起,似乎什么牺牲都可以是无所谓的。 ——但他偏偏是个beta。一个无法标记alpha,更没法被alpha标记的可悲存在。 即便此刻沐浴在充满了凌存信息素的房间里,沾染上对方的气息,他简直像是在这短暂的间隙里成为了凌存标记的所属物。 可明天凌存的易感期退去,房间门窗大开,只需几小时,他的愚蠢幻梦便会如同泡沫般破碎。 温演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脑袋里面闪过无数碎片化的场面。 凌存分化成alpha的那天,融化滴落在地面上的冰棍;蝉鸣燥热的午后生理课,戴着厚眼镜站在讲台上喋喋不休讲着生理差异的老师;中学时期,凌存投入新的团体,用淡漠的眼神瞥过他的瞬间;霍劲羽点着烟,在凌存家的阳台眺望窗外落雨的那一刻…… 那些细小的、宛若橡皮屑一般轻便的回忆,原本该被掸落在教室人来人往的走廊上,然后被值日生随意扫进簸箕,再倒入垃圾堆。 可这个瞬间——他被凌存再次咬破皮肤的瞬间,因为无法闻到对方的信息素,无法洞悉凌存此刻真正的需求,无法跨越生理的鸿沟,温演头一次切身尝到了彻底败北的滋味。 这世界庞大如海,却只给他留出了一个浴缸大小可以喘息的空间。 凌存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般,紧紧地钳制着温演的手。 为了能够托出完美的球而保养得当的手,此刻撕去了所有的矜持,被高烧燃得艳红的指尖,深深陷入温演的皮肉,仿佛要将他的皮划破一般。 温演抬起另一只手,再次触碰了凌存满是牙印、破皮多出的嘴唇。 灼热的吐息喷洒在他的手腕上,引起一阵黏腻的战栗。 今天的凌存,和那天的凌存并不一样。 高烧击溃了他作为alpha的强劲行动力,叫他在这个时刻变成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 我可以占有他。 温演想。 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俯下身,屏住呼吸,仿佛急切地想要证明某个可能性一样,想要在凌存殷红的嘴唇上,留下一个薄荷牙膏味的吻。 然而,门铃忽然在此刻响了起来。 “叮铃铃——” 第31章 既然你这么迷恋我 温演的动作骤然停住了。 一股淡淡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的、烟气一般的恼怒感,正沿着他的食道,缓缓往上攀爬,积蓄在咽喉处。 他停顿了片刻后,默默起身,一步一步朝着门口走去。 “凌存是不是易感期了?” 来人是李岩,他开门见山地询问,并且侧过头,想要查看房间里的情况。 “你是beta,可能没有闻到……” ——并不是刻意想要刺痛某人的语言,可事实上仍旧造成了伤害。 温演抿了抿嘴唇,对着李岩点点头。 昏暗的楼道灯下,李岩看不清温演脸上朦胧的神情。两人的身高差距并不大,李岩在这一刻,于这个黑暗朦胧的角落,才惊觉温演身材的高大。 明明平时总觉得他瘦弱不堪——温演像是校园题材的文艺作品里,经常出现在背景板里的阿宅或是书呆子。 ……不,不久之前他并不是像现在这样的。 李岩想。 人的气质是像被火淬炼的钢铁一般始终在打磨、像专注成长的幼虫一般不断蜕皮的东西。 并非他的判断出了差池,而是温演在无声无息之间改变了。 “我房间里有备用的抑制剂,我给你拿点过来,你帮凌存打一下。”说到这里,李岩停顿了一下,“我说,温演……” “怎么了?” “你和凌存,其实很早之前就认识吧?” 温演闻言,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被李岩捕捉,对方便更加笃定这件事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直觉!”李岩笑道,“需要我保守这个秘密吗?” “……如果可以的话。” 李岩并未多言,他短暂地离开门口之后,拿着四支抑制剂回到了温演的房门口。 “喏,这个给你。我记得凌存的易感期好像和我的类型不太一样,不过这个应该勉强能用吧……我记得他之前应该是用特制强效抑制剂的。你可以翻翻看他的包,按照他的性格,应该会随身携带才对。” 温演接过,“谢谢你。” “你谢我干嘛?”李岩有些哭笑不得,“朋友嘛,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好了,不早了,我回去睡觉了,你要是搞不定就电话call我,拜拜。” 语罢,他便挥挥手离开了。 温演合上门,一面拆抑制剂的包装袋,一面想:李岩或许是夜里惊醒,感知到了凌存散发出的信息素,才匆匆赶来的。 夜深人静的时间点,beta们都沉浸在绵软的睡意里,omega的房间则是被老师刻意调到了离alpha比较远的区域,应该闻不到信息素。 他走到凌存的行李箱旁边,深呼吸,指尖颤抖着按在拉链上,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这毕竟是凌存的私人物品,他就这样大剌剌地打开,是不是不太好? 但凌存现在深陷易感期,也没力气跟他计较吧?如果不快点控制住他外泄的信息素,omega休息的地方迟早会发洪水的…… 温演正出着神,脑后忽然一下并不重的疼痛。 “咚”的一声,他低头,发现落在地面上的是一本薄薄的杂志书。 他立刻回头,凌存正吃力地扶着床板坐了起来,蹙着眉,指尖停滞在朝向他的方向。 “喂,你在干嘛?” 凌存声音沙哑。 温演像是被老师训斥了的孩子那样,乖乖地回答道:“我在找强效抑制剂。” “……我没带。” 凌存给出了一个出乎温演意料的答复。 他抬起手,用力地按压着胀痛的眉心。 口腔里残余的血味儿叫他隐约有些犯恶心,但血液的味道又刺激了他身为alpha的原始狩猎本能,心里像是揣着一团火,烫得他的肋骨都快融化了。 意识被一根一根关联刺痛的针拉扯着,让他几乎没办法冷静下来,用他那颗聪明的脑袋去思考问题。 “啊?”温演呆呆地看着他,“那,怎么办?” 他的手触碰到了行李箱边缘堆着的塑料袋——那是他当时盛怒之下丢在周濛和凌存之间的东西,里面装满了便携式的抑制剂和阻隔剂喷雾。 袋子“哗哗”地响着,像是夜行动物狩猎前穿过层层叠叠的草丛时发出的琐碎声。 事实上,凌存也确实起身行动了。 他撑着床铺,忍着浑身泛起的、宛若蚂蚁在爬一般的痛感,光着脚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一步一步朝着半蹲在房间一角的温演走去。 被那双略微带着红血丝的琥珀色眼瞳注视着的时候,温演心中忽然感慨—— 小存果然是个很棒的alpha啊。 凌存几乎是与生俱来和后天努力的完美结合,伴随着信息素的缓慢外泄,对方带来的压迫感只增不减。 这让温演的小腿肌肉开始小幅度地颤抖,心中萌发出甜美的恐惧和疼痛。 温演清楚这种战栗的来源。 或许在万年前人类开始分化开始,alpha对beta的压制和奴役就伴随着血缘一代一代地往下传承。 而beta由此演化出对alpha本能的恐惧和敬畏,甚至隐隐地朝着崇拜和痴迷的方向去了。 直到现在,他蹲在角落里昂着头,看着沐浴在月光之下宛若猛兽的凌存,竟然感到亢奋——为接下来很大概率会发生的事情。 下一秒,矫健的猛兽粗暴地按住他的肩膀,重重往后一推。 温演的背磕在冷冰冰的墙壁上,有些疼,更多的是凉。 秋冬的雨比夏季绵软,但冷彻入骨。尤其是小镇连同它周遭的地区都位于山中,这种阴沉的湿漉漉的感触,似乎从每个当地人出生开始,就蛰伏在他们生命的冬季里。 衣服被寒意温吞地浸透,变冷的皮肤之下,血液却开始翻腾。 凌存的指尖有不少茧子,但手上其他部位的皮肤很光滑。从温演的皮肤上掠过,撩起一阵丝绸般的触感。 他的手游移着,掠过一个地方,便点起一阵连绵的火,直直地往温演的心里烧。 最终,这双完美的、应该被用于弹钢琴,或是托出完美的球的手,有些控制不住力道地扼在了温演的咽喉两侧,卡着他喉咙的位置,缓缓朝里凹陷。 “我要咬你了。” 凌存喘着气,高温蒸腾着他的理智,同样也灼烧着他的脏器。他越凑近温演,温演便越是能够清晰地感知到滚烫的气息从自己的锁骨一路拂到耳廓的痒感。 在凌存的牙刺穿温演没有腺体、光滑一片的侧颈的时候,两个人都发出的满足的喟叹。 黏腻的血液顺着肌肉的纹路向下滑,积蓄在温演深凹的锁骨处。他的手颤抖着,禁不住环住了凌存的背,口中溢出细碎的声响。 凌存的撕咬野蛮、不讲道理。 即便对于一个处于易感期的alpha而言,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是无法标记没有腺体的beta的,可他还是蛮横地尝试着,仿佛在期待一个奇迹的发生。 “我好高兴。”温演抬起手,勉强地一下一下抚摸着凌存的发丝,“我现在感觉好幸福……小存。” 气球一般不断膨胀的、难以言喻的幸福中,他想起那只被蜈蚣无情吃干净内脏的白鼠。 小时候的他觉得牺牲和献祭是最具美学意义、最能让人感到幸福的,现在依旧这样觉得。 凌存不理他。 也许是因为要和本能斗争,没法回应;也许是因为不想回答,所以沉默以对。 “小存可以随便对待我,把我的脖子咬断也没关系……” 凌存的面颊贴着温演的胸膛,他惊愕地发现对方正在痴痴地笑。 意识朦胧间,他迟钝地抬起头。温演的面颊上浮现出病态的红晕,那张不常有表情的脸被笑意浸满,甚至有些瘆人了。 “你这家伙……是外星人吗?” “不是,我只是很喜欢为小存牺牲而已——” 凌存只觉得匪夷所思。 但他很快就释怀了,毕竟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哪一次弄明白过眼前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真是外星人的话就滚回自己的星球去啊,不明不白地纠缠他算是怎么回事? 或许正是被这一瞬间浮出热浪的本心所驱使,凌存鬼使神差地问道: “既然你这么迷恋我,干嘛还要交女朋友啊?” 第32章 夹克与颈环(6k海星加更) ……女朋友? 温演愣住了。 他思索半天,才意识到凌存话语里特指的对象是梅可萱。 之前他哄骗周濛、想要拒绝作战会议时候临时编的借口,凌存居然还记得。连王率后来都不问他关于梅可萱的事情了,李岩更是像完全不在意这件事情一样。 可从凌存的语气来看,他似乎对此耿耿于怀。 “小存很在意这件事情吗?”温演吞了吞口水,轻声说,“很在意我有女朋友这件事。” “哈?”凌存一下子炸毛了,“你脑袋没问题吧?你有女朋友的话,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好像下一秒就黑得能滴出水来。 “算了。”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你真是个蠢货。” 他紧蹙的眉头始终没有打开,琥珀色的瞳孔里反射着一小点儿光芒。 房间里暗沉沉的,灯也没有开。窗帘被缝隙里吹进来的夜风轻轻推动,外边没有月光,只有路灯冷白色的灯光静悄悄地从玻璃的另一侧探入室内,给凌存的肩膀镀上了一层霜。 “没有哦。” 温演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凌存的侧脸,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凌存的倒影。 “我没有女朋友。那是我编出来骗周濛和王率的。” “可是那天我明明听见——” 话到这里,凌存忽然意识到自己再继续说下去会暴露偷听对话的事情,立刻刹住了车。 就算是装的,你和那个女生关系也挺好的吧?还一起去看比赛,还在看台上面有说有笑的……怎么看,都至少比你和我的关系要好吧? 凌存越想越憋屈,脸色更臭了。 “你这个人真的是……” “你要继续吗?” 温演并不在乎他说的话,只是微微一笑,如是问道。 “不了。” 凌存起身,跨过温演的大腿,把手伸进了旁边的塑料袋里,随便抓起几支抑制剂,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扎。 “我真是昏头了……” 温演是个beta。 凌存想。 就算继续伤害对方的身体,自己也没办法冷却浑身不自然的热潮。 alpha的劣根性在此刻全数体现——凌存常常想,一个连自己的裤裆都管不住的性别到底哪儿算得上“优良基因”了,他只会因为总是莫名其妙地失去对自己的精准控制而分外恼火而已。 ……即便温演乐意为他牺牲,这牺牲也是全无意义的。 更何况,周濛先前约见他时提起的那件事,他还没有去彻底调查确认。 想到这里,他原本涌上脑袋的热气消散了大半。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温演狂热说出的那句“我只是很喜欢为小存牺牲而已”,顿时鸡皮疙瘩连片竖起。 如果……如果温演真的会将所说付诸行动的话,那么周濛说的那件事,可能真的不是谎言—— 而是确切发生过的、赤裸裸的现实。 “我去冲个冷水澡冷静一下,你坐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出来给你处理伤口。” 凌存的声音很沙哑,像是浸泡着浓浓水汽的海绵。 “你发烧还没好,不能洗冷水澡的!” 温演捂着脖子起身,被牵扯的伤口疼得一激灵,禁不住“嘶”了一声。 他的脸上,并没有因为凌存动作骤然停止而产生焦躁不满的情绪,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凌存,眼神里满是担忧。 ……他的注意点为什么总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 凌存单边的眉毛压低,无奈又可怜地看着他。 “我知道了。” 语罢,便随手从行李箱里扯出来几件衣服,匆匆往淋浴间里去了。 靠在淋浴的墙面上,凌存任由温暖的水淋过他大汗淋漓的皮肤。浴室里很快被翻腾的热气占据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即便因为易感期而消失的理智伴随着大量的抑制剂的生效而渐渐回笼,可他只要一闭上眼睛,还是能够闻到淡淡的、血液的味道。 这味道并不好闻,但总缠绕在他的口舌之间,迟迟不肯散去,和温演那人偏执的性格如出一辙。 ……即便很不愿意承认,但他方才的确因为温演的血液而性致蓬勃了。 这是反本能的。 因为beta并没有能够安抚alpha易感期的信息素。 想到这里,凌存的表情变得稍稍扭曲了些。 难不成,自己是喜欢那个笨蛋吗? 这怎么可能!他到底有什么值得自己喜欢的地方啊!又笨又电波还是个偏执的变态……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就在凌存纠结万分的时候,外头的温演已经把一切打理妥当了: 扫干净了地上的垃圾,规规矩矩地塞进垃圾桶;用深色的袋子包起抑制剂的包装袋和空壳,打算明天拿到规定的垃圾投放口去;顺便把被凌存踢得乱七八糟的毯子和床铺,抚平成了原来的模样。 他甚至还兑了一杯温水放在凌存的床头柜上,旁边摆着退烧药。 做完这一切之后,温演躺在自己的床上,脑袋还是晕乎乎的。 虽然小存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恶劣,但显然,他对自己的防备心已经不如高一刚开学的那会儿那么冰冷了。 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担心自己过分的热忱和关注会给凌存带来麻烦。所以只是在班级的角落里静静观察着凌存,并不会刻意接近他,或是主动找话题和他聊天。 他原本以为这样隔着天堑一般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凌存考上外地的大学,同他分道扬镳。 谁知周濛一次不知该说是为难还是推诿的拜托,竟然让他重获了靠近凌存的机会。 ……这样的感觉太难得了。 温演现在就像是明知道太阳的光热是灼人滚烫的,却依旧扇着蜡制的翅膀、几乎是孤注一掷地飞向烈日的伊卡洛斯那样,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止不住想要靠近凌存。 小存会不会觉得他得寸进尺呢? 会不会因为他失控的、无法克制的表现觉得他讨厌? “喂,起来一下。” 凌存走路没声音,猝不及防地出声,把正在神游的温演吓了一大跳。 “小、小存?” “不是叫你待在原地不要动,等我出来吗?” 凌存左手叉着腰,右手握着那杯兑到正好温度的水,利落地把退烧药咽进了肚子里。 “过来,把上衣解开。” 温演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他昂着头,不知所措地看着凌存。 凌存瞥了他一眼,“想什么呢?我说了,要给你处理伤口——不然,你明天打算顶着这个破破烂烂的伤口去见别人吗?不怕被人说闲话啊。” 温演内心纠结道:跟你传闲话,我又没什么意见…… 但手上的动作很快,几乎条件反射般,在接收到凌存发出的指令的一瞬间,就立刻解开了领口的扣子。 凌存拿着碘酒和纱布,对着这个被自己的牙咬得鲜血淋漓的伤口,默默无语。 ……他刚刚有这么用力咬吗? 温演的话还真没夸张,再用力点,真的能咬穿了。 “嘶——” “忍着点,不消毒会感染的。” 凌存无情地按着温演下意识挣扎的手,娴熟地处理起伤口。包好白纱布之后,他松开了手,轻轻拍了拍温演的肩膀,“好了。” 温演歪了歪头,“但是,感觉裹着纱布也很明显诶。” “那就穿高领的衣服。” “我没有高领的衣服……” “我有。”凌存抱臂,上下打量了一番凌存的上半身,从行李箱里扯出了一件黑色的夹克,塞进了温演怀里,“你穿这个。” 温演看着外套上满面的铆钉和红色涂鸦,陷入了沉默。 小存的衣服……好炸眼啊。 凌存思索了一下,又抽出一条choker,丢在了温演的大腿上。 “喏,配上这个。这条应该比你的纱布粗,盖住就看不见了。” 他走到自己的床边,掀起被子,躺进去,用被子盖住头,动作一气呵成。 “我睡了,有事叫我。” 被子里传出幽幽的声响。 ……小存好可爱噢。 温演也乖乖躺回了自己的被窝里,脑袋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今晚的情景。 想着想着,他渐渐被翻涌的睡意裹挟着推向了梦乡。 朦胧而灰色的梦将他笼罩的瞬间,他仿佛听见脑袋里那个久久不愿散去的魔鬼,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不怀好意的笑声。 * 翌日,清晨。 老师呼唤同学们集合,今天的团体活动是山地野营。周围专供旅行设施出租的店和负责解决吃饭问题的美食店很多,不用担心自己手残没法完成帐篷的搭建。 “还真神奇……昨天明明雨下得那么大,现在草地居然是干的!” 王率背着装满零食的潮牌包左看右看,想要挑选一块露营的好场地。 李岩跟在他身后,竟然真的在认真和他科普: “据说,是因为这里的两座山的构造很奇特,干燥的风会从谷间穿过,所以这一块普遍比周围的地区都要干。” 他耐心的解释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王率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 “嘿,凌存!这里这里!” 他隔着老远就朝着凌存招了招手,发觉凌存身后还跟着温演后,他震惊地用胳膊怼了怼李岩的腰。 “喂,温演怎么穿得那么潮?你提前告诉他晚上要约妹妹开篝火晚会的事情了?” 李岩则是盯着那身衣服看了半天,最终缓缓地、迟疑地说道:“那好像不是他的衣服。” “啊?” “好像是凌存的。” 王率:??? 第33章 追风筝的人 “你别和我开玩笑啊。”王率撇了撇嘴,“我会当真的。” 凌存那种肉体和精神上都有洁癖的人,怎么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的衣服借给别人穿啊…… 李岩朝他一挑眉,“你看温演像是那种会穿铆钉夹克的人吗?” 王率立刻摇头,“那当然不会啊!我记得温演平时都穿得土土的……呃,也不是土,就是很普通?常规款的纯色衬衫和长裤,几乎没见过他穿有大花纹的衣服。” “对啊。而且那件衣服我看见凌存穿过,就在去年跨年的时候。” “你是说你们出去骑摩托的那次?” “对,但是凌存没骑,他就叉着腰在旁边看着,一直在盯我们的行车规范——我还从来没看到过他那么严肃的样子呢。最后在山顶看了日出,很漂亮,我还拍了照片。” “那还挺不错的——下次记得带我啊。” 王率摇了摇头。 “不对!重点不是那个,重点是,凌存和温演的关系有好到可以随便把衣服借给他穿吗?他俩不是不熟吗?我怎么觉得凌存其实还有点看不惯温演呢?而且老是针对他……我会错意了?” 李岩摸了摸下巴,“认识的时间久,也不代表关系一定好吧?也有认识很久关系却很差的人。” “可凌存还会喝温演家冰箱里的饮料啊?上次开作战会议的时候看到,我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我眼睛出问题了呢……” 王率掰开手指算了算。 “他俩要是真的很早之前就认识的话,应该算得上是发小了吧?这样模式的发小,我还是头一次见!” 李岩闻言,耸了耸肩,把略带玩味的眼神投注到正在逐渐靠近他们的两人,声音立刻降了下去。 “唔,谁知道呢。他们过来了,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 “你们喜欢什么颜色的帐篷?”王率笑嘻嘻地凑上去,完全没了方才失态的颜艺,“我打算跳过搭帐篷的程序,直接去租现成的。你们呢,是想自己动手还是直接买?” 凌存挥了挥手,“买现成的,黑色。” “ok!”王率比了个手势,“温演,你呢?” “什么颜色都行,你随便买吧。我过会儿给你转钱。” 李岩和王率一整天的计划就是手动烧烤和放风筝。 温演对此没什么兴趣,只是缩在帐篷里玩手游——这就是他本来的打算。 凌存则是因为昨晚的事情没休息好,困得没边儿了,只想先找个地方补几个小时的觉,再起来参加李岩和王率计划的活动。 王率蹲在他的帐篷旁边,轻声问道:“阿存,你没事吧……要不干脆回旅店去睡吧,还舒服一点。” “我说没事就没事。”凌存仰躺着,手背盖在眼睛上,“说好了要陪你们玩,我不会爽约。两个小时以后来叫我。” “噢。”王率点点头,“两个小时以后就开始放风筝咯。烧烤要给你留点鸡翅和烤鱿鱼吗?” “嗯。”凌存翻了个身,想起温演大概也不会参与这两个精力过于充沛的人组织的活动,便加了一句,“你再留点烤牛肋条和花椰菜。” “你怎么转性啦?我记得你以前最不喜欢吃花椰菜了,出去吃饭的时候,都会特意挑出来的耶!” “话多,烤你的串串去。” “哦……” 王率跟在家里无辜跑跑、却忽然被主人无缘由地踹了一脚的小狗一样无措。 他钻出帐篷,朝着正在组装烧烤架的李岩小步跑去。 凌存睡得很沉。 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他看着眼下的乌青,感受着脑袋里潮水般一阵阵涌起的钝痛,只能默默无言。 自己折腾出来的结果,必须自己承受消化。 他一直以来的睡眠质量都不太行,中学的时候更是频频失眠。 王率总是调侃凌存,说他的暴脾气是因为睡眠不足。 ……或许真的有这层原因,也说不定呢。 再醒来时,王率和李岩正在外面的草坪上追风筝追得正欢,两个人在风吹得很凉的天气里,脱得只剩里面一件薄薄的衬衣,衬衣还被淋漓的汗水给浸湿了。 那只很酷的黑色风筝穿梭在薄如丝绸的云层里,扶摇直上,仿佛要飞到遥远的地平线上。 凌存由此想起了自己最喜欢的那本书——《追风筝的人》。 在一个晴朗的白日,阿米尔和哈桑赢下了风筝大赛,可那只被割断丝线的漂亮大风筝的陨落,却昭示着哈桑命运的残酷沉寂。自那之后,他的人生开始快速滑坡,直至坠入永无止境的深渊,凄惨地死去。 凌存走出帐篷,朝着李岩和王率的方向走去。 临近的时候,他发现温演居然也在这里。 他背对着自己,坐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昂着头看向蔚蓝的天空。眼睛盯着不断变换着位置的风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在发呆吧。 凌存想。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这样。 “小存,”温演的余光瞥见了凌存的身影,笑着转过身,“你来啦。” “嗯。”凌存走到他身边,在石头上坐下。 “我在看风筝。”温演接着说,“然后想到了小时候你给我读的那个故事。” “我有给你读过《追风筝的人》吗?” “不是那本啦……” 温演讪讪地笑了,按照凌存总是三分钟热度起兴致、又光速冷却的性格,是不会给自己读那么长的故事的。 尤其是小的时候,凌存对他的定位更多是小跟班,而非一同玩耍的同伴,就更不可能在他身上倾注那么多的耐心和关注了。 “是毛姆的短篇呀,一个男人因为在家庭倍感压力,所以痴迷于放风筝,最后怒而和毁掉了他心爱的风筝的妻子离婚的故事。” 凌存思索了片刻,终于从自己记忆的边边角角翻出了那段老掉牙的回忆,“哦……我想起来了,那个妈宝男。” “哈哈哈……”温演笑得眯起了眼睛,“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他的。” “是吗?我不记得了。” 凌存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他并不喜欢文学里的这种论调。 仿佛一个男孩如果被母亲全盘控制,就注定一事无成。 他觉得,至少有些男孩会迅速成长起来,反过来保护母亲,成为无所畏惧的战士。那是他迫切想要做到的。 两人正说着话,那头就传来王率大声的呼喊:“风筝飞到山上去了!” 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抱怨李岩方才那一下用力的拉扯直接断送了这劣质景区风筝脆弱的长线——断了线的风筝飞入翠绿的山林里,跟一滴水落进了大海中一般,再难寻觅了。 凌存看了看风筝降落的位置,“我去找吧,距离不远,就当散步了。” “不用了吧,”王率讪讪地回答道,“反正也不贵,再买一个就好了。” 凌存其实只是心血来潮想要体会一下阿米尔和哈桑追风筝的感觉,并不是计较风筝的价格。王率见他病后难得有精气神,索性随他去了。 温演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上的灰,“我和凌存一起去吧。” “你……” 王率想起自己方才和李岩关于发小的对话,语气硬生生拐了个弯儿。 “也行。那你俩早去早回啊,找不到就算了。如果迷路了,记得给我们打电话,千万别乱跑啊!” 凌存惊异地看着他,“我不是七岁小孩。” “我不是关心你嘛——”王率下意识地拖腔拖调,“这也要嫌弃我啊?” “哦。” “好冷淡!” 凌存并没有拒绝温演跟着他上山,但也不和他说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沿着石制台阶往上走,影子交缠在一起,像是小时候上山探险时那样。 温演注视着凌存瘦高的背影,有些恍惚。 小时候他就是这样跟在凌存后面,高高兴兴地四处探险的。 凌存是孩子集群里的“将军”,总有数不尽的有趣点子,天天带着大家去实践。 在相处的过程中,凌存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温演在公园初见他时留下的印象—— 闪闪发光的、像是宝石和太阳一样耀眼的人。 他救过落水的同伴,踩死过试图袭击伙伴的有毒蜘蛛,还带着大家在山上的洞穴里找到了之前的租客留下的宝藏——一块已经停产的古董表和一枚亮晶晶的钻戒。 孩子们自然遵循拾金不昧的原则,把这些宝藏交给了警察叔叔,结果意外间帮助警察破获了尘封十年的珠宝盗窃案。 凌存被警察局颁发了一枚小小勇士的亮晶晶的勋章。 那块勋章至今被他珍藏在自己的书柜里。 “是不是该往左走?”温演看着站在分岔口的凌存,适时提醒道,“我记得好像掉在了这边的区域里。” 凌存点了点头,迈开长腿往左走。 两人兜兜转转找了半天,眼看天色就要暗淡下来,可还是没找到那只断线失踪的风筝。 温演低头看了一眼表,“小存,咱们要不别找了吧?时间有点晚了。” “应该就在这一带附近。” 凌存显然上头了,他从不违背自己说下的话,既然和王率打了包票说要找到风筝,他就一定会带着承诺的证明回去。 “我再找找。” 寻觅之间,他终于在一团杂乱的树枝间,窥见了风筝的飘带。 可风筝离小道的距离有些远,他伸手尝试够了几次,都没能拽到。 “你拉着我,”凌存转过头对温演说道,“我探出去拿。” 温演乖乖听话,扒住了岩石,另一只手揽着凌存的手腕,用力留住对方。 就在凌存的指尖触碰到风筝飘带的时候,头顶的乌云深处忽然传来一阵轰鸣的雷声。 豆大的雨点瞬间落了下来,暴雨倾盆,凌存脚下踩着的泥土立刻被雨水浸润湿透,变得松软湿滑,凌存失力一个踉跄,控制不住地拉着温演往下端的朦胧黑暗里冲去。 有点口干舌燥(8k海星加更) 两人沿着松软的石坡一路往下冲,凌存歪过腿卯足了劲儿试图缓冲,却险些被突出的怪石给狠狠地绊了一下,险些朝着更幽深处跌倒。 温演伸手堪堪抓住了旁边的松树,忍着被粗糙的树干划破掌心的疼痛,才勉强拉住了凌存。 两个人半挂不挂地卡在了岩壁和老松树的缝隙里,脚下是黑黢黢的山谷,完全不敢随意走动,生怕一不留神,就接着往下坠落。 细碎的石子沿着陡峭的岩壁一路向下滚落,穿过稀薄的雾气,过去许久都未发出响声。 “喂,你放开我。”凌存向下瞥,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平台上,“你一直拉着我,手臂会吃不消的。我会借力往那边的平台上跳,然后找路子上去。” 雨水猛烈地往下坠落着,狠狠地击打在二人的头脸肩膀之上。 温演因为无暇顾及脸上积蓄的水渍,视野逐渐变得模糊。 “……太危险了,”他说,“现在雨下得这么大,万一泥土坍塌,你会直接摔下去的。” ——温演从来不会质疑凌存的能力,只会质疑有可能存在危险和不确定性的其他条件。 凌存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坚定,“我可以。” 温演微微侧过头,看见那只被凌存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黑风筝。风筝完好无损,除了尾翼处有些许无伤大雅的折痕。 温演深吸一口气,决定信任凌存的决定——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雨夜里,凌存的背影宛若矫健的豹子。他纵身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形,随即稳稳地落在了平台上。 他用脚沿着平台边缘踩了一圈,确认足够结实后,才昂起头。 “这里是岩石,不会很容易塌陷的。你跳得过来吗?如果不行,就试着抓周围的树干,慢慢往我这边挪动。” 雨水描摹着他瘦而精干的轮廓,彻底打湿了他身上的衣衫。薄薄的衬衣贴在他线条分明的肌肉之上,隐隐透露出他微微发红的皮肉。 ——那大概是刚刚跳跃时在某处不慎刮蹭留下的伤口。 凌存走到平台的边缘,朝着温演伸出了手。 “别紧张,我在这里。” 温演定定地看着他,手上翻涌的刺痛一下一下点着他的神经。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掉入缺失井盖的下水道里,凌存也是这样站在洞口边缘,朝着他伸出手的。 于是顷刻间,他脑袋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立刻烟消云散,留下的唯有对凌存彻底的信任。 此时此刻,温演只是想要把手搭上去,仅此而已。 落地的瞬间,强大的冲力震得他腿脚发麻,险些腿软,往后一仰摔下去。 好在凌存眼疾手快地勒住了他的腰。力气很大,丝毫不怜香惜玉,几乎能在上面按出一个深深的印子来。 两个人背靠着崎岖的岩壁,肩膀紧紧靠在一起,顶着冷风直喘气。 水银一般的雨依然不知疲倦地下着。 温演立刻意识到,凌存现在还处在生病的状态里。 实际上,方才两手相握的时候,对方皮肤的温度烫得吓人。 他立刻脱下自己身上原属于凌存的皮夹克,努力地把它抬高,朝着一脸状况外的凌存头上罩去。 “……你干嘛?” “小存你,还在生病吧。”温演低垂下眼眸,“这么大的雨,如果淋透的话,会加重病情,留下后遗症的。你还记得我们的小学同学吴良吗,他就是淋雨后发高烧,诱发脑膜炎才去世的。” “哈?我才不会得脑膜炎。” 凌存的手抵在温演被雨水泡得发冰的肩颈处,往外一推,可对方竟然纹丝不动。 “喂你这家伙,肯定偷偷去健身房练过了吧!” 凌存吐槽道。 偏偏温演不再驼背后,竟然比他还高一些,庞大的一只罩在他的身前,像是一只饿得皮包骨却依旧高大的熊。 这样尴尬的姿势,搞得他即便想要抵着对方的胸膛猛地推开,却又不得不顾及这块儿不容人折腾的狭小地形,只能咬牙切齿地瞪着温演。 “诶?”温演歪了歪头,显然也在状况外,“是练过了……” 凌存长叹一口气,懒得和这人理论。索性拨开皮衣挂着线状水珠的边缘,环视四周,确定了附近有个暂时可用于躲雨的浅山洞。 里面看起来也没有寄居的动物,只有洞口处长着一层薄薄的青苔。几片碎石板嵌在不断被冲刷的土壤里,被雨水浸润得发亮。 “我们去那里躲雨,别在这僵着了,不然手机迟早得被雨水泡没用了。” 如法炮制的移动方法,两人顺利地着陆在山洞前。外面暴雨如注,凌存却没急着拉温演进入山洞。而是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往洞穴深处丢去。 石子在地面上弹跳的声音一圈绕着一圈,“回”字般朝外蔓延出来,紧接着归于寂静。 “……呼。” 凌存确认里面真的没有藏着野兽后,立刻攥着温演的手腕,朝里面快步跑去。 “你手机有信号吗?” 凌存从口袋里掏出了被雨水打湿的手机,狂按一通,却发现左上角显示的是无服务。焦躁地点开聊天软件,一遍遍刷新,还是徒劳无获。 温演讪讪地回答:“没有……” 凌存闻言长叹一口气,认命地往旁边干燥的岩石上一坐,忽然打了个喷嚏。 温演于是将皮夹克上的水珠抖落干净,走到凌存身边想要给他穿上,却被凌存警惕地按了下来,“你干嘛?” 温演一脸严肃道:“你不能吹冷风,要保暖。” “我不是柔弱的omega,不需要保——阿嚏!” 凌存话没说完又打了个喷嚏,只能尴尬地避开温演有些灼热的目光。 片刻之后,他忽然拔高音量:“你管好你自己就好了!你穿那么少才容易发烧吧!” 温演坐到了凌存的身边,无视了他话中的刺,只是轻声提议道:“那,我们一起穿。凑在一起的话,也比较暖和吧?” 凌存差点和炸了毛的猫一样弹跳出去,只能忍耐着不断上涨的怒气值,看着一脸呆样的温演,无奈又暴躁地喊道:“喂,就算要挤在一起,也不能湿着衣服吧?那样的话,把皮夹克弄干的意义在哪里啊?反正总会湿掉!” 温演昂头看他,脸有点红,“所以,我要把衣服脱掉吗?” “……” 凌存此刻彻底明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感觉了。 温演的手压在湿透内衬的边缘,就要往上拽。山洞昏暗的光线之下,他因为科学锻炼而逐渐显露出蓬勃模样的肌肉若隐若现。 凌存如同触电般错开了视线,变得咬牙切齿。 “我没叫你脱衣服!” 温演的动作立刻停下了,内衬卡在被打湿的毛茸茸的脑袋上,让他显得有些滑稽。 “……算了,你还是脱掉吧。” 凌存捂着脸,几乎没眼看了。 温演到底为什么那么听他的话啊?而且……明明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究竟为什么还能保持一个平常心擅自在自己面前脱衣服啊! 难道是自己太矫情了?想太多了? 对了,他们都是男生,还是在这样危险的雨夜,避免体温进一步下降而脱掉彻底湿透的衣服,是保护自己生命安全的必要选择之一。 在手机信号彻底没有、倾盆的暴雨又不知何时才能停歇的现在,尽量保存体力和良好的身体状态,才是大脑冷静的人必须做到的事情。 这样想着,凌存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下去。 他深呼一口气,抬手,利落地脱掉了身上湿透的衣服。然后走到温演身边淡定坐下,动作灵敏地钻进了那件宽敞的皮夹克里。 可皮夹克无论多宽大,也只是相较于一个人而言。 两个处于青春期正在蓬勃生长、且都保持一定时间高强度训练的男生,勉强凑合这一件衣服,自然挤得慌。 脱离了衣物的阻隔,两人的皮肉紧紧相贴。 这感觉实在是太奇怪,凌存觉得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举盾般竖起来了。一股细细的电流顺着他的尾椎骨一路攀爬到他的颈后,直冲天灵盖。 凌存下意识地想要朝旁边挪一挪,肩膀小幅度地耸动着,想要终止这可怕的皮肤接触。 然而,一旁的温演好像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感觉冷但不好意思说,反倒鼓起勇气直接搂住了凌存的肩膀。 这下接触的面积更大了! 温演赤裸的前胸紧紧地贴着凌存的后背,凌存甚至能够感觉到对方心脏的清晰跳动。 凌存:“……”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小存,”温演轻声呼唤他,黑漆漆的洞穴里,只有两人的眼睛泛着点点的弱光,“我在你的皮衣口袋里摸到了一个打火机。” 伴随着细微的“咔哒”一声,一小簇火苗奇迹般地从温演手中的打火机口窜了出来,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那可真是太好了。”凌存说,“至少我们不至于被冻死在这里了——如果有可燃物的话。” 两人在山洞里四处摸索,勉强凑出了些许枯枝败叶用于引燃。 幸运的是,这儿大概是哪只松鼠藏匿坚果的秘密基地,凌存从岩壁的缝隙里挖出了不少富含油脂的松果——这也是不错的可燃物。 温演半蹲下身,手法娴熟地点燃了火焰。 小时候他做凌存的马仔,给老大点火的事情没少干,没想到此时倒是派上了用场。 凌存下意识地侧过身去看温演的脸。 火舌攀升缠舞之间,除了散发热量,还释放出了橙黄色的光亮。 光芒温柔地在温演高挺的鼻侧铺陈开来,在他鼻梁的边缘晕出了一小条金色的细线。 那双原本暗沉沉的眼睛,因为倒映着火苗,而变得亮晶晶的。模糊的唇线也被亮光强化,让温演漂亮的唇形彻底显露出来。 ……温演以前是长这样的吗? 凌存没由来地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大概是因为他的发烧还没好全的缘故吧。 第34章 我也控制不了 “小存……” “干嘛?” 凌存的思绪被对方打断,立刻从那种混沌朦胧的状态里脱出,为了掩盖出神和尴尬,下意识地轻咳一声。 “没什么,只是想叫叫你。”温演低着头,脸上露出些许黏腻的笑意,“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们也是在山上过的夜。” 凌存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温演所说的是哪件事。 * 大约在小学三年级的暑假,凌存带着孩子们上山寻找所谓「失落的宝藏」。也就是在那一次,他成功在后山发现了珠宝盗窃案的赃物。 大家都觉得他实在太厉害了,更加吵着闹着要往山更深处去探寻。 凌存担心深山里太危险,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他承担不起,便找了个借口回绝了。 孩子们并不觉得扫兴,而是调转了话题的指向,讨论起了去草坡抓蚱蜢的事情。 当天傍晚,凌存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 新闻播报说一周后会有流星雨,在海拔较高的平缓地带能够更清晰地观摩。 「……对流星雨很感兴趣吗?」凌峰回过头,粗框眼镜后微微上挑的眼睛里蓄满温柔的笑意,「据说这是七百年一次的盛况。」 凌存的眼睛亮起来,「如果我说感兴趣的话,爸爸会带我去看吗?」 「抱歉,明天开始,爸爸就要出差半个月了。」 「……」 「好啦,儿子,别不开心。你想,如果流星雨来临的时候,我们都昂头看,也算是一起看了流星雨,不是吗?」 凌存没有理会凌峰,抱着满腹的不高兴,踩着重重的步伐跑回了楼上。 他扑在床上,给朋友们发去看流星雨的邀约。 ——不就是个流星雨嘛,和朋友一起看也可以,又不是一定要和老爸一起看! 此番邀请发出,一呼百应。大家纷纷答应了下来,甚至有人已经开始盘算那天带什么吃的去了。 然而,接下来几天,大家却纷纷反悔——大部分是被父母扣下的,毕竟年纪太小,深更半夜跑到山头上去露营一整晚,实在太过危险;也有因为临时有事,不得不爽约的。 「可恶!去不了就不要答应我嘛!」 凌存殴打了几下自己的枕头,在床上纠结地滚了几圈,最后认命地把头埋进枕头里呼呼大睡。 到了流星雨预计出现的那天,凌存也依然蔫蔫的。原本打算自己一个人带着望远镜上山去,可偏偏当天望远镜被不知情的张云间借给了同事。 凌存放学回来,就只能闷在房间里对着电脑游戏发呆。 闷了好一会儿,他才走到窗边,想拉开窗户透透气,却意外发现窗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昂着头,原本面目表情,可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眼睛却一下子变得有神了。 ——是温演。 「小存,我们去看流星雨吧!」 * “你说那次啊。”凌存撇了撇嘴,“对你来说是一点都不美好的回忆吧。傍晚的时候忽然变成阴天了,流星雨没看成,你回家还被阿姨训了。” “和你待在一起,为什么会不美好呢。”温演的手臂虚虚地环绕着自己的膝盖,皮肤被腾起的火焰烤得发烫,“……一直很开心的,我。” 两人之间,一下子陷入突然的沉默。 温演撩起被凌存随意丢在石面上的湿衣服,小心翼翼地摊开在自己的两膝上,想要借助火焰的热量,将凌存的衣衫烤干。 “你真奇怪。”凌存单手撑着脸,看着温演又呆又专注的神情,“我有时候真的弄不明白,你脑袋里到底都在想什么啊?” 火光落在温演精壮的上半身上,火焰翻腾着,它发出的光芒也在温演的身上翻腾着。火光的舌一一舔舐过温演的锁骨、喉结和那个微紧勒着他皮肉的choker,让他皮肤上缀着的雨珠看起来亮晶晶的。 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涌起来了。 凌存因此烦躁地挠了挠头发。 他最厌恶alpha身份的一点,就在于无法每时每刻控制自己外泄的欲望。偏偏alpha重欲才是常态,这种理性被缓缓抽离的感觉实在难受。 此刻针对温演产生的非分之想,让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在易感期和高烧的二重作用下,他的脑袋彻底变成无用的浆糊了。 他是不能、也不应该对温演产生欲望的。 ……温演是个beta啊。 雨水顺着温演额前的发丝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着,流过线条流程的侧脸,水光湿漉漉的,被火光炙烤得微微发金。 这个傻子完全没有危机意识。 他不知道和alpha——尤其是刚从不稳定的易感期里勉强冷静下来的alpha共处一室,究竟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这和把弱小的绵羊直接丢到饥肠辘辘的恶狼面前有什么区别? 结果无非是理智的弦绷断,而弱小者被拆食入腹。 “我什么都没想。”温演对自己此刻的处境毫无自觉,“我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嘶。” 他忽然冷嘶一声,凌存循声看去,才发现温演掀开了裤腿,小腿上面赫然一道长长的血痕。 因为雨水的浸泡,伤口已经有些发白发肿了。 凌存叹了口气,在身上上下摸索了一番。 万幸的是,他昨晚给温演处理自己在他脖子上留下的咬痕的时候,顺手把小瓶装的碘酒和多余的纱布揣在了裤子的口袋里。 现在纱布泡了水不能再用,但碘酒因为盖子拧得很紧,幸免于难。 “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不用了……” “别啰嗦,闭嘴听话。” 温演的抵抗若得如同螳臂当车——他并不擅长拒绝来自凌存的命令。 只能定定地看着在自己面前蹲下、赤裸着上半身、腰腹劲瘦的凌存,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目光不受控制地往凌存的宽肩、胸肌和腹肌上飘,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从俯视的视角看凌存,于温演而言,是相当新奇的体验。 一直以来,他作为凌存的小跟班和追随者,都是以仰视的崇拜视角,去看待这位高高在上的将军殿下的。 可真正俯下身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凌厉的眉眼在这个角度变得分外漂亮,甚至因为鼻梁上那颗堪称点睛之笔的、被火光烘烤得殷红的小痣,而称得上是艳丽了。 凌存拥有毋庸置疑的美貌,班里的omega常说他的脸有一种“凌厉的帅气”。王率也吐槽过他,说要不是脸好看,凌存这样暴躁的性格,百分之两百不会有omega喜欢。 温演的思维像云气般消散开来,下半身遵从他对凌存的想法,很诚实地开始有反应。他只能尽量夹着腿,不让正在处理伤口的凌存发现端倪。 冰凉的碘酒沿着瓶子边缘倒落在他的腿上,激起一片微麻的痛意,将那附近一大片的皮肤都染成了深色。水液不停滴滴答答地往下渗落,流到了鞋袜交接的边缘。 “哈。”凌存一挑眉,表情相当戏谑,捏了捏温演的小腿,“你这家伙,居然没什么腿毛啊。” 这句话,成了挑断温演紧绷神经的最后一刀。 温演努力控制在平稳状态的呼吸声一下子全紊乱了,细小的鼻音急躁地泻出,立刻招惹了凌存的注意。 方才恶劣调侃的alpha抬起头,映入他眼帘的,是高高隆起的裆部和温演像煮熟的虾子般迅速变得通红的脸。 “啊,你这家伙——” 凌存一下子炸毛了,后撤了一大步,浅红的雾气在他的面颊上弥散开来。 “不会是站起来了吧?好恶心!喂,你好歹看看气氛啊!” ——怎么会有人被处理下伤口就stand的啊?难不成他倒在温演腿上的药水不是碘酒,而是其他什么奇怪的东西吗!可是标签没贴错啊? “对、对不起……可是,我也控制不了。” 温演捂住自己的脸,声音弱得像是被浇了水的蚂蚁在无力地爬。 “……” 凌存定定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才继续开口道。 “果然,在这方面你也很奇怪。” “诶?” “一般的beta男,是不会对同为男性的alpha产生欲望的吧。” 凌存抬起手,用力拉开温演捂住眼睛的手,眯起琥珀色的眼,定定地看着对方,声音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虽然,明明身为alpha男性,却对beta男性产生欲望的他也很奇怪就是了。 “啊……那是因为……”温演的声音支支吾吾的,他的眼球左转右转,灵巧又慌乱,可嘴却笨拙地卡壳,“那是因为……”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肌肉的轮廓变得愈发清晰。汗水顺着腹肌的沟壑缓缓下坠,深入湿透了的长裤中。 “那是因为——” 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温演不再逃避凌存探究的眼神,而是直勾勾地看回去,反倒让凌存变得有些不自在了。 凌存下意识地想往后仰拉开距离,却被温演一把钳住了手腕,用力朝自己的怀里一拉。 重心转换之际,凌存的下颚被温演有些粗糙的大手紧紧捏住。距离迅速拉近,温演温柔地在他鼻梁的那颗小红痣上,落下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眼神虔诚,像是点燃着火,黑漆漆的瞳孔中翻涌着无限旖旎又扭曲的情绪。 “……我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迷恋你了。” 第35章 无师自通 ——这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凌存睁大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颤动着。他下意识地按住了温演的肩膀,想要掰开他。 然而,这个轻柔的吻稍纵即逝。 温演微微抬起头,却被同样抬头的凌存狠狠撞了下巴,牙齿正好割破了舌头边缘的皮。 霎时间,疼痛伴随着黏腻的血腥味,渐渐弥散开来。 “嘶……” 温演捂着嘴,狼狈地撤开距离,泪眼汪汪地看着凌存。 凌存喘着粗气,汗珠顺着他的面颊滑落,滴落在他赤裸的胸膛之上。 凉凉的。 “小存……我咬到舌头了。” 温演含含糊糊地说道。 “切,是你活该!”话语的内容虽然很凶,凌存的语调却是虚虚的,“你不突然亲过来的话,也不会咬破舌头啊!” “对、对不起……” 温演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仿佛方才那个忽然发狠吻了凌存鼻梁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只是觉得你很好,特别好。” ……觉得他很好和吻他之间,难不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凌存定定地看着鸵鸟一样窝起来的温演,心绪翻腾。 他站直身子,脑袋险些磕在山洞上侧崎岖的岩壁上。 他面前,温演正低着头,面上神情阴晴不定,纠结地搅着手指。 “喂。” “小存,怎么了?” “你说‘迷恋’我,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真的喜欢他吗?从很早之前开始?这是会发生在关系糟糕透顶的发小之间的事情吗? “就是字面的意思啊。”温演不适应凌存忽然冷静下来的态度,说话断断续续的,“小存你自己大概也有察觉吧?从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有很多人喜欢你了。” “哈?那种程度算不上‘迷恋’吧,大部分的人只是遥遥地看见我拿到的奖,就擅自觉得我是个如何优秀的人;接触后又发现我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再擅自失望——我并不觉得这样肤浅的情感能够算作是‘喜欢。’” 凌存咧了咧嘴,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一开始也是那样的人啦……第一次在公园见到你的时候,只是因为你长得很好看,又很开朗,我就擅自觉得可以亲近你。” 温演摸摸脑袋,露出窘迫的神情。 “但其实,并不是那样的。小存不是很好接近的人……也不会随随便便就亲近我。即便这样,光是能够站在你的身后静静看着你,我就已经觉得满足了。” “‘喜欢’是毫无缘由的,‘迷恋’也一样。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像一只围绕着火焰不断扇动翅膀的飞蛾那样,即便会被灼伤死掉,也依旧想要靠近你。” “哪怕只近一步也好、哪怕只是再被你看见一次也好……我不再想充当你世界里随时可以消失的透明人了,我想成为你的朋友、你可以信赖的人。” 温演断断续续地说着,逐渐摆脱了卡顿的窘迫。 他的字句都沁满真情实感,以至于站在他对面的凌存反而开始手足无措了。 这份感情太过沉重、太过浓稠,以至于无论是谁尝试去接受这份感情,都会觉得压力如山。 壁垒太过轻薄的容器,是无法好好容纳水银的。 容器之外的人则不得不担忧,是否未来的某一天,容器会不堪重负,骤然碎裂,剧毒的水银便会喷薄而出,迅速消融在空气里,杀死自己。 “小存你每一次比赛我都有去看,你每一次夺冠获奖我都在现场。见证你的胜利,变成了我人生最满足愉快的瞬间。” “如果用足够肉麻的话来讲,注视着闪闪发亮的你,是我无趣人生至此大部分的意义所在。” 温演昂起头,漆黑的眼瞳里跳动着微小的橙色火焰,仿佛要将面前的凌存全数灼伤。 凌存深呼一口气,语气不由地变得焦躁起来。 “你这样,哪里算得上是‘迷恋’,分明是‘崇拜’啊?” “诶?” “‘迷恋’的重点在‘恋’,这是‘喜欢’的变体——你只是在崇拜我,而非对我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吧?” 这个瞬间,凌存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不堪地逃避什么。 温演是喜欢自己的。 这是隐藏在暧昧的水波之下的真实。 ……可是,他为什么要下意识地去否认对方的情感呢? 他到底在焦虑什么? “不喜欢的话,是不会变成这样的吧。虽然被你看到,我会觉得控制不了生理现象的自己有点恶心,但这的确是我爱与欲的证明。” 温演垂眸,手搭在皮带上,轻易就解开了铁扣。脱离了外物的束缚,那蓬勃的东西顶得更高了,异常鲜明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布料本就被雨水打湿,此刻服帖地沾在外面,勾勒出骇人的轮廓。 “……你看。” 温演目光灼灼,眼中的火苗闪烁着,一如他此刻飘摇的心思。 凌存看着他,不合时宜地讲——凌存总觉得能从温演此刻的面容上,看到不少犯罪电影里连环杀人凶手的影子。 他下意识地吞咽口水,觉得腹部的肌肉有些发紧。 不知为何,简直像着魔一般,他抬起马丁靴,并不用力地踩在了温演表现精神的部分上。 “你这个……变态。” 温演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一瞬间,惶惑,惊慌,恐惧,窃喜……无数感情纠缠在一起,像是打翻了的颜料桶,在他那张算得上好看的脸上迅速铺陈开来。 凌存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脸上的风云变幻,只是无情地加重些许力道,便立刻满足地听见了对方喉间泻出的粗声。 “小存,请不要……玩弄、我。” 温演的声音变得哽咽,像是在极力忍耐来自面前恶劣alpha的刺激。 他紧绷着背脊,身体像煮熟的虾子一样弓着,脖子上甚至绷出了凸起的青筋。 “我就这样做了,”凌存的脚尖轻轻打了个旋,成功唤起脚下人一阵急促的喘息,嘴角不自觉露出的笑意越发浓郁,“你能拿我如何?” 温演沉默着,他还真想不出该拿凌存如何是好。 当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另一个人的软肋的时候,他是拿不出什么有效的手段规训对方糟糕透顶的行为的。 所以,只能弱着声线,一下一下哀求着对方放过自己脆弱的部分。 偏偏凌存的脸上还扬着艳丽的笑意,那种恣意的、漂亮的、几乎无人能敌的光彩,叫他在这样危险的时刻又深深陷进去,像个蠢货一样随对方摆弄。 ……但是。 ……但是。 小存真的、好好看啊。 “收起你那副蠢表情,”凌存蹙起眉,“喂,快回答我,你弄明白你到底是‘迷恋’,还是‘崇拜’我了吗?” “……啊。” 温演两眼放空,失神地看着凌存的眼睛。身体忽然抽动了一下,原本颤抖着隆起的肌肉便偃旗息鼓。汗水顺着他的咽喉滑落,沿着胸肌间的沟壑往下流淌。 “真没用。” 凌存收回脚,像是常胜将军从战场上凯旋后,凌厉又张扬地收剑入鞘一般。 “我、我还是觉得……” 温演低着头,发丝上蓄着的雨水在晕黄的火光的映衬下,闪着微弱的光。 “我是‘迷恋’着你的。” 黏腻的濡湿感,汗水被热火烤干的皱感,大脑一片空白的蒸腾感,三者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温演的理智全数剥夺。 他昂起头,几乎是边哭边笑地看向凌存,喘着气,又重复了一遍。 “我的确是迷恋着你的。” 凌存俯视着这在自己面前丢盔弃甲的败兵,心中一阵畅快。 被人热爱、被人关注的感觉是如此美妙,如同会让人上瘾的蜜糖一般。 他跨步在温演的面前,单手捏着对方的面颊,琥珀色的眼瞳被暗光炙烤成了蜜色。 “……虽然你是个不懂变通的笨蛋阿宅,但还蛮有骨气的嘛。” “为了奖励你的勇气,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喜欢’应该如何表达吧——” 凌存带着挑衅般的笑意,恶狠狠地吻上了温演的嘴唇。 这并不是个有章法的吻。凌存从来没谈过恋爱,吻技自然也不可能像小说里写得那样无师自通到精湛的地步。 事实上,他当作赏赐般给予温演的吻,简直凶狠得像是撕咬,嘴唇和嘴唇用力磨蹭着,几乎要破皮。 吻中,凌存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温演却还睁着。 凌存长长的眼睫毛蹭着他眼下的皮肤,挠得他的心都跟着变得痒痒的。 温演搂着凌存的腰,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他细腻白皙的皮肤。凌存腰部的皮肤被火光烤得发烫,摸上去干燥又滑腻,让他的指尖忍不住深陷。 他张开口,舌尖抵着凌存嘴唇的缝隙长驱直入,掠夺对方口中的空气。 凌存愤怒于他的僭越,先是用牙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舌尖,再一鼓作气缠绕回去,抢回了吻的主动权。 温演不自觉地后退着,肩膀很快就完全贴在冷冰冰的岩壁上了。凸起的岩石一下一下划着他的皮肤,可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小伤口。 他全神贯注地应对着面前的一切,忘我又用力地吻着。手沿着凌存的腰线、肋骨、胸膛和脖颈一路上移,最终狠狠地扣着对方的后脑,不容他逃脱。 温演的舌尖舔舐过凌存的犬牙,即便舌苔被钩破也全然无畏。 血的味道在这个绵长而水声啧啧的吻里被不断稀释,顺着嘴角的涎液一同向外溢出。 凌存感到头晕目眩,脑袋里的警铃开始作响,可他的指尖已经有些迟钝地发麻了。 ……喂,为什么这家伙的吻技这么熟练啊! 第36章 山洪暴发(1w海星加更) 这根本不公平好不好! 都是第一次接吻,凭什么这家伙可以熟练到像是做过无数遍一样啊! 谁第一次和别人接吻就伸舌头啊! 凌存汗颜。 他的喉头滚动着,咽喉里发出细碎的气声,脸因为无声无息的缺氧而开始涨红。 ……不对。 他为什么会这么确定温演是第一次接吻啊? 虽然从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没看到过温演和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有过亲密接触就是了。 梅可萱是例外。 所以他才会真的觉得那个漂亮的女性omega真的是温演的恋人。 结果也只是唬人的谎言啊…… 还以为他是洁癖,结果是个被自己踩了就会忽然亢奋的变态——! 吻越发深入,温演像是害怕一旦分离、就再也没有机会重合一般,珍惜又急迫地按着凌存的后颈,让唇与唇之间的距离消减为零。 唇舌交缠之间,两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 最终,凌存掐着温演的肩膀,猛地拉开距离,银丝还未拉长便匆匆断裂,挂在温演的嘴角变成涎液,被火光照得亮晶晶的。 温演那双深色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他不适地眨着眼睛,一副呆相。 凌存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泛起一层又一层的干渴感。 一直在发呆的温演忽然开口道:“……接吻了。” “我、和小存,接吻了。” “啊?” 凌存撩起眼皮看向温演,想故意说些挑衅难听的话刺激他一下,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便被温演按着手腕,一下子压倒在了地面上。 温演在靠近地面的时候刻意控制了力道,让凌存的背可以正好靠在那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丢在地上的皮夹克上。 因为两人之间的大动作,凌存的背部隔着厚实的皮夹克被崎岖的地面刮蹭了几下,他也并不觉得疼。 “喂,你干嘛!” 手被压在头顶,凌存难得地产生了危机感。 虽然他的身体素质完全足以保证不会有任何超出他意愿的事情发生,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温演此刻闪烁的神情有些危险。 他于是弓起一条腿,用鞋掌抵着温演的胸膛,禁止他进一步靠近自己。 温演沉默地注视着他,平稳呼吸着。 他身上锻炼得当的肌肉伴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表面汗津津的,被暖色的火光照得泛出诱人的蜜色。 他俯视着凌存,深如潭水的眼眸里只是倒映着身下人的身影,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滚开。”凌存用手臂支撑着身体,昂起头,眼神傲慢地看向身上的人,马丁靴往下踩的力道伴随语气的威慑而变得更重,“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凌存很容易因为他人露骨的反抗行为感到愤怒和不快——追根究底,这也是alpha的身份在他身上留下深刻烙印的证明。 刚升入高中的时候,他和李岩、王率同为alpha,即便是彼此志趣相投的朋友,可在沉默争夺小团体领头人位置的时候,也曾因为这种「本能」发生过口角和争斗。 而最终获得了胜利的人,是他凌存。 温演的手托着凌存细而有力的腰,粗糙的指尖触碰着他光裸的皮肉,一下一下小幅度地摩挲着。 并不痒,而是带起了一阵细电流穿过般的感触。 凌存不适地皱起眉,眼里凌厉的狠意更重了。 “快起来,别逼我踹你。” 排球队王牌二传的腿,松弛的状态下看起来很细,似乎连学校算不上宽大的校服裤子都填不满。 然而,只要绷紧肌肉,腿部的力量就会迅速积蓄、暴起,若是对准人的肉体猛踹一脚,一定会踹青,甚至踹伤对方。 温演的手立刻松开——他总是会服从凌存的命令的,像过往习惯的那样。他的指尖留恋地在凌存的腿侧掠过,然后小心翼翼地环住了凌存的脚踝,把他高抬的腿放在了地面上。 温演低垂着眼眸,淡声道:“我只是,还想要一个吻。” ……哈? 凌存歪着头,腰部发力迅速起身,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盯着面前大型犬一般的少年。 字面含义的“淋了雨的狗”,此刻乖巧地盘腿坐在凌存面前的人,就保持着这样一番可怜至极的姿态。 此时借着火光,凌存才时隔多年好好打量了自己的发小一番。 温演的头发蓄了雨水,并未变得软塌,贴着皮肤,反倒显得乱蓬蓬的。眉眼间的皮肉松弛着,嘴却抿紧,手臂上的肌肉紧绷,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平心而论,温演的眼睛是下三白,瞳孔很黑,鼻梁处还有小小的驼峰。嘴角处的小痣并不会显得他温和,反倒让这张呆板的脸更加透露出阴沉的凶劲儿来。 凌存一直以为自己对温演很了解——毕竟温演是儿时几乎每时每刻都擅自黏在他身后甩都甩不掉的小跟班,但温演身上却多出了很多他从前没有注意到和发现的东西。 譬如耳廓上连排的耳洞,因为长期没有戴耳钉,里面的肉都快长起来了; 譬如胸口和肚脐处穿孔的痕迹——这人难不成初中的时候就带那些稀奇古怪的钉了吗? 譬如……手腕处密密麻麻的、虽然已经愈合、但留下了淡淡粉色痕迹的刀划的痕迹。 “喂,这是怎么回事?” 凌存盯着温演手腕上的痕迹,蹙眉道。 “……初中的时候划的,现在已经没有那种习惯了。”温演有些无措地看着凌存,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腕,却被凌存牢牢地桎梏住了,“那个时候,小存你其实不想再和我相处下去了吧?我就很自觉地离开你身边了……但是多少会觉得有点——” 他侧过头,像是在努力地斟酌用词。 “寂寞、吧。” 不是的…… 不是的。 他当时的本心是—— 『嫉妒』。 凌存显然对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很受用,或许是因为自己过去的排他行径而感到了微妙的愧疚。他盯着温演微厚的嘴唇看了半天,最终轻咳一声。 “喂,把舌头伸出来。” 温演不明所以,乖乖地照做了。 凌存伸出手,顽劣地捏了捏温演厚实的舌尖。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刺激,温演的舌头翘动了一下,像是想要逃离。可因为面前的人是恣意笑着的凌存,他又生生地克制住了收回舌头的欲望,乖乖地任由对方拿捏。 在满意地看见对方震惊到睁大双眼的神情后,他才堪堪松开手,评价道:“手感不错。” 温演的语气无奈又宠溺:“小存……” “好了,不逗你玩了。” 凌存勾住温演的脖子,朝着自己的方向猛拉了一把,含着对方还未来得及收回的舌头,身体前倾,用力地吻了回去。 “既然你那么想要,我就大发慈悲地再赏你一个吻吧。” 胸膛紧贴着胸膛,被风雨淋湿变冷的皮肤很快因为时有时无的摩擦变得干燥。皮肤之下,血液在血管里沸腾着,蒸红了两人脖颈和锁骨处的皮肤,泛着淡淡的光泽。 凌存的脑袋一阵眩晕,他觉得自己疯了——至少意识算不上清醒。 否则这样暴雨被困山洞的危险时刻,为什么塞满他脑袋的不是如何逃离这里、如何求救,而是享受和关系很差的发小接吻的快乐呢? 可这感觉实在叫人上瘾。 他十几年来辛苦抑制的混乱易感期,让他的兴致变得敏感而蓬勃。 此刻山洪暴发,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被压制许久的弹簧彻底崩碎,他自制力的阀门被彻底冲坏。 原始的渴求如此鲜明地占据了他的大脑,几乎将他所有的理智都蒸发殆尽。 温演一下一下轻柔地舔舐着凌存的嘴唇,像是在对待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凌存的动作则比他粗暴的多,没有章法的alpha全凭本能的驱使做事,尖利的犬齿划破了可怜的beta的口腔和嘴唇,让他本来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小存,”温演喘息着,在这样头脑昏涨的时间点提出诉求,“以后你的易感期,都由我来陪你过吧?” “你在说什么蠢话。”凌存舔了舔嘴唇,眼睛紧紧盯着温演的侧颈,“你是beta,不是omega,没有腺体和信息素。” 温演的背脊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松弛下来,“没关系,我可以给你端茶送水……”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凌存的鼻梁,“你可以随便对待我,在我的身上留下伤口,把我弄坏也没关系。” “……哈。”凌存笑了一下,对着温演嘴角处自己咬出来的伤痕又咬了上去,含含糊糊地抿住了温演发烫的嘴唇,用舌尖去触碰那血淋淋的伤口,“那可要,看你的表现了。” 温演眉开眼笑,他搂紧了凌存的腰,小腹紧贴着小腹,再次投入了这个湿漉漉又血腥气的吻。 两人正在兴头上,却忽然闻到了一股焦煳的气味。 凌存敏锐地睁开眼,发现不知何时,火焰竟然从柴堆里蔓延到了那只黑色的风筝上。漂亮的尾部被明亮的火点燃,火焰一下子窜得许多高。 “喂,停一下!”凌存按住了温演的脑袋,焦急地起身,“风筝点着了!” 第37章 高兴不起来 * 几个小时前,篝火旁。 “奇怪,他们两个怎么还没回来啊……” 王率抬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拿起几串烤羊肉串递给李岩,坐了下来。 “应该快了吧……有凌存在的话,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李岩对此倒并不担心,只是专注于自己面前的土豆。 他拿着刀,小心翼翼地沿着土豆的切面边缘片出薄片,再用签子穿起来。 就在这时,王率的手机忽然开始不间断地响铃。 但他只是坐在李岩身边,对此熟视无睹。 李岩被电子音闹得耳朵难受,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动作,不解地侧过头看他。 “不接吗?” “有什么好接的。” 王率单手捧着脸,心不在焉地啃着洗好的苹果,一下一下慢吞吞地咀嚼着。 “……无聊的人打来的无聊的电话而已。” “噢——”李岩拉长了尾音,“是你的恋人?……前任?” “只是睡过一次的人而已,算不上恋人吧……419对象?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王率耸了耸肩,“明明之前说好了做一次就不要再来找我,但那人果然又反悔了。” 实际上,这样的情况在王率的人生里屡见不鲜。 样貌出挑又嘴甜会来事的alpha,比起冷若冰霜、傲到用鼻孔看人的,或是脾气暴躁、三句话不合就要施暴的类型,在omega里往往有更高的人气。 更何况,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清心寡欲的。像凌存那样一直抵抗本能拒不疏解的人是极少数,大部分的alpha在性的方面都缺乏精准的控制力和适当的羞耻心。 ——这是长此以往、这个族群水到渠成的本能。 “这样啊。” “嗯哼,我很困扰的啊!我又没有亏欠对方什么,感情也好、金钱也好,我都没有吝啬过啊……但总是有拎不清的人会仅因为跟别人有了肉体接触,就擅自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应该被另眼相待的,全然忘了先前的约定和誓言。明明只是互相帮忙疏解欲望的炮友而已嘛。” 王率瞥了李岩一眼,语气意味深长。 “啊,该说是自我意识过剩的表现吗?这样的人还真不少。实际上,人只是人而已,没必要高看自己,觉得人类是什么了不得的、伟大思想的宿主,我们本质上和动物并没有什么分别。更何况,我是alpha。” 言下之意是,alpha在两性活动里受到的伤害是最小的,需要承担的风险也几乎没有。 “你记得做好措施。” “那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omega就是这点麻烦啊……” 李岩定定地看着不停抱怨的王率。 片刻之后,他才接话道:“那,你挑喜欢你的beta不就好了。” 王率睁大了上挑的桃花眼,盯着气定神闲的李岩一眨不眨。 “啊……你这家伙,不会自己试过了吧?喂,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诶!不会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对对方负责吧?” “彼此彼此,你也没资格说我烂吧。这样总比不小心标记了omega,把人家的一辈子毁掉了要好。” 李岩继续切着土豆片。 “合适的话,alpha也不是不行啊。反正,根本就不会出事——前提是,你们不会因为上下位关系的区分而打起来的话。” 薄薄的黄色片状物落入水中,淡色的粉末随着水缓缓渗出,使得整盆清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浑浊了。 王率朝他吐了吐舌头,“李岩,你好恶趣味噢。” * 篝火晚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李岩看着远处黑压压的山林,感到一丝不安。 无论如何,只是捡个风筝的话,为什么折腾到这个时间点还没回来呢? 凌存和温演该不会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吧?……还是遇到危险了? 李岩越想越觉得有些悬,赶紧快步走到正在搭讪的王率身边,拉着他的手臂,一把拽走。 “祖宗欸,你没看见我正在忙吗?这么急地拉我走,是想干嘛呀?” “那俩还没回来呢,咱们得去和老师说一声。” 李岩抬起头,看向黑压压的天际线。 “我感觉……好像要下雨了。” 王率一下子收敛起了轻浮的神情。显然,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两人告知了班主任,前脚刚到,后脚就下起了暴雨。 一行人站在附近的廊檐下避雨,班主任试图打电话联系凌存和温演,可是打不通。 周濛恰巧路过,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脸色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急了起来。 “我去联系人上山搜查!暴雨天,万一泥石流就糟糕了……天那么黑,哪怕是扭伤,也让人够呛了!” * 此时另一侧,黑漆漆的山洞中。 凌存捏着风筝的边缘提了起来,盯着尾翼那块儿被烧出的大洞,脸色一下子黑了下去。 明明是为了完好无损地带回这个风筝才会上山来、才会被暴雨困在山洞里的,他却因为一时的意乱情迷,而硬生生让风筝被火点燃了…… 虽然缺失了这一小块,并不妨碍风筝继续飞行,但难免让它变得丑陋,并且不再完整。 温演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阴暗得仿佛能从背后长出蘑菇来。 “小存,对不起……都怪我太亢奋了,风筝才会不小心烧坏掉的……我会赔偿王率和李岩的损失的,希望你不要生气……” 这个蠢蛋。 他生气的点根本就不在那里好不好? 风筝而已,那两个人不至于因此生气。更何况,他又不是赔偿不起。 凌存瞥了温演一眼,忍着额头狂跳的青筋,压着心里涌现出的、源源不断的、仅针对自己的怨气和愤怒,长舒了一口气。 失控,又是失控。 这个瞬间,凌存恍惚地想起自己最开始讨厌温演的理由—— 这个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在诱导他失控。 小的时候,凌存的脾气就很刺儿。 在凌峰去世之前,因为有父亲的压制,凌存还算收敛。 在孩子的集群里,他虽然性格霸道,但仍能算在普通人情绪的范畴里。 父亲去世之后,孩子间难免有些不服气他的,会以此作为武器攻击他,说他是没爸爸的野孩子。 为了防御——或者说,为了更好地实现反击,凌存不得不调动全身的攻击性去硬气回应这样挑衅自己的孩子。 温演是了解事情的一切原委的。 凌存敏感地察觉到,这个默不作声、总是以崇拜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小跟班,其实对他的情绪洞察得异常清晰。 可是,温演在意识到凌存当时处于几乎可以被称作是「应激状态」的境地后,却在不断放任凌存的情绪扩张、恶化。 恐慌和愤怒的情感,如同气球一般不断膨胀。 直到现在为止,凌存都不知道自己情绪的气球究竟何时会破、会因为什么而破。 或许它大到能够彻底藏污纳垢,永生永世都不会爆炸。 但也有可能,就在他无法预测的下一秒,气球会毫无征兆地爆炸。 温演用他无声无息的纵容和关怀,伙同他温柔却如同深渊的眼神和笑意,彻底拔掉了凌存感知边缘的阀门。 无法预知未来走向这件事情本身,构成了凌存对温演本人产生恐慌感、焦躁感和应激行为的基石。 所以,他才会总是表现得那么别扭。 ……他大概不是故意的。 如果是故意为之的话,那眼前这个以热烈的爱意之眼注视着自己的人,简直如同包裹在人皮之下的怪物一般可怖。 “……小存?” 温演关切地看着他,迅速起身,走到他身边,不忘给他披上晾干了的外套。 “你消消气——” “我没生气。”凌存攥着风筝,下意识躲开了温演的视线,“外面雨小了,我去试试看能不能拨出电话。你就在这里坐着吧,火还能烧一阵子,暖和。” 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凌存把风筝丢进了温演的怀里,拿着手机匆匆地跑向外面的小平台。 温演默默穿上自己的衣服。 浸湿的衣服被火烘干之后,质地变得更加粗糙坚硬,像是老人手指上皮肤的触感。 仿佛水从纤维里脱出的瞬间,也带走了衣服的部分寿命一般。 他的指尖停留在紧紧扣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个原属于凌存的choker上。 一下一下摩挲着,好像希望它像菟丝子一般生根发芽,纠缠着长进自己的血肉中一般。 温演定定地望着凌存的背影。 即便穿上了外衫,凌存有力的背肌线条依旧隐约可见。一阵风吹起他的衣摆,劲瘦的腰身在微弱光芒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细腻漂亮。 被着火的风筝打断的亢奋并未消退。埋藏在压紧的衣物之下,因为被变紧的、不再合身的布料挤压,而一下一下泛着微疼的电流。 青筋和血管无规则地跳动着,热感沿着血液不断攀升至头顶,然后变成一缕细细的雾气,从发间消散开来。 黑暗中,他变得更加漆黑的眼瞳紧紧盯着凌存白皙的后颈,喉头缓缓地上下起伏。 ——要忍耐。 现在不是想那种事情的时候。 『你真是个蠢货。』 脑袋里的魔鬼,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不满的鄙夷。 “……好,我知道了。我们不会移动的。你们尽快来,路上注意安全。雨天路滑,小心塌方。” 凌存挂断了电话,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睛里终于泛出了些许喜色。 “周濛说,已经找到救援队了,待会就来。” 温演闻言,却高兴不起来。 第38章 见一面吧 训练有素的救援队很快循着凌存留下的痕迹和手机微弱信号提供的gps定位,找到了被困在山洞里的凌存和温演。 “真是的……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风筝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啊!” 周濛站在高处,戴着防滑手套,跟在救援人员身旁,俯下身,朝着凌存伸出了手。 凌存看着他,在他摆动几次手示意他抓住后,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没预料到会下雨。” 周濛盯着他薄薄的嘴唇,轻声道:“不过,好在你没事。我都担心死了,听说你遇到危险,我吓得马上就跑过来了——” “……谢谢。” 凌存的心情有些复杂。 周濛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 明明就在昨晚,发生了那么尴尬的事情……周濛彻底放下了脸皮,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可仍旧失败了; 此刻竟然还能用毫无芥蒂的态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热情温柔地对待他。 该说是脸皮厚么? 还是有韧性呢…… 不过,对方的确真情实感地想要救援他,他若是继续在心中腹诽别人,绝不是什么君子行为。 总之,等到修学旅行结束之后,单独向他道谢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的时候,温演正默不作声地握着救援人员的手,沿着绳索往上攀爬。 他小臂的肌肉绷紧,青筋盘踞在皮肤之下,因为力道的加重而无规则地一下一下跳动着。 温演注视着凌存的背影。 很快,他的视线上移,落在了周濛如花般的笑靥上。 温演下意识地抿住嘴唇,握紧拳头。再张开时,掌心留下了一排浅浅的甲印。 ……烦躁。 他不想看见凌存和周濛变得亲密的样子。 能和小存亲密的人,明明只有他而已。 * 回到营地之后,凌存和温演立刻被老师带去体检。确认身体状况健康后,才被放回。 此时,篝火晚会已经因为暴雨暂停了。大家顿感无趣,都堆在走廊的过道里,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 “我们明天去求个签吧?据说很灵的!我倒是有个很想实现的愿望呢。” 温演靠着墙壁,脑袋一阵一阵地泛着涨感。 听到这句话,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有非实现不可的愿望。 “我也是噢,想要许愿能和恋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不知是谁,满怀幸福感地发出了如是的喟叹。 “你真是笨诶,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啊,我忘了这茬!那怎么办?我要怎么样才能补救啊……” “很简单,直接换个恋人再许一次,不就好了?” “不要跟我开玩笑了啦……我是认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我现在这个恋人……” 『你的愿望,不会实现噢。』 嘈杂的交谈声融汇的瞬间,魔鬼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温演的脑内。 仿佛恶趣味一般,它甚至将它拼成了具体的文字,如同漂在水面上的塑料垃圾袋一般,突兀地停留在温演的脑内。 “……” 温演没有搭理它,只是默默起身,回到房间里去了。 这一夜,直到他睡着,凌存都没有回来。 至于他去了哪里——老师那儿,王率和李岩那儿,还是周濛那儿…… 温演不知道。 * 这座据说“许下的愿望都能实现”的寺庙,营销得非常成功。 温演跨过寺庙的门槛,映入眼帘的是一棵直冲云霄的银杏树。 这样寒意漫野的季节,金黄的银杏叶疏疏地从高处跌落。风一吹,就能裹挟下一大片碎金。 银杏树下端不远处,堆叠着一个又一个挂满了护身符和抽签的红色支架。时不时有细小的风从其中的缝隙里穿过,引得它们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温演走进寺庙的大堂,慈眉善目的方丈手握权杖,站在高大的神像之下,静静地注视着一个又一个从他面前掠过的人。 ……实际上,买护身符、抽签,都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 神佛如果真的活着,看着底下匆匆掠过、上供不过是为了满足卑小愿望的众人,心中又会想些什么呢? 温演很清楚这一点,但心里仍然怀抱着一点儿期冀。 如果从未得到,就不会奢求; 可一旦尝到了奢望之物的丝毫味道,便会为了能够长久地占有而生出膨胀的渴求之心。 想要靠近、想要触碰、想要独占。 想要所有不该存在的一切人,彻底远离独属于他的……宝石。 温演付了钱,将手伸入测定命运的签筒里。 方丈瞥了一眼他的签,“大凶。” 温演:…… 方丈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施主的愿望,或许实现的路途会比较坎坷。但只要坚持到底,总能有柳暗花明之时。命运中常有破财消灾的说法,施主只需买下一个挡灾的护身符,连同这支凶签一起挂在银杏树下,便可由它来替施主你承担风险。” 噢。 敢情绕了一大圈,再买护身符才是重点。 这下他算是知道,门外银杏树下成堆的护身符都是怎么回事了…… 只要让客人刻意抽到凶签就好了。 为了讨个吉利,护身符就能大卖。 ……他真是个笨蛋,怎么会因为有人偶然间实现了愿望,便真的开始相信神佛的力量呢? 话虽如此,温演还是乖乖买了护身符。 来都来了,为了能够实现愿望,花点钱讨个心理安慰也不是不行……反正也不缺钱。 将护身符和凶签挂在红架上后,温演接到了来自梅可萱的电话。 “温演,我和茉莉吵架了。大概……到要分手的程度了。” “诶?” 等等、为什么他刚刚祈福完,非但自己这边没灵验,身边的朋友竟然先倒霉了啊? 不过—— “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啊?” “……” 梅可萱有些无语。 片刻之后,她才继续说道:“就在地区赛决赛的那天晚上。庆功宴我喝多了酒,脑袋晕乎乎的,索性直接和她表白了……就是这样。” “那,为什么分手?发生什么了吗?” “我们恋爱的事情,被她父母发现了。你也知道,茉莉的家风比较古板,完全不能接受omega和omega之间产生的恋情。实际上,她的父母还给她定了娃娃亲,是他爸爸旧友的alpha儿子。” 说到这里,梅可萱停顿了一下。 “以及,不是快高考了吗?她家里觉得恋爱影响学习——虽然我觉得这不是主要原因就是了。” 温演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话题蕴含的沉重意味,让他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梅可萱几次匆忙开口又摁下,语气里的焦躁意味都快满溢出来了。 最终,是温演开口决断道:“等我回去,我们见上一面,好好聊一聊吧。” “……好。” 此时,凌存恰巧被王率和李岩拉着往寺庙里走。几人路过银杏树,只听见温演靠在墙边,不知在和谁打电话,还说了些“见上一面”之类的话语。 王率用胳膊肘碰了碰李岩的腰,朝他使了个眼色。 “温演有新的对象了?我怎么觉得这次的语气不太是像在和梅可萱说话啊。” “我怎么知道?”李岩反问道,“你这么关注别人的感情生活做什么?” 王率拖腔拖调:“人家只是好奇嘛——有什么关系,你和他关系不是还不错嘛,哪天有空去问问?” 凌存越听心里越烦躁,表情一下子黑了下来。 “打探别人隐私不太好。”周濛笑着说,“可能,温演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私事。” 然而,他手中握着的刚刚熄屏的手机,聊天框置顶的对话对象显示的是—— 【蒋茉莉】。 “青春期嘛,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感情烦恼,很正常。相信他肯定能够自己处理妥当,我们就不要去掺和啦,万一帮倒忙了就不好了。” 周濛脸上的笑意渐浓,像是熬过头了的蜂蜜,隐隐有了焦黑的痕迹。 【from 蒋茉莉:周濛,我遇到了很糟糕的事情。我之前和你提到过的吧?我和梅可萱正在交往……】 “就是青春期才会好奇啊!说不定问了,就能听到一个很有趣的恋爱故事嘛!” 【但是,我们的感情最近出现了裂痕。我的父母是非常守旧的人,他们认为omega和omega之间是不可能产生爱情的,觉得这是畸形的、见不得光的感情。】 “太喜欢探究别人隐私的话,会被讨厌的噢。” 【可是,我不是这样觉得的。我非常清楚我是爱着小梅的,小梅也爱着我。】 “说起来,凌存,你觉得温演好相处吗?他看起来宅宅的,又很阴沉——和你睡一间,你俩没打起来吧?……啊不对,是他没有惹你生气吧?” 【但是,我父母无法理解我的想法,还强迫我和小梅断掉,高考前都不要再见面了。他们没收了我的手机,我只能偷偷溜出来,在网吧租机子给你发信息。我只能在外面待一会儿,马上就得回去。】 凌存看向满脸戏谑的王率,脑内闪过无数他和温演紧紧相贴的画面,下意识地绷紧了唇线。 “……没有。” 【周濛,我没有别的好朋友——只有你愿意听我倾诉,我早就已经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了。我现在心里好乱,我不想伤害小梅,可也不想惹我父母烦心。我们可以约个时间见一面吗?】 凌存瞥向已经按断通话,准备返回营地的温演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第39章 幸福论 修学旅行结束之后,大家很快恢复到忙碌的复习任务中。 下个学期末就是高考了,有意愿升学的人都不得不悬梁刺股,在最后的中学校园时光里鼓足劲儿,想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光芒的前途。 周濛一直在和蒋茉莉联系。 苦于蒋茉莉父母防她出门如同防贼,周濛调整了好几次计划,硬生生推掉了周末惯例的芭蕾和素描课,才妥善安排了两人的见面。 在一家人不多也不少的拐角咖啡厅。 “抱歉,我来晚了!” 蒋茉莉风尘仆地快步走到桌前,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沾湿。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眶也还红着,像是不久之前才哭过。 “没事,我也才刚到一会儿。” 周濛露出了标准化的微笑,把菜单递到了蒋茉莉的面前。 “先看看想喝些什么?你今天出来得急吗,大概多久就要回去?” 蒋茉莉在他对面坐下,表情尴尬,“我……大概能在这里待上半个小时。真的很抱歉,明明是我约你出来,却这样不周全——” “没关系,我们是朋友嘛。”周濛笑道,“朋友之间不该计较这些。倒是你,和我好好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我好帮你分析下局势。” “好……” 蒋茉莉点了一杯柠檬红茶,局促地将手合起来,一下一下地搓揉着。 自从一周前,蒋父无意间撞到蒋茉莉和梅可萱散步时接吻开始,蒋家就开始了针对梅可萱的严防死守。 先是限制蒋茉莉出门,声称在高考之前,不会再让她去学校上学。 蒋家除了是家规森严的书香门第,家族内部还有在政界和商界颇具实力的成员。 蒋茉莉不去学校,完全不会对她的履历和未来造成任何影响。 但她所在的排球队就没那么幸运了。寒假原定的合宿计划因为身为主将的蒋茉莉的缺席,而彻底搁浅。 如果她下个学期真的一天也不去学校的话,校队别说突入全国赛,连突围地区赛都够呛。 梅可萱那边面对的情况同样糟糕。 她只是普通富裕的家庭——甚至,父亲的顶头上司就是蒋家的人。 她现在想要见一面蒋茉莉,简直难如登天。 无论是在学校苦等,还是试图靠近蒋茉莉的家,抑或是通过网络联系,统统行不通。 其次,蒋家对茉莉进行了严苛的体罚。 她的手臂上满是被教鞭鞭笞后留下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痂,但那些层层叠叠的红色伤口,光是看着,就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 蒋家父母说,是他们疏于管教,才让女儿心理变态,走上了歧路。 omega怎么可以喜欢omega呢? 这是违逆天理、违逆人性的! 必须把暂时走错路的女儿拉回正轨才行。 “这也太武断了……” 周濛看着蒋茉莉憔悴的样子,心里一阵难过。 一开始,他只觉得omega互相帮助是不错的事,才给傻乎乎的蒋茉莉留下了联系方式。 后来他发现,蒋茉莉的恋爱对象竟然是梅可萱——那个被温演异常高调地向他宣告过的恋爱对象。 这立刻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和注意。 几番确认之后,他才弄清楚梅可萱和温演不过是好友,完全没有暧昧的意思。 ……这倒符合了他对温演的印象。 那家伙完全是一门心思扑在凌存身上,不可能半路变更目标,忽然转向一个女性omega的。 如果一切只是为了搪塞他们的借口,那就说得通了。 “茉莉,omega的身份并不是你追求真爱的阻碍……我知道,梅可萱对你是认真的,从你以前和我说的那些事情里,我就能看出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比小梅更爱我的人——她的爱不是虚假的,而是实实在在包裹着我的暖流。” “但是,这个社会的偏见总是如此。” 周濛低垂着眼眸,像是想要强化某个想法一般,加重了声音的力道。 “大部分人的固有思维是,omega最好和alpha绑定在一起。” “可是……” “我这样家庭一般的omega,还算是拥有寻找‘真爱’的机会。即便找一个beta回家,也不会被过分苛责。可你不同,茉莉……你从出生的时候开始,从你冠上蒋家姓氏的时候开始,你就不只是你自己,而是背负着家族责任的成员。所以你的父母才会在这件事情上大发雷霆,甚至不惜限制你的自由,仍要阻止你们的爱情。” “……我明白。” 蒋茉莉的表情很苦涩。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父母就以非常严苛的标准要求她。 要她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同时保持童贞,为将来和别的家族的联姻做准备。 实际上,她之所以那么热爱打排球,在赛场上无往不胜、纵情自我,正是因为唯有击打排球的那一刻,她才是全然自由的。 而非冠以蒋家的姓氏,只作为一个乖巧而无心的人偶存在。 父母一开始并不同意她去打排球,觉得这样的活动太野蛮、不够淑女。 只有当她拿出像样的成绩,以成片金灿灿的奖杯回应父母的时候,他们才勉强默许她继续下去。 这是她为数不多可以真心放松的时光,所以一直很珍惜。 而蒋茉莉和梅可萱的初次相遇,也是因为排球赛。 可以说,排球是联系起她人生中快乐与爱情的重要事物。 可是此刻,因为父母强硬的介入,她过去小心翼翼、辛辛苦苦构建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周濛……我是个懦弱的人。” 蒋茉莉忽然开始掉眼泪,抽泣的声音难以抑制。 “今天来的路上,我竟然有一个瞬间觉得……如果我没有遇到小梅就好了。如果我没有喜欢上她,被我父母认为是畸形的爱情就不会存在,我也不会失去本就没有多少的自由……我知道,会产生这样想法的我,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从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值得被小梅爱着了。小梅为了见我一面拼尽全力,可我却连为她对抗家族的勇气都没有……” 周濛按住了她的手,轻声说道:“懦弱不是错,不是谁都必须去做勇士的,想逃避就逃避吧。” 他顿了顿,表情一瞬间风云变幻,又很快收束了。 “茉莉……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爱’和‘喜欢’更像恶毒的诅咒的东西了。” “……为什么这么说?” 蒋茉莉愣怔地看着他,完全无法理解周濛说出这番话的原因。 “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喜欢的人是我的同班同学,对吧?”周濛苦笑,“他是个耀眼至极的、像太阳一样灼人的人。实际上,我初中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只是他不知道。” “从遇到他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绵长而难缠的东西给诅咒了。” “细细想来,即便是‘一见钟情’这样浪漫至极的话语,套用到现实里,也只会成为一个巨大悲剧的开端。” * 周濛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漂亮的、引人注目的omega的。 他现在的同班同学可能很难想象,过去的他是个不修边幅、丑陋肥胖、沉默寡言到阴沉程度的人,毫无omega的性魅力可言。 周濛的父亲是警局局长,母亲是小有名气的文学家。 中学时代,他因为父母的过度期望而压力倍增,不得不以吃东西排解过剩的压力。 以至于体重飙升至一百八十斤,成了班级里会被人嘲笑是「肥猪」的可怜底层。 「啊……周濛你能不能滚远一点啊,你身上的臭气熏到我了!」 「死肥猪居然是个珍稀的omega……天啊,我要是alpha,对他都下不去嘴!究竟什么样的极品才会喜欢这样恶心的存在啊……」 「校服那么大都装不下他!噫,真的好恶心……」 中学对于周濛而言,是充斥着恶言恶语、催吐的酸臭气和被汗水浸透的衬衫散发出的膻气的时代。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周濛常常在天台盯着变幻的云彩发呆。 因为肥胖而遭受语言和肢体的暴力,因此感到沉重的压力;为了排解过剩的压力,让大脑能够正常运转地去解决习题,他不得不吃过量的食物,继续爆肥,恶性循环。 ——说实话,现在这样的人生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吧? 成绩也好、生活也好。 一个坍塌了,另一个也会摇摇欲坠的。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朝着危险的边缘靠近,却不想阻止这本就该发生的灾厄。 跳楼,割腕,溺水,车祸…… 到底是哪个先来,也说不准。 这算不算是一种消极的尽人事听天命? 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周濛被数学老师叫进办公室。 「这次的数学竞赛,我就推荐你去咯?毕竟最近几次,你的数学单科成绩都是年级第一嘛……」 老师笑着,戴着的粗框眼镜反射着窗外爆裂刺眼的日光。一只黑色的鸟从倒影里飞速掠过,悄无声息。 「准考证和复习资料在这里,拿好。……对了,周濛,你要不要考虑多运动减减肥啊,太胖了对身体也不好嘛。而且班级里的同学和我反馈,你坐在前面挡到视野了,他们在后面看不清黑板……」 ……又来了。 周濛不适地皱起眉头。 又是这种自以为是的「善意」。 如果只是运动就能瘦下来的话,他早就去执行了,不至于放任自己一步步胖到现在这个糟糕的境地。 