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正确地指导老中医使用表情包》 001 1. 这世上的出柜的情景各种各样,我不知道有谁像我们家这样平和宽容的。 我妈听了以后,抖着嘴唇,簌簌地掉眼泪,我爸也红了眼眶,一个人到墙角鱼缸旁边蹲着看鱼。 他摸摸索索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正要点上,我妈回过头说,“谁批准你在屋里抽烟了,敢浑水摸鱼?” 我爸顿住了两秒钟,偷偷地把烟又塞回烟盒里去了。 然后我妈转回来,继续自责地抱着我,摸摸我的头发,说:“都是我们的错,都是我们的错。” 虽然我这一个大男人不太喜欢这种亲昵爱抚,但也不会拒绝,毕竟父母年纪大了,要照顾他们的情感需求。 我妈掉过眼泪之后,反而来问我,有没有心理负担,有什么事都不要怕,他们无条件支持我,云云。 这是因为,我小时候遭遇过猥亵。隔壁租房的女大学生把蹲在门口玩的我抱回屋去,这种行为持续了一个多月才被发现。为此,我父母一直愧疚自责,觉得他们没有尽好监护责任,什么事情都惯着我,什么不妥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么多年来,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我倒不觉得我父母有什么过错。那个女大学生看起来温柔和善,矜持羞涩,毫无侵犯性,谁会想到她私下里是一个恋童癖呢? 那时候我还无法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记不清楚,只是觉得她威胁我不许告诉父母的样子狰狞恐怖,致使我在后来的成长历程中,始终无法与女孩产生友谊以上的亲密感情,并顺理成章地发展成为一个同性恋。 我在大学时选择向父母坦白这一不幸的消息,他们不仅没有大发雷霆,反而第无数次地陷入自我责备之中,无论怎么宽慰也没有用。 感动和愧疚之余,怕他们更加伤心,我也只好隐瞒了另一个不幸的消息。 我还是个性冷淡。 2. 很多人绝对对性冷淡这事儿存在误解。 我真的不是ed啊! 我在性功能方面没有任何障碍,早上起来会站起来,看gay片也会自慰,我只是不想跟人上床而已。 就是不想上不行吗,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吃你们家大米了。 大学的时候我跟一个学弟交往,学校论坛上的情感交流版块里总是为我们的属性到底是“痞子攻x高冷受”还是“忠犬攻x傲娇受”战个天翻地覆,但“年下”是毫无争议的,因为他高,我瘦。 可我当时就想说了,站这种攻受有什么意义啊?我们又不上床。 是他先追的我,死缠烂打,攻势猛烈,招数虽老,奈何高调,几乎搞到整个学校都知道(不然你以为论坛里为什么有那么多关于我们的帖子)。 后来我也确实被打动了,就同意交往看看。 也不是真的没上过床,每到七夕圣诞情人节,他都试图拖我去校外宾馆开房。大多数时候我会找借口拒绝,实在避无可避也答应过两次,但我愿意和他前戏互撸,愿意给他口出来,就是不想好好配合真刀真枪地做。 大三那年世界杯,学弟以熬夜看球为名,又拖我去开房。两人带着啤酒和零食,吃吃喝喝看看电视,上半夜氛围一直很好,顺理成章就滚在了一起。我一时情动,同意做到最后,他当然很开心,做了很久的前戏。奈何实在太磨叽了,等到要带套子的时候,我一看时间,连忙推他,“决赛开始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最后我们共同支持的西班牙夺了冠,他却不开心。 你去街上随便拉哪个男人来问问,难道不是决赛比较重要吗?! 但是最后学弟还是隐晦地以我“无欲无求”为由提出了分手。 对此,我是理解而且歉疚的。我去医院开出了一份一切正常的男科体检报告,不过还是没给他看,自己偷偷撕碎扔了。 我们分手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许多女生在论坛上哀呼“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谁知学弟比较倒霉,因为刚分手就跟一个追他很久的清秀男生去开房,却不幸被我们共同的朋友撞见了,以为小三插足。 坏事传千里,很快论坛的整个情感交流版块都开始声讨渣攻,质问他那个清秀男生哪一点比得上我。 其实我知道,他对那个人真的没想法,或许去开房有赌气和失意的因素,但两人之间大概也只是一夜露水的缘分。 这么说来,对那个清秀男生来说,他确实挺渣的。我觉得为了那个无辜的男生,我好歹也该站出来澄清一下。结果便开始有人痛心疾首,叹息我为爱丧失了自我,从高冷男神堕落成了倒贴贱受。 算了,陪着渣攻和小三一起被扣了顶贱受的帽子,我也不算对不起他们了。 3. 之后一直到毕业,我也没有再谈恋爱。gay圈本来就乱,大多关系靠性支撑,而我连跟别人支撑关系的基础都没有。 其实我不是因为受了情伤,但当我回顾那段恋情的时候,确实觉得有点儿没意思。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一定要谈恋爱?我又不能结婚,又不能生孩子,又不想上床。 整天满脑子情情爱爱的,还能不能有点别的了? 年轻人,为什么就不能多点事业心? 大概就是这种进取精神,让我入职场以后平步青云,几年后便一路升到了主编的位置。 虽然我们编辑部总共也只有四个人。 但其实这工作很理想了,文学月刊,工作轻松,时间自由,虽然收入中等,但是我可以自己写稿子挣外快,天长日久,名气和积蓄都还是有一点的。 剩下唯一让我父母挂心的就是我的终身大事。 诶,为什么又回到原点来了。 可是二老一开口念叨“都是我们的错”,我就妥协了。不就是相亲吗,相啊,我相。 至于他们如何神通广大找来这一个又一个愿意接受相亲的同志,我也不知道,我自己都找不着! 但是恕我直言,我不是地图炮,我是指来相亲的各位,都有毛病。 我自己?对啊我也有毛病啊,开头不都说了吗。 真的许多男人,说好听了,心理年龄成熟晚,说直白了,情商低。 最可怕的是,情商低,还要强行撩你。 4. 比如有个人,约会把我带到健身房,胸肌把紧身背心撑得满满的,男性荷尔蒙狂飙,一边卧推,一边炫耀似地瞅着我。 我明白,雄性本能嘛,公孔雀都是这样的。 可你要来健身房好歹事先跟我说一声,让我带身合适的衣服换啊。 他羞涩地说,“亲爱的,我是想给你个惊喜。” 哦,惊喜。 我只好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站在一群挥汗如雨的大老爷们旁边,看了一晚上的举铁。 5. 还有个人,是加了微信上来就跟你要自拍的那一类。 相亲要个照片倒是应该的,我便给他发过去一张生活照,特地选了朋友在咖啡馆给拍的半身照片,光线柔和,角度合适,是最上镜的一张。 正常来讲,按照礼尚往来的原则,接下来他应该也发一张自己的照片才对。 然而他不。 【长剑在手:不是这种,要那种自拍[/呲牙][/呲牙][/呲牙]】 【normcore:有什么区别?】 【长剑在手:要那种脱了衣服的[/害羞]】 【normcore:没有。】 【长剑在手:现拍嘛,我想看】 【normcore:……】 【长剑在手:快嘛,拍来看看,你颜值这么高,身材这么好,脱了肯定更有料啊】 【长剑在手:不要害eon baby~】 【长剑在手:让我看看你的(此处打码)[/害羞]】 【长剑在手:在吗,人呢[/猪头]】 大哥,你这种直男撩法对得起自己基佬的身份吗? 我把手机锁了屏不理会,那边见一直没有回复,也终于消停了。 对方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了,也不要搞得太难看,等到明天再悄悄地删了好友吧。 结果过了好半天,手机突然又震了一下,我毫无防备地拿起来查看。 【长剑在手:宝贝,我正看着你的照片撸管呢。】 我为什么没有从一句不合的时候就把他拖黑名单。 这是哪儿来的神经病啊! 现在的基佬套路都这么深了吗! 你是相亲还是骗炮!你是相亲还是骗炮!你是相亲还是骗炮! 002 6. 之后我向我妈提出了严重的抗议。 我知道gay是一个隐蔽的群体,愿意出来相亲的是凤毛麟角,不好找。但是咱们也不能这么不挑吧?这都是些什么人哪?大家随缘不好吗? 我妈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然后用生命向我安利,下一个相亲对象真的很好,绝对很好。 可是,第一眼看到纸条上联系方式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了一种淡淡的不祥的预感。 王德全。 当然,我不认识。 但是这个名字。 放在清宫剧里就是太监,放在抗日剧里就是炮灰,看名字就像活不过五集的角色。 而且妈你确定对方不是六零或七零年生人么? 不,不行,这么简单粗暴地揣测论断别人不太好,还是先了解一下,于是我搜出了对方的微信号。 ……不然还是算了吧实在生不出一丁点儿“加入通讯录”的欲望啊。 对方用的就是自己的真名,板板整整“王德全”三个字,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头像是一个素色暗角的人形轮廓。 ——系统自带的那种。 没错,他根本连个头像图片都没上传。 你哪怕拿一张背景里写着景点名称的旅游照片当头像呢! 真的不是我肤浅,我只是觉得,如果大家事先已经知道有代沟,为什么一定还要浪费精力“聊一聊”呢? 7. 但是就算为了给我妈一个交代,我还是发送了好友申请,对方也很快通过了验证。 然而面对那个空荡荡的头像,我却开始陷入社交恐惧。 说点儿什么好呢? 如果对方用自己照片,你大致可以了解他的长相、年龄;如果对方用初音,你可以推测这是个二次元宅男;如果对方用卡西,你可以跟他聊足球;如果对方用动物,大概内心还有点儿小文艺…… 可是什么都没有,你就感觉不到对面是个有真情实感的人。 不过没有要我苦恼太久,对方先说话了。 【王德全:您好。】 您好!!! 我不由自主蹭地一下坐直了。 【normcore:啊……您好。】 怎么办,接下来怎么回?这么客气,总觉得有点尴尬啊,虽然平时出去吃饭打的也经常用敬语,但那是对服务行业人员,不是相亲对象呀…… 等等,对了,对方也许不知道是我,以为是谈公事的人呢。 【normcore:你知道我是谁吗?】 【王德全:是的,别人介绍我们相亲。您叫杜青对吗?】 【normcore:没错是我orz……那什么,我觉得我们不用用敬语了吧,您太客气了。】 卧槽我也开始“您”起来了啊! 【王德全:好的。】 8. 然后要说什么啊…… 气氛再度陷入了僵持。 正当我搜肠刮肚找话说的时候,聊天状态栏上不断显示“正在输入”,太好了,看来对方也在主动找话题,那我就等等吧。 不过这个话题似乎很难想,等了足有五分钟,微信提示音才终于响了起来。 【王德全:请问,orz是什么的缩写?】 9. 不是这样的话题啊! 【normcore:怎么说呢,那不是缩写,是一个象形的表情,就是像一个跪在地上的小人……】 【王德全:小人?】 【normcore:你看,o是它的头,r和z是胳膊和腿……能看出来吗?】 【王德全:看明白了。】 【normcore:嗯那就好。】 【王德全:但是为什么它要跪下?】 求问:大家平时都是怎么跟你们爷爷聊天的?在线等,挺急的。 【normcore:算了,其实你不用理会那个表情,它跟我要表达的意思没有关系啦。】 【王德全:“orz 是失意体前屈的缩写,是一种源自于日本的网络象形文字(或心情图示),原本指网络流行的表情符号“○| ̄|_”, 这个形状好像是一个人被事情击垮跪在地上的样子,是用来形容被事情打败或者很郁闷的,表示失意或沮丧的心情。”——百度百科】 【王德全:原来如此。】 【normcore:……】 【王德全:抱歉,我很无趣对吧。】 本来我是觉得这人无趣得要命,沟通又费劲,结果对方这么一说,我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 【normcore:不会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聊天方式,我跟朋友平时打字喜欢发表情,也有人不喜欢,好玩而已,无所谓的。】 说完,我给他发了几个兔斯基的经典表情,这肯定是个人都能看懂的。 对方好像有所感悟,投桃报李,也回了我一个动态表情。 一个优雅的半老徐娘,头发高高盘起,领子竖到脸颊处,手里端着一杯红酒,旁边闪烁着几个大字—— “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10. 我觉得好像可以理解我妈为什么觉得这个相亲对象非常好了。 因为这也是她最喜欢用的一个表情。 003 11. 我忽然明白该怎么样跟对方聊天了。跟老年人聊天,用老年人的套路不就好了吗? 【normcore:呵呵。[/微笑]】 【王德全:呵呵。[/微笑]】 果然这位没有头像的相亲对象对“呵呵”和“微笑”的理解也全部都是字面上的本意,并没有get到什么奇怪的点。 之后我们便非常顺畅地聊了下去,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发“呵呵”。 简直不要更愉快。 聊到最后,他还非常正式地邀请我见面。 【王德全:虽然提出这个请求有些冒昧,但是不知你是否能抽出空来?我想请你吃顿饭。】 【normcore:可以呀,我工作比较自由,时间地点你来定。】 【王德全:多谢。那么我查一下日程安排,尽快给你答复。】 我扔开手机,笑得滚在床上。 