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风流》 第1章 郭巨力想起四姨娘那样的美人儿年纪轻轻就死了,不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却又有了一丝疑惑:“像大娘子那样,可好?” 慕家的大娘子,慕荣的原配夫人,那可是好厉害的一号人物,虽然慕荣一个个往家里抬小妾,一个个地生庶子庶女,但慕家在大娘子的收拾下,后院可以说是安安稳稳,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俨然她才是慕家之主。 慕灼华也摇了摇头:“那也罢了,大娘子有那般心计手段,却一辈子围着个男人转,净对着女人小孩作孽,又有什么意思?” 大娘子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但有的是手段整治不服她的人,她心知慕荣对庶子庶女毫不上心,便随意打发了庶女们的婚事,本打算把慕灼华许配给一个年过四十的县令当填房,只为了拉拢这个县令共同谋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庶女中最安分乖巧的小七,居然不声不响闹起了逃婚。 郭巨力忧心忡忡道:“大娘子手段厉害得很,小姐咱们走得不快,万一被追上了可怎么办?八小姐与你住在一屋,定然一早就发现咱们不见了。” 慕灼华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笑道:“追不上的。” 在这个慕家,有人无视她,有人欺负她,有人利用她,却也有人巴不得她消失。 甲之□□,乙之蜜糖,她与小八,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便如慕灼华所料,慕家人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她们逃走的第三天。 大娘子气得绞碎了帕子,怒匆匆地来到碧落居告状。慕荣正与他的新妾侍腻歪着,糊里糊涂地听了一耳朵,半晌才问道:“小七,是哪个?” 大娘子深吸了口气:“顾一笑的女儿,灼华。” 顾一笑又是谁? 慕荣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张清丽绝伦的容颜,毕竟是死了多年,又有了许多的新欢,哪里还记得旧人的长相与姓名。至于这个名为灼华的女儿……隐约记得是个低眉顺目的乖巧模样,至于什么模样,却也是记不得了。他的儿女实在太多了。 “是她啊……”他却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大娘子气恼地说:“我已答应了庄县令将小七给他当填房,现在小七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叫我怎么给人家交代!” 慕荣无所谓地摆摆手:“既然小七不见了,就让小八添上吧。” 大娘子皱着眉头思索,小七和小八只差了几个月,相貌却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本来这亲事是小八母女求着要的,奈何庄县令一眼就看中了小七的美貌,如今让小八替婚,她们母女倒是乐意,就是县令那里…… 慕荣已经不耐烦了。 “小七跑了就跑了吧,她也不小了,会照顾自己的。这么点小事你处理就好,不要再来烦我了。” “可是庄县令……”大娘子站了起来。 “不过是个县令罢了。”祈荣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挽着十八小妾的手臂便出了门,他答应今日陪她游湖,特地打造了一艘莲花画舫,只因她名字里有个莲字。 大娘子冷冷地看了一眼狗男女的背影,不期然地想起了顾一笑的模样。当年见到顾一笑的面容,她真正感受到了何为一笑倾国,她以为这个女人会是自己最大的敌人,结果是她想岔了。顾一笑入门不到半年,慕荣便又有了新欢。大娘子终于知道,慕荣爱的不是花,他只是爱摘花。 摘下来的花,自然是会死的。 大丫鬟问她:“夫人,还要派人去追七小姐吗?” 过了这么久,哪里还能追到?一个生得那般好模样的柔弱姑娘只身在外,又能活得了几日? 大娘子摆摆手,淡淡道:“就对外说,七小姐突发暴病,送回乡下养了。” 主仆俩不紧不慢地赶路,在半路的客栈里过了个冷清却又温馨安逸的除夕,到达定京的时候,已是正月初五了。 定京城东的一条陋巷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两个小小的身影。主仆俩租了一个小院子,付了半年的租金,便花去了一半的积蓄。这还是主人家见她们两人年纪小嘴又甜少收了一成。 “咱们这条街名叫花巷,这边是卖花的,那边也是卖花的,卖的却另一种花。”妇人挑挑眉,露出一个有些嫌弃的表情,“你们两个姑娘晚上还是少出门,免得遇上不好的事。” 妇人看着眼前两个单薄瘦小的姑娘,不免心生几分怜惜关照之意。主仆俩穿着青灰色的粗布衣服,想是为了行路方便,两人都做男装打扮,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原本的性别。 慕灼华的母亲在青楼长大,梳妆打扮自然是一把好手,慕灼华自小耳濡目染,颇得真传,只是将这化妆打扮的法子稍加改变,别人是想着怎么打扮好看,她反其道而行,简简单单在脸上涂画几笔,便掩去了眉眼间的艳色,旁人乍看上去,只觉得这是个有些娇憨朴实的小姑娘,生不出绮念与敌意。便是房东这样精明势利的妇人,看着她湿润黑亮的眸子,也忍不住心存了几分怜爱,多了几句关怀。 慕灼华将自己的路引给妇人看了,妇人不识字,摆摆手推了回去,慕灼华含着笑说:“多谢路大娘关照,我们两人此番上京是为了参加会试,决计不会给大娘惹麻烦的。” 路姓妇人一听,顿时惊愕道:“看你年纪轻轻,想不到竟是个女举人!” 慕灼华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家母早逝,父亲便让我跟他读了几年书。” 路大娘听了,越发地怜惜喜爱慕灼华了。 “原来如此,真是难为你如此上进了,虽说如今开放了女子科举,但女举人仍是稀罕得很。你们主仆俩在京城若是遇上什么难事,便来找大娘,我就住在三里外的地方。” 慕灼华认真听着,感激地点了点头,笑着向妇人作揖道谢:“多谢大娘指点了。”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包,“我看大娘神色有些倦意,应是多梦难眠,我这里有个香囊,放在枕下有助于睡眠,大娘不妨试试。” 妇人见香囊绣得精巧,不禁心动地接了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便觉得一股药香扑鼻而来,让人心神安定了不少。 “这怎么好意思呢。”妇人笑容满面地说着,紧紧攥着香囊爱不释手,“想不到你们还有这手艺。” 慕灼华微笑着说:“家里有人是大夫,从小耳濡目染,便懂了一些。” 没有人会为难一个大夫,更何况是个笑起来那么乖巧可爱的姑娘。 “这针线也是极好的,想必你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妇人不吝美言吹捧了几句。 慕灼华含笑点头。 妇人带着香囊心满意足地走了。 郭巨力颇有些心疼那个香囊:“小姐,那个香囊你做了好久,里面可用了名贵的香料呢。” 慕灼华倒不以为然。“若非如此,我也不会送她了。巨力,咱们还要在定京呆一段时间呢,我之前没想到定京的花费会这么大,咱们不好好想个生钱的法子是不行的。” 这些年在慕家她每月有二两银子的月钱,有时候遇上喜事,比如父亲又纳妾了,她还能多分得几两喜钱,在慕家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这些年她竟也存了一百多两银子,虽然这也许比不过父亲送给妾侍的一根发簪,但也是不小一笔钱了,本以为能支撑在定京一两年的花费,眼下看来,付了房租,也只够三五个月的开销了。 郭巨力努力地思考着生财之道:“小姐是想卖香囊吗?” 慕灼华笑了笑:“这只是顺带的。这个大娘是个多话的,咱们得通过她的嘴,让别人知道咱们有些医术,四五十岁的女子身体多有隐疾,却羞于问医,我这些年读了不少医术,自认还是能治治妇科之病的。” 慕家很少有人知道,慕灼华懂医术,而她对医术的启蒙,却是来自于顾一笑。顾一笑童年时家逢巨变,沦落青楼,脑子便有些不清楚,忘了过去不少事,但却会背不少医书。慕灼华受了影响,识字起便也开始看医书。似慕家这般的豪富之家,自然是自己养着一二个医术了得的大夫。慕灼华在慕家虽然不受宠,但好歹是个小姐,她想学点什么,大夫也不会赶她。慕灼华一边偷看慕荣书房里的医书,一边跟着大夫辨认药草,几年下来,连大夫也惊异于她医术的天分。 郭巨力用力点头,认真地说:“小姐最厉害了,不过小姐也不要担心,实在不行,我去搬砖养小姐,不会让小姐饿着的” 慕灼华扑哧一笑,戳了戳郭巨力的额头:“我是怕饿着了你。” 郭巨力天生神力,食量更是大如牛,小时候被卖到慕家,就是因为粗手笨脚吃得多,才被人踢来踢去,最后落到了逆来顺受的慕小七房里。别人家的主子都苛待下人,这个七小姐倒好,克扣了自己的伙食去喂小侍女。当时的郭巨力狼吞虎咽泪眼汪汪地看着笑眯眯的七小姐,哽咽着说:“小姐,你比庙里的菩萨还好看,菩萨也没给我吃的。” 慕灼华却笑了:“不可这么说,兴许……是菩萨安排你我相遇的啊。” 郭巨力恍然,她与小姐,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啊。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寡人有疾发表的第十年,终于又写了这个系列了。知道寡人有疾的he把一些读者虐得哇哇的,这本书我已经存稿写完了,还在修文,不过可以保证这次的结局一定甜甜甜!!!我要做个好人不弄死主角了!!! 曾风流的时间线是寡人有疾之后五十年,崇光帝传位元徵帝(刘希),元徵帝传位昭明帝(刘俱),算起来是裴铮和相思的孙子辈的故事了。这个故事里唯一和寡人有疾里有联系的角色就是裴铮的女儿裴悦,所以没看过寡人有疾也不影响看这本书,情节上没有联系。设定上承接之前的,经过几代女皇改革,女子也能参加科举,但是男女地位的差异不是一两个女人当了皇帝就能改变,好比武则天当皇帝也没有彻底改变女人的地位,所以本书不是女尊!!也不是女扮男装!! 寡人有疾因为版权问题不能在上传了,再版收录了全系列的番外,还有新增的重生番外!没看过的可以买一下收藏~ 第2章 旁边一个士子瞟了主仆俩一眼,低声解释道:“这是在出题呢,你看到那边的坛子了吗?” 慕灼华看向台下的一个酒坛,那个酒坛有半人高,旁边还靠着一根竹竿。 “那是‘文坛’,这文铮楼的掌柜请了定京最负盛名的文坛大家们匿名出题,题目都放在这坛子里,每日这个时辰就会从文坛里抽出一题,由在场学子辩论,胜出者,便可将名字写在文榜之上。” 慕灼华顺着士子的手指看去,果然在墙上看到了文榜,上面写着十几个名字,但前三个的字体却刷上了一层淡金色,以示殊荣。 慕灼华的目光落在排头第一个,只听郭巨力认真地一字字念道:“沈、惊、鸿、正。” 士子一笑:“那个正字,表示他胜出了五场。” 郭巨力咕哝道:“五场,也不多嘛,只比第二名多了一场。” 士子叹了口气:“可是,他六日前才到的定京啊。” 慕灼华惊愕道:“每场皆赢?” 士子点点头,一脸惊叹:“诗词歌赋、经义策论,无一败绩,今年的状元,怕是非他莫属了。” 话说到此处,台上的试题也已写完了,只听众人齐声念道: “养——虎——为——患——” 一时之间,满座皆惊。 慕灼华眉头一皱,悄无声息地拉着郭巨力,退出了人群,往楼上走去。 郭巨力不解问道:“小姐,你不是说要来扬名的吗,怎么走了啊?” 慕灼华轻轻摇头:“今天这道题,来意不善。” 郭巨力看向楼下众人,方才还人声鼎沸,此刻竟满堂俱静,不少人都眉头深锁,忐忑不安。 慕灼华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店小二立刻上来招呼。慕灼华问了几道菜的价格,文铮楼也不愧是第一楼,店小二丝毫没有看不起主仆俩穷酸,耐心带笑着一一介绍了菜色。最终慕灼华点了最便宜的两盘馒头一叠酱肉。 郭巨力撕开馒头,往里面塞了片酱肉,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小姐,我刚才瞧楼下那些人,有的人很害怕的样子,可是有的人却很兴奋,你知道为什么吗?” 距离答题时间有一刻钟,因此此刻不少人正在奋笔疾书,埋头苦想,但也有置身事外者在解读这道题。慕灼华啃着馒头,食指竖在唇上,示意郭巨力噤声,又指了指旁边的桌子。 那些人正是在破题。 “出这道题的人,居心叵测啊!” “不错,这题目的虎,分明是暗指定王殿下。” “陛下久病不朝,定王正当盛年,军功彪炳,又权倾朝野……” “咳咳,小声点!” “今年的会试主考官,可是大皇子和定王一同担任的,你们说,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出这道题的人,到底是谁?” 这几个人想的,也正是今日在场众人所想的,而众人心中最终浮现出的,都是两个字——试探。 有人在试探民心。 而他们的回答,也代表了两个字——站队。 慕灼华轻轻叹了口气:“这定京真不好呆啊,步步杀机,我只是想混口饭吃而已。” 旁边那桌人低声又压抑不住地兴奋道:“你们说,今天沈惊鸿会作答吗?他敢作答吗?” 这时楼下一声锣响,准备时间结束,等待第一个上台的士子。 众人面面相觑,等了片刻,人群中响起一声:“我来!” 就见一个白衣士子大步走上台,微笑对着四座拱手,引来众人雷鸣喝彩。 “是文榜第二的文士宗!” “沈惊鸿到定京之前,他独霸榜首,之后却五场连败于沈惊鸿,今日还能上这个台,不说文才如何,单这心性也不是常人了。” 文士宗整了整衣裳,高声道:“虎者,凶兽也,养之则为患,除之而务尽!” 不少人低声吸气,惊叹不已——文士宗这是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是公然与定王为敌啊! 底下悄声议论:“文士宗就不怕得罪定王吗?” “定王权势滔天,文士宗真乃猛士啊……” 郭巨力担忧地说:“小姐,定王这么可怕吗?” 慕灼华抿了口茶,笑笑道:“据说他啊,多智如狐,孤傲如狼,残忍如虎,在北凉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大魔神。” 定王刘衍,是当今陛下同父异母的弟弟。坊间传言,刘衍乃宠妃云妃所出,但是云妃命薄,难产而亡,因此刘衍一出生便没了生母,被抱到周皇后宫中养大。当时周皇后膝下仅有一子,便是今上刘俱。刘俱比刘衍大了十几岁,对这个弟弟疼爱非常,几乎可以说是他亲自带大了刘衍,刘衍也无比亲信这位兄长,跟着刘俱学文习武,直到十五岁那年,刘衍从军,脱离了刘俱的羽翼,一飞冲天,横扫北凉,深入腹地,却敌寇三千余里,成为北凉人的噩梦,陈国人的战神。 而让刘衍扬名的最初那场战役,被称为雁城之战。 那时刘衍不过十八岁,从军三年,虽然立下不少战功,但尚未被敌军所看重。彼时北凉最强的大将名为忽尔塔,不但力大如神,更是狡猾残忍。忽尔塔的主力军在主战场与陈国大军周旋,刘衍年纪尚轻,被指派带轻兵驻守边陲雁城。雁城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城镇,不料忽尔塔明修栈道,故布疑阵,主力牵制住了陈国大军,自己却率精兵偷袭雁城,企图以此为突破口反包陈国大军。 刘衍手下仅有一千士兵,敌我悬殊巨大,骤然遭遇忽尔塔率军偷袭,而援军却远在百里外。刘衍带兵顽抗数个时辰不敌,便带兵逃走。忽尔塔早知刘衍乃陈国皇帝最宠爱的弟弟,虽然打过一些胜仗,也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只当是陈国将领让着他沾光,忽尔塔让手下占领雁城,自己却带了轻骑追击刘衍,一心要抓住刘衍威胁昭明帝。 忽尔塔双目赤红地盯着少年将军狼狈的背影,眼中燃烧着野心与暴虐,眼看着就要追到刘衍,突然之间四面埋伏齐现,滚石与弓箭齐下,将忽尔塔的士兵重创殆尽,忽尔塔也身中数箭,半跪在地,抬起高傲的头颅狰狞凶恶地瞪着缓缓走来的少年将军。 那是一张俊秀温文的年轻面孔,眉宇间却不见少年人的青涩稚嫩,也没有计谋得逞的骄傲快意,双目幽深,眼波沉沉,无喜无悲,是让人看不透的城府。他身形瘦削而挺拔,铁甲破损,衣衫带血,却丝毫无损他的雍容与高贵。 没有胜利是偶然,忽尔塔此时才知,刘衍让士兵顽抗两个时辰,就是为了布置这个陷阱,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铒。 擒住了北凉大将,陈国士气大振,所有士兵都喊着要杀忽尔塔祭旗,然而刘衍却力排众议,不但给忽尔塔松了绑,还以上宾之礼待他。 “我陈国人重英雄,将军亦是英雄,可杀不可辱。” 刘衍待忽尔塔殷勤备至,甚至引起公愤。七日后,忽尔塔与刘衍几乎兄弟相称,却在一个夜里,趁着守卫松懈逃回了北凉。 刘衍遭到了全军的指责,被卸去了军职。忽尔塔却重新当上了大将军,发誓要血洗陈国大军,一雪前耻。 然而此时北凉朝堂,却对此事引起了争议,有人说忽尔塔早已被刘衍策反,有眼线说忽尔塔在陈国军中受到上宾礼遇,与刘衍有说有笑,几乎歃血为盟。理由也是言之凿凿——堂堂北凉大将,领着八千兵马,怎么可能被一个十八岁的小王爷捉住,定然是双方有不可告人的协议。 忽尔塔在朝堂上遭受质询,表明自己之前是虚与委蛇,假意示好。 北凉南院大王冷冷一笑:“谁知你那时是假意,还是这时是假意。” 忽尔塔大怒,砍下南院大王一只耳朵,被下了大狱。 关于忽尔塔叛国的流言甚嚣尘上,斩杀忽尔塔的呼声越来越大,但忽尔塔领兵数十年,在军中威信极高,忽尔塔的亲兵甚至意图劫营,幸亏被人发现,及时拦下。 南院大王趁机向北凉王进言,道忽尔塔功高盖主,军中士兵只知忽尔塔,不从北凉王。北凉王疑心极重,眼见忽尔塔的威望超过了自己,哪怕之前还有几分疑心忽尔塔叛国的罪行,此时为了自己地位的稳固,也不得不杀了忽尔塔了。 最终,北凉王下令,将忽尔塔凌迟处死。 这时,刘衍才被从狱中放了出来。 “你要杀忽尔塔,早就可以杀了,何必废那么多曲折?”陈国将士们不解。 刘衍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杀的,从来不是忽尔塔。” 忽尔塔死后七日,两军交战,刘衍大张旗鼓地摆出白幡与贡品,为忽尔塔鸣不平。 北凉带兵的是北院大王,北院大王冷笑:“忽尔塔若没有叛国,你又怎么会为他哀悼!” 刘衍微笑说道:“忽尔塔受到威逼利诱,始终不肯归降我朝,实乃真英雄,可惜为内奸昏君所害。” “南院大王,收陈国黄金十箱,受命诬告忽尔塔!左丞相,收美女三十名,白银十万两,受命斩杀忽尔塔!二皇子耶律浩,为排除异己,勾结忽尔塔的副将,捏造伪证陷害忽尔塔!还有你,北院大王……”刘衍看着脸色惨白的北院大王,“你不是也走私了五十箱兵器,意图谋反吗?” 北凉大军顿时乱做一团,忽尔塔的亲信们都疯了,多日来因为忽尔塔的罪名饱受打压,直到此刻才知道忽尔塔才是北凉唯一可靠的人,满朝文武各为私利通敌卖国,竟无一人值得卖命。 陈国大军趁此机会大举进军,北凉王朝人心离散,溃乱之中,北凉王不知被谁杀死,刘衍率军荡平北凉王庭,又继续带兵往草原深处追击残兵。这一战,奠定了定王刘衍的战名,从此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惧。刘俱的赏赐源源不断,直到赏无可赏,坊间的说书人煞有介事地说——昭明帝曾经拍着定王的肩膀说,你的功劳如此之高,朕已没有什么可以赏给你了,不如这天下分你一半吧。 有没有这句话没人知道,但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句话——功高盖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故事,你有营养液吗! 第3章 “真不愧是文士宗,有理有据,铿锵有力啊!” “文士宗乃忠君之士,更是我辈楷模啊。” “那沈惊鸿今日怕是不敢来了吧。” 吵吵嚷嚷的人群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爽朗的笑声:“诸位这般念着我,我怎敢辜负诸位的期望呢?” 人群霎时一静。 慕灼华眼睛一亮,伸长了脖子往楼下看。 只见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了一条道,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青年缓缓走来,他剑眉飞扬,双目含星,俊朗的脸庞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好似全不将这人间放在眼里。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抬起手朝众人挥了挥,笑着说:“让诸位久等了。” 不知谁挑衅地喊了一句:“沈公子,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迟,可是怕了?” 沈惊鸿笑道:“我刚才扶老奶奶过桥,所以迟了。” 众人发出轻笑声。 那人脸色难看道:“沈公子,你这是在开玩笑。” 沈惊鸿脸色一板:“难道不是你先开的玩笑吗?” 方才他说的是——沈惊鸿怕了。 众人哄堂大笑。 文士宗见沈惊鸿一来便夺去了自己所有的关注,顿时不悦地咳嗽两声,摇着扇子,居高临下看着沈惊鸿:“沈公子,这里是论道的地方,可不是说笑的地方。” 沈惊鸿这才看向文士宗,惊诧地挑起眉,严肃地问道:“文公子,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文士宗嘴角一勾:“不敢当,沈公子请说。” 沈惊鸿认真问道:“今日天寒地冻,雪落不止,你打扇子,不觉得冷吗?” 慕灼华听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惊鸿又一本正经地对脸色难看的文士宗补了一刀:“文公子真是文武双全,在下不如。” 众人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文武双全文士宗!” 慕灼华捂着嘴笑,对郭巨力道:“巨力,你学学那人的嘴,比□□还毒啊,从今日起,文武双全就变成骂人的话了。” 文士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再也呆不下去了,匆匆走下台,落荒而逃。 慕灼华这回真信了文榜的权威性了,这个沈惊鸿还没上台了,两句话就把人骂走了,骂人还不用脏字,全是夸人的词,叫人想回嘴都无处回。 文士宗一走,台上顿时空了,众人起哄着让沈惊鸿上台,沈惊鸿拱拱手,噙着笑走上去。 “真是盛情难却啊,既然诸位如此捧场,不才就随便说几句吧。” 沈惊鸿走上台,仔细看了看屏风上的字:“养虎为患?哪个怂人出的题?” 底下有人说道:“这些题可都是文坛大家出的。” 沈惊鸿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文坛大家也不见得都是有勇有谋之人,这题不值一提,我给他改改。” 沈惊鸿说罢,走到一旁提起狼毫大笔,沾了沾墨,便往屏风上划去。大笔在患字上重重划下一笔,而后在旁边另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只看他落笔,慕灼华便忍不住轻叹一声:“好字,铁画银钩,这人胸中有沟壑,果真是惊鸿绝艳之人。” 沈惊鸿写罢停笔,把狼毫往旁边一弹。 “用?”众人看着屏风上的字,讷讷念道,“养虎为——用?” 沈惊鸿拍拍手道:“凡人养虎,自然为患,圣人养虎,便可为用。虎者,猛兽也,猛有错吗,兽有错吗?”沈惊鸿摇摇头,“怂,才有错。所以我说出题之人怂,以自身之怂揣度圣人之勇,这破题,我都不屑多说。” 沈惊鸿说完果真不说了,转身就走下了文台,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半晌,人群中才响起一个声音:“那今日的榜首,是谁啊?” 一人阴阳怪气道:“我说是文武双全文士宗,你们认吗?” 众人大笑。 掌柜走上文台,笑着说:“那今日榜首便还是——” 众人道:“沈惊鸿!” 慕灼华和郭巨力回到位置上。 “小姐,那个沈惊鸿好厉害的样子。”郭巨力赞叹地咬着馒头。 慕灼华也点点头:“确实是个气度不凡的人物,而且,也太会拍马屁了。这养虎为用,一下子把所有人的马屁都拍上了,我真是自愧不如了。” 郭巨力诚恳道:“小姐别这么说,你也很会拍马屁的。” 慕灼华瞪了她一眼:“你好好学学,拍到我马腿上了!” 郭巨力委屈地噘嘴:“小姐别生气,我会好好学的……” 慕灼华看着楼下屏风上那几个大字,支着下巴寻思:“这文铮楼,只怕有些背景。” 郭巨力眨巴眼睛看着。 “文坛里面有哪些题,掌柜的不可能不知道,养虎为患这个题太危险了,他敢放出来,背后必然有所倚仗,更有甚者,是受人之命放题的……不,这也不可能,放这个题,有什么好处呢?就算要站队,也还不到时候,这么做,更像是挑拨离间……难道有人想挑拨大皇子和定王?” “小姐,有这么复杂吗?” 慕灼华喝了口凉了的茶,叹气道:“神仙打架,殃及池鱼,我只想升官发财,可不想当炮灰。我看扬名这事还是算了,咱们还是低调做人吧。更何况京城如今有了沈惊鸿这号人物,其他人想要扬名可就难了,怕是扬名不成,反而成了‘文武双全’之辈了。” 人群渐渐散去,主仆俩也打着饱嗝离开了文铮楼。 这些人丝毫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皆落入有心人眼中。 “皇叔,这个沈惊鸿,可堪大用。” 隐蔽的厢房里,幽幽燃着松木香,青衫男子跪坐在榻上,姿态优雅从容,背脊挺拔如松,茶香氤氲中,修长白皙的十指稳稳托住茶盏,清香澄澈的茶水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白瓷茶杯中,他低垂着眉眼看着手中茶盏,眉眼专注而温柔,仰月唇微翘,似笑非笑,一举一动皆如画,似雨后新山,平湖秋月。 很难想象,这样温柔的人,就是世人口中的杀神,战神,定王刘衍。 站在他身侧说话的,便是众人口中的大皇子,刘琛。刘琛年纪尚轻,今年不过十九,比刘衍扬名之时还长了一岁,但却没有他当年的沉稳,英俊的眉眼难掩少年人的冲动与浮躁。 “琛儿,先喝杯茶。”细长的手指捧着瓷白色的茶盏,便是一幅优美的画。 刘琛并没有心思喝茶,但还是接过了茶杯,放在了桌上。 “皇叔,我今日找你来,可不是为了喝茶的,你看沈惊鸿,该不该招揽?”话虽如此问,刘琛眼中的火热却已流露出了他的志在必得。 刘衍惋惜地看了一眼茶杯,那杯茶终究是无人欣赏而凉掉了。 “琛儿,你是主考官,他是考生,他自然便是你的门生了。” “这层关系不够,我要他真真正正为我所用!”刘琛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刘瑜私下招揽了不少门客,他们兄弟的心思昭然若揭,父皇虽然令我担当此次会试的考官,但太子之位一日未定,我便一日不能松懈。” 刘衍温声道:“皇兄心中自然是偏向你更多,你是嫡长子,又有功劳在身,不争不抢,这位子也会是你的。夺嫡之事,会伤了皇兄的心,你们兄弟之间,谁先动,便输了。” 刘琛一怔,静了下来,眼神转动着,寻思着刘衍的话,半晌才不得不点头承认。 “皇叔你说得对,是我躁动了。但是,我不能不防……今日这题,你说,是不是刘瑜偷偷让人挂出来,挑拨你我关系的?” 刘衍眼神一动:“你是听了那个女子的话,起了疑心?” 方才他们坐在这房间里,能够清楚听到外面的声音,听不清的,也有人偷偷记下每个人的言辞递进来。这其中自然包括了慕灼华和郭巨力的对谈。 “虽然是个女子,但见识也是不俗,她说的确有道理。” 两人没见到慕灼华主仆的面容,也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只知道是今科的考生。 “虽说如今女子可以参加科考,但参与者少,上榜者更是稀罕了。这人琛儿你也可关注一下,说不定,也是个可用之人。” “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又能有什么能耐。”刘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丝毫没将刘衍的话放在心上,他心里想的还是惊才绝艳的沈惊鸿。 若说几日之前,他心里也属意文士宗,这文士宗确也有才华,出身江左文家,虽然是后起的世家,却有几分底蕴,文士宗的伯父更是今上信重的枢密使,怎知在寒门士子沈惊鸿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又被污了文名,在刘琛眼中也就成了鸡肋了。 刘琛素来固执,刘衍见他有主意,便也不多言劝阻了。 “琛儿,皇兄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听刘衍问起皇帝的身体,刘琛这才收回了心思,眉宇间染上一层郁结之色。“我今日请安,听母后说改了药方,吃了几日新药,看着是精神了点,但病情并不见好转。” “柔嘉公主请来的神医……也没有办法吗?”刘衍轻轻一叹。。 刘琛摇了摇头:“皇姐三年来走遍天下,遍寻名医,却人人束手无策。” “皇兄万金之躯,纵然是神医,也不敢轻易用药,而保守治疗,却难治本。”刘衍叹息道。 “三年前皇叔你身受重伤剧毒,迫不得已才刮骨疗毒,当时也着实是凶险,这种极端的法子,又有谁敢在父皇身上使出来。皇姐在民间寻找神医,也是徒劳无功,世间最好的大夫都在太医院,太医院都没法子,民间的大夫又能有什么手段?”刘琛皱眉道。 “若是当年太医院那些太医还在……” 刘衍话未说完,便被刘琛打断:“那些太医,连皇叔的母妃都照看不好,足见也是些庸医。” 当年云妃难产,子存母亡,多少太医因此贬谪获罪,救了百人,也抵不过一次失误酿成的大罪。 治病容易,救命难。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重要角色正面登场,一个说最拽的话,拍最响的马屁,一个做最狠的事,当最温柔的君子。 第4章 路大娘带着两个和她一般年纪的妇人找到了慕灼华。 “慕姑娘,打扰了。”路大娘冲慕灼华和气地笑了笑,扭头对两个同伴说道,“这便是我和你们说过的女神医,我就是用了这个香囊才睡得安稳。”路大娘炫耀似地拿出了那个绣工精致的香囊,单这绣工,放锦绣坊就值五两银子了。她听了慕灼华的话把香囊放在枕头下,果然每晚都睡得香甜,左右邻居见了都惊叹她这两日气色大好,容光焕发。 “慕姑娘,我这两个老姐妹都有和我一样的毛病,她们也想找你求个香囊。” 两个妇人连声说是,又道:“该多少钱你尽管开口,咱们也不占你这个便宜。” 慕灼华含笑点头,柔声道:“两位大娘不要心急,你们虽然都是失眠,但情况未必一样,容我为你们仔细看看,免得出了什么差错。” 三人连连点头。 慕灼华细细给两人把脉,又问了问症状。 “你们近来可是经常脱发,焦躁不安,月事不调,天气虽冷却频发虚汗?” 两人又喜又忧,忙道:“说得都对!这可是什么病啊?” 慕灼华安抚道:“不是什么病,只是妇人必经之事。妇人身子不爽,大多羞于问医,只因大夫多为男子,我侥幸学了几年妇科之事,对这方面还算了解,你们若有问题,尽可以问我。我今日为你们开几幅药,回去服用半月,便可见效。” 三人都是大喜,便见慕灼华提笔写药方,字迹飘逸,笔锋圆润不失锐气。妇人们不识字,却也觉得这字好看得很。 两个妇人收了药方,不好意思问道:“诊金多少呢?” 慕灼华道:“随意便可。” 妇人们见慕灼华生得讨喜,说话让人如慕春风,便也不占她便宜,老老实实按着定京里的行情,一人给了二百钱,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郭巨力喜笑颜开地收起了钱。“还是小姐有办法,我们这就赚到钱了!” 慕灼华笑着摇摇头:“不过是几百钱,瞧把你高兴的。既然这么高兴,不如去东市切三两肉,晚上做臊子面吃?” “好啊好啊!”郭巨力拍手笑道,拿着钱便跑出门去。 慕灼华笑着看郭巨力跑远,正准备关门,忽然一只素白的手按在了门板上,慕灼华一怔,抬起眼看向来人, 那是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五官可见几分姿色,但眼角细微的褶皱却写满了沧桑。女子的手微微颤抖,双眼哀求地看着慕灼华。“我方才在外面听到……你……你会医术?” 慕灼华不着痕迹地扫了对方一眼,心里便有了数,侧过身子说:“进来说吧。” 女子呼吸一窒,随即极快地闪进了门里,反身压住了门板,颤抖着嘴唇说:“大夫,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慕灼华转身走向屋里:“不想死,就跟我来吧。” 女子跟着慕灼华走进了内室,只见慕灼华从衣橱里取出了一张干净的白色床单铺在了床上,随后说道:“躺上去吧,我检查一下。” 女子一愣,踌躇着走向白色的床。 “你……你不问我是谁吗?” 慕灼华往盆里倒了热水,净了净手,说:“大约,是住对门的吧。” 花巷的对面,便是花柳之地。 女子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你让我躺在这里,不嫌脏吗……” 慕灼华在心里叹了口气:“在我心里,病人都一样。” 女子眼中闪过水雾,又极快抹掉了,按着慕灼华的指示躺上床接受检查。 “落胎药下得太猛了,之后又没有好好休息调养,以至于伤了身子。”慕灼华心生悲悯,“流血一月有余,就没有看过大夫吗?” 女子惨笑一声:“大夫……怎会给我们看呢?我不过是个年老色衰的□□,不幸有了身子,也是自己倒霉,妈妈也不会给我钱看病的。”说到这,她顿了一下,怯怯抬眼看向慕灼华,“我……我自己还是有些钱的,只是不知道够不够。” 慕灼华背过身去,重新擦洗了手。 “我这里,诊金随意,没有的话,赊欠也可以,只是药得你自己去买。” 女子咬着唇,热泪落在床上,朝慕灼华深深鞠躬。“多谢大夫。” 慕灼华擦干净了手转过身,那女子已经离开了,只在桌上留下了二两银子。 郭巨力高兴地拎着肉哼着曲儿回来,却见慕灼华支着下巴,呆呆看着墙壁,书也看不下去了。 “小姐小姐,你怎么发呆了?” 慕灼华回过神来,哀哀叹了口气,“我在想事情呢。” “想考题吗?” “我在想,我阿娘当年要是没有嫁给我阿爹,后来会怎么样……” 郭巨力摇头,表示不懂。 “也会年老色衰,枯萎老去。”慕灼华摇头叹息,“我娘沦落风尘,是迫不得已,可是又有那朵花愿意落入泥中呢,可无论生在哪棵树上,也只有凋零这个下场。” 郭巨力点点头:“小姐说的是。” 慕灼华握了握拳头:“所以,咱们不要当花,咱们要当树,要长成参天大树,会开花,会结果,不畏风雨,无惧霜寒。” 郭巨力点头:“对!那小姐就是桃子树,桃子好吃……小姐,我想吃西瓜,可是西瓜没有树,我当西瓜藤可以吗?” 慕灼华扑哧一笑,戳了戳郭巨力的脑袋,“就知道吃,走,咱们做晚饭去!” 第二天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定京的上元节比春节还要热闹上几分,盖因这一日年轻的男女们都借着热闹与情人相会,看花灯,赏明月,共诉衷肠。皇帝陛下也会在这日登上皇城高墙,燃放烟花,与民同乐。上元夜里也没有了宵禁,想玩到多晚就玩到多晚,可以一直热闹到天明。 慕灼华早早就被郭巨力拉出了门,凭着郭巨力的力气,两个人硬是挤到了前排,站在皇城根下沐浴皇恩。慕灼华仰着头看,模模糊糊地看到城楼上的天子昭明帝,还有天子身边的几个人,想必就是定王,还有几位皇子女了。 慕灼华掐着手指算,昭明帝子息不多,只有一女三子。三子都出身高贵,长子刘琛,生母是徐皇后,徐皇后家世显赫,父亲乃三朝元老,母亲也是世家豪门的闺秀,关系错综复杂。而二子和三子乃是一对双生兄弟,刘瑜、刘瑾。刘瑜刘瑾的生母是淑妃,淑妃却是武将之后,据说性情活泼,更得昭明帝喜欢。但昭明帝最喜欢的,却是长女,柔嘉公主刘皎。 柔嘉公主是今上还是太子时得的第一个孩子,其生母据说身份卑下,只是太子的贴身侍婢。这侍婢也是薄命,生下柔嘉公主没几年就病逝了,之后太子娶了太子妃,又登基为帝,生下皇长子刘俱,这公主的身份便显得有些尴尬了。但柔嘉公主也有她的运气,昭明帝的姑姑,陈国最尊贵的姑奶奶,镇国大长公主裴悦,怜惜柔嘉公主年幼丧母,便将她带在了身边抚养,镇国大长公主极少住在定京,柔嘉公主便也长年跟着她住在江南,父女之间聚少离多,非但没有生疏了,反而因此得到昭明帝怜惜与亏欠,宠爱更甚几位皇子。 慕灼华遥遥看着那抹柔和的淡青色,想起不少关于这位公主的传说。民间对柔嘉公主的评价若简单用一词以概括,大约就是“神女”了吧。柔嘉公主自幼跟着大长公主住在江南的桃源山庄,更加亲近百姓,也更懂民间疾苦,十岁起便凭借着身为公主的影响力,组织修建济善堂,收留孤寡老幼,至今十余年,济善堂也遍布大江南北,受惠者不可计数。 如柔嘉公主这般人美心善又高贵的女子,自然也是爱慕者众多,但柔嘉公主却迟迟不肯成婚,大有地狱不空誓不成婚的决心。直到三年前,柔嘉公主年纪过了双十之数,实在拖不得了,昭明帝才千挑万选,给她和骠骑将军薛笑棠指了婚。然而尚未大婚,便传来北凉犯境的消息,薛笑棠随定王刘衍出征,却遭遇大败,定王被困,薛笑棠战死沙场,柔嘉公主未婚便守了寡。 昭明帝欲为柔嘉公主另择佳婿,不料柔嘉公主断然拒绝。 “我与将军虽未成婚,但陛下赐婚,天下皆知,我与他便已是夫妻了。将军对我情深义重,对陛下忠肝义胆,为国战死,更为英烈,他尸骨未寒,我怎能另嫁他人?我愿为将军守节三年!” 大殿之上,柔嘉公主削发明志,那一刻,无人不动容。 自此之后,柔嘉之名更加深入人心,天下女子皆以她为楷模,军中将士也对她心服口服。薛笑棠死后,柔嘉公主便在他墓旁为他守节一年,一年之后,柔嘉公主行走天下,一方面行善积德无数,另一方面,也是为沉疴难治的昭明帝寻找民间神医。 江南慕家,是江南首富,也曾经为济善堂捐赠不少银钱物资。慕灼华曾经有幸在人群中见过柔嘉公主一眼。 她其实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美,她的眉毛不是时下仕女们精修细描的柳叶眉,而是自然舒展的罥烟眉,眉色淡淡,像纸上晕开的一笔水墨。瓷白的肌肤上不带一丝妆容,干干净净的,没有丝毫女子的脂粉气,细细看去,脸颊上还有两三点微小的斑点,却丝毫不会污损她的颜色。而最美的,便是那一双眼睛,漆黑而明亮的双眸中氤氲着的,像是月光,又像是水光,双目中总是带着柔柔的笑意,而观者却能从她的凝视中感受到慈悲与怜悯。 慕灼华与她仅仅对视了一瞬,那一瞬,她想起了幼年时母亲抚在自己背上的手,那样温暖温柔,仿佛能抚平心上的一切褶皱与伤痕。 原来这世上真有这么美好的人啊,她是神仙派来的吗? 不,她就是神仙吧。 昭明帝病重,定王权势滔天,皇子们蠢蠢欲动,定京城里杀机四伏,只有她是不一样的月光,她是行走在人间的月亮,照耀着太阳无法触及的地方。 皇城之上,礼炮响起,所有人齐齐跪了下来,山呼万岁。 第5章 “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昭明帝笑着说,“皎儿,这些日子你就在宫里住下吧,也多陪朕说说话,这些年你在宫外过得怎么样,朕总是担心你在外面受了委屈。” “父皇就算信不过儿臣,也该相信皇姑祖,她是断不会让儿臣受委屈的。”柔嘉公主微笑着道。 昭明帝携着柔嘉公主说说笑笑下了城楼,刘琛方要跟上,却见定王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色似乎有异,便便又退了回来。 “皇叔,仪式结束了,你怎么不走?” 刘衍神色有些凝重,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琛儿,三年了……” 刘琛一怔,随即也是沉下脸色。“是啊,三年了。” 距离那场惨烈的战役,已经过去三年了,但他至今仍然会在梦魇中醒来,被吓出一身冷汗。三年前,刘衍带着刘琛和薛笑棠出征,却折戟沉沙,险些命丧沙场,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却死了无数的心腹大将。 “追查了三年,却依然毫无头绪。”刘琛摇了摇头,“皇叔,三年前的战败,父皇早已严惩了所有相关之人,会不会只是你多心了,背后并没有其他主谋。” 刘衍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我会这么想,自然是有依据。琛儿,方才我的探子回报,找到袁副将的女儿了。” 刘琛一惊:“当年袁副将出卖你,事后携妻儿逃之夭夭,这么多年来始终找不到人,难道他真的还没死?” “今晚宫廷夜宴,你为我掩护,我要去见见她,也许有些秘密,很快就会被揭晓了。” 定京不愧是定京,便是江南枢纽的淮州也比不上定京一半的繁华。 烟火轰鸣,映亮了定京的夜空,轻寒的夜里也因此暖和了不少。因为没有宵禁,这一夜的花巷比平时更是热闹了几倍不止,慕灼华二人回到花巷的时候时间已不早了,花巷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郭巨力手上拿着热乎乎的肉夹馍,慕灼华拎着一小壶温热的桃花醉,猛灌了几口,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身体才算暖和了起来。 “小姐,前面小秦宫好热闹啊!”郭巨力眯着眼看着前方攒动的人头,“咱们去看看热闹。” “你家小姐我冷啊。”慕灼华咕哝了一句。 “小姐,你真虚。”郭巨力鄙视道。 “我这才是正常人,你是女壮士。”慕灼华为自己鸣冤,却也拦不住郭巨力看戏的热情,被她拽着往人群里挤去。 郭巨力打探了一番,才知道花巷里最有名的那家小秦宫正在选花魁。 “小姐,你看看人家。”郭巨力指着台上跳舞的舞姬,瞠目结舌。上元节的夜晚依然冻人,美人们却穿着薄纱翩翩起舞,面不改色。“那才叫壮士啊。” 美人一曲舞毕,顿时无数的金花被扔上了台,有人上台清理金花并点数。 “冯霜霜,金花一千三百四十八朵。” 人群中议论纷纷:“去年的花魁金花数是一千六百多,今年冯霜霜差不多是花魁了吧。” “还有小秦宫的云想月还没上台呢,听说这可是小秦宫今年的台柱。” 议论声中,一阵箫声响起,顿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屏息往台上看去。 台上不知从何处漫出了一阵白烟,烟雾笼罩中,一个身着白色纱裙的女子悠悠从天而降,却叫人看不清面容,只听歌声幽幽渺渺地响起。 “明月下天山,苍茫云海间……” 歌声伴着箫声,空灵悠扬,仿佛自天外传来,而唱歌的女子仙气缥缈,更叫人无限遐想,一边沉醉在歌声中,一边想要窥探她神秘的容颜。 歌声中,烟雾渐渐散去,云想月绝美的面容也呈现在了众人眼前。纯白无垢的衣裙,白缎为发饰,浑身上下竟无其他颜色——不,唯一的颜色,就是眉间那一滴殷红的朱砂痣。只此一点红,便衬得她卓然出尘的气质,仿佛这里不是烟花之地,而广寒仙境。 孤独而绝美的女子在台上用歌声与舞蹈演绎着凄美的故事,人们的心弦也被她的一举一动撩拨着,乐声越来越急,心跳越来越快,突然高潮处弦断、铮鸣,女子如折颈的天鹅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地上,发出呜咽的悲鸣。 片刻的寂静后,现场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云想月!云想月!”所有人都狂呼着她的名字,金花如下雨一般落在台上,叫人根本来不及捡。 云想月静静地站在台上,神情淡漠,似乎一切都与她无关。 “云想月,金花四千五百三十朵!” 众人发出不敢置信的欢呼声。 “一朵金花价值十两,那可是四万五千两啊!天啊,那能买一座山的猪蹄了。小姐,长得好看,原来真的能当饭吃啊!”郭巨力掰着手指头,咽着口水说。 慕灼华敲了下她的脑袋:“郭巨力,你膨胀了啊,还有三百两都被你忽略了啊。三百两啊……” “小姐,我错了。”郭巨力摸着脑袋。 慕灼华叹了口气说:“你可别看钱多,那些钱不是云想月的,是给小秦宫的,云想月不但拿不到那么多钱,还得陪出钱最多的那个吃饭喝酒,甚至睡觉呢。” 慕灼华一言戳破了郭巨力的幻想,郭巨力摇摇头说:“那我还是长得丑一点吧,力气大也能赚钱的。云想月那么美,最后不知道要陪哪个糟老头子。” 这可不是她们关心的事了,两人说笑着回了家,关上门板,外面的喧哗声仍然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吵得人不得安睡,难怪这里虽然地处繁华,却租金便宜了。 慕灼华喝了一壶酒,脑子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间,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看了一眼睡得香沉的郭巨力,便自己和衣出来应门。 “慕大夫,是我,我是昨日找你看病的宋韵。” 慕灼华听出了女子的声音,便开了一丝门缝。