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废物被逐出师门后》 第1章 今晚就搬过来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穿着洗至发白衣袍的少年目光沉稳,星眸剑眉,面如冠玉,衣袍下伸出来的手抓着一把破烂的稻草扫把,“我可以等,我大晋子民还能再等吗?” 自从当年蛮夷叛乱,将人划分三六九等,大晋子民便沦为最低贱的种,吃不饱穿不暖,任人奴役打骂,还不被允许自尽,苟延残喘着。 躲在古树后的人沉默许久,润声道:“殿下,臣以为第二种方法可行,臣只是希望护殿下周全。” “沉绪,一点伤我还是受得起的。”楚愿略微有点烦躁,顾沉绪一年前便同他讲好由他带兵进攻皇城,万事俱备,方才顾成绪竟然跟他说让旁的军师去带兵,叫他到时直接八抬大轿回去做皇帝便好。 那他算什么一国之君,他还做什么皇帝? “殿下还是先想想如何从昆仑门脱身为妙,臣先告退。”顾沉绪忖度已经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他要是再在昆仑山脚下和殿下交谈,只怕要被昆仑门那位大师兄当作贼人抓住,到时候什么可都别想了。 毕竟那位仙人看起来很器重殿下,他每次来找殿下,殿下没过多久就叫他讲快点,说待会大师兄就要来寻他来了。 虽然殿下看起来在昆仑门混的不好,连件昆仑门弟子的银纹仙袍都穿不了。 楚愿攥着扫帚正要发话,背后猝然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便传来, “小愿,不是不准你再下山了吗?” 楚愿脸上的严肃威严全然散去,嘴角翘起,笑眯眯地和前来寻他的大师兄招手:“我练不了剑也学不会法术,闲着无聊,来山下扫扫树叶。” 一股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的气儿。 沈斐之一袭银鹤仙纹袍,白玉冠,白皙精致的脸当真美如神仙,身材也是凡夫俗子所不能比拟的,宽肩窄腰,不知能销多少女娇娥的魂。 他蹙眉,抬手施法将楚愿手中的稻草扫帚销毁,对楚愿伸出修长如玉的手。 又来了,唉。 楚愿认命地牵住沈斐之微凉的手,“师兄那么忙,就不要每日盯着我一个打杂的了吧?” 沈斐之不高兴地把楚愿的手掰开,用那古井无波的眼眸盯着楚愿,“小愿以前可不这样。” 说完便兀自往前走,明明一个快飞升的修仙之人,每次在他面前都只走路。 跟市井里闹脾气的小媳妇似的。 ——“殿下还是先想想如何从昆仑门脱身为妙。” 想到国师这句话,楚愿觉得还真挺不妙,他捏捏鼻梁,正要追上沈斐之,就见沈斐之已经站在原地望他。 ……如果他没看错,师兄神情还有点幽怨? 怎么可能。 楚愿笑笑,走到沈斐之身侧,被沈斐之勾住手也毫无抵触感。 当年蛮夷要求将皇室满门抄斩,他出门过花灯节逃过一劫,丞相一家拼死护送他逃亡,可惜还是被贼人追上,正当楚愿以为自己完蛋了,沈斐之如小神仙般降临在他面前,一挥手便将贼人置于死地。 亡尸遍野,小神仙身后有一众白袍的漂亮仙人,他别的不大清楚,只记得当时沈斐之不顾别人阻挠,把他拉到怀里,固执道:“我要带他走。” 沈斐之牵住他的手,从那个时候楚愿就记住了沈斐之手的温度。 后来他才知道修仙之人不可干预凡间一星半点的事情。 修仙之人要断欲,戒俗。 是沈斐之力排众议把他带回昆仑门,尽管他毫无根骨还是坚持将他留下,并愿意承担他所有的门内开销。 沈斐之对他很好,比他爹娘对他都好,他把沈斐之当作兄长,努力满足沈斐之所有要求。 可是他就要走了,沈斐之不可能随他走。 楚愿不想耽搁沈斐之的成仙之路,最近在尝试逐渐冷落沈斐之。 可是他冷落一下下沈斐之,沈斐之就会加倍地贴回来。 唉,难道是因为我欠沈斐之的钱财太多了? 楚愿想看一眼沈斐之,发现沈斐之正大大方方在瞧他。 “为什么不愿穿我给你的衣袍?”沈斐之捏了捏他的手骨,没用千分之一的力气,否则他的手早废掉了。 楚愿红了耳根,眼神游离:“你……你把你的衣服给我穿,那全门派的人都要知道我穿你的衣服了。” 沈斐之的仙袍和旁的子弟不同,他是首席弟子,纹路上有仙鹤,一眼就能瞧开。 但是他脸红不是脸红这个!而是沈斐之他把衣服给自己,里面还夹了个干净的亵裤,他昨天亵裤没晾干,如今便穿在身上。 希望沈斐之没穿过…… 沈斐之拽着他往自己的居室去,取下一套衣袍递给他:“师尊要云游,不过几日我便能继任门派,别说你穿我的衣服,你和我住在一起都没人敢讲话。” 楚愿愣愣地接过衣服,一时不清楚师兄想说什么。 他盯着沈斐之精致漂亮的脸,沈斐之垂眸启唇:“小愿,你不想吗?” 楚愿咽了口口水,不愿思考沈斐之到底想让他干嘛,他只想拔腿就跑。 不料沈斐之黑沉着脸用了定身术把他定在原地,骄横专制地替楚愿做了决定:“你想也要,不想也要。” “今晚就搬过来。” 楚愿定在原地,突然觉得国师说的很对。 他可能真的得想办法逃出昆仑门了。 第2章 倒像是如胶似漆的夫妻会行之事 “师兄,该往清心阁用膳了。”楚愿见沈斐之衣服马上要扒他衣服,情急之下信口胡诌道:“我搬、我搬,我必定不负师兄一番苦心。” 要是被师兄扒了衣服见自己穿着他的亵裤,他怕又要出点幺蛾子。 沈斐之靠他很近,冰肌玉骨还自带一股冷香,他给楚愿理了理后颈折了一小块的领口,垂眸和楚愿对视时凑近得好似想把纤长的睫毛都抵在他脸上, “你现在换上我的衣服才准出去。”沈斐之淡淡道。 楚愿实在是不想唐突了师兄,虽然师兄一向和他亲近,但是今天怎的这般怪异,又要与他同寝又要他着他的衣袍,实在是不像兄友弟恭。 倒像是如胶似漆的夫妻会行之事。 他想往后退,无奈师兄缚了他的身,楚愿只好点头投降。 沈斐之见好就收,给他解了定身术。 楚愿拿着衣服纠结地看着在原地不动的师兄,“我就在这里换么?会不会不大方便。” 他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换衣。 “我不喜欢。”楚愿老实坦白。 沈斐之抿唇,也未为难楚愿,而是去偏殿避让。 楚愿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换上,独属于沈斐之的香味笼罩在他周身,倒也没有太大感觉。 怎么说,师兄除了入寝,几乎没有一刻不和自己贴在一起。 沈斐之在仙台练剑,他在一旁吃甜糕披着闲书的皮看兵书和策论。 沈斐之给其他弟子授课,他就在最后一排昏昏欲睡,沈斐之瞧见了也不说他,装瞎看不见,换做其他人定是要罚抄经书的。 吃个饭沈斐之都要把自己一个草包的位置安在他旁边,愣是让一个高阶弟子换个位置坐,赔人家好几件价值连城的法器,搞得每次门派的长老在用膳时高深莫测地打量他,楚愿都觉得自己在人家长老眼里是个什么不入流的妖物似的。 就连自由时间,楚愿不管走到哪儿,沈斐之都能找到他,恨不得把他拴在裤腰带上。 ……总之,楚愿不仅习惯师兄身上的味道,他什么都习惯了。 偏生不来半丝抵触。 “师兄,我换好衣服了。”楚愿唤了一声,先走到门口,踩着白玉阶望云雾缭绕的荷花池。 每次站在沈斐之的白玉宫楚愿都无限感慨仙家之豪迈,就说这白玉宫,通体由上好的白玉打造,且这白玉不是凡间玉,是仙玉,温润养人,能帮助修仙者改善体质,若是普通人来此地长居还能长命百岁。 就连那游在荷花池里的鲤鱼,也是跃过龙门的仙鱼,收为灵宠可以当作坐骑,传言比之齐天大圣的筋斗云也是有过之无不及,惊奇的是这些鱼还能说话。 有时候楚愿看着这些据说能说话的鲤鱼就明白了此地不适合他,不然为什么能说话的鱼不和他说话? “小愿在想什么?”沈斐之往他肩上披了一件外衫,仔仔细细帮他系上带子。 “在想为什么鱼从来就没和我说一句话,三师兄跟我说师兄宫殿里的鱼通灵性,习人语。”楚愿倾诉完便豁达地挥手,“罢了,我一介凡人听什么鱼讲话,走吧师兄,该去用膳了。” 还是吃饭紧要,吃完饭他还得忖度怎么离开昆仑门去和国师会合呢,哪里闲的去和鱼讲话,只是有时候孩童性子上来,好奇而已。 楚愿缓步向前走,沈斐之回头朝荷花池冷冷地瞥了眼,惊得鱼拼命缩进假山石,并且向宫主传音保证今晚陪小师弟唠一晚上嗑。 鲤鱼们:嘤,宫主好可怕。 沈斐之面色稍霁,快步跟上楚愿,方想牵他的手就见楚愿伸手和人打招呼。 “小师弟小师弟,我有东西给你,快来。”八师弟手上捧着刚炼好的东西,兴高采烈地朝楚愿跑来。 楚愿哎了一声,正要去瞧瞧是什么玩意儿,沈斐之牢牢挡在他面前不许他看。 他冰雪如刻的面孔此时散发着不近人情的冰霜,“何钦,用膳时间为何不在不言堂?” “大……大师兄?我……我只是瞧着快入秋了,昆仑山上严寒,小师弟没有法术难以御寒,所以照典籍给小师弟炼了一颗驱寒丹。”何钦结结巴巴,他刚才只看见了小师弟,还没来得及高兴,又撞上了大师兄。 他早该想到大师兄怎么可能不跟小师弟在一起,这回完蛋了。 “不用了,你师弟穿了我的衣服,他不冷”,沈斐之云淡风轻接上一句,“五遍清心经,夜读前交上来给我。” 何钦内心哀叫,不敢在严格的大师兄面前放肆,灰头土脸地走了。 楚愿被沈斐之抓着手腕,心想怪不得换上师兄的衣服后他遍体身暖,大师兄果然对他恩重如山,是值得信赖的兄长,叫他同住也肯定是为了他好,都怪他近来在温《罗织经》,便觉人都没存有什么好心思。 丝毫没注意沈斐之贪恋地在他手腕上的肌肤多蹭了两下才放开。 “多谢太一。”楚愿喊了沈斐之的字,认真地注视沈斐之的眼眸,看得沈斐之败下阵来,扭过头轻描淡写道:“我和你之间何必言谢?” 耳根却悄悄红了- 不言堂。 落针可闻。 楚愿和沈斐之双双落座,身边用餐的诸位皆是昆仑门子弟,熟读门规,都知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个个腰杆挺直仪态端正。 沈斐之更是仙门楷模,背脊挺拔如雪松,眉目冷冽,一举一动皆可入画,吃个饭都赏心悦目。 楚愿一般吃饭讲究一个混,他旁边坐着沈斐之,对面坐的可全是门派的长老和高阶弟子,不说全部,十个里得有七个对他不满。 吃完饭一般会有一个清谈会,轮流发表意见,每每轮到楚愿时,那些老一辈的仙人就对他百般刁难,一会儿问他近来学了什么,一会儿问他有没有顿悟,暗中嘲讽他一个无根骨的草包休想习修仙之术。 楚愿在门内当修仙废物当得怡然自得,对长老的刁难打压通通只用“说得对”“说得好”两句回复。 久而久之,长老颇觉无语,也懒得难为他,清谈跳过他直接到万众瞩目的沈斐之。 今天的楚愿凝视着桌上的素菜,深感离开昆仑门绝对只能早不能晚。 这桌上的人全都是辟谷之人,说白了进餐只是走个过场,辟谷后肉食对他们来说又腥又臭,故而每顿饭都是素菜,绿的人心里发慌。 只有一道用豆腐做的菜勉强带点油水,沾点肉味。 想到不日就可以吃到真正的肉,楚愿连带着对碗里的绿油油都不怎么感兴趣,心不在焉地拨弄,看得对面的长老屡屡皱眉。 “待会带你回宫吃别的。”脑内沈斐之的声音传来,楚愿眨眨眼,翘起嘴角,把筷子往碗上一放,不吃了。 师兄待他真好。 他向师兄投去感激的目光,师兄在端庄吃饭,没理他。 磨蹭磨蹭到了最无聊的清谈环节,楚愿真是觉得这些修仙之人闲的没事干,外头田野都堆满婴孩的尸骨,他们这些想要成仙的人却在这里坐而论道。 他把手放在腿上百无聊赖地打节拍,抬眼看沈斐之敛着眸子,坐得笔直,不时对发表意见的人略一颔首,认同的模样。 楚愿更觉烦躁。 沈斐之也和那些人一般吗? “小愿,我悔了。”沈斐之给他传音,“你可以谢我。” 楚愿一顿,乐了,原来这人没在认真听旁人讲话,更别说认同了。 只是他还没想好怎么谢过沈斐之,手上覆上微凉的温度,沈斐之四指滑入他的虎口,紧紧贴着楚愿的手心,放了一会儿他还不满意,意图和楚愿十指相扣。 吓得楚愿狠狠攥着沈斐之的手,不让他的师兄有丝毫动作。 握着的手不动了,乖顺地由他紧攥。 但是怎么好像……更怪了?楚愿想。 第3章 定要输掉比试(1) 【可他今儿松手就比平常快三秒。】 楚愿绷着神经正襟危坐了好半会儿那白胡子长老才捋胡子宣告退堂,他心里直松一口气,顺理成章把握着师兄那手松了。 师兄那漂亮的手还是用来握剑比较好,这最近动不动师兄就要和他牵来牵去他委实被弄得糊涂。 也不知师兄是不是看出来了什么,可是看出来了也不便如此,他楚愿又非以身相许的妙女郎,好生奇怪。 他眼观鼻鼻观心瞄沈斐之一眼,沈斐之依旧端方清贵,没对他急忙松手有什么芥蒂的反应,和长老行礼后往便步子轻盈地往逐光阁去了。 白玉冠下青丝柔顺,泼墨般洒落,看得楚愿心虚,师兄这是生气了,不想理他。 可他今儿松手就比平常快三秒。 楚愿的心虚就持续了那么一刹那,很快被今晚要在夜读时间读哪本书取代,他稳步迈向逐光阁,在靠卷帘门附近最偏的角落处坐下。 他最初可以入阁随众弟子同读便选了个这么个偏僻的位子,目的便是可以随昆仑门的空气一通融入背景,好偷偷读他私下藏的书。 沈斐之离他甚远,堪称天南海北,天高皇帝远,他沈斐之也不管他。 这一切让楚愿一直以来都十分心安,可惜八师弟和三师姐换了位置。 自从八师弟跟娴静温婉的三师姐换了位置后他就不得安生,八师弟动不动就偷偷把头凑过来和他讲话,楚愿一个修仙草包都知他们俩堂上说话会被所有人听的一清二楚,哪个修仙弟子不耳聪目明? 他何钦跟个傻子似的,偏不知道。 这不,何钦又来了。 楚愿立着书本假模假样地跟着诸人诵读,实际一目十行在读百家兵书大集。 何钦侧过脸小声喊他:“楚愿…楚愿!” 楚愿装聋听不见,还放大嗓门认真读了回昆仑门的门规,他们夜读仙书要先一齐朗一遍门规,老规矩了,平常楚愿听得耳朵起茧,厌烦得很,今天却觉得这门规读起来还挺起劲儿,至少比对付何钦好多了。 何钦恍若鹦鹉附身,一个劲儿唤他的名字,唤的楚愿烦不胜烦,扭头恶狠狠地盯着何钦问:“什么事?” 何钦摇头叹气,把脸藏在书后悄声问他:“我心悦六师姐,却不知道如何追求于她。” 怪了事了,楚愿诧异地想,他竟觉得我通晓情事? 他把注意力黏回兵书上,不打算理会何钦,更何况他能感受到沈斐之盯他们很久了,那视线又冷又直,楚愿后背都发寒,不知何钦怎的没点危机感。 “小师弟,你告诉告诉我,我都烦心老久了,求你,这是我最后一次打搅你。”何钦的冠抵着书,神态夸张,也就仗着六师姐今儿告假和大家不喜多管闲事可劲儿说。 楚愿一顿,也把头缩到书本后,决定忽悠一番这个傻子。 “讲感情好说,你就追呗。”楚愿道。 何钦一副洗耳恭听愿闻其详的期待样,双手合十:“师弟再详细点罢。” 楚愿硬着头皮胡编:“怎么追?你先死缠烂打,你先哄她呗,实在撼不动,她不依你你就依她。” 何钦恍然大悟,伸出食指连连点地,好像就在此地得了大道。 他对楚愿一拱手,说要好好悟悟,还了楚愿清净。 楚愿闭上眼睛自欺欺人沈斐之没听见,他趴了一会儿消化完尴尬的情绪才直起身子,发现沈斐之没再盯他,放心挺直腰杆温书去了。 待到夜读快结束,沈斐之宣布每年一度的门内比试不日便举行,按门规来说,排在末等的几位弟子将失去门内弟子的资格,被遣送出门。 楚愿一听遣送出门便打起十二分精神,颇觉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困了就有人给他递枕头。 他一个绣花枕头这不是必然输掉比试被逐出师门。 太好了!楚愿喜悦地把嘴角往下压,装作很难过。 要是被人识破他可就下不了昆仑山了。 不对,他可以靠实力输掉的比试凭什么不叫他输? 惯常等人差不多散了,楚愿跟着沈斐之一道回寝,不过以前都是各回各家,今天沈斐之既说邀请他吃点别的,他铁定要随沈斐之先回白玉宫。 当皇帝前先让他再扮演一会儿混吃等死的草包,好不引人怀疑,楚愿自我安慰。 他和沈斐之并排走,沈斐之这回走得慢多了,月色下他的肌肤白得几近透明,转过脸瞧自己的瞳孔却极黑,犹如浓重的夜色落入。 楚愿想着找点话讲,不然这氛围也太寂静了,静的暧昧。 “师兄,我可能……要下山了。” 沈斐之自如地抓他的手腕,再从手腕滑到他的手,不容置疑拢住他的手,淡淡道:“你可以作为我的家属留下。” 楚愿本不再打算在手的问题上挣扎,任由沈斐之拿冰凉的指尖在他的手心画画,反正他马上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听沈斐之这话忙拒绝道:“虽然我一直拿师兄当亲兄长,却不愿总是麻烦兄长。” 沈斐之顾左右而言他,淡色的琉璃瞳转到别处去:“小愿后年及冠,便可以成家了。” 楚愿下意识点头,不知为何沈斐之思绪能绕到那处去,还是尽量把话题往开头绕:“所以我已快成人,足够养活自己,即便是独自一人下山也不需师兄担心。” 两人说着说着已至白玉宫,沈斐之将人牵进宫内,阖上白玉门,对楚愿又重复了一遍。 “你作为我的家属留下。” 楚愿皱眉道:“若是我执意离开呢?” 沈斐之薄唇一张,冷冷吐出两个字:“留下。” 第4章 定要输掉比试(2) 【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回忆起事端的不对劲。】 “为何?”楚愿挑眉,眉宇间流露出些许帝王之威,恍若能窥见将来万人之上的气势轩宇,不复扶不上墙的烂泥样,背脊挺直,不容弯折般丰神俊朗。 沈斐之被这刹的楚愿晃了眼,抿唇不语,盯着楚愿好像要琢磨点什么。 楚愿一惊,立马隐去面上严肃,笑盈盈要去开那白玉门,握着冰凉的门环,没个正型倚靠在浮雕玉门上,背对着沈斐之道:“哎呀师兄,我都那么大了,真不用您操心。” “赶明儿娶上媳妇儿定悄悄喊您下山喝我的酒席。” 沈斐之古井无波的润眸抬起,昆仑袍洁白不染纤尘,更显他仙人之姿,只是这仙人沉静地看楚愿使了吃奶的劲儿也推不开这白玉门,软下声音道:“小愿,师兄舍不得你。” 他咬咬后槽牙,也不推门了,转过身生平第一回 对他师兄说了重话:“哪有师兄留师弟一辈子的,你……你哪有半点昆仑门大师兄的样子,你该是把我这般修仙废物逐出昆仑门,好振兴门派,去修你们那无情道。” 少年点漆般的眸子明亮,几盏孔明灯飘忽其中一样,招人得很,他眉眼弯弯时候更是如此,想出点奇思妙想和自己倾诉时候喜欢一拍拳头,像武林修士抱拳,势在必得的气性儿。 沈斐之嗯了一声,手一伸楚愿就不受控制地飞到沈斐之面前,囫囵的手掌和沈斐之黏在一起,任凭他怎么拖拉拽也离不开师兄半分,俩人的手长在一起了。 “我不逐你,你当如何?”楚愿见鬼地听到这么一句话,又听到另一句话,“我不修无情道,你又当如何?” 楚愿心下咯噔,偏偏他沈斐之手指一弯便将手指插入他的指缝中,和他十指相扣,每一寸肌肤都缠绵扣地严丝合缝,要把他拉到白玉宫偏殿假山后的温泉。 这时候再不开窍他楚愿就是傻子了,本来这几天就有不好的猜测,又被自己一一否决掉,你说师兄对他心生情愫不如告诉他其实他是七千年难遇的修真炉鼎,师兄有所图才对他如此亲密,这样楚愿还信一些。 楚愿决定试探一番,故而沈斐之回首示意他脱衣时便清清嗓子道:“其实我根骨俱佳?还是千年难遇的极阴之体?” 沈斐之松开手,果不其然他又被师兄定身,看师兄替他把束起的头发放下,楚愿急眼了:“师兄万万不可为了飞升毁自己清白!” 不是!师兄不会真想跟他洗甚鸳鸯浴,双修享鱼水之欢吧? 他是男的,不好龙阳,重负在身,也欢喜不起来啊? 沈斐之隔着衣襟把白玉般的手放在楚愿肩背上,顺着少年的线条停在尾椎,在楚愿脸红得能煮熟虾时候淡淡开口:“没摸到小愿有仙骨。” “但小愿确实比成仙诱人。” 哪里来的孟浪流氓!呸!还我隽雅冷清的大师兄! 楚愿愤愤地被沈斐之动手动脚剥衣衫,只余下一件内衫时楚愿一口咬住沈斐之素白的指,不许他再脱。 沈斐之用另一只手摩挲楚愿线条利落的下颌,终于无奈道:“进去泡下对你身子骨好,你不是说冬天被昆仑的风吹得骨头疼吗?” 楚愿松开牙,在沈斐之手上留了牙印子,郁郁道:“正经人谁哄师弟泡温泉?你怕不是还要告诉我你和我一起泡对疏导我身体更好。” 沈斐之倒也没为难他,好似就是想逗弄一下,又是点到为止,摸摸他的脸轻声说:“我去给你热饭食。” 说罢,沈斐之衣袂翩然朝正厅去了。 楚愿褪下沈斐之给他的衣袍,滑进暖玉池,靠着池壁把小半张脸窝进水里发呆,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回忆起事端的不对劲。 兴许从沈斐之把自己接回去的那个晚上他就不该搂着沈斐之死不放手。 第5章 乍见之欢(1) 【踩着丞相一家的鲜血和大晋的江山。】 “顺子哥哥你看这个花灯,”随意披散头发的尊贵皇子彼时还是一个香香软软的白面团子,欢喜地捧着纸鸢状的红纸灯笼对年老的太监总领招手,“这个我也要。” 楚愿是皇后嫡出,三岁能诵经文,四岁能对答,七岁作策论,自小天赋过人,冰雪聪明,偏生又是所有皇子中最好相与的,能进能退,有着不合年龄的成熟稳重,皇后又讨皇帝喜爱,多年和皇帝琴瑟和鸣,恩爱有加,故而楚愿六岁便坐稳了太子之位,岿然不动。 太子一向好读诗书,不喜玩乐,太监总领着实没想到太子愿意参与嘈杂人繁的花灯会,这会儿见太子抱着花灯爱不释手,白发苍苍的老人不由心生怜爱,只会说好。 如约拿走花灯,楚愿牵着老人的手乖巧地在人流如织的闹市上抬头观摩五彩斑斓的花灯,小贩的吆喝声和推杯换盏的酒客让空气都沾满鲜活的气息,琴音悠悠,有情人在杏树下深情相拥,婷婷袅袅的少女步履款款,在琳琅满目的首饰铺前挑挑选选。 书上说若是要判别一位皇帝治世好坏与否,便去瞧百姓快活与否。 楚愿觉得他们快活极了,心下也便安稳欢喜。 突然远处传来重重的马蹄声,几道烈马嘶鸣,楚愿亲眼瞧见一膀大腰圆的强壮男人手执一把弯月刀朝无辜可怜的妇女砍去,楚愿呼吸一滞便要呼大胆。 这可是皇城下! 不料话语被顺子宽厚成茧的手掌挡住,年迈苍老的太监用那雌雄莫辨的尖细嗓子道:“殿下,咱家送您去开春寺,您可仔细不要出声!蛮夷闯进皇城了!” 楚愿慌乱地睁大眼睛,被堵住嘴巴唔唔说不出话来。 太监总领对侍卫一点头,马车调转方向从珩水桥后悄悄去了,楚愿被掩护登上马车,连夜往皇城外赶去。 他独自坐在马车内,揪着绸垫心乱如麻,被嘱咐千万不可掀开帘幕,楚愿麻着脑袋凭借接连的颠簸便知现下情况之危急。 蓦地,马车速度趋缓,马蹄咯噔砸地的响声渐弱,楚愿听见那熟悉的尖嗓泣血般的长音:“护驾!” 随后天旋地转,楚愿被甩出马车,跌进浓密的草莽之中。 夜色黑沉,林间的夜能吃人,他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有人用粗哑难听的嗓音说着晦涩难懂的语言,楚愿屏住呼吸,让腰腹和头完全紧贴潮湿的泥土。 没过多久,紧密的马蹄声远去,楚愿脱力地完全放松肢体,却不敢贸然起身。 第二天他是被晃醒的,一睁眼还没来得及慌乱就见双目通红的丞相和他的夫人用手帕拭泪。 “我知晓了。”楚愿衣袍脏乱,脸上被昨夜的植株割出血痕,双眸黯淡。 盛世太平? 存在吗。 “殿下,臣必定以死相护。”丞相老泪纵横,枯如枝干的双手抖如筛糠。 楚愿僵硬着脸,第二天便被丞相一家惨死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那蛮夷的烈马脚程快,不肖半天便追上他们,丞相确实如他所言以死相护,用血喂那蛮夷锋利的刀刃,头颅滚到他脚边仍旧死不瞑目。 脸上横亘刀疤的蛮夷走向他,楚愿冷静站于原地,心如死灰。 他阖上眼眸,眼前不见江山,不问将来。 他终于承认,父皇说得对,他毕竟只是个孩童,他怕。 他在抖。 哐当几声,疼痛并没有降临在他身上,楚愿颤动睫毛,窥见一袭洁白的衣袍。 从天而降。 那人身量比他高,眉目冷淡,好像冬日落在殿宇上不会融化的雪,他背对着如山瘫倒的蛮夷人走向他。 “你是来杀我的吗?”楚愿仰着头恍惚问。 “斐之!不可!” “你逾矩了!” “沈斐之!” 远处是和这位神仙哥哥相同打扮的人,白衣缥缈,不似俗世人打扮。 楚愿嗓子生疼,头也痛,他突然有流泪的冲动,便偏过头,哽咽道:“要杀要剐随你。” 只要不是死在蛮夷人手下便好。 如此便好。 “不是。”楚愿听见面前人不疾不徐回复他,他呼吸急促地去瞧衣着光鲜的那人,想来现在自己肯定狼狈不堪,便想谢过这人趁早离开,不要在仙人面前丢人现眼。 只是他不知缘何听见面前人的声音会想起自己娘亲,两人分明并无干系,这时他便想流泪,这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 楚愿狠狠地用脏兮兮的衣角去擦自己的眼,痛恨自己的不争气,偏就在此时毫无征兆被拥住。 怀抱他的人动作生疏,像是从未拥抱过人,他用双手轻抚自己的背部,母亲哄孩子般。 楚愿被戳中痛点,一旦被给予安抚便卸下所有防备,死死搂住神仙哥哥的腰,如同溺水之人揪住岸边柔韧的稻草,嚎啕大哭起来。 他哭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亡国太子,还是因为他从今往后便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他哭得天旋地转,有人来劝也不松手,直把人的衣襟哭得濡湿,贴在胸膛上。 那人一口拒绝所有人的劝说,牵住他的手说:“我带你走。” 楚愿跟沈斐之走了,踩着丞相一家的鲜血和大晋的江山。 他不知道将来江山还能不能冠之以楚姓,但此刻他只想和沈斐之走。 孩童的手明明是脆弱的、易折的,更何况楚愿只是一介凡人。 沈斐之却觉得楚愿环住他腰身的力度即便是神仙下凡也受不得,也逃脱不了。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拥抱。 第6章 乍见之欢(2) 【逢魔时刻,百鬼夜行。】 骤然大雨倾盆,瓢泼的水打在他眉骨,流到发鬓里,落在地上。 地上荒草杂生,草被染成枯红色。 楚愿埋在人家怀里渐渐哭够了,嗓子也哭批了。 顶上雷电交加,这仗势比他还难过,楚愿耷拉个眼皮没头没脑想。 半大小子不好意思地把头探出来,手依旧搂着神仙哥哥的腰,悄悄四处打量,哪里有什么别人? 只有面前这个神仙哥哥等着他傻子般哭闹完。 沈斐之彼时还未及冠,月白色发带束起长发,眉目未完全张开也能够窥见将来风华绝代,湿漉的三千墨丝垂在后衣裳,同他成了一对可怜的落汤鸡。 “我怎么瞧不……唔”,楚愿蓦地眼前一片漆黑,又说不出话成了个哑巴,他忙不迭再度收紧手臂,也想不起这般会勒疼别人。 实质的静攀上他的皮囊,楚愿无端后背发凉,他哀求地往沈斐之身上蹭,又怕面前这个不是沈斐之。 将才这里死了丞相一家,葬身了三五蛮夷,他虽不信神佛,博览群书的他志怪话本却也不少看,如今见神仙从天而降,不容他不想些小儿夜惊的恫怖传说。 “莫出声。”沈斐之吩咐道,“抱紧我,不要想痛苦之事,不要想害怕之事,不要想憎恶之事。” 楚愿凝神静气,在脑中执笔写大字,一会儿写“静”,一会儿写“定”。 他的手心发汗,半天还觉得两人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蹙眉,强逼自己继续练字,回忆在宫中寺庙佛前抄诵佛经为娘亲祈福,彼时他娘亲为父皇诞下一女,闹了难产,他娘亲非要生下,夜半也喃喃自语说该是保小,不该保大。 国师那批装神弄鬼的说娘亲夜游时招了厉鬼,须交换些东西才能让黑白无常把人放了,大的小的都能保下。 楚愿当时认为这是故弄玄虚,戏耍他们,可是人到绝望时总会破天荒做些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儿,他父皇竟同意了。 楚愿也不知父皇究竟同意了什么,他那时幼小,无法在娘亲前侍奉,便去佛像前抄诵佛经,心想如果这佛保不了他娘亲便换一尊玉皇大帝金像来。 结果他娘亲不消三日竟然真好了,气色红润,完全不像是大病一场,反倒容光焕发,面如桃李,好似变回十五年前那个艳冠京城的柳家千金。 楚愿高兴,也没问过别的,只是私下听见别的皇子讨论诞下的那位公主究竟去了哪儿才意识到他竟没见过那个妹妹。 而娘亲也未曾提起过她,好像世间从未有这人般。 记忆到这戛然而止,楚愿艰难睁开眼睛,猎猎作响的风声从耳边刀似飞过,沈斐之正搂着他凌空踏步而行。 见他醒了,沈斐之腾出手抽出斩星剑,那剑身如银河倾泻,剑刃透着寒光,楚愿刚想再多看几眼就被沈斐之捂住眼睛, “剑意会伤你,”沈斐之抬手,斩星行化如神,变为载物器,可供三人御剑飞行。 这比走快多了,只是靠剑意飞行不免颠簸,不过当下怀里这个醒了,这点颠簸便算不上什么,沈斐之食指中指并拢,往前一挥,斩星便听命飞往昆仑。 “神仙哥哥,方才是怎么了?”楚愿禁不住疑惑,下巴抵在沈斐之颈侧苦苦思索。 越过年山,上三清,沈斐之回头朝尾随而至的邪祟一看,眼眸金光闪闪,身后的邪祟惨叫着魂飞破碎,他垂手抚平楚愿后脑勺翘起的发丝,瞳孔变回浸染水墨的深潭, “逢魔时刻,百鬼夜行。” 逢魔时刻阴阳重叠,地府对外宣称此为修整之时,实则纵容百鬼趁机行恶,好让邪祟有仇报仇有怨行怨,夙愿了结滚回地府老实劳作。 恰好那个地方死了几个人,孽煞过重,其中有一个不知什么打扮的男子被砍断了头,嘴咬草皮,匍匐也要爬到楚愿身边,伸出断手,嗫嚅嘴唇,沈斐之无端心烦,便带楚愿凌空飞走。 楚愿缩了缩脖子,牛皮糖似的死死黏在沈斐之身上,跟沈斐之回了住处也不愿和他分开,左一个神仙哥哥,右一个恩人,上一个好心人,下一个兄长,唤来唤去,虽不是杜鹃啼血,也是十成十的情深意切,听得沈斐之心弦颤得慌,跟师长告假,夜读不去了,请罪也得择日。 “恩人,你能和我一起吗?”楚愿看着偌大空旷的浴池,水流在白玉潭中无声流动,总觉得他要是一个人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 沈斐之摇摇头,牵着楚愿的手到白玉潭边,轻声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不要怕。” “我没怕。”楚愿讷讷狡辩,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楚愿洗了第一个要别人陪同还全程握着别人手的澡,也不知道究竟洗干净了什么,反正沈斐之没嫌弃他,他钻进沈斐之怀里,八爪鱼缠食般缠住沈斐之,央求道: “留一盏烛火,求求你了,恩人。” 恩人点头,把他往自己怀里轻推,“快睡罢,我看着你呢,无事。” 第7章 乍见之欢(3) 【你这沈家小子真是反了天了。】 那之后不知沈斐之用了什么法子,楚愿破格作为昆仑门作为最小的弟子留在山上,不过昆仑门正经弟子要习的课他都不用习,只因沈斐之带他去鉴天坊和掌管学籍的老前辈商讨该怎么给他排课,老前辈抚着白胡子焦虑地瞧了他半晌,和昆仑门资质最好的天才沈斐之吹胡子瞪眼谁也不让谁地对峙,最后老前辈选了一个含蓄的说辞: “你这小友实在没有半点根骨,实在是……实在是天资愚钝。” 沈斐之如松伫立,玻璃珠般剔透的眸子瞧着老前辈,半步不退,楚愿被他牵着,那老前辈惯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后头不和沈斐之对视,反倒一直瞪他,搞得他如芒在背,好不痛快。 “那便让他跟着你修行罢。”老前辈长叹一口气,“你这沈家小子真是反了天了。” 沈斐之颔首行礼,谢过老前辈后拉着他去悟道崖,叫他对着块普通的巨石面壁思过,摒弃前尘种种,这样下去不定某日便可生出根骨。 楚愿和石头面面相觑,脑中回荡太傅对他声声泣血的提点,眼中恍如能透过石头眺望到大晋瘫倒的石城墙,被烽火和血肉湮灭的家国江河。 远方的哭声穷追不舍,如跗骨之蛆扎进他的骨髓,再进犯他的耳朵。 不久后他和师兄说他不愿再去悟道崖。 沈斐之一个剑花把斩星收进剑鞘,半弯下身和他视线齐平,白玉般的指轻轻捏他的脸颊,不解地问他:“为何?” 楚愿勉强地提起嘴角,故作十岁孩童的童稚天真:“我想和师兄师姐们玩乐,悟不出来劳什子道。” 沈斐之把手放下,拉住他的手,轻声细语道:“我可以陪你……不用寻别人。” 楚愿嘴角一抽,虽然他是随意扯谎,但是师兄当真可就完蛋了,自从被师兄领进门后他那是和沈斐之同吃同睡同住,刚到昆仑门那几天他被魇着了,所以夜夜黏着师兄,后来他恢复正常便常觉难为情,他都这么大了还要抱着别人睡觉,成何体统? 可是呀,可是师兄不容他支支吾吾解释,他说他不怕,师兄就打马虎眼说他怕,那周是每晚睡觉前都有一场拉锯战,饶是他那么一个难言善辩也抵不过师兄胡搅蛮缠,不管怎么着辩到都得辩说有一人是怕的,所以要抱着睡。 抱着睡也就抱着睡了,师兄谪仙一般的人物抱着那是一个冬暖夏凉,楚愿也说不出什么不好,这个中不对劲他从没叫自己仔细想过。 关键平时师兄习课他也像个陪读的坐在师兄边上,如果忽略他其实大多在师兄旁边打瞌睡,总被师兄用手接着脑袋以防他磕着的话,他来昆仑山可以说把所有时间都奉献给他亲爱的大师兄了。 对着悟道崖本就是他为数不多的独处时间,可别再把这点时间给他剥夺了。 “师兄,我很想,可——”楚愿习惯性客套一下再拒绝,微凉的指抵在他唇角阻碍他的说辞,沈斐之摸摸他的头,做出让步,“师兄同你开玩笑,小愿开心便好。” “只是不要忘记师兄了。”,沈斐之浅笑,那时候楚愿尚且没有对他师兄的美貌脱敏,沈斐之一笑他就觉得这世界的树怎的是倒着长的,师兄怎的生的比他阿娘还好看上千万倍- 楚愿开始花时间在藏书阁独自看书,这昆仑门中藏书和他往日看过的书大不相同,大多是什么老祖散仙所著,仙人当真仙风道骨,胸怀广阔,高屋建瓴,对事物的见解每每让楚愿耳目一新,可惜看久了也就尔尔。 这些仙人总把百姓当做蝼蚁来看,认为区区蝼蚁的寿命不过弹指一挥间,不值得关注怜悯。 楚愿觉得这些仙人不是心冷心硬,是压根没有心。 他总会蹙眉在藏书阁的小毡座上翻阅竹简,后来有一些年龄相仿的昆仑弟子对他伸出了友谊的橄榄枝,对冷冷冰冰的大师兄收留了这么一个凡人之躯十分好奇,追着他问七问八。 楚愿一开始还会回几句,毕竟好奇,沈斐之在旁人嘴里简直就是一个冷面硬石头转世,脾气捉摸不定,却因为是修仙世家中近千年唯一有希望飞升的天才所以成了昆仑门的大师兄。 半点都和自己的大师兄对不上,沈斐之哪里是什么捂不热的石头,明明热的他心慌。 后来他对其他人爱答不理,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励志当门派最成功的小透明。 这样也方便他跑路。 看完书楚愿就会把书一合,往白玉宫去寻师兄,师兄少有闲暇,一有闲暇就帮他置办衣服和用品,是以楚愿每回抱着书回白玉宫都要猜测沈斐之今儿又给他弄了什么好东西。 他的脚步会变得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轻快,有时会浮起将来下山复国后偷偷找师兄的心思。 他要去师兄说的沉渊潭尝尝那处的百合烤鸡。 沉渊潭是师兄的家,据说每个修仙世家都有一定居之地,如世外桃源,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想,他和师兄够熟了,应该不算外人了吧?- 待到楚愿十五岁时,他不大愿意和师兄同床共枕。 这理由实在难堪,有天晚上楚愿浑身热的睡不着,闭着眼睛心里头不上不下。 突然师兄凑过来,在自己额头落下一枚亲吻。 他就当是做了个奇怪的梦,也没甚反应,结果第二天起来亵裤脏了。 缘由是他做了个梦中梦。 梦里他见到了师兄的胴体,师兄缠他亲他摸他,像条蛇似的。 他颇觉大事不妙,垂眸央求师兄同意他搬出白玉宫。 师兄允了。 好在一段时间后楚愿便将这两个梦都抛到九霄云外,他强迫自己忘记,也确实忘记了。 第8章 乍见之欢(4)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奚落他?”】 “楚愿,楚愿!”岑轻渺惊慌失措地敛了纱白广袖,银白仙纹袍赫然是内门弟子装束。 他焦急地在铺上小憩的人旁边打转,比热锅上的蚂蚁还不如,终究是下了狠心,伸出手使了点内力一拍。 楚愿睫毛颤动,醒了。 “嘶——岑轻渺,你知不知道我就一破铜烂铁?”楚愿捂着发疼的右胸口,对这个他刚搬来第一天就愤怒地把他前一个床铺挫骨扬灰的人很是头疼。 这岑轻渺奉他那大师兄为圭臬,自己也是根骨上佳的修炼天才,对他那叫一个恨之入骨,得知被安寝殿的人安排多了一个仇人共处一室,头天晚上睡觉前穿着个贴身衣物跑进他寝室,也不知晓是不是脑子坏掉了,说今后同他势不两立。 那晚楚愿无语地按着穴道清醒心神,听岑轻渺讲他是如何耽误沈斐之成仙。 讲倒讲了,楚愿没想到这岑轻渺和他势不两立的法子就是每晚该睡觉的时候跑来和他理论他是如何对不起他师兄。 他那修仙的不用睡觉,他这不修仙的被岑轻渺的大嗓门扰得从此白天长睡不复醒,醒了就装睡,关上门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书还是睡觉。 不和沈斐之同住,楚愿和他见面的机会本来就是在白天,这下好了,他有借口白天不活动,方便他躲沈斐之躲个彻底。 “我大师兄找你!”岑轻渺气急,面上还有点若有似无的委屈,“都怪你,大师兄凶我。” 他方才下了清修回寝,在门口见到自己仰慕已久的大师兄于落了满地的清白山矾边伫立,背对他望山泉叮咚,暮色万和,疏影摇曳,月还未上枝头,沈斐之却已皎皎如明月。 世间还需要月亮吗? 大师兄闻音回首,见是他淡淡颔首,问他可否帮他寻楚愿,他想见他。 岑轻渺献宝似的回道:“大师兄,那厮被我训得今后不会再打搅您修习。” 沈斐之疏离的目光骤然冷却,一记眼刀好像要活剥他的皮刮他的骨,垂在身侧的手腕一骨碌就要拔出斩星,他皱眉,轻启薄唇,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奚落他?” 岑轻渺腿脚发软,逃也似地进内室寻在床上睡觉的楚愿,内心还残存着对方才的心有余悸。 楚愿心中微叹,下了床整理好衣着径直朝门口去,懒得理睬独自在旁伤春悲秋的岑轻渺。 谁叫他一口我大师兄叫的好欢,听得楚愿莫名心生不畅。 什么你大师兄,是我大师兄。 楚愿刚蹦出这个想法又纠结地补充,是昆仑门的大师兄,所有人的大师兄。 不过他搬出白玉宫已有小一周,有意躲避沈斐之,沈斐之竟也未曾主动寻过他,这几日闲暇时他还对这事儿百思不得其解。 看书看一会儿就把书卷敞开按在脸上想,他师兄怎么还不来不寻他? 顷刻间他会把书从面上拿开,觉得师兄本来就没必要寻他,当年把他领进来保他一命已是仁至义尽。 结论便是他也不必对那日梦境耿耿于怀,以后见了师兄记得好生打个招呼,记挂人家对自己的恩情,将来有机会定要加倍报答师兄。 楚愿刚走到门口就瞧见站在木廊桥上观瀑布的沈斐之,沈斐之近些日子身节抽条,之前天天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不觉,如今在远处观他师兄,长身鹤立,风仪不同往日,仙风道骨,凡人见了只能自愧不如,叹声天堑之别。 “师兄。”楚愿平着嗓子喊人,和转脸的沈斐之招手,笑了一笑,“怎么来了?” 沈斐之快步朝他走来,走路不看路下木桥阶梯还绊了一下,清冷出尘的面容沾染了几分窘迫无措。 楚愿笑凝住,“慢点,发生什么事儿把你急成这样?” 沈斐之依旧急迫,他一手去握楚愿的右手,微俯下身用另一只手环住楚愿,还习惯性捏他的指骨。 楚愿之前每回都幻想沈斐之某天捏着捏着,突然告诉自己他根骨出众,乃不造之才,然后昆仑门那群老头肯定会来求他修仙,他就可以摇摇食指,居高临下对那些不拿正眼瞧人的家伙说不。 可惜这回没容楚愿想别的,师兄不给他机会。 清风拂落山矾花却吹不散萦绕在楚愿周身的清香,沈斐之嗓音轻的发柔发抖,他说: “小愿。” 仰面是铺天盖地的清白花瓣,楚愿被风吹得晕了,胸口因为先前那梦而缠起的心结多绕几个弯变成双耳团锦。 良久,他哎了一声- 一年后。 “师兄,不是还在比试吗?”楚愿稀里糊涂被沈斐之从比试席上叫出来,沈斐之作为主考贸然离开是会被落下话柄的,他不大希望师兄将来有一天被非议。 沈斐之倒是没有这般觉悟,将人带到后山树林里垂着眼帮他整理头发和衣服,摸东摸西,偏偏又挺规矩,楚愿也挑不出这人的错,只靠着粗壮的树干侧过脸不和他师兄对视。 自从一年前师兄来寻他,他们俩又开始形影不离,准确来说是沈斐之好似给他放了个假,这之后又常来寻他,这个常字也不大准确,干脆不能用寻他来形容,沈斐之每日清晨动身寻他,此后基本上一直和他待在一起,接着会借口天色已晚留宿他寝室。 说的时候那模样还忒理直气壮,楚愿想着借人家白玉宫住那么久,让沈斐之住个寝室也没什么,随他去了。 就是只有一张床,还比白玉宫的小了不知多少倍。 楚愿每每想到这个都要叹气,甚至会萌生出当初为何要搬出来的念头。 搬出来一方面是想和师兄今后关系别那么密切,一年前他在昆仑门后山晃悠,突然一个躲在树后的人窜出来抓住他的衣角。 那人蓬头垢面,一身脏污,开口却称呼他为殿下。 要不是这人曾经胆大包天拿一把折扇挑他的下巴让自己对他印象深刻,他还真认不出这是昔日那位风流倜傥且被国师称为孽障的国师之子。 他双膝跪地,涕泗横流,对楚愿磕了三个响头,说从今以后改过自新,要助他夺回江山。 楚愿扶他起来,看着顾沉绪通红的眼,沉声说好。 第9章 斩仙缘(1) 【别敬重我。】 偏殿这一眼温泉仙雾缭绕,那雾气升腾到穹顶般华美的白玉拱顶就虚虚化作祥云扮相,楚愿泡了一会儿浑身身子骨都遒劲不少,感觉待会跟师兄讲道理都能回笼些硬骨气。 他仰头靠着池壁,身子滑下去,水漫及下巴颏,洇黑的眼交织在轻薄雾气之上,平心静气放空自己半晌,楚愿起身,仙水缓和地漫回玉池,剩了点水珠氤润地从他利落的下颌滚落到凸起的喉结,再依依不舍地落回暖玉池。 “小愿在想什么?”清越之音如玉石相叩,天生冷淡的音色无法改变,故而来者将音调放得轻慢,但这来者凑得也太近了…… 怎么老喜欢对人耳朵说话,师兄什么毛病。 楚愿一骨碌坐回玉池,尴尬地有些许结巴,“师兄,你……你出去,我还未更衣。” 他背对着沈斐之,也不知沈斐之是何神情,但今时与往日不同,沈斐之将才说了那些话,他无法再把沈斐之当兄长。 甚至要懂得避让,不能再同沈斐之如往日般亲密。 他还是想不通,沈斐之这种以修仙飞升为己任的人物怎能对自己有那种心思?修仙之人不该都是无情无欲,斩情丝,断人欲的么? 怎……怎的沈斐之这门派楷模就这样与众不同。 沈斐之刚在内室沐浴完,湿发并未用内力烘干,垂在腰间,丝白寝衣飘逸,衣袂摆地却决计纤尘不染,这是仙家上好的雪蝉丝制成,而沈斐之手上还捧了一件一模一样的, “起来,我帮你更衣。”沈斐之垂眸注视楚愿裸露在外的背部,眼底晦暗不明,他清冶昳丽的脸没有一丝不耐烦,嘴上却说:“别让师兄说第二遍。” 楚愿咬了下舌尖,决意不再和师兄耗下去,他们俩要是在这再纠缠可以纠缠到第二天,纯属浪费两人时间,还是上去一会儿和师兄好好说,把话说开了,让师兄知道自己和他绝无可能。 把那岑轻渺说的话给师兄掰扯一遍,今天他还非要当回毁人绮思的理中客了。 他起身,自然而然地接过沈斐之手中的巾帕,毫不扭捏当着他擦拭自己的身体。 说不别扭是假的,沈斐之当真把他从头到脚都仔仔细细瞧上一遍,修仙之人五感有多敏锐先不必提,就他师兄这么看法,楚愿都觉得自己遭不住。 到底在这方面还是脸皮薄,楚愿耳根热得都能煮水烧饭,他拿巾帕不动声色遮挡在某处前,佯装若无其事朝沈斐之伸手,“师兄,劳烦您给我衣裳。” 少年眉眼逐渐长开,眉宇轩昂,俊美无俦似神祗,尽管平日一袭洗至发白的衣裳依旧掩不住楚愿意气风发,沈斐之是瞧着他长大的,他比所有人都知道楚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可是楚愿却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也不知他有多欢喜他。 沈斐之靠近一步,将手中的寝衣展开,轻声吩咐他:“伸手,我给你穿。” 师兄真是疯了,楚愿气结,对上沈斐之坚定不移的黑沉目光,气性上来把胳膊往后伸,闹脾气似的学着先前沈斐之说话,“就不给你,你当如何?” 说完,楚愿自知失言,壮胆将错就错道:“还能把我吃了?” 沈斐之唇角微勾,倾身去勾楚愿的手臂,“别闹脾气,小愿,饭食要凉了,对你脾胃不好。” 白皙的手握着他的手腕晃了晃,“吃完饭师兄陪你慢慢吵好不好?” 谁要吵了? 好像确实是我。 楚愿一时不知做何感想,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又没处撒气,只好压住自己满腔气罐跟个三岁小孩似的叫他师兄给他更衣。 系腰带的时候他师兄还小偷小摸蹭了下他的腰腹,动作行如流水没有丝毫破绽搞得楚愿连个请您自重都呛不出来。 更过分的是沈斐之帮他整理好衣裳,把他带到正厅用餐,沈斐之好不容易把牵他的手放开,楚愿纵观全桌都是自己喜爱的荤菜,香味扑鼻,食指大动想要动筷,抬头寻碗筷,发现全在沈斐之那儿。 沈斐之盛了满满当当一碗饭,用翠白汤勺舀起一勺盖了菜肴的饭,送到他面前。 “师兄喂你。” 到这儿已经是楚愿的极限了,他转脸,不让沈斐之喂他,起身退后,不卑不亢地对他恩深义重的师兄说:“师兄,我敬重您,您明白吗?” 沈斐之恍若未闻,换了双筷子去夹甜点,“不想吃饭吗?先吃点别的?” 楚愿僵着脸,吐字清晰,“我不饿,而且您不可能留我一辈子。” 沈斐之动作一顿,继而道:“困了就去睡吧,师兄一会去陪你。”- 楚愿睡在从前和沈斐之同床共寝的榻上,褥子上有沈斐之的清香,他睡在里头,侧过身面对墙壁。 不多时,有人掀开被褥,楚愿敛着眸子感受到那人打在他脖颈处温热的呼吸。 沈斐之从背后揽住他的腰身,如玄铁一样紧箍,任楚愿怎么用力也扯不下来。 “我们这样有悖伦常。”楚愿试图和沈斐之讲道理。 哪里想到沈斐之压根不讲道理,他缓慢地在楚愿耳边道:“我不懂你们的伦常,但我知你常看的书里有说何为伦常,可是我和你既不是君臣,也非父子,无血缘关系不能称之为兄弟,也与朋友关系相去甚远,唯独这夫妻,稍微能契合我对你的心思。” 沈斐之在楚愿后颈落下一吻,“小愿,别敬重我,爱我。” 第10章 斩仙缘(2) 【“我会嫉妒。”】 修仙者的呼吸微不可闻,古书言随修为增长,修仙之人逐渐削退与凡人最后的那点干系,从此年岁不再长,容貌不再改,心不再动,耳虽能听,眼也明,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楚愿双眸轻阖,背后沈斐之呼吸轻浅却显然已是刻意做出的姿态,就像他在自己面前只走路,明明不食荤腥却会在白玉宫陪他吃上几餐。 素淡的浅眸注视他总像斟茶那般漾出几圈水波,和他对视后嘴角会慢慢上扬,他不常笑,笑的时候大多会从广白袖口中对他伸手,拢住他的指骨,再将他抓牢。 可楚愿发誓他从未对师兄有过旁的心思。他也没有谈情说爱的兴致。 兴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同任何人相爱,他父皇说高处不胜寒,尽管他对母后的爱一如既往,自从坐上帝王之位,一切都不复从前。 若身居帝王之位,便不能再肖想情爱,他就先把情牵断的一干二净,半分瓜葛都不要留- “小愿,吃了饭再睡。”楚愿半梦半醒间恍惚闻见师兄唤他,“听见师兄说话了么?” 楚愿昨夜清理思绪,坚定心性后失眠了整宿,沈斐之还真就揽他揽了一晚上,凭小时候经验来看,容不得自己睡姿不端正的沈斐之一般抱他一会儿自会平躺回去。 他等了半宿,等到沈斐之伸手把他翻了个面,面对面抱着他继续睡还是没等到结束的曙光。 他是凡人,夜不能视,沈斐之可不是,想到这个楚愿更难以入眠,熬到晨光熹微,再也扛不住才放纵自己在沈斐之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这会儿白玉宫宫灯烛光熄灭,仙鹤云雾纹的窗棂洒下清白日光,被纱拢廓在地,内室充盈了柔和的光,却并不刺眼。 楚愿坐起来,身上裹着昨夜的软绵被褥,眼睛困得睁不太开,低眉敛目撩开眼皮子瞧了眼坐在床榻边沿的沈斐之,沈斐之仪容标准,斩星佩在腰间,白玉冠束得规整,看样子是刚从外面办事回来。 “我同人说了,免了你的比试。”沈斐之纤白的手捋开楚愿额头前的碎发,楚愿心说就算参加比试输了也走不了,病恹恹地迷瞪,按理来说他每日清晨起床都要有一段苏醒期,这段时间谁叫他都不好使。 “不舒服吗?可是发热了?”沈斐之问。 楚愿微阖长眸,裹着被子像个白粽子,身上穿着沈斐之的衣裳,在沈斐之怀里睡了一晚上以至于在他凑到自己面前楚愿毫无知觉,额头相抵的触感蓦地让楚愿睁开双眼。 好在沈斐之只是来探一下他的体温,很快两人又拉回了安全距离。 “师兄,探体温用手就可以。”楚愿一改昏昏欲睡,拉开被褥,羞赧得精神百倍,“你不能老这样。” 对他做这些事情好像天经地义,犹如本能的反应,这分明不讲道理。 “你睡了好久,”沈斐之淡淡道,“我担心你。” 楚愿见说服无效,遂下了床洗漱,洗漱完掀开窗纱发现日光大盛,这个时节晚间松柏上覆的霜雪这会儿已经被晌午的日光晒化了些,可依旧冷。 不仅如此,这个季节单靠他一人下山困难,昆仑山方圆八百里,还未入秋便风雪盛行,寒山苍翠欲滴也变得银装素裹,没有结果子的树,也难寻御寒的洞。 顾沉绪每回都是备好人马干粮前来,哪怕打点得滴水不漏也狼狈得要死,爬个山就能要了他的命。 且不说山有多高多大,他一天怕是走不出去,走出去恐怕也会被立刻逮到。 这些问题先不打紧,楚愿放下窗纱坐到沈斐之旁边,最重要的问题是怎么支开师兄,如何破开昆仑山禁制离开。 “书房添置了你看的书,东西随便动。”沈斐之把装了冰粉的白瓷碗推向楚愿,起身站在他身后凭空变出了一把通体雪亮的梳子,要帮他重新绾发。 “我想出去。”楚愿没动冰粉,半天只拿了个白面馒头捏成的小羊点心,一碟装了三个,这玩意儿很顶饿,他动了心思。 下山带这个倒是不错的选择。 沈斐之把楚愿从前束发的黑绳换成了他加冠前束发的丝带,不咸不淡地接话, “我也觉得你会喜欢这个,上次从下面带的点心里你就最喜欢这个,我无事的时候捏了很多,还学了别的,今晚做给你吃。” 楚愿把小羊馒头放回碟子,略微苦恼沈斐之这白袍子华而不实,没有兜,“你别把我关在白玉宫,我想出去。” “不关你。申时我回来寻你,你别和别人玩太晚。”沈斐之给楚愿打了个轻巧美观的结,侧身帮他抚平鬓发,抬眼和楚愿对视,“我会嫉妒。” 楚愿哑口无言,才一日,他师兄连嫉妒都能说出口了- 沈斐之前脚刚离开白玉宫,楚愿就揣了两个小羊馒头从偏门往昆仑门正南坡去了。 安寝殿靠近正南坡,位于昆仑门乾坤八卦其中一卦,内门弟子办事儿都从这儿下山。 楚愿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他师兄那么放心他出门的原因只有俩,其中一个就是破昆仑门的禁制须得拥有内门弟子的身份和昆仑门派的功法,虽说这禁制有漏洞,内门弟子帮协他也可以出门,而他素来与昆仑门弟子没有过多交集,他走哪儿沈斐之喜欢跟哪儿又为众人所知。 哪个胆子大到敢把他放出去?谁也不敢触大师兄的霉头。 加之这出入禁制对内门弟子来说约等于一吉祥物祝福他们出入平安,对他这种门外汉丝毫不留情面,一道玄雷直接劈下来,地府直接可以接新客。 他走到安寝殿门口,把馒头抛到空中又稳当地接在手上,可惜他还真就知道有个胆子不小的人。 岑轻渺。 但是他动作得快点,楚愿抬头看了眼太阳的方位,现在是午时,离申时只余两个时辰。 第11章 斩仙缘(3) 【滴水成冰,折胶堕指。】 “你怎么带了那么多衣服?还拿着馒头?像个乞丐。”岑轻渺坐在木椅上擦拭佩剑,见楚愿穿着独属沈斐之的衣裳,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什么事?” 楚愿好脾气地忽略了乞丐两个字,直奔主题,“我想离开昆仑门,像你说的,我离开会有助大师兄修习。” 岑轻渺止住擦拭剑刃的动作,没好气地说:“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戏耍于我,故意出逃,等大师兄找到你你再往我身上泼脏水,我跑得了吗?” 楚愿笑容未变,老神在在地抬起搭他可怜的两件旧衣裳,他唯一的行李,“我把我的东西都带上了,大师兄再想寻我,没有我的物品可是寻不见我,你且放心。” 寻踪术需要自始至终跟着物主的物品才能追踪本人,楚愿在昆仑门那么多年早把对他有用的没用的书都扒得一干二净。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赌岑轻渺会帮他,而他定不会赌输。 果然,岑轻渺丢了剑径直走出门,提到大师兄这人就跟失了神智,楚愿打定自己能算清这些账,八年前他就行。 顺利破了禁制,楚愿对岑轻渺道了声谢,岑轻渺可有可无地点头,楚愿深呼一口气,这是他八载来头回出昆仑门,他记性好,顾沉绪曾提及来时的路,拼拼凑凑倒也有了如何下山的打算。 “你小心点,朝东走有村庄,但我从没过走的,别的帮不了你。”岑轻渺于心不忍,好心提醒他。 楚愿回头对他洒脱一笑,“还没受够我呢,我可是受够你之前每晚的清谈了。” 踩着雪,昆仑门修的气派却无甚用处的陡峭石阶可算派上用场,这石阶和不远处壁立千仞的悬崖垂直程度有的一拼,还没有扶手,胆小之人光是站在阶梯顶端便能被吓得屁滚尿流。 身后云雾缭绕,楚愿从阶梯边小心翼翼地攀着凹凸不平的山坡,落在一旁的小路上。 白雪皑皑,嘴里呼出的气也实质化,脱离了昆仑门的灵气滋养,昆仑山便是名副其实的寒山,滴水成冰,折胶堕指。 沈斐之的衣裳挡去大部分寒气侵扰,楚愿握紧手上的凉透的馒头朝南走- 他还没走几步便开始落雨,积雪化了些许,尽管楚愿盯着路,手上握着一根树枝杵拐还是不可避免地绊了几跤,两只手早冻得发红发紫,被树枝和路上尖利的石头刮得伤痕累累。 一个时辰左右,楚愿丢了粗壮足有一臂粗的树枝,终于抵达先前瞧见的洞穴,他走进洞穴发现这地方深不可测。 随处找了个角落坐下,楚愿把旧衣裳裹在身上,双手去捂硬邦邦跟疙瘩似的冰块馒头,抬眸看昆仑山夜色逐渐浓郁,无边的雪再度降临。 未时雨,申时雪,他十二岁在天机阁偶然见壁上以金体字篆刻了近百年的雨雪天晴,他花了两年全部记下,而今天显然很适合他下山。 雨水会冲消他的足迹,厚雪让一切消弭于无形。 他不必再走,这是一场博弈,如果运气不错,夜半时分他可以再度启程朝西,不会碰见沈斐之。 撕着吃掉一个馒头,楚愿见差不多便揣着另一个馒头出了洞穴。 朝西拐刚走了两步就瞧见沈斐之如一樽冰雪雕像静伫,雪落在他的发顶、肩头,乃至睫毛。 馒头滚落,楚愿空出来的手捏了下衣角,他就知道沈斐之愿意不在白玉宫设禁制的第二个原因是他有自信能够找到自己。 他太了解我了,楚愿想,这可不妙。 “你在那里站着做什么?”他问,总不能就是为了等他出来吓他一跳吧。 “我在思考你离开的缘由,但我不知道答案。”沈斐之嗓音微哑,音调低得像患了风寒。 他朝楚愿走了一步,楚愿下意识往后退,硌到了一块石子,脚一崴,膝盖栽地给摔破了,楚愿咬牙捂住伤口,血源源不断染红了一小片雪地。 他刚想说点什么,下一瞬沈斐之便将他打横抱起,捏了个诀,楚愿再度回到了白玉宫。 沈斐之将他轻放在床榻上,宫灯下楚愿才瞧见沈斐之面上镇定,从柜阁拿药的手却在抖,他蘸取草药往伤口上按,楚愿手抓着床单去看沈斐之骤然发红的眼眶,还有心思想最后一个离开昆仑的方法。 那个方法最坏也最有效。 “疼吗?”沈斐之眼睛通红,楚愿第一次见沈斐之如此失态,却还是坚持重申最后一遍:“我们还是要拉开距离,你我的师兄弟情谊是清白的,不该闹得如此难堪。” 沈斐之原蹲在他面前,听了这话突然冷静十分地起身箍住他的下巴,垂眸凑近他,无视楚愿白费力气的挣扎,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但也只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退开后他轻笑道:“哪里清白?” 很愉悦的模样。 “沈斐之,你不大清醒,你是不是入魔了?”楚愿实在惶恐,他师兄实在疯得愈来愈厉害了。 第12章 斩仙缘(4) 【“我道心稳固,小愿不必忧心。”】 “我道心稳固,小愿不必忧心。”, 沈斐之把钳制在楚愿下巴上的手松开,跪坐在他面前,仙袍在白玉砖上坠出柔软的褶皱,这姿势让他不得不仰视楚愿,修长的脖颈如最致命的弱点暴露在楚愿面前,毫无芥蒂,皓白的手在方才他被这人捏出的印子上怜惜地摩挲,那动作迂回缱绻,唇边若有似无的微笑也甚是诡异。 要不是这白玉宫内还是天地一白,挂个丧幡都能当自己的墓冢,楚愿都要以为自己是被抓回来陪他师兄入洞房度春宵来了。 他还震撼于方才沈斐之石破天惊之举,在他十几年所知,最放浪形骸的也就是从前的顾沉绪,最多也就拿薄扇逗他两下,他忖度他可能得花点时间重塑对他师兄的看法。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可是和沈斐之不在同一个屋檐子下有足足三年。 楚愿默念“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决定为达目的做出一些小小的牺牲,毕竟这是三十六计中最后一个他能用的谋略,就是这计策的名儿取得不太上得了台面。 美人计。 不管了,美人计也是计谋,楚愿艰难地说服自己- 楚愿掰着手指算距离月中的日子,坐在床榻上拨弄沈斐之给他腿上伤口系的结,沈斐之去仙台习剑术,在床头留了个字条,楚愿扫了眼,大概是叫他起后随便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饭菜留在桌上,楚愿刚吃了一口,差点被烫死,他猫舌头,沈斐之第一次知道是在六年前,他跟沈斐之抱怨了一回昆仑门绿不拉几的晚饭,沈斐之神通广大,当晚给他张罗了一桌子的饭菜,给他开荤。 楚愿和满桌子的荤菜一见如故,但还是不好意思,在大他三岁如兄长般的人关怀下矜持地把魔爪伸向了白瓷盅汤,花旗参炖煮竹丝鸡的味道很香,楚愿心急也想吃热豆腐,盛了一勺子热汤火急火燎往嘴里送。 不送不知道,一送吓一跳,温度稍高的汤水在楚愿这儿简直就是孟婆汤,当即眼泪就往下掉,碍于面子不肯把汤吐出来,沈斐之着急得想掐他的腮帮子又怕他疼,楚愿眼泪涟涟,含痛当着沈斐之的面把汤咽下去了。 结果就是当天沈斐之动不动就捧着他的下巴让他张嘴伸舌头,朝他舌头轻轻吹气,吃饭再三叮嘱他记得吹跑了热气再吃。 上次喂他吃饭也是,吃了两个时辰,足足一个时辰在那儿给他的饭食降温。 回想起这档子事,楚愿小幅度张着嘴晾一晾被烫到的可怜舌尖,丢了筷子把沈斐之留的字条捞回来仔细看了一遍。 果然,沈斐之在字条最后强调,饭菜对他来说很热,要吹一下才吃。 楚愿哈哈一声,这饭爱谁吃谁吃,他是不想吃了。 不是,他有那么愚笨吗? 蠢到沈斐之还要专门给他留字条告诉他这饭能热死他?- 自认为没有恼羞成怒的楚愿穿着沈斐之给他叠放在床头边的衣裳心事重重地往仙台走,一边走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因为这美人计要用,能用,不好用。 转念一想他连透明都能演,废物都能装,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吗? 离月中还有个把天,他要赶在每月十五同顾沉绪会面那天前搞定下山这事儿,否则带兵进攻皇城根本拿不准,届时他可就要当真废物草包了。 楚愿想通后大彻大悟,欲将取之,必先予之,说得可不就是这。 千磨万击方成大器,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不就牺牲个色相吗? 楚愿路过镜湖对着湖泊摸了把自己的脸,毅然决然往仙台去了。 不就是不要脸吗?- “师兄——”楚愿拖长嗓音,在积攒了千年远山雾气的仙台前喊。 仙台距地面足有一丈高,昆仑门弟子上去练剑都用轻功,他以前不会轻功,陪沈斐之练剑都是拒绝沈斐之抱他上去的好意,绕个弯走五千四百级台阶从仙台另一侧一个人实打实走上去的,第一次他爬上去时候沈斐之人都练完了,愣是看自己全身是汗的样子多练了大半天,晚上还想给他按摩,被他婉言拒绝了。 现在呢他是来不要脸的,“沈斐之——”楚愿迎着内门弟子扎堆的惊愕目光,面带微笑:“看什么看,我想我师兄了,不行吗?” 他才不要再爬阶梯。 他戏瘾刚上来,穿在身上花纹尊贵的仙袍袖子刚捋起一半,想跟脸色青白还把佩剑抽出来的一个男弟子较量一二,沈斐之凌空而降,挡在他面前把那些个弟子吓得剑都丢了,夹着尾巴灰溜溜遁走。 楚愿眨眨眼,收回没过瘾的心,主动去牵沈斐之的手,乖乖喊:“师兄。” 他这么喊的时候还勾了下沈斐之的小拇指,俊朗的少年垂眼小声接了句,“我想你就来找你了,你不要生气哦。” 沈斐之愣了一秒,拿另外一只手去探他的额头,“小愿?” 楚愿连忙添油加醋,在路过内门弟子一阵吸冷气的注目礼下委屈地说:“太一,我一个人在白玉宫里好生无聊。” 说完,他牵着沈斐之微凉的手,十指相握,把人往前带,极其自然地接:“你回来陪我好不好?” 沈斐之哪里会对他说一句不好,其结果就是沈斐之陪楚愿在书房待了一下午,楚愿靠在他怀里读了会书就厌烦了,把书塞到沈斐之手里,他转战到沈斐之背上替沈斐之找白头发。 找了半天没找到一根,楚愿盯着沈斐之头顶碍事的白玉冠,他收回视线慢悠悠地伏在沈斐之肩头,“师兄头发好香,我可以随便玩吗?” 沈斐之清浅地笑,转头看着他说:“你拆便是了。” 楚愿别过脸,嘟嘟囔囔:“那我拆了。” 沈斐之是致力于做他的解语花吗?楚愿把沈斐之的白玉冠解下来,墨发如瀑般倾泻,楚愿满意地把柔顺如绸缎的发丝卷在指节上,边卷边喊:“师兄。” “我在。” 楚愿得了趣,一连喊了一串师兄,他喊多少下沈斐之便答多少下,喊完后楚愿发现自己现下所为像极了沈斐之之前对他做的事。 沈斐之喜欢牵他,喜欢唤他,喜欢对他寸步不离,并且乐此不疲。 沈斐之一直在对他用美人计? 可是沈斐之没成功啊?楚愿把玩头发的手一顿,对自己的计划生出了一丝担忧- 戌时。 楚愿吃了好几块白芝麻绿茶饼,擦拭了下嘴角便翩然前往逐光阁。 夜读刚开始一刻种,他这么喜欢他师兄,当然得让师兄回来陪他。 熟门熟路往逐光阁正殿门口半死不活地一倚,楚愿厚着脸皮对在前头坐着的沈斐之撒娇:“师兄,我饿了,你还有多久。” 朗朗读书声戛然而止,楚愿第一次在昆仑门被几十个齐齐注视,他泰然自若地走向沈斐之,沈斐之比他还夸张,书都收拾好了,要和他走。 还不着痕迹地斜在他前面,临走前义正言辞地跟弟子道歉,开口就是家中有事。 他随沈斐之回白玉宫,心里过意不去,一路上沉默寡言,回去后沈斐之在膳房给他做三杯鸭,楚愿在一旁和死气沉沉的鸭子对视,直到沈斐之把他带到餐桌前他又记起自己的美人计。 于是干巴巴地说了句:“师兄喂我。” 沈斐之揉了把他的头发,哄他:“别难受,乖,什么事都没有。” 楚愿闷闷地应了,细嚼慢咽把一只鸭子吃进肚子。 临睡前,楚愿给沈斐之端了杯水,坐在床沿递给沈斐之,“师兄嘴唇很干。” 他以为沈斐之会迟疑,沈斐之没有,他眼都没眨就把水喝下去了。 楚愿一时五味杂陈,只希望至此之后他和沈斐之再也不见,岑轻渺说得不错,他真的妨碍沈斐之得道成仙。 他勉强对沈斐之笑笑,“师兄,我抱你睡觉吧。” 沈斐之眉眼弯曲的弧度浅淡,却很好看,他轻声说好,眼皮却似乎有些睁不开了。 楚愿环住沈斐之的腰,和沈斐之额头相抵,看沈斐之沉静的睡颜。 他记忆力很好,有把握能在自己望得到尽头的寿命里把他师兄的一颦一笑记得一清二楚,如果往后他有能抽出些时间怀旧的话。 “师兄。”楚愿轻声唤,“师兄。” 无人应答。 沈斐之安然的样子比平时那副清冷的仪态更平易近人,楚愿想,可是沈斐之该是成仙的,不必平易近人,从前那副模样就很好。 像他从未来过昆仑时的沈斐之就很好。 “师兄,再见。”楚愿收回抱紧沈斐之的手,仔细替沈斐之掖好被子,最后握了下他师兄永远暖不热的手。 楚愿跨出白玉宫宫门,想起从前他问过沈斐之为何要撤掉白玉宫上百道门槛。 沈斐之说,你小时候因为门槛绊倒过。 第13章 运筹帷幄(1) 【供神殿。】 昆仑不喜夜间点灯,有弟子说月上柳梢时点灯是为对几万年前仙魔大战陨落的神仙大不敬,当年仙魔大战几近耗尽了仙界的精元,受人敬仰的上神和帝君纷纷为三界之安危慷慨献身,陨落后幻化成九天上高悬的明星。 星辰在上启明人间,下界点灯会连成灯河,灯河会触怒神威。 还有弟子吹嘘,不点灯只因仙界最尊贵神秘的长生帝君在仙魔大战上离奇现身,手里握着把从魔兵身上抢来的破铁剑,随意挥出便是一剑斩星辰,端的是怒意滔天。 阴兵阴将被迁怒,那区区一剑就削去他们的精魂,莫说永世不得超生,简直是顷刻间五魂六魄被施以酷刑,活剐了他们的精魂。 当场还殁了几个仙人。 长生帝君丝毫没打算顾及所谓的情分,一剑解决了纠纷,面对欲言又止的众仙,帝君衣着微乱,银发自耳后逶迤而下,金眸冷淡,上古的威压让众仙敢怒不敢言。 他握着那把破了的剑面无表情地命令:“熄灯,住嘴。” 至于长生帝君究竟为何下令夜间不准吵闹点灯仍是个谜,毕竟人人都知仙界虽也有日夜更替,可没有一个神仙像凡人似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尽管如此,没人再敢在夜间燃灯喧哗。 楚愿对昆仑为何不喜夜间点灯不感兴趣,他在意的是昆仑山上唯一一座夜间掌灯的宫殿—— 供神殿。 也是昆仑门门主、沈斐之师尊魏华风所在之地- 供神殿通体由名贵红木打造,红木泛光流香,庑殿式的建筑高然屹立,青天白日下肃穆神圣,无光时则透出几分阴森,尤其是主殿夜不闭户,大门外敞,一丈高的黄金神像居于大殿中央,神像长发披在脑后,双手扶持利剑,身边栖一只白鹤。 神殿供的是名为长生帝君的上古神明。 楚愿往前偶尔夜间扯着他师兄出来散步就觉得这神像怪异,他和沈斐之走到哪儿都觉得被这神像盯着,他师兄也觉得,而且他俩一致认为这神像在他们看不见的时候会扭头眨眼。 后来沈斐之不许他晚上在供神殿附近溜达,楚愿也觉得神像邪门,拍着沈斐之的肩膀叫他也小心点,这玩意儿可能盯上他俩了。 沈斐之在楚愿絮絮叨叨说怪不得总感觉晚上睡觉被人偷窥的时候抿唇不太高兴,说他会加强白玉宫的禁制。 楚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师兄你怕什么,我逗你玩呢,咱俩睡一起,夜里不就你在看我吗? “玩笑而已啦。”他道。 说开玩笑才是哄他师兄的,楚愿镇定地和此时目光炯炯的神像对视,脚步坚定地往前,又倒回两步在供神殿前站定,在腰间摸了把才想起自己虽然穿着沈斐之的衣裳,仙剑倒是一把没有。 他梗了下,神像黄金雕刻的眼眸对着他一动不动,楚愿心烦意乱,人一烦就会赶出出乎意料的事情,比如现在停在这喜欢视奸他的破雕像面前就是意料之外的事儿。 再比如他现在仰视神像,食指冒犯地指着人家长生帝君神像的鼻子,语气很冲地道:“我警告你,别妨碍我。” 谁知道这破黄金石头会不会待会突然活过来,伸胳膊动腿的,害他计划被打乱。 楚愿微眯起眼,这个黄金石头方才在他眼皮底下动了动眼珠子,肯定听得到自己讲话, “你偷窥我的账还没跟你算,小心我把你的像给你砸烂,气不死你。” 神像垂眸,逼真地还要跟他眨眨眼。 最后楚愿抱着胸,鬼使神差补了句,“而且我很生气。” 虽然跟个石头直抒胸臆可能并没有什么用…… 再看回那个神像便不一样了,楚愿直觉躲在神像里的东西跑了,留在大殿里的只剩下一樽冷冰冰的雕像,黏在他身上的视线也不见了。 还是有点用。 楚愿心满意足地踏进供神殿,进内室前摸了把神像旁边的仙鹤雕像,顺便夸了它的雕像主人一句。 “做得不错。” 楚愿莫名其妙自己没有对这黄金石头生气,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夸奖也摸不着头脑,只当自己以德报怨了。 我人真好,楚愿推开内室的木门前想- 大殿内陈设一塌,一桌,一椅,一柜,一香炉。 香炉袅袅生烟,熏香浓得楚愿脑袋晕沉,他强忍不适走到坐在椅上静坐的门主面前。 这门主年过半百,修仙比旁人都晚,故而脸上沟壑深浅不一,睁眼看他的眼珠浑浊不堪,一脸倦容,对着他倒像是立马清醒过来,花白胡子老头表情阴鸷,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嗓子卡了个磨砂石似的嘶哑:“你来做什么?” 眼神在楚愿身上的仙袍晃了下,冷笑道:“穿着我徒弟的袍子来我跟前耀武扬威?” 楚愿能理解白胡子老头不喜欢他的原因,昆仑门老一辈都不喜欢他,任谁每天清谈被一个酒囊饭袋膈应,自己的宝贝徒弟还因为这么个废物点心整天无心修习都会气得吹胡子瞪眼。 况且他犯不上和与昆仑门任何一个人置气,以后都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 “我想离开昆仑。”楚愿道,“需要您的帮助。” 魏华风破风管似的喉咙漏出几声低笑,捋着胡子瞧眼前这个脊梁笔直的年轻人,吊梢眼饱含讥讽之意,开口便是十足的傲慢:“你既来求我,缘何不对我行你们凡夫俗子三拜九叩的俗礼?” “我一掌便可以捏死你,小子。”魏华风虚张着手掌,觑眼瞥他,“斐之一向护你,我不忍斐之伤心所以从未刁难于你,你还敢上门找死?” 空荡的大殿饰物甚少,说话容易产生回音。 魏华风面相虽老,嗓门却大,抵着气门发音全然当得起中气十足四字,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向楚愿,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而来。 楚愿镇定自若,眼神不曾动移,颇有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体态,他不卑不亢道:“未曾蒙恩,我又因何而跪,若论养育之恩,师兄才当得起我一跪。” “如你所见,如今我夜半来寻你只因我师兄不愿承我的谢。”楚愿慢条斯理拉开衣袖,露出手腕上明晃晃两个红印来,“你的徒弟想同我举案齐眉,八大轿子把我抬回沈家,共享鱼水之欢——” “够了!你……你”魏华风红了一张老脸打断楚愿,手颤颤巍巍指向楚愿,“你都不知羞耻吗?” 楚愿心说在几天在沈斐之书柜角落看的闲书还真有用处,才背几句就把这老头吓成这样,他午时大义凛然给沈斐之在不同部位啃了好几口,这老头多少有点太给面子了。 让楚愿平白多了白被啃了那么多口的亏损感,他暗含惋惜地把袖子捋平,四平八稳道:“昆仑式微,主修无情道却已上千年未有飞升成仙之人,沈斐之修为已满,只剩渡劫即可成仙。” 楚愿莞尔,试图用和善安抚说不清是被他还是被沈斐之气得抖若筛糠的师尊,放软姿态循循善诱道:“师尊,昆仑再不出一位飞升的神仙,你三大门派之主位置怎么坐得稳啊?” 第14章 运筹帷幄(2) 【我偷的。】 细木骨架的桐油六方宫灯不容小觑,灯身小巧,散发的光亮却足以照亮内室大部。 魏华风的背弓挡住些许光线,在红木墙上成影。 影子佝偻,楚愿俯视魏华风发现他的发顶也无可奈何地染了风霜。 “好,好你个楚愿,看来你对昆仑之事是穷究到底了,”魏华风警惕道,“那你觉得我当如何?” 楚愿并不中魏华风圈套,他要说出来岂不是替魏华风做功课,叫魏华风不劳无获便能高枕无忧? 魏华风不如去做梦来得实在些。 “你们法子无数,”楚愿说笑着挑不中听的讲,“譬如将你的徒弟关进昆仑的水牢,用你们昆仑的秘药消除师兄的记忆,这套你应该比我熟悉多了。” 他八年不是光在昆仑读书了,楚愿腹诽,这昆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角落处处有玄机。 他没事时就喜欢在昆仑走动,旁人嘲讽他无事瞎转悠,楚愿笑笑不说话。 他哪能和这些个内门弟子说你们门主在拿你们养蛊。 秘药明面上抹去内门弟子的记忆,让弟子能够毫无负担地修无情道,实际上药丸内包了蛊虫,这蛊虫认主,在后山悬崖上的仙苋草以魂体寄居,吸食人的修为,并能将吸食的修为尽数输送给蛊虫认定的主人。 楚愿仔细观察过,昆仑无用的清谈上的下饭菜里仙苋草不可或缺,除却他和沈斐之坐的那桌里换成了普通的时蔬,其他弟子席上都掺了仙苋草。 无怪乎长老和门主年龄一大把,荒废修习却能修为飞速精进。 至于那水牢他更是不想说了,瘆得慌,这些老东西迟早遭报应,楚愿从他们不可逆的衰老容貌便可瞧出不对。 他们想方设法赚内门弟子的修为也无法让昆仑再出一位飞升的大能,还遭了邪术的反噬,身体状况每况愈下。 魏华风彻底呆滞,那副作态眼歪嘴邪夸张的不得了,嘴里还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他精心筹谋的一切都如此轻易地被人识破了? “魏华风,你究竟想做什么我不管,”楚愿撤了笑意,认真道:“我现在要走,你帮我离开,自然有办法叫沈斐之成仙。” 他有把握魏华风不会伤害沈斐之,毕竟魏华风一生未娶,他除了把沈斐之当徒弟以外,还把沈斐之当亲儿子养。 而魏华风能让沈斐之忘却他,过神仙日子。 这再好不过了- “小师弟,你当真偷了大师兄的贴身玉佩?”何钦抱着手腕粗的十三节鞭子站在被五花大绑的楚愿面前,双眼通红。 楚愿不愿行跪,只好趴在刑台地上,撩开眼皮坦然道:“对,我偷的。” 何钦手握鞭子握得发白,他摇摇头,小声道:“大师兄那样宠你,我不信你,肯定是师兄赠你的。” “你怎么那么想走啊?”何钦声线都有些颤抖。 还要以犯事受刑这种方式被逐出师门,本来门内刑具只有特制的锁仙鞭,修为越高者受鞭越疼,凡人则压根感受不到疼痛。 师尊竟然还特地命人下界买来针对凡人的刑鞭,何钦觉着几鞭子下去他小师弟就得死在刑台上了,他小师弟身子骨那么脆弱。 “师弟,我给你换条鞭子。”何钦咬咬牙,去拿了锁仙鞭。 “感激不尽。”楚愿对他笑,也没推辞,毕竟免受皮肉之苦可以让他下山后多做很多事情。 却是想错了。 楚愿感受锁仙鞭抽在背脊上,每一鞭都是锥心刺骨的疼。 烈火炙烤,剥皮抽筋。 疼。 很疼。 楚愿能感受到他的后背已经皮开肉绽,雪白的仙袍血染成花,他想提起嗓子问问何钦这锁仙鞭怎么那么厉害。 他不是一点修为都没有吗? 嘴巴一张吐出一滩血来,洇红了沈斐之给他包扎在手上的白布带,楚愿意识迷离,恍惚听见何钦带着哭腔同他道歉的声音,还有鞭子划过空气的气音。 最后一鞭清脆地打在背部,何钦还在同他道歉。 楚愿嘴唇发白,浑身的汗和血浸湿了仙袍,他等何钦给他喂了口水,缓了缓便弯着唇说:“你何错之有?” 楚愿扶着地艰难地站起来,中途谢绝了何钦扶他的好意,直起几乎要被打废的腰,缓慢地挪动。 他脚步一顿,回头对何钦说:“昆仑容不下你和六师姐,能走就走罢。” 说完他步履蹒跚地朝山下走去。 今日是十五,他和顾沉绪每月见面的日子- 顾沉绪躲在古树后等待殿下,等到日落西山、雪满枝头也未寻得殿下踪迹,他一着急便也不管什么同殿下的约定了,打算上山去寻殿下。 刚走没几步见一浑身是血的人朝他走来,顾沉绪心中一紧迎了上去。 他给殿下裹上自己的狐裘取暖,戴上白纱的锥帽挡雪,问了殿下无数个问题殿下都不答复。 一提到大师兄人倒是有了反应。 他问殿下,“那位没事吗?” 肯就这么放您下山? 殿下用气音回他:“无碍。” 他又问,“那您呢?” 殿下身披雪白狐裘,锥帽帽檐周薄而透的面纱被寒山的风撩起,露出殿下俊美无俦的脸庞,他周身有一股被磋磨得从容淡定的气质,雪落在他的帽檐上,让这个坚毅的少年异常漂亮。 他笑道:“再无牵挂的了。”- 楚愿那天问魏华风成仙好么,魏华风说自然比做凡人快活千百倍。 他还该有什么牵挂呢? 他希望师兄从此快活,也是没错的吧。 第15章 运筹帷幄(3) 【太子竟是一局都未曾输过。】 “殿下莫再起身了,国师大人吩咐您这两日须得好生养伤口。”床榻脚搁着一个金铜玉莲盆,盆内清水被小厮随手抛进的手帕浸了,污成血色。 见楚愿手撑着床铺,后背大片的鞭伤隐隐有裂开的痕迹,小厮惊呼一声,不顾礼数揽住殿下的后肩,揽住才发现自己冷汗涔涔。 这要是伤口再破裂,殿下的命还能不能靠名贵药材吊住不得而知,他肯定是要掉脑袋的。 前几日大人夜半扶着一人匆匆归来,那人便是大人所说有望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太子殿下。 国师大人请了五六位郎中劳苦两夜想止殿下后背的大出血也束手无策,本以为回天乏术,大人在殿下边守了整宿,次日急唤郎中,说是殿下却奇迹般自行止血了,叫他们来瞧。 郎中不信的,也不敢忤逆国师大人,他们掀开褥子去看,惊掉了下巴。 昨夜还白骨绽露的肩背今日竟生血生肉,可怖的鞭痕也结了痂,如若安心疗养必无挂碍。 堪称是苍天有眼,如有神助。 不妙的是殿下发了高热,昏睡不醒,大人衣带不解地服侍殿下,这几日殿下有了动静,大人反倒将殿下交予下人来照顾。 他自然不敢有半分怠慢。 “殿下,大人说您伤势过重,宜静养。”小厮苦口婆心道。 楚愿鼻尖嗅到一股异常的熏香,闻得他头晕脑胀,眼皮像被绑了千斤坠,他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心情不大愉悦。 顾沉绪往香炉里放了催眠的香料,胆子真大,他想。 “你帮我同你的主子带句话,问问他想躲我躲到几时?”楚愿黑白分明的眼珠将那自小见多识广的小厮给看得无端打了个寒战,连忙称是- “殿下万福金安。”来者一袭青衫,打扮煞是素雅,楚愿颔首,在心里略微感叹这个花花孔雀改性子了,终于不是昨日一身大红金蟒蹬银靴,今日一副苏绣百花绛紫滚金褂。 顾沉绪对他行礼后,楚愿蹙眉缓慢地将下半身从血檀罗汉床上那一大摞棉被羊绒毯的禁锢中脱身,想夸赞国师愈发有谦谦公子温润如玉的气性儿,那人嘴里念叨他还有重病在身,脚步琐碎往他这儿来,动作大了衣衫便无法遮住足衣。 楚愿瞧见顾沉绪那素淡的衣衫下藏着一双花不溜秋的金丝重瓣海棠锦鞋,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决定把夸顾沉绪的话咽回肚子里。 敢情花孔雀是在他面前装模作样,指不定出了这道门就迫不及待把招摇的花羽毛再度挂上。 “殿下,臣——”顾沉绪循着殿下的视线一瞅,尴尬地把衣衫抚平盖住鞋履,佯装正经转移话题,桃花眼眼波流转,“殿下身体好些了吗?” 楚愿也没去揭穿他,提起这几天被体温烧得沙哑不适的嗓子问:“这是哪?” 顾沉绪容身的这处府邸和数年前国师府装潢神似,称道富丽堂皇也不为过,蛮夷眼皮底下顾沉绪万万不敢如此荒唐,暂且不提他身份特殊,还是前朝遗民。 楚愿不喜顾沉绪骄奢行径,现下时机特殊,顾沉绪还贪图享乐,他真想拿棍棒替他爹好好敲敲顾沉绪的榆木脑袋,看看能不能掉出什么虫来。 另一方面又欣慰唯一的老相识过得不错,因着也未抓着此事盘问顾沉绪。 “海煌。”顾沉绪答道。 海煌坐落于皇城西北一隅,不远却如隔天堑,中间一险流,名飞燕流,周边地势险要,蛮夷不通地理也知这飞燕流不可攻克,悬崖勒马,再烈性的马在莽流前也只能仰天长嘶,以表愤慨。 楚愿坐在床沿等顾沉绪自己把局势同他一一道来,顾沉绪一声不吭,倔在那里跟一头田野里的牛一样,鼻孔朝天,就是不敢和他对视。 看来是不想主动说了,楚愿把梅花小几上侍从洗好的仙袍披上,道:“出去走走。” 顾沉绪苏醒过来,愣怔地盯着殿下英挺的眉眼,触及他下方苍白的唇色时便手忙脚乱了,从翡翠九弦木施上挑了好几件褂子要给他添衣,慌乱朝外吼:“拿备好的暖手炉来!” 楚愿拉紧身上的白袍,洗涤后的皂香并未掩盖衣襟经年累月沾染上的冷香,他顿了顿,脸上挂了温然的笑,“我好全了,沉绪。” 于是他轻推开臣子好意递来的褂子,按记忆中君父待人接物那般平易近人地在臣子伸来的手拍了两下,“沉绪待我赤忱。” 顾沉绪恭敬地弯腰作揖,两颊飞红,生来便多情的桃花眼含了泪,显出一种极端的虔诚来,他偷摸揩了眼泪,为殿下的宽和仁爱所折服- 他到底为何会以为殿下宽和善良? 步步皆是杀棋。 顾沉绪面朝棋盘郁气横生,要不是此刻他得端着臣子的作态,他非得学顽猴抓耳挠腮不成! 再看殿下,支颐侧首望向结冰后白皑皑的湖,气定神闲地赏评几句: “湖心亭仿得不错。” “这柳树挪到长提边,入春会别有一番雅致。” …… 顾沉绪纠结半天才走一步棋,思索时还要一心二用,腾出耳朵听殿下讲了什么,再琢磨按殿下说的是否符合他的审美。 一来二去他已黔驴技穷,习惯于每走一步都被殿下吃得死紧,如果他心里有一道堤岸,而今水漫金山,决堤也在意料之中。 “殿下,今日这棋局就到此为止罢。”顾沉绪生无可恋地捏了把眉心。 殿下虽较他小了一轮,不但棋艺远胜他,心智和城府也远在他之上,令他望尘莫及。 和殿下博弈简直在自找死路,任由殿下搓扁揉圆。 楚愿蜷起修长指节,在石桌上轻敲,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好整以暇地问:“沉绪可知棋局上如何出奇制胜?” 顾沉绪松懈下来,双手按在腿上,老实道:“沉绪以为上知者能预五至十步棋,以此制胜。沉绪愚笨,不如殿下聪颖过人。” 楚愿中指在上,食指在下夹住一枚黑棋,将棋子方正置于棋格,淡淡道:“非也,你并不愚笨,却耽于几步之成败。” 他抬眸微笑,话语却如芒如刺,“沉绪,倘若你想瞒我些什么,两年前你我初遇就该缜密布局,以防漏洞百出。” 楚愿抬抬下巴示意顾沉绪接着下棋,逼得顾沉绪心浮气躁,他捋起宽袖,悬腕在白棋中挑了个像样的走,棋子甫一触及玛瑙棋盘,落了半沉闷的响声,顾沉绪鬓发湿漉,后背也在雪日里因长时间高度紧张汗津津的,他抬起头,鼓足勇气道:“殿下,臣斗胆向您坦白一二。” 楚愿披散的墨发在微风中轻飘,他骨相生得极好,长开前多随生母长相,眉目柔和有灵性,如今倒更有先皇风范,眉宇不掩英气,眼睫颤动间裹挟了几丝大病初愈者若有似无的脆弱感,他轻笑一声,道:“我又不会杀你头,你怕我作甚?” 顾沉绪试探道:“殿下在昆仑多年,可还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那套?可还认为家父故弄玄虚?” 楚愿把玩棋子的动作停下,和顾沉绪四目相对,眼含歉意:“当年是我见识短浅,不胜惭愧,抱歉良深。” 顾沉绪安下心来,石桌下他手心相合对搓了几番,终于娓娓道来:“当年皇后娘娘闹难产一事,家父私下告诉我此事蹊跷,后来经家父卜卦推测,他发现娘娘并非招了厉鬼,而只因腹中胎儿有异。” 他嘴巴张合间呵出白气,顾沉绪左右看了看,小声说:“那是个死胎,且是阎罗王亲选的下任地府殿主。” 湖风渐小,云层后日光乍露,湖心亭静成一幅山水画。 棋局仍在继续,顾沉绪接着道:“娘娘荣宠六宫,母仪天下,陛下疼爱娘娘,叫家父拿出主意,大的小的俱要保全。家父深畏触怒阎王,却又怕连累族人受无妄之灾,只得悄悄施法,以王朝气运换取娘娘和地府小殿主的性命。家父未曾想过这一换便断送了王朝的性命。” 楚愿若有所思,赶在顾沉绪激动地要给他下跪磕头前打断他情绪上头:“接着说。” 