我之所以这么痛快地答应他,是因为一路对话下来虽然有点尴尬,但是到后来竟然还感受到一种谜之萌感,对方实在太好玩了,我也想见见这个仿佛一本正经地活在上世纪的大叔是什么样子。 而且说尽快果然是尽快,我去洗了个苹果回来,对方就给我了准信儿。 【王德全:请问在吗?如果你方便,就明晚六点,市中心步行街东边的乾居大酒店,如何?】 【normcore:……没问题!】 对方报出地点的时候,吓得我苹果都滑手了。乾居大酒店就是那种我们平头百姓路过时往里看看的地方,一道最便宜的甜品也要三位数往上,除了赶上谁家大办婚丧宴席外,基本上是没机会去几回的。 我这才意识到,我也许是跟一个壕“呵呵”了一下午。 卧槽那我必须去啊!就是为了蹭一顿饭也值啊! 12. 第二天,我穿着休闲西装,提前半小时出现在乾居大酒店门口。 其实出发之前我犹豫了很久,觉得这样是不是有点夸张,但是想想对方的性格,正式一点总归比较稳妥。 至于到这么早,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我的个人习惯。平时工作,我们这些做编辑的跟作者约好了时间,总不能迟到让人家等,都要提前出发,把路上可能的堵车时间预留出来的。 白天我跟王德全确认过,他说这里人不多,不需要预约,于是我便先进去了。服务员领我到一处双人雅座,的确诗情画意,曲径通幽,假山流水隔出天然屏障,隐蔽却又不完全遮挡视线。 看时间还早,我也没有急着打电话催促对方,只是坐在座位上四下观察,猜测来这里的人都是什么身份,给他们脑补出一幕幕爱恨情仇。 很快,我便注意到在右手边两桌之外,有一个气质帅哥端正独坐,大概也是在等人。哦,是个男的就叫“帅哥”这风气是商场导购员带起来的,实际上对方不是当下大众审美所钟爱的尖下巴的小鲜肉,应该过了而立之年,面容刚毅,带点儿不怒自威的感觉,穿着也古典,对襟中式上衣,跟身后不远的屏风和多宝阁相得益彰。而且一看就教养良好,也不往后靠,也不玩手机,没有一点不耐烦的神色,侧头望着潺潺流水的人造瀑布,浑然一幅空淡的画面。 啊,这风一样的男子,让人看到的一瞬间就能脑补出二十万字好吗。 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分钟里,我已经开出了五个脑洞,分别达成了两个he、两个be和一个开放式结局。 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那么一天,你坐在桌边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瀑布后看你……话说我的相亲对象也该到了吧? 我把思绪拉回到今天要见面的大叔身上,想了想,怕人家还在开车,也没打电话,只是发了个短信,告诉他我先进来了,坐在哪个区域哪个位置。 然后抬头盯着帅哥,继续开第六个脑洞。 没想到这次帅哥动了,从兜里掏出手机,低头看了看,然后左右张望。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站起来,犹豫了一会儿,径直走到我面前,客气地问:“请问,你是杜青吗?我是王德全。” 13. 我注视着王德全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地拉开椅子坐下,仿佛是在看一部修真或武侠小说,血雨腥风,爱恨情仇,里面那个长眉入鬓、气宇轩昂的主角脸,大义凛然拔出剑来,潇洒地挽了个剑花,自报家门道:“在下曾阿牛。” 我觉得整个人都卡壳了。 妈的这是谁给的人设啊!能不能回炉重练啊! 王德全对我的扼腕叹息浑然不觉,挥手叫来了服务员小姐。 “喜欢吃什么口味?随便点,我没有忌口。”他从服务员手中接过菜单打开,绅士地递到我面前。 我低头看看菜单,又抬头看看他,又看看菜单,又看看他。 他也望着我这边,虽然不苟言笑,但礼仪和态度都无可挑剔,眼神深邃得像一汪海。 我心里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好肤浅好幼稚,怎么可以凭名字论断一个人呢。 有外表不就够了吗! 他丰神俊朗,仪表不凡。长相充满了男人味,简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我的心里就像有只奶猫的爪子不停地挠,蠢蠢欲动,几乎就要按捺不住。 ——真的好想抢过他的手机拍张照片,修好了图,给他上传一张微信头像啊。 14. 你们不懂一个强迫症的痛。 15. 菜上得很快,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开始聊天。 昨天一直在客套和呵呵,也没有聊到太多个人情况,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王德全是个中医大夫。我问他就职何处,他说在鹤松堂坐堂。 这就难怪了。那个地方我知道,不仅仅是中医诊所,时不时还会开设一些线上线下的讲座、课程和体验活动,进行中医和传统文化的推广普及。我带我妈去看过高血压,大夫的水平真的很不错,但是就诊费用确实也偏高,挂一次普通号就得50,专家号200,药费及其他另计。 讲真,那对方收入高,可以常常吃高档饭店,我是服气的。毕竟我从不赞同用“清贫”作为美德来绑架医生。 王德全就像那种典型的老大夫,有板有眼,一本正经,问一句答一句。如果我不主动讲自己的事情,他就安静吃饭,绝不多问。 老实说,虽然明白对方大概性格如此,但这样一个人唱独角戏实在太闷,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冒点儿坏水儿,突然把手腕往他面前一横,说,“对了,你不是大夫吗?那你帮我诊个脉呗,看看有没有什么毛病。” 我知道这种行为特别欠抽,就好像每次刚认识的人听说我是杂志主编,张口就说“正好我也喜欢写东西,你给发表一下呗”一样,是特别惹人嫌的行为,但我就想看看这个相亲对象表情裂开是什么样子。 结果对方放下筷子就开始解我衬衫袖扣。 我反而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抽回来,“这是干嘛?!” 王德全也一愣,不明所以道,“你不是让我给你把脉吗?那要解开扣子,摘了手表啊。” 我的脸刷地就热了,暗悔自己捉弄老实人,讪讪地说,“没、没有,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你们遇到这种情况,不应该觉得很讨厌的吗。” 他宽厚地笑笑,“那有什么,别人要求了,我不介意这些小事。来我给你摸摸吧,不过这种环境下,你刚吃了饭,脉象是有变化的,不做准。要是真的想诊病,你私下约我,不要通过鹤松堂,收费太贵。” 说完他真的从包里拿出一个半新不旧的腕枕,放在桌上。 我左顾右盼,终于还是小声说了句“谢谢”,挽起衬衫,摘了手表,把手放了上去,对方干燥温热的手指压在我手腕内侧的寸关尺上。 什么呀,有人会带着腕枕来相亲的吗?( ///_ゝ///`) 004 16. 诊脉结果没有什么大毛病,王德全说我有点儿气虚,问我是不是经常熬夜,有时四肢发重,容易感冒,还有过敏性鼻炎,一连描述几条,都挺准的。我听取了他给的几条建议,顺势请教了一些脉象知识,剩下的半顿饭便这样到了尾声。 临了的时候,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很不错,中医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愿意多了解一些总是好的,不仅对自己的生活和健康有益,也是对我们中华传统文化的发扬和传承。” 我深感敬佩,连连称是。 他又说:“你不要仗着现在身体没问题就损耗它,过了三十岁,是要走下坡路的。我刚刚嘱咐你的,主要是一些生活方式和习惯上的调整。如果你想进行专门的调理,可以找我来针灸。” 我说一定一定,然后一叠声地道谢。 真是大有所获的一顿饭,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忘了点儿什么。 不管了,还是先记住,刚刚他推荐的生脉饮,需要哪三味药泡水来着? 哦,人参、麦冬、五味子。 我明天就去买。 17. 我向来不是占小便宜的人,承蒙人家又把脉又教导养生,哪儿还能厚着脸皮吃请,结账的时候,便想抢着把饭钱付了,或者至少aa。 结果服务员过来,王德全拿出会员卡,直接在单子上签了个字,就把我秒掉了。 虽然我们只有两人吃饭,但他并不吝啬,做主点了很多菜,是以这一顿饭的饭资,能顶我小半月工资。 果然是壕。 这一晚上,只有我一个人为了不浪费食物在吃吃吃,王德全则特别有节制,每道菜夹几筷子,绝不贪嘴。最后一桌菜当然是吃不完的。 我有些心疼道,“就说不该点那么多。” 王德全不以为然地笑笑。 我不好意思道,“让你破费了啊。” 王德全签单子眼都不眨。 那潇洒的样子,竟然还有点儿一掷千金的霸道总裁范儿。 这大概就是有钱人跟我们的差距吧。 除了有一点是一样的,他结完帐,轻车熟路地对服务员说:“麻烦拿几个餐盒来,打包。” 18. 拎着餐盒的王德全问我怎么来的,我说打车。他便道,“那我送你回家吧。” 于是我站在酒店门口,等他去停车场取车。 说实话心里还挺好奇,不知道他这样的人,会配一辆什么样的座驾? 宝马?对方吃饭都要打包的,似乎不像这么招摇的人。 比亚迪?对方身为高档酒店的会员,会不会又太low了。 五分钟后,王德全开着一辆电轿出现在我面前,就是我家楼下大爷天天接送孙子用的那种型号。 他打开车窗对我说,“上车吧。” 刚刚聊天,王德全说他之前相了几次亲都无疾而终,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大概到了这一步,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 19. 我坐在副驾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王德全聊天。 虽然我们俩个子都不矮,但车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挤,布置得让人很舒服。 其实我不信对方真的买不起好车,应该是注重节能环保吧,毕竟现在温室效应、雾霾这么严重。 但是完全可以买辆规格大一点的,何必买这种老年代步式的呢? 或者是因为停车场收费太高?毕竟在我们这里,有些繁华街区一个小时停车费就好几十,很多人买得起汽车却停不起,索性便不开了。倒是这种小型家用电动车,可以放到自行车棚或者广场存车处,没有这种昂贵的烦恼。 甚至我有些阴谋论地想,总不会是为了试探相亲对象是不是冲着他的钱来的吧? 王德全根据导航的指引把我送到小区楼下,礼貌地说道,“不早了,快上去吧,多谢今天抽空陪我吃饭。” 我看到空地处停着楼下大爷那辆一模一样的小电轿,终于还是忍不住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倒没有不高兴,解释道,“家里有别的车,但是我有时候要出诊,找停车位实在太麻烦,又耽误时间。有几次病人家属催得急,我违章停车还被贴了条。所以还是电轿方便,开习惯了反而不想换回来。” 我有点惊讶,“你们还要求出诊?这也太累了吧?” 他说,“诊所当然没要求,我也不会经常出。但是如果患者病情太重,或者孩子太小,或者大半夜突然有急病,你还折腾他们干什么,不如自己跑一趟。” 我听了,一时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我才说,“哎,咱们以后还联系吗?” 王德全笑了笑,“尊重你的意思。” 20. 一觉起来,微信照例提示有王德全发来的消息。 我打着哈欠点开了,蓝天,向日葵,剪刀手小孩,上面漂浮着七彩字体“早上好,一天的好心情,从我的问候开始”。 早上六点半发来的。 这人每天到底几点起床啊。 无论是对他的中老年作息还是中老年表情包,我都已经完全免疫了,顺手回复了一个早安的表情。 【王德全:呵呵。[/微笑]】 【normcore:呵呵。[/微笑]】 哦,还包括蜜汁微笑和“呵呵”。 那天吃饭之后,我们杂志到了一月一度的做版期,一连五六天加班,我跟王德全没有再见面,但是微信上每天都有来往。 也不是没完没了地聊,毕竟大家都要忙正事。只是有话题就多说一些,没话题就像上面那样,不轻不重地寒暄两句。 准确地说,话题主要是我在找,王德全会耐心地回应,但从来不会主动提出什么。这一度让我很挫败,疑心对方是否不愿理我,只是碍于面子不得不敷衍。可你要说他没这个意思吧,他又会坚持不懈地发问候消息,一早一晚打卡似地准时。 只有在谈到专业问题时,这个人才会变得健谈,甚至于耳提面命。比如这几天雾霾重,我妈转发给我各种抗霾清肺的方子,我问他靠不靠谱,本来就想听个“是”或“否”,结果向来慢吞吞打字的王德全头一次用语音给我回了长篇大论。 “这些方子要辨证看待,润肺的作用是有的,但是防雾霾未必切实。川贝炖梨和罗汉果从药性上讲都属凉性,阳虚之人要慎用。连雾霾是寒邪热邪都没有分清楚,也不看人的体质,就用寒凉的药物来调理,这是说不过去的……” “如果一定要用,可以选择补脾补肺的方子,培土生金,增强肺气,抵御外邪。或者用一些宣肺的方子,可以帮助排出外邪。但是归根到底,一定是因人而异,分别调理的,没有给我看过诊,我不能给出具体的答复……” 我当时正在跟一个作者扯皮催稿,没顾得立即回复。等完活以后,切换聊天界面,发现他还在不折不挠地追问:“听到没有?” 声音之沉厚,口吻之强势,让我差点儿以为他今天又拿错了隔壁霸道总裁的剧本。 