“宋姑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今夜宋韵穿了一身单薄的粉色衣裙,脸上化了妆容,一脸焦急。 “慕大夫,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慕灼华微一皱眉,有些犹豫。“这……” “我知道为难你了,可是人命关天……”宋韵急得眼睛发红,“求求你了!” 慕灼华为难地皱眉,最后还是点了头:“你等我换下衣裳,拿药箱。” 慕灼华说罢回了屋,换了身男装,想了想,又拿起眉笔给自己脸上画了些掩饰性的妆容。她身量纤细瘦小,换了男装也不十分像男人,但五官看着平庸一些,总是安全一点。 第6章 “妈妈不管的吗?” 宋韵摇了摇头,面色凄楚:“妈妈那里有些创伤药,受了伤自己擦擦,是好是坏,都是自己的命了,若是治不好,草席一裹,往城外一扔,也就完事了。” 说话间小丫头端了热水进来。 慕灼华用剪刀剪开了病人后背的衣衫,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上药,折腾了许久,才帮她包扎好伤口,又施针止血,写下药方。 “她晚上会发高热,一定要照看好,及时为她擦拭汗水,这些药睡着了也要想办法灌下去。” 小丫头捏着药单用力点头,转身便跑出去抓药。 门刚推开,便看到几个锦衣女子站在门外,踟蹰地张望着。 “素衣伤势怎么样了?”一个女子关切问道。 “大夫给姑娘治过了,现在已经不流血了,我要去给姑娘抓药了。”丫头说着便跑开了。 几个女子并肩进了房间,宋韵有些愕然,看向几人。 “绿苑、红绡、蓝笙,你们怎么来了?” 绿苑道:“客人走了,我们听说素衣伤得很重,这便过来看看。”绿苑的目光扫过慕灼华和桌上的药箱,便朝她屈膝行礼,“想必是这位女大夫救了素衣,我们姐妹谢过了。” 慕灼华回了个礼:“这是医者本份,姐姐们无须多礼。” “医者本份吗?”绿苑嘲讽一笑,“外面那些大夫,可不这么想。” 红绡扯了下绿苑的袖子,打断了她的话。 “大夫,既然您来了,能不能也帮我们姐妹看看?”红绡红着脸问了一句。 慕灼华顿了一下,点点头:“好吧,只是能不能另外找个地方,免得打扰了病人。” 三人顿时大喜,红绡道:“到我那里去吧,我那儿清净一些。” 宋韵留下来照顾素衣,慕灼华跟着红绡三人来到了后院,找了一个房间后,便一一为三人看病。这些女子的年纪大多在二十三四岁,一个个体态袅娜风流,面上粉黛浓妆,每日里倚门卖笑,却只能在无人之时洗净铅华,对着铜镜里已现疲倦老态的面容暗自垂泪,皮囊之下伤痕累累,抱病自怜,又有谁会疼惜她们? 慕灼华心情复杂地为她们书写药方。因为母亲顾一笑的出身,她对这些风尘女子更多的是怜惜,没什么嫌恶之情,今日见了她们的可怜之处,更是心生不忍。 三人听了慕灼华的诊断,拿了药方,心中满是感激。绿苑的衣着比旁人的精致几分,显然是地位更高些,出手也阔绰,随手便取了两锭银子给慕灼华,足足有四十两。 “这……太多了。”慕灼华愣了一下,想推回去,却被绿苑拦住。 “慕大夫,你别推了,你救了宋韵和素衣,半夜为我们看病,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这银子是你应得的。”绿苑说着顿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恳求,“我……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后面的院子里,住着不少年老的姐妹,她们大多顽疾缠身,都是些女人家的病,外面的大夫不愿意为她们诊治,您……能不能也为她们看看?” 慕灼华迎上三人哀求的目光,哪里能说出拒绝的话。 “好,你们带路吧。” 小秦宫占地辽阔,几个院子相连,绿苑和蓝笙被妈妈叫了去,便由红绡领着慕灼华给几个女子看了病。这些不得志的□□多住在荒僻的院子里,一个院子几个房间,有的是一人一间,有的是几人一间,房间简陋得形同柴房,只能勉强挡风遮雨,若不是红绡领路,慕灼华又怎知道纸醉金迷的小秦宫背后还有这样阴湿荒芜的角落。 慕灼华看了几个女子后,一个小丫头面色焦急地跑来传红绡,红绡点了点头,便对慕灼华说:“今晚给慕大夫添麻烦了,我那里还有急事,便不送你了,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看到一个铜锁小门出去就是花巷了。” 慕灼华点头道:“你有急事便去处理吧,我自己离去。” 红绡跟着小丫头焦急地跑了几步,又顿住了脚步,回过头看慕灼华,郑重地说:“慕大夫,我们都是青楼女子,没什么本事,但……但您以后若遇到什么难题,尽管开口,我们一定会帮您的。” 慕灼华微微失神,随即回以一笑。 “好啊。”她说。 慕灼华依着红绡指的方向走去,走到一个荒僻的院子,果然看到一个装了铜锁的小门。慕灼华正想走过去开门,忽然听到旁边的房间里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压抑着的闷哼与□□。 慕灼华动作一顿,看向黑灯瞎火的房间,犹豫着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 “有人在里面吗?” 门竟没锁,被慕灼华一敲,就开了一道缝隙。雨已经停了,清朗的月光照亮了屋里一角,慕灼华隐约看到了地上颤抖的人影,顿时一惊,推开门进去。 “你受伤了吗?”慕灼华快步走到那人身前,蹲下身去查探对方的伤势。 慕灼华的手刚伸出去,就被对方用力地攥住。 对方的手掌宽大有力,慕灼华愣了一下,惊道:“你是男人?” 那人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慕灼华的手腕被对方紧紧抓住,明显地感觉到对方身上高于常人的体温。 “你发烧了,我是大夫,我给你看病。”慕灼华柔声安抚对方。 男人的呼吸粗重而紊乱,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他无力地松开抓住慕灼华的手。慕灼华抱住男人的手臂,艰难地把他扶到床上。 “你房间里有蜡烛吗?”慕灼华问道。 男人双目紧闭,颤抖着没有回答。 慕灼华只得自己回到桌上摸索了一下,找到了一盏油灯点亮。借着昏黄的灯光,慕灼华环视四周,发现这个房间比之前的几间还要更简陋一些,简直不像是用来住人的,说是惩罚人的还差不多。 慕灼华举着油灯回到床前,借着灯光查看伤者的脸色。 小秦宫有男人其实不稀奇,来小秦宫买笑的,不仅男人,也有女人,就算是男人,也不一定只光顾妓、女,也有好男风的。只是床上这个男人,生得实在有些普通,往人群里一放就找不出来了,年纪看起来有二十六七岁了,在青楼里,算得上是老人吧。此刻他紧闭着双眼,浓密纤长的睫毛颤抖着,鬓角汗湿,气息紊乱。 慕灼华心里叹了口气——这也是个年老色衰的男、妓啊,看样子,过得比宋韵她们还要更惨。 也是,小秦宫虽然做皮肉生意,但不管男女,爱的多是十来岁青葱娇嫩的少年少女,过了二十岁,便是过了花期了。 慕灼华沁凉的手指按住了男人的脉搏,男人的身子顿时僵住。 “你这……”慕灼华的眉头轻轻一皱,顿了片刻才怜悯地看向男子,“你气血翻涌,是中了催、情药的样子。经络之中多有淤滞,是陈年旧伤留下的病根……小秦宫的妈妈也太不是人,年老色衰,伤得这么重,还用药逼你接、客?”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怕敏感词太多,审核太慢的话,就围脖上看吧 第7章 男人因为疼痛而手指微微颤抖,脱衣服的动作有些慢,月光从门口蔓延进来,悄悄爬上他的锁骨,胸口,腰腹。男人的身体无一丝赘肉,腰腹和胸口的肌肉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性感的曲线,只是肤色较常人苍白一些,而此时在药性的作用下,泛出一层暧昧的粉色。 慕灼华的心跳不自觉地快了几分,难为情地移开了眼——这可是她第一次见到男人的身体。虽然说医者父母心应该心无杂念,可这个男人的身体也太好看了,特别是这样慢吞吞脱衣服的样子,好像……好像是自己在逼他做什么坏事似的。 好在男人一会儿便脱下了衣服,趴在床上,也看不到慕灼华脸上的尴尬了。 慕灼华深吸了口气,认真执针,找准了穴位落针。落针处酸胀的感觉让男人闷哼了一声。 “弄疼你了吗?”慕灼华顿了一下,“我会轻点的。” 男人:“……” 慕灼华扎完针,又取来艾草为他熏炙,一股股热意漫进经络骨骼之中,男人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下来。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滴滴答答下起雨了,慕灼华走过去关上了门窗,在壁橱里找到一件棉被,搬到床上为男人盖上。 “还有一炷香便可起针。”慕灼华擦了擦额角的汗。 男人伏在床上,侧过脸来,静静地看着慕灼华。 慕灼华从药箱里取出了一张纸,跪坐在地上,借着油灯的光认真地写着药方。她梳了男子的发式,但是一点都遮掩不住性别,倒是脸上的妆容掩去了女子的艳色,看起来只是普通清秀的少女,小小的脸,小小的手,胆子,却大得很。 慕灼华写好了药方,朝墨迹吹了吹气。 “你按这个药方吃半个月,应该会有些效果的。”慕灼华把药方放在了床头,估摸着时间,便为男人起针。 最后一根针拔起,男人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 “针眼会有些酸疼,正常的,明天便好了,注意保暖,多穿些衣服。”慕灼华收拾着药箱说。 男人穿上了衣服,拿起床头的药方,轻轻摩挲着纸张,神色复杂地看向慕灼华的背影。 慕灼华提起药箱走到了门口,又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正对上了男人探究的视线。 “你要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可以到花巷来找我,宋韵知道我的住处。” “我叫慕灼华,灼灼其华的灼华。” 慕灼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间的阴影里多了一个人。 “王爷!属下来迟,请王爷责罚!” 床上的男人和衣起身,心情复杂看着手上的药方和银子,忽地勾唇一笑。 “我原不知道,自己生得像个男……伎……” 黑衣人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王爷!” 男人抬起手,揭下□□,露出清隽雅致的面容,赫然便是定王刘衍。 “是这个面具有问题吗?” 黑衣人果断回答:“不,是那个女人脑子有问题。王爷,要不要属下杀了她,以防万一……” 刘衍淡淡一笑:“有什么万一,执剑,她刚刚救了我,我总不能恩将仇报。” 被称作执剑的黑衣人眼中杀意森森:“这个时机,这么巧合,万一这个人也是对方派来的呢?” “让执墨盯着她,查查她的来历,若无可疑,便不要伤害她。” 执剑心中似还有些不服,但还是点头称是。“王爷,云想月已经死了,是中毒而亡。” 刘衍闻言,神色顿时凝重起来。“背后之人,还真是机关算尽。执墨查到是谁把云想月的下落透露给我们的了吗?” 执剑道:“无迹可寻,查不到。” “查过云想月的尸体和房间了吗,她是在何时何地下毒的?” 执剑更加难堪:“查、查不到毒药的痕迹。” 刘衍凝眉回想与云想月见面的细节。云想月原名袁惜月,是刘衍的副将之女。三年前,刘衍与袁副将定下诱敌深入之际,给袁副将留下了救援标记,让袁副将领兵支援,但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标记被人全部抹去,刘衍部队深陷包围,无处求援。此事袁副将通敌卖国的嫌疑自然最大,然而刘衍此战重伤昏迷半年,这半年间,昭明帝大怒问责,诛杀了不少人,袁副将一家却始终不见人影。三年来,他没有放弃过寻找袁副将的下落,但今天晚上,突然得到了这个消息,却也着实诡异。 刘衍暗中让人拍下云想月,支开众人与云想月见面。见面之前,刘衍的手下自然会检查过云想月,确定她没有携带毒药暗器。云想月见了刘衍之后,露出的惊惧之色不似作伪,显然她不知道自己暴露了,与引刘衍前来的神秘人不是一伙。在刘衍的追问之下,云想月透露出一个讯息,那就是袁副将确实是受人要挟。三年前,云想月和她的母亲被人绑架,囚在一个山村,后来袁副将不知如何追查到了她们的藏身之地,带着她们母女杀出了重围,为了掩护她们母女逃走,自己却被追兵杀死。 “我不知道绑架我们的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要父亲做什么。父亲带了人找到我们,为了掩护我们逃走,父亲带人引开了追兵。我和母亲逃走之后,才知道外面都在传说父亲通敌卖国,背叛了王爷,害得王爷险些丧命。母亲担心暴露了身份会遭到追杀,这几年一直东躲西藏,后来母亲病逝,我沦落青楼……我知道父亲对不起王爷,但他一定是被逼的!” 云想月说到此处,脸色越来越红,身子摇摇欲坠,刘衍惊觉不对劲,上前查看,却见云想月嘴角溢出鲜血,浑身剧烈颤抖。刘衍刚想开口喊人,忽然气血翻涌,浑身如坠烈火煎熬,一种细密尖锐的疼痛浸入骨髓深处,让他顿时失去了力气。 便在这时,外间响起了打斗声,刘衍知道自己落入陷阱之中,对方不知如何下了毒,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情急之下破窗而出,强忍着剧痛逃离,仓皇间躲入了小秦宫的柴房。三年前他中了北凉三皇子耶律璟的毒箭,那种毒药名为渊罗花,霸道无比,他刮骨疗毒,也只能减轻一半毒性。所幸刘琛身上带着一枚雪尘丹,雪尘丹乃神医燕离研制,能压制世间一切毒药,珍贵无比,整个陈国也仅剩一颗。雪尘丹能够压制毒性,却无法真正解毒,两种药性在刘衍体内达到一种平衡,而一旦平衡被打破,他便会受到毒性的侵蚀嗫噬,痛不欲生。 今晚云想月身上,定然有一种毒药,打破了他身上药性的平衡。刘衍的手下有精通毒理的谋士,但那人却未从云想月身上找到毒药。 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刘衍冷然道:“那人以云想月的下落引我前来,设局杀我,着实谋虑深远,不过,却也暴露了他的存在——三年前的主谋,果然还没死。” 执剑飞上屋顶,与执墨会和。 “云想月这边,我负责追查。执墨,你去查一查那个叫慕灼华,她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也太过蹊跷。” 执墨点点头。 执剑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若有异常,杀无赦。” 执墨眉头一皱:“是王爷的意思?” 执剑冷哼一声:“王爷心善,咱们需为他思虑周全。你方才让人查过大皇子的行踪了吗?” 执墨道:“一直在宫里,没有异常。执剑,你怀疑大皇子?” “他知道王爷的毒,知道王爷的行踪,难道不是最可疑的人吗?” 执墨深深看了执剑一眼,叹了口气:“执剑,你的恨太深了。” 执剑冷冷看着皇城的方向:“支撑我们活下来的,不就是恨吗?我不知道背后主谋究竟是谁,但我相信,他一定姓刘。” 执墨道:“我只希望怨恨不要吞噬了你的理智。”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懒得想章节名了,就酱吧…… 文案上的初见,双双易容,谁家男女主脸是先看了对方的身体再看脸的? 第8章 “小姐是想到四姨娘了吗?”郭巨力问道,“小姐不要难过,四姨娘那么美,一定在天上当仙女呢。” 慕灼华淡淡一笑,“是啊,在天上当仙女,多好啊。” 慕灼华换洗完,喝了一碗姜汤,觉得身上和肚子里都暖暖的,这才裹紧了被子睡觉。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乱糟糟地做了不少梦,梦里刀光剑影,她仓皇逃着,一不小心摔落悬崖,整个人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砰砰砰——” 外间门板被人用力敲打着。 郭巨力急急忙忙出去应门。 慕灼华眉头一皱,听着声音又急又凶,心觉事情不对,急忙穿上了衣服。 郭巨力看着涌了进来的捕快,顿时有些慌了。“你们、你们干什么!” 为首的捕快板着脸问:“慕灼华住在这里吧。” 慕灼华穿好了青衫衣服出来,正听到这句,便答道:“我就是。” “跟我们走一趟京兆尹!”两个捕快说着就上前拿人。 郭巨力急了,拦在慕灼华身前:“你们无缘无故的,凭什么抓人,我们小姐又没有犯事!” “没说你犯事,只是配合官府调查。”捕快冷着脸说,“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去了小秦宫,现在小秦宫发生命案,所有可疑人物都要接受调查!” 慕灼华呼吸一窒,按下了郭巨力的肩膀,对着她轻轻摇头。 “巨力别担心,我只是去配合调查的,问完话就回来了。” 捕快见慕灼华态度配合,便也不使用强硬手段了。 “跟我们走吧。” 京兆尹的牢房里,此时已经塞满了人了。 慕灼华跟在捕快身后一路走着,进了最后一间牢房,一开门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慕姑娘!”宋韵急切地跑上前来,“怎么你也来了……是我们连累了你。” 慕灼华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没事,也许问了话就让我们回去了。你先和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宋韵脸色苍白,呼吸有些急促,她压低了声音说:“云想月死了。” 慕灼华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顿时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她不是昨晚的花魁吗?” “是啊,云想月昨晚一支歌舞,竟让那么多人为她痴狂,今天早上云想月暴毙的消息不知道怎么泄露出去了,很多人堵在小秦宫门口,要妈妈给说法。”宋韵苦笑了一下,“妈妈也是吓懵了,她栽培了云想月一年,本指望这棵摇钱树,谁知道第一夜就发生这样的事。” “昨天晚上云想月是和谁在一起?”慕灼华问道。 “这我们也不知道,只有妈妈知道吧,一些达官贵人做这种事都不会自己出面。”宋韵说着,压低了声音,在慕灼华耳边轻声说。 慕灼华想起素衣姑娘背上狰狞的伤势,不禁心有戚戚然。 慕灼华环视监狱,问道:“小秦宫的人,都在这里吗?” 宋韵道:“自然不是,小秦宫人很多的,这里也未必装得下。一些没有嫌疑的,就没带过来了。你昨天晚上去过小秦宫,他们便带你过来问话,有咱们姐妹给你作证,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监狱里的人一个个被传唤过去问话,过了大半天,才轮到了慕灼华。 问话的人有两个,一个文生打扮,另一个是捕头。 两人看了慕灼华的路引后,愣了一下:“你是举人?进京赶考?” 慕灼华微笑道:“回两位大人,正是。” 文生轻咳了一下,对慕灼华的态度也稍微缓和了一些。“你昨天什么时候去了小秦宫,把事情前后交代清楚。” 慕灼华作了个揖,缓缓道:“昨夜大约子时,我已在床上休息,忽然小秦宫的宋韵敲门,让我赶紧去小秦宫救人,我立刻便收拾了药箱同她前往。从我的住处到小秦宫走路大约是一刻钟。” “到小秦宫后,我给素衣姑娘清理了伤口,花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红绡、绿苑、蓝笙三位姑娘过来,让我给她们诊治……” “之后我又给五位姑娘把脉治病……” “给她们看完病,前院有人来叫红绡姑娘,我便自己从后门离开了。” 慕灼华详细说明了见到的每个人,医治的时间,离开的时间,捕头对比了慕灼华和红绡的口供,确认没有问题。云想月的死亡时间前后,她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人证可靠。 文生写着慕灼华的口供,捕头又问道:“你昨晚可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听到什么可疑声音?” 慕灼华脸色微红道:“我第一次踏足那种地方,也不敢多看,不敢多听。” 捕快善意地笑了笑,只当她是个脸皮薄的老实姑娘。 慕灼华举人的身份到底给她挣了不少好感,加上她憨厚老实的模样让人觉得可信,问完话,捕头便让人带她离开了。 慕灼华一走出衙门便吓了一跳,不知何时衙门外竟围了不少人,气势汹汹地要为云想月讨回公道。 郭巨力站在人群前排,一见慕灼华出来,顿时大叫一声,冲了上来扑进她怀里。 “小姐,吓死我了!”郭巨力抓着慕灼华的手臂哭喊,“我怕他们严刑拷打,小姐你受苦了!” “你是不是戏本听多了,哪有什么严刑拷打。”慕灼华哭笑不得,“你家小姐我可是个举人,见官都可以不跪呢,他们没有为难我,只是问问话。” 郭巨力拉着慕灼华从人群中挤出,慕灼华回头看着激愤的人群,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京兆尹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只这一圈人口中就说了七八个版本的小秦宫花魁被杀案的“真相”,香艳凶杀,素来是百姓津津乐道之事。云想月昨夜刚刚崭露头角,今日便成了一缕芳魂,众人议论纷纷,逼迫着京兆尹给出一个答复。 郭巨力给慕灼华煮了猪脚面线说去祛除霉气,慕灼华饱饱吃了一碗,郭巨力又烧了热水给她搓澡。 “听说监狱里可脏了,耗子蟑螂遍地走,小姐你可得洗干净了。” “轻轻轻点!”慕灼华疼得龇牙咧嘴,“你可是郭巨力啊,你这搓澡比严刑拷打还疼啊!” 郭巨力吹了吹慕灼华被搓红了皮肤。 “知道啦,小姐细皮嫩肉的。” 郭巨力轻轻给慕灼华沐浴,揉捏肩膀。慕灼华舒了口气,背着郭巨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忧愁。 “小姐,你说云想月事谁杀的啊?唉,云姑娘那么美那么美,怎么就死了呢?” 慕灼华勾了勾嘴角:“我怎么知道啊。” 郭巨力笃定地说:“我觉得小姐你一定知道,你那么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慕灼华哧笑一声,得意洋洋地说:“这你还真说对了,我知道。” “小姐你快告诉我,是谁杀的云想月?”郭巨力瞪大了眼睛,好奇地问。 慕灼华附到郭巨力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郭巨力瞳孔一缩,双手捂住了嘴。 “不要说出去。”慕灼华郑重地说。 郭巨力用力点头。 深夜,万籁俱寂。 只有郭巨力的打呼声。 慕灼华心想,云想月的死,对花街的生意影响还是挺大的。 打更的声音敲过子时,外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慕灼华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男子,对方神情有些僵硬。 “慕姑娘,麻烦你走一趟,有个病人想见你。” 慕灼华微笑着点点头:“我准备好了,走吧。” 对方怔了一下,看了一眼慕灼华的打扮,发现她深更半夜,竟然衣着打扮齐全,甚至药箱也早就准备好了,似乎早就料到半夜会有急诊。 男子领着慕灼华上路,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无人的小巷里。 终于是男子先忍不住开口。 “慕姑娘,你就不问是去哪里吗?” 慕灼华笑着说:“不管是哪里,只要是病人,我都会去的。” 男子噎了一下,又问:“你就不怕,是陷阱?” 慕灼华又笑了:“我手无寸铁,身无分文,你要是图谋不轨,早就下手了,我还怕什么陷阱呢。” 男子沉默了片刻,问:“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慕灼华道:“我想问的,你不会回答,也就没必要问了。” 终于把话说死了。 两人来到小秦宫后门,门没有锁,一推就开,男子领着慕灼华来到小院里,慕灼华看了看闭着的房门,是昨晚那个男子住的地方。 “进去吧。” 慕灼华笑了笑,上前两步,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第9章 “本王哪里露出了破绽?” 慕灼华心里翻了个白眼——全身都是破绽…… “首先,是手上的茧子。王爷的茧子在虎口和掌心,还有中指和食指指腹之间,这是用枪、刀和弓箭才会留下的痕迹。王爷指节有力,茧子虽在,但明显变薄,显然曾经武艺高超,但已生疏不练了。” “第二,是王爷背上的伤,王爷背上的伤疤狰狞,可见曾经深可见骨,却又愈合良好,只剩下极浅的疤痕,这种伤,非圣药难以医治,能用这么好的药,必然身份尊贵。” “第三,王爷体温极高,全身泛红,脸色却始终不变,显然是□□的缘故。” “第四,王爷身上穿的是粗布衣服,却不合身,显然不是您自己的衣服,而真正属于您的衣服,是……是亵裤……”慕灼华说着顿了顿,脸上有些发红,“亵裤的面料是贡品,江南绸缎庄所出,能用这种布料的人,屈指可数。” “第五,您虽然穿了别人的衣服,熏香却留在了身上,这种香味是千金难买的伽罗香,南朝奇珍,这种香味可安神、阵痛。” “综合以上五点,这世上只有一人满足条件,就是定王殿下。” 慕灼华说完,房中便陷入了久久的、尴尬的沉默之中。 许久之后,刘衍才轻轻开口:“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却在本王面前演了出戏?” 慕灼华头皮发麻,嗓子发紧:“草民贪生怕死,当时只想着装傻蒙混过去,想来定王殿下心存仁厚,不会对一个心地善良的大夫斩尽杀绝。” 刘衍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好一个贪生怕死,心地善良的大夫,你为何不加上一句——狡猾透顶、胆大包天呢?你看穿了本王,本王却险些叫你蒙混了过去。你既然昨天装作没认出本王,为何京兆尹问话的时候,却故意隐瞒见过本王的事。” 慕灼华老实答道:“草民斗胆猜测,王爷为人谨慎,必然会让人追查草民,草民表现稍有异常,恐怕就会被灭口。京兆尹问话,草民若说出遇见王爷之事,一则,小秦宫找不出这号人,草民百口莫辩,二则,王爷为了灭口,必然会杀了草民。所以,草民不能说。但是草民若不说,王爷的手下必然会明白,草民识破了王爷的秘密,同样会惹来杀身之祸。” 刘衍点头:“不错,执墨本来想杀了你。” 慕灼华道:“草民怕死,所以又想了一个法子,草民谎称知道杀死云想月的凶手是谁。王爷的出现,云想月的死,必然有所关联,王爷应该也想知道凶手是谁吧。” 刘衍道:“所以为了知道凶手是谁,执墨就不会当场杀了你,而是会回报本王,如此一来,你就有了一线生机。”刘衍眼神一动,“你料定见到本王,就有机会逃脱一死?” 慕灼华讪笑道:“总归要试试嘛。” “你如此聪明,何不猜猜,能不能活过今晚?”刘衍笑吟吟问道。 慕灼华厚着脸皮梗着脖子说:“王爷昨日不杀我,便是看我善良老实,今日见我,不但善良老实,还有几分小聪明,为人又十分乖巧懂事,就更舍不得杀我了。” 刘衍忍着笑意道:“只这些,还不足以让本王放了你。” 慕灼华在心里叹了口气,诚恳说道:“王爷若不嫌弃,草民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好。”刘衍道,“既然你说了,你知道杀死云想月的凶手,那这件事,就交由你来追查,若查出来,可见你确有几分本事,本王惜才,饶你性命,否则……” “全凭王爷处置。”慕灼华叩首道。 “好了,起来吧。”刘衍抬了抬手。 慕灼华松了口气,捏了两下跪得有些酸麻的膝盖,踉跄着站了起来,却还是一副低眉顺目的乖巧模样。 “上前两步,抬起头来。”刘衍道。 慕灼华立刻听话地走上前,微微抬下巴,眼睛却看着地板,不敢往刘衍脸上看去。 “你不敢看本王?”刘衍好奇问道。 慕灼华老实道:“王爷没让草民看,草民不敢看。” 刘衍轻笑一声:“不必一口一个草民,本王也非毒蛇猛兽,你既要为本王办事,总该知道本王长什么样。”刘衍说着顿了一下,带着揶揄的语气说道,“是否如你所说,年老色衰。” 慕灼华闻言,干笑两声,睫毛轻轻颤了颤,抬眼看向刘衍。 灯光昏黄暧昧,让男人的轮廓也柔和了起来,他的容颜清隽温雅,漆黑幽深的双眸审视着慕灼华,仰月唇微微翘起,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慕灼华本以为,传说中多智如狐,孤傲如狼,残忍如虎的定王,会是一个凶神恶煞,人高马大的男人,没料到是个有些瘦削,眉眼又如此温柔俊美的男人。 不过脱了衣服,身材还是挺好的——慕灼华失神地想到他肌理漂亮的裸背,还有细窄的腰身,以及隐没在亵裤下挺翘的臀部。 刘衍留意到慕灼华微微走神的双眼,好奇问道:“你在想什么?” 慕灼华脸上一红,忙垂下眼说:“在想王爷生得真好看。” 刘衍轻笑道:“本王现在可不大敢相信你的话了,看你生了一副老实模样,心眼却是不少。” 慕灼华诚恳说道:“那是王爷不了解我,王爷以后了解我了,自然会知道,我是个表里如一的老实人,心眼虽多,心地却是挺好的。” 刘衍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去,慕灼华急忙跟了上去。 “王爷,咱们现在是不是要去云想月的房间?” 刘衍看了一眼身后的慕灼华,点点头道:“她的尸体我让人放在远处没有动,你随我上去看看。” 云想月作为小秦宫的花魁,住的自然是小秦宫最好的房间,独门独院,雕梁画栋,还带汤泉。 出事的地点,在二楼房间,而云想月的尸体,被摆放在床上。 慕灼华仔细查探了尸体,因为气温低的缘故,尸身没有腐烂,只是出现了些许瘢痕。慕灼华皱着眉头检查了尸体,又检查了整个房间的器具。 刘衍端坐在椅子上,看着慕灼华来来回回找线索。 最终,慕灼华来到刘衍身前,俯首道:“王爷,能不能让我探探您的脉象?” 刘衍没有说话,放下茶杯,伸出了手腕。 慕灼华手指搭在刘衍脉搏上,皱眉凝思,片刻后收回手,说道:“王爷的脉象非常奇怪,体内有两股气胶着,若要知道王爷中了什么毒,还须先了解王爷的既往病史。” 刘衍道:“告诉你也无妨,本王曾经中了一种毒,是来自西域的渊罗花。” 慕灼华大惊:“渊罗花!” 刘衍挑了下眉梢:“你知道?” “书上读到过,以为是假的,原来世间真有其物。”慕灼华回忆道,“渊罗花生在深渊之下,蛇虫聚集之地,表面似花,有巴掌大,根茎却能蔓延三十米。渊罗花名为花,其实是一种动物,它的根茎其实就如章鱼的八爪,能在土中穿梭,吸食动物的精血,吸收毒兽的腐尸与毒性。它的毒性都聚集到了花蕊上,成年之后杀死,捣碎,以秘法调制,可得奇毒渊罗花。这种毒药不是来杀人的,是来折磨人的,它就像渊罗花的根茎一样在人体内生出触角,扎遍全身血脉,吸□□血骨髓,让人痛不欲生,中渊罗花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刘衍细细端详慕灼华,点头道:“你说的,丝毫不差。” 慕灼华不可思议地看着刘衍:“王爷中了毒,却活了下来?渊罗花是没有解药的啊!” 刘衍轻描淡写道:“本王中的是毒箭,中箭之后,立刻察觉到了毒性,便拔下箭头,刮开骨头表面的毒素,减轻了一半毒性。” 慕灼华倒抽一口凉气:“王爷真汉子……这不比渊罗花之毒好受。” “之后,本王服用了另一种丹药,名为雪尘丹。” 慕灼华茫然道:“这个……我都没听说过。” 刘衍道:“你自然不知道,雪尘丹世上仅有两颗。大约五十年前吧,本王的皇祖母崇光女皇在位时,凤君裴铮亦是身中奇毒,神医燕离穷尽毕生心血,才制出了两颗雪尘丹,雪尘丹可以压制世间一切毒性,裴凤君便是靠着这颗丹药压制了毒性,多活了二十年。那之后,雪尘丹就只剩下一颗,是陈国皇室的珍宝。当年本王带大皇子出征,太后担心出什么意外,让大皇子带上了雪尘丹,本王中毒昏迷之时,大皇子将雪尘丹给我服下,这才压制住毒性。” 慕灼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王爷体内两股胶着的气,就是渊罗花和雪尘丹。如此想来,昨夜王爷体内气血沸腾,经脉混乱,便是两股势力失衡导致了。” 刘衍点点头:“不错,但云想月身上查不出毒药,她虽然是中毒而死,但已查明不过是普通的□□,而且这种毒无法传递到本王身上。” 慕灼华笑道:“我原来还有些疑惑,此刻便是真正明白了。王爷请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不签不v,曾风流超话开通了,更新快一章,快来打卡吧! 第10章 慕灼华道:“恕小人直言,下毒之人,还是非常了解王爷身体病情的人。” 刘衍沉默不语,缓缓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慕灼华静静跟在身后,偷偷打量刘衍的侧面。 越有钱的家庭越复杂,这一点,身为江南首富的庶女,她可是深有体会的。 那天晚上,刘衍什么话也没有再多说,就放慕灼华离开了。 带慕灼华去的人,又将慕灼华护送回了家。 慕灼华看着年轻沉默的剑客,问道:“你就是执墨吧。” 执墨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慕灼华又道:“定王既然见我,想必你们已经把我的底细查清楚了。” “你是江南首富慕荣的庶女,排行第七,生母早逝,平平无奇,十八年来从未出过淮州,今年初五第一次入京。”执墨不带感情地复述自己查到的信息。 慕灼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所以你们就觉得我不可能和幕后主使有什么联系,只是倒霉又意外地卷进了这次的事件中。” 执墨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点头工具。 “那你还会杀我吗?” 执墨不答。 慕灼华自言自语道:“应该是不会吧,我只是帮定王找到了下药的方法,在没有印证和找到真凶前,应该还会留着我的命吧。” 慕灼华说的,正是执墨心中所想。 慕灼华又道:“我这人胆小怕事,是绝对不会泄露今日之事的。如此说来,我也算是定王麾下的编外人士了,执墨兄弟,咱们可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吧,我有个事想拜托你。” 执墨绷着脸没有回答。 慕灼华说:“能留个联系方式吗?” 终于走到了家门口,执墨停驻了脚步,转身面对慕灼华,认真说道:“姑娘脸皮着实厚。” 说罢身影拔地而起,消失在夜幕之中。 慕灼华与刘衍的会面并没有让郭巨力知道,她回到家时郭巨力仍在呼呼大睡,嘴里念叨着不知道是鸡爪还是鸡胗,想来梦得很甜美。 慕灼华蹑手蹑脚地换上了寝衣,躺在床上闭目复盘,回想自己在刘衍面前的表现可有疏漏之处。在识破刘衍身份的那一刻,她脑海中就极快地转过了无数种应对方式,最终选择了装傻。没办法,那种时候她只能赌了,赌定王刘衍还有点人性,她竭力表现自己的善良与老实,怎么说也救了刘衍一命,他不至于卸磨杀驴吧。回家之后她装作疲倦睡着,其实一直清醒着,就怕被人暗杀在睡梦之中,好在是平安过了一夜。没想到第二天便遇上了云想月被杀之事,她不能暴露刘衍的存在,迫不得已就只能暴露了自己。为了不被灭口,她从装傻转向了卖弄。一个人总得有点价值,才不会被像虫子那样随意捏死。她想尽方法,转危为机,然而这中间的每一步都是在拿命去赌。 呼—— 慕灼华舒了口气,眼下总算是没有了生命危险,而且还抱上了定王的大腿,从此平步青云,不料定王这人也是抠,用完就丢,怎么说她不但救了他一命,还帮了他一个大忙呢,好歹算他麾下的编外人士吧,竟然也不给点好处。 慕灼华支着下巴叹气。 刘衍看着桌上的一纸资料——江南慕家,庶女灼华。 刘衍想起慕灼华那双乌黑湿润的杏眼,平日里看人时是十二分的天真老实,纯良无害,让人对她毫不设防,心存怜惜,直到今夜,她才展露出自己真实的一面。 不,这也未必就是她的真面目。 江南慕家,刘衍自然是知道的。刘衍被封为定王,封地乃是陈国最富庶的所在——江南府。而淮州,便是江南府的首城,也是江南定王府的所在。 慕荣子女无数,妻妾成群,家庭关系错综复杂,庶子女明争暗斗,不难想象年幼丧母的慕灼华生存之艰辛,而在这般环境下,仍叫她考上了举人,而慕家竟无一人知晓。 资料上写,慕灼华乡试考中二十几名。这个名次,不显山不露水,以那小姑娘的本事,未必不能更优,恐怕是为了不张扬吧。 慕灼华此番进京,还带了一个侍女,名为郭巨力。这个名字,刘衍乍看之下有些熟悉,叫巨力的姑娘实在不多见,他稍稍一想,便想到了那日文铮楼上看到的一纸对话。当时他并不知道主仆二人的全名,却看到纸上写其中一人称呼对方为“巨力”。 想来那巨力口中的小姐,便是这慕七小姐,慕灼华了。 刘衍摩挲着纸上的灼华二字,不期然地想起那夜犯病,慕灼华为他医治的情形。小姑娘费了不少劲才把他扶上床,他半个身子压在她肩上,闻到了淡淡的桃花香。他知道这是一种酒的气味,叫桃花醉,是定京女子喜爱的甜酒,定王府里的丫鬟们年节时也会偷偷喝上一壶,他却不知道,这廉价的甜酒混合了少女的馨香,竟成了如此清甜的味道。 刘衍笑着松开了手——不过是个有趣的小姑娘罢了。 书房外响起了执墨的声音。 “王爷,执墨求见。” 刘衍收起了纸道:“进来。” 执墨进了书房,关上房门,半跪下来:“王爷,属下追查了还阳散的来源,问遍了所有民间神医和宫廷御医,没有一人听过此药来历。” 刘衍眉头一皱:“有没有查过太医院历年来的药方?” 执墨道:“查过了,确实没有。” 执墨见刘衍沉默不语,忍不住开口道:“王爷,会不会是慕灼华胡诌的。” “药方之事,难以胡诌。”刘衍摇摇头。 “难不成这药方世上只有她一人知道?”执墨不解道。 刘衍一笑:“想不到,最大的线索,竟然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春色悄悄染上了枝头,推开窗不经意便看到几丝新鲜的青葱嫩绿,让人心情大好。 郭巨力深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展露笑容,这才回过身去拉扯赖床的慕灼华。 “小姐,你昨晚做贼了吗,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不起床,再迟就赶不上浮云诗会了。” 慕灼华懒懒地站起身来,仿若无骨地趴在郭巨力肩上,愁眉苦脸地说:“我又不擅长写诗,浮云诗会定然少不了诗魔沈惊鸿的身影,其他人去了都是自取其辱,还不如让我在家里多睡一会儿。” 浮云诗会据说是城外浮云山每年佛诞日都会举行的诗会,赶考的学子们风度翩翩,流觞曲水,寄情山水与诗词,尽显文人雅兴,但今年有了沈惊鸿这个异类,只怕会有不一样的风景。就为了一睹沈惊鸿的风采,今年出门踏青的人比往年又多了不少。连郭巨力这个不信鬼神,不懂诗词的小丫头都兴致盎然地要去凑热闹。 近来沈惊鸿的名声越发响亮了,他的诗词文章传遍定京,一时之间定京纸贵,人人追捧。文人圈里大骂沈惊鸿有才无德,恃才放旷,毫无文人的风度,与他辩论的人无一不是受尽奚落,他的诗词又有蛊惑人心的魔力,一时悲痛欲绝,一时又狂放不羁,一时缠绵悱恻,一时又豁达洒脱,让人又爱又恨,传唱不止,因此便有了诗魔这个称号。 会试尚未开始,这状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到时候谁若夺了他状元的位子,只怕定京一半人都要闹起来了。 郭巨力虽是小丫鬟,却叫慕灼华宠得性子不小,才不理会慕灼华的撒娇,打定了主意是要去浮云诗会。 “小姐就是诗文不好,所以才要去学学嘛!再说了,今日可是佛诞日,据说浮云寺很灵的,所有学子这日都会去上香祈求会试高中。” 慕灼华哈哈一笑:“人人都去求,可榜上的人数却是有限的,叫菩萨保佑哪个,这是为难菩萨啊。” 郭巨力煞有介事地说:“自然是保佑最诚心的那个,小姐,我下半辈子可就靠你了,你精神点,别叫菩萨看了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马屁精兼戏精从此开始营业…… 第11章 郭巨力撅着嘴:“小姐,你这是为难我巨力啊,罢了,有个先来后到的,我下辈子再给菩萨做牛做马吧。” 慕灼华笑着起了身,走向香炉。 郭巨力追了上去:“小姐,你跟菩萨许了什么心愿啊。” 慕灼华头也不回道:“今天佛诞嘛,自然是愿菩萨生辰快乐了。” 慕灼华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一声似曾相识的轻笑声,她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背对着自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慕灼华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不等她想追上去,便被人群给推着走散了。 浮云山上两大景,除了浮云寺,便是流云亭。流云亭正是浮云诗会举办之处。 流云亭在山巅,亭子不大,只能容十来人坐下,而流云亭外便是一大片空地,每年到了浮云诗会举办之日,便会有人在空地上放置满蒲团,供学子们落座。定京城中有名的文豪大家会受邀来到亭中,作为点评人点评与会学子的诗文。 慕灼华和郭巨力来得比较迟,今年的诗会人又特别多,因此到了流云亭外,早已经无插足之地了。场内的蒲团坐满了穿着文士服的今科考生,亭内坐了不少人,远远地却看不清是谁。 慕灼华扫了一眼,发现流云亭外站着不少士兵,顿时怔住,拉住了旁边一人问道:“今日流云亭来了哪位贵人?” 那人头也不回地答道:“大皇子殿下来了!” 慕灼华恍然。 这位大皇子,据说是非常喜欢诗文的,尤其喜欢边塞诗和军旅诗。当今昭明帝据说是个温文之人,性子极好,皇后也是端庄文静,而大皇子刘琛却是个尚武好战之人,民间传说,是因为刘琛自小与定王刘衍亲近,自刘琛记事起,刘衍便一直在军中打仗立功,听闻的都是定王战神般的事迹,自然对刘衍满心崇拜,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刘琛对刘衍的感情异常亲近,当初刘衍身陷埋伏,军中将士不出,就是刘琛带着亲兵驰援,救出了刘衍,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今日大皇子毫无预兆地突然驾临,打乱了诗会的步调,知道大皇子喜好边塞诗和军旅诗,那些准备了满肚子的风花雪月好诗好词都用不上了,士子们只能临时咬笔想新诗文。 流云亭中不时有佳作传出,便有人站在亭外高声朗诵诗文,以供众人赏析。郭巨力虽然不懂,却觉得很厉害,转头一看,却见慕灼华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不满地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小姐,听他们说这位大皇子是很看重诗文的,你若诗文不好,到时候岂不是吃了大亏了,你多听听别人的诗文学学呀。” 慕灼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诗词歌赋讲究天赋与灵感,我是没有这才气了,不过我有别的门路。”慕灼华说着拍拍郭巨力的肩膀,“你在这听着诗文,熏陶熏陶,说不定你天赋比我强呢。” 慕灼华说着就要脚底开溜,郭巨力喊道:“小姐,你去哪里啊?” 慕灼华头也不回地说:“我再跟菩萨拜拜。” 郭巨力欣慰地点点头:“小姐也算是长进了。” 第十章 慕灼华走出了人群,却没往浮云寺去,而是往人少的后山方向跑去,一直走了一里地,才停下了脚步,左右张望。 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林中走出。 慕灼华迎了上去,一脸谦卑讨好:“拜见王爷。” 今日刘衍依旧戴着那张五官平庸模糊的□□,但这身段背影,在人群中依然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慕灼华一看便知。 刘衍兴味盎然地看着慕灼华:“你为何来后山?” 慕灼华道:“我寻思着,王爷给我露个后脑勺,莫不是暗示我后山见的意思?” 刘衍唇角微扬:“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慕灼华道:“好吧,我其实是觉得除了后山,其他地方都太过拥挤,王爷应该不会想在拥挤的人潮中与我谈事吧,便来后山碰碰运气,看来我的运气真是不错。” “你也信运气这等虚无之事?”刘衍却是不信,“本王方才见你对菩萨可一丝虔诚也无。” 慕灼华辩解道:“王爷这是冤枉我了,人人都香菩萨求富贵,只有我祝菩萨生辰快乐,这般算来,我才是真正对菩萨好的人呢。” “那为何人人都向菩萨求富贵,你却不求?” 慕灼华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眼巴巴看着刘衍:“向菩萨求不如向王爷求,主考官就在眼前,小人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刘衍失笑摇头,转身便走。 慕灼华急忙追了上去。 “王爷,你找我可是有要事?” 