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赘》 楔子 正月十六,天大雪,白了北平。 程公馆自昨晚开始便人心惶惶,下人们拿着热水毛巾一进一出,厨房里的药味飘到前厅。灯火达旦,没人敢去睡觉。 月巧是三天前招来的丫头,熬了一宿,此刻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问旁边人:“姑爷可还在外面跪着?”规矩没学全,尖锐的嗓音异常突兀,引来张管家的瞪视。她哆嗦地缩回脖子,赶忙踩着碎步返向厨房。药罐不消一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声,月巧瞅准眼,熄火、端罐、入碗,手脚十分麻利。窗户上惹了层白霜,她取来干布拭去,渐渐清晰后看到雪地里跪着的清俊身影,白絮子落在那人身上,衣衫偏是单薄的主,连个皮袍都没人帮忙递件。 程翰良坐在雕花红木椅上,双目紧闭,不发一言。张管家瞧瞧屋外,又派人问了里屋情况,左右眉毛拧巴得很,不知如何是好。最终,他吊着战战的一颗心,试探问向那位主:“四爷,外面雪有一尺深了,要不……” “小姐怎么样了?”程翰良砍断话头,没睁眼,冷峻的脸上裹了一层霜。 “烧退了,只是还没醒。” “那就让他继续跪,小姐什么时候醒,他就什么时候起。” 得了令,众人不敢吱声。月巧心疼地看向外面,想起村里一句老话,上门的女婿任风吹,也真是可怜。 李琅玉是在早饭过后才被人扶进了屋子,整整一夜,膝盖没进雪泥,冻得已经不知疼痛。伺候的下人从程兰房里分了一波出来,忙不停歇,家庭医生开了几片药,该交待的一字也不落。 程家小姐姑爷相继病倒,这让年轻的小丫头们拿去做饭间谈资,嗑着瓜子什么猜测都有,据说,小姐落水与姑爷有关,所以程四爷才大发雷霆,似真非真,惹得几位还想听下去,年纪较大的则急忙止住讨论,招呼他们做事去。 李琅玉侧卧在床上,褥子叠了两层,棉被添了件加绒,热水敷过面,嘴唇恢复了血色,看上去被照料得很好。刑罚不至人命,这是程家的原则。至于其他,怎样都好。 正月的北平似只笑面虎,锣鼓喧天里接过寒风长刃,一刀刀割在命脉处,只见温热的血液。 李琅玉不觉得自己会死,但是比死难受的时候多得去了,他也不是没经历过。眼眸半阖,脑袋昏昏,挣扎地拉开嗓子唤人来,却没任何应答。 后来他索性放弃,抱着双臂,身子不住发颤地,强迫自己入睡。 寒冬夜晚,最是难熬。李琅玉好几次被冷意驱醒,一只手胡乱扯着被褥,却抓不到边,不成章法的摸索跟小孩子一般。 他冷得瑟瑟发抖,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团,像冬日里濒死的白鹿,只能发出呦呦的嘶鸣声。 半梦半醒间,他突然探到一处炙热,仿若枯木逢了甘霖,身子不自觉地靠过去。外面是天寒地冻,可这里却是明明朗朗的初春。 程翰良抱着他,吻他的眉鬓、唇角、光滑的脖颈,上身衣物完全剥【河蟹】除,只剩紧紧相贴的肉【河蟹】体。 李琅玉顾不上睁眼,便被细腻的安抚逼入本能。大冷大热从身上辗压而过,他微微张口,发出细碎的□□,修长的手指攀附于对方后背上,在那笔直的椎骨沟里留下隐隐红痕。动情时的春态好似三月桃花。 “琅玉……”程翰良低笑着唤他。 声音来得突然,一下子让他坠入冰窟。李琅玉猛睁双目,明明白白看清来人后,大半情【河蟹】欲褪尽。 “醒了?”程翰良抬眉望他,也不期待回答,“知道错了?” 李琅玉煞白着一张脸,眼珠如墨,像绷紧的弓弦,一触即发。 程翰良对这反应不以为然,信手抬起那双光洁的长腿,拉向【河蟹】两边,不顾对方反抗,挺【河蟹】身【河蟹】而入。 “我说过,你对我做什么打算都可以,但是唯独不能危及兰兰。”程翰良身【河蟹】下动作极快,力度好似开凿深山。李琅玉知道,这是惩罚的意思,不到最后不会停止。他咬住下唇,冷汗与泪顺着脸庞汩汩而下,“你……你个畜生!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程翰良嘴角浮笑,低首附上他的唇,眼中复杂。像是对待不听话的孩子般,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新年后的大雪洗去了旧物,一切好的、恶的都因不可知而变得期待。 “好,若有那一日,我必定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 邪教cp,岳父x女婿,丧心病狂来一发,大家能吃就吃,其实不是很重口 第1章 故人归马踏青晴 1 北平程家要办亲事,招了一位上门女婿。消息一出来,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一说,程小姐是个天生的病秧子,还不好看,额头上有块烫疤,瞧着怪瘆人。这位新姑爷十之八九是为了攀程家这棵大树。 二说,大名鼎鼎的程四爷为人狠辣,抗战那会儿管教下属是出了名的严苛。所以有哪个混小子想做程家女婿,先跟阎王爷续上十条命。 众说纷纭。 小老百姓们最喜听到这种事,乐地停不下嘴儿,无非俩字——热闹! 半个月后,农历六月初七,宜嫁娶的好日子。程公馆上下一片喜庆。 程翰良今年三十六,人生得风流样貌,英气非凡,早年随乔司令参军抗日,升到中将,膝下并无子女,程家大小姐程兰是他收留的养女,一直以来视如己出,颇为重视。 前来的宾客都是程家旧识,大部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除了旧日战友,还有生意上的往来故交。程中将择婿向来苛求,如今这婚事一办,引得人们对这新姑爷纷纷猜想。 婚礼走的是中式,绣花锦服与长袍马褂相得益彰,新郎官李琅玉在人群中长身玉立,很是夺目。他模样本来便俊,被灯光和礼服这么一装衬,更是令人惊艳。 张管家笑容可掬:“这李少爷家境虽然不好,却天生带有贵气,难怪小姐喜欢。”程翰良远远端详了一会儿,似笑非笑,只做了简简单单的四字评价——皮相不错。 按规矩,新人敬酒得走三圈,程小姐身体不好,便先回房去了,李琅玉一人陪酒,表现得倒是落落大方。几位来客夫人故意提起入赘一事,他谈吐得体,毫不避讳,却也巧妙转移话题。 “看来程家这女婿有两把刷子,能言善道,长得还俊。” “那有什么用,还不是入赘吃白饭的!听说他比程小姐还小两岁呢!” “这你就不懂了,女大二,金满罐。再说,程小姐若是再等几年,也没人敢娶……” …… 程翰良那一桌都是出生入死的亲信,不用明说,也能看懂程四爷对这新女婿的态度。李琅玉举杯时,没人回应,反而让他先自饮三杯,这借的是程四爷的下马威。 李琅玉心知肚明,只把目光投向程翰良。 “晚辈今日招待不足,先罚三杯,给各位长辈赔个不是。”浓度极高的白酒一饮而尽,没有半分扭捏。其余人见状,才开始行酒。 这些人都是实实在在的北方人,杀过鬼子,吃过枪弹,喝酒如同喝水,李琅玉只得一一奉陪。程翰良在一旁打量他,不阻止,也不劝酒。 大半桌下来,酒意爬上脸庞,李琅玉揉了揉太阳穴,仍然持着得体的笑容,他皮肤偏白,被这酒后微红一渲染,加上黑马褂,在灯下有说不出的风韵。众人看着程翰良,等他的意思。 程翰良叫人斟了一杯酒,送到李琅玉面前,言简意赅——喝完这杯,你就是程家的人。 这杯酒后劲极猛,叫人晕晕沉沉,差点不辨东西。周围人拉住李琅玉不放,赶着热闹来劝酒。程翰良给张管家支了个眼神,对方心领神会地前去解围,扶着看上去有□□分醉的李琅玉离开了大厅。 出了门,几个下人想将新姑爷扶到程兰房里,却被张管家一手阻止。“你们今晚好好照顾小姐,记得煎药,李少爷这边不打紧。” 众人一听,也没怀疑什么。张管家瞟了一眼丧失大半意识的李琅玉,径直带他上了二楼。 二楼,左手第三间。 那既不是客寝,也不是书房,更不是程兰的卧室。 那是程翰良的房间。 第2章 故人归马踏青晴 2 程翰良从宴客厅回来时,张管家已经按照他的意思,将李琅玉安排在寝屋里了。 灯光下的年轻男人侧伏在胡桃漆木方桌旁,染红的面庞遮不住俊秀。程翰良刚进门,便看到他举着空杯对准嘴边,倒腾了半天却没喝到什么。 这样子很是天真。 他来到李琅玉身旁,凝视片刻后,一手夺过杯子,顺势抬起对方的下颔。 四目相对。 李琅玉睁着迷离的双眼看向他,心里还惦记着被拿走的酒杯。许是大脑还未清醒,他不满地蹙起眉头,像个幼童一样伸手去抓,程翰良轻而易举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是军人,手劲很大,这一捏有点令人吃痛。李琅玉找回了一点意识,“四爷?” 程翰良不急着回应,他坐了下来,凌厉的鹰眼盯在李琅玉身上。“还想喝?” 李琅玉无辜地点了点头,略一停顿后,又摇头。 程翰良随手满上一杯,递予他。李琅玉刚想接过,他却像存心戏弄般故意拿开。 “你是谁?”他问,声音冷冽。 李琅玉愣了愣,木木地报上姓名。 “你与兰兰如何认识?”程翰良食指敲着桌沿,一下一下。 “我们都在央大读书,兰兰是我师姐。”李琅玉答道,幽黑的眼珠里闪着不解。这些事情他很早之前便跟程家说过。 程翰良继续问:“令堂令尊又是谁,如今在哪?” “家母徐桂英,在西街口卖菜为生。” “那你父亲呢?” “父亲……”李琅玉眼神微微涣散,仿佛想起了一些往事,他缓缓戳了口酒,脸上流露出悲伤之色,“父亲死了。” 程翰良记得他之前确实提到一点,但是具体未谈。“因为什么逝世?” 李琅玉眼圈泛红,喉结动了动,翕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等到好久才徐徐说出:“被……被日本人杀死的。” 程翰良抬眸凝视他,良久。的确,是有这个可能,可还不能打消他的疑虑,他不是不相信寒门出贵子,才华学识不是问题,只是教养与气质,仅凭一个卖菜妇人很难培养到这种地步,除非…… 李琅玉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心思,自顾自地对着瓷壶饮酒,程翰良也没管他。 “你父亲生前,可有从事……” 话未说完,对方支撑不住醉意,一下子倒在他的怀里,唤了几声也没醒。 醉的恰是时候。 程翰良皱着眉,只迟疑了稍稍,还是将他抱到床上,并拉好被子。 李琅玉熟睡时,细长的睫毛贴在眼睑上,看上去十分温顺。程翰良端详着他的脸,看了一阵,心道,最好是个老实规矩的花瓶,不然我一样会废了你。 走出房门,他叫来张管家:“找个时间查一下徐桂英这个人,另外再跟央大那边要一份李琅玉的学生档案。” 张管家很快会意,“四爷还是不放心?” 程翰良蹙着一双剑眉,看向窗外的那株广玉兰,思绪回到第一次见李琅玉的那天。 四四方方的庭院里,在正中央,在那棵结满生气的玉兰树下,不知是哪来的臭小子笑得一脸无害,他折了程四爷家的花枝,还拈下一片白瓣儿,抿在嘴里,满面春风都是收不住的笑容。 程翰良就这么看了一眼,便记住了这个身影。 “你叫什么名字?”他当时问道。 “晚辈李琅玉,‘君赠金琅玕,报之双玉盘’的琅玉,见过程四爷。” 声音琅琅,人如佩玉。 程翰良闭上眼,良久。“我不能拿兰兰冒险,那小子来得太过蹊跷,纵然兰兰信他,我还是不信。” 程兰,那是他无论如何都要护之周全的人。 与此同时,程中将的卧室。 听到大门被关上的声音,原本熟睡的李琅玉忽然睁眼,双目清明,丝毫不见先前的醉态。 第3章 故人归马踏青晴 3 翌日清晨,程公馆的庭院里堆了满地阳光,天湛蓝,晴得可人。 李琅玉一醒来便直接去往程兰房间,他现在身为程家女婿,得尽心尽职扮演好丈夫这个角色。 程兰已经起了床,此刻正在对镜梳妆。丫头们帮忙取来新的衣服,里里外外打扫新房,见到李琅玉,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姑爷好”。程兰听到唤声,回头正好与他对上。 李琅玉含着温情笑容来到她身旁,“昨晚实在太闹腾,被四爷叫去见了几个长辈,招架不住便睡过去了,没能过来陪你很抱歉。” 程兰摇摇头,“既然成婚了,你我之间不必说抱歉,若有难处,大可说出来互相理解。”她说话声音轻柔,俨然大家闺秀的样子。 程兰不是一个骄纵的姑娘,早在央大读书时,她便喜欢安静独处,那会儿内战刚刚爆发,许多学生以进步青年之姿到处宣讲走访,他们激情澎湃,口舌论剑,程兰只是帮忙撰写诗文,李琅玉记得她说,我羡慕那种轰轰烈烈的活法,但我没有那个勇气,逢战场而夺天下,居高堂而谋天下。一个人的能力有限,如果有什么能做的我也会尽我所能。 他当时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女人,纵然接近怀有目的,却不得不承认这番见解与他相合。 丫头帮程兰梳好头,又端上中药,李琅玉亲自喂给她喝。待收拾齐全后,两人一起向正厅出发。 新婚第二天,除了安抚妻子,他还得正式见过他的岳父——程翰良。 路过偏厅时,李琅玉闻见窸窸窣窣的麻将声,循声望去,四位夫人凑成了一桌,其中一位妆容最靓,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嘴里叼着根烟,但看上去有些焦躁,想来今日牌运一般。 “三姨太好。”程兰首先上前打了声招呼,那位衔烟女人看见他们后,也热情了不少。她一边整理牌面,一边假作取笑:“这位就是新姑爷吗,长得真俏,这么早就让新娘子起来,也不多休息会儿。”声音似娇滴滴的黄鹂。 李琅玉客气地作了介绍。他记得程翰良纳过两房姨太,但后来因为程兰受了委屈,便将她们赶走了,这第三位叫连曼,还是乔司令介绍的,程翰良不好驳他的面,便留下了,平日也没怎么管她,好在这位三姨太没闹什么幺蛾子,也就喜欢到处花钱玩玩。昨日大婚,李琅玉并没见着她。 “今天运气太差,输给各位太太这么多把,现在都不知道听什么牌好。”三姨太撑着额头,语气沮丧。 李琅玉顺势接道:“打了这么久,想必都饿了,回头我让许妈去厨房做八张葱油面饼,填饱肚子再打,说不定运气就来了。”这最后一句是对三姨太说的。 对方先是愣了一下,再抬头看李琅玉,笑得心领神会。 程翰良在正厅里喝茶,赶巧,李琅玉和程兰便来了。他先是问了程兰昨晚睡得如何,有无按时喝药,近来咳嗽可有好转这之类的话,再叮嘱了几分,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李琅玉在旁边听着,没有插嘴,但看得出来,他这位闻名远扬的年轻岳父对他熟视无睹,压根不打算理睬。 半小时过后,气氛有点僵,程兰也觉得尴尬,于是道:“琅玉刚来,可能各方面不大适应,有些东西来不及准备,要不找个时间置办下?” 程翰良这才把视线投到他身上,“那就交给张管家去办,有什么需要直说。” 李琅玉露出乖顺的样子,敛着眼道谢:“一切从简就行,不用麻烦太多。” 程翰良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着看他,“我喜欢懂事的人,既然如此,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清楚。” “兰兰身体一直都很差,晚上经常咳嗽,这么多年都是贴身下人照顾她,所以为了方便,你们暂时还是分开睡比较好。房间我让人收拾好了,就在我隔壁,如何?” 这是怀疑的意思。 程兰愣了愣,有点意外,但李琅玉倒是很快回应:“好。” 只要来了这里,就有机会,要想取得信任就不能着急。 出了门,将程兰送回房,李琅玉一人来到庭院里,穿过一片小花园,正好遇见早上打牌的三姨太。 心情很好,看样子是赢钱了。 “谢谢你的八张葱油面饼,听了八筒,自摸清一色。”她捋了捋长发,很是风情。 李琅玉笑笑,算是承认。“我初来乍到,可能许多事上需要指点,四爷处事严厉,还请三姨太今后能帮忙一把。” 连曼不是个糊涂人,她当然知道好处不是白收的。她仔细打量了一下李琅玉,从头到脚,眼神轻佻,笑得玩味。 “想讨四爷欢心也不是难事。” 她走近一步,以极其暧昧的姿势凑近李琅玉耳边道:“其实啊,比起女人,四爷他更喜欢男人。” 第4章 故人归马踏青晴 4 三姨太这人看起来着实轻浮,话里透着野劲,李琅玉不敢全信。后来他又去了厨房,给干活的几个下人一些新婚赏钱,一来笼络人心,二来摸清为人。程公馆人多口杂,总有几双眼盯着自己。他这个姑爷得要当很长一段时间。 半个月后,沁春园的冯班主摆下一台戏,特邀程四爷等人去看。前不久的雷雨天让各处走了潮,程翰良怕程兰在家待着不舒服,便把她跟李琅玉也带过去了。 沁春园是北平有名的戏园子,现在归冯尚元所有,冯班主与他的一众徒弟发迹于江南,后来辗转到北方,那时日军已经侵华,梨园子弟的生活也不如从前。冯家班是少数几个存活下来的,据说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乔司令为其作保障。 园子前厅中央放有三十六张八仙桌,台子气派华美,屏风上纺的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李琅玉挽着程兰,一路跟在程翰良后面,走马观花,却是兴致足足。 冯尚元与程四爷是旧识,说南道北有大半钟头。他已过不惑之年,说话声音倒是挺斯文正派,想来是练嗓的缘故。 后台是演出人员上妆的地方,李琅玉瞥到一人扮成短打武生的模样,旁边还有一张虎皮,估摸着待会儿是要演《武松打虎》。 园子看起来不大,但走一圈才发现费的时间也不少。后院主要是冯家班练习的场所,舞枪弄刀者比比皆是,都是二十岁以上的,没有小孩子。冯尚元惋惜说,他也想找点年轻苗子,这一行最怕断代,但是机缘不够。 李琅玉原本还在东瞧西望,突然在院子西角看见了一物,心脏猛地悬在嗓眼,整个人都跟着颤了一下。程兰被他挽着,意识到他的僵硬,便侧过头去,一看,发觉他脸上惨白惨白。 “琅玉,你怎么了?”程兰担忧问道,连唤几声,才把人拉回来。 李琅玉平复好呼吸,只露出个勉强笑容,表示无碍。程兰循着先前的视线望过去,没什么特别的,只有一根红缨银枪放在兵器架上,通体雪亮。 冯班主安排的这出戏果然是《武松打虎》,演武松的人手脚利索干净,动作流畅,毫不拖泥带水。台下的几位老板看得不亦乐乎,程兰也很喜欢。 冯尚元给程翰良满了一杯茶,随口道:“这孩子上台次数不多,台风没有其他人成熟。” 程翰良倒是不以为意,他说,人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武松打虎,本来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这时,有位老板突然开口:“我想起来了,程四爷年轻时也曾入过梨园,还是在傅家班。” 话毕,冯尚元脸色一沉,也不说话了。李琅玉微微偏头去听。 又有一人说:“傅平徽在北平也算是个人物,当年的傅家班可以说是梨园第一,谁知他后来通敌叛国,勾搭上了日本人。一家被烧也是报应。” “这种汉奸就该千刀万剐,幸好被乔司令给办了,留着也是祸害国人。”谈到这种话题,人们总是义愤填膺,抗日虽已胜利,但是阴影仍在。 程翰良抿了一口茶,面上冷漠,“傅平徽曾经是我师父,如今想来,确实世事难料。”他说得很轻,不悲不喜,琢磨不出情绪。 一小时后,戏台上的武松已经将老虎压制身下,动作威武,大快人心。 程翰良见李琅玉目不转晴,于是笑着问他:“这么好看?” “嗯,好看。”李琅玉对上他的视线,带着一副明灿灿的笑,艳丽无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喜欢。” 第5章 故人归马踏青晴 5 高台上的大戏唱了一出又一出,先前还是紧张激烈的武戏,现在到了凄凄惨惨的文戏,添茶人来了三拨,李琅玉有点乏了,他心里惦记着一件事,想去弄清楚。起身前他跟程兰打了个招呼,说四处走走,很快回来。 一离座,便直接去往后院方向。 冯家班的弟子还未散去,院子里花花绿绿,人来人往,他足下生风,两步、三步,朝兵器架所在处走去。 还好,还在,那根红缨银枪。 他抚上有些老旧的枪身,微微磕绊的触感摩擦着指腹,每一处痕迹都如古道车辙般,清晰又沉重。李琅玉就这样把它握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像是握住了破碎的山河、颓圮的家园。 旁边一弟子路过,李琅玉问他,这枪是哪来的。 “什么哪来的,这是我们冯家班的枪,跟了师父好多年。” 哦,竟是这样。 李琅玉痴痴地看了好一阵,舍不得放下。他依着记忆里的模糊路数,耍了个转圈,只五下,便感觉渐渐想起了大半。于是他忍不住又点地直挑,继而行步单劈,还不够,反身连刺! 可就在这时,不过抬眸的功夫,李琅玉便怔住了。 他看到了程翰良,在他面前,一双眼酝酿着千尺潭水。 枪头如羽箭,招招向正前方,冲得义无反顾。 他来不及收,也在犹豫要不要收。 眼看着就要刺到对方面门,程翰良突然一伸手,便稳稳握住了枪的前端,不疾不徐,胜券在握。他顺势一拉,李琅玉因着惯性被他搂在了怀里,枪也从手中脱落,“咣当”一下,掉在地上,伴随着一声“漂亮”,声音低沉带笑,是程翰良对他说的,咬着耳根子。 李琅玉浑身一惊,立马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连退三步。程翰良轻轻笑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捡起那根枪,一抛、一接、转了个花招。 “你学过?”他突然发问。_ 李琅玉反应很快,“小时候陪我妈卖菜时,经常跑到戏台子底下玩,觉得很有趣,照葫芦画瓢地学了几招,图个乐而已。” 程翰良定睛看着他,没说信与不信,只是勾了勾唇角,悠悠道:“那你倒是挺有天赋。” 冯班主邀程翰良来其实是有事相托。这两年,冯家戏班在北平可谓一览众山小,几乎包揽了所有看客。戏班讲究回头率,而来沁春园看戏的都是稳定观众。班子红火,名声在外,冯尚元再辟新路,下了海,干起烟酒生意,赚了个满盆钵。 他与程翰良道,货物在广州那一带时总要拖个十天八天才能审查结束,有些是急货,还请中将行个方便,以后能否直接通过。广州是程翰良的管署旧地,只要他发话,没人不敢给面子。 李琅玉仔细瞧着冯尚元,瘦削的脸,有点秀才气,可衣襟下的铜臭味藏着憋着,如阴沟老鼠,一见光,可难看了。 程翰良明了他的意思,但没把话说实,“若是没问题,审查就不会耽搁太久。我会跟那边提醒下。” 中午时分,冯尚元请他们留下吃饭。满大桌的山珍海味,诚意满满。好酒好菜都在眼前,只是人不对味。 冯尚元的酒量比不上程翰良等人,喝到一半,便开始煽情诉苦。唱戏的老毛病。 他说他家大业大,时刻担心后继无人,又说唯一的儿子不学无术,为之操心劳神。最后结了尾,都是年轻时做的孽,终成报应。 一把温濡的好嗓子,说起这些事来,叫人可怜。然而程翰良只是嗤笑了一声,俊朗的脸上带着微微讽刺,“冯班主,这里不是你的戏台,戏中恩仇,唱过便是,现实业障,却是难除。” 话冷,人更冷。 李琅玉望着他,视线久久未移开,仿佛要在他身上凿出个窟窿。他在众人欢笑中,饮尽杯中最后一滴清酒,连着心底蔓延开来的恨意。 回来的路上,李琅玉坐在后座,和程兰并肩挨着。程翰良在前座,他说,冯尚元这人不痛快,在唱戏上其实没有多少天赋,得亏年轻时努力,现在看到的都是匠气。 李琅玉将车窗开了点很小缝隙,无孔不入的风就钻进来了。窗外是一排排北平老式房屋,随着车速加快倏地被甩在后面,好像再也追不回来的样子。 “刚刚看你耍枪,想起了一些旧事。”程翰良侧头冲他说道,眼底藏着温情,“那根红缨枪,冯尚元使得不顺,倒是与你很配。” 李琅玉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他看向外面,景色变得有些模糊,被突如其来的水汽笼罩,心底麻麻的痛,一阵一阵。 银枪之所以系红缨,有说法是缨穗吸血,可以阻止血液流下。刚刚差一点就刺上去了,也是可惜得很。 冯尚元那种人又怎么能配得上那根枪呢?他当然使不顺。 李琅玉笑得嘲讽。 那是他父亲生前最爱的枪。 第6章 故人归马踏青晴 6 八月匆匆过去,闹腾了一个夏季的燥热总算识了趣,第一阵小秋风刚飞上北平苍穹,泼辣的日头瞬间被打回小媳妇状,就像蔫了吧唧的软红柿子。 这天,程公馆的下人都在除暑,将新拿出的秋褥子晒了一上午,换掉各个房间的薄被凉席。李琅玉把自己房里的一套送到程兰那里,他称自己喜冷不喜热,这么多用不着,程兰拗他不过只好收下。等到了下午,一个丫头给他送来新的,内里还是鹅绒,说四爷特地关照过,怕姑爷着凉。 李琅玉看了眼面上图案,很生动,是一簇簇的白玉兰,绣工精致。既然是特地关照,那他也没必要拒绝。 晚饭时分,许妈煲了碗鸽肉莲子汤,正好应了这易上火的初秋,程兰咳嗽是旧疾,需添些良性食材去热,李琅玉谈起老家常以南杏降火,建议许妈以后在汤药里可放一两颗,还写了一些在乡下老人中流传的煲汤方法,面面俱到。 三姨太噙着笑,拿起那张方子,眼睛努向程翰良,“琅玉少爷可真细心,字写得也是端正整齐,四爷,你给我说说看?” 程翰良略略看了一眼,唇角上浮,“有顿无蹲,法度森严,欧体。”他注视着李琅玉,眉眼里是一水的温柔,“练了至少十几年吧。” 李琅玉默认,程翰良轻轻笑了一声,道:“我曾认识一位故人,尤其擅长欧体,可以说是我见过欧体写得最好的。” “那故人呢?”李琅玉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 程翰良微昂下颔,脸上有短短一瞬的凝滞,他看向问话的人,看向那双追问的眼睛,接受着它的无情对视。" “他死了。” 很长时间后,他缓缓吐出这三字,俊冷的容颜更显寡情。 空气一度沉默,饭桌上的气氛也变得凝重起来,程兰在桌下握住李琅玉的右手,示意他不可继续下去。 “真遗憾……”李琅玉感慨道,“我本想着若那故人还在,便可以向他讨教一些欧体技巧。”他面露可惜之色,像孩子一样失落起来。 程兰松了一口气,顺势解围道:“阿爸那边正好有一本欧阳询的《九成宮醴泉铭》,你若需要,哪天大可借来看看。”程翰良点头表示同意,李琅玉道着谢,拿起手中的小瓷杯向口中灌了一小盅酒,转眼笑意消失殆尽。 吃完饭后,许妈收拾好了桌子,李琅玉正准备和程兰一起上楼,突然被程翰良叫住。 “刚刚听你说起老家,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我们程家还一直未派人去你母亲那里,虽说你是入赘到这来的,但你母亲常年卖菜为生,想必有许多艰难,这个礼节还是要尽到的。明早我让老张开车,带你和兰兰回去,好好看望她老人家。” 李琅玉闻言愣住,眼中波澜重重。程兰比他更急:“爸,这会不会太突然了点,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好,要买什么要说什么都没有商计,万一不周到岂不是冒犯了人家。” 程翰良似是早有准备,“该买的我都提前置备好了,若是还有需要,明早去店里再买也不迟。” “可是……” “明早就明早。”李琅玉拦住她,眼神笃定,他握紧程兰的双手,宽慰道,“别担心,你什么都不用准备,只要人去了就行,我妈看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程兰欲言又止,被李琅玉笑着打断。放心,交给我。 他温情脉脉,款款情深,做足了一个好丈夫好女婿的模样。离开时他笑着回望程翰良,眼梢微挑。 程翰良眼中笑意浓重,待李琅玉走后,嘱咐张管家道:“明日好好问候一下那位亲家母,我倒要看看,是寒门出贵子,还是太子换狸猫。” 第7章 故人归马踏青晴 7 程翰良说早上,还真是大清早。天空蒙蒙亮,一片雪茄烟烬染过的灰,不明朗、挺阴郁。大概六点左右,程兰房里的丫头就开始敲李琅玉房门,媳妇见婆婆,第一次总是有些紧张。 李琅玉其实也不轻松,他拿着一粒白瓜子,攥在手指间,满怀心事,整个人潜在窗边的光影中,不发一声。程兰拿着一套旗袍到他面前,问好不好看时,被他脸上的冷意给怔住。李琅玉回过神来,意识到失态后,迅速切回平日的温和模样。 “这套秀雅大方,我觉得不错。”他笑着回应程兰,让她安心。 梳妆台上横着一根竹月牌铜壳眉笔,李琅玉随意拣起,歪头道:“我给你画眉吧。”说罢,他还真的有模有样描起眉来,程兰仰着脸庞看他,“你怎么还会这个?” “小时候经常看父亲给母亲画,看多了,自然就会了。”他说得很认真,不像有假。 程兰的长相算不上云姿雾秀,但那一双眼睛却极其漂亮,温婉里透着坚定,仿佛让人看到了雪山上盛开的花。这种眼神让李琅玉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程兰见他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身子捋了捋额前的刘海,不动声色地遮住那块难看的烫疤。 张管家开车四平八稳,路上只花了一个钟头便到了徐桂英家。 李琅玉拎着左一袋右一袋朝里喊了声“妈”,然后里面便走出一个将近五十岁的妇人,灰蓝上衣,外面套着围裙,地地道道的朴实相。李琅玉和她紧紧相抱,母子重逢,十分感动。 张管家在一旁看着,眉是皱着的,心里是纳闷的,并没有传说中的狐狸精现形戏码。 中午,徐桂英准备了一桌饭菜,向程兰和张管家表达了感激之情,她说自己就琅玉这么一个孩子,谢谢四爷高看,让他进了程家门。 张管家嘘寒问暖地客套了一番,了解了基本信息。后来,他让李琅玉带着程兰四处转转,自己则留下来继续问徐桂英。 “琅玉少爷这么优秀,你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琅玉这孩子挺懂事,自他爸走后,就一个人扛起家里的大半重任,学习上也很努力,没让我太操心。” “他是不是喜欢听戏?” “是啊,他打小就喜欢听,还经常跑去戏台子玩,跟那里的师傅们关系挺好的。” “琅玉少爷字也写得好看,仿的是欧阳询,是他自己练的吗?” “字这方面我不是很懂,但我先生还在时,确实有教琅玉练字。” “请问令先生之前是干什么的?” “他啊,是名教书匠,对琅玉管教很严,要不是后来,那些该死的日本鬼子,他也不会就……”徐桂英停下手中的活儿,暗灰抹布紧紧攥在一团,有些神伤。 张管家安慰了几句,支开话题。 徐桂英没多少文化,话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与李琅玉之前讲的并无冲突。问得越多,张管家也愈加疑虑,难道真是四爷多心了,这位入赘姑爷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寒门贵子。 若是这样,自然最好,他希望如此。 李琅玉带着程兰来到小巷外的那条货街,正好看到一群人拢成个圈,不知哪来的杂耍团在表演川剧变脸,程兰平日很少出门,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两人也跟过去看了。 表演者的脸谱由青变红,再由蓝变紫,假动作快得难以察觉。李琅玉一边欣赏,一边给程兰讲解变脸的秘诀,头头是道。然后,一人拿着火把来到正中央,李琅玉看了一眼,便知是秦腔喷火绝技。果然,一条披火长龙翻腾而来,十分得劲,他好久未看过了,不由地拍手叫好。而就在这时,程兰突然露出惊恐的眼神,一张脸惨白如蜡。 “怎么了?”李琅玉关心问道。 “我,我……我怕火。”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惧怕,像是看到了可怖的梦魇,“不要看了,我们回去吧。” 李琅玉见她不对劲,怕是身体不好,便顺了她的意,一路上说些笑与她听,就这样回到家中。" 歇息半天后,张管家没问出什么矛盾来,时间也不早了,遂作了告别。徐桂英给李琅玉做了件外褂,又给程兰包了篮饺子,让他们带回去。 一切再正常不过。 上了车,刚开出不到一分钟,李琅玉想起有东西落了,于是让张管家在原地等他。 他沿原路返回,迈着略急的步伐,回到徐桂英那里。 徐桂英也在等他,坐在饭桌边上。 再见面时,便不是母子情深。 “你刚刚说得很好,这些是你的。”李琅玉拿出几张票子递到她面前,“以后若还有人来,也要这样,记住了吗?” 他晃着明亮的笑意,衬得徐桂英束手无策。 “那我儿子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五旬妇人巴巴地瞅着他,像是在看庙里的菩萨。 “他得罪了人,肯定是要被关一段时间的,不过你放心,”李琅玉抬眸,一脸世家公子的温文相,“我会跟我朋友说的,你儿子很快就能跟你见面。” 第8章 故人归马踏青晴 8 半年前,国内两党形势严峻,东北揭了炮子儿,陕北开了游击,十里长街,报纸雪片似的哗哗下,学生□□,浩浩荡荡,抓人的抓人,开枪的开枪,还有麻木至死的国人,哆嗦在北平这件挂满破洞的旧长衫里。 李琅玉是在这时回的国。从日本。 当时一并归来的还有许多留学生,满腔报国之心比比皆是。喝了洋墨水的年轻人对战争总是厌恶的,他们不相信任何一方,并认为武力发动者都是愚昧的莽夫,他们的信仰是科技与教育。 与李琅玉结伴而行的有一位富家子弟,是在日校友。这位富少爷在经历船晕后,终于将胃里的酸水一吐为快,然后整个人焕发了。他侃侃而谈,指着沿路的商铺车辆谈古论今,宛如一位访华的美国记者,带着有色眼镜,油然而生的优越感。 李琅玉看着精神抖擞的同伴,只是笑笑。他心里有着自己的考量,回来之前想好了一切计划,但是缺一个临时身份——一个普普通通的寒门贵子,无钱无权,只读圣贤书。 巧的是,他找到了。 富少爷全身光鲜亮丽,一看便是有钱人的样子,再加上他太招摇,被盯上也是意料之中。 天黑时,两人路过卖菜的小集市,墙角那块蹲着一群无所事事的小混混,上来便要抢他们的箱子。李琅玉知道这伙人只图财,不想招惹太多,然而富少爷的一身正气却爆发了,他拿着西方的法律来教育地痞流氓,结果可想而知,箱子抢走了,人也挨了揍。 富少爷回到家里,终于想起这里还是思想落后的中国,于是动用了最原始的力量——权钱,纠出了那几个混帐,一把票子把他们送进局子。 李琅玉那天去领箱子,正好遇到为儿子求情的徐桂英。 徐桂英的儿子,李生,也就是那领头打了富少爷一拳的混混,多年地痞为业,进局子如回老家,偏偏这次惹了太子爷,只要对方不松口,这牢底铁定要坐穿。 徐桂英听说儿子犯了事,特意从外地跑到北平,跪在地上苦苦求情,富少爷不为所动。李琅玉在一旁听她说起家境——无依无靠,丈夫逝世,儿子姓李,没有熟人。这一切很合心意,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他暗地去找徐桂英,拿出帮忙的样子,以李生为筹码,对其循循善诱。徐桂英就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什么都不懂,听到儿子有望出来,便感激得落泪,将他当作大善人。李琅玉吃的便是这妇人淳朴老实,他与徐桂英对好口风,从出生到成长小事,一样都不放过,模拟了上百遍,确保一字不落。 他当时看着徐桂英,觉得真是老天都在助他,那么有什么理由不去报仇。 李琅玉与程兰回到家后,张管家向程翰良那里交了差,程翰良低垂着眸,笑笑,只说了句先这样,徐桂英那里继续盯着。 自古狡兔有三窟,曹冢七十二,若被轻易找到,那才叫怪。 过了几日,李琅玉在家中无事,陪程兰练完字后,准备将笔墨拿到阳台上去,正好见到三姨太在喝闷酒。上次去冯家戏园,程翰良并没带上她,看样子是气着了。 她说整个程家就她一个多余人,程四爷也不关心她,宁肯去找男的也不愿在她这多待会儿。 李琅玉用镇纸将书页压平,对这女人的抱怨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想讨男人喜欢也是有技巧的。” 连曼一听,好奇劲上来了,催他别卖关子。 李琅玉有些无奈,他将砚台用旧报纸包好,转身看向三姨太,道:“藏巧弄拙。” 见到对方仍旧不明所以,只好继续说道:“你得在他面前卖点破绽,似是而非的那种,他就会把注意力放到你身上,想方设法去探究你、观察你,可是还偏偏不能让他抓到关键性证据,这样他就白天想你,晚上也在想你,等到这时,你再示好卖弄讨他欢喜,便成功了大半。” 三姨太愣了愣,噗嗤一声笑出来:“看不出,你懂得还一套一套的,该不会用这招把程小姐骗到手的吧。” 李琅玉摇摇头,一本正经道:“这是教我西方戏剧史的一位法国外教说的,更何况,我也是个男人,将心比心。” 连曼抿了口红酒,弯着那双好看的凤眼似有所思,当天晚上,她替程翰良捏肩时,顺便将这番话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他当真是这样说的?”程翰良阖上双目,棱角分明的冷峻脸庞浸在袅袅而升的炉香中,威严又光华。 “那可不!你这位小女婿啊,也就是看起来一副秀气书生样,实际上心思玲珑,知晓世故,我那几位打牌夫人都可惜人被你捷足先登,不然就可以收为干儿子了。” “是吗?”程翰良低声笑道,“这就有趣了,那我得好好疼他,省得别人说我程翰良暴殄天物。” “什么意思?”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第9章 故人归马踏青晴 9 孙会长一家来北平办事,特地送了尊玉佛像予程翰良,据说产自南阳的北独山,通体温润,乳白蜿蜒,翠得仿佛能绽开汁来。孙会长还有个五岁儿子,正好这几天留在程家戏耍。李琅玉一进前厅,便看见个矮不溜秋的小团子撞到他身上,模样怪可爱的,程兰笑着将那娃娃抱回来,拿出各式各样好吃的去逗他。 孙会长出自书香门第,孩子虽小,但被教育得甚为乖巧,少了点男孩子皮性。程兰将小团子抱在膝盖上,嘴里哼唱着童谣:“四月四,桃花开满寺,小和尚贪玩去酒肆,花猫欺他没本事,偷了木鱼跑闹市,小和尚气呼呼回了寺,师父师父,请一定要教我本事。”她边说边拍手,那娃娃也跟着她咯咯笑。李琅玉见着这一幕,想起一些熟悉的场景,脸上也不由露出笑意。 “你很会哄小孩子。” 程兰咧嘴道:“我之前一直想要个弟弟,刚来程家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除了阿爸,也没人陪我说话。”她将额头抵在幼童脑门前,看上去十分好玩。 李琅玉听她讲过,那会儿似乎受了伤,加上发高烧,过去的事情也想不起来了。 “诶,你小时候一定很乖吧?”程兰笑着问他,“第一次见你时,你还是我学弟,文文静静地站在那,没想到现在都是一家人了。” 李琅玉努努嘴,笑道:“其实相反,我小时候可皮了,经常闯祸,得亏有位姐……” “jie什么?”他突然的停顿让程兰好奇看向他。 “得亏有位解决一切的父亲,不然定是招了不少骂。”李琅玉面不改色地搪塞过去,这种绵长旧事一旦想起来,差点放松警惕。贪图安逸,到底人之本性。 程兰还在逗孩子,咯吱咯吱地哈哈笑,李琅玉却笑不出来了。他这么想着,心里也懊丧起来,甚至有点谴责的意味,最后磨不住,索性说,出去走走。 结果一走,便直接走到了北街外二道,一家洗衣服务店前。 白静秋,他真正的养母,就在这里。 李琅玉还未推门进去,便听到了女人的聒噪声。 一个容貌娇俏的妙龄女子正对着白静秋颐指气使,典型的大小姐脾气,或者是,被包养的小姐脾气。 她拿着件礼服裙子,不依不挠地大骂,旁边还有位衣冠楚楚的富少爷公子,面庞瘦削苍白,抽着烟,在帮腔。 白静秋四十上下,皮肤白`皙也很秀丽,但比之前几年苍老了不少。她原来的那双手干干净净,现今长了不少茧。 李琅玉在身后冷言道,你们要干什么。 年轻女子翻了个白眼,她洗坏了我衣服,我要她赔给我。 白静秋一边道歉,一边示意李琅玉回去,说别惹事。 女子报了个价,狮子大张口,这是巴黎的纯手工定制款,一分钱一分货。 李琅玉拿过那件裙子,仔细瞧了瞧商标——bong street,觉得好笑,上海的“朋街”何时成了法国货。那名富家男子显然没想到被戳穿,他当初就是随便提了件唬唬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现在面对着两方质问,恼羞成怒,干脆无赖到底,说对方乡巴佬不识货,这就是巴黎货错不了。至于那位白丁女子,本就没什么判断,被他这气势一唬又相信了。两人“同仇敌忾”,认定李琅玉在胡说八道。 “钱我明天就会赔给你,但这裙子不值你报的价。”李琅玉拉着白静秋正准备出门,不打算理睬这俩泼皮。 富公子拽着他的衣领,作势便是一拳,李琅玉将将躲过,转过脸来满眼怒意,一提手,将对方摔至地上,哎哟连天。 男人打架,女人吓傻。妙龄女子原本站在身后躲得远远的,这会不知发了什么疯,抄起旁边一个刚刚烧开的铁水壶,朝李琅玉后背砸去。 李琅玉顾不上身后,只听到一声“琅玉快躲开”,接着便看到白静秋痛苦地伏在他背上。 炸开的热水,还在鼓着泡的热水,几乎全泼在了白静秋的身上。水汽腾腾,看着可怖。 年轻女子没料到真会伤人,慌乱地要哭出来。还在地上半趴着的富公子瞥了眼李琅玉神情,像是要杀人似的,于是装腔作势道:“你知道我爸是谁吗,我爸是冯尚元,北平第一戏班的冯尚元!” 李琅玉愣了愣,瞳孔一瞬间收缩,铁青的拳头松开了又捏紧,整个人仿佛塑成了玄铁,让人害怕。他突然抬手,按着对方脑袋砸在地上,重重的一下,“咚”声清脆。 “揍的就是你这个杂种!” 第10章 故人归马踏青晴 10 低矮简陋的屋子,虚虚的灯影。李琅玉翻箱倒柜许久,才找出一块即将过期的烫伤膏。白静秋不能平躺在床上,也不能蜷着背,那地方稍一牵扯便得要命,万幸的是,现在正秋天,温度不高。 “白姨,还疼吗?”李琅玉替她涂好药,小心翼翼,喉咙里揪得发涩,像吃下大把黑泥。冯尚元不是个东西,他儿子更不是个东西! 白静秋摇摇头,问,怎么就回来了,学校的事忙不忙。 李琅玉喉骨向上动了动,说不用太操心,一切都很顺利。自始至终,他从未告诉白静秋自己已入赘程家一事,只称自己在北平找了份教书工作。这个日渐苍老的女人已经为他们傅家牺牲太多,他便是拿十辈子也还不清这恩情。报仇一事尚有风险,他可以拿自己的命去拼,但若牵连白姨,他不忍心。 李琅玉不再说话,去厨房挑了些菜,做好一碗粥。周围的墙壁表层脱落了不少,即使用白漆糊了一道道,还是满眼可见的贫困,颓圮在这凹凸不平的墙上。照理说,他应该对此感到稀疏平常,在过去漫漫的十年里,从临时避难所到几十个人共居一起的小屋子,哪一处不是逼仄凌乱。可是这些左一块右一块的斑驳疤痕像鞭子似的抽打他,得快点,要更快点。 他被抽打了十年,像匹犟马从厩里跑出来,像亡命的死徒从牢里逃出来,等不及,要报仇雪恨,要大快人心。 李琅玉将那碗粥给白静秋喂下,扶她走到里屋。正中央的桌子上供着一些牌位,有他的父母、他的姐姐,还有周大、叶二、李三——这些是他父亲的徒弟,两个死在了那场大火中,一个死在了日军枪下。 炉子里的香灰快要漫出来,李琅玉倒出几许,点上三根香,跪在牌位前磕了响头。 “可以了,明书。”白静秋唤他的本名,许久没听人这么叫,都有点恍惚。李琅玉闭上眼,又朝白静秋一拜,傅家欠您太多,大恩大德必以一生偿还。 那场变故之后,北平城也很快失守,白静秋与李三哥带着他一路南下,家败了,国也破了,随处都是逃亡,李三哥在途中战死,所有担子都落在了白静秋一个女人身上,她原是李琅玉母亲——沈知兰家里的一个丫头,跟着来到傅家,沈知兰待她很好,如妹妹一般,教其认字,为她与李三牵线,受了恩情,便记在心里,记了一辈子。 白静秋那时年轻俏丽,可是在战争面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能怎么办,还带着孩子。孩子尚小,应该继续读书,她不能让傅家唯一的儿子毁了前途,所以凭着年轻时的姿色,她给一位富老爷做了姨太,以色侍人。 黄晕晕的灯光下,白静秋抚着一只小绣花鞋,“昨晚梦到竹月了,我去追她,可是她不想见我。” 李竹月是她和李三的女儿,比李琅玉小四岁。在一次逃亡时,李琅玉和李竹月被困在小砖房里,外面是炮火连天和巡逻的日军,李三已经死了,灰头土脸的白静秋推了辆茅草车,想将两个孩子先送出去,可是一次只能运一人,她先选择了李琅玉,路上耽搁太久,回来时已找不到李竹月了。 失去亲生的女儿,李三留下来的孩子,她嚎啕大哭,差点哭瞎眼。 李琅玉抱着她,一遍遍地说,阿妈,阿妈,我在这,我会找到她的。 可是十年过去,人是否在世,都太渺茫。 白静秋的床上只有一条单薄的褥子,李琅玉又铺了几层软衬,不至于让她磕着背。 “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当年的事情?”白静秋握住他的手,暗淡的眼球像蹭了灰的玻璃,“这世上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你父母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别去犯险。”她养了这个孩子十年,心思如何,怎么会猜不出一二,哪里工作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回到北平。 李琅玉沉默不言,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沉甸甸,他最终还是点头宽慰,我知道,您放心,不会有事。 他离开白静秋的家里,西边的苍穹上皱起一褶褶晚霞,像金陵城的歌女,艳丽又苍凉。 周怀景、叶仁美、李念辰、程翰良,当年傅平徽门下的得意四弟子,取得是“良辰美景”这样的好寓意,而今美景俱灭,韶光时辰不复,良人不良。 十年前的那日,李琅玉从白静秋家回来,家内已遭逢巨变,满目疮痍,若不是死里逃生的李三告诉他,程翰良吃里扒外,伙同冯尚元陷害他家,他也不会相信那个他平日最喜亲近、一口一口“程四哥哥”叫着的人会背叛他们。 离开北平的最后一天,他与白姨一家登上小船远赴南方,周围都是面如死灰的难民,日军占领故土,他们也是为了逃命。李琅玉站在船上,透过黑压压的人群,回头看了眼北平,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枪弹声隐隐约约,阴蒙蒙的天空中看不见任何飞鸟。船只渐行渐远,傅家,彻底远去了,和北平城。 十岁的李竹月什么都不知道,问他,我们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他这样说。 终有一日,他会回来。 十年流离,凭什么有人枯骨难安,有人功成名就,凭什么有人危墙之下苟余生,有人高宅之上享无忧。 命运如刀,他要一一讨还。 第11章 十年无梦到长安 1 李琅玉前脚刚踏进程家门,许妈便急急拽住了他。“姑爷,你可回来了,出事了!” “怎么了?” “你把冯老板儿子打了,现在人家找上门来要交待,四爷也在。” “四爷看上去怎么样?” 许妈皱着眉寻思,说不清楚,程翰良的心思他们这些下人都不敢猜。 说不清楚表示不算太糟。大赖泼带着小赖泼,早知如此,先前那几拳应该再揍狠点。 李琅玉进了厅,冯氏父子一见他,双眼瞪得如斗大,窜出一把烈火,烧得眼白泛黄、眼珠发焦。 “就是他!是他打得我,不会错!”冯乾长了个尖嘴猴腮样,脸上颧骨分明,干巴巴,总给人一种戴了层□□的错觉。此刻他眼角乌青,额头已经作了包扎,有些外强中干的意味。 李琅玉睨了眼那根戳向自己的食指,微昂着头,不回应,就看他撒泼。 冯尚元比他儿子冷静多了,虽然他也气到极点。自己的儿子再蛮横无天,也不该被他人教训。 “混账东西,还不嫌丢人!”冯尚元假装责备,一手将冯乾拉了回来。他毕恭毕敬地对程翰良道:“现在小孩子火气大,难免会有冲突,是我教子不当,一贯纵容他,先给程中将赔个不是。” "爸,凭什么!我都被他打成这样了!”冯乾没听懂这其中意思,张嚷着不服。冯尚元狠狠瞪了他一眼,榆木脑袋! 程翰良看着这对父子冤家,轻声笑笑,冯老板言重了。 “放心,冯少爷的医药费程家会负责到底。” 冯尚元心底冷哼,他又不稀罕那点费用。“俗话说,女婿如半个儿子,李少爷也是个读书人,怎么戾气这么重?中将,这你得管管,今天我儿子被打了不要紧,万一以后他对程小姐做出点什么,那就是大事。” 程翰良“嗯”了一声,面向那个沉默不言的当事人,“琅玉,你说呢?” 李琅玉微微低首,向冯氏父子道:“对不起,今日是我冲动了,给冯老板、冯少爷道歉。” “你看,他承认错了。”程翰良轻描淡写道,俨然不在意对方的脸色。 “他虽然嘴上承认了,可并不代表心里也承认。” “冯老板要怎么个证明法?” 冯尚元这次转身面向李琅玉,拿出威严道:“按老辈规矩,磕三个头以表认错。你愿不愿意?” “对,给我和我爸磕头!”冯乾趁机补上一句,脸上得意洋洋。 一股气血涌上脑门,李琅玉狠狠咬着下牙,恨意在眼底翻江倒海。他怎么可能愿意! 程翰良微垂着眸,似在思考。 冯尚元见他没动静,冷笑道:“晚辈向长辈磕头,天经地义,你不服吗?” 李琅玉伸长脖子,两眼盯着地板,怵在原地,就是不发话,也不动。 冯乾看不惯他这高傲样子,便直接按着肩膀逼他服从,李琅玉嫌恶地呼开他的手,冯乾便又跟狗皮膏药似的不罢休,直接上脚踢他膝盖骨。 “你跪不跪,跪不跪!”活脱脱的刁皮。 冯尚元怕他儿子做得太过,刚想出声制止,便听到“砰”的一声,枪响,书架上的唐三彩花瓶泵裂开来,碎片四溅。 三人同时愣住。冯乾右手还抓着李琅玉衣服,尚没反应过来,便又听到“砰砰砰”,三个枪弹打在他脚边,吓得他尖叫高呼、七魂失了六魂,逃窜回冯尚元身后,战战兢兢。 “啪”,程翰良将□□倒扣在桌上,似笑非笑地看向冯乾,“你算什么东西,我程翰良的人凭什么给你下跪?” 第12章 十年无梦到长安 2 “你算什么东西,我程翰良的人凭什么给你下跪?” 冯乾眨着对鱼眼,脸上半红半白,像小姑娘没抹匀胭脂,涂成个丑角模样。他又气又羞,可也不敢说什么。 “冯老板,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了这点小事,犯不着你那些规矩。琅玉入赘我程家,便是程家的人,你护子心切,我也一样。” “那中将的交待呢?”冯尚元不冷不热反问道。 “你在广州的货我给你一年通行。”程翰良作出承诺,算是双方让步。 这确实是个很好的条件,冯尚元只权衡了几秒,便答应了,小孩子再闹也比不过真钞实币,至少这趟出门有收获。他也不多待,随意撂下一句“打扰了”,便拖着满肚子气的冯乾走出了程公馆。 屋子里只剩下李琅玉和程翰良,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都在酝酿。 “谢谢四爷,给您添麻烦了。”李琅玉颇为诚恳地开口,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后招。他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程翰良没回应,带他上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把上衣脱了,去床上趴着。” 李琅玉一时怔住,整个身子都是僵的,直到对方又说了一遍,“发什么愣,不想上药想留疤?” 说的是他被烫伤一事,李琅玉明白过来,松了一口气,复又觉得自己想太多,定是三姨太那番话的影响。 “我自己可以涂。”他不习惯地争辩道。然后被程翰良一个命令性的“去”字堵了回来。" 李琅玉解了衬衫,微微迟疑,脱下半边袖子来到床上。这是他第二次来程翰良的房间,第一次是新婚那晚,假装喝醉。 张管家送来一盒崭新的兰香玉脂烫伤膏,程翰良蘸了一点,顺手将他的另外半边袖子也脱了,李琅玉蹙着眉,略微不满这粗俗动作,对方倒是笑得开怀:“又不是小姑娘,你怕什么。”声音爽朗,特别得理。 他将药膏抹在腰上泛红的地方,两根手指揉成一个旋,“几年前打战时,大家伙儿一个个袒胸露肚,搁你这细皮嫩肉薄脸面,不得羞愤死。” “时代差异造成局限性的两种事物不能做对比。”李琅玉振振有词。 “怎么,犟上了?”程翰良这回两只手抚上他的后背,似乎尤其钟爱脊椎那里,凉飕飕的玉脂像雪花一样化在了皮肤上,李琅玉有点不适,这种触碰让他膈得慌,后背不仅感觉不到清凉,反而燥起来。 “怎么惹上冯乾了?”程翰良问起今天的起因。 “看不惯他欺压别人。” “听上去你还觉得自己挺光荣。”程翰良置之一笑,“小人勿犯没听过吗?” “难道要由着他?”李琅玉抬眼看他,初生牛犊的倔强。 程翰良凝视着那双眼睛,仿佛在寻找什么,“报仇有很多种,你为什么选了最蠢的一种。” 心跳瞬间漏了半拍,胸里压过一座五指山。李琅玉怔住,手心里握出了一拳的冷汗。程翰良按住他的后脑,在他耳边低声道:“下次遇到这种事,跟我说,我帮你解决。” 心跳如雷。温热的吐息勾住他的脖子。李琅玉神色复杂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孔,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兔崽子到底太嫩。程翰良总算放开了他,道:“兰兰带着孙家那孩子出去了,这事我不会跟她说。” 李琅玉低头沉默了一阵,开口道:“四爷是不是一直对我有意见?” “怎么说?” “我身份低微,入赘过来,你觉得我配不上兰兰,所以也不相信我。” “我确实对你有意见。”程翰良说得轻松,李琅玉睁着明目仰起头,等待下文,“我女儿对你死心塌地,我这个当父亲的的确不喜欢你。” 虚晃一枪。 程翰良看着他错愕的眼神,轻轻笑出声,问:“饿了吗,想吃什么?” “芝麻汤圆。”李琅玉懊丧地答道。 程翰良叫来张管家,吩咐他去做。张管家看了眼李琅玉,道:“这元宵还早着呢,哪来的汤圆。” “那就让许妈擀面粉现做。”程翰良打发道,转头问李琅玉,“大少爷满意了?”满满的调侃。 张管家这回彻底摸不着头脑了,前段日子程四爷还让他各种盘查新姑爷,这回怎么亲密如父子。“四爷,我想了想,冯老板那边还是要做点额外补偿为好。” “是要这么办。”程翰良早有此意,“老张,你把孙会长带来的那尊玉佛像送到冯家去。" 李琅玉在旁边随意来了一句:“哪天我还是登门道歉吧,仅一尊佛像估计也不能让冯乾心服消气。” 程翰良略一思索,对张管家道:“琅玉说得对。这样,佛像照送,如果冯家小子还想让人给他赔罪,你就把佛像砸他脑门上,看他服不服。” 第13章 十年无梦到长安 3 秋气酷烈肃索,院子里的玉兰树叶开始了苍老趋势,这就跟女人上了三十一般,脸蛋日复一如地塌下来,原来的红坨坨要多可爱,现在的黄恹恹便有多可恨。岁月天杀挡不住啊。 