正酝酿怎么回答,屏幕上突然蹦出来一个大肚大耳的弥勒佛,金光四射,无比闪耀,笑容可掬地问,“听见了吗?” 005 21. 我义正言辞地指出这样对别人的宗教信仰不敬,他才保证再也不使用这个表情。 22. 把杂志送往印场下印、并且在编辑部开完新一期的选题会后,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于是周末回请王德全吃海底捞。 再次看到他标志性的对襟上衣的时候,我竟然生出一种见到老友似的亲切,明明才认识没多久,现实中也才第二次见面而已。 我笑着调侃,“这是你约会专用服装啊,还是一直就没有换呀?” 他低头看了看,回答道,“我换了。只是我的衣服都是这一类的,外观没大差别,所以你可能看不出来。” ……连对话模式都还是这么熟悉的节奏。 因为王德全晚上习惯少食,所以我把吃饭时间定在中午,饭后还有整整一个下午可供消磨。 走出餐厅我问他,“那接下来要干什么?” 王德全无辜而茫然地看着我。 于是我拿主意,带他去顶楼的影院看电影。 到了售票处,指着一排电影海报,我又问他:“你想看什么?” 王德全依然无辜而茫然地看着我。 我拍板买了两张《盗墓笔记》的票。 然后我一边顺口问他渴不渴,一边打算去买可乐和爆米花。 王德全默默从包里掏出了大号保温杯,体贴地说,“喝吗?我特地带了两个人的份儿。” ……在黑暗的放映厅里,我就着绿豆汤嚼完了一桶爆米花。 其实对于电影,我本身没什么感想,也不是原著粉,就是随个大流,朋友圈里什么热门就看什么。但是看完以后,我还是感到深深的后悔,因为王德全教育了我半个小时,我国法律明确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地下、内水和领海中遗存的一切文物属国家所有,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擅自发掘,盗掘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古文化遗址、古墓葬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要我保证绝不向片中主人公学习,洁身自好,拒绝盗墓,远离一切违法犯罪行为。 心好累。 我干嘛不买《摇滚藏獒》呢。 23. 之后,我们又陆陆续续约会过几次,没什么新意,就是吃饭、吃饭、吃饭。当然我想要干什么王德全也会陪我去,但他本人压根就没有长浪漫细胞这种东西,一板一眼就像完成任务,有时候还不如不带他。 可是我也这个年纪了,早不是毛头小子,需要的不是浪漫而是踏实。就这点来说,我越跟王德全接触,越觉得其人人品相当靠谱。 比如有次我们在地铁站里,看到一个年轻姑娘使出吃奶的力气,拎着个26寸的大旅行箱一步步往楼梯上挪,王德全二话不说,直接拎起箱侧的把手就给她提上去了。还有一次在公园,遇到一个父亲粗暴打骂哭闹不休的孩子,路人纷纷侧目,只有他上前劝阻,发现孩子是中暑,还送了他们一瓶藿香正气水。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他那个不离身的挎包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这种人放在现代社会可能会被很多人嘲笑,我却觉得,他多管闲事的样子是很有魅力的。 也没什么好磨叽,既然我们是相亲,那从一开始就是奔着处对象来的。现在,我有了想抓住这个男人的想法。 当然不是说我现在就爱他爱得情深似海,矢志不渝,那未免太假了。但我挺喜欢他这个人,愿意了解他,愿意走进彼此的圈子,愿意努力试着一起生活,这就是个很好的起点。 然而这不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情,我相对方,对方也在相我,我还不知道王德全的想法。如果对方没意思,那也是我自作多情了。 另外,性冷淡这个毛病,始终是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大石。 随着我们的接触越来越深入,我觉得这个事实不能够一直瞒下去,还是及早坦白为妙。 不能怪我一早不说,这个坦白阶段是有讲究的。最开始不熟的时候,当然不好随便告诉别人这种隐私,拖到最后感情甚笃了再承认,未免又因欺骗而徒增痛苦。现在则是承认的最佳时期——双方互有好感,有进一步发展的意思,但又还没有投入太大的感情成本,可以及时抽身。 但是怎么样向王德全坦白,却让我为难了。 24. 道理上讲,要坦白很简单,就算当面说不出口,发个微信都行。问题只在于,我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总不能好好地吃饭聊天的时候,突然来一句“我是性冷淡”吧,太有病了。 散步的时候也不太合适,大庭广众,路人往来,不够隐蔽。 单独约他出来一趟说这个事……会不会又太郑重其事了,王德全工作也挺忙的。 这么一拖二拖三,过了一个月也没有找准机会。说来说去,我还是不敢张口,临阵认怂。 别看我总是拿自己的缺陷调侃自黑,内心深处,其实相当在意这件事情。以前跟学弟刚分手的时候,我并不是没有试图挽留过那段感情,但他坚持认为,是我不够爱他。我无法反驳,却一连半月夜不能寐。 这是我的软肋,是别人戳不得的痛脚。 结果说故人,故人便至,这天我去见杂志新的广告合作方代表,意外发现竟然就是学弟,我前男友。 那时的健气男生,如今西装革履,被社会磨去了生涩和稚嫩,多了老练与圆滑。见到我,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喜,但该谈的合作,一点也不手软。其实我倒欣赏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拉完锯子便想回去,他却又热情地邀请我一起吃饭。 我没有和前任继续做朋友的气量,不想答应,最后各退一步,到楼底下咖啡厅叙了一会儿旧。 虽然一开始意兴阑珊,但回忆了许多大学往事之后,我也不禁陷入感慨惆怅,当年气血方刚,风华正好,现在人都已经变了模样。 最后他突然说,“那时是我辜负了你。” 我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学弟看着我说:“不,没过去……其实我一直忘不了你。” 我眨了眨眼睛,这是怎么个意思,要跟我复合的节奏? 我提醒他,“你现在能接受不上床了?” “不能,”他说,“我是男人,当然有正常的生理需要,但是我可以保证,精神层面上,我最爱的人永远是你……” 这个人,太无耻了!这是摆明要跟我有精神恋爱,又要肉体出轨的意思?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我怒视着学弟,他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还道,“真的,你总是这个样子,没有男人能忍得了你的。” 我不忿但又有些心虚道,“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就有一个对象呢。” “哦?那他知道你有什么毛病吗?” 不擅长说谎的我只能沉默,学弟于是得意洋洋。 他离开以后,我沮丧地坐在座位上,不想站起来。其实有一点他说的也没错,怎么可能会有人不介意呢,别说男人,就是女人也不能容忍自己另一半无欲无求吧。 我不再琢磨措辞,直接拨通了王德全的电话,决心快刀斩乱麻,换一个痛快。 “喂,王哥?” “是我,什么事?” “我有一件事要向你承认。” “你说。” “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我是性冷淡。” 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潇洒,说出这句话,似乎用尽了我平生最大的勇气。 那边明显沉默了,我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怎么想?” 良久,他道,“这个问题啊……我现在很难回答你。” 我握着手机,好像是在等待审判,手不听话地微微颤抖起来。 “通常男子性欲低下的情况,如果是虚证,主要为肾阳亏虚或者肾气不足,如果是实证,则一般是肝气郁结或湿热蕴结,并且也不排除一些境遇性情况,也就是像西医所说的,是器质性病变引起的呢,还是精神性因素主导的呢,光凭简单的描述,我是没有办法来断定的。” “…………哈?” “这样,你得空的时候,可以到鹤松堂来一趟。你不要嫌麻烦,我们也必须要望闻问切四诊合参,才能准确负责地诊断一个病人。放心,虽然你有点气血不足,但我初步判断这不是主要病因,也可能是情志病,总之,要等看过才知道。” “……啊……好。” “还有别的事情吗?” “不,没有了,麻烦你了王哥。” “没事,别跟我这么客气,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 “好,那你先忙。” 然后我们就这么,收线了? 25. 我选了一个王德全坐诊的日子来到鹤松堂,却没有给他打电话,坐在大厅里一边看小朋友打闹一边发呆。 人到了诊所,心里却还在犹豫。 其实我不觉得中医对我的心病能有多大用,以前心理医生也看过,倾诉来倾诉去也没治疗出个之所以来,后来不了了之。 王德全的态度,一方面让我宽慰,另一方面却又难免令人犹疑,对方是否只把我当普通朋友和病人,才有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 唉我竟然已经开始患得患失了。 冷静一下,王德全对我来说也只是相亲对象而已啊,天天早睡早起!用中老年表情包!名字还这么土!难道真要跟他过一辈子吗! 当初我看到这个活不过五集的名字,可是笃定我们绝不能成的! 啊好烦,为什么我要坐在中医诊所里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问题啊。 大厅两边都是宽敞的休闲区域,设有沙发座椅和杂志架,前台助理见我没有挂号的意思,也不催我,还倒了杯柠檬水过来,顺便递上一本宣传手册,告诉我有需要就找她。 我在沙发上坐着,心不在焉地翻着小册子,寻找王德全的名字,想看看他的主治方向。 一遍翻过去,没有。两遍翻过去,没有。三遍…… 等等,我在这儿纠结半天,是不是压根来错诊所了? 我这才打电话给王德全,问他们鹤松堂一共开设了几个诊所。 “只有一个啊。”他说,“你是不是要过来?” 我说已经到了,正在大厅。 他留下一句“我现在出来接你”便挂了电话。 没过多久,王德全大步从里面走出来,脚步虎虎生风,白大褂后摆飘飞,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我顿时把刚刚的疑虑抛到九霄云外了。 名字土又怎样,中老年表情包又怎样,早睡早起又怎样,可是他帅啊。 这气度导演能安排他活不过五集吗? 王德全在前台助理那儿签了个名字,加了个号,便带着我往他诊室走。 我手里还拿着宣传册,好奇问道,“王哥,你的名字怎么不在这上面?” 他低头看一眼,笃定道,“在上面啊。” “真没有。”我展开给他看,“在哪儿呀?我翻了好几遍也没找到。” 王德全停住脚步,推开左手边一间诊室的门,把我让进去坐下,拿过宣传册,刷刷刷翻到某一页,放回到我手里。 我定睛一看。 “王临渊。主任医师,中医博士,毕业于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系,师从xx教授,擅治内、妇、儿科疑难杂病……” “可这不是你啊?”我不明所以。 “嗯?”他探过头来看了一眼,“你不知道吗?那大概是介绍人忘记告诉你了吧,毕竟大家平时喊我德全习惯了。” 王德全从皮夹里拿出身份证给我看,赫然“王临渊”三个字一分不错,“我身份证和医师资格证这些上面,使用的姓名跟平时是不一样的。” 我沉默了。 “所以……为什么你要用两个不同的名字?曾用名吗?” “准确地说,临渊是我的名,”他理所当然地说,“德全是我导师取的字。老派人的作风,名只有父母长者才能喊,平辈之间一律以字相称。上学的时候,我们师兄弟都有导师给的字,慢慢叫开了,叫习惯了,就一直延续下来了。” “……” 说起来……他师从的xx教授的确是几乎家喻户晓并且你不好意思问现在是活着还是已经作古了的人物,这个做派似乎可以理解,只是难为王德全顶着这个充满历史年代感的字这么多年。思及此,我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微妙而同情了起来。 “其实王哥,”我试探着问,“你有没有跟你老师提过……能不能换个更,呃,与时俱进一点儿,不,就是更普通一点儿的字?” “我提过。”王德全认真道,“‘德全’出自《内经·素问》里‘所以能年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者,以其德全不危也’,按照歧伯的说法,符合天道者才叫‘德全’,我问导师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大了,但他说,‘临渊’是危之象,所以取‘德全不危’之义,很贴切,不用改。” 我迷惘地点头,“啊,这样啊。” 他却忽然露出了谜之微笑,“其实在我们这些学生里,我导师一直是最偏爱我的。看出来了吗?” “……应该是……看、看出来了吧。”我目瞪口呆,思索良久,终于小心地开口,“总之……你们高兴,就好。” 006 26. 王德全给我把了脉,看了舌象等等,并没有检查出太大问题,只是有点气虚,大半源于现代人的通病,长期不规律的熬夜作息。 