刘衍边走边说道:“今日本王本不是专程来找你,不过既然凑巧遇到了,便想问问你。那个还阳散的药方,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慕灼华道:“这药方是我小时候听我母亲说过的,不过她知道的药方也不全。” 刘衍惊讶地看向慕灼华:“那你可知道……本王让人问遍所有名医,无一人听说过还阳散。” 慕灼华也有些诧异。 “太医院也没有吗?” 刘衍反问道:“你为何认为太医院会有药方?” 慕灼华道:“还阳散的完整药方我虽然不知道,但是就仅知的几味药便十分名贵。一种新药方要配置成功,绝对不是一次两次能成的,而是经过许多次的失败才能试出最合适的比例。还阳散配置一副,不包括至仙果,便需要几百金,要从无到有研制出来,便需要投入数千金的损耗,除了太医院,还有哪个神医能这么财大气粗?而且这药方,我也确实从未在民间见过,便猜测太医院才有这药方。” 刘衍道:“然而太医院所有药方都查过了,确实没有你说的还阳散,或许你母亲说的有误。” “不可能。”慕灼华断然摇头,“虽然我母亲也忘了自己从何处听来,但她对童年之事记忆不多,因此能够记住的少数几件事,反而加倍清楚。她能把还阳散的药性说得这么清楚,可见是确有其事的。尤其是至仙果……对了,至仙果!”慕灼华眼睛一亮,“王爷找不到还阳散的药方,不如找找至仙果的来源和消耗。至仙果也是十分稀有,只在天山之巅生有三株,三年才能结果一次,至仙果生食便有奇异药效,基本只在各国皇室中才有。” 刘衍怀疑地看着慕灼华:“那你如何能一闻便知云想月身上有至仙果的味道。” 慕灼华脸上一红,干咳两声:“这个嘛……王爷知道的,小人出身江南慕家,家父有钱又风流,听人说至仙果入药可以壮阳,便重金求得一颗,我这才有幸能见识到……” 刘衍失笑道:“你倒是沾了慕家的光,什么奇珍异宝都见识过。” “这个不重要。”慕灼华转移话题,“王爷可以查查宫中至仙果的出入,便能有些眉目。” 刘衍道:“这是一条线索,另外……”刘衍目光落在慕灼华脸上,“你也很可疑。” 慕灼华眨巴着杏眼,一脸无辜。 “为什么这张药方世上只有你们母女知道,你的母亲究竟是什么人?” 慕灼华老实交代:“不瞒王爷,我母亲人称顾一笑,但这并不是她的本名。她年幼之时家里遭逢了巨变,大受打击,便忘了许多事情,因为长得貌美,被人卖进了烟花之地,取了花名顾一笑。” 这信息实在有限,刘衍眉头微皱,说道:“我会另外派人去查这条线索。” “嗯嗯!”慕灼华连连点头,眼睛又大又亮,讨好地望着刘衍,“王爷,我可是你的人啊!” 刘衍噎了一下,皱着眉头看慕灼华。 慕灼华紧接着道:“既是如此,王爷也多提携提携小人嘛。” 刘衍似笑非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慕灼华:“你想要什么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跟着王爷,有肉吃! 第12章 慕灼华对着手指道:“近来定京什么东西都涨价了,尤其是笔墨纸砚,小人虽然是慕家的人,却是不得宠的庶女,来定京也没带多少钱。这几日好说也帮了王爷一点点小忙,别的不说吧,那晚上的诊金小秦宫的姑娘们都给了两锭银子……” 慕灼华话没说完,一张银票便飘了下来,慕灼华急忙接住了,定睛一看——五百两! “多谢王爷!王爷出手就是阔绰!”慕灼华喜不自胜笑容满面地把银票收进怀里,“下次犯了病尽管找我!” 刘衍嘴角抽了抽,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甩甩袖,扭头就走,一步不停。 慕灼华哼着歌回到流云亭,已经错过了高潮部分了。场外观众兴奋而热切地讨论着刚才发生的一幕,慕灼华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来来去去都是“沈惊鸿”三个字。 郭巨力见慕灼华来了,埋怨道:“小姐,你怎么才来啊,刚才惊鸿公子温酒斗诗战群儒,可精彩了!” 慕灼华笑眯眯道:“我去拜菩萨了嘛,这才一会儿没见,你就改口叫惊鸿公子了?” 郭巨力两眼放光,满是崇拜:“他好厉害啊,方才十几个人与他斗诗,他不紧不慢地倒了杯酒,双手执笔,左手写诗右手写词,酒还没凉,他就写了十首诗词,篇篇都是惊世之作,豪气干云!” 慕灼华侧目道:“你也学了不少词嘛,都四个字四个字的。” 郭巨力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看来这诗魔的名声得改口了啊。”慕灼华若有所思道。 “这你也知道了啊,现在大家都叫他诗圣了。”郭巨力满脸憧憬,忽地脸色一变,“小姐,大事不好!” 慕灼华一惊:“我怎么不好了?” 郭巨力严肃道:“定京的纸又要涨价了,咱们多囤点吧。” 慕灼华哈哈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你看看这个。” 慕灼华说着将五百两的银票塞到郭巨力手中,郭巨力低头一看,嘴巴张得老大,不敢置信。 “这……这……”郭巨力吓得赶紧把银票塞到怀里,脸色发白地看着慕灼华,“小姐,伪造银票,是要杀头啊……” 慕灼华翻了个白眼,弹了下郭巨力的额头:“你想什么呢,这可是真的。” 郭巨力不信:“你哪来这么多钱!” 慕灼华道:“我刚才不是拜菩萨嘛,许是菩萨见我诚心,竟叫我捡到了钱。” 郭巨力仍是一脸狐疑:“这可不是一两二两,五百两啊。” 慕灼华点头道:“是啊,你看今日山上那么多名门贵族,他们身上也没零钱,你看我父亲,难道出门会带碎银子吗?随便掉一张都是几百两。” 郭巨力听了,深以为然:“那是,老爷身上就不带低于五百两的银票。” “所以啊,我就是运气这么好,捡到了一张五百两的。”慕灼华洋洋得意。 郭巨力仍有疑虑:“那……咱要不要找到失主啊。” 慕灼华摆摆手:“能有这么多银子丢的人,也不会在乎这五百两,我父亲什么时候会因为丢了五百两心疼。” 郭巨力又被说服了。 慕灼华双手合十道:“丢了钱的人,一定是对菩萨不敬,所以菩萨就让我捡到了钱,这一切都是菩萨的安排。” 郭巨力简直心服口服,小姐果然是最接近神仙的人,就是能明白菩萨的心意。 主仆俩心满意足地下山。 郭巨力说:“小姐,明年我也要祝菩萨生辰快乐。” 慕灼华:“哈哈哈哈哈……” 为着慕灼华捡了五百两,郭巨力置办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笔墨纸砚也买了两大筐,比平时买的档次都高了不少,五百两一眨眼就去了几十,剩下的叫郭巨力分成了几份,藏在了家里每个让人想象不到的角落。 慕灼华边啃着蹄子边说:“巨力啊,别到头来你自己给忘了。” 郭巨力认真道:“别的能忘,这个可忘不了的,我每天查看一次。” 慕灼华噗的一声笑出来:“别废这个心了,等着小姐带你飞黄腾达,以后咱出门都不带五百两以下的票子。” 郭巨力翻翻白眼:“小姐你就吹吧,菩萨还能让你天天捡钱呢。” 慕灼华笑而不语。 她和定王如今关系说不上牢靠,一开始她还是有些惧怕这个传说中的大魔神,不过这几次三番试探下来,她大概可以确定一件事——定王不但不嗜杀,还有点好说话。 她今日既给定王展现了她的长,也给他卖了自己的短——一个有点本事又贪财的下属,用起来会更顺手。 慕灼华从她父亲那里明白一个道理,对大人物来说,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 两人相识不久,关系微妙,若是得寸进尺想让定王如大皇子那般捧她,定王必然会心生不满,而只是要些银钱,他定然给得爽快,同时也会产生“这人好打发”的错觉。定王得到安心,她得到钱财,各得所需。 接下来,定王应该会同时追查三条线索。第一,是至仙果的记录,第二,是顾一笑的身世,第三,是袁副将的尸骸。 慕灼华并不清楚自己生母的身世,甚至顾字都未必是她的真姓,但母亲失忆后竟然还记得许多医理,可见这是家庭自幼熏陶,慕灼华猜测她的外祖父极有可能与太医院有关。但这一点,她没有告诉定王,毕竟这事她自己都不清楚,万一定王查出来发现她外祖父就是谋害他的人,一回头把她杀了怎么办? 慕灼华寻思着,自己得赶快去查母亲的身世了,起码得赶在定王之前。 春闱之期渐近,定京里的人明显多了起来,一种紧张的气氛在读书人之间蔓延。 慕灼华是唯一一个例外,别人都在闭门读书的时候,她却在四处晃荡。 慕灼华记得小时候顾一笑给她讲过的一些事,那都是一些碎片般的回忆,却深深印在顾一笑的脑海里。 顾一笑记得,她小时候很怕她的父亲,父亲很严厉,背错了医书会打她的手。母亲却很温柔,她会一边给她的手擦药,一边陪着她背书。她记得家里很大,她喜欢和丫鬟们躲猫猫,有一次她躲在假山的缝隙里,躲到睡着了,也没人找到她,半夜醒来看到了一只猫绿油油的眼睛,把她吓坏了,直到长大了也还是怕猫。顾一笑还记得家里有一个温泉,泉边有一棵杏树,有一回她爬到树上摘杏子,却掉进了水里,险些送了命,她自此怕水…… 慕灼华分析过了,可知她的外祖父很可能是个太医,而且地位不低,否则不可能在定京能住得起带院子、有假山、有温泉的大宅子。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顾一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深夜她醒来,看到父亲在杏树下挖坑,似乎在藏什么东西。 会被藏起来的,大多是了不得的秘密。慕灼华原想着等自己当了官,再去挖掘这个秘密,但定王这件事让她隐隐有种不安,只怕这个秘密会惹来杀身之祸。 慕灼华只知道顾一笑大约是二十年前沦落青楼的,那么外祖出事的时间至少是在二十年前,时间距离太远,她作为一个普通百姓打听消息便有了难度。慕灼华花了不少时间往老城区钻,和一些大娘们打听,她长得脸嫩老实,说话又嘴甜,买菜都能多送两把葱,更何况只是闲话八卦,倒是得到了一些不知真假的传闻。 原来太医真不是个好活计,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医们医术不精,宫里每年都要死些贵人,妃子皇子公主都有,皇帝悲愤之下就要迁怒,这些庸医就只能以死谢罪了,这么算来也是每隔几年就有太医给贵人陪葬了,而最惨烈的有两次。一次是二十六年前,先帝的云妃难产血崩,太医院多人引咎辞职。另一次是二十年前,如今的昭明帝,当时的太子刘俱重病,太医院照顾不利,也是多人被摘了乌纱帽。 这些太医大多住在皇城根上,以便有个急诊可以迅速到位,也就是东城区最靠近皇宫的一排屋子。太医们来来去去,流水的太医铁打的屋子,大致就在那个范围。 慕灼华又打听哪个院子里有温泉。 大娘们都笑了:“太医又不是公爵侯爷,哪配用得起汤池子哟。” 慕灼华愣了——难道自己推测错误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加更一章,想要更多鲜花!~ 第13章 慕灼华话未说完,执墨便不耐烦地从马上跃下,拎起慕灼华的后领,把她抛到了马上。 “抓紧!”执墨说了一声,便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马儿立刻撒开了腿跑。 慕灼华惊恐地瞪大眼睛,立刻趴在马背上,整个人紧紧贴着马,四肢用力扒住。 执墨也翻身上马,即刻追了上去,两匹马迅速地消失在长街尽头。 刘衍和执剑在城门口等了不到片刻,便看到两匹马疾速地跑来,他凝神一看,顿时愕然。 执墨勒马停下,向刘衍行礼:“王爷,人带到了。” 另一匹马上,慕灼华一脸鼻涕眼泪,小脸煞白,双股战战。 “我、我……我不行了……”慕灼华声音都在抖。 刘衍沉默了片刻,方道:“我让你把她带来,也不是用这种方式……” 执墨无奈:“我原先不知道她不会骑马,大半夜,马车也太过显眼。” 刘衍道:“你可以带着她。” 执墨一脸抗拒:“王爷,她是女人。” 刘衍看了下执剑杀气腾腾的脸,在心里叹了口气,向慕灼华伸出手:“你过来我马上。” 慕灼华声音都在抖:“我动不了……” 刘衍一夹马腹,来到慕灼华身旁,长臂一捞,将慕灼华从马背上提起,落在自己身前。 慕灼华侧着坐上马背,便双手用力抱住刘衍。 “去、去哪里……我能不能不去……我胃都快颠出来了……”慕灼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刘衍道:“找到袁副将的尸骸了,快马加鞭,一日可到。” “一日……”慕灼华险些晕过去。 刘衍将慕灼华抱紧了一些,低头看了看她的脸色,又道:“撑着点。” 四匹马在夜风中狂奔起来,慕灼华双目紧闭,把头埋在刘衍怀中,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本打算穿厚些出来,偏偏执墨等不及,她只穿了两件单衣,丝毫不能抵御寒风侵袭。 刘衍感受到慕灼华单薄的身子在颤抖,便将披风拢了拢,将她整个人罩住。过了许久,披风里才渐渐暖和了起来,带着刘衍体温的伽罗香缓解了慕灼华的不适感,她忍不住用力嗅了嗅——好贵的味道…… 天亮的时候,四人才抵达一个驿站。刘衍发现慕灼华不知何时睡着,便抱着她翻身下马。 这番动静吵醒了慕灼华,她揉了揉眼睛看向四周,只见执剑在喂马,执墨敲开了驿站的门,吩咐他们准备热食。 慕灼华跟着刘衍进了驿站,找了桌椅坐下,执墨很快泡了壶茶来。 慕灼华打了个喷嚏,鼻子和眼睛都有些发红。 “忍忍,晚上便到了。”刘衍说着,将刚倒好的茶推到慕灼华跟前。 慕灼华捧起茶杯吹了吹,一口气喝光。 不多时,四碗热汤面和烙饼也端上来了。 慕灼华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汤面和两个烙饼,这才轻轻打了个饱嗝。刘衍坐在她对面,吃饭的速度倒也不慢,却显得不疾不徐,姿态优雅。 “王爷……”慕灼华说话间带着轻轻的鼻音,显然是有些着凉了,“你们就非得带着我去嘛,我过几天可就要参加会试了,这几天可要闭门读书。” 刘衍道:“此时不宜太多人知晓,你精通医理和毒理,胆子也大,可以顺便充当仵作。至于会试……”刘衍轻笑一声,“你这几日天天在城里打转,也没见你闭门读书过。” 慕灼华噎了一下,迟钝了片刻才咕哝道:“我这不是怕一来一回,耽误了功夫,赶不上会试嘛。” 刘衍放下了筷子:“既然如此,咱们就立刻上路吧。” 刘衍说罢起身向外走去,慕灼华瞠目结舌:“诶,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旁边的执剑忽然刷地一下抽出一把利剑,一脸冷漠地看着慕灼华。 慕灼华看了看剑锋,又看了看执剑的眼睛,干笑两声:“我的意思是……我们还能再快点……” 再次上路,刘衍和沐灼华换了另一匹马,让先前那匹休息,如此轮换下来,四匹马始终保持着高速奔驰,终于在日落时到达了目的地。 十来个身穿紫衣的男人围着一具枯骨,神情肃穆地望着定京的方向,终于,视野中出现了四匹马,三个人。 眼见马匹来到眼前,十几个紫衣人齐齐单膝跪下,沉声道:“参见王爷!” 刘衍身前的斗篷鼓囊囊的,忽然斗篷拉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张白净而疲倦的小脸。 “终于到了吗?”慕灼华舒了口气,“真要命啊……” 紫衣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表情。 刘衍将慕灼华带下马,看向为首的紫衣人:“何新,你们是在哪里发现袁副将的尸骸。” 慕灼华早就看到了地上的骸骨,一边留意着他们的谈话,一边走向骸骨。 何新回道:“回禀王爷,我们是在那边的悬崖下发现的这具尸骨。” 何新说着指向了不远处的悬崖。 “这些天我们搜遍了方圆二十里,最后才在那个悬崖下发现了这具尸体,尸体已经腐烂,衣服也大多侵蚀了,但是旁边有块腰牌,确认是袁副将所有,这盔甲也是军中制式,身份应该没有问题。” 何新一边说着,一边余光偷瞄慕灼华。 他有些怀疑这个小姑娘和王爷的关系,王爷不近女色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跟一个姑娘这么亲近。 慕灼华在尸骸前蹲了下来,打了个喷嚏,揉揉通红的鼻子,随手拿起旁边一根树枝挑起尸骸仔细端详。 刘衍发现了何新怀疑的目光,解释道:“她是来验尸的。” 慕灼华从头盖骨仔仔细细地看到了脚趾骨,拿着树枝指着骨头说道:“他身上一共是十三处伤痕,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慕灼华在尸体的肩膀和胸腹之间比划了一下,“这五处,有愈合过的痕迹,是生前所伤。” 刘衍点头道:“不错,这些是他在战场受过的伤。” 听慕灼华准确指出了几处旧伤,众人眼中的怀疑也淡了几分。 慕灼华又指了指肩膀:“剩下八处伤,应该有三种成因,先说这种伤痕,初初入骨极深,之后向内收缩,形成抓痕,这种兵器很特别,像是鹰爪,而且鹰爪的顶端涂有毒药,这种毒药毒性不强,所以你看只形成了淡淡的青黑色。这种伤不致命,应该只会抓捕之用。” 慕灼华一边说着,一边在旁边的沙地上画出自己想象中武器的样子,是一种金属鹰爪的外形。 慕灼华又指了指另外挤出伤痕:“这种伤痕,也比较明显,是摔折导致,我猜测他在逃亡过程中掉下山崖,所以造成这几处伤痕。还有这种,就很隐秘了。” 慕灼华说着抓起头盖骨,旁边响起一阵“嘶”的声音,不少人抽了口凉气,慕灼华却似乎毫不在意:“看到这个针眼没有?” 众人凝神看去,如果慕灼华不说,其他人根本不会发现,在头盖骨上,有一个几乎只能穿过一根头发丝的细小孔洞。 “这个洞非常小,但却最为致命。”慕灼华严肃道,“他的身上,一共有三个阵眼,其中这个,最为致命。人的头盖骨是相当坚硬的,而这个洞不比一个针眼大,却能刺穿头盖骨,这种针,我也没见过,只在书上看过,却不知道真假。听说蜀中暗器之王的唐门有暴雨梨花针,针如牛毛,出如暴雨,每根针都细不可见,却能洞穿人身上的每根骨头。” 执剑咬着牙,双目赤红:“我见过。” 慕灼华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刘衍,却见刘衍垂下了眼,面沉如水,呼吸竟是乱了。 刘衍声音微哑,缓缓道:“你还有什么发现?” 慕灼华迟疑了片刻,才说道:“这三种伤痕形成的时间,是有一定距离的。最先形成的,是这种抓伤,其次是这种针眼,而摔伤不好判断,应该是陆陆续续形成的。因此我推断,袁副将赶来救人,之后便让妻儿逃走,自己引开追兵,这过程中,他身上形成这种抓伤,这些人和抓他的妻儿的,应该是同一批。之后不知道他可能是成功躲起来了,但是受了伤逃不远,这些伤开始愈合。可就在这时,又有人来了,这些人的武器不是鹰爪,而是针,袁副将是死在这些针下。中这种针的人,若数量不多,也不会立刻死去,他又继续逃,最后摔下山崖。” 慕灼华靠着尸骸上的伤痕,推断复原了袁副将生前的经历。 执剑颤抖着冷笑,执墨闭目不语,慕灼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那个……我说完了……” 执剑眼中含着熊熊怒火与恨意。“王爷,我说过的,我说过的,是姓刘的,是……” “住口!”刘衍哑着声喝止了执剑,“没有确凿证据,不可妄言!” 执剑双目通红,指着地上的尸骸吼道:“这还不是证据吗!游走针!他是被游走针杀死的!游走针可是皇室暗卫的杀人利器!” 慕灼华吓了一跳,觉得自己听到了不得了的秘密。 执剑一字一句道:“只有皇帝,能驱使暗卫!” 刘衍闭上眼,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胸膛剧烈的起伏,脑海中一片混乱。 皇兄……皇兄…… 自从三年前兵败,民间一直流传,是皇帝担心他功高盖主,所以要卸磨杀驴。他一直嗤之以鼻,他们怎么可能理解他与皇兄的情谊? 他一出生便没有了母亲,是周太后将他抚养长大,是皇兄教他学文习武,手把手教他写字,教他射箭,六岁那年,他失足落水,皇兄为了救他,奋不顾身跳进冷水之中,他身体本就不好,那次险些送了命,伤了根本,至今顽病缠身…… 怎么会是他? 怎么能是他! 刘衍睁开眼,缓缓说道:“继续追查。” 执剑气急:“王爷!” ——啵! 旁边忽然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接着便是淅沥沥的水声。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慕灼华正站在马边,取了一个酒囊正在往手上倒酒。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慕灼华讪笑道:“我……洗下手,不妨碍你们吧。” 妈呀,皇帝要杀定王——她只是上京赶考的,为什么要让她听到这种秘密! 被这一打岔,众人的情绪也霎时间压了下去。 “收好尸骸,回京。”刘衍淡淡下了命令,便不理会执剑的目光,走向慕灼华。 这时,异变忽生! 只见横里射出一支冷箭,夺的一声扎进土里,那冷箭几乎是贴着慕灼华的鼻尖过去的,她登时吓傻,浑身僵在原地。 众人反应极快,将刘衍和慕灼华围了起来。 “保护王爷!” 刘衍一把抓起吓傻的慕灼华,飞身上马。四下里无数冷箭飞来,被紫衣人拦下,紧接着便见数十个蒙面黑衣人围了上来。 “执剑执墨,你们保护王爷离开!”何新吼了一声,便带着紫衣人迎了上去。 慕灼华生平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鼻尖还隐隐作痛呢,此刻也只能紧紧抱着刘衍,埋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刘衍策马疾驰,执剑与执墨殿后,四人迅速离开了包围圈。 四人跑出十几里,便又看到一波黑衣人杀来,执剑执墨只得拔剑迎上,刘衍带着慕灼华继续逃离。 此时已经天黑,最近的城池城门也已经关闭,两人只能往林中躲。 慕灼华听到喊杀声远了,刚想探出头来观察外面情形,便觉腰上一紧,刘衍勾住了她纤细的腰肢,提气一跃,飞向了最近的一棵大树。慕灼华只觉身上一轻,下意识地抱住了刘衍,斗篷散开,她一抬眼便看到远去的骏马,而自己身侧便是一片密林。 刘衍抱紧了慕灼华向着密林深处而去。 今晚乌云蔽月,又有马蹄印扰乱视线,两人的行踪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被发现。 刘衍抱着慕灼华飞了一阵,便将她放在地上,自己坐下来调息。 慕灼华看刘衍脸色苍白,便道:“王爷,你气息阻滞,强行运功会很吃力。” 刘衍轻轻点头,表示知晓。 慕灼华挨着刘衍坐下,皱着眉头望天,不期然打了个喷嚏,眼泪花花地吸吸鼻子。 “王爷,你说咱们能平安回京吗?” 刘衍调息完毕,侧目看着慕灼华的侧脸。 “天一亮,咱们回到最近的城镇,就可以找人护送我们回去。” 慕灼华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想简简单单考个功名而已,没想卷进这么多是非……” 刘衍戏谑道:“许是你不敬鬼神,所以运气不好。” 慕灼华又打了个喷嚏,唉声叹气:“还有三天就是会试,我居然受了风寒。” 刘衍无语,脱下了披风给慕灼华穿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慕灼华用浓浓的鼻音说了声:“多谢王爷……王爷,我若是因为这事耽误了会试,可怎么办啊?” 刘衍:“……” 慕灼华道:“我这算是工伤吧?” 刘衍;“……” 慕灼华:“王爷,您好说是主考官,我也是你的人,又为你的事遭了殃,给我开个后门,安排个名次,不过分吧。我也不要三甲,十来名就好……” 刘衍干巴巴地说:“不行。” 慕灼华哭丧着脸:“看看人家大皇子是怎么对自己人的。” 刘衍侧目看慕灼华皱巴巴的小脸,见她杏眼含泪,鼻头微红,满脸的委屈和哀怨,不知怎地,自己心头的郁结仿佛也散去了许多,唇角不自觉翘了起来,还是说了一句:“不行。” 慕灼华偷眼瞧刘衍,见他眉宇间的阴郁之色已然减轻了不少,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 被自己视为手足的兄长谋害,那滋味想必不好受。 不过这事,慕灼华也觉得有些蹊跷。 “王爷,刚才追杀我们的那些,是什么人啊?”慕灼华问道。 “不知道。”刘衍答道。 慕灼华又问:“是暗卫吗?” 刘衍肯定地摇头:“不可能,自崇光帝起,暗卫便有一条铁令,不可对刘姓皇族动手,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让他们违背这条铁令。再说,若是暗卫,手上必有游走针,游走针之下无活口,你我此时已经是死人了。” 慕灼华若有所思:“所以暗卫可以杀袁副将,却不能杀你。” 刘衍闻言,眼神黯了下来。“不错。” 慕灼华突然觉得这个权倾天下的定王有些可怜,不,她有什么资格可怜别人呢,最多说同病相怜吧。 “执剑执墨的恨意那么强烈,是因为他们的亲人也被害死了吗?” “三年前,本王带三千精兵,被北凉三皇子耶律璟围困,三千精兵,无一生还。”刘衍嗓子发紧,眼前又浮现当年那一幕,一个个亲信在自己眼前倒下,他们被围困,断绝生机,等待救援,活下来的人割破了手腕,将血喂进他口中,“执剑执墨的父亲和兄长,都在其中。” 慕灼华叹了口气,难怪执剑眼里的血都要滴出来了。 “如果主谋是……那位……您……有什么打算?”慕灼华轻轻问道。 如果定王要报仇,那她可得赶紧划清界限啊…… 刘衍却沉默了许久,无法回答。 慕灼华抿抿嘴,道:“其实,就算证实了袁副将是暗卫所杀,也不能证明兵败之事的主谋就是那位。” 刘衍微微诧异。 慕灼华又解释道:“袁副将身上的伤很可疑,如果此事是那位所为,那为什么一开始的伤和之后的伤不一样,囚禁袁副将家人的,和杀袁副将的,很有可能是两批人,真正胁迫袁副将背叛王爷的,应该是那些拿鹰爪钩的人。” 刘衍闻言,眼睛一亮。 慕灼华偷偷观察刘衍的神色,心中暗叹——王爷果然还是不愿意接受陛下是主谋的事实,给他点盼头也好。 “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王爷先别急着下结论,先找出鹰爪钩的来历,再说元凶不迟。”慕灼华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有可能前后是同一批人,暗卫也不一定只用一种武器……” 然而刘衍却忽略了后面这句话。 “不,鹰爪钩杀伤力不足,若是暗卫在,不可能把游走针放着不用,而让袁副将逃脱了。” 慕灼华心说,王爷你高兴就好…… “而且,游走针也未必只有暗卫才有……”刘衍说到一半忽然噤声,扭头看向来处。 黑暗中响起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来得极快。 刘衍抓住慕灼华,运起轻功逃走。 然而来人早已听到了动静,加快了脚步追来。 慕灼华紧紧抓着刘衍,心如擂鼓,脑子里疯狂想着脱身之计。 ——现在出卖定王还来得及吗? 不行,不是每个人都像刘衍这么好说话,对方说不定不让她开口就灭口了。 刘衍原本的武功应该相当不错,但当年受伤太重,已经使不出一成功力了,此刻呼吸已经微微紊乱。刘衍四下一看,见前方树木茂密,咬牙一跃,带着慕灼华藏身树丛之中。 刘衍身形瘦削却高大,慕灼华娇小一只,被刘衍整个人圈进怀里,两个人靠在树干上,大气不敢出。 慕灼华脑袋贴在刘衍的胸膛上,感受着刘衍胸膛的起伏,这心跳声在被人追杀的黑夜里显得震耳欲聋。慕灼华浑身僵硬地缩在刘衍怀中,只恨不得自己再小一点,变成一只虫子,让人看不见。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慕灼华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又轻又缓,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忽然,慕灼华浑身一僵,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顶着自己大腿,长长的,硬硬的…… 作者有话要说:审核太慢了,我两章放一起更新吧,如此肥美的一章~~ 第14章 慕灼华感受到刘衍微凉的手拂过自己的脸颊,顿时瞳孔一缩——禽兽! 她下意识地别过脸,抗拒地推开刘衍,然而这轻轻一个动作,却让不堪重负的树枝发出清晰的一声——咔嚓! 走出不远的黑衣人顿时停住脚步,疾速地往回跑来。 刘衍一惊,伸手拉住下坠的慕灼华,两人从树梢跌落,所幸刘衍抱住了慕灼华的腰肢,两人才没有受伤。 两个黑衣人却已来到了眼前,举着长剑便向两人劈来。 刘衍将慕灼华推到身后,举出一把暗器对准了两人。 “不许动!” 慕灼华站在刘衍身后,看到了刘衍手上拿着的东西,那是一根金色的管状物,看起来长长的,硬硬的…… 慕灼华顿时意识到了之前顶着自己的是什么东西,脑袋一下子懵了,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头流转,不禁生出一股对刘衍的愧疚。 唉,是自己思想龌龊了。 两个黑衣人站在了原地,面面相觑看着刘衍手中陌生的兵器,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衍冷声道:“这是暴雨梨花针。” 慕灼华瞪大了眼睛,想要把这传说中的暗器之王看仔细。 两个黑衣人闻言更加不敢动了,传说暴雨梨花针,一发千针,能杀一片人。 刘衍右手拿着针筒,左手拦在慕灼华身前,黑衣人紧紧盯着刘衍的右手,却也不见刘衍有何动作,便看到两个黑衣人连声音也来不及发出,便纷纷倒地,绝了气息。 慕灼华倒抽一口凉气,压低声音道:“暴雨梨花针,无形无声?” 刘衍松了口气,笑道:“哪有什么暴雨梨花针,骗他们的。” 慕灼华狐疑地看了看针筒,又看向地上的尸体:“那他们怎么死的?” 刘衍将左手伸到慕灼华眼前,慕灼华仔细端详,只见他手掌白皙,五指修长有力,无名指上戴了一个扳指,非金非玉,却不知道是什么制成。 “这个扳指,是个机括?”慕灼华看到了扳指上的孔洞,恍然大悟。 “本王自伤后功力只余一成,无力自保,皇兄便委托了唐门为我研制暗器,这便是其中之一,取名流星千变,里面装的,就是游走针。”刘衍收回了左手,又举起右手的兵器,“这是另外一种兵器,名为□□。” 慕灼华不解道:“王爷为什么不用□□杀他们。” 刘衍道:“□□杀伤力虽大,一次却只能发出一发,重新上膛,需要十息,够另一个人杀了我们了。而且□□声音太大,会引来其他人。” 慕灼华恍然:“所以王爷先用看起来威慑力大的□□吓住他们,再趁他们注意力被右手引走之时,用左手的流星千变杀了他们。” 刘衍微笑点头。 慕灼华神色古怪地看了那□□一眼,咕哝了一句:“不早说,害我以为……” 刘衍没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慕灼华严肃道:“我是说,这两人迟迟没有回去,一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我们必须立刻转移。” 刘衍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你还能走吗?” 慕灼华苦笑道:“要么走要么死,不能也得能啊。” 刘衍带着慕灼华在林中穿梭前行,朝着定京的方向走到了天亮,才到了一个相对安全之处。 “我们离最近的城镇还有半日脚程。”刘衍说道。 慕灼华萎靡地坐在地上,小脸煞白。刘衍俯下身试了试她的额头——真的是发烧了。 刘衍皱了下眉头,见她模样可怜,想到她是无辜被牵扯进来,不禁心头一软,摘了片叶子,打了些清澈的山泉水喂她。 慕灼华喝了水,哑着嗓子说:“水要烧开了喝,不然对身体不好。” 刘衍噎了一下,哭笑不得:“逃亡途中,只能将就了。” 慕灼华眼泪汪汪地看着刘衍:“我赶不上会试了,怎么办?” 刘衍安抚道:“来得及的。” 慕灼华抽抽噎噎地说:“我走不动了……” 刘衍叹了口气,屈膝跪了下来,说道:“我背你吧。” 慕灼华眨眨眼,狐疑地看着刘衍:“您可是王爷。” 刘衍说道:“快上来吧,本王既然答应了让你赶上会试,便不会食言。” 慕灼华犹豫了不到一息,便爬到刘衍背上去。 刘衍托住了慕灼华的膝弯,感觉背上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刘衍这才想起来,慕灼华年纪不大,个子也不高,小小的一只,跟个半大孩子似的。 刘衍问道:“你当真十八了?” 慕灼华细细鼻子,瓮声道:“是啊。” 刘衍道:“本王还以为资料有误,你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模样。” 慕灼华卖惨道:“我生母过世早,没人疼,他们都欺负我是庶女,不给我吃饱,所以我便长得又瘦又小。” 刘衍失笑,以慕家之财势,还不至于在饭食上苛待一个女儿,慕灼华嘴里的话总是半真半假。 慕灼华双手环着刘衍的后背,见他的头发乌黑顺长,忍不住摸了几下,手感如缎子一般,她小心翼翼地捋起他的长发,拨到一侧。 “王爷,您头发长得真好。”慕灼华真心地奉承了一句,悄悄把鼻涕擦在了另一侧。 刘衍感觉到她在自己肩上蹭了蹭,病中说话带着鼻音,糯软又可怜,让他不禁也心软了下来。 “你睡一会儿吧,到了城镇,我再叫醒你。”刘衍温声道。 慕灼华也是非常疲倦了,鼻音浓浓地道了声嗯,便枕着刘衍的肩膀睡着了。 背上的重量略略一沉,耳畔传来不太顺畅的呼吸声,刘衍便知道慕灼华是睡着了。 他侧头看了一下,只看到因发烧而微微红烫的肌肤,睫毛长而浓密,如鸦翅一般掩着眼帘,鼻头红红的,一副可怜的模样。 其实睡着了,也是挺招人疼的模样,清醒时却是小嘴叭叭的,叫人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挺无辜老实的一张脸,怎么是这么一副狡猾的性子。 待刘衍找到了最近的客栈安顿下来,天色已经晚了。慕灼华的病情又加重了,额头滚烫,也说起了胡话。刘衍赶紧让人找了最好的大夫,银子撒了下去,店小二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把大夫带来了。 大夫看了看,说是邪风入体,惊吓过度,体力透支,开了些外敷内服的药,又嘱托了几句,便让小二跟着去抓药。 刘衍让客栈的老板娘买了身衣服,托她给慕灼华换洗,上了药,这才知道慕灼华双腿内侧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想是骑马导致的。 刘衍放出了信号,估摸着手下很快便能找来,自己便回到房间照看慕灼华。 老板娘喂慕灼华吃了药,盖着被子发汗,不一会儿慕灼华便大汗淋漓地踢起被子来,刘衍只得坐在床边给她盖被子,又让人打了热水来给她擦汗。 慕灼华的睡相便如她这个人一般不老实,加上病中难受着,她迷迷糊糊地发出哼唧声,在狭窄的床榻上翻来覆去,不时抬腿踢开被子,露出一截又细又白的小腿。刘衍将被子重新覆在她腿上,她皱着眉头扭了扭,又抬起手拉扯自己的领口,露出纤细优美的颈项。细软的乌发因为出汗而贴着她的脸颊脖子,黏腻瘙痒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抬手去抓,她皮肤本就娇嫩,轻轻一抓便在乳白色的肌肤上留下红色的印子。刘衍拧了一把棉巾,给她擦了擦额面上的汗,目光扫过她领口处汗湿的肌肤,心中觉得有些不妥,但权宜之计,还是帮她擦了擦,然后极快地扣上了领口的盘扣。 刘衍贵为王爷,这辈子还从未这么照顾过人,只是想着慕灼华也是受自己牵连才会生病,便多了些耐心给她。更何况慕灼华年纪小,生了病更显得虚弱可怜,他见了也不免多心疼心软了几分。 如此反复到了半夜,慕灼华才算睡得安稳了,烧也退了大半。 刘衍也是两日一夜未曾合眼,终于撑不住,在慕灼华身旁合上眼。 慕灼华半夜醒来,看到的便是刘衍近在眼前的俊脸。 她第一反应自然是往后一缩,瞪大了眼,抓紧了被子,确认自己的贞操没事。 不行不行,自己思想不能这么龌龊,就目前看来,刘衍还很可能如传言所说的那方面受创呢…… 慕灼华很快地镇定了下来,打量四周,确认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床边放着盆水,水里有条毛巾,慕灼华想了想,有点不敢置信,难道王爷纡尊降贵照顾她? 脸太大了…… 慕灼华心情复杂地看着刘衍的睡颜。皇家的人世世代代都娶最美的人,自然一代代下来没有长得丑的,刘衍更是风姿不凡,如玉山巍峨,青松拔萃,举止优雅,地位尊贵,更难得的是没什么架子,跟传言中的孤傲残忍,根本不一样。 虽然自己一直口口声声自称是他的人,但慕灼华心知那只是自己糊弄他的话。之前巴结定王,不过是因为认定大皇子刘琛是下任皇帝的不二人选,而定王是铁打的大皇子一系,自己跟着定王,也算站对了队伍。如今不小心听到了皇室秘辛,昭明帝十有八九就是杀刘衍的幕后黑手,偏偏这个定王心慈手软,还对手足之情心存不切实际的幻想,自己跟着这种人,怕不是要被连累死哦…… 昭明帝若是担心养虎为患,那临死之前,一定会不择手段为大皇子铲除这个隐患,自己到底要不要改弦易辙,另择良木呢? 如果当时树林里刘衍抛下她,她一定毫不犹豫地转头背叛刘衍,但是刘衍对她不离不弃,还背着她走了那么远的路,还亲自照顾她…… 慕灼华拍了拍自己的脸,无声呐喊: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心软…… 刘衍终是被这动静吵醒了,缓缓睁开眼看向慕灼华,含着雾气的双眸凝视着慕灼华,看得慕灼华心跳漏了一拍——他应该不会察觉到她想背叛他吧。 刘衍轻咳了一声,问道:“好些了吗,肚子饿了吗,我让人送些粥来。” 慕灼华点了点头。 刘衍起身,推开门喊了两声,便有店小二上前殷勤问候。刘衍吩咐了几句,店小二又跑着下了楼。 慕灼华问道:“什么时候了?” 刘衍道:“三更天了。” 慕灼华皱眉道:“明天便是会试了。” 刘衍道:“我已经让人准备了马车,天一亮就出发,会试需要的东西,我也让人准备好了。” 慕灼华缩在被子里,委屈巴巴地看着刘衍:“王爷,我要是考不上怎么办啊?” 刘衍一本正经道:“你还年轻,考不上也是正常事,三年后再来便是。” 慕灼华冷哼一声,拉下了脸。 “王爷可听过一个民间传说,许仙与白娘子。” 刘衍道:“听过。” 慕灼华道:“王爷可听说过一个传说,东郭先生与狼?” 刘衍道:“听过。” 慕灼华哼哼道:“王爷可明白一个道理,救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刘衍忍不住低笑一声:“你若考不上,本王便养你三年。” 慕灼华生着闷气:“若是一辈子考不上呢?” 刘衍道:“便养一辈子也是无妨的。” 慕灼华愣了一下,直勾勾看着刘衍。 刘衍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委实有些暧昧,不禁也是怔住。 气氛顿时有些怪异。 好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刘衍急忙打开了门,店小二把热粥送了进来,带着笑道:“大夫说吃完饭还要吃药,小的正在熬药,一会儿便送来。” 刘衍微笑点头,关上了门。 慕灼华走到了桌边,若无其事道:“店小二这么殷勤,王爷花了不少钱吧。” 刘衍道:“五百两而已。” 慕灼华瞪大了眼,愤愤不平地看着刘衍:“他就端茶送水煮饭跑腿,你给了五百两,我给你卖命,也就值五百两吗!” 刘衍往怀里抽出一叠银票,放在了桌上。 “五千两。” 慕灼华立刻收起了银票,堆上了满脸笑容:“我的命王爷只管拿去!” 刘衍忍俊不禁:“本王要你的命做什么?你吃了粥记得吃药,吃过药再睡。” 慕灼华看着关上的门,又摸了摸怀里热乎的银票,心想,看在他出手阔绰的份上,暂时就不换大腿抱了。 第十三章会试开始 第二天一早,刘衍准备好的马车就停在了客栈门口候着,慕灼华看着赶车的轿夫一脸肃杀,便知道这是刘衍的手下了,心下也安定了不少。 马车里准备好了文房四宝,还有一些换洗的衣物,慕灼华查看了一下,准备得非常充分妥帖。 “算着时间,我们回到定京便直奔考场,是来得及的。”刘衍说道。 慕灼华拍了下手,猛地想起一件事:“我家小丫头还不知道我的下落呢,怕不是要急死了!” 刘衍道:“本王昨夜让执墨给她带去了消息,告诉她你去给人治病。” 慕灼华松了口气,笑道:“王爷想得周到,执墨昨日拦住那些人,没有受伤吧?” 刘衍含笑道:“执墨执剑都是高手,没什么事,你放心吧。路上还有段时间,你身体尚未大好,还是趁着这世间多休息吧。” 慕灼华看着马车里铺着厚厚的被褥,想是刘衍为自己准备的,心中便有些暖意。 “多谢王爷了。” 慕灼华身子确实疲惫,但精神却亢奋得难以平静,更何况还有个大男人在旁边坐着,哪怕他正在看书,她也很难当着别人的面入睡。 慕灼华抓起被子盖在身上,只露出一双眼珠子却滴溜溜转着,忍不住就转到刘衍身上去。这马车应该是特别准备的,里面挺宽敞,刘衍背靠坐着,长腿一伸,便显得空间有些逼仄了。慕灼华的目光从大长腿一路往上看到刘衍的侧面。刘衍的鼻梁甚是高挺,侧面便显得更有男子的魅力,此刻也不知看着什么书,薄唇微翘,含着三分笑意。 慕灼华忍不住开口道:“王爷,你好像二十有六了呢。” 刘衍目光一顿,却仍看着书页,只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 慕灼华又道:“这年纪也不小了呢,我父亲在您这个年纪,可是孩子一打了。” 刘衍又嗯了一声,只是这声音却似从胸腔中发出,含糊而低沉。 慕灼华杏圆眼儿滴溜溜的转着,乌黑发亮,闪闪烁烁,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王爷,我是个大夫,医术还不错的那种。” 刘衍觉得这话题跳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眉头微皱,疑惑地偏转了头看向慕灼华。 慕灼华用气音说:“我们慕家,咳咳,就是我父亲,有不少壮阳的秘方。” 刘衍天生带笑的仰月唇嘴角蓦地一僵。 慕灼华掩着嘴一脸意味深长地说:“您要有需要,我可以便宜给您治。” 刘衍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二话不说就将手上的书扔了过去,砰的一声砸在了慕灼华脑袋旁。 慕灼华吓了一跳,整个缩进了被子里。半晌,她又探出脑袋来,露出两只眼睛,怯怯看着刘衍,嘴巴蒙在被子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免费也不是不可以……” 刘衍沉着脸,掀开车帘出去,看样子是坐在了前面。 慕灼华心里叹息,看这样子,分明是被说中了心事,长得挺好看的,可惜不中用了。她听父亲说,男欢女爱是这世上最美好之事,男人要是没了那份乐趣,当皇帝也不快乐。 她却不这么想,世上乌鸦一般黑,男人没有不风流好色的,只有不能人道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定王便是个好男人了。 慕灼华在马车上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已到了贡院外面,而刘衍早已不知去向。慕灼华想起来刘衍是主考官,想必是去忙了,却还细心地给她留了一个使唤的人,甚至帮她把郭巨力给叫来了。 郭巨力见了慕灼华,惊得大叫了一声:“小姐,你这是去给人看病还是自己看病了,怎么憔悴了这么多?” 慕灼华讪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实是瘦了。“给人看病也是一件极累的事啊。” 郭巨力也顾不上多问其他事了,赶紧地帮慕灼华准备好了行囊,慕灼华临走前却又将一个包裹塞给了郭巨力,郭巨力茫然道:“这是什么?” 慕灼华说:“收好,这是诊金。” 郭巨力打开一看,顿时懵了。 陈国的科举考试自五十年前便允许女子参与科考,但能读书的女子本就不多,能一路过关斩将来到会试考场的更少,有也都是名门子女,家学渊源。贡院有专门为女考生开辟了一个独立考场,由宫中女官负责搜身,并担任同考官,但评卷之时,试卷全部打乱,评卷不分男女,最后能中进士者,最多的一届也不超过三个,多年未见女进士,这才是常态。 慕灼华依着指引进了女考生专属的考棚。今年的女考生比往年似乎多一些,望去有二十来个,每个人身边都有婢女簇拥着,观其言行举止,无一不是名门闺秀,只有慕灼华显得寒酸一些。 慕灼华抱着自己的东西,找到了自己的考棚就地安置了。会试分为三场,一场三日,第一场是经义,第二场诗文,第三场策问。慕灼华对经义可以说是胸有成竹,诸子百家不敢说倒背如流吧,但顺着背应该能一字不错。诗文就麻烦了一些,勉强能写篇平仄不错的诗赋,可惜就是没什么灵气,无功无过。策问就是大麻烦了,只因她总是放飞自我,天马行空,常有惊世之语,若遇上古板保守的考官,可能就是下下,若遇上能欣赏的考官,便是上上,所以这结果便很悬了。 慕灼华托着腮想,第一场求己,第二场求稳,第三场求神吧。 作者有话要说:想要书评~~ 第15章 刘衍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无事,不过是在想今年的女考生比往年多了许多。” 刘琛道:“确实,不过以世家的底蕴,栽培出几个女举人并不难,若要考中进士,确实难如登天。自开放女子科举至今五十年,考中进士的女子加起来,也不足二十人吧。”刘琛说到此处却是觉得可笑,嗤之以鼻,“便是考中了进士,最后也不过回去相夫教子,苦心读书,又有什么意义?若不经世治国,还不如多花些时间学学德言容功。” 刘衍淡淡一笑:“人各有志,然而多读书总是有益处的,读过的书不同,一样的风景便看出不一样的滋味。” 