管不住嘴,无论多大的运动量都不足以消耗过剩的能量。反而过量的运动会损伤膝关节,造成更严重的身体问题。 对方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就能让他的烦躁感和想死的感觉雪上加霜。 但面上依旧笑着——这样公式化的笑容能够消解很多没必要的麻烦。以至于瘦身以后,周濛依旧保持着这样的习惯。 「好的,老师,我会努力争取一个好成绩的!」 辅以干劲满满的、充满欺骗意味的活泼语调。 从老师到同学,没人发现他真的在认真考虑如何去死。 竞赛的那天,天气格外炎热。 树荫下的温度都高得人头发晕,枝桠间的蝉全哑了,有气无力地叫唤着,像是在敷衍交差。 周濛焦虑万分,后背被汗水浸湿的感觉实在糟糕透顶。 那股腥膻的味道若有若无地缠绕在他的鼻侧,让他不自觉地缩紧身体,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像这样的时刻,总是会觉得身边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 强烈的被排挤感宛若潮水一般涌来,周濛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你的准考证掉了。喏,给你。」 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周濛循着那只修长又白皙的手往上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澄澈的琥珀色眼瞳。 尖锐的美貌,倨傲的神情。 ……可是,他却没有感到被轻视的不适感。 周濛呆呆地接过准考证,目送着这位帅哥潇洒离去。 难不成,是因为他对谁都很高傲,所以自己反而没有被特别拎出来鄙视厌弃了吗? 周濛攥紧了那张薄薄的准考证,下意识地抿住了嘴唇。 太长时间没能被当作正常人对待,以至于他现在站在走廊里,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汗水的腥膻味依旧萦绕在他身侧,却好像被烈日烘烤得没那么刺鼻了。 竞赛的过程很顺利。 周濛事先做足了准备,大部分的题型和思路都预料到了。 只是选择题的最后一道实在太难,他连思路都没理清,最后只能草草地蒙了个a。 「选择题最后一道的答案是a。」 声音的主人很笃定,语气中带着些许的笑意。 周濛一回头,夕阳西下的走廊内,玻璃透明的边缘泛着浅金色的光。 所有余留的光辉集中在那个人身上,让他原本就漂亮到锐利的面容变得更加光彩照人。 「既然凌存都这样说了,那道题大概真的该选a……可恶啊,我选错了,早知道就不修改答案了!」 就这样,周濛得知了那个好心把准考证递给他的少年的名字。 回去的途中,他在一条小巷附近被几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给拦住了。 已经过了人流密集的时间点,巷道的位置又偏僻,被人前后夹击,他几乎无路可逃。 「喂,胖子,你看起来还蛮有钱的嘛——」 染着金发的混混拎起他衬衫的领口。 「连衬衫都是名牌的,你小子,日子过得还蛮滋润的……把钱包拿出来,孝敬我们一下,就能安全走出这里啊!」 沉默地站在他身周的小混混手里拿着敲碎的啤酒瓶和小刀,寒芒隐约闪着,透露出危险的意味来。 周濛默不作声,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拿出钱包。 心里默念着破财消灾,可一阵无端的怒火却从心底油然而生,直直地朝着他的心尖和脑门冲。 一直以来默默忍受的、积蓄在他心中不能消散的怒火和痛苦,在此刻冲破了抑制的阀门,毫无掩饰地袒露出来。 他抬起粗壮的手臂,用力地怼向面前人的下颚。 混混大叫一声,他的同伴眼疾手快,立刻抄起家伙往周濛身上招呼。 碎裂的玻璃扎进皮肉,鲜血溢出的感觉分外明晰。 尖尖的鞋头踢入他腹部的赘肉中,诱发一阵足以心悸的尖锐疼痛。 「妈的,这兔崽子还挺有骨气呢?给我打,往死里打!」 气急败坏的呼喊声伴随着用力的掌掴穿过周濛的耳膜,打得他脑内嗡嗡作响。 四肢百骸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他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直到—— 「喂,你们在干什么?」 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巷口响起。 拳打脚踢停顿了几秒,巷道里静得出奇。 下一秒,那人冲进了巷道,三下五除二地就打趴了施暴的小混混。 于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周濛抬起头,用红肿眼睛看到的,就是凌存蹙着眉,一下一下按着手部关节的样子。 「你这家伙……打不过不会跑吗?怎么就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挨打啊?」 凌存叹了口气,蹲下身,把周濛的钱包放回他的手中。 「能走路吗?需要我送你去医院吗?」 周濛愣怔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凌存并不嫌弃他身上黏腻的汗水和斑驳的血迹,只是拉起他的胳膊,架在肩上,一面走,一面用手机搜索附近的诊所。 「……下次遇到这种事,你还是机灵点,看情况不对就撤退,懂吗?别傻乎乎地站在原地挨打。」 凌存坐在诊所的椅子上,撑着脸看着周濛。 「我有个朋友也和你一样,完全意识不到危险,总是呆呆的。这样怎么行?如果我没出现的话,难道你们就这样认命受伤了?」 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死是很可怕、也很容易就实现的事情。多少爱惜一下自己的生命啊,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也很了不起了。」 周濛并不知道谁才是被凌存这样挂念的朋友——他听到这番话的第一感觉,更多的是羡慕那个人。 当无人在意自己死活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手,那人就会变成漂浮在海洋上的一根救命稻草,被溺水的人牢牢抓住。 周濛看着凌存,心跳如雷。 想死的心情在此刻烟消云散。 他盯着凌存澄澈的琥珀色眼瞳,禁不住问道:「……凌存,你是alpha吗?」 眼前的少年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啊……不过,我确实是alpha。」 「是吗?」 周濛牵扯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却发现自己对此早已生疏,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一阵电流似的痛漫了上来。 「那真是太好了。」 ——alpha和omega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这是周濛从出生开始被父母灌输的理念。 眼前的人既然如此闪耀,那他便要奋力往上爬,直到能够配得上对方为止。 自那以后,周濛开始拼命减肥、塑形。为了能够快速瘦下来,他甚至切掉了半个胃。 成绩也不能落下,必须精益求精,次次第一。 同学的友善伴随着体重的下降而逐渐回温。 不知不觉间,周濛的「朋友」越来越多,他终于也变成了被众人环绕的人气角色。 可是那股由汗液蒸腾而不断产生的腥膻气味,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萦绕在他的鼻腔周围,久久不愿散去。 这到底是自我厌恶的幻觉,还是无法辨别的真实呢? 周濛分不清。 所以—— 「周濛,你喷香水啦?味道闻起来好甜哦,很好闻!」 「没有哦,可能是洗衣液的味道吧。」 他变成了一个笑着说谎、佯装完美的骗子。 紧接着,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顺利地在第二年的学科竞赛拿一等奖,顺利地主持中学的毕业典礼,顺利地被很多爱慕他的alpha告白…… 顺利地和凌存升入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级。 顺利地排挤掉所有想要靠近他的beta和omega,成功打入他的交际圈,成为里面唯一的omega。 * “茉莉,并不是为了爱着的人改变,就会获得幸福的。即便把自己折腾得千疮百孔,也未必能够多得到对方的一个眼神。只会在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变得陌生而已。” 周濛抿了一口咖啡。 “爱会让你失去自由,失去原来的一切。当然,‘失去’并不一定代表坏事。只是看你是否愿意被切磨,变成你都陌生的模样。” 蒋茉莉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盯着杯中的涟漪,以及她自己的倒影。 “……小梅就是那样的人。” “什么?” “小梅就是为了我,不停在切割自己的人。一直无怨无悔地奉献,甚至不惜损伤她自己的利益。我应该为被这样热烈地爱着而高兴的……可是,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周濛沉默片刻,道:“那是她的选择。你可以选择你自己的路。歉疚心和负罪感是没有必要的。” “那你呢,周濛?” “嗯?” “你这样牺牲、这样拼命地靠近你爱的人,你幸福吗?” 周濛敲击着桌面的手指一顿。 他想起凌存看温演的眼光——和看待自己的全然不同。 从那两人重新开始接触的那一刻开始,仿佛卡顿已久的命运齿轮终于再次转动。 周濛能够明显感觉到,平日里虽然看起来很暴躁但心境异常平稳的凌存,竟然因为温演的种种言行,而开始乱了心绪。 无论是好的情绪、坏的情绪,只要专注到某人身上,就是命运纠缠的开始。 因为爱与恨本为一体,是彻底的同源产物,并非对立。 爱的反义词是漠视。 无论是温演,还是周濛,没有办法忍受的并非凌存的暴脾气、那些表层的厌恶,而是被他无视。 这个苗头出现的时候,周濛因此焦虑、不安,做出错误的决断,完全不复往日的周密。 一步错,步步错。 然后,将凌存越推越远。 对方明显对他变得疏离,目光的落点总是停留在另一个人身上。 仔细想来,从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他那么笃信alpha就该和omega在一起的时候,或许就错了。 可是—— alpha怎么可以和beta在一起呢? 若是女性的beta也就算了,可是温演是男性啊?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 不甘心本机关算尽后本有可能属于他的,转而属于别人。 更不甘心温演占据凌存过去的时间,即便两人关系崩盘,留下的烙印也是一辈子都去不掉的,凌存会记着温演直到进入坟墓——人永远无法改变的东西是过去。 为了能够争取到凌存的目光,周濛用尽下作的手段都在所不惜。 他甚至都不敢奢求对方能对他怀抱爱意。 哪怕是一个标记也好,一个眼神也罢。 凌存向来如此,高傲,冷淡,眼睛里不会有任何人存在。 但是凭什么……凭什么温演就可以得到那么多呢? 他一开始就不该让温演替自己去给凌存送资料。这样的话,他们也不会开始修复已经破裂的发小情。 他千算万算都没想到,温演就是凌存提起过的那个让他艳羡的“朋友”。 更没想到他们从小学开始就认识,是无法从对方身上割裂开的、永续记忆的一部分。 周濛自然了解温演看凌存的眼神绝不清白——那是和他一样的仰视和爱慕,并且病态至极。 ……他不想输,也不能输。 可事情闹到现在这番地步,他早就对因喜欢和爱而滋生的幸福麻木了。 无法独占凌存的关注让他痛苦,而温演和凌存关系的突飞猛进更是让他彻底乱了阵脚。 有人说:喜欢是握紧,而爱是放手。 可他做不到放下,停止这可笑的纠缠。 被人塑造的人生,一旦失去了那个人的关注,就会变得全无意义。 时至今日,明明喜欢凌存这件事已经变得痛苦,他却无法从泥潭里迅速挣脱,只能自顾自地往下深陷。 默默注视着自己变得卑鄙、下作,面目全非,却无能为力。 也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人,只是从未被挖掘、也从未表现出来。 “……我不知道。” 所以,他只能这样模糊地回答蒋茉莉。 蒋茉莉看着他,握紧了杯壁。 “我大概、想明白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和小梅见一面,我想和她再好好谈谈。实在不行,现在先用缓兵之计,暂停恋情。等到我大学的时候,我想办法带着她逃去别的地方,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她昂起头,蓄起泪水的眼睛里,闪烁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我们是不是就能得到幸福……了?” 第40章 仿佛被撕咬一般 * 十字街,命运西餐厅内。 “所以……蒋茉莉的家里,居然这么激烈地在反对你们的恋爱么?” 温演把菜单还给服务员,目光落在眼前面容憔悴的梅可萱身上。 近日以来,她大概睡得都不太好。眼下乌青浓重,眼角处满是红血丝。 “嗯。”她打开包,把一沓信件放在了温演的面前,“这是我最近收到的恐吓信。” 温演接过,一张一张草草地翻阅起来,面色愈发沉重。 信封里除了有用报纸杂志上剪裁下来的字贴成的恐吓信之外,还有无数张从隐秘的角度偷拍的照片,梅可萱的个人隐私在上面一览无余。 温演于是担忧地问:“你报警了吗?” “报警没用。纸上什么信息都没留下,大概写信的人是戴着塑胶手套做下这一切的。” 梅可萱低垂着眼眸,轻声道。 “……拍摄的角度大多在监控的死角,根本无法追根溯源,找到具体的作案者。” 温演叹气道:“这太危险了。不知道他们后面会做出什么激进的行为来。” 虽然温演早就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但真当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他面前的时候,还是让他一阵心悸。 ……难道,omega和omega之间的爱情,就这么被人排斥和鄙视么? 就因为她们的身上都背负着所谓“生育与繁衍”的责任? 这太不公平了。 “你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斟酌片刻之后,温演看向梅可萱,缓声说道。 “我可以帮你安排……下个学期就要高考了,如果无法在短期内解决你和茉莉的问题的话,不如去风景好的地方放松下心情,先把眼前的考试解决如何?” 温演把草莓蛋糕推到了梅可萱的面前,“……你以前不是和我说,特别想要报考中央大学的戏剧专业么?要不然,先备考吧。” “……” “据你所说,蒋家对茉莉的未来抱有很高的期待,对吧?既然他们愿意为茉莉的亮眼成绩而放任她去打排球的话,未来只要茉莉的成就到达某个高度,他们或许也会容许茉莉和另一个omega在一起。” 梅可萱戳蛋糕的手一顿。 “……所以,我必须得努力到能够配得上茉莉才可以,是不是?” “对。你现在势单力薄,只是个普通的女高中生,完全没有对抗一个庞大的家族的能力——甚至成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但是,你可以尝试争取,和茉莉一起努力。” 温演搅动着不加糖的黑咖啡,袅袅热气从杯面上蒸腾出来。 “茉莉是喜欢你的……我感觉得到。她没有她看起来的那么脆弱,是个很坚韧的人。这就够了。” “恋人之间,没有什么比互通心意更重要的事情了。只要这点还存在,即便短期内不能在一起,也没关系。” “你们两人之间的红线,并没有被斩断。” 梅可萱定定地看着温演。 她干燥起皮的嘴唇颤抖着,最终像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道: “我要去雪原。” “好。” * “抱歉凌存,我来晚了。等我很久了吗?” 告别了匆匆来见面的蒋茉莉后,周濛穿过人潮拥挤的十字路口,来到了一家连锁餐店内的窗边座位处。 凌存戴着鸭舌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面前摆着一个小巧的提拉米苏纸盒,旁边堆着两瓶苦瓜牛奶。 听见周濛的声音后,凌存才回过神,抬眼看向他:“……没有。我刚到。” “你怎么了?” 周濛伸出手,在凌存面前晃了晃。 “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来的路上,遇到了一点事情。不重要。”凌存轻咳一声,“先点单吧。谢谢你那天帮忙叫来救援队,我请客,你随意。” “不是什么大忙啦……我只是担心你而已。”周濛笑得眉眼弯弯,“这是我应该做的哦。” 凌存抬眼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少年,有些心情复杂。 周濛不会对糟糕的往事表现出尴尬这一点,让他摆脱了不得不直面尴尬的局面。 可他心中的疙瘩并不会因此消退。 反倒因为这种欲盖弥彰的表现,凌存感觉更加不自在了。 来的路上遇见的事情,也算不上什么小事,只是他下意识地不太想和周濛说。 今天出门前,凌存收到了一条来自霍律师的短信。 他发烧倒在雨里墓园的那天,是霍律师和温演一起把他送回家的。 霍律师临走之前,把一个文件夹落在了他家里。 因为不是什么很重要的文件,所以过去了一周多,都没发现它丢了。 直到昨天晚上,他想起要给上个案子写总结,需要用到文件夹里部分文件的内容,才发觉它已经丢失。 怕半夜致电打扰凌存休息,所以到了早上上班的时间点,才打来了电话。 「抱歉,今天明明是你的休息日,还要打扰你……」 霍劲羽的声音被电波压得沙沙的。 「送个文件而已,小事。」凌存道,「况且,上次的事,我还没和霍律师你道谢。」 「举手之劳罢了。身体好点了吗?」 「已经没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就在凌存以为是霍劲羽忘记挂断电话的时候,对方再次开口了。 「小存,你要好好的。我这边有个客户的电话打进来,先挂了,路上注意安全。冰箱里有苦瓜牛奶和甜品,你走的时候拿一些吧,不用客气。」 「好。」 「你现在……都不叫我霍哥了。」 霍劲羽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落寞,但很快恢复了正常的语调。 「……不,没什么。就这样,我挂了。」 电话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忙音。 凌存盯着手里显示「已挂断」字样的手机屏幕,心中泛起一阵无名的波澜。 送文件的过程很顺利。 霍劲羽的事务所在大厦十七楼,凌存拿着他寄存在守卫处的磁卡,顺利地搭乘电梯上去。 文件是由霍劲羽的助手华女士接手的。 她将冰箱里的食物打包,连带着一支价格不菲的精装钢笔,一同递到了凌存的手中。 「这是霍律师委托我交给你的谢礼。」 ……明明应该送礼的人是他才对吧。 凌存如是想道。 「钢笔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只是个小忙而已。」 凌存把钢笔退了回去,拎起蛋糕和苦瓜牛奶,便转身离去。 华女士没有强求,只是目送着他离开。 然而,凌存走到方才搭乘电梯的走道,却发现电子屏上显示【故障维修中,请勿使用】。 明明上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坏掉了? 凌存的心里陡然而生一阵不妙的预感。 他连忙走楼梯下楼,匆忙跑去一楼的走道,立刻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几个维修工正拿着喷壶和抹布清理着电梯内大片的、淋漓的血液。 玻璃门外,隐隐传来救护车呼啸离开的尖锐响声。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路过的上班族解答了他的疑惑:「你不知道吗?十三楼住着的老男人,好像以前是做电影明星的?反正现在彻底过气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偏不听人劝,死活要养比特犬作为宠物。」 比特犬,是一种以斗争为目的繁殖培育出来的凶猛犬种。 在激烈的战斗中,它分泌睾/丸激素的速度比其他的犬种都要快——这意味着,它会表现得更加「不畏疼痛」「骁勇」「漠视死亡」…… 以及,「难以摆脱」和「胡搅难缠」。 上班族像是在谈及一件有意思的谈资,对着身为陌生人的凌存喋喋不休:「他今天早上带着那条比特犬出门遛弯。平时大家都躲着他走,倒也没起什么争端。但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那只狗在坐电梯的时候,忽然开始撕咬它的主人——」 上班族露出了一个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亢奋又阴恻恻的笑。 「你知道的,那种特化养殖用来争斗的狗,智商都很低下。又是进入了亢奋攻击状态就很难冷静下来的类型,所以那个男人就彻底遭殃了。据说腿都被咬断了,血飞溅到电梯的天花板上——好瘆人的!」 上班族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表情一变,立刻抛下凌存,急匆匆地朝着消防通道里的楼梯跑去。 凌存回过头,看向空荡荡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的电梯,心里油然而生一阵恐惧。 自以为能够驯养烈犬的自大男人。 装满玻璃的冷色调电梯箱体。 行色匆匆、表情各异的上班族们。 这一切的一切,都构成了一幅足够冰冷的、如同无间地狱一般的绘图。 那个男人被自以为驯养忠诚的比特犬压倒在地上疯狂撕咬的时候,看着电梯墙壁里反射出的、自己狼狈惊慌的面容时,到底在想什么呢? 虽然他和那素未谋面的男人并未有什么相同之处,凌存却依旧感受到从自己的脑海深处不断涌现的强烈共感。 ——好像他自己即将被恶犬撕咬一般。 “凌存?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脸色很差诶……” 周濛担忧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凌存的额头,却被对方有些粗鲁地按下。 “我没事——” 凌存本想继续和周濛说救援队的事,话语却忽然凝结住了。 他的视线如同钉子一般,钉在了街道的对面。 周濛面色无常地收回手,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对面张贴着「命运」字样招牌的餐厅里,温演和梅可萱相谈甚欢。梅可萱拉着温演的手,脸上洋溢着堪称幸福的笑容。 第41章 录像带 凌存问过温演梅可萱和他的关系。 对方坦诚地告诉他,女朋友的身份只是个谎言。 可即便如此,现在看见温演在他人面前能够展露轻松的神情,而在自己面前却总是表现得小心翼翼、神经紧绷,凌存还是感到不快。 说到底,他从来没看到温演在自己面前展露过松弛的笑意。 ……一次都没有。 他有那么吓人吗? 周濛看着他下意识绷紧的手,轻声道:“那个女生是二中的梅可萱,温演和她的关系一直很好。上一次我出门,正好碰见他们一起逛街去漫展,还和他们打了招呼。今天正巧,又看见他们了。他们……还真是形影不离。” 凌存瞥了周濛一眼,保持沉默。 周濛立刻意识到如果就着温演的话题再说下去,会招致凌存的不快,立刻打住,安静地吃起了食物。 凌存不再看向窗外,仿佛街道另一侧的餐厅里的那两人并不存在一般。 他斜斜地靠在餐厅的座椅上,修长白皙的手一下一下滑动着手机的页面。 待到这餐进行到末梢的时候,凌存才对着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嘴角碎屑的周濛,问出了自己酝酿已久的问题。 “之前修学旅行的时候,你和我说的那件事是真的么?王文乐真的要搬回来?” 王文乐,就是凌存初中时在排球队担任原二传的、有着一颗尖尖虎牙、总是针对他的那个前辈。 “是的,就在一个月前,他的户籍又迁回了我们这儿。但他父母的并没有转回,还是留在别的城市。” 周濛认真回答道。 “……他回来做什么?”凌存如鲠在喉,“他比我们大两届,正常情况下,他应该在读大二。在上学期间忽然回来,未免太突然了吧。” 周濛闻言,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你不知道吗?他在异地读到高二,就因为校园暴力事件被退学了。早就成为无业游民,是靠打零工维持生计的。” “哈?” 周濛看着凌存脸上一片空白的样子,感到更加奇怪了:“把那群霸凌你的人关在仓库里的事情,不是你做的吗?” “啊?我什么时候做过那种事啊。”凌存不满地扬眉,“就算要教训那群混蛋,也应该是在学校外面把他们全都揍一顿才对吧?” 实际上,他当时只是把被捉弄的现场——例如:课桌上的墨水、桌肚里小动物的尸体和椅子上的图钉,拍照保存证据提交给了老师和派出所而已。 当时临近推荐生名额确认的日期,他是不可能在学校里面对那群混混进行明显的反击的。 不然,若是操作不当被记过,他为了升入最好中学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如果不是你做的……”周濛低下头,认真思索了片刻,脑袋里立刻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那,应该是温演做的。” 笃信的语气。 修学旅行的那个夜晚,他出示给凌存看的事件虽然与温演有关,但并不是仓库事件。 凌存压低了声响,仿佛透露着警告意味一般,对周濛说道:“证据呢?” “仓库事件的证据我没有,但是另一个事件的证据,我倒是有。事实上,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情的。” 周濛打开了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卷装在信封里的录像带,推到凌存的面前。 “……你回去看吧。虽然你可能并不信任我,但这视频里的人大概率是温演。” “凌存,我不会骗你,也不会再做上次那样让你讨厌的糊涂事了。” 周濛盯着凌存的眼睛,真挚地说道。 “我喜欢你,你肯定早就已经知道了。但却没给我回应,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永远都不会强求你一定要给我个答复,也不奢求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成为你的恋人。我只是想对你好。所以……请不要避开我。” “我刚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也很震惊,我也没料到温演平时那么默默无闻,竟然能做出这么激进的事情来。那个瞬间,我产生了一种恐惧。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只是保证你的安全……温演比我更激进,我怕他一旦情绪激动起来,会伤害到你。” 周濛垂眸,握住了凌存的手。 “他也喜欢你,你不会察觉不到吧?” 凌存本想甩开周濛的手,却因为这句话顿住了。 ……温演亲口说过,他的感情是「迷恋」。 可「迷恋」,真的能和「喜欢」画上等号吗? “正因为温演对你怀抱的情感与我相同,我才会变得分外敏锐。他并不是一般人能够驾驭的类型。相反,他很危险,也有忽然失控的可能性。” 周濛叹息了一声。 “凌存,如果你不想被温水煮青蛙,在不知不觉间被吃掉的话,最好离他远一点。” “温演是个很危险的人。” * 凌存在周濛离开后,快步跑回家里,连容易化的奶油制品都没来得及放进冰箱里,就快步冲上楼,打开放映机,将周濛递给他的那盒录像带放了进去。 短暂的跳帧画面闪过后,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间昏暗杂乱的器材室。 摄像机似乎是固定在某个隐蔽的角落,前面堆叠着些许杂物,让画面的主体——一张深绿色的垫子变得不再完整。 背景音安静得出奇,只是偶尔会窜出几声并不响的、电器运作时发出的嗡嗡声,像是闷热夏日里,隔着空调房玻璃听见的蝉鸣。 录像的主人公还未出场,凌存的脸色就已经开始变得难看了。 无他,仅仅是因为他认出了这是哪里。 ——他初中时学校废弃的器材室。 中学时,凌存刚刚加入排球队的时候,和他关系不错的高年级前辈就曾隐晦地告诫他—— 别和教练走得太近。 一开始,凌存并没有把这个忠告当成一回事。权当是教练脾气太烂,所以才被队员忌惮。 毕竟,教练平日里的样子总是很威严,不苟言笑。对于大家在训练中表现出来的不足,也都会严苛训*。 但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变得不对劲了起来。 队里的正选们倒是没什么异常,该训练的训练,该比赛的比赛。 出问题的人,是替补队员都算不上的预备役。 其中一个名叫「李存」的,和凌存的关系很不错。 因为都叫「存」,年纪相仿,兴趣爱好也差不多,在进入中学后不久,两人的关系就迅速升温,成为了可以在放学后一起去打电动游戏的朋友。 李存因为憧憬球场上的凌存,也顺势加入了排球队。 但因为资质一般,始终没能获得上场的机会。 他并不嫉妒凌存,而是为朋友能够充分地在球场上展现天赋而感到高兴。 「小存真不愧是alpha中的alpha啊!好羡慕……如果我不是omega就好了,哪怕是beta,身体素质都可能更好一些……」 李存曾经这样说过。 凌存知道他很怕热,所以每次去买饮料都会帮李存买冰饮。 李存平日里的穿着也是以短袖短裤为主,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便利散热。 可是有一天,李存忽然开始穿长袖长裤了。 凌存一时间不知道该给他带什么温度的饮料,整个人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热吗?」 「我最近感冒了,会冷。」李存戴着宽大的口罩,凌存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声音颤抖得不自然,「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虽然这样说着,李存却在还没入秋的天气里,保持了整整半个月长袖长裤的打扮。 凌存就算再迟钝,也发现不对了。 某个放学后的傍晚,他堵住了想要独自离开回家的李存,焦急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别瞒我,我们是朋友,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问题的!」 李存红着眼睛看向他,嘴里嗫嚅了一阵,也没能组织出完整的语句。 他拉开自己的衣领,让凌存彻底看清了他身上斑斑驳驳的痕迹。 深色的吻痕、被手指强行按压出的瘀伤、还有被暴力殴打后出现的裂口。 「……不要再问下去了。」李存摘下口罩,哭得泪流满面,「凌存,我明天就退队休学了。你保重,千万别靠近教练!」 那个瞬间,即便凌存当时对性相关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热衷,也听懂了李存话里的深意。 前辈的警告并非毫无缘由,而是已经有人遭殃后的无奈之举。 除了李存,被教练威逼利诱的牺牲者一定还有不少。 正选队员比赛时都穿短袖短裤,且大部分人的性别都是alpha,惨遭毒手的概率很低; 但不怎么上场的预备队员就不一样了。 他们除了平日的练习,甚至不被硬性要求穿着队服。 「是我一时鬼迷心窍,以为教练叫我留下来加练,是为了提拔我进主队……我就不该来打排球,更不该忽视ao性别间隐藏的那些龌龊。」 李存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凌存一阵心痛,他按着李存的肩膀,咬牙道:「我带你去报警,别怕……」 「你疯了!闹大了我就真的没法正常生活了……我休学,就是想借心理状态不佳的借口避避风头,等学校里没人认识我后,再重新开始。」 李存按紧了凌存的手,表情变得有些狰狞。 「在我之前,不是没有前辈报过警,但最后都被人操作私了了!教练是连带了好几届冠军的明星教练,不仅在体育界很有关系,在警局也有后台。不然那混蛋凭什么到现在都还在逍遥法外?我们没有证据!事情发生的时候,脑袋一片糨糊,根本想不起来保存证据……还有人半推半就,就那样维持关系下去了……」 「如果现在把事情捅出去,大家都要名声扫地了!我爸妈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我将来的就业和婚姻也会受到影响,我没法承担这么大的代价!」 李存握紧了凌存的手,小臂颤抖到几乎使不上劲。 「算我求你了凌存,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声张,好吗?后天的比赛加油……我就不去现场看比赛了,你保重。」 后来的四场比赛,凌存都称病没去。 一看到满脸严肃正气的教练,他胃里就一阵翻腾,恶心得想吐。 可是,不知为何,就在决赛前三天,他忽然被学校解雇,还因为涉嫌猥亵未成年人被新上任的周局长派人逮捕了。 恶意(1w2海星加更) 周濛说,这卷录像带大概率和温演有关。 难道当时教练被解雇的事件,温演也参与了? 凌存抬起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两颊。直到修剪得当的指甲深陷皮肉,快要将皮肤划破,带来尖锐的痛感时,才堪堪停下。 画面的静止持续了五分钟。 随即,一阵规律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画幅之外,有两个年轻稚嫩的声音正在对话。 「教练真的会过来吗?」 「当然,我跟他说好了的。不过,现在连替补的名额都满了,我也不保证你一定能够得到你想要的……明白吗?一切都得靠你自己的表现来争取。」 「我知道。」 「教练还是很有门路的——如果你表现得不错,他能够把你往省队里送。如果能够成为正式的运动员的话,未来一片光辉灿烂。不过,你之前都没怎么接触过排球,为什么忽然临时起意,想走职业路了?」 「我有很憧憬的人,想成为像他一样厉害的球员。」 年长一些的声音报出了几个有名球员的名字,却被他对面的人一一否决。 「我不猜了。你的偶像如果知道你是用这种方法来接近他的话,大概也不会开心的。」 「……为什么?」 「这还用问?因为根本见不得光嘛。」 两人沉默了片刻。 紧接着,录像带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凌存握紧了手里的遥控器。恍惚间,他几乎能够听见自己牙齿因颤抖摩擦产生的咯吱响声。 他听得出来—— 这两个人,一个是刚刚分化成beta的温演,一个是当时的王牌二传王文乐。 温演到底背着他,私底下做了多少危险的事情? 他自然不会蠢到觉得是温演无缘无故忽然对排球和比赛变得热衷起来。 实际上,温演的中学时代,比起运动对文学的热爱更甚。大部分时间,他都一个人躲在教室后面的阅读角,常看的书是一本封皮都掉完了的《金阁寺》。 更大的可能是,温演得知了教练和替补队员之间的事,现在的行为是钓鱼执法…… 李存曾经和他说过,因为证据不足和对方的买通,以及害怕这件事情会对未来的发展造成影响,受害者根本没法拿教练怎么样。 而刚刚性别分化、甚至还未来得及性别分化的孩子们,在社会相对保守和封闭的氛围下,几乎均未受到标准严肃的性教育,对于被侵害和后续如何处理该类事件,根本没有行之有效的经验。 出乎他预料的是,当时在主队的大部分队员,应该是对教练会诱导性侵替补队员这件事并不知情的。 可王文乐的字里行间,明显透露出他知情,并且十分熟练,甚至还给教练拉皮条。 “这个该死的混蛋……” 凌存咬牙切齿,把指关节按得咔嗒作响。 他强忍着现在就冲出去找到王文乐把他狠揍一顿的冲动,带着满腔的怒火,继续往下看去。 比起随时都可以找的王文乐,他更在乎温演有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伤害。 温演为什么非得拿自己的安危去试探那个禽兽不可? 这件事明明和他没有关系啊! 录像里,王文乐在交代完一些事项之后,就匆匆离去了。 温演瘦削的背影逐渐出现在画面的右下角。至今为止,因为拍摄器材摆放的角度,他都没有露出完整的面部。 教练很快来了。 几乎是迫不及待一般,他没和温演交谈几句,就开始对他动手动脚。 中学时代的温演还很瘦小,个子还未拔高到如今的高度,也疏于锻炼,胳膊上完全没有肌肉,只有一层因为缺少日晒而略显苍白的皮包裹着细细的骨头。 看起来脆弱,易折。 头发也有些长,长到足以在脑后扎一个小辫子。碎发柔顺地搭在脸侧,伴随着墙壁缝隙吹入的风一阵一阵地小幅度晃动着。 教练粗糙的手从他衣服的下端探入,手法娴熟地抚弄着他的小腹和胸膛。 似乎是摸到了温演打在乳前和肚脐上的钉子,教练被完全框在画幅里的那张黝黑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随即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不堪入耳的羞辱。他因此变得亢奋,试图从温演的脸上看到他想要的屈辱表情。 温演背对着镜头,脊背小幅度颤抖着,一言不发。 凌存握紧了拳头,怒气不断累积。 就在这时,温演开口了。 「我是第一个吗?」 教练大概以为他是在纠结初次非初次的事情,只是搪塞了几番,并未否认之前猥亵过的人。 「你以后会是‘唯一’的。」 衣服像雪花片一样掉落。就在教练把手伸向温演的裤子里,想要搅动之时,紧闭的仓库大门忽然被人踹开,一群穿着警局制服的人鱼贯而入,将惊慌失措、想要穿上裤子的教练吓得惨叫一声。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 凌存怒火上涌,控制不住地直接把遥控器丢了出去,砸碎在墙上。 电池飞着弹出,在地上砸出好大一声响,然后咕噜噜地滚到了凌存的床底下。 凌存随手拿起身边的外套,拨通了周濛的电话。 “喂,把王文乐现在登记的长住地址发给我!还有教……不,林松现在的状况,快!” ——林松,是被逮捕的教练的名字。 在得到想要的信息后,凌存迅速挂断了电话。额角的青筋一下一下蹦着,沸腾滚烫的血液几乎要冲破他的皮囊,朝着外界疯狂溢出。 * 王文乐走在小巷里,哼着歌,喝着啤酒,脸上浮现出一团不自然的红晕。 今天打工收入不错,他正好跟自己新认识的狐朋狗友们去吃了顿烧烤。 至于明天的饭钱—— 明天再说呗。 他喝得醉醺醺,曾经引以为傲的、能够精准控制力道托球的手早已握不牢东西了。 相反,因为长期的体力劳动,他的指尖变得粗糙无比,一使劲就会止不住地发颤。 若是让王文乐曾经的队友们看见他现在这副落魄颓废的样子,怕是根本认不出来他曾经天之骄子一般的荣耀模样了。 行至阴暗的拐角处,王文乐忽然被一只横插出来的手给拦住了。 他抬起头,盯着眼前的人好一会儿,才等到眼睛里的几层残影勉强重叠在一起。 目光上下打量,眼前这个面色不善的陌生少年蹙着眉,隐藏在帽檐制造出的黑暗之中的琥珀色眼瞳里,燃烧着闪烁的怒火。 “喂,你挡路了。老子急着回家睡女人呢,没空搭理你。” 王文乐摆了摆手,语气不耐地对少年说道。他的视线游移着,最终落在了眼前人的手腕上。 “哟,手表倒是不错,牌子货……能卖不少钱吧?” 凌存看着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火气愈发重,眼睛都气红了。 “混蛋……当初一直给林松拉皮条的人,就是你吧!” “林松……”王文乐翻了个白眼,像是在努力从记忆里搜索这个人到底是谁。片刻之后,才嘿嘿地笑了起来。 “咋了,当初被睡的人里有你的姘头啊?现在是来报仇来了?你小子,骨气倒是不错,不过找错人咯。” 王文乐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猛地把手里的啤酒瓶往墙上一砸,碎裂的玻璃飞溅,他手中便剩下了一个切口参差不齐的玻璃凶器。 “你他妈的敢来惹老子,啊?你知道老子今年刚刚从局子里出来吗?我这一下子捅进去,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反正我是不怕坐牢,就看你敢不敢玩命!” “就是老子拉的皮条,又关你屁事啊?哦……我认出来了,你是凌存!好久不见呀我们亲爱的小天才,你终于知道这件事啦?我以为你得等身边的人都被糟蹋完了才发现呢!” 王文乐忽然笑起来,语气越发尖锐。 凌存忍无可忍,直接趁着面前这个无耻的王八蛋狂妄大笑的间隙,狠狠一拳打在了王文乐的脸上。 “去死吧你!” 王文乐被这蓄满力气的一拳给打得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 凌存乘胜追击,一脚踢飞了那个危险的玻璃瓶,再用力地踩着王文乐的背脊,强迫他面朝下扑在地面上。 随即跨身上坐,反剪住王文乐的双手,对着他的头,面无表情地、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殴打了下去。 这个瞬间—— 无论是一直以来积累的良好表现,还是为了能够申请更好的学习而刻意压制暴力的规训,都伴随着桎梏的风化而消弭。 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愤怒和冲天的绝望。 “哈哈……”王文乐被打得鼻血直流,依旧用那张青一块紫一块的肿胀脸,对着身上强力压制的凌存怒吼道,“你知道吗,当初林松看你长得漂亮,早就看上你了,死活想找个机会把你办了!要不是你脾气太烂,他怕随随便便下手你会直接自爆同归于尽,你现在根本就没法好好地当你的好学生,更没办法骑在我身上这样揍我!” 王文乐明明硬生生吃下无数凌厉暴戾的拳头,语气里扭曲的快意却疯狂地涌动着,根本无法掩盖。铺天盖地的恶意扑向凌存,简直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你知道你的安然无恙,是多少个人做替死鬼换来的么?你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凌存!!!” 第42章 故事 * 「小存,你听过‘替死鬼’的故事吗?」 小学时,某个闷热的暑假,凌存在温演的房间里打游戏。温演抱着小腿,安安静静地舔舐着手中甜到腻人的冰棍,忽然如是发问道。 空调呜隆隆地吹着冷风,从凌存的皮肤上掠过,扬起一阵鸡皮疙瘩。 「那个故事都老掉牙了。不就是不要轻易搭理站在路旁的鬼魂么?那些都是枉死的鬼,如果没法找到别人替他们看守死去的地方,就永生永世不得入轮回。」 凌存的视线从一片橙黑相间的电子屏幕上离开,转头看向温演。 「有没有更恐怖一点的版本?老掉牙的故事,根本吓不倒我。」 「我想想哦……」 温演把冰棒的木棍丢进了垃圾桶里,一面用湿纸巾擦拭指缝间积蓄的糖水,一面温吞地回答道。 「你还真有啊?说来听听。」 凌存把游戏手柄随手一丢,转过身,朝着温演盘腿坐下。胳膊肘撑在膝盖上,饶有兴趣地朝着他挑眉道。 「……唔,想到了。这是一个关于影子人的故事。」 「影子人?完全没听过。你自己编的吗?」 温演摇头道:「不是的。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嗯,他和我讲的故事。」 故事要追溯到古代,某个封闭的小村庄里。 一对夫妇多年经营,终于拥有了幸福富庶的生活。 当年立下婚约时,二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收到了无数人的祝福。 可时至今日,大婚已过去整整八年,妻子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 丈夫到处寻觅良药,试了无数法子,都没有效果。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家儿孙满堂,比他后成婚的弟弟的孩子都已经扎着羊角辫满院子跑了,可他还是没有子嗣,心中自然羡慕无比。 最终,走投无路的夫妇二人不得不借助玄学的力量,找上了村中独居山林深处的神婆。 神婆说,没有子嗣并非夫妇二人的身体有恙,而是本该转世投胎在他们家的孩子的魂魄,在途经奈何桥的时候被水鬼拖住了。 丈夫大惊,连忙询问缘由。 神婆解释道,那水鬼是先天不足夭折的孩子途径冥河不慎掉入水中所化。 若是没落水,它前世因夭折太早、功德不满,转生不过为畜; 落了水,反倒被囚禁在河水中,无法进行转生,变成了横跨在阴阳两界缝隙中的存在。 若是有死人魂魄乘船路过,愿意载它一程,倒也能让它顺利踏入轮回。 可那水鬼自己不甘,只想再世为人。便藏在黑莲之下,躲避鬼差搜查,无论如何都不肯独自投胎转世。 它留在这儿,只是为了等待一个天命之人的出现—— 一个命格合适、能够承载着它身上的积怨一同入世的光者。 它要做那人的影子。 「就像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光与影并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伴共生的。光越强,影子就越强。水鬼要寄生在足够强大的魂魄上,才能保证不会再次夭折。」 温演看见凌存脸上浮现出的疑惑神情,贴心地解释道。 「‘光越强,影子就越强’……不见得吧。」 凌存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手电筒,高举过自己头顶,开到最大功率。 「你看,只要光够亮,影子就只会剩下小小的一团了。理论上,如果四面八方都受到强光照射的话,人的影子就只会剩下鞋子边边上的那一圈了。」 温演无奈地看着他,「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故事就讲不下去啦。而且古代也没有手电筒嘛——」 「那倒也是……你接着讲!」 水鬼在冥河里等了又等。 命格过硬的人不行,它还没贴上去,就被烫得魂飞魄散了; 命格不足的人也不行,它还没跟着通过转生门,那人自己先投去畜生道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一个魂魄的出现——没错,就是按照生死簿本该投胎到那对夫妇家中的孩子。 水鬼掬着他,不肯让他走。 非要他答应带自己一同投胎,自己做他的影子,才肯松开桎梏。 而人间和阴间的时间流速不同,那对夫妇才会整整八年都生不出孩子。 丈夫得知前因后果,问那神婆该如何是好。 神婆只道,你命中只有这一个孩子。若是放任他被水鬼扣留,只怕是来不了。若硬要将他带来,只能连那水鬼一起养活…… 丈夫不顾妻子的阻拦,只求神婆帮衬。神婆给了他一盅药酒,让他回去后在午夜服下。 丈夫照办,十月后,妻子果真生下了一对双生子。 只是一个生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另一个则是瘦小伶仃、体弱多病。 凌存得意洋洋道:「我知道了!那个瘦小的孩子是水鬼投胎的,是不是?他说要做那个孩子的影子人,所以才和他生得一模一样?」 温演却出乎他意料地缓缓摇头。 「那对夫妇的想法,和小存你是一样的……但是,不是的。 」 温演昂起头,那双黑漆漆的、潭水一般深邃的眼睛里,只倒映着凌存的身影。 「瘦小的那个才是他们本来的孩子,白胖的那个则是水鬼投胎。」 「啊?」 凌存被他阴恻恻的语气激得浑身不舒坦,索性直接扑到了温演身上,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一下一下地捏着他的脸。 「为什么啊?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命格强还会变成这样啊?那孩子不应该本是‘光’吗?」 「没有什么原因啦……只是水鬼在不知不觉之间、潜移默化地吸走了那孩子身上的养分,自顾自地成长起来,最后把那孩子变成了自己无法分割的‘影子人’……因为夫妇都坚信瘦小的是水鬼,白胖的才是他们的孩子,所以一直差别对待那给瘦小的孩子,直到他因风寒夭折。」 凌存惊呼:「太可怜了吧?这故事不是很恐怖,只让我觉得恶心。」 「这就是‘影子’可恶的地方呀?小存你想,如果光因为不可抗力逐渐减弱的话,影子就会不断扩大,直到彻底吞掉‘光’为止——」 温演歪了歪头。 「目的即便不是取而代之,也是侵吞光亮,总之对于‘光’而言,不会是什么好事。」 凌存说不上当时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究竟具体产生了什么样的感觉。 朦朦胧胧的、像是雨天沾在地板上的薄雾,让他浑身都不舒服。 后来某一天忽然想起,他才惊觉那时产生的感情是—— 彻头彻尾的恐惧。 * “哗啦啦——” 一声惊雷之后,淤积的云层中落下了暴雨。 凌存机械地挥着的拳头停顿在半空中。朵朵雨花在他流畅的肌肉线条上跳跃着,沿着薄薄的外衫往下渗透。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温演小时候给他讲的故事啊。 因为真的有人充当了他的“替死鬼”,被迫接受倒霉至极的命运吗? 王文乐被打得鼻青脸肿,吃痛地喘息着,像是旧时中学门口那只总被保安无缘无故踢肋骨的癞皮狗。 他别过头,看着暴雨之中变得狼狈不堪的凌存,痴痴地笑着。 “你知道最大的替死鬼是谁吗?” “……” “你大概都不认识他吧!我记得……他好像姓温?那小子可有钱了,你每次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都是他给你收拾残局擦屁股!” “……” “你不会觉得普通学生被混混盯上后,只要和对方打一架,就能把所有事情都彻底了结掉吧?那你可太天真了!那些人还没找到你家,往你家门口泼油漆,在你家里打砸抢,还有玷污你妈妈呢!哦——我记得,你妈妈是个寡妇吧?” 凌存闻言,重重一拳砸在王文乐的面颊上,硬生生砸断了他一颗牙。血沫伴随着碎牙从王文乐的嘴边溢出,融入泥泞的雨水里。 凌存暴喝道:“给我放尊重点!” “哈哈哈……你那漂亮的娘寡了这么多年,说不定早就找上哪家的男人,打算重新结婚了!那个姓温的不是正好只有爹吗?听说是个产业大亨……我看你们娘俩儿不如傍上人家,也算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王文乐听着凌存因愤怒而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心中的快感更甚,说话口无遮拦,情绪也愈发激动。 “你啊,看着是个骄傲的天才,恨不得眼睛都长到天上去,可其实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我都看不起你!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啊?” “林松那事,你当初不会一点儿都没察觉吧?正选队员几乎全知道这件事,你也有朋友在替补队吧?你真的敢发誓,你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对此完全不知情?别逗我了!” 李存哭得满脸是泪、毅然诀别的样子,忽然在凌存面前闪现。 “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你装什么清高啊!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不想着阻止,净在逃避,人不救,比赛缺席,什么都没做,居然还有脸问我?” “我敢承认我是林松的帮凶,你敢承认你袖手旁观的恶行吗?啊?说话!这样的事情里,旁观等于加害,你不会不明白吧?!” 凌存哑口无言。 他的确拿不出话来回应王文乐的质问。 当初确实是李存求他别介入的没错,但他确实没能保护好自己的朋友。 这就是他没能好好担当起的责任。 王文乐尖锐的话语依旧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回荡着。脑袋里的眩晕感更甚,血液鼓噪的声音清晰可闻,呼吸愈发困难,眼前的事物也开始出现残影。 无孔不入的—— 窒息感。 仿佛天旋地转,心跳加速到像是要逃离胸腔,心悸的恶心感一层一层地将凌存包裹。大量的汗液从皮肤渗出,蒸腾的热度还未察觉,便被冷冰冰的冬雨裹挟着逃离他的身躯,奔向满地的污水浊流中。 最后是怎么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的,凌存已经不记得了。 破碎的记忆片段里,他给王文乐叫了救护车,其余的记忆都模糊不清。 他回到家中,妈妈还没回来。他挣扎着回到二楼的房间,连湿透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躺倒在自己的床边。 无数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脑仁挤碎。他只想静一静,好好整理一下此刻沉重的思绪。 然后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 “好奇怪啊。” 王率吸干净了纸盒里的最后一口牛奶,忽然发声道。 李岩把上节课整理的笔记本往他桌子上一丢,“怎么了?” “凌存已经三天没来上学了诶。到底怎么了?难不成是生病了?” 李岩打开手机查看了一番,“我早上就给他发信息了。他一直没回,可能有事吧。” 周濛恰巧路过,也加入了话题:“我很担心。他也没有回我的信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要不,我们待会放学去看看他吧。” 温演闻到那股浓烈的、人工感很强的香水味,不适地皱起了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有人发来信息。 【from 凌存:放学后,老地方见。】 令人意外的来信人。 ……小存找他,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蜘蛛丝(正更+1w4海星) 老地方。 是哪个老地方呢? 这样模糊的话语,对于一对已经认识彼此很久的竹马来说,是很难确定具体位置的。 无他,在至今为止的大部分人生里,两人一同去过的地方实在太多。多到储存在记忆里的很多场景,都足以被称为“老地方”。 河堤边、水库旁、森林里,还有决裂前每年都要去一次的做烟火的老爷爷的家,小时候赚零花钱、每个暑假都去打工的冷饮店,腿脚不方便、却拥有一整片草莓田的街口老奶奶家…… 温演撑着脸,看向逐渐萧瑟的窗外。 冬天真的来了。 邻座的女生开始探讨老师留下的读后感作业。 大部分人选择了从必读书目上随便扯一本,去网上多找几篇,东拼西凑,敷衍了事。 但也有人认真对待,以安利自己喜欢的作家的心态,好好准备了读后感的ppt。 “……所以,你准备了哪本书的ppt?” “讨厌啦,这还要问,当然是我最喜欢的外国作家的书啦!” “森茉莉?” “在大家面前讲《恋人之森》会被嘲笑是腐癌入脑的吧……虽然这本书根本就不是为了耽美而耽美的庸俗之作就是了。” “卡勒德·胡塞尼?” “太大众、太流行了,反而不喜欢。” “胡说~我前几天还看见你在看《追风筝的人》!” “是在看没错啦……但我真的很讨厌男主角阿米尔。自私自利,自顾自地在那忏悔,却没在该伸手的时候伸手。哪怕回到故国,想要靠收养哈桑的孩子得到救赎,等着他的也只有无穷无尽的遗憾。哈桑也很奇怪,为什么非得像个圣人一样包容阿米尔不可啊,因为真挚的友情?爱?还是别的什么?我是个很利己主义的人,所以不太能理解这样无私奉献、脾气还好到不行的人的思维。” “三岛由纪夫?毛姆?奥斯特洛夫斯基?阿道司·赫胥黎?” “都不是——” “你真龟毛诶,能不能有话直说?再卖关子,我就不理你了。” “好啦,是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还不大众啊!稍微读一点岛国文学的人,应该都知道他吧!” “……也不是看过《罗生门》《地狱变》之类的,就算是了解芥川吧。他很多不是特别有名的作品,写得也很好呀。而且黑〇明拍的那个电影,明明叫《罗生门》,拍的却是《竹林中》的内容,只是在结尾掺了点《罗生门》里的元素,完全是挂羊头卖狗肉嘛。……虽然我这么说大导演的电影也很过分,对不起。” “看出来你很爱他了。所以,这次讲哪篇?” “《蜘蛛丝》。” “不还是挺有名的作品嘛!” “你烦死了,我不要理你了!” 扎着双马尾的少女跺了跺脚,鼓着脸颊,哒哒哒地跑出了教室。 温演抬起头,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背影,默默无言。 ……卖了那么久的关子,好歹把那篇《蜘蛛丝》到底讲了什么告诉他吧! 这种听一个铺垫已久的故事,期待接下来的发展,却硬生生被人截断的感觉,实在糟透了。 就跟看动画看到一半,本期待主角能有什么超神的展开,结果主角忽然暴毙,制作社光速跑路,留下崩得不成人形的后篇糊弄观众一样…… 温演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那两个女生的对话倒是勾起了一点儿他关于过去的回忆。 也是和“蜘蛛丝”有关的。 * 刚刚搬来这座小镇的时候,温演并不能很好地融入附近孩子们的集群中。 父母的感情说不上坏,但也不好。 没有像狗血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为了争夺财产或者因为第三者的出现而撕逼争吵; 但也没有模范家庭里每周聚餐、一家人幸福地吃饭的场景。 爸爸温良经营旅社,妈妈刘娟忙于主编的工作,两个人聚少离多,感情很快就淡了。 温演是这个家里最早学会做简易饭菜的人。 在他出生前,父母都算高收入群体,不会做菜,也不爱吃家常菜,所以顿顿点外卖; 在他出生以后,也只是点外卖时多加一人份。 温演有时吃外卖吃吐了,只想喝粥。家里没人做,只能自己翻料理书尝试性地做。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飞逝而过。 然而,小小的温演还没等到融入孩子集团的机会,却先等到了父母的离婚通知。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温良曾经一边面对着镜子梳头发,一边对只有他腰那么高、抱着乐高玩具的温演说。 「我和你妈妈是去雪山旅游的时候认识的。当时兴趣相投,一起去祭拜雪山神灵的时候,我看着她被高原的太阳烧得红扑扑的、泛起雀斑的脸,觉得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她一对我笑,我就觉得心发颤。后来一下山,我就和她求婚了。」 温演懵懂地看着爸爸。 「听起来很美好对不对?像个童话,叛逆的王子和奇思妙想的公主,最后应该结婚,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什么的。」 温良讪讪地笑了一下,眼神闪烁。 「……所以我才说,市面上的童话故事都是彻头彻尾的诈骗之作啊。它们不告诉大家王子和公主结婚以后的剧情,就是知道仅仅是家庭琐事就足以消磨恋人之间所有的爱,才会故意隐瞒。如果王子和公主因为婚后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随便闹离婚的话,也会显得前面美好的童话故事都没那么美好了。」 温演「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声问道:「所以,爸爸妈妈是要分开了吗?」 「你猜对了。」温良朝着温演做了一个bingo的手势,用剃须刀剃掉了发青的胡茬,理了理衣领,「我和你妈约了下午三点民政局见。你要一起去吗?」 温演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温良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声音里没什么起伏:「那你乖乖待在家里,等爸爸回来。爸爸的号码记得吗?」 「记得。」 「遇到什么麻烦事,就给我或者阿姨打电话。阿姨下午一点来,打扫完卫生就走,但手机是全天开着的。」 「好。」 「中饭我给你叫了你爱吃的牛排,外卖员敲三下门。等他走了你再拿。」 「……嗯。」 「那,爸爸走咯。」 温良朝着温演挥了挥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门。 就在他合上门的一瞬间,温演忽然叫了他一声:「……爸爸!」 可惜,那微小的声音被关门的巨大声响覆盖,温良完全没听见。空荡荡的二层复式别墅里,只有温演稚嫩而落寞的声音回荡着。 「你已经……很久、很久,没和我说过这么多话了。可以再多陪我一会儿吗?」 他知道说出口也不会有人应答,但还是忍不住说了。 钟摆的声音规律而残酷,温演抿了抿嘴唇,随手把手里的乐高往地上一丢,淡漠地看着它被砸得粉碎。 然后小碎步跑到电视旁边,打开电视机,随便调出一个频道,好让这大而寂静的房间不那么孤单。 温演知道,自己在家里是彻头彻尾隐形的存在。 本身自我的诞生就是父母冲动恋爱的结果,算不上什么「爱的结晶」,指望那两个都是半大的孩子的人对他付出足够的爱,似乎也是强人所难。 父母拥有自己的人生,他们在成为父母之前,首先是自己。 所以,温演并不会去埋怨父母的失职。每个人都是自由的,而自由不可能全无代价。 但即便早早对这件事认知良好,他依旧会因为整天待在空荡荡的别墅里而感到寂寞。长时间不和人说话,甚至交流都有些卡顿了。 温演的人生是卡顿播放的默片,找不出一丝璀璨的光彩来。 听到三声敲门声的时候,温演像巴普洛夫实验里的狗听见铃声流口水一般,来到了门口拿食物。 这几乎已经变成他生存的本能。 以至于即便到了高中,临近成年的年纪,他听见有人敲门敲三下,还是会下意识地以为对方是来送外卖的。 打开盒子,里面是被保温布保护得很好的、冒着腾腾热气的牛排。 七分熟,胡椒酱里拌了一点点柠檬汁,还附赠了一份草莓——应该是温良单点的。 温演熟练地掰开一次性筷子,开始吃这份已经被提前分割好成同样大小的牛排肉粒。 其实温演并不喜欢吃牛排。 温良会留下「儿子爱吃牛排」的印象,是因为某一次的家庭聚会,一家人出门去西餐厅。 那天,温演整整吃了四人份的牛排。 「你这小子,有这么爱吃牛排吗?」温良看着温演圆滚滚的肚子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行!今天你爱吃多少吃多少,爸爸买单!」 坐在对面的妈妈刘娟也一脸惊奇。 温演出生后是住家保姆带的,她并没有亲自给温演喂过奶,更没有给他烧过饭,自然不了解自家儿子喜欢吃什么。 平日里虽然有观察过他吃剩下的外卖盒子和他的点单记录,但菜品分布实在分布太平均,简直像故意把家附近的每一家店都点个遍一样。遂无果。 今天看见温演反常地狼吞虎咽牛排,刘娟觉得很有意思,还拍了张家庭合照留念。 那张照片后来被冲刷出来,一直塞在温演的钱包里——和凌存的照片一起。 事情其实很明了。 温演并不热衷于吃牛排,那天狂吃几人份,只是为了能在餐厅里多待一会儿,让父母多陪他一会儿而已。 就算长大了以后性格再淡漠、再无所谓一切,温演尚且为孩童的时期,也很难完全不对父母产生依恋感。 这是无法违抗的生物本能。 温演像完成任务一般吃完了食物,正准备把外卖盒子丢掉,却发现盒子的边缘粘着一朵紫色的矢车菊。 ……为什么外卖盒子上会有矢车菊啊。 温演眨了眨眼睛,脑内搜索一番。 似乎只有附近公园里的河堤草坡上有矢车菊。 那个送外卖的人,在来这里之前,难不成带着食物盒子在草地上躺了一会儿? 还是因为什么特别的事情,不得不在公园里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悠闲。温演被吊起了好奇心,索性决定出门去公园看看。 午后的阳光正好,金灿灿地在河面上铺陈开,撩起一片粼粼的水波。 温演低着头,在草堆里寻找自己的目标——紫色矢车菊。 找了半天,一无所获,还和一个高高壮壮的胖男孩撞了个满怀。 「喂,没长眼睛吗?你撞到人了!」 小山一样健壮的孩子猛地一挥手臂,把瘦弱的温演推倒在地。 「对、对不起……」 温演结结巴巴地道歉,却始终没得到对方的谅解。 胖男孩越教训他越生气,最后竟然挥起拳头要打他。 「你叫什么名字,竟然敢在我的地盘上打人!再敢动手,我就让我小弟揍你了!」 就在温演退无可退,准备闭上眼睛接受这倒霉的现状的时候,另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来人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小男孩,眼睛亮晶晶的,鼻梁上有颗并不明显的红痣。 那个胖男孩看见他来了,立刻偃旗息鼓,对着温演留下了一句仓皇的「你等着」,就匆匆离去了。 「你是傻瓜吗?为什么站在原地不动挨打啊。」漂亮男孩回过头,不解地扬眉,「别人打你,你当然要打回去啊!」 「……」 温演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许多年后回想起这段经历,温演觉得凌存当时说的话好笑又可爱。 「地盘」也好,「小弟」也好,净是些中二到十八岁的凌存听见会尴尬到脸发红的词。 但是,对于刚上小学、性格孤僻、没有朋友的温演来说,能够赶跑讨人厌的胖男孩,还说出了无比帅气、闪闪发光、简直像是动画片里才会出现的台词的凌存,实在太帅气,太叫人憧憬了。 「干嘛不说话?」 「啊……嗯。」 「我是这个公园的老大,我叫凌存。」凌存朝温演伸出了手,脸上挂着骄傲的笑意,「你要是认我做老大的话,我就会保护你。」 温演点了点头。 「你刚刚是在找什么吗?我看你低着头沿着河堤走了一路。是糖果掉了,还是啤酒瓶盖?玻璃弹珠?」 「我在找花。」 温演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即便声音还很轻,但清晰地表达了自己想说的。 他把那半朵矢车菊递到凌存的手里。 「啊,我看到过这个花!就在公园里那条小河的上游。」凌存一把抓住了温演的手,「我们一起去找吧!」 那是一个惊叹句,而非疑问句。 凌存几乎从不询问温演的意见,总是自顾自地行动。 可温演就是喜欢他这一点。 稚嫩的小手牵在一起,被骄阳照射得微微发烫。成日在外面奔跑的小孩,皮肤被晒成亮晶晶的蜜色,比纯粹的白皙更加好看。 凌存发动了他所有的小弟,大家在草坡上地毯式搜索,找到了不少矢车菊。 有人急着邀功,摘了七八朵塞在塑料袋里,献宝似的递给了凌存。 凌存于是拉开塑料袋给温演看:「这就是你要的花吗?」 温演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我只是想、看看它们。没想折断。」 「那你早说嘛。」凌存没有生气。他站起身,对着草坡中气十足地大喊了一声,「不用找啦!你们可以回家了!肚子饿了就去小卖部买吃的,记得报我名字,我请客——」 「好嘞!」 「谢谢老大!」 「老大再见!」 小弟们的回应此起彼伏。 凌存朝温演伸出了手:「走吧。」 温演乖乖地把手放上去,呆头呆脑地问:「去哪儿?」 「我还想起一个地方可能有花。」凌存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秋千,和橘子汽水。那里是我的秘密基地,我连他们都没告诉呢。今天带你去,你可得好好感谢我。荣幸吧?」 「……嗯。」 独属于凌存的秘密基地在公园最偏僻的角落。 这里曾经也是人潮汹涌的游乐设施。但伴随着周围小区关停,公园里又新建起了更高级、更好玩的设施,逐渐变得无人问津。 这一点,从周围泥泞却无人打理的道路也可见一斑。 植被茂盛、灯光昏暗,到了临近傍晚的点儿,就连散步的人都不会到这儿来。 滑滑梯因为风吹雨打,已经开始风化剥落,褪色成陈旧的浅粉色。秋千的边缘沾满铁锈,看上去摇摇欲坠。风一吹,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的记忆果然没出错,这儿就有你要的花!而且长得很好很漂亮嘛!」 凌存蹲下身,指着生长在秋千缝隙里的紫色小花,笑着昂头道。 温演看着凌存的脸,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很柔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嗯,很漂亮。」 「就是旁边有蜘蛛丝……」凌存抬起手,看着缠在自己指间的黏腻蛛网,面露难色,「有点恶心。」 「这边蚊虫多,蜘蛛在这里结网,能够吃饱饭。」 温演走到凌存身边蹲下,和他凑近了些,慢吞吞地解释道。 「你看,这只翅膀很大、身体是灰色,还有斑点的,是按蚊。这只是飞虱,这只是……」 凌存侧过头,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道:「看不出来,你知道的东西还蛮多的嘛,挺厉害。」 温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面颊。 「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很奇怪的人吗?拉着你絮絮叨叨讲虫子。」 「不会啊,我挺喜欢虫子的——除了蟑螂。」凌存笑了一下,「对了,我的昆虫观察作业还没做。你明天能再出来一次吗,我想请你帮忙。」 「当然!」温演人生第一次被人邀请,有些受宠若惊,「明天下午……还在这里,对吗?」 「对。我请你喝汽水吧,那边的小卖部我很熟,老板会给我打折。你要喝橘子味的还是草莓味的?」 「都、都可以。」 凌存拉着温演跑向小卖部,熟练地从冰箱里掏出了一小瓶汽水,然后把钱放在了桌子上。 「老板不在,没关系吗……?」 「这里有监控。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靠人自觉就是了。我爸教过我,做人要有诚信,不能当小偷。我才不会乱拿东西呢。」 凌存把那瓶汽水塞进温演的手中。 温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犹豫地问:「……你不喝吗?」 「我最近长蛀牙。」凌存指了指自己微凸的面颊,有些不好意思,「我妈叫我控糖……不然牙会烂光的,还很疼。我怕疼。」 温演左顾右盼,视线落在了一个很小众的牛奶牌子上。盒身上标注的口味居然是苦瓜味! 「那,喝不甜的东西就好了吧?」 温演一面说,一面从货架上拿下了一盒苦瓜牛奶,还顺带拿了些零食和矿泉水。然后照着凌存的样子,把钱放在了无人的柜台上。 「凌存,我也请你……」 两人一起拎着红色的塑料袋,在门槛下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凌存转过头,看着温演。 「我叫温演。温和的温,演戏的演。」 「好奇怪的名字。」 「我也觉得……」 「不过没事,名字只是个代号而已,不重要。」凌存嘿嘿笑了一声,「反正只要变成很出名很出名的人,总会有人解析你名字的远大含义嘛。」 小卖部暖黄色的灯光照射在凌存的发梢上。 他的眼睫毛很长,在眼睑处投射下一片晕染开的黑影。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凌存带着他的作业本,兜里揣着几支铅笔,还有一块被切了一半的橡皮。 「……另一半去哪里了?我同桌把橡皮弄丢了,我就切了一半给他。」凌存趴在秋千的长板上,纤细的腿抵在地面上一下一下轻轻晃着,「你要是喜欢,这半块送你好了。」 温演其实没有很想要那块橡皮。 但这毕竟是凌存递给他的。他只是想收集和对方有关的东西而已,遂收下。 只是他踌躇一会儿的功夫,凌存的注意力就很快转移了。他把本子丢在红秋千上,兴冲冲地跑到灌木丛边,开始观察那些厚厚的蛛网。 蜘蛛的狩猎范围很广,几乎常见的小昆虫都难逃蛛网的束缚。以这个为出发点观察记录昆虫,是个很好的捷径。 忽然,他兴奋地大声喊道:「温演,你快过来看!蛛网上面有一只好漂亮的蓝色蝴蝶诶!」 想要重新呼吸(正+1w6海星) 「这是海伦娜闪蝶。」温演蹲下身,仔细察看,「好奇怪哦。这种蝴蝶应该只在热带雨林里生存才对。」 凌存伸手去碰了碰它,本以为它被蛛网困住,早已没了声息。 可就在他指尖触碰到蝴蝶腹部的一刹那,它忽然开始剧烈地挣扎,宝蓝色的宽大翅膀努力向上收缩,却始终无法摆脱蛛网的束缚。 黏腻的蛛丝对人来说,不过是灰尘一般可以随意被吹走的东西。 可对昆虫来说,无异于追魂夺命的钩锁。 果不其然,蝴蝶的挣扎除了吓到凌存,让他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之外,还增加了翅膀和蛛网接触的面积,反倒被缠得更紧了。 鳞片在光线昏暗的树丛里闪烁着微光,像是人悲伤时落下的眼泪。 「它太可怜了……我们帮帮它吧。」 凌存于心不忍,蝴蝶挣扎的触感清晰可感,虽然年纪不大,但他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 就像所有活着的生物都会下意识地恐惧死亡一般,凌存在这个瞬间,在这个生死意识都尚未觉醒的瞬间,感受到了一种来自生命末梢的寒意。 「没有用的,它的翅膀已经折断了。就算我们把它从蛛网上拆下来,它也活不了。落在地上的话,会被周围的蚂蚁或是别的小虫子拉回巢穴做储备粮的。」 温演摇摇头。 这只漂亮的、宝蓝色的海伦娜闪蝶,或许是乘着一阵难得罕见的风,从热带雨林一路飘到这里。 这趟旅途本该是奇幻的、美丽的,终点却是谁都没料到的、络新妇蛛编制的死亡之网。 凌存听见温演那样说,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小心翼翼地拆下了那只因为挣扎而浑身破损的蝴蝶。 蝴蝶颤动着触须,在孩童稚嫩的掌心里不断转动着,渐渐失去了声息。 凌存挖了个土坑,把它埋了进去。 后面的昆虫观察依旧有条不紊地开展着。但温演总觉得,凌存情绪低落。 第二天,即便凌存没有约温演出来玩,温演依旧来到了这个失落的乐园,走到灌木丛前,想看看那片蛛网。 然而,暴雨侵袭之下,油亮的叶子被清洗得一尘不染,原本蛰伏在枝桠间亮晶晶的蜘蛛网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之后的日子里,凌存偶尔会来这里。 温演跟在他身后跑东跑西,却几乎不曾见到他靠近那片灌木了。 即便无论是蜘蛛还是蝴蝶,都在一场暴雨后消失得干干净净。 * 放学的铃声响起后,班级里的同学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教室,只留下负责打扫卫生的王率和李岩。 “凌存居然叫我滚耶——我明明是好心想去看看他,他干嘛那么凶啊。” 王率拿着板擦,在黑板上随意地挥动着。暴飞的粉尘散得到处都是,沾在物体的表面,像蒙上了一层不净的霜。 “可能有什么急事吧。” 李岩拿着扫把,任劳任怨地把王率脚下的灰尘都给扫了个干干净净。 “而且,他平时不是也挺经常叫你滚的吗,有什么值得拿出来多说一遍的。” “周濛怎么说?” “他说,凌存直接没回他消息。”李岩想起周濛在自己这里的哭诉,“……不回也正常。他跟凌存表白了,而且时机挑得很差。” 王率惊愕地转过身:“他直接莽上去了?凌存的反应呢?” “拒绝了。说是当时两人聊到一半,凌存就匆匆走掉了。但是晚上给他补发了短信,大意就是‘我们没可能,你不用再做无谓的努力’这样的话。” “很像凌存的风格……”王率讪讪地笑了,“但‘喜欢’这种东西,如果能够随随便便克制住,仅凭理智便可操控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因为感情受伤了——除了我这样的爱情骗子。” “……哈。” “干嘛,你在嘲笑我吗?” “没有,只是忽然很想笑而已。”李岩轻咳一声,掩盖尴尬,“周濛折戟在我意料之中。认真来看,我觉得不仅是他,别人也没什么被凌存接受的可能性。” “骄傲的人心里,一般只有他自己啦。”王率摆了摆手,“不过,也有人能稍微靠近他一下啊。之前修学旅行的时候,凌存不就把他心爱的外套借给温演穿了嘛。” “是这样没错,但是……” “但是什么?” “我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的信号。简直像是关系崩塌前最后的回光返照一样。”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王率把黑板擦往讲台上轻轻一丢,抓起书包就往外走,“我待会儿还有约会,今天剩下的工作就拜托你咯。” 李岩注视着夕阳之下王率潇洒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 * 温演沿着河岸一路往前走。沿途的草坡和灌木,都因为冬天的来临而逐渐枯萎了。 凌存说,老地方见。 因为同班女生关于蜘蛛丝的发散,让他想起了那个废弃的乐园。 仔细想来,如果凌存想和他说的事非常重要,选取的谈话地点,也应该是类似于“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地点”这样颇具纪念意义的地方。 时隔多年,那条通往公园荒凉一角的路早已变得荒芜。 但通往那里的路线,却像是昨天刚走过一般烙印在温演的脑海里。 ……他不会忘掉的。 永远、永远。 夕阳逐渐向地平线靠近,烙下金色的光辉,将最后的余温压在空气里。 当最后一丝橙红色的光芒被暗色的天幕吞噬的时候,天光以人难以察觉的速度,宛若被风吹拂的蜡烛般颤抖着熄灭了。墨色的天空的边缘只留下些许焖烧的红痕,点缀几颗黯淡的星星,幕布般垂落。 温演踏入凌存儿时的秘密基地的时候,凌存果然就坐在褪色的红秋千上等他。 见他蹚过枯枝败叶过来,凌存伸出手,指了指旁边的那个秋千,轻声说:“我擦过了。” 温演坐下,觉得凌存的语气有些奇怪,平静得完全看不出他平时略显骄戾的样子。 两人之间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便被凌存先打破了。 他的手指紧紧地扣着锈蚀脱落的铁链,声音也有些颤抖:“温演。” “嗯?” “你一直以来,是怎么想的?” 凌存抬起头看向温演。 温演这才发觉他两眼红肿,眼角处满是血丝,眼白也混沌。那双平日里总是澄澈的双眼,此刻也变得稍显污浊,没了光彩。 很显然,没来上学的这几天,凌存都没能好好休息。眼下的乌青浓到看见他的人会担心他再这样熬下去,会在某天忽然猝死的程度。 温演隐隐地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开口道:“什么?” 魔鬼盘踞在耳边的感觉很糟糕。 它竭尽全力往温演的耳蜗里钻,连带着耳廓处血液的流动都加速了。 整个耳部开始产生焖烧感,充血、膨胀,以至于进入耳内的声音都开始变得朦胧起来。 不远处隐约传来园艺剪修剪树丛的声音。 咔嚓——、咔嚓——。 心中似乎有某根情弦被一同剪断,发出尖利的哀鸣。 他没由来地想起那只跨越崇山峻岭而来的海伦娜闪蝶,它最后的归宿是被异乡的蜘蛛吃掉,尸骨无存。 『你知道他要说什么。』 魔鬼笑着说道。 “我是说,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凌存的声音喑哑,像是浸泡着水汽。他用手抵住眉心,一下一下地按压着,“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好像从小到大,一次都没问过你的想法。” “很棒的人。”温演回答,“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的人。成绩好,人也有领导力,跟你待在一起很开心。” “我想听的不是这些。我对你而言,算是什么?仰慕的人,敬佩的人,喜欢的人,还是爱着的人?你产生过讨厌我的想法吗?会在某个瞬间想让我去死吗?还是一直以来都没改变过?你到底为什么会为我付出这么多呢?你说啊!” 凌存想,他现在坐在这里,和一个与自己接过吻的男生说这些疯了一般的话,真的很奇怪。 因为那卷录像带,他已经彻底无法思考了。 王文乐在雨中小巷的发言无非泄愤的胡话,可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人无法说出彻头彻尾的谎言,因为谎言本就是以事实为基础构建的。 无论他凌存愿意或不愿意,知情还是不知情,他享受了温演的牺牲,享受了对方牺牲所带来的益处还浑然不觉,是个彻头彻尾的事实。 他难道可以因为温演瞒着他做了这一切,主观上并未苛求甚至道德绑架他对此负责,就可以洋洋得意地觉得对方的牺牲是无所谓的、可以被彻底无视的? 不。 那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在牺牲达成的瞬间,在温演对他怀抱的那些感情被付诸实践的瞬间,他的天平上就不知不觉地增加了砝码。 一次,两次…… 一个,两个……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砝码越来越多。他却因为忽视和刻意的疏远——或者说,从小时候就本能般察觉异常的恐惧,被动地无视了这一切。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在温演那里欠下的人情债已经多到根本无法偿还的地步了。 这世界上绝对没有毫无缘由的爱,就像不会有任何东西的重量是真正的0克。 ——灵魂都尚且拥有21克的重量。 爱即便是虚拟的概念,也不妨碍它有情理上的分量。 通常衡量爱的砝码是“牺牲”。 愿意为一个人牺牲自己的利益到什么样的程度,往往在情理上能够等同于爱的深度。 可是,显然“爱”并不等于“牺牲”。 中间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可具体要人阐述,还真没法找到具体的词准确描述。 心动、来电、灵魂共鸣? 多巴胺、血清素、内啡肽、催产素? ……该死的,alpha其实根本不怎么分泌催产素。整天分泌过剩的睾/丸酮只会把他的脑子变成浆糊,要么做成天发/情的色/情狂,要么做武力角逐的暴力狂。 凌存想,他讨厌温演吗? 或者说,他喜欢温演吗? 答案很模糊,但更接近后者。 那温演呢? 温演是怎么想他的? 如果只是单纯的喜欢或者爱,有必要为他牺牲到这个程度吗? 如果这足以被称为“爱”,那爱则是令人胆战心惊和不寒而栗的东西。可不该是这样的,被爱和爱别人,不应该都是很幸福的事情吗? 而根本不值得讨论和分析的事实摆在那里——温演是真的为了他可以以身试险,直面伤害和死亡的。 而他扪心自问,做不到为温演做到这个程度。 可既然关系不平等,那爱从何谈起? 现在的局面变成了温演单方面爱的倾轧,即便这或许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凌存还回去的东西变成了从上对下的戏弄和不伦不类的赏赐。而对方对他过剩的、称得上溺爱的感情,从主观和客观两个层面,把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没想过原因,我很少思考事情的原因。”温演只是这样说,“我想到了,就去做了。硬要说的话,就是你足够美丽,也足够值得。” “够了!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凌存禁不住怒吼出声。理智告诉他,他没有任何资格迁怒身为牺牲者和受害者的温演,但情感先一步冲破了桎梏,从他的躯体里脱出。 温演回答不了他的困惑。 或者说,从来都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些问题。 路灯亮起了。 暖金色的光从远处攀爬而来,依附在凌存的头顶,给他整个人附上一层光辉。 依照文学作品里的描述,他理应像是神佛的化身一般神圣平静。 可事实上,这个瞬间,即便是背光产生的阴影,也无法全然掩盖他脸上的疲惫和克制不住的崩溃。 『你是个坏心眼的骗子。』 ……我不是。 『什么不思考原因,什么足够美丽、足够值得,不都是唬人的幌子吗?』 可是凌存的确值得,他就是宝石一样漂亮的人。为了他付出,我心甘情愿。 『你对待他的态度,就像是对待珍稀昆虫标本、展柜里的贵价宝石和一本永远都不会被翻阅而只是珍藏的古董书。我说得有错吗?你的爱是傲慢又肤浅的,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我没有。我甚至都没有对他说过我做了些什么。我从不后悔,也不奢求这些事能换到他的垂怜。 『因为你根本就不想要、也不在乎他的垂怜。你只是喜欢为某样东西付出,唯有这样献祭式的自残方式,才能令你感受到存在感和生存的价值。这是你立身的根本,你当然要竭尽全力地掩护它肮脏又糟糕透顶的本质。』 『你甚至都不想要他的感情不是吗?他的一举一动、所有的反馈,在你眼里,不都是和玻璃箱里饲养的仓鼠储藏食物、咬你的手或是在轮子上飞奔一样的东西吗?凌存说你是“外星人”,我喜欢这个描述。很贴切,不是吗?你做的那些事看起来简直像是人类行为调查。』 ……我没有。 『凌存以为自己掌握了你脖子上的狗绳,事实其实并非如此。你是会撕咬主人的恶犬,而他也不是什么驯养技术高超的名主。狗不像狗,主人不像主人,这出烂戏剧,真叫人看得乏味。』 别那样说他!你给我闭嘴!闭嘴!! 『把活生生的人当成观赏画或是崇拜的木偶,是很危险的事。人不可能事事都圆满,就像凌存本身,实际上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美好。他会沉醉在他人对自己爱慕和艳羡的目光里,也会衡量爱的分量,不愿真正放弃你烫手山芋一样的爱。他会虚荣,会踌躇不定,甚至有着丑恶无比的一面,只是你一直在主动无视而已。』 『凌存那种人,缺少了爱,会活不下去;得到的爱过剩了,更活不下去。你没有平衡爱的能力,而是自顾自地美化他,就像是沟口在心里无限美化、直到把又破又小的金阁寺在幻想里加工成举世无双的华美黄金殿一般——』 『等待着你和凌存的,只会是火烧一般的毁灭。』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你给我滚!!快消失,别再纠缠我了!!! 『你是无法赶走我的。』 『因为……』 『我不是什么魔鬼,而是你的本心。』 “我真的受不了了……温演,你为什么非要为我做那么多不可呢?” 凌存按住神游的温演的两肩,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紧接着,洪水决堤,一滴接着一滴泪水落下。 脆弱的高自尊在此刻碎成剥落风化的旧漆片。 强烈的窒息感沿着他的咽喉往脑内窜,带来一阵痛苦至极的磨砺感。脑内的血管一下一下跳动着,灼人的热度烫炙着他整颗头颅。 “我已经快被你压垮了……我光是想到那个该死的教练对你上下其手,那个混蛋恋童癖躲在你家里想伤害你,还有以前学校外面的小混混,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找你麻烦……我已经没法呼吸了,我欠了你那么多,我想破脑袋也找不到弥补你的方法。还不如一开始,那些该轮到我受的伤害,就让我自己去承担好了……” 凌存身上那种因为傲慢、自恋和自信而诞生的光环,那种无论怎么被磨砺都熠熠生辉、让他立于人群最上端的光彩,在此刻全数暗淡,从华美的珠宝化作随风而逝的沙砾。 愧疚感和羞耻心是最佳的炮弹,足以摧毁任何一颗尚且存在温柔角落的心。 十二岁那年,凌存的父亲去世。他不得不成为家里新的“父亲”。 他理应喜怒不形于色,稳重成熟,能力超强,熟练应对一切困难。 而不应该是脆弱的,被感情牵绊的,在情理上负债累累、却又想着逃避的懦夫。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付出那么多,牺牲那么多,是想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呢?爱情,肉体还是别的什么?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哪怕只能弥补一点也好,哪怕需要牺牲自己也好。 凌存想要重新呼吸。 然而,表情空白地被他按着肩膀的少年,只是沉默了片刻,如是回答道—— “你什么都不用做,保持现在这样就好。” 仿佛他刚刚的不堪、崩溃和歇斯底里,都像是对着一潭深渊吼出的,永远得不到答案,连细小的涟漪都无法激起。 温演注视着凌存,沉寂的黑眼睛里一片空白,仿佛一位懵懂的天外来客初次见到地球原住民时应当表现的那般。 第43章 爱的镜面中 * 「……你每天都和我在外面待到这么晚,你爸妈不会骂你吗?」 尚且还是小学生的凌存把冰棒掰成两截,递给了温演一半。 「不会啊。」温演舔舐着甜腻的冰棒,食道隐隐泛起黏稠恶心的感触,「反正……我回家的时候,我爸妈都还没回家。他们工作很忙,太晚了就会在公司留宿。而且现在还离婚了。」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提到了你的伤心事。」凌存尴尬地挠了挠面颊,「那,你要去我家住吗?我的房间很大。」 温演看着凌存难得显露的局促模样,将原本的解释咽回了肚子里,佯装伤心的点了点头。 其实,他对于父母离婚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悲伤感。 即便不离婚,他们也几乎不怎么陪伴自己。孤独总是如影随形,这是他早已习惯的状况。 甚至两人离婚后,出于一种心理上的弥补——担忧孩子因为自己的任性而造成不可逆的创伤,他们陪同温演出门玩耍的日子,竟然比离婚前还多。 这听上去是个糟糕至极、也并不好笑的笑话。 凌存的被子上,有一种特别好闻的味道。 夜深了。温演因为习惯独自入睡,而此刻身边正躺着一个呼吸均匀的活生生的人,而感到不适应,难以入眠。 想起进门时瞥见的、正在院子里收衣服和被单的张云间的背影,温演意识到那好闻的味道大概是被子被太阳好好烘烤过后留下的温暖气息。 他把脑袋往被子里埋了一些,静静地盯着凌存的脸看。观察他的痣,他长而密的睫毛,还有额角细小到几乎看不出的伤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睡意依旧没有降临。 过了一会儿,凌存像是被他灼热的视线给闹醒了,眼皮颤抖了几下,缓缓睁开蒙眬的眼睛,道:「……你怎么还没睡呀?」 「有点认床,睡不着。」 「哦——」凌存挣扎着起身,打着哈欠开了灯,把床头的收音机给拽到了床面上,「那我们听广播吧。我妈睡不着的时候经常听。我半夜起来尿尿,听到过好几次。」 短暂的电流声后,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她似乎正在讲一个爱情故事,温演和凌存听的时机不凑巧,故事正好进行到了收梢。 「……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却没有结婚,而是一直保持着原本的生活。也许有一个瞬间,他曾经想过,如果能用一枚小小的银戒指拴住恋人的心该多好。但或许对方并不喜欢这样窒息的爱,而他总是想让对方比自己更加幸福,所以作罢。」 「听众朋友们,今夜的节目即将结束了。我常常想,人活在世上,是否一生都在追求钱权和爱?我的朋友对我说,钱和爱这样的好东西,自然是人人想要,多多益善。」 「……然而,现实却总是事与愿违。没人不渴望被强烈地爱着,可这世界上得到了足够爱的人毕竟是少数。就像钱总是流向不缺钱的人,爱也总是流向不缺爱的人那样。大部分人无论如何竭尽全力,得到的结果也常常并非所愿。」 「所以,我真挚地希望,所有的听众朋友们都能平安顺遂、爱意满盈。」 凌存撑着脸,表情不满:「什么嘛,神神叨叨的,也没听懂那两人为什么不结婚。真的很喜欢对方的话,不就应该结婚生子,然后生小孩吗?」 温演注视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小存,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在爱里的出生的。」 「我才不管那些嘞。我要变成最好最优秀的人,让很多很多人爱我,然后我选最爱我的、我也最爱的那个人结婚。这样的话,人生怎么可能会痛苦嘛。」 「……是啊,不会痛苦的,只有幸福。小存有喜欢的omega吗?」 「暂时没有——但是或许很快就会出现的吧?在我们上中学以后……大家不都是在这段时间开始恋爱的吗?我当然也想啦。」 * “凌存。”温演昂起头,看向面前静静流泪的竹马,只是不解,“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听的广播吗?我第一次在你家留宿的那次。” “……记得。” “那时候你说,你要好多好多的爱。广播里的主持姐姐也说,爱是和钱一样的好东西,越多越好。那你为什么会痛苦呢?是我的方式不对吗?我应该更外放一点,还是干脆不让你看到会比较好?” 温演并不生气,也不难过。他只是看着凌存崩溃的样子,萌生了无法克制的困惑。 “……” 凌存静静地注视着端坐在自己身旁的温演的脸。视线从他鼻梁上的小小驼峰,转移到干涩起皮的嘴角,最后落在他那颗完全不显眼的嘴角痣上。 “啊,你这个人,真的是——” 没有原因的爱,就像是没有征兆的海浪。 “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 来的时候轰轰烈烈,消失的时候也会无所依恋地立刻变得无影无踪。 “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搞懂我的意思。是我表达得还不明确吗?” 可他感到幸福的阈值被拔高到了一个太高的位置,或许从今以后都不会有人能够得到了。 “我想,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有了恋人,而且很爱很爱对方,你八成也只会鼓掌祝福我吧。但这样的情况,其实根本就不会出现。” 按下他现在欠着温演巨额的情债这件事不表,如果未来有一天,温演忽然抽身走人,他就会像一个被不断灌入气体撑起的低韧性气球那样,在被迫突破临界点之后,再也无法回到过往的样子,只能选择爆炸或是干瘪。 “因为,我已经被你庞大的牺牲和‘爱’惯坏了。别人为我做的那些事,完全没办法和你比——你深知这点,也知道纸包不住火,那些事总会被我知道。一旦得知,我就会被锁得更紧,最后谁也没法靠近我。就算靠近,也会被我潜意识地驱逐。我也根本没法靠近别人。” 这是一个以爱和牺牲为表皮包装起来的精美陷阱。 粗暴地阻断猎物所有的逃生通道并非良策,真正的高招在于让它自己以为自己无法逃离,画地为牢。 就像从小被拴在树上的小象。它长大以后就算想逃跑,只要把它拴在哪怕一根极细的小木棍上,它也会立刻安静下来,觉得自己无法逃走那样。 “你这个人,真的是——” 烙印。 从童年时代开始就被悄无声息地留在他身上的烙印。 宣告着他的所属,他的归宿。 ……无论他愿不愿意。 温演抓住了凌存的手,垂眸道:“恶趣味?” 恶龙掳走了公主,用金银财宝煮成壁垒将她环绕起来。即便宣告天下,只要杀死恶龙就能拯救并迎娶公主,可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与恶龙相匹敌的勇者。 结果就变成了恶龙从不强迫公主接受自己,可客观上、哪怕是公主自己本人都已经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属于恶龙了。 这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占有。 “我才不会让你得逞。” 凌存抬起袖子,擦干了因为情绪汹涌而不断外泄的泪水。 这是他从童年延续至今的弊病。只是想哭的时候总是躲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才让旁人产生错觉,以为他真的是个坚如磐石的人。 “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拴住我。” 短期内,他无法摆脱道德感和愧疚心对他的折磨。 “我不会束手就擒的。” 时间积累的巨大的难题横跨在他的眼前,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克服的东西。 但是,这不代表未来的他无法解决。 凌存深吸一口气,揪住了温演的衣领,声音喑哑:“你给我等着吧。” 语毕,他捏着温演的下巴,恶狠狠地吻了上去。 用“吻”来形容这样的行为似乎并不恰当。alpha凶狠的本性在这样的时刻分外显露,尖利的犬齿划开柔软的唇,血液的铁锈味立刻在唇齿交缠之间蔓延开来。 