他又问我,病情具体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察觉的,是否有过一些不愉快的过往经历。 他的声音太温和,低沉地触在耳膜上,令我情不自禁地产生了“好像也可以把心底包袱跟这个人讲讲”的安全感。 我跟他倾诉儿时那段模糊不清的记忆,以及比那更沉重的,这些年来父母的小心翼翼和无条件放纵,所给我带来的心理压力。 也忘了自己是来看病,渐渐打开话匣,乃至我的出柜,恋爱,争吵和分手,还有对同性恋这个圈子混乱现状的厌恶和失望,都一股脑地讲给他听。 王德全没有催促,也不加评价,只是以一贯平和的态度,从头到尾耐心做一个聆听者。 “……他这么一说,毕竟人都是有痛脚的,虽然我知道很幼稚,但是一戳还是忍不住要跳起来,一冲动就给你打了电话。就这样了。” 收住话头,我搓了搓脸,心里似乎突然敞亮了许多。 从前看的那个心理医生,听了我的讲述,总喜欢拆开了,条分缕析地分析给我听。 然而我并不喜欢那样被理性分解的感觉,也不想要他人以一些陈词滥调的建议来对我指手画脚。弗洛伊德和荣格的著作我都曾拜读,理论了解得越多,也不过对自己的无力越绝望而已。 “不好意思啊王哥,”我说,“讲了一堆有的没的,白白耽误你这么多时间。” “不耽误。”王德全说,“病未必只是身体上的病,很多时候到这里来的病人是需要倾诉的,我今天下午正好没有别的预约,你可以继续说。” “所以,其实我也没有想好要不要治。很多时候我觉得,这是不是真的算是病,有什么好治的呀?但是别人毕竟会拿不一样的眼光看你,那就好像还是应该治一下吧……”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甚至还有些懊悔,跑到别人上班的诊所来,啰嗦一通,最后还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就诊,这不是性冷淡,是脑子有病吧。 对方却似浑然不察,思索片刻,道,“你如果打定主意想要治疗呢,这方面其实不是我的专长,但我有一个师兄擅长男科和情志病,我可以把你介绍到他那里。不过你如果自我感觉没有影响的话……” 我还在一个劲儿摇头,“不不不,还是别了,其实我没想搞得这么大张旗鼓的……” 王德全微微笑了一下,“那就不用治了。” “……什么?” “这只是我一个很私人的建议。”他说,“你看,你本身并没有性功能上的障碍,只是心理上对某些性行为有所抵触。但是对你来说,这并不影响正常生活,何必要强求改变呢?” “但是……”我犹犹豫豫地说,“这肯定是不正常的吧……” 王德全反问我道,“你怎么定义‘正常’的标准?” 我不知其意,倒一下被问住了。 “从生理的角度,男性性行为的勃起、射精、时间、频率的‘正常’范围,这个问题我应该比你清楚。”他手里的笔端轻轻敲了一下病例纸,“但是,我们每个人在性行为的选择上都有独立的自由。现在社会,有人习惯滥交成性,有人宁愿终生不婚,你可以批判别人,但是谁能够制定这个‘正常’的标准?至于你,只不过是心理上拒绝和人发生性关系而已,这样有什么问题吗?你主观上并没有真正想要改变的意愿,相反倒安于现有的状态,为什么一定要勉强自己?等你想改变的时候,自然会改变。你要学会和自己和解,不要总跟自己过不去。不然,生活得不累吗?” 我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良久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喊了声“王哥”。 “怎么?”他问。 “但不是每个人都是接受别人的这种选择自由的啊……刚刚也讲了,我跟上一任就是这么分手的。”我豁出脸皮,“咱们俩现在毕竟是在相亲吧,我还是想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能接受吗?” 听了这话,王德全有些惊异似的,微微挑了下眉。 “可能是我之前没有说明白。”他似乎有些轻度近视,认真起来的时候,习惯微微眯起眼睛,看人就显得格外深邃,“如果我觉得你不合适,不会浪费时间跟你走到现在。我既然认可了你,也就尊重你的任何选择。” 27. 我飘飘然地回到父母家,正式宣布我有对象了。 老父老母刷拉一下围了上来。 我爸问,“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的?” 他虽然知道我妈一直张罗给我相亲,但没有亲自参与,具体细节没有那么清楚。 所以现在他有些震惊,“‘王德全’?” 他狐疑地转向我妈,“你不会给儿子找了个岁数跟我一样大的吧?” “呸。”我妈坚决捍卫自己的眼光,“小王年少有为,一表人才,有车有房,尊老爱幼,多好的对象啊,配我们儿子简直亏了!” 亲妈。 她也发现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妥,找补说,“当然,人无完人啦,小王也有一点不好,年纪轻轻跟不上时代。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有不会用微信的人吗?” 我点头表示赞同。 “连我这个老太太都会玩微信了!连发个表情都不会,还是我教他的呢。” 等等。 28. 我说,“妈,我能看看你的手机吗?” “那有啥不行的。”我妈把她沉甸甸的国产智能机扔给我,“你要看啥儿子?” 要说我妈嘲笑别人会不会玩微信,是典型的五十步笑百步。自从她注册了账号开始,就见天给亲友团转发一些朋友圈智硬文章,而且一定要挨个轰炸到个人,乐此不疲。我自己早就已经受不了屏蔽了。 我找到了她跟王德全的聊天记录,点开。 【李美丽:[链接]“医生无意中公布了秘密,不是所有问题都要去医院,网友震惊了,保存!”】 【王德全:阿姨好,生病需就医,若不方便,请打我电话139xxxxxxxx。】 【李美丽:好好好,小王,谢谢你了啊。】 【王德全:不妨事。】 【李美丽:[表情]“感谢朋友,感谢一路有你”】 【李美丽:[链接]“世界上难找的民间偏方!”】 【王德全:无据可寻,请勿轻信。】 【李美丽:小王啊,你再看看,民间偏方医书上当然没有啊,参考参考也没坏处吧?】 【王德全:……】 【李美丽:[表情]“和你聊天真开心”】 【李美丽:[链接]“心梗脑梗竟然和一顿饭有关!这顿饭还决定寿命,震惊几亿人!”】 【王德全:阿姨好,基本不可能,不必担心。】 【李美丽:是吗?我咋觉得说得挺有道理啊?还是注意点儿好吧?】 【王德全:……】 【李美丽:[表情]“健康平安就是幸福”】 【李美丽:[链接]“人体有一条经络很神奇,经常敲打可减肥,白发变黑,包治百病!”】 【王德全:……算了,敲一敲也没坏处。】 【李美丽:[链接]“天天用热水泡脚,是养生还是自杀?”】 【王德全:……呵呵。[/微笑]】 【李美丽:[链接]“中医专家告诉你,混吃这些东西简直就是不要命!”】 【王德全:呵呵。[/微笑]】 【李美丽:[链接]“太可怕了,这样炒菜竟会让全家患癌!看完一身冷汗,发给家里”】 【王德全:呵呵。[/微笑]】 【李美丽:[链接]“今天是儿子节,有宝贝儿子的,请用你尊贵的手把这则讯息转出去,你的儿子会走运一辈子!”】 【王德全:……】 …… 29. 王德全竟然还没跟我分手,他一定很爱我,我决定跟他过一辈子。 30. 我跟王德全说,“你不用每次都回我妈,她转发那些东西纯粹闲得无聊,劝过多少次了也不听,不在乎别人理不理的。” 王德全说,“你知道她闲得无聊,为什么不多陪她聊聊天呢?” 瞧这觉悟。 继我妈成功给王德全洗脑之后,我又被王德全洗了脑,在微信和qq里存了一大堆中老年表情,并且熟练掌握了一套老年人聊天技能。 结果没过多久,我在工作上被投诉了。因为我负责的一个作者忍无可忍地警告说,如果我再刷中老年表情包,摧毁他所有灵感,就永远没得稿可交了。 我据理力争,明明是这个作者素行不良,拖稿成性,还妄想怪到我(和中老年表情包)的头上,爱咋咋地! 经过高层和编辑部成员集体开会表决,大家一致认为我—— 给人赔礼道歉。 007 31. 拖稿作者获得了胜利,在群里愉快地刷起了一排暴漫表情,那小人得志的嘴脸,终将被人民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连头发花白的社长都说,“小杜啊,你这审美很成问题啊,连我都不用这些表情了,我们文学工作者不能总是老思想老路子,要与时俱进才有生命力啊。” 我很生气。 我不开心。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王德全,你们等着吧,我一定要教给他社会主义新青年是怎么刷表情包的! 我委委屈屈地打开微信,重新找出以前存的表情包,看见一张“宝宝心里苦”,顺手就给王德全发了过去。 不多时得到回复。 【王德全:怎么了?】 【normcore:不高兴。】 【王德全:为什么不高兴?】 【normcore:宝宝今天被批评了,有情绪!】 别误会,我平时不这么说话,也不是真的很生气。你们大概也发现了,我这人看见老实人就喜欢得寸进尺,吃饱了撑的以作妖为乐,没得治。 但是这回王德全不回我了。 诶,他从来不这样儿的啊?难道不用问问我干啥被批评了吗?至少问问我今天为什么画风不对啊。 不能是被肉麻得不想理我了吧? 连中老年表情“祝你开心每一天”的安慰都没有了! 不,他一定还是爱我的,或者突然有病人也说不定,暂时不要打扰他吧。 于是我先去宣布开选题会的事了。 32. 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前台小妹打电话来说,有人找我。 我一走出去,看见王德全奇异地出现在杂志社会客室,还没来得及惊讶,手就被他一把抓住了。 他把我拽到外面人看不见的角落,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不那么淡定的表情。 “我想过了。”他攥着我的手,眼风深沉,神色刚毅地说,“不管你过去经历过什么,我还是喜欢你的。” “哈?” “不管是谁的孩子,我会把他当自己亲生一样疼爱的。” “……什么?” “你说的‘宝宝’。”他慈爱地问,“多大了,大名叫什么,是男孩女孩,我能不能见见他?” 33. 什么?社会主义新青年表情包? who care好吗? 我已经决定从此以后要把中老年表情包发扬光大了! 34. 经此一事,我和王德全同志的革命感情突飞猛进,终于超越了吃饭加逛公园的保守约会模式,开始了向对方圈子的相互渗透。 例如,他盛情邀请我参加于本市举行的第xx届国际医学论坛年会,坐在观众席上从头到尾聆听了其《关于肝衰竭中医症候研究概述及扶阳法治疗系统评价》学术报告。 嘉宾席上一溜儿聪明绝顶的中国外国老头儿中间,王德全不亢不卑,有礼有节,英俊倜傥,发际线安全,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就是观众席椅背再高一点就完美了,睡的时候脑袋不会乱滚。 35. 眨眼到了年底,总公司通知开年会,可带家属。 这次轮到王德全陪我前往。 说明一下,别看我们杂志社可怜巴巴几个人,实际上隶属于一家综合性传媒集团,旗下另外还有数份新闻报刊和一本时尚杂志。只是在纸媒没落、碎片化阅读的今天,我们无疑属于最吊车尾的一份刊物。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时尚部的那拨人因此很看不起我们编辑部,总嘲笑我们是一群老文青,除了卖情怀以外百无一用。 尤其他们那个主编特别讨人嫌,嘴毒,情商还低——此人绰号“t”,大概就是因为嘲讽和拉仇恨技能满级。 他曾经对我的形容:“浑身上下除了gay这个身份以外,再没有任何一点儿地方能刷新时髦值。” 哦,不过今晚上我们结束公司聚餐后,转战到ktv搞编辑部门联欢,从他看到王德全那辆老头电轿露出的表情上,我就知道,我连这最后一点时髦值也失去了。 008 36. 多数同事带来了另一半,所以唱歌之前,从自我介绍开始热场。众人轮流报上职业和兴趣爱好,工作基本都是白领,爱好不外乎运动、音乐、烹饪、电影、摄影,没什么亮点也不会出格。 下一个轮到王德全,由于我的事先叮嘱,他安全地报上了“王临渊”这个名字。但是一亮明职业,现场还是短暂地,冷场了。 我心里便咯噔一下。 是这样。我们自己部门这群土包子,对中医的包容性还是比较高的,但时尚部那帮编辑,他们的政治正确基本是:讲生活质量,追求品牌消费,撑同志,爱健身,唯科学论,嘲讽信仰,反中医。 ——我不是说他们全错,但这些人压根不是那么回事。你就看吧,在场十个里面九个说自己喜欢健身、徒步、旅行,但是八个身材都不像常锻炼的人;说自己为同志争平权,实际上以装gay为时尚;平时刷一刷果壳知乎,看看《罗辑思维》,学了些“双盲”“大数据”科学术语,就敢洋洋得意地把别人的专业领域批判得一无是处。 傻x而不自知。 新闻部的一个小编辑为了缓和氛围,接口道,“呀,中医好啊,现在看病这么难,杜主编,下次我要有什么不舒服,就来找王大夫行不行?” 我还没说话,t就先带着他那张惯有的嘲讽脸开了口,“那我给你个建议,平时大部分常见病是不用药就能自愈的,这些都是中医大展身手的地方,什么感冒啊,嗓子疼啊,你去看个大夫,回来再多喝点儿热水,嘿,过十天半个月,准妙手回春!” 小编辑一愣,还试图反驳,“也不能这么说啊,我老家有个表妹,从小就哮喘,西药一直都没法儿根治……” t打断她,“后来看了中医,就彻底好了是不是?哎不是我说,你这套路都讲烂了,一张嘴准是‘我原本不信中医啊,结果七大姑八大姨得疑难杂症西医没法治啊,最后给中医治好了啊’,能不能编点儿新鲜的了?” 说完又立刻冲我们这边嬉皮笑脸,“哎哎,我开个玩笑,没别的意思啊。” 我操我这暴脾气! 我冷笑一声就要反唇相讥,忽然一只手有力地在下面握住我的。 