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 引 章 贞观二十三年已酉,公元*九年。 黄昏下的阴山,苍凉而悲壮,千里草原,被落日的余晖染上一层淡淡的血色……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儿童们欢笑的歌声遥遥传来,这是一支已经传唱了数百年的牧歌了,依稀在什么地方听过。 无边的草原,十几个锦衣的护卫一起看向不远处的前方—— 一位八旬上下的老者拄着拐杖,白发在风中飘荡着。听着,听着……老泪已是纵横。 老人的眼睛已经模糊,硕大的身材也已经佝偻,只是依稀能看出年轻时是个美男子……落日的血色渐渐蒙上了他的双眼,血,血……他一路踏着血迹走来,不能停下,也不敢停下……而现在,他只能停下,回忆中浓厚而窒息的鲜血乘机涌上,他渐渐被淹没…… “红拂,娘子……咄苾,燕云,依依……”他忽然扔开了拐杖,对着天空大叫,苍老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天地间徘徊,“你们出来啊……你们不是要报仇么?我来了,我来了!你们在哪里?” 随从们急得不停的搓手,但又没有人有胆量赶上前。 一个踉跄,老人摔倒在地上,随从们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扶起来了他。那老人微弱的声音在颤抖,无神的双眼望向天际:“别碰我……别碰我……就让我……死在这儿吧。我的路,走到头了……什么卫国公,都是一场空,一场空……我怕啊……怕啊……她们在那里等着我……” 他一下直起上身,手臂笔直的指着前方,声音中满是惊恐:“就在那里!他们就在那里!咄苾,燕云……你们——”他浑身一阵痉挛,直挺挺的倒下。 六百四十九年,被无数后人奉为盛世的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一代传奇人物李靖无声无息的离开了人间,离开了他为之努力了一生的大唐。 “薨,年七十九,赠司徒,并州都督,给班剑,羽葆,鼓吹,陪葬昭陵,谥曰景武……”(《新唐书•李靖传》) 李靖,一个正史和野史上同样赫赫有名的人物,那个“出将入相,文武全才”的大唐代公。 他在惊恐和无奈中静静去了,他一路上战胜了一切,却逃不过永恒的命运——那条满是光芒的长路,蓦然间,走到了尽头。生前的盛名,身后的陪葬都不属于他。 只是依稀记得,那一天,大地尽头的落日,血一般红,将死亡的阴影和黑暗的前途洒在李靖的灵柩上。 第一章 出塞 (一)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曹植-《白马篇》 隋文帝开皇十八年戊午。 洛阳。 秋。 初秋的阳光的热力火辣辣地刺入地表,黄土铺的街道已经嵌满了车辙和龟裂的干纹。 长街的尽头,是扇半开的大门,柜台高可过人,似乎蛮横地阻隔着富贵和贫贱,冷冷地蔑视着满街衣不蔽体的人们。 “河洛银庄”。 “放开!放开!那是官人给我的。”一个因惊恐而变得尖利的少年的声音撕开长街的宁静。 “滚开!”中年男子的声音粗暴而不耐烦,“臭叫化子也敢来换钱,那是假的,人家耍你个小东西知道不?”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叫化,赤裸的上身肋骨根根分明,正使出浑身的力气从掌柜的伙计手里抢着什么东西。 那伙计身高马大,哪里将他放在眼里?一甩手,小叫化已经跌了出去,腰间的破碗哐啷啷滚出老远,摔成碎片。 他当即急红了眼睛,一骨碌爬起来,踮起脚去拍那比自己还高的柜台,大叫起来:“你抢我钱!河洛银庄抢钱哪!” 周遭已渐渐围拢了看热闹的人群,啧啧议论了开来。 伙计面上有些挂不住,用力一拍案板,叫道:“小东西,金子明明就是你偷来的!有种去告官吧,大爷等着你。” 金子!周遭的人群一片哗然,这要饭的孩子竟然拿的出金子,这样的乱世,实在令人眼红。 小叫化一低头,从左侧的空隙爬了进去,一把抱住那伙计的腿,大哭:“大哥,大爷!你还我金子啊!你……你还我一半成不?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任那伙计踢打,他死也不肯松手——一出了这门去,还不知下顿着落在哪里。 人群最外面,站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一袭月白的长袍,身材极是魁伟,眉宇之间,笼着层淡淡的英气。他的拳头缓缓握紧,左手慢慢移向腰间的长剑。 争吵声终于惊动了里面的老掌柜,他扯开嗓子叫道:“钱福,你怎么把这种东西放进来了?赶走赶走,再不走就送到官府去!” 那伙计一听主子撑腰,顿时有了精神,一脚踢开小叫化,跟着拿起一旁的拂尘,没头没脑地打了下去,口中骂骂咧咧:“滚!贼东西!偷人家的金子还敢拿出来换!” 小叫化本来就极是虚弱,一跤跌倒,只能护着头缩在地上,依旧喃喃道:“不是偷的!是刚才两位公子赏我的!” 伙计骂道:“做你娘的白日梦!什么公子给你这么大的金子?还敢嘴硬!还公子呢?你喊出来给大爷瞧瞧!” 他眼前一晃,面前已多了条高颀的人影,一个极英俊的年轻人正冷冷地瞧着他,双目狭长,开合之间露着寒光,那伙计颤声道:“你,你……” 年轻人道:“金子是我赏的。怎么,有假吗?” 伙计忙道:“没,没有……” 年轻人正欲发难,里面老掌柜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躬身道:“公子,公子莫要动气,有话好说。” 那年轻人冷冷一笑:“掌柜的,我手头不方便,也想换点银子。” 掌柜忙道:“好说,好说,不知公子要换多少?” 年轻人道:“一千两!全要散碎银子,拿去喂那些只认钱不认人的狗!” 掌柜脸色一变,随即又堆上笑道:“公子拿什么换?” “当”的一声,年轻人手中的剑已拍在柜面上。 那掌柜面上再也搁不住,沉声道:“这位公子是来闹事的?” 年轻人并不答腔,只随手又将宝剑带了起来——黑漆的柜面上竟留下了一把宝剑的轮廓,连剑穗也清清楚楚,竟象是木工精心雕刻出来的一般。 周围的人群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密麻麻,看到这情景,顿时齐齐喝了声好。 掌柜的面上有些挂不住,眼角挑了挑,勉强笑道:“公子,这一千两银子蔽行倒有,只是散碎银子仓猝间不能凑齐,还是请公子到里面用茶,容我们片刻。”随即侧身一让。 年轻人存心找事,丝毫不惧,冷哼一声,阔步走了进去。那小叫化想了想,挠挠头,也跟了进去。面红耳赤的伙计连忙随手掩上大门,外面看热闹的人顿时大感遗憾,却也只有陆续散去。 银庄的厅堂倒是颇为宽阔,下人献上茶来,那年轻人大马金刀地在主位上一坐,那小叫化不知如何是好,便搓着手站在他身后。 年轻人呷了口茶,道:“你们究竟好了没有?” 掌柜忙道:“公子,再等等,再等等!” 年轻人神色忽然一凛:“等什么?等你这下三滥的麻药不成?掌柜的,给我换两千两——” 那掌柜见事已暴露,再也忍不住,手一挥,十余个伙计举着刀剑,火钳,木棍冲了上来。 年轻人右手将小叫化一拉,左手劈手夺过一个伙计手里的火钳,一圈一点,当当当几声响,刀枪棍棒掉了一地。他微微一晃,火钳已稳稳停在掌柜的眼前,冷冷道:“三千两!” 忽然,一阵异味传了过来,那年轻人回头一看,只见小叫化胯下已湿了一片,一股细细的水流顺着脏兮兮的小腿流了下来。小叫化哭道:“公子……银,银子我不要了……公子……咱们走吧。” 那年轻人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莫怕,小兄弟,有我在没事的——” 小叫化似乎极是害怕,一把扯住他衣襟,依旧哭个不停。年轻人只好柔声安慰,轻轻拍着他抖动的背脊,道:“你是个小男子汉,胆子应——” 忽地,他腰间一阵剧痛,小叫化手上已多了根三寸长的极细银针,刺入他腰间京门穴中。那掌柜的出手如风,已封住他周身七八道大穴。年轻人连吃惊也不及,身子一晃,重重地倒在地下。 那十余个伙计一齐轻笑起来,一个“伙计”走上前,道;“王大哥,废了他的功夫吧,免得再有麻烦。” 掌柜的摇了摇头:“这李靖,当真是条好汉。我们用这等计谋拿住他,于心也有些不安,带他回去罢!” 当即便有两人走向李靖,要把他身子抬起来。 只听一声长笑:“慢来,慢来——好戏还没开场,各位这就想走人么?” 紧闭的大门訇然大开,又一个年轻人踱步进来。李靖身材已颇为雄伟,他个头竟比李靖还高了些,一双大眼,黑漆点亮,两道浓眉斜飞。虽不如李靖英俊潇洒,神采飞扬,犹有过之。 他一个团身,抱拳道:“太平道的各位爷台,这位李爷也是我们风云盟的客人。请各位抬个手,容我把他带走。” 那“王大哥”也拱手道:“原来是风云盟的兄弟,既然你我双方都要这人,自然是先下手为强了。” 那年轻人笑容更加灿烂:“王大哥这便叫我为难了,小弟已在盟主面前夸下海口,带不回人,小弟提头去见。各位不会如此为难小弟吧!” 那王姓男子道:“我等也在军师面前立下军令状。兄台既然要他,一路同行而来,为何不下手?” 年轻人奇道:“一路同行?”他目光一转,看见那小叫化,已知其中端倪。朗声道:“我若要拿他,自然会光明正大,还不至于暗中下手,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王姓男子手一挥:“阁下无须多言,你我手底下见真章吧!” 年轻人一怔,道:“这,风云盟与太平道素来交好,倘若伤了各位倒是小弟的不是……好!在下便空手领教一下诸位英雄的高招。” 王姓男子见他如此托大,冷笑一声,从腰间抽出柄软剑,迎风一抖,已是笔直。他手一挥,软剑已直没入地,丝毫不肯占他便宜,双臂一上一下,直取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他哪里是礼让?只不过是没带兵刃罢了。 双拳到处,只见他不闪不让,微微挺起胸膛,那王姓男子不由一怔,拳头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 电光石火之间,那年轻人已闪电般出手,刁手扣住他脉门,向怀中一带,错步间,右掌已搭在他背心命门大穴。 他缓缓松手,道:“得罪了!” 这一仗,那王姓男子输得可谓难看之极,对方抬手之间将他制住,他不禁又惊又怒,又不能说对方使诈,愤然道:“兄弟军令在身,说不得以众凌寡了。” 他话音刚落,身边十余名“伙计”已将那年轻人团团围住,各亮拳脚兵刃,开阖之间,法度森严,哪里还有半分泼皮无赖相? 那年轻人看上去颇有些忌惮,群殴之下,竟是不敢伤人,转眼已是十余招,无一式重手,招招点到即止,也居然不落下风。 “兄台接剑!” 那本来伏在地上的李靖忽然一跃而起,手中宝剑已当空飞去,半空中剑刃脱鞘而出,激射入人群之中。 那年轻人劈手接过宝剑,朗声清笑道:“好一把‘日冲剑’,药师,你既然无恙,何必要我出手?” 他说话间,手腕一圈一点,日冲剑上白光大盛,当当两声,已将面前两把剑搅得粉碎。他骤得神兵,如虎添翼,身形顿时腾挪开来,倚仗剑锐气盛,出手愈来愈快,若非手下留情,只怕当场就有人要命赴黄泉。围攻诸人久攻不下,心中恼怒。忽地,那领头之人一声唿哨,飞镖弩箭一起向那年轻人下盘招呼过去,那年轻人猝不及防,只得硬生生凌空跃起,不待他势尽,诸般兵器又一起向他招呼过去。 在旁观战的李靖早已按捺不住,他左足斜挑,地上的剑鞘已在手中,李靖轻轻一按剑尾,一柄墨黑的软剑弹了出来。他带剑轻撩,一个反手,竟已将那王姓之人的左手斩了下来。 “啊”的一声惨叫,那名男子左手跌在地上,鲜血顿时洒得满地都是。 那年轻男子一下怔住,他呐呐道:“这位王爷,李兄是救人心切……” 那男子也不答腔,冷哼一声,就向外走,身后众人默不作声地跟上,顿时那十余条汉子走得干干净净。 年轻男子顿足道:“糟了。” 李靖忍不住道:“这些人功夫不过平平,程兄为何如此忌怕他们?” 那年轻人道:“李兄……唉!你有所不知,我哪里是风云盟的人?这下,朵尔丹娜麻烦大了……” 李靖皱眉道:“人是我伤的,太平道若有什么动作,冲我来便是。”不知不觉的,他的脸庞上一丝黑气隐隐一闪,倒也无人发觉。 那年轻人摇头道:“李兄,太平道和风云盟一向互相忌惮,近日风云盟老盟主忽然辞世,太平道得了这个籍口,必然会向朵尔丹娜发难。” 李靖奇道:“这朵尔丹娜,又是什么人?” 那年轻人道:“她就是风云盟新任的盟主,也是向老盟主的独生女儿,你们汉人都称她为‘向燕云’。” “你们汉人?”李靖不由得向那年轻人多看了几眼:。 那年轻人哈哈一笑:“在下突厥咄苾。” 他双手奉上那把日冲剑,微微一笑:“李兄不会责怪小弟一路以假名相欺吧?” 李靖接过剑,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交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姓名。” 两双年轻而有力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历史上并没有记载这一握,却留下了两个令风云变色的名字,留下了一段改写了青史的传奇。 窗外,日已落。 (二)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篷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侯騎,都护在燕然。 ——唐-王维 黄河古道上。 一驾双辕马车正绝尘而驰。赶车的是个年轻人,一双极亮的眼睛深深陷入眼眶,显得很是坚毅和深邃。车是好车,马是良马,车马的速度已达到极限。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一人一马都已极是疲倦。 长河尽头,落日正圆。 这已是第三个日落,已替换下来了四驾车马。而这个年轻人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夕阳将血一般的悲壮染在他年轻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帝王般的威严。 转眼间,黄河已被甩在了身后。 金乌西逝,天幕上渐渐显露的黑色中不屈地燃烧着一抹血红。 驿马一声长嘶,骤然停下,古道一侧静静的站着两个华服异族胡人。他们见到这年轻人,立即跪下,单手抚胸,行着族内最尊贵的大礼。 他们身后,一架双辕马车已等候良久,两匹漆黑锃亮的龙驹正不安的咬着嚼子,每一块跃动的肌肉都显示着他们蓬勃的生命力。 那年轻人跳下车,撩开身后的帘子,马车里躺着一个英俊魁秀的年轻男子,双目紧闭,嘴唇已是紫黑。 那年轻人轻声叫道:“李兄……李靖,你一定要坚持!” 李靖的嘴唇嗡动了一下,仿佛是在轻唤:“咄苾!” 咄苾不再迟疑,他匆匆将李靖抱上另一辆大车,沉声道:“酒!” 跪侍在一旁的随从立即从腰间解下一个大皮囊,恭敬的递过头顶,虽然满脸的犹豫,但主子的命令绝不会有丝毫的拖沓。 咄苾不禁露出了一丝骄傲的笑容——这才是草原上的雄鹰,是真正的战士。 咄苾连饮三大口烈酒,精神也为之一振,他翻身上马,那个随从若不住喊道:“特勤,就让属下……” 咄苾手一扬,乌黑的鞭鞘在空中炸响,骏马飞驰而去。 夕阳已没,只天边依稀浮着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红。 当太阳又一次升起,马车已奔驰在一望无垠的千里沃野上,北首山脉连绵,阴山已在望。 咄苾摇了摇皮囊,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咄苾云游中原,结识李靖,对他经世济国的才略极是佩服,二人一路惺惺相惜,直到进了洛阳这才分手。河洛银庄里李靖遭伏,咄苾毫不犹豫地出手,只是没想到太平道众刚刚退走,李靖便忽然倒下,似乎是中了剧毒——咄苾左思右想,也不知李靖何时遭了暗算,人命关天,他也只有携他出塞,只希望她……可以救他的性命。 绵延的绿色卷向天边,这里已是草原,久违的亲切感令咄苾神情为之一振。 咄苾放眼遥望天边,撮唇,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长啸。 “走——”他大喝一声,扬鞭打下,这个年轻的男人血液中到底流淌着多少生命,多少酒和火? 第五个日落的时候,咄苾终于赶到了阴山脚下。 阴山,恶阳岭。 千里一片青青。 咄苾把不省人事的李靖放在马上,一刀砍断了车辕,纵马上山。怀里的李靖黑气已经蔓延到额头,咄苾不禁大为着急,黑气若是过顶,只怕大罗金仙亦难施救。 胯下的骏马虽然神俊,但此刻已是疲态尽显。忽地一跌,将李靖和咄苾重重摔了出去。 以咄苾的身手本可跃开,但他的体力实在已到了极限,只来得及将李靖往外一托,下身已被马牢牢压住。他试着抽了抽腿,但双腿一阵刺骨的疼痛,竟是断了。 “朵尔丹娜——”他长吼。 群山跟着响应:“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咄苾的目光在崇山峻岭间搜寻,只见一袭白衣在锋巅上飘扬! 咄苾扭头道:“李靖!李靖!我们总算……来得及!” 当朵尔丹娜出现在咄苾的视线里时,他的眼睛竟还是睁着的。 “朵尔丹娜,先救李靖!”他微笑而坚定。 “李靖?”白衣的女子看了看地上的躯体。 “是的,李靖。他似乎不行了,你快一点。”咄苾补充道:“他是我的……朋友。” 他终于晕了过去。 “朵尔丹娜”在突厥语中是“白色的鹰”的意思。 她确实很像一头鹰,桀骜不驯,明亮的大眼睛中总是忽闪着骄傲与坚定。 李靖看见她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亮,一万颗星星之中也找不出这么亮的一颗来,明锐地似乎能看穿人的一切。 朵尔丹娜穿着一身雪白的箭袍,她还那么小,身形远远没有发育成熟,但一举一动已有了千军万马之统帅的风范。 李靖微笑:“你穿白色的衣服很美。” 朵尔丹娜淡淡道:“我爹爹,妈妈都死了。” 李靖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歉然道:“抱歉……我……” 朵尔丹娜依然淡淡:“你没什么可抱歉的,他们本来就死了。” 说完,她便走了出去,腰挺得笔直。 李靖喃喃道:“这个……孩子!” “咄苾”,朵尔丹娜皱眉道:“你给我惹了大麻烦了!” 咄苾正倚在一副拐杖上,眉毛轻轻挑了挑:“对不起!我没有选择!” 这个三年前还坐在他马前,脆脆地喊着“咄苾哥哥”的小女孩,一下子就那么陌生,令他无法适从。 咄苾努了努嘴,小心试探:“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朵尔丹娜又皱眉:“你们遇到的那小叫化,应该就是太平道上极有名的用毒高手穆藤。我听说他极擅长把两种普通的迷药合成一种厉害的毒药。李靖一时自逞,喝了那碗混有普通蒙汗药的茶水,但那里面还有一味‘蝮蛇涎’。这也罢了,听你说穆藤情急之下居然尿了裤子,依我看,那里面可能有鬼。能以气味与蝮蛇涎混合产生剧毒的,只有无端崖上的阿修罗花。那穆藤,还真是好本事!” 咄苾不禁暗自倾服,朵尔丹娜的推测有理有据。他怒道:“我不会放过他们。” 朵尔丹娜冷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太平道徐军师已递过了问罪的书函,他们要……哼哼!讨个说法。” 咄苾扬头道:“朵尔丹娜!我去!” 朵尔丹娜迎视着他的目光,道:“他们指名道姓,找的是风云盟向燕云!” 咄苾急道:“我做的事情,自会一力承当!” 朵尔丹娜转身,目光自上而下,冷冷一扫,重重道:“你?还是等腿伤好了再说罢!” 她施施而行,声音缥缈得像天山上吹来的雪风:“我已与他们约斗雁门关,他们若输了,必须交出李靖的解药,不得再越过太行山半步。” 咄苾大喊:“你若输了呢?” 朵尔丹娜回头:“我没有败,只有死。我若战死……风云盟归降太平道。” 这一年,朵尔丹娜十三岁,去年九月,她刚刚接掌风云盟。 十二岁的少女,接掌这个有三万子弟的门派,难免不能服众,自从她接掌风云盟的那一日起,质疑之声便不绝于耳。咄苾并不知道,自己的行动竟已将朵尔丹娜逼上了绝境。风盟四路使者,云盟八方旗主,以及五行道令主一干旧部,几乎全部反对朵尔丹娜收留李靖的举动。 篡权的声浪渐高,种种行动已在暗自运行。 这一战,已是朵尔丹娜的背水决斗。 昔年,江北的势力,风云盟与太平道平分秋色。自从向老盟主忽然撒手尘寰,风云盟渐渐式微。其时太平道高手如云,五位当家的都是名动一时的豪杰,尤其是二爷秦穹,五爷骆寒,数年来纵横河北,天下豪杰无人一撄其锋。 朵尔丹娜竟决意孤身出战! 风云盟人心离散,咄苾有伤在身,她即便要找个帮手,天下之大,却也再没有一个人,有这般的胆量,这般的武艺,这般的承当。 倘若真的战死呢?也无妨,只当作休息吧,爹爹,妈妈,还在地下等着她呢。 雁门关。 太行,五台夹峙,临繁峙,遥望北国,实在是天下重塞。 群山,一天苍茫。 秋风,黄叶裹着风沙呼啸。 一袭,白衣,如雪。 向燕云! 朵尔丹娜告诫自己,此时,她只是向燕云。 跨下的马,正是她父亲留下的“金乌”;掌中的枪,正是当年向北天横挑河朔诸道的“巨灵枪”。 “金乌駹”高八尺,而她身高不过五尺有余;“巨灵枪”九十九斤重,而她也大约只有七十斤。这一枪一马,映得她极是纤瘦单薄。 她的嘴唇抿得只剩一条线,嘴角处,是足以与天地抗衡的坚决。 仲秋的山峰,藏绿的连绵已盖不住极目的枯黄。两种颜色不分彼此的纠缠在一起,一股肃杀之气冷冷的袭遍四方。 隐隐的,地面一阵阵的震动,像是地下忽起了万钧雷霆。那震动愈来愈近,渐成合围之势。 向燕云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秋天的凉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四下望去,只见一线黑影伴着雷霆一般的震动出现在远处的山峰,脚下的山坡上。 黑影渐渐清晰,人马刀枪的轮廓也渐次出现。铺天盖野,一时也不知道有多少。 山下,一面锦织银线的大旗飘起,帅字旗上,一个斗大的“骆”字迎风招展。 山后,有一面乌织朱染的帅字旗高升,旗上方方正正,正是个“秦”字。 白旗下,银盔银甲银枪,密密麻麻铺于山岭之间,众星捧月般迎出一位白衣白袍的小将军。 黑旗下,黑衣黑甲黑刀,铺天盖地占了大片山岭,当中天神临风般站着个黑袍的英雄。 雁门关内外,竟被兵马围了个滴水不漏。刀出鞘,弓上弦,着实是一支久经沙场的队伍。 秦穹! 骆寒! 如果当年的父亲也有这样一支人马,又如何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向燕云的手心忽然满是冷汗,“来吧!既然我已经到了,也不会在乎有多少,” 大军如风卷蓬蒿,转眼已至跟前。 大隋建国虽然不久,但是此时已有颓势,天下群英争锋,而太平道便是其中极厉害的一支。他们介于江湖与军队之间,可合可散,可近可退。 骆寒不过十六岁,也是一脸稚气。出兵之时,太平道大当家卢别风还打算倾巢而出,他仅仅点了五千兵马,自以为年少气盛,已是孤军而入,但求一战成名。 没想到面前,竟是个娇娇怯怯,尚未长大成人的小丫头。 ——这对他不仅是讽刺,甚至是侮辱! 骆寒不由得怀疑这是不是风云盟羞辱太平道的计策。 但凡年少成名的人,往往容不得有人年更少,气更盛。 骆寒大笑:“丫头,你快快走开,我们在等人。” 向燕云凛然道:“等什么人?” 骆寒道:“我们等的,是风云盟的盟主,可不是个枪都端不起来的小女娃儿。” 向燕云无语,纵身,手中枪已游龙般飞出,正没入左侧石壁,她人已轻轻掠起,在长枪上一点,又斜斜飞起,借一弹之力,离地已是二十余丈。她一手扣住石壁,一手已将一幅红绫缚在石上。 她燕子般掠下,拔枪,挪身,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此时那幅卷起的红绫才轰然展开,那红绫既轻且软,此时约有七八丈方圆,旗上飘着金丝绣成的三个大字—— 风云盟。 向燕云横枪,拱手:“请!” 这手功夫一露,骆寒再也不敢小觑了她。 他向北一望,只见二哥秦穹,负手而立,显然不愿和女流之辈交手,辱没了他的英名。 骆寒拍马而上,向燕云举枪而迎。 这对少年男女,加起来也未满三十岁。 秦穹不禁微笑,眼前的两个人的弱点都是一样,他们的临敌经验实在太少。 约战风云盟之时,二哥的意思,本是由他领兵,带着五弟见见世面。风云盟昔年四使八旗五行道,扎手的角色实在不少,当真血拼,太平道众未必占得了便宜去。 但是现在,果然一切如二哥所料,没有什么人愿意为年轻的盟主卖命。但是,二哥并没有料到——这年轻的盟主竟然骄傲如斯,孤身而来。 五弟或许太年轻,但那个少女,却更年轻,更生涩。 单对单,枪对抢,传扬出去,也不至于辱没了太平道的名头。 骆寒大枪一抖,扑朔一声直刺向燕云的心窝。 向燕云暗喝一声“来得好”,人已自鞍上飞起,脚上头下,双手端枪,连枪带人一百多斤的份量已压在骆寒的银抢上,平平向前一推。 她很是明白自己人小力弱的不足,是以招招用了巧劲,只盼奇袭可以成功。 骆寒刷地一翻,枪尖已斜压在“巨灵枪”上,向燕云已是借力打力,骆寒这招,又是借力。秦穹不禁大喝道:“五弟好枪法!” 他一声喝采未毕,向燕云已撒手扔枪,整个人向骆寒怀里扑去,骆寒尚未及防,她左手已多了把一尺余长的短剑,斜抵骆寒地心窝。 ——这哪里是行军打仗,简直如同小孩子的杂耍。 骆寒恼道:“你这算哪门子的功夫?要杀就杀,少爷岂是容你羞辱的?” 向燕云的手也在微微发抖,高声道:“秦二爷,过来说话。” 秦穹见五弟被制,不敢怠慢,策马而上。 向燕云呼吸了几口,神态渐渐放松,“秦二爷,不知这一仗,是你胜,还是我胜?” 秦穹咬牙道:“向盟主自然是胜了,还请……放舍弟一马。” 向燕云斜目道:“放他不难,只须秦二爷答应我两个条件。” 秦穹苦笑:“你说。” 向燕云道:“第一,给我李靖的解药,穆三爷的手段,我佩服的很。” 秦穹挥手抛出一个青玉小瓶。向燕云看也不看,便塞入怀中。 秦穹咬牙道:“从今日起,我太平道……” 向燕云打断道:“慢着。我还有第二个条件,是你二人齐上,与我比试一场。” 这句话实在说得三军辟易。她制住骆寒已属万幸,居然还要以一对二,重新打过。 连骆寒也忍不住叫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向燕云道:“向燕云虽不是什么人物,却也不致投机取巧,折损风云盟的威名。我只问你们,打是不打?你们说不打,我就杀了他。” 秦穹的脸色渐渐凝重,沉声道:“请!” 向燕云刀尖一紧:“你呢?” 骆寒冷笑:“你找死!” 向燕云一个翻身,足尖抄起大枪,人已跃回马上,大喝道:“来吧!” 巨灵枪卷起一阵风,直舞过去。 即便是找死,她也势必要火拼了这一仗。 三个人战在一处,着实是可令风云变色。 昔年向北天的百斤长枪,挥舞起来是何等气势!向燕云用力极巧,借那长枪舞动自行之力左支右挡,将一条枪使得神出鬼没,虎虎生风,一时半刻,竟毫不弱于眼前两个成名的豪杰。 太平道卢秦徐穆骆五杰乱世横行,也不知令多少英雄闻风丧胆?此时久攻不下,骆寒暗暗着急,手上已使了十成十的力道,杀着不穷。 二马错镫之间,秦穹低声道:“三而竭。” 骆寒当即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向燕云纵然天生奇材,也不过是个女子,只有十二三岁的体力,如何与他们持久? 一念至此,他顿时转守为攻,枪法法度精严,唯求不败。 向燕云攻骆寒,秦穹挥锏挡过;她若攻秦穹,骆寒又持枪挑开。二人已成车轮之势,只等她精疲力竭,再一击而成。 天外一声鹰啸,似也被杀气所惊,凄厉已极。 向燕云暗自咬牙,觊准骆寒一枪刺出,擦身之际,反手一枪刺出,秦穹一刀挡过。向燕云顿时变招,反手拿住枪尖,将枪尾向骆寒直刺过去,以枪变杵,极是巧妙。 秦穹向她当脸打过,喝道:“住!” 向燕云腰一拧,秦穹的刀背已顺她的左肩划下。秦穹是何样神力,这下虽未正中,她的肋骨也是喀喇喇断了几根。 她那一杵也正中骆寒后心,骆寒一口黑血喷出,直挺挺摔下马去。 向燕云一口鲜血涌到喉头,她“嘓”的一下竟又咽了回去。那支枪她再也拿不动,随手一掷,自马鞍上抽出了一柄弯刀,斜指秦穹。她满脸是汗,几缕头发湿漉漉沾在额头上,脸庞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看上去体力已经透支。 秦二当家身经何止百战,却从未见过如此硬气之人。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若是平日与道上朋友动手,只怕他就此歇手,一切过节扔下不提。而这一战关系到太平道成败荣辱,又岂容他手下留情。 当!当!当!三声金铁交鸣之声。向燕云一口鲜血咽下又涌出,但猛然一呛,竟从她鼻孔中涌了出来。 她一呛之下,连连咳嗽,顿时满口紫血喷出,将衣襟,马头都染得鲜红。 秦穹咬牙,刀尾搅起一道气浪,刀锋半壁里轮转直下,这“破云斩”,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功夫。 向燕云,弯刀斜起,掠起无数个刀圈,借阴柔之力,接下这两下硬招。 她右手顿时鲜血横流。秦穹天生神力,她虎口已是震裂。 向燕云刀交左手,身形已是摇摇欲坠。 秦穹大声道:“丫头,认输吧!”他心中甚是焦急,几乎就想替向燕云喊出一声“我败了”。 向燕云惨笑一声,人又离鞍而起,弯刀立劈而下。 这一刀速度和力量已臻化境,实在是她破釜沉舟的一击。 秦穹不禁大喝一声:“好功夫!” 以硬打硬,他又有何惧?刀锋一转,锋芒在半空相交,铮铮地打起一溜火花。 这一刀实在太快太重,双刀甫交,二人手上都是一松,兵器哐啷啷摔在地上。 向燕云下扑之势不减,一把抱住秦穹,已将他扑下马去。 秦穹一惊,伸手扯住她头发,用力后拉。 向燕云奋力摆头,一头青丝喀喇断了一把,她眼睛已经开始发红,竟一口咬在秦穹喉上。 秦穹吃痛,双拳打出,向燕云的肋骨又断了几根,兀自不松口,只一口口鲜血顺牙齿流了下来。 秦穹无奈,伸手扼住她的咽喉,他何等力道,这一扼之下,向燕云不由松手。 秦穹双手施力,眼见向燕云喉骨就被扭断,只是就在此刻,他胸口已是一凉。 秦穹一点点松开手,低头看下,一柄五寸余长的匕首正刺入他胸口,再略入半分,便是心脏。 向燕云喘息着笑道:“你——输——了——” 血污中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 秦穹道:“不错,我输了。自今日起,太行山北尽之处,便是太平道兄弟止步之地。” 太行山山势走东西,北尽之处,便是他们身下的雁门重地。 向燕云缓缓收刀,秦穹站了起来,道:“走——”。 一旁的骆寒早被人抬走,秦穹一撤,漫山人马顿时追去,只留下向燕云伏在山巅。 “金乌”走到她身边,将头俯身下来,缓缓舔了舔她满是血污的脸。 向燕云扯住马鬃,奋力爬上去。她头发凌乱,满脸血污,但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笑容。 ——无论多么艰苦,多么狼狈,她还是胜了。 忽地,她的笑容僵在脸上——那两队人马并未离去,只远远停在百十丈开外。 左侧山崖上,百余名士兵手里举着大石,漫说她孤身一人,便是大军在此,也是插翅难飞。 一个尖细声音高声道:“传当家的号令,踏平这妖女!”遥遥望去,山崖上二人一人穿着灰色长袍,虽然看不清眉目,依稀也能看出淡定自若,另一人却是身材宛如孩童,远隔了百丈,向燕云几乎能感觉到阴冷的目光刺破肌肤,刺穿了五脏。 那是太平道的三当家和四当家,今天,她向燕云何其有幸?太平道五位当家的,竟有四位来了这里。 环顾那巨石林立,向燕云惨笑起来,太平道竟以攻城之势对付她孤身一人,只为杀人灭口,掩饰今日败绩。 “轰轰”几声,几块巨石以劈天之势砸了下来。那“金乌”亦是千里宝马,连闪带跳躲过七八根。 崖上那人又下令:“放!” 崖上的士兵齐齐动手,上百的巨石一起砸下来,连山崖也被震地颤抖起来,那“金乌駹”一下斜跃,马头一低,将向燕云甩到山壁下死角。顺时,一根巨木砸在马背上,它一声长嘶,又是几根滚木横砸,顿时筋骨寸断,血肉横飞,那声长嘶,竟是戛然而止。 向燕云被这一撞,再无力气,忍不住痛喊:“小乌鸦——” 她眼中没有一滴泪。 江湖的险恶,似乎还不是她所能把握的。 那矮小如孩童的身影缓缓走到她的面前,无论向燕云怎么打量,眼前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罢了。 向燕云极微弱地翕动着嘴唇,发出两个细微又清晰的音节:“穆藤。” 她口中一下涌出了几个血泡,不用别人动手,也是危在顷刻。 那穆藤驻颜有术,一直保持着童子之躯,一开口竟也是少年清澈尖细的声音:“向盟主果然威风八面,今日一死,也不算委屈。只可惜……我太平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你活着出去。” 向燕云已说不出话,只挣扎坐起,挺了挺胸膛。 穆藤叹到:“二哥和五弟都不肯再对你下手,好!我小人做到底,送你一程!” 他手一挥,一排弓箭手伺立身后。 向燕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两军对阵,又哪有公平可言?其实今天的结局,她也早就料到,不过就是一死吧,早早去了,也未尝不是幸运。 咄苾哥哥呢?他一定会来找她的,他或许会伤心的吧? 眼前这些人会怎么对她的尸首呢——烧了?埋了?还是砍下她的头颅高挑在旗杆上。 仅仅弹指的功夫,却漫长得如一生一世。 穆藤退到一旁,手已扬起, 向燕云抬起眼,看了看风云盟的大旗,红旗金字在秋风中招展,又威风又神气,猎猎作响。 这面旗,是她昨夜亲手绣的,这绣花的手艺,还是阿妈教的呢。她吃力的笑了笑,这风云盟,她本来就力不从心,一了百了,没有复仇的折磨,也没有闯荡的痛苦。好像回到小时候那样,在白云下无忧无虑的奔跑……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首很远很远的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穆藤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他的心肠早就锻炼的硬了,却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为难过。这个孩子看上去是那么纯洁,那么无辜,犹自带着苍白的笑容,小小的嘴一开一合,不知喃喃些什么。他不忍再看,举起来的手重重劈下。 耳边是弓弦绷紧的吱呀声—— 只是,就在此刻,一条窥视已久的黑影飞掠下来。箭雨过处,竟然不见了向燕云的踪影。 穆藤回过头,和几位兄弟面面相觑——这究竟是人,还是鬼?怎么这世上会有如此的功夫? (三)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唐-高适 向燕云惊奇地睁开眼。 她居然,活了下来! 她只记得一个黑影掠下来,她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将那个用命换来的药瓶紧紧攥在手中。 眼前是一丛蓬蓬的大胡子,明亮温暖的眼光在打量着她。 “醒了?”大胡子笑嘻嘻地问。 向燕云低头,发现自己衣衫已除,身上已被一层层包扎起来,不由一惊。 十三岁,已经不小了。十三岁的女子,也已待字闺中。 向燕云急道:“你——是你脱了我的衣裳!” 大胡子摇摇头道:“怎么,原来你也不过是个俗人,小丫头,你是要命,还是要那些臭规矩?” 向燕云一怔,面色郑重道:“不错,燕云失言,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大胡子哈哈大笑:“好,好,孺子可教,小丫头有点意思。” 他从一旁桌上端过药盏,递到向燕云嘴边,笑道:“小丫头,为了救你,我这些年搜求的奇药异草,可是用的一干二净。你怎么报答?” 向燕云又是一怔,道:“大恩不言谢,我——我——” 大胡子看着她把药喝完:“好了好了!谁希罕你报答,不过小丫头,你的功夫真俊。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嘿嘿,可比你差远了。” 向燕云心思一动,勉强翻身下床:“还请恩公指点!” 大胡子点了点她的额头:“聪明!聪明!” 他又正色道:“你的肋骨刚接好,以后不要乱动,免得落下终身残疾。嗯,我教你一套密宗运气的法门,与你向家原先心法正好相反,你若能练成,将来武功必然不可限量,也不用抱着人家又撕又咬。” 向燕云脸一红:“惭愧。” 大胡子摇头道:“惭愧什么?高手相争,讲的就是随机应变,以己之长,攻人之短。你小小年纪击败两大高手,骄傲还来不及,何愧之有?” 向燕云点头:“晚辈受教!” 大胡子又摇头:“什么前辈晚辈,听着烦死人了!我的年纪足以做你大哥大叔了,你随意叫一声吧!” 向燕云心思一转,当即拜倒:“燕云父母双亡,今日遇到大哥,实在万千之喜。哥哥在上,受妹子一拜!” 大胡子扶起她来:“鬼丫头,被你两声大哥一喊,不把压箱底的玩意教给你都不成了——燕云,你好自为之,将来风云盟必然在你手里发扬光大,到时候咱们兄妹联手,还有什么拿不到的?呵呵,哈哈。” 向燕云目光一颤,似乎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吞了下去。 这大胡子实在是个异人,数年之功,在太行山中筑起一座行宫。外表虽是平平,内里金壁辉煌,比皇宫还要富丽三分,向燕云漫步其中,宛如步入仙境宝殿,处处奇珍异玩,令她啧啧称奇不已。那大胡子也极少提及自己来历,只说是姓张,江湖人称“虬髯客”,二人兄妹相称,在兄长照料之下,向燕云的身子渐渐好转起来。 不过半个月,向燕云已痊愈了七八分,筋骨强健,更胜于昔。她是天生的武痴,心法入门之快,令虬髯客也称赞不已,随着内力回复,丹田中一股极寒的气息,也渐渐成了气候。 一日,兄长将她唤到正殿。 殿上粗如儿臂的铁笼内关着匹雪白的马驹,正怒气冲冲的踢腾,数百斤的铁笼,竟被它顶得一摇一晃。 向燕云想起那惨死的金乌,心中不由一痛,沙场上她极是硬朗,此刻却眼圈儿一红,险些垂下泪来。 大胡子指道:“燕云你看,这是匹龙种神驹,刚刚断奶才一个多月,便神力惊人,已有个随从被它踢死。哥哥今天有心送你样礼物,却不知你收得下,收不下。” 他打开笼门,牵出小白马,翻身跳上马背,人大马小,看上去甚是滑稽。 小白马狂性大发,又跳又咬,大胡子使力一捺,白马吃痛,咆哮一声,却也知道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停在了当下。 大胡子小心翼翼下马,道:“燕云,小心!来试试!” 向燕云童心大起,一下跃上马背,连连催促“大哥松手”。 大胡子松开手,小马驹背上一松,忽地踏了踏蹄子,直窜出去。 它迅如闪电,又有谁挡得住? 那小白马实非凡物,上山跃涧,如履平地。时而腾跃,时而低头,向燕云只伏在背上,任它驰骋。 跑了好大一圈,那个小马驹儿才停了下来,晃了晃脖子,两粒泪珠竟从眼中落了下来。 向燕云不忍,翻身跳了下来,柔声道:“小家伙,你不喜欢我?算了算了,你去吧,没出息的哭什么呀?” 那小马趁机用力一顶,向燕云措手不及,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小马顽皮地甩了甩尾巴,不停地用头拱她的脸。 向燕云忍不住笑了:“你还是愿意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小白马依然蹭来蹭去,弄得她脸上痒痒的。 向燕云大喜,爬起来,重新上马:“好!我们走!” 这回小马很是听话,乖乖跑回去。 大胡子含笑而立,见到她,微笑道:“恭喜妹子!看来你们却是有缘,我制住它几次,这小东西都不肯服我!” 小白马重重打了个响鼻,忍得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向燕云灿然道:“多谢大哥,有了这小家伙,我回去也快了许多——”她忽然停了下来,这些日子,她日日夜夜念着风云盟,竟是一不留神便说露了嘴。 大胡子拍了拍她的肩膀:“燕云,你有所不知,自你走后风云盟群龙无首,风、云二盟又有再度分裂之势,而且——” 向燕云的脸已沉了下来。 大胡子接道:“我听说,太平道已星夜赶往阴山摩天峰,只怕——” 向燕云不等听完,急道:“大哥,夜长梦多,小妹就此告辞。” “我不留你”,大胡子点点头,“燕云,只是做哥哥的实在是为你担心——” 向燕云粲然笑道:“大哥放心,回去之后,若能平安渡过这场劫难,我自然会好生练功——” 大胡子摇摇头:“燕云,我不是说这个,只是,此去之后,你牢牢记住,江湖险恶,我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你明白么?” “是。”向燕云点头:“这样强出头的事情,我再不会做第二次,大哥,你放心。” 看着这死里逃生的女孩儿忽然又焕发出异样的神采,虬髯客心中暗自一叹,却不再劝说她:“走吧,我送你。” 塞北的风,干燥而爽利,泼辣辣直指人心。 向燕云飞身上马,亲昵地拍了拍新伙伴的脑门,回头道:“大哥,后会有期,你说的话,妹子记下了。” 说吧,竟不等虬髯客开口,双腿一踢,白马绝尘而去,渐渐消失在远山中,似乎要飞离大地。 “真的记下了么?”虬髯客忽然摇了摇头。 “王驾千岁”,一直未敢打扰的侍从上前一步,躬身道:“风云盟和太平道似乎已经水火不容,是我们动手的时候了么?” “时机未到。”虬髯客摇了摇头。 “难道……千岁您真的认为那个丫头还掀得起什么风浪不成?”侍卫奇道。 “你看那里。”虬髯客的手缓缓抬起,指向天边——远山料峭如刀,晚霞之中金光万道,似乎有什么要喷薄而出。 侍卫低了头,在主上面前,并没有他枉自猜度的余地。 “那里,多好的天地,不知有多少人等着主宰沉浮,有人喜欢等待天时,有人喜欢凭借地利,我——”他静静地说,声音被山风送的很远,“我喜欢押注,在人身上押注——” “可是,万一——” “没有可是和万一,这世上每天死去的人成千上万,挣不过命的,不值得怜惜。”远天,一人一马已经化作小小的白点,渐渐消失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我是,她也一样的。” 第二章 风云 (一) 丈夫可杀不可羞,如何送我海西头? 更生更聚终须报,二十年间死即休。 ——唐•吕温 阴山。 摩天崖。 大厅清一色由粗壮的原木建成,正中的穹顶离地几达十丈,正中的火堆驱散着山巅的寒气,五个男人围着火堆,眼光如火焰般闪烁着。 门外,风云盟的弟子已密密围了几圈,只是任谁也不敢进去。 “他们在做什么?”忽然,脚步声急匆匆地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几乎在怒吼。 “站住!越龙沙!”中年的男子一把扯住了叫做越龙沙的年轻人,声色俱厉,“旗主们议事的地方,哪有你插话的余地?” “旗主?他们已经议了半个月的事了,就算是给盟主收尸,也来不及了!”越龙沙口不择言。 啪——重重一记耳光打在年轻人的脸上,中年男子怒道:“放肆!”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包括大厅里的五个人。 人群立即闪开一条通道,五个人鱼贯而出,冷冷打量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 “难道不是么?”脸上的指痕犹在,越龙沙却扬起头:“我只不过是把真相说出来了而已,叔叔,我们天鹰卫的职责就是保卫盟主和摩天崖的安危,可不是在这里内讧!” 五名男子中,最年长的一个缓缓道:“龙沙,你这是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的事情,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做。”越龙沙针锋相对。 “四路风使未到,我们如何可以擅自行动?”那男子加重了口气。 “笑话!四路风使未到,就可以让盟主孤身迎敌了不成?”越龙沙的怒气越冲越高:“华旗主,我爹爹是保卫老盟主才殉职的,我们天鹰卫,从来不受风云二盟的管制,你不敢出战,何必叫我们也做缩头乌龟?” 昔年天鹰卫声势极盛的时候,几乎不让风云二盟,只是一场血战之后,卫中精英损失殆尽,这摩天崖上,也渐渐没有了说话的余地。 越龙沙这句话出口,适才那人才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几眼,嘴里不轻不重地“唔”了一声,似是考虑要如何处置这个莽撞少年。周围人虽多,却一个多言的也没有,可见此人在风云盟的地位着实不轻。 风云盟本是两大流散江湖的帮派,五十年前,方才约盟一家。 风盟之中,有冰炎罡熏四路风使;云盟之中,有轩辕旗,神农旗,伏羲旗三路大旗;风云盟之外,令设有天鹰卫,直属盟主管辖,独立在双盟之外。 较之云盟,风盟更象江湖中的门派一点,散步在江湖各地,四路风使也多半不会滞留摩天崖上;天鹰卫相对而言组织单纯严密许多,唯盟主马首是瞻。 但是云盟,却大大不同。 五十年前,风云盟在这摩天崖上依山建起总舵,云盟的子弟便开始集中,层级日益鲜明,行事日益统一,教习刀剑之外,甚至还开始操练弓马,统一号令。二十余年前,向燕云之父向北天夺得盟主之位,更是几乎将半生精力都用在经营天鹰卫与云盟之上,旗下设堂,堂下设营,俨然已有拥兵阴山之象。 四路风使之下,设白青朱玄四个段位,初入门者为玄衣弟子,日后逐级递升。二十年间,几乎并无大变。但是云盟却不同,二十年里,开了七个分堂,弟子多达万人,又倚仗摩天崖自恃,渐渐打破了风云二路原有的平衡。 若非忌惮四路风使武艺高强,门路极广,云盟三位旗主,早就将风盟三千弟子吞入谋划之中。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向北天无论人品武艺都是超群,虽略有偏袒云盟之意,却绝不至于容许内讧的发生。 但是,向北天惨死,天鹰卫损伤大半,局势却有了明显的变化。风盟使者主张依照江湖规矩,另立有德有才的长者为盟主,云盟旗主却极力主张扶持老盟主的幼女——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向燕云。 一番争斗之后,向燕云终于女承父位,风盟四使一怒之下齐下摩天崖,号称绝不是向家家奴。 当时向燕云不过十二岁,父母双双惨死,盟中大乱,虽有人扶持保护,也不过看中她年幼无知。只是她毕竟是向北天的女儿,从不懂得逆来顺受四个字,心内激愤压抑之下,竟然铤而走险,一人迎战太平道大军。 云盟演练多年,本欲借乱世而起,又如何能为了一个无知少女的鲁莽行为和太平道开战? 是以,向燕云单枪匹马下山之际,人不知,鬼不觉,到了终于有人通报的时候,阻止追击,已是来不及了…… 这一年来,一手左右风云盟决策,掌控三旗的,正是这个站在越龙沙面前的男子——轩辕旗旗主,华衡英。 华衡英的目光穿过越龙沙的面庞,直刺其心,少年毫无畏惧的与之对视。 几乎所有人脑子里都在转一个念头——华旗主……会处死这少年么? “越老三”,华衡英转头,“你怎么看?” 那被叫做越老三的,是越龙沙的三叔越松登,暂代天鹰卫卫长的职务,统领手下一百七十二名弟子。 “华旗主”,越松登陪笑道:“龙沙年纪小,不懂事,我斗胆求个情,旗主高抬贵手,放过他便是。” 这话说的真是既没分寸,又没骨气,越龙沙固然是急了眼,华衡英也不由得皱了眉头:“越老三,这话怎么说?天鹰卫素来铁律严明,高抬贵手四个字,真是新鲜。” 越老三脸上倒是加倍的恭敬:“天鹰卫?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也就是这种脑筋不灵的小子,旗主啊,最近这摩天崖上新鲜事太多,我老了,看不明白了,您觉着这小子太混,该杀,只管砍了就是,何必问我呢?” 这话一出口,连华衡英的脸色也变了。 “你多大了?”华衡英忽然问道。 “十七。”越龙沙挺起胸膛。 华衡英慢慢走了过去,缓缓伸出左手,越龙沙一惊,当即向后退了一步,越松登的双拳也立即握紧——只是华衡英似乎没有看见,左手依旧轻轻巧巧地拍在越龙沙肩上,“是男人么?” “废话!”越龙沙的脸当即挣的通红,一掌拍开华衡英的手,“华旗主,你莫要仗着功夫比我好,就侮辱我。” 华衡英摇摇头,嘴角带着微笑:“我只是想不通,一个十七岁的男子汉,为什么偏偏要把自己的命运托在一个女人手里。” 越龙沙怔住了,第一次没有脱口而出些什么。 “越龙沙,你很狂妄,这没关系,但是我若是你,就一定等到自己有狂妄的资本的时候才说想说的话。”华衡英这次没有拍他的肩,只是转过身,“天鹰卫功高劳苦,我不杀你,只是你最好想一想,你究竟要的是什么,向燕云要的是什么,然后再来决定。” 说完,他拂袖而去,显然已经没有兴趣再继续这场对话。 “等等!”越龙沙低喊了一声。 “哦?” “你难道不准备告诉我,你要的是什么?”越龙沙抬起头,问。 “我?”华衡英扬起脖子,笑了起来:“看来你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我要的是——” 他的尾音拖的很长,慢慢钓起少年的野心和不忿,华衡英手里也不知带过多少少不更事的年轻人,他实在太了解他们在想些什么,渴望些什么—— 只是,就在这一刻,忽然一名云盟弟子声嘶力竭地喊道:“旗主——太、太平道的人来了!” “混帐,人到了摩天崖下面,你们才知道通报……”华衡英隐然已有怒气,“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黑压压一片,数,数不清。”那弟子已经慌了手脚。 华衡英对这样的回禀显然更为不满,双目猛地一瞪,“走,随我迎接远客去吧。” 一旁的越松登倒是气定神闲,微笑道:“龙沙,你说说看,偌大的风云盟,太平道怎么说打就打了呢?” “请三叔指教。” “三叔愚蠢的很,哪里指教的出来?我看,不过是凑巧。”华衡英本来步伐已经停住,听见“凑巧”二字,又愤愤向前走去,越松登接着说:“凑巧那些人明白,如今的风云盟,人人都知道为自己打算了而已。” 华衡英的背影重重一顿,若有所思。 越龙沙低头:“侄儿受教。” 本来拥挤的大厅,忽然空空荡荡,显得安静的过了头,越松登声音也变的安详而坚定:“龙沙,我刚才是说笑。” 越龙沙连忙摇头:“不是!” 越松登止住他继续准备发表的鸿篇大论,“太平道急急忙忙来攻打风云盟,只可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盟主她尚在人间。不然,这绝不是最好的机会。” 越龙沙眼睛一亮。 “你听我说”,越松登压低了声音,“龙沙,你火速带领天鹰卫前往巴林于尔根,请三王子过来解风云盟的危急。” “咄苾王子?”越龙沙眼睛更亮了,咄苾王子是突厥的三王子,在草原的传说里,几乎是天神一样的人物,上次若非盟主趁他受伤之际执意单身出战,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速去速回。”越松登从怀里取出一枚纯白的令牌,递到越龙沙手里。 “是。”越龙沙掷地有声地应道,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大声说:“三叔,你放心。” 门外的嘈杂越来越强烈,压低声音的商量,兵刃出鞘的轻脆……一切都在无言地诉说着“如临大敌”四个字。 越松登闭了闭眼,从袖中抽出一把一尺多长的短剑来,举步向外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坚毅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少年的雌音略带着成年人沙哑的独特声线,刀锋般地尖锐—— “天鹰卫何在?” “在!” “随我出发!” “是!”毫不顾及敌人近在咫尺,久已不动刀兵的卫士们齐齐应着,不知怎地,越松登的胸膛便跟着沸腾起来。 去吧……他微笑,喃喃:“去了,就不要回来,找你的世界吧!“ 老练如越松登,自然知道咄苾王子绝不可能出手相助——他真的要出手,也不必等到今天。 如果朵尔丹娜已经魂归黄泉,那么,风云盟和他咄苾王子一点关系也没有,甚至多少还有一点先代的仇恨…… (二) 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 ——唐•卢斯道 一只黑色羽翼的大鹰尖啸着斜掠过天空,爪尖的羊羔挣扎着,微弱的呼吸淹没在塞北的风里。 向燕云抬起头,目光一直追着那鹰,直到它消失在云和云的罅隙里。 “摇光,你看。”她摸了摸白马的头,“我也有一只这样的鹰,白的,雪白的,和你一个颜色。” 白马还小,没有长出长长的可以在风中舞蹈的长鬃,只将脖颈在新主人身上蹭了蹭。 向燕云轻声说:“阿妈生我的时候,对阿爸说,这孩子就叫朵尔丹娜,多好的名字,她会长成草原上最自由,最纯洁的女儿。你教她武艺,不,我们还会有个儿子的,不要教她,我们只教她唱歌,骑马,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摇光,阿妈说的多好啊,可是……”她抚mo着小马的手上渐渐增加了力气,“可是我还是一样样地学会了,摇光,天这么蓝,草这么绿,为什么要流血呢?它飞的这么高,这么远,可是,不管它怎么靠近太阳,总是要回到地面上去捕捉那些牛羊……你说,是为什么呢?” 她穿着一双新做的小牛皮靴,油亮密实的靴底轻拈着嫩草,风起了,她瘦削单薄的身子坚定如刀,目光也一点点地凌厉,闪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寒光——“在这里等我,摇光,太平道的人进去两个时辰了,和华衡英他们也该动手了吧……” 向燕云一步向前踏去,摇光却不明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向燕云微笑着按了按它的头,声音带了一丝凌厉:“在这里等我!放心,我会回来的,有我在,没有人可以奈何风云盟。” 拧身,提气,身形化作一道电光,直奔那郁郁苍苍的摩天崖而去。 摇光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四蹄蹬地,向相反的方向奔去——不多时,百余骑人马已冲到了摩天崖下的这块平原,领袖的少年疑惑地看着白马的背影—— “好快!这……这是马么?” 没有人回答他,天鹰卫的战士只习惯接受命令,然后誓死执行。越龙沙立即意识到了肩负的使命,喝道:“兄弟们快走,日落之前,我们一定要赶到巴林于尔根!” 现在距离日落还有三个时辰,快到正午了,太阳独自霸占着蔚蓝的天空,肆无忌惮地挥洒着光和热。 塞北的冬天来得极快,到了秋天,也只有这个时候依然炎热逼人,阳光似乎感觉到了从极北处渐渐逼近的寒气,加倍将光芒刺入每一个角落——即使是牧草下的方寸之荫,也映上了通宝般大小的光斑。 即使是摩天崖上演武的大厅里,也网络上一块块阳光的印记。 无论是刀,是枪,是生者的伤口还是死者的黑血,无一例外地遍沐光辉。 “华旗主,你也该动真章了罢!”褐色长袍的男子忽然扬起眉来。 “秦二当家,华某请教。”华衡英终于直起身,手掌掠过兵器架,带起一柄长枪。 秦穹微微一笑,这番直上摩天崖,等的就是此刻。适才骆寒与伏羲旗主殷铁生一场恶斗,可谓不分高下,但太平道携来尽是精兵,相比之下风云盟便畏首畏尾了许多。 “华旗主,我敬你半生英雄,这番比试,再不用外人插手,我若败了,太平道自然再不踏入塞北半步……”不知想到什么,秦穹话音忽然顿了顿,只将手里金锏缓缓扬起。 厅中响起一阵压低了嗓子的哗动——刚才太平道显然已经占尽上风,秦穹此言,无疑是自绝后路。 华衡英双足不丁不八站稳,道:“请。” 他的腰杆已经不似年轻时的笔直,手也远没有当年稳了,而秦穹,不过三十岁,正是习武之人的颠峰。 长枪如白龙临渊,直取秦穹眉心。 秦穹顿时间便有了精神,暴喝一声,“向家枪!” 华衡英出手绝不好看,几乎再无一招的花哨,秦穹却是明白,这是三十年生死相搏的精华所在,双锏封挡开合,步步守势,并不给华衡英一丝可乘之机。 华衡英心里焦急,一动上手,他便觉得那秦穹内里绵绵不尽,远非自己所能及,枪为百兵之王,马上的威力远胜步下,这招招强攻虽是声威赫赫,但也极消耗力气——他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精力本来就没法和年轻人相比。 秦穹等的,正是他力竭之时。 “着!”华衡英一式白虹贯日,斜挑向秦穹下阴,秦穹不敢怠慢,双锏十字斜封,堪堪一剪,剪住枪头。华衡英枪尖顺势在地上一点,借力挑起,以枪为棍,直砸秦穹右肩。 这正是向北天马上纵横二十年的套路,只是搁在平步对仗,威势有余,灵活却略显不足,秦穹的上身直直折下,不待起身,双锏排云挥出,左锏砸上枪头,右锏磕上枪身,双足硬生生一碾,复又站起——他的下盘功夫,当真扎实之极。 只听“克拉”一响,华衡英手里的枣木长枪,竟然断为两截。 秦穹也不进逼,只垂手而立,等他换过兵刃。 华衡英的双手满是鲜血,虎口已被适才的大力震裂。 “华旗主——”轩辕旗的副旗使车炼忍不住跨上一步,一阵兵刃出鞘声,太平道众冷眼相对,他若敢出手,场面便是群攻。 “退下”,华衡英静静在靴子上擦尽了双手鲜血,道:“二当家好功夫,老夫空手请教几招。” “这就是了。”秦穹索性抛下双锏,“华老英雄当年惊雷掌打遍淮北,秦某早就想请教请教。” 华衡英苦笑一声……他跟随向盟主足足二十年,练枪也练了二十年,日夜想着揭竿而起,在这乱世上做出番功绩,到头来,还不过是死在江湖仇杀之中。 双掌虚对,掌心隐隐雷鸣。 霍然雷鸣,双掌已挥出,兀自带着血滴,秦穹一双眸子因为兴奋开始发红,哈哈一笑,双拳迎了上去,叫道:“惊雷掌,久违了!” 惊雷掌……华衡英!华衡英只觉得少年的热血在胸膛涌动,二十年间未尝示人的掌法一招一式使出,大开大阖之际,隐然有了昔年的风范。 金戈铁马,又如何比得上快意恩仇无死生的日子? 风云盟、太平道的恩怨渐渐抛诸脑后,华衡英气息缓缓调匀,一招招将惊雷掌法使了出来。 风云盟子弟从未见旗主这等出手,各个看的目瞪口呆,华衡英每一掌挥出,便有人忍不住喝出一声“好”来。 三十二路惊雷掌使到尽头,秦穹也步步退到了厅门,华衡英嘿然吐气,惊涛骇浪般的双掌一顿,缓缓推了出去。 秦穹脸上立即也郑重了起来,右拳化掌,左拳扣住一个封字决,也缓缓递了出去。 周遭叫好的,观战的当即鸦雀无声,知道华衡英已拼尽全力,这一掌,已是毕生功力的凝聚。华衡英脸上由青转白,秦穹面孔却是涨得通红,高下当可立判。 如此内力比拼,容不得半分讨巧,眼见华衡英脸色越来越是苍白,岿然不动的身躯慢慢抖动了起来。 秦穹忽然微微一笑,“承——”只是“让”字未及出口,便一口鲜血狂喷了出来,两人的身形也顿时分开。 太平道的子弟自两旁双双扑上,秦穹怒极,挥手将他们摔开,吼道:“老匹夫胆敢使诈……你!”适才华衡英明明已是力竭,秦穹一个不忍,撤招之际,却惊觉他排山倒海的内里倒涌而来,若非内功极其扎实,只怕便要立毙当场。秦穹连退七八步,方才站稳,狠声道:“华衡英,我要你的命!” 说罢,微张的双掌一错,左拳柔若游龙,右掌疾若狂风,暴怒之下,拼尽了十分力气,将毕生绝技“龙蛇双打”使了出来。 华衡英却不是使诈,只是刚才若是一退,这场比武就输了,他虽输得起,风云盟可是输不起,是以那倾力一击,几乎已将内里耗尽,如何还挡得住这“龙蛇双打”,堪堪举掌一封,秦穹身形已错开,左拳化为爪,客拉一声,扣在华衡英左臂之上,力透指尖,华衡英的左臂当即捏成了齑粉。 一旁观战的车炼疾步赶上,一掌接下秦穹右掌,二人皆是一震,对面而立。 秦穹冷笑道:“华旗主,这是有人砸你们风云盟的场了,你倒是说说,如何是好?” 车炼怒道:“姓秦的,休要得了便宜卖乖,来来,我和你斗!” 华衡英斜斜扫了他一眼,凛声道:“车旗使,这里哪里有你动手的余地,退下!” 车炼抬起头,一惊。 华衡英咬牙:“退下!” 车炼看了看多年的上司,只见他两鬓之中已是苍苍,左臂鲜血淋漓,满眼却是坚决赴死的神情,只得点点头,退了下去。 秦穹内伤也是极重,却依旧狠道:“华旗主,咱们打不打了?” 华衡英不再说话,只将仅存的右掌缓缓提了起来。 秦穹对他也是佩服的很,点头道:“还是刚才那句话,你胜了我,我太平道自然不敢再踏上摩天崖半步。” 华衡英点了点头——这轩辕旗主素来专横跋扈,独断独行,行事又素来以云盟利益为重,上次向燕云单身赴战,不少风云盟的弟子对他都颇有怨声,但是此刻见他的狠劲,众人不由又是心服。不少年轻弟子便大声喊了起来——“旗主,当心啊!” 忽的,只听一声冷笑自厅外传来,将一屋的喧哗压了下去,那声音不是很大,在场诸人却听得明明白白——“秦当家的,这话你可不是第一次说了罢。” 众人的目光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大厅门前,端端正正站着个白袍的女子,衣衫颇染了些风尘,却丝毫不掩一身的锐气,脸庞分明还有些幼稚,但一双眼,寒如极冰,明似北辰,生生地将秦穹的声威压了下去。 秦穹一惊非同小可,皱眉道:“你……向燕云!” 向燕云一步步走了进来,眼光四下扫了一圈,朗声道:“秦当家的,雁门关上,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秦穹分明记着,当时自己说的是“自今日起,太行山北尽之处,便是太平道兄弟止步之地”,只是这话,又如何在摩天崖上当众说出? 向燕云又是一笑:“秦当家的,好雅兴,如此单打独斗,真是大英雄的风范啊!” 秦穹闻言更是窘迫——当日以众凌寡,实在是他毕生的耻辱,但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向燕云居然又生龙活虎地赶来了摩天崖。 