顾沉绪牙关紧合,稳住自己的情绪,道:“家父铸下如此大错,害楚家江山尽失,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臣愿以一己之力偿还家父所有罪过,让殿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直接登基。” 楚愿了然,这便是顾沉绪不愿他下山,还处处躲他的原因。 顾沉绪年过三十,仍旧天真如初,楚愿心想,老国师功劳簿上得再添一笔,他问顾沉绪:“气运是否妨碍我再夺江山?” 顾沉绪变了脸色,垂下视线愧疚道:“尽管殿下夺回江山,王朝气运最多撑六年,此后或天灾或人祸,均能断送王朝前途。” “但也不是没有解决方法?”楚愿问。 “臣……臣不知。”顾沉绪接着走棋。 楚愿处之泰然,毫不慌乱,“那便是有。” 顾沉绪颔首,不管到底有无法子,殿下肯定的模样让他先信三分,他蹙眉问了点别的:“您在昆仑究竟为何受重伤?” 楚愿勾了勾唇角,见气氛过于沉重,打趣道:“关心我啊?古书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将那人折磨一二不是?受伤只能说明我是天选之子,对否?” 顾沉绪红了脸,嗫嚅着说对。 云销了大半,日光照得湖心腾起雾气,乍一看恍若缥缈仙境。 楚愿心情不错,将最后一枚棋落下,眺望东南处高耸的石山,起身道:“善战者不计一城一池之得失,沉绪,你得失心过重。” 顾沉绪蓦地低头去瞧棋盘,输赢立判,殿下把他的棋杀得片甲不留。 “殿下赢了。”他仔细环顾棋盘四方,发现殿下一开始就在他给设套,莽撞直冲不失为另一种方式的以退为进。 楚愿托腮不甚在意地笑道:“我还是孩童的时候已赢过你。” 十二年前,先帝号召全天下精于棋艺者入宫同年仅六岁的太子殿下对弈,太子殿下从此闻名天下,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太子竟是一局都未曾输过- 阴凉的崖穴内潮湿不堪,有一浑身湿漉者手脚被牢铐在钉在石壁上的枷锁里,枷锁闪着金光字符,似乎注入了加重的禁锢术。 那人黑发浸了冷水,遮挡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截雪白的下颌。 魏华风背手立于悟道崖门口,奉命每隔半个时辰拿寒冰池里的千年寒水给大师兄浇头的弟子低头对魏华风行礼便匆匆离去。 他可不敢再待,听说上一个来浇水的弟子想劝说大师兄不要再执迷不悟,昆仑上下谁都知这寒冰池中的水乃长生帝君当年浸过剑身的仙水,凡人要是被这水浇一泡可早就魂飞魄散了,就算如大师兄也不可能支持很久。 结果大师兄明明中了长老们的束缚术法和禁言咒,身上捆着捆仙锁,手腕脚腕上还箍着师尊的千年灵器,竟还能叫那位弟子口吐白沫,那弟子至今仍在华佗轩昏迷不醒。 每位昆仑门的弟子都被安排上悟道崖给大师兄浇水,大家都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毕竟大家都悄悄议论大师兄可能入魔了。 魏华风背着手走入崖内,唤了几声沈斐之的名讳,他这孽徒也不应他,跟不认识他这师尊了似的。 他痛定思痛,深感自己对沈斐之手段太过仁慈,沈斐之没让他瞧出丁点儿悔过的意味,“孽徒,你再不醒悟,师尊只能给你喂忘忧草,叫你忘了他!” 忘忧草无毒无味,却极烈,食用忘忧草者将会忘却一切,包括自己姓甚名谁。 垂头靠在潮湿石壁上的人难得有了动静,他缓慢地抬起头,被水泡的苍白的脸庞如雕刻,眼神同供神殿中那神明有一种如出一辙的冷漠。 沈斐之一字一句地说:“太一宁肯咬舌自尽。” 魏华风被他气得甩袖离去,却忽略了沈斐之的手腕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反握住钉在石壁上的镣铐- 夜半三更。 何钦一手抱着特制的焚桶,一手举烛火,和守在悟道崖门口的弟子打了声招呼便飞身上去。 黝黑的崖洞里烛光极其惹眼,何钦轻手轻脚走到崖洞另一侧,想也没想将桶中的寒水倾倒下去。 将桶放在一边,何钦轻声喊:“大师兄!” 沈斐之并不理会,真如和崖石融为一体。 何钦咽了口口水,烛光打在他年轻的面孔上,他声音有些悲伤,“师兄,小师弟受了鞭刑被逐出师门,我偷听长老讲话,师尊还说要派人把小师弟杀了,好绝了你的念想。” 方才还像死去的人霎时睁开了眼睛,何钦吓得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沈斐之浑身萦绕一股肉眼可见的邪气,瞳仁却染了一层极致的金,两相结合分外诡异。 死寂中镣铐断裂的声响无比清晰,大师兄清越的嗓音此时可怖至极。 他说:“你们先去死吧。” 第16章 长生帝君 【地崩山摧,至此,世间再无昆仑。】 烛台失手滚落在地,白蜡柱依仗地势骨碌碌滚入一滩水洼里。 拥有那双透金眸子的主人就在不远处,兴许在暗中打量自己,何钦蹬着腿拼命朝石壁后拱,双手也胡乱扒拉着,退无可退便只能将身子蜷成虾米,他眼前一片混沌的黑暗,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天生视弱,尽管努力修炼也只能恢复正常视力,不比别的修仙者,何钦仍旧存在夜不能视的弊病。 何钦屏住呼吸,试图冷静下来去听周遭的动静,半天没见有反应,何钦抱着侥幸心理,猜测沈斐之已经先行离开,于是边打哆嗦边挤上眼捏了一个火诀。 还没来得及睁开眼,何钦腹部一阵撕裂的疼痛,耳边呼啸风声,他强忍疼痛睁开眼睛的同时,嘴里尝到浓重的腥甜味。 沈斐之手执斩星剑伫于崖洞口,无悲无喜地目送他坠崖。 像在看一只可怜又无关紧要的蝼蚁。 不,那不是大师兄。 何钦在无尽的坠落中眺望远处银发金眸的人,在那人无机质的冰冷眼眸中仿佛看见自己短暂的一生。 他在内门弟子中算天资愚钝那一挂的,何钦每年生辰都会许愿,许愿自己有一天能悟了道,叫六师姐对他刮目相看。 可惜悟道崖旁偏偏就是寒冰池,他再没有叫六师姐对他刮目相看的机会。 何钦在没入池水前,眼前晃过六师姐笑靥如花的芙蓉面。 他还记得,和六师姐初次相见是在春天- 供神殿。 魏华风双手捏诀坐在清藕玉莲座上冥想打坐,近几天因处理门内繁多事物而紧锁的眉头总算放下,他本可以将昆仑门主头衔继位给沈斐之专心研究修炼一事,事实上他已经将门内事物交予沈斐之全权打理,现下被那竖子扰得沈斐之心思不正,好端端的计谋全部被推翻。 思及此,还未进入冥想混沌境界的魏华风恨得血气翻滚,竟是直接放弃冥想,吊梢眼虚觑,皱如老树干的拳头砸在座边盛放六方宫灯的木檀法桌。 宫灯左右摇摆,火焰不住跳动,木檀法桌也站立不稳,一颤一颤地吱呀作响。 魏华风沉浸于方才与长老们的讨论,手按着桌子平复器皿的颤动,眼神放空。 他与几位昆仑辈分最老的长老商讨清除沈斐之记忆是否会耽误沈斐之修为继续进涨,此事关乎昆仑兴败,长老们莫衷一是,最坏的情况不过是沈斐之心智重返童孩时期,但沈斐之天生聪颖,兴许心智不熟反倒能使他偏离红尘纷扰,再修昆仑无情道应该是如鱼得水。 最重要的是记得派人将躲藏在尘世角落里姓楚的那个小废物无声无息地掐死,剥皮扒骨,念咒洗了人皮上的怨气,再用那杂种上好的人皮给他供的菩萨像做头上的纱帷。 他记得那杂种的皮肤白净,没有丝毫瑕疵,他的皮洗涤血气后肯定又透又白,披在菩萨小像上将是说不出的美妙绝伦…… 那骨头可以在金刚石上搓成一柄小巧的匕首,那日晚见那小废物原是骨头那么硬的家伙,想必制成匕首,刀刃也利得紧。 人皮纱,白骨剑,他的眼睛能做成—— 木檀法桌更加剧烈的抖动唤回魏华风的思绪,他猛然惊觉不是因为他刚才那一捶导致木檀法桌颤动,而是整个殿都在剧烈抖动! 施过法的红木墙近千年未有变化,耐用得很,当下却皲裂成了细密的网状,魏华风起身还未站稳,内室里七七八八的器具全颠三倒四,天花板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整片整片地压下来,他驱身如一柄暗器飞出供神殿。 转身去看,大殿内那庄严肃穆的黄金神像连带着整座供神殿在十几秒内骤然坍塌,瓦砾堆砌成废墟。 魏华风心有余悸,此事蹊跷,一定有人暗中操控,故意使了法子要迫害他。 他心事重重地打算传音召门派众人宣告此事,却没有收到丝毫回应,天上突然开始下雪,魏华风心脏骤然加快,他转身,发现置身于绝对的寂静中,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雪。 昆仑的一切都无影无踪了。 他凝神合拢食指中指,准备破了突如其来的障眼法,谁知体内金丹并不运转,魏华风慌了神,嘴里念念有词,依旧无事发生。 他像是一刹那失去了所有修为。 就在这时,与失灵的法力相比,依旧过分敏锐的五感告诉他,有一个人正向他走来,踏着无穷无尽的厚雪,拖着一柄长剑。 剑刃划过铺了层白絮的地面,发出呲呲喇喇的噪音,像指甲摩擦钝物,在完好无损的平面上缓慢划拉出一道道伤痕。 那剑身已是茹毛饮血,吃饱喝足了的,却还是发出清越的剑鸣声,意表难以言喻的兴奋。 魏华风朝四周环顾,视线尽头皆是望不尽的雪地和被雪地倒映得如青天白日的夜空,左脚边有一块玄铁大石。 他急忙朝后撒腿就跑,失去修为的他体力相当于一个耄耋老人,不出一会儿便腿脚发麻,跌在地上。 剑鸣声愈来愈来大,那利剑简直兴奋得在大叫,刺激得魏华风还没歇息多久就半瘸着腿再接着逃,逃得剑鸣声渐小,魏华风驻足,顾不得仪表,以袖拭汗,低头发现左脚边的那块石头特别眼熟。 分明和刚才是同一块玄铁大石! 他压根没有跑出过一步距离。 魏华风呼吸急促,诡魅的剑鸣声逐渐逼近,高分贝贯穿他的耳膜,他半着曲腿发力,却发现两脚死死被黏在地上,双手也动弹不得。 视线尽头出现一个白点,紧接着那白点放大,魏华风胸腔不断起伏,感受铺面而来的威压。 这应该是一个过了化身期,甚至渡过天劫的大能,他和那人实力过于悬殊,以至于魏华风没有嗅到那人身上裹挟的任何杀意,好似杀死他甚至不需要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 那人拖着剑闲庭信步地向他走来,魏华风仔细一看,来者身形和气质酷肖他的孽徒沈斐之。一时间,恐惧、愤怒、憎恨、不满、后悔、疑惑齐齐涌上他的心头,魏华风目眦欲裂。 他气恨沈斐之设局让他大出洋相,后悔这些年来对沈斐之的精心栽培,同时不解沈斐之如何能短短几个时辰便拥有一身通天本领和骇人的威压,要说沈斐之入魔,这个说法弟子和外行人倒会信,长老们前日同他都做了判别,沈斐之没有入魔的迹象。 “孽徒!你放肆!师尊待你不薄,你何苦逼师尊至于此!”魏华风嘶吼。 待到沈斐之离他越来越近,魏华风才发现他一副异相,点了赤金眼眸,三千银霜披散逶迤至束腰,他双手、仙袍乃至白皙精致的脸颊都沾染了发乌的血渍。 “沈斐之,你不能,你不能杀我……”魏华风老泪纵横,打了几个呕吐时才有的喉音。 被唤作沈斐之的人低垂了眼去瞧魏华风,银白的睫羽蹁跹间,魏华风发皱的眼眶便淌下两行血泪,他想抬手去捂眼睛,无奈手脚均被冻僵。 面对他滔天的怒意,沈斐之面无表情地将拖在地上的斩星剑抬手插进他的胸脯,他冰冷如看死物的视线让魏华风串珠连线似的,陡然记起大殿中央的神像。 他想起他的师尊曾同他讲昆仑门敬仰的神明的故事。 他的师尊说长生帝君美貌肃杀,掌握上古神明生杀大权,是混沌初开后第一位神明,也是唯一一个天生生于无情道的神祗。 长生帝君无视世间一切法则,不在乎道为何物,最早因拥有最强大的法力而被众神簇拥,其后却因性格让众神惧怕不已。 长生帝君杀魔、杀人、杀仙皆不眨眼。 昆仑则是长生帝君凡间的拥趸,他们为长生帝君无上的法力、权力、地位而着迷,希求通过修炼无情道得道成仙,起初有几人果真升天,而后昆仑便在三大修仙门派中显赫至今。 沈斐之是近千年来最有可能成仙的独苗。 沈斐之面容酷似书中描述的长生帝君,发色瞳色却是纯黑的。魏华风还以为这是巧合,如今看来…… “是您!”魏华风浑然是血的眼睛无神地睁着,他满是沟壑的脸皮因嘴角的牵动而起了笑纹,胸口的伤口于一个信徒来言便不重要了。 老人痛哭流涕,哭得像个孩子,他半萎缩的胸膛汩汩地溅出血来,“我不知道沈斐之是您,不然我万万不敢那般待您。” “您那样好,”老人是个虔诚的信徒,他哽咽道,“您理应杀了我,可是我不想死。” 他哀求:“帝君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长生帝君转动手腕,用斩星剑在老人的腹中挖泥一般挖了几回,有些猩红的物什便从魏华风腹中滑出来,“我修的是无情道,你求错人了。” 说罢,长生帝君玩腻了挖掘的戏法,只觉这人骨骼污臭,生前做了亏心事,业障过多,身上的每一处都积蓄了瘴气,他平摊右手,一枚轻巧的玉佩便从魏华风身上自动躺在他手心。 他五指并拢收紧了玉佩,面无表情地告知魏华风:“阎王欠我人情,我和他打过招呼,十八层地狱每一层都会盛情款待你。” “我赐你永生,你将会在地狱里永世轮回。”长生帝君手握玉佩,久违地感到愉悦。 他只有为无极杀人时会感到快乐。 等到沈斐之和楚愿找到那个东西,他就能再次见到无极了- 昆仑山下镇压了穷凶极恶的上古凶兽九翼天龙残骸,此物极煞,使了法子倒能叫凶兽残骸发挥余热。天龙属性为火,在残骸上施了往生咒方能使得残骸安定下来,只作昆仑山的暖炉子用。故而昆仑虽地势傲人,入冬较早,比之别处还是温吞的冷。 可今年昆仑极其冷,下了场万年难遇的雪。 沈斐之捏着失而复得的贴身玉佩,迷惑地站在昆仑山脚下,他恍若记得自己先前被关押在悟道崖里不省人事,怎么就突然之间下了山。 沈斐之并未纠结很久,对找到楚愿的强烈欲望弥盖了探究其他事物的冲动,他珍而重之地将先前赠予楚愿的玉佩放好,心急如焚地思索,这次没了小愿的发丝,他该怎么才能找到小愿呢? 不过多时,昆仑山内鸟兽四散,争先恐后朝外奔逃。 地崩山摧,至此,世间再无昆仑。 第17章 看杀卫玠 【美其名曰格物致知。】 洋江水畔,燕华山尾。 中夜,壁垒戒备森严。 扎成四方的帐篷接连围成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军营,结实稳固的土坝子在帐篷外供弓箭手埋伏,密密匝匝的木栅栏立在土坝外,一丈二尺深的壕沟横亘在皇城高墙与军营之间。婴孩腕口粗的木柴在军营间生起篝火,一些战士沉默地在篝火边烤火修整,瞭望塔上焰火不休。 今夜注定不眠。 置于最内的帐篷中一青年打赤膊盘腿坐在矮桌前,他垂目对着桌上的舆图,左大臂包扎有布条,精壮而不夸张的腰腹和胸肌略微遮掩于他披散的长发下。 “如若天亮前再无消息,范潜喻极有可能遭遇不测,攻城还要推后。”楚愿用指尖抵在舆图上,皇城在中,如今他们的人三面包抄,只剩下范潜喻大将军率领的军队尚未传来音信,甚至于他派去的一队勘察兵也有去无回。 按计划收服皇城前的土地后,天亮前范大将军攻克皇城北面,四军汇合,一举攻破皇城。 可是局势却不大美妙,范将军遇险可能极大,有消息说蛮夷在皇城内还精练了一支重铁骑,里面的士兵皆有过人之处,个个可为大将。 “李将领如何想?”楚愿收回视线,和李大力对视。 李大力肤色被太阳晒得黝黑,体格练得同话本里能打虎的武松近似,双眼如鹰,瞪眼能吓得敌军背脊发寒,他身披铠甲,手抱头盔,说话时嘴张得好像要吃小孩:“要我说,咱几个抄家伙全去那儿找兄弟去,破了它这皇城,杀了那些城里的蛮夷。” 营中明亮温暖的火焰将楚愿棱角分明的面庞映照出朦胧的质感,他顿了顿,问:“好,那我问你,营后那些老百姓该怎么办?他们手无寸铁,前几日我们从蛮夷手中将他们的命救回来,现在你说丢就丢吗?你当他们是什么?牲畜吗?” 回想起三日前有几个蛮夷在皇城外挟持四十几位百姓作为人质,不许军队再前进一步,也许知道自己力量薄弱难以转圜,那几个蛮夷发了疯地屠杀晋人,楚愿竭尽全力也只从蛮夷手中救了一老一少,调查清楚才知道有五位士兵本来领着这些百姓去打水喝,中途受到蛮夷埋伏,于是独自逃跑,使得百姓落入蛮夷骨爪。 那日虽不至于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可也是血流成河,尸首成山。 楚愿发觉声音不自主抬高了,于是又平着嗓子道了声抱歉。 “我失态了。”楚愿侧首抓起外袍披在肩头,避开李大力的视线。 李大力生性豪迈冲动,他深谙此事,这个关头更是不应该与李大力进行无谓的争吵。 “是我个粗人不对,快和我讲讲你什么想法。”李大力自知失言,半低了头,眉毛怼在一起,粗粝的手拿起楚愿边上的黄金獠牙面具把玩,铜铃大的眼偶尔欲言又止地瞅一眼青年的侧颜。 他在沙场待久了,见过的男人不计其数,长相歪瓜裂枣的或者周正的都见得多了,就是没见过殿下这种面如冠玉目如朗星还满腹雄才武略的美男子。 前不久有一蛮夷中的贵族对殿下的俊美容颜起了狎昵的心思,竟还特意起草一封书信叫他们快快投降,将殿下作为交换便可放他们一马。 气得国师大人看了书信后立马唤工匠为殿下打造了一副黄金獠牙面具,每回殿下上战场都叫人严严实实把脸盖住。 他先前不服气天降个绣花枕头,还要他李大力拥护他做皇帝,相处下来是实打实的钦佩,心甘情愿和殿下肝胆相照,对殿下一片赤诚,更别提殿下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不在乎君臣之别,待他如亲兄弟的天潢贵胄。 “你带他们撤退,我带人深入。”楚愿解释道:“百姓需要你这般良将,我不知道那边发生什么能叫人有去无回,不能让你铤而走险。” 李大力服从性差,遇事先上火,他有把握有去有回,要是捎上李大力就得另当别论。 “说好了你当皇帝,那文绉绉的山河无恙、河清海晏是不是你说的?”李大力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眼白比眼黑多上三分,看样子是着急上了,他将黄金面具往矮桌上一拍,恶声恶气地说:“你死了怎么办?” “……”楚愿无奈扶额,李大力这句话他听得耳朵都要起厚茧子,这些人骨子里还当他是娇气的富家贵公子,动不动就怕他磕到了摔着了,他在前面冲锋陷阵回军营都要被顾沉绪外拐抹角地劝他三思而后行。 楚愿徒手将左袖撕下,将受伤的左臂露在外面,穿好衣裳,打算给李大力厘清其中利害,男人慌乱的呵斥声和老妇人苍老的高呼打断他的头绪,帐前影影绰绰几道黑影,接着八尺高的士兵掀起帐篷帘,后面跟着来了一老一少。 这一老一少正是那次救回来的二人。 “参见殿下。”士兵行礼后站起来,被老妇人一拐杖戳走,他有些委屈地开口:“殿下,我阻拦不住她们二位。” 楚愿起身要去扶老妇人,那老妇人裹着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衣,杵了柄拐杖要走向他,旁边一位弱风扶柳的姑娘则是换了他吩咐军营赠予给她们的绸衫,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妇人,眉眼低垂,很温顺的模样。 “您慢点。”楚愿扶稳老妇人,心中庆幸他前一刻把衣服全须全尾穿上了,“阿嬷,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就寝?” 老妇人也不答,一手握着拐杖,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臂膀望向他,她的脸上干瘪,还有一条横亘面孔的陈年砍痕,她的四肢也如芦柴棒,眼窝更如大旱时期下凹的皲裂地面,浑身上下写满了蛮夷的罪行。 “老朽夜不能寐,苦苦思索一条贱命该如何报答殿下的救命之恩,”老妇人的眼角闪烁泪光,拍拍楚愿的手,长嗟叹道:“我个老骨头也无法照顾殿下起居,我看殿下身边也没个人相伴,恰好我这姑娘也对殿下芳心暗许,殿下可否开恩留我家小女……” “太奶奶,您快别说了。”一旁婀娜的姑娘虽身着朴素,身段却是一等一的好,出水芙蓉似的美人撒起娇能让八尺汉子折腰。 至少他已经听见旁边两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刻意博取关注的噪音了。 “您不曾亏欠我,不必挂怀。”楚愿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引得周身人又是一阵火热的打量,他不想误会老人家的一片好心,但老人家的话让他再次无奈地起了把面具焊在自己脸上的冲动,顾沉绪此前拿病美男卫玠被追捧者看杀致死的典故警告他,他还当顾沉绪说笑,现在看来他的容貌确实会给他带来一些微不足道却足够困扰他的麻烦。 “胡三,送客。”楚愿敛了笑意,“送老人家和这位姑娘回去休息。” “遵命!”刚才慌乱的士兵为了将功补过,嗓门提得震天响,夸张地朝他行军礼,然后尽职尽责地将老人和姑娘请出去。 “殿下威武。”李大力不怀好意地大笑,他搔着脑袋,乌黑的发髻泛着油光,跟着楚愿回到矮桌前,楚愿双手搭在舆图上,转头用一双沉潭般的深眸看他,眉头微抬,不怒自威。 “接着说。”楚愿不咸不淡地开口,“提醒你一句,我记性很好,尤爱记仇。” 李大力那股子打趣姑娘的坏心思霎时淡了,他瞳孔扩张,一股极寒的恐惧不由自主使他浑身的毛孔都在战栗,他说不清楚这是不是就是劳什子王者之威,一向只有他恐吓别人的份,现下落於下风倒使他无所适从了。 这一吓将李大力拾掇得服服帖帖,两人就攻城一事议论良久,直论得柴火无需再添,拂晓已至,天将明未明。 李大力稍显倦色,闭眼缩在矮桌一侧假寐,楚愿仍在脑际思索此事,忽闻帐前一声马蹄疾跑声,他从怀中摸出几枚飞镖,李大力迅速苏醒,飞速扶起一边的长枪,同他无声交换眼神。 军营内外包裹共六层,严令禁止任何人在里三层骑马,除非来者并非自己人。 那人在帐前勒马,先是在帐前高喊“恭喜殿下!”,而后一手掀起帐篷,露出胡茬脸来。 楚愿下意识收了飞镖,见范将军狂喜地从马匹上几乎是半跌下地,直接就地对他行了跪礼,抬头时粗声粗气地报喜:“我等已歼灭蛮夷重铁骑,俘虏蛮夷数百人,自北面攻破皇城,现在城门四开,恭请殿下挪步皇城。” 范潜喻刚说完,顾沉绪猛地挥开他,咬牙切齿对范将军道:“真想用拂尘抽你的脸。” 楚愿怔怔地待在原地,直到顾沉绪曲膝跪地,左手置于右手上端,按在地上,额头磕在双手上,行了最庄重的稽首礼。 他朗声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楚愿走向国师,他将顾沉绪扶起来时思想还停滞于前一刻,他才花去整宿计谋制胜的策略,神经紧绷成弦,准备迎接一场鏖战。 将国师扶起来后他听见了将士们雄厚粗豪的呼号。 他在一声高过一声的万岁中翻身上了范将军的马,拽着缰绳策马狂奔,军营不远处便是皇城,楚愿骑马进了皇城,在心跳声中再度见到了暌违已久的红瓦旧宫墙。 红瓦金漆高墙经年不改面貌,依旧傲然挺立,楚愿曾和太傅夜半在宫墙前谈天说地,从政策弊病攀谈到何种类型纸鸢飞得更高。 还和母后在宫墙边偷偷分食从皇宫外带回的民间小吃,一人吃时另一人要把守在外,谨防哪个侍卫、宫女或者太监偷偷向父皇告密,要知道他父皇最忌讳母后带他吃外头的吃食,因着他母后曾经因民间小吃生了一场大病。 八年前这个老旧宫墙附近生了不少丛草,他吩咐下人不必锄去他宫里的草,每逢夏日晴朗的夜晚,楚愿就会一屁股坐在草丛边听蛐蛐唱歌,美其名曰格物致知。 但他也深知这道宫墙还涂满了晋人的鲜血,埋葬了无数具无名的尸体。 楚愿下马缓步走向宫门,宫门伟岸,而他渺小。 他平静地品尝到了远超于喜出望外的强烈情绪,他见到物是人非便没了征战沙场,夺得天下的豪迈,他不是亡国之君却很清晰明了地共情了父皇。 他并非无坚不摧。 他渺小、脆弱、不堪一击。 只是身为九五之尊,坐在天下最高处,龙椅是冰的冷的,他必须比龙椅还要冷,否则他的位置会轻易被比他更加冷血的人撼动。 他不能流泪,他的血液和心脏都要学会结冰。 即便将死于蛮夷手下他也不能求饶,一国之尊永远不能苟且偷生,因为他代表了一个国家的尊严。 一束光自他的肩头、指尖浅淡地投射在地,楚愿转过身去,天际茫茫,单一束阳光破开云彩,不管不顾地朝幽深黑暗的宫内照去,尽管熹微。 天要亮了- 楚愿于中都即皇帝位,定国号为晋。 新皇登基前便废黜旧制,改弦更张,归还晋人土地与屋舍,实行休养生息政策,解救天下百姓于苦海之中,更是处死一批罪大恶极的囚犯,大快人心,故陛下登基之时,百姓自发聚集于皇城外,表示对新皇的拥护- 登基次日。 御书房。 楚愿下了早朝便兢兢业业赶回御书房处理政务,现在他手上有一大摞紧要事务待处理,手头上能干活的能人贤士全被他招呼去办事了,就顾沉绪这个家伙抱着个绢纸册在他后面不知要做什么。 问题在于楚愿暂时也不知叫他干什么,现在是明晃晃的白日,他也不能打发人家去夜观天象,为国祈福。 楚愿摘了头上碍事的冕旒,把明黄色的龙袍换成了暗红色便服,坐到月牙桌前。 侍从磨好墨立于一边,他蘸取墨水开始起草政令,国师坐在他对侧,把拂尘丢在地上,翻开那奇怪的册子朝他这边推。 楚愿瞥了眼那册子,册上丹青笔墨绘一女子相,具体如何他没仔细瞧,推还给顾沉绪。 他正忙得很,这人还要给他添乱,怪得要命。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后,左相右相推我来劝你择一贤良淑惠者为后。”国师以阴阳调和为论,在他面前证了一个时辰,把自己证得口干舌燥,朝侍从要了水解渴都没得到楚愿的回应。 他饮水之时,楚愿抽空瞧他一眼,“这个事儿你安排。我没空。” “好!封后大典就定在两日后。”顾沉绪把瓷杯递给侍从,心满意足地要跟他再度解说他打算怎么给自己挑选皇后。 楚愿这回丢了笔,手肘压在镇纸上,抬头淡淡道:“国师,你和丞相诓我,还想要命么?” 刚同意给他着手此事就定在两天后,当他是个傻子似的,这分明就是谋略已久,有备而来。 顾沉绪倒不怕他,赔笑说着饶命,转手又打感情牌,“臣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皇上身为九五至尊身边却无人作陪,孤家寡人这个说法实在不吉祥。” 楚愿见顾沉绪这么个惺惺作态的样子一乐,也跟着拿腔拿调起来,“哦?爱卿年过三十仍未娶妻,闲的都要给寡人操办婚事,寡人即刻给爱卿赐婚,如何?” 顾沉绪装了个傻子样,非说没听见,拿着那个册子飘着就走了,白毛拂尘还丢在他这儿,看得楚愿笔尖又是一顿。 什么毛病。 第18章 封后大典 【不认识的两个人怎么就能倏地琴瑟和鸣,成了天作之合呢?】 养心殿。 石青色的繁复衮服上龙腾于四团祥云之间,袖长至腕,楚愿捋开袖子,将朝珠挂在手肘上,朝珠圆润光滑,泛出的色泽照在楚愿柔韧有力的那截肌肤上,看得顾沉绪话语一涩,本来说着正事突然又开始戏谑:“陛下肤如凝脂,臣下突然有些畏惧皇后不敌陛下美貌。” 楚愿懒得理他,封后大典在即,他没时间训诫顾沉绪。他就知道顾沉绪之前惯是个爱装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自己都曾装模作样了八年。 下了战场,顾沉绪那么爱惜自己白肤的人都愣是被晒黑了一圈,养了阵子还没白回来,见楚愿在人群里还跟朵小芙蓉似的白得发光,搞得顾沉绪有事没事就爱盯着他看,还问他宫里有没有能使人肌肤变白的药膏。 宫里现今一穷二白,哪里像从前藏有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连他前不久的登基仪式皆着及冠礼都是一切从简,登基那日李大将军夜里找他吃酒后真情流露,笑他哪里像个皇帝,要天下做皇帝都是最穷的,再没有人想当什么皇帝了。 以至于封后大典前,楚愿吩咐顾沉绪,可以叫封后大典稍微隆重一点,毕竟人小姑娘又不是他自己,凭什么让人家不能风光。 楚愿对镜戴好雍容华贵的朝冠,八角菱花铜镜昏黄,映照在镜中便别有一番味道,青年眉眼如初,岁月涤荡不能使他再成熟一番。 顾沉绪把拂尘杆子夹在臂弯间想,陛下生性早熟,十岁就比他这个二十岁要通达,这人还能成熟到哪儿去呢? “明日臣着手探查气运解决一事。”顾沉绪兀自笑了,“昨夜丞相和我说这几天有一白衣男子闯民居,上到丞相家,下到乞丐栖身的破寺庙。但他不偷不抢,不知作甚,更是唬人得很,还说什么会穿墙,丞相叫我小心,殿下也要小心。” 楚愿顺好衣装,皱眉问:“怎没人上报,有人去抓么?” 听起来不像是平常人,像是会法术的修仙者。可是修仙者不是不涉世吗? 这人不偷不抢,看来是别有意图,难道他在密谋什么?楚愿有些担忧这人惹出大乱。 殿外传来侍从的提醒,压低了声音,喉间还带有笑意,自有一股喜气洋洋的气息,“陛下,轿子已备在殿外了!” 楚愿还关心着国师口中的事,脚步没挪,惹得侍从探进来半个身子,低声问:“陛下?” “衙门的人去抓了,至今连这人影子都没摸着。”顾沉绪把拂尘拔出来,去推楚愿的背,“好了,好了,陛下,大婚完再处理这事,当下最紧要的是封后大典。主次分明嘛!” 楚愿收了探询的心思,跨过养心殿门槛时微侧过脸,对身后的国师露出半边下颌,视线落在室内外明与暗的分野线,凉声道:“你再对我毛手毛脚,我便让你去刑部狱学会僭越两个字到底怎么写。” 顾沉绪那个不怕死的竟然想掐他腰,谁给他的熊心豹子胆? 顾沉绪欠身恭迎他上轿,楚愿手肘搭在轿上,侧身垂眼看顾沉绪。这人低下的头抬起来,打扮温吞,官袍穿得人模人样的,嘴上不干人事,含笑对他用唇语说:“别那么敏感嘛。” 楚愿冷脸坐正,后悔的情绪少有地能攀上了一座昆仑山,他给顾沉绪太稳妥的安全感了,致使顾沉绪压根不怵他,不怵他便算了,现如今的顾沉绪让他微妙地觉得怪异。 但他不愿意深想- 乾清宫正殿。 雕龙御路铺上红毡子,红色烫金的双喜字随处可见,宫闱各殿张灯结彩,以待凤舆将皇后风风光光接进空无一人的后宫。 按理说封后大典偕同大婚起码得两个日子,纳采、问名一天,纳吉、纳征又是一天,国库现今并不充盈,劳人费财实在不是上佳之选,于是伙同董家商量,经过董家千金点头答应将封后典礼与大婚合二为一。 楚愿在龙椅上坐着,宣制官手捧诏书站在东侧丹陛上高声宣诏,念他未来皇后的名讳家世背景生辰八字,宫廷乐师奏韶乐,百官立于云龙阶石下,楚愿扫了眼最前端的丞相二人。 两个白胡子老头一个赛一个高兴,两人捋着长胡子相视而笑,看得楚愿一头雾水,还以为是他俩要大婚。 他有些好笑地摇摇头,内心生出一股无奈来,他还没见过那位董千金一回,今日还是头回听到人家的生辰八字,估计两位老人家晚宴敬酒时还要夸些琴瑟和鸣之类的冠冕话。 不认识的两个人怎么就能倏地琴瑟和鸣,成了天作之合呢? 罢了,楚愿对朝他拱手的大臣点头,前四礼便成了。 前四礼完毕后便到了大臣迎亲的时刻,须等一大柱香的时间才能吹吹打打将凤披霞冠的皇后迎进乾清宫接受百官朝拜。 青年帝王正襟危坐于龙椅上,衮服庄严,他腰身直靠在金漆椅背上,手臂顺着扶手弧度微曲,莫说眉目,连发梢都是天下第一等的俊朗英明。 楚愿等了小半会,被晨间的凉风吹得有些许困倦,恍惚见红毛毡的尽头有一袭白衣。 皇后那么快就来了?但怎么是着白衣呢? 楚愿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近来阅览书卷奏折过多,视线不似从前那般好了,还未等他仔细辨别那人身影,耳中熟悉的清冷嗓音便让楚愿打了个激灵,彻底醒了。 不管是传音还是在耳边说话,沈斐之总归喜欢自己的声音最近地传进他耳朵里,以至于沈斐之从前便极其喜欢与自己贴的很近。 也有可能是沈斐之恨不得与自己贴地严丝合缝,说话也这样,致使楚愿对他的声音形成了条件反射的辨别力。 “当今圣上封后大典怎么能少了我?”沈斐之传音问他。 他依旧是那副清冷隽雅的模样,白玉冠,仙鹤纹,仙人相,可是眼神却极其冷冽,至少楚愿从未见过沈斐之这般眼神瞧他。 最重要的是沈斐之身上的白袍不再是昆仑门内门弟子的款式了,取而代之的是简单的鹤纹描银袖白袍。这说明沈斐之已经不归属昆仑门,这其中发生什么不言而喻,最基本的判断是昆仑门现今不会再管教沈斐之。 所以沈斐之来寻他来了。 楚愿起身,见乾清殿门左右的禁卫军先发现了沈斐之,紧接着救驾二字便喊起来,尤其离他最近的丞相更是惊恐地怒睁两眼,狂喊护驾。 可惜他师兄会瞬移,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离他最近的人。 楚愿右手微微攥拳,心里还未想出对策。准确来说他现今脑子一片浆糊,昆仑门的事儿牵扯到凡间便不能一概而论了,比如说站在这乾清宫的人除却他的师兄没有一个会法术这事儿就足以证明他的师兄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楚愿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沈斐之揽入怀中,两人此时身量相仿,沈斐之轻易用冰凉的左手钳制他的手腕,右手持剑放在他咽喉前,威胁准备逼上来的众人:“再上前一步试试。” 他被沈斐之身上的特有的冷香笼罩,突然忆起两年前沈斐之送他却让他不知存在哪儿的衣袍,现今那衣服还压在他枕头下,只因他觉着这玩意儿放在眼前碍事,总让他忆起往昔。 当然,那衣服早被洗得只剩下他自己身上的味道。 楚愿也知道沈斐之当然不会一剑封他的喉,也不会随便杀人,他只是想吓跑下面的人罢了,这场乱局终归还是得让他自己来收拾。 于是楚愿镇定自若对下方心惊胆战的臣子摆了摆另一只未被桎梏的手,安抚地笑:“朕无事,你们先退下,大典一事回头再议。” 说完,楚愿对下方呆愣的顾沉绪眼神示意,顾沉绪心领神会,对他点点头,这便是知道这位是他大师兄的意思了。 沈斐之放下剑,拽着他往乾清宫内殿去了,楚愿眼观鼻鼻观心,快步跟着健步如飞的师兄穿过雕梁玉砌,小幅度转动手腕,尝试是否能够挣脱沈斐之,结果很不尽人意,经过他的不懈努力,他的手腕在师兄手心里纹丝不动。 压根使不上力,但也不疼。楚愿想。 沈斐之发觉他的小动作,在曲折蜿蜒的长廊停下脚步,一手拴着楚愿的手腕朝梨花木柱上压,咣当一声,沈斐之将长剑随意砸在地上,继而腾出手捏楚愿的下巴。 楚愿头靠在身后的圆柱子上,被迫仰头和沈斐之对视,沈斐之修长如节的手指在他面上缓慢划来划去,不论是眼角眉梢,还是发梢鬓角,甚至于唇的每一寸,都用指尖丈量了一遍。 沈斐之体温和他的肤色般偏冷,这么个摸法叫楚愿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仅如此,沈斐之剔透的黑眸还蒙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雾雾脉脉的,叫楚愿半天不知道说点什么开头好。 两年不见了,说许久未见?未免过于装模作样了。 还是道声歉吧,他确实曾欺瞒于沈斐之,楚愿刚想开口,视线一偏,瞥见离沈斐之腕口一寸处的疤痕,准确来说是勒痕,再准确来说应该是手铐类的器具勒出来的伤痕,结痂后落了一个浅肉色的疤,落在沈斐之玉砌的肌肤上格外扎眼。 料想来应该是昆仑门觉沈斐之顽固不灵,将他师兄拿捆仙锁锁起来了,楚愿被沈斐之半压在柱上,朝冠抵到柱子歪斜了角度,不多会便滑落在地,里头的发髻散乱,鬓角的发丝几缕缠在耳际,稍显狼狈。 “楚愿,你要娶,只准娶我。”沈斐之将钳制他右手的松了,楚愿不敢贸贸然动作,垂着眼看沈斐之轻车熟路地把每一个指节和自己的相扣,看沈斐之颤着眼睫将两人贴紧的手臂递到他自己面前,看这人在自己方才被他握红的痕迹亲吻,沈斐之眼角微红,却没有落泪,而是平静地对他宣布下一句话,“你要爱人,也只能爱我。” 楚愿忽地就想起丞相惊恐的表情和顾沉绪说的白衣人,不偷不抢,每天诡异地在人家家中乱窜,除了是沈斐之到处寻他也异想天开不出第二个原因了。 他在这种啼笑皆非的情绪中徒然生出了一丝无力,他想,他师兄是真心喜欢他,可是他的选择是怎么不重要,他只需要做出对绝大多数人有利的选择就好了。 他是一国之君,这意味着他需要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皇后爱不爱他没关系,重要的是皇后和他一样爱护子民。 他永远不可能做到沈斐之口中的只爱他,除非他骗沈斐之。但他已经昧着良心骗过沈斐之一次了,他不会再干这件事。 沈斐之凑近他,楚愿歪开头,他的侧脸能感受到沈斐之吐出的气息,他看见不远处层峦叠嶂的假山,几株养在乾清宫的牡丹花,百灵鸟不时叫唤几声,婉转却缺乏灵气,他周遭的一切都是他精心打点的假象,他分明只关心他想关心的。 如果沈斐之非要为难他,他不确保他会不会让沈斐之成为下一座假山、下一朵牡丹、下一只让他兴致缺缺的百灵鸟。 所以楚愿眺望远处,咬了下舌尖,近乎冷酷地对面前人说:“沈斐之,我们不是一路人。” 沈斐之从他身边缓缓退开,楚愿转回头,想用一句场面话把这个事儿结了,结果沈斐之冷着脸扳过楚愿的下巴, “不是也得是。”他说。 沈斐之将楚愿按在檐柱上,偏头咬上楚愿的唇,楚愿嘶地一疼,这场无声的战役便已输掉大半,他像一只可怜的蚌,面前的人铁了心要撬开,蚌也毫无办法。 沈斐之把楚愿按在柱子上的动作粗鲁不堪,吮咬他的唇舌却是极尽缠绵之能事,楚愿的脸、脖颈、耳朵都连成了一片红,他的舌尖被沈斐之勾着不放,想推开他也不得要领。 他想说话,语调淹没在两人的唇舌和热度中,支吾声被沈斐之吞没后,沈斐之把扳他下巴的手垫在楚愿脑后,好让楚愿不必头靠在坚硬的柱子上。 楚愿认命地闭上了眼睛,闭着眼伸手去摸沈斐之手腕上的疤痕,任由沈斐之肆意吻他。 第19章 小太子 【因为沈斐之爱他。】 酥油小雨淅沥,细雨自乾清宫黄琉璃瓦流经飞檐上十个威武的垂脊兽,从仙人骑风金像淌到石地上,没入缝隙间。 鸟鸣啁啾,牡丹娇嫩,被春雨抚弄也不曾哀怨,花瓣色泽反倒像那青年帝王的唇色,染了女儿家的胭脂红。 楚愿半掩眼帘,脑后枕着沈斐之纤长的手,因着这个被压制的姿势,只好微仰着头方便沈斐之予取予求,在温热中被沈斐之品尝了每一寸。 沈斐之一手同他十指交缠,除却吻得过于缠绵悱恻弄得楚愿闹大红脸,还有不时贴在面颊轻声呢喃他名讳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也还在楚愿承受范围内。 但沈斐之吻了许久后隐隐有下移趋势便使得楚愿心神慌乱。 沈斐之最好不是有想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宫匾下正大光明演活春宫的意思,楚愿顶着被吻得缺氧后发热的脑袋,抽出一丝清明的神智伸手捂住沈斐之的唇,手心的湿濡昭示了方才两人白日荒唐的行径,楚愿还没说话,俊俏的脸就又红了一层。 他感受到另一只手上沈斐之黏黏糊糊磨蹭他指节的动作,艰难地抽出手,盖住了沈斐之痴缠的眼眸,这么一个双重遮法总算能让楚愿直视沈斐之了,楚愿轻咳一声,“我案上还有奏折要批……师兄,你不要为难我。” 青年帝王收了手,薄脸皮的他为了躲避和沈斐之的对视,决定弯腰捡拾掉落的朝冠,他还未弯腰,沈斐之便先他一步去拾朝冠,纤尘不染的白袍逶迤至地,像是清冷卓绝的神仙一朝落了凡尘,染了红尘气。 沈斐之低头用手扫掉朝冠上的灰尘,再替他整理略微凌乱的发丝,慢条斯理地帮他重新戴好朝冠,最后屈膝在他腰间系上他两年前为了离开昆仑门而舍弃的玉佩。 这枚玉佩是沈斐之的贴身玉佩,上面刻有沈斐之的字,是楚愿十七岁那年,加冠后的沈斐之赠予他的,他当时听说这玉佩里面封印了一只小仙鹤,还会走来走去,心生赞叹便夸了一句。 沈斐之立马把玉佩解了送给他,说等他加冠后也把他的字刻在上面,一向少言的沈斐之那天格外反常,还说等他及冠他定要替他加冠。 楚愿忽然有些难过,这种难过可能来源于沈斐之方才替他戴上朝冠的动作,也可能源于现下屈膝在他面前掩饰不住落寞的沈斐之。十八岁前他好像没有认识过真正的沈斐之,但是不管是十八岁前还是十八岁后的沈斐之其实都没有变过。 沈斐之系好玉佩,楚愿以为按他强硬霸道的性子,合该对他说诸如“不准再丢”这样的话,沈斐之没有,他一向淡漠的眼红了,勾起楚愿的手,清冷的嗓音带着颤, “伤口还疼吗?”沈斐之问他。 楚愿一时不知做何感想,很多人担心他的伤口,他总是会说无事,不必担忧,不疼。可是沈斐之问他的时候,背后陈旧的伤疤分明在隐隐作痛。 那些鞭伤早就结痂了,却依旧会让他疼痛。他日日疼,夜夜疼,郎中开的药毫无用处,他便习惯捱下,逐渐遗忘了这种惯性的疼痛,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楚愿弯唇摇摇头,春光明媚,柔和他愈发凌厉的面廓。 “早就不疼了。”他缓缓道。 他说不出疼,十八岁前的楚愿不会说疼,十八岁后的楚愿更不会。 他也未曾变过,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清晏房。 紫檀雕花双案居于正中央,案几左右陈典籍、书案,书案置笔墨纸砚,桌后摆一黄花梨宝座,青玉隔扇后简设一张小叶紫檀小塌以供歇息,再加一盏油灯,陈设古朴雅致,对于一位君王来说实在寒酸了。 楚愿不觉有何不对,往日他不曾在清晏房接待来客,与大臣议事也是在乾清宫正殿,未尝将人领来他这小书房,这一回领着沈斐之来便觉出来不对。 小书房的物件都是照着他一个人打点准备的,所以这屋里连第二张椅子都见不着。 两个大男人总不能坐在一张椅子上吧? 