刘衍指着庭中含苞待放的桃树,微笑道:“同一棵桃树,有人视而不见,有人拈花悟道,有人怜其羸弱,有人恋其灼灼。无论读书之后是从政为官,还是相夫教子,若有所得,便有所得。” 刘琛闻言,不禁哑然。 半晌后,刘琛不禁问道:“那皇叔你看这桃花,又想到了什么?” 刘衍淡淡笑着,却不言语。 数墙之隔,有个人却打了个喷嚏,抬起头吸了吸鼻子,仰头看到了正欲开放的桃花。 ——这桃花长得真好。 慕灼华揉了揉鼻子,心想。 ——今年的桃子一定很好吃。 会试第一场终于在无数人的翘首以盼中结束了,随着贡院的门打开,一个个浑身发愁形容憔悴的考生涌了出来。 狂喜者有之,懊悔者有之,淡然者有之。 慕灼华抱着行囊,远远便看到了郭巨力,正要走过去,便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喧闹。 “惊鸿公子出来了!” 慕灼华偏头看了一眼,心中啧啧道:不愧是惊鸿公子,别人都蓬头垢面,他倒依旧是衣冠楚楚。 无数沈惊鸿的追随者围在沈惊鸿身边问他考试情况,沈惊鸿面带微笑,说尽力而为,但瞧那神情,却是志在必得。 郭巨力接到了慕灼华,忙问道:“小姐,怎么那么多钱!” 慕灼华脑子里还想着考试的事,被这猛地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钱?” 郭巨力心想,小姐真是膨胀了,五千两都说忘就忘。 瞧见郭巨力神秘兮兮地比了个巴掌,慕灼华才想起她从定王那儿坑到的五千两。 “救命钱。”慕灼华挑挑眉,贼兮兮地笑。 郭巨力这几天守着那一大笔钱,睡都睡不好,半夜都要起来看三遍。 “不过巨力啊,人家都关心考生的考试情况,你一开口就问我钱的事,这不太对吧。” 郭巨力帮慕灼华提着行囊,振振有词道:“有了这些钱,小姐你考没考中又有什么关系呢。” 慕灼华摇头:“亏你还是慕家的丫鬟,这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点钱还不够我父亲扔水里听个响。” 郭巨力一听也是,沉浸在发财的美梦里三天,被慕灼华这么一戳,梦醒了,又有了忧患意识了。 “看来还是得有个正经的生财之道。”郭巨力小脸严肃地说,“小姐,你这场考得如何了?” 慕灼华摆摆手,哈哈一笑:“不是我自夸,不可能有人比我强。” 慕灼华回家狠狠休息了几天,有了一笔巨款,郭巨力上街买菜底气也足了,净挑着好肉给慕灼华补身子,每天一只鸡炖汤,让慕灼华吃鸡腿鸡翅,两三天便补回了元气。 “小姐,你可别只吃不练。”郭巨力把沈惊鸿的诗集拍在慕灼华面前,“惊鸿公子的诗你也多读读。” 慕灼华无赖地说:“人人都看,我就不看,我与旁人就不同。” 郭巨力皱着眉头:“小姐……” 慕灼华凝视郭巨力,认真道:“你聪明还是我聪明。” 郭巨力毫不迟疑:“小姐聪明。” 慕灼华:“那你要不要听我的?” 郭巨力点点头。 慕灼华摆摆手:“行了,今天不吃鸡了,去买只鸽子。” 郭巨力:“为什么吃鸽子啊?” 慕灼华道:“正所谓诗词鸽赋,吃啥补啥。” 郭巨力一听,太有道理了。 于是慕灼华这日的晚餐,便是红烧诗子头,红糖词粑,油炸乳歌,麻婆豆赋。 可惜吃啥补啥大约没什么用,考场上,慕灼华看着题目,咬了半天笔头,写写划划,也就写了些中规中矩的诗词,实在说不上什么才气,勉强只能说顺口。 考完第二场的慕灼华显然没有第一场时的意气风发,出了贡院大门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蒙上被子饱饱睡了一觉,便又开始看书补身子。 这些天应该是因为会试的缘故,刘衍和他的手下都没有再出现过,让慕灼华过了些安生日子。花巷也着实安静了好一阵,毕竟到处都住着考生,吵吵闹闹总归是不好的。小秦宫的姑娘伤好了,还托宋韵给慕灼华送了一回滋补品表示感谢,碰巧遇上考完第二场垂头丧气的慕灼华,只当她是考差了心情不好,还安慰了好一阵子。 到了第三场会试,慕灼华便又收拾了心情,重整河山。 第三场考的是策问,这也是近年来三科比重中最高的一科。策问有惊世文章者,前两科便是平平也能夺三甲,策问若是下等,前两科夺魁也只能居于中等。因此这第三门重头戏,无一人不是谨慎以待。 慕灼华拿到题目后,咬了半天的笔头。 问策:平蛮安夷之策。 这题目可以说是很具体务实了,但是却不好答。对陈国来说,蛮夷之地,一般指的是北凉南越西域。北凉逐水草而居,马上得天下,民风剽悍,局势不利就议和,兵强马肥就犯边,可以说是陈国的大患。南越穷山恶水,遍地瘴气,多有民智未开之地,与陈国边境时有侵扰。西域以教立国,长久以来倒是与陈国和多战少,但双方之争却不是在土地之争,而是宗教之争,西域意图在陈国传教,看似无害,然而信教者极为虔诚,可以为教生为教死,宗教失控,便是民心失控。 朝中对于这些异族,素来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那么这道题入手,便是考验对主考官心思的把握。如今的主考官大皇子和定王,都是与北凉征战多年的大将,无疑很多人都押主考官主战,如此一来,答题便要从战入手。 可是战能平,战能安吗? 慕灼华思虑许久。陈国对三国的战争已经持续百年了,却从未得到过长久之安。为何不安?第一,三国荒瘠,对陈国的富庶垂涎已久。第二,三国民心思异,便以异己者为敌寇。第三,三国亦无生财之策,便只有掠夺为己有。 既知道了原因,便可由此入手,想一想平蛮安夷之策了。 慕灼华闭目片刻,便在纸上写下腹稿。 第三场会试终于结束,所有试卷皆封了姓名收上来,刘衍与刘琛领着十六位同考官闭门批阅试卷。 第一场经义题批阅最快,因今年的经义题出得偏了些,许多考生都错了不少,便是考得好的,也有两三处错漏。 “这里有一份卷子,一字不错!”一位同考官惊叹不已,捧着卷子送到主考官跟前。 众人轻声交谈:“想必是沈惊鸿的卷子了。” 这卷子没有誊写,为的是看考生的书法如何,书法上佳,评价便会更高。 刘琛见同考官捧着卷子跑来,尚未看便也对刘衍说道:“我与皇叔赌一赌,这份卷子必然是沈惊鸿的。” 刘衍品了品茶,微笑道:“赌什么?” 刘琛道:“就赌皇叔府上的那一壶美酒,十段香。” 刘衍失笑:“你倒是觊觎已久,就是给你又有何妨。” 刘琛摇头道:“赢来的酒才香。” 话音未落,便听到又一个主考官惊喜道:“这里也有份无错答卷!” 刘琛闻言诧异地看过去:“今年的经义题不是说有几道题极难吗?” 刘衍道:“文风日盛,这是好事。” 第一份答卷已送到了案上,刘琛低头一看,顿时失望了。他对沈惊鸿的墨宝极其熟悉,这份卷子的书法确实不错,但并非沈惊鸿的字迹。 刘衍却将这份卷子看得仔细,这自己柔中带刚……稳中带皮……刘衍借着茶杯掩饰唇畔的笑意。他是见过慕灼华的字的,便是她写的那一纸药方,和这卷子上的字便像足了十成。 那个鬼丫头,确实有几分能耐。 刘衍本来还为她的身体状况有几分担忧,如今见了这卷子,心便落了下来了。 刘琛这时接过了第二份卷子一看,确认了是沈惊鸿的字迹,这才松了口气,展开了笑脸:“皇叔,这份是沈惊鸿的不会错了。” 刘衍微微点头:“可惜,你却是输了。”刘衍笑着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第一份卷子,“咱们方才赌的,可是这份卷子。” 刘琛顿时泄了气。 “想不到,今年竟有能与沈惊鸿比肩的考生。” 刘衍笑道:“奇人又何止一个?” 刘琛却又振作道:“不过是记性好罢了,还得看接下来两场,那才能看出是否有真才实学。” 第二场考的诗赋,却叫考官们大发雷霆。 “搞什么鬼!居然七成以上的人偏题!”同考官们对着一张张卷子画叉,但凡写错了题目的,一律不取。 刘琛遗憾摇头:“今年的题目是‘黄花如散金’,此题如此平常,想不到竟会涮落如此多人。” 刘衍道:“大多考生都将黄花当成了菊花,殊不知,此诗出自‘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这写的是清明谷雨前后的景象,此诗中黄花指的便是油菜花。考生若写了秋季、菊花,便只能出局了。” 刘琛皱眉:“此诗较偏,考的第一是考生的阅读范围,第二才是才气,可惜,有些人是只读经典,输于博学。” 这第二场没偏题的总的不过七十多篇,可以说,只要另外两科不太差,这七十多人便能上榜了。 刘衍心想,慕灼华可是读了不少书,这题应该不会不知道吧。心里是这么笃定的,刘衍却还是忍不住把那些诗篇一张张看过去,直到找到了熟悉的字体,这才安心。 旁边传来刘琛的笑声:“皇叔可是在找沈惊鸿的诗作,却叫我先找到了,果然又是一篇佳作,来,咱们赏析赏析。” 两人正看着沈惊鸿的诗作,忽然听到同考官处传来争执声,不由得齐齐放下卷子看了过去。 只见几个同考官争得面红耳赤,险些便要大打出手了,刘琛皱起眉头,厉喝一声:“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几名同考官急忙向刘琛行礼。 “回殿下,我等看到一篇策问,见解不同,是以发生争执。” 刘琛好奇道:“什么样的策问能让几位先生大动干戈?” 一个同考官冷笑拂袖:“若说离经叛道也不为过,此题考的是平蛮之策,这人倒好,满篇都是如何养蛮。” 另一个考官却皱眉反对:“细细看来,此人说的,却不无道理。” 刘琛越发好奇了,赶紧让人将卷子送来。卷子放在了案上,刘衍一眼扫过,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果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刘琛皱着眉头看这策问,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眼中更是风暴骤起,看到最后怒不可遏,拍案大骂:“这考生是北凉人还是南越了,怎么竟帮着蛮夷说话!” 反对派的同考官顿时引为知音:“殿下所言甚是,你们看,这卷子开篇先阐述了蛮夷不宁的原因,这说得倒也不错,蛮夷穷山恶水,教化未开,民心思异,有不臣之心,掠夺之意,那我们该怎么办?自然是战!打到他们怕了,服了,便能平蛮!” “你们再看这后半篇,简直是一派胡言!” “未见得吧……”这时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打断了同考官怒气磅礴的控诉,众人不敢置信地看向发声者,竟然是主战的定王? 刘衍专注地看着策问,眼中毫不掩饰惊讶与欣赏。 “无常有之敌,有常有之利,蛮夷之敌我,盖因无共利。”刘衍微微点头,“如何生共利?策问中也说得极为明白,开通商路,互通有无,人心思安,蛮夷若能从贸易中得到超过战争能带来的利益,便不会想着杀戮与掠夺了。” “南越看似贫瘠,却蕴有宝库,若助其发展,则可引为臂助。” “其下详细列了不少方针细则,确有可行之处。” 一个同考官不以为然:“然则教化未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刘衍接道:“于是其下又说了最重要的一点,以我陈国之儒道,教化蛮夷之民,以儒为教,就如西域以教立国。如今北凉、南越皆教化不足,而两国之民多对陈国的教化心生仰慕,百姓若学会了礼义廉耻,心向圣贤,便是同宗同族,心不思异了。” 众人皱眉沉思,却还是心存疑虑。 刘衍轻轻说道:“我们陈国当年,不也是数个小国合而为一的吗?” 刘琛道:“是战争让陈国大一统。” 刘衍笑道:“陈国的大一统,是经过了许多年的内乱,直到以儒立国,才民心归一。” 说到此处,不少考官便点头附和了。这策问的内容多为推测,但刘衍所说,确实有史可循。 “西域荒芜,却以教立国,民心归一,这便是信仰之力,而只有教化的力量,能让人‘信’。” 刘衍这一番娓娓道来,终是说服了几个同考官,但作为坚定的主战派,还是极为排斥这种说法。 “哗众取宠,异想天开,不过是一个书生的纸上谈兵而已。”刘琛满脸厌恶,“若他说的这些有用,皇叔,我们这些年来的征战又是为了什么!” 刘衍沉默良久,方道:“为了赢得一个让他们听话的机会。” 刘琛的目光扫向重考官,道:“既然大家都各执己见,不如投票来决定这篇策问的成绩,众人写下自己对这篇策问的评价,我们去掉首尾,取均值。” 此法众人皆无异议,各自取了一张纸写下成绩,而后交由刘琛计数。 这时不知是哪位考官眼尖地发现了一件事:“咦,这卷子的字迹看着甚是眼熟,似乎和第一场的无错卷极为相似。” 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有人拿了那份卷子出来比对,这么一看,果真是一模一样。 有些认同这篇策问的考官立刻笑道:“此人记性不俗,见解不凡,其才可与沈惊鸿一较高下。” 刘琛闻言,心生不喜。 “却还不知道这人诗文如何呢。” 便又有人去寻找卷子,七十几篇略微一翻也就找到了,众人交头一看。 反对派立刻大笑:“这也叫诗,不过是打油诗罢了,我看这人才华不过尔尔。” 刘琛听了又舒心了不少。 无论如何这人还是叫他上心了,异想天开,胡说八道,还妄图夺沈惊鸿的文名,他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才子”! 定京里过了几天纵情酒色又忐忐忑忑的诡异日子,终于等到了放榜日。 放榜这天,郭巨力一大早就起身沐浴,焚香礼拜,然后催着慕灼华起床。 “小姐,放榜了!”郭巨力紧张极了,偏偏慕灼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要睡!”慕灼华死死抱着被子,“我不去!” 郭巨力气急道:“小姐,你怎么就不上心呢,他们都赶着去看放榜呢!” 慕灼华闭着眼睛说:“掉价,太掉价了!哪有状元在榜下等的,状元都是好整以暇坐在家里等的!” 郭巨力也觉得慕灼华说的有几分道理,又有些迟疑了。 “那……小姐,我去看放榜,你洗漱好了,别到时候报喜的人来了,你还在床上睡觉。” 等郭巨力出了门,慕灼华才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哪里有点犯困的样子。 “妈呀,紧张死了。”慕灼华瑟瑟发抖,“万一没中怎么办,才不要去榜下让人看笑话!” 慕灼华知道自己那篇策问太危险了,刘琛和刘衍是主战的,而陈国多年对外战争都是胜多输少,自然主战派也多一些,她落榜的可能性极高……可是让她违背意愿写迎合旁人的文章,她也写不好。 “不如趁着这段时间,收拾一下行李吧……”慕灼华叹了口气,“好在赚了五千两,换个地方读三年再来吧。” 慕灼华也是睡不着了,起身梳洗,换了身青衫,便动手整理行囊了。 慕灼华整理到一半,忽然听到了敲门声,她一个激灵,回头看去,却是宋韵。 宋韵见慕灼华在收拾东西,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 “慕姑娘,你这是要回家了吗?” 慕灼华干笑两声:“宋姑娘,你来是……” 宋韵叹了口气,有些惋惜道:“前些日子你给姐妹们的那些香囊,她们都很喜欢,想找你订一批呢,你竟然要走了……其实以你的医术,就是不考科举,也是能在定京安身立足的。” 慕灼华见宋韵确实不舍得她,心里也有些感动。“定京繁华,不是读书的地方,我还是找个安静便宜的地儿好好读书吧。科举致仕才是我生平所愿,行医不过是混口饭吃。” 宋韵掩口一笑:“慕姑娘,你谦虚了,你这一走,我们可都会想你的。” 慕灼华道:“我会把香囊的配方留给你们的。” “这不合适吧。”宋韵惊疑不定,不敢接受,“大夫们的药方可都是不传之秘……” 慕灼华笑道:“这些于我并无多大用。” 她本想着靠医术赚钱,没想到还真的赚了几千两,可比卖香囊来钱快了。 慕灼华说着便从箱子里找出笔墨纸砚,坐下为宋韵写起配方。 正写着,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郭巨力掀开屋顶的尖叫:“小姐——小姐——” 慕灼华停笔,扭头看去,却见郭巨力小脸涨得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跑了进来,笑容都快溢出脸庞了。 “小姐——你中啦——” 作者有话要说:又卡在让人恨的地方啦哈哈哈哈 无奖竞猜慕灼华中了第几名~~~ 围脖发起一个开车投票,还没投的速度啦,很重要的!截止时间5月23 第16章 “十七名——” 一时之间,真诚的恭贺声此起彼伏,慕灼华只得站到街上,对着两旁的人拱手道谢。 “中了个十七名,这阵仗弄得像状元似的,叫人好难为情……”慕灼华低声咕哝了一句。 郭巨力在旁边正美着呢,听到这么一句,不禁气道:“小姐,陈国的第十七名啊!你以为很容易的吗!而且今科只有你一个女子上榜呢!对了,还不止!我听他们说,你可是自有女子科举以来会试名次最高的一人了!” 慕灼华也是个俗人,这下也被郭巨力捧得有些飘飘然了。 “你准备点银子,等下打点报喜的人。” 郭巨力大声道:“得嘞!” 刘琛面色古怪地看着榜单。 “女的?” 刘衍低头含笑。 刘琛还是不敢相信:“写出那篇养蛮策的,是个女人?和沈惊鸿经义并列第一的,是个女人?” 刘衍点头道:“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若不是刘琛压着那篇策问,其实慕灼华的名次恐怕能到三甲之列,但若不是刘衍力捧,以慕灼华那篇离经叛道的养蛮策,根本无法上榜。 到底有没有私心? 刘衍仔细问了问自己——没有。 那篇养蛮策,确实让他开了眼界,想到了从前未想过的方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养蛮策未必全然无误,但这却是一个全新的方向。慕灼华啊……那个看起来小小一只的鬼丫头,总是能给他不一样的惊喜。 刘琛一面觉得自己和一个女人为难有些掉价,另一面又觉得自己被一个女人为难了更加难堪。他到底只是个未满二十的少年郎,脾气都摆在了脸上。 “皇叔,我想去微服看看这个人,你陪我去?” 刘衍楞了一下,心里苦笑——只怕那鬼丫头一眼就能认出他们俩。 “殿试之前有个簪花诗会,到时候咱们微服去吧。”刘衍说道。 花巷里结结实实地热闹了几天,路大娘带了那些给慕灼华诊治过的姐妹们来祝贺,笑得合不拢嘴:“进士老爷给咱们看过病,这可够吹一辈子的了。” 路大娘把慕灼华交的房租全数退给了她,还封了十两银子的贺仪。 “您可别推辞,我这破房子让您住了,那简直是什么生辉,以后租出去可不是这个价了!” 慕灼华陪着笑了几天,笑得腮帮子都疼了。 过了五六日,这热闹才算休止了。 这天夜里,郭巨力又含着笑睡了。从放榜那日到现在,郭巨力始终沉浸在梦一般的喜悦之中,反而是慕灼华觉得疲惫不堪,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了,才有一丝松快。 慕灼华又在书桌前咬笔头,明日是簪花诗会,按惯例,每个贡士要写一篇诗文,虽然没有分高下,但写得差了,定然会叫人笑话,尤其她作为诗会上唯一的女子,别人总要多留意她几分,那些被她压过了名次的男子定然会叫她难堪。 慕灼华正烦恼着,便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她楞了一下,边问着谁啊边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定王刘衍。 慕灼华看着清朗月光下长身玉立的定王,一时失神——她险些忘了这号人了。 “王爷!”慕灼华压低了声音,“您这么晚找我有事?” 刘衍道:“陪我走走吧。” 慕灼华神情古怪:“孤男寡女,三更半夜,不太好吧。” 刘衍失笑,敲了下慕灼华的脑门:“你一个小丫头,算什么寡女,走吧。” 刘衍总是仗着长她几岁,不将她当女人看,也怪她长得脸嫩又娇小。 慕灼华合上门,跟着刘衍走在无人的街上。 “还未恭喜你金榜题名。”刘衍含笑道。 慕灼华露出一丝得意而含蓄的笑容:“这几日很多人向我道喜还送了贺仪。” 贺仪二字特别说重了一些,刘衍哪里还能不明白她的意思,立时便从袖中抽出一块玉佩送给她。 慕灼华好奇地接过玉佩打量起来,对着月光照了照,只见通体莹透,触手温润,着实是一件宝贝。 “这得值两千两吧……”慕灼华咂舌,“王爷,您一年俸禄有多少啊,我都不好意思敲诈您了。” 刘衍低笑一声:“还不至于叫你敲诈穷了。君子不可无玉,我见你身上没什么配饰,这玉佩便赠予你吧。”说着一顿,补充了一句,“不可当了。” “我才没那么傻,当铺才卖不出好价钱。”慕灼华哼哼两声,喜滋滋地收起玉佩。 “明日便是簪花诗会,你准备得如何了?”刘衍问道。 这话立时便戳破了慕灼华膨胀的心,整个人泄气垮了下来:“不如何……” 刘衍坦言道:“你的诗作我看了,确实也太……乏善可陈。” 慕灼华讪笑道:“王爷此来,可是要赠我一首好诗,助我扬名?” 刘衍含笑敲了敲她的脑袋:“你竟想些旁门左道,还有没有点文人的风骨?” 慕灼华揉了揉被敲打的额头,无赖道:“王爷也不是第一次被我敲竹杠了,难道还不知小人本色吗?风骨若是值两个钱,恐怕早就被我当了,若是不值钱,我又要它作甚。” 刘衍哭笑不得,轻轻摇头道:“你啊……巧舌如簧,脸厚心黑。” 慕灼华笑眯眯道:“王爷谬赞,小人受之有愧。” “我来便是提醒你一句,明天大皇子会微服私访,他是坚定的主战派,你那篇养蛮策,彻底激怒他了。” 慕灼华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我早做了心理准备了。不过……”慕灼华侧目斜睨刘衍,“王爷,你不也是主战派吗,难道你就觉得我说得对?” “未经验证,不敢说对错。”刘衍说话十分有余地,“若是曾经的我,大概,也会如刘琛一般主战到底吧。只是……”刘衍垂下眼,叹了口气,笑容有些苦涩,“经历了一些事,想法自然会有改变。你的策问,于我而言是一种从未想过的方向,也许可以试一试。” 慕灼华低着头若有所思,片刻后恍然大悟,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刘衍,小手攥住了刘衍的衣袖:“所以说,是王爷你力保我的,对不对?” 刘衍一时错愕。 慕灼华的眼睛里像藏进了漫天的星辉,亮得让人无法直视:“王爷就是嘴硬心软嘛,说不帮我,结果还是帮我了。我就说嘛,本来我都要打道回府了,没想到还能有个不错的名次,王爷大恩大德,灼华无以为报,只能做牛做马……” 刘衍哭笑不得,甩开了慕灼华的手,辩解道:“本王就事论事,绝无私心!” 慕灼华一脸“我懂”的表情,笑眯眯地说:“王爷,你不用说,我懂,我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死人,士为知己者死,当然如果能不死就更好了……” 刘衍实在是受不了这张叭叭的小嘴,忍不住伸手将她捂住。慕灼华脸小,被刘衍大手一遮,便只露出了一双乌黑湿润的杏眼,温软的唇瓣却贴着刘衍的掌心,摩擦出一阵酥痒的湿意。 刘衍立时觉得不妥,赶紧放下手,不自在地捏住了拳。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刘衍皱着眉头说,“总之……明日你记得小心行事。” 慕灼华嬉笑道:“多谢王爷通风报信,王爷这几日查那鹰爪可有消息,还有至仙果,以及我娘亲的身世……” “你这些日子赶着会试,不久还有殿试,这些事便暂时不用挂记了。” 慕灼华心中有些诧异,揣度着刘衍是对她隐瞒,还是真的关心她的前途…… 眼见着刘衍身影走远,慕灼华才恍然想起一事,冲着刘衍的背影喊了一句:“王爷,明日记得多关照我呀!” 刘衍背影一滞,走得更快了。 簪花诗会的举办之地,便在皇家别苑。 皇家别苑昔时乃镇国公主的住所,镇国公主出嫁后,此地便空置了起来,每年春暖花开之时,便会开放百姓游览,簪花诗会便借着这个机会举办。 别苑之中有百种鲜花香草,簪花诗会便是随机抽取一种花草,以此为题作诗,可自选也可他选,同一种花卉中诗词公认最佳者,便能得到这一株花王。 簪花诗会这日天气极好,暖风阵阵,花香幽幽,花园中摆着十张桌子,今科贡士们都穿着学士服,相互拱手行礼。人群之中,唯有一人最是瞩目,便是沈惊鸿了。沈惊鸿以三场第一问鼎,乃当之无愧的状元。如此才华,又有如此俊美的外貌,不知叫多少女子乱了芳心。 一个考生此时便在打趣:“诸位可知那日放榜的盛况,咱们惊鸿公子可真叫狼狈啊!” 另一人笑道:“榜下捉婿由来已久,但榜下争婿咱们却是头一回见,却说当日定京里数十名门贵族想与惊鸿公子结亲家,听说惊鸿公子在文铮楼,竟一个赛一个跑得飞快,把文铮楼围得水泄不通,好在惊鸿公子识得些武艺,从后门跳窗逃走了,报喜的差爷也跟着后面追了一路,叫整条街的人都给笑坏了。” 众人说着大笑起来,某些人心里虽是酸溜溜的,但此刻面上都是真心实意地祝贺。 沈惊鸿手执酒壶,淡淡笑道:“诸位莫要开我玩笑了,未成功业,何以家为?” 一书生道:“沈公子言重了,您可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这怎么能叫未成功业?按我说,大登科后小登科,便是双喜临门了。” 沈惊鸿却不接着话茬,颇为认真道:“未成一品,不谈婚嫁。”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呆了。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发现本文的主要角色都是不婚主义…… 第17章 众人都对沈惊鸿拱手致意,沈惊鸿微笑回礼。 “而这第二科诗赋,我等上榜贡士的作品皆在其上,沈公子的大作位列第一,确实无虚名。那位慕姑娘的诗作,在下也看了,确实是平平无奇,但不写偏了题目,也是不易。” 这话说得中肯,众人也连连点头。 “再说第三科策问,在下详细了今年的所有文章,发现了一件事。”这人卖了个关子,见所有人都目光灼灼盯着他,他才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说道,“今年上榜者一百,一百份策问卷,有九十九份策问,皆言对蛮必战,答了平蛮策,却有一分乙中的卷子,立场主和,答的却是养蛮策。” 众人闻言大惊,不敢置信地议论起来:“主和?对北凉主和?北凉侵掠我陈国边境,贼心不死,怎么屈辱谈和!这样的卷子凭什么拿到乙中!” 沈惊鸿垂下眼睑,举杯掩住了微翘的唇畔。 他自然是听刘琛大骂慕灼华,也从刘琛那里知道了这篇策问卷的内容,只是他的看法却和刘琛不一样。 有意思,很有意思。有想法,很有想法。 可惜大多数人不这么想,尤其在知道主和的是一个女子后,他们的愤怒变成了轻蔑。 “这便能理解了,姑娘家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难怪会主和了。” “女人就是女人,生性柔弱,这官场战场,本就不是她们该来的地方。” 众人说说笑笑,有了一个共同的攻击目标,顿时气氛十分融洽。 “那慕灼华今日怕是不敢来了吧。” “她若敢现身,之前的诗会便该现身了。” “以她的诗才,来了也是颜面扫地。” 众人说得正欢,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笑声传来:“今早出门便闻喜鹊啼叫,我就知道会有好事发生,果然远远便听到有人不断提我的名字。” 说话间那人已绕过假山来到园中,一张稍显稚嫩的小脸,两弯笑意盈盈的杏眼,并不十分张扬的五官,看起来却让人不由自主心生亲切,虽然穿着儒雅俊秀的儒生袍,但闻其声观其人,一眼便知是个少女。 少女向着众人拱手笑道:“慕灼华见过诸君了,在下不才,考了个十七名,不敢叫诸位如此惦记。” 背后说人被人逮了个正着,在场之人皆自诩君子,听慕灼华这么一说,脸上都有些讪讪。 慕灼华朝人群中最是显眼的沈惊鸿走近了两步,拱手笑道:“还未来得及恭喜沈兄荣登榜首。” 沈惊鸿面容俊美,目若琉璃,眸光自慕灼华面上一扫而过,微笑着点了点头:“侥幸而已。” 慕灼华叹道:“沈兄才名早已传遍定京,此事毋庸置疑,但在下最佩服的,却还不是沈兄的才华。” 不只是沈惊鸿,便是其他人也好奇转过头来看来,沈惊鸿眉梢微挑,笑着看慕灼华:“慕……姑娘有何高见?” 慕灼华一脸诚恳道:“高见不敢当,沈兄才华盖世,更难得的是胸怀与气度。记得沈兄初入定京,崭露头角,不知引来多少嫉妒与非议,沈兄自岿然不动,笑傲群雄,丝毫不为小人言行动摇心志,着实叫人敬佩。” 慕灼华这一番指桑骂槐在场还有谁听不懂,众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一人冷笑道:“沈兄真才实学,众所周知。” 慕灼华钦佩道:“不错不错,在下正该向沈兄学习,不该闭门治学,这点微末道学,如今也只有考官知晓,不怪其他人无知。” “无知”二字说得众人面红耳赤,怒火中烧,明知道对方是在骂自己,却又找不出反驳之词。 慕灼华悠悠道:“昔日我曾闻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拾得答曰:只须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沈兄,你以为如何?” 沈惊鸿笑而不答:“慕姑娘以为呢?” 慕灼华摇头晃脑道:“这拾得不是好人。” 沈惊鸿兴味盎然,问道:“何出此言?” 慕灼华认真问道:“世人欺辱我,轻贱我,是世人的错,还是我的错?” 沈惊鸿不假思索道:“世人傲慢无知,自然是他们的错。” “沈兄高见。”慕灼华一脸赞同地拱拱手,“你我读圣贤书,当行圣贤事,若见旁人犯了错,难道能视而不见吗?忍耐,是退缩,避让,是纵容,郑伯克段于鄢,知其不义不暱,却由之任之,令其多行不义而自毙,这心性简直歹毒,非我辈读书人所为啊。” 慕灼华这一番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众人也被她的思路带得情不自禁轻轻点头。 沈惊鸿勾着唇浅笑道:“言之有理,那你说该当如何?” 慕灼华肃然道:“大丈夫,路见不平血溅三尺,我们虽然只是文弱书生,但也该学习沈兄这般有血性,有气性,不能血溅三尺,也要当头棒喝。世人欺我、辱我、笑我、轻我,你便打他、骂他、贱他、恶他、身体力行教育他,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文武双全!” “哧!”有几人登时笑出声来,又立刻面红耳赤地捂住了嘴。 场中最为难堪的一人,便是当初文铮楼上沈惊鸿送了“文武双全”四字的文士宗,他如今对这四个字可谓是极度敏感,一听到这四个字就觉得是在骂他,但今日慕灼华比沈惊鸿还毒,直接把园中一半以上的人给骂了。先前背后说人是非者,此刻脸皮都涨成了猪肝色,其他人问心无愧,都是笑意盈盈地看笑话。 沈惊鸿敷衍众人许久,到此刻才真心笑出声来,轻轻点头,拱手道:“阁下真知灼见,令我醍醐灌顶啊,难怪能被点为十七名,确实见解独到,在下十分佩服。” 慕灼华客气摆摆手道:“沈兄言重了,在下不过是死记硬背罢了,策论剑走偏锋,能得考官垂青也是侥幸,若说诗词,更是自愧不如。今日诗会,在下是抱着学习的心态来的,方才听谁说在下害怕颜面扫地不敢来,这话就错了。圣人都能不耻下问,何况我只是末学后进,闻道有先后,我本就该多向诸位兄台多学习,又有何可耻之处?” 慕灼华说得坦然磊落,不卑不亢地把自己放在极低的位置,反而先堵住了别人刁难她的嘴。更何况她本来就是榜上年纪最小的贡士,场上之人年纪大多比她多出了一轮,也是不好意思为难她了。 众人被慕灼华一番话说得正发怔,便听到不远处响起了清脆的掌声。 一个身着素色宫装的美貌女子在两名宫婢的簇拥下缓缓走来,她面上含笑,看着慕灼华轻轻鼓掌,道:“簪花诗会还没开始,本宫倒先听了一出好戏,想不到你年纪小小,胆子却大。” 宫婢脆声道:“柔嘉公主到,还不行礼?” 众人这才恍然回神,俯身作揖,齐声道:“参见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不是属乌龟的,谁还没有点脾气啊! 怼他怼他怼他! 第18章 “吾等不如。” “既然自知不如,为何又要质疑考官的评判?” 柔嘉公主缓缓走到场中坐下,将这些贡士晾了片刻,方道:“本宫之所以能当这簪花诗会的举办人,不过是因为沾了皇姑祖的光,成为了这皇家别苑的半个主人。论才,本宫不及诸位,为免遭人当面腹诽背后议论,今日这举办人,不做也罢,你们只当本宫是来赏花的,其余请自便吧。” 柔嘉公主此言一出,众人顿时冷汗流了下来。 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因为轻视了一个女子,而惹恼了尊贵的公主。这可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长女,也是天下百姓最敬重的神女,今日之事若是传了出去,他们也算是完了。 本该春光明媚的花园中,此刻一片死寂。 死寂之中,忽然传出一声不合时宜的低笑。 “公主殿下息怒。”出声的却是沈惊鸿,他拱手朝柔嘉公主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今日之事,错在在下。” 柔嘉公主只淡淡扫了一眼这传说中惊才绝艳的沈惊鸿,便将视线移开。 “不错,你身为会元,众人以你为首,你若持身公正,以身作则,他们便不会言行失当,肆意诋毁一个姑娘。” 众人没想到沈惊鸿居然会为他们说话,不禁生出一丝感激,却还有三分的害怕,只怕沈惊鸿性子起来了,把公主得罪得更狠。 “公主教训得是,我等读万卷书,终究不如公主行万里路,只读圣贤书,却不解圣贤意,所幸得公主教训,也算当头棒喝,醍醐灌顶。” 沈惊鸿声音清朗,进退合宜,柔嘉公主的面色也缓和了一些。 “方才慕灼华所言不错,尔等轻慢她,不仅是质疑她的才学,更是在质疑考官的清白,朝廷的公正,此事若传出去,尔等功名前程还要不要?她提醒你们,是在帮你们,若避让纵容,才是害你们。” 有柔嘉公主这句话,许多人更是将头压得更低,连声道:“我等惭愧。” 眼见气氛压抑,慕灼华正要开口解围,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大声道:“皇姐此言差矣!” 一听这称呼,众人心中都是一抖——能称呼柔嘉公主为姐的,除了皇子还能有谁? 出来的正是大皇子刘琛。 刘琛今日微服出行,穿着一身湖蓝锦袍,白玉发冠,眉眼俊挺,难掩贵气,只是此刻眉宇微拢,语气中也有些不满。他快步走到柔嘉公主身旁,朗声道:“朝廷并不是容不下质疑之声,更何况慕灼华的名次本就有待商榷。” 柔嘉公主看着刘琛,有些头疼地笑道:“既是已经公布了名次,又怎能说有待商榷?” 刘琛瞥了一眼低眉顺目的慕灼华,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她的策问,立意太差,满纸荒唐。” 慕灼华被主考官之一的大皇子当着众人的面这么说,前途几乎是断了一半了。 柔嘉公主道:“既然如此,为何又给她不低的评价?” 刘琛眉头皱得更紧了,支吾道:“不过是几位考官各执己见……” 柔嘉公主看向刘琛身后,站了起来屈膝行礼,微笑道:“见过皇叔。” 众人这才发现又一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园子。 刘衍一袭白色长袍,分花拂柳而来,面容俊雅,气质温润,只是唇角的笑意颇有几分无奈。 “参见王爷!” 众人汗涔涔地想:今日簪花诗会也太热闹了吧! “本王今日微服出巡,不必多礼了。”刘衍温声笑道,又看向刘琛道,“殿下,今日簪花诗会乃是贡士们交流学问的地方,你我在此恐怕会打扰了他们的兴致。” 刘琛道:“若不是见皇姐偏颇,我也不会出来。” 今日他和刘衍本是打算旁听的,只是眼见柔嘉公主偏袒慕灼华,甚至连沈惊鸿也责备上了,他才坐不住出来说几句。 既然出来了,他也就没打算回去了。 柔嘉公主望着刘琛笑道:“究竟是谁有失偏颇?这里有些人,没见过文章,便冲着一个人的性别年纪品头论足,难道殿下觉得这便是公正了吗?” 刘琛对柔嘉公主素来敬重中带着敬畏,甚少和她顶嘴,更何况她此时说的也有道理,他只能换个角度辩驳道:“这些人偏颇,沈惊鸿却未曾出言妄断,皇姐为何特别苛责他,只因他状元的身份吗?” 柔嘉公主理所当然道:“既然是榜首,便当为表率,不能为表率,便不配为榜首。他既然身居高位,我自然要对他要求多一点。” 刘琛气恼道:“皇姐真是强词夺理。”刘琛求助地看向刘衍,“皇叔,你以为如何?” 刘衍失笑摇头,道:“偏见,本就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免俗,抛开身份外表去看待一个人,又谈何容易,人心本就是偏的。” 刘琛眼睛一亮,笑道:“皇叔言之有理,以往簪花诗会都是以花为题,各自作诗,公开品评,如此一来便会有人趋炎附势,让评判失了公正。今日诗会,不如也效仿会试,各自匿名写下诗作,由一人念诗,众人品评,如何?” 柔嘉公主挑挑眉,揶揄道:“今日这主办人是你还是我?” 刘琛拱手道:“自然是皇姐。” 柔嘉公主拂袖,佯作生气:“那你在此处是看热闹吗?” 刘琛忽然心生一计,眸光一转,笑道:“既然我与皇叔来了,不如也参加这诗会。” 众人闻言,顿时呼吸一滞。 刘琛却觉得这个主意极妙。他自幼被人说文武双全,也喜好诗词,但旁人总是夸他诗才,却不知几句实话,今日匿名作诗,倒是可以借此机会看看自己的水平。他素来自傲,并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他人,更何况作为皇子乃至储君,诗词不过小道,真的输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难的是在场的贡士,他们一个个心中忐忑,不知道此番该如何表现,若是不小心赢了刘琛和刘衍,是会被看重,还是会被记恨? 刘琛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刘衍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而刘琛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根本无法打消他的念头了。 刘衍扫了慕灼华一眼,后者始终一副宠辱不惊,低眉顺目的入定模样,丝毫不见方才巧舌如簧的嚣张样了。他心下一哂,无奈地点头道:“就随你吧。” 园中摆放着许多矮桌,桌上早已备好了笔墨纸砚,众人席地而坐,限时在一炷香内写出一首以花为题的诗。 柔嘉公主令侍女取来一个木箱子,箱子里放着许多折纸,蔓儿走到每个人面前,让每个人伸手摸出一张折纸,打开折纸,上面写着一种花名,那人便以此为题。众人都不知道彼此的题目,便也不知道一会儿谁会做什么诗。 不一会儿,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的诗题,柔嘉公主点燃了香,众人尽皆苦思起来。 刘琛和刘衍坐在亭子里,两人也各自得了题目,刘琛掐着笔皱眉深思,刘衍瞥了一眼题目,便好整以暇地品茗起来,目光扫过亭外做题的众人,仿佛自己又加试了一场会试。 刘衍的目光落在慕灼华身上,后者微张着粉色的双唇,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正无意识地咬着笔头,眉心微微皱着,显然十分苦恼。刘衍想起方才在后面偷听到慕灼华那一番歪理邪说,不禁又生出几分笑意,仰月唇微微翘起。 慕灼华正苦思冥想,眼睛不经意地抬起,便撞进了刘衍笑意盎然的双眸之中。慕灼华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无奈又委屈的表情,可怜兮兮地,却让人生不出怜意,反而更想逗弄她。 刘衍忍着笑移开眼,放下茶盏,提笔写诗。 慕灼华暗自撇了撇嘴,腹诽刘衍和刘琛叔侄吃饱了撑着,若是他们不来捣乱,那柔嘉公主肯定会护着自己,现在这样子…… 慕灼华心里叹了口气,勉勉强强凑了四句诗,虽说不算差吧,但别说与沈惊鸿比了,只怕场中一半人都比不上。 “时间到了。”柔嘉公主说了一声,冲侍女们点了点头,侍女们便走到众人面前收走了卷子。 卷子被特地打乱过后放在了柔嘉公主手边,柔嘉公主看了一眼卷子,笑道:“今日应该会出不少佳作,好诗当找个合适的人来读,才能读出那份味道。”柔嘉公主目光逡巡一番,最后道,“便让慕灼华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说说刘琛,其实他也才十九岁,比慕灼华大不了多少,从小金尊玉贵养着,皇帝、皇后、太后还有皇叔护着,身边多少人吹捧着,他又长得英俊,文武双全,自然是骄傲得像头孔雀,性格并不讨人喜欢,比较自我。 女主就过得惨一点,娘早死,爹不爱,嫡母不慈,姐妹勾心斗角,夹缝中求生存,所以造就了她这副滑不留手的性格。 更何况女孩子本来就比男孩子早熟一点。 大皇子这不讨人喜欢的性格,会被现实教做人的。 第19章 众人回想定王方才的举动,又想到定王征战沙场多年,这首诗十有八九就是定王所做啊!当下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将这首诗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这绝对是古往今来第一首牡丹边塞诗!” “可谓是开创了一个新流派啊!” “居安思危,立意高远,令人佩服!” “凄风厉雪过寒冬,独留牡丹一支红,让人仿佛看到战争的残酷,同袍战死的悲怆。” “以乐景写哀情,让人越回味越心伤啊。” 刘衍垂着眼,面色微微有些古怪。刘琛素来喜欢边塞诗,这首诗若仔细品评用词也就一般,立意确实是不错,但似乎也没有其他人捧的这么高,但看众人争先恐后地夸,他都怀疑自己的文学造诣是不是低了些,没看出那么好来。 众人夸了许久,才把这页揭过。慕灼华足足念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把所有诗词都念完了,众人也匿名选出了自己心目中认为最佳的一首诗,写在纸上。 侍女们再次收齐了各人手中的票纸,两名侍女一名唱票一名计数,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咏牡丹。” “咏牡丹。” “咏牡丹。” …… “咏牡丹第一名,得八十六票。” 场中算上刘琛刘衍,一共一百零二人,咏牡丹独得八十六票。 众人微笑鼓掌,衷心感叹道:“实至名归,实至名归!” 柔嘉公主含笑起身,拿起那份咏牡丹的诗卷,仔细看了看后,抬眼看向众人。 “结果已然揭晓了,那么,就请这首诗的作者出来吧。” 众人将炽热的目光投向了亭中端坐的刘衍。 刘衍依然端坐,唇角噙着笑,却没有起身。 一个有些娇小的身影走了出来,走到了柔嘉公主面前,脸上有些泛红,她抬起手摊开掌心,上面有一张小纸条,正是先前的试题。 慕灼华有些羞怯道:“那首诗……是我作的。” 所有的笑容刹那间凝滞,狐疑的目光从慕灼华身上移到了刘衍身上,刘衍微笑看着慕灼华,他觉得今日忘了带把扇子真是失策,否则此刻便能挡住自己脸上的笑容了。 柔嘉公主笑着将诗卷还给了慕灼华,道:“既然如此,今年的簪花诗会会首便是你了,这园中开得最好的那朵牡丹,便是你的彩头。蔓儿。”柔嘉公主侧头对身旁的侍女道,“你去将那朵花移植入盆,送给慕姑娘。” 蔓儿笑着应下。 刘琛脸色十分难看,恶狠狠地瞪着慕灼华,嘀咕道:“怎么会是这首第一,那些人都瞎了还是傻了?” 刘衍笑道:“只怕……是太聪明了,反被聪明误。” 刘琛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结果,胸腹之间憋了一股气。别说是刘琛了,其他人何尝不是非常气闷。其实若论诗,沈惊鸿的诗作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只不过众人被误导了,以为那首诗是刘衍所作,曲意逢迎,这才导致了这个结果。然而跟这些跟错风的人比起来,失了头名的沈惊鸿反而心态平和得很,笑容满面地向慕灼华道喜。 慕灼华有些飘飘然,从蔓儿手中接过沉甸甸的花盆都压不下她的飘。一张小脸被牡丹映得红扑扑的,双眸水亮,无比膨胀地说了一句:“沈兄,我是不是第一个在诗作上赢过你的人?” 沈惊鸿:“……” 沈惊鸿都惊了,这第一名怎么得来的,你心里没有点……数? 皇家别苑里,刘琛脸色极为难看,一脸不满地看着柔嘉公主。 “今天这场诗会,着实不公!” 柔嘉公主扫了他一眼,冷哼道:“不也是照着你的意思改了规则吗?” “可是……”刘琛皱眉,“慕灼华何德何能得了头名!” 柔嘉公主微笑道:“众望所归,不得不服。” “你……”刘琛竟是说不过柔嘉公主,心中更是气闷了,转头看向坐在另一侧的刘衍,求助道,“皇叔,你评评理。” 刘衍揉了揉额角:“莫要拖我下水,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管不了了。” 柔嘉公主看着他的模样,失笑摇头:“你一心维护沈惊鸿,这是怕别人不知道沈惊鸿是你的人吗?” 刘琛哼了一声:“知道又如何。” “我懂你爱才之心,不过沈惊鸿桀骜难驯,你可得小心些。” 柔嘉公主越是这么说,刘琛就越欣赏沈惊鸿。他与沈惊鸿坐而论道,越是了解这个人,就越喜欢他。这人出身寒门,却满腹经纶,志存高远,与他的许多想法都不谋而合,他已将沈惊鸿引为知音,他日他若登基,必然重用沈惊鸿,开创一个盛世王朝。 柔嘉公主道:“那慕灼华,也是有才之人,她奇思妙想,妙语连珠,殿试之上,或许能得父皇青眼,位列三鼎甲。” 刘衍有些诧异:“公主竟如此看好她?” 柔嘉公主微笑点头:“这姑娘有些不讨人厌的小心思,确实会讨人喜欢,连沈惊鸿都对她不同旁人,依我看,她入翰林院,是十拿九稳之事。” 入了翰林院,便能在御前行走,官运亨通,远在他人之上。 