李琅玉这段时间倒是过得水润清闲,自打上次冯乾大闹一场后,程翰良似乎对他特别关照,几乎把他当成半个儿子来养,每日饭点让许妈熬些补汤,但凡合他胃口的便多做一份,有时在书房与他聊尽古今,偶尔为了某一话题针锋相对,孰胜孰负难说,但都喜欢给对方下定论,一个是“黄毛小儿,不知世故”,另一个则是“中年莽夫,老气横秋”。 三姨太揶揄他,这是好事,男人到了一定岁数都想要个儿子,女婿也是儿,不要白不要。 李琅玉对这转变不是很清楚,他觉得其中有点微妙,置身事中的自己也不痛快,是温水煮青蛙,还是养羊待宰,不好说。程翰良在他心里就是个恶人形象,若他不作恶,那便是准备作恶。 这么一想,通体舒畅。 程兰拿着纸笔过来找他,再等几个月就是新年了,她想给徐桂英做件旗袍,但又不知道尺寸。李琅玉也不知道,所以写的是白静秋的。 程兰看了眼数字,犯了嘀咕:“我怎么觉得不对,比如腰这里,你是不是写小了?”女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格外的聪明。 “我妈受不了寒,一入秋总要里三套外三套。”他打着马虎眼,总算让程兰信以为真。 因为这件事,李琅玉又想起了白静秋,上次程翰良给他的药膏效果很好,他后来私底下送了一盒给白静秋,也不知伤势恢复得如何,遂出了门想去看看。 可是快走到目的地时,他又停住脚步——太犯险。在外人眼里,他与白静秋非亲非故,三番两次见面总会落下话柄。当初与徐桂英合计时,他曾多次叮嘱那妇人不要去警察局看李生,如今自己却走了险招。 智勇多困于所溺。 想清楚后,脑海天朗云清,他折回原路。 北大街这条路上有家“万有书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难得可贵的是可以找到一些海外文籍译本。李琅玉在书架上看到一本艾略特的《荒原》,赵萝蕤翻译,语感很好。他翻了几页,津津有味,连身边有人走近也未察觉。 “艾略特这人有着强烈的死亡情结,一生都沉沦在荒原意识里,程家姑爷一表人才,不如去看《欧游心影录》。”笑谑十足。 李琅玉抬起头,看清面前身着驼色风衣的年轻男子后,惊喜跃于眼中。“怀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贺怀川,他曾经的发小,也是为数不多知晓他家事的人。大学期间无意相遇,后来去了英国。 “也就这个月初,我爸催我回来继承家业。”贺怀川耸耸肩,说得轻松。两人走出书店,找了个地方叙旧。 贺怀川学医,祖上三代都是这一行,现在国内打战,他本想去东北战场那块,当个战地军医,可是他爸不同意,让他待在实验室里做科研。一腔豪心壮志蹩屈在金屋笼里。 李琅玉笑着摇摇头,伯父说的未尝不是道理,高等人才培养不易,如今国家缺人,缺的便是你这样的知识分子,英雄主义虽痛快,却不是长远之计。人生可贵,大好前途,理当珍惜。 他说完这番话,舌头不自觉地打了结,不久前程翰良与他谈起舍身成仁,也是这般说的,可那时的他与贺怀川一样,认为生命当热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脱口而出,最是从心。 意识到这点,李琅玉半阖双眼,眉宇间染上浓密的愁绪。不知是赌气还是从少年时期带来的固执,他决定坚持当初的看法。 “你仇人找到了吗?”贺怀川压低声音询问他。 李琅玉抬眸,淡淡道:“找到了。” “在哪,你准备怎么办?” “就在北平,已经接触了。”咬字用力,仿佛能听到嚯嚯的磨刀声。 贺怀川大惊,“是谁?” 李琅玉不说话,这让贺怀川忍不住猜想:“我这次回来,意外得知你给程家当了女婿,可是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并不是一个很想早日成家的人。”他顿了顿,眼底染上困惑,李琅玉慢悠悠地喝茶,没有否认。 “难道在程家?”他喃喃自语,“程家,程……四,程四……爷?”他突然想起幼时李琅玉常常提起的那位“程四哥哥”,却不曾想过那便是如今北平赫赫有名的程四爷。 李琅玉注视着他,耐人寻味。 “这,这……”,贺怀川苦笑了一声,竟不知说什么好,“你这英雄主义比我更甚。” 他与面前这人少时相识,曾一起攀树折桂花,也曾一起下水捉鱼虾,都是无忧无虑少年郎。 “没有路了。这么多年,那些逃难的日子,九死一生,若不是仇恨撑着我,我都回不了北平。我若不报仇,对不起那些为傅家而死的人,更对不起我爸妈。”窗外的半边日光投在李琅玉的脸上,将另一半阴影衬得凄风苦雨。 “你是要学赵氏孤儿?” “只有接近才有机会。” 贺怀川抿下口中茶水,眼角深处是起伏的山峦,“《赵氏孤儿》不是个好故事。” “或许我运气比他好。”李琅玉轻松地笑了笑,安慰对方,也安慰自己。 “大概吧。”贺怀川停顿了半晌,话锋一转,“我在国外听说过关于《赵氏孤儿》的另一个版本,当年赵武认屠岸贾做养父,真相大白之时,屠岸贾虽知对方身份,却因十六年父子之情,没有杀赵武,最后是自愿死在赵武手下。” “野史之所以为野史,便是因为不可信。”从进程家大门那一天起,他便做好了最坏打算。 贺怀川无奈笑笑,万语千言到底亡于腹中。他举起茶杯,道:“好,那我进入以茶代酒,祝你心愿早日实现。” “借你吉言。” 回来以后,李琅玉正巧撞见一个丫头在修剪大厅高脚凳上的那盆文竹,这是张管家早些时候买回来的,平日都由他亲自负责。 “怎么没瞧见张管家?”李琅玉本是随便问问。 丫头却回他:“他去南京了。” 南京?“是有什么事吗?” “据说老家有个亲戚病了,想去看看。” 李琅玉拧起眉头,眼底浮现出一丝不安。张管家是地地道道的四川人,老家怎么在南京,而且昨日也没听他提起相关的事。 南京,南京……他反复咀嚼着这个词,突然心脏里传来一声雷鸣,央大就在南京! “他几时走的?”李琅玉猛地质问,声音拔高了好几个度。 丫头吓了一跳,以为哪里做得不好,迅速道:“早上,大概八点多。” 还有时间。 周遭的警报全部响起,李琅玉立刻走到电话前,拨通了号码,他与南京的关系,只能是唯一的央大,而若想去央大查他,最大的可能便是找档案,可是有一样东西,他决不能让程家知道。 “你好,帮我转接到央大档案室的宋清同学。” 半分钟过后,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宋清是他的同系学弟,现在留校工作,大学时他曾经提供给对方不少帮助。 李琅玉报上姓名后,先是询问今日可有人查他档案,那边说暂时没有。松了半口气。 “宋清,劳你帮个忙,档案袋里有一份我的出国申请表和资助人信息,若有人来调档,暂时帮我把这两份收起来。” “好,放心学长,我会记住的。” 总算及时。匆匆挂断电话后,李琅玉站在原地,头皮仍是酥麻麻的,仿佛有一头的火苗子在乱窜。 幸好,幸好,赶上了。他像个死里逃生的战士,额头沁出细小的冷汗滴,脸上也浮现出劫后余生的倦意。 他阖上眼复又睁开,缓冲了一会儿,刚转过身去,可还未压下急速的心跳,便再次感觉心脏从口中跳出。 他撞见了程翰良,在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刚刚在跟谁打电话?” 第14章 十年无梦到长安 4 “你刚刚在跟谁打电话?” 这一声落地,犹如雷电从天外破云而来,戏台上铜钹相击,妖魔现形。 李琅玉喉结大动,颈窝里骨碌着一圈冷汗,右腿靠在沙发脚边,渐渐生起僵硬的感觉。 “一个朋友。”他稳定心神,想赌一把,“最近他回国了,所以想约个时间见一面。” “那你上来,有样东西给你。”程翰良轻轻道,没有追究,听上去刚刚也只是随便问问。 李琅玉等了五秒,确定对方不会再问什么了,才迟疑地上了二楼。" 程翰良给他的是一套深蓝暗条纹西装,双排扣,配上马甲衬衫和领带。 “穿上试试。” 李琅玉接过,没多问,径直去了卧室。料是好料,版型也俏,他身材匀称,线条修长,腰部窄得精致,像木匠大师用刻刀一笔一笔雕出来似的,这一套穿上便是兰草生芳的俊气,夺眼的很。 “不错。”程翰良嘴角撑起笑意,似乎在预想之中。他走过去替李琅玉重新系好领带,掖在马甲里,“下个月我要去趟广州,前几年都是老张与我一同,这次想要个新面孔,所以我想带你去。” 李琅玉将腰板挺得笔直,听到这一消息问道:“四爷要去干什么?” “见一些旧部,然后海关和税局那里要我去看看,还有出头占地的得去管管。” “那……我要具体做什么?” 程翰良从黑色小盒里掏出一副无度数的金丝框眼镜,用质地柔软的纤维布料擦了擦,给李琅玉亲自戴上。 “这下更有模样了。”他端详了一阵,眼中闪过光晕,颇为满意,“不用做太多,当我的秘书就行。” 程翰良几乎是每隔两年回趟广州,那里一直在他官署之中。程兰听说这次李琅玉也一起去,便织了个香囊当作护身符送他。 “又不是去打仗,还怕我丢胳膊断腿?”他打趣说道,小女儿的细腻心思常常让男人无法理解。 “别瞎说。”程兰嗔怪道,“你这次跟去要好好听爸的话,遇到什么事别自己拿主意,他的旧部有些看起来很凶,但实际上人都很好,为人处世上放乖巧点,知道了吗?” “知道了,程师姐。”李琅玉笑脸明豁,带着鼓囊囊的少年气。程兰本来还想再叮嘱几句,被他这样子逗弄得无可奈何,于是作罢。 出发的那天秋光极好,大早上的太阳催熟了漫山红叶,像成亲时的鞭炮纸末从山顶洒至山脚。 李琅玉上车后发现司机是个年轻小伙,额头饱满的五方脸,笑起来能看见一颗虎牙,十八岁左右样子,憨厚直爽。男孩说他叫小叶,身无长技,就会点拳脚,承蒙四爷看中,当了个半吊子司机兼保镖。小叶没读过书,对李琅玉很是尊敬,开始管他叫“姑爷”,后来聊开了,就改叫“少爷”,觉得这样更显亲切。 一辆车,三个人,路上花费了两天时间,终于到了广州。 李琅玉先下车,走到另一边替程翰良打开车门,拿了行李和公文包。他们早已定好房间,“威斯汀”酒店五层,一套总统间,程翰良在主卧,李琅玉在偏卧,正好是面对面。小叶见他拎着重箱子,忙赶过去搭手,“少爷,这种事我来就行了。” 程翰良回头笑道:“小叶啊,你记得,出门在外得喊他李秘书。” “啊?怎么能当秘书,秘书不是经常那什么什么的吗……”小叶含糊不清地将后面一句咕隆回肚子里,他见过的世面不多,平日里也就听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在一起聊东扯西,基本围绕着某某高官与秘书偷腥这样的桃色新闻,久而久之,便以为秘书这个职业带了点不可说色彩。 李琅玉一下会意,轻戳了下他脑门,“想什么呢你,小小年纪道听途说,得让人教你多读点书。” 小叶受了训,立马贴在他身旁伏乖:“那李秘书你教我呗!” “好啊,先把《论语》背了。”他笑着将箱子拿回来,至于身后那位丈二和尚,则一个劲地琢磨《论语》是什么玩意。 在广州的头一周,程翰良带着李琅玉拜访了几位老友,如程兰所说,刁难古怪的凶神性子,见到小年轻先要□□一番,等相识熟了又洒脱地成了忘年交。李琅玉听到他们讲起山东战事,国军这回收复了烟台与威海卫,但整体趋于被动。旧友旁敲侧击程翰良,试图询问他的立场,然而什么都没问出来,这个男人早年从戏班出来,说话论事都戴上了脸谱。 他说,乔司令还在。这似乎是个答复。 人事部的书橱里堆积了一年的人才档案,手一碰全是灰,边边角角像是镶了层毛状保护套。还有杂乱无章的货物通行记录,只分了几个大文件夹,若有事情查找起来得费上一整天。部长是个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头发稀少,大腹便便,一脸的纵欲过度模样。他见了程翰良,像豚鼠似的胆战心惊,恨不得拿出一年的精神劲,让几个属下从各窝里滚出来干活。 程翰良只是坐在那,翻着文件,也不开口,却如一口大钟般罩住了整个办公室,一窝蛇鼠乖顺得不像话。 通行记录的分类是个细致活,程翰良不打算等他们,而是把文件全部交给李琅玉,让他去干,将新秘书资源利用得十分到位。 一下午,加小半个夜晚,李琅玉就窝在房里埋头于这些陈年资料,且不说部分纸张都犯了潮,碳素字糊成个□□球,光是各种潦草手写备注就教人难以辨认。他觉得自己再过不久就得需要一副真眼镜。 而就在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李琅玉突然撞到了“冯尚元”这一字眼,他家做烟酒生意,又从海外进的货,每次量都很多,而且交易频繁。李琅玉往下看去,觉得有些奇怪,烟酒都是一个发货地,但却是分不同线路进入广州,运烟的那一条饶了七八个拐,而且那么多的烟货每次装箱都没满,像是故意留出空间,徒然增加成本。他一时不懂这中间曲折,只是留了个心眼。等到全部结束,已是晚上十点多。 李琅玉想把文件拿去给程翰良过目,快走到门前时听到里面有人唱曲,非常清亮温柔的年轻男声—— “不夸万户公侯贵,只羡鸳鸯戏绿丛。爱阳春,迷烟景,秉烛夜游,不让那古人,情纵。流连花国,飞觞醉月,倚翠,偎红。” 还有偶尔传来的低笑声,如金玉撞击,李琅玉知道这笑声所属是程翰良。卧室门虚掩,他小心地推门而入。 果真是倚翠偎红。 一位穿着素白长衫的清秀男子坐在程翰良腿上,不过二十余五的样子,白`皙的手指间夹了块打拍的红牙板。他见了李琅玉,大方地起了身,毫无做作羞涩之态,端的是温润风情。 “四爷,你既然带了人,怎么还召我过来?”他细声说道,含着春情的笑意望向程翰良。 程翰良先问李琅玉:“怎么了,有事吗?” “没什么,四爷早点休息。”撞见人家的好事当然得赶紧走,李琅玉带上门,总算信了当初三姨太的那句妄言。 “刚刚那是谁?”蝶生又坐回程翰良的怀里。 “我家女婿。”程翰良答道。 “哟,让我开了眼!我以为四爷你会招那种上阵杀敌的野汉子。” 程翰良往他嘴里塞了粒核桃仁,道:“那兰兰肯定看不上,爱美人之心,人皆有之。” 蝶生眯起眼,调侃道:“可你家这美人也是奇怪。” “说说。” “都给你当女婿了,却还是喊你‘四爷’,不喊你爸。” “那你知道怎么回事吗?”程翰良摩挲着他的下巴,英俊的面庞上伏上了探究的笑意,像竹林里的微风拂进人心里。 蝶生身子一软,贴上前,“肯定是四爷对人家做了什么过分事,把人惹毛了。” 程翰良眉眼笑得更开了,“我猜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广州出差是我喜欢的剧情,会发点糖~ 第15章 十年无梦到长安 5 十月的广州,秋色还未长开,相较于北方各地漫山朱红勾心斗角,这里的秋天倒像个晚熟的小姑娘。 “威斯汀”酒店坐落在市中心以北,顶层有一块贵宾观景区,适合看夜景,白天则能眺望到天边的黛色山脉。这几日公事不多,李琅玉和程翰良一般待在酒店里,有时去去顶层,不怎么常出去,上次撞见的那个白衫男子也来了三四次,李琅玉从小叶口中得知他叫蝶生,曾经唱过戏,名字还是那时的艺名。两人逢面时话都不多,不过点头之交。 小叶扒着门沿说,蝶生一定是四爷的情人,你看他,从头到脚都是脂粉气,铁定的兔爷没跑。唱戏的十之八九都有点那啥。 李琅玉把他撵回屋,抵了一句,别整天嚼舌根,说不定人家只是在交流艺术,提高下精神文明。 当然,提高到床上也是有可能的。 吃过午饭,李琅玉回到房里,刚巧有人这个时候来找程翰良,穿得挺考究,戴着副圆框眼镜,有点夫子味。来人叫汪富珏,是广州“万祥翠”玉石店的老板。李琅玉过来递茶时正好听到他们在说赌石的事情。 “程四爷,今年秋会的‘坐阵’还得劳烦您再帮忙一次。” “今年不想了。”程翰良从李琅玉手里接过茶水。 “是……价钱不够吗,我可以加的。”汪富珏诧异道。 “不是价钱,是乏了。” 汪富珏不知道怎么接这茬,想了想,诚恳道:“我今年看中了一块好毛料,百分之八十肯定,机会难得,求四爷赏个脸出面。玉石这行业竞争激烈,小店生意也不如以前,我打算参加完今年的赌石大会就金盆洗手。” 汪富珏巴着深陷的眼窝看向程翰良,像跪地长拜虔诚求雨的农民,躬着背,十分为难的样子。 缄默了一分钟,程翰良终于大发慈悲:“那好吧,不过我还是不坐阵,我替你找别人。” “找谁?” “让他去。”程翰良朝李琅玉努了努下颌。 “这位……先生?”汪富珏小心地选择称呼,不知该用什么来称这位小辈。李琅玉尚在状况外,也是满脸错愕,这话题何时转到他身上了,他从不了解赌石这一行,更不知他们讨论的‘坐阵’是什么。他下意识地去看程翰良,正好撞见对方的视线,有狡黠的笑意自那静水无波的眼底荡出。 “会不会太年轻了,这种事不能开玩笑,据说那边请的人是钱虎,钱虎是什么人你也知道……” “汪老板,你何时见过我开玩笑。”程翰良笃定道,言语中是不容置疑的自信,“我说他可以就一定可以,不信你睁大眼睛等着瞧。” “祥月苑”是广州最大的赌石会场,其中月字与玉谐音,意为吉祥美玉,行家里手。每年春秋分会都能吸引市内外的大批富商及品玉专家,各大报纸也会做专门报导,许多人在这里一夜暴富,也有人倾家荡产,万金散尽。然而来的人如过江之鲫,只多不少,贪得无厌是天性,盛产金饽饽的地方就是一片浑水江湖,人人都在厮杀,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最后赢家。 李琅玉随程翰良来秋会场是在一星期后,他这次终于不用戴那副徒有其表的绅士眼镜,鼻梁上卸了重负,轻松自在地像朵随时来去的云彩。 “祥月苑”分了十六个厅间,每一个厅间即代表一个原石场口,越往里,场口越有名,产出高档翡翠的几率也愈大。李琅玉他们去的便是这藏龙卧虎的一厅。" 俗话说,赌场之中窥百态,百态背后见人间。由南至北,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走马廊上结了一轮轮初阳,满室光辉乍泄,所有人,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管三等六等或九等,都接受着这光辉的母乳,他们褪去了阶层分化的互相偏见,君子小人同桌相会,富商贱民三番较量。进了“祥月苑”,人人都是赤`裸的、平凡的,全部身家系于运气。 程翰良带着李琅玉于一厅东北角暂时落座,点了两盏信阳毛尖,不急不慢喝着,正戏还没开场,两人先看热闹。李琅玉注意到一厅里多为身份尊贵的有钱人,也有不少玩命赌徒,正中央是张西式方形长桌,最右侧抬上了一架大铜锣,面无表情的老叟立在那里,活像尊石像。 桌上摆了一排石头,除了最靠近铜锣那端的两处座,其他几乎都满了。李琅玉不懂这赌石门道,就看见有人绷着眼珠子,直溜溜地看庄家一刀切下原石某部分,两眼差点呜呼,仿佛要送命。 程翰良告他,那准是切毁了。赌石之所以有意思便是从败絮中择出金玉,天下石头奇形怪状,人皆肉眼凡胎,欲取美玉,必担其险,这本身就是一种刺激。 “那块毛料倒是不错,应该能切出好货。” 李琅玉顺着程翰良的目光望去,一个左眼带着黑眼罩的中年男人将原石从水中取出,他身形偏瘦,下巴锋利,颧骨也是极高,身上带着匪气,最可怕的是那只眼睛,像蛇眼一样歹毒又精明。 “为何要沾水?”李琅玉问。 “验石的常用方法,水若散得快,说明毛料内部结构松散,孔隙多,这种出不了好玉。” 那眼罩男人拿着放大镜,埋着脑袋仔细观察石头表面,又伸手擦了几下。切这里!他对庄家说道,声音阴冷。 周围人纷纷被他这一声吸引过去。这速度太快了,切石是整个赌石中最关键的一部分,一刀穷,一刀富,剖开多少、从哪剖都非同小可。然而他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下了决定。 “确实是那里。”程翰良说道。 玉石切割机顺着中间偏右的那道裂纹下了刀,呲呲的机械声冷酷无情,所有人都翘首以待。 “有了,有了!” “刚好,不偏不倚,还是红的!” 人群沸腾起来,仿佛穷乡僻壤里出了个状元郎。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 “居然是红翡。”程翰良也来了点兴趣,“这么多年我也只遇过一次,还是七年前,当时想着做对血凤凰,可惜差了半边。” 李琅玉对这屋里的异样兴奋表示不解:“为什么喜欢这种投机取巧的事情?明明知道输多赢少,还是抱着侥幸心理。”他修的是理科,从期望值等角度而言,无法认同这种风险投资是划算的。 程翰良无声地笑了笑,他没有选择说服,而是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这世上有些事情值得你去冒险,即便血本无归。赌石赌石,赌的不是石头,是人心。 说这话时,李琅玉正好偏头与他双目相对,那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仿佛生起了巨大漩涡,将他吞没进去。李琅玉突然颤了颤,手中茶水轻晃。他莫名感觉到一种敬畏,这让他不由记起他的父亲傅平徽,也有这样的力量,满怀慈悲,看破不说破。 “那你输过吗?”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喉咙里蹦出这么一句。 程翰良摇了摇头,“我运气向来很好,从来不曾输过。” 这确实是实话。 半小时后,汪富珏过来找他俩,程翰良看看手表,时间到了。 三人来到长桌右侧,会场众人见到程翰良都是意想不到的样子,让开位子,表现得很恭敬,唯有刚刚那位押中红翡的男人坐在位上,冷眉冷眼看着他。汪富珏告诉李琅玉,他就是钱虎。 “汪老板好大的面子,又请来程中将哩!” “四爷今年还坐阵吗?”人们边说边请他到那处保留的位子。 程翰良也不兜圈子,直接招手让李琅玉走近点,“坐在这里。” 李琅玉刚一坐下,周围声音瞬间灭了下去,仿佛他这一坐犯了不得了的大忌,窃窃私语声都在议论。 他蹙了蹙眉头,睃视在场一整圈,所有人的神情都难以言述,唯有钱虎从鼻内哼出一声冷笑,“程中将,你拿个娃娃来轻视我,会不会太狂妄了。” 程翰良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李琅玉旁边,回道:“我带他出来见见世面,你尽管让他开眼。” “那我就不客气了!” 钱虎起身跨步,坐到了李琅玉对面,拿出一柄□□,一颗子弹,“啪”声清脆扣在桌上,道:“诸位做个见证,也别说我以大欺小,既是程中将发的话,我便让这位少爷尽尽兴。坐阵不论身份,还是老规矩!” 人群又一下子欢腾起来,两三个地痞赌徒吹了好几声口哨,似乎在等待着一场压轴节目,有些富人眼里也窜出看热闹的闪光。李琅玉愈发觉得接下来发生的不是什么好事。 钱虎将那颗子弹装进枪里,随意转了几圈弹轮。他把阴笑从脸上刮下来,换成颐指气使的轻蔑,“小子,‘俄罗斯□□’,你敢玩吗?” 作者有话要说: 1. 赌石的部分有资料参考 2. 俄罗斯□□起源于十九世纪,自杀式赌博游戏,经常出现在各种美剧、意大利黑手党、tvb剧里,传到中国应该是在1970年以后,这里只是为了情节发展强行提前。 第16章 十年无梦到长安 6 俄罗斯□□是近几年兴起来的赌博游戏,源于国外,李琅玉或多或少听说过一点,以命相赌,血腥残忍。 “六次机会,咱们一人一发,看谁先抽中这‘鬼弹’。”抽中了,那便是自杀。钱虎鼻头撅得老高,狠毒劲哧溜哧溜地游于两个大鼻孔间,冲天雷似的蹦出来。 “我若不赌,你能如何?”李琅玉昂起漂亮的下颌,轻轻松松靠在椅背上,搭起二郎腿,他就不信这群赌徒还能强迫人。 周围爆出哄笑。程翰良也露出好笑的神情。 钱虎阴阴地说:“程中将没告诉你,坐了这把椅子,就不能反悔吗?要么赌下去,要么砍手砍脚,留下`身体一物,这就是坐阵的规矩!” 程翰良确确实实没告诉他。他被坑了。 李琅玉发根作痒,有电流爬过整个脑袋。他瞥了眼身旁悠哉闲哉的始作俑者,那人心安理得地喝茶,反倒是汪富珏,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李琅玉若是输了,他不仅拿不到想要的毛料,还得承包庄家的赔损。 山穷水尽,只能单刀辟出一条路来。 “怎么开始?” “猜先。” 起初那位站在桌子右侧的老叟让人搬来一副骰子,两个白亮的小立方块躺在瓷碟里,李琅玉随意猜了个小,钱虎一掷,竟是个大,他嘴角扬起,好整以暇看向李琅玉。 失了第一局,轮到他了。 李琅玉拿起骰子,摸上手发现不似想象中光滑,有几面稍显粗糙,边缘起了微小的毛,应该是用过很多次的。钱虎闭上眼睛,冥思一阵,突然睁眼,猜大。 李琅玉将骰子抛在碟里,一个四,一个五。输了先手。 开局不利,这对赌博的人来说是个风向,大部分赌徒很信这个。 老叟敲了一声铜钹,所有人都端着一颗心。 钱虎将枪对准太阳穴,两指搭上枪栓,周围人屏住了呼吸,李琅玉也紧张地看向他,这是他第一次目睹这种杀人游戏。钱虎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有人说他是在向老天借气,运气这种玄学谁也说不准,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过了好长时间,忽然,“咔嚓”一声,清清脆脆猝不及防地从枪管里跳出来,围观者发出惊叫,几个女人吓得捂住了耳朵。 结果是——空弹! 李琅玉倒吸一口凉气。钱虎眉头舒展开来,睁开眼,将枪支滑向对方。 “该你了。”冷酷地像在宣读遗言。 黑色的枪身像条粗壮的□□蛇,李琅玉抓过去后手上仿佛被咬了一般,数不清的湿汗伴着燥热从手心里流出来。他缓缓举到头顶,闭上眼,却迟迟没有开枪。四周的催促声愈来愈大,他心跳得也愈来愈快,大有雨夜山洪爆发之势。千思万绪也在这时冒了出来,二十多年只一瞬,他想起了许多模糊面孔,一个个倒成尸骸,最后是满脸血迹的父亲,在火光里看着他。 喉咙里已成窒息的水潭,李琅玉胸闷得想要作呕,可是如雷的人声在耳边络绎不绝,似乎要将他推向死路。 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突然伸出来的一只手搭在他的左手背上,也不嫌弃那上面都是汗,似有似无地揉`捏着修长的指骨,很舒服。 李琅玉没有睁眼,他知道那是谁的。所有人都在逼他送死,只有一人为他作了柔情。偏巧这人就是下套的罪魁祸首,也是奇怪。 他突然卸下了所有心防与负担,拉开枪环。 是空弹! 李琅玉如释重负,脸上浮起微红的晕儿,眼睛久未见光,一下子有些晕眩。程翰良仍然握着他的手,李琅玉就这么任由着。 人群里有惊有叹,每年的赌石坐阵总是全场高`潮,要的就是这样的刺激。钱虎接下第三轮,单指扣响枪门,依然有惊无险,还是空的。李琅玉迟疑地开了第四枪,也是空的。就剩下两次机会了,肯定会有一发子弹,不是钱虎就是他。 每个人瞪大铜铃眼,等待着这决定性的一局结果。钱虎面色严肃,五官僵硬,黑黝黝的脸颊此时更加可怖。李琅玉提着一颗心不敢眨眼,仿佛下一秒就可能瞬息万变。 他不喜欢这种生死被攥在别人手里的感觉,现在只能坐观其变。 钱虎忽然睁眼,大喝一声,其声如雷,旁边众人像见到炸弹似的纷纷退开,伴随着女人的尖叫。 他手指向内一扣,拉开了栓。 “咔嚓——” 空的。 是空的…… 过了几秒,会场里爆出欢呼声。“钱老板赢了!”“钱老板赢了!”…… 李琅玉怔怔地看着那把枪,嘴唇颤了颤,不可置信。汪富珏撑着额头,摇摇头,一片痛苦之色。 钱虎在众人追捧中亮出话来:“小子,你若还想继续下去,便是自寻死路,当然,你也可以认输,只不过,后半生可能就此残废了。” 烟土泡过的嗓子十分难听,还带着嚣张,跟黑驴踢人有得一拼。 “愿赌服输!”人们大声喊道,仿佛要替天行道。= 李琅玉握紧拳头,垂下眼睑,喉结来回滚动,颈窝里盛了半匙湿汗。程兰临走前给他秀了护身香囊,他打趣说丢胳膊断腿,没想到一语成谶。 “唉,算了算了吧,还是个俊模俊样的小伙,真砍手砍腿还不得破相!”有女人半真半假地打着圆场。 “怕破相的话就砍看不见的地方呗!”又是一阵哄笑,说的是哪不言而喻。 李琅玉充耳不闻,眼睛热得发疼,赌场自古以来便是吃人之地,庄家已经抬上刀具,十八般样样齐全,泛着森森寒光。 “别磨蹭了,痛过一时就好了!” 长呼一口气,李琅玉面色冷淡,选了把刀,高高抬起,突然落下。 就在这兔起鹘落之际,程翰良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将将十公分的距离。李琅玉抬起眼眸,异常冷静地对他说:“四爷,你错信了。” 程翰良不言,转身面向众人说:“人是我带来的,我得负责。这个赌债我替他还。” 钱虎冷哼一声,“程中将,自古以来愿赌服输,我们不会因为你的身份就坏了这里的规矩。” “我没说要坏规矩。”程翰良拿起那把枪,将他交到李琅玉手里,枪头却是对准自己的胸口,“要么继续下去,要么认输,我的人怎么能随便认输。” 坚定的语气让李琅玉为之一震,钱虎抢道:“这不符规矩!” “如何不符?”程翰良反问道。 哑口无言。 “来,开枪吧。” “里面有子弹。”李琅玉复杂地看着他,对方的面孔在他眼前不断放大,他从未如此清晰地去观察过程翰良,饶是这种时候依然能保持八风不动,这个男人当得起他的威名。 “我知道。”程翰良笑笑,一手抚上他的后脑,将他拉近,额头对额头,“开吧。” 见李琅玉没有动作,他又温言道:“下不了决心的话,就把我当做你的仇人,只要砰的一声,一切就能结束。” 他当然是他的仇人!李琅玉睁大漆黑的瞳孔,内里浮沉涌动。 只要一枪,就能结束他这十年的煎熬。只要一枪,黄泉之下所有亲人得以安息。他想到这里,一种迫切的渴望从手指尖上传出。 “琅玉,开枪。” “开!” 李琅玉深吸一口气,乌黑发亮的双目与他对视,像冰一样冷冽。 “这世界上有绝境吗?”他突然开口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程翰良眸光一闪,认真答道:“没有,只要敢走下去,就不是绝境。” “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李琅玉眼梢上挑,露出好看的笑意,“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话毕,他收回枪,对着自己脑门,开了下去。 第17章 十年无梦到长安 7 意料之中的枪声并未响起,仍然是空的一发。 李琅玉喘着短促的气息,眼眸清亮,程翰良轻轻环住他的后背,笑问:“吓着了?” “我赢了。”答非所问,却是真心。 四周的看客们瞠目结舌,诧异不止,钱虎脸色更是好不到哪去,惨辣辣的一滩粪青色。 “钱老板,给个交待吧。”程翰良拆开枪膛,朝桌上一扔,让所有人瞧个清楚,里面压根没有子弹。 人群瞬间躁动起来,局势逆转,还是先前的那拨,现在异口同声地指责钱虎,赌场不是没有作弊,但若是被当场抓包,那后果是极其严重。 钱虎阴沉着脸,怒地站起身,一把踢掉椅子,他瞪着眼巡视了在场一圈,然后抓过一柄尖刀,立于手腕处,眉头骤锁,张着血红大嘴,不知是杀人还是杀己。 挣扎良久,钱虎闭上眼,五官狰狞,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面。他发出骇人的吼声,作势要砍。 “等等!”李琅玉忽地出声阻止。 钱虎淌着满脸的冷汗,目光森森看向他。 李琅玉走到他面前,凝视片刻后,道:“钱老板,我给你一个机会。”他拿起那柄枪,要了一颗子弹,和钱虎先前一样,装了进去。李琅玉举着枪,对准钱虎仅剩的那只右眼,“是生是死,让它来做决定。” “你!”钱虎咬牙切齿,手上握紧拳头,李琅玉直接将枪眼堵了上去,冷声道:“坐阵不论身份,你说的。还有一句,我且告你——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我数三声,三声过后即开枪,钱老板,你准备好了吗?”明明是威胁性十足的话语,却被他融在温润的笑意里。 钱虎默不作声,似乎已经放弃求生,他目光涣散,身子颤颤悠悠,整个人虚脱得只剩一张皮。 “三。” “二。” “一!” “咔——”钱虎倏地跪了下来,如同一具浮尸。 没有枪响,只有子弹从枪的下面掉落下来,滚在他的脚边。周围鸦雀无声。 “你,你这是……” 李琅玉居高临下望着他,“钱老板,这将死的感觉可有好好记住?你让我之前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现在我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很公平。”从一开始就是个骗人的小把戏,终于把始作俑者骗到了,也是挺有趣的。 李琅玉将枪支扔给庄家,然后上前迈了两步,一对俊眉修眼在会场中熠熠生辉,他面向在场群众,朗声开口道:“今日承四爷所托,第一次来这,听说赌石盛行,可惜我不懂,对广州也无多少了解,唯一的认识还是读书那会儿看历史书,知道这里素来出名人——林则徐、康有为、孙中山、梁启超……”李琅玉报出一串名字,嘴角翘起,很是认真。 程翰良在远处打量他,眉毛轻抬,起了兴致听他讲下去。 “那个时候,列强犯我边境,日本侵我国土,也是因为这些前人,念着国家存亡,才能让抗战胜利。” “今天的各位,都是赌石方面的行家,眼能观得石中玉,耳能听得琳琅响,一身的好本领,更有无惧性命之徒,真枪实弹都不怕。”说到这里,他顿住,轻笑地瞥了眼钱虎,“既然能观能闻,诸位可有看到西北西南的人们在内战的阴影下惶恐度日,可有听到华中平原的枪响?” 程翰良终于忍不住笑了,这倔强固执的学生气到底是谁教出来的?又傻又可爱。 “以赌谋财不是长久之计,沉溺赌博只会削弱意志,更何况现在国家缺人缺钱,理应好好经商,不做投机取巧。”李琅玉一锤定音,做了陈词总结,打小他便厌恶赌徒,今日被骗让他更加反感至极。他扯出这么一段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也不全是做绣花功夫,到底是少年稚气未脱,血气方刚。 几位富太太像听戏本子一样看着他,觉得稀奇又古怪,听不懂,莫名其妙,反正不当真。 程翰良示意他回来,等他一落座,和声问:“耍够威风了?” “嗯。”李琅玉咕哝道,老老实实承认,心里却有点乐。 “别得意了,回去把眼镜给我戴上。”- 第18章 十年无梦到长安 8 汪富珏得偿所愿,拿到心心念念的那块毛料,很是感激地送了一套青玉茶具给李琅玉,过了不久,小叶也将车开到了“祥月苑”门口,二人没做过多停留,匆匆告别即回酒店。 半途路上,李琅玉从口袋里掏出一团坎蓝布包的硬物,递予程翰良,打开后竟是之前的那块红翡。 “怎么在你这?” “虽然我在大伙面前放了钱虎,但是总得讨点利息吧。”他弯起眉毛答道。 “那你还挺记仇的。”程翰良笑说。 李琅玉眼神微微凝滞,复又抬起,亮了亮,“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程翰良撇过头,静等下文。 “四爷你不是说想做对血凤凰,可惜差了半边吗,所以我当时就想着趁这机会跟钱虎讨要下,他必定不好意思不给我。” “顺水人情做得不错。”程翰良露出畅意,伸手接过那块红翡,半开玩笑道,“小人精。这仇记得好。” 红翡只被切开一个很小的平整滑面,大部分还被风化皮壳包着,程翰良垫了垫,又道:“你之前将枪对准钱虎的右眼,实际上触到他的大忌了。” “是因为他仅剩一只了吗?” “不全是。”程翰良漫不经心言,“他的那只左眼,是很多年前与我相赌时输掉的,你今天被我带过来,他怎么会不对你怨气相加?” “难怪。所以说啊,赌博害人不浅。”李琅玉朝后一仰,将脖颈靠在松软车椅背上,渐渐生出一丝倦意,因之前的大喜大悲,胃里也是饥肠辘辘,想吃点甜的。 程翰良端详着他,俏皮的黑发在椅背上被压出折弯的痕迹,白净的长颈子像被溪水打磨的卵石表面,冷清清的,指不定夜里还能放光。程翰良将手伸向他的后脑,李琅玉察觉后轻轻一颤。 “头发会翘。”他简单说道,同时耐心抚平那戳软发,为防被衣领弄皱,又伸手在脖子后面划了一道,带出几许发丝,仿佛是弯弯曲曲的清水浸到指缝里,每一处都鲜活。那触感果然是冷清清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那是把空枪?”程翰良问他。 “掷骰子时有点怀疑。”李琅玉道,“起初那副骰子明明是很新的,后来我拿到手上时发现1点、2点这些面有磨痕,应该是经常触地的缘故,我听说过赌场作弊的一大手法就是往骰子里灌铅,这样点数几率就能改变。想来钱虎那里应该有两副骰子,一副大,一副小,我猜小的时候他便换上了容易出现大的骰子。” “观察倒是挺细致,但不足以成为充分证据。” “确实。”李琅玉赞同道,“之后开枪时,我记得钱虎第一枪是两根指头搭上扳机,我自己试的时候觉得很不顺手,空间太小,然后他的第二枪又换上了单指,若是出于偶然,不符合一个经常玩枪的人的习惯。” “所以另有玄机?” 李琅玉点了点头,“我在第二轮时用的是双指,结果发现将扳机往上压的时候,枪座下方有一个小槽会被打开,应该是出弹口。然后我再联想到掷骰子,他为了保证最后一枪在我这里必须得拿先手,用双指也是为了掩护开槽这个动作。” 他有板有眼地分析着,眼底淌了片星河,整个人神采奕奕,跟古时骑马看尽长安花的探花郎一样骄傲,他自己尚不知,却落在了程翰良眼中。 “有理有据,可还是不够。”程翰良凝视他,声音里融进了细微温柔。 过了半晌,李琅玉低声说道:“其实还有一点。”却迟迟未再开口,仿佛千斤之言藏在心底。良久,他睁着一双单纯明豁的眸子,将这单纯明豁全部赠给程翰良,大大方方,好似真诚地不求对方报以琼玖。 “还有一点,我相信你。”他说道。 程翰良脸色微微一滞,眼中墨色云诡波谲,有探究的精光、含情的犹疑,就不知是哪种占了上风。他不露声色,“既然你知道没有子弹,为何最后不当场戳穿,还要拿刀自惩?” 李琅玉正过身子,低眉笑笑:“我虽讨厌赌博,但今天,也想赌一件事情。” 程翰良心领神会,匀开那对阅人无数的眉眼,唇角扬了扬,“你赌赢了。”他过去拿捏他人心,为权为财为假作真情,如今却被小儿拿捏了一会,还是如此简单。风水轮流转。 片刻后,他想到了什么,复又看向那张年轻面孔,问:“可你有没有想过赌输的后果?” 李琅玉认真答道:“你说的,有些事情值得以命相赌。” 程中将摇头大笑,无奈中自成风流,“琅玉啊琅玉,你可真是个宝。” 小叶在前面开着车,也不由地跟着乐起来,他家少爷不是宝,谁还是宝? 李琅玉这时赶巧瞥到车外的一家“食锦记”,连忙让小叶停下。 “肚子有些饿了,想去买点芝麻糖吃。” “去吧,在这等你。”程翰良看着他一路小跑到店里,有雾茫茫的白色水汽从旁边的包子铺中飘出,隔开了他的视线,人一多,竟马上找不到那个孩子了。他又张望了会儿,直到那身影重新出现,才放下心来。 被布包着的红翡原石还握在手心里,程翰良低头看了看,脸色却不似先前愉悦。小叶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一幕,难得开窍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程翰良缓声道:“买回一只花瓶,里面藏了只小狐狸。” “这么神奇,养着呗?”小叶惊诧道。 养着?程翰良阖上眼,双眉微锁,什么都没说。 第19章 十年无梦到长安 9 回酒店的三天后,程中将的几位旧部邀请他们共聚,席间杯酒交错,满瓶下肚,跟开闸放水一样豪气冲天。李琅玉勉强招架,被灌了几杯后胃里一阵火烧,程翰良为他拦住接下来的全部,这孩子酒力不行,别太为难他。 有人埋怨说,秘书还是得招个能喝的,这么点酒量怎么行! “他不是我秘书。”程翰良解释道。 “那是谁?” 没有再答了。 结果,这场饭吃下来,饶是酒量甚好的程四爷也醉了不少,李琅玉叫来小叶帮忙,一路磕磕绊绊,将程翰良扶回卧室。他打来清水,匆匆洗去脸上汗渍,帮程翰良解了外套,又蹲下`身子替他脱鞋。 程翰良一只手搭在床柜上,狭长的双眼半阖半开,浮着跌跌撞撞的醉意。他低声笑问:“你怎么在这?”嗓音里沉淀着脉脉深情,镶金嵌玉一般雍容。 李琅玉抬头看他,平心而论,这个男人面相确实极佳,十多年前是少年英才、傲气逼人,像把寒光匕首,现在倒是敛了许多锋芒,活得更有人情味,但风流韵仍在,变成了无懈可击的护盾。李琅玉只当是醉话,道:“四爷你喝多了,我陪你回来的。” 程翰良不移视线,只看他,目光也凝住了,仿佛是踏遍千山后的游子,看到了小故乡,有执念,也有情怯。“回来了怎么不告我一声?” 闷头闷脑的一句冒了出来,李琅玉还在思索如何回答,便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他的半边脸颊,他未来得及躲开,程翰良就已拥上他的后背。 “四爷……” 低低的唤声只开了个梢儿,剩下的尚不及抖落,一山的风雨便吞没了全部。程翰良倾下`身,吻了他,仿佛千里江河中的一叶孤舟,风来时向前荡去,风散时顺流而下。方方舌尖撩进唇齿之中,在口腔上颚狡猾地顶弄,像个雅痞气质的斯文败类。舌后方的细小颗粒犹如柔软蚌肉里的珍珠,恨不得将自己全部渡给对方,不论他想不想要。 李琅玉被定在原地,肩膀一挫一挫地抖动着,噼啪电火沿着椎骨进了大脑,他仓皇地推开对方,踉踉跄跄,程翰良却顺手夹住他的下腋,抱他上床。 两人滚到了那张酒红席梦思上,程翰良撑着紧实的胸膛,罩住了身下相对瘦弱的年轻躯体。李琅玉睁着漆黑的眼珠,管他醉与否,愤怒浇筑在心口,他掐住对方的肩头,硬生生逼出一小段距离。程翰良毫不在意,右手环住那细腰,让两人更加亲密无间。热绵绵的唇吻附上葱白耳垂,稍碰一下就跟打落了小桃花似的,点点染红,他觉得很可爱。 李琅玉脸上一阵臊热,呼吸全部憋在胸口,忘了释放。他偏头去躲,手上也加大力气,连抓带掐,卯足力气想翻身。程翰良用身体重量困住他的挣扎,腾出左手,徐徐插入那茂密的发丝间,打着旋抚摸他的头皮,不敢用力,像花园里匍匐的猛虎,细嗅蔷薇。他是很有经验的,饶对方再暴躁,也能不缓不急地交换一个又一个吻,他想让身下人乖一点,可是对方不给他任何面子。他看着对方经历窒息,又被拯救,吻着吻着心里飘过一春的柳絮。 李琅玉闷哼了几声,张口是断断续续的“放开”,心里骂尽对方百遍千遍,直到程翰良手指贴上他的唇角,酿着发酵的怜爱,冲他喊了一声“蝶生”…… 房里的荧荧灯光又昏又暗,十分不老实,壁上黑漆漆的一团人影扭结得激烈。李琅玉喘着气,手背上爬满青筋,嘴里急促道:“我不是他,你认错人了!”程翰良似是没听到,右手迅速解了他的衬衫扣子,脑袋耷伏在他的喉结处,一路向下。 凉飕飕的空气瞬间黏上暴露在外的胸膛,李琅玉躬起上身,瞋目切齿,他一把抓下脸上的那副眼镜,朝着床柜砸去,镜片支离破碎,支脚折了一截,露出尖锐的铁丝头,就是这个铁丝头,他对着程翰良的脖子狠狠扎了下去。 然而,也是在这个当口,卧室门把突然被人拧开。李琅玉吓地收回行凶势头,细长铁丝捏在手中又弯了大半。 开门的正是刚刚被唤的那位主——蝶生,他猝不及防地撞见眼前这幕,顿住了脚步,满脸不可思议。 程翰良停下动作,微微回头,李琅玉趁机推开他,火燎火急地下了床,夺门而出。摔门的声音恐怖吓人。 蝶生左瞅瞅,右瞅瞅,小心问道:“他不是你女婿吗?” 程翰良捡起那副残缺眼镜架子,不答反问:“你来干什么?”声音似有不悦。 “上次我落了把扇子在这,拿完就走。” 他找到物件后,大气不敢出地往门外走去,但心里还是有点可怜的期盼,“四爷,今晚要我……” “出去。”冷冰冰的气音下了赶客令,白褂男子眼底黯淡,寡着脸带上了门。 接下来的几日,李琅玉虽与程翰良照旧见面,但两人除了谈正事便再无话可说,有时出去办事也似有意错开,浑头浑脑的小叶觉察出其中的不对劲,直捅捅地问李琅玉发生了什么,结果被冷冷地抵了回来,一个不肯说,另一个呢,他不敢问。僵持的气氛罩得广州天气都变了,原本晴美的阳光忽地黄浊浊,看得人眼花。 李琅玉这日在酒店一层吃完早餐,正巧碰上了蝶生。他原本不打算打招呼,但对方倒是自然而然地在他对面落了座。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只得假作寒暄。 “之前见过你几次,但一直没机会说上话,想认识一下。”蝶生笑意盈盈说道,手上把玩着一把折扇。“听说你是程家姑爷?” 李琅玉点头默认。 “那你肯定很受器重,往年都是张管家陪四爷来广州。那会儿每晚我都与他唱上一段戏,他也喜欢听。” 李琅玉叫来两杯茶,一杯给他,一杯与己,不紧不慢品着,心里却了然了,这果然是来宣告的,合着自己成了鸠,占了别人的巢。 “那天晚上是个误会,他喝多了,认错人而已。”怕对方不信,又故意奉承道,“四爷说过,你唱的《风流梦》他很喜欢,柔情百转,回味无穷。” 蝶生一愣,脸上也不再是端着的笑容,有几分轻松流露,道:“抱歉,我多想了。”他摇了摇扇子,松下一口气。李琅玉这才注意到扇尾悬着一只塑编蜻蜓,栩栩如生,就是跟扇子不大配。 蝶生告诉他,这是自己跟四爷学的,他很擅长编这个。 程翰良会这个?李琅玉有点记不清,几乎没印象,但想了想两人窝在一起编蜻蜓的画面,倒是很有情趣。 蝶生又说:“四爷特别喜欢会唱戏的人,我当年在的那个戏班没落了,班主没钱,我也没地方去,幸亏遇到他,他问我可会唱《夜奔》,我就唱了几句,然后他便带我回来了。” 望家乡,去路遥。去路遥,望家乡。 这《夜奔》,被人唱过无数次,唯此一句最难唱,当年他稀里糊涂地跟着自己父亲学,始终不得奥义,如今虽然领悟了几分,却唱不出了。 李琅玉低敛着眉,看茶水表面上浮着的几片叶沫,一个个水圈互相碰撞,瓷杯在手中滞了许久,最后还是放下,不喝,走了。 他回到房间,拉上窗户准备再躺会儿,敲门声便“砰砰砰”地响起来。打开门发现是程翰良。 门缝只有一掌的距离,李琅玉抓着手柄堵在那里,沉默地凝视他。很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思。 程翰良如果坚持进去,对方也没办法,然而他只是靠在门边,问:“还生气呢?” “嗯。”李琅玉轻轻点头,不加掩饰。 程翰良笑了,“你这么坦诚,我也拿你没办法。想提什么要求你说?” “不想戴那眼镜,太丑。”他一本正经道,眼角边上尽是可爱的孩子气。 “小兔崽子……”程翰良低声闷笑,忽地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脑,“气消了就收拾下,晚上带你去黑吃黑。” 第20章 十年无梦到长安 10 客房服务人员送来一套换洗衣物,李琅玉拣了件衬衫重新换上,程翰良让他今天穿得不用太过正式,花俏点更好,还给了他一条新领带,黑底带刺绣。李琅玉对着镜子整理领结,粉光油面得让他很不舒服。那晚的事情他确实恼了一阵,但气归气,他心里也有数,身在曹营百忍成金,这种小事犯不着计较。就不知今天晚上,程翰良带他去的又是什么刀山火海。 出发前,小叶意外地不在酒店,似乎被差去干事了,程翰良提前叫了车,朝“特若伊”舞厅的方向开去。在车里,程翰良拿出一个精巧礼盒,拆开后是枚男式胸针,他给李琅玉别在领带上,意味深长道:“晚上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冲动,只需信我。”李琅玉抚上那枚藏蓝镶钻胸针,若有所思。 “特若依”是一座建在水上的娱乐舞厅,背后老板是个叫“秦佰”的人,据说跟黑道有点联系。程翰良很多年不在广州,猴子虾蟹全都爬出头来,水至清则无鱼,他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触及底线暂可不管,但这个秦佰以经营舞厅为名,实际上干的是暗娼□□。放眼下环境,此类业务比比皆是,官商之间明严暗松,各让一步,李琅玉不知他为何这时打起这出头鸟。 “其实是受冯尚元所托。”程翰良似猜出他心中所想。 李琅玉好奇问:“跟冯家有什么关系?” “是他儿子。冯家在广州这边的货运监管是交给冯乾来办的,我前几日接了个电话,冯乾惹了点事情,被那秦佰扣下了,让我帮帮忙。” “有了新恩忘旧仇,他们有求于人倒是热情的紧。”李琅玉歪头轻笑。 程翰良不置可否,“别人看你不顺眼,却又不得不欠你人情,这才是技高一筹。学着点。” 二人下车后来到舞厅三层,秦佰已经在那等待多时。门口楼梯上都是穿黑服戴墨镜的保镖打手,屋里也有几个。李琅玉一进门便闻见吞云吐雾的刺鼻味,冯乾被两人按趴在地上,鼻青脸肿,受了点教训,一见到程翰良,便急声大喊:“程叔叔,救我!救我!” 程翰良在秦佰对面坐下,悠闲道:“我可不记得我有什么侄子,冯少爷别乱认亲。” 秦佰笑了笑,他这人看上去四十有五,穿着件暗枣色中式大襟衫,倒没有凶神恶煞,只是面露阴善,恻恻的让人不适。他客客气气地与程翰良打招呼,表达点欣赏意味,就是不知真假。 程翰良长话短说,身份在那,不用虚与委蛇,直接点明来意。秦佰抬眉抽了一口烟,似是叹息道:“虽然我一向久仰四爷风采,但这要求却是很难办啊……” 程翰良点头,表示理解,但没退让。 “他在我这边玩死了一个男孩,闹得人尽皆知,对我家生意很是不好。” “报个数字。” “不是钱的事。”秦佰故作嫌弃地啧了一声,“那男孩是我干儿子之一,招客喜欢,能说会道,我到现在都还为这事心痛,想了想,欠钱还钱,欠人还人,他只能用身体还债了。” 李琅玉听人说,秦佰一向思路诡谲,不按常理出牌,让这冯乾留下不怕赶客?而另一边,冯乾慌神嚷道:“我不要当鸭!”声音刺耳,秦佰不耐地让人给他堵上嘴。 “我也不想让你当,小子别太抬举自己!”他转过头与程翰良继续道,“前日`你差人跟我谈这件事,我便说了,放人可以,你得给我送个人来,否则免谈。” 程翰良微微低头,轻松地掸了掸衣角,“秦老板办事很有意思。冯乾,你放了,人,我给你,绝对比之前的好。” “那人呢?” “就在这。”程翰良朝后靠去,一缕发丝随意搭在眼角边,潇洒的笑意抽丝般渗出来,“琅玉,还不上前给秦老板瞧瞧?” 李琅玉突觉耳尖刺痛,跟针扎一样,他僵硬地将头转向程翰良,没听错,不是开玩笑。房间里烟味浓重,充满了一股子牛头马面煮着人肉锅的腐烂气息。李琅玉朝秦佰方向走过去,带着戒备的神气。 他把侧脸留给程翰良,去凑秦佰的视线,黑眼睫毛在暗沉沉的灯光下眨了眨。秦佰将烟蒂夹在手指间,送出左手来,狠狠捏住他的下颔,左右摆弄,像在观察一件白釉瓷器。两颊生出红色指印,他皱着眉别开目光。秦佰又将拇指伸进他的嘴内,不知使了什么招,让他不得已打开口腔,撬了几下便有呕吐感从喉骨里钻出来。秦佰放开了他,道:“牙口不错,能干很多事。” 牙口好能干什么,他懒得去想。 “人给你看了,我要的呢?”程翰良问道。 秦佰挥了挥手,让那两个保镖解下冯乾身上的捆绳。程翰良指着其中一人道:“你带他下去。”秦佰这时也叫了一个人上来,“程中将介不介意我当面对他检查下?” 程翰良比了个请的姿势,一场狼狈为奸的交易就达成了。 新上来的是个年轻男人,端着一盘酒,个挺高,瘦长的脸上带着痞笑。他坐到李琅玉的身边,一阵俗艳的香调扑了过来。 “先喝点酒,放松下。”男人笑着对他说,眼睛里闪露着捕食的精光。 李琅玉将冷漠的目光投向程翰良,对方冲他露出一个笑容,难以捉摸的笑容,需要你去猜、去揣摩、去体会,将之化于腹中,其实还是赌博,李琅玉只觉五感闭塞,他喝下了那杯酒。 很快,男人有了动作,他将脸凑了过去,追随着晃动的鼻尖,非常近,但是没吻,更像在闻香,然后一只手从衬衫下摆伸了进去,摸上紧实的身体。李琅玉忍下不耐,胸膛里被丢了一根擦燃的火柴棒,不到片刻便热得发慌,还有丝嗜睡的醉意。他躲避着对方如影随形的脸,仿佛有一地的烂泥灰土全溅上身来似的。 秦佰和程翰良开始说起生意,气氛甚好如老友。男人解了他的领带,目光似火道:“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我保证让你忘乎所以。” 领带,也就是程翰良送的那根,弃之如敝履般丢在沙发上,那枚宝石胸针还在,发出幽幽蓝光冷冷瞪着他,李琅玉脸庞熏红,努力把它抓在手心里,开口道:“可惜,我并不想二回熟。” “什么?” 也是这时,楼下一声枪响,所有人脸上一滞,秦程两人双双抬头,一个保安闯进来惊慌道:“秦叔,有人扮成我们的人,底层都被控制了!” 电光火石间,李琅玉将胸针的刺端扎进男人的颈肉里,对方惨痛地叫出声,秦佰反应过来,眼里冒出阴鸷的毒光,作势要擒住他,程翰良极快地抓住秦佰的手臂,忽地,房里一片漆黑,有人将灯关了。 霎时,大门被人冲开,然后就是一阵混乱的干架声,谁也不知道是谁,一层砰砰砰的枪响络绎不绝地传到楼上,整个舞厅在黑夜里晃动起来。李琅玉陷在沙发上,脑袋里是天摇地动的眩晕,无法感知具体方向,手臂上似乎被什么划了一道,呲呲的疼痛又让他清醒了几分。突然,一双手将他拽了过去,李琅玉感觉自己贴上了一个厚实强大的胸膛,黑暗里,四面八方的声音妖魔般猖獗起来,玻璃破碎,酒瓶迸裂,断了脚的椅子,棍棒相击啪啪作响……可是唯有他这里是战乱中的避难堡垒,安静得出奇。 他被那人半抱半拖,走了一小段距离,不长,却异常艰难,周围都是阻挠,但最后都被那人隔开了。 他不自觉地抓紧了对方的衣角。 又忽地,房间里闪了闪,灯重新亮了起来。程翰良带着李琅玉来到窗台边,秦佰也毫不示弱地掏出枪支对准程翰良的脑门,周围人摆出鼎力之势。李琅玉扫了几圈,有几个身影很熟悉。 “叫你的人先撤。”秦佰将手向上抬高一段,表情狠厉。 程翰良不慌不忙,低声对怀中的李琅玉道:“一会儿我说跳,你就自己从这里跳下去。” 李琅玉向后一瞥,下面是一片死水湖,大概十米的距离,跳下去不会出人命,留在这里反而会成为累赘。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地上已是一片狼藉。每个人都绷紧神经,耗在这场恶斗里。程翰良迎向枪头,不怒反笑:“我专程送来这些,秦老板太不给我面子了。” 秦佰冷哼道:“你的大礼我确实担待不起。” 两人剑拔弩张,互为牵制,无形的僵持张力在空气里结下一张巨大的蛛网。程翰良突然瞥向秦佰身后的一个保镖,目光掣动,只见那保镖举起手中棍子,向前砸去,秦佰即刻便察觉到,迅速侧身。就是这个时候,程翰良发出指令:“跳!” 然而,他到底没注意到李琅玉的不对劲。李琅玉卯起积蓄的狠劲,用身体压着他,双双从窗边跳了出去。 “咚”! 巨大的一声,湖面上掀起不小的水花。 第21章 十年无梦到长安 11 黑色鱼鳞般的水面上凹陷出一个深邃窟窿眼,又在瞬间之内合上,一湖的夜色被搅得支离破碎。李琅玉失去了所有借力,甸甸往下沉。周围的湖水化作一根粗长冰冷的铁链,捆着他、拽着他、拖着他朝更黑的地方沉去。他被呛得正着,四肢无力,那些生猛的水就趁乱侵入喉咙,直达腹中。慢慢地,他像被钉在一口棺材中,只觉空气愈发稀薄。 他九岁时溺过水,至今还记得那种濒临死亡的不适,有了后怕。最后谁把他救起来的?一个他不想记起的人。 咕噜咕噜的水泡从口中溢出,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人生空荡荡,什么复仇、前途、亲缘,竟都渺小起来,他只是有点难受,有点想流泪,想活下去,痛苦点也行。 