温演并没有露出非常惊愕的表情,只是睁着眼,默默稳住了乱晃的秋千,防止凌存失去平衡,从上面跌落。 ……该说是预感吗? 在发展到这一步之前,在凌存刚刚开口的瞬间,他就知道会这样。 凌存肌肉线条分明的小臂压着他的锁骨。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他能够清晰地听见对方如雷的心跳。 小存现在很紧张……在虚张声势。 温演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感受着唇上传来的阵阵刺痛。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般按住了凌存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气息紊乱,血气上涌。 ……就连闹脾气的样子也很好看啊。 人喜欢亲吻,是因为嘴唇处的神经很多,能够有效地表达亲密和爱,促进多巴胺和催产素的分泌,让自己感到愉悦。 可是此刻,这个充满了侵略和攻击性的吻,并非为了表达亲昵或是妥协,反倒是为了宣战和诀别。 凌存舔舐了一下自己被血浸染到殷红的嘴唇,松开了按着温演的手。 ……这家伙,就算嘴唇被咬破了都不生气,也不讨厌他做冒犯的行为,甚至还引导性地纠缠着他的舌头深入,用舌尖抵着他脆弱的黏膜,一下一下蹭着,想让他更加舒服。 他是抖m吗?! 不……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抖s。 “从明天开始,直到我想明白怎么处理这件事情之前,我不会再理你了。” 凌存起身,捡起了接吻时落在地上的外套,抖落了上面的尘土和枯叶。 “你也别来找我,让我安静一段时间。” 凌存走出去了好几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温演,道:“……除非你开始讨厌我了。我允许你在讨厌我的时候来和我说话。” 既然爱是负担,那恨就是减负。 温演不可能立刻开始恨他,那就只能从细碎的讨厌开始。 温演有些愣地看着他:“我不会讨厌你的。” “……” 凌存没回复他,只是转身离去。 第44章 小爸 * 那件事情之后的几个月,温演都恪守凌存单方面定下的规则,不再联系他。 真正的冬天到来,天空都变得灰蒙蒙的,不知是要下雨还是下雪。 “哇,你是真的能忍啊。” 咖啡馆内,梅可萱坐在温演对面,猛吸了一口柠檬茶,险些呛到。 “我如果是你,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拖回家关起来——” 温演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那是违法的。” “有什么关系,你不会真的在意那种事情吧,别逗了。” 梅可萱朝温演摆了摆手,低头继续看起了手里的书。 《边缘性人格障碍的具体表现》。 前段时间的期末考试,两人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模拟考试的结果也很不错,如果发挥正常,考上理想的学校不成问题。 ……毕竟他们都是有在努力上学、认真听讲的好学生嘛。 也正是因此,双方的父母都没对他们天天在外面待到深夜才回家的行为提出什么异议。 温良的反应是:「天哪儿子你居然谈恋爱了,真是铁树开花啊!那个omega长什么样?什么时候带回家给爸爸看看?还是说是beta?总不能是alpha吧?……好吧,仔细想想,如果是女孩的话,也不是不能接受?就是四爱太狂野了我怕你hold不住……」 梅可萱家人的反应则是:「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即便两人都努力解释了一同出行的人并不是恋人,可家长们似乎都不信这番说辞。 普世意义上的正常家长,是怎么都想不到自家孩子真正喜欢的对象是「非常规」的。 ——omega女性怎么可能喜欢omega女性,beta男性又怎么会对alpha男性动心呢? 听上去很糟糕,而且不会被大部分人祝福。 “就算把小存关起来,他也不会放下负担,只会恨我吧。”温演淡淡说,“他那样的人,是没有、也不会发展出斯德哥尔摩情结的。倒是你,不会想这么对蒋茉莉做吧?” “才没有。我可舍不得她受伤,一点儿都不行。如果哪天我们两个里面一定有一个人要受伤的话,还是我来承受痛苦比较好。” 梅可萱抽出了书签,感慨道,“啊——真的好想她啊,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煎熬的日子!明天就高考、立刻填志愿,不行吗?” “大小姐,可怜一下还在努力复习的人吧。” “真没意思啊——跟男人出来喝咖啡根本不会有任何乐趣,最近天气太冷了也没有漫展,番剧也很难看,真是……太无聊了!” 温演看着桌子上垫着的宣传单,蓝莓冰淇淋蛋筒,想起之前送梅可萱去远方旅行的事,便抬头问道:“之前旅行怎么样?” “风景很不错。等以后有空了,我想带茉莉去那里,给她拍漂亮的照片。还想和她一起看日出,一起去祭拜山神,还有去桥上挂同心锁……” 梅可萱掰开手指,认认真真地数起了必做事项。 温演看她比起前段时间健康了许多的精神状况,也松了一口气。 与其沉浸在眼前无法解决的痛苦里,不如先放眼未来。有幻想总是比没幻想更好。 人是像驴一样没了眼前吊着的胡萝卜,就会踌躇不前的动物。 两人在咖啡厅里坐了两个小时,直到梅可萱把她带来的那本书看完。 她把书签随意塞进了一页,就“啪”地一声合上书,起身。 “走吧,出去转转。我屁股都坐疼了。” 因为是大人们的工作日,下午时分的街道分外冷清。除了三三两两出门玩耍的学生,和忙里偷闲的自由工作者,几乎没什么人在晃荡。 梅可萱抬头,看向广场上显眼的、挂着彩灯的圣诞树。因为过了十二月的圣诞季,枝叶没人打理,那棵巨大的松树已经有些蔫掉了。 “哦,对了。”梅可萱转头,“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你收到了吗?” “你是说那个摆件?你送我佛陀的摆件干嘛……” “没什么,觉得很适合你,所以就买了。”梅可萱耸耸肩,在温演的眼神攻势下,她才认命似的认真回答道,“好吧,是我最近沉迷做陶艺,在店里烤杯子的时候看见那个,觉得蛮好看的就寄给你了。” “哦——”温演眨了眨眼,“所以,你给蒋茉莉准备的圣诞节礼物是你手作的陶艺杯子?” “没能送出去的东西,我们人类一般不会把它称为‘礼物’的,外星人先生。”梅可萱挑眉,“有兴趣吗?我今天正好手痒又想去做。要不要一起?比如,给你的宝石同学也做个杯子?” “……我们的关系已经摆满杯具了,不缺那一个杯子。” “杯子不行,餐盘和碗,还有时钟小摆件也可以呀?” “……”惨剧和送终也没必要! “好吧,我知道我的笑话不好笑。” 但温演还是乖乖地跟在梅可萱的身后,来到了那家陶艺店。 ……反正,也没什么地方去打发时间。 梅可萱熟练地推门而入,把门口挂着的风铃撞得叮当响。 “老板,我又来咯!” “是梅小姐吗?请稍等一下,我在准备陶土——”蓝色的围帘后面传来了一个清亮温柔的男声。 温演环视着四周,目光逐渐从写着“玩泥巴”的海报,蓝色观世音菩萨的版画,摆在四四方方架子上的陶制品,绿色茂密的文竹以及一本《从零开始学陶艺(修订版)》上一一掠过。 “那个彩色的瓶子……” “怎么了吗?”梅可萱循着温演的目光向上看去。 温演的表情有些纠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呢? 他话音刚落,瘦瘦高高的青年店主就掀开了帘子,从准备室出来了。 “梅小姐,今天是想学做什——”青年的话语戛然而止,语气忽然变得微妙,“小演?” 忽然被点名的温演回过头,出现在他面前的清秀青年,竟然是他的小爸柳真。 ……还是说“后爹”? 可他亲爹还健在啊。 难不成叫叔叔? ……好、好尴尬。到底该怎么称呼对方啊? “柳……哥?”他不确定地开口,以年龄称呼总不会出错——虽然辈分还是乱了,“这是你开的店吗?” “对。”柳真温和地笑了起来,立刻驱散了温演不少的尴尬情绪,“我和娟儿认识之前就开了这家店了。” 梅可萱看看柳真,又看看温演,疑惑道:“你们认识?” 温演表情放空,轻轻点头:“对。” 柳真率先解释道:“小演的妈妈和平离婚之后,和我订婚了。我们姑且算是……继父子?不过没必要在意辈分,怎么称呼我都可以。” 梅可萱睁圆了眼睛,“原来是这样!” 她之前来这里的时候,通常客流量都不大。有的时候一整个下午,店里只有她一个客人,柳真便时不时和她聊聊天。 柳真刚大学毕业不久,今年二十四岁。开着这家陶艺店,每年的收入不算很多,但也足够生活了。 因为是艺术生,他比较想靠自己的才能吃饭,也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也没有去做常规的工作。 先前梅可萱就注意到他手上价值不菲的钻戒了——她之前网上搜罗求婚钻戒的时候看到过,所以推测出柳真有恋人,但万万没想到柳真的恋人竟然是温演的妈妈…… 这算是一种奇妙的缘分么? 阿姨真是个潇洒又厉害的女人! “今天来,是想做些什么?”柳真主动询问道。 “我想做个盘子,”梅可萱答道,转头看了一眼温演,“你想做什么?” “都可以。”温演环视四周,发现身后的墙上摆着很多宝石制品,在亮色的灯光下闪烁着漂亮的光芒,“这边的要怎么做?” “那些不是陶艺的范畴,是我自己的兴趣爱好。小演,你有兴趣吗?”柳真拿下了一对白水晶雕成的天鹅,递到了温演手中,“喜欢这样的宝石工艺品吗?” “……喜欢。”温演看得眼睛都睁大了,宝石被精妙切割后绽放出的光芒,是什么陶制品都无法比拟的,“我可以做这个吗?材料费可以我来出!” 柳真笑着说:“我不收你的钱,就当是我交的学费吧。” 温演呆呆地看着他,“……诶?可不是我和你学怎么切割宝石吗?” “不是。”柳真摇摇头,“我交的学费,是为了学习如何了解你。” 温演眨了眨眼睛。 能让妈妈收心的男人果真了不起。 “好。” “那,我先和梅小姐讲完制作盘子的要点,等这边顺利进行了,再教你如何切割宝石,制成工艺品。” 柳真戴上手套,在梅可萱身边坐下。 “首先,我们先弄清楚泥的湿度……” 温演随便拉来一张凳子,坐下一起听柳真的陶艺课。 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傍晚的海风。循循善诱,又不让人困倦,只想多了解一点、再多了解一点他,还有他所热爱的陶艺。 柳真伸手捏陶土,将它按压成想要的形状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那是真正热爱一样东西的时候才会有的东西。 ——赤诚、热烈。 温演比谁都清楚那种感情。 第45章 天青石 梅可萱不是什么笨蛋,加上已经来过几次,对于做陶艺的过程轻车熟路,很快就开始埋头苦干起来。 柳真站起身,走到水池边,摘下了手套。将手处理干净之后,他示意温演和他上楼。 这个不算很大的二楼房间里,有一面嵌着装满宝石的展示柜的墙。 柳真带着温演走到墙边,对他介绍起一些常见的宝石。 “对了,”柳真侧过头,看向温演,“其实每个日期都有对应的生辰石。据说将这些与自己有缘分的石头制成饰品带在身上,是能够带来好运的哦。小演,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七月二十五日。”温演回答。 “七月二十五日……”柳真一面说,一面翻动着手旁的参考书,“找到了!这一天的生辰石是钻石哦!真巧。” 温演想:……还真是平平无奇到不知道怎么吐槽的宝石。 大部分人结婚的时候,都会去买钻戒吧。对于自己而言,本该是独一无二的生辰石,却和那么多人的选择重叠,似乎立刻就变得没那么独一无二了。 “钻石是好东西呀。”柳真温柔地笑了笑,“玛丽莲·梦露说,‘钻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女孩子,应该都不排斥亮晶晶的东西。小演如果学会了切割宝石,就可以把钻石饰品送给喜欢的人。我想,对方应该会很高兴地收下这份礼物的。” “……他不会觉得太平平无奇了吗?毕竟全世界的人好像都会送钻石给心爱的人。” 柳真认真地回答:“这并不是一个落入俗套的选择。就像有些狗血情节总会出现在电视剧里,不是因为它烂,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张力十足、足够经典,才会反复出现。钻石也是那样的东西。它不是泛滥的庸俗艺术,而是寄托着大部分人美好愿景的宝贵东西。” 温演看着柳真脸上的神情,缓缓说:“柳哥,你真是个温柔的人。” 过了几秒,他又问:“八月六日的生辰石是什么?” “是天青石,很漂亮的蓝色宝石,寓意是‘永远的誓言’。这种宝石最初在一座盛产浪漫传说和黑手党的小岛上被发现,最初的名字包含‘天空、天堂’的含义。很漂亮,而且不贵。” 柳真笑着说,“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在图书室里借过一本装帧都烂了的旧小说。小说的女主叫西莱斯汀,就写作celestine,意为‘天青石’。” 温演点头:“我想学用这种宝石做工艺品。” “是你很在意的人的生日吗?”柳真打开天青石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了半成品的原料,“想做成什么样的?” “做成戒——”温演本想说戒指,但忽然想到凌存珍爱的排球。没有一个排球二传会戴着戒指上球场,于是话锋拐了个弯儿,“……做成挂坠吧。” 平安符之类的挂饰,挂在包上也不容易丢。 现在凌存的禁令下,他有的是时间打磨制作宝石的技术。 “不多尝试几种宝石吗?”柳真拉着他走到工作台旁坐下,“钻石点缀在天青石外侧会很好看。欧珀和蓝宝石也不错。” “我得先研究明白这家伙的材质和切割手感……”温演蹙着眉,捏着天青石原料的边缘,感受着手下传来的粗粝感触,语气坚毅,“不专心致志研究一种材料的话,没办法很快精通关于它的技艺。” 柳真温柔地点了点头,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是悉心讲解起了注意事项,开始教温演用那些看起来并不容易掌握的专业器械。 自那之后,温演一有空就往柳真的店里跑。陆陆续续做出了四五组实验品,他都不是很满意。 有几次,温演正巧在那儿遇见了妈妈刘娟。刘娟只是用暧昧的眼神看着他,说他终于开窍长大了,要做个好男人啊。 ……所以说,大人们完全不懂孩子恋爱的艰辛啊。 * 临近除夕的一天晚上,正吃着晚饭,温良忽然抬头,对温演说:“今年过年,我们不和你妈一起了。” 温演戳鸡腿的手一顿,有些呆地看向温良:“……你们又星球大战了?” “才没有嘞,不是吵架。是她要和柳真去北方旅行,说是要去滑雪玩冰雕,我就给他们安排好了。”温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就剩我们两个孤家寡人咯。” 温演:……别带我,ok? “儿子,你没啥感觉吗?这是过年耶!第一次就我们俩过年,我还有点不习惯呢。之前我和你妈再怎么忙,过年还是会聚在一起的。” 温演叹了口气,回答道:“妈妈和柳哥刚订婚,正在蜜月期呢,出去旅行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而且,他们是合法夫妻,不和我们一起过年也很正常。” 他知道温良不是酸新婚夫妇你侬我侬,只是空巢中年人感到孤独而已。 “柳哥?你什么时候和那小年轻这么熟了。你不会想丢下你老子我,去给别人当儿子吧——”温良笑着开玩笑,“那我可就真的变成孤家寡人了。” “柳哥人挺好的。”温演淡淡地说,“我都叫他哥了,大概是不会变成他儿子的。” “最近怎么嘴这么贫,心情不好啊?”温良拿来一个玻璃杯,往里头倒了点红酒,再往温演面前一放,“喝点酒吧,心情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也不算不好吧。”温演这样说着,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只是没那么顺利。” “感情上的?要不要爸爸替你出谋划策?” “……不用了。” “嗐,你这孩子,从小到大就不怎么亲近我。谈恋爱了也不肯和我说,让我觉得我这个爹当得好失败哟。” 也不是没亲近过……只是亲近以后失败了,他就再没尝试过靠近了。 总有人说,父母是孩子在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温演觉得这话说得挺贴切的。 有些事情不适合和爸妈讲,讲了也得不到答案,只能自己努力去寻找。 “我吃饱了。”温演把筷子放下,朝着楼上走去,“先睡了。垃圾塞袋子里,我明天下楼的时候顺手丢了。” *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晨,温演是被冷空气给冻醒的。 他昨夜睡前开窗通风,忘记把窗户关严实,留了条小缝。 他挣扎着起身,努力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去关窗的时候,却发现外面银装素裹,雪花飞舞。 下雪了。 “儿子,快下来收拾东西,马上来客人了!”温良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温演急急忙忙把睡衣换下,穿上驼色的风衣套装和加绒西装裤,就匆匆往下去。 楼梯下到一半,他就看清了来人的身影。 张云间裹着红白相间的围巾,头发上还沾着雪片。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蔬菜肉食,正愁没地方落脚。 “张阿姨,你放在那儿就好,我来收拾。”温演连忙下楼,从张云间手里接过沉甸甸的塑料袋,“您怎么来了?” “我今天去买大年晚上要做的菜,正好在超市里碰上你爸了。听他说你们今年过年只有两个人,想着我家也只有两个人,我们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一起过年倒也热闹些,就过来了。” ……意思是,晚上凌存也回来吗? 温演的眼睛亮了些。 但是,阿姨可能还没来得及和凌存说。按照凌存的性格,说出去的话、做出的承诺,一定会百分百兑现。 既然说了不想见他,可能真的不会来。 温演往门外看了一眼,道:“我爸呢?” “他说要去买两箱烟花,晚上放着玩,但是附近的销售点都没有了,所以打算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张云间换上了温演给她拿来的拖鞋,拎着大包小包的菜进了厨房。 毕竟是客人,温演不好意思大过年的还让客人忙活,赶紧跟在张云间的身后进了厨房,帮忙清洗蔬菜和择菜。 “好久没好好看看你,我们小演都长得这么高了。”张云间眉眼弯弯,不施粉黛的脸素净又白皙。她的语气很温柔,和温演记忆里并无二样。 温演憋不出讨好长辈的话,只能尴尬又单调地“嗯”了一声。 “阿姨知道,你一直是个温柔的好孩子。我们家凌存从小到大都没少给你添麻烦,辛苦你了。” “……没有。”温演垂眸回答,“和凌存一起玩挺开心的。” “他上初中之后,我就不怎么看见你们往来了。还以为是进入青春期,你们俩感情淡了。但我是长辈,也不好说什么。最近偶尔听他提起你,才知道你们的感情没有消失。” 张云间缓缓叙事着些许小事,像是温演的童年时代里她常常做的那样。 凌存带着一帮孩子疯玩,张云间只会去买上七八个冰淇淋,给每个小朋友分一个,然后向大家询问今天发生的事。 温演其实还挺喜欢和她聊天的。 “阿姨。” “怎么啦?” “今天晚上,凌存会来吗?” 最终,他还是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第46章 你暗恋的人是谁啊 “我还没和他说这件事呢。”张云间停下了洗菜的手,迟疑道。 温演眨了眨眼。 直觉告诉他,凌存大概也许可能……会找个理由直接翘掉这次会面。 * 晚上六点多的时候,温演正张罗着摆放碗筷。就在这时,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温良正好在客厅,便走上前去,打开了门。 “叔叔,新年好。”凌存的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他将手里提着的新年礼盒往玄关处的地板上轻轻一放,“今天打扰了。” 温演就站在离他五米不到的地方,抱着橙汁,表情呆呆的。 ……虽然小存说了想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暂时不想和他往来,但竟然还是来了? 还真是意外。 张云间脱下围裙,看见门口的凌存,便笑眯眯地朝凌存招了招手,问道:“和叔叔打招呼了吗?” “打了,打了。”温良笑着说,“小存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小演,去阳台给小存拿双拖鞋过来!” “哦,好!” 温演拿了自己闲置的鞋——凌存个子只比他矮了几厘米,鞋码应该差不多。 事实也是,他把鞋摆在凌存面前的时候,对方顺顺利利地穿上了。但眼神并没有停留在他身上,温演的头顶飘过一声轻轻的“谢了”。 他再抬头的时候,凌存已经径直走进厨房,探头问道:“妈,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小存帮妈妈把煮高汤的火熄了,再装进火锅的锅里!” “我来吧!”温良也挤进了厨房,“小孩子弄这些万一烫到手了就不好了!你们俩皮肤白,留了烫伤的疤多难看呀。小演,带小存上去玩一会儿,我和你张阿姨把饭菜准备好了就叫你们!” 温演一个人站在玄关,一时间竟然觉得自己身边有些冷清。 “哦,好。” 凌存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普通地走出厨房,普通地跟着温演上楼,普通地走进了温演的房间,然后—— 并不普通地坐在温演的椅子上,两手撑着椅子的边缘,表情略显纠结。 温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莫名心虚地开口:“小、小存……” 凌存忽然朝他比了一个“叉”的手势,然后掏出手机,啪嗒啪嗒地打起了字。 【from 凌存:我不要和你说话。】 温演刚想回复一句【好】,凌存又啪嗒啪嗒地打起了字。 温演的手机随即不停地“嗡——”了起来。 【你也不许主动和我说话!】 【我来不是因为我想通了,是因为我妈想来,我不想她失望,也不想她大过年的孤孤单单。不是想来和你和解!明白吗?】 【我还没打算和你和解呢!!!听懂了没!听懂了扣1,敢回复别的就把你拉黑![发火][发火][发火]】 温演看着一条接着一条蹦出的聊天内容,忍俊不禁。但介于凌存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所以勉强忍住了。 ……其实,猜都能猜到。 小存看起来尖锐,像是竖起尖刺、时刻准备攻击人的海胆、刺猬……或者豪猪?不过,这些小动物都没他那么好看。 但实际上,他其实是个很柔软的人。在乎妈妈,在乎家庭,在乎保护被自己纳入羽翼之下的每个人……温演曾经是被保护的集团的一分子,所以对凌存习惯性做出让步和牺牲时的表情分外熟悉。 就像现在这样—— 眼神平静无波,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掩盖情绪,不想让被让步的人感到不快。 温演乖乖地扣了一个【1】回去。 凌存没再回复他的消息,而是点开了类似于消消乐的手机游戏,顺带拆开了揣在口袋里的盒装苦瓜牛奶,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牙齿一下一下咬着吸管头,留下了几道细细密密的齿痕。 温演百无聊赖,闲得发慌。离吃饭还有一小会,但也只有一小会,不够打一盘游戏。索性在床边坐下,从书架上拿下了一本精装版的《金阁寺》,随意地翻阅起来。 他很喜欢这本书,从初中开始就频繁翻看,买了无数个翻译版本,基本上每本里都被他贴满了用于标注内容和阅读感受的标签。 随手翻开的这一页,空白到令温演震惊。白净的两页纸上,只有一段话被荧光笔标红,显得分外刺眼—— 『能将我吞噬的大火也可以将金阁吞噬。这想法令我沉醉。命运安排了同样的灾祸、同样的不吉之火,这意味着我在的世界与金阁处于相同次元。我的肉体脆弱丑陋,同样地,金阁虽坚硬,身体却是易燃的碳化物。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像亡命盗贼不惜吞下价值连城的宝石销毁证据一样,把金阁藏进我的肉里、我的器官里,逃之夭夭。』1 沉寂了好几天的魔鬼再次突兀地出现。它趴在温演的肩膀上,对着他轻声耳语道。 魔鬼曾说过:我即是你的本心。 这话温演并不想当真——若是魔鬼说的是实话,就意味着他目前采用的、对待凌存的方法,那种所谓的“为蒙尘的宝石拭去灰尘”的保护手段,其实只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幌子。 在那层漂亮的、光鲜的、密不透风的表象之下,潜藏着他对凌存强烈的、无法克制且终有一天会满溢出来的破坏欲。 因而,无论魔鬼说出的话语多么令他动摇,也都仅被归类于蛊惑和教唆,不会更进一步。 只要他努力保持守护的本心,就不会做出可能伤害凌存的事情。 ……虽然看现在的情况,凌存都被他逼得有些精神崩溃了。但是没关系,小存是非常坚强、有韧性的人,他很快就会想明白、理清楚一切。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可以像不久之前的陈靖事件的时候一般,顺顺利利地回到他的身边,再次触碰到他的指尖。 温演翻动着书页,很快看到了末尾。 沟口亲手点燃金阁寺的瞬间,心中所感受到的究竟是空前的满足,无穷尽的失落痛苦,还是一片空白呢? 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自顾自的殉道,把安眠药瓶投入了深渊。而他身后,大火吞噬了破旧的金阁寺,火光冲天,整座寺庙如同枯萎大半的白山茶,瞬间变作茶褐色的残骸。2 温演正想得出神,门被敲响了。温良推门而入,温演刚夹好小片的纸屑从门缝里无声无息地飘入书柜后阴暗的空间里。 除了温演,房间里的另两个人并不会在意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细节。 “吃饭啦!”温良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今晚的菜可丰盛了!小存,你妈妈的手艺比我好多了!叔叔我啊,平时只能带着小演吃外卖……根本学不会做菜呢。” “叔叔过奖了。”凌存露出温和的微笑——这样的表情除了用来应对长辈,几乎不会出现在他平日任何情况下的面容之上。 一行人下了楼。回到餐厅时,张云间正在给孩子们倒橙汁,额角缀着些许的汗液。脖颈处细小的绒毛,被暖色的灯光照得细细发亮。 “新年快乐!” 中途碰杯,喝了酒的大人们的脸上逐渐染上了醉意。 张云间平常应该不怎么喝酒,过年高兴喝了酒,脸立刻红了大半,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今年好,今年不孤单——” “孩子们本来就是一起长大的,咱们做邻居这么长时间,早算得上兄弟姐妹了。”温良笑道,“哎呀,时间过得真是快。一眨眼,当初两个矮矮的小豆丁,现在都长成大人了!我有天没事干拉着小演在墙根量个子,你猜怎么着,他这小子居然都比我高些了……我们到底是老了,个子也缩了!” 张云间笑着,眼尾的细纹并未折损她的美丽,只是替她添上了几分沧桑的疲惫:“是呀,不服老不行了。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再好的化妆品都不顶用了。满脸的皱纹,快变成老婆婆了。” 温演低头扒饭,什么也没说。 其实他一直觉得——从小时候开始就觉得,张阿姨长得真的很好看。 凌叔叔长得剑眉星目,虽然英俊稳重,但总给人气势过足、不太好惹的感觉。尤其是他的直鼻,实在太过锐利了,总让温演想起中学时听见隔壁女生念言情小说的桥段:刀削斧凿一般的面容。 张阿姨的长相和气质则完全和凌叔叔相反,属于互补型,柳叶眉、杏眼、短下巴,还有一张饱满但并不肿胀的圆脸。皮肤很白,也紧致,看起来显小,特别温婉柔和。 凌存完美继承了两人的优良基因,才能长成柔美凌厉并存的模样。不仅不冲突,这两种相反的特质反而在他脸上互相融合,变得更加出彩。 温演很想告诉张阿姨:你很美,很好,没必要焦虑年龄。 ……但是说不出口。 他实在太社恐了!以至于在非常熟悉的长辈面前,依旧无法正常平静表达情绪,只能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干饭机器。 实在是太逊了耶! 就在温演内心默默吐槽的间隙里,饭桌上的话题一变再变,最后竟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说起谈恋爱,小演好像交女朋友了,寒假里几乎每天和那姑娘出门,我每次回家都看不见他人影,只能一个人点外卖吃。之前我问他能不能把那姑娘带回来给我看看,这小子竟然死活藏着掖着,就是不肯让我看呢!” 温良抿了口红酒,继续调侃道:“现在的孩子呀,跟我们那个年代谈恋爱,完全不一样了!” 温演默默无语。 天地良心,他真的没和女生谈恋爱! 他喜欢的对象这不是正坐在对面么?他倒是想说啊,可怕真说出来吓得桌上这两位家长冷不丁地掀锅…… 张云间则是笑意盈盈地轻声问凌存:“你知道和小演谈恋爱的女孩子是谁吗?你们俩关系那么好,小演没和你说说么?” 温演的视线立刻紧张地移到了凌存身上。 “啊?”凌存抬眼,眉头轻微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摊平,夹蟹柳的手一顿,“那种事,我是没听说过,他也没我讲。不过,如果真有的话,应该不是我们学校的。” ……啊。 小存在不爽。 温演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 “外校的?”温良对此感到新奇,“他学校里都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学校里的活动和社团也都一概不参加,三年都是回家部的,居然能交到校外的女朋友?” 凌存挑眉,仿佛忽然起了某些坏心思,顺势揶揄道:“说不定,那个女孩长得还挺漂亮的呢。” “小演本来也一表人才,成绩又好,女朋友漂亮也很正常。”张云间道,“我先前去商场买东西,路过健身房,正巧看见小演在里面埋头苦练呢。举重看起来可都不轻松……现在像小演这样注意身体健康和美观的孩子不多。我听认识的朋友说,孩子们都喜欢懒在家里打游戏,不肯出门的。但女孩子们不都喜欢八块腹肌、阳光帅气的男孩子么?” 温演听着自己成为话题中心,微妙地有些恼。 他不太习惯别人的话题围绕着自己转,比较喜欢默默蹲墙角,被人无视最好。倒也不是讨厌温良和张云间这样说,只是觉得很不自在。 于是,他下意识地抬腿,想要跷起二郎腿,恢复自己平日里放空摸鱼时的状态。却不小心踢到了凌存,毛茸茸的拖鞋鞋头,隔着凌存薄薄的裤子,沿着他的小腿往上猛蹭了一路。 温演表面上平静无波,内心却大惊失色:……等下、我不是故意的! 凌存则是立刻露出了一副炸毛时忽然被人摸头的猫一般的表情。他坐直了身体,仿佛刚刚有一阵电流顺着他的脊柱往上窜去一般。 温演叹了口气,若无其事地收回腿。索性顺着大人们方才的话题说了下去,为自己赚个清白:“你们别瞎猜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寒假和我一起出门的女生是我朋友,人家没那个意思,我也没那个意思。” 温良忽然瞥了一眼温演的表情,刻意打趣道:“那你暗恋的人是谁啊?我们认识吗?” 第47章 还有100天 温演想,他有的时候真的特别讨厌大人们这种喜欢对小辈的私人生活刨根究底的性格。 ……因为往往他们挖掘到的不是宝藏,而是地雷。 凌存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他身上,只是盯着碗里被烫成粉色的虾滑,用筷子轻轻撇掉了上面沾着的辣椒圈。 “等我追到他的那天,我再和你们说吧。” 温演最终放弃了在这样一个阖家欢乐的温馨场景点燃那枚岌岌可危的炸弹。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让他无比庆幸在中文里“他”和“她”的发音是相同的。 “……反正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在他身后默默等了他那么久,早就习惯了,也不差多等这一会儿。” 他几乎是用气话一般的语调说出的。 温良作为温演的爸爸,虽然平日里因为工作繁忙,和儿子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毕竟是这家里唯一和温演保持着高频接触的人,自然立刻察觉到了他话里异样的情绪波动。 他下意识地终结了这个话题,和张云间说起了他公司里遇见的有意思的事情。 温演抬眼,看向坐在餐桌对面一言不发、默默咀嚼食物的凌存。视线从他被麻辣锅辣得发红的唇瓣上扫过,又很快挪开了。 不久之前,他送昏倒在雨中凌存回了家。那天,凌存为了不欠他人情,做了一顿简易的火锅请他吃。 现在与当时,同样艳红的、翻腾的汤底,汤水间袅袅升起的白雾,被辣椒刺激到发粉的面容。 然而,坐在锅两旁的人的心境,却和之前截然不同了。 晚饭过后,温良本想留张云间和凌存放烟花,却被两人婉拒了。 张云间的表情变得有些伤感,眼睛里蓄起一层薄薄的水雾,但还是强打精神地说:“不了不了。一会儿,我和小存得去给他爸爸点个灯,太晚去……不太好,也不安全。” “我知道了。”温良也没强求,把收拾好的礼品塞进了张云间的手中,“替我带给凌峰吧,也算我的一点心意。” 张云间没有推脱,只是平静地接过。然后点了点头,便道别,带着凌存离去了。 * 天台上,温良把手持烟火塞进温演的手里,然后一下一下地按着手里的打火机。细碎的火苗不断从里面窜起,又迅速消失,再出现。 “儿子,”温良的面容被火光映成了暖橘色,“你今天是不是不太开心?” 温演想:这是温良从他出生开始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没有不开心,只是不太习惯吧。”温演轻声回答,“我不习惯在长辈面前讲很多话,总觉得尴尬。” “我是说,你和凌存最近是不是吵架了?”温良追问道,“今天餐桌上,你们一句话都没和对方交谈过。是发生什么了吗?难道,又发生陈靖那样的事情了?你完全可以和爸爸坦诚相待——就像之前一样。有什么问题,我都会想办法帮你解决的。” ……果然,做生意的人里怎么会有对情绪不敏感的、真正的傻瓜呢? 实际上,温良对关系变动的敏感程度,比他想象的要高得多。 “没有。没有人陷入危险。” 真的吗?温演自己也不是很确定——或许他的存在对凌存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微妙的威胁和模糊恐惧的化身。 但他还是像对佛像许下了虔诚愿望的信徒那般,仿佛强调裂缝根本不存在一般,如是说道:“只是小事引发的口角。没什么大问题,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温良没说话,只是用打火机点燃了温演手里攥着的手持烟火的引线。两人之间有限的范围里,火光恣意地迸溅着,在黑暗的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金色弧线。 “儿子,你不记得你小时候和凌存去那个会做烟花老爷爷家放烟火的事情?” “去过很多次。爸你说的是哪一次?” “你故意在凌存的锁骨下面烫了个小疤的那一次。” 温良口中吐露出的话语,仿佛流水一般进入温演的脑内,却又迅速渗出,不留痕迹。他苦思冥想,都想不起来这件事情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候。 ……不如说,他根本就不会伤害凌存。到目前为止,他都极力克制自己的行为,从不给凌存添麻烦,更不会让他因为自己而受伤。又怎么会“故意”伤害凌存呢? 这在逻辑上是行不通的。 “你不记得了吗?”温良表情迟疑,“我很确信是夏天。我记得那天白天还下了雨,而且是唯一一次三个孩子一起去老爷爷家——之前都只有你和凌存两个人。当天多了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小男孩和你们一起去的。” “晚上雨停了,你们一起出去放烟花,也是玩的这种可以拿在手里点燃的种类……或许是起了什么争执,你毫无预兆地把燃尽了却还未来得及熄灭的烟花头按在了凌存的锁骨下面,直接烫出了一个通红的小圆点。我接到你的电话赶到现场去的时候都吓坏了。” “……不可能。”温演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怎么会故意伤害凌存?从小到大,我甚至都没违反过他对我的要求——一次都没有。” “我知道你小时候很喜欢和凌存一起玩,也把他当成你的老大。可就是因为那一次你的表现太反常了,我才会记了这么久啊。过去这么多年,或许凌存那孩子自己都不记得这件事情了。毕竟,小孩子不懂事,互相之间小打小闹有摩擦也是很正常的。” 温良继续缓缓陈述着。 “当时凌存忍着没哭,只是问那个老爷爷要了点清凉膏涂。回家以后也拉着领子,所以云间她压根不知道这件事情。是前几天我们聊天的时候说起放烟花这茬,我才回想起这件旧事的。” 温演盯着手里燃尽的、迅速从炸开的金花缩为一小点明亮红光的手持烟火,一时间愣怔住了。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关于这件事情的记忆。 可温良没有理由骗他,也没必要。 难道是他自己忘了? ……不,不。温演想,他从小到大都是个记忆力很好的人,在某些比较阴暗的方面甚至算得上睚眦必报。不太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 更何况,以他对凌存的重视和珍惜程度,怎么会做出自己毁灭对方的行为呢?如果真的做了,更不可能忘掉! 因为他几乎把铭记一切与凌存相关的事情培养成了习惯。无论是他的获奖信息,还是生活里各类繁琐细小的习惯,全部都烙印在自己的脑海中,分外清晰。 ……伤害凌存,这不符合他一贯的动机啊? 温良点燃了大桶的烟花。无数五颜六色的彩球冲破冰冷的空气,在墨蓝色的天幕之上炸裂开。无数碎火星淅淅沥沥如雨般落下,狠狠砸在地面上,然后迅速变黑冷却,化为不起眼的渣滓。 几乎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温演依旧听见了自己错频的、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他的脑海里逐渐形成了另一个想法。 人的大脑是非常精密的仪器。而遗忘,是为了保护人免于琐碎的、雪片一般不断积累起的不快与绝望的困扰,不至于到达雪崩的程度。 如果伤害凌存会诱发他强烈的歉疚心,可能大脑为了保护他,会自动删掉那段回忆也说不定。既然魔鬼这样超自然的存在都可以寄居在他的脑内,更别提更加合理科学的“遗忘”了。 ……他或许真的那么做过。 可能从温演很小的时候开始,在「想要默默守护凌存、做他的黑骑士」的这个想法诞生的那个瞬间,同时也诞生了针对同一对象的阴暗破坏欲。 强烈地想要保护什么东西或人的心情,和强烈地想要摧毁他们的欲望是同源的。 就像爱与恨的关系那般,看似对立,实则纠缠。 如果真是那样,也太可怕了。 * 寒假转瞬即逝,高三生返校比高一高二都早,因而春意料峭的时节,校园里也不免人员零散,显得空荡落寞。 对于高三生们来说,唯一的好处是:中午去食堂吃饭不用排队了,想吃一楼美味的咖喱猪排也不用一打铃就飞奔着跑离教室。 教室里,王率跷着二郎腿坐在李岩的桌子上,手上没个停,一下一下玩着李岩的钢笔。还特别手贱地把它给拆了,结果操作不慎,沾了满手的黑墨水。 “我实在太无聊了李岩——”用湿纸巾勉强擦干净手上的污渍后,王率拖腔拖调,止不住地抱怨道,“为什么凌存和周濛他们俩人都不见了啊?咱们不是都高三下学期了吗?大家难道不应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然后拼命刷题做卷王,争取考进理想的大学吗?怎么忽然都跑没人影了?搞得我连合适的聊天对象都找不到,好寂寞啊。” 李岩随即把他重要的生物笔记本往旁边挪了挪,以防沾到桌子上残余的墨水。 “你不知道吗?那两个人高一时就是竞赛进来的、排名很靠前的超级优等生。对于学校来说,他们那一批的学生是冲刺名校的绩优股。现在快高考了,整个高三学年最后一个蛮重要的竞赛也迫在眉睫了。那个竞赛出成绩特别快,如果他俩能拿奖,基本上可以试着去申请好学校的提前批次了。当然火力全开,专心准备竞赛了。现在,应该一开学就住在负责竞赛的老师那里了。” “吓!居然要住校吗,这么卷?” 李岩默默地看着王率,有些无语:“……不是。那只是个比喻。总之,短期内——至少在竞赛结束之前,他俩是不会到班里来了。” 王率慌乱道:“啊?那我的数学怎么办啊?前几个学期我全靠考前凌存捞我啊?” “那个凌存和我交代过,以后换我给你辅导。我每周去找他拿专门给你准备的资料,然后拆开来给你讲。”李岩耸耸肩,嘴角勾起,“……虽然我的成绩也只是一般好而已。但辅导你,绰绰有余。” “哇你这个家伙——”王率从桌子上跳下来,用沾满墨水的手直接勒住了李岩的脖子,带着他往后一仰,两人险些一起栽倒进垃圾桶里,“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是吧!我王某人虽然成绩一般,但也是靠自己的本事考进咱们这所重点高中的好不好!看我墨水攻击!” “真是的,饶了我吧……!” 温演有一下没一下、心不在焉地翻着眼前的数学错题本,耳朵却全神贯注地听着李王二人的对话。 就在那两人打打闹闹、嬉皮笑脸的时候,坐在不远处前排的一个平日里很文静温柔的女生忽然“刷”地一下起身,猛地转过头,朝着他俩怒吼道:“能不能安静一点!不要打扰我背书好吗!都到这样要紧的时候了,你们怎么还有心思玩闹啊!” 温演听得出来她出离愤怒,个别几个字甚至喊破音了。 王率本来正笑嘻嘻地,被她这样一吼,整个人都懵了,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对、对不起……但是现在是课间诶……” “课间怎么了?你那么吵,不仅打扰我背书,也打扰别的要休息的同学睡觉吧!要聊天出去聊!” “……” 王率欲言又止,手在脑袋上抓了两下,几番开口,最后还是咽回了肚子里。然后拉着李岩的胳膊,两个人逃命似的离开了教室。 现在距离高考还有还有100天。 果不其然,因为面临人生最重要的岔路口,堪称决定命运的一战,哪怕是平日里稳重淡定的同学,也因为过度的焦虑和恐慌感变得易怒且敏感。 温演转了转搭在虎口上的签字笔,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垃圾袋里被自己当作消遣和解压玩具撕碎的空白书页。 最终,他从口袋里掏出新买的口香糖塞进嘴里,缓慢地咀嚼了起来。 “滴答、滴答、滴答……” 他的身后,时钟无情地运转着。并不会为这偶然间发生在教室里的闹剧,和参与这场闹剧的任何一个人停留哪怕一秒。 第48章 污浊了的悲伤之中。(1) 在这样愈来愈焦躁的氛围里,时间飞速流逝着。 逐渐有同学因为心理问题选择暂时休学,却在家里还没待到半个月,就再次被父母送回了教室。 温演曾经抬起头,认真地观察过他们进入教室时的神情。 麻木的、恐惧的,仿佛踏入的不是一间明亮安静的教室,而是塞满了恐怖怪物的无间地狱。 “幸存”在班级里的同学的状况,也并非全部良于那些崩溃回家的同学。 事实上,他们沉没在每日重复的背书声里,看似沉浸、旁若无人。 但无论班级里有什么细小的风吹草动,例如:有人路过被踢翻的垃圾桶,从体育场不慎扔入教室内的网球,老师书写板书时忽然掉落在地上的黑板擦……他们都能够完完全全地捕捉到,并对此做出很大的反应。堪称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即便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大量的重复性习题和背诵已经起不到太大作用了——该会的已经会了,不会的就算错上几十次还是会做错。 但这并不影响大家绷紧神经,几乎全心全意地扑在上面,像大海捞针一般,宁可过劳,也不肯眼睁睁看着分数如流沙,匆匆从指缝间滑落。 因而,任何一个试图打破这种沉重压迫感的人,都会被班级里的同学投以异样的眼光。 崩溃地应激的人越来越多,所有人在课间都沉默不语,或是默念背书,或是伏案休息,安静到温演能清晰听见他们呼吸的声音与频率。 到了午休的时候,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些。 温演领座那两个关系很好的女生凑在一起,一起喝一瓶桃子味的果汁。 似乎是在谈论应试作文的素材,她们说起了黑羊效应。 「黑羊效应」,其内层的逻辑是“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恶魔”。即在某个群体中,一群好人欺负一个好人,其他人却云淡风轻、坐视不理的现象。 其构成需要三个角色:作为受害者的黑羊,作为加害者的屠夫,和漠视围观的白羊。 “为什么好人会去欺凌好人啊……倒不如说,既然已经做出霸凌别人的行径,又怎么算得上是好人呢?” “人在压抑的氛围里,是很难违逆大环境进行行为的。融入群体对于每一个作为个体的人而言,是个去个性化的过程。通俗来说,就是‘削尖了脑袋往里面挤’。为了不落人口舌,必须隐藏起可能与集体敌对的部分。所以,在校园暴力和集体排斥性事件发生的时候,很多人即便不做加害者,也会默默注视着那些不好的事情发生。而且。因为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痛苦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所以根本做不到对受害者感同身受。” “诶?” “……实际上,擅自去掺和屠夫对黑羊的屠宰行为,往往难以达成拯救,甚至会因此激怒屠夫,变成众矢之的,倒霉地成为下一只黑羊。” “听你说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初中的时候,班级里有个女生,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排斥到崩溃的。我当时坐在她前座,虽然和她不是很熟,但也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好。她很安静,也很害羞,不太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忽然有一天,有人和我说,她很不爱干净,身上有一股很臭的骚味。” “……你真的闻到了吗?” “不,我其实只能闻到洗衣粉的味道。虽然体育课后会有汗味……但每个人都是那样的啊,连出汗都带着体香的人,只有罗曼蒂克小说里才有好不好!” “但别人还是坚称她身上有难闻刺鼻的味道吧?并且以此为理由,让大家离她远点。” “你怎么知道?你初中和我不是一个学校的啊。” “我们那边也有差不多的情况啦……哪里都有这样的事情。只不过对象换成了男生。所以,后来呢?那个女孩怎么应对的?” “她身上有难闻的味道这件事,很快就传进了她的耳朵里——现在想来,那些这样传风言风语的人,或许是故意想让她听见的吧。最终,目的也的确达到了。她开始频繁地洗澡、洗头。有一次我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发现她手肘处的皮肤都被搓得发白磨破了。但谣言并没有因此中止,反而愈演愈烈。” “那个时候有人向她伸出援手吗?” “有的。大家的嗅觉又没坏,其实还是能够分辨出香臭的。有心地善良的人主动接纳她进入小团体,带她一起玩。但很快就因为承受不住蔓延到自己身上的恶性谣言,比如公交车、作弊、被包养之类的……最后还是抛弃了她,不再掺和这件事。” “……和我这边是一模一样的发展方向呢。” “后来初三,我被选进了加强班,备考好高中。那个女孩子因为一两年都被恶性传言纠缠,成绩一落千丈。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后来,听说她出了心理问题,差点把自己淹死在浴缸里,她父母就办理了退学,带着她去看心理医生了。” “其实她什么都没做错。” “……现在想起来,我也挺唏嘘的。想着那个时候哪怕无法伸出援手,对她温和一点也是力所能及的。但当时被裹挟在那样压抑的氛围里,为了不成为下一个被献祭牵连的人,我就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了。” “说到底,人就是这样自私又欺软怕硬的生物。这是本能,我们也没有办法抵抗。毕竟,谁也不希望下一个受伤害的黑羊是自己。” 话说到最后,两个女生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微妙。一时间,温演甚至无法判断那些表情透露出的情绪。 ——是愧疚,恐惧,还是庆幸? 谁也说不准。 这个中午值得一提的另一件事情是,周濛忽然回到了班里。 不过,他并非回来上课,而是和几个自己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同学聚在一起聊了会儿天,便从课桌里抽出了几本书离去了。 他刚踏出教室的门,那几个同学就忽然回过头,朝着教室的后方看了一眼。 但很快,便将其佯装成普通的扫视,又将头转了回去。 * 傍晚放学,温演在回家的路上收到了温良的短信。 他今天公司加班,不回家了。让温演找家餐馆自己解决晚饭。 温演踏入商场,随便找了家生煎店坐了下来。点了牛肉粉丝汤和虾仁生煎,一抬头才发现对面坐的人是柳真。 “……柳哥?” “小演!”柳真昂起头,满眼真诚的欣喜,“你怎么在这儿?” “我爸加班,我没社团活动。”温演的回答言简意赅,“也不上晚自习。” “真巧,这样都能遇见。这还是我今年第一次出来吃生煎呢。”柳真笑眯眯地说,“一会儿我带你在商场里逛逛,顺便给你买点东西吧?我们认识这么久,我还没送过你什么像样的礼物呢。” 温演本想拒绝——他其实不太习惯花别人的钱,但实在盛情难却,只好呆呆地点点头,算是应允下来了:“……好。” 柳真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健谈。 妈妈第一次带着他来到温演面前时,温演凭借第一印象,还以为他是个内敛含蓄、沉默腼腆的人。 实际上并不是。 大概是有先前一起研究切割宝石的经历,又是吃饭的时间点,气氛比较放松,柳真的话匣子渐渐打开,话题从宝石陶艺到游戏文学,最后甚至说起了刘娟最近做的囧事。 “……娟儿之前非要给我做早饭,因为我前一天在看探店视频。博主夸那家的生煎是他吃过最好吃的,我就想第二天去那家店里尝尝。” 柳真笑道。 “结果第二天刚起床,就闻到一股东西烧煳了的味道。吓得我以为是昨晚煤气没关,厨房烧了。拖鞋都没穿,就急急忙忙赶到厨房里去看,才发现是娟儿把生煎做成煤炭了……她转过身,满脸灰地看着我,又无助又尴尬,看起来很可爱。” 温演默默吐槽道:“我爸我妈都没有烧饭的天赋……我大概也没有。你居然不生气么?到了把生煎烧成煤炭的程度的话,锅都快烧穿了吧。” “为什么要生气?她只是想给我做饭吃而已。小演你也有喜欢的人吧?如果那个人明明不擅长做饭,却执意早起为你做你想吃的东西,就算把厨房炸了,你应该也不会生气的。” 温演脑补了一下凌存系着粉围裙大清早给他做饭的场景。 ……竟然有一丝诡异的温馨。 不过,凌存厨艺很好,根本不会把厨房炸了;也不会起大早给他做饭吃。 炸厨房的情况只可能出现在他这个厨房杀手心血来潮给凌存做饭的时候……吧? “我懂了。”温演坚毅地点了点头,像是想把那奇怪的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似的,“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柳真一脸严肃,“这是爱的力量。” ……柳哥是这种会讲不好笑的冷笑话的人设吗? 两人吃完生煎套餐,就沿着自动扶梯往楼上去。 柳真走在前面,温演走在后面。柳真路过服装店和美容沙龙的时候几乎没有停留,而是快步往前,最后停在了一家游戏机店门口。 “柳哥,你也喜欢打游戏?” “还好,无聊的时候玩玩马里奥之类的。”柳真推开门,门上的风铃被撞出清脆的声响,“但是,你很喜欢游戏,不是吗?” “嗯。你怎么知道?” “娟儿和我说过,我也观察过你。”柳真指了指温演的包,“那个挂饰,是《王国之都坦桑布雷克》里的莉莉娅对吧?我接到过她的黏土人单子,做了一个半月,连她身上的零件组成都能背下来。” 游戏店里正好在做促销活动,达到一定的消费额之后可以得到代币,代币可以在隔壁联名的游戏城里兑换游戏货币。 “这一期射击摊位六十枪全中的奖品是莉莉娅的王兄雷克的抱枕诶。”柳真随手拿来一张宣传单,“……不是你推的角色,真可惜。” 温演的目光落在那个有着漂亮琥珀色眼瞳的桀骜少年身上。 片刻之后,他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道:“我们去玩吧。” 柳真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好。你有什么喜欢的游戏吗?今天我来请客,下次我们可以一起玩。” 考虑到柳真的游戏技术一般,温演并没有选择高难度的射击游戏,或是需要反复死亡探索新玩法的游戏。 而是拿了一些老少咸宜(?)、操作难度适中的闯关游戏,放进了购物车。 结账之后,两人拿着代币前往游戏城,兑换了120发子弹,来到射击摊位前。 “刚刚离远了看觉得墙离射击点还挺近的,可真站在这里,居然这么远……” 柳真抬起手,从瞄准镜里观察墙上的气球,如是惊叹道。 他尝试性地开了一枪,橙色的塑料子弹飞速射出,从扎得稀稀拉拉的气球间穿过,直击在后面深红色的绒布上。 柳真幽幽地说道:“……我的枪法确实烂得出奇。” “轨道有点飘。”温演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开着的走道窗户上,“枪口可以稍微朝上一点。” 柳真照着他说的再试了试,这次子弹的落点果真离气球近了些。多开几枪后,终于成功打碎了第一个气球。 “耶!”柳真像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我成功了!但拿到雷克的抱枕要六十枪全中,也太强人所难了。如果没有进行过系统化的射击训练,根本没法办到吧。” “多试几次,说不定可以?” 柳真打完了60发子弹,最后命中21发。 温演第一次尝试的结果则是:60发子弹,命中44发。 柳真惊叹道:“小演,你的准头也太好了。以前经常玩真人射击吗?” “那倒没有。”温演有些迟疑,“可能是我枪战游戏玩得比较多?” 他走到兑换游戏币的前台,又换了120发子弹。 “我不用啦。”柳真笑着说,“小演你都打掉吧。我实在是没什么射击的天赋,就不浪费子弹了。” 温演也没推脱,干劲利落地进入了下一轮。 伴随着“咻咻”的枪声,第二轮的结果很快出炉了。 60发子弹,击中55发。 第三轮则是58发。 “就差两发了!” 柳真比打枪的温演本人还要激动——实际上,他也就比温演大了几岁,甚至勉强可以算成是同代人,自然也和别的男孩子一样,从小就对枪械之类的武器持有一定的兴趣。 柳真小的时候最崇拜的人不是爸爸,而是一起玩的小朋友里面,一个特别会用弹弓击打东西,打起树上的琵琶来更是百发百中的小个子男生。 虽然那个男生14岁分化成beta后,就泯然众人了…… 温演端着枪,下意识地抿起嘴唇。他尝试性地调整了一下枪支的部分零件,然后又兑换了60发子弹,再试一次。 这次是59发命中。 饶是粗神经的柳真,都发现不对劲了。 显然,温演的打枪技术比这游戏城里的大部分人都强。连他都没法60发全中,而且中间空掉的那发有明显的脱靶现象—— “小演,他们是不是在枪里做了什么手脚呀?”柳真凑在温演的耳边,轻声说道。 他的目光扫过奖励墙,放在最上端的就是雷克的等身抱枕。再往下的奖品都是一些小动物或者动漫角色的小玩偶,最大的也不过只到小腿那么高。 再这样打下去,怎么都不是划算的买卖。 和他们同期来玩枪的人试了几轮之后似乎是反应过来真相了,果断选择放弃,从玩偶里随便挑了个顺眼的,便离去了。 “是做了手脚。”温演淡淡地回答道,“所以会随机飘枪。我刚刚试着调了一下,好了一点。” “奸商啊!”柳真感慨,“……要不算了吧?我直接在网上给你买一个?咱们别和它死杠了,不值得。” “网上没有直售,只有二手出的。”温演难得表现出对身外之物的执着,语气耿耿的,“我只要属于我一个人的。” 柳真:……这孩子的轴劲儿,简直和他妈妈一模一样。 他叹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安静地看着温演打枪。 最后,在长达六轮的拉锯战下,温演终于把枪调整回正轨,打满了60枪。 老板把等身抱枕递到他手里的时候,手腕都在发抖。 回去的路上,柳真帮忙抱着抱枕的一半,感慨道:“小演,你真厉害!如果是我,哪怕再想要那个抱枕,三轮打完拿不到,我也就放弃了。” “……因为,我真的很想要。”温演平静地说,“所以就那样做了。” “老板的表情好好笑——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眼神里仿佛在怒吼‘喂你小子是来砸场子的吧!’这样的话。” 温演一脸无辜地看向柳真:“是他先作弊的。而且,我也按需付钱了。” “哈哈哈哈……” “柳哥,要不要去我家打游戏?” “你爸爸在,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毕竟夺妻之仇不共戴天……来着。 “他今天加班,不回家。常有的事。” “也行,反正我今天的工作都做完了。对了,我和你说,我今天碰见一个很有意思的客户,他……” 两人一路聊着天上楼,温演给柳真准备了汽水——回来的路上,柳真说过他不怎么喜欢喝茶,只喜欢喝高糖的碳酸饮料,说是能激发他创作的灵感。 打游戏的过程也完全称得上有趣。 柳真本人的游戏水平其实算不上入流,但胜在他乐意尝试新招式,也很擅长和队友合作,辅助队友打出怪物的僵直,方便队友击杀。 脾气也很好,从不因为游戏里挂掉而生气。反而会敏锐地察觉温演因为游戏内容而渐起的烦躁心,适时地出言安抚。 “……我好像理解我妈的感受了。”温演忽然说,“和你待在一起,真的很开心。” “嗯?”柳真完全在状况外,片刻之后,才笑着回答道,“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我这样习惯性察言观色的性格。” “为什么?” “不太自由,总会无意识地讨好别人吧……然后难得一次情绪失控,就足以摧毁掉别人对我积攒起来的所有好感。在遇到你妈妈之前,我每段恋情几乎都是这么终结的。” 柳真苦笑着耸了耸肩。 “……总会被人寄希望于付出永恒的单方宠爱和包容,时间久了就觉得,自己是恋人情绪的保姆,而非对等的存在。” “妈妈不会向你索取情绪价值吗?” “会,这是人之常情。”柳真回答,“但那完全在理所应当的范围里。恋人就是能让人放心交付一切、全无压力地去依赖的存在,不是吗?娟儿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的防备心很强,因而距离感也很强。这对我而言是好事,至少不会被沉重的爱和期望压得喘不过气。娟儿会给我留出舒适的自我空间,绝不干涉我认真做下的决定。” 柳真看向温演,语气坚定:“即便再相爱的两个人,也不可能完全不留缝隙地紧紧相拥。人的自我是像气球一样会膨胀也会缩小的弹性物品,压得太紧是会爆炸的——关系也就随之破裂。” 柳真在刘娟之前交往的恋人,大多是明艳照人的倨傲美人。她们不在乎男人的钱和地位,只是想得到一片不会拒绝自己任何要求的温柔乡。 ……刘娟看起来和她们差不多,但内核是不同的。 她向往自由,不想被任何东西束缚。所有人对她来说都只是过客,只能留住她一时,不能留住她一世。 毋庸置疑,她是爱着柳真的。不然不会在婚姻已经破裂了一次的情况下,还毅然决然地和一个新认识的、比自己小很多的男人订婚。 但也就止步于订婚——正式踏入婚姻的殿堂,必须在她真正想要那么做之后。 柳真不急。他爱刘娟,就爱在她是一阵自由的风。 风不会束缚任何人,因而他在这里得到了前所未有、他梦寐以求的尊重和轻快。 想到这里,柳真的眼前浮现出刘娟明媚的笑容。 他嘴角勾起,沉浸在自己每日满溢的小幸福里。视线落在显示屏上,却没有注意到温演忽然阴沉下去的脸色。 柳真提到的关系破裂,对等到温家过往的生活里,就是刘娟和温良离婚的那天。 温演的心情一下子如同撞到冰山的船一般覆没,并非因为这已经过去许多年的离婚,而是因为脑袋里因为关键词而隐约浮现的、「不存在」的记忆。 明明印象里,不论是温良还是刘娟,都是洒脱且无所谓地解除了婚姻关系。 可为什么他的脑海里,会一闪而过温良在阳台抽烟,满脸愤恨的模样呢? 温演很确信,他从来没看到过不羁的温良露出那样的表情。 可一闪而过的记忆里,那双与自己相像的眼睛里分明沉淀着深深的愤怒、恨意和痛苦,让温良看起来像是一簇正在静静燃烧的火焰。 ……那画面实在太过真切。 简直像是曾经真的发生过一般。 “小演,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温演遏制不住那种颤抖的心情,下意识地抓住了柳真的手,问道:“我妈有没有和你说过,她为什么要和我爸离婚?” “诶?”柳真显然会错了意,“小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戳你的伤心事的……” “不是那个,我没有在怪你。”温演咽了咽口水,仿佛在畏惧即将被说出口的事实一般,“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太小了,直到现在我都以为他们离婚是性格不合。但是,总该有个导火索吧?导火索是什么……我并不了解。” 柳真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积蓄起的愁容,犹豫了一下之后,才慢吞吞地解释道:“因为,温先生他好像曾经用比较过激的手段挽留过娟儿,但娟儿没和我详说,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小演,你的印象里,对这件事有印象吗?” “没有。”温演的脸色变得发白,“……其实,从我有记忆开始,他们就不怎么着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的。” “想来也是,那样的事情,为人父母,也不会想让孩子知道。”柳真深吸一口气,“小演,如果你深爱一个人,那个人却不爱你——或者说,和你之间的爱逐渐冷却,转而投向事业或是别的东西,意图离开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这是个设问句,温演却听明白了柳真的意思。 他是温良的儿子。 这意味着,他的身上流着和温良相同的血,继承了这个男人的基因,性格的一部分也是父亲的延续。 即便孩子是父母的杂糅产物,他身上肯定会有更像刘娟的地方。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从外貌到性格,受到温良的影响更大。 假设凌存爱上了他,和他结婚,然后孕育孩子。但却在婚姻持续不到十年的时候,爱意冷却。就算没有喜欢上别人、只是想要离开他的话—— 这样的事情,光是想象一下就足以让温演感到窒息了。 永远得不到,和得到后再悲惨地失去,两者带来的痛苦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 『把他关起来就好了。』 “我会……把他关起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不能接受他就这样离开我,和我一刀两断,即使我更想目睹他的自由。” 温演缓慢地吐出足够使人恐惧到战栗的话语。 『爱是能够培养出来的东西。再不济还有斯德哥尔摩情结不是么?只要环境够绝望,再倨傲的人都会为了生存低头的。』 “那种事情不行啊……他不能放弃我,不能离开我。最极端的情况,我大概会把他关到重新爱上我为止吧。” 即便、只是个假设。 即便、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凌存没有爱上他,他也没有把凌存关起来的权力。 但是、但是。 光是思考一下那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就诱发了他强烈的不安感和焦躁心。 魔鬼的声音在他的脑内回荡着,和他吐露的话语交叠在一起,难分彼此。 『看,骑士先生,你明明这么想伤害他。』 “……所以,这或许也是温先生的答案吧。” 柳真忧心忡忡,即便知道现在的温良早就不是过去的温良了,刘娟也早已原谅了温良的过激行为,两人恢复成了友人关系,但还是真诚地担忧着温家的现状。 温演的脑袋则乱成了浆糊。 因为柳真提出的假设——这可怕的代际传递宛若一颗落入湖心的石头,激起隐藏在记忆深处的千层浪潮。 长时间同时人间蒸发的父母,只有阿姨的空荡客厅,爸爸偶尔会露出的灰蒙蒙的阴翳神情,还有妈妈脖颈处若有似无的淤青。 所有被有意无意忽视的细节,那些应该被铭记的碎片,都在此刻串成红线,将温良和刘娟处心积虑隐瞒,只为了给温演维持一个虚假的、到达了及格分童年的种种举措,都击落成满地尚带余温的灰烬。 可笑的基因啊,总会在这样奇怪的地方露出马脚。 所谓的「和平分手」「性格不合」只是粉饰太平,隐藏在幕布之下的,是无法被忽视的暴力与强迫。 ……即便无论是温良,还是刘娟,都不想看见事态坠落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所以,他们离婚了。 把不幸扼杀在了摇篮时期。 『可是——』 『你的「欲」膨胀了整整十年,还能够和他们一样扼杀在萌芽期,及时止损吗?』 魔鬼拢住了温演的脖颈,如是柔声如蜜道。 * 那一天,柳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温演家的。 对方如同魔怔了一般坐在床边,低头不语。无论自己怎样柔声关怀,都无法触动对方半分。那个瞬间,温演变成了黏稠如胶的一潭死水。 回到工作室的时候,柳真打开灯,看向桌上尚未完成的扑克牌主题的陶瓷制品,忽然想起不久之前,某一次温演在这里学习宝石工艺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这样说过: 『我啊,其实是个很恶趣味的人。小的时候无聊,总喜欢用扑克牌或者麻将块搭高塔。在搭到顶端之前,它如何坍塌歪斜,我都会耐心地一次一次重建,直到我成功搭成为止。但是,就在最上层建成的那一刻,我连完整的一眼都不会给它,而是用力挥手,一次性将它推倒,彻底毁掉。』 『那个瞬间,实在痛苦又畅快。』 『仿佛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实现这短暂一刻的毁灭一般。』 第49章 污浊了的悲伤之中。(2) * “《代际传递经典案例分析》……可萱,你在看这么深奥的东西啊。” 二中的高三一班,打扮时髦的女同学歪头,好奇地凑到了梅可萱竖起阅读的书前。 “稍微想了解一些心理学的知识。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梅可萱平静地回答道,“怎么了吗?” 暖色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树丛和薄薄的玻璃,落在她深色的发丝之上,留下一连串亮色的光斑。 “没有没有!” 女同学看起来对梅可萱颇有好感——梅可萱抬头,盯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来她是个alpha。 “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心理学一听就很复杂,像我这样的笨蛋完全搞不懂呢。” ……该说是傻人有傻福么? 梅可萱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在书页边缘划着,险些把手指割破了。 岌岌可危的指尖正泛着微妙的、但还不至于破裂的小疼痛,让她能够保持足够的冷静和理性,将那些从内心喷薄而出的刻薄话语,硬生生地截断在喉咙处。 梅可萱讨厌和alpha相处。 这群仿佛从出生开始就自带一层“高等”光环的人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总是闪烁着危险又充满冒犯意味的光。像是藏匿在高高的草丛间,紧盯羚羊,准备随时发动进攻的凶猛猫科动物那样。 她是omega没错,但她不想被任何人狩猎。 “没什么了不起的。”梅可萱低下头,盯着蒋茉莉亲手给她做的书签,想要转移注意力,“……只是我很闲罢了。” alpha少女像是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自然构成了一种隐秘的冒犯,甚至从不远处扯来一张椅子,并拢双腿,乖乖地坐在梅可萱旁边,探头去看书上的内容。 像是被小虫子啮咬一般的不适感,缓缓升腾了起来。 梅可萱蹙起眉头。 alpha少女则是完全无视她的表情,一字一顿地朗读着书上记载的内容。 “……少年a的父亲对母亲持有过度的占有欲的控制欲,这构成了母亲逃离行为(离婚)的基础逻辑。因而,少年a的潜意识里,认为父亲的爱,以及和父亲相似类型的爱,都是失败的,会被心爱之人拒绝的。他因此习惯性地排斥用这种方式建立亲密关系。” “现实中,在遭受重大占有行为的失败后,人遭受的创伤会很容易转化成两种比较极端的行为模型:强行控制和过度放松……” alpha少女昂起头,对着梅可萱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真的吗?强行控制我还能理解……毕竟人都不想自己最爱的人离开吧。可为什么会过度放松呢?那不是亲手把最喜欢的人往别人怀里推么?会那样做的,只有傻瓜吧!” 她凑近了些,偏浅的瞳色在日光下泛出亮晶晶的光泽。 “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把那个试图逃离我的爱人牢牢捆住。就算她会因此讨厌我,我也不会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放手。” 说这句话的时候,alpha少女似乎意有所指。 梅可萱的目光落在她的胸牌上—— 傅春来。 她从不会刻意去记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人的名字。实际上,高中三年,她甚至没记全班级里所有人的名字。 傅春来是高二下学期才转学来的。梅可萱无意间听班级里的人讨论八卦的时候说起过她,她家里好像是权贵阶层。是爸爸犯了事,才被暂时下放到这个并不繁华的地区来。 「那种善弄权术的人,只要暂时避避风头,总能顺利回到原来的权力圈的。只是下放而已——没什么大不了。既然没被革职,就一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似乎是谁笑着这样说。不知该说是调侃还是嘲笑的笑声爆发开来,打扰到了当时正心不在焉地盯着课本,思念长久未见的恋人的梅可萱。 空气里弥散开淡淡的、玫瑰花的气味。 那大概是傅春来的信息素——这些惹人讨厌的alpha,总会有意无意地用信息素宣告自身的存在,像随地撒尿的狗一样无赖。 “是吗。”梅可萱起身,合上书,径直朝着走廊里走去,“那你绝对是我讨厌的类型。” 她离开教学楼,朝着小花园走去。 教室里沉闷的氛围让她不适,傅春来说出的像是蕴含着某些暗示和欲望的话语,也让她浑身不舒坦。 她想起温演珍爱的那位宝石同学。那人大概同她一样,被人注视和用眼神侵犯的瞬间,都会萌生出难以抑制的烦躁感和恨意。所以温演有时无意识的行为,才会招致他的不满。 就这样正出神,梅可萱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稳住身形之后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是被一只身体刚开始腐烂的小鸟绊了一下。 大概是最近天气渐暖,它因为逐渐蒸腾起的炎热一时晕厥,从枝头跌落,就再也无法醒来。无数蚂蚁在它的尸身上爬来爬去,密密麻麻,漆黑一片,像是乱码。 一阵风拂来,吹乱了梅可萱的发丝。她抬起手,整理鬓边的头发。 一只紫褐色的蝴蝶落了下来,直直地扑在死去的小鸟被血染红的胸口。然后扇动着翅膀,触须一点一点,在风中微微颤动。 曾经的某个午后,蒋茉莉在暖洋洋的阳光下,趴在梅可萱的桌子上,昂着头,眼睫毛被金色的光线照得亮晶晶的。 「……有的时候,蝴蝶会停留在死去的动物身边,小梅,你知道为什么吗?」 「蝴蝶居然也食腐啊……」 「蝴蝶成虫是蜜食性的生物,但偶尔也会吸取动物尸体内的液体,来补充花蜜里高度缺乏的无机盐和蛋白质。」 「仔细想想,有些恶心呐。」 「……我倒是觉得,那样的场景稍微有点残忍又凌厉的美感。这样美丽的东西,代表的却是掠夺、腐烂和死亡。感觉很适合画成花,或者艺术品的灵感来源之类的?」 蒋茉莉捧着脸,嘴角的酒窝因为那个浅浅的笑容而显现。 蒋茉莉抚摸着她的面颊,忍不住轻柔地吻上恋人柔软的嘴唇。 「是吗?只要你开心就好。」 * “这样的季节,蝴蝶都变得多起来了啊。” 李岩看向凌存家养在阳台上的植物,和植物周围纷飞的白色蝴蝶,感慨道。 ——今天是周日,他是来找凌存拿凌存特意写给王率的笔记的。恰巧竞赛组的老师和成员也都聚集在凌存家,继续探讨整理可能出现的题型。 “蝴蝶很漂亮……但我讨厌夏天。”前来开门的周濛把拖鞋放在李岩面前,“进来坐会吧,我猜你今天应该不会直接去找王率。外面那么热,还是别去晒太阳比较好。就算不晒到中暑,浑身都是黏黏的汗液也会很不舒服。” “好。”这不是李岩第一次来凌存家,以前考前突击的时候,他们四个人经常聚在这里或是家庭餐厅,“今天只有你和凌存吗?” “你为什么会那么觉得?”虽然是疑问句,周濛的语调却变得活泼了一些,听上去心情不错,“竞赛队伍的其他人也在……还有老师喊来的外援。我们之前都见过,那位姓霍的律师先生。他当年就是因为竞赛国奖,才能加分保送去top1高校的。” ……只是正儿八经的学习会而已。 和他预估的没什么差别。 李岩想。 周濛已经没机会了……和凌存。凌存的目光完全没落在他身上,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有。 高中毕业以后,这两个人就会像是短暂相交的两条直线,走向截然不同的分歧。 而高中毕业前的这段时间,是周濛和凌存最后能够一起相处的日子了。 说起来……那位姓霍的大律师先生,是不是也和周濛一样,对凌存怀抱着一些特别的心思呢? 先前那枚名为“炽日”的、昂贵的胸针,似乎并不适合成为朋友间或是前后辈间的礼物,而像是送给恋人的……某种真挚又坚硬的誓言。 李岩是个对别人的情绪很敏锐的人。 和王率不一样,他经常能够通过一些细枝末节观察出人心情和遭遇的微妙变化。 邻座的女生忽然换了穿衣风格,从糖果到森女,他立刻意识到她暗恋的人或许是前座的文艺少年;经常聊天的朋友给他发来可爱的小兔子表情包,风格和之前的完全不同,他便立刻意识到这位渣男朋友又换了新对象…… 之前修学旅行时,当他发现凌存居然肯把外套借给温演的时候,就立刻意识到,温演对于凌存而言,是不同的。而后续半夜拜访时的见闻,更加让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凌存所怀抱的那种感情,即便称不上「喜欢」,也绝不是毫无波动。 进入房间后,李岩笑着和大家打招呼:“下午好!” 霍劲羽的目光从凌存身上缓缓移开,落在了他的身上:“你好。” “霍律师今天休息吗?” “对,正好没什么事,看见张老师发信息问我能不能来帮帮忙,我就过来了。” 霍劲羽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现在的孩子真不容易啊,连竞赛的难度都比我们那个时候难上一些了。里面有些题目,我连思路都没有呢。” 凌存冷不丁地开口道:“但是,你还是全部都做出来了啊。” “不用谦虚啦霍律师!”李岩盘腿坐下,“你可是咱们这块儿的名人呀!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孩子’那样传说级的level……” 凌存把桌子上的黄皮笔记本递给了李岩:“喏,给你。记得跟王率说,叫他多复习生物遗传那块儿我给他圈的知识点,他上次做的小测卷子错成筛子了。” “收到!”李岩接过,“我蹭会儿空调就走哈,你们学你们的,把我当空气就好。” “你要打游戏吗?我房间可以借你用。”凌存起身,带着李岩上楼,“书柜上的东西不要动,其他的随你,睡觉也可以。” * 温演的周末,是在早上十点多才开始的。昨天放纵地、几乎机械式排解压力,打枪战游戏到半夜,才勉强找回了一点儿平日里生活的状态。 和柳真的谈话让他一瞬之间意识到了生活隐含的、并不体面和光明的一角,而黑暗的东西总是令人战栗和满背冷汗。 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温演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他拉开窗户,深呼吸了几下。一抬眼,竟然看见霍劲羽就站在不远处的凌存家的院子里。 ……他为什么会在周末出现在凌存家里呢? 霍劲羽摸索着胸口的口袋,习惯性地拿出一支烟,还未点燃,似乎是惊觉自己正站在讨厌烟味的凌存的家里,遂放弃,手指用力地摩挲了几下嘴唇之后,便转身折返进入凌存家中。 温演那阵温吞绵软的睡意一下子褪去了。 他往外探头,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但因为角度问题,什么也看不清。 最终,纠结几番之后,他还是换上一身普通的衣服,戴上口罩和帽子,快步走向凌存家门口。 透过栅栏和玻璃,出现在他视野里的人竟然是周濛! 因为角度问题,温演无法将房间里的一切布局和人员尽收眼底。 在确认屋内的人数超过五人后,他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却又看见周濛抬起手,捻走了落在凌存发梢处的一小片花瓣,笑着放在了凌存的掌心中。 明明知道,周濛那样的人,在试图强迫凌存标记他的时候,就已经在凌存心中三振出局了……可还是会感到嫉妒和恐慌。 因为无论如何,此刻坐在凌存身边的、在高考前三个月里时常陪伴着凌存的人是周濛,即便他拿不到入场券,也至少在观众席。 可他好不容易才缩短的、和凌存之间的距离,在那次公园谈话之后,一瞬就被拉开到了难以忽视的宽度。 无助感和控制欲像气球般膨胀,像蜘蛛一夜之间织出的、硕大的网,却只能在空气中飘摇,隐隐有失控的迹象。 宝蓝色的蝴蝶用力地扇动翅膀,即将挣脱蛛丝的束缚,奔向独属于它的热带雨林。 而蜘蛛只能躲在草丛的叶片之下,祈祷即将来临的暴雨,不要将它辛苦编制的巢穴彻底击溃。 * 下周一返回学校的时候,温演一拉开门,就发现大家的视线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发生什么了吗? 可当他将疑惑的视线反投回去的时候,大家却纷纷错开目光,仿佛害怕沾染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一般。 直到他在座位上坐下,才有人举着手机,仿佛不怕事大一般问他:“喂,温演,论坛上说的那件事是真的吗?” “……什么事情?” 学校的匿名论坛——一个像是装满了各种糟糕透顶的发泄呕吐物的垃圾场。 但偶尔,里面也会出现一些足够搅动满城风雨的八卦。 比如,多年前山火事件失踪的守林人陈靖再次回到了小镇。 比如—— “你初中的时候差点被排球队的教练侵犯的事情啊?” 拿着手机的男生,脸上露出了怯生生的、又夹杂着幸灾乐祸、期待、紧张和溢满恶意的身躯。 “还有你小时候也被守林人带上过山里的那间小屋的事情。报纸上的匿名小孩是你吗?那把烧掉了半座山头的火是你放的吗?” 赤裸裸的、仿佛锃亮的屠刀在砧板上挥动劈砍的响声。 “……回答我嘛!只是一些八卦而已!就算是假的你也说一声嘛——不要不说话!说起来,原来beta男性也会遇到这种事情吗?我还以为只有omega会——” 令人头皮发麻,也令人牙酸。 “够了!” 坐在温演旁边的李岩忽然出声呵斥道,原本乱糟糟的、吵闹的教室,一下子安静到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你不觉得你有点过分了吗?论坛上的谣言很少吗?难不成每一条发出来的都是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八卦,值得你去这样恶意地戏弄攻击一个相处了好几年的同班同学吗!” 振聋发聩。 那个起哄的男生没想到李岩这样的阶级上层人员竟然会为了透明人温演出头,一下子乱了阵脚,变得肉眼可见的慌乱。 “……我只是问问嘛,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为了辟谣才来确认的呢?为啥非把我想得那么坏啊。而且就是因为有疑似视频,我才好奇的啊,又不是故意来惹他的!” 他的拇指立刻按在画面上的播放键上,那个原本应该出现在录像带和档案袋里、被永远尘封的器材室里的罪恶事件,像是原本被凝滞又重归自由的时间那般,开始流动。 “这个难道不是你吗?” 男生仿佛有了底气,趾高气扬地靠近温演。 在阶级顶层的凌存和周濛都离开教室这个阶级金字塔后,新的二层人员迅速补齐了他们的空缺,成为新的人上之「人」。 或许是站在了更高的位置而喜不自胜,以至于得意忘形,这个男生愈发表现出一种迫切想要证明自己是个有力量的、充满压迫性的领导者的心情。 而力量和权威的屠刀,需要用牺牲品的血来洗炼。 这个世界上,永远只有「替罪羊」,而没有「替罪狼」。歹徒只会挥刀向弱者,而在班级这个弱肉强食的小森林里,被排除在所有人之外、没有任何人情链接的「透明人」,是最没有威胁、也最不会得罪人的选择。 “只要我掀开你的衣服,看看你的身上有没有那些钉子留下的痕迹就好了。很简单的,如果那是谣言,只要看一下,谣言就不攻自破了吧?” 温演淡淡地看着他,像是隔着铁栏杆看一只乞讨香蕉、用石块击打路人的猴子。 他还没开口,身旁的李岩就先拍了桌子站起身,弓起的背脊上肌肉蓄力,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座魁梧的小山。 “喂,真的过分了!” 男生的行为无异于在挑衅旧日的顶层。或许新晋级的这些人,会觉得脱离了多角关系的抱团——尤其是脱离了和凌存的绑定后,李岩的地位不可避免地会下降。 王率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敏锐地周旋着:“还有一分钟就上课了,你们确定要在老师面前吵吗?” “……”两方闻言虽然没有偃旗息鼓,但都各退一步,愤愤转头。 “你不敢证明给我看,一定是心虚吧!”男生离开后座之前,还恶狠狠地对温演这样说道,“说明那个帖子里说的事情都是真的,你是个反社会人格的精神病,还出卖身——” 温演猛地踢翻了缺席的前座的空桌,打断了男生的话语。多日以来积蓄的烦躁,在此刻山洪暴发,冲垮了他精心维持多年的坝口。 “滚。” 李岩从来没见温演这般模样。 平时,这人总是佝偻着背、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和空气都没分别。 然而此刻,他怒目圆睁,眼神凌厉,像是暴风雪中饥肠辘辘的狼,或是撕裂猎物咽喉前一秒杀气毕露的狮虎。 男生被他吓得后退了好几步,脸一下子白了。 他绝没想到,自己想要立威,却一上来就踢到了铁板。 “叮叮咚咚——”上课铃在这时适时响起。 老师一脸懵地走入教室,判断了基本的情况之后,喊道:“你们两个,都跟我去一趟办公室!” * 下课后,李岩面色阴沉地走到竞赛集训队的教室,把周濛叫了出来。 “论坛那事,是你干的吧?” 周濛眨了眨眼睛,纯良道:“……什么?” “别装傻,那个录像只可能是你放出来的。”李岩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那种很私密的东西,怎么想都不会有无关人等能拿到。” “发出视频的账号和我没关系。那个帖子我看了,不全是谣言吗?”周濛笑着说。 ——可论谁都知道,谣言这样的东西,信的人够多,就足以把它变成真实。 人并非以人为本质,而是周围所有人观点和看法的化身。 “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比较好噢。临近高考的时间点,想必班里的大家压力都很大吧?如果温演得救,一定要有人成为新的被攻击对象,就算是你,也没法幸免于难。人的恶意可是很可怕的,铺天盖地,如同洪水一般无法控制。你和我都很清楚,不是吗?” “……但这不是你霸凌温演的理由。凌存他和你根本没——”可能。 “那又怎样?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在乎那种事吗?他不喜欢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要待在他身边,直到最后一刻。”周濛反问道,“倒是你,把你的心思和小秘密都收好吧?你不想让那个人知道吧?” 李岩的背脊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微笑着的周濛。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喜欢王率吧。你的私密帖子,我作为管理员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噢。”周濛看着他,眼神冷了下去,“如果你敢乱说话,或是暗示凌存什么的话,我就把那个帖子的内容发给王率看。删帖也没用,我已经截图了。真奇怪啊,alpha居然会喜欢alpha——你真是奇怪的人。王率那样的性格,要是知道你对他有那样的想法,一定会觉得很恶心的吧。” “你!”李岩一时语塞,冷汗直下。 “……所以,为了你的幸福,和我的幸福,还是保持沉默吧。” 周濛靠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沉默者不是帮凶。” 窒息感上涌入喉,汗液如雨而下。 李岩的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不甘地趋于静止。 * 李岩回到教室的时候,狂乱的心跳和烦躁的心情依旧没有平复。 温演和那个挑衅他的男生已经回来了。老师让他们两个人都写800字检讨,明天上交。 温演撑着面颊看向窗外阴沉的天。一声雷鸣过后,暴雨如注。 从那天开始,在少数人的刻意调动节奏,和多数人的推波助澜和漠视下,一场无声无息的霸凌和孤立开始了。 第50章 污浊了的悲伤之中。(3) * “最近班里的氛围有点奇怪。”凌存把吸管插进苦瓜牛奶的饮品孔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李岩靠在栏杆上,闻言一僵,语气却没露出端倪:“是你的错觉吧。” 凌存比他想象得更敏锐。 午餐时间,天台上的人不算少。两人坐在角落的阴影处,并不扎眼。王率被周濛叫走去小卖部了,久久没有回来。 “哦。”凌存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抬头看着天,忽然说:“我确认保送了。是本市的a大,法律系。” “恭喜你,不用被高考折磨了。”李岩笑了笑,递给他一个番茄火腿味的饭团,“是好事。这个好吃,你尝尝看。” “保送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期待了很久的东西,忽然这样轻松地掉入我的手中,总觉得……” 凌存的话戛然而止,但李岩大致明白他想说些什么。 饭团外的塑料包装被拆开的声音哗啦啦地响着,完美融入此刻身周的嘈杂交谈声中。 “有什么不好?如果人生是一场rpg游戏的话,你现在已经抢在同期的玩家之前把成就系统打满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也是霍律师那样‘别人家的孩子’啊。” “……哦。” 李岩总觉得,前面那些话都不是凌存真正想说的。凌存对着他欲言又止,仿佛想要询问某些他不太想开口又特别想知道的事情似的。 ——难道,是想问温演的现状吗? 李岩的眸色深了些。 如果凌存真的问了他,他只能为了保护自己的秘密而说谎。 「他啊,和往常没什么分别——」 这样的话,听上去很像是自欺欺人。但除此以外,他也没什么能够说的了。 实际上,在同时得罪了班级先后两代的权力顶层者的情况下,温演在班级里已经彻底没有立足之地了。 周濛是个很擅长煽动别人情绪的人,且手段高明,涉及霸凌的肮脏事从不从自己的手里过。因而即便后来有人追究,却也怎么都无法追责到他的身上。 高一的时候,有个同学作为初代承受所有人冷暴力和情绪垃圾的「黑羊」,在几经挣扎过后,实在受不了还是退学了。 即便他怎么声嘶力竭地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哭诉,指责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都无济于事。暴力和责任被分摊,以至于分到每个人头上的分量,连最基础的校内通报批评都开不出来,最后只能草草了事。 很多人对校园霸凌的误区在于:以为只有动手打人、扇巴掌、把别人堵在厕所里拍裸照这种严重程度的行为,才会被称之为霸凌。 实际上,很多来源于班级人员的霸凌,隐藏在每个细枝末节的角落。如同躲藏在平凡衣物下的虱子,啮咬出令人烦躁的痒。 不致命,但是足够令人难受和无可奈何。 或许直到毕业为止,施暴者都不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任何代价,而过量的小烦恼累积之后,却足以摧毁一个普通人对于群体的归属和安全感。 课代表故意漏下那个人的作业,让他因为缺交作业被老师当堂批评。这样操作多次后,他在老师那里会彻底信用破产,以至于频繁被点名、误解,总被往坏的方向揣测。 座位周围的同学则是故意隔绝出一个真空地带——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就结果而言,都造成了那个同学事实上的被孤立。 主动和别人搭话,话语却落在地上无人接应;别人原本在讨论某件事情,那个同学兴冲冲地加入,大家却原地解散,仿佛把他当成什么可怕的病原体,恨不得立刻插翅逃开。 这样仿佛温热渗透一般的、常人难以察觉的疏远和漠视,会在不知不觉之间,诱导被排挤的人神经高度紧张—— 任何一个想要融入集体、不想成为异类的人,在被排斥的瞬间,想到的不会是「别人在故意排挤我」,而是「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被讨厌了」。 就算意识到别人真的是在故意疏远自己,想着立刻和所有人撕破脸皮的人毕竟在少数。 而真正引导校园暴力的人躲藏在众人的身影中,以至于被霸凌者就算想和对方同归于尽,都找不到正确的对象,只能作罢。 最终的选择其实只剩下了一个—— 那就是努力讨好面前这些脸色不善的来者,试图通过示弱和委屈自己来重新融入集体,摆脱被霸凌者的身份。 越迫切地想要回归正常,精神就愈发过敏。任何细小的风吹草动都会触及脑袋里那根岌岌可危的弦,驱使着被霸凌者做出一些自己清醒时想起都会觉得匪夷所思的异常行为。 这样的异常,更会加剧流言蜚语的传播。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情绪的失控和爆发,别人施加在被霸凌者身上的语言也会更加尖锐。 「那个人上次发疯把课桌都掀了……暴力倾向真的很恐怖诶!」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他两眼,他就忽然跑到我桌子前面,大喊大叫,叫我不要再议论他了!可我根本没在说他啊!」 「呜啊……真恶心。居然在自残……」 ……诸如此类。 黑羊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被煤气灯效应逼成了真正的疯子。 当无法承受过度压力而崩溃的时刻降临,他们就彻底坐实了别人替他们编织出的糟糕样子,百口莫辩。 温演向来不爱参与班级里的活动,是头独狼,实际受到的心理伤害比那种迫切渴望回到群体的人要小一些。 但仅仅也只是小一些而已。足以致命的伤害,究竟具体数值是八十还是九十,到底有什么区别? 那天被温演掀了桌子的男同学像是迫切地想要挽回自己的脸面和威严一般,针对温演进行了肉体上的霸凌。 ……当然,在离高考只剩下一两个月这样的档口,是不会有人傻到去殴打他人,留下可以鉴定的伤口,惹来处分,以至于耽误升学的。 所以这种针对肉体的伤害,变成了在温演的桌子上用油性记号笔写污言秽语,往他课桌里塞青蛙尸体,在温演去往校园公共厕所隔间时往里面泼水…… 尽是一些下流至极又偏偏难以取证,就算被举报到老师那里,也只会被不咸不淡地当作过火的恶作剧的行为。 李岩对此深感恶心,却又无能为力。 * 时光飞速流逝。 终于,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所有高三生的最后一节体育课,大家被分流安排去新建了一年的体育馆内进行体检。 这是高考前奏的号角。 温演捏着手上那张薄薄的纸,神情有些恍惚。 多日以来的霸凌,虽然他本人并不在意,但身体还是习惯性地做出了应对措施。 高压的环境下,激素的分泌开始失调。 他时常失眠,又会忽然嗜睡。经常一觉起来,已经到了暮色迫近的放学时分。 温良又出差了。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本想向班主任申请暂时休学,直接等到要高考的时候再回学校,但被以担心他成绩会下滑为由拒绝了。 「如果跟不上大部队的进度,高考的成绩会很不尽如人意的……温演,你还是能来就来吧。」 更何况,温良人在外地,没法回来签字。 班主任并非不知道班级里的情况。但或许是在他眼中,情况还没有严重到出现事故的程度,而不管是对老师还是对学生而言,只要熬到高考结束就是胜利。 除此以外的事情,都是节外生枝。 能不管就不管。 那些对于温演而言,不是最恶心的事情。 事实上,真正影响他的精神状态的,是最近频繁出现的噩梦。 无数次深夜惊醒,他都觉得喉中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弥散开来。 灰蒙蒙的梦境里,他躺在一片绵软的草地上。环顾四周的风景,水坝、河流、细细的桥梁,是温演幼时和凌存初见时采摘紫色矢车菊的地方。 凌存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低着头对他笑。 他刚想起身,伸手去触碰小凌存的指尖,却被一阵无法控制的强硬力道按倒在草地上,动弹不得。 下一秒,天旋地转。 无论是橙红色的傍晚天空,还是风浪滑过的草地上摇摆的矢车菊,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房梁,昏暗的木屋内部和铺着旧色红绒布的破旧沙发。 这是守林人陈靖的小屋,是凌存童年噩梦的根源。 温演眨动着干涩的眼睛,却连歪头都做不到。耳畔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竟然是儿时的自己跨坐在自己的身上,拿着烟灰缸,一下一下地击打着自己的头部。 ……并没有尖锐的疼痛。梦里的一切都是朦胧又虚无的。 汩汩血液顺着温演的额角流出,流淌到木制的地板上,沿着细缝向外蜿蜒成一条小河。 小温演丢开烟灰缸,那双稚嫩的手掐着温演的脖子,像是咬紧牙关、狩猎食物的蜘蛛那样,指尖深深陷入温演的脖颈。 「快消失、快消失……」 小温演那双黑如潭水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口中机械地重复着咒语般的念词。 「快消失,你这个——」 小温演手上的力度骤然收紧。温演剧烈地咳嗽起来,感觉脑袋充血,疼痛异常。 身上的小孩忽然变得面容模糊,像是一阵弥散开的黑雾。温演的视线变得迷离一瞬,再睁开眼时,掐着自己脖子的人竟然变成了现在少年时期的自己! 面容冷峻的少年温演缓缓开口。温演伸出手,挣扎着,想要推开对方带来强烈窒息感的手。 剧烈的晃动中,少年微厚的嘴唇一张一合—— 「你这个、恶魔!」 系着白窗帘的灰色桌面上,烛台倾倒。大火燃烧起来,炙热的温度爆炸般蒸腾起来,迎面扑上快要失去意识的温演。 