王德全八风不动按住我,极有涵养地冲他笑了笑,“多谢高论,受教。” 37. 他声音沉稳,宽厚,没有一丝攻击性,却有种气镇全场之感,t那点儿道行,在他面前就像个跳脚的小学生。 从我的角度看两个人,怎么说呢,就像一把刀扎进大海里,连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有反应过来的人开始打圆场,转移话题,试图小事化了。歌也吵吵嚷嚷唱起来了,我在沙发上跟王德全握着手,却一直没松开。 此时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感觉到,这是我的爱人。我知道时尚部那群人就这么个德行,知道他们听到某些字眼就要集体高潮,但是越这样,我越要正大光明地带着王德全站到众人面前。 因为从他的职业到他这个人,没有任何可羞耻的地方。 别人轻视他,我却以他为傲。 38. 话不投机半句多,t坐回他那群妆化得像磨了皮的女下属中间插科打诨。我拉着王德全在另一边沙发上,一一介绍我的同事跟他认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但有时候,人犯起贱来,还真是难以想象的。 旋律响起的时候,一开始我还没在意。但是正跟我们聊天的两个同事,都神色不对了,皱眉向歌词屏幕的方向望去。 我这才注意到,不知谁在唱一首歌—— “姐是老中医,我专治吹牛逼~你头疼脑热血压低,tm跟我没关系~ “你要吹牛逼,你不如打飞机~又省钱来又过瘾,tm还没有压力~ “你装逼没关系,你二逼也没关系~可吹牛逼的那些人都没有实力~ “有人吹牛逼,他就找老中医~一顿五毒拍逼掌,你脑袋打放屁……” 这特么什么见鬼歌词? 我四下一望,才发现是时尚部跟t走得颇近的女副编,坐在包厢中小舞台的高脚椅上,不知道从哪儿发掘了这么魔性一歌,正摇头晃脑唱得起劲,底下还一群人在嗤嗤笑,起哄喝彩。 王德全好像早就发现了,但他镇定自若,充耳不闻。 我按捺住怒火,问旁边一个小姑娘,“这什么歌你知道吗?” “啊?”她回过神来,看了王德全一眼,怯生生地说,“是个什么女歌手的,就叫《姐是老中医》,网络神曲,火过一阵儿,挺低俗的,但是也挺多人吃这一套。不过她拿到这儿来唱,是有点儿……嗯……” 38. 我深深吐了口气,试图保持冷静,不跟一首破歌计较。 但是当对方唱到“你天天吹牛逼,你早晚让雷劈~雷电要是劈不死,还有老中医”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这次连王德全都没能拦住我。 女副编似乎没想到我会失控,但又一副仗着我是女人你不敢打的表情,挑衅地望着我。我当然不会打人,只是伸手关了音乐伴奏,顿时包厢里静得吓人,所有人都惊讶地看过来。 我趁机一把从她里抢过麦克风,“嗞哇”一声巨响。 “唱够了吗?”我冷冷地说,“唱够了下去,我说两句。” 然后我转向台下,“诸位,诸位,不好意思,打断大家的兴致了。” 我的声音通过扬声器回荡在包厢里,有点失真,甚至感觉自己激烈的心跳声都被放大了出去。 头脑也转得飞快,我甚至知道自己明天在公司里可能就要火了。 但是我不在乎。 “哥儿几个不如这样吧,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部,哦,还有在座其他同事,对我有什么不满,或者对王哥有什么不满,不如现在直接提出来,咱们话说开了,日后还好相见。有没有?别忌讳,尽管说。” 底下鸦雀无声。 “没有?好,没有那我就说了。” 我毫不避讳地指着女副编和她身边那群同事,质问道,“老中医招你惹你了?我不管你什么网络神曲不神曲,你爱三俗没人管你,当着我男朋友的面唱,你给我解释一下,几个意思?” 她讪讪的,t要开口说话,我又把矛头转向了他。 “还有你,张口一个没用闭口一个骗子,你去过几次中医院?统计过几个病例?请问你是精通中医理论还是学过西医临床?好,你都不知道。”我指向王德全,“那你知不知道他治好过多少病人?你知不知道他走到哪儿都带着常用药和针?你知不知道街上有老太太犯病,没人敢扶,只有他敢上去抢救?” 我越说越感到愤怒。 “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是从哪儿来的自信胡说八道?都是救死扶伤,西医能受人尊敬,中医就活该给你在脚底踩两脚怎么的?哦对,我知道你们搞时尚的,看不起老一辈的东西,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跟我是没关系,但是不好意思,你妈没教过你言论自由之前先学学怎么尊重人吗?” 39. 你们拿着麦克风跟人吵过架没有?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神清气爽,满场只有自己振聋发聩的声音,对方想回嘴都完全被淹没听不见啊哈哈哈。 40. 还有一个问题。 这个逼是装完了,人也怼完了。我该怎么收场? 009 41. “杜青。”王德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台下,以一种“拿我家孩子没办法”的姿态,朝我伸出一只手,“好了,过来,像什么样子。” 我顺着这个台阶,哼了一声,把话筒一扔,抓住他的手就下去了。 突然包厢门被推开,一个服务员进来问,“请问有什么需要?” 众人面面相觑,王德全开口,“哦,我按的铃。” 他跟服务员吩咐了几样高档酒水,回头牵着我,对所有人说,“抱歉啊,杜青年轻,脾气直,这些我请,算我代他向大家赔礼了,大伙儿多担待。” 大家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说开了就过去了别伤和气云云。 一片和谐之中,我听见t那个贱人嘀咕了一声,“开辆小破电轿,穷嗖嗖的,打肿脸也不是胖子,充什么大瓣儿蒜呢。” 42. 在我扑上去之前,王德全眼疾手快地搂住了我的腰,按在怀里。 43. 手劲儿真大。 44. “别气了,气大伤肝。”王德全关上车门,不紧不慢地从包里拿了瓶逍遥丸递给我,“吃点儿吗?疏疏肝气。” 我倒出一把丸药塞进嘴里,就着他递过来的保温杯含了口水,一仰头咽下去,“我就是看不惯,他骂我都行,凭什么骂你!” 王德全微笑一下,打开车灯,发动了电轿。 “你也是,还能笑得出来,也太好脾气了吧?别人都踩着鼻子上脸了,你还不生气?” “逞一时之气容易。”王德全说,“我跟他打一架都没问题,但你以后上班怎么做人?” “喔。” 话说逍遥丸这么管用吗,突然一点儿都不气了。 45. 电轿一路开到我住的小区,我的头脑已经冷静下来,开始觉得自己很幼稚。像小孩打架,后面还要跟着家长善后,为我结的梁子买单。 我高冷、知性、理智的人设呢? “咳,王哥。我其实,平时没这么暴躁。”我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解释,“我这人还是挺好相处的。” “嗯,我知道。” “今天只是一时冲动。” “没事,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你怎么能这么好涵养?”我忍不住感慨。 王德全把电轿停在角落的停车位上。 “这种话我听太多了,想气也气不过来。”他说,“何况中医的确不是完美无缺的,即使到今天,它的缺点跟优点也一样突出,没有批评不是一种健康的状态。我能做的只是去劣存精,让它符合时代,发扬光大。宝宝,我做不完的事情太多了,一辈子那么短,哪儿有那么多时间放在跟人争强斗气上?” 哦,上次乌龙事件澄清之后,他私底下对我的昵称就变成“宝宝”了。 哦,平时开玩笑叫一叫也没什么。 但是这人怎么能在这么严肃的时刻叫宝宝。 特么好犯规啊! 你不上我为什么要撩我! 46. 我崇敬地看着王德全,好像在看一个神明。 不,他不是神明,只是一个人,血肉之躯,七情六欲,却以一己之力,治人间之苦,为更多人的健康谋福祉。 我深情地望着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么好的男人是我的了你们都抢不着千万别羡慕哈哈哈哈。 47. “不过,”王德全忽然又说,“看见有个小朋友不管不顾维护我,感觉还是很幸福的。” 我心里笑到一半的小人戛然而止。 他俯过身来,长臂一伸,把我困在车座狭小的空间里。 我没搞错吧,椅咚!他居然会椅咚! 王德全那种熟悉的霸道总裁气场又出现了,捏住了我下巴,不容分说地侧过去。 等等等等,什么情况?这么快吗?我还没准备好啊!我可是个性冷淡啊!算了管它!这是要上几垒?要来一场车震吗?难道我的第一次就要在一辆电轿车厢里发生了吗?不过这空间会不会有点儿小?够不够隐蔽?不对,重点是有没有准备润滑剂啊…… 我心里砰砰直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紧张地闭上眼睛,等待着。 我感觉到王德全亲密的呼吸声,感觉到他柔软的嘴唇慢慢贴了过来。 他轻轻地,在我的眼皮上亲了一下。 “都十二点了,太晚了,赶紧上去吧。”他说。 48. 翌日,听说我英勇发飙的视频被传了公司好几个群,连高层都看见了。 “被批评了?”王德全在电话里问。 “不,没有,都没说话,一人刷了一张狗粮照片。” “为什么发狗粮照片?”他不解。 “哦,大概是没人关心我这破事儿,大家更愿意交流养宠物心得吧。”我趴在桌上,没精打采地说。 “那你怎么还不高兴?”王德全问。 我没有不高兴。 我就是有点儿想哭。 49. 虽然我跟王德全奠定了他人眼中模范情侣的地位,但实际上,相处模式完全没有改变,反而年底事忙,见面次数更加少了。 见面也发乎情止乎礼,除了那次阻止我跟人吵架,他连我的腰都没搂过!就牵个手! 有次连着加了两天班,又跟他去约会,吃完饭我又困又累地瘫在车上,把脖子揉得咔吧响,王德全却兴致大好,开了窍似的径直把我带回家去了。一进门扒了外套,把我往床上一扔,“羊毛衫脱了。” 诶?什么?今天吗?可是好累啊……算了,舍命陪君子,来吧。 我麻溜地把羊毛衫脱了,只剩衬衣,还解开俩扣子。 王德全把我翻了个身,领子往下一捋。 诶?什么,不脱衣服吗?哎呀第一次就搞情趣是不是也太…… 他不容分说,欺身而上,声音深沉道—— “你上次不是说颈椎不好吗,趁今天给你捏捏。” “嗷!” “这就疼?缺乏锻炼啊。” “轻点儿,轻点儿行不行……” “这个力度吗?” “不——” ……至少我们已经发展到脖子了,脖子以下不能描述的部分还远吗?我眼泪汪汪地抱着枕头,这样安慰自己。 50. 下一次他来接我的时候,却是在一个令人不太愉快的情景下。 那天我照旧加完班,心急火燎地往外跑——说好了晚上一起去吃火锅,现在一周就这么一次见面机会。 结果一到楼底下,被人蹲守了。 我前男友,也就是那个学弟,满身酒气,两眼通红,醉醺醺地从隐蔽处扑上来,拉着我不让走,痛哭流涕地诉衷肠。什么后悔跟我分手,看破红尘还是觉得我好,那些只讲肉欲的感情根本靠不住宁可跟我柏拉图云云。 不是,还知道寻找掩体,还有这等口才,这是醉到哪个程度?用不用回去再补两瓶啊? 此时王德全的小电轿横空杀出,他从车里出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哦是我前男友。 看看王德全的脸色,我到底还是秉着一分旧情,为他开脱道,“这是喝醉了发酒疯呢,别管他,我们先走吧。” 奈何学弟不领情,“不准走!” 他看看王德全的老头车,又打量一下他的身材,嗤笑一声,“这就是你新找的?这小胳膊小腿的,你也看得上?” 哦,王德全跟他差不多高,但没那么威武雄壮。学弟从大学就开始泡健身房,练出一倒三角,穿t恤胳膊能把袖口撑满,这是他向来引以为豪的一件事。 不过大兄弟,那就麻烦你放过唯一运动爱好是跟家里老太太去广场打羽毛球的我吧。 学弟仗着自己身材魁伟,借酒耍疯,还要跟我纠缠不休。王德全把我挡远一些,皱着眉头问,“喝醉了是吧?” 学弟大着舌头,东北方言都冒出来了,“想咋地?” 010 51. 五秒钟后公司门口还没来得及走的人都听到了一声惨嚎。 不要以为发生了人身伤害事件,没有。 王德全就是掰住我学弟的肩膀,顺着肩胛骨往下一捏,给他醒了醒酒。 52. 嗯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们,上次我去王德全家里的时候,后来在架子上看见一个真·玻璃杯,杯壁上插着一根针。 我问这是什么后现代艺术装置,他说,那是上学的时候练针灸针法,捻转的最高纪录,留下来当个纪念。 王德全谦逊地说,指力只是一方面,主要还是靠技巧。 技巧。 53. 坐上车,他用手指按在我的背上,给我解释,“这里是肺俞穴,往下是肝俞、脾俞、胃俞……推拿一下,可以疏散酒精的。” 我摸着脖子,完全不敢说一句话。 54. 还是老老实实谈恋爱吧,要啥自行车。 55. 春节快放假的时候,父母期期艾艾地提醒我,要不要请男朋友到家里来做客,我才意识到,这是要——见家长了? 好像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老一辈观念摆在那里,即便是两个男人在一起,也总得走完一套婚庆嫁娶的流程,才是正式开始过一辈子。 王德全没有异议,甚至表示他的父母也有同样的想法。 当时我们俩正在大型超市给各自家里添置年货,算是过年前最后一次约会。超市里的人摩肩接踵,手推车寸步难行,我很紧张,一直叨叨叨叨,以话唠掩盖内心的焦虑。王德全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偶尔往购物车里扔一两样东西。 “你父母都是文化人,送的东西不能太俗气了吧,有没有什么特别喜好?