向燕云得理不饶人:“你倒是和大伙说上一声,当日究竟是你胜,还是我胜?” “是……”秦穹额头隐隐见汗,身后不少太平道兄弟曾亲临战场,“我胜”二字如何出口?但是如此情景,叫他承认向燕云胜了,却不啻是自批面颊。 “嘿嘿”,向燕云冷冷一笑:“我量你也不服气,秦二爷,你我就在大家面前再比试一场如何?” 人群之中,骆寒第一个喊了出来:“向燕云,我二哥已经受伤,你这话说的,好不知羞耻!” 向燕云看看秦穹:“是么?” 秦穹的脸胀得更红,恶狠狠瞪了骆寒一眼,俯身拾起了地上的双锏,定定心神,道:“向盟主,恭敬不如从命。” 向燕云也不看他,随手向后一伸,身后那名弟子吃了一惊,战战兢兢将手里的普通大枪递了上去,向燕云斜手一掣,“二爷受伤了,向燕云不敢稽先。” 秦穹知道此女武艺只在华衡英之上,丝毫不敢怠慢,双锏十字封出,严守法门。 向燕云牙一挫,本来懒懒散散拖在地上的长枪忽如灵蛇出洞,自双锏之间挑向秦穹心窝,秦穹一惊,双锏极力下压,只是力气忽然用空,长枪不知如何一断为二,枪头落在地上,秦穹的招式当即落空,向燕云手却极快,半截枪杆横扫而出,这一记几乎用尽十成内力,正扫在秦穹双腿之上,腿骨当即断裂。 只是她出手之后绝不稍停,左足一挑,将半截枪尖接在手中,身形霍然带起,直刺一旁的骆寒。 骆寒看见二哥受伤,方自心惊,向燕云攻的又快,他连忙举枪相迎。向燕云枪尖一抖,竟刺入他枪杆之内,嘿嘿一笑:“姓骆的小子,看看什么叫做向家枪罢!”连人带枪压在骆寒长枪之上,右手枪杆作剑,直刺骆寒面门。骆寒手里长枪被制,见向燕云攻来,只得退后一步,这一退之间,向燕云借凌空之力,将骆寒手中长枪生生夺了下来,双手一带,在半空之中舞起一轮枪花。 那半截枪尖还刺在枪身上——长枪本来就极是沉重,再带上那枪尖一挥,围绕在骆寒身边的众人不由退了开去,留出好大一块空地。 向燕云手一抖,枪尖直劈地面,那刺入枪身的断枪被反震之力激荡,脱杆而出,向燕云右腿疾踢,将那断枪向人群之中踢了过去。 一声惊呼,只见人群中一个身形矮小的太平道弟子,双手接住断枪——向燕云又是一声冷笑,枪尖在地上一点,人又掠起,手中枪做游龙,直取那人喉头。 她这一枪又是借力,来得极快,只见一点寒芒,那名弟子实在没有想到向燕云会连攻二人,向他动手,只来得及用断枪迎击。 向燕云似乎已动了真火,将阳刚十足的向家枪使得淋漓尽致,她人到,手到,枪到,那断枪竟然正正好好第二次刺入长枪的裂口之中,电光石火之间,向燕云手中枪已抛开,一股极阴寒的内力卷到,那人一惊,向燕云的手掌已在胸前,只消内力一吐,便要毙命。 这一连串的变招又奇又巧,拿捏的恰到好处,若差了半分,倒下的就是向燕云。 向燕云冷冷道:“穆藤!当初下毒挑拨离间的是你,雁门关出尔反尔斩尽杀绝的也是你,今天躲在人群之中妄图暗算我风云盟的还是你——今天我让你活着离开摩天崖,我也不配再做风云盟的盟主了罢!” 这身材矮小的弟子,正是太平代的四当家,以易容下毒之术闻名江湖的童子穆藤。 秦穹骆寒这才明白过来,一个大叫道“休伤我四哥”,一个喊道“向盟主手下留情”,生怕向燕云当下就要了穆藤的性命。 向燕云心中暗吐一口气,这番动作也不知算计了多少遍,若有丝毫闪失,只怕风云盟五十年威名便要付之一炬,她转过身,静静看着秦穹,朗声道:“秦二爷,我只要你一句话。” 秦穹点点头,向骆寒招招手,骆寒连忙奔去,扶起二哥,秦穹直起身子,沉声道:“向盟主,你武功机智,我秦穹十分佩服。昔日雁门关前一败,还以为你是侥幸,今日一见,我心服口服。你放心,太平道从此之后,不敢再踏入塞北半步。” 向燕云点点头,挥手放开穆藤,穆藤和骆寒面面相觑,只低了头,抱起秦穹,便要离去。 向燕云忽又道:“二当家,我还有一句话。” 秦穹苦笑道:“请。” 向燕云缓步上前:“昔年,风云盟与太平道如同一家,家父与卢大当家也是惺惺相惜,神交已久。今天太平道欺上门来,不过是看我向燕云年少无知,风云盟分崩离析而已——秦二爷,你回去告诉大当家的,天下何其之大,太平道大展风云,也未必就要盯上我一家。从此之后,这个梁子,我们自然挑过,若太平道有心修好,我们自然以礼相待;若是太平道还当我风云盟无人么,嘿嘿,我向家枪正愁无处立威!” 秦穹点头:“向盟主今日一战,只怕天下再无人敢惹风云盟的麻烦。向老英雄后继有人,我秦穹佩服,佩服!” 他这两句“佩服”,倒真是字字由心。 向燕云哈哈一笑,挥袖道:“送客!” 风云盟弟子们见片刻之间,局势竟然生生逆转,半晌才喊出好来,雷鸣般的采声不断,渐渐汇聚成了“盟主”二字! 自从向北天去世,风云盟人人自危,个个心中难过,今天重现雄威,又怎能不狂喜一片? 向燕云嘴角含笑,知道直到此刻,她才算真正坐上了这盟主的位子。 转眼间,太平道众走了个干干净净。向燕云回头看看委顿一旁的华衡英,心里五味杂陈——她本来一心想要等华衡英战死之后再出手收拾残局,但是,适才华衡英的豪气也着实令她敬佩。 向燕云叹了口气,走到华衡英面前。 华衡英勉强行礼:“盟主……” 向燕云冷冷道:“华旗主,你心里只有云盟,没有大局,险些坏了我风云盟大事……你,你可知错?” 华衡英一惊,抬起头,见昔日单薄瘦弱的小侄女儿俨然已有了一派宗主的气势,他微笑道:“属下知错……燕云,盟主,属下……高兴的很!” 向燕云怔了怔,低头看他,当真是老怀大慰——华衡英看着她长大成人,诸多叔叔伯伯之中,华衡英疼她也是最甚——或许正是如此,华衡英才一心认定,这小女孩儿不足以担当重任吧。 久别归家,向燕云险些就喊出一声“华伯伯”来,只是手下旧部都是叔伯辈的,今日若不立威,日后难以服众。她脸上仍是毫无表情,淡淡道:“华旗主,我今天回来,本来是要清理门户的……不过,看在你舍生忘死的份上,处置也就不必了——这轩辕旗主的位子,华衡英,你不必坐了。” 华衡英又惊,却又喜,点头道:“是!” 向燕云目光一扫,落在一旁的越松登脸上,“越三哥,你暂代轩辕旗主的位子。” 越松登和车炼几乎同时一惊,华衡英之下,便是副旗主车炼,越松登论起功绩地位,远远不及他。向燕云却又看向车炼:“车旗使,你要好生辅佐越旗主,明白了么?” 大厅安静之极,连伤重之人的呼吸声也听的清清楚楚。 良久,越松登与车炼一起俯身跪倒,“属下明白!” 他们终于明白,此刻开始,站在他们面前的女子,就是风云盟新一任的霸主,她的权威,再也容不得质疑和挑战。 银底白鹰的大旗在摩天崖之巅迎风招展,鲜红的三个大字不可一世: 风云盟! (三)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唐•杨炯 阿加拖力笔直地站在旗杆下,头盔上新佩的鹰翎被风吹着,拂在他的耳根上,一阵酥麻的感觉传上面颊。 他用力扭了扭脖子,让自己的身姿更挺拔一些,不无炫耀的感觉。 是的,他有资格炫耀,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已经成为了百夫长——或许他不是这片草原上最年轻的百夫长,但一定是第一个成为百夫长的“贱民”。他的故事已经在巴林于尔根广为流传,成为那些牧羊的男孩们敬仰的对象。 他是一个穷苦牧民的儿子,他的母亲甚至只是一个卑贱的柔然女奴,他的命运本来应该和千万人一样,在贵族们的呵斥下劳苦一生,然后娶一个同样出身的女人,默默无闻地死去。但是……十年前的一天,一切都改变了。 十年前的一天,阿加拖力牧马归来,但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原因,竟然拖到了天黑——草原的黑夜是可怕的,处处都是危险,譬如……狼。当阿加拖力看见狼群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落荒而逃,但是,当他看见狼群之中的少年时,同样年少热血的心便冲动起来——他拔出了那柄锈迹斑斑的马刀,毅然冲进狼群里,和那少年并肩作战。 那少年的刀法显然比他高了太多,当狼群溃逃的时候,阿加拖力不由得羞愧起来,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帮上什么忙,甚至有点碍手碍脚。 但那少年却是温和地微笑着:“喂,你的刀法不错,是自己练的?” “是。”阿加拖力害羞起来,似乎被窥破了小小的隐私。 那少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目光沉静,“为什么?想做士兵么?” “嗯”,阿加拖力用力点头,“我的梦想……是做一名战士。” 少年哈哈大笑起来:“十天后到巴林于尔根来吧,我让你做个战士。”说着,他就把自己的马刀递给了阿加拖力,然后起身就要离去。 阿加拖力又惊又喜地喊着:“喂,等一等,我叫阿加拖力,你是谁?” 奇怪的少年没有回头,径自消失在茫茫黑夜里,他的胆子可真大,居然敢一个人在夜晚的草原行走,而唯一的刀已经送给自己。阿加拖力喃喃地嘀咕着,但是,挣扎了三个日出和日落,他还是鼓起勇气偷了一匹马,一个人赶往巴林于尔根的营帐。 当他拿出那柄马刀的时候,巴林于尔根的百夫长惊呆了——金丝的十字腊上,刻着遒劲有力的一个名字:咄苾。 三王子咄苾,早在他少年时代,就已经成为了马背上的传奇。 没有人再敢阻拦阿加拖力,他留在了军队里,转眼就是十年,而十年的今天,轮到他驻守巴林于尔根, 这十年里,他没有机会再见到咄苾特勤,但是他从未放弃过心中的期望——建下显赫军功,有朝一日,在殿下面前呈上这柄刀,感激他当年的恩德。 但是……枯燥的驻守,似乎是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的吧? 三十步开外,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咬着一根长长的苜蓿看着他——“你如果敢踏进营帐半步,我一定按照军法杀了你;不过,小家伙,你如果乖乖长大,到你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带你当兵。”刚来的时候,他曾经这样威胁这个一门心思要当兵的小家伙。 “走远些,拉姆斯汉尔格。”阿加拖力夸张地做了一个“劈下”的动作。 小家伙反而笑了起来,大大的头一晃一晃的,他每天都这样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在营盘外放羊,甚至变成了阿加拖力他们唯一的消遣。 等等……阿加拖力脸色忽然凝重起来,男孩身后的草原上,忽然出现了一队骑兵的影子,他们来得好快,足足有一百多个。 阿加拖力伸手拔出了军刀,这个草原上每天都在上演着杀戮和争夺,不管是谁,决不允许踏入巴林于尔根半步。只是,他又一次愣住了,这一次来的,居然是……汉人! “站住!不然放箭了!”阿加拖力喊道,身后的士兵们迅速集合起来,瞬间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不要放箭……我不是敌人!”为首的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还在百步之外就勒住了马,一边翻身跳下来,一边把腰间的佩刀扔在地上,以示毫无敌意——“我们是来求见三王子的,我有急事!” 看着阿加拖力眼中的狐疑,少年更急了:“十万火急,麻烦通报一声,就说……来的是阴山摩天崖的人!” “阴山摩天崖?”阿加拖力皱眉,忽然又睁大了眼睛:“你们,是朵尔丹娜的下属?” “是!”少年喜上眉梢。 阿加拖力松了口气,抱着肩,摇头:“你们来的不巧,特勤去天山了,三天前刚刚启程。” 突厥人口中的天山,指的是漠北的阿尔泰山,每年大祭的日子,各部落的领袖,会从天南海北赶到汗国的圣地,从西海到北海的广阔土地上,无数个声音一起沉吟歌唱,诉说着疑惑,敬畏,虔诚和卑微的愿望。 少年的脸色顿时铁青,他的马队并不具备横亘大漠的能力,换句话说,他再也不可能赶上咄苾的队伍。 “告辞……”他木然转身,一路支撑到现在的兴奋变成了疲惫,几乎无法面对天鹰卫士们的目光。 目送着少年的离去,阿加拖力轻蔑地哼了一声——又是来找特勤,百人的突厥马队就可以横行草原,而百人的汉人么,就只有这点求援的能耐了么? “拉姆斯汉尔格,你要记住”,阿加拖力转过头来,对着一直缩在一边的小男孩说,“我们男人,遇到天大的麻烦,也要自己抗起来的!” “我知道……可是……” “没有可是,男人没有血性,不成了挤马奶的娘儿们?”阿加拖力坚决补充。 “等一等大人——你看那边” “小孩子,听人说话要专心……哦,不!”阿加拖力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北方的天边,一支骑兵的队伍突进而来,中军如离弦之箭般领先,两翼的左右军紧随其后,即使是刚拿刀的新兵也知道,这是最为狂妄锐利的阵仗,摆出这样的阵法,唯一的解释就是——全力攻击。 “关营门,上木栅,抛石机准备,全军上马!”来不及再考虑,阿加拖力一把将孩子拎过来丢进营帐,连声下令。 战马迅如狂风,阿加拖力几乎感觉到了生铁的冰冷渐渐渗入胸肺,巴林于尔根是突厥南疆的小小领地,往南百里,便是汉人聚居的村镇,四面都是平原,极难防守,一旦有兵厄,多半是第一个攻陷的据点。咄苾在此处设置营寨,沟通南北,搜集讯息的意图占了八成,军事兵略倒少加考虑,三十年来,此处的驻军从未超过三百人——而渐渐逼近的铁骑,却足足在千人以上。 一轮箭暴雨般破空而来,射程还太远,只有少数箭矢穿过木栅,射入营盘之中。阿加拖力拾起一枝狼牙箭,目光一瞬——“是阿达里特勤的控弦之士!” 手心的汗渐渐干透,阿加拖力冷静下来,回过头,对属下百名男儿大声说道:“我们巴林于尔根,没有逃生的道路,大家都明白!你们是咄苾特勤的战士,现在,敌人的长刀已经斩向我们的咽喉,你们——是战是降?” 百名士卒齐齐拔出长刀,划一的声音如空气的铮鸣。 “好!”阿加拖力用刀一指,“你们看,他们的中军已经到了,但是左右两翼还在一里开外,中军和两翼的空隙是我们最好的突破,大家上马,我们要让他们看看,咄苾特勤的战士是怎么以一当十的!” “是!”齐声地回应。 “拉姆斯汉尔格!”阿加拖力翻身上马,“别发抖,小家伙,你看着我们,如果我们都战死了,你就点起火来,烧了这片营帐,明白了没有?” 前锋的盔甲已经清晰可见,阿加拖力没有功夫再命令那瑟瑟发抖的男孩,一踢马腹,带着手下百人的队伍,向着北边的草原直冲过去。 阿加拖力摘下弓来,几乎每一箭射出,都有一名敌方的兵士倒地。大特勤阿达里出了名的骄横,手下的将军们也多半沾染了这个毛病,对方中军的将领显然被阿加拖力的出击吓了一跳,没想到在十对一的兵力差距下居然还有人敢主动出击。他们实在太过于自信,最前方的战马已经跃过了第一道栅栏,错过了弓箭的最佳射程。 只牺牲了十几个人,阿加拖力已经冲到了中军的尾部,在左翼军还没来得及形成包抄之前,如一柄匕首,刺进了中军的心脏。 短兵相接!阿加拖力的马刀如灵活的蛇,寻觅着皮甲和铁甲的空隙,斩入柔软的血肉之中,中军的心脏离他不过三十步的距离,但是每前进一步,几乎就要牺牲十名手下的兄弟,当然,对方也将付出几乎双倍的代价。 左右手的士兵双双倒下,七八柄长矛一起向他刺来,阿加拖力硬生生地凌空跃起,长矛从四面八方径直刺入马背和马颈,由于过于用力,几乎可以听见矛头在马腹中相交的喑哑碰撞声。 来不及了……还有十步,但是这十步,将是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每倒下一个己方的士卒,围攻的压力几乎就多出一倍来,十步之外,倨傲的千夫长冷冷看着对手的垂死挣扎,顺便因为自己一边的流血而兴奋不已。 应该早一点燃起营帐示警的……阿加拖力忍不住自责——他实在太过于渴望一场军功,即使是没有嘉奖和封赏的。 背后一凉,最后一名战士也已经战死,十数柄戈矛一起指向自己,阿加拖力终于承认,再无生机。 那千夫长却忽然挥了挥手手,止住了手下的必杀一击,大声道:“你,好样的,跟我走吧!” 阿加拖力摇了摇头,懒得多说哪怕一句话——他今天击毙了多少敌人?十二,还是十三?够光荣的战绩了,他忍不住笑了笑,握紧了刻着特勤名讳的刀柄。 千夫长遗憾地摇了摇头,摘下了马鞍上一柄巨灵斧,跳下马来,周遭的军士们兴奋起来,齐齐闪开了一条道路,那千夫长活动了一下双肩,浑身骨节发出一阵奇异的裂响声,半是骄傲,半是得意地说道:“来吧。” “火——糟了,他们居然留了后手!”前锋的士卒本来已经拨转马头观战,忽然却惊叫了起来,冲天的烈火举起狼烟,无言地宣告部族对部族的战役。 阿加拖力先是惊喜,然后是疑惑——这火烧得极猛,从四个角燎向中心,绝不象一个十岁孩子可以点起来的……什么人?什么人敢在这一刻来到这里? “大人,有援兵!” 遥远的西方,沉沉的号角吹了起来,那是大军将至的讯号。前锋营的大旗似乎露出了端倪,尘土飞扬着,看不清有多少人正在赶来。 “快退!”千夫长恼羞成怒,一边下令,一边向阿加拖力砍去。 阿加拖力举刀相迎,如果是平日……或许还可以和这手持战斧的大将一搏,只是现在筋酸骨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如此的大力。 “当啷”一响,手里的战刀落在地上,阿加拖力一个踉跄向后跌去,几乎同时闭上了眼睛。 “呀!”一声怒叱,一只有力的手恰好扶住了他的肩膀,刀光闪烁之间,两名猝不及防的士兵倒下,阿加拖力被一股大力一拖,顺势翻上马背,身后那人也随之上马,手中的长刀一路抡起,招式之精妙,周围的人一时竟然也近不得身。 千夫长指挥着三军速退——这样的草原,无论是谁都难免成为箭靶子的——中军改作后军,一边退向北方,一边齐齐射箭,要挡住渐渐逼近的敌人。 “好本领!”阿加拖力发觉自己竟然被带着逃出了包围圈,忍不住由衷赞叹,乱箭丛中,那人一柄刀使得水泻不漏,居然护住了两人的姓名。 “不敢。”那人掀起了头盔,露出一张年轻到幼稚的脸庞——正是不久前被他暗地嘲讽的汉族少年,他微笑起来,纯澈而明朗:“你也是好汉子!够勇猛!” 阿加拖力喜不自胜,但还是一路盯着远方驶近的援兵,嘴巴慢慢张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谓的大军,竟然只有百余名骑兵,身后摇旗呐喊、来回奔跑的,竟然都是些衣着破烂的牧民。 少年似乎窥破了他的心思,笑道:“汉人的兵法,有时候也是有用的,他们远道来袭,本来就多少有些心虚,这疑兵之计才派得上用场……而且,我真没想到,这里的牧民居然对咄苾如此忠心!” “那是自然!我们特勤是高山上的独狼,草原上的雄狮,我们时刻都准备为特勤效命的!”提起王子,阿加拖力立即有了精神,“这次真是多谢你啦,小英雄……我,我叫阿加拖力!” 少年笑笑:“我叫越龙沙,风云盟天鹰卫,越龙沙。” “好,我记住了,越龙沙”,阿加拖力笑笑,看着遍地战死的兄弟,又敛起了笑容:“我要去报信了,你们也赶快走吧,大军没有追上去,他们一定很困惑,恐怕一会儿就要回来查看,巴林于尔根是保不住的。” 越龙沙点点头,牵过一匹战马,递给阿加拖力。 阿加拖力强自抖擞精神,跳上马,扬鞭而去,反身冲进战场,抄手拾起落地的军刀,扬起,向西北奔去。 刀锋上的鲜血滑落,露出寒光闪闪的锋刃来,那里铭刻着王的姓名,萦绕着数不清的亡魂。 “大家也赶快走吧……”越龙沙回身指挥,他刚刚离去,就发现了远道来袭的军队,只是百余名天鹰卫士不啻以卵击石,等到发动了最近部落的牧民……巴林于尔根的战士,还是全军覆没了。 “报!”负责放火的小分队急急忙忙赶了回来:“我们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孩子,你看——” 那是个十岁上下的男孩,早已经吓得抖成一团,手里死死捏着一根苜蓿,不肯说一句话。 越龙沙拉起他的手,把他托付给最近的牧民,心中多少有了一丝欣慰,但是,一种更加强烈的感觉充斥心灵。 “我们回去么?没有找到咄苾,回摩天崖复命吧。” “不……我不甘心就这样回去!”越龙沙激动起来,“我们天鹰卫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不能是这个样子!兄弟们,你们肯不肯跟我去南方,我们重新整顿天鹰卫,到时候,咱们浩浩荡荡地回风云盟!” “南方?”交头接耳的疑惑声,更多的是向往。 “是的。我想我明白了叔叔叫我们下山的用意。”越龙沙抬起头,看向无际的蓝天,“就像着南飞的鸿雁,等我们飞回北方的时候,就是昔年的天鹰卫重现塞北的时候!” 这里的天鹰卫士多半见识过当年的辉煌,越龙沙的话迅速激起了所有人的反响,他们呼啸着纵马南奔,直指黄河以南的中原。 巴林于尔根的大火似乎还要烧很久,一南一北的战马反向奔驰,这是一个没有章法和秩序的时代,热血如熔浆一般随时等待沸腾,死亡和生命同等卑贱,但也正因为这生死的卑微,英雄的光芒才丝毫不受阻碍地刺穿了火与血。 如同无数个梦想着成为英雄的少年一样,越龙沙不在乎生死,适才短短的战斗完全勾起了他血液中杀戮和建功立业的渴望,迫不及待地去面对新的挑战。 这个时代所特有的空气令他逐渐疯狂,天鹰卫的马队依旧飞速,好像生怕慢了一步,就赶不上英雄的黎明一样。 第三章 朔方 (一) 萧瑟仲秋日,飙唳风云高。 山居感时变,远客兴长谣。 ——晋•孙绰 向燕云重回大青山摩天峰。 经此一役,太平道势力止于并州以北的雁门。 经此一役,向燕云威震天下,风云盟上下归心。 李靖也终于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大病一场多少磨损了些他的英气,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本来合身的长袍也显出飘逸。阴山养病的日子如梦如死,到了康复的时候,才知道竟然发生了这许多的事情。 李靖立在摩天崖之巅,俯瞰着北国萧瑟壮阔的山景,早年他也曾游历过塞北,但直到此时才真正领略到那种天地浑然的至美。 他从怀中抽出一管短笛,轻抚,凑到口边,一曲极悲壮的《哀郢》缓缓流出。 落日下,烽火半残,将军白发……李靖也不知道怎么会想起这首极难的古曲,只是心头一热复又一凉,便化作了那摧人魂魄的战歌。 ……千军万马踏地而来……笛声凄厉高拔,一折之后,又回环而下,愈来愈低,偏偏又愈来愈急,似乎当真有大敌当前,金城欲摧。 李靖的额头微微见汗,只觉得胸口中气略有不足,但双目中却隐隐透出杀气,浑身的肌肉也已经绷紧,腰背挺直的好象一柄标枪。 这一管简简单单的竹笛,被他奏的淋漓尽致。 音节又是一撞,盘旋而上。 这已是绝杀之境! 三折,九转,李靖的眼珠开始发红,额头大汗滴答落下。 “煞——”一枝雕翎箭破空而上。 终于,一个响遏行云的锐音呼啸而出,似乎是天地不仁杀气与戾气瞬间齐放——那是千里大漠伏尸百万战火横扫而过的焦黑与落日终于西沉的悲壮。 那管笛粉碎。 李靖回头,向燕云手中握着一具弯弓,神情疲惫而苍凉。 那枝箭——他知道这个小女孩不简单,却没想到她有如此的悟性,居然能助他闯过至险之关。 “哦……李靖。”向燕云抬眼:“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哀郢》”,李靖微微一笑:“《哀郢》是《楚辞》里的一篇,也是这个古曲的由来。” 向燕云看了看天外,依然是沉甸甸的铅灰,她叹了口气,道:“我以为,叫《落日》更合适些……不知道为什么,你吹着曲子,我似乎只看见了一轮快要沉没的太阳……” 李靖无语,长长的沉默,余音依稀绕峰不绝,两个人颇有些尴尬。向燕云极少开口求人,此时似乎下定了决心:“李靖,你能不能教我这支曲子?” 李靖点点头,这是一支杀气凝练的战曲,或许只有向燕云这样的人配的起。 脚步响处,一名精干男子快步走来,停在向燕云身后一丈之遥,正是轩辕旗的旗使车炼。“启禀……盟主”,似乎还不是很习惯如此恭敬地对向燕云说话。 “盟主……”车炼兀自躬身等着她:“可汗的使者送来急书,说是可汗病危,想见见你。”向燕云的母亲摩云公主是可汗嫡亲的妹子,这个秘密,知道的人并不多。而自从摩云公主殉夫自刎之后,向燕云更是完全斩断了和突厥的联系。 向燕云心底一惊:“舅舅病危……怎么咄苾好像还不知道?” 三天前,接到天鹰卫的鹰讯,说是咄苾已经轻骑赶赴天山,与二位特勤一并主持祭天的大典。越龙沙等携部众前往风盟盘踞的中原地面,要重整天鹰卫后,回来侍奉盟主足下。 向燕云摇摇头,一丝阴霾自心底浮起,“可汗病危”,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对突厥王室而言,只怕就意味着无尽的流血,屠杀和兄弟相残。对于咄苾,这个小时候的玩伴,曾经对自己宠爱异常的表兄,她多少还是了解的,咄苾素来狂傲,对万事以卜筮先行的习俗常有不满,他若是得知父亲病危,只怕第一个举动就是奔赴王宫,决不会再千里迢迢赶去阿尔泰山。 一旁的李靖若有所思,忽然插口:“燕云,可汗若是驾崩,你看谁会即位?” “不知道”,向燕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突厥与中原汉室一样,也是长子继承汗位;不过……另一点上也和汉室一样,极少有一次汗位是可以安安稳稳传下来的。而且草原诸部信奉武力,即使夺下的王位也没什么人异议……咄苾,他治军的才能只怕不是两个兄长所能比肩的。” 她看了看李靖,目光中的阴霾迅速得到证实,李靖点头:“不错,咄苾有大麻烦了。” 向燕云长身而起:“我先行赶去,希望能抢在他们下手之前赶到。”她似乎忘了,自己刚从鬼门关拣回一条命来。 李靖却犹豫着开口:“燕云……你若是信得过我,李靖倒是愿效一次犬马之劳,咄苾兄对我有救命之恩,他若有难,我焉能坐视不理?” 向燕云奇道:“你?” 李靖笑了笑:“我自幼倒也熟读了行军兵法,虽不敢自称什么济世之才,对付他们,应该不至于不济。” 车炼见二人自顾自讨论,丝毫不问自己意思,脸上隐隐有不悦之色,上前一步:“启禀盟主,以属下的愚见,我风云盟似乎不宜过问别人的家事……”他虽然口称“启禀”,但言语之中,已是明显的不敬。 向燕云冷冷望了他一眼:“车旗使,本座的决定,还轮不到你来多言。速速调拨你旗下兄弟,交由李靖指挥,星夜赶往天山……” “不好,北去三千里,劳师以袭远,乃是用兵大忌。”李靖又一次插话,车炼的神色更是难看,李靖轻轻击掌道:“他们若痛下杀着,又或者咄苾觉察出来,扭转局势,只怕我们根本来不及赶去。但是我猜咄苾的几个兄长必定对他有所忌惮,未必便有这个魄力……燕云,我带车旗使的人,赶往宁古尔伦拦截;摇光脚力极快,你立即前往咄苾的属地,只要惊动了他部下的人齐齐赶往大王子的本部,他必定不敢兵变。” 宁古尔伦是自天山(即阿尔泰山)进阿达里本部的必经之途,向燕云不由得连连点头,赞道:“没想到李公子对塞北的地形也如此熟悉,果然是一代将才,失敬了。” “不敢,突厥幅员万里,民风又极是尚武,中原武人无论谁想建立一点功业,都自然要留心的。”李靖的笑容一现即隐,“不瞒盟主,李靖当年还真是以万里北国为心中对手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过,他的一世功名确实是成就在万里北国的累累白骨之上,而生平的第一战,便在当下。 车炼一时性急,又插话道:“盟主!你如何让一个外人——” 向燕云冷冷的盯着他,目光中似乎带着条鞭子,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住口!”她的声音,充满了威严与尊贵。 前些日子死死生生的教训只教会了她一件事,对于目前的风云盟而言,再没有任何手段比绝对的控制力更重要。 车炼抬起头,满眼震惊,终于又缓缓低下头去:“属下这就去调拨人马。” 向燕云冷冷地点了点头。 李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雁门关血战之后,向燕云似乎已经学会了隐忍,但是这次咄苾有了危险,她的表现还是和当初一般无二,甚至不惜以云盟之力对抗突厥的精兵。 她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若是为私,咄苾和向燕云之间,又是如何的牵连?李靖回想起咄苾提及朵尔丹娜的神情,若有所思。 向燕云嘿的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李靖不由得有些窘迫,好厉害的女子,当真目光如炬。 向燕云背转了身子,缓缓道:“我的母亲,是当今可汗的亲妹妹,摩云公主。 我外公一向视汉人如仇,所以当我阿妈爱上阿爹的时候,在宫中掀起了一场滔天巨浪,我外公差点杀了她…… 但是后来,我娘还是怀了我,爹爹就义无返顾的带着她逃走,南方的路被堵死了,他们就一路向北跑,终于在燕然山被人追上,惊吓之中,我出生了……草原上有个传说,说是在刀兵中生下的孩子,一生都免不了劳碌奔波,爹娘一定要立即给她起个名字,这名字起的越好,就越能冲开她的命。娘说……那天爹爹在苦战,天上有一只白鹰飞过,她看的羡慕无比,就叫我朵尔丹娜,希望我一生一世可以无拘无束地飞……我爹爹为了护住我们,苦战了一天一夜……我想爹爹他一定很爱娘亲,也很爱我,是不是?” 李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向燕云的声音似乎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是的……”他回答,“那么后来呢?” “后来,连我外公和舅舅也出手了,我娘不忍心看见丈夫和父兄厮杀,就……跪在他们面前,自毁了面容,说是杀了我爹她也绝不再嫁人了,只求得他们谅解……”向燕云转过半边身子,轻声道:“我从没有见过我娘原先的样子,他们都说,我娘本来是草原上流云一样的大美人,可是自从记事起,我见到的就只是那样的脸……” “当时没有人帮我们,我的舅舅、哥哥们都恨不得让外公除掉我爹娘,只有咄苾哥哥,只有咄苾哥哥……他那年只有十岁,一向很喜欢姑姑,就冲上去护着姑姑,也死死护着我……外公终于放过了爹爹,但从那以后,两个人闹得很僵,再没有见过面。再过了几年,外公就去世了。他临走的时候,让咄苾哥哥到阴山把我抱了去,我见了他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他说:苍天之下,草原之上,只要看得见突厥牧马人的地方,就是小朵尔丹娜的家……” “你看,咄苾哥哥是唯一待我好的人。”向燕云平静地诉说,好像在讲一个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的故事,“可是我长大了,我们却彼此不喜欢起来……他和所有的突厥特勤一样,总想着带着突厥的骑兵,踏过黄河,成为真正的天可汗。而我……我不喜欢打仗,我爹是汉人,娘是突厥人,两边我都喜欢,又都不喜欢。汉人要突厥人的马和弓箭,反过来突厥人又要汉人的种子和布帛,可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用抢的……欢欢喜喜地交换,又有什么不好?难道抢了南方的土地,真的还能跑马不成?” “呵……”向燕云忽然住了口:“我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李靖,你一定在笑话我。” 李靖用力摇了摇头:“我明白,我一定会救咄苾回来。” 李靖转过身,大步向门外走去——毕竟不过是个女儿家吧?即使有冲天的傲气,也免不了妇人之仁。 女人恐怕永远都无法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男人,天生的使命就是征服。 (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汉•李延年 那里的长矛花团锦簇 青年的歌声嘹亮 天神从雪山上顺流而下 可汗呵 长寿吉祥 天神从雪山上顺流而下 清凉的河水福寿绵长 战士的长缨只有烈酒才能洗净 可汗呵 英武威扬 战士的长缨只有烈酒才能洗净 战士的宝剑只有鲜血才能擦亮 雄鹰也飞不尽大漠的宽广 可汗呵 万寿无疆 雄鹰也飞不尽大漠的宽广 战马也跑不完草原的边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可汗呵 泽被八方 女萨满和男歌者低吟着祈福的歌辞,三百二十名鼓手在三十六个祭坛上擂动牛皮大鼓,连背后的阿尔泰山主峰也几乎被震动,所有人都坚信,神已听见并听从了他们的声音。 咄苾的眼里没有歌舞和祭祀,他一口接一口地狂灌烈酒,这多少有些出格的行动引起了许多人的侧目。 “这家伙,有点不像他了。”大王子阿达里低声道。 “你要怎么象他?”二王子苏察也低低应声,“难不成要他把我们都……唔……了,才象咄苾特勤不成?”他挥手做了一个穿刺的动作。 “也对也对”,阿达里灌下一口酒,端起金杯,向咄苾走去,“我去看看,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烈酒灼烧着胸膛,咄苾第一次感到心口痛得发紧——他去战场找过,只有鲜血,一滩一滩的血。 会是……她流的吗? 不会的,她小小的身躯里藏不了那么多的鲜血吧。一个声音在纠缠他:是他,是他杀了朵尔丹娜! 若不是他救下李靖,若不是他冒了风云盟的名,若不是……若不是他因为两个兄长的忌惮不肯动用部族的人马,她又怎么会沦落到孤身迎战大军,落得尸骨无存? 一念及此,他不由一拳砸向地面,拳头碾着草地,汁水磨得满手。 朵尔丹娜!朵尔丹娜!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那个瘦瘦小小的影子竟已烙刻在他心间,再无法磨灭。 “咄苾,怎么了?谁又惹着天神一样的咄苾特勤了?”咄苾猛地抬头,才发现大哥已经站在身边,这一声问出来,周围饮酒的众人一起把眼光投向自己,本来嘈杂欢腾的场面一片安静。 “大哥,说笑了。”咄苾笑笑。 “三位特勤……”萨满巫师走上前,适时打破了尴尬,“该你们献祭了。” 咄苾用力地甩甩头,似乎要驱逐脑中杂乱的回忆,目光炯炯地望向阿达里,“大哥,请。” 阿达里终归没有发难,一把握住咄苾的手腕,嘿嘿冷笑,走上主祭坛。 鼓声又响了起来,萨满高声唱着: “北海的蛟龙呵, 它四处寻找, 谁拿了我的犄角? 谁拿了我的犄角? 从九十九重天到九十九重地, 谁拿走我无上的武力?” 两名亲兵牵上一头两岁的漆黑公牛,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咄苾拔出刀,一刀斩下牛角,跟着唱道—— “你的英武借我一用, 还你的犄角!” 公牛挣扎怒吼,鲜血流了一地,底下的人们一起欢呼起来。 萨满又唱道: “西海的天王呵, 他四处寻找, 谁拿了我的金银? 谁拿了我的金银? 从九十九重天到九十九重地, 谁拿走我无穷的珠宝?” 二王子苏察将一斛明珠倾入火中,唱道: “你的财富借我一用, 闪闪的明珠作为献祭。” 和着臣民的欢呼,萨满又高唱起来: “南海的女神呵, 她四处寻找, 谁带走我的女儿? 谁带走我的女儿? 从九十九重天到九十九重地, 谁带走我月光一样美丽的仙女?” 阿达里也抽出剑,高唱起: “你的女儿我娶作可贺敦, 还你的仙女!” 说罢,一剑向跪在一边的少女刺去—— 咄苾这才看见绑在一旁用来献祭的女奴,一身雪白的袍子,乌黑的长发遮住了脸,单薄的身子,让他忽然有了一瞬的恍惚。 “等一等!”咄苾几乎不假思索地挥出刀,挡住了阿达里的剑。 祭坛上下,一片哗然—— 这祭天的大仪,本不容有一丝冒犯。 阿达里怒极:“咄苾,你跟我过不去?” 咄苾吸了口气,缓缓道:“慢着,这个女人你不能杀。” “胡说八道!你这是渎神!”阿达里握紧了剑,“为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咄苾的回答,三王子素来进退有度,这种逆天的行为,本不应该是他所能做出来的。 “不要问了”,咄苾低声道,“我补偿你一百个锻奴,两百个女奴。” “笑话!”阿达里好不容易找到咄苾的错处,哪里肯放过,大声道:“我的宫殿哪里就缺了这几个奴才?咄苾,你非说不可,凭什么?” 这也几乎是所有人的疑惑,齐刷刷的目光一起射在咄苾身上,等待着他解释这荒唐的行径。 咄苾索性转过身,向着所有的臣民们大声宣布:“我释放这名女奴,是因为……因为她长的象我喜欢的女人!” 这实在是天大的笑话,但是在咄苾的威严下,几乎没有人敢出声,几个贵族刚刚笑起来,也立即低下了头。 苏察大怒:“咄苾你——” 咄苾看也不看他,劈手抢过萨满手中的法杖,跪在祭坛的圣火面前,一刀划开左臂,鲜血涌了出来,他大声吼道: “列神!祖先! 我若娶不到那个女人,我的床榻再不会有人逗留,传宗接代的使命与我无关! 请赐给我那个女子,我愿献上特勤的尊荣与富贵,我愿用男人最可宝贵的血去护卫她! 我若失去那个女子,我遇天弑天,见人诛人!天地之间,再不会有安宁。” 说罢,站起身来,乌黑的长发被火焰蒸腾着飞舞,面容肃穆令人不敢仰视。 他走到女奴面前,一剑砍断了她身上的绳索,低声道:“你,自由了。” 说罢,好像没有看到巫师和两位特勤震惊的神情,反手握着刀,从瞠目结舌的人群中穿过,离去。 “混帐东西……混帐东西……他眼里连神都没有!”阿达里这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苏察冷笑:“咄苾看上哪个女人了,这还真是稀奇!” 阿达里皱眉:“哼哼,他也有看上女人的一天,我还以为他要和我儿子一起成亲呢。” 自咄苾十五岁起,可汗也不知赐下多少美女,他丢在寝宫一概不理,至于大婚的事情,更是提也不提。突厥的贵族有百十名姬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咄苾的行为实在怪异地不可理喻。 苏察的声音低了:“大哥,你倒是想想,还能有谁?那个人……似乎今年十四岁了。” 阿达里一惊:“咄苾要真是和她联姻,可是麻烦的事情。” “是啊”,苏察笑笑,“所以大哥……事不宜迟,父汗的身子似乎不行了,再拖下去,可就……” 阿达里猛地抬起头,似乎要掩饰内心极度的挣扎,冲着歌手们大叫:“还愣着干什么,快请萨满继续啊!” 鼓声又响了起来,歌声掩盖了窃窃的私语,一片欢腾…… 咄苾越走越快,好不容易才离开了吵闹的人群——毫无疑问,他做了一件蠢事,但是,他不后悔。 他的脚下是阿尔泰群山之中一座小小山峰,倚着石壁,回忆中的一幅画面不容置商的抢占了脑海—— 六岁的女孩,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却死活不肯落下,一只手哆哆嗦嗦地举着一支火把,另一只手攥着笨重的砍刀,面前是饥饿的狼群。 狼和人对峙着,似乎在考验着彼此的耐性。终于,头狼忍不住扑了上来,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小女孩全力劈去,研在狼颈上,火把几乎在同时落在地上,立即她那小小的身躯被黑暗包围了,只有绿色的眼睛贪婪的守候在不远处的危险里。 小女孩终于绝望,尖叫了起来:“咄苾哥哥——” 呼啸而来的利箭将又一匹饿狼牢牢钉在地上,远处的少年从马鞍上一跃而下,落在狼群中,一手抱起小女孩,马刀疯了般的左劈右砍。 幸好不是大群的恶狼,剩下的几头狼终于在利刃下退却。 少年一把将小女孩抱在怀中,声音已经急得变调:“朵尔丹娜,你这个小疯子,你乱跑什么!你知道天黑了有多危险!” 又惊又怕的朵尔丹娜趴在咄苾怀中大哭起来:“我要去燕然山……我要找娘亲!” “好了好了”,咄苾哄着她:“燕然山远着呢,等哥哥过几天送你过去啊,不过,不许再这样乱跑了,听见了没有?” 朵尔丹娜用力点头,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咄苾哥哥最疼我的,哥哥说话要算数啊。” 咄苾把她抱在马背上:“哥哥说话一向算数的——可是,小朵尔丹娜,你可要好好练功夫,你不是经常吹牛说,长大以后你的功夫会比哥哥还好吗?几头狼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朵尔丹娜不服气道:“不出三年,我一定要比你棒!可是……我一定去燕然山,就算有狼,我也要去的!” “好了”,咄苾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狼算什么,朵尔丹娜,将来嫁给我,嫁给苍天下最勇猛的英雄,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不好?” 没想到朵尔丹娜愤愤地一摇头:“才不要,我要自己做天下最厉害的英雄,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才不要嫁你!” 说着,朵尔丹娜破涕为笑,咄苾也轻轻无奈地笑了起来…… 这个小丫头没有说谎,她学武的天赋让很多人吃惊,脾气更是倔犟到了极点,不肯接受哪怕一丝一毫的恩惠,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 “她一定还活着!”咄苾握紧了刀柄:“如果天神把她赐给我,我绝不会再让她一个人承担一切了……朵尔丹娜,我发誓。” 天色阴沉,风低啸着刮过山巅。一场大雪很快就要落下。 “喀”,身后传过一声踏断枯枝轻微的响动。 咄苾的脸上立即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冷酷,直起身来,拍了拍皮袍上的泥土。 十余个可汗的亲兵走了出来,为首的统领手上举着一枝金色的令箭,正是可汗至高无上的信物。 “特勤,可汗命令我带你回去。” “哦?”咄苾蹙眉,多半是刚才的闹剧吧,父汗的消息好生灵通。 那人举令箭发令道:“咄苾特勤,可汗震怒,要我押你回御营,你还是当面向可汗分辩吧——来人!” 几个人走到咄苾面前,手里的锁链哐啷作响,咄苾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双手,这不是什么大事,他想,父亲也只是一时生气罢了。 几名亲兵将他双臂扭到背后,轻声道:“殿下,得罪了。”说着,将锁链缚上肩头,一圈,又一圈,忽然两名士兵各自揿着一头,全力收紧,咄苾几乎是下意识地反振,他立即就明白不对了,这锁链沉的出奇,绝不是一般的铁索,而这几个“士兵”的手劲也绝非等闲——只是,一切已经来不及。 锁链几乎嵌进肉里,十几个人一涌而前,剥下他的皮袍,一圈圈收紧链子——执行的人迅猛而用力,特勤天生神勇,武艺超群,早已成为传说。 一把雪亮的刀冷冰冰地架在他脖子上,靴子被扯下,然后又是一道道的铁索。 那个为首的统领点起一把火,将他的皮帽,皮袍,皮靴付之一炬。咄苾的心开始下沉,他隐隐猜出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阴谋,只是他实在想不出谁有这么大的胆量盗用令箭,除非——想到那个除非,他的心不仅沉,而且凉,凉到了骨髓里。 他完全没有还手的机会,连手指也被捆紧……有人掏出了一团“其喀”,塞进他口中,那是突厥部落里专门用来堵口的,遇水即涨,且混着麻药。咄苾连喉咙都已经麻木,不要说开口说话,就是呼吸也很困难。 他冷冷盯着那几个侍卫,愤怒,没有惊慌。 最后他们用胶汁涂黑了他的脸,塞进了皮袋中——就算检查,也没有人能认出这个半死不活的重犯,居然就是突厥特勤咄苾。他被扔上了马,伏在马背上,咄苾心中暗暗冷笑了一声:这些人既然有心谋反,就应该立即杀了他才对。这样的拖泥带水,实在拙劣已极的行为。 按照马背上的颠簸判断,这些人在走下山的道路,只是……他们究竟要去哪里? (三) 边庭飘颻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布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唐•高适 不过九月末,纷纷扬扬的大雪已落下,塞北的雪花厚而紧,不多时,茫茫的阿尔泰山山脉已经被白色覆盖。 宁古尔伦的绿洲,是沟通漠南漠北的要道。稀缺的水源滋生出一片难得一见的胡杨林,未及飘落的叶子积着薄薄一层雪,遮蔽了本来毫无阻隔的视线。 李靖的目光锐利如刀,就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书生文气早已一扫而光。 一骑快马,踏破滚滚黄沙,绝尘而来,马上的骑士高呼:“李公子,有队伍过来了!” “好!来得正是时候!”他随手指向一边待命的年轻首领:“带五百人埋伏在左右,不得我号令不得轻动。” “你!”他的马鞭已经移向一个四十上下的队长:“带着五百名兄弟退后三里,得我号令从中横击,立即斩断他们的队列。” 他还不认识风云盟的大小头目,但指挥起来却是极其自然,似乎已经共事多年:“其余的人跟着我迎敌……敌人不久便至,大家当心,力争一战而捷!” “是!”齐齐回答,云盟的子弟多年调教,进退之间极有法度,几乎可以作为一支精兵来调度。 虽然此处号称绿洲,但毕竟是地处戈壁滩上,除了稀落的胡杨林外,并没有什么遮掩,风云盟的战士们只能伏身在沙石土砾之中,借着黑色的沙土作为遮掩,依稀听得见雪落的声音。李靖由衷赞叹道:“好一支人马,略加训练,何愁天下不取?只是可惜……” 此时又是一骑飞至:“报!一队百余人的突厥兵先行,后面还有一队人,大约有千人之数,太远了看不明白。” 李靖传令:“弓箭手预备!” 随行的车炼连忙拦道:“慢着,伤着咄苾怎么办?” 李靖拍拍他的肩膀:“车兄放心,他们会给我护着的!” 车炼急道:“李靖慢着,你杀错人怎么办?万一咄苾不在这里——” 李靖耐着性子解释:“无论那群人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都不会任由我们搜查的。如果真的是阿达里的精兵,等到弄明白的时候,先机已失,自家兄弟伤亡就大了车兄,既然向盟主把这一战交给我指挥,你就放手观战好了——” 车炼面上一红,不再多说。 远处人影渐渐清晰,为首一人身着突厥贵胄的服饰。李靖从箭壶里抽出一枝箭,弯弓搭上,瞳孔已经收缩。 一边计算着射程,一边微微一笑,李靖略转过头解释道:“车兄,你若是捉了什么要人,会把他放在哪里?” 车炼已知其意:“自然是在中间,又不是游街示众,决不会给他逃跑的机会。” 李靖又将目光集中到箭镞上,笑道:“不错,我也是这样认为。” 他一箭离弦而出,队伍最前之人立即倒下,控弦的箭手千箭齐发,那队突厥兵人仰马翻,“哎哟”“啊呀”之声不绝于耳。突厥兵虽然惊诧,却不恐慌,那队士兵训练有素,一边拨开箭杆,一边迅速收缩队列,外围的甲胄之士用盾牌团起一道围墙,盾牌的缝隙之间,有箭镞待发。几乎在片刻之间已筑起防线,严阵以待,执戈迎敌。 只是饶是如此,十停中已经去了二三停,地上躺满了呻吟扭曲的伤兵与一箭毙命的尸体。风云盟虽不是草原上精于骑射的士兵,但无论武艺组织已隐隐是江湖中第一大组织,李靖选出的弓箭手更是个个有百步穿杨的神威。 李靖心中已有计较,拍马而上,日冲剑上护其身,下护骑马,朗声道:“在下李靖,请苏达尔将军出来说话!” 苏达尔是咄苾手下一员猛将,此言一出,人群里一阵喧哗。盾牌略分处,一人用生硬的汉语发话:“你们是什么人?” 李靖高声叫道:“你就是咄苾部下的苏达尔?” 那人急忙回答:“放屁!你认错人了!” 李靖叱道:“李爷我会认错人?我们奉王子之命,三千大军在这儿守了七天,等的就是你这狗贼。我一声令下,踏也将你踏成肉泥。你若是苏达尔便速速出来送死,李爷懒得与你罗嗦。” 远处,尘嚣蔽天,隐隐有伏兵,一时分不清多少,但是见李靖满脸骄横,端的有千军万马之势。 那人似乎很有些犹豫,终于盾牌分开,一个卷发碧眼校尉装束的男子钻了出来:“你看我是不是苏达尔?” 李靖手一扬,日冲剑下,夕永剑脱鞘而出,划起一道霹雳,穿胸而过。他一招得手,猛催战马,当先冲入突厥战阵中,连连劈倒数名士兵,身后风云盟众抓紧机会,随李靖硬生生挤入防圈。这一来,突厥阵脚大乱,被风云盟众一阵冲杀,死的死,伤得伤,片刻之间,已是不成阵形,纷纷向来去路上逃亡,事先埋伏的两道兵马一拥而上,下手极其狠辣,不肯留一个活口。 风云盟子弟武功本来未必高过这些士兵许多,但是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全,以逸待劳,出奇制胜,当真如滚汤沃雪,猛虎扑羊,突厥士卒未及全力抵御,已经死于刀枪之下。 人一倒下,露出当中一骑,正中马上横放着一个男子,裸着上身,被铁索捆了个结结实实,正是咄苾。皮袋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苦寒之下,他浑身皮肤已经青紫,铁索下竟渗出丝丝黑血来。 最后两名突厥死士执刀而立,毫无惧色的面对着李靖。 李靖冷冷一笑,逼上前一步。 左手那名士兵一惊,手中的刀架在马上男子的脖子上,尖叫了一声,李靖虽不解其意,也知道是玉石俱焚的意思。他不假思索,日冲剑斜劈,将右手那名士兵斩于脚下。 剩下那个孤零零的士兵着实没想到李靖居然不顾忌咄苾的死活,他一惊,刀刃入肉更深,用汉语叫道:“你敢……过来我就!”现在只剩下他一人,真要拼了咄苾的性命,也是赚上一个。 李靖不敢再行进逼,只是听他会说汉话,心中又生一计,他踱了几步,回过身来,面向车炼道:“车旗使,蛮夷胡人,果然是不堪一击,你看我手刃胡虏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哈哈哈哈……突厥杂种,当真徒有虚名——” 他整个背部全部暴露在那士兵刀下,几乎全是破绽。 那名士兵果然忍无可忍,一刀全力劈下。李靖的身形立即滑倒,日冲剑自左肘反手回刺,狠狠贯穿了他的咽喉。 李靖站起身来,那名士兵哼也没哼一声,便倒了下去,眼中满是怨毒之色。 “好了,突厥人总算杀完了。”李靖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 他没有看见,还有一双眼睛冷冷盯着地上的尸首,目光中的愤怒丝毫不下于适才那名士兵。 李靖连忙走到咄苾身边,先解开了他双足的束缚。但是上身的铁索一来入肉过深,二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居然撩它不断。 咄苾口中的“其喀”一取出来,当即呕吐不止,他的嘴角已经涨裂,鲜血混着呕吐物喷了一地。 他张了张口,发出了一个嘶哑而干涩的声音:“酒……” 车炼皱眉道:“这时候喝酒恐怕不好吧……”李靖打断了他,亲自捧过一袋烈酒,一口一口喂咄苾了下去。 喂了三四口,李靖做势欲停,咄苾却坚决又下令道,“酒!” 一袋酒灌下,咄苾才渐渐恢复了生气。他看着李靖,嘴角的微笑一点点扬起——李靖若是出现在这里,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朵尔丹娜安然无恙了。 李靖扔开空酒袋:“咄苾,此时人马俱全。燕云已经传命噶里七部星夜赶往阿达里的王帐。我若是你,就趁机借风云盟之力,一举夺了可汗的位子,机不可失,你——” 咄苾看了他一眼:“不必!” 李靖奇道:“为什么?难不成你要等他们除了你?” 咄苾哈哈一笑:“他们既然没有杀我,我自然不会逼他们……大哥,大哥,他既然连做这等狠事也要求全,这可汗的位子让他坐几年又如何?” 李靖迟疑道:“你……难道是想等二王子动手?” 咄苾微微摇头,虽然双手还被紧缚在身后,但已恢复了不可一世的自信和骄傲。 他回头,正迎着李靖的目光,同样的深不可测,再不复洛阳城外初识的真挚热诚。 李靖的神色慢慢有了躲闪,咄苾的目光里却是无比的镇定,似乎已稳稳地控制了主动:“李靖,多谢你救我,特勤大帐已经不远,我这就去找大哥……嘿嘿,叙叙旧。” 李靖道:“你身上还带着这劳什子……” “不妨事!”咄苾双腿扣马:“我去问大哥要钥匙!” 战马吃痛,扬长而去。 咄苾依然赤着上身,缚着铁索,却似乎披挂着帝王的袍服冠冕。 李靖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心头忽然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这个人……希望他是我的朋友,不然的话……” 忽地,只听风云盟众一起大叫,声音中满是惊喜:“狼烟,是噶里七部的狼烟!” 李靖收回了目光,茫茫戈壁,数十股狼烟直上云霄,在铅灰色的苍穹上涂满了杀气。 青毡大帐内,大王子阿达里正在焦急的等待。 铲除了那个最危险的对手,可汗的宝座当可无忧。 脚步声急促的传来,门口的侍卫失去了礼数,一头冲了进来:“报——噶里七部已经对大帐形成合围之势!” 阿达里心中一惊,冷汗不受控制的冒了出来,嘴唇一颤:“谁!谁走漏了消息?” “报——咄苾特勤求见!”一声更急促的通报,后一名卫士险些撞在前一个的身上,两人面色都有些发青,面面相觑。 帐下侍从一起亮出刀剑,阿达里的脸色已经苍白,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恐惧和焦虑:“没有得手,不可能!他……带了多少人?” 那侍从喘息着回答:“他孤身求见,而且,还绑着铁索!” 阿达里松了口气:“让他进来!” 帐内一片昏暗,两排刀锋闪着幽冷的光,每个人都在盯着入口,看那个传奇中的王子——天骄咄苾。 咄苾大步踏了进来,结实的肌肉被铁索勒出道道血痕,但面上却是满不在乎的从容,他走到正中双膝跪倒:“罪臣咄苾见过大哥。” 他喊的是“大哥”,但口称“罪臣”,分明是觐见可汗之礼。 阿达里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起身道:“你……你……” 咄苾跪在地上:“咄苾有几句话,要对面说上一说,请大哥喝退左右。” 阿达里一阵犹豫,毕竟是兄弟手足,他委实不愿意被咄苾的气焰压了下去。但是面对这个雄狮一般的年轻人,他又确实不放心。 咄苾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依旧拜伏于地:“大哥若是担心小弟有什么不轨,不妨再加上点什么桎梏。” 阿达里脸上红红白白,但还是挥了挥手,几个下人带着刑具一涌而上,将咄苾锁在帐角铁栏之上。手下侍从才一一退下。 咄苾心中一声冷笑,这等的胆量,也敢在草原上称雄。 阿达里窘道:“也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 咄苾缓缓道:“大哥不必再说,小弟明白!不瞒大哥,这次小弟脱险,是倚仗风云盟朵尔丹娜的力量。” 阿达里顿足道:“果然是她!” 咄苾盯着阿达里的脸色,笑笑:“刚刚脱困的时候,小弟也曾经想过与大哥一争,只是……” 阿达里面孔一板,问:“什么?” 咄苾被锁得不能动弹,面向着帐顶,叹道:“只是当时我在马上,听到了一个汉人说的一番话,他说‘蛮夷胡人,果然是不堪一击,看我手刃胡虏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哈哈,突厥杂种,当真徒有虚名’!” 咄苾那声“哈哈”学得惟妙惟肖,当真将李靖不可一世的神态活画了出来,但是说到“突厥杂种,当真徒有虚名”时,牙缝里不由得露出一丝狠意,“大哥,自从杨坚使奸计离间我突厥,国内四分五裂,没有一天不见战乱,那些汉人蛮子视我们如猪狗,我们却还要年年称臣,岁岁纳贡——如今好不容易我们又兴盛起来,难不成又要内讧不成?大哥,杀了我,突厥兵力只怕要折损五成,这样的可汗,你做了又有什么意思?” 阿达里的神情若有所动。 咄苾又叹了口气,“我记得有一首歌子,这样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无生息;亡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汉人从来都想着染指大漠,大哥,你真要遂了他们心意不成?” 他的歌声并不怎么动听,却是慷慨悲凉。阿达里低下头,眼光闪烁。 咄苾看他面色已有所活动,继续劝道:“大哥,杨坚他确实是个人才,文治武功为一世之雄,但两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成器……假以时日,天下必然大乱乱,又有什么力量抵得上我突厥百万雄兵。到时候我保大哥混一海内,直取大兴,洛阳,做个四海归一的天可汗,岂不是比此时手足相残强上百倍?……大哥,你若一心杀我,咄苾并无怨言,自会传令所属各部统一听大哥调遣……我们只怕兄弟一战,突厥国内死伤过半,自此再无复兴之日啊!” 阿达里的手心满是汗,咄苾虽然说话像唱歌一样动听,但噶里七部虎视于外,又怎么会“归顺”于他?只是刚才那一番话,也确确实实说到他心里,他缓缓点头:“好……你要什么?” 咄苾笑道:“我要……我要你将朵尔丹娜封为狼主,待大哥统一天下,将阴山以北、燕然山以南的地方封给我们,此外别无他求。” 阴山以北、燕然山以南,是何等广阔的疆土!但是中原南朝的富庶繁华,却更有诱惑力,阿达里回身抽出马刀,一刀将桌案批成两半:“好!答允你了!” 说罢他亲自上前,解下咄苾身上束缚,将他拉了起来,大声传令:“拿酒来!” 二人一起割开手腕,沥血于酒,立下重誓——他们的血管里,本来就流着相同的血。 血酒闪着青碧的光,映在二人的眸子里,多少有些阴森。他们盯着碗,就像两头狼注视着他们的领地。 举碗,一饮而尽。 咄苾二次跪倒:“参见可汗!” 阿达里单手扶起他,笑道:“好兄弟!好兄弟!天下是我们的!” 两个人携手走出帐篷,门外已经有无数人马侍立等候,噶里七部与阿达里的部下加在一起,怕是不下七万之众,而远处,依然不断有援兵奔来。 这当真是雄壮诡异之极的情景,绵延天边的大军,整齐地分为两个阵营,随时就可能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呀啊——”咄苾胸中一热,举起拳头长嚎起来。阿达里也放声大吼,两个人的声音融在一处,当真有千军万马的阵势。 整个草原在吼声中动摇。 男人最原始的热被燃烧了起来,一双双饥渴的眼睛盯着他们的主子。部族士兵们拔出佩刀,一起大吼起来。那吼声,在等待着冲锋,厮杀,等待着血与火的刺激和洗礼。 一骑飞驰而来,远远喊道:“启禀二位特勤,可汗已经大安了!” 二人一起愣住,原来这许久的谋划,竟然又是一场空。 启民可汗在一场重病后,竟然没事了。 还是咄苾先反应过来,他大声宣布道:“万千之喜,父王大安了!” 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传了出去,片刻之后,草原上响起了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天佑可汗!天佑突厥!” 阿达里看了咄苾一眼,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才是草原上最烈的酒,最快的刀。他有些后悔了…… 万人之中,咄苾回头:“大哥,既然父王没事,我要去见一个人了。” 阿达里默默点头:“我知道。” 早有手下牵过一匹马来,咄苾暴喝一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精赤的上身微微有热气冒出。 大队人马见咄苾到来,自觉让出一条道来,黑压压的大军被一骑撕裂,那条大道一路延伸,望不见边际,通向天边。 咄苾野野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的骑术绝对是一流中的一流,那样狂放的速度,令他的血液也开始燃烧。他迫不及待要见见那个女子,那个在天山上对诸神起誓要迎娶回家的女人,——生生死死的折腾了一圈,他的思念变得愈发强烈。 “朵尔丹娜——”他长吼。 “朵尔丹娜——”天地为之应答。 咄苾王祭天大典起誓的故事早已传遍草原,骏马扬起的尘土渐次消散,依然听到远处有力的满溢着生命的喊声: “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好像这个名字可以带来吉祥和力量,图腾般神秘…… 第四章 东流 (一) 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 薄暮临征马,失道北山阿。 ——北周·王褒 雪,一日日的重了。 冰封的千里黄河,蜿蜒东去。在浩瀚北地上,显出一种博大和凝固的力, 向燕云的一曲《落日》,已吹得颇为熟稔。 “顺着黄河,是不是一直可以走到大海?” “是的。” 向燕云托着下巴,看上去完全是一副少女的形态:“你见过海么?” “见过。”李靖回答。 “我想去看看海……我想看看那传说中比沙漠和草原更广阔的天地。” “哦……”李靖沉吟,“其实都是一眼望不到边,‘更广阔’倒也无从说起……” 阴山,摩天峰。 一个长长的冬季即将过去,向燕云的脸色似乎红润了些。而李靖,似乎更加消瘦和深沉。 向燕云还不明白他的感伤——这个文武全才的年轻人已经即将迈出年轻人的行列。他一天天逼近了而立之年,但梦想中的功业似乎还远在天边。 那样的焦躁和无奈,还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所能体会的。 这大雪封山的季节,他无以解忧,便重温着那些热血沸腾的故事,卫青,霍去病,李广……那些卫国辟疆而名留青史的上古名将,早在儿时遍成为了他的楷模。而那个沉默的小女孩,就成了他唯一的听众——李靖似乎忘记了,这女孩的血管里还流淌着一半“胡人”的血液。 讲到兴致来时,李靖就随手折下一枝枯枝,在雪地上讲解着兵法。向燕云认真而渴求的听着这些父亲还没有来得及教给她的东西——她不确定自己是否需要学会这些,她的归宿是江湖,而江湖有着另一套法则。 天气晴好的时候,李靖也会教她吟诗作画,告诉她刚刚时兴的“四声八病”的说法。向燕云只是会写几个字,学起来的时候,难免艰涩了许多。当她抬起清澈的眼睛请教时,李靖实在不敢相信:就是她么?她还不满十四岁,是以怎样的豪气孤身迎战数万大军? 向燕云也开始莫名的喜欢和李靖在一起——或许是为了暂时甩开风云盟中繁重如山的公务,也或许只是为了躲避咄苾哥哥火热而惊诧的目光罢——她明显的感觉在厚厚的冬装下,自己的身躯一日日的丰满起来了…… 无人的时候,她也会偷偷地想:那些春日踏青,塘中采莲,月下流泪的闺中女儿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 那杏花春雨里的江南,又该是什么样的景致? 