然后,他从梦中惊醒。 即便做过无数次同样的噩梦,感触也依旧清晰到仿佛真的发生过一般。 感官上的体验并未因为反复的体验而麻木,反倒因为次数的增加而越发具体。梦境的细节在不断补全,真实到令人恍惚。 温演低着头往前走,并未注意周围的景色。结果直直地撞进一人的怀里,鼻梁撞得生疼。 “嘶——”他捂着鼻子,倒吸一口冷气。 “喂,你没事吧?”王率眼疾手快地拉住温演的胳膊,把险些跌倒在地的他猛地捞了起来。发现对方的脸苍白到吓人的时候,王率眨了眨眼,担忧地问道:“温演,你是不是低血糖了?要不要我送你去医务室啊?你验过血了吗?” “我没事。”温演扶着墙,“不用管我。” “……真的吗?”王率歪头看向他,“真的不用我帮忙吗?下一项是去乒乓球室测血压,你呢?要不我扶你去吧。beta男性和alpha男性是混检的,倒是不会出现进不去的问题。” “是因为那些人吗?抱歉啊……我之前没办法替你出头。我和李岩其实试着拦过几次,但是失败了。”他越说声音越小,仿佛真的因此感到深深的愧疚一般。 温演摇了摇头,王率没看懂他想表达什么。 “总之,你现在需要去医务室吗?”看到温演又摇了摇头,王率索性拉起他的胳膊,慢悠悠地朝着测血压的房间走去,“好啦——我来帮忙。不要拒绝我了。” 两人穿过密密麻麻的人潮,刚到达房间门口,就被走廊里突如其来爆发涌动的人群给吓了一跳。 王率拽着温演手臂的手冷不丁地被猛撞一下,吃痛地松开。 下一秒,身体无力的温演就被涌动的人流往外挤出去好几米,只能呆愣地、人偶般僵抬着手。 “喂,温演——”王率努力伸手,想把他拉回来,却扑了个空,只能懊恼地喊:“到底发生什么了啊,怎么忽然这么多人!” 温演被夹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周围嘈杂无比,全是听不清来源的呼喊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抑制剂!有没有人带了omega专用的抑制剂!那边有一个omega被诱导发/情了!” “谁来帮帮忙,别挤了!再挤要出踩踏事故了,都别挤!停下来,慢慢往后退!” “让一让,有人带了抑制剂!给带着抑制剂的同学让条道好吗?别把针剂挤碎了,现在人命要紧啊!这么多alpha聚集在这里,如果来不及紧急退潮的话,会出大问题的!” “alpha同学往后退一退!有没有是beta的同学能过来帮帮忙的?护士不够,谁能来搭把手!” 温演的手脚使不上劲,只能任由晃动拥挤的人群裹挟着他向前向后。浑身的力气都被他用来攥住那张体检登记表了——毕竟,总不能在这样临门一脚的时候掉链子吧。 他像是一片掉进了水里的叶子,只能顺着波澜的方向移动,以防止自己被无情地撕裂。 奇怪的是,明明大家都是在往后退的——各种味道的alpha信息素在空气里弥漫开,混杂在一起变得浓重。即便温演闻不到,也因为信息素带来的压迫感,而感到窒息——可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被推向相反的方向,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堪堪停在了一个小拐角处。 鞋子丢了一只。 温演眨了眨眼,只好把脚暂时放在瓷砖地面上。冰冷的感触隔着一层薄薄的白色棉袜传达到他的脚底,激得他立刻变得清醒了许多。 不少alpha因为高考将近,害怕易感期正好对上高考,不得不提前打抑制剂延缓易感期。 最最谨慎的人,从三个月前开始,就在打抑制剂了。只要没有omega忽然发情,抑制剂的效果是能够持续到高考结束的。 然而,今天不知是哪个omega忽然爆发情/潮——或许他和那些alpha的想法也是一样的:早些打针,避免风险。 但还是没料到意外的发生。 也许是某个医生或是某个同学的信息素,和这位不幸发/情的omega高度契合,以至于两边都因为那该死的、源于本能的悸动而导致信息素潮爆发,连锁效应下,迅速波及了周围所有非beta人士。 拥挤的走廊里的所有人乱成了一锅粥。 omega和alpha都想冲出去,到气流不密闭的地方去喘口气,防止被强制发/情,可跑着跑着竟然合流了,让本就混乱不堪的情况,变得雪上加霜。 “呼……呼……” 温演正朦朦胧胧地思考着情况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糟糕的境地,猛然发觉身后的通道深处,有谁正压抑着蓬勃的热潮,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而且,声音还很耳熟。 温演脊背一僵,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思虑再三后,还是犹豫地迈开步伐,缓缓靠近声源。 “哒、哒、哒。” 少了一只鞋,温演的步伐并不稳。一深一浅,连带着脚步声都透露出无法抑制的滑稽。 藏在阴暗角落里的人似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下一秒,那人原本就被压抑得过分的喘息声,变得愈发轻微不可闻。 “咚咚——、咚咚——。” 愈发远离喧嚣的人群,步入安静窄小的通道尽头,温演逐渐能够听见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声。 走廊尽头是玻璃窗,刺目的金色阳光穿过玻璃,落入阴暗的、泛着微蓝的室内,热浪若有似无地拂在温演的脸上。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拐角口。 影子被日光拖曳着,扑向浓得仿佛化不开的黑暗角落里。 “别过来!” 黑暗的拐角尽头,传来一声惊慌失措又兴致难耐的急促呼喊。 温演如潭水般的黑眸,静静注视着背靠着墙、满脸通红、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凌存,觉得肺部和心脏同时灼烧起来,泛着生生的疼痛。 失眠让他头痛欲裂,几乎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最纤弱柔和的阳光都让他觉得刺眼,耳畔回荡着聒噪延绵、仿佛永无止境的蝉鸣。 “吱——吱——” 他讨厌夏天。 黏腻、恶心,热烘烘的,氤氲着怎么暴晒都无法除去的湿气。像某些湿漉漉的、两栖动物的皮,让人光是看见就汗毛竖立。 可是……如果不是夏天,他就不会认识凌存。这样想的话,夏天就不再惹人讨厌了。 矛盾的心情静静膨胀着,撑得他胃部发酸。 “小存……” “我叫你、别过来!听不懂吗……?” 少年尖锐又美丽的面容上挂满了细细密密的汗水,发梢被打湿,紧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的面颊彻底红透了——病态的潮红紧贴鼻梁,烧红了鼻梁上那颗小小的红痣。 恶魔倏忽间出现,然后喋喋不休:『omega的信息素,又诱导他发/情了……像最开始你去他家送资料时那样。多少次了?』 “小存,你的强效抑制剂在哪里?我去帮你拿。” “……” 『他又这样,深陷于生理本能带来的快乐和狂热里,无法自拔了。』 “小存,听得见我说话吗?” “闭嘴……!别管我,你走开!” “……不可以这样,硬扛易感期,身体会变得破破烂烂的。” 温演瘸着腿往里面走了两步,躲开凌存随手扔向他的沙包——那大概是某次体育课,被哪个粗心大意的同学遗留在这里的。 他垂眸道:“得想办法赶紧把热潮退下来才可以。” 『明明你从很早之前开始就知道为什么凌存这么容易失控不是吗?陈靖极富侵略性的信息素,把幼年期的凌存的中央抑制器给彻底摧毁了——』 魔鬼趴在温演的肩头,用诉说喃喃爱语一般的语气说道。 『所以他的信息素才会像白开水一样没有味道。』 『所以他才会哪怕只摄入一点点omega的信息素,就被强制进入易感期。』 笑声渐响。 『抛去他的才能不谈,就alpha的生理结构来看,他是个发育不完全的alpha。所以易感期才会那么痛苦,难以消退。』 如同诱导他堕入地狱的颂歌。 『温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听不懂我说话吗?我叫你别过来!” 凌存剧烈地咳嗽起来,大概是被自己无法控制、过剩分泌的涎液呛到了。 温演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走到他的面前,缓缓蹲下。伸出粗糙而宽大的手,轻轻地、怜爱地抚摸着凌存滚烫的面颊。 “……是不是很难受?好久不见,小存,你瘦了。” 清脆的“啪”声—— 凌存嫌恶地拍开了温演的手。 他昂着头,视野一阵一阵地泛着模糊。易感期灼人的燥热折磨着他的神经,体温上升后他只觉得这个角落冷得吓人——即便现在正值热夏。 汗水顺着他的下颌落下,在地上溅出氤氲的水痕。 ……又被看见最狼狈的模样了。 明明已经在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就躲起来了。 明明已经躲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了。 到底要被这家伙看见几次落魄至极、连自己都嫌恶到想要全部消灭掉的样子啊? 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让凌存倍感焦灼。自尊心受挫的感触鲜明而火辣。 温演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一种羞耻心的根源,以至于这个人什么都不做,只是这样蹲在他面前,就足以让他羞愤至死。 “啊……你真是——”凌存睁大眼睛,微微张着嘴,像是一条被丢进干涸地的鱼,“我最讨厌的人。” 温演冷冰冰的手贴着他的面颊,无声且鲜明地昭示着他的存在。 “这是你的答案吗?”温演只是低着头,目光落在凌存敞开的、被闷红的胸膛上,“凌存,这是你思考了那么久之后,最终得出的答案吗?” 他的语气平静如波,却像是暴风雨袭来前的大海,暗潮汹涌。 凌存的脑内闪过无数过去的画面,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几乎要用无声无息又绵软致密的窒息感,将他彻底勒死的种种回忆,雪崩般浮现。 几乎是破罐子破摔,他揪住了温演的衣领,盯着对方深色的眼瞳,残忍地笑了起来。 “……是。那又怎样?” 这是伤害。 ……是无法挽回的、被摔得粉碎的镜片。 失控,崩溃,狂热,无法抑制。 挫伤的自尊,羞耻心,和不明成分的混沌情愫。 在见到温演之前,他明明是怀抱着担忧和关心的。可是此刻,那些柔软的情感却在顷刻间烟消云散,甚至化作尖锐的刀,血淋淋地刺入温演的心中。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凌存只觉得恍惚。 想象中一刀两断的畅快感并未袭来,取而代之的只有空虚。 越是互相了解的人,越是知道如何一击必杀地轻易摧毁对方。 温演对凌存如此,凌存对温演也是如此。 温演注视着凌存,心跳如雷。耳内的血液鼓噪着,最大限度地膨胀他的焦躁与不安。 除了心跳,他还隐隐听见了什么正在撕裂的“沙沙”响声——是幻觉么?还是真的有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在分崩离析?……弄不明白。 这个瞬间,领座女生讲述《蜘蛛丝》的温婉声音,如同空灵的鬼魂般,从远处飘来。 释迦牟尼因为恶徒键陀多曾放生过一只蜘蛛,念及他的善举,于是大发慈悲,将一根蛛丝投入地狱,供他爬出血池之用。 键陀多顺着蛛丝向上攀爬,却在看见地狱里的他人也沿着蛛丝向上逃生时,气急败坏地让他人滚开,想要独占蛛丝。 他刚说完,蛛丝便立刻断开。他又重新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深处。 『你完全没有必要通过清晰流畅的长篇大论来解释你的残暴。沉默是对残暴最正当的解答。1』 魔鬼似笑非笑。 『温演,你应当在凌存的脖颈上,留下一个带血的咬痕。』 循循善诱。 『——这是你一直以来想做的,不是吗?』 清脆的、“啪”的一声。 就在魔鬼说完那句话的瞬间,从幼时第一次见到凌存时开始就悬垂在他脑海深处的那根弦骤然崩裂。 呼啸的风声,地狱的热浪,闷热到窒息的感触。 下坠感如此鲜明—— 又如此……令人绝望。 温演沉默不语,任由凌存推搡咒骂他。像是断了弦的人偶,垂放着身躯与四肢。 下一秒,温演忽然抓住了凌存的衣领,不顾他的挣扎和抓挠。爆发性的磅礴力量让凌存根本无法抵抗,就那样硬生生地被拖入旁边黑暗的器材室里。 温演想—— 我必须在凌存的脖颈上,留下一个独属于我的、深深的咬痕。 让他永远无法离开我。 我也永远无法离开他。 第51章 污浊了的悲伤之中。(4) 滚烫灼人的温度。 温演的手像烙铁一样紧紧钳制着凌存的手腕,单手按着他的手压过头顶,炽热的掌心不留缝隙地贴在他白皙的皮肤上。 凌存的记忆里,温演从来不曾这么粗暴地对待过他。那个总是兴致缺缺跟在他身后的小跟班,永远只会对他露出怯懦诚服的表情,只会对他表露发自内心深处的崇拜,只会把他当作永远的领导者…… 可当他整个人被笼罩在温演因健身而迅速膨胀起的身形所投射下的宽大阴影里的时候,稍微昂头往上看,就直接撞入了那双深色的、仿佛不含有任何情绪的、深潭一般的眼睛里。 ……不。 此刻,那双眼睛里早已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而是蓄满了风雨欲来的压抑阴沉。 似乎有什么浓烈的情绪在里面涌动着,净是些凌存看不懂,也不想看懂的情愫。 两人顺势倒在一块墨绿色的垫子上。凌存挣扎着,咬咬牙,直接用脚去踹温演的小腹,却被对方眼疾手快地一把捏住了脚踝,倏忽往上一扯。 “你疯了吗!”凌存咬牙切齿道。 温演并不应答他,只是牢牢地按着他的小腿。因为姿势的问题——凌存的腿被强硬地按在温演的肩头,宽松的运动裤因为重力开始向下滑落,堆积在膝盖处。 深色的阴影投射在凌存因易感期而被蒸腾得发红的皮肤上,逐渐向腿弯深处逼近。 人仰躺着看身处自己身边的人时,总会产生浓浓的不安感——其根本原因是,向别人袒露腹部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如果面前的人不值得信任,就会给自己带来不可逆的伤害。 这是一种可怕的可能。 儿时凌存可以毫无顾忌地和温演同床而眠,此刻脑内却警铃高响,如临大敌。 凌存正处于易感期的脑袋晕晕乎乎,却也足以从温演压抑又难以克制的动作里,看出他整个身躯此刻饱含的危险性。 温演不悦地抿着嘴唇,眉头也蹙着,眼里全是迷茫。低头看着他,汗水顺着面颊滑落,滴落在他的胸膛处,凉凉的。 凌存趁着温演忽然走神的功夫,直接用力一拧,挣脱了束缚——他毕竟是个身强体壮的alpha。 在体内各类浓度不断上升的激素的作用下,易感期的alpha的爆发力和杀伤力,与野兽无异。 凌存重重一脚踹在了温演的侧腰上,想要借此拉开距离。 一般人在这个时候,都会因为疼痛或是想要防御而侧身闪躲。 可温演即便吃痛,也死活都不动。肌肉充沛的手臂顺势夹紧凌存的小腿,粗糙的指尖顺势往上一滑,握住了凌存的小腿,带来一阵触电般的感触。 “你放开我!” 凌存皱眉喝道。 他用力抽腿,却被温演握着小腿往下压,推到腿根翻起,膝盖抵在自己的肩头——庆幸他是个身体素质很好的人吧!换一个韧性差一些的人来,非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折腾得韧带撕裂不可。 温演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只是自顾自地俯下身,用牙咬住了凌存的衣领,猛地往下一扯。 纽扣崩裂,飞散得到处都是。不知骨碌碌地滚进了哪个漆黑的角落里,再也看不到了。 他粗糙干燥的嘴唇轻轻触碰着凌存白皙的皮肤,然后伸出舌,像蛇类舔舐食物那般,在凌存身上留下了湿漉漉的水痕。 即便凌存不断挣扎晃动,他还是气定神闲,像是在做餐前祷告一般,完成了从小腹到胸膛,再到锁骨,最后延伸到脖颈处腺体的舔舐。 “你这个变态——”凌存抬起膝盖狠狠地怼了一下温演的胸膛,“你他妈是想强/奸我吗!我是alpha!” 温演踉跄着抬头,方才那用力地一怼,让他猝不及防地咬破了口中的血肉。丝丝红血伴随着他下意识舔舐嘴唇的动作渗出来,将他原本苍白无色的嘴唇染得愈发艳红,竟然看起来有些妖冶的意味。 面无表情、如同恶鬼一般的少年俯身,忽然恶狠狠地吻上了凌存的薄唇。这近乎撕咬的动作狠劲十足,蹭得凌存嘴唇上原本因为上火而产生的裂口一阵生疼。 凌存自然不甘示弱——没有哪个alpha的自尊,会允许ta无所作为地被一个beta狠狠侵犯的。 他于是反击,用力咬了温演的舌头。血腥味一下子在两人唇舌交缠间弥散开来。伴随着吮吸和舔舐的动作,湿漉漉地糊在嘴角处一小片。 窗外,树叶被热风吹动的声音,宛若火烧。 温演抽着冷气结束了这个吻。盯着凌存近乎狼狈的脸,忽然笑了,语气刻薄又坚硬: “是啊,我就是要强/奸你。你是alpha又怎样,我从初中第一次梦遗开始就想侵犯你了。从那以后的每一年、每一天,我都必须幻想操你才能入睡——听到这些东西,你难道就满意了吗?” 『我只是憧憬着有一台从天而降的大型压榨机,把灾难、大崩溃、惨绝人寰的悲剧、人类和物质、丑物和美物,不加区别统统碾碎。1』 “你他妈的——”凌存从温演泛着狠劲儿的神情意识到他说的都是真的,一时语塞,只能强调:“你是beta!beta怎么可以和alpha在一起!怎么可以和alpha做!” “我是beta,所以我闻不到你的信息素,也没办法像omega一样为你提供精神安抚。我对你造成的影响甚至不如随便哪个忽然发/情的路人omega……” 沟口从少年时期开始,就疯狂地觊觎幻想中美丽至极的金阁寺。一如侍奉神明般憧憬着凌存的温演,试图以自我牺牲的方式,换得理想中无上神明的眷顾。 透过狭小的、圆形的下水道洞口,幼年温演平静地抬起头,看见背着光面容模糊的凌存趴在洞口,义无反顾地朝他伸出手。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像亡命盗贼不惜吞下价值连城的宝石销毁证据一样,钯金阁藏进我的肉里、我的器官里,逃之夭夭。2』 温演跨在凌存的腰腹之上,两手按着凌存的脸,一下一下用力地摩挲着,即便凌存露出吃痛的表情,也绝不停下。 他从前从来都以凌存的感受为先,从来没这么失控过和狂躁过。他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正在流逝,像被碎风吹走的细砂那样。可从他口中吐露出的话语却极尽恶毒,仿佛从未从他的本心流淌而出,亦无法阻止不断流逝的宝贵之物。 因而,他只能绝望又狂热地继续说下去。 “beta又如何呢?反正——你现在被困在我身下,马上就要被我这样一个糟糕透顶的beta侵犯了。” 温演皮笑肉不笑,仿佛在惩戒自己一般。 “不然,你以为我健身是为了什么?” “你这个混蛋!”凌存用力地锤着温演的背,却无济于事,“你他妈放开我,听见没?不然我恨你一辈子!!” 正如阿强曾经说的,温演几乎是为了健身而生的人,先天优势加后天勤练,他肌肉成长的速度比普通人快得多。 凌存专注于竞赛和升学,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过排球队了。他此刻用力转动腰,想要把温演从自己身上甩下去,对方却坚如磐石,怎么也晃不动。 “你想要恨我一辈子就恨吧。与其一直被你无视,还不如让你恨我。” 温演无所谓地捏住了凌存的下巴,再次吻了上去,吻技缠绵而窒热,压得凌存喘不过气来。 火,烧起来了。 这样古怪的联想一旦产生,闭上眼时出现在温演眼前的,只有熊熊燃烧、火光冲天、正在坍塌的金阁寺。 沟口在四下无人的旷野上近乎呕吐地狂奔。而温演的呼吸脉搏频率濒临极限,却被困在狭小的仓库里,无路可逃。 『金阁不是无能。绝对不是。不过金阁是所有无能的根源。3』 魔鬼的声音逐渐清明,脱离往日那种沙哑的、老人般诱导的意味,快速朝着温演本人的声音演化,逐渐趋于一体。 『……他的前方有火和破坏,他的身后是被他抛弃的秩序。4』 ……已经,停不下来了。 伤害凌存这样的事,迫切地想要得到凌存的事,因为他人而迁怒发泄的事。一切纠缠在一起,像是彻底乱透了的毛线团,全是死结,除了烧掉,再也没有复原的可能。 『温演,你喜欢的究竟是‘凌存’,还是以‘凌存’为名的,美的幻象呢?』 魔鬼——或者是他自己,如是发问道。 『人是没了幻想就活不下去的可怜生物。你所认知的‘凌存’,到底是不是‘凌存’本身呢?』 仿佛为了回应魔鬼的质疑,迫切地想要确认“凌存本人”的存在,温演粗糙的手从他衬衫的裂缝里深入,粗暴又煽情地抚弄着凌存的皮肤,让他禁不住感到战栗、发麻。 衣服散落一地,凌存白皙的皮肤在昏暗发青的空间里泛着珍珠一样细腻的光泽。汗水因为剧烈的挣扎动作和强制的深吻而津津渗出,打湿了凌存背靠的那块绿垫。 凌存的背部弓起,温演钳制着他的细腰往上抬,两人的胸膛紧紧相贴,灼人的温度隔着温演身上薄薄的衣衫迅速蔓延开。 ……凌存像被暴力拆开的礼物,像花一样绽开。温演则是衣冠楚楚,甚至连衣领都没乱,只是那只丢失了的鞋子,隐隐宣告着他从头开始从未结束的狼狈和不堪。 “沙——沙——” 窗外热风卷席树叶,发出鞭笞般的火声。 文人总爱将「欲念」和「火焰」合二为一,描述人的欲念蓬勃,往往使用「焚烧」来形容。 凌存的眼前一片模糊——肺里的氧气因为激烈的吻被彻底掠夺殆尽,他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期盼闷钝的大脑能够快点恢复意识。 温演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有力的臂膀卡着凌存的腰窝,把他整个人翻了过来,面朝下按倒在了垫子上。 ……味道并不好闻。 凌存的意识迷离,大脑却自动对垫子的气味做出的判断。 夹杂着干涸的汗味、淡淡的霉味和若有似无的木头味,还有一点儿皂荚的味道。 黏腻、潮湿。 背上一直被闷着的汗液因为忽然翻身而冷不丁地接触到上方的温热空气,瞬间干透,黏在凌存白净的皮肤上,残余着些许热感。 温演抬手,绕过凌存的锁骨,一下一下地揉捏着凌存的喉结。 凌存立刻敏感地咳嗽起来,喉头滚动收缩,又被温演用粗糙而细长的手指把玩着,难以说出完整的句子,只能喘息。 后背短暂的清爽后,又再次被温热而汗湿的炽热胸膛覆盖。温演与他紧紧相贴,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肋骨,一下一下摩挲着他肋下和腹腔交界处的皮肤。 温热的吐息在凌存敏感的耳侧徘徊。 温演沙哑的、仿佛在水里浸泡过许久的声音在他耳边猛地炸开,清晰又磁性。 “我要标记你。” 『……左思右想,我到底是为了烧掉金阁才丢掉童贞,还是为了丢弃童贞才烧掉金阁呢?5』 魔鬼缓慢地读完最后一句,合上书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为了坚定什么心情一般,温演再次重复道:“我要标记你。” 眼里静静燃烧着冲天的火焰。 凌存茫然地低着头,光洁的额头抵着粗糙的垫面,挺翘的鼻尖一下一下小幅度地磨蹭着。 他想:这个人真的疯了。 先前他作为alpha,莫名其妙地思考该如何标记beta,已经像是个绝望的、不懂生物学繁衍原理的文盲和精神病。 现在,这人在这里说什么胡话呢。 温演——一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beta,竟然口出狂言说要标记他凌存——一个从小力压众人、金字塔顶端的alpha? 他没事吧? 是不是脑子摔坏了? 不对、不对…… 他本来就不是正常人。 他是像外星人一样可怕的怪物! 钝感的疼痛伴随着温演平整的牙齿整片没入凌存敏感的腺体而烟花般炸起,直接把凌存整个脑袋炸成了傻瓜。 ……这个人没救了。真的疯了,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即便如此,他还是因为腺体的破损而体温上升。鲜血顺着狰狞的牙印不断外溢,积蓄在凌存的锁骨沟壑处,温热又黏腻。 alpha不屈的潜意识催促着凌存挣扎着起身,想要反抗温演牙齿的进一步侵入。可他才稍稍抬起身,就被温演卡住了喉咙,猛地往上一扣,吸入肺里的氧气一下子骤减。 这样下去,温演真的会把他勒死的。 他真的疯了,疯了!这个精神病,变态,色情狂!他不会真的想要他就这样死掉吧! 恐惧席卷了凌存的大脑,他惊恐地用修剪得当的指尖去抓温演的手腕,将那些旧日的细密刀疤抓得鲜血淋漓。豆大的血珠渗出,淅淅沥沥地落在凌存的白衬衫上,氤氲开一大片。 脑袋一片空白。 最终,生理性的泪水顺着凌存的眼角滑落,他哆哆嗦嗦、几乎战栗般地从口中溢出了话语:“你标记我了,你标记我了行了吧……快松开,我要被你、勒死了……” 魔怔一般的温演温演,像是忽然找回了清明的理智一般,立刻松开手。 凌存浑身的肌肉都发软,颤巍巍地趴在绿色垫子上,咳嗽到快翻出白眼,满脸都是薄薄的眼泪和鼻涕。 “对、对不起……” 温演愣怔地看着赤裸着上身伏地、脆弱不堪的凌存,慌乱地想要去搀扶他,却被凌存用力地抓紧手臂,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肉里,掐出了血痕。 凌存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像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般生气,只是呆愣在原地,像是一个永远不会有回声的寂静空谷那样静默着。 片刻之后,他昂起头,用被泪水浸润的泛红双眼,颤抖着被温演撕咬而变得殷红肿胀的嘴唇,疑惑地问道:“温演,这就是你想要的报酬吗?” “……诶?” “这就是你一直以来,想要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吗?” 凌存缓过神来以后,竟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温演没由来地感觉恐惧。 大火侵略过后,华美的建筑被烧得只剩骨架。残破的遗骸独立于青天之下,被风推搡就会彻底消亡。凌存白皙的身躯晃动着,仿佛下一刻就会轰然坍塌的金阁。 凌存看着他,目光从他潭水般的眼睛游移到有个小结的鼻梁,再到红肿的嘴唇,最后落在他白净的脖颈上。 “原来如此!”他笑着咳嗽了两声,牵动嘴唇上的伤口,疼得表情都变了一瞬,但疼痛并未阻塞他的笑声,反倒使得它在宽阔的空间里回荡,变得愈发骇人,“你想要的只是这样的东西啊!” 温演一直以来想要的,不是「关注」「爱」「恋」「真心」这样虚无缥缈又愚蠢至极的东西。 而是「发泄欲念」和「独占他的身体」啊。 积重难返、无法偿还的恩情,原来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返还—— 说起来,为什么之前他从来没想到呢? 明明这家伙,在被踩和接吻的时候都露出了像狗一样很想要的表情嘛。 啊……原来纠结了那么久的问题,这么容易就能解决啊。那他之前因此烦恼忧郁那么多天,不就变成纯粹的傻瓜了?真该早点想到,早点这么做! 温演看着凌存脸上逐渐出现的诡异笑容,只觉得后背发凉。 ……珍贵的东西好像流失殆尽了。 因为,他不再能够听见那东西在风里飞散的悲鸣。 温演脱下自己外套递给凌存,笨拙地想要帮他穿好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的衣服,却被对方按着肩膀,一把压倒在垫子上。 一时间,权力关系迅速颠覆。 凌存随手把外套丢进不远处的灰堆里,干净利落地拉开温演的拉链,挑眉,暗示般地舔了舔嘴唇。 “来做吧。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吗?我可以随你摆弄。要多少次才算还清你对我的‘恩情’?告诉我,我会全力配合。我可是alpha啊——随你怎么对待,你也不算吃亏吧?这个世界上能上alpha的人可不多……” 凌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温演打断了。他着急地想要阻止这滑坡般的展开,却无能为力:“对不起,小存,对不起……我刚刚失去理智了……我没有想要你怎么样,我不是故意这——” “晚了。”凌存俯下身,调笑似的啄了一下温演湿润的嘴唇。然后伸出舌头,加深了这个吻,声音变得含含糊糊,浸满了煽情的意味,“……你没得选。” 过了一会儿,凌存不满地松开嘴唇,抱怨道:“喂——怎么会有人在接吻的时候哭啊?别这样浇灭我的性致啊。” “小存……”温演的泪水无声地顺着面颊不断滑落,“别这样。” “既然你自己不选,那就我来选好了。”凌存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他解开温演的皮带,金属扣碰撞的声音刺耳又冰凉,“一百次。我让你上一百次——足够了吧?次数满了,我们的关系就结束了。你永远不要来找我,我也不会去找你。我不再欠你什么。” 他的手按着温演颤抖的大腿,仿佛释放无穷尽的恶意般,深陷其中。 温演看向苍白的天花板。 这一天,他终于在无尽的期待和悔恨中,吞下了他最珍爱的宝石。 宝石被他的胃酸融化,变得面目全非。青烟沿着鼻息外泄,仿佛要逃出狭小的身躯腔体,到遥远的外部世界去。 * 代表美好初见的晴朗夏天,在无声无息间来临。 温演酝酿已久的爱情,却在绵长且聒噪的蝉鸣中,忽然断线了。 第52章 翌日偶遇 日子一天天飞逝,黑板上悬挂的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直在减小,直到归零。 真正走进高考考场的那天,温演只觉得恍惚与不真切。 原来,自己三年以来一直被老师鞭策鼓励去努力争取的目标,竟然是这么实心、这么小的东西——只是几份试卷,一间普通的教室和广播里说不上模糊的录音而已。 幻想中紧张到几乎无法动弹的场面并没有发生。虽然考场里确实有人紧张到呕吐和哭泣,但毕竟都不是他。 指尖触碰相较平时更加厚实的纸张,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题目,手并不颤抖,近乎本能地写下正确的答案。 ……这样重复几次后,高考彻底结束了。 没有任何实感地。 最后一门考完,同学们纷纷收拾书包回家。 原本约了去市中心吃饭的人,因为过度的疲劳,临时起意放弃原先的决定;那些大喊大叫,说一定要熬个通宵、绝不睡觉的人,也都没有践行自己的诺言,而是倒在床上,闷头就睡。 温演并不和任何人交好。他像往常一样,在夕阳的余晖里,幽魂一般慢慢游荡回家中。 温良难得在家,一看见他进门,立刻条件反射般起身,满脸笑容地高声问道:“小演,我带你去吃大餐吧?” 温演把书包放下,定定地看着他。稍后,疲劳地小声回答道:“……不了。我想睡了。” “好。”温良看见他并不好的脸色,便立刻放弃原本的计划,给负责定餐厅的下属发去取消订座的信息,然后抬头道:“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求和爸爸发信息说哈。我明天大概全天都在公司,有事可以让小吴回来帮你解决。” 小吴是温良用了四五年的助理,人很温和,有着比外貌成熟许多的素质。 温演点点头,踩了拖鞋,便上楼去了。 * 把身体重重地砸进厚实的被褥,温演将头深埋进枕头里,任由背脊泛着酸胀的疼痛。 结束了。 他想。 好像有很多东西都在这一天悄然结束了。 毕业典礼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在那之前,他不需要和任何人交流。 ……也不想和任何人交流。 温演仿佛强迫症一般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桌面上,摆着一本旧笔记本。 这是小学时某一天,路过一个庙会摊位的时候,凌存买的本子。 小贩卖关子说,本子里有惊喜。但是想要看到惊喜,还是回家以后再打开比较好。 凌存实在太好奇,索性买了两本,递给了温演一本。 整场庙会,凌存都在惦记书里的惊喜到底是什么。 结果让他满腔的期待落了空——本子里只是夹着一张普通的、几乎可以看得出来是批发生产的明信片而已。 明信片上印着一座满是桃花的山,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到此许愿,非常灵验。 凌存当时扁了扁嘴,气愤地把本子丢给了温演:「什么嘛!这算什么惊喜啊,分明是景点的小广告!」 温演只能讪讪地接过这罪魁祸首,好心藏起来,省得凌存哪次来自己家里玩的时候看见,又被勾起被诈骗的回忆,气得在自己头上撒气。 ……但是现在,无所谓了。凌存已经不会在意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了。 在他粗暴定下的一百次规则被满足之后,「温演」和「凌存」的关系就彻底不存在了。 翻开的笔记本页面上,草草写着“天台”“教室”等字样。 沉重的睡意袭来,因为接连考试而过载的大脑直接进入深沉的休眠模式——温演甚至没能坚持到洗澡洗完。 半夜惊醒的时刻,浴缸里的水已经凉透了。他撑着僵硬酸涩的身体缓缓起身,顿时感到凉意上涌,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水珠淅淅沥沥地从他的发梢滴落,砸在他块块分明的腹肌上。 “……不会感冒了吧。”温演捏了捏喉结,感受着咽喉里不断上涌的、火辣辣的痒意,心生悔意,“早知道该撑到洗完的……” 浴缸里的泡沫消退了大半,半破不破地浮在边缘。一只黄皮鸭子被他动作掀起的水浪给拍到了浴缸外,可怜巴巴地滚进洗手台的阴影底下。 温演随意扯下一条毛巾围在自己的腰上,半蹲下身,把鸭子捞了出来,随手丢在了浴缸里。 ……这玩意也是小时候凌存一时兴起买的,不喜欢了,就随手送给他了。 之前一直没感觉,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的房间里还真的到处都是凌存的痕迹啊。 多少觉得有点……惆怅。 * 晚上做梦了。 是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敞亮的天台,被锁起来的铁门,昏暗隐蔽的角落。凌存按着温演的头,让他蹲下身,还用穿着球鞋的脚轻轻踩着他的背脊。 夏日热气蒸腾,暑气贴着皮肤,诱导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你明白的吧。」倨傲的少年低垂着眼眸,炽热的掌心抵在他额头上,「把拉链拉开。」 学校里种了好大一片香樟树林。这种常绿的乔木,不仅不易被虫寄生,也能有效绿化环境。 散发出的、淡淡的香味,不至于像石楠那样刺鼻。发花和换叶的季节,打扫起来也不像银杏树那般麻烦——简直是万能至极的、不会被任何人讨厌的完美树木。 但温演并不喜欢它的气味。 温演半阖着眼,一缕金色的阳光落在他的面颊上,灼热得像是要烫出一个洞来。 凌存的手指穿在他的发丝间,时不时抓紧一下。过了一会儿,按着他的后脑勺,往自己身上靠。 「头发好硬。」凌存颤抖着说,「有点扎人。」 温演呆呆地看着他,用湿纸巾擦脸。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回答说:「……那我去剪短。」 不知道是他说出的哪个词又戳到了凌存的愤怒点,对方难得有点愉悦的脸顿时黑了下去。长腿一抬,就从他身前撤开。 皮带上零零散散的装饰品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天台清晰可闻。 「……切。」 拉开天台门之前,温演听见凌存沉默许久的喉间,泻出了一声轻响。 最后,他还是没有剪掉头发。 * 翌日。 “凌存,怎么感觉你心不在焉的?”王率一把勾住了凌存的肩膀,笑着说,“反正高考完了,你也保送了——有什么好焦虑的嘛!就算要担心,也应该是我这个吊车尾的担心考不上本科呀~” ktv里嘈杂喧闹,头顶的彩灯转动着,一下一下从凌存脸上扫过,刺激得他眼睛有些不舒服。 “……我只是在想送我妈什么礼物比较好,明天是她生日。” “我靠,你不早说!”王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跟你说,我姐之前不是出国学珠宝设计去了嘛,现在回来了,我爸让她去自己一个朋友那里实习。就在咱们在的这个商城呢,待会要不要去看看?既然是生日这么大的事情,送珠宝之类的是不是会好一些?” 李岩补充道:“我们可以凑钱一起送。” “那就不用了吧……”凌存指了指屏幕,“下一首,谁点的歌?”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打开了。穿着白衬衫的周濛带进来一阵薄荷味的风,笑着摆了摆手:“是我点的歌。” 凌存没想到他也会来——但仔细想想,王率和周濛的交情那么好,这样的结果也就不稀奇了。 自从修学旅行的事情之后,他便主动疏远了周濛。周濛知道他的想法,也都没主动凑上来打扰,只在有必要的情况下和他交流。 本以为对方已经彻底放弃他了,没想到—— 凌存后知后觉,今天的唱k,压根不是什么高考第二天的放飞自我,而是王率伙同周濛设下的鸿门宴啊! 周濛靠着王率坐下,拿着话筒,盯着屏幕上的提词开始唱。坐在他对面的凌存,却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不会又出现之前omega信息素诱导alpha易感期爆发的事情吧? 他对这件事彻底ptsd了,现在随身揣着高效抑制剂——这玩意儿用多了伤身体,但对凌存而言,不得不用。 不用的话,麻烦会大得多。 难得的是,周濛什么都没做——他仿佛真的只是来赴一个普通朋友的约。 唱歌,摇铃,玩飞行棋…… 没有一丝一毫的越轨。 “到点了!”王率低头看了一眼表,“咱们上楼去看看珠宝吧?顺便找家店吃饭,我快饿死了!” 周濛起身,把王率忘在沙发上的外套拿上,提议道:“我在楼上火锅店办了卡,多人有优惠。” “我没意见。”李岩摆了摆手,“吃什么都一样。凌存呢?” “可以。” 结果——坏事预感灵验,一行人在珠宝店里遇见意想不到的人了。 “温演?”李岩第一个反应过来,快步走上前去,语气有些雀跃,“你居然会打磨珠宝啊——之前从来没听说过啊?” 温演看着他,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有些梗:“……高三的时候,才开始学的。” “姐!”王率笑得甜甜的,小太阳似的朝温演身旁的女店员打招呼,“你在做什么呢?” “别吵。”王玫抬起手,弹了王率一个脑瓜嘣,“你姐姐我正在打磨钻石呢。万一切歪了,我可没钱赔给老板。” “老板?”王率环顾四周,“谁是老板?”他的目光落回王玫身旁温演的身上,语气有些游移:“……难不成,老板是你吗,温演?” 温演:…… 真不想告诉他,老板是我后爸。被这个八卦王知道,总觉得会跑偏…… 第53章 秋后算账 “不,”柳真掀开帘子,温温柔柔地笑着说,“老板其实是我。” 王率:…… 王率:“你是不是在框我,你看起来最多二十岁。” 柳真看着他,语气坚定:“我没必要骗你呀。” 王玫黑了脸,一把按住自家笨蛋弟弟的脑袋,朝着柳真道歉:“小孩子口无遮拦,老板你别生气。” “没事呀。”柳真摆了摆手,“有人说我年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什么要生气?” 温演听到这里,有些乐,心想:柳哥长得年轻不说,怎么还这么孩子气啊。 王率欲言又止。 他不确定柳真是真的这么觉得,还是在阴阳怪气……但他看起来脾气真的很好,应该是真的没生气! 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谨慎地转移了话题—— “哦对了,温演好巧啊哈哈哈,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温演看着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唇缝里蹦出两个字:“凑巧。” ——你搁这搁这呢! 李岩按了一下王率的肩膀,把话题接了下去:“正好,你应该挺懂珠宝的吧?凌存的妈妈明天要过生日,你有没有什么推荐的珠宝类的礼物?” 柳真凑在温演耳边,轻声问道:“凌存……是你之前和我提起过的那个关系很好的发小吗?我们要不要合送份礼物?” 温演摇摇头:“柳哥,你尽量选好看的,报价去掉个零,剩下的我来补就好。” 先前陈靖事件的时候,为了确保张阿姨的安全,温演拜托温良搞定了去北方的旅行。当时凌存说他会支付这笔费用——事实上,后来他确实也在高三的短休期,靠给小朋友做家教赚到了足够的钱,便用支〇宝光速转给了温演,一秒都没耽搁。 如果贸贸然再送,凌存保不齐又要拼命攒钱还他了…… “哦——”柳真似乎是理解到了温演话里隐藏的含义,转头面色平常地对李岩说:“我们这段时间正好促销呢,暑假人流量大。你们送家长的话,可以选稳重一点的挂饰和耳环,珍珠和18k金都是不错的选择。” 王玫刚想说:老板咱们不是主打手工制珠宝的轻奢店么?哪来的打折啊……最多楼下的陶艺店里能买二送一来着?还得是大人带小孩来办卡…… 但看见柳真笑眯眯的样子,也一下子理解了:哦——只是对这几个孩子打折而已。是人情生意! 王玫于是说:“我带你们去柜台看看吧!有一批珍珠制品是昨天刚刚做好的。” 太上道了! 要不了多久老板就会让自己转正吧! 凌存的目光在玻璃外巡视着,最后落在了一个18k金的蝴蝶珍珠吊坠上。 金色的链子下连接着一只鎏金色的、翅膀边缘染着浅紫色水纹的蝴蝶,蝴蝶停驻在一颗泛着粉色光晕的珍珠上面,看起来优雅又和谐。 张云间喜欢精致的东西,总是有事没事就买些没什么用但好看的摆件放在家里。哆啦a梦和盲盒套装之类的,最喜欢的还是宠物小精灵…… 凌存的思绪逐渐飘远。 然后被柳真流水一样温吞的声音打断:“很喜欢这个吗?” 他抬头,看向这个气质温和的男人。不知为什么,和这个人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总觉得气氛莫名变得缓和下来了。 ……奇特的人格魅力。 “这是第二版,是不是很好看?是我的得意之作呢。” 凌存于是问:“那第一版呢?” “第一版是我17岁的时候做的,送给我妈妈当生日礼物了……当时的心情,可能和你现在差不多。” 凌存盯着玻璃柜里熠熠生辉的蝴蝶,想了想,抬头问:“多少钱?” “两千六。”其实原价后面还得加个零,但是小演说了自己出,他便做个顺水人情——按照常理来说,后爸本来也不该收继子的钱啊,“正巧暑假打折,打完折就只要一千九百啦。” ——这是一个凌存能够接受的价格。 他点点头,掏出手机出示付款码:“帮我包起来。”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用粉色的蝴蝶结包。” 柳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 凌存向来不爱在买东西的选择上纠结——其实抛去和温演黏黏糊糊的纠缠,他其实是个非常果断决绝的人。 王率和李岩本想着如果项链贵,两人便一起贴点钱。现在用不着了,便去周边的店里逛了一圈,也买了些体面的礼物。 “……我们接下来去吃饭,你要不要一起?”王率歪头问温演,“周濛先去定位置了。” 李岩瞥了这傻子一眼,深知温演绝不可能同意这样的吃饭阵容。 但出乎他的预料,温演点了点头:“好。” * 周濛看着温演和李岩并肩进入火锅店的时候,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他其实原本打算在这儿攒个局,把话和凌存说开,想正儿八经地追求他——如果凌存再说讨厌他这样,他再收敛,找机会再修复关系。 凌存这人看着容易炸毛,脾气也暴躁,实际上底线却非常弹性……王率和李岩和他混熟了,只要不是踩到原则性的雷,就算捅出篓子,也只是被骂两句就完事了。 凌存该兜底还是会兜底——大概是延续了他以前当老大的时候的习惯吧。 现在温演来了,想起刚结束不久的高中生活里发生的事情,周濛一时间有些语塞,准备好的腹稿都打了水漂。 “……” 大家各自拿起筷子,餐桌上一片寂静。 王率把虾滑下进辣锅里,谨慎地抬头问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虾滑谁要,不要我都吃掉咯。” ——他其实模糊地猜到了原委,但总得有人打破尴尬吧?向来做这活的人都是他,他倒是无所谓,反正脸皮厚不怕被怼。 凌存抬了下筷子:“我要。” “我也要!” “我也——” “我不用。”温演撑着脸,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周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笑了一下,像是在酝酿什么特别的想法。 周濛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他一直都不是很能读得懂这人在想什么。 之前在论坛里放料的时候,本来想着温演会反抗一下,或者来找他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毕竟之前在阿森的病房里两人遇见过,温演也警告过自己,他不可能对自己的行动毫无察觉…… 虽然凌存根本不可能把那卷录像带的事情说给温演听,但温演的渠道并不少——他能够制服陈靖,就足以说明他的能力。他能做的事情,远远比自己想象得多。 光是从警局里存档的两个与他有关的档案来看,温演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可他为什么就那么轻描淡写地忍受了好几个月自己投过去的压力?难不成当时发生什么了他不知道的事情吗?凌存和温演之间……? 就在他内心翻涌的时候,温演忽然开口道:“周濛,你为什么要针对我?我是说,你为什么要把本应该保密的视频录像放到匿名论坛里?还鼓动别人霸凌我?” ——竟然就这样直接问出来了! 这人吃错药了吗?之前明明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忍受……! “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听不懂?”周濛勉强镇定,摆出疑惑无辜的神情来,“什么视频?” 温演继续说:“就是我钓鱼执法的视频啊。”他忽然笑了一下,周濛心里一颤,“初中时候的排球校队教练猥亵案,就是你爸负责处理的呀。别装了,都高考完了。今天正巧遇见你,我们就顺便把账算清楚吧?” 这人,真的疯了。 “……” 温演看着周濛明显变得不好的脸色,继续道:“瞒了凌存那么久,还特意关掉了他的账号浏览部分关键词帖子的权限,你还真是辛苦啊。” ……他是怎么知道的? 温演当然知道。 之前教室里那次,凌存做完了去厕所洗手,手机落在课桌上没拿。他顺手拿起来点开论坛,却发现都是干干净净的帖子,与自己相关的帖子全都不存在。 他本来就打算秋后算账——正巧周濛今天自己送上门来,他干脆把事情全都抖出来,让凌存看看这个一直蛰伏在他身边的有心人,到底是一副什么嘴脸。 ……啊,虽然凌存可能早就讨厌他了。 从修学旅行那次开始。 反正周濛也丧失资格了,他多说几句,也不会改变凌存的判断的。 这是泄愤没错,但他已经无所谓了——说出来,凌存一定会问他。多说几句话也好,总比被骑却没话讲好。 凌存听见是和教练那个案子有关,表情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周濛,你瞒我什么了?” 他一出言,王率正巧抬头,却捕捉到坐在自己身旁的李岩动作一僵。他本来在剥虾,因为动作一瞬的停滞,被戳破了手指,一滴血珠顺势冒了出来。 周濛支支吾吾,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知道,温演说出这些话,根本不用提出证据——诚然,凌存也没有多偏向温演,但自己同样在凌存这里处于信用破产的状态。 彻头彻尾的……半斤八两。 “……你说什么呢?那个帖子不是我发的。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给你看我的后台。”反正都删得干干净净了。 凌存瞥了一眼周濛,没说话,只是朝着温演勾了勾手,下巴微抬,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凌存!”周濛着急了,语气都开始发颤,他追上去拉住凌存的手,辩驳道:“我可以解释,你先等一下——” “不用解释。”凌存垂眸看他,眼神平静,毫无波澜,“我问问这家伙就行了。” “他从来不对我说谎。” 第54章 隔间里 凌存长腿一迈,拉着温演走出去几十米,进了没什么人经过的厕所的最里层隔间。 温演背贴着冷冰冰的墙壁,有些呆愣地眨着眼睛。他看着凌存脸上说不出是愠怒还是沉静的神情,缓缓开口,把自己视角下整件事情的原委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所以,就是这样。” 凌存静静地看着他,表情有些恼:“你当时为什么不和我说?周濛那么过分——”下一秒,他忽然意识到当时是自己不允许温演和自己说话的,就算是做的时候也会禁止他发出声音,表情变得更臭了:“……别人欺负你,你不会还手吗?我小时候怎么教你的?揍陈靖的时候你不是挺凶的吗?怎么碰上周濛这样的就哑火了?” “你小时候教我,遇到别人欺负自己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样对方就不敢再乱来了。”温演乖乖回答,“所以,我刚刚还回去了呀。” 况且,陈靖那件事的性质和周濛做的事并不一样呀。陈靖是真的会伤害到凌存的,而周濛的所作所为更多是在伤害他自己。 ……那就无所谓了。 “你知道还傻乎乎地让别人欺负啊?那是校园霸凌!校园霸凌你懂不懂?” 温演故意把语调压得软绵绵的,听上去很好欺负:“……忘记了,而且他很谨慎。我身上没有伤口,去找老师说过了,老师也不信呀。也不让我休学。” 也不算是忘记吧……只是因为小存忽然竖起隔膜,他不知所措,又对周围的环境没那么敏感和在意。 温演是个不怎么在乎自己的人——因而更不会在乎自己的伤痕。 疼痛也好,孤立也罢,比起当时心中因为凌存的疏远而积蓄起的烦闷和压抑,根本不算什么。 他便像忽视掉落在衣角上的小虫子一样,忽视掉了那些并不重要的东西。 “你!”凌存看着温演脸上淡漠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想要教训教训眼前这个碍眼的家伙的心情愈发浓烈,语调于是高昂了上去,“你能不能把自己当一回事啊!” 不要把自己的存在当成可以随手丢掉的包装袋那样轻飘飘的东西啊…… 暴躁的情绪暴风骤雨般酝酿着,凌存蹙着眉,抬手捏住了温演的面颊,嘴唇微微颤抖着。 温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鼻梁上的那颗小红痣,轻声说:“小存,你都不把我当一回事,我也没有必要把自己当一回事啊。” ——这是隐秘的挑衅。 温演明白凌存的秉性。 从小的时候开始,凌存就非常不喜欢他说这样的话。不在乎自己的存在,不珍视自我和生命…… 此时此刻,温演说出这样的话语,仿佛自虐一般,同样鞭笞着眼前这个人的心。 凌存并不是完全不在乎他的。 否则,他刚刚就应该停下脚步至少听完周濛的解释,而不是直接拉着自己出来,想要听听他的辩白。 凌存其实已经做出选择啦。 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接受了自己——事实上,这更像是在两件都不怎么样的非心仪物品里选择一件不那么碍眼的。 但到底还是不同的。 意识到这件事,温演长久以来枯萎的心思,如同春花萌芽一般,缓缓苏醒。 ……小存听见自己这样说,会如何反应呢? 凌存看着温演低垂的眉眼——明明表现得如此温驯,像是不谙世事的羔羊,随他啃食,却无端给他一种病态的执着和倔强感,隐隐地像长着羊角的真恶魔。 多少有些恶劣,那些潜藏在温柔表象之下的暗流涌动的东西,被凌存敏感地捕捉了些许。 于是他沉默了。 这种时候,似乎无论是「质问」还是「信任」,抑或是他从来都不擅长的「安慰」,都无法依托语言的力量完成他想要赋予它们的使命。 ——命运是糟糕透顶的东西。 凌存此刻,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件事。 他和温演这样混乱如麻的纠缠,从他们相见的第一天开始,就注定会走向这破破烂烂、令人嫌弃的结局。 他并不觉得畅快,但也意外地不感到崩溃。 把话说开的那天,那间昏暗的器材室,他用动情溢出的生理性泪水,沉默地回应了温演对他的牺牲与朝拜。 这家伙的脑袋不正常,连带着他一起不正常了。 所谓「覆水难收」—— 发生切实的关系后,在一次次沉默却温暖的拥抱过后,凌存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开口对温演说出「你不要再为我牺牲了」「我完全不在乎你」「我们以后应该会全无瓜葛」这样的话。 身体的反应最为真实,越过大脑和理智的桎梏,在最顶端时呈现出赤裸的、完全不加修饰的答案。 尤其是……他是alpha,就算欲望再怎么旺盛,也毕竟不是天生用来被侵犯的结构。火热的存在深入的时刻,带来的必然有鲜明热辣的刺痛。 但也带来了隐秘如蚁噬般、愉快的痒意。 是他的身体坏掉了吗? alpha的生/殖腔早就退化了。部分alpha女性的身体过度发育,会存在小概率怀孕的可能性,但这几乎不可能发生在男性alpha身上。 他体检的时候认真看过报告,他的生殖/腔和任何一个正常发育的alpha没有任何差别——像一颗干瘪的梅子,无法也不可能担当孕育生命的责任。 但是夜晚耳鬓厮磨的时刻,他却能感到充盈到胀痛的舒爽。 ——是他变态了,还是温演太…… 他不知道。 他只觉得这不正常。 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想法,对生理的影响竟然会这么大吗? 抑或是「羞耻心」「仇恨」「愤怒」这样词不达意的情绪,竟然能产生令人灵魂都战栗的化学反应?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却又模糊至极。 他现在会拉着温演从饭局脱离,正说明了温演对他而言,不是寥寥几句话就可以略过的简单存在。 而是更复杂的、更难以描述的…… 他其实—— “抬头,张嘴。” 凌存仍旧蹙着眉,眼睛里燃烧的怒火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残余着些许的困惑。 ……至少在一百次做完之前,他还可以不去想那些必须想明白的事情。 沉沦在炽热的接触中,以动作代替语言,强迫自己进入没有任何思绪阻碍的状态中,才能找出真正想要的具体答案。 温演于他而言是什么,将来应该怎么做……那些纷杂的情绪和感情,那些错综复杂的依恋和胁迫,都将在那一刻尘埃落定。 温演照做,像是最忠贞的士兵坚守他的将军发出的命令那般。 下一秒,他被凌存拉着衣领按在狭窄空间的门板上。背和木制门板撞击,发出一声响亮的“咚”声。 外面洗手台处的水声戛然而止。不明真相的路人踩着“哒哒”的脚步匆匆离去,仿佛怕晚出去一秒,就会影响到厕所里发生的事情一般。 “小存?”温演喘息着,感受到手下炽热的温度,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要在这里吗?会有人进来的吧?公共场合是不是不太好……” 虽然这么说着,他还是诚恳且熟练地拉开了拉链——完全没有羞涩话语里本该蕴含着的羞耻心。 凌存捧着他的脸,眼神在面容上扫过,像是国王例行公事地巡视领土一般。 片刻之后,他才说:“等一下。” 他松开手,推开厕所隔间的门板。厕所里静悄悄的,没有放水的声音。他快步走出门外,把写有“正在打扫”的牌子摆在门口的拐角处,便匆匆回到了隔间里。 凌存一回到隔间,温演就快速地扣上了门锁。坐在放下的马桶盖上,昂着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看。 “可以么?”他明知故问。 这个瞬间,凌存恍惚间看到了自家养的小狗芒果。 它现在已经不是小狗了——在狗的世界里,几个月的时间,足以让它从幼犬长成少年犬了。 但从小时候开始就满溢的那股狡黠劲儿却没有消退,反倒越来越浓厚了。每次芒果想多吃一个肉罐头,就会对凌存露出这样的表情和眼神,然后抬起爪子—— 就像温演现在做的这样。 嘴上问着“可以么?”,纯情得像是未经人事的清爽dk,实际上修长的手已经按在了皮带的边缘,动作熟练地解开冷冰冰的金属扣,刻意修剪得圆溜溜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隔着薄薄的衬衫按压着凌存的腹肌——仿佛真的在等待主人一声令下,才会进行下一步似的。 “废话真多。”凌存俯视着温演脸上难以压抑的渴望之色,下意识地挑眉。他两手按着温演的肩膀,直接跨坐在他的身上,逼仄的空间逼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愈发近,近到凌存都能听见温演剧烈的心跳声,“把衣领拉开点。” 餐前仪式总得做到位——无论是凌存还是温演,在这样的事情上,总是保有着强迫症一般的习惯。 凌存凑在温演的侧颈处,下意识地嗅了嗅。 beta没有信息素,衣领处只有淡淡的洗衣液的香味。 温演任由凌存舔舐着自己的皮肤,有点痒,他忍着笑意,因为今日凌存难得的多话而感到愉快:“真想被小存你标记啊——” 下一秒,尖锐的犬齿刺破了他的皮肤。血液溢出的感触如此鲜明,又如此令人亢奋。 第55章 《指匠》 温演紧紧地搂着凌存的腰,修长的手从他薄薄的衬衫边缘探入,一下一下煽情地抚摸着他的背脊。凌存的背劲瘦,覆盖着薄薄的肌肉,光滑又白皙。 凌存的牙剐蹭着温演脖子上那个被他咬出来的新伤口的边缘,带来一阵电流窜过般令人牙酸的触感。温演闷哼一声,昂起头,凸起的喉结承着略显冷色的顶光。 凌存抬起头,卷舌擦去嘴角沾上的血渍。他定定地看着温演被照得明亮的面容,视线缓缓下移。随即俯身,舔舐起了温演的喉结。 温演这里很敏感,每次凌存刻意撩拨,都能立刻听见对方错频了的呼吸。 就像巴普洛夫的狗听见摇铃声就会条件反射地流口水,伴随着凌存刻意的动作,温演的喉结上下起伏,微微颤抖。 随后,他闷而沙哑的声音在凌存耳边顺着急促的气音传入:“小存,我想接吻……” 毫不掩盖渴求。 大概是今天凌存一向冷冰冰的态度终于松动,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是把他当作随意骑弄的玩具,而是有意调戏他,以观察他急促且不知所措的反应为乐。 温演于是立刻往上爬杆,得寸进尺。 在过往的回忆里,不论两人关系如何,吻似乎都被当作一种上对下的赏赐——尽管两人都甘之如饴。 温演想要得到奖励想得快疯了。没有亲吻的亲热像是机械地完成任务,半点温情都没有。 凌存呼出一口气,任由温演抬手摩挲他的两颊。温演的手指很粗糙,在他跟从柳真学习珠宝打磨之后,这种粗糙隐隐蒙上了一层千锤百炼的熟练意味。 而熟练的东西,总会显得很煽情。 触感的对象,比较起能够被看见和听见的东西,其实更难被人记住。 除非是在最难忘的情况下接触的东西——比如夏日的第一朵栀子花花瓣的触感,秋雨打在伞边缘的震颤,还有…… 凌存的喉头滚动,腹腔里隐隐有火蹿了起来。 他张嘴,咬住温演的手指,以不会咬伤对方的力道,用犬齿抵着对方厚实的指腹,缓缓磨着。眼里水光潋滟,眼角发红。 温演的心火因此被撩拨得彻底烧起来。 他的脑袋里倏忽间闪过中学时期看过的一本名叫《指匠》的小说。 它的英文名《fingersmith》,其实应当直译为“小偷”……苏本是为了谋财而来,却被堪称完美的小姐莫德偷走了心,以至于晕头转向,目标彻底跑偏,匆匆坠入爱河。 将戴着磨片的手指伸入小姐的口中打磨牙齿的时候,苏的心情是否和此刻的自己一般呢? 温演的呼吸变得急促。 凌存的口腔温热而柔软,粗糙的指尖压入黏膜,便被温柔地包裹——即便凌存是个唇枪舌剑的、普世意义上“嘴硬”的人,也难以否认他的嘴是软的。 几乎是无法抑制地,温演稍稍加重了力道,粗糙的手指抵着凌存的犬齿,一下一下地揉捏着他的舌头。无处安放的涎液顺着泛红的嘴角滑落,被顶光照得亮晶晶的。 凌存不适地皱着眉,索性闭上嘴,舌尖抵着温演的指腹,把他的手指无情地驱逐了出去。 “喂,”凌存的舌尖抵着自己发酸的腮肉,不满地踹了一脚温演的大腿,“你干嘛。” “抱歉,我……”温演的眼神朦朦胧胧的,像是在思考什么并不是现在应该想的事情,“我……”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以膨胀火热的沉默回应了凌存的疑问。 “你这家伙——”凌存几乎是咬牙切齿,背脊一阵轻颤,“你是变态吧!” “啊,我是。”温演点头爽快承认,汗湿的额头被照得明亮,“每次一碰到小存,就会有点情不自禁……然后就……” 该说是人从出生开始就会产生的、对美的占有欲么? 温演有些恍惚。 被凌存那双宝石一般璀璨的琥珀色眸子认真注视着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死掉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所以他并不在意凌存并不严苛的怒意,而是搂着对方的腰,昂起头,热情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唔……” 凌存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被淹没在汹涌热烈的吻里,彻底噤了声,只是偶尔泻出几声短促气音。 凌存的体温在不断攀升,温演抚摸着他的腰窝,含含糊糊地问:“小存,你抑制剂带了吗?” 他闻不到凌存信息素的味道——当然,白水一样的信息素本来也没什么味道。但如果厕所外有omega或者alpha路过的话,他们在里面做的这刺激的腌臜事可就瞒不住了。 他倒是无所谓……但是凌存可是好面子的人,清醒过来肯定要生气。 “早上出门前打了,不是易感期。”本来是用来防备周濛又搞自杀式袭击的——结果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派上用场,凌存不满地咬了咬温演的下唇,催促道:“继续,别停。” 他滚烫的呼吸拂在温演的锁骨处,近乎一种露骨的勾引。 “遵命。” 温演笑得两眼弯弯,对数月来凌存终于松弛下来的态度感到由衷快乐。 他宽大的手扣着凌存的腰,长腿抵着对方挺翘的臀,两人胸膛相贴,烫得心跳都加速。 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 “啊啊啊啊啊我真的憋不住了!”忽然闯进厕所的人似乎是在和谁发语音,“我挂了啊待会再给你打回去拜拜拜拜!” 然后,是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 凌存像是忽然惊觉自己正在厕所这样的公共场合里——哪怕位置再偏僻,也还是会有人路过或是进入的,牌子只能阻挡需求没那么急迫的人。 他火热的身躯一下子僵住了。温演和他身躯紧贴,自然一下子发现了对方的异常。骤然停止的亲热让他有些不上不下,像是一根鱼刺哽进了咽喉里,难受得紧。 ……这种时候,如果做坏事的话,小存应该也不会立刻阻止他的吧。 温演一面想,一面咬上了凌存的锁骨。渗出的咸咸的汗液被他舔舐走,泛起一阵微妙的痒意。 凌存睁大眼睛看着他,像是完全不能理解他在有第三者的情况下忽然展开的撩拨。下意识地伸出手,抵着温演的额头,想要把他推远,却被钳制着腰和背,完全动弹不得。 温演一面黏黏糊糊地留下吻痕,一面抬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凌存。舌头打着卷,他听见凌存难以抑制地喘息了两声。 “啊——舒服了。”贸贸然冲进来的人整理好衣物,就快步跑出了厕所,又点开了电话,“对了,我跟你说啊……” 凌存松了一口气,身体往后倾倒了些,脸彻底红透了。温演又吻了上去,贪婪地索取对方柔软的薄唇。凌存的手指穿入温演蓬蓬的发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蜷缩着。 即便不在易感期,都这么…… 温演一面加深吻,一面想,心里逐渐萌生出一个小小的愿望。 哪怕凌存只是迷恋他的身体,也比完全讨厌他要好。 这是个可以加深羁绊的切入点——而他在这方面,比起所有的追求者,都有一骑绝尘的优势。 * 两人走出厕所时,李岩正巧发来简讯。 【先走咯,我和王率给阿姨的礼物寄存在餐厅前台了。这顿算我请的,你回去好好休息吧。不用想太多。】 凌存熄屏,走到镜子前,将被扯得皱巴巴的衬衫认真扣到最上面一个扣子,以遮住底下密密麻麻的吻痕。 “你是故意的吧?”目光落在掉落的第二颗扣子的位置,凌存忽然恶声恶气道,“我又报废了一件衬衫。你就不能控制下力气吗?” 真是个发/情怪兽…… “啊,对不起。”温演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凌存身上,“扣子找不到了……我赔你一件吧。” ——此乃谎言。 那颗在忘情时刻被扯下来的纽扣,其实并非掉在厕所的某个角落,而是被他藏进了自己袖子的夹缝里。 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他只是想独占属于凌存的第二颗扣子而已。 毕竟,这是离心脏最近的、意味着「真心」的扣子嘛。 “不用了,反正这件本来也旧了。”凌存白了他一眼,把温演外套的拉链拉到了最上面。外套很长,盖过他的臀部,也正好能够挡住他被浸湿到有些黏腻的部分,不至于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自己的狼狈。 ……真是疯了。 一时上头竟然—— 想到这里,凌存的脸都要绿了。 请原谅一个把自尊和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少年那晚来的羞耻心。 越想越气,凌存转过身,忽然走到温演旁边,抬起腿,踹了一脚他的小腿。 温演毫无防备,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但也知道成因,只是无辜地眨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凌存,缓缓挤出一句:“对不起小存,我做得太过火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凌存又想起他大腿内侧那几个火辣辣的青紫吻痕,和腰腹处被面前这人的怪力给掐出的指痕。 此刻那些斑驳的痕迹彰显存在感般泛起隐约的痛感,凌存的脸顿时又黑了几分。 “闭嘴吧你!” “小存,你要去哪里?” “我东西都放楼上了……你不许跟过来!” “可是……” “都说了不许跟着我——喂,别用那种被抛弃了的狗一样的表情看着我!我是不会心软的。”凌存快步跑上自动扶梯,转过身朝温演嫌弃地摆了摆手,“你赶紧回家吧。” “哦——”温演故意拉长音调,做出垂头丧气的样子来,直到凌存的背影消失在二楼的平台交界处,才把那副神情收起。 然后,神色平静地迈开长腿,回到了柳真的店里。 “回来啦?”柳真端着宝石转过身,“看起来心情不错嘛,今天玩得很开心?” “嗯。”温演把手揣进口袋,指尖触碰到一条软软的手帕——一次性用品,刚才给凌存擦眼泪和涎液时用的,忘记扔掉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笑了一下。 柳真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的继子,只是耸耸肩,朝着正在理牌子的王玫喊道:“小王,过来帮我一下……” * 凌存回到家的时候,张云间刚巧下班回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水味——是她平时经常用的桂花香。 就是味道有些浓……她傍晚的时候补喷过了么? 凌存把装着项链的粉色礼盒放在桌子上,有些别扭地说:“妈,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张云间表现得很惊喜,眼睛亮晶晶的。她并不急着拆开看礼物,而是说:“小存送我的,我什么都喜欢。” “我给你戴上吧?” “明天戴。”张云间笑眯眯地,“生日当天戴才有仪式感嘛。” 凌存看着今日格外容光焕发的妈妈,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浅浅的、温和的笑容。 第56章 松林旅馆(1) 凌存有些不开心。 买下项链的第二天,他发现妈妈张云间戴上了一对他从来没见过的耳环。 在凌峰去世之后,张云间就不再购买耳环、项链这样的装饰品了。并不是生活拮据,而更像是失去了展示美丽的对象,连带着饰品本身的光辉也被削弱了。挚爱已经不在,她再大张旗鼓地戴起来,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 但今天,张云间的耳朵上,戴着两颗亮晶晶的珍珠。 “妈……” 凌存撩起张云间的头发,替她戴上自己选购的蝴蝶珍珠项链,眼神落在那对陌生的耳环上,欲言又止。 “怎么啦?” 张云间的语气很欢快——她似乎很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 凌存看着她眼角难以用粉底掩盖的细纹,心里一颤。沉默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道:“没什么。只是想说……” “生日快乐。” “哎哟,对我这样的中年人来说,生日可不是什么好词——又老了一岁。” 虽然抱怨着,张云间的语气却很轻快。 “不会的。”凌存说,“你不老。”像是想要掩盖什么似的,他的语速加快了些:“还是很漂亮……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张云间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凌存吃着自己精心准备了许久的晚餐,却觉得食难下咽。并非食物的味道糟糕透顶——他的厨艺其实远超同龄人的水准,而是因为别的理由。 他忽然意识到: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张云间要带他的后爸来和他见面了。 * 时光飞逝,学生们填完志愿后,很快到了毕业典礼。 飘飞的绿色树叶下,少男少女们即将展开全新的征途,奔向五湖四海。 王率临走前凑到温演旁边,笑着问他:“你去哪里?” “本市a大,擦线进的……专业要调剂,不过无所谓。”温演回答道。 “我靠!你和凌存一个学校诶!” “嗯。” “好羡慕啊……a大出来很好找工作。”王率挠了挠脑袋,“我先走啦,有人在等我赴约。” “……赴约?” “对啊。毕业典礼,是第二适合表白的时机。”王率朝着温演比了个“耶”的手势,语气揶揄。 “那第一适合的是什么时候?” “开学典礼。”王率狡黠地笑着,“一见钟情什么的,不是本身就足够浪漫了吗?很多人在氛围的渲染下,会心甘情愿被这样的噱头骗的啦。” “……” “我走啦,再见!” 这大概是温演最后一次看见王率的背影。 温演并不急着走。 他的目光落向窗外。通向操场的小径上,凌存被人团团围住,不得不狼狈地往教学楼里逃。 ……果不其然。 大家都在争夺凌存的第二颗扣子,只是他强硬地按着胸口,直到逃脱,都没让任何一个人得逞。 过了一会儿,凌存匆匆进入教室,白净的脸上沁出一层薄汗,鼻尖也因为剧烈的运动而有些发红。 “喂!” 他的手拍在温演的桌子上,发出重重的响声。 “怎么啦,小存?” “明天我去找你。”言简意赅的话语。 “我爸明天休假。” “我家明天也有人。” “……” 温演翻出手机里储存的一张照片,举到凌存的面前:“这家温泉旅馆,是我爸公司最近的合作对象。考察期结束后,我爸非常满意,说风景很好,服务质量也不错。” 凌存抱臂,手指一下一下击打着臂弯。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能听见时钟发出的滴答响声。 温演并不急,索性把手机塞进了凌存的手里:“……普通的酒店和情侣hotel已经腻了吧。” 目前的进度是27/100。 距离100次满还有很久很久。 他有信心在那之前,重新获得凌存的信任。 凌存轻咳一声,不知是嗓子里发痒,还是在掩饰因为温演直白的话语而感到的尴尬。 “……哦。”他的视线落在温演白净的衬衫上,“我不会做攻略的。这种事就交给你了,要让我玩得尽兴。明白吗?” 他刻意加重了“尽兴”二字,语气有些黏糊糊的,像是挑衅。 但在温演耳朵里,这绝对算不得挑衅就是了。 温演对他露出温和的笑容。凌存看着他的脸,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揍他一顿的冲动。 ……虽然现在的笑容算不上真心,但总比不笑要好上一些。不知道是不是两人之间因为意外发展了身体关系的缘故,这家伙和他相处的时候明显放松了很多,不再像过去那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了。 虽然也没有变好多少——直接从闷声小透明变成发/情怪兽了! 他身体里难道有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格随时切换吗? * 凌存背着包潇洒走掉以后,温演才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都是些很没必要的东西:学校统一批发的黑色帽子,一些莫名其妙的宣传单,还有校长含糊其辞的寄语。 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是高中的学历证书。 但对温演这样大概率会子承父业,或者借着良好的家境开辟自己赛道的人来说,这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他叹了口气,走向班级后方的储物柜。 钥匙插进锁眼里,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这是……” 他伸手拿出一盒已经过期了的巧克力,用手擦去了上面的灰。 温演不习惯将自己的东西放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因而弃用了这个储物柜。他本想看看里面有没有残余的垃圾——留给下一届的人打理实在不太礼貌,还是自己顺手拿掉比较好。 毕竟,打扫卫生真的很累…… 但温演没想到,自己的柜子里会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巧克力这种东西,单颗还好,一整盒对于温演这样并不嗜甜的人来说太过了。他绝不会自己购买,所以这应该是别人塞进他柜子里的。 不知道是哪个学期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事实上,学校所有的柜子都是批发钥匙的。a柜的钥匙能打开b柜的锁,那道锁起来的屏障只是个无趣的障眼法。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盒巧克力到底是谁送的呢? 温演异常困惑。 他决定把这盒巧克力塞进自己的书包里,带回家好好研究一下。 第二日的温泉之行说走就走。到了目的地,凌存才发现这旅馆离之前修学旅行的地点,只差了一座山头,非常近。 “……你是故意的吗?”他狐疑地看向跟在自己身后任劳任怨地拉箱子的温演。 温演呆呆地看着他,歪了下头:“嗯?” “不,没什么。”凌存扯了扯嘴角,“那破庙的许愿,一点都不灵验。” ……话题是怎么忽然扯到许愿上的? 温演眨了眨眼,有些跟不上凌存跳跃的节奏:“那就不去了。” 温泉旅馆提供和风服装服务,目的是让旅客们体会风情——主要是尝尝鲜,大部分人都没穿过浴衣和和服。配上高价打理的仿真樱花林和每日更新的鲜花和盆栽,细节间尽数体现旅馆想要狠狠宰一笔旅客们荷包的野心。 和服太厚重,被两人舍弃了,转而选择更轻便的浴衣。 浴衣的布料很漂亮,女装那边全是绚丽的花朵和烟花的图案,男装这边则淳朴了许多,净是些海浪和松柏的图案。 凌存如是评价道:“太暗了。”随即转头,询问老板娘:“有没有亮色的?” 他不喜欢暗色的衣服——总让他不禁联想到阴雨连绵的季节和湿漉漉散发着霉味的空气。 平日里他的穿着除了学校统一的校服白衬衫,大部分都是明亮的撞色,尤其以红色和橙色居多。 “男士浴衣只有这些……”老板娘犯了难,她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凌存这样喜欢鲜艳颜色服装的男性客户,目光左右搜寻,最后只能落在了女装那边,“有大码的女装,样式和男装这边是差不多的——因为很宽松,肩宽也不会有问题,您觉得如何呢?” 凌存并没有因为这是女装而感到不适,反而坦率地挑选起了自己喜欢的花样。 说到底,衣服只不过是给人穿的东西,觉得什么衣服能穿,什么衣服不能穿,不过是人后天加上去的概念罢了。 他最终选定了一件材质舒适的朱色浴衣,白色的襟口上点缀着几片枫叶的花纹。 “我要这件。” “好。”老板娘长舒一口气,回过头去看温演——这位据说是温总的儿子,她必须尽地主之谊,表示作为合作方的诚意才好。他包场了东区,半座旅馆都为这两个人专门服务。 温演随便选了件靛青色的海浪纹样的:“就这件吧。” “我带二位客人去换衣服。更衣过后,两位是先用午餐,还是先四处逛逛?” 温演:“帮我们把午餐在房间里准备好就行,剩下的自助,不用麻烦你们了。” 老板娘挂上礼貌性的微笑:“好。” 踏在旅馆外的松林小道上,凌存不太适应地踢了踢脚下的木屐,半坐在石椅的边缘,觉得山风从小腿间凉爽地穿过。 “真没意思。”他说,“穿这样的鞋子走路的人都是大傻瓜。” 温演哑然失笑:“为什么?” “很不舒服,脚底磨得疼。”凌存毫不犹豫地吐槽道,“……简直是酷刑。” 这也正常,本来就是风情标志物,从旧时代遗留下来的老古董,怎么可能比科学设计的鞋子穿起来舒服呢? 温演于是跟着吐槽道:“分趾的足袋也很怪异——谁这样穿袜子会舒服呢,还没有弹性。” “所以我决定不穿。”凌存冷笑一声,扯下脚上的足袋,光脚踩在木屐平坦的鞋面上,“这样舒服多了!” 温演的视线落在那双白皙的脚上,觉得喉咙里有些烧。 ……虽说更加沉迷在性里的人是凌存,但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高频的亲密接触强化了他对凌存身体的过敏反应,以至于对方一些并不过激的行为落在他眼里,都会变成赤裸裸的勾引。 凌存完全不在乎他那颗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撩起浴衣的下摆,踩过松软的草地,朝着湖边走去。 温演看着衣摆之下若隐若现的白腿,面上有些烫。他拉住凌存的手腕,细声阻止道:“水不深,但也不安全。” “这么浅的水,能淹死我么?还没有浴缸深。” 凌存皱着鼻子甩开温演的手,快步跳入水中,溅起一片清凉的透明水珠。 温演看着他恣意的模样,心中腹诽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不安全不是因为水? 凌存不满于他的发呆,坏心思一下子克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于是,他趁着温演正在走神,猛地拉了一把他的手腕,将他拽入了溪流中。 第57章 松林旅馆(2) 暑气在松林里蒸腾。热乎乎的,但并不让人讨厌,像是新鲜出炉的蒸笼里漫出的白雾。 即便是在闷热的夏日,溪水依旧是冷冰冰的,像是完全不会受到骄阳的影响。 温良说,冬天的时候,松林里的溪水也不会结冰。远远看过去,还冒着些许白雾——看上去正在蓄力发热。 真奇怪,明明是同一条溪流,为什么季节稍微变化一下,它呈现出的面貌就全然不同呢? 凌存全然不在意衣服湿透。他恶趣味地用脚背撩起淅淅沥沥的水,扑在温演被水浸成深蓝色的下摆上。海浪的纹样湿透,被风吹得微微拂动,倒像是真的活水了。 “这你都不生气?” 温演木木地看着他:“……为什么要生气?” “如果是我的话,别人敢把我往水里带——”凌存拖长尾音,“我一定会给他一拳。” 温演心想: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坏脾气呀。 “怎么不说话?” 温演又想:也不是所有和你接触的人,都会像我这样近乎溺爱地包容你一切过火的行为的。 温演抬起头,看向凌存被金澄澄的阳光照成浅咖色的发丝,喉结微微滚动:“我在想,小存你的性格……或许是我无意间塑造成这样的,也说不定。” 任性自我,不计后果。 但又……神采飞扬,绚丽夺目。 “哈?”凌存把手背到身后,手臂上的肌肉绷紧,在薄薄的衣衫下若隐若现,“你对我的影响才没那么大呢。我只是——” 他想了想,并不愠怒地说下去:“本来就该成为现在这样。” 经历塑造人格,过去是不会消失的。 但人无法重回过去,踏入同一条河。 因而,至今为止所呈现出的所有面貌,都是自我和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同样难以更改,大部分人并没有为了他人改造自己的勇气。 这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那你呢?”凌存难得和他说些除了做爱以外的话题,表情平静得仿佛几月之前的歇斯底里全是温演一人的幻觉一般,“你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他的身上,朱红的浴衣大半都被透明的溪水浸透。阳光照耀之下,衣服表面的金丝闪闪发亮,衬得他本就白皙英俊的面容愈发艳丽。 “我其实并不了解你。”他继续说下去,“以前也几乎从来没问过你的想法。我承认,至少现在,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变成今天的你。” 温演不顾身上湿透的浴衣,索性坐在了溪旁的石头上。昂着头,正视着凌存:“我不知道。但我想,我遇见你……不是错误。” “我其实经常会觉得,你在透过我看一尊雕像。”凌存松开手,任由被提起的衣摆浸入水中,“那感觉很让我恼火——像是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本质,而只是爱着一个差不多的躯壳罢了,换成差不多的别人,结果也会一样。” “你是特别的。”温演说,“事实上,就算你对我暴露出最丑恶的那一面,我也不会对你幻灭。我爱着你的一切,全部。”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啊。爱不该是这样的……”凌存的表情变得很复杂,他知道温演不会骗他,但他的回答多少有些词不达意,“至少不只是这样。” “是吗?”温演对此不置可否,垂眸道:“我只是觉得,如果能为你带来更多就好了。”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说不上掉入最糟糕的结局,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可以,温演更想像普通的恋人那样和凌存相处:插科打诨,吃醋拥抱,会在下着雪的圣诞节在榭寄生下面接吻,或者是一起去面包店做蛋糕…… 但那些东西,显然不会出现在他和凌存的关系里。 这段关系里有什么呢? 彻夜未眠,青紫的眼下,紧绷的背脊,和又凉又火热的性。 好像错误的东西并不是凌存本身,而是他温演的存在。是他硬拉着凌存沉沦的,即便现在他们都接受了这样的现状,并且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纠缠的爱意如同毒药,让人上瘾,又引人绝望。 凌存不懂。 他觉得……正常的爱情至少是要有些烟火气的。对恋人发火、厌弃甚至产生仇恨,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爱、依恋和包容会和那些糟糕透顶的负面情绪相抵消,最终呈现出来的是浑浊但相融的颜色。 常人认知里的爱情,应该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吧? 但显然,温演对爱情的理解和这比偏差了许多,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搞不懂这个怪人到底在想什么,更无法理解他行动的逻辑。 ……爱情怎么样也不该变成献身。 “那我觉得——”凌存的声音沉下去,如鲠在喉,“大概得等到你能带给我你对我的愤怒和仇恨的时候,你才能真正理解我的想法吧。” “听上去很奇怪。” “……你才奇怪!” 凌存不记得那天,他是如何和温演接上吻的。 这个不同于往日的粗暴煽情而显得特别清纯温柔的吻,像是蜻蜓落水一样轻飘飘地啄在温演的嘴角。 在嘴唇单纯的接触之前,那段他贴近温演面容的记忆,像是被切碎了的胶片,断断续续,并未被完整保存。 卡顿,耳畔隐隐传来树叶摇晃的响声。 对方睁大了眼睛,瞳孔收缩——像摄像机迅速调整焦距那样。 凌存想起温演曾经的爱好,那台总是挂在他脖颈上的加农相机,还有被塞在他那本《追风筝的人》里的拍立得相片。 喘息间,凌存湿漉漉的手捧着温演的面颊,拉开距离。 这个吻甚至没有深入口腔,却分外让他心跳如雷。 “你的相机。” “什么?” “你的相机……带了吗?” 温演这才反应过来,凌存说的是他小时候总带着的那台相机。他曾情不自禁地夸奖凌存漂亮,对方反驳,说那是形容女孩子的词汇,拿来给男孩子用有点恶心。 在梅可萱发表餐盘理论之后,他为了表示自己“入场”打磨宝石的决心,早已抛下了那台相机,很久没用过了。 现在提起来,竟然感到有些恍如隔世。 “没有。”温演的语调低沉又沙哑,“如果你想要用的话,我可以向老板娘借用。” 凌存搂着他的脖颈,白皙的胸膛上缀着凉凉的水珠。磨蹭之间,水珠透过艳红的衣衫,渗入温演深蓝色的浴衣里。 这下,他们彻底湿透,变成两尾纠缠在一起的鱼。 “……我要新的。” 凌存这样说着,再次吻上了温演的嘴唇。依旧浅尝辄止,一下一下轻轻啄着,发出细小的脆声。 温演扣着他挂着水珠的后脑勺,舔舐着他柔软的嘴唇,含含糊糊回应道:“好。” 他们都对这稀奇的纯情把戏感到兴致蓬勃。就这样直勾勾地浸泡在浅浅的水里,任由水流冲刷那件朱色的衣衫,让它看起来像是鱼缸里摆动尾部的鲤鱼。 直到暮色渐浓,两人才回到岸上。 “脚泡得好不舒服。” 凌存皱眉,理了理自己散乱的衣襟——这大概是两人过往以来最温和的亲密接触了,只有小而轻的吻,甚至没在他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却让人觉得分外食髓知味。 这样绵长而温柔的时光,仿佛从来都没在两人之间出现过,以至于显得新奇无比。 温演的足袋早在亲热间被流水冲走,不知所踪。 他只能裸着足踩进木屐里,示意凌存拿上他那双磨人的“水晶鞋”,然后在对方震惊的眼神里,将他打横抱起。 “……这样,你的脚就不会痛了。” 凌存本来就玩水玩累了,适应了重心的变化之后,只是推了推温演的胸膛,催促道:“手往下一点,腰不舒服。” ——自从器材室事件之后,他差遣起温演来,变得毫无心理负担。 凌存抬起手,用力地拍了一下温演宽厚的肩膀,玩性大发地喊道:“驾!” * 回到寝屋,凌存坐在桌边,把玩着手里的拍立得相机。 方才温演拜托老板娘拿来的未拆封的新货,因为旅客的需求,旅馆内确实有便捷的相机供应。 相机曾经构筑起了凌存和温演之间的联系——事实上,凌存相册里的大部分关于自己的照片,都不是去照相馆拍的,而是温演抓拍后洗出来送给他的。 中学时代结束,直到高三为止的几年里,因为两人关系的疏离,相册里也出现了对应的空白。 ……像是对方完全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来一般。 凌存联想到哈桑和阿米尔追逐风筝的事情——先前修学旅行的时候,他和温演干过同样热血上涌的事。 阿米尔曾经天真地觉得,只要自己能够拔得头筹,就能修复和爸爸的关系。 这其实是一种可悲的自我欺骗,因为风筝只是由绵纸、胶水和竹子构成的玩具而已,根本无法担当如此重任。1 相册的空白延续到了今日。 事实上,即便肉体已经亲密到负距离接触,可在中学之后,凌存就再也没有和温演拍过照了。 无论是他自己的照片,还是两人的合照。 ……说来搞笑,他的钱包里其实一直放着小时候和温演的合照。说不上是在怀念什么,只是习惯性地那样做。钱包换了几轮,那张照片却一直在。 照片上,温演的表情很局促,他并不适应面对镜头。但还是为了他,露出一个皱巴巴的丑陋笑容,看起来有点真诚的愚蠢。 凌存想要填上这令人感到可悲的空白……即便它看起来很像弥补,甚至是欲盖弥彰。 时至今日,无法改写的过去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身体和精神上。 人最无法摆脱的东西就是过去。 很不幸,凌存的过去从七岁起就几乎被温演塞满了——以至于在温演近乎自杀式献祭的付出下,其他的朋友都被衬得无关紧要了。 凌存想,他是无力改写,也不该摆脱这些的。 所以,只能寄希望于这不伦不类的自我欺骗,能够奇迹般产生作用。 “小存,”温演拉开推门,带入一阵凉风,“可以去泡温泉了……你想吃温泉蛋吗?” 凌存放下手里的相机,缓缓起身。 “我要吃两个。” “好。” —————————— 1化用自《追风筝的人》。 第58章 松林旅馆(3) 温泉里热气蒸腾,连带着石块堆成的伪天然浴池边层,和周围浓密的绿松,都变得影影绰绰。 被热水环绕后不久,凌存白皙的皮肤就因为血液通畅而泛出浅浅的粉色。 四肢百骸传来难以言喻的舒畅感,仿佛身体里积蓄的压力和杂质都被水流冲走,只留下轻盈的本体一般。 ……实在惬意。 凌存把脸沉下水大半,感受着水波拍打在脸上的柔感,如是想到。 温泉里静悄悄的,能够听见山风穿过热浪和树梢的细碎响声。外面时不时传来竹子敲击石面的碎响,催得人困意上涌。 温演比他稍晚一些下水,靠在他身边坐下来以后,就把装在木盆里、盛在小碟上的温泉蛋推到了他面前。 凌存刚刚伸手去碰,就被温演的话语阻止了。 “等一下。” 温演微微起身,绷紧的肌肉上接连有水珠滑落进围着腰腹以下的白毛巾里。 “得用网兜把蛋装起来,吊在那边的横杠下才行。现在还是生的,不能吃。” 凌存泡温泉舒服得意识都有些迷迷糊糊了——跟晒久了太阳就犯困的猫一样。 他只是朝温演摆了摆手,声音很轻:“……弄好了记得剥壳。” “我知道。待会螃蟹也帮你剥好。今天的菜单里有松叶蟹和帝王蟹。” 温演向来了解自家发小的秉性:讨厌麻烦的东西,讨厌带壳的食物,可又偏偏挺喜欢吃海鲜。 海鲜这样的好东西,除了过敏的人,很少有人不喜欢吃吧? 有人想吃又懒得收拾,那就必须得有人站出来剥壳。 ……不用多想,凌存想吃,剥壳的责任便自然而然落在了温演的头上。 就像张云间想吃海鲜,却总是凌峰在神色专注地剥壳那般。 温泉的水温大约在六十度。鸡蛋在这样算不上高的温度里逐渐被煮熟,将蛋壳撬开,蛋黄稍稍凝固,可蛋清却还未凝固。水乎乎的,嫩得像是刚刚出冰箱不久微化的布丁。 温演特意带了把白色的陶瓷勺进来,将煮得刚刚好的温泉蛋一勺一勺地喂给脸蒸得闷红的凌存。 对方的嘴唇很薄,血液的良性循环给它增色不少,平日里因为疏于管理而微微干涸起皮的唇缝被水汽润泽,泛着清浅的光。 “当心烫。” “……我不是三岁小孩。” 凌存无视了温演老妈子一般的担忧,只是张开嘴,含住那个有些大的陶瓷勺。 下一秒,伴随着他几乎撕心裂肺的“嘶——”声,殷红的舌尖探出,在温泉的热气里直发颤。 “靠,好烫!” 温演无奈地看着捂住嘴的凌存,心想:明明已经提醒过了……温泉蛋的温度相较起其他过了沸点的食物当然算不上高,但还是比人体的温度高上不少的。 “我去拿冰水。”温演起身,水淅淅沥沥地从他线条精干的脊背滑落,“……我之前看见冰箱里有啤酒和红酒,你需要吗?” 鉴于几天前二人的身份还是都是高中生,喝酒这样常常被标榜为「只有大人才可以做」的事情,在除了新年这样特殊的节点之外,总是被家人明令禁止。 高考结束的那天,不少同学都亢奋地高呼:一定要喝他个一醉方休! ……然后纷纷因为酒量差劲,没喝几杯就彻底昏头,被轻易放倒了。 凌存的酒量如何,温演并不清楚。在过往的回忆里,并没有相应的样本。 此刻问出这个问题,也只是提供一个可以选择的选项罢了。 毕竟温泉旅馆的冰箱里,可没有冷门的苦瓜牛奶卖…… “红酒。” 凌存睁开眼睛,用指尖拂去脸上的水痕,因为舌头被烫红,只能发出略微走调的大舌头音,含含糊糊的。 这是一个令温演有些意外的答案。 “你那么惊讶地看着我做什么?”凌存朝温演挑了挑眉,“只是没喝过想要试试看罢了。反正已经成年了,喝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好。” *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一步的呢? 被凌存按着手腕压倒在木质地板上的时候,温演并未反抗——他从不会拒绝来自凌存的亲昵。只是昂着头看向吊高的木质天花板,有些困惑。 这个场景实在太眼熟了—— 拂在他面颊上过烫的吐息,皮肤相亲之间产生的黏腻触感,顺着凌存额角滴落的微凉汗水,泛红的上挑眼角…… 还有被闷红的泪痣和鼻梁痣。 “小存。”温演抬手,虚虚地环住了凌存的腰,两人小腹贴紧,“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没有!” 话是这么说,哪有承认自己醉了的酒鬼啊…… 温演有些无奈。 他的手里还拿着半截没拆壳的蟹脚,指尖沾着些许蟹肉清甜而微腥的气味。 为了不弄脏凌存的浴衣,只能在怀抱安抚对方的同时,不去触碰他的衣襟。 “你先让我起来,我把蟹腿放回桌子上,再随你怎么做,好不好?” 面对一个本来就不可理喻、喝醉了以后变得更加不可理喻的人,温演的语调下意识地带上劝诱哄骗的意味,变得有些软绵绵的。 凌存不理他。 只是缓缓起身,按着他的腰腹跨坐,漂亮又艳丽的朱色浴衣像大瓣的花叶一般摊开。 这个一杯红酒下肚就醉得满脸通红的酒鬼先生,静静地停滞了动作几秒,然后忽然伸手,扯开了温演本就松松垮垮的衣襟。 浴衣容易打开的衣领,仿佛是专门为了用来做坏事似的。 “小……” “你闭嘴,吵死了。” 凌存微凉的手指在温演炽热的胸膛上一下一下划过。无视被压在腿下的人滚动的喉结和颤抖的手臂,凌存断断续续地说下去:“你——你——” “我什么?” “你……好烦。” “……” 温演托着凌存的腿,脑内一片空白。实在找不到话讲,或者说清醒的人本就没什么话可以和醉鬼讲。讲什么都会被胡搅蛮缠……虽然这样的小存很罕见,也挺可爱的。 更多好看的文章:biyixs 他正准备挣脱凌存的桎梏起身,去给他拿醒酒汤,却被对方压着手脚再次按回了原地。 “你……你别动。”凌存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桌旁。 然后拿起了那台摄像机。 温演沉默地支起上半身,盯着凌存的背影,隐隐产生了不妙的预感。 凌存蹲下摆弄摄影机,晃悠悠地对准桌子上吃到一半的蟹料理,“咔嚓”一声后,一张拍立得照片便掉了出来,落在铺着蒲团的地板上。 捡起那张拍花了的照片后,醉鬼先生露出了一个略带傻气的笑容。 温演看着,觉得自己的心被忽然揪了一下。 他起身,快步走到凌存身后,随手将拆到一半的蟹脚扔回了盘子里,顾不上弄脏那身漂亮的朱色浴衣,彻底紧密地环抱住了凌存。 “小存……”他颤抖着声音,“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凌存没说话,像是忽然睡着了。就在温演侧过头想要去看凌存脸上的表情的时候,却被对方抓着,对准脸拍了一张照片。 闪光灯亮得刺眼。伴随着照片弹出而显现的,是他略显惊愕和呆滞的脸。 “……看起来好蠢。”凌存甩了甩那张照片,扇起小而碎的风声,“不过,我不讨厌。” 温演环抱着凌存,两人腿弯相叠,脊背贴着小腹,面颊贴着贴面,能够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吐息。 “嗯。”温演轻轻吻着凌存的面颊,像是在对待最为珍贵的宝物那般。 “我还要拍。”凌存转过头,被醉意氤氲得亮晶晶的琥珀色眼瞳紧紧盯着温演,“我还要给你拍照。” 温演哑然失笑:“那就拍。” 值得被相片纪念的瞬间,是什么样的呢? 凌存被酒精蒸腾到几乎没法思考的脑袋里,一片白茫茫、灰蒙蒙的混沌。 这是常有的事——优等生的脑袋更擅长用奖励机制激励自己努力进取,因而实际上比一般人更加敏感,也更容易沉溺在无法克制的快乐里。 凌存本身基因对酒精的耐受程度就不高。事实上,他的父亲凌峰就是滴酒不沾的——因为太容易醉会误事。他其实不常喝酒,过年的时候不得不应酬,也是浅尝辄止,从未像今天一样猛灌大半瓶。 他几乎是凭借alpha狩猎配偶的本能,将温演再次按倒在软绵绵的榻上。 这一次,是带着相机欺身而上的。 温演惊愕的表情。 因为忍耐和克制而青筋暴起的手臂。 因为剧烈的呼吸而泛红的胸膛。 因为他的注视…… 而被咬破、仍在震颤的嘴唇。 这些不会显露在别人面前的表情。 这些不会属于除他以外的人的东西。 这令他羞耻、又令他沉溺的一切。 “温、演……” 凌存喃喃自语道,一张又一张照片从拍立得下方的窄小出口掉落,轻轻砸在温演深色的浴衣和震颤收缩的小腹上。 他抓着温演线条好看的手腕,伸出被烫红的、仍未消退肿意和刺痛的舌尖,小兽般舔舐着那残余着螃蟹味道的手指,失去高光、水雾朦胧的琥珀色眼瞳直勾勾地盯着温演的唇舌。 “我想拍你高潮时的脸。” 第59章 松林旅馆(4) ……小存刚刚说什么? 温演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是有一大片烟花忽然炸开——把他整个人都炸懵了。 在大脑完全理解那句话的含义之后,他的身躯无法克制地颤抖了起来。 因为他的迟疑,凌存不满地抬手,按住了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吮吸了起来,alpha尖利的犬齿摩挲着厚实的皮肉,却没有咬伤的意图,而更像是在吃掰开硬壳露出的鲜嫩蟹肉。 片刻之后,他松开咬紧指节的牙,张开嘴,用衣袖蹭去沾染在唇边外溢的涎液,声音喑哑道:“不可以?” 温演的喉结滚动着,脑内开花那种诡异又兴奋的感觉一层层缓慢褪去,他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回应凌存。 这不是在无可奈何的易感期发起的败火邀约。 而是对方醉意朦胧的时刻,无法掩盖的、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 光是意识到「小存是真的对我有欲望,而且很多很强到了无法克制的程度」这一事实,就足以让温演热念蓬勃了。 松垮的浴衣下围变得紧绷。一门之隔的露天温泉处氤氲而来的水汽,仿佛薄纱一般附着在温演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之上,隐隐泛着痒意。 “啊……” 他用没被啃咬舔舐的那只手温柔抚摸着凌存的面颊,怜爱地擦去他嘴角的碎屑,然后露出一个清浅又狂热难抑的微笑。 “当然可以。” “我是任你享用的,小存。” 凌存却因为他这句话感到不快:“不要说‘任你享用’这种话——要都快乐才可以。只有一个人快乐不可以。” “……好。” 被放在取景框里的感觉……很怪异,但意外地并不讨厌。 温演昂着头拉长脖颈,任凭凌存低下头,在他的咽喉略显粗暴地咬出一个又一个暧昧的红痕。 不断掉落出的照片默默记录他的狼狈,不堪,因此而生的亢奋,和无力也无心反抗的焦灼。 被记录在照片里的自己的模样,陌生到根本不像是从他身体的画幅上裁剪下来的。沁出细密汗液的躯体,在暖色的房间灯光里泛着淡淡的光泽。细腻,柔软,衬得纵横交错的伤痕变得分外显眼。 那些曾经贯穿皮肉的孔洞,过去淋淋流出血珠的伤口,还有深浅不一交叠一通的刀痕,统统以「愈合的陈伤」这般的面目,被光影的机器记录。 凌存用力的吻顺着温演的脖颈,到锁骨,到胸膛,再到小腹……逐渐深入,咽喉里溢出难以抑制的喘息和热气。 “别……!”忽然,温演伸出粗糙的手,按住了凌存毛茸茸的脑袋,声音嘶哑到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程度,“别舔。” 凌存在舔舐他身上中学时期因为自残而留下的伤口。 手腕和小腹,钉子的贯穿伤,温演没由来地想起梅可萱喜欢的视觉系乐队,她说朋克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残和自由——人享有控制自己一切东西的权力,哪怕是去破坏掉它。 衣领上的铆钉和贯穿鼻子和胸口的钉子,其实没什么分别。 “疼吗?”凌存红着脸,看上去不太清醒,动作却放缓了很多,变得略带些温柔的含义,“很痛吧。” 张云间很爱漂亮,耳饰项链从不含糊。凌峰还活着的时候,曾经为了打趣她,故意对凌存说:妈妈打耳洞的时候哭鼻子了。 这对凌存来说,其实是件特别难以理解的事情。 诚然,人在爱的人面前总是娇气非凡,但张云间其实不怎么爱哭。她毕竟是家中长女,始终被几个妹妹依赖信任,不自觉地从儿时起便立起大人的架子来。 大人好像是永远不怕痛的奇怪生物。 但生理性的疼痛总是猝不及防——不要相信朋友说「打耳洞真的一点也不痛噢」这样的谎言,不痛可能只是因为他的耳垂不厚。 妈妈都觉得疼的程度…… 凌存逐渐升温的手轻轻抚摸着温演的耳垂。 迟疑了几秒之后,他对着上面那个小小的红洞呼出了一口气。 “……小存?” 温演下意识地缩了脖子,黑如潭水的眼眸里盛着不解的情绪。 他们正在亲热。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这个过程里的一切——包括抚摸、亲吻,甚至对话,都是饱含暧昧的意味的。 这不是凌存第一次吹他的耳朵,却是凌存第一次不带着任何性的意味接触他耳垂的行为。 不知为何,眼圈开始自动发热,却没有眼泪掉下来。 “……只是忽然想到一个,很弱智的东西。”凌存抬起头,表情有些微妙,“还是不说了。” 温演抬腿,用大腿押着凌存的臀部往自己的半身上倾倒:“我想亲亲。” ——不知不觉间变得幼态的话语。 凌存看着手下那张充满了渴求心、原本无机质现在却变得有些亮晶晶的眼睛,只觉得被对方灼热的视线烫得有些失神。 “你不要那样讲话,好幼稚。” 仿佛为了掩盖自己的羞耻心一般,他仓皇地盖住了温演的眼睛。 “那,‘我想和你接吻’——这个说辞怎么样?” “……” 凌存认命一般地低下头,吮住了温演微微红肿的嘴唇,尖利的犬齿抵着柔软的唇内,一下一下轻轻地研磨着。 “你这家伙,还没喝酒,怎么就先醉了?” 潜藏在皮肤之下的,是无法克制又暗潮汹涌的狂热。 凌存舔了舔再次变得干涩的嘴唇,眼角流露出些许野性的闪光来。 温演被盖着眼睛,世界一片漆黑,倒也不害怕,还有功夫打趣凌存:“那小存可以拿酒给我喝啊。醉了也好,现在这样的光景,不醉反而没有意思。” “你不能喝吧。”凌存的手指一下一下勾弄着他的喉结,撩起一阵难耐的痒意,“打磨珠宝……需要很精细的……” 他的话断断续续、起起伏伏,拖延了半天,最终也没酝酿出一个合适的词去形容。意识就跟断片了一般,出现了大段大段的空白。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拿着那瓶喝了一半的红酒,倒悬瓶子,毫不留情地朝着温演身上灌去。 “啊……” 凉飕飕的酒液渗入深色的浴衣,染红白色的海浪图案,软趴趴地黏在皮肤上。酒精成分又很快挥发,感触有些奇怪。 温演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凌存的小臂,指尖深陷入柔软的皮肉,呼吸急促到胸膛大幅度起伏。 葡萄被发酵得当后醇香的味道,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隙里蔓延开来。 很早之前好奇过的问题忽然闪现在脑海里:一个人如果不喝酒,只是闻的话,会不会醉啊? 凌存扯下浴衣的腰带,将温演的手紧紧束缚在一起,然后往上一按。 松垮的衣物荡在腰侧,被门缝里渗入的缕缕月光照得微微透光。 他亲吻着面前人因为夜风抑或是燥热感而泛起的粗糙,脑袋里的一切思绪都团成了糨糊。 残余的酒液积蓄在小腹线条分明的沟壑里。凌存俯身,舌尖卷舐。 淡淡的葡萄味……酒的味道并不明显。 算不上甘甜,泛着不讨人厌的苦味,像是低温燃烧的火,顺着肢体泛到舌苔。 爸爸说谎。 酒并不好喝。 “小存……”温演的声音闷闷地响起,“你的相机硌到我的腿了,有点痛。” 凌存直起身,反应了好几秒,才迟钝地捡起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快跑到人身后去的拍立得相机。 他拿起相机,抵在自己眼前,然后对焦。 昏黄的室内灯下,凄清的月色的存在感更高,银屑般洒落在温演的身上。斑驳的水痕凝固成深紫色的脉络,像是烙印在对方身躯之上的、独属于他的痕迹一般。 “咔嚓——。” 快门闪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拍立得相片落下,险些掉进积蓄在地板上的深红酒液里。 温演不知什么时候轻松摆脱了腰带的束缚,迅速起身,一手用力地扶着凌存的腰,一手稳稳地捻住了那张飘落的照片。 他说—— “凌存,我爱你。” 然后以吻封缄。 * 一夜春色。 凌存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灿金色的日光穿过油纸糊的门,刺得他都有些睁不开眼了。 泛着钝痛的脑内,迅速闪过昨晚的碎片。 一片狼藉的蟹食餐盘,被倒得一滴不剩的昂贵红酒,交叠的身影,斑驳的青紫痕迹,还有…… “啊,破了。” 温演看向手机屏幕里自己破了的嘴角,语气不知该被算作是无辜,还是颇具深意。 ——显而易见,肇事者就是刚从被窝里出来的人。 “有西瓜霜吗?涂一涂就不痛了。”凌存起身,险些因为腰腹处传来的尖锐酸胀感踉跄跌倒,声音一下子变了形,“嘶——” 温演把早餐饭团上放着的干瘪梅子拿下来,随手丢进温热的牛奶里。 “要喝吗?虽然不是苦瓜牛奶,但应该不会太难喝。” 凌存盯着那颗迅速泡发膨胀,慢慢浮到牛奶表层的紫褐色梅子,联想到了一些糟糕透顶的东西,脸上“噌”地一下泛起成片的火烧感。 他咬牙切齿地按倒温演,两手捏着他的脸皮,往旁边用力一扯:“你这个流氓——!” “我只是关心你而已。” 温演这样说着,却不自觉地舔嘴唇,对着凌存恣意地笑了起来。 “请不要生气。我们待会去爬山吧?山顶是平的,很适合放风筝,野营也不错。据说,今夜会有三千年一遇的流星雨。我们小时候没看成,今天一定要看成。” 凌存并了并腿,并没有传来黏腻的触感。皮肤上干爽的感触,反倒让他焦躁羞愤的心情更甚了。他昨晚到半程就断片了,后面的内容完全不记得。 仔细想想,身上乱糟糟的衣服也被换掉了。现在的这件,虽然还是朱红色的,但领口的花纹变成了尾鱼。 温演的手搭在凌存白皙却满是吻痕的大腿上,意味深长地用力摩挲了一下:“去不去?还是休息?” 凌存猛拍一下他的手,没好气地重声道:“去就去!” 随即起身,快步朝着洗浴室去了。 温演看着他匆匆的背影,脸上的笑意并未消解半分。 第60章 登山揽星(1) 早餐后,两人登山的计划还未开始就中道崩殂。 “下雨了?”温演有些惊诧,“可是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天是晴天啊。 “山里总是这样。”温婉的老板娘露出饱含歉意的神情,嘴上唇彩的颜色很浅,让她看起来显得很没气色,透露出一种微妙的病弱感,“雨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不过——”她昂起头,仿佛强调般加重了尾音,“夏天的雨是一阵一阵的。不会持续太久,或许到了下午太阳出来,照样能够上山。流星雨是晚上才来的,这个我能够保证。” “好。”温演最终应允下来。 他回到房间,从后面环抱着凌存。两人坐在雨声疏疏的庭院前,盯着院子里水塘上泛起的浪花发呆。 看着不远处玻璃屏风上蜿蜒的水纹,温演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关在水族馆里的鱼。 因为受潮,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书页的味道,说不上难闻,但总是会让他联想到很久之前——大约是他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刘娟常用来包裹三明治的油纸的味道。 “挺惬意的。”温演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地用鼻尖去蹭凌存的颈侧,“下雨天。” 凌存懒洋洋地靠在他的怀里,手里没个闲工夫,正剥着一个亮橙橙、皮又紧实的橘子,自己吃了一瓣,又掰下一瓣塞进了温演的嘴里。 “我就不喜欢下雨天。”仿佛那是他人生所有灾祸的开端似的。 温演下意识地去接,牙齿咬破有些硬的果肉,被里面迸溅出的过酸的汁液激得一激灵。 “嘶——” 凌存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张开嘴,向温演示意那半块因为过酸而难以下咽的橘子果肉——正被他压在舌苔下,伪装成咽进肚子里的模样。 温演被橘子的味道惹得牙酸,只能没好气地扣住凌存的脑袋,用力吻了下去,搅碎凌存口中的酸橘,好让他试试自己的窘迫。 唇舌交缠之间,简单的恶作剧逐渐变了味道。 凌存气喘吁吁地按住温演往他敞开的浴衣里伸出的手:“不做。” 此时,对方的指尖距离他敏感的部位只有一掌之遥——很危险。 真要在这里做起来,才真是下午都别想出门了!他其实真的挺惦记流星雨的,小时候没能实现的愿望成了一根扎在他心里的刺,时不时想起,都会隐隐泛起痒意。 “嗯。”温演停下动作,起身走向卫生间。 凌存向后撑着地板,昂头看他:“你干什么去?” “泻火。”温演简短又不害臊地回答道。 凌存:…… 凌存:这家伙真的功能过亢了吧!为什么每时每刻都可以stand啊! * 正如旅馆老板娘所说的,到了下午,太阳一出现,旅馆里积蓄着的那种湿漉漉、雾蒙蒙的氛围,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出门前,两人穿过不常去的旧庭院,发现这里有座已经废弃了的破秋千。 竖杆和绳索已然生锈,发黑发青。上面大概原本挂着一片木板,因为长时间的风吹日晒,腐蚀的木板早已脱落,只剩下边缘的一点儿残存的黑漆漆的旧木。 铁色的栏杆之下,是成片成片修剪得当的团型绿植,和大簇大簇的绣球花。此刻时至下午,骄阳的照射带着难以忽视的热度,将蓝紫色的绣球花都晒得蔫了。 绿叶遮蔽之下,满是松针和落叶的庭院间小径非常凉快清新。阳光从钱币大小的叶间缝隙里落到地上,仿佛在枯枝落叶之上,撒上了点点碎金。 凌存有些疑惑地问:“……那个老板娘为什么不修一修它?” “听我爸说,这是她前夫给她扎的……”温演的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她现在又是已婚状态,不想睹物思人,或者触景生情,是很正常的事。” 凌存从温演的字里行间意会到了一件事:老板娘的前夫应该已经去世了。 所以说,这个秋千其实是……遗物?所以才会既无法被修理齐整,也不会被彻底清除。 如果修改了它原先的构造,便像是忘掉了和旧日恋人感情的原貌,有后来者取而代之的嫌疑; 彻底清除,则显得没有人情味,也完全切除了怀念的可能性——如果老板娘和前夫相爱过,断然不会选择这样绝情的方法。 于是,破秋千只能像一座过去残余的墓碑,静静地矗立在这里,与身后黑白灰绿配色的枯山水融为一体,成为勉强的风标。 外面的雨骤然停下之后,那股弥漫在空气之中的淡淡的水汽味,也慢慢地在阳光底下被晒干了。 远处的丛林依旧浸润在薄薄的雾气当中,黛青色的群山之间,一轮浅金色的太阳逐渐显露。光芒照射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逐渐让树木的冠部变得清晰了起来。 凌存和温演并排走在松软的林间小道上。两人都换上了轻便的卫衣、牛仔裤和运动鞋,防止再次出现鞋不合脚的悲剧。 短暂被天气关押在固有地界而产生的压抑和难受之感,顿时因为触碰到气泡一般轻盈的新鲜空气,而顿时一扫而空。 踏入森林的那一刻,土壤的含水量一下子就降低了。或许是因为森林蓄水的能力原本就比草地要强得多,脚尖踩踏在柔软的松针上的瞬间,竟然和踩在旅馆里的柔软地毯上的触感没什么区别。 凌存的脚步不自觉地变得轻盈起来,运动鞋踩踏在蓄满了雨水的林间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响声。 他似乎从这种幼稚的行为中找回了一点童年时代的乐趣:踩踏的力度越大,蹦起的水花越高,直到把牛仔裤的边缘都给打湿了。深棕色的泥点附着在水蓝色的布料边缘,分外刺眼。 温演沉默又宠溺地看着他如是行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好可爱。 凌存才不在乎同行人此刻躁动的心情,只是昂起头。 森林的顶端有着自然的天窗。此刻浅金色的细碎的阳光像是细细密密的针,从树梢的缝隙里缓缓降落。暴雨残留的水珠顺着树叶的沟壑,被清风微微吹拂,疏疏拉拉地落了下来。 林间弥漫着稀薄的雾气,凌存拉着温演的手腕,帮他侧身避开斜斜伸入道路的梨树枝,弹起的冰凉水珠打湿两人袖口,溅起阵阵凉。 而手腕却因为体温的交叠,反倒变得更加火热。 温演下意识地弯起指尖,一下一下摩挲着凌存泛着薄汗的温热掌心。对方只是白了他一眼,并未刻意发怒甩开他的手,而是把他的手腕握得更紧了些。 “我喜欢山。”凌存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拍立得,对着郁郁葱葱的顶头树丛随意拍了一张,然后熟练地把照片塞进温演的包里,“空气很清新,心情也很好。” “那,以后可以常来。” 以后——一百次以后么? 凌存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是他自己把接触框死的,又在性上毫无节制。按照目前这青春期男生开了荤以后行事的频率,大概熬不过半年,两人就得say goodbye了。 ……怎么还有点不舍呢。 他纠结地蹙起眉,冷不丁抬手,对着温演的脸拍了一张。 闪光灯晃眼睛,温演却一眨不眨,只是看着凌存,习惯性地放空脑袋——他拍照的时候总是如此。 “下次记得笑一笑。”凌存不喜欢照片上温演呆滞的神情,“我在按下快门之前,会提前和你说好三二一的倒数的。” 山顶的视野非常好,也足够开阔。阵雨过后,山林里风声飒飒,林海涌动,是放风筝的好天。 凌存和温演快速搭建好了半成品的简易帐篷,把软被单铺开,照明灯和零食摆好,就急匆匆地钻出去,开始捣鼓风筝。 ——这倒算是两人说不上有多热闹的童年里为数不多的保留节目。 小镇的地理位置特殊,每当季节交替,风都特别大。不会放风筝的小孩,在所有的小集体里都是异类。 风筝上了天,在算不上猛烈的风里,努力飘摇着。尖尖的顶端好像触碰到了柔软洁白的云,实际上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温演瞥见了凌存被风筝绳勒得鲜红的虎口,从他手中顺势接过摇摇欲坠的风筝。 轻易抖动了几下,就让往下跌落的风筝再次飞了起来。 凌存紧盯着风筝,吹了声口哨:“不错嘛!” 金灿灿的阳光下,翱翔在天际的风筝,像极了一只自由的小鸟。 风筝越飞越高,想要控制住它,花费的力气就越大。 就连温演这样的老手,都有些狼狈地被高飞的风筝拽着小跑起来。感受着从那根细细的风筝绳上传来的巨大阻力,他觉得指尖有些酸。 “小存,帮我一起拉一下……”温演回头看向坏笑着的凌存,“我一个人太用力的话,会把风筝线拽断的……” “哈,还得我出马。” 凌存并未推辞,走到温演身边,脚下一绊,直接向后跌进了温演的怀里。即便多少也有些狼狈,他却面不改色,只是技巧十足地拉着风筝线,将快要脱离掌控的风筝拉回了可控范围。 “我厉害吧!”他侧过头看向温演,澄澈的眼中盛着自豪又狡黠的亮色。 温演只是静默地盯着他,然后轻轻吻了吻他的面颊。 “嗯,很厉害。” 第61章 登山揽星(2) 这一次,风筝是平稳落地的。而非像修学旅行那次一样,断了线飞进黑黢黢的深山里。 两人折腾了一会儿,肚子有些饿。零食吃了一会儿,饱腹感还是不足,温演于是提议道:“再往东走,有供游客吃饭的烧烤摊。去不去?” 凌存盘腿托腮:“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居然还有烧烤摊?” “愿意花大几万住和风温泉旅馆的人,也还是会吃烧烤的,尝鲜嘛。”温演笑道,“……其实我觉得omakase料理的味道非常一般,还不如路边摊烧烤呢。” “我同意。”凌存耸肩,“待会儿吃完回来,要把望远镜先支起来。” “好。” 两人再次踏入了隐没树林间的水泥路小道。 “沙沙沙——” 真正站在树林里倾听林海翻涌的声音,倒是和站在森林之外大不相同。 温演想:如果一个人有深海恐惧症,那么他大概率是无法在树林中静静站立的。 他握着凌存的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通过辨别树叶碰撞的声音来确认风吹来的方向,顺势侧身避开那些从树叶上坠落而下的水珠。 到了烧烤摊附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像是炭火烤干了的橘子皮混合着茉莉香片的味道。混杂着香辛料和肉类被炙烤的油香,并不让人感到突兀,反倒生出几分莫名的和谐来。 老板不在,烤架却还温热。架子上残余着几根吃了一半的烤串,大概是发生了什么突发性事件,将老板和其他游客调离了这里。 凌存和温演没找到付钱的二维码在哪,只能忍着翻涌的饿意,先到处兜兜转转,随便参观一下这个虽然不大、却五脏俱全的小摊子。 绕过一座有些嶙峋的装饰性山石——上面甚至还挂着摊满腊肠的网和杠杆,两人看见一座小木屋。屋顶和外部的木板上已经长满了青苔,只有靠近门板处的青苔被刻意刮掉,剩下几道深绿色的痕迹。 推开那扇门,里面整洁干净,也没有浓重的霉味,只有一点儿木头的味道。 床褥上盖着厚厚一层塑料布,旁边的宽桌上堆着拥挤的杂物,隐约能看清是花生、辣椒和香芝麻之类的袋装品。再往右是一个大到和整间房间都不相称的冰箱,里面塞满了片好了的烧烤肉品。 “我们一直待在这里,是不是有点像小偷?” 凌存忽然说,下意识地握紧了温演的手。掌心温热黏腻,汗液渗出,相互握紧手,竟然有些打滑。 温演察觉到了凌存状似轻松的话语之下潜藏的、微妙的紧张感。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凌存被掩盖在薄薄卫衣下的背脊——他在小幅度地颤抖。 ……当然,应该不是因为寒冷。 温演想。 “你们是谁呀?”忽然,一个奶声奶气的稚嫩声音从门口传来,“是爸爸的客人吗?” 温演回过头,视线下移,和站在门口扎着羊角辫的小孩子对上了视线。 “嗯,我们是来吃饭的。”温演说,“你爸爸去哪了?” “送客人下山去了。”小女孩娴熟地跑到桌子旁,开始烧水泡茶,然后用小托盘端到凌存和温演的面前,“喏,请用茶!” “谢谢你。”和小孩子说话的时候,凌存不自觉地放轻了语调,他一手端着茶,一手轻拍温演的背,催促道:“我们先出去。”这样大剌剌站别人家里,不好。 小女孩跟在他们身后一同往外走:“没事呀。这里就是个小仓库,我们家不在这里的。只有工作到太晚来不及下山的时候,爸爸才会在这儿的小木床上凑合一夜。” 烧烤摊的老板很快回来了。 几人一边烤肉一边聊天,温演得知老板开烧烤摊只是爱好,他以前的正职是守林人。年纪大了以后也攒了不少钱,索性来做些自己喜欢的工作。 “我要是为了赚钱来,就不会在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开烧烤摊了,去人流量大的景区开多好呀!”老板笑眯眯地说,“这不是喜欢山景,又和旅馆的老板是朋友嘛!有钱人闲得很,爬个山也娇气,没走到山顶就累了,半途在我这儿休息一会儿,喝个啤酒,吃个串儿,也算尝鲜了。” 大概是因为凌存和温演看起来都不大——半大的少年,就算到了十八岁,脸上还是带着学生那股清纯的愚蠢劲儿,虽然不精明,好在显得亲切。 老板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俩人也算是他口中“闲得很又娇气的有钱人”。 温演木木地咬着葱串鸡肉,舌苔被烤酱和炙烤得当的肉鲜味裹着,默默听着凌存和老板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 “哦!我老婆老家也是你们那块儿的。” “老婆?” “……哎,离婚啦,我俩不合适,都不想拖着浪费时间,还影响妞妞,索性离了。说来也奇怪,没离婚前,天天吵日日吵,真一口气离了,反倒没那么针锋相对了。现在她定期来看妞妞,也会带她出去玩,挺好的。” 两人在育儿这方面特别有共同语言。 温演有点囧,凌存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小孩子的类型。 但转念想想,按照张阿姨那个神经大条的劲儿,凌存从小的时候开始,可能就在担任大家长了……和三十八岁离异带女儿的老父亲异曲同工,难怪有共同语言! 他这样吃饭全靠外卖和便利店,只是潦草活着的糙人,大概是没法理解为什么番茄炒蛋要先放蛋,以及一勺又三分之一量的糖提鲜的重要性…… “小兄弟,我和你实在太聊得来了!”烧烤摊老板一脸的相见恨晚,“哎对了,你们今天上山来,是不是来看流星雨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这一块儿才是看流星雨的最佳位置呀!之前每年都有专业团队来的。喏,我刚刚才送了一队下去……” “等一下,流星雨不是在今天晚上吗?” “是啊。”老板点头,“但他们身体不舒服,有人忽然阑尾炎犯了,只能提前下山去医院了。本来在我这儿预约的位置也就空出来了。” 温演捏着竹签的手一顿。 片刻之后,他抬头问道:“那,这个预约的位置能不能让给我们?……会付钱的。” 既然凌存想看流星雨,那当然要在最好的位置看! “没问题啊!我跟你们这么有缘分,不收钱!祝你们玩得开心啊。”老板笑得眉眼弯弯,微胖的脸看起来很和蔼,“妞妞晚上有钢琴课,我一会儿带她下去,晚上就不上来了。烧烤架你们会用么?还是我先帮你们烤好,你们晚上用微波炉热一下?” 凌存挽起袖子,嘴角的笑意很嚣张:“哈,别看不起我。我烧烤的手法也是很有一手的。” “我看出来了!翻肉的时机抓得很棒哦~” “这间屋子也留给你们吧。”老板接着说,“里面有张床,两个人睡可能有点挤,但总比帐篷舒服。夏天露营虫子特别多!帐篷里待一夜,出来都变成蚊子包上长了个人了……” 凌存想象了一下,顿时浑身恶寒。 温演点点头:“那我们去把帐篷和望远镜迁过来。” “嗯呢。不过这儿没有洗澡间,你们只住一晚,问题应该不大。山里不热,不会出很多汗的。”老板把冰啤酒放在桌子上,“喝不?” 凌存摆了摆手:“不了。” 开玩笑,昨晚半瓶不到的红酒就把他放倒了——他才不要在外面喝任何含有酒精的饮料!万一又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怎么办?万一又骑在温演腰上非要给他拍照怎么办? 光是想起昨晚那些荒唐事,他的薄脸皮就发臊,“噌”地一下冒起火烧感来。 “我来。”温演接过冰啤,单手拉开易拉罐环,仰头一口气喝了半瓶,“……麻烦你了,老板。” “不麻烦!咱们就当交朋友嘛。” * 温演和凌存把一共也没几件的简易行李从山顶迁来的时候,老板已经带着妞妞下山了。木屋的钥匙就放在桌子上,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叮嘱两人晚上睡觉一定要关门,山里晚上是有小型猛兽游荡的,不太安全。 “这人……该说是热情善良,还是神经大条呢?”温演捏着那张字条,有些哭笑不得,“晓得防狼,却不晓得防人……我们看起来很像好人吗?” 凌存抬手,用手肘怼了怼他的腰:“人家不善良,我们今晚就得喂蚊子了。” “那倒也是。” 还没高兴多久,傍晚时分,又猝不及防地下起了暴雨。 山林里的天气风云变幻,根本不是人力能够准确预测的。 “我们怎么这么背啊!”凌存脱下了外套,随意地丢在了那张还算干净的床上,赤裸着白皙的上身,细腻的皮肤被木屋内暖黄色的光照得亮晶晶的,“又来?” 温演低头看了一眼表:“流星雨是晚上十点半来,还有好几个小时呢。一个小时内雨能停,到点云层就能散开,还是看得见流星雨的。” “嘁。”凌存啐了一声,他刚刚在外面收烧烤架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浇了个透心凉——这剧情怎么也这么熟悉,被困在山洞里那次,也是暴雨的杰作。 这次好一些,衣服没有湿透,裤子勉强能穿,只是卫衣变得湿漉漉的,黏在湿冷的皮肤上,很不舒服。 温演把小太阳插上电,摆在凌存面前:“当心着凉。不过,这次我们至少有电。” 语气有些揶揄。 凌存甩了甩头发,任由水珠飞溅。 他对上温演被暖橙色光照得明亮的眼睛,喉结滚动。 ……太糟糕了啊。 这种氛围。 总觉得下一秒,又要忍不住开始接吻了。 背脊隐隐有电流窜过,鸡皮疙瘩列队排阵般纷纷竖起。不适的毛躁感包围着他,让他的心跳都失速。 凌存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小木屋——或者说,因为陈靖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他虽然仍然喜欢翠绿深邃的山林,却对矗立于树林间的木质结构房屋,产生了说不上强烈的畏惧感。 理智说:这又不是那间屋子,陈靖也已经被抓住了,你还怕什么呢? 情感却说:这实在太可怕了,只要待在这样的环境里,就总是会回想起当时糟糕透顶的记忆碎片。想起陈靖粗糙的手,狰狞的面容,还有对他深深的恶意。 “小存?” “你怎么了?” 温演半蹲在低矮的床边,灼热的掌心握着凌存有些发冷的手,烫得他冷不丁地回神。 凌存扯起嘴角,想要露出平日里的笑。落在温演眼里,却显现出明显的怪异。 “……不,没什么。” 温演昂着头,紧盯着凌存的眼睛,缓缓说:“小存,你说谎。” 他掰开凌存紧绷靠近的膝盖,整个人伏在凌存的大腿上,有力的双臂环抱着凌存劲瘦的腰肢,长着薄茧的指尖一下一下摩挲着他腰后的皮肤。 “你在颤抖。在害怕什么吗?” 凌存侧过头不看他,声音变得有些颤抖:“只是有点冷而已。” 这话显然站不住脚,他靠近小太阳的皮肤早就被烘烤得热乎乎的,近乎发烫了。 “啊。”温演眨了眨眼,迅速脱下自己身上干爽的外套,披在凌存身上,然后伸手去解他的皮带,被凌存慌张仓促地一把按住。 “你干嘛?” “裤子湿了,还是烘干再穿比较好吧?不然又冷,又容易生病。”温演一本正经,仿佛凌存脑内一闪而过的那些旖旎,只是他自己想多了似的,“来,脱下来。” “……我自己脱!” 凌存的话语里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光裸着双腿的修长少年斜斜地倚靠在床面上。害怕弄脏老板的床,他连那层塑料盖都没剥去。因而只要稍稍变换动作,就能听见身下传来的稍显刺耳的“咯拉咯拉”声。 “鞋子呢?”温演的手按在凌存的脚踝处,“要不要也烤一下。” 他的手是温热的,接触间暖流穿过皮肤,往凌存的皮肉里渗入。 “……哦。”他只能干巴巴地回应。 温演像个贤惠的小媳妇一般靠在他的腿边,用餐巾纸替他擦拭腿上的水痕,帮他把皱巴巴的湿透了的裤子摊平整烤干,把鞋里对着暖和的小太阳,试图驱散里面沾染的水汽…… 事无巨细,耐心非凡。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也只是打开手机,然后—— 开始玩二次元氪金手游。 凌存:…… 凌存:“你——”不打算做点别的? 游戏的电子音不断响起,屏幕上闪烁着彩色的光,温演说了一句“好像出ssr”了,打断了他本就欲言又止的话语。 ……死宅男,真讨厌! “山里信号不怎么好。”凌存觉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温演的声音里竟然隐隐有些笑意,“有点卡,打不了pvp。” “打个屁。”凌存没忍住呛了他一句,“氪金换皮手游有什么好玩的。” “因为这个角色啊。”温演抬起手,把自己放在主页的本命角色雷克递到凌存面前,“有没有觉得很眼熟?” “……确实。” “哈哈,因为是和你很像啊。” “……” “就是因为和你很像,我才会喜欢这个角色的。”温演真诚地补充道。 凌存一脸复杂地看向他:“你吃代餐?”有时候真的很难理解游戏宅二次元的脑回路。 温演笑着说:“可以这么理解?” 他的手无声无息之间环住了凌存的小腿,恶趣味地捏了一下:“不过,自从和小存你做过之后,我几乎都没登过这个游戏了哦。毕竟,正主已经在我面前了。” 小腿处敏感的肌肉被揉捏的感觉实在怪异,凌存没忍住收了收腿,膝盖却正好压在了温演的锁骨上,触感很硬。 对方愣怔了一瞬,随即低下头,在他靠近膝盖的大腿内侧皮肤上轻轻啄了一下。 沉默了一瞬后,凌存伸手按住了温演的脑袋,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变态”。 “难怪我之前看你的手机屏保是男角色,”好像是个脾气暴躁的王子类角色来着?还有个很漂亮的、和他很像的妹妹,“你居然那么早就盯上我了啊,大变态。” 刻薄的话语,在这样气氛旖旎的时刻,是不会显得尖锐的。 “本来想,‘光是默默看着你就已经够幸福了’,但真的接触之后,又像饮鸩止渴,怎么都不够。每天、每天都想和你腻在一起,想一直拥抱着你睡觉,想一直和你做,一直射——”在你的肚子里面。 “你闭嘴!”凌存被他不知廉耻的话语惹得炸毛了,赶紧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能不能有点下限?至少讲文明吧——” 有什么关系。 外面暴雨倾盆,这里又是人迹罕至的深山,哪有除了他们之外的第三个人呢? 温演知道因为环境的关系,凌存的精神实际上是有些过亢的。 过亢导致敏感,敏感又会以各种生理性的方式,悄无声息地展现着自己的存在感。 骤然间,一个想法出现在了温演的脑海里。 他伸出舌头,不轻不重地舔舐了一下凌存沁出薄汗的掌心。在对方惊慌失措地挪开手的瞬间,他欺身而上,扑进了凌存的怀里。 这个人现在披着自己的外套,光裸着双腿,正因为自己将塑料盖层搅动得“哗哗”响的动作,而惊愕地睁大那双澄澈的眼睛。 “小存……”温演轻柔的吻落在凌存的眼角,热气吹拂,宛若火烧,“你知道一个理论吗?关于恐惧这件事。” 手灵巧地拉开拉链,顺着结实漂亮的腹肌长驱直入。 “什么?”凌存并没有推开他,只是两手抵在他的胸前,大腿和小腹因为后仰的动作而习惯性地颤抖,紧靠着温演的腰腹边缘,难耐地磨蹭着。 “人的恐惧是会转移的。所以战胜恐惧的方法不只有面对它,还可以选择将恐惧转移到新的目标上,或者用新的关于某件物品、某个场景的记忆将原本的内容覆盖。”温演含着凌存的耳垂,声音嘶哑低沉,“自从踏入这间屋子的时候,你的状态就有点不对。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吗?我是说……陈靖的事情。” 被说中了心事,凌存的呼吸一滞。他的手指陷入温演的发丝里,有些焦躁地揉捏着。 “那,你想怎么做?” 温演解下宽宽的腰带,系在了凌存的眼睛上。 一时间,凌存视野范围内的一切都变得灰蒙蒙的,听觉则变得更加灵敏。 雨滴拍打玻璃窗的脆声,树叶晃动的沙沙声,因为两人越贴越近的距离而不断发出响声的塑料层…… 还有温演近在耳边的粗重喘息。 意识到对方的企图,凌存只能环着身前人的脖颈,在他的下巴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你真是个贪得无厌的人……竟然连我的恐惧都想独占啊。” 温演吻上他的嘴唇:“我只是对你贪得无厌。” ……如何索求,都无法得到彻底的满足。 “接下来,我可能会有点粗暴……还请小存你不要生气。” “——这是‘覆盖’的必须途径。” “哈。”凌存勾起张扬的笑意,细碎的发丝被雨水沾湿,软趴趴地黏在他的面颊上。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直接咬在了温演的嘴唇上:“放马过来吧,你这变态阿宅!” 第62章 登山揽星(3) 无论和眼前拥抱的人之间的关系有多亲密,袒露腹部的行为仍旧被普遍认为是一种最终级别信任的体现。 其根本是:腹部是脆弱的,薄薄的脂肪和肌肉包裹着重要的器官,起到的保护作用聊胜于无,一旦遭受创伤,后果便不堪设想。 凌存的眼前,是一片彻底的漆黑。只有些许细碎的光从腰带和眼眶交接的缝隙里漏进来,一闪一闪的,像是星星在黑夜里无声的亮光。 他能够感受到温演温暖干燥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被触碰过的皮肤如同火烧,烙印般泛着热痛。当对方修剪得当的指甲扫过他的皮肤时,他的咽喉中难以抑制地溢出了几声错频的喘息。 “我开始了。” 温演低哑的声音如同月亮一般,高悬在凌存头顶。 他的动作变得用力,紧紧地扣着凌存的手腕,粗粝的舌苔重重地压过喉结和腺体,诱发一阵又一阵恐惧的震颤。 翠色浓郁的森林,暴雨倾盆之下的潮湿木屋,细小棉絮落在小太阳上瞬息干卷成黑粒的火烧声,不断贴近皮肤的温热吐息,两人胸膛之间不断膨胀的热气…… 一切的一切,那些寄存着童年闷湿记忆的碎片,逐渐拼合。 陈靖低沉的声音,暴怒狰狞的面容,粗糙长茧的手掌,毫无怜惜的触碰…… “……不要!” 凌存下意识地按住了正在摩挲自己手臂的指尖,浸泡满恐惧意味的声音下意识地颤抖了起来。 “正在触碰你的人是我,不是陈靖。” 温演垂眸注视着凌存的胸口。 白皙的皮肤因为躁动的情绪泛出一阵接着一阵无法消退的粉色,胸膛大幅震颤着,呼吸越来越急促,手指也收紧,在温演的手腕处抓出了几道细细的红痕。 温演问:“我是谁?” 并不携带任何轻慢猥亵的意味,声音清明。 他伸出手,抚摸着温演的脖颈,指尖刻意拂过开始发热、不断阵痛的腺体。 凌存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像是忽然冷静下来,有余力开动脑筋思考面前人的身份。 “我不知道……”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温演按回了床铺上。塑料布又被压得一阵响,毫无规律的噪声,有些聒噪。 温演怜爱地捧着凌存的脸,轻轻吻上了对方的嘴唇。柔软的,滚烫的。在雨声倾泻的时分,嘴唇上干燥泛起的碎屑变得服帖无比,在唇舌交缠间被涎液浸湿。 “正在和你接吻的人是谁?”温演抬头,温热的吐息扑在凌存的下颌处,仿佛诱导一般继续说了下去:“你和谁接过吻?你应该只和一个人接过吻。那个人是谁?” “……” 凌存陷入了静默。 他像是逐渐摆脱了方才的混乱和战栗,身躯的颤抖幅度低了许多。 温演更进一步,湿漉漉的吻一路下行,粗糙的指尖揉捏着凌存腿弯和大腿内侧泛着凉意的软肉,听到对方愈发粗重的呼吸声后,他继续维持着清亮的声线,问道:“会亲吻你的身体的人是谁?” 舔舐微凉而炽热。 平整的牙齿反复研磨皮肉,算不上疼,只是细微的痒感如同电流在皮肤之下流窜。 他似乎随手从某处扯来了废弃的网,捆绑在凌存的小腿上。微妙的束缚感被隔着网纱的触碰强化,总让凌存不自觉地想起陈靖抓着他的腿,强迫着为他穿上丝袜时的场景。 那时,惨白的月光倾泻而下,落在他的背脊上,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灼伤。 凌存的手勾着温演的脖颈,指尖抵着对方后脑处短短的毛发。 “我……”漆黑的世界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似的,声音投进深渊都没个响儿,缺氧的鱼绷紧脖颈,昂起头,拉起修长美丽的线条,“你是……” 凌存迷茫地想,为什么「温演」这两个字如鲠在喉,怎么都说不出来呢? 明明知道正确答案的。 这个哪怕是在模拟过激的行为时都还会用手托住他脑袋防止撞到墙的人,绝不会是那个给自己留下心理阴影的大恶人陈靖。 可为什么,无论怎么努力,都张不开嘴,说出正确答案呢? 温演沉默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与此同时,吻和啃咬愈发深入,在凌存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好几个濒临出血的深深牙印。 凌存吃痛地勒紧了温演的后颈,不断蔓延开来的疼痛感像是潮水般覆盖着滚烫的躯体。 有什么东西正在更新……像是电脑清除了无用的数据,又迅速被新下载的东西占据那般。 温演滚烫的手压在他的皮肤表层,带着某种决绝的情绪,好像要触碰到他隐藏在躯体内的灵魂。 明明咽喉没有被束缚,那种如影随形的干涸感和窒息感却顺着食道翻涌而上。强烈的呕吐欲积压在舌苔末端,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口腔。 “我想吐……”凌存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水沾湿了腰带,声音带上了泣音,“我有点想吐……” 脑袋里天旋地转,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深夜无助的狂奔,难以逃离的恐惧,被猫抓老鼠般捉弄的愤恨,蔓延屋内的冲天大火……一切都在复苏,又迅速碎成无法复原的光点,飘游在他的眼前。 位于上方的人对此置若罔闻,只是两手撑在他的面颊边:“我是谁?” 呕吐欲达到了巅峰,凌存抓住温演的手——然后被对方习惯性地十指相扣,他腰腹用力起身,顾不得咽喉处连到锁骨的火辣辣的疼痛和异感,用力地扑进了温演的怀抱。 “你是……温演。” “温演。” “你是温演!” 温演收紧了拥抱,轻轻扯去了他腰带的结。深色的腰带松松垮垮地顺着凌存挺翘的鼻梁滑落,搭在他凸出的锁骨上,迅速被沁出的汗水沾湿。 凌存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满脸通红,眼睛失焦,水雾朦胧。涎液不受控制地滴落,温演随手抽了张纸帮他擦去,然后含着嘴唇吻了上去。 “别怕,小存。”他轻轻拍着对方颤抖的背脊,将拥抱变得更加密不可分,“一切都结束了,没什么可怕的。我在这里,温演在这里。我不会伤害你,不会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 凌存抓紧了他的衣衫,抓出一簇又一簇褶皱,第一次如此努力地回应火热的吻。 “……我知道。”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窗外突袭而来的骤雨忽然停歇。 长久悬垂在心间的不安与焦灼,于此刻尘埃落定。 * “……啊。”凌存原本正在组装看流星雨的望远镜,却因为一个猝不及防的弯腰动作,牵扯到腰上的咬痕,疼得龇牙咧嘴,“你这人,是狗吗?”到处咬人! “对不起,”温演蹲下身,调节支架的高度,手背上绷起的青筋还未消退,半凸不凸地伏在皮肤之下,“……但是不过火的话,是没办法‘覆盖’的。” 凌存沉默了一声,脑袋里下意识回想和木屋相关的回忆。 然后被煽情至极的画面充斥了个彻底。 “去死吧你!”凌存忽然锤了一下温演的脑袋,脸色羞赧,“你……你其实不是任我欺负的呆子,而是抖s吧!变态变态变态!” ……怎么想,那种审问般的方式,都是非常规的。 按照他对温演的了解,这大概率不是心血来潮——至少在发生前,他应该在网上搜索过相关的内容做准备。他总是这样缜密,当初预判行动抓住陈靖的时候就是这样。 光是想到温演面无表情、一脸呆板地坐在电脑前搜索这些内容的样子,凌存的脸上就泛起热辣辣的火烧感。 “我不知道。”意外的是,温演并没有反驳他的说法——或许是近日来微妙的相处让他意识到:凌存其实并不讨厌稍稍过火的亲热方式,他沉思片刻,最终摸着下巴得出了结论,“但是,不一定是我是抖s,也存在小存你有点……那个倾向的情况吧?” 他的表情难得出现了些许偏移,又补充道:“……两攻相遇必有一受之类的。” 凌存被他的话激得炸了毛,膝盖抵着温演的后背,用力地往下一按,语气变得咬牙切齿:“搭你的支架,话那么多!” 流星雨降临的瞬间,并不像文艺作品里所描述得那样灿烂。 就在一个普通的瞬间,乌云散开之后的几秒里,几粒小小的、火星般的流星沿着天际线蹭过。然后,大片大片的流星雨接踵而至,几乎照亮了半片的天幕。 “好美……”温演昂着头,透过望远镜的镜片,惊艳于此刻转瞬即逝的美丽,“像宝石一样。” “许愿啊!”凌存早就没了怒气,只是侧头看向温演,澄澈的眼睛里倒映着温演的身影,嘴角隐隐挂着一点儿张扬的笑意,“这种时候应该许愿!多大的愿望的可以!” “流星会为我实现吗?” “会吧!” “那,我希望我能——” “喂,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温演抬手,抚着凌存的面颊,轻轻地在他的眼睛上落下一个吻。 “……好。” 他希望—— 温演能陪伴凌存,看一辈子的星星。 第63章 急转直下 温演坐在软趴趴的椅子上,凌存则是毫不客气地往他怀里一坐。温演笑了下,环抱着他的腰,把下巴搁在他瘦削的肩头。 胸膛贴后背,大腿贴大腿,亲昵到快要融为一体。温演的手抵在凌存的脸侧刮了几下,被他没好气地在虎口处咬了一下,留下一排沾着涎液的浅印。 “凌存。” “干嘛?” “没什么……只是想叫叫你。” 温演昂头,无数飞散的流星倒映在他漆黑的、潭水一般的眼睛里,照亮了他的沉寂,他的寥落,他状似平静的波澜壮阔。 “我真的是个很幸运、很幸运的人。”他喃喃道,“能遇见你真的太好了。” 凌存侧着头,本想呛他一句“肉麻!”,但看见温演脸上堪称庄重的神情,最终还是将那句话咽回了喉咙里。 “那当然,”他的语调微微上扬,“谁遇见我不算幸运呢。” 温演收拢了怀抱,两人面颊贴面颊,沉默地感受着对方的温热。凌存小时候送给温演的哨子挂坠挤在两人相贴的缝隙里,凉凉的,默默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感。 凌存瞥了一眼逐渐出落成青年模样的温演,脑袋里隐约形成了一个想法: ……是不是可以稍微依赖一下这个人呢? 流星雨结束后,凌存和温演将望远镜、支架和小板凳之类的东西收拾打包好,塞进拎上来的登山包里。 夜色深沉,山里湿度高,又在暴雨之后,湿漉漉的气息贴着皮肉,泛着一阵一阵难以言喻的不适感。 凌存其实是有点怕黑的。 温演知道,所以索性将小太阳开了一夜,烤干湿气的同时,也保持温暖的光。顺带架起电子炉灶,给凌存烤了鸡翅和鱿鱼做夜宵,自己则是吃了些牛肋条和花椰菜。 凌存吐槽他:“你到底是有多喜欢吃花椰菜啊!” 温演只是笑笑,不说话。 之后,顺手将这一夜消耗掉的可怕电费打给了老板。 * 翌日。 两人昨晚在盖着塑料布的木板床凑合睡了一夜,早上起来难免腰酸背痛。 温演打了热水,给凌存热敷酸痛的脖子。有力的指尖揉捏着他的肩颈,放松僵持的肌肉。 凌存打开手机的相机,调转摄像头,随即看见自己锁骨处密密麻麻的吻痕和失控地按压出的青紫指痕。这些几乎可以被称为触目惊心的痕迹,以喉结上的牙印最为突出。 凌存:“……” 凌存:“你是狗吧。” 温演讪讪地笑了,对此不置可否。 凌存叹了口气,从行李的口袋里翻出一条黑色的choker丢给温演:“帮我戴一下。至少得遮一下,不然怎么见人?” 温演的手指摩挲着皮质choker的边缘,难以抑制地咽了咽口水。 这实在、太超过了…… 他颤抖着手帮凌存戴上,指尖不可控制地扫过那些斑斓的痕迹。直到choker的扣带扣紧,才勉强遮住了那圈暧昧的齿痕。 戴上choker之后,总感觉变得更色了…… 凌存没注意到他努力抑制的、暗潮汹涌的晦暗神色,只是顺势起身,套上了薄薄的外套。那些痕迹也就被掩盖在衣物之下,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般。 * 下山的途中,透过层层叠叠的丛林与枝叶,两人看见了曾经去求过签的寺庙。那棵参天的银杏树静静地矗立在寺院中央,翠绿的叶片葳蕤生长,在微风中被簌簌拂动。 银杏树下端,一如既往地整整齐齐摆着几排堆满了护身符和抽签结果的红色支架。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香。大概是寺庙里的和尚在玄关处的大缸里点燃的混合香草的味道,并不难闻,但温演还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凌存的表情。 全无异常,并未对松香感到不适。 “要进去看看吗?”温演于是顺势问下去,他其实心里也有些纠结——触景生情想起之前修学旅行时,自己抽出的那支恋爱大凶的签,表情立刻变得微妙,“……不想去也没关系。” 凌存瞥了他一眼:“你之前买过签吧,结果如何?” “可以不说么?” 凌存本来也就是随口一问,可温演对此的反应却很不自然,顿时勾起了他的兴趣。他勾着温演的脖子,凑在对方颈侧,笑眯眯地说:“不可以。” “恋爱签,”温演诚实地回答,“大凶。我还买了护身符挂在架子上。” 凌存回想了一下,自己当时路过这一块儿区域的时候,确实看见温演在架子附近和人打电话。 “来都来了,我也买个试试看吧。” 温演拉着他的手,迈过门槛:“小存之前修学旅行的时候,没有买一支签测测看运气之类的吗?” “哈?玄学的力量是无法依靠的吧,最多当个消遣,不能完全信赖。”凌存昂头,“我命由我不由天,就算抽出来的结果不好,我也不会认定那就是我无力改变的最终结果的。” 他的眼睛被太阳照得亮晶晶的,“我想要的结果,必须用自己的力量去争取。” 温演注视着他,觉得心头一颤。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凌存站在他的眼前,即便什么都不做,都能够轻易拨动他的心弦。 “你说得对,小存。”温演喉头滚动,“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 “走吧,去买签。”凌存走在前面,发丝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翻卷起来,“被你一说,我本来不感兴趣的,现在还真想看看……我的‘命运’,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这次负责主持抽签的人,还是上次的方丈。 凌存求的是事业签,大吉。 温演求的还是恋爱签,也是大吉。 “原来签筒里不全是大凶啊……”温演盯着手里的大吉签,小声吐槽道。 “这个可以带走吗?”凌存问。 方丈沉默地点了点头。 路过抽平安符的位置的时候,凌存停下了脚步。 温演侧身问他:“怎么啦,小存?” “我想起来,芒果最近身体不好,老是生病。你说,平安符、健康符这样的东西,给小动物求,有没有用啊?” “有用的吧,”温演摩挲着下巴,“不是说‘心诚则灵’么?动物也是生灵,应该也在神佛的庇佑范围里的。” 最后,凌存花了小三百,终于抽到了传说中百分百会实现愿望的红色平安符。 “回去做成牌子给芒果挂着。”凌存提着那条挂线,笑着将平安符递到温演的面前,“好久不见,你要不要去看看它?” “好。”温演点头,“但我总觉得……芒果它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不会啊,它很可爱的。” 温演看着凌存,心中腹诽:你从来都不说我可爱诶。虽然我真的不可爱。 * 温泉旅馆之行,很快在两人黏黏糊糊的日常中结束了。 不得不说,和自然贴近的生活果真是惬意的。没有闹钟、聒噪的车流声还有扰人清梦的讨厌熟人,在松林旅馆可以睡到自然醒,品尝新鲜美味的食物,还能在树木丛生的森林里打发时间。 钓鱼,山行,沙滩排球…… “这只能算是沙子路排球吧。”凌存忍着笑,踢了踢脚下并不厚实的沙层,“不过勉强凑合。” 温演其实不怎么懂排球。室内的排球赛看得都目不暇接,更别说沙滩排球了。 但凌存很喜欢,他就陪着去做。多玩了几盘之后,还真的理解了排球的乐趣。 * 回到居住地之后,两人很默契地好几天没去找对方。 ——年轻人啊,纵欲过度是很容易肾虚猝死的! 温演把出门前为了确保无人打扰而特意卸掉了的聊天软件下回来,才发现梅可萱给自己发了不少信息。 【最近好烦,被麻烦的人缠上了。】 【她居然还跟踪我,找到我家在哪了。所以说我真的很讨厌没有分寸感的alpha!】 【我逮到她在我家附近晃荡,直接去问她到底要干嘛,她居然跟我说只是想和我变得更亲近……亲近难道是这个亲近法吗?太离谱了。】 温演想了想,发送信息:【她?】 【……高中同学。不,也不算是很熟的同学,她中途转学来的,家里好像挺有势力的……听班级里人讨论的,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清楚。】 【目前来说还没有特别过激的行为,我把她骂了一顿之后,她就没再来过了。不知道之后如何。我先观察一下吧……只是现在这个程度,报警也不会被受理的。】 温演隐隐地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不安感。 消息栏里的字打打删删,他最后给梅可萱发送:【保持联系。有什么不对劲的,立刻通知我,给我发定位。】 【收到。】 “笃笃笃!”门被敲响了。 温良探头进来,看着坐在书桌前思考事情的温演,有些踌躇地问道:“小演,做什么呢?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没有。”温演转动椅子,“怎么了?” “我想问你,晚上有没有空陪我出去吃个饭?”温良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扭捏,温演觉得有些奇怪——他的老父亲叱咤商场,向来是个没脸没皮……不对,是处变不惊的人,很少流露出这样踌躇不安的神情。 “有空。”温演回答,“几点,在哪?” “一定能来吗?” 这样的措辞实在有些奇怪:什么饭局这么重要,非得他出场不可?温良知道他不爱和人交往,连商业上的应酬都不怎么强迫他去的。 温演抬起头,看向温良的眼睛。 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坏主意的狐狸眼里不断波动闪烁的情感,竟然如同初次坠入爱河的少年那般热忱难却。 温演咽了咽口水,迟疑地问道:“……难道是,要去见我的后妈?” 温良笑眯眯地看着他:“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满脸春光。”温演高度概括。 温良尴尬地轻咳一声,找补道:“你肯定会喜欢她的。” “这么肯定?” “嗯!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温良提起公文包,“那,晚上五点半,德基三楼聚珍斋。不要迟到哦。” “好。” * 温演想:或许他今天不该来的,那个破庙的占卜真的从来都没准过。 餐厅金色的光刺眼异常,照得他快睁不开眼,背后却一阵一阵泛着连绵的凉意。 大吉的恋爱签,并不会保佑他历经坎坷的爱情。 因为,此刻面色发白地站在满脸微笑的张云间身边的凌存,他脑袋里回荡着的事情,和温演脑袋里正在回荡的事情,应该是一模一样的—— 张云间和温良要结婚了。 而他们这对关系糟糕、最近才好不容易开始回温的幼驯染,暧昧不清、剪不断理还乱的准恋人,无数个深夜紧贴身躯、耳鬓厮磨的无名情人,竟然要在这样荒诞的饭局上,变成同心同德的“兄弟”了。 冰块融化的声音,杯子碰撞的声音,游荡的钢琴声。 戒指在盒子里和绒布摩擦的声音,家长们肆意谈话的欢笑,无法克制的如雷般的心跳。 “你们应该很久没见了吧?小时候关系那么好,应该怪想念的。” 温良笑着说,全然察觉不到两个孩子铁青的面色,只以为这是太久没见的生疏和尴尬。大人们总是如此,无法将孩子的心绪当成正儿八经的东西,有时无情漠视到令人害怕的程度。 “正好,以后可以常见。我和云间打算重新布置一栋房子,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小存,小演,要好好相处啊。” 温演沉默着,头一次尝到心如刀绞的滋味。强烈的不甘和不知所措淹没了他,以至于头脑放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算什么? 在凌存终于和他心灵相通之后……发生这样的事,究竟算是什么? 仔细想想,一切似乎有迹可循。无论是那几次正好在玄关处撞见出门的张云间,还是温良在安排旅行的过程中过渡的热诚,新年聚餐时两人温和又难以抑制的亲近和情愫…… 原来从那么早之前就开始了。 凌存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颤抖着向温演伸出手,发红的指尖几乎要抖出残影。 “……好久不见。” 他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面色苍白如鬼魂,嘴唇干燥战栗,以至于口中吐露的词句都跟着战栗。 “温演。” 第64章 爱我吧。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楼层最里侧的厕所里,温演握紧凌存的手腕,急声问道。 看见凌存皱起的眉头,他才意识到力度太大,稍稍放松。 从方才见面开始就不断膨胀的预感不断折磨着他的神经,以至于他的声音都变得颤抖,几乎要脱离他的掌控。 “你说‘好久不见’,是什么意思?” ——简直像是要装作完全不熟悉他,而这些时日以来的缱绻和温存都不存在一般。 明明…… 几天前还一起看了流星啊。 “就是字面意思。” 凌存低垂着眼眸,盯着自己锃亮的皮鞋鞋面。 张云间非常重视这次见面,因而对他的打扮也分外上心。可往往好心办坏事,华丽严肃的服装反倒显得两人此刻紧握的手刺眼异常。 袖扣轻轻刮蹭着袖扣,金属质地的涂层泛着冷冷的光芒。 “我们……只会这样,也只能这样。” 凌存反常的态度激怒了温演,他的语气因此变得有些咄咄逼人:“什么叫‘只能这样’?” 讲得好像他们完全不亲密、也不能继续亲密下去一样。 “这样——是要我们假装成重组家庭的兄弟,假装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假装这个家能够幸福快乐地留存下去吗?” 可喜欢和爱并不是一句话就能勾除的东西,更不是可以随意清除修改的数据。 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因它而痛苦的人即便挣扎良久,依旧深陷呢? 温演颤抖着嘴唇,深吸一口气,反复斟酌堵在咽喉处的话语,努力平息情绪了好一会儿,才追问下去。 “你想要的只是这样?你觉得事到如今……还可能吗?” 凌存毫不示弱地反问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直接告诉我妈,她的好儿子,和她即将结婚的对象的儿子、她看着长大的小孩搞在一起了吗?你要不要听听这有多离谱啊?” 如果…… 如果张云间和温良没有结婚的话,这听起来绝对不离谱。 可是—— 这世间阴差阳错,没那么多顺遂人愿的如果。 因为激昂的情绪和出离的愤怒,凌存的眼圈都泛红了。厕所的冷光照射在他的面容之上,让阴影和光面的边缘变得锐利无比。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紧盯温演,深深地,带着这一幕的交心是最后一次的决绝,要将这一刻对方脸上复杂的神情尽收眼底,烙印在记忆深处。 “……你要我怎么说的出口?” “我妈她——你也知道,如果她知道我们的关系,一定不会阻止,而是会选择祝福!哪怕我是alpha,你是beta,不是常规的社会家庭性别构成,她也一样会祝福!……她不是那种会被条条框框束缚的人。” 温演知道,他也了解。 张云间就是那样柔软的人。 从小到大,她总是穿着白色的裙子、浅黄色的针织衫,站在秋千边上笑眯眯地注视追逐打闹的孩子们,以最大的温柔和包容对待每一个靠近她的人。 但…… “温柔”的近义词是“残酷”。 正是因为极度温柔、善解人意,所以她永远会把自己的体验和感受放在别人之下,永远在牺牲自己的利益去成全别人。 她这样的人,对自己是最残酷的。把一颗柔软的心捧在掌心,递给每一个好意对待她的人。 所以—— “如果知道我们在一起,她绝对会放弃和温叔叔结婚,她不想让任何人为难!因为她了解我,也了解你,知道这样的孽缘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哪怕最后闹得不可开交、不欢而散也依旧无法斩断。可尴尬的氛围和满地狼藉的下场,都要她一个人去承担和消化!” “我爸出车祸走了,她人生大半的幸福早就在那个雨夜被夺走,现在好不容易找到可以相伴一生的良人,我怎么能——你不怎么和温叔叔聊天,可能不知道。之前陈靖那事,是温叔叔和霍阿姨一起陪着我妈去北方旅行的……我妈说了很多和温叔叔有关的事,说话的时候,眼睛是亮晶晶的……那样的神色,我只在我爸活着的时候看到过。” 凌存一口气吐露出了一大串,因为缺氧而剧烈喘息着。 喉结颤抖着滚动,像是有残余的话语淤积其中,难以说出。 “……温叔叔也很喜欢我妈,这一点,你应该也能感觉到。他们结婚是两方都会幸福的好事。所以,我现在只要表露一点点别的心思,我妈的幸福就会立刻被我亲手击碎。她以我为先辛苦生活了半辈子,我不能这样对她。” “我不可以,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自私又自负地毁掉她的幸福。” 温演被他说得只能沉默,因为他知道,凌存说的是事实。 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 “我承认,我并不讨厌你。” 在这样突兀的档口,凌存沉着脸,全然没有笑容,只是一下一下摩挲着温演的面颊,像是在努力抑制着某些即将喷涌而出的情感一般。 “……也想过交往的事。” 本来是打算,等100次满就跟温演提的。 但现在这样的状况,多感人的表白都只能无疾而终,被毫不留情地丢进垃圾桶。 温演闻言,眼睛猛地睁大,他握紧了凌存的手,把他推坐在洗手台上。 凌存的背脊抵着冷冰冰的玻璃,冷不丁的刺激让他汗毛直竖。 “我——” “你别说。”凌存的手抵在温演的嘴唇上,“你不能说。” “可是,”温演悲哀地注视着凌存的眼睛,渴望从里面找到一丝一毫的犹豫和迟疑。但凡有一点儿,他都能把那个自私的想法贯彻到底——他向来不在乎这些虚名,更不在乎别人的喜乐。哪怕这个“别人”,是他爸也一样。 “可是……” 没有。真的一点都没有。 凌存只是平淡地注视着他,像是看着路旁的小花小草,路过的猫狗,漂亮的车牌。 那些汹涌的、柔软的、蓬勃的、足以将他全数淹没的炽热情感,全都没有了。 即便性格一点就炸,凌存给认识他的人留下的最大印象反而是“克制”和“自律”。 这令人艳羡的天赋在杀死人的心脏的方面,同样能力超群。 温演咬紧嘴唇,力气大到渗出血珠,却无可奈何。 ……这种时候,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算符合气氛呢? 他不知道。 他只是失控地拉下凌存的衣领,近乎冲撞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毫无技巧,全是愤恨的撕咬,血液的腥气蔓延开来,在唇舌交缠之间扩散。 凌存原本没有反应,也不反抗,只是任由他粗暴地对待自己。 但吻到气喘吁吁时,还是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环抱住温演的脖颈,指尖习惯性地摩挲对方后脑处略长的头发。 “我不会放弃的,”呼吸的间隙里,温演喃喃自语道,他扣紧了凌存的手腕,留下泛红的瘀痕,“我不会放弃你的,我一定会找到两全的办法。” 破坏欲和渴望的心情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凌存伸手拉开自己的衣领,像是无比熟悉温演脸上此刻外露的攻击欲望,而将毫无防备的白皙脖颈递到他的眼前,声音平静: “咬我吧。” 他也需要发泄心里无处可去的苦闷。 “随你怎么做,把腺体彻底咬坏也无所谓。” 这是无可奈何又此次一次的…… 妥协与示弱。 但是不能哭。 不能再次在这个人面前,失声痛哭。 那是他必须逾越的软弱,是成为完人必须跨越的磨难。 “只是现在,不要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吐露的语言和想法截然相反,彻底暴露他此刻无法抑制的彷徨。 明明还是小孩子嘛。 “认真地、炽热地——” “爱我吧。” 第65章 家人 爱意扭曲沉默而赤诚鲜明。 有人以“吻你万千”这样温和的话表达自己的爱意,就有人以野兽撕咬般的吻表达自己的爱意。 唯一的相同点是,唇舌交缠之间渡入对方口中的热气。 温演按着凌存的腰,以推举的姿势将他整个人按倒在厕所冷冰冰的镜子上,忘情地吻着。指尖掐压腰腹的力度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对方全部融入自己的血肉一般。 凌存环着他的脖颈,主动纠缠他的舌。吮吸,轻咬,血的味道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泛着细微金属的气息。 呕吐感究竟是因为缺氧窒息而翻涌,还是因为有太多、太多想说却说不出的话而上浮呢? ……凌存想不明白。 他像是溺水的人一般,拼命想抓住浮在眼前的稻草,扑腾,水花四溅,肢体冰凉,只为了争取一口能够呼吸的间隙。 那种从很早之前的幼年时代开始就如影随形的温吞窒息感,从那个暴雨倾盆的十二岁生日开始就无法言说的出离苦闷,从闷热的蝉鸣夏日中剥离而去的灼热痛苦,都在此刻越过时间的缝隙,再次将凌存笼罩。 他之前说:我想要重新呼吸。 即便那可能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托词,也的确出于本心。 所以温演配合地退让,成长,撕去令他窒息的蛛网,让他能够在抛却一切世俗之事的松林旅馆里短暂喘息。 可现在,明明他已经弄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想要鼓起勇气迈出最后一步,去握对方的手,却再次被密密麻麻的丝线阻拦。 “呼……”一吻终了。 凌存注视着温演深如潭水的黑色眼瞳——似乎不管发生什么,他总是这副神情,平静,无波,能够将一切磅礴的情绪吞没。 只是微蹙的眉出卖了他此刻的心绪。 混乱、炽热,剪不断理还乱的灼热情感,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温演冰凉的手顺着他白衬衫的边缘伸入,抚摸着他因为血液加速而泛着热气的小腹。 并不刺激,身体早已习惯对方的触碰,甚至像被驯养的动物一般主动配合对方抚弄的节奏,自顾自地煽情起来,仿佛和他此刻满心的悲伤割裂。 凌存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触碰温演的眼睛,眼睫毛扫在指腹上的触感柔软而轻痒。 温演不再说话,只是钳着他的手,细细密密地吻着他的手腕。 一下,两下……无数下。 涎液浸湿掌心和手腕上薄薄的皮肤,仿佛要和其下奔腾的血液融为一体。 这样的沉默,让温演恍惚间回到了几个月前。 器材室那次失控后,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接吻之后,凌存都会露出如现在般冷漠又悲伤的神情。 ——这是拒绝,是分手,是假借爱之口吐露的绝情。 温演扯开凌存那件白净衬衫的领口,这次没有纽扣崩落。凌存白皙的皮肤被冷色的厕所灯照得快过曝,泛着莹莹的光泽。 温演欺身而上,平整的牙抵着细腻的皮肤,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烙下一圈齿印,激得腺体都发烫抖动。 皮肤蒸腾着粉色,血液不断奔流。凌存的喉中溢出难以抑制的喘息,细小的疼痛像电流在他脑中奔走。他收紧手指,勒着温演的脖颈,让他的牙齿和自己的皮肉更加贴合。 一滴,两滴。 温热的血珠从牙印处渗出,顺着凌存的胸膛一路下滑到小腹,沿着沟壑顺落,在深色的西装裤上氤氲出一片黏腻的湿痕。 他简直像是在说—— 「再努力伤害我一点吧。」 火上浇油的行动是:凌存在温演停止啮咬他腺体的行为之后,勾着他的肩,薄薄的舌苔覆上他滚动的喉结,舌尖勾勒着敏感的骨。 温演的眼神因此变得更加炽热,隐隐燃着疯狂的火。 他扣紧凌存的手腕,迎着对方湿漉漉的眼神再次吻了上去,毫不在乎alpha的犬齿将自己的嘴唇划破。 反正两人的口腔早已鲜血淋漓,好像在做的事情并不是接吻,而是在杀人一般。 他用肢体语言回复彻底进入混乱状态的所爱之人—— 「如你所愿」。 * 回到餐桌,两人都调整好心情,佯装什么都没发生地和家长们聊着天。 温良和张云间被再婚的喜悦冲昏了脑袋,只在讨论结婚的事,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个儿子微肿的嘴唇和隐隐从衣领里漏出来的红痕,更没注意到凌存略显别扭的走路姿势和略湿的额发。 明面上表现得越是正常,就越像是对自身狂乱失控的欲盖弥彰。 西装平整笔挺,口袋里却塞着好几条湿漉漉的、沾着腥气的手帕。仔细看看,深色的裤脚沾着几点斑驳的干涸水痕,庆幸于颜色,并不明显。 “……你们怎么想呢?” 忽然,话茬被递到了尚且有些恍惚的孩子们面前。 凌存和温演呆呆地抬头,发现张云间和温良的目光越过半个桌面,温和地向他们投射而来。 “什么?” “就是——”张云间的脸上挂着小片红意,像是完全不好意思和孩子们提起自己的想法似的,“我和老温,可不可以办婚礼?” 凌存想:为什么要问我呢? 他其实没有否决的权力的。结婚是张云间和温良两个人的事,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说了算。 其他人——哪怕是亲儿子的意见,都没有那么重要,也不必遵守。 “办啊,为什么不办。” 凌存把张云间餐盘前乱了的、用餐巾叠成的花折好。 「你能幸福就好了。」 他想这么说,想告诉张云间无论如何自己都会支持她的一切决定,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说出口。 并不是不想祝福,而是不知道怎么祝福——他口头表达爱的能力其实相当有限。 “小演怎么想?” “办。”言简意赅的回答。 张云间和温良的表情因此肉眼可见地变得高兴起来,连带着说话的语气都变得高昂,手舞足蹈,跟得到了糖果的小孩子似的。 人到中年还能有这样红光满面的幸福模样,确实少见。 温演不声不响,表情也云淡风轻,只是偷偷在餐桌下勾住凌存的手。 凌存本想推开他,但思考了一瞬,还是舍不得放开。 指尖纠缠着指尖,像是在末日边缘最后一刻难舍难分的热吻。掌心渗出些许热汗,搅在一起,让两人都想起刚刚厕所隔间里的疯狂,脸上不禁泛起些许热意。 “真是太好了……” “这么多年来,总算能够……” 张云间好像想说什么,但微蹙着眉思考了半天,都找不出具体的词来形容。 人太高兴的时候是这样的。词穷是件特别幸福的事情——只有不幸的人每天才会有那么多无处发泄的心绪需要表达,这或许是人类本身的悲哀。 温良满怀笑意地看向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了几下。 “能遇见你真的很好。”良久,他说,“以后,我们就是一起生活的家人了。” 家人—— 温演默默听着他的话,在心里点了点头。 他确实想做凌存的家人。 不过,是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那种。 和温良张云间相同的那种。 家人。 第66章 兄弟上下铺 虽然张云间和温良光速决定了要搬到一起住,并且也确实行动力超强地立刻选定了新家的地址——对于开旅社的温良来说,全款买房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对于一直以来都是独自居住的温演和凌存来说,忽然被通知「为了培养兄弟情我们特意为你们准备了双人间还是上下铺哦!听朋友说这样能够有效培养感情所以稍稍尝试了一下希望你们不要介意!」的时候,还是会绷不住的。 凌存用手按着那张上下床铺的铁栏,感觉自己下眼睑都在抽搐。 谁能想到人到十八居然还要睡上下铺啊?他从出生开始就没睡过上下铺好不好! 温演也傻了,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在拉着行李箱进了他和凌存那间巨大的房间之后彻底裂了。 “所以……”他说话慢吞吞地,“我们怎么分床铺?” “分个屁!”昨天那点悲伤的决绝在这一瞬间消失得烟消云散,“我不要睡上下铺——哪有人在自己家里不睡大床睡上下铺的啊!” 虽然这个上下铺的床大得人能在上面打滚……但都大到这个程度了,为什么非得做成上下的? 摊开放还能模仿一下某些玛丽苏小说里主角醒来的一万平方米的床…… “但是他俩去旅游了。” 温演蹲下身,拉开楼梯的抽屉,里面空无一物,但也没有灰尘,被擦得锃亮。 “而且这床焊死在墙壁上了,要拆估计得好几天……这两天装修高峰期,咱们很难喊人来。” 他昂头,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纠结措辞:“而且……他们这么做,我是说,把家里的空间留给我们,大概也是想让我们先熟络一下,别那么尴尬吧?” 张云间是凌存的软肋,温演其实很懂如何用这样的借口拿捏凌存。 像顺毛脾气暴躁的炸毛小猫咪那样。 “……哦。” 果不其然,提到父母,凌存的表情一下子冷静下来了,好像刚刚凶神恶煞的人不是他一样。 凌存把行李箱往床边上随意一丢,温演知道,这是他选择妥协的意思。 “我要睡上铺。” “好。” 晚饭吃的是外卖——凌存打开冰箱的时候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不过本来就是刚装修好排完甲醛的屋子,冰箱里有蔬菜水果的存货才是怪事。 这年头,外卖火锅的设备已经很齐全了。锅碗瓢盆都配齐整,连酱料都贴心地准备了七个辣度。 凌存心情复杂地拿着那张标着四位数的发票,外卖员对他笑出标准的十二颗牙,说了一句“用餐完毕请致电,我们会来回收器具”就体贴地关门离开了。 温演已经煮上丸子了,看凌存迟迟不来,只是抬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凌存把发票往桌上一丢,“只是觉得资本主义真该死。” 温演没听懂,只是乖乖地给凌存涮肉——凌存特爱吃辣,小时候就这样,他早就习惯顶着辣油蒸腾出的热气为自家发小——现在是名义上的“兄弟”服务了,他自己不耐辣,所以用电动小风扇给辣肉降温的时候,还娴熟地把肉拿得离自己远了些。 凌存吃得嘴唇发红,细细密密的小汗浮在嘴唇上侧。 温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件事:凌存好像从来都没长过胡子。 记忆里大家激素疯涨的年纪里,还真的没看到过凌存忘记刮胡子露出青茬的样子。 “看什么呢。” 凌存松了松筷子,把涮了清汤的羊肉丢进温演的碗里。 “我在想,小存你是不是——”温演一面说,脑袋里一面开始播放接吻时凌存嘴唇的触感。软绵绵的,像完全不含着针的棉花团,一下子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以至于后半段的声音都低了下去,“……不、不长胡子啊。” 听说毛发生长和雄激素关系比较大,这难道是陈靖那事儿的后遗症?小存好像因为被诱导早发育,信息素都没味道来着……但很多秃顶的人胡子却很繁荣,可能毛发之间的成长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你管那么多?” 凌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感觉自己的雄性自尊受到了挑战——现在虽然早就无所谓了,但青春期那会儿他确实很在意这件事呢! 同班的男生闲得没事干,除了上厕所爱比大小,还有真的闲出屁来的人比刮下来的胡子长度。 最后胜出的男同学其貌不扬,凌存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但他因为足够长的络腮胡被人起了“山羊”的外号,参加过那个比赛的男生路过他们班都得趴在窗台上贱兮兮地喊他一声“羊哥!”。 越想越气,虽然凌存本来对参加这种脑残活动没什么兴趣,也没人敢在不长胡子这件事情上触凌存的霉头,但他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介意的啊! 张云间在他初中时候给他买的剃须刀都放落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我长不长胡子,关你什么事?” 凌存直勾勾地看着温演——昨天他俩达成共识,约定要讲先来后到,100次那事儿没完成之前,温演还能继续和他做那事——毕竟爽约不是男子汉应该的所作所为。 所以这眼神挑衅归挑衅,但多少带了点若有似无的勾劲儿,钓得本来就对他恋爱脑的温演呼吸都变调了。 拿捏人者人恒拿捏之。 属于是温演自作自受。 温演脸红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当然关我事啊。” 作孽,凌存向来做什么都在他眼里好看得不行,真论抖m,他比起享受疼痛的凌存也不遑多让。 “你对我来说就是很重要的,最重要的,所以这样的小事儿也就跟着重要了。” 对傲娇就应该打直球。 暴娇再暴,也是高攻低防,容易被简单粗暴的真心话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闷头吃饭。 这顿热乎乎的夏日火锅,也就在呼呼的空调冷风中,红扑扑地结束了。 过了一会儿外卖员来回收煮锅,凌存丢下温演自己去洗澡了。温演顶着外卖员有点小暧昧的探究目光,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家的火锅很好吃,我男朋友说七度的辣锅很赞,如果能多加点花椒就更好了,我们下次还点。” 就跟丢了领地只能再次标记的小狗似的。 “哦、哦……”外卖员嘿嘿一笑,“好的我会跟店里反馈了,祝你们百年好合哈!ab恋不容易,你做家务也辛苦了!” 做家务——指出门倒垃圾。 温演想,哪家贤惠的妻子会靠点外卖解决晚饭需求呀?天天这么吃,也不怕料理包吃多了丈夫变笨…… 这外卖员肯定是新人,不是太会讲话,但胜在真诚。 真诚祝福他们百年好合啊! 温演倒是不太在意外人怎么觉得自己和凌存的上下位——凌存要是哪天心血来潮真想和他试试换位置,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凌存做什么都是对的嘛。 想到这里,温演难得露出了一点儿笑意,对外卖员说:“我会给你五星好评的。” 仙品啊,兄弟。 * 出门倒垃圾的时候,外头天幕已经暗下来了。灰蒙蒙的,几只小狗脖子上套着绳,拽着主人满小区跑。 温演拎着垃圾桶,耐心地把垃圾分了类,回过头看向自家的别墅,浴室和那间兄弟房的灯都亮着,看得他内心都忽然变得平静下来。 哦,原来有人等自己回家是这样一种感觉。 难怪温良吵着闹着一定要急着和张云间结婚——刘娟以前比他回家都晚,再爱也得盼成怨夫了。 就在这时,手机也应景地跳出来一条短信,正巧是小爸柳真发来的: 【小演,温先生他是不是要结婚啦?什么时候呀?】 第67章 关系当然好 柳真向来不是八卦的人,店里的王小姐和他分享最近劲爆的明星八卦还有周围人倒霉的好玩事儿,他也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来不留意,更不会刻意探究别人的隐私。 他常说:人家如果真的有心让我知道,应该会直接告诉我。不是这样来的消息,也不是我该知道的,更何况,不一定是真的呢。 还是忘了好。 温演左思右想。 大概是温良朝刘娟那儿提前放了消息,或许是问她婚礼来不来,来的话他好提前准备请柬和贵宾席。 按照刘娟的性格,大概还是会给面子来的……? 他于是回复道:【是呀,就下周末。柳哥来不来?】 【来!娟儿和我都收到温先生的邀请啦,她有点犹豫,想问问温先生那边方不方便,最近婚礼酒店和策划服务不好定,他有需要我们可以帮忙![/玫瑰][/玫瑰][/玫瑰]】 柳真的语气有点纠结——看起来很尴尬——未婚妻的前夫请自己去再婚现场送祝福总觉得……好像挑衅啊…… 温演仔细想想也觉得淦好怪啊,哪有人再婚还请离婚的前任的?不会有点尴尬么? 但一想到那是温良和刘娟,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可是雪山上一见钟情就立刻下山结婚的俩神人…… 温演虽然之前和柳哥聊过以后,发现温良和刘娟离婚大概率是不欢而散,但—— 但什么但,他其实也挺想见见妈妈的。 实在是……太久没见了。 即便再次见面的场景,是在爸爸再婚这样非常尴尬的时候。 他小时候其实不太爱去刘娟那边玩。主要是人太闷,没什么主动挑起话题逗人开心的天赋。不然凌存也不至于从小烦他是个锯嘴闷葫芦,思维天马行空又冷不丁吓人的阴郁外星人,三棍子下去打不出一个屁…… 也是怕尴尬。 从温演有记忆开始,刘娟就在疯狂工作连轴转,堪称事业女性中的事业女性,忙的时候脚不沾地,天天飞全国各地出差,最高记录两个月没回过家。 温演那会儿差点要记不得自己亲妈长啥样了。 有天正坐餐桌边上吃比萨呢,刚把腊肠切片从芝士里切出来,门“砰”地被一脚踹开,“嗖”地飞进来两个亮紫色的行李箱。 化着全妆、涂着烈焰红唇的漂亮女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高跟鞋往鞋柜里一踢,也顾不上整理,穿着黑丝袜的脚踩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一路跑,往主卧的床上一扑。 温演吓死了——他那会还是个普通小学生,虽然阴郁了些,但还没到凌存心里“外星人”的范畴呢! 脑袋里一瞬间闪过去「入室盗窃」「闯空门」「爸爸外面的女人(?)」等等一系列莫名其妙的词汇,最后被房间里幽幽传来的一句“儿子给我倒点水”给敲醒了—— 哦,这是他妈。 亲的。 【行,那我给我爸发短信说一下。】 温演幽幽地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地给柳真回了信息。 对方表示ok,到时候还会给他带点小礼物——还有给凌存的。 【毕竟是小演你新的“兄弟”,也算是我照顾的对象嘛!】 * 婚礼当天,温演和凌存坐在亲属席,环视周围布置精巧的布艺和花丛,还有那个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的宣誓台,都没由来地感到紧张。 ——明明结婚的人甚至不是他们。 鲜花组成的拱门上,枝叶端还缀着新鲜的、泛着浅浅光泽的水珠。这是花店早上加急送来的,玫瑰和百合都是现采现插,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散开。 后台忙得不可开交,前面的宾客也觥筹交错,里面不乏一些温良商业上的伙伴在交谈。 温演对此置若罔闻,只是盘着胸口插着的粉色玫瑰,不小心揪下来一小片花瓣。 旁边的凌存更是冷着一张脸,盯着餐桌上空着的酒杯一动不动。 ——他倒不是不开心,只是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张云间如果出现了他倒是会笑一笑,现在就免了,一直笑挺累的,而且他本来也不是很爱笑。 “小存,好久不见。” 忽然,耳畔传来的磁性声音打断了温演的发呆时间。 他缓缓抬头,只看见霍劲羽穿着笔挺的黑西装,金色袖扣闪闪发亮,面带清浅的笑容,背对着打光板,头发丝边缘都泛着璀璨的光。 “霍哥。”凌存伸手和霍劲羽握了握,“欢迎。” 霍劲羽的妈妈霍女士是张云间的好友之一,先前去北方的旅行,霍女士也有陪着一起去——温良和张云间能成,她也没少助攻出力。 霍家父亲早年欠了一屁股债,早丢下这对母子逃之夭夭。凌峰生前资助过霍劲羽读书,两家走得很近,性格也合,关系很是不错。 霍家母子的位置在隔壁桌,霍劲羽的位置恰巧和凌存背对背,两人便稍微转了个身,聊起天来。 温演没有阻拦的意思——凌存爱和谁说话是他的自由,自己无权干涉。 说到底,他也算不上凌存有名分的「正牌恋人」,只是在追求者里算得上是肉体关系充沛的「偷跑人」,现在还顶着凌存名义上相亲相爱的「兄弟」头衔,完全没有吃醋不痛快的立场嘛。 但听着听着就蹙起来的眉毛还是出卖了他的想法:霍劲羽能不能别明里暗里撩拨凌存了? 有必要说一些“我很看好你,大四的时候要不要来我的律所实习?你很优秀,我想我们双方都会收获很多”“我的律所如今在本地的排名还不错,最近也解决了不少困难的案子,你有没有兴趣帮忙整理档案”“我上次送你的胸针喜欢么?下次送你耳钉吧”这样的话么? 平心而论,这俩人的话题挺健全克制的——凌存的成绩保送本市名校a大法律系,恰巧也是霍劲羽的母校同专业。 其实温演调剂到a大考古系,三人算是校友,但毕竟那头两个人才是“亲传”——a大的王牌专业就是法学,考古学顶多算个被学校领养的可怜孩子。 所以话题他插不进去。 先前逮住陈靖的时候,温演被这人气得差点使用非法手段了——喜欢性侵孩童的变态理所应当被物理阉割啊,结果自己险些因为是法盲而产生的过激想法一脚踩进监狱大门。 还好行动之前咨询了一下法律专业的朋友,才发现自己的阉割计划完全算不上是正当防卫,是要负法律责任的。遂换了温和的制服行动,一切交由警察叔叔裁定。 都犯罪预备役了,哪有正道之光普照的善良之心,去做铁骨铮铮的法律人呀? 他自己都觉得不般配。 眉毛底下的青筋隔着薄薄的皮肤一下一下蹦跶着,温演深吸一口气,幽幽地看了凌存一眼。 凌存背对着他,才没机会接收他的幽怨信号呢。 倒是霍劲羽注意到了他有些难看的表情,回想起那次雨天墓园捡回发烧晕倒的凌存后两人在阳台上的谈话,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小存。” “怎么了?” “你和温演,现在——”他的尾音拉得有些长,简直像是在模拟难以启齿的尴尬一般,“就算是,嗯……半路兄弟了?相处得还不错吧,我记得你俩是发小来着……” 温演在心里冷笑一声:这人大概是觉得他因为这猝不及防的父母再婚,要被甩出追求凌存的赛道了吧? 他又不是傻瓜,凌存那天在厕所里红着眼吻他,把他嘴唇都咬破了还难舍难分,嘟嘟囔囔“爱我吧”这种平时会被他批判成酸言酸语的肉麻话,显然并不是心里完全没他。 霍劲羽这个受限于社会人身份,连赛道都没机会上的,有什么资格偷偷揶揄他呀? “我们是发小啊。”温演于是抢在凌存开口前,口齿清晰地回答,“关系当然好,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么?” 说完,还朝转过头来的凌存缓慢地眨了眨眼,故作无辜。 第68章 永恒的誓言 “那挺好的,”霍劲羽笑着,嘴角的弧度完美得像是用圆规比着画出来的,“感情好一起生活就比较舒服。” “霍先生工作很忙吧,感谢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我们家的婚礼。” “哪儿的话,小存家里的喜事,我们家哪有不来的道理?太不礼貌了。” 字里行间,刀枪剑影。 ……之前怎么从来没发现过温演这么爱开口讲话呢? 凌存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氛围不对,好像瞒着他在打什么哑谜。想起之前霍劲羽那说暧昧倒也还挺正直的表现,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这感觉挺讨厌的,他向来是被众人目光追逐的核心——简要来说,就是别人干什么都爱和他报告一下,或者直接找他一起,从来没有把他排除在氛围外的道理。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忽然暗下来的灯光打断了。 ——婚礼开始了。 霍劲羽和温演又不是读不懂空气,更何况这毕竟是张云间和温良两个长辈的婚礼,他俩在这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戳,有什么意义? 显得幼稚。 两人于是立刻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满脸红光的司仪工作。新郎新娘笑靥如花,氛围甜蜜到能拉丝。 这不是凌存第一次参加婚礼。 虽然大部分小孩子是没办法参加自己亲爹亲妈的婚礼的,但不是还有亲戚嘛。 凌峰和张云间出生那个年代还不怎么兴计划生育,大家多少都是有几个兄弟姐妹的。他们,还有他们的孩子,到了年纪总是逃不掉被推进婚姻的坟墓的命运。 ……听起来像是很惊悚的东西,但现实的婚姻,其实比嘴上说的恐怖得多。 一地鸡毛都算是好的,怒上心头,恨意翻涌,捅死对方的也不是没有——这下真进坟墓了。 不是所有人的婚姻都是幸福的,亲戚间那点儿陈谷子破事儿凌存偶尔也听到过不少。 姑妈歇斯底里地拿刀在街上怒砍和小三卿卿我我的姑父的场景,给他留下了些许童年阴影,现在想起还是多少有点发怵。 但,就在眼前,这个瞬间,张云间看起来很幸福。 亮晶晶的光照射在她那张温婉清丽的脸上,显得皮肤红扑扑的,气色很好。眼角的鱼尾纹虽然盖不住,但也挺可爱的。小腹微凸,是生育在肉体上留下的不可磨灭刻痕,那里有一道疤,是为了把凌存取出来留下的。 张云间早就已经不年轻了,但她依然美丽——或许到了进坟墓的那天,依然光彩照人——至少在凌存心里是这样的。 女人是一种不会因为年老就失去魅力的奇特生物。 凌存撑着脸,因为长年打排球留下的修剪平整指甲,忍不住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戳自己的脸——反正不会留下痕迹。 温良叔叔是个很爱也很会搞浪漫的人,投在天幕上的银河星海,花童献上的成片粉玫瑰,鸽子蛋那么大的钻石戒指……光是这些,都足以让完全不懂罗曼蒂克的人直呼内行了。 他特别舍得给喜欢的人花钱的。 温演以前和他说过一点点父母的事情,虽然那时候夫妻感情已经破裂了。但温良和刘娟一见钟情那会儿,倒是个恨不得折腾全世界聊表爱意的中二少年。 常有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爱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老房子着火尤其是。 司仪叨叨流程和说俏皮肉麻话的时候,温良完全没在听,眼睛一直盯着张云间,笑得眉眼弯弯。 一般人二婚一般不声张,大人对脸皮面子的定义凌存其实真的不太弄得明白,也不想参与那些条条框框。 好聚好散,再找爱人,怎么就是见不得光不好宣扬的事情了? 怕尴尬? 只要自己不尴尬,有什么呢。 温演和他观点一致。 前几天亲热完温存的时候,凌存躺在温演的怀里,一面喘着气平息狂乱的心跳,一面毫无形象地把腿往对方硬邦邦的腹肌上一搭。 温演亲着他的脖颈,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着那些红痕,语气轻得像是一缕烟: 「……小存,你说之前吃饭的时候,为什么张阿姨要问我们能不能办婚礼啊?」 时隔那么多天,他那总对人情迟钝的小脑瓜才咂嘛出张云间当时的话所隐含的意思。 大概是:如果他俩反应激烈,张云间就会劝一头扎入爱河的温良要不算了,二婚就别办婚礼了,一切从简。 凌存按住对方乱摸的手,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好好解释了来龙去脉。 「那真奇怪,他们又不是和说闲话的人结婚。既然想结,关别人什么事?不爱看二婚的人可以不来啊。」 凌存都听笑了,他真觉得温演像个外星人,但他其实挺爱听这话:「可能有的人觉得,再婚就等于告诉别人‘我婚姻失败咯’吧。」 温演说,那些人神经,还不允许人追求真爱的路上不小心被绊倒吗? 凌存捏着他的手臂肉,仔细想想觉得温演说的真挺对的。 要是他自己二婚遇真爱,必须办婚礼!而且要大办特办,办得全天下都知道他找到幸福了最好。 温演小狗似的用沾着热汗的鼻尖拱凌存的耳侧,牙不安分地研磨着凌存的耳垂,一会儿就咬红了,舔得皮下血管都发烫。 「……而且,」他含含糊糊地说,「一婚的婚礼再怎么好,也不是给后来那个人准备的呀?没理由后来就要被差别待遇吧。都真爱了,还不得把最好的奉上来么?不然多不公平。」 凌存觉得他说得对,但还是反手捏了他的耳朵,用力捏了捏,示意这喂不饱的荤物停手,第二天还有事情要做呢,顺道揶揄道: 「你一婚都还没有呢,就想着二婚了?」 温演讪讪地看着他笑,傻乎乎的。睫毛上沾着点刚刚运动流下的热汗,一眨眼就落在面颊上,滑出一道水痕。 「……不是在说我自己啊。」 思绪飘得太远了。 凌存听着台上司仪感人肺腑的宣誓词,在幽深的黑暗中,下意识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温演的侧脸。 “我以自己一生的名誉,郑重发誓:接受你成为我的妻子……” 屏幕投射出的淡淡银蓝色光线落在温演漆黑一片的眼瞳里。 他一直这样,没什么强烈的情绪波动,坐在父亲的婚礼上,表情竟然还没有隔壁哭得稀里哗啦的霍阿姨真情实感。霍劲羽手忙脚乱地拿餐巾纸给她擦眼泪,西装皱了都没发现。 “从今日起,无论贫穷与富有,不论祸福与贵贱,疾病还是健康……” 凌存说不上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太复杂了,他至今为止的人生不过短短十八年,才哪到哪呀。 张云间陪他走了好长一段——那毕竟是他的亲妈。 但也只是这么长一段,以后的人生,自己得走自己的,她也踏向别的路途。或许会收获鲜花和幸福,把曾经不幸夭折的婚姻里失去的一切都补回来。 凌存转过头,看向台上热泪盈眶的张云间,心里最后一丝别扭和郁结消失了。 人最失落的瞬间是不是连落寞感都不会有啊?空荡荡的。 不知道温演现在在想什么,台上不也有他亲爹吗?居然真的一点波动都没有……真的,还挺厉害的。 这个瞬间,凌存忽然产生了一种自己能够想明白温演的脑袋里在想什么的错觉: 他只是想快点回家吧,毕竟这里人很多,他从小社恐不爱和陌生人待一块儿。 凌存都快被自己无厘头的想法逗笑了,手上忽然传来一阵热乎乎的触感。 温演的手穿过桌布,握住了凌存的手,娴熟地十指相扣。 黑暗中,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台上幸福的一对璧人身上,没人在乎这俩小孩在干嘛。 凌存触电似的抬头,正巧和温演静静看过来的眼睛对视。那双毫无生气如潭水的眼睛望着他,还是没什么光亮,但里面只有他小小的倒影。 温演轻轻捏了他的手一下。 下一秒,台上传来温良带着沙哑水汽的声音: “无论如何都爱你,珍视你,直至死亡。” 郑重的誓言。 似乎永远不会被打破,也永远不会被辜负。 第69章 一头栽进去 婚礼结束之后,霍劲羽带着凌存单独到旁边说了几句。 “小存,你现在怎么样?” 温和的晚风吹拂在两人的面颊上,驱散了不少夏日的燥热。 霍劲羽带着笑意的眼睛注视着凌存漂亮的眉眼,声音温柔如清风拂动纱帘。 “前段时间看你心事重重,现在问题解决了吗?” 凌存的脑袋里因此闪过去了好多让他不快的碎片:周濛惊惶的神情,初中时期的录像带,歇斯底里的虎牙男…… 他不想和霍劲羽聊这个话题,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算是解决了吧。” “那真是太好了,希望你一切顺利。说起来,你今天怎么不戴我送的那个胸针?它和你这一身衣服挺般配的。” 其实并不是故意不戴的。只是纯粹地忘记自己有这样一个胸针了…… 收到霍劲羽的礼物这件事,他并没有告诉张云间,张云间打扮折腾他的时候,也就不可能用上。 它到现在都躺在那个自带的红丝绒盒子里,被放在抽屉的角落里。 “忘记了。” 凌存把口袋里的薄荷糖分了霍劲羽一粒。他刚刚被灌了不少酒,现在脑袋肯定晕得不行,别一不留神翻过栏杆掉进水里去了。 “真是特别具备你风格的回答。” 凌存看着霍劲羽脸上被酒精蒸腾的清浅笑意,觉得有些不明所以:“我的风格?什么风格?” “不,没什么。你就当我喝醉了说胡话吧。” 霍劲羽拿出一张形状不规则的纸——大概是从哪本册子里撕下来的,但上面的钢笔字却认认真真、笔锋凌厉。 “刚刚和你聊天时候说起的,可能对你专业发展有用的书。学校里的教材版本有点老,有些内容工作以后完全用不上。” “谢谢。” “能帮上你的话,那真的太好了。” 霍劲羽抬手,将凌存额头上被风吹散的头发拨到一旁。 静静注视几秒后,他摆了摆手,离开了。 凌存回来的时候,温演望眼欲穿地看着他,但还是木讷地闭嘴,不主动询问,心中默念一百遍:小存有交朋友的权力他没资格干涉…… 但还是好气啊! 凌存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想什么呢。霍哥给我排了个清单,读书用的。” 别扭的解释。 “噢……” 温演捂着脑袋,点了点头。 眼看霍劲羽扶着喝得有点醉了的霍阿姨离开,嘴角才不着痕迹地勾起了一点。 “小演!”柳真拉着刘娟快步走来,脸红扑扑的,看起来没少被灌酒,“我之前和你说的,带给你的礼物——” 他把手里提着的粉色挂包递给温演:“回去再拆吧?小存的也在里面。” 凌存微微睁大眼,像是完全没意料到继父子的礼物还有自己的份。 柳真笑着和他握手:“你好,你好。” “……你好。” 看上去没比自己大多少,却在人情世故方面成熟异常。 凌存愣怔地注视着柳真温和的脸,语气不自觉地被带软了。 这人真的…… “妈妈。” 温演喉头滚动,吞咽了一下口水,甚至有些不敢和刘娟对视——与其说是不敢,不如说是不知所措。 “我……” 今天是温良的婚礼。曾经也是婚礼主角的刘娟,现在的心情必然是很复杂的。他绞尽脑汁,很想说出些能够让刘娟开心的话,但失败了。 刘娟昂头,看着高大的儿子窘迫的表情,微微叹了口气,穿着高跟鞋的脚微微踮起,只是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了几下他的头顶:“小演……” “怎、怎么了?” 出乎温演预料,刘娟的情绪并不负面——她早就已经对过去的事情释然了。 这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向来不会为任何来自过去的东西停留驻足,而在不停地前进、前进。 小时候,温演总觉得她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影视作品里展现那种温柔包容的母亲形象,似乎从来不会映射在刘娟身上。 但现在,婚礼的大灯依旧亮着,从后方照射在刘娟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银亮亮的光芒。 