楚愿转头,语气不自然地对身后的沈斐之说:“走错了。” 其实没有走错,沈斐之牵着他的手,下意识就往这儿走,这会儿又闹了个笑话。 他正准备往外撤,脚步都迈开了,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原来是沈斐之揽过他的腿弯,另一手搂住他的腰身,轻轻松松将他圈在了怀里。 沈斐之平日一袭仙袍,清冷卓绝的天仙相虽说不是幻像,但楚愿知道沈斐之在昆仑门成天练剑修习,又熟习仙家法门,绝不会如外表那般清癯瘦削,但此时被打横抱起也完全出乎楚愿意料—— 怎么说他征战沙场也有一年半载,身上的肌肉也不能作假,况且他身为成年男子,怎么就……被沈斐之轻易抱起来了? 而且这般姿势……分明是话本里那卿卿我我的女娇娥和她爱慕的夫君才会这般情难以自制,话本再往下可就不容他细说了,楚愿先是目瞪口呆,继而羞得失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怕从沈斐之怀里栽倒在地,只好强忍羞耻乖乖搂住沈斐之颀长秀美的脖颈,偏生沈斐之还要在这个关头刺激他,在他后背轻抚过肩胛和脊椎,脸色却积了阴沉的霾云。 “瘦了。”沈斐之眉心聚拢,本来抱着小愿叫他心生欢喜,真正能够好好摸到人时候面色便不虞了,两年前楚愿分明还没有这般削瘦,“下了山怎么还不好好吃饭。” 楚愿不敢吱声,下山前在昆仑山嘴馋,想大快朵颐,有沈斐之给他开小灶,吃得好痛快,下山后见惯了战场上鲜血淋漓的场面,倒胃口,再也不去想什么大鱼大肉了,根本吃不下,说瘦也确实是比以前瘦了不少。 沈斐之抱着他往桌后的宝座去,薄唇紧抿,心事重重四个字写在脸上,他将楚愿抱着,蹙眉接着说:“以后师兄看着你吃饭。” 楚愿心里一咯噔,果不其然听见沈斐之淡淡地添了一句话,“师兄做给你吃。” 暂且忽略御膳房唯一两个厨子是否愿意这个问题,楚愿在沈斐之怀里俯视面前仅容一人的木椅,面有难色,他还是不觉得两个大男人坐在一张椅子上是件好事, “师兄,我们换个地方吧,这书房太小了,椅子也小,实在不方便。”楚愿真诚发言。 话语刚落,楚愿就怔住了,沈斐之施施然落座,仪态端正,他把自己抱在怀里,自己坐在沈斐之怀里,上半身才到沈斐之脖颈处。 楚愿迟疑地伸出手,发现自己的手短了一截,还肉嘟嘟的,明显就是孩童的手,霎时羞红了脸,他张着小手,想叫沈斐之给他变回来,张嘴前一秒把嘴闭上了。 要是变回来岂不是更羞耻?楚愿绷紧嘴巴,坐在沈斐之腿上,抓了狼毫笔,心里堵着气,鼓着腮帮子憋着气性打开奏折开始批,小白团子因为受了气脸红红的,不同于长开后的俊朗,可爱澄澈得能将人的心都含化。 沈斐之半倾身子,伸出素净白皙的手握持墨锭,不疾不徐地在旁安静地研墨,磨了半晌,直把楚愿的气给消磨了干净,他批奏折渐入佳境,批到兴头上甚至嘴角上翘,早就不气了。 事实上这个小身板也不影响他批奏折,就是被别人见了印象不太好。 楚愿刚抽出中间那摞奏折中最厚的一本,小胳膊曲起来压在摊开的宣纸上,忽地一声玉石相击声,楚愿灵敏地抬起头,见顾沉绪愣怔地站在门口,拂尘掉在地上。 他耳根一红,还没说话就感受到腰间一紧,沈斐之将他往后抱,楚愿抬脸去看,只能从他的角度窥见沈斐之微紧的下颌和抿起的唇。 “这位是陛下在昆仑门的师兄……”顾沉绪如临大敌,转到沈斐之怀里缩小了一倍的楚愿的眼神化为惊恐和陌生,他艰难平复了呼吸,抹掉额角渗出的汗珠,强笑道:“这位是陛下和您的子嗣?” 顾沉绪瞥见沈斐之怀里那个小孩,心里五味杂陈,再加上沈斐之护犊的动作和意味过于强烈,确定了顾沉绪不肯定的猜测,他猜这个长得和陛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白团子是两个人靠昆仑秘法孕育的子嗣。 楚愿瞪大眼睛,鼻尖和面庞白中透红,整个人像一个蒸熟的小馒头,他瞪着顾沉绪,顾沉绪丝毫不觉威胁,反而顶着沈斐之冰冷彻骨的剐视,走近两人,嘴上试图缓和剑拔弩张的氛围:“那个……师兄,就让看一眼小太子,”他凑近两步,完全忽略了沈斐之,视线定在楚愿的脸上,喟叹道:“太像了,这小鼻子小眼,来,叫伯父抱抱。” 楚愿一听他还对自己称伯父,更是恼羞成怒,在沈斐之里扑棱着想要下去踹顾沉绪一脚,帝王风度已然揣不住了,他在沈斐之轻声哄他声中愤怒地大喊大叫:“顾沉绪你有本事再叫一遍!” 烦死他了!这厮小时候就喜欢调戏于他!死性不改! 可惜效果并不显著,顾沉绪听着面前小孩的软音,猛地反应过来,却没被吓到,反而一乐,十分不怕死地说:“陛下好生可爱。” 话音一落,有人抬起头来,浸了冰渍的眼凌冽地刺向他,顾沉绪下意识感到危险,后退一步,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利剑自平地杀来,若是顾沉绪没有后退那一步,只怕得葬身此地! 楚愿被沈斐之按在胸膛里抚着背,平定情绪后觉得自己还是气量太小,还记挂着此事,埋在沈斐之怀里有些对自己生气,生气归生气,顾沉绪找来肯定有事,得先问清楚:“什么事?” 沈斐之瞥了连连退后的顾沉绪一眼,眼神垂下,飞到半空中的剑便悄无声息地飞出室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徒留顾沉绪在门口惊骇不定。 “董千金她呃……”顾沉绪扒着清晏房的门,随时准备逃跑,“据说是大典上趁乱和情郎跑了。”说完,顾沉绪立马撒丫子溜得找不见影子。 楚愿没觉得董姑娘逃婚如何,他要是被迫同不喜欢的男人成婚他也逃,他逃得还得比董姑娘快,他没想这个,而是思绪立马飘到该怎么解决封后大典一事上。 皇后跑了,文武百官肯定不乐意,还得有人上书央他株连人家九族以振皇威,他怎么可能干这事儿!后头肯定又有人要给他选后,师兄肯定不乐意,这事儿又怎么解决? 楚愿还没想出个结果,急得像个在热锅上打转的可怜小蚂蚁,往哪里跑都会被烫到,沈斐之就在这个关头轻轻揉了下他的发顶,在他耳边轻声哄道:“师兄帮你教训他了,小愿不要为别人生气好不好?” 楚愿的脸蹭在沈斐之衣衫边,睁着眼睛再度让红侵犯他的耳根,心中某个地方好像控住不住地坍塌下坠,小蚂蚁闭着眼睛往热锅里钻,发现锅里熬煮的是糖浆。 楚愿低声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次事情好像解决不掉了- 两人在清晏房里待到日暮时分,拖到沈斐之帮楚愿揉着批奏折批到酸软的手臂,提醒楚愿该用餐了,楚愿的身子才变回原来的大小,掐了掐鼻梁命令守在清晏房外的御前侍卫传膳。 侍从布置好膳桌,低眉顺眼地在两人面前端来一菜一汤,端来时沈斐之就冷了脸,这一菜一汤极其简易,不及楚愿原先在白玉宫吃的半分。 盐水鸭,一小碟。 上汤豆芽,一小碗。 一碗白饭。 侍从每端上一道菜,沈斐之的脸就肉眼可见地阴沉一分。 沈斐之薄唇吐出几个字:“就这些?” 楚愿坐在他一旁拼命跟侍卫小高使眼色:“还有的啊,小高。” 小高是个粗性子,挠了挠头,实诚道:“陛下,御膳房只备了您的分量,还未准备宾客的,我这就……” 楚愿眼看着小高短短几句话就把自己供了个七七八八,咬着唇对山雨欲来之势的沈斐之笑笑,老实地看着沈斐之替他盛饭盛菜。 “再做些别的。”楚愿吩咐小高。 沈斐之举起瓷匙盛了饭,在自己面前吹了吹,才递到楚愿面前,楚愿无比乖顺地吃了,接下来沈斐之盛给他的全吃进肚子里,沈斐之脸上又阴转晴了。 离用寝还有些时候,楚愿安抚几位心腹和好友后决定带沈斐之逛逛御花园。 天色已晚,侍从掌灯便还是能赏会花,沈斐之心思倒不在花上,视线一直放在他身上,简直将他当做花来看,楚愿随他去了,反正现在天那么黑谁也看不清楚他脸是红的,看就看呗…… 还没给自己完全树立好心理防线的楚愿突然之间被沈斐之牵着手,朝侍从相反的方向去了,楚愿还没弄清楚状况,沈斐之已经将他压在白玉兰后,咬住他的唇瓣,霸道地攻略城池,又深又重的吮他的舌根,将楚愿吻得神志不清,还未好全的唇瓣又是火辣辣的疼。 侍从寻到二人时,楚愿的唇都破了层皮,要不是侍从脚步逼近,楚愿觉得嘴都不能要了。 回到寝宫,楚愿先沐浴,随意披了件寝衣,半曲着腿坐在床榻边翻看典籍,沈斐之沐浴后解了玉冠,披散着长发,清冷的脸衬着绸缎般的发,昳丽的面容被热气熏得平添三分秾艳,他拿着巾帕走到楚愿跟前,垂眸替楚愿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擦完头发要睡了,小愿。”沈斐之淡淡道。 楚愿合上书卷,深感旧日重现,以前在白玉宫被师兄管着的日子又回来了- 寝宫未点熏香,往常楚愿都差人在夜里点安神香。 今夜非同寻常。 楚愿被沈斐之搂着,腿紧紧贴在一起,被褥床榻和寝衣都染上了沈斐之独有的冷香,这一天下来精神紧绷,现下已经昏昏欲睡,疲惫不堪。 安静的寝宫落针可闻,只有两个人交织的呼吸声,楚愿有心想问沈斐之这两年如何,一想到自己害他手上落疤,于心有愧,便不敢问了。 兴许他有几缕发丝落在沈斐之脸颊,沈斐之轻柔地把发丝挽回他耳后,指尖蹭了蹭楚愿的耳垂,像会读心术那般,“我出了昆仑,寻你路上被家父押回沉渊潭,费了一些时间出来,寻你又花了一些时间,如此便两年了。” 楚愿心里惭愧,却听沈斐之接着说:“小愿,你做什么都好,但是不要丢下师兄好不好?”他在楚愿唇上啄吻了下,低声问:“我们成亲好不好,小愿。” 封后一事尚且不知如何处理,又压上一桩,楚愿垂着眼想,文武百官怎会同意让男子做凤后? “师兄强人所难。”楚愿哑然失笑,他就算能让文武百官齐声同意,让师兄满意,那他自己呢,他问自己,我愿意吗? 沈斐之沉默了一会,拍了拍楚愿的背,“小愿,师兄不为难你。” 师兄永远奔向你- 楚愿发现,他对沈斐之今日所问,答不出一个不好。 于是他说好,他知道沈斐之肯定听见了,因为沈斐之夜里是不睡的,沈斐之只为看着他而睡一些无关紧要甚至是浪费光阴的觉。 因为沈斐之爱他。 第20章 九重天 【发现自己无意间更像那什么了……】 话说世间有三界,分为天庭、地府、人间。 曾经有一逍遥散仙博闻广识,他吃酒时放浪形骸,蒲扇一摇,吹起了牛,他说天庭上还有一界,名为九重天,住着二位帝君。 二位帝君彼此纠缠,互相爱慕,至今未结为道侣,却比寻常道侣、夫妻恩爱痴缠千万倍。 叫他进一步讲讲,他眨眨眼,竟俏皮地说不知道了,隔桌的状元郎不愿被他抢走风头,要和他一争高下,聊文法。 聊到比兴,这散仙更是不走寻常路,将悬月比作湖泽。 状元郎觉他无甚水平,比什么不好,非把明月比作湖泽,故意问他缘由,好奚落他一番,哪知这散仙好为人师起来。 他笑吟吟地道,人间月是可散大小珠的白玉盘,地府的月似烧红的铁吴钩。 正当有人叫嚷着广寒宫是天庭的月时,逍遥散仙笑眯眯地摇摇头,抓起烧鸡,撕下一块肉丢进嘴里,吃得满嘴流油。 “反正我说呢,你们也不会信,那个大玉盘子在天庭是一眼悬天湖,在天庭上方,在九重天底下。”他似笑似叹,“可惜咯,我们这种天庭的小神仙就只能悄悄仰望一下这个大玉盘子,实在不敢触怒九重天的二位帝君。” 状元郎抚掌大笑,“你莫不是要说悬月是二位帝君间的定情信物罢?” 逍遥散仙边灌黄酒,边狂拍木桌,笑道:“正是正是,小兄台聪颖过人。要不是其中一位帝君喜欢盘形的湖泽,不然今朝你我把酒言欢,对的可就是别般形色的月了。”- 湖泽边杂草丛生,岸上有一只仙气缥缈的仙鹤昂首挺立,不时乘着云雾下水捉鱼,再小心翼翼摆在一人的手边。 那人蜷缩于水泽一旁,身披素白寝衣,墨丝浸了水,纤长浓密的眼睫蹁跹,嘴边呢喃着什么,似乎睡得不很安稳。 楚愿自从推断自己千真万确身处梦境之后丝毫不乱,他盘腿席地而坐,静静思索明日上朝的诸多繁琐事务。 少倾,另有一人自远处而来,云雾消弭,露出这人清绝冶艳的面容,这人银色发丝散在耳后,肌肤赛雪,一袭云纹仙袍沿边滚了金边。他手持一柄金光闪耀的鎏金剑,剑身沾了腥血,而那血迹缓慢渗入剑身内。 楚愿托腮坐在地上,隐隐觉得这柄剑和师兄的斩星长得有几分相似,这人身姿和打扮更是神似他师兄。 要这么想,好像睡在水泽边上那人的寝衣也像是师兄的贴身衣物。 楚愿以为他不会被这人发现,毕竟他在这儿坐了半天,那仙鹤都跟睁眼瞎一样不理睬他。 这人倒不同,他突兀地转头,冷淡的金眸睨了楚愿一眼,把楚愿看得目瞪口呆……这不是他师兄吗? 楚愿为防止自己口中的师兄二字脱口而出,他捂着嘴,呆若木鸡地看这人径直走向水泽边,将长剑喂到仙鹤喙里叼着,仙鹤身形一化,变成一枚楚愿不能更熟悉的玉佩,挂在这人腰间。 他弯下腰,将以天为盖地为庐的那人轻缓柔和地抱进怀里,轻声哄道:“无极,师兄带你回去睡。” 称为无极的人埋在他怀里,修长端正的脖颈毫无戒备地坦露在外,俨然全心全意依赖且信任他的师兄,将自己的性命也一同交了出去。 楚愿坐立难安,他发觉那个名唤无极的人和自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情难自禁的两人自他面前经过,往身后白玉砌成的殿宇里走,楚愿的位子还恰好对着人家寝宫的窗棂。 他背对着两人,秉持非礼勿视的准绳,耳朵却实诚,听见那人用和他师兄相差无二的清冷声音同另一个人说:“还冷吗?” 紧接着就是衣角窸窣的细小摩挲声,楚愿在外头面红耳赤,他不是那种听人家墙角的人,于是即刻起身往外走,还没走两步,周遭便陷入一片深沉的黑夜,东南西北难以分辨,楚愿一愣,忽地一声熟悉的身音唤他—— “小愿。” 楚愿艰难地睁开眼,发觉方才唤他的人现在正有一搭没一搭舔咬他的下唇瓣,抬眸静静看他,见他醒来,沈斐之唇角轻勾,腻歪歪唤他,“小愿。” 沈斐之那处不讲道理地顶着他,楚愿霎时红了脸,讷讷地嗯了一声,揪紧褥子的手被沈斐之反向握着,缓慢下滑。 寝衣散落于地。 沈斐之侧首咬住楚愿羞得殷红的耳垂,在楚愿敏感的耳边吐出几个滚烫的字眼:“小愿,帮帮师兄。” 楚愿咬着下唇,眼神试探地下挪,沈斐之白玉般的指节扣进他的指缝,引着他蜷起指节,触碰某处。 完事后楚愿洗净了手,被沈斐之潮红的面容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出门前沈斐之帮他细细整理他明黄色的四团龙团领袍时候嘴角就没下去过,笑容明媚荡漾。 楚愿倚在龙辇上,好不容易劝说好了想和他去上早朝的沈斐之,他叹了口气,终于知道那种奇异感觉从何而来——他现在像极了聊斋志异里专凭下三滥手段来吸食男子阳元的精怪。而沈斐之是为他破戒的斋和尚,照这么看,他这是把人家往歧途上引了。 还怪有负罪感,楚愿对靠在一边不愿离去的沈斐之展颜一笑,“师兄,晚会儿我就回来了。” 沈斐之故作冷静地颔首,攥着衣角克制自己情绪的小动作却被楚愿瞧得一清二楚。 楚愿捏了捏眉心,发现自己无意间更像那什么了……- 乾清宫殿前。 龙辇行至金水桥前,文武百官已于桥南依品级序列,御前太监深谙皇上的性子,也没按老祖宗的教诲喊“皇上驾到”,低眉顺眼地迎着青年帝王上座。 楚愿英眉剑挺,薄唇微抿,明黄色的龙袍穿得气度非凡,走向御座的步履如同他行事布局般稳妥,深红革带束出精健窄腰,白玉串珠的十二冕旒在他发冠熠熠生辉。 他端正落座,微微抬起下巴,令人参不透的墨眸望着进殿的文武百官,对朝拜的百官喊了平身。 朝臣几百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他,个个眼中饱含心痛、疼惜、愤慨、悲恸、慈爱,尤其是右相左相两个打头阵的,看他像看出门在外受委屈的乖孙,就差拿官服抹眼泪了。 楚愿:…… 楚愿装睁眼瞎,意在端住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势。 待到百官禀奏进谏环节结束,南方水涝赈灾安排妥当,仍旧无人主动谈及封后大典一事,楚愿有意使激将法,沉声道:“既无事便可退朝。” 群臣沉寂几许,忽然之间炸开了油锅,几百号人在他跟前慷慨陈词,一人一张嘴,愣是把朝堂变成了喧闹的集市。 “董家当满门抄斩!”这是一品武将说的。 “触犯皇家威严天理难容!”这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左相说的。 “诸位不可妄下断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陛下宅心仁厚,臣跪求陛下网开一面,放过他们!”这是行叩礼的一品文臣说的。 一旁的官员听了,扑过去和他扭打在一起,浑然忘我。 楚愿忍无可忍,呵斥道:“像什么样子!” 朝堂内顿时鸦雀无声,打闹的朝臣均收了通天本领,耷拉着眉眼回归原位。 “董家的事,”楚愿提高了声音,俯视下面蠢蠢欲动的朝臣,“过去了就过去了,朕不追究,你们也不准再提。” 他昨儿个想了半天,在梦里也在想,想不到万全之策,干脆以不变应万变。 右相怒发冲冠,咬牙显然不满皇上的处置,右相处事偏激,恨不得活剐油烹了所有同皇上作对的人,此时向前一步,拱手便要劝谏。 楚愿先发制人,手心向下示意他不要着急上火,“朕知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朕行事不合规矩。” 右相颔首道:“正是。” 楚愿轻飘飘地道:“那把规矩改了。” 天大地大,还是皇帝最大,楚愿一句话掷地有声,这招平地惊雷还没让朝臣震悚,下一招就把本就心怀鬼胎,暗戳戳想和皇帝做亲家的大臣打了个措手不及。 “朕不日将迎娶仙门沈家的公子为后,国师大人以为如何?”楚愿转头望向丞相侧。 顾沉绪在朝堂上身穿黑白道袍,身形清癯瘦削,倒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劲儿。他此刻双目失神地望向金丹上端正的楚皇,在和楚愿对视时迅速整理好情绪,手握拂尘轻轻往前迈了一步,温声道:“仙门子弟为后,自当有凡夫俗子不能比拟的仙人风范。还能福泽百姓,惠及众生。陛下英明,臣甘拜下风。” 国师金口一开,满堂皆静。国师作为通晓阴阳之人,可谓能与鬼神交谈,旁人要再说话那可就是对鬼神无敬畏之心。 左相是个胆子肥的主,他两腿一顶,拖着臃肿的身躯对楚愿拱手,浑身的肥肉都颤颤巍巍的,“臣等并不反对陛下的婚事,可是自古以来未见男子母仪天下,陛下怎能心安理得地娶男子为妻?陛下博览群书,亦知阴阳调和方得中庸,方得天下太平安康,陛下哪能数典忘祖?依臣下之见,即便陛下打定了心意要娶沈公子为后,沈公子也该委屈委屈,做些表面功夫,扮做女娇娥,好慰藉百姓,好慰藉上苍啊!” 群臣好似被一语点醒梦中人,纷纷附和,也跟着请愿,叫楚愿定要答应叫沈公子扮做女娇娥。 楚愿左右为难,他想嘴上答应朝臣,背地里耍另一套,毕竟兵不厌诈,他总不能毫不商量就拍板子替他师兄做决定,平白委屈他师兄吧? 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又会伤老臣之心,楚愿同大多数人都是过命的交情,也不想欺瞒于他们。况且群臣于他亦师亦友,楚愿当然渴求他们的祝福。他要是不答应,恐怕难以得到群臣的祝福,即便有也只是惺惺作态,那般祝福他不想要。 “再议。”楚愿垂眸,支颐喊了退朝,群臣如潮水般退去,独剩他一人。 他决心和沈斐之商量一番,沈斐之不愿意此事就再无转圜之地,毕竟缺憾乃人生常态,如同胜败乃兵家常事,缺了些真心实意的祝福便缺了,又不是身上少块肉。 说服自己后楚愿便打算启程前往清晏房,他嘱咐了御前太监下朝后无需抬轿,这样他散着步沿途还能思索些朝政难题。 他负手停在枝叶繁茂的月桂前,月桂生性喜光,在青砖红瓦的乾清宫前斜枝横逸,一派生机。楚愿视线落在月桂突兀的筋脉上,十二冕旒垂在他光洁的额前,晨间的清光洒落在他白皙的面庞,阴影打在他分明的轮廓上,秀美便艳压过俊朗,博得头筹。 顾沉绪气息不稳地站在楚愿身后,他高声道:“陛下。” 楚愿闻声侧目,莞尔道:“沉绪,今日多亏你。” 顾沉绪近乎要流露出痴态,楚愿鲜少对他展颜,衣袖下他攥紧拳头,“陛下,勿忘了同师兄说大婚服饰一事。” 楚愿轻抚碧绿的新叶,“你别喊他师兄。” 顾沉绪一愣:“为何?” 楚愿捏着叶子,弯唇道:“因为他是我师兄。” 昨日眼见楚愿被沈公子揽入怀中,顾沉绪心如止水,顶多有些惊讶,陛下和他的师兄竟是这般亲密的关系。一柱香前楚愿在朝廷上要娶沈公子为后,他便开始挠心挠肺地不自在,失魂落魄谈不上,却也是五味杂陈。他以为今日他的难受就到此为止了,哪知道陛下单单一句话就能戳着他的脊梁骨,叫他酸,让他痛- 清晏房。 楚愿掏出系在腰封边的玉佩放在案上,确定这块温凉的玉和那夜梦中那枚如出一辙,小仙鹤踱步过来,隔着层玉探出小脑袋在他按在玉上的指腹边亲昵地蹭,全然没有仙鹤该有的高傲矜持,楚愿讶异于仙鹤对他的亲近,顺着小仙鹤的意摸了半天。 御前侍卫禀告他御膳房来人,楚愿把玉佩按在掌心下,一头雾水地宣人进殿,现在距晌午怎么说还有一朕,他也不用膳,难道御膳房也要找他麻烦么? 御膳房的厨子涕泗横流,脸上的肉疙瘩挤在一堆,跪在他跟前抹眼泪,“陛下,您要替小的做主啊!沈公子今天一脚踹开御膳房的大门,他的剑往灶台上一摆,就要小的和老二两人另寻出处,说从今往后御膳房的锅碗瓢盆都是他的。小的和老二苦苦哀求沈公子,沈公子他……他” 话没说完,厨子捂着脸嚎啕大哭,一个八尺大汉眼泪涟涟,哭声似虎啸,楚愿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还是温声问:“他怎么你了?” 厨子哇哇大哭,“他叫小的和老二以后去宫外专门给您种地,菜要比脑袋大。养鸡,鸡要肥硕如牛。养牛,牛要会说人话。沈公子说小的做到这个地步才可以回宫!陛下,求您为小的做主啊!” 沈斐之这分明是不想再叫他二人回宫,楚愿哭笑不得,挥手道:“你和老二找苏公公换个地方待。” 苏公公是御前太监,也是宫里仅有的五位太监之一,掌管不少宫里琐碎的事务。 厨子连叩三个响头,力大到额头都有磕破的嫌疑,“小的叩谢陛下救小的一命,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愿失笑,安抚他:“不用如此惊惶,沈公子那只是唬唬你罢了。” 厨子颤抖着身上的横肉想,沈公子明明很恐怖,陛下是鬼迷心窍了么?- 送走了御膳房的厨子,楚愿接着把折子一字不落地阅览完,将脑海中千丝万缕的思绪理好后颇觉如鱼得水,下笔成章一气呵成,解决不少麻烦事儿,在这期间他还召见工部、礼部、刑部三位尚书谈论国事,之后便再度提笔批字,勤于理政。 沈斐之则是沐浴完湿着发脚步匆匆地前往清晏房。 他花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在御膳房做好六菜一汤外加两份糕点,把菜温在炉子后,身上油烟味过重,他就去楚愿的寝宫里打水洗了身子,不愿叫油烟近了小愿的身。 浣衣宫女三两成群从前楚愿的寝宫前路过,她们低声交谈,说皇上下早朝又往清晏房去了,路上朝她们笑,还偷偷夸楚皇俊俏迷人。 沈斐之五感敏锐,宫女的闲谈尽数收于耳底。 一股无名妒火烧的他神志不清,沈斐之掐着自己的掌心,醋得腮帮子都是酸的。 “哎、哎,我小声告诉你们,我听说——皇上要娶那个沈公子为后,就是把御膳房那两位吓得屁滚尿流的那位,听说他生的很标致,比女子还美,还会武功,嗖嗖嗖,飞檐走壁!厉害吧!据说婚期定在这个月十五,你们不要告诉别人啊!” 宫女们娇笑道:“坤宁宫终于要有主子了。” 沈斐之身上的阴沉顿时云销雨霁,嘴角都要翘到九重天去了,他走路带风,恨不得立马抱到小愿,将他的血肉和着骨头都揉进自己怀里才好。 只是他有些不懂,这些人怎么会觉得他会一个人住进坤宁宫? 自然是小愿在哪儿他在哪儿。 第21章 飞鸽传情 【要早睡。】 宣政殿。 沉水香在双耳珐琅掐丝博山炉中焚烧,幽香自炉盖的孔洞逆流而上,如皇家禁卫在殿外梭巡般浸润了略显晦暗的殿内。 日出东方,宣政殿恰好建在背光处,故而常年点烛灯。 楚愿在灯后烧密信,眉眼在跳动的烛光下仍显得晦暗不明,火舌咬嗜青年手间的纸张,他微挑的眼眸望向对面欲言又止的人,“左相黄裕结党营私,右相和李将军不愿与之同谋,这事你知道多久?” 顾沉绪虚下目光,神采顿失,楚愿冷笑一声,将最后一角密折喂给烛火,抬眉饶有趣味道:“不说话?好,那我换个问题,你顾沉绪又入了哪一派?” 世间还没太平几日,一些原本安分的朝臣按捺不住骨子里的劣根性,渴望权势钱财美色,私下勾结,暗处悄摸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恶心勾当,出事便栽赃给无辜人,让不少人做了替罪羊,进了那不见天日的牢狱。 楚愿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幸亏他早就在朝臣中安插的眼线混入左相麾下,眼线递给他的密信说黄裕想剪掉右相的羽翼,一人独大,否则右相迟早将他的破事捅出来,他的荣华富贵就要泡洗脚水了。 顾沉绪苍白着脸,勉强维持端正的坐姿才没有被软得身子从木檀椅上跌下去,“陛下所说,臣一无所知。” 楚愿盯着他的眼睛半晌,终究是信了他,他叹口气,再一次嫌弃顾沉绪的胆量,他板脸才说了几句话就把这人吓得腿都在打颤,这要是换了别人逼供,根本用不着屈打成招,顾沉绪是不是就要把家底都供出去? 与此同时,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从雕花窗棂灵巧地穿过,落在桌案上。 楚愿伸手将白鸽腿上绑的信笺取下放在一边,飞鸽不肯离去,在案上打转,眨巴着小眼睛和他对视。 原来这鸽子带的信在案上已经工工整整摆了不下五封,均是沈斐之所为。大婚在即,沈斐之和他商量要回沉渊潭准备一番,楚愿应了,打心底却觉得有点子怪异,他师兄恨不得把自己拴在他裤腰带上,突然要离开几天属实让他大吃一惊。 然后……他发现他想多了。 他师兄飞鸽传信,一开始是一个时辰一封,再就是半个时辰一封,现在倒好,半个时辰三封,就他和顾沉绪议事的空当,飞鸽已光顾了五次有余。 白鸽不肯离去的原因也很简单,它是位传书的伙计,来来去去好几趟,几次没从楚愿这里得到回信,它有点恼了,非要楚愿拿出点东西绑它身上。 楚愿被一人一鸽监视着提笔回信,脸上热,心里臊。沈斐之的书信和他的人一样并不黏糊,直白清晰,开门见山,想你便是想你,怎么想你也很明白地写,想和你相拥,想和你亲吻,想见你,不想待在沉渊潭了,师兄想你。 给你带沉渊潭的百合烤鸡。 晚间起风莫忘了添衣,奏折批不完还可以再批,要早睡。 没有矫饰伪装,不修辞不铺白,没有春花秋月,喜欢你便是喜欢你,惦记你便惦记了,不需要任何事物表白我对你的欢喜念想,它们都配不上你。 楚愿咬着唇很苦恼,他不知怎么回,脑子一抽就跟批奏折似的写了已阅二字,写完对自己都很佩服,不过想想再怎么样师兄也不会拿他怎样,顶多夜里欺负一下他,于是他悠然自得地加上四个字便绑在飞鸽腿上,打发走了鸽子。 等你回来,他这样写。 楚愿远眺鸽子飞走,从桌案的暗格中取出御牌递给顾沉绪,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替我去查一件事,这件事只有你能办,一会儿从后门出宫。” 顾沉绪不明所以。 楚愿用力将御牌按在顾沉绪手中,“宫中有内奸,黄裕会派人在正门附近拦阻你。” 顾沉绪睁大了眼睛。 楚愿沉声道:“他们想杀你,你去一趟昆仑,正好出去躲一阵,我调了一队影卫跟你。” 黄裕真想一人独大,光把右相踩在脚下断然不够,独立于官僚机构的国师之流也要一网打尽,楚愿倒是能保他,对朝臣亮明自己的强硬态度,但也难免有人动了歪脑筋,硬要刺杀国师。 再者,恰逢大婚……顾沉绪不是他的枕边人,他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能确保他无性命之忧- 十万丈深渊之上悬浮八块乳白巨石,巨石上寸幻化成连绵不断的嶙峋殿宇,殿宇跻身于云雾间,巍然挺立,穹顶上沉寂了一万年的仙府正是无人可出其右的仙门沈家,孕育了世间顶优秀的人物。 万年前沈家历代家主合力将上古神兽矢量麒麟镇压于深渊之下,请来蓬莱仙尊引东海水封印属性为火的麒麟,却也不慎毁坏了仙府。 精美华贵的沈氏仙府一朝沦落为潭水中矢量麒麟的玩物,被巨兽撕扯成瓦砾碎片沉在深渊底,昔日有蓬莱仙府别称的仙府也无奈改名为沉渊潭,为的是让后代永世铭记仙门沈氏之耻。 沉潭渊八个八卦方位均趴有一只三人高的玄武石雕,八个玄武口中吐出一婴儿手腕粗的铁链,自悬浮宫殿飞向深不见底的可怕深渊,铁链在空中冒出蓝蓝的盈光,紧箍在麒麟身上则全然变成水链,不停压制麒麟身上的火性气力。 矢量麒麟反抗了十几个朝代,开始烈性大,动不动就毁得沉潭渊面目全非,沈氏子弟也成日被长辈带着帮忙镇压凶兽,连书都不读了。近千年来已经少有动静,于是众人该读书读书,该弹琴弹琴。 龙头马身的巨兽百无聊赖趴在深渊底下,半个身子浸在极寒的东海水中,平时打发阳寿的爱好就是动用它灵敏的五感,跟听书似的听听沉渊潭今日又发生什么事,没事就拿爪子扒拉潭底下的瓦砾,玩沙一样,早就失了上古神兽的威风。 它的想法朴素粗暴——熬死仙门沈家。 它一上古神兽,就算被压在这潭底,那也是寿命与天齐的神兽,这些修仙者要是不能飞升,迟早有完蛋的一天。 沈斐之的出现打破了麒麟老人家堪称完美的养老计划。 鹤纹白衣的仙人撑竹伞遮挡弥天盖地的麒麟火性,白玉冠下发丝随风飘逸,他精致秀丽的脸不掺杂丝毫感情,半点人味儿没有,像极了麒麟偷听到的八卦中那位新上任的沈家家主。 这新任家主以气流为阶款步而来,扮相八分似九重天上的那位大人,叫懒懒散散的麒麟无端端重燃了旧日的三分热血和七分愤怒。 这么个一点不把神兽放在眼里的作态可真像那个狗眼看人低的长生帝君,它好不容易才做下决定,折腰低声下气要做那帝君的坐骑,结果帝君后面跟了一个浑身只有俩颜色的鹤,从它身边不回头地走了…… 麒麟仰头龙啸,声波震得身上无数水链为之一颤,它提抓一拍,潭中的东海水便乘风化为吞人巨浪,排山倒海朝沈斐之咆哮而去。 沈斐之反手将伞一丢,青白的竹伞金光大闪,旋转转碎了巨浪,潭水归为平静,沈斐之轻盈地迈到竹伞上,伞畸化为小舟,供他踩踏,“你应该听得很清楚,我要你为我拉车。” 三日前他从皇城离开,回到沉渊潭继沈氏家主之位,顺便宣布将嫁给楚皇为妻的打算,沈斐之还光明正大地说要给自己准备嫁妆,光是金银珠宝就备了十车,更别提绸缎胭脂、法器丹药之类,摆明就是要填满那楚皇空虚的国库,当天差点没给沉渊潭上任家主气死,麒麟还在深渊里听得乐呵,哪知道这嫁妆还有自己一份? 要他一个与龙地位同等的神兽拉花轿? 沈斐之平静地注视面前呆愣住的巨兽,“麒麟是祥瑞之兽,你为我拉车,我把你从下面放走。” 麒麟当下难得被人气出人话,咆哮着说:“给你拉车?做梦!” 飞鸽此时俯冲飞入深渊底部,欢喜地跳到沈斐之右臂,把回信带给了主人。 沈斐之朝后一跳躲开麒麟的攻击,解开回信,唇角微扬。 他五指并拢,麒麟身上的水链像活了的水蛇,在麒麟身上打了一个又一个死结,勒得堂堂神兽透不了风,“你……个黄口小儿胆敢欺辱本尊?” 沈斐之眼神一冷,纸条收回袖中,漆黑的眸子闪现金光,他抬脚凭空一踹,麒麟如山倒,满潭子打滚,击起千层浪。 远古帝君的威压感扑面而来,麒麟似有所觉,颤抖着身子好像又变回了当年那个缩在犄角旮旯的小麒麟,而长生帝君是手握屠刀的索命人,他杀了自己的仙尊主人,挂着一脸血到处找自己的存在。 天庭的刽子手就是……长生帝君,他为天道杀人、杀神、杀魔,唯独学不会爱人。 荒谬、荒谬!如果你真是长生帝君,怎么会嫁做别人的新娘! “小麒麟,我放过你一马,做兽类也要懂得感恩。”沈斐之俯视着哆嗦的庞大麒麟,淡淡道:“你应该最清楚沈斐之是我的一魂一魄,不然你十几年前就要造反。可惜你走晚了,怎么恰好就卡在我那一魂一魄下界呢?” 金光褪去,沈斐之垂下黑沉的眼眸,问:“拉不拉?不拉就去给你的仙尊陪葬。” 麒麟忍辱负重,俯下身躯,摇尾乞怜像只哈巴狗:“哈哈……家主大人、长生大人……我干,拉车是吧……” 第22章 油纸伞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嫁娶讲究一个晨迎昏行。 薄露初降时分八抬大轿迎接新娘,日月交替之刻受命于天阴阳交合。 而这阴阳交合也讲究门道,须择取新人生辰八字盘算吉时,寓意月圆花好长长久久。 皇帝嫁娶自不例外,只是楚皇要迎娶的仙家公子有些不走寻常路,操办婚事与众不同,惹得礼部尚书犯难,觉得这沈公子吹牛不打草稿,但又隐隐抱了点期望。 那沈公子说能把麒麟召来,本身他以为沈公子不过就是和陛下萍水相逢又热切欢爱了的男子,为了搪塞众人,陛下胡诌八扯一个仙家公子的身份以堵人口舌,哪里有什么仙家门派? 要是真有,仙家门派怎不行侠仗义,晋人苦难之时为何不出手相救? 但是沈公子淡定如水,那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姿态让礼部尚书下意识信了三分。 万一是真的呢? 若真能见到麒麟,那必将昭示盛世到来,这是个于陛下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如此一来陛下的政权根基也能更稳固,礼部尚书热血上头,拍脑袋决策。 这事儿便上下串通,成了。 礼部尚书拎着一壶酒,亥时过后鬼鬼祟祟钻进清晏房,告诉楚愿沈公子给他准备了惊喜,自己也准备了惊喜。 礼部尚书是个蛮可爱的老头,白胡子一大把,平时双手往后一背,凶得像私塾里会打人手板的老夫子,背地里是个嗜酒如命的老顽童,楚愿这会儿估摸着老头喝了大半碗酒壮了胆才来寻他,毕竟礼部尚书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有可能将皇帝的大婚搅合得一塌糊涂。 楚愿失笑,放下手中时况紧急卷宗,陪人去庭院对月酌酒。 皎白月光浅淡,庭院竹林枝叶繁茂,风声涛涛。 尚书手持葫芦酒壶,丢了文臣姿态反去学武夫做态,一脚踩在石椅上仰头灌酒,末了指着稀疏月影打了个甚是粗狂的酒嗝,“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陛下,世上闲人明日便再少一个。”老头嗟叹,“陛下明儿夜里便有人陪,不再和我们这些糟老头子混咯。” 朝臣入夜常来寻陛下饮酒聊天,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儿,宅中鸡丢了几个蛋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倒出来跟陛下说道,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臣,没人爱听老头唠叨,老臣又放不下面子跟不想听的旁人絮叨,就爱和陛下说说,因此不少人和陛下不仅是君臣的关系,还是忘年交。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头喃喃,醉得胡话连篇。 楚愿不语,他披了沈斐之的衣裳,雪白的长衣如月色交织,骨节分明的指节叩着碧玉澄澈的玲珑小杯,丰润的唇瓣润泽浸了烈酒后仿佛透出淡淡的粉色。 月上中天,云雾飘散,朦胧的月光避开闲杂人等,婉约地在青年帝王身上撒下青辉。 酒过三巡。 礼部尚书趴在庭院的池塘里和蟾蜍对叫,楚愿颦蹙,支着通红的颈子从石桌半扶起身。 “长孙尚书,你醉了。”风凉,楚愿揉了揉泛着热气的耳朵,还是不免微微打了个哆嗦。 他一手圈着酒杯,白生生的脸无可避免染上酒气的红来,小小呵出热气取暖,楚愿掩去失态,唤来侍卫将长孙尚书送回府上。 支走闻风而动的御前太监,楚愿刹那间失了力气,松开凭意志力支撑脖颈的手,软下身子侧卧在冰冷石桌上,冕旒坠落,乌发流墨般在青白的石桌上写意。 他耳朵贴在坚硬的桌上,石桌没有心跳,自己的却很清晰。 烦闷涌上心头,楚愿极力把右相口中的养虎为患驱逐出脑,他和右相当年商量过黄裕任用一事,右相当时便说黄裕难堪大任,薄情寡义,不能效忠于主,迟早成为心腹大患。而他则信誓旦旦保证,届时他必将黄裕斩草除根。 他同黄裕交情甚好,说不难过是假。 高处不胜寒。 楚愿缩进肘弯,允许自己在空无一人时脆弱一会儿。迷离间眼前出现了师兄的虚影,楚愿当自己多日不见沈斐之发梦撒癔症,茫茫然喊人:“师兄。” 沈斐之收服罢那矢量麒麟,坐在幼时最爱的静泉前,六根却不得清净,泉水泠泠,静止的水冷凉地抚过黑沉的石,他眼耳鼻舌意却在挠心挠肺地思念小愿身上的热度。 古礼有云洞房前新人不得相见,沈斐之实在是挨不到明日,和小愿分别那么几天已经要逼疯他,他甚至嫉妒为他传信的鸽子,还能见他的宝贝几面。 御剑回到皇城,使了轻功轻巧地翻到清晏房小院,刚好捡到一只落单的醉酒小猫。 小猫醉醺醺的,乖乖穿着他的外袍,明明知道袍子施了法不会让人冷到,沈斐之还是火急火燎地把人小心翼翼地搂进怀里抱着。 “我在。”沈斐之答到。 楚愿睫毛颤抖,闻到熟悉的冷香便不再动弹,仍由沈斐之调整姿势把自己抱着,脑袋被扶着枕在沈斐之肩颈处。 他努力半睁开眼睛,双手环住沈斐之的颈项,偏头在沈斐之唇边落下轻盈一吻,小声道:“想你。” 额前抵着师兄的胸膛,楚愿昏沉着脑袋小幅度喘息,还未喘息几口就被师兄抬着下巴,不由分说吻上来,亲得他辨不清梦里梦外,只觉得这个梦和这个吻都好真。 连他师兄喜欢舔咬他舌尖的小动作都一模一样。 沈斐之把小愿抱在怀里亲吻,几日未见的欲念在此刻都搅碎融入缱绻的吻中。他本还想陪小愿一会儿,等人睡了再回沉渊潭,现下却是不再可能了。 他最早明日清晨走,怎么说也要搂着人睡一晚上。 古礼不要便不要了,怀里的小愿最重要- 翌日酉时。 云霭西浮,朗日低垂,流萤渐起。 乾清宫宫灯明明灭灭,巨大的宫殿影子笼罩着身着盛服的群臣,掌灯宫女眉目低垂,持扇仕女藏在牡丹扇后喘息。 分明是张灯结彩的大喜日子,红毯、对联、金灯笼焕然一新,楚皇绛纱袍通天冠佩饰整齐,却是枯坐了近一个时辰。 万籁俱寂。 楚愿宿醉后头仍隐隐作痛,睡到午后,侍女已经候在一旁等他盥洗,拾掇好繁复的绛纱袍, 腰带勒出青年劲瘦有力的窄腰,通天冠下临风玉树的脸叫侍女偷看一眼,羞得魂都要飞了,又怕又想看,耽误了好一段时辰。 槐公公将他送到了乾清宫正殿。 群臣聚集在阶下,楚愿面上仍旧风轻云淡不怒自威,实则昏昏沉沉,御座上待了半天才迷瞪过来,他犹记得尚书昨夜千咛万嘱咐要他晚点再来,但还是稍稍来早了。 和阶下的长孙尚书相视,老头默然对他尴尬一笑,楚愿脸热,沉稳地略一颔首,若无其事转开了脸。 ……不小心睡懵了,应该不用等很久吧? 而后便等了一个时辰,楚愿难得闲下来,大婚在即还有种荒唐的紧张和虚无感,他刻意忽略自己身处何地,兀自盯着礼部尚书发呆。 旁人却以为太岁心情欠佳,长孙尚书首当其冲,都夹着尾巴做人,站在下面一个比一个老实,头低的一个比一个低,背绷得一个比一个像弓。 尤其是礼部尚书,悔不当初,恨死当时鬼迷心窍的自己。要是那沈公子还不来,丢了陛下的份儿,那可是个大笑话,他待会儿告老还乡不知道能不能捡一条命回来。 正当众人心怀鬼胎,各有心思之时,一声清越洪亮的锵锵声长风破浪,越过千里之外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而来,无端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凌驾在上,兼有圆润典雅的祥和之气。 楚愿回过神来,随群臣吏民抬头张望,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阶下群臣窃窃私语,以为有人装神弄鬼,戏弄帝王。 低垂的云刹那间滚烫翻涌,蒸腾如缥缈的雾气,一架雕金漆朱镶翡翠抬轿跨雾门而来,绫罗绸缎夹着轻薄飘逸的红纱。 通体烈红的龙头马身麒麟裂空踏云,半身系着大红绣球,带着身后的花轿稳当行来,所到之处黑云皆染为烧云,它威武高大,犹比西边的落日还要大上几分。 楚愿并未如阶下的群臣作目瞪口呆状,反而觉得这只麒麟很眼熟,他仔细去瞧那庞然大物,总觉得好像见过一只同样长相的小东西,还救过它一命,又好像没有,就连昆仑也没有麒麟这般神兽。 “麒麟……是麒麟啊!” “当真是麒麟!瑞兽拉车,闻所未闻!” “沈公子究竟什么来头?” 还未等群臣开始争论,盘旋在天际的赤色凤凰展翅高飞,迎空发出一声嘹亮的凤鸣,它俯冲落在珠围翠绕的车舆,周身流光溢彩,雍容华贵。 天宇尽头出现一个个黑点与璀璨的金光,凝视便能轻易发现是浩浩汤汤绑了大红绣金球的鸟群背了上百金箱,金光则是御剑飞行的沈家子弟,绣银白袍鎏光剑,其中年轻的少年人忍不住探头探脑,好奇地透过下方江山社稷的仁人志士,去寻那叫家主倾心的郎君。 少年人沈城一愣,正发现那最俊朗无双的青年帝王,方没端详品味几眼,家主便传音入耳,冰冷道:“不该看的少看。” 沈城慌乱地一点头,眼神闪躲,收回视线,专心地随队伍前行。 而此时此刻的楚愿则凝重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他好像无形中听见了半空中正在下落的麒麟和凤凰的交谈内容。 凤凰神情倨傲,狭长的眼眸目空一切,“你叫声太难听太吓人了,帝君叫都不让你叫,现在你毫无用处,像匹马,反正就是畜生。” 