忽然,眼前即将一片抹黑的时候,从前方而来的一股力量环住了他,这力量凶狠又安心,紧紧地拉着他不放,似乎在与整湖水角力,那种不想记起的熟悉感回来了,隐忍、温柔。程翰良附上他的嘴唇,为他渡气。 求生的欲`望就像伊甸园里的毒蛇劝说,李琅玉接受了,他回应着对方递过来的红果,饮鸩止渴,万劫不复。 他贪婪地攫取着那么一点点空气,将细软的舌头伸了进去,如掉到蜜罐里的小孩,想舔尽每一处。 如果他清醒着,那他一定觉得自己疯了。 程翰良有一瞬的错愕,迟疑稍稍便做出了主宰,他含住那片柔软,用尖锐的牙齿啃噬,用湿热的舌尖□□,疼痛中夹杂安抚,这让人不知所措,害怕又期盼。他们的衣服中灌入了流动的湖水,抱在一起时总是隔着什么,于是更加肆无忌惮。 程翰良带着他浮出水面,贴上他气息颤动的胸膛。李琅玉黏湿的衬衫已经泛出浅浅肉色,从远处看跟赤`裸无异,湖水冰凉入骨,此刻却生出灼热,仿佛深处筑了个大热泉。一阵冷风突然袭来,像下冰雹一样砸在头上,李琅玉睁开水雾朦胧的双眼,怔住后如触了火的飞蛾,迅速撤了回来,动作直接生硬,徒然浪费了这多情的夜色。 “怕一个人跳?”过了好久,程翰良问他。 “我不会游泳,一个人必死无疑。” “我若也不会呢?” “那……咱们就同归于尽吧。” 李琅玉眨了眨眼,轻轻道出这句,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平淡到近乎凉薄。 程翰良凝视他,突然伸过手去,将他的脑袋按在水里,看他奋力挣扎,看他穷途末路,等他受不了了,又将他拉出来,缓了几秒,再一次按了下去。 来来回回重复三四次,程翰良冷眼瞧他,什么都没说,拉着他朝岸边游去,湖水又深又冷。 晕黄的车灯扫到湖面上,喇叭声鸣鸣作响。小叶下了车,兴奋地朝他们挥手示意。 两人上岸后,李琅玉咳出几口冷水,胃里舒服了许多。“里面怎么样了?” “放心吧四爷,兄弟们都解决了,现在是警察局在管。” 程翰良又问:“冯乾呢?” 小叶发动车子,得意道:“在后备箱扔着呢,绳子捆得老老实实,不会乱动。” 程翰良点点头,忽而让他把外套脱下来。 小叶照做后,程翰良将衣服一扔,盖住了旁边那个蜷缩起来的身影。 回到住处已是凌晨。李琅玉一头扎进浴室内,湿透的衣物像灌了铅似的缚在身上,紧巴巴,十分不如意。他打开喷头,脱下全身重物,直接躺进浴缸中。 水是冷飕飕的,并非因为他喜欢如此,而是从湖中出来以后,先前在舞厅里的那股热劲又上来了,呲溜溜地一路烧到下腹。 纵使他再无经验,此刻也知晓发生了什么。 花洒从头淋下,李琅玉探到下`身微微立起的欲`望,小心□□着,他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旺盛的时候,一时急切反而难以发泄出来,脸上的水珠都被煮开般,烘得他大汗淋漓,像在烤炉里。 程翰良这时敲响了门,想看看他是否发烧。李琅玉解决无果后踉跄地爬起来,随手拉了件浴衣披上,打开了门。 一身的水都没擦干,他仿佛是刚从汤里捞出的虾,躬着背,脸上通红。 “我有点不舒服……”刚开口,李琅玉自己都被吓到了,那声音跟猫舔过一样,痒瘙痒瘙的。 湿漉漉的刘海搭在额前,发梢处垂下急促的水滴,浴衣肩部很快渗出一团深色印记,李琅玉暗骂一声,随意捋上大半头发,不自在道:“我解决完就出来。”程翰良即刻会意,他低头看了下表,拉住对方,直接带到床边,“时间不早了,我帮你。” 李琅玉见他手指沾上某种软膏,涂得油腻发光,走近后作势掀开他的浴衣一角,当场便立了寒毛,身体后倾,干巴巴地挤出俩字:“不用!” 程翰良淡淡道:“过来。”声音里有些疲惫。 李琅玉摆出防备架势,虎着眼盯他,跟面对各种刑具的犯人一样,如临大敌。 程翰良等了一小会,对面没有任何动作,还是保持胶着状态,他心底叹了口气,一抬头便突然出手抓住李琅玉,揪着后领按在床上,直接撩起下`身衣物,二话不言将手指伸了进去。 李琅玉陡地发出微弱颤音,意识到窘态后立马咬住床单,咽回一肚子的抓挠感,耳红面热,原本奋力抵抗的手脚也僵住了,仿佛被拔掉电池不再工作似的。他把脸埋进床里,虽然他已经这样做了,可是他又嵌进几分,心房上蒙了一层遮羞布,自我安慰聊以平衡。 程翰良的手指浅浅按压着周围软壁,徐徐推进到深处,他持着冷静的神情,秉着细致活的认真劲,在里面就着一点旋转扩张,另一只手则仍然抵在李琅玉的后脑勺上,他微微倾身,提醒那个身体张成弓的年轻人:“前面自己弄。”李琅玉撇下面子,黏糊地伸手到下方,在他面前配合着自`慰。 两人都不说话,逐渐便听到一阵零零碎碎的水声,越流越清晰,声也越大,仿佛红酒瓶塞被人开启,枣泥色的醉味就挪了出来。李琅玉羞得浑身都在烧。 程翰良一直用余光观察他——偶尔背脊一抽、肩膀一挫,五指蜷得青筋分明,还有压抑的呼吸声,连喘带哼。他在这时有点想笑,自顾自开口道:“七年前,我带兵路过江西的一个村子,正好遇到位大婶,她站在村头左顾右望,挺着急的样子。后来她看见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直接把我拉到她家。我挺纳闷的,问你要做什么,你猜她怎么说?” 李琅玉没理他,依旧闷着头,程翰良便自己接道:“她告诉我,她家母羊难产,要我帮忙一起接生。我当时没反应过来,要一个大男人去接生也是稀奇。”说到这里,笑意更甚,“不过,我后来见着那只羊,蛮可怜的,一副气沉沉随时要死的样子,所以就赶鸭子上架了。那大婶边给母羊缓气,边在旁边指导,我就按她的照做,在羊肚里扶正胎位,最后费了大半功夫抱出一只半臂长的羊崽,站都站不稳。” 他目光微微涣散道:“入军那会儿,教官告诉我,战场上每打死一个敌人就相当于救了中国一条命,但当我抱着那只羊时,才觉得自己救了一个人的一辈子。” 沉默半晌,李琅玉终于开了口,闷声问:“然后呢?” 程翰良似是回忆起什么,嘴角上扬一个幅度:“大婶让我给小羊取名,我记得那个村庄是在江西的玉山县,所以我把它取名叫‘小玉’。”他看着李琅玉,说完便不由自主笑了,满面春风,一室的空气都温绵绵地软了下来。 可是程中将的故事显然没讨到年轻人欢心,李琅玉不再说话,他弄了一小会,总算发泄出来,整个人汗流浃背,喷上一层水雾,差不多成了条涸辙之鲋,瞧起来是副虚弱样子。程翰良拿出手指,看着他缓缓转过头,露出一只明眸,泛着亮晶晶的水光,没有刻意的焦距对准,就是虚脱脱的,真跟那只羊崽一样,在平地上颤悠悠地站起,向前蹒跚而行,走走撞撞,撞到他的心口中,躲都躲不了。 程翰良眼神凝滞了几秒,最后伸出手盖住他的脸,挡住那目光,缓声道:“出来这么长时间,兰兰肯定惦记你,我们下周就回去。” 李琅玉不知他为何这时提起程兰,但他已经累到极点,没有任何脑力去思考,只是随意阖上眼皮,便在那只温暖的手掌下面睡着了。 第22章 十年无梦到长安 12 一个多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李琅玉翻动日历,纸张薄而透,厚度将将一厘,这便是他来广州的时间。酒店前种有两排木棉树,团团簇簇的红花如保养甚好的美人红唇,天真热烈,完全不知冬日到来,这般没心没肺的脾性倒是自在。 秦佰被请去局子有一周了,程翰良没打算真的拿他,只是杀杀这地头蛇的威风,也让一些有心者掂量掂量,但警察局那边有了新进展,“特若依”不仅涉及□□,还贩毒,秦佰脱不了干系。自鸦片打开国门后,烟土毒品这玩意便是猛兽毒蛇,人人喊打,深恶痛绝,然而毒利相依,还是有许多黑商暗搓搓干起这勾当。可秦佰对此坚决不认,这才在局子里一待数日。 但总归,事情圆满解决,舞厅关门大吉,程中将带着李秘书得胜而归。 最后几日,李琅玉向程翰良提出想去海关和货运总局看看,程中将派了专车和人陪他,场面撑得隆重,人人都以为他是从上面来的私访人员。 李琅玉主要查的是冯家那些货,海关那边跟他汇报了进口地和货物详情,重量大小批次都十分详尽,还给了他物流路线信息。货运局的职员帮他拆了份样品,倒没检查出什么毛病,他比对了一下最初那张信息单子,却发现有几箱重量变化很大,值班人告诉他这些都是折返品,从海关派出去再回到广州,中间可能会经过其他地方,要查的话得找当地货运局。李琅玉记下几个地名,准备回去后找贺怀川帮忙,他家行医,父辈认识的人也多。 到了傍晚,天色暗青,云层也密集起来,估计得下雨,李琅玉便提前回到酒店,却只看到小叶,于是问程翰良去哪了,小叶说这会儿兴许在公墓。 李琅玉倒了杯茶站在窗边,红日收起大半娇艳,高楼染上失眠倦态,街上行人神色匆匆,汽笛声聒噪聒噪,这个城市一向擅长浓妆尽现,如今总算看到点市井气。他啜了一口杯中茶,舌尖处尝了点苦味,低头一看才发现茶叶放多了,涩到心坎里。 李琅玉想起小时候,傅平徽好茶,尤好苦茶,乌墨得跟中药似的茶水,硬是被他品成了千日醉。可李琅玉不爱吃苦,所以他每次都偷偷在茶里加白糖,被傅平徽骂糟蹋好东西。他那时想,这苦一不如硬糖好吃,二不如辣子够味,三不如陈醋下饭,有什么好尝的,还不如白水。 人在少时喜欢的都是红烛昏罗帐,漂亮光鲜浮在面上总是千好万好,那样的快活日子啊,就像小马驹载着你,“驾驾”向前奔,你只管哈哈笑,哪里会知道日后还有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李琅玉将那杯茶喝完,他到底还是不喜欢,但也不讨厌了,多尝点不坏,这是个好东西,人生百味,苦字当头。 半个钟头过去,天幕里抛下小豆粒,下雨了,窗户上不一会儿便布满小疙瘩,像青春期出的水疹,一掐就破。李琅玉发了小会儿呆,忽然转身找出一把黑伞,叫上小叶,“去公墓。” 通往公墓的路平坦畅通,年年都要翻修,林荫道两旁风景怡人,郁郁葱葱的树叶拢成天然屏障,很有生命力。李琅玉下车,打伞,锃亮光滑的皮鞋踩过碎石小路,他遥遥地望见程翰良背影,在一墓碑前,深色立领风衣后摆翻飞。 他走了过去,黑色大伞举过两人头顶。 程翰良侧过头来,看着他,李琅玉瞧见他脸上沾了湿冷的雨水,下意识将伞偏向对面。他注意到面前那块墓碑,没有字,生卒不详。 “这是谁?”李琅玉问。 程翰良挪回视线,目光里有掣动的悲凉,被雨水冲得很淡,他道:“是我此生唯一敬重之人。” 李琅玉心头一动,轻轻踢走脚边石子,“那为什么不刻字?” 程翰良黯下整个眼珠,胸膛微微起伏,“不能刻,世人不容。” 世人不容,这四个字掀起飘风骤雨,周围草木竟也瑟瑟起来。李琅玉喉咙发紧,一团气从心脏翻滚至嗓眼,消停不得。 “他怎么死的?” “枪决,火葬。” “他……可有妻儿?” “有,龙凤成双。” “他,他……他是哪里人士?” “生于皖南,长于北平。” 李琅玉鼻头一阵酸涩,手心里混了不少冰冷雨水,触着冰冷伞柄,冷得让他几近握不住,他直视着那块石碑,问:“那他死时是什么样的?” 程翰良望向远方,很久之后缓声道:“很从容。” 很从容,这个答案竟得不到半点安慰,反而加剧了凄苦感。 程翰良低头看他,问怎么了。 李琅玉吸了口气,掩饰掉那点悲楚,“刚刚听你说北平,想到来这也一个多月了,有点想回家,想兰兰,想许妈做的汤,想院子里那棵玉兰树。” 程翰良露出淡淡笑容,和声道:“快了,咱们回去吧,陪我走走。”他不动声色揽过李琅玉的左肩,防止雨水过大打湿对方的半边身,沿着白石砖路折回原来方向。 李琅玉恋恋不舍回头,像即将远游的学子回望倚门双亲,周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二人走得很慢,程翰良起初问他海关那边如何,后来话锋一转:“我今天去看望你们央大的吴校长,他跟我说了许多事。” 李琅玉脚步一顿,略有僵硬问道:“吴校长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他卸任后就潜心科研,我与他谈起你和兰兰,他把你夸了一通。” 李琅玉笑了笑,内心却是七上八下。程翰良忽然道:“吴校长提起一件有趣的事,让我有些想不到,他说你去日本留学了,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李琅玉张口无言,怕处有鬼,他担心的还是被挖出来了。 “留学的费用是怎么解决的?”程翰良漫不经心问,他芒刺在背听,突然意识到程翰良揽肩的力度有些紧。 李琅玉脑海中涌出一堆借口搪塞,但最后全部打消,程翰良一定从吴校长那里知道真相,他不能撒谎,愈加掩饰愈加心虚。 “当时有位富商给我们学校赞助项目,我赶上了,就去了,公费出国。” “上海人?” 李琅玉点点头,他果然知道。 两人继续向前走,雨渐渐小了。“怎么想到去日本?”程翰良问得很平和。 “想去了解,看看这个跟我们对立多年的国家是什么样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去了之后才发现曾经很多想法被推翻。人总是会被自我意识蒙蔽双眼,但若平心来看,敌对那一方在某些事上确实有可取之处。” 程翰良中肯道:“日本虽然面积小,但这国家很有野心。起初他们看似弱势,实则积蓄,学习他国,才能认识到不足。”他朝前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上次看戏时,你有句话说得挺有意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说你喜欢。” 李琅玉睫毛眨了眨,扫下一片雨水,“随口说的而已。” 程翰良却停了下来,与他面对面,一手覆在他撑伞的那只手上,全部包盖住,仿佛攥着块湿冷的布帛。他笑问:“那你现在深入虎穴了吗?” 李琅玉眼中寒光浮动,他定定地望向程翰良,黑伞笼罩的阴影投在二人脸上,“人生处处穷山恶水,我一直都在虎穴之中,从未离开。” 声音落在灰沉沉的墓园里。 程翰良生来一对鹰眼,正中漆黑微带褐黄,打量人时显得尤其锐利,而现在,他把这种目光投向李琅玉,过了好久才道:“我竟不知你对人生如此消极。” 他转身正欲离去,李琅玉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程翰良等他下文。雨又大了起来。 “你,你这辈子,可有为某事后悔过?” 风声大作,树叶擦出“沙沙”的呜咽,淅沥淅沥声打在伞顶,像炮弹一样,有种山河飘零之色。李琅玉攥紧他的袖口,目光大胆直接。指缝里渗出雨水,爬过平坦手背。 程翰良微昂头颅,眼睛却是更加冷冽地俯视他。 “没有。” 这是他的答复,干脆利落。 李琅玉听到嗡嗡的声音,是从心脏里发出的,他呼出几口气,慢慢松开手,垂了下来。刚刚如同梦里走了一遭,这个答案让他清醒了。 小叶将车开了过来,距离他们一百米,他按响车鸣,嚷道,雨下大了,得赶快回去。 李琅玉挣脱出那只被程翰良握着的手,头也不回,一个人奔向雨里。 无穷无尽的雨幕,像牢房里的一根根铁筋。 他迈开腿,一泼水洼被踩得沙泥俱飞,西裤上斑斑点点。他抬起头,望向那遥远的天空,灰色密布,乌云背后还是乌云。一个世纪的风雨仿佛都泼在他一个人身上,他顾不上脸上的水渍竖流,眼里挤满了湿热的液体,鞋底浸入大把泥水,每跑一步都陷在沼泽似的。 他跑了很久,一百米,明明很短的路程,却好像跑了十年似的。可还是跑不出这漫天雨牢。 小叶早早将车门打开,他冲了进去,坐在位上,良久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 他竟然对那人抱有一丝侥幸的期盼。 愚蠢至极。 第23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1 广州一行结束时,北平正好立冬,屋外皆是丧气的阴灰,小胡同敝旧得如口枯井,大风刮过时总能掀起两斤黄沙,吃得人咂巴咂巴嘴,嚼树皮一样磨得牙齿恨切切。 李琅玉带回一件广州盛行的牙雕工艺,给程兰的是瓶双妹牌香水,三姨太专门要了条三炮台香烟,她喜欢收集里面的画片,光《水浒》这一套就收了八十枚左右,至于其他的小点心则给下人那稍了些。 程兰闻着香水,脸上一片粉光,李琅玉告她,之前你说想要块端砚,但那东西实在不好带,路上易碎,后来我想想,女孩子总喜欢点打扮,还是香水好些。 三姨太故意拆台,程小姐,你可别当他真心,他定是忘了才最后买这作补偿,男人的话要是能靠住,那母猪都能上树。 程兰翘起嘴角,把他招呼到房里,拿出件围巾,给他套上。“这是你走时我织的,不好的话别嫌弃。” “傻丫头,我怎么会嫌弃,挺好看的。” 程兰目光明亮,带有羞色,李琅玉在校时称她师姐,后来唤她兰兰,虽是亲昵叫法,但总觉得少了什么,这一句“傻丫头”倒是可爱的多。 李琅玉没注意到她的心思,又听她道:“央行最近在招经理,你文理成绩和英语都不错,若去应招一定没问题,要不这几天试试?” 李琅玉随口应好,见程兰低头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 她半吞半吐道:“等你应招成功,我就跟阿爸说,让你搬回来一起住,到时他定就同意了,之前许是看你没立业所以才有顾忌。” 如此周全细致的一番话,李琅玉不由神情顿住。 他在广州那段时间过得可谓惊心动魄,一门心思盘算在程翰良身上,若非程兰提起,他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无论如何,他到底是程家女婿,夫妻一事还不是好躲的。程兰身体不好纵然是个借口,但时间一长,总会落点闲话。 还需从长计议。 程兰见他半天不语,便有些不安,李琅玉先稳住她,让她莫急,招考不是问题,他定会全力以赴,一切还是水到渠成为好。 他说完自己也定了定心神。 程翰良一回来便有事情找他,这不,他带着张管家又出了北平,据说华北形势不好,乔司令召集一干人商讨,算算日子估摸三天后才回来。 李琅玉将整件事串起来,思前想后。依程翰良性子,他肯定会让人去查那位资助他出国的上海富商,只要稍稍刨下根,他真正身份便瞒不住了。 而程兰那边若是敷衍多次,也会生疑。 再者,徐桂英他儿子不可能永远关着,不久后就能出来,等到那时,便失了最佳时机。 三座大山封住后路,他是困死的马骡,消极待命只会成为鱼肉,当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愈想愈忡忡,结果一夜未睡。 凌晨五点,晨光熹微,李琅玉从床上坐起,他掀开被子,窗外一打白亮自树杈间照了过来,身下的玉兰花图案床褥冷幽幽,星星点点的亮斑像雪一样落在上面。李琅玉一动不动,半支膝靠在床头,仿佛在演默片,见人不见声。 不行,不能等。 即是一着险棋,他也得走。 他抖了抖手肘,下床,来到书桌前,找出一袋信封与一张信纸,思索片刻后下笔,然后又将手指上的那枚婚戒取了下来,放在信封里,密封上胶。等到早上,大家差不多都起来了,他将信交给小叶,叮嘱他等程翰良一回来便亲手给他。 然后,敲响程兰的房门。北平庆安园里的银杏正在落叶,那里的银杏大道是一年一次的好景色,明日咱们一起去看看?程兰自然说愿意。 接着,出门去北大医学院找贺怀川,以失眠为由要了瓶安眠药,另拜托他帮忙联系一下江浙川沪等地货运局,他需要冯家的货检记录以及售出目的地。 最后,回来路上去车站买了张离京车票。 前前后后花费不到五个小时。而这,也不过是一夜思量后的结果。 李琅玉回到卧室,拣了几件轻便衣物放在包里,又从来时的行李中拿出一个药瓶,里面装有□□,这是他提前准备好的,原本想着作为下下之策,现在如矢在弦,不得不发。 他捏着那瓶药,手背上浮出微不可查的苍白,心脏提前预见似的狂跳,那瓶药仿佛异化成一条响尾,歹毒地朝他吐信。 李琅玉握紧手心,将一切掷于包中,拉上拉链。 窗外乌鸦站在梢上,发出刺人的呱叫,李琅玉心头一惊,连忙拉上布帘,挡住那只漆黑的监视者,然后背过身靠在窗边,整个人如出壳游魂,两眼空荡荡,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有想。 他听见钟摆走动的声音,听见屋外匆忙的脚步声音,听见各种臆想的声音,它们都在传达一个共同的声音,给他的—— “过了河的卒子,走的都是不归路。” 翌日早饭过后,李琅玉叫了辆车,跟下人打好招呼,便带着程兰出了门。外边红日灿灿,虽有冷意,却看得人心情舒畅。 程兰问他为何不直接用家里司机,他道当地拉客的知道怎么逛才是最好路线。 庆安园在北平外三区广渠门附近,开车司机热心快肠,是个能侃的伙计,从华北战事谈到小年轻的风花雪月,市井段子信手拈来,似茶馆说书先生,也无怪乎他是拉客的,嘴皮子功夫着实到家。程兰觉得十分有意思,抖机灵的大粗话对她来说很新鲜。 铁皮车开了一个小时,在岔口时司机绕向右边,这与李琅玉事先查的路线不符,遂问缘故。 “左边那条路有家工厂,昨日突然爆炸,油罐全倒了,火灾闹得挺大,现在还没收拾干净,右边虽然绕点远路但是安全。” 李琅玉探头去看,确实没有车辆走左边。 到达庆安园是在下午一点,李琅玉不知从哪弄来辆自行车,载着程兰逛了两圈,最后一同坐在银杏叶铺就的大地上,谈起以前的事来。 “四爷十年前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吗?”李琅玉折下身边的一根碎草,随意衔在嘴里。 “我那时生了场大病,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面相比现在冷清许多,但也没变多少。” “那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自然很好。”程兰补充道,“阿爸对手下虽然严苛,但重情重义,不曾亏待过别人。” 重情重义?李琅玉心底冷笑。“他有提过入军以前干什么吗?” 程兰从他头上摘下一片叶子,道:“你是说唱戏吗?我初听这事也很吃惊,印象里他在我面前唱过几次,为什么唱就记不清了,好像有《林冲夜奔》,大家说,阿爸以前跟的是位姓傅的班主,可惜那位傅师父误入歧途,国难当头给日军做了汉奸,整个戏班子都不在了。” 李琅玉突然幽幽地注视她,不言不语好一阵,把程兰看得心里发毛。 “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没什么。看得出来,四爷对你确实不错。”他扔下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拉着程兰回到车里。 路上,李琅玉递过来一杯水,给她解渴。程兰喝下没多久,便觉睡意上头,努力撑了小会儿还是抗架不住,最后靠着李琅玉的肩膀睡过去了,李琅玉关切地喊了几声,没应。 也是这个时候,他蓦地卸下那副温柔面孔,转过头对司机冷声道:“师傅,下个路口左拐,去长安饭店。” 当日晚上,天津。 程翰良刚从酒席中离身,几位将军就北方战事做了商谈,乔司令话里有话,句句藏刀,无一不是试探。临到末尾,饭店经理正好送来几盒糕点,甜的。程翰良不喜甜食,程兰也不喜欢,其他人纷纷表示不要,程翰良略一思索,最后还是收下了。 回北平的路上,张管家开车,估计得要凌晨两点才能到家,程中将阖目休息,神色凝重,这次来津,乔司令给他暗中下了警示,一言一行都被那人收在眼里。 张管家也瞧明白了,斟酌再三后还是将心里憋的事说出来:“四爷,你还记得上次让我一直盯着的徐妇人吗?” “徐桂英她怎么了?” “我查出一件很蹊跷的事,跟李少爷有关。” “说。”程翰良受不得他想讲又卖关的样子。 “我们派出的人发现徐桂英经常在警察局附近逗留,还每次托人送东西进去,后来找了个人去问,得知她想送东西给一个叫李生的地痞无赖,而这李生据说又是她儿子。这可就奇怪了,她儿子不是李琅玉吗,而且也没听李少爷说有什么兄弟。”张管家疑惑重重,“四爷,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程翰良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他懒洋洋抬起眼皮,有路灯光亮揉进眼底,声音略乏道:“还能怎样,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呗。” “那……要抓吗?”张管家持着疑虑,他现在有点弄不清程翰良的想法,照理说,他应该动怒大发雷霆,可是他没有。 入冬后的风随着汽车疾行刮得喧嚣,夜色稀稀疏疏投进车里,仿佛打了霜,身上浮起一层冷意。等到很久,终于进了北平城内,张管家听到那位久久不言的男人这么道:“我只是好奇,他到底是谁派来的?” 第24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2 深夜,车子开进程公馆大门,张管家望见屋内仍然灯火通明,不由心生纳闷:“大晚上的这些人怎么不关灯?”程翰良眉头紧拧,催促下车。 他阔步入屋,站在大厅中央,张管家亮了声嗓子,一众下人便立马赶到他面前,个个脸色难看,成了一排长霉的茄子。 “怎么回事?”他微眯双眼,睃视所有人。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作出头鸟,脑袋恨不得扎进地砖里,磨磨唧唧的样子令人不耐。程翰良突然转头瞪向程兰房里的一个丫头,“出来!”他厉声喝道。 那小丫头差点被这一声吓破胆,颤着两条软巍巍的腿向前挪了几步,五官皱巴巴,眼看下一秒就得哭出来了。 “我……我不知道,小姐,找不到了。” 程翰良心底一惊,瞋着眼目,瞳孔里闪过厉色,“说清楚!” “姑爷说带小姐出去玩,结果两人到现在都没回来。” “去哪了!” “不知道,我们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张管家在一旁将程翰良的神情瞧得清清楚楚,这铁定是动大怒了,还是几年来没见过的阴狠模样,刚刚还在讨论那位身份成谜的姑爷,现在就出了这种事,他不禁也提心吊胆起来,扯开嗓子骂站着的一干人。 程翰良沉下脸,表情冷漠,叫人不敢瞩目,他忽然道:“把小叶给我喊出来。” 小叶迷迷糊糊地眨着睡眼,被撵到大厅,见到脸色不善的程翰良后站得跟电线杆一样笔直。 “李琅玉去哪了?” “啊?我不知道啊。”他摸了摸脑袋,左瞧又瞧,再看向程翰良时,便发现对方狠狠瞪着他,那样子简直要将他一枪崩了似的。小叶一个寒颤,脑袋迅速恢复清明,“我,我想起来了,姑爷有信给你。” 他三步两步奔回屋子,拿来李琅玉交待给他的信件,程翰良劈手夺过,无情地撕开封口,一只婚戒滚落出来,响叮叮地在地面上绕了三圈,边缘亮晃到刺眼。 程翰良展开信件,眼底迅速凝了一泼墨,那信中内容十分简洁,不过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分明是早有准备。他敛下眼睑,轻轻地冷笑,将那封信揉成一团,跨步走向书房。 大门合上,人人皆惊。 张管家巴巴地等了一宿,直到早上七点才被叫了进去。程翰良坐在书桌后面,案上摊着地图,整个人伏在破败的光线中。 “派两拨人,一拨把来今茶馆附近的饭店旅馆酒楼都盘查一遍,另一拨守住所有离京站口,特别是南站。” 张管家点头应声,不经意向上一看时,发觉有血丝布在程翰良的眼中。唉,这李少爷只能自求多福咯。 “还有一件事。”程翰良顿了顿声,“你赶快去趟上海,查一下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位富商。” 刨根挖底,他倒要看看,这小狼崽子到底是谁家养的。 交待完后,张管家小心离开屋子,就在他走到门边时,突然发现垃圾桶里躺着天津那盒糕点,外包装上是位当红女星,如今被□□得惨兮兮,至于里面可想而知。他愣了愣,只一秒,心底便突然明了,慢悠悠地下楼去。 还能是什么道理。 纵我有心惜玉,你却一心向亡。 那位小狼崽子也是挺能耐的。 小叶接到一同外出的命令,仍处于半糊涂之中,遂问即将赴沪的张管家:“姑爷到底怎么了?” 张管家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戳了戳他脑袋,似笑非笑道:“小叶啊,你可长点心,都这个时候了还叫什么姑爷。” 李琅玉将程兰安顿在长安饭店客房里,她睡得很平稳,昨日那杯水中掺了点安眠药,半途他又喂了一次,挨到午后应是没问题的。现在是九点,差不多快走了,他收拾好行李,又转头看一眼床上的程兰,微微沉思后,替她掖好被角,然后将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放在枕头边。浅灰色针织毛线料,很暖和,他确实喜欢,可是喜欢也不能带走。 来今茶馆是李琅玉与程翰良约定碰面的地方,他专门在饭店和车站之间选了个折中点,以便迅速离开。这家茶馆在北平小有名气,一共两层,李琅玉在二楼择了处隔间,叫了点心与茶。 这个位置观感很好,正巧能将下面的情况尽收眼底,来今茶馆以雅致闻名,一楼正中央搭了个小台子,一把木椅,一张红案,俏美人转轴拨弦,琵琶声铮铮鸣脆,唱的是李叔同先生的《忆儿时》。 李琅玉轻轻扣动小指,伴着节奏敲打黄木桌面,“哒哒”声缓慢有序,黏着悠扬曲调浮在半空中,他看上去愉悦放松,脸颊撑在左手上,脑袋半歪,轻声跟着歌女哼唱起来,完全不像是与仇人会面的样子。 程翰良不动声色地坐在了他对面。 “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 “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 这两句被俏美人唱得柔情入骨,任是铁石心肠者也不由为之一动,李琅玉浮起嘴角,转过头,眼里明光靓靓,“好听吗?”他问程翰良。 程翰良端详他,一眉一目皆是无邪,几秒过后,他答道,好听。 李琅玉仰起鼻尖,眉毛可爱地扬了扬,“说起来,咱们在某些事上还挺一致的,广州那会儿,我曾问你,这世上可有绝境,你说没有,只要敢走下去就不是绝境。这句我现在还记得。” 程翰良露出不可察觉的笑容,道:“所以你是打算走下去了吗?” 李琅玉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锋锐,“不然呢?” 程翰良笑出声,侧过身子正对他,“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走的这条路也是绝境?”他注视着这个骄傲无畏但又蠢透到家的年轻人,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嘲讽。 李琅玉耸耸肩,用一种轻松的语气答道:“那就试试看。” 良久,程翰良将审视的目光挪了回来,一楼小台子上已经换成说书老叟,街亭失守,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从风声鹤唳到悲愁垂涕,经由那老叟的演绎全都历历在目起来。 “兰兰在哪?”他压低气息问道。 李琅玉正在给盘子里的一只水煮虾剥壳,颇为细致,他随口道:“程师姐目前很好。”“目前”俩字咬音略重。 程翰良眼底冰冷,五指紧紧蜷在一块,“琅玉,我自认自己算不得什么好人,脾气向来暴戾,也就这些年稍稍收敛了点。你告诉我,兰兰在哪,我可以放了你,既往不咎。”这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 那只虾已经被剥得干干净净,鲜嫩肥软的白肉像玉一样剔透,李琅玉钳着虾尾,蘸了蘸醋,递到程翰良面前,一双眼笑得单纯。 程翰良皱着眉,似在思量。 “怎么,你不敢吗,怕我下毒?”他作势收回去给自己吃,程翰良在这时抓住他的手腕,就着那骨节修长的手指咬了下去。 浸了酸的虾肉尝起来倒是酥嫩,只是那半碟醋惹得过多,舌头有些发涩。李琅玉往两盏杯里倒满茶,饮了一口,程翰良稍稍迟疑,也做了同样动作。 楼下传来看客的掌声,李琅玉不慌不忙道:“我第一次与师姐说话是在图书馆,当时她一个人看书,外面下大雨,所以我故意拿走她的伞,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再回去,谎称一时急用,她对我的说辞毫不怀疑,然后为表歉意我就送她到宿舍门外。当然,我没跟她说过,其实我很早就知道她每天何时去图书馆,也知道她每次都很晚离开,更知道她教养甚好,不会拒绝人。” 程翰良闻言,冷冷开了口:“你真是够忍心的。” 李琅玉眯了眯眼,将狠绝的目光迎向他,“这话你应该对自己说。” 他继续回忆与程兰有关的事,丝毫不在意揭露过去那些带有目的的相处,或者说,他觉得将这些事说给程翰良听更有一种报复快感,他无所畏惧,即使恶毒。 事实上,程翰良脸色突变,不仅仅是恨穷发极的那种,还有痛苦漫上面庞,他捂住胸口,阴冷地盯着李琅玉,喉骨大动,连声说了三个“你”字。 李琅玉迅速拉上隔间布帘,窄小的空间一下子诡暗起来。这便是了,虾没毒,醋没毒,毒在茶里,那是他不喜欢的东西。桌上的茶壶是他特地准备的,“两心壶”,用在这里最好不过。 他看着面前男人垂死挣扎,踉踉跄跄想站起来,身姿摇晃。可是这都没有用,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他不断退后,保证自己处在安全距离中,两眼像入木的铁钉一样,死死揪着对方。 终于,一阵过后,没了动作。 帘幕外是热闹的吆喝声,帘幕里一片死寂。 李琅玉僵在原地,竟有种恍惚,他甚至忘记了该如何迈动双腿,肩膀微微起伏,窒气感梗在胸腔中。他向前一步,腿都不是自己似的,然后两步、三步,来到程翰良身边。男人伏在桌上,确实不动了。 所以,程翰良是死了吗?他终于一解心头大恨了吗? 李琅玉不由地颤了颤,急促地喘气吸气,仿佛自己也中了毒。 过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动作。 他终于放开胆子,伸出手去碰程翰良的脸,还是温热的。尽管难以置信,但他有点踏实了,气也顺过来了。 就在他准备撤回手的时候,无意低头一瞥,地面上一滩水渍,突兀的灼眼。他猛提心脏,脑袋里闪过白光,暗叫糟糕时,那“死掉”的男人忽然睁开双眼,一个迅速的爆发,将他压在桌子上。茶壶碟杯滚落满地,碎得极其彻底。 程翰良扼住他的喉咙,拿枪抵着他的脑门,恶狠狠道:“你这遭瘟的小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两心壶,里面能盛装两种液体的壶,有的根据壶盖方向,有的根据住口闭合,可以针对性地倒出想要的液体。 第25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3 小叶候在车里足足两个小时,外面冬风盛气凌人,他忍不住将双手缩回袖子里,眼睛不时瞅向茶馆店面。车窗渐渐蒙上白雾,不一会儿便糊浊浊地无法视物,小叶攥着袖口胡乱擦拭,擦得差不多了,竟看见等待的人影了。 程翰良与李琅玉一左一右,身子贴得很近,神情奇怪,姿势也奇怪,感觉两人都揣着炸弹,一副提防紧张的样子。待人走近,小叶才看到程翰良抓着李琅玉的胳膊,一把枪抵在腰上。他吃惊地张嘴,像被鱼刺卡住似的。 “她在哪?”程翰良将李琅玉推进车内,枪口仍然对着他。 李琅玉斜眼一瞥,整理好打褶的衣服,“地偏,路名忘了。” “名字忘了总该记得怎么走吧。”程翰良让他指路,小叶已经握好方向盘。 李琅玉道:“我来开吧。” 小叶向程翰良征求意见,得到同意后与李琅玉交换位置。 后面是枪眼堵着,右边是人眼盯着,李琅玉闷头开车,抬头看了眼后视镜,正好撞上程翰良的视线,漠视冷淡,似乎只要他弄出点幺蛾子,程翰良便会立刻解决他。但李琅玉心知,为了程兰,他暂时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一旁的小叶有些不自在,车里闷闷的气氛搅得他很尴尬,里外不是人,到底在闹啥子他还没看清楚,这事情说变就变跟女孩子一样。 李琅玉开了一路,脑袋里回忆着路线,到了去庆安园途中的那个岔口,一个拐弯,进了左边。 按昨日那司机的描述,这里应该有座工厂。 他垂下眼睑,睨向身旁的车门把,心里默默排练动作,和跑步冲刺一样,他需要一个很好的感觉。 车子在上坡,大概到了中间位置,李琅玉终于瞧见那工厂,黑色烧焦痕迹爬上白色砖墙,还有烟雾从管口排出。愈往前,便愈窥见全貌,工厂外面毫无章法地摆放着许多油桶,有的倒了一地,油味顺着风,只要有一丝缝便能乘隙而入。 李琅玉装作不适,咳嗽了几声,又腾出左手捂住鼻子。 到了平路,离工厂就差一千米,他让小叶喷点芳香剂。 小叶将手伸向车前座,就这么一个动作,李琅玉瞅准时间,突然加大油门,所有人身体后倾,他急转方向盘到最大,任凭汽车脱离正常轨迹,同时左手开车门,在一片天旋地转中纵身跃下。 “四爷,姑爷跳下去了!” “稳住车!” 小叶眼疾手快窜到主驾驶位,试图控制方向,然而路面打滑,车身已经撞入那一堆集装箱和油桶中,嚯拉一声,整个山崩似的倾塌而下,将前后左右堵得严严实实,小叶努力发动车子,却一直处于熄火中。而就在这时,程翰良命他不要再动,一股烟焦味进到车内,刚刚的急转弯让车胎在油铺路面上擦出火花,温度立马高了起来。 小叶去推车门,完全打不开。程翰良忍下一口气,当机立断,砸上面! 李琅玉从地面上爬起来后,半边衣服蹭得破烂不堪,胳膊、膝盖和腿上硬生生刮下一块皮,露出血红的表面,混着砂砾石子粘在伤口处,而右脚踝似乎扭到了筋骨,一时无法快跑,只能忍着痛走路。 他跌跌撞撞走到岔口处,正巧有辆车停在他面前,戴着黑色毡帽的司机问他,先生要帮忙吗? “去南站!”李琅玉奔进车里,司机压低帽檐,一脚踩开好远。 此时,身后发出轰隆的爆炸声,西边天空上黑烟蒸腾,路上行人纷纷举目而望。是工厂的方向。 李琅玉靠在车窗上,满脸都是汗,心脏跳个不停,喉咙里吸入冷风后瑟瑟地发抖。司机与他侃话,他也只是搭了几句便闭上眼,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大抵是太累了,精力消磨殆尽,他原本只想小憩稍稍,却很快睡着了。 他做了个短梦,很多景象走马灯似的闪回,所有人看不清面容,只剩下鲜艳张扬的色调。有新年红、胭脂粉、翡翠青、明月白、钗钏金……他在院子里放风筝,风筝飞到了玉兰树上,旁边有人将他抱了起来。他伸手去够风筝,就在即将拿到时,李琅玉突然惊醒,吸入半口冷气。 车还在行驶,从后面只能瞧见司机的黑色帽子。他迟钝地去看窗外,嘴里喃喃问道,还有多久。 “快了。”司机淡淡道。 他木木地对着车外发了小会儿呆,突然一个激灵弹起来——这路,压根就不是去车站的方向! “你要带我去哪,这不是去车站!” 司机加快速度,不做理睬。 李琅玉蓦地生出彻骨寒意,仿佛步入了冰山雪地。车门紧锁,车窗严密,他无路可逃。 司机将车开进了一处小洋楼大院,铁门徐徐拉开,两排军装打扮的人站得笔直,便是一只苍蝇也插翅难飞。 车子停下来,那司机缓缓脱下帽子,露出面容。 “程姑爷,对不住了。” 李琅玉记得他,是程翰良的手下,在新婚那天,他见过的。 李琅玉醒来时,已经被绑在椅子上有一夜了,他在一间类似书房的地方,但这里不是程家,许是平时很少使用,有些地方积了灰尘,呼吸都被堵了。屋子里摆有一面镜子,窗帘挡住透过来的光,他在死寂的空气里,抬起头,瞧见镜中模样,一只颓败的落水狗。 门是紧锁的,有声音从外面传来,虽然很小,但李琅玉听得清清楚楚,是徐桂英的声音。 徐桂英定是怕极了,她话都说不清了,颠三倒四,漏洞百出,声音颤得跟风烛残年的老妇一样。旁边有人呵斥她,拿各种可怕描述去威吓,毫无半点可怜之心。她还在极力辩解,卡在一句说词上始终绕不出来。 李琅玉突然有些心酸,她还在强辩什么,磕磕绊绊的还要说什么,他知道这妇人其实记性不好,当初串词时说两句忘三句,一段话背了十几天,到最后一次通顺地说出来简直是奇迹。他给她买鞋,给她熬药,给她送点吃的,只是这么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能让她受宠若惊,图的无非不就是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可那李生又有哪点待她好。 算了,她还是全部交待吧,至少不会受苦。 这时,程翰良开了口,和声和气问道,你想要哪个儿子。 徐桂英一下子沉默住,下唇打着哆嗦。 “你想要哪个,我就把他还给你。” 李琅玉知道,徐桂英现在是再也说不下去了,正如她喊出那个名字时,他心中的石头也落下了。 程翰良派人把李生带上来,母子团聚,热泪盈眶,至于后来所说的,一切顺理成章,简直一出人间喜剧。 他在门后听着,有灰尘伏在眼皮下,他没有挫败感,只有出奇的平静。 程翰良进来时是一小时后,他看到一个耷下去的脑袋,头顶有小漩涡,被绑着显然老实多了。 他走了过去,站在对方面前,双手捧起那张脸,好好地端详。 这真的是一张心不甘情不愿的脸孔,眉间撑开一片骄傲,更有意思的是,还很漂亮。 “谁派你来的?” 程翰良按压着他的脸,从鼻梁到颧骨,用拇指摩挲光滑的皮层,他要把那点不甘不愿彻底抚平。 “是江叔齐、陈为林、董成礼……还是那个人?” 这一长串名字李琅玉从未听说过,他觉得好笑,眼底可怜地望向程翰良,“既然你仇人这么多,多我一个又有何妨?” 程翰良伸了伸脖子,积郁在悠长的目光中。 是啊,多一个又有何妨。 那少一个也不要紧。 墙边竖着的全身镜将二人仿在另一个世界中,这造成了一种假象,似乎镜外的对峙都是不真实的,程翰良微微撇头,看向镜子里的李琅玉,不知在想什么。 “好,最后一个问题。”他突然出声,嗓音里焕发出古董味,闷压压的。 “你对兰兰,可曾存过半点真心?” 李琅玉将视线转向正前方,过了好久,表盘上的指针被盯着快要静止一样,他才虚飘飘道了一句,没有。 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去,窗帘轻轻晃荡,程翰良闭上眼,手指紧紧抓着椅背,十分用力。那些木头几乎要被捏断了。 其实他刚刚可以选择撒谎,他能说会道,反正也骗了那么久,再说一句也不困难,然后说不定他就一时心软,顾及一下这段日子的旧情。 可是他蠢透了。 他放弃了这最后的生机。 程翰良睁开双眼,一脚踹倒凳子,冷酷无情地抽出了皮带。 第26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4 北平的大风鞭打在一排欧式拱形窗上,一只倒垂的蜘蛛在冬日里冻死,悬吊在玻璃外。一切阴沉沉的。小洋楼是几年前造的,不常有人,投向屋里的光线都跟着过了期,没有一点鲜活力,仿佛只要往里看那么一眼,整个精神力都被吸掉了。 单这点来说,是很可怕的。但也不是最可怕的。 李琅玉躺在大红雕花地毯中央,脊背蜷成防备姿态,像片枯死的秋叶卷儿。刚刚那十几下鞭子“嚯嚯”抽来,抽得他骨头都要断了,程翰良是照死里使劲,跟对待孽畜似的,就差挫骨扬灰。 起初是刺痛,后来是火辣辣的灼痛,李琅玉全身被绑无法动弹,那些鞭子如同洒在蛇身上的雄黄粉,到最后他觉得无处不在蜕皮腐烂。 程翰良扔掉皮带,单手掐住他的脖子,逼迫他抬头。 “谁派你来的?” 他卯着眼瞪过去,愤懑、怨怒、仇视积攒而出,就是不答。 程翰良知道他在挑衅,也不准备干耗下去,只是对这蚍蜉撼树的斗争露出不屑的冷笑。 犟性子的人他见多了,但脾气越犟越易被人拿捏弱点,比如说,尊严。 在裤带被扯开的一瞬间,李琅玉稳不住神了。他原本被绳子捆得扎扎实实,这个时候也不禁惊坐起来,用仅存的活动空间去挣扎。 他不怕死,死不就是疼一阵,然后结束得干干净净,甚至这样也好,他早点去地下随了家人。他觉得自己抛弃了一切来报仇,本应无所畏惧,但现在,他是真的怕,程翰良要折他,便瞅准他心高气傲,叫他生不如死。 “琅玉。”程翰良捕捉到他脸上全部神情,最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晚了。” 不是没打算放过你,是你自取灭亡、自断后路。 手指沾了点唾沫便随意捅了进去,李琅玉倒吸一口冷气,脸上血色尽褪。他踢脚、用膝盖顶、扭动身体往后蹭,能用的都用,程翰良掰开一只腿,将他拉了回来。待里面差不多了,他把李琅玉翻过身,一把揪住头发,逼他直视镜子中的自己。 两人扭结成压制与服从的姿势,李琅玉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全身血液倒流,太阳穴鼓鼓跳动。 太难看了,太难看了! 他被迫半跪着,像极其卑微的奴隶,摆出下贱态,他身子都在抖个不停,愤怒的、屈辱的、不甘的,还有骨头的“咯吱咯吱”声,全部为他敲响丧钟。 这个人,不是他。 李琅玉一次次别过脸,程翰良便用力将他扳回来,手指伸进嘴中一阵鼓捣,流出水淫淫的津液,同时将性`器捅入他的下身。 枣红色丝绒窗帘一动不动,像中世纪冷漠的贵族妇人,外面冬风狂啸,打在窗户上是骇人的撞击声,可它不闻不问,只是冷眼旁观。 被进入的一刹那,李琅玉疼得上身一软,慢慢躬了下去,喉咙几近无法说话,明明大把大把声音堵在里面,却如同老人爬坡,使不出力气,只有不断干呕的酸水从嘴里溢出。 回来多日,却是第一次感受到冬天气息,骤然降温也只是这一瞬,可他从里而外都被冻住了,像窗外那只僵死的蜘蛛。 程翰良缓缓挺动,后来便愈发快速凶狠。他看到他的痛苦,但无动于衷。 其实,第一次见他,程翰良凭直觉便认为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记得对方在玉兰树下与他打着招呼,满面春风乱桃花,琅玉啊,真是个漂亮名字。 而后婚礼上,搁下怀疑,他毫不吝啬给予“皮相不错”这四字评价,看似轻佻,却是由衷之言。 再到广州,赌石桌上得胜归来,这个年轻人神采奕奕地向自己展示如何识破骗局,一脸自信,朝气蓬发。他那时是真有点喜欢的。 然而,就是这样漂亮、骄傲、得意的面孔,现在只能惨白地流着冷汗。 他不该骗程兰,无论如何,都不该欺她。 李琅玉咬着唇,促使自己不喊出来,这是他最后的底线。程翰良将他抱到写字台上,无关物品被挥到地上,腾出一片空间。他解了李琅玉身上的绳子,握住那油光水滑的腰部,继续进攻。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冷淡样子。 李琅玉一阵阵颤动着,嘴唇哆嗦着,被牙齿咬破的唇瓣上都是不断外淌的鲜血。他两眼发昏,眼前是大片白光黑光交错,身躯由最开始的疼痛转到麻木的冰冷。 屋子最上方是绘有西洋花卉的墙顶,颜色端庄传统。李琅玉却觉得那些图案乱糟糟,它们在眼前不断旋转,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在这种真假错乱的意识中,他忽然看到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幅书法,笔走龙蛇,斗大的飞墨快要溅出来了,他看着看着,心里复苏出麻麻的疼痛。是梁启超的题字。 那是多少年前,北平还是春天,沈知兰在树下绣玉兰花,阿姐明画帮忙缠线,傅平徽在院子中央使那根红缨银枪,他正学习欧阳询书法,不得其领,缠着父亲教他练字,傅平徽拿他没法,问他要写什么,他前日刚背完梁启超的文章,想起里面一句话,便说,我要“前途似海”。傅平徽笑着握住他的手,提笔而书,“好,我们家明书要前途似海。” 春光十里,少年中国,前途似海。 1929,民国十八年,己巳春。 你看,他还记得。 李琅玉随手摸上脸庞,一触竟是大片滚烫的泪水,什么时候流的。他完全不知。他用手臂盖住双眼,那些恼人的液体却不停往外冒,口中发出轻轻的颤音。 程翰良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人情味,他触上那只手臂,想挪开去看下面的情形,但最终又没有这么做。他看到对方在喊着什么,声音很小,于是伏下去贴在李琅玉脑袋旁。 听见的是一串颤抖的气音,在喊:“爸……爸……爸……” 喊得他心慌意乱,最后浑然不觉地吻上了对方的耳垂,吻上那咸热的泪水。 两名警卫在午休过后来敲门,里面许久没有动静,应该差不多了。 一地混乱,碎片纸屑到处都是,那位姑爷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成了具人儡,仿佛被抽掉了生命。 他们只是瞟了一眼,并无多少惊讶,军姿站得挺拔,脸上甚至没有表情。他们一丝不苟地向程翰良汇报,声音洪亮,程兰已经被送回到主宅,只是吃了点安眠药,其他并无大碍。 程翰良一直背对着他们,简单“嗯”了一声,闷哑闷哑的,就再没开口。 等了半晌,其中一名警卫问,人要解决吗? 解决的意思有很多种,但在这里,只有一种。 程翰良目光掣动,微微涣散地投到眼前书架上,李琅玉就躺在他的后侧方,只要稍稍偏头便能看到,他僵直了脖子,不回头,眼底闪过多种琢磨不透的意味,瞳孔渐渐缩小,像退潮一样缓慢,最后成了一点陈年墨迹落在眼珠中央。 “找个地方,扔了。” 最终,他这样说道。 张管家回到程宅是在傍晚,天上下了雨,其实他中午之前就能回来,但那位上海富商听说他是程四爷的人,便留他吃了早茶,端上来的几盘点心到底不同北方,更何况他素来喜辣,不好下口,为避尴尬便胡天海地与人聊了起来。 这会儿进了家门,他问一个丫头,小姐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过姑爷没回来。” 看样子是解决了。那调查的事情还有必要吗,虽然他认为并没有什么重要线索。 张管家把毡帽抓在手心里,来回踱步想了想,最后还是打算去找程翰良。 程翰良从抽屉里拿出一团块状物,是从广州带回来的那块红翡,色泽鲜明艳丽,他摸上那些尖硬的棱角,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脱离风化层的原料都是这样子,然后被送去打磨加工,但比起那些放在柜中的玉器,程翰良更喜欢收集现在这种,从头到尾都是尖锐的,虽然很容易头破血流。 世上美玉千千万,或艳丽玲珑,或光滑圆润,都不是他要的那块顽石。 张管家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程翰良收回神思,问他可查到什么。声音倦倦的,似乎很累。张管家一五一十托出那位富商的底,说了大半天,与李琅玉也没多大干系,只不过是赞助了央大的留学项目,登上当地的报纸,还被《新潮》杂志采访了一次。人嘛,有钱了就想谋名。 程翰良撑着太阳穴,也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在听,张管家给他倒了一杯茶,端过去时又想到一点:“那老板的话不像有假,他确实不认识李琅玉,不过他说赞助这个想法是他曾经的一位姨太建议的。” 程翰良衔着杯柄,喝下一口也没接茬,张管家瞧这样子多半是没兴趣了,便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时,忽然听到程翰良问道:“那姨太是什么人?\" 这一问让他立马回忆,奈何白天侃得太多,关于这姨太也不过随口一提,“是北方人,叫白……白,白什么来着。”他记得那名字怪秀气的,好像是春还是秋什么的,这年纪一大果真记不住事了。 程翰良蹙着眉头看他,张管家冥思苦想,突然脑内一下疏通,忙道:“白静秋!” 听到这个名字,程翰良神情一僵,握着杯柄的手指好像也黏住了,心底猛地“咯噔”了一声,仿佛鼓缶震响,一种呼之欲出的悸动在胸腔里来回奔走,扎进血肉中,他坐直身,左手紧紧攥着石头,眼中是少有的错愕,“谁?\"声音竟有些颤抖。 “白静秋。”张管家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程翰良身子震了震,漆黑的瞳孔陡然睁大,这样子绕是张管家也从未见过,他担心地想询问,还未开口,程翰良霍然起身而出。 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唯恐遭殃,程四爷一回来便接连大发雷霆,可是小姐已经找到了呀。 张管家走出书房,不多会儿,便听到大厅里程翰良对两名警卫的怒吼:“人呢!你他娘的把人给我扔哪了!” 第27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5 李琅玉醒来时,半个身体泡在水中,小石子颗粒黏在脸上,刺骨的冷从脚底往上涌,河水一样哗哗扑上来,伸手便是一个耳刮子。 他嘴唇干得发紧,上下一圈起了层皴裂的薄膜,也是天见可怜,幸好下了雨,他像株荒漠野草,接灯漏似的竭力汲水。那俩警卫把他从上面扔下来,顺着石块扑就的斜坡,让他滚到河畔边,任其自生自灭。 李琅玉抬头望去,随处可见的花岗岩嵌在土里,凸出扎人的一端。离地面看似不远,但这距离也不算短。他弓起身子,从河中缓缓爬上来,然后鞋底撑地,卯了口劲想站起来,只是用力的一刹那,骨架子立马找到了酸软的感觉,他结结实实地扎到地上。 没有死,但结果惨烈。 李琅玉抠了一抔土,指甲里都是黑泥,他贴着地面咽下几声喘息,每一声都是蓄势的水坝,在等着大坝决堤。愈来愈急的雨水冲走了脸上的脏渍,视线被浇得一片模糊,诸多过往混着雨声像瓷罐一样摔了开来,他的人生被碎片划得破烂不堪。 他又想起来了,那段丑陋记忆。 那是十年前,逃难途中发生的一件事。 白静秋刚刚丧夫,带着他和李竹月暂住在避难房里,四十多个人挤在一屋,天南地北,三教九流,打架的小流氓,听不懂的地方口音,热烘烘的汗臭,俨然就是个浓缩的小社会。那半年,李琅玉鲜少与人说话,见谁都是一副冷冰冰模样,到了晚上,怕白姨发现,就默默躲在被子里哭,哭到梦里,也就回家了。 避难房人多脏乱,天气稍有温度便带来各种病症。李竹月发了高烧,许久不退,李琅玉也染上感冒,而外面打仗,药品稀缺,价格狠命上涨,一时手头有些紧。起初他们向周围借钱,但那些难民表示你们是北方来的有钱人,穿的用的明显就跟大家子不一样,有什么资格哭穷。白静秋没法,把能当的都拿出来,带着李琅玉去当铺。 那当铺老板随口给了个低价,便不再更改,白静秋恳求他,他才用双淫眼打量过去,一脸的生`殖`器骚腥味。李琅玉站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白静秋让他在门外等,这一等,便从骄阳热烈等到了日落西山,天际是稀烂的蛋黄色。她颤颤巍巍地从里面走出来时,李琅玉怔了怔,鼻头酸得发紧,他上前去扶她,接过那一沓可观的票子,烫得他手心疼,疼到肉里。 