刘娟的眼睛里蓄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眉头微蹙着,却不带任何忧愁。 “……小演,你长大了。” “妈妈很高兴。” “希望你一切都好。” 这样官方的用词,平日里似乎总被人当作是敷衍的托词。可是从刘娟的嘴里说出来,佐以她真挚惆怅的眼神,温演便绝不怀疑这是敷衍了。 坚硬的人想说出柔软的话是很难的。 更何况,那些官方说辞正是因为用词达意,才会被当作是官方说辞。 温演哽咽了一下,眼泪最终还是没有流下来——他很久不哭,早就忘记哭是什么感觉了。 只是握紧刘娟的手,摇晃了一下,又一下,像小时候拿着玩具追在刘娟的裙角后面那样,良久,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妈妈,”他说,“你和柳哥也要好好的。” “一定。” * 婚礼之后,搬家正式搬上了日程。 张云间和温良忙得不可开交,连带着早就搬进新家的温演和凌存都跟着一起忙碌了起来。 好不容易把大家电和家具置办完整,温演却发现一直戴在脖子上的、凌存小时候送给他的哨子挂坠不见了。 大概是长年累月的磨损,那根本来质量就一般的黑绳被磨到了一个岌岌可危的粗度,伴随着一个随意的甩动或是拉拽的动作,它就彻底报废,不知道飞到哪个阴暗的角落里去了。 “还在找?” 凌存端着苦瓜牛奶路过,遇见趴在地上到处找哨子的温演,差点被他绊倒。 “……我再买一个送你好了。反正是便宜货,小卖部就有。” 温演摇摇头:“不一样。” ——那毕竟是凌存送给他的第一个挂坠啊,意义完全不一样。 而且,那也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行动起来保护凌存的纪念。 静谧的森林,冲天的大火,摇摆的窗帘……这些常常出现在凌存噩梦里的东西于温演而言,却是如同勋章上的宝石一般的东西。 “而且……”温演昂起头,看向嘴边沾了一圈奶渍的凌存,下意识地抿起了嘴唇,声音干涩:“那家小卖部不开了,老板几个月前回老家投奔亲戚了。” “哈?”凌存睁大眼睛,“为什么啊?” “生意不好,位置太偏僻了。还有就是……年纪上去了,又没有子女在身边,感到很寂寞吧。” “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起来,温演。”像是被这童年里的标志性建筑物勾起了回忆,凌存蹲下身,直视温演的眼睛,“你今天有事情要做吗?” “没有啊。” “那我们去找找吧。” “……找什么?” 是要找小卖部,还是找丢了的挂坠? “废话,当然是小卖部。”凌存叹了口气,“小时候那种街边巷口的小卖部。我记得当时有卖一种挺有意思的玩具……把药水滴在纸板树上会产生白色的结晶,挺漂亮的。” 他轻咳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下去:“突然想玩了,走吧。”然后一巴掌拍在温演背上,催促着。 进入夏天以后,凌存的手变得很炽热。因为常年打排球,他指腹上的茧隔着薄薄的衬衫摩擦温演的背脊,让温演感觉像是有细小的电流从神经间窜过。 他愣愣地缩起脖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凌存已经在玄关处换鞋了,线条流畅的小臂和脖颈处露出的皮肤被太阳照得快要反光。 啊…… 温演快步跟上,低着头,觉得自己的面颊有点热。 小存真的,太—— 好看了。 怎么看也看不腻。 自己是真的一头栽进去,永远出不来了…… 第70章 再来一根 七月,热浪翻涌,蝉鸣聒噪。 黏腻的汗液贴着少年紧实的肌肉线条滑落,在薄薄的衬衫里氤氲开来。 温演叼着凌存掰过来的半边冰棍,低着头,踩着他的影子,乖巧地跟在他身后。 “……忘记带伞了。” 凌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一般的直男(?)是不会有夏天出门要带遮阳伞的常识的。 他刚说完没几秒,半边伞面就微微倾斜,遮盖住狠辣照射在他沁满汗水的面庞之上的阳光。 凌存下意识地朝后昂头,和打开伞的温演对视。 “你哪来的伞?” “刚刚小存你买冰棍的时候……”温演呆呆地眨眼,想起刚刚凌存站在阴头里舔舐冰棍时脖颈处闷红的色彩,“我顺手买的。”因为小存看起来很热嘛,一直在出汗。 “那你刚刚从小卖部出来的时候干嘛不打?” “你没提呀。” 他记得小存小时候好像还挺喜欢晒太阳的来着?有个暑假在外面疯玩晒成黑煤球,还被张阿姨心疼地摸了好久…… “……” 凌存把冰棍剩下的木棍丢进街边的垃圾桶,往前走了两步,忽然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踹了温演的小腿一脚。 “啊……!”其实不痛,但吓了温演一跳。 “你活该。”凌存冷哼一声。 温演看着他板直的背影,露出了淡淡的、腼腆的笑容。 两个人沿着街道小巷找了快一个小时,岔路口打盹的猫都换了三个睡觉姿势了,他们才堪堪找到一家卖那些稀奇古怪便宜小玩具的店。 凌存扯了个红色塑料袋把东西装起来,温演到这时才慢吞吞地吃完了那根棒冰。 抬起签子一看—— 再来一根。 “小存,中奖了。” 绕回去的路上,凌存拿走了那根签,迈开长腿跨进了冷饮店里。 温演站在树荫底下,打着伞,无聊地看着冷饮店门口那块黑板。 黑板上面用红绿蓝黄四色的粉笔写着不同牌子棒冰的价格,字迹边缘被风吹得模模糊糊的。 旁边特意开垦出的小花园里千娇百艳。金灿灿的太阳底下,所有植株花朵都欣欣向荣。连带着一旁的累叶升麻都探头探脑地长着,深绿色的叶片层层叠地摊开,和含着花骨朵还未开放的虞美人亲昵地挨在一起,共同沐浴着太阳的热气。 他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热风,冷荫,冰饮。还有用手挡着脸,拎着袋子出来的凌存。 ……虽然夏天很热,浑身出汗会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但,那些东西都无所谓了。 * 到了家,温演才后知后觉,凌存拎着的袋子里装的不是冰棍。 ……超市离家的距离不是很远,可七月份的暑热完全足以将冷饮变成温热的糖浆了。 “这个给你。”凌存拆开塑料包装,把一个口哨挂坠递到温演手里,“……应该跟小时候那个是一样的,我记得是这个牌子。” 并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正巧和那根冷饮的价格等值。 凌存去兑换再来一根的时候,店员说没货了。他在货架间转了一圈,最后拿走了这件等值的东西。 温演感受着手心里一闪而过的冷意,下意识地握紧。沉默了几秒后,他将挂坠戴回了脖子上。 新绳子泛着一股劣质的塑料味,摩擦着他颈部的皮肤,不舒服,却让他分外平静。 温演抬起头,眉眼弯弯地看向凌存:“……谢谢你,小存。我很喜欢。” “小意思。” 凌存耸了耸肩,把红塑料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倒在桌面上,口中念念有词。 温演神游中,压根没听清那些话。直到凌存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 “……喂,叫你外卖订个蛋糕,听见没?我不知道你要吃什么口味的。” ……什么蛋糕? 不过,之前冰箱里确实有小存拿过来的巧克力,他每次出去打完球,回来总爱掰一块吃。 温演总觉得那巧克力的包装看起来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见过。 可能是哪次在街上看到过广告吧。 “口味……”温演随手抽了一张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擦拭起蹙着眉凑近自己的凌存鼻尖上的汗水,“……都可以吧。我没什么特别的偏好,按照小存你喜欢的来就好。” 倒不如说,这种往日里小存自己会做决定的事情,怎么破天荒地来问他了? “哈?” 凌存微微睁大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又意外又无语地注视着自己眼前这个呆鹅。 他一把捏住温演兢兢业业擦汗的手,额角的刘海被动作勾起的风掀起,朝上挂在发丝里,露出一片光洁的皮肤。 “你脑袋是不是坏掉了——这是你自己的生日诶?你按照我喜欢的口味来干嘛?” 下一秒,凌存就从温演从完全状况外逐渐切换到愣怔的神情里,读出了自己这位外星人发小的电波情报。 ——他,绝对,忘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了。 喂,一般人会忘记自己的生日在哪一天吗?!不应该是提前半个月开始准备,然后在临近生日五天的时候疯狂期待能够收到什么特别的礼物吗?! “啊……你这个笨蛋。”凌存一把按住了温演的脸,他怕自己再看下去忍不住给他来上一拳,“按照我的口味来——那我给你安排一个苦瓜辣椒套餐好了,包你满意!” 语气冷森森的,温演艰难地从凌存的指缝间窥探他的神情,却意外地发现凌存并没有真的在生气。 ……只是、虚张声势。 神情、动作、语调。 都没有真正愠怒的意思。 温演的手环上凌存的手腕,尝试性地轻轻拉了一下,没能立刻拉开凌存蹂躏他脸的手。 索性伸出舌头,幼犬一般舔舐了一下对方的掌心。 这逾越的举动立刻激到了凌存,他跟炸毛的猫一样朝着旁边躲开:“喂,你干嘛!白日宣淫啊!” 凌存的脖子红了一大片,显然是由此联想到了诸多少儿不宜的画面。 他恶狠狠地瞪了温演一眼,加重语气道:“我妈你爸今晚都回来的,你别过火露馅了啊!” 温演迅速get了他的意思:“我的生日会?” 为什么只有主人公不知道要过生日会啊……? “对啊,他俩兴冲冲地,严阵以待呢。毕竟是我们家、第一次、家庭聚会呢。”凌存加了重音,一挑眉,略有调侃的意味,“……如果之前餐厅那次不算的话。” 他们那时候算哪门子的家人啊?不仅白日宣淫,还是室外,真是有够刺激的。 温演叹了口气:“那,巧克力的。” “什么?” “蛋糕啊。” “哦。”凌存觉得他话题跳转得太快,而且完全不接自己自嘲的茬,顿感有些吃瘪,“我有券,还是我来点吧。” “晚饭吃什么?” “好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妈神神秘秘的,叫我们今晚别出门,在家里等着——” 凌存的嘴角扯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其实从小时候开始,每次张云间灵光一闪要做什么事情,他总会莫名其妙地倒霉。 ……这次,不会也是吧? 温演在他匆匆回忆过去的诸多倒霉事件时,不声不响地从背后环抱住了他。 空调风呜隆隆地吹着,依旧无法驱散少年身体间积蓄的浓重燥热。 凌存的耳旁传来一阵濡湿感。温演轻轻咬着他的耳垂,哑声道:“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到傍晚呢。”潜台词溢于言表。 宽大的手不安分地从凌存的腰际探入被汗湿得有些透的衬衫内。 凌存毫不留情地用力拍了一下他的手臂:“stop!你自制力太差——”每次说一次就好,最后还不是哪怕他喊停都不肯停,只会装聋,“不可以。” “但今天是我的生日诶,嗯,今天是七月二十五日。” “你不许看手表!而且,三分钟之前明明自己都不记得这回事吧!” “……哦。”失望。 “喂,你怎么还失望上了?……啊啊啊,算了,只是接吻的话可以,但是不许伸舌头!” 第71章 生日礼物 温演猜到温良和张云间会亲自做饭给他吃——通常在一般的家庭里,父母一同凑在灶台前给孩子做饭,是非常温馨,也非常彰显家庭柔软氛围的事——但没料到,自己饥肠辘辘,饭还没吃到,就先被塞了一嘴的狗粮。 “……怎么说呢。” 温演坐在椅子上,姿势板正,一向佝偻着的腰都挺得笔直,透露出一份僵硬的拘谨来。 “总觉得这个场景应该发生没错……但现在看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温良再怎么温柔良善,也是个身高逼近一米九的成年男性。系着粉色小熊围裙挤在瘦弱纤细的张云间身边,总觉得好突兀噢。 充满了违和感。 “是挺奇怪的。”凌存憋着笑,脚跷在温演坐着的椅子的横杠上,“你记得哪天去超市的时候,顺带买条深色的围裙回来吧。粉色的叔叔穿,有点……” 猛男隐藏的少女心……? 温良和张云间显然早早就为这顿饭下了苦功,挑的都是温演喜欢的菜色,做饭间隙还时不时翻看那本贴满标签的手写本子。 餐桌上,父母二人也不特意挑起话题,非要他回答。追根究底,是他们都明白:温演其实不爱和人聊天。 今天是他的生日,当然一切都要以他的想法优先。 关掉灯,在巧克力蛋糕上点燃生日蜡烛后,温良宽大、粗糙又温热的手按着温演的肩,缓声道:“小演,许愿呀。” 烛光的映照下,坐在他对面的凌存和张云间的脸上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眼睛里有火苗摇晃,亮晶晶的。 闭上眼睛的瞬间,温演的脑袋里没由来地感慨了一句基因的强大——这对母子,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许愿。 他其实不久之前就已经许过了。 在那片郁郁葱葱的林海里,在千年难遇的流星雨下,在他深爱的人身边。 温演向来游移在人群外,像是游荡在茫茫人间的孤魂野鬼,物欲低下,无欲无求——除了凌存。 斯人如彩虹,遇上方知有。 说到底,现在阻拦在两人之间的是暂时难以横跨的伦理,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连带着他想要斩断某些东西的心情都变弱了。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家人们合唱起生日快乐歌,烛火晃动的光晕即便隔着紧闭的眼帘,依旧能够被模糊感知。 “祝你生日快乐……” 他希望—— 自己常伴爱人身侧,爱人幸福健康顺遂。 多爱他,更爱他,永远爱他! “祝你生日快乐……”凌存咽下那首耳熟能详的祝福歌的最后一个尾音,轻轻拍了拍温演的后背,“嘿,吹蜡烛了!” * 别墅天台上。 凌存趴在栏杆上,浅蓝色牛仔裤的后袋里装着从温良的抽屉里顺来的打火机。微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叫他那双漂亮到极点的澄澈眼睛在月光下变得愈发清亮。 听见温演的脚步声往上,他才从小台阶上跳下来,大剌剌地往藤椅里一躺,指挥发小把薯片、可乐、苦瓜牛奶等若干零食在桌子上摊开,才慢悠悠地把暖黄色的小灯点上。 “说起来,你从小到大,一次都没问我要过生日礼物呢。” 凌存把天台门锁上之后,毫不客气地把腿搭在温演的大腿上。 他其实平时不是那种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人,但搭别人大腿这事儿真挺舒服的。高中时第一次看见班里男同学这么做,他其实还挺鄙夷的;但没想到自己试了一次后,果断认栽了。 嗯,确实特别舒服。 “……因为,没想好要什么。”温演乖乖地揽着他的腿,怕他一不留神从藤椅上摔下去,“硬件设施的话,我爸在这方面没怎么亏待过我。其他的——” 他拖长尾音,话语却戛然而止。 真正想要的礼物,已经被他握在手心了。 其实没必要再对谁嚷嚷那点心思了吧? “仔细想想,我每次生日,你倒是一次礼物都没落下过。” 那些零碎的小物件都被他摆在书架和储物间里。小学时限量版的奥特曼手办,中学时期喜欢球星的签名,还有高配的球鞋之类的——仔细想想,这样不好弄的东西,温演竟然能够搞到手…… “嗯,我很喜欢看小存你拆礼物时候的表情,很可爱。” “什么啊,不要说alpha可爱好不好?” 凌存虽然臭着一张脸,但手指却勾住了桌上的塑料袋,抖落出里面的小玩意儿来。 “我记得你小时候说想看下雪——我是没本事让咱们这快到赤道边缘的西南城市在夏天下雪了,人工降雪也做不到。但是,这样的小case还是可以的。” 凌存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个地方叫精品店,精品店里有一种女孩子会挺喜欢的礼物叫音乐水晶球。 ——下雪的场景是这种小礼物的标配。 但他的思路又和生产水晶球的厂家殊途同归。 温演捏着被递到自己手里的药水,在凌存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滴在了那棵被凌存竖起来的小纸树上。 “等一会儿就会长出雪了。” 简单的化学反应,生成的物质和真正的雪牛马风不相及,但胜在外形相似,勉强凑合。 “我小时候随口说的,小存你还记得啊。”温演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很柔软的、毛茸茸的东西拨弄了一下,“……谢谢。” 笑得很腼腆。 他以前其实不太会笑的,硬被要求笑,会显得很像刚刚杀了几个倒霉路人的变态连环杀人犯。 可凌存不爱看他木着脸——大概是器材室事件留下的阴影,所以总是没事就按着他的嘴角往上提溜。 久而久之,肌肉形成习惯,也就固定在刚刚好的位置,一个笑容于是诞生了。 ……虽然腼腆的笑容底下藏着的,可能并不是腼腆的感情就是了。 “没完呢,虽然我的小金库也就只够支撑这种廉价的把戏逗你开心了,贵的搞不起。” 凌存掏出打火机,翻盖的声音清脆,他朝温演耸耸肩,眉毛上挑。 “不是廉价的把戏。” 温演有些急,他显然没意识到发小是在调侃自己是个可恶可恨、爱乱花钱的富二代。 他握住凌存的手,热气蒸腾,夏风吻着湿漉漉的汗,微微泛着凉意。 “……不是廉价的把戏。你是真心希望我开心,我知道。” 被喜欢了十年的人灌注心意的礼物,怎么会廉价呢? 分明分外珍贵。 “小存你……说是要逛逛,其实是想带我出门散散心,把有奖的那半边冰棍给我,还为了找卖小时候玩具和哨子挂坠的店跑了那么多条街——” 他知道的。 他都知道。 刻意对准阳光掰开的冰棍,拎着装着吊坠的红塑料袋出来时手臂上粘满的灰,还有脸颊上难以察觉的细小刮痕——他一定在仓库里找了很久。 “你对我的好,很宝贵,一点儿都不廉价。真的,我特别喜欢。” “特别特别喜欢你,还有你给我的一切。” 第72章 今夜月色真美 “……切,干嘛忽然说那么肉麻的话啊!” 凌存抬起手,一把按住了温演的嘴。 软乎又粗糙的触感。 暖黄色的灯光下,他面颊上微微泛起的红色被一览无余。 以后不能这么说啊—— 暧昧的话,赤诚的话,那些说出来会拨动他心弦的话。 其实都是禁语。 是不能出现在「家人」之间的话。 理智在蒸腾,身体却不会骗人。真正亲昵的人之间的氛围,和「友人」「亲人」都是不同的。 迎着温演静默但炽热的眼神,他说不出那些受困于伦理道德的丝线之间的场面话。 ……他们根本不是家人啊。 畸形的关系,甘甜又苦涩。 他们这样认识了十年,硬要说的话其实也算是「兄弟」吧?别人总说,认识太久的人会因为太过熟稔没法成为恋人,他们却反其道而行之,正是因为十年都没变得亲近,做不成「兄弟」,稀里糊涂地朝着「准恋人」的道路疾驰狂奔了。 “下雪了哦。” 温演将白茫茫的圣诞树捧到凌存的面前,催促他去看那些忽然泛起的白色结晶。 夏天绝不会有的东西,以虚假又真诚的面目在此刻降临。 “蛮好看的,就是味道有点不好闻。”凌存讪讪地错开视线——他几乎觉得温演热烈直白地捧到自己眼前的爱意烫人无比,“……我还准备了别的礼物。” “什么礼物?” “也不是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 凌存在红色塑料袋里摸索,像是正在掏包袱给小朋友圣诞礼物的圣诞老人——同样是一期一会,他倒是比连年旷工的圣诞老人上工时还要局促紧张,递出礼物的手都在小幅度地抖。 ……到底在紧张什么啊?! 嘴上却佯装不在意:“烟花而已。过年时没和你一起放,我们小时候不是一直一起玩这个的吗?我记得那个时候,你很喜欢这种细细长长的类型——” 仙女棒。 温演愣怔地看着自己掌心内被塞入的烟花。 他其实对烟花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小时候爱用仙女棒也是因为它体量小,不会冒出很多呛人的烟。 凌存翻开打火机的盖子。夜里起风,温热的风拂过火口,他立刻竖起手掌,有些拘谨地护住那缕窜起的小火苗,下意识变得紧张兮兮的表情被暖色的火光映照。 他挑眉:“喂,手伸出来,我给你点火。” 听上去像是堵住好好学生、强迫人家加入自己的集团的不良校霸靠墙点烟时才会说的台词。 温演笑了笑,乖乖地伸出手。 “滋拉——” 喷溅的火花照亮浓厚的夜色。 凌存随手抽出一根仙女棒,忽然凑近温演——温演的心跳因此失速了,挥舞仙女棒的手都骤然停下,正巧方便了玩心大发的自家发小。 仙女棒对仙女棒,像是交接了一个浅浅的烟吻。 双倍的火花溅射,小火星飞散开,迅速落在地上,像是一场匆匆划过夜空的流星雨。 “生日快乐,”凌存说,“不知道祝你什么好,就祝你心想事成吧。” 他想起流星雨时自己说的话——「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如果你有现在就想要实现的愿望,告诉我也可以。”他于是补充,“我会替你实现。” 老天爷想要它不灵,那他来让它灵就好了。 风拂过温演的脖颈,吹动他有些长还未来得及打理的发丝。汗液微微沁出,贴在皮肤表层。 月光落在他的背脊,隐隐翻涌滚烫的热意。 “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良久的沉默后,温演说。 这回答超出凌存的预料,他原以为温演会想要确定的关系、想要成为他的恋人,抑或是别的什么有关于情爱的愿望。 结果居然只是一个拥抱。 “可以。” 凌存把已经熄灭的仙女棒丢在地上,抛开发烫的打火机,快步走到温演面前,两臂张开,将对方修长的身躯揽入怀中。 剧烈的心跳声像是要突破胸腔的桎梏,欢脱地铺陈在他面前。 “能问问你为什么吗?如果不想说……算了,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 温演把下巴抵在凌存的肩颈处,面颊贴着对方的面颊,深深呼出一口热气,拂得凌存的耳廓有些痒。他收紧双臂,揽住对方劲瘦的腰。 声音低哑:“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抱我。” 不带任何情爱意味的、几乎是人类作为灵长类动物最初学会的表达亲昵的动作,却在两人长达十年互为竹马的人生里,不曾出现过一次。 “好温暖。”他接着说,“……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但是,很喜欢。” 凌存有些好笑地任他抱着,语气揶揄:“你的脑瓜里一天两天都在想些什么啊?” 不过,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这很重要。”温演一脸正色,“很重要!” “噢,随便你抱。” 凌存有些无奈,腿站酸了,索性抱着温演的腰换了个方向,直接靠在了天台的铁栏杆上懒懒地卸了力。 “我俩深更半夜在天台激情拥抱,被无关路人看见了,不得把我们当不知廉耻的偷情情人啊?” “……为什么不是不知廉耻的小情侣?” 重点错了吧这家伙? “不知廉耻的小情侣这个点儿应该已经在室内大战三百回合了。” 凌存一句话,就让温柔的氛围荡然无存。 温演被逗笑了,声音变得闷闷的:“那就让别人误会好了。这么黑,看不清脸的。”所以怎么样都没关系。 他没忍住亲了亲凌存的耳廓。 凌存捏了捏温演的脸,别扭的姿势让他腰都开始发酸。干脆拉着自家竹马坐回了藤椅上,自然而然地被圈禁在对方的怀抱里,热得出汗也不分开。 他察觉到存在感变强的部分,转头调侃道:“你干嘛?想坐实偷情的名头啊?” 温演摇了摇头:“今天,不做。” “诶——真罕见啊,色情狂同学。是因为家长们都在,所以你束手束脚了么?” 凌存随手抓起崭新的哨子吹了一下。发力点不对,哑火了,声音闷得像是套在袋子里。 “因为,想要保存最纯粹的东西。” 温演不管凌存恶趣味的撩拨,只是扶起对方的手,用蜷曲的手指伪装指环,圈住了他的无名指,仿佛那里本就应该有一个指环似的。 “……如果做了,今天就会变成昨天,前天,无数个过去普通的瞬间。不做的话,才能……” 他的话戛然而止。 “哲学家吗你。”凌存昂头,看着满天繁星,脑袋里回想着一百次之约,恍然发现只剩三分之一了,“……算了,随你开心。” 温演靠在他的耳侧,痴痴地笑了。 手臂进一步收紧,简直像要把怀中之人嵌入自己的身体一般。 “小存……” “干嘛?” “能够遇见你,真的太好了。” “噫,真肉麻。” “小存会庆幸遇到我吗?还是到现在都很讨厌我呢?” “……也没有讨厌你,虽然你的确很烦人。” “诶——那样啊。那喜欢我吗?” “……你话太多了!不要以为你是寿星我就不会揍你哦。” “是,是。” 那是现在没有办法说出口的答案。 但在这个瞬间,两个人的心里都浮现出了一致的答案。 “今晚的月色好美。” “是啊。” “还有十一天就到小存你的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呢?” “记那么清楚?有点恶心啊你。” “……讨厌吗?” “哦,那倒不讨厌。” “嗯,我很开心哦。” “……你还是闭嘴吧。” 凌存捂住自己发热的耳廓,恨不得抬脚踹这得寸进尺的家伙一脚。 不过,看在今天是他生日的份上—— 就大发慈悲地原谅他好了。 第73章 饮食少年 * 进入正式的同居生活之后,凌存意外发现:温演的生活习惯和自己还挺契合的。 睡觉起床的时间也好,对食物饮品的偏好也好,甚至是无聊时候看的电视剧、动画、打的游戏,都无比契合。 “……你不会在故意迎合我吧?”凌存狐疑地接过温演递过来的游戏手柄,“没必要,你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好,没必要什么都和我同步。” “没有啊。”温演悠闲地按着键,挑选心仪的虚拟角色进入战斗。 “小存你是不是忘啦?我们没同居之前,就是从小一起玩的发小啊,以前打游戏不也这样默契吗?你以前还和我吐槽过谁打游戏太菜了来着……记不清了。我们爱好相似,住在一起不需要怎么磨合就能很舒服,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实际上,如果两人的性格没有那么别扭,认识这么长时间,完全称得上是异父异母的兄弟了。 倒不如说,明明认识了那么久,甚至连亲密的事情都做了,平日里相处却还是弥漫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尴尬感,才很奇怪。 “而且,”温演凑近了些,盯着凌存的眼睛缓缓说:“并不是我迎合了小存你,我们才能这么默契的。而正是因为能够到达这样的程度,我才会那么珍惜、那么迷恋小存你的。” 迷恋。 一个许久都不曾出现在两人对话里的词。最近一段时间,温演其实更喜欢说「喜欢」或是「爱」。 凌存后知后觉温演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默不作声地关注自己,这个早已被根植在潜意识里的事实,于此刻如此清晰地展露在他的眼前。 他的耳朵因此不自觉发烫。 当然,同居生活里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譬如,凌存在初中、高中时都是走读生,没有住过学校里的上下铺;在家里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张云间进入他房间前会敲门,不会贸然闯入。 这意味着…… 他在做一些「坏事」时,并不会被干扰。 但是现在,他的身下,一张床板之隔的地方,躺着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他平缓的呼吸声,转动身体时发出的琐碎响声,手机按键的清脆声……甚至是布料和衣物摩擦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想到这里,凌存变得有些咬牙切齿。 他才不是变态呢! 只是深更半夜睡不着,alpha的听力该死地敏锐——他也不想听啊!那不是声音自顾自地往他脑袋里钻吗!可恶啊…… “小存……” 对方忽然泄出喉间的短促呼喊,激得凌存背脊一僵。 他刚想没好气地回「深更半夜不睡觉忽然叫我名字,吓鬼吗!」,却被不断传来的细细碎碎的摩擦声和隐约可闻的黏***给打得沉默了。 喂,这家伙……不会是在…… 凌存深吸一口气,顺手从挂在上铺边缘的布包里翻出一支紧急抑制剂,对准自己脖颈上的腺体打了下去。 虽然不一定……但是不能闹出大动静啊。搬到新家之后就没有做过了,温良是alpha,张云间是omega,都能敏锐地捕捉他的信息素波动。 瞒不过他们的。 之前有一次差点擦枪走火,多少还是有理智留存,提醒他自己要去love hotel……啊,真的好麻烦啊! 这家伙是个什么都闻不到的beta,真是幸福啊—— 伴随着凉飕飕的水液被推入腺体,那种萦绕在身周、几乎无法驱散的、燥热又旖旎的氛围,一下子消散了。 凌存侧躺着松了一口气,背部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几乎要将衣物打湿。 “咯吱……咯吱……” 床板一下一下小幅度地晃动着。 凌存很想对着床铺底下大喊一声:「你不许动了!」,但实在太尴尬了……倒不如说,在别人进行那种事情的时候去打断人家,本来就很不厚道吧! 他就算再怎么自我中心,也干不出来这种事啊…… 可恶,如果不是上下铺同住一个房间的话,就不用为这种事情纠结了! ……说起来,这家伙现在是醒着的吧?总不能是在梦里做这样的事情吧?为什么不开口说话,叫他帮忙啊。 难不成是因为前几天,他生日那天晚上说的话吗? 凌存越想,脑袋越是变得乱糟糟的,像是被加了温水的纸糨糊,变得黏稠转不动了。 ——为了表达珍重之类的。 温演好像很害怕被当成只是对他的身体上瘾。 凌存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连动作都受限,生怕动作发出的声音暴露自己还没睡的事实。 不能动,也睡不着。 这样的时刻,微妙地,很像小时候疯过头脑袋过亢,只能听着收音机捕捉睡意的时刻。 女主持的声音温和如水,那个深夜电台节目包罗万象,除了爱分析一些情感栏目,还会分享一些生理知识——这节目的受众到底是什么人啊? 他记得高中时的某一天,他无聊翻出那个老式的收音机,填了两枚新的电池进去。熟练地调频,拉长天线。 女主持的声音十年如一日,好像在朗读读者来信。 来信的人很困扰,他说:「我进入青春期之后,总喜欢侧躺在床上,蜷缩着用大腿夹蹭……这是不是很奇怪,很变态?」 ……据说,在学会用手疏解之前,的确很多人都会这样。 凌存当时听得面颊焖烧,匆匆关掉了收音机,也没听女主持是怎么回答的。 “……呼。” 细小的气声。 好像、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伴随着“咯吱”声,下铺的人缓缓起身,深呼吸的声音像薄冰融化时的水雾。拖鞋在木质地板上滑动的声响踉跄,“咔哒”一声,卫生间的门被打开,小小的、团状的暖黄色光透过磨砂门漏过来。 凌存立刻翻了个身,面对墙壁,背部传来一阵微妙的濡湿感,汗液蒸发的感觉令他不快。 腹部传来微弱的肿胀感——醒来的时间太久,身体苏醒,被抑制的循环恢复。 睡觉之前不该喝那瓶苦瓜牛奶的。 温演关掉了卫生间的灯,快步走回来。但他并没有立刻回到下铺,而是站在楼梯旁边,似乎在沉思。 他顺着楼梯走上来了…… 凌存闭上眼睛装睡。 温演沾着冷冰冰水珠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面颊,又迅速收了回去。 “晚安,小存。”他说。 就在温演转身想顺着梯子走下去的时候,凌存猛地起身,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像是狩猎前的野兽: “不、晚、安。” “……诶?” 不行,实在是……火气难抑啊。 凌存说不上自己此刻所怀抱的是怎样的感情,只是觉得一团热意的火在心肺处燃烧,烧得他烦躁不堪,急需做些什么才能平复这阵躁动。 “喂,”他抓紧温演的小臂,粗糙的指尖下意识地往皮肉里陷,“你刚刚……” “是在自慰吧?” 静谧的房间里,回荡着钟表走针时细小的碎声。 闷热的夏夜、鼓噪的空调运作声、细碎的虫鸣。 凌存听见自己乱频的心跳。 第74章 忍受不了就扣一吧 ……下雨天的触感。 空调间里的冷风贴着皮肤诱发的湿漉漉的冷感,常常让温演幻觉自己正蹲在雨天路边的车站。 汗水缀在额发间,打湿了一小缕发丝,黏在太阳穴上。 他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闷热的夏日,黏着的暑气,无法克制的、从内心深处不断滋生的烦躁感。 那个时候,他近乎孤绝地处于学校这座孤岛上。无法再站在凌存身边之后,许多事都随之失去了意义。 他最被凌存厌恶的一点是:漠视自己的存在和生命。 但是,在感到不快的、仿佛被密不透风的丝线紧紧包裹到难以喘息的瞬间,刻刀先理智一步,在手腕的皮肉处留下伤痕和烙印。 蜷缩在浴缸里,冷水漫过膝盖,鲜血从伤口逃逸,伴随着腥气在水中弥散开。 不是热水,所以不会死。 伤口很快凝结、结痂、脱落,只留下一道道粉色的新肉。 这简直像是一种无声的惩罚——即便连受罚的人本身都不知道自己犯下的「罪」是什么。 到了现在这样因为凌存的一句话而耳内轰鸣的时刻,那种被淹没在遥远记忆里的、细细密密的尖锐疼痛,仿佛听见了他心脏的回声一般,在逐渐升温的躯体边缘泛起。 “嘶……你轻点。”凌存被他按压在下铺的床沿,鼻尖顶着绵软的枕头,呼吸都不顺畅,“别咬腺体,留了印子会被发现——!” 夏天没法穿高领,楼下那对新婚夫妻的甜蜜劲儿还没过,对这样的痕迹分外敏感。 被按在床褥里的感觉不太好受,窒息感扑面而来,凌存想起器材室那次温演粗暴的手段,顿时一阵胆寒。 ……他或许不该撩拨对方的,至少理智回笼之后回想,方才的话语完全可以算作露骨的勾引。 温演沉默着,手托着凌存的腮,热烈地同他接吻。唇舌交缠之间,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的手一下一下按压着凌存的小腹,觉得对方今日的反应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上下铺的铁床不停歇地“吱呀”响着,凌存不得不扣住温演的肩膀,阻塞他的失控。这聒噪的声音回荡在宽阔的房间里,听得他的耳朵都开始发烫。 太响了,真怕楼下的父母会听见。 “能不能换个地儿亲我?”过了一会儿,凌存实在忍受不了蓬勃的羞耻心的折磨,一把按住了温演的脸,踢了一脚对方的大腿,“这床晃的声音太大了……” 温演愣住了,他像是直到此刻才注意到这点。黑暗中,他松开黏黏糊糊的吻,和凌存对视了几秒后,闹了个大红脸。 “……我知道了!对不起。” 面颊贴上冷冰冰的铁门板的时候,凌存沉默了。 他被今夜格外动情的发小抵在门板上,腰腹被搂得紧紧的,完全没有逃脱的空隙。对方的手已经肆无忌惮地伸入他的衣服里,一下一下摩挲着他敏感白皙的皮肤,带起阵阵啮咬般的痒意。 因为及时打了抑制剂,倒是阴差阳错地避免了场面的过火。 凌存脑袋里那点温吞的睡意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此刻清醒的意识几乎到达巅峰。 现在的姿势多少有点扭曲,温演把他的t恤掀起了大半,细细密密的吻沿着脊椎下落。 电流似的感触一闪而过,大腿内侧的肌肉绷紧,想要上厕所的念头愈发鲜明。 “喂,你……”凌存艰难地转过身,手指扣住温演略长的头发,“停一下,我先上个厕所。” 铁门一墙之隔的地方是走廊。 虽然夜深人静,父母并不会闲得没事干半夜上二楼溜达,但是距离公共空间太近做私密事,还是让凌存神经紧绷,难以克制躯体的紧张和颤抖。 越是紧绷,试图宣泄的想法就越是嚣张。膀胱积蓄着水液,伴随晃荡的感触逐渐漫起强烈的涌感。 温演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汗珠顺着他逐渐变得框架凌厉的面颊滑落,掉进敞开的领口里,一路滑向腹肌的沟壑里。 他的面颊、手臂和脖颈被太阳晒黑——大约是本就容易晒黑的体质。肤色斑驳,腹肌却苍白得惊人,在深夜没开灯的房间里,反射着微弱的荧光,看起来质感颇好。 手圈着凌存的腰,温度烫得惊人。 良久,温演松开了桎梏,给凌存让出了一条去卫生间的路。 淅淅沥沥的水声被门板阻隔,变得暧昧不清,却强化了房间内暗涌的情绪。 因而,等到凌存回归时,面对的是更加暴风骤雨的攻势。 堂堂alpha被攻得丢盔弃甲,魂都甩到天外去了。意识难得清明的时刻,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猛锤托举着他、叫他两腿不得不夹紧对方腰肢的beta的肩背,大喊“下次我再也不做下面的了!你给我滚去做零”。 “小存,如果实在忍受不了的话,就在我的大腿上画一。” 意识飘摇在水面上,几乎要被湮没,凌存脸上缀着的汗液被温演抹去,对方以超乎寻常平静的语调,福至心灵道。 “你不会是在报复我吧……!” 凌存凶狠地咬破了温演的嘴唇,血腥味顿时弥散开——这个时候,他已经彻底上头了,什么隐蔽,什么不留痕迹,统统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 脑袋里只残留下一个念头:报复眼前这个不要脸的混蛋。 “就因为我之前不理你,只让你……啊!只让你给我、回复扣一……你就这样、啊,这样弄我!” 温演搂着凌存,轻轻啄了一下他的面颊,一本正经道:“嘘,声音要小,咱们家的隔音可不怎么样。”恶趣味的发言。他的话语刚出口,凌存的肌肉就立刻变得紧绷,“我只是觉得扣一方便快捷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仿佛真的怕声音会透过钢筋混凝土传到楼下,最后一句话,温演是贴着凌存的耳朵说的。 凌存冷着脸,一把推开他的面颊,像是平日里他推开芒果的飞扑一般。 “你这小心眼的变态……!” * 第二天从下铺翻下地板的时候,凌存站起身,看了看自己满胳膊被蚊子咬出的包,陷入了沉默。 昨夜酣畅过后,不得不开窗通风,散散腥膻气。 热气蒸腾,空调虽然开着,也就聊胜于无,后半夜热得两人只是扯着被子盖了肚子,挤在下铺睡了一晚。 ——主要原因还是温演每次事后都特别黏人,一定要温存好久才能安心睡着。 太幼稚了! 凌存红着脸把一地狼藉的橡胶制品和被撕烂的衣服收拾干净,全部塞进黑色塑料袋里,迅速打包。 出门前特意套了一件卫衣,赶在垃圾点关门前把垃圾给塞进了垃圾车里。 回家以后顺手围了围裙做早饭——当然不是粉色那条,而是某次去逛超市买的棕色简约风围裙。 凌存一面吃一面等,昨晚错过的游戏解说看完了,温演还没下来。 “起床了!”凌存匆匆上楼,一把推开卧室的门——很好!没有奇怪的味道!“喂,温演,你……”他一把掀开被子,却看见温演面颊通红,小孩子一样蜷缩在被窝里。 “我冷……好难受,头痛,嗓子痛。”被吵醒的温演弱弱地回答。 “大夏天的你冷什么呀?”凌存往床铺边缘一坐,伸手去碰了碰温演的额头,“嘶,这么烫!”仔细一瞧,确实面颊上的红有些病态。 他凑近了些,再次额头贴额头地确认:“你发烧了。” “嗯……大概?” “大概个鬼!你昨晚被子没盖好感冒了吧。” 暴汗运动后裸着上身睡了半夜,温演不感冒谁感冒。 凌存有些好笑地看着这傻子,忽然觉得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温演这个完全规格外的、外星人一样的beta,竟然也会表露出属于这个性别的脆弱一面。 众所周知,alpha抗病的体质是要远胜于其他两种性别的。 凌存小时候还干过冬天只穿一件薄风衣和衬衫那样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事,他的小弟们群起效仿,结果除了凌存之外,每个人都喜提重感冒病历。 “……你也就这样的时候,看起来像个beta。” 凌存的眉眼在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瞬间变得温和舒展了,手搭在温演的脸侧,被对方小动物似的蹭了蹭。 “乖乖待着吧,我去给你买药。早饭太油腻了你吃不了,我待会儿给你煮个粥。要海鲜的还是皮蛋瘦肉的?” 温演呆呆地看着他,因为发烧变得水濛濛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凌存。 片刻之后,他才说:“……海鲜的。小存,你对我真好。” ——看起来不太聪明,像烧傻了。 凌存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然,只能侧过头,清了清嗓子,想要掩饰自己的尴尬:“……咳咳,我走了啊,有事发信息,别起来乱跑。” 临走前,他还把被子给掖好,直接把温演裹成了粽子。 “我让芒果过来看着你。要是我回来发现你在乱跑,你就完了。” 并不强硬的威胁伴随着门被合上而消弭。 芒果从门缝里挤进来,端坐在温演的床边,伸着舌头,用一种近乎鄙夷的眼神注视着床上这位只是因为着凉就变得娇弱的男子。 温演烧得糨糊一样的脑袋里飘过去一个念头:……这狗真的不是人变的吗? 第75章 热夏的终结 温演发现了一件说不上多有意义,但让他很在意的事—— 凌存养的金毛犬芒果,好像对虞美人的花粉过敏。 现在,它正蔫蔫地趴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动鼻子,连平日里最爱护的、凌存专门给它求的那个挂在项圈上的平安符都大剌剌地摊在地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表:今天是8月6日,凌存的生日。 两人的生日离得很近,但毕竟温演早出生了几天,这“兄弟”里的“兄”,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了他头上。 ……但没人敢主动把“弟”盖在凌存头上就是了。 连张云间和温良,都是笑呵呵地说俩孩子是同龄人,分什么哥哥弟弟的,多生分呀。因而成功避免了凌存因为这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炸毛。 “难以置信。” 凌存靠在沙发上,手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温演用铁勺子挖出西瓜中央那块最甜的瓤,递到凌存嘴边。等到对方习惯性地、毫不客气地吞掉之后,才问:“什么?” “难以置信,”凌存看向他,表情很微妙,“你居然比我大。” 大什么?什么大? 温演的脑袋宕机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年龄:“啊,但是这个,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吧……”其实取决于凌峰和温良来着。 小存在这样的事情上也会有好胜心啊。 “小存你……希望比我更大一些吗?” “啊?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我只想做哥哥,没兴趣做别人的弟弟。” “那,”温演定定地看向凌存,面色平静到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哥哥。” 凌存咀嚼西瓜的动作蓦然停滞。 片刻之后,他猛地咳嗽两声,把头埋进垃圾桶里。 温演汗颜:“……有这么恶心吗?” “不是——”凌存抽了张纸擦嘴,“你这家伙,怎么突然袭击啊?” 脸红红的。 哦,原来是害羞了。 “我的生日礼物呢?”凌存朝温演伸出手,“你不会没准备吧?” “当然准备了,我不会忘的。”温演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到凌存手里,“但是小存,你现在就拆吗?不等晚上许愿完?” “反正今天一整天都是生日,什么时候拆都没差吧……” 凌存一面说,一面拉开那个浅蓝色的蝴蝶结:“这么小的盒子,是饰品吗?” 浅蓝色丝绒的盒子里,装着一枚菱形的挂坠。 被打磨得熠熠生辉的天青石为主,无数闪耀着光芒的钻石为辅,共同构成了挂坠的主体。 仔细看,天青石的里面还有红色宝石打磨的、花朵形状的缩片。 “诶……挺不错的嘛。” “有比霍律师送你的胸针好看吗?” 凌存疑惑:“和他有什么关系啊。他送的那个太贵了,我放我妈那里了。” 温演的手不知不觉地搭上了对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我给你戴上吧?这个体积很小,不会妨碍你打球的。” “哦,好。” 凌存全然没有注意到温演内心的小九九,只觉得对方因常常练习打磨珠宝而变得厚实粗糙的指尖划过颈部皮肤时,带来些许痒意。 黑色的绳衬得皮肤愈发白皙,温演的目光顺势落在凌存的脖颈上。 几日前留下的痕迹早已消退,他暗戳戳宣告占有关系的媒介因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给凌存戴上自己亲手打磨的项链这件事,还是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仿佛两人脖颈上佩戴着的挂坠互为引线,足以将各自的人生捆绑束缚在一起一般。 * 温良和张云间毕竟是成熟的社会人,各自有工作。逢闲总出门旅行,倒也方便了家里两个人肆无忌惮地亲热。 从客厅沙发到阳台的躺椅,从厨房料理台到狭小的浴缸,从餐厅的长桌到咯吱作响的双人床下铺…… 甚至是闪着暧昧紫光的love hotel和停在无人经过的乡野上逼仄的悍马后座。 足够疯狂,足够酣畅淋漓。 时光飞逝,夏日的暑热还未消失殆尽,暑假的余额却先见底了。 一同快要见底的,还有两人高中时立下的百次之约。 “你能不能别撩拨我又不做。” 凌存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的,强忍着想给环抱着自己的温演一拳的欲望,他近乎咬牙切齿地说。 “但是,只剩下三次了诶。” 温演的声音含含糊糊的,像得了皮肤饥渴症的人一般不愿放弃接触。 “我们之前说好的,约定到期了就要做回‘家人’……但是,我……” 凌存叹了口气,灼烧的兴致在他的体内翻腾着,偏偏此刻心情惆怅,让他无心去想那档子事。 温演说的没错,只剩三次了。 一旦到期,就意味着夏日情热日常的终结。 说不难过、完全舍得,是假的。 他没迟钝到完全察觉不到自己的心意——尤其是,人的身体其实根本不会说谎,他并不是纵欲的人,更不随便。而能够勾起他欲望的人,他绝不可能对对方丁点好感都没有。 ……但现在说这些,也只会徒增烦恼。 在没找到能够解决问题的方法之前,任何煽情的话语、不舍的表现,都是一种重负。 会鲜明地增加到对方身上的重负。 温演自然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他很想说自己什么都不在意,但凌存显然在意很多。 所以只能带着安慰性质地,在凌存的耳廓留下蜻蜓点水一般的轻吻。 “大学我打算住宿舍,不回来住,你怎么说?” 凌存觉得自己需要脱敏——第一步是远离过敏原。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学校里住,上课更方便,不用来回奔波,可以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专业课的学习上。 法律专业可是很辛苦的啊……要背山一样多的东西,实习也很麻烦。 “在家住吧……我不喜欢和别人住在一起。”温演垂眸道,“除了你。” “哦。”凌存其实是有点开心的,但并没有表现在明面上,“那你记得每天晚上溜芒果。” 温演想起那只和自己相性不合的狗,表情一下子僵住了:“……诶?” “诶什么诶,交给你了,别磨叽。” “……好。” 第76章 闪图 大学生活乏善可陈。 生活不是小说,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 不过挑挑拣拣,倒是有几件值得说道的事儿。 其一,是军训的时候凌存被同系的omega约小树林表白了。 而且是……三次。 甚至还有搞事的beta和alpha组团来表白,被凌存干脆利落地回绝了。 “但是,你也并没有钟情的omega吧?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我可以改呀!”有追求者不死心。 凌存的身体僵硬一瞬,最终只是平淡地答道:“那和你没有关系。” 实际上,在此之前,他就因为漂亮俊秀的脸和有料的身材上过好几次学校的表白墙了。 那些模糊的照片,或是因为慌乱,或是因为手抖。不过,几乎是共性般,所有的照片里出现的凌存都白皙惊艳到扎眼的程度。 看着投稿底下接连一片的【求联系方式】的评论,温演只能幽幽地叹一口气,在室友疑惑的眼神里走进淋浴间,掬一捧冷水往脸上泼。 看着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脸,温演想:这种事,自己不是早就习惯了么? 凌存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被众人簇拥的对象。这样的事,他也早就习惯了。对于没有分寸感的追求者,他只会毫不留情地说“不”而已。 但是…… 还是产生了一种原本被自己心心念念注视着的宝石忽然被别人觊觎的不快感。 其二,是凌存偶尔会给他发讲座链接,通常是关于生命科学或者心理学的。他没有拒绝的权力,往往会在讲座当天被凌存在宿舍门口或者教学楼楼梯口逮住,抓去听一下午。 “小存,你的专业课——”难道没有在下午的节次吗? “不影响我上课。”凌存转过头,按着温演的面颊和下巴,把他的脸转回了朝着讲台的那面,“你好好听,我要收读后感的。” 温演:…… 小存开心就好。 这样一起沉默着并排听讲座的日子重复了五六次之后,温演终于忍不住问:“小存,你是想向我表达什么吗?” 凌存闻言,表情变得更臭了,两臂交叉环在胸前,声音中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没搞懂我想让你明白什么你还来,还写了五篇小作文?” “……呃。” 温演无辜地看着忽然开始生闷气的凌存,手足无措。 “我是想让你弄明白你自己的生命是很重要的,不要随意轻贱!你个笨蛋!”凌存锤了一下温演的脑袋,恨铁不成钢:“你小作文写得那么学究,居然都没稍微思考一下它们的意义在哪吗?” “哦,是这样啊。”温演恍然大悟。 他低头,看向自己被袖子遮挡住的、曾经密密麻麻流出血液的伤口。 那里早已长出新肉,不再疼痛,但痕迹永不消失,仿佛沉默着记录他于自己生命而言的失职。 “不疼了,”在凌存的手轻轻触碰他手腕的瞬间,温演如是说道,“我不会再那样做了。” “你倒是把自己看得稍微重要点啊……”凌存无奈,“不必一直看着我,多看看你自己。” 看看自己……么? 温演看着凌存,科教讲座在播放视频,蓝莹莹的光落在凌存的脸上,留下几道鲜明的光影分界线。 “好,我试试。” 他这样回答。缓缓颔首,像是应下了一个无比郑重的许诺似的。 * 温演学考古,每天算不上忙碌。奇葩的是考古系同届只有三个学生,教授的数量都比学生多,以至于他每次想偷懒,都找不到能偷跑的课,很快被导师认熟脸了。 凌存则忙得脚不沾地,他是认真想做一个好律师的。小时候单纯是为了正义、为了理想,现在也要考量现实因素——比如就业,比如薪资。他的导师曾经带过霍劲羽,不知道霍大律师和恩师说了些什么,导师总爱提点凌存,早早带他去观察真实法庭上的唇枪舌剑。 下半年假期不多,国庆假期长,但两个人都要跟导师去做项目,在学校里一共也碰不上几次面。 尤其是温演,他陪导师去了大西北的一个挖掘现场。刚落地就碰上沙尘暴,不得已在小旅馆落脚,干得皮都快裂开了,午夜撑不住流了鼻血。 alpha师兄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习惯就好,我以前也老是这样。” 温演把一整包擦鼻血用的纸丢进垃圾桶,闷闷地“嗯”了一声。 “回谁信息呢?对象啊?”师兄显然是个八卦的,贱兮兮地凑过来,“……你表情包好可爱啊,和本人气质完全不符诶。” [流泪猫猫头.jpg] 温演和凌存聊天的画风一向如此。 凌存是个从头到尾都很干练的人,比起大段大段打字和人交流,更喜欢直接一个电话过去,五分钟把情况理清楚,然后提出解决方法。 温演则是社恐附体,能打字就绝不发语音和打电话。甚至收到除了凌存以外的人发来的长语音条都会头皮发麻,恨不得根本没看见。 顺带一提,柳真在敏感地发现这件事情以后,就无声无息地把和温演的交流方式改成了发文字。 因而,这两个除了做爱其他方面都相性极差的人,聊天的画风是这样的—— 温演连发十几条絮絮叨叨,中间夹带可爱表情包若干; 凌存回个“哦”“好的”“1”。如果是出去玩的邀约,反应则是“几点,在哪?”“看到你了,原地等我”。 温演对此没有异议。 时间久了,他甚至还能从一些微妙的、标点符号的不同之处,判断出凌存当天的心情。 心情不好,温演就摸摸自家发小的背脊和脖颈安抚——亲吻是不可以的,凌存耻度很高,会因为在公共场合(整个学校在他看来都是公共场合)亲密感到羞耻。如果温演强行把他按在角落里想亲亲,会被炸毛的他推着脸颊猛捶几拳。 alpha相较于beta更高的攻度,会在这种奇怪的地方淋漓尽致地体现。 “嗯……不算对象吧。”温演昂着头,不太想看师兄此刻的表情,“但是我很喜欢、特别喜欢他。”甚至爱他。 “兄弟,当舔狗是不会有未来的。”师兄一副过来人的悲惨模样。 温演懵懵地眨眼:……有吗?他其实挺乐在其中的。 “师兄,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什么?” “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师兄大惊失色:“……那种事情,不要啊!” 温演不理他了,翻身上/床睡觉。临睡前又飞速打字,抢在十一点前给要睡觉的凌存发信息。 【小存,好想你。戈壁滩晚上好冷,特别干,我流鼻血了。】 【我看预报你那里在下雨,伞在你公文包的夹层里,还有一包抽纸。今晚降温,多穿衣服,小心着凉。实习辛苦吗?要不要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可爱][/可爱]】 【我爸说芒果有颗牙坏了,张阿姨下班以后带它去宠物医院。小病,你不要担心。】 【小存,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小兔子哭泣.gif】 凌存正在输入…… 他只发来了一张【闪图】。 温演像是隐隐预料到了里面的内容,下意识地咽咽口水,颤抖着手点开了那张闪图。 里面的内容很简单:他们同居房间内的墙上,悬挂着凌存新买的全身镜。他几乎是挑衅般笑着,高高扬着眉,牙齿合拢,叼着白t恤的下摆,红色的皮质腰带松松垮垮地搭在胯骨上,中间露出大片大片白到快过曝的线条分明的腹肌。 他好像是刚刚运动过,皮肤表层渗出薄薄的汗水,在暖色灯光的照射下泛着细腻的光,正顺着腰腹的沟壑流入黑色的内裤里。 仿佛火上浇油一般,他又发来两个字:【晚安[/大兵叼烟]】 这样的话,他根本睡不着了啊……怎么晚安?是晚不安吧。 温演捂着滚烫的脸。 师兄睡在同一个房间,他没法做什么,只能强忍身体兴奋到疼痛。 ……小存真是坏心眼啊。 总是欺负他。 但他连这样的恶劣,这样的坏心眼,都好喜欢哦。 第77章 少女梅可萱的烦恼(1) 在西北待了一个月,温演才风尘仆仆地回了学校。 和柳真约定的每周珠宝鉴赏被迫搁置,现在才堪堪捡起来。 “小演,你线画歪了。”柳真脱了手套,白皙修长的手撑着脸,头发有些乱蓬蓬的,像是早上出门之前忘记打理了,“是眼睛不舒服吗?还是……” 温演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告示牌。朦朦胧胧的一片字,挤在一起像搬迁的蚂蚁,根本分不清彼此的轮廓。 柳真:“坏了,不会是近视了吧?” 说来也怪,大部分孩子都是在小学或是初中时用眼不当近视的。 生长期加速视力的退化,以至于短期内从150度暴涨到500的例子并不少见。 小学的时候,还有男生以掠夺班级里戴眼镜的孩子的眼镜为乐趣,对体验戴上眼镜后的眩晕感乐此不疲;可真到了痛苦的近视期,又开始后悔自己小时候的脑残行径了。 “大概?”温演也不确定,西北的沙漠漫无边际,他天天看黄土飞沙,倒也真的分辨不出景物的清晰度,“那,我应该去配副眼镜吗?” 柳真一拍脑袋:“叫小存陪你去呗。” “他不近视啊。” “我是说,配眼镜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和家长一起去比较好。”柳真叹了口气,“有的家长会在视力问题上过分苛责孩子的,还是同龄人陪伴会更轻松一些。” 大部分小孩都很抗拒验光查视力,根本原因不在于近视本身,而在于得到验光结果之后会被家长训斥。 柳真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是中学时期一次和同桌的交谈。 同桌问他借笔记抄,他反问对方不是戴眼镜么,为什么不自己看呢?黑板上就有啊。 同桌于是回答他:「我度数涨了,不敢和爸妈说,怕挨骂。」 柳真很疑惑,不是得知道自己眼睛的具体情况,才能注意用眼,保护眼睛么?一直拖着,视力只会下降得更厉害啊。 「没有办法啊,我头凑在仪器上,一旦回复验光师我看不清,我爸和我妈就会在旁边大声嚷嚷‘这么大你都看不见?’这样的话……很难不紧张吧?而且很难堪,仿佛我近视是件罪大恶极的事情一样。」 柳真惊呆了。 他一向视力尚佳,哪怕后来从事珠宝打磨这样费眼睛的工作,也不曾近视。因而,同桌的苦难他从未亲身经历过。 但他始终记得那个瞬间。 燥热的午后,聒噪的风扇声,汗水顺着同桌的脸滑落的情形,还有那近乎振聋发聩的一句「我宁可瞎掉,都不想再和他们一起去验光了」。 ……想想就难过。 小演的父母都不是心思细腻的人,甚至大部分情况下表现得都很刚直——这样的僵硬落实在小演本人身上,构成了他闷钝的性格和对周遭事物的漠视。 不论刘娟和温良有没有空,他们都不是适合陪小演去验光的人选。 即便尚未上位人夫,柳真也忍不住开始为自己的“继子”操心——心态上,其实更多是把温演当作后辈和弟弟看待。 “你有朋友戴眼镜么?或许可以问问他是在哪里配的。” “我想想……”温演拉开自己通信软件的聊天列表,很短,几乎随便翻翻就到了底,“喜欢戴墨镜的算不算?” 梅大小姐就喜欢戴墨镜来着。 “她的墨镜有度数吗?” 温演又打开自己橙色的购物软件,之前哪次过节,他给梅大小姐想要的粉色遮阳镜买了单。订单备注里有填度数,但梅可萱平时不戴眼镜,可能是因为度数不高,或是戴的隐形眼镜。 柳真笑着说:“那要不要问问看她?”女孩子现在爱美不戴眼镜,但小时候很有可能会被家长按着去眼镜店配过土土的粉色粗框眼镜的。 温演乖乖地给梅可萱发去了信息。 奇怪的是,向来秒回的梅可萱隔了好一会儿才理他。 没有平日里狂轰滥炸的气势,只是甩来一家眼镜店的链接,附上一句:【这家好】。 温演一下子察觉到梅大小姐现在很不开心:【怎么了吗?】 【被人纠缠中,烦。】 【还是上次那个高干子弟?】 【嗯。她追到我现在的学校了,还花了点手段把我舍友全搞定成她的僚机,每天和她汇报我在干嘛。现在天天在宿舍楼底下蹲我一起上课,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 温演沉默了一瞬,斟酌片刻,提出了自己的猜测:【所以,这次你放假回来,她也跟过来了?】 【她那辆红色的玛莎拉蒂就停在我家小区门口,生怕我看不见呢。】 【……】 温演有些绷不住了,变态也要讲基本法是不是?只见过先礼后兵的,没见过兵兵兵兵的。 【而且!】梅大小姐愤怒地狂发五个[/发火]的黄豆表情,【我生理期快到了,最近躁动得很,打针都不管用……你懂的吧?我感觉她就在等这个呢。所以天天躲家里,和朋友约的出去玩的计划全泡汤了。】 温演觉得,这个叫傅春来的女alpha太危险了。 她显然对于征服梅可萱这件事情胜券在握,虽然目前还没做任何强迫的事,但这本身就是非常不友好的信号:一旦撕去了最后的伪装,她是真的会不择手段的。 必须得想个办法,把她直接一次性解决了才行。 【她缠着你,是打定了你没有alpha对吧?】 梅可萱回复:【是。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她说‘我知道啊,蒋茉莉嘛。omega而已,你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这只是过家家。’气死我了!!!她凭什么这么轻视我们!!!】 【我有个办法。你介意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么?】 【你说呗。我梅可萱堂堂正正,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是告诉别人,这事儿能利落地解决了,我根本无所谓!】 温演的脑袋飞速运转,试图从过往回忆中寻找到一个适合靠谱的alpha来担当此任。 但他交友圈太狭窄,几乎被凌存占满,此刻倒真的束手无策、无人可用了。 万般无奈之下,他秉持着“alpha的交际圈都是alpha”这样的社会基本原则,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凌存,想问问他有没有靠谱的人选能帮忙,自己必有重谢。 凌存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可以啊,你和那位梅小姐约个人多的地方见面吧,我待会带人杀过来。地址定位发我,挂了。” 第78章 少女梅可萱的烦恼(2) “你挑吧。” 梅可萱到达约定的见面地点的时候,正好对上了凌存那张嚣张又漂亮的脸。对方薄唇微张,蹦出来一句让她无法及时反应的话。 “……哈?”她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自己的包上,“挑什么?” “挑人啊。”凌存转过来看着她,“你不是叫温演帮忙对付那个一直纠缠你的alpha吗?我们的方案,他没告诉你?” 梅可萱这才想起来,来的路上温演把处理方法打成文字发给她了。 问:如何对付一个对omega虎视眈眈的alpha? 答:只要出现另一个拥有压倒性优势的alpha追求者就可以了。 alpha作为这个畸形社会结构中毋庸置疑的性别顶点,获得巨大利益和优待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同样被森严的规则和体系桎梏着。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美人只配强者拥有”。 比起beta和omega,alpha对于这个规则的遵守更入骨,几乎变成刻在行为底层的基础逻辑。 “所以,你们这乌泱泱的一片人,都是来应聘我的‘假对象’的?” 梅可萱环视四周,目光依序落在有些拘谨的alpha们身上,习惯性地感到了不适与战栗。 她自从性别分化之后,就长期因为omega性别和漂亮的躯壳招惹来的麻烦而烦恼。 追求者们络绎不绝,但怀揣真心的人却屈指可数。大部分人,不是瞄准她的生育价值,就是瞄准她美丽的外表,几乎无人在意她的心境。 ——就像狮子不会在乎兔子内心的暴戾那般。 所以她才会觉得不适。 没人生来就想成为他人的猎物被单方面凝视吧? 傅春来从一开始就踩在她的雷区上了。梅可萱本来先天就对控制不了自己外泄信息素甚至以此为荣的alpha没有好感,但并不歧视。 可显然傅春来对自己的鲁莽和粗暴毫无知觉,只是自说自话地对她做无意义的付出,试图以此作为交换得到梅可萱的筹码。 但是,梅可萱不是会被无效情绪价值打动的人。 “收收味儿。”梅可萱越想越气,不由地挥了挥手,从包里拿出一瓶抑制药吃了几粒,“你们alpha真没自觉。”要是在这种地方被诱导发 情了,哪怕路人很多都压不住这么多alpha吧? 王率看着她,凑到身旁的李岩耳边说:“……虽然梅小姐语气很冲,但只要看到那张脸,就没办法生气了呢。甚至看起来好可爱哇。” 李岩白了他一眼:“你没发现吗?她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傅春来是贬谪政要之女,父亲现在虽尚未东山再起,但虎落平阳被犬欺倒也不至于。 温演想,如果要找能够应付她的alpha,首要的条件就是家庭条件足够好。 王率和李岩家,都是本地相对来说非常富有的家庭了。 他俩的朋友也在窃窃私语——alpha的圈子里几乎都是alpha,小开们的交际圈小到忽然冒出来个新人都稀奇。 他们大多之前没见过梅可萱,但此刻听说要为美人出头,倒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alpha的本性在此展现得淋漓尽致:在可争取的优质交配对象面前,像画孔雀一样开屏。 “怎么会!”王率佯装讶异地睁大眼睛,“我可是很绅士的,从来不强迫omega做不愿意的事情好不好?a德啊a德,我可是很有a德的——和你这个大渣男可不一样,李岩同志!” 李岩沉默:……这种人渣开会的节点,非要争论谁更垃圾的意义在哪。 凌存抱臂道:“还有人没来。” 梅可萱:“……谁?” 这屋子里的备选人员高达十人,囊括了从金融到政治多方权力圈子里正闲得发慌的二代,还能再添上多少? “我找人查了一下,那个姓傅的alpha家,和我认识的人有牵连。” 凌存的脸上露出了不知道该称之为是「张扬」还是「势在必得」的微笑。 “她爸爸现在四面楚歌不是么?不然才不会像丧家犬一样,被权力中心下放到我们这里呢。那位大人身上背着的官司可不止一件,虽然输了不会影响根基,但平添一些没必要的麻烦,也够呛的。” 温演幽幽叹了口气。 除了凌存喊来的旧友,他自己也尽量联系爸爸朋友家的孩子了。先前的应酬上,他有和对方交谈过几次,因为都是二次元阿宅,还挺有共同语言的。 对方听说有热闹可以凑,很乐意来。只是有点事要临时处理,会晚一些到。 话虽如此……温演其实一开始并不想联系他的。 因为这个人的性格稍微有点……不,准确来说是相当恶劣。 明明看起来是一副阳光开朗的现充模样,骨子里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极度冷漠之人。 也就是说,那人相当擅长戏弄别人,搞得别人下不来台。并且,以此为乐。 就在这时,凌存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 “叮铃铃……”聚集点门口的风铃同时伴随门板的转动响起。 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推门而入。 霍劲羽缓步靠近,朝凌存挥了挥手:“小存,我来了。没迟到吧?” “谢谢你能来,霍哥。”凌存侧身,“后面那位是?” 这样的胡闹,霍哥看在认识他的份上愿意来就算了,那些凑热闹的二代们多少跟他打过球,算是有些交情,又爱凑热闹。可这个根本没见过的人是……? “我的客户。文先生说顺路,就和我一起过来了。” “嗨,温演!”「爸爸朋友家的孩子」——文千岭乐呵呵地凑到温演身边,自来熟地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surprise!有没有想到本少爷是这么登场的?” 温演淡淡地看着他:“你惹官司了?” “……你这是什么话!”文千岭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我像是那种会作奸犯科的人吗!” 很像啊! 不等温演回答,文千岭就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梅可萱脸上。 “哎呀,这位就是梅小姐吧?这么大动干戈,不彻底把剧情炒热可不行啊。” 他的话有些暧昧。梅可萱蹙起眉,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因为对方的轻蔑而产生的反感,朝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非常感谢你们愿意来帮忙。” 王率:“这算不上帮忙,我们只是在制裁一个试图欺负可怜omega的坏alpha,让她明白这世界不是由她心愿所运作的正义之士而已!” 温演:……正义之士?正义在哪?脚踏十八条船? “所以呢,小梅小姐。”王率在大家依序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背景之后,将最终选择权递到了梅可萱手里,“你要选谁?” 梅可萱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塑料杯。 大家都注视着她。 压力,难以抑制的吞咽感。 omega被群a环伺的场景,即便目的在于解决困扰,而交谈的场地是安全的公共场合,却也构成了困扰本身。 最终她抬起头,看向温演:“……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结果,本能压倒了理智和思考的能力,她只能将选择权塞回了身为beta的好友手中。 温演愣了一下:“我来选?”他是beta,是在场所有男性里唯一不具备被选择权的人,却在此刻掌握了选择权,多少有些黑色幽默。 “嗯,你来选。”梅可萱握住他的手腕,无关亲密,只是在想方设法地控制自己瑟缩的本能,“你选谁我都认可。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大家的目光于是又都集中在这个组局的beta身上。 温演沉吟片刻,抬起头:“那,文千岭,霍先生,你们一起来吧。” “……诶?为什么是两个人?” “啊?为什么不选我!” “呃……?”饶是爱搞事的文千岭,也看不懂温演到底在想什么了。 “既然要向对方施压,一个优秀的alpha怎么够?”温演的脑回路显然异于常人,“……没人规定,一个omega不能和两个alpha谈恋爱吧?” 这石破天惊般的发言震碎了王率的三观,他虽然总是游移在多个对象之间,倒也从未考虑过对方的心情。 是啊,alpha能有多个omega,omega为什么不能有多个alpha? 他清了清嗓子:“你不怕她提出要加入这个家?她万一缠着梅小姐说:‘我不是来破坏这个家的,是来加入这个家的’怎么办?” 温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才回答道:“她不会的。” 有个二代好奇地追问:“为什么?她明明在很没脸没皮地追求梅小姐吧?梅小姐条件那么好,她不会轻而易举放弃的。” ……就是因为某种程度上能够和那个糟糕的人共情,所以才会这么想啊。 文千岭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啊,我知道了!” “什么?” “那个姓傅的alpha独占欲很强,你们发现没?”文千岭说,“越是那样的人,越是没有办法容忍和别人分享啊。嘴上说着‘你怎么样都可以,我会给你自由’,其实心里恨不得在恋人出门的时候把她锁死在家里永远不放出来呢。” 李岩瞥了文千岭一眼,补充道:“所以她无法忍受。既无法忍受恋人曾经被复数的人占有,也无法忍受自己从此以后无法完全占有恋人。” 他叹了口气。 “……不管是从未得到,还是得不完全,都是很痛苦的事情啊。” 第79章 少女梅可萱的烦恼(3) 李岩把墨镜分了王率一副。对方鬼鬼祟祟地拉着他,在餐厅的二楼拐角处定了个位置坐下看戏。服务员拿着菜单缓步走来,这人居然只点了一份海鲜焗面。 “……你看见他刚刚的表情了吗?”李岩忍着笑,“好像在说‘这家伙怎么这么穷酸,来五星级酒店只点一份面啊’。” 王率没说话,盯着楼下的动向。 傅春来还没到,梅可萱坐在文千岭和霍劲羽中间,小声地在说些什么。温演和凌存站在桌旁交谈,过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开了。 “谁规定来五星级酒店不能只吃面了,写菜单上了?这家我记得没有基础消费线啊。再说了,就算我点了几万块的菜,他又拿不到分红,和酒店共情个什么劲儿,明明自己才是被压榨工作的倒霉蛋吧。” 王率耸耸肩。 “哎你说这招到底管不管用啊!我怎么觉得温演那个朋友很不靠谱呢?之前没听说过啊,姓文的……我怎么不记得圈子里有这号人?” 李岩在墨镜之下斜斜地睨了他一眼:“人家不在白天走路,你当然看不见。” “没见过这样的黑帮大少——我还以为得是马龙·白兰度那样叼着烟摸着猫,然后忽然从西装底下抽出机枪扫射:突突突……” 为了表现真实性,王率甚至用手比了个枪,对着李岩晃动了几下。 “……你那是哪个次元的黑帮啊。” “1945年的america。哎你快看,那个传说中的女alpha出现了!” 李岩的视线往下移,发现姗姗来迟的傅春来已经拉开椅子,从容地坐在了梅可萱的对面。 “不错的阵仗。” 染了玫红色头发的傅春来两手交叉,对着梅可萱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小梅,你又变漂亮了。所以,今天找我来,是想说些什么?向我介绍你的alpha男友吗?” 梅可萱光是面对这个人就已经快ptsd了,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存在傅春来这么油盐不进的人。 “是啊,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来意,就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 “好伤人啊小梅同学,‘纠缠’什么的……我明明是在正当追求啊。” 傅春来笑意盈盈地看着梅可萱,像是完全察觉不到对方对自己正在释放的警觉和厌烦一般。 她的视线在文千岭和霍劲羽之间巡视:“那么,哪一位是你亲爱的男朋友?” “都是不可以么?” 梅可萱深吸一口气,来餐厅前,文千岭和霍劲羽都在她的允许下在她身上留下了浓烈的alpha的信息素,同为alpha的傅春来肯定不可能闻不到。 听见梅可萱的回答,傅春来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什么?” “我说,我有两个男朋友,所以更加不需要你。别再用让我不舒服的眼神看我了,我不是你的猎物,更不是你的玩物!” “真稀奇啊,他们没有为谁能完全标记你打起来吗?” 傅春来的语气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事实上,在公共场合——尤其是ao共存的场合,讨论完全标记与否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堪称性骚扰的强势行为。 “那和你没关系吧?我就算和一个人留下标记,再和另一个人结婚,你也管不着,你没有立场。” “梅可萱!”傅春来不自觉提高音量,两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定定地看着面前蹙眉的omega,“你没必要为了驱赶我这样作践自己。” 萦绕在梅可萱身上强烈的、几乎无法忽视的alpha信息素的气味搅动着她的神经,构成一种本能的不快。 偏偏信息素携带的信息大得出奇,她的脑袋自顾自地开始分析这两人的实力,再和自己对比,得出的结论更加火上浇油。 “什么叫作践?我本来就不是单纯的人。”梅可萱注视着傅春来褪去温和表情的脸,定定地说:“我高中的时候就不是处女了。你别在那里自顾自地给我安文艺单纯的人设,我忍你很久了……不要把我的尊重当成忍让可以吗?” 在和蒋茉莉确定关系后,肉食系的梅可萱怎么可能放过任何一个亲热的机会? 出于一种oo恋时刻悬垂在悬崖边上的危机感,彻底得到蒋茉莉这件事平息了她精神上长期以来积蓄的恐慌,如同甘霖落入干涸地。 坐在梅可萱身旁的文千岭闻言一挑眉。 温演简单和他提过梅可萱的恋人是omega的事,但他没想到梅可萱特立独行的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毕竟他印象里的omega,总是温驯、柔弱、需要人保护的……并且大多很保守,不敢也不被允许享受性。 “单方面的狂恋可是很丢人的啊,傅小姐。”文千岭笑眯眯地看向面露愠色的傅春来,“我想令尊并不知道自己视如掌上明珠的独生女,竟然在外面这样难看地‘追求’一个有主的omega吧。” “我倒想问,你是谁?” “鄙人姓文,千山万岭的‘千岭’。昨天才和令尊吃过饭,傅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傅春来愣了一下,回想了昨天父亲的动向,一下子哑火了。 几乎是迁怒,她又转向另一侧一直沉默的霍劲羽:“您又是哪位?” 霍劲羽不接她的话茬,只是意味深长道:“傅小姐还是早些回北方的本家去吧,您现在没有耽溺于情爱的时间了。毕竟,司法程序可不会等人啊。” 为了让他看起来更高冷,凌存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副金丝边的平光眼镜递给了他。 此刻戴着,被顶光一照,向来儒雅温柔的霍劲羽,倒平添了一分斯文败类的味道。 “你们真行。” 傅春来都快被气笑了,她当然猜到了这两个人是梅可萱找来帮忙装装样子的可能性。但是能找到这两人帮忙本身,就已经隐隐敲响了她的警钟。 “到底是‘黑道太子和律界新贵共享一妻’更丢脸,还是我这个‘小梅正儿八经的高中同学热情追爱’更丢脸?你们做事不动脑子的吗?” “不重要呀。”文千岭切割渗血的牛排,姿态优雅,“你加入我们就是三倍的丢脸了,要试试么?” 霍劲羽也无所谓。 真被传有女友,还是这么扭曲的关系,也省了别人非要给他介绍对象结婚的心思。 律界到底是实绩为王,没那么多人在乎一个律师的私生活。尤其是,这个律师的辩护水平足以救命。 更何况,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也正是因为那个喜欢的人,才会坐在这里像过家家一样陪着胡闹的。 “我们丢得起这个人,令尊可丢不起呀。唯一指定继承人是疯疯癫癫强取豪夺的纨绔,还非得加入别人的三人行,甚至可怜到连二房都算不上——你猜,这会被北方圈子的那些刻薄的记者写成什么样?令尊重返核心圈的道路举步维艰呐。” 文千岭笑得像只狐狸。 这一刻,他作为游走在黑夜中之人的优势尽数体现——纯白会担心沾上污点,纯黑却无坚不摧。 他爸才不在乎他那点儿花边新闻呢。更何况,他初中就开始谈朋友,差点有好几个私生子。 最终,傅春来一口未动,愤然离席。 “这就结束啦?真没劲儿,这小妹妹还是太嫩了。”文千岭伸了个懒腰,“我想回家打游戏了,待会问问温演要不要和我联机。” 霍劲羽把去除alpha信息素的喷雾递到梅可萱手里:“还好吗,要不要出去吹吹风?” 梅可萱的脸色有些苍白,傅春来愤怒时泄出的大量信息素冲得她头昏脑胀。她拿起喷雾对着自己喷了好久,才缓过来。 “实在是太感谢你们了。如果以后你们需要我帮忙做些什么的话,请联系我,不要客气。” 说着,她把联系方式递给了两人。 文千岭笑着接下她的名片:“戏剧专业的?真巧,我是导演系的,算是你的师兄。” 他的视线短暂落在梅可萱沾满虚汗却依旧美得惊人的脸上,眼睛眯成了月牙。 “既然如此,礼尚往来。小梅你下次需要帮忙的时候,就直接联系我吧?我很乐意凑热闹哦。” 第80章 不爱做逃兵 * 凌存很困扰。 成功解决傅春来的事情之后,蒋茉莉打了个电话来,声音脆生生的,问梅可萱现在在哪里呀?她偷偷跑出来找她玩了。 握着手机的梅可萱像是变了一个人,笑意盈盈,看得凌存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温演本来想送梅可萱去约定地点,却中途被文千岭拉走说联机游戏的事情;霍劲羽同样接了个电话,不过打电话过来的可不是情人,而是焦急的客户;王率李岩不知道哪儿去了,桌上的面吃了一半就摆在那里。 最后,送梅可萱走的差事,就莫名其妙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二代们笑嘻嘻地勾着他的肩:“毕竟这里就你和她还算比较熟嘛!她算是你的……嗯,继兄的女性好友应该叫什么来着——”卡壳了。 因为本来继弟和兄长的纯友谊女性朋友就没什么关系啊!不认识也很正常吧…… “继兄个屁!温演就比我大十一天,滚。”凌存没好气地甩开损友的手,“我和梅可萱不熟,都没说过几句话。” 温演跟她才比较熟!毕竟是寒假天天出去见面的好·朋·友呢! ……怎么有点酸溜溜的,错觉吧。 但他也没说不乐意,温演走得急,现场靠谱的只有他。 总不能让一个刚刚差点被诱导发 情的omega自己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吧!就算见面的对象也是个omega,也不是很安全啊…… 凌存从口袋里拿出一支临时抑制剂,拆开包装,娴熟地朝着腺体扎了进去。液体被推入皮层之下后,他重重抹了一把脸消除疲惫,随手把医疗垃圾丢进了分类箱。 ……温演未必有点太信任他了吧。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是个实打实的alpha啊。 他就不怕ao信息素碰撞,天雷勾地火,本能驱使标记,他这倒霉的beta喜提帽子一顶? 想不明白。 不过腹诽归腹诽,被全身心信任的感觉还是非常不错的。 凌存没有辜负别人信任的兴趣,更对陌生的omega没有兴趣——长得再漂亮也没兴趣。 而且,按照梅大小姐的脾气,真遇上那种腌臜事,肯定当场玉石俱焚,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挥刀没收对方的作案工具。 凌存其实和她真的不熟,但光是今天的这一个照面,就足以肯定:梅可萱绝对不是什么好惹的家伙。 温演的朋友还真的……都是怪胎啊。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无奈地笑。 “抱歉,久等了。” 梅可萱提着包,急急忙忙地从公共洗手间里出来,脸上的妆容已经焕然一新:从攻击性很强的烟熏浓妆换成了清纯淡妆,口红的色号都淡了几个度。 同一条白裙子穿在她身上,几十分钟前还是成熟ol风,现在就变成清丽女大学生了。 凌存哽住了:她进去的十五分钟,是用了变装魔法吗? “走吧。”他轻咳一声,觉得哪哪都别扭。 看着梅可萱亮着的手机屏幕,他后知后觉很早之前的一个闷热夏日,他曾经在教室里隔着电波吃过这个人的飞醋,重重地把饮料摔在温演的桌子上。 现在竟然和当时电话那端的陌生人并排走在一起,这感觉真奇怪。 “稍微等一下,”梅可萱摆弄着手机。过了几秒,把一个地址呈现在凌存眼前,“可以先去一下这里吗?” 那是一家首饰店。大概是见面前想要买些像样的礼物给恋人。 “哦。”凌存带着她下走向自己的车,拉开后座的车门,“走吧。” 梅可萱选定的礼物是一条脚链。 首饰店的打光亮得刺眼,脚链上缀着的粉色钻石闪闪发亮,吸引了正在玩手机等待的凌存的注意。 他难得好奇,于是问:“……为什么选这个?” 负责销售的柜员误以为两人是情侣,笑着介绍道:“哎呀,女士给男士买脚链,很少见呢。据说对热恋期的情侣来说,送这样的礼物,有‘拴住’的意思呢。” 梅可萱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否认柜员的说法。 走出首饰店的时候,梅可萱昂头看着透过梧桐叶疏疏落下的光点,忽然问: “宝石同学,你曾经有过迫切地想要把某人拴在身边的愿望吗?” “‘宝石同学’是什么奇怪的称呼……没有。”但温演那家伙应该想了很久。 “那你很幸福啊。‘宝石同学’是我之前和温演聊天的时候对你的代称啦,那个时候不知道叫你什么名字,温演不肯告诉我。” 梅可萱停顿了一下,“嗯,不过我现在知道了。你叫凌存,很适合你的名字。” “不肯告诉你?” “他对你的占有欲很强啊,强到别人多看你一眼他都会不爽呢。还偏偏要装成完全不在意的大度模样,其实背地里气得牙都要咬碎了,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呢。” 梅可萱耸了耸肩,“不过,你们现在应该已经不是那个模式了吧?我猜猜……已经做过了?” 凌存扶额:“你一个女孩子,讲话能不能不要这么直白?” “有什么!那就是做过了。诶——真稀奇,他还真敢推倒你啊。我以为按照他那龟毛的性格,你俩得缠缠绵绵到三十岁才能摆脱魔法师身份呢。” “祝你们幸福,真心的。”梅可萱认真地说:“……好羡慕你们啊。” 凌存瞥了她一眼:“你和你——”他纠结了一下措辞,“女朋友,过得不幸福吗?” 明明刚刚还在兴冲冲地给对方挑礼物。 “短暂的幸福,全是地雷。”梅可萱很苦恼,“她信任我,但不完全信任我。她家里的阻力很大,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是你们,也会觉得我很好笑吧?放着那么多优秀的alpha不喜欢,非要吊死在一个omega身上。” “而且那个omega和你算不上特别情比金坚。”凌存一针见血,“她未必不喜欢你,但顾虑太多。是你更喜欢她。” “我知道。”梅可萱苦笑,“是我先拖她下水的。她原本其实没必要这么辛苦,可以开心地走爸妈安排的道路。反正按照她的性格,找个爱她疼她对她好的alpha非常容易。” 说是这么说,语气却充满嫉妒。 “拖下哪里?爱河吗?”凌存反问,“至少你很勇敢。她如果真的全无回应,根本对你不感兴趣,你不会直到现在还陷在里面。” 这个女人,和温演完全是一个类型的人。 执拗,病态,爱意赤诚又扭曲。 “所以你是怎么被温演打动的?还是说你本来就喜欢他?”梅可萱追问。 凌存被她问住了。 “茉莉有的时候一定觉得我很坏,我总想拴住她,限制她的自由。知道她更喜欢鲜花,还是选择了这样的礼物。” 梅可萱晃了晃手里的粉色礼物袋。 “但她好喜欢好喜欢我的脸,也好喜欢我对她撒娇——我知道我只要看着她,抓着她的手甜言蜜语几句,她就会红着脸收下我的礼物,再给我一个吻,最后半推半就地被我吃干抹净,完全不会意识到我送给她的是多可怕的东西。” “我这个人,很难执着地喜欢什么东西。傲慢、丑恶又刻薄,喜新厌旧,反复无常,除了这副漂亮的皮囊什么都没有。可一旦有了喜欢的东西,哪怕付出一切,甚至是血的代价,我都会努力去争取。渴求之物,最终都会成为独属于我的,从不食言。” 梅可萱朝前走了几步,亮晶晶的路灯照射在她柔顺的、瀑布般的发丝上。她转过身,裙摆转出一个小而漂亮的弧度。 “……温演也是这样的人。” 她轻声说。 “凌存,接受我们这样的人的爱,可是一件很累也很可怕的事情。你做好准备了吗?” “或者我换个说法——你做好爱上一个魔鬼的准备了吗?” 凌存沉默了几秒。 “到了现在才说想逃走,也太逊了吧。” 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被光照得亮晶晶的:“不好意思,我和你一样,不爱做逃兵,最擅长迎难而上。” “是吗?”梅可萱的表情松弛下来,“那很好。” 她又重复一遍:“那就好。” 第81章 宾馆优惠券 温演被文千岭拉走叨叨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对方的魔音攻击里挣脱出来,朝着路口走去。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街道两侧的路灯亮起,广告大屏闪动着彩色的光,照射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 天气慢慢冷下来,但远远还未到达寒冷的程度。远处的景色朦朦胧胧,像是雨天透过雾蒙蒙的玻璃得以窥见的窗外之色。 温演沿着路标往前走,手里的导航叽叽喳喳催他转弯,试图以最短路径到达眼镜店。 ——哦,在梅可萱驱逐无良alpha这件戏剧性爆炸的事情衬托下,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今天出门的目的其实是配眼镜了。 低着头踏进眼镜店的瞬间,温演的手腕猝不及防地被人拉住了。 他习惯性地想要挣脱,却觉得触感熟悉。一抬头,一下撞入一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里。 “……小存?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应该去送梅可萱了么? 凌存一挑眉:“哈?我为什么在这里?是谁配眼镜没人陪可怜兮兮地给我发信息求我的啊——既然答应了你,我是不会食言的。” 温演定定地看着凌存。 晚风起,拂动凌存的发丝。 温演于是笑了:“嗯,谢谢小存陪我。” “所以,为什么近视了?用眼过度吗。”凌存松开手,转身,朝眼镜店内长腿一迈,“真稀奇啊。你高中的时候怎么没近视,反倒现在近视。” “不知道,可能是观察考古出土的碎片和切割打磨宝石都太费眼睛了吧。” 温演亦步亦趋地跟在凌存后面,看着他拿起一个又一个眼睛架子往自己脸上戴,乖乖地没有反抗,任由发小捏着自己的下巴左看右看地打量。 凌存又长高了,现在看起来和温演差不多高,甚至隐隐有超过他的势头。明明高中的时候还是温演高一些的。 温演想:……真不愧是alpha。明明自己的身高在beta里已经一骑绝尘了,被赶上却是分分钟的事情。 像现在这样平视凌存的眼睛,温演惊觉之前他其实很少这样做。 凌存只是专注地上下打量他,完全没注意到发小发散的思维,而是认真思考哪个镜框放在温演的脸上比较合适。 温演不在乎,他对自己的外貌其实相当淡漠。但被喜欢的人如此认真地看着,还是有点羞涩,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粉云。 凌存疑惑:“你脸红什么?”伸手拿下眼镜架,“这个难看,你不适合金丝边的,显得人没精神。” 而且……气质不符。 温演稍微有点下三白,瞳仁又特别黑,光是直视这双潭水般的眼睛,凌存就有点不自在了——这种不自在,在做/爱的时刻达到巅峰。 类大型犬科动物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将他当作美味的猎物,仿佛下一秒就要咬断他的咽喉。 金丝边或者无框眼镜,更突出人的精英气质,是“锐化”专攻的道具。 温演戴着,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就自带一种压抑的气质。仿佛一头饥肠辘辘、立刻要将他拆吃入腹的肉食动物,压迫感十足。 凌存的思维越来越飘散,从未真正出现过的,戴着无框眼镜、赤裸上身将他压倒在床铺上的温演的样子,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顿时觉得脸上有点臊。 还好温演不知为何也别过头错开视线,两人于是都没看清对方脸上逐渐蔓延开的红意。 最后选定的是一副平平无奇的黑框眼镜。 温演捏着眼镜架,腼腆地笑了笑:“感觉戴上这个,变得更像轻小说刻板印象里的阿宅了。” 凌存推了他的后背一把:“你赶紧验光去。” 温演像小学生一样坐在验光机器前面,因为个子太高,腿只能收着,朝里收着,坐得有些不自在。 凌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在他验光的过程中一言不发。 “左右眼各二百五十度,右眼散光一百度。” 凌存:“这下真成二百五了。” 温演没想到他吐槽的点居然在这个地方,没忍住也笑了几声。 验光师看着他俩间轻松的氛围,一直微微蹙着的眉间松开了。他起身,带着二人走到挑选镜片的台子那儿,翻开小册子介绍。 最后,是凌存付的钱。 “送你。”凌存说,“以后记得好好保护眼睛,滴眼药水!别忘了。” 踏出眼镜店的时候,温演就立刻将手伸入凌存的衣袖,摩挲了几下之后,稳稳握住。路灯的亮光照射在他的脸上,连带着深沉无光的眼睛都变得稍稍亮了些:“好。” ……小存明明很凶,在这样的时候却格外温柔呢。 柳真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或许小存的想法和柳真是一致的,所以刻意规避了那样的情况—— 「因为近视被家人责备」的情况。 “我饿了。”凌存看向不远处繁华的商业街,不知道哪家店在放《it''s my life》,摇滚声震耳欲聋,“晚上吃什么?” “火锅怎么样?” “又吃火锅?” “那,烤肉?” “……算了,还是回家吧,今天。闻到太油腻的味道有点想吐了,随便下个清汤面之类的凑合一下。” 温演盯着他,忽然说:“爸妈今天不在。” 凌存的耳朵“唰”地一下红了:“……我改变主意了!还是在外面吃吧!”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猛然炸毛的猫。 温演的手指顺着凌存手腕内侧的皮肤向掌心滑,指尖轻轻按压着一层之隔的血管和经络,最后将自己的手指塞入凌存的指缝间,合拢。 十指相扣。 “那就去逛逛,走一路吃一路也不错。”他轻声说。 “哦。” 城市的烟火气大多集中在这样的地方。小吃摊夫妻店,忙碌的行人,拥挤的座位,弥散在空气里浓重的锅气和干辣椒被煸炒过后发出的脆香……一切融合在一起,令人的身心都轻易就能放松下来。 今夜的温演和凌存,运气好得过分。 路过打枪摊位的时候,温演随手一试就百发百中,抽奖环节更是豪夺一等奖水族馆一日行门票。 凌存则只是帮临时有事的摊主看了一会儿摊位,回来的时候就被满脸感谢的摊主塞了一张优惠券。 “怎么还是宾馆优惠券?!”凌存的脸黑得像锅底,“……哪家傻【哔——】宾馆在小吃街给路人发优惠券啊?” 温演有些揶揄地笑他:“既然都拿了,就不要浪费了吧。” 他的手轻轻放在凌存的脊椎上,从腰向背轻轻滑动,立刻清晰地感受到手下之人的紧绷与颤抖。 “你这家伙——”凌存凑在温演耳边,面颊和黑框眼镜轻轻碰撞,咬牙切齿:“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发/情行不行?” 温演只是吻了吻他的面颊,蜻蜓点水一样轻,笑而不语。 指尖却微微朝内勾,挠得凌存的手心一颤。 “还有三次。”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无人在意缩在摊位小角落的二人,“我们现在,还在约定之内啊。小存不想吗?……不想的话,我不会勉强。” 凌存踹了他的小腿一脚。 “嘶……” “走了。” “回、回家吗?”温演迈开脚步跟上。 凌存晃了晃手里粉色的优惠券,廉价纸页被风刮动发出的“沙沙”声撞击在温演的耳膜上,他反倒先红了脸。 “不是你说的么?” 凌存回过头,眼里满是玩味的水色:“‘既然都拿了,就不要浪费了’——怎么,你要反悔?” “不……乐意之至。” “切,色胚。” 温演无辜地看着他:“我没把小存服务舒服吗?” 凌存正要回他,他又接了一句:“那这次,我会更加努力的。” 看起来像是百日誓师的好好学生——配上那副黑框的眼镜,就更像了。 凌存没由来地觉得脸烧。 第82章 恶趣味与炽热的心(1) “我不该对你这样的恶心阿宅的审美抱有一丝一毫的期待的。” 凌存按着青筋突突的太阳穴,咬牙切齿道。 温演抱着cosy的衣服,坐在柔软的大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片刻之后,才说:“……对不起。”声音闷闷的,像走在路上忽然莫名被踹了一脚的可怜流浪狗。 凌存只觉得头疼:好好一个大男人,装什么萌?那么大的个子堆在床边上跟座小山似的,看着好诡异——他才不会觉得这家伙有多可爱呢! “所以,你的性癖是老师和学生?”凌存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温演怀里抱着的那套教师装上,“你的脑袋里一天两天都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没错,会在小吃街给路人发优惠券招揽顾客的宾馆,能是什么正经宾馆呢? 方才凌存和温演刚进门,笑意盈盈的前台就给两人指了路。走进房间一看,嚯,满墙的奇怪衣服。 前台喜滋滋地介绍道:“这是我们宾馆特别提供的情〇服装服务!” 凌存:“……” 凌存:“谢谢你啊。”附上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一个。 “我的性癖是下克上。”温演一脸正色,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不知廉耻:“我在论坛收藏的雷克同人文都是骑士x王子的类型的……噢,还有男侍从和将军大人。” 凌存无语:“……和你这种二次元真的没什么好说的。”这人居然真的每天都没在看正经的东西…… “我还算好的啊。”温演小声辩解,“有些喜欢雷克的女孩子更过激呢,做饭做的都是抹布本,还有群〇。” 后半段的话凌存这个现充已经听不懂了,什么“做饭”,什么“抹布”,什么“群〇”——最后一个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正儿八经的东西吧喂! 真的吗?女孩子真的会喜欢这种……吗? 凌存的脑袋里没由来地闪过好几张有些陌生、但总出现在他面前送他礼物的羞涩女孩子的脸。 不会的,肯定不会!她们应该是很善良,很美好……的。才不会写这么奇怪的内容! “所以,”温演出声打断了他逐渐跑偏的思绪,“不做吗?还是普通地……?” “咳咳。”凌存原本有些发白的脸顿时恢复了正常的颜色。他拆开温演手里那个装着体面休闲西装、还塞着教鞭和粉笔的服装包,打量一番之后,抬头道:“不能只有我在角色扮演吧。” 温演朝他歪了歪头:“那,礼尚往来?小存想我扮成什么样?” 凌存愣愣地瞥了他一眼:“呵呵。”