刘琛厌恶地皱起眉头:“不是我看不起女子,不过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子能如皇姐这般,慕灼华不过是投机取巧,又贪生怕死而已。” 柔嘉公主幽幽一叹:“罢了,你看重你的沈惊鸿,也不要针对慕灼华才是。你生来高贵,却不知道,一个女子走到她今天这步,得有多难……” 慕灼华很难,只是这些事她从来不说。 你若失败,那些难处说来不过是让人笑话徒劳无功,你若成功了,那些苦尽甘来便也不值一提了。 懂得你的人自然会怜惜,不懂的人,说多了也是自讨没趣, 有了柔嘉公主的回护,慕灼华感觉到对自己的恶言恶语明显是少了许多,她心里对柔嘉公主的敬爱也不禁愈加浓厚。 慕灼华在家中庶女排行第七,上面有六个姐姐,却从未体验过什么叫做姐妹之情。那日见了柔嘉公主,见她对自己温柔有加,便想着自己若有一个亲生的姐姐,是否也会如柔嘉公主那般熨帖暖心。然而那是万人敬仰的公主,她也只敢偷偷想想而已。 在这世上,也只有郭巨力算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郭巨力照旧早早睡下了,慕灼华却还在院子里倒腾她的宝贝,她忙得专注,竟没注意到墙头上坐了许久的人。 刘衍今夜本有事,只是不知怎地又想起了慕灼华,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走到了门外。他本想敲门,却又临时改了主意,施展轻功飞上墙头,便看到慕灼华卷起了袖子蹲在院子里忙活着,细嫩的藕臂上沾了些许泥土,地上也是一片狼藉,慕灼华把头发都扎了起来,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显得有些狼狈。 刘衍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轻咳两声道:“你在做什么?” 慕灼华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便看到了月光下屈膝坐在墙头的刘衍。她因惊讶微张着嘴,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看到了期待已久的客人,让人见着她的笑容心情也不自觉好起来。 “王爷,你来啦!”慕灼华抬起手臂擦了擦额角的汗。 刘衍自墙头跃下,白色的衣袂翻飞,面容俊雅,皎然若谪仙一般,看得慕灼华微微失神。 刘衍站到了慕灼华身旁,才看到方才被她身影挡住的东西,他惊诧地挑了下眉头:“你在挖花?” 慕灼华忙摆手解释道:“才不是呢!我这是在移栽。” 慕灼华说着又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那朵挖开的牡丹放入另一个土陶花盆里,轻手轻脚地将泥土放进盆中。 刘衍有些不解:“为什么?” 慕灼华专注地盯着那朵牡丹,头也不回道:“公主赏的这个花盆太贵重了,我要好好收起来。” 听慕灼华这么说,刘衍才看向先前的花盆。那个花盆乃是宫中之物,看着就不是凡品,不过这种东西刘衍家中遍地都是,自然也不会放在眼里。 “这个花盆能卖上百两呢,不过意义特殊,我也不敢卖,更不敢随便放在院子里,万一被人偷了呢,所以啊,我就把牡丹移栽到这个土陶花盆里,再把这个贡品花盆好好藏起来。” 刘衍闻言失笑,只觉得慕灼华每次说话都是胡说八道,但偏偏还很有道理,他又被说服了。 慕灼华好不容易才重新把牡丹栽好,这才扭头看刘衍,问道:“王爷这么晚来,是有要紧事吗?” 刘衍被慕灼华问得一窒,他……没什么事……但此刻却还是硬掰出了一件事。他手中握着把折扇,轻轻敲了敲慕灼华的肩膀,似笑非笑道:“今日之事,你难道不该给本王一个交代吗?” 慕灼华露出一个真挚而讨好的笑容:“我正想多谢王爷相助呢!” 刘衍弯了弯嘴角,一副“你继续扯”的表情。 慕灼华道:“我承认今日我是故意误导他们,让他们以为那首诗是王爷做的,不过我也实在没想到,王爷那么配合,还泼了杯茶引起他们的注意,我也因此侥幸得了头名。” 刘衍轻笑一声:“怪本王过分配合了?” 慕灼华陪笑道:“王爷总是说不帮我,但最是嘴硬心软,人美心善,小人感激得不得了呢,果然是没跟错主子!” 第20章 “王爷,这品种的牡丹花,可也要上百两一朵呢,这样富丽堂皇的人间富贵花最适合王爷这样的身份地位了,你就收下吧!” 刘衍怔怔看着那朵花,只听着慕灼华软软地喊了几声,他便下意识地接过了花盆。 慕灼华暗自松了口气,笑着道:“今日这头名本也有一半功劳是王爷的,说到底是在下沾了王爷的光,所以这彩头咱们一人一半正好。” 刘衍这才回过神来,无奈又好笑地看着慕灼华的小花脸:“你啊……” 刘衍最终还是将这朵花带了回去。 执墨知道刘衍半夜出了趟门,没让他们跟着,回来的时候竟带了一朵牡丹花,脸上还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刘衍将那朵牡丹放在书房的窗台上,亲自给花浇了浇水。 执剑经过,看到这一幕觉得有些好奇,问道:“王爷方才去买了盆花?” 刘衍微笑道:“不是,别人送的。” 执剑惊了——居然有人给王爷送花! 王爷还笑着收下了! 还有几日便是殿试,这几日慕灼华在家里温书,郭巨力便出去四处找新房子。如今她们身边有了不少钱,过了殿试,应该能封个一官半职,便不适合再住在东城这种鱼龙混杂之地了。郭巨力在北城和南城打听了几天,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大多是因为太贵。 “北城两进的房子,一个月租金便要二十两,怎么不去抢啊!”郭巨力气呼呼地如是说,“还要一次付半年,加上押金,一次便要交一百四十两。” “咱们现在不是有很多钱嘛。”慕灼华财大气粗地说,“月租金五十两也是住得起的。” “小姐,咱们还得添置很多东西呢,笔墨纸砚还得买更好的,你近来又长高了,也得重新做几套衣服鞋袜了。往后你当了官,还要人情往来呢。我都打听了,新科的进士一年俸禄米粮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十两,都还住不起北城呢。” 郭巨力碎碎念算计着日后的开支,本以为一夜暴富了,谁知道竟多了这么多烧钱的地方。 慕灼华听得发笑,忍不住掐了一下郭巨力的脸蛋。 “巨力可真是持家有道,我都舍不得把你嫁了。” 郭巨力道:“小姐你都不嫁人,为什么要把我推进火坑。” 慕灼华哑然,吃吃笑道:“你聪明了,对,咱们都不嫁人,升官发财就好。” 慕灼华的个子仿佛春天的柳条似的,一夜之间抽高了个子,袖子骤然短了一截,卸妆之后的容貌似乎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慕灼华仔细看了看,发现自己原先有些肉肉的脸颊瘦了一些,脱去了稚气,多了几分少女的柔美与妩媚。 郭巨力给慕灼华调制易容的粉膏,赞叹道:“小姐越来越好看了,比姨娘还好看呢。” 慕灼华沾了沾黛色的粉膏,犹豫着该怎么改变妆容。她调制的这些粉末极难卸掉,得自己另外调配药水才能擦洗掉,两者都没那么容易调配,因此每次补妆都得经过深思熟虑。以前她个小脸嫩,便装着天真稚气骗人好感,如今要入朝为官,再这么打扮恐怕会被人看轻,需得成熟稳重一些。 慕灼华想了想,便有了方案,在眉眼之处轻轻画了画,又在脸上添了些阴影加深五官轮廓,乍一看还是那个人,可整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了。之前的妆容让她看上去仿佛十五六岁的女娃娃,卸了妆的她便是十八岁的美貌少女,而重新上妆,她便是稳重清秀的书生了。 换上了新作的衣衫,慕灼华对镜自照,满意点头。 郭巨力发自内心地说:“小姐真俊,我若嫁人便嫁小姐这样的。” 慕灼华哈哈一笑:“千万别,兴许我和我那父亲一样风流呢。” 殿试定在四月初八,慕灼华同其他人学了面圣的礼仪,这才进宫接受昭明帝的考核。 一百个贡士鱼贯进门,大殿上摆好了一百张桌子,也准备好了笔墨纸砚,笔墨充足,纸张每个人却只有十张,如此则要每个人都打好腹稿,速速完成。在没得到准许之前,考生是不允许抬头窥探龙颜的,每个人低头行礼之后,坐在指定的位置上,之后由总管太监宣读殿试题目,便可以开始作答了。作答时间为一个时辰,期间自然也可以如厕饮水,但极少有人会这么做,这会给皇帝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每年的殿试考题方向都不一样,只取决于皇帝的个人喜好。有的皇帝喜欢诗文,有的皇帝喜欢策问,甚至还有考过算学风水的皇帝,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好在昭明帝是个中规中矩的皇帝,没出什么太偏门的考题为难众考生。 今年的殿试题目是道策问题,题目是“无为而治”。 这题目很大,切入点很多,可以肯定,也可以否定,这样一来就要仔细回想一下昭明帝历来的政策倾向,是有为还是无为,若是猜错了帝王的心思,这前途可就堪忧了。 慕灼华心中叹气,这考试考的只有一半是才华,另一半却是揣摩上意的本事。昭明帝登基第十五年,多施行仁政,休养生息,如此看来,很多人会押在无为之上。 无为,无为……其实无为本身,也是一种有为,只是顺时应势而为,有所为有所不为…… 慕灼华脑中一行行字自然浮现其中,文思泉涌,闭目片刻后,便提笔答卷。 大殿之上,昭明帝正仔细观察这些考生,有的人胸有成竹,有的人愁容满面,有的人战战兢兢,有的人落落大方,才华如何尚不知道,但心性却可见一斑。 大殿两旁则坐着不少文武大臣,还有一些几位皇亲贵族,便如定王与三位皇子,这些人也在观察着考生们临场的表现。 这些考生中最为瞩目的,无疑便是沈惊鸿与慕灼华了,一个是连中三元的诗圣,一个是极为罕见的女进士。慕灼华那篇策问在朝中流传,引起了不少争执,便是昭明帝也对她印象深刻,今日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考试时间过半后,昭明帝便走了下来,在考生之中来回巡视,这就极大考验了考生们的心性,有的人一见皇帝来了,登时心神大乱,写不出字,这些人多半是难成气候的。昭明帝自然而然地先走到了沈惊鸿身旁,沈惊鸿已经写好了六张纸,昭明帝饶有兴味地站在旁边从头看了起来,边看还边微笑点头,显然十分欣赏沈惊鸿的策问。 刘琛见了这一幕,心中也是安定了不少。对沈惊鸿的才华他是十分信任的,就担心他御前无状,或者心神失宁乱了分寸,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昭明帝看完了沈惊鸿的卷子,便走下去看其他人的,其余之人有好有坏,却没有一人能让昭明帝如对沈惊鸿那样看重了。眼看着昭明帝就要走到慕灼华身旁,忽然殿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巨响——啪! 两旁的大臣愕然,抬头四望寻找声音的来源,片刻后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只见慕灼华桌上的砚台不知何故,竟翻倒了过来,卷子本叠放在一起,墨水一倒,自上而下地湿透所有的试卷,那些已经写好的卷子有一半的篇幅都被墨水染黑了,完全看不清字迹。慕灼华本已经写完七张纸,此刻看着染黑的卷面,整个人表情都懵了。 时间只剩下两刻钟,而白纸……认真算起来,只有半张。 大殿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慕灼华身上,慕灼华茫然抬起头,正好接触到昭明帝探究的目光,整个人都是抖了一下,立刻又低下头去。 半张纸,两刻钟,又能写什么呢…… 慕灼华抓着笔的手紧了紧,掌心已经微微汗湿了。 远远的传来不真切的谈论声:“时运不济啊,看来是最后一名了。” “估计是看到陛下走近,心里慌了,这才打翻了砚台。” “年纪太小了,又是姑娘,会有惊慌也是难免的。” “陛下仁慈,应该不会追究她的过失。” 慢慢地,慕灼华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完了……完了…… 是她慌了吗? 不是啊,那个砚台是莫名其妙自己翻倒的,她分明没有碰到! 是谁要害她? 她又得罪了谁? 殿试最后一名不过是同进士,同进士就不是进士,前途便大大不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刘衍活到二十六岁,第一次收到女人送的花,然而他本来想要的是花盆。 心情十分复杂,但总归是开心多一点。 唉……我好喜欢慕灼华这个小可爱,弯了弯了~~~~ 第21章 慕灼华长长舒了口气,晃了晃脑袋,重新振作了起来——她还有半张纸呢! 慕灼华重新提起笔,沾了沾墨,思忖片刻,重新下笔。 “她还要写什么?” “半张纸,又能写几句话?” “困兽之斗罢了。” “但是能有这心性,便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不知是谁说了这句,引来了众人的交相点头。 是啊,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姑娘,殿试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却还能镇定自若地重新下笔,无论她写了什么,在陛下看来,已经是高看她一眼了。 昭明帝含笑点头,却没有再走下来巡视了,而是走回御座之上。 总管太监高声喊道:“时辰到,停笔——” 卷子被一张张收了上去,考生们得到了休息时间,在太监的引领下离开大殿,来到偏殿喝水进食。 慕灼华坐下之后便大口灌了一壶茶,放下茶壶,便看到许多人都一脸同情地看着自己。 “你今日也太不走运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那些人纷纷摇头,看似惋惜,心里却在算计着这十七名掉了下来,自己大约能上升多少。 沈惊鸿倒是真心实意地关心了一下:“你之后有再作答吗?虽然发生了意外,但若能用心作答,陛下定然不会怪责。” 慕灼华冲沈惊鸿笑了笑:“我觉得自己答得挺好的。” 众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就连沈惊鸿也是哭笑不得的表情——就交了半张纸,口气还这么嚣张。 “那……祝你好运了。”沈惊鸿也无话可说了。 昭明帝看过卷子,心里便对各人的表现有了底。待昭明帝看完所有答卷,所有考生也在偏殿等候了一个时辰了,又再度被召回了大殿之上,等待殿前奏对。 这可是在皇帝面前留下好印象的机会,每个人都是既忐忑又期待地等着,倒是慕灼华看起来神情自若,这在旁人看来,是破罐子破摔的表现了。 第一个被召上前问话的,自然是沈惊鸿了。沈惊鸿年轻俊美,仪表不凡,更兼写了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让人初见便生出了十分的好感。沈惊鸿这卷子是昭明帝站在旁边看着写完的,他对这个才华惊人的青年显然十分欣赏,面含微笑问了几个问题,沈惊鸿不卑不亢,对答流畅,让昭明帝连连点头。刘琛站在一旁看着,似乎觉得与有荣焉,也露出了笑脸。 刘琛附耳对刘衍低声道:“今科状元,非他莫属。” 刘衍笑而不语。 接下来又有几个人被传召,几人面色不一,有人兴奋有人惊恐有人沮丧,众人的对答都被一旁的宦官一一记录下来,也被昭明帝在心里留了底。 太监又一次扯着嗓子喊道:“慕灼华上前觐见——” 众人惊愕地挑了下眉梢,偷偷看向慕灼华,慕灼华神态自若地走出队列,清秀的小脸上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她走到队伍最前列,行礼叩首道:“学生慕灼华,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方传来昭明帝的声音,温和而威严:“平身吧,让朕仔细看看你。” 慕灼华立刻站起身来,恭敬垂手站着,扬起下巴,眼睛却看着地下。 “不错,年纪轻轻,心性却极稳,朕还以为,你要当场哭出来了。”昭明帝笑呵呵道。 慕灼华答道:“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不可轻言放弃,便到走投无路之际,也应笑对生死。” “好!”昭明帝赞赏地点点头,拿起手中半张卷子,“你能在最后的时间写下这份答卷,也很好。” 那半张纸空间有限,也只写得下两句话。 居无为而思有功,尽人事以听天命。 物竞天择适者生,不优则劣弱者亡。 昭明帝道:“寥寥数字,却说尽了人道,也说破了天道,你年纪不大,却有这等境界,着实不易。” 在最后的空间与时间里,慕灼华只能提炼自己的想法,最后写下这两句。她也是在赌,现在看,她是赌赢了。 慕灼华俯首道:“谢陛下夸赞。” “你会试的那篇策问,朕反复看过几遍,原以为作此篇策问者,定然是个老成谋国之士,却没想到你这般年轻,还是个女子。朕想知道,策问所言,是你心中所想吗?” 昭明帝这么问,似乎是怀疑这篇文章有人代笔。虽然被问的是慕灼华,但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天子的威压,心生惧意。 慕灼华心中一凛,俯首道:“回陛下,学生出身商贾之家,自幼耳濡目染,便觉经济乃民生之基。” “何谓经济?经邦经国,济世济民,上惠朝廷,下泽百姓。陛下治国多年,以民为本,四海之内无不感念陛下仁政,便是外邦蛮夷也垂涎我陈国富足,不远万里与我陈国贸易,海波平静,四海来朝,江南之地每年因此可受益数千万两白银,百姓丰衣足食。” “北凉却屡屡犯境,为何?学生位卑,却未敢忘忧国,思虑多时,偶有心得。北凉不产金银、粮食,逐水草而居,百姓生而多艰,垂涎中原富足,便只有南下侵掠。但北凉便没有能与陈国贸易之物吗?有的,北凉马壮,远胜中原,有富足铁矿,可为利器,北凉牛羊肥硕,可补陈国之缺,北凉人高大雄壮,以一当十,然则两国互为戒备,边贸难通,北凉人无法以贸易的形式交换所需,便只能想方设法侵掠,这是他们为生存计。” “陛下,一将功成万骨枯,学生以为,若能活下去,百姓是不愿意打仗的,而谁能让他们活得好,谁便是他们的天。士大夫读圣贤书,不屑商贾小道,学生以为,能利国利民之事,无分大小。” 慕灼华一番娓娓道来,深入浅出,说得旁边的仕宦也不禁轻轻点头,深以为然。站在慕灼华身后的考生,有许多人都曾在簪花诗会之时讽刺过她,但如今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她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暗自为之前的态度感到羞愧。 慕灼华态度不卑不亢,却一开头便将昭明帝捧了捧,让皇帝听高兴了,往下话便也好说多了。这话里话外透露着一个意思,就是陛下圣明有为,番邦百姓都等着您去解救他们呢。 这种臣子说话的艺术昭明帝倒不少见,却见慕灼华一个小姑娘板着张清秀稚气的小脸,说起来也一套一套的,不禁有些好笑,偏偏她说的有理有据,让人生不出玩笑的心思。 “看你胸有成竹之态,这策问想来是作的无错了。只是今日殿试你犯了大错,污了试卷,虽然临危不乱还交了四句,但也难以服众。不过朕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把无为而治用来注解养蛮策解释给朕听,朕给你三十息的思考时间。” 慕灼华心中大喜,俯首道:“圣明无过陛下!” 用无为而治注解养蛮策,这又有什么难?但是昭明帝给了她三十息,却是存了为难她的心思,慕灼华也不好露出太得意的模样,便故作为难,皱眉思索了一番,待听到一声磬响,她舒展了眉眼,认真答道:“无为,而无不为,顺治,则天下大治。圣人治国,顺时应势……” “……因势利导,民心所向,则事无有不成……” “……藏利于民,泽被万姓,则民无有不忠……” “……广开教化,人心思一,则国无有不兴……” 慕灼华注解了无为,又谈了何为治,自上而下,从里到外,把经济民生、德育教化方方面面的养蛮策说了个通透。 昭明帝一开始还带着笑,后来越听越严肃了起来,不时陷入沉思。一旁的太监运笔如飞,将慕灼华的话一字字写下,挥汗如雨,待慕灼华说完,他的手依然抖成了筛子。 昭明帝沉默了许久,才勾唇一笑,道:“善!” 三十息成文,如此思谋,如此文采,如此年纪…… 昭明帝仔细端详慕灼华,心中有些惋惜,若是身为男儿身,那就更好了。他心中本是属意沈惊鸿为状元,沈惊鸿确实是无可挑剔,但慕灼华也是不遑多让。 昭明帝一时陷入了沉思,殿上之人跟着面面相觑,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慕灼华自觉答得还算不错,更何况有了昭明帝那个“善”字,她心中着实踏实了许多,只是这会儿昭明帝又沉默了太久,她难免也有些忐忑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慕灼华便听到昭明帝又带着笑意问了一句:“你既讲了教化,又讲了经济,却不讲军事,难道不打仗,便能得四海归一?” 慕灼华一怔,随即道:“打还是要打的,教化大兴,国富民强,这才好打胜仗。教化他们,是为了不打仗,打仗,是为了让他们坐下来好好听话。” 昭明帝失笑,指着慕灼华道:“你啊你啊,话都叫你说完了……” 左右侍从惊讶地看了昭明帝一眼,又看向慕灼华,心中暗道了不得,可甚少见到昭明帝笑得这么开心,这个慕灼华简在帝心,前途无量啊! 昭明帝信重的总管太监轻声提醒道:“陛下,是否召见下一个考生殿前对答?” 昭明帝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笑道:“不必了,朕心里有数了。” 慕灼华这才得了令退下,跟着所有的考生回到偏殿等候名次的公布。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名次,但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应该不会太差了。 作者有话要说: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写得文章撩得俊郎~~~ 第22章 刘琛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刘衍说得对,只能沉默点头。 殿试的结果当日便出来了,考生们在偏殿度日如年地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了结果。 这次宣读名次的,却是丞相。 “昭明十五年殿试……” “一甲第一名,沈惊鸿,赐进士及第!” 这个结果都在众人意料之中,沈惊鸿俯首,含笑谢恩。 “一甲第二名,宋濂锡,赐进士及第!” “一甲第三名,慕灼华,赐进士及第!” 慕灼华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 丞相含笑看着慕灼华,低声提醒道:“还不赶快谢恩。” 慕灼华急忙磕头谢恩,心中却还迷糊着。 探花? 她居然是……探花? 这可太出乎意料了,她本来想着,能保住原来的名次就不错了,居然还能升到第三名。 其他人见识过慕灼华御前奏对的本事,对她是有几分信服,但想着自己十年寒窗,竟然被一个女子给压过一头,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 殿试结果陆续公布完毕之后,丞相笑吟吟道:“陛下赐宴御花园,恭喜诸位新科进士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论结果如何,多年寒窗苦读,到了这一日终算是开花结果,进士也好,同进士也罢,对自己对宗族也有了个交代。到了琼林宴上,本有些郁闷的进士也一扫郁结之情,展露了轻松快意的笑容了。 一甲三人在太监宫女的服侍下换上了特制的礼服,安排在了居中的席位上,接受众人的道喜。沈惊鸿锦衣加身,谈笑晏晏,一时风头无两。榜眼宋濂锡和谈话慕灼华分坐沈惊鸿两侧,宋濂锡年过三旬,已是第二次参加会试了,容貌并不出众,胜在为人庄重自持,让人心生敬意。而慕灼华三人之中年纪最轻,又是女儿身,有了昭明帝和柔嘉公主的关注,旁人也不敢再为难她,今日宴上便只有觥筹交错,一片喜乐了。 开席不久,沈惊鸿领着榜眼探花出席,向昭明帝敬酒谢恩,昭明帝心情极好的样子,正要拿起酒杯,却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咳。 坐在昭明帝身侧的是几位皇子,大皇子刘琛见昭明帝咳嗽,关切道:“父皇,太医说过您不能饮酒。” “一杯而已,朕今日高兴,无妨的。”昭明帝说着拿起了酒杯。 刘琛求救的目光投向刘衍,刘衍立时站了起来,劝道:“皇兄,太医的劝诫还是要听的,沈状元三人敬酒本是心存感恩,若陛下因这杯酒而伤了身体,便会让他们后悔莫及,自责不已了。” 昭明帝闻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杯子,微笑道:“既是如此,朕还是以茶代酒吧。” 刘琛笑道:“父皇,这杯酒就让儿臣代您喝了。” 若在民间,子替父酒,也是寻常之事,但在皇家,这种举动便不免让人多想了——大皇子就如此迫不及待替代皇上了? 坐在刘琛下首的是淑妃的一对双生子,二皇子刘瑜,三皇子刘瑾。两位皇子相貌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刘瑜皮肤白皙,温文尔雅,礼贤下士,颇有美名,三皇子刘瑾却是生性活泼爽朗,喜好舞刀弄枪,皮肤晒成了小麦色,此刻人坐在椅子上,眼睛却是耐不住寂寞到处打量。 刘瑜见刘琛喝下那杯酒,眼神微微一闪,却不动声色。刘瑾直勾勾盯了刘琛片刻,才不屑地移开眼。 昭明帝因身体多病,为人也不重□□,有了三位皇子之后,后宫便没再添过女人。太后担忧昭明帝的身子,便也不往他身边塞人了,因此陈国的后宫算是极为清静。皇后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却显得沉闷,淑妃出身武将世家,性情活泼解语,据说淑妃比皇后更得昭明帝喜爱,而昭明帝至今仍未立太子,便让旁人有了许多揣测。 慕灼华随着沈惊鸿回到席上,目光却偷偷留意着皇室成员的动静。她活了这么些年,明白一个道理,想要过得顺,一定得学会察言观色,揣摩上意,尤其在皇城之中,若是站错了队得罪了人,怕是死得无声无息了。 最让慕灼华担忧的,便是今日无故翻倒的那个砚台。砚台自然不是她不小心翻倒的,而大殿之中也不可能无风自动,她仔细观察过砚台,在右下角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撞击痕迹,应该是被人用微小的暗器撞击推翻形成的。慕灼华回忆当时的坐席,她坐在第三排的最右侧,在她右前方的人嫌疑最大,而在她右前方坐着的,除了几位姓刘的皇室成员,便是几个二品以上的高官。她着实是想不出来,她何时得罪了谁,那人竟又如此大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害她? 她跟三位皇子毫无交集,非要说得罪了谁,大概也就是大皇子,定王说过,她那篇养蛮策把大皇子给激怒了。慕灼华今日观察过刘琛,大致了解了他的个性。刘琛是皇帝的嫡长子,相貌英俊,气度不凡,自幼跟着刘衍学文习武,可算是文武双全,三年前援救定王,立下战功,是皇位的第一人选。这人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性格上最大的特点就是骄傲,他骄傲得理直气壮,根本不屑去掩饰自己的情绪,可谓爱憎分明了。 反倒是刘瑜叫人难以捉摸,看似君子如玉,温和有礼,却让人猜不透是真情还是假意。刘瑾与他相貌相似,性情相异,倒是与刘琛更相近,只是少了刘琛与生俱来的骄傲,眼中压抑着不服。 还有一人便是刘衍了,想到会试之时他帮过自己,按说更没理由害她。 慕灼华喝了杯酒,暗道一声头痛。 宋濂锡见慕灼华眉头微皱,以为她是喝醉了酒,便让宫女倒了杯热茶来。“慕探花,喝点热茶解酒吧。” 慕灼华感激地笑了笑,接过茶:“濂锡兄有心了,灼华不胜酒力,让你见笑了。” 今晚她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了,这酒不烈,但她平时喝得少,便有了醉意。 “不必客气,过几日咱们便要到翰林院报道,咱们是同榜进士,理应互相关照,我虚长几岁,便厚颜承你一声兄长了。”宋濂锡微笑着说道。他年纪较大,看起来仁厚庄重,慕灼华也不禁生出几分敬意。 “听兄长口音,是定京本地人士吧。” 宋濂锡点头道:“不错,我自祖辈起便居于定京。” “小妹却是来定京不久,日后还要兄长多多关照。”慕灼华说笑着,状似无意地问道,“都说定京城里遍地是官,小妹只怕莽撞无知,到时候冲撞了贵人。” 宋濂锡笑道:“倒也不必过分担忧,陛下为人虽然仁厚,却最恨官员横行霸道,欺凌弱小,因此定京可还比那些天高皇帝远的边城安定。” 慕灼华点头称是:“今日见朝上的大人们,确实极为亲切,几位殿下礼贤下士,也叫人心悦诚服。” 宋濂锡听了这话,面色却有些古怪,迟疑了片刻,说道:“咱们为臣者,最重要的莫过一个字。” 慕灼华问道:“忠?” 宋濂锡淡淡一笑,摇头:“是纯,但行己事,莫问前程。” 慕灼华闻言,不禁肃然起敬,宋濂锡的觉悟,确在她之上。 若论忠,便是一心向着皇帝。 若论纯,便是一心为政,居其位,谋其政,莫问前程,不计得失。把自己位置上的事情做好,便是最大的忠了,既是忠于皇帝,也是忠于百姓。 而宋濂锡这话的深意不只在此,更是旁敲侧击地提醒慕灼华——不要搅和进皇室的争端之中。 二人毕竟交往不深,能说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慕灼华感激地举杯敬茶,宋濂锡见慕灼华的神色,便知道她是听明白了自己的话外之音,心中也有些欣慰。 不远处,沈惊鸿被人群簇拥着,众人玩起飞花令,若论诗词,又有谁能在沈惊鸿面前露脸,沈惊鸿不知喝下多少杯酒,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俊美英挺的面容上泛着醉意,却叫不少宫女羞红了脸,心潮澎湃。 这才是状元之才该有的模样啊…… 昭明帝早已离席,众人少了许多拘束,喝得更加尽兴。席近尾声,忽然有个宫女轻声叫走了慕灼华。 “大人,陛下传您觐见。” 慕灼华登时酒意退了大半。 “就我一个人?” 宫女笑而不语,转身便走。 慕灼华十分忐忑地跟着宫女一路疾走着,这一路却不是去正殿的方向,慕灼华也不知是宫里的什么位置,只看着依旧是一片花园,却已听不到琼林宴上的喧嚣了。 慕灼华赶到的时候,昭明帝已换了常服,正在喝药,站在他身边伺候用药的,一个是皇后,另一个是柔嘉公主。皇后看上去三十多岁,面容不算美貌,却端庄娴静,与昭明帝极为般配。 慕灼华跪下朝帝后行礼。 “咳咳……”昭明帝皱着眉头放下药盏,碗底还残留着黑色的药渣,“这药是越来越苦了。” 皇后温声道:“陛下近日劳累,太后嘱咐了太医要多照看陛下,怕是这个原因,太医才加重了药量。陛下若觉得苦,便吃颗梅子吧。” 柔嘉公主打开了蜜饯盒子,昭明帝摆了摆手,道:“罢了,喝多了,倒也习惯了。” 慕灼华嗅觉灵敏,闻一闻便猜到了昭明帝的病情,这病在肺里,沉疴难治,恐怕是…… “皎儿,朕让你今日去琼林宴上看看可有中意年轻俊杰,你竟看中了一个小姑娘吗?”昭明帝含笑看向慕灼华,“朕听说簪花诗会的时候,你也替她出了头。” 柔嘉公主微笑看了一眼慕灼华:“同为女子,怜她不易罢了。” 昭明帝拍了拍柔嘉公主的手背,叹息道:“你啊,总是为他人想得多,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一下。那个沈惊鸿,朕看着很是不错……” “父皇。”柔嘉公主皱着眉头打断他,“且不说沈惊鸿小我几岁,那日簪花诗会上他已放言,不成一品,断不娶妻,他说这话便是想绝了朝中大臣的笼络之心,此人志存高远,不会甘心当一个无权的驸马。” 昭明帝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在他心里,总觉得只有最优秀的男子才配得上他最喜爱的长女,但这样的男子,又有谁甘心尚公主呢。 昭明帝只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你和皇后先退下吧,你若有了主意,不好意思和朕说,便和皇后说。朕心里如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的婚事了。” 听昭明帝这么说,柔嘉公主也只能无奈一笑,与皇后一起带着人离开。 昭明帝这才回过头来打量慕灼华。 “不必拘礼了,抬起头来吧。” 慕灼华这才放松了一些,稍稍抬起头,悄悄打量昭明帝的长相。 昭明帝今年将近四十吧,其实这年纪并不大,只是因为久病缠身,人看起来憔悴苍老了不少,两鬓都有霜白。昭明帝看起来相貌温文,虽不似刘衍俊美,却与刘衍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到底是一个父亲生的。 “慕灼华,朕点你为探花,你可高兴?” 慕灼华低头道:“微臣喜不自胜,却又惶恐不安,怕有负陛下期望。” 昭明帝含笑道:“你当得,朕本来还想点你状元。” 慕灼华大惊,脱口而出道:“这使不得!” 昭明帝奇道:“为何使不得?读书人又有谁不渴望中状元,光宗耀祖。” 慕灼华老实答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陛下看重,微臣也不敢妄自菲薄,微臣悬梁刺股,多年苦读,自认为能有今日,乃是不负所学,陛下所给予的,已远超微臣所想。但若论学识渊博,论名望才气,微臣确实远不及沈惊鸿,若得了状元,必然遭人非议,微臣受辱不要紧,若连累陛下英名,便死不足惜了。” 昭明帝轻笑,又忍不住掩着嘴咳嗽:“你很聪明,也有分寸,一个小姑娘……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头,才会懂得这些的道理。” 慕灼华听了这话中的怜悯之意,竟忍不住鼻子一酸,跪了下来:“陛下知遇之恩,微臣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起来吧。”昭明帝温声说道,“你如此年纪,便有这等才学和胸怀,前程不可限量,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不战而胜,天下归一的那天。” 慕灼华嗓子一紧:“陛下洪福齐天,自然能看到的。” 这话慕灼华自己都不信,她听着昭明帝的声音,看他的气色,心里明白他寿数不多,而这一点,恐怕昭明帝自己也明白。他现在看中的年轻官员,都是在为将来的皇帝做储备。 “沈惊鸿锐意进取,而你进退有度,朝中有你们这样的年轻官员,大陈未来可期。”昭明帝笑着说,“过两日,你们便要去翰林院报道,朕已有旨意,着你们一甲三人轮番为三位皇子讲学。” 慕灼华苦笑,刚想着远离是非,结果现在是非自己凑上来了。 “微臣才疏学浅,怕不足以为皇子讲学。” 昭明帝却充耳不闻:“往年都是老翰林为新进士讲学,今年是朕改了规矩。三位皇子心思驳杂,于学业上是不如你们的,你也不要谦虚了,若是皇子们不敬师长,叫你们受了委屈,朕自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慕灼华还能说什么,只能跪下来谢恩了。 待慕灼华走远了,总管太监才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方砚台送到昭明帝眼前。 昭明帝接过砚台看了看,笑着放下了。 “看来,是有人不想她太招眼了。” 总管太监是昭明帝的心腹大伴,在昭明帝跟前是说得上话的,因此此时也大胆开口道:“女子探花,确实是招眼了。” 昭明帝垂下眼道:“朕时日无多,等不起了。” 总管太监哽咽道:“陛下洪福齐天!” 昭明帝淡淡笑着摆了摆手:“何须如此,人人心知肚明之事罢了。沈惊鸿……他是一把利剑,但作为一个皇帝,不能只有剑,慕灼华,是最好的鞘,只看他日后能否用好。朕把人送到了面前,希望皇儿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慕灼华心烦意乱地回到了御花园,琼林宴不知何时结束了,御花园中只剩下一些太监宫女在洒扫,慕灼华只能找一个人带自己出宫。 “慕探花。”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慕灼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到了分花拂柳而来的熟人。今日穿着朝服的刘衍显得尊贵而威严,让慕灼华不自觉低下头来。 “见过定王殿下。” 刘衍点了点头说道:“琼林宴方才散了,你可是要找人带你出宫?” “正是,夜里漆黑,怕迷了路走错地方。” “本王正好也要出宫回府。”刘衍走到了慕灼华身侧,轻声说:“跟我走。” 慕灼华微一怔忪,迟疑了一瞬,便抬起脚步跟着刘衍朝宫门口的方向走去。刘衍手上提着一盏宫灯,灯光幽幽,照亮了眼前方寸之地,慕灼华恍惚间,却听刘衍压低了声音说:“还未恭喜你呢。” 慕灼华唇角微翘,笑得含蓄:“也恭喜王爷。” 刘衍问道:“喜从何来?” 慕灼华道:“有了我这么一个得力下属,难道不是大喜事吗?” 刘衍低笑了一声。 “今日惊险万分,你居然能转危为机,砚台翻倒,你若心态崩塌,哭闹无状,必然会被斥落,恐怕连同进士之位也会被剥夺。” 慕灼华忽地顿住了脚步,抬起头直勾勾望着刘衍:“王爷相信我吗?” 刘衍疑惑地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慕灼华,却撞进了她清亮湿润的双眸之中。她本喝了不少酒,霞飞双颊,未施脂粉却染上了胭脂色,杏圆的双眼乌黑湿润,带着一丝稚气与好奇,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 刘衍说不出她哪里不一样了,仿佛是半夜里一阵春风,悄悄吹开了满园的鲜花,藏不住的春意盎然爬上了她的眉梢眼角,让那个小女孩一夜之间有了少女的风情。 刘衍失神了片刻,才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笑道:“自然是相信的……你生死关头都能面不改色做戏,本王相信你能稳住心态,从容应对。” 慕灼华眼神一动,若有所思:“只是这砚台不知谁是打翻的。” 刘衍疑惑道:“不是你打翻的?” 慕灼华道:“怎么可能,定然是有人要害我,只是我想不出来为什么,谁跟我这么深仇大恨呢……”慕灼华偷偷打量刘衍,“听说大皇子不喜欢我?” 刘衍道:“你不必放在心上,他还不至于因此陷害你。” 慕灼华又道:“陛下有旨,让我们一甲三人为皇子讲学。” “那你日后要多加小心了,不要得罪了大皇子。” 慕灼华拱拱手,苦笑道:“多谢殿下提醒,可这事也不是我想躲能躲得了的。” 说话间便到了宫门口,刘衍的马车便在门口等着,他看向慕灼华,见她脸上带着醉意,便道:“本王送你一程?” 慕灼华笑道:“多谢王爷美意,不顺路,还是免了。” 刘衍也不坚持,径自上了马车,一眨眼马车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执墨。”马车里传出刘衍的声音,“你护送她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在刘衍心中,慕灼华已经从孩子变成一个大人了吧…… 第23章 慕灼华听了心里一动,朱雀街后面的巷子,好像就是曾经太医住的那片地。 “就那套了,价格能谈就谈,不能低的话也一定要租下来,尽快搬过去。” 郭巨力别看年纪小,办事确实是麻利,听了慕灼华的话,第二天便租下了房子,还把价格谈到了二十两。主仆俩行李不多,一天时间便搬过去安了家,总算有了清净的感觉。 郭巨力把行李都安置好,也到了入睡的时间了。 慕灼华换上了寝衣,躺上雕花的大床,不禁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郭巨力的房间还没收拾好,便和慕灼华挤一张床。 “小姐,这是我们的新家了。”郭巨力眼里都是满足,“虽然比慕家小了很多,但是睡着安心。” 慕灼华淡淡笑了:“笨蛋,这是租的,等我当上大官了,给你买大房子住,那才是我们的家。” 郭巨力有些忧虑:“也不要太大了,我也不想离小姐太远。” 慕灼华道:“等我有权有钱了,你也要当小姐的,不要总拿自己当丫鬟。” 郭巨力道:“当小姐太难了,我还是当丫鬟吧。” 慕灼华道:“真是个没出息的丫头……” 郭巨力打了个呵欠:“跟着小姐走,不会错。” 慕灼华勾了勾嘴角,揉揉她的脑袋:“那你可得听我的话。” “听着呢……” “明天把家用物事都添置齐整,别省钱,买些好的。” “听到了……” “你也给自己做些好看的衣服,小姐我带你出去才有面子。” “听到了……” “对了,打听下咱们左邻右舍这条街上都住了谁,得备些礼物走动……” “呼呼呼……” “这么快睡啦……真是猪丫头……” 第二日,慕灼华便领着郭巨力出门采买,买了不少定京城里最有名的糕点,挨家挨户地送礼。那些高官府上自然是不求得到接见了,慕灼华只在门房留下礼品和拜帖便离开,而慕灼华真正的目标也不是这些大人物,她想见的,是住在原太医署的那些人。 如今住在朱雀后巷的大多不过七品左右,与慕灼华也只在伯仲之间,却还不及新科探花的前程似锦,见慕灼华上门拜访,自然是热情迎接。慕灼华被主人家领进了屋,就着一品阁的糕点饮茶聊天,不过两日便把朝堂里的情况几乎摸了个清。几位皇子的喜恶,朝中大人们的关系,在朝为官的要诀,两日下来慕灼华着实学到了不少。当然,她最关心的一点也没有忘记,就是打量府里的摆设,与自己对外祖家的猜测一一印证,却是找不到一点相似之处。 汤池没看到,就是杏花也不见一朵。 一一排除之后,就只剩下关着门的邻居了。这房子就在慕灼华住所的左侧,两家共用一堵墙,慕灼华在外面看过一圈,隔壁的院子比自己住的这个大了两倍,听说换过不少主人,要问二十年前是谁住的,却是都不清楚了。慕灼华寻思着只能找个晚上去夜访一下了。 过了两天,慕灼华的官服和任命便都下来了,被授予正七品编修。翰林院编修并无实质职务,对他们这些新科进士来说,还有一段观政学习期。不过一甲的待遇特别一些,他们三个人还能去给皇子讲课。 这对很多人来说自然是美差,三位皇子他日必有一位能登基,现在打好了关系,有了师徒名义,以后新帝登基便不会亏待。但是慕灼华尴尬得很,一来她年纪比三位皇子小,二来她是个女人,不管怎么说,这个年头还没有女人给男人当老师的,昭明帝分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了。 慕灼华硬着头皮到翰林院点卯,与其他人打了招呼认识过了,便去领了自己的东西。慕灼华一走,众人顿时议论起来了。 “咱们翰林院还是第一次有女子啊。” “你别说,长得还是挺清秀的。” “去去去,这是长相的问题吗,我是说,按惯例,咱们该去小秦宫摆宴欢迎新进士,小秦宫烟花之地,你说咱们请不请她?” “这……请了不太好,不请也不太好……”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探花,如今得了机缘要给皇子讲课,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成了皇妃……” “被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当女人了。” 慕灼华自然知道一个女人在男人堆里做事不容易,有些事便只能想开一些,放开一些了。 沈惊鸿与宋濂锡对慕灼华的态度好比旁人好许多,可能是同榜的情谊。三人便在同一间办公,三人各轮一日给皇子讲课,讲课的地方是在御书房,从翰林院过去倒是不远。 第一日沈惊鸿便开了个会,商议了每人主讲的内容,三人各选了自己最擅长的一科,慕灼华以为沈惊鸿会选择诗词,不料他竟选了历史,宋濂锡主讲儒家经典,慕灼华想了想,选择讲地理。 “地理?”沈惊鸿诧异地挑了挑眉,“慕编修真是博学。” 慕灼华讪笑:“说笑了,通古博今,比不上二位,不过我读的书杂,便讲讲这天下的风土人情,希望皇子们能喜欢吧。” “那就拭目以待了。”沈惊鸿微笑说道。 头一日的讲课自然是沈惊鸿上了,慕灼华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了一天书,宋濂锡则是备了一天课,不时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显然有些紧张,对慕灼华悠然自得的好心态十分佩服。 倒了傍晚,沈惊鸿一回来,宋濂锡立刻便迎上去问道:“沈编纂,今日讲学如何?” 沈惊鸿放下书本笑道:“三位皇子聪颖好学,温文有礼,宋编修无需过分担忧。” 听沈惊鸿这么一句宽慰,宋濂锡才放松了少许。 “对了,翰林院同僚说,过几日旬休,要在小秦宫宴请我们这些新科进士,让我们三人一定要去。”宋濂锡说道。 沈惊鸿闻言有些诧异,看向慕灼华:“慕编修也会去吗?” 小秦宫,毕竟是风流之地。陈国并不禁官员狎妓,自古文人多风流,花巷的生意红火得很,对她们来说,金银固然重要,若能得到大人才子们的诗词墨宝,那才更是抬身价的宝贝。 慕灼华想起今日来传达请客之事的同僚,那人虽然面上带笑,心里却是打着看好戏的念头,再三强调要慕灼华同去,慕灼华又何曾怕过这些,当即便微笑点头答应了。 “既然是惯例,在下自然不敢坏了规矩。”慕灼华笑容自若,“到时候必然会准时赴宴。” 宋濂锡深深看了慕灼华一眼,未在她脸上看到丝毫尴尬,心里也暗暗佩服她。 “好,到时候我们三人同去。”沈惊鸿笑着说道。 又过两日,宋濂锡也讲学完了,终于轮到慕灼华去挨火烤了。 皇子们上课的地方在御书房的偏殿,听说有时候昭明帝得空了也会过来听一听,看一看上课的情形。慕灼华讲学这日,幸亏昭明帝不得空,不然她难免要紧张了。 慕灼华走进课堂的时候,三位皇子都已经坐好了,课堂上六张桌子,前面三张是皇子们的坐席,后面三张坐着各自的侍读。 慕灼华进屋后,走到了讲台上,与三位皇子相互行礼。 “下官慕灼华,翰林院编修,今日与诸位皇子讲讲这地理之学。” 慕灼华刚说完,便听到刘琛用挑衅的语气说:“慕编修讲学为何不带书本?” 慕灼华微微笑道:“下官要讲的东西都在脑子里,不在书上。” 刘琛嗤笑道:“慕编修好大本事,讲学不带书,竟是比沈编纂还要厉害了。” 刘瑜温声为慕灼华说话:“大哥不妨听听慕编修讲学,慕编修年纪虽比我们小,但这般年纪能中探花,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 刘琛冷哼一声:“那就请慕编修让我们看看你的真才实学吧。” 慕灼华不以为意,始终保持微笑,她来时背着个竹筒,这时打开了竹筒,从里面抽出一幅卷轴来,抖了抖打开,挂在了身后的墙上。 台下几人仔细端详,疑惑道:“这是堪舆图?” 慕灼华执起教鞭,转身面对众人:“这是下官自己绘制的地图,这地图北至塞北草原,南至南越滨海,西至大漠,图上绿色的是山川,蜿蜒的黑线是河流,朱砂标注了每个地方丰产的资源。” 慕灼华顿了一顿,才又说道:“三位殿下日后或者执掌天下,或者驻守一方,定然还是要对天下有个了解,常言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地理之学关乎民生政治,不可不学。” 慕灼华这一番话着实吊起了众人的兴趣,刘瑾双眼发亮道:“你连北凉南越的地理都知道?” 慕灼华自然知道,他们慕家乃江南首富,生意做那么大,可不是只在陈国境内打转,别说南越北凉了,就是海外也有他们的船。这些东西皇子们若想知道,也不是无从得知的,但陈国的教育,更注重学习先贤经典,对这些东西便不怎么看重。 “世人都以为南越民智未开,瘴气遍地,无可取之处,实则是不了解南越的好处,殿下若感兴趣,便容下官一一道来。” 慕灼华声音清脆悦耳,讲课之时引经据典,不时还能说上一两个民俗笑话,逗得众人大乐,精神一振,连本打算刁难慕灼华的刘琛也听得入了迷,忘了打断她。半日的讲学便在欢笑声中度过,直到慕灼华说了结束,众人才意犹未尽地收回心神。 刘瑾听得入迷,忍不住道:“慕编修,你再多讲一会儿,你刚才说南越这走婚族的风俗,到底是真是假,我怎么从未听过?” 刘琛道:“怕不是你自己编的。” 慕灼华道:“有本书叫《南越志异》,是一位陈国举人方岩所著,其中写了他在南越的所见所闻,殿下可以找来看看。” 刘琛又冷着脸说:“我们可没工夫看这种杂书。” 刘瑾斜睨刘琛,他早看出来了刘琛不喜慕灼华,而刘瑾与刘琛又素来不睦,最喜欢与刘琛作对,刘琛要针对慕灼华,那他自然是要维护了。 “大哥,慕编修真是博闻强识,她说得不错啊,若是志在天下,自然应该多了解天下之事,若有取南越之心,就该多了解南越之事,大哥大约是满足于现状了,不思大一统。” 刘琛听到刘瑾这番阴阳怪气,当下拍桌而起:“放肆!我带兵打北凉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天下难道是看几本书就能打下来的吗!”刘琛冷睨慕灼华,“只有贪生怕死之人才会纸上谈兵,天下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 慕灼华额角一抽一抽的,她真没想到自己那篇养蛮策会把刘琛气到这个地步,真是咎由自取了。 “殿下对北凉了解最多,那我们三日后便讲北凉吧,今日就到此为止了,下官告退!” 慕灼华说完就走,一刻也不敢停留了。 慕灼华回到翰林院,猛灌了一大碗水,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宋濂锡笑道:“你跑得这么快,莫不是身后有猛虎追着?” 慕灼华叹了口气:“不可说,猛于虎。” 宋濂锡道:“有件事要恭喜你了。” 慕灼华好奇道:“什么事?” 宋濂锡道:“方才来了旨意,调你到理蕃寺上任。” 慕灼华高兴道:“那我不用给三位皇子讲学了?” “给皇子讲学可是大机缘,看把你怕的。”宋濂锡失笑,“陛下没有旨意说不用,那你就还是得两头跑了。” 慕灼华顿时垮下脸来。 理蕃寺主管对北凉的事务,三年前北凉与大陈议和,开通了边疆贸易,慕灼华寻思估计是她那篇养蛮策让理蕃寺的长官看到了,这才起了心思让她去理蕃寺做事。 理蕃寺原隶属礼部,三年前开始独立出来,随着与北凉的往来增多,地位也日益重要,如今已与六部并驾齐驱了。 慕灼华忽然想起一事,猛地抬起头来:“理蕃寺尚书,好像是定王殿下?” 宋濂锡理所当然道:“这是自然,还有谁比他更了解北凉?” 刘衍面前摆着三份调查报告。 第一份,是关于至仙果的,上面写明了宫中近十年来的进出记录。宫中药材极多,每一次取用都要签名登记,因此记录的账簿也非常多,不可能始终保存,一般只会保存十年内的记录。而这份报告上写明,至仙果每三年宫中会收到上贡十枚,每三个月取用一枚,入药为昭明帝治疗咳疾。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人再取用过至仙果。 第二份,写的是顾一笑的身世调查情况。顾一笑二十年前出现在淮州,是一个中年男子高价将她卖入淮州最大的青楼,烟波楼。顾一笑无亲无故,记忆残缺,说不清自己的来历,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因她相貌绝美,便取名顾一笑,一顾倾城,一笑千金。顾一笑一登台便受尽追捧,半年后被江南首富慕荣赎身为妾。据烟波楼的老鸨说,顾一笑说话有定京口音,举止娴雅,卖她的男人说顾一笑是官宦之后,父亲犯了重罪,家破人亡,其余之事便没有多说。时隔多年,那个卖她的男人也是难以找寻。 第三份,是关于鹰爪钩的调查。与袁副将身上相似的鹰爪钩江湖上一共有两种,最早的是荆州七鹰,这七人销声匿迹多年,最后一次出现也是八年前了,有传言七人被仇家杀死了。另外一种远在西域,从未进入陈国境内,可能性也不大。 三条线索,细查下来,竟又是毫无线索。 刘衍捏了捏眉心,一阵倦意涌了上来。 执墨敲开了门进来:“王爷,万神医来了。” 刘衍收起了几张纸,说道:“请他进来吧。” 执墨转身出去,不多时便带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进来。 刘衍微笑道:“万神医,许久不见了。” “王爷这些年来,身体可还好?”万神医将背着的药箱放下,在药箱顶上轻轻一拍,那药箱便如莲花一样缓缓展开,露出九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放置着不同的问诊所需之物。 “前些日子不慎叫人暗算,体内两股气失衡,近来经络隐隐作痛,这才让人将您请来。”刘衍说着伸出了右手,由着万神医把脉。 万神医听了刘衍这么一说,眉头不禁蹙起:“王爷体内两种药毒都是极其霸道,三年前形成平衡之态后便寻常无法打破,到底是什么样的暗算竟能引动药性冲突?” 刘衍问道:“神医行走天下,可曾听说过还阳散?” 万神医一怔:“未曾听过,这是什么药?” 这答案虽在意料之中,但刘衍心中还是难免失落。“我从一个姑娘口中听说,但她也不知道完整药方,只知道主药是至仙果。”刘衍凭着记忆说出了其他几位药,又道,“据说这种药药性极其霸道,可通过呼吸进入血液之中,刚刚断气之人也能吊命还阳。” 万神医听了刘衍的描述,大为震惊,眉头紧皱着念念有词,片刻后用力一拍手,赞道:“妙啊!这世上竟有人能想出这等药方!不过这药确实凶险至极,还阳散这名字也恰如其分,死人可以还阳,但活人用了这药,却容易气血失衡,七窍流血而亡。王爷若是误食这药,确实容易引起体内二气失衡,当场暴毙。” “所幸误食不多,又遇到了一个大夫,以银针为我卸去大半药性,但仍有残留,所以才请神医看看。” 万神医含笑道:“这个大夫敢为你施针,确有水平,不过可能是经验不足,表火易卸,内毒难清。我为你施针三日,列个方子,连服七日,便可把还阳散的药性清除干净。药池现在可还有坚持泡着?” 刘衍道:“不敢中断。” “以往都是七日一次,如今你旧疾重犯,便连泡一月,直到经络之中的隐痛除净方可停歇。”万神医细心叮嘱道。 “有劳神医了。” “唉,王爷口口声声喊我神医,我却受之有愧,我这几年四处奔走,也想不出根治你这病的法子,陛下的咳疾,也是无可奈何……” 刘衍无奈道:“神医不必自责,或许……人各有命吧。” 万神医行走天下,为人义诊,医术超绝,从坚决不入宫为官。当年陈国与北凉连年大战,伤者甚多,万神医自请为军医,救死扶伤无数。后来刘衍中了剧毒,也是万神医费尽心力为他去毒续命。后来陈国与北凉和谈,战事消停,万神医便也离开了军队,云游四海,想要为刘衍找寻一个根治毒素的办法。 “渊罗花与生机相伴相生,不死不绝,老夫有生之年,恐怕难以为王爷分忧了。”万神医叹了口气。 刘衍微笑道:“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三年前这条性命便是捡来的,能多活一日便珍惜一日,又何须去想以后呢。” 万神医道:“王爷经历过生死,仍有这般胸怀,实在叫人佩服。” 行医者,最厌恶的便是不惜命之人,万神医想起当年见到刘衍的模样,他本以为,经历过那样惨烈的战事,他会一蹶不振,性情大变,却没想到,他还是重新振作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身上承担了太多的人命,他不是一个人活着,才更加珍惜自己的性命吧。 作者有话要说:伴君如伴虎,慕灼华该怂也只能怂了,放心,她很快会想办法搞定大皇子的! 第24章 慕灼华交代完了,便从另一边的梯子爬下去。 隔壁这户人家确实挺大,慕灼华下梯的地方是厨房,她探头看了一眼,没有开火的痕迹,这下便确定无人居住了,心中大定。 慕灼华蹑手蹑脚地走过一间间厢房,绕过回廊,经过大堂,在后花园看到了一座假山。 “阿娘说,她家里也有假山……”慕灼华望着假山,喃喃自语,又失笑摇头,“大户人家都有假山,也不稀奇。” 慕灼华绕过假山,又往深处走去,走过一道半月形的拱门,慕灼华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她隐约闻到了一股药味…… 慕灼华吸了吸鼻子,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了。 药味……这里确实曾经是太医住的地方,而这么多年没住人的地方,得是放了多少药材,才会发出这么浓郁的药味? 慕灼华心跳加速,加快了脚步,朝着药味传来的方向疾走。慕灼华急切地跑进了一个小院子,药味在此处最为浓烈! 然而慕灼华倏地顿住了脚步,屏住呼吸瞪着眼前一幕。 院中有棵树,树下有个圆形的池子,那池子不大,最多只容两人浸没,而此时这池子里,正坐着一人。那人背对着慕灼华,长发挽起,束于发冠,露出修长莹白的脖颈,还有结实宽阔的后背。 怎么会有人?怎么可能会有人! 慕灼华僵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 这时那人却开口了:“执墨,把桌上的酒壶拿来。” 慕灼华瞳孔一缩——定王! 怎么会是他! 慕灼华僵硬着身子——她要是扭头就跑,一定会被抓回来!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石桌,桌上有一把银酒壶,她可以假装执墨,把酒壶交给刘衍,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反正执墨本来就不怎么说话,她赌一把,赌刘衍没发现是她…… 慕灼华想定之后,便故作镇定地走向石桌,拿起酒壶之后,又走向了刘衍。 刘衍浸没在池中,旁边的树上挂着一盏灯,他手上拿着一本书正看着,似乎也没有回头的打算。慕灼华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 刘衍左手拿书,右手伸过来要接酒壶,慕灼华将酒壶递了过去,却冷不防被刘衍一把抓住了手腕,刘衍用力一拉,慕灼华整个人向前倾去,惨叫一声跌进池中,刘衍早已扔掉了书,右手将慕灼华的手扭在背后,左手扼住了她的咽喉,修长的十指此刻如鹰爪一般紧紧将她擒住。 “好大胆子,是谁派你来的!”刘衍冷着声音逼问。 慕灼华腹部抵着池子边沿,刘衍整个人的体重压在她背上,脖子上的手毫不留情地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红痕。 “王、王爷……”慕灼华艰难开口求饶,“是我……” 刘衍愣了一下,稍稍松开了手:“慕灼华,怎么是你?” 三更半夜,在这种地方悄无声息地靠近,即便对方是慕灼华,刘衍也没有放松了心神,放开对她的钳制。 “王爷,误会……下官只是听说隔壁没人住,好奇过来看看,没想到看到王爷在此沐浴,下官怕引起王爷误会,所以想冒充执墨把酒壶递给您就走,没想到……咳咳……” 慕灼华喉咙痛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刘衍冷声道:“有这么巧的事?” 慕灼华眼泪哗哗道:“王爷,这兴许是缘分啊!下官又不会武功,怎么可能对你不利……” 刘衍这才缓缓松开了右手,方才刘衍以为是刺客,下手不留余地,此刻慕灼华右手手腕上已经被箍出了一道红紫。 慕灼华抬起右手揉捏疼痛不已的手腕,哭丧着脸说:“多谢王爷赏赐的手镯……” 刘衍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又冷下脸来:“你以为瞒得过本王吗?执墨轻功卓绝,走路从来没有声音,你的脚步声破绽也太大了。” 慕灼华有些委屈:“下官也不是有意隐瞒……王爷仁慈心善,能不能饶了下官?” 刘衍居高临下打量慕灼华,她被刘衍拽进了池中,此刻身上几乎都湿透了,青衫紧紧贴着娇小的身躯,喉咙上有两抹刺眼的红色,手腕又一圈红紫色的印子,眼泪哗哗的看着十分委屈可怜。 然而刘衍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慕灼华了,这丫头装可怜卖惨的本事委实厉害,他现在仍未完全打消疑虑,自然不能放了她。 这时执墨恰好回来,看着池子里一个赤|裸一个湿透的男女,疑惑地揉了揉眼睛。 他只是去端碗药,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执墨,取本王的衣服来,给慕灼华换上。” 执墨得令,放下药碗,便走进了房中取衣服。 刘衍打算在这里住一个月,因此准备了不少衣物,执墨找了两套出来,放在池子旁边的木桌上。 刘衍对慕灼华道:“转过去。” 慕灼华听话,乖乖背过身去,随即便听到了刘衍从水中起来的声音。 也不是没看过啊——慕灼华腹诽道。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过了片刻,刘衍又道:“你换上干净的衣服,本王在屋里等你回话。” 刘衍说罢便进了屋,而执墨则守在院子外面。 慕灼华从池中起来,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喷嚏,赶紧擦干了身子,换上刘衍的衣服。 刘衍的衣服都带着伽罗香的味道,好闻得很,慕灼华忍不住用力嗅了嗅,可惜这衣服不合身,她在拿着腰带缠了两圈,袖子长过了膝盖,看起来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慕灼华穿好了衣服,这才打量四周。 这个药池不是天然形成的,里面铺满了暖石。暖石是产自西域的特殊矿石,这种石头能够吸收热量与药性,西域之人把暖石放在药水中熬煮,之后放在腰背胸腹之上推拿,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加强药性的吸收。暖石也是珍贵之物,和玉石翡翠一般,而这个池子里面铺满了暖石,可以说极尽奢侈了。 慕灼华从药池里的气味大致可以分辨出是那些药草,刘衍浸泡药浴,想必是为了调节之前毒性失衡的后遗症。慕灼华低头想看下刘衍扔掉的书上写着什么,忽然察觉到一件事,猛地抬起头看向挂在树梢的那盏灯。 那盏灯的旁边,正幽幽开着一朵杏花。 这是一株杏树。 这是一个汤泉。 慕灼华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之前她以为外祖家有个汤泉,这是从她母亲的回忆中得到的猜想。母亲记得小时候从树上掉了下来,掉进了一个汤池里,水又深又热,险些淹死,她便想当然以为,那是一个很大的汤泉,却忘了一件事,那时候的顾一笑,年纪很小,一个小小的汤泉,便足以淹死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了! 慕灼华看向那个药池,如果是这样一个药池,完全是有可能的…… 如果这真的是她的外祖家,那外祖的秘密,就藏在—— 慕灼华心跳加速,看着杏树的根部。 不行,现在不能挖,会被发现的! 慕灼华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一步一步走向房门——当前最要紧的,是想一个借口脱身。 刘衍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房门打开,慕灼华穿着宽大的衣服走了进来。 一进门,慕灼华就猛虎落地式跪了下来,带着哭腔大喊一声:“王爷——” 刘衍动作一僵,皱着眉头打量慕灼华——这又是哪出戏? 慕灼华双眼泪光晶莹,委屈地抽抽鼻子:“王爷,下官知道错了!” 刘衍勾了勾唇角,奇道:“哦?错在何处?” 慕灼华跪在地上,双手置于膝前,一副乖巧的模样:“下官不该欺骗王爷。” 刘衍点点头:“怎么欺骗了,从实招来。” 慕灼华道:“下官对王爷说今夜之事是巧合,是下官骗王爷的,其实下官是跟踪王爷来的。” 刘衍呵地笑了一声道:“你又为何跟踪本王?” 慕灼华羞怯看了刘衍一眼,又慌张地低下头去,纤纤十指不安局促地绞着衣角,支支吾吾道:“下官……嗯……下官喜欢王爷!” 这个答案着实出乎了刘衍的意料,额角猛地抽了一下,他狐疑地低下头去盯着慕灼华,后者却作一副小媳妇样,扭扭捏捏地说:“那日出城,王爷救下官一命,又悉心照料,从未有人对下官如此之好,下官便对王爷动了情,但自知身份低微,不敢高攀,便搬到了定王府后,只盼能多看王爷一眼。” 这段话,刘衍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慕灼华的小脑袋,屈着食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桌面。 慕灼华等不到刘衍的回应,被那有节奏的叩击声敲打得心中忐忑,便又咽了咽口水,接着说道:“今夜下官便如往常一样在二楼的阁楼窗前坐着,看着定王府思念王爷,忽然看到一个像极了王爷的身影进入隔壁,下官便壮起胆子过来窥探究竟,不想竟真的是您……” 刘衍轻声一笑,道:“你恋慕本王?” 慕灼华红着脸道:“是……是的……” 刘衍戏谑笑道:“难道不只是图本王的钱?” 她从他那里敲走了五千五百两,着实不是个小数目,够寻常人家过上几辈子了。 慕灼华却理直气壮道:“王爷,下官可是江南首富之女,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定京里的有钱人那么多,下官为何不图别人的钱,偏偏图王爷的钱呀?自然是因为王爷在下官心里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刘衍倒是被这歪理邪说唬得愣了一下——偏偏逻辑上还很有道理? 慕灼华煞有介事地说:“而且下官之所以如此大胆,也是王爷纵容的,也是王爷先勾引的!” 刘衍被她的话堵得半晌回不过神来,好奇道:“本王何时纵容你,又何时勾引你?” 慕灼华双目灼灼地盯着着刘衍:“王爷若不喜欢下官,为何要给下官那么多银子,又特意在簪花诗会前去提醒下官小心大皇子,还在诗会上为下官作掩护,后来又在琼林宴后等着下官,莫不是怕下官被陛下为难吗?” 刘衍缓缓皱起眉头,深刻反省自己。 慕灼华继续振振有词地说:“再说初见之时,是王爷衣不蔽体,出城之后,王爷舍身相互,下官病了,王爷悉心照顾,一个男子对另一个女子如此体贴周到,自然是心存喜爱,王爷却不主动开口,便是勾引下官开口!” 慕灼华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目光流转,有些诧异地扫过窗台上的花,得意一笑道:“王爷还收了下官送的花!” 那窗台上开得正好的牡丹,可不是她送的吗! 刘衍哑然,他承认,自己确实是有几分看重慕灼华的才华,也起了爱才之心,却与男女之情毫无关系,在他看来,慕灼华年纪小他许多,看着娇娇小小的,稚气未脱,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他又非禽兽,怎么会对她心存邪念。 至于那朵花…… 刘衍觉得自己只是顺手留下的。 慕灼华说了这些还不止,她垂下眼睑,掩饰眸中的亮色,羞涩道:“若不是喜欢,王爷又为何故意在殿试时,打翻下官的砚台?” 刘衍动作一滞,掩住心中惊愕,直直盯着慕灼华:“你为何认定是本王所为?” 慕灼华含笑道:“本来下官怀疑是大皇子,大皇子确实憎恶下官良多,但下官近日观察后,了解了大皇子的为人,便知道这事不可能是他做的。一则,他看不上下官的本事,丝毫不将下官视为威胁,便不会多此一举断我仕途之路。二则,他性子爽直,这种事他不屑做。” 刘衍道:“那本王呢?本王与你无仇,又何必害你?会试之时,本王还帮过你。本王若是害你,你又为何认定是喜欢你?” 慕灼华缓缓说道:“下官本也以为王爷是想害我,后来一想,并不是。那日琼林宴后,下官曾问王爷,是否相信我,王爷回答甚是笃定,王爷是信下官纵然遇到了这等难事,也能坦然面对,不至于御前失态被黜落。王爷会试时仗义执言,是不想下官落榜,王爷殿试时害下官,却仍是为了护着下官。”慕灼华狡黠一笑,“王爷不想下官殿试太露风头,名次太高,入了翰林院,卷进皇子夺嫡的争端之中,所以故意打翻砚台,而陛下仁厚,见一个小姑娘可怜,也不会太过计较,更不会将下官放在眼里了,如此一来,王爷便能不动声色地将下官纳入麾下,带到理蕃寺中。王爷,下官说对了吗?” 刘衍定定地看着慕灼华的眼睛,沉默了良久,方才低笑一声。 “太聪明了,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慕灼华眨巴着杏眼,又认真又羞涩地捏着衣角道:“王爷,下官听姨娘们说,女人若是爱上一个男人,就会变笨了。下官自觉见了王爷便笨了,否则也不会被王爷逮住了。” 刘衍失笑地看着她做作的模样,偏有这样一个小女子,能做作得如此不做作,竟让他觉得好气好笑,还有一些可爱。 慕灼华心中却有几分得意,自己果然猜中了。其实琼林宴那时她便有些疑心刘衍,却始终找不到他如此行事的动机,直到今日接到了理蕃寺的调动,她才隐隐摸到了刘衍的心思,却也不是十分肯定,但有一点她还是有些把握的,那就是刘衍确实看重她。 自然,她也不觉得这就是儿女之情了,但她眼下想着要怎么才能亲近刘衍,找到机会去杏树下挖秘密,仓促之下便只想到了这个笨办法——讨好他,接近他。 男人不会对痴恋自己的女人太凶恶,这是她从父亲身上学到的。 女人勾搭男人有一百种方法,这是她从姨娘们身上学到的。 十八年来她学到最有用的生存技能不是书上教的,而是姨娘姐妹们教她的,察言观色,投其所好。 刘衍也是个男人,虽然可能身体有点问题,但心理上应该都差不多,只要顺毛捋,总能叫她钻到空子。 更何况她也是觉着刘衍不能人道,才敢放心接近他的。 刘衍含笑凝视慕灼华,忽地眼神一动,沉声道:“你上前来。”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书评,断在让你们生气的地方,哼╭(╯^╰)╮ 第25章 少女的面庞清丽绝伦,然而眉眼之间却有着桃李的艳色,一双杏眼狡黠而灵动,然而此时被揭穿了真面目,便骤然有些慌乱,穿着男人不合身的宽大衣袍跪在地上,显得她越发娇小无助,瑟瑟之下,却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楚楚姿态。 “王爷……下官不是有意骗您……”慕灼华不安地低头绞着袖子,“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不容易,总要遮掩一下……王爷若是不喜欢,以后在王爷面前,下官就不易容了。”慕灼华说着抬起头,白皙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粉色,如桃花一般娇嫩,双眼闪烁着勾人的神采,轻声说,“下官的容貌,只让王爷一人看到。” 便是刘衍心如止水,也不由得被软软的声音拨动了一丝心弦。原以为这是个鬼丫头,却原来层层画皮之下,是个小妖精。 刘衍揉了揉额角,轻咳一声:“罢了,你这副容貌在朝中做事多有不便,还是装扮上吧。” 慕灼华乖顺说道:“好,下官都听王爷的。”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样一个妖娆又乖巧的小妖精,着实让人打也伸不出手,骂也开不了口,刘衍不怀疑,他要是伸手想打,她也会装出一副甘之如饴,又委委屈屈的可怜模样。她实实是把握住了他的软肋,知道他不是暴虐冷酷的人,吃软不吃硬。 这种奇女子,实乃他生平仅见。 慕灼华见刘衍沉默不语,便轻声细语地问道:“王爷,您不生气了吧。” 刘衍闭着眼睛,淡淡道:“本王若是生气,你又待如何?” 慕灼华瘪了瘪嘴道:“那下官便再哄哄王爷……” 刘衍忍不住唇角微翘,他难道真要让一个小姑娘哄他吗? 刘衍睁开眼看向慕灼华,她表情有些委屈又带着些希冀看着刘衍,刘衍心中轻轻一叹道:“本王不怪罪你了。” 慕灼华又小心翼翼道:“那……下官以后还能跟在您身边吗?” 刘衍好奇道:“本王若不许,你又会如何?” 慕灼华咬了咬唇,沮丧道:“下官会听王爷的话,自己一个人默默伤心,每日远远偷偷思慕王爷。” 刘衍险些憋不住笑出来。“咳咳……”他轻咳两声掩饰笑意,“你的心意本王无法回应,你要如何本王也不能替你决定,旬休之后,你就到理蕃寺观政,不要因私废公就好。” 慕灼华闻言大喜,这就是默许了她的接近嘛,当下便行了大礼,欢欢喜喜道:“多谢王爷恩典!” 刘衍道:“夜深了,地上凉,起来吧。” 慕灼华从地上站了起来,揉了揉有些酸冷的膝盖,说道:“那下官便回去了,不打扰王爷休息了。这衣服下官明日洗过便还给王爷。” 刘衍摆摆手:“不必了。” 慕灼华闻言,脸蛋红红地说:“那……多谢王爷赏赐。” 刘衍一噎,这衣服她穿过了,他便不会再穿,本意是说烧掉或者扔掉,谁知道慕灼华竟然这般理解。男人送女人衣服本就暧昧,更何况还是送男人自己穿过的衣服…… 慕灼华一脸郑重和感恩地道:“下官一定好好供着!” 刘衍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摆手:“大可不必……罢了,随你,本王让执墨送你回去。” 执墨奉命将慕灼华送回了家,又回来向刘衍回报。 “王爷,她在墙两面放置了梯子。” 刘衍失笑摇头:“真是……”他竟想不出言语来形容了。 执墨犹豫了一瞬,说道:“王爷,她刚才说看到您的身影进了这院子,绝对是胡诌的,她那个阁楼的窗子,不可能看到我们进来的地方。” 刘衍不以为意笑道:“本王何尝不知道她在胡诌,不过顺着她的话说罢了。” “此人十分可疑。”执墨皱着眉头,“她半夜爬墙,不知是何意图。” 刘衍道:“本王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她的意图必然还未得逞。” 执墨恭恭敬敬问道:“请王爷指点。” “她搬到隔壁的第二日,便到定王府上送了礼,非但如此,整条朱雀街和朱雀后街都送了礼,尤其是朱雀后街,她几乎每家都上门拜访,这人无利不起早,若没有图谋,不会这么殷勤。” 执墨恍然大悟:“她挨家挨户上门,是在找什么?” 刘衍:“不错,而且她毫无所获,否则不会半夜爬墙,来这里查找。方才本王抓住她时,她还说是巧合,想要摆脱我,一转眼,又故意讨好示弱,想要接近我,可见她找的东西,十有八九与这户人家有关,甚至可以推断,与这个院子有关。” 执墨敬畏地望向刘衍:“所以王爷您故意给她接近您的机会,想要找到她追查的东西?” 刘衍道:“那三条线索已经断了,慕灼华知道还阳散,而且还隐瞒着某些重要线索不肯说,我们只能等她自己露出马脚了。执墨,你细细追查这户人家的过往住户,不可有任何遗漏。” 执墨恍然大悟:“王爷深谋远虑,属下心服口服。” 刘衍看向窗外,想到慕灼华那双狡黠的慧眼,不禁无奈笑道:“然而本王想的这一切,她未必就没有察觉……” 郭巨力看着慕灼华换了一身衣服回来,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使劲揉了揉,怎么也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慕灼华回到房里,在郭巨力的服侍下洗去了身上的药味,换上自己的衣服。 “小姐,你说定王住在隔壁?”郭巨力摸了摸这上好的料子,相信了慕灼华的话,“那你夜闯定王宅邸,他能放过你啊?” 慕灼华对着镜子给自己补妆,头也不回说道:“自然是因为定王瞧见了我的美貌,舍不得杀我了。” 郭巨力深以为然,点头道:“原来如此。” 慕灼华轻笑一声:“傻丫头,这么好骗,要是定王也这么好骗就好了……” 郭巨力不解问道:“小姐,我越发糊涂了……” 慕灼华画好了妆,走到床边,在郭巨力耳畔轻声说:“我要找的东西,在隔壁。” 郭巨力瞳孔一缩,捂住了嘴。 “所以我要想办法接近定王,找到机会挖出我外祖埋下的东西……”慕灼华躺上床,看着床上的雕花,脑中飞快打着小算盘,“刘衍这人不好女色,我说的话他未必信,不过男人嘛,谎言听多了也就当了真,只要他给我接近的机会,我自然有办法叫他放松警惕……” 郭巨力取来药膏,坐在床畔给慕灼华上药,心疼地看着她颈上的红紫印记,还有手腕上的淤青:“定王下手可太狠了,好在咱们配的化瘀散还剩下一半,我给你擦擦,过两日应该就能消退了。这两日旬休,小姐就在家里养伤吧。” 慕灼华嗯了一声,又猛地想起一件事:“不成,明日下午翰林院的同僚约了去小秦宫,你给我找件领子高的挡挡脖子上的痕迹。” 郭巨力道:“好。小姐,那定王的衣服怎么办?” 慕灼华瞟了一眼,说:“先收起来吧,以后也许能派得上用场。” 郭巨力翻遍了衣柜,总算是找到了一件领子高的衣服,然而这衣服却厚了一些,而第二天偏偏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慕灼华穿着这身厚衣服,到了小秦宫时已经出了一身汗。 沈惊鸿和宋濂锡惊诧地看着汗流浃背的慕灼华,问道:“慕编修,你今日怎么穿得这般厚实?” 慕灼华讪笑道:“身子不爽利。” 沈惊鸿还有些不解,宋濂锡作为有妻有子的过来人,顿时有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猜测,面露恍然:“既是如此,确实得注意保暖。” 慕灼华根本不知道宋濂锡想到哪里去了,她被热得有气无力,脑子发懵了。 宋濂锡附在沈惊鸿耳边低语了一句,沈惊鸿也恍然大悟。 沈惊鸿对慕灼华道:“你今日要是不舒服,便告诉我们,我们自会帮着你。” 慕灼华感激地笑了笑:“多谢两位仁兄了,我不碍事,咱们上去吧,他们估计等急了。” 三人说笑着上了小秦宫的二楼,春日明媚,小秦宫也是人满为患。云想月的死亡阴影早已被挥散,只要愿意花钱,又有什么过不去的槛? 这小秦宫占地面积大,却也不是专做皮肉生意的下贱地方。前院与普通客栈并无太大不同,也是吃饭喝酒听歌看戏的地方,后院才是风流之地。慕灼华三人进了包厢,酒席已经开了,人都已到齐,只缺了他们三个。 “沈编纂,你们可来晚了,来来来,必须先罚三杯!” 众人说笑着,便倒满了三杯酒。这酒是小秦宫最有名的葡萄酒,甜而不辣,入口香醇,后劲却不小。慕灼华正要认罚,却见沈惊鸿接过了她的杯子,含笑说道:“慕编修染了风寒,这杯在下就替她喝了吧。” 慕灼华有些诧异,自己什么时候染了风寒了。 沈惊鸿说完便一饮而尽,众人面面相觑,又起哄笑道:“还是沈编纂会怜香惜玉,快入座吧,方才老板听说惊鸿公子要来,可是翘首以盼等了好久了。” 沈惊鸿刚坐下,旁边一个翰林便压低了声音,贼兮兮地说:“云芝姑娘也是盼着您呢。” 云芝是小秦宫颇有名气的才女,素来有些傲骨,但对沈惊鸿这种惊才绝艳的男子是一点抵抗之力也没有。那人刚说完,就听见了敲门声,进来不是云芝又是哪个。 云芝相貌清丽,有烟花女子少有的高冷矜持,更叫才子们心痒难耐了,但此时冷艳矜持的云芝却对着沈惊鸿含羞带怯,欲语还休,挪动着三寸金莲,便走到了沈惊鸿身旁。 “沈大人。”云芝柔声唤了一句。 众人起哄道:“今天多亏了沈大人的面子,否则我们是难得见上云芝姑娘一面了。” 慕灼华看了看,识趣地往旁边让了个位置,让云芝挨着沈惊鸿身旁坐下。 一个老翰林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按照惯例,咱们翰林院都要举办一次宴席,一来呢,是欢迎新科进士,日后咱们同朝为官,还要守望相助才是。” “二来嘛……”老翰林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就是给你们这些新翰林一个下马威,磨磨锐气,好叫你们知道尊重老人。所以今天,你们没喝到吐,是别想回去了!”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像这种酒宴,众人最大的靶子自然就是状元沈惊鸿了。沈惊鸿琼林宴上不但展示了自己的才华,就是酒量也让人侧目,因此他们都是有备而来,此刻已经把甜酒换上了烈酒,准备把沈惊鸿灌倒了。 慕灼华暗自叫苦,自己估计也要被连累了。 云芝姑娘轻笑道:“你们人多,却合起伙来欺负沈大人。” “听听,有人心疼了呢。”老翰林起哄道,“还是年轻好啊,像我们这老骨头,就没人疼了。为了抚慰我们的心,先给沈大人满上三杯!” 沈惊鸿淡然笑笑,似是不把这些酒放在眼里,面不改色一饮而尽,众人连声叫好。 一人提议道:“我等读书人,有酒无诗岂不是扫兴,今日行酒令,咱们看看谁能出题难道状元爷!” 慕灼华听了心说完了,沈惊鸿是不会被难倒,自己可就难说了。 果然,那些人都是想好了难题来了,慕灼华的座次不巧在沈惊鸿之前,还没难到沈惊鸿了,到她这就先卡住了。慕灼华苦着脸拿起酒杯:“是在下输了,认罚,认罚……” 慕灼华喝下杯中烈酒,一股灼烧的感觉自胃里燃到了喉间,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起来,脸上立刻泛起红晕,满眼含泪。 又过了两轮,还是到了慕灼华就卡住,慕灼华只能硬着头皮再喝两杯。 眼看又到了慕灼华,她方拿起酒杯,众人便揶揄道:“我们是来为难状元爷的,不想让慕探花给挡住了啊。” 沈惊鸿忽地一笑,按住了慕灼华的手,拿起自己的酒杯仰头喝下,又添上一杯,举杯道:“这杯在下就替慕大人喝了,我看也不必行酒令了,你们便车轮阵上,我沈某又有何惧!” 沈惊鸿谈笑风生,意气风发,让云芝看得眼睛发亮,心底发颤,众人大声叫好,集中火力对准了沈惊鸿。沈惊鸿暗自推了慕灼华一把,慕灼华登时意会过来,悄悄地离开坐席,往楼下走去。 三杯烈酒下肚,慕灼华更是汗如雨下了,被衣服闷得喘不过气,只想找个清静地方透透气。慕灼华来过小秦宫,不过之前是在后院给人看病,此时是白天,后院正是安静的时候,她凭着记忆摸到了后院,找了个无人的小院,便坐下来解开领口,扇风乘凉。 慕灼华昨夜睡得迟,刚才又被灌了烈酒,酒意上头,便有些昏昏欲睡,她寻思着这地方白天也不会有人来,便推开了房间,走进去躺在床上闭目休息片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灼华昏昏沉沉间依稀听到了声响,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凝神一听,顿时整个人僵住了。 屏风外传来极低的说话声,虽然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但分明是一男一女。 大白天的,就营业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秦宫——前方为事故多发路段,请小心谨慎行驶。 女主的特性就是特别容易触发剧情,跟柯南一样走到哪让人死到哪…… 第26章 沈惊鸿和慕灼华扭头朝外看去,只见一个老翰林走到了门口,笑道:“云芝姑娘说你往这里来了,你……” 老翰林说到这里,才留意到房间里还站着慕灼华。 “慕大人也在啊……” 老翰林说着又是一顿,目光扫过床上凌乱的被褥,扫过慕灼华凌乱的衣衫,不期然地看到慕灼华散开的领口处还有两处暧昧的红痕,顿时呼吸一滞,目光一亮,再看沈惊鸿——双唇殷红湿润,眼角潮红…… 他可是过来人,哪里还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难怪……难怪沈惊鸿给慕灼华挡酒,难怪两人齐齐消失,竟是躲到这里来了…… 老翰林自以为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隐晦地笑了笑,说:“两位尽快,我先回去给你们打掩护了。” 直到老翰林离开,慕灼华才后知后觉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 “他……他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慕灼华焦急地看着沈惊鸿,“你给我解释一下啊,刚才明明是你和云芝姑娘!” 沈惊鸿听慕灼华这么说,竟是笑了笑:“清者自清,再说了,这种事越描越黑。” 沈惊鸿说着抬脚走了出去,慕灼华急忙追了上去:“那怎么办,这下整个翰林院都要误会了!” 她昨晚才对刘衍说心生爱慕,今日就跟沈惊鸿有了桃花绯闻,这叫刘衍怎么想! 沈惊鸿唇角噙着笑:“我又何曾在意他人的眼光,你不妨也看开一些。” “你说得轻巧!”慕灼华不悦道,“爱慕你惊鸿公子的人那么多,还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沈惊鸿微笑道:“放心,我会护着你。” “不,那会让我更招人恨!沈大人!”慕灼华决绝地说,“咱们割袍断义吧。” 慕灼华咬碎了银牙,觉得这个小秦宫实在与自己相克,以后再也不能来了! 那日回到席上,所有人看他们的眼光都透露着意味深长的揶揄,慕灼华便知道,那个老翰林一定是加油添醋描绘了一遍所见,她百口莫辩,有意找云芝姑娘解释一下,云芝姑娘却不见踪影。沈惊鸿倒好,不但处之泰然,还唯恐天下不乱,帮她喝酒,给她添菜,气得慕灼华太阳穴一抽一抽的。 你当你的风流才子,为何拖我下水! 万幸的是,慕灼华得了调迁令,当日便搬了行李去理蕃寺点卯,然而她一走进理蕃寺,就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所有人看着她的眼神都在告诉她一件事——你和沈惊鸿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翰林院那群大嘴巴啊! 慕灼华气得无语凝噎,垂着脑袋默默收拾桌面,如今她与沈惊鸿分开了,只盼过几日大家便能忘了这件事。 理蕃寺的职责是处理对北凉、南越、西域三国的关系,下属四部,分管刑、户、礼、兵,刑部负责立法,管理外来人口的治安,户部负责对外贸易与边贸税收,礼部负责接待高层,兵部则是负责对外用兵之事。 近几年来,三国边境相对安定,当然,这种安定是建立在打了十几年的前提下。南越国力最弱,然而地形多丘陵,陈国大军难以推进。西域荒芜高寒,陈国人也不易适应当地的气候。北凉骑兵强悍,对陈国的富庶虎视眈眈,有条件就打,没条件就议和,是陈国最大的外患。然而北凉被定王打了近十年,三年前,刘衍虽然打了一场败仗,但北凉也没有翻身的机会,短期内已经退无可退,没有反抗之力了,这才能平心静气与陈国签订议和条款。 如今理蕃寺的最高长官是尚书刘衍,他一人坐镇中央,四部分列两侧,处理种种事务,维持陈国与三国的平衡。慕灼华安置好了自己的东西,便接到指令,让自己去刘衍处听候调遣。 慕灼华整了整衣冠,这才打开门进去。刘衍坐在桌前,正低头看着下面送上来的春季边贸报告。 “下官参见王爷。”慕灼华恭恭敬敬地垂手道。 刘衍仍看着报告,头也不抬,回也不回。 房中一片安静,只听到刘衍翻页的声音。 过了约莫两刻钟,刘衍才看完报告,又取过茶碗,悠悠喝了一盏茶。 慕灼华也是耐得住性子,依旧面带微笑,垂手站立。 刘衍放下茶碗,淡淡说道:“今日起,你便在四部轮番观政,每日写一篇心得,上朝之前放在本王桌上。” 慕灼华点头道:“下官遵命!” “平日里待人接物,自己把握分寸,本王不喜欢理蕃寺有不三不四的流言。” 慕灼华听得眉头一跳,知道刘衍也是听到了她与沈惊鸿的流言了,这才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慕灼华心里不由得有些委屈,含着泪看向刘衍:“王爷,下官是被冤枉的。” 刘衍淡淡瞥了她一眼:“哦?” 慕灼华又道:“这事王爷也有责任。” 刘衍挑挑眉梢,往椅背上一靠,双手交叉置于膝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慕灼华:“你接着编。” 慕灼华叹了口气:“前日翰林院的同僚约下官去小秦宫,下官一个新人,岂敢推辞啊,便就跟他们一起去了。可是下官喉咙上还带着伤,便穿了高领的衣衫去赴宴,想要遮住伤口,可那日实在太热,下官浑身都汗湿了,就找了个无人的地方解开领口纳凉,不巧沈惊鸿也下来躲酒,我们两人便碰见了。翰林院的同僚来找我们,见我与沈惊鸿独处,又看到我脖子上的红痕,以为是……是……那个……”慕灼华给了刘衍一个“你懂”的眼神,又扭扭捏捏道,“他们便……便误会了……” 慕灼华说着解开了领子上的盘口,露出白皙纤细的颈子,上面还有两处淡淡的樱色红痕,如今已经消退了许多,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但刘衍自然是能看到自己的指痕。 慕灼华委屈控诉道:“可这痕迹,分明是王爷留下的。” 刘衍竟无言以对…… 而且这指痕是他掐着她的脖子留下的,却被她说得如此暧昧。 慕灼华哀哀切切地叹了口气:“下官不敢辩驳,也是为了维护王爷的名声,王爷却反过来怪人,下官这心里,实在是委屈得很……” 这人强词夺理的本事着实无人能敌了,刘衍发现自己实在是说不过这个女人。 “罢了,以后注意点。”刘衍捏了捏眉心,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慕灼华脸色一变,换上了一副真诚的笑容:“王爷千万不要生气,更不要误会下官,下官对王爷赤诚一片,天地可鉴,沈惊鸿给王爷提鞋都不配!” 刘衍位高权重,平时没少遇到阿谀奉承之辈,但这么□□裸不要脸的奉承,他还是头一回听到。 “下去吧……” 刘衍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把她调到眼皮底下,是不是一个错误? 朝堂上关于沈惊鸿和慕灼华的流言蜚语是一刻也不曾停息,慕灼华因此事受到的最大影响就是宫女们都暗中排挤她了…… 这从每日的午膳就能看出来。 理蕃寺事务繁忙,因此午膳都是统一做好了分到各人手上,慕灼华的食盒一打开,明显就比旁人少了一半的分量。 慕灼华笑着问送饭的宫女:“这位姐姐,为何我的饭菜比别人少了这么多啊?” 宫女翻了个白眼,冷冷道:“就是这么多了,你一个女子,难道跟男人吃一样多吗?” 说着扭着腰离开。 慕灼华摸了摸鼻子,暗骂了沈惊鸿几句,这才吃起饭菜来。她桌上摆满了厚厚的账簿,今日她的工作就是把这三年的边贸记录看完,然后写一份感悟心得。而桌上摆着的三十几本账簿,仅仅是一年的记录。刘衍平日里看的都是户部总结过的数据,而慕灼华则要自己把一条条明细看完,然后自己写总结。 户部的同僚见慕灼华便吃饭便看账簿,忍不住劝了一句:“活是做不完的,饭还是要好好吃的。” 慕灼华冲对方笑了笑:“多谢关心,我很快就吃完了。” 说完又低下头去看账簿。 慕灼华看东西一目十行,又能过目不忘,因此看这些东西比旁人要快上许多。她一边看着,一边在纸上做着笔记,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两个时辰,连茶都未曾喝过一口。 理蕃寺其他人见了慕灼华这拼命的模样,本来对她有些怀疑和看轻,此刻倒也有些扭转了看法。 到了傍晚,快到了宫门落闸的时候,慕灼华才最后一个跑出了宫门。 慕灼华满脑子都是各种数字,心无旁骛地走着,忽然被人按住了肩膀,慕灼华回头一看,却是执墨。 “执墨小哥,这么巧啊?”慕灼华展颜一笑。 执墨木着脸道:“王爷叫你。” 他叫了好多声,慕灼华都充耳不闻,他怀疑她是故意的。 