他们买了药,走在狭长的空巷中,白静秋嘴上念着竹月,说这下有指望了,又问李琅玉可还想吃点什么,衣服够不够,洋溢着一脸幸福。李琅玉背脊一阵抽痛,问了句,白姨,你疼吗。那个极力扯出笑容的女人呆愣了几秒,蓦地泣不成声,身体一挫一挫蹲下去。 他站在墙边,巷子中吹过春末暖风,热得他发慌,人心不古,他想,这世上的人怎么能这么可恶? 仇恨滋长如蔓草,疯狂地在每个夜晚繁殖。他睡不着时就会打开那扇破旧的窗户,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想问父亲,这是不是苦的滋味? 他一定得回去,回到北平。 李琅玉再次睁开眼,在冷风冷雨中。他把一切杂念抛之脑后,抹尽脸上水珠。遭遇的不过是折体之痛,既然没有死,就不能躺在这。便是爬,也得一步步爬出去。 他想到这里,便觉得什么都不可怕了,反而有种力量在支撑他,人是活的,就没有绝境。 他支起膝盖,枕着那些潮湿的泥土,磕在大大小小的石块上,一点一点朝上爬去,踩空了,又重新开始,身上的痛感也全部消失了,他只记得要从这里出去。 两个小时过去,指腹蹭破了皮,还有最后十米,他看到了坡顶,就在他还差几步时,脚下的一块石头突然松动,他心一慌,手指来不及抓稳,身子猛地下滑。 然后,一只手及时拉住了他。 李琅玉被拉到平地上,两手紧紧拽着对方胳膊,雨水顺着脸庞簌簌往下流,他一抬眼,看清来人后,覆盆大雨从头而下。 程翰良握着他的肩膀,捧过那张爬满狼狈的脸,对上一双瑟瑟凄寒的眼珠,嘴唇微张欲言又止,他犹疑半晌最终轻轻唤道,明书? 大风将声音吹得虚飘飘,李琅玉听到这个名字,从这个人的口中,浑身便是冷颤的愤恨,他打着哆嗦,手上青筋暴起,抓起一把混着沙泥的石子,朝程翰良砸去。 程翰良不躲,噼啪作响的石粒打在身上,溅到脸上,有刺刺的疼。李琅玉又抓了一把、两把、三把,悉数扔过去。他满心满肺的怒,眼下却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出来。 程翰良按住他的手臂,搂着他,想把他拉起来。他挣扎反抗,不听使唤,顿了顿,直接抡起拳头,程翰良侧头一歪,重重的一拳便落在了肩头。 不够,远远不够。 雨水进到视网膜中,浇红了眼眶,他什么都无法分辨,理智意识被冲走大半,唯有怨恨在不断膨胀,从一口蒸腾着过往记忆的热锅中,叫嚣个不停。 他忍了这么多年,被仇恨捆着、扎着、鞭打着、十大酷刑轮番盘问着,他早就身陷囹圄,许多事情、许多故人,一想起来便是意难平。 两人扭结在一起,在滂沱大雨中,如解不开的绳链,滚到湿漉漉的地上。程翰良只守不攻,接住落下来的一个个拳头,任凭对方发泄,李琅玉红着眼圈,眼中鼓胀着泪水和雨水,这个人,这个人……都是这个人! 他们是虎与狼的搏斗,年幼的狼,稳健的虎,一个在撕咬,一个在控制。 谁也不放过谁。 李琅玉被他压到身下,用光力气,再大的劲也发不出来了,他悲切地看着程翰良,五官扭曲,最后失声大哭,为自己失败结局的丧气,为黔驴技穷、折辱一身的不甘,为昨日种种转头空、今日故园难再回的追念。 都有,以及,他只是想好好哭出来。 程翰良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即使如此,对方还在用软弱无力的拳头去打他。 真是太要强了,程翰良心想,可他不能还手,他怎么能还手,这都是他该受的。 “好了,琅玉,我这就带你回去。” 回到程宅,张管家立刻请了家庭医生过来,李琅玉在中途昏了过去,受冷受惊,加上外伤,支撑到现在已经不易。程翰良替他清洗了部分伤口,守在床边,眼睛不眨,就这样挨到半夜。 张管家关切道:“四爷,你要不要先处理一下伤?” 程翰良的手臂和脖子后面被刮出几道血痕,他挥挥手,表示不用,让他去厨房准备几样吃的,以备不时之需。 他看着床上的人,看那鼻子、嘴巴和脸庞,一点一点与过去那个小小的身影对了起来。 十年不见,人的成长速度真快,竟令他没有认出来。 他这半辈子树敌众多,原以为是那些人知他喜好,挑了个合他口味的,却没想到是这孩子。 也是该了,他确实是来寻仇的。 “四爷,关于李少爷这件事,知情的几个手下我都提前打好招呼了,保证不会乱说。” 程翰良嗯了一声,又听他道:“小姐那里我也编排好了,只是这日后该如何是好?” 是啊,程兰那里该怎么办,终于把人寻回来了,可一切都乱了。 程翰良叹了口气,脑袋里隐隐作痛。 凌晨两点,程翰良从房里出来,正好看见往回走的连曼,不由警觉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连曼靠在楼梯边,吐了一口烟雾,笑着说:“听说姑爷车祸受伤,我就来看看。” 程翰良从她身旁走过,冷淡道:“不该管的事别管,你只要记得这句便行。” 连曼弯起眼角,冲着他的背影说:“那我好心提个醒,要记住这句的不只是我。”她扭着水蛇腰,徐徐下楼,“得早些睡了,明日还得跟林太太他们打牌呢。” 第28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6 李琅玉睡了两天,终于从床上醒来。 睁眼的一瞬间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再看到熟悉的摆设,眼珠由惺忪转为黯淡。 他又回来了,回到程翰良的住处。 屋子里没人,他靠在床头,两眼放空地望向前方,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些事情,不怒也不哀。冷静得有些可怕。 小洋楼内的惊惧、河边的愤恨、雨中的缠斗——也就是这几天发生的,折腾到伤筋动骨,他好似生生被耗去大半寿命。疼过痛过,精气神被抽离躯壳,现在更多的是恍惚。 一个丫头端着脸盆推开`房门,见他醒了,兴奋道,我去叫四爷来。 李琅玉微微僵硬,手指不由抓紧被单。 程翰良是迈着急步赶来的,进门的刹那脸上有隐约的喜悦,但在踏入时又吝啬地收起。李琅玉木然地看着他步步走近。 “好点了吗?”程翰良坐在床边,先将他看了一阵,后垂下眼睑轻声询问。 李琅玉淡淡应道:“如何才称得上好?” 活着便是好了吗? 程翰良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无话可说。 李琅玉将目光转向那座实木落地钟,钟摆摇晃得缓慢而无聊,“你既然一切都知道了,还留我干什么?” 程翰良侧过脸,食指搭在床沿,眼中增了些许随意和落拓,“你到底是师父的孩子,旧日相识一场,于情于理我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那你当初怎么不念情理二字?”冷淡的声音向他抛来。说的是十年前。 程翰良怔了怔,复而轻笑一声,“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难怪,先前不知你身份时,我就说你怎么不肯喊我‘爸’,但我也不图个称呼,你爱怎样便怎样,现在说得通了。” 他望向李琅玉,寡情的面孔中仿佛藏了许多未语之言,但说出来的却都是凉薄,“不过,比起‘爸’,我更喜欢你像小时一样,喊我‘程四哥哥’。” 李琅玉提上一口气,狠厉地瞪着他。程翰良不以为然,下嘴唇努了努,在对方看来都是嘲讽。 “那天,白姨一家带我离开北平,一路辗转到南方,李三哥中途不幸逝世,他们的亲生女儿也弄丢了,可是,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李琅玉喉结颤动,声音在沙粒中滚过似的,几近哽咽,他盯着程翰良,继续道,“其实回头想想,这么多年,我最应该感谢你,一想到你还风风光光、功成名就在这世上,无论如何,我都得活着回来找你。” 程翰良目光僵硬,在一片掣动中慢慢变得灰暗,他哀哀地笑着:“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顾后路,就是为了杀我,倒有勇气。” “不过,我跟你说过,我运气向来很好,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李琅玉目光冷冽,“这次是我输了,但既然你留我,我也不会浪费这机会。”他斩钉截铁撂下这句,仿佛从穷山恶水中辟出了新路,他仍然坚定如一。 程翰良突然爽声大笑,“好,那你就好好活、用力活,我倒要看看是否会有我输的那一天。” 这时,外面响起了扣门声,丫头端进来一碗汤圆,刚刚煮好,是程翰良吩咐过的。 程翰良拿起汤匙,在碗里舀了几下,捞出一个团子,放在嘴边吹了吹。 汤匙递过来时,李琅玉不为所动,无言的冷漠即是拒绝。 程翰良道:“你要是打算饿死,倒也省了我的心。” 李琅玉昂起下颔,然后连勺带碗一起夺了过来。热气腾腾的汤汁还是有点烫的,可他好像封闭了所有感官,埋下头大口吃起来,他确实很饿,许久未进食,同时又为了某种决心,他吃得很用力,也很痛苦,明明是喜欢的食物,却仿佛长满了刺,刺得他体内都是模糊血肉。 忽然,他一阵猛地咳嗽,眼里呛出泪水,大概吃得太急,哽得喉咙难受。程翰良紧张地想替他抚胸顺气,却在伸手的一刹那被他推开。 没有用多少力,可他连退好几步。然后他便看着对方自己捂胸,努力灌下汤汁,将所有不适生硬地压了下去。 最后,碗底吃得干干净净。 也是这一瞬间,程翰良才恍然发觉,当初那个孩子果然长大了不少。 李琅玉在床上养了一周,程兰每日都来看他,瞧见他病恹恹的很是心疼,与他说话也不似以往明快。李琅玉低垂着眼,偶尔随意搭了几句,像是敷衍。真相败露后,他也无心摆出之前做戏的样子,即使程兰不知,他心里膈应,都是程家的人,琴瑟和谐深情款款全是假相,骗人骗己,挺累的。程兰说着说着见他不作声了,欲言又止,那种奇怪的生疏感又回来了。她想着,或许等病好了,兴许人便能像以前那样了。她只能这样聊以自`慰。 冬天的气温降得很快,一夜寒风,不过两三天时间,穿的衣服都得翻个样。程家烧起了汽炉,李琅玉闷在屋里,程翰良来看过他几次,并让人给他送去暖手暖脚的,衣服和被褥都换了一拨,吃的饭菜也是叫人送上去。李琅玉自个想了几天,针锋相对无用也可笑,倒不如休整好重头再来,两人相处不冷不热,总归让旁人瞧不出端倪。 这日,天气转好,阳光晴美。李琅玉出了房,身体调整得差不多,只是精神气不佳。屋子里暖烘烘的,极易生起人的睡意,他在大厅坐了会儿,无所事事,便练起了字。一求心静,二求心明。 等到中午,程兰和她房里的丫头从外面回来,买了几篮瓜果。她见着李琅玉有了起色,脸上都是喜意,洗了些苹果切成块与他吃。 这本是一番好心,可事情就怪在那碍眼的银镯上。 程兰递给他苹果丁,刚好露出一段白`皙手腕,抛得银光灼灼的镯子顺着手骨滚下来,勾花雕叶盘成圈,精美得刺眼。 李琅玉乍一看,眼皮子猛跳,不是惊,是怒。 那是他傅家的东西,是他母亲沈知兰的随身嫁妆之一。 李琅玉登时抓住程兰手腕,目光又凶又狠,“谁让你戴这个的!” 程兰被他吼声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问道:“这镯子怎么了吗,是阿爸送我的呀。” 不听还好,一听便是怒火攻心。 “你,你们……你凭什么戴它!”他气极,也委屈极,毁人家门,夺人家财,还有什么更无耻的。 打扫卫生的丫头被他突然发怒震得不敢靠近,见程兰手足无措,壮了壮胆子:“姑爷你怎么能欺负小姐!镯子是小姐的,一直都是!” 李琅玉狠狠瞪过去,直接让她闭上嘴。 程兰倒在理智中,遂劝道:“你若不喜欢我戴,那我不戴便是了。”说罢便想将镯子取下来。 可李琅玉却是死命抓着她,紧得发疼,不肯退让一分,桌上那沓宣纸被丢至一旁的湿笔刷浸出个拳头大的墨点,一页行书做付东流,什么心静心明,都他妈的放屁! 他们程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一个好东西! 程兰被他拧得难受,挣脱了几下没成功。“琅玉,你到底怎么了,你放手。” 李琅玉红着眼圈,不知是怒极生哀,还是哀极生怒,他浑身发抖,倔强地伸长脖子,眼珠子恨不得巴在那镯子上,声音几乎是甩出来的,“这东西,你们不配……都不配!” “她若是不配,那也没人配了。” 程翰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李琅玉僵硬回头,缓缓松手,还是用那双眼,那双浇了冷雨、燃了热火的眼睛,瞪着走近的男人。 程翰良问他,你做什么,身体刚好就开始吼人吗。 程兰连忙解释,打着圆场,万一事情真闹大了,依程翰良的脾性,吃亏的定是李琅玉。 李琅玉侧过脸,沉默不言,他垂下眼睑,只是盯着桌上那几页越看越糟的练字,扭扭曲曲,全都失了主心骨。 程翰良见状,摆摆手让程兰先回房去,自己有话跟他说。 他把人带到房里,锁上门,伸手解下外出时穿的风衣外套,还未坐下,对方劈头盖脸来了一句:“那是我家东西!” “我知道。”程翰良轻笑一声,走到李琅玉身边,“还没进门就听到你发脾气,看来是全恢复了。本以为你能把性子收收,伤疤一好就忘了旧痛吗?”他把大衣挂在黄木衣架上,微微侧身,解开衬衫最顶端的扣子。 李琅玉见他如此坦然,更是气愤填膺,称他是丧尽天良的窃贼、厚颜无耻的叛徒。 程翰良不置可否,现在的学生骂起人,都是一坨稀烂的软柿子。还不如狠狠打一顿。 “你一心想要报仇,可所作所为实在荒唐幼稚。”羊入虎口,只凭孤胆,怎么会不失败,幸好是落在他手上,“别说杀我不易,就算成了,那还有冯尚元呢,做贼的可不止我。” “我自有打算!” “好,就照你的打算,最终大仇得报,可你爸还顶着汉奸名,你也不在意?” 他当然在意。明明是这群人害了他家,却反过来质问他。 程翰良转身看他,原本好看的眉眼十分不得快地皱缩着,仿佛怎么都捋不平。他伸出手搭在对方头上,嘴上依旧笑着,和颜悦色道:“气出这么多汗,不痛快给谁看?” 李琅玉呼开他的手,厉声道:“费不着你虚情假意,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他眯起双眼,只一个低头的瞬间,便将李琅玉推搡到床上,压了上去,“可有一件事,我今天必须得管。” 李琅玉被他按住双肩,卡在正中央,动弹不了半分。程翰良靠近他耳畔,热气像嘶嘶的蛇信子舔过耳廓,声音压得极低:“你要复仇,对我做什么打算都行,生死由命成败在天,我这条命是师父救回来的,理该还给你傅家,若是死在你手上也无可厚非。” “但是,你不许将这份怨恨牵扯到兰兰身上。” “你是男人,她是女人,除此之外,她名义上是你妻子,情义上是你同门,你跟她置什么气。” “我留你下来,在外人眼里,你还是我程家女婿,所以你给我好好待她,不准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三言两语一席话,李琅玉心有不甘,却也无话可说,只是固执地将头别向一边,装作充耳不闻的样子。程翰良掰过他的脸,半凶半哄道:“听话,小兔崽子!” 他干瞪着眼,往日的一腔奋勇、神气骄傲都没了,全部是委屈和不平。程翰良盯着那张脸,神色微动,僵持了几秒便放开他,来到书桌前掏出一个小盒子,略有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说来可笑,他这辈子与虎狼为敌为友,行事直接刚硬,还未有这等少年人的忐忑姿态。 “想一想你今年二十四了,十八岁那年我应该送你点成年礼,可惜没机会,这个,给你。”盒子里是块系绳白玉,正面镶生肖与兰草,背面刻有生辰——“民十二,五月初三”,程翰良将它塞到李琅玉手里,郑重其事,仿佛交付了天上的朗朗明月。 李琅玉瞟了一眼,再看向他,然后冷不丁地,将玉佩扔出了窗外。 “不需要。”他甚是简单地说道。 程翰良怔住了,脸色立马僵了,双目瞪向他,唇线紧闭成刀的刃部。 “好,好。” 他一句一字冷笑着,扔下李琅玉,大步转身摔门而出。 整个房间都在震动。 第29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7 镯子这件事很快掀了过去,李琅玉与程兰见面时,她果然没有再戴,只是两人彼此默契地保持着距离,日子照旧过,一天天都是寡淡的白水,喝掉又倒满,说不出什么滋味。李琅玉几次看她,撞见她枯苗望雨的眼神,明明是想和自己说话,却又遮遮掩掩。他内心也无不挣扎,说到底还是过不去那道坎。 胶着的状态总是不舒服的,后来的一天,李琅玉问她今儿是什么日子,一谈便谈到了年末,再过不久便是元旦,家里也该准备年货了,说起一些点心,便有了话匣子,民以食为天,北平人逢面便问一句“吃了吗”,果然是有缘由的。 程翰良愈发很少在家,不知在忙什么。李琅玉翻开报纸,一半都是报导东北战事,又看到北平要建立东北大学,希望招来流亡学生,而另一方面,国军资金不足,银行纸币加印,全国各地通货膨胀,最后一百法币连半盒火柴都买不了。 他看着一张张黑白照片,奔逃中的人群在镜头前愁云密布、满脸惨淡,还有破败的房屋和学校,顿时心底茫茫。这座生他养他的城市,会不会有一天再次遭到波难?他想到这里,生出无尽可怜与悲悯,为那段回不去的日子,为那无辜的仓惶。 谁不愿岁月静好,谁不愿举世平安? 可美好之事毕竟少有,人生还是有一半浸没在黑暗里。 日子匆匆走着,寒冷的冬夜里,李琅玉被冷意惊醒,他趿着拖鞋走到窗边,拉开墨绿布帘,才发觉下雪了。 北平的第一场雪。 他将窗户打开,呼呼的狂风斩过来,雪屑子飘到他的手中,很快消失不见,仿佛融入了皮肤。庭院的石地板上渐渐转成柳絮白,昏黄的路灯一直照到街的尽头,最后凝聚成一个小小的光点。望故乡,去路遥,他立于大雪纷飞面前,突然想起这句唱词,终于知道为何人人都说《夜奔》难唱,不是不会,是怕唱。 李琅玉旋开`房门,打算找点水喝,还未下楼,便看见程翰良坐在大厅中央,对面坐着位老先生,瘦削的身形裹在黑色长袍里,帽子也不摘下。两人说话声音不高,老先生大概五十多岁。 “中将年轻有为,是个明白人,定局即成,大势在望,为民为理都是你我应该成全的。”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的物体,程翰良打开一看,不由笑了,道:“你们一向自诩清白廉义,怎么也干起讨好人的事了?” 那是把匕首,护套上爬满黑漆漆的斑斑锈迹,刀刃已经钝地割不开纸,做工实在简陋。 “这么个破铜烂铁,居然被你们翻到了。” 老先生附和笑道:“中国人都念旧,昔日宣帝刘洵召百官寻剑,到底是故剑情深。中将当初身不由己失了它,怎会没有感情?” 程翰良捧着它,眼中是难得温柔的笑意,“我还是孤儿时便带着它,作为防身之用,那时还能刺人杀禽畜,后来不用了,一陪我就陪了二十年,十年前身无分文,把它当了换了个骨灰盒,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现在不是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他扬起嘴角叹息道,“故剑情深,没有一天不在想它。” 他说完这句,忽然抬起头看向二楼,正好与低头俯瞰的李琅玉遥遥对视。 这一眼极其平淡、漫长,不过由下至上在微亮中穿梭而行,李琅玉却因这一眼,慌了。好像是秤砣坠在水里,一圈圈波纹激得人心动摇。他被动地后退一步,躲在棕木墙柱后面。 程翰良与对方又聊了些其他,声音渐渐转小听不大清,后来,老先生做了拜别,程翰良带着他从另一道门出去,老先生走到转角,忽然道:“中将你家这盆文竹养得真好。” 文竹摆在门口的小几上,枝杆秀长,一个劲地往上长。 程翰良道:“砍掉旁枝横干,除了顶上那条路,它也没其他路可走了。” 李琅玉趁他们出去时摸回了房。 不久过后,卧室房门被轻轻推开,程翰良从外面进来,大衣上有雪化后的水迹。李琅玉侧卧在床上,背对他,佯装入睡。程翰良走过去,坐了小会儿,然后跟着躺下来,单手搂过他的腰。 李琅玉肩头一抖,抓着他的手想掰开,程翰良反手握住不放,在他颈后低声说:“别动,我只想同你说几句话。” 他看不到李琅玉的脸,只有柔软的头发盖住一小截脖子,十分平贴。程翰良虚抱着他,留出若有若无的间隙,凭空感觉到两人的体热混在一块,传到手中。 “你小时候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一二,那年初次相见就觉得这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师娘疼你得紧,其他人也宠你,回来之前,周怀景让我不要冷冰冰的,其实我这人最怕小孩子。你让我抱你去捡树上风筝,那是我第一次抱小孩,当时我真挺紧张,手心里都是汗,生怕抱不好把你给摔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他虚叹道,“我这段日子常常觉得你回来了这事不真实,以为是场梦,怕睡醒过后你就不在了。” 说到这里,程翰良不自觉搂紧他,将脸埋在李琅玉的颈窝中,“我不是不疼你……我是很疼你的。” 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沉浮。 “下周冯家请客,想为广州的事道谢,你想要点什么,我替你拿来?” 李琅玉不做声,这让程翰良继续道:“我知晓你怪我,其实你不用担心,你想要的都会有。你小时候还挺爱哭,你一哭,便是星星月亮,我都会想办法与你寻来。” 他的呼吸渗进对方浓密发丝中,仿佛很多年前的一场风从心底释放出来,看到一片广袤森林,深邃的不是绿色,是归乡的气息。 程翰良就这样抱着他,如山中岁月,安静祥和。 “睡吧。”过了很久,他缓声叹道,留下大衣盖在被子上,走出那扇门。 李琅玉回头望去,已经看不到他的背影。 屋外风雪不止,不过一夜时间,北平发白。 第30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8 年末时分,家家户户陆续忙碌起来,程公馆的下人也不闲着,整日里里外外大扫除,虽然外面时有风雪,但一点也影响除旧迎新的年味。程兰对李琅玉说,她房里的阿静来程家也有七八年了,如今人家姑娘岁数渐长,她不想耽误别人,便放她回了老家。只是人一走,这个空缺就得补上。 李琅玉想了想,道:“那就拟个告示,招个人来。”最近北平外来人群渐多,程家丫头这个职位倒是个香饽饽。 两人商定好后很快写了份招聘书,年轻会做事,手脚麻利,身无病疾,其他倒没什么特别强调的。他们让张管家送到报社刊在日报上,不消几天,便有一堆人来报名。程兰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一个个排下去,过了初七估计都忙不完。 正好这天,李琅玉与程兰面人时,程翰良也在家,便顺道坐在旁边帮忙参考下。接连几个都不是很满意,有些说话不利索,有些带了弟弟妹妹,想一同应招,还有的则是口音太重,难以听清。一晃眼整个上午就过去了,都没什么心仪人选。临到中午,张管家将最后一个召进来。 那是个年纪挺轻的小姑娘,个头不高,穿着红色大花袄,留着齐刘海。 “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我叫月巧,月亮的月,心灵手巧的巧。”声音清脆如铃。 程兰觉得眼缘不错,又问了其他,小姑娘生得机灵,一一俱答。到了最后,程兰征询李琅玉和程翰良的意见,瞧样子是差不多了。程翰良随她,并不打算插手,李琅玉也没什么可问的,既是程兰房里的人,便该由她做主。 那月巧眨着一对圆咕噜的杏眼,视线在李琅玉和程兰身上来回扫动,李琅玉觉察后,稍有不快道:“你看什么?” 她腼腆笑了笑,眼睛里颇有神气,“我刚刚发现,姑爷和小姐有夫妻相!” 她说得很是愉悦,这是句巧话,在她老家,媒人撮合痴男怨女时,常常将这句挂在嘴上,还能讨着几个结缘钱。她从下面来到北平,可不要把嘴放乖点。 李琅玉眉头轻蹙,便听程翰良问道:“那你说说,哪儿像?” “嗯……眼睛、嘴巴,还有脸型。” 程翰良听完后,仔细端详了他,良久笑道:“是挺像的。” 程兰掩着嘴笑,李琅玉却不乐意,一板一眼道:“既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习惯和饮食相同,面容自然趋向相似。” 月巧一听,被打击似的泄了先前得意。 程翰良望着他,语气悠闲道:“人家开个玩笑而已,何必较真。”李琅玉微微张嘴,却是无言反驳。 张管家将外套递过来,下午冯家请客,马上就到时间了,程翰良起了身,看着月巧道:“小丫头年纪轻轻,能说会道固然是好事,只是锋芒太露不好,机灵劲收着点,真要聪明也不急于这一时。” 月巧羞红了面庞,埋着头不敢再开口。程兰见状,和善地将她召到跟前,他们男人说话都不好听,你这样挺好。 李琅玉也无法子,给了她第一个月的工钱,阿静正月十六离开,你正月十三来就行,这些钱拿去买点穿的吃的。 小姑娘瞬间被哄得喜笑颜开。 冯尚元在家里设宴,一桌的活色生香着实花费不少,鱼虾齐聚,海陆生辉,私藏好酒也大大方方摆了上来,儿子冯乾老实地坐在下座,一句话不敢乱说,想是来前得了教训。 同桌的还有一些北平商人和官员,被邀着来陪酒,冯尚元见程翰良只身前来,便问了句,李琅玉为何不在,广州一事也有他的一份帮忙。 程翰良只说,身体不好,便不让他出门。 一桌人,说的无非就是那些客套话,翻来覆去拍须溜马,最后化成醉人的白酒。 北平艺展再过几个月便要开始了,冯尚元最近人逢喜事,拿到了艺展大观园的头区特邀。旁人问他,冯班主打算这次唱什么戏,他红光满面,神秘道暂不可说,只不过人选没定,想从外班借几个来。 众人把酒祝言,冯尚元喜上眉梢,对饮完后转向沉默已久的程翰良道:“这次到底是麻烦四爷了,犬子顽劣,惹了这么大事,多亏您出手搭救。” 程翰良淡淡举杯,算是回应。冯尚元瞧出一些敷衍,遂道:“这些菜简陋了点,四爷莫要嫌弃,我近年收集了不少古玩字画,都是真品,您若是想要点什么,尽管开口。” 程翰良将酒盅轻轻置在桌上,抬眼道:“古董这些我也不缺,每年都有大把人送我,看多了。只不过,有样东西确实想从冯班主你这里讨来,就看你肯不肯卖我这个面子了。” “是什么?”冯尚元正襟危坐,也有点好奇。 程翰良看着他,眼底深不可测,愈发意味深长,他笑了笑,竟有种无端的瘆意。 李琅玉出去走了一遭,正巧听到街坊在说北平艺展的事情。从民国初年到现在,除去打仗的那段时间,这艺展是一年一度,定在春中,在北平可谓是个大事。见过了大刀大炮、硝烟散弹,不论输赢,最后还是太平盛世好,老百姓向往的也不过是那点小桥流水,无论这世道怎么变,总有人心不死,总有精神长绵。 李琅玉听到讨论焦点是冯尚元,拿了特邀名额当真叫同行艳羡。他买了几卷鞭炮,没多待,平静地走出店门。 你看,你越不喜欢、越憎恶的人就是过得如鱼得水、有滋有味,磕得头破血流的人却往往在苦苦求生。 这没什么道理。 李琅玉回去时,大家都各自回了房,他走上二楼,发现自己卧室门开了个小缝,进屋后看到程翰良,坐在书桌前看梁启超的文集。 “你来干什么?”李琅玉走了过去,闻到一股很重的酒味。 程翰良将书往桌上一扔,懒懒地冲他笑了,黑亮的眼珠里都在淌着温暖的情愫。李琅玉把书放回架子上,听到身后言:“今天你还好没去,那几个老家伙都没意思,吃得怪闷的。” 李琅玉微微侧头,发现他脸上有酒精上头的红晕,人是副慵懒样子,衬衫扣子被解到第三颗,露出微耸锁骨,阴影错落在凹凹凸凸中。他怡然悠哉地占了房,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李琅玉径直来到床边,将被子展开抖了抖,空气里有呼啦呼啦的声音。 程翰良就在他身后静静观察,看他背板挺直,蝴蝶骨张开使得中间脊椎部分凹了下去,衣服背后也相应地出现褶痕,将他的身躯包裹得很精致。 他也知道自己今日喝多了,但不觉疲乏。 “我那天晚上骗了你。”程翰良突然开口说道。 李琅玉转头,眼中露出不解。 “我是说广州那晚。”他低低笑道,声音甚是好听,“我没有认错人,我知道是你。” 酒后吐真言,酒后行乱事,李琅玉面色错愕,回忆起来后两眼瞪得老大,气着了。 程翰良起身,挪开步伐坐在床边,刚刚捋平的被单打起几个浪堆纹痕。李琅玉的双手搭在大腿两边,虚握着,程翰良有点想抓住它们,但没有这么做。 “现在想想,还是广州那阵子好。”他自顾自说着,一捧灯光投射下来的微黄撒在眼中,“虽然那时候咱俩半真半假,各怀心思,但逢场作戏也挺好的。” 比现在好。 李琅玉凉凉道:“那你欠我的呢,欠我家的呢,你怎么还?” “我一直在还。”程翰良认真道。 “我曾问你,你有没有过后悔,是你说的,没有!” 程翰良盯着他,喉结鼓动,在酝酿着什么。他咬紧牙齿,眼中迸出掣动的光,“琅玉,过河的人不只你一个。你不该这么活。” 李琅玉吸了一口冷气,眼底浮出湿润,用被绳索勒紧的声音道:“你明知,明知……我少时除了爸妈和阿姐,便是与你最亲,虽无兄弟,却视你为长兄,可最后却是你……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他? 他当初也这样问过傅平徽。得到了答案,便只能义无反顾走下去。 李琅玉肩膀一挫一挫低了下去,渐渐控制不住哽咽,程翰良身体前倾,搂住他,吻他,被咬得鲜血外流,也要吻他,盖住那续续不断的抽气声。咸热的液体流进两人嘴中,仿佛在交换一个残忍的承诺,需要以命去赌。 程翰良将他按在床上,用一种基于原始欲望的方式去融进对方的情感中,平贴的棉被很快变得狼藉混乱。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不断重复着,像乞求似的,嘴角边都是血,身下的那个人也沾了他的血。两人缠绕在一起,十年的时间都成了枷锁,加诸于他们身上,越陷越深,几近靡乱。 最后,程翰良抱着李琅玉,靠在他的身旁,眼中竟也跟着湿润起来。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梁任公称这句为古今悲痛之最。而现在,程翰良在李琅玉面前念起这首诗,在长长的、绝望的、永无止境的、需要不断等待的黑夜里。 李琅玉一闭眼,在漫漫长夜里,梦到了小桥流水人家。 第31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9 冬日里的白天明显缩短不少,时间被割去一大截,仿佛生命也开始老化。李琅玉走在院子中,枯枝杈上不时有雪落下,花圃被白色掩埋。他静驻了会儿,忽而听到噼里啪啦声,从门外传来,几个红色鞭炮片儿蹦到院子中。 是除夕,他将将意识到。 许妈他们天还没亮便起来,然后一头钻进厨房里,他去转了转,锅里炒着长寿面,有油爆的葱香味,许妈问他是否爱吃炒面里的锅巴,一个极简单的问题,他竟半天不知如何回答,最后匆忙离开。 他不属于这。也感受不到过年气氛。 李琅玉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热气,雾白色飘进雪里,他推开程家大门,道路上已经铺满层层红屑,硫磺的气息沉甸甸压在鼻腔中,李琅玉不做停留便只身出门,朝白静秋家走去。 白静秋独自一人,饶是除夕也没准备什么,煮了碗面便算应付,她坐在油腻熏黄的木桌前,用筷子搅拌着面水。李琅玉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他提着大小包年货,脸上是调整好后的喜悦,与其狼吃幞头待在程家过年,还不如回到这来。可白静秋见了他,倏地一愣,神情蓦然垮了下来,她转过身去给李琅玉倒了杯水,背着他道:“今儿怎么回来了,不是应该在学校吗?” 李琅玉当她忘了日子,笑说:“今天是除夕啊,学校早放假了。”他将新买的瓜子倒进铁罐里,还有一袋芝麻糖,拿了几个出来,和年糕摆在一起。 白静秋抿着唇,素净温和的脸孔微微扭曲,细声问他:“教书的活可还顺利?” “除了作业多点,倒也没什么,学生们都挺乖的。” “那同事呢?” “挺好的,教导主任是位六十岁的老先生,周末还邀我去他家吃饭,同办公室的一个朋友最近添了个儿子,看过照片,是个大胖小子,另外还新来了位姑娘,比我小一岁……” “琅玉。”白静秋握紧杯柄,指甲挣出一片白,她打断他的侃侃而谈,缓缓转身,眼中眸子暗黄,“程翰良来过了。” 这一句静悄悄地砸下来,李琅玉浑身僵直作冷。他慢腾腾站起来,对上白静秋的目光,灼热难挡。 该说什么,该如何解释。 他张了张嘴,像个吞下刀片的哑巴,最终无话可说。 “诶,姑爷怎么还不回来?”阿静扒在门口,左望右望,桌上摆满各式各样的好菜,程翰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程兰蹙着眉头,抿紧嘴巴。 “这都快八点了,天也黑了。”张管家摇摇头,似是埋怨,李琅玉的事情他多少有了听闻,不管如何,大过年的冷落一桌子人,也实在任性,怎么也得顾下程兰的面子。 程兰为难说:“你们先吃吧,我再等等。” “不用了!”程翰良开口道,“阿静,把大门给我关上,其他人都到桌子这来,该吃的吃,该喝的喝,用不着等他。” 疾言厉色,众人只得乖乖听从,程翰良没有动筷,起了身,把张管家叫了出去。 “四爷你莫生气,这儿子到底比女儿犟点,让他听话不是那么容易的。”张管家遵从要求将车子发动起来。 程翰良阴郁着脸,最后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催促着赶快上路。 李琅玉跪在厅堂中央,抬头是父母的牌位,白静秋拿着一根脱毛的掸子打在他背上。 她气啊,满心满肺地气啊,她好不容易把这个孩子拉扯大,让他上好的学校,去国外留学,图的不就是他能出人头地,安安稳稳过活。可他偏去招惹那些不该招的,还苦苦瞒她骗她,真当自己命不重要! “我早就告诉你,不要去报仇,你怎么就偏偏不听,程翰良是什么人,是什么地位,你去不就是以卵击石!” “可我也不能这么白白受着!”李琅玉愤愤回道。 “你还顶嘴!”白静秋狠狠落下一棍,“你读了这么多书,修身立本看不到,就悟出这些东西来!我养你到现在,难道就是为了看你去送命!” “你倒是出息了,若不是他告诉我,我是万万没想到你竟琢磨出入赘这法子,还一直骗我,说什么学校教书,编得滴水不漏!” 她一棍接一棍地打他,整个手臂都在抖,苍白得如同干枯骸骨。 她费了多少力和心血,这孩子竟全然不顾。这叫她怎么不伤心!怎么不难过! “你知不知错!” “你说啊!” 李琅玉强忍着不发一声,牌位上的名字仿佛长了眼睛,一个个在看着他,他一点点伏了下去,眼中流出泪来。 白静秋将掸子扔掉,整个人徘徊在悲痛边缘,她弯下腰,捂着嘴巴发出呜呜声,最后颤抖地伸出手,将李琅玉抱在怀里。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就算他犯了错,她还是于心不忍。 “你怎生得这么糊涂,以为活着就那么容易吗!”她喉咙发紧,声音都起了毛。 李琅玉贴着她的肩头,吸了几口气,脸上湿痕未干,“白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这天底下没有哪个子女会不在意父母被他人害死,而自己却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那是你尚未为人父母,但凡父母,都希望子女平安为大,平常是福,你这是在往火坑里跳啊。” “我若不跳,这一生也会煎熬,那样的话又有什么区别?” 只有两条路,唯一的区别是其中一条更痛苦。迟早要做出选择,倒不如干干脆脆来个爽快。 李琅玉收紧呼吸,目光略向上望,变得迟钝缓慢,他在接连响起的爆竹声中,好像失了聪似的什么都听不到。夜空里绽起烟花,五颜六色,透过蒙灰的玻璃小窗看过去,有种凄艳的苍凉,全部坠落在除夕的北平中。 张管家将车开了一圈,雪地里撒了炮竹纸,红白交错一片狼藉。他眼睛绷得不敢眨一下,想他年岁渐大,视力也没以前好了,现在还得干找人的活,那混小子可真是让人折腾。 他开到北街外二道,正好瞧见一个颀长身影在灯下彳亍而行,得,还能是谁,不就是那位让程四爷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疼也不是、气也不是,最后连年夜饭都没吃就出来找人的程姑爷吗?看来他老眼还不至于昏花。 李琅玉沿着墙壁往回走,脚步时快时慢,眉头轻蹙心里盘着事,这时,一束车灯打了过来,然后响起车鸣。他回头望去,就见张管家笑着说:“姑爷,天冷就别一个人赶路了,这是要上梁山呢还是回五行山?” 别看老张这人平时端着个笑容可掬的福相脸,实际上四川的辣劲一上来,他就是个老油条真貔貅,三句话呛得你喉管疼。 车子开了一边门,程翰良坐在里面,不冷不热道,进来。李琅玉皱着眉似在做心理斗争,斗到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他上了车。 车子徐徐而行,张管家晃着脑袋在哼民歌小调,声音不大。李琅玉靠在车椅上,冷淡开口:“你去找白姨了?” 程翰良嗯了一声,“见见故人。” 李琅玉胸中起伏一阵,道:“你为什么要把我的事告诉她?”话一出口,他顿时觉得这个问题很蠢,很多余。 程翰良侧头道:“她总该知道的,你瞒不了多久。”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李琅玉干脆别过脑袋,只看窗外,任是心有怨怼也不着一字。他现在不像开始那样时常被激怒,只不过变成了一潭死水、一口枯井,冬天一到,就无比的坚硬冰冷。 进入程家大门,程翰良率先走了出去,李琅玉还坐在上面,想是故意错开。张管家把小调哼完了,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倔强的年轻人,慢悠悠点了根烟对他道:“你和四爷之间的事我大概也知道一些,说实在的,你们这些新青年总是分外执着事情真相,对与错分得跟楚河汉界一样,要我说哪有那么多真假是非,我老张虽然眼睛不如你好,但看的东西比你多,人呐,要先学会低头,才有机会抬头。” 他把两边车门都打开,走到李琅玉面前打着一脸哂笑道:“五行山到了,姑爷请回吧。心放宽点,再等等说不定唐三藏就来了。” 李琅玉略略看了他一眼,然后从另一边车门走了出去。 卧室里没有开灯,李琅玉摸着黑找到电闸,灯一亮刺得眼睛睁不开,他来到床边,随手翻开被子,有什么滚了一骨碌落在地上,发出铮铮的声音。 顶亮的吊灯下,银光熠熠。他低头一看。 是那根红缨银枪。 第32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10 初七一过,街上走动的人渐渐多了,小商铺重新开门,城外寺院办起庙会,引去不少老人小孩,天桥处来了几位艺人,仿着当年北平的“天桥八怪”,说学逗唱,倒也兴起了一阵小热潮。随着政权更迭,许多民间艺人纷纷消失不见,天桥也不似以前热闹,当年云里飞唱滑稽二黄,大金牙手拉洋片,焦德海说单口相声,另有大兵黄骂街售药糖,拐子顶砖,赛活驴,现在也只是沦为北平老人口中的闲话家常,一开头便是一句“想当年”,如何如何。 不过,这不是最热闹的,最热闹的还得当属元宵,那才是处处悬灯结彩。 正月的头几天,李琅玉没有出门,他每日最常做的便是擦洗那根红缨银枪,枪上有隐约的墨色细痕,当初未及时拭去便留下了,这是他小时候的“杰作”,那会儿正是男孩子长个时期,他隔半月就比一次,用毛笔在枪身上面标下小横线,一道一道,时间一久便擦不掉了。 枪身已经老旧,缨穗稀稀疏疏,还掉色,这让它看起来像一个备受岁月折磨的人,从青春焕发到日薄西山,中间的苦难道不尽、说不出,可是稍稍想想就会掉下泪来。李琅玉想,它该是多可怜,孤零零落在外面,如今总算回来了,如同历经十三载终于归汉的张骞。他将它握在手心里,冰冷的金属不自觉产生了一丝暖意,仿佛有双手在回握着他,苍老有力,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掌纹脉络,长满老茧的皮肤,还有修长的指骨,这双无形的手让他无比安心,似乎在告诉他,风雪夜归人,一切都能回来。 听张管家说,当日程翰良借着酒醉跟冯尚元讨来这根银枪,对方相当不快,然而又不好发作,便忍了气吞了声。李琅玉对此没有回应什么,倒是张管家笑着问他,大圣爷,这金箍棒还你了,还闹不? 可是一根金箍棒也换不回五百年被压之苦。李琅玉冷着脸不再理睬。 得,还是这往死里犟的臭猴性,哪天真得给套个紧箍咒。张管家啐出一口瓜子皮,再次哼起了四川小调。 月巧在正月十三这天来到程家,跟着阿静熟悉四周,她之前听闻程家姑爷是入赘过来的,不免多在意了点,程四爷和李琅玉站在院子中,似乎在谈着什么。 “元宵那天和兰兰一起出去看看吧,你应该很久没看过了。” 他确实是很长时间没见过北平的元宵节,走一走也好。 程兰上次跟他提及的旗袍已经定做好了,她本来想亲自去探望下徐桂英,被李琅玉以其他理由推脱了,那徐妇人估计此刻早就离开了北平。旗袍大小是按白静秋的标准给的,布料质感很好,李琅玉择了一个时间捎给白静秋,没有多待,心里仍然揣着愧疚。 而这一转眼,日子便走到了正月十五。 程兰走在外面很是愉悦,李琅玉被她拉着,勉强打起精神。程翰良让他俩早点回来,傍晚很有可能要下雪。北平的整条街都挂满了红灯笼,一些老字号招牌店精心挑了牛角灯或纱灯悬上,小孩子喜欢围在灯下,看上面描绘的彩图故事。拨浪鼓和面具是卖得最多的,饽饽铺和茶汤铺在摇元宵,李琅玉在南方时曾过过几次正月十五,也是在那会才知道汤圆馅竟然有咸的,包着菜肉。豆沙和芝麻稍显甜腻,程兰买了碗山楂馅,粉白面筋团子上点了梅花图案,瞧上去模样可爱。 李琅玉起初只是走马观花看看,后来不免慢下脚步,还是回来好,什么都是原滋原味,被市井的吆喝声所感染,他也觉得心境慢慢明畅。 从饽饽铺里走出来时,有人喊他名字,李琅玉回头望去,发现是贺怀川。他拿着一袋纸装板栗,未走近便闻到里面的油爆香味。 李琅玉不由露出笑脸,他向程兰介绍贺怀川,旧日朋友,海外学医,十月左右回的国。三人去了间茶馆,坐下来谈南论北。 贺怀川生得斯文,穿着考究,应该是刚从学校里出来。大概常年与病症打交道,又听说程大小姐身体不好,便不由多问了点。 “程小姐平日吃的是哪些药?” “都是中药,医生说得慢慢调,有时天气不好,也会严重。” 贺怀川敛着眼睑,眉宇微皱,但也没往下说。 李琅玉对程兰道:“他学的是西医,平日与他聊天也没见他对中医有好感。” 贺怀川忙解释道:“这你就冤枉我了。我外公是中医,我爸也是中医,只不过到我这里,中途改道,到现在我都没少被他们骂。” 他说,学中医时常常觉得很多知识得不到解释,缺乏理论支撑的后果就是虚无缥缈站不住脚,何况最终还要用到人身上,这对生命实在不尊重。改学西医心里会踏实很多。 李琅玉道:“其实国人到现在都不相信西医,与其说这是医学之争,倒不如说是政治之争、利益之争。” 程兰有些好奇,问他支持哪种。 李琅玉称是西医,后又补了句,梁启超也推崇西医。 贺怀川舒朗一笑,程小姐,他最喜欢的便是梁任公,这问题你问他没用。 程兰仔细想了想,“其实中医并非全无道理,纵然它不是科学,但却是经验技术,就像夸父追日。”她打了个比方,让李琅玉他们有些不解,“中医治人,其实是一个人定胜天的过程,科学是死的,人是活的,路是通的,经验技术总会接近科学,甚至会孕育出更多可能。能留下来的东西都是一种信仰传承,就像梁任公被割错肾后还在为西医辩解,为的就是让人相信,我不能因为我的病没有治好,就去怀疑中医。” 贺怀川觉得有点意思,他家里人平日说起这个问题,无非就是“数典忘宗”、“崇洋媚外”这几个词,听多了,反而愈加抵触。李琅玉也突然记起来,程兰似乎学的是文史哲学那一类。 三人坐到下午,程兰突然提出想让李琅玉陪她去那船上看看,湖上有几艘小木舟,专为元宵这天准备的,听说将愿望写在纸上,再放进塑料河灯里,送到水中央便能实现。李琅玉兴致乏乏,他想问一下前不久拜托贺怀川打听的事情,便让程兰自己先去。 贺怀川从腰兜里掏出一些单子,都是冯家在各地的货检记录,一比对,发现数目虽然相同,但前后重量都不吻合,想来中途有易货的可能性,若是要查,还得去冯家。 贺怀川见他满脸严肃,于是道:“今日见你发现跟往日有很大不同,是在程家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有点小变更,不打紧。” 贺怀川微微锁眉,“虽然我知你是为报仇,也能理解,但这程家也不像你所说的那般可恶,还有,程小姐也不是……” “我知道!”李琅玉突然打断他,似乎被戳到什么,脸上现出气闷情绪。他前段时间刚被白静秋责骂,如今又被好友质疑,觉得所有人都对他倒戈相向。 贺怀川中止谈话,不再继续,有些事情往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不打算插手,也帮不上什么。 两人出了茶馆,准备去湖边,忽而瞧见前面围了一堵人,人潮都往一个方向涌,还听到敲锣的在嚷:“落水了!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是个女的!” “好像是程家小姐!” “救人啦!” …… 李琅玉心一惊,朝湖中央望过去,果然瞧见了人影,的的确确是程兰,双手扑腾着想要浮上来,大冬天里湖水冰凉,划桨的船夫将木浆递过去够她,捯饬了半天也没成功。 “快点来几个人啊!” 李琅玉原本想过去,可迈了几步,一个恶念突然钻了出来。 程兰万一没救成功会怎样,万一直接死在这湖里又会怎样,她若死了,那程翰良是不是也会不好过,是不是也能体会到他当初的心情?这是不是算报应? 不过这么短短的一瞬,他停下了原本前进的步伐,心里沉甸甸的,像在与一条毒蛇对视,他动弹不得,久而久之,他变成了那条吐着信子的冷血动物。 几个身体强壮的男人跳到了湖里,贺怀川也是大惊失色,拽着李琅玉朝前,却突然发现对方不为所动。 “你怎么了,程小姐落水了!”他提高嗓音,以为对方吓懵了。 李琅玉双目由惊惶转为闪躲,再到冷酷,他煞白着脸,握紧拳头,胸口堵得发慌。人潮声音愈来愈嘈杂,这为他的恶念找到了一个良好躲藏点。 他不知道冷汗已经漫到整个后背,他只是退了一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落荒而逃。 “李琅玉!李琅玉!你给我回来!” 贺怀川在他身后怒喊道。 可他什么都听不到。 第33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11 日头渐渐落下, 东大街的吆喝声穿过零零落落的收摊小铺,李琅玉贴着石墙,身子一点点蹲了下去,他气喘吁吁,他慌不择路,如同断粮的马骡直往悬崖上逼。 他不敢回望。 几个路人陆续过来问他怎么了,他抬头,黄昏的冷风削得他脸庞苍白。 离湖边有很长一段距离了,程兰的声音却隐约在耳边响起。李琅玉感觉胃里一阵翻腾,胸闷得干呕出酸水,两条腿像被砌了道水泥,黏在地上,动弹不得。 风刮得厉害,他下意识裹紧围巾,异常的熟悉感让他低头——是程兰给他织的那条,出门时帮他套上。 李琅玉捏着围巾边缘,久久怔在原地。 他到底在干什么,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这段时间他较劲摆脸,看不顺一切,认为所有人都欠了他,活该被他冷眼相待。可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在可怜地勾心斗角,与自己。 程兰待他是很好的,而他欺她、瞒她,从一开始就骗她,他就是个卑鄙可怜的懦夫,是个费尽心机的骗子。如果程兰真的救不回来,那会怎样,李琅玉突然全身发冷,阴森森的恐怖感盘旋在心头,比之前以往更甚。 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男子汉大丈夫,在卫家卫国之前,先学会保护女人。”他幼时曾因一件小事把他阿姐气哭过,傅平徽罚他站了一下午墙角,如是训诫道,直到他老老实实认错。如贺怀川所说,报仇是一码事,可程兰是无辜的。 他万不该在这时候退了那一步。 李琅玉撑起身子,敛了敛呼吸,徐徐往回走,渐渐的,脚步加快,他跑起来,丢掉全身负重,在北平大街上,在呼啸而过的大风里,他循回原路。 湖边人群已经稀少,李琅玉扑红着脸,随手抓了个路人问:“刚刚落水的人呢!有没有救起来!” “有个先生自称是医生,把她带走了。” 那应该是贺怀川。李琅玉呼出一口气,但并不觉得轻松,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挫败感在嘲笑自己。 天色暗了下去,他只身回到程公馆,一路忐忑不安,直到他迈进大厅正门,行色匆匆的下人在各个房间奔走着,而程翰良,就站在正前方,他缓缓转过身来,用一双威严冷酷的眼睛看向李琅玉,看得他无处遁形、脊骨刺痛。 “她……” “去跪。” 简简单单两个字,像钟鼎一样压了过来。他原本想询问程兰状况,但程翰良不给他任何机会。所有人都目睹了他的胆怯,临阵脱逃的人什么都不是。 北平大雪从午夜时分开始,李琅玉跪在院子中央,一夜未睡,饥肠辘辘,起初还能撑得下去,到后来寒意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扑上来,他冻着嘴唇不住地哈气,来回搓动大臂。 程公馆灯火通明,所有人来来回回忙个不停,却没有一个人敢往他这里观望,只有中途某次,月巧偷偷出来塞了点吃的给他,李琅玉急忙问她程兰怎么样了,听闻烧退了才放下心来。 他于心有愧,纵然是程翰良罚他,也心甘情愿。 临到傍晚,雪停了,太阳从云后探出头来。几个下人将李琅玉扶起来,他刚起身,便因长久的膝盖弯曲一下子倒在地上,整个人使不出一点力气。 家庭医生来过两次,一次为程兰,一次为他。李琅玉缩进被窝里,吃了药,敷了热水,脸上现出血色,人们进进出出,木板地哒哒作响,李琅玉却浑然不觉这些嘈杂的动静,他只记得回来时的那一幕,程翰良双唇翕动,声音如冰冷的石块,他说:“弃女人而不顾,我不喜欢没有担当的懦夫。” 张管家将李琅玉状况一五一十告诉给程翰良,纵然兔崽子心气太傲、不识大体,但他也觉得这次惩罚有些厉害了,于是稍稍多说了句求情话。程翰良目不转睛盯着楼梯拐角那盆文竹,几日不修剪,就开始肆无忌惮长出旁枝乱叶,苗子虽好却少管教。 “老张。”程翰良打断张管家的絮叨,伸手指了指,“新来的丫头尚未教好,这剪枝的活还是由你来负责。” 他从位子上坐起,神情忽地有一瞬间停顿,但也只是仅仅几秒,便径直走上楼去。张管家皱着眉,摇摇头叹了口气。 夜深人静时分,程翰良随意披了件单薄外套,来到李琅玉房间。床上的身影已经完全蜷缩在被褥里,隐约能看到畏寒颤抖样子,桌子上摆有一瓶热水,程翰良倒了满满一盆,将湿毛巾沾了沾,拧干后敷在李琅玉额头上。 李琅玉鼻息微动,伸出手去寻热源,只是两只手臂刚从被子里探出,冷意便钻进了胸口,激得他缩紧脖子。程翰良赶忙抓住他的手,放在嘴边不停哈气,他从未干过这类事,此时显露出一丝笨拙的温柔。 那双手冷冰冰的如同水底鹅卵石,李琅玉阖着眼,什么也不知道,一心只想取暖,他胡乱抓着,最后竟将手伸进了程翰良衣襟中,滚烫的温度如针线般迅速绕在手指间,他觉得很踏实。 程翰良本想将他的手拿开,又见他冷得厉害,跟刚出生的小羊崽一样,缩成了一团,很瘦弱,很可怜。他没法,便解了自己衣服,又解了李琅玉的衣服,两人抱在一起,被子搭在外面。 是个土法子,但很好使。 光裸的两具肉`体紧密贴合,一深一浅的肤色在黑暗中彼此渗入,李琅玉闷哼了几声,修长的指骨抚上程翰良的后背,沿着脊椎细细探摸着,仿佛在冬日中路过一处热泉,他不想冻死在这里,只希望有人能将他带出去,于是不自觉躬起了腿,像抓着块浮木缠住程翰良的半边身子。 程翰良也不由搂紧他,对着他的耳朵与脖子吹出热气。苍白带冷的皮肤像破冰湖水,逐渐温软下来,泛出微红的气色。李琅玉顺着暖意仰起脖颈,发出微不可察的喘声,身体主动探向那片包裹自己的热意,一阵乱摸。 程翰良绷紧后背,加重压在他身上的力度,渐渐开始细碎的亲吻,从两颊吻向锁骨,一路吻到腰腹,光滑的皮肤像装在黛色瓷瓶中的清酒,穿肠过肚后,便想对他掏心掏肺。程翰良知道自己有点心迷意乱,这很危险,也很紧张,都说怀璧其罪,他不仅藏着美玉,还想将这块玉融进骨血中,染上他的温度和气息。 他真是个罪人。 两人浑然不觉地纠缠在一起,颇有种同病相怜意思,做着相濡以沫的涸辙之鲋。 李琅玉被他压在身下,循着本能迎合安抚,脑袋因缺氧仍未清醒。他又一次梦到小时候的落水困境,怎么浮都浮不上来,身体思维感觉完全回到当初,脸上现出热汗与焦急。他在梦里怕极了,真觉得自己会死掉,张了张嘴,握紧程翰良手臂,费尽好大力气道出黏糊不清的一句:“救我,救我,程四哥……” 这一声喊出来,直直抽走了程翰良的半个灵魂,他怔在那里,久久不动,全身浮出汗来,眼珠子都在打颤。 十年一别,难得生情。这孩子,真的是他的劫! 他要什么,自己的血自己的肉自己的骨,通通都给他! 只要他是自己的。 程翰良俯下`身,用力吻住对方的唇,胸腔的躁动在翻滚,蓄势而发的性`器贴上李琅玉的大腿内侧。 “琅玉……”他含着微哑的声音唤道,终于让对方从梦里醒过来。 李琅玉看清面前人后,一个激灵僵直了身躯,他抱着程翰良,赤`裸相贴,下半身被异物抵住,只消想想,身上便全是湿漉漉的一片。 程翰良凑近他,发梢悬着汗,一滴一滴落在李琅玉身上,他眼睛在笑,闪着狩猎似的精光,笑得很是嚣张:“醒了?知道错了?” 李琅玉煞白着脸,反应过来后惊恐地去推他,他不怒,反而单手掩住脸孔,笑得更加肆意。突然,他倾身过来含住李琅玉的唇瓣,像饥肠辘辘的旅人,狼吞虎咽般吮`吸舔舐,滑软的长舌伸进口腔中四处侵略,同时将灼热粗壮的欲`望送入对方先前被情`欲缠绕的身体。 李琅玉手指抠紧床单,喉结在单薄的皮下不断上升,程翰良没有离开他的嘴,好像要把他的灵魂从躯壳中吸出来。他对抗、躲逃,在暴风骤雨的撕咬中魂不附体。 程翰良将他抵在床背板上,横亘的梨花木边缘咯着白净的裸背,摩擦出红色的痕印来。李琅玉勉强吊起眼梢,发现两条腿早已被架在对方肩上,他慌张地心底一沉,私密处臊得似火燎原,牵扯出滚热的淫液,那凶狠东西不依不饶嵌到更深处,仿佛长了心脏,跳得跋扈,跳得他脸上半白半红,逼他打开压抑的喉嗓。 李琅玉不肯发出声音,他的脑袋几次撞到墙壁,有清晰的“砰砰”声,程翰良便又向前几分,双手护住他的后脑,吻上他的鼻翼和下眼睑。 这一次,彻底没有任何可遮羞的,原本搭在身上的被子大半滑至地上。这种直接的赤`裸带来强烈的肉欲刺激,李琅玉生出虚幻的不安全感,没有衣服,没有掩护,他的一切都全部被剖开来,羞耻异常。