没解释什么,就刷房卡出门,往楼下走了。 他肯定还是会回来的。 不过…… 温演心中顿生一阵不妙的预感。 五分钟后,这种不妙的预感化为了现实。 因为,凌存拿上来的衣服,是一套jk制服。 “女、女装……?” 虽然论坛里宅男开会的帖子总会调侃线下见面,谁赌输了就女装来战——但真的切实抚摸着那从未穿过的轻薄布料,温演还是觉得震撼感直冲天灵盖,手颤抖到快得帕金森,连背后都隐约飘出了[宇宙猫猫头.jpg]的表情包。 这还真是未曾设想的道路啊! 凌存慢条斯理地换上了休闲西装,西服的裤脚笔直,衬得他的腿更加修长。把领带上的金色夹子夹好后,他一面整理袖口,一面近乎调戏地说: “温同学,在学校里怎么可以不穿校服呢?下课来我办公室,给你家长打电话,把衣服送过来。” 为了显得更儒雅,他甚至恶趣味地顺走了温演那副度数不怎么高的黑框眼镜,匆匆戴上。 有点晕,但能欣赏自家发小惊慌失措到像被雷劈了一眼的表情,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爽到了。 “我穿不上吧……”温演心虚地比画了一下裙子的长度和衬衫的胸围,纠结得都快把布料捏皱了。 凌存拿起教鞭,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宽度是够的,长度么……” 温演被他盯着,最后还是妥协,讷讷地换上。 衬衫只到小腹,露了半截的腰。百褶裙更加惨不忍睹,只能堪堪盖住臀部——想也知道,这种专门供小情侣玩该死的把戏的店里,怎么会有正儿八经的学校短裙啊! 他们俩高中时候,女生的校服裙都是长至小腿的。隔壁梅可萱和蒋茉莉在的二中,裙子更是长到快盖住脚踝。才不会像这条裙子一样破廉耻! ……不如说,这条裙子在这样的地点出现,它存在的目的就是被掀起来,或者撕掉。 它甚至连内置安全裤都没有欸! 凌存从凌乱的床铺上捡起红色的领结,大腿横在温演的两腿之间,俯下身,仔细替他别好。 “哦,差点忘了。”凌存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了一顶假发,有些粗鲁地给温演扣上,“还有这个,温同学。” 温演被蓬乱的头发丝糊了一脸,从长发的缝隙间懵懵地抬起头:“小存,假发不是这么戴的。” 他好歹也是混迹各大漫展的不知名妆娘(郎?),经常负责给梅大小姐化妆补妆和调整道具的一把好手来着。 凌存推了推眼镜:“叫我凌老师。” “凌老师——”温演觉得太羞耻了,脸涨得通红,投降一般地攥住了温演的衣角,低头喃喃:“……有没有镜子?” 凌存环视四周,走到不远处,揭开了床头柜上铺着的红布,有些无语:“镜子在这里。不过,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大的桌子?难道会有人来这种地方写作业工作吗……” 温演讷讷地回答:“可能有人和我们一样,爱玩老师调戏学生的小把戏吧,凌老师。” 凌存被他突如其来的称呼雷了一下,还是没适应,明明刚刚逼着人家叫老师的人就是他自己:“……哦。你不是要弄头发吗,赶紧的。” 温演站起身,衬衫被胸肌撑得更高了。劣质布料在房间内高饱和度的照明灯下变得有些透明,隐隐能够看见肉色。 他坐下来,开始认真梳理头发。身边没有假发专用的梳子,只有几个发卡和黑色的小橡皮筋。 他索性把假发绑成了两个麻花辫垂在胸前,配上那张还算好看的脸,竟然一时间也没什么特别大的违和感——如果忽略那可怕的胸肌和腹肌的话。 ……女学生,应该这个发型比较……呃,清纯?可爱?招人喜欢? 他其实没怎么和同龄女性接触过,更不了解她们当中流行的风尚,只能以自己浅薄的认知作为基础进行笨拙的探索。梅可萱那种披个麻袋都好看的人显然不在「需要悉心打扮讨恋人欢心」的队列里,他没法以自己贫瘠的朋友圈为参考。 温演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强烈的羞耻感冲击着他的心脏和大脑,他抬起头,求助般看向正在琢磨教鞭底部纹路的凌存,几乎口不择言: “凌老师,我、我好看吗?” ——仿佛真的化身一个普通的怀春少女一般。 凌存注视着温演的眼睛,有度数的镜片晃得他有些头晕目眩。 他觉得心里一颤,温演作为「温演」时从来没有问过他这样的问题,现在听来新奇又……纯真。 他以前老觉得温演像外星人,呆板,凝滞,阴沉。和周遭的世界仿佛永远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永远不愿意进入别人或是善意或是恶意的空间和氛围里。 像一个游离在社会规则之外的旁观者,冷冰冰的,没有人味儿。 可是现在,那样一个曾经热衷拒绝和逃避世界的人,竟然就坐在这里,穿着不合适的衣服,戴着乱糟糟的假发,却像一个真正陷入爱情的普通人那样,笨拙又热诚,期期艾艾地等待他的答复。 凌存觉得喉中一阵干涩,亢奋又动容:“……好看。” 他于是珍惜地、两手捧起温演的面颊,含着对方干燥又柔软的嘴唇,用力地吻了上去。 第83章 恶趣味与炽热的心(2) 吻逐渐变得激烈而缠绵,像是要将对方口中所有的氧气掠夺殆尽一般。 温演下意识地抬起手,环住凌存的手腕,指尖一下一下摩挲着,喉间不断溢出短促的气音。 凌存扣着他的下颚,叫他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能被动地承受对方突如其来变得热烈的舔舐和撕咬,面颊飘起一片浅红。 “呼……” 良久,两人才竭力地松开,胸膛相贴地虚虚拥抱着,只是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气喘吁吁,眼神黏腻得能拉丝。 不知何时开始,凌存的领带已经被温演抓得皱巴巴的了。原本板直的白衬衫上也全是手指攥扯留下的深深浅浅的痕迹。半边衣角从皮带内侧掉出来,伴随着凌存前倾的动作,小幅度地摇晃着。 “小存……” 温演昂着头,小心翼翼地去吻他的腺体——alpha情*上涌,脖颈处的腺体正突突发着烫,急需某人的安抚。 凌存的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他拿起方才丢落在床铺上的教鞭,粗糙的尖头穿过细细密密的黑色长发,冰凉凉地抵在温演的咽喉上: “温同学,叫我什么?” 声音喑哑又危险。 alpha磅礴的征服欲被beta近乎卑微又讨好的态度骤然挑起,如同一粒火星坠入谷堆,燃起冲天的大火,一发不可收拾。 “凌、凌老师。”温演小腹紧绷,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压细。他眨了眨眼睛,算不上密但足够长的眼睫毛晃动着,将阴影投射在下眼睑上,看起来可怜又犹疑: “凌老师,您叫我来这儿,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 仿佛恶趣味一般,温演故意昂头,用方才吻到情深处变得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凌存:“……我明明乖乖回家换了校服呀。” 哦——这该死的、简直如同里番一样的对话。正经老师怎么会约女学生在情人宾馆见面呢?这走向一看就不对劲呀。 ……虽然他们在做的事情,和里番里演的内容也没什么区别就是了。 凌存差点没绷住笑出声,但还是故意板着脸。 因长年累月从不松懈的排球锻炼而长满茧子、变得厚实的手,此刻因为加速奔流的血液而发烫,烙铁般搁置在了温演穿着白色长筒袜的大腿上。大拇指朝内弯曲,轻轻滑动了几下,他便满意地听见手下之人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了。 温演这家伙,长这么大都没被人摸过腿吧?就连朋友间那种近乎打闹的搭腿,也不曾有过。 所以才会这么拘谨。 “你犯错了,温同学。”铁面无私的凌老师沉声道,“你知道自己犯什么错了吗?” 温演呆呆地回答:“我,我不知道。” 下一秒,细细的黑色教鞭就利落地在他腰腹上抽了一下。力度很轻,根本不痛。但被击打的位置却泛起火辣辣的烧感,仅一瞬,细细密密的汗水就透过皮肤渗了出来。 “嘶……”温同学攥着凌老师的衣摆,小声求饶,“凌老师,别打我,我疼……我错了,我都错了,我认错还不行么?” 凌老师没回答他,只是说:“把领带解下来。” 温同学的手刚按在自己的领结上,就被凌老师滚烫的手拉着,放回那条皱巴巴的领带上。 “真够笨的。”凌老师嫌弃地蹙起眉,“……是这里。你做数学题分不清坐标系,现在竟然笨到连领带和领结都分不清了么?上次小考考得那么糟糕,还不好好学?我难得抽空才能课后辅导你的,温同学,不能辜负老师的期待啊,知不知道?” 温演目光朦胧地看着凌存英气的眉宇,快被对方锐利的美貌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有人说再美丽的人天天看也就不稀奇了……简直是胡说!他看了凌存这么多年,就没有哪一次对他厌烦,而且常看常新。 以前的凌存,少年傲气,不可一世,闪烁着钻石般耀眼干脆的光芒,好像不会沾染上任何灰尘和泥污; 现在的凌存,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俩纵欲过度,气质稍微发生了一点儿微妙的变化:变得更加成熟,也更加……艳丽了。 ——像是在腐烂边缘徘徊的、熟透了的水蜜桃那样,人看着,真的很难克制吞食对方的欲望。 温演的喉头一阵干涩,眼神也暗了下去。 他乖乖地解下凌老师的领带,可怜地吻了吻老师漂亮修长的手,然后在对方伸手想要碰一碰他头顶的时刻,忽然抬头,在手腕处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凌存又笑又气:“温演,你是小狗啊?怎么一言不合就咬人?” 温演不回他,只是一下一下舔舐着那个牙印,直到凌存的袖口都变得湿漉漉为止。 “凌老师,我很笨的……”他说,“我什么都不会,得麻烦您好好教我。” 温演回忆着自己以前随手点开的本子,故作笨拙地捏着裙边——一个身高一米八几的高个儿做这个动作实在有点黑色幽默。 他一面缓缓把格子裙往上提,一面缓声道:“凌老师,您如果能教会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台词有点脑残,但是放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刚刚好。 凌存半捂着脸。 他真的太想笑了,温演入戏的表演很拙劣,全是感情没有演技,但还是shock到他了。 没想到只是换了身衣服,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居然能长篇大论、面不改色地讲上一堆羞耻心爆棚的话,这还不够好笑吗? “你真的什么都愿意做么?”凌存轻咳一声,敬业地继续陪他演,手里握着的教鞭敲了敲铺着柔软地毯的地面,“你,过来跪下。” 温演眨了眨眼,像是在疑惑凌存的动机,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其间,因为动作太大,那本就岌岌可危的衣物被鼓胀的肌肉挤压,瞬间崩裂,胸口处的纽扣飞了出去,不知道掉到哪个角落了。 凌存摸了摸对方毛茸茸的脑袋:“乖。接下来,把我的扣子解开。” 温演原本觉得,这做过无数次、堪称稀松平常的事情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可看见自己手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凌存套上的粉色橡皮筋时,他忽然觉得脸上开始烧了。 因为长期宅家、不见日光而苍白得过分的皮肤,被艳色的绳子衬得更加白了。血管清晰可见,蛰伏在薄薄的皮肤之下,以微弱的幅度跳动着。 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衬衫,在解扣子的时候总会不小心碰到凌存滑顺的皮肤。热乎乎的,像是戳进了小动物信任的腰腹和毛皮里。 对方逐渐加重的呼吸声在他的耳边徘徊,大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时不时收紧一下,反倒搞得他紧张兮兮的。 凌存的声音完全哑了:“很好,乖孩子,你做得很好。” 他的手按着温演的头,朝自己的小腹撞了一下。温演一时间失去平衡,慌忙间只能用力扒住对方的皮带,指尖完全陷入边缘柔软且富有弹性的皮肉里。 “……哼嗯。” 凌存的声音有些变调了,他修剪得当的短指甲轻轻碰了碰皮带上的金属扣,暗示的意味浓得吓人: “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讨凌老师欢心吧,温同学?” 温演笑了一下。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懂怎么才能让凌存快乐的人么? 他于是搂着凌存的腰,直接向后躺倒在柔软的床铺上,一下一下煽情地抚摸着对方的背脊。穿着白色丝袜的大腿夹着对方被西装裤包裹的腿,轻轻晃动了一下。膝盖抵在皮带的金属扣上,重重地碾压。 凌存的呼吸彻底乱了。 温演黑色的长发散落开,像是一朵悄然绽放在夜晚的花。 他昂着头,一下一下吻着凌存的下巴,舔舐他的喉结和腺体,水声啧啧。隔着黑色粗框眼镜的镜片,他直勾勾地盯着凌存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凌老师……”声音故意掐得扭捏又柔弱,“人家什么都不懂呀。” 话语间,属于成年男性的粗糙的手,却紧紧地扣住了另一个成年男性的手腕。不学好的温同学拉着凌老师的手就往自己崩开的烂衬衫里探,毫不怜惜地蹂躏着自己的腹肌,完全抛弃了羞耻心和矜持。 “老师就纡尊降贵教教我这个笨学生,好不好?” 短得可怜的裙摆被乱窜的手无意间掀起,里面凌乱的线头和混乱的缝线清晰可见,仿佛只要有人一用力,它就会被轻而易举地撕碎,此刻却没人有时间去在意这种细节。 凌存一挑眉:……行,这家伙语气真够恶心的。 但是意外地,还挺美味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笑意清浅:“哦——那温同学是不是该主动些?毕竟,知识可是得自己去追寻和实践,才会牢牢记在脑袋里的。” 温演沉默着,不再回答他的问题。宽大的手压着他的大腿,轻而易举地摄取了他的唇。 这是一个空前狂热的吻,胜过之前的任何一次。 唇舌交缠之间,那些乱糟糟的衣服早就被粗暴的动作撕碎、甩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两人像是要用这个吻将对方狠狠嵌入自己的灵魂一般,用力至极。 最后,只留下被浸湿的领结和皱巴巴的领带空荡荡地悬挂在缀满汗水的脖颈之上。 它们伴随着两人缠绵悱恻的吻,同样小心翼翼地碰撞、接吻。蓄着失速的心跳、无法克制的狂恋、逐渐上升的体温,缓缓融入这旖旎的夜色里。 第84章 沾上你的气味 凌存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温演已经睡着了。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呼吸均匀,身上细细密密的吻痕伴随着肌肉的起伏而小幅度地拉扯着,被床头灯照得很漂亮。 “……睡相真蠢。” 凌存笑着叹了口气,头发边缘被浴室的雾气沾得湿漉漉的。毛巾擀了一圈儿,还是残存着些许湿意。 他索性在床旁边的藤椅上躺下,想等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再进被窝睡觉。 至于为什么不用吹风机? ——笨,声音那么大,喝了酒的猪都会被吵醒的啊。 凌存正常地呼吸着。 空气里浮动着些许alpha的信息素。他方才亢奋到失控,虽然有提前打抑制剂,但还是没忍住放出了不少信息素。即便自己的信息素味道淡如白水,并不会给谁带来特别大的困扰,他还是很在意。 温演这样的beta,天生嗅觉细胞缺失。alpha和omega信息素的味道,他完全闻不到,被气味的世界完全排除在外。 早年和他变得生疏的时候,凌存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现在想来,或许当初他还是个初中生、天天和别的alpha同伴厮混在一起的时候,温演就因为这样的特质感到被孤立了。 这感觉想想就很糟糕。像是某个课间,自己的朋友a和朋友b开始讨论最近流行的某个东西,相谈甚欢,却只有站在旁边的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无法融入其乐融融的氛围。 那感觉真叫人打自心底感到恼火。 刚刚做的时候,温演吻着他的侧颈,用指尖一下一下磨蹭着他的小腹,呼出热气,轻声说: 「小存,我现在闻起来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沾满你的信息素呢?」 ……他们都知道的。因为陈靖的事,他早熟导致部分组织发育不完全,信息素的味道寡淡如白水。就算同为alpha的他者闻到凌存的信息素,注意力也更容易放在信息素的强攻击性而非气味上。 李岩的信息素是薰衣草味的,王率的信息素是香烟味的,霍劲羽的信息素是红酒味的…… 都是些在碰到的一瞬间就能察觉具体物件的气味。 「我啊,想别人见到我的第一面,就能闻到我身上属于你的信息素的味道。那样的话——」 温演拖长语调。 汗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滴落在凌存的肩颈上,像一个湿漉漉的吻。 大概是身体亢奋升温到了极点,将理智全数蒸发。总是习惯性在埋头动作时保持沉默的温演,在没有摄入酒精的情况下,这一次,话竟然多得出奇。 「简直……」他小狗一样啃食着凌存的嘴唇,吮吸、舔舐,夺走他口腔里寥寥无几的氧气,「像是在宣告:我,温演,是凌存的所有物一样。」 凌存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他捏住了他的beta的下巴,恶狠狠地加深了这个吻。舌苔舔舐着上颚,粗糙的触感让神经都开始颤抖。 对方在迷乱之时吐露的、近乎赤诚的心思,便顺势被淹没在更磅礴的热度和感触中。 凌存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抠着藤椅上突出的花纹。 他觉得口中烦躁,犬齿泛着粗糙的、难以言喻的感触,急需咬什么东西发泄。 最终,他拉开落地窗,迎着月色和逐渐熄灭的霓虹灯踏入阳台。半干的额发被风吹拂,虚虚地罩在他的额头上。 凌存点燃了一支烟——是他学长之前递给他的。他没有抽烟的习惯,所以随意塞在了外套的口袋里。 正巧今天来的时候穿的是那件。 方才情意过火,廉价的教师装和近乎情趣内衣的学生水手服早就被撕得乱七八糟,破布一般堆在床边。 他洗完澡出来只能随手套了自己来时穿的西装裤——拘谨、严肃,衬得他身上斑驳的痕迹和泛着血丝、刚刚结痂的齿痕更加不合时宜,色情异常。 光裸的上身被月光轻吻,线条优美的酮体呈现出一层细腻又冷色的光泽。 烟气从凌存微张的薄唇间溢出。 他蹙着眉,被尼古丁的气味冲得清醒了许多。他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长辈和同龄人都爱抽烟——明明味道很难闻,进到肺里的感觉也火辣辣的。 凌峰还活着的时候,只会在压力特别大的时候躲在厕所里偷偷抽一支,再装作无事发生地用柠檬味的空气净化剂掩盖,决不让张云间发现。 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 关于温演问他的那个问题:小存,我现在闻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眼前闪现出些许朦胧的片段。 温演被他的犬齿撕咬到破裂出血的嘴唇,被他抓出条条血痕的精壮后背,汗水顺着沟壑下滑的人鱼线…… 还有那双深沉的、却只在这样的时刻明亮异常的黑色眼睛。 凌存觉得有点烦躁。 做的时候他其实不太去想信息素的事情——他是alpha,温演是beta,信息素是什么味道,其实对于他们而言根本不重要不是么?还不如讨论安全套选什么味道更有意义。 ……哦,说起来,今天又忘了戴。 温演今天可怜巴巴、欲求不满地提出这件近乎逾越的事,反倒像困倦时吸入的尼古丁一样戳醒了他的脑袋。 ——是啊,alpha的信息素无法作用于beta,beta本身也没什么能够反作用于alpha的生理性分泌物,那他每次做的时候为什么还会跟易感期一样发疯? 他其实很享受和温演待在一起的感觉不是吗?100次的合约还没到期,他就已经拽不住那张幌子了。 只有温演跟个傻瓜一样,那么在乎自己随口一说的合约。 之前大学开学前,他对温演三令五申:只剩3次了。 所以刚刚这家伙才会患得患失,在他肚子里一次之后,第二次无论如何都不肯继续那样做了。明明涨得难受,脸都憋红了,还倔强地拨开他的手,一个人扯了条毛巾匆匆跑去浴室。 回来以后看他不开心,温演还蹲下身,面颊贴着他的大腿内侧,头发毛茸茸地扎他,搞得他最后没忍住,手指伸入他的发丝里失控地抓紧。 ……最后不得不抽纸巾,又羞又气地给这人擦脸:「闭眼,沾到眼睫毛上了,我帮你擦掉。」 温演只是睁眼看着他,良久清浅一笑,没说话,只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像个傻的。 ……不,他本来就是傻的。 不傻干嘛百折不挠地喜欢他,怎么打击都不肯放手,真是有够笨的。 “……小存,还不睡吗?” 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凌存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温演从背后抱了个满怀。对方声音哑哑的,显然是刚被吵醒。 “抱歉。”凌存难得服软,垂下眼眸,“我抽烟味道太大了吗?” “不是。”温演摇头,柳真偶尔也背着刘娟抽,自家考古系的师兄和导师更是熬夜专业户,全是老烟枪,他早就习惯了,“我……睡得不踏实。” 凌存扯着嘴角笑了下:“得了吧。你也不是每天都搂着我睡啊。” 温演像是真的没睡醒,往日他人眼中那种高冷淡漠的形象在此刻荡然无存。他把头埋在凌存的脖颈处,哼哼唧唧地拱了几下,声音闷闷的: “离家之后我买了个等身抱枕……没你抱着舒服。” 还被师兄嘲笑了,呵呵。 凌存按着他的肩把他转过来对着自己,狠狠地捏了一把他的脸。 “嘶……好疼!” “清醒了?” “清醒了……”委屈。 “清醒了那就——”凌存的话戛然而止,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已经完全干了的头发,像是在纠结措辞。 温演背靠着冷冰冰的玻璃,只是干巴巴地看着发小,安静等待他的发言,像至今为止十年来一直做的那样。 “你那话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什么?” “你不是说,你想染上我的气味吗?” 凌存一面说,脸上一面发烧。这话耻度太高,还显得他很自恋。饶是本性高傲桀骜的人,讲这话也不可能丁点儿不膈应。 凌存定定地看着他,片刻以后才说:“想啊。”他反客为主地压住凌存的肩,叹了口气,“我第一次梦遗以后就想了啊。” “啊?” “11岁第一次梦遗的对象是你嘛。很难猜?”他不会喜欢别人的呀。 “你真是色情狂……”凌存扶额,有些恨铁不成钢,方才两人之间有点旖旎暧昧的氛围瞬间消散干净,“那么小的时候你就想着草我了?要不要脸?” “没有。”温演很认真地举起手发誓,“我只是梦见被你按在墙上亲而已,其他的什么都没有。那会儿我也不懂这些啊……” “我就是很想——”温演讲一半卡壳了,重复了好几遍,才继续说:“很想变成你的。” 他刚说完,凌存就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上去。薄荷味的烟,味道有点呛,伴随着吸吮和交缠,在温演的口腔中迅速蔓延开来。 “现在你染上我的味道了。”凌存抬眼,掰着指头给他算账,“alpha的信息素,烟味——这还是我身上唯一一支烟。你还想要什么味儿?” 温演沉默了。 他握着凌存的手腕,有些不知所措。 ——好像完全没料到自己能得到这些一样。 他将凌存整个儿塞进自己的怀抱里,高挺的鼻梁一下一下蹭着凌存的腺体和脖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声音闷闷地说:“哎,我好像在做梦啊。” “傻子。”凌存骂他,手却按着对方的头贴近自己,“笨蛋,蠢猪。” “好幸福啊,我现在。”温演喃喃自语,“要是做梦的话,不要醒就好了。死在现在也值了啊。” 凌存无语,这家伙未免也太卑微了点吧?出息。 隔着布料感觉到逐渐膨胀的火热抵着自己的大腿,凌存索性蹲下身,手指按在温演松松垮垮的腰带上。 温演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堪称花容失色:“……小、小存?” “收声!”凌存伸手,用力戳了一下温演的腹肌。 他脑袋里莫名闪过梅可萱对他叨叨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想起那条闪耀着冷光的漂亮脚链,想起「想要拴住某人」的炙热愿望。 眼前的青年眼神慌乱,脖颈上明明空无一物,只有喉结被他咬得满是印子,却总像是有根无形的绳子拴在他的脖子上,绳子的另一端攥在他的手里,对方竟然还对此甘之如饴。 温演声音颤抖,像是要飘到天外去。他修长的手没入凌存柔软的发丝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收紧。 他喘息着问:“小存,你喜欢我吗?” 凌存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释放信息素,覆盖在眼前人的身上,哪怕他根本闻不到。 手里半夹的薄荷烟往下淌明灭的烟灰,被风吹落在自己的大腿上,烧出一个灼热的洞来。 他喉头滚动,吞咽下人生至此结出的所有苦果。淡淡的腥气蔓延开来,像是要将他由内而外完全包裹,沾染上另一个人的气息。 然后,心甘情愿地被另一个人占有,变成他独家绝版的一生私有物。 * 之后,温演和凌存默契地同时决定不用那两张抽到的水族馆门票。 门票被转赠给梅可萱和蒋茉莉,蒋茉莉发来了感谢短信,梅大小姐却杳无音讯。 温演想:可能是太忙了。梅可萱在文千岭的帮助下开始进组,以后若是成了大明星,只会忙上加忙。 大学生活日复一日,时光飞逝,很快到了大三要出去实习的日子。 凌存确认去往霍劲羽的律师事务所,温演则是继续跟着导师做项目,顺带参加了文物修复的小组。 两人都忙忙碌碌。 一百次之约还剩下两次。 只剩下两次。 所以约会反而返璞归真,只娱乐,盖棉被纯聊天,最多互相帮助,绝不提三垒的事。 凌存起身,漱口的动作熟练无比。温演在镜子前揽着他的腰,有一下没一下地吻着他的侧脸,和得了皮肤饥渴症似的不撒手,嘴里还念念有词: “……好烦。这次要去北方,还下雪,好冷,不想去,想在家里打游戏。” 凌存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险些把眼镜拍掉:“好好干。我最近也有案子,忙死了。” “什么案子?” “今天得去见当事人了解具体情况。”凌存含含糊糊地回答。 他很在意这个案子。 因为—— 两个当事人是在同一个户口本上却全无血缘关系的兄妹。 现在坠入爱河,想咨询怎么样才能……合法结婚。 第85章 去爱的决意 阳光充足的午后,人流量稀少的咖啡厅内。凌存和长相英俊的客户面对面坐着,咖啡杯里的冰块颤动了几下,向深色的咖啡液里坠落。 “你叫我小周就好。” 青年客户真的担得起一句「美得不可方物」,连同为alpha的凌存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长而密的眼睫毛颤动了两下,阳光洒落在他的侧脸上,像是在轻吻。良久,他才继续说:“我和她的事情……有办法么?” ——他是在问结婚的事。 小周12岁时父母离异,他跟着父亲加入了新的家庭。 新妈妈是个面容和善的女人,年轻时丧夫,人到中年才爱火重燃,重新步入婚姻的殿堂。妈妈是带着个妹妹来的,妹妹年纪比他小一岁。 凌存:“小周,咱们得先明确一件事。在法律上,虽然你和你妹妹是继兄妹,并不存在事实的血缘关系,但是法律当中是存在‘拟制血亲’这一概念的。也就是说,你们的关系被纳入法律体系中阐述的时候,会被视为等同于亲兄妹的存在。” 小周颔首:“所以?” “所以,按照《婚姻法》的规定,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是禁止结婚的。你和继妹的关系会被归纳在这个范畴里,在法律上是不可以结合的。” 小周秀气的眉毛蹙起。他静静地看着眼前逐渐融化的冰块,沉默不语。 凌存看着他,不知为何联想到了温演。两人的外貌其实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风格甚至完全南辕北辙。但莫名在气质上有种强烈的相似感。 小周看起来就像是个很执着的人。 小周全名「周煜」,今年二十六岁,是某公司的艺术总监。 先前他和霍劲羽通过电话,凌存在旁边梳理案件细节,大致拼凑起了事情的全貌。 小周说,他一开始其实是很讨厌继妹的。又娇气,又阴晴不定,还对他敌意很重,动不动歇斯底里地摔东西,装可怜甩锅,害得他被爸爸训斥,她就躲在门边上偷笑。 「她后来和我坦白说,一开始那样做,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和我相处才好。妈妈是寡妇的日子里,总有男人有意无意占她便宜,她才那么讨厌男性。」 小周说话的时候,下唇绷得很紧,两手交叉,有一下没一下地收着。 「……在我爸爸之前,她还有过一个继父。十岁生日那年她差点被那个人渣强暴,阿姨就立刻离婚了。是我的错,我一开始什么都没问清楚,就擅自开始讨厌她。」 霍劲羽并不急着和他讨论案情。他想先深度了解一下客户本人的性格和态度,再提出合理合法的建议。 所以,他像是闲谈一样和小周聊了下去,认真倾听对方情绪的转变。 小周说,妹妹对他的敌视并没有持续太久。她渐渐地会吃他留在桌子上的早饭,会特意给去打球的他送水,会在他深夜复习睡着的时候给他披上外套和毯子。 他说:其实妹妹也没那么讨厌,挺可爱的。 包饺子的时候会不小心把面粉弄在鼻子上很可爱,明明长得很冷、写字却圆滚滚的很可爱,打游戏赢了对他耀武扬威很可爱,在他被喜欢自己的女生追得狼狈而逃时站在阳台偷笑的样子也很可爱。 明明第一次见面时觉得她很普通的。 明明第一次被对方眯着狡黠的眼睛调侃时是非常恼怒的。 明明没有那么喜欢她。 明明讨厌她。 明明……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变了。」小周喃喃自语,「什么都变了,可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小周意识到自己感情变质,是在高三的时候。 因为要高考,为了节省上下学浪费的时间,他索性住到了学校的宿舍里去。 正是因此,他才忽然发现,水果是不会自己跳进盘子里飞到他的身边的。 毛毯也是,牛奶咖啡也是。 ……妹妹的笑容也是。 宿舍是四人间,吵闹又拥挤。疲惫一天下课回去睡觉,背贴着冰冷的墙,他就会忽然好想家里,好想那个爱趁着他打盹给他扎彩色小辫子恶作剧的妹妹。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样的想法出现的瞬间,少年就已经默默坠入爱河了。 关系发生翻天覆地改变的导火索是——他在学校的林荫小道上亲眼目睹妹妹被人表白的现场。 那是个头发短而炸的少年,皮肤晒成小麦色,脸上挂着羞涩又亲和的微笑。他握着妹妹的手,激动地说了些什么,却在妹妹短短的一句话后彻底哑火,偃旗息鼓。 她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放假回家的时候,小周的脑袋里一直在想这件事。 妹妹喜欢的人是谁?为什么喜欢他?难道那个人长得比自己都好看吗? 这并非小周自夸,他其实不太爱承认自己长得好看。毕竟这副美丽的皮囊从小到大给他带来的东西,除了别人盲目又磅礴的倾慕,还有堆积如山的麻烦。 但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如此。 因为妹妹总开玩笑说:「哥,如果不是你长得好看,我真的特别想揍你一顿!但想到这么好看的脸会被毁掉,我又舍不得打你了。所以,感谢你漂亮的脸蛋儿救了你一命吧!」 在厨房切水果时他心不在焉,老想着怎么开口询问她喜欢的人会显得没那么突兀。 结果一走神,指尖被锋利的刀刃划破,鲜血顿时溢了出来。 「哥!」妹妹立刻丢下手里的东西,慌慌忙忙地赶进厨房,蹙着眉,心疼地捧着他的手,「怎么办,要怎么处理——」她一着急,竟然慌不择路地含住了那个正在淌血的伤口。 小周的脑袋在那一瞬间放空了。 柔软的嘴唇,担忧的话语。 周围的声音仿佛尽数凝滞:窗外聒噪的蝉鸣,冰箱制冷的嗡嗡声,楼下小孩断断续续的哭泣,自己狂乱的心跳和错频的呼吸…… 所有的一切都混杂在一起。 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的身体快于理智一步,说出了那句—— “我喜欢你。” 小周苦笑了一下:“她以前特别想让我说这句话。但是后来不想了。她说我不可以这样做,我们是兄妹,怎么可以搞在一起?爸爸妈妈会伤心的。” 听到这里,凌存握着笔的手一顿。 “可是,我也会伤心的啊。她明明最喜欢我,却最舍得我伤心。” 她说,哥,我们是不可能的。继兄妹之间不可以存在这样畸形的感情。我也配不上你,我不好看,你那么好看! 她说,哥你别说了……我求求你了,不要再说喜欢我了,求求你了,求求你……我没办法回应,我真的不能回应,我不想再让妈妈伤心了,她真的很难,我不可以没有良心。 她说,周煜,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 小周当时反驳她:不什么?不撩拨我?不先喜欢我?你抽屉里的情书,署名是给我的,我知道。那是只有我们知道的暗号,你写下了,就代表你心里的那个人是我不是别人,对不对?孙梦,别骗自己,我们不是兄妹,我们是爱人。 然后她哭了,哭得好可怜,哭到过呼吸,却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高考过后,妹妹立刻搬出了家,跑去和朋友合租了。 两人的关系降至冰点,只有周煜单方面锲而不舍地在联系孙梦,孙梦则是一条不回,甚至把手机扔进了人工湖。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半个月之前。 周煜病了,高烧不退,只能请假在家。父母无暇照顾他,最后提着药来煮粥的人,是孙梦。 「孙梦,我求求你了……我不喜欢你了,你不要躲着我好不好?」 烧傻了的周煜卸去了平日里冷淡示人的模样——不如说,他就不曾对孙梦冷淡过,此刻底线全线崩塌,倒是舍得拉下脸撒娇了。 他拽着孙梦的手腕,贴在脸边,小心翼翼地吻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只是这样一下,一下我就满足了。孙梦……我真的好想你啊。你已经三个月没和我说过话了。」 孙梦冷冰冰的手贴在他的额头上。 他听见一声叹息。 beta少女的额头贴着他的额头,阴影落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却被对方在嘴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傻子,你生病叠加易感期,烧成这样的都不去医院,是想等死吗?」她拆开抑制剂,对准alpha的腺体就往下扎,「真笨……」 周煜晕乎乎地摸着自己的嘴唇,眼神难以聚焦。下一秒,他顾不上针头,只是一把将心爱之人按倒在柔软的床铺上,尖锐的犬齿刺破了beta平缓的脖颈。 那里空空如也。 周煜的心却被填满了。 …… 再醒来时,孙梦赤身裸体,浑身青紫,汗湿的发丝贴在面颊上,平缓地睡着了。两手揽着他的脑袋,像是在安抚一个可怜可爱的小婴儿。 他后知后觉自己昨夜一次又一次成结,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标记她。 孙梦没有抗拒他,默许了他的入侵。可生理性的结构却无法改变,他根本无法永远触碰她。 那要怎样才能留下她? 那夜过后,孙梦又人间蒸发了。 她不想见他,把那次的意乱情迷当作偶然发生的意外。 她更不怪他,不如说这件事是两人沉默地幻想已久却始终无法付诸实践的——结果竟然在这样阴差阳错的情况下荒谬地实现了。 可这一次,周煜不想退缩。 “其实,有办法可以解决。” 凌存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意识好像游离到躯壳之外,冷静地旁观这一切。 “你把户口迁出去就好了——小周,你妈妈不是再婚了吗?你把户口迁到妈妈那里去,和孙梦就不在一个户口本上了。这样,你们就不再是被法律束缚的‘兄妹’,而是没有血缘关系、可以结婚的陌生人。” 是的——他在霍劲羽的律所里实习许久,帮忙解决了那么多案子,翻了成片儿的卷宗,最后得出来的解决方法,竟然简单到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既然法律束缚了关系的发展,那让关系摆脱法律的束缚就好了。 就是这么简单。 仅此而已。 “去找她吧……去告诉她这些。她不懂法律,可能以为这辈子只能和你做兄妹了。”凌存深吸一口气,片刻之后,才缓缓吐出,“去找她,去找你的爱人,去告诉她——” “你有多爱她。” 把那些困扰、繁杂的痛苦与纠结、世俗的漠视与束缚全部都抛诸脑后。 驱散她的恐惧,她的迟疑,她的怯懦。去告诉她:你勇于爱她,并且愿意持续一辈子。 “你们是互相喜欢的,不是吗?” 凌存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如是说道。 就在这时,周煜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凌存,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喂,周煜,你快来!小梦她喝醉了……”电话那端嘈杂吵闹,“有个特讨人厌的、纠缠了她好久的alpha这次也跟来了。小梦是beta闻不到信息素的味道,我闻着感觉那家伙信息素波动有些不对劲儿,怕她被那家伙盯上出事,我一个人没法摆平——” “总之,你快来!地址是……” 第86章 一波堪平,一波又起 周煜和凌存赶到现场的时候,正巧撞见一个染着红头发的alpha在对一个穿着浅绿色长裙的omega动手动脚。语气轻浮,态度暧昧。 周煜瞬间变得面色阴沉,快步跑向两人,抡起一拳重重揍在那个alpha的脸上。 “滚。”周煜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那个男人,语气危险:“别让我再看到你纠缠孙梦。” 凌存没想到这种戏剧性十足的场面会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上演。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索性走到旁边的吧台,要了一杯牛奶和一杯柠檬茶,递给半蹲在地上的两人。 “这个给你,孙小姐。” 凌存把牛奶塞进惊魂未定、满脸虚汗的孙梦手里。她身上裹着周煜的外套,依旧瑟瑟发抖。凌存敏锐地察觉她脖颈处有一个不深的牙印——显然不是周煜咬的,而是刚刚那个红发alpha的手笔。 ……性骚扰,真恶心。 他又将冰柠檬茶递到周煜手里:“小周,降降火。” 周煜一手接过冰茶,一手紧紧地握着孙梦的手腕。他心疼地看着她手背和手臂上泛红的指痕,声音有点沙哑:“对不起,我来晚了。” 孙梦抬眼看他,摇了摇头。 旁边一直在试图救场的孙梦的朋友朝凌存使了个眼色,凌存顿时心领神会,跟着她匆匆离开卡座,将充足空间留给这对男女。 “你是小周的朋友?”孙梦的朋友一面走一面歪头问,“之前没见过你呀。不过,谢谢你今天来帮忙!” 凌存:“我是他的律……算是代理律师吧。也没帮上忙,只是买了两杯饮料而已。” “叫小周给你报销,他有钱,有便宜别不占哈。”朋友打趣道,“不过看今天这架势,他俩终于要成了——我看得都快急死了,要死要活地撮合了这么多年,总算不是白费力气。” “他们之前,怎么样?” “双向暗恋能演成胃痛虐恋走向的我是头一次见。” “……”那确实。 为什么感觉被内涵了……?一定是错觉! 朋友迎着傍晚的风,面颊被火烧云映照成明亮的模样:“喜欢就大胆说嘛,不然一定会后悔。你是律师的话,我猜猜——是霍劲羽事务所的?” “是,你怎么知道?” “我和霍劲羽是大学同学啦,还是同专业的。不过毕业以后,我做了一段时间的律师,就去普通的公司做法务了,没有继续做下去。他上大学的时候就很靠谱,这次还是我建议小周去他那里做咨询的呢。” 凌存疑惑:“……为什么不继续做律师了?” “因为我妻子是法官助理,以后的职业发展意向是法官。按照相关规定,作为家属的我是不可以从事律师的职业的。” 朋友捋了捋自己鬓边被风吹乱的头发,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恋人之间互相体谅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总有人得为生活让步。我其实没有那么喜欢律界,做律师只是因为大学读的专业就这样浪费了太可惜。现在的生活也不错,更轻松,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去打理家里的事情——我其实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啦,比起在律界呼风唤雨,我更希望做个平凡的花匠或者料理人之类的……” 她比画了一下:“你想想看,恋人刚下班就能品尝到我新研究的美味食物,一打开阳台就能看见我们家被我打理得欣欣向荣的植物园和被养得很肥的猫咪,她和我聊工作上的事情我听得懂,我也可以和她讲讲公司里的八卦,再一起做饭、一起洗碗——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呀。” 她说话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溢出的爱和幸福,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宝石的光辉。 溜达了半个小时,回到大堂的时候,周煜正牵着孙梦的手,十指相扣。 看见凌存回来,周煜大大方方地抬起手,孙梦被他突然的动作羞得脸都红了,但还是随他,另一只手攥紧自己的衣缝。 她的嘴唇边缘,有被不慎咬开的小口子。 凌存状似无事地缓慢移开视线。 ……所以刚刚,周煜吻她了。还很激烈。年轻人啊,真是不懂节制。 “祝福你们。”他说,“长长久久。” 周煜抿着嘴唇笑,眉眼弯弯,美貌摄人的程度立刻原地提升了一个等级,看起来特别高兴的样子。 “啊,谢谢。”孙梦则是客客气气地把一杯葡萄气泡水递给凌存,语气很腼腆,“谢谢你的牛奶,很好喝。” 晚上,凌存回到律所整理档案到深夜,饿了去茶水间泡泡面,正巧和匆匆从外地回来的霍劲羽碰了个正着。 “霍律。”凌存把塑料叉子插进方便面桶的盖子边缘卡住,“饿吗?” “回来的路上吃过了。”霍劲羽脱下外套,整整齐齐地挂在椅背上,“周先生那边怎么样?” “在一起了。”凌存想起那个在夕阳下洒脱如风的女生,“霍律,孙小姐的朋友,说是你大学同学——她叫什么名字?” 霍劲羽微微睁大眼:“你对她感兴趣么?”语气有些讶异。 不等凌存回答,他接着说道:“她叫甄萨,是个alpha。性格很爽朗,和她相处很舒服。我大学时和她都是料理社的,社员们都很喜欢她。” “啊?” “怎么了?” “只是有点吃惊……”凌存把泡面盖子揭开,顺时针拌匀面条,“因为我觉得,霍哥你不太像是那种会对烹饪感兴趣的人。” “以前确实兴致缺缺,但忽然有一天发现,一个家里必须得有一个人会做饭才行,不然只能一起吃外卖了……总觉得那样有点凄凉,欠缺家的味道呢。” “甄小姐的女朋友还挺厉害的,我听学长说,法官助理是份很辛苦的工作。” “她连这个都和你说了啊,”霍劲羽哑然失笑,“看来她真的挺喜欢你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女朋友也是alpha啊。早年她和家里坦白情况,险些被爸爸打断腿,她女朋友那边也闹得很不开心,家里阻力很大……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太乐意提起这件事的。我们做朋友的,也自然不会去触她霉头。不过现在看来,她倒是比我们那一拨人都成长得快,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过去糟糕透顶的事情了。” alpha和alpha啊…… 霍劲羽盯着自己杯子里旋转的奶泡,浅浅叹了口气:“这种时候,总是会很羡慕她。羡慕她永不怯懦,越挫越勇。不像我,是个瞻前顾后的胆小鬼。” 凌存反驳:“霍哥你才不像你说的那么差。明明是个很优秀的人!” “不说这些了。”霍劲羽轻飘飘地掠过话题,“下周出差,大约一个星期,你记得准备好行李。有什么不懂的问我,私人手机号就是小时候那个,一直没换。早些睡,身体要紧。” 凌存只顾着埋头吃面,他饿坏了,含糊地回了一句:“哦,好。” * 凌存那边一波堪平,温演这边一波又起。沉寂多日之后,他忽然接到了蒋茉莉的来电。 对方焦急的声音透过电波传入他的耳内,带上了明显的哭腔:“温演,小梅她出什么事情了?为什么李岩不让我进去见小梅——我现在就在中央医院icu的门口,你能不能……” 听到蒋茉莉话语内容的瞬间,温演清晰地听见自己脑内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 第87章 甘甜的疼痛 “到底发生什么了?” 温演扶着墙气喘吁吁,焦急地朝李岩喊道。他跨越城市,下了出租车就一路狂奔进来,手心沁出的汗都快把衣角攥湿了。 “事情很复杂——”李岩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避开正低着头呆坐在墙边的蒋茉莉,拉着温演往楼道角落里走,“我慢慢说,你别着急。” 他和梅可萱同校不同系,自从上次劝退傅春来的事件之后,算是成了朋友,也加了联系方式。 这次文千岭忽然给他打电话,让他开车送梅可萱去医院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傻了。 「在本市还算靠谱的熟人只有你一个。」文千岭的语气很阴沉,听筒里传来被电流模糊的呼啸风声——他大概在开车,速度还很快,「我给你报个地点,你去接人。」 地点—— 他开着导航心急火燎地赶到目的地,却发现那是个位于海边的工业仓库。同时到达的戴着墨镜的保镖看了眼他的车牌,确认他的身份证件后,就带着他匆匆往地下赶。 谁能料想到,这个看起来危险又生人勿近的化工厂地下,竟然藏着一间器具完备的平层呢? 这显然是某人的秘密基地,墨镜保镖用上了不少黑科技和粗暴的手段,才勉强打开生物锁。 穿过细而窄的金属色长廊,李岩颤抖着手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门。 门的另一侧,是小腹微凸、面容憔悴、消瘦了许多的梅可萱。她穿着雪白的吊带裙,细细的肩带耷拉在苍白的小臂上,露出近乎尖锐的锁骨。 李岩多次呼唤对方的名字,那个曾经明艳锐利的大小姐却置若罔闻,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 “傅春来囚禁了梅可萱?!”温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她怎么敢——” “她买通了不少人,甚至找了和梅可萱身形相似的人在学校里替代。因为梅小姐她平时很孤僻,还在发现室友被傅春来收买后就搬出去住了,这几个月,竟然没人发现她失踪了——” 因为和蒋茉莉恋爱的事,她已经半年多没和家人联系了。生活费也早被断了,一直靠做平面模特赚外快,支撑生活支出。 “梅小姐的意思是,要打掉那个孩子。”李岩的嘴唇颤抖。 身为alpha,他无比清楚ao之间的链接一旦建立,就非常难以消除。omega被alpha彻底标记,被打上烙印,甚至孕育孩子……想要断掉这一切,付出的代价会高昂到大部分人都无法支付。 “但是,医生说会很伤身体。傅春来给她打了药——”他的话戛然而止。 药。 温演觉得脑袋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 他清楚李岩在说什么,文千岭不在医院多半是因为要去调查和解决这件事。傅春来的家族构成有些复杂,她是父亲第三任妻子的孩子,而她父亲的两任前妻分别是龍彗制药和无际生物的千金。 在生育率普遍低下的现行社会,生物制药公司研发的药物,针对增加排卵与受孕概率和诱导发/情功效的,多到数不清。 傅春来想搞到特效药并不难。 她先前软硬皆施,都无法得到梅可萱的心。现如今恶欲上头,终于忍不住使用过激的手段了! 温演觉得怒火上涌,他很少有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光是联想到梅可萱之后的命运,他就如鲠在喉——如果没有傅春来从中作梗,她的未来本该是一片光明的……!明星也好,模特也罢,她的能力足以支撑她获得一切她想要的! 可这一切都被傅春来毁了! 斟酌了好一会儿,温演才勉强维持住平静的语调:“她醒了吗?” “之前醒了一下,又睡了。她的身体透支太严重,又长期节食——我猜,是为了反抗傅春来囚禁她的行为吧。她手脚被铁链束缚,房间里也没有锐器,只能这样做。” “蒋茉莉那儿,你没解释?” 李岩的表情变得很微妙:“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这对她来说,也很残酷啊。” 恋人怀上了别的alpha的孩子这样的事情……可她偏偏是个omega。 你要她怎么办? 去找那个alpha拼命? 还是咽下错误的苦果,成为这个孩子新的养育者? 温演只觉得烦躁。 他觉得不能什么事情都瞒着蒋茉莉,这本身对她就不公平。可真要开口说,又该怎么措辞?不论他怎么巧言令色,事情已经发生,糟糕的结果已经成为事实,无论如何,蒋茉莉总会知道,并且得接受它——即便她不愿意。 就在这时,二人的身后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蒋茉莉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像是沉淀下了什么很重的东西,充满坚毅的神色。 “你们……有没有谁带了剪刀?” 一个奇怪的问题。 李岩的表情一下子变了:“蒋妹子,你不要冲动啊!”她肯定悄悄跟过来,听见了!她会怎么做? “不是你想的那样。”蒋茉莉苦笑了一下,“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 温演打开背包。因为打磨宝石的需求,他的工具包里什么稀奇古怪的小零件都有。他把小剪子的尖头对着自己,缓缓递给蒋茉莉,道:“你终于想明白了?” “嗯。”湿漉漉的鼻音,“我不想再这样了——只能无助地坐在icu前,却什么都做不到。小梅总在保护我不是么?所以总是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任何对我不利的事情。如果不是傅春来找到我,我根本不知道这人单方面麻烦她那么久——” 温演愣了一瞬:“傅春来找过你?” “是。”蒋茉莉抬手,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痕,“……其实,前段时间我和小梅吵架了。” 事情的起因大概是蒋茉莉察觉到了梅可萱多日以来的疲惫。 两人相约去听音乐会,到了中途,梅可萱靠在蒋茉莉的肩膀上睡着了。 经纪人的电话打得震天响,蒋茉莉替着接了,才知道梅可萱为了能腾出时间来和她约会,已经高负荷工作大半月了。 「梅可萱,你再翘班,这个月的工资不想要了么?」经纪人怒火中烧,语气也越发刻薄,「你要搞清楚,没钱交房租和吃饭的人是你不是我!你知道多少新人对这个机会翘首以盼么?你就这样糟蹋我对你的用心……」 后面的话,蒋茉莉已经听不见了。 经纪人聒噪的话语和音乐会恢宏的管弦乐融合在一起,瞬间消弭,淡出她的脑内。 小梅明明这么辛苦,却还要在她面前装作完全不累的余裕模样。 ……是啊,和不敢反抗家里、至今还在靠家里供养的自己不一样,小梅做事总是轰轰烈烈,不留余地。按照她父母的性格,为了逼迫她放弃和自己恋爱,肯定会断了她的生活费叫她服软。 可小梅偏偏不是那种会服软的人啊! 她早该发现的——不应该因为对方佯装无事就真的当作没关系…… “我当时觉得,不该这样的。”蒋茉莉昂头看向温演,“真的爱一个人,怎么舍得她受苦呢?小梅爱我,却因为爱我吃尽了苦头,我却软弱无能,无力改变这现状。” “不该是这样的,她本应该很幸福的。”她喃喃自语,“不该这样疲乏,疲于应对工作,疲于糊口,疲于解决麻烦的追求者,还不能给我制造不安——这么想来,小梅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为认识了我。” “如果没有认识我,如果不爱上我,她会更加……” 温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梅可萱才不会这样想。” “我知道!”蒋茉莉的语气变得激昂,“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更痛苦!我根本配不上小梅的好,我根本不配和她在一起不是么?她那么耀眼,不爱别人的样子和爱我的样子同样耀眼,我怎么舍得她因为我变得黯淡?我连为了她鼓起勇气舍弃一切都做不到,只能徒劳地看她消耗自己!非要那样,我宁可我不曾拥有她。” “所以,你提出分手了?” “……是。” 温演长吁一口气:“那是最坏的结果。傅春来知道这件事,一定会乘虚而入——当然,会继续失败。她知道你才是梅可萱的真爱,我们之前那场应酬不过是唬人的闹剧。你单方面不联系梅可萱,傅春来才正好找到机会让梅可萱人间蒸发。” 蒋茉莉攥紧手里的矿泉水瓶,抿唇咬牙道:“都是我的错。” “不,都是傅春来的错。”温演看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小剪子,“你不用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你道德感太强了。而且,你不是都想明白了么?所以,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软弱的人,往往被命运的洪流推着往前走。不对他们施加巨大的力,是无法推动他们做出能够改变命运的重大抉择的。 软弱本身不是错,却会成为重大失误的助燃剂。正如一句中二至极却十分在理的「世界上所有悲剧的发生,都是因为当事人能力的不足1」所言,软弱无能会成为扎向亲密重要之人的钝刀,磋磨之下,鲜血淋漓。 “我要带她走,脱离我的家族,脱离那些束缚我们的一切。无论她最后如何选择,留下还是杀死这个孩子,我都会对此负责。” “我不想她再失望,也不想她再受伤害了。” 昏暗的医院过道,消毒水的气息弥漫奔腾。夕日的余晖爬过铁窗,匍匐在蒋茉莉的脚边。 她定定地看着手里那把剪刀。 然后果断抬手,把被家人强迫留长好去哄相亲对象开心的头发剪落满地。 李岩惊呼:“喂……等一下!”他不理解她为什么忽然这样做。 蒋茉莉剪头发的动作很粗鲁,和她平日里留给众人柔软腼腆的形象大相径庭。力道之凶狠,仿佛被她攥在手中的不是自己的头发,而是积怨已深的仇敌一般。 留在头皮上的,是只有两三厘米的短发。黑色的发丝飞扬,簌簌落下。 她的家族,她的父母,她的谦卑,她的道德,她的犹疑,她的踌躇……她从出生开始就在规训教导她的一切,都在此刻化为乌有。 最后,她颤抖着手,却眼神坚定地抓起自己的齐刘海,快准狠地剪断。随后用力一甩,将那搓头发丢进泛着药剂冰冷气息的垃圾桶。 “我不会再回头了。”她说,“我要去见她,立刻,现在。” 温演接过她抛来的剪子,跟在她的身侧,快步向icu病房跑去。 “我认同你的决心,”他说,“不过在那之前,可以先让我和梅可萱说句话吗?” 蒋茉莉知道,温演是梅可萱最好的朋友。即便万般焦急堵在心头,她依旧咽下苦楚,哑声说: “……好。” * 病房内。 梅可萱醒了,黑色的长发披散,堆在苍白的面容边上,看上去好可怜。 “给我削个苹果吃吧,大艺术家。”这样的时刻,她居然还有闲情雅致打趣温演,“你应该不会手抖吧?” 温演一面削皮,一面无奈道:“梅大小姐,你是不是要吓死我才甘心?到底怎么回事?” 梅可萱收敛了笑意,以一种近乎食肉猛兽蓄势待发将要咬断猎物咽喉时的眼神,语气平淡地说: “我赢了。” 她赢了什么? 她赢了傅春来?是,也不是。 她真正赢得的,是蒋茉莉的决意。 温演把牙签插在苹果肉上,将盘子递给梅可萱。 他多了解自己恶友的本性呀!梅可萱从来不是如她琉璃外表般脆弱的人。甚至恰恰相反,她本人是“反脆弱”的最佳代名词。 梅可萱在被傅春来囚禁的那天,就知道自己会赢了。 傅春来太傻,见识了梅可萱那么长时间的冷劲儿,竟然还没意识到这人的疯狂程度。 信息素,标记,受孕——这些东西从始至终就根本无法束缚住她! 梅可萱只在乎蒋茉莉和她的爱。 “如此这般,她就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试图离开你了。”温演淡淡地说,“真恶劣啊,梅大小姐。这样情感绑架高道德感的人,会显得你很卑劣诶。” “那又如何?她爱我,我也爱她,这就够了。” 梅可萱咀嚼苹果。汁水四溢,甘甜清香。果肉钻过满是伤口的咽喉,尖锐的疼痛中含着令人战栗的甜美。 “我们是自愿被彼此束缚的。” 傅春来,缚春来。 区区alpha,想要束缚住傲寒绽放的红梅,还是太自不量力了。 第88章 我们私奔吧! “小梅……” 蒋茉莉进到房间里的时候,温演已经离开了。偌大的白色空间里,只有她和她两个人。 空气里残存着淡淡的、玫瑰花味儿的alpha信息素。 ……是那个强行标记了梅可萱的alpha的。 她踌躇地挪到梅可萱床前,缓慢坐下,又立刻站起,不知所措地看着床上病弱的少女,眼泪蓄在眼眶里,半掉不掉。 “哈哈……”梅可萱笑得眉眼弯弯,“你怎么这么呆啊。”她的目光落在蒋茉莉被剪得乱糟糟的、鸟窝一样的头发上,“头发怎么了?” “没什么。”蒋茉莉握紧了她的手,像害怕一阵风吹来,梅可萱就要被卷走了似的,“只是,突然想明白了好多好多事情。” “小梅。”她身体前倾,蒙着泪水的眼紧紧盯着眼前的爱人,“梅可萱,我们私奔吧!” 梅可萱定定地看着她,沉默的时间长到蒋茉莉几乎以为那双苍白的嘴唇里即将吐露出的是拒绝的言语。但梅可萱只是撒娇地朝她伸出手,晃了晃。 “抱抱我吧,蒋茉莉。”她说,“我好疼呀。” 下一秒,蒋茉莉用力地将单薄的少女拢入自己的怀中,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血肉。 声音带上了哭腔:“嗯……!” “私奔的话——我想去有好多好多花的地方,要很温暖,我最怕冷了。” “好。” “我身上没什么钱,你跑路之前记得带一点。这一跑,我就做不成明星啦,也就没那么多钱可以用来养你了。不过,一起打工开小店也挺不错的,你觉得呢?” “好。” “忽然想起来,我之前亲手做了个陶瓷杯想送给你,但是温演那个杀千刀的说‘哪有人过节送别人杯具的’,我就没给你……那个杯子被我好好放在我家的保险柜里呢,咱们也带上。” “好。” “好想吃炸鸡啊……其实我已经半年被经纪人管着没吃过油炸食品了。但我现在是不是不能吃啊?等我好了我们去大吃一顿好不好?” “……好。”蒋茉莉抬头,小心翼翼地、怜惜地吻上梅可萱的嘴唇,“梅可萱。” 梅可萱被她吻得有点痒,咯咯地笑起来:“好痒呀,茉莉。” “我爱你。” “我也爱你哦。”梅可萱捧着她的脸,笑意渐深,“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 医院天台上。 “好厚好高的铁丝网。”李岩叼着一根烟,没有点燃。他昂着头看了看周围的构造,“是不是怕患者来这里寻死啊。” “大概吧……”温演靠着墙,翻涌了大半天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总算了结了。” “是啊。对了,她身上被那个alpha留下的标记可以去除么?” “理论上是可以,但很麻烦。我会帮忙找人处理的。”温演叹了口气,“梅大小姐身体不行,这样一弄,以后估计都不可以生育了。” 李岩:“按照她的性格,只会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吧。她和她对象都不像是会介意这件事的人。” “……”温演回想了一下,“确实。”刚升腾起的一点儿悲伤和同情顿时烟消云散。 梅大小姐从来都不是那种爱撕开伤口博取同情的软弱之人啊! 这时,李岩蹙眉,忽然熄屏手机,温演还是眼尖地看见有人来电。 “不接么?” “哦,不想接。” “对象?” “……不算吧。”李岩幽幽地叹了口气,“算炮/友。” 温演“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你喜欢王率呢。” 李岩点烟的动作一顿:“怎么看出来的?” “以前我从来没仔细看,注意力都在小存身上。”温演回答。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可以看见除了他以外的别人了。之前小梅找你们帮忙那次,我就稍微察觉到一点了。现在更加——”他停顿了一下,“嗯……直觉?联系以前的一些事情想的话,很明显。” “真辛苦啊,李岩。喜欢王率那样的人,可是很累的。” “……这种事不是我说了算吧。”李岩苦笑,“就是会有那样的事啊。即便知道对方是个人渣、混蛋、渣滓,即便清晰地知道前方就是地狱,还是毫不犹豫一脚踩进去,连人家最底层的卑劣都喜欢。啊,不过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资格这样讲他就是了。” “不打算争取一下?” “不了。”他呼出一口烟,“就这样,挺好的。” 温演看着他沉默地抽完一支烟。李岩熄灭烟头,用餐巾纸包起来,临走前还朝他挥了挥手:“加油。” 温演哭笑不得:“加什么油?” “嗯……你不知道吗?凌存他和霍律师出差去了。”李岩微微睁大眼,“那人都快把‘我喜欢凌存’写在脸上了,你没看出来?” 温演:…… 其实他高中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了。 “出差这样的事,很容易摩擦出火花的。就算是两个alpha,也不代表不会擦枪走火。”李岩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他尴尬的事,轻咳一声,“总之!你要是很闲的话,要不去盯一下吧。凌存那家伙没兴趣出轨,不代表别人不想挖墙脚啊。” “……好,谢了。” * 几日后。 傅春来很烦躁。 她看着面前神色自若的文千岭,气不打一处来。这人总是出现在他不该出现的时刻,三番五次坏她的事。可偏偏碍于他父亲的身份,她完全没办法对他出手。 文千岭完全没有自己正身处别人家的自觉,自来熟地剥起了桌上的葡萄,汁水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落。 “差不多行了,傅小姐。”他说,“你再这样下去,暗里那条药的生产线万一暴露了怎么办?我不是每次都能替令尊摆平这么大的麻烦的。这次条子那边都差点出动了。” 傅春来沉默着,她想: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看中了梅可萱,就没有不把她弄到手的道理。更何况,她的腹中已经有……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管家带着一个包裹进来,说是梅小姐寄来的东西。 傅春来近乎欢欣雀跃地奔向门口,动作利落地拆开包裹。 “啊——!!!” 她被箱子里的东西吓得倒退几步,背靠白墙,冷汗霎时间冒了满背。 浓烈的血腥气在玄关处蔓延开来。 文千岭向来对这样的味道敏感,立刻起身,紧锁眉头去查看包裹里的东西。 白色的泡沫箱里,装满细碎的血肉,是个不成人形的胎儿。 箱壁上贴着一张纸,因为颠簸沾上了点点血渍,显得分外可怖—— 【你的东西,我不要,还你。】 第89章 出差の凌存同学(1) * “没有单人间了?” 凌存拉着行李箱站在酒店大厅,看着前台小姐满脸歉意地朝他低头。 “是的,因为我们的系统登记出了bug,实际上只剩下一间大床房了……抱歉,真的很抱歉!现在是旅游旺季,周围的酒店都爆满了,工作量太大,才出了差池。真的非常抱歉!” “现在怎么办?” 霍劲羽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这个点,不太好找落脚的地方。外面还在下暴雨……我先给小宋发了信息,让他看看能不能找到附近合适的酒店。他刚刚回复我说,最迟明晚之前应该能联系到。” ——小宋,是霍劲羽的助理。 “先凑合下吧。” 凌存叹了口气,鞋子进了水,行李箱的状况也不太好。他非常非常烦这种湿漉漉无法烘干的感觉,正如他十年如一日地讨厌下雨天一样。 霍劲羽有点意外:“可以么?” 前台小姐见这两人似乎是不会投诉、蛮好说话的样子,立刻补充道: “我们酒店的大床房配置很好的,因为是我们的疏忽造成的麻烦,请让我为两位办理半价入住,如何?” “现在没有立刻能去的地方吧。” 凌存话音刚落,外面一道惊雷,把光线有些暗淡的大厅都照亮了些许。 “霍哥,你晚上不是还要和客户开线上会议吗?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总不能在酒店大厅开吧?太不像样了。” 前台小姐很上道地接话:“先生您需要挡板吗?或者围帘……” “好。”霍劲羽掏出身份证件递给前台,“那就麻烦你帮忙办理了。” “感谢您的谅解!” 电梯的橙色灯跳动着,凌存从提包的夹层里拿出好久之前温演悉心塞进他包里的餐巾纸,开始擦拭手心和手背上沾上的雨水。 他最近倒霉得很,刚刚从出租车上下来时不小心把伞夹了。半根支架一断,风一吹,伞都快飞起来了。 得亏酒店离出租车停的位置不远,他拉着行李箱飞奔过来,才只淋湿了半个肩头。 明天还得去买把新伞,烦。 电梯“嗡嗡”运作,小幅度地震颤着。 “辛苦了。” 霍劲羽把被雨沾湿的刘海往脑后捋了捋,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挂着的微笑里透露出些许苦涩。 “小存,待会你先洗澡吧,小心感冒。” “哦,好。”凌存点头。 “会不会觉得很倒霉?” “还好吧。”凌存说,“不是第一次遇见暴雨了。感觉每次要做很重要的事的时候,总是会下雨。所以我超级讨厌下雨天。” “啊。”霍劲羽偏头,“我倒是挺喜欢下雨天的。” “为什么?空气湿漉漉的黏在身上很难受吧。” “因为很久之前,在下雨天遇见了重要的人。”电梯门开了,霍劲羽率先踏出门,“嗯……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一个人。” 凌存有点好奇,迈开脚步跟上。 他印象里霍劲羽虽然看起来温柔谦逊好说话,但其实大部分时间里是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冷淡又冷酷。 ……这样类型的人,也会有「非常重要」的存在啊。 “真的有那么重要?” “是超越一切的重要哦。” 进了酒店房间,霍劲羽把东西在书桌前摊开。 凌存拿了换洗衣物进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霍劲羽已经戴上眼镜和耳机,认真地在和客户交流案件细节。 电脑屏的荧光落在他立体的面容之上,在他的眼底留下一层淡而亮的光辉。 领带被解开,连带着西装外套一起,随意地搭在沙发的靠背上。领口的扣子解了几颗,变得松散,露出线条漂亮的锁骨和隐隐绰绰线条紧实的胸肌。 “……嗯,好。其他的明天我们面谈。辛苦您了,晚安。” 霍劲羽摘下耳机放在电脑旁边,拧开酒店摆在托盘上的矿泉水喝了起来,喉头滚动。 凌存一面擦头发,一面凑过来看电脑上的草案:“结束了么?” “差不多吧……”霍劲羽说,“现在双a婚姻被法律承认,就是手续有点麻烦。吹风机在托板那边。” “霍哥,”凌存瞥了一眼吹风机的位置,很快又转回来,惊奇地看着他,“你还有婚姻咨询业务啊?” 急匆匆地出差之前,他忙着处理小周的案子,压根没来得及看这次出差对象相关的案件细节。 “很奇怪么?”霍劲羽把仔细贴上很多彩色标签标注的资料递给凌存,“今晚把这个看了,明天用得上。” 凌存打开翻了几页,草草浏览了一下:“财产纠纷?不是双a婚姻相关的吗。” “有一方家庭成分复杂,是南港背景的。全是历史遗留问题,老家主去世了,现在四房老婆连带她们的孩子都在争家产。这次的客户是幺子,母亲出身不好,也没有足够的势力支撑,想拿到想要数目的钱有点难度。” 哦,原来是这么复杂的情况。 难怪要找霍劲羽出马呢…… “还是有操作空间的,就是比较麻烦。”霍劲羽叹了口气,“现在最麻烦的是——这个小少爷,现在失联中。” “啊?两个人结婚,一个人失联,这怎么结……” “是单方面咨询。咨询我的客户,就是这个南港背景小少爷的恋人。但现在,他们的关系好像不太乐观……小少爷玩失踪,是因为吃醋。客户陆先生因为工作原因,需要接触很多omega,所以——” 霍劲羽朝凌存耸了耸肩,没再说下去。 凌存撇了撇嘴:“没办法互相信任的恋爱,还有什么存续的必要啊。” 更何况出轨那种事,就算完全监视对方到所有细枝末节,对方只要有心思,总还是能找到机会的。 严防死守在变心面前毫无意义,还不如放任自流。 真的足够喜欢,就不会越界。 “你说得对,但吃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霍劲羽倒是对小少爷感同身受。 “因为对方是非常非常重视的人,所以才没办法忍受他和任何人产生瓜葛吧。会有一种……被撇下了的感觉?会觉得自己于对方而言不那么重要,失落是在所难免的。” “霍哥你这么懂?”凌存看着他,“总觉得不太像你的风格。” 霍劲羽笑道:“那小存觉得,我是什么风格?” “看着单方面爱慕自己的人哭喊着‘喜欢你’,也能毫不留情地拒绝对方的人吧。”凌存回答。 “初中的时候看到过,马路上追着你跑的女孩子被你严词拒绝后哭了。”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还给她递了餐巾纸。因为她真的哭得很可怜,路边的人都在看她。” 霍劲羽扶额:“真的么,我为什么对这件事完全没印象了?” “因为,人只会记得自己跨越千山去见的人,而不会记得跨越万水来见自己的人啊。” 凌存翻动着纸页,缓缓说。 “霍哥你这样总是走在所有人前面的人,是很难体会被抛在身后、永远追逐着某人背影踉跄前进的人的心情的。” 凌存以前也很难感知那样沉重又厚实的情绪。直到温演挑破他们之间的隔膜,那颗赤诚又炙热的心,才活生生又血淋淋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不是。”霍劲羽摇头,“我也有一直看着某人的背影。追逐了很久、很久,可到现在都没能碰到他的肩膀呢。” 他没再说下去,视线缓缓落在凌存的脸上。 灼热的视线让凌存倍感不安,这感觉实在太过熟悉——被人珍视总是会同时诱发他的欣喜与焦虑。 一想到发出如此目光的人是他一直钦佩的兄长,这感触就变得更加怪异了。 凌存盯着霍劲羽的嘴唇,打算抢在他说出什么越界的话之前,直接打断他。 霍劲羽却只是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手在他肩膀上短暂地拍了拍,轻声道:“先看资料吧,今天的任务很重。争取早点看完早点睡。”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和中央空调出风的响声,静得出奇。 凌存看完资料、写完分析,准备洗漱的时候,一回头,霍劲羽已经半靠在床头睡着了。他低着头,环抱着胸,呼吸均匀,但颈椎看起来很不舒服。 ——枕头去哪了? 凌存的视线偏移,落在将整张床分割为两部分的枕头上。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扯过下半边的枕头,塞进霍劲羽脑袋和床铺的缝隙里。 ……这样应该不会落枕吧? 一夜无梦。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霍劲羽已经恢复了往日西装革履的精英模样。 工作接洽得蛮顺利,陆先生显然对咨询流程很熟悉,精准回答问题,节省了不少功夫。 中午休息的时候,凌存觉得会议室里有些闷,索性下楼,准备去罗〇便利店买个咖喱猪排的饭团吃。 “温演那家伙上次推荐的口味是哪个来着……” 凌存穿梭在货架间,眼睛光顾着盯着花花绿绿的标签,结果不慎和个银毛少年撞了个满怀。 “哎哟——” 对方瘦得像条营养不良的小竹竿,怼上他常年打排球的结实身体,直接摔倒在了地上,怀里的东西撒了满地。 “我的关东煮!”他悲鸣。 “对不起。”凌存伸手把他拉了起来,“我会赔给你的。” 少年狡黠地看着他:“真的?那要赔我两倍,我摔得可疼了!” “……行。” 凌存叹了口气,看着少年欢天喜地跑向关东煮柜台的背影,忽然觉得很眼熟。 ——他是不是在哪里看过这个人的照片啊? 第90章 出差の凌存同学(2)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凌存走到他旁边,拉出小程序给店员扫码付款。 “啊,再给我拿两串牛筋丸,谢谢谢谢……”银发少年抬起头,表情有些鄙夷,“这年头还有人拿这种老掉牙的话搭讪啊——你落伍了啦。不过,还是谢谢你请客了,嘿嘿。” 凌存:“……” 凌存:“不是,我好像真的见过你。” 在哪看见的来着……为什么想不起来?难道是昨晚睡太少了脑袋转不动了吗。 “好啦,我懂。” 银发少年笑了一下,凌存才看见他脑袋上有一簇随风飘荡的桀骜呆毛,少年把手机递到他面前,上面是个被花里胡哨装饰簇拥着的二维码:“你想加我好友对不对?微信可以哦,但是电话号码不行……” 他抓了抓头发,表情有些苦恼:“啊,因为我把电话卡丢了来着。” “你手机不是还拿在手里吗?” “我故意扔进河里的,不然老有人打电话过来骚扰我,好烦。”银发少年摆了摆手,“本来想去重新办一张的,但是太麻烦了,以前都是直接让管……咳,管事的人帮忙搞定的。而且我身上也没带够钱。” 少年眼巴巴地看着凌存,嘴里咀嚼牛筋丸,像是迫切地要将食物藏进腮里的仓鼠。 “其实我刚刚是故意讹你的,我身上最后的十块钱被我买关东煮,下顿饭没钱吃了。对不起啊……” “而且手机卡拔了,只能在这里蹭网……我不好意思啥也不买,厚着脸皮待在这里。” ……为什么在这种奇怪的地方那么有道德操守啊? 还有,不想免费蹭人家网,就来讹他,是不是有点太过分啦? 话虽如此,凌存倒是没有很生气。 眼前这个咋咋呼呼的少年显然是个傻的,大概率是个没有社会生活经验的少爷。眼睛里清澈的愚蠢,和温演偶尔流露出来的神色如出一辙。 所以他才讨厌少爷嘛! 凌存扫了码:“……你回家以后记得还我钱。” 少年“切”了一声,嘟囔道:“我才不要回家。” 凌存看着他,社会责任感油然而生——他从小的时候开始就不是那种能放着失足少年(?)不管的铁石心肠的人,反而和锐利不好惹的外貌相悖,是个有点过保护倾向的人。 他拉开椅子,坐在银发少年对面,微微抬起下巴,问道:“怎么了?” “糟心呗。” 银发少年显然对他没有基本的戒心——或许是他觉得会请陌生人吃饭的都不会是坏人。 “我问你哦,如果你一回家,就看见常威在打来福……不是,就看见你爸的小三在打小四,小五在旁边劝架被扇了一巴掌,小六嗑瓜子被泼了满脸的水,你还是小六的儿子,你会怎么做?” 凌存:……这题超纲了吧。 “会和你一样离家出走。” 好了,经由这炸裂的背景故事,凌存总算想起来面前这张脸到底是谁了。 ——客户陆铭先生的预备结婚对象,那个南港背景的小少爷,莫庸啊。 “所以呀!”银发叛逆少爷莫庸摊了摊手,满脸的无辜,“我就跑咯。” “家里人不会担心么?”虽然按照他的描述,家里人根本没有时间在意他的离家出走就是了。 “他们还没发现吧。”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有能联系的靠谱的人吗。” “不知道,先活着,实在不行就打个零工先,我很乐观!”莫庸乐呵呵的,完全没有自己已经身无分文的自觉,“有靠谱的人可以联系,我每次闯祸都是他给我擦屁股来着……但现在,我不想见他。” “恋人吗?” “……也不算吧,他心里我就是个麻烦的小屁孩而已。”莫庸情绪变化得很快,提起这个话题,几乎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下去:“哎,其实我在想,是不是我耽误他了啊?” “怎么说?” 凌存觉得知心大哥哥的角色不太适合自己,他用关心的语气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头皮尬得有些紧。 “我是alpha,你看得出来吧?”莫庸指了指自己尖尖的虎牙,“那个人也是alpha。” “双a婚姻是合法的。” “不是那个问题啦——他算是我远房叔叔,三代以外那种,没啥血缘关系。但是因为我妈的事儿,我小时候其实是被寄养在他家里的。” 莫庸把吃完的竹签精准地投进垃圾桶。 “我刚去那会儿才六七岁,他那时候已经大学了。我算算,嗯……他比我大十一岁呢。所以,我们其实没怎么吵过架,挺和谐的。他看起来很冷淡,但脾气挺软的,特好拿捏。我卖卖萌耍耍宝,就算闯了祸也不会被骂。诶,现在想起来,我不是已经被彻底惯坏了嘛!” 莫庸用手撑着脸:“你知道么?缺爱的小孩很容易喜欢比自己大很多的人的,更容易喜欢强硬的人,也更容易被pua和诱导。但那些糟糕的事情,我都没遇到过。那家伙把我保护得很好,但我觉得那不是爱,只是责任。” “我初中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喜欢他了……帅帅的叔叔,对别人都好冷淡,只对我一个人上心,我们还是三代开外。我妈后期回主家了,他其实都可以不管我了,但还是任由我撒娇闯祸找麻烦。这很难不想多吧?” 凌存回答他:“听起来他喜欢你更多。” “no!”莫庸晃了晃手指,故作深沉,“你不懂,我高中的时候没憋住,和他表白了,结果被狠狠拒绝了。” “他说——” “‘你还是个小孩子,只是把崇拜当成了爱慕。’……好装逼噢。他懂个屁啦,现在的小孩都很早熟的好不好。喜不喜欢他,我自己不知道么?但他不想回应,我就不说了。他这人真挺龟毛的,真怕我纠缠就狠下心别管我了啊,干嘛明明拒绝了还一直纵容我,怪怪的。” “其实,”凌存说,“他拒绝是因为你当时没成年吧,不是因为不喜欢你。”这反而是很喜欢的体现啊。 “不可能!我小叔叔虽然高岭之花,但也不是铁树一棵,偶尔还是会开开花的啦!没那么有节操。” 莫庸叹了口气。 “但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他要结婚了,钻戒都订好了呢。好吧,我偷偷跑出来也有点这个原因——我不想看他和别人步入婚姻殿堂。我会嫉妒,还会把枕头哭湿的。” 凌存:?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想要结婚的对象就是你啊? 昨晚看资料的时候,他还以为陆先生和莫少爷已经水到渠成,只是有些小矛盾——可现在这样一看,八字还没一撇,陆先生已经在写捺了。 这两个人是怎么这样缠缠绵绵到今天还互相届不到的啊! 凌存低着头,表情有点扭曲。 全然忘了自己的恋爱路同样不顺,是狗看了都直摇头的糟糕透顶的水准。 “他在那!我找到了!” 忽然,便利店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凌存一抬头,看见几个肌肉魁梧的黑衣男人不断朝内探头。 莫庸大惊:“完了,我仇家找上门了!” “……仇家?” “来不及解释了,快跑!” 莫庸把关东煮一丢,抓着凌存的手就往便利店后门蹿。 凌存冷不丁被他拽得东倒西歪,心想不能让莫庸出事,也就加快脚步跟上,很快就跑在了莫庸前面。 “我靠,兄弟你跑好快啊!” “别废话了。”凌存几乎咬牙切齿,一把抓住莫庸的衣领,健步如飞,“我拉着你跑!” “我有摩托车!你会开摩托吗?” “……你不早说!” 第91章 出差の凌存同学(3) 结果,还是被拦在某个阴暗的小巷里了。凌存只想叹息,摩托车呜隆隆地响着,鼓得人心情都躁动。 “你们别过来啊!”莫庸紧巴巴地威胁,晃动着手机,“我喊人了!” “小少爷,和我们走一趟吧?” 领头的是个狐狸眼的高个男人,语气很温柔,却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滚蛋,我才不会帮你洗钱呢,别想。让二哥和你一起滚!” 莫庸炸毛了。 凌存瞥了眼身后的垃圾桶,压低声音道:“我待会开路,你别回头,一路往前跑!” 话音刚落,他就抄起垃圾桶,猛地朝眼前一抛。霎时间,菜叶齐飞,垃圾狂舞,莫庸跟脚底抹油的小耗子似的,仗着人瘦条直接从缝隙里钻了出去。 凌存跟在他后面,快步往外冲。期间被人重击了几下,伤口生生泛着疼。但因为肾上腺素狂飙,动作压根没有顿滞。跟来的人也不是傻的,很快就追了上来。 凌存往摩托上一跳,一脚油门踩到底,莫庸那头银灿灿的头发一下子被风刮起来,朝后竖起。 “好刺激啊!” 脑袋缺根筋的小少爷大喊。 “你真的是个傻的!” 凌存顶着风扯着嗓子回道。后视镜里倒映着黑衣人们锲而不舍追逐的身影。他们开车,虽然起步慢些,但终究移速还是更快。 莫庸在凌存身上摸索一番,凌存被摸得一激灵,差点连人带车翻了。 “你干嘛!” “你手机在哪?”莫庸提高嗓音,风声呼啸,不这样喊凌存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我要召唤神龙了!” “上衣口袋里!” 莫庸的银发飞舞,稚气未脱的眼睛里闪烁着闪亮的色彩。他当然背得出陆铭的电话号码,小学时候开始就铭记于心的数字怎么会忘呢? 电话一接通,他就放声大叫:“喂,小叔叔!快来接我,不然我要被二哥抓走啦!” 城市傍晚,晚高峰还没来得及开始,风驰电掣的摩托疾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三辆奔驰紧随其后,势必追上这试图逃逸的纨绔座驾,却被偶尔出现的车辆阻拦去路,不得不放慢些许速度。 急速旋转的车轮碾过积水,飞溅的泥水沾在凌存和莫庸的身上。留下大片大片飘逸又丑陋的痕迹,却无人在意。 凌存的手心都沁出汗了。 小少爷没心没肺,他这个临时打工的助理倒遭了殃。该说下雨天必然倒霉么?天边传来隆隆雷声,几粒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糊得他快睁不开眼。 “你真厉害!”莫庸从斜后侧看着他的眼睛,“雨水居然是顺着你的睫毛往旁边滑的!” “其实已经进眼睛了……”凌存叹气——自从遇见莫庸开始,他就总是在叹气,“接下来往哪儿开?我不熟这里的路!” 他话音刚落,摩托就被迫停下了。 几辆银色的车堵在前路,和身后的黑色奔驰形成两面包夹之势,阻塞了他们所有能够逃离的去路。 “糟咯。”一滴冷汗顺着莫庸的额角滑落,他抓紧凌存后背的衣服,声音虚虚的,“我二哥亲自来了。” 最前端的那辆银色跑车的门缓缓上升,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优雅下车,皮鞋踩在柏油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旁边的人替他打伞,好让这优雅矜贵的人不会被雨水沾染。 “小庸,”男人开口,“回家。” “我不!”莫庸强装镇定,其实大腿都在抖,他从小就怕不爱说话的二哥,二哥比大哥吓人多了! 谁都知道,南港莫家大少沉迷女色,不务正业,家族企业都是靠二少爷莫谦支撑起来的。 莫谦定定地看着莫庸。 “我不是来问你要公章的。” “我也没带呀!” 莫庸半个身子躲在凌存身后,凌存被他一拽,挡了莫谦大半刀子一样的眼神,被看得背后都要发毛了。 凌存只能无奈地问:“你的神龙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我发了定位,他就在附近呢,大概本来就在找我吧。”莫庸可怜巴巴地抓着凌存的衣袖,“再坚持一下!” 莫谦冷冰冰的视线落在凌存身上:“你是?” “他的司机。”凌存遇强则强,不带怂的。 “我是他哥哥。”莫谦摆摆手,身后跟着的黑衣保镖便拿来皮夹,从里面拿出十几张红票,递到凌存手里,“你可以下班了。” 莫庸立刻紧张地看向凌存:“我之后会还你关东煮的钱的!”所以不要关键时刻反水啊啊啊啊! 凌存听乐了,故意接过钱逗他,立刻感受到莫庸背脊紧绷。 下一秒,他随手一撒,那些钱便被风吹走,朝远处的水洼飘散。 “不好意思啊二哥,”他不知道莫谦的名字,只能沿用莫庸的称呼,“我是倒贴钱的那种司机。” 看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吃瘪总是很快乐的。凌存看着莫谦蹙起眉头,笑得越发愉悦了。 莫谦面无表情地看向莫庸:“你姘头?” “是又怎么滴!”莫庸说太快,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连连咳嗽。 小雨停了,空气潮湿又闷热。 “那我要伤心了。” 忽然,旁边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凌存侧过脸,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棕发男人正从容不迫地从出租车上下来。 “小叔叔!”莫庸眼前一亮,直接从摩托上跳了下去,直奔陆铭,“你来救我啦!” 陆铭一把按住他的脑袋:“你姘头看着呢。”语气揶揄。 “啥姘头我罗〇便利店里捡的好心人!我连他叫啥都不知道呢!” 凌存:……喂。 “小存。”出租车另一侧下来的竟然是霍劲羽,“……你为什么在这里?” 凌存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在跳:“事情很复杂。一句话解释,就是我是这家伙的债主,在他还钱前都得看着他,不能让他跑了呢。” 陆铭有点讶异:“他欠了多少?” 凌存面无表情:“十二块八毛三。” 霍劲羽&陆铭:“……” “……待会再说吧。”陆铭转身,看向表情愈发阴沉的莫谦,“莫谦,借一步聊聊?” 莫谦“啧”了一声,斟酌片刻,还是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莫庸长舒一口气,直接不客气地掏了陆铭的皮夹子,从里面拿出一沓红票,塞进凌存手里:“谢谢你,不知名的大哥哥!” 凌存耸肩:“不用了。” “拿着嘛!” “都说了给我十二块八毛三就行了啊!给那么多干嘛啊!” “……噢。” “你干嘛那么失望——”凌存一抬手,忽然冷嘶一声。 霍劲羽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手臂怎么了?” 莫庸蔫了:“可能是刚刚为了保护我,被二哥的保镖敲了……” 凌存:“没事。” 霍劲羽的表情冷下去,钳着凌存的手,力道强横:“去医院。” “我不要!”凌存特别特别特别讨厌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总会勾起他人生至今为止最大的创伤回忆。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落在霍劲羽的背上,为他有些凌乱的发丝镀上淡淡的金光。他凝视着凌存的眼睛,嘴唇小幅度地颤抖着。 最终,他仿佛妥协一般,卸了力。 “我去买应急医疗箱,你先回酒店。身上有钱吗?” “……有。” 凌存看着霍劲羽挺拔的背影,摇上出租车的玻璃窗。 霍劲羽好像……生气了。 第92章 我来接你回家。 “嘶——” 酒店的房间里,凌存脱了上身的衣服,任由霍劲羽半跪在床铺边缘拿着跌打酒和医用棉花给他上药,伤口被揉捏,疼得他龇牙咧嘴。 “现在知道痛了。”霍劲羽板着脸轻声训道,“挨打的时候怎么不机灵些?” “我如果不出手,那小少爷经不住几下打就彻底趴菜了吧。” “所以呢?你就路见不平,对一个陌生人拔刀相助了?”霍劲羽幽幽叹了口气,“凌存,你能不能多在乎一下自己的安危?” “我有把握跑掉。” “但你还是受伤了。”霍劲羽想起自己少年时期的事,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下去,“……你这样,我会心疼,也会难过。” 不用抬头,他都能感受到凌存骤然落在他身上的、炽热又讶异的目光。 这句话从过往某个阴雨连绵的夏季悄然酝酿发酵,他原本以为它会永远不见天日——至少不会如此快速地破土而出,可却在现如今情绪翻涌之际,如此轻而易举地脱口了。 凌存哽住,不知所措地喊了他一声“霍哥”。 “小时候你追着砸我家玻璃的小孩揍的时候我就在想,”霍劲羽低垂着眼眸,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样的人,总是在为别人奔波,不累么?明明知道会受伤,明明知道事情很麻烦、很消耗心力,居然还能全力以赴、毫不后悔地去做——哪怕是为了一个对你而言并不重要的人。” “……我不明白,但却很喜欢你那样做。即便你会因此受伤。” 被追债的日子糟糕透了。 被泼了满墙满门的红油漆,病榻缠绵的母亲看不得这些。霍劲羽中学时期是走读,中午回家吃饭,只能草草吃掉桌上半馊的剩菜,轻手轻脚地提桶接水,用那块破了几个洞的旧抹布面无表情地擦门。擦了多久不记得了,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强烈的疲惫感,和想要从楼梯上往下跳的冲动。 人生为什么非得那么苦不可? 亲戚蔑视嫌恶的目光,父亲过去同事的窃窃私语,追债人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切混杂在一起,小山一样堆在十四岁的少年霍劲羽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听到风言风语就对他充满恶意的小孩并不少,砸玻璃、扔石子、扮鬼脸,屡见不鲜。 更多的人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以一种观看动物园围栏里因被困而癫狂的猴子一样同情掺杂怜悯的目光看待他。 那眼神并不冰冷,更不如烙铁般炙热,却深深印刻在他每个噩梦的边缘,夜夜惊起他一身冷汗,直至今日。 “我一直在想,如果凌叔叔没有出那笔钱,没有供我读大学,我现在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霍劲羽拧上跌打酒的瓶盖,冰冷的指尖隔着厚厚的纱布触碰凌存的伤口,踌躇不定。 “……大概会和地狱没什么两样,洗盘子、送外卖,还是汽车修理?……汽车修理都得有大专学历。但更大的可能是——” “我妈熬不过这样的日子,我也熬不过。” 霍劲羽时常觉得,基因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虽然它可能只在生活潜移默化的部分体现。 譬如,母亲年轻时恋爱脑,爱人品堪忧的父亲深入骨髓,不惜悔婚私奔都要跟他走,最后却被推了一身的债务,像垃圾一样被一并抛弃。 他在大家眼里是学神,是逆袭的榜样,是靠努力改变人生的最佳奋斗者,是良好的合作伙伴,但实际上和母亲并没有什么分别。 都是那种会因为别人的一点儿好就光速沦陷,沉迷其中,再难拔出的人。 ——更何况,他遇见的是凌存。 就是清楚地知道对方不是父亲那样的人渣,偏偏是完全相反的对立面,习惯性承担责任到近乎病态的程度,才会愈发不可控地沉迷。 「霍哥,我把那几个砸你家玻璃的小混蛋全揍了一顿!他们以后一定不敢再来找你的麻烦了,哈哈!」 即便脸上带着伤,挂彩到姹紫嫣红,都能嚣张地笑着。 「霍哥,我妈妈灌了新的香肠,我给你拿点儿,特别好吃,就是姜有点多——你能吃姜吗?」 一并推到他手里的还有超市的购物卡和成打的打折券。 「霍哥,我爸说我们上学顺路,你要我一起搭车吗?」 然后学费就被凌叔叔“顺便”代缴了。 「霍哥,这么难的题你都会!能不能教教我?」 家教的外快工作找上门。 「我要是能成为霍哥这么厉害的人就好了!一定很酷。」 凌存热烈又专注地注视着他,如同他是他世界里唯一珍视的大英雄。他几乎相信了这样虚无的神话,竭尽全力变得更加优秀,以期盼能够匹配上凌存的憧憬——一切只是因为不想让他失望而已。 「霍哥。」 「霍哥!」 「霍哥……」 一声声热切的呼喊。 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从单纯感谢那个别扭阳光的小男孩将他从黑暗的生活里打捞起来的恩情,不知不觉过渡到光是看着对方抽条成少年而变得干净好看的背脊,就感到心跳加速、情愫暗生了。 霍劲羽摸索口袋,拿出一支烟,颤抖着手打了好几下打火机,窜出的火苗才将烟点燃。 凌存睁大眼睛盯着那点明灭的火星——他的记忆里,霍劲羽是个克制谨慎的人,从不吸烟,也不怎么沾酒。 今天是难得的破例。 窗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仿佛半小时前夕阳的橙色余晖是他转瞬即逝的幻觉。 “唉……” 霍劲羽第一次毫不避讳地在凌存面前抽烟,他以前总是纠结于完美的形象管理,在律所里抽烟都得避着凌存、喷除味的香水。 但现在,不知道是情难自已,还是破罐子破摔,他彻底放弃了端庄,声音喑哑道:“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这近乎于绝望的表白。 ……不,这就是表白。 凌存斟酌着张口:“霍劲羽,其实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霍劲羽便将他揽入自己的怀中,面颊贴着他的脖颈,声音闷闷的:“一会儿就好。” 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早就散乱不堪了,被雨水和汗水的混合物沾湿,贴在他的前额。 疲惫地呼出一口呛人的烟气。 他想起凌存高烧晕倒在墓园的那个雨天,他站在凌存家的阳台和锋芒微露的半大少年对峙。 明明只是几年前的事情,现在想来竟然恍如隔世。 “我知道,”他喃喃,“……我知道。所以,就让我任性这一小会吧。你不要拒绝我……等雨停了,我就不会再说让你为难的话,会把一切都忘掉,回到原来的位置。” 雨水击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清脆又悲伤的响声。 凌存疲惫地半阖着眼,被拥抱他的人近乎黏稠的无声之爱压得喘不过气来。 感情变质的那一刻,人无法敏锐又及时地察觉。因而真正意识到的瞬间,汹涌的爱意早经覆水难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他无法接受霍劲羽的爱。 对方是他的兄长,他的前辈,他憧憬的偶像,他重要的人,却唯独无法成为他共度一生的恋人。 即便不愿意承认,他的目光终究还是被温演全数掳走,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不可能再落向别人。 这个他深刻讨厌又深刻喜欢的人,无法忘却也不想忘却的人,以他最不乐意又无可奈何的方式,无赖又倔强地留在了他的世界里。 霍劲羽热烈又赤诚地拥抱着他,却让他更加坚定了另一个人的温度。 等雨停歇,他要去找温演。 立刻,马上。 然后告诉他—— 他喜欢他,真心的。 思绪尚未落地,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温演猛地推开房门,大步流星地迈进来,凌厉阴冷的目光落在拥抱的两人身上,身形微躬,如同猛兽。 他没带伞,急匆匆跨越城市而来,被骤然倾落的暴雨浇成了彻头彻尾的落汤鸡。 雨水沿着他的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在酒店的木质地板上。很快汇聚成一条小水流被缝隙引走,如同勾魂索命的锁链。 “小存,”他声音低沉,并未蕴含着厚重的怒气,却像是绷紧至断裂边缘的弦,危险异常,“……我来接你回家。” 第93章 若我将你囚于胸膛(1) “‘喜欢’是什么呢?”车载广播里,声音甜美的主播轻声问,“有人说,喜欢是喜悦、难过、辛酸,也有人说,喜欢是坠入爱河的前奏,是浅层次的爱。” 凌存坐在后座,身上披着温演扔给他的外套。暴雨倾盆,从宾馆出来到上车的短短几步路就足以将他们浇得浑身湿透。空调暖风呼呼运作,惹得人莫名心烦。 递外套的时候温演沉默不言。他抿着嘴唇,像是努力在克制某种即将喷涌而出的磅礴感情。 他的手在颤抖。 “……我想,喜欢是一瞬间的动容和吸引。”女主播缓缓说,“但爱不是。爱同时是永恒和毁灭,是穷极一生都难以获得的珍稀之物。” 暴雨如注。 玻璃上蒙起一层湿漉漉的雾水。