慕灼华还真不是故意的,要早看到刘衍的马车,她爬也爬上去了。此刻在执墨的带领下,她高高兴兴地上了刘衍的马车。 “王爷,您是特意等我的吗?”慕灼华笑容灿烂,含情脉脉地望着刘衍。 刘衍轻咳一声:“本王陪陛下下棋,刚刚才出宫。” “既然不是特意等的,那便是缘分了!”慕灼华自说自话,让别人无话可说。 刘衍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问道:“今日观政如何?” 慕灼华道:“三年的边贸明细都看完了,晚上便写一份报告给王爷。” 刘衍诧异地挑眉:“都看完了?” 慕灼华点点头,又撒娇道:“可辛苦了,我连口茶都没喝呢。” 刘衍问道:“昭明十二年九月十三日的记录。” 慕灼华自信满满道:“买入马匹三十,牛五十,钢刀二百,卖出米粮五百石,棉布三百匹,茶一百斤,盐三十斤……” 刘衍早知慕灼华记忆力卓绝,却不想她竟然能把三年来的所有记录都记得一清二楚。 慕灼华盯着刘衍的神色,忽地扑哧一笑:“王爷,你当人人都能过目不忘呢……” “难道你胡诌的?” 慕灼华嬉笑道:“下官自然是过目不忘,可是王爷您记得吗,下官就是骗了您,您也不知道啊。” 刘衍见慕灼华抱膝坐着,两眼亮晶晶的,一脸坏笑,不禁心生无力,无奈摇头,却又不自觉含了几分宠溺,戳了戳她的脑门:“你怎么这么皮……” 慕灼华噫了一声,抬手捂住脑门,两只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刘衍,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咕噜。 慕灼华惨兮兮道:“王爷,下官饿了……” 刘衍自然是知道她为何肚子饿,因为与沈惊鸿的那点流言蜚语得罪了派食的宫女,被克扣了口粮,如今肚子饿也是活该。 刘衍充耳不闻,慕灼华暗自哀叹一声,忽然鼻尖抽了抽,转身趴在门边,打开了一道缝隙,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便飘了进来。 “是千酥包的味道。”慕灼华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前面转角处就是一品阁了,他们家这个点刚好有千酥包出炉,每次都大排长龙,不过若是王爷您的马车驾临,必然是不用排队的……” 刘衍闭目养神,全然不理会她的念叨。 慕灼华小心翼翼地捏着刘衍的袖子一脚,轻轻晃了晃:“王爷……千酥包可好吃了,他们挑选上等精肉,剁碎之后,用独门酱料腌制,包起来油炸,因表皮经过特殊的工序油炸,咬一口便会展开一层一层的酥皮,肉汁从酥皮中溢出来,鲜香微辣,肉香扑鼻……” 刘衍腹中忽地响起一声咕噜…… 慕灼华憋不住笑,转头冲外面的执墨喊道:“王爷肚子饿了,执墨小哥,去买千酥包。” 执墨疑惑地唤了一声:“王爷?” 刘衍缓缓睁开眼,无奈道:“去吧。” 王爷的车马一品阁的人自然是认得的,立刻就包好了十个包子送到马车上。 包子被封在梨花木食盒里,慕灼华欣喜地抱在怀里,刘衍见她抱着食盒却不打开,好奇问道:“你不是饿了么,怎么又不吃了?” 慕灼华陪着笑道:“这马车上熏的是千金难买的伽罗香,怎么好让这凡俗之物玷污了王爷的仙气呢。” 刘衍失笑摇头:“这千酥包还堵不上你的嘴吗,既然买了,便打开来吃吧。本王岂会在意这些小事。” 既然车主都这么发话了,慕灼华便也不推辞了,笑嘻嘻地打开食盒,先拿出了一个送到刘衍手中,乖巧说道:“请王爷先尝。” 千酥包用油纸包着,还微微有些烫手,刘衍倒是不怕这点温度,慕灼华手嫩,只能换着手拿,刘衍笑着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倒也颇有意思。在理蕃寺她端的是一本正经,庄重自持的模样,在他面前却又惯会撒娇卖乖,古灵精怪,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少张面具,哪个才是真的她。 慕灼华此刻心思都在包子上,也没去留意刘衍打量的目光,她小心翼翼在酥皮上咬了一口,顿时肉汁溢出,齿颊留香,又烫又鲜美。她满足地眯起眼,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了腥的猫儿,吃得十分满足。 刘衍也被她的吃相勾起了食欲,举起手中的包子,慢条斯理地吃着,姿态优雅,不时抬起眼,扫过慕灼华油亮的粉色唇瓣。 慕灼华却是狼吞虎咽吃了三个,才缓下来看刘衍。 “王爷,下官能带走两个吗……”慕灼华讨好地问道,“巨力最喜欢这个包子了,下官想给她带两个。” 刘衍记得那个丫鬟,也是瘦瘦小小的,却有个名字叫巨力。 “都带走吧。”刘衍说道。 “王爷真是大好人!”慕灼华也不客气,笑嘻嘻地打包起来,“真不愧是下官倾慕之人!” 刘衍险些被噎住,他还不能适应慕灼华随时随地的拍马屁献殷勤,偏偏这人还张口就来,不打草稿。 马车在定王府门口停下,慕灼华跳下马车,冲执墨说道:“多谢相送!” 定王府的马车若是停在了朱雀后街,便显得太过显眼了,这个道理慕灼华懂得,便带上包子自己走了回去。 刘衍下了马车,看了一眼慕灼华轻快愉悦的背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转身朝大门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更v文都没有这么勤快过…… 第27章 慕灼华嗤笑道:“找个好男人,可比考状元难多了。” 郭巨力深以为然,又觉得不太对劲,扭头道:“小姐,对你来说,考状元也不见得多难啊,只差一点点……” “去去去,睡觉去,别打扰我升官发财!” 第二天一早,刘衍果然在自己桌上看到了慕灼华提交的报告,他拿起来五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看了看,又向外面看了一眼。 慕灼华今日在刑部观政,要把这些年对的番邦管理律例都看完,也是不得空闲的一天。 理蕃寺的人很快就发现了,慕灼华这个小姑娘做起事来十分拼命,为人也和气好说话,渐渐地也就接纳了她,耐心地给她答疑解惑。刘衍交给慕灼华任务却没有减轻,既然知道了她能耐大,便加倍地压榨她了,换了旁人恐怕要叫苦不迭暗自腹诽,慕灼华却还是每天笑嘻嘻的,准时高效地完成刘衍交代的任务。 除了理蕃寺的工作,她依旧要每三日去给皇子讲学一次,有了在理蕃寺观政的经验,她讲起北凉诸国的事务来就更加信手拈来了。刘瑾对她显得越加佩服,刘琛却看她更不顺眼,原因便是她与沈惊鸿的流言污了他的视听,对慕灼华的挑衅也更加过火,导致了课堂上经常出现刘瑾与刘琛争执。刘瑜脾气好,夹在中间却是左右为难,拉不住两个暴脾气的。 这日慕灼华讲到了北凉的兵事,说起北凉丰产铁矿,有钢刀之利,悍马之勇,又惹了刘琛不快,冷笑道:“北凉不过陈国的手下败将,谈何利勇?” 慕灼华道:“历史上,陈国对北凉用兵不下千次,却从未真正打服北凉,北凉人看似粗莽,却十分狡诈,他们拼死也要打一场胜仗,来换得议和的条件。” 刘瑾插嘴道:“慕先生所言极是,大哥,当年你们便是打了一场败仗,北凉才以此为借口,在和谈条件上讨价还价。” 这事正中刘琛的痛点,刘琛当即大怒:“你说什么!你在宫中养尊处优,又懂什么行军打仗之事?当年若不是军中出了卖国贼,我与皇叔早就荡平北凉了。” 刘瑾道:“这倒是和慕先生说的一致,北凉人狡诈,竟在大哥你眼皮底下塞奸细,蒙蔽了你和皇叔。” 刘瑾表面上说北凉狡诈,言外之意却是说刘琛与刘衍无能,遭人蒙蔽,刘琛怒不可遏,冲到刘瑾跟前攥住了他的衣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和皇叔,你们不过是躲在皇城里,我们却是在前线浴血奋战!” 刘瑾丝毫不惧:“我也可以上前线,只不过没有机会罢了,大哥,论武功我可未必比不过你!” 刘琛被刘瑾一激,冷笑道:“好啊,那咱们就较量较量,谁认输就是懦夫!” 说罢用力推开刘瑾,自己转身大步朝外走去。刘瑾不屑一笑,立刻跟了上去。 慕灼华瞠目结舌,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急忙对刘瑜说道:“二殿下,您赶紧劝劝他们啊!” 刘瑜苦笑道:“我不懂武功,如何劝得住他们?” “陛下呢?”慕灼华边往外追边问道。 “此事不能让父皇知道,否则父皇动怒,会伤了身子。” 慕灼华咬牙道:“那只能把定王殿下叫来了,他的话,大殿下该是会听的。” 刘瑜点点头,立刻叫自己的侍读去理蕃寺找定王求救。 而这边的刘琛刘瑾二人,已经各自挑好了武器,一触即发了。 御书房前的空地极大,两人各据一方,各执一剑。 刘瑜喊道:“大家都是兄弟,点到为止,千万不要伤了对方!” 刘瑾道:“二哥放心,我不会伤了大哥的。” 刘琛冷笑:“你还是小心自己吧!” 说罢提剑而上,杀气腾腾,竟丝毫没有回撤之力。 慕灼华不懂武功,但也看得懂情形,如今双方都在气头上,根本是不死不休的打法,在场之人都不懂武功,只能干瞪眼看着,而侍卫更是不敢插手皇子之间的决斗,以刘琛的脾气,谁敢插手,必然会被杖责一百。 慕灼华焦急地看着,大喊道:“两位殿下快住手,今日上的是文课,不是武课!一会儿陛下过来看到了会大发雷霆的!” 庭中剑影如织,两个人都是充耳不闻,慕灼华无可奈何,只能盼着刘衍来得快一点。 刘瑜的侍读很快就跑了回来,气喘吁吁道:“定王殿下不在理蕃寺!我给他们留了信,若定王殿下回来了他们会转达。” 慕灼华心想,那时就来不及了! 果然,庭中场面更加难看,刘瑾一剑刺向刘琛右肩,刘琛虽然避过,却被破了衣服,刘琛大怒,出招更加凌厉,刘瑾也被逼得步步后退。 刘瑜急道:“够了!三弟,你快停手认输!” 刘瑾咬着牙不肯认输,刘琛冷笑道:“不要认输,我要打得你心服口服!” 这时刘瑾眼睛一亮,在刘琛说话之时发现了一个破绽,一个闪身避过来剑,便刺向刘琛的破绽之处。刘琛仓皇回剑,剑身挡住了刘瑾的来剑,被逼得后退了几步,刘瑾趁机欺身上前,打得刘琛措手不及,眼看就要落败, 刘琛岂能接受这样的失败,忽地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竟是舍弃了防御,使出了两败俱伤,一剑刺向刘瑾腹部。刘瑾也被刘琛玩命的打法吓了一跳,躲闪不及,剑身在腰侧擦过,顿时鲜血涌了出来,而刘瑾的剑也回收不及,刺穿了刘琛的右腿。 慕灼华脑中嗡的一声,仿佛听到了自己的丧钟…… 两个皇子在她的课上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众人尖叫着围了上去,刘瑜扶起倒在地上的刘瑾,急切查看他的伤势。 “我没事。”刘瑾脸色微白,摇了摇头,“皮外伤。” 刘瑜又赶紧跑过去看刘琛,刘琛的伤势比刘瑾严重许多,鲜血如泉水一样涌出,显然是伤到了要害。 “快传太医啊!”刘瑜大吼一声,惊呆的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来不及了!”慕灼华蹲在刘琛身前,伸手查探大腿上的伤势,“刺破了血管,必须立刻止血!” 刘瑜怔怔看着慕灼华,慕灼华方才还慌乱着,此时却十分镇定,她拿起地上的剑,抬手挥下,割下外衫,在刘琛的伤口部位之上缠了一圈,用力地勒紧了。“二殿下,你把这边勒紧了。” 刘瑜闻言,按照慕灼华的吩咐勒紧了伤口,果然出血小了许多。慕灼华又从腰间取出一个羊皮卷轴,打开放在了地上,里面摆放的是一根根银针。 “我给殿下施针止血,殿下不要动。”慕灼华说着拈起一根长针。 刘琛浑身无力地瞪着慕灼华,慕灼华出手迅疾,很快便落下几针,果然片刻后血便止住了。 “你们把殿下抬回房间,放在榻上,取热水来。”慕灼华说着,补充道,“小心别碰到银针。” 众人见慕灼华果真止住了血,都听她的命令行事。 慕灼华又对刘瑾道:“三殿下,让我看看您的伤势。” 刘瑾回过神来,摆手道:“不用,我只是皮外伤,血已经止住了。” 慕灼华看了刘瑾一眼,也不再坚持,转身跑进了刘琛所在的房间。 御书房里就有热水,太监们很快送了过来,刘瑜用剪子剪开了伤口处的布料,小心擦拭血污。这时外间传来仓皇的脚步声,有人喊着:“太医来了!” 慕灼华回头,便看到三个太医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她便站起身来,让开了位置。 “老臣来迟……” 太医还要请罪,就听到刘琛不耐烦地说:“少说废话,过来!” 太医急忙爬到床前,细细查看刘琛的伤势之后,松了口气道:“殿下伤到此处,出血如泉,若不是及时止血,只怕危险了,不知道是哪个太医出的手?” 众人齐齐看向了慕灼华。 此时慕灼华袖子上,衣服上一大片鲜红,她冲太医笑了笑道:“事急从权,本官略懂医术,便斗胆给殿下止血了,余下之事,就交给诸位了。” 太医和善地笑了笑,转过身去为刘琛处理伤口。 慕灼华见刘琛有了太医照料,而自己满身血污,便想着回理蕃寺换身衣服,不想刚走出门,就与一人迎面撞上,慕灼华倒退了两步,抬头一看,惊喜道:“王爷。” 刘衍看到慕灼华身上的血污,也是一惊,下意识地上前抓住她的手:“你哪里受伤了,怎么这么多血?” 慕灼华看到刘衍眼底的急切,不禁有些恍惚,笑道:“不是下官,是大皇子,这是为殿下医治时不慎被染上的。” 刘衍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便放下慕灼华,往里面走去。 慕灼华回理蕃寺换了身干净衣服,她一身的血污把众人都吓坏了,打听之下才知道两位皇子比剑之事,都是心惊胆战。 慕灼华换了衣服回到御书房,刘琛和刘瑾的伤口都已经处理好了,太医正往外走。 慕灼华走到门口就听到刘衍在教训刘琛,下意识地收回了脚,停在门外。 “你今日行事太过鲁莽了!”刘衍坐在床边,沉着脸训斥刘琛,“你是兄长,今日之事责任便在于你。” 刘琛嘴硬道:“是他出言不逊,说皇叔用人不明,遭人蒙蔽,我气不过才……” 刘衍按了按额角,按捺着怒气道:“别人就是知道你的脾气,才故意激怒你,今日陛下不在宫中,我也不在理蕃寺,难道你以为是巧合吗?” 刘琛一惊,随即怒道:“他们故意的。” 刘衍道:“你与刘瑾两败俱伤,必然要遭到陛下训斥。” 刘琛冷笑道:“我懂了,刘瑜故意让刘瑾拉我下水,我俩鹬蚌相争,他倒舍得让亲弟弟涉险。” “琛儿,你们三人都叫我一声皇叔,我原不该有偏颇。”刘衍轻叹一声,“你们如此相争,伤的是陛下的心。” 刘琛道:“那他们便不要想着与我争!” 刘衍知道刘琛脾气如此,听不进自己的劝,只能道:“你乃嫡长子,不必争,这一切都会是你的,你越是争,就离你越远。你只要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便不会轻易被人利用了。” 刘琛还要反驳,却听到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殿下,慕灼华求见。” 刘琛收回了满肚子的话,冷冷道:“进来。” 慕灼华推开了门,走到床前关切问道:“殿下的伤势如何了?” 刘琛道:“无碍。” 刘衍看了慕灼华一眼:“听说是你及时为大皇子止血。” 慕灼华微笑道:“这是臣子的本分。” 刘琛冷眼看着慕灼华:“你应该知道,我很不喜欢你。” 慕灼华讪笑:“下官但行己事,管不住他人的喜恶。” 刘琛又道:“没有人知道你会医术,你不救我,没人会怪你。” 慕灼华轻叹了口气:“殿下若要这么问,那就容下官说句实话了。下官自然知道殿下不喜欢,但两位殿下在我的课上出事,我难辞其咎,所以必须竭尽全力去救。这是其一。其二,医者仁心,见死不救,下官问心有愧。” 刘琛冷冷说道:“其三,你想着救了我,我便欠了你人情,不再为难你。” 慕灼华苦笑:“这其三,不敢奢求。” 刘琛道:“我从不欠人,你救我一命,我现在便还你,说出你的条件。” 慕灼华小心翼翼地看了刘琛一眼,又用余光偷瞄刘衍,这才低下头说道:“那殿下给些诊金就好了。” “什么?”刘琛狐疑道,“诊金?你要什么诊金。” 慕灼华道:“下官给人看病,收多少诊金就看对方什么身份,若是普通百姓,便只收一点铜钱,若是达官贵人,便要多收一些。殿下尊贵,下官斗胆,要五百两诊金。” 刘衍闻言,扬眉看向慕灼华。 刘琛嗤笑一声,大喊了一声:“来人,拿一千两来!” 刘琛话落,外面就有个小太监拿了一千两的银票进来。 “给她。”刘琛不屑地说道,“我的命,还是要更贵一些的。” 慕灼华毕恭毕敬地收下了一千两,拱手道:“多谢殿下。” 刘琛嫌恶地挥挥手,道:“你走吧。” 慕灼华弓着身子退下了。 待慕灼华走远,刘琛才对刘衍说道:“这个女人,贪生怕死,贪财怕事,她救了我的命,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却只要了五百两,你说她是不是又贪又傻?” 刘衍微笑不语,他知道的慕灼华,可不是这样的人。 “就这样的人,也配和沈惊鸿齐名?” 刘衍无奈道:“你这几日就好好休息,不要再大动肝火了,稍晚陛下来看你,记得认错,不要找借口。” “知道了,皇叔越来越啰嗦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刘琛不满地咕哝了一句。 刘衍瞬间有些恍惚,他以前是怎么样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样子……曾经的他,又比刘琛好多少呢…… 可有些教训,着实太沉重了…… 太监端着药碗进来,刘衍扶着刘琛坐起喝药,这时又跑进来一个太监,跪下说道:“殿下,奴才方才跟踪慕灼华,她确实说了一些关于殿下的话。” 刘琛脸色一冷:“她在背后说我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有个问题明确一下,慕灼华的医术只能说不错,不是神医,最开始她也只是想治治妇科病,卖卖香囊赚点小钱。后来遇到刘衍中毒,她帮他缓解了毒性相冲的痛苦,但没有治疗彻底,所以后来刘衍重新找了万神医治疗过,才有了药池相遇。万神医也说了,慕灼华经验不足,她在闺中看书多,接触的疑难杂症少,治疗小病还是可以的,重疾就不好说了。 救刘琛,只是止血,不涉及疑难重症。 第28章 慕灼华淡淡一笑:“殿下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殿下只是口头上针对几句,并不怎么为难我的。宋兄你曾经教我,为人臣子,莫过于一个纯字,我今日便是但行己事,莫问前程了。不能讨殿下喜欢,是我的不足,能为殿下排忧解难,也算为臣的一点本分了。” 刘琛听完这话,沉默良久。 “她真这么说?” 小太监点点头:“奴才听得真切,虽然记不住每句话,但大致便是这个意思了。” 刘琛摆摆手道:“下去吧。” 当着刘衍的面,刘琛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本以为慕灼华会心存怨怼,没想到……反而是自己显得心胸狭窄了一些…… 自己先前对刘衍说的那番话,如今便被慕灼华打脸了,他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不觉得恼恨。 刘衍唇角含笑,催促道:“殿下,喝药了。” 刘琛不是滋味地喝下药,问道:“皇叔,这慕灼华,好像也没那么不堪……” 刘衍眼中笑意浓浓,轻轻点头道:“她的心思,确实玲珑。” 御书房的风波很快就传遍了皇宫,慕灼华回到理蕃寺,便看到同僚们都聚在了一起,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凶险的画面。众人见慕灼华进来,立刻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起状况。 慕灼华笑着道:“两位殿下都无大碍,更何况有定王殿下在呢,大家还是回去做事吧,一会儿定王殿下回来,看到我们议论殿下的是非,怕是要动怒的。” 众人一听,便也没趣地散了。 慕灼华今日的工作便是给三位皇子讲学,出了这档子事,讲学也只能停下了,她便又回到理蕃寺筹备下回在礼部观政需要的材料,正忙到一半,又来了个宫女传话。 “慕大人,公主殿下有请。”宫女毕恭毕敬地行礼。 慕灼华自发生了与沈惊鸿的流言,便很少在宫女面上得到恭敬了,但到底是柔嘉公主的人,就是懂礼数。 慕灼华放下东西,便跟着宫女一路进了后宫。通常外臣是不得入后宫的,但慕灼华是个女官,在这点上便有了其他人没有的便利。 两人走了一路才停下,宫女转身对慕灼华叮嘱道:“柔嘉公主正与太后、皇后说话,进去之后说话行事自己小心。” 慕灼华感激道:“多谢姐姐提醒。” 慕灼华跟着宫女进去,抬眼一扫,便看到太后高居其上,皇后和柔嘉公主分坐两侧,立刻跪倒行礼。 “理蕃寺观政慕灼华,参见太后、皇后、柔嘉公主。” 太后的声音略显严肃威仪,淡淡道:“起来吧。” 慕灼华恭敬地起身,垂着手站在旁边。 “方才哀家看过两个皇孙了,琛儿伤得不轻,听说是在你讲学的时候起了争执,你为何不拦着?”太后话里便有了责问的意思。 慕灼华心里哀叹,面上却恭恭敬敬道:“是微臣无能,拦不住两位殿下。” 柔嘉公主轻声道:“皇祖母,两个弟弟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他们斗起气来,别说是慕大人了,就是我这个姐姐也拦不住啊。” 太后看向皇后道:“琛儿的脾气那么冲,多少是你宠出来的。” 皇后似乎有些畏惧太后,立刻便离座跪下,向太后请罪:“是儿媳的错。” 柔嘉公主微笑转圜道:“所幸现在弟弟们都无大碍了,听太医说,慕大人及时为琛弟止血,多少算是有功的,皇祖母就不要过分苛责了。” 慕灼华低着脑袋,却感觉到太后的目光如有实质一般压在自己的脖子上,让她后颈凉飕飕的,心头沉甸甸的,压迫感十足。 “哀家也没有要罚她,只是常听人说起今科探花是个年轻的姑娘,就好奇叫来看看。皇子们都是适婚的年龄,身边有个才貌双全的年轻女子,哀家总要上心一下。” 太后不咸不淡地一句敲打,让慕灼华顿时醒过神来,哭笑不得——想必太后是误会了,还以为是两个皇子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呢! 她真是冤死了,还不能为自己辩解! 太后如今见了慕灼华,倒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妖娆模样,为人看着端庄守礼,她便也稍稍放下心来,转头对柔嘉公主说道:“你的婚事,也该抓紧着些了,今年之内无论如何得好好相个驸马。” 柔嘉公主婉声道:“皇祖母,这事也看缘分的。” 太后道:“事在人为,缘分可不是坐等着的,当初薛笑棠便是再三跪求,这才感动了陛下,给你们二人指婚,谁想他福薄……罢了,不说他的事了。”太后转头看到皇后还跪着,便道,“皇后起来吧,你是柔嘉的母后,此事便是你的责任。” 慕灼华尴尬地站在旁边,又听了几句,才得了太后的令退下。 太后的目光盯着慕灼华的背影,见她离开了,才对皇后说道:“待柔嘉的婚事定了,再给琛儿娶皇妃,皇帝虽然尚未立太子,但他心中还是偏向琛儿,琛儿的皇妃就是未来的皇后,不可马虎,出身与教养,都需要仔细调查。” 太后言外之意便是看不上慕灼华的出身。昭明帝如今的皇后,便是当年太后从自己的娘家侄女中精挑细选的,为昭明帝登基后稳定朝局出了不少力,如今昭明帝沉疴难治,众人心里多少有数,刘琛若要登基,没有可靠的班底,怕是会生动荡。 皇后自然也懂得太后的用心良苦,便低头称是。 慕灼华回到理蕃寺,时间已经不早了,理蕃寺的人都已经回去了,慕灼华便也收拾好东西,关门离开。 慕灼华把带着血污的衣服包起来,揣在怀里出了宫门,刚走不远,便见到了在路口处等着的执墨。 执墨道:“跟我来。” 慕灼华眼睛一亮,跟着执墨走近巷子里,看到刘衍的马车正停在巷子里等她。 “王爷,今日便是特意等下官了吧。”慕灼华爬进了马车,笑眯眯问道。 刘衍正闭目养神,听了这动静,便缓缓睁开眼看向慕灼华。 “听说太后传召你,说了些什么?” “王爷是担心太后为难下官吗?”慕灼华双手托腮,眼中闪着一丝期盼。 “有柔嘉公主在,想必你也不会遭到为难。”刘衍道,“太后无非是想知道二位皇子为何起争端。” 慕灼华叹了口气道:“王爷大可说得准确一些,太后是担心下官红颜祸水,引得兄弟阋墙,后来看了下官貌丑之后,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下官这般纯良老实,庄重自持之人,怎么可能让殿下为下官大打出手。” 刘衍不禁被她逗乐:“纯良老实,庄重自持,本王看你是欺上瞒下,胆大妄为。” 慕灼华委屈道:“王爷冤枉下官,下官也只是对王爷不庄重一点……” 刘衍冷笑一声:“是吗,你今日不就把大皇子玩得团团转吗?” 慕灼华抿着嘴,轻哼道:“王爷又冤枉下官,下官明明救了大皇子呢!” 刘衍饶有兴味地看着慕灼华做戏,不紧不慢说道:“今日两位皇子相争受伤,你本难辞其咎,然而你当机立断,为大皇子治伤,也算是功过相抵了。不过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又怎会放过,自然是要做一场戏来骗取大皇子的信任了。” 慕灼华一脸纯良地笑道:“王爷说什么做戏,下官怎么听不懂呢?” 刘衍道:“你救了大皇子,若趁此机会邀功,大皇子自然能答应你,但也会对你更加生恶,你若不邀功,大皇子欠了你人情,认定你故作清高,也不会记挂你的好。于是你故意提出要五百两的诊金,这诊金确实不便宜,但对皇子来说却不值一提,你有意让大皇子以为你是个短见贪财的粗鄙之人,等到后来大皇子听到你的良苦用心,自知误会了你,心中便会生出愧疚,到此时,他才真正领了你的情。” 慕灼华被刘衍戳穿了心思,却也不惊惧,反而笑得更开心了:“王爷真聪明,不愧是下官倾慕之人!” 刘衍对她这套随时随地信手拈来的奉承和告白早已适应了,不以为意道:“你说你这连环计,难道不是将大皇子的心思玩弄于鼓掌之中吗?” 慕灼华幽幽叹了口气:“王爷,为官不易啊,若不是想点法子,下官怎么过得下去呢,下官也不过是想让大皇子别那么讨厌我,否则来日大皇子登基,下官便要辞官归田园了,王爷便见不到如此贴心可意的人了。” 刘衍无所谓地笑了笑:“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本王便也能得清静了。” 慕灼华却眉眼弯弯地笑开来:“可是王爷并没有那么想要清静吧,否则……为何不把这些话说给大皇子听,当着大皇子的面戳穿下官?” 刘衍哑然。 慕灼华扯着刘衍的袖子,甜甜笑道:“王爷是殿下的叔叔,却帮着下官骗殿下,这是不是说明,王爷也有一点点心疼下官,舍不得下官被殿下欺负,舍不得看下官辞官回乡呢?” 刘衍看着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心头轻轻一颤。他忽地想起下午看见慕灼华一身是血,那时候,他的心确实有片刻的慌乱…… 刘衍抓住慕灼华的手腕,将她的手扯离了自己的衣袖:“本王不过是见你为求自保,才不戳穿你,若是害到了皇子,本王便不会姑息了。” 慕灼华露出纯良无害的表情,笑着道:“下官怎么会害人呢,王爷你要相信下官呀。” 作者有话要说:慕灼华:大皇子实在不是一个容易讨好的人~ 刘衍:你若有心讨好,又有谁能不喜欢你? 慕灼华:(杏眼亮晶晶)王爷是承认喜欢我了吗? 刘衍:…… 第29章 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郭巨力赶紧出去应门,过了片刻跑回来,手上还拿着一张烫金的帖子。 郭巨力道:“小姐,那人留下一张帖子给您,说是公主府下的帖子。” 慕灼华赶紧起身,接过了帖子打开看。 “柔嘉公主邀我明日下午去她府上品茶赏花。” 慕灼华有些受宠若惊,郭巨力更是不敢置信。 “小姐,连公主都邀请你了啊!”郭巨力紧张地踱着步,“那咱们上门,要不要带点什么?” “自然是不能空手去了。”慕灼华想了想,道,“你趁着外面店还没关,我写个单子给你,去采买齐了,明日我亲自做些点心。” 郭巨力道:“这样好,显得小姐有心。” 第二天一早,慕灼华忙了许久才做好精致的四锦盘,花了不少心思,用花卉面粉蜂蜜做出样式精致的茶点,可谓色香味俱全了。 “小姐,你要穿什么衣服去?”郭巨力问道。 慕灼华如今也算有些家底了,为了日常应酬,添置了不少衣服,不过大多是中性的文士服,因为平日里与理蕃寺或者翰林院的同僚应酬文会,在场的基本都是男子,只她一个姑娘,穿得太娇嫩了便显得突兀,她也就把自己打扮得中性俊秀,其他人也不会拿异样眼光看她。 不过去公主府,又是另一回事了。 “找件素色的裙子,给我梳个简单的发髻便好。”慕灼华寻思道,“公主说是只约了我一人赏花,便当是闺中密友的交往,我若穿了文士服,便显得有些怪异了。公主为薛将军守节,平日穿得十分朴素,我也不宜张扬。” 郭巨力一边听着,一边在衣橱里翻找,终于找到了一件符合要求的。 “小姐,这身夏装是刚做的,你还没穿过,看看合适吗?” 慕灼华看了一眼,是件烟粉色的襦裙,裙摆绣着几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颜色雅致而不张扬,正适合这夏日穿着。 “就这件吧。” 慕灼华换上襦裙,便坐在镜前让郭巨力为她梳妆。郭巨力轻轻梳着慕灼华的长发,笑道:“好久没看小姐穿姑娘家的衣服了,小姐这样穿才好看呢。” 慕灼华拿着眉笔对镜描眉,仔细端详着镜中自己的容颜,轻轻叹道:“我也快忘了自己是个姑娘了。” 除了在刘衍面前,如今她每次看到刘衍,几乎都会下意识地去勾搭他,差点忘了自己的初衷,杏花树下的东西还在等着她呢…… 可惜刘衍那个院子看得太严了,她时刻留意着,那里总有人暗中把守。 郭巨力为慕灼华梳好了发髻,挑了一根白玉簪斜斜插入云鬓。 “小姐,你的饰品太少了。”郭巨力挑挑拣拣也找不出可以搭配的首饰。 “平日里也用不上,好一点的首饰那么贵。” 她也不是闺中女子,用不上金银头面,而一件成色好些的玉石耳坠便要几百两。 “可是去公主府上,太寒酸了也不好。” 听郭巨力这么说,慕灼华忽然想起一样东西,她转身跑到床头,一阵摸索,找到了一块玉佩。 郭巨力凑上来一看,顿时眼睛发亮:“这玉佩水色真好,翠色明艳,一看就价值不菲,小姐你什么时候买的?” “一位大人送的。”慕灼华摩挲着温润的玉佩,对郭巨力道,“打个络子穿上,搭这件裙子正好。” 郭巨力手巧,不一会儿便打好了络子,帮慕灼华戴在胸口。玉佩温润如水,翠意盈盈,更加衬得慕灼华肌肤白嫩细腻。 慕灼华随手拿起一把团扇,原地转了圈,烟粉色的下摆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纤细的腰肢如柳条一般柔软袅娜,团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勾魂杏眼,对着郭巨力俏皮地眨了眨。 郭巨力眼睛发亮地望着慕灼华,连连点头:“小姐真好看,可惜世人没有福气看到小姐的真面容。” 慕灼华扬起下巴,得意洋洋道:“本小姐有的是才华,要美貌作甚。” 郭巨力雇了辆马车,把慕灼华送到了公主府。 柔嘉公主的公主府是十年前昭明帝让人修建的,占地广阔,极尽风雅,处处昭示了皇帝对公主的宠爱,然而柔嘉公主并不常住在这里,她三岁丧母之后,便跟着皇姑祖,也就是陈国最尊贵的姑奶奶,镇国公主裴悦云游天下。皇子们的倚仗是生母,柔嘉公主的生母身份卑微,却意外得到了镇国公主的宠爱,尊贵更在几位皇子之上了。 慕灼华在宫女的引领下穿过百花争艳的花园,脑海中回忆着关于柔嘉公主的点点滴滴,提醒自己一会儿不要说错话。带路的宫女见慕灼华神情有一丝紧张,便微笑道:“慕大人无须紧张,公主最是温柔,又是那么欣赏喜欢您,您不必担心说错话惹恼公主。” 慕灼华冲宫女笑道:“这位是蔓儿姐姐吧。” 蔓儿奇道:“大人还记得奴婢?” 慕灼华笑道:“那日姐姐送了我一盆花泥,我还供着呢。” 蔓儿掩口笑道:“莫怪公主喜欢你,那花是大人赢来的,花盆贵重,是公主赏的,奴婢算得了什么,还叫大人挂记。” 慕灼华殷勤道:“蔓儿姐姐却是出了力气的,我自然是记得了。” 蔓儿微笑道:“大人这样嘴甜,奴婢便也说句实话,您穿着这样,与当日判若两人,真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那日的慕灼华看起来是个俊秀可爱的小书生,今日一见,却是个清秀灵动的淑女,五官虽不十分艳丽,却让人糯糯软软的,让人看着就心生喜欢。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湖心亭,柔嘉公主正在喂鱼,听到了脚步声才回头看来,见到了慕灼华与之前不同的装扮,也是眼前一亮,笑着说道:“头一回见慕大人着女装,竟是这样的秀丽佳人。” 慕灼华行了礼,笑道:“公主仪态万方,谁不相形见绌,只不过公主帖子上说是私人小聚,下官怕穿了男装引起他人误会,就穿女装前来赴宴了。” “所幸太后未曾见你女装的模样,否则你便惹上麻烦了。”柔嘉公主说笑着坐下,又朝慕灼华招了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道:“你也坐吧,我们私下里聚会,不必拘束。你知道的,我长年在民间行走,并不怎么守宫中那些虚礼,在我面前,你便忘了那些尊卑之称吧。” 柔嘉公主说话语调轻柔,让人如沐春风,慕灼华也不自觉放松了下来,将精致的食盒交给了蔓儿,说道:“今日上门,也不知道送些什么,想着公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便也没准备什么贵重之物,只是自己下厨做了几样点心,希望公主不要嫌弃。” 柔嘉公主微笑点头,给了蔓儿一个眼色,蔓儿便打开了食盒,把精致的四小碟摆放上桌。 慕灼华介绍道:“这四锦盘是下官闲来无事鼓捣出来的,碾碎了花瓣,用花汁着色,看着娇艳又不失花朵的芬芳,里面的馅有豆沙、莲蓉、浆果、酒心四种味道,酸甜解腻,既可以佐酒,也可以佐茶。” 柔嘉公主惊喜地看着精致的小点,对慕灼华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手艺,你既然带来了这么好的点心,我也不能藏着好酒好茶了。”说着对蔓儿道,“把陛下赏我的两壶珍藏拿来。” 蔓儿笑着屈了屈膝,转身去拿。 另有两名婢女端着茶水上来,让两人净手漱口。慕灼华洗手时,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柔嘉公主手臂上有一个小小的牙印。 柔嘉公主留意到慕灼华眼中的诧异,轻笑道:“你是不是看到这个,觉得奇怪?” 慕灼华抱歉地笑了笑:“是我冒犯了。” “没事。”柔嘉公主撩起袖子,大方地露出了皓白的手臂,“这个牙印是我三岁的时候,被一个小孩咬伤的。” 慕灼华看着深深的牙印,皱眉道:“看着伤口,当时一定咬得极深,公主身份尊贵,什么人敢这样咬你?” 柔嘉公主笑了一下,道:“灼华,我这样叫你,可还合适?” 慕灼华受宠若惊,道:“公主这是抬举下官了。” “灼华,我当你是朋友,便和你实话实说。我幼时,可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父皇得我时尚未登基,我的生母只是王府的侍女,便谈不上尊贵了。这牙印留的时间太早了,我也忘了是何时何人留下的,想必是那时我顽皮,与外面的小孩一块玩,才叫人欺负了。” “公主受了伤,没找到肇事之人吗?”慕灼华奇道。 柔嘉公主摇头道:“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又去哪里找呢?” 慕灼华提议道:“可以请附近的孩子们吃糕饼,看看谁的齿痕与公主手臂上的相似,一个个严刑逼问。” 柔嘉公主轻笑道:“这主意我却没想到……我许久没见过你这样有趣的人了,你可知道那日簪花诗会,我为什么维护你?” 慕灼华道:“还请公主为我解惑。” “一则是怜惜你,二则是欣赏你。”柔嘉公主缓缓说道,“我听说过你的身世,你是江南慕家的庶女,生母不显赫,又年幼丧母,我看着你,便仿佛看到了自己。” 柔嘉公主同样是出身在最显赫的家族,却有着最尴尬的处境。 “公主深得陛下宠爱,何出此言。”慕灼华+安慰道。 柔嘉公主笑了笑,却似乎并不认同慕灼华这话。“你生在那样的家庭,却能有今日的荣光,属实不易。” 慕灼华真心实意说道:“怎比得上公主为国为民。不瞒您说,早在淮州,下官便见过公主。” 柔嘉公主好奇道:“哦?是什么时候?” 慕灼华笑道:“五年前,江南大旱,各家粮商坐地起价,公主您一家家去劝说粮商以平价售卖存粮,也曾到过我们慕家。” 柔嘉公主想起此事,点点头道:“你们慕家存粮最多,这事我记得。” 慕灼华道:“家父被公主的一番话打动,便开仓放粮,淮州的百姓都感念公主的恩德。” 柔嘉公主笑着摇摇头:“我不过是跑跑腿,动动嘴,真正做善事的,还是那些粮商,这事我不敢居功,若说实话,有些人恨我仗势欺人还来不及。” “然而若不是公主‘仗势欺人’,那一年便要饿死很多人了。”慕灼华仰慕地看着柔嘉公主,“更何况公主兴建济善堂,收留了那么多孤寡老幼,也是一件极大的功德。” “我年幼起便跟着皇姑祖在江南生活,见多了民间疾苦,再回到宫中,看到了贵人们的奢靡浪费,心中便觉得难受。我身为公主,享受着民脂民膏供养,若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自己便觉得难受。做这些事,我求的不是功德,只是求自己心安而已。”柔嘉公主淡淡说道,“世人赞我也好,毁我也罢,我倒是不在乎了。” 说话间,蔓儿已经取了两壶酒来,为两人斟上酒。 柔嘉公主岔开了话题说道:“你尝尝这西域的美酒,我今日本想着请你品茶,不过看你这小点,似乎与这酒更为般配。今日炎热,这酒是从冰窖里取出来的,甚是解暑。” 慕灼华笑着举起酒杯:“那就多谢公主赏赐了。” 夏日的风掠过湖面,拂在面上便多了一丝凉意。喝过几杯佳酿,柔嘉公主才道:“今日我找你来,所为何事,想必你心里是知道的。” 慕灼华苦笑了一下:“多半是因为两位殿下受伤之事。” 柔嘉公主叹息了一声,颇为无奈道:“太后最看重几位皇子,如今皇子议亲在即,她心里早有了人选,听说大皇子与三皇子为一个姑娘起了争执,担心是因情所致,这才迁怒于你。” 慕灼华只有叹道:“下官冤枉,公主明鉴。” “我留意你许久,自然知道你人品端方,不是烟行媚视之人,只是太后不知,也不在乎冤枉了人,她老人家怕出什么意外,如此便只能委屈你了。”柔嘉公主歉然望着慕灼华,“恐怕你这讲学之位,是难保住了。” 这对慕灼华来说倒不是什么坏消息,她淡淡笑道:“太后既然有顾虑,下官听从安排便是。” 柔嘉公主见她这般懂事,心里也更加怜惜,亲自给慕灼华斟了杯酒,温声道:“咱们女子处世艰难,便是男人犯了错,也只能让女人来承担罪过。我虽然心疼你,却没有办法为你辩解,只能看你受这委屈了。” 慕灼华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酒杯,感激地望着柔嘉公主:“能得公主这几句话,下官便不觉得委屈了。” 陈国百姓将柔嘉公主捧得如神女一般,慕灼华也在心里偷偷敬仰着柔嘉公主,今日喝了酒说了许多体己话,才知道公主也有凡夫俗子的喜怒与忧愁,两人一见如故,说到许多话题都有一样的见解,更是彼此引为知音。 柔嘉公主叹道:“可惜我没有姐妹,若有个妹妹像你这样就好了。” 慕灼华喝得微醺,脸红红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公主若不嫌弃,把、把我当做妹妹,我也将公主视如亲姐……不,比我亲姐还亲……我的姐姐们,待我并不怎么好……” 她们只会抢她的东西,嘲笑她没有娘,嘲笑她笨,整日抱着本破书…… 柔嘉公主怜惜地揉揉慕灼华的云鬓:“那你叫我一声姐姐。” 慕灼华红着脸摆摆手:“不、不敢……怕太后误会了,还以为我……我攀附皇子殿下呢……” 柔嘉公主噗嗤笑了出来:“太后确实是误会你,也误会我的弟弟们了……她眼光高着,非累世公卿之家是看不上的。” 柔嘉公主显然也是喝多了,这话里便透露出几分不敬。蔓儿皱了皱眉头,扶起了柔嘉公主,道:“公主喝醉了,此时天色也不早了,让奴婢派马车送慕大人回府吧。” 慕灼华揉了揉脸,笑着起身道:“不敢麻烦了,我雇了辆马车,就在门外等着呢。” 蔓儿微笑道:“那奴婢让人送大人出去。” 门外的车夫领了一日的工钱,等了半日,也睡了半日,见慕灼华出来,才打起精神来赶车。 慕灼华头有些昏昏沉沉的,那酒入口清甜,却是后劲不小,她与公主闲聊着,不知不觉竟然把两壶酒都喝完了。 马车轻轻晃着,慕灼华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过了许久,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敲了敲门,才把慕灼华叫醒。 慕灼华睡得正酣,揉着眼睛下了车,被晚风一吹,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郭巨力早在门口等了许久了,见慕灼华脚步晃荡,急忙上前扶她。 “小姐,不是说去喝茶吗,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啊?” 慕灼华嘘了一声,小脸红扑扑的,醉态可掬,神秘兮兮道:“你懂什么,喝茶,越喝越清醒,喝酒,越喝越真实,喝酒,才能拉近人与人的距离……” 郭巨力嫌弃地说:“酒量不好还喝酒,别叫公主看笑话了。” 慕灼华哼了一声,得意地说:“才没有呢,公主可喜欢我了,还和我姐妹相称。” “小姐……”刚进了门,郭巨力便压低了声音悄悄道,“有个男人来找你,等了好一会儿了。” 慕灼华一怔,迷惑道:“谁啊?” “说是你理蕃寺的同僚,我觉得那人应该地位不低,不敢怠慢,请他在大厅喝茶呢。” 慕灼华家里不大,两句话便走到了大厅边上,慕灼华凝眸一看,面上立刻下意识地堆出笑容来:“王爷,您怎么来了,寒舍真、真是蓬荜生辉啊……嗝——” 慕灼华说着打了个酒嗝,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一双眼睛又圆又亮,无辜地看着刘衍。 作者有话要说:喝酒,才能拉近人与人的距离 第30章 慕灼华深吸了口气,小脸苦哈哈,抓住了刘衍的衣角泫然欲泣:“王爷,讲讲道理呀,下官就算能过目不忘,学会北凉文字,也学不会发音啊。” 刘衍道:“本王教你。” 慕灼华:“咦?” 刘衍道:“明日夏至休沐,你不用去理蕃寺,就到隔壁来,本王亲自教你。这个任务若能圆满完成,便提拔你为理蕃寺正六品主事。” 慕灼华满脸酡红,端起一个严肃的表情,正经道:“下官一定尽心尽力,不负王爷所托!” 刘衍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忽然发现了慕灼华胸口的玉佩,正是自己所送的那一块,不禁眼神一动。 绿莹莹的翡翠坠在细腻白皙的胸口处,越发衬得肤色如凝脂细雪,让人移不开眼。 便在这时,郭巨力端了热茶和糕点来,挡住了刘衍的目光。 慕灼华见刘衍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对郭巨力招了招手,缓缓说道:“你……你再做几个热菜来,王爷在这里用晚饭。” 郭巨力得令退下,又是跑得飞快。她想起一件事,这个王爷先前可是给她们送过千酥包的,是个好人呀。 刘衍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糕点之上,微微诧异道:“你还会做糕点?” 慕灼华双眼迷蒙,慢条斯理说道:“生活不易,自然要多备些才艺。下官养的那个小丫头贪嘴,在慕家总是吃不饱,我们便偷偷买了些食材,在房间里开小灶,不才有点小聪明,做什么事都想着比别人好,自然厨艺也是不错的。王爷尝尝。” 往事辛酸,此时慕灼华却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来,仿佛早已不值一提。她说着殷勤地帮刘衍夹了一块芙蓉酥,只是手有些抖,怎么都夹不住,她拧起眉头,非要跟那块芙蓉酥死磕。芙蓉酥本是酥软之物,哪里经得起她这样下了狠劲硬戳,没几下便成了芙蓉碎了。 慕灼华气恼地丢了筷子,嘴里咕哝了一句:“还敢跑……” 难得见精明狡猾的慕灼华露出这样的憨态,刘衍笑吟吟地看着,也不唤醒她。慕灼华撸起袖子,露出白嫩的手臂,直接上手捏住了一小块被戳得稀碎的芙蓉酥,讨好地送到刘衍唇边,露出一个十足殷勤狗腿的笑容:“王爷,你尝尝!” 刘衍愣了一下,慕灼华纤细的手指捏着一小块糕点碰到了他的下唇,偏偏喝醉了的人没意识到这样的动作有多冒犯。她见刘衍没有张口,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收回了手道:“王爷是不是担心有毒?”说着将碰过了他嘴唇的糕点放入自己口中,肃然道,“下官为王爷试毒!” 刘衍有些恍惚地回过神来,垂下眼睑,微微笑道:“本王自己来吧。” 他执起筷子,夹住芙蓉酥轻轻咬了一口,抬头便看到慕灼华一脸等着夸奖的表情。 “王爷怎么样,不输给一品阁吧。”慕灼华带着一丝小雀跃,笑眯眯道,“巨力说了,咱们要是不当官了,就回乡下开个糕点铺子,想必也是能养活自己的。” “你读了这么多书,难道就是为了当个厨子吗?”刘衍放下了筷子,喝了口热茶,芙蓉酥的甜味与茶香中和之后,又是另一种美妙的滋味,只是口中再美妙的滋味,似乎都不如方才一触即逝的柔软触感让人回味。“方才看你提着个食盒回来,今日去公主府上,也是带了这些糕点?” “嗯嗯,公主也夸好呢,下官与公主,可谓是相见恨晚,相谈甚欢!”慕灼华捧起茶杯吹了吹热气,长长的睫毛扇了扇,掩着醉意迷蒙的双眸。 刘衍问道:“你在公主面前,也这么没大没小吗?” “公主虽然亲切,下官却十分敬重她,怎么敢失礼。”