可更令他羞耻的是,身体在逐渐打开,去接受这个可恨的男人。 “畜生,你个畜生……”他为他的理智喊出这句愤懑,冷汗与泪汩汩而下,“总有一天,我要你付出代价!” 程翰良一个深挺,堵住他的唇,只留下呜咽声,他搂紧这具湿淋淋、汗涔涔,布满温热气息的身体,怎么抱都抱不够。 他是恨他的,可这又如何,他就想把这孩子留在身边,教他、念他、天天看他,要什么,给什么,有些暂时不能给,但最终都会还给他。 程翰良想到这里,忽而笑了,李琅玉还在不停骂他“畜生”,他轻轻舔弄着对方的唇角,一小口,一小口,低声应和着那倔强的怨怼. “是,我是畜生,是我害你家破人亡,是我让你举目无亲。” “别说这辈子,便是下辈子,下下这辈子,我这条命都是你的。” “就算你想啖我血肉,饮我骨血,这都随你。” “只要你是我的。” 程翰良加快动作,狠厉地撞向李琅玉,终于迫使他喊出声来,那声音跟从水里滤过一遍似的,崭新的清澈劲,全被程翰良尝入口中。 李琅玉绵软地靠在白墙上,身体失去了支配,一上一下,有时冷,有时热,冷是因为他还不肯丢弃理性,至于热,那是他无法面对的一部分。渐渐地,他开始昏昏沉沉,程翰良将他的手举起,贴近自己的左胸膛,同时让他的脑袋埋在其中,问他,听到了吗? “这里是心脏,开枪的时候对准这里。” 第34章 百年枯骨恨难消 12 三月初,陕西战场发生变故,国军于宜川失利,一高级将领因兵溃而自杀,这事传到各地后,人们对国民政府的态度一度消极,乔司令等人对此事十分关注,程翰良也在这个时候出了北平。 一走,便是两周。 李琅玉在家恢复了一阵,经家庭医生检查后没有大碍,尽管如此,每日还是药养着。他这次倒没有上回那样消沉,只是晚上有点失眠,睡得浅,稍稍风吹草动便会醒,有时好不容易睡着,就做起梦来。若是寻常的梦也好,可偏偏梦的是那天晚上,一幕幕倒回来,时间仿佛停滞在那个时刻。而且,这梦的开头也奇怪,每次都是程翰良拉住他想说点什么,而他在梦里一意孤行,与程翰良针锋相对,最后演变成令他颇感难堪的画面,反复几次,他明知是梦,却像被鬼压床一样醒不过来。 等到清晨,后背大汗淋漓。 李琅玉有时想,那个梦里的自己怎么就不肯冷静下来,还那么愚蠢顽固,甚至他都觉得有点生气,可是他又想到,现实的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而且更糟糕。 这是非常折磨人的。 这天晚上,李琅玉起了床,打算去楼下坐坐,不成想大厅兀自亮了盏落地灯,是程兰,她也睡不着,拿了本书在看。 两人都愣了愣,自落水一事后尚未好好相谈过。 他弃她跑了,街上的人看到了,程翰良听到了,那她,也应该是知道的。 李琅玉微微低头,走了过去。 程兰看的是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文字天真愉悦,正好适合消长夜。她并没有提及那天的事情,反而说起读的内容来。 她说真好,李琅玉回道,是写得很好。 不,我是说人。她抚摸着书页,有些感慨。“我最喜欢这句。”她指给李琅玉看——桃花初绽,柳色亦欣欣然可赏。 这确然是很可爱的一句,李琅玉浮出很浅的笑意。然后,他迟疑稍稍,最终还是绕回元宵。 “那天你为什么要去船上,那些船看样子便是年久未修,许愿这种事也不过是商人弄的噱头,当不成真。” 程兰撇过脸,抿着嘴巴有半会儿,才开口道:“其实上次你从广州回来,我便觉得你好像有点变化,每日过得也不如以往开心,瞧着像有什么心事,可是你不愿告诉人,我也就不好过问。元宵那天,我与你出去,也是想让你散散心,至于许愿一事,我当然知道不能当真。”她随意笑了笑,“只不过人总要有个寄托,如果它真能实现愿望,让你顺顺心心,像以前那样,忧啊愁啊别来烦你,那也是好的。” 这一番贴心贴肺之言让李琅玉不由哽住,“你……你为什么,要对我好?”根本就不值得。 这话问得奇怪,程兰也觉诧异,“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一家人,这三个字让李琅玉蓦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旧画面,眼底在昏暗中浮出湿润。他别过脑袋,咬着下唇,咬出一片泛开的红。 程兰见状,缓缓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还在为‘入赘’一事耿耿于怀,也是,这对于男子来说确实不大体面,周围总会有人谈起这些。可是,我们毕竟是读过书的,这都是陈年之见,结婚嫁娶本就是两个人的事,他人说什么也干系不了什么,我们自己把日子过好,对得起自己就行。” “不是!不是这样的!”李琅玉急急抢辩道。 “那又是怎样?” “是……”话头如落下的箱盒盖,戛然而止。是我骗你,欺你,瞒你,诓你,算计你,从未好好对过你。他这段时间常常看不到出路,觉得人生渐渐变得只有碗口大,他困在里面,四面环壁,回过头望去,一无所有。 可是他真的找不到路啊。 李琅玉突然捂住胃,一点一点弯下腰去,先是猛烈的咳嗽,再是作呕般想吐。 程兰连忙问他怎么了,等他抬起头,脸上全是湿漉漉的一片,眼圈的红色都泼了出来。 他抓着她的手,难抑哭腔道:“你有没有想过,是我问心有愧呢?” 程兰怔在原地,那双搭在她手臂上的手忽然灼烫起来。前段时间,程翰良总对她说些奇怪的话,她也知道是旁敲侧击,句句都指向李琅玉,可猜想是虚的,她不至于为点胡思乱想就去怀疑一个人。 “说来奇怪,我本是因为溺水而昏迷,但在那段时间里,似乎梦到了许多不曾见过但又很熟悉的景象,我站在火海里,屋子的木梁一根根塌下,觉得甚是惧怕,现在想想仍然心有余悸。” 李琅玉将头埋在她的肘窝里,肩膀仍在颤抖着,程兰看到他顶上的发旋,这莫名激起了女人骨子中的母性,想去照顾他。 “琅玉,你若真有心事,不妨说出来,两个人一起想总比一个人好。” 可是这事,他说不出口,也不知从何而提。 他摇摇头,在仓皇无措中一遍遍说“对不起”,十遍百遍,这世间最无用的话语,也是世间最无可或缺的话语。 程兰扶着他,最终什么都没说,也没问。沙发上的书还摊开着,里面夹着张摘写。 “春天黎明很美。 夏季夜色迷人。 秋光最是薄暮。 冬景尽在清晨。” 她想,大抵因为这是冬日夜晚,所以才一片狼藉。 若是清晨呢? 若是清晨呢…… 又过了几日,许妈念叨着四爷傍晚就回来了,赶巧还有些饺子皮,正好下个整锅给四爷接风。程兰在桌子旁帮忙和肉馅,将饺子捏成小锦鲤状,摆成一圈,十分好看。 李琅玉走了过去,默不作声帮着一同忙活,许妈微微诧异,道:“姑爷看样子好多了。” 李琅玉半晌才抬眼,神情迷茫,仿佛刚睡醒。 “姑爷和来时那会简直判若两人,半年时间话少了许多,也瘦了,便是我这个做下人的,都怕是哪不周到亏待了你。四爷还时不时差点我做些中你胃口的,知道你爱吃甜,汤啊粥啊要我多放点红枣入味。” 李琅玉垂下眼,捏着柔软的面皮折成一道道褶子,淡淡道,劳您上心了。复又等了一会儿,补了句,是我性子不好。 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吃过午饭,月巧前来称说外面有人找程四爷,听闻不在后又问是否有位李秘书,她拿不准,便来求问程家姑爷小姐。李琅玉一听,想是广州熟人,便让月巧带客人进来。 果然,一逢面,正是那因赌石结缘的万祥翠老板——汪富珏。 且说上次一别后,汪富珏金盆洗手,关了店铺,回家与妻儿常住。这次来北平,一是有件旧物想交给程翰良,二则是带家人来北方看看。 他笑说,广州这会儿回了点暖,之前湿冷湿冷的,家家棉被都闷出潮,不晒就起味,这北平果真不一样,没想到还在下雪,可怜衣服带少了,只能到这买几套。 他又道,孩子上高小了,还没到北方来过,这次也是让他图个新鲜,赶巧,他头次碰到下雪,别提有多兴奋,昨日在外玩雪太久,夜里就打了喷嚏。 李琅玉含笑附和几句,问需不需要点药,家里正好有。 汪富珏只说不用,问:“四爷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傍晚,是有什么急事吗?” “确实是件要紧的东西,对四爷来说。”汪富珏从怀里掏出一个红樱桃木小匣子,最上面是镂空工艺,仿古窗格样式,抛了层光,周围用阴刻手法雕着兰花作点缀,另有一对燕子立在窗头,大概是“愿如梁上燕,朝暮来相见”这般寓意。 通常来说,珠玉还得美椟配,做工如此精致的木匣定是为了来装贵重饰物,而有些人会专门给这种定制取个名,诸如“一色春”、“东仙”、“天香”、“小玲珑”。汪富珏将盒子翻过来,露出盒底,刻着“青晴”二字,简简单单。 “四爷让我刻的,刚好那年春光艳丽。” 而不知为何,李琅玉首先想到了“故人归马踏青晴”。 “这是用来装什么?”李琅玉问道。 “那是很久之前,程四爷找我,给了我块白玉,让我仔细雕琢说是送人。等我雕好后他想要个匣子,店里的他看不上,我便专门做了眼下这个,只不过那时他有急事突然走了,这匣子一直留我这里,上次在广州,我被那赌石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也忘了这茬。” 李琅玉一手撑着脸颊,中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他随意问道:“那你可知他送给谁?” “这就不清楚了。”汪富珏想了想,继续道,“不过那玉对四爷确实贵重,他说是当年拜入师门时,他师父送给他的。” 李琅玉神情一僵,瞳孔陡然睁大,再张嘴连舌头都变钝了,“他,什么时候找你的?” “六年前吧……对,六年前,农历五月初三,我记得那玉的背后是这日子,他让我特地刻上的。” 农历五月初三,是他生辰。是那块玉,是他扔掉的那块玉,从他父亲手里留下来的那块玉,他扔掉了! 李琅玉当场愣住,仿佛有噼里啪啦的冰雹子打在头顶,砸得他格外清醒,清醒到心肝脾肺抽离到身体外面,眼耳鼻口四处分离,他都还能感知一切。 不久,待汪富珏走了,李琅玉独自来到后院,推开门,半晌不动站在门边。 大地上是无边的白,老天爷还顽固地在撒盐,瞧着浪费,却无半点心疼。 李琅玉望着被大雪掩盖的院子,眼神微微涣散,突然,他两步三步冲到雪地里,一捧一捧地将雪挪开,如同移山的愚公。 是,愚公。 雪中寻白玉,无异大海捞针,他也觉得自己疯了、蠢了、痴了,可是手上却没办法停下来。 他不是贾宝玉,不期望有丢玉后还能寻回的好运气,他只是个刻舟求剑的白痴。 许妈几个见他扎在雪地里发了疯般徒手掘雪,连连喊道:“姑爷你这是干什么啊,还不回去莫要再坏了身子。” 他听不到似的仍在继续,许妈招来小叶,想将他拉起却被挣开。 “姑爷,你要是找什么,好歹等这雪化了,现在还下着呢!” “玉,玉……”他喃喃念道,眼中是被凶狠包含的悲戚,“我一定,一定得找到!” 这遍地的白,他要一一除尽。 真的是疯魔了。 院子里闹成一片,而这时,程翰良从门外回来,听了别人叙述,什么都没说。 李琅玉还在挖着,其余的他一概不知。就在此刻,眼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厚实有力,掌纹清晰,而躺在掌心里的是一块白色玉佩,兰草图案出尘生辉。李琅玉呆呆地停了下来,时间仿佛有一瞬的静止,他颤动着眼珠,缓缓抬起头,与在雪中撑伞的程翰良两两相望。 雪絮飘飘洒洒,黏在程翰良的黑色风衣上,黏在李琅玉的发丝上,而在那顶黑色大伞下面,什么都化开了。 李琅玉望着他,眼中是摇摇晃晃的一洼雪水,他慢慢将头靠过去,在那手心里,贴着冰冷的玉佩,好似那玉跟海螺一样能发出声音,他听着听着,心底彻底安静了。 程翰良抚上他的双眼,摸出一抹温热,在这冬日里。 作者有话要说: 《枕草子》最早译文版本是周作人那一版,翻译发表时间大概在1953之后,这里作提前处理。 第35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1 惊蛰过后没几天,政府下了艺展通知,北平各处纷纷张忙起来,《和平日报》头版也刊登了此事,活动尚未开始,声势造得十分响亮,只要你去屋外溜达溜达,保准被几个报童凑上来宣传一番,就连街上的店门也贴了不少字报。 “话说今年这艺展动静尤其大,好像还有洋人来看。” “他们来看什么,看的懂吗?” “这你就浅薄了,咱们上面打了那么多败战,估计得拉拢他们了。” …… 总归,这事让北平迎来了年后第一波热闹高峰。 李琅玉将玉佩从匣子里取出,用软布仔细擦拭表面,郑重戴在脖子上。玉佩躺在胸口处,大概时下流行的胭脂铁圆盒大小,边缘有轻微磨碎痕迹,想是扔的时候磕着了。一点瑕疵,却像个白纸上的大墨团,可惜得很。 玉这东西极其易碎,李琅玉小时候也打破过一块,还是他爸送给他妈的定情物,那时他又急又怕,最后抹着眼泪向沈知兰认错,沈知兰把他抱在膝盖上,拿来手绢给他擦脸,把垮下去的两颊擦得红扑扑,又亲了亲额头道:“玉碎了就碎了吧,只要咱们家琅玉好好的便够了。” 傅平徽带着戏班常年在外,鲜少回来,有时也就春节能见着,管教一事主要落在沈知兰身上,而沈知兰则真是把他疼在心坎间,性子自然顽劣了些,后来傅平徽回家时便说,男孩子这么养可是会娇气的,于是没少严惩过他。 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这不是没道理的。 下午,李琅玉带张管家出了门,置办几件必需品。回来途中,正好路过一家小戏园,里面在演《锁麟囊》,班子不出名,来的人也就不多。张管家忽然将车停下来,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他请客。 两人落了座,四周空位有余,台上刚刚唱完“归宁”一折,青衣声音现了怯,收尾不饱满,一众人微微撇嘴,觉得可惜。 张管家道:“我来听过几次,这个班子刚到北平,他们唱的最好的是下一段。” 李琅玉倾耳去听,只见那青衣抬起水袖掩了半面唱道:“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青衣抖着手指,京胡咿呀咿呀地拉着,那座下的人也都露出戚戚色,魂啊肝啊全都颤了。 “如何?”张管家问道。 李琅玉缓缓阖眼,眉宇间的哀凉都是皱皱的,这青衣把他的心唱到了台上,但最后,他也只是发出一声简单的轻笑。 出了园子,两人回到车上,赶巧报童递来一张报纸,跑过长长的大街吆喝道:“快报快报,冯班主艺展大戏《伍子胥》,传奇再现!快报快报……” 这一声很快让周围人停下脚步,三个两个聚在一块讨论起来—— “《伍子胥》啊,我记得上次演还是傅平徽呢!” “傅平徽不就是靠这个在北平成名的。” “这戏够大的啊,得多少人来……” “你担心什么,冯家这次是特邀,其他戏班都赶着来呢!” …… 张管家将车窗拉上,嘈杂的人语一下子灭了,他回头对李琅玉道:“姑爷,外面冷,咱们回去吧。” 李琅玉“嗯”了一声,便不再发话,等到马达发动起来,他自个儿将窗子打开,迎面是暖暖的春风。 其实也没什么,听听看也挺好的。 回了程家,李琅玉摸出贺怀川交给他的那几张货单,据说这冯家的货甚是神秘,称是普通烟酒,但抽检后的结果一概不知,似乎有几个当地大老板罩着。李琅玉暗想,虽然现今家中只剩他一人,但这莫名背负的污名是一定要洗,都说人言可畏,那些个不知情者说到傅家便是各种讥讽挖苦字眼。冯尚元知道的不一定比程翰良少,他耗在这里也无出路,倒不如另择城池,先走再说。 只是这由头怎么借,是个问题。 晚饭过后,大家伙都散了,月巧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见到程翰良使眼色,把李琅玉留了下来,便赶紧退下。 “听说老张带你去听戏了,怎么样?” “还不错,听着有趣。”他淡淡道。 程翰良望着他,眼角随之放松下来,“有趣就好,最近城南那边倒是有许多表演,你要想看,让老张带你去。” 李琅玉凝住眼珠,睫毛扫下一片阴影,思索片刻后道:“听说冯家这回要唱《伍子胥》,我有些兴趣,想去他们戏班子看看。” 程翰良顿住神情,转而注视他,声音也变了调,“那没什么可看的。” “我要去看。”是要,不是想。听起来并不打算商量。 程翰良立马明白了,“既然你已决定,为什么还要与我说,是想要我帮忙?” “借你一个人情,时间不长,到艺展结束就行。”他说得干净利落,仿佛每说一字,舌头便沾了灰,求人一事本来便就是难以启齿,更何况求的还是程翰良。 程翰良慢悠悠掸了掸衣角,手腕上的欧米茄金表在光下抛出一道亮斑,“我知道你在查冯家的事情,这没什么可瞒的。”他简单道,“他家的事说大即大,说小可小,你若想拽着这点去为你家声讨,不是那么容易。” 李琅玉微微讶然,没想到对方一直都知道,他闪过一丝不自在,但又很快掩下,“也是,你们狼狈为奸,自然不会答应。” 求人不如求己,这道理天经地义。 他是怎么想的,才会向程翰良开口,愈思量愈好笑。 李琅玉离开座椅,打算上楼,却听到程翰良在他身后来了一句:“人情不用借,我已经给你了,只怕你到时舍不得。” 他徐徐回头,期望一个答案,但对方就此打住,似乎不愿再说。 这句话咯着李琅玉心头,一咯就是五天,他去冯家的机由也找不到其他的了,且不说那冯乾打骨子里看自己不惯,冯尚元也是个计较的人,他如何问出当年实情,便算问出,又如何让他们当众承认。程翰良的冷眼旁观,与冯乾的不快结仇,将整件事拨入到另一种走向中。 这不是他的当初设想。 张管家修剪文竹时瞧见了李琅玉,忽而招手让他过来,随便唠几句,最后貔貅劲又犯了。 “怎么着,是在四爷那碰壁了?” “本来就没指望。” “啧……”他咂着嘴巴笑道,“不指望还去问,你说你心虚不虚。” 这话是真的,他若不是抱有一点希望,是断然不会去找程翰良的。 张管家将花剪递给李琅玉,道:“这文竹也是顽固,三天不剪便作乱,我这么大年纪的人还得盯着它,来,你给我剪剪。” 李琅玉迟疑接过,他不懂什么园艺,便照着自己性子剪,结果惹来张管家一声叹:“天老爷,瓜娃子你咋个都剪秃了它!” 也不算秃,只是中间一根细枝格外显眼。张管家连连摆手,还得他亲自来。 李琅玉闷着站在一旁,两眼瞅他。 “其实呢,也别怪我多嘴,我有个法子倒是能说给你,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李琅玉陡然来了精神,挺直身板。 “自四爷上次从冯家讨了那根银枪,冯老板便一直不得心,拿手的宝贝兵器使了那么多年,本来这次艺展是要用上的,现在只能拿其他来凑合。你说,这世间若有个失而复得,瞧他乐不乐意?” 他幽幽地盯着李琅玉,一番话说得合理且近乎无情,他亲眼看到这个年轻人从刚刚的振奋到黯然惊愕,木愣的表情里透着可怜。 “你,你要我……”李琅玉惶惶开口,却说不下去了。 张管家及时道:“我早就说了,这法子得看你愿不愿意。” 彼之所求,或许亦是他之所需。一物换一物,不算亏。 程翰良说的人情,也就是这个。 晚上,张管家交待了白天的事,道:“我跟他说了,也省得让他瞎想,四爷倒不用担心,他是舍不得的。” 程翰良搁下手中钢笔,抬眸看他,“老张,这事你逾矩了。” “这不是怕姑爷乱折腾吗,再说,四爷若想与他好,不如随他去,撞了南墙还怕不回头?” 程翰良抬起下颔,目光冷冽,等到很久才道:“你既知失而复得是人之大幸,又怎会不知得而复失是他之所痛。” 张管家愕然,干巴巴说道:“那他,应该也就不会去了。” 程翰良摇摇头,眼珠子在灯光里逐渐暗了下去,半边脸跌在阴影中。“他会去的。”他良久道出这么一句,透着悲凉,“他一定会去的。” 自损八百,伤敌一千,那孩子最喜欢干这种事。 三日后,春光明媚,燕上枝头。冯尚元打开前院大门,李琅玉于台阶下徐徐回身,金灿灿的阳光里他笑得温润生辉。 “冯班主,之前四爷同您开个玩笑,还望不要计较。自古良马配好鞍,宝刀配英雄,冯班主名冠北平,这银枪我与你讨来物归原主。晚辈素来仰慕您台上风采,幼时胡学几招,一直希望得人指点,若不嫌弃,允我跟学半月,尝个鲜便可。” 他拿着那根红缨银枪,谦顺有礼地递了过去,在一片叽叽喳喳的鸟雀声中,看着冯尚元脸上逐渐展露出满意。 上次是程翰良为他拿回来,这次,他要自己拿回来。 第36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2 沁春园添了许多生面孔,都是与冯尚元交好的同行,来赶这《伍子胥》的金场子。李琅玉顺其自然待了下来,只说是个学徒,别人也不生疑。 早在三十年代之前,汪派便将这故事□□了,忠臣被侮,奸臣得道,伍员逃昭关刺王僚,应了时代人心,汪桂芬研磨唱腔,加以润色,让这戏成了块试金石。《伍子胥》以老生为主,又分七折,布台复杂,在汪派沉寂后也鲜少遭人问津,而在三十年代后,新生的戏班子倒是有很多开始尝试,傅平徽便是这其中一个。 那年的傅平徽,在南方早已混出了名声,辗转多地后,带着班底回到北平,落定脚跟。正月后的第十日,《伍子胥》开演,门庭若市,迎了个满堂红,傅平徽也因此在北平一战成名。 李琅玉瞧见一些中青年,虽未着戏装,举手投足之间却见台风,都是行家,看样子冯尚元这次是打算狠下一番功夫。而在排戏期间,冯乾来过几次,见了他,一副心有怨怼又不得不噎住的样子,但比初次见面好多了,李琅玉也懒得计较。 冯乾来找冯尚元,两人在角落里谈了许久,脸色都不好看,也不知因何,冯尚元突然开始狠声训诫,父子俩不欢而散,之后,冯尚元排演中也一直耷拉着脸,众人间的配合不甚顺畅,只得暂作休息。 李琅玉在园子里的头几日被派到年轻弟子手下,因程翰良的面子未受到什么严苛对待,那些弟子只当他图个乐,便懒得教基本功,耍些俏招式与他看,李琅玉面上笑笑,拣了根长棍,说想试试。 棍法,他会得不全,但有底子有感觉,正好也看看这冯家班是怎么个教法。 起势不错,出手的韧度也够,风里挥出“呜呜”声,旁边人双眼亮了亮,“程姑爷,你这还不赖嘛,是我小看了。” “再多的我也不会了。”李琅玉笑着回应,示意他来几招。 对方是每日练习,无论刚柔度、技巧还是灵活度,都更胜一筹,李琅玉勉强招架,忽然,他一个身形不稳来不及躲闪,长棍打在右手臂上,不轻不重。那冯家弟子见状一惊,撒手将棍扔了,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程姑爷,我以为你能躲开的。” 伤势不重,皮肤只是微微泛青,等两三天就能好。 “你先坐这,我给你拿活络油去。” “诶等等,你有扶他林吗?”李琅玉突然问道,“平时若有跌打损伤,我都是靠这个的,旁的药我用不惯。” 扶他林,西药,一支的价格抵得上十余瓶活络油。弟子犯了难,暗忖这矜贵少爷连个外伤药都要讲究,别说活络油,便是拿麻油抹两道也有效。 “程姑爷,我这哪有你说的什么扶他林,要不你凑合凑合,这活络油未必不比它差。” 李琅玉摇摇头,表现出鲜少的不通人情,“若这里没有,那你们冯少爷肯定有,你带我去找他。” 对方拗不过,索性作罢,跟人打好招呼,带着李琅玉回冯家主宅。 到了目的地,李琅玉问他冯乾屋子在哪,得到明确方向后又道:“那我自个儿去见他,你先回去,冯班主看得紧,我怕你为此挨骂。”合情合理,顺利支走对方。 仆人在楼下打扫,李琅玉说明来意上了楼,冯乾的屋子半开着,里面传来莺莺燕燕的欢笑声,有男有女。他来到门口,透过微小的缝隙瞥过去。 一左一右,年轻的姑娘伏膝,清秀的男子躺怀,冯乾对着根玻璃烟管,吸了口纸包的白色粉末,吞云吐雾。这味道不似寻常烟草味,加之冯乾一副紧削苍白的脸庞,李琅玉暗暗有了盘算。 许是冯尚元不在家,冯乾便大胆起来,三人狎昵亲热,好不自在。冯乾大剌剌斜倚在床头,道:“老头子他思想固化,真以为靠唱戏能吃一辈子老本啊,也不想想现在大家图什么,行商谋利才是长远之计,要不是我替他管着咱家的商货,他哪来的钱去养那群废物。” “还总拿我与别人比较,等把这年过完,各地的货利收回来,他便知道这个儿子还是很有用的。”冯乾吐了一口烟雾,其余两人嬉笑着附和他,灰白气体在房子中央悠悠荡着,能醉死个人。 “程姑爷,你怎么杵在这不进去啊?” 冯家下人赶巧在这个时候上了楼,李琅玉猛一顿,道:“我听见里面有声音,怕是其他客人。” 房间里传来急促的乒乒乓乓声,瓶啊桌啊一溜地被人打包起来似的。冯乾冲出屋子,身上的衣服皱巴巴,怒气直往外迸:“你来这干什么!我家是你随便来的吗!”扭头又冲仆人嚷道:“你们眼睛长哪了,来人也不通报就直接放进来吗!” “你爸知道我来这。”李琅玉上前一步道,语气里多了分对峙。 “是啊,程姑爷胳膊伤了,是来借药的。” “不借!” 冯乾作势赶人,李琅玉扣住他手腕,压下声音道:“我前日接了个电话,你家的烟货在广州出了点问题,得重检。”冯乾一惊,再抬头与李琅玉对视,对方眼珠晶亮,不容置疑,一时竟有些慌。 李琅玉没等他开口,继续道:“我暂未告诉其他人,今天过来借药,扶他林。” 下午三点,戏园子里又来了些人,天气有点热,耍棍的弟子一个“潜龙摆头”回身,正好看见冯家司机将李琅玉送下车。 “程姑爷,胳膊好点了吗?” “有你家少爷的药,自然好多了。” 李琅玉边走便与他道,方才在冯家,他以烟货为由诈了冯乾一把,套了个四五分,交谈过程中,他不动声色抠了点桌上的残余粉末,藏在指甲中,至于是什么,他心里有数,但还是准备交给贺怀川确定下。而这件事让他不禁联想到广州那次舞厅风波,“特若依”里查出毒品痕迹,老板秦佰拒不承认,现在思量起来,如果秦佰没撒谎,那便有很大可能跟当时在场的冯乾有关。至于冯家那曲曲绕绕的货流路程以及前后不一的查单,想必是个偷天换日的法子。 李琅玉思及到此,眉头微皱,正如程翰良所说,这事可大可小,他没有足够的把握来将此作为与冯尚元对峙的筹码。他要的真相大白,便跟那伍子胥出关一样,难。 进了园子内,李琅玉听到一阵吵闹,于是循声而望,冯尚元不知怎地又凭空而怒,将一位瘦削老先生轰出门,对方的恳求被大门硬生生夹断。 “嗨,真是麻烦!”一年轻徒弟解释道,“自从咱师父拿了这艺展特邀,便天天有人来找他,也不知是哪里的野路子,想让咱师父做推荐分个摊位,可你那东西实在拿不上台面,怪不了人。” 关于这点,李琅玉有所听闻,北平今年计划在鼓楼那边辟出一条新街,作为艺展摊位,能入驻的都是经过上面选出来的,譬如传统剪纸扎糊这类,至于到底是为真艺术还是作噱头,就不得而知,这年头崇武轻文,利滚商行,文艺这块本就是寸步艰难,活到今天,只为风骨的已是寥寥无几。 李琅玉从地上捡起一件黑糊糊玩意儿,是那位被轰走的老先生落下的,瞧清楚后发现是只瘸腿猴子工艺,不知道用什么材料拼的,尖嘴长脸,有点滑稽。 “七岁小孩子都能做,没什么好看的。”有人这么说道,李琅玉瞧着手中的瘸腿猴子,端视了很久,大概是那副病倒落魄样太招他可怜了,便没扔,收到口袋里。 而这一天下来,冯尚元的排演被几件事接连干扰,到最后也压不住火了,旁人都说,冯老板在唱戏上尤为较真,有时只为一个动作便能抠大把个月,李琅玉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他,连身旁人与他搭话也不接。冯尚元训完一个徒弟,拿着那根红缨枪来回抛耍,却使得很不得手,似乎在琢磨中,弟子们也猜不透他,据说是个新动作,招法奇怪,颇费劲,还非得加到这场戏里。 旁人不理解,不明白冯尚元的固执,但李琅玉看了一眼,便全部知道了,他微微冷笑,带着讽刺,然后从手边的武器架上也拿了一根□□,使了个一样的动作,让周围人看得清清楚楚,包括冯尚元。冯尚元瞬间怔住,等回过神来脸色苍白,他短短几步赶上去,突然扣住李琅玉的手腕,道:“你,你从哪学来的!谁教你的!” 李琅玉低头看了眼那只颤抖的手,意料之中,趁势换上一副天真直率的笑脸,一口黑锅直接扔向十里开外,“之前在家看四爷耍过一两次,觉得好玩,他教我的。” 第37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3 冯尚元噎了声,这说得通,除了程翰良,应该不会有人再使这招,他停驻片刻徐徐松手,脸上依旧苍白,如飞蛾避火般躲开李琅玉探究的视线,独自走开了,走得踉跄,有弟子扶他,冯尚元搭上手,走了五步,又缓缓回头,复杂地望了一眼李琅玉,什么也没说。 李琅玉将□□放回原位,持着冷静的面孔,心里却想笑。刚刚那一招是他爸当年唱《伍子胥》时的独创动作,走台用的,冯尚元说到底就是个内心阴暗的可怜虫,拿了别人的枪,学了别人的招,执着到今天,北平第一戏班?好个第一! 当晚,冯家班生了火,摆了一桌盛宴,毕竟外来客居多,加上这几日着实辛苦,再过不久进度更紧张了,便趁这个机会做个谢礼。众人吃得心满意足,李琅玉也在其中,酒虽有,但喝的人不多,大部分是斯文做派。 李琅玉与几个前辈套着近乎,两眼却时不时瞟向冯尚元。做东的是他,最不尽兴的也是他,喝了许多闷酒。下人将桌子碗筷收拾好后,天已全黑,高脚楼上挂着灯笼,院子里很是亮堂。人群三三两两散去,弟子们也渐渐回了房,李琅玉见冯尚元一人坐在石桌前,伏着脑袋,便走近去瞧。 “冯班主,可是哪不舒服?” 冯尚元将脸从臂窝里抬起来,醉醺醺的两颊,目光涣散,俨然喝多了。 “晚上有些冷,我扶你进屋吧。” 他摇摇头,抓着棕色瓷酒瓶不放,自顾自饮了几口才慢慢念道:“我今年五十三了,五十三,不年轻了。” 李琅玉随即坐下,接着对方的话安慰道:“五十三又如何,冯班主是个长寿的相。” 冯尚元露出悲切神情,眼中有些湿润,“不,再过三年,不,也许不到三年,我就再也唱不了了,嗓子不行,人也老。”三百六十行,逃不过的都是年龄。 李琅玉默了小会儿,继而道:“还有徒弟在,无需太过担心。” “徒弟?”冯尚元自嘲地笑了声,神态很是凄惶,李琅玉想起与他见面时的样子,有点白面书生的阴险,也有点百足之虫的腐朽,总之与当下不同,“我虽收了这么多人,却找不到一个心仪的继承我门,估计是没缘了。” 他啜了小口酒,颠三倒四道:“还有乾儿,他娘去世早,我宠他,却让他变成现今这个样子,想管他,又管不了了,他怎么就不让我省心点,还偏偏染上那种东西,他,他……都是报应!” 李琅玉听到他说“报应”,遂追问:“什么报应?” 冯尚元开始发出戏腔里的呜咽声,若是旁人听了,会觉得有些假,他猛地灌下几口烈酒,喘着气,收紧双臂,眼睛却望向远方,“比不了啊,比不了啊……”他重复着这几个字,甚是哀凉,“我当初看了那么一眼,就知道比不了了,这辈子快完了,我还是赶不上他……” 李琅玉不做声,两眼死死盯着他,等过了半晌,对方忽而抬起头,眼睛亮了亮,仿佛回光返照般道:“我一定要把这场戏唱好,唱得响响亮亮,等唱完了,也就不会有什么纠缠我了,到时,我还是北平戏班第一人,被记住的只有我。”冯尚元开始放声笑起来,这种哭哭笑笑的癫狂样有些疯魔,时而悲,时而喜,整个人被拆分成两半。忽然,他停下笑声捂住脑袋,双眉紧拧,也不说话了,一口气像是堵在半道中。 “药,药……”他伸出手一阵乱挠,示意李琅玉帮他。 李琅玉敛下眼睑,思索稍稍才问他药在哪里,他摸向口袋,李琅玉提前替他拿了出来,两片阿司匹林,递到他面前。冯尚元艰难睁开眼,看到面前放大的面孔,忽地入魔般将李琅玉一把推开。 他颤抖地伸出食指指着李琅玉,一边起身一边后退,呼吸更加急促起来,“是,是你……是你!你回来了!” “是我。”李琅玉将计就计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这么多年,你睡得可还安稳?” 冯尚元瞳孔发直,用手挡住半边脸道:“你,你不要找我。” “我不找你还要找谁?陷害的人可是你?放火的人可是你?窃取银枪的人可是你?你说我要找谁!”李琅玉步步紧逼。 狭长的身影在平地上被拉长,一阵冷风急急吹过。冯尚元霍然转身,额头上是冷淋淋的湿汗,“你不该只找我!你还要找你的好徒弟!你最器重的徒弟把你卖了,升官发财,你应该去找他!” 李琅玉觉得胸前涌上莫名怒火,他冲上前紧扣住冯尚元脖子,将对方按在石桌上,“他做了什么,你说,他做了什么!” 冯尚元拉长脖颈想挣脱,声音如明明灭灭的烛火,断续着,“他,他为了……活命……不被连累,给……乔司令……呈上我安排的假证。” 一泼冷水如期浇下,在春夜里嗖嗖做凉。李琅玉眼里透了火,心里却透了冰,站着发怔,不知不觉松开冯尚元。干咳声绕着耳廓打转,而他心窝里一直有个小人,期待着他自己都道不清的答案,只不过这个小人被碾掉了,如碾蚂蚁一样,就在刚刚。李琅玉将目光移回冯尚元,他真的是老了,咳得很可怜,可是那又如何。他拿起酒瓶,将余下的酒给对方灌了进去,灌了个满醉。 翌日清晨,冯尚元从床上醒来,头痛异常,吃了几片药,才稍作好转,李琅玉送来一份醒酒汤,旁敲侧击问他昨晚之事,疑心疑鬼,他也忘了具体发生了什么,这让李琅玉松了一口气。但此事并非全无益处,人是个多疑动物,做了亏心事,便良心不安,冯尚元是个老顽固,信奉的还是旧派鬼神论,李琅玉暗忖日后可在这方面做点文章。 过了中午,冯家接到程公馆电话,让李琅玉今日回去吃个晚饭,这也快一周时间了,总该见个面。于是当天傍晚,张管家乐呵呵地开车过来接他,虽说不到七天,但瞧见熟悉的人让他心情不错。 黑色别克开到天桥附近,正巧遇到一辆铛铛车,得等上一段时间,李琅玉干脆下了车,说去天桥转转。年后的天桥较之前失了很多热闹,瞧不见杂耍等艺人,大家伙也只在春节期间尽个兴,平日里便很少关注这类。李琅玉一路走,只见到几个摆摊的,卖些布鞋首饰及木制玩具,平平无常。而天空陡然转阴,不一会儿便挪来几团乌云,有人嚷着要下雨,得赶紧收摊,低头间都是火急火燎样。 春天的雨来得频繁、来得快,还伴有瑟瑟的小阴风,吹在身上又黏又冷。天桥上的人们加快了奔跑速度,这雨一旦下起来,就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李琅玉没多待,也迈着碎步子往回赶,正好看到一个收摊的老先生,用油报纸包着一堆东西往袋子里装,结果刚巧撞上一阵狂风,几张薄报纸就这么轻而易举被吹散了,滚落一地玩意儿。老先生手慌脚乱去捡,风又大,那些个玩意被吹得到处都是。李琅玉没多想,也弯下身子去帮他,拾溜了一圈,这才发现是那天在冯家被轰出去的老人,而他卖的便是类似于那日落下的猴子工艺。 两个人到底速度快,这一忙活节省了不少时间,李琅玉将东西递还给他,对方伸出一双布满老茧与伤口的手去接,弓着驼背道了谢,便急急走了,李琅玉望着他的背影,随手摸向口袋,恍然发现还有一只——就是那瘸腿猴子,忘记给他,心想算了,只能以后再说。 张管家将他载回家时,李琅玉往屋里走,见着一位刚刚出来的年轻姑娘,提着个木箱子,碰面时只微微点了点头。 “来找四爷办事的,姑爷快进去吧。” 李琅玉踏进大厅,程翰良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当日的北平日报,他眼也不抬,只问:“回来了?” 李琅玉“嗯”了声,解下外套,坐在侧边,用刀子切开一个柚子。茶几上摆着一幅裱好的画,他偏头去看,发现巧了,不是普通的画,里面是几只工艺猴子拟人的小场景,在方方的四合院中,下棋斗促织。 “这叫北京毛猴。”程翰良解释道。 李琅玉眨了眨眼,将视线偏向他这边。 “我小时候还见过,估计到你这辈就少了。用的是蝉蜕、辛夷、白芨和木通这几味中药。” “为什么会在这里?” 程翰良回答说:“天桥那有个齐老,祖上一直以这个为生,北平要办艺展,鼓楼街的摊位早就分给了一些内定铺子,他家原先在那,现在被赶出来了。” “哪有强行赶人的道理?”李琅玉不由为他叫屈。 “外人眼里自然不是强行,僧多粥少,加之有洋人要来分这碗肉羹,艺展的审委会也是收了好处的,最终认他个不通过,他能说什么?” 李琅玉皱起眉头,官商互惠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大环境下有所趋,有所不趋,被割舍的自然是没靠山的人,理虽在,但旁人不认,权大于理。 程翰良见他抿着嘴,岔开话题道:“在冯家那待得怎样?” “还行。”李琅玉收回思绪 “那他们教你什么了?” “棍法,走步,外加一点唱段。”他又不是真想去学,答得很是敷衍。 程翰良倒也不管,反而笑着道:“既然学了,那就唱段我听听。” 李琅玉瞪向他,话是未经脑子直接扔了出来:“凭什么要我唱给你听?” “那你打算唱给谁?”程翰良掘了个坑,等着他的回答。 李琅玉一时语顿,只接道:“不会唱。”闷压压的气音。 程中将折起报纸,面上嗔怪道:“你也是愚钝,连个调都不会哼,冯尚元在北平总说有那么些名气,看样子教人不怎么样。”话毕,他又望向李琅玉,慢条斯理道:“你若真想学,不必找他,我可以教你。” 李琅玉不做声,意思是这茬他想躲。 过了许久,程翰良说道:“我接到通知,这次于秘书长会从上面下来,是今年艺展的监督,我与他见过几次,是个挺正派的人。” 李琅玉立刻会意,遂接道:“那……” “没有用。”程翰良直接掐断他的希望,“我是想提醒,这段时间别管太多是非,尤其是冯家那边。” 一句戳破所有心思,李琅玉眯起眼双手交叉道:“你不让我管也行,有个好法子,你写份自白,一陈真相二言忏悔,白纸黑字一登,让所有人瞧个清清楚楚。这样,我便不用掺和了。” 当然,他知道程翰良是断不会写的。 哪知,程翰良一听,扬起嘴角,笑得气定神闲,“自白,我倒是可以给你写一份。” 李琅玉觉得不可思议,但见对方当真动起笔来,心里存着狐疑,最后拿来一看: “当年走马北平西,遇小郎,年尚七。玉兰梢头,纸鸢看儿嬉。那得别离逐桃柳,再回首,无绝期。今朝与子着红衣,翻罗帐,衾襦湿。俏倚南风,折尽满城枝。念取深恩恐相负,寻归处,盼君栖。” 愈读愈不对劲,刁泼□□。 程翰良笑着看他由好奇转疑惑,再到恼怒成羞,将那张纸揉成皱巴巴的一团,连带着柚子皮扔进桶里。他焦躁道:“你让我回来有什么事吗,不会只是吃场饭吧。” 程翰良微微一怔,其实还真是只为一场饭,但他没承认,只说:“兰兰明天要去菩乾寺住段时间,你去送送她。” 第38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4 菩乾寺在外城城郊处,开过去得要三个小时,住持是素真大师,在每年庙会时节开斋诵经,给一些难民提供米粥。而寺庙后排是处公共房子,搭建修造费来自捐赠的香火钱,里面住着一群流浪孩子。 程兰差人带了两摞书,以及些许蔬菜种子,在河边那有片菜园子,由庙里的僧人打理。 李琅玉翻开几本书,都是简单的唐诗、认字及算术内容,遂问:“你去教他们?” 程兰点点头,道:“素真大师也会帮忙,那些孩子挺可怜的,没有家也没亲人,流浪在外落下病也没法医治,好在这边僧人愿意收留,有些快九岁了,我便想着让他们识点字。” 听程翰良说,程兰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去菩乾寺,大概住上两个月,这边的住持僧人跟程家关系也一向很好。两人来到寺门口,几个僧人见到程兰,熟稔地将他们带到里面。张管家将行李差给僧人,便留在车上等着。 程兰带李琅玉先去住处,发现来了几家太太,围在一起做枣泥包子,小孩子见到程兰很是开心,缠着她求讲故事,一大帮人有说有笑,李琅玉坐在他们旁边,女人之间的话题不好插嘴,偶有些太太拿夫妻之事逗他,他躲不过,只能干笑应付,好在那时程兰去了别处。 吃了点充饥的,李琅玉随程兰去了后院,一棵百年古松下,有位僧人在扫地,瞧模样比其他人有威望。程兰喊他“素真大师”,原来是这菩乾寺的住持。 三人寒暄一番过后,便进了内殿。程兰想拉着李琅玉去求签,李琅玉叹口气,说没什么可求的。其实并非无所求,而是他不信。事在人为,又岂会因签的好坏而改变。 素真大师在旁笑道:“年轻人不信命也是好事。” “抱歉,唐突了。”毕竟是人家寺庙,说起这些总归不合适。 李琅玉围着内殿转悠了一圈,发现有处高而长的柜子立在右边墙上,其中插满了大小一致的抽屉,每个抽屉上还贴着姓名。 李琅玉问道,这是什么。 素真大师回答他说:“百愿匣,里面是各位施主求的愿,年初时让寺中弟子帮忙整理,多的便放在单独匣子中,其余则都在这最后一列。” 李琅玉一排排望过去,忽地发现程翰良的名字,大概七行二十二列的位置。“程四爷也常来这里?” “以前程小姐来这都是他陪同的。” 李琅玉不免有些好奇,程翰良会在那匣子中放着什么,他求的是一生福禄,还是百岁长寿,亦或者是为了程兰。都有可能。他突然想去一探究竟,而这种急切想了解的欲望却不知从何而起。 约莫过了十分钟,程兰来找他,脸上不似之前轻松。李琅玉察觉到后,先与素真道好别,带着她出了寺门。 两人往住处走,周围无人,李琅玉试探问道:“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求的签不好吗?” 程兰略一迟疑道:“没什么,求的是家里生计,解签的说有点波折。” “这算什么,都说了好事信半分,坏事全不信,若一支签便能料到所有,那所有人的奋斗挣扎岂不是没有意义?” 程兰微微笑道:“你说得有道理,那我不信便是了。”她收敛好情绪,瞧上去恢复了几分好心情。 快到住处时,门前跑过一群孩子,李琅玉突然记起刚刚那几位太太的调侃,虽说是戏言,却压在他心头,不得释怀。程兰走在前面,突然被他叫住。 “怎么了?” 李琅玉深吸一口气,琢磨半天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就是那天晚上你问我的。” 程兰目光微闪,无比认真望着他。 “但不是现在,可能还得等上一段时间,我保证,等你回来,我会全部告诉你。”他语气急促道,仿佛下了很大的赌注。 “好。”程兰肯定道,“那我等你。你在家也要好好的,注意别太累了。” 李琅玉点头,这是他思索多日的结果,程兰,他必须得给一个交代,但同时,他也心有怯怯,若等到全部告知的那一天,对方会怎么想,会怎么做,并非亡羊补牢,更多的是一个雪上又添霜的结果。 他揣着心事将程兰送到房间里,两人互相关照一番后,李琅玉准备离身。待走到门口,程兰忽然喊了声他的名字,他疑惑回头,见对方殷殷切切的眼神,以为是要道别,随即露出浅笑,挥了挥手,他再次朝前走去。 “琅玉!” 这回程兰直接追出来,声音也大了几分。 “夏初的时候,我便回来。” “好,那我到时和张管家一起来接你。” 程兰抿抿嘴,欲言又止道:“没事,你若忙便让张管家一人来就行,我只是说说而已。” 她将李琅玉送出一段距离,目送着那个熟悉身影愈走愈远,消失在崎岖小道尽头,明明此刻万里蓝空,春光正是无限好,心头上却是阴霾笼罩,山雨欲来。 她折回屋子,将衣兜里的那张解签又捏紧了几分,皱巴巴的薄纸,哪是求什么劳什子生计啊!她不过跟所有女人一样,求一轮明月照君心,求锦绣良缘与君合,可满纸的判言,字字都是触目惊心——“东风恶,旧情薄,看朱成碧,寻仙问佛,错,错,错!” 阜外大街上,李琅玉坐在车内,一手握拳,两眼只顾窗外,这个动作维持了许久。 “兰兰是孤儿吗?”他突然开口,问向张管家。 张管家减慢速度,接道:“是啊,我跟在四爷身边的时候,小姐便已经在了。” “那她又如何失忆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想想,十年前的那个时候有多乱,记不起来也挺好。”张管家脸上现出一瞬凝滞,话锋一转,“不过说回来,姑爷啊,你真得好好对小姐。” 李琅玉半晌道:“可我骗了她。”声音凉凉的,像捅破窗户纸的匕首。 张管家不做言语,他拉下车窗,继续行驶一段路程,城区里的热闹声愈来愈大,似要冲走一切愁云密布。过了许久,张管家踩下刹车,停在路边,回头冲他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你说是吗?” “是。”李琅玉苦笑着回应。走到这个地步,算谁的呢?“若有一日,我与她镜破月缺,你们只需顾她便是。” 张管家哈哈大笑,“这是当然的,你就是个小骗子,我老张一定,也只会站在小姐那边。” 李琅玉也随即轻轻笑了,他拍了拍车窗,朗声道:“那还等什么,咱们就继续走吧。” 回程的这段路比之前费了不少功夫,正好赶上闹市最盛的时候,天桥周围是往来纷纷的行人车辆,一时竟腾不出宽敞大道来。李琅玉瞅了瞅四周,本来只是随意瞥瞥,却被一群人的混乱嚷声吸引过去,右手方向上似乎发生了严重争执,有打起来的趋势。而在那些人中,李琅玉突然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当即叫张管家停车。 他下了车,迈开长腿,快步走到对面。脸红筋涨的三五群人,围着一老一少,少是那天回程家碰到的找程翰良办事的姑娘,而老,便是天桥上卖毛猴工艺的齐老,此刻被推搡到地上,一把年纪的身子发出“咯吱”声,起不来。姑娘着急地去扶他,扯开嗓子骂那群人是不讲道理的混账。 “谁不知道这一块都是我们几个兄弟的,没我们的允许哪由得你随便摆摊,不给我走人就乖乖交钱!” “我昨日已经给你们了,怎么还要给!” “昨日是昨日的,今日是今日的,没钱就滚!” 这些是天桥处的几个地痞无赖,靠收“保护费”打架过日子。李琅玉上前一步,冷着明亮的眼,挑眉道:“这两位都是程四爷的客人,特地关照过的。警察局的陈广生局长与程四爷素来交好,上次他还说北平天桥得要重新整顿,正愁找不到由头,今个儿倒是好时机。”意思是,不信,尽管来试。 那伙人皆是凶神恶煞,混账久了胆子也大,虽有怀疑却丝毫不让。李琅玉不耐地转过头,冲着车上喊了句:“老张,给我过来!” 张管家原本在抽着老烟,一听,来了劲,在程家,除了程四爷还没人敢这么叫他,不过这小兔崽子既然这么喊了,那就是想耀武扬威,他是个知趣的人,捻灭烟头,将黑色别克开了过去。 锃亮的车身在日头下十分招眼,加之张管家穿得讲究,俨然是个富贵人家。他毕恭毕敬下了车,微微弓背对李琅玉道:“少爷哪,你还有什么吩咐,四爷可等着咱们回去呢。” 来,我就给你这个兔崽子扬下威。 “老张,你做个人证。” 李琅玉注意到为首的那个人抄着根木棍,笑了笑,抓着对方的手臂对准齐老。 “既然带了家伙,那咱们就别浪费。这位齐老先生已过六十,你就照着这个地方给我打下去,不死,也得残。残了,我,这位姑娘,还有老张,都是人证,只消与陈局长说一句,想让你们在局子里待多久就待多久。死了,更好,这可是个大新闻,正好赶在艺展期间,明日便登上各大报纸,你一干人让北平蒙垢,十条命都不够你们还。” 句句发力,斩钉截铁的利落,他好整以暇继续道:“所以你是准备将他打残还是打死?”这是个诡计,提前替对方备好两条不归路选择。 那地痞头子犹疑不动,有畏惧,也有不甘。李琅玉早已察觉,顺势朝张管家伸出一只手,张管家恍悟过来,这哪是做人证,分明是少了钱袋子。 李琅玉在他面前扬了扬钞票,“其实你可以选第三条路的。” 这个台阶足够大,对方立马将钱拿过来,偃旗息鼓,抬了抬胸膛话不多说,只一个“走”字,妖魔鬼怪,散了。 这时,那位齐老先生不住咳嗽起来,李琅玉回头查看,发现刚刚那么一摔,老人的腿麻了。年轻姑娘一边与他道谢,一边想背起齐老,很是吃力的样子。李琅玉干脆将齐老扶过来,背他上了车,也捎上那位姑娘,问好住址,让张管家直接开车过去。 姑娘在车上连声说谢谢,忽而又想起那几个地痞流氓,怕他们以后还会来。李琅玉只道不用担心,无论如何,程翰良的名声还是很管用的。 第39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5 齐老住的屋子是个临时地,自被赶出鼓楼街后,便只好去天桥摆摊为生,那位姑娘,也是他女儿,名唤齐薇男。据她说,虽然这些年生意愈发难做,但她家祖上做这手艺也有几十年了,前几届的艺展中一直都有机会参加,今年却非得整个莫名由头拒了他们。 张管家在旁边解释道,上面和洋人那边有合作,北平艺展又是远近闻名的大事,他们便打算往中国进些舶来品,专门设了几家摊位做长期发展。 “所以这是打着艺展的名义办西洋展?”李琅玉皱眉道。 “当然不能做得这么明显,所以北平一些老特色都还保留了,另外就是给审委会塞钱送礼的也留下了。” 官商互惠,各取所得,被孤立的便是齐老这样的人。 李琅玉走到一张木桌边,上面摆满了各式工具材料,以及做好的成品,这些毛猴机敏活泼,手艺者一般通过拟人方式来展现民俗生活,有养鸟听戏的,有娶亲入学堂的,以及一些有名的电影场景,都被活灵活现地还原出来。 这个临时住处甚是简陋,简直可以说是破锅破锣,穷得响叮当,也就这些东西给这小房子增了色。 齐老卧在床上咳嗽不止,李琅玉和齐薇男一个打水,一个顺气。齐老长年有哮喘,李琅玉将水杯递过去时,瞅到对方一双颤抖的长满老茧的手,根骨仍是修长的,可见年轻时的灵巧有劲,他突然想到一些久远的画面,愣了几秒钟。 齐薇男心疼道:“爸的病也不好,而且视力下降了许多,做活儿时手都在抖。他一直想招些徒弟,只要能继续做下去便行。” 李琅玉问:“那参加艺展得要什么条件?” “据人说,最好得找个有名的人帮你推荐,这样就有撑腰的了,爸上次去找冯班主,可他不肯。另外就得看审查组那帮人的决策了。” 张管家插了句:“其实就是关注度问题,你在北平名气大了,是人也得卖你三分薄面,不然为何有些企业剪彩还专门请歌星来呢?” 说到歌星,李琅玉想起这个月倒是有很多明星来北平看艺展,报纸上的娱乐专版经常看到此类消息。他又问齐薇男:“终审是在什么时候?” “两个星期以后。” 那就还有时间。他眨了眨黑睫,端着晶亮的眼看向张管家,无比期待的样子。 张管家连连摆手,道:“姑爷,这忙我可帮不了,一来四爷不准我插手,二来我也没那能耐去请个歌星。” 李琅玉道:“谁说让你去请歌星了,我想找个人,你帮我在报社里登份寻人启事。” 一天后,《和平日报》的民生版块上出现了一则不寻常的寻人启事,说不寻常,一是因为刊登人佚名,二是因为寻的人无名无图,且文字篇幅也比普通的启事要长,三则是启事内容,像个小伙子在自说自话,讲的是他在天桥上看到了位姑娘,姑娘长得十分漂亮,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生动盎然,从发型衣着到身高神态,非常详细,他说他不敢上前,便也不知道这姑娘姓甚名何,末了附上一段旧体诗,很有点早期文人做派,还说若有好心人告知那姑娘信息,必以巨金答谢。 文章写得十分有趣,读来像是一个单恋的年轻人在告白,而这种事比起一些鸡毛蒜皮的报道,自然很快引起老百姓的关注。大伙儿瞧着挺乐呵,都在猜这写的是哪家姑娘。 而隔了两天,这则启事又变了个花样,还是找那位姑娘,叙述人说她总出现在一个卖毛猴的小摊前,每次都要待许久,然后又是一番天花乱坠,将那姑娘描述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最后的诗还挺感伤,颇有种“我意识君君不知”的意味。 第三篇,开头便是一句“她又出现在那家摊位前了”,吹捧的力度不减反增,漂亮到何种程度,比周璐霞还美。 这回,老百姓更好奇了。周璐霞是这两年大火的一个影星,公认的美人,这段时间也来了北平,住在长城酒店里。大家心忖着这到底是哪位姑娘,竟美得过周璐霞。也有人说,莫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说归说,但天桥这些日子着实热闹了好几倍,有许多人专门蹲在摊位附近等着那位姑娘出现,有时蹲累了,于是顺便看看齐老家的毛猴摊,倒是让生意好做起来。 而接下来的几篇,更是直接将当红的明星溜了一圈——比陶小玲秀婉,比孙茹清纯,朱可莹没她灵气,江若盼没她慧雅……这可了不得,大家伙儿说不信,不信的后果就是得要一探究竟,于是去的人更多了。 这事一来二去,传得神乎,刚巧有许多女星住在北平各大酒店里,那则启事点名道姓,结果还真有两三位乔装去了天桥,这对老百姓来说就更惊喜了,虽然姑娘没瞧见,但瞧见了真的明星。紧接着,记者也来了,一通照片拍下后,齐老的小摊位跟着上了镜。 李琅玉对齐薇男道,若有人问起姑娘的事,只说人多记不住,然后将话题转向因艺展被赶出鼓楼街一事。李琅玉教她如何过渡,如何添油加醋加以润色,并说:“那些记者们既然来了,就必然不想空手而归,这事你就透给他们,咱们广撒网,多投饵,总有鱼会来。” 齐老的事情如愿登上报纸,李琅玉想着,在这个当口,任何跟艺展有关的□□都会被控制,只要上面派人来私谈,那就顺水推舟,让齐老得到参选机会。若是反响没这么大,他便去找冯尚元,借其中好处来说动他帮齐老推荐。 但两天过后,一位花白头发的老爷子来到摊位前,拿着报纸,不问姑娘,只问一句,写这启事的人是谁。 这位老爷子姓黄名衷,年逾七十,来头响亮,是电影协会的前辈级人物,他第一次看到这则启事时,便断言道:“假的!”内容太不真实,巧合太多,文采太好,更像编的,只是不知道投稿人的最终目的,等又看了几篇,发现指向性十分明确,意图煽动人去那个毛猴摊位。 黄老爷子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成名后去了海外一段时间,李琅玉与他见了面,两人一谈便是一下午。 齐薇男担心这事影响不好,怕招架不住,但没想到李琅玉出来时,告诉她,这事成了。意思是推荐人有着落了,就是那黄衷老爷子。 “你怎么说服他的?”齐薇男不可思议道。 “我们就聊了下电影及北平旧事。黄老爷子是北平人,对毛猴也有了解,找他更合适。”李琅玉简单道,似乎不想就此谈太多。 事实上,黄衷在屋里问他:“这事与你无关,为何要掺和?” 他说:“我小时候有段日子过得很不痛快,却有个没血缘关系的姨娘愿意照顾我,那时我山穷水断,马束桥飞,没人帮忙估计也撑不到现在。至此一直有个‘坏’毛病,最怕遇到颠沛落魄的人,看了难受。齐老近年多病缠身,人活下来尚且不易,若没点盼头岂不是如同行尸走肉,所以为什么不帮?” 他持着笑,说起那段往事也面不改色。但另一个原因,他却没有告知。 齐薇男舒了一口气,这事总算有了转机,她得赶快完成做工,终审是个关键。 而李琅玉反倒一直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张管家问他,这事你打算怎么收场? “还有什么事?” “报社的事啊,听说电话都被打爆了,徐主编私下可没少找我。” “这不难。”李琅玉掏出早已备好的稿子,“最后一份,谣言止于智者,舆论止于悲剧。” 张管家接过来,一看,这回倒不是什么寻人启事,而是一篇寄君书,叙述口吻变成了那个姑娘,大意是自己平平相貌,感君赏识,当不起殊荣,且因已为人妇的缘故,只能匿名,结尾引用张籍的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至此终结。 李琅玉看着张管家将之收起来,漫不经心问道:“你不觉得事情很巧吗?” “什么巧?” “黄衷老先生出现的时机,还有我说服他并未费太多力气。” 张管家一愣,道:“这事传得挺广,他知道也不奇怪。” 李琅玉只盯着他,饶有兴致,且不再发问,等到良久,才开口说了句,也是。 