凌存伸手去擦拭,指尖温度骤降,只能看见飞速流淌的外界景物:灰蒙蒙的黛蓝色山麓,不断亮起蜿蜒至远方的暖橙色路灯,行色匆匆的行人…… 雨幕将车里车外割裂成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温演……” “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小存。” 他难得打断他——事实上,在此之前的十多年里,温演总是扮演一个过分称职的聆听者,倾听凌存说过的所有内容,包括高低起伏的情绪和一大堆没有任何意义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大部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随口一说的东西温演却总会记得很牢。 但他现在说,他不想听了。 凌存觉得头皮发麻,车内的氛围太压抑了,压抑到有些不对劲。他越是胡思乱想,过去的记忆就如同被乱石激起的塘底泥沙,不断往上翻涌。 燥热的夏日、霉味很重的器材室、背对着光的狠厉又冰冷的眼神。 他被伤害,被磋磨,被当作发泄怒火和爱意的玩偶。 凌存蹙起眉,他开始焦虑。本能地把手伸进裤侧的口袋去摩挲,里面装着一个小盒,是他出差期间去饰品店买的礼物。 ——里面是一条脚链。 他想起梅可萱当时和他说的话。 「你曾经有过迫切地想要把某人拴在身边的愿望吗?」 「……你做好爱上一个恶魔的准备了吗?」 他想和温演表达自己的心情,此刻却怎么都无法开口——温演拒绝和他交流,此刻开着车,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反正没飞去恋情长跑的终点。 ……好火大。 “……钟无艳问夏迎春:‘到底爱是什么?’夏迎春回答她:‘爱就是为心上人无条件地牺牲付出,一心只想让她得到快乐。’” 女主播的声音缥缈如烟水,近乎要融化在这浸泡城市的雨幕里。 “钟无艳道:‘错!爱是霸占、摧毁、破坏,为了得到对方不惜手段,不惜让对方伤心,必要的时候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温演轻笑一声,短促到凌存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 两个城市之间的距离不短,凌存坐在后座焦灼万分,反倒觉得车程太短,他还没想好怎么措辞、如何开口,车子就停在了一栋乡野别墅前。 “爸妈在家,我的旧家租出去了,只有这里能躲雨。”温演垂眸,拉开门,朝凌存做了个手势,“进去吧。” 他分明一副命令的语气,却还要解释前因后果,别扭中透露着一丝滑稽,凌存几乎要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温演说「我的旧家」,有意无意地划分他们的亲缘关系。本来就没有的东西,刻意划分只会莫名增加它的存在感,起反效果。 凌存坐在餐桌边上,温演摘下黑框眼镜丢在桌子上,然后半蹲下身,竟然洗了壶在热牛奶。 “喝吧。”过了一会儿,他把装着牛奶的马克杯放在凌存面前,餐厅的顶光落在他深邃的眉宇上,平添一分阴翳,“……很晚了,早点睡。” 凌存抿了一口,奶渍沾在唇侧,他懒得擦,索性舔了:“我以为你会对我发火。” “我在生气。”温演在他对面坐下,表情严肃又木,姿势却板正如小学生,“我现在特别讨厌你。” 凌存微微睁大了眼。 过往的日子里,他从这个男人的口中听过无数次「我爱你」「我喜欢你」,唯独没有听到过「我讨厌你」,尤其是「特别讨厌你」。 几乎同一瞬间,他想起高中时,自己曾经和温演立下过一个幼稚至极的约定—— “‘我允许你在讨厌我的时候来和我说话’,你是在回应这个吗?” 凌存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眼前早已今非昔比的男人。 温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深沉如潭水的眸子黑得惊人,片刻之后才微微颔首:“是。” 凌存把牛奶一饮而尽,血液流速加快,他觉得有些燥热,索性把外套脱了,随手丢在椅背上:“你想问什么?说话。” 他不喜欢对方居高临下的态度,这会诱导出他的刺,最后只会短兵相接,两败俱伤。 显然,他的怒火也已被温演的态度挑起:这人总爱闷声生气,不讲缘由,莫名其妙。他不会惯着。 “小存你现在还喜欢霍劲羽么?” 凌存近乎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他?” “小时候很憧憬吧。那个时候和我讲话总是在说霍哥怎么样怎么样……好烦,不想听你说他。” 温演听着自己这样说。刻薄,自私,无理取闹,却也无法克制。 他其实知道凌存对霍劲羽完全没有崇拜以外的感情,自顾自感情变质的人是那个糟糕的大人。 但他就是忍不住自己迁怒的心,尤其是在看见霍劲羽满眼爱意地环抱着半裸的凌存的场景之后。 理智说,凌存身上有伤,大概是出了什么意外,霍劲羽在给他包扎; 情感说,你看见这样场景你不会多想么?怎么会有人给别人包扎伤口包扎着包扎着就抱上了?那是合适的社交距离吗?霍劲羽分明是有私心的。 凌存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全身心的。 凌存好笑地抱臂看着他:“你在吃醋?” “啊,”温演面无表情,“我就是在吃醋。” 他想起躺在医院病房里的梅可萱,想起她顺水推舟的恶意逼宫——面对踌躇不定的恋人和岌岌可危的关系,他是不是只能效仿她那种畸形过激的解决方式? 温吞的方式只会让凌存回避他。「兄弟」的身份一天不解除,他们就一天不能正大光明地牵手接吻。 凌存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把他当作用心对待的恋人,还是可以短暂托付真心的打发时间的对象?凌存向来在性*之外沉默,不爱表露心迹,他从没得到确切的答案。 在那之前,确切的约定是「百次期满,就重回‘家人’」。 他不想对凌存动粗,更不想强迫他,两人之间的关系本就不正常到了极点,根本不是普通竹马应该走的路线! ——从强迫开始的因,绝对种不出圆满的果。 约定的百次眼看见底,身体以外,他还有什么能够留得住凌存的东西? ……说到底,「凌存对他抱有好感」这件事本身只是他全凭直觉的臆测。 凌存本人从头到尾、哪怕情至深处头脑缺氧的本初时刻,也不曾亲口对他说过「我爱你」「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这样的话。 一次都没有。 但喜欢凌存的人却始终没有少过,多如闷热夏季的蚊子,饶是彻夜不眠,也无法尽数驱赶。 就算没有霍劲羽,也会有张劲羽、李劲羽——他如何保证这其中的某一个不会真的让凌存动了心? 他慕强,他喜欢性格鲜明开朗又不针锋相对的类型。温演完全了解他的口味,也因此深刻地明白自己绝非凌存的理想型。 因而,连开口询问都变得困难。 “哪怕一点点也好,一点点……”温演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凌存身边半蹲下,抓紧他的手腕,骨节近乎泛白,近乎祈求地开口:“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说不出来。 为什么说不出来? 快问啊,让面前这个人给你决断,给你下死刑书!然后给你一个顺理成章伤害他的理由! 爱与厌恶交织,催生出史无前例的庞大破坏欲。 温演想,他是小偷,是骗子,是强盗,是世界一切令凌存讨厌的东西的集合体。所以他强迫,他要挟,他无理取闹,试图以此得到自己最想要的宝石。 他想要将宝石独吞,含在口中,咽下食道,让胃酸溶解。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会因为本身无底线的卑劣感到暗自欣喜。 凌存没有回答他——因为他直接倒在了桌子上。 牛奶里的安眠药生效了。 温演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一时间竟然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劫后余生的微妙喜悦。 仿佛不听到那个答案,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小存不会再拒绝我了」。即便这雷同于灰姑娘舞会变身魔法的东西,有效期仅有短短的一晚。 无论手段多卑鄙,梅可萱最后还是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她最想要的东西——蒋茉莉的爱。 同样做了腌臜事的他能不能得偿所愿?……答案大概是「no」。 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温演将凌存打横抱起。连日奔波劳累,凌存轻了不少,隔着薄薄的衣物,骨头都有些微的硌人感了。 回了房间,他小心翼翼地将凌存放下,自己轻手轻脚地上床,从背后深深抱住他,两手勒在他肋下,用力禁锢,皮肉严丝合缝,紧密相贴,仿佛永生永世都不打算分离。 “晚安,小存。” 温演把脑袋埋进凌存的颈窝,喃喃道。 回复他的只有充盈房间的寂静。 * 凌存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飘窗落入的刺目日光不要命地砸在他身上,带来一阵灼热的焖烧感。 他一动,就有东西“哗啦啦”地响。低头一看,手腕上系着的是冰凉凉的铁链。 这个瞬间,他的脑袋里突兀地穿过一个念头—— 「温演疯了」。 他怒火上涌,无力感一同涌现。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拿出口袋里的礼盒,狠狠地砸在墙上泄愤。 “……操!” 第94章 若我将你囚于胸膛(2) * “我回来了。” 温演戴着黑框眼镜,穿着长款的驼色风衣,提着棕色的公文包推门而入。临近毕业,他总归是忙碌的,天天开车在学校和这栋乡野别墅间往返很费时间,他经常做完清理之后还要加班加点写报告。 他虽然把凌存关在这里,说什么也不肯放他走,但到底没舍得真的虐待凌存,更没打算妨碍他毕业——温演之前去找了凌存的室友,带走了凌存毕业答辩要用的资料和电脑。 房间里空荡荡的,无人应答他。 昨夜缠绵拥吻时,凌存一面啃咬他的锁骨,一面漫不经心地问:「你是打算把我关到毕业答辩那天?」 温演没有回答,只是一下一下细吻着他的胸膛,留下一连串暧昧的痕迹。 并不痛,但看起来姹紫嫣红、非常惨烈。 特殊材料制成的手铐在晃动中不断刮蹭凌存手腕和脚踝处的皮肤,直至红肿破皮。洗澡的时候被温水一泡就针扎似的泛着疼,偏偏凌存动作受限,只能靠踩温演的小腹泄愤。 想到还差一点修完的报告,更加气血上涌。 ——还好大部分需要联网查资料的工作都提前做好了!不然现在怎么办? 温演没有喷香水的习惯,身上常年浸着的气息,是干净的洗衣液味。 但最近因为要给凌存处理用具上残余喷溅得乱七八糟的体液,养成了给房间喷清新剂的习惯。一来二去,便也沾上了些许。 凌存耸动几下因为着凉半塞着的鼻子,不太顺畅地嗅到微妙的橘子的香甜气,带着一点点淡淡的柠檬味儿。 很清新的味道,却显得更加欲盖弥彰。 没得到凌存的回应,温演熟练地跨入门内,脱下皮鞋,整齐地摆放在鞋柜里——像他半个月以来每天都会做的那样。 深黑色的皮鞋在敞亮的空间里泛着浅浅钝钝的光泽。他甚至体贴地整理了一下被凌存几下踢飞泄愤的拖鞋。 拴住凌存的链子很长,他可以在整个二层畅通无阻地行动。无论是打游戏,还是去休息室拿水果和蛋糕,都很方便,唯独不能下楼。 所以才会百无聊赖地站在楼梯口把拖鞋往下踢,然后光脚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为了防止他受伤,所有他能够接触到的地方都没有摆放锐器,边边角角也都被柔软的布料缓冲带包裹。 ——温演简直像是在担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婴儿! 但人总是很矛盾的。 他明明那么害怕凌存受伤,却全然不在狂热的夜晚收敛。无数纵横交错的指痕、齿印和近乎失声的嘶哑喘息,都足以佐证—— 他是一个全然不顾承受者意愿的暴君。 无论凌存捂着通红泛水的眼,重复多少遍「好痛」「轻一点」「放过我」,温演都只会默不作声地埋头苦干,哪怕对方昏厥都不停下。 凌存由此想起自己在霍劲羽事务所实习时接手的一个关于家暴的案子。 那位可怜的女性omega顶着嘴角的淤青,红着眼,缓缓叙述她冷静下来决定离婚时的心情。 她说:「我很后悔。明明平时走在路上,看见萨摩耶那样的中型犬都恨不得退避三舍,却敢在被恋爱之情冲昏头脑的时候,把一个体长超过一米八,体重超过八十公斤的雄性哺乳类动物带进自己的卧室……」 他现在的心情也是如此。 beta和alpha的体型差和力量差存在,凌存其实可以做到反制温演对他过火的行径,至少不会受那么多伤——温演看起来与其说是兽性大发,不如说是痛苦迷茫。每一次透彻的发泄,他都并不快乐。在身体荣登极乐之巅的瞬间,精神却滞留在无间地狱——所以,凌存几乎是鬼使神差地默许了对方的僭越和粗野。 那样的表情。 他无法对看起来失落又崩溃的,失去眼睛高光,只能抿着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的温演…… 坐视不理。 “小存,怎么了?” 短暂的走神,温演那张他恨不得一拳揍上去、又害怕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看起来很恶心的讨厌的脸,已经凑到了凌存的面前。 凌存刚想回什么,喉咙里却一阵泛痒,禁不住咳嗽了起来。 “……感冒了吗?还是发烧?” 温演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张起来,翻箱倒柜地找温度计,想要给凌存量体温,却被凌存捏住了。 “这个东西如果摔在地上,”凌存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吸进鼻子里的话,会汞中毒吧?”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而已。 温演却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神经,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对不起,小存。去外面散心的话也不可以——至少现在不可以。” 哦。 这个人以为他被关得发疯了要寻死。 哈,他凌存是那种脆弱至极的人么? 温演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勾起了凌存的施虐心,他近乎恶趣味地开口:“为什么不可以?我要疯掉了,你还要关我多久?” 他掀起身上的白t恤,白皙又线条分明的小腹彻底袒露在眼前人面前。灰色的内裤的边缘,肆虐着无数触目惊心的痕迹。 “……看看你对我做的一切。不是说要保护我么,可是一直在伤害我的人,伤害我最深也最重的人,不就是你么?” 无数次耳鬓厮磨的呢喃,温演怜爱地吻着他的背脊,一遍又一遍在疲惫的凌存耳边重复「我爱你」「我喜欢你」「离开了你,我会活不下去」。 “即便如此,你也能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出‘你爱我’吗?” “小存……” 温演果不其然地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他倍感煎熬,认识到自己就是凌存最大的伤害源、却根本无法停止伤害对方之间的极限拉扯,几乎要将他撕碎。他只能卑微地握住凌存的手腕,昂头,含着他的嘴唇吻了上去,想要封缄他口中溢出的残酷之言。 凌存喘息着,环住了温演的脖颈。两人胸膛紧贴,心跳声近乎融为一体。 “其实你也发现了吧?” 他舔舐着自己嘴角被温演咬破的小伤口,挑衅一笑。 “你其实对伤害我这件事上瘾了。” “我没……” “——而且热衷到身体都在亢奋地颤抖了。”凌存无情打断,“伤害我、独占我是很舒服、很愉快的事情不是吗,温演?不要对自己撒谎,你的东西硌着我的腿根了。” “人是难以违抗自己的本心的。” 第95章 若我将你囚于胸膛(3) 甘甜的疼痛从胸膛深处向外蔓延。 腰带的金属扣被解开的声音。脱掉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衣服落地发出的小猫跳跃一样的声音。 温演将凌存背对着自己揽入怀中,手臂横在他的小腹之前,用力收紧。手掌贴着手背,覆盖之下,全数滚烫。这并不算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拥抱,而更像是狩猎的预备动作。 烦躁又动摇的情感,宛若蜂蛰。 “我……” 温演张口,凌存的衣衫早已被他扯散,露出大片大片的皮肤。因为方才的吻,凌存气血上涌,薄薄的粉雾在脖颈肩头蔓延开来。 他侧过身抬手,软趴趴地拍在温演的面颊上,清脆的一声“啪”。 让人不寒而栗的触感,就这样直达头顶。 “再用力点吧。”温演拉开凌存的手,轻声说,“再用力点打我吧……如果这能让你开心。” 凌存本想恶趣味地触痛他一下,反被对方分外温驯的行为惹得愈发生气。温演常常对他示弱,这近乎成为一种怯懦的本能。即便偶尔失控下狠手,却总是愧意满盈,最后不了了之。 比起总是阴郁、游离在社会规则之外的温演,凌存更加趋近于一个社会定义上的正常人。 所以,他更加明白正常与非正常之间如同隔着天堑的巨大区别——温演这家伙上大学以后“变成了正常人”,更多是一种自我保护性质的拟态。 在这栋别墅里醒来的第一个早晨,在意识到自己被囚禁的现状后,他摔掉了本来想送给温演的礼物。他知道温演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不在乎自由,反而想要被束缚。 有人拥有「迫切地想要拴住某人」的愿望,就会有人拥有「迫切地想要被某人拴住」的愿望——显然,梅可萱是前者,而温演是后者。 而他甘愿给予温演这样的束缚。 只是对方远比他想象的更贪婪。 除了热吻、拥抱和爱意汹涌的瞬间,他还想拥有刺痛、崩溃和针锋相对。 所以…… “啪!”又是一声。 温演被打得错过头,苍白的皮肤上立刻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红色掌印,紧蹙的眉头却终于松开了。他转过身,按着凌存的肩头,把他压倒在真皮沙发上,眼睛里有什么灼热的情感正在闪烁。 他嘴唇嗫嚅,发出微弱的声音。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小存。” 凌存抬头看着他,喉结附近的皮肤绷紧,隐隐能看见青紫色的脉络。 ……啊。 被关疯了的人不是他,是眼前这个人。 “你明天不去导师那了?”凌存朝后退了一小段,后脑勺抵着靠背,语气坚硬,“打出印子了你怎么解释?诚实地告诉你那个老古板导师你喜欢玩字母游戏?” “啊。”面前这张蠢脸上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好像根本没考虑过这件事似的。 “受不了你。”凌存叹了口气,捏着温演的下巴,用另一只手的指尖去触碰有些浮起来的红印:“疼不疼?我去给你拿冰……” 他挣脱温演的怀抱,一动铁链就哗啦哗啦地响。 把冰袋拿回来之后,温演却捂着脸,不让他冰敷。 凌存几乎被他惹得面目狰狞。 气上心头,果断反剪了温演的手把他压倒在沙发上,欺身而上,跨坐在温演的后腰上。 “你给我听话点,不许动。”凌存有些粗鲁地按着温演的脖子,把冰袋固定在温演的面颊上,“冰敷消肿很快的,消了我就松开。” 温演终于不动了,乖乖被他拿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唤道:“小存。” “干嘛?” “你是不是很恨我啊?” “啊?没有吧。”凌存很坦率地回答,“你又不是第一天发神经了,不要自己给自己加戏好吗。” “……”说得他像是个精神病患者似的。 不过,的确也相差不远了。 冰敷完之后,凌存坐在温演旁边,凝视着他像蜜蜂小狗一样半圆润凸出的面颊,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真的,你竟然真敢让我打你啊。你是不是忘了我以前是打排球的?我发球很快的!” “就是知道,才让打的。”温演喃喃,“我需要冷静一下。” “你冷静了,现在能不能换我冷静?”凌存舔舐了一下干燥的嘴唇,手沿着温演的衣物边缘往里面钻,“要来吗?继续伤害我?” 之前信誓旦旦立下的百次约定居然是在最后一次的时候破戒的,听起来有一种临近胜利前夕忽然投降的愚蠢感。被囚禁的第一天温演就把他压在落地窗上狠狠地弄了几次,最后擦玻璃擦得狼狈不堪。 因为频次太高,这样的事几乎成为成年人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彻底融入了凌存的日常里。 ……完全戒不掉。 温演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都在抖。他没法理解为什么前段时间还在和他冷战的凌存,忽然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瘪下气焰——难道就因为扇了他一巴掌? 小存说,继续伤害他。 脑内天人交战,他最终还是将手搭上对方线条流畅的腰,上下摩挲了几下,将意识淹没放逐在波涛起伏的爱海里。 背上传来火辣辣的感触。抓痕陷入皮肉,在无人知晓的、被掩盖在衬衫之下的身体上,留下无数欲望的余烬。 凌存的足尖绷紧,小腿的肌肉完美包裹骨骼,伴随着收缩放松的动作,上下晃动。他抓着温演的小臂,指尖压着鼓起的青筋,汗水交融在一起,黏黏糊糊,难分彼此。 电视机开着,广告播完开始放电影。电影频道一向随心所欲,常常一部电影没播完就切下一部。 温演小时候眼巴巴地等广告播完,却总是等不到自己想要看完的那部电影。最后连名字都没记住,甚至没法去网上搜。 燥气飘浮、潮热汹涌的刹那,他抬起头,汗水顺着睫毛落入眼睛,泛起一阵干涩。 电影画面闪动,盈蓝色的光落在茶几上,折射出浅浅的光辉来。记忆中熟悉又陌生的脸在屏幕上出现,板着脸说台词,译制片特有腔调的台词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全数落入温演的耳中。 他折起所爱之人的腿,俯身亲吻他的嘴唇。 儿时魂牵梦萦的角色果决开枪,一声锐响,他决绝而坚定的声音随袅袅枪烟浮现—— “我现在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失而复得而已。” 第96章 若我将你囚于胸膛(4) …… 温演轻手轻脚关上别墅大门的时候,凌存还在沙发上沉沉地睡。 温演本来想把他抱回床上,但想起凌存睡眠有些浅,触碰他可能惊扰睡眠,还是没那么做。只是搬来一床柔软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掖好了被角。 凌存这个人,睁着眼睛的样子和闭着眼睛的样子天差地别。 前者顾盼神飞、神采奕奕,像是永不疲倦、奋勇向上的小狮子;后者则彻底敛去锋芒,嘴唇微微撇着,看起来像是受了委屈只能缩进窝里生闷气睡觉的家猫。 他以前其实不常看见凌存熟睡的样子。 小时候要好的时期短暂如幻梦,那时他隔着漆黑的夜试图以眼神临摹他的睡颜,总是失败;肉体关系持续期间,两人则僵持沉默,凌存总在清理结束后就利落地穿衣走人,只留他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床上呆看天花板。 相拥而眠的时光,少之又少。 但最近,这样的瞬间好像变多了。 凌存睡在他怀里,可以毫无顾忌地将他的手臂枕麻,可以不顾及形象地把腿跷在他身上,可以对他恶作剧,在他头上夹一堆乱七八糟的彩色夹子…… 特别放松,根本不像被关起来的人。 小存难道是斯德哥尔摩了么?他是因为被关在这里没法和别的人说话,才会变得更加依赖自己……? 温演忍不住这样想。 他想凌存爱他、回应他,可偏偏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又变得怯懦无比,患得患失。 明明被关起来限制自由的人是凌存,更早一步陷入焦灼和忧虑的人却是温演。 长达十几年的单向暗恋早已消磨了他的决意,以至于看上去真的被认真回应的时刻,他反倒全无经验,手足无措。 ——凌存真的会爱上温演么? 悲观主义的温演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得到他理想的答案。 “您好,请从三号检票口排队进入。” 笑容甜美的工作人员为温演验票,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温演在天还蒙蒙亮时顶着露水都要去的地方,是一处不算太知名的桃花山。 ——就是凌存曾经被诈骗买了本子,里面夹带的明信片上绘制的那座桃花山。 昨夜给疲惫入睡的凌存仔细清理完之后,他随手翻开桌子上的《追风筝的人》,发现那张明信片被当成了书签夹在里面。 上书八个大字:到此许愿,非常灵验。 和寺庙求签如出一辙的、吸引游客的套路,毫无新意。 可温演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不知出于怎样的期许,忽然决定去一趟。 “这个季节来桃花山,真的很少见呢。”导游是个皮肤晒成小麦色的开朗女孩,她朝温演笑了笑,猜测道:“是来许愿的?” 不会有人笨到在临近冬季的时候进桃花山只为了看毫无美感的干枯树枝的。 桃花只在春日盛放,冬日来看不合时宜。 “嗯……”温演点头,“之前旺季来的人,一般都会许什么愿望?” “这里是桃花山,大多数人许的愿,当然都是和桃花姻缘相关的。唔,我猜你爱而不得,有心上人,对不对?” “是啊。怎么看出来的?” 导游嘿嘿一笑:“你把情绪全都写在脸上了呀。放心放心,我们这儿真有玄学庇佑,许愿恋爱顺利的愿望很多都实现了。还有小情侣还愿来这里拍婚纱照的呢。” 她指了指不远处朱墙黛瓦的行宫:“那儿,今天有三对新人来。” 老流程,买平安符,写下愿望,用红绳捆在树上。 只是上次捆的是银杏,这次捆的是桃花。 “银杏?”导游听他说起之前的事情,“银杏好啊!银杏花的花语是‘永生不变的爱’,好吉利的。” 温演看她貌似很懂这些,便又问:“那桃花呢?” “‘爱情的俘虏’——”导游之前在花店兼职,对各类花语信手拈来,“还有‘收获爱情’,更吉利,有种坠入爱河之后终于得偿所愿的感觉。” “是吗。”温演笑了笑,抽签,翻面。 ——上上签:心想事成。 “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导游比他还高兴,几乎手舞足蹈,“你是这么多天以来,我见过唯一一个抽到上上签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哄客人开心的话术。但温演听了,心里确实有些开心雀跃。 ……心想事成么? 真好。 他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山林。冬日严寒的扫荡之下,绿叶几乎荡然无存。但细细看枝头小小的拐角处,似乎正氤氲着柔嫩的绿苞,等待一阵来年春天的暖风,肆意绽放。 冬天过去,积雪融化,化为春日。 桃花总会开。 * 温演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夕日的余晖照射在他有些疲惫的背脊之上,晕上一层淡淡的、暖黄色的光辉。 “我回来了。”他说。 还是没有人回应他。 上了二楼,温演才发现凌存正在打游戏。他不出声,怕忽然的声音影响凌存的游戏状态。只是轻手轻脚地走到床侧,坐了下来。 凌存居然是在用模拟器玩手游! 玩的还是他喜欢的《王国之都坦桑布雷克》,操作的角色甚至就是他的本命雷克。 温演看了看屏幕里帅气挥剑的王子雷克,又看了看聚精会神、飞快按键操作的凌存。 ……他们是真的很像诶! 无论看多少遍都会这么觉得。 “这个游戏快关服了。”温演忍不住说,“这个月二十五号。” 凌存正好一个劈砍补刀了boss,屏幕上弹出胜利的图标。他把鼠标键盘往前面一推,回过头,眼睛转了一圈。 “这个月二十五号?不是圣诞节吗。” “嗯。” “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都被你关了快两个月了。”凌存打了个哈欠,“每天昼夜颠倒,我都快忘记日期了。” 温演冷不丁被他插了一刀,语气立刻变弱了:“……对不起。” 凌存没接他的话茬:“我记得这游戏不是运营得挺好的嘛,为什么忽然关服了?” “代理公司和运营商之间有矛盾。而且,游戏也已经运营五六年,进入养老期,催不动玩家氪金了。流水一降,项目就很容易直接被砍。” 温演叹了口气:“……游戏厂商多半没什么耐心等待游戏长线发展赚稳定流水,大部分是出换皮手游骗完开服一波大流水就立刻关服,削减没必要的开支。” 凌存看着他认真解释的样子,嘴角稍稍勾起了些:“你不伤心吗?我记得你很喜欢这个游戏。” “喜欢。”温演点头,“但我一个人氪的金支撑不起游戏的运营。关服是没办法的事情。” 凌存闻言忽然笑了一声,搞得温演不明所以:“怎么了,小存?” “没什么。”凌存起身,往床上一躺,整个人陷进柔软的被褥里,“不玩了,你退了吧。” 温演乖乖地坐在电脑前面。 点击红叉退出图标的时候,他才发现昨晚他用完网没关。 也就是说,在他今天出门这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里,凌存其实完全可以借着无线网登录通信软件,给认识的人发求助信息,彻底逃离这里。 但是…… 他回过头,看向窝在被褥里一动不动的凌存。大概是打了一天游戏实在太累,他倒头就睡,呼吸都已经均匀了。 凌存好像完全没想着逃跑。 他都能投屏手游了——温演百分百确定,凌存从前没下载过这个手游,也就是说,在心血来潮点击下载的瞬间,凌存肯定就发觉了网是能用的——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待在这里,乖乖扮演被囚禁的王子的角色。 温演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很柔软的、轻飘飘的东西挠了一下。 眼圈一时间有点发热。 这是不是说明,凌存其实没有那么抵触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他其实是真的有点喜欢自己的? 他从没真正想过逃离! 温演的胸腔里,涌动着磅礴又炙热的情感。他“唰”地一下站起身,朝床边走的时候,险些把桌子上的摆件全部撞倒。 他注视着凌存的睡颜,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撇开盖住他眉眼的、略长的发丝,然后颔首,在他的眼角落下一个热乎乎又轻飘飘的吻。 “……你干嘛?” 凌存被他亲醒了,一睁眼就对上那双深如潭水、爱意汹涌的眼睛,被震得愣了几秒。 “怎么哭了?” 一滴、两滴。 无数滴。 泪水顺着温演瘦削的面颊淅淅沥沥地落在床单上,氤氲出一片小小的湿痕。 凌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指尖沾上一滴温热的眼泪,温度不高,却几乎要将他灼伤。 温演抿着嘴,好像迫切地想要说什么。却因为史无前例的抽噎哭泣无法说出一个字,只是崩溃地哭着,大口大口喘气,跟坏了的水龙头似的。 这个瞬间,凌存觉得温演好像忽然从成人退行成了一个脆弱无助的小孩。 人类学说,泪如泉涌是渴望安抚的信号。 凌存于是伸出手,笨拙地抚摸温演的头:“……到底怎么了?” 忽然哭成这样,他还以为自己死了。 温演还是不说话,只是大型犬一般爬上来,很大一只趴在凌存身上,将他全数覆盖,全无情/色的意味,只是拥抱。 他似乎因为被凌存看见大哭的样子而感到羞耻,抬起粗糙而宽大的手挡住凌存的眼睛,然后把头埋进凌存的颈窝,小声抽泣。 湿漉漉的触感。 混杂着呼出的热气、细小的喘息,沿着凌存的耳垂爬入脑内,诱发一阵轰鸣。 他的视觉被温演任性地剥夺,触觉因而变得更加敏锐。 凌存一下一下抚摸着温演脑后的头发,抚摸他满是泪痕的面颊,抚摸他颤抖的背脊。 他想,自己此刻不该说话。 但总得说些什么安抚对方。温演哭得太惨,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又不忍看他伤心。 片刻的犹豫后,他亲了亲温演的耳朵,轻声问: “要不要做?” 第97章 若我将你囚于胸膛(5) 人是不是从出生开始就必须同孤独和虚无战斗?饶是一腔孤勇向深山的勇士,也不见得时时刻刻都能保持坚强。 父母,友人,熟识……所有人都是徐徐来,匆匆去。最终,自我怀抱中所能剩下的似乎只有自己。 有什么是能够始终存在于身边的? 如果存在那样的东西、那样的人,任何人都会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想要将他牢牢抓紧。 永不分离。 “唔嗯……”凌存的脖颈被温演的鼻梁蹭得有些痒,却没有推开他,反而环着对方的脖颈,向自己压得更近。 温演的泪水依旧在不断下淌,落在凌存的胸膛和小腹时,已经微凉了。 房间里的暖风空调嗡嗡作响,阳台附近的空气却依旧凉飕飕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一小会儿,就像是结上了一层难以消退又无法直视的霜一般,变成坚硬的冰冷。 指尖沿着肌肉的纹理不断摩挲,细小的热感顺着神经反馈回大脑。 温演握住凌存的脚腕,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怜爱地亲吻着内侧的皮肤。 人到底为什么要长大?终于穿上儿时憧憬的帅气西装和风衣后,反而变得难以亲密地触碰所爱之人。 童年即便缺憾遍地,却可以不假思索地将同伴推入浅水滩,然后嬉笑着压在对方身上打闹,亲密无间。但长大以后,那样的行为却被认作不得体。 可成年人的灵魂并不会因为成长而不再感到寂寥。白日工作学习繁杂,互相抚慰的时间便被可怜地挤到深夜。甚至连形式都只剩下单纯的躯体碰撞,单纯的性。 人与人之间遥远的距离,只有在这样迷乱的时刻才会被消融殆尽。 “小存,”温演睁着朦胧的泪眼,漆黑的眼睛不再是深而无波的潭水,“我现在有没有离你更近一些?” 童年时代憧憬崇拜的对象,理想中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的人,正与自己十指相扣。 凌存闷哼一声,手指一下一下抓着床单,声音有些虚地飘着:“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现在不是正在负距离接触么?你还想要离多近啊……” “不够,还不够。” 温演俯身,含住凌存的嘴唇,用力地吻着,疯狂掠夺他口中的氧气。 凌存扶着温演的小臂,微微抬起身,去迎合这个炽热的吻。唇舌舔舐之间,水声啧啧作响。 “就算到现在,我还是完全弄不明白你啊。”一吻终了,凌存喘息着说。 两手按在温演的肩上,把他一把按倒在乱糟糟的被子里,欺身而上,在他的额头轻轻啄了一下:“……算了,反正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是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他环视四周,最后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盒子。动作牵扯到肌肉,无论是他还是温演,都发出一声短促的喘声。 温演抬手胡乱地抹去凌存腿上的水渍,生生把皮肤蹭红了。 一抬头,就看见凌存半转着身躯,直接翻到了床下的软毯子上。 汗液顺着温演的额角滑落。他疑惑地俯瞰着凌存泛红的胸膛和小腹,视线落在那个红绒盒子上,神经一下绷紧了:“……小存?” “出差的时候买的。”凌存打开盒子,拿出那条亮晶晶的脚链,晃了晃,“觉得你会喜欢这样的礼物。你知道送人脚链是什么意思么?” “不知道。” “是‘想要拴住某人’的意思。” 凌存紧盯着他的眼睛,撩起自己手腕和脚踝处的锁链,发出哗哗的响声:“和这玩意儿表达的意思一样。” 温演大腿处的肌肉立刻绷紧了,他不可置信地注视完凌存捏着他的小腿给他戴上脚链的全过程。 手指凉凉的,链子也凉凉的,他却觉得自己彻底烧起来了。 好像在做梦。 温演恍恍惚惚。 小存竟然半跪在他腿边,像是戴上戒指一般庄重地给他戴上脚链。 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他真的可以这么幸福吗?怎么办,感觉快要过呼吸了…… 他不是傻瓜,他知道凌存这样做的意思。 ……真的可以吗? 他好像真的可以、真的可以—— “回神了,你没在做梦。” 凌存看着他,恶趣味地挑眉,伸手拍了一下他硬邦邦的腹肌。 细碎的喘息和哀鸣从温演的咽喉里逸出,他难耐地圈着凌存的手腕,颤抖着开口:“小存……小存,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啊,我喜欢你。虽然你是个傻瓜、笨蛋、色情狂,我还是喜欢你——满意了吗?” 凌存嘲讽地扯着嘴角:“你知道吗,如果那天你没冲进酒店,气冲冲地把我带来这里,其实出差结束我就会把这个送给你了。” “……诶?”温演像是被人锤了脑袋,一时间陷入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混乱里。 这种浓浓的因为选错了一个游戏选项而错失he结局朝着ne结局狂奔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好在,有人正在力挽狂澜。 “算是遇到了很多事吧。”凌存起身,大腿张开坐进温演的怀里,搂着他的脖颈和他面对面,脸凑得很近。他一笑,原本就锐利的美貌就格外炫彩夺目,“工作的时候遇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感觉和他们相爱时遇见的麻烦比,我们的未来好像也不算障碍重重。” 我们!未来! 温演觉得自己的脑袋晕乎乎的。 这是多么美好的词! “……而且,结婚的问题也不大,一个人户口外迁就行了。”凌存一面黏黏糊糊地和温演接吻,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怪我以前太法盲了,没料到还能这样操作。” “等等!”温演按住凌存不安分的手,睁圆了眼睛看向自家恋人——这人是不是若无其事地说出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啊!“结婚是……?” 凌存蹙眉:“你不打算和我结婚?在把我翻来覆去〇了一百来次之后?喂,温演,你的良心去哪儿了?不带你这样始乱终弃的啊。” “不是,”温演讪讪地低头,“我当然随时都可以,只是没想到小存你愿意和我结婚。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什么,我不喜欢你?”凌存咄咄逼人,用力拍了一下温演的脑袋,“哇你的脑袋真的是木头做的吧,好好想想我以前都是怎么拒绝那些喜欢我的人的!如果我真的对你一点不来电,至于乐意被你〇那么多次吗!我好歹是个alpha啊,alpha!你见过几个alpha愿意被beta〇啊!这么想我对你分明是真爱好不好?!” “对不起小存,我只是太高兴了……”温演用力抱紧凌存的腰,亲吻他的侧颈,湿漉漉的,小狗一样,“太高兴了,有点不知所措。” “好喜欢你,好喜欢你,好喜欢你……” 凌存的脸都被他说臊了,只能一把按住他的嘴唇想让他闭嘴别这么肉麻,却被粗粝厚实的舌头热乎乎地舔舐了掌心。立刻炸毛地弹开手:“喂!” 温演昂头看着他,眼里的水意始终没有消退。凌存被他看得沉默,两人又吻在一起,难分彼此。 “我不会放手的,死都不会……就算小存未来后悔了,我也不可能再放走你。” 热度不断攀升,皮肤灼热烫人。 攀上高峰时,温演凑在凌存的耳边,坚定又缱绻地说—— “我爱你。” “……我也爱你。” 仿佛立下永恒的誓言,自此之后,永不分离。 第98章 亚热带潮湿雨季的夜晚 …… …… …… “明明是冬天——”温演点了一支烟坐在床边,蹙着眉,有点小纠结又有点小欣喜地说:“但总感觉是夏天的晚上,现在。” “汗津津的,当然觉得像夏天。” 凌存怕热,更讨厌汗水干在皮肤上的黏腻感。他搓了搓胳膊,还是摆脱不了那种潮热的感触,索性光溜溜地起身,往浴室去。 温演立刻跟上:“我也一起。” “你这别墅真不咋地。”凌存一面放水一面吐槽,“浴缸好小。” “因为是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爸买的,那个时候没想那么多,不知道你要来住。” 凌存踹了他一脚:“所以我才讨厌有钱人!过去点。” 温演跟小媳妇似的乖乖听话。 凌存踹得一点都不疼。方才做得过火,他其实都有点脱力了。不像责难,更像嗔怪,温演对此相当受用。 比起被过分温柔地对待,他其实更喜欢小存对他强硬一些——毕竟早就习惯了。 “不要抽烟了啊。”凌存又说,“对肺不好。我爸以前总抽,后来老咳嗽。压力太大要提神的话,嚼薄荷糖吧。” 温演把橡皮小鸭子顺着水波推到凌存面前,轻声道:“不是提神。小存你知道‘口欲期’么?小宝宝靠吮吸、咀嚼、吞咽、咬的动作,获得快感与满足。如果这个过程很顺利,他会顺利长成乐观开朗、擅长交际的性格,反之……” 他指了指自己,“就会变成我这样没法好好表达情绪的样子。” 凌存想起温演风风火火、特别大女人的妈妈,那样忙碌的人的确没时间好好照顾孩子的需求。 “之前我看一篇学术报道,说吸烟能够这么风靡,除了尼古丁这样的成瘾性物质的作用,还因为它能带来心理上的满足——叼着烟,是在弥补儿时口欲期的不满足。” 温演笑了下,“我觉得还蛮有道理的呢。有的时候就算不点燃,只是叼着,都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平静感,一下子就不焦躁了。” 凌存把手上的泡沫洗干净,伸到温演的嘴边,一下一下地揉捏他微厚的嘴唇。接吻时触感良好,此刻上手,手感也好得惊人。 他把手指伸入温演的口中,像是父母宣布再婚的那顿聚餐中途的厕所迷情时,温演对他做的那样。只是此刻,主客颠倒。 “那你下次口欲期瘾犯了的时候,就来找我吧。”凌存指了指自己被吻得微微发肿的嘴唇,“既然是寻找替代,接吻和吸烟也没什么分别吧?” 温演看着他,呆呆地含着他的手指,脸一下子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片刻之后,他才缓缓说:“……这太超过了,小存。不要那么若无其事地说出勾引我的话啊,我会很容易被你煽动的。” 他僵硬的躯体被凌存看在眼里。凌存恶趣味地将手伸下水,一把抓住,满意地听到对方短促焦灼的闷哼。 “既然成了恋人,我们就不分彼此。我的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不管是这玩意儿还是你本人,以后全都属于我——懂吗?” 凌存舔了舔嘴唇,近乎挑衅地笑着:“所以,未经准许不许随意使用,懂不懂?当然,我对于你而言也是如此。” 赤裸裸的、鲜明无比的占有欲。 如此不加遮掩地全数暴露在温演面前。 情/欲在真心面前不值一提,无论多么磅礴的、属于身体的快乐,都无法和此刻填满他心脏的温暖比拟。 他是被真挚爱着的。 被凌存,被他所爱的人。 “小存……”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怎么办,我感觉我好像喜欢你喜欢到快要死掉了。” “别死,你死了我赚的钱用来养谁?我可没兴趣再去喜欢别人了。”凌存白了他一眼,他不乐意听活啊死啊这样沉重的话题,“好好珍爱你的生命啊,外星人先生。” 温演扶着他的肩膀,认真承诺:“我会的!” “待会干嘛?看电影吗。”凌存身子一歪,趴在浴缸的边缘,被温暖的洗澡水泡得舒服地眯起了眼,“先说好,我现在一点困意都没有了——你今天这趟真是打得我措手不及,真讨厌。” “看什么电影好呢~”温演傻乎乎地笑,“阁楼上有放映室,我们可以上去看。”方才中途他就把凌存手腕脚踝上的锁解开了,磨红的地方小心贴了药膏。 “豆〇高分电影里随便播吧。” 两人最后商议的结果是摇号。 选了十部电影,标号1到10,用抽签软件公平选择。 反正本来就是打发时间,两人都需要一点儿温存的余地,来消化今夜过剩的情绪。当然,更多是维系小情侣之间独有的不容许他人入侵的黏腻氛围,哪怕是铁血直男(?)的alpha都无法免俗。 凌存拉了毯子裹在身上,温演去冰箱里搜刮食物,拿了几包膨化食品还有半板巧克力过来。两人挤在一起咂巴,像两只灰蒙蒙毛茸茸的小仓鼠。 电影播到一半的时候,温演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这个牌子的巧克力为什么那么眼熟了。 “小存,这个巧克力是你之前写在购物清单上的吧。你很喜欢吃么?” “啊,因为这个不是很甜,蛮好吃的。” 温演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高中的时候,匿名给我送巧克力的人是不是你?” 他想起毕业那天被他收拾干净的储物柜,里面躺着一盒蒙尘的巧克力。 中学时代的温演人情稀薄,自然没什么特别交心的朋友,更不会有omega暗恋,根本没期待过影视动画里罗曼蒂克的暗恋告白场景能够出现在他的现实生活中,也就从没开过储物柜。 “嗯,就是我送的。”凌存坦然承认。 “……为什么不写名字?” “被男同学送巧克力,你很开心?”凌存反问,“只是想告诉你,你没那么不好,还是有人在意你的。看你可怜罢了,当时我才没喜欢你呢,不要多想。” 「可怜」二字的重音,显得愈发欲盖弥彰。 “诶——明明在学校里完全不理我呢。” “你很记仇啊。”凌存意味深长道。 “不是,只是很在意所有和你有关的事情。”温演摇头,“……虽然我到毕业那天才发现那盒巧克力,都过期了,好可惜。” “吃你的吧,可惜什么?又不贵。”凌存掰了一块巧克力塞进他的嘴里。 “因为是你送的啊。总觉得像错失了喜欢角色百分百的收集度,卡在百分之九十九……好难受,超级可惜。” 他咽下巧克力,一脸正色道:“我连你小时候送给我的树叶都好好收着呢!” “那种没用的东西赶紧丢掉啊!” “不要。” “丢掉!” “不要。”温演抱着他用力蹭了蹭,“我才不要丢掉任何关于你的回忆。” 凌存无奈昂头,叹了口气:“真是败给你了。” 没人在意电影剧情。 但有人在演电影剧情。 “but every once in a while you find someone who's iridescent, and when you do, nothing will everpare.”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第99章 家人 “迁户口?” 刘娟搅动咖啡,表情平静无波。 “可以啊,我和你爸离了以后自立门户了。什么时候都可以,你说一声就行。” 温演握紧自己的裤子,愣愣地看着妈妈。即便已经长大,他在刘娟面前总还是一副有点局促的小孩样子。 “怎么忽然想迁户口?”她问,“……新家相处不融洽么?” “不是,挺好的。”温演摇头,“但是在一个户口本上不能结婚。” 刘娟对此并不讶异:“和凌存啊?” “是。” “挺好,你俩结婚我一定包个大红包。” 温演有点失落:“你不来吗?” “来,当然来,你可是我唯一的孩子啊。怎么会这么想?”刘娟笑笑,“是我不好,在你小时候没好好带你……这么些年,辛苦了。现在你能找到一辈子的幸福,我觉得很好。” 她其实完全不在乎那些世俗的评论。alpha男性和beta男性的婚姻并不多见,这样的组合天然摒弃后代的可能性,不符合绝大多数人结婚的利益。 但显然,她的儿子也不在意这些。 他的恋人同样。 “人活这一辈子,找到能够共度一生的人是很不容易的事。大部分的人最后都会选择将就,草草度过一生,可我不愿意那样。所以一直没放弃寻找,哪怕已经步入中年。” 刘娟伸手,温柔地摸了摸温演的脑袋。 “你很幸运,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找到了真正相爱的人。” “一定要幸福啊,小演。” 温演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定。” 母子俩话不多,却彼此心意相通。 煽情的场景永远不会出现在他们之间,但温演清楚,刘娟永远是他可以依靠的港湾。 去派出所办理流程的时候,是柳真陪同的。刘娟去上厕所的间隙,他看着加了页的户口本,有些羡慕地看着温演:“真好啊,我也想在户口本上。” “妈妈她……没有答应领证么?” “她收了我打的戒指,这就够了。”柳真垂眸,“我们其实也不缺那一张纸,只是多少会有点……惆怅吧?我不想束缚她,想她能永远自由。只要她累的时候能稍微依赖我一下,让我成为她的避风港就好。” 温演理解那种心情。 喜欢是独占、嫉妒、疯狂,爱却完全相反,是只谈给予不谈索取的奇怪之物。 真正爱上某人的瞬间,也是真正怜惜共情某人的瞬间。 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违反人类自私本能,将另一个人的体验和感触完全放置在自我之上的时刻。 “我呢,没什么出息。”柳真苦笑着说,“但没什么出息,也会想多给她一些,再给她一些,再再给她一些。爱也好,钱也好,多多益善嘛。所以,不领证也没关系。” 他领着温演朝外走去,被外界白色的日光温柔包裹,发丝都镀上亮银。 “有证没证,我都会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 “妈,我有话想和你说。” 张云间切菜的手一顿,抬起头看向扶着门框站在厨房门口的凌存:“怎么啦?” 凌存看着她因为幸福生活而日渐丰腴的脸,觉得如鲠在喉。他知道自己即将说出的话很可能会伤害到张云间,但为了温演,他必须这样做。 他深吸一口气,镇定道:“我和温演在一起了。” 张云间沉默了。 傍晚暖橙色的夕阳光照射在她的面颊上,热烘烘的,像是被火浅烤过的橘子皮。 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 凌存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但这是不可退让的事,随即加大筹码:“……是想要结婚的那种在一起。”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没等凌存回答,又喃喃自语:“说起来,那孩子确实从小就黏你。” “前几天。但硬要追溯的话,高中的时候就……” 母子俩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里看见了翻涌的复杂情感。 “小演是你温叔叔的儿子,这件事不是我说了算的。万一他不同意,这……” 其实在孩子们年纪都还小的时候,她就隐隐察觉到了端倪。 人看待友人和恋人的眼神是完全不同的,崇拜在乎和痴迷狂恋完全是两回事。 温演那个孩子温和又内向,可看向凌存的时候,眼里就只剩下他,再无旁人的空隙。 那是无孔不入、浓烈到令人无法忽视的「恋」。 “我们毕竟是重组家庭,妈妈支持你自由恋爱,但也得考虑别的家人的感受,对不对?”张云间把手上的水渍擦在围裙上,“今晚你温叔叔回来吃饭,你要不……和他聊聊?” 凌存忐忑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过,小存,妈妈很好奇。”张云间从冰箱里拿出小蛋糕递给凌存,在他对面坐下,缓声问:“你喜欢小演什么呢?” 虽然文学作品里总把「青梅竹马」这样的关系描述得特别纯真,但现实生活里能够走到最后的发小并不多见。 恋人之间,维系关系很重要的一部分是「新鲜感」。 相当遗憾的是,越是关系融洽的青梅竹马,越是对彼此十分了解,反倒失去了本能的好奇,最后只能分道扬镳。 但温存二人并非那样传统的相处模式,所以—— “我一开始很讨厌他……也不是讨厌,就是不舒服。那家伙不爱说话,整个人阴沉沉的,还总爱盯着我看。”凌存回忆起过往,“但在某个瞬间,我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并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我只是产生了迫切想要帮助他的心情。” “我没办法具体叙述‘爱上’的过程,我们认识太久,感情的产生是潜移默化的。等我发觉时,它已经膨胀到令我无法忽视的可怕程度了。” 凌存按着自己的心脏。灼热的温度,加速的心跳。他剖析自己,毫无保留地向亲近的母亲展示自己的真心。 “非他不可——我是这么想的。” “除了他,我不会再喜欢别人了。” 温演占据了他人生绝大多数的「第一次」,以浓墨重彩的存在蛮横又沉默地同化他世界的一隅,他人生的轨迹因此被改变。 血肉交缠,灵魂相融,难分彼此。 “所以,我想要得到他。” “我必须得到他。” 张云间静静地注视着自己长成大人的儿子。 半晌,她才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他纳入自己的怀抱,柔声说:“一直以来辛苦了,小存。你其实没必要太过顾及我的感受……只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你一直是妈妈的宝贝,妈妈永远为你感到骄傲。” 凌存抓紧她柔软的衣角,觉得眼眶发热,泪水几乎要奔涌而出。 晚上餐桌气氛沉闷,温良风尘仆仆地归来,疑惑地问:“怎么啦,你们都不开心啊?” 凌存于是壮着胆子,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说给他听了。 出乎凌存意料,温良的反应很平静:“这有什么,让小演把户口迁去娟儿那就好了啊。在一个户口本上不可以结婚的,但是不在一个户口本上就可以了。” 他甚至特意开了收藏已久的红酒庆祝有情人终成眷属,喝得醉醺醺,还傻笑着说:“我高兴!你们能好好的我特别高兴!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啊,过不好也没关系,可以离婚……” 张云间无奈地给他擦汗:“喝醉了就不要说胡话了。” “我没说胡话!温演那个臭小子,自己不来说,把你推出来。怎么,怕我骂他啊?我才不会骂他嘞。” “我是认真的。”温良神情严肃,“和一直喜欢的人结婚才是最幸福的事情,如果能长久最好,不幸福离婚才是正解。没什么比自己的幸福自由更重要的东西了。” “小存,爱他人之前,不要忘了爱自己。这句话也希望你带给小演。” “我们都老了,你们却还年轻。我不是想对你们的事指手画脚,只是想说——” “无论未来如何,我们永远都是家人。” 凌存的眼泪都快被温良突如其来的庄严发言催出来了,这个中年男人却忽然画风一转,直直扑进张云间怀里,像小孩一样开始抱怨:“但还是好气哦!小演户口迁出去,我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耶!他就变成娟儿一个人的儿子了耶!” 还没等张云间安慰他,他又蹦起来,一把揽住了凌存的肩膀:“不过没关系!现在小存还是我儿子,比那臭小子讨人爱多了!哈哈哈哈哈——!” 凌存:……不管多少次,还是会被温叔叔变脸的速度惊到。这就是成熟的商人么? 但他叹了口气,笑着喊了一声:“是,爸。” 第100章 温存的浪漫传说(完结章)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 傍晚时分,下雪了。 “今天有约会吧?”柳真趴在柜台上,笑意盈盈地看向匆匆起身、披上黑风衣和驼色围巾就朝门口走的温演,“玩得开心哦!” 温演低头看了一眼表:“从这边去步行街要多久?” 他太专注地做胸针,几乎快忘了时间。 “一般来说,开车五分钟就够了。但是今天是圣诞节,外面全是凑热闹的小情侣和出门吃饭的家庭。开车是行不通的啦,到处都堵车。”柳真摊了摊手,“你跑过去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他话还没说完,温演就夺门而出。 “这小子!”柳真有些哭笑不得。 圣诞节啊…… 是一个适合送礼物的季节呢。 温演还不知道,有人悄悄地拜访过柳真,想要送他一份特别的礼物。 天桥上。 “久等了!”温演呼出白色的气团,大步流星地走向等在路灯底下的凌存。 暖黄色的灯光照射在凌存高挑的身影上,让静默站立的他在飘雪的映衬下,特别像一幅中世纪的油画。 临近凌存,温演愈发雀跃,一不留神踩到下水道口积蓄的雪,险些滑了一跤。踉跄几步,慌忙间一把将凌存按在了路灯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哟,这么热情。”凌存冲他挑眉,语气揶揄,“上来就壁咚,看出来你真的很想我了。” 温演被他说得脸直发烧,只能结结巴巴地“嗯”了几声,傻乎乎地盯着凌存琥珀色的眼睛看:“……是真的很想你。” “手冷,给我捂捂。”凌存不客气地把手往温演的兜里一塞,“嘶……!你口袋里怎么这么凉?不捂了。” 温演抓住他试图抽离的手:“我的手是热的。” “今年冬天好像特别冷。” “是啊,据说是气候异常。这两年这样的事很多,说不定明年地球就毁灭了。” 凌存睨了他一眼:“不错,有进步。你现在会说俏皮话了,离傻木头又远了一步。” 温演笑着反问:“小存不喜欢么?就算明年世界毁灭,我也会和你殉情的,像《失乐园》里那样就很好。” 突如其来的荤话,他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来了。 反倒是凌存被他臊得够呛,轻咳一声,脸红得不行:“这是大街上!你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没脸没皮?” “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合法夫夫。” “八字没一撇呢。” “我有准备一捺。”温演很认真地说。 凌存朝他伸出手:“show me.” “等会儿。”温演拉着他往前走,“晚饭吃什么?” “哇你这人,吊人胃口不道德啊。”凌存嘴上抱怨着,眼睛里却盛满了笑意,“行吧,等会儿就等会儿。要是让我不满意,你就等着被我揍一顿吧。” 他朝温演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去餐馆的路上,两人被披着红丝绒小披风的大眼睛小女孩拦下。 “大哥哥!”她声情并茂地把花捧在凌存面前,“请~给~你的爱人~买一束花吧!” 像在读课文,怪可爱的。 温演福至心灵,忽然转过头,对凌存说了一句:“老公,我要。” “你忽然发什么神经……!”凌存被他雷得头皮发麻,恶声恶气地怼他。 “大哥哥,凶老婆是不对的。”小姑娘摇头晃脑,神情严肃,“作为一个未来的alpha,我爸爸一直教育我,做丈夫要有a德……” 温演憋不住,只好转过身,捂嘴偷笑。凌存有点尴尬,但他的修养告诉他不能迁怒小姑娘。只能蹲下,看向小姑娘的篮子:“你的花,多少钱一捧?” “不贵不贵!”小姑娘上道地出示二维码,“隔壁摊位阿姨卖一百五一捧,我只卖一百四,便宜十块呢!” ……不还是宰冤大头的奸商一枚么?虽然是小号的。 凌存叹了口气,认命地扫码付钱。 “天啊,主会祝你们幸福的!” 小姑娘笑开了花,高高兴兴地走了。 “大哥哥拜拜!” 她一走远,温演直接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凌存踹了他一脚:“有什么好笑的?很好笑吗?你真败家啊,老婆。一百四呢,都够付饭钱了。” 恶狠狠的重音,却没报复到点上。 他倒真不是吝啬这点钱,只是对温演忽然胆大捉弄他这件事感到气急败坏。 越来越没大没小了!明明以前把他当偶像一样小心翼翼地崇拜呢。 ……不过,还是现在这样看起来比较顺眼。 “是呢,我这个beta当然是你这个alpha的老婆啦。”温演拍拍身上积的雪,站起身,从凌存的手里接过那捧火焰般的红玫瑰,“好看,谢谢老公。” “咳咳。”凌存轻咳一声,唐突地瞥了他一眼。 “怎么啦?” “……没怎么,吃饭去吧。” 饭后。 两人漫步在街上,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像是银装素裹的水晶球内部,漂亮得紧。 周围弥漫着浓厚的节日气息:欢声笑语的行人,轻快优美的电子音乐,鸡蛋仔被煎烤发出的甜滋滋的气味,还有姜饼甜汤诱人的香气…… “小存你今天里面穿的是衬衫啊。” “怎么了?” “想起以前的事情了。毕业典礼的时候好多人追着你,都想要走你的第二颗扣子。” 凌存笑了:“我拆下来给你?” 温演想,他其实已经拥有一颗了。公共厕所那次失控的交缠,他坏心思上涌,趁着凌存攀上高峰正在颤抖失神的间隙,近乎自欺欺人地拿走了他的第二颗扣子。 那颗距离心脏最近的扣子。 但他是个贪心的人:“可以么?” 凌存没有回答他,只是利落地拉开衣领。冷气灌入,他白皙的皮肤几乎肉眼可见地泛起成片的鸡皮疙瘩。清脆的“咔哒”一声,一粒扣子落在凌存的掌心。 他将扣子递给温演:“给你,幼稚鬼。”随即笑得艳丽又漂亮,“你怎么还吃陌生人的醋啊?我赌五百块,你一个老同学的名字都不记得。” “李岩王率我还是记得的啦……” “是哦,不知道他俩现在怎么样了。临近毕业,以后各奔东西,再想聚聚就难了。待会儿给他们打个电话好了。” “不可以。”温演抓着凌存的手腕,“你今天是独属于我的,我可是你的正牌男友诶。” 凌存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温演有点疑惑,但还是照他的意思亲了上去。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做得很好!”凌存直勾勾地盯着他,“所以我会给你奖励。” “……什么奖励?” “喏。”凌存把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递到温演手里,“打开看看。” “不会是戒指吧?” “不是。” “……哦。”好失落哦。 但下一秒,盒子里拆出的礼物就立刻让他眼睛放光了。 红丝绒的软巾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哨子挂坠。主体是凌存曾经送他的那个小玩具的样式,但上面镶嵌了不同颜色的宝石作为点缀。 “原来那个太素了,和你不太相称。但我觉得,你未必愿意换下原来那个塑料的……可能有点不伦不类,柳哥很认真地教过我了,但我可能在宝石工艺这方面没什么天赋……” 凌存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总之!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还有备——” “喜欢!”温演快速将它戴上了脖子,生怕谁会和他抢似的,“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了!超级喜欢,特别喜欢!” “太夸张了吧你……” “才没有。”温演的眼泪蓄在眼眶里,“我说的是实话。” 他也把自己做的精致胸针拿出,小心翼翼地给凌存别上。两人的思维惊人地一致,显得默契十足。 “它叫‘皎月’,是用天青石和钻石组合而成的……那是我们两个人的生辰石。” 银白色的外圈,淡青色的内里。众星拱月,银辉闪烁。虽然并不华美,却朴实温润。 凌存喜欢它胜过一切精美过剩的饰品。 “圣诞节快乐,小存。” “这就哭了,待会你怎么办呢?”凌存抬手,擦去温演眼角的泪水,“……怎么越长大越爱哭?以前你总是冷冰冰的,现在怎么变成水包子了。” 他们静静地抱在一起,共享胸膛和怀抱的温度,像两只抱团取暖的雪兔子。 片刻之后,异口同声道——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 去步行街中央那棵装饰着满满榭寄生的巨大圣诞树下。 “……居然选的是同一个地方。”凌存扶额,“我们为什么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这么有默契啊!” “可能因为真的很相爱吧?” 凌存拧了一把温演的胳膊,清清嗓子:“所以,你带我来这里,是想干嘛?” 他虽然这么问,但心里其实清楚,因为—— 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掏出了不同颜色的钻戒盒子。 “……居然连目的都是一样的!” 温演也很无奈:“为了不被你发现,我还特意穿得不是很正式呢……” “你以为我不是吗?”凌存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卡其色风衣,“这件真的很土啊!” 两个人对视一眼,忽然放肆地笑了起来。 “真是的,那种超级感人的求婚氛围完全没了嘛……” “不会啊。”温演单膝跪地,掏出钻戒,握住凌存白皙修长的手,庄重严肃,“说了无数次‘我爱你’,都怕你已经厌倦,觉得我敷衍了。所以这次,我决定换个措辞——凌存先生,请和我结婚。” “好啊,”凌存任由温演把戒指推上他的无名指,笑得恣意,“换我了!” 他也单膝跪地,额头抵着温演的额头,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真挚说道:“也请你和我结婚吧。不和你海誓山盟,说那些乱七八杂的肉麻话,你只要知道——” “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就好。” 温演直接揽住凌存的后脑,以吻封缄,沉默有力地给出了答案: 他愿意! * 你听说过一个浪漫的传说吗? 如果能在榭寄生下亲吻恋人,就能获得永恒不灭、长久温存的幸福。 【正文完结】 第101章 情人节番外(1w8海星加更) “已经要回去了吗?” 小助理抬起头,有些懵地看向忽然站起身的温演。 自家老板穿外套的速度快得令人发指,像是后面有什么穷凶极恶的东西追着他似的。 ……不,并不是。 温演循声转过身,平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弯起的些许弧度却出卖了他此刻愉快的心情。 “嗯。” 小助理想,这很不寻常。 老板并不是在被可怕的东西追,而是春风满面地、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某人。 ——是老板的恋人吗? 在进入这家珠宝设计店之前,小助理就对温演的来历略有耳闻。 毕竟是名噪一时的珠宝设计师,无数名流大鳄都曾来温先生这里定制过珠宝饰品。大多数人是为了妻子或恋人而花钱,也有一些人是为了情人。 不变的是,大家几乎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来,而是为了送出一份足够体面、又诚意满满的礼物。 客人等待制作的过程里,便会由此及彼地询问起温先生的感情状况。 ……不,其实不问也看得出来吧。 小助理想。 因为职业的关系,温演没法在手上戴款式繁复的戒指。一是害怕影响打磨,二是担心戒指磨损。 但他时常戴着一个并不精致的哨子挂坠。 小助理大学时期学的就是珠宝设计,专业对口。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哨子原本是个很素的廉价装饰品,上面嵌入的贵价宝石和金丝都是后期加工上去的。手法也并不好,又生疏又笨拙,一看就不是老板的手笔。 仔细联想一下,不难想到这个被老板无比珍惜、时时要用绒布擦拭的挂坠,其实是他那位不曾露面的神秘恋人做的。 感情真好啊…… 小助理笑弯了眼睛。 桌上的闹钟响了,她一低头,才发现今天是情人节。 社畜可没时间过节——难怪老板急着走呢!自己就别在这耽误别人谈恋爱了,很容易被驴踢的! 不过……好好奇啊,老板的恋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先走了。”温演戴上帽子,快步朝着楼下走去,“你也早点回家吧。” 小助理点了点头,眼尖地看见一团黑色的围巾留在了温演的位置上,赶忙拿着它追下了楼梯。 “老板,你的围巾——”她一拐弯,险些直接撞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 于是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看清路!” “没事。”英俊美丽到称得上锐利的男人垂眸道,“你手上拿着的围巾是温演那家伙的吧?” ……那家伙。 小助理闻言眨了眨眼睛。 好亲昵的称呼哦。 面前这个人,难道就是温老板的恋人吗? 她很上道地把围巾递到了漂亮男人的手里:“老板走得急,把围巾落下了,我是追下来送围巾的。” “他人呢?”男人接过围巾,随意地捏在手里,环顾四周,“不是说晚上一起吃饭。怎么自己跑没影了。” “奇怪……”小助理也呆头呆脑地朝四处看,“老板应该前脚刚下来啊,人怎么不见了……” “你先回家吧,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男人说,“钥匙就放玄关上,让他自己锁门。” “哦,好……” 小助理觉得眼前这人明明很好看,却没一点儿亲和力——这并不是在说他坏话,而是自己不由自主地就按照他说的去做了。 乖乖按指示走出去好几百米,才想起来怎么能让一个陌生人在装满珠宝的楼里待着呢! 万一那人不是老板的恋人,而是投机取巧的小偷,自己可就罪过大了……宝石如果全部失窃,她又不是老板那样的小开,一辈子的工资全搭进去都赔不起啊! 小助理想到这些,险些迎着吹来的冷风泪流满面。于是赶紧踩着小高跟,快步跑回珠宝设计店独占的二层洋房。 可等她回到门口的时候,玄关处的门已经关上了。屋内也漆黑一片,灯全熄灭了。 小助理:??? 不管是小情侣见面后撤退,还是小偷行窃后逃跑,这速度都太快了点吧? 出于自己作为模范员工的职业心,她绕到了一层后半部的落地玻璃窗那块儿,想要看清洋房内部的情况。 结果,正巧撞见自家老板把方才那个很好看的男人压在墙上使劲亲的一幕。 温老板平日里的温润如玉全没了,珍爱的礼帽落在地上,一丝不苟的发丝也变得凌乱。 小助理:……好了不用确认了,刚刚那个美人就是温老板的恋人。 打扰了!再见!拜拜了您嘞! 然后光速溜掉。 * 昏暗的室内,只有长廊墙壁上的灯亮着,静静散发着暖橙色的暗淡光芒。 温演的大腿抵在凌存的腿间,大手紧紧钳制着他的腰腹,把他抵在了墙面和自己之间的狭小缝隙里。 凌存的手抵在温演炽热的胸膛之上,感受着对方明显加速的心跳。口中唇舌交缠,吻得热火朝天,时不时发出细碎的水声。 温演的吻技比起高中时期的青涩状态,实在好了太多。 这么多年的亲密接触下,他早就摸清了凌存会舒服的点。此刻正娴熟地用舌尖勾绕着对方的舌头,带着长久未见积攒下的急迫感与思念,一下一下舔舐着凌存的上颚。 痒痒的,涌起一阵酥麻的电感,顺着唇部和舌尖丰富的神经传达到脑内,掀起一阵海浪般的欢愉感。 “喂……”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凌存才气喘吁吁地昂起头,终止了它,“你刚刚那副如狼似虎的样子,好像被你的小助理看见了。这下你的人设算是崩塌完了。” 他挑了挑眉,指尖摩挲着温演的脸颊,语气里满是揶揄的意味。 “才几天没见我,就变得这么热情了?说,有没有自己偷偷弄?” ——凌存上周接到临时的工作,去外地出差。两个小时之前才刚刚回来。 “纠正一下你,是六天二十小时三十四分。”温演蹙起眉,有些不满地看着他,“我不介意被看见。没有自己弄……你说过,这是属于你的东西。我不会乱动属于你的东西。” 有的时候他真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看看,那个曾经如同宝石般闪耀、如今依旧光彩照人的凌存,是独属于他的宝物。 ……但人总是矛盾的。就跟忽然中了巨额彩票的普通人,一般都不会告诉别人自己暴富了一样,他同样不想让凌存被任何人注视觊觎,想要他完完全全地独属于自己一人。 先前有演艺公司找过凌存,想让他出道演戏。 那会儿温演担心纠结了好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鼓励凌存去做,却得知对方早已拒绝邀请的消息。 凌存是这样对他说的:「我对演戏没兴趣。更何况我要是真去了,你肯定会嫉妒得发疯吧。还是算了,不去比较好。」 然后在他期待至极的眼神下,给了他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凌存靠在冷冰冰的墙壁上,微张着口,薄唇被温演吻得充血,略微肿胀起来。 他那双剔透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微醺一般地眯眼看着眼前蹙着眉的男人,忽然笑了一下。 “……变态。” 这句话说出的瞬间,立刻挑断了眼前这位文质彬彬、衣冠楚楚的男士的某根神经。 温演一眨不眨地盯着凌存的眼睛,微凉的指尖推开他的薄毛衣,攀爬似的抚摸着他线条分明的、柔软的腹部皮肉。 “你才知道吗?”温演的另一只手抬起,解开了凌存的衣扣,没耐心地用力一扯,对方大片白皙的皮肤便露了出来,崩落的衣扣在地上滚落的声音清晰可闻,“我以为你小时候就知道了。” 他低下头,温热的舌尖舔舐着凌存的锁骨和侧颈,牙齿有一下没一下地剐蹭着他白皙的皮肤,“现在,变态要开始吃你了。” 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叮叮当当几声脆响,便熟练地解开了凌存的皮带。松松垮垮的黑色西装裤应声滑落,堆积在凌存的腿弯处。 凌存随他摆弄,手指陷入温演软绵绵的头发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像是发现了有意思玩具的小学生那样。 忽然,他说:“你是不是瘦了?” 温演停下舔舐啃咬的动作,漆黑的眼瞳有些呆地看向凌存:“嗯?” 凌存舔了舔嘴唇,大腿稍稍使劲,压了一下温演横插在他腿间的长腿。 “腿细了。” “我平时没有刻意记录身体数据的习惯。”温演拉着凌存的手,按在自己的腹肌,眼神灼热到想立刻将眼前的人拆吃入腹,“你最好用自己来量量。” “真烫啊。”凌存把温演的风衣拽了下来,随意铺在地上,“憋坏了吧。” 他按着温演的肩膀,将对方顺势推倒在了凌乱的衣物上。随后按下墙上的按钮,窗帘便自动合上。中央空调开始工作,阵阵热气开殷勤地拂来。 凌存两臂交叉,拽着衣物边缘,利落地脱掉了皮衣和薄毛衣,里面只留一件薄得快透明的白衬衫。 温演昂着头,一滴热汗顺着他的额角落进衣服里,迅速氤氲开来。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件白衬衫的胸口,脸上顿时涌起一阵火烧般的热感。 “……小存,你为什么还在穿高中时候的校服衬衫啊。” 确定恋人关系的那天,温演拿走了这件衣服的第二颗扣子作为信物。凌存嘲笑他幼稚,但还是送给他了。 凌存扯了扯领口,指尖在自己脖子上浅浅的齿痕上按了按。随即俯瞰着温演,被灯照得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宣泄着某些黏稠的情绪。 “看不出来吗?我在勾引你。真蠢啊,变态。” 他缓缓地释放着属于alpha的信息素,无声无息地将地上的beta包裹。 虽然无法彻底标记对方,可宣示主权还是可以做到的。 反正温演也闻不到。那些靠近他的人闻到了alpha的信息素,便也不会继续纠缠他了。 “请不要玩弄我了,小存……” 温演忽然捂住脸,颤抖着声音发出了羞涩的呼喊,方才那股强势的凶样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看你不是挺喜欢的么。”凌存扯开他捂着脸的手,在他的虎口处留下来一道半深不深的咬痕。随即满意地听到一声压抑的闷哼,他伸出殷红的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嚣张地坏笑道,“别装纯情了,你今天必须让我尽兴,这是命令。” 第102章 情人节番外 …… …… …… 筋疲力尽地胡闹了一通之后,温演帮凌存洗头,一下一下温柔地将搓揉开的泡沫涂满在对方漆黑的发丝上。 “……你是畜生吧,我腰伤都快复发了。最近经常去健身房吧?感觉腹肌变硬了点。” 凌存昂起头,半眯着眼睛,眼尾红彤彤的,声音也哑得吓人。蹙起的眉毛出卖了他此刻不满的心绪,但他也只是蹙眉而已。整个人懒洋洋地斜趴在浴缸边缘,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温演的手臂。 热乎乎的。 沾满了水珠和他的信息素。 温演把手浸入温热的洗澡水里搓洗干净,活动了下筋骨,开始给凌存按压太阳穴。 “哗啦啦……”凌存顺势调整了动作,水缸里的水随之被拨动,发出细碎的响声。 他把身体抬高了些,原本被白色浴巾遮盖住的白皙皮肤显露了大半,从脖颈到锁骨,从胸膛到小腹,从腿根到脚踝,全是青红交替的斑驳吻痕。 温演越看越觉得脸上发热,低头闷声道歉道:“……对不起。” 凌存没理他,只是闭上眼睛,像是被人舒服地撸着下巴的小猫那样昂起头,享受着自家恋人的按摩服务。 发梢上蓄着水,滴滴答答地顺着他的面颊往喉结上漏,在浴室暖色灯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看在你的洗头按摩服务质量不错的份上,原谅你了。” 凌存眼皮颤了颤,睁开眼,琥珀色眼瞳静静地注视着温演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肌肉线条漂亮的手臂,勾在温演的脖子上,往下一拉,在他被亲得有些发肿的嘴唇上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是不是很想我?” 温演笑了一下,腼腆道:“嗯。很想、很想。” 凌存只是勾起嘴角盯着他,温演便无端感到身体各处泛起燥热。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会像第一次见到凌存时那样笨拙,被对方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给勾走了魂,语气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小存……我先帮你把头发冲干净好吗?” 听起来快哭了。 凌存的视线从温演清晰的人鱼线下松松垮垮包裹着的白浴巾上扫过,眸色稍稍变深了些,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冲吧。我饿了,晚上吃什么?” 温演急急忙忙地开热水,险些被花洒滋了一脸。迅速调整好水温,将凌存头上的泡沫冲洗干净后,他才想起要回答问题。 “我原本订了餐厅。但我们折腾到这个时间,外面可能只有路边的烧烤摊还开着了。” 从傍晚到将近十二点……这家伙还真是体力充沛啊。 凌存一面想,一面抹去脸上留下的水。 “那就去吃烧烤吧。” “诶?现在出门吗?” “嗯哼。”凌存把冲洗干净的头发随意往后脑一顺,原本因为风尘仆仆归来而忘了打理的微长刘海发型立刻变成了狼奔头,“反正很久没吃了。” 温演伸出手,轻轻将凌存额角处被遗漏的、还未翻向头顶的发丝往鬓角处抹了抹。 凌存挑眉道:“你干嘛?” “没什么。”温演轻咳一声。 内心却os道:今天解锁了小存的新发型诶!该说不愧是中学时代大家公认的校草吗……脸真的漂亮到一点瑕疵都没有。没有刘海遮盖后,那几颗小红痣在脸上变得好明显,涩涩的…… “又在想什么恶心的东西吧,痴汉。” 凌存白了他一眼,伸手按住温演的肩膀起身。谁知踩到了水底的橡皮小猪——也可能是橡皮鸭,总之,不慎滑倒,重重地跌回了浴缸里。 温演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他。就像高中时期在器材室,他接住了从高处跌落的凌存一样。 被温水浇灌浸润的皮肤烫得出奇。沐浴露残余在皮肤上的滑感还未消退,恍惚间,温演觉得自己和凌存是两条撞在一起耳鬓厮磨的鱼。 “痛痛痛——” 凌存扶着磕青了的腰侧过身,表情有些失控。 难道出差时碰见的那个算命的说的是真的,他这个月真的有血光之灾? 温演湿漉漉的手按上他泛着痛感的皮肤时,凌存感觉一阵电流迅速顺着他的脊背往上一滑。那奇异的感触激得他险些叫出声,喘息却在咽喉的位置被他硬生生遏制住了。 就那样叫出来的话,也太丢脸了吧……他才不要! 不过该说不说,他对温演的身体还算满意。 ……不,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两人的契合程度高到他仔细想想都有些害怕的程度了。 很容易兴致忽起,纠缠半天,然后迷失在一片迷蒙的海洋里。以至于对方只是平平无奇地触碰他,都会给他带来过电般的刺激感触。 紧接着,他那身为alpha该死又旺盛的荷尔蒙就开始疯狂分泌了。 大脑被激素控制的感觉可太糟糕了——这个世界多少有点疯狂,才会让一群容易产生各类冲动的暴力狂占据社会的上位。 他中学的时候就这样想,现在依然这么想。 但显然,正心疼地抚弄着他伤口的男人并没有自己正在到处点火的自觉。 beta的嗅觉实在太迟钝——虽然也有凌存的信息素没有特别浓的味道的原因在里面,但温演显然因为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狭小的浴室已经被凌存溢出的信息素给塞满了。 “……喂,别摸了。” 最终凌存开口,声音沙哑到自己听了都觉得惊奇。 经过几十上百次的磨合,温演显然对他这种浸满欲念的声音并不陌生。他静静地抬起头,眼睛紧盯着凌存艳红的嘴唇。 “可以吗?我想……再亲一下。” 虽然说出的是请求的话语,温演却已经强势地压过来,吻了吻凌存的喉结,手也穿过温水的阻隔,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凌存的胸膛和小腹。 用小狗渴望骨头一样湿漉漉的眼神。 凌存捏着温演的下巴,落下一个浅浅的吻。很快,这个吻就从单纯的唇瓣相触碰,升级到了舌与舌之间的纠缠。 深吻迅速消耗着两人肺里的氧气,以至于分开的时候,变红了的不止充血的嘴唇和布满红晕的面颊,还有脖颈和胸膛上方的皮肤。 温演眨了眨眼,睫毛在凌存眼下的皮肤上扫过。 凌存忽然无情地踩在了他彻底湿透的白浴巾上,吓得他一激灵,呼吸立刻变得粗重。 “……小存?” “不做了。我饿了,想吃饭。”凌存打了个哈欠,微挑的眼角里蓄满了朦胧的水雾,“明天再战。” 温演全然没有不满的意思,只是乖巧地点头道:“好。” 片刻之后,温演扶着凌存从水快凉了的浴缸里出来,像服侍一位即将登基的君王那样替他擦干了身体,再熟练地换上干净的衣服。 “这件毛衣是你的吧?”凌存坐在椅子上,随意地把白皙的脚搭在温演的大腿上,任由对方给自己穿上黑色的棉袜——温演去年情人节之前给他织的,他不甘示弱,送还了一条自己亲手织的围巾。 “嗯,因为想看你穿男友毛衣。” 温演直接承认了,辅以一个阳光爽朗的笑容。 凌存:……虽然早就知道这家伙是黑切黑,但不管听多少次,还是会被对方的痴汉力给震惊到。 凌存于是逗他:“那你刚刚为什么不给我穿你的内衣?” 温演竟然露出了一副原来还可以这样操作的表情。 凌存:……他是不是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就不该调戏他……那种变态的事情还是别做了吧! 他有些尴尬地起身,换上放在温演鞋柜里的、属于自己的运动鞋,转身问道:“我之前放在你这里的大衣呢?” 温演从背后抱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侧颈,像是笨笨的树懒,更像是皮肤饥渴症患者。声音闷钝钝的:“穿我的衣服好不好?我买了很多你会喜欢的款式。” 凌存想了想,今天是情人节,他就大发慈悲地完成温演的愿望好了。便说:“好啊,把你最想我穿的那件拿过来。” 温演笑得很甜。他只会在凌存面前这样笑,在他人面前总是礼貌到疏离。 若是让小助理看见自家温老板这番殷勤卖萌的模样,大概会默默戴上墨镜,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然后在心中狂按下一百个惊叹号。 出乎凌存的预料,温演拿来的只是一件平平无奇的黑风衣——就是他今天穿的那件。 “……就这?” “嗯。”温演利落地给凌存套上大衣,“这是我和你表白那天穿的衣服,已经穿了有十年了。每次看见它,我都会想到你答应我表白时的表情……然后,就会变得很幸福。” 温演拉起凌存已经开始变凉的手,按在了自己炽热的胸口。 “小存,这颗心永远只会为你加速跳动。” 凌存沉默着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围巾,给温演围上。然后拉开门,门上悬挂的风铃被冷风吹得叮当作响。 踏出房门的一刹那,凌存忽然说:“我也爱你。” 温演愣住了:“小存,你刚刚说什么?” “没说什么。”凌存加快步伐向前走去,“说你是大笨蛋,变态,痴汉!” 温演迈开长腿,快步跟了上去,凑在凌存的耳边坏心眼地吹气:“可你刚刚还在和大笨蛋,变态,痴汉做涩涩的事情诶——” “闭嘴,吵死了!我要买十串烤花椰菜堵住你的嘴!” “小存,你的耳朵红了哦。” “……” “小存?” “还不赶紧跟上来,烧烤摊马上关门了。” “是!” 【2023情人节番外(完)】 第103章 废土世界军服paro番外·1 【温存军服paro番外】 *与正文无关,我流废土世界观。 *cp属性:脾气古怪的鬼才机械师(温演)x废弃危险感染区联军总指挥(凌存) —————————— “boss,之前试验工厂事件中倒戈向white snow的叛徒已经抓到了。我们顺着这条线一路追查,查到了给他们提供技术支持的人,现在已经派人去控制了。您看——” 昏暗的办公室里,被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桌面上,能源灯有条不紊地运作着,不断散发出暖黄色的光线。 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年轻首领侧过头,光描摹着他俊秀凌厉的面容,宝石一般光泽的眼瞳里,沉淀着些许危险的神色。 他仔细聆听着下属的报告,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是featherwit那家伙吗?” “是的。”下属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将一份加密文件放在了凌存的面前,“这已经是featherwit第六次搅和我们的物资运输了。虽然分部那群人本就各怀鬼胎,现在见风使舵,成为叛军也在我们意料之中。但featherwit对外声称是无党派人士,又为什么非得针对我们不可?难不成是在寻仇?” 凌存看着桌面上被标注了红点的地图,陷入了沉思。 乍一看,featherwit简直和发了疯的重度精神病一样,协助那群乌合之众到处搞破坏。 他制造的机能核心比黑市上流通的所有版本都更加先进,无论是续航还是短期爆发的供能量,都是翘楚中的翘楚。 普通无人机只要稍加改造,再配上这样的核心,完全可以当作正式的战争机器使用。 可featherwit这样一个传闻中脾气古怪,据说曾经拒绝了别的党派巨额收买金的、不慕名利的技术宅,为什么非要和他们bitter gourd杠?这难不成能给他带来什么特别的好处吗? 凌存蹙起眉头,盯着地图上无序的红点半天,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几天前自己的得力部下——一个带着女儿搞事业的独眼男人,他的女儿很喜欢玩连点成线的游戏这件事。 他于是随手拿起一支笔,尽量将那些红点连成字母。 “……竟然是‘love’。” 还是没写完的。坐标在“e”的最后一点,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 凌存圈起了那个点所对应的现实位置:一家能源块合成中心,有至少三十台无人机看守,是a区最重要的能源供给站之一。 下属低头道:“如果featherwit的下一个目标是这座能源块合成中心的话,恐怕后果会很糟糕。” 凌存冷笑:“能糟糕到什么程度?把整个a区炸飞到天上去吗?” “是先炸成破破烂烂的废墟,再炸飞到天上,最后变成灰尘落下来。” “挺好,那样的话我们就都不用二次火化了,骨灰也不用撒进大海里,省事。” “……” 下属默默地听着自家boss并不幽默的黑色冷笑话,自觉换个了话题:“如果抓到了featherwit,我们该怎么办?” “带到我这里来。”凌存两手搭在一起抵在下颌处,表情阴沉,“能吸纳就吸纳,吸纳不了就做掉。他这段时间这么大张旗鼓地搞破坏,应该不只有我们一家盯上他了。宁可毁掉,也不能让别的组织把他劫走。” “是。” 下属颔首,快步退出了办公室。 凌存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去。 深沉的墨色夜幕之下,黄铜色交织钢铁色泽的城市被浸泡在浓厚的黑色雾气里。即便隐约能看见城市里星星点点的灯光,也无法驱散这片地区暗淡消沉的氛围。 ……featherwit真是奇怪的人。 凌存想。 怎么会有人专门拼写“love”这样的单词,来挑衅别人啊? * 三区分部的人得知上头的动作,在叛变行动开始之前直接利落地掐断了。然后主动献出了featherwit,想要将功补过。 fetherwit并未抵抗,乖乖地跟着前来领人的下属走了。 被关进铁封条的囚车里之后,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下属先生,问道:“我们现在是去见你的首领么?我知道你是他的秘书长。” 下属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你叫我莫先生好了。你这家伙,不会是为了见boss,才故意搞出这么多袭击事件来的吧?”真是个疯子! “对呀,这是我的‘告白’。” 原本一直表现得很木讷的featherwit,忽然露出了很ooc的甜腻笑容,莫先生这时候才发现他其实长得挺好看的——如果忽略那过长到显得他特别阴沉的额发的话。 “你们能够提前截获我所在的位置,不就说明他已经看懂我想表达的意思了吗?” “啊……所以你是故意待在这里被我抓的?”莫先生问,“虽然很冒昧,但我真的想问,你们机械师是没有一个正常人是吗?” 原来本部里的那个机械师精神状况也十分堪忧,天天嚷着要炸死全人类,实现全员升天堂的计划。 “大概吧?”featherwit迟疑道,“反正我只是想尽快见到凌存而已。” 莫先生立刻警觉起来:“你知道首领的本名?!” “那当然。我们可是竹马啊。”featherwit笑道,“莫先生,我想我得告诉你,我的本名是——” “温演。” 莫先生彻底震惊了。 因为这是七年前为了救下首领而凄惨死去的、首领最重要的朋友的名字。 而现在,自称“温演”的机械师featherwit,就这样表情纯良地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等待抵达首领身边。 而他身份的真伪,除了首领,谁也无法判断。 * 几天后。 监狱尽头的单人间内。 凌存隔着玻璃,静静地注视着对面一看见他就两眼放光的featherwit,表情冷淡。 就在昨天,他聘请的心理咨询师告诉他,这个自称是“温演”的featherwit的精神状况相当糟糕——他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和边缘性人格障碍,而且有强烈的自残倾向。 「我从没见过您的旧友,所以也无法判断featherwit是否是温演。现在因为资源外撤,附近辖区内没有任何一家可以鉴定dna的机构。如果您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动用权限将样本送往外界进行检测。不过流程会有些长,需要大约三十天。」 所以,在dna对比结果出来之前,凌存只能自行判断featherwit到底是不是温演了。 “你的名字。” “小存,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温演呀。” “你没有公民证,是黑户。” “我都死过一次了,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啊。”featherwit笑着说,“我之前为了保护你撤退,差点被炸死在化工厂里,身上好多地方的皮肤都烧烂了……很痛。小存,你想看一看吗?” 听到这里,凌存难得地露出些许松动的表情。 对方的精神状态显然不正常——在面对他的时候,总是呈现出一种过度亢奋的“撒娇”状态。 至少featherwit自己真的认为和他很熟。 ……他难道真的是温演? 凌存缓缓起身,按下了控制玻璃门的按钮。门锁伴随着细小的“咔哒”声打开,随后他踩着锃亮的皮靴,穿着笔挺的黑色军装进入了封闭的小房间内。 伴随着他的动作,肩部的流苏和胸膛处的金属锁链一下一下晃动着,反射着并不刺眼的冷色光芒。 “我想看。”凌存打了个响指,房间内的监控灯立刻熄灭了。他朝着featherwit微微昂首,声音有些哑,“脱吧。现在除了我,没人看得见。” 他必须确认那些伤口是否与他记忆里的一致。 featherwit眨了眨眼。下一秒,他乖巧地说:“是。” 他的手按在皮质卫衣的边缘,用力往上一掀,脱下,然后随意地甩在地上,露出线条明晰的腹肌,和上面纵横交错的、狰狞的红色疤痕。 “这是被刀捅出的伤口。”featherwit指着自己的小腹下端,“当时那个红胡子的老头抓住我想要逼我出卖你的位置,我不说,他就逼我自己捅自己。” featherwit说完又指了指自己的胃所在的位置:“这里被针刺过二三十下,胃酸流出,差点把我的动脉融了……好在,我现在还活着,所以才能来见你。” 凌存的心一颤。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用冷冰冰的指尖去触碰那些已经愈合却永远不会消失的伤疤。 红胡子老头、破旧的化工厂、被胁迫的同伴……那些过往的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让他的眼睛变得有些热。 凌存想:他的眼泪早就在七年前流干了,现在就算想哭,也都快忘了哭泣是什么感觉了。 但心脏跳动的频率却乱了。 “好痒,小存。” featherwit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那些伤痕并没有长在他的身上,而是长在无关紧要的路人身上一样。 他按住了凌存的手,让他的掌心整个贴在自己灼热的小腹上:“再多碰碰我吧,小存?” ……仿佛魔鬼在低吟一般。 凌存出于多年培养的警惕心,下意识地想收回手。可featherwit那只看似瘦弱的手臂,用力起来竟然充满了压制力,滚烫的掌心贴着他的手背,因为亢奋而渗出的汗液黏黏的,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压到近乎没有的程度。 “我别的地方也有很多伤口噢。”featherwit继续说,声音低哑而磁性,他扣着凌存的手往下,抵在自己的大腿内侧,“这里,有很多被烧红的烙铁烫出来的伤口。都是因为小存才会留下的,我不想出卖你,所以宁可自己受苦。” 话语里隐含着某种异常的胁迫——让凌存如坐针毡。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沉默片刻之后,凌存忽然开口道。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小存。”featherwit笑着把凌存按倒在了椅子上,然后低伏下身躯,像一只庞大又温驯的猎犬那样将下巴搁在凌存的大腿上,牙齿咬着他的拉链,一点一点地往外扯,声音含含糊糊的。 “我想要的东西,是‘love’噢。” 凌存克制地按住了他毛茸茸的脑袋,并未克制他进一步的动作。那些冲击性的伤痕和其背后蕴藏的苦难像潮水一般涌进了他的脑袋,将所有的理智全都卷席走。 凌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 featherwit抬起头,笑眯眯地看向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侧过头,轻轻吻了吻他长筒靴的边缘,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压着凌存的小腿肌肉。在窥见美貌锐利的少年的呼吸变得急促之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语气幼缓地说下去。 “关于你的一切,我总是贪得无厌的,小存。” 这句话,温演曾经也说过。 凌存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同时俯下身,有些粗暴地将他提到和自己齐平的位置,对着那干燥的嘴唇,狠狠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