哦,我爸妈特别随意,你别带什么贵重东西,提点儿水果点心就行……” 头顶广播一直循环提醒,“各位顾客,春节期间人流量大,请小心提防,看好自己的宝宝,保管好贵重物品……” 我说着说着,忽然发现王德全已经不在身后了,正四下张望,突然有只手一把揽住我。 我吓一跳,又松了口气,“人那么多,还以为你走散了。” 王德全面无表情道,“没关系,肯定会看好你的。” 56. 五分钟以后我才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 ……这里好像有人被什么东西附体了,110管这事儿吗?( ///_ゝ///`) 57. 新春一过,该走的亲戚走完,大街上还到处堆满红彤彤的爆竹皮,喜庆的气氛尚未散去,王德全正式登门拜访。 我父母早早把家里收拾得焕然一新,瓜子果盘糖盘摆了满桌,热情地迎他到客厅,“哎呀小王,来就来,还带啥东西,坐坐坐。” 我在旁边也坐下,悄悄盯着他看。虽然也不过是隔了一周多没见,跟平时没有太大区别,但中间夹了一个年关,总觉得格外漫长。 王德全蓦然抬头,跟我对上眼,彼此一愣,又心有灵犀似地一笑。 那一刻,觉得人生所求,不过如此,愿保茲善,千载为常。 58. 但是这么好的氛围,家里老头老太太怎么就不理解呢。 非得在这个时候咨询牙黄、口臭和便秘的问题吗! 适可而止啊!就算是大夫,谁愿意大过年的还给人看病啊! “……妈,妈,行了,喂,妈。” “哎你别打搅我,没看正说正事儿呢。”我妈甩开我的手,忽然又想起来,“哦,家里菜不够了,你出去买点儿回来啊。” 等我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我爸坐在沙发上,旁边我妈带着老花镜,一手笔一手本,王德全一脸懵逼地坐在对面,接受连珠炮般的轰炸。 “可不是!小王我跟你讲,你叔叔晚上打呼特别厉害,还流口水,枕巾渍得黄腻腻的,洗都洗不干净,嘴里味儿还特别大!你说这是因为什么?” “这应该是……” “哦,这样啊。那脱发呢?你瞅他这地中海,这几年越来越稀疏,都快论根数了。” “那是……” “你这么说我还放心一点。”最后我妈担忧叹息,“唉小王你不知道,我特别担心你叔叔这毛病遗传啊,都不知道小青年以后纪大了是不是也这样,万一……” “感情都是遗传我的毛病了。”我爸老大不高兴地补刀,“你怎么不说你早早就高血压了呢?听说三高的遗传特征才明显呢。那臭小子又不爱运动,现在年轻不显,等老了你就等着看吧,谁跟他一块儿过,有的伺候他呢。” “……” 我扔下菜,默默地捂住脸。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个画风的。 亲爹!亲妈!为什么非得现在讨论这些问题啊!电视上哪天没有《养生堂》啊!还有重播呢!再不行我带你们去医院啊!事关我的终身大事啊!求你们装也得装得正常一点儿好吗! 59. 一次活生生翻到沟里的见面。 无论王德全怎么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嫌弃我,也没能抹掉我严重的心理阴影。 60. 等轮到我去他家里的时候,就更加自卑了。 人家从里到外写着四个大字,书香世家。 进门第一眼就是整套红木家具,典雅装潢,鱼缸、茶具、多宝阁,架上线装书册,桌上笔墨纸砚,镇纸底下还压着未干的墨宝。 王德全的双亲,一个中医大夫一个大学老师。王老先生双目炯炯,不怒自威,楚阿姨知书达理,温柔可亲,两人一看就都是高雅的文化人,我在他们面前,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心里那点儿底气嗤嗤地就漏光了,我这么一小门小户出身的俗人,对方怎么可能看得入眼呢。 王老先生仙风道骨,面色严肃,淡淡地打声招呼,连话都不愿跟我多说,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干脆回书桌前练他的字去了。我有点儿慌,不知道自己哪里招他不待见。 倒是楚阿姨很和蔼,连忙解释道,“别介意,他这人就是这样,不爱说话,小杜,咱们聊咱们的。” 趁她去厨房张罗饭菜的时候,王德全也安慰我,“放心吧,以后你就发现了,我爸其实很好相处,他喜欢你的。” 哪里看出喜欢我了啊? 他小声说,“你没发现吗?他一直偷偷看你呢。” 我下意识地往客厅一隅的书桌看去,王老先生迅速把目光收回面前的宣纸上,咳嗽了一声。 ……有点可爱。 一代名老中医王老先生,竟然还有傲娇这么个时髦属性? 011 61. 楚阿姨叫大家吃饭,王老先生一坐上桌,又恢复了高冷的态度,听我们在一边说说笑笑,自己一言不发。 但是经过王德全的友情提示,我已经注意到,他其实好几次欲言又止,就是插不上话。 都让人有点儿于心不忍了。饭桌上也没聊什么特别话题,不就是彼此讲讲家庭情况,家长里短的东西,有这么难开口吗? 憋了半顿饭的功夫,总算在我提到我爸曾经在河南当兵的经历时,王老先生眼前一亮,找到了切入点。 “河南,河南好啊。”他操着一口原汁原味的乡土口音,挺高兴地说,“那俺俩还能算半个老乡哩!” 62. …… …… …… 楚阿姨给他夹了块排骨,温柔地说,“吃你的饭吧,不说话有人把你当哑巴?” 63. 王老先生觑了觑她的脸色,低下头默默扒拉碗里的排骨。 王德全这个不肖子坐在一边,视若无睹、处变不惊地往嘴里送了口汤。 楚阿姨重新转向我,和颜悦色道,“小杜别客气,多吃点儿菜,阿姨的手艺怎么样?” 不阿姨我听到了啊。 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假装刚刚是幻听了好吗。 所以王老先生不吭声不是因为傲娇而是被你禁言了是吗! 接下来我眼睁睁地看着王老先生贼心不死,几次试图反抗,都被无情镇压,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爆发了。 “河南人咋的了?俺们河南人哪点儿见不得人了!你就恁看不起河南人!我跟孩子说个话都不中吗!” “哦。没人说不行啊。”楚阿姨淡淡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俺……我……不,没想说什么。”王老先生顿了一下,悄悄收回手,屁股往另一边挪了挪,“小杜啊,你再多吃点儿,饭够吗?不够再添啊。” 64. 王老先生,一代名老中医,出身河南农村,80年代靠自己的奋斗考上医科大学,拜得名师,娶得娇妻,走上人生巅峰。 就是生平有两个习惯难改,一是极度话唠,二是普通话不好,一高兴就连串往外蹦乡音。 有鉴于此,被夫人勒令,未来半子上门的时候,不许拉着人家唠个没完,安静如鸡地当个世外高人。 ——以上。 这是王德全后来透露给我的。 65. “我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第一次到家里,怕他嘴上没谱,吓得你再也不敢上门嘛。”王德全笑着送我到小区门口。 “怎么可能呢。”我怏怏不乐地挨着他走。别说再也不来了,我现在压根儿就不想离开。一想到再见面又要等好几天,心里竟空荡荡的。儿女情长无非黏黏糊糊,可你要说起来,如胶似漆这词是谁发明的,真是每一个字都贴切到骨头缝里。 大门还是到了。 “我走啦。” “嗯,我帮你叫车。” “不用,我自己打的,冷,你回去吧。” 谁也没动。 “……” “……” “这附近还有个公园,逛逛吗?”王德全问。 公园银装素裹,挂满冰凌,晶莹剔透,到处是家长带着孩子嬉笑打闹。 我专拣尚且平整的雪地,咯吱咯吱地踩脚印,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头质问王德全,“我又没有地域歧视,你为什么不早跟你爸妈解释清楚?” “干嘛要解释?”他不以为意,“不用管他们。吵吵闹闹,几十年都这么过来的。我妈看不惯我爸的事还多呢,说话土,老家穷,喜欢吃蒜,牙膏总是从中间挤,垃圾满了不知道倒。” 我“啊?”了一声,表示想象不能。 “嫌弃得要命,但是外人不能说一句不好。上次还是我小学的时候,有人嘲笑他乡巴佬,我妈找上门去,拿出中文系老师的文采,骂了对方半个小时,没一句重复,也没带一句脏话。” 我鼓掌,“楚女士巾帼豪杰,怼起人来想必英姿飒爽,可惜后生无缘得见。” “其实我也没亲眼看见,是听人说的。” “……哦,好吧。” “但是看到你上次在ktv埋汰人的样子,我就想,跟她当年肯定是一模一样的。” 我后面的话顿时卡住了。 “所以,没有谁嫌弃谁,只有愿不愿意包容,过日子就是铁磨铁,人磨人,磨着磨着就是一辈子。”王德全咳了一声,“宝宝,我也有很多缺点,有很多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方,但是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 他的耳根有点儿红。 “……搬来跟我一起住?” 66. “然后呢?所以,你就这么拒绝了?”我妈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诶?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随随便便就答应跟人同居,会不会有点儿不自重啊。再说,我毕业以后一直在家里住,突然搬出去,怕你受不了嘛……” 主要还因为当时有个熊孩子,一直悄悄跟在我们身后,突然挥起树枝大喊一声,“哦哦哦!宝宝!你愿不愿意跟我来一起住啊!”一边嚷嚷一边连蹦带跳滋溜跑开了。 好耻啊,气氛都被毁得一干二净,这话题没法继续探讨下去啊。 我越说声音越小,因为李美丽女士看起来已经要背过气去了。 “老杜!老杜你来扶我一把——”她抖着手,“你儿子,你儿子我是管不了了……” 我妈在我爸的搀扶下,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我,“老大不小,一点儿都不自立,还赖在家里啃老,我怎么早没看出他是这样的妈宝哟……将来还怎么有人要哟……活该打一辈子光棍儿哟……” “……” 妈你每个月拿着我给你的生活费不手软么? 说好的因为童年不幸经历对我百依百顺呢? 胳膊肘这都撇到八百里外去了!我还是不是你最爱的鹅子了?! “当然是,不管怎么样,妈永远是最爱你的,这不也是关心则乱嘛。”平静下来的我妈如是说。 第二天一早,我和两个行李箱一起被关在了冰冷的家门外。 012 66. 我又悲愤又有点儿小激动地打了个出租,报上王德全家的地址,投奔而去。他自己买了房子,平时跟父母不住一起。 一下车,王德全早早在大门口等我。 “阿姨打电话跟我交代过了。”他帮我拖起一件行李,“她说你生活作息不规律,让我监督你改正,省得哪天猝死,或者早早作下一身病。” “诶,不至于吧。”我自己拉着另一件,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头发,“我只求别早早谢顶就行了。” “那就晚上早睡,别老是消耗那点儿肾精。” “不是吧,太难了,我的晚睡强迫症都已经病入膏肓了。” “晚睡强迫症?”王德全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放心,保证给你扭过来。” 当时我以为他是顺口说着玩的。 把我的东西安置在次卧,又出去买齐了一些日用品,我们就各忙各的事情了。春节假期快要结束,工作都要准备回到正轨。 晚上他做饭,清粥小菜,我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然后一起刷了碗,下楼遛了弯,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然而一到十点钟,他真的残忍地把我从电脑前揪起来,强行断了wifi,赶我去卫生间洗漱。 多么心狠手辣呀,断了wifi! 我当然不好抗旨不遵。 ……但我还有流量啊。 67. 等我刷完牙洗完脸,开着床头灯躺在床上偷偷看手机的时候,门突然咔嚓一下开了,王德全又神出鬼没闯了进来。 “手机好玩吗?你早早上床还有什么用?”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副“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的”表情。 卧槽夜袭得这么理直气壮,这还是不是我认识的王德全啊? 我被抓了个现行,十分没面子,连忙关了手机保证,“这就睡,只是生物钟一时改不过来!” “嗯,你不开始改永远改不过来。”王德全说,“别狡辩,赶紧睡,我看着你。” 看就看呗。 …… 不对,他刚刚说啥? 说到这里观众朋友们,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要想歪。 没错我的第一反应也是,他是不是马上就要扑上床,强硬地按住我,邪魅一笑说“我、看、着、你、睡”了? 呵呵你们这些思想污秽低级趣味的人,面对一颗大医之心,能不能纯洁一点。 人家从书桌前拉过椅子,正对着床头,正襟危坐,把台灯拉过去,膝上摊开一本医案,不紧不慢道,“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说看着就真的是看着。 看着。 …… 这谁还能睡得着啊! 我只好交出手机,指天发誓、求神拜佛地把这位大爷送出去。 68. 说到这个,搬过来以后,我跟手机好像从此绝缘了。 吃饭时不能玩手机,晚上睡前不能玩手机,工作的时候没空玩手机,两人面对面相处的时候,低头看手机又不礼貌。 连上厕所时间太长了王德全都要提醒我小心痔疮。 对我这种重度手机上瘾患者来说,简直是个灾难。 不是完全不用——跟同事朋友发个微信,做饭的时候查个菜谱,这些正常的事情王德全也会干,他只是不喜欢把大把的时间沉迷在娱乐消遣上。 