麒麟身上挂着喜庆的绣球,稳稳当当地将花轿停在殿前指定的空位,皮笑肉不笑回敬道:“你说话小心点,你缩小后不过是只破会发光的鸟,能被我一脚踩死。” 不错,很疼,不是在做梦,楚愿注视着群鸟将几百车嫁妆整齐摞在皇宫内,齐齐落在乾清宫的飞檐角上,花轿甫一落地,凤凰长鸣一声,飞檐角上的群鸟纷纷应和,在空中起舞着飞离,而那麒麟竟是直白地瞧了他一眼,飞升离去,复又转头看了他一眼。 楚愿不动声色地朝麒麟笑笑,那麒麟竟像是受到鼓舞,发出震碎五岳般的雷霆吼声,殿堂光彻万里,竟是被这瑞兽心中祝福,能驱邪消祟,保佑平安。 群臣寂然,心中自有衡量,这沈公子铁定是个大人物,那长孙尚书则像只斗胜的铁公鸡扬眉吐气,花白的眉梢都趾高气扬起来。 “吉时已到!”槐公公捏着细嗓拖长声音喊,只见御剑飞行之首的中年男子剑势一收,行至凤舆前将盖着红盖头的皇后迎出来,虚虚扶着他,越过红毡迈向正殿中央。 封后大典协同大婚一同操办,免去诸多繁缛礼节,故皇后不以真面目视人,九龙四凤冠与清丽冷淡的面容掩盖在上好的红绸下。红绛罗对襟霞披服则显得他金枝玉叶贵不可言,手腕处伸出的一截肌肤如玉,却叫人生不出歹念。 毕竟这是个握剑的手。 这沈公子来头大不说,还如罗刹,上次将御膳房哥俩吓得屁滚尿流一事穿得满皇城风风雨雨雨雨风风,谁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楚愿看他平日净穿白衣,换了红嫁衣倒是新鲜,没忍住从上到下多瞧了两眼,往红盖头那瞧的时候突然尾椎骨往上一阵战栗,总觉得自己才是被盯上的那一个,挪开眼不看,这种感觉反而愈发强烈,屡试不爽。 怎么弄得跟他像根肉骨头一样,昨晚抱着他亲来亲去,闹得他醉酒都硬是醒了,让他自己闹,他要睡觉了,沈斐之就静静看了他半宿,这还没看够啊……楚愿腹诽。 钟鸣乐起,仪仗出太和门,使节毕恭毕敬盛放金册,对立于汉白玉阶下的沈斐之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仙门沈氏长子,钟灵毓秀,怀才抱器,温良恭俭,雍容大雅,深慰朕心。着即册封为皇后,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沈斐之三叩三跪接旨,起身时便成了楚愿名正言顺的眷侣,大晋的皇后。 上三个阶梯,沈斐之没有任何人搀扶,但他仍然行动自如,一看便知隔物也可视物。 楚愿还是从位上起身将人牵着,然后便被自己的皇后顺理成章揩了油。 沈斐之利用宽大的袖口遮住两人交握的手,反手捉住他的手,用稍显冰凉的指腹一遍遍磨蹭他的手心,在指节根部暧昧地打转。 楚愿不能当众告诫他只好放任沈斐之弄他,心里有点不知是羞还是恼他,抿着唇被沈斐之反牵到殿前。 殿上贴双喜红字,点花好月圆烛,香案上烟雾缭绕,瓜果供奉俱全。 司仪见两人到位,高声宣布引赞通赞礼起。沈斐之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与楚愿分别叩首,两人对楚家牌位献香烛,上香献香。 献完香,楚愿转身面对沈斐之,要行那拜堂之礼,殿上寂静无声,众人皆注目于此,楚愿生了迟来的慌乱,喉咙眼都好像能窥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随着傧相高声的一拜天地曲膝,青年的视线绕着香案上铺设的红布上的锦绣走线挪,将心跳咽回肚子,他与沈斐之各执一方柔软的红绸布跪了下来。 “二拜高堂。”由于两家长辈皆不在场,傧相稍作停顿,便接着喊:“夫妻对拜。” 楚愿转过身面向沈斐之,手指无意识地磨蹭红绸,坠在其间的绣球细小地弹动,他弯下膝盖,绛纱袍贴在青砖上,猝不及防被师兄头上的红盖头轻抚指尖。 他师兄隔着一层纱布对他传音:“夫君。” 楚愿咬着舌尖克制浮于表面的羞赧和心里密密麻麻泛起的痒意,待到傧相按长孙尚书所说喊过送入洞房后将皇后恭送迎入坤宁宫,反倒轻松些- 太和殿。 挪步太和殿摆宴庆贺皇家喜事,礼部搜罗朝臣的口味,专请十几位名厨做地方名菜,一时觥筹交错,吃得红光满面,众宾欢也。 几口铜鼓大锅支在空地上炖煮羊肉,武将一手抓羊腿,一手握酒尊,文臣则以春花秋月四字为题吟诗作对,这些人看起来正经,实际艺高人胆大,劝了楚愿好几轮酒。 左相黄裕正对他右下方那桌,见楚愿红晕上脸,眼光一闪,好像不经意间提一嘴:“陛下,如此良辰吉日,国师大人上哪儿去了?” 楚愿虽说没进食喝了不少,导致头脑眩晕,但也不至于不知道黄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抿了一口热茶,眼皮一撩,不甚在意地说:“不该管的少管。” 黄裕脸青一阵白一阵,楚愿懒得继续同他斡旋,再者看见那满桌大鱼大肉胃里又是翻江倒海,连虚与委蛇都奉欠。 他接了剩下几位庆贺的朝臣双手递上的酒,一饮而尽,万众瞩目下起身,朝落座的诸位一点头,漫不经心道:“吃好喝好。” 披了裘衣,楚愿快速朝外走,槐公公撑了伞在后追,一片冰凉落入楚愿的脖颈,他略一顿足,仰面伸手去接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滴。 雨滴划过帝王漂亮修整的指节,渗过指缝,抚摸他微凸的青筋。 楚愿低声说:“槐公公,朕坐得太高了,那里有些冷,外面反而痛快些。” 今时早不同往日,他一人坐在最高处的龙座上,其余人坐在他下侧,要么忌惮,要么觊觎。 他们说笑,却不是同他笑,就连交情不错的长孙尚书,在他面前的洒脱也是装出来的。 长孙尚书酒量很好,从前和他喝酒未曾醉过,昨夜却为那一番提点他的话而装醉。 槐公公大喘着气正要走来,突然之间睁大眼睛看向楚愿身后,小细嗓子喊着:“娘娘,万万不可啊!” 楚愿回头,沈斐之撑着油纸伞出现在他身后,他揭了红盖头,墨丝绾在九龙四凤冠下,未施粉黛的脸依旧美得不可方物,他将不大的油纸伞全倾在楚愿头上,伸出手指擦拭掉落在楚愿脸上的水珠。 楚愿眼眶有些热,沈斐之手指一顿,将人揽入怀中,安抚地拍着后背,温柔地哄:“师兄错了,下次师兄来早点,小愿就不用受委屈了。” 哪能这么哄…… 沈斐之奢美绝伦的凤袍湿濡了一块,楚愿难堪道:“别哄了,越哄越想哭,襟子都给你弄脏了。” “反正一会儿都要脱的。”沈斐之毫不避讳地说。 “师兄,你长得不像流氓,怎么说话比流氓还赖。”楚愿咬牙切齿,方才感动的眼泪都人间蒸发了。 原来师兄真的馋他身子! 第23章 青涩 【“万一能生呢?”】 华清池。 楚愿膝盖枕在沈斐之盘坐的腿上,水没过他的腰身,他跪坐着去替沈斐之摘绾在发丝间的金饰,掂量掂量手上的珠宝,脸上浮现出疑惑。 年轻的帝王尚不知金钗细合即是皇上荣宠之证,只疑窦他娘亲以往怎么老喜欢把这些真金实银戴在头上。 翡翠珠花和鎏金结珠装点的厚重凤冠冷落在一边,沈斐之伸手接过楚愿拆下的最后一个饰物放在池外,把人拉回暖池中,凑近去吻楚愿微醺的脸。 楚愿瞬间像灶台上水开了的小石壶,后颈被沈斐之湿润的手心抚着,说话磕磕巴巴地:“没结……结发,合卺酒也没喝。” 沈斐之吮咬一口楚愿润泽的唇瓣,弯着唇角道:“好,那现在便结发。” 从泉眼里捧出一缕自己湿漉的发,在发尾处和楚愿垂落的系了个死结,沈斐之再一抬手,便断成一个发结,塞进楚愿手心。 “待会儿散掉了。”楚愿急忙攥着发结的右手伸到池外放着,用控诉的眼神看师兄。 仿佛在问,为什么偏要在这里? 沈斐之贴近楚愿,含住他悄悄红了的耳垂,顺着吻至青年脆弱又性感的喉结,含住舔弄,再回到他耳边哑声道:“师兄之前在白玉宫的温泉就想对小愿这样,忍不了了。” 他白玉般的手向下握住青年发热的那处,沈斐之心里快意极了,他有意放缓动作慢慢看自己的宝贝沉溺于情欲之中,自己也是忍得眼皮发烫,清冷自持下藏着不可见人的渴求占有和疯狂。 楚愿闷哼一声,理所当然被沈斐之撩拨地起了反应,刺激得头皮发麻又无路可退,只能可怜巴巴地夹在池壁和师兄之间冰火两重天,偏偏沈斐之当惯了发号施令者,天生喜欢掌控占领,故而一边弄硬下面那处,一边还要压着楚愿吻。 舌尖和舌根交缠,拉出一道情色的水丝,楚愿仍旧不会接吻,青涩喘着气,他对情事一窍不通,所有经验都来自沈斐之,半推半就之后在这档子事上反倒温顺得要命,看不出一点帝王的气势。 等到性器在水中发烫,硬挺起来,沈斐之收手不弄了,反而去摸楚愿流畅的脊背和光裸漂亮的脚踝。 楚愿几欲落泪,沈斐之摸透了他身体每一寸的敏感地带,泉水好像也听从他的指挥流动,在他的背脊和脚踝作乱,欲望冲撞着他岌岌可危的冷静,扯着他的脚踝要他奔向极乐世界。 “师兄……”楚愿放开攥着结发的手抓住沈斐之的手腕,指关节泛着藕色,又因为主人的力量发白,他另一手搭在沈斐之腰间,和沈斐之对视,坦诚道:“我好难受。” 沈斐之说等下,他跨坐在楚愿两腿间,痴迷地侧头去吻楚愿澄澈如泊的眼眸,同时伸出一根纤长的指节探入后处扩张。 还未真正开始楚愿便被吮吸地半身吻痕累累,他闭着眼睛喘息,鬓角渗出热汗,水声和指节抽插的声音在他脑海里无限放大,折磨他的神智。 沈斐之今夜前已做好准备,紧要关头扩入三指还是十分轻易的,他贪恋地用视线在楚愿脸上游弋,也想草草扩入两指完事,顾虑到小愿,还是强忍着立马和心上人交融的冲动,做好了前戏。 “好了。”沈斐之身子前倾,缓缓对着血脉贲张的粗长性器坐下去,一手放在自己勃起的阳具,看着小愿的脸自慰起来。 楚愿睁开眼,咬着嘴唇不让过分的喘息泄出,他能感受到温热流动的水被他从窄小紧致的甬道挤出去,紧接着师兄的下面咬着他不放,好似沈斐之对他上面那张嘴又吸又咬,强迫他缴械投降。 “别咬,”沈斐之伸出舌尖强硬地抵入楚愿的口腔,和他额头相抵,半阖眼坐到底,耻骨碰着楚愿腹部结实的肌肉,他柔韧有余地向后仰,再朝前送, “叫出来。”他说。 噗嗤的水声在偌大的华清池回响,楚愿迷情意乱,撇开头眼神涣散,沈斐之体力极好,骑着他反复折腾,每一次撞击都是灭顶的快感。 楚愿嘴巴闭得死紧,抗拒地对他摇头,阵仗多少有了如临大敌的意味。 沈斐之抚摸他胸前的两点茱萸,揉搓着让那处挺立起来,同时依旧不停地在他胯上驰骋,攻势凶猛激烈,和沈斐之本身清冷的气质相去甚远。 “朕……啊…朕,你别、”身体荡漾上升了奇怪酥麻感,从楚愿的脊椎骨一路攀爬到他的头顶,他有时觉得自己下半身被沈斐之占据,有时又觉得沈斐之是在侵占他的灵魂。 沈斐之似有所觉,腰肢一上一下,随着他汹涌的高潮律动,楚愿刚打算推开他,怕射在里面于他身子有损,沈斐之倒是如磐石,叫他一个凡人怎么推都不动如山,头回便都射在他师兄里头,沈斐之则是在他射时也一同泄了出来。 楚愿把脸埋在沈斐之肩头,小声埋怨:“你干嘛?” 沈斐之牵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小腹,声音在一片湿滑中好像也变得粘腻:“万一能生呢?” …… 出了华清池,口出狂言的沈斐之又软硬兼施逼着楚愿来了两次,檀木床吱呀作响,每每让楚愿以为这床榻要和自己一样散架,连御前侍卫都红着耳根走远了,宫女更是落荒而逃,逢人便传陛下孔武有力,床上功夫了得,惹得少女又是一片思春。 三日后,不得已用胭脂铅粉遮掩身上红痕的楚愿嘴唇红润地坐在了御书房,更是坐实了这个谣言。 路途遥远的国师恰好回宫禀事,不知怎么就在大街小巷里听到了这个小道消息,坐在楚愿面前脸都涨得通红,还有点意外的娇羞。 喝了不知道多少沈斐之特意烹饪的鹿茸汤的楚愿无欲无求地披着奏折,随口问他:“昆仑如何?” 顾沉绪收起自己见不得光的心思,正色道:“昆仑山不久前便塌了,我派人去最近的村子里问,一个樵夫说他有天准备去山脚砍树,那山顷刻间便在他眼前毁于一旦。” 楚愿停笔,抬起头有些诧异地问:“天灾还是人为?昆仑有人活着出山吗?” 昆仑门上的都是修仙之人,山塌了应该也不至于死人。 顾沉绪深吸一口气,面有难色:“都死了,樵夫说他抬起最近的一块小石,见到了一具尸体便跑走了,回头他和村里人商量说要去挪点山石,种点地,一挪就挪出来了十几具尸体,全部穿的是昆仑门内的弟子袍。” 楚愿的心跳陡然变快,他已经猜到顾沉绪要告诉他什么结论了,“但他那天见到了我师兄。” 顾沉绪:“但他那天见到了沈斐之。”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楚愿沉默半晌,捏着笔杆道:“此事不要声张,我来查。” 顾沉绪点头应答,见陛下还有话讲,开口便问:“陛下,怎么了?” “以后不要直呼我师兄的名讳,”楚愿笑笑,“他已经是皇后了。” 第24章 枇杷汁 【他偏要说,人活在世上本就是很混账的事情。】 新燕衔泥筑巢,东风和煦,风和日丽的日子人应当心情美丽,楚愿却不太欢喜。 春意浓,可那春困像瞌睡虫一样钻进人的袖口,播种,发芽,叫人懒怠。这种懒怠似乎有一种隐秘而伟大的力量,让最勤恳的朝臣都被俘虏,明目张胆在他眼皮子底下脑袋一点一点地给他磕头。 楚愿本想约几个睡得最起劲的人入宫提点几句,从二品礼部侍郎巴巴地凑上来讽谏,语调铿锵,三句话不离复兴旧制,譬如近在咫尺的寒食清明就该连着休沐七日。 “陛下,您可知揠苗助长?”那侍郎眼底青黑,精神不佳,许是理事过劳,难有闲时休憩。 十日一休沐,楚皇定的休沐日实在有些难为人。再加上帝王勤政,动不动就传人入宫商量这那,俊脸一板,脾气不知怎的也悄悄见长了些。许是被那煞神皇后惯的,官员私底下也是众说纷纭。而那煞神皇后就在一边冷眼看害得皇帝加班加点不得安眠的朝臣,闹得不少朝臣惊吓得脾脏都虚了,白发也出来几根。 这么一看貌似只有楚皇还能容光焕发,风采斐然,泰山重压倾倒在他肩头也不改他明朗如日初升,谈吐如兰,总觉得这人压不垮也不会老。 楚愿许了礼部侍郎的旧制复兴,又准了祭祖从简的谏论,眼下实在没有财力大办祭祖典礼,还不如让朝臣回家尽孝,扫墓祭祖,做个顺水人情。 祭祖典礼了事,楚愿闲来无事便和沈斐之换了常服出皇宫瞎逛,遣走了护卫,两人执手漫步长街,惬意闲适。 天高云淡巷子深,长街无人识得帝王长相,因而仍旧是鲜活流动的。 楚愿盯着几米开外摊点上明黄的枇杷果发呆,难得生了鲜见的口腹之欲,他刚想和他师兄说去那处瞧瞧,迎面跑来一个小孩打断了他。 那小孩侧脸仰头对着他的脸出神,腿脚一绊,衣上缝补的兜沉甸甸地下坠,手上一个脱力,拿着的三根糖人便歇菜一根,蒙了灰尘掉在地上。 楚愿顺手扶他一把,那小孩还赤裸裸瞧他,左边的脏手往裤腿上蹭,攥着另外两根糖人骨碌碌站起来,讷讷道:“你生得真、真”,小孩冥思苦想,大胆地扯着楚愿的衣袖道:“真标致!” 小孩子尚不知情爱,却是已能分辨美丑之别的年纪,眼前这个公子显然是美中极上乘的人。他浑然矜贵,上好的绸料为他做了黑衣,腰间配玉,墨色的发丝未束,身姿修长匀称,眼尾稍垂,好似天生便温和,眼神明亮清明,唇角微翘,对他展示十足的耐心。 楚愿失笑,道声谢,又叮嘱道:“下回慢些。” 换做他小时候,掉一根糖人少说也得一个人坐在榻上默默难受半天,毕竟糖人害人牙疼,不能多吃,就那么几根都当个宝贝疙瘩,得慢慢品味。 小孩抓着他的衣角瞧他白皙的脖子印了几个青紫的痕迹,问他:“你爹妈也揍你吗?可是怎么打你脖子呀?我还说长大后爹妈就不管我了呢,你长那么大你爹妈怎么还揍你?” 楚愿怔了怔,有些懊恼。 他这脖子上全是沈斐之的功劳,晨起那会儿沈斐之替他绾发髻,绾好了这人端详了几下就把他按在檀木椅上弄了半天,发髻也弄乱得乱七八糟。一来二去他便索性披着长发随沈斐之亲他咬他抱他摸他,彻底通晓了休沐日的真谛。 放旷率性好是好,就是该遮掩的盛况忘了遮掩。 楚愿脸上发烫,不自然地转移话题:“你还不回去吗?刚刚好像听见你娘亲唤你。” 小孩注意力霎时被转移,松了拽住楚愿衣裳的手,机警地环顾四周,带着两根金黄发亮的糖人一溜烟跑了。 方才不吭声的沈斐之握着他的手指收紧,楚愿拿指腹蹭蹭这人冰凉的手背,也回应着收紧了手指, “好了师兄,我们去买枇杷吃好不好?” 沈斐之幽幽看他,一下失了和小孩争风吃醋的劲儿,牵着人的手往小商小贩那儿去,轻声细语道:“枇杷性寒,对你身子不好,只能吃一个。” 楚愿悲从中来,觉得自己比小孩还不如,据理力争道:“那小孩都能吃三根糖人呢!” 沈斐之抿唇浅笑,眉梢眼角都是宠溺之意,他用指尖抚过楚愿的耳垂,如愿得到这人身子的微颤,“那就吃三个。” 楚愿只觉被沈斐之当场调戏,头皮都发麻,红着脸把脸撇到一边:“不吃了,你又欺负我。” 意识到自己行为过于幼稚,楚愿绷着嘴垂下眼不说话了,他明知道沈斐之为他好还这样耍小性子,不管对谁,这种行为都该为人所不齿。 倒打一耙不该是君子所为。 沈斐之捧着人的脸,叫楚愿和他对视,清浅的瞳孔里只倒映着他的脸, “小愿,我是在欺负你,你当然可以生气。” “你喜欢枇杷,师兄每天给你买就是了,只是不能多吃,你畏寒。” 沈斐之性子清冷,平时话也不多,可是在他面前总会多说几句。 楚愿下巴埋在沈斐之合拢的掌心里,缓慢地眨眼,说:“太一,我想亲你。”- 轮转轩。 精美玲珑的金光紫木削尖脑袋盖成了皇城最大的茶楼——轮转轩。轮转轩正中央供了尊神像,正正好好这神像和昆仑门那尊黄金神像如出一辙,头次进来属实惊到了微服私访的楚愿。 此茶楼来路不明,休养生息期间民众勤恳种田养家,凭空来了个富贵人家置办茶楼,初始让楚愿百思不得其解,派人偷偷查这轮转轩背后的势力,怎么说就算揪出来是个从昆仑山里逃出来的弟子他都能理解,否则他还真不知为何会有人供奉无情道的帝君。 再者,这轮转轩的轮转二字味道可不好。他恰好读过一卷书,书里记载阎罗王有十位殿下各自有一法号,其中第十殿的阎王法号为轮转王薛,主管鬼魂善恶判定、往生投胎、一切活死物的寿命。 他不知为何对这个轮转轩印象不好,仿佛王朝气运也是团活物,被这轮转轩的主人主宰,可这茶馆偏偏做的全是好事,待百姓极好,乞丐可讨食,早晚赠茶水,还有几个彪形大汉行侠仗义,替弱小去恶霸家讨正义。 这种行事又迅猛又毫无道理,不分日夜拼命对大晋子民示好的行径简直就像是被人按脑袋逼着做事儿,不做马上就要掉脑袋。 有机会楚愿很愿意和这轮转轩的主人斗智斗勇一会儿,可惜他暂且没这个闲情雅致,加之这茶楼未曾犯事,他便不再多管闲事。 这会儿青年正斜倚着这玲珑茶楼的宽大木窗,头微倾侧望着茶馆牌匾下那一寸熙攘的空地,黑衣劲装利落勾勒出腰线,青丝从修长的脖颈垂到胸膛,遮挡住颈子上不能见人的玩意儿。 沈斐之端坐在这茶馆上房的禅椅上,向店小二要来一只铜勺、一盆净手水和一叠细碟,专心致志地在那儿用勺柄剥枇杷皮,拿仙剑的手改行和枇杷较劲。 楚愿见底下有个蓝衣大褂男子抬头望他,便从窗台上下来坐到沈斐之对面的座上,沈斐之分心抬眼看他的空当,和他相约的蓝衣大褂男子已到厢房外。 门未上锁,他的下属撩袍要跪,楚愿起身制止,方伸手要扶这人,这人眼珠一提,往楚愿后一看,哐当一声直接把头砸地上,变相拒绝了楚愿的搀扶。 他哪敢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叫皇上有一根手指碰他?照宫里传的,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爱卿请起。”楚愿把手收回来,无奈地坐回位上,沈斐之依旧低头剥皮,边上的细碟摞了几个剥得完整美观的枇杷果。 这人将手上落的灰抹在膝盖的衣袍上抹了两下,谨慎地作揖,起身拿眼先虚虚瞄一眼楚愿边上的人,再拱手道:“陛下,但请吩咐。” 两人约在茶馆为的是黄裕结党营私一事,这块地儿掩人耳目,且个把月前这位老先生不在朝堂的眼线人物便时常光顾此地,不会引人怀疑。 “老地方接应,几日后朝会找人参他几本,之后朕会将这些臣子接进宫里接待,加重守卫,对黄裕亮明朕的态度。”楚愿腰侧抵在木桌上,手肘随意放在桌沿,自然而然地看着面前的老先生。 老先生一点头,是明白的意思。 楚愿不疾不徐地说:“朝堂就缺那么几个敢说话的人。谏官上有老下有小,虽刚正不阿,却也怕黄裕位高权重,心狠手辣。我今气让你来便是要告知他们,他们的嘴不会被人捂住。今日不会,将来亦然。” 老先生默叹,抖抖石色长袖,面露惭愧:“陛下本不该遭受这般委屈,臣以为陛下还是趁早斩草除根,否则奸臣当道,治世将乱。” 青年提起嘴角微笑,右手捧起桌上的釉白青花瓷杯,杯中茶水已温,是沈斐之半柱香前沏好的,他啜饮一口,“朕知晓,爱卿莫要自责。” 老先生再拜,退去。 人刚走,沈斐之正打算放下勺子,那木门咯吱一响,顾沉绪抵着门缝一推,利索地钻进房内,嘴上还喊着:“陛下——陛下?” 沈斐之再度抓起勺子,掀起眼皮凉嗖嗖地剐一眼携着白毛拂尘的国师,楚愿缓慢眨眼,沈斐之便收回眼神,剥枇杷的皮剥的汁水横流,活像在慎刑司里掌刑。 顾沉绪脸部僵硬,无处安放的手去扶脑袋上的道冠,隽秀的脸仿佛要裂成几节瓦砾。 这人大步一跨往楚愿边上凑,两眼都住在楚愿身上似的,当边上没人,还很没规矩地越过礼数,不知天高地厚地凑近了帝王,故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陛下,事关王朝气运一事,臣近来夜观天象,那象征气运流转的北斗七星被一片乌云刻意笼罩,臣斗胆猜疑,那天上的神仙知晓你我想逆天改命的伎俩,不让臣瞧呢!” 顾沉绪惯用的梨花香纠缠着衣角向楚愿扑来,楚愿睁眼半仰下颌和弯腰靠近他的国师对视,黑白分明的眼珠一动不动,手撑起下巴,缓慢道:“那国师以为,乌云下我大晋又该何去何从?” 神仙和他作对?这事儿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按那些修仙之人清心寡欲,什么事儿都不掺和的性子,升仙之后也不该性情大变,变得多管闲事。 难道他碍着谁了?楚愿眉头紧锁。 “臣以为我朝气运该是往好了方向发展,前几日臣在监天阁时那七星亮如白昼,分明是吉象之兆。”顾沉绪摩挲自己的下巴,似有所察,侧脸瞥了眼冰冷如霜的皇后。 皇后低头做事,面无表情的脸和不情不愿的隐忍是沈斐之近日学会的头等大事。 他不喜欢他的宝贝每日被人团团围着,看着,话说回来,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放任自己心爱的宝贝被旁人觊觎呢?谁又不想整日贴着盘着自己的宝贝过活呢? 沈斐之最想。可是楚愿有自己要做的事,他必须忍耐自己变态的爱欲,因为这样他的宝贝才会开心,才能快乐。 “你且看着,往后有变动再来知会朕。”楚愿纳闷,既然是和他有过节的神仙,总归先得和他认识。 再者,他又没做过逍遥神仙,只能是从前认识的修仙之人成仙后来和他秋后算账。应该是算账,这么阻碍他当皇帝,总不能因为是恋慕他吧? 他想了一圈认识的修仙者,也没见有哪个有升仙的希望。最有可能的成了他的皇后,整日钻研他,给他鼓捣吃的喝的穿的和用的,乐在其中,连自己本身干什么都忘了。 他劝了沈斐之好几回,还专门给沈斐之看了几次据说灵气蓬勃的地儿,有助修炼。沈斐之似乎对修仙失了兴趣,一心在红尘里抱着他打滚,满心满意都是和他做那些痴男怨女爱做的事儿。 “你退下歇息吧。”楚愿扯回思绪,很快释怀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 咣当一声,铜制勺子砸在细质的瓷盘上,沈斐之垂眼没什么表情地迎着出门的国师,他比国师高上些许,经年累月练出的身姿也更为挺拔有力,不似顾沉绪像根弱质的扶风弱柳。弱柳后脚跟刚出房门,后脑勺就吃了个闭门羹。 楚愿撑着下巴强忍笑意,好整以暇道:“皇后好凶。” 沈斐之端了剥好的枇杷果,放在离楚愿最近的桌沿,手搭在他肩上,弯腰认真用指尖抚摸楚愿的眼睛,楚愿的睫毛色泽浅淡,微笑时候眼睛会缓慢地眨动,因而睫毛总会上下蹁跹,像一只纤细敏感的蝴蝶,总会被一些人的话语不慎惊动。 “不凶你。”沈斐之收手,净了手后拾起一个剥好的金黄枇杷递到青年嘴巴,楚愿抬头看着他,张嘴乖顺地咬饱满多汁的果子,枇杷清甜,甜味顺着舌尖渗入舌苔,他没忍住多咬了一口。 沈斐之:“还有,不急,当心咬了自己的舌头。” 楚愿听了这句话颇觉最肉麻的甜还得看他师兄,太倒牙了这话一句接着一句的。他伸出食指戳了戳沈斐之,合理抗议:“师兄,我早就不是十岁小孩了。” “你昨晚吃红烧肉咬到自己舌头,偷偷转头抹眼泪,师兄都瞧见了。”沈斐之另一只手顺着楚愿柔软顺滑的发捋下去,捏捏楚愿的后颈肉,“夫君。” 沈斐之清冷的声音一板一眼喊他夫君的时候会又轻又慢,他总这样示弱,这会儿也是。好似在告诉楚愿,你当然不是十岁小孩,你是我的夫君。 所以我疼你爱你也是应当的。 嘶——还是好、好肉麻,楚愿想,又想到自己昨夜咬到自己的愚蠢行径被人发现了,面子上挂不住而泛出羞恼的神色,他咽下最后一口果实,企图用咀嚼回避话语,沈斐之却不拿了。 “明天再吃,吃多了受凉,小愿乖。”他师兄伸出手要去盆里净手,楚愿那一刹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拽着他师兄的手腕,凝神于他指尖上清透甜腻的明黄色枇杷汁,红唇微张,将师兄指尖含进温暖湿润的口内,舔去师兄手上的枇杷汁。 他本意只是想再吃一口果子,沈斐之说到此为止,恰好他眼神落在他指腹残留的汁液,不禁口舌生津,意识还没来得及制止自己舔舐掉枇杷汁的冲动,行为已先一步占了上风…… 救命。我这是在做什么? 楚愿张嘴想解释,身子向后靠,还没胡诌出点缘由,沈斐之按着他身后木椅的靠背,把楚愿圈在他怀里,俯身吻了下来。沈斐之的吻难以描述,楚愿有时很怕这种铺天盖地,好像要将他的唇舌吃进身体里的吻,有时不。 沈斐之吻完,侧脸贴着楚愿的,楚愿可以确信沈斐之喜欢这样肌肤相贴,兴许能上升到对他本人有一种天性的渴求。 “不要了。”楚愿朝沈斐之贴着的方向转脸,肌肤相蹭激荡出一层心上的涟漪,他还是不吃枇杷了,坏果子害他丢人。 ……好了,果子也不坏,枇杷果挺好吃的。 沈斐之蹭蹭楚愿滑嫩白皙的肌肤,悄声问:“不要亲了还是不要吃了?” 楚愿脑门儿都嗡嗡,真不知道是他师兄短短时间变得油腔滑调还是他思想不正,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怪异呢? “当然是不吃枇杷果了!”楚愿破釜沉舟,憋出那么一句。 沈斐之轻声笑笑,起身再度洗洁了手,拉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小愿上了茶歇特供的贵妃榻。 楚愿知道这是要叫他午睡,沈斐之乐于给他安排休息时间,上午伏案久了也要拉他出去走走,照沈斐之这么看,两人站在御花园里接吻都比他一直坐在一个地儿一动不动强上千百倍。 他刚坐在软塌的铺上,沈斐之忽地开了个话匣子,“你们方才说王朝气运,我倒是知道个办法。” 楚愿倒是知道他和别人在离沈斐之那么近的距离聊什么都会被他知道,这也无所谓,沈斐之不会害他就是了,只是他也不知道沈斐之会向他提起这件事。 于是他明显地一愣,笑了笑,也不深入话题:“是吗?” 楚愿自始至终没有向沈斐之提过这事儿有一个原因就是沈斐之从小接受的观念应该都是不干涉凡间一星半点的说法,楚愿不抱任何人为了他改变自己的希望,也懒得花时间求人。 求人是下下法。 “五毒山下镇了个上古法器,相传是名不见经传的无极帝君天生赋有的,神通广大,倘若拥有这法器,可以实现自己最强烈的欲望。”沈斐之看着他,说故事也语调平平,毫无起伏,“据说通往五毒山的路艰难险阻,大罗神仙也会法力失灵。” 就是这么普通地叙述自己的见闻,还是叫楚愿感到一丝不对劲,沈斐之不至于撒谎,他对自己从不说谎,可问题就在这儿。 沈斐之恍如在讲一件亲历的事情,但他又确实在昆仑门前一直在沉渊潭做自己的天骄之子,不该去过这种鬼地方。 荒谬。 “实在不行再说,宫里宫外情况你也知晓,我走不开。”楚愿弯着眼睛开玩笑,“要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得先选好太子才是。” 生该是生不出来,选总能选一个。 去那九死一生的挂地,进去容易出去难,他怎么也要找到值得托付江山的人选才能走。 沈斐之便不再提这事儿,他帮楚愿脱掉外衬,唠家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对他说:“还有黄裕那件事,师兄也可以帮你。” 要说楚愿刚刚只是一愣,现下便是一瞬间神经紧绷,想起昆仑山无故崩塌,昆仑门满门惨死的事情。 他不禁沉默,谈及昆仑门,他早就忘却了所遭受的冷眼和疼痛,只是又想起为他炼制驱寒丹的何钦和他偷偷恋慕的六师姐。 楚愿很不愿意相信沈斐之杀了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如果是真的,他……他会愿意相信他师兄真的入魔了。 这很混账,可是你若是让楚愿说句公道话,他偏要说,情爱是件很混账的事情,战争是件很混账的事情,君臣是件很混账的事情。以此类推,很多事情数不胜数,你早就不能用理智衡量,用感情清数。 他偏要说,人活在世上本就是很混账的事情。 第25章 瓮中捉鳖 【你生得不错,想入宫选妃吗?】 雨后生百谷。 谷雨后春天几近尾声,戴胜鸟从桑树上振翅远飞,垂钓老翁也倒腾掉身上的麻草蓑笠,夏意渐浓,热气从细砂砾的黄土地蒸腾上来。 皇宫屋檐飞脚遮掩了大部分日光,日头最浓时殿内还存留几分寒气,遑论夜里。 楚愿是个贪凉怕热的主,洗漱后甩了小船状的红色重木底鞋,换了柔软的绸缎鞋,穿着沈斐之新给他做的玄色仙袍在御书房翻阅水利古籍。 他一目十行,视线像织布的灵巧梭子,随性跳跃,食指中指轻轻夹着纸页,不到一会儿便翻了,跟玩似的打发时光。 难得闲暇,楚愿浑身犹如被暖阳洗涤过,习惯利着的锋芒也一一收敛,软乎了劲头,像只餍足的小猫,懒洋洋打几个哈欠。 “小愿今日心情很好。”沈斐之落笔勾勒好绢布上懒怠散漫的青年帝王,抬眸淡淡道。 工笔丹青讲求浓墨重彩,沈斐之用色清淡,仅黑白二色却极出色巧妙绘出心上人的无双风采。 楚愿双手合上简牍,慢慢悠悠将视线探向案上的画,眼睛一张一合,好像代替主人在说话,“确实不赖。” 他给黄裕布了个天罗地网局,四处收集好他结党营私以贪利的证据,犄角旮旯里附庸小人物做的好事也给刮搜出来,连夜送给几位谏官过目。 范大将军听他号令,有意练兵示威。朝中官宦也逐渐知晓楚皇的态度,也不敢再依附这反叛的丞相大人。 楚愿连换掉一批血后的下家都已选好,古来贤明皇帝莫不求贤若渴,他也亦然,长时间和黄裕的斡旋叫他失了原先的心慈手软,对黄裕赏识的心思也淡了。 黄裕并不想造反,他原意是联合官宦架空清官一流,朝堂之内再无喉舌,他一手遮天,届时荣华富贵皆入瓮中,他也便能安享荣华富贵。 这和夺过蛮夷的刀重新挥向无辜百姓无异,楚愿想,黄裕那么喜欢在瓮中敛财,那他就瓮中捉鳖。 眼见马上到收网时机,楚愿也便喜形于色了。他利索地放下简牍,瞥到沈斐之这些日子不知道第几副关于他的工笔画,当下轻快的情绪微妙一转,陷入沉思。 不久前沈斐之同他说要把画他的都挂在荒凉没人气的乾宁宫去。当时他没想太多,应得很是爽快,随口说道:“有多少裱多少。” 如今他师兄这作画的兴致这般高,一天好几幅。那乾宁宫也没几面墙,想来再这么画下去满墙都是他自己的脸和身体,甚是诡异。 再加上槐公公通风报信,说他上朝时皇后独自乾宁宫对着一墙的丹青画喝了两个时辰白毫银针茶。“娘娘看那画眼都不眨一下的!陛下,娘娘可是爱煞您了!”槐公公添油加醋,侃得眉飞色舞,除去刻意讨好外,也有好几分惊诧。 谁看不出来皇后爱惨了皇上? 帝王英勇救世人于水深火热之中,惹仙家公子倾心,仙人为爱坠落凡尘,甘愿替帝王洗手作羹汤的话本都在世面上翻了几翻。 说书人每日就巴着宫中置办物品的那几位能够说几句宫内那两位的事儿,好有故事编造。 ……罢了,随他去吧,楚愿拧眉,反正他师兄也不愿意一个人住进去,放着也是放着。 “还看书吗?”沈斐之放了笔,垂眼伸手帮楚愿整理好披散的发丝,将他绸缎般浓黑的发捋到耳后,轻轻吮咬了一口楚愿釉白的耳垂。 耳边小幅度的暧昧水声无限放大,楚愿被人扼住命运的咽咙不得动弹,他收回东想西想的心思,下颌微紧,眼睫颤动道:“皇后,注意仪态。” 沈斐之坐直身子,和帝王同样样式的玄色长襟一尘不染,未佩冠,以素色簪子绾起的青丝垂回窄腰后,他唇角上扬,忽略注意仪态四个大字,径自握住楚愿的手,“该吃些东西了,师兄给你出宫带些你爱吃的龙井坊茶饼回来。” 楚愿一脸难色,很难为情,他不想出口提醒沈斐之,他们用过晚膳后去湖心亭那儿下棋时沈斐之就给他弄过小食吃了。 当时棋盘摆在正中央,他师兄坐在对面,三脚青铜鼎摆在他边侧,鼎中三转菜色,有菠萝古老肉、东坡肘子、椒盐排条,叫他很是困窘。 楚愿下一步棋,轮到他师兄走棋,师兄棋风柔冽,乍一看每一步都能花上好大会儿,优柔寡断得紧,落子时却能看出他棋艺的高明之处。 最高明的地方就是这人想棋时候还要叮嘱他多吃些,说他晚膳吃得少,现下再不吃,睡前还要吃,搞得楚愿大惊失色,在沈斐之想棋时专心和几筷子肉奋战,最后输了心理战,错了几步棋。 “师兄,我真不饿。”楚愿蹙眉抗议,沈斐之这么个养法真叫他摸不着头脑,老叫他吃,吃吃吃,他吃一天了! “小愿,昨夜……师兄用手心摸了,你的耻骨还是突得师兄心疼。”沈斐之抚平青年蹙起的眉间,盯着楚愿瞪得轮廓稍圆的眼,坦然道:“你日夜操劳,比之前瘦了好多。” 日夜操劳……这话他他他还好意思说?是谁一到晚上忒不老实?那手都不知道要摸到哪儿去了! 他腰眼那儿现在可还留着乱七八糟的痕迹呢! 后颈和脸颊生出热意,楚愿背地里咬牙生气,云淡风轻地转过脸,一把将被揉得热和和的手从这不知好歹的人掌中抽出,压着气儿宣布:“你去便去,我要看书了。” 青年葱节般修长几至苍白的手指从桌案上数到第五本,准确抽出下一册要看的农书,纸张流转,他长眸垂落,下睫毛在烛光间打下一小片阴影,好像要与空中透明的灵质合二为一。 “好。”沈斐之沉静地看着青年,用他能够一心多用的心神笼罩青年,用毕生的理智克制体内全副魂魄贪婪,用冷静浇灭热烈不死的躁动。 他分明知道眼前这个人属于他,只属于他,可是还不够。 从他知晓这是上千万年来他离小愿最近距离的一段时间后,他便难以容忍,恨不得立刻将人绑走,带到沉渊潭,关进九重天,或者随处寻一个深山老林。 只他们二人。每日就做最亲密无间之事。 可是他的小愿不是这样,他心系苍生,迷于政道,以天下为己任。 他独立、果敢、有勇有谋,他有蓬勃生机的野心,超乎常人的耐心和胜券在握的信心。 小愿到底和我不一样,沈斐之想,他缓缓吐息,平复心绪,“小愿,师兄一会儿便回来。很快。” 沈斐之起身,弯腰在楚愿光洁的额头上珍而重之地落下一吻,暗玄色衣角拖曳在地,姿仪秀美的皇后沉潭般的墨眸闪烁出些微的金光。 再出现在宫殿转角时,皇后脚步无声,眼神毫无温度,趋于虚无,这目光恍若落在前方,又好似空无一物。 晚风拂不动他玄色的衣袍,华美宫灯照不出他的影子。 他苍白的手捏着一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梅枝,金眸冷清,顷刻间,干枯的梅枝化为一柄渴血的铁色重剑,长剑铛铛鸣叫,鸣声回荡在死寂的巷道。 他若愿意,这柄长剑可以为楚愿斩尽天下人。 他当然愿意- 左相府。 实木外砌的相府隔绝众人视线,高墙睥睨,沈斐之目不斜视,径直穿墙而过,诺大的院府果然不像外表那般穷酸,相反,穷奢极尽。 玉瓦金砖横亘在外,娇美女郎在内,香波环绕。夜色浓重,薄雾四溢也挡不住右相黄裕猥琐下流的调笑声, “哎——小美人,你往哪儿跑?你呀你,逃得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吗?哈哈哈哈哈让爷好生摸摸你……臭婊子!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沈斐之古井无波的眼无丝毫波澜,手中的剑纹丝不动,他旁若无人地路过大惊失色的管家,忽视这人惊慌失措的叫喊,从大敞的翡翠门进了黄裕所在之地。 只见那满脑肥肠的右相大人衣冠不整地瘫在一大块虎裘毯子上,死死掐住一豆蔻少女的脖颈。 那少女如濒死的天鹅,被猎户扼住纤细的长颈,娇小的身躯抽搐,瞳孔涣散,破旧的素衫剥了半茬,圆润白皙的肩头上印着几个紫黑的牙印。 黄裕抬头,眯着眼阴鸷地笑,眼神有意无意上下扫射站在面前的人,不怀好意几个字就差烙印在臃肿肥腻的脸上。 他一把踢开早已了无生机的少女,坐起身来,两手按在肿大的膝关节,斜咧着嘴嗤道:“早先听闻皇后娘娘仙家门第,与众不同,今日倒是叫微臣开眼了,后宫规矩对娘娘而言是摆设,微臣家中的广梁大门对娘娘来说,原来也是摆设。” 沈斐之勾起嘴角,扯出嘲讽意味十足的讥笑,眼眸中的金色愈发浓重,“摆设?” “你说你的耳朵吗?”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黄裕沉脸的瞬间,方才还在他手中的铁色重剑精准砍断了歪嘴笑的右相的肥头大耳! 鲜血从断耳处喷涌而出,裹了一层血浆的重剑飞砸在地,黄裕痛呼一声,忙捂住左边的伤口,双眼怒视木地上属于自己的器官,气喘如牛。 “沈斐之!你别欺人太甚!”他红血丝遍布的眼珠暴起,汗如雨下,将锦衣华服浸得臭如老太太的裹脚布, “来人!来人!”黄裕边呼救边手脚并用爬到后侧,声音明显不如先前那般中气十足,“有刺客!救我!” “不仅你的耳朵是摆设,眼睛是,脑子更是。”沈斐之皓腕高抬,俯视在地上王八爬的丞相,语调平平地叙述,“听人说你豢养女眷,找得还要和陛下长相起码有三四分像的是吗?” 重剑倏地腾空,未饮饱血的剑刃朝下,兴奋而渴求地战栗。 “你配吗?”沈斐之冷淡道,“我一直没杀你是因陛下布局不易,也为杀鸡儆猴能让他树立皇威,如今于陛下而言你已是弃子,他为你做的蠢事劳心劳力许久,我每每看到都对你多恨一分。黄裕,你早该上路。” 随着主人的一声令下,重剑剑身犹如被屠夫灵活操纵,剔骨削肉,血流成河,活人却尚未死去,意识清醒地承受凌迟般的酷刑,犹如烤架上的活羔羊,哀嚎,痛吼,哭叫。 美貌少女的尸首正好一边,她死不瞑目,眼神呆滞冰冷地看着备受苦痛的黄裕。 腥臭味挤散了少女身上的馨香,罪恶枕于宣判台上。 沈斐之收了法术,重剑酒饱饭足跌倒在旁,半死不活的黄裕疼得生不如死,挂了几筷子肉的骨臂强撑着往外爬,空洞的眼注视着门后闻声而逃的仆从,泛黄的污秽牙齿咯吱作响。 沈斐之像猫折磨腻了股掌之中的硕鼠,事后反而兴致缺缺,擦拭起手上不存在的鲜血来,“你放心,我暂时不会让你死,我只是来出口气,你当然要留给陛下杀。” 小愿已经精心为黄裕设计了死局,就等弹劾送他上断头台,他当然不会叫黄裕真的死了,只是小愿近来食欲不振,腰都要瘦一圈,他忍不了,来出口恶气。 “左相大人,用槐公公的话来说,”沈斐之把帕子烧了,火光映照着他无法克制上扬的嘴角,和比最坚硬的金刚石更璀璨的金眸,诡异中透露出几分病态。 他缓慢而残忍道:“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阴森的红灯笼高挂在右相府府门外,鬼火飘摇,黑白无常守在府门口,跪在门边迎传说中的长生帝君出门。 “恭迎帝君。”两小只索命鬼齐声喝到。 沈斐之压根没搭理他俩,他收了冷漠的神情,眉心微蹙,近乎有些焦虑。 尽管使了清洁术法,按理来说已是气味全无,他仍担忧一会儿给小愿带饼会沾染上不干不净的血腥味,倒了小愿的胃口。 他脚步匆匆地拐到最近的一家驿站,包了一间房,准备清洗几遍身子再去龙井坊买饼。 黑白无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封死了嘴,穿过高墙准备去收了被帝君处死的凡人。 不料,方才还死无全尸的凡人竟然完好无损地倒在地上,鼾声震天! 黑白无常均是一叹气,悠悠飘到下一家收魂,帝君这枯骨逢春之术稀罕至极,三界内的牛鬼蛇神只要留了一根毛发,帝君都能叫它们起死回生,他们这种无名小辈还是离帝君远一点为妙- 翌日清晨。 杏春端着银盆朝左相大人的寝宫走去,今日轮她伺候丞相,她脚步畏缩,盘算着怎么能顶快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男人手中最快脱身,正走到门口,杏春想咽口口水再跨门槛,一抬头,平日只愿睡在三层豹绒毯上的丞相竟躺在地上,睡在一片血污之中。 杏春失声尖叫,水泼洒在地,顺着地势流向血迹最为浓厚处,黄裕霎时睁开血色的眼,诡异地对丫鬟咧开嘴,疯了般地问:“我死了吗?” 杏春寒毛直耸,春花般的面容因惊异而扭曲,吓得连挪腿的意识都失去,那黄裕登时爬起来,魔怔了似的狂笑,他冲到杏春面前,勒住她的脖子,狞笑道:“他怎么可能杀死我?我这丞相府到处都是请高僧布的杀阵,他一个破修仙的怎么敢杀我?” 杏春不住摇头,勉力道:“大……大人冷静,马……上要早朝,大、大人,莫耽误了时辰。” 黄裕表情阴森,撒开手来,他前些日子刚收到陛下找人弹劾他的消息,另一个暗线又说他踢到陛下的铁板,叫他早逃为妙。于是他寻得道高僧在府中布下天罗地网,藏了几十年的口粮,准备撒手不干,在府中颐养天年,可昨夜分明是告诉他,他若真是无所作为,才会无辜惨死! 黄裕哼笑一声,捏着杏春娇嫩的面皮,道:“你生得不错,想入宫选妃吗?” 杏春因窒息而呛出的咳嗽戛然而止,喜事从天而降,她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傻眼半天才连声答应。 黄裕高深莫测地瞅了小姑娘一眼,自言自语道:“就算到死期又如何?