想着想着,她步入了豆蔻年华。 那是初放的蓓蕾,二月枝头的杏花。 李靖,用一袭洗的发白的青衫,把一种淡淡的愁绪揉进了她坚硬如铁的心间,她的眉眼被那些诗赋一点点的抚开,渐渐也有了书香女儿的气质和风华。 ——许久不见咄苾了,向燕云已经有一点不习惯别人喊她“朵尔丹娜”。 那个李靖的样子,偏偏在梦中朦胧开来。 “燕云,有一样小礼物送你——”又一次踏入李靖简陋的书房时,李靖背对着她,手中提了一管笔,很有些自得。 他的手下,是一幅巨制长卷,《黄河入海图》。 向烟云被那狂澜冲天的气势震了一震:黄河,宛如一条挟卷一切不可方物的巨龙,正迫不及待冲向汪洋大海。河海交界之处,是何等壮阔激烈,激起的波澜几欲滔天。 ——李靖,怕是要走了吧? 向燕云的脸色忽然一凛,桌上的白纸上横竖相交画着几条直线,直线上点着无数墨点。这简单的图案她实在太熟悉了,正是风云盟阴山总舵的兵力分布图。 向燕云抬起头来,打量着李靖,目光渐渐变的冰冷。她一字字道:“多谢!”拂袖而出,嘴角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苦笑。 这已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再过一个月,就要春暖花开了…… 在摩天峰以北七百里的一座帐篷里,火正熊熊的燃烧着。 两个男人在喝酒,年长的一个穿着华丽的袍子,像一只高贵的凤凰;年轻的那一个却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在火光的跳动下闪着丰润的光泽——不得不承认,衣服对于他这样的人物来说,是多余的。他乌黑的头发微微有一点卷曲,披在宽阔而坚挺的肩膀上,只有一条镶满波斯宝石的腰带,似乎标明了他不同一般的身份。 “当!”一枚铜钱落在纯金的酒碗里。 “喝酒喝酒!”年轻人展颜:“这江南东道,是我的了!” 他们面前是一堆木刻的筹码,赫然刻着天下诸道的名称。 ——这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居然敢用一枚小小的铜钱赌注天下? 墙角横七竖八躺着无数酒囊,残余的酒水流了一地,两个人虽然都是海量,也已经大醉酩酊了。 最后一枚铜钱在半空中飞速的旋转,“宝——”“文——”两个人一起大喊,铜钱重重落在碗底,因为用力太大,竟然竖嵌在纯金的碗底,不是正面也不是反面…… “啊……”年长的人有些泄气了:“难道说这天下我们都没份么?” “大哥不要泄自己威风——”年轻的那个推了一把他的肩头:“这天下,呃……我们平分,江南是你的,江北是我的,若何?” “好你个咄苾啊——”年长的那个反推了一把他的肩头:“你还真会占便宜,随手一划就到了长江了……不行不行,河北归你,河南是我的。” 一道刀光划过,墙壁上的地图被一分为二。 “大哥慢来!”咄苾连忙抢上:“像你这样,我又何苦日日练兵,受两个哥哥的窝囊气?这样,淮河为界,我们南北而治,可以了吧?” 又是一道刀光划下,地图已被切成三块。咄苾哈哈大笑,随手一拍,破碎的地图和一堆筹码一起跃入火中,火焰轰然窜起老高,映得大帐中一片通红。 二人一起醉倒在火堆旁,帐内温暖如春,那王霸雄图的梦,是如此美好。 帐外,寒彻朔甲,雪满弓刀。 “我的母亲,是当今可汗的亲妹妹,摩云公主。 我外公一向视汉人如仇,所以当我阿妈爱上阿爹的时候,在宫中掀起了一场滔天巨浪,我外公差点杀了她…… 但是后来,我娘怀了我,爹爹就义无返顾的带着她逃走,他们一路向北跑,终于在燕然山被人追上,惊吓之中,我来到人间…… 我爹爹为了护住我们,苦战了一天一夜……爹爹他一定很爱我娘,也很爱我,是不是?” 李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向燕云的声音似乎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是的……”他回答,“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外公和舅舅也出手了,我娘不忍心看见丈夫和父兄厮杀,就……跪在他们面前,自毁了面容,求得他们谅解……”向燕云转过半边身子,轻声道:“我从没有见过我娘原先的样子,他们都说,我娘本来是草原上头一号的大美人,可是自从记事起,我见到的就只是魔鬼的脸……” “那一年,咄苾哥哥只有十岁……他一向很喜欢姑姑,就冲上去护着姑姑,也死死护着我……外公终于放过了爹爹,但从那以后,两个人再没有见过面。再过了几年,外公就去世了。他临走的时候,让咄苾哥哥到阴山把我抱了去,他说:只要看得见突厥牧马人的地方,就是小朵尔丹娜的家……” “李靖!”向燕云转过身,脸色冷的象阴山的寒风:“我不是汉人,也不是突厥人,我对什么天下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知道,我要复仇!两年前,李渊把我爹爹请到太原,又安排下大批高手——暗算了他,他一直以为杀了我爹爹就可以夺到风云盟,可是他在做梦!” “我决不会放过他!”向燕云的眼睛开始喷火:“李靖,我谢谢你教会了我这么多东西……可是你最好知道,风云盟是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不会被人利用,任何人!” 她逼视着李靖:“你太低估我了……我虽然还很年轻,可是能活到这么大,已经不容易!” 李靖的脸微微红了红,好厉害的女子,哪里还象是前几天一派天真的小孩子?或许,那偶然一现的天真,也不复再现了吧。 向燕云抬手,马鞭直指南方:“我不送你了,前面过了黄河就是汉人的地方了——自己保重!” 李靖一揖,重重道:“多谢!” 他轻磕马腹,扬鞭,远去,再没有回头。 向燕云摸出怀中新制的短笛,兀自带着柳枝的清新,凑到嘴边。流淌出的,正是那支《哀郢》。无限哀凉,洒落关山。 笛声呜咽中,又渡过了两个纷扰的春夏。 隋文帝仁寿元年。 三月,草长莺飞。这是一个异常明媚的春日,敕勒川上,处处洋溢着蓬勃的生命与希望。 阴山摩天峰上,也染上了一重绿意。总舵之后的一片茵茵绿地极是开阔,一向是风云盟的重地。 向燕云盘膝坐在一方大石上,导引体内那股阴寒的内力循入百脉,这两年来,她体内阴阳二气已渐渐合一,收发可以由心。 “见过盟主。”站在一边的中年男子锦袍玉面,正是风云盟南路炎风使骆碧奇。 向燕云回首道:“哦?” 骆碧奇含笑:“今日是盟主寿日,属下略备薄礼,望盟主笑纳。” 向燕云摇手道:“骆风使言重了,向燕云不过成人,哪敢妄言一个‘寿’字,收什么礼物?”——今日正是她的十六岁生辰。 向燕云的话没有说完,眼睛就有些直了。墙角一名弟子正捧着一柄通体透明,冰雕玉琢的长枪。 自从那柄“巨灵枪”丢了之后,她一直苦于没有趁手的家伙,这柄枪实在极合她的心意。 骆碧奇躬身道:“盟主见责的是,属下造次了。”说罢,告退转身而去。 “这个……”向燕云忙道:“慢着!” 骆碧奇回转身来,恭恭敬敬地问道:“盟主还有什么吩咐?” 向燕云咬了咬嘴唇:“这枪……倒是很扎眼,你们从何处得来?” 骆碧奇忍俊正声道:“启禀盟主得知,这枪是一名文士家传至宝,名唤做‘寒阒’。有一日家中遭遇盗匪,幸亏为我兄弟所救。后来,我一名属下擒住一个盗匪才得知,他们便是冲这枪去的。那名文士一来报恩,二来免祸,再说家中也无人使得了这柄枪,就索性送了我们。……既然盟主看不上眼,属下就告退了。” 向燕云心中一急,终于嗫嚅道:“本座……那个……我刚才一时失言。骆风使,我当真没有见到这柄枪。” 骆碧奇哈哈大笑,要知道向燕云自小在摩天峰长大,与众首领一向以“叔叔伯伯”相称。但自从父亲惨死,性情大变,往往终月不见一笑。这偶露的小孩儿脾气,看上去真的是可爱无比。 向燕云拈起那柄“寒阒”,入手便是大喜。那柄枪比起父亲的“巨灵”还要重上几斤,偏偏纤巧玲珑,似乎是为女孩儿家专门打造的一般。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此枪通体生寒,似乎在与体内那股极寒的内力遥遥呼应。 向燕云几个起式,一招“龙跃于渊”,反枪横扫,枪风破空,竟隐隐有雷霆之声。 一旁的骆碧奇大笑:“恭喜盟主,‘寒阒‘枪终遇其主!” 向燕云也不禁抿然一笑,心中实在得意之极。 笑声未毕,他旗下一名弟子匆匆奔了上来,跪下行礼,眼睛躲躲闪闪的看着骆碧奇,似乎有话要说。 骆碧奇斥道:“讲!” 那弟子道:“属下等离开张文千宅上一个时辰,那伙强人便去而复返,他们搜不到枪,便……张文千全家惨死,只剩下了一个两岁的幼子,被藏在马桶里,幸免一死。” 向燕云脸色一变,低头看新得的宝枪,恨声道:“张家上下,无啻因我而死……这笔债,我记下了。那伙强人是什么来头?瓦岗寨的?” 骆碧奇道:“以他们的武功做派,似乎不像什么帮派所为……以属下所见,他们是朝廷的人。如若不然,也是什么官府的家将!” 向燕云叹口气:“那个孩子呢?” 外面有人抱上一个男婴,虽然大大的惊吓了一场,却不失灵慧,睁着一双小眼睛,哼哼唧唧的哭泣。 向燕云眼光一扫,见那孩儿衣中露出一角白绫,抽出看时,是一纸血书。其书草而不乱,足见写书之人也是极镇定的人,那绫书写道: “枪奉神英,仇归地府。拜恳向盟主送此子于西京杨素府上红拂女处。待戮人张门洪氏泣书。” 左仆射杨素,一时权倾天下。 “好一个张夫人,难为她大敌当前还写得出这样礼数不缺的书信,真是书香门第的风范……”向燕云赞了一声,便陷入了沉思。身边下属不敢多言,只等她示下。 向燕云沉吟良久,用力将绫书握在手里:“骆风使,看来……我要下山一次了。” (二) 紫泉宫殿锁烟霞, 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 锦帆应是到天涯。 ——唐·李商隐 有隋一朝,建都大兴城(即后来的长安,如今的西安),号之为“西京”。 杨素正斜据在一张软榻上,神色极是凝重。 二殿下杨广工于心计,逐渐取得圣上的信任,玩弄太子于股掌之间。他气焰日盛,只怕不出好几年便要君临天下。而他——杨素,这当朝首辅,届时的两朝元老,应该如何守住如今的基业? 正想到杨广,便有下人来报,二殿下来见。 杨素一惊,连忙整顿衣冠,迎将出去,吩咐下人整理桌筵,歌舞伺候。 杨广——一个被无数人叹息过的名字。 如今杨广正坐在一张青玉的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托着一杯杨太师窖藏多年的美酒。 良久,杨广才略抬起眼睛,把玩着酒杯,轻声道:“太师,你可记得十年之前,我们在江都飞花阁把酒畅论天下绝色那日,太师以三个江南女子斗得我无地自容?” 杨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陪笑道:“记得,记得,那时殿下还是少年,如今……咳,殿下依旧青春正盛,臣已经老朽不堪了。” 杨广抚掌大笑:“太师哪里说话!太师是我大隋开国重臣,文兼武备,慧眼无双。这一回我总算带了七个人来,要再与太师比试比试。” 他不待杨素答话,轻轻击掌,门外鱼贯走入七个绝色的女子来。 第一个斜梳双鬟,肤若凝脂,长身玉立,清雅无双。 第二个柳眉杏眼,流盼生情,倾城倾国,姿容绝代。 第三个紫衣玉带,怀抱琵琶,无风自举,几欲凌波。 第四个青衫飘扬,手按玉笛,江南西子,丽质天成。 第五个华服锦袍,宝钗玉钿,雍容华贵,凤仪宫中。 第六个红绫彩织,耀人眼目,风情万种,柔媚消魂。 第七个胡服夷饰,赤足而前,款摆生姿,仪态万方。 这七个人一走进来,大厅里歌儿舞女顿时黯然失色。须知杨广穷七年之力,才暗地搜集了这七个天南海北的佳丽,任哪一个都是颠倒众生的角色,且各自身怀绝艺,通宵诗书。杨广爱若性命,自以为享尽人间极乐,今日若非为了一吐当年斗败的恶气,也不会将七人一起唤出。 杨广得意道:“这七个女人,可以说占尽了天下风光,太师!太师!这一回你可输了罢!”他举杯道:“给太师开开眼界。” 那梳双鬟的女子与柳眉女子走了上来,一左一右拥住杨广,一个执壶斟酒,一个轻轻揉捏起他的肩背。 当下,琵琶与玉笛丝竹齐奏,那红绫女子与胡姬对了个眼色,踏节起舞。宫妆女子和声唱道: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胜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此歌在当时极是著名,正是前朝陈后主的一曲《玉树后庭花》。 七名女子,各有来历。抚琵琶的,是西域第一琵琶圣手的独传弟子龙丹;吹笛子的,是江都城里花魁才女林清商。 两个美人儿,梳双鬟的小字莫愁,名动洛阳;另一个是岭南有“千山明珠”之称的丝丝。两个舞女,身披红绫彩带的,是前朝一遗老的侍妾风绯,被杨广恃武力夺来;胡姬少女却是大宛进贡的奇宝阿塔儿。至于那个宫妆艳妇,是杨广新纳的宠妃顾双成。 龙丹与林清商一向互不相服,各自出力。那场上丝竹互致缠绵,飞彩流红,着实当的上“开开眼界”四个字。 杨广狂笑道:“杨太师,你府中若找得出一个人与她们随便哪一个比试比试,孤王的江山与你共之。” 杨素闻言,脸色不禁变了,要知道杨广自恃身份,不吐戏言,今日斗美却是大好良机。 他略一思索,还是轻轻击打桌面道:“老臣不敢!” 杨广起身冷笑道:“杨素杨太师,你认输便是,什么敢不敢的!我不怕告诉你,你在这大兴城里实在是扎眼,既然自认臣子,以后……就要守着臣子的规矩。不然的话,哼哼!” 他话里藏刀,今天哪里是斗什么美?分明是借题发挥,杀一杀杨素的威风。 杨素缓缓端起面前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忽然,他轻声说了两个字: “红拂。” 门外,传来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这叹息的声音虽轻,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好象藏了许多的无奈,许多的辛酸,只是轻轻一叹,让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一凉。 连阅人无数的杨广,也不禁为之变色,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 一缕凄清销魂的笛音传了进来。 林清商的玉笛“创”的摔了个粉碎,惊呼道:“《哀郢》!” 同一阕《哀郢》,李靖吹来有万马临城之威,向燕云奏来有大漠落日之壮,而到了门外人的口中,是蓦然回首的满腹悲凉。 笛音凄怆宛转,一似远古洪荒的呼唤,直令人想起前世来。 那一刻,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想起了些什么,那些藏在心中最柔软的角落的,又甜蜜,又辛酸的往事。 林清商七岁抚笛,音律之妙,罕有其匹。这曲《哀郢》一起,生生勾起她无数前尘往事,似水流年,玉桥明月,竞相涌上心头,两行清泪“扑朔朔”落了下来。 此时笛声一变,转而直上,如鹰啸长空,而长空寂寥。笛音勾魂摄魄,月冷寒夜,红尘如水,决计不堪回首。 林清商孤高一世,一向目下无尘。眼见青春过半,却未曾遇上一个知心的人。现如今,隋宫苦冷,侯门如海,一身绝艺,满腹诗才也只能供人玩弄。一念及此,她恸从中来,竟一口鲜血喷出,桃花委地。 《哀郢》三变,只不过变了一变,眼见笛声再变,这一代佳人便要立毙于斯。 帐外之人似乎有所察觉,笛音为之一缓,如挚友安抚,愈来愈低,愈来愈慢,终于渐入空远。笛声一停,又是幽幽的一叹。 林清商血泪交织,落在衣襟上,染得一片触目殷红。 那六个女子这才反应过来,惊觉自己也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妆容一片狼藉。 杨广也不能自持,右手已经不知不觉地伸了出去。 只见素腕一探,珠帘响处,转过个淡淡的人儿。 她一身素衣,并无什么环饰,眉宇间丝毫不沾人间烟火气,若广寒婵娟乍现尘世。 那女子姿容也不是绝世,却带着不可逼视的恬淡。 她盈盈一拜:“参见殿下!” 杨广吃吃道:“红……红拂?” 乱世风云一触即发,红拂正年少。 红拂,又一个令青史变成传奇的名字。 杨素佯怒道:“大胆红拂,以此不祥之音惊吓王驾千岁,你该当何罪?” 红拂转身再拜:“红拂放肆了,殿下恕罪,诸位姐姐休怪!” 杨素这才转怒为喜:“红拂女是我家中侍妓,丝竹歌舞倒也粗通——红拂,还不向诸位夫人讨教一二?” 红拂螓首一低,一双剪瞳明眸微微一转,便挪步到龙胆身边,笑道:“姊姊圣手,琵琶可否借我一用?” 龙丹一愣,只觉得她笑容可亲,令人无法抗拒,将手中琵琶递了过去。 红拂接过,也不调弦,信手一拨,曼声唱道: “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 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 据鞍独怀古,慷慨感良臣。 历览多旧迹,风日惨愁人。 荒塞空千里,孤城绝四邻。 树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 交河明月夜,阴山苦雾辰。 雁飞难入汉,水流西咽秦。 风霜久行役,河朔倍艰辛。 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 杨素捋须而笑,红拂唱的正是他的得意之作《出塞》。金戈铁马之气交迸于樱唇玉齿,激将杀伐之威传吐于莺语燕啭,红拂动声音不是很大,也不见太多变化,却是振聋发聩,硬生生将适才《后庭花》的铅华脂粉一扫而净。 “殿下……”顾双成面色苍白,偷偷看着杨广。 杨素双目微闭,似乎还沉浸在绕梁的余音中。他胜券在握,斜睨杨广:“殿下,红拂是我一名舞妓,弹唱吹奏嘛,只不过是外门小技,殿下见笑了。” 杨广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恨声道:“走!” 他大步走出,一双眼睛还兀自定在红拂脸上。七名女子跟随走出,心情各异,但都看了红拂一眼。 待到杨素送客转回,终于大笑道:“红拂啊红拂,你可看到杨广那小子的馋相?将来的大隋天下,只怕有定你的一份了。” 红拂只是一笑,飘飘离开了大厅。 各府各县都有美女,而且天下美人各不相同,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但要说到绝世佳人,往往百十年才出一个。 仅仅是那一个个名字,就往往能令人产生无尽的遐想,在历史的沧桑中添加一抹飞扬的胭脂红。 无论怎么算,红拂都是其中的一个。 红拂端坐在镜边,打散了云鬓。 镜中的人儿,似是灵河水边的倒影,清丽宛如天人。 她紧紧蹙着眉头——又是一场无聊的争斗! 一群女人赌美争胜,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不错,她胜了,但是一种更深的屈辱感从心底钻了出来。或许只有那面铜镜明白,她脱俗的面容下,隐藏的是怎样一颗渴望高飞的心。 机会!无论什么代价,只要能摆脱这种生活,她都愿意试试。 红拂的长发黑亮如漆,几可及地——她还没到为了白发而发愁的年纪,但已经应当为了终身而郁郁了。 “小姐——”使女泠泠推门而入,一脸的灿烂。在她身边放下一盏她最喜欢的“玉雪汀”。 “冷冷”,红拂回头:“怎么了?瞧你那喜气洋洋的样子。” 冷冷巧笑道:“小姐,今儿可来了位奇客。你猜怎么着?老爷那文才,平时连皇上也要让着他几分,今天居然被人说的汗都下来了。” 红拂淡淡道:“哦?” 冷冷见她不信,便背起手来粗声粗气道:“天下方乱,群雄虎视待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己任,不宜踞见外客。” 红拂手微微一抖,茶盏轻响了一声,她点头道:“好一张利口,大人他……怎么说?” 冷冷见主子动心,分外得意,托着香腮道:“他们谈论些什么兵法,我听不懂。只听见老爷最后大笑着拍了拍锦榻,说‘卿-终-当-坐-此’!” 红拂不禁放下了茶盏,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冷冷笑的更是灿烂:“他啊,身高九尺,魁梧英俊,年纪在三十上下,浑身书卷气……嗯,倒是还配了把宝剑,似乎很有些功夫。老爷说,李公子文采武功都在他之上,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妻室。” 这最后一句说的又轻又软,红拂正在凝神谛听,听到这里,面上不由一红,啐道:“死丫头,你下去吧!” 冷冷见小姐不为所动,努嘴道:“小姐你真的不去看看?所有的姐妹们可全都抢着去端茶倒水了……” 红拂霍然起身:“拿我的琵琶。” 红拂一路走进大堂,风风火火。 才转过照壁,她就看见了李靖。 李靖正陪坐在下首喝酒,看上去却占据了大半个屋子。 红拂仔细打量了一眼李靖,风波不起的心湖便泛起了波澜。 李靖也在斜窥着这个女子:月白色的长袍,淡青色的褶裙,只有两条与长袍同色的裙带拖曳至地,其余再无装饰。 丰润的鹅蛋脸,清眉秀眼间略有几分轩昂之色,一双秋水,清如冰,澄如露,毫不畏惧的迎着他的目光。 好一个美人啊!李靖惊叹道,这女子的五官拆了开来也不过寻常女子,但她俏生生在那里一站,一顾一盼便有了无限风情,举手投足便有了脱尘之意,又让人生怜,又让人生敬。 杨素端起杯酒,劝道:“红拂是我府中第一绝色,轻易不见外客。没想到药师你一来,她就自己上前助兴了,岂不是缘分么?来,来,红拂啊,李公子文武全才,当世无双,还不快快敬公子三杯?” 红拂依言上前,执壶满上一杯,款款奉上。 李靖不由一怔,那杯酒斟得即将溢出,红拂一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她乃是大家侍妾,岂有如此不懂礼数的道理? 他心头生疑,不声不响的饮尽此杯。红拂似乎自知失礼,第二杯酒便只斟了七分,粉面含羞,递了上来。 李靖暗自点头,留心那第三杯酒时,果然堪堪斟了三分,只盖过杯底。 李靖伸手接过,红拂手一抖,酒杯直摔下来,李靖轻轻接住,笑道:“杯小手滑,难怪姑娘把持不住,好在李某也是眼明手快之人,请!请!” 杨素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不知究底,依旧大笑:“红拂,把昨天那曲子再奏一遍,为公子助兴。” 红拂拜道:“《哀郢》声凄气厉,不是迎宾之曲。红拂斗胆以自制新巧,一迎远客。” 她拿过琵琶,纤纤玉指便拨弄起来。琵琶那是汉时由西域龟兹传入中原,在西域本是直颈,传入中原才改为曲颈,又加入了诸多技法。红拂弹来却仍用古法,重手勾抹,宛转之上,又添了几分峥嵘。 红拂曼声唱道:“远来佳客听妾吟,走马西京上青云。高山流水知音少,飞歌月明侧耳听。” 一支曲子唱完,红拂旋即告退,李靖却似乎陷入深深的沉思。 月夜,更深。 香炉中的一块龙涎烧得只剩下灰烬。 红拂早已换上了仆役的衣服,用一块青帕包了头发,随身一个小小包裹里藏的少许是金银细软。 她轻手轻脚推开门,却几乎惊呼出来——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冷冷。 红拂一把将她拉进屋来,压低嗓子道:“冷冷,你?” 冷冷扑通一声跪倒,望着红拂:“小姐,你不能走啊!那个姓李的和你只是一面之缘,你——” 红拂忙拉起她:“好妹妹,你听我说。我……已经将终身托付给他了。白日宴席上我敬了三杯酒,第一杯是‘十分满溢,难以自持’,第二杯是‘七分酒意,三分人情’,第三杯是‘酒少情浓,背(杯)水一盟’。李靖聪明绝顶,便接下我的杯子,又说他也是眼明手快之人……冷冷,我这才在唱词之中定下‘远走高飞’的计划,又说出‘月明’的时间。我苦等多年,终于遇到一个如意郎君……你,明白了么?” 冷冷点头道:“那也行,我和你一起走!” “你?”红拂奇道。 冷冷一把扯下罩衫,也露出一身仆役短打,恳切道:“小姐,我知道你对我信不过,可是冷冷跟了你这么些年,再也遇不到小姐这般才貌双全的人物了……小姐,我也不想一辈子留在这里,而且你一走,老爷也会打死我的——你带我走吧!” 红拂一咬牙,心道夜长梦多,耽搁不得,终于点了点头。 冷冷还欲收拾,被红拂一把拉住,夺门而去。两人一气跑到花园的小侧门才停了下来,心却又是一凉——平日大开的小门,今天居然是紧锁的。 冷冷急道:“小姐,我去找把梯子来。” 红拂摇头道:“来不及了,杨素是什么人物?怎么会听不出我歌词中‘远走高飞’四个字的暗示?今日……我大意了。” 冷冷一听,也是手足无措,忽然灵机一动:“小姐,我背你上去。”说着便蹲在墙边。 红拂见她消消瘦瘦,哪里忍心踩上去? 冷冷催促道:“小姐,快!” 红拂一咬牙,踩在冷冷背上,那丫头也是硬气,用力一送,眼看红拂就要抓住墙顶,忽觉脚下一空,人已重重摔在地上。 她回头看时,不由得心胆俱裂,冷冷俯卧在地上,背心上端端正正插着一枝雕翎箭。 红拂知道今天大限已去,心一横,站了起来,大声道:“太师,既然要擒杀亡奴,还躲躲闪闪的做什么?” 树影之下,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当朝仆射,楚公杨素。一阵细索声响,二三十个家丁快步跑出,团团围着红拂,手执绳索,便要抓人。 杨素戟指骂道:“无耻贱婢!老夫一向待你不薄,吃穿用住与夫人小姐无异,你!你居然敢跑?你忘记那藏头诗是谁教你的了?” 红拂凄然一笑:“太师养我十年,也不过是伺候贵客,为太师邀宠而已,这‘不薄’二字,从何而来?红拂何尝不知道太师是文中魁斗,雕虫小技,本不该班门卖弄,今日我自知难逃一死,但若是能救李公子一命,倒也值得。” 杨素勃然怒道:“谁说我要杀李靖?你瞧不见老夫待之以上宾之礼么?” 红拂冷笑:“太师,我既然跟随你十年,你的为人又岂有不知?李靖心高瞻远,不是池中之物。太师一旦网罗不了,就决不会容他活下去!” 杨素被她一语道破,大怒:“拿下!” 红拂一个转身,便向墙上撞去。哪知杨素早已料到,身边一个侍从挥手掷出道绳圈,将她拖翻在地。随即两名随从便奔了上去,一左一右将她架了起来。可怜一个弱小女子,哪里挣扎的了半分? 正在此时,一名仆从匆匆奔上道:“太师,李靖那厮武功奇高……被,被他跑了!” 杨素已经怒不可遏,看看红拂,眼中隐然有得意之色。便一记耳光打了出去,掴得她披头散发一张白玉般的脸庞,顿时便青肿起来。 杨素吩咐道:“给我捆了这贱婢,割了她的舌头,关到马厩里去!我倒要看看,我收拾得了她不能!” 侍卫们齐齐答应了一声,便有人上去缚了红拂双手。一名瘦削男子拔出柄匕首,单手捏开了她嘴巴。 红拂又惊又怒,拼命挣扎,泪水流了满脸。 那侍卫见她外衣已经挣开,露出贴身小衣与半截玉雪光莹的胸膛,一张满是青紫的脸依旧楚楚动人,美极了的眼睛里满是恐惧,长长的睫毛上犹自挂着两滴泪珠。一双樱唇在手里委屈的张开,露出两排碎玉般的牙齿和一条小小的,也不知唱过多少动人的歌子的舌头。——他这一刀,竟是无论如何也割不下去。 红拂似乎想要叫嚷,又喊不出声来,只吐气如兰,一阵阵钻入那侍卫的鼻孔中。 那侍卫只觉得心荡神摇,手中的刀居然落在地上。 杨素更是大怒,一把抽出腰刀,一刀劈死那人。又将血淋淋的刀尖直指红拂。 忽然,他顿住了,高高的墙头上,赫然站着条雪白的影子,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杨素一惊:“什么人?” 那人并不理他,只向着红拂道:“红拂?” 红拂大叫:“姑娘救我!” 那人声音虽冷,却清脆甜润,还是个年青少女。 也不见什么动作,那女子已经飘然而下,她身材颇高,虽不如红拂美艳,从容大度,落落潇洒却是犹有过之。 她挥手斩断红拂手上绳索,问道:“你可是姓张?” 红拂连忙点了点头。 那女子道:“我们走!” 面前数十个手持利刃的壮汉,在她看来,就像一堆死人一般。 杨素不禁后悔:府中的高手已经全部派出追拿李靖,眼前的女子看上去深不可测,只怕没有人制得了她。 那少女抱了红拂,轻飘飘向墙上掠去,瞬时百箭齐发。 那少女左手抱着红拂,右手微微一带,已将数十枝箭捞在手中,身形毫不顿涩,已站在墙头上。 她冷冷回头,目光在杨素和下人们身上扫过,冷电一般,凛然道:“要动手么?” 右手一甩,数十枝箭齐齐飞出,排成一竖列,钉在一棵大树上。她一掌挥出,那棵合抱的大树自中一分为二,“咯吱”一声劈开了。 她这一手用力甚巧,将内力贯穿在箭上,看上去实在极有声势。那些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第二轮箭,竟是没人再敢放出去。 那女子拉了红拂的手,轻若无物的飘了出去。 一轮明月挂在夜空中,清辉无语,洒满人间。 夜空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冷笑。 第五章 哀郢 (一)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 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 ——《哀郢》 红拂敷上风云盟秘制的伤药,脸上的青肿顿时消退了许多。 她双膝跪倒,垂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恩人尊姓大名,红拂有生之日——” 那白衣女子不耐烦再听,将她扶了起来:“别再提什么恩人不恩人了,我叫向燕云。只是受人重托,找你有要事。” “什么人?”红拂奇道。 向燕云看了看她:“张文千是你什么人?” 红拂怔怔道:“你……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爹爹啊。” 向燕云伸手握住她手,柔声道:“红拂姑娘,你的父母已经被奸人所害……” 红拂象被电打了一般,身子渐渐发软,眼中满是泪水,呜咽道:“爹,娘——怎么会?是谁?” 向燕云知道一夜之间失去双亲是什么样的滋味,耐着性子柔声安慰:“你放心,令尊令堂的血海深仇,着落在我身上便是!” 红拂见过她那一手惊世骇俗的功夫,知道复仇有望,哭道:“多谢向姑娘,红拂一个弱女子,我……” 向燕云忙宽慰她道:“不幸中的万幸是你兄弟总算没事,算是延续了张家一点骨血。你母亲临终之时,留书与我,让我把那孩子送过来。” 红拂面上一红:“多谢姑娘大德!” 向燕云并没有在意,从怀中取出血书,递给红拂:“令弟与‘寒阒’枪都在阴山摩天峰,我这次千里迢迢来到中原,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不方便带孩子过来……倒是没想到一进杨府便见到姑娘……嗯,你是随我回山,还是我给你送过来?” 红拂泣道:“我已经是无家可归之人……向姑娘,你能不能先带我去找李靖?” “李靖”两个字入耳,向燕云心中像是起了个霹雳,震得她半晌无言,迟疑道:“你,你是李靖的什么人?” 红拂面上露出一丝羞涩:“李郎与我已经有终身之约……” 向燕云深吸了口气,抬眼向天外望去,只见明月将沉,唯有几颗孤星兀自闪着幽冷的光辉。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似是自嘲。 向燕云将目光又转至红拂脸上,点了点头:“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一曲《哀郢》,当真如泣如诉。 笛声的尽头,是一座破庙。 向燕云停住了脚步,红拂却是自顾自的向前走去,自袖中抽出管玉笛,和了起来。二人起初合奏还有些纠缠抵触,但二人皆是此中圣手,略微碰撞,即转而圆润,抑扬互补,妙转天成。 庙中之人似乎极是惊喜,笛音一顿,吹起了《凤求凰》。红拂不禁大喜,那日她所弹的琵琶正是逆转过来的《凤求凰》,李靖一奏此曲,是表明知她心意,两个人心意相同,将那曲子吹奏的淋漓尽致。 一个高大英俊的人影出现在破庙门口,正是李靖。 他缓缓放下笛子:“红拂——” 红拂也顾不上什么禁忌,一把扯住李靖的袖子,哭道:“李公子,我——” 李靖见她粉面上满是青紫,不禁又怜又怒,问道:“是谁下的手?” “是太师……”红拂啜泣道:“李,李公子,我险些见不着你啦。” 李靖一把将她拉到怀中,怒道:“杨素这老贼,我饶不了他!” 红拂伏在李靖宽厚的胸膛上,想起今天生生死死的走了一圈,且自喜终生有靠,又是害怕,又是欣慰,只喃喃道:“李郎……” 向燕云远远站在阴影中,慢慢松开手,手中一管竹笛已经碎成片,碎成屑,碎成粉……雪白的粉末随风轻扬,又落入尘埃。 红拂早已从失去双亲的痛苦中解脱出来,那个“兄弟”她似乎也不是很牵挂,这里实在没有她向燕云什么事了……她与红拂的差别,就像这竹笛和玉笛一般,也只有那个玉一般的美人儿才配的上李靖吧…… 夜空还残余着的最后一丝月华,一点点消失了,向燕云身上的最后一丝稚气也随着月光一丝一丝消散在微冷的风里,她的眼中是无尽的冷,寒冷的下面是无尽的悲哀…… 好一会儿,红拂才惊然想起什么,从李靖怀中挣脱出来,叫道:“向姑娘!” 李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一个背影,似乎有几分熟悉。那个背影听到红拂的惊呼,转过身子,缓缓走了过来。 向燕云! 两年了,那个苍白瘦小的小姑娘已经长大,身形也出落的颇有些形致,只是眉宇间的英气依旧逼人。向燕云远远站着,她看上去还有些单薄,却又显得那么高贵和孤独。 ——她还是那个独当万千人的向燕云,只是成熟了,更有力也更沉重。 李靖招呼道:“向盟主。” “在下愚钝,不解二位音律高妙”,向燕云淡淡回答:“只是,这么大的声音,只怕是把杨素的人都招过来了。” 看见两个人惊愕不解的站在那里,向燕云补充道:“我若是你们,就会尽快离开这里。” 李靖红拂这才如梦初醒,李靖急忙牵出匹马,扶红拂上马,刚刚坐稳,已听到了远处的人马嘈杂声。李靖翻身上马,哈哈一笑:“还好,他们总算让我们奏完一曲。” 向燕云听了听,远处人马转瞬即至,她回身道:“你们先走,我替你们断后!” 红拂急忙道:“不可!杨素手下高手极多,恐怕这次是欲得我们二人而后快!”她一句话没有说完,李靖已经打马狂奔离去,马背上,李靖柔声道:“放心!杨素伤不了她的。” 看着他们一马双骑绝尘而去,向燕云心中极是复杂,也不知是羡慕还是悲哀,只觉得越来越是烦闷。几匹快马当先奔至,大军已包围这座小庙。向燕云霍然转身,面上满是杀气。 “什么人?”为首一名大将下令:“太师有令,若遇阻挡,格杀勿论!” 东方已经开始发白,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向燕云听到“格杀勿论”四个字,再也按捺不住,双足点地掠入马阵,劈手夺下一柄长刀,左冲右突,如若无人之境。 她胸中郁闷之气渐渐发作,两年来已经很少有这种单枪匹马,大打出手的机会了。她一把刀使得如疯如魔,鬼魅一般在人群中泼洒着鲜血和死亡。长刀所至之处,遇着伤,挡着亡,攻守有度,地上一具具身首异处,肠穿肚烂的尸体随处可见。 追捕的士兵也被这种打法吓坏了,眼前的女子武功深不可测,随手一刀便是一条性命。他们只是奉命追拿李靖红拂,实在犯不上在这里送命。 远处,人马依旧不绝赶来,这片空地上已满是军队,竟有了二三千人之众。 但向燕云的身边已不知不觉的空出了一小片空地。 为首那员大将再也沉不住气,拍马冲出,长矛直刺。向燕云不闪不避,一刀斜里翻去,正中那将官左肩,只听一声钝响,那刀居然没有砍进去,而长矛已至前胸,向燕云急中一提马缰,战马吃痛人立,矛尖也没喉而入。 百忙之中,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柄刀刀口卷刃,已经无法伤人。向燕云身子离鞍,左足点上了那名将官战马马头,一掌劈去。 那人倒也不慌,举掌相迎,双掌一接,那人微微一晃,竟没有倒下。 向燕云暗喝了一声“好”,第二掌又至,这一掌逆运真气极是阴寒,不待对手接招,向燕云第三掌又至,两股力道合一,将那名大将硕大的身躯击得直飞出去,压倒了一大片士卒。 向燕云身形一转,落在马鞍上。那匹战马长嘶一声,前足一软,摔在地上。向燕云在马头上发掌,足下力道何等之大?这匹寻常战马如何支撑得了?当即便是毙命。 倒下的那名大将乃是杨素手下第一爱将,官封骁骑大将,一生之中从未这等惨败。一时羞恼,随手捡起一把断枪,回手插入了胸膛,大叫一声,倒地毙命。 向燕云顿时杀意全无,心道我只为保全李靖红拂二人,何苦造下这样的杀孽? 她长啸一声,又抢下一匹快马,就手夺了马上战将的一双铁戟,纵马向南。铁戟本来就是颇沉,再被她贯以内力,所向可谓披靡,只听惊呼声不绝,一样样刀枪剑斧依次飞上天去。 向燕云杀过重围,业已汗透衣襟,她这回冲杀只打落兵刃,并不伤人,反倒更加费力。好在她骑术极精,人轻飘飘附在马鞍上,身后的三千铁骑渐渐拉成长列,只有几匹快马跟在身后。 忽地,身后传来了破空之声,向燕云一个转身,铁戟挥出,铁戟上像附了什么魔力,只是当空一转,便将十余枝箭揽在手中。向燕云左手一带缰绳,右手将箭甩出,她出手极稳,十余枝箭纷纷打中战马的前腿,当下十余人滚落尘埃,后面的人连忙勒马,顿时你踩我,我撞你,队伍乱成一团。 向燕云冷喝一声:“再这样死缠烂打,下回射的可就不是马了!” 说罢,又一磕马腹,扬长而去。 身后的将士其实苦不堪言,眼见莫名其妙地杀出个女子,也不知道李靖和红拂早就跑到哪里去了,偏偏对手武功极高,伤她不了。可是又不能不追,被一个少女杀得三千铁甲无还手之力,回去之后如何交代?众人都是一样心思,只寄望她马力终有不逮,一个女子,总不见得挡得住三千人的军队。 那匹马也确实口吐白沫,慢了下来。 向燕云已经奔出了大兴城,驰入一片山谷之中。那山谷不过七八里长,转眼已到了终点。 向燕云一笑,撮唇一呼。 只听一声长嘶,一匹神龙也似的白马斜跃了出来,纯白如雪,长鬣飘飘,看上去竟不似凡马。向燕云双臂一展,拧身落在白马背上。人如凤,马如龙,一人一马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临凡。紧随其后的追兵,也不禁停住了。 向燕云喝道:“休要再追!不然尔等自取灭亡!” 她双足一顿,暴喝一声:“摇光!”人已二次掠起,这一掠,直飞冲天,在空中回旋三转,待到落下时,已经在十丈开外。 “摇光”马背上一轻,也一跃而起,稳稳落在向燕云身边。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追”,不少人便冲了上来,只见尘土飞扬处,地上陷下一道七八丈宽的壕沟,沟内倒插尖刀蒺棘,冲在前面的士兵都落在坑内,惨呼不已。 向燕云双手一举,青白二色的旗帜当空挥动,左右二侧的山岭上各列出一队人马,约莫有数百人之众,左侧一色青衣,右侧一色白衣,正是风云盟中青龙白凤二旗。 风云盟建立已约有百年,组织颇为健全。总分为风盟、云盟、五行令三部。 云盟的子弟最为众多,占了半数以上,云盟之中,又有阴阳之分。四阳旗是青龙青云旗,白凤白云旗,朱雀丹云旗和玄武墨云旗四部主要负责攻占杀伐;四阴旗是魑道天阴旗,魅道地绝旗,魍道鬼泣旗,魉道魔啸旗四部,主要负责暗杀。四风使则行走江湖,维持组织;五行令则驻守阴山,保卫摩天峰总舵。也正是由于组织的过于庞大,在向北天死后才迟迟不能统一,险些陷于覆亡。 云盟中的四阳旗日夜操练,已经与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无二,也正是由于四阳旗的存在,风云盟已渐渐变成了一个介于江湖和庙堂之间的组织,常常引起双方的忌惮。 向燕云深入中土之际,调动了大兴分舵的一干子弟,在大兴城外山谷设下此处埋伏,以备万一,借此地利,无论千军万马,可保无恙。 两边弟子早已备下滚木檑石,一见号令,立即木石同下,万箭齐发,谷中人马互相践踏,也不知伤亡几何!那些侥幸生还的士兵匆匆向来路奔去,却一个个惨叫着倒在地上,翻滚几下,便断了气。 一名黑袍窄袖的男子奔上,跪倒在向燕云马前:“盟主神机妙算,并无一人漏网。” 向燕云扶起他来,赞许道:“辛旗主,你这墨蟾酥好不利害,只怕比起瓦岗寨的穆藤也毫无逊色了!” 那男子双袖之上绣有金丝云朵,正是天阴旗主辛文机。 辛文几请示道:“盟主,那些人怎么办?” 向燕云面上不见喜怒道:“风云盟无论如何绝不可以惊动朝廷,这些人……处理了吧!” 这次下山,向燕云特地带了两个紫火令的得意弟子随行,两人一得吩咐,立即将几十桶藏边的黑油倒了下去,又洒下硫磺等引火之物,只待风云盟离去,立即烧山。 向燕云吩咐道:“辛旗主,你就留在大兴分舵中待命,何旗主、程旗主,你们带着兄弟们到太行山碧幽堂容身,七日之内没有我的命令,就回摩天峰吧!” 天阴旗主辛文机,白凤旗主何方,青龙旗主程珏齐声应命,转眼间,满山的风云弟子,退了个干干净净。 两名紫火令下弟子立即点火烧山,顿时山谷中烈焰冲天而起,偶尔还能听见并未死绝的伤兵的惨叫声。 满天的火焰似乎要焚尽三界,向燕云似乎很是疲惫,下令道:“你们速速返回摩天峰,传我的意思,让五位领主暂时接手一应事务……我还有一点私事,要耽误几天。” 二人跪道:“是!” 向燕云看了看他们,见两个年轻人不过二十上下,做事已颇为干练,颔首道:“大军恐怕将至,你们从西南走……这次你们做得很好,本座回山必有嘉奖!” 这两年来,风云盟上下归心,向燕云恩威并济,治下严,待人厚,深得人心。那两名弟子乃是后进晚辈,乍听盟主一言夸奖,受宠若惊,互相对视一眼,均是不胜之喜。 两个人不敢转身,唯唯后退离去。走出好远才转身退下,待到快要下山,又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向燕云依旧标枪般站在那里,白衣飞举,风神俊朗,飘逸已极。唯一陪伴着她的,是那匹神骏的白马,也是那么雪白,像是没有沾染过尘世的尘埃一样。 火势渐渐弱了,到处都是毕剥之声,一片黑灰随风而起,朝着向燕云扑来,向燕云没有躲闪,顿时白衣染的黑乎乎一片。 她看着火光中的焦黑扭曲的尸体,心中说不出的难过与愤懑,低下头苦笑道:“难道……我真的已经这么脏了?” 杨素得报,三千铁甲死于一场大火,李靖与红拂不知所踪。 这三千卫队,乃是他的多年心血,如今毁于一旦,着实又惊、又怒、又痛。 杨素乃是一代重臣,当年以平定北齐封为安县公,仕隋以来,封越公,楚公,官至太师。自此一役之后,元气大伤,只能依附杨广,四年后,殁于无闻。 那个白衣女子究竟是人还是鬼?她为什么要帮红拂?她是谁?什么来历?……这一切,杨素苦苦思索,但一直到离开人世也没有答案。 仆射府里,杨素显得衰老了很多。他慢慢起身,回头,才惊觉已经到了落日时分,府中的景物全是一片血红。杨素颓废的想:一切都过去了吧。将来,是那个烈日一般的二王子的天下…… 而他们,都已经老了,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孔家客栈”是方圆百里唯一亮着灯的地方,尽管只是一盏青油灯,却足以给夜行的客人极大的诱惑。 一个伙计懒懒的趴在桌上,半边脸被桌面挤得一片扭曲,嘴角流下一片涎水来。他在睡梦中兀自咕咕哝哝的抱怨,怀念着本应该属于他的热被窝。 “搭、搭”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伙计怒冲冲的去开门——这种事他见得多了,那些人似乎永远不长脑子,天黑的时候非要多赶一截路,到了半夜三更才想起来找地方投宿。 “是个漂亮的姑娘才好……”他打了个哈欠,露出一口黄牙,拉开了门。 伙计愣住了——门外果然站着个漂亮的姑娘,虽然披了件男人的袍子,但根本遮不住那玲珑的曲线,完美的脸庞——那是他们这样的人连做梦都不会梦到的仙女一般的美人。 那女子的身材不矮,但比起身边的男人,依然显得娇小。 那个男子白皙的面庞,线条分明而不失俊美,一双深沉的眼睛似乎藏着无尽的魔力。他很高,但不显突兀;像个书生,但配了把剑;像个将军,但浑身透着文气和安静。 那伙计没读过什么书,也能感觉到这两个人的不平凡。 “有上房吗?”男子压低了声音。 “有,有……”伙计如梦初醒,连连点头:“二位要一间?” 男子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女郎,女子点了点头。 那男子这才道:“唔,要一间。烧些热水送过来,我……我娘子她累坏了!” 听到“娘子”二字,那美极了的女人微微一笑,低下了头。 看来那对小夫妻真是累坏了,伙计刚刚走开,屋里便传出了鼾声。 丑时快过了,抓紧睡一会便要开门做生意。伙计急急去关门,他的手又僵住了。 门外十余丈远,影影绰绰站着条白影,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标枪般纹丝不动。 伙计壮着胆子喊道:“客官……可是要投宿?小店这就关门了!” 白影一闪,便不见了,凭空消失在夜色中。 伙计拼命揉着眼睛,手心全是冷汗,他宽慰自己:或许今天太累了,是眼花吧! 他关上门,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刚才那声招呼若是被人听见,还不笑死他! 时下已快到六月,但夜里依然很凉,经年夏天有些奇怪,总也热不起来——听长辈们说,这是大灾的凶兆。 伙计迷迷糊糊缩了一会儿,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 “奶奶的,还要烧水,伺候那群龟孙!”伙计骂骂咧咧的去开门,扯开大门一转身,却发现自己伏了一宿的桌边居然端坐着一个人。 是的,伙计心里一惊,就是昨晚的白影子!她是个女子,头发已经有些凌乱,似乎是赶路赶了很久,伙计有些弄不清,她到底是刚刚进来,还是已经坐了一宿。 “你……姑娘你是?”伙计迟疑道。 “我等人。”那女子回答,伙计甚至不敢确定她刚才有没有笑一笑,这个人实在让他很不舒服,就像小店里忽然搬进来一座冰山一样,寒彻心扉。 楼梯上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好一个早起的客人,那客人一愣,惊呼道:“向姑娘?” 白衣少女也抬起头:“红拂。” 红拂匆匆跑了下来,一把拉住向燕云的手,急切道:“你可来了?担心死我了!向姑娘,向盟主,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你说!” 向燕云静静点了点头:“我们出去!”拉着红拂的手,在伙计惊呆了的目光下,走出客栈。 红拂紧紧闭着眼睛,她从小到大也骑过马,但胯下的这一匹,简直就是头豹子,腾云驾雾的感觉,也不外乎就是这样了吧。 耳边的风声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才停了下来,向燕云跳下马:“这里你可以说了吗?” 那是个不知名的小山坡,开满了星星点点的野花,一山的绿绵延开去,说不得的赏心悦目。 “好美啊……”红拂赞叹。 向燕云走在前面,长发直垂到腰际,更显得衣衫如雪。听到红拂的赞叹,她不禁笑了一下——这样的草坡也能算美么?比起阴山脚下的草海云天,只能算家中的后花园罢了。 红拂鼓起勇气道:“向盟主——” 向燕云打断道:“红拂姑娘,你又不是我风云盟的人,别盟主盟主的喊了,你我都别扭,叫我向燕云好了。” 红拂低声道:“向姑娘,我比你大了几岁,可是在姑娘面前实在惭愧得很。” 向燕云苦笑:“姑娘你貌若天人,惊才绝艳,向燕云只不过是个蛮荒之地的粗鲁女子,琴棋书画是一概不通,难道有两膀力气你也要羡慕?” 红拂连忙道:“向姑娘莫说这话,红拂这样的女子,哪个王侯将相的府里不是成群结队?哪儿比得了姑娘这般天下无双?即便是我家相公,提起姑娘也是好生景仰……” 向燕云只觉得这话甚是刺耳,皱眉道:“你找我就是说这个?” 红拂黯然道:“我……是说那个孩子……” 向燕云道:“令弟么?我自然会送到姑娘身边!” 红拂一个寒颤,忽然跪下:“姑娘我求你,红拂已是父母双亡的孤苦之人,决不能没有李郎……” 向燕云听得一头雾水,也不知父母双亡和李靖又有什么关系。但听到“父母双亡”四个字,心头一软,伸手将红拂拉了起来,等她说下去。 红拂一张脸已是通红:“相公他若是知道我家中之事,必然会插手。到那时我什么也瞒不了他……向姑娘,此事万万不可让李郎知道!你是个仁义的英雄,我求你替我照顾那个孩子!” 向燕云不解道:“我从来也不是什么英雄,更不要说仁义。红拂姑娘,令尊令堂的事情,属下弟子确实有考虑不周之处,向燕云难辞其咎,何况又拜张家赐枪之恩,自然会全力追查……只是令弟,我一向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怎么能照顾一个孩子?” 她沉吟片刻,道:“也罢!我只当作没有找到姑娘,养他成人便是!” 红拂二次跪倒:“多谢姑娘大恩!只是姑娘万万不可告诉那孩子身世……只对他说是深山捡来的便好,是收作徒弟还是义子全由得姑娘——” “胡说!”向燕云脸一红,她两个月前才满十六岁,现在红拂居然要她受养个两岁大的‘义子’,岂不荒唐? 向燕云啼笑皆非:“你……要我收你弟弟……” 红拂终于爆发道:“他不是我弟弟,他是我的孩儿啊……” 她的泪珠像断线的珍珠洒落下来:“我十七岁那一年,府中来了位贵客,一眼便看中了我。杨素老贼着意笼络……那个人,就、就、他当夜就进了我的屋子……向姑娘,你不知道我这种弱女子的苦处,我怀了那个孩子,又生了他,只能把他偷偷送回娘家,也不知累得爹娘挨了多少冷言冷语。李靖,他是个男人啊!他怎么么容的下!” 红拂已经泣不成声,肩膀剧烈的抽搐着,她死死拉着向燕云:“向姑娘,好妹子,看在大家都是女人的份上,你答应我——” 向燕云挣开她的手,这种事情实在太麻烦了,她根本不想牵扯进去。而且自己是不是算得上一个“女人”,她也确实有些不清楚……只是,红拂那企盼的眼神,模糊的泪眼又由不得她拒绝。向燕云想了想,一步一步走到摇光旁边,拍了拍白马:“摇光,送这位姑娘回去,跑的慢一些!” 红拂是何等聪明的人,喜极道:“你……答允我了?” 向燕云轻轻一托她腰,将她送上马背,一拍马臀,长出了口气:“答允你了……” 白马轻快的跑了起来,这一回果然平稳了很多。红拂回头看了看,见向燕云还站在原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不禁疑惑起来:这个女孩子天天这么笔直的站着,难道不累么? 李靖在客栈里早已坐立不安,一见红拂,连忙迎了上来:“怎么是摇光送你回来?你和向燕云在一起?” “嗯”,红拂点头:“向姑娘问我去向如何,她真是好人,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 李靖这才释然:“原来如此,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红拂含羞道:“我说……我也没有什么去向,只知道李郎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就是了。” 李靖大喜,低头去看红拂,只觉得一个如此娇艳如花冰雪聪明的女子如此痴恋自己,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缘福。他一把将红拂揽在胸前,吻了一下她的香腮:“得妻如此,李靖复有何求?” 红拂的脸上漾开了一个微笑,春花一般灿烂。 (二) 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所归兮,何须臾而忘反。 ——《哀郢》 二人一路向东南富庶之地前进,晓行夜宿,俨然一对新婚夫妇。 李靖英俊儒雅,红拂窈窕端庄,一路上也不知吸引了多少行人的目光。 时下已是六月下旬,正处盛夏,天气极热。好在二人年轻体健,并不曾因此减了游兴。兼之杨素那里许久没有消息,两人更加胆大,一路不再遮遮掩掩,反倒堂而皇之的游山玩水了。 一日,到了河南义阳(即今信阳)。 红拂早早换上一身绯红的薄衫,高高挽起双髻,薄施了粉黛,如三月里的一枝桃花分外秾艳娇俏。 清晨凉爽宜人,李靖红拂略一商量,便舍马雇车,出城一游。 义阳三关名闻天下,武阳关乃是三关之首。 武阳关扼大别山与桐柏山之汇,端的是中州锁钥,无双险地。 李靖指点道:“此关古称『直辕』,又名『澧山关』。当年秦始皇嬴政统一中国,才正名为武阳。” 红拂跟在一边,听得似乎极是入神。 李靖又向西指道:“那边是三关之一的平靖关,那平靖关乃是天下九塞之一,为淮汉要害!” 红拂接口道:“春秋时称『冥扼关』,又名『黾塞』,是不是?” 李靖一阵诧异,回头看红拂时,见她嘴角含着丝甜润润的微笑,忍不住去拨弄她的秀发:“哦?你也知道?” 红拂倚在他身边:“药师,你一路走来,驻足之地不是重镇便是要塞,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妾身又岂有不知之理?自然也跟着长了些见识……” 李靖心中感动,歉然道:“红拂,委屈你了。” 红拂笑道:“红拂打定主意跟随李郎,自然就会一心一意。再者说……我还想做个一品夫人……玩儿呢。”她抬起眼看着李靖,一双眼睛中满是信赖,轻声道:“李郎你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注定要有一番作为的。做夫君的胸怀大志,妾身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委屈?” 李靖心中暖洋洋的,拉起红拂的手:“来,夫人,且陪本帅点阅九州!” 红拂却是一阵迟疑:“这个……夫君,那边有些个忌讳吧。” 李靖知道她所说的“平靖关”与自己姓名犯冲,忍不住豪气一发,大声道:“我命在天,又岂是几个字妨得了的?” 红拂见丈夫说的豪气如云,自喜眼光不差,禁不住抽泣起来。 李靖连忙道:“你怎么了?” 红拂拭泪道:“将军日后必将名垂青史,只怕那时将军就忘了妾身这等风尘女子……” “红拂”,李靖松了口气:“你美若天仙,李靖这等凡夫俗子,只怕委屈了你。难得你舍弃荣华富贵,肯与我厮守,李靖爱你、护你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丢下你不管?” 红拂低下头,不再说话,又是娇羞,又是兴奋。 李靖心头一热,俯身去吻她樱唇,红拂亦宛转相就。 二人的身形渐渐软了下去,消失在草丛里。 微凉的夏日,清风抚弄着碧草,一株株的招展。早晨的露珠刚刚晒干,草地正分外柔软而甜蜜。 甜蜜的就像温柔的湖水。 湖水又开始燃烧。 红拂很快就被燃烧的湖水淹没了。 …… 红拂的眼波,醇酒般朦胧,李靖很快就醉了。 李靖在她耳边喘息道:“红拂,好娘子,终有一日我还你的富贵,我一定要你做上一品夫人。” “阿靖,靖哥哥……”红拂的声音有些缥缈,婴宁道:“我不希罕富贵,我只要一生一世与你在一起……” 红拂的嘴似乎被什么堵上了,再也说不下去…… 草丛里,一朵朵不知名的野花肆意盛开着,成双成对的蝴蝶在花丛中穿梭。 空气中似乎在流动着绽放的气息,所有的生灵都在肆无忌惮的爆发,释放和享受着这个世界。 生命,原来是这么美好…… 红拂坐起身来,用手整理着长发。 她的长发缎子般密密垂到脚踝,是深沉、流动的黑色。 李靖忽然从后面环抱着她,脸贴在她的长发上,低声道:“别回头,有人来了!” 李靖的“日冲”剑还在七尺开外,他轻轻握了握红拂的右臂,低叱:“伏倒!” 就地一滚,左手轻抄将剑抄在手中,他动作极快,后面的人也是一怔,李靖已经站起身来——两骑马上,左首坐着个三十六七岁的中年男子,右边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女郎。 两人的身后,是百余名士兵,张弓搭箭,虎视眈眈。 李靖不禁倒抽了口冷气,他略一权衡,日冲剑已出鞘,直取那女郎。 那女子身穿桃红色的衫子,罩了件亮银轻甲,一见宝剑袭来,挥刀直挡,刀法之娴熟,倒是大出李靖意料之外。李靖微一挫身,左手自肘下反抓上来,那女子武功倒也不错,但临敌经验实在少到了极点,一见李靖变招,居然愣了一愣,李靖已经抓住她足踝,用力一扯,将她拉下马来。 一招得手,李靖扣住那女子,回头一看,见那男子刀尖已抵在红拂的胸口上,命令道:“放开她!” 李靖心念一转,冷冷道:“那个女人不过是我带来的烟花之辈,尊驾若有兴趣,带走便是!” 那男子仰天大笑:“哈哈,李靖啊李靖,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本帅。杨太师悬赏万两黄金捉拿红拂,你若当真奉送,我可就笑纳了!” 李靖也不答话,手上一用力,捏住那女子肩头,那女子颇是硬气,咬着牙一声不吭,两行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那男子顿足道:“好!算你狠。我数到三,你我一同放人,都不许使诈。” 李靖点头。 男子喊:“一!” 二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动作。 “二——” 那男子收回了腰刀。 “三!” 两个人同时松手,红拂跌跌撞撞跑了过来,那女子却随即一回身,打出了一片胭脂般的红雾。 李靖连忙闭住呼吸,但为时已晚,还是吸入了一丝甜腥。 他闭着气,抢下那女子的胭脂马,一手抱起红拂,翻身上马,策马而驰。 那女子也不拦阻,待马跑出半里开外,才长长地打了一个呼哨。那匹马甚有灵性,听见主人呼喊,立即转身奔了回来,怎么也喝不住。李靖抽出剑来,欲待一剑将马杀了,又转念一想:自己身中奇毒,还不知道有没有解药,红拂又手无缚鸡之力,若是没有马匹,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去,到不如索性奔回,开罪了敌人,岂不是自寻死路? 一念及此,他还剑入鞘,任凭那匹胭脂马将他们带回,可怜红拂不知究里,只顾紧紧抱着李靖腰间。 那女子得意笑道:“跑!在本小姐手下你还想跑得了?” 那男子却将李靖动作瞧在眼里,也不多话,只吩咐手下将二人拿下。 李靖心知反抗无益,由着两名士兵五花大绑,推推搡搡的带回武阳关。 那男子乃是当朝大将宇文化及,奉旨驻守三关。 那女子乃是他的义女,宇文素眉。宇文素眉在齐云山学艺七年,正得意洋洋,没想到第一次出手便在李靖手里栽了个大跟头。 宇文素眉的父亲颜?与宇文化及是生死之交,十五年前战死沙场,留下寡妻孤女,凄凉度日。宇文化及心中不忍,便将她们母女接回家中,待以长嫂之礼,那母女何等感激,便让小素眉认了义父,后来索性改姓宇文,到如今她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 其母佟氏,当年是豫州出名的美女,宇文素眉青出于蓝,更生的俊美水灵,很得父亲宠爱,视若己出。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家,哪一个不是终日揽镜自照,爱惜容颜?何况宇文素眉自负貌美无双,从小到大也不知听了多少夸奖,从未将其他女子放在眼里。 但是今天,她偏偏见到了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满脸的惊恐之色,但她不得不承认,那个叫做“红拂”的女子才是真正的绝色。 真正的绝色美人,无论荆钗步裙、灰头土脸都无损于她的落雁容颜,嘻笑怒骂、张皇失色都无改于她的绝世风华。——难怪,难怪那个男人竟然不肯多看她一眼。 宇文素眉越想越生气,恶狠狠的盯了一眼马背上的红拂,又盯了一眼被士兵推搡着的李靖。 李靖和红拂是何等样人?二人对望一眼,心中已是了然。 李靖点了点头,唇边露出一丝没有人察觉的微笑…… 武阳关的土牢,阴暗潮湿。李靖靠在墙壁上,尽量伸直了双腿,默默冥想。 一阵脚步声响由远及近地传来,李靖暗自祈祷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大小姐!大小姐!”是看守焦躁的声音:“大人吩咐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滚开!” 不多时,一个桃红色的身影已出现在牢房门口,宇文素眉叉着腰,一双恶狠狠的大眼睛在李靖身上扫来扫去。 李靖紧闭着双目,放松全身的肌肉,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喂!”宇文素眉踢了一脚木栏。 李靖睁开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重新闭上眼。 宇文素眉果然沉不住气,大声冷笑道:“李靖,你心里很不服气,是么?我告诉你,不管我用什么能耐抓住你,那都是本事!” 李靖又看了她一眼,慢慢道:“你很美,只是这双鞋子太不配你。” 宇文素眉不自觉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那是一双牛皮镶铜的小马靴。她的脸倏的红了,大声道:“阶下之囚,还敢在这里风言风语!” 李靖并不理她,微微一笑:“我说的是真话。我建议你下次来的时候换一双女孩子穿的鞋。还有,你那个‘桃花风’弄得我头昏脑胀,很不舒服,下次来的时候把解药带给我。” 宇文素眉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男人,一时回不过神来,怒道:“你以为本小姐是什么人……你……” 李靖摇了摇头:“我若是没看走眼,你应当还是个心地光明的好姑娘,大小姐,你把我弄到这里来,总该有些内疚吧。” 他伸了个懒腰,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些,声音中夹杂了几分轻佻:“你要是已经把解药带在身上了,我倒更佩服你。” 宇文素眉气急叫道:“痴人说梦!” 她转身就走,李靖目送着她的背影一路远去。 走出土牢,宇文素眉才摊开手掌,掌心是一个捏得满是汗水的青花瓷瓶。 用力捏着辫梢,心乱如麻——那个骄傲的家伙,居然这样不把她放在眼里,宇文素眉一边走一边愤怒的想。