我又怎么好意思一直抱着手机看综艺打炉石? 虽然痛苦无比,但是为了讨王德全欢心,我竟然真咬牙戒了手机瘾,毕竟不想自己在他心里的印象就是个宅男低头族。 感觉自己为爱牺牲简直太伟大了。 ……可王德全怎么还没注意到,想求抱抱。 69. 说实话,两个出身、性格和成长经历都不同的人,感情是一回事,真正要生活在一起,实在是很大挑战。 王德全的生活方式自律到严谨,换句话说,完全是老年人式的。我喜欢他,就不得不调整散漫的步调,努力融入他的轨迹里。 每天早上七点被他叫起来(据说这还是因为冬三月要“早卧晚起,必待阳光”,已经给了我懒床时间,等开春还要更早),跟着到广场上学太极拳。晚上一身疲惫下班回家,好像还没来得及放松一下,就已经该上床了。周末最常去的地方是双方父母家,最常干的事是逛公园和大扫除。平时能在家里吃饭的时候,一定要把食材买回来自己煮,下馆子的机会都少了,王德全说不健康。没有电影,没有出游,他在家闲着的时候,总是安静得像不存在,不是在卧室,就是在书房,日复一日地面对着案上的大部头。 不是一天,一周,一个月,是从此以往都要这样,你能想象吗? 我有时几乎觉得自己活在样板戏里。 不管王德全看起来多么男神,只有你亲身跟他朝夕相处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他完整的、刻板的、缺乏生活情趣的一面。 最近的一次,情人节,满大街铺天盖地都是玫瑰的日子,我没去值班,从下午就在家开始忙活,准备了一场烛光晚餐等他。结果王德全跟同事讨论病例到半夜才回家,一进门就催我怎么还不睡觉。 说这个并不是想抱怨什么。 其实情人节形式不重要,一顿晚餐也没什么,工作当然是第一位的。 就是有点儿可惜,偷偷买的戒指没机会拿出来。 那天我本来想借着气氛向他求婚来着。 70. 不过我跟你们说,靠爱发电,这些我都能接受。 真正不能忍的,是我们同居至今,完全没有任何旖旎事件发生,好像一下迈过几十年,直接进入了老夫老妻无欲无求的状态。 当然这有我自己一半锅,当初吃饱了撑的为什么要跟他说我性冷淡? 要不是这事儿没准我们已经孩子都有了(不是)。 之前说过,男人正常的欲望我都是有的,只是不想跟人上床而已,心因性的。 至于现在……去他的心因性,我只想爬到王德全床上睡了他啊。 71. 我不是急,我是有点儿不安。 情和欲自古不分家,可是我却不能确定王德全对我有没有欲望。 他老说我气虚,隔几天就要在家里给我针灸一次。你们知道,针灸嘛,总归要露胳膊露腿露前胸后背的。 头一回下针以前,我以为会是这样的——我扭扭捏捏地脱了衣服,他用手指在我身上摸索穴位,摸来摸去,摸去摸来,没准摸着摸着就摸出了粉红泡泡……不要笑我小黄书里不都这么写的吗! 事实上,我像截木头桩子一样躺在床上,王德全面不改色,手起针落,干净利索,完了毯子一拉,严严实实地给我盖上。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跟看鹤松堂里的那个针灸铜人好像没区别。 这我上哪儿说理去,找黄书作者吗? 72. 午休时杂志社有个小编辑戴着耳机偷看不能描述的电影,躲在一个隐蔽角落,奈何被身后的玻璃窗暴露了。我严肃地在旁边站了很久,等她猛然一抬头,吓得差点儿摔了电脑。 “主,主编!”小编辑尴尬得无地自容。 “你看的是什么?”我问。 她的脸红了,“一部,一部禁片。” 她急忙忙地解释,“我只是在微博上偶尔看见有下载地址,好奇下来看看,我原本也不知道它讲什么的,真的,没有别……” “你不用解释了,我懂。”我冷冷地说着,递过去一个u盘,“给我拷一份,谢谢。” 73. 一个夜黑风高的周五晚上,我抱着电脑,光着脚推开主卧的门。 王德全正靠着枕头看书,抬头看我一眼,皱起眉,掀开身边的被子,“怎么又不穿拖鞋?赶紧上来。” 他家里铺的实木地板,我特别喜欢直接踩上去的感觉,但是王德全对此深恶痛绝,三令五申不许这么干。 我顺理成章地跳到床上,钻进暖融融的被窝里,跟他挨在一起。 “今天不看书了行不行,歇一天。”我摇他胳膊,“你陪我看部电影。” 感谢政府这个时候王德全没跟我探讨版权合法问题,他想了想,合上书放到一边,伸手关了灯。 我连忙把笔记本放在两人中间,打开播放器。 配乐在黑暗中包裹着我们,分外煽情,我靠着王德全,脸悄悄地发烫。 禁片不愧是禁片,古堡、囚禁、乱伦、色情、暴力……暧昧又淫靡的气氛,像小勾子一点点挠在心上。两个人的呼吸都变调了,近在咫尺,谁也瞒不了谁。 我慢慢解开他的睡衣扣子,摸到结实的小腹,试图发挥我那点儿可怜巴巴的实战经验挑逗他。 王德全按住我的手不让动,我索性一把推开电脑,骑在他腿上试图亲他。 屋里虽然开着暖气,从被窝里爬出来到底还是觉得冷,又或者是因为激动,我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王德全突然翻了个身,换成把我压在下面的姿势,掀起被子裹住两个人,滚烫的体温隔着睡衣传到我身上。 我们吻得难舍难分,彼此感觉到对方升腾的欲望。 一只手伸进我的睡裤里,我又紧张又羞耻,一动也不敢动。王德全的手骨节分明,刚劲有力,我敢打赌他也没什么经验,不过——唔,练过针推功夫算吗?一联想到他低着头全神贯注给人针灸的侧脸,我几乎就把持不住,没多大功夫就缴械投降。 ……不,你听我解释,我发誓我只是第一次太激动了! 为了挽回一点儿尊严,我一边琢磨着王德全是喜欢主动一点儿还是矜持一点儿的风格,一边拼命在脑海里搜索看小电影的理论知道,唯独没想到,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能踩一脚急刹车,翻身坐了起来。 74. 我茫然地跟着坐起来问,“你怎么啦?” 他拢了拢头发,系好扣子,开口的时候还带点儿沙哑,“我觉得……发展到这一步,可能有点儿太快了。不然还是再等一等?” “为什么要等?”我不明所以,“我都能接受了你还有什么顾忌?难道你也性冷淡?” “不是这个意思。”他回答,“我是希望你再考虑一段时间,是不是真的要跟我组建家庭,生活在一起。” “哈?我不已经搬过来跟你一起住了吗?” “对。”他顿了一下,还是道,“所以跟我住到现在,你也发现我这个人多无趣了吧。其实我也会害怕,也许你哪一天突然就会忍受不了甩了我呢?总之不管怎么样,还是想给你留个反悔的余地,我们先磨合几个月,如果那时候你真的觉得还合适……” 我从开始目瞪口呆,听到后面简直要气笑了。 “王德全你可以的,都会玩这一套了,你简直,简直……”我缓了口气儿,“你叫我跟你一起住的时候都抱着分手的打算啦?那你还挺客气,还怕白睡了我占便宜是不是?” 他也不跟我抬杠,就用看小孩子发脾气的眼神无奈地看着我,我竟然明白了那意思,潜台词是“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已经开始吵架了?” “你简直……神经病!不想理你!” 我气咻咻地跳下床就往外跑,他居然还记得提醒我,“穿上拖鞋啊。” 本来已经跑到门口,被这句话一提醒,我又改了主意,转头冲回来,用力往床上一扑。 “你这个混蛋!人渣!居然还想跟我分手!我才不会让你得逞!”我愤怒地冲他吼,“你想赶我走,不如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王德全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凑过来戳了戳我,“宝宝?” “宝什么宝,谁是宝宝,肉麻不肉麻!”我扭得像只菜青虫,用力把他的手甩掉,“哪儿凉快哪儿待去,没看见还生气呢!” “哦。”他慢吞吞地说,“那我去书房睡沙发?” “你敢!”我更气了,一咕噜重新坐起来,“你就睡这,还想去哪儿?” 王德全答了声“好”,却还是穿上拖鞋往外走。 “喂你——” “我去趟洗手间。” “……哦。” 不对,哦个毛线。 谁说的相亲多奇葩,一点儿都不假!我他妈怎么摊上这么个人!我要气死了啊! 75. 我躺在王德全床上赖着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像八爪鱼一样攀在对方身上。 他已经醒了,正枕着一条胳膊静静看着我。 我怔怔地回视,“你……” “早。”王德全凑过来,在我的额角吧唧亲了一口,就下床洗漱去了。 ……呵呵,以为这样就能糊弄我原谅他吗? 我掀开被子往下看看,简直欲哭无泪。 013 76. 两个人假装昨晚什么也没发生,吃完早饭照例去他父母家,可心里终究是埋着疙瘩。连楚阿姨都看出来了,悄悄地在厨房问我,“小杜,你们俩闹别扭了?” 我坐在小板凳上帮她择菜,笑道,“没有啊,我们挺好的。” “没有怎么情绪不好?”她不信,“肯定是临渊惹你不高兴了,他干嘛了,我去说他。” 我倒是想告状,但是难道能说我们性生活达不成一致意见吗? 楚阿姨一边摆盘一边摇头,“临渊这个性格啊,不行,老气横秋的,没有生活激情。你不知道我以前多发愁,怎么看他都是打一辈子光棍的命。” 即使你是我男朋友亲妈也不能这么说他!我小小地不忿道,“哪儿的话,王哥性格没什么不好呀,稳重成熟。” “你是个好孩子。”她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我们教育不得法。我年轻的时候争强好胜,对他要求太严格,凡事只能争第一,第二都不行。他爸也是,从小只知道教他背内经,背汤头歌,两个人都对孩子的生活缺乏关心。等我们意识到这个问题,临渊都大了,有什么话也不喜欢跟我们说了。他青春期那会儿发现自己喜欢男孩子,很苦闷,又没人倾诉,每天只能埋头读书,性格越来越孤僻。” 我听得入神。 “直到他工作了,我催他结婚,他才跟我说实话,让我趁早死心,别祸害好好的姑娘。呦我当时气得呀,但是过后一想,将心比心,人家姑娘也是父母的宝贝,咱们凭什么连累别人呀?就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能好好过日子,随你吧。” 王德全突然推门进来,“你们在说什么?” “能说什么。”楚阿姨道,“帮你卖个可怜,将来小杜嫌弃你的时候,还能想想你妈的面子。” “哦,谢谢妈,那帮我多说两句好话。”他端起炒好的菜出去了。 门重新关上,楚阿姨转向我,“你看你看,就是这个态度。烦人不烦人?” 到这时候我怎么会还不明白。 “阿姨,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认真对她说,“其实你不用担心,虽然我们偶尔是有点儿小矛盾,但肯定是要过一辈子的。” 楚阿姨听了,在围裙上擦擦手,又擦擦手,“哎,当父母真是操不完的心。” 她走过来,拍了拍我的头,“那个木头桩子似的,催他也不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你们办上酒,早点儿改口叫妈啊。” 77. 吃完饭,碗还没收,楚阿姨就赶我们走,并且交代王德全以后禁止每星期都回家,多学学别的年轻人怎么过周末的。 次日我妈听说了,深受启发,有样学样把我们俩撵出家门,抱怨大周末的还得买菜伺候我们吃喝,该上哪儿玩上哪儿玩去。 王德全不解地看着我,我无辜地回视他。 “所以年轻人应该怎么过周末?”他问。 “上床和看话剧,你选一个。”我说。 78. 心上人还比不上一部无聊的侦探剧,我看透他了。 79. 我在网上找了很多有趣的同城活动,楚阿姨也时不时寄来一些演出门票。 一起去参加的时候,原本我还担心跟王德全会有代沟,结果发现,与其说是年龄隔阂,不如说是文化差距。 我好歹也是个文学主编,在他身边,总感觉自己像个文盲。 原来他会弹琴,会写字,会指着甲骨文那些鬼画符一个个跟我解释,竟然还会作药名诗。 到底是谁给了我勇气觉得他这个人特别无趣的? 王德全试图抚慰我,“只是参加过学校的诗词社团,还记得一点儿平仄,闹着玩的……” “够了,你不要说了。我知道我只是个睁眼的瞎子罢了,配不上你。”我蜷在他的大床上,把被子蒙过头,自怨自艾,生无可恋。 嗯?你说床? 对啊从那天起我就没走啊,东西都搬过来了,谁爱住次卧谁就去住啊哈哈哈。 80. 一起走过了草长莺飞的春三月。 每天跟王德全同床共枕,同进同出,即使起床时间改到六点,好像都不是一件特别辛苦的事情。 两个人抱着躺在一起,哪怕不做爱,也是好的。 但是男人总有那么多血气上涌的时候,我想王德全也渐渐要按捺不住了。 双方父母已经坐在一起见过面,商量着等秋天把事办了。虽然我们不能领证,也不好大肆庆祝,总要宴请一些关系密切的亲朋好友。 或许别人会说我们保守,反正我觉得,不管再简陋,一个仪式总是有意义的。正式宣告彼此确立相属关系,本身就是一种承诺。 81. 五一小长假,有大学同学结婚,班里许多人从各地赶来,参加完婚礼后,顺便举行同学聚会。 那天王德全有事不能相陪,我一个人前往,不料还看到了我的前任。 他虽然小一级,但因为当初跟我谈恋爱的关系,和我们班许多人都混得很熟,称兄道弟的,出现在这儿并不算意外。 想起上一次的事,我心里还有些个瑟。 不过总不能被他一个人坏了老同学相见的好心情,既然他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我也就当没看见了。 席间有人还提起我们当年的恋情,我郑重地说现在已经有对象了,这个话题翻篇。学弟看了我一眼,也笑着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到最后,满桌人都喝高了,东倒西歪,一地酒瓶。我一起身,天旋地转,淡定地坐回去,从兜里掏出手机,给王德全写了条信息:“我在xx酒店212包厢,已醉,来接。”准确无误按了发送,然后往桌上一趴,直接断片儿了。 