士可杀不可辱,我就算死了也不让他们好过!” 说罢,他钳制住杏春藕段般白细的手臂,无视她惊惧的眼神,狂笑道:“不是感情好吗?还为皇帝做这做那,我偏要拆散你们!你叫什么?到时候你给我去选秀,我就不信皇上能不立妃嫔,不要子嗣,等到后宫人一多,他失了宠,我定要叫他不得好死!” 杏春刚泛起红润的脸霎时变得惨白,正热的时节她却呼出了一口白毛寒气,泪意渐浓,她却死咬住下唇,生生逼退了泪意。 她拉起嘴角,杏眼弯成月牙,梨涡浅浅,眼角却飞扬不起来,身段和相貌一等一的大美人,笑得却比哭得还难看。 第26章 谁主沉浮 【轮得到别人来评说他?】 旭日东升,曙光浸染威严庄重宫阙的重檐飞角,金黄琉璃熠熠生辉,一如蓄势待发的王朝纤尘未染。 手持重器标枪的禁卫军立于政殿前,神情肃穆,宵光打在高大如城墙的士兵的臂膀上,石砖上倒映出魁梧的长影。 楚愿负手站在乾清宫外,下巴半抬,无声端详殿宇上正大光明的牌匾,薄光渲染后偏淡褐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在极端冷静中他好像能变回以前那个需要仰头才能勉强看清牌匾的小太子。 小太子年幼早慧,深得帝王器重,彼时他身着水蓝色缎袍,费力抻着脖子也不见父皇像宫里的阿嬷一样抱着他去瞧那块厚重坚实的匾子。 父皇姿态已老,却依旧精神矍铄,双手背在身后,缓声问他:“愿儿,来日你为君主,你守得住这个牌匾,守得住你的心吗?” 帝王年事已高,年轻时马背定江山的荣光不再,眉眼之间疲惫可窥。 “朕早就不是原来的我了。”父皇感慨道,他笑着拍去楚愿肩上不存在的灰尘,身影逐渐融入如幕如烟的晨色中。 先帝乃大晋开国皇帝,为稳固朝纲,一改其举世闻名的宽仁风范,手段阴毒乃至于变态地解决掉朝中蒙蔽天子、干预朝政、卖官鬻爵的佞臣,令朝臣闻风丧胆,更有御史嗤之以鼻,说帝王言行不一,打着正大光明的贤君幌子行小人之事,私下还说他父皇过逝后决计不会以褒字为谥号。 楚愿收回目光,脚步沉稳地迈向宫阙之中,中正线之内,内分天下中心的金黄龙椅。 只要能肃清朝政,手段阴毒狠辣又如何? 轮得到别人来评说他? 清朗日光洒金子般照在龙椅前,帝王泰然自若端坐在断送了几朝几代皇脉的龙座上,冕旒掩盖风神洒脱的美貌,楚皇噙笑,罕见地垂眼看了半天俯跪的官宦才收了视线,悠悠道:“爱卿请起。” 朝臣内惶恐的情绪悄然蔓延,贪污受贿者两股战战,唯恐悬在宫殿上的无形斧头挥向自己,不与之同流合污的清流党挺直腰杆,双眼瞪得比死不瞑目的人还夸张,期许之意不言自明。 赶在谏官开口之前,黄裕捧着个一人还不能合抱的肚腩摇摇晃晃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道:“陛下,我有事相奏。” 楚愿料到他听到风声会有所反应,要给自己找补回来,当下脸上带了兴味的笑,撑着下巴颏道:“说。” 黄裕低得与肩平的头抬起,身上的绯紫单罗铭襟背衫随着动作撑平了肩处的缝料,体态原因他只能两脚岔开,方不至于大腿根部磨得发疼。这人双眼从抬头可目及处便牢牢黏在龙椅上姿态从容的帝王身上,他眼角提了提,似乎皮相有些松弛,才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陛下及冠已久,迄今后宫仅有皇后一人,皇后又是男子,无缘子嗣,陛下应担起皇家人丁兴旺的责来,充实后宫,绵延子嗣。” 这话就差戳着楚愿的脊梁骨骂他不纳妃嫔绵延子嗣是对不起楚家列祖列宗,楚愿收了手,靠着龙座玩味地打量黄裕几眼,觉得这人纵酒享乐后脑子蠢了千百倍,不给自己留后路,弄个撞宫墙柱佯装以死明志,还浪费他宝贵的生命要他纳妃。 纳妃也是幌子,黄裕估计有人要送到他旁边,这样明显的阳谋反倒莫名其妙,楚愿想不到另一层联系也不着急,左右今天黄裕就要交代在这儿,安插眼线也没用,他哪里能想到黄裕只为挑拨离间他与沈斐之关系,就算知道了也会赞叹一句自己识人不清。 黄裕太蠢,蠢得叫他叹为观止。 他和沈斐之的关系怎能是旁人说离间便离间的? 倒是子嗣这事儿犹如一枚石子,砸进朝臣耳中潭,激起一片水花,虽无人站出来依附左相,依旧在这班人心中埋下种子,纳妃这事儿无论如何也要被这些个人记挂上了。 实话实讲,楚愿挺讨厌被别人惦记着什么的滋味,他嗯了一声,半笑着直接略过了黄裕的进谏,清风拂面般微笑着环顾了一周,抱胸道:“有没有什么正经事叫朕听听?” 黄裕一张脸又青转白,被皇上刻意忽视不说,还夹枪带棍的讽刺,倒是与他印象中的那位贤明君主大相庭径,他以为……皇上会像往常一样当烟飘似的听了就过了。 不等黄裕白着个脸谱解释,右三排头个谏官拱手道:“陛下,老臣有一事要问,此事事关重大,老臣斗胆一问,不能不问,必须要问。” 三个问字犹如三记洪亮锣响,激得黄裕浑身抖擞,两腿微微合拢,心说不妙。 楚愿好整以暇地倚靠鎏金龙椅,斜眼送给黄裕一个玩味的眼神,正回眼时把玩手中的玉扳指,慢条斯理地:“爱卿要问,朕便要听还要答。” 老臣沉声道:“陛下可收到老臣弹劾左相黄裕的折子?” 楚愿温和地笑,尾音上扬似乎很有兴致地哦了一声,稍缓,他抓起桌案上五本规整的奏折,利落起身,敛去伪装的笑意,精准砸在离他最近的黄裕脸上。 楚愿面无表情地讥讽:“那是自然。” 昂贵的蜀锦为饰,章章奏折堆砌成厚实如石砖的奏疏,这不比千斤坠的石块砸在黄裕油光满面的脸上,却将身材肥硕的黄裕砸退了半步。 “朕的好丞相欺君瞒上,害贤祸国,排除异己,妄图把持朝政,一手遮天。”楚愿漆黑的深眸如一滩死水,语气难掩深恶痛绝,他手撑在龙案上,身子前倾,看着黄裕发抖,一字一句地道:“这还是小的了,黄裕,你桩桩罪行,罄竹难书,想好怎么死了吗?” 黄裕也不顾风范,艰难蹲下拾起滑到地上的弹劾书,跪在地上翻奏折,越翻脸越白,奏折上他以为藏得严严实实绝不会被人发觉的辛秘也被掘得一干二净,欺君之罪已经够他死个千千万万遍,更不用说他挟权经商,私下大兴徭役,害得饿殍遍地,父子相食,连他以为无伤大雅的事儿也被刊出,罪名为仗势欺人,欺男霸女。 “刑部尚书,你来告诉告诉朕,黄裕该当何罪啊?”楚愿见黄裕跟条丧家之犬似的满地围着奏疏打转,眉峰微挑,俊朗矜贵的脸神色淡淡,异常薄情。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刑部尚书与黄裕勾结,此时心跳如擂,怕得要死,但如今皇上要他死他也全无办法,沉默几许方站出来拱手道:“回陛下的话,巨奸大恶,应行酷刑,以梳洗之刑、剥皮之刑为佳,还该株连九族,以示效尤。” 黄裕侧过头,鼻翼翕张,难以置信地掷奏折到尚书脚边,大吼道:“你倒是摘得一干二净了?”尚书往边上一躲,也不言语,皇上要治他的罪他便去死,皇上还不做声他还能夹着尾巴苟活,自然不搭理丑态频出的黄裕。 大难临头各自飞,刑部尚书不假辞色,板着脸说:“丞相自重。” 黄裕环顾四周,心中苍凉,他爬起身面向楚愿,哀声道:“陛下,臣未曾——” 楚愿微微仰头,狭长的眼却是向下看的,他眼中有厌恶、好整以暇、玩味,唯独没有被背叛欺弄的愤怒,黄裕胸脯剧烈起伏,这只能说明陛下很早便将弹劾他的证据搜集清楚,否则不会情绪如此平和,今日也是早有预谋,演这么一出戏,就是设了个针对他的圈套,就等他往里头跳。 他跳得太好了,一跳一个准。 “你还真是劳朕挂心。另外,朕辗转反侧倒不为哪家姑娘,只为除佞臣以后快。”楚愿冷声道,三言拨两语便将黄裕纳妃之举辩驳回去,帝王锋芒毕露,常日里温和仁厚的眼都淬着寒冰,“黄裕,朕给你留这么多时日,你想明白了吗?” 帝王沉声问:“这天下,究竟是谁主沉浮?” 黄裕登时慌了,知道自己已于穷处,是无力回天了,忙跪趴在地上磕响头,哀求陛下网开一面,看在往日情分上放过自己的族人。 楚愿默不作声地看他几眼,厉声骂道,“混账!你族人的命是命,你们家祸害的黎民百姓的命便不是了?” 说罢,他靠回龙椅,深不见底的眸子最后看了一眼曾为他所用的左膀右臂,没什么表情地说:“拖出去,择日昭告天下再行刑。” “陛下!冤枉……陛下!” 两个高大魁梧的禁军得令,一左一右将在地上撒泼打滚的阶下囚粗暴地拖出殿宇,三日前还奴颜屈膝的二人早看这黄裕不爽,见这人还在发疯,对视一眼,两脚踹人命门,直疼得黄裕冒冷汗不再挣扎。 人是被拖下去了。 位极人臣却落得如此田地,朝臣皆唏嘘不已,也知是黄裕自作孽不可活,现下都不敢再造次。 楚愿垂眸将玉扳指扣回修如竹节的左手指腹,入夏后换上的蚕丝衣轻薄,右手腕口处缠绕了几圈紫檀木佛珠,他麾下文人主张儒释道三家合流,各类饰物赠他不少,戴着也是养人得紧,这会儿收了怒意又是温仁君主。 “诸位还有事要禀么?”他抬头对朝臣微笑,引人一阵不寒而栗。 不说那剥皮之刑,光说那梳洗之刑便残忍至极,先将人烫熟,再用一柄三岔生生将人身上的肉梳下,两刑后便以不能称之为人,陛下还要昭告天下,估摸着是游街示众,要黄裕遗臭万年。 素以刚正不阿、清正廉洁著称的右相阮成德打破沉寂,“陛下,黄裕背信弃义,实乃小人,然子嗣一事他言之有理,臣还望陛下三思。” 楚愿深知他无法拒绝阮成德的进谏,他父皇在他这个年岁膝下已有三个儿女,储宫佳丽不说三千,三百也是有的,而他后宫内只有皇后一人并不现实,他要为大晋传宗接代,在朝臣乃至天下人心中,都是理所应当的。 他停顿半晌,揉着眉心神情疲惫:“户部差人去办,朕乏了,退朝吧。” 帝王窄瘦腰间系的方形玉佩中踱步的仙鹤随之停了动作,不动声色地朝玉佩表面伸脖子,黑涔的眼须臾眨了下,似乎想听明白外面的人在说什么- 后花苑。 遣走了被沈斐之拿刀架在脖子上还是死心不改要侍奉他的侍读,楚愿装作心情不佳的模样,路过殿门前吩咐御前侍卫不准跟来,顺带甩了侍卫几个眼风,彰显自己的不虞。 他抚着绯墙漫不经心地朝红墙碧瓦的房檐子上瞧了几眼,随即往后花苑甫一站定,沙尘微起,从殿宇上翻身下来一个身量颀长的劲装红衣男子,这男子曲膝匍匐跪他一跪,方起身要向他请安。 楚愿鬓边一撮墨发被男子的动作小幅度吹起,耳边细腻的肌肤白得晃眼,他食指放在唇前嘘声,因忧虑得而更显惊心动魄的眉眼染上几分无奈,“待会被皇后知道你入宫单独见我,你出去就难了。” 身着云锦飞鱼服的男子一怔,摩挲腰间佩戴的绣春刀,俊脸一白,又小声道:“嘉谨明白。” 他名为陈嘉谨,开春时便因能飞檐走壁,再加上武艺高强被陛下悄悄选进宫内,组成一支秘密暗卫,其实说是暗卫也不大准确,他们这一行人也无需保护陛下周全,反倒是潜行在个别官宦家中,在房梁上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再私下汇报给陛下。 他能力最强,上面一直派给他左相府的任务,汇报次数也最多,跟陛下相处世界因而也最多,再加上话题私密,每回两人说话都得避讳旁人,久而久之他便成了皇后的眼中钉,上回倒班来寻陛下,沿路碰见一个花贩手上的粉面芍药,一时兴起……便赠了陛下,于是便被皇后拎着后衣领面无表情地要带去慎刑司,所幸陛下半路拦截,他才相安无事。 楚愿颔首,远山似的眉弓拱起,问:“你递了密信说有旁的事要说?” 陈嘉谨拇指扣在绣春刀银线缝合的飞鱼凹凸纹上,喉结滚动,深呼吸再咽了口口水才道:“陛下,属下那日在房梁上窥视黄裕,看见皇后娘娘提着一把剑进来了……” 陈嘉谨一五一十地将当日所有发生的事儿都说尽了,才道:“陛下,皇后娘娘既有通天之术,又怎会不知属下在房梁上?”他掖了掖冷汗,似乎还有命悬一线的紧张:“娘娘有心让您知道,否则属下的脑袋就不在脖颈上杵着了。” 楚愿极目远眺,只叫陈嘉谨先下去,一个人在后花苑里吹了会儿暖风。 能让死人死而复生的人让一座山塌应该也不难吧? 楚愿缓慢地眨眨眼,回过身发现他师兄站在他身后,神色淡淡牵过他的手说:“现在吹风可以,入秋后就不许了。” “我最喜欢吹风了,你管我?”楚愿难得没顺着他说话,冷着脸要挣脱开他的指节。 沈斐之抿了抿唇,不管不顾地牵着人往回走,“我回去给你织副暖手的再吹。” 楚愿的指节被捏得隐隐作痛,始作俑者抿着唇没发现,楚愿气笑了,冷不丁开口道:“你是要给我掐死了然后再医活我是吗?” 沈斐之顿了顿,慌忙撒手,半蹲下身子双手捧着楚愿的手去瞧,果然起了淤青,这人皱着眉给他揉淤青,揉了没两下,那淤青立马就有好起来的迹象,揉三下便好全了。 “师兄既然这么厉害,想必再现昆仑山也不在话下。”楚愿抽了手,按在沈斐之肩上,居高临下俯视沉默的沈斐之,神情冷漠道:“你究竟知不知道何事可为,何事可不为,何事不可为?” “我不知道,”沈斐之扣回他的手,这次的力气小了许多,既抓牢了又不至于将他掐伤,他毫不避讳地展现出对楚愿的迷恋和占有欲,“你看着我,告诉我,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第27章 天谴 【炽热到要把他的魂魄身心都烫化了。】 “杏春!”黄府总管手撵左相大人留下的密信放入袖中,高声骂道:“再不走便要了你的脑袋!” 左相黄裕今儿个上朝前递信给他,信中吩咐他备好宝马香车,把侍女杏春送去宫中,替代上官大人宠爱有加又不曾露面的嫡女参加陛下的妃嫔选秀。府中现下人心惶惶,却都不敢贸然逃跑,总管便是其中之一。 纵然他心中有千哀万怨,作为丞相府中唯一的顶梁柱,总管是一点儿也不敢把情绪写在脸上,喘两口气,又回头去寻那个温顺如羔羊般柔弱的江南女子。 侧着身子将密信丢入熏香炉中,中年男子终在无人的角落,对火折子叹了口气。 杏春又不是自小被悉心调教的深宫闺秀,只是会点粗活计的下人,莫说博得陛下欢心,在那深不见底的潭水里不知道能挣扎几天就会尸骨无存,沉也无骨灰可沉。 总管仰头,从偏殿四合院的檐顶深深望了眼翠色的天,听见杏春的应答便急忙低下了头,粗糙皲裂的指腹抹了把眼角,麻利走出去安排杏春上车。 他只是不明白,熬过了兵戎相见,怎么会有人连太平盛世都熬不过了呢? 马车摇摇晃晃驶向皇宫,黄府中的下人却在几个时辰后被一网打尽,彼时左相早已先仆役一步受无上苦痛折磨的牢狱之灾。 变数不断,一朝风流人物也终究沦为阶下囚- 这厢杏春岔开腿在车厢里坐着,瓜子大的小脸上露出了无措,她合拢双腿,试图坐得规矩些,又好似不知女人该怎么坐,抓耳挠腮,杏眼急得绽成了弓形。不待她弄清女人有什么规矩,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徐徐停下。 杏春丝毫不见惊慌,转头就忘了方才难安的狼狈,纤细的腿跨一大步直接越过掀开舆帘的仆役,当着众人的面,从半人高的轿子上大马金刀地跳下,胭脂红的纱裙不修边幅蹭了满地尘灰。 伫立一旁的苏公公在盛光下面色难辨,嗓音像破锣:“上官小姐性子当真活泼,不像深闺里养的。” 黄府同行的几位下人均是垂头不语,那假扮上官府千金的杏春可好,开口便是“本尊”,不知是看多话本还是吃错了药。 也许是意会到自己说错了话,杏春酥手撑于腰际,缄默不语,浅笑间梨涡浮现,虽说姿态仍如粗迈男子,但确实正常多了。 苏公公:“听说上官家嫡女平日素喜青衫——” 杏春反眉一皱,心中咕哝着臭太监什么品味,分明红衣更好看,嘴上却道:“小女要嫁陛下,心中欢喜,便穿得喜气些。” 苏公公刻意剃的细眉一挑,挑剔地瞧了杏春半天,眼珠从左晃到右的同时从右侧转身,轻飘飘地说:“随我入宫,先检查一下身子再说你有没有那个福分嫁给陛下吧。” 检……检查身子? “杏春”石化了。 他矢量麒麟活了那么久,可从没有人敢检查他的身子! 一个时辰前。 屈辱地做了回拉轿子的马后,矢量麒麟蔫头蔫脑,寻个山头独自自闭了老久,一蹶不振失去神兽目标的它终于在某日燃起了新的生命火焰—— 告诉那个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小皇帝,远离那个该死的瘪三帝君! 做好打算的麒麟很快动身了,它下意识化身为男子,照湖泊孤芳自赏了一阵子,认为自己比破姓沈的好看一百倍后飞到皇城。 途经左相府,麒麟听了一耳朵皇宫选秀,知道那姓沈的铁定气死,光是想想麒麟便乐不可支。恰好这府前宝马香车,麒麟计上心头,决定替这府上的女子入宫,刚好那女子在屋头寻死觅活,麒麟救她一命,也算造福人间,不枉它麒麟称号。 而且还能再气姓沈的一气,左右它麒麟都不算亏。 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只是这检查身子……麒麟脸都有点想红,它这么尊贵,当然只有陛下才能……咳,反正陛下才能,对吧? 于是“杏春”嫣然一笑,利落的手刀落在苏公公羸弱的后颈,将人砸晕了- 避暑山庄。 虫鸣鸟叫,青莲池边菡萏缀了满池,风缓和催眠,吹来一边冰盏清脆的响声,沈斐之在旁搅红糖浆酿,石桥侧戏台隆重,歇山式檐顶下双层戏台平地而起,水袖清歌,姹紫嫣红唱的是游园惊梦。 楚愿在沈斐之安置的交椅上懒散躺着纳凉,发丝从开过光的浮雕木板边垂至背脊,脖颈上显出七八道激烈的红痕,抿着唇听旦角唱昆曲。 旦角婀娜多姿,身段标致,腔调也是一等一上乘,就是唱戏显而易见的卖力损了几分昆曲水般的柔情,多了肉眼可见的功利。 可不急功近利吗?楚愿半阖眼想,这几株在他山庄才里长了几百年的树就有幸被沈斐之开了灵智,点化成人,能比中举的范进更疯,这会儿抑制着疯劲儿唱戏已是了不得。 自他知道沈斐之既能碎山又能医人,已确信沈斐之真实身份估计是哪路神仙,具体是哪路神仙,他不知道,也懒得去猜,猜到了又能如何呢? 而沈斐之知道他知道后也不藏着掖着,今夜更是直接给他大变活人,还平地起高楼,搭个戏台让那几个花树精给自己唱曲儿。 “小愿,困了吗?”沈斐之端起凉粉,坐在稍矮的月牙凳上,把刚盛好的凉粉放到八仙桌上,握住楚愿随意搭在扶手的手,察觉到有些凉后便没了继续待在外面的心思,站起身摸了摸楚愿的脸,轻声道:“师兄抱你回去。” 说罢,沈斐之一手从椅背后的缝隙搂住楚愿的腰,将人带进怀里,另一只手还没搭在青年腿弯,满脸困倦的青年倾身环抱住他,下巴埋在他肩颈,动作轻微蹭了蹭自己依赖的兄长兼爱人,道:“师兄,我们还是要聊聊。” 楚愿本来想同沈斐之严词厉色谈昆仑山的事儿,仔细想来,再如何他也不能将师兄当犯人审,事情已经发生,如果有挽救的办法最好,没有的话,难道他从此就要和枕边人割席了么? 想来不能。 再加上他师兄吃软不吃硬,平和些聊这个话题也并非不行,兴许还能事半功倍。 楚愿轻咬了口沈斐之丝质寝衣没有遮挡住的肩头,随后把衣襟帮他拉好盖住,赖在师兄身上不动了。 沈斐之如玉的脸上不由泛出笑意,对楚愿不着痕迹的撒娇他一向没有抵抗力,沉潭般的眸子换了暖泉流动,抚摸楚愿的后背,“小愿想聊什么?” “昆仑山。”楚愿尽管想来软的,声线还是控制不住地生硬了些,提到昆仑山便是提到何钦和六师姐,还有昆仑上下活生生的人,他不是圣父,也知道其中有多少人为非作歹,可是何钦毕竟曾经待他那样好,也并未做错任何事,他想不明白,也不懂为何沈斐之恢复了神仙法力便要大开杀戒,“师兄为什么那样做?” 楚愿的发问隐晦地带过了沈斐之手下不计其数的性命,他抬起头,后退一些和沈斐之对视。 沈斐之半弯下身子,手仍放在他后背,白玉冠下精致的五官一如当初,貌美地找不到一丝人气儿,气质也没有因为杀戮而有丝毫改变。 蝉叫的盛,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便是今日,面前的人却像藏在冰窖的千年寒冰,连半分笑都不舍得施舍。 在旁人看来多冰冷,楚愿却觉得不是这样的。 沈斐之不舍同他拉开距离,夏日里刻意保持冰凉的手搭上他的后颈,一贯的冷淡眼神中情切凿凿,哀默也印刻其中。 “回答我很难吗?”楚愿呼吸放缓,气氛僵硬到这般,他已觉得无需再谈,偏开眼不再说话。 也许他不是非得知道沈斐之为何非得要昆仑上下几百条人命,而是不相信怎么这种事会是沈斐之干出来的。 沈斐之做出这种事除了为了他打击报复昆仑,楚愿想不出别的缘由。 可是那些教诲他的师长,爱戴他的弟子,往昔的情谊统统都不作数了吗? 还没继续想下去,方才抚在后颈上的手五指张开,牢牢箍住他,眨眼间,沈斐之已错头亲吻上来,冷香扑鼻。这人吮咬他的下唇,阖眼以舌尖柔情万千地描摹他的唇线,吐息灼热,楚愿垂眼看他无比煽情地将自己当做珍宝来吻,最后还是启唇容纳师兄的爱意。 沈斐之每回吻他都异常煽情,仿若话本中即将诀别的怨侣,抵死缠绵,至死方休。 他哪里冰冷?楚愿舌根被他吸得发疼,发麻,手攥紧沈斐之的衣襟承受。 非要形容的话,沈斐之该是在极寒之地偏锋走剑,生于酷暑,逐日之时,能够化冰为熔浆,变冬为夏。 炽热到要把他的魂魄身心都烫化了。 一吻毕,两人额头相抵,楚愿轻缓喘息,沈斐之半坐在宽敞的交椅上,将青年圈在怀里,幽深的眼注视他,意有所指道:“不论旁的,师兄永远不会伤害你。” 楚愿不管他揭过话题的心思,重复问:“为什么那样做?” 沈斐之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道:“昆仑山就像从前的大晋,气数已尽。如若师兄不叫它塌,它也总会塌的,甚至后果还更严重。坏事做多了会遭天谴,里面每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楚愿哑然失笑:“你说昆仑门内所有人都活该遭天谴,那你呢?”他舔了舔不亲吻后便有些干涸的唇,“那我呢?” 沈斐之突然变得沉寂,宛如落败的秋叶,嘴唇苍白,似乎想起什么,停顿了一会儿将楚愿抱得更紧,“我们早就遭过天谴了。”沈斐之极轻极缓地扬起个笑,“你别疼惜别人了,小愿。” 他神情恍惚,抱紧怀中的人,喃喃道:“我们才是最疼的。”- 楚愿听不懂“我们才是最疼的”,只同师兄讲好往后不准再做那样残忍的事情,吩咐后便和师兄回了山庄的寝宫,他虽得闲避暑,该批的奏折还是要批。 沈斐之说好,在前堂等他。 然后楚愿便在龙案看见宫里钦差送的选妃画册,他没翻动,只身在案前罚坐似的待了会儿,起身去前堂寻沈斐之。 沈斐之端坐在凤座之上,捏着一枚木制绿色漆牌,槐公公一行人跪在他面前,同种模样的绿头牌散落一地,不同之处是地上的牌面干干净净,还未有字镌刻上去。 这是召嫔妃侍寝的御用头牌,内务府提前备好了,除了皇后以外,暂未在别的牌子上刻名。偏偏钦差送画册,把这东西给一起送上来,说陛下挑好妃嫔人选就可以刻字了。这话被皇后听到了,吓得宦官全跪了一地,求皇后娘娘息怒。 见到陛下来了,槐公公斗胆发声,脑门磕在地上,扯着嗓子说:“娘娘息怒,哪有什么别人,陛下心里只有娘娘,万不可为了些不值一提的人气伤了身体。” 楚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前堂和书房间的当口,无奈道:“皇后。” 沈斐之把最后一根漆牌砸到地上,面无表情叫那几个宦官快滚。等堂前只余下两人,沈斐之慢条斯理地朝他走来,雪白衣衫散落在地,楚愿被皇后压在青砖墙上,纠结不知该说什么。 皇后垂眼,指腹在楚愿的唇上来回摩擦,声线清冷,辨不出喜怒:“皇上,该侍寝了。” 嗯……好像真生气了。 楚愿先他一步亲上去,一边扣着他的手,一边抚平他蹙起的眉弓,哄道:“师兄,不生气了。” “只有你,只能是你。”他没有丝毫犹豫地保证道。 第28章 命定之人 【有人说他是天道命定之人,生来便注定要成为仙界之主。】 驳斥了顾沉绪提议选秀设殿选的建言,楚愿拨弄腕上的冰凉的佛珠,手腕朝外翻,五指蜷缩成一团,额角靠在手腕心,长眸敛下,眼神落在腰身上系的贴身玉佩,仙鹤的小脑袋贴在玉佩边缘,圆溜溜的眼睛和自己对视。 “你们不是已经选了四位么?”楚愿抬眸,指尖执起书页。顾沉绪神情恹恹,宛如被一行人逼着选妃的人是自己,楚愿弯唇一笑,却没什么笑的意思。 他摇摇头,不紧不慢地:“不用替他们传达消息了,朕知道要给大晋开枝散叶,今夜内务府已经安排了绿头牌,你退下吧。” “皇上,臣还有一事相禀,”顾沉绪拱手,没什么气力道:“王朝气运近来已能窥测,情况并不好,最多再撑半年光景。陛下若能与皇后娘娘相商,还是要早作打算。” 蜷缩的五指伸展开按在光洁的前额,楚愿想起沈斐之说的五毒山,他必不可能叫沈斐之一人前往,沈斐之说了五毒山可以让大罗金仙都法力失灵。 “退下吧,朕乏了。”手掌挪到眉心盖住消沉的眉眼,楚愿自嘲地笑笑,除非他立马弄出个随时能继位的太子出来,把大晋整顿好,然后将自己打下的基业拱手送人,再亲自去五毒山解决王朝气运,否则他做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而矛盾就矛盾在,去五毒山一行凶多吉少,回不回得来另说,能活下来便最好,他征战四方,平定江山,最后还是给旁人做了嫁衣。 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便是江山终究姓楚了。 右手摩挲光滑可鉴的玉佩,楚愿闭上眼睛想,至于今夜,或许可以随便找个借口从嫔妃寝宫里溜走,实在走不了便和妃嫔规规矩矩一人一张塌,同人家说好,等太子继位立刻将人送出宫外,让姑娘还能找个好人家,绝不委屈她们。 姑娘就当来皇宫散散心,楚愿已经把说辞提前想好了。 太子继位须在下个年头来到之前筹备齐全,顾沉绪说气运最多撑半年光景,他得尽快将大晋内部外部整顿好,再寻个靠谱的太子。生是不可能生了,楚愿叹口气,回头跟顾沉绪说说,召见顾沉绪之前引荐给他的那个年方十六的聪慧孩子进宫好了。 这个孩子顾沉绪说是在少林寺前捡到的,少林寺嫌他身上尘世欲念过重,便打发走了。小家伙模样俊,寡言少语却字字珠玑,其实是个很有悟性的胚子。在国师府里帮了不少忙,就是野心过重,还不愿掩饰自己的情绪,容易招人不待见。 楚愿眨眨眼,他或许可以帮顾沉绪把这个小家伙调教地能招人待见了,毕竟听来,这个小家伙该是有帝王之才- 用过晚膳后,信鸽翩然从窗格落脚,带来沈斐之的信笺。 沈斐之昨夜用手梳他的发,提前知会楚愿自己第二天回沉渊潭有些事,大抵日出前后便要动身,晚些时候会差信鸽带信给他。 信上说入夜时分沈斐之会去嫔妃寝宫里把自己接回乾清宫,意思明了,楚愿最多能和嫔妃聊聊,旁的拉倒别想。 倒和公子哥们上罢私塾后想去找乐子,却被爹妈拦在门口接回府里有异曲同工之妙,楚愿抚摸一把信鸽柔顺的白羽,反正他也没兴趣找乐子,师兄接他刚好有借口离开。 放飞鸽子,楚愿抬手,垂眸随便翻了个木签。 是上官贵人的签子。 楚愿对朝他哈腰的小太监摆手,内心忖度刚入宫顾沉绪就给上官家的千金安排这么高的妃位,兴许是同一派系的人,好说话些。 沐浴后摆驾去上官贵人的长春宫,楚愿手搭了把公公的手,从龙辇上欠身下来,隔着朦胧阑珊的海棠瞥见拽着自己衣摆的上官贵人。 上官贵人偕几位侍女在宫殿外候着他,一袭海棠云雁装,额上点素梅,唇妆仿唐,以娇嫩欲滴的粉胭脂绘了半唇,凌云髻插几把金簪,贵气十足。 她见自己来了,杏眼明亮,大胆地冲撞上来要握住楚愿的手,嘴上还不忘似嗔似怒般撒娇:“皇上可叫我好等。” 楚愿不动声色地将手错开,装作未瞧见上官贵人伸过来的手,自然而然搭在她的后肩,作出虚拢的姿态,实际和衣料相碰还有半指距离,沉吟几分,谦和笑道:“是朕的不是。” 内芯是麒麟的上官贵人偏头看帝王的笑靥看痴了,不禁驻足。青年似是不解,也随她停下脚步,头略微低下含笑看她,如端方君子,并不是冒犯的打量,而是刚好满足人被尊重重视欲望的注视。 帝王像一帘幽梦,枕在榻上时拂面的清风,是万般俊朗的。 麒麟还记得自己现在是上官贵人,半低下脸,做足了小女儿情态,老心脏也确实怦怦乱跳了几下。但作为神兽,他并未忘却此番来的目的,除了气姓沈的一气,就是叮嘱小皇帝赶紧从姓沈的身边离开,有多远跑多远,就当很久之前小皇帝救他的回报。 楚愿未得到上官贵人的回应,这贵人貌似与寻常女子不同,突然间变了脸色,显出严肃无比的神色,低声对他说:“陛下,妾身想坦白些东西。” 楚愿在听见“坦白”和“东西”这样的搭配后,突然不太相信面前这位小姐是昔日状元郎的嫡出女。他不自然咳了咳,觉得自己这般想实在不是君子所为,正色随上官贵人入了长春宫正殿。 上官贵人驱退了侍女,掩了窗棂和木门,在楚愿对面落座,开口前手已经发了回盗汗,“皇上,我不是上官家的小姐,我是……您大婚那日见过的麒麟。” 楚愿微微诧异,但也没有过多表示,他点了点头,很配合地让话题能够继续进行下去:“那你为什么要假扮上官贵人?” 麒麟胸口突然有些难受,要他回忆从前悲惨的遭遇并不容易:“我此番前来是想报恩,陛下曾救我性命,”他顿了顿,望了一眼青年。 青年神色自若,手搭在下颏上,桌上烛光跳动,帝冕的流珠泛光,他嗯地一声给自己回应,丝毫不见惊讶。 之前他就莫名有自己救过麒麟的幻觉,如此看来他的幻觉是假,事实是真。 “陛下,请您废后,”麒麟言辞恳切,拳头越握越紧,依稀可见暴起的青筋,“他才不配当您的皇后,三千万年前他杀我仙尊,屠我满门,手段之残忍,比杀戮成性的恶鬼还不如。而您良善,在他眼皮底下用法术将我传送走,我才免于此难。” “那时您也在他身畔,我不知道您缘何同他纠缠,可他并非良善之人。他法号长生,法力高强无人能敌,又修习无情道,无情无欲。机缘巧合便被天道钦定,为天道杀人。他全不在乎对与错,只管完成天道颁布的命令,如此下来,杀人如麻,我不知您是否清楚我所说,可是陛下,道不同不相为谋。 ”麒麟极快地说完前面的话,最后缓缓吐息,诱导性十足地问:“他自幼修习无情道,怎么会爱您?” 楚愿还在琢磨原来师兄的真实身份。 他猜测师兄可能和哪个神明有干系,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昆仑山供着捧着的长生帝君。不怪他迟钝,那供神殿里一丈高的黄金神像的脸面恫怖吓人,一尊神像的脸面被捏造得犹如邪祟,和他师兄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如何能无端将二人联想在一起? 不过倒也说得通。 面前人挑拨离间的反问楚愿也没当回事,不置可否地从喉间咕哝出个语气词,态度很是模棱两可。 这反应惹得那麒麟不悦,猛地急了眼:“你怎么也不急,是不信我么?” “我——”没有不信你五个字将歇在唇边,气急败坏的麒麟先声夺人,指着楚愿腰间的贴身玉佩,“你瞧,你身上那枚玉佩还是他本命神武长生剑的一部分。他参悟后人剑合一,本命神武最是特殊,无需天材地宝,由一分元神和九分剑意便可造出世间独一无二的长生剑。这长生剑看似有形,实则无形,主人要它化为什么,它悉听尊便。” “该说不说,他将这玉佩送你是别有用心,用来监视你的一举一动,陛下,你应该清楚我未曾撒谎。” “我见过这枚玉佩,”楚愿平静地说,“在梦里,我师兄将长剑喂到一只鹤的嘴里,然后便有了它。”一把剑、一只鹤,这么说来玉佩应当是两分师兄的剑意和零碎的一分元神化成,他们方才的谈话师兄也能听见。 麒麟长舒一口气:“你可算信了。”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说你很久之前在师兄身边见过我。”楚愿问。 “能在那老不死身边的定不是闲杂人等,”麒麟会意,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眼黑如墨扩散至全瞳,平淡无奇的视野中立马逸散出袅袅的金色雾气,以帝王为中心,雾气四处弥漫,浓厚的金雾规律有序地在帝王周身环绕盘旋,衬的青年更是仙姿威严,高不可攀。 这金雾是祥瑞之气,麒麟想,就算是世间最祥瑞的天道本身和据他所知被信仰最多的神明,也从未见过这般多的祥瑞之气,可头次见时,这人身上的祥瑞之气还很稀薄。 什么原因?身为祥瑞之兽却还不如面前这个青年的麒麟争强好胜的心蠢蠢欲动,控制着他往前,再往前。 麒麟在楚愿看来则形同入魔,满眼充斥着污秽的泥潭,还魔怔般朝他走来,对自己的呼声置若罔闻,就在麒麟伸手要触碰自己的那刻,楚愿很不高兴地躲开,脸沉了下来:“别碰我。” 他很久没见过这样不听话的人了,虽然麒麟可能不算人。 猝然,麒麟浑身僵硬,手仍保持原有的姿势,眼神也恢复清明,他嘴巴张大,震撼道:“你会言灵?” 言灵从未被记载在任何典籍中,这种传说中靠一张嘴就能在三界里横着走的法术根本不符合天道的中庸之道,天道不会容许这样霸道的法术存在。 除非使用这个法术的本体本身很脆弱,他不能像神仙有仙骨护体,不能像妖鬼有秘技傍身,他要像易折的草梗,像蝼蚁,轻轻松松就能被折断、按死。 他要像人。 麒麟突然抖着这具女子稍显羸弱的身子,道:“我知道你是谁。” 八千万年前仙界混沌之地出了个盛极一时的神仙,名唤无极帝君。 传言他得天道厚爱,顺应天道,塑的是人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嗜好习性犹如凡人。 无极帝君虽无仙骨却神力无敌,还姿容绝世,单单一笑便可令西天三千佛陀里都为之侧目。他生性纯良,不握剑,不杀戮,释迦摩尼说他功德圆满,足以封佛,他却坦然拒绝。帝君惟愿四处论道来普渡众生,也确实因此美名在外。其徒遍野,莫不称其有经世致用之才。 树大招风,有人说他是天道命定之人,生来便注定要成为仙界之主。如此言论引得仙界武功高强者挑衅无数,而无极帝君竟不出手便能赢得彻底,让来犯者不能再前进一步。 除了身怀言灵,麒麟猜不出有别的法术能叫漫天仙佛都对无极束手无策。关于无极帝君,诸位神仙私下也讨论过,只是不待证实便不了了之了。 那是几千万年前的一个清晨,无极帝君的大徒弟禀告诸位神仙:“我家帝君昨夜动身去与长生帝君一战。帝君说,日落前若他回来,便是赢了,往后请诸位仙长先与长生帝君斗法,赢了再来寻他。倘若未回来,也不必再寻了。” 无极帝君再没回来过,于是人们说,帝君归隐了。 “你是……无极帝君。”束缚在身上的法力收了,麒麟瘫软在地,仿佛一滩烂泥。他眼前浮现出四千万年前自己的仙尊接过天道的旨意去篡改两位帝君命格时苍白的脸色,和三千万年前仙尊对天死不瞑目的仙体。 中间的一千万年发生了什么,麒麟不用猜也知道,自家命格星君的簿子上白纸黑字写了:贬入凡间历经九九八十一生死别离劫,以示惩戒。 与此同时,长春宫所有门应声而开,狂风大作,烛光熄灭。 楚愿眯起眼睛躲避空中细碎的灰尘,他往外走了几步,宫女慌乱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他刚离开正殿,沈斐之骤然出现在内,他眼神冰冷,提着一把长剑俯视烂泥般的麒麟,长剑锋利的剑刃直对着脖颈,落不落只在一念之间,“我不想在小愿面前杀人,不代表我不想杀你。” 楚愿被尖叫声刺得耳朵嗡嗡叫,他蹙眉,走出正殿,问守在宫门外的侍卫:“怎么回事?” “禀报皇上,就是风大,没别的事,您快回屋避避风吧!” 楚愿还未点头,长春宫宫门口太监就拖长了声音喊:“皇后娘娘驾到!” 来的好巧,楚愿虽心里奇怪,但还是搁置了心事,弯唇往外走,牵起沈斐之的手:“师…皇后,你怎么才来?朕等你好久。” 风将二人的话尽数吹到旁人心里,此后,皇后即将失宠的流言蜚语不攻自破。 第29章 为你而来 【毛坯仙宫。】 七千万年前。 毛坯仙宫。 茅草房搭建的几个小亭与厢房便是天庭声名鹊起的无极帝君所在之地。这地方表面上看怎么跟仙宫都沾不了关系,但它灵气天成,不仅温养了无极帝君座下十五位内门弟子,还生生拉扯大了几株帝君从下界带回来却忘记浇水的菩提苗,实在是见了鬼的有仙气。 夕阳西下,菩提树下十五位帝君的徒弟对酒言欢,收拾好家当的无极帝君无奈坐在茅草房的木阶上,捧着脸看夕阳下山。 正午他就提包要走,被拦截在家门口,好说歹说也没人愿意放他走,一个顶一个倔脾气。 “你和我们不一样,师父,你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一千万年的师徒情谊,我们怎么能眼睁睁见师父送死?” “师父,长生帝君声名在外,他说要杀,可是真杀啊!” …… 十五个徒弟单方面争吵了一下午,吵到无极帝君肚子叫了,自己走到炊房拿了两个玉米面窝窝头啃。 他们家人口多,只传教不收钱,过得很是拮据,人身仙力的无极已经吃了五万年的粗粮了。主要是上次他喊四徒弟下界给自己买点吃食,这家伙带回来了的玉米面足够十五个人吃十五万年。 无极犹记得那日,四徒弟打开乾坤袋,露出清一色玉米面的那刹,他心慌肾亏。 但他丝毫不表现在脸上,只轻飘飘地教导:“徒弟,为师派你管食粮那天就说了,我们宫只有一张嘴要吃饭。” 吃到今天,无极更加坚定自己去找长生帝君斗法的决心。一来不用再应付成天上天找茬的各位仙人,二来可以要是长生帝君待客之道不错,他可以蹭那么一顿饭。 万一能开荤呢?无极帝君暗搓搓想。 吃完两个窝窝头,无极帝君沉吟了一会儿,背起小麻袋,对十五个徒弟道:“我教导你们良久,师徒一场已是缘分,既是缘分无需强求。倘若明日太阳落山前我回来了,我们就再续前缘,”帝君莞尔,粗布短衣依旧掩盖不住他洒脱沉稳的气质,他在夕阳下对徒弟们挥手,“不能的话,你们就离开吧。” 背着干粮的无极帝君启程前往九重天,那时的九重天还并不隐蔽,在天庭东方有一处听说可以直攀天梯上去。 而毛坯仙宫在天庭西边,距离赏识无极的西天极乐世界那几尊佛近,无极有时不传道就会去听佛法,顺便光明正大从佛祖眼皮子底下前拿几样贡品吃。 他不会御剑,掐了个诀便直接传送到九重天下,那里云雾缭绕,别人跟他说的天梯就在眼前。 可是为什么不能直接传送到九重天上呢?无极犯懒,对天梯密集的阶梯犯怵,他踱步来踱步去,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同时发现两个宅子的远处有一个拿着蒲扇扇风的仙人。 无极瞬移到仙人面前,和仙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大眼无极开口问:“你是谁?你不是长生帝君。你在这做什么?” 那仙人蒲扇摇摆,纵情欢笑,答道:“我乃逍遥散仙,我一友人来此处找死。他三日前上去,现在还未下来,我估计他夙愿已了,在此为他守灵。” “有趣,”无极笑了笑,“所以我只能爬上去么?” 逍遥散仙大笑:“自然,长生帝君设了禁制,除他以外其余人只能手脚并用爬上去,也算用这种不入流的方式避免一些爱面子的闲人烦扰他。” 无极笑笑,也不在意散仙是否想讽刺他是爱面子的仙人中的一员,他转身,听见散仙抚掌笑道:“不过我知道无极帝君也为爱面子的闲人所苦恼,无意冒犯。” 无极从不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除非这些话于他而言有用,他现下回到九重天下任劳任怨地爬白玉阶,手脚并用,确实很是丢份儿。 日落后,为了看清脚下的路,无极正打算捏诀生火,眼前突然飞来一群萤火小虫。盈盈绿光映照在前,无极明白,又是宠爱他的天道给他照应,天道虽不直说要他做什么,无极还是直觉和天界一统大抵有些关联。 他自己是不太想统领天庭,然而他偏居一隅,天道也没有加以惩戒,甚至是默许。之后他名声大噪,突然就有一批人前来挑衅,俨然有他赢了便让他做老大的意思。 反正最后都要做老大,不那么辛苦比较好,无极帝君打算把锅推给听说很厉害的长生帝君,自己先再享几万年清福再说。 他一向是想要做什么便一定要做到的,如今他的目的就是去见长生帝君。 风尘仆仆爬了半个晚上,浑身是汗的无极的腿脚如凡人过疲时发软,精神却清明非常。 施法给自己清洁好,无极就着简陋的衣袍准备去白玉砌成的宫殿中寻找长生帝君。 转了一圈外表华贵,内里家徒四壁的白玉宫,穿堂风凛冽,正方玉垫上长生帝君阖眼打坐,腰身挺拔,五官精致,一袭鹤纹白衣很是讲究,端的是仙家典范。然而无极并不羡慕,他只是纳闷看起来和实际上应该都很富贵的长生帝君宫里什么都没有,吃的是蹭不到了。 那吃不到就斗法呗,斗完就走人。 无极想开便不怕死地走到令人闻风丧胆的长生帝君面前,半弯腰对打坐的帝君说:“小兄弟,我动静这么大,你就别装睡了吧?帮帮我的忙,我跟你打一架,赢了我就走,不烦你。” 长生帝君如磐石,动也不动,气息也无,看来真不是装。 无极心里一咯噔,别是参悟了吧,要知道仙人参悟,少则一刹那,多则几万年。 他决定等这个家伙一等,实在等不到再说,他爬上来花了好大功夫!无极帝君这么想,抱着自己的劣质乾坤袋,和窝窝头过了一个月后,他突然发现九重天上的景色独好。 天庭人间地府一览入眼,尤其是苍穹之上高悬的星辰,离九重天近在咫尺。 就是没地方睡觉,夜里风大,他很不道德却坦然睡在打坐的长生帝君身后与墙壁间,好险没受过凉。 五百年后,实在吃腻窝窝头的长生收拾自己不算多的行李,准备入夜后再赏次星辰走人,天亮赶得上下界吃个人间的桂花酒,否则一晃半晌又是别的节气。 青年收拾完,左右看看,最后发现陪伴自己最久的帝君还在原地。这五百年他无聊就会便会和这人说话,虽然他并不回应,醒来也许不知道。但起码这段日子里,无极将这个打坐的人当做知己。 犹豫半晌,青年弯下腰,笨拙地给了这人一个标准的怀抱。 他第一次给人拥抱,还有些紧张。 无极缓缓吁出一口气,颇感前尘又了一段,敛下眸子盘算接下来去哪儿住一段。思绪恍惚间,被拽进方才那个冷香萦绕的怀抱,这个说是小死五百年也不为过的帝君倏忽睁眼,把无极吓了一跳。 长生帝君金眸冷清,银发逶迤,有种同星辰类似的气质,“不是要斗法吗?怎么就要走了。” “噢,那个啊,”无极极力维持笑容,这人抱得太实了,“不论如何,你先放开我。” 长生帝君把他的话都听进去了的话,无极才脱离窒息,又有了窒息的预兆。 