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看了看自己的靴子,这是她平日最喜欢的一双鞋了,但今天却显得呆头呆脑,极其难看。 ——不知怎么了,她忽然想起那个红拂,好象穿的是一双绣花鞋吧。 母亲还在佛堂里念经,这次回来,母亲似乎不那么疼爱她了,终日潜心佛事,也许是思念九泉之下的生父吧。 生父是什么样子呢?她已经记不清了,她三岁被接到义父家里,做了八年的大小姐,在她的心目中,宇文化及就是她的父亲,是她成长中的唯一。 可是这次回来,好象总有些什么不对劲。她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可能是离开太久的缘故,一草一木都显得那么生疏。 “眉儿”,她身后是宇文化及,向母亲的佛堂走去。 “啊,爹爹”,她随口提醒:“娘还在念佛。” “哦”,宇文化及站住了,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你也回去吧,莫要扰了你娘的清修。” 宇文素眉点点头,顺从的离去了。宇文化及背着手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中忽然多了种前所未有的嫌恶。 宇文素眉一个人住在三明两暗一大进房子里,外带一个小院子。屋里的一切摆设都是崭新而陌生的,包括那两个拨过来伺候她的小丫头:青黛和紫婴。 她们的服侍的确很殷勤,但却那么僵硬,哪里比得了其他小姐身边的丫鬟,十几年跟随下来,早有了姐妹般的默契和感情。 青黛恭恭敬敬捧上茶来,便要出去。 宇文素眉吩咐道:“你去看看,给我找双轻便些的鞋子过来。” 青黛退下,不多时拿上来一双软底子绸靴。 “拿走拿走”,宇文素眉不耐烦道:“难不成我一辈子只穿靴子?” 青黛躬身:“小姐要什么鞋子还请示下,不然婢子们难办得很。” 宇文素眉训斥道:“你不长眼睛么?看不见别人家小姐都穿什么鞋?” 青黛阴阳怪气地答道:“我们做奴婢的只管伺候小姐,不会多事去看旁人。” 宇文素眉的心慢慢凉了,几个不冷不热的丫鬟,一个只顾颂经拜佛的母亲,在这里她一个能说说话的人也没有。她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却连双鞋子也弄不到。 她盯着青黛,一字字命令:“给我去找双绣花鞋,水锻面,月白色的,这回你听懂了没有?” 青黛面无表情地回答:“是,奴婢明白了!” 鞋子果然很不错,薄底软面儿,绣着灵鹊登枝的图案。 李靖微笑着赞许:“不错,这才是你应该穿的鞋子。”他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宇文素眉脸又红了,拼命把脚往回缩:“我不是来让你看鞋子的,你弄明白些!” 李靖点头:“我知道……我只不过一不小心又说了实话而已,鞋子很好,脚也很漂亮。” 宇文素眉的一张脸已经红的发胀,她扭头就跑。“当”的一声,那个小小的药瓶落在牢房冰冷的泥地上。 李靖捡起瓶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宇文素眉冲出牢房,钻进灿烂的阳光中。不知为什么,烦恼、委屈就在这个时候一起涌上心头——她又一次违背了自尊,竟然就这么给他送了解药,难道那个骄傲轻薄的男人真的就那样吸引她么? 她开始小跑,想甩脱脑子里的一片混乱,却和迎面而来的女人撞了个满怀。 “兰夫人“,宇文素眉急忙道歉。 她撞到的是宇文化及的宠姬兰陵香,正带着个小丫头急匆匆地赶路。 兰陵香的眼睛像钩子一样钉在宇文素眉的脚上,月白色的绣鞋,显得那双天足也玲珑了很多。她的目光一点点上移——青色的褶裙,藕色的春衫,哪里还是那个跃马扬鞭的宇文大小姐。 兰陵香一笑:“怎么呢?又去看那个囚徒了?啧啧,瞧这身打扮,可不比往日了。” 宇文素眉面上一红,别过脸去:“兰夫人莫要取笑我。” “取笑?”兰陵香笑的更加尖刻:“我哪里是取笑你?兰姨这是在夸奖你。哎呀,二姐姐的女儿可真是不一般啊……” 这声“二姐姐”当真惹恼了宇文素眉,她最听不得的便是旁人议论她母亲的风言风语。 宇文素眉脸一沉:“兰夫人,你说话放尊重些,不要侮辱我娘亲的令名!” 兰陵香的脸色跟着沉了下来:“佟氏夫人不明不白的改嫁宇文家,那是天底下都知道的事情!你们娘儿俩吃我们宇文家的,住我们宇文家的,连个女儿都姓了宇文,还要什么令名?” 宇文素眉翻脸道:“兰陵香,你给我闭嘴!” “没有规矩的东西!”兰陵香恼羞成怒:“你们母女俩还不是一样出息?哼,这不是长大了知道想男人了?快要出阁的闺女家一趟趟的往牢里头跑,忙着倒贴呀——” 宇文素眉忍无可忍,一巴掌打了下去,却又硬生生的顿住。 兰陵香真有些害怕了,这位大小姐是武将出身,当真挨了她一巴掌,恐怕是吃不消的。 她惶惶后退了几步,才厉声骂道:“无法无天的小畜生,你敢打我?真是什么样的娘养什么样的闺女,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浪货!” 宇文素眉脸色开始发青,她一把揪住兰陵香的胸襟,强忍着怒火:“是,我不敢打你……姓兰的你再敢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不信,你试试?” 兰陵香浑身发抖,当真不敢再说一个字。 宇文素眉用力一推,将她掼在地上,大步离开了。 过了半晌,才传来兰陵香的哭骂声。 早在原先宇文一家还在西京的时候,佟夫人便要日日拜佛,心无旁骛。一旦驻守三关,宇文化及第一件事便是为她修建了这座小小佛堂,传令佟夫人礼佛之时,严禁打扰。于是那扇黑漆木门,也便终日紧缩着。 但只这一次,宇文素眉实在管不了太多,推开守门的丫鬟便冲了进去——她要告诉苦命的娘,那些人都在怎么样的侮辱她,她们母女决不能再忍下去了。 佛像前的蒲团端端正正的放着,却不见拜佛人的身影。 宇文素眉心头一震,放慢脚步走了进去。 只听得神龛后的黄幔里传出一阵阵令人心跳的呻吟声——她毕竟已经十八岁,隐约也知道那种呻吟是在什么情况下发出来的。 宇文素眉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脸上,一把扯开了帘子。黄幔后,是一间小小的卧房,一张大而柔软的床占据了屋子的二分之一。一对赤裸的男女正纠缠在一起,正是她素来敬若神明的义父和……母亲。 佟氏惊叫一声,扯过床被子掩了身子。 宇文素眉傻愣愣的站在那儿,手里的黄幔都忘了放下,心中愤怒渐渐变成了悲哀,她用力摇着头:“她们说的是真的,全是真的!娘,你念的好经!” 宇文化及匆匆披上衣服:“眉儿,别这样。你娘就是为了你才掩人耳目的啊……若不是为了你,我十五年前就明媒正娶的接她过门,哪里会到了今天还要偷偷摸摸的……” “住口!住口!”宇文素眉狂喊:“你们!你们这些龌龊事不要告诉我——” 她喉头哽咽,夺门狂奔而去。 青黛和紫婴正在门前扫着地,随口聊些家长里短,一看见宇文素眉跑回来,便立即恢复了那种漠然的恭敬。 “好没规矩,哪有这么跑的。”紫婴咕哝了一句,眼见宇文素眉奔进院子,提醒道:“小姐仔细树叶——” 一语未毕,刚刚扫拢的一堆树叶已被宇文素眉一脚踢散,才换的绣鞋也站满了尘埃。 宇文素眉正一肚子火气,喊道:“重扫重扫!哪有把垃圾扫到大门口的!” 青黛忿忿接口道:“就算人家不理你,也犯不着拿我们下人出气!” 宇文素眉无名火起,一巴掌掴了过去,打的青黛斜跌在地。紫婴惊叫一声,连忙跑去扶她。 宇文素眉举手还要再打,见青黛一张白白净净的面庞上全是青淤,终于不忍下手,狂怒之下,用力踢那堆树叶,一脚脚发泄着心头的暴躁,嘶声道:“你们瞧不起我!连你们也瞧不起我!你们滚,滚!我用不起二位奶奶服饰!” 她郁闷之极,拿起笤帚全力摔在墙上,散了架的竹枝混和着落叶纷纷扬扬落了一地。那身淑雅秀美的衣衫已被撕裂,散乱的发髻斜搭在脑后,她凶神恶煞般闹了一番,瞪了一眼吓傻了的青黛和紫婴,一头冲进房里,反手摔上了门。 愤怒和绝望咬噬着她的心,那么孤独,那么无助。进了屋里,宇文素眉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在床上,大哭起来。 忽地,一只有力的手搭在她的肩上,一个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哭出来就好,眉儿,委屈你了……” 宇文素眉泪眼婆娑的转过脸来,喃喃道:“李靖,李靖——” 李靖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目光中满是怜惜和信任。 宇文素眉像惊涛骇浪中一个溺水者,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便再也不肯放开。 一阵急匆匆的敲门声打破了两个人忘情的对视,宇文素眉指了指横梁,李靖会意,纵身跃了上去。宇文素眉拉开门,喝问道:“什么事?” 那敲门的兵士道:“大小姐,李靖跑了,大人传令四处搜捕——” 宇文素眉杏眼圆睁:“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眼睁睁地让个大活人跑掉,看来爹爹若不狠狠责罚你们一通,你们就不肯办一点人事!还不去找,站在这里干什么?” 那士兵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通骂,只得唯唯而退。宇文素眉这才长出一口气,关上门,回头,看见李靖正笑吟吟的看着她。 “这怎么好?”宇文素眉无力的靠在门上:“我居然骗了义父。” “谢谢你。”李靖走上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根低语:“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一个幸福的地方。” 他的胸膛那么宽厚,双臂又是那么有力,宇文素眉想推,却终于倒在他怀里。 李靖就势吻了下去,怀中的女孩儿剧烈的颤抖着,却不再推拒。李靖蜜蜜的吻着她,极冷的余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宇文素眉的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两滴晶莹的泪滴。 李靖知道,他终于反客为主,已经征服了这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 他多少有些歉意,但想到还不知生死的红拂,还是用力推开了她。宇文素眉惊恐的睁开眼,只见他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怎么了?”宇文素眉死死抱着他。 李靖的声音很是无奈:“眉儿,对不起……红拂她一路跟着我,我是个男人,不能看着她被人抓住无动于衷啊……” 红拂!宇文素眉的心一下凉了,各种说不出的感情交织在一起。 李靖连呼吸都已经停滞,他全部的希望就在眼前这女孩的一句话上。 “眉儿,我去救她,如果没事……我会回来!”李靖迈步向门外走去,神经一步步绷紧。 “等等!”宇文素眉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去救她,你留在这里等我。” 李靖已经一身冷汗,他回过头,颤声道:“眉儿,你不能冒这个险!” “这里我比你熟,即使爹爹抓到我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宇文素眉微微笑了笑,在李靖额头上亲了亲,义无返顾地走了出去。 李靖长出了一口气,颓然倒在床上。 (三) 憎愠?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 众躞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哀郢》 一枝素烛悄无声息的烧着。 佟萼凝视着烛火,一明一暗的跳动着。 她的颧骨很高,眼睛不是很大,面庞白净而细腻,是那种极受看的女人。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将一枝八宝紫金嵌瑛钗斜斜插入她的发髻。 佟萼叹了口气:“这样的东西,你应该送给那些小姑娘们,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 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两只手环住了她柔美修长的颈子。 那个男子已不年轻,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出现细细的皱纹,但更显得成熟英俊。他凑了过来:“你不会老的,萼姐姐。” 佟萼的心忽悠一颤……那是多少年前?这双眼睛还是狡猾而年轻的,那么热切的望着她,就是那一声“萼姐姐”,她的一生全变了。 佟萼回过头:“阿及——” 宇文化及怜惜的抚弄着她的发鬓:“萼姐姐,告诉我你究竟要什么?为什么天天闷闷不乐?你若是要名分,我今天就把你扶了正。” 佟萼打断他的话,摇了摇头:“我若是要名分又何必等到今天?十五年不明不白的日子都过了,我,我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她拉住宇文化及的手,泪满眼:“阿及,你还不明白吗?我的一生都交给你了……我只要我的眉儿好。” “我待她不好吗?”宇文化及展言道:“你觉得伍家老二配不上她?萼姐姐,你多虑了,廷焯这孩子文武全才,日后必定是栋梁之材,难为他又一心痴恋眉儿,眉儿嫁了他,一生必定有享不尽的清福……” 佟萼急道:“只是,眉儿又不喜欢他!” 宇文化及笑了起来:“她一个小丫头年纪轻轻的,哪里会看人?还不是要我们为她作主?再说了,宇文大小姐一向眼高于顶,看上过谁来?” 佟萼终于忍不住了:“你看不出她喜欢那个李靖么?” 宇文化及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夫人,李靖是杨太师指名要的重犯那!再说,那个家伙城府极深,你倒是想想——他身边有红拂那么个大美人,又怎么会看上你那个疯疯癫癫的傻丫头?哼,他这会儿跑了,必定还要回来救红拂,我是撒下香饵钓金龟,不怕他不来!” 佟萼还要说话,宇文化及按住她的肩头:“那厮是中了毒被我们抓回来的,明眼人一眼便看得出来,他对眉儿下功夫,只是要借眉儿之力脱险而已。” 宇文化及走到窗边,看着浩瀚的夜空,长叹了一声:“李靖,李靖!夫人,我一看到那个人便有点发冷,你不知道他的心机和手段,眉儿若是跟了他,只怕……死都不得瞑目!你听我说,咱们找个好日子,赶快让他们小两口完婚,把李靖红拂往京里一送,一切算是了事了!” 佟萼一下跌坐在椅子上:“这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我……已经把钥匙给了眉儿了!” 宇文化及一摸腰间,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就算杀了她,我也不会让她落在李靖手里!”他摘下墙上的腰刀,怒气冲冲的离去。 武阳关的城墙,高达五丈。 宇文素眉已经快要急疯了,她轮番将一枚枚钥匙插入锁孔,恼道:“糟了,这一大堆钥匙没有一个是开大门的。” 李靖按住她:“没时间了,我们翻墙过去,我先上,你们等着!” 他的手中,多了一卷绳索。 宇文素眉赞许道:“你想的真是周到,连绳索都带在身上!” 李靖哈哈一笑:“是红拂。她上次少带了一卷绳索,险些送了性命。” 李靖拍了拍她的肩,展开“壁虎游墙功”,爬了上去。旧时城墙都是木筑土齑,不多时便到了顶端,李靖手脚利索,将绳索抛了下来。 宇文素眉将绳子缠在红拂腰间,她的腰肢结实灵活,隔着衣衫便能感觉到一片触手光滑。 “真是个完美的女人!”宇文素眉不无醋意地扯了一下绳子,红拂被缓缓提了上去。 绳子又一次扔下来,宇文素眉双手一扯,已经攀援而上。 “快!”远处一声喊,一排利箭射了过来,长索从中断开。宇文素眉大惊,双手用力扣住墙壁的石缝,悬在半空。 ——只有七八尺的距离了,一旦翻过这道墙,便天高任鸟飞了。 李靖伸出手:“眉儿,快!” 又是一排箭射到,这次来势更猛,只是避开了宇文素眉,全向李靖招呼。 宇文素眉知道今天插翅难飞了,嘶声道:“你们走——我不会有事的。” 李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怀里的红拂,点了点头,跃了下去。 那扑通一声传入耳鼓,宇文素眉的心也沉了下去,落向无底的深渊。她手上再也没有力气,手指一松,人已落在地上。 她稳稳站立,挡在城门前,劈手拔出一柄短剑。 那是赴死的决心。 宇文化及拨开众人,走了上去,压着心中怒气吩咐:“带小姐回去休息!” 两名士兵走了上去,宇文素眉一步步后退,直到背部抵着城墙,手已在发抖。 宇文化及手也握住刀柄,看她如何动作。 宇文素眉猛一挫牙,刷刷两剑,砍翻两人。 宇文化及大怒:“宇文素眉,你可知道犯下的已是死罪?” 宇文素眉毫不示弱,也仰头道:“宇文化及,好义父!你过来杀了我啊,只不过我是颜家的后人,不姓宇文——颜家的女人,不是个个都没有骨头。” 城外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宇文素眉知道,他们已经找到了白日藏好的马匹干粮,他们已经永远的离开这里……是“他们”! 宇文化及怒极,打量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点点头:“好啊,好女儿!也罢,你接我三箭,我放你出城!” 宇文素眉也不答话,一抖腕,挽起一个剑花。 宇文化及接过他的金角檀弓,拈了三支箭,连发射出。 宇文素眉一剑劈去,挡下第一枝剑,只觉得虎口一麻,短剑与狼牙箭一起飞出。宇文化及第二箭又到,宇文素眉猝不及防,只得仰面倒了下去,那枝箭堪堪擦着她鼻尖飞过。 不待她有所反应,第三枝箭又到。宇文素眉自知躲闪不及,眼睛一闭,索性等死。 那第三枝箭刚刚离弦,宇文化及身后一个年轻人已经斜扑了上来,挡在宇文素眉身前,那枝箭已射在他左腿关节之处。 宇文素眉惊异的睁开眼,面前的年轻人宽鼻阔口,疼的一头冷汗,正是她的未婚夫婿武阳关总兵的二公子,伍廷焯。 “大胆!”宇文化及大怒。 他力道极大,伍廷焯的左腿已被射穿,显然一条腿是废了。他拔出腰刀,砍去箭镞,一把拔出箭来,咬牙跪倒:“将军开恩哪!” 宇文素眉却不领他情,翻身站了起来:“义父,这可是你的人搅场,与我无关!还有一枝箭,请赐下!” 宇文化及哼了一声,又抽出一枝箭,重新缓缓拉开金弓。 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将军住手!” 一个女子踉踉跄跄跑了过来,毫无顾忌的推开众人,冲到宇文化及身边,一把抱住他的化的双腿,哭道:“你不能杀她!” 她见宇文化及不为所动,又跑到宇文素眉身边,拉着她道:“眉儿,快给你爹爹认个错,快啊……” 宇文素眉冷冷的看着她:“是你出卖我的?” 佟萼急道:“眉儿,你快醒醒,那个李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宇文素眉用力挥手将她摔倒一边,轻蔑道:“你也配说他?” 宇文化及再也受不了,从牙缝中迸道:“小畜生该死!”弓弦一紧,便要取了她的性命。 佟萼倒在地上,看见周围众人的面上几乎全是轻蔑和幸灾乐祸的神色,不禁又羞、又恼、又悲,捡起一截短箭,向心口直刺下去。宇文化及和宇文素眉一起惊叫了一声,宇文化及将弓一扔,两个人一齐扑了过去。 佟萼没练过功夫,手上失了准头,并未刺入心脏,这一箭刺进胸口,却还有口气在。她拉着宇文素眉,哀求道:“是……是娘不知羞耻……眉儿,娘求你,别再和你爹爹怄气了……” 宇文素眉与宇文化及对视一眼,多少有些尴尬,均是无话可说。 宇文化及按住她伤口道:“莫说话!萼姐姐……你还有救的!” 佟萼把手放在他手上,喘息道:“你……也莫要难为眉儿……她,不懂事……” 宇文化及已是心痛无比,连连点头。 佟萼的目光开始涣散,她转过头对宇文素眉道:“去给你爹爹叩个头……” 宇文素眉千不甘万不愿,但母亲危在旦夕,还是向着义父跪下,低声道:“爹,孩儿知错了……” 佟萼舒了口气,她已经无力说话,四下张望,将手伸向一旁的伍廷焯。伍廷焯连忙支撑着爬了过来,颤声道:“夫人……” 佟萼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去找女儿的手,武廷焯连忙拉住宇文素眉。 佟萼两行眼泪流了下来,顺着眼角流入鬓发中,叹息道:“报应啊……报应……”她第二次伸出手,将宇文素眉的另一只手放进宇文化及手中,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才长出了口气,声音愈来愈孱弱:“一切冤孽,就由我来担当……眉儿,记住他永远是你爹……” 她忽然将胸口断箭一拔,一道血柱喷了出来。痛得她大叫一声,人猛地坐了起来,又向后倒在宇文化及怀中。 宇文化及心胆俱裂,抖抖地伸出手去试她鼻息,已经咽气了。 宇文素眉两只手都被拉着,看着惨死的母亲,脑海中一片空白。过了半天,她才惨叫一声,挣脱了两只手,抱住母亲尸身,喊道:“娘啊……” 一年后,宇文化及奉旨调离义阳,义阳三关便交给伍廷焯把守。 伍廷焯年轻有为,治军有道,本是上上的帅才,只可惜跛了一条腿,再也没有得到升迁的机会。识得他的人无一不为他抱冤,倒是他自己不觉得什么。 三年后,宇文素眉孝满,在武阳关内与伍廷焯成亲。 伍夫人端庄素丽,武艺过人,是丈夫的贤内助。唯一的不足是人过于严肃,三年间从没人见过她的笑容…… 只是偶尔,她会一个人到关卡附近的一片草坡上,望着天空发呆。据说,只有那个时候,这位年轻的夫人才会痴痴地望着远方,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来…… 经历过那个夜晚的老兵们渐渐都被调走了,武阳关是重地,兵马调动一向很是频繁。那些新来的士兵们常常议论纷纷,没有人知道那个高贵美丽的女子在笑什么,等什么…… 第六章 国殇 天将丧乱,灭我立王。 降此蟊贼,稼穑卒痒。 哀恫中国,具赘卒荒; 靡有旅力,以念穹苍。 ——《诗·桑柔》 隋文帝仁寿四年甲子。 七月,酷暑。 杨坚斜倚在锦榻上,虽然有太监宫女不停地打扇,他还是一阵阵的胸闷气喘。 他的身体实在大不如前,人不服老看样子是不行的。而两个儿子……长子杨勇早已失宠,一提起他,杨坚便觉得可惜,本来一个好端端的太子,却慢慢变得骄奢淫逸,望之不似人君。次子杨广,那个曾经以温良恭俭博得他宠爱的孩子,似乎也渐渐有了不轨之心。 帝王之家,也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苦楚啊。 ——大隋的江山,难道当真没有人可以托付? “传杨素!”他无力的说,杨素已经是唯一的元老重臣,是他最后可以信赖的人。提到杨素,杨坚心中还是有一丝丝温暖的,毕竟是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啊,那份默契还是无可取代的。 天真的太热了,开国以来也没有这么热过,杨素用力转动了一下身子。他老了,年轻时一统天下的雄图伟业,变得那么缥缈而不真实。转身的时候,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松弛的皮肉在骨骼和锦榻之间来回的拖曳、摩擦。 陈妃去取冰镇绿豆汤了,怎么还没过来? 陈妃,她还那么年轻。只有她,她们,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她们那么殷切的服侍他,没有一点勉强,好象他依然是天下最强壮的男人。杨坚愉快的想,他竭力不去窥测她们“服侍”他的原因,或许只是为了让他多活几年,只要他还活着,她们就有享不尽的容华,就永远不用独守冰冷的后宫。 想到陈妃如花笑靥,杨坚便有了一点精力——就是为了那些爱妃,他也应当多活几年。 脚步声打乱了寝宫里的清静,竹帘掠处,陈妃披头散发的跑了进来,一下子跪倒在他床前,惊魂未定地大哭着:“陛下救我!太子他,他对臣妾不轨!” 杨坚一下子坐起来——居然是杨广,是他孝顺的好儿子,每次御驾出行都会跪在他脚下痛哭流涕的太子殿下! 杨坚什么都明白了,他戟指而呼:“传吾儿——” 侍卫应声道:“是太子么?” 杨坚哆嗦而坚定的重复:“是杨勇!我的儿子杨勇!” “已经来不及了。”门外一个声音传来:“父皇。” 杨广带着陌生冷峻的笑容踱了进来,满脸的杀气。 “拿下他!” 侍卫们没有动作,杨广脸上讥诮之意更浓。 门外传来了甲戈相撞的声音。 篡位! 一个陌生恐惧的词闯进杨坚脑海中。 他唯一的希望,是杨素可以来得及赶过来。 杨广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将一个小瓶子的药水倒入一只茶碗中——漆黑的药水,泛着死亡的磷光。 看着杨广一步步走近,身经百战的杨广居然开始发抖,他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终于忍无可忍的大喊:“杨素爱卿……” 他只是垂死时的挣扎,没想到门外真的有人应声:“臣在——” 杨坚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还是来了,有杨素在,当可与杨广一搏。 “参见万岁!”杨素恭敬的下拜,他拜的是杨广,不是杨坚。 杨坚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杨广剔了剔指甲,似乎自己在做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随口吩咐道:“按住他!” 杨素已经很老了,但他的手依然有力,杨坚在他手下根本无法挣扎。 杨广走近了一步,一巴掌打在陈妃娇滴滴的脸上:“不识抬举的贱人!” 陈妃花容失色,倒在地上,捂着脸,竟然不敢哭出来。杨坚气的眼睛快要冒火,一下一下挣扎着。 杨广一把揪住他的发髻,用力一拉,就势捏开了他的下巴,杨坚“嗬嗬”地叫着,在两双蛮横的手下,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待宰的羔羊。 杨广盯着陈妃:“过来,送皇上一程。” 陈妃的嘴角兀自留着血迹,却战战兢兢抓着床角攀了起来,捧起那碗药。她春葱般的手剧烈颤抖着,好象手里捧的是一块燃烧着的炭火;嘴唇也合不拢,浑身像打摆子一样痉挛。 但她还是挪到了杨坚的面前,侧着头,不敢去看杨坚的眼睛,把那碗药倾入杨坚口中。 杨坚被呛的咳嗽起来,杨广却依然冷笑着捏着他的嘴,知道他一边咳嗽一边把药汁咽下去。 杨广的手、杨素的手、陈妃的手……无数双手抓着他,杨坚这时候才真正知道了绝望的滋味。手松开了,杨坚依然有被抓住的感觉,他无意识的齁齁地喊了一声:“逆贼……”随即,七窍流血,重重摔在锦榻上。 杨广狂笑了一声,凶狞的目光转向陈妃:“上床,脱衣服!” 陈妃瑟瑟发抖的躺在那个尚未瞑目的死人身边,杨广的目光在她白玉般的躯体上扫了两遍,笑了笑,一剑刺了下去。 陈妃尖叫了一声,难听之极。身躯在剑下扭曲了几下,终于不动了,象条鱼叉上的死鱼。 她的鲜血流在杨坚的眼睛上,淹没了他怨毒仇恨的眼神…… “陛下,杨勇带到!” 杨广回过身,看见了五花大绑的胞兄。杨勇一看见父亲的尸体便瘫倒在地,他已经明确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杨广蹲下身来,笑容一点点展开:“大哥,我赢了。” 带血的剑锋又一次刺下,杨勇的尸体倒在地上。 杨广擦了擦剑,伸了个懒腰,随意吩咐:“收拾一下这间屋,朕要住进来。”他轻描淡写的如同是在打扫自己的后花园。 阶下齐刷刷地一声答应:“是!” 杨广哈哈大笑,走了出去。看着这新一任帝王的背影,杨素有了种不寒而栗的冷意。他脑子里忽然冒出四个字,挥之不去地扎根在恐怖的神经上: 兔死狗烹。 史载:公元六零四年,隋文帝杨坚崩,杨广即位,是为隋炀帝。 杨广刚刚即位,便决定迁都洛阳,征发丁男数十万人掘长堑,自龙门(山西河津)起,东接长平(山西高平)、汲郡(河南汲郡),抵临清关,渡河至浚仪(开封西北)、襄城,达到上洛(陕西商县),作为保护洛阳的关防。 一时天怒人怨,群雄为之悚动。 翌年,改元大业。 隋炀帝令宇文恺营建东京洛阳,每月服役夫丁多达二百人,命数万富商举家迁至洛阳。同年,开通济渠,修显仁宫,造洛阳西苑,建离宫四十余所。一时间,侈心上达于天,万民苦不堪言。 乱世! 中原大地又一次悬于一触即发的危机上。 是时,百路义军尚不成气候,千里沃野还没有一兵一卒割据。天下最强大的力量,首推风云盟。 五年之间,向燕云于天下一百九十郡中广建分舵,风盟务求其精,云盟务求其广,无数资质上佳的少年加入风盟,无数不堪重负的黎民投奔云盟,响应云随,竟已达百万之众。向燕云处事精干老道,眼光锐利,以乱世为契机极力扩充风云盟的力量。不称王,不建功,隐迹于野,极力保持江湖本色。 也就是这短短五年,风云盟一跃成为江湖中组织最严密,势力最庞大的机构,只需向燕云一声令下,揭竿而起,足可与隋廷分庭抗礼,取半壁天下。 最可怕的是,那个统帅还如此的年轻。向燕云在她二十岁那一年,终于成功变成了一个左右天下风云的人物。而她在风云盟中的地位也一日日巩固,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百万子弟,敬之若神明。 每个人都在等着向燕云的“动作”,这样的年代,拥有这样一支力量,是不可能没有任何举动的。在太大的潜力面前,沉静往往只是为了爆发。而如果选择不爆发,反而可能会被这么巨大的力量压抑至死。 向燕云是安静的,安静如暴雨前的窒息。 没有人敢忽视这种平静,每个未来的风云人物都在核心的密室里讨论过风云盟,以及那个太阳般光芒万丈的中心——向燕云。 但就在全天下都把目光投向风云盟的时候,向燕云却单枪匹马离开了摩天峰。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单独行动,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知道她临行前血祭了父母的灵柩,又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白衣。 大业元年,冬。 黄河和草原已在严寒中凝结。 银河。腊野。白马。冰枪。 人如霜。 衣胜雪。 洛阳西苑。 已是岁末了,西苑海中却没有一块寒冰。水中是精制而成的荷、芰、菱、芡……连树枝上都缠满了绢制的繁花。 皇上不许有冬天,这里的一切都是极乐升平,都是天上的人间。 只是池里的冰可以捞得掉,但人间的寒冰却是无论如何都打不破。 西苑海北有条曲折的流水,叫做“龙鳞渠”,沿渠的十六座小院,各住着一位羞花闭月的四品夫人。杨广就下榻在其中的“清商院”中,倚在他怀里的是江都才女林清商。 屋里烧着四个白铜的大火盆,温暖如春。林清商宽去外衣,只穿了件齐胸的贴身石榴裙,腰间悬挂着一管青玉笛,愈发显得柔而不媚,清而不素。 杨广斜睨着她,调笑道:“清商,清商,万花丛中,朕独取你这一枝梅啊!有你这管箫在,那些女人,嘿嘿,怕是要望穿秋水了。” 林清商笑而不答,只将一粒粒晶莹的石榴喂到杨广口中。 她玉指纤纤,笋尖儿一样的白嫩细润,杨广一口吃下石榴,也将她的指尖吮在口中,笑道:“给朕吹支曲子,助兴!” 林清商解下笛子,娇声道:“请万岁示下曲目。” 杨广端起杯酒,忽然半真半假地探过身子:“只要是朕示下的曲目,你……都能奏得?” 林清商面上微微露出自得之色:“臣妾请旨!” 杨广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中指节在桌面上扣了扣:“给朕吹一曲那个什么……《哀郢》。” 林清商脸色大变,五年前她在红拂一曲《哀郢》下败得无地自容,实在是毕生之耻,不知道今天皇上怎么一高兴,又提了出来。 “万岁……”林清商强笑:“那首曲子鬼哭狼嚎的,有什么好听?臣妾——” 杨广的脸色说变就变,一掌拍在桌上,打的杯盘碗盏砰旁掉了一地,狠狠道:“你是不吹还是不会?再敢磨磨蹭蹭的,朕杀了你!” 林清商知道杨广是个翻脸无情的人,真要惹了他,哪里顾及半点情面?连忙哆哆嗦嗦,抚笛而奏。 杨广的脸色这才慢慢抒展,但又一点点阴霾,只见他越听越怒,一巴掌打过去,打得林清商一下跌在地上,笛子也摔得粉碎,骂道:“什么东西!你吹的是什么东西!” 林清商虽也一直曲意奉承,但对自己的笛艺还是极为自负,杨广这句话骂得她又羞又怒,忍不住哭起来:“皇上!你嫌奴婢吹得不好,只管找了那红拂来啊——” 她一语未毕,杨广便扑了过来,一把扼住她的脖子,叫道:“贱人,贱人!你敢说这种话。红拂,红拂,你敢跟朕提她!”林清商起初还用力挣扎,很快就不动了。 杨广又一巴掌掴去:“还敢装死!” 林清商没有反应,只是眼角缓缓留下一行泪来,洗去了细细一条脂粉,露出了极细的皱纹。她再也没有动弹,没有呼吸。 杨广也是一惊,用力推了推她:“贱人,起来!” 林清商静静躺在地上,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杨广又开始暴躁,哐啷抽出佩剑,指着林清商喝斥道:“奴才竟敢抗旨!朕叫你起来!再不动弹,朕杀了你!” 他眼睛血红,一剑挥下,砍下了林清商的头颅——一颗极美的头颅。 鲜血从断腔中狂喷出来,杨广这才冷静下来,佩剑“当”地落在地上。他被自己的狂暴吓了一挑——即使是杀父弑君,他也是冷酷而平静的——那个红拂,究竟是怎么样的尤物啊!半晌,他挥了挥手:“起驾,去千露院。”当先跨过了林清商的尸体。 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出了“清商院”,没有人再看一眼身首异处的女主人,她少年时曾用一管笛子打动了无数翩翩佳公子,但今天,繁华的隋宫变得如此清冷,清冷的埋没了她生命与比生命更重要的音乐。 她在杨广身边服侍了八年,今年二十八岁。 窗外,一个人默默看着这一切。他看上去四旬开外,极是高大威猛,一蓬虬髯端的刺眼。 他疑惑的轻叹了一声:“看来。隋室快要完了!只是那个红拂,她是谁呢?” (二) 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 永怀当此节,倚立自移时。 北斗兼春远,南陵寓使迟。 天涯占梦数,疑误有新知。 ——唐·李商隐《凉思》 他们口中所说的红拂已经到了西北弘化郡,一个荒凉而普通的州郡。 五年的时光似乎只增添了她的妩媚,在这个满是黄沙和泥土的地方,也似乎只有她依旧是一尘不染的样子。 有些女人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到什么样的地方,看上去都是干干净净的。 红拂就是这样的人。 今年,弘化的冬天分外的冷,红拂红润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李靖关切的看了她一眼,随手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红拂轻轻摇头:“你看,相公,前面就是龙潭了。” 龙潭是弘化西北的一片小湖,方圆二十丈,深不见底。四周被苍苍郁郁的群山一环,更显得雍容典雅,气象万千。 此时已交卯时,冬日柔和的太阳点点洒在湖面上,浪头上,波纹里,处处闪烁着小片小片的金光。 红拂侍弄着一小壶泉水,微微的沸了。李靖从背后捏了她手道:“娘子,有你这等佳人陪我遍游江山,真是人生第一等的快事。 红拂也不回答,只轻轻将沸水冲入茶钟里,倒去;拈了几片碧绿清香的茶叶,缓缓冲入开水,顿时一股沁人心腑的幽香在龙潭上空飘开。 李靖赞许道:“道长送我茶时,曾说过只有龙潭龙涎泉水方可一烹,果然是名下无虚。这等香气,只怕潭底的老龙也引得来啊。” 话音才落,远方一人扬声道:“好茶啊好茶,哪位高士在此地独享?” 李靖红拂双双抬眼望去,只见冷冷淡淡的一轮白日下,一名锦衣男子当风而立,四十余岁年纪,甚是健硕。远远看不清相貌,只觉得他额头高起,正是传说中“龙颜日角”,极富极贵之相。 李靖振衣迎客,朗声道:“兄台也是好雅兴,来同饮一杯,共烹此湖山,如何?” 那句“共烹此湖山”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却是气壮山河。那男子哈哈大笑,快步走下山来,不由分说,便占了主位。三人跪坐于地,围着一瓯香茗。 李靖不禁微露愠色,红拂却深深低下头去,一双手似乎已经把持不住茶钟,深吸了一口气,奉上一钟香茗道:“有辱尊客!” 那人也不推辞,笑道:“夫人请,这位兄台请。”他说话极是张扬,似乎已经指使惯了旁人。 李靖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手一摆:“贱名不足挂齿,倒是贤伉俪风采绝世,在下有意请教请教。” 李靖微微一笑:“洛阳李靖,云游江湖已近十载矣!” 那人狂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李靖红拂偶现侠踪啊!李靖啊李靖,你妄为游龙,不遇明主啊!” 这句话听得李靖浑身一悚,只道好毒的目光。他不动神色,继续斟茶道:“李靖,朽木耳。只欲与山荆逍遥度日,遇不遇明主,与我何干?” 那人似乎没有听见李靖说些什么,自顾自道:“昔日汉主三顾卧龙于草庐之中,后人皆云汉主礼贤下士,诸葛淡泊出尘。我却以为不然,那刘备若是一时性急,一顾二顾之后便扬长而去,诸葛孔明不世之才,岂不是要埋没于田垅之间?” 李靖低头道:“那尊驾自诩明主了?” “大丈夫若不逢其时,胯下之辱尚可忍;若遇明主,就应当趁风而起,青云直上。”那人傲然一笑,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也不知品出味道没有,道:“难不成要学冯唐李广,终老不遇么?” 李靖抬头道:“当今天下,何以得之?” “说来也是简单”,那人伸指杯中,蘸着茶水写了两字:民心。 红拂的脸色有些苍白,忽然强笑道:“如此好茶,岂不浪费了?” 那人忽然一摔杯子,大声道:“是好男儿,应当金樽饮酒,位极人臣,岂可躲在泉下一隅,做这酸腐文人的勾当?” 他霍然站起,单手伸出道:“李靖,朕候你多时了!” 李靖并不答话,只缓缓饮着杯中之茶。良久,他轻轻端起杯子,杯中的茶叶尖尖倒立,在玉雪一般的瓷杯中半沉半浮,显得极是青盈可爱。 那人一直伸着手,等着李靖。红拂也不插话,静静看着他们两人。 李靖开口道:“此杯唤作‘一盏雪’,是我极心爱的东西,这许多年来都随身带着。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扬手,杯子划起一道极美的弧线,落入龙潭中。 李靖声音为之激昂:“待到昔日功成身退,归隐林下,李某再赴龙潭,寻取此杯。” 他也伸出手来,与那人一握。 二人对视良久,呵呵一笑。 李靖单膝跪倒:“见过主公!” 红拂跟着盈盈拜倒,目光却躲闪着那人,似乎有太多复杂的感情,有太多的恐惧和不安…… 那人一手扶起一个,得意之情满溢颜表。 他的手触到红拂的肩头时,红拂忽然打了个寒战。那人关切的问:“冬日苦寒,弟妹要保重身子啊!”他看了红拂一眼,意味颇是深长。 “还不谢谢主公关心?”李靖开怀道:“卧龙已遇明主,还不知尊主大名?”——他还不知道对方姓名身世,就贸然将自己的一世才华命运押了出去。 那人仰头看天:“李渊。” 翻过那座山,五六十名侍卫笔直地站在那里,矛尖上闪着寒光。 李靖点头赞道:“好军纪。” 他心头油然而生了一种渴望,那是操练和厮杀的渴望,这十年来,他的手已经握了太多的茶盅和酒杯,而自幼烂熟于心的兵书战略,再也不能默默停滞在他胸中了。 李靖跨上一匹战马,战马长嘶,唤起他久违的兴奋与野心。风雨飘摇的江山,舍我其谁?他眺目四望,正当午时,照得荒山暖洋洋的。 山上只有几株不知名的野草,从石缝中,泥隙里艰难的探出头来,它们贪婪的享受着阳光,点缀着病态而鲜艳的绿色。——这些不知名的小东西,尚不懂得顺从那些不可抗拒的法则,只惶惶而骄傲的展示一下自己的生命,然后……死去。 一眼望去,那些微弱的绿色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对面的山峦一片荒芜,只闪着一小片刺目的白。 李靖的瞳孔忽然收缩——那白色愈来愈近,速度不可思议的快,转眼已在山腰。 李靖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上,虽然他还看不清马上的骑士,但他知道世上只有一匹这么快的马——摇光。 “列队护主!”李靖紧张的大喝,他当然知道向燕云和李渊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 五六十名卫兵层层叠叠护住李渊,目光中是誓死的决绝。这是李靖的第一次号令,但那些士兵们却似乎已经与他有了多年的默契。 列队方毕,向燕云已至面前。 她比起原先丰腴了些,个子似乎也高了一点。面如寒冰的勒马而立,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杀机。 李靖一提缰绳,纵马挡在她面前。红拂一时心急,也拍马上前,与丈夫并肩而立。 向燕云凛然道:“李相公,李夫人,请让开。” 李靖肃然道:“李某已决意跟随国公爷,护主有责,碍难从命!” 向燕云也不理他,向着人群中的李渊喝道:“李渊!你还记得风云盟的向北天么?他的后人如今找上门来了!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要你手下这群好男儿跟着送命!” 李渊扬声应道:“向盟主,亏你还是个统领千军万马的豪杰,却行此匹夫之勇。李某不材,也知道上下同心,共御外敌的道理!” 向燕云冷笑道:“好,我就成全了你!” 她看了红拂一眼,抖手,寒阒枪直没入土,竟不占张家一丝便宜。 摇光马闪电般向前冲去,李靖一剑递上,向燕云拧身闪过,左手叼住他脉门,借着宝马一冲之力,已硬生生将他拖下马来。 向燕云大喝一声:“滚开!”奋臂一掷,将李靖的长大的身躯直抛了出去。 李靖脉门被扣,浑身力道使不出来,只得任由抛开。他身在半空,滴溜溜一个转身,双足已落地。向燕云无意伤他,力道使得恰到好处,并未使他难堪。 向燕云并不缠斗,夺下一柄长矛,左右分打,将当前两名士兵挑了出去。她一身功夫早已独步天下,力至、人至、心至、招至,电光火石间,已冲到李渊面前。 她矛尖直指李渊印堂,声音因为愤怒有些颤抖:“我爹爹如何得罪了你?李渊,你欠我一家血债,我今天只取你一人性命,算是便宜了你!” 李靖看在眼里,大急,喊了一声“住手”,人已凌空跃起,向矛尖直扑了过去。向燕云无奈,只得收回长矛,任他挡在李渊马前。 李靖恳切道:“向盟主,燕云!无论如何,你看在你我恩义份上,再放过他一次。” 向燕云不动声色:“哦?你与我有什么恩义么?” 李靖无奈道:“不错,燕云你有恩于我,李靖红拂能活到今天,也全是拜你所赐。只是你我难道不是……朋友?” 向燕云看上去依旧镇定,心头却是一颤。那段如歌的日子,一直深深烙在她少年的心间。那个从小仰慕的男子,如今就满面哀求的站在她马前,脸上已经染上了风霜之色;那个绝世佳人也一脸焦虑的望着她,企求她的怜悯。 她的长矛开始不安,四尺开外就是李渊——是他,让她从一个娇宠的公主变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李渊,向燕云默默念道,这个伴随着她长大的名字。 向燕云终于开口:“不是!” 李靖昂然道:“那就请向盟主从李靖身上踏过去!” “不知死活!”向燕云不由火起,已动杀机:“李靖,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红拂一见不对,踉跄跑上前,哭道:“向家妹子,你就放过他们这一次,一次!权当是仁至义尽,我们夫妻再不敢来烦你……” 她跪倒在向燕云马前,两行珠泪滚滚而下。 向燕云手愈握愈紧,喀的一声,长矛的木柄裂开了! 她随手一掷,咬牙道:“李渊,我今天放你一马。再遇你时,我不管什么人护驾,向燕云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一句话撂下,她无意再看李靖红拂一眼,转身绝尘而去。随手拔起适才插在地上的寒阒枪,带起了一溜黄烟。 士兵们有人不服她那副做派,搭弓射去。李靖大喊一声:“不可!”向燕云已抄箭在手,一声冷笑,反手掷回,那枝箭挟雷霆之声直射过来,长了眼睛一样没入李渊坐骑的额头,那匹马一声哀号,倒地毙命。 李靖吓出一声冷汗,骂道:“不要命了么?她好容易才肯走,你们居然还敢招惹。” 连忙回头扶起李渊,李渊也是大惊,这才长出了口气道:“这女子真是好身手啊……李靖,不惜代价替我除了她!她若是活着,我恐怕就没法安睡了!” 李靖红拂对望一眼,一起低下了头。 向燕云也不知纵马跑出多远,才停了下来。一头扑在地上,痛哭失声。 多少年了,这是她第一次流泪,一滴滴泪珠落在龟裂的大地上,看上去那么晶莹,那么陌生。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等了那么多年,竟让生死大仇从指缝间溜走了。 她跪着,俊美清秀的脸庞扭曲到狰狞,向天呼喊:“爹,娘……女儿没用啊!女儿居然下不了手!只是你们放心,我发誓一定会将李渊的人头祭在二老坟前!” 她反手,抽出一柄晶莹剔透的短剑,一剑削下了左手小指,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将大地染得血红。 向燕云任泪水在脸上肆虐:“孩儿断指为誓,绝不会有下次……”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向燕云依旧跪在那里,断指已经不再流血,泪也早就干了,只是白衣已经一片暗红,触目惊心。 脚步由远而近,向燕云依然跪着,但肌肉已经绷紧。 “燕云……”好熟悉的声音:“李渊命不该绝,你不用这么伤心。” 回过头来,是大哥虬髯客,向燕云一怔:“命?” “你信命么?”他的手扶在向燕云肩上,吟道:“太岁阻道,一李当关;龙庭日角,四百江山。” 向燕云皱眉道:“这是什么?” “是乩语,三天前我求问天下的答案。” “哦?”向燕云冷笑:“天下真的是姓李的么?” 虬髯客道:“李氏如浩日当空,只怕没有星月可以争辉。” “我不问天下”,向燕云加重了语气,“我只问李渊。” 虬髯客看着她:“燕云,昔日后裔射日,身死国亡,妻离子散,你知道么?” 向燕云的眼神逐渐锐利,竟是无比的坚定:“向燕云落日之心不死,穷尽大泽之水,身化桃林,亦必逐而亡之。” 虬髯客哈哈大笑:“好好,想不到你也读了几年书了。” 向燕云脸上一红:“那是我平生之恨——”她顿了顿,接着道:“每每遇到李靖红拂,我都不禁为之心折,像他们那样满腹诗书,才算不白在人世间走了一遭。我……只不过认了几个字,读了几卷书,又有什么可提的?” 她拳头又握紧,伤口重新迸出血来。 虬髯客拉过她手,细细包扎,柔声道:“燕云你太好强了,哪有人事事占了头一名的?像你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地位,又能识文断字,李靖红拂他们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向燕云摇了摇头,只觉得一肚子话终究无法诉说,她看着远方,“大哥,我根本不想做什么盟主,争什么天下,我只想被象平常女孩儿一样有娘亲宠着,爱着,读读书,抚抚琴,何等逍遥快活?这副挑子,越来越重,我真是撑不住了。” “这话若是被觊觎风云盟势力的人听见,只怕要起了贼心啊。”虬髯客笑道。 向燕云苦笑一下:“现在风云盟没有一个人可以托付,若是我死了,只怕转瞬间便要土崩瓦解……大哥,我只想好好睡一觉,不再想盟里的事情,不再想复仇,就够了……” 虬髯客沉默了,七年前,当他把那个十停死了九停九的小姑娘抱回去的时候,并未想过可以医的活她。但她活了过来,活得光芒万丈,却又活得那么辛酸。她的皮肤还很光洁紧绷,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眼眸清澈明亮,闪动着灵性的光辉。她还是一个那么年轻的女孩子! 向燕云的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看上去刚毅而坚决。 虬髯客叹息道:“还有三天,紫微星行至正宫。燕云,跟我走,我为你看看命格。” 河南。登封。观星古台。 向燕云忍不住问道:“你就为了看看星星,千里迢迢跑到这里?” 虬髯客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刚夸你有学问又露陷了。燕云啊,豫州为九州之中,此处为豫州之中,也就是天地中心的地方。三千年前,就有人在这里观测日影。所以若想看清楚星迹的轨道,非到这里不可。” 向燕云抬起头,只觉得天空异常的情好,冬日的星星并不繁密,孤零零的眨着眼睛。 “好美啊”,她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回头看虬髯客一脸正经的样子,不敢再感叹,也很正经的问:“我什么命啊?” 虬髯客已经渐渐庄严,声音变得权威而遥远:“诸客星闪道,三太阴犯冲,与主星冲犯者,必折!只不过,李唐有三次太阴冲犯,就是说会出现三个有举足轻重作用的女子……燕云,你是第一个。李靖将星已入轨,杀了他,你别无选择。” 向燕云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奇道:“我好端端的杀了李靖做什么?” “李靖星宿的轨道挡在你和李渊之间”,虬髯客的声音异常坚定:“杀了他,不然你一定会死在他手里。” 想到李靖死死护主的情景,向燕云心中一恸,也郑重起来:“哦?那么大哥你呢?” “我若与之冲犯”,虬髯客面容严肃,“必亡!” 他的声音缓慢低沉,像是一个附骨的诅咒,遥遥传向天边。 似乎是为了打破这种无形的压力,向燕云笑了笑:“我不信天,也不会杀李靖,他和我无怨无仇,甚至……是我的朋友。从小到大天也没有帮过我什么,我何必听他的话?” 虬髯客知道说服不了她,只问:“你不怕死在他手里?” 向燕云傲然道:“想杀我的人并不只有一个。” 她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又孤独又坚决的骄傲,看上去就像是在嘲笑些什么。 虬髯客无话可说,默然了很久。 “你回阴山?”他打破僵局。 向燕云摇了摇头,“既然到了登封,我就去附近分舵巡视一圈。大哥,你呢?” “我?这么些年,我已经看见中国英豪无数,只怕想打下天下已不可能。”虬髯客苦笑:“另谋天地,相机而动!” “中国?”两个人互相看看,只觉得彼此似乎隔了些什么,忽然间陌生的无话可说。 “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大哥!”向燕云一咬牙,纵身上马。 虬髯客喊道:“你去哪里?” “义阳——”摇光马飞驰而去,向燕云远远回道:“大哥,后会有期……” 虬髯客不禁有些黯然,喃喃:“后会只怕是无期了……燕云,我要出海了,你好自珍重!” (三) 阳和变杀气,发卒骚中土。 三十六万人,哀哀泪如雨。 ——唐·李白·《古风》 义阳分舵的舵主洪千山数日前亡故,义阳群雄无首,向燕云到的正是时候。 整顿起来并不麻烦,这个分舵刚刚成立,才三十多人。洪千山的夫人夏明静众望所归,只是风云盟的舵主之位还没有女子承担的,只是等着总部过来一道命令而已。现在舵主亲临,夏明静顺理成章的接手了舵主一职。 洪千山是决斗身亡,立下了生死契约,并没有报仇的理由。 很快,义阳分舵又归于平静。 匆匆主持了一应琐事,向燕云纵马而奔,连日来的烦恼实在也够她受的,义阳三关出了名的雄壮,正好借机一游,散散心。 不多时,已经到了武阳关,向燕云无心与守关隋兵冲撞,就绕道一旁的崇山峻岭。 刚刚走到山边,只见两个农夫装束男子手执柴刀跑了过去,其中一个依稀道:“他们若是当真为难伍大人……” 向燕云并没有放在心上,才走了几步,一个中年男子扶着一个老者匆匆走过,那中年男子劝道:“爹,你这么一大把年纪就别……”那老者却极生气的挥着手向前赶,丝毫不搭理他儿子。 一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拿着柴刀、菜刀、锄头、铁锹……向武阳关跑去。向燕云忍不住动了好奇心,要过去看个究竟。 武阳关前,一名三十上下的男子手捧圣旨,呆若木鸡的站着。百姓们义愤填膺地围了一大圈,还在源源不绝的增多。 男子的面前,是五十名铁甲兵。 中间一人身穿文官服饰,喝斥道:“伍廷焯,圣上有旨解你入京,一干乱民,杀无赦!” “他们不是乱民!”伍廷焯急道:“皇上这等征丁,岂不是要了他们性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人满脸不屑:“大胆贼囚还敢狡辩!给我拿下!” 左右百姓早就怒火中烧,齐齐发一声喊,就向上冲。 “保护伍大人,他是好官哪!” “这是逼我们造反,不给人活路哇!”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伍廷焯挥了挥手,人群安静了下来,他向前走了几步,这一挪步子,才发现他居然是个跛子。伍廷焯目光炯炯道:“大人,你也听见了?今天你们执意杀人,只怕你们也走不出这武阳关。 远远的不断有山民和城里居民来增援,转眼间那块小小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七百余人,是官兵的十倍有余。那名文官心中叫苦,哪里想到伍廷焯如此之得民心?他嘴里也不禁软了下来:“伍大人,我们也不过奉旨行事,你又何苦为难我们?” 伍廷焯凛然道:“我也知道你们奉旨而来……好,伍廷焯不敢不忠不孝,忤逆朝廷。大人,你若是不动这些黎民,我就跟你走!” “好!”文官松了口气:“好!伍大人果然豪气如云,佩服!佩服!” 他手一挥,两名下属立即上前,扒去伍廷焯官服官帽。 百姓们愤愤大喊:“放开大人!” “乡亲们听我一言!”伍廷焯扭过身子道:“廷焯此番进京,必定要据理力争,希望皇上圣明,能免了我义阳的征调令。诸位都是良民,若是为了我伍廷焯沦落为叛贼,身败名裂,我于心不忍啊,诸位还是请回吧!” 他伸出双手,任由兵丁扣上镣铐,钉入囚车。 围观百姓就有人哭出声来,但谁也不敢毁了他这番忠义,再不上前。 那名文官又下令:“来呀!去捉拿犯官家小!” 伍廷焯一听,大急叫道:“不许动我爹娘!” “圣意难违!”那文官悍然道。 百姓们又一次沸腾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欲劫囚车杀官吏而后快。 就在场面一片混乱之时,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伍廷焯定睛看时,正是自己的父亲,带着全家人走出城门。他心痛万分,哭叫道:“爹,孩儿不肖——” 伍廷焯的母亲一见儿子被抓,哭道:“放了我孩子!” 百姓们也大喊:“放了伍大人……” 顿时义阳城外哭成一片,只有伍廷焯的老父巍然而立,搀扶他的是一个青衣少妇,腰间悬着把长剑,似乎随时都要扑上去救人似的。 那是伍廷焯的妻子,宇文素眉。 伍廷焯的父亲早已于七年前解甲归田,但想当年,提起武阳关总兵伍朝晖来,倒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伍朝晖的声音充满了威严:“都给我闭嘴!哭哭闹闹成何体统?廷焯,你为民请命,爹爹老怀欣慰。我们伍家世代忠良,自你爷爷起便追随先皇打天下,这忠义家风,岂能坏在我手里?” 他颤巍巍走上前,道:“上官,就请出国法罢!” 那文官点头:“老将军深明大义,下官佩服、佩服……来呀!” 一名下属拿起铁索上前,向老人颈上套去,宇文素眉“哐啷啷”宝剑出鞘,竖眉道:“鼠辈敢尔!” 伍朝晖怒道:“宇文氏,休要败坏了我伍家门风!” 宇文素眉无奈,只得宝剑还鞘。 “跪下——”伍朝晖拿起铁索,朝着宇文素眉走去,那铁索铁铐甚是沉重,他拿的很是费力,手上青筋毕露。宇文素眉似乎傻了,怔怔站在那里。 伍朝晖急道:“你要爹爹求你么?跪下!” 宇文素眉缓缓跪倒,一排洁白的牙齿死死咬在下唇上。 伍朝晖亲自锁上她,老泪已是纵横。囚车里的伍廷焯看得心胆俱裂,哀声道:“素眉,委屈你了……” 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扑上前,将伍家上上下下三十余口一起拿下,又用铁链将他们连在一起,跟在囚车后面。 伍廷焯一个个看将过去,父亲、母亲、妻子、兄长、嫂子、十三岁的侄女儿、才七岁打的侄儿……全披枷带锁地拖在车后,不由心痛如绞,几乎昏死过去。 押解人犯的车马总算离去,百姓们仍旧唏嘘不已。 一直在远处观望的向燕云也不禁叹了口气,黯然离去——对这伍家父子的忠心,她也佩服的很,只是既然他们一意求全,又岂是她插得了手的? 白马缓缓走出义阳,向燕云已然在想着刚才的一幕一幕,心道那名钦差这回可没捞着什么秋风……忽然,她暗叫一声不好,拨转马头,向来路冲去。 囚车上了太行山道,一路甚是崎岖。 伍廷焯求告道:“上官,我爹娘已经年过七旬,就走慢些吧…… 那文官已经变了脸色,回身一鞭抽在伍朝晖头上,老人本来已经不支,挨了这一鞭,登时血流满面,倒在地上。 伍廷焯怒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那文官冷笑:“你聚众谋叛,已经是死罪。来人,将伍家满门,就地抄斩!”他似乎吐了一口刚才的恶气,又笑咪咪地加上一句:“女眷留下——” 士兵们齐齐应了一声,乱砍乱杀起来。先是一刀劈下,伍家的长子立即身首异处,那一双儿女哭叫着扑上,一个男子随手一刀就将小男孩砍成两截,又将女孩儿向一边拖。 可怜伍家上下被铁链连在一起,倒下一个,便跟着倒了一大片。 那文官也双手举起把刀来,狠狠向伍朝晖身上劈去,伍老夫人狠命冲上来,那一刀恰恰砍在她背上,当即毙命。 伍朝晖激怒之下,一头向那文官撞去,文官一闪,撞在他身后一名士兵胸口,他也是武将出身,此举又是拼命,那名士兵滚了两滚,竟气绝身亡。 那些杀红了眼的士卒们哪里肯饶,乱刀砍下,眨眼间,老头儿就成了个血人。他嗬嗬怪叫了两声,直挺挺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兀自圆睁着,对着苍天,似乎要问些什么、讨还些什么…… 这人群之中,宇文素眉是争抢最激烈的“猎物”。 她一肘横撞,撞倒一名士兵,却又被牵连的铁索牵绊,险些摔倒。身边两名武将哈哈大笑,先将她双手双脚用麻绳缚了,再解开铁索,从人群中拖了出来,扔在地上。 片刻功夫,伍家二十多个男人从伍朝晖到家丁已经死了个干干净净,可怜那些家丁还忠心耿耿地随主子进京,却不明不白地入了黄泉。只有宇文素眉和她的嫂子、侄女儿,以及几个稍有姿色的丫环被捆在一边。 “嘿嘿,小嫩儿!”一个男人立即就开始剥那小女孩的衣服,伍夫人护女心切,一头撞去,撞在那士兵小腹上,那士兵怒极,一手揪住伍夫人头发便狠命往地上撞,连撞了十七八下才住手,低头看去,伍夫人已经撞死了。 “啧啧,可惜可惜,贺老六你急个什么!”身边同伴惋惜道。 “这不是有好的么?”那个叫“贺老六”的一把扯过宇文素眉。 身后是重重的一脚,贺老六怒气冲冲回头看时,却是钦差孔大人。贺老六忙满脸堆笑道:“大人请、请……” “孔大人”将宇文素眉拉到大路中间,那一大群男子就迫不及待地将小女孩淹没了…… 囚车里的伍廷焯已经看傻了,喊哑了,挣扎之下,囚笼将脖子磨的满是鲜血。 “死贼囚真是有福气!”孔大人扯开了宇文素眉的外衣。 伍廷焯眼睛中几乎流出血来,声音凄厉的已经不像人类的喊叫:“畜生!畜生!我作鬼也不饶你们……”他用力一挣,囚车翻倒在地,匡当一声响,倒也吓了孔大人一跳。 “孔大人”只觉得留着他也是个恶梦,双手提起把刀,一刀向他颈子上砍去,伍廷焯动弹不得,只得任其宰割。他手上没什么力气,一刀砍下,斩断了半边脖子。伍廷焯一气未绝,只是狠狠瞪着孔姓官员,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来。 “相公——”宇文素眉躺在地上哀号。这些年来,这个男人那么温存小心的照料他,她心里却从没有过他的影子——她只会记挂着另一个人。极度痛苦之下,她忘记了恐惧,大哭起来。 “叫什么叫?”姓孔的文官恶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又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住手!”她的声音不是很大,却震得所有人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一个女子白衣飘飘的端坐在一匹白马上,满眼的怒火,满脸的沉痛,似乎是后悔自己晚来一步。 “什么人?”孔大人倚仗人多高叫道,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是一阵阵发毛。 那女子也不答话,手中莹光一闪,一柄似乎是冰雕玉琢的长枪已闪电般透胸而过。 “脏了我的寒阒枪。”向燕云喃喃道。 这下顿时一片混乱,穿衣服的穿衣服,找兵刃的找兵刃……几个没有“轮上”的就向着向燕云冲了过来。 向燕云似乎已经怒极,下手招招不留后路,寒阒枪所到之处血肉翻飞,一个个肠穿肚破,脑浆迸裂,身首异处。那柄枪上似乎附了什么妖魔的诅咒,只要白光一闪,便有一具尸体倒下。 