之前他想过两种结果,要么借机与上面私谈,要么去劝服冯尚元,但都不是很可靠,黄衷的突然到来倒像天降良机,他便顺这水,推了舟。可是细细想来,太巧了,与那篇捏造的启事一样,巧合太多,像是刻意编排的。 然而能请动黄衷老爷子的人有谁呢? 李琅玉想到这里,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他自嘲似的轻声笑了。 而冯家那一边,李琅玉也没闲着,他上次用指甲从冯乾那里抠了点粉末交给贺怀川,出来的结果如他所料,他暗想冯乾这小子也是胆大,为了谋财干起这走夜路的勾当,于是时不时透点假口风与冯乾,让对方将他当成半根救命稻草。 这日上午,李琅玉在院中跟着弟子练招式,看到冯尚元衣着讲究要外出的样子,据说乔司令要来北平暂居一年,他可是冯家的大恩人大靠山,冯尚元自然得备好厚礼赴宴。 乔司令这个名号让李琅玉紧锁眉头,他之前在程翰良口中听过几次,也知道当年的事情是他下的令,即便那人不知道实情,但还是心有芥蒂意难平。他思忖着,既然冯尚元被邀请了,那程翰良必定也在其中,何不去瞧瞧,看一看这三人戏。 待冯尚元离开后,李琅玉当即出门找了辆车,一路跟着坐到长城酒店。 长城酒店是北平数一数二的招待场所,入住的都是明星官员级人物。早前去广州那会儿,程翰良留给李琅玉一张各大酒店会员卡,幸好他随身带着,前台人员才跟他说明具体包间号。 七拐八拐上了几层小楼梯,李琅玉遥遥看到远处三人身影,再走近就不合适了,于是差了个侍酒师,给程翰良捎话。 果不其然,程翰良抬首望向他这边,与乔司令他们打了个招呼,便向他走来。 李琅玉上前,想好的借口还未来得及说,程翰良一把抓住他胳膊,阻止他再进一步。高大的身形将他完全挡住。 “你来这干什么?” 李琅玉注意到他面色略有紧张,不似平时,愣了愣才开口:“找你。”字音吐出来都是笨拙的。 “回去!”程翰良不等他解释,直接将他往楼梯处带,而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颇有威严的声音,如刀割面——“翰良,这孩子是谁啊?” 问话的正是那位乔司令,李琅玉瞧过去,对方身体硬朗,但已有华发,差不多五十余岁的样子,可惜他没看清全部面容,程翰良挡住了他的大半视线。 “一个小辈,司令先进去吧,我这边一会儿就好。” 而冯尚元探了探头,疑惑道:“这不是琅玉吗,怎么来这了?”随即又向乔司令解释说:“他是四爷家的女婿。” 乔司令一听,微微惊讶道:“兰兰竟然结婚了,翰良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快让我瞧瞧。” 话既说到这份上,程翰良也不好再做阻挡了,李琅玉这回清清楚楚地看清了来人,版刻画似的五官,深邃地贴在褶皱生长的面皮上,眼睑是苍老的突出状,即是如此,这人依旧不怒自威。 乔司令眯起双眼端详着他,如同一把锃亮的钢刀,这刀出了一半护鞘,却又就此停住。乔司令收尽先前的谈笑,沉默好一阵,问向李琅玉:“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第40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6 “司令南征北战,怕是记错了。”程翰良及时接道,然而乔司令依旧蹙着眉,两眼端视着李琅玉。 李琅玉自个儿走到前面,道:“我确确实实与乔司令有过一面之缘。”这句话落下来,将所有人视线吸引到他身上,程翰良眉头不展,冯尚元满脸好奇,至于乔司令,挑了挑眉,静待下文。 “三年前,南京老区需要重建,当时乔司令来央大做安抚工作,您可能忘了,那一排接待的学生里就有我。”李琅玉绘声绘色说起当日情形,教人以为是真的一般,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信口开河。 乔司令去过央大不假,但李琅玉从未见过他。 “似乎是这样。”乔司令敛下眼睑回忆着,具体的无法一一想起。 见状,程翰良邀众人进了包间,服务生将酒菜摆上桌面,李琅玉坐在他身旁。 乔司令名唤乔广生,他这次还携了个女伴,二十刚出头的样子,长得俏生生,很是灵动,笑颜展开时特别娇俏,白净子脸招人喜欢,据说是他的七姨太。 这位七姨太叫许真茹,饶是在男人的酒桌上也收放自如,可大方,可小女儿,插科打诨也不在话下。许是程翰良和冯尚元这种她不好开玩笑,便偏爱拿年轻小子做调侃,李琅玉没少让她逗弄。 这局饭名为接风,实为警示。乔广生不是个易伺候的主,冯尚元伏下姿态唯唯诺诺地听,哪有平日半点大班主的威风。 “人最重要的是要审时度势,尚元你得记得这点,事情一旦过火我也不好罩护。”乔广生从许姨太手里接过酒水,顿了顿,忽而转向程翰良,“这次回来我听了些关于你的风言风语,我自然是不信,不过你出城的次数倒是比以前多了。” 程翰良不露声色回道:“兰兰既然结婚了,我也该多为她以后打算,城外有几家生意门路,我准备先替她揽下来。” 乔广生眯起眼角,没说信与不信,只是半晌过后又以另一番语气开了口:“翰良,年轻的一辈里我最看好你,当年你知趣合时宜,我才将你从那戏班里提出来,这一路我帮你多少你应该心知肚明。” “自然。” “所以啊,你千万得小心,被别人看到什么倒不打紧,若我看到了,那就另当遑论了。”他食指叩响桌面,室内的气氛瞬间凝固下来,没人敢再说半句话。李琅玉巡睃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左侧的程翰良身上,心道果真一山压过另一山。而程翰良面色冷静无波,不着痕迹地夹了块春饼,直接递到李琅玉的碗中。 接下来无非是战事相关话题,偶尔来点当年勇,李琅玉只默默听着,无多大表态,令他奇怪的是,那位年轻的许姨太时不时瞟向自己,一双明眸忽闪忽闪,不知意欲何为。 冯尚元在这边有个朋友,做马场生意,午饭过后便带着乔司令等人去了当地。 一匹通体雪白,一匹棕色带黑,都是神气的主。冯尚元是个文人,骑马这事他不会,乔司令说好久未痛快地赛一场,也只有程翰良与他奉陪。 李琅玉看着两人上马,十足威风,一踩蹬便骑出好远,其他人仰长脖子去望,在赌谁会赢。冯尚元和那位许姨太自然认为乔司令胜,到了李琅玉这,许真茹道:“我们不能都赌同一人,既然我和冯班主都押了司令,那你便押程中将吧。” “你想赌多少?”李琅玉觉得有些无奈,又是一场强制赌局,但看在对方是女人的份上便没直接拒绝。 “不赌钱,输了就得如实回答对方一个问题。”许真茹笑眯眯道。 李琅玉暗想这也算不了什么,就当做个乐子。 半小时后,乔广生率先回到原地,程翰良紧随其后,冯尚元连忙上前恭维了几句。乔司令嘴上说人得服老,不比当年,但心情似乎不错。 大马嗤嗤地喷着粗气,李琅玉瞅了眼那匹白驹,光顺的毛发在户外熠熠生辉,逮着劲的好看。许姨太娇笑着说让她骑会儿,却被微呵道,女人骑什么,于是吵吵闹闹地回了里屋。 李琅玉还在盯着眼前这骏马,忽而程翰良走近道:“上去试试?” 他愣了愣,两眼微微瞪大凝视程翰良,有惊,也有喜。 “放心,我替你牵着。”程翰良笑说,这无疑是个定心丸。 李琅玉被他扶上马背,大马开始抖了几下,缰绳立马被程中将紧紧拉住,“走嘞——” 两人朝西行了几百米,李琅玉坐在高高马背上,忍不住摸了几下鬃毛,不由地咧开笑意,程翰良在前面牵着,偶尔回过头来看。 “这天气这么好,要是有人唱一段就更好了。”程翰良慢慢开了口。 李琅玉道:“可惜冯尚元不在这,他倒是能唱。” 程翰良摇摇头,“那老家伙唱得不好听,上次让你来一段,你怎么就不肯?” 李琅玉别过视线,嘴里嘀咕道:“反正我不唱。” 声音虽小,还是被程翰良听见了。“你这孩子就是抹不开脸皮,也罢,你不想唱,那我来。” 程翰良没有开玩笑,倒真的来了一嗓子——“我身骑白马走三关,我改换素衣回中原,放下西凉没人管,我一心只想王宝钏……” 许多年不唱,音准差了些,但势还在。 李琅玉悠哉哉地听,马儿也乐得颠着蹄。 “怎样?” “不怎样。” 程中将不与小儿计较,轻声笑了笑。 “你刚刚怎么赛输了?”说的是赛马一事。 “乔司令在,我怎么能赢。”意思不言而喻。 李琅玉眨了眨眼,看着他,忽而起了心思,道:“我觉得这里应该再加一个人。” “加谁?” “挑担的。” 程翰良发出爽朗的笑声,也不管对方在拐着弯地骂自己。挑担的是沙僧,牵马的不就是猪八戒。 “所以你便是那取西经的唐僧。”程翰良接着这茬道,“这么说来,我还得一路护着你,不然妖魔鬼怪这么多,个个都想吃了你。” 话毕,他登时上马,趁李琅玉还未回神,一揽腰,一提绳,带着他骑出百米开外,马哨子在风里吹得暖和和。 正午的阳光懒懒洒下来,马场上绿草如茵。两人绕了大半个圈子,回到来时位置,冯尚元那一行人都在原地等着他们,只道为何去了这么久。 司机早已将车备好,李琅玉想起外套留在屋里,便回去去取,这一趟也不算白来,乐子还是有的。他拾起衣服,脚步轻快地踏出门外,忽然清清脆脆的一声喊止住了他所有行动。 李琅玉怔怔回头,是那位俏生生的许姨太。 “怎么啦,我脸上有东西吗,看你这呆样子!” 李琅玉半晌不语,脸上却是白了几分,刚刚这许姨太,没喊他“李琅玉”,也没喊他“程家姑爷”,喊的却是“傅明书”。 “你……” “先前你赌输了,现在得认真回答我的问题。”许真茹抢声道,“我刚刚喊得对不对?”她说这话时,脸上是特别明艳的笑容,可这笑容在李琅玉眼里却是晴日里的惊雷,他思量许久,最终还是选择吐露真相——“对。” “原来真的是你,没想到你长这么高了。”许真茹用手比了比他的个头,至于其他,闭口不谈。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李琅玉的印象里并未有关于这位许姨太的记忆。 许真茹自顾自挪开步子,又从怀里掏出一把小扇子,展开后遮了遮嘴,回眸笑说:“你问这么多干嘛?反正我和司令现在都住北平,你若遇到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她把下颔轻轻一抬,笔削似的尖尖盛了一戳浅亮的光点。 这女人说话如同双手抱鲶鱼一样,贼溜的机灵圆滑,只要她不肯,怎么套都没用。后来外面有人催,李琅玉只能暂时放弃,寻思着以后有机会再问。 而另一边,也是巧得很,冯乾得了消息,他走的货这回是真出问题了,就在这火烧眉毛时刻,他想到了李琅玉,问他能否托个关系。 “不难,但为了安全起见,你把剩下的货转移到一个地方,以免有人来查。” 冯乾犯了愁,怕没个可靠的人看管,见状,李琅玉道:“我认识个大娘,又聋又哑,在护城河那一带打扫货仓,你把东西放那,完全可以放心。”后又借机让冯乾拿了家里的印章,签好字条。 这下子,物证字证,齐了。 李琅玉走出冯家大院,阳光生猛,双眉被照得微微泛痛,当年他傅家被人说是卖国的汉奸,便是因为搜出了大烟吗啡,可他父亲一生清清白白,怎么会做这种事,而在这之后,傅家败了,曾经以同行观摩为借口在他家暂住的冯尚元却是声名鹊起,成了“北平第一”。 李琅玉将那份字证揣回口袋,他日之需必定能用上,现在便是等待良机。 冯尚元这些日子抽不出半点功夫,整天都泡在园子里,李琅玉索性回了程家,反正也不是真来学戏的,而这日晚饭过后,四处已经熄灯大半,月巧将将合上大门,便听到外面一阵急急的敲打声。 来的是那位齐老的女儿齐薇男,她满脸大汗,面色苍白,找到李琅玉后直接一跪,“阿爸快不行了,求您救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 身骑白马唱段源自湾仔戏,而历史上这一出晚于文中的时间点,这里依旧是提前使用 第41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7 齐老跳河了——这事被齐薇男说得胆战心惊,原来,这日下午齐家门外来了一伙人,穿得有模有样,声称是北平艺展会的,终审时间改到晚上,让他们收拾收拾赶紧跟着去。齐薇男和他父亲也没疑心,带着几大箱子随那伙人上了车,哪知半道上突然变了卦,那伙人将车开到河边,二话不言便将齐老他们赶了下来,还把箱子扔进水里。 李琅玉听到这里便知道坏了。齐老年纪虽大,但也是个犟性子,且不说春天寒气未消,就那把岁数扎进河里也是不得了,当即请了医生一同前去。 一行人忙至深夜,齐老的命总算是保下来了,但问题是天一亮,就得正式终审,暂不论齐老能不能下床,就箱子里的大部分毛猴完成品而言,现在基本毁了。 齐薇男坐在床边抹泪,只道自己当时糊涂,哭哭啼啼有大半阵子。昏暗的小屋子本来就不怎么明朗,这下更是雪上加霜。李琅玉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最后看了下表,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到桌边打开齐老的工具箱,齐薇男问他干什么,他说,能救多少就是多少,声音斩钉截铁。 “可是我们肯定没希望了。”女人悲观地望着他。 这事李琅玉自然明白,但他看着这一屋子人,还想在最后搏一搏,“唐三藏取经历八十难,少一难,佛祖还让他通天河遇鼋湿经书,你怎么知道我们这不是最后一难?”他向来对事执着,不肯轻易罢手,“咱们还有时间,去了至少有赢的机会,不去那才是没希望。” 他眼正气稳,一番话被牵出沉甸甸的分量,好像真能枯木回春似的。齐薇男张了张嘴,面容微微触动,静驻了五秒,最终咬紧下唇,收尽所有阴丧气,直道:“你一个人在这瞎摆弄什么,我教你。” 两人伏在发旧的灯光下,拆拆剪剪,捣腾了大半晚,桌子不长,此时已经被各式工具占满了。李琅玉撑起眼皮拨弄着手表,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小叶坐在椅上早已睡着,齐薇男中途打了个盹儿,许是累坏了,睡得很沉,李琅玉给她披了件外衣。 屋里传来一阵哮喘,突兀得让李琅玉猛一打起精神,立刻端着药送到床边。齐老弓起驼背,伸出形同枯木的手抓紧他衣角,坚持要起来。 李琅玉软说慢磨让对方以身体为重,奈何齐老也是个执拗的主,红着双眼卯足劲地要下床,晦暗灯光里的残年状,招人可怜。 齐老道,他家从爷爷辈开始做毛猴手艺,扎在北平数十年,参加过大大小小的庙会,就算后来战乱也未曾离开,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要去争,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能在他这里没落掉。 他说得急,字字都要泣血似的,恨不能一下子全部道出来,咳嗽接连不断。李琅玉垂着眼睑,思绪飘到许久之前,黄衷问他为什么要帮齐老,除了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有就是那双手,那双胼胝厚茧的手,实在太像了,像极了他父亲的手。李琅玉沉下气,道:“您放心,这事有我们。”不是宽慰,是实打实的肯定,“我父亲生前唱戏,与您一样,都是走惯江湖场子的,他说,身怀长技者,上天必不负之。就算山穷水尽、马高镫短,咱们一口气在,那就一定能赢。” 这世界上的事,哪有什么忍气吞声者还能得享眷顾,还不得争个明明白白。 天亮时分,齐薇男搀着她爸上了车,李琅玉陪同他们赶到北平大戏院会场。场内来了不少人,密密麻麻紧挨在一起,围了三道,报名的人神情各异,但也无非两种——塞钱的闭目养神,没塞钱的只能眨巴眼。正北方摆了张长桌,坐着三个评审,都是五十岁上下,喝茶聊天嗑瓜子,似乎只是来走个过场。 李琅玉他们是在最后一刻才进了大厅门,其中一评审眼也不搭便说名额满了,意思是别费瞎功夫。 “满了,那我们就挤出来一个!” “目无规定!” “哪里的规定?受贿行特权是规定?强征他人住处是规定?还是欺上瞒下是规定?”李琅玉字字发力,诘问得对方口舌打绊。艺展今年浑水人人心里门儿清,然而谁也不肯捅破,但总得有一个傻瓜出头,才能让这事再无隐藏。 周围有人小声讨论起来,其实还是根□□,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李琅玉站在齐老身边,帮他摆好展具,无视那三位评审的蜡黄脸色。他坦然有底气,这种心境莫名熟悉,似乎回到了去年广州的赌石秋会场,饶是开头如何惨淡,最后也能收之囊中。程翰良那时跟他说,别怕,你得相信,你不会输。而现在,他无意识地握住齐老的手说:“别怕,我们不会输。” 四四方方一张台,三个手艺毛猴踩在石墩上,个个都戴了一顶小毡帽。三个中年评委一看,脸色阴沉沉,沐猴而冠——指的是谁? 接着,小房屋、小架子搭起来,四十多个毛猴陆续摆上场,五颜六色,道具小巧精致,不到一会儿,便热闹了,人们定睛一看,这分明是出活生生的前门大街集市模样,还别说,挺像那么一回事。提笼子的,拄拐的,头戴红花的,还有揉面团的,演杂技的,卖烤栗子的,纷纷杂杂。这条大街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拓展,陆续囊盖了北平的几处有名特色,仿佛百家汇场,齐薇男这个时候敲起了京韵大鼓,人们目不转睛,李琅玉紧随其后,半说半唱,唱的是他小时候,他母亲沈知兰教他的北平街名歌谣,家喻户晓,小孩子都唱过。 评委努了努嘴——雕虫小技。 待齐活地差不多了,李琅玉推来展台架子,齐薇男撤了桌子,齐老抽出台布,人们这才发现,那布竟是粘了胶的,先前的热闹模样此刻都被固定在台布上,往架子上一搭,居然成了一个大大的“猿”字,一笔一划都是一条街。 男女老少齐声喝“厉害嘞”,声势越吵越大,而这时候,坐在中间的评委睨着眼,慢悠悠道:“既然结束了,你们该撤的都给我撤了。” “我们要结果!”齐薇男见他态度傲慢,语气也带了刺。 “还要什么结果,你们这些根本拿不出手。” “有本事你来!”齐薇男嚷道。 评委脸色微青,直接对她喝道:“低俗!” 眼见着这边愈演愈僵,李琅玉率先发了话:“照你们的意思,这些是不是都上不了台面,都不登大雅之堂?” “当然!”对方不假思索,李琅玉这时却笑了。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幅书法,上面写着“猿鹤虫沙”四个字,但却是由四张纸拼在一块的,而那个“猿”字,正是齐老最后展示的雏形。 “这又如何?” “你往下看,看看写的人是谁?” 这一说,牵住了全场的视线,那四张纸左下方皆有一处印章及落款,清清楚楚,写着“于和章书”。 于和章是谁,于秘书长!这次艺展的监督! 自从在程翰良那里得知这样一位人物,李琅玉干脆讨来他的字。送往程家的书画古董向来多,弄这么一出也不难。 “几位前辈眼光真高,于秘书长的字都上不了台面。” 评委席顿时偃了声,面面相觑,颇为尴尬。过了好久,其中一人突然憋出一句:“谁能保证你这是不是真品?” 李琅玉本想接上,但一道声音突然从二楼传下,浑厚有力——“是不是真品,我自然知道。”伴着哒哒的下楼声,李琅玉这才发现原来楼上还有人,而这人,就是那位于秘书长。 于和章一走下来,屋子里的氛围便不一样了,三个评委都离了座,显然是让位的意思。于和章看着李琅玉,又看了眼那副字,不紧不慢道:“程中将上次寻鄙人这早年拙作,原来是为了这个。” “虫沙易寻,猿鹤难寻。”李琅玉顺势补充道,“拙而不愚,是好字。” 于和章抬起眼眸,笑说:“功课做得不错。” 据说,几年前的一场饭局上,有俩官员想向于秘书长讨要墨宝,而那两人在民间风评极差,于秘书长也没拒绝,当场留了“猿鹤虫沙”这四个字,“虫沙”予那两人,“猿鹤”赠给了同桌的一位教育家和一位画家。 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 于和章坐在位上,抬眸问:“听闻你是央大的,那我这倒有几个问题,你来说说。” 李琅玉尚在疑惑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但也管不了许多,等着发问。 “我知道北平的百姓对艺展甚为关注,鄙人作为今年监督,确实有许多承办不周的地方。但在其位,谋其政,为官以来许多事却不是非黑即白。”他在这时将目光转向李琅玉,道:“古时镇平县上有个琢玉之乡,祖祖代代都是做这行,出来的玉器精美有灵性,但是他们从不外销,据说是这个乡的规矩,手艺人若有拿玉换钱的心思,便再也琢不出好玉。”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恰巧,有一年逢饥荒,乡里贫穷,粮食短缺,饿死许多人,琢玉的人也少了。这时候来了个外乡人,说,我有钱,有粮食,只要你们以后用玉来换。最后,到底是命重要,乡里的人就照做了,饥荒过后,大家依旧琢玉,也开始拿去外市换作生计,乡里的生活渐渐好了,只是产出来的玉也不复往初,平平无奇就是了。” 于和章的故事讲到这里,七七八八也明白了,一个鱼和熊掌的冲突。 “若是你,该如何选?”他问李琅玉。 李琅玉反问道:“在于秘书心里,孰为鱼,孰为熊掌?” 于和章点点头,意思是问到点了,他坦然说:“我有答案,但不是你的答案。”彼之熊掌,汝之鱼。 李琅玉想了会儿,道:“若为求生,便是坏塘取龟,漏脯充饥,可若不求,便是自断后路。怎么看都是绝路。”这是个难题,可他说起来有种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轻松,大抵绝路之事对他来说已是平常,李琅玉微微皱了皱鼻头,说:“那就从心,既然怎么走都是山穷水断,不如就选自己的本心。” 于和章扬起双眉,悠悠道:“我年轻时指不定也是跟你一个想法。” 李琅玉等着他的转折,果然,于和章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踱步到人群面前,“我知晓这段时间大家都在议论咱们北平艺展,说官商勾结,说有不法门道,还说艺展是个空壳子,实际上想给外国人行方便。这些,我于某人今天就在这告诉大家,你们听到的有真,也有假。” 这话一出,立马在四周引起不小的声音,无论是谁,都没想到这位于秘书倒真的大大方方承认了其中的浑水。 于和章巡视一圈,接着朗声道:“说起咱们北平,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那时管这叫‘蓟’,到了元朝,又叫‘大都’,然后明朝永乐迁都,‘北平’改‘北京’,‘北京’改‘京师’,而现在,又变回了‘北平’。”他摇摇头,无奈地笑说:“北平,取的是‘北方安宁平定’之意,但似乎历史总不遂人意。” “不只北平,还有整个北方,整个中国,现在都处于一场‘饥荒’中,我若只是一个普通百姓,那大可从心,鱼和熊掌,取我所需,可我偏偏就在这仕途中,背后有167万北平人,有时候不得不做疗疮剜肉之事,必有取舍,我要从谁的心?” 于和章这时再次将脸转向李琅玉,但吐出来的字句却是说给每个人,“今日你为齐老说话,那你可知这次艺展中,还有无数和齐老一样的人,他们土生土长,都是北平曾经的记忆,现在都被牺牲了,你顾得过来吗?” 事实的窗纸被剥离得□□无余,质问来得猛烈有力,齐薇男愣了,三个评委哑言了,人群回归到鸦雀无声中,徒留李琅玉在大厅中央,独自迎上这质问。 这是真相,是鱼和熊掌的谜底,是石没大海无力的绝望。 李琅玉神情有点放空,他的思绪一下子散了,怎么聚都聚不起来,他开始想到一些过去的人和事,譬如,若是他父亲傅平徽,会如何做,他记得那时家里的戏班中有很多人都是孤儿出身,最后都成了他父亲的弟子,再或者,若是他姨娘白静秋,会如何做,她那时顾得了他,却顾不了自己的女儿,再再或者,若是……程翰良呢?傅平徽生前常让他多向这位得意门生学习,若是程翰良在,又会如何做? 他想了许久,最后竟发现毫无办法,不禁连自己都笑了,自嘲的笑。 “那我还是要坚持。”他这样说,“顾一个人也是顾,顾两个人也是顾,有多少顾多少,于秘书的难处我明白,在这世上,活下去固然重要,但也有很多比活下去还重要的事情。对齐老来说,祖传手艺便是比命还可贵的东西,玉石换钱失其灵性,不为瓦全固其匠心。总有人得为他们坚持下去,这才是舍鱼取熊掌的初衷。” 窗外的日光扫过明亮玻璃,太阳已经到了正中,照得屋内无比敞亮,连粉尘都一清二楚。于和章慢慢侧过身去,眼中闪过一点温润的笑意:“这样也好,好在你年轻,还能这样坦然说。我是说不出来了。” 齐薇男等人松了一口气,瞧于秘书这意思,不就是成了。李琅玉还是有点不放心,追问齐老的事怎么办,于和章来到桌边,道:“好在这事不是你一人坚持。”他抬眼看向二楼,那里隔着一层帘,里面似乎有人,于和章高声道:“程中将,这事你得欠我一个人情。” 第42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8 于和章高声道:“程中将,这事你得欠我一个人情。” 也是这一高声,才让李琅玉将将意识到,程翰良就在这里。 帘幕被人卷起,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像穿堂风一样,李琅玉站在楼下,目光迎了上去,看到那个熟悉的面容。 按理说,程翰良的出现并不在他意料之中,但他出奇平静地觉得理应如此。他双眸漆黑,不带闪躲,有熠熠的亮光,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仿佛是暗中的较量与得意,在程翰良的眼里,他便是这般模样。 齐老一事被于和章格外开恩,得到圆满解决,再过不久,父女俩就能回到鼓楼街上的老房子。程翰良在里面与于秘书谈话,李琅玉让小叶先送齐氏回去,张管家的车停在外面,这是要一起走的意思。 李琅玉坐在车后座,露出了一丝疲倦,整夜未睡,大脑紧张过后便彻底僵成一团浆糊,他只是想靠在后座上休息一会儿,头刚准备歪过去,程翰良正好在这时用肩膀给了个支撑。 “昨晚老张说你急匆匆跑出去,也没打个招呼,我猜你多半会来这边。”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靠去,让李琅玉自然而然地与他隔着一段小小距离。他知道对方的小心思。 李琅玉垂下眼眸,缄默着,右手微微蜷起,程翰良只凝视了片刻,也不深究,而是将那只手拿过来,慢慢掰开掌心。李琅玉替齐老倒腾了一晚的活儿,中途惹上一点浅浅的割伤和胶水痕迹,程翰良拿捏着他的手,有轻微的无奈道:“人家一辈子的技艺哪有那么简单好学,这手还是练字好看。” 李琅玉双唇紧抿,目光一点一点挪到面前男人身上,车外昏昏日光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像心脏一样颤动着。 他竟说不出什么话,丧失了语言能力似的,满腔是支零片碎的情绪,却又无从谈起。 倒是程翰良先松开了手,转到另一个话题,道:“刚刚于秘书还跟我说,后生可畏,你让他想起年轻时的一些事了。”他抬起眼眸,递了一个深邃的眼神予李琅玉,道:“虽说世上有许多比活下去有意义的事情,但前提是你得活下去。” “所以你也是?”李琅玉反问道。 程翰良微微错愕,沉默片刻后忽而一笑,说:“你在期待我告诉你什么?” “你……”李琅玉愠怒地别开脸,把对方搁在身后,皱着眉头只看窗外。待拐了两三个街道口,他又突然失落——刚刚有什么可气的呢?实在莫名。 “黄衷老爷子是你找来的吧。”他问程翰良。 对方简单“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这就合理了,那么巧的时间,那么巧的人,也只有他能请得动了。可李琅玉既不想承认是借他的光,又不想言谢,所以这事怪来怪去,他便干脆怪在张管家头上——这个老貔貅老精怪老嘴漏子,成天在他面前说怕让程翰良知道,不让管,结果自己转头就变了风向。 而在前面开着车的张管家,此时并不知道自己被送上貔貅精怪嘴漏子这三顶高帽。 “说起来,有件事一直想问你。”程翰良这时对他道,“你以后有什么想干的工作?学校老师、新闻社编辑还是人事局文员?” “我不去这些地方。”李琅玉眼睫微眨,反驳中带有些许刻意,“我打算去银行的对外事务部。” 程翰良抿了抿嘴,五秒后道:“抛头露面的活儿,不安分,还有点油。” 李琅玉鼻头一扬,不乏得意地轻哼道:“那是你们,时代不同了,三年跨一沟,五载爬一山,程中将,你掰开手指数数看,咱俩中间差的可不是一条沟一座山哪……” 人而已,不过是□□心头一刀,他也会。 “你个小……”声音被硬生生地掐断,程中将到底没骂出后面的那句“王八羔子兔崽子”,倒是张管家插了进来——“那照姑爷这么说,我老张跟你差的不就是十万八千里咯?” “那可不,不过地球是圆的,咱俩差着差着还能接上头,就怕那些差了四沟两重山的,只能搁在半道上。” 张管家听完不禁哈哈大笑,仿佛不忌主子似的,李琅玉也跟着笑,难得看对方吃瘪一次心情舒畅。 车里洋溢着年轻的快活气儿,热热闹闹,但李琅玉不知道的是,程翰良的的确确在认真思量着那四条沟——一条沟里是经年恩怨,一条沟里是故人情义,一条背着十年的兄长责任,一条藏着此刻的难以为情。 全部成了这跨不过去的十二载。 这趟路途约莫走了一个钟头,最后的终点是临近城外的一处四合院,周围古树参天,不见尘土。 “这是哪儿?”李琅玉边下车边询问道。 “一直想带你来看的地方。”程翰良是这么回答他的。 三人走进院内,空气里弥漫着生火起炊后的米香味,张管家招呼几位年长妇人出了屋,都是程家下人打扮的样子。 再往前,靠近中门,李琅玉听见砰砰作响的武器声。 “进去瞧瞧?” 李琅玉照做了,打开门,顿住了脚步。 中间的院子里有七八个小孩,小的有五岁,大的不超过十四,一个个舞枪耍棍,练习台步。 “这,这是……”李琅玉双目陡然睁大,嘴唇翕动。别人看不出,可他却是绝不会看错。 程翰良没有答他,而是叫了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过来。 “程师父好!” 听到这个称呼,李琅玉不解地看向程翰良。 “有没有照顾好弟弟妹妹?” “有,小石头早前感冒发烧,我们买了药,得亏丁婶婶和孙大娘帮忙做饭,现在病也好了。月丫头的鞋破了,告诉张管家后,现在也买来新的了,还有佟子、小秋、六儿,这几天都在练功课。” 程翰良满意地笑道:“那你呢?功课有没有落下?” “程师父要检查吗?” “这个哥哥想看,你给他露一手。”程翰良把李琅玉拉近身边,也不打算解释。 那男孩向李琅玉做了个揖,说:“棍戏我比较拿手,哥哥想看哪一段?” “就刚刚进门时,你练习的那段。” 李琅玉说的是《琼林宴》。只见那男孩定了定身姿,左手抬起,右手握棍,并着碎步绕了个半圈,紧接着便是连续横翻,耍了个“棍花”。 力量很满,出招也稳——基本功不错。 “哥哥,怎样?”男孩站定后跑到他面前。 “程师父教的吗?”李琅玉问道,对方点点头。 其实一进门,他便发觉了,有这样的猜测,不足为奇。 程翰良让那孩子先回去,一转头,便看见李琅玉垂眸黯然的样子,道:“有想问的吗?” 李琅玉抬起头,滚动的漆色眼眸发出颤微微的亮光,不知是何种情绪,他问——你还记得? 还问——你为什么要记得? 他以为这么多年,程翰良早就将傅家施与的一切全部忘掉,该是如此才不错。 都说一代人做一代事,三百六十行,代代相传,薪火不灭。傅平徽那个年代是要混口饭吃,得有门看家活儿,而李琅玉跟他父亲不一样,他小时只是觉得听人唱戏好玩,图个新鲜,志不在此,能读书自然比唱戏好。 幸好傅平徽徒弟多,也没指着自家小儿接替衣钵,只不过,这“幸好”到最后也不能幸免。 “这些孩子都是孤儿,行军路上遇到的,我见他们可怜,又没法上学,趁年纪小,倒不如教他们点东西。” 避重就轻的答案,李琅玉并不满意,遂追问:“因为愧疚吗?” 程翰良带着略微轻蔑的笑意道:“姑且可以这么认为。” 李琅玉猛吸一口气,声音拔高道:“你不是说你不后悔吗?”他想起那个雨天里的质问,那个冰冷的回答。 两人对视片刻后,程翰良伸手□□起李琅玉头顶上的一缕发丝,慢慢地,嘴角噙起温柔的弧度,“大概是你回来之后,有点后悔了。” 漫不经心,似真似假。 满庭日光从树叶间隙中洒下来,烟囱里飘起炊烟,有徐徐的风声,有叽喳的鸟鸣,还有什么在悄悄破土。 李琅玉握住头顶上的那只手,眼眸深处是波澜不惊的暗流,他向前走近一步,靠近程翰良的耳边,吐出两字——“懦夫。” 第43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9 仲春,风好,北平的艺展终于要来了。 从沁春园到鼓楼大街,几里路的鞭炮屑浮上屋顶。程家在园子里预定了位置,李琅玉往四周一看,都是有名望的商贾人士,正中央的座儿则是给于和章秘书留的。 冯尚元的节目是压轴,上妆之前穿得十分讲究,只是脸色十分难看。 李琅玉问一路过弟子,才得知是今早开台卜卦不顺,冯尚元掷杯筊连掷三次,都是阴杯。这也难怪了,一般台上吃饭的人逢大演出必要问卦,三次阴杯,便是神佛不准的意思,可这艺展却不是平日表演那样想推便推的。 程翰良身旁是一位广东省银行的处长,两人聊得正酣,李琅玉趁他不注意,悄悄离了座,一路来到表演后台。 后台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个个着华服、涂粉面,掺和成一幅乱哄哄的“浮世绘”。冯尚元站在一张桌前,衣服没换,只打了个白底,但再厚的妆底也挡不住他的躁怒,弟子们被呵斥得胆战心惊,也只有几位老前辈刚上前打圆场。 “吴成呢,吴成去哪了!”冯尚元这时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师父,吴成说他闹肚子,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消停过。” “这狗屁掉链子玩意儿!”冯尚元暗暗骂了句粗,派人一催再催,而一小时过后就得上场,屋子里仿佛放了尊烧火大鼎,闷热闷热的。 “冯班主,让我来替他吧。”李琅玉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在冯尚元的面前。 “你?”冯尚元感到不可置信,周围的徒弟也开始小声议论。 “是。不瞒您说,前段时间我在后院练习的时候,也看了几次,吴成在文昭关这一出扮的是守关官吏,词不多,动作也不复杂,救场如救火,冯班主若不信,我给您现在就比划一段。” 冯尚元让他试试,结果还真是词分毫不差,走步也没错。 “师父,让他上吧!” “对啊,老冯,现在等不了了……” 周围劝说声越来越大,冯尚元咬了咬牙,隐隐觉得邪门,但眼下也没别的招,只好扯开嗓子道:“吴曲,带他上妆!” 不久,《伍子胥》第一场拉开了大幕,台下人头攒动,座无虚席。程翰良注意到李琅玉还没回来,等了等,依然不见人,遂跟左右打声招呼,便也离开了。此时正是群戏,大部分演员都留在台上,程翰良一路问人,寻到了后台处。 吴曲着急上台,只匆匆给李琅玉画到眼妆便走了,现下屋子里没人,李琅玉只得自己描眉,幸好小生脸,加上大半部分都画好了,其余的不难。 李琅玉细细描摹,面上却是无半分表情,屋子靠墙处放了个箱子,是待会他那一场的道具,救火是假,放火是真,那箱子里的东西早被他偷天换了日。 就在这时,梳妆镜中帘幕被卷起,李琅玉回头一看,看到了程翰良。 “你来干什么?” “你在闹什么?” 两人几乎同时发出质问。 “替冯班主救个场,权当交了前段时间的学费。”李琅玉不慌不忙,仍旧专注于上妆。 程翰良顺势坐到他对面,轻轻松松道:“程家还没这么穷,让堂堂的程家姑爷来以身抵债,更何况这点小钱冯班主也不会在乎。” “人家只是嘴上不说,指不定心里早连你祖坟一起骂了。” “我祖上都是孤魂野鬼,现今只有我一人,他骂,算不了什么。”程翰良说着这话时,目光却是许下重诺似的放在李琅玉身上,看得对方不由转过半边脸,心里起伏躁乱不自在。 忽地,李琅玉右手一顿,笔没握好,作势要掉下,程翰良恰好接住了它。 “还我,他们要来催了。” 程翰良却是伸出手,抬起李琅玉下颔道:“太慢了,我帮你画。” 李琅玉对这强硬的举动瞬间不满,还未开口,又听对方道:“不许皱眉头。”语气不重,但却让李琅玉放弃了抵触。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有微小的动作拨乱了空气,木架上有许多小摆置,粉靛紫金的油彩妆盘一字排开,为这稍显凌乱的屋内添了点艳色。程翰良注视着李琅玉,眼中流露出一丝异样情绪,“当年师父北平首演,眉妆是师娘帮他画的。” 李琅玉望向镜子,他其实更像母亲,但上妆后的样子却与父亲年轻时无差。程翰良站在他身后,缓声道:“我知道你有分寸,但也要注意保护自己,不要置身于风口浪尖中。” 这意思不言而喻,李琅玉微微扬眉,突然冲程翰良露出一个笑容:“在我们的赌局还没结束之前,我会保护好自己。” 纸窗外的零星光线投到地面上,屋外有几个下人嬉笑着擦墙走过,李琅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程翰良拿了根干净的笔,蘸了些许水红色油彩,示意对方伸出手。 他在李琅玉的手心里点了几笔,最后绘了个莲花图案。 “什么意思?”李琅玉仔细端凝了小会儿,没瞧出明白。 程翰良将手贴紧他的手背,慢慢握成一个拳,那莲花就这样被握在了掌心之中。 “一莲托生,同生共死。” 程翰良回到台下时,第二幕刚好结束,等了小会儿,舞台旁边终于摆上了第三幕的名字,而李琅玉便在即将上台的一行人中。 《文昭关》讲的是伍员一夜白头,在东皋公帮忙下混出昭关的故事。冯尚元重新换了发套,和几伙人一同上台,三番周转,嗯嗯呀呀地唱了几个回合,终于切到最后一个场景,而李琅玉,身着守城官吏服,踩黒靴,便是这个时候露面的。 冯尚元看到李琅玉的上妆模样后,朝前迈的步子蓦地顿了下来,那厢嘴里的唱词好像被人掐了眼儿,好在是换气的茬,观众没发现其中古怪,可是对冯尚元来说,却如见了鬼煞一般。 太像了!太像了! 他不敢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如此相像的人——这程家姑爷怎生得跟那人一模一样。 他甩了甩袖,佯装围着舞台边缘走步子,大脑里千般思绪一刻不停,两个名字来回徘徊——李琅玉、傅平徽、李琅玉、傅平徽、李琅玉、傅平徽……直到同台的一拨演员离了场,他才逐渐冷静下来。 但事情怪就怪在这个时候,按理说,李琅玉替的是吴成那个官吏角色,这时候早该没戏份了,可他现在还杵在台上,跟他搭伙的人几次暗示,着急地在幕布后催促他快点下来,但李琅玉偏偏一动不动。 台上只有他和冯尚元两人。 冯尚元心一提,暗道莫不是这小子掉链子忘了下去。他瞧了瞧对方,手持刀戟,保持着先前守关的站姿,两眼盯紧了他。冯尚元狠狠压下对那相似外貌的疑惑,决定来个即兴表演,先把这小子弄下场再说。 到底是有多年的经验,这点事冯尚元还不至于手足无措。只见他镇定自若来到李琅玉面前,不费力气道:“这位军爷,天色已晚,将士纷纷回城,你又为何必独自在此?” 这话明得不能再明,只要对方顺水推舟,趁机下台,也不算砸场。 可那一言不发的李琅玉却在此时开了口:“虎兕相逢,等一贼人。” 冯尚元一惊,吊起眼皮,棕色的眼珠子在眶里咕噜滚了一圈,角落里奏乐的师傅们没被告知还有这出,但也瞧出自家班主是打算即兴了,话说这戏可不能干巴巴地只念词,于是心照不宣地配起乐来。 一道响亮的铙钹声适时响起,京胡一横——冯尚元道:“贼人是谁?” 京胡再一横,李琅玉直截了当一个字——“你!” “你知我是谁?”冯尚元越发觉得不对劲,只能半真半假地演下去。 “北平第一的冯大班主。”话音一落,奏乐的也不禁停了下来,更别说冯尚元本人,此时仿佛针芒刺背。 而底下观众们也开始纳闷,《伍子胥·文昭关》的剧情可不是个这么走向,这演的到底是哪一出? “我与你何仇何怨?”冯尚元抖着手指颤悠悠地指向对方,心脏如鼓擂动。 李琅玉踱步到他身后,也就是道具箱子的地方。他这回改成唱道:“尊一声冯班主细听端的。曾记得去年秋日广州行,你为令公子被困把话提,查到了货源行踪诡谲难定,我料你冯家烟酒必有端倪。” 这段西皮原板再熟悉不过,词虽改了,但大家伙立马听出来改的是《铡美案》里的一段,于是乐了——“这伍子胥怎么串到包公案去了?”更有一些人以为今年冯家班准备来个旧曲新唱,便纷纷打起精神,等待后续。 李琅玉不顾下面骚乱,接着唱道:“到如今有人来告令公子,为谋暴利贩毒把民欺,我劝你认罪缴货是正理,祸到了临头悔不及。” 这词的意思冯尚元再清楚不过,他讷讷张了张嘴,却无及时回应,缄默时间越长,底下人便越觉得不对劲。 而于秘书等一众官员坐在下面,脸色渐渐严肃。 冯尚元自知不能再等,想着赶紧撇清这事,遂也跟着唱道:“军爷讲话如梦幻,老夫有言听心间,早年下海去行商,幸喜得薄利身荣显,哪知同行相轻小人言,今日凭空罪名把我冠,军爷空口无证为哪般?” 冯尚元要证据,李琅玉便给他证据。只见他揭开身旁的箱盖,好家伙,满满的一箱袋装吗啡,冯尚元大惊,观众也大惊。李琅玉拿出一张带章的字证,正是之前冯乾去河边藏货时交给那聋哑大娘的,冯家的章印清清楚楚。 这下子,冯尚元说不出半句话了,他从李琅玉手上躲过那张字条,是冯乾的字,一泼冰水冲过心脏,他慌极气极。之前他知道冯乾在干这事时便已发了好几通火,自家的儿子是什么货色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冯乾会沾染到这些东西。等到后来,冯家烟酒生意确实因为此牟了许多暴利,他便宽慰自己这事情兴许能藏一辈子,只是大劫大难终究逃不过。 场内的观众声渐渐熄灭下去,于和章从正中央的位子站起来,支了个眼色,一众队伍齐刷刷上台,将冯尚元团团围住。 “冯班主,劳烦你今日多走一趟,给个交代吧。” 这年头干黑色勾当是什么后果,冯尚元自然清楚,他将那张纸捏成皱巴巴的一团,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 “诸位,对不住了,今日这戏演不下去了。” 他缓缓侧过身去,看了眼幕后的弟子,又看了眼同行的朋友,再看了眼台下,最后看了眼上方——百鸟朝凤的彩绘屋顶,大红大紫的好寓意。 都说慈母多败儿,只因儿子他娘早逝,他便不忍管教,今日也是食了恶果,不过儿子再不好,债都由老子承担,冯尚元被人押出了门,没有任何挣扎。只是经过李琅玉身边时,他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你不是程家姑爷,你才是金蝉脱壳的伍子胥。” 因为这么一出“大戏”,沁春园开始清场,于秘书要对里里外外开始彻查,冯家班的弟子都被带到另一个地方集中起来,而前来的观众也被赶了出去。李琅玉卸了妆,园子里已是乱哄哄的一团,他没有去找程翰良,而是往后院走去。 后院是冯家平日练习时的住处,有时也用来存放演出道具。李琅玉推开一件件屋子,翻来覆去地搜寻着。 那根红缨银枪,他得要找出来。 大概进了七八间屋子,李琅玉终于在一钩帘幕后的柜子里找到银枪。他心里难掩雀跃,仿佛完成了一件重大嘱托,可正当他转身时,一个重物砸在头上,鲜血顺着额角留下来,渐渐视线模糊,一点点黑下去。 在最后,他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来不及分辨,便昏了过去。 第44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10 李琅玉醒来时,还是在那间屋子里,但双手被缚在背后,视线仍然模糊,大脑有剧痛传来,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他撑开眼皮,终于瞧见了那个人。 是冯乾。 冯乾锁紧门,两眼绷直,整个人处于一种诡异的紧张感中。他来回走动着,仿佛停不下来,两只手臂一直在抖。 他瞧见李琅玉醒了,突然像受惊的野兽一样反应过来。 “都是你,都是你!你害了我爸,害了我们家!你从一开始就想害我们!”冯乾伸出食指对准他,哆嗦着双唇不住喘气道,“如果不是你,根本不会有人来查,你骗我!” 他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从小到大,他被冯尚元骂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铤而走险跟毒品搭上关系无非是想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一次,他揽下家里的生意,纵然心术不正,也是想着等名利双收后,自家老子就不会跟以前那样嫌弃他。 但是,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你,你们,你们程家一直都想害冯家,你就是他们派来的刽子手!”他愈说愈疯魔,反反复复陷入自言自语中,然后环顾左右,好像要找什么,最后从柜子里拿出一根铁棍,咽了咽口水,朝李琅玉走去。 李琅玉本能意识到不妙,遂磕磕绊绊地站起身,往大门方向冲去。 是锁的,他便用身子去撞,“砰砰”的声音一下一下,他希望外面有人能听到。而比起活动受限的他,冯乾直接抄起铁棍朝他后背猛地一砸,李琅玉当场叫出声,从肩头到手腕通通麻了一遭。 冯乾自知已无生机,外面都是警察,只要他走出这屋子,下场如冯尚元一样。他也是被逼到悬崖便干脆来个鱼死网破,不管怎么样,被他视作罪魁祸首的李琅玉是一定要被拉下去的。他把李琅玉摁倒在地,抬起手臂,作势又来一棍,“反正我走不出去了,你也别想好好活着!” 这一棍是朝面门的方向砸去,李琅玉手被绑着,没法动,便抬膝盖去挡,小腿关节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瞬间脸色惨白。可那冯乾又岂是轻易作罢的主,李琅玉朝对方脖子踢去,双腿跪地压制住冯乾的颈部,让他不得呼吸,同时继续撞门。 冯乾面色通红,手脚乱舞,棍子一道道打在李琅玉腿上。两人僵持了一阵,最后是阵痛积累在一起,李琅玉没了劲,只知筋骨像撕裂一样,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 冯乾从地上爬起,在一旁呕出腹水。他瞧着躺在地上的人,发出阵阵的疯癫笑声,他把铁棍扔了,从桌子上方端下一尊翠玉佛像,这是之前两人结下梁子时,程翰良派张管家送的赔礼。 这么一块重物砸下去,结果可想而知。“你们程家的东西,就让你替他们收去,送给你的下葬礼!” 冯乾高高举起,神情狰狞,就在即将松手时,大门“嘭”地被踹开,日光倏地照进来,亮白异常刺眼,一伙人的影子被拉长,程翰良眼神凌厉,站在众人中间。 冯乾被这场面吓得手一哆嗦,那佛像就地落下,程翰良瞳孔登时睁大,眼疾身快地扑到李琅玉面前,用自己的后背挡住这一遭。 李琅玉额头上的血遮住了大半视线,他辨不清眼前人的样貌,但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团温暖的气息里。 刚刚在破门的一瞬间,他听到那声熟悉的“琅玉”,像招魂般把自己勾了进去。他当时虽全身疼痛,脑子也不清晰,但那人赶来时,他想到的居然不是得救了,也不是真好幸好,而是在懊丧,鬼迷心窍的懊丧——那人喊自己名字喊了那么多次,怎么现在才发现,他声音其实是很好听的。 北平气候干燥,即使是春季,也不像南方那样多雨。但今年北平的第一场雨却很快就下了。 张管家后来告诉李琅玉,那天看见四爷抱着昏迷不醒的你,我这把老骨头都吓一跳,你在床上没意识的时候,四爷一宿一宿地陪你,同你说话,我瞧那样子,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也得跟着疯魔了。 外面的雨声被窗户隔了大半,李琅玉低下头,眼色里埋着凝重。 “小姑爷,你也别怕,林医生说了,这腿伤得养两个月,只要好好休息换药,就不会落下病根,我保证,两个月后的你还能和以前一样能走能跑。” “那程……”他咽了声,再道,“四爷那边呢?” “四爷你就甭担心了,他的身子骨可比你们这些小年轻好多了,你醒来后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张管家将粥端予他,说,小叶和月巧这段时间都在楼上,一日三餐都会送到这里,你有事便喊他们。 李琅玉点头应和着,听张管家说了半天的程翰良,可自他醒来这几天都未见到本人,似乎又出门了。那天确实伤到了筋骨,平日行动得让人帮忙扶着,后来他找根拐想自己走,走累了才叫小叶。 下楼是件麻烦事,所以他便只待在二楼,外面是阴雨天,没有阳光,屋子里整日都是闷压压的,两个月过去三分之一,李琅玉却觉得过了一年。 这天傍晚,他正躺在床上小睡,忽然感觉脸庞像被谁在触摸,痒痒的,他睁眼,竟发现程翰良坐在床边。 李琅玉愣了愣,直到摸上对方袖子,才意识到不是幻觉,于是一下子坐起,一双眼里似有万语千言。 “你……回来了?”开口后他觉得这问题有点傻,人都坐到这里了还能不回来。 程翰良笑着垂眸,帮他把被角掖好,“事情办完了,就想快点回来。”后又补充道,“中途打回三个电话,老张说你恢复得挺好。” 李琅玉抿着唇,眉头皱得可爱,“老张那添油加醋的嘴你也信。” 这就有意思了,程翰良觉他模样天真,遂道:“那你是指你过得不好” 李琅玉突然后悔说这句,本是随口一言,万一程翰良当真,可能归咎在那些照顾自己的人身上,于是改口道:“没有,过得挺好,吃得好,睡得好,就是天天在屋子里闷了点。” 程翰良环顾四周,尽管窗帘都已拉开,但房间里不生气。 “你想去哪?” “去楼下院子里。” 程翰良瞧向窗外,皱了皱眉,道:“外面还下着雨。”虽然不是很大。 “那又怎样,我都捂出霉了。”这句好像带了点小性子,程翰良眼里盛了遮不住的暖意,说,好。于是他弯下腰伸出手,而李琅玉在同一时间侧过身去,朝上方伸出手臂,刚好错开。 两人均一愣,程翰良的意思是“抱”他下去,而李琅玉的意思是“背”他下去。这误会僵持了几秒,两人互相瞪视,最后还是程中将先服软,让他趴在后背上,带他下了二楼。 院子里是湿润的泥土气息,凉飕飕的雨水随风飘到脸上,程翰良拣来一张椅子,让李琅玉坐在屋檐下。两个人静默无言,大有“一任阶前到天明”的意味。 四月气温已经开始回暖,最典型的便是白日时间变长,夜晚来得比以前迟。天色完全变黑时差不多过去两个多钟头。院子里的玉兰花谢了一个冬季,终于重新绽了模样。 “我走之前问候了下于秘书,冯尚元已经被收押,他儿子也不好过,听说毒瘾犯了好几次。” 李琅玉听程翰良跟自己交待,起初脸上无甚表情,过了很久才回过神,自个儿琢磨一阵后,也不发一言。屋檐上方有零星水珠被吹到头发上,他久居不出,如今在这阴冷的雨天里,皮肤苍凉地泛白。程翰良见状,想抱他起身,李琅玉后知后觉意识到,仍然不肯。 “琅玉,下来时我让了你,这回你也让我一次。”这明明是句请求,却被程翰良说得理所当然。 李琅玉找不到借口,便只好作罢。 程翰良将他抱进屋时,发现里头暗沉沉的,竟然没点灯。他在客厅里喊了声许妈,半晌才隐约看见许妈从后面走进来道:“四爷,今儿天下雨,这一派都停电了。” “找几根蜡烛,把这点上,一会我来取。” 因这缘故,程翰良抱李琅玉上楼时,楼梯踩得格外小心。李琅玉抬首望他,轮廓已经隐在这晦暗里,瞧不清楚,只能听见对方吐息声。 “张管家说你那几天都没睡觉。” 程翰良道:“该做的。” 简简单单三个字,也没想让他回应。 “为什么?”他这么追问道,然后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气——“大概是……智勇多困于所溺。” 李琅玉心头一震,手指不由抓紧了几分,他突然觉得自己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或者说他从来就没看懂过。折磨他的是程翰良,慰藉他的也是程翰良,侮他辱他的是程翰良,疼他怜他的亦是程翰良,那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程翰良抱他进了卧室,将他放在床上,“我去下面拿根蜡烛,你先等会儿。” 卧室里门窗紧闭,此时已经近乎全黑,只能看见有身影在晃,接着便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就是这样的环境里,李琅玉无端地有些紧张,那句“智勇多困于所溺”仍然萦绕在脑海中,像是元宵里的灯谜,而他成了破局的人,可最后,谜底不是激昂人心的壮言,也不是晦涩的醒世警句,而是一句温柔的情话,这太不像样了。 就在他这般胡思乱想时,门口有了一道微弱烛光。程翰良托着烛台,一步步走了过来,光晕打在他俊朗的面孔上,那亮眼的火黄照出了这四四方方里一处小小的欢喜。 李琅玉两眼痴痴看着他,心脏跳得很快。古人尝有良辰美景秉烛夜游的意趣,这是不无道理的。 程翰良将烛台放在床头柜子上,李琅玉才注意到居然是红烛。 “家里白色蜡烛用完了,只能拿这些先替代。”他解释道,并拿过一个枕头,塞在李琅玉背后,让他半躺着,问,腿还疼吗? “白天还好,但晚上会痒。”李琅玉如实答道,此刻他侧卧着,身体放松下来,声音也懒下来。 “那就是恢复的征兆,不用担心,但药得记得勤换。”程翰良边说边伸手为他捋额前碎发,一摸,额头都是汗,面庞也是烫的,但不是发烧的迹象。 李琅玉心里本是莫名悸动,现在又被摸得不自在,加之那双眼睛太过专注且坦然,叫他难以躲开。 他推开程翰良的手,对方问,怎么了。 “你跟以前比,确实变了许多。” “变老了吗?”程翰良凑近道,声音里分明带着哄人的笑意。 李琅玉垂下眸,摇头道:“你以前挺冷的,看上去似乎很凶,也不见你和其他人热络,更没见你笑过。” 说的是十年前。程翰良轻叹一口气:“原来你还记得。”他许久未去想从前,也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一直都是副面冷寡言模样,只是突然很想问李琅玉,那你小时候怎么就愿意黏我?当然,这句话并没问出口。 “后来,我回北平第一次见你,你竟然冲我笑,可你当初明明就是生人勿近。” 程翰良此刻忍不住笑了,生人勿近,只是近你。他倾下身为李琅玉将枕头放平,道:“睡觉吧。” 可李琅玉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睁着明澈的双眼道:“你唱几句吧……《夜奔》也好,《武家坡》也好,怎么都好,我想听。” “怎么突然想听了,上次不是说不喜欢吗?” 其实你唱的挺好的——这句话梗在喉咙里,拼了命也发不出来。