他五百年起码吐槽了一百年窝窝头难吃…… 无极不自在地咳嗽道:“到外面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到外后,面对面站着,都没有开始的意思。 无极无奈极了,这个长生帝君一直在仔细端详他,和他清冷端方的模样出入很大,而且现下也没什么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算了,”无极席地而坐,拍了拍自己旁的空地,“要聊聊吗?” 长生在他旁边落座,学他的样子盘腿,不伦不类的。无极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别待会又打坐。” 长生未言语,侧目看向青年璀然的黑眸,这双眼眸和他见过的都不一样,它不是笑的器官,却含笑万千,笑了,又好似不笑。他似乎很年青,却又沉稳老迈地与表面不同。 他好像很坚定,又好像很软弱,大抵是人身的缘故,让这个青年看起来格外好欺负。 长生听他说:“我看你好像很孤单的样子。”却不拆穿青年同样的孤单。 无极仰望倒垂的星辰,无穷的莽夜,高悬的星辰仿佛近在咫尺,徒手可摘。 “这里是离星辰最近的地方。”无极轻声说话,怕惊动了星辰般,“可惜了。” 无极收回视线,张开手递到长生面前,“九重天下的月桂都开了,人间已是秋色蕴满,我得赶趟去喝壶桂花酒。” 长生伸出白玉似的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从无极手心拾起那一小枚月桂花叶,“它们是为你而来,”见无极不解,长生平静地说:“白玉宫从前看不到星辰,我也是第一次见。” “托你的福。”长生不太熟练地从嘴里说出恭维话。 无极弯唇一笑,修长的指节一勾,无数星辰争先恐后垂落,久违落在九重天上方。星辰牧野,胜过人间最璀璨的孔明灯,“我可以让它们留在这里陪你。” 长生顿了顿,脸上罕见动了挫败的神色,他很快恢复正常,抬手将桂花叶变进地里,话语带了明显的渴望,“明天白玉宫会长出成片的月桂,我把宫殿修缮成你喜欢的样子,给你带好吃的。” 无极眨了眨眼,有些讶异。既讶异长生帝君与传言的不同,话如此多,又讶异长生帝君这么好脾气,也不像人家说的那样不近人情,最后他吞吞吐吐说:“你家徒四壁,怎么能用修缮……你修都没修。” 好歹他宫里还能住人。 长生压抑住自己胸口汹涌的不知名情绪,明知留人对自己的修行百无一用,甚至坏处多多,还是义无反顾地说:“好,我修,所以你要留下吗?” 他说话的声调清越,面上虽刻意柔和但却依旧不敌惯有的面无表情,无极哈哈两声,有些尴尬,不是,这长生帝君说的话怎么那么像人间娶媳妇用的那一套啊…… “那我以什么身份留下呢?”无极试探道。 “你做我的师弟,我可以教你武功,”长生笑道:“教你一辈子都绰绰有余。” 无极懒得思考这个一辈子后面有什么深意,反正目前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师兄和九重天好感都不浅。 第30章 小羊馒头 【那你也要吃一辈子,不腻吗?】 昨夜南风起,红浪纵,唇舌相惜。 那晚楚愿随师兄回乾清宫后,师兄的吃味便显露无遗了。他起先是端着师兄和皇后的架子,贤良淑德地问了楚愿半天今日朝政之事。楚愿诚实对答,渐渐觉出不对劲,他师兄将他推在榻上,先是替他褪了鞋袜,接着衣衫,往后一腿抵在他腿间,一腿直着,自然无比地抚摸他的脊背,垂眼和他对视,听他说宫里那些烦心破事和赶不上架的瘸腿鸭官宦。 等他说到收养少林寺弃子为太子时,他师兄终究是沉不住气,含住他的唇,阻挡他继续将自己的如意算盘打下去。 楚愿咽下破碎的音节,将算盘搁在秤砣一边,青年眼睫颤动,唇瓣张开,天平向师兄那侧倾斜,他闭上眼,和师兄一起向软和的榻上倒去- 翌日两人仍是谈拢了,沈斐之虽不满那个十六岁的孩子,幽怨也不过在于“不是我们的孩子,你也要”,待到楚愿在枕边向固执的皇后吹了一番孩子继承皇位后便只有我与师兄二人的迷魂风,沈斐之又全然倒戈了。 就是那敷粉也盖不住激烈的红痕,有些羞皇帝,皇后倒是坦然,甚至还能说出“不遮也罢,师兄可以替你惩处为此事冒犯你之人”这种听起来就要杀人灭口的话。 楚愿知晓沈斐之本身的身份后,恨不得变成根麻绳绑住他师兄握剑的手,在他眼里现下的师兄和一柄没有剑鞘的剑无异,他得好好守着他师兄,放出去简直太糟糕了,害人害己。 为了给师兄散散心,楚愿免了那小孩入宫觐见,想带沈斐之去国师府后山坐坐。顾沉绪那府后的山葱茏,石亭修在山顶,往下瞧能将皇城看个清楚,本身俯视皇城一事犯了忌讳,言官大可以骂你居心叵测,害我大晋,判死罪也是得了便宜。 得益于顾沉绪国师职位,需要夜观天象,才叫群臣没参他几本。 楚愿挺喜欢那地,还没表达就被沈斐之懂完了。于是沈斐之半下午给小愿煮酒糟丸子加餐,顺带捏了点小羊馒头,食盒也特意挑了绿竹编织的,下面铺些撒了白芝麻的绿茶饼,上面小心摆好小羊馒头,神似几只小羊神气地站立在草原之间。 去国师府路上,楚愿半倚在师兄怀里,揭开盖在食盒上的白布,看了好几眼摆盘可爱的小点心,他收眼又开始对自己的幼稚无语凝噎,转脸想瞄一眼师兄的表情,沈斐之动作比他还快,飞快地在他侧脸上亲一下,然后搂着楚愿的窄腰朝人淡笑。 那是一个非常沈斐之的得意微笑,他须得兼备浅笑、寡淡和爱几种必要品,还得是在沈斐之脸上,在只有沈斐之和楚愿两人时才能展现出的表情。 楚愿佯装挥拳示威,在拳头的手背上又落了吻后,青年皇帝不由得露齿笑了,他回亲沈斐之三下,并刻意学着沈斐之惯常清冷的模样,故意冷下眉目道:“我三下,我赢了。” 沈斐之拍拍他的腰侧,笑道:“你赢了,师兄早输给你了。” 这个输给你的理解方法很值得商榷,一是说两人对弈的成败问题,沈斐之显然不是这意思,那只能说是他输了,且人已是楚愿的了。而这个输的时间具体是什么时候,楚愿没想问,他挑了挑眉,调笑道:“罚你给我做一辈子小羊馒头。” “那你也要吃一辈子,不腻吗?”沈斐之垂眸笑他。 “喜欢的。”楚愿低头看食盒里的小羊馒头,觉得他和小羊馒头缘分不浅,以前在师门帮自己逃命,虽然没起到作用,但是自己跑路还能记得这玩意,实在是喜欢得紧- 六千万年前。 无极边看长生从凡间带的小人连环画,入迷时不忘伸手摸白玉桌上的小羊馒头。 玉盘圆润清亮,是天庭玉帝御用的玉也不能媲美的质地,此刻却被玉盘之人用来装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甜口小馒头,这些小馒头捏成小羊的形状,真要说有什么出奇还说不出来,可爱也许略称得上。 连环画还未看完,无极摸了半天,没摸到新的小羊馒头也没抬头看是怎么回事。 玉盘主人在白玉桌的另一边,适时将堆在白玉桌上的另一盘小羊馒头换到无极面前,噙了笑淡淡开口:“和你的窝窝头一样吃了五百年,不腻吗?” 无极总算将黏在书上的思绪收回,抬头和玉面帝君对视,曲起食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视线游弋,啊了一声,红着脸说:“不腻,”他眨眨眼,认真地提出了一种假设,“如果我是凡人的话,应该可以吃一辈子。” 第31章 丧家之犬 【“你似乎有话想说?”】 国师府离皇城有些脚程,山高路远,若要在天黑前抵达,马车再如何华贵还是禁不住快马加鞭后的颠簸。饶是楚愿体质好,沈斐之却是舍不得他的宝贝再颠簸几炷香。 车夫策马路过悬挂的长河,长河飞流直下三千尺,水气成白雾,骏马后蹄没入白雾,前蹄踏出时已到了国师府转角的道上。 “准备下了,慢点。”皇后冷淡的吩咐从绣金龙凤的车舆帐中传来,车夫乃是御用中训练有素的那批,见到仙术依旧面不改色,屏息凝神将最后的脚程赶完。 沈斐之扫了一眼吊着嗓准备喊的小太监,那公公虽说刚进宫,但也是百里挑一的人精,忙不迭拱手退到一旁,头低与肩平。 他眼睁睁瞧着皇后娘娘揽了自己的活计,扶着帝王的手等人下马车后携手往府中走去,身后跟着犹如海塞了三斤黄连的顾沉绪。小太监八方玲珑的心思打个转,便知道这二位根本插不进第三位莺莺燕燕。 小太监沉了细眉,探手入袖触了触对折四方的银票,内心不舍非常。 看来他得把陈答应塞给他的银票悉数退还,这皇后可确实得罪不起,否则未能说动陛下召幸陈答应,他自个儿的小命就要不保了- 广口青花瓷盘中锦鲤成双,楚愿和沈斐之坐在同侧,十指相扣。 顾沉绪在另侧的沉香木椅独坐,他天生潋滟的桃花眼不复往日神采,道袍似乎较往日更贴合他颀长的体态,拂尘搁在案上,这回也没有藏富,鞋袜和他的唇色般同为朴素的白。 “沉绪,你最近怎么了?”楚愿很了解顾沉绪暗里孔雀开辟的性子,他前段时间以为顾沉绪劳累,给他多休沐几日,成效甚微。他都要以为孔雀不是收了尾巴,是被人剪去了翎羽,“朕许你休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 顾沉绪抬眸,却是看了眼不动声色的皇后,沈斐之姿态自如,淡淡看着顾沉绪,眉头都不曾挪动半分,覆在楚愿手背上的指节倒是稍稍用力,又将楚愿的手背往自己这侧拢了小半寸。 小半寸不长,却足以刺激得某些人茶饭不思,正业都务不了,最好能什么都干不下去,然后被小愿从身边剔除出去。 顾沉绪深吸一口气,撇开眼深深望向青年帝王,有意回道:“臣替丞相操劳陛下子嗣一事,倒没想到最后陛下种都不愿留了,要找我府上一个和尚庙都不要的孩子继位,容我说道一句,” 他真正谈论国事时犹如一块铁打的石板,确是真瞧不见情情爱爱了,这点和楚愿很是相近,“三思而后行。” 他也知道楚愿为了王朝气运只得放弃一切所得,但他仍旧像每一个最老派的朝臣那样,认为陛下合该留下子嗣,哪怕先让摄政王代政,孩子出生长大后再继位呢? 楚愿并不为被忤逆而生气,而是欣慰忠臣在侧,即便无他,此时山重水复疑无路,大晋也终会柳暗花明。 他垂眼道:“朕夺回江山,不是只为了坐一坐那张龙椅,沉绪,我坐与不坐意义不大。” 青年抬眼间万物失色,他嘴角弯起,笑道:“如若当今朝廷换了当家的,不再有人成日跪伏在地,伤痕满身,即便不是楚家的人在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顾沉绪咀嚼楚愿眼中恣情的笑意,如含了片甘草糖,这糖甜味本身便足够甘甜,可在楚愿登上至尊之位,把持朝政,玩弄权势后,青年心境全然变了,它之中不再是以家仇国恨为奠基的石,而是全然的善、仁与爱,这时,甘草糖便更是叫他难以割舍。 可惜他和陛下缘分太浅,事已至此,他也不争了,顾沉绪咬牙长声道:“瑞雪,出来!” 那个据说被少林寺扫地出门的少年瑞雪闻声便立马从屏风后出现在众人面前- 瑞雪人如其名,生了一身雪白的肌肤。当年被扫地出门时候正值初雪,那年雪大,瑞雪走到达官贵人前往少林寺的必经之路,身上盖了五六层雪,终于盼到了动恻隐之心的倒霉蛋把他捡回去了。 倒霉蛋顾沉绪那会儿忙于筹备军饷,还算富得流油,多一双吃饭的筷子也不算什么,于是将瑞雪养得才十六身形已与自己相仿,面色看起来多羸弱体格便有多结实。 可惜瑞雪是个小白眼狼,从国师身上得了名讨了多少好处也捂不热,像个小白眼狼,也就是因为身负雄才大略,顾沉绪才没有发作把人丢出去。 不过瑞雪显然不怕顾沉绪,就算他说了什么话遭得顾沉绪大发雷霆,整个国师府惶惶不安,瑞雪也能若无其事地用膳后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就算顾沉绪说要丢他,他估计也能充耳不闻地继续在国师府待下去。 瑞雪坐在顾沉绪左侧,一双瑞凤眼全无风情,凌厉如腊月的雪,削骨冻人。 楚愿和他对视,没领教到少年眉宇间想与皇帝过招的意思,倒先生了几分为人父的慈爱,长眸柔和,满意自己挑人的眼光。 这瑞雪年纪轻轻,已有睥睨天下的气势,当是可造之材。 瑞雪本不屑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帝王,他听闻这人娶男子为后,更觉当今帝王是个草包。当下自己的递出去的剑没人接,剑拔弩张谈不上,还被帝王含情脉脉看了两眼,心下古怪。 这人若是来找个床笫间合心意的玩物,缘何带着他的发妻? 瑞雪厌恶地皱眉,强忍恶心听着国师与草包皇帝谈了半天王朝气运这种故作玄虚的事物,难以理解为何皇帝都愿意信任这种神神鬼鬼的论调。 楚愿没发觉自己囊中的太子正对自己腹诽不已,他从顾沉绪口中得知气运不见好转,不由心情低落了些,这低落放在心里,并不落在实处。 沈斐之与他心意相通,很容易察觉到这种低落,他冷意地瞥了眼那个盯着小愿的少年,凑近楚愿,抬手抚正青年鬓边一捋发丝,柔和的眼恍若能寻出一眼热泉,“不是说去他府上的后山散散心吗?” 楚愿嗯了一声,敛目起身,兴致散了大半,却还是要把今日之事办妥。 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嫌烦,楚愿叫顾沉绪只带着瑞雪一人同行即可。顾沉绪了然,不让瑞雪凑得离皇上太近,瑞雪便暗自观察前面难分难舍情意绵绵的两人。 那小皇帝和皇后两人独处时便没了帝王架子,此刻垂着眼还有些可怜兮兮。 明黄色的龙袍不再是无上权力的象征,只是一件稍微华贵的绸子做的衣袍,权力的主人也只是一个被宠爱怜惜的青年,他被身旁清冷如月的沈公子拥入怀中,两人额头相抵,凑在一起说些什么。而后青年帝王便叹息一声,一副振作不起来的模样。 待到皇后吻他几分,青年强撑着似乎又喜笑颜开了,皇后紧搂他的腰背,青年挺直腰杆,墨竹似的,精神也好全了,仿佛刚才全为了调情才做出弱势。 瑞雪惯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也不禁暗暗羡慕皇帝和皇后的伉俪情深,可是两人若是如此,又有他什么事? 跋山涉水,山渐高,寒气愈重,瑞雪眼睁睁看着皇后手中凭空多了一件大裘,披在皇帝身上时,那小皇帝乖乖叫皇后将衣服系在身上,两人视线相触时,青年自如送上自己的唇瓣任由皇后采撷,似乎全然不把后面两个人当人。 瑞雪面色古怪,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 山顶石亭巍然,有鸟踪迹,上下可视,皇城尽收眼底。 楚愿想和瑞雪开诚布公谈谈,就得稍稍回避瑞雪的靠山顾沉绪。 楚愿落座于精雕细琢的石椅,山顶湿气盛,连带着他的睫羽和发丝似乎都湿了水珠,俊俏舒朗的面容如沉了晨露的花,望向旁人的眼神也似乎含了水,湿漉漉的。 “沉绪,你回避下。”楚愿说。 顾沉绪讪讪走开,眼神不住望向石亭三人,唯恐瑞雪说出什么触怒龙颜。 沈斐之无视瑞雪,自顾自坐在楚愿身边,竹编食盒摆在石桌,他轻巧地布好茶具,斟出煮好的清茶,为楚愿添了小勺桂花蜜。 “你似乎有话想说?”楚愿打算慢慢来,先了解下瑞雪的心性。 瑞雪好整以暇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斐之,离了顾沉绪,瑞雪似乎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恶意,他轻蔑的神色浮于表面,双目紧锁楚愿,如一只险恶的狈,闷声笑了两声:“还挺新鲜。” 楚愿挑眉,不理解瑞雪莫名的恶意源于何处,他依旧以客气与和气的姿态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少年,没有放出任何为君主的威压,“若是说择取你为太子这桩事,确实新鲜。” 瑞雪咋舌,瑞凤眼上挑,拖着下巴勾起唇角:“我指的是,你想要我做你的妃嫔。”少年故意用眼珠在楚愿身上舔舐几遍,暧昧地低笑:“陛下打算给我什么嫔位?臣虽不比皇后,却还是处.子。” 楚愿收了那点可怜的笑意,冷漠地注视面前的少年。 瑞雪乐意恶意中伤他人,而且他以此为乐。楚愿沉默地看着瑞雪,他不想用言语回敬他,否则只会助长他的劣性。 清雅昳丽的皇后用手指点了点白玉杯的边缘,似乎在试探茶水的温度。 说时迟那时快,下一秒皇后抬眸,扬手就将茶杯连带滚烫茶水砸在瑞雪高扬的头颅上,力道之重,令瑞雪直接被砸得跌倒在地,脑门红得不堪直视。 茶水飞溅。 “皇上的意思是让你过继他名下,为我们二人当个知礼受礼的乖儿子,”沈斐之淡淡道,“我们将你当人看,而不是一条惯会叫唤的丧家之犬。” “瑞雪,你知道犬类什么时候会狂吠不止吗?”沈斐之抿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你一定知道。” 沈斐之寥寥几句话把瑞雪的出身和方才的出言不逊讥讽尽了,最后一句话还拐着弯骂瑞雪是狗,直说得瑞雪脸青一阵白一阵。 楚愿默不作声,配合沈斐之把戏唱下去,若最后瑞雪知错,还有机会培养他作为太子。 沈斐之将另一杯斟好的茶推到楚愿面前,楚愿心领神会,戏唱到自己这儿了。 他注视因怀才不遇而饱受冷眼的瑞雪,抛出先前的那个问题:“你似乎有话想说?” 两人如出一辙的漠然明晃晃地提醒瑞雪,如果他再不做出对的选择,他所处的状况只会愈发糟糕。 他不该总是搞砸一切。 第32章 梨子水 【身上的痕迹,明明都是师兄留下的。】 百草枯荣应有时,转眼已是霜降,册封国储大典也成了两月前的旧事。 瑞雪改名为楚昌瑞,名承周文王,为的是沾染些圣瑞的喜气,且昌与瑞二字属性都旺,能压下生辰八字不敌的邪祟。 楚愿本来连太子的字都想好了,可惜太子年龄未到,暂不需要取字。 两月来,太子楚昌瑞由大晋皇后亲自教导,每逢宫宴,太子多得朝臣称赞,储君之名也算是靠自己的本事坐实了,不算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裹草包。 在外人眼里,二位圣驾与太子小日子过得和乐融融。然而,事态迥乎不同,甚至朝着诡异的方向行进- 东宫。 雍容华贵的大红酸木椅上坐着大晋最尊贵的皇后,冰冷坚硬的砖地上跪着大晋最尊贵的储君,储君俊白的脸涨得通红,他伸出左手,原是左手边还站着他的太傅——顾沉绪。 顾沉绪手执两指宽的黑铁戒尺,换下了任职的那身道袍,取而代之的是暗红色的文官服制,桃花眼中惴惴不安,看向太子楚昌瑞红肿的手心,欲言又止。 “太傅,接着打。”沈斐之膝上盖着一层貂皮毛毯,墨丝垂在腰间,垂眼看少年抬高下颌对顾沉绪怒目而视,双目犹如有两丈熊熊燃烧的火焰,恨不得把皇后的帮凶挫骨扬灰才好。 楚昌瑞捏顾沉绪这个软柿子捏习惯了,但显然顾沉绪和他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顾沉绪接收到楚昌瑞的愤懑,桃花眼一跳,竟是背着手收了戒尺,拱手为太子求起情来:“皇后娘娘,您瞧殿下的手都肿了,再打下去该怎么执笔写字呢?” 沈斐之撩起眼皮,不咸不淡瞥了顾沉绪一眼,沉潭般的黑眸毫无波动,他冷笑一声:“这是你靠山?”说完,他俯视跪在地上的太子,“那你的靠山可护不住你。” “太傅,接着打。”沈斐之平时前方,东宫唯有那个方向可以窥见乾清宫的一角,“你若下不了这个狠手,本宫很乐意效劳。” 顾沉绪自然是不敢把这个活交给皇后的,他虽不明白皇后对太子的气缘何而来,但他深谙太子的脾性,知道这祸水必不是从天而降。 但太子怎么说也是自己捡回来养大的小孩。 顾沉绪胸口闷着一口气,默默将背在身后的戒尺亮出,迎着太子愤恨的眼神,攥着殿下的手腕,戒尺与皮肉相击,清脆的响声充斥在整个东宫- 楚昌瑞气得发狂。 自打被小皇帝和他那个老不死的皇后弄回宫后,他楚昌瑞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尤其是那个成天冷脸的沈斐之,打着教诲他的名义动不动对他动用武力。 虽然他是故意做了些小动作有意气沈斐之,但那个沈斐之都活了多少年了,还那么小气巴拉的。 太子被顾沉绪养得久了,早就忘记世间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顾沉绪一样能够没有原则地原谅过分的他。 楚昌瑞满皇宫打转,依旧没有排遣掉自己糟糕的情绪,他磨着后槽牙,还是选择回敬他的父后。 于是太子一言不发地朝乾清宫走去- 西北边境传来捷报,李大将军平定了戎族叛乱。楚愿坐在清晏房里满心欢喜,等了却最后一桩心事,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退位了。 而那桩心事的主人跌跌撞撞冲进清晏房,像个窜天猴似的火速奔到楚愿身边,猛地扒拉住青年的手臂,手腹在帝王刺绣精美的衣袖上摩挲,发出细小的沙沙声。 楚昌瑞狭长的瑞凤眼盈满了泪,束好的发凌乱,显然是一路小跑来的。 这是太子这个月头不知道第几次莽撞,楚愿除了感到极大的违和,也不好说太多责备的话,他听顾沉绪说,他师兄重话说的不少,他不想打压楚昌瑞,长眸略敛,含糊道:“昌瑞,朕十六岁时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嗯……虽然他十六岁时,师兄对他关怀备至,也不太算独当一面,但至少他也没有这样哭哭啼啼过…… 太子忙不迭高举双手,把自己手上红肿一片的惨状捧到楚愿眼前,瘪嘴毫不顾忌形象地撒娇:“父皇,你看我的手,都被父后打肿了!” 少年削瘦的手确实肿起大块,红紫一片,很是瘆人。楚愿有些讶异,他不知他师兄下手打太子力道这般重,但他更说不出师兄的不好,他沉默了会儿,半天说出一句:“你生性顽皮,你父后也是为你好。” 楚昌瑞扬眉,突然搂他胳膊搂得更紧了。 楚愿愣怔,抬眼瞧见沈斐之在乾清宫门槛前伫立,他提着青花瓷皿,似乎很平静,楚愿却知道他已是披了满身的风雨欲来。 “父后万安,”太子煞是得意,他仍旧将手搭在楚愿臂间,仰着下巴兴冲冲道:“儿臣腹中也甚是饥饿,不知有没有福气尝到父后的手艺?” 沈斐之踏进乾清宫的门槛,嗓音清冷:“没有你的份,下去。 ”他这话说得干脆利落,仿佛要抖落楚愿衣襟上的脏东西,说时,眼睛却是定定看向楚愿的。 楚愿摸摸鼻子,将手从太子那儿抽出来,拿这俩人很没办法,他怎么做都里外不是人。 “父后不欢迎儿臣,儿臣自当告退。”楚昌瑞目的达到,乐得瑞凤眼都要眯缝没了,他洋洋得意地起身,拍了拍楚愿的后背,“父皇,多用点润嗓的梨子水,您的嗓子都要给叫坏了,做儿臣的听了,心里难受。” 说完,太子悠然退场,他这一箭双雕很是精妙,亲近父皇会叫父后吃醋,明面上只伤了父后一人。实际上太子掂量地很清楚,反正最后他父皇也会被他那个妒父父后折腾到嗓子疼,成日要喝他父后炖的冰糖煎雪梨才好些。 这小兔崽子原是故意的。 楚愿表情都不会做了,太子的账偏偏得是他买单。 他觉得太子再这么混账胡闹下去,他和他的身子迟早得坏一个。 待到太子溜地人都不见影了,楚愿委屈地软下声音提前求饶:“师兄,真没我什么事儿,”青年嗓音稍哑,还带了无师自通的哭腔,明显地欲哭无泪,“他哪里都没碰到。” 身上的痕迹,明明都是师兄留下的。 第33章 约法三章 【他和自己是一路人,楚愿想。】 阔口青花瓷皿搁在木檀案上,沈斐之落座,素净的手揭开瓷盖,捧碗挥勺去盛热乎乎的梨子水。他脸上蕴的情绪不曾遮掩,无论是唇角的弧度抑或是规整的发丝,都昭示他不悦的情绪。 楚愿讨饶也讨过了,这事儿他何错之有,可他师兄太会吃醋,一天能为他将天下的醋都全部抢走,自己一股脑倒进胃里。 楚愿没觉得自己有哪里这样值得叫师兄防别人防到这个地步,不过他不愿意沈斐之心里那样不快意。 青年转了檀木椅,好离沈斐之更近些,膝盖和修直匀称的小腿隔着一层精细的绸裤和沈斐之的相贴,楚愿示好地说:“师兄,别吃味了。” 沈斐之盛好梨子水,一手拿瓷碗,一手执细勺,转过身面对楚愿。他的妒火在楚愿蹭过来时哗啦啦全浇灭了,垂下眼睫吹温了梨子水,再喂到楚愿的嘴里。 “没碰到也不行,”沈斐之瞧着楚愿滚动喉结将糖水吞咽,青年莹亮的黑眼珠闪动着不安,这种不安不为忌惮的害怕,而是为爱人情绪失常的忧虑。 沈斐之压下方才见到楚瑞昌挽着楚愿时候胸口涌出的滔天怒意,放下瓷具,凑近楚愿轻声道:“我还是见不得旁人亲近你,” 他伸手抹掉从瓷勺上漏到青年脸上的梨子水,微凉的指尖抹到楚愿红润的唇瓣,像按碾娇嫩的芍药瓣那般爱怜地在这处留情,“方才吹得急了些,有烫到吗?” 楚愿摇头,“师兄在的时候不会烫到。” 他的双眸落在沈斐之冠玉的脸上,自觉半张开唇瓣,伸出小半截湿润的舌给他师兄检查,丝毫不知道自己这副单纯好骗的模样有多惹人眼热心涨。 沈斐之按捺住上涌的气血,葱白指腹抚了下楚愿的舌尖,楚愿霎时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不妥,腾地收回舌尖,掩饰性眨了好几下眼。 “我们才约法三章过,你失诺了,”沈斐之又端起瓷具,边喂楚愿边压低了声音,用称得上轻快的语调不疾不徐道:“夜里再收拾你。” 楚愿小声反抗:“哪有约法三章,师兄写的全是霸王条款,什么离男子远点,离女子远点,离猫儿狗儿远点,还要离你近点……师兄干脆叫我住在你怀里算了。” 最后一句,青年又嗔又怨又害臊,本来是想调情,无奈又没有那种天赋,说话都像猫儿抓人,是短了气势的撒娇。 沈斐之偏头,安静沉思了会儿,再偏回头浅笑道:“你说的场面让人心向往之,要不我现在就把你掳走,叫你的文武百官太子嫔妃哭去。” 楚愿捂住沈斐之的嘴,叹道:“师兄怎么还在跟莫须有的人争风吃醋,我和他们不过君臣一场,再多没有了。” 他做的已经足够多,多到这个王朝没有他也可以照常运转下去,多到换个君王,也不过像是秋日多吹一阵凉爽的风- 十八槐枝上的白霜午后化了水又凝结成冰。 天黄了又黑。 楚愿在议政堂待了一轮,这会接过礼部尚书呈上的进士卷,心如止水翻了一遍,明亮的长眸眨动,飞快挑拣几册递回给尚书,“召见这几位明日来见我和太子。” 尚书心有已有定夺,这几位显然是既有才学又品性温良之辈,不会和太子飞扬跋扈的性子冲撞。谁知楚愿没过一会儿,立马又递给他一册卷,沉声道:“这位放到最后,这位学士人虽尖锐,本事却很大,昌瑞必须和他磨合,让他为自己所用。” 尚书沉吟,劝阻道:“太子驭人之道尚不纯熟,臣不认为现下是他们交手的时机。” 楚愿把下巴垫在手心上,气势稳如泰山:“偏要愈早见愈好,不打不相识,等到这位学士再沉淀几日,恐怕已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现下和太子见面,太子定会赏识他的才华,勉强算是这位学士的知遇之恩。” 礼部尚书连连点头,赞叹不已,捧着几册会试卷,停顿半晌,继而垂眼道:“陛下,会试有两人舞弊,皆是以丝绸夹带系在身上,每根夹带上足足有三万多字,囊括明经、进士二科。臣以为光凭一人,无法完成这夹带的制作,许是有人帮衬。” “彻查此事,不容他们放肆。”青年帝王阖上双眸,曲起手指在案上敲了下,尚书立马意会。陛下的意思是此事还和官宦相关,要他好好敲打他们一番。 送走礼部尚书,楚愿吁出一口气,忙里偷闲,在原地静静发了会儿呆。楚昌瑞中途来邀他下棋,他拒绝了太子的邀约,而后不留情面地将太子劈头盖脸批了一顿。 楚昌瑞这段日子耳濡目染帝王的光辉事迹,心下对楚愿愈发尊敬,抑制自己跋扈的生性,很是虚心听了大半天帝王的谆谆教导。 末了,楚昌瑞问他:“父皇为何对我抱有如此大的信心?” 楚愿凝视楚瑞昌还稍显稚嫩的脸,他和自己十六岁时很像。 他十六岁时,昆仑山没有人真正看得起他,尽管有人生性友善,但对没有仙缘的人,他们心底终究是看不起的。 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要走的路和那些人不同,他知晓他的才能在何处,他的野心根植在哪片土地。 他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所以离开昆仑山的时候义无反顾,他可以连爱都不需要。 如果不是沈斐之来寻他,今日的他便是孤家寡人,而他从不害怕面对任何结果。 “从朕要你改名那刻,朕就知晓朕没找错人。”楚愿抬眸,缓缓道:“你想要站在最高处,即便无名无姓。” 他和自己是一路人,楚愿想。 第34章 紫气东来 【下下卦,非死即伤。】 立冬,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世间遍地银装素裹,宛若新生。 这日是初雪。而圣旨也如初雪临世,打得人猝不及防。 圣旨宣布太子于立冬后十日继位,先帝则奉天命寻找解决大晋气运之道,以尽天子之责。宣读圣旨的是当朝国师、太子的太傅顾沉绪,他表情肃穆,声音洪亮贯穿朝堂。太子立于龙座一侧,继位前他还未拥有登上天子之位的资格。 读完圣旨上明面写的,顾沉绪顿了顿收起明黄的绢帛,他看向仍难以接受事实的朝臣,嗓音干哑,听不出情绪地扬声说出楚愿要他转达的最后一句话—— “朕望诸位爱臣百事顺遂,平安喜乐。” 虽然楚皇早提过有这么一天,但这一天到来之时,王朝终究还是要经历一场撕心裂肺、难以割舍的阵痛。 一代明君的离去,从来都不会如一场悄无声息的秋风。对于明君楚皇的信仰早就胜过对神像的崇敬,它飞入寻常百姓家,高悬于百姓宗族用于祭拜的神龛之上。 只有帝王难得糊涂,他竟不知自己是何等高明,得了多少民心,又写下多少传奇- 穹铃在厚重的积雪上留下足迹,金骏马拉着华美的车轿,轿中帝王睡眼朦胧。 太子为首,浩浩荡荡一行人自发在前为帝王开路,他们是权倾朝野的极位文臣,是杀伐果断的将军,能为帝王生,也能为帝王死。 宣纸宫灯明明灭灭,风雪声重,将轿帘齐向后吹,马儿前行受到阻碍,步伐愈发笨重。 楚愿眼帘半阖,依偎在沈斐之怀中,时不时咳嗽一声,他今日将该交接的事儿都办妥当了,中间沈斐之给他张罗饭菜的当口,他一个没注意就染上了风寒。 现下楚愿抱着沈斐之的腰身,无意识往温热的怀中凑,眼尾发红,看起来煞是可怜。 沈斐之将人紧抱进怀里,轻声哄着:“出了皇城,师兄就带你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尽管他往楚愿身上源源不断输送法力,楚愿却依旧没有丝毫好转,如同有人刻意在另一侧抽走他输送的法力,故意不让楚愿康复,而能够这么做的除了天道不作他想。 沈斐之的法力虽世间绝无仅有,却依旧无法与天道抗衡。唯一的法子只有带楚愿半路安顿下来,再依照凡间的法子给小愿治风寒。 虽然他现下已经施法隔绝了风雪,但是小愿已经染上风寒,怎么都会难受,更何况现在是三更的风雪夜,应当是最寒冷的时分。 可是小愿偏要在没人的时候出城,说若是青天白日做足了派头大开宫门再走,不知要拖到何时才能离开。 自宫中在城墙张贴了楚愿要离去的诏书,日日都有百姓贴着皇城墙根哭天抢地,求他不要走。 还有百姓自发到皇城送黄金银两给他当行路的盘缠,送他自家冬藏的粮食,还有一位红薯小贩总给侍卫递烤红薯,叫侍卫送给他吃。 百姓的爱戴与感激涕零楚愿未曾料到,他哭笑不得,心里又一抽一抽地疼。他仅仅做了帝王该做的事,却让百姓待他如对待神祗般,由此可见,百姓从前过个好日子有多难。 送行的车马行进到城门外,楚愿半直起身,揭开轿帘,强撑着精气神道:“就送到这,天冷,你们回去罢。” 簌簌的雪恍若止住了,风也不吹了,送行的人再看不见雪的洁白,风声也不入耳,只披着大氅静看青年明隽的脸,染了风寒后微红的眼。 他未披帝冕,从此也再不用披。漆黑的发丝规整地散落在耳后,从容沉稳的视线在众人中扫过,似乎无声诉说一种离别的珍重。 接着,太子利落地翻身下马,在旁人羡嫉的眼神下走近帝舆,扶着轿子对楚愿说:“前路艰难险阻,父皇定要保重。” 楚瑞昌的咬字铿锵有力,飞快瞧了眼后方对他冷脸的沈斐之,真诚道:“和父后好好的。” 楚愿垂眼含笑,伸出修长白皙的食指将楚瑞昌鬓边一缕散乱的发挽到耳后,拍了拍太子愈发宽阔健壮的肩,偏头咳嗽一声,缓了缓道:“对沉绪脾气好些,他待你很好。” 楚瑞昌颔首,楚愿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了轿帘。 天地一白,唯剩帝舆前行,宫灯灭了,万籁俱寂后风声再起。 百官纷纷下马,面向渐行渐远的帝舆下跪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不止,楚愿抿唇,往事如走马灯重现,叫他如鲠在喉。一行清澈的泪水从青年的眼角淌下,被他很快抹去了- 顾沉绪站到周遭的马蹄印子再度被厚雪掩盖,站到嘴唇乌青,腿脚发麻,站到劝说他离开的朝臣都摇头离去,这才上了马转身离开。 洗漱后,他辗转难眠,夜不能寐。披衣前往窥天阁,罗盘飞旋,顾沉绪定睛一看,前夕被乌云掩盖的北斗七星亮如烈日,紫气东来,大晋的气运从只能撑半年光景到足以支撑上千年。 一阵天旋地转的狂喜后,顾沉绪掐着自己的人中防止过于兴奋而眩晕。而后他侧目去瞧今日为楚愿出行所卜的卦象,笑容旋即僵硬在脸上。 卦象倒转,本是上上卦的象猛然倒转,变为险象环生的下下卦。 下下卦,非死即伤。 第35章 风寒 马踏寒冰,风沙掩去探向帝舆的最后一抹视线。穹铃化为金色齑粉洒落在地,金骏马亦然。帝舆前空荡一片,却依旧独自稳当在官道上走着。 再两步之遥,帝舆竟平地腾空,于无人之境朝九天处飞身而起。 沈斐之双臂环在楚愿窄腰间,青年下巴垫在他肩上,微侧着脸,无精打采地阖眼小寐,偶尔张嘴小幅度呼吸,吐息间优美的唇瓣开阖,俊俏标致的脸庞因呼吸不畅而潮红澎湃,他面相上如同经历一阵情潮,身子却冷得发抖。 沈斐之手抚在楚愿背后,被楚愿无意识吐息的热气追着脖颈处缠绵酥麻一阵,脑中却丝毫没有半分情欲,只顾着怀中人的感受:“小愿,除了冷还有哪里难受?” 楚愿嗫嚅一声,含含糊糊说不出成音的调,只侧脸蹭了蹭沈斐之的肩膀。 沈斐之侧首在青年泛红的脸上吻了吻,轻声说:“睡吧小愿,等病好了再去也不迟。” 帝舆在风雪中如一柄利刃疾驰,去往五毒山路途遥远,即便三天三夜也难赶到。 沈斐之垂眸,墨色的眼眸化为纯净的金,他明眼瞧见楚愿周遭浓郁的金色雾气中一股白色真气正被缓慢地抽出,这真气正是他输送入小愿体内的法力。 确实是天道从中作梗,沈斐之抱紧怀中的小愿,金眸冰冷地望向帝舆外,或者说在世间每一处的天道。 无极和天道同出一源这件事只有他一人知晓。 天道无肉体,分出一半力量孕育出无极,想借无极之手真正统领三界。不料无极仙体塑造到一半,天道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这个精美绝伦的傀儡。 为了控制无极,天道废了无极的仙身,改为脆弱的人身。这样就算有一日无极意识觉醒打算反抗,天道也不至于不敌与自己力量同源的傀儡。 可天道依旧忌惮与自己同源的无极,因为世间只有与它同源的无极才能伤他。三千万年前他和无极从凡间历经九九八十一生死别离劫后,天道便有意重伤过无极一回。 沈斐之冷笑,天道之前怕无极报复它,现在亦然。 小愿身上的祥瑞之气愈发蓬勃,说明他的法力在逐渐恢复,天道最忌讳这一点,但他又无法拿小愿身上同源的法力如何,它只能操纵外界。 所以天道抽取他输入的法力阻止小愿身体恢复,毕竟等小愿身子好了,再到五毒山恢复记忆,会对天道造成威胁。 可它不能杀了无极,若是杀了无极,天道的力量就会平白少去一半,于它而言得不偿失。 沈斐之操纵车舆转向,耳中忽闻魔物的低声咆哮,他的金眸陡然变得凌厉,竖瞳似锋利的剑刃,呼吸起伏间,无形剑意攻向魔物,飒沓如流星。 血液迸溅,四脚魔物刹那间暴毙,飞扑状的尸首沉闷地砸在地上,落出尸坑。 是天道派来的脏东西。 如果真要阻拦他和小愿前往五毒山,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直接重伤他二人?沈斐之眸中金色褪去,再度忧心地望向怀中人。 楚愿双目紧闭靠在他肩颈处,已经陷入沉睡,然而他睡得并不安稳,身子仍旧发寒,像衣衫褴褛的乞人那样,在极寒的时节里时而无可奈何地战栗。 一颤一颤地,叫沈斐之心都要疼碎了。 沈斐之不断施法调高自己体肤的温度,可太高会燎伤小愿,低些又如隔靴搔痒,暖不好怀中人。 无论如何,小愿都是难受。 沈斐之侧脸贴着楚愿,一向冷清无谓的眼徒然望着虚空,指甲用力嵌入掌心,指尖泛出肉色的白,他强迫自己不要沉浸在为小愿的苦痛中而失去理智,他还没想清楚天道为何不直接对他们出手。 低阶的魔物压根伤不到他半分头发丝,罔论被他一心一意护着的小愿,天道没有伤他和小愿的意思。 伤不到他和小愿,便无法阻拦他们前往五毒山。 或者说,天道是假意阻拦,实际上想让他们前往五毒山,甚至异常迫切。否则他现在和小愿理应身负重伤。而现在他安然无恙,小愿除了身上汹涌的风寒外,并没有能影响到他自身法力的伤口。 猩红的血液顺着指尖发力抠出的凹陷淌下,白皙的腕口上血液宛如溪流分岔,沈斐之面无表情地将这支手从楚愿腰身边拿开,防止玷污小愿的衣襟,再独自欣赏血的踪迹。 天道在挑衅他,它故意告诉他,它就是想让他们去五毒山。 天道的确没安好心,可是它也知道,沈斐之想带楚愿去五毒山找回属于无极的记忆,想得要发疯。 毕竟沈斐之身为长生帝君,已经独自守着无极和两人的回忆,守了三千万年。若不是无极为了帮阎王挽回错选地府殿主导致王朝气运篡改的错误,他早就带着失忆的无极去往五毒山。 那时的天道也知道他的想法,却没有表示。现在反应如此剧烈,说明经历这一世的楚愿身上出现了天道想要的东西。 沈斐之五指攥拳,闭上了眼。 天道想要小愿身上失而复得的法力,而他们去往五毒山正中天道下怀,天道在那儿有把握夺回曾经分出去一半的力量。 他唇角向上,抿出一个浅淡的苦笑。 大不了不去了,终究是他太贪得无厌,能和小愿永远在一起,已经是上苍对他最大的宽恕- 八卦阵状的围屋山庄抵挡侵袭的风雪,石头筑起的围墙内冬日避风,温暖宜人。更不必提它雅致的装潢,内在也是别有洞天。 山庄内莺啼鸟啭,杨柳青堤,春花烂漫,不失为冬日中的避寒山庄。 楚愿养病有小半个月了,他自认为病差不多好全了,却仍旧被师兄迫着卧病在床,不得动弹,最好的事儿就是揭了那窗棂,赏花逗鸟。 沈斐之总觉得他病没好,楚愿依旧在夜半时分身子发寒,控制不止地打寒战,好似他对寒冷的畏惧刻在骨子里,稍微有些寒冷的意味便能叫他缴械投降。 “我这病是被你惯的,谁被你这么惯着都会病,没有病也得把自己折腾出点病痛来。”楚愿半坐在床榻上,身上披着几层软褥子,他仿佛在说笑,眉眼软和,和依偎在沈斐之怀中那副没有骨头的样子像极了。 “我已经小半个月没自己走过半步了,”楚愿缓慢眨眼,试着抬起自己软绵无力的手臂,“我这回又不跑,肯定赖你一辈子,你怎么不对我好点,让我下去走两步呢?” 沈斐之忽略了楚愿话中若隐若现的抗议,给楚愿顺气,仍旧不打算让楚愿下榻——就算要下榻,也得是他给抱着,免得伤了刚积的阳气, “该用药了,昨日你说苦,今日给你寻了蜜饯。”沈斐之修长的手裹住楚愿卧床半月后细了些的手臂揉捏起来,上面的肌肉和逐日逐夜褪去的风寒一同渐渐隐去的,楚愿显然还是有些介意的,有时候会背对他,悄悄去捏自己以前精壮的肌肉,然后叹口气再度钻回他被窝里。 楚愿瞪他:“你做什么故意不回我话?” 养着病养着病,楚愿的性子儿也娇气了些,沈斐之自然乐见其成,垂眸笑了:“可现在入了夜,外面冷,明早准你下榻。” 楚愿在心里万分拒绝沈斐之把那一碗奇怪的石色苦药弄来,他本想拖延一会儿,跟沈斐之拌会儿嘴再喝药也成,不料他师兄根本不中他的计,替他揉好手臂,立马端来药要喂他。 楚愿百般不情愿也终究喝了,苦得身子发凉发抖,环住沈斐之纤长的脖颈,难以忍受地靠在他胸膛边,喉间溢出含糊暧昧的低吟。 “冷了?”沈斐之低头和楚愿的额角相抵,一手将厚衾扯来,盖住两人的身子,再褪去衣袍,炽热的躯体贴上楚愿,偏头含住楚愿无声嗫嚅的唇。 楚愿靠近热源如获得短暂的救赎,他的喘息在唇舌间化为春水,四肢交缠,一吻毕了,青年迷蒙着双眼说:“师兄,可我还是冷。” 沈斐之的手抚上青年的腹肌,清冷的眼情欲裹挟,他轻缓地答道:“一会儿就热了。” 两个时辰后。 楚愿浑身湿漉漉的,双脸潮.红,窝在沈斐之怀中平复喘息。青年的五官在情欲餍足后得到了欲望的升华,宛如吸了阳魄的精怪,粉成了一朵瑰丽的芍药。 沈斐之抚过他汗湿的鬓角,清冷的嗓音中浑然掺和了不加掩饰的快活,“小愿,还冷吗?” 楚愿吸吸鼻子,好似刚被蹂躏过一般,声音哑了些:“不冷,可你又欺负我。” 第36章 天涯海角 翌日,沈斐之总算没食言,开了门廊紧闭的雕花小门将金屋里藏的楚愿放出去散散心。 围屋山庄的日头盛大,宛如法海的一掌金钵,全盛的日辉牢牢罩住出门的二人。 楚愿待在屋子待惯了,乍一出门便难以忍受地眯起眼来,差一点要被迫着泌出泪水,所幸沈斐之伸手轻柔覆在他前额,遮住他的视线。 “走这么急,”沈斐之弯唇道,“不会又想丢下师兄吧。” 说完,沈斐之估摸着楚愿适应光线了,这才恋恋不舍放下覆在青年前额的手,放下时还顺带摸了摸楚愿养得多了些肉的脸颊,开口却反其道而行之,说楚愿小鸟胃,又消瘦了。 他吐字又清又轻,说得楚愿宛如被冷雨打得凄婉憔悴,惹人怜的花儿。 山庄虽季节倒错,楚愿却很享受这种恍人的法术。直白来说,他喜欢乍泄的春光,一缕缕如剪短秾丽的春日,像燕子柔软坚硬的翅羽,温柔又不容置喙地打开整个季节。 他微微抬起下巴,眼角稍眯,享受照耀春花烂漫也照耀他的春光,任由沈斐之牵起自己的手,像对待一个盲人那样小心对待他。 这个想法犹豫地漂浮上来,楚愿由衷被自己逗乐,反应迟缓却附和道:“如果我又跑,师兄能怎么办?” 沈斐之顿了顿,甚至是屏住呼吸,双目紧盯楚愿,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真实性。