那些士卒们似乎已被吓傻,他们从没有见过这种枪法,剩下十余个人的时候,才有人醒了过来,大叫一声:“快跑!”这下他们才如梦初醒,四下逃命。 向燕云寒阒枪荡处,已解决了几个腿脚慢的。她冷笑一声,展开身法追了上去,白衣当风,似乎足不沾尘,像一个暗夜的魔影,飘荡着复仇。 只有几个人跑得远了,向燕云随手抄起几把刀,远远掷了过去,当即又有三人毙命。只剩下一个活口了,向燕云纵身上马,直追过去,似乎横了心要赶尽杀绝。那人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大声哀号:“姑奶奶饶命,我没有作恶啊……我还有老母在堂,天地良心,我不会干那杀千刀的事情。” 向燕云的枪顿住了,冷冷打量着那名男子。 忽然身后一个清脆凄惨的声音大喊:“姐姐杀了他!是他打死我娘的!” 那男子正是贺老六,他一听小女孩喊破,连忙举刀抵抗,向燕云冷喝一声“摇光”,摇光马人立起来,巨蹄落下,贺老六惨叫一声,被活活地踩死了。 向燕云跳下马,回去先是解开了宇文素眉的绳索,叹气道:“夫人,我来迟了……” 又回过头去,只见路边伏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双手被捆,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绣花鞋还穿在脚上。那双绣花鞋绣着鹅黄色的小花,看上去极是精致可爱,一望而知是富贵人家的女儿。那小姑娘似乎喊过刚才一声就再也没有一点力气,死了一样倒在地上,下身全是淋漓的鲜血。 向燕云看得心中极痛,过去解开她绳索,轻轻把她抱在怀里,柔声道:“不怕,不怕……” 那女孩儿茫然的睁开眼,推开向燕云,一步步向母亲的尸身走去,看了看;又向父亲的尸身走去。忽然抓起父亲尸身上的刀,一刀刺入自己胸口。 向燕云全力掠了过去,但终究已经迟了。那小姑娘撇了撇嘴,看上去极是委屈,泪水滚滚流了下来。 向燕云后悔得几乎想一头撞死,居然就看着这小姑娘在自己面前自尽了。 ——她只有十三岁,这样的经历实在像是一场恶梦,与其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一再重温,倒不如就此了结。 宇文素眉也哀哭出声,她哭这苦命的小侄女,哭丈夫公婆,更是哭自己的命运。 向燕云有些担心的扶着她,宇文素眉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姑娘,你放心,我不会寻死的……” 向燕云轻轻拍着她,柔声地安慰:“好了,都过去了……” 宇文素眉挣扎着要站起来,向燕云连忙扶她起身,一步步走到囚车边。宇文素眉扑通跪下:“夫君啊……” 伍廷焯似乎还有口气,眼珠转了转。 向燕云道:“你放心去吧,我替你报仇!” 伍廷焯的一双眼睛更用力的圆睁,眼角都已经撕裂。 向燕云明白过来,点头道:“我替你照顾她!” 伍廷焯这才断气。向燕云单膝跪下,轻轻抹上了他的眼皮,对于这一家人,她不知是应该尊敬还是同情。 官道上,一匹白马,一匹红马。 “你有什么打算?”向燕云从来没有这么柔声细语地说过话,虽然满是关切之情,也多少有些僵硬。 宇文素眉木然摇了摇头。 向燕云已经大包大揽地接下来,自然不能不管,她想了想:“我送你去你义父那里?” 宇文素眉一双秀目已经哭的通红,她望着向燕云:“我死也不去那里……向姑娘,你带我走,我愿意为你牵马坠镫啊……” 向燕云暗自叹了口气,点头道:“走吧,只是和我在一起,恐怕还有不少苦头要吃。” “真的?”宇文素眉惊喜地看着她。 向燕云轻轻一扣马腹,白马轻快的小跑起来。它他似乎知道有了个伴了,不时停一停,等着那匹红马追上来,并鞍向天涯。 第七章 棠棣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唐·西鄙人 茫茫无边的草原,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落下山去。 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双双闪着绿光的眼睛。 是狼群! 她挥着树枝,冲了上去,狼群却变了,变成各式各样的人,一刀刀向她劈了下来。 人群中,她看见了李靖,她向他求援,李靖却笑了,狞笑,变成一头最大的狼,狠狠扑了过来。 她向后退,却没有一点力量,软绵绵摔倒在地上。狼群已经离她很近了,她听得见它们喉咙中的咆哮。它们凶狠而冷酷地盯着她,凶狠地不像狼的目光。 她的力量呢?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七岁的小女孩,迷失在荒原上,面对着群狼,无助而恐慌。 狼群终于扑了上来,一张张血盆大口对她稚嫩的咽喉张开。 远处,一个骑士急急跑来,她早就知道他会来的,她看着远处的火光,在狼吻下绝望地大叫:“咄?哥哥——” 向燕云翻身坐起,才发现指尖已嵌入了掌心,留下一弯弯月牙般的血痕。 身边的宇文素眉还在沉睡,她确定自己没有叫出声——这些年来,她已经不知道惊叫的感觉。 咄?哥哥,向燕云轻轻念了一遍,很有些温暖,那个三王子,怕是有七八年没见了,怎么还会屡屡在梦中最紧要的关头出现? 这些年来,突厥的势力一天天强大,渐渐有摆脱隋朝属国身份与之分庭抗礼的趋势,而咄?王子的英名也随着马蹄播撒到草原的各个角落。 咄?王子,他还记得那个小女孩吗? 一声长嘶,打破了夜的宁静,必定是摇光看见了什么。向燕云披衣出门,只见远处升起十余道白烟,正是风云盟内联络的信号。 她取出一筒“千里云烟”,以内力逼去,一道烟柱凌空而上,二十丈内毫无开散。 远处当即有了反应,风盟探讯联络的功夫,实在是当世无双。 远方出现了两名青衣大氅的使者,轻飘飘地来到她面前,如同风中的一片落叶,又像是幽冥中一缕游魂。 他们在三丈外就齐齐跪下,呈上一封书信。 向燕云挥挥手,二人又一起退下,身法迅急而谨慎,似乎要在盟主面前一展身手。 “燕云,怎么了?”宇文素眉跟了出来。 “两个下属来送信,莫龙渊手下的人,这几年功夫真是大有长进。”向燕云轻描淡写地道。 “风云盟大大小小的职位,被你替换的差不多了吧。”宇文素眉轻笑,听出了向燕云心中的骄傲。 “不是替换,提拔后进而已。”向燕云一边拆信一边道,她一行行扫着信,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怎么?”宇文素眉黑暗中不能视物,急急地问。 “舅舅死了……”向燕云垂下信。 “你舅舅?” “是的,我舅舅,突厥的可汗。”向燕云振衣,束发,拍了拍摇光道:“走吧阿眉,我们回阴山,咄?他有了大麻烦了!” 史载:公元六零九年,启民可汗卒。 启民可汗一生荣辱,兄弟间的争斗,臣服与掠夺,血、火和泪水……在历史上留下了一页微不足道却无法略去的印迹。 他死在咄?出猎的第二天,蹊跷而悄无声息。 一只雪白的鹰,掠过苍穹。 三枝狼牙箭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射去,准且狠,似乎没有给那只鹰留下回旋的余地。 又是三支箭!如果说前三支箭是流星,后三枝就是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落了前箭。 三名小队长诧异的回头。 咄?! 他更成熟了,脸上的线条刀割般的刚毅,带着妖一般的魅力。大而深的眼睛,挺直修直的鼻梁。 一身的肌肉仿佛是从生命最原始的深处挤出来的,岩石般的结实,一色的黝黑。从肩膀到手指,线条流润而下,那是力对美的诱惑。 咄?扔下弓,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他的背挺拔,一步迈出几乎是常人的一倍。 那个骑手里的骑手,猎人里的猎人,男子中的男子。 三名小队长惊惶失措,不知自己哪里做错,惹得王子不快。 他们的卫队长匆匆跑来,一人给了一鞭子,骂道:“蠢东西!谁不知道三王子想着念着那只阴山顶上的鹰,白鹰是他的圣物啊,你们居然敢射杀!” 三名小队长面面相觑,咄?痴恋着骑白马的朵尔丹娜,这早已是传说中的故事。他已经过了三十岁却一直不娶,这在草原上的王子们中间不仅是个奇迹,简直就是个笑话。 草原上的男人,本来就应该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要最漂亮的女人,那个王子每个十七八个侍姬?只有咄?例外—— 那个鹰一样骄傲的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 入夜了,时值盛夏,但草原的暑气似乎不那么强烈,似乎还有些凉意。 咄?伏在书案上,羊皮纸上是一幅地图,包括了楼兰、契丹等各国的兵力与粮草以及各部的军队部署。 咄?的嘴角浮现了一丝笑意,这些年来,突厥重新凝聚,成为一个强大的帝国,没有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他练兵、学习编制、研读汉人的书籍、征战、收集情报……每一刻都在渴望马踏黄河的荣耀。 如果,他们兄弟足够团结的话,区区一个一个还不是随手就收拾了? 他煞费苦心的在大兴和洛阳埋下了若干眼线,洞察着隋室的一举一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拼命,或许只有拼命工作才能忘记心中那个白色的影子吧,又或许……他决心用万里江山作为聘礼送到那个视天下男儿如无物的女子面前? 他打开了一封朱红色的书简,那是专门报告李靖的动向的。李靖,只有和他在一起,咄?才能感到一种对等的压力。 “六月,向燕云截李渊于风陵渡,诛七十余人,获其次子李世民。李靖求恳,释之。李渊怒极,令群力杀之。” “哼!”咄?一声冷笑:“那丫头怕是找了李渊十来次麻烦了,那家伙也真命大!不过朵尔丹娜还是太过仁慈,先铲除了他的妻儿党羽,李渊还有什么好倚仗的?这样不肯开杀戒,真是麻烦……不过就凭那几个人想要伤她恐怕还早得很!” 他又抽出另一封书信,信上沾着一根鸿毛,那是“十万火急”的意思。咄?抽出信,只见上面写道: 李靖擒向燕云于桃花庵,七月十九日过萧关,速救之。 咄?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这封书信他本可以不予理睬,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李靖?是他最担心的那个人? 朵尔丹娜,他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朵尔丹娜真的落在他们手里,他们会怎么对付他? 这个送信的人真是摸准了他的脾气。 咄?站了起来,在帐篷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愈来愈是烦躁,终于忍无可忍地吩咐:“来人!” 一声召唤,帐下几员大将匆匆忙忙冲了过来,一个个睡眼惺忪,但动作依然快的惊人。咄?多少有些欣慰,扬手将书信展示一圈,问道:“这封信是谁送来的?” 一名队长立即行礼道:“王子殿下,今天的书信是我送来的,没有这样的一封!” 咄?点点头,一切正如他的所料。他看了属下们一眼,随手将信递给了右手的一位将军。他比起咄?约莫大了几岁,一蓬乱扎扎的胡子看上去甚是威风。“殿下”,那将军抬头道:“不可能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没有喊向燕云的。这一定是一个圈套!” “查贝”,咄?皱着眉头:“我也知道这八成是个圈套……可是,它万一不是呢?” 查贝将军身边另一员大将也接过信扫了一遍,点头道:“殿下,我赞成查贝的意见!这一定是故意诱你上钩的。我们找人去阴山问一声不就成了?” “今天已经是七月十八了。”咄?苦笑着从他们手中抽出信笺:“霍里,查贝,我去一趟萧关。” 两个人大惊失色,一起跪下道:“殿下不可轻举妄动!” 咄?拍了拍霍里的肩膀,道:“霍里将军,你替我调动两拨人马。”说着,随手将两块兵符递了过去,又附在他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霍里的神色这才慢慢缓解,点头道:“属下得令!” 霍里是咄?手下的第一员大将,也是噶里七部中的第一勇士,与咄?从小一起长大,并肩作战已经有近二十年。他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看上去精明能干,上唇两撇小胡子总是盖在嘴上,让人瞧不清他的喜怒。查贝却是咄?的卫队长,负责他的护卫工作,忠心耿耿,这两个人是咄?的左右手,一向视为心腹,委以重任。 查贝急道:“王子,我和你去!”他不待咄?说话,已经大步跑出去备马,咄?哈哈一笑,对霍里调侃:“这家伙还是火烧屁股的脾气。好吧霍里,我和他去看看,这里的一切交给你了!” 他回头摘下马刀,在霍里肩上重重一敲,大声道:“我出去办事期间,一切事务交给霍里将军。大家听明白没有?” “是!”一声斩钉截铁的回答,咄?满意的点头,大踏步走了出去。 辽阔的草川上,顿时响起了马蹄急促的跑动声。 半个时辰后,一名信使冲进帐篷,喘息着禀报:“可汗……归天了……” 霍里这才长吸了口冷气,一拳锤在桌子上:“果然不出殿下所料!” 萧关距此有六百里之遥,咄?与查贝一路狂奔,到了东方发白的时刻,已经跑过了大半的路途。一路向西南,草地渐稀疏,已到了沙漠的边缘。 “殿下!”查贝小心翼翼地禀告:“咱们换匹马再走吧?” 咄?嘿嘿笑道:“查贝,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这条道咱们俩怕是走了二十个来回了吧,灌两袋水,咱们擦着边插过去!” 他信手将马鞭向西南一指,臂上的肌肉已僵硬。远处,一道长长的黑影越来越粗,一字排开,形成了合围之势。马队带起了铺天蔽日的黄沙,无数锃亮的矛尖连成一片,在那样的气势下,咄?查贝两个人就像是汪洋中的一条孤舟,显得分外渺小。 马队转眼就到跟前,连漆黑的头巾也清晰可见。队伍的正中众星拱月的拥出一个人来,咄?看到他,脸上顿时露出一种“早知如此”的神情,他高声道:“二哥,你还好吧?” 来人正是二王子苏察,他面如寒铁,捏着下巴哂笑:“咄?,你做的好事!还不快跟我回去认罪!” 咄?扫视一眼,苏察居然带了三四千人,一字长龙地排到天边。他双目一睁:“哦?认什么罪?” “你还装蒜!”似乎早已料到咄?有此一答,苏察阴森森笑了,“你刺杀父汗,图谋篡位!” 虽然对苏察早有准备,咄?还是被这条罪名扣的一愣,脑子嗡嗡作响,他迟疑道:“什么?父亲遇刺了?”他很快就回复了常态,冷笑道:“苏察,父汗一去世你就直奔我而来,嘿嘿,真是够快!只不过,你如意算盘打错了一步,苏察,你回过头看看。” 苏察见他有恃无恐,自己倒是有些心虚,回头看时,见远处又来了一彪人马,锐剑般直刺自己的队列。他腿肚子不明不白的抽了两下筋,暗喊一声不好,心道咄?这小子,居然埋下了伏兵。 那队人马由远及近,也不知有多少,有如万马奔腾的气势一般。 其实咄?哪里设下伏兵?只是令五百里外一支亲兵赶来与他会合,同赴萧关罢了。这支亲兵不过一千之数,而苏察却带来了三多人。 草正茂盛,天已蓝了,一轮旭日缓缓东升。 苏察若论起练兵,实在差得远了。手下人无论军纪还是应变之力,都远不如咄?的人。这一冲一杀,队伍顿时乱了。正巧他为了耀武扬威,更为了不让咄?有逃生机会,将队伍一字长蛇摆开,哪里禁得起这般集中力量的冲击?两对人马刚一对上头,立即动起手来,刀枪交举,人喊马嘶,杀得太阳也失去了颜色。 咄?两刀砍死两个苏察的卫兵,心知敌众我寡,制不住苏察,只怕时间一长,人马便支持不住。 一念及此,身子一翻钻在马腹下,与马鞍平齐,直冲过去。那匹乌锥马为他心爱坐骑,一时也顾不上它,无数刀枪一齐招呼在马头,马颈之上,好端端一匹骏马当即血肉模糊,但咄?也已到了苏察马前。 他一手扯住苏察右腿,已经从自己马腹下转到了他的马腹下。那马吃重,连连转了几圈。咄?手上使力,已将苏察硬生生扯了下来,那苏察一刀正要劈下,这一扯顿时失了准头,一刀砍在地上。 二人一齐翻滚了几下,咄?的左臂一紧勒住他喉头,低声道:“让他们住手!” 苏察又气又恼,只得大声道:“三军停手!” 军令一出,厮杀顿时停止,当时已是一片混战。战士们迅速就近结成小队或三五个,或七八个,持刃而立,静听命令。 咄?的声音压得很低:“苏察,我现在杀了你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只是可怜了你手下的那些勇士们……下令调头,跟我回大帐!” 苏察的声音压得更低:“你回去杀了阿达里,你就是可汗——” 咄?手臂一紧,勒得他几乎没喘过气来,怒道:“你这种没眼光的东西,只想着窝里反,仅仅做草原上的王,有什么意思?” 苏察反唇道:“不统一草原,怎么统一天下?” 咄?手臂又是一紧:“少说废话!你到底讲是不讲?” 苏察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高声道:“六军听令,打道回大营。” 黑压压的队伍齐齐一声答应,向可汗的大帐行进。 数万人的队伍,听不到一声谈笑或叹息,只有脚步,沉沉的,震得草原微微颤抖。 (二)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远自相戕。 ——曹操《蒿里行》 咄?的刀顶在苏察的背上,他能感觉到苏察的心跳,有力而稳健,这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大帐就在前面,“大帐”是对可汗所在的尊称,并不是真的只有一个大帐篷,远远的是六个卫兵营,左右仪队、亲兵营,从最外面的牛皮大寨照直走进去,有二十里的远近。 一道朱红的地毡从寨门直通向里,地毡的尽头是金顶的黑营,是用了六百张整牛皮扎合的,营顶点缀着黄金的鸟吻和白银的水檐,那是出自汉人的巧匠之手。这里与其说是营帐,不如说是宫殿。 四个亲兵营分列四方,亲兵营外是龙虎熊蛇豹狼雕鹰等八个卫兵帐;卫兵帐外是六十个士兵帐,用的就不再是牛皮,而是油毡。三千名守帐士兵环大寨而立,十步一哨,围的滴水不漏。 大寨后是三里方圆的一片草场,草场的尽头是可汗的寝宫,用辽水旁的白石,黑山旁的黑石,和西域的火石榴石建筑而成,虽远远比不上汉人宫殿的精美与辉煌,庄严肃穆,则有过之。 又有三千名士兵守卫着皇宫与通道,两个时辰一换班。另有四千名骑兵巡逻护佑,也就是说,足足有一万名精心挑选的士兵保护着可汗及阏氏的安全。 这一万个人中,每十个人就有七个听命于咄?,剩下的三个人,一个听命于大王子阿达里,一个听命于二王子苏察,另一个才是可汗本人的人。 就在咄?和苏察走向大帐的同时,各个部落的战士都在以全力从四面八方向大帐靠拢。草原上的人最心疼的便是马,但这些天来,主要的通道上竟倒满了无数累死的马尸。 当然,还有人的尸体。 这些尸体在兀鹰、饿狼和蚂蚁的环伺下,转眼就要变成一付付枯骨,久久地散落在荒漠和草甸上,记录着那场争夺的惨烈。陪伴那些枯骨的,是上锈的刀枪与镫辔,那是亡灵们不肯卸下的重负。 咄?的刀如附骨之蛆,牢牢地顶在苏察的背上,刀尖早已刺破了皮肤,那小小的伤口也早已化脓,而两个人都没有丝毫变动。 兄弟俩的脚踏在了朱红色的大毡上。 苏察忽然开始挣扎,他奋力向前一扑,随即翻滚。但咄?更快,他单膝跪压在苏察的腰眼上,左手拧起苏察的右臂,尖刀已抵住他后颈的动脉。 咄?低吼:“二哥,不要和我玩花样,不然,我一刀杀了你!” 一个声音冷冷传来:“你敢!” 咄?回头,一个满头银发的贵妇站在身后,一身黑色丝绸,衬着泥金的飘带,显得无比华贵雍容。 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扶着她,老妇人的脸因为气愤而微微颤抖,头上的金簪与珠宝叮呤地响了起来。 她正是启民可汗的正室,突厥的王后,大隋的安义公主,也是苏察与咄?两个人的母亲。 “咄?你给我放开他!”王后的声音满是愤怒。 咄?心里极是矛盾,擒虎容易纵虎难,一旦放开苏察,少不了又有一番厮杀。 “咄?,他是你亲哥哥——”见儿子居然不听话,王后一把摔开使侍女的手,扑了过来。 咄?一咬牙,松开苏察,单膝脆下扶住母亲,道:“阿妈,你消消气,我放过他就是。” 王后继续道:“什么叫放过他?你父亲尸骨末寒,你们就手足相残起来,是想让阿达里偷着笑么?” 咄?低着头,不发一言,一头黑发微有些卷曲,披在肩上。 王后叹了口气,凭心而论,她一直更喜欢小儿子。只是这些年来,咄?实在疏于请安问候,一颗母亲的心,反而渐渐向大儿子靠拢。更何况苏察已给了她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儿承欢膝下,女人的心,总是偏着孙子辈的。 王后看了看两个儿子,颓然道:“去吧,看看你们父亲!” 咄?与苏察对视一眼,目光中深沉的仇恨一如千年不化的冰湖。 启民可汗染干的遗体停在大帐正中。儿孙妻妾围了一团。 看着两个兄长都已是拖家带口,咄?的心忽然有些悲凉——大哥的长子什钵必已经有了自己的封地,而他,却还是孤身一人在草原上游荡。 一念及此,他忽然有点紧张——朵尔丹娜会来吗?不管怎么说,可汗也是她亲舅舅呢! 他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泥土和血污,像这样又脏又臭,朵尔丹娜怕是不愿意接近他吧? 他这里想入非非,苏察已早早扑倒在地,大放悲声,顿时,大帐里哭声又响成一片。 这一哭,咄?悲从中来,父王带着他骑马射猎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他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在摔角比赛中便赢了大哥,父亲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咄?,长成为一个男人吧!突厥人的耻辱是靠你来洗刷了! 而那个威猛高大,身经百战的父亲,现在就躺在那里。干瘦而灰败,面上已有了尸斑。 “咄?!”阿达里猛地站了起来:“你应该知道,父亲是被人杀死的!” 咄?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问:“什么?” 阿达里低下头,紧紧握着拳:“是的,就在前天夜里。父亲的酒里给下了毒,心脏上又补了一刀。当时我和苏察正在外面亲手烤,……一条羊腿……发现这一切,苏察就去找你了!” 这句话的另外一层意思就是:那天我和苏察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咄?就看你的了? 咄?冷冷一笑:“那天我离这儿很远!” 阿达里逼近一步:“在哪里?” 咄?笑得更冷:“不干你的事!” 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现在要知道的,仅仅是这究竟是苏察阴谋还是阿达里的诡计,或者是两个人合伙对付他! 阿达里道:“你敢在父亲灵柩面前放肆?” 咄?挺起胸膛向前迎上一步:“我不是凶手,有什么可怕的?大哥,父亲的眼睛倒是在看着你们!” 两个人已靠得足够近,只有动手才能解决问题! “都给我住手!” 人群中站起来的是另一个女人,她是阿达里的母亲,忽德班珠。老可汗在世时时候她一直屈居于义成公主之下,甚至让出了王后的宝座,但现在一切已不同。义成公主只剩下了一个公主的头衔,而她则有娘家的五千雄狮作为后盾。两个女人,为儿子展开了争夺。 “阿达里,你自为可汗的继续人,哪有一点尊严和气度,简直是个无赖!” 忽德班珠训斥了自己的儿子又转向咄?:“咄?,王位可以用武力夺来,人心却不能用武力征服。长老们和子民们都在等着你的解释。” 咄?抬头看了看她,果真是个厉害的女人!一句话就讲到了症结上。 他抚胸行礼:“母亲,我没有夺取大哥汗位的企图。至于那天晚上……我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咄?复又跪倒在父亲的尸身前,一刀划开手腕,起誓道:“父亲,我凭着男人的血和祖先的神灵起誓,无论是谁犯下这桩大罪恶,我都会把他抓住,碎尸万段!” 他的目光阴冷地从两位兄长面上扫过,挺身而起,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咄?一口气走出大帐,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是下决心动手的时候了,他已经失去了一次良机,若再失去一次,那股原先相对弱小的力量就要反噬了。 霍里和查贝两名将军早已拱手立在帐外,一见到咄?,二人就齐齐行礼。 咄?挥手道:“很好,霍里将军,你来的很是时候,你调动了多少人马过来?” 霍里恭敬而兴奋地回答:“殿下,三十万!殿下真是神机妙算!还有七十万军队,七天后赶到!” 那晚咄?给他的兵符,是让他直接领兵赶往大帐。 咄?傲然道:“他们的人也不过三四十万吧!不必再等援军了,动手的话,够了!传令下去,各营随时准备出战,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乱动半步!” 霍里急道:“殿下,何不快快动手?” 咄?的眼睛遥视着极远的天外,道:“这一动起手来,我出兵中原的计划至少要推迟十年!霍里,我们突厥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才聚集起这么多力量,不到万一,我真不想火拼啊!再等一等,我看有没有更利落的法子。” 霍里愤愤道:“人不射鹰鹰啄人!王子,这太危险了!” 咄?咬牙道:“我赌这一把!你放心,他们伤不了我……” 他忽然展颜一笑:“霍里,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不像个男人了?可是你真的不知道,十年前,有个汉人从突厥人手里救下我,对突厥极尽羞辱……那时我就发誓,我会让汉人尝到‘胡虏’的滋味,我的刀,不想对着自己兄弟!” 咄?似乎自觉多话,很灿烂地又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便急急转身。他险些和一个人撞个满怀——一个小丫环正在怯生生的望着他。 咄?记得这是母亲陪嫁过来那个“菊娘”的女儿,叫作阿鬟的,是这里除了她母亲外唯一的汉人,很得母亲宠爱。 阿鬟屈膝行礼道:“娘娘请殿下到后面用膳。” 咄?皱眉道:“什么娘娘,娘娘的,改不了口了么?眼下是什么时候了,不去!” 阿鬟急道:“娘娘她好些年没见王子了,今儿准备了一天!” 咄?听得心下不由一酸,随即道:“二哥去么?” 阿鬟忙嘻道:“这些年来,二王子一直伏侍在娘娘左右,今儿是专请三王子!” 咄?还在犹豫,一群妇人已簇拥着母亲向这边走来。母亲的面上很有不悦之色,显然听见了他的话。只见安义公主已怒气冲冲地盯着他道:“你,连娘都信不过!” 咄?长叹了口气,忙上前扶住母亲,软语安慰道:“孩儿不敢,孩儿随娘亲前去便是。”安义公主这才长出了口气,任由咄?扶着,向后宫走去。一队咄?的亲兵随后跟着。 行至宫前,安义公主摔手道:“怎么?你还要带兵来吃饭?” 咄?一挥手,随行卫兵静静停在门外。他冲着霍里使了个眼色,霍里当下双手一推,士兵们兵分两队,团团守卫在后宫周围。 霍里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塞到咄?手里,暗中叮嘱道:“殿下,酒下要沾唇,肉不要入口!” 咄?看了看冷颜站在一旁的母亲,猛一咬牙,没有接那柄匕首,便大踏步走了进去。 酒席果然很是丰盛,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 咄?扶着母亲坐下,王后忽然长叹了口气,道:“咄?,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咄?低头不语,王后接道:“是为娘的生日,也是我进宫近四十年的日子,娘给你做了你喜欢的烤鱼和茯苓栗子糕,可你……你!” 她的脸开始抽动,浑浊的泪珠顺着衣褂滑落下去,继续叹道:“我来这鬼地方四十年了!我一个快死的老太婆,只有你们兄弟两个……咄?,你知道娘过的是什么日子么?” 咄?见母亲落泪,忙翻身跪下,摸着母亲的膝盖道:“娘,娘,孩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怀疑到娘身上,我只是防着苏察——” 王后勃然大怒,一把扫落了案上的食物,单手指着咄?道:“你还敢说!还敢说!今儿若不是我,你就杀了你亲哥哥了是不是?咄?,你好无情啊,你……连我一起杀了吧!”她缓缓站起,抓起一块糕点,悲凉道:“酒不沾唇,肉不入口,这便是我儿子来赴我的寿宴……好,你怕有毒是不是?我吃给你看!” 说罢,便将糕点向口中递去。 咄?膝行几步,一把拿下,塞在口中,又不停抓起地上糕点,满满塞了一口,用力咀嚼。他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着母亲,颤声而含泪道:“娘……” 王后一把抱住儿子,大哭起来。 咄?全力咽下口中糕点,轻抚母亲的后背,道:“娘,是孩儿的错!你看,孩儿这不是吃了么?好吃!好吃!好吃!” 王后慈祥地微笑道:“以后莫再手足相残了,听娘的!” 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只要二哥放过我——” 王后轻叹道:“胡说!他是你哥哥怎么会害你?倒是那个阿达里,你们该齐心对付他才是。” 咄?又不言语,以他的实力,即便一举扫灭两个兄长的势力也非难事,又哪里需要与什么人“齐心”?王后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听进去,才高兴道:“你刚才胡吃一气,怕是什么也尝不出来,娘这儿有上等的茶叶,给你泡一壶,换些饭菜,慢慢吃。” 咄?就势往母亲怀里蹭了蹭,顽皮道:“娘扔到地下我就吃地下的,只要是娘做的就是好——” 那个“吃”字还没有说完,咄?只觉得四肢一阵剧痛,浑身的力气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随即胸口、丹田、五脏六腑一起绞痛起来,如万蚁噬身,忍无可忍,不禁哼了出来。那股奇痛随八脉运行一周天,重新又散布全身,一阵高过一阵,咄?一头、一脸、一身现时满是冷汗,额头上的青筋蚯蚓般扭曲。 王后被吓呆了,不停摇晃儿子,唤道:“咄?,这……好端端的怎么了?” 她一摇之下,咄?周身骨节似被折断一般巨痛,却又抬不起手来推开她。咄?实在痛得开不了口,便张着嘴稍微吸了口气,这口气吸进去,胸口又一阵剧痛,却总算聚起些力气,他勉强笑道:“总算,总算,总算没让娘吃了那块糕……苏察,你出来!” 他满脸汗水,肌肉全在痉挛,这一笑,当真比哭还难看。 王后又是害怕,又是心疼,抱着儿子哭道:“不会是苏察,不会……” 只听一声轻笑:“不是苏察,又是谁呢?” 毛毡撩处,走出来的正是苏察。他几步走上前,一脚踢在咄?身上,踢得他滚出老远。王后尖叫一声,正待扑出,却被苏察一把扯住。那一脚放在平时也没什么,这会儿却痛得咄?半天喘不过气来,半响才尽量控制声音道:“苏察,我们之间的事,不要把阿妈扯进来。” 这时门外的卫兵们已觉察出不对,一拥而入。领头的正是霍里和查贝,苏察一刀架在咄?的脖子上,怒喝道:“放下兵器!” 咄?冷哼道:“谁敢放下兵器?你们都退下! 苏察多少又有害怕,又吼道:“放下兵器!不然我先卸了他一条胳膊!” 霍里和查贝对望一眼,打了个手势,士兵们鱼贯而出,偌大一块前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察道:“你们敢违抗我的命令?” 霍里道:“我们只服从军令!” 二人神情肃穆,与平日执行命令毫无二样。 咄?急道:“你们两个给我出去!” 二人一起道:“殿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苏察冷冷一笑,手中的刀刃一转,咄?的脖子上已多了道血痕。还是那四个字:“放下兵器!” 霍里与查贝手一松,两柄刀落在地上。苏察的卫兵们不待吩咐,一涌而上将他们绑了起来。 咄?紧咬着牙,面上毫无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若一开口,只怕便有泪珠落下。 阿达里的面色阴沉的如暴雨前的乌云。他一遍遍来回踱着步,越来越是焦躁。 终于,他气急:“你在王后的寝宫抓住了咄?……全草原都知道这种不光彩的事情,你怎么交待?” 苏察一字字道:“让他招供!” 阿达里猛一顿足:“你凭什么?他是出了名的铁汉子!” 苏察也猛然起身:“没他的口供,什么人证物证也没用!” 阿达里嗤笑一声:“有本事你去吧!” 苏察冷冷一笑:“放心,我拿得到的!” 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只剩下阿达里愕然的目光。 一间阴冷的石室,四壁挂着各种刑具,中间烧着一盆炭火。 三个裸着上身的男人,分别被锁在石室的一端。其中一男人,早已不象个“人”,手指和脚趾已被一只只捣烂,身上也满是鞭伤和烙伤,一只眼珠已经被生生剜了出来。 门开了,一个小女孩惊恐万状地跑了进来,这里的一切让她恐怖,她尖声尖气地叫:“阿爹……”那个男人猛一激灵,抬起头来,激动地招呼:“那兰——” 他奋力扭动,身上的镣铐哐啷作响。 小女孩吓了一跳,那个浑身是脓血的家伙,怎么会发出父亲的声音?她不过七八岁,穿着件红色的统裙,乌黑柔软的头发扎成两个小辨儿,一左一右垂在胸前。 “那兰——”那男人继续招呼着。 叫“那兰”的女孩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人,是的,没错,正是她的父亲,威风凛凛的卫队长查贝。 她顾不得脓血和恶臭,抱着父亲大哭起来:“阿爹,救我!” 查贝唯一的眼睛仔细检查着女儿:“他们打你了?他们欺负你了?” 那兰伸出胳膊,粉嫩的小臂上几个乌青的指痕,她抽抽答答地哭诉:“阿爹,他们说你再不松口,他们就让我开开窍。” 那兰的话象雷击一样,震的查贝半响说不出话来。那些畜牲,居然……他的女儿,他的独生女儿,那兰还有两个个月才八岁! 囚室又一次打开了,苏察懒洋洋的走下来,胜券在握地吩咐:“去,把那小姑娘抱过来。” 那兰惊恐万状地搂着父亲的脖子:“就是他!他杀了阿妈!是他说要给我开窍的——阿爹,什么是开窍?” 查贝的残缺的浓血的手从女儿的头上缓缓移下,移在她幼嫩白皙的脖子上,查贝苦笑:“那兰,你永远不用知道——” 咄?和霍里吼道:“住手——” 咄?嘶吼:“查贝你疯了,住手,住手!苏察,畜生!我答应你!” 查贝的泪大滴大滴砸了下来,落在女儿的小脸上,她的脸有些青胀,但表情甚至还没有什么惊慌,他用最快的速度捏断了她的喉骨,那根柔软的小小的喉骨。查贝抬起头:“三王子——查贝尽忠了!” 他紧紧抱着女儿的身躯,一头碰在石壁上,鲜血和脑桨混合着流下,红红白白的,很是刺目。 那兰紧紧依偎在父亲怀里,象是熟睡一般。 那两个走过来抓人的卫兵也被这一幕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站在丈许外的地方发愣。 连苏察也说不出话来,那晚,查贝是唯一留在咄?身边的人,为了让他吐口招供,他们用了多少酷刑,已经超过了人类承受的程度。 还有,那个女人,死命护着女儿,发疯般挣扎,两个大男人也制她不住,只好杀了她……咄?,你身边究竟有多少死士? 苏察和咄?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了,咄?的目光中满是悲痛,愤怒和蔑视,令苏察无法忍受的蔑视。 他挥手:“带他出来!”他没有路走了,只剩下最后一招。 这是个小小的帐篷,押送咄?的卫兵在门口就止住了步子,用细锁链紧紧缚他双脚,用力将他掷了进去。 帐篷里是两个人,站着的是苏察,坐着的却是安义公主——他们的母亲。 咄?努力扬起头,等着苏察的又一次逼供。 苏察冷冷道:“三弟,你吃的那块糕是我从一个汉人那儿弄来的,叫做‘分身裂骨散’,用在你身上之前,我找过两个人试用,不到两个时辰,都活活痛死了。三弟,你果然非同寻常……只是,你希不希望,我也孝敬母亲一块?” 他手心是个羊脂玉雕的小药瓶,里面闪着毒蛇般的磷光。 咄?吼道:“你敢——” 安义公主却叫道:“苏察你说什么——” 那位养尊处优的老妇人似乎一夜之间便老了十岁,浑身打着哆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察不耐烦了,一手捏开母亲的嘴巴,一手打开药瓶。安义公主用力挣扎,却是蚍蜉撼树,徒劳而已。 苏察冷冷道:“我数到三,反正她也见过我怎么抓你,以后也没我什么好日子!” 这句话似乎给他壮了壮胆,数道:“一——” 他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只是脸上也不自觉地开始冒汗。 “二——”药瓶已递到嘴边。 咄?长出一口气,道:“够了!让阿妈回去休息吧!可汗……是我杀的。我认输!” 苏察森森一笑,击了两下手掌,外边的士兵一涌而入。 苏察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笑容,只吩咐道:“带他到长老们面前去!带他到全族人面前去!他认罪了——” 士兵们脸上顿时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狂喜,两个人走上前一把架住咄?,就向外拖。 苏察又吩咐道:“扶王后去我帐中休息,从今天起,孩儿亲手侍奉母亲……” 咄?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从牙缝中挤出五个字来:“有劳……二哥了!” (三) 忧思成疾病,无乃儿女仁。 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赠白马王彪》曹植 “准备好了么?”苏察的手指还停留在地图上,头也不回地问。 “大王子的所有退路已被切断。咄苾一死,我们就会立即除了他。” 苏察满意这样的答案,轻轻叩着手指道:“说不定不要我们动手,咄苾手下的人就替他报了仇了……王后呢?还是不肯吃东西?” “是!”答话的一名将领躬身道:“她身体很差,要不要找个大夫?” 苏察的手用力一挥,斩钉截铁地道:“不许她和任何人见面!只要她能活到咄苾正法那天就够了!”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很遥远:“活不到那一天也没关系……咄苾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消息了。” 这是一间豪华的帐篷,地上铺着熊皮,一张虎皮交椅摆在上首的位置,四周的青铜灯中闪着幽冷的光。其时虽是盛夏,但由于靠近阴山的缘故,并不觉得炎热。尤其是入夜,还有几分浓浓的凉意。 连大帐中铺地的皮毡早已撤去,但这里却还坚持留着,似乎这里的主人过分迷恋那份奢华,忘记了时令。 帐中,几个将领低着头,聆听主子的教诲,并等候下一步命令。 忽地,一个年轻将领道:“王子,我们还是速速处决了咄苾吧!” 苏察不耐烦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多吊他一天,拥戴他的人便要少一批!” 那将领鼓足勇气道:“我听说……朵尔丹娜已经回来了!” 每个人都是一震,“朵尔丹娜”,那是一个比咄苾还要传奇的人物,有着传说中魔鬼的力量。 苏察缓缓踱了几步,尽量压制着自己的不安,不在属下面前暴露自己的恐惧。终于转过身来,大声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会杀了他!” 咄苾一直吊在大帐前的旗杆上,身子下面是血写的诏书,写着他的罪恶。两天了,无数人从他身上经过,目光中有愤怒,有不耻,有信任,有怜悯……他没有逃避,静静地迎接着每一束投向他的目光;他没有申诉,每一次长老的问话他都会静静地回答一个“是”字;他没有哀求,只静静地等候,等候最终的命运。 他的手臂已麻木,嘴唇干燥地一层层褪皮,却依然是安静的,不失尊严的,依然是个王子。 他并不后悔,咄苾并不是个孝顺的人,但也不能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 他缓缓看着天外,夜很深。 忽地,一阵吆喝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站住!”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看守他的人密密围了七八圈,最近的便是一圈弓箭手,如有劫囚,格杀勿伦! 这是铁一般的命令。 咄苾的心中开始翻涌,好快的速度,大王帐下的精兵在这个人面前似乎是不堪一击,他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远处,一团白影冲了过来。她一路挑开挡路的刀枪剑戟,速度几乎没受到什么影响。一匹高大的白马几乎是神灵附体,几个腾跃便从人群中挤了过来。那些当值的守卫士兵们听得同伴相互提醒的大呼,纷纷拔刀,雪亮的刀光映照着夕阳,一片璀璨冷厉。 看守的将领从没见过这种功夫,大喊道:“放箭!” 成百上千枝利箭一齐离弦,靶心正是咄苾。 咄苾却丝毫不在意,脸上满是惊喜与欣慰,柔声而激动地喊道:“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双足一顿,寒阒枪舞起一团冷电,人已冲至杆顶,滴溜溜转了一圈,那无数枝利箭再不能前行半寸,纷纷绞成寸断,跌落了下来。她左手扣住杆顶,定在咄苾身边。咄苾压低声音道:“我母亲在苏察手里!”朵尔丹娜点头:“我明白。”寒阒枪点处,已将咄苾身上的锁链砸开,带着他一起跃回地面。 咄苾盯着她的脸“朵尔丹娜,你真的长成大姑娘了”。 是的,那是一张成熟,绝决而美丽清秀的面庞,终于褪去了最后一起稚气,显得英气勃勃。 朵尔丹娜将他手脚束缚除去,轻轻揉着替他活血,微笑道:“咄苾哥哥,好久没见了。” 他们就那样久别重逢地叙话,似乎并没有将身边的千余名兵将放在眼里。 那为首的将领壮胆道:“朵尔丹娜,你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你这般救他,是与上千万突厥人为敌!” 朵尔丹娜轻轻放下咄苾的手,站起,目光如冷月般清寒,随口道;“那又如何?” 这句话当真张狂至极,说得看守张口结舌,想动手却又不敢,不动手却又不甘。 她回头凝视咄苾;“你的伤?” 咄苾道;“不碍事,中毒虽烈,但毒性已散了大半,看来那只是折磨人的法门。” 朵尔丹娜从怀中取出几枚丸药,纳入他口中,轻声而坚定地道:“你先休息,我去找苏察。你放心……风云盟的人,怕也快到了。” 咄苾一把忙拉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划下“霍里”二字,口中却道:“你一切小心,谈不拢千万别动手!” 朵尔丹娜点头,环视一圈道:“我无意与你们为敌,只不过你们的责任是看守他,不是折磨他。懂我的意思么?” 她回手一枪横扫在旗杆上,那旗杆瓮口粗细,却应手而倒,轰然落在地上。 朵尔丹娜不再多话,只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再不理会身后惊骇的目光。士兵们一个个压低了声音感叹着:她就是朵尔丹娜…… 一名士兵上前道:“将军,报告二王子么?” 那将领颓然道;“禀告大王子吧,至于二殿下……你快得过她么?” 他的目光转向咄苾,似乎有话要说,又不敢说。 咄苾一笑,满脸的不经意,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又将双手向身后一背,示意道“多摩,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多摩上前郑重地躬身,行礼道:“多谢殿下!“说罢,他亲手将咄苾锁了起来,只是动作中多了几分恭敬与敬佩, 朵尔丹娜云一般飘上了苏察军帐的顶逢。 一个宫女老妇斜倚在榻上,没有人。 朵尔丹娜又滑了下去,闪入帐内,她端视那老妇:“你是安义公主?” 那老妇吃了一惊,道:“不错……。你是谁?” 朵尔丹娜拉了她手,道“你跟我走。” 那老妇急急穿上鞋子,跟上几步,道:“你是谁啊?” 这下朵尔丹娜心下生疑,心道这里王后怎么没平分威严气度,于是试探问道:“你来突厥那一年大隋年号是什么?” 那老妇一惊,吃吃道:“我忘了。” 朵尔丹娜冷笑一声:“安义公主来这里四十年,还坚持要别人喊她一声‘娘娘’。怎么会忘了大隋的年号?说,王后到底在哪里?” 那老妇急道;“我就是啊!” 朵尔丹娜实在不愿意向一个老女人逼供,左右一看,举手拿起个茶碗,随手一拍,那茶碗十之七八竟硬生生嵌入那张硬木桌中。 朵尔丹娜斜着提起手掌,冷笑道;“下一掌,我可就——” 她心下着急,那老妇若咬死不说,她总不能当真给她一掌。 谁料那老妇甚是怕死,早吓得面如土色,用手指了指床下。 朵尔丹娜推开那张矮榻,掀起皮毡,原来下面铺着一层青砖。轻轻扣击,果真有块青砖传出了空洞之音,朵尔丹娜恍然大悟,难怪苏察盛夏之际还在层中铺满了熊皮,原来是地下有鬼。她手上用力,将青砖推开了一丝缝来,随即向旁一闪,防备有什么弓弩暗器射出来。 只听下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母后,你存心要活活饿死,是不是?哼,只是你即便饿死,也救不了那家伙。”听到苏察的声音,朵尔丹娜不再犹豫,闪身跳下,她唯恐苏察再行以人质要挟,硬生生插入他与床上那女人之间。她手上蓄力,床上若再有诈,她这一掌便要挥出。 一张绣榻上斜卧一人,满头银发一片蓬乱,眼神已有些焕散,她看了看朵尔丹娜,从嘶哑的喉咙中挤出一句话;“什么人……燕云?”声音虽极虚弱,却还带着高贵与威严。向燕云这才放心,她小时候见过这位舅母几次,偌大的草原,只有她一人喊她“燕云”。 “是我,舅妈。我带你出去。”朵尔丹娜一手抱起老妇,回头,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苏察脸上。她这一掌手下已留了分寸,不然苏察的颅骨便是粉碎。饶是如此,他硕大的身子还是直飞了出去,跌了老远。 朵尔丹娜知道已惊动诸人,再不犹豫,纵身跃出地道,一面向外走,一面长长一个唿哨,唤来了摇光,翻身跨上白马。她刚要离去,一个迟疑又返回账蓬,抱起了那个假“安义公主”。苏察正从地道中爬出来,一见朵尔丹娜,便大喊“来人”。 “找死!”朵尔丹娜又是一掌挥出,苏察功夫原也不弱,却连看也不看清她是怎么出的手,那一掌是从何处挥来的,第二次直飞出去,撞在案几上杯盘碗盏,落了一地,“平平砰砰”之声不绝于耳。 朵尔丹娜心知她若一走,苏察必杀那老妇泄愤,索性救人救到底,连她一齐带走,但无论如何不得不防,还是一指封了她的穴道,以防万一。那白马驼了三人,但好在两个老妇人都不甚重,朵尔丹娜更是象一片落叶般沾在马鞍上,行动去来仍甚是迅速,转眼间已奔出苏察的地盘。 好容易停下来,朵尔丹娜将两个女人抱下马来,解开了那人的穴道,安静而犀利地盯着那个假“安义公主”:“你是谁?竟敢冒充王后?”王后也在看着她,眼中一点一点放出光来,好像突然想了什么,指着她,道:“你是……桑切儿,我见过你,你是霍里的妈妈。” 那个“桑切儿”急急跪下,惶恐而畏惧地喊;“王后恕罪,他们说不这样的话就杀我儿子……。我该死!请王后降罪给我吧!” 她在急剧的抖动,惊恐万状地看着那个昔日不可一世的女人,似乎她还是至高无上的皇后。王后喘息着,絮絮地道:“你大胆!你这该死的贱奴,你——” 朵尔丹娜却受不了这女人至死不移的盛气凌人,打断道:“不错,我正要找霍里,他在哪儿?” 桑切儿见这天神一般的女子,竟要搭救自己的儿子,实在是喜从天降,忙道:“就在大帐的石牢里,可怜的孩子,他们打他,折磨他……”想到自己儿子惨况,她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朵尔丹娜不免有些为难,她若去搭救霍里,这两个老太婆如何安置?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到时再有什么举动,只怕会为难得多。想到咄苾临行前在手心划的两个字,她霍然而起道:“王后,夫人,我去救霍里,摇光留给你们。你们就骑着白马,如果见到有人就伏在马背上,向阴山的方向跑——” 那王后刚条理过来一会,神气也烟消云散了,一把扯住朵尔丹娜的袖子,“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么?你,送我回宫!” 朵尔丹娜从小就不喜欢她,也不管她是不是咄苾的母亲,冷冷地推开她的手道:“天亮以前,我一定回来。”说罢,她施展轻功踏草而去,速度之快,疾如弃雷,丝毫不逊于那天下无双的龙马“摇光”。朵尔丹娜心知苏察既打过照面,必有所察觉,索性倚仗一身震古烁金的功夫,硬闯一把。 大帐的石牢她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许多年了,还丝毫没有变化。朵尔丹娜一露面就下重手,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门口一小队看守。 “当”的一声,寒阒枪挑断了石门上的巨锁。朵尔丹娜将外面的尸体扔进石牢,一走进门就看见了斜缚在石屋一角的大将军霍里,身上穿的依然是被擒当日的战袍,看上去似乎受了不少折磨。朵尔丹娜不敢怠慢,寒阒枪轻点,一块青砖粉碎,她随手抄起碎砖扔了出去,每融丈许远投在地面上。她确定没有什么埋伏之后,已轻烟般掠了出去。 “霍里,霍里将军?我是朵尔丹娜啊,我救你出去。”朵尔丹娜唤了一声,霍里慢慢张开眼睛来,看见她,居然有些害怕。朵尔丹娜一向不喜欢多话,解开他身上的锁链,挟着他就向外冲。哪知霍里的身躯刚一离开石柱。一排弩箭齐齐射了出来。 原来这机关一旦减轻压力即刻启动,四面八方,无数利弩当即射了过来。护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着实有些费力,朵尔丹娜将一股刚烈之气由臂及枪,一层层地震荡出去,寒阒枪舞成一个大雪球,激射的利弩纷纷震碎。“走”,她一手提起霍里,已向高高的石门掠去,一口气跃过丈许,足尖略一点地,顿觉得青砖竟下陷了一截,无数倒插的利刃已反弹上来。不敢再轻易着地,朵尔丹娜右手提枪急点,借反弹之力,弹跃向前,身后的地面已尽数下陷,露出了蓝森森的刀锋。 正当此时,朵尔丹娜只觉得的手中的霍里一动,她直觉地闪避了一下,一道冰冷的刀刃贴着她的背滑了过去。剧痛之下,一口气再也提不起来,朵尔丹娜左手已经无力抱住霍里,霍里硕大的身躯当即滚落在刀锋阵中。她情急之下,又一枪全力点在青砖之上,身体围着枪杆一圈圈转了起来,手上少了一个人顿时大感轻松,转到第三圈她内息已调匀,拔枪,提气,一口气跃过了四五丈距离,停在了石门边的台阶上。 血肉在幽蓝的刀锋下碎裂。霍里的胸膛,四肢,都被刀尖穿过,他扭动着,望着朵尔丹娜,大声道:“饶恕我——我比不上查贝,他们抓了我阿妈,我只有这么做!” 朵尔丹娜只觉得背上伤口火灼般痛,好在刀锋上没淬毒,一时倒也无碍,她实在不知道应当怎么对霍里开口,但并不怪罪他,尽量柔声道:“是你母亲让我来救你的,霍里,你莫乱动,我拉你出来——” “我……我……阿妈让你来救我?”霍里如遇电击,张着眼睛喃喃道:“朵尔丹娜,我伤了你,我再也没脸去见三王子,这个给你,好在他们没有搜出来。他奋力挣开右手,从战袍的皮带中抽出一块小小铜牌,扬手扔了过来,朵尔丹娜接过,见上面龙虎符文,正是调动噶里七部的令牌。霍里咧嘴一笑,凄然道:“我一生忠心耿耿,没想到死却做了一回叛徒。”他又一挣从刀丛中站起,浑身肌肉已被完全撕裂,条条缕缕地挂在身上,他站在刀丛中,扑通又跪倒,沉声道:“殿下,霍里向您赔罪了!” 朵尔丹娜惊呼一声“将军——”,霍里端端正正的一个头叩了下去,咽喉与心口各抵着一柄利刃,那刀锋何等锋利,再加上霍里又用了全力,顿时从脖颈和后背穿了出来,当即毙命。 门外已经有人发现了石门被打开,冲杀之声响起,再不走便又要陷入重围之势,朵尔丹娜不忍再看惨死的霍里,冲着他用力一抱拳,提枪冲了出去。赶来的卫兵们只来得及看见白影一闪,旋即消失。 她心中忍不住一阵阵酸楚,适才她若是肯多说一句话,或者霍里便可以出来见他母亲。她心中又是内疚,又是愤怒,这一夜马不停蹄的冲杀几乎身心已经施展到了极限。但却不敢稍作停顿,生怕王后与霍里的母亲有个什么闪失,便难免要遗恨终失。 天色已微明,饶是她内力充沛,这时也不禁一阵头晕眼花,脚下发软。更何况她背上还有伤,还一路赶将过来,伤口又是裂开,她横下心来,索性便不理会。左足轻轻一顿,朵尔丹娜已掠上一丛矮树,身形如一缕青烟——这里正是她们分手的地方,又哪里有两个老妇的影子?她轻轻唿哨一声,声音虽不大,却顺着内力远远递了出去。在二十丈开外,有团白影晃了晃,随后便是一个年老的叫声,“不好了,有人来了——”“等等我啊——” 朵尔丹娜眉头一皱,轻轻自树上跳下,那白马恰好冲到了面前。马背上坐着满惊惶的王后。顷刻,桑切尔也追着跑了出来。原来朵尔丹娜一走,二人便起争执,王后是千金之体,哪里肯与桑切儿并骑,难为她在草原上一住四十年,偏生反不会骑马。两人便一起守在“摇光”的身边。一听到动静,桑切儿便急急托了王后上马,谁料到她只好顾自家,不顾旁人,竟甩下桑切儿,一个人打马狂奔,一见到朵尔丹娜,面上不由得十分不自在。 那桑切儿见到朵尔丹娜,却是大喜过望;待到她看朵尔丹娜孤身前来,却又是一惊,上前扯着她袖子急急道:“霍里呢?”朵尔丹娜一时不知如何做答。王后也惊叫道:“你——你受伤了,哎呀没想到朵尔丹娜也会受伤的,你,你不是草原的鹰么?” 朵尔丹娜忽然厌恶透了这个女人,偏偏她又是咄苾的母亲。皱眉道:“那不过是大家的抬爱,浪得虚名罢了。”桑切儿心里一阵发紧,“霍里他怎么样?连你都受伤了。”朵尔丹娜不忍说出真相,安慰道:“他没事,他去调兵了。” 桑切儿默默松开手,长出了口气,“他没事……他竟然不来看看我。”朵尔丹娜垂下眼睑,却是不敢看她。桑切儿依然穿着华贵的服饰,只是看上去又脏又皱。象个拾了一身富贵人家舍弃不要的衣裳的叫花子。她脸上失望已极,一双手也不知放在哪儿才好,自言自语着:“这儿全是追兵,他怎么逃得出去?……霍里,霍里!” 那“全是追兵”,四个字惊醒了王后,她心中一惊,忙拉桑切儿安慰道:”霍里他能干着呢,不会有事的!我们还是快走吧——”“桑切儿抬头:“走?走到哪里去?”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一起将目光转向朵尔丹娜。朵尔丹娜决心已定,从怀中取出一枝蓝色令箭,运足内力斜掷了上去,那枝小箭在半空处无声无息地地炸开,幻成一朵淡蓝色的云彩,似乎与拂晓天空颜色相似,但又一眼便能看出迥异。 朵尔丹娜解释道:“我若送你们回阴山恐怕来不及了,若一起去救咄苾,只没法儿分身护着你们,刚才我射了一枝风云盟的“青云令”,十万火急召集离这儿最近的兄弟过来,王后,夫人,上马吧,这枝令箭一发,我看苏察也知道我们在哪儿了!” 桑切儿迟疑道:“你的伤……”朵尔丹娜拍拍手,轻轻笑道:“不妨事,我这种粗生粗长的人,一刀两刀死不了的!”她扶着两位老妇上马,自己也一跃而上,抖搂精神,喝道:“走!”摇光马一骑绝尘远去,竟是向着可汗大账的方向。 (四)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自兹挥手去,萧萧班马鸣。 ——李白《送友人》 草原的夜,辽阔而静谧。淡淡的星光洒满大地,映在露珠上,映在帐逢的白顶上,映在情人闪着炽热的眼里。——也映在铁甲与刀尖上,即便盛夏,也在闪着寒光。 一层层的铁甲与刀尖,压着地平铺过去,如同一大片花岗岩般毕露着威严与杀气。这是人的气势,人的力量。当单个的人结成为群体时的那种气势和力量当真可匹敌天地之威。铁甲与刀尖之中心,是一个反缚着双手的男子,他已不那么年轻,但还绝没有老的影子。身躯魁伟而结实,流畅的线条勾勒出致命的成熟的魅力。他的鼻梁挺直,一双眼睛大而深,两道浓浓的眉毛微微带着一点弧痕向鬓角挑去。他的唇线条分明,似乎还带着若有或无的笑容。那看守他的千军万马,就象是在他眼中一群沉默的子民,无声地增加他的威严。 他挪了挪身子,铁锁发出了几声沉重的撞击,——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顿时三四枝长矛已对他准了他。咄苾不禁笑了。那笑容是顽皮而沉重的。 天已经亮了,朵尔丹娜她怎么还不回来?难道,会有意外?不会的,苏察绝想不到她这么快就能赶来。 人群忽然中分,齐齐闪出一条道来,一名尉官飞驰而来,大声宣读着两位王子的命令:咄苾犯下的是神灵所不容的罪恶,立即在全族人面前处死,处以“杀格马”的极刑。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叹和议论。每个人都盯着昔日的天神般的三王子。咄苾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任由两名尉官推着他向前。大帐外,数万名牧民挤成一团,被卫兵们用长矛分开,闪出一条宽阔的大道来,当咄苾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这条路向着东方,初升的太阳迫不及待地射出炽目的光芒。咄苾迎着阳光向前走,连日的劳累,刺激,折磨让他的头脑有些麻木。他很想倒下,但只是在身后两双手推动尽量不失尊严的向前走。他告诉自己,不能有踉跄,不能有摇晃,无论什么时候,也决不能让族人看见他软弱的样子。 周围有无数的面孔,无数的表情。唾弃、鄙夷、怀疑、同情、惋惜……所有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他身上。昔日那个高高在上叫咄苾王子缠着铁锁,艰涩的前行。 一声大喝震得他清醒过来,高台上,阿达里王子与苏察王子并肩站着,大声喝斥着他的罪行。苏察的面颊上一片青紫。这令他多少有些不自在。咄苾却不禁微微一笑,他知道是谁的杰作了,也知道了这么急着处死他的原因。 “这是杀父弑君的下场——”阿达里的声音吵哑而略带颤音。咄苾的目光停滞不前顿在一匹骏马的身上,——“杀格马”的极刑,已经有八十多年没有动用了。那是一匹骏马拖着罪人围着大帐跑了一圈,一直磨到血肉尽去,只看得见骨头。那个时候,再将他们眼珠和心肝内脏一件件挖出,撕裂罪犯持凶刃的右手,浇上烧红的铜汁,最后将他的头颅砍下尸体凌迟。 人群中,远传出女人的尖叫声。咄苾也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他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只是“杀格马”实在过于残忍,那是属于地狱的酷刑。苏察叉着手,向着子民们道:“咄苾谋反,罪只在他一人,余部无辜,概不追究。但是如果有胆敢追随这个逆贱的,这个人就是下场。” 旗杆上,高高挑起一颗人头,咄苾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顿时失去了苦苦维持的镇定。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霍里——” 那声音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传来。众人一起向那个角落着看去,人群中挤出个老妇,头发已蓬松的不成样子,一双浑浊的眼睛惊恐的大张着,死盯着旗杆上的人头。象摘去了心肝般直嗓子高喊。阿达里刚要站起发难,苏察反手按住他。就在此时,人群中又走出一名白衣女子,面上罩着层淡淡的愤怒,她手牵着匹白马,马上佝偻着另一句六旬老妇,赫然是王后;右手却倒提着一柄非冰非玉的长枪,枪尖斜斜指地,蓄势待发。 她的衣衫已被鲜血染得通红,一个人走到人群正中,神完气足,看不出一点疲惫的样子。但朵尔丹娜已经在暗暗叫苦,风云盟的援军未至,她本来是想拖到最后一刻的,没想到那些人竟然挂起霍里的头颅,桑切儿哪里忍得住,顿时大叫了出来。 认得她的人已喊出那个熟悉的名字来:“朵尔丹娜——” 草原上几乎无人不知,咄苾的梦中仙子朵尔丹娜,住在千里阴山的一座高峰之巅,她的白马踏过的地方,都留下了关于她身手的神话的传说。人们开始议论,人群开始兴奋了起来——朵尔丹娜既然出现,事情就必然会有转机。朵尔丹娜反手,一柄晶莹剔透的短剑已破空飞出,“咔”的一声响,削断了咄苾身上拇指粗细的铁链。 咄苾身后两名卫士一起扑上。咄苾双臂酸麻。一时无法出力,身形硬生生向前一扑。躲过了二人的追击,又硬生生拧了回来。只一喘气的功夫。他双手已伸出去,扣住二人后颈“玉枕穴”左右一摔,两名卫士分向两边跌去。竟是半晌没爬起来。咄苾回身抄了那短剑在手,微微一笑,跃至朵尔丹娜身边,与她背向而立。那围观众人一齐喝了一个“好”字来。朵尔丹娜心知动起手来众寡悬殊,身边又有两个老妇人,难免要吃亏。是以一出手便救了咄苾。二人联手,或可挡上一挡。等待风云盟后援的到来。 桑切儿呆立片刻,忽然狂奔上去,捡起地上的一柄长刀,便冲向台上的苏察,转瞬间已被卫士们包围。朵尔丹娜与咄苾同时大喊一声“不可”!朵尔丹娜回手将咄苾向母亲身边一推,一个起落,已跃入战团中,桑切儿根本不会功夫,只一头向苏察冲去,背后空门大开,转眼便有七八刀研在背后。