程翰良当他一时兴起,为他拉上被子,只说了声不早了,以后再说。 眼见他要走,李琅玉不受控制喊出声道:“其实那天在沁春园,你赶过来之前,我想到的人都是你!” 程翰良身形一顿,回头,对上一双极度赤诚的双眼,清清朗朗,干净明亮。他知道,躲不过去了。 “琅玉。”他再次走到床边,贴近对方那张年轻面容,神色复杂道,“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是有欲望的。” 第45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11 “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是有欲`望的。” 这话已经说得足够明朗,李琅玉神情紧绷,刚刚大作孤勇之势的一双眼睛现在也露了怯。他抿嘴、蹙眉,不让那怯意外泄,可就算他虚张声势,程翰良只一句话,便让这“空城计”唱不下去。 “琅玉,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烛光颤巍巍地烙黄了墙壁,李琅玉慢慢敛了眼睫,他答不上,下意识地选择偏过头去,过了许久,程翰良伏下`身,将脑袋埋在他颈窝中,热唇贴上冰冷的皮肤。 李琅玉身体不由僵直,鼻间吸入一阵冷空气,程翰良及时道:“别怕,我想好好看看你。” 他们二人相处时间不短,或虚与委蛇,或剑拔弩张,却从未好好看过彼此,总有一道窗户纸横亘在中间。 程翰良一生,有大幸,有大苦,至此三十六载,李琅玉占了其中的四分之一,从六岁到十四岁,正是他二十岁上下、人生自洽、命中大幸之年,也真够巧,这似乎是他与这孩子的缘分。 可这缘分天生稀薄,他性情寡独,好东西总是要收回的。程翰良也认了。 他抚上对方额头,只一手便解开了李琅玉的衣扣,掌心之下摸着似锦缎。他的精窄的腰身,瞧上去承受不住任何强旺,但骨子里又力量十足,跟人一样。程翰良扣住他的腰,左手缓缓探进裤带里,两人目光未曾错开,只是一个在坦诚欲`望,一个在对抗情热。 性`器被握住的一刹那,李琅玉打了个惊颤,浑身骨头似要朝四面八方撑开一样,他仿佛陷在沸水中,挣不脱,逃不了。李琅玉闷声哼哧了几下,便干脆别过脸去,羞耻的部位被对方套弄着,兴奋感蛇一样爬过全身,他想发话,但只言片语,听上去像哭诉。 程翰良忽而说,你腿有伤,不会对你行那事。 他露出一只眼睛,眨了两下,像在品味程翰良这句话的意思,可还未来得及明白,下方突如其来的湿热感瞬间湮没了他的神智,程翰良竟将他那处含在了嘴中。 李琅玉本能弓起身躯,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难抑地释放出情`欲声音。他不敢相信程翰良此时举动,勉强睨了一眼,更觉羞涩异常、难以启齿。 湿涔涔的汗液顺着手臂流进指缝中,李琅玉臊着脸,全身筋肉绷直成拉长的绳索,程翰良则强制压下他肩头,单手解了自己衬衫,一扔,罩住了李琅玉的脸。白色布料挡住了视线,这似乎是块遮羞布的意思,他在这所谓“庇护”之下渐渐产生心安的错觉,即使本质与掩耳盗铃无异。几缕碎发贴在李琅玉鬓角处,他时而大声哭泣,又时而流露欢愉,那衬衫上面的味道伴着急速呼吸灌入到鼻、口中,他觉得到处都是程翰良的气息,他的痛苦与色`欲,他的背负与放纵,全部在此刻暴露无遗。 待到差不多了,程翰良缓缓退了出来。他将李琅玉半抱起来,衣服滑落后,一双清水眼茫然地看着他。程翰良头发已半湿,李琅玉则是从水中捞出一般,两人仿佛由身及心淋了场瓢泼大雨,冲走了些许晦暗。 程翰良凑上自己的唇,差了那么点距离,还是打住了。他把李琅玉搂在怀里,贴上面颊,拍着后背,轻声哼了几句——“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唱的竟是《思凡》。 李琅玉目光清明起来,都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小女儿家的曲子从程翰良口中唱出来,却也无端的细腻。他复又对上程翰良的视线,只觉对方脸上是笑,眼中也是笑。 “打算睡了吗?” 李琅玉摇摇头。 “这……你倒真能折腾人的,曲子给你唱了,人也给你留下来了,还要我给你干什么?”就差摘星捧月了。 李琅玉紧瞅着他,也不言语,似乎这句假装嗔怒平生了委屈。 程翰良无声叹气,红烛已燃烧了一半。他从抽屉里取出几根细皮绳,让李琅玉换了个方向,背靠在他怀里。皮绳穿来穿去,左拧右折,最后成了一只蜻蜓模样。 微黄的烛光摇摇曳曳,程翰良将这只塑编蜻蜓放在李琅玉手心中,垂首看他脸上神情。 李琅玉托着这只蜻蜓,一下子想起广州那时,蝶生扇子下面挂着的那只,对方告他是跟程翰良学的,他觉得诧异,程翰良怎么会做这种小玩意儿,还擅自想象了一幅两人窝在一起编蜻蜓的场景。倒是很有情趣——这是他那时想法。 李琅玉瞧得入神,不自觉扬起唇角,目光明亮。程翰良只看着他,眼中忽而有笑意,忽而有神伤,不过一瞬间,十分轻微的变化,看上去却无比沉重,得用双手捧着、心坎接着。他在明明灭灭的烛光里愈发清晰起来,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人生四戒……” “什么?”人生四戒,酒色财气,李琅玉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 程翰良低头笑着,面容隐在晦暗中,等了半晌,他猝不及防地吹灭了烛台上的蜡烛。屋里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 这个时候,除了视觉,其他感官接连敏锐起来。 李琅玉闻到熟悉的气味,夹着团团的温热,栖息在颈窝里。他被轻轻推倒在后方,仿佛失去了重量,耳边是微哑的低语: “酒色是你,财气也是你。我只是个俗人。” 戒不了。 六月渐至,庭院里树木葱郁,在公馆南处拢成一个绿穹顶。李琅玉腿伤差不多已恢复,能下地走路,只是起初有些不习惯,后来练习多了,这种不适感也渐渐减弱。他把卧室窗户打开,一根玉兰花枝恰好伸进来,空气中的阴闷也跟着一扫而光。 可是腿伤好了,却落下了点旧疾,这疾不在身上,在心里。 这段时间里,程翰良与他保持着非近非远的距离,仿佛都在克制。本来嘛,日夜照料这种事再平常不过,可程翰良不是小叶、月巧他们,两人之间总有些若隐若现的暧昧,但又彼此默契地“装聋作哑”。 李琅玉没有弄清这症结,只觉得自己病了,那种见面时的呼吸急促、后背冒汗毫无来由,在中医口中则成了阳火旺盛。他甚至想过用冷水冲身,但这天也是够燥热的,程翰良有时只稍稍递了个眼神与他,他便像被杨絮刮过脸庞一样,挠得浑身难安。可这感觉似乎只施在他身上,自腿伤好后,程翰良与他生分了许多,便连说话神情也是冷淡的,张管家谈起李琅玉的时候,他也只是给了个平淡的回应,似乎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李琅玉却像是被石头砸入的深井,起了涟漪,程翰良招来风,试图抚平。 这日中午,李琅玉被程翰良带到书房,对方从抽屉中拿出一把□□,上满子弹,装了□□,直接递给他,李琅玉不解,才听对方道:“虽然不是七年前那个时候,但年轻子弟还是会点防身的好,万一又出现上次那件事,也有个救场的。” 枪是好枪,通体漆黑,只是握在手里硌得慌。书房墙上挂着一面靶子,大概十米距离,这在程翰良眼里简直是一步之遥,但对李琅玉这种没开过真枪的则另当别论。 程翰良站在他身后,扶正他的肩膀,使其身板挺直,侧转出一个角度,右手搭上李琅玉扣动扳机的手,在他耳边将要旨一句一句说出来。李琅玉皱了皱眉,脖子上全部是程翰良的吐息,他只是稍稍动了下,便被一声“不许动”给喝住了。 第一枪是程翰良带着他开的,子弹射出的一刹那,手心中传来强烈震感,李琅玉被这真枪实弹给怔住,还真不是电影里描绘得那般平常。 “你自己练。”程翰良退到旁边看他。 李琅玉回想刚刚动作,试着开了几枪,可惜全部都是五环之外,还有一枪脱了靶,打碎一只花瓶,许妈“咚咚咚”地从楼下赶过来,以为出了什么事。 接下来稍稍进步了点,但还是很不如意。李琅玉好胜心上了头,这玩意儿愈不顺他,他便愈要折腾。程翰良瞧他那性急样子,走过去,又手摆手做了遍示范。 “再给你十次机会,你要是打不中八环以内,我就罚你。” “八环?你也太强人所难了!”李琅玉气急道,他学东西速度向来很快,枪这玩意儿让他好好地尝了一次挫败感。 “你怎么不问我如何罚你?”程翰良望着他,将问题转向另一个角度。 李琅玉一时愣住,为求输赢让他忘了还有这茬。“你打算怎样?” 程翰良眯起眼,神态蓦地严肃,李琅玉对他这样子很熟悉——是常有的那种瞅准目标时的表情,而且是势在必得。可明明这眼神不多情、也不亲近,李琅玉却突然觉得那种心脏急跳的感觉又来了,但对方的冷静疏离,反而显得他是自取烦恼,李琅玉只能别过脸。 所幸,程翰良这碗“镇定汤”很有作用,李琅玉在最后一发时打中了八环。 “以后就这么练吧。” 他简单撂下这句后,把枪收回原处,对着镜子整理衣服,拉开窗帘,从始至终,留给李琅玉的都是背影,说不上半句话。 程翰良似乎不打算回头,无言地对李琅玉下了逐客令,他无需去看,便知道身后是一双炽烈又落寞的眼睛。 李琅玉驻在原地不动,而程翰良也未退让,这僵持的样子像极了很久之前的状态,直至十分钟后,张管家从下面赶来,敲响了门:“四爷,宋太太带着她家女娃做客来了。” 宋太太是福建人,前不久回了老家,因宋家一些事得程翰良照顾,便在今日带了些福建那边的点心,做上门礼用。 南方点心普遍小巧精美,主要是牛轧糖、酥饼、肉脯之类。李琅玉泡了壶茶,给宋太太一杯,给程翰良一杯。程翰良接过的时候,右手无意擦过李琅玉的手背,李琅玉目光微动,去凑程翰良的视线,可什么也没有。 两人聊起家内家外,宋太太是个热情的主,话匣子张口就来。李琅玉在侧手边,做着听客。后来,宋家那四岁小女娃闲不住,闹着要找程兰姐姐玩,宋太太问起程兰,程翰良解释道:“兰兰这段时间去寺庙了,还没回来,不过也快了。” “乖,姐姐不在家,你去找哥哥玩。”宋太太把女儿撺掇给李琅玉,可小姑娘性子倔强,偏生就哭闹起来。李琅玉束手无策,他也是个怕小孩的,尤其是女孩。 程翰良见他为难,伸手将女娃抱过来,难得笑道:“叔叔带你捞鱼。”客厅靠墙处放着方形鱼缸,程翰良将捞鱼网放到她手心里,任她对着自家鱼池“胡搅蛮缠”。 宋太太松了口气,转而与李琅玉聊起来,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又时不时让他多尝几块酥饼,李琅玉一边附和,一边不自觉瞥向程翰良,仿佛程翰良身上藏了块磁石,李琅玉着了魔似的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 “诶,程姑爷,这饼子怎么样啊,你要是喜欢,我回去差司机多送几盒过来。” 李琅玉被宋太太这一声找回神来,意识到失态后,连忙道歉,只说好吃,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已不自知地吃了三块,终于意识到饱腹感。 程翰良听见那边谈话,也不由转头看了过来。李琅玉面露羞赧的样子,他都瞧在眼里。 宋太太待了一小时,便带着女儿回去了。程翰良将二人送出去后,发现李琅玉仍坐在原处。 等他走近后,李琅玉抬起眸,又露出在书房里的那样眼神,心悸、热烈、期待、不安,全部都是道不清的情愫,但展露得清清楚楚,无一遮掩。 程翰良走了过去,对上这目光,他蹙着眉,有略微的迟疑,最后还是伸出手,替李琅玉拭去嘴角饼渣子。 赤子之心,向来直白。他知道这注视后的意义。两人唇间距离不过十公分,此进彼退后,谁也没打破平衡。 喉结鼓动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程翰良率先撤了出来,不发一言,大步离开。砰砰作响的声音又一次砸在李琅玉胸前。 可是不久,这背影在楼梯处停了下来,微不可察的叹息声传到李琅玉耳中。程翰良顿了顿,再次转身,来到李琅玉面前,他抵着扶手,揽着对方后脑勺,动作干脆粗暴,疾风骤雨的吻就这样送到李琅玉口中。 这场亲昵绵长且默契。李琅玉张开嘴,接下这回应,他拉扯着程翰良的衣领,试图让距离更进一步,只这一个动作,程翰良心领神会。□□如白蛇缠身,便是那许仙也失了书生模样。唇齿间的水声闹进了人心里,不一会儿就掀起了浪。程翰良将李琅玉放开时,对方瞳孔里染了雾,若有一滴墨点进去,估计会晕成浓黑。 李琅玉喘着急促呼吸,两眼水光迷离,程翰良沉下眼睑,将他揽在怀里,瞧了个仔仔细细,最后终于笑了,露出久违的温情一面——“咱们去楼上。” 第46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12 一打晕黄日光绕过半遮的窗帘,怯怯地,伏在地板上。墙面平整光洁,书柜那一侧悬了几幅书法名画,这是程翰良的卧室。但此时,晃动的人影浮在这白墙上,大有破墙而出之势。 李琅玉全身如紧绷的□□,程翰良感觉到那份僵硬重量,两侧衣襟被对方捏得皱巴巴,几乎能挤出水来,他阖着眼,拍了拍李琅玉的后脑勺,让他安心,这动作很轻,也很见效,随着上升的体热,怀里的身躯也温软下来。 他们面对面站在书柜侧面,正好避了窗外的亮光,也因了这暗区,总让人持着一份警觉。李琅玉倚着背后的胡桃漆色家具,与程翰良吻在一起,他这方面经验十分贫瘠,却也不掩饰,只跟着程翰良的节奏走,想什么便表现什么,很像他爱憎分明的性子。 两人唇齿相依,嘴角边的湿润淌过鼓动的喉结,李琅玉的腰侧被程翰良往前一带,空气中有清爽的夏风钻进了衬衫下摆内,几乎是同时,他立刻感觉到腰窝里沁出了汗,全身裹在烟草味的体热中。 摆钟传来滴答声响,屋外似乎有虫鸣,来回唱和着,李琅玉被吻得难以呼吸,身子也逐渐远离背后的书柜,他总觉得要站不住了,会向后倒去,这种强烈的不安感让他本能攀住程翰良的脖子,恨不得身体能更贴近几分,程翰良知会他的意思,于是双手揽着他的腰,不放开他,成了他的浮木。最后,李琅玉张开嘴喘气,将头埋在他颈窝内,于是,程翰良一低首,便看见一截白得跟月亮似的脖子,藏在翘起的后衣领内,他看久了,便渐渐有些心猿意马、难以自持。 李琅玉尚在平复呼吸中,对此没有察觉,于是被突如其来的悬空感给怔住,程翰良抱着他直接来到床上。走出暗区,李琅玉眼睛一时不适,无法看清周遭。而这时候,凉飕飕的感觉侵入到胸前,程翰良将他的衣服拨到了腋窝位置,大约有三四粒扣子是被崩开的。 李琅玉感觉到了那份来自对方手指的触感,在下午的日光里游走在胸前的每一处,程翰良手指骨节鲜明,且指根处有一两个地方是粗糙的茧块,而这茧块像是一种历练与力量的证明。李琅玉被他抚过,仿佛被缠上了蛛丝,缚在一张情yu的大网中。而等到两人全身赤luo,也不过是几分钟后的事。 程翰良将他翻了个身,让他身躯微蜷,往自己怀里拖,就这样,xing器擦着臀缝挤进大腿内侧,李琅玉深吸一口气,心跳异常激烈,程翰良吻上他的耳垂,压下声音说了一字——“来。” 这“来”字说得情深悠长,李琅玉小时见他在台上,最常说“来”字,一般多是与同门切磋,程翰良扬声说“来”,带着点狂傲,或是差那配乐师傅,又有种劳烦的意味,再或者,对台下观众,“来”字说得平淡疏离。 他那时想,一个字能被传出千种意思,这人真有本事。 “想什么?” “真有本事。”李琅玉脱口而出,迷迷糊糊间直接将脑中回忆说了出来,但问题是,程翰良这时候刚好抚上李琅玉的手,引他伸到背后去握自己的xing器。这话说在床上,适时宜,也不适时宜。 李琅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暗暗唾骂自己,不敢回头。等过了几秒,程翰良在他身后发笑,又说:“来?” 这回是问句。 虚情假意,李琅玉心里讽道,两人未着一缕还能不来?可他偏偏有一毛病,就是那种表现动作极坦诚,却在口头话语中极不坦诚的一类人,当年贺怀川就在学校里戏谑他是“虚假的真理”。 李琅玉反问道:“来?”意思是不打算来了。 程翰良打量着他光裸的后背,微眯双眼,不一会儿,伸出手插入李琅玉头发内,有汗珠黏在鬓间,冰冷的湿腻感。 李琅玉头皮发麻,这种触摸上的高chao像溪水一样漫上来,他使不上劲,便由着程翰良的手心动作缓缓合上眼睛。等到程翰良进入身体时,他又听到了一声: “来。” 是确认后的笃定。 李琅玉下意识勾起脚趾,试图控制住这突如其来的刺激,汗涔涔的脸上已是半白半红。程翰良在他身后又揽紧几分,贴着发冷的后背帮他安抚前面性`器,他阖上眼,不一会儿只觉下腹热得发胀,好像有什么要流出来,收都收不住。 程翰良用手指绕着他性`器前端打旋儿,明明知道他受不住却来回摩挲着敏感位置,李琅玉此刻两只膝盖完全跪在床上,彻底是软绵无力的状态,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而一阵阵痒麻感水淌似的从心里滚到身下,他身体不受控,四肢难以使唤,觉得自己也要被快感给冲走了,于是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别放”、“抓紧”这几个字,程翰良当然应了他,几乎将他嵌进身体去,吻他,念他,抱他,所有的力量都给他,最后,他在喉咙发出的低喘中泄出来,四四方方的床上登时布满了羞耻的腥味,进入到两人的呼吸间。 射`精过后,李琅玉虚虚地向后靠去,偏头倚在程翰良胸前,唇舌被对方攫取,无意识地做着舔弄动作。床单上湿了一小块,坐上去有些凉,他想换个位置,遂手撑着两侧挪动下`身,而就在这时,两腿中央灼热感更甚,程翰良朝前倾身,抬手扶着对方脑袋斜倚在床上,赤裸的欲`望就着这个姿势朝往更深的地方。 “怕?”两人已经是如此亲密,身体之间毫无缝隙,更何况男人本是情`欲类动物,床上另一方想什么,身体语言便表达什么,无法作假,程翰良也深知下面难耐,紧涩得如同一场监狱拷问。 李琅玉避开眼神,睫毛扫了扫,抿着唇将问题躲过去。程翰良握着他的腰侧,缓缓道:“不怕。” 抽`插的动作缓慢有力,若不是被半抱着,李琅玉虚飘飘伏在床上,真能化成一滩水,他抬眸看暗纹墙壁,看胡桃色木架,看漂亮的白瓷花瓶,胸口愈发透不过气,极力渴求着顺畅的呼吸。 程翰良挤压他的臀,让他面向自己,顺手抚过颀长的右腿,握住脚踝,在脚心处狠狠按压,李琅玉被这痛感弄得一颗心吊起,七上八下,差点放肆叫出声来。卧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呻吟,以及令人脸红心跳的肉`体撞击声,李琅玉双目湿得发酸,睁眼已是模糊重影,可他大脑分外清醒,清醒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原始欲`望中最能看清人——他记得谁似乎这么说过,他伸手去抓程翰良的身体,碰到程翰良的眼睛、头发、紧实胸膛,还有顺着脸颊躺下来的汗液,落在他起伏晃动的身躯上。这都是真的。 程翰良忽然环住他后背,将他完完全全搂在怀里,又去索取亲吻,水光淋淋的津液在唇间交换。李琅玉肤色很浅,胸前红了一大块,大腿及手臂都布满了指印,他接受着这无休止的碰撞,累得恍然失神。 他看清的程翰良,是另外一种模样,藏着诸多情愫,像团不灭的火,能把人烧着,这样子着实不冷静,李琅玉觉得自己已经被烧着了,却有种隐隐欢喜,仿佛能同归于尽似的。 果然,他自己也不冷静。 晚上的时候,两人躺在床上,程翰良问了一个问题,关于他的名字。 “‘琅玉’是你自己取的?” 他回来,肯定会改名换姓,“君赠金琅玕,报之双玉盘”,他记得他当初这样说过。 李琅玉一愣,眼神黯淡下去,“十岁,生辰礼物。他太忙了,忘记准备,阿妈就让他送个字。” 刻意用了“他”,没点明,却欲盖弥彰。程翰良将他拉在怀里,捋平发顶,闭上双眼,绵长的呼吸擦过李琅玉面颊。 性`爱后的人精神也是极度空虚,没了刚刚的鬼迷心窍,现实便变得凌厉起来。程翰良就睡在他的身旁,面容平静,身上也无任何一物。 李琅玉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抚过他的脖子,有黏糊的汗液附在上面,两人的气息混合成了一团。他来回摩挲着,双目微微失焦,两手呈现一个紧掐的样子,一点一点地,施加力气。程翰良没有醒,似乎睡得很沉,李琅玉维持着这个动作有半分钟,最后还是撤了回来,翻了个身,与对方一起阖上眼。 良久,他听到程翰良在背后说道:“你刚刚可以继续下去的,我从来就没准备什么来对付你。” 第47章 一樽风月为君留 13 程公馆内依然繁忙,而外面也不太平,天气热起来,许多事跟暴雨一样,一触即发。李琅玉每日会被程翰良带出去练射击,他现在不像开始那样会受其影响,而练习的过程又带点惩罚性质,他渐渐在枪法上入了门,打出八环以上的概率明显提高。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许久,时常回来后弄得一身大汗,而他与程翰良也慢慢在性`事上频繁起来,可能由于燥热的夏天,或者出于身体疲惫后的纾解,不用打招呼,只一个眼神,一个拉手,很快便宽衣解带,翻云覆雨。 程翰良曾在他练习时说,大事可期。 这算是一个暗示,他被剥了个赤裸精光,被吻得意乱情迷、不知何日何地时,程翰良总会及时敲打他—— “这几日练得不错,没想到你学得这么快,不过也好。” “我现在真舍不得放开你,也不打算拿什么防你,我程翰良注定是你的板上鱼肉。” “可怜人是我,时不我待,你,给我留点念想吧……” 李琅玉双腿大开,配合着他疯魔一样的撞击,从心里疼到眼角,泛了一圈红。程翰良的念想,直接地体现在性`事中,而三番两次暗示,似乎为这一切冠上了合理借口。 李琅玉身体上接纳这种“勾搭成奸”的毒瘾,内心里拿这借口掩盖那点可鄙的情`欲。他们在书柜后面、在房间的浴室里、在射击室的储藏间、在车里,交付彼此,荒唐得让李琅玉觉得俩人就像原始动物,愈来愈不像人。 他嘲讽,他唾弃,他沉迷,他怜悯,他出不来,他舍不得。 程翰良将他的枪放在书桌上,每次他们做`爱时,只需一抬眼,李琅玉便能看到,他在床上做出伸手动作,去够它,程翰良便让他跪着,从身后狠狠进入。李琅玉到达高`潮后,透过水雾弥漫的双眼去看那把枪,愈发觉得它是刽子手手中的刀,可恶极了,他对自己说,他不是跪服于程翰良,也不是跪服于欲`望,是跪服于这把满身漆黑沾着仇恨的枪,它让他这么不堪,这么绝望,这么屈辱——这是他保持清醒的动力。 后来的某天傍晚,许久未见的三姨太连曼在窗口边抽着雪茄,递给李琅玉一个了然于心的眼神,笑得不怀好意,他忽然觉得无处可遁,仿佛大热的太阳融化了冰,秘密现形。 三姨太经常出去玩牌,玩到深夜是常事,甚至有时候,李琅玉都怀疑她不住在程家。她哼着小曲直接去找程翰良,一推门便旁若无人走进来,“你可真闲,我白担心你!” 程翰良披上衣服,顺手从她那儿接过一支新烟,坐了下来。 连曼瞅瞅门的方向,笑着讽道:“你这嫩草吃得挺欢啊,可悠着点,说不定哪天撑死你!” 程翰良无所谓地笑笑,说:“睁只眼,闭只眼,别忘了你的约定。” “我现在觉得自己亏了,想反悔,你怕不?” 程翰良吐口烟圈,扭头予她一个多情的笑容,示意她去看看抽屉。 连曼走过去,发现里面有沓钱,分量很足,开心地数了数,大概数到十一张时,枪口抵上后脑勺,她不敢动了,只听程翰良道:“承诺我不会忘,答应你的都会给你,亏了,你也得给我认。” 另一边,李琅玉独自出门去沁春园。冯尚元被关起来后,园子里彻底萧条了,整个班底分的分,散的散,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据说冯尚元在狱里很不好过,半疯半颠地念叨着儿子,有时一个人唱着戏,有几个老伙计去看他,也不搭理。 李琅玉进到园子里,只有两三个徒弟,他们知道自己师父为何被带走,也多少知道冯家背后的事,只道:“师父对我们一直很好,不管他做什么,都是我们师父。” 而这个月底,沁春园要彻底从冯家脱手,这几个人都不知道。冯家自食恶果,但结局并没有大快人心,李琅玉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冯尚元醉酒后说得一番话,无论善恶,都是一位艺人的悲凉真实,他觉得心里那股针对冯家的气受了一锤后,没有痛快消失,而是意难平地散到四处,那若是针对程翰良的呢?他忽然不安且惶恐起来,怕最后辛苦翻过山、跨过河,看似赢了,但实际上也不过如此,不过是那股气散得更加支离破碎,心里不那么堵了,但最多只能这样了。 一年前,他刚到程家,要的兴许就是这种结果,可人的欲`望总是一点点膨胀,从某一刻开始,他发现能触到更多时,便不仅仅满足于为家难报仇、为傅家班正名,还有一些无法言明的,兴许与程翰良一样,也想讨个念想。 中午,贺怀川找他,两人去往一家小饭店,叫了几盘菜和酒。 “我要走了。” 没坐一会儿,贺怀川突然说出这个消息,李琅玉不禁愕然,问:“去哪?” “我上周给医学院交了辞职,准备去山东,那边战事紧,缺医生。” 李琅玉问他家里情况,他摇摇头,说打算过几个月再告诉他们。 贺怀川道:“你上次说,人生苦短,不过一场苟活,这里固然安稳,但到底不甘心,还是希望这一生中,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毕竟,金银屋、夜明珠,非我茅庐中的千字书。” 李琅玉回以一声苦笑,如今的贺怀川放下踌躇,不用纠结,终于能一展抱负,这倒叫人羡慕,最幸福的人只求熊掌,或是只求鱼,可他呢,何时变得这么贪心,鱼与熊掌都想要,他开始想念起那个在一开始,凭着一身愚蠢的孤勇回到北平的自己,不怕你一张白纸,就怕你积字成章,背的东西越来越多,最后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要不到。 李琅玉喝着闷酒,一杯接一杯,整个人埋在巨大的失落中,贺怀川低声道:“之前从我爸和他的几位朋友那听到消息,天津那边马上要有大战,估摸再过不久,北平也会波及,你还是早做打算较好。” 李琅玉简单应了声,也不知有没有认真在听,贺怀川见他喝得厉害又不痛快,便去阻止,但没劝住,最后只得给程公馆打了电话,让人来接他。 据说,张管家把程家姑爷从车里扶进门这一路,惹得一身冲天酒味,对方牙尖嘴利,能骂人,能咬人,得亏老张这人也是练过的,不然还治不了这小泼猴。 人前脚被送进房,程翰良后脚便从外面回来。他去了卧室,见人从床上挣脱下来,趴在桌上,肩头一耸一耸的,像在啜泣。 喝酒的事从下人那里听说了,程翰良将手放在他脑袋上,平静无声,而李琅玉一开始还能忍,后来眼泪便止不住了。 哭什么呢? 他开始怕了啊……他把自己推进这境地,日子过得太疼! 有个老故事,讲如何降服一名勇士,勇士身躯似铁,心如金石,刀砍不死、火烧不灭、雷劈不裂,反正天地不惧,可最后还是死了,因为有人将位美貌姑娘送给他,姑娘柔情蜜意,温言软语,为他抚长相思,为他做红豆羹,让其尝尽普通人的平凡幸福,将铁躯化成肉身,最后背弃他。没了铠甲的勇士被人们杀死,取出金石心,一凿即碎,发现竟是空心,里面除了一朵小花,什么值钱的都没有。 李琅玉小时第一次读到这故事,便难受得很,后来明白,无所畏惧是因为没有牵念,有了牵念,便得放弃不死之身。 吃过苦头的人,往往一丁点甜就能满足。他的贪欲由此而来。 他觉得一切都不好,一切都很糟,唯有一点,是开心的——和程翰良在床上用欲`望交流,身体赤裸,肌肤贴着肌肤,什么都不想,只看他的眼睛,里面有轮十年前的故乡明月。 李琅玉主动去抱程翰良,哭着去亲他下颔,去解他衣服,不着章法,胡闹中带着苦涩,二人耳鬓厮磨来到窗边,李琅玉抓着窗帘,承受着来自对方的亲吻,程翰良将他箍在自己怀里,说,哭什么呀,我还在呢,真想哭,那就等我死了,给我守三年丧,哭三十日灵堂,你愿意不? 他不愿意!他不愿意! 李琅玉手抓得用力,半边帘子一下子扯下来,人也向后倒去,整张脸都被罩住了,程翰良隔着丝织布料去吻他的嘴,堵得他发不出哭腔,最后抱他去床上。 兽`性大多孕育在温床里。 两人身体交缠,像对解不开的九连环,摆成各种姿势,程翰良第一次射在了他体内,李琅玉浑身一滞,刺激得眼热泪流,大叫起来,又哭又喘地让程翰良把他要过去,纳入骨血里,他不想给他哭丧,他只想像故事里说的一样,当他心里埋藏的一朵花。 这些话又苦又甜,在酒精的发酵下变成了洪流,泛滥成灾。 程翰良捏着他的下巴,目光复杂,他问,琅玉,你还恨我吗? 你看,他总是无情得这么及时,这是一道大坝,硬生生拦住了所有洪涝。 怎么会不恨,这人太可恨了!他教他练枪,一定要八环以上,因为八环是肋骨,九环是胸肺,十环呢?十环是心脏! “我恨你!”李琅玉瞋目切齿地喊出来,扑在程翰良身上,啃噬他的唇,十指嵌进他的皮肤,铁锈味从舌尖进入到胃里。 他抬起腿,跨坐在程翰良身上,用早已湿润的泥泞下`体去磨蹭对方那里,直至再一次粗硬灼热,然后故意糟践自己似的狠狠坐下去,把自己疼得脸色煞白。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扭动臀瓣,纯然将所有羞耻与矜持抛掉,放`浪地露出迷醉神情,一遍遍喊着这三个字,程翰良捧着他的脸,去舔他的疼痛。 “我恨你!” “嗯,我爱你。” “我恨你!” “我爱你。” “我恨你。” “我爱你。” …… 李琅玉每说一句,程翰良便回一句,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他们的感情盘根错节,成了一棵不死的朽木,外面的月亮特别圆,照亮家家户户,月满华夏九千里,北平也不过是其中一处小小的土地,而这棵朽木更是不值一提,可若将这感情拿走,那是拆骨连心的痛。 一周过后,贺怀川从北平离开,沁春园拆了冯家的匾,暂时归于公家,大暴雨总算彻底结束,又能听见蝉的叫声。天气愈来愈热,月巧兴冲冲地跑进屋内大厅,冲着四面八方喊:“四爷,姑爷,小姐回来了!” 第48章 早休兵甲见丰年 1 程兰回来这事,李琅玉在十天之前便已知道,但即是如此,他还是像什么都没准备好似的。事实来得猝不及防。 程兰带回素真大师的还礼,月巧开心,小叶乐呵,许妈欣慰,张管家笑容满面,所有人一团和气,唯有李琅玉,像一颗扎错地方的钉子,不知如何面对。 程翰良去了南京,家里的事大部分由程兰负责,管得井井有条,吃饭时,她突然跟李琅玉开了提议:“这大热天,要不把妈妈接过来住,她一个人住那么点小房子,也不舒服。” 李琅玉神情一顿,夹菜的手悬在半空中,匆匆反应道:“这当然很好,不过妈可能不习惯,我先去问问她意见,要是她不愿来,那就没办法了。”他说完这话,扒了几口饭,心里盘算着对策,当初那徐妇人早就和李生离开了北平,哪里找得到人。程兰目光未移开,心思凝重地悄悄观察他。 过了两天,李琅玉听说白静秋病了,便带她去看医生,肺上有毛病,早年落下的疾,医生的回复很不乐观,开了一张密密麻麻的方子,李琅玉一瞧,眼睛生疼。 他的白姨今年四十,头上虽有华发,但脸是素净的,比同龄女人显得年轻一些,余生只有两愿,一是恩家儿子岁岁平安,二是与女儿再见上一面。 白静秋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两人走出医院后,路过一家照相馆,有一小童向他们推荐生意。 “白姨,进去照一套?” 白静秋点头答应,复又看了下全身,觉得衣服不合适。 李琅玉差店里伙计帮忙上妆,回去将之前程兰定做的那套旗袍拿了过来。 素白底,边角缀着墨兰图案,剪裁出提琴样的曲线。 女人这辈子都想把时间定在最好的年纪,她20多岁的模样已经留不住了,40岁,不如以前好看,但今后的样子没有比现在更好的。 照片冲洗装裱得花一个月,两人未做过多逗留。下午,李琅玉一路盘算,想了个应付前几天提议的法子,思前虑后觉得无多大漏洞,才平静回了程家。甫一进门,气氛说不出的怪,月巧没平时那般热忱,还瞪了他一眼,小叶努努嘴,悄悄提醒,程兰在楼上等他。 房间里,门窗紧闭,空气流动也不顺畅。程兰背向着门,坐在桌前,李琅玉一边拉开窗帘,一边问怎么了。她没回答,反问,你今天忙什么? “就上次你说的那事,我去问了下妈,她想回老家,那边朋友多,就不过来了。” 程兰剪下几片“仙客来”枯叶,重新调整盆栽位置,阳光正好迎着花心,是副娇气模样。李琅玉走过去,递给她毛巾擦手。 “旗袍可合妈妈的意?” “她很喜欢,平日都舍不得穿。” 程兰缓缓回过头,抬眸看他,一丝苦意藏在眼里,像蝶翅一样在颤动。真笨,她停顿片刻,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李琅玉不解,又听她继续道:“仙客来一向难养,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月巧养死了它,她怕我生气,重新买了一盆,还以为我不知道。”她漫不经心讲,脸上却挂着失落的苦笑。“那丫头真愚钝,也就明面上聪明,我自己买的花,朝夕相对,怎么会不知道它变了样。” 李琅玉一怔,胸口紧绷起来,他仿佛听到了愈来愈大的心跳声——咚、咚、咚,他迟疑许久,问道:“你,怪她……骗你吗?” 程兰抿着唇,眼眶里有晶亮掣动,饱满的情绪积压在一起,掀起漆黑的漩涡,过了很长时间,她似乎从漩涡里挣脱出来,最后也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我难过。 这简单无奇的三个字像一副船桨,将李琅玉的心绪搅得波涛翻滚,他彻底被人推了出去,戳破窗户纸的世界一片刺亮,他睁不开眼,他什么都瞒不住了。 “你何时知道的?” “回来的那天。”程兰道,“我本想送点寺庙的还礼给你母亲,可到了那,却不见人,周围邻居告诉我,她早就走了。后来到家那么多天,你却没提起这事,在饭桌上,我试探问你,你一番掩饰更加深了我的疑虑。” 原来那天,程兰早就知道了,他竟然还千方百计地去想一个万无一失的借口,可笑得很。 “徐妇人确实不是我母亲。”他承认道。 程兰了然。“今天上午,我跟月巧撞见你和一位妇人,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妇人身上的旗袍是我之前定做,送给你母……那位徐氏的。她是谁?” “是我姨母,也是养母。” “难怪……”程兰苦笑道,“之前你给我衣服尺码时,我便觉得对不上号。现在,对上了。” 那么,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程兰站起身,直视这熟悉的面庞,“你处心积虑这么久,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一场十年的复仇! 他终于来到了要撕破假面的这一天,事已至此,他看着程兰追究的眼神,突然想把所有都砍断,他不在乎事情变得更糟了,最好糟到支离破碎,碎得越难看越好! 良久,他迸出一声轻蔑的笑,看上去十分残忍:“程小姐,我李琅玉人穷志短,爱慕虚荣,知道你程家家大业大,第一天碰到你,就打算傍上你这棵发财树。威名远扬的程中将女婿——瞧瞧,这身份多好听。你一定不知道,我是出了名的虚伪做作、手段卑劣,母亲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对你也是假的,在你之前我还骗过其他人,当然,他们都没程家厉害,我还打算过几年,把你家家业骗到手,再找个由头赶你出门,寻自己的快活去!” 句句如刀,一点点把血肉割开,程兰手指惨白,紧抓着桌子边沿,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张脸,明明是眉藏书墨、眼含春水,怎么能说出这种残忍腐朽的话? “当真……如此?”她不愿相信,也没有力气去相信。 李琅玉微微出神,但也仅仅一秒,他要彻底断掉这一切,便以这种方式让程兰去厌恶他。“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他低首附在程兰耳边,“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为读书人。” 读书人下作起来,比屠狗辈可怕多了。 他就是个下作的人! 这一瞬间,程兰觉得压根不认识这人,她踉跄地退后一步,从刚才的悲凉转成一种残酷的冷静,许多旧事如同洗净了的镜子碎片,开始显现出它本来的面目,渐渐地,她回忆起一些事,真真假假愈发清晰,“其实你不知道,你最神采奕奕的样子是你谈起你父亲的时候,‘愿为太白登绝顶,一线青天破蜀关’,你说这是你父亲写的,我当时想,子肖其父,你定然为人正直有抱负。” 接着,她说出平生最为僭越的一句话——“究竟是怎样的父亲,能予你一身金玉皮囊,还授你一具败絮躯骨?” 言人父母长短,是大罪过。李琅玉登时大怒,神情在一瞬间扭曲,他从喉咙里拔出声音,浑身的刺捅穿空气,他最恨的一点被人扎得死死的:“你凭什么说我父亲,你是谁,你哪来的资格说他!” 他几乎是怨恨着喊出这句话。 “你程大小姐命好,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知道我这种跌进泥潭的人是什么样子” 李琅玉冷着声:“你吃穿不愁、受着下人照顾时,一定想不到我家破人亡、背井离乡,住在破烂的避难房里,跟着几百号人不见天日。你十六岁,程翰良让你去了北平最好的女校,那时候,我姨母丧子丧夫,得用清白之躯才能换我苟且偷生。你的十年远近无忧,而我的呢,烂成了一堆虱子、蛆虫!发着恶臭!可我本不用过这样的日子,都是因为你那位好父亲!” 他打开了闸,将那口难咽的恶气放出来,目光怨毒又凄凉,句句都像重锤在地上砸窟窿: “我不姓李,我姓傅,那位曾经‘北平第一’、现在被你们称为‘汉奸’的傅班主,就是我父亲,可他是被陷害的!” “你知道是谁吗?”他扬起嘴角,声音如蛇信,“是他的好徒弟啊,那人背叛他,踩着他的尸体回北平,功成名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程中将!讽不讽刺!” 他辛辛苦苦地跑回来,原以为仇恨能让他得偿所愿,可不知是自作自受,还是对方道行太高,令自己入了局。 他几乎彻底绝望了,就在他意识到无法杀了程翰良的那一刻。而现在,仇恨的声音又在戳着自己的脊梁骨,让他重新披上一个处心积虑的复仇者外皮,他阴冷地笑,像淬了毒的刀,见人便杀,失掉一切自控—— “你怎么有资格说我父亲,你这十年所获的一切,都沾着我一家的血!如果不是程翰良,我为什么要作践自己,入赘你程家,他是持刀杀人的刽子手,你是舔着人血馒头的恶乡绅!你们都应该挫骨扬灰、活该去死……”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李琅玉脸上,浮动的微尘震落下来,天暗了。 这一巴掌像烙铁一样,把他的疯癫强硬烫掉,房间里彻底安静。李琅玉保持着偏头姿势,额前碎发凌乱,挡住双目,神情也瞧不真切,在静默的气氛中,他任力气从身体中抽走似的,最终用极轻的声音道了一句“对不住”。 程兰颤抖着手指,握成拳,徐徐放下。“你终于说实话了?” 她紧咬下唇,凝视李琅玉,抑制住一股极力想要释放的情绪,她从不相信面前这人是什么贪财之辈,但也从未想到真相背后都是仇恨。 “好……好……好。” 程兰冷吸一口气,连声说了三个“好”,再对上李琅玉目光时,已经换成心如死灰的面容,“纵然你有满腔怨怼和愤恨,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拿婚姻作阴谋,伤人骗己!” “之前在寺里,你说要告诉我的事,指的便是这个?” “是。” “那日你为了镯子大发脾气,也是因为这个?” “是。” “还有除夕年夜饭、元宵前后,你……” “都是。” 李琅玉全部承认,这下,她终于没什么可问的了。一地鸡毛的结局往往令人唏嘘,可这分明是一地刀片。 程兰从抽屉里取出两张纸、一支笔,工工整整写了半页。她把写好的内容递给李琅玉,道:“从学生时代到现在,咱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你有你的苦衷,我有我的计较,以后会怎样我不知道,可是在这个家,我不能留你了。” 李琅玉看了眼纸,是封“休书”。 “你签个字,我们便算和离了,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想复仇也好,做其他事也罢,尽管去,我也会按我的立场来行事。” 李琅玉自嘲笑笑,说,好。提笔在两张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明日我让张管家送你上车。” “不用了,我东西不多,今天就可以走。” 程兰一愣,张张嘴,只回道,那就好。 “谢谢。” 这是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句。 房门被关上的一瞬间,世界的影子全都扎进了房里,程兰捏着那封休书,将它放回抽屉,在一个精致铁盒中,她打开了一张红色的纸,上面的证词句句动人——“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她看着看着,竟笑出了眼泪。 傍晚,程公馆亮起了灯,张管家坐在躺椅上,闭眼哼着《送京娘》,月巧寻了根毛线绳,与小叶在楼梯上玩“翻花”,许妈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犹豫着主食是做红薯饭,还是南瓜粥,报童叩响大门,将新一期的《和平日报》塞进邮筒,下班的人们川流不息,自行车车铃按得叮当作响,石桥下方摆了盘棋局,不怕死的卒子要过河,最后被车炮双双围剿,遛鸟的老叟长叹一声,在骂这棋下得真臭。 李琅玉走在东大街上,忽然不知去往何方,回白姨家?该怎么解释。去旅馆?非长久之计。找贺怀川?他已经走了。 他能去哪,他竟无处可去。 正在这时,一辆黑色汽车耀武扬威地开过来,吓坏了路边摊贩,一张漂亮的脸探出车外,找了一圈,炯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喂,大老远就看见你这丧气样,要不要去我那?” 李琅玉认得她,是乔司令的那位许姨太,在长城酒店见过的。 第49章 早休兵甲见丰年 2 乔司令的住处位于西城,据说是清朝某摄政王的花园,李琅玉上次听他们道来北平只是临时起意,但进去后,所见之处都有或多或少的翻修,他暗忖着这是要长住的意思。 许真茹没问李琅玉打算,十分大方地安排了房间,等到下午,把他带到乔广林面前,也不知吹了些什么耳旁风,乔广林没多问,允他留下。 且不说这乔广林是什么意图,便说那许姨太,上次直接喊了他过去名字,俨然是位故人,但偏偏又不肯说其他,李琅玉与乔家这俩人不熟,甚至心里存有芥蒂,他之前在程翰良那里,便听过不少关于这位乔司令的事情,绝非慈眉善目之人。但他又想,既然无路可走,来了这里,也就当作另谋出路。 乔广林忽然在这时抬起阴鸷的双目,狐疑地打量李琅玉:“我与你真的没有在哪见过?” 李琅玉回答没有,他确实没见过乔广林,若要细究,也许因为当年乔广林处置了他父亲,又因父子面容相似,才有了这错觉。 “那既然没有,我怎么觉得你对我很不满?” 李琅玉不语,干巴巴地盯着对方,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许真茹轻咳一声,开口打了个圆场,才让乔广林没有继续提这茬。 夏季的炙热在九月份回光返照,全国各地都在企盼着一场秋风。 据悉,河南刚从战火中解救出来,又爆发了饥荒,人民死伤惨重,难民收容政策迟迟延后,学生运动愈演愈烈。李琅玉在乔家一连待了俩月,乔广林见他有些笔杆子才能,便让他在自己身边做书面记录,他见了无数外商、管事、官员,听了无数报纸上报道的、没报道的新闻,但唯独没有半点关于程翰良的消息。 乔广林行事以利益为重,为人多疑,在他身边的人都恨不得揣上十个心眼,这里到底不是个自由之地,李琅玉本想着找一些关于十年前傅家案子的纪要,但一无所获,他现在常常会想到程翰良,想他在干什么,会不会知道程兰与自己和离的事情,他会怎么去处理,以及,是否还有机会与他见面。 这日,李琅玉从衣服口袋翻出一张收据,他突然想起两个月前,陪白静秋拍的照片还未取来,正准备出门,与许真茹撞上。 李琅玉直接绕开她。这段时间里,他明问暗问对方身份,不下几百回,可这女人的嘴巴跟胶水一样紧,惹急了,她能哭能闹能耍赖,就是不肯说你想听的,李琅玉也被她戏弄烦了,不打算跟她扯下去。 可许真茹今日偏生兴致好,非要跟他一起出去。李琅玉不肯,她便一本正经道,你带上我,回来便告诉你我是谁。 李琅玉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信她一次。 乔家司机带着他们来到指定地点,李琅玉让许真茹在外面等着,然后进去取了装裱后的照片,用几张大油纸将其包起来。许真茹等得不耐烦,去旁边的地摊上买了几根红绳,编了个黄花结,李琅玉出来时,许真茹将编好的东西递给他看,他只是简单瞥了一眼,那绳结收尾处十分奇怪,不像传统编法,歪歪扭扭,许真茹觉得他是嫌弃自己手艺差,硬要给他别到腰间,系了个死结。 她看着李琅玉满脸不爽的样子,忽而环顾四周,得意洋洋道:“这地方离程家挺近,你是不是想回去看看,我可以让司机送你。” “不用,我还有事。” “哦,我差点忘了。”她似有所悟道,“你跟那程家小姐早就和离了。” “你翻我东西!”李琅玉意识到这点后,不禁愠怒。 “那是你没藏好,怎么怪别人翻了!”许真茹理直气壮,“再说了,我让你住下来,翻你东西能怎样,总不能让你藏有祸心吧!” 李琅玉其实担心的是她翻到自己在查十年前案子的证据,他不发一言,冷漠转身离开,任凭许真茹如何大喊大叫,也不作搭理。 拐过几条巷子,李琅玉来到白静秋家,将厚厚的油纸拆了,露出欧式相框装裱的照片,那天拍照时,相馆老板布景讲究,成片本是黑白,在此基础上,手工添加彩色,跟如今大多艺术片一个原理。 李琅玉找了个地方将照片挂起来,问白静秋近来咳嗽可有缓解,药够不够之类问题,他转过身时,忽然被叫到跟前,白静秋攥着他腰上那根黄花结紧紧不放,打量许久后,一双苍白的手开始颤抖。 “这,这是……哪来的?” 白静秋问得着急迫切,李琅玉答道,一个朋友送的。 “人呢!那人呢!”白静秋拔声而起,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她还在吗,你快带我去!” 李琅玉很久未见过白姨这般模样,也料想定是紧急事情,便带她回到刚刚与许真茹分手的地方。 大马路上,许真茹正冲着司机发火,狠狠踢了轮胎一脚,她侧过身,看到从远处赶来的李琅玉,没好气地扬起眉,准备让他好好道歉。她略有得意地笑笑,朝前欢快跑了一段路,在看到李琅玉身旁的另一人时,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不见。 许真茹无论如何也未想到,竟会在今天再次见到这个女人,她的骨头在打颤,仿佛有铁钩从里面掘出骨髓,十年的疼痛从身体里苏醒,逼得她转身便跑。 “竹月!”白静秋凄声喊出那个久违的名字,招魂似的让许真茹停下脚步,李琅玉也不由怔住,这位玲珑俏丽的乔司令新欢,竟然是白姨寻找多年的女儿。 白静秋幻想过无数次重逢情景,她在梦里都能笑得咧开嘴,若不是那根黄花结的特殊编法,她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人。可现实始终是惨烈的——在她缺失的这十年里,竹月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可她看见自己,如同蛇见了硫磺! 许真茹瞪着她,不让其走近,始终保持着三米距离,面对白静秋的诉求,毫无怜悯,只有质问和怨恨,这女人为什么非得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还要自己回去,明明是她抛弃了自己,选择了别人。 白静秋眼皮颤抖,说,不是啊,我一直在找你,那只小花鞋也一直替你留着。她最怕的一件事还是发生了,竹月不想见她,甚至恨她,怪她当年没有先救自己女儿。白静秋苦涩地看着她一身华服,想她定是吃了不少苦,忽而开始掌掴自己,用最狠的话辱骂自己。 许真茹忿从中来,她最气的便是这女人的愚不可及,为了所谓的“报恩”、“情义”这种屁都不值得的东西,能把半辈子搭进去,却不肯将这种“无私”施予子女,她是个自私的母亲! 街上人来人往,路边的乞丐指着这幅荒唐画面哈哈笑。许真茹终于说道,够了。 对面四十岁的妇人不再作声,眼中燃起了一点希望。 许真茹笑道:“我回去,你又能给我什么,难不成要我亲眼看到,你是如何‘无私’地弥补我吗?” 她跳上车,听到身后嘶声力竭的追喊,感觉杀死了一个困扰自己多年的心魔,可是从此内心荒芜,只有凄凉的胜利在支撑着她。 三周过后,燕京大学发生学生运动,意图呼吁停战、反饥饿、挽救教育危机,乔广林的冷酷终于摆在了明面上,宪兵队将几百名师生围困在屋内,已经有了血案。 李琅玉听到消息后,责问乔广林,那些枪口,没有对准外敌与流寇,却对准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乔广林冷笑,说,他们在乱民心。 “民心”是什么,是北平167万人的意愿吗?不是,是他乔广林一个人的权威。 李琅玉心里作呕,仿佛听到了城墙之外久久不停的枪声,而城墙之内一片祥和。 乔广林喝了口茶,润声清了清嗓子,笑说,你怎么和翰良一个样子,很不好啊。他望向窗外,有枯叶飘到庭院里,逐渐地,面容转为阴沉,仿佛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学生是国家脸面,枪炮是国家机器,脸面固然重要,可万不得已的时候,机器要从脸上轧过去。”他侧身递了个虚伪笑容予李琅玉,仿佛一张随时裂开的面具。 “走吧,带你去见个人,这么长时间了,你应该很想见他。” 第50章 早休兵甲见丰年 3 还是长城酒店,乔广林说出那句话时,李琅玉就在期待会不会是程翰良,上次他从程家匆匆离开,连跟那人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可今时今地,他快要见到了,忽然怯怕起来。 这三个月的日子里,李琅玉鲜少会做关于幼时的梦,他不再梦到家中那座旧宅子,也不再梦到父亲母亲,似乎那种激烈挣扎的梦境已经远去,黑漆漆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好像是死了来到阴间,而阴间什么都没有。 乔家庭院里种了许多蔷薇,夏天那会儿惹来蜜蜂蝴蝶,李琅玉有时写完记录,就木愣愣地看这鲜丽画面,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有种倦态,仿佛焚上了一炉沉香。他原本是不喜蔷薇的,这花生来就艳,扎在一起落了俗气,但现在他觉得艳俗有艳俗的好,能让人热闹,程家那几株玉兰,就太冷清了。他想着,若是有一天碰到张管家,得让他去买些蔷薇种在院子里。 乔广林邀他一起去三楼时,李琅玉没有上去,对方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问真不去,李琅玉点点头,不去了。他进了一间茶馆,找个座,里面有人弹琵琶。 长城酒店三楼其实是个剧院,程翰良早早来到指定包间,台上在唱戏,乔广林点的,《未央宫》,长乐钟下诛韩信。 这戏其实算冷戏,没见多少场子演过,但台上演员气稳声足,唱到中段已有风声鹤唳之感,乔、程二人席间谈笑,样子做得好看,乔广林起初叙旧,聊聊家常,忽而指着台上问程翰良,这一段若是由傅平徽唱,能高出多少? 程翰良答,他唱不了。 乔广林斜睨他一眼,疑惑道,民二十六年,这戏在你们那个班子唱过。 程翰良微微笑说,当年唱韩信的人是我,不是师父。 乔广林一怔,忽而跟着笑起来,阴森莫测。服务生给他们沏了一壶新茶,程翰良抬眼环顾四周,随口问道:“今日来的就只有这些人吗?” “就这些。”他接过茶,目视台上,神情却是难以揣摩。 等到戏唱完了,乔广林似是心绪难平,以一种近乎慈祥的语气问:“翰良,你可有想过旧人?你若想,我也不会怪你。” “我没有旧人。”程翰良不着痕迹道,在对方狐疑的视线中引了一句郁达夫的诗,“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李琅玉出来时,正好看到程翰良站在酒店门口,身旁是张管家。他心一提,匆忙间退到墙的转角,紧张地怕被发现,但又忍不住留出一点视角去看程翰良,对方今天穿的是那件黑外套,傍晚起风了,吹得发丝有些乱,但他一直背对这边,李琅玉看不到正脸。 不巧的是,张管家把车停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李琅玉听到两人逐渐靠近的谈话声,心口起伏不定,他其实挺想见那人,可是又怕见。 张管家给程翰良点上烟,问乔司令有没有为难,要不要做新的打算。两人对话偏私事,李琅玉没怎么去听内容,只是程翰良一开口,他便觉得心里酸涩,好像有砂砾进到喉咙,硌得慌。 张管家这时问:“有没有见到琅玉少爷?” 李琅玉登时直起后背,注意力被牵到一块,可是许久过后,并没有等到程翰良的回答。张管家进了车,不知怎的,半天没有发动起来。程翰良掐灭烟头,似是不急,他左右看看,朝转角的方向踱了几步。 李琅玉紧贴石墙,听到动静后手心沁出了汗,这小巷子没人,是条死路,他不自然地往后退了几步,找不到任何遮挡物。 程翰良已经来到了转角的边缘,只要再往前一步,便能看到李琅玉,可他却就此停了下来,似乎只是随意走到这里。张管家好不容易发动车,按了鸣笛,示意可以出发,程翰良也将身子转向车子的方向。 巷子外面响起了脚步声,这是要离开的意思,李琅玉呼吸一紧,悔意登时伏上来,他想迈腿,可两腿仿佛黏在地面上,阻止他前进,这短短几步,此时却如同一条长长的回头路。就在他陷入纠结时,那脚步声突然停了,转角处伸过来一只手,掌心向上,朝着他。 李琅玉愣住了。 秋风刮过树枝,落下几片叶子。程翰良并没有直接现身,只是伸出手,意思不言而喻,他在等,而几秒过后,他等到了——李琅玉握住了他的手,他顺着对面的力量,走到巷子一侧。 “躲这干什么?”他手指抚上对方发顶,擦过耳背,这个小动作,李琅玉十分熟悉,一瞬间勾起某种酸楚情绪,说不出话,只睁着那双清水眼望向程翰良。 巷子外面有行人路过,张管家将车往前开了一段距离,正好挡住巷口。程翰良眼角生起一丝安慰笑意,说,没瘦多少,挺好。 这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稳不住心似的,李琅玉抓着程翰良的手,以一种固执姿态揭示自己的怯懦,同时对对方心怀期待。程翰良用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慢慢道:“兰兰的事我都知道,我把一切都跟她说了。近来身边有些动荡,你走不久,我派人找过你,得知你在这边,也是日日忧扰。”说到此处,他似是想起什么,原本沉重的面容上浮出些许轻松,“你也是个精怪,从小到大,总让疼你的人费心费力。” 李琅玉垂下眼梢,“日日忧扰”让他欢喜,又让他难受,程翰良那句玩笑式的责怪让他当了真,陷入自疚中。在乔家的时候,他一遍遍回看自己与程翰良这段关系,确确实实存有七分真恨意,这也是他十年来的精神依赖,而剩下三分,是他回到北平,重新遇见程翰良后生长出来的自我,有初尝的□□、痛苦的牵绊,还有一颗舍不得的真心。这一切让他得以完整,从桎梏里获得新的生命,他甚至从未如此确信过自己——他放不下的并非那七分恨意,而是这三分私心。 李琅玉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细绳,悬着的是当初程翰良送他的生辰玉佩,他笨拙地给对方戴上,小心翼翼将其藏在衣服下面,仿佛藏着的是稀星下的萤火,稍不注意就能被风带走。 程翰良面容触动,眼里却一点点黯下去,这大抵便是劫数,令他在平生自负中遭受这突来的有心无力,真的是让他走不了了……张管家再次按响喇叭,聒噪的车鸣听起来残忍。 “好了,琅玉,我得走了。”他把手抽出来,对方便重新去抓,抓手不够,又去抓他衣角,李琅玉翕张嘴唇,眼中尽是执拗,他不发一言,只用这眼神去挽留,看得越久,眼中生泪的欲望愈甚,他的偏执便是疯魔的根结。 程翰良拥抱他,轻吻脸颊,拍他的后背,作了句无声告别,接着是决然的放手。车门关上,一路枯叶扬起,李琅玉愣了一秒,如梦初醒般迈腿去追,簌簌冷风刮过两鬓,眼睛在风里淬得起了层雾,他奔着车尾,像个抛离外物、弃除身躯的亡魂,整座城市都暗下来,被他丢在脑后。 黑色汽车在街上行驶,这成了他眼中唯一可视之物,他拼了命地去追,从未如此渴望过力量,恨不得长出新的四肢,就怕那人扔下自己,然后再无见面机会。 街上人不多,路又宽,车子开起来毫不费力,张管家瞥了眼后视镜,面露难色,问:“四爷,您看这……要不停下来吧?” 程翰良合上双眼,说,继续开。 李琅玉跑过一条长街,嘴唇冻得发白,路口拐角此时正拥堵,这让他生起了希望,然而,一辆卖水果的推车突然从右边出来,冷不丁地与他迎面相撞,肋骨处瞬间传来巨大疼痛,他本能伏下腰,隐忍的泪水终于被这痛楚牵引出来,等他抬起头,围拥在一起的人群将前方堵了个密密实实,水果散落一地,人们嘘寒问暖地问他是否要帮忙,可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与力量。 张管家瞧见这幕,于心不忍道:“您回头看看他吧。” 程翰良将车窗摇下来,任凭冷意侵入,在半昏半明的傍晚中,点了一根烟,星火在车里明明暗暗。他没有回头,他只问:“他哭了吗?” …… 一个月后,李琅玉从乔广林处得知一则消息:程翰良十日前离开北平,再未回来,而这边跟去的人无故失踪。 乔广林将烟斗一扔,说,这是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据传,程中将早年确实被乔司令赏识,受了贵人之恩,而如今,两人之间早有隔阂的传闻也不胫而走,平时那都是逢场作戏,还没撕破脸。程翰良这一走,在乔广林眼中便形同踹主的陈平。 与此同时,白静秋一直想找机会与许真茹见面,趁着乔家招工的时候进到宅子里,可两人常常不欢而散,这事许真茹也不敢闹大,就怕被乔广林知道。 而北平城内也不甚太平,一方面是难民涌入,另一方面有钱人离开,据说现在出入有了限令,得接受身份登记,李琅玉找了一位贺怀川介绍给他的朋友,勉强拿到一张通行证,若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刻,他希望能让白姨平安离开。 这日他回来,忽然在庭院里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三姨太连曼,这女人跟个无事人似的,摆弄风情与他打招呼。李琅玉疑惑,她不是应该在程家吗? 连曼笑他大惊小怪,提醒道,程翰良当初纳她,本来就是乔司令的意思,现在无非是回“老家”。 李琅玉突然想到一些事,不由心惊,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他来程家的目的?连曼见他后知后觉模样,道:“程姑爷,与其你在这愁眉苦脸,不如去担心下程小姐。” 李琅玉听她说起程兰,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忙问:“她怎么了?” “你去看看不就知晓了?” 程公馆里外都被围了一层,除乔司令手下,其他人一概不准出入,里面偶尔传来打砸声和女人哭声,而书房卧室等地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乔广林的意思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程翰良固然找不到人,但程兰还在这,不怕他不回来。 李琅玉一得到消息,直接去会客厅找乔广林,质问他程兰在哪,凭什么要用这事为难她。 乔广林受了他劈头盖脸一顿指责,竟然没发脾气,反而让人给他上了杯茶,心平气和说程兰没事,并没把她怎样。然后专门下了条命令,搜查归搜查,不要为难程小姐。 乔广林转回身看他怒气未消的脸,凝视许久,温和道:“我就说怎么第一眼看你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你是知兰的儿子。” 李琅玉听他念起母亲的名字,惊讶道:“你认识她?” 乔广林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旧照片,递给李琅玉,是沈知兰年轻时的样子。 “你外祖父沈家在北平是大户,我当年一穷二白的时候,在沈家做临时工,是你母亲救济了我。” 李琅玉没想到还有这层联系,顿感意外,但忽然想到十年前那场祸事,又觉得不对:“你口口声声说受我母亲的恩,那当年我一家冤屈你没调查,就草草办了,你作何解释!” 乔广林拍拍他的肩,面露遗憾道:“我今天本就是打算跟你说这件事的。”他让人带来一个老叟,弓腰驼背,头发半秃。老叟似乎受了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乔广林示意他开口,老叟颤颤巍巍地讲起当年缘由——他之前是冯尚元家里的仆人,十年前傅平徽来北平,在园子里赚了名声,锋芒太甚,把观众全都招揽过去,冯尚元眼看班子没落,便以交流学习为由与傅平徽往来,在傅家住了一段时间,大概是那时认识的程翰良,后来,北平严查鸦片,冯尚元在傅家藏了赃物与书信,一家子抵死不认被当作互为包庇,就在处决之日当晚,惟有程翰良一人上缴物证,这才让乔司令留他一线生机。 一件件陈年旧事抖出来,李琅玉纵然已猜得出七七八八,依旧觉得轰然一声,神情呆滞。以前是假设,现在是从旁观者口中得到确凿证词,明明能够吻合,他却希冀假设是错的。 “那你是否知道,程翰良当年为何突然背叛我父亲?” 老叟一愣,微微抬起眼皮去看乔广林,乔广林及时将李琅玉拉到身边道:“这件事确实是我查处不清,让你受了这么多年委屈,也对不起你母亲,当时人赃俱获,消息传得广,民众呼声居高不下,说‘坑害国人’、‘卖国贼’云云,我后来知道真相,一直愧疚难安。” “所以你打算怎样?”李琅玉冷眼观他。 乔广林拍拍他的肩,道:“我会让冯尚元承认当年罪状,但只他一人之言还不够,还有程翰良那边,你与程兰结婚不就是为了此事吗,你要的真相大白、为傅家平反我都会帮你,但我也需你替我办件事。” “什么事?” “我听连曼说,程翰良待你十分不错。” 李琅玉不语,视线飘到另一边,乔广林从腰间取出配枪,塞到他手上,温言道:“这件事你亲自做最合适。” 李琅玉一怔,低头看了眼硬邦邦的枪身,只觉是块吐着腥红火苗的焦炭,灼烧他手心。他扔回给对方,说不会。 乔广林咂咂嘴,笑他谎言拙劣,“他不是教过你吗?连曼可告诉我了。”李琅玉不发一言,眉头蹙起,乔广林再循循善诱道:“你难道就不想亲手替你家报仇?这是个好机会,你等了十年怎么就轻易放弃?” 李琅玉回头冷声道:“你难道不肯承认,这里面有你一份私心?” “你说的对,但是对你我都有好处。”乔广林眯起眼,见他执拗模样,索性收回“红脸”面具,“最近家里招的工人不好好干活,总觉得另有端倪,诶,你认不认识厨房那位姓白的妇人?” 李琅玉听到这话,心立刻揪成一团脱水的湿布。乔广林知道自己捏着蛇的七寸了,于是慢悠悠比了个噤声动作,接着道:“你甭紧张,这也没什么,就让她在厨房里继续干着吧,主要是真茹这孩子不懂事,平日骄纵惯了,她这么点小秘密都藏不住。”他摆出叹惋的样子,将那把枪重新塞回到李琅玉手中,让他五指握住。 李琅玉沉默着,脚下有些不稳,似乎地板在分崩离析,他不再觉得掌心发烫,只觉得握住了一条懒懒的细尾蛇,它现在是安静着,可下一秒,指不定就会突然咬自己一口。 第51章 早休兵甲见丰年 4 程翰良做了一个梦,很长,似乎是许久之前的事情。 民国七年,他从一个小村庄里逃出来,倒在地上,身上还有拳脚痕迹,怀里藏着一把粗制匕首,从铁匠那捡的。然后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师父”二字,视线是模糊的,几个人围着他,其中一人给他喂了口水,将他背到屋内。他醒之后,发现是在一个戏班子里,那个救他的人是这里的班主,十分年轻,估摸不到二十,姓傅,叫傅平徽。 第一个发现他的是班主的大徒弟,名唤周怀景,是副可靠的兄长模样,旁边还有两人,一个面相偏阴、喜欢取笑人,另一个性子单纯莽撞,二人依着辈分被称作“叶二”、“李三”。 傅平徽问他,可有去处,没有的话愿不愿意留下来给他当徒弟。他点头答应,于是拜了师,改了名。这个班子很小,傅平徽那时徒弟也不多,他说:“我取名喜欢倒着取,‘良辰美景’,你运气好,能取到第一个字。” 傅平徽手把手教他,第二年末便让他上台,八九岁的小孩子,学东西很快,唱腔走步却是少有的稳重,少年老成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观众觉得新鲜,唯一不好的是,这孩子年纪轻轻,性子却很冷,不像傅平徽其他徒弟,散场时知道博笑。 李三与他同岁,埋怨他端着架子装模作样,不知道给师父多挣点票子,傅平徽倒是无所谓,不同徒弟有不同教法。那年,程翰良首次压台,傅平徽送了一块未琢的白玉作为祝福,意思是“璞玉浑金,深藏大器”。 那几年的日子确实是快活的,像甘蔗里流出来的甜汁,兑了三成白水,荡得心脾清爽。后来,傅平徽决定在北平落脚,整个戏班也渐渐结束了走南闯北的生活,程翰良十八岁回北平,他身材高大,面相俊朗,唯有那与人疏离的性格一点没变,傅平徽瞧在眼里,问他,有没有喜欢过什么? 他简单说,跟师父唱戏。 傅平徽摇摇头,说,你把它当生计,这不是喜欢。 他们坐在北平的一座山顶上,山脚下面萦绕着白茫茫的雾气,郁郁葱葱的树林和屋宇隐藏在这白色之中。 傅平徽问,你看到了什么? 程翰良不解,将这个问题抛回给他。傅平徽的回复是——珍重之物。 “人这辈子需有孤绝之胆、慈悲之心,还得有一生所念。” 程翰良记下这话,那时他心有傲气,人如刀锋冷冽,也无所念,只觉得一生或长或短,唯有师父与同门能让他寻得归处。 梦境进行到这里快速闪过一些画面,时间眨眼而过,最后停在一扇门前,程翰良走进去,看到的是傅平徽的背影,屋里晦暗不明,他喊了声“师父”,对方没回头,接着,外面响起嘈杂的人声,来自四面八方,一口一个“卖国贼”、“汉奸”,像山洪一样袭来…… 他想起了这是哪。 几根木梁掉下,屋外蹿起大火,噼里啪啦的崩塌声此起彼伏,他急忙去扶傅平徽,可对方却扣着他手腕,结结实实跪了下来。 程翰良大惊,也屈膝下跪,再次喊了声“师父”,傅平徽此时面容仿佛老了十岁,眼窝里装着憔悴,他问了一个久远的问题——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程翰良少时曾回答过——是性命。当初他死里逃生,求的是存活。傅平徽却说,纵然长命百岁,一生颓丧与死无异。 如今,这个问题又一次抛到面前,程翰良道:“是名义二字。” 傅平徽摇摇头:“为名义而死,可有想过身前身后?”他回头看了眼桌上的牌位,悲戚道:“我自学艺开始,到来北平落脚,也有三十多年时间,眼看着班子慢慢壮大,一路艰辛,何止是我一人心血。” “今日这事,外头人人骂我傅家,即便你我皆知个中清白,还是难以自辩。你师娘愿意与我一同赴死,弟子众人也不愿离去,我虽问心无愧,但到底心有不甘。事到如今,唯有两件事无法释怀。一是明画明书,他们年纪尚轻,不该受这罹难;二是我这多年经营却要一夕俱废。” 傅平徽说到这里,火光冲上天空,照亮了半间屋子,他的两鬓白发并不多,却在这横流火焰中反射出悲凉的白色。程翰良跪在他身边,问,师父要我做什么? “我们这一行不过是台上风光,大幕一合,几代人薪火传承又有谁能知道?都说子承父业,可是其中太难了,我自己慢慢摸索过来,实在不想明书也遭受这罪。怀景为人稳重,但行事常有顾忌,仁美虽有天赋,然而过于随性,念辰则好凭意气做事,决计不肯求全。所以,翰良,你可以说我自私,但我现在只有你了。” “我知道这事会陷你于不仁不义,但世事必有真相大白一天,师父年纪大了,这污名我是万万不能承认,所以,困难的事你来做。” 傅平徽睁着枯竭的双眼望向他,里面落满了黯败,在漆漆黑夜里定格成回忆尽头。 三百六十行,一方唱罢一家登场,几代人都在逆水行舟,但最终不过是回到起点,如同愚公移山一般交给下一代。 那晚枪声不绝,夜空中排满烟雾,好似野兽的利爪划破苍穹中的云朵,傅平徽唱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段曲——“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恐丧了。劬劳!父母的恩难报,悲号!叹英雄气怎消?叹英雄气怎消……” 程翰良从梦中惊醒,屋内灯闪了一下,一派平静,没有火光,也没有故人,只有窗外的乌鸦偶尔发出两声鸣叫,他走出去,太阳将他的影子拉到远处,时间在这一瞬仿佛被无限延长,有人替他打开车门,已等候多时,他捂着胸前那枚玉佩,听到了一些很久很久之前的声音,从心脏里传出来,仍然发着炽热。 …… 李琅玉在酒店客房里已经坐了两小时,现在是四点三十,他只剩下三十分钟时间,乔广林将那把枪搁在电话座机旁,像一位狱卒监视着他的举动,墙上秒针每走一步,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如同催命的倒计时。他把头埋下去,能清晰感觉到大脑颅内似海水一样冰凉。 电话是在十分钟后响起的,铃声尖锐,像把刺刀,捅在心脏上。李琅玉喉结上下滚动,走到窗边拿起听筒,对面是浑浊的沙哑声,乔广林跟他说,人到了。 李琅玉向对面望去,街的另一侧有一处旧房子,常年没人,而这时候,他看到了程翰良,出现在那里。 李琅玉心里“咯噔”一声,手背皮肤苍白,有隐隐的青筋,乔广林大概猜出他此时模样,说,凡事都有第一次。 “白姨呢?”李琅玉问,对方拿白静秋拴着他,逼他去跳这“悬崖”。 “在厨房里煲汤,你五点之前办完事,回来还能赶上热乎的。”乔广林留下这狡诈言辞,便挂断了电话,李琅玉一个愣神,忽然觉得这听筒沉重如铁。 十月末已经很冷了,大风削着他的脸,李琅玉手脚冰凉,拨出一串号码。 “嘟”了三声,程翰良走到窗边,拉上帘子,侧着身,接通了这个电话,一个“喂”字,声音冷淡。 他其实什么都没准备好,以至于听到这一声“喂”,觉得仿佛有根图钉扎着他喉咙,全身的汗轰的一下冒了出来。 李琅玉垂下眼,半天没动静,程翰良也再无发话,几只麻雀停在电线上,扑哧扑哧地飞来又飞走。 “是我。”过了十秒,他到底还是开了口,只是听着像吞了块石头。 那边依然在沉默,李琅玉屏起呼吸,面容僵硬地盯着对面那翠帘子,他能看见程翰良的身影。不一会儿,话筒里传来打火机的声音,男人点了根烟,吐出一串烟圈,接着极短的叹气声。 “上周我去广州,那边异木棉开了。” 程翰良没有半分惊讶,也没有问他为何在这,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平淡的家常话——“想同你再去看看。” 李琅玉一怔,握着手枪的右手抖了抖,眼窝有些发胀,“去那干什么?” “你上次说,想去银行的对外事务部,正巧那边有几个人能帮上忙,至少以后顺利点。” “荔湾区宝华路有一栋我名义下的房子,接着闹市,挺方便,你去广州后可以住那。” “出门一公里有家卖竹升面,做法跟北方不一样,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天气会热些,不过南方水土养人。你住久了就会喜欢上那里。” …… 他将这些琐碎事一一道来,用一种和悦平静的语气,似乎再波澜壮阔的动荡到了他嘴里,都不过是“清风拂山岗”。 闻听这些话,李琅玉心里那团酸涩情绪立马发了皱,他把指甲嵌进手心,想用疼痛去捋平这酸涩,但毫无用处。 “我不去广州。”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道,“我要留在这。就算广州比北平好一千倍一万倍,我也不去。那里没有,没有……” 没有他想见的人,没有程翰良。这是他的心底话,藏匿许久,说给自己听。 程翰良拉开帘子,推开玻璃窗,眼珠定在那个瘦弱的年青人身上。 “你要的我都会给你。这是我欠你的。” 他管这叫“欠”,一时让李琅玉红了眼角,声音可怜道:“你欠我的何止是这些,我要你还的,比这多多了。” 程翰良捏着燃到一半的雪茄,望向远处几只麻雀,蜷缩成一团团芝麻球大小,他平静道:“那就按他说的做吧,别等太久,手会生。” 李琅玉掌心一片湿腻,硬邦邦的枪具好像随时都能打滑,可他不在乎这些,他被包围在恐惧下的悲丧之中,怨恨却无力,这些多重复杂情绪折磨着他,需要一颗子弹来破了这烂局。 他吸了吸鼻子,说:“我打不准。”。 “师父教徒弟往往都会留一手,但这样教不出真功夫。这方面,你父亲对我没保留,我对你也一样。” 这句话掐断了所有退路,让李琅玉无路可退,四点五十五分,指针的速度愈来愈快,“咔、咔、咔”,仿佛有人在强行加快。他苦笑道:“去年今日的广州赌石会场,如果我拿的是把有子弹的真枪,便早该杀了你,那时候我一定能杀了你。” “你今天也可以。” 程翰良予他肯定。 李琅玉阖上眼,痛苦如车辙一样碾压在眉宇间,一瞬间他想到了许多事,有些模糊,有些清晰,现在悉数撑起了洪流大浪,向他冲来,从六月初七的大红婚宴到阴雨绵绵的广州墓园,从雪中寻白玉到点烛话家常,除了程翰良,还是程翰良,这些“欠债”,哪里能还清! 这辈子都还不清! 他小心翼翼,带着一点毫不起眼的企盼道:“我有句真心话,你要不要听?” 程翰良微微动容,许久后掐灭了烟头,却道:“算了,给我留念想,但别给我希望。” 李琅玉深吸一口气,用极冷淡的眼眸望向黯败天空,灰蒙蒙的,这不是北平今年最冷的一天,但依然冻死了瓦楞上的一只麻雀。 枪声响了。 他笑得有点疼,对着空无回应的话筒问:“这场赌局,我赢了吗?” 第52章 早休兵甲见丰年 5 尸体是连曼处理的,经过再三确认后,子弹打在胸口处,不偏不倚,人的确是死了的。她有个“三姨太”名头,料理这件事便名正言顺,至于程翰良的死因,乔广林那边说会给个体面结果。 而这一切,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短短两天,便尘埃落定了。 乔广林信守承诺,程家上下都平安无事,程翰良的死也只告诉了程兰一人,但有个要求,三年内不准办丧事、不准设灵位、不准披麻戴孝。这件事于他而言到底有点难看,传出去会落人口舌。 星期日下午,北平起了雪屑子,一场可预见的大幅降温即将来袭,辽沈战火已止,而这边学生情绪高昂,“城头变幻大王旗”的论调已经大范围铺开。 李琅玉将炭炉搬到屋内,用钩子爬出灰烬,找了根半截木炭点上,约莫一个小时后才觉得稍有暖和。许真茹给他送来新炭,见他一直这么个冷淡模样,便有些气:“这都第七天了,你还丧着脸,搞得我们欠你似的。” “你对白姨好点,其他事不用管。” 许真茹一听这话,直接将拿来的炭全部扔到他脚下。“你要报仇,司令也帮了你,你要放程家人,司令也兑了诺言,你还有什么不满,连个感激都不会说。”她摸了一圈手上的银镯,心中不自在,觉得自己好心被当驴肝肺,而她计较他的看法,大概始于被拆穿身份的那天,因着儿时一块玩的缘故,她对这司令姨太身份一直有些羞赧,想着若是帮他实现多年夙愿,彼此的计较也能减轻不少。 李琅玉默默捡起地上木炭,一根根添到炉中,动作如同惯性驱使。“白姨肺上有疾,你有时间就多去陪陪她,她从来就没放弃过找你,还有,你们的关系乔广林早就知道了,与其对我这张丧脸生闷气,不如关心下`身边人。” 这番话说得不冷不淡,但听上去像在赶客,许真茹盯着他背影,蹙了蹙眉,突然拔高音调道:“连曼那女人说得没错,你给程家当女婿还当出感情来了,没见过你这种没出息的,傅师公怎么死的都不重要了,反正你现在为那个人都可以泯尽所有恩怨,他是给你下了蛊还是灌了迷魂汤,让你这么丢魂落魄的,我看不起你!” 李琅玉握着木炭的手猛地一顿,刹住了所有动作,他缓缓站起身,凝视许真茹,眼中毫无波动,样子冷静到可怕。许是意识到刚刚那话说得不妥,许真茹心里发怵,垂下头来捏了捏手帕,有点不知所措,她讨好道:“你别生气,也就连曼那些人喜欢嚼舌根,风言风语,我其实没怎么相信,你……你别生气就行。” 她是真的想收回那些出格言辞,但此时却听到一句——“连曼说得没错。”她惊讶抬头,听李琅玉平静道:“我已经不恨他了,我舍不得杀他。” “你……”她睁大了眼,觉得无法理解,然而接下来的一句更是让她难以置信。 “我喜欢他。” 乔广林派人把李琅玉找来也不知为了何事,男人将几缕烟丝塞进烟袋,猛吸了一口,吐出长长的串儿,李琅玉不喜这味道,直接谈起冯尚元的后续,问他何时能公开交待当年真相。 乔广林摆摆手,说这事不急,“你看现在城里城外,大家都在关心这仗到底打还是不打,我呢,有心无力,等过了这坎再说不迟。” 李琅玉已经做好他反悔的心理准备,但仍然怒不可遏,乔广林懒懒笑道:“甭气,我跟你说件趣事,保准让你稀奇。”他招了招手,示意李琅玉走近点,说,跟你有关。 “程兰是程翰良收养的,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收养她吗?” “这有何稀奇,那时没家的人那么多,收养一个有什么奇怪。” 乔广林用烟杆敲着桌角,道:“可是别人收养的多是五六岁孩子,他为什么要收一个只比他小十岁的?” 李琅玉抿唇不语,不久反问道,为什么? “我猜他早就认识程兰,只有熟人才说得通,而且他十年前就跟了我,但是直到五年前我才无意知道他收养一女娃。这说明他想藏。”乔广林眯着眼看他,嘴角有些得意。 李琅玉站在一道光影中,面容那一部分落在黑暗里,看不真切,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所以呢?”但是显得特别牵强。 乔广林又抽了一口烟,悠悠道:“人不能太倔,要学会承认你不相信的。你再好好想想,十年前,熟人,还有,我记得程兰似乎大你两岁。” 这话像枪口,瞬间抵上了李琅玉的后背,不到几秒,他便觉得从头到脚都有针在刺自己,后背又冷又发麻,直到走出屋子,阳光刺到他眼睛,视线一时模糊,竟辨不清南北,那种拆骨的疼痛与全身的无力感终于在这大白日下晒了出来,一点点吞没他。 乔广林任他离去,既然已经领悟了其中意思,那话不能说得太明,留三分白反倒能慢慢折磨人。 月巧去拿报纸时,见到了站在大门前的李琅玉,好几个月不见,加上最近出了这么多事,她忍不住激动喊叫起来,李琅玉来找程兰,月巧直接带他进了书房。 屋子里到处盖上一层灰布,防止落尘,家中人人心情低落,即便点了炭火,依然很冷。他见到程兰的一刹那,只觉得心里有千言万语,但嘴上蹦不出一个字,乔广林那句话暗示到这份上,便宣告着事情开始脱离原有轨迹,而这时,程兰选择率先开口:“他走之前交待了一切,把所有事都跟我说了。” 李琅玉一怔,半口气来不及咽下,悬在嗓眼中。 “可是我没有记起来,但我相信他说的。”她追寻着面前人的目光,从那张脸上去找相似处,月巧之前称他们有夫妻相,原来不是玩笑。 李琅玉低头说,是我的错。他张嘴的时候想换个称呼,但最后还是决定藏于腹中。 “我知晓的时候,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接受不了,觉得荒唐可悲还可笑,可是现在不了。”程兰抚上他的前额,一直摸到耳朵旁边,有点像那种老先生在给人量骨,“十年前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印象,但是不好的事忘了也罢,他们说,兄弟姊妹眉骨相似,可是你这比我高许多。眉骨高的人刚直多波折,这十年艰辛本是你我同受,如今你把我的那份一并担了,我之前怪过你,现在不怪了。” 两人关系从熟悉到陌生,再到眼下这份“熟悉”,无论如何,心中各有亏欠,它不能像普通姐弟一样化成家常纠纷,也不能像外人一样耿耿于怀,它只是这么不上不下地横亘在那里,成了墙上脱落下来的一块石灰碎片,也许明天就能重新修葺好,但也许后天,大后天……李琅玉并不知道。 他来之前,一路上准备了许多话想跟程兰说,脑子里闪过无数假想画面,但是都没有用上,程兰不怪他,这是实话,可是也没有更多的了。 “你有空便去菩乾寺那里看看,他给你留了些东西,在素真大师那。” “好,我记得,你珍重。” 李琅玉走出程家,月巧将他送到街口,天一点点暗下去,他到底没将那声最亲的称呼念给程兰听。 第53章 早休兵甲见丰年 6 三日后的大早,天光未明,李琅玉来到菩乾寺,素真大师带着众弟子在念晨经,他便在金堂候了一小时,期间有十几个老妇人特地过来上香听讲经,她们提着篮子,里面装有手工馒头、花卷之类的面食,等到用斋时间,分给众人。 素真大师过来时递给他一个杂粮馒头,他不饿,转而给了旁边敲木鱼的小沙弥。两人去往内殿,素真遣了一弟子从那一排柜子中找出程翰良的百愿匣,李琅玉有印象,上次他陪程兰来时还问过此事。 匣子里是一沓白色信封,做工很好,绘着喜鹊梅兰,却没有写收信人名字。 “程小姐上周来过一次,给她看了,但没带走,说让我替你留着。” 李琅玉有些好奇,迟疑拆开封口,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桀骜字体,确实是程翰良亲笔,纸张泛黄,明显有些年头了。他一行行读下去—— “民二十八,辛酉年,乙未月,家中来信,一切安好。今年多事缠身,依然无法回北平,明画已满十八,赠其师娘遗留手镯,作生辰礼。两载过去,寻明书未果,各地战乱丛生,常遇流民,若见十六岁流浪少年,必会多加留意一眼,然而心有怯怯,望是他,怕是他。” “昨日途径上海,降雪,有福建同僚感到新鲜,我笑他未见世面,若来北平,远郊雪有二尺之深,河水可结冰三月,看雪还得到北方。言及此,想到往年冬日家宴,桌上总有两盘鱼,一份清蒸,一份糖醋,我们不喜吃甜,但明书爱吃。” “民三十,来广州,此地好赌,然而奇人颇多。因在赌石中得胜,赢得广州墓园一处位置,师父骨灰无法回北平,只能暂时落于此地。后遇一玉石生意老板,差他雕琢玉佩,明书今年十八,然而此时不知在何处,另打造盛玉木匣,刻上‘青晴’二字,表‘故人归马踏青晴’之意,望这一切如我所愿。” “小记。南方已入深冬,天气湿冷,同僚抱怨褥子结冰,晚上难以入睡。近一年常在江浙等地行走,去师父故土安徽,待了俩月,民风纯善,路上遇到两个流浪孩童,根骨不错,是上台的好苗子,令手下送至北平安顿,待回来,可教之。” “清明。这几年四地奔走,想到少时与师父师兄弟走南串北,然而心境不复当初,李三常怨我薄情冷漠,近来反省自己,确实做得不妥,又想到师父生前教诲,心中有憾,如今我已入孤绝之地,不知能否盼到所念之人。世事虽艰难,然希望仍在,需勉励自己,愿故人与我同心,早日归来。” “民三十六,十年有余,故人仍无下落。今日有人邀我听曲,唱的是顾贞观的《金缕曲》,倒不论唱功如何,只是词伤人,说来奇怪,如今北平生活安稳,却觉得明书回来希望渺茫,常常害怕辜负师父临终所托,人生相见如参商,大概真应了那句唱词: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 李琅玉一页页往下翻,这样的日记有十几篇,每次不过五六行,越到后面,越觉得手上的纸有千斤重,他竟然差点拿不住。 素真说,程中将以往来时,只上香,不求签,他说身上戾气太重,怕菩萨不肯赐他好签,但去年年末独独求了一支,可是没解。 “为什么?” “他说,求不得,放不下,不如无解。” 去年年末,李琅玉已经回来了,他捏紧信封边缘,久久沉默不语,晨钟声从远处传来,沉甸甸的,将半个世纪的衷情敲到了他心里。 辞别寺内众人后,李琅玉沿着小路下山,这时太阳刚刚升到塔顶,差不多是八点,街边早餐铺子卷起帘子营业,小伙计揭开蒸笼屉,白茫茫水汽飘到路中央,挡住了大半视线。 店老板问他要不要来份元宵,说给自家孩子临时做的,多了些凑合卖。李琅玉坐了进去,一刻钟后,伙计端来满满一碗,圆溜溜的软白球儿在清汤中荡着,他咬了一口,微烫,芝麻馅很浓。这碗元宵最后还剩六个,但汤见了底,他一向喜欢吃甜,可今天却觉得这甜味打着圈腻到心里,反而发苦。 伙计将他碗里汤添满,问要不要打包,他已经饱腹,但偏偏跟自己作对似的,强行吃了三个。此时街上吆喝声成群,人们渐渐从家中走出,陆续来到早餐铺子,他们说着笑,不过是谁家婴儿哭了一宿,谁家姑娘结了门亲,一件件市井琐事都是今天最新鲜的事。 可这些新鲜传不到李琅玉耳中,他的脸笼在一团氤氲水汽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里都是湿漉漉的。 他落了泪。 一个月后,如贺怀川之前所言,天津生起动乱,这无疑给北平带来了压力,普通人走不了,富人则想尽办法从各种渠道寻求出路。李琅玉将那张通行证交给白静秋,让她一周后走,有个朋友会来接她。 白静秋不知道他的打算,问:“那你呢?” 李琅玉笑说没事,宽慰她过阵子就去见面。 “那竹月呢,她怎么办?” 通行证只有一张,李琅玉已经尽了最大力量,他估计许真茹那丫头不一定会走,可能跟着乔广林,便没提这事。 而天津一乱,受牵连的的便是乔广林,他仍然持着一副阴鸷面孔,但日渐下垂的眼皮昭示着这个掌权者的疲惫。他坐在太师椅上,眼珠子仿佛涂了胶水黏在眼眶里,转动得很艰难,他往地上撒了一把玉米粒,那只家养的赛鸽啄了一口便不再吃。 “可怜的畜牲,连北方粮食都不愿吃了。”乔广林朝鸽子唾了口痰,笑着骂它,过了一会儿,忽然没了表情,他低声感叹,“北平待不了了。” 李琅玉问:“那要去哪?” 乔广林仰起头,寻思着“去哪”两字,说得很轻:“别说北平,大陆都待不了。” 据坊间传,教育界、经济界的部分人士已经带着子女去了柬埔寨、越南这些海外地方。李琅玉估摸乔广林也想走,可身份摆在这里,他处境尴尬。 “你怎么不走?”乔广林哂笑道,表情跟看那只鸽子一样。 “我家在这,跟有些人不一样。” “小犊子你在暗讽谁,怎么,当个北平人还长优越感了?”乔广林撇撇嘴,以为他假作清高,“人都擅于趋利避害,不说别人,你外祖父他也是个嫌贫爱富的。” 这意思是指李琅玉父亲,其实傅平徽家境在皖南一带是不错的,往上数三代是徽商,只不过他自己中途改道学戏。李琅玉明白这“富”,但不知道他说的“贫”是谁。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乔广林将暖手火炉抱在怀里,似乎不打算深挖这个话题,“昨天你不在时,程家有个下人来找你,程兰那丫头好像要离开北平。” 李琅玉一惊,根本没反应过来,上次与程兰见面,她也没提过此事。“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中午,这会儿火车快开了吧。” 北平车站,一拨又一拨人提着箱子,扛着麻袋拼命挤上车,每节车厢门口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广播员播报了半小时秩序守则,没人在听,列车员是个年轻小伙,口哨吹个不停,根本压不住这场面,最后是列车长带着十几个人,动用武力止住了混乱。 这班车开走后,站台地上一片狼藉,刚刚的喧闹拥挤就像烧开的沸水,从炉子上拿下来后归于平静。程兰拖着行李坐在长椅上,她已经看了五次手表,可门口来的都是一张张陌生面孔。 远处亮了灯,下一班车马上进站。站内只有二十几个人,一个卖水果的阿婆问程兰,姑娘去山东干什么,那边还闹着,现在大家都去南方沿海城市。 程兰说,离开北平,在哪都一样。 她除了大学在南京,国内其他地方去得不多,可是身子弱,不代表心也是病的,她想看看北平以外的地方,只是从前没机会。 列车十分钟后停了下来,程兰再次回头望了眼大门,还是没有等到那个身影。她来到座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是之前求的签,“看朱成碧,寻仙问佛,错、错、错!”竟然说得分毫不差。 列车员吹响哨子,所有车厢门全部关上,到点了,火车徐徐发动,程兰将那张签撕成碎片,伸出窗外,冷风一下子将它们吹走,就像那些彼此的亏欠,无踪无际。 李琅玉在这时赶了进来,他气喘吁吁,挣开检票人员来到站台,看着火车在自己面前缓缓发动,十几节车厢号码晃眼而过,他迈开腿,奔着前行的方向追去。 “拦住他,拦住他,他没票!”后面有人大声喊道,以为他要逃票上车。 可这些哪里能阻止他,那是他在北平唯一的血亲,可如今也要离开这座城市,不要他了。列车越来越快,让他的希望渐渐消亡,终于,在远方盘旋升起的烟雾中,他悲切地嘶喊出那个久违的称呼——“姐,姐!” 可是,就这点毫不起眼的情意,也还是被渐隐的车鸣声卷走了。李琅玉空洞地望着前方,日光晴美,但照不到他。 回到乔家是下午三点,大厅里没有一个人,显得很落寞,他简单吃了几口饭便回到自个屋里,情绪仍然处在懊丧中,趴在书桌上只打算小憩,但醒来时已经到深夜了,房间没开灯,漆黑一片。李琅玉摸索着去找开关,手边忽然触到一件东西,这本是没什么可稀奇的,但重点是它的材料与形状,李琅玉一下子从混沌中清醒,着急地去开灯。 房间通亮,他望着手上的玩意儿,一时发怔忘了呼吸,此刻心里好像有个小人,提着满满一桶水,跌跌撞撞。他眼睛里有些热,手心也在发热,因为全身的力量又回来了。 那只塑编蜻蜓静悄悄落在掌中,仿佛飞了很远的路,终于找到家了。 第54章 早休兵甲见丰年 7 翌日早上,李琅玉直奔后院拉了几个人,问昨天下午有谁去过他房间,人人都说没注意,没瞧见,他不甘心,又回到庭院里,正好撞见连曼,来不及思索脱口道:“程翰良在哪?” 连曼拿手帕扫他一脸,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你傻了还是中邪了,他不是死了吗,算算日子,都一个多月了。” 李琅玉仍然不肯放弃:“他真的死了?” “那可不,我亲自检查的,早没气了。而且,你自己开的枪,打在哪里你不知道吗?” 这句话让他的猜测开始动摇,但手上的塑编蜻蜓告诉他不该有错,除了程翰良,他想不到还能有谁知道这东西。“好,那你告诉我他葬在哪里,九公山,宝云岭,还是太子峪?” 连曼一愣,被他这较真样子给气笑了,“我的天,你还想去开棺呀,有本事把全北平的山都刨一遍啊!”她迈开步子,依然是那副悠闲模样,仿佛刚刚捡了个大便宜,免费听了场笑话。 李琅玉站在原地,冬风吹落几片叶子落到头顶,他紧紧握着那只蜻蜓,有种从大梦中醒来的错觉,希望如星火,转瞬即逝,他以为自己抓住了,但似乎没有,孤绝之路,除了这一腔愚勇,也无物可依。他将蜻蜓小心收回兜中,深吸一口气,镇了镇心神,告诉自己,还没有走到尽头,还不算死路。 一个礼拜过去了,乔家波动不断,先是后院厨子伙计纷纷离开,据说是被遣散的,然后有拨不常见的人半夜出入院内,他们从屋里搬走大大小小的箱子,不知去往何处,整个宅子里的人和物都在逐渐减少,乔广林没说盘算,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李琅玉提前联系上贺怀川介绍给他的朋友,帮白静秋收拾好路上所需之物,而就在当晚,他上床不久,听到附近有阵阵蛙叫,三声短,一声长,十分规律。李琅玉循着声音走出房门,周围全黑,没看到什么,这时,一颗石子丢了过来,似乎在暗示方向,他来到卧室后面的一处假山下,绕了半圈,被人突然拉至边上。李琅玉一惊,回头发现居然是许久不见的小叶,对方没多解释为何在这,直接带着他从后门出去,两人拐过一条长街,有辆车停在那里。 黑灯瞎火的大街上,天气极冷,小叶亮起两束车灯,将前方道路照出个冷清模样,树影跟皮筋似的扯开几十米长。 “少爷,快上车吧。” 李琅玉没有犹豫,只问:“去哪?” “不用担心,我负责接你,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车子由北至南,走的都是小道,风声呼啸不断,但车窗紧闭,所有的嘈杂像是关在牢狱里的死囚,再如何可怖也影响不到他。 两排低矮的老式平房隐在晦暗中,偶尔有灯光,色调明暗交错,成了幅油画,它们没有艳色,却是北平历史中的不老梦。李琅玉瞧着窗外有些出神,问小叶,我们多久到。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但是是快活的:“少爷,你放心,咱们一直往前走嘞。” 天蒙蒙亮时,车子驶到了郊区,李琅玉注意到几个路标,发觉是出城的方向,他突然有了点猜测,心思凝重起来,问小叶:“我们到底要去哪?” 小叶以为他着急,乐呵答道:“去广州呀,咱们先到河北,坐个连夜火车,大后天就能到。” 李琅玉登时拽住他的肩膀,让他停车,“人呢,他在哪!”他急声问道,发根处传来微微刺痛感,顺着脖子、后背一骨碌落下来。 小叶吓了一跳,连忙紧急刹车,问,哪个人? 还能有谁?“程翰良!他人呢!”李琅玉几乎是将这句话甩了出去。 “四爷他……不是死了吗?”小叶被他抓着衣领,眼睛不自觉朝右飘去,话讲到一半,声音都小了下去。 李琅玉见他这装聋作傻样,直接跳到副驾驶位置,去抢他的方向盘,“开车回去,现在!” 小叶死也不肯松手,固执道:“不行不行,四爷生前都安排好了,一定要我把你送到广州,少爷,你……你就别为难我了。” “最后问你一遍,回不回!” “不回!” 李琅玉心底怒不可遏,狠狠给了对方一拳,然后直接跳下车。他奔回原路,骨子里的鲜血仿佛历经了长长的冬眠,如今重新复苏流遍全身,大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起,让他焕发出新的精神。 他从来没这么庆幸过,幸好,这条路不是死路。 城外,一辆大卡正平稳行驶在偏远小路上,车内共十几人,一位高瘦老先生感叹道:“上次来北平,差不多也是这时候,还下着雪呢,这回天气好,可以多走走。” “还不急,现在寒气刚来,不久出门就困难了,您若想转,最好等到春节之后。”说这话的是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面容被人群挡着,但是声音微沉,很有韵味,一开口便能抓住人注意力。 老先生笑笑,说好,到时得叨扰您一阵。 这个时候,左排传来婴儿啼哭,一位打扮朴实的年轻母亲拍拍孩子的后背,拿出布老虎逗弄它,不一会儿就止住了哭泣。她是车上唯一一位女性,声音听着像南方人,老先生问她,大妹子怎么一个人来北平? 女人说,我丈夫在北平务工,今年估计回不了家,所以带着孩子来找他。你们呢? 车子这时停在路边,有三个人下车,那个角落里的男人也挪到靠外的一个座位上,抱孩子的母亲这时才瞧清他全貌,衣着不凡,显然不是一般人,但更出众的是长相,俊朗里有一番气概。男人点点头,说:“与你一样,也是找人。” “是妻子吗?”她估摸着以对方相貌而言,应是早早娶亲的。 旁边老先生大声笑起来,想说大妹子你猜错了。但男人却出口道:“差不多。” 李琅玉在半途中搭上一辆车,接近正午到达乔家附近,此时南边天空卷起一团浓烟,从苍穹上方甸甸往下沉,压在树梢和房顶。他下了车,听到乱哄哄的嚷声:“起火了!起火了!”然后看见三五个乔家下人扛着行李跑出来。 李琅玉随手抓住一个问怎么回事,那人说仓房里在烧东西,好像有人在里面。他顿时一惊,环顾周围,在混乱人群中没有发现白姨的身影,按理说她应该两个小时前就离开了,李琅玉希望如此,但蓦地生起无名恐慌,于是挨个问跑出来的人,有没有见到她。 最后,他找到一个同在厨房里干活的丫头,她告诉李琅玉,乔司令将那些带不走的堆在仓房里,一把火烧了,他原本打算捎上许姨太,但那白妇人突然冒出来,硬是不让许姨太走,后来有人在许姨太的提包里发现一张通行证,乔司令想她早有逃跑打算,便将她们二人一齐关在仓房里。 李琅玉被一口风噎住喉咙,堵死了呼吸。街上是乱糟糟的人声,此刻全部往他耳朵里挤,吵得他脑中一片轰鸣,他浑身的汗在大风里冷了一遭,后背凉飕飕的,仿佛泼了桶冰水。 李琅玉往乔家大门方向跑去,正好撞见乔广林的车子。乔广林注意到他,让几个手下将他拦住,扯动脸上肌肉在笑:“原来你在这,我还寻思你怎么不见了,给你个机会,我可以带你走。” “谁要跟你走!”李琅玉瞪直了眼骂他,“167万人都在这里等停战,你身担重责不振民心,还弃所有人于不顾,你就是个懦夫!” 乔广林毫无愧色:“这是看在知兰的份上,要不然我才不会管你,等这仗打起来,你可别后悔。” “别提我母亲名字,你不配!” 乔广林使了个眼神,让人把他带到跟前:“你骂我没用,我不是你们这群北平人,而且我最不喜这座城市。既然你不走,那我就讲个秘密。”他压下声音,附在对方耳边道,“其实,你爸出事的那天,我就知道他是被冯尚元陷害的。” 哪有什么多年后愧疚难安、于情于理对不住,通通都不过是糊弄人的玩意! 李琅玉浑身一僵,脑中嗡嗡作响,他反应过来后,怒火中烧,拽着乔广林衣领想拉他出来,乔广林似乎乐于见到他这副神情,哈哈大笑,发动车子将他甩在后边。正在这时,宅子内传来一声轰响,是仓房的位置,有四分之一已经塌了。李琅玉顾不上内心愤恨,急忙赶了进去,他看到灰头灰脸的许真茹坐在那里想撬开什么。 许真茹望见他,如同找到救命稻草一样,几乎是又奔又爬地跑过来,满脸泪流地求他:“明书哥,明书哥,你快救救我妈,她在里面快撑不住了。” 两人之前被困在起火的屋子里,白静秋护她出去,正好一根房梁木掉下来,白静秋替她挡了,砸在后脑勺上,人现在昏迷不醒。里面火势太凶,还塌了一部分,许真茹也撬不动那些积压物。 正门已经被火海堵住出路,李琅玉急忙顺着倒塌的斜坡来到最上方,他和许真茹两人徒手挖开发烫的石头,下面大火一个劲儿往上蹿,飞溅的石块木屑从四周奔到脸上,终于,一个小小的出口出现了,李琅玉让许真茹在外面等着,然后独自跳了下去。 四米高的距离,幸好下面有张桌子,提供一个临时落脚点。他隔着弥漫黑烟去找人,最后是在柜子旁边发现昏迷的白姨,喊了几声没有反应。李琅玉满身是汗,到处翻找,寻了根麻绳,牢牢捆在她身上。 许真茹的声音隐约从上面传来,而这时,另一半边屋子也开始塌了。他扛着白静秋来到桌上,将绳子的另一端扔向出口,试了十几次,总算扔到了外面,许真茹使劲拽着绳子另一端,他将白静秋一点点往上送,两人共同施力,其间陆续不断的飞沙尘土掉落下来,李琅玉视线几乎都被蒙盖住。费了半个小时,许真茹将白静秋拉了出来,她解开绳子,扔给下方的李琅玉,兴奋喊道:“明书哥,你快上来。” 然而,李琅玉已经听不清她在讲什么了,他视线模糊,无法辨物,巨大的噼里啪啦声在周围响起,忽地脚下一沉,桌子两条腿被烧断了,他跌落在地上,但可怕的是,整个屋子在轰然中陷落下去。 一声巨响,世界黑了。 第55章 早休兵甲见丰年 8(结局) 红日渐渐移到西边山顶,比正午时分苍老了不少,北平西河沿大街上,卖炒栗子的小伙骑着小三轮,从一家家门前经过,吆喝声像拖长的尾巴穿过大街小巷。路边有位老婆子,她摆了张长桌,新做的大花糕和豌豆黄铺了两排,样式精美,路过的人闻着香味便会顺手买上一两斤。而不远处是所小学,两年前建的,一间教室里飘出钢琴弹奏声,年轻女老师在教孩子们唱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这场仗打还是不打,没人知道,但北平老百姓向来拣着热闹过日子。进了茶馆,他们看报,头版新闻每日都是危言耸听,大家拧着眉,不作评论,出了门,碰上老友,说起最近的乱事,无非一个道理:在北平,你职位再大,家中再富,朋友再多,都逃不过俩字——“规矩”,大事小事,都得按规矩办事。 市中心西城警察局看到火情,立刻派了支分队赶到发生地,水炮、铁锯、月斧、竹梯,各式工具轮番上阵,十几个人忙弄一小时总算灭了这场火,半边天空此刻都是灰不拉几的模样。许真茹和白静秋被安置在一旁,来了几个医生,她告诉一位救火人员,里面还有人没出来。 仓房塌了八成,地上是一片烧毁的木梁及瓦砾,堆起来很有点高度,于是周围有声音:“这人要在里面,大概没救了吧。” 领头的那位警察让大伙去找铁锹铁铲,十几个人收拾现场到底力量不够,他又出门,号召北平街坊邻居帮忙。于是,看报的知识分子们从茶馆里走出来,骑三轮的小伙将吆喝从“炒栗子咯”换成“清理火场咯”,遛鸟的大爷让老伴儿递来钉耙,饽饽铺旁边原本一群人在围观棋局,现在都说着“走啦走啦”,拿了工具往仓房方向去,街西口搭了个棚子,前段时间来北平的难民便住在这里,里面人贡献出五辆推车和十几个竹篓子,给警察作运送砖瓦用。 天气依然冷,护城河这一带忙活起来,反倒有了热腾腾的生气。北平好热闹,讲规矩,这规矩不是论胜负输赢、子丑寅卯,而是讲礼儿讲面儿,光一个人好可不行,得让大家都好。 白静秋已经恢复了知觉,许真茹从屋里接了两壶热水,提着一桶搪瓷杯,给仓房那边送去,她把水倒在杯子里,人们一一过来取,这时,有个声音在旁边响起:“琅玉跟你在一块吗?”许真茹回头,看到来人面貌,手一抖,吓得打翻了杯子:“你,你……你……”她惊讶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只觉眼前所见难以置信。 程翰良替她捡起杯子,又问了一遍:“他在哪?”许真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对面,程翰良眉头紧锁,带着旁边的老先生赶了过去。 “别人都说,房子塌成这样多半没救了,你,你一定得找到他。”许真茹冲他背影喊道。 程翰良转身,顿了两秒,说:“我素来不信大多人,他同我一样,也不信。” 地面上人来人往忙不停歇,从下午两点闹到天色转黑。李琅玉推了推上方那道铁门,还是打不开,他现在是在仓房下面的酒窖里。之前帮乔广林做文录时,他无意发现一张宅子结构图,乔家这地方前身是清朝一摄政王府邸,摄政王好酒,在仓房地下搭了个酒窖,李琅玉曾专门查看过,刚刚起火时,他怕白姨坚持不住,便先将人送出去,屋子即将塌落时,找到铁门入口躲在里面。 清代古人建酒窖时很有一套讲究,防火防潮是基本,四周墙壁是粘土城砖所砌,耐高温。酒窖里面漆黑一片,李琅玉在下边待了很久,没有钟表,没有声音,他既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外面情况如何,铁门上方被废墟压着,只能等人来救。 又是一个穷途末路的境地。 李琅玉找了个可以靠的地方,闻着那浓郁的酒香。他孤零零在这黑暗里,有种错觉——外面光阴似箭,而这里时间凝滞。他想起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关于阴间,里面空荡荡,父母并没有在那里等他,这让他惶恐沮丧,意味着那些缠绕了十年的执念如同毛笔尖处悬下来的墨,即使透了整张纸,最后的重量依然轻如牛毛,他坚持的一切都靠不住,无法给予他内心平和的力量。而唯一可依靠的是场赌约。 李琅玉从兜里摸出那只塑编蜻蜓,捏在手心里,他睡着了,不久做了个梦——仍然是黑暗中,他摸不清方向,好像走了很长一段路,远方忽然出现一道烛光,有个模糊人影,慢慢靠近他,他不知目的地,便朝光源的位置跑过去,然后看到了程翰良,如同那天晚上一样,托着烛台走到他跟前。烛火十分微弱,似乎轻轻一阵风就能吹灭,李琅玉怕这光没了,便用两只手拢在红烛周围,小心翼翼。这时候,他听到程翰良说了一句话,声音飘到心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他没有过多思考,凭着本能补齐后半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然后,梦醒了。 此时外面接连响起一阵阵敲打声,还有隐约说话声,李琅玉一听,立刻摸着黑来到铁门处,推不开,便用力捶出声响,很快,外面有了回应,他听到有人嚷着:“在这里,在这里……”大伙又开始忙活起来,伴随着不小动静,他心跳如雷,精神大振,几乎在门被拉起的同时,他也向外推开。 弥漫许久的烟尘散了大半,一盏盏手提灯将四周照了个通亮,仿佛皓月当空,大玉盘落在人间良宵里。而这良宵,只藏在一人眼中。 李琅玉盯着那张熟悉面孔,忽然觉得,一个世纪的凄风苦雨都在此刻停了下来。他半跪在地上,来不及起身,便先想着捉紧对方的手,与对方相拥,一如去年赌石会场上,也是这般,他在人群欢呼声中,说出那句结果:“我赢了。” 程翰良将他揽在怀里,拿出碎成两半的玉佩,道:“是,你赌赢了。” 他亲自教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对方所想,开枪的一瞬间,他便明白了。命也好,下半辈子也好,要什么便给什么,一直是这个道理。 子弹没有对准心脏,而是射中胸口,恰巧,胸前玉佩又挡了一遭,才没致命。程翰良那时想,为了这么一丁点距离,也为了那孩子的这点私心,他无论如何,都得活下来。 李琅玉接过玉佩,眼中有掣动的光亮:“你说的,有些事值得以命相赌。” 他向来相信人定胜天,不喜命途一说,但那天,山穷水尽,他想去赌一回,想留个机会给对方,也给自己,而那句未说出的真心话一直封缄于口:如果你能活下来,那我什么都不图了,想好好跟你过下半辈子;如果你死了,那我安置好白姨后,便自我了结,也算是“一莲托生,同生共死”。 程翰良将他扶起来,宽慰道:“我运气一直很好,从来不曾输过,所以,我也不会让你输。” 不久,与程翰良一同前来的那位老先生走到二人身边,带了几个医生,帮忙照看李琅玉。“程中将,人既然找到了,您就放宽心吧,接下来得准备我们的事了。” 李琅玉听他声音耳熟,再一端详,才记起是去年雪夜里来程家的那位。他问程翰良还有什么事,对方说,跟乔司令有关,静等消息。 半个月后,北平城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新司令上任,据传姓付,而另一件,则牵出了十年前的一桩往事,冯尚元终于在狱中承认当年为谋私名陷害傅家,《和平日报》将此事登在头版,同时附上了前司令乔广林的一份自白,这两件事立刻成为茶馆中的新谈资。 李琅玉问程翰良其中缘由,程翰良道:“乔司令要的无非‘体面’二字,他抗战时确实立了不少功勋,但如今形势日渐明朗,他也知道自己这方已无势力,开战必败,对他而言便是晚节不保,他想提前离开,却没想象中容易,所以最后和我们妥协了。” “他现在在哪?” “在台湾。” 李琅玉蹙着眉,又想起一事:“那连曼怎么说亲自检查后,确定你死了?” 程翰良道:“她起初确实是乔司令的人,为钱做事,但过得不安生,我后来将她招过来,答应她可以平安离开北平。” 这便说得通了,李琅玉解了疑问,却还有一门心事:“你离开后不久,阿姐她也走了,她虽说不怪我,但这件事中,我欺她骗她,直到最后也没能为她做什么。”他拿起手上报纸,道:“这十年来,罪人不只冯尚元和乔广林,还有我。” 他生于北平,长于北平,曾有父母,有胞姐,而如今,唯一血亲离开了这座与他共生的城市,便是这场亏欠后的惩罚。隔日,李琅玉在《和平日报》登了一则稿,每天挂在民生版块:我生不辰,逢此百罹,双亲早故,未尽孝德,奈恶因缘,错论恩仇,今宵种种,负尽故人。念旧梦情长、从头算,愿千里明月照婵娟,与姊同忧欢。 几个月后,随着一声炮竹声响,北平和平解放,满城上下一片喜庆,前门大街上热闹非凡。 李琅玉随程翰良回了家,下人们早早将屋子内外收拾了一通,与他去年回来时一模一样。庭院里的玉兰树还在,旁边还新植了一棵,张管家说,等到第二年,就能开始结花了。 清明过后,程翰良将傅平徽的墓迁回北平,一场雨水将天空洗得湛蓝可人,阳光晴美,一切尘埃落定。与此同时,程公馆重新修缮,宴请四方各地朋友。除了一些程翰良的旧部,还有广州汪富珏老板一家、鼓楼卖毛猴的齐氏父女,以及黄衷老爷子。于秘书长因公务不便,派人送来一副笔墨,上书“锦绣光中,殿春不老,阅岁长存”十二个字。 大红的炮竹纸铺满整条街,旭日升起,北平市井中说着不同人的热闹。李琅玉站在门口,招呼着前来的宾客,他长身玉立,大方得体,就像那年的北平,一树玉兰开成了人间春色。 程翰良在人群中回望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傅平徽在山顶上问,你看到了什么? 他那时没有回答,只看到白茫茫的雾气,萦绕在北平城中,而今,他看着那个年轻身影,有了答案。 他说,山河璀璨,斯人如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