模模糊糊中有人搬动我,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胡乱推了两下,但是意识不清醒,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等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82. 我花了好半天才艰难地认出这是自己家的卧室,王德全却没在身边躺着。 脑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厨房里传来杯盘相撞的声音。我深一脚浅一脚找过去,看清正在忙碌的背影,吓了一跳,一开口嗓子却是哑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楚阿姨回过头,“小杜醒了?你先去外头等等,给你煮点儿醒酒的东西。” 我去浴室洗去一身浓重的酒味,又灌下去一碗味道诡异的醒酒汤,人才好像活过来。 “阿姨怎么是你?王哥呢?” “他啊……”她刚开口,外面就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王德全和他爸一前一后走进来。 王老先生还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之中,“啥大不了嘞,你瞅他那熊样儿!忒没种嘞!让我说就活该打他个龟……咳。” 他瞄瞄楚阿姨的脸色,不死心地说完,“孙。” 王德全一言不发在我们对面坐下,状态看起来还好,只是有点疲惫。 楚阿姨问,“怎么样?伤着哪儿了吗?” 王老先生骄傲,“那咋可能呢?他啥手脚你又不是不知道!” 楚阿姨拧他一把,“我是问人家伤着哪儿了!” 王德全摇头,“没什么大事,就是几块瘀伤,赔了一千块钱私了。行了爸妈,你们也跑了半宿,赶紧回去休息吧,我送你们。” “不用不用,现在街上正堵,我跟你妈坐地铁回去,你俩在家待着吧。” 留下一脸懵逼的我,王德全起身送二老去地铁站。 83. 趁这个空档,我拼命在班级群微信群里轰炸,问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了半晌,总算有知道情况的给回了几条消息。 昨天众人醉倒一地,剩下几个还有意识有良心的,先把能联系上家属的本地人送走,实在没办法的,塞进出租车送回酒店。学弟说他知道我家在哪儿,便架着我走了,也没人起疑心拦他。等过了半个小时,有个帅哥又找来了,自称我家属,硬是跟他们要人(“蛮不讲理,凶神恶煞”,这是他们原话)。 我扔了手机,一个葛优瘫在沙发上,日月无光。 这玩意儿事大了。 剩下的想都不用想,我的手机开启了防盗定位功能,绑定号码是王德全的,甭管去哪儿他都能找着,然后一路寻来,没准儿还抓奸在床——不然还能是跟谁打了一架? 我惊悚地回想了一下,刚刚洗澡的时候好像什么也没发现,还好,应该还没有造成出轨既定事实。 可是别说王德全会不会生气,这让我未来的公婆……还是岳父岳母?随便什么都好,让他们怎么看我? 啊,世上作死的人那么多,为何偏要算我一个。 84. 王德全再次回到家的时候,我连忙狗腿地围上去,扒着他主动诚恳承认错误。 他一边换衣服,一边淡淡说,“没事儿,不是你的错。” 听这语气怎么也不像没事儿的样子啊! “不不不,是我的错,就我这破酒量,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我保证。” “好了。”王德全摸摸我后脑勺,“不说这个了,陪我进屋歇一会儿。” 85. 我满口答应着进了卧室,抢先去铺床。 王德全跟在我身后,慢慢踱进屋里。 咔嚓一声。 “就两个人,你锁门干什么?”我奇怪地问。 不,我为什么要问。 他顺理成章接的那句“干你”是跟谁学的?! 86. 王德全猝不及防把我扔到床上,不容反抗地压住我。 四目相对,心如鼓擂。 他凑到我耳边,低沉地说,“我已经不想再等了。” “诶?” “今天就要让你变成我的人。” “哈?” “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哦。” “如果你乖乖的不反抗……我还可以温柔……一点……” “……” 他别过脸,可疑地,红了耳朵根。 87. 够了,说不出来就不要勉强自己了好吗。 到底是看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啊王大夫! 你知道我为了你的自尊心着想忍得已经快软了吗? 88. 不行了。 我终于憋不住推开他,趴在被子里笑得浑身发抖。 王德全霎时气馁,甚至还有点儿委屈,“算了,不做了。” “不不不,做,干嘛不做。”我急忙抱住他,脱了衣裳,拉开床头柜抽屉,“你看安全套再不用都过期了。” 他狐疑地看着我,“你什么时候——” 我举手,“楼下防艾滋宣传委员会发的!” 他探过头去研究了一下,更狐疑了,“他们还发润滑油?” 89. 这种时候扯皮有什么用,说时迟,那时快,我突然发力,一把按倒王德全,毫无章法地舔他的喉结。 他愣了一下,不再装邪魅总裁,抱住我热情疯狂地回应。 真的事到临头,什么情话也想不起来,只有本能纠缠,恨不得把对方融进身体骨血里,脏腑经络都缠在一起,从此分不出一个你一个我,才好。 眼看要到荷枪实弹的环节,他却又没有底气了,不住地问“疼不疼?” 疼是疼的,可箭到弦上,哪儿还能临阵退缩,我气息奄奄地说,“不疼……” “你确定吗?” “说不疼就不疼……嘶……” “不疼你嘶什么?” “你管我我乐意!” “要不然还是……” “等等你敢?” “不我只是觉得……” 我简直要崩溃了。 “王德全你还是不是男人!你到底行不行!少磨磨叽叽的,不行你就早说!” 014 90. 最后一个忠告。 不管脾气再好的老实人,也不要随便挑衅他行不行这个问题。 没有为什么,教训都是血得来的。 91. 王德全坐在桌前,面前一沓请帖,面色凝重地在黄历上标标画画。 “六一那天还可以……是个周六,而且写着宜嫁娶,老人家应该觉得合适。” “所以为什么我们非要在儿童节结婚啊!” “那七一……或者八一……” “建军和建党节也不行!” “不然九月十号?” “教师节跟我们就更没关系了!”我一激动,牵着闪了的腰,又痛苦地躺了回去,“不都说好十一放假的时候请酒了吗。” 他抬头朝我小腹看了一眼,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我虎躯一震,“王德全你够了!我又不会怀孕!不就是上了个床,为什么被你搞得像要奉子成婚似的!早几个月晚几个月有什么区别?” “因为我着急。”他放下笔,认真地看着我,“我要对你负责啊。” 我心甘情愿地闭上嘴,安心窝在躺椅上当大爷了。 92. 书房里的电脑是王德全的,但是他好像也不在意隐私不隐私的问题,让我随便用。 我看完一集美剧,关了浏览器,忽然看见桌面上有个文件夹叫做,“给王大夫的学习资料”。 ……咦,有种预感,我大概知道他看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点开,一排txt。 93. “哎,哎,王大夫。” 沉浸在宴请名单中的王德全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我问,“《爸爸,请温柔地疼爱我》是什么情节?” 闻言,他脸上露出一种微妙复杂的表情,如果一定要形容,大概就是一秒钟内完成了从不解到震惊到尴尬到心虚……的多次复合转变。 “那是……”他咳了一声,“行政部有个小姑娘,嗯,平时关系比较熟悉,传给我的。” “那个不重要。”我用鼠标往下拉,“还有《操哭那个总裁》《帝王的淫乱后宫》《恶龙和触手和王子》《调教倾国倾城美人》《我当gv演员的经历一百天》……卧槽你真的全都看完了?” “……” 王德全努力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尴尬,又想让自己掩饰尴尬的样子看起来不那么尴尬,几乎要落荒而逃了。 我于心不忍,扶着伤腰爬起来,走过去抱了抱他。 “我是说,你这阅读量还不够啊,下次我给你找来,一起看嘛。” 94. 我们还是在儿童节当天摆了酒。 反正也不大操大办,连场地都不用租,就在乾居大酒楼订了个大间包厢,两桌亲朋好友。我们俩都早早出柜,身边人谁是躲着走的,谁真心接受,一早都心里有数。 司仪是干dj主播的朋友友情客串的,戒指是我之前买的那对儿,最奢侈的不过每人定制了一身西装,在台上走了个简单的流程,众人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之后就结束了。 饶是如此,两边老人也悄悄抹了眼泪。 散场以后,我还没有从“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感动里回过味来,王老先生跟我爸就高高兴兴钓鱼去了,楚阿姨带我妈去逛街做头发,一人踩一双小高跟。 亲的。 吧。 95. 我站在酒店门口,握着剩下的最后一个彩带筒,一时有些迷茫,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儿干点儿什么。 王德全从后面靠过来,下巴压在我肩膀上,用严肃的声音说,“这是谁家宝宝呀,没人要了真可怜,不如跟我回家吧?” 我拉响了彩带筒,笑着回身抱住他,“你的你的你的,从此以后都是你的。” 无数小红心在我们身边纷纷扬扬地落下,又被风扬去远方。 我想我在以后的生命中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 ……因为王德全深刻教育了我在任何时候都要讲公共道德的重要性,并且押着我花了二十分钟才捡光这些心形彩纸。 the end. 番外·过年 眼看年关逼近,王临渊却紧急被他师兄叫去外地,参加一个少见病例的会诊。当医生就是这样,需要你的时候,时间不等人。 杜青有些发愁,现在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是在自己父母家过年,还是到王家陪王父王母?思来想去,忽略了哪对父母都不好。 结果发现,人家四个早就定好去海南旅游过年,他才是被扔下的小可怜。 一下又成了孤儿的杜青了无生趣,在床上睡了一天,鲤鱼打挺一跃而起,不惜春运期间的高价,买了机票直奔王临渊所在的城市。 他到的那天是年三十,街上到处是大红福字,喜气洋洋。但是到了下午,店铺纷纷关门,行人匆匆回家,又显得冷清起来。 杜青人生地不熟,找了一下午,才摸到王临渊他们住的宾馆。还没走到门口,就远远看见日思夜想的正主,竟然跟一个漂亮姑娘在街边餐厅吃饭!说说笑笑!还敢坐靠窗的位置! 杜青顿时妒火中烧,恶向胆边生。但他还保持着冷静,百米飞奔把行李箱寄存在宾馆前台,又转回来,一边啃着路边买的煎饼果子,一边等他们出来。 倒也没有耗很久,那两人吃完就结账走人了,杜青连忙把围巾拉起来遮住半张脸,尾随了一段距离,在他们快到宾馆门口的时候,看准时机冲上去,压低声音道:“大哥,需要保健服务吗?” 王临渊目瞪口呆,还是那个姑娘先反应过来:“不需要不需要,你走吧。” 杜青问:“你是他女朋友?” 对方一愣:“不是……” “那不就结了,我问的是这位大哥。”杜青抱住他的胳膊,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黏,“怎么样大哥,需要吗?什么花样都可以的,而且你这么帅,价格好商量,我给你八折优惠啊。考虑考虑嘛,走过这村可没这店啦。” 王临渊说:“等等……不是……你好好说话……” 杜青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哎呀只要你给了钱,想让人家怎么说话都行啊。你就给一句话,需、要、不、需、要、啊?大过年的谁不忙啊,不需要我就走了。” 在漂亮姑娘震惊的目光中,王临渊捂住了额头:“……好好,需要。” 王临渊的师兄李仲正在收拾行李,他带来的女研究生跑到他屋里来大哭:“王大夫已经不是我心目中那个德高望重的王大夫了!” 李仲说:“……啥?” 李仲连奔带跑到他房间门口,咣咣砸门,声嘶力竭:“德全!你冷静一点!想想你是有家室的人!你不能犯错误啊德全!” 好在年关上宾馆里没什么其他住客,没告他扰民。过了半晌门开了,王临渊堵在门口,仍然是一贯冷静镇定的表情,领口袖子却开了两个,大咧咧地露着脖子。 李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王德全! 我没你这样的师兄弟,你这是要上天啊?稍微有点儿成就,忘了自己本分是不是?你对得起杜……” 杜青从他身后冒出头来,明明在有暖气的室内,却裹着王临渊的毛呢大衣:“什么事?啊李哥呀,好久不见啦,什么时候还上我们那儿去玩啊?” 李仲回到自己房间,云淡风轻地对他女研究生说:“王大夫也是男人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之常情,懂不懂?会诊工作都结束了,还不能让人家松快松快吗?” “他手上还带着戒指呢!” “哎呀,瞒严实点儿,不要给家里那位知道就好啦。得了,你去把大家都叫到我屋里来看春晚啊。” 年轻的研究生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绝望了。 第二天,大家拉着行李来到大堂告别,准备各自回家过年。她瞠目结舌地发现,昨天那个眉清目秀的mb居然还跟着王大夫。 “你……” “拜拜。”杜青笑嘻嘻地跟她招了招手,“我们得赶紧走了,昨天不小心错过了春晚,赶着回家看重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