她负痛僵立不倒,口中嗬嗬叫着,目光凶狠僵硬,直勾勾地盯着苏察,似要生生撕裂了他。朵尔丹娜双肘一撞,撞在两名卫兵的胸上,单手已将桑切儿抱住,寒阒横扫千军,当直是挨上便伤,不可一世。 她横下心来,招招是不要命的重手,那些兵丁哪里抵挡的住?寒阒枪似乎划起一圈气流,席卷着抵挡的刀枪甚至生命。咄苾看在眼里,心中甚是焦急,他知道这等硬碰硬的打法极耗元气,只怕时间一长,便难支撑。 那些卫兵们似乎为她威势所镇,一齐向后退了一步,空出一个小小的战圈,众人横刀而立,等待着上峰的命令。目光中有畏惧,但并无一人退缩。 朵尔丹娜也喘了口气,只觉得手上一重,回头看时,桑切儿的身躯已软软倒了下去,一双眼睛圆睁着,忽然像想起什么,大声喊骂道:“苏察,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是你,你杀了亲生父亲,又用自己的母亲威逼弟弟。你,你要我假扮王后,不然你就杀了我儿子——你这个恶狗生的恶魔,你才应该被‘杀格马’!” 两枝利箭,从高台上激射而下,直指桑切儿的心窝,朵尔丹娜枪尖疾点,在两枝箭尾一拨一转,竟回过去直入两名卫士胸膛。”朵尔丹娜冷笑一声,“哼,二王子杀人灭口么?” 那两枝箭正是苏察左右亲兵队所发,桑切儿垂死的那一声叫喊显然极是有效,左右人们纷纷议论开来。在突厥人心中,咄苾比起他的两个哥哥,极得人心,他们实在不愿意看见一向敬爱的三王子成了杀父弑君的凶手。没听见的人急急向靠近桑切儿的人打听,一传十,十传百,片刻之间,这番话已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甚至还多少有些添枝加叶。原来齐盯着咄苾的目光十有八九已经转向苏察,冷冷地看他如何应对。 苏察后退几步,他实在是害怕朵尔丹娜再来那么一箭,要了自己的性命。一排弓箭手,一排盾牌手立即齐齐挡在他与阿达里面前。苏察怒斥道:“这个疯女人是替她儿子报仇呢,无须听信她们的鬼话——”桑切儿的嘴角有血泡渗出,她神智已不甚清醒,知道说不了什么,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苏察——你是凶手,凶手,凶手!”这句话喊完,她当即断气——以她的伤势本来早已毙命了,便偏偏多撑了片刻,多说了这段对苏察极不利的话,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为儿子报了一点点仇。 那三个“凶手”重锤一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一浪浪地般传播开去,大帐前足以跑马的空地上站满了人,竟出现了片刻死一般的寂静。 “来人——把这两个逆贼给我拿下!”苏察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草场上飘扬,显得有些苍白。 “慢着!”咄苾一声断喝,缓缓牵着白马向前走了几步。咄苾扬着头,朗声道:“二哥,今天长老和各族兄弟们都在这儿,我们就把话说清,我若当真是杀父的凶手,不用你说,我自己受了那‘杀格马’的极刑。”苏察的胸色有些发青,急急打断道:“先拿下再问话!”朵尔丹娜手中暗扣一枚短剑,便欲擒贼先擒王,刺杀苏察。 正当此时一只白鹰远远掠来,鹰爪上不知系了什么物件,在天际带起一阵淡蓝色的薄烟。朵尔丹娜的面上,漾起了一丝笑意。——草原上多鹰,但这般如雪白鹰却极是难得,白鹰青云,正是风云盟不二的信物。 朵尔丹娜清啸一声,那只鹰一个盘旋,稳稳落在她小臂上。阿达里单手拦下苏察,接口道:“二位兄弟,且慢动手。既然咄苾有点分辩,我们也不妨听上一听。”马蹄降降,踏地而来,周遭诸人纷纷回头望去,只见远远一面紫色大旗劈风,一群人马约有一二千人。那一队人马来得极快,不多时,当先三人已映入眼帘,当中一人是个男子,一左一右却是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儿。当时便有人笑出声来,“难不成是一家三口么?”朵尔丹娜却是又惊又喜,那同来的女子,正是宇文素眉;而那小小少年,却是昔日从张家抱来的遗孤,一晃数年,也能在这塞北平川上纵马飞奔了。 当中男子凌空一跃而下,几步奔至岁尔丹娜面前,半膝跪地,口中道:“盟主金安!”朵尔丹娜左手虚扶,淡淡道:“召令主辛苦了!”话音刚落,宇文素眉与那少年也双双下马,一个连喊“燕云”,一个大叫“姑姑”,尽是不胜之喜。 朵尔丹娜摸了摸那少年的头,粲然一笑:“阿来,你长大了!”那少年抱来时不过两周有余,如今已在阴山一住八年。他年龄虽小,身量却已比普通孩子高上一头,还不满十一岁,看去却与十四五岁的男孩儿无异,壮实得象座小铁塔似的。 那千余人马也纷纷来到,一齐行礼道:“参见盟主!”前行两步,向燕云拳拳之意溢于言表,双手一托,朗声道:“众家兄弟,免礼!”那面大旗上绣着“风云盟”三个大家,大字附近环绕着紫色的火焰,正是紫火令的子弟,那名青年男子,凤眼秀眉,昂然而立,是盟下紫火令令主召烽。召烽躬身道;“启禀盟主,五行令即刻到此候命。四风八云也已传出青云令,急召他们回山。” 朵尔丹娜皱眉道:“小题大做,召令主也忒把细了。”召烽不敢多言,只毕恭毕敬退到一边。 朵尔丹娜回过头,指着阿达里道:“殿下,我无意与突厥为难。今日纯为平息干戈而来。咄苾如若认罪,朵尔丹娜绝无二言,即刻便走。”场上突厥铁骑有四万之众,风云盟力量绝不足以与之为敌。但朵尔丹娜岳停渊峙地那儿一站,竟是没人敢踏上前来。 苏察眼见形势渐渐扭转,心头不禁大骇,他早已把阿达里骂了一千一万遍,恼他老奸巨猾,临阵变卦。好在他早已将咄苾部属远远调离,以风云盟数千人的力量,还不足以与他对抗,他推开守卫走到台前,迈出一步,厉声道:“好!好!咄苾,父王归天之时,你在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你说!”咄苾眉毛一扬;“苏察,你这句话问得好没道理,难道那凶手还会自己动手不成?那天晚上,我——”苏察逼问道:“说!七月九月的子时,你,咄苾王子在什么地方?”咄苾道:“我一个人——那又如何?” 阿达里刚要开口,身后一老者缓缓走出,正是启民可汗的姐夫,昔日枢密左使,名叫日卓姆,在九位长老中最有威望。其时突厥以游牧部落建国,禀承了敬老的遗风,每当有祭祀征战一类的大事,都要问问长老的意思,九位长老虽说没什么实权,说出的话在族人心中却极有分量。日卓姆道:“咄苾王子,现在不是你使性子的时候,至少大王子和二王子都没有亲自行凶的嫌疑,你若拿不出证据来,只怕对你很不利。” 咄苾也知道当日晚自己的行为难以解释,又有谁相信以冷毅果敢著称的三王子会为了一封来历不明的书信奔波五百里外,而唯一陪在他身边的查贝偏偏又已经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当着无数族人,部属和九位长老的面,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避而不答,更不能有半句虚辞,否则在他面前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看着场上无数子民,咄苾心头一热,心道男子汉大丈夫,死又何惧?于是直视苏察:“好,你一定要我说出——” 朵尔丹娜忽然踏上一步,静静地接下去:“他和我在一起!”她的语调平静地就好象告诉身边的女伴今天和谁在一起吃饭,日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重复道:“我们在风凉川边的一个小帐蓬,素眉可以作证。”宇文素眉颔首道:“不错,我一直在帐蓬外守夜,寸步未离。” 长老们都在互相点头,咄苾和朵尔丹娜的关系非同寻常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他们两人夜半私会也是极有可能。 苏察恼羞成怒道:“你胡说!那天晚上咄苾一直在骑马鬼跑,哪有机会和你私会?”朵尔丹娜奇道:“你才胡说,咄苾什么时候骑马奔波?你看见了?”苏察语塞道:“我……自然派人盯过他。咄苾,那晚上你收到一封书信便匆匆忙忙跑了出去,是不是?” 咄苾道:“不错。” 朵尔丹娜扬手,一纸薄笺已在指尖,“便是这封”。 她轻轻一送,薄笺已平飞至日卓姆手上,日卓姆展开,顿了顿念道:酉时会君于风凉渡口,务必一见。 苏察忙道:“这是伪造的,那封信我早已搜到。”他手中是那封十万火急的快信。 日卓伸手接过,念道:“李靖擒向燕云于桃花庵,七月十九日过萧关,速救之。” 朵尔丹娜忍不住笑了:“哦?我被擒了么?李靖又怎么会对付我?朵尔丹娜不才,但在中原地面上,向燕云三个字倒也不是轻易得来。我若当真被擒,风云盟早就倾全盟之力出动,又怎么会独给咄苾一个人消息……苏察,这一招未免太拙劣了。” 苏察被这女子搅得乱七八糟,也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戟指朵尔丹娜,气急道;“你,你……胡说!咄苾酉时才出门,一刻不停奔波了五百里,我才截到他——” 朵尔丹娜哂笑道“殿下不认得字么?我明明约他酉时相会。风凉川距截咄苾一干人之处不过百里之遥,他们若当真“相会”于斯,确是无衣无缝。朵尔丹娜知道,今天的事情真要说清楚已经不可能,索性一推三六九,趁着苏察没有准备充分,置他于死地。 苏察无语以对,只好一口咬定,“胡说,我手下有人看到,他——” 咄苾不耐烦道:“就请二哥把‘你手下之人’喊出来吧!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高人能深夜潜入我的大营。二哥,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我接到信才出门,你当我是什么人?怎么会酉时出动,一路疾行四百里刺杀父王;倘若我当真刺杀了父王,你又怎么会在前往萧关的方向找到我?”这句话问的当真掷地有声,苏察忍不住看了看阿达里,阿达里袖手一旁,早已打定主意作壁上观,并不声援。 朵尔丹娜加上一句:“除非有人栽脏陷害,二表哥,是不是?”二人一唱一和,四周诸人不禁一片喧哗,当真是喊什么都有。此处人心地耿直,十有七八认定了苏察杀父弑君,陷害兄弟,各种咒骂层出不穷。 苏察大窘,低声道:“大哥………”阿达里只负手道:“我只知道那个凶手人神共愤,必定要抓他出来碎尸万段,对你们俩个嘛,咳咳,我并无偏袒。” 咄苾见阿达里表明态度,心中一喜,回头去看朵尔丹娜,朵尔丹娜正也向他看来,两人眼神一撞,心中灵犀已是一点而通。 日卓姆缓缓道:“朵尔丹娜,你虽是个女人,却是我们草原上的英雄,我希望你言出如山,不致有什么反复才好。你,敢发誓么?”朵尔丹娜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运足内力,一字字送将出去:“咄苾绝非杀父凶手,朵尔丹娜指日神为誓,今日如有半字虚言……教我死于刀下,挫骨扬灰,无葬身之地,被恶鬼捉去,永世不得超生。”时人相信转世轮回一说,这个誓可谓极毒。连日卓姆也不禁连连点头。 见她发这样毒誓,咄苾听得心头一痛,但机不可逝。他上前轻轻揽了揽朵尔丹娜的肩膀,大喝道:“苏察,你说!究竟是什么人杀了父王?”苏察已急得满头大汗。咄苾不容他开口,逼问道:“说!”人群中,风云盟的战士们齐声大喝“说”!那千人一喝极有威势,顿时,台下数万人吼成一片,直逼苏察,只见黑压压的人头远远铺开去,哄叫着: “说啊!” “招了罢!” “恶贼,拉他去杀格马!” 王后一直端坐马背上,悄然无声地注视着一切打斗,撕杀、喧嚣。谁也没注意,她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近高台,一级级登了上去。得到众人见到王后现身时,不禁全都心生疑惑,那铺天盖地叫骂声,也渐渐平息了下去。王后闭了闭眼睛,缓而坚定地道:“是我!是我杀了可汗!” 咄苾急忙奔上两步,仰头道:“阿妈,你疯了!下来!” 王后看了看他,接着诉说:“我是大隋的公主,却在这蛮荒之地一住四十年,他不许我回家,我恨他,恨不得杀了他……我只想让我儿子当上可汗,不错,不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她回过身,一把抽出了苏察腰间的佩刀。苏察的手动了动,最终没有阻止,觉察到儿子的用心,王后惨然一笑。她狂喊道:“是我的罪……。我来偿还好了!我受不了那个什么‘杀格马’,我——”她一刀横转,自尽于无数人面前。 咄苾大吼一声,跃上台去,一把抱起母亲的身体,哪里还有救?苏察喃喃道:“真没想到,是母亲她——” 咄苾抬起头,眼睛一片血红,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畜牲”!刚才无论谁都看得出来王后要自尽,苏察却任由她拨出刀来,与亲手杀死母亲无二。台上的长老们与阿达里,也并无一人阻止——或许每个人心中,都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 王后——安义公主的嘴角,依旧残留着一丝寒心而满意的笑容。咄苾和苏察都没有哭泣。于是天地间又是一片寂静。 朵尔丹娜被这一连串的起落也冲击的有些麻木了,她忽然觉得天色有些暗了,回过头去,居然一天的恶战,太阳已西斜在天边,远天的云霞染得一片火红。她从小就喜欢看落日的,每次看见落日,便会有一种恍惚而与世隔绝的幻觉。似乎是在远古的洪荒,随着即将没入黑暗的血红走向永恒……那悲凉,宏大,无言的震憾常常使她有落泪的感觉。只是,她已经淡忘了泪水的滋味,自从那个生死永隔的夜晚,她就不再哭了,永远只是心头一酸,然后便有苦涩的灼烧感,流进嘴里,流进心里。 如今,她又有了想哭的感觉,对那个母亲的厌恶已经烟消云散了。她忽然觉得“她”才是真的可怜,那一刻她有了一刀劈死苏察的冲动,但是,连咄苾都没有动作。他为什么会忍?他应该知道谁是凶手,这个男人,也有她所无法把握的心机和深沉。 阿达里轻轻走了过去,象是怕打破了那种寂静。他拍了拍咄苾肩膀:“三弟,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咄苾缓缓站起来,慢慢转过身,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然后,跪了下去,长老跟着他跪下了,无数族人似乎也被感染,拜倒在那临时搭建的高台下,拜见他们新的可汗,草原上新的君主。两具母亲的尸身,孤零零地摆在一边,渐渐发硬,发冷……山呼万岁之声沉闷而略带一丝兴奋,远远传出去,传遍整个草原,传这黄河,传到中原的乱世之中。 看着无法被自己控制的一切,朵尔丹娜心中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在跪成一片的族人里,她显得那么突兀。“走吧……”她干涩地吩咐,千余名风云盟众缓缓移动了脚步,一行人向着太阳落下的地方走去…… 公元六零九年,阿达里王子继任汗位,号始毕可汗。六一五年,始毕叛隋,举兵入寇。隋末,中国大乱,内地人避乱入突厥,分裂以久的突厥又复强盛,成为一个北方的大帝国。先后征服了契丹、室韦、吐谷浑、高昌为属地,拥有部众多达百万,薛举、刘武周、梁师都、王世充、李轨、高开道……纷纷向始毕称臣;隋炀帝几度试图分裂突厥,结果都被识破。突厥,成为一个操纵割据者的强大政权,一个象征战乱与暴力的阴影。 在此事件后,二王子苏察众叛亲离,再无能力东山再起,军队小部分被歼灭,大部分被咄苾收编。咄苾拱手献上了“可汗”的宝座,终于换得了二部合流,万众归心,草原统一,战斗的矛头直指黄河以南的汉室中原。 咄苾没读过多少书,却牢牢记得了一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第八章 折柳 (一) 燕人美兮赵女佳,其室则迩兮限层崖。 云为车兮风为马,玉在山兮兰在野。 ——《吴楚歌》 古分天下为八音,为匏、为土、为革、为木、为石、为金、为丝、为竹。有“八音克谐,神人以和,无相夺伦”之说。 埙为土音,出于土,合以水,琢以金,点以木,成于火,得五行之精,饱含着大地的沧桑和悲壮。 落日。 朵尔丹娜吹得也是一曲她心目中的《落日》,低低的徘徊,哀哀的沉诉,远远的轰鸣。 往日,幻化成如血的潮水,在如血的落日下涌上来。 “燕云,这本是笛曲吧?”宇文素眉站在她身后。 朵尔丹娜点点头,自从她捏碎了那管竹笛,就在也没有用过笛子。她苦笑道:“我……也只配用这土生土长的东西。” 宇文素眉心中满不是滋味,她跟随向燕云已经四载。或许开始是因为怜悯,但后来就为了一些说不清的原因,向燕云和她走得要近些,说的话也多些。那个骄傲而飒爽的女子,实在有着太多的心事。 “别说傻话了”,宇文素眉拍了拍她的肩:“天下还有什么是你不配的?难得王爷英雄了得,又对你如此痴情……” 朵尔丹娜站起身来,拂了拂身上的泥土,目光有些迷惘,似乎在自顾自的冷笑:“我……离开风云盟,离开战场和厮杀,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素眉,你知道我为什么迟迟不让你加入风云盟么?” “知道……”宇文素眉螓首一低,轻声道:“我功夫差……” 朵尔丹娜展颜一笑,笑容又随即隐没:“我只是不想让你沾血,只是想让你干干净净脱身。” 宇文素眉的眉头掠过一丝阴影:“我也沾过血的……” “那不同!”朵尔丹娜轻轻拉起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你是好人家的女儿,迟早还要回到那个世界。素眉,你真的要为伍将军守节一世?你还不到三十岁啊!” 宇文素眉的眼前顿时闪过一个影子,光洁俊朗,英武儒雅,温柔而自信地笑着。 她的心一下痛了起来,回忆中的影子变得狰狞,紧紧揉捏着她的神经,忽地扭过头道:“燕云你胡说什么?明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可不是我的。” “大喜?”朵尔丹娜一怔,目光冷的象天山之巅的寒冰。 “是啊。”她忽然伸开双臂,似乎要拥抱整个蓝天,“我没有理由拒绝他!可汗在防着他,苏察在盯着他,朵尔丹娜若是不嫁给咄苾,一切太像个骗局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没有想过,我也会经历这种婚姻。” “燕云”,宇文素眉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她记忆中似乎还没有见过面前这个冷锐而犀利的女子如此激动。 “别喊我向燕云”,朵尔丹娜用力碾着地上的青草,深蓝色的马靴上沾着几茎断了的草叶,“在这片草原上,人们只认识朵尔丹娜!”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向燕云”那么不愿意嫁人。 宇文素眉无话可说,也低了头。她的脚上是一双烟青色的绣鞋,纤细而秀美,在草原上随处可见的马靴中显得极是突兀。 落日快要彻底沉默了,浓重的有些发黑。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满怀心事的并肩走了回去。长发和长发一起在黄昏的迷幻中飞扬。 第二天,咄苾王要迎娶骑白马的朵尔丹娜。 那是神话和神话的结合。 咄苾王一声令下,各个部落纷纷献上金珠银饰、翠玉珍宝……一盘一盘摆在朵尔丹娜崭新的青毡前;江湖上的贺仪也源源不绝的送到,堆积如山。一时间,那小小的帐篷处处珠光宝气,竟让那洛阳西苑、江都行宫也失了三分颜色。 朵尔丹娜皱着眉头,有些厌倦地看着那些箱子、盒子、盘子……无数手捧珠宝的突厥牧民诚心诚意地看着她,企冀这白衣的仙女肯收下他们的献仪——从箱底的布包里,密室的铜柜里,海外的集市上搜集来的宝物,足够让几百个新娘子风风光光地嫁人。 “朵尔丹娜,接旨——”传令官快马而至,满面春风地一站。 朵尔丹娜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冷冷道:“念!” 传令官愣了一愣,单是这蔑视可汗天威一条,便是杀头的罪,他权衡一番,还是决定佯装不见,传旨道:“诸神在上,始毕可汗圣谕,册加朵尔丹娜狼主封号,属地燕然山,方圆五百里。赐黄金千斤,明珠百斛,玉璧五十面,上等牛羊五千头,以为嫁仪。” 朵尔丹娜眉毛一挑:“又是这些劳什子!” 那传令官看着她,恭喜又没法恭喜,指斥也不敢指斥,只得连连躬身,退了出去。 宇文素眉有些看不过去了,提醒道:“朵尔丹娜,你至少也算半个突厥子民吧,见到可汗的圣旨,总得给个面子,有些个起码的礼节才好。” 无奈的坐下,朵尔丹娜随手拎起一串珍珠,在手指上一圈一圈绕着,“我知道,只是……还没习惯罢了。” 帐外,忽然起了一阵喧哗。 远处一列马队,径直向这边赶来,马队后是一大群牲口,远远拖到天边。 宇文素眉惊得合不拢嘴:“是你的嫁妆啊!” 连朵尔丹娜也吓了一跳,这样子遮天蔽日地送嫁妆,倒也闻所未闻。 “见过狼主千岁!”那头人连同士兵远远跳下马,施礼道:“请狼主清点数目。” 朵尔丹娜一笑,掀开手边一头的扎包往里看了看,笑道:“辛苦了!多谢!这一份你带兄弟们去分了吧!” 那名头人惊得目瞪口呆,这里面是一百斤黄金。有这么些金子,他们一生一世也不用吃这奔波之苦了,没想到一趟差使,竟发了笔横财。 他连连叩头,口称:‘多谢狼主!“足足扣了十余下,才小心翼翼地牵马走了。走了老远,才听到众人一片欢呼。 太后、王后、百官、各个部落的头人,以及突厥的属国和附近汉人头脑们的贺礼也是大批大批送到。随处可见高丽的参王、契丹的铁具,大宛的良马和美酒以及中原的瓷器与书画,江南的丝绸锦缎。女奴和下人也站了一地。 突厥是北方的大帝国,风云盟又是天下第一的帮会,其中无论哪一个说不定就会取隋室以代之。这两个头脑人物的联姻,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惊天的迅闻。 宇文素眉笑盈盈地在一盒盒波斯的宝石里挑选,“来啊,我给你做一顶世上最美的王冠。” 被那些陌生的人和目不暇接的破烂包围了这么久,朵尔丹娜忍无可忍地唤道:“阿齐!” 阿齐是咄苾刚拨给她的尉官,一听招呼立即赶了过来。 朵尔丹娜吩咐:“清点一下牧民们的献仪,尽数收下。然后从其他金珠里,选取双份的礼物送回去。那批男女奴隶,愿意回家的赐给路费回家;不愿意回去的,赏他们每个男人一头牛,每个女人一口羊、一匹丝绸、十两银子,随他们在哪里生活,没有地方去燕然山也可以。霍里和查贝的家人一家送去千两黄金。其余的,分为三份,一份给风云盟的兄弟,怎么着也是我成亲;一份给咄苾犒军;一份赏给这周围的穷苦百姓。中间若是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好折算,你们拿去分分好了。” 那个叫“阿齐”的尉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大堆财宝转眼间就被她分了个干干净净。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快去!”朵尔丹娜满意的打了个响指:“素眉,给我找身新衣裳,嫁个人而已,又不是开铺子。” 阿齐战战兢兢地退下,逐条宣读狼主的命令,远远近近的,草原变成了欢呼的海洋。 朵尔丹娜乐呵呵地扯了扯宇文素眉:“嘻嘻,没什么宝贝给你玩了!” 宇文素眉苦笑着叹气:“幸亏我没把贺礼送你,不然这会又不知给你分到哪里去了。” “你送我的我哪里舍得分掉?你没看那些牧民送来的礼物我还留着呢。”朵尔丹娜冷笑:“他们送的只不过是向燕云向盟主,是咄苾的王妃罢了!”她忽然想起来,来了精神:“你说有东西送我?什么什么?” 宇文素眉打开一个小包裹,抖开,是一领披风,银灰丝线绣的腾云纹,当中是一只雪白的鹰,银白色彼此映衬,宛如一色又泾渭分明。 “给你挡风吧”,宇文素眉羞涩的一笑:“我绣花的功夫和手上的功夫也差不多……” “好姐姐”,朵尔丹娜揽住她肩膀:“晚上我就披着它成亲。” 两个人在帐篷里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也分辨不出谁是那叱咤风云的英雄。 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似乎只是风掠过牧草。 “谁?”也不见朵尔丹娜有什么动作,已掠到帐篷外。 门外,站着个小小少年,有些胆怯的捧着一束雪白的花,额头和四肢全是擦伤。 “姑姑——”他抬起头,脸蛋已是通红。 “哪儿来的?这是雪芙蓉啊!”朵尔丹娜一惊:“阿来,你这个浑小子居然上了无端崖!你没死真是万幸,风云盟里多少好手都不敢去,你知道么?” 她一怒之下,举起雪芙蓉就要甩掉,转眼一看,阿来的眼中噙满泪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来。 朵尔丹娜心软了,她抚摸着阿来身上的伤口,安慰道:“好了,姑姑喜欢,不生你的气!” 阿来用力一甩头:“姑姑喜欢就好了。”说罢,扭头就跑。 “这孩子脾气还真有点像你!”宇文素眉笑道:“只是真让人担心死了,居然到那地方摘了这花下来……” 朵尔丹娜抚摸了一下花瓣,眼睛亮了起来:“我喜欢!好,今晚我就带着你们的贺礼成亲。” 按古礼,婚礼是在黄昏举行,也就是“昏礼”。 以皇室的排场和咄苾的兴奋,仪式本来是应该从黄河之滨一直延伸到大戈壁的,狂欢七天七夜,尽兴而归。 而咄苾兴高采烈的跑进朵尔丹娜的帐篷“商量”一番之后,一连下了七道命令,取消了定、征等六礼,撤回了法师,收起了冠冕和仪仗,甚至劝阻了一批异域观礼的宾客。 朵尔丹娜不喜欢喧闹,今天是他和她大喜的日子,一切都要让她高兴才好。 看着不冷不热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朵尔丹娜,咄苾愤愤下令:“在朵尔丹娜开颜欢笑之前,有一人敢喧哗,杀无赦!” ——若是看不到你的笑,全世界的喧闹与我何关? 婚礼简化到敕勒川的方圆百里,咄苾王骑着青牛迎娶朵尔丹娜于大青山下,也就是阴山。 牧民们自觉地排列了百余里的两列长龙,争相一睹朵尔丹娜的风采。咄苾王令出如山,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连孩子的嘴也被母亲紧紧掩住。 落日渐渐逼近天涯。大青山变成了一片黑色的影子,庄重而且肃穆。 朵尔丹娜的婚礼愈是难见,愈加引起人们的兴趣。远方的客人们几乎一个也没走,纷纷挤进了人群里。 咄苾穿了件朱红色的袍子,披着黑缎镶金的大氅。他胯下是一头三岁大的青牛,牛角包上了赤金,身上也挂满了缨络。 他静静地等着,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郑重的一次等待。身后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部属和战将,也在微笑着等待。他们恪守着王的命令,但笑意还是掩饰不住的从眼睛中、嘴角边流露出来…… 他们在落日的余晖下染了个通红。 忽然,人群掀起了一阵声浪,那是无声的惊叹与兴奋——当人足够多的时候,即使不说话也会发出足够大的声音,就好像沧海横流的波动,壮观本身也是有声音的。 无数声音指向一个方向,确切的说,是一个点,白点。 朵尔丹娜! 她的长发没有像平时那样束起,只是细细地梳理过,整齐地披在肩头。一头青丝没有任何装饰,只围了一圈雪芙蓉。她甚至连蛾眉也未扫,只是临下山前,宇文素眉实在看不过去她的寒素,为她点了一点绛唇。 咄苾细细打量着她——好在她总算换了身新衣裳,那是“玉络烟”的绸缎裁减的一身突厥衣衫,在黄昏里一色淡青,只有腰带的纹路隐隐有几道绯红,添上了一丝喜气。而且这个家伙偏偏又披上了件银色的斗篷,俏生生,孤零零,纵马一顿,凭生出一股孤寒之气。 谁见过这么冷、这么清、这么孤独的新娘子? 再没有一声低语,隐约可以听见归鸟还家的鸣叫声。 “朵尔丹娜——”咄苾定睛瞧了瞧那个似乎在冰雪中浸过的女孩子,低唤道:“我终于等到你长大了……” 他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紧紧拉住她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厚实,目光滚烫而炙烈。 人群中又涌起了一阵压抑的赞叹声。 朵尔丹娜不阻拦,也没有羞涩,只是伸出手任他拉着,她的手寒冷如冰,没有一丝热情。 二人并辔向前,咄苾指点道:“你看,那是噶里七部的勇士,飞龙、飞凤、飞虎、飞豹、飞熊、飞狮、飞雕……” 他手指所至,立即响起一阵低沉的号角声与齐刷刷的跪拜声,似乎他们不是在成亲,而是在阅兵一般。 咄苾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那个‘飞雕’本来是叫做‘飞鹰’的,只是我不喜欢还有别的鹰在我身边,就替他们改了名字。” 朵尔丹娜忍不住扑哧一笑,心想咄苾素来以冷静容忍著称,偏偏有时候像个小孩子,野蛮的可爱。 她这一笑不打紧,咄苾王的禁令就此打破。 “笑了!笑了……”低语声逐渐变成欢呼声,由近及远传了出去。也不知是谁率先点起火把,火光点点相传,在目光所及的极远处也闪亮了起来。大草原上,顿时燃起了两条火龙,簇拥着一对新人,向他们的新房走去。 火龙外面,也相应似的点起来零星的火把,像是满天的繁星。 欢呼声和压抑已久的哄叫声如久绪的山洪在火光中爆发,连大地也在颤抖,浮云也在颤栗。 呼声开始是混杂的,不久就统一起来: 恭喜大王! 恭喜狼主! 咄苾王万寿无疆! 欢迎朵尔丹娜重回突厥—— 那一声比一声整齐的叫喊已不仅局限于礼拜或是恭贺,而是饱含了突厥人的希望——让我们突厥从屈辱和分裂中挣脱出来!让我们突厥过上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不再仰人鼻息,不再提心吊胆……这两个人,在各自的传说中奋战了十年,今天他们走在一起,必将带来一个更强大的突厥! 咄苾的眼睛开始发亮,血液也开始沸腾。他骑着一头肥牛去牵朵尔丹娜的手实在不方便,也不管还是在迎亲,一纵身就落在摇光背上,一抖缰绳,狂奔向前。 闻着朵尔丹娜秀发的芬芳,咄苾有些头晕目眩,他劈手抢过一枝火把,狂吼道:“我的朵尔丹娜——” 千里草原似乎还记得这个男人十年前的吼声,也激昂回应:“……朵尔丹娜。” 滚滚黄河在咆哮:“……朵尔丹娜。” 天地风云跟着一起呐喊:“……朵尔丹娜。” 秩序一下子就乱了,被甩在后面的人开始跟着白马狂跑,人们被咄苾的野性点燃了,看着他骑在白马上拥着新娘子狂奔,所有的人也跟着喊:“朵尔丹娜!朵尔丹娜!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自己被骇住了,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手下的兄弟属从也远远不止此数,但是她自从出娘胎哪里被人这么喊过?看看那无数的火把,那身后无数痴狂的大喊自己名字的男男女女,这一切让她有了种不真实的眩晕。她的心开始狂跳,破天荒的感觉到慌乱和紧张的滋味。 即便是昔年为博褒姒一笑的烽火戏诸侯,在这里,也是小巫见大巫。 “咄苾”,朵尔丹娜回头:“这……” 咄苾在她耳边低语:“听见了么?是你让他们燃烧起来的,我没本事灭火……” 听见他这么倒打一耙,朵尔丹娜愤愤道:“人一多你就发疯!” 咄苾显然今天高兴之极,回口道:“他们喊的是你的名字!” 朵尔丹娜无奈道:“你看看他们的样子,他们嘴里喊的‘朵尔丹娜’和萝卜白菜也没什么区别。” “朵尔丹娜好妹妹!”咄苾嘻嘻一笑:“你试试让他们喊萝卜或者白菜好不好?你要是真行,以后我就让你当家。” 朵尔丹娜想到这么多人一起大喊“萝卜”的样子,也不禁大乐,咄苾看见逗得她笑更是乐不可支,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百里之遥在摇光蹄下不过是撒了个欢儿,转眼即到。 朵尔丹娜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前是一座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帐篷,帐篷是雪白的,外面罩了层如烟如雾的红绡,那样的红妆素裹,看上去如长梦未央,迷离不似人间。 (二) 椅梧倾高风,寒谷待鸣律。 影响岂不怀,自远每相匹。 婉彼幽闲女,作嫔君子室。 峻节贯秋霜,明艳侔朝日。 嘉运既我从,欣愿从此毕。 ——向秀《秋胡诗》 祖先啊! 大神! 我以血祭奉你洪水流过的每一寸土地。 在亡灵的憩息中,我们万生不息。 你用你洞彻了过去与未知的眼睛, 指引给子孙不竭的泉水, 洗去这对夫妇的罪恶, 赐他们以安宁。 族里的祭祀是老人中最年长的一个,手中持着一截马骨,念着赐福的咒文。 老人已经老的只能用全副精力祭祀,他看着半跪在他面前的男女,蒙蒙的老眼里似乎也放出欢喜的光来。 “去吧,咄苾王!去吧,高飞在云端的朵尔丹娜!这个夜晚,神已经赐给你们了!”马骨上蘸了两个人混合的血液与圣水,在他们额头上点了一点。 咄苾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忽然将朵尔丹娜抱了起来,在欢呼声中,走进了披红的白庐。 雪芙蓉的映衬下,朵尔丹娜的肌肤玉一般晶莹,她静静睁着眼睛,有一点幸福,又有一点绝望地被带进了她的新房。 一进入新房,咄苾的胆子似乎小了很多,他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新娘,一脸的幸福。 “你笑什么?”终究是大姑娘,朵尔丹娜再也无法维持她的冷酷和镇定。 “……” “你究竟笑什么?”她有些慌乱了,白玉般的脸庞一片绯红。 “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咄苾坐在她身边。 青油灯滋滋地燃烧着。 “那还是在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有一天,我夜观天象,忽然看见一颗天上最大最亮的星星滚落尘埃。就在这时候,一只小黑熊跑了出来,拿走了星星。” 朵尔丹娜本来还在一本正经的听着,听到小黑熊,不由得微微一笑。她“闻弦歌而知雅意”,大概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实在不忍心看见暴殄天物。于是咄苾王子只好委屈一下,附身到那只小黑熊身上,天天抱着那颗星星。” 咄苾的眼中满是火焰:“只是,那天上的星星会不会觉得委屈,不肯和我这头笨熊在一起?” 朵尔丹娜听得芳心一动,脸上竟是一片通红。 “你愿意的,是不是?”咄苾用力抱住她,将头凑了过去。 朵尔丹娜通体一颤,不假思索地坚决推开了他。 咄苾多少有些沮丧,但还是暖暖地笑了笑:“我知道天上的星星一定会不能适应人间的生活。放心,我不会勉强你——” 他站起身,向外走去,忽地又回头笑了笑:“反正我又不是你的对手,想勉强你也勉强不了,是不是?我的小星星,我出去了。” 朵尔丹娜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看着……眼睛里竟有了丝久违的暖意,如春风般一点点融化了她心头的坚冰。 那一方影子一样的坚冰。 最深的夜已降临。 喧闹渐渐变成了平静。 阴山脚下,一望无际的敕勒川平原。 这片草原北倚阴山,南临黄河,如一方巨大而柔软的翡翠静静嵌在赛北的初秋里。 “来了,来了……”一个小男孩捣了捣同伴。 约莫四五个男孩,最小的六七岁,最大的已经十四五,挤眉弄眼地伏在高高的牧草下,指着远处渐行渐近的黑影。 那也是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手里提着枝长枪,显得很不协调。 他不知不觉地走入了这个包围圈,忽然脚下一软,人已陷了下去。男孩临危不惧,枪尖向地上一戳,借着反弹之力跃了上来。 “上!”那些埋伏的大小孩子们一涌而上,手里都拿着刀枪棍棒,没头没脑向他身上招呼。 被围攻的小男孩一惊,手上用力挡开兵刃,人又一次落入坑底。 几个人团团围住坑口,那个最大的少年显然是他们的头目,他大声喝斥:“叠罗施,你还敢再说一遍?” “怎么不敢?”叫“叠罗施”的男孩仰面回答:“你爹是个大坏蛋!他杀了皇爷爷又陷害咄苾叔叔,他根本脓包极了,连姑姑的一根手指也打不过!” 上面的少年脸色开始发白,一把摘下身后的弓箭,怒道:“我要你的命!”张弓搭箭,对准了叠罗施。 弓弦声响,叠罗施也一个旱地拔葱,从坑底直接跃了上来,那枝箭本来对准了他的脑袋,这么一错之间,已没入了他的大腿。 叠罗施一落地就开始飞奔起来,他的速度在孩子们中是出了名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跑的过他。 那个射箭的少年急了,向着叠罗施的背影大骂:“叠罗施,有种你就站住,你不仅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还是个孬种!” 狂奔的叠罗施一下就停住了,缓缓转过身来,手中的枪尖在微微颤抖。 那群少年哗啦一下围拢上来,为首的少年冷笑:“怎么?不跑了?野杂种,我——” “呀——”叠罗施已经被完全激怒,枪尖自地而天,带着一溜尘土掠起,一式“振翅修容”直取那少年的中庭。 那少年连忙挥刀去迎,但叠罗施的枪通了灵性般在他刀背上一滑,依然挑了上去,以牙还牙地刺入他大腿中。 盈尺的枪尖,大半刺入腿中,那少年哪里受得了?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翻滚不已。 “和你爹一样没种!”叠罗施收枪在手,目光狠狠扫视了一圈:“再有谁敢骂我,就别怪我不客气!哼,本少爷开始练枪了,正愁没靶子呢!” 他的嗓音还是尖细幼稚的,却带着大男人的味道。 看着他大踏步的离去,那些男孩们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走了好远,最小的那个才吓得“哇”的一声痛哭出来。 这个少年就是阿来,他喜欢自己的新名字,比起那个可怜兮兮的“阿来”似乎威风雄壮了很多,那是那个雄狮一样的男人为他起的名字。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人欺侮了,叠罗施的愤怒和屈辱一点点冒上来,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要是他有一个象咄苾叔叔一样英雄的父亲,该多好…… 他一边走,一边挥枪扫着那些高达两尺的牧草,似乎把满腔的委屈都要倾泻出来! 是的,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虽然打了胜仗,但在那些家伙面前,他还是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那是远远超出一个十岁的孩子所能承受的。 进了大门,他不敢去见姑姑,向右一转,走进了一间小小的毡房。 “眉姨——”他轻喊。 宇文素眉的房间并不象一般牧人家中的摆设,诺大的帐篷被分为三个房间,用屏风隔开。宇文素眉正坐在一张紫檀木椅上,手中是一幅快绣好的鞋样子。 叠罗施探了头进来,扮个鬼脸道:“眉姨,你做的绣花鞋恐怕一辈子也穿不完了!干脆给我两双得了!” “贫嘴!”宇文素眉微嗔道。但一看到他腿上的箭伤,便骇然一跳:“怎么了?又和人打架了?” 叠罗施脸上立即显出了一路上那种愤怒与不平,低头道:“恩,是库尔勒!不过他也没讨好去,他那条腿估计废了!” 宇文素眉手忙脚乱地找药,昔日在摩天峰上,她是唯一一个清闲的人,日日照顾那个无父无母的孩儿,二人之间的感情宛如母子。她一手拿了药,一手去扯叠罗施的裤子:“脱下来!” 叠罗施泥鳅一般地乱扭,脸上已是绯红,直着脖子喊:“我自己来!” 又好气又好笑地,宇文素眉骂道:“小东西,还没成人就知道害臊了!行了,又不是光屁股!” 她不由分说,解下叠罗施的外裤,为他细细上药。 好在库尔勒手上准头力气都差了些,箭头只浅浅地留下道划痕,并没什么大碍。宇文素眉埋怨道:“早知道不教你枪法了,才十岁就出去拼死拼活的。” 叠罗施一下跳了起来,不甘地反驳:“十岁怎么了?叔叔十岁的时候已经带兵了,姑姑十岁的时候已经下山迎战天下好手了!我,我连个库尔勒也杀不了!” “胡说!”宇文素眉脸一沉,“怎么喊打喊杀的!” “眉姨!”叠罗施几乎已在发抖,眼中一下涌出两行急泪来,“他们说我是来历不明的野杂种——” 他的目光忽然顿在门口:“咄苾叔叔——” 咄苾一步步走了进来,轻轻摸着他的头,脸上写满了慈爱,他柔声道:“叔叔去给你出气,好不好?” 叠罗施用力一甩头:“不要!我自己会收拾他们!” 看着这个倔强的孩子,咄苾不禁笑了。他蹲下身来,看着叠罗施:“那么,叔叔给你做阿爹,好不好?” 叠罗施一下傻住,看着咄苾,用力点了一下头。 咄苾哈哈大笑:“好!好!明天你去告诉那群小兔崽子,就说你父亲是咄苾王。再有人敢骂你,我就打掉他们的牙齿!” 宇文素眉奇道:“咄苾,你——” 咄苾的嘴角依然挂着那丝若隐若现的笑容,只是看上去更象是冷笑。“很久以前,也有人骂我是‘野杂种’,就因为我娘她——是汉人!” 叠罗施紧紧拉着咄苾,嗫懦道:“叔——阿,阿爹!……姑姑她会同意吗?” 咄苾笑了笑,抬头道:“走!我们告诉她去!朵尔丹娜一定愿意的,因为她一定也尝够了孤儿的滋味!”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小的那个又骄傲,又激动,居然忘记穿裤子,只光着两条腿向外走,要为自己找一个“家”。 二人刚一出门,就看见朵尔丹娜和苏察的女人面对面站着,叠罗施立即明白她是来找谁的,扭头就想往帐篷里钻。 咄苾一把拉住他,在他的腰杆上拍了一下,向前走了过去。 朵尔丹娜看见叠罗施,便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回过头,盯着那个女人,目光冷电似的在她脸上转了转,“姐姐,我听这孩子说,总有几个东西欺负他,几次险些要了他的命。哼!小小年纪,一个个忒毒了些!看来,我该教他几手功夫防身了。再遇上这种事,哪还要我担心受怕的,怕这孩子被人欺侮——你说,是不是?” 那女人本来的确是来告状的,但哪想遇到这么个森森然的新娘子?一声“姐姐”怎么也不对味儿,她也不知是该说“是”还是该说“不是”,只陪上一脸僵硬的笑容,忍气吞声地让了出去。 咄苾苦笑道:“朵尔丹娜,她究竟是你嫂子。” 朵尔丹娜冷笑:“真是什么人什么种,苏察的儿子还会是什么好东西?” 叠罗施见姑姑几句话便吓得那刁蛮成性的王妃喏喏而去不禁又是钦佩又是羡慕,急急地道:“姑姑,爹爹说他要做我阿爹,你做我阿妈,好不好?” “儿子?”多尔丹娜新婚宴尔居然冒出了个十岁大的儿子,不禁失声而笑;叠罗施一开始还被她笑得有些尴尬,也傻笑起来。咄苾见他们笑得有趣,也跟着放声大笑。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由笑成了一团! 多尔丹娜也是个不羁的祖宗,她笑声一顿:“好!好!你娘不要你,我要!儿子……就儿子!” 从此以后,风云盟少了个叫“阿来”的少年,而突厥却多了个叠罗施王子。 果然,包括那瘸了腿的库尔勒,再没有人敢嘲讽他。 倒不是因为他有了父母,只是因为他父母太强——如天上日月,人间龙凤,塞外中原,再无人敢一撄其锋。 (三)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南唐李煜《浪淘沙》 秋风起了,多尔丹娜换上了一身秋装,显得极是飒朗。 转眼已经过了两个月了,她原来苍白清瘦的面颊也已多了些红润和光泽。 “咄苾!”她急匆匆走入那待客的正厅,“什么事?” “有人送来了一份贺仪。”咄苾依旧是轻轻携了她手,指着桌上一方狭长的锦匣。 这么晚才送的贺仪,那位客人也够粗心的了。 多尔丹娜定睛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匣内赫然正是“日冲”、“夕永”二剑,只是将原先的一鞘双剑改为对剑。“日冲”是玉色剑鞘,上镌“同心同折”;“夕永”是墨色剑鞘,上刻“垂杨垂柳”。 剑下还压着张小柬,上书“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下书“李靖红拂同贺”。 多尔丹娜抚剑道:“同心同折,垂杨垂柳……李靖啊李靖,还敢提故人之情么?” “哈!哈!哈!”一阵大笑声由远及近,未见其人,其声已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咄苾兄弟,燕云妹子,别来无恙乎?” 李靖挽着红拂,飘摇而至。他已是一身中年儒士装扮,青衫上扣着块翠玉。只一双黑绡紧口的皮靴,略略显示了些武将的身份。 李靖身边,绯衣人颜色如月,依旧如岸芷汀兰,瑶泽芳草,风姿绰约,容华绝代。不是红拂,又是谁来? 二人眉开眼笑地当前一站,朵尔丹娜火气再大,也说不出一句逐客之辞。 咄苾却是大喜,上前抱着李靖,道:“李靖!李靖!一别可有十年啦!这位是嫂夫人了?哥哥你艳福不浅啊!坐!坐!” 李靖也反手抱着他道:“好兄弟!咳!你们夫妇俩也不知救了我们多少次性命……不知,燕云妹子是许坐不许?” 朵尔丹娜看了他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个“坐”字来。 二人甫一坐定,朵尔丹娜便道:“李大人,李夫人,你们既投明主,大家就是恩断义绝,不知来此何为?” 红拂上前两步,柔声道:“好妹子,我们何尝不知你怨我们?只是相公他既然跟随主公,便不能不尽一分忠心,是也不是?我们来这儿,只是为了给妹妹道一声喜。唉!妹妹若不见客,愚夫妇告辞便是。” 咄苾手一挥,揽住朵尔丹娜。道:“自家兄弟喝酒,不谈公事!朵尔丹娜,管什么恩怨呢?咱们战场上解决,今天他们总是贺喜的客人,千里迢迢地来我们这里。来,一醉方休!” 朵尔丹娜一来硬不下心肠逐客,二来也不便扫了咄苾的兴头,只吩咐道:“把叠罗施喊出来,见见红姑姑,靖叔叔!” 红拂笑道:“叠罗施?妹妹已有了小王子么?” 朵尔丹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王子倒是不错,只不过是我八年前抱来的一个弃儿,目前被咄苾收为义子。” 红拂的面色在瞬间变了变,眼角的余光已不自觉向门外溜去。不多时,一名仆役带着个华服的小儿走了过来。 那孩子一双浓眉,眼睛大而且黑,看上去英气勃勃的。只是脸型柔润玲珑,又凭添了几分俊秀。 他并不怕人,进门便嘻嘻笑道:“李伯伯好!红姑姑好!” 红拂心头一热,从腕上褪下一串红玛瑙的佛珠戴在叠罗施的手上,柔声道:“好孩子!” 叠罗施有些腼腆,一粒粒捏着佛珠,忽然又是一笑:“嘻嘻,红姑姑好漂亮啊!” 咄苾奇道:“嫂夫人果然不凡,这孩子从来也不受人东西,今儿倒是例外。可能是与嫂夫人有缘吧!” 红拂心头一震,有些慌乱地抬头看了看朵尔丹娜一眼,朵尔丹娜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酒席已摆好,四人也不分什么宾主,就入了座。红拂要招呼叠罗施与她同坐,叠罗施却是不依,说是眉姨已做了点心等他。 咄苾存心要热闹一点,吩咐道:“素眉也不算外人了,喊过来一起吃吧!” 底下人答应一声,去喊宇文素眉。 咄苾介绍道:“素眉是朵尔丹娜四年前……结识了的朋友,一直和她一起。朵尔丹娜一向冷如冰霜,也难得有个朋友。” 话音刚落,已走进一名素色丽人。 她青丝松松挽起,斜插了枝络玉攒珠的钗儿,一身淡青的衣裙,踏了双水红色的绣鞋。她一直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只是一看见李靖,如同被一个炸雷劈过一样,摇晃了几下,差点跌倒。 红拂惊叫起来:“啊!……你是武阳关的大小姐!” 朵尔丹娜心中已猜到几分,却不便明问,只看看李靖,又看看宇文素眉,“你们认识?” 二人一起抢着道:“不认识!” 李靖话出口后,才觉得“不认识”未免太说不过去,解释道:“恩,有一面之缘。” 宇文素眉明明自己也说“不认识”,但一听到李靖口中冒出“不认识”三字,两行泪水哗的一下便涌了出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悲声道:“失礼了!看见李将军伉俪,难免忆起了些旧事伤心……少陪了!” 她一转身,已跑了出去。 四人心中都有话,却俱是无言。席间只听李靖咄苾谈论些天下大事,红拂打听了些他们成家的经过,一餐饭也就闷闷地散了。 红拂和叠罗施真的很投缘,红拂不住嘴的夸这孩子聪明,能干,叠罗施也觉得“红姑姑”又漂亮,又可亲,当晚就拉“红姑姑”在屋里住下,给他说说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到红姑姑家去玩好不好?那儿啊,有大大的花园,漂亮的房子,姑姑带你坐轿子,上街买糖糕吃。” 叠罗施低下头,显然那个有花园和糖糕的世界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有太大的诱惑力。 “不去!”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要跟阿妈学一身好功夫,然后阿爹就会分一队兵让我带。等我长大了就会像他一样威风!” 他的眼中,射出兴奋和热切的光,似乎在憧憬一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那目光刺得红拂心中隐隐作痛,虽然她不可能带这孩子回中原,可是她多么希望刚才的回答是一个“好”字。 “喜欢姑姑吗?” “喜欢!”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么,红姑姑好,还是阿妈好?” “恩,都好……”对叠罗施来说,这个问题实在太难了,他想了半天,才说:“眉姨和红姑姑都待我好,不过,还是阿妈最好!只有她……肯做我阿妈。” 红拂的心象被鞭子狠狠抽了千百下,又在马蹄下践踏。她无力地垂下头,两行清泪猝不及防地涌了下来…… “姑姑,你怎么哭了?”帐内的叠罗施不解地问。 帐外的朵尔丹娜却也极是震撼,当初她收养那个孤儿是出于那一枪之恩和对孩子的怜悯。收叠罗施为义子也不过是一时豪气发作甚至是有些恶作剧,但是到此刻,那个男孩在他生母面前坦露赤子之心和毫无掩饰的偏向时,她却深深被打动了。一种叫做“母性”的热流从心底冒了出来。 她心神一震,连忙走开,想着若是红拂出来发现她站在外面,那岂不是脱不了“偷听”的名头?只是刚要离身,一道黑影一掠而过。 朵尔丹娜一惊,刚要追上去,又一道白影掠过,身法路数,赫然是宇文素眉。 虽有极强的好奇心,朵尔丹娜还是折回了脚步,摇头叹道:“他们显然是老相识了,我……又何苦跟上去窥人隐私?” 那人影正是宇文素眉。 这四年来,她功夫颇有些长进,但这一路狂奔,还是累得她提不起气来。 索性赌气站住,大声道:“李靖,你不说话算了!”扭头就走。 她刚一转过身,李靖已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 宇文素眉怒道:“你不是不认识我吗?你还约我出来作什么?”她努力压低嗓音,却压不住颤抖。 李靖诧异道:“我哪有约你?只不过靴子里有沙子,磕了几下而已!” 宇文素眉再也压制不住,叫道:“那你鬼跑什么?” 李靖更是一脸无辜:“我每晚睡觉前都会跑上几圈,疏松一下筋骨,哪曾料到后面还有人跟着!” 宇文素眉也不答话,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转身就走,李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俯下头,笑道:“素眉,你看不出我在逗你玩吗?怎么真哭了?” 宇文素眉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你,怎么又认得我了?” “看你——”李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小心眼了不是?我那只是怕你难堪啊!”他丝毫不肯松手,良久,才感慨万千地道:“素眉,这鞋子很好,脚也很漂亮——” 许多年前,正是这句话搅得她深入情网,无法自拔。今天又从情郎嘴里温情脉脉地说出来,宇文素眉哪里还能自持,压抑已久的哭声与泪水山洪一般爆发出来。 李靖轻轻拥她入怀,任由那柔弱的小燕儿停靠在自己肩上,倾诉着胸中的委屈与怨恨。 他轻轻吻去她腮边的泪花,喃喃道:”对不起,素眉——“ 宇文素眉觉得那整个草原都变成了一片火海,她的心,她的身体,她的语言……都开始燃烧。 她轻轻呻吟:“带我走,阿靖……” 李靖没有回答…… 以后的几天,宇文素眉脸上总是红红白白的,无论和谁说话都躲躲闪闪。她总是天一黑就把自己关进屋里,二更天的时候却都又偷偷溜出去。 朵尔丹娜看在眼里,忍不住为她担心——李靖和红拂,可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啊! 终于在第七个夜晚,朵尔丹娜站在那片他们约会的草地上,忍无可忍地一字字对李靖道:“要不然你就娶她,我自然会全套嫁妆送她上路。你若敢玩弄她,我就杀了你!” 李靖看了看她,似乎有话要辩驳,但终于离去。 待到宇文素眉又换了双新鞋子跑来的时候,她只看见了朵尔丹娜。朵尔丹娜从她身边一步步走了过去,在她身后留下一句话,“那个人,你得不到的。” 朵尔丹娜头也不回地离去,只剩下宇文素眉,又羞、又恼、又气地站在那里。 她开始痛恨这个高高在上的姐妹,那个似乎永远不可冒犯的女人。李靖为什么要这么怕她?又为什么不肯带着自己离开?宇文素眉决定,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当面问个明白。哪怕得罪了那位风华绝代的夫人也在所不惜。 整整一夜,宇文素眉没有成眠。 第二天一早,她梳洗打扮一新,又换了身新衣裳,找了一双葱绿色的绣鞋,咬牙来到饭厅。但是李靖不见了,红拂也跟着消失了。 有仆丁来报,李靖夫妇已连夜启程,赶回中原。 咄苾不禁大惑不解,奇道:“这两个人。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朵尔丹娜冷笑道:“哼,是来时不敢通报,去时不敢辞行。” 宇文素眉面子上再也挂不住,霍然起身,满脸通红:“他是被你赶走的!向燕云,你自己喜欢他却不敢说出来,便来破坏我的好事——” 说罢,她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朵尔丹娜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宇文素眉险些和冲进来的叠罗施撞个满怀,叠罗施眼泪汪汪地跑到朵尔丹娜身边,哭道:“阿妈——你是不是不喜欢红姑姑,为什么赶她走?” 朵尔丹娜看了看盈盈欲哭的好朋友,由看了看一手养大的义子,她从小就不会和人吵架斗嘴,何况是和他们?她恨恨地咬了咬牙,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叠罗施忽然止住了哭闹。 ——地上的毡毯,已是步步碎裂。 朵尔丹娜倚坐在榻上,忽然有了一种大哭一场的冲动。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她的肩头。 咄苾在她身侧半跪了下来,眼神温柔得如月光下的湖水。他诚恳而动情地盯着她:“朵尔丹娜,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有那个人,你越是压得深,你就越是相信自己真的爱的是他。” 朵尔丹娜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雪白,起身便要离开。 “听我说!”咄苾的另一只手也握住她的肩膀:“那年,你才十四岁,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乍一见到那种儒雅风流的才子,难免会动心的。可是,可是,这不是真的!你仅仅喜欢一个会吹箫抚琴,吟诗作画的影子,不是李靖!朵尔丹娜,真正喜欢你的是我!而你,……真正喜欢的,也是我,你的咄苾哥哥!” 朵尔丹娜紧紧咬住嘴唇,眼神开始闪烁。咄苾长吸了口气,“那一年,我不肯动用自己的兵力,害得你孤身迎战瓦岗寨两员大将。朵尔丹娜,你知道那一刻我的痛苦吗?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我在想,若是失去你,就是把整个天下放在我面前,又有什么意思?我发誓如果你还活着,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地待你!天可怜见,你还活着……” 他用力将朵尔丹娜拥入怀中:“你还活着,我的小朵尔丹娜!看着你一次又一次地拼命,脸上再也见不到笑容,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吗?” “咄苾——”朵尔丹娜的眼睛居然有些湿润了,“哥哥——” “咄苾哥哥”,这四个字曾被她脆生生地喊过整个童年和半个少年。这艰涩而熟悉的称呼,遥远得一如在昨天。 咄苾死死抱着她,似乎是沙漠中的人抱着失而复得的一袋清水。“朵尔丹娜……回到我身边来!” 圣女的封印在瞬间解除了,久违了的泪水从那双清亮明丽的大眼睛中流了出来,一滴一滴的,似乎是心头的冰山在点点融化。 “咄苾哥哥——”她怯怯地喊。 咄苾低下头,轻轻地封住了她的嗫懦的、单薄的小嘴。”你是我的了——“他微笑,然后叹息。 那是满足和快乐之极的叹息。 他们的眼睛闭上了,这世界是如此的美好! (四) 杨柳青青遍地垂, 杨花漫漫满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 借问行人归不归。 “同心同折,垂杨垂柳。” 这是两柄好剑。“日冲”剑长三尺七寸,象牙白中透着一抹淡青,狭长而锋锐;“夕永”剑长二尺九寸,烟墨色的剑身,厚重而略显诡异。 咄苾轻抚着剑身,“看剑——”一剑已翻向朵尔丹娜腰际刺去,朵尔丹娜微微一笑,左手带起“日冲”的剑鞘在咄苾手中的“夕永”剑上重重一顿,右手已拔剑在手,幻出三道剑光,直取咄苾咽喉。 咄苾不闪不让,索性往上一迎。 朵尔丹娜急忙收住势子,嗔道:”干什么?“ 咄苾满脸赖皮:“不打了,不打了,娶了个功夫这么好的老婆,真是处处受气!” 朵尔丹娜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是他先动手,输了又耍赖。她歪着头,笑眯眯地问:“好!不动手了!你说我们比什么?” “比个高低!”咄苾轻轻从背后拥住她,得意地笑:“我比你高——” 他双手用力一比划:“高这么多!” “好你个无耻的家伙——”两个人一个追,一个逃,顿时跑的无影无踪。 “同心同折,垂柳垂杨。”看着剑鞘上隽永的字迹,咄苾感叹道。 “说真的——”朵尔丹娜怅然道,“很久没有见过垂柳了!” “哦?”咄苾饶有兴趣地问,“你喜欢?” “是的。”朵尔丹娜似乎看见了垂柳依依的景象。“爹爹死的那天,是二月初七,我走出灵堂……只看见一棵柳树,满树嫩黄的芽儿,好美!” “从那天起,我就喜欢上柳树了。那么飘逸、灵动,不可捉摸,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咄苾玩弄着她浓密的青丝,“赶明儿我就下令在这附近全种上柳树,到了来年春天你就能看见一大片的柳芽儿了。” “哼!”朵尔丹娜嘲笑,“你要学杨广么?载下千里杨柳,失却万里江山!” 咄苾不语,只是神秘笑了笑。 第二天清晨,朵尔丹娜照例做完吐纳的早课,却不见以往跑前跑后的咄苾,心中生疑,便走出了帐篷。 她一下震住了。 围着他们居住的大帐和远远近近居民的村落,竟然真的围起了一圈柳树——确切地说,是插起了一圈柳枝。咄苾王脱了外衣,光着膀子,兴致勃勃地正在种树。而文臣、武将、牧人、主妇,甚至老人小孩也全都在种树。 “咄苾!”朵尔丹娜急急喊道。 咄苾回过头,乌黑的长发漂亮地划过一道弧线。“他们是自愿的。一听说朵尔丹娜狼主喜欢柳树,就都过来帮忙了,拦也拦不住。”他急急地分辩。 身边一个汉人女子笑盈盈地接口道:“不错!能为千岁效力,是我们的荣幸。” 朵尔丹娜放眼扫过,一张张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面孔都在看着她,善良而有些腼腆地笑着。就是因为她赏下的那么点儿财物?还是因为她的盛名?多少年来,她身上流着一半突厥人的血,却从未想过为了这些同胞们做些什么,而他们的心,却是如此的炽烈,水晶一般透明。 清晨的阳光洒在小树林秃秃的枝桠上,这已是初秋。他们从哪里弄来这些柳枝?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劳作,才种下了这长长的一圈? 朵尔丹娜的眼眶开始湿润了,如终年的积雪在阳光下消融。“多谢——”她轻声地说,似乎只有自己听得见。 “等我们联手夺取了天下,就回到这里终老——”咄苾上前几步,满身的泥土。 朵尔丹娜脸色一沉,“为什么要先取了天下,才能回来终老?咄苾,黄河那边的天下真的那么重要?” “不是重要。”咄苾的眼神也开始凝重,“你是江湖人,知道这天下的法则,本来就是弱肉强食。我若不先动手,那中原蛮子必定要勒令我们归顺称臣,献币纳贡,任意欺凌,又怎么会让我们过好日子?” 他已经不是向朵尔丹娜解释了。