慕灼华捧着茶杯,抬起眼来望着刘衍,抬起两根又细又白玉葱般的手指,捏出一丝缝隙,一本正经道,“下官只对王爷失礼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只是一点点吗? 刘衍听了她的醉话,忍不住想笑,却故作严肃道:“哦,那你是不敬重本王了?” 慕灼华皱了下鼻子,轻哼一声:“不是不敬重,只是……”她歪着脑袋,眉心微蹙,似乎是在检索一个恰当的词,想了半晌,才眼睛一亮,恍然说道,“恃宠而骄!” 她粉面桃腮,杏眼如水,含着三分得逞的窃喜,却又难掩那醉后七分不清醒的娇憨,洋洋得意说道:“下官若失了礼,也是王爷惯坏的……” 刘衍哑然,目光沉沉看着她柔媚而不自知的醉态,心口忽地莫名一阵悸动,仿佛有根弦被轻轻拨动。 慕灼华神思不大清明,一双眼雾蒙蒙直勾勾地盯着刘衍看,脸上得意的神色渐渐敛去,唇角往下一扁,露出一个有些委屈难过的表情:“王爷护着我、惯着我,还给我钱花,你、你真好……”眼眶里泪珠打着转儿,看得刘衍心跳也乱了,只听她带着隐忍的哭腔说,“比我爹对我还好……” 刘衍:“……” 心跳忽然又平静了。 慕灼华抓起刘衍搁在桌上的手,揪着他的袖子擦了擦眼泪,袖子便留下了一块深色的印记。刘衍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幽深的目光凝视着她濡湿的双眼,大约是真的醉了,才会露出这样不设防的一面。她平日在自己面前,十句话有十句是假的,现在喝醉了,又有几句话是真心的? 刘衍手指微动,指腹扫过她柔嫩的脸颊,捏住了她尖尖的下巴,含着笑说道:“本王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女儿来。” 慕灼华眼眶泛泪,迷迷糊糊地想,你不能人道,什么样的女儿也生不出来啊。 这样想着,看向刘衍的目光便有了几分怜悯,还有几分高兴? 刘衍狐疑地看着她的眼睛,不知道她是想到了什么,会露出这么矛盾的神情来。 慕灼华双手合拢握住了刘衍的大手,一脸真挚地说道:“王爷你放心,下官一定竭尽所能帮你的!” 刘衍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话题是如何跳到这里来的,但和一个醉鬼讲条理,实在是太奢侈了。 他眼中笑意深沉,忽地有些手痒,屈起食指,逗猫似的挠了挠她的下巴,低声问道:“你要如何帮我?” 慕灼华眼睛都发直了,用不怎么真心的语气地说:“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刘衍笑了,看来喝醉了,也不全是实话,他多少是看出慕灼华的本性了,嘴上最会哄人开心,但只有真金白银能哄她开心,想要让她效命,只有威逼利诱,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对一个人真心效忠。 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哄他开心而已。偏偏他明知道是假话,却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刘衍心下唏嘘着,自己能得她巴结讨好,不过是因为他有钱有势而已。他如果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她会如何待他?会弃如敝履? 不……或许会多几分真心,少几分伪装。 初识之时,她进屋救人,本也只是将他当成一个被囚禁处罚的男伎而已,她心中并未瞧不起低贱之人,对小秦宫那些色衰而潦倒的女子倒是一片仁心,如果他并非能随意断她生死的定王,而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她也不会这样防备他,在他面前做戏巴结。 若能得她真心相待,又是怎样一番滋味? 只是这样一想,心头便有些痒意了。 刘衍目光沉沉看在趴在桌上睡着的慕灼华,她侧着头枕在刘衍的掌心,发出轻浅的呼吸声,云鬓上的银簪早已歪了,下一刻便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细软乌黑的长发散落了下来,如云瀑一般垂落在肩背上。一股清甜的花果香被晚风吹散了,萦绕在身周,让人不由自主地舌底生津,想要咬上一口。 刘衍深吸了一口,想要平复心口莫名的悸动,但那股幽香却趁机侵入他的肺腑之中,让那股悸动更加猛烈。 刘衍暗自失笑,轻轻抬起慕灼华的脑袋,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床边。 小姑娘嘴上会哄人,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却到底还是年纪小了些,不知道无心撩人,才最为致命。 刘衍将她放在柔软的榻上,为她脱去鞋袜,露出莹润的小脚,不由得呼吸一窒。 那日在城外遇袭,他也曾这样照顾过她,只是此时的心境,和那时似乎已然大不相同了。他此刻是难以纯粹将她当成一个孩子了,毕竟他对一个孩子,是不会有朝思暮想、心神失守的感觉的。 刘衍叹了口气,为她掖好了被角,看着她沉睡的侧脸,轻轻说了一句:“以后……可别在旁人面前喝醉了。” 第二日慕灼华醒来,回想了半晌昨天发生的事,她和柔嘉公主说过的话倒是都记得,可是回来之后呢?她脑海中闪过刘衍的脸,从郭巨力口中得知刘衍来找了她,本来说要留下吃晚饭的,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人走了,郭巨力回来的时候,只看到慕灼华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一只脚丫子抡出了床沿。 慕灼华揉着脑袋想了半天,脑海中画面拼拼凑凑,虽然想不起来自己说了哪些话,但她大概可以肯定自己没得罪了刘衍,因为有件很重要的事她记得清楚。 刘衍说要给她升官! 这种事是不可能轻易忘掉的,连带着就把接待北凉使团的事也给想起来了。 事关前程,慕灼华不敢怠慢,洗漱完毕便跑到了刘衍跟前。 慕灼华来得比刘衍预想的早,看着衣冠端正一本正经跪在下方的慕灼华,刘衍忍不住板起脸来逗她。 “你跪下做什么?” 慕灼华恭恭敬敬道:“下官酒后失态,冒犯了王爷,特来向王爷赔罪!” 刘衍淡淡点头:“难为你还记得。” 慕灼华扬起脸来,一脸真诚:“下官对王爷可谓是一片坦诚,赤胆忠心,死心塌地,王爷念在这点上,想必是不会怪我的。” 刘衍:“……” 慕灼华又笑嘻嘻道:“接待使臣这样的大事,王爷不带理蕃寺的老人,却提拔下官,难道不是偏心爱护嘛。下官体会到王爷的良苦用心,定然全力以赴,不叫王爷失望。” 刘衍:“……” 他还是想错了慕灼华,谁能想到这人清醒的时候竟然比喝醉了酒还厚脸皮,还能胡说八道,谄媚之词信手拈来,竟一点也不会脸红。他若是不看着管着,这来日必是一个大谗臣。 刘衍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故作淡漠说道:“你今日先学习北凉的常用文字,一应物事本王已给你准备好了,就在隔壁房间,上午记熟三百字,下午本王来考考你。” 刘衍说罢便起身出了门,慕灼华赶紧站起身来跟了几步:“下官谨记,王爷慢走!” 今日是夏至,刘衍还要去宫中请安,然后参加宫宴,想必要午后才能回来。慕灼华本想着这是个挖树的机会,但站在门口一看,便看到了守在院子门口的执墨,也只能打消了这份心思。 慕灼华陪着笑打招呼道:“执墨小哥,今日不用跟王爷进宫吗?” 执墨道:“今日执剑保护王爷。” 执墨沉默寡言,执剑却是凶神恶煞,这么一比较,还是执墨可爱一些。 如今刘衍住的这座宅子占地不小,但显然并不常住,房子里连下人也不见一个,刘衍也只是在有药池的这个院子里歇脚,慕灼华猜测刘衍就是为了这个药池才买下这座宅子。那个药池她观察过了,是整个凿在地里的,没办法移走,刘衍想要借助药池催发药力,就只能纡尊降贵来这院子里住了。 为了方便慕灼华学习北凉文,刘衍让执墨在院子里另外收拾了一个房间,慕灼华一走进去,就看到里面堆满了书。她随意地翻了几本,发现里面还摆放了不少北凉的历史风物资料。 刘衍与北凉打了近十年,对北凉的了解确实少有人能及。 慕灼华逛了一圈,收敛了心神回到位子上,当务之急,还是先学好北凉文,应付十日后的北凉使团了。 前往皇宫的马车上,刘衍静静听着执剑的汇报。 “那座宅子的主人三十年内来一共换过七任,王爷吩咐仔细查二十年前的记录,属下查过,前十年换过三个主人,嫌疑最大的,便是第二任,户主名为傅圣儒。” 执剑递上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写满了傅圣儒的信息。 “傅圣儒是二十八年前搬进去的,他是当时民间既具声望的神医,也有人说他是怪医,他最喜研制新药,倾家荡产地购买名贵药材做实验,因此虽然是个名医,却负债累累,最后受太医院聘用,进太医院做事,因医术出众,被封为当时的太医院院首。” 刘衍皱着眉头看纸上的字:“他是自尽的?” 执剑道:“查到的资料是这样,二十六年前……”执剑顿了一下,偷偷看了刘衍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傅圣儒身为太医院院首,负责照看身怀六甲的云妃,却醉心新药的研制,而疏于照看云妃,导致了云妃难产而死,太医院多人被革职查办,傅圣儒首当其冲,难辞其咎,革职不久,就被人发现自缢于家中。” “看来,傅圣儒十有八九就是慕灼华的外祖父了。”刘衍将纸张交给执剑,“此物烧掉吧。” 执剑接过了纸,犹豫了片刻,问道:“王爷,还阳散这种奇药确实很可能是傅圣儒研制的,但是傅圣儒却从未上报。按理说,太医院所有新药方都要上报,经过反复试验,验证是否可行。属下查过太医院的所有药方,傅圣儒研发的药方有八个,还阳散不在其中。” “看来傅圣儒身上还有不少秘密,他为何研制还阳散,为何隐瞒,为何而死……”刘衍闭着眼思索着,然而二十六年前…… 那时候,他才刚刚出生,傅圣儒,就是因他而死。这一点,慕灼华到底知不知道?宠妃难产去世,帝王迁怒太医,这种是常有之事,若慕灼华知道了,会不会对他心存恨意? 二十六年实在是太久了,许多资料都已查不到,当事人也大多不在人世,追查的难度就更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刘衍:我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男人还多。慕灼华,你对男人一无所知。 第31章 太后面色冷峻,不悦道:“皇子在她的课上斗殴受伤,难道不是过吗?功过不能相抵,哀家听闻救命之恩你已经赏过她了,这过错也该罚了,陛下你说是吗?” 太后威严甚重,昭明帝素来孝顺,心里虽然觉得慕灼华冤枉,但也不愿忤逆太后。更何况他也知道了,刘琛与慕灼华实在不合,若再发生这种流血意外,也非他所愿。 昭明帝此刻便点头道:“就如太后所言吧。” 刘琛见昭明帝发了话,忍了忍,还是没有再反驳了。 太后满意地微微点头,又道:“再有半月,柔嘉为薛笑棠守节也三年期满了,陛下可有了新驸马的人选?” 昭明帝道:“朕心里是有几个人选……” 柔嘉公主见话题说到了自己身上,便抬起头来,轻声道:“父皇关心儿臣,儿臣心中感激,只是父皇这样有些偏心了,皇叔也还未成家呢。”柔嘉公主说着扫了刘衍一眼,“父皇先替我们找个婶婶才是。” 昭明帝摇头失笑道:“你们的婚事都不让人省心,刚才在御书房,朕也和你们皇叔说起他的婚事,他也是再三推脱,说是没有心仪之人,怕是一个个眼高于顶。” 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定王的婚事,确实是迟不得了,哀家有个人选,样样都是极好的,如果她都不能入定王的眼,哀家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选了。” 昭明帝奇道:“母后看中了哪家的贵女?” 太后微笑道:“是江左名门孙氏的贵女,小名纭纭,她的祖父是元徵朝的丞相,父亲便是工部尚书孙汝。这孙纭纭也是在定京长大的,相貌文采都有美名,与定王也算青梅竹马,她今年也二十岁了,却还未婚,都说是眼高于顶,直到不久前我接到孙家老太君的信,才知道那个丫头心里偷偷喜欢着定王,却不敢说出来。” 柔嘉公主沉吟道:“孙家姑娘儿臣见过,确实是品貌无双,配得皇叔,更难为她与皇叔青梅竹马,痴心一片……” 刘衍却皱了下眉头,一脸迷惑地问了句:“孙……什么……是谁?” 刘琛嗤笑一声:“皇叔一心报国,多年来征战沙场,哪里会记得定京里那些个怀春的小姑娘,又哪来的青梅竹马?” 柔嘉公主瞪了刘琛一眼:“就你不解风情!” 刘琛哼道:“温柔乡是英雄冢,皇叔英雄豪杰,怎么会耽于儿女情长。” 柔嘉公主笑着摇摇头:“年轻人呀……” 太后看着孙子们斗嘴,无奈道:“都少说两句!”又看向刘衍道,“你既喊哀家一声母后,你的终身大事,哀家还是要操心的。这孙家姑娘你若看不上了,可以不娶,但看,还是要看一看的,就当给哀家一个面子。” 太后话说到这份上了,刘衍也只有从命了。 家宴之后,昭明帝和刘衍在花园中散步消食,笑着说起席上的话题。 “衍弟,你就真的没有成亲的念头吗?” 刘衍淡淡笑道:“以前是一心都在战场上,没有这个念头,如今……皇兄,我的身体你是知道的,不知道能活几年,又何必拖累人家姑娘呢。” 昭明帝闻言,神色黯淡了下来,轻轻拍了拍刘衍的肩膀:“你是不愿意拖累旁人,可太后是想着,让你娶妻生子,也好留个后。” 刘衍道:“臣弟明白,太后也是关心我。” 刘衍自记事起便知道一件事,他的母亲,云妃,临盆时难产血崩,舍大保小留住了他。他的父亲,元徵帝刘熙,为了云妃的死悲痛成疾,卧床不起。他自出生第一日起,便被抱到了如今的太后,也就是当时的皇后宫中抚养。听说是皇后抱着襁褓中的他跪在了元徵帝面前,跪求元徵帝振作起来。皇后出身名门世家周氏,自幼饱读诗书,端庄温柔,然而那一次,她却表现出了刚烈的一面。 周皇后跪在龙床前,哀哀切切地求着元徵帝喝药,元徵帝面色灰白,了无生志。周皇后忽然站了起来,一脸决绝地看着皇帝。 “云妃走了,陛下也不想活了吗!那这个孩子呢!他一出生就没有了母亲,难道陛下也要让他没了父亲吗?” 元徵帝的睫毛轻轻颤动,却不愿睁开眼睛。 周皇后苦笑摇头:“陛下是觉得臣妾仁厚,必然会尽心抚养这个孩子,不,臣妾不会!臣妾不是他的生母,没有那么多的爱心,臣妾不会尽心爱他,只会冷落他、虐待他、抛弃他!他无父无母,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孩子……陛下,他可是您和云妃的孩子啊,您忍心吗!您看看,他还那么小,他是云妃不惜生命也要生下的孩子,他的眉眼和云妃那么像,你看看他,抱抱他啊……” 周皇后泪流满面跪在床前:“您怎么忍心抛弃他啊……” 元徵帝终于睁开了眼,颤抖着接过周皇后手中的孩子。 世人皆道周皇后贤惠,她说的那些狠话,不过是为了逼迫元徵帝振作起来,在往后的岁月里,她尽心尽力地抚育刘衍,有人揣测她会纵容溺爱刘衍,把他惯成一个酒囊饭袋,如此便不会对刘俱的地位产生威胁,然而周皇后对待刘衍和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刘俱并无二致。 刘衍依然记得幼年时自己贪玩,皇兄刘俱疼爱他,便帮着他撒谎装病,不去上课,结果周皇后带了太医来探病,他当场就被揭穿了。兄弟俩被罚抄了三天的书,他捧着罚抄的作业送到了周皇后面前,她冷着脸接过了,放在桌上不看一眼,却叫宫女拿来了药酒,亲自为他揉擦酸疼的手腕。 周皇后严厉的眉眼在烛光下柔和了许多,她轻声说:“衍儿,母后对你严厉,都是为了你好。你的母妃放弃了自己的生命生下你,你的父皇对你寄予厚望,你怎么能叫他们失望呢……” 小小的刘衍低下了头,红了眼眶:“母后,儿臣知错了。” 刘衍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甚至画像也未有一张,但他觉得,为人嫡母,再难有胜过周皇后的了。而为人兄长,也难有一人如昭明帝这般慈爱仁和。刘衍六岁之时顽皮,落入冬日的冷水之中,刘俱奋不顾身跳进了湖中,把他救了上来,自己却寒疾入体,伤了肺,大病了一场,险些熬不过去。没有人责怪刘衍,他傻傻地站在门口,看着太医焦虑地团团转,看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兄,无边的恐慌就像那冬日的湖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他悄悄地走到他身边,握住他冰冷的手,轻声叫着皇兄。那手轻轻动了动,他微微睁开了眼,看着床边的刘衍,气若游丝地张开了口,无声地说——别怕。 许久之后,刘俱的身体才稍稍好转,却还是落下了病根,他咳嗽着,却反过来微笑安慰刘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衍弟,等我身体好了,还有很多的福气呢……” 刘衍偷偷听到太医说,以后刘俱的身体要静养,不能练武,不能动怒,不能忧伤…… 他缓缓地攥紧了拳头,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的命是皇兄的,他要为皇兄守住皇位,守住江山,他不能做的事,都交给他。 是以这三年来,查了那么多的线索,无数线索指向了刘俱,执剑咬定了是姓刘的人出卖了他们,他也不肯信。 那是他血浓于水的至亲,肝胆相照的手足,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是假的? 刘衍回家的时间比预想的迟了一些,走进书房时,慕灼华却还埋首桌前,专注地辨认北凉文字,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刘衍的出现。 今日天热,她穿着一身糯黄的襦裙,衣衫薄薄地贴着肌肤,头发梳成了百花分肖髻,一缕碎发垂落在耳畔,显得俏皮又可爱。烛光映着清丽的小脸,轮廓边缘模糊在阴影之中,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灵动的双眸,秀眉微蹙,她伸出一根细嫩的手指,在书页上一遍遍地描摹北凉文蜿蜒的比划。 真是一副乖巧的样子…… 刘衍忽地想起方才远远看到院中灯火亮着的心情,那昏黄的灯光在夜色中分外的清晰,指引着自己回家的方向,浮躁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脚步也变得坚定而急切。 灯下少女的脸庞清晰地印在瞳孔之中,印在了心上,昭明帝的殷殷叮嘱掠过脑海,他该有个自己的家啊…… 自三年前捡回了一条命,他便从未想过这件事,也不知道拥有属于自己的家是什么感觉,但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如果有一个这样乖巧可爱的小姑娘日日等着他回来,似乎是一件不坏的事…… 怀揣着莫名的悸动,他悄悄走到了慕灼华身侧,她左手压着书页,右手提起了笔,纸上写下了北凉文字,她一个个比对着,在写错的字上圈了起来。 一张纸写了十个字,竟是错了一半。她记性好,但北凉文字在她眼中和画一样,又有谁能把一幅画一丝不错地记下来。 慕灼华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 “北凉文字的写法,与我们陈国的字是不一样的。” 刘衍低沉的声音骤然在身后响起,慕灼华吓了一跳,笔尖一颤,在纸上划了一痕。 “王爷?”慕灼华扬起脸,惊诧地看着刘衍,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您何时来的?” 刘衍忽地俯下身去,展开的双臂从背后将她圈在怀中,右掌覆在她小小的手上,握住了笔,也握住了她绵软的小手:“陈国的字,讲究四平八稳,北凉的字,却如游龙蜿蜒。” 刘衍突然的靠近让慕灼华浑身一僵,男人偏高的体温与沉郁的伽罗香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灼热的气息伴随着低沉的嗓音拂过她耳畔,让她不禁有些心慌。刘衍却专注地看着纸上的字,认真地教她写字,似乎没有察觉到两人姿势的暧昧。 第32章 刘衍掌心的温度是烫的,慕灼华的指尖抚过他喉间的起伏,感受到温热的肌肤下传递而来的震动,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脸上缓缓泛出一层薄红来,整个人都僵住了。 偏偏刘衍仿佛未察觉到两人此时姿势的暧昧,他见慕灼华僵住不动,便俯身凑到她眼前,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拂在她面上,低哑的声音轻轻问道:“没听清吗?” 慕灼华仿佛触电似的弹了一下,往后一缩,脸上红晕深得藏不住了,她支支吾吾地说:“听、听清了……” 刘衍这才满意了,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聪明,什么都难不住你的。不过……说不标准也无妨。北凉使臣来我陈国朝贺,自然会说陈国话,你能学会听些北凉话,也就可以了。” 慕灼华的发髻软软的,让刘衍给揉得松散了。她心如擂鼓地看着刘衍微醉的神色,低声认真道:“下官得加倍努力学好了,不给王爷丢人!” 刘衍低声一笑:“好,本王教你。” 慕灼华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抓着书说道:“那……下官就先告退了,不打扰王爷休息了。” 刘衍轻轻点了点头,道:“不要累着自己了。” 慕灼华这才屈了屈膝,小跑到了门口,又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刘衍。 刘衍似乎有些倦意,已经坐在了椅子上,闭上了双眼揉着眉心。 这个位置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清甜的香气,有点像是夏日里果子的气息,萦绕在鼻腔之中,让他心口有种酸酸甜甜的感觉。 刘衍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太阳穴有些酸胀,他的意识是清醒的,身体却有些提不起劲。自中毒后,他武功失了九成,酒量也是大不如前了,只是两壶酒,就让他松懈了自己的心神,放任了自己的情绪外泄。 “王爷,王爷……” 有声音软软地唤着他,将他的意识从浮沉中捞起,刘衍缓缓睁开了眼,却见慕灼华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碗浅褐色的茶汤,一双濡湿的杏眼炯炯有神地望着他。 “这是解酒茶,您喝了之后就不难受了。”纤细的小手捧着茶碗,递到了他跟前。 刘衍恍惚了片刻,才从她手中接过茶碗,碗中茶汤散发出淡淡的药香味,入口微苦,却又回甘无穷,一碗入腹,让他整个人松快了许多。 刘衍勾起一抹浅笑,凝神看向慕灼华:“你有心了。” 慕灼华接过空碗,露出一个乖巧讨好的笑容:“应该的,王爷,要不要让执墨过来伺候?” 刘衍轻轻摇头:“本王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慕灼华立刻心领神会道:“那下官这就走!” 慕灼华刚转过身呢,便被刘衍抬手拉住了广袖。 “你留下。” 慕灼华愕然回头,看向刘衍。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直勾勾望着她,将她钉在了原地。慕灼华脑子忽然有些不够用了,为什么想一个人待着,却又叫她留下? 但既是刘衍的吩咐,她也不能质疑反对,便乖巧地站在了原地,问道:“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刘衍定定看了她半晌,看得慕灼华浑身不自在,他才缓缓开口问道:“你离家许久,可曾想家了?” 慕灼华没料到刘衍竟是问她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便道:“不想。” 刘衍疑惑地挑了下眉梢,探究的目光凝视她。 慕灼华抿了抿唇角,老实道:“不怕王爷笑话,下官虽姓慕,却也算不上慕家人,那个家里……没有人会想下官,下官亦不想他们,巨力才是下官唯一的家人。” 刘衍想起执墨查到的关于慕灼华的资料,薄薄的一张纸,便是她的十八年。生母早逝,嫡母不慈,父亲风流成性,想必家中兄弟姐妹,也无多少手足之情可言了。 心口处涌起了一股怜惜之情,他轻轻叹了口气:“你惯会察言观色,若是有心讨好,想必你的父亲和嫡母,也不会苛待无视你。” 慕灼华苦笑道:“王爷生于天家,难道不明白么,被上位者喜欢,也未必全然是一件好事。”见刘衍眼中仍有不解,她又解释道,“下官若是让父亲喜欢了,便会遭到姨娘姐妹们的妒忌排挤,若是让姐妹姨娘们喜欢了,又会被她们纠缠,如此一来,下官便没有片刻清静,不能好好看书学习。无关人等的喜欢,于下官毫无意义。” 刘衍露出恍然的神色,她这一番话压得他心头沉重了几分,看着她单薄纤瘦的肩膀,残余几分稚气的小脸,才明白她并非生来聪慧,不过是形势所迫而已。若她如琛儿那般,生来高贵,受尽宠爱,又会是怎样一番风采?她不需要小心翼翼地遮掩自己的倾城色,谨小慎微地讨好他人,汲汲营营地算计人心,她可以活得肆意张扬,真正人如其名,灼灼其华…… 慕灼华看着刘衍晦暗难测的眼神,心头突地一跳,忐忑开口问道:“王爷……可是有什么心事?” 慕灼华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认为心机深沉的刘衍会真的把心事告诉她,但刘衍却是淡淡一笑,朝她勾了勾手指。慕灼华犹疑着,向他走近了几步,在他的示意下朝他弯下了腰,附耳过去。 糯黄的襦裙下摆擦过他绛紫色的衣袍,甜香融进了伽罗香,刘衍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含着三分戏谑三分真诚的笑意:“本王于你而言,是无关人等的喜欢吗?” 慕灼华心尖一颤,咽了咽口水,看着近在咫尺的幽深双眸,干笑道:“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喜欢。” 刘衍似笑非笑的眼神似乎将她整个人都看透了,可她此刻却看不透刘衍的心思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喝醉了胡言乱语,还是意有所指? 慕灼华脑海中算计着刘衍的心思,浑然未觉倾身间露出了胸前白腻的风光,隐没在胸口处的沟壑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线条,浓郁的甜香撩拨着男人的理智。刘衍的眼神暗了几分,他垂下长睫掩盖住眼底潜藏的欲望,缓缓勾起唇角,一字字笑着道:“小、骗、子。” 慕灼华心跳漏了一拍,当即跪了下来,无比真诚道:“下官对王爷赤胆忠心,不敢欺瞒!” 刘衍右手支着下颚,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含笑看着她发誓。 “只是忠心吗?”刘衍挑了下眉梢,“本王记得,你先前说的是,倾慕?” 慕灼华面不改色地改口道:“没错,那便是忠贞不二!” 刘衍笑出了声,又道:“那本王若是娶了王妃,你岂不是该伤心难过了?” 慕灼华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他病好啦? 但话到嘴边不假思索,却是:“王爷开心最重要,下官的心情不重要。” 刘衍深深凝视着她。这丫头就像茶馆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也像是寺庙道观里的神棍半仙,给她几两银子,她能说得你心花怒放,哪怕你知道她满嘴都是鬼话,也被哄骗得满心欢喜。 慕灼华小心翼翼地瞟了刘衍一眼,犹豫着问道:“王爷心事重重……难道是要娶王妃了?” 刘衍一笑,随意地找了借口搪塞:“万神医叮嘱本王需清心寡欲,心平气和,方能避免毒发,因此本王无意娶妃。” 慕灼华恍然大悟——果然还是不能人道。 刘衍并不知道慕灼华心中所想,只是见她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他心中微喜——她也不想他娶妃。 也许……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入了戏。 慕灼华回到自己房中,劳累了一天,身上有些酸软,郭巨力让她趴在床上,自己用心地帮她揉捏腰背。 慕灼华双手交叠在身前,下巴搁在手背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郭巨力问道:“小姐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慕灼华皱眉道:“今天王爷感觉怪怪的……” “怎么了?” 慕灼华也说不清楚:“往常他都离我远远的,今天居然主动亲近我?还问了我家里的事,他是不是在查我阿娘的事?” 郭巨力思忖道:“姨娘的事,小姐你都不清楚,他又能问出什么来?” 慕灼华觉得郭巨力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又道:“他还说他要清心寡欲,不娶妃。” “小姐不是说过嘛,定王殿下他不能人道……” 慕灼华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难道是暗示我给他治病?” 郭巨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许是这样呢,男人对这种事,都是羞于启齿。” “嗯……”慕灼华一脸深沉凝重,“那等忙过了这阵子,我好好琢磨琢磨这病怎么治……” 理蕃寺的人为了筹备这次的接待,忙得不可开交。礼部开了两天的会才把接待流程敲定下来,兵部和刑部联手,负责全程的守卫安全,户部做了预算安排,把银子分发到位。刘衍指定了四人作为接待团,除了慕灼华,另外三个都是从北凉边境调来的老人,精通北凉语言与习俗。慕灼华这样一个新人也能参与其中,着实让其他人背后议论了一阵,但慕灼华也顾不上别人的闲言闲语,她要学的比其他人多,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了。 经过了七日的苦熬,她勉强能听懂简单的北凉话,北凉文字能认得,就是说得很不标准,而且经常颠倒了语序。慕灼华每次都是白天学字句,晚上跟着刘衍练习发音,以至于理蕃寺的人都不知道她学习进度如何,不过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七日就学会北凉话。 到了休沐之日,理蕃寺的人要筹备接待工作,慕灼华则被刘衍带了出去,直奔郊外。 “第一日在宫中宴请北凉使团,第二日则是安排在西郊狩猎,你作为接待团的成员,必然也要参加。你可以不会打猎,但是必须要学会骑马,至少不能在马上失了仪态。” 慕灼华看着眼前的骏马,咽了咽口水,后退一步,却被身后的刘衍抓住了肩膀,往前一推。 “王爷,这马太威猛了,咱们换匹温顺的吧。”慕灼华咽了咽口水,看着眼前的高头大马。 “北凉使团要在我们面前展现威风,骑的多是汗血宝马,我们怎么能骑温顺小马,让他们嘲笑陈国人没有血性?”刘衍皱起眉头,抓紧了慕灼华的肩膀,“本王亲自教你,你不必害怕坠马。” 慕灼华含着泪道:“知道了……” “先抓着马鞍,踩在马镫上,脚和腰同时用力!”刘衍手扶着慕灼华的腰,只觉得掌心的腰肢又细又软,不盈一握,他用力一托,慕灼华便翻身上了马。 “好、好高!”慕灼华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上一回在马背上的不良体验让她下意识地胃部翻涌,恶心想吐。 “君子六艺,骑射在列,不会骑马可不行,本王在下面看着,你按着指示做。”刘衍牵着马,拍了拍马匹的侧颈,“这匹马名唤风雷,跟随本王多年,最通人性,不会摔了你。” “下官……信王爷的……”慕灼华艰难地扯出一个笑脸。 “夹紧马腹,腰背挺直,目视前方,现在只是徐行,如果是疾驰,则要压低了身子。” 刘衍说话间松开了手,宝马便扬起蹄子走了起来,慕灼华强作镇定目视前方,忽然发现不见了刘衍的身影,不禁慌道:“王爷,你在哪里?” 身后传来刘衍的声音:“不要回头,往前看。” “你别走太远……万一下官掉下来,你来不及接住怎么办……”慕灼华声音微微发抖。 “本王就在你身后,不用怕。” 刘衍的声音温和中有一股力量,慕灼华仿佛真的没那么害怕了,风雷驮着慕灼华脚步轻快地跑了两圈,慕灼华见果然没事,整个人也放松了许多,不再浑身紧绷。 刘衍含笑看着这一幕,朗声道:“接下来,本王会让风雷提速,你抓紧一些。” 刘衍说罢吹了声口哨,果然风雷听完立刻提速奔跑起来,速度一快,马上的颠簸感自然也增强了,慕灼华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整个人趴在了马背上,紧紧抱住马鞍。 刘衍见状眉头一皱,施展轻功追了上去,落在慕灼华身后,将她圈在怀里。 “起来,别怕!”刘衍抓住了慕灼华的手臂,将她从马鞍上带了起来。 “到时候你不必参与狩猎,只要能学会在这个速度下保持仪态就可以了。”刘衍握着慕灼华的肩膀,感觉到掌心下微微的颤抖,便放缓了语气柔声安慰道,“你聪明胆大,骑马之事是难不住你的。” 慕灼华红着眼眶说:“当、当然……” “来,深呼吸,挺直后背,目视前方,别忘了,你代表的可是我陈国的形象。” 可能是刘衍就坐在身后,慕灼华心里有了底气,渐渐地也就没那么紧张了,在奔跑的马背上也能维持住仪态了。待跑了几圈,慕灼华适应了马背上的速度,刘衍才悄悄从马背上下来。 慕灼华感觉到刘衍飞离马背,心中一惊,但立即又收敛了心神,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前。她好像不那么害怕了,她总是相信,就算坠下来,刘衍一定也能接住她…… 刘衍看着慕灼华独自一人坐在马上,神情从紧张到放松,从放松到兴奋,自己脸上也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执剑走上前去,递给刘衍一壶水。 “王爷其实不必亲自教她,让执墨教就好了。” 刘衍接过了水,淡淡笑道:“有个聪明的学生,本王教她并不觉得累。” 执剑皱了皱眉头:“可是……王爷,她是傅圣儒的外孙女,难道王爷不担心她接近您的意图吗?” 刘衍动作一滞,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慕灼华,她似乎已经体会到了骑马的快乐,微微汗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清澈的双眸里闪烁着简单的快乐。 简单……便是快乐…… 刘衍垂下眼睑,轻声叹息:“她……不止于此……” “可是王爷,人心大多是卑劣的,肮脏的,自私的!”执剑冷酷地说道,“我们杀北凉人,是因为他们是敌人,是为了保护我们在乎的人,而我们在乎的人,却在背后捅刀子,他们又是为什么?有些人,不值得信任,我宁可把人想得坏一点,起码不至于被人害,被人骗!” “执剑!”执墨走上前,打断了执剑的话,“不可对王爷无理!” 刘衍对执墨摇头笑了笑:“执剑说的,也没有错,他心中有恨,你让他说出来。” 执墨拉了拉执剑的袖子,执剑低下头,眼中却是不服。 “王爷,王爷……”远处传来慕灼华的呼喊,“怎么让它停下来啊?” 刘衍翻身骑上另一匹马,朝着慕灼华的方向奔去。 执剑看着刘衍的背影说道:“王爷明知道她别有用心,却还是让她接近。” 执墨道:“她知道一些秘密,王爷也是为了查清楚。” 执剑道:“只怕王爷有时候会忘了自己的初衷了。” 执墨看着刘衍与慕灼华在一起的身影,竟是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许久之后,执墨才说:“可是……王爷和她在一起,是真的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刘衍勾了勾手指,慕灼华堆着笑上前。 刘衍:本王今日教你,何为勾引…… 第33章 经过了三年的休养生息,北凉使臣打着朝贺的名义进京,不少人心里都嘀咕着一件事——他们恐怕是来打探敌情的。 定王是北凉的梦魇,哪怕三年前兵败,他们依然对定王心生畏惧。定王大难不死,三年来未曾领兵,北凉人想知道,曾经的战神,如今是否还能战得动。 如今来访的北凉使团带队者,便是三年前打败了定王的北凉三皇子,耶律璟。为了表示对北凉皇室的看重,定王亲自带领接待团来到城门口迎接。 慕灼华跟在刘衍身后,远远看着北凉使团接近,只见一队骏马拉着一顶豪华气派的帐篷缓缓驶来,帐篷前后分列着一百骑兵,个个身披戎装,威风凛凛。 “那就是北凉的王帐。”刘衍的声音传来,对众人说道,“说是朝贺,却全副武装,北凉来者不善。” 理蕃寺侍郎道:“王爷,下官让兵部增加一倍兵力,加强守卫!” 刘衍点了点头:“一定要派人盯紧了耶律璟。” 说话间,北凉使团来到了城下,刘衍策马上前,朗声道:“本王刘衍,率理蕃寺上下,在此恭候北凉使团。” 北凉王帐掀开一角,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弓身出来,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刘衍,皮笑肉不笑,道:“定王殿下,别来无恙啊!” 说话之人,正是耶律璟。 慕灼华打量耶律璟,她本以为北凉人都是人高马大的模样,这个耶律璟却并非如此,相反,他相貌俊美之中有三分阴柔,皮肤比其他北凉人看起来白皙,五官轮廓却十分深邃,最特别的是他的双眸,竟然是银灰色。据说耶律璟的生母是一个女奴,不知道是哪国人,耶律璟有雄才大略,但生母卑贱的出身让他与王位无缘,他倒无意王座,只是一味喜欢征战杀戮,哪怕立下赫赫战功,在北凉的口碑也不好。 耶律璟眼中的挑衅一览无遗,定王却不以为意,淡淡笑道:“劳三皇子挂心了,本王好得很。吾皇已在宫中备下盛宴,为诸位接风洗尘,还请随我进城。” 耶律璟眯起眼看了看城门,笑道:“我倒也想进去,只是你们这城门太小了,我的王帐进不去啊。” 理蕃寺众人神色一凛,皱着眉头面面相觑,这耶律璟分明故意刁难。 天下诸国没有比定京更大的城门了,然而耶律璟的王帐极大,比一间房子还要大上三分,用了十匹骏马拉着。陈国天子才能坐六乘马车,耶律璟却故意用了十匹马,这便是要在这里就压上一头。 众人的脸都冷了下来。 慕灼华陈国的脸面被对方给扫了,咬咬牙,露出一张笑脸朗声道:“下官理蕃寺观政慕灼华,也是此次接待团的成员,见过北凉三皇子。” 耶律璟冷笑着看向慕灼华:“是个女人?陈国男人没本事了吗,竟然叫女人当官了?” 慕灼华策马上前两步,笑容满面道:“三皇子远道而来,想是不了解我陈国国情。吾皇文治武功,泽被天下,无论男女,同沐恩泽,断然是做不出看轻女性,把女人当奴隶之事,因此我朝女子为官,也不鲜见。” 耶律璟的生母正是女奴,慕灼华此言一出,耶律璟的眼神几乎可以杀人了。 慕灼华却浑然未觉,丝毫不惧,依旧带笑道:“不过三皇子不了解我们陈国也是正常的,正如我们也不了解贵国,我国国泰民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还是头回见到有人出门把房子带上的,又不是蜗牛……咳咳……”慕灼华轻咳两声,“在下失言,还请皇子大人有大量。听说三皇子威名在外,大可把这房子放在城外,我陈国百姓见多了繁华,皇子不必担心他们会觊觎您的财物。” 慕灼华态度恭敬,说的话却字字句句明褒暗贬,听得北凉使者个个怒火冲天,陈国这边却人人面上含笑。 刘衍轻笑一声,在耶律璟发作之前对着慕灼华斥责道:“休得对皇子无礼,还不退下!” 话虽这么说,眼神语气里却摆明了是袒护。 慕灼华笑着拱拱手,退到刘衍身后。 刘衍这才对耶律璟道:“三皇子莫怪,本王的下属心直口快,并无不敬之意,而且,说的也是事实。我陈国的皇都极尽天下之繁华,理蕃寺也为众位准备了住处,相信不会输给您的王帐。” 耶律璟冷笑一声,走下了王帐。 “好,那就让我见识一下你们陈国的皇都,是否和三年前一样繁华。” 耶律璟骑上一匹马,徐行与刘衍并驾。 “定王殿下的气色可不如从前了啊……”耶律璟打量着刘衍,不怀好意笑道。 刘衍淡淡笑道:“托殿下的福。” 耶律璟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能活下来,我也很惊讶,不过,也好……咱们的账,还没算完。” 耶律璟的马徐行着经过慕灼华身前,目光在慕灼华面上停留了片刻,缓缓翘起唇角。 “慕、灼、华……我可记住你了。” 慕灼华笑容可掬行了个礼,道:“那可是下官的荣幸,要下官教您字怎么写吗?” 耶律璟:“……” 好气啊!想杀个人! 北凉使团在刘衍的带领下直接进了宫门,耶律璟的随从在宫门口被卸去了兵刃,经过搜身才被允许入宫。 慕灼华和理蕃寺诸人跟在刘衍一侧,鱼贯进入大殿。耶律璟虽然狂傲,在昭明帝面前还是把礼数做足了,这才在指引下落座。 慕灼华的位置就在刘衍旁边,刚一落座,就听到刘衍压低了声音问:“你好大胆子,刚才城门之下,是你这个小观政说话的场合吗?” 慕灼华自然听出刘衍话中并无责备之意,便笑着回道:“主辱臣死,他那样羞辱我们陈国,下官义愤发声,忠君爱国,王爷该奖我才是!” 刘衍低笑道:“耶律璟残忍嗜杀,你就不怕得罪了他?” “怕什么,在我陈国地盘上,他能拿我怎么样?”慕灼华哼哼一笑,又露出讨好的表情看着刘衍,杏眼亮晶晶的,“更何况,下官知道王爷会护着我。” 刘衍含笑凝视她一眼:“那人行事乖张,你以后可得跟紧本王,免得落了单,遭到报复。” 慕灼华被刘衍的眼神看得心头一跳,郭巨力的那番话忽然浮上心头,叫她莫名心慌了一下,含糊着应了一声,便低下头去。 慕灼华这反应让刘衍有些不解,但他很快把心思转到了眼前宴席之上,忘了这件事。 耶律璟让人送上来庆祝两国建交三年的贺礼,昭明帝笑着收下,又让理蕃寺的人唱对北凉回礼的礼单。陈国素来以大国自居,因此北凉得到的回礼比他们的贺礼要多两倍不止。 酒席过半,耶律璟又说道:“我北凉为表示两国永结友好之心,还为陈国陛下献上一件礼物。”说着拍了拍手,就见一个盛装打扮的女子缓缓走上前来。 耶律璟道:“这是我的皇妹耶律真,今年十八岁,也是我北凉第一美人。” 耶律真在耶律璟的示意下,缓缓揭开了面纱,众人凝神一看,不禁微微失神——果然无愧第一美人之称。 耶律真肤白如雪,五官的轮廓比陈国女子更加深邃,鼻子翘挺,双目微微凹陷,一双眼睛波光盈盈,未语含情。她穿着北凉的裙子,上半身宽松,露出了大半个肩膀和锁骨,到了腰际猛地收紧,显得腰身纤细不盈一握,这样的绝色让不少男人都看得一呆。 耶律璟微微得意道:“这是我北凉的诚意,还请陈国陛下笑纳,善待我的妹妹。” 昭明帝眉头却皱了起来,北凉竟想和亲,这一点众人都没有想到。 昭明帝犹豫了一瞬,便温和一笑:“北凉的好意,朕心领了,只是耶律公主年轻,让她离家万里来陈国,实在委屈了。” 耶律璟目光一闪,笑道:“我们北凉送出的礼物不会收回,否则便是看不起我们了。陛下若是担心委屈了我的妹妹,便给她指一个适婚的皇室成员也行。听说陛下的三个皇子都未婚……”耶律璟的目光扫过三个皇子,又轻轻一笑,看向了刘衍,“定王殿下,也未婚啊。” 慕灼华冷冷看着耶律璟——这北凉银狐,着实会恶心人。 耶律真确实美得令人窒息,那样细的腰,却有那样饱满的□□,绝美的容貌宛如冰雕玉著,圣洁中又透出几分妖娆,让人看着便想到两个字——尤物。 殿上不少男人都看直了眼,慕灼华悄悄打量刘衍,这个耶律真摆明是冲着他来的…… 刘衍的目光含着冰冷的笑意凝视场中之人,只是这目光并未落在耶律真脸上,而在耶律璟身上。 慕灼华暗自松了口气——果然是个不能人道的。 刘衍看着耶律璟,良久笑道:“北凉的风俗,果然与我陈国不同,能随意将女人当作礼物相送。” 耶律璟笑意顿时冷了下来。 刘衍又道:“不过,既然这是北凉的一片心意,我们自然也不会推辞,定然会善待她。” 朝上百官闻言,不禁大皱眉头。 刘衍向昭明帝行了个礼,微笑道:“陛下,不如将耶律公主收为义女。” “你!”耶律璟愕然。 众人面露微笑,低声称好。 昭明帝满意地点头:“这倒是不错。” 刘衍向耶律璟拱了拱手道:“耶律公主在北凉是公主,到了陈国也是公主,三皇子不必担心陈国亏待了她。我们陛下和皇后定然会找最好的老师,教她陈国的文化与礼仪,内外兼修,方不愧第一美人之称。” 刘衍这番话暗指耶律真徒有其表,不通礼数,配不上陈国的皇子,耶律璟心中恼火,却无法发作,只能冷冷道:“如此便多谢贵国了。” 陈国人真是太恶心了,骂人不带脏字。 不过没关系,只要让耶律真留下,公主还是皇妃,效果都一样。 刘衍回到位置上,便听慕灼华在嘀咕:“王爷,她分明是冲你来的。” 刘衍轻轻道:“知道。” 慕灼华道:“这样的绝色,真的世所罕见啊,王爷不觉得可惜吗?” 刘衍瞥了她一眼:“你替本王觉得可惜吗?” 慕灼华愣愣地点了点头。 刘衍笑了笑:“你不是口口声声喜欢本王,难道是骗人的?” 慕灼华这才醒过神来,忙道:“下官自然是相信王爷绝非肤浅之人,不会被美色所诱惑。” 刘衍:“呵呵……” 刘衍举杯掩住唇角的笑意,脑海中不经意闪过一幕美人醉酒的画面。 不。 他肤浅得很,也挑食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