虽然仍是满身的泥土,却已有杀气透将出来,似乎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元帅在高台上点兵:“我们突厥人,难道就只能是蛮夷胡虏么?哼!我偏要他们瞧瞧,蛮夷胡虏也不是好欺负的!” 这句话说得响遏行云,在场的突厥人都听得热血如沸,一起大声叫喊起来。 咄苾手中提着一柄锄头,目光越过草原,越过长河,直落入那烽烟将起的万里中原。 *** 史载:突厥木杆可汗灭柔然后,成为北方唯一的强大国家。佗钵可汗死后。沙钵略可汗立,使奄罗为第二可汗,与阿波可汗,头达可汗,贪汗可汗并称为四大可汗。沙钵略势力最强,为突厥的大可汗。沙钵略弟弟处罗侯势力较弱,不得可汗名号。 隋文帝时。长孙晟献策,联络头达和阿波,使沙钵略分兵防西,又联系处罗侯和系、契丹等部,使沙钵略分兵防东。突厥各可汗互相疑忌,内乱渐生,被隋军各个击破,值得称臣。 其后,阿波可汗势力强大,西有龟兹、铁勒、伊吾等西域地,号称西突厥。自此,突厥分为东、西两部。隋文帝一手笼络阿波,一手接受沙钵略求和,沙钵略击败阿波军,承认隋皇帝为真皇帝,自己为藩属国,受隋保护。 587年,沙钵略死。他嫌儿子雍虞闾懦弱,不能对抗西突厥,令弟处罗侯为可汗,号莫何可汗。588年莫何死,雍虞闾立,号都燕可汗。 沙钵略的儿子染干,号突利可汗,居北方。隋文帝许他娶安义公主为妻。都蓝大怒,与头达结盟。599年,合兵袭击突利,突利大败。长孙晟设计挟持突利到长安归降,封为启民可汗,使居五原。 启民可汗染干依附隋朝得国,才得以击败都蓝、头达。这在痰厥,是极大的耻辱。部落离散,兄弟相残,几至灭亡,实在给了咄苾极大的教训,而复仇与雪耻,也成了突厥人挥之不去的阴影。 附注:安义公主于597年入突厥,不可能是苏察和咄苾的母亲。小说家言,聊为演义。 第九章 血碧 (一) 莺啼燕语报新年,马邑龙堆路几千。 家住秦城邻汉苑,心随明月到胡天。 机中锦字论长恨,楼上花枝笑独眠。 为问元戎窦车骑,何时返旆勒燕然。 ——唐·皇甫冉《春思》 红拂的长发依旧黑亮如漆,眼角还看不见皱纹。 她是那种天生就不显老的女人,而现在还称得上年轻。只是愈美丽的女人,往往愈受不了青春流逝的折磨,以及对可能带走青春的未来岁月的恐惧。 “婶娘——” “娘——”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跑了进来。红拂连忙推开铜镜,她确实与别的女人不同,至少很善于掩饰这种恐惧。 跑在前面的孩子,十一二岁,是她的侄儿;跑在后面的孩子才四五岁,是她的心肝,德謇。 “婶娘——”大些的孩子委屈道:“叔父又去商量什么边陲大计了。” 轻抚着他的头,红拂有些不解地宽慰:“你叔父去商量边陲大计,不是应该的么?” 那小孩气不过:“他们不带我去!” “小孩子家,当然不让你去!”红拂不禁忍俊,觉得小孩儿的脾气实在可笑。 “我哪里小了?我过了年就十三岁了!”那孩子愤愤地喊道:“李世民不是比我还小了两个月么?他怎么就去了……” “什么?”红拂愕然了。世子——那个不过十二岁的少年,居然参与商议军国大事了,这确实令人不可思议。二世子虽然是出了名的天资聪颖,有勇有谋,可他毕竟只有十二岁。 “世民哥哥最棒了!”小些的孩子拍手叫道,似乎嫌场面还不够乱。 “德儿!”红拂愠怒地瞪了他一眼,心绪有些乱了起来。李世民,这个自幼通读了百经的天才少年,迫不及待地开始迸射出他的政治才华了。在红拂等一干女眷面前,他一向是温厚而不失聪敏,稳重又不失决绝,礼数周全而卓尔不群。几乎每个人都认为,他必将有一番作为,但只有红拂却产生了一丝丝担忧,那个孩子——或许根本就不能把他当做孩子了,实在太成熟太老练,那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城府,面对他,红拂居然有一点害怕。 她太相信自己的眼光了,她知道李家的未来,也就能隐隐猜出这孩子会带来多少战争和流血。“回来要和药师商量着才好”,红拂想,“今后真的不能小看这孩子,不然,死在他手里都不知道。” 看着母亲的面容,德謇不敢胡闹。红拂瞥了他一眼:“你们出去玩吧,德儿,听哥哥话。” 她依旧紧缩着双眉,究竟是什么事要和李世民商量?她知道,如果找到那孩子,这事情就一定是要出奇制胜的。 两个孩子没有得到安抚,悻悻地出去了,一路上还在争吵: “李世民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是比你强!” …… 虽然是白天,李渊的书房里却没有一丝阳光,明烛高挑,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这回臣去塞北走了一圈,主公估计的不错,咄苾兵强马壮,显然已成气候。”李靖轻扣桌面。 “我就说,向燕云究竟是个女人,不忍心拉下脸赶你出门的。”李渊从喉咙里干涩的笑出两声。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李靖接着道:“突厥已经成为了一支足以和杨广相抗衡的力量。如今天下大乱,它身处北方,正好坐收渔人之利,只怕再过几年,咄苾取中土天下如探囊取物啊……而风云盟,人数上可能比突厥倾国之力少了不少,但是盟中多武艺高强之士,再亮出旗号,实力只怕不在咄苾之下。” 李渊有些黯然,这两股力量确实远非他所能对抗。 “而且,向燕云武功之高到了鬼神莫测的地步,她心思细腻,行事极有章法,又与主公有深仇大恨,实在是心腹大患!” 李渊的脸色有些难看:“不错,这两个人联手,我们胜算实在太小。” “不是太小。”李靖一字字道:“是根本就没有。” 李渊拈了粘胡须,眼睛盯着或明或暗的烛火:“你说呢?”他没有指名,但坐在一旁的李世民却抬起头来。 他的脸庞还是清秀的像个女孩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似乎闪烁着太阳的光辉。假以时日,必是个倾倒众生的浊世佳公子。 “孩儿以为”,李世民笑了笑,似乎在选择每一个词汇:“突厥可以对付。” “哦?请世子明示。”在这个孩子面前。李靖依然保持绝对的恭敬。 “咄苾为人骄傲,但是为了实力不受损伤,他到今天都没有取可汗而代之。我想,他和我们一样,绝对不会先和最强大的对手火拼。”他顿了顿:“就冲着李叔父在爹爹麾下,他当然看得出我们是块硬骨头。只要爹爹忍一时之气,向他纳币求和称臣,孩儿认为,至少可以有十年的太平。” “称臣?”李渊不悦道:“那十年之后呢?” “父亲既然可以做了这么多年隋室的臣子,再委屈一下又有何妨?”李世民微笑:“突厥地广人稀,一旦有个灾荒,国力必然受到重创;即便没有灾荒,以突厥人的习惯,恐怕也未必像现在一样万众一心。而我们必然已取了大隋天下,以中原的富庶,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又怕他何来?” 李渊暗自点头,脸上却是疾言厉色地喝斥:“黄口乳儿,你怎知十年后我必取天下?” “父亲!孩儿已经十二岁了!”李世民脸上露出极其骄傲的神色:“当今所谓群雄,也不过是草寇罢了,说到‘王天下’,他们还差的远。爹爹,只要咄苾和向燕云不联手,十年内平定不了这个乱摊子,你白养了孩儿了!” 这文弱的少年谈论“平定天下”,就好像是在谈论如何打扫自家的后院一样。 李渊看不惯他这般狂态,心中有气,却不发作,只道:“好,那你说说,怎么让他们夫妻不联手?” 李世民起身一礼:“孩儿无礼了。孩儿以为,风云盟盛极一时,但不过是江湖组织,比起突厥好对付许多。向燕云现在如日中天,她若是死了,别说有一人,就是两三人联合足以接替她的位子的,恐怕也没有。只要向燕云一死,孩儿保证,风云盟必定土崩瓦解。现在他们刚刚成亲,两个人都是骄傲之极的人物,估计互不臣服,现在应该还没有结成联盟,只要抓紧时间杀了向燕云——” “废话!”李渊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我何尝不知那妖女一死就天下太平?我只问你,怎么杀了她?” 李世民干干脆脆地回答:“孩儿不知。” 李渊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道你说了半天全是废话,大怒道:“小畜生!” “爹爹息怒。”李世民低下头,并没有惊慌或是急躁:“孩儿虽然不知,但有人知道。” 李靖忍不住插嘴道:“谁?” 李世民又笑了笑,笑容满是孩子的纯洁和清澈,他看着李靖,愉快地道:“就是李叔父你啊!” 李靖的心莫名其妙的狂跳了几下,他吃惊道:“什么?” “向燕云毕竟是个女人,心不够狠,手也不够辣,象李叔叔这样的老朋友,一定杀得了他。”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值得信赖。 李渊沉声道:“向燕云心不够狠?你知道她手里有多少人命么?她杀过的人只怕比你见过的还多。” “那只说明她功夫不错罢了。”李世民淡淡道:“她若当真心狠手辣,只怕爹爹早已……” 他一躬到地:“孩儿该死!” 李渊跌坐在椅上,看着一手养大的儿子,忽然觉得很有些陌生,喃喃道:“李世民啊李世民,幸亏你是我儿子,不然只怕我也迟早死在你手上。” 李世民脸色一变,连忙双膝跪倒在地,不敢多说——他毕竟是个孩子,总忍不住卖弄一下自己的锋芒。 李渊站了起来,背对着他们,下令道:“李靖,去吧。用一切手段替我,也替你自己杀了她,她活着,我们寸步难行。” 李靖躬身,行礼,他的额头已经微微见汗,面上满是痛苦之色,但还是坚定地回答:“是!” 李渊大步走了出去,李靖慌忙紧随其后,只有跪在地上的李世民,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慢慢站了起来,他脸上露出了非常满意的笑容,颊上染上了两片红晕,嘴角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他很美,很可爱,像一个懵懂不知人事的天真少年,在空无一人、没有阳光的书房中微笑、微笑…… 转眼,已是“新桃换旧符”的除夕。 一声竹节爆裂的声响,迎来了大业六年的第一个昼夜轮回。 公元六百一十年,隋末农民大起义爆发的前夕。 李府。 火盆里毕毕剥剥的烧着,映得人脸上红艳艳的,屋里也温暖的如三月阳春。 德謇毕竟还小,玩了一晚上,已在母亲怀里睡熟了。 红拂轻轻起身,将德謇交给乳娘,带回床上休息。 已是二更天了,除夕夜的喧闹刚刚平静,而再过不久,又要迎来一个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白天。 那火似乎是有些旺了。红拂懒洋洋靠在李靖怀中,柔声道:“靖哥哥——” 李靖被她喊的心都快化了,紧紧拥住怀中的妻子 火烧的是有些旺了,一股温暖酥软的感觉从四肢蔓延开去,另一股炽烈不安的火焰却从身体的深处烧了起来。 “好热……”红拂宽去外衣,淡红的抹胸衬得她皮肤宛如凝脂。 她实在太美了,虽然儿子已经四岁,但在李靖拥有她的时候,还常常有不真实的感觉。 夜很深,听得到两个人的喘息和扭动。 李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在她耳边说出句话来:“红拂,你这段日子憔悴多了……” “有么?”红拂并没有睁开眼睛,似乎还沉浸在骤承雨露的销魂甜蜜中。 “你是在想那个孩子吧……是叫叠罗施,是么?”李靖突然问。 “你说什么?”红拂惊觉地睁开眼。 “我只是觉得你和那孩子特别投缘”,看着红拂的警觉,李靖心中有了丝隐隐的恐惧,他尽量不向那方面想:“又觉得德儿太孤单了,等你给他生个弟弟妹妹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红拂没有答话,她摸不透李靖的心思,咬了咬嘴唇。 李靖揽着她,将她的秀发缠绕在指尖上,随口道:“只可惜燕云对我成见太深,不然我们就把他接过来,免得他受那塞外苦寒的罪。你说,燕云她新婚燕尔的,哪里会照顾孩子呢?” 红拂坐了起来,低头看着李靖:“相公,你说真的?” 李靖宽厚的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当然。咱们家太冷清了,眼看三儿就要走了,德儿连个伴也没有。再说,我们帮燕云照顾那孩子,也算报她一点恩吧……只是,她误会我太甚。” 红拂的眼中充满了感激,她轻抚着李靖的胸膛,声音中满是喜悦:“相公,多谢你!你放心,我请燕云妹子过来,她一定会来的,到时候,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她一定会来的!” 外面忽地又传来一声爆竹声响。 随后锣鼓声,喧闹声……次第响了起来,红拂披衣而起,望了望欲晓的夜空,满足地舒了口气:“相公,过年了……” (二)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 叹后约丁宁竟何据? 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 凝泪眼、杳杳神京路。 断鸿声远长天暮。 ——宋·柳永《夜半乐》 五九六九,隔河看柳。 当朵尔丹娜真的看见了偶尔刺破寒冬寂寥的一点两点嫩黄的时候,她像个孩子一样,高兴的喊了出来:“咄苾,咄苾哥哥,快出来看——柳芽儿,柳芽儿!你种下的柳树真的发芽了!” 咄苾急急忙忙跑了出来,他没有看见柳芽儿,却看见了一张兴奋的发红的笑脸,她灿烂甚至有些天真的大笑,拍着手。她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十年?还是更长? “真美……”咄苾的眼泪忽然涌了下来。 “咄苾哥哥,怎么了?”朵尔丹娜吓了一跳,这个铁打的男人,在那么多艰苦与屈辱前也没有皱一皱眉头,而今天,他丝毫没有理由的哭了。 “你这样笑起来,真美!”咄苾双手捧起她的脸,认真的看着她:“咄苾哥哥太失败了!你知道我多害怕看你的冷笑么?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那么孤独的笑了,朵尔丹娜,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笑给我看……” 朵尔丹娜有些不好意思的捏着他的鼻子:“行了!你看你哪点像咄苾王啊?我答应你,只要你喜欢,我就笑给你看……” 她的眼中灼烧着幸福的光,能笑一笑,又能有人全心全意地看着自己笑一笑,又何尝不是天大的幸福? “这柳树长得真慢”,咄苾笑嘻嘻地摸了摸柳芽儿:“什么时候才能‘同心同折’啊?” 朵尔丹娜脸上红了红:“六月吧……” “我还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一棵柳树”,咄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到了六月——” 朵尔丹娜的脸又红了红,咬了咬嘴唇。 咄苾忍不住了:“怎么了你?快说!” 朵尔丹娜的脸红的象夕阳下的彩霞,她的声音忽然细的象根头发丝:“没什么……” 咄苾奇怪地打量她一番,用力抓住她的双肩:“爽快点,快招!你看看你,哪一点像朵尔丹娜?” 他趁机报了刚才的一箭之仇,朵尔丹娜忍不住又是冁然一笑,低下头,曼声细语地道:“到了六月,垂柳可以随意折来玩的时候,我们的……孩儿……也该……” “你说什么?”咄苾显然还没有准备好接收这样的消息,几乎快要晕过去了:“你再说一遍!” 朵尔丹娜俏脸一板:“本座的话,向来不说第二遍。” 咄苾一屁股坐在地上,傻乎乎地看着自己的靴子,好不容易才从这巨大的冲击里回过神来,猛然冲起,一把抱起朵尔丹娜,围着柳树的长城疯一样的跑起来。 “朵尔丹娜,我的朵尔丹娜——”他一跤摔在地上,仍紧紧将妻子抱在怀里:“你居然不告诉我?从今以后,不许再和人动手,不许劳神,风云盟的事情就交给你手下那群大侠吧。还有记得不许用轻功,最好也不要骑马——特别是你的‘摇光’,跑起来总是疯疯癫癫的。” 他自己刚像个疯子一样地跑了一圈,居然还一板一眼地数落“摇光”。 朵尔丹娜笑盈盈地望着他。 咄苾躺在地上,看着蓝天:“我们的女儿,就叫、就叫……” 朵尔丹娜嗔道:“你怎么知道是女儿?”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女儿!”咄苾傻笑着,似乎在憧憬梦中的未来:“叠罗施也孤单很久了,给他个妹妹……” 那天晚上,咄苾在梦中皱着眉头喊道:“就叫达达敏尔!” 看着丈夫的一本正经的面容,朵尔丹娜忽然觉得很幸福,她终于要成为并享受一个真正女人的生活了…… 柳芽儿一天天的绿了。 柳叶儿一天天的滋润了。 柳枝儿一天天的长了。 塞北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直到三月,黄河的冰才彻底融尽,来往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一个早晨,朵尔丹娜收到了一封信。 “春来染沉疴,恐已不治。望见孩儿一面,并遇托孤于云妹。迟来恐阴阳两隔矣。——红字。” 咄苾捧着一盅羊奶走进帐篷,关切的问:“你怎么了?好象脸色不太好。” 朵尔丹娜收起书信:“红拂她……好象快要不行了,她希望我能去一趟。” “不许去!”咄苾急道:“你六个多月的身孕啊!” 朵尔丹娜叹息道:“不是只有六个月么?咄苾,我去见见她好了,我娘死的时候,若是能见上她一面,我……”她的头垂了下去,很快又抬了起来,坚定地望着咄苾。 咄苾还是试图打动她:“我替你去一次行么?” 朵尔丹娜摇头:“她有话对我说!” 咄苾狠狠心:“那好,我们多带一些人过去。” 朵尔丹娜一笑置之:“你摆明要我和李渊动手么?” 咄苾又气愤又无奈,过了好半晌才道:“你以为你是原来么,可以独闯千军万马,朵尔丹娜,你有身孕,遇到什么事情,是不能动手的。” 朵尔丹娜依旧自负:“我们一路悄声过去,不会有人知道。再说一路上还有风云盟的人在,出不了事的。咄苾哥哥,你放心,还有两个月,才有人伤得了我!” “等一下!”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个人,喊道:“你们带我去吧,我可以照顾朵尔丹娜……” 是宇文素眉,短短几个月,她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皮肤变得松弛,眼角也开始出现了明显得皱纹,像是老了十岁一样。 咄苾和朵尔丹娜都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朵尔丹娜心想宇文素眉也是孤苦伶仃的女人,既然全心全意的喜欢李靖,不如就遂了她的心意。再说,红拂既然快要离世,李靖也是自然要续弦的,宇文素眉自然是极好的人选。 她拉了拉咄苾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其时,永济、通济、邗沟三渠已通,江南河也差不多快要竣工,隋世水利之便当真是前无古人。但是,隋炀帝予智予雄,独占天下,水路上全是官兵,根本无法通行。他又课天下富人买车马,征天下兵丁民夫,百姓穷困,生机断绝,陆路上盗贼四起,也不太平。 咄苾经过多番考虑,决定过沙漠,延贺兰山南下,避开官府与江湖仇家的耳目。 他长年驰骋于阿尔泰山下的大戈壁,对沙漠的熟悉程度,实在非常人所能及。对贺兰山东的千里黄沙,确实也不怎么放在眼里。他带了四名随从,一辆极宽敞舒适的大车,星夜赶往中原。 朵尔丹娜本意是带着摇光随行,但那摇光使了性子,死活不愿意拉车,咄苾又嫌它过于碍眼,便索性留在阴山,只带了那只白鹰随行。 一路驰骋,朵尔丹娜一直躲在车里,从小到大,倒也没有享过这等清福。 “朵尔丹娜——”咄苾靠着车厢,向里说了一句话:“咱们到了贺兰山了。”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似乎怕惊吓到车中的妻子。 轻轻挑起窗帘,贺兰山巨大的黑影扑面而来,朵尔丹娜居然打了个寒战,她伸出头道:“咄苾,我们还是再赶段路吧。” “你不舒服么?”咄苾坚持:“你不舒服,我们才要休息啊,你禁不起这样的颠簸。还有一个时辰太阳就落山了,我们吃点东西,歇着吧。” 朵尔丹娜笑笑,没有再违了丈夫的殷勤好意。 她走下车,开眼便看见了一处岩壁,不知怎地,心中就是一惊。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占据了她的心,这场景很熟悉,就好像……是很多年以前,她瑟缩在一面山崖下,无助的面对无数步步紧逼的大军。 “怎么这么敏感了?”朵尔丹娜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驱赶心中所有的阴影,或许是快要做母亲的人真的有些不同吧。 几个随从忙活起来,篝火开始熊熊燃烧,锅里的开水滋滋作响,冒出一阵阵白雾。咄苾皱着眉头扔进去最后一根木柴,叹气道:“昨天我说再带些木柴吧……” “我去!”叠罗施自告奋勇地喊,他在马车里窝了一天,一跳下来,真是一刻也不得闲:“爹爹,我去砍些木柴过来!” “去吧!”咄苾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吉略,尹合机也一起去,快一点!”他越来越喜欢叠罗施了,这孩子武艺进展的极快,特别是有了朵尔丹娜的指点,俨然已是一流的高手,人又聪明能干,咄苾当真把他当作上天送他的礼物。 宇文素眉扶着朵尔丹娜下车,坐在一方铺好的锦垫上。小心的将一包药草倒入锅中的水里,药草渐渐展开,散发出一阵阵清香舒展的气息。 “素眉,怎么了?不会还在怨我吧?”朵尔丹娜笑问道。宇文素眉一直背对着她,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却是一抖,险些打翻了那口药锅。 看来,她真的是情根深种,朵尔丹娜暗地叹了口气,劝道:“过不了几天你不就见着他了?那时候,让他娶你过门,名正言顺的进了李家,好不好?” “好……”宇文素眉忽然转身,眼中满是泪水,似乎有话要说,却只能重复道:“好,好……” 朵尔丹娜有些不忍了,拉着她的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怎么伤心成这样?快!药已经煎好了,帮我拿过来,好不好?” 宇文素眉低了头,去捧了药碗过来。 “我来——”咄苾端下药锅,轻轻沥在碗里,用小勺搅了搅,又送到口边试了试温度,这才喂到朵尔丹娜口中。 朵尔丹娜也不顾忌,只舒舒服服地靠在咄苾怀中,就着他手中喝药,两个人都极是自然而亲昵。 宇文素眉看他们恩爱缠绵之状,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这才想起她的心上人还在天边,朵尔丹娜忙岔开话题:“还是素眉姐姐细心,还记得带上安胎药。难得这药这么好喝……” 咄苾懵懂不觉,笑嘻嘻地接口:“这个自然,咱们的女儿既是风云盟的少主,又是突厥的公主,嘿嘿,那是何等金贵?当然要小心了!” 朵尔丹娜直起身子,拨了拨火堆:“女儿女儿!你怎么知道是女儿?还没完了!” 咄苾笑了笑,似乎整张脸都在发光:“我喜欢女儿啊!你想叠罗施不出三五年就能跟着我上战场打仗了,家里当然最好有个小女儿——”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眼下已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分,叠罗施差不多去了一个时辰,居然还没回来。 “我去看看”,几番迟疑,咄苾还是站了起来,又俯下身子道:“有事喊我,我马上就回来。” 朵尔丹娜心中一阵甜蜜,觉得雄霸天下的咄苾王居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但即使是她,也觉得片刻的分离似乎也变得难以忍受,或许,这就是爱情。 咄苾又回头看了朵尔丹娜一眼,她的侧影似乎被夕阳镀了一层金,看上去宝相庄严,不似人间的女子。 他也受不了自己的拖沓,几个起落,便掠入树丛中,眼下已是黄昏,树丛中阴森森的,哪里有儿子的影子? 咄苾搜索了几步,“阿爹——”远处传过几声极缥缈的呼喊,正是叠罗施的声音,似乎遇到什么极是紧急的事情。 咄苾略一迟疑,想了想宇文素眉和那两名侍卫功夫都不错,朵尔丹娜的功夫即使对折之上再打个对折也是第一流的高手,应当不至于有什么应对不来的状况。猛一顿足,向着叠罗施呼叫的方向奔去。 太阳已经落到了与地面相平的天边,东边的沙漠上金光变幻,不可方物。 “你看落日,真红,象不像一大堆鲜血?”朵尔丹娜的脸色有些沉重:“我吹个曲子给你听。” 她从怀中摸出那个小小的土埙,一缕低沉悲壮的大荒之曲在天地间飘荡开来。 那支曲子,让她想起了一个年轻人,曾经教她吟诗,教她读书,教她吹笛子……她学会了平生第一支曲子,也是唯一的一支,这曲子很难、很凄凉、很悲伤,她自信,这首曲子吹得比那个人好,也比那个人身边的绝世佳人好。但她以后,只会为另一个男人吹笛子,另一个爱着她、护着她的男人,一个注定和她厮守一生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 宇文素眉看着她,也被往事淹没了。她想起了一个春天,想起了无忧无虑的年少青春,她想起了生平的第一双绣鞋……甚至,她想起了那个晚上,李靖吃惊地看着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惊讶的无话可说,她闭着眼睛,痛楚而骄傲地躺在那里——她做了那么久的伍夫人,但她的身子,白兰花一样娇嫩芬芳的身子,是为那个人留着的……她终于可以和那个人长相厮守了,她为他居然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她根本无法想象的…… 两个随行的侍卫也陷入了沉思,这曲子似乎真的可以勾起人埋藏的最深的往事。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但总曾经有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发生过一些又甜蜜、又糊涂的事情……是那个已经远嫁的姑娘,还是每天等在帐篷里的女人? 苍蓝和龙山——两个王爷的随身侍卫,居然和宇文素眉那个小女子一般,长满络腮胡须得嘴角绽开一丝微笑,而后,眼中竟流下两滴浑浊的泪滴。 《哀郢》,就好像是大漠中荒废的一座古城池,诉说这一些岁月后的故事。 埙声嘎然而至。 “什么人?”朵尔丹娜手中的埙飞了出去,似乎在半空中打中了什么,裂成了无数碎片,但其中几片依旧箭一般打在极远处一条黑影上。 苍蓝已经倒下,脸上犹自挂着微笑和泪水,似乎刚刚做了一个很美的梦,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龙山已一刀砍下自己的右臂,剩余的左臂握紧了钢刀。 龙山的断臂和苍蓝的身体已经迅速发黑,朵尔丹娜用一根焦炭拨过他的尸体,只见后颈上还留着一截针尾。 居然在三十丈外发针,这绝对不是人力所能为! 朵尔丹娜沉思道:“想必是用了极霸道的弩弓,但是射到这里,才会力竭,还留下一截。那个人若是再靠近一点,只怕就要倒下。” 但针上的毒却是见血封喉,端的利害无比,可以让人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死去。 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朵尔丹娜第一次感觉到女人的不方便,她几乎可以确定敌人就在左近,却不敢贸然搜索。——是的,她有了更重要的原因,她不敢惊醒睡的正甜的孩子,这一刻,她有些后悔了。 “去!带人回来”她毫不犹豫,抖手将白鹰放了出去,白鹰已经很老了,依旧全力一飞冲天。朵尔丹娜的声音又变得冷漠而决绝:“退!这个地方就是箭靶子,我们走,到东边的山崖下去!” 宇文素眉点点头,跃到马车驾驶座的位置上。 朵尔丹娜微微一晃,人已到了车厢中,一手移形换影的身法,依旧精妙无双。 宇文素眉扬鞭,马车全速向前,朵尔丹娜一掌震下半个车厢,视野顿时开阔,她警惕地四下张望,指尖已有寒芒闪动。这些年来,她面对危险的次数已比大多数人都要多的多,眼见强敌将近,她周身肌肉开始紧张,但手指却更稳定,冷冷注视着每一个可能的人影。 忽然,一阵剧痛从腹中传来,象闪电一样劈中她的大脑。“这是怎么了?”她恐惧的想。 剧痛一阵阵传来,朵尔丹娜的指节也因用力握紧而显得苍白,这讯号已愈来愈准确无疑了:这个孩子,这个八个月还不到的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要到人间凑凑热闹。 “唔——”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你怎么了?”龙山捂着断臂,惊慌的问。 宇文素眉也跳下车来,紧张地道:“下来,你这个样子不能再向前走了!” 宇文素眉急着将车上的铺盖衣物一起拖下,把朵尔丹娜扶出车外。龙山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抓起刀大步走开,为她们护卫。 朵尔丹娜已经浑身是汗,嘴唇也开始发白。 “你……是要害死我啊!”她吃力的喘息。 “不是!”宇文素眉下意识的接了一句,这才发现朵尔丹娜只是在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朵尔丹娜冷冷地看着她,目光逐渐透彻而犀利。 但她已没有力气再说话。“呃”,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痛,她的手一松,一柄短剑掉在地上。 那原始的、撕裂的痛楚一阵阵传来,她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咄苾……”她的牙关在打战,手指已抠入泥土中,指甲因为用力而断裂,鲜血渗进土缝中。 太阳只剩下最后一丝光辉,那是凝重而诡异的赤红色,象她身下流出的血一样,刺得连回忆都生痛。 “哦……”朵尔丹娜的力气已耗尽,衣衫被汗水和血污湿透。 而那个小小的生命也随着太阳的落山降临人间。 朵尔丹娜的嘴唇已经咬得稀烂,她轻轻拾起地上的短剑,切断了孩子的脐带。 “哇——”随着夜幕的降临,寂寞的贺兰山下传来了一个新生命的呼喊。 “是个女孩儿……”宇文素眉抱起孩子,用旧衣裳把她裹了起来。 “替、替我——”朵尔丹娜俯在地上,呼吸着泥土的气息,似乎急切地想在自己空虚的身体里注入一点点力量。她的嘴唇嗡动着:“穿好衣裳!” “什么?”宇文素眉一惊,她刚刚生完孩子,居然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衣服。 “快……啊……”朵尔丹娜急急催促,宇文素眉不敢违拗,替她掩好了衣衫——浸满鲜血的衣衫。 朵尔丹娜用力坐了起来,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用尽了她积蓄了半天的力量。她靠着山崖,嘴角露出一丝讥笑:“我不能那个样子死在他手里,是不是?宇文素眉?” 宇文素眉的脸色变得惨白,她腾的站了起来,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说吧”,朵尔丹娜的声音低弱,但依旧充满了威严:“你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药?是安胎的,还是打胎的?” 看着地上那个似乎动都动不了的产妇,宇文素眉心里忽然产生极大的恐惧,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不是打胎的!不是!那……那只是提前产期……” 朵尔丹娜轻轻把女儿抱在怀里,她那么小,又那么轻,像只小猫。她还没有睁开眼,满身的血污,细声细气的啼哭着。 “你叫什么名字?”朵尔丹娜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你叫达达敏尔,是不是?达达敏尔,小东西,你还能看得见明天的太阳么?娘真的对不起你……” 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厉声道:“宇文素眉,你们还等什么?动手的时机还不够好么?” 咄苾见到叠罗施时,吉略和尹合机已经力战而死。叠罗施像一只被困的幼狮,左冲右突,刀法已凌乱的不成招式。 围攻他们的是三十六个黑衣蒙面人,吉略和尹合机死的并不冤枉,他们每个人都赚了一笔——地上已经倒下了五具尸体。 这些人武功并不是特别强,配合却极其默契,攻其一人就有七八人来救。咄苾的出手越来越沉,却打不开这个缺口,他不敢拼命,吉略和尹合机告诉他拼命的结果是什么。 咄苾的心有些乱了,他开始感觉到恐惧。这是一个圈套,他们之所以不杀叠罗施,只是为了引他来这里;而引他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他已不敢再想下去。 他更不明白的是,这些人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仇恨?他们是怎么把自己的行踪摸的这么清楚,算的万无一失? 他已来不及想这些了,他的刀法也开始凌乱,双目满是血红。 ——朵尔丹娜! (三) 思牵今夜肠应直,冷雨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唐·李贺《秋来》 朵尔丹娜倚着石壁,眼中不仅有愤怒,还有悲哀。 李靖!龙山的尸体倒在他身后。 从头到尾根本都是一个计划,什么红拂病危,什么托孤,只是诱她来这里的一个诱饵。 那个让她拖着七个月的身孕奔波千里的诱饵,只是藏在她心里还没有泯灭的同情和义气。她父亲告诫过她,这么多年的经历告诫过她,但她还是这样落在别人手里。“向燕云啊向燕云”,朵尔丹娜无奈的骂了自己一声:“亏你还做了风云盟十一年的盟主,今天死在这儿,也是活该。” 她望着李靖,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点愧疚和羞惭,他没有,或许有,但她没有看出来——李靖站在那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向盟主——”他喉咙里发出深沉的三个音。 “李将军,恭喜!你立下一件大功了。”朵尔丹娜目光中满是桀骜不逊之色,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不是朵尔丹娜了,朵尔丹娜只能活在那片有蓝天的草原上,活在那个人的记忆里。她是向燕云,风光和骄傲属于向燕云,失败和死亡也一样。她直视李靖:“咄苾还活着么?” “放心”,李靖一笑:“我不会杀他,毕竟他还是我兄弟。” “兄弟?”面前的这个人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他应该过了四十岁了吧!向燕云苦笑,她早在十年前就知道这个人的野心和城府,终于还是落在这个人手里。 “你动手吧。”向燕云掠了掠被汗水沾在额头上的乱发,似乎是在向属下下一道命令:“我看错了红拂,看错了宇文素眉,明明看准了你,但还是把你当朋友,今天死在你手里,只能怪我有眼无珠,白活了二十四年。李靖,动手吧。” 为她的气势所慑,李靖居然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向燕云索性垂下眼睛,轻轻唱了起来: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妈妈带着她,在敕勒川的沃野上奔跑,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袍子,扎着一头小辫,在白云下追赶妈妈的脚步。 阿妈,是那么轻盈……好象永远也追不上似的。 妈妈抱着她,母女俩一起倒在地上,笑的喘不过气来。 白色的云彩在蓝天里游来游去,看久了是要头晕的…… 白色的羊群好象忽然变得很遥远,安详快乐的叫着……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 白色的云朵在视野中旋转、旋转……小姑娘躺在软软的草地上,看着云朵飘啊飘,轻轻地唱啊唱啊…… 她看上去,也象一片云,一片小小的、嵌在千里草原上的白云。 什么白云?只是失血过多的眩晕吧! 向燕云嘴角的微笑刚刚漾开,目光又变得寒冷如冰。 李靖手中的剑,居然也在颤抖。 他感叹: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子啊!杀了她,他注定背负一生的罪,无可救赎——他也不准备救赎。 “燕云”,李靖郑重而温柔地喊了一声:“我欠你太多,我已经还不清了,来世,我一定会报答你!” “不——”宇文素眉冲了上来,一把抓住剑柄:“你不能杀她,你说过不会杀她,只废了她的功夫,让她和咄苾一起过下半辈子,你说过——” “我改变主意了。她如果活下去,风云盟的人会放过我?突厥的子民会放过我?咄苾会放过我?”李靖苦笑,看着向燕云:“燕云,你太强,我不敢,我不敢给你活路!” 宇文素眉用力摇头,死死抓着剑柄:“李靖你不能!她刚刚生完孩子啊!她救过你也救过我啊!你这样杀了她太卑鄙了——” 她的叫声嘎然而至,李靖手中的剑已从她胸膛穿了过去。宇文素眉吃惊地看了看胸前的半截剑刃,又看了看李靖,似乎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靖凄然一笑,拔剑,目光中满是痛楚之色,不敢去看向燕云的眼睛。 宇文素眉的尸体倒在地上,泪满眼。 李靖拔剑的瞬间,一直倚在石壁上的向燕云已一跃而起,手中的短剑贴在李靖的后颈上。 “你好狠!”向燕云愤怒了,鲜血顺着小腿流到地面,咬牙道:“她那么爱你,为了你什么事都肯做,你——” “你不懂,向盟主你不明白。”李靖后颈的动脉在刀刃下跳动:“我既然做了第一件卑鄙的事情,再光明正大也无济于事了。我没有选择,你明白了么?” 他的声音有一丝阴冷的寒意。 他的脚悬在那个小小婴孩的上空,那个小东西也不知是死是活,连哭都不哭,静静躺在地上。 向燕云心中一凉,两个人僵持了一瞬间,却长的象一个世纪。 一个声音在高喊:“杀了李靖,还会再有孩子的!反正这孩子也九成活不下去!” 但另一个声音似乎更霸道,她的手还是软了,一点点离开了李靖的后颈。 那柄短剑绝望的落在地上,向燕云惨笑一声:“好吧,这孩子若是活着,你放过她。李靖,我知道,你会放过她。” “妇人之仁!”李靖旋风般转身,手中血淋淋的剑尖刺破了她胸前的衣襟。李靖深吸了口气,似乎要再给自己一点勇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居然似乎有一点失望:“燕云,你还是个女人,无论多厉害的女人都不应该到江湖上来的,更不应该和我们这种人打交道。记住,你记住!你不是死在我手上的,这是天意!天意!” 他还不知道“历史”和“政治”这两个单独的术语,但无论历史,还是政治,都是极其残酷的,不容局外人和叛逆者插足。 李靖闭上眼睛,心一横,手中剑向前递了过去。 一股温热的血液喷到了他的眼睛上,李靖嘶声惨叫了一声,泪水混着血水流了下来。 他轻轻舔了舔,很咸,很苦。 他睁开眼睛,抽出剑,那个人在他面前倒了下去。和地上的另一具尸体一样,向燕云的眼睛也没有闭上,依然清澈、明亮,似乎可以看透世上的一切…… 李靖想,这个女人真的很美,红拂那样的绝色佳人,似乎也有比不上她的地方。 白云旋转着,变成了落日的血红。 天边的血,从太阳的创口中淌出,淹没了整个草原,整个大漠。 李靖的剑一下掉在地上,他踉跄几步,扶着崖壁,嘶哑着呼唤:“来人!” 黑暗中窜出几个人来,恭恭敬敬站在李靖面前,这才发现他们的主子仅仅是杀了两个女人已满头是汗。 “去……把这个孩子抱回去,交给夫人。”李靖一向稳定而有力的手整个在颤抖。 “拿火把来!给我件新袍子!”他一迭声的吩咐。 几个人伺候他换下那件血衣,李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静。他用力一挥,将血衣扔在地上,似乎在扔掉什么粘在身上的阴影。 “烧!”李靖下令:“把这里给我烧干净,然后你们赶紧走!” “那……将军呢?”一人小心翼翼的问。 李靖已彻底恢复,他理了理平滑的新衣,拢了拢头发,极潇洒的一笑:“我再不过去,恐怕咄苾真的要死了!” 咄苾赶过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来得及看见,他只听见一声鹰啸,远远的,那只白鹰一圈圈的盘旋,寻找主人的踪影。 火已燃尽,那只鹰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别人没有看到的情景?一圈,一圈,它似乎已经通灵,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鹰羽毛一束,箭一般俯冲下去。 “朵尔丹娜——”咄苾撕心大喊,疯狂的向白鹰落下的地方跑去。 一只白鹰,撞在漆黑的岩壁上,洁白的羽毛染得鲜红。 咄苾象灰烬中的一团焦木,倚在乌黑的石壁上,曾经被两个人倚过的地方。 火!那冲天的火,那猛烈而残暴的火,那映得夜空一片通红的火。火已经熄灭了,但似乎还在他眼前熊熊燃烧着。 “朵尔丹娜——”他双手各抓着一团焦土,脸上的肌肉已扭曲到狰狞。 当年他被锁下燕然山的时候,当年那些人要对他处以“杀格马”极刑的时候,他都是那么镇定自若,潇洒如昔。 而此刻,手里握着这团焦土,他已无法再呼吸。那只白色的鹰真的就这样不再飞了么?那个小王子或是小公主也会变成这团黑乎乎的东西么? 咄苾把脸埋入了焦炭和黑灰中,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呼闷在地里冒了出来。 李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咄苾的整个身体都在抽搐,一拳拳砸向地面,拳头一片乌黑,鲜血又从乌黑里渗了出来。 他忽然跪在地面,疯了一样用力掘着地面,那烧过的地面极是坚硬,不多时,他十指已是一片血红。 “你在找这个?”李靖默默伸出手,递过一柄被灰尘包裹的短剑,依旧玉质冰肌,丝毫未有损伤。 咄苾推开李靖,继续拼命挖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仅仅是不相信,他不相信那个将他的生命和灵魂占据的满满的女子,那个刚娶进门的妻子,那个即将为他生下孩子的未来母亲,居然会就这样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变成一堆灰粉? 转眼已挖了两尺,咄苾才停了一下,擦了擦满脸的汗水与泪水。 他怔住了——一尺有余的地面,居然泛着一丝暗红。 咄苾颤颤地捧出一抔带血的泥土,紧紧捂在胸口,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靖知道,人在怒极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往往会牵动嘴角,变成一种古怪的“笑容”。 咄苾的心似乎也在滴血——他们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要流多少血,才能渗到这么深的地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报仇!” 就是这两个字,宣告了未来无数的流血和战斗。 “咄苾,你没有线索报什么仇?”李靖被他骇住了。 “是那些汉人!还有李渊!”咄苾用力按着那捧土,似乎要把它按入自己的胸膛:“我要用汉人的命祭这捧土!” 李靖看着这忽然变成野兽的男人,感到了一阵寒冷。 “阿妈——眉姑——”远远的一个带着哭腔的男孩跑了过来,似乎感觉到不幸已经发生。 叠罗施战斗一结束就晕了过去,现在已经是五个时辰之后。 “爹!爹!阿妈呢?眉姑姑呢?”叠罗施看见了苍蓝和龙山的尸体,一下惊呆了,惊恐万状地问。 咄苾小心地将胸口的一捧土放在他手上,一字字道:“孩子,记住-报-仇!” 刚刚率众赶来的风云盟贺兰分舵的舵主温胜鸣傻了一样站在那里。焦土,尸体,咄苾死了一样的眼神……昭示着一切的结束。 温胜鸣软软地跪在地上,瞪着眼睛,无力地重复:“风云盟、风云盟、风云盟……完了!” (四) 漫忆海门飞絮。 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 春去。最谁苦。 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 杜鹃声里长门暮。 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 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 ——刘辰翁《兰陵王》 红拂的心已经冷了。 她抱着那个女孩儿,孩子太小,先天的不足和产后的跌跌撞撞,她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那孩子很有些奇怪,自从抱入李府,就一直不哭不闹,只圆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黑眼珠点漆一般漆黑灵亮。 “红拂,你在想什么呢?”李靖轻轻揽住她肩头,有些害怕的问。 红拂的面色如一潭死水,她用力一挣,挣开李靖的手,冷冷望着他:“别碰我,你的手脏!” 李靖沉默了良久,脸色也拉了下来:“你都知道?” “相公!”红拂哄着那孩子:“我们在一起,有七八年了吧!” 看着红拂冷冰冰的脸色,李靖忽然感到一阵害怕,他忽然握住她的胳膊:“别这样,你听我说——” “我不听”,红拂第一次在他面前愤怒:“我只知道,我相公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赖!” 她一转身,走进内屋。 李靖的手放在怀里,似乎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终究还是忍住,没有说话,跟着走了进去。 房里忽然传出一阵啜泣声,孩子的啼哭声,和李靖柔声的解释和安慰声…… 六月。 柳树真的长大了,青翠的柳枝在塞北的蓝天下飞舞,柳叶大而舒展,绿的发浓。 咄苾终于回家了。 他的脸瘦了一圈,腮边长满了密密的胡子,远远看上去,似乎整个脑袋上就只剩下一双眼睛,大而幽深。 叠罗施拉着他的手,看上去也是枯黄憔悴。 咄苾松开叠罗施的手,顺着柳树的“长城”向前走。 他痴痴地折下一枝杨柳,目光由近及远地搜索——是在哪棵树下,白衣的朵尔丹娜对他嫣然一笑? 那春风一样美丽,婴儿一般纯洁的笑靥。 “到了六月,垂柳可以随意折来玩的时候,我们的……孩儿……也该……”眼前依然是她羞涩娇艳的脸颊和满是憧憬的目光。 “朵尔丹娜——”咄苾忽然拔出刀来,用力向柳树上砍去。 一棵…… 又一棵摇晃着倒下…… “住手!”附近几个牧人冲了上来,大声指责道:“你这家伙不想活了吗?这可是王爷为——” 他们立即认出了“王爷”,喝斥声硬生生顿在嘴里,一起叩拜下去。 咄苾的声音沙哑而凄厉:“砍了,传令下去全部砍了!然后给我烧,烧干净了!” 牧人们喏喏地退下,其中一个壮起胆子问:“狼主千岁不是喜欢柳树么?” 咄苾用力扭过头来,一把揪住那个人的衣襟,吼道:“你没听懂我的命令么?给我烧!” 那些柳树还没长到碗口粗,一天功夫遍砍了个精光。而后焚烧的浓烟三天后才散尽。 草原上每个人都知道了,朵尔丹娜再也不会回来了,也再也没有什么王子或者公主……黑烟在牧民们的心头缭绕,他们从咄苾王的眼睛里看见了更大的火,更猛烈的燃烧…… 唯一不知道的,只有那匹“摇光”,它每天在咄苾身边蹭来蹭去,脾气小了很多,似乎是在打听主人的消息。 越是没有人搭理它,摇光越是焦躁,它和朵尔丹娜在一起这么久,还没有这么分开过。 怎么了?难道它已经跑的不够快了?摇光不服气的打着响鼻儿。 时间一天天过去,整个突厥国变成了灵幡的海洋。看着痛不欲生的咄苾父子,摇光似乎渐渐明白了什么,安静了很多。 它开始拒绝进食,原先油光闪亮的皮毛一下子安静下去。 “王爷”,养马的人焦虑的禀报:“这马该遛遛了!这样下去不行啊。” “嗯,是该遛遛了。”咄苾抚摸着摇光的长鬃,叹气。摇光一瘦下去,显得马鬃特别的长,看上去极是让人心疼。 “走,摇光!”咄苾翻身上马,现在他是唯一可以驾驭这匹马的人,抖手,拿起了搁置许久的寒阒枪。 摇光好象来了点精神,扑腾了几下,四蹄生风跑了出去。 它用全部生命在奔驰,在无声的呼喊,呼喊那个抱着它脖子和它说话的十三岁小女孩。 咄苾只觉得人像在风中穿行,出发的时候没有备马鞍,他的大腿因为夹紧摩擦的生疼。他并不在乎,他是草原上为数不多的可以空身骑烈马的骑手,而且早在十九岁时就是最出色的一个。咄苾闭上眼睛,心道:跑吧,咱们都需要发泄一下啊! 午后的暴雨,象上天的的愤怒一样砸了下来。 白马长嘶。 一道道闪电,在阴沉的苍穹上撕开一道道雪亮的口子。 天昏,地暗,鬼泣,神惊。 摇光马在一片灰茫茫的暴雨中也向一道闪电,箭一般南奔。 南边,是黄河。 黄河怒吼着,翻着浊浪,与雷电相应和。 滚木和石块在波峰和波谷间起伏。 整个河床发出了震耳的咆哮声,脚下的大地都在晃动。 咄苾跳下马,也被眼前雄奇的景象震惊了。他只觉得胸中的郁闷也在随巨浪和暴雨翻腾,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他想要喊一声“朵尔丹娜”,出口,却变成了一声野兽的长号,在无人的旷野回荡。 “列神!祖先! 我若娶不到那个女人,我的床榻再不会有人逗留,传宗接代的使命与我无关! 请赐给我那个女子,我愿献上王子的尊荣与富贵,我愿用男人最可宝贵的血去护卫她! 我若失去那个女子,我遇天弑天,见人诛人!天地之间,再不会有安宁。” 十年前的誓言雷鸣一样在耳边爆炸,咄苾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左手一提,寒阒枪舞起一团白光,在暴雨中劈、挑、刺、扫,疯了一样的发泄着。 摇光似乎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气和戾气,马蹄不安地敲击着地面,忽然,它人立而起,长嘶一声,电一般向黄河冲去。 咄苾一惊,伸手去拉时,只感觉到一片冰川般的冰冷滑腻从手中溜过。 没有人可以追上摇光。 自朵尔丹娜死了以后,绝没有! 摇光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尽力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长尾和鬃毛在瞬间定格。而后,重重踏在如沸的波涛上,白影一闪,溅起一大片水花。 暴雨和炸雷淹没了马踏黄河的声音,转眼间,一切归于平静,只有下疯了雨,在肆虐,在施暴。 咄苾几步跑到岸边,隐约还能看见一抹雪色在浑浊的河水中上下。 忽地,又是一股洪峰,一块硕大的岩石延着波峰砸下,那黄的发黑的河水里,渲染开一抹血红。 血色起初红的象落日的余晖,很快就淡了,淡的象少女面上的一抹胭脂,只能隐约看见一些淡红。 咄苾顺着河岸奔跑,看着白马仍然有一下没一下的挣扎,眼见已经不行了。 “我送你,摇光!”咄苾大喊一声,手中的寒阒枪化作一道白虹,向河里的白影飞了过去,转眼间,银抢和白马都消失了。 咄苾颓然跪在黄河边,忽然也有了一种跳下去的冲动,跳下去,顺着黄河流向大海,再也没有揪心的折磨,就可以永远永远和他的朵尔丹娜在一起…… 而他没有,一片片水花打在他脸上,和雨水混在一起。黄河的水是苦的,象泪水一样,苦极了。 暴雨终于停了,只看见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辽阔的北方走去。 终章 落日 (一)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唐·王之涣《凉州词》 公元六百一十五年,突厥精兵引兵入侵,隋帝杨广抱幼子杨杲,恸哭于雁门郡。雁门四十一城被攻破三十九城,中原危急。一向不听劝的杨广只得听从苏威的劝说,声明不再侵犯高丽,并悬重赏诏令天下勇士来援。突厥见来势汹汹,解围出塞。 然而,隋炀帝又一次失信于天下,成了独夫民贼。自风云盟解散,江湖各大组织纷纷招兵买马,群雄并起,几十路好汉各自挑起义旗,霸占一方。 雁门一战中,十六岁的李世民慨然应征,以他过人的胆识,娴熟的兵法,为自己争下了赫赫声威。 公元六百一十七年,李渊从李世民计,起兵攻长安,使长子李建军统帅左军,次子李世民统帅右军。三子李元吉留守太原。李渊自称大将军,率左右二军自河东郡城渡河至朝邑。随后,又令李建成据永丰仓,守潼关防东方兵马入关;李世民右军经略渭北一路招集二十余万人马,一举攻入长安。 公元六百一十八年,隋炀帝在江都死在宇文化及手下,李渊废隋恭帝自立为皇帝,国号为唐。 这就是历史上光芒夺目的天朝上国,大唐。 十八岁的李世民表现出了极高的政治与军事天赋,在大哥和三弟一个留守一个驻扎的 情况下,独挡一面,势如破竹不废吹灰之力取了中原关山。 这离他的“十年之约”期满,还剩两年。 面对着秦皇汉武的功绩,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会极淡的一笑,而眼底下却发射出炽热和攫取的光辉。每个人都已认定,他才是大唐帝国的唯一合适的接班人,但他还有一个哥哥, 东宫太子李建成。 看着他还不够宽厚的肩膀,李靖常常会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二十年前的他也是象这样的 文武双全,带着一肚子的谋略天赋和野心,去摘取权力颠峰的王冠吧,只是,这少年比他更 有根基,更有霸气,更有王者的风范,他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而自己,无 论怎么努力,也只能在其中的一页上写下卫国公李靖这个名字而已。 而那个人呢?那个草原上的传奇与复仇的魔鬼,他……又怎么样了? 昔日唐高宗起兵太原,准备取关中,先向突厥称臣极尽臣子之礼,使突厥大军不致兴兵南下。 短短一年,唐已立国平天下,咄苾这才意识到那个弱冠少年的力量与心机,但席卷中土的最好时机已经失去。 公元六一九年,始毕可汗卒。弟苏察即立处罗可汗,旋暴毙……在苏察不明不白的死后不久,咄苾终于众望所归的成为突厥的可汗,即颉利可汗。 消息很快传来,咄苾上位不久即宣布立始毕之子什钵苾为突利可汗,使之节制东方诸部。而自己的儿子叠罗施王子却仅仅委与部分兵权。 听到咄苾登基的消息,李靖的心骤然颤抖了一下。 “是个极强的对手。”似乎看穿了他的担忧,李世民微笑:“李将军。” “是的。”李靖回答,早在五年前,这个青年人就不再喊他“李叔父”了,似乎已经顺理成章的从父皇那里接手了他。 “李靖——”李世民的目光显然另有别意:“这天下只有你是他的克星,我知道,你也知道,我们再合作一次,无论如何,都要铲除他。” 李靖当然知道李世民口中的“他”是谁,他别无选择,只长叹了一声。 三年后,颉利可汗牛刀小试,引数十万大军直入中原,一路抵达晋州,一路破大震关,势如破竹,朝野震惊。唐遣使郑元寿求和,献金帛无数,行属臣之礼,咄苾见时机未到,遂退回塞北。 这一次的狼烟,烧得中原汉人闻风丧胆,咄苾王的战马在大唐的版图上肆意踏过,划下了一个血的箭头。 六百二十六年,唐高祖武德九年丙戌。 长安城里似乎多了几分春意。 大都督府的花园里,几枝垂柳刚刚吐出嫩黄的芽儿。 “小姐,小姐……”一个丫环急匆匆提着裙角跑着,喊道:“快回来,后花园有客人,老爷吩咐过谁也不许进去……” 前面传来一阵风铃般的笑声,只看见假山上黄衫一闪,一条人影已滑入花园。 那是个二八芳龄的女孩子,穿着件鹅黄底洒白梅的宽边窄袖褃肩袄,配一条同色长裙。也许是小袄的狐皮绒边太白太宽,显得那个女孩子极是娇小清秀,象一只刚钻出壳来的小绒雀儿。 “呀,真的有客人。”一双秋水般的眼睛滴溜溜一转,那女孩子吃了一惊。父亲是从来不在后花园见客的,不知今天为谁破了例。 坐在李靖对面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一眼看上去,就好像一块蓝田美玉雕出来的一样,不那么刺眼,却温文尔雅,深的望不见底。他懒懒地靠在竹椅上,但偏偏没有人会觉得他身上有一个地方是松懈的。 “依依”,李靖脸上没有责怪之色:“你怎么这般冒失。还不快给二殿下见礼?” “二殿下?”那个被喊做“依依”的少女大叫起来:“你就是李——” 她似乎自觉失言,一下捂住了嘴巴,忙马马虎虎行了一礼。一双眼睛却清亮亮,水灵灵地转来转去,打量这个在闺中听过他无数故事的龙子。 “李小姐,不必客气。”李世民似乎也被这天真可爱的少女逗乐了。 “你真的是李世民?”她还是忍不住,脱口问了出来。 “放肆!”李靖脸沉了下来,却丝毫没有怒气。 “不妨事,不妨事!”李世民似乎也有了兴致:“怎么,你认得我?” “李……那个他还欠我帐呢!”虽被父亲呵斥的低下头,一双贼眼仍不安分地瞟来瞟 去。 李世民和李靖被逗的大笑起来,李靖忙解释道:“小女顽劣,殿下见笑了!” “哪里,令爱天真可人,一见而忘俗啊!”李世民忙回礼道,又笑吟吟地转头:“我, 欠你什么?” 依依急忙提醒:“郡主啊,你忘了,三年前你主持修那个凌烟阁,说了封我做‘凌烟郡 主’的。” “是了,是了……”李世民敲了敲脑袋,想起一件往事来。 他的脑海里立即钻出一幅很美的画面:那是凌烟阁刚刚破土不久,才建好了大梁,架起了椽子。那一日他入内检阅,却发现一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小姑娘高高坐在房梁上。那小姑娘一见来人,立即就跳了起来,欢笑着在房梁之间跃来跃去,李世民开始还怕惊着她,后来才发现她简直象只小燕子一样,似乎永远都不会跌到地下来。 追了一身汗,那小姑娘依旧是笑吟吟的,一双葱绿色的绣鞋在他们头顶荡来荡去。 “喂,这里建成了,有没有我爹爹啊?”小丫头没头没脑地问。 “你爹爹是谁?” “他叫李靖。”她丝毫不懂得避讳,大声喊出了父亲得名字。 “有。有。有。”李世民连忙点头:“有啊,快下来吧!” “那……”小姑娘撇撇嘴:“有没有我啊?我叫李雁青。” 底下的人一起哄然大笑起来,凌烟阁和麒麟阁一样,是存放开国功臣画像的地方,这小姑娘居然一本正经地问有她没有。李世民见小姑娘被笑得羞恼起来,怕她下不了台,忙劝哄道:“雁青姑娘,下来!咱们好商量……” “真的?”小姑娘又来了兴致,“不骗人?” “恩,不骗人!” 雁青听得这话,扑通就往下跳,也不知她是跳下来的还是失足掉下来的。李世民一愣,生怕摔伤了她不好向李靖交代,忙伸双手去接。哪知她半定一个转身,左足在李世民小臂上一点,轻飘飘落在地上,一身轻功,丝毫不带人间烟火色。 “等你长大了——”李世民俯下身子在她耳边道:“我就,就封你做凌烟郡主,好不好?” 小姑娘用力点头。 “不过,现在你要乖乖回家去,郡主可不是猴子,可以跳来跳去的。” 小姑娘又点点头,刚一转身,又转回来:“你是谁呀?你赖帐怎么办? 李世民道:“我叫李世民,不信你可以回家打听一下,我说话一向算数。” 依依,也就是李雁青真是高兴坏了,她伸出两只雪白粉嫩的小手,向前一摊,急切切地催促:“我十六岁了,已经长得很大了。郡主!郡主拿来!” 李世民有些尴尬,他当时随口说说哄小孩子玩的,谁知她居然牢牢记在心里。自己一个王子,哪里能封什么郡主?这话若是传出去,就是谋反的大罪。他看了看雁青,这女孩儿似乎极是聪明,又好象人事不知,李世民也不知怎么对她才好,他咳了一声:“雁青啊,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可以封郡主的,这样,等到明年过年好不好?” 雁青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 李世民又嘱咐道:“还有,千万不可以对别人说。想做郡主的女儿家成千上万多着呢,一说就没你的份了,明白吗?” 雁青一吐舌头,“嗯”了一声,很识相地告退:“那,我走了……爹你们慢慢聊。李,呃,殿下,别忘了!” 也不见她什么动作,人已掠过假山,忽然回头道:“哥哥长得好漂亮啊!” 李靖哭笑不得地看着女儿胡闹了一场,解释道:“依依这孩子自幼身子特别弱,我和她娘从来不让她出府一步。唉,真是没见过世面,半分家教也没有,惹得殿下见笑了。” 李世民这才想起,她那张盈盈笑面,那双柔荑般的小手,实在太瘦弱了,也太苍白了。他劝慰道:“难为她一身好功夫……” “这孩子”,李靖摇着头:“说到武功倒是天赋异禀,一教就会,一学就精,我们怕她累着,从来也没好好教她,看起来还真有些耽误了。只可惜她气血不足,看过多少名医,都说怕是夭折……”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神色都有些黯淡。 “哦”,李靖忽然想起了来此处的目的,问道:“殿下究竟有什么要事和李靖商量?” 李世民眼中回复了惯有的深意,道:“两年前,颉利可汗第二次领兵南下,深入到豳州。父皇他、他居然听从鼠辈的建议,要焚毁长安,杜绝突厥掠夺的念头。而且,他真的就派人在樊、鄧之地寻找建都之所。大哥他身为太子,不知劝阻,也把咄苾当成天神一般,一心想着避祸……” “是,当日全靠殿下一力支撑,我大唐才不至于遭此耻辱。”李靖点头,李渊实在是老了,自从做了皇帝,再也不复往日的雄风。 想起当日的情景,李世民多少有点动气:“外国入寇,例朝例代都是常事。怕只怕人主安逸忘战,寇来束手无策。我父兄怯弱,只知道对内疑心。如果任由他们低头,中国迟早是咄苾口中之食。” 他的目光逼在李靖脸上:“李将军,你该做个抉择了!” 说完,李世民伸出手来,在李靖背上拍了一拍,转身离去。 李靖没有送客,只是呆呆地立在当地。那个刚才还在女儿说笑的皇子,一下就变成了杀气腾腾的秦王。李靖当然知道,他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李渊……李渊象一块黑色的阴影,久久压在他心头。每次看见红拂对李渊躲闪的样子,他心中的疑窦就要加深一分。二十年前……自从二十年前起,他心中的一块自以为坚固的地方便坍塌了,只是他一直在支撑着,不去往那上面想——他一个臣子,想到了只不过自取其辱,又能如何?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天下要易主了。那个真龙天子在迫不及待地迸发自己的光芒,他早已不满足了,他的剑,直取天子龙庭!李靖知道,没有任何力量挡得住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对自己说。 公元六百二十六年,李世民在玄武门射杀兄长李建成,弟李元吉。李渊被迫退位。李世民登基为帝,史称唐太宗。 翌年正月,李世民改元贞观。录功授李靖为刑部尚书,赐实封四百户,兼检校中书令。并宣了一道口谕,封李靖女李雁青为凌烟郡主。 雁青并不关心朝廷的更迭,她只是甜甜的一笑,她知道,那个“哥哥”没有失信,果然在过年的时候实现了他的诺言。 至于诺言背后的战斗和手足相残,雁青是毫不知情的——即使知情,她也不明白。一双没有杂质的眸子依旧滴溜溜地转,像是嵌在水银里的两颗黑珍珠。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看见“哥哥”站在高台上,心就有些乱了,竟不由自主的脸红起来。那些自幼烂熟于心的南朝诗文,似乎此刻才品出一点味道,时常潮水般涌上心头…… 黑石的宫殿,如传说中妖魔的城堡,幽冷阴暗。 无数青油灯一盏盏点亮开去,宫殿里闪着惨青的光。 正中的虎皮交椅上,坐着突厥的颉利可汗咄苾。 咄苾的面前也放着一张地图,一张大唐的地图,长安被重重的圈了起来。咄苾的手指停在长安以北的一个点上,微微发颤——离长安只有四十里的渭水便桥,竟然成了阻隔他一统天下的天堑。 那日他隔着渭水和李世民会盟,他真实的感觉到一种力,一种无所畏惧的天子之气,隐隐与他对峙。 好强的对手!自从与虬髯客醉后一别,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如此沉稳、冷锐而犀利的人,那些气质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融汇,成为帝王的风范。 咄苾的目光冷冷扫过手下众将,他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满是胜利的骄傲。三次入侵中原,全都带着无数的金银珠宝满载而归,对咄苾来说虽然是失败,而在他们那里却是彻头彻尾的成功。 “什钵苾!”咄苾喊道。 “叔父!”左手的一个高胖的中年人转过身来,他正在和身边人夸耀着战场上的威风,两个嘴角上积了些白沫,厚厚的嘴唇还沾着一点吐沫星。他慌忙扭过头来,等着咄苾示下。 “你好大的胆子!”咄苾压抑着心头的愤怒:“我听说,你和李世民结为兄弟,可有此事?” 突利可汗吓了一挑,但还是很快镇定下来:“是!” 满殿的文武一下全都静了下来——每个人心里都想到了两个字:通敌。 咄苾没想到他居然有胆子承认,冷哼道:“好风光啊!你和汉人皇帝拜了把子,置我们突厥于何地?” 什钵苾自小就对这位叔父极是畏惧,但此刻却很不服气,躬身道:“侄儿并未以私废公。再说,叔父当年不是也和李靖称兄道弟的么?” “放肆!”用力一拍桌子,咄苾叱道。 “叔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什钵苾抬起头来:“我大小也是个可汗,虽然只不过是叔父照顾族人的面子封的。叔父,我也有我的想法——咱们停战吧。汉人和我们风俗不同,就算占领了他们的土地,大家也不想管理啊。咱们已经拿的够多了,大家都不想打仗了,就这些金银,能让咱们过好日子了……您不能总是为了自己的仇恨老是让我们去卖命啊,朵尔丹娜毕竟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住口!朵尔丹娜也是你叫的!”咄苾随手摘下皮鞭,没头没脑地抽了过去,什钵苾的脸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一见咄苾发怒,什钵苾不敢再说,低下头去。 咄苾提着马鞭,边抽边骂:“不成器的东西,一点也不想着居安思危!你这个畜生还没吃过汉人的苦吧?我告诉你,汉人全是猪狗,我们强大了,他们就称臣纳贡,但他们一旦强大,会把我们啃的骨头也不剩!汉人人口比我们多了十倍,财力比我们雄厚十倍,这一点点金银对他们来说算个屁啊?等他们缓过气来,你以为李世民还会让我们过好日子?” “出去!”咄苾怒吼:“全都给我滚!” 什钵苾一点可汗的气度也没有,连忙倒退着下去,左右群臣也面如土色,纷纷退下。一直到离开大殿,才议论纷纷。 只有殿角的一个人影,恭敬而毫不畏惧的站着。 “你怎么不走?”咄苾泄了口气。在突厥,叠罗施是唯一可以强硬地与他对话的人,或许因为他们本就有着同样的感情,有着别人所达不到的默契。 “阿爹——”比起什钵苾,叠罗施显得极是文秀,倒和那个新登基的李世民有几分相似。他抬头道:“你这样失态,会失去民心的。你还记得么?当年爹娘大婚的时候,大家多么狂热的支持你,突厥人由衷的高兴和感激!什钵苾说的话其实很有煽动性,大家都希望可以走向富强,不是战乱。您就没有发现——现在他们有多怕您?” “不仅仅是怕我吧!”咄苾自嘲地笑笑:“还恨我,是不是?叠罗施,你也是身经百战的男人,你说,如果我休战,李世民会不会动手?” 叠罗施不语了,在渭水桥北与李世民会盟时,他几乎被李世民的杀气压倒,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微笑下藏着必杀的决心。“那么,父亲!上次那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要错过?我们为什么要在长安城外四十里退兵?”叠罗施激动了,作为一个军事将领,他知道,放弃机会通常就等于自杀。 咄苾轻轻摸出一卷白绢,扔给叠罗施。 白绢上是四个大字,劲秀飘逸。 “达达敏尔。” “达达敏尔,不是那个妹妹的名字么?”叠罗施惊叫:“不可能,妹妹不是胎死腹中了么?” “这是李靖的字迹”,咄苾站了起来,踱了几步:“达达敏尔这个名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李靖……他怎么会知道?” 叠罗施已经明白:“难道……李靖救你以前见过阿妈?他的意思是妹妹还活着?” 咄苾似乎是在记忆中搜索片断,缓缓道:“境内连年灾荒,牲畜死伤无数。我们突厥历来容易分裂,我若不用强权压着,恐怕今天的统一早就瓦解了。薛延陀的酋长夷男处心积虑想着谋反,什钵苾又不甘于屈居在我之下……我三十年来也不知道做了多少牺牲才换来今日的突厥,孩子,你明白么?” 叠罗施连忙点头:“孩儿明白……” 咄苾狠狠将白绢一错,在手中变成了片片蝴蝶,怒道:“我简直不敢相信,错过了一次多好的机会!只是我女儿如果有一线希望活着,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轻举妄动!我何尝不知道这几乎不可能,但有个万一……你让我怎么去见朵尔丹娜?” 叠罗施拈起一片白绢的碎片,傻傻道:“妹妹还活着?我还有个妹妹?” 咄苾似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自言自语道:“那些柳树若是没砍,恐怕有一抱粗了……” 咄苾的担心是有远见的,一直到武则天时期,突厥第三次复国,成为一个一统东西、地跨万里的大帝国,疆域一直达到里海东岸。那样的一个强权政治,依然因为内乱而土崩瓦解。所谓祸起于萧墙之内,恐怕是不变的铁律吧。 公元六百二十七年,薛延陀、回纥、拔野古等属部脱离突厥的统治,突利可汗一意孤行,前往镇压,一败涂地。 咄苾大为震怒,当年他即位之时,即使是阿达里和苏察的旧部,也早已认定了他是突厥唯一的可汗。但是还是有长老认为叠罗施身份不明,不适合王子的人选。为了平定众人,稳定军心,咄苾才破例什钵苾为可汗,并将半壁江山交给他。 但是,什钵苾似乎继承了其父的遗风,军事上用兵不善,短于谋略;政治上怯懦自私,浅见薄识。终日只想着争权夺利,欲与咄苾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平叛之事,咄苾本已交给叠罗施,什钵苾却阴森森地加上一句:“想不到我父子两代人,都只不过可汗的傀儡而已……”咄苾无奈之下,加上此战胜算极大,索性令他出征。现如今,悔之莫及。 咄苾本来要将什钵苾斩首示众,被众人劝阻,只责打他五十军棍。而什钵苾贵为可汗,哪里受得了这般耻辱,索性上表唐室,请求入朝。 这一来,天下大乱。北方诸部共同推举薛延陀酋长夷男为可汗。但咄苾声威实在太响,夷男震于他的英名,不敢接受称号。李世民得闻,趁机下旨册封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夷男下定决心,遣使入贡,为唐属国。 自此,回纥、拔野古、阿跌、同罗、仆骨、霫等部拥立薛延陀,自立为漠北大国。 六百二十九,突利可汗入朝。 李世民大喜,他见与突厥决战时机已成熟。下令分兵六路,李靖、李勣、柴绍、李道宗、卫孝节、薛万彻等六员大将各率一路,统一受李靖调度指挥。 至此,战争一触即发。 (二)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唐·李白《长相思》 贞观九年。春。 年轻的唐皇伏在御花园的石桌上,面前是一张详尽的突厥地图。 “这个咄苾,真是个厉害的人物啊!”李世民的朱笔在地图上找不到一处缺口,赞叹道。 “哈哈!原来陛下也有佩服的人物啊!”一个清脆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闯入他耳朵里。 “什么人?”李世民随手将朱笔当作袖箭甩了出去,朱笔上居然带着隐隐的风雷声。 “啄”的一声轻响,朱笔已经飞回,笔身上钉着一枝七寸长的短剑,晶莹如玉,青光流转。那朱笔才多粗?短剑竟分毫不差地插在笔管上,这一手准头也当真难得。 卫兵们一下全围了上来,大喊着“抓刺客”,将皇上护在中心。围墙上,一名黑衣蒙面的少女轻飘飘落下,手中握着一枝垂柳,显然是从御花园里刚刚摘下。 随着少女的身形,那枝垂柳幻起一圈长长的碧影,如春风拂过,侍卫们手中的刀剑纷纷被卷下。看着她如此放肆,李世民面带不悦,沉声道:“凌烟郡主,你如此惊驾,意欲何为啊?” 那少女被喝破身份,也不尴尬,连忙跪倒在地,口称万岁:“臣女雁青拜见皇上。” 李世民挥挥手,那些不知所措的侍卫们才赧颜退下。他转过头,似乎不知怎么发落这个女孩,没好气地问:“起来说话,你来这里做什么?” “陛下恕罪!”雁青除下蒙面黑巾,露出一张年轻美丽而满带生命力的面孔,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道:“皇上,雁青实在很想跟随父亲上阵杀敌,报效国家,所以出此下策,求万岁破格恩准。” “胡闹!”李世民被她这种异想天开的做法气的不轻:“你一个姑娘家上什么战场?” “万岁——”雁青急道:“雁青自小听说过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女子怎么就不能杀敌?我虽然顽劣,也知道国家兴亡是大过天的事情。雁青既然学了些功夫,就要为大唐效力,驱除胡虏!” 她这番话很有些感动了李世民,他上前一步,扶起她来。 雁青的目光里有了些犹豫,她鼓起勇气道:“而且,大夫说……我是活不过二十岁的。陛下,我不想就这么来一次人世就走,你让我去吧。雁过留声,也让我留下点纪念,好么?” 李世民无语,这个纯洁的象清晨露水一样的女孩子,是经过了怎样的考虑,才决定以这样一种壮烈的形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半生中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人物,从七年前的第一次见面,这女孩儿就无忧无虑甚至有些放肆的大笑,那种大笑对他的刺激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常常在他面临最复杂的情形和最阴险的陷阱时肆无忌惮的响起…… “陛下!”雁青又一次跪倒:“雁青得蒙圣恩,加封为凌烟郡主,无论如何你要让我对得起这个封号啊!” 这女孩子确实长大了,多了些坚毅,也多了些勇气。 李世民伸手去扶她,感觉到她在手中一颤,却是坚定的不肯起来。李世民最后一次劝道:“你要为国立功,不一定要亲自去战场的……” 雁青低着头:“我很小的时候就读到过那些轰轰烈烈的战斗,就对大青山有了无尽的向往……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在召唤我,只觉得一想到草原就热血沸腾,不去那里看看,雁青死不瞑目!” “好!”李世民终于让步:“不愧是将门虎女啊!你去告诉李靖,就说是我让你从军,但是记住不许称郡主,这于礼不合。” 雁青大喜,点头。 李世民又从腰带上解下一块玉佩,递给雁青,笑道:“这个给你,不勒石燕然,不许回来!” 雁青双手接过玉佩,只见正面刻着“世民”二字,反面是两行小篆:天佑麟儿,百厄俱辟。 这居然是李世民的长命佩玉,雁青感激万分,捧着玉佩,毕恭毕敬地谢恩。 “起来吧!”李世民看着她:“朕,等你立功回长安……” 雁青长身而起,向外走去。 那一刻,李世民忽然脑子闪电般掠过什么,叫道:“雁青,你多大了?” “丙午年四月生的……我已经二十岁了!”雁青的声音带着哭腔,转身冲出了御花园。 “丙午年四月……”李世民的脸色变了,他的瞳孔忽然紧缩——丙午年四月,李靖杀向燕云于贺兰山下,这才是当时唐军得以平定天下的真正转机。 “咄苾,向燕云……难得这个雁青是?”李世民想要喊住她,渭水桥上纳币求和的屈辱一幕又历历浮现在眼前。 终于,他看着雁青的背影消失在远方,他的脸上混合着失去珍宝的痛楚和胜利的喜悦,他喃喃道:“她若真的是向燕云的女儿,这一仗,我们倒真的赢定了……可是雁青,雁青,你再也回不来了……” 公元六百三十年,大唐历史上至关重要的一年。李世民加封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兵事节度全权交付,令他全力迎击突厥。 李靖的双鬓已染上了霜色,一路上,他愁眉不展。他的对手是对唐用兵三战全胜的一代天骄,面对他,李靖实在没有胜算。但是当时朝中诸将多败,他是唯一可以保持完军的一个,也没有他推辞的余地。好在身边多了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小丫头,一路行军说说笑笑,令他的烦恼顿时减轻了很多。 李靖也不知道她跟来是福是祸,但既然皇上以带了口谕,就容不得他违抗。只是——咄苾看见她会怎么样呢?他应该会认出她的,认出她以后呢?咄苾的女儿怎么会落在他手上?咄苾……会怎么想?李靖有些不寒而栗,在贺兰山绝壁下,咄苾那绝望的复仇的眼神,他没有一刻忘记过。 “爹爹,你说我这么出来,娘会不会想我?” “爹爹,我们还要走多久啊?这马也太慢了!” “爹爹,我听说突厥王子叠罗施一身好功夫,嘿嘿,我倒要和他较量较量。你说,我打得过他么?” 她一路喋喋不休,也不知有多少问题。 李靖延着最快的道路向前赶,这条路三十年前他也走过一遍,只不过那一次他躺在马车里。一直到今天他还是想不通,咄苾是怎么用了六天就从洛阳赶到这里。 李靖扎下大营,他没有再向前走,向前走必然会激怒咄苾。天色极好的时候,北眺可以看见阴山的轮廓,那是恶阳岭,他第一次见到朵尔丹娜的地方。 我又来了!李靖微带兴奋地想,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避难者,而是以征服者的身份。 月亮是那种淡金色,斜挂在天外,嘲弄般的看着那些背井离乡的将士们。 虽然已快要入夏,但阴山下的夜晚,依旧寒气逼人。连日的急行军让士卒们的面上纷纷失去了神采,好不容易熬到休息,一个个倒在火堆边,只想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念叨着家里的娇妻,盼着早早回家团聚。只是,一将功成,尚且枯骨盈山,这两国交兵,又有几个可以平安回去? 雁青粗粗挽着头发,端着一碗羊肉汤,小心翼翼送给父亲。 她的脚步在中军帐外顿住了,帐中传来了一阵极其低沉悲凉的笛声。那段曲子父母都曾吹过,但每次都是一见到她就中止了,说是小孩子家不适宜听这种曲子,杀伐之气太重,悲则伤身云云。今天好不容易碰到这个机会,雁青立即凝神屏气地谛听。 她痴痴地立在门外,心神为之一夺,不知不觉,手足已是冰凉。曲中竟隐隐有香魂归去,化为血碧的哀绝。听着听着,不禁哀从中来,雁青手一抖,那碗羊肉汤摔在地上,流了一地。 帐中的笛音随即一停,雁青手扶门前旗斗,胸口象挨了一记闷棍,当即张口呕出一口血来。 她从小到大别说吐血,连受伤流血也是未曾有过。虽说一直怀着对死亡的深深恐惧,但“死亡”究竟是什么东西,对她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也太遥远,直到看见这口血,才吓得眼泪扑朔朔流了下来。 李靖慌忙奔出,扶住她身子,喂下一颗“冰魄护心丹”,埋怨道:“这丫头,不让你来,你硬是要跟了来,这可怎么好?” “爹爹……”,雁青为自己的软弱羞惭不已,抬头道:“孩儿不会再这样了,再也不敢这样了……” 李靖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儿,她越来越像“那个人”了,特别是清澈的眸子,薄而丰润的双唇,简直就是“那个人”的翻版。只是她的眼睛还不像“那个人”一样的冷峻犀利,但每次对视,已经足够让李靖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歉疚和……恐惧。 凭着一个军事领袖的直觉,李靖早就知道她是一张王牌,但是二十年的朝夕相处,无数声清脆甜润的“爹爹”,他又怎么能够接受她只是一张“牌”? “雁青,我的好女儿。”抚摸着雁青的秀发,李靖坚定的说道。 “爹”,雁青笑了,迎着父亲慈爱的目光,撒娇道:“你可不可以教我刚才那个曲子?” “你……要学《哀郢》?”李靖一震。 “啊,原来是叫《哀郢》的吗?”雁青歪着头:“那首曲子我听你和娘吹过很多遍了,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全。我觉得它真的很熟悉,就好像原来听过很多遍一样……爹爹,你知道吗?我觉得它不像《哀郢》,倒应该换个名字,叫《落日》。” 李靖的手像是放在了烧红的烙铁上,电一般的缩回了,他象看见个活鬼一样,惊骇地大叫:“你……说什么?” “我只是随便说说啊……”雁青也被父亲吓了一挑,父亲一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领袖人物,雁青从小到大从没有看见他如此失态过。她小心地摇了摇李靖的衣裳:“爹爹,你怎么了?” 李靖强迫自己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但刚才坚定的念头在刹那间动摇了。她是“那个人”的女儿,她的骨子里流的是“那个人”的血而非他李靖的,那个……不可思议的女人,那双至死依然冰冷深邃的眼睛。 “雁青”,李靖艰难甚至艰涩的喊:“来,爹爹有话要对你说。” 雁青懂事地点点头,跟着父亲走入中军帐里。 帅帐里只是横挂着一柄宝剑,是圣上亲赐的“龙渊”。书案上放着一卷《春秋公羊传》,正翻到“庄公十三年,公会齐侯盟于柯”那一段。 “要盟可犯,而桓公不欺,曹子可仇,而桓公不怨,桓公之信,著乎天下,自柯之盟始焉。”雁青念了几句,奇道:“爹爹,这一句有什么奇怪的?你在上面划了这么多道道。” 李靖拈须不答,雁青拍手大笑道:“我明白了,曹沫以臣劫君,桓公都不生他气,所以信誉卓于天下。世民……啊不,万岁他也是一代贤君,爹爹是不是也有什么打算,来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李靖暗暗点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雁青,你真是将门虎女啊!来,来,爹爹有一事相求。” 雁青得意一笑,连忙正襟危坐。李靖考虑了一下如何措词,缓缓道:“雁青,你记得爹爹讲过的貂禅的故事么?” “貂禅?记得……”雁青脑子转的极快,“啊哟”叫道:“爹爹,你要把女儿献给咄苾那个野人?” “不是献给他”,李靖的目光有些闪烁:“你若不愿意,爹爹绝不勉强你。明日你以唐使的身份上恶阳岭求见咄苾,爹爹给你三千兵马,你便宜行事。” “什么便宜行事?”雁青不解道:“是让我杀了那个酋首嘛?请爹爹明示。” 李靖摇头:“雁青啊,你刚才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既然让你便宜行事,你看着办吧。” 雁青糊里糊涂地接令,走出大帐。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第一次奉命行事就遇到一道这么不清不楚的军令。 “爹爹一定很想让我杀了那厮,又怕我受伤,所以让我见势不好,拔腿就跑。嗯,一定是这样,所以不管明天什么结果,我都不会受处罚。”她拍了拍脑袋,忽然想通了,得意洋洋地回帐休息。 那一夜,雁青做了一宿建功立业的美梦。 阴山,恶阳岭。 李靖和咄苾都很熟悉这个地方。 这里正是咄苾屯兵之处。他的行营军寨依山而建,扼险而守。进,可以横扫千钧,渡河长驱直入中原腹地;退,当真一夫当关,足以拒千军万马于国门之外。 咄苾从文书中抬起头来,一头乌发还没有岁月的痕迹。 “启禀可汗,山下有一名女子自称唐使求见。” “好!”咄苾停下来手头的工作:“带了多少人?” “大概三千上下。” “三千?”咄苾嘿嘿一笑:“带三千人进恶阳岭,不是摆明有鬼么?不见!再不退开,弓箭手伺候。” “是!”传令官退下。 “等等!”咄苾忽然想到什么:“那女子什么来头?” “她说她是尚书李靖的女儿,唐王亲封的凌烟郡主。” “你说什么?”咄苾霍然起身,虽然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还是带翻了一张交椅,他沉吟道:“三千人马……唔,来呀,随我去看看!” 可汗亲临山下。恶阳岭上顿时大纛招展,鸾旗飘扬。六军次第而列,弓箭手,盾牌手伺立两旁,仪仗紧随身后。人群当中之人,满面英武之气,大约五十上下,正是咄苾。 雁青看见这等声势,不禁由衷一叹:“人说颉利可汗治军有道,果不其然!难怪皇上对他是耿耿于怀。” 她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一次出战,见到咄苾王,仅仅就是“一叹”。而咄苾看见她时,险些从马上跌下来。他情不自禁地翻身下马,向前走了几步,低唤道:“朵尔丹娜……” 随侍的叠罗施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咄苾这才恍过神来。 雁青临行之前,也不知鬼迷什么心窍,居然换了身白色战袍,说是有气势。她在那里俏生生一站,比起其母,十分里竟像了个七八分。 咄苾勉强抑止自己,兀自喃喃道:“眉毛粗了些,个子也矮了一点……唉,这孩子,过于单薄了。” 雁青高叫道:“可汗,可否容我上山叙话?” 咄苾回首道:“开门,让她一个人进来。” 他早已心乱如麻,认定了眼前少女就是他的独生爱女,朵尔丹娜的骨肉,此刻只想将女儿搂在怀里,问一问她这二十年是怎么长大的,都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他一眼眼地瞟着雁青,只想将二十年来未曾付出的关爱一古脑的倾泻在她身上。 雁青全然不惧,手中扣了枚短剑,大步迈入咄苾的行宫内。 “可汗!”她抢先开口:“大唐与突厥连年开战,双方各有损伤。贵国虽说得了些金帛物品,但长久下去,受害的还是两国百姓。” 咄苾不耐烦地打断她的长篇大论,急道:“李靖有没有告诉你?” 雁青对他这般随随便便直呼父亲名讳极是不满,反问道:“告诉我什么?” “你……你是……”咄苾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你是四月二十一的生日,是不是?” “不错,你怎么知道?”雁青早已准备了一大套说辞,准备效仿苏秦、张仪,以一番义正词严的说教,让这番邦蛮夷知道天朝上国的威严。哪知这个名震寰宇的大可汗居然只是婆婆妈妈地问她的生日。 咄苾看了看左右,喝道:“退下!” 帐下文武不解其意,但还是遵命退了出去。只是叠罗施王子暗自惊心,候在门外。 见到偌大的华屋里只剩下她和咄苾两个人,雁青非但不害怕,还有一丝兴奋。她像那些初出江湖的年轻人一样,对自己的武功有着绝对的自信。但她没有动手,对面这个男人已经老了,但比起父亲,甚至是皇上都有另一种英俊,确切的说,是一种野性的魅力。 她抬头看着咄苾,不知为什么,只觉得特别亲切。 咄苾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点,和蔼一点,避免刺激到孩子,他轻声问:“李靖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你的父亲?” “胡说!”雁青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被刺激,想也没想就反手一剑刺出——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近,雁青从进门就想着动手,这样的机会,她又怎么肯错过?出手后,心中才咯噔了一下,但覆水难收,还是直刺向前。 她这一迟疑,咄苾已一掌横拍在剑身上,短剑一顿,偏了一偏,还是刺入他的右胸。那短剑正是昔日向燕云随身之物,何等锋利?登时直没入柄,鲜血泉水般涌了上来。 咄苾低头看看那柄短剑,又抬头看了看紧张的雁青,从怀中摸出柄一模一样的剑来,咳嗽道:“这剑,一共是三柄,那天我只找到一柄,果然剩下的在他手里……足足有二十年没见了……咳咳,李靖给你剑,咳咳,的时候,就没告诉你是何处得来的?” 他肺部挨了一剑,但还是挣扎着把话说完:“咳咳,好女儿,功夫很俊啊——怎么不继续动手呢?” 他含笑而立,单手抚胸,那风神气度,竟迫得雁青不敢再动手。咄苾口中也涌出血来:“你不叫雁青,你叫达达敏尔……你娘叫朵尔丹娜……李靖没告诉你?咳咳,是了……他不知道你的名字……” 雁青抖动得很厉害,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办好。眼光一扫,看见案旁长剑,一把抽出,反身指着咄苾大喝:“不要说下去,我一个字都不信!我……我杀了你为民除害!” 咄苾看着她,象在看一个怄气的小孩子,他随随便便向前迈了一步:“哦,是么?” 雁青连剑尖都在剧烈颤抖,她下不了手,这个人挨了她一剑,明明伤得极重,却浑若无事,丝毫不以为意。 咄苾摇头:“你杀人的本事可比你娘差的远了。孩子,动手啊?” 门外的叠罗施听在耳里,大吃一惊,怒喝道:“住手!”飞身扑了进来。 雁青这才如梦初醒,一剑“吹梦西州”电般刺出,叠罗施不及阻止,手中长枪飞出,正击在剑上,那长剑半空中断为两截,和枪一起掉在地上。 雁青吃惊,心道一声“好强的内力”,叠罗施铁掌已至。他来的极快,雁青武功虽高,但临敌经验可谓半点也无,慌忙提掌硬接,叠罗施内力本来就比她深厚,又夹着直冲之势,一掌接实,雁青周身一晃,退了一步。 叠罗施乃是连环双掌,随势欺上,第二掌又至。雁青还没来得及换气,匆匆忙忙又接下一掌,她自幼气血亏虚,哪里禁得起这般大力猛扑,“哇”的一下呕出一口血来。 咄苾急叫:“住手!” 叠罗施却不肯听,他恨极了这女子伤了父亲,心道她八成不过是唐军奸细,第三掌已是双掌齐出,内力排山倒海般压了过去,存心要将她立毙掌下。 雁青的天赋悟性本在叠罗施之上,轻功和剑术都远胜于他。但她毕竟胎里带出的毛病,身子骨偏弱,兼之从小没什么高手真正指教她功夫,武艺里投机取巧的成分便占了一大半。叠罗施却是在昔年风云盟中长大,根基极是扎实,又得向燕云的指点,实打实的功夫比雁青一个小丫头实在强了太多。更何况自向燕云死后他便日夜用功,如今三十出头正当盛年,又哪里是雁青所能抵挡? 这双掌下去,雁青若是借助轻功闪避倒可避过,但她一时慌了心神,居然闭了眼睛,随手一挡。 人影一闪,蓬的一响,两对铁掌已结结实实对在一起,正是咄苾。他本已身负重伤,这一掌勉强接下,口中鼻中顿时喷出大量黑血,身子一摇,人已倒下。叠罗施又惊又怕,连忙扶住父汗,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雁青回过神来,身子一闪,已箭一般掠出。 叠罗施欲待追出,咄苾一手扯住,吃力道:“她是你妹子,是达达敏尔……别怪她,这孩子还不知道我是他父亲……” 叠罗施也无法丢下父汗,连忙为他包扎,上药,好不容易忙完。外面已乱七八糟喊了起来:“那个女的打开寨门,领着唐军杀进来了!” 雁青刚才跑出,看见无数人慌张涌入行宫,心中一动,索性打开大门,三千骑兵蜂拥而入。山上的突厥兵本来数倍于彼,但唐兵杀的他们措手不及,偏偏主帅遇刺,大营乱作一团,顿时死伤无数。 叠罗施怒极,他知道雁青武功之高,非那群普通将领可以抵挡,若不杀了她,恐怕难以阻挡唐兵直入之势。他摘下弓箭,举步就向外走,但略一迟疑,又回头看看父汗。咄苾叹了口气,微弱道:“我们撤……恶阳岭,不要了!” 叠罗施气的大叫一声,但军令如山,也容不得他抗命。他愤愤将弓箭向地下一摔,一手扶起父亲,一手提枪,在乱军中颁下号令,下令撤军碛口。 早已守候在山下的李靖哪里会放过这等兵败如山倒的机会,趁机发兵夜袭定襄,大破突厥。 公元六百三十年,李靖大败突厥于阴山恶阳岭。那一役,成为历史上著名的一个以少胜多的战役。 当雁青告诉李靖她并没有杀死咄苾时,李靖也长舒了口气,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结局。 “爹爹……”雁青忍不住大哭起来:“我一点也不想刺他,可是还是伤了他,他不怪我,还替我挡了一掌……爹爹,他说他才是我的亲生父亲,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雁青”,李靖知道再也瞒不了她。 雁青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泪珠。她嘴唇微微颤抖,紧张惊恐地看着父亲,似乎在等着他的宣判。 李靖的目光中似乎有镇定的成分,他有些不忍,但终于还是道:“雁青……咄苾他真的是你亲生父亲。” “那——我是突厥人了?”雁青惊得合不拢嘴,她捂着耳朵,尖叫起来:“我是番邦胡虏?那我还做什么大唐的郡主?还讨伐什么突厥?还建什么功立什么业?” 她用力抓着头发,一头秀发被抓的乱七八糟,指节因为用力隐隐的发白。她满脸的泪水,但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在流泪——太可笑了,发生的一切太可笑了——雁青混乱地想。 李靖心有不忍,走上去试图安慰她:“雁青,别这样,无论谁是你的生父,我都是你爹爹!” “不是!”雁青用力一挣,有些陌生地看着李靖:“你知道的,你知道他是我父亲你还让我去杀他?你知道他不会防着我你还让我去杀他?你为什么——” 李靖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开口:“雁青,我是一个军人,我的天职就是保护大唐的疆域不备侵犯,大唐的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你……” 雁青痛极摇头:“我不听——” 她再也承受不了,转身狂奔了出去。 李靖刚要追,有士卒禀报圣旨已到,李靖只得摆下香案,沐浴更衣,焚香向南跪倒,天使来到,宣旨道: “李陵以步卒五千绝漠,然卒降匈奴,其功尚得书竹帛。靖以骑三千,蹀血虏庭,遂取定襄,古未有辈,足澡吾渭水之耻矣!……进封代国公,钦此!” 李靖领旨谢恩,心中的欣喜和不安一起孳生。喜的是这惊天的战绩足以使他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而不安——兵不厌诈,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铁的规律。但一遇到那个老对手,他就有几分惭愧——在突厥,几乎人人皆知,咄苾是个在军事上有洁癖的人,他可以也喜欢用计策,但从不屑于使用阴谋。 看着渐生的白发,李靖烦躁的想:咄苾他也快要老了吧!那个雄狮一样的男人…… (三) 泽国江山入战图, 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 ——唐·曹松《已亥岁》 转眼间,大半个月过去了,夏日的暑气已渐渐袭来。 终于传来了可信的消息,咄苾已经退到了保铁山,他上次虽然失利,但手中依旧有数十万大军,两国的命运,依旧是生死未卜。 李靖也不顾及一身儒衫,坐在帐外的空地上,眉头紧锁着。战事紧迫,他已经没有心情吹笛子了。李靖抬头看去,那关山的明月,也不知照彻过多少流血漂杵的战场,今天,也铁面无私地照在他身上,他已经老了,他需要一场真正的战役来证明他常胜将军的威名。 月光如一个顽童手中的万贯家财,不知轻重地随意挥洒着。李靖忍不住要问一问她,问一问那照彻了过去未来的月亮,这一战的胜利者,究竟是谁? 冷月无语。或许她早已看透了亘古与永恒,而这人世间的沉浮变迁,这俗人所萦怀的一得一失,在她,只能一笑置之。 千秋万代以后,李靖在哪里?咄苾又在哪里? 千秋万代以后,盛极一时的突厥在哪里?天朝至尊的大唐又在哪里? 沧海桑田,亦不过弹指间的变幻吧。 “爹……”雁青轻声叫道。 李靖回过头,雁青很明显地又瘦了一圈,在月光下,皮肤更是宛如白玉。也就是这大半个月吧,她似乎成熟了很多,不再是过去那个一派天真的女孩儿,也不再是深宅大院里晶莹无尘的露珠。 “雁青”,李靖看着她的成熟,竟然有些心疼:“还怪爹爹么?” 雁青摇了摇头,摇得很慢很慢。她抻了抻衣角,郑重地开口:“爹爹,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上天让我做咄苾的女儿,或许就是让我化解这场兵戈。女儿真的不知道活到哪一天突然就……但是若是能以我的残生,换得大唐和突厥的和平,也算我不枉此生了。” 李靖没想到她说的出这番话来,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决定了,连夜启程,赶往保铁山。”雁青垂下眼帘,压抑住内心的激动:“爹爹,我的亲娘真的叫朵尔丹娜吗?我这次去是不是看得到她?” 李靖的掌心沁出了一手冷汗:“你娘……是叫朵尔丹娜,你见到你的亲生父亲就都明白了。雁青,你告诉他,突厥现在是背水一战,就算胜了,也是损伤大半。你再问问他,以一己的私仇,使两国百姓倒悬于水火之中,是不是真的值得。冤有头,债有主,一切都会有个结束的时候!” “什么私仇?”雁青显然没有听懂父亲的弦外之音,但却是钦服于他的这番话,点点头:“嗯,是了。” “孩儿,告退……”她退后一步,双膝跪倒,恭恭敬敬扣了三个头。那张绝美的、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有的只是义无返顾。 她的整个人,在银色的月光下闪着灼灼的光辉。如水的月华,似乎在超度苦厄中的灵魂,纯洁一旦变成了圣洁,就成为了一种不可侵犯的美。 李靖默默地点头,雁青没有看见,她父亲脸上的表情是多么奇特,有羞惭,有敬佩,也有不顾一切的坚决。 雁青没有再回头,她打马而去,十三天后,她出现在保铁山下。 “我的父亲……我来了。”她喃喃道。 守山的卫兵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什么人?” “我要见你们的可汗,请通报一声。”雁青用并不纯属的突厥语回答。 有人认出她来,顿时一片叫骂声,汉话和突厥话夹杂成一片。 “汉人蛮子,可汗还没被你害惨吗?” “滚!你又来做什么,小娘们长得挺漂亮,没安好心眼……” “别跟她罗嗦,杀了她,放箭放箭!” “放箭干嘛?不如捉活的,你看她细皮嫩肉……” …… 雁青咬着牙,忍受着从未有过的怒骂羞辱,尽量客气地提高嗓音:“就求各位通报一声吧,可汗他一定愿意见我的!” “呸!”一个士兵怒骂:“你算什么东西?” “放她进来”,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传来,压倒了嘈杂的哄闹:“她是你们的公主。” 守兵们齐齐下拜,连头也不敢抬。 雁青胆怯地望去,正是咄苾,他也瘦了,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大,鼓满了风,像是地狱里的君王。 一群人不远不近地簇拥着他,在众多威武的将官中,他依然显得卓而不凡。 看着自己的父亲,亲切感和内疚油然而生,雁青盈盈拜道:“参见可汗……爹爹!” 咄苾的热泪也已盈眶,他走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端详着她的脸。忽然,紧紧将雁青抱在怀里:“我的女儿……达达敏尔,你终于回来了。” 享受着从没有感受过的热烈,雁青的泪水也涌了出来。 “走!”咄苾松开她,拉着她的手向山顶走去。他目光一扫:“你们没见到公主么?” 满山遍野的人们这才醒悟过来,一起跪下,口称:“恭迎公主殿下重回突厥!” 咄苾得意地哈哈大笑,他传过群臣,将另一只手伸给叠罗施,一手携着一个,走回自己的行宫。 当日,颉利可汗赐下封号:义成公主。 很快消息传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耳朵里,朵尔丹娜居然留下遗孤,回到了可汗身边。 奔放的人们开始唱歌跳舞的狂欢,庆祝这一相逢。他们是那么的善良,转眼就忘记了小公主曾经给他们带来的灾难。 上了年纪的人开始给年轻人们讲那只白色的鹰的故事。就像在很多年前一样,人们诚心诚意地企求上苍:流年不利的突厥可以就此转机,国运昌隆,万世长存。 这场狂欢,是半地下的,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月。喜悦和希望廉价的在牧民心中播撒。 一个月后,如丝的燕草已成茵。 这一个月来,咄苾几乎一刻也不让女儿离开身边,他变得罗嗦了很多,不厌其烦地问她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甚至破例让下人为她准备了汉人的房子,汉人的饮食,他似乎要把亏欠了女儿四十年的爱,在这短短的几天尽数补上。 至于雁青,她还不是很习惯接受“达达敏尔”这个名字,但已经喜欢上它了,她知道那是泉水的意思,是很美的一个词。 她渐渐喜欢上了这片土地,比起长安,这里的天空宽阔了许多。雁青每天穿着突厥的冠饰袍服,看上去俊美可爱,处处招惹着族人们的眼光。 每天的散步,是这一对父女最喜欢做的事情,在父亲,是可以和女儿聊聊天;在雁青,则是可以享受到公主的尊荣。 “那些柳树如果不砍,恐怕有水桶粗了。二十年……二十年了,你娘的仇,还是没有报。”咄苾站在山巅的一块大石上,望着北方的茫茫戈壁。 “爹爹”,雁青鼓足了勇气,激动地叫道:“我们收兵吧!” 咄苾猛然回过头:“你说什么?” 雁青直直地跪倒,仰头哀求:“爹爹,娘不是被所有汉人杀的啊!我们为娘报仇就好了,何必迁怒于那么多的百姓?再说,娘她也是一半的汉人,爹爹你也是一半的汉人,这样我也是一般的汉人,至于哥哥,他根本就是汉人……爹,你要算帐,这帐可怎么算?您难道连我,连哥哥也要恨,也要杀吗?” 面对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咄苾实在没法子发怒,雁青的薄薄的嘴唇,柳叶般的眉毛,和朵尔丹娜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坚挺的鼻梁,又似乎继承了自己的英气。她那么苍白,苍白的让他这个父亲心疼,咄苾轻轻拉起雁青,脸色依旧是和善的:“起来说话,地上全是石头,不疼吗?” 他的目光中,是满满的慈爱。 那是从李靖的眸子里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强烈的爱。迎视着这样的目光,雁青鼻子一酸便哭了出来:“爹爹,不打了,咱们不打了!我们回到敕勒川上,女儿一辈子和爹爹在一起。我们再种起一片柳树来,没有几年,就又有柳枝可折了……”她的鼻翼抖动着,越说越激动:“爹爹高兴的时候,我们就围着火堆唱歌、跳舞;爹爹不开心的时候,我就陪着爹爹,您看见我,就好像看见阿妈一样……好吗?爹爹,好不好?” 咄苾没有说话,但他的心确确实实渴望着回答一个“好”字。 就守着一双儿女过下半辈子吧!没有了朵尔丹娜,江山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他终究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早已没有当年一统天下的野心,支持他的仅仅是两个念头:维护突厥的统一和报仇。 “孩子”,他摸了摸女儿一头乌黑的秀发,她的头发也和母亲一样,很硬,浓密的披在肩头。咄苾的笑容有一点忧伤:“爹爹本来再也不会有高兴的时候了,是你,我的小公主,是你给爹爹带来欢笑的啊。我会考虑你说的话,放心。” 雁青的眼睛亮起来了,她上前挽着父亲的胳膊,走下山峰。 那一夜,咄苾帐中的灯一直都没有熄灭。 第二天一早,他破天荒的没有喊女儿出来吃饭,独自一个人转到了山下的牧民家中。 帐篷几乎没有一顶是完整的,全都经过了几千上百次的修补,如果有一阵大风,可以想象牧民们的惨状。 咄苾随手撩开了一顶帐篷的帘子,门里的女人惊恐万状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小男孩一看见有外人进来,吓得哇哇大哭。 只一眼,那女人便认出了他。她又激动又害怕,连忙跪倒行礼。 咄苾看了看这个“家”,从里面看上去和从外面看几乎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帐篷还是帐篷,只正中铺着一块什么皮毛,破损的已辨别不出是属于什么动物的。咄苾叹了口气,问道:“你是谁?家里还有谁?” 那女人低了头,道:“我叫阿瓦,是木合部落的人。男人死了,儿子……也死了,媳妇已经改嫁——” 没有听完她的话,咄苾摸了摸那小孩子:“这是你孙子?” 那女人摇了摇头:“是我外孙……万岁,我的女儿女婿一家也已经死光了,只剩下这个小东西,没有他,我也不活啦。” 那女人声音虽然哀恫,但说话还是极其冷静。 “你的丈夫和儿子是怎么死的?”咄苾问。 那女人声音高昂了一些:“我男人死在打长安的战斗里;儿子是跟了突利去打夷男。万岁,他们都是死在战场上的,没有丢我们卓弋家的人!” 那女人昂着头,既不骄傲也不激动,居然也没什么怨恨和愤怒。她那么平静,似乎夫死子丧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用破衣衫紧紧裹着小外孙,似乎她的身体就是一老一小两个人的全部世界。 咄苾点点头,又问:“阿瓦,如果你的外孙长大了,仗还没有打完,你让他上战场吗?” 那女人迟疑了一下,答道:“他是个男人,自然要去的,就算是我们一家死绝了,也比做逃兵好。”说到这里,女人的眼角冒出两粒黄豆大小的眼泪,她慌忙用衣袖去擦,越擦越多,终于哭了出来,她泣不成声地道:“万岁,仗不会打到那个时候吧?我们都愿意跟着您啊……万岁您娶朵尔丹娜的时候,我也看见了,我信得过万岁,您会带我们过好日子……会的……” 咄苾弯下腰,恭恭敬敬在她面前放下一块金子,转身走了。 那天,咄苾走遍了保铁山下所有的村落,很晚才回到山顶的行宫中,又是整整一夜无眠。 他就这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关就是七天,除了雁青来送水送饭,没有见任何一个人。夜半的时候,可以听得见咄苾的长吁短叹,或大骂,或争论,只要雁青知道,父亲在做一个多么痛苦的抉择。 七天后,咄苾终于推开门走了出来。只是七天,他的鬓角居然多了不少白发。他冷静而坚决地宣布:遣使赴唐,主动议和。 李世民大喜过望,当即下令李靖以定襄道总管的身份迎接咄苾入朝。又连下两道圣旨,使鸿胪卿唐俭,大将军安修仁二人星夜赴突厥宣诏,以示大唐议和的诚意和两国修好的决心。 保铁山狂欢! 长安狂欢! 大唐举国狂欢! 突厥举国狂欢! 在这一片欢呼声中,唯一不安的人,是李靖。 他没法子压制不安,只要他和咄苾一打照面,真相必然大白于天下。 只要朵尔丹娜是他杀的,咄苾就算放过天下人,也决不会放过他。 连雁青和叠罗施也不会。 星夜,他找来了副将张公谨在密室深谈达旦。 “……这,唐大人怎么办?安将军怎么办?圣上已经下旨,抗旨行事可是掉脑袋的罪名啊。”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没有听说过昔日淮阴侯破齐的典故么?圣上要的是突厥的万里河山,区区一个唐俭怎么会放在眼里?只要事成,非但不会怪罪,还有重赏……” “是,属下明白了!” 保铁山上忽然到处洋溢着生气与欢笑。六十年来,突厥人与汉人的战争,总算有了个尽头。 咄苾感慨地发现,原来突厥的人们,并不那么热衷于雪耻和复仇。 天色好的夜晚,又有情人在窃窃私语,偶尔迸发出甜蜜和憧憬的笑声。男人和女人们开始筹划重建家园,可以再买一匹马,那件破烂的衣衫,也该扔掉了…… 年轻的义成公主真的被当成了福音和救星每到一处,都有盛大的欢迎。 雁青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苍白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红晕,只是稍通医理的人都知道,那红晕是多么地病态。 叠罗施越来越喜欢这水灵灵的妹妹,常常傻傻一笑,就去手脚不停地布置接待大唐使者的礼仪。他在等,等着和平最终到来之后,然后一家人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就连咄苾的脸上,也开始偶现笑容。只是那笑容总是一闪即逝,雁青知道,他的父亲心中还有最后一个结——死结。 这结就是那个“凶手”,李靖,真的是他么?答案似乎越来越明显,但咄苾和雁青似乎都不愿说破,于雁青,是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于咄苾,却是三十年的兄弟。 朵尔丹娜的血案已经是惨绝人寰的打击,伤口还没有痊愈,难道要将伤疤再血淋淋地撕去? 时间在一天天的推移,两位天使终于到了。 大唐和突厥议和过无数次,只有这一次是在欢呼和盛大的迎接中进行的。 无数放下了敌意的笑脸,无数历尽了劫难的人们。 即便是唐俭这样早已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官员也有了一种久违的激动,他打量着咄苾,那个无数次驱赶战马踏过黄河的草原英雄,唐俭恭敬道:“久仰颉利可汗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 “上朝天使驾到,未曾远迎,失礼失礼!”咄苾似乎还不习惯那些礼节,多少有些僵硬。 “可汗客气了!从今以后,两国永为兄弟之邦。”唐俭扫了一眼期待的人群:“看来贵国的百姓也等急了,下官就宣读诏书吧!” 咄苾点了点头,唐俭捧定诏书,面南一站。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报——”一名卫兵慌慌张张的闯进来,一头栽倒在地上。 叠罗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道当着特使的面如此手足无措,未免太失礼了。咄苾却是一惊,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最让他担心的事发生了。他大步跨上,一把抓住卫兵的胳膊:“快说!” 卫兵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喘息着道:“大队汉兵杀入我境,已经快到保铁山了!” 所有的笑容一起僵硬,虽然只是极短的时间,但每个人都有了世界末日的恐慌。 静得令人窒息,咄苾放开了卫兵的胳膊,恶狠狠把目光转到唐俭脸上。 唐俭在他的逼视下竟打了个寒战,手中的诏书一下掉在地上。“不可能!我亲眼看见圣上龙颜大开,百官额手称庆,有诏书为凭!诏书为凭啊!”唐俭慌忙去捡那诏书。 咄苾一带兵刃,大步迈出,一脚碾在诏书,脸色阴沉到死灰,再不看唐俭一眼。 唐兵已经攻到了山腰,防御工事基本上全毁了——今天只有轮值的几个人在站岗,人们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和平里,早已收起了刀枪,甚至连马鞍也已经卸下。 无数特地换了一身新衣裳的突厥子民倒在屠刀下,遍地的尸首和残肢。 一道血的裹尸布从山脚拉向山峰,血色上隐隐透出一个“李”字。 咄苾闭上了眼睛——李靖赢了,他选择了最好的时机,做出了最大胆的决定,他宁可抗旨而行,也要杀了咄苾,灭了突厥。这一刻,咄苾终于明白谁是杀害他妻子的凶手,但一切都已经太迟。 “爹爹——”叠罗施带过了一匹战马:“上马,我们杀出重围,东山再起。” 咄苾脸部的肌肉似乎已僵硬,说不出是愤怒还是痛苦:“突厥今日一败,是亡国的一败。亡国之君,苟活何意?” 叠罗施急道:“杀一个是一个,咱们突厥人,只有战死的,没有束手待毙的!” “好!”咄苾被他重新激出了万丈豪气:“咱们父子并肩作战!” “还有我!”雁青纵马赶了上来,两眼中满是泪水,一切都按照她的努力进行了,但是她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灭亡。 “走吧!”咄苾打马而下,不忍责备女儿一句。 三骑快马直闯而下,在唐军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 隐约可见李靖的帅旗迎风招展,叠罗施按捺不住了:“我去杀了他!一切坏事都是他做的!” “不可!”咄苾伸手一拦:“李靖就是要我们自取灭亡,先退了再说,向北走!” 他一马当先,向北方杀去。 唐兵从南方而来,北方的包围薄弱了许多,加上山势陡峭,不多时已杀出了重围。 咄苾这一通冲杀,已是浑身浴血,他回头招呼:“你们还好吧……” 叠罗施早已不知去向,雁青也已经疲惫之极。 “糟了!”两个人一起惊呼。 他们的战马已经不堪驱使,尤其是咄苾跨下的战马,前腿上砍了个大口子,皮肉向两边翻着,一路流着血。 咄苾甩鞍下马,走了几步,找到一块大石,掀动几下,大石后露出一个洞穴来。 “进去!”咄苾望了望山顶,已有唐兵的影子在晃动:“这是我当年留下的几处藏身之所。”那是当年他防备两个哥哥留下的,却没有想到,真正用到它们的时候,已经到了国破家亡的地步。 他运力于足,向北走了几步,坚硬的沙石地上竟深深留下几个脚印。随后将两匹战马向东赶去,沿途一滴滴鲜血滴了下来。 这才钻进了洞穴里,关上了石门。咄苾这才感到自己确实老了,做完这些竟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 “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乖乖躲在这里,要给我们突厥留下一点骨血。”咄苾对雁青说。 不多时,外面传来了马蹄声,杂乱的脚步声,议论声……最后,是李靖深沉的声音。 “咄苾这一手故布疑阵,做的好漂亮啊……”李靖显然是在思索:“东边是峭壁,这两个人显然不会翻山;以常人论之,向北留下脚印自然不会向北,放马向西自然不会向西……唔!” “请元帅示下!”副将催促道。 雁青紧张地拉住父亲的手,咄苾的掌心依然温暖、干燥。 “唔!”李靖想了想,冷冷笑了笑:“你们带着人分两拨追赶,他们没有马,跑不远……我留在这,每个时辰就砍这小子一刀,我倒要看看咄苾舍不舍得他的王子。” 咄苾心一沉,竟然是叠罗施的声音:“李靖,你不是人!是畜生!” “你错了。”李靖的声音极其平静:“我不是畜生,只不过我是个军人,兵不厌诈,你懂吗?” “嗯!”一声闷哼,刀刃划过皮肉的声音。 “你算什么军人?你公报私仇,你们的皇帝已经答应……” “啊——”又是一刀。 咄苾的手心开始微微出汗,他轻轻拍了拍雁青的手,在她手心划了几个字:“我去了断,别动!” 他打开机关,一横心走了出去。 看见他从岩壁里出来,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连李靖也吓了一挑。 大石在他身后缓缓复位,忽然又一条人影窜了出来,是雁青,紧紧靠在父亲身边。 叠罗施手足被缚,身上满是血迹,显然被擒之前远远吃了不少苦头。李靖手中赫然是那把“日冲”剑,剑尖还在滴血。 咄苾看了看自己手里,是那把“夕永”剑,漆黑的象地狱一样。 李靖多少有些惭愧,但毫不躲避咄苾的目光:“咄苾,你没有选择了,你再动一下,我就杀了他。” 咄苾的目光里似乎有千万把刀子:“李靖,他不是突厥人,是你们汉人,你放了他!” 叠罗施在地上大吼:“我不是汉人——” 李靖笑了笑:“要我放过他也不难,你放下剑。我要的是你,不是他。” 咄苾斜眼看着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靖随手摸了一下发梢,已夹杂了些银丝:“你自己决定吧。我能告诉你的是,我们之间的恩怨已经结束了。我李靖决不会为难你那两个孩子。” 咄苾看了他一眼,抖手,剑已直没入土。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外——一轮落日,又是那种血一样红的落日。红的那么浓重,触目惊心地刺入他的记忆。好象,很多年以前,他带着垂危的李靖连赶六天五夜的长路到阴山找朵尔丹娜,那时的黄昏就是这样的一轮落日;好象,他骑着青牛迎娶骑着白马的朵尔丹娜,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落日;好象,朵尔丹娜惨死的那个晚上,还是这么样的一轮落日……太阳快要落山了,而他,也终于绝望。 他垂下手,两名士兵上前用手枷锁住了他。雁青要上前,却被他用目光制止了。 李靖露出了胜利者的残酷的笑容:“咄苾,我放过他,但是万岁是不是放过他,就不是由我们臣子说了算了!” 听到这句话,雁青的脸色冰雪一般的凝固,她终于知道她的母亲——那只传说中的鹰为什么终年冷冰冰地不带笑容了,她只能选择厮杀,因为这就是江湖,放下剑的那一刻,就是死亡。 所谓庙堂,不过是一个比江湖更险恶更残酷的地方,只不过是一群比江湖人更卑鄙更无耻的人。 雁青手里的剑已举起,她已有些虚弱,年轻的生命禁不起这样的消耗。但她毫不犹豫,剑光匹练般刺出。 李靖举剑挡过,雁青的剑越来越快,似乎每一招都带着刻骨的仇恨。李靖终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速度上终究敌不过年轻人。 “日冲”剑搅起一轮光圈,雁青手里的长剑粉碎。就在满天的剑影中,一道晶光闪过,一柄短剑刺入李靖腹中。 李靖痛得直不起腰来,额头上一道道皱纹尽收眼底,他颤声道:“依依……” 雁青终究不忍,拾起日冲剑,道:“你终究养了我二十年……李靖,今天我饶你一命,从今以后,恩断义绝。” 她转过身,削断叠罗施身上的绳索,又去砍开咄苾手上枷锁。只听耳边一声惊叫“小心”,她背后一阵剧痛,倒在咄苾身上。背心兀自插着那柄短剑,刚刚从李靖身上拔出来,又染上了她的鲜血。 看着女儿在自己面前闭上眼睛。咄苾眼中最后一丝光也暗淡了下去,只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天黑。 一声尖叫传来:“依依——” 李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远处跑来的一匹马上,居然是红拂。她几乎是从马上摔下来,踉踉跄跄跑了过来,一把抱着雁青还柔软的身体痛哭起来:“依依,是娘害了你娘,又害了你啊……” “夫人!”李靖捂着伤口:“你怎么来了?“ 红拂忽然跪在他面前:“你不能杀那孩子,他是我的儿子,也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他是龙种啊!” “胡说!”叠罗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叫道:“你不是我娘!” 看见这样的丑事在众人面前,李靖怒到极点,他一步步走过去,一脚踏在叠罗施头上,恶狠狠道:“你错了,她真的是你娘!” 红拂大呼着扑了上来,李靖一耳光打在她脸上,红拂傻坐在地上,他们成亲这么多年,这还是李靖第一次打她。 李靖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手一松,落在红拂面前,正是当年红拂写给向燕云的书信,向燕云死后,落在李靖手里已经二十年。 二十年的深藏不露,是怎么样的心机? “夫人,红拂!我从刚见到你那一面就知道你是个舞妓,我一直以为,你和那些风尘女子不同,端庄高雅,真挚纯洁,没想到,你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婊子!”李靖足下猛一使力,叠罗施的头颅已被他踏碎,脑浆和鲜血从脚下流了出来。 红拂哪里受得了这种场面,惨叫一声,直挺挺倒了下去。 “扶夫人下去!”李靖吩咐道,他将目光转向咄苾:“对不起,我失约了。” 咄苾尽量保持尊严的站在他面前,老天赐给他一双儿女,却这么残酷的收回了。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个男人,必须面对一切失败的打击。他看着李靖,轻蔑地笑:“是我错了,你什么时候有过信誉了?李靖,你自己想想,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对你好么?还有一个人信得过你么?你六十多岁了,也活不了几年。嘿嘿,我不怕死,我死了,就会和我的妻子儿女团聚!你呢?” 李靖面上一寒,命令道:“带他回长安!” 天已经黑了,兵士们打起了火把。突厥地最后一轮落日也已经沉没,这片土地上,明天早上升起的将是大唐帝国的太阳。 李靖的伤不清,毕竟上了年纪,挨这么一刀也不是玩的。 第二天,咄苾从一处悬崖跳了下去。在场的人说,他们看见,深谷里盘旋着一只雪白的鹰。 但那些目睹了现场的官兵后来都神奇的阵亡了,随之埋没的,不仅是一个无聊的传说,还有李夫人的秘密…… 咄苾死后,李靖一反常态,下令属下大肆杀掠,突厥人的鲜血染红了古老的黄河…… 史载: [一] 颉利走保铁山,遣使者谢罪,请举国内附。以靖为定襄道总管往迎之。又遣鸿胪卿唐俭、将军安修仁慰抚。靖谓副将张公谨曰:“诏使到,虏必自安,若万骑赍二十日粮,自白道袭之,必得所欲。”公谨曰:“上已与约降,行人在彼,奈何?”靖曰:“机不可失,韩信所以破齐也。如唐俭辈何足惜哉!”督兵疾进,行遇候逻,皆俘以从,去其牙七里乃觉,部众震溃,斩万余级,俘男女十万,禽其子叠罗施,杀义成公主。颉利亡去,为大同道行军总管张宝相禽以献。于是斥地自阴山北至大漠矣。帝因大赦天上,赐民五日酺。主 御史御史大夫萧瑀劾靖持军无律,纵士大掠,散失奇宝。帝召让之,靖无所辩,顿首谢。帝徐曰:“隋史万岁破达头可汗,不赏而诛,朕不然,赦公之罪,录公之功。”乃进左光禄大夫,赐绢千匹,增户至五百。既而曰:“向人谮短公,朕今悟矣。”加赐帛一千匹,迁尚书右仆射。主 ——《新唐书·李靖传》 [二] 其妻卒,诏坟制如卫、霍故事,筑阙象铁山、积石山,以旌其功,进开府仪同三司。 ——《新唐书·李靖传》 [三] 子德謇嗣,官至将作少匠,坐善太子承乾,流岭南,以靖故徙吴郡。 ——《新唐书·李靖传》 孙令问,玄宗为临淄王时与雅旧。及即位,以协赞功,迁殿中少监。预诛窦怀贞,封宋国公,实封五百户。进散骑常侍,知尚食事,恩待甚渥。然未尝辄干政,率游畋自娱,厚奉养,侈饮食,至躬视刲宰。有讥之者,答曰:“此畜豢,天所以养人,与蔬果何异,安用妄分别邪?”后坐其子与回纥部酋承宗连婚,贬抚州别驾,卒。 ——《新唐书·李靖传》 尾声: 公元六百三十年,成为大唐历史上一个转折点,也是中国历史辉煌的颠峰。唐朝终于打败了雄踞北方的最强大帝国突厥,成为“四夷朝服”的天朝上国。周边少数民族尊唐太宗为“天可汗”,并持续了一百五十年之久。突厥的灭国,直接促进了中原的飞速发展,开创了中国古代最辉煌的时代——盛唐。 一轮朝日, 冉冉东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