他是真正被温柔和爱浸泡过的人,没办法再在心上人前燃起分毫阴鸷愤懑或者是诸如冷淡这种黯淡的情绪,那精致到没人气的漂亮面孔也只是在刹那间闪过茫然和迷离,随即又立刻被坚定代替,宛如楚愿喜欢的坚定的春天。 被吃得死死的师兄将人的手紧紧握住,抿唇执拗道:“我的人,跑了也要追回来。” 楚愿乐了,捏捏沈斐之骨节分明的指以示抚慰,接着就迈出步子往苑子里走,即便是身子孱弱,他的步伐依旧不轻浮,而是与他沉淀入骨髓的沉稳相符,让人看了便会心生依赖之情。 可惜,沈斐之满眼都是照顾这么个沉稳的小孩,他本是要牵着人走,反被楚愿拉扯着朝前飞奔,关心则乱,他皱眉道:“小愿,你病刚好,本要——”静养。 静养二字卡在嘴边,兀然蹲下的青年转身摇摇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抬头睁大澄澈的眼,另一只手指着潺潺溪流里弯着纤细颈子搜寻小鱼的仙鹤,那只仙鹤赫然与沈斐之云纹仙袍上的鹤纹如出一辙,无论是仙气袭人的清冷劲儿还是万千华贵的仪态都与他师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它好像从我的玉佩出来了。”楚愿收了另一只指着仙鹤的手,捏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冰凉玉佩,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并不惊讶,麒麟上次同他说仙鹤是他师兄的一分剑意,他还想私下问问师兄能不能把这只漂亮的小鹤请出来让他摸摸羽毛,现在仙鹤自个儿出来,简直…… 简直就是送上门给他摸的! 楚愿眼见仙气飘飘的仙鹤上根根分明的软羽就很想上手,他无声跟沈斐之说自己想过去,沈斐之神色复杂地允了。 青年蹲在水草边,距离蜿蜒的溪流距离不远,仙鹤在溪流中间觅食,楚愿正犯难,不知是否要脱去鞋袜去摸仙鹤,那仙鹤恍若和他心意相同,抖抖羽毛,福至心灵般抬起小脑袋和他相视,那双黑炯炯的眼珠盯着他,莫名其妙让楚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楚愿兴高采烈地对仙鹤招手,末了将手放进溪流中,神态似重回少年,有种恣意的神采流动。 这仙鹤当真通晓人性,迈着骄矜的鹤步到他面前,甚至无师自通地蹭到楚愿掌心,亲昵劲儿和在玉佩里的时候一模一样。 楚愿欣喜极了,他弯着唇笑,转头去看他师兄。 沈斐之也浅笑,就是不知道为何,白玉般皎皎如明月的脸上开始泛红晕,楚愿没当回事,以为和他一样,乍一出门被日光晒得肌肤发红。 青年喜欢仙鹤这个小家伙,故而毫不芥蒂小家伙身上的溪水,拢着小鹤将它上上下下哪儿都着手顺了遍毛,摸得仙鹤舒服地蹭他蹭个不停。 正当他要捋毛来第二遭时,沈斐之红着脸抓住了他的手,他呼吸紧促,看起来不如平时那般清冷不可欺,反倒像两人夜半卧床时那副模样。 “小愿,你…你别摸它了。” 楚愿大为震惊,咬着舌头想,师兄现在还要跟自己的剑意吃醋了?明明连个生灵都不算! 谁料,仙人似的师兄拽着他,按在一旁仙果累累的沙棠树上,沉潭般的深眸中翻滚,难耐道:“摸摸我。” 楚愿啊了声,羞红了俊脸,退后一步,难以理解沈斐之怎么突然猝不及防就开始耍流氓。 青年无措道:“师兄,克制是美德。” 怎么突然提出这种请求?就算之前也从没有过这种请求,楚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原地呆住了。 明明昨晚才…… 沈斐之扣着楚愿的手腕,将呆愣的青年拉近自己,含住楚愿的有些发凉的耳廓,嗓音多了几分沙哑的意味:“它的元神和我相连。” 楚愿倒吸一口凉气,这说明刚刚他……把师兄来来回回摸了一遍?! 怪不得!- 沙棠树下混乱不堪,青年捂着脸满脸羞愤,在瞧见某些不能浇灌入草木的玩意儿落入土地后便恨不得从容赴死。 好了,从容也算不上。楚愿从没那么窘迫过,他现下宁愿缩头做王八也不想和送药的沈斐之说话。 这人臭流氓!楚愿正人君子惯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都没干过,偏偏一和沈斐之在一起就被迫着干那些不正常的事儿,委屈地不想理他。 就算是在沈斐之一手创造的地方也不该那样,楚愿盖上被褥,将把坐在床沿的沈斐之拒之被外。 终于,独自做了小两炷香的忏悔后,楚愿掀开被子原谅了和他一个被窝的可恶的师兄。 到了入寝前惯例的夜聊,楚愿窝在沈斐之怀里难以安眠,玩笑似的轻咬沈斐之的指节泄愤。沈斐之的手生得和他的人一样精致,指骨修长漂亮,根根分明,宛如白玉。 当然,现在沦落为楚愿的专属磨牙棒。 沈斐之无需入寝,只垂着眼,偶尔吻一下楚愿的额头。 咬了会儿,楚愿也失了孩子气,做回生性沉稳的他了。他躺好,眨了两下眼睛,决定单刀直入:“你有话要说,但你没想好怎么告诉我。” 沈斐之搂过人,轻声说:“小愿,麒麟有告诉过你,你本身便是祥瑞的化身吗?” 楚愿忽感荒唐,他闻着沈斐之身上好闻的冷香,却没有丝毫睡意,“麒麟……” 他上次好像有说自己本来应该是谁,但是那天风大,麒麟又太磨蹭了,故而他出去查探消息,没听见麒麟的下文。 他有那么厉害? “你的祥瑞之气让大晋的气运恢复了,顾沉绪的探报有误,是我一手造成。”沈斐之改搂为抱,好像不抱紧,人就会在自己眼皮底下凭空消失。 楚愿适时保持缄默,而沈斐之则急忙解释道:“可是你不走,再过几年,他们就会发现你体质有异。你虽同常人一样顺应天时,却不老不死,永远是你及冠之年的面貌。” 无极便是与现在的楚愿生得一模一样,再不会变化半点。 “王朝本不该延续的性命也会因你如长明灯,永不熄灭。此番行为会扰乱时序,届时天道降下天罚,你的努力会付之一炬。”沈斐之苦涩道,“我不愿如此,但我也有私心。” 楚愿虽然窝在他怀中,但依旧没有反应,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顺从,沈斐之只好克制内心躁动的不安,接着说:“我从前说五毒山下镇了无极从前的法器,我没骗你,确实,那法器是你的。” 楚愿挑眉,对自己是无极帝君接受良好。显然,无极帝君的法器被镇压在五毒山下,说明他原本也应该是个很厉害的神仙。 “法器却不要紧……我想带你去五毒山找我们的过去。你和我七千万年前便认识了,三千万年前你忘记过我一回,无论如何我也无法让你想起从前的事情,我不能,五毒山也许能。” 沈斐之说到这里,清冷的声线开始颤抖,这样直白地剖白自己,让他无比明晰地看见自己的自私和欲念。 我凭什么让小愿去五毒山呢?沈斐之沉默地想,就算一直留在大晋又如何?只要小愿欢喜,就让他一直做大晋的皇帝,谁若是反对,他可以帮小愿解决掉反对的人。 况且,从没有人成功从五毒山出来过,天道还虎视眈眈,万一带小愿前去,导致小愿遭遇不测,他便是陪小愿死了,暂且不论他自己,他对得起小愿吗? 自始至终,他都是擅自作出决定,他凭什么?沈斐之最后给自己下了一记重锤,他像是恨自己的记不吃不记打,总要做出事情惹小愿难过,惶惶闭嘴了。 只是揽着人的劲头不见小,过了一会儿,沈斐之悔道:“小愿,今日便当我犯糊涂,往后师兄不提这件事,睡吧。” 楚愿悠悠笑了,他的笑意真真正正打嗓子眼里出来,清澈好听,如一片羽毛骚动沈斐之的心扉。 接着,青年沉声诵道:“五毒山自盘古开天辟地前便存于世,是盘古未能啃下的一块硬骨头。它仍旧保留最初混沌的状态横亘于三界,因吸纳三界生灵的贪、嗔、痴、慢、疑而得名,是世间唯一一座聚集天地五毒的幻象山。入五毒山者会在他所经的五毒中走一遭,倘若此人堪不破五毒,一意孤行沉溺幻象,耽于个中情愫难以抽身便会葬身于此。若是此人走出了五毒山,则会得道成仙。” 青年稍微停顿,最后道:“凡人、魔物、妖物听说可凭五毒山一步登天,喜不自胜。无一例外,他们的肉身魂魄都成为五毒山下的亡魂,在五毒中永世徘徊不醒。 沈斐之愣住,指尖穿过楚愿散在寝衣前的墨丝,“小愿……是如何得知?” 据他所知,便是昆仑山的典籍也从未见过记载五毒山的。 楚愿想起那日,他与师兄出宫游玩,沈斐之替他去买点心,他坐在酒肆听了个形神潇洒的蒲扇友人大谈阔谈,讲的便是师兄之前说可以改变王朝气运的五毒山。 那日恰逢端午,他赠那人一杯雄黄酒,那兄台凝神看了他好一会儿,摇扇大笑,拍着他的肩,好久说:“好久未见啊,当真是你。” 他当时以为这人撒癔症,顺着人的意思,忽地听这自称逍遥散仙的人对他说:“你会去五毒。” “洗耳恭听。”楚愿只觉有些意思,举起另一杯酒和这人干了一杯。 逍遥散仙举起他送的雄黄酒,一饮而尽,以衣袖抹嘴,对他笑着说:“你且放心去,这世上总有人去过出来的。” “谁?”楚愿稀奇道,这五毒山这般凶险,就连无情道的修士去了十有八九也生遇不测,世间还有谁去了能出来? “自然是……”逍遥散仙摇头晃脑,不着调地将手指转了一圈,最后指向自己:“我。” 从回忆中抽离,楚愿笑着说:“道听途说罢了,但我觉得当然还是要去一趟五毒。” 沈斐之俨然已经变成了无毒之行的反对派,他正要说话,青年一把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抵在自己薄唇前,“嘘——” 沈斐之听话地闭嘴了,楚愿凑过去在听话的师兄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吻,缓缓道:“师兄本可以直接带我去五毒,却不惜封印神魄记忆陪我从昆仑到皇宫。等我盼我,不曾有半分怨怼。我如何能不去呢?我夙愿已了,现在一身轻了。” 青年的笑靥在黑暗中依旧耀眼,即便是被搂在怀中的人,依然如身在高处,于莽榛的星群中俯瞰众生。几千万年前那个能让星辰为之垂落的无极在此时与他无限重叠,他们虽有记忆之差,却近乎完全相同。 “太一,天涯海角,我都陪你去。” 楚愿温柔道。 他的温柔能划破最坚硬的星辰,让最冷漠的人都为之流泪。 所以沈斐之流泪了,他不是第一次落泪,但是他千千万万的眼泪只为楚愿而流。 第37章 续弦 二人一鹤如期上路。 楚愿方好了风寒,被沈斐之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像个雪白的粽子。青年冻得俊脸红怦怦,上轿前还是耐不住伸出双手捧了一手心的皑皑白雪。 这动作滑稽且不适宜,在楚愿知道自己已经有个几千万岁后更别扭了。近来,他在同沈斐之玩闹时,总是突然想起自己摆在暗地里的岁数。窘迫和害臊从不缺席,左一个“你多大了”,右一个“为老不尊呀”嘲弄着青年。 几千万岁的楚愿立马生了自己的气,跟个小孩似的撒手把冷冰冰的雪倒回地上,气呼呼地爬上轿子,对上他师兄浅笑的眼眸,一个岔气,脸又烧起来。 “你别笑我啊…”楚愿低声拖长尾音,不自觉又在跟师兄撒娇,他捧雪的双手被沈斐之捉过去暖,眼神游移不定,自顾自小声解释:“我就是想知道雪尝起来什么味道,但又觉得太幼稚。” 沈斐之贴着他的手暖,也不责怪他不知寒冷,一手搂着坐在一旁青年的腰身,态度自然地要人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见楚愿兀自在那儿纠结,手上使了点巧劲儿,先一步决定了青年的去留, 楚愿乐得不用做决定,养病这些日子,他是习惯窝在师兄怀里的。不过碍于他内心还残存的帝王风骨,他对于像个猫儿似的被抱在怀里摸来摸去,还是有点不好直言的芥蒂,这芥蒂就是被摸的太舒服会让他忍不住发出奇怪的喟叹。 他不想形容,总之……会让他更像猫,春天的猫儿。 “小愿很可爱,哪里幼稚。”沈斐之淡色的眼瞳拢满浅淡的笑意,“但是你若吃了,我又要生自己的气了,怪自己没看好小愿。” 又来又来!果真是改不了毛病! 楚愿捂住沈斐之的薄唇,急眼道:“你打住!——我这不是没吃吗!哪儿来那么多气成天要给自己生啊?” 他师兄说自己生自己气这不是威胁他,是真生自己的气。楚愿之前还没发现他师兄的惩罚,除了对自己在那档子事上不算惩罚的惩罚,还有对自己的惩罚。 风寒没大好前,沈斐之不准他踏出房门,楚愿说没有意见,多少还是郁郁寡欢了。本来事儿也没如何,那日夜半楚愿悠悠转醒,枕边空落落的。 他睡眼惺忪,起身寻沈斐之,结果发现他师兄在拿刀割开自己的小臂,不出一会儿,身子自发痊愈,他便神色寥落接着弄,直弄得浑身白衣都是血,气得楚愿将人训了一顿,训累了便又勒着师兄的身子睡着了,生怕这人混账又去惩罚自己! 沈斐之愣怔一会儿,唇边漾开笑意,缓缓将脸埋进怀中人的肩颈里,闷声说:“师兄错了。” 楚愿被这人抱得瓷实,又不好打破温情脉脉的氛围,他师兄抱他用的力气越来越大了,他暗暗地想,学着这人抚摸自己的动作,楚愿有样学样,轻轻摸了摸沈斐之的头,很大气没跟这个爱跟自己过不去的师兄计较。 好吧,谁让我已经几千万岁了呢? 完全没料到自己几千万岁还是比沈斐之小的青年大度地想- 一路上,楚愿想了很多。 他想贪嗔痴慢疑,这五样情绪其实于现在的他而言不难理解。 他生来早慧,皇子中最出类拔萃的非他莫属。很多东西旁人都需要花时间去参悟,对于楚愿来说却是信手拈来,包括情绪。 孩童对于爱恨并无明晰的认识。旁人哭时,他们可能笑,待到众人其乐融融,襁褓中的婴孩又啼哭不止。情绪对他们来说,是逐步接受的过程。 可对楚愿,就连最基础的喜怒哀乐他天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又该怎么做。 这听起来似乎值得夸耀。可反过来看,他对情绪的感知事实上少得可怜。 他能爱能恨,仔细想来,自己对五毒的理解竟然浅薄得可怜,这五样东西对他来说是可望不可即。 他生来就恪守中庸之道,举止有度,汪洋博浩,仿佛是为帝王之道而生,情绪虽有,却浅淡有如浅尝辄止,多余的再没有了。 想得焦灼,青年眉心似蹙非蹙,支起的手肘收了,神情不大对劲,食指点了点正在把玩自己的手指的人的手心,凝重道:“若是你沉浸在五毒幻境中,我怎么才能帮你?” 车舆落地,沈斐之适时双手捧着他的下颌,含吮住青年红润的唇,依依不舍地和楚愿交换了一个湿润的黏糊糊的吻,最后浅笑道:“不必帮我,师兄为了能和小愿一辈子,怎么也要走出幻境。” 还未下轿子,浓雾便如潮水拥入四面八方,将贴得几乎密不透风的二人间也充斥了几缕肉眼可见的浓雾。 青年鲜见地拉下脸,不见宠辱不惊的模样,下了劲儿捏着面上十拿九稳的师兄的脸,警告道:“你要敢待在过去的幻觉里不肯出来,我就不要你了,沈斐之,我讨厌骗我的人。” 楚愿和缄默不语的沈斐之对视,长眸微弯,也真心实意保证道:“我说到做到。”- 踏入五毒简直轻而易举。 与其说踏入五毒,不如说五毒这座幻想山吞噬了周遭的一切。 混沌的雾弥漫,这雾似是远方来,远方若山,若河,若海。 楚愿下了轿子便踩在一块烟熏缭绕的灰白色土地上。土地呈半透明状,他可轻而易举透过土地看见下面同样以灰白色雾烟化为的海。 手被沈斐之抓在手里也不影响他再往前走一小步,楚愿跺了跺脚,半缕烟雾晃荡着飘走,土地豁然缺了一块。接着下面的烟雾土地缓慢地升上来,替补方才空缺的那处。 楚愿沉下眼再多看了两眼这诡异如有生命力的土地下侧,波涛汹涌的大浪淘沙,灰白色滩涂上森森白骨赫然显露。 这座幻象山此时凶相毕露,堆积的死人白骨好似一座小山墓冢,又好似它引以为傲的宝物与藏品。 “师兄猜猜,我们为什么在上面而不在下面?”楚愿转脸,打起十二分的冷静问。 按理来说,在灰白色土地上行走丝毫不用顾忌,这土地一寸也不会坏,坏了也自己补上。可偏偏就是有尸骨躺在幻象山下的海里。 沈斐之向楚愿走近一步,抿了抿唇,很想碰一碰小愿的脸,又怕他再动怒,只好克制自己的欲望,已经犯错了那般,低声回道:“过不了幻象便会葬身此处。” 楚愿俯视幻象海,深吸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的预感在他胸口那处挥之不去,自己又不想多说。 若是沈斐之听不进去,多说也无益,若是听得进去,也无需多说。 可是还是要说,楚愿轻咬唇瓣,紧捏沈斐之的指骨,话到嘴边,顿了顿,才启唇道:“师兄千万不要让我难过。” 青年随即报复地笑道:“你要是死在里面,我便续弦,三妻六妾,夜夜笙歌,把你忘个干净。” 沈斐之冷下脸,捂着楚愿的嘴,将人打横抱起来,脚步生风地往幻境中走,冷声道:“又乱说话。” 楚愿唔唔地喊着,却说不出话来。 大雾再度弥漫,二人身影被擦除,再瞧不见了。 第38章 一见钟情 沈斐之在缥缈如云的幻境中将楚愿放下,温凉的手搭在楚愿侧脸上,正要同他叮嘱什么,垂眸视线落在楚愿脸畔的那一刻,潮涌般的灰白烟雾便席卷而来,眼前的人刹那间凭空消失了。 “师兄?”楚愿晃了神,低叫道。 他朝方才沈斐之所在的方向踱步,白雾过境,哪有什么师兄的影子? 这幻境还要分开两个人不成? 白雾透着沁凉往楚愿立领的长衣里钻,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咬了咬后槽牙,双手交叠抱住自己,身形不免在动作下显得单薄,楚愿在自己呼吸间哈出的白气中四处张望,视线聚焦的每一处都好似茅草着火后冒出的浓烟,雾气从灰白色变成滚滚的黑烟。 此时烟雾陡然生出呛人的味道,止不住往他鼻腔里冲,又熏人眼睛。 楚愿连呛几个咳嗽,眼角眼尾都火辣辣的,他含着泪高声喊:“师兄。” 越往前走,浓烟的颜色越发浅淡,直到最后一丝烟雾净化为几近薄纱,楚愿揩掉眼睫上滴落的眼泪,抬眸愣怔几分。 眼前是他梦里去过的地方。 几根威仪冷淡的白玉柱和气派华贵的殿顶巍然伫立,赫然是白玉宫的翻版,但论大小较之昆仑山上的白玉宫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这宫殿大是大,却寒酸极了,连个殿宇的门都没安上,比毛坯房还不如。 方才他千呼万唤的人坐在那柱子边上的白玉阶上,被人夺舍似的,叫楚愿倍感陌生。 昔日的墨发黑眸不见踪影,这人银色发丝披散,乱在腰际,金眸垂落于掌中正在擦拭的鎏金剑,他周身氤氲着与幻境本身相近的薄雾,令人瞧不真切他的眉眼,可即便瞧不见也能感受到这人骨子里浸泡的千年不化的寒意。 他手中的绢帛浸满浑浊粘腻的血迹,已经瞧不出原来的色泽,像以血湿了几回,还往下汩汩滴血。 光瞧上一眼,上过战场的楚愿就知道这血须得是将从活人的脖颈上全须全尾舔下来的,擦血迹的人对擦剑这种乏味的事儿熟门熟路,单一个不耐烦却利落的擦剑动作便能窥见他浑然天成的冷傲。 这是长生帝君,楚愿心说,是我的师兄,也不全是。 青年对眼前诡异的场景丝毫不畏怯,他朝长生帝君走去,断定长生帝君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否则定会像上次进入梦境那般拿眼盯着自己看。 长生帝君苍白的手指在鎏金剑上顺着剑身摸了一圈,确认没有办法将血迹擦干后便将手中的绢帛随手扔了。 他神情寡淡地伸出右手,手掌上便凭空出现了与方才模样一样的白绢帛。楚愿定睛一看才发觉这上头绘着人的小像,并非普通的白绢帛。 青年站定在长生帝君右侧,瞟到白绢帛上那人的模样:长相周正,眉心一点朱砂,兔眼,硕大的脑门上龙角宛如树根遒劲有度,绢帛左侧落款几字——西海龙王二太子敖荣。 长生帝君不咸不淡瞟了一眼小像便直接把绢帛反过来,接着擦自己的剑,擦了两下,迈步朝外走。楚愿连忙跟上,才走两步,迷雾裹挟青年,拉扯着他朝前游,下一瞬便来到西海龙宫。 青年忙抬眼看长生帝君,长生帝君的银发在水中飘浮,却不影响他的野蛮行径。 他转动手腕将剑刃往方才小像上西海龙王二太子的身体里捅,纯净的金眸染上血腥气儿,他眼也不眨一下,杀完龙王的爱子,当着龙宫的众人折辱龙族的尊严,徒手剥落了龙的犄角,放在手中掂量掂量,淡然地砸到惊恐万分的老龙王脸上, “你们龙宫干了什么好事,上面全部知道,奉劝你们谨言慎行,我不希望下次还要被它叫到这。”帝君收回长剑,吩咐叮嘱似的:“老实待在西海,再有一次,我会血洗龙宫。”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留了满地脏污和血肉,染了一手孽障,孤身回到九重天。 楚愿神色复杂,他刻意回避身后西海龙宫的乌烟瘴气,跟着长生回九重天,日夜似个透明人陪在瞧不见他的帝君身边。长生帝君整夜不眠,日夜醒着,不用吃也不用喝,楚愿便在这人边上陪着坐,当个透明人陪他。 楚愿眼见世间生了最全傲骨的人犯了五毒中傲慢的忌讳。五毒在楚愿心中乃是人之天性,顺应天意,三界无人能征服五毒颇为正常,若能彻底征服才是奇怪,浸在尘世的五毒中不失为一桩乐事。 帝君偏偏不快活,甚至是活得不人不鬼不神。 长生帝君人前活得真是神气,谁都不能把他如何,可陪他坐了不知道多少年载的楚愿清楚,长生帝君只是个落了满肩的寒雪还无知无觉的傻子,他不是在兀自发呆擦剑等天道的白绢帛出现再去杀人,就是在杀人。 他被天道桎梏在九重天,洗髓似的洗去了七情六欲,得个生于无情道的名声,怎么也摆脱不了刽子手的命运。 楚愿不是没见过长生试图摆脱白绢帛,他怎么会不想呢?楚愿沉默地挨着长生身侧坐着,也曾见过长生在春夜里一条条烧掉白绢帛,素来无情的面孔上覆盖雾色的痛苦,又转瞬即逝,好像从没有任何情绪。尽管如此,翌日白绢帛依旧会飘满九重天,像三尺白陵自天地垂下,缠住他如蝉蛹,像纸钱翻飞,永远是他的挂碍,永远在对他冷嘲热讽,对他说:“这就是你的命数,收下吧。” 长生帝君接受这种结局,除了必要的威胁话语以外,楚愿几乎没听见过他说多余的一句废话,帝君好像已经变成一块朽木,彻底与待他无情的天地融为一体了,他不会哭笑,也不必哭笑。 楚愿有试过在飘雨的日子拥抱他,触摸他,可他没有成功过。他的手穿过长生帝君的躯体,垂眼只能瞧见长生帝君面容上水濛濛的一层烟雾,恰似江南连绵不绝的阴雨。 帝君心里也在下雨吗?楚愿收回手,不无落寞地想- 楚愿以为自己会一直像个透明人,陪着长生帝君消磨日子,见证他乏味漫长的痛苦仙寿,直到不知道多少年载春秋轮转,成日醒着的长生帝君得到天道旨意,要他闭关修行。 楚愿盘腿,背靠入定的帝君,托着脸苦恼地对烈日叹气,心里想他师兄想得要命,不知道他师兄入定后情况如何,这么想着,下一秒他的魂魄便被吸卷着、拉扯着,安放进了一具匣子里。 楚愿眨眼,猛然举起两手,发现自己再度拥有了身体,他低头去瞧自己身上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他就没穿过这么脏的衣服!不提背上还背着个脏兮兮的麻袋,这确实不是我的身体,楚愿嫌弃地想。 他的身子突然犹如被一股力量驱使着往前,先到殿里转了一圈,自然而然地顺着某种必然的趋势,再半弯腰对长生帝君好声好气商量道:“小兄弟,我动静这么大,你就别装睡了吧?帮帮我的忙,我跟你打一架,赢了我就走,不烦你。” 这话不打结地从他嘴里溜出来,连这个动作他都如此熟悉,好似昨日重现,楚愿愣愣地发现,就连这具身体给他的感觉都如此与众不同。他感到充盈、轻快和力量的丰沛,这是从前所没有的,就好像这具身子天生与他契合,他就该待在这里面。 长生帝君入定参悟,自然不会回话,他下意识盘腿坐在长生面前,掏出麻袋里的一个窝窝头啃了起来,一切都是意识操纵他,楚愿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特熟络地跟还在参悟的长生吐槽两个来回窝窝头难吃了。 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现在的楚愿突然发现蒙在长生帝君身边的雾气好像换颜色了……楚愿一窒,轻薄的白雾染上了浅浅的烟……烟粉色,楚愿这才感受到幻境的奇妙之处,他甚至能看见长生帝君的神识,长生帝君的神识原来在三界都有分布,现在怎么好像……都聚集到他身边了? 楚愿艰难地啃着窝窝头,周身被金色的实质化的粘稠气体密不透风地围着,时不时还亲昵地上来贴他的脸,他看过典籍,其实对于神仙来说就连用神识窥探旁人都算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且只有仙侣才会神识交流。 一见钟情?真的假的?长生帝君和之前怎么不太一样,这活脱脱在对他耍流氓啊……楚愿还没咽下咀嚼好的馒头屑,猛地想起当年在山林中救下他的沈斐之,也是从天而降、突兀、一瞬间救了他,那也是一见钟情吗? 金色的神识殷勤地围着他,好像渴爱的人等到了他的救赎,笃定是他,就是他,一定是他。 第39章 痴病 【生前多磨砺,死后才甘甜,未免太惨烈。】 楚愿花近百年时间学会如何与不言不语的长生帝君和汹涌痴缠的金色神识相处。 他每日深居简出,晨起先去天井打水解渴,这口井不知打哪儿供来的水,楚愿博闻强识也想得够呛。 九重天没见哪儿有溪有河,这口井的出处玄之又玄,楚愿有天想得脑子疼,围着九重天转了好大一圈,找着一块和宫殿材质相同的尖脑袋玉石块当铁锹使,挖了小半个月,既没把地挖穿个洞,也没有水漏出来,这样之后这井在他心目中更是天方夜谭。 既然想不明白,楚愿便耸耸肩决定放弃,并给老天安在这儿这口井取名天井。 打完水,就着冷水啃完硬粗粮窝窝头后,楚愿会半走半爬上九重山的一个小山包,眺望日出。硕大的红日自不知名的低处山峦后方缓缓升起,像仗剑走天涯的孤胆英雄,形影单只,又好似单脚秃鹫、泛着冷光的刀锋和裹伤的包布,不褒不贬的词措都能切合在升日中,孤独尤为恰当。 楚愿将下巴垫在并拢的双膝上,眼界完全被光渲染成金、橙、红三种颜色,他没有被日出剧烈的孤独感染,他从来不感到孤独,更不必说长生帝君的金色神识宛如蛇尾在他身后,从不放他孑然一人。 他只是想前一日他作为无极时的所见所知,还想起沈斐之。 等赏完日出,楚愿再费点力气从小山包下来,裹着单薄的补丁衣服,回到长生身边。长生周身的雾气愈发绯粉,四月的芳菲才能与之媲美,楚愿宛若隔花雾看人,帝君对他的痴癔偶尔会让楚愿迷茫。 他会想,师兄这时便生了五毒的那种痴吗?起了贪念吗? 那是什么感觉?会像野草疯长蔓延吗……现在他难受吗? 会因为幻境感到痛吗? 金色神识在这时蹭到他脸上,上下左右来回抚摸他的脸,楚愿希望那不是在舔,不然他会对师兄的认知出现一些纰漏。 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胡诌八扯,除却从前为了逃出昆仑山而对师兄说轻佻狎昵的话,他也会说些自己很少说的大话。他也谈春花秋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说那些荒谬的、奇怪的、异想天开的、烂漫的、艳情的梦。 他只信口开河,譬如他说他要在长生帝君这么漂亮,这么好一个大宫殿里挖个湖泊,闲来无事就在里面吃花瓣,泡澡。这事儿他本来就说说,可说出这句话的楚愿愣怔许久,回忆起梦境中那口澄澈如月盘的湖泊,便知道长生将他说的都一一实现了。 一天几乎消磨着打发过去,大部分时间楚愿都处在口干舌燥或是歇斯底里的沉默中。 还有便是,他不看落日,但会看星辰,那是亘古遗留的过去的遗迹。 他听人们说于生前和星辰遥遥对望,死后会回变成星子,楚愿想,那星辰岂不就是尘世中苦苦挣扎的凡人,生前多磨砺,死后才甘甜,未免太惨烈。 他难以理解,可作为无极的自己却对星辰有异样的喜爱、崇拜和归属感,好似他属于那,属于无数的人们,属于过去。 琢磨这件事的楚愿总感觉灵光一现,有什么想法隔着一层窗棂的纱,即将破土而出,且那个想法一定非常重要,重要到能决定他和师兄的生死。可这事儿实在难为他,他毕竟和无极不是隔着一层一戳就破的纱,而是隔着七千万年,一个人寿命的七千万年- 五百年转瞬即逝,长生醒来如愿用压得满弓的桂花和穷奢极欲的寝宫留住了他的无极。 悬湖点在宫殿左胸位置,楚愿真尝试过赤脚,单一件轻衫跳进湖泊,湖泊如泉眼,咕噜咕噜冒泡沫,长生帝君就坐在月桂和漫天的星辰下,身边放了一壶空了的桂花酒酿,问他想吃什么样的花瓣。 楚愿半张脸浮出水面,平静的湖水冒出他吹出的一串水泡,身上的薄衫透明地贴在肌肤上,长发也湿漉,水珠从睫毛滑落,滴在醉酒后醴红的透白肌肤。 他歪头想了想,果真语出惊人,“昙花。” 这小神仙漂亮的黑眸亮的惊人,他拢住湿透的长发,朝长生附近的岸边走。 长生帝君沉默几许,痴缠的金眸漫上困惑,他轻声问:“为什么是昙花?” 昙花一现,寓意并不好。 楚愿停在他面前,湖底深,故而坐在岸上的长生帝君高他一个头,他笑了笑,醉酒后说话的腔调都强硬不少。 他问:“为什么不能是昙花?” 长生俯视醉酒而迷糊的心上人,金眸微黯,他抿了抿唇,压下肮脏的想法,伸出苍白的手,掌心出现一朵雪白的昙花,“我以为你会说海棠或者芙蓉。” 楚愿似乎知道他所想,海棠和芙蓉贵气,还妩媚娇美,吃起来应该花香四溢,汁水迷人。 他双指扶住昙花的花瓣,也不解释,似乎客套地问:“你也吃吗?” 一个人吃独食也太没品了吧。 长生身边的雾气愈发粉了,他像是愈对他着迷就要矜住自己内心翻滚的爱意,防止吓到刚认识的小神仙,他将指尖在粗糙的土壤上摩擦了两下,佯装玩笑道:“无极与我一起吃吗?” 楚愿脑子确实晕乎乎的,他不知道就一壶桂花酒怎么能那么醉人,看什么都眼花缭乱,扒着岸边伸手,艰难地将昙花拿起来喂进长生嘴里,再对人家抬头张嘴,露出一截舌头和洁白的齿,他晕乎乎地和人商量:“你先吃,我再吃。” 宛如在和朋友好声好气说话,可神情又是那么放荡,惹人铸下滔天的罪责。 长生喉结滚动,垂眸轻咬小神仙捻花的指节,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牙印。克制的弦乐此时罢曲,帝君莞尔,扣住小神仙伸向他的手,倾身含吮心上人的润唇,舌尖将昙花花瓣推向小神仙那儿也不罢休,非要勾着人家欺负,甚至抱着小神仙,从案上滚进了悬月湖。 桂花树簌簌落下一场桂花雨,楚愿迷蒙着眼,眼角赤红,他尝到昙花的花汁水,那是舌头紧密地交缠,捣出的甘甜和着两人的涎水所诞,体内属于无极的记忆告诉楚愿,一切发生都是如此自然而然。 长生痴缠地、一遍遍吻他,和平日的清冷自持全不相同,再也没有掩饰本心中对他的贪念和欲念,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前,执拗地问他:“为什么是昙花?” 醉醺醺的青年手勾着帝君修长的脖颈,呼吸间吐出热气,他笑了:“瞬间也是永恒。” 听者也难辨别他是清醒是昏沉。 长生以湿水的指描摹他的眉眼,不久,两人湿漉漉的衣衫飘在湖面上,白玉发冠沉入湖底。 瞬息也是永恒- 无极与长生的三千万年简而言之就是在九重天过美满小日子。 确定关系后,长生以悄无声息的法子侵入无极的所有,无所不用其极黏在他身上。 起初那一千万年,长生还会花费白天时间处理天道的命令出去杀人,到后面长生杀人的速度愈来愈快,离开无极的时间也愈来愈少,直到长生没有办法忍受离开无极哪怕一盏茶的时间,长生公然违逆天道,再也不出九重天,绢帛来多少毁掉多少。 于是两人总赖在床榻上,哪怕楚愿不想,长生也会将人抱在怀中细细疼爱,贪得无厌的火没见消减过。 眼见他周身的粉色雾气变成血红色,楚愿判断长生大概已经在贪和痴两个境界一条路走到黑,他也不知道最后师兄能不能破障,就连他自己也在这种变态的爱欲浇灌中带得都快疯成一个劲儿,和长生拧成一股绳,马上就要分不清今夕何夕,和这人长在一起了。 长生这般过去情绪干净的人长出五毒来,从无到有像一卷书,看得太过清楚,楚愿就像手持这卷书的人,越是每日孜孜不倦地品读,越能瞧见贪和痴的模样,他就愈怕师兄走不出来。 好在,师兄没有辜负他的心愿,两人在九重天骄奢淫逸的日子终于破碎,报团取暖和绵绵思语不复存在,往后的一千万年苦上加苦,如果楚愿清楚,就算是他这样意志坚定的人也一定不愿意走出前几个幻境,宁愿困死在鸟语花香,也不想再往前走半步。 这切骨之痛始于大寒,一年中最冷的节气,能将畏寒的楚愿冻死在城门下。 他差点就冻死了。 第40章 清倌 【那就像商贩看见一件待价而沽的物什,在琢磨怎么把他卖得价高,卖得价好。】 朔风呼啸,风雪埋在土色城墙边,堆出半人高的雪。 楚愿醒来便整个人窝在雪堆中,他冷得浑身没有一处在响,牙齿上下打颤,碰在一起发出清晰频繁的咯嗒声,骨头也好像冷得在皮肉中错位。 太阳西沉,应当快入夜了,楚愿胡乱想着,勉力撑着不让自己的意识陷入眩晕。 他踉跄着脚步,手掌撑地缓慢地站起来,这具身体应该很久没有进食过才会这般眩晕,他有一个猜想,这具身体的主人本来已经死了,他才会被硬塞进来。 说来好笑,本来过几天无极和长生就要在九重天成亲,这个关头便突然来到这儿,也不知道新的幻境和前面有什么因果,不过总归和天道有关。 楚愿终于站起来,掐自己羸弱无肉的大腿一把,醒了醒神,视线才清明。 骤然,他脸色发白,他瞧见土色城墙绵延处堆的全是面色覆霜雪的人的尸首,有的还埋在雪下,露出零星的黯淡的衣角,或是半条瘦骨嶙峋的枝干腿,冻成冰后仿佛一踩就能断。 他还看见……有人的尸首的腿好像被撕扯着咬下几块肉,显然是人人相食的结果,好在他这具身体没几两肉,也没见哪儿有伤口。 楚愿胃里一阵翻滚,眉头紧蹙,他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往不远处城门走,城门紧闭,将他拒之门外,楚愿只好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 走了五里路,一个僻静的小山庄显现在眼前,就近的一户人家点了灯,骨子仍然要强的楚愿捂着窘迫饥饿的肚子,生怕叫人家听见肚子急促的咕咕声,让人见了笑话。 他叩一叩门,来开门的是位打扮朴素的大娘,那大娘庞大腰圆,珠圆玉润的脸上泛着红润的光,她脖上搭着白巾,手上捧着一盆子水,显然在做活计被打扰,撇着眉毛很不耐烦。 “穷鬼,这里没有给你们的猪食吃!”她这么叫着,声音尖锐急促,能划破人的耳膜。 楚愿一顿,自尊心和生存在刹那间便定了胜负,他看了那大娘一眼,转身就要走。 不吃便不吃,死了便死了,就是死也不缺她那口饭吃。 就在瞄到他的脸后,这大娘突然变了脸色,声音软和下来,陪着笑脸丢下木盆,拦着他道:“小孩,大娘刚才和你开玩笑呢,你是不是饿啦?看你那么瘦,进来大娘给你煮碗面吃呀!” 楚愿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可是身体的状态不容他再清高,他垂眼,在大娘过分奇怪的盛情中吃了一碗热腾腾的肉丝面。 吃到一半,一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踹开门,粗吼道:“臭娘们,做了什么吃的?” 他看见那大娘刻意提起的嘴角微微放下了,对他歉意一笑:“哎呀,你先吃,我去和他说一声。” 这一声还没来得及说,那个骂她臭娘们的大汉便过来了,楚愿缩在木板凳上,双手捧着汤面,亲眼看见大娘对彪形大汉使了个眼色,那彪形大汉看向他的眼神瞬间变得火热。 要怎么形容呢? 楚愿漠然地想,那就像商贩看见一件待价而沽的物什,在琢磨怎么把他卖得价高,卖得价好。 果不其然,第二日两人便露出真面目,夫唱妇随,动辄殴打辱骂他,虽然不让他干粗活累活,却逼迫他吃好几碗饭,本没有几两肉的身子不得不养胖了。 楚愿想反抗,可他与那两人力量悬殊,且手脚被拴在铁链上,不得离开这儿半步,活像一头任人宰割的牲畜。 一个月后,彪形大汉用布塞住他的嘴,绑住他的手脚,将他扛在肩上,从土城墙侧门进了那座紧闭城门的城,穿过熙攘的人群,将他扛进了装潢华美夸张的南风馆。 楚愿没有挣扎,他知道挣扎给不了他好处,他冷漠地看着彪形大汉谄媚地对信步走过来的龟公讨好有加,那矮小的龟公拿眼瞅他一眼,掐着嗓子说:“进去说。” 彪形大汉忙不迭点头,随龟公和一个陪侍进了一间雅致的内室,内室折竹为雕饰,弥漫着清香,龟公落座于檀木椅上,挑眼示意大汉接着说。 大汉赶忙扯掉楚愿口中濡湿的白布,用粗糙的手掌心扳过少年稍添了些肉便格外标致的脸,急忙道:“先生,你瞅瞅,这脸蛋!” 被迫抬起脸来的少年还没全然长开,眼睛弧度偏圆,却璀然如星,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薄唇红润,鼻梁高挺,眉眼间的沉着平和不似他的同龄人,却较之有种卓然的美丽,叫人趋之如骛。 龟公笑了笑,竟然也能笑出嫣然的意味,他把弄着桌上的账本,“他这长相,可并非池中之物,倒像是个能成大气的,我怕他将他出息了,来报复我呀!” 大汉急眼,手指搓弄着少年娇嫩的肌肤,好像想证明货物有多值钱:“您就瞧他的脸,生得这般好,当您馆中的红倌,成日锢在房中,哪会有什么出息?” 楚愿心中冷笑,这龟公特意强调红倌,无非是红倌做的是皮肉生意,清倌卖艺不卖身,故而将他卖做红倌能赚不少钱。再看这家南风馆的装潢,该是这座城池中最大的了,他算盘可真是打得响彻云霄。 那矮小龟公闻言捂嘴一笑,觑眼应了,显然大汉的奉承正和他意,他再沉吟几许,笑道:“他这姿色,要风仪有风仪,要气度有气度,做什么红倌呀,当清倌才有味儿,就得端着,走运迷了哪家王公贵族的眼,为他那一点红一掷千金才精彩,到那时再转为红倌也不迟。” 大汉连声称是,只听那龟公大气挥手赏他一锭黄金,砸在地上,宛如砸出了乾坤,大汉应该是没见过那么多钱,眼睛发红,跪在地上给龟公磕了好几个头才离去。 那一刻,楚愿身体涌现出一股从未见过的对权势的渴望,这具身体亲眼见到了权钱堆出来的销魂窟,它告诉楚愿,它想往上爬,踩着千万人的尸骨,爬到折下高处的枝,或者成为高枝- 七日过去,楚愿坐在琴瑟鸣中习古琴,今日份例的琴还没弹完,手便喇得鲜血直流。 刚才教琴的先生心疼他,问他要不要同龟公告假,他冷眼不吭声,每次这个先生同他告假后,龟公都要羞辱他一番,这先生显然不知道龟公如何待他们,他的好心楚愿受不下,也疲乏应对。 才七日他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清倌的活儿也并不如表面那般体面。 弹琴要求指腹磨出茧子,这才能显出你认真练了。可为了美观,龟公要求长出薄茧后给他摸之后全部都要撕掉,再长再撕,这样下来,楚愿的指腹总是红彤彤的,练琴也是血肉模糊,恐怖得很。 不仅如此,还要接着挨骂挨打受寒受饿,你若问他身上哪儿还有完整的地方,楚愿定要迟疑,再对你摇头。且眼下还没开春,依旧冷得人打颤,可清倌不能穿厚衣服,须穿薄纱,也不能吃太多,得保持扶风弱柳的体态。 这么比,反倒是在彪形大汉那儿活得似乎更好些。 楚愿低头,将手指的伤处按在帕子上,默不作声等血流止住。 “若玉,哥哥不是同你说了,再流血便来寻我么?”低颤的男音在身后响起,楚愿才想起“若玉”是在唤自己,这是龟公赐他的名,无非夸他是待琢磨的玉石。 他抬头,是同为清倌的沐辰,比他大五岁,早他三年入了南风馆,长相勉强算得上清秀,琴弹得却很好,肌肤也白,面孔前遮掩面纱确实有几分弱质的风情。 沐辰很照顾他,经常在他挨打受辱后过来给他上药,楚愿不习惯师兄以外的人碰自己的身子,可无极在这时显然失了记忆,只将沐辰当做照顾自己的大哥,毫不设防,楚愿不能改变原来发生的情境,当下也只能让人给他擦了伤药。 沐辰还很规矩,没对他做什么,甚至在抹完药后偷偷塞给他一个热乎乎的饼,双眼注视着他,小声说:“里面有肉,还热乎的,你藏起来吃。” 那双眼含有的神情,当时失去记忆,完全融入十几岁少年心境的无极看不出来,楚愿可看得太透彻了,用含情脉脉四个字不足为过。 可他还是觉得怪异,为何师兄的五毒幻境中会出现这般情境?他现下经历的一切和五毒有何关系?这个沐辰又是怎么回事? 少年垂下眼睑,掩去了重重心事,他低声道谢,接过了肉饼。 第41章 劫后余生 【笑?要他如何笑得出来。】 藕节削成段,抽藕枝为骨,抹了淤塘泥活化成人的手,这样抚琴时指节才可能弯成惊人漂亮非人的弧度,沐辰的手美,却畸形。 琴弹多了都这样。 沐辰手畸形与否说到底与楚愿没干系,但这人总爱以兄长自居,瞅准时机往楚愿身边那张九弦琴前一坐,素净的脸待客时笑多了笑够了,私底下很少笑语迎人,只偶尔在楚愿与他视线相接之时才会在嘴角边浅浅勾上一笔上弦月。 今儿也是这样,流觞曲水边架一张琴,原来是午间几位公子哥闻了南风馆若玉的响亮名声,上门来指名道姓要他在膳桌边上弹琴。大抵公子哥家不缺几两银子,龟公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卖弄风情,端着,但也要笑,最好将狐狸精的风骚学个几成。 楚愿盯着龟公看了半晌,龟公被他看泄气了,正要骂他随便,沐辰迎上来,笑着说他可以陪同自己一同侍奉几位公子哥,起码他会笑,也笑得甜。 龟公无可无不可从鼻腔哼出声,哎唷一声,道:“你倒是疼他呀。” 说着,龟公似笑非笑看沐辰几眼,沐辰赔笑,偷摸塞了自己的私房钱给龟公,话题这才作罢。 现下楚愿沐辰合奏,沐辰间或抬头,隔着白纱笑盈盈对几位公子哥抛媚眼,嘴上轻声说:“若玉,听说有位京城来的王爷要被贬到咱们这个穷乡僻壤。” 楚愿闻言,指尖一停,琴声间的共鸣便出现了细小的缺口,他很想状似随意问沐辰一句王爷的名讳,又心道王爷尊贵,沐辰又怎能得知,况且无极本身也没有询问的意思,只好作罢。 “传言说,王爷是断袖,且是个琴痴,若你我有幸,这兴许是个机会。”沐辰弯眼卖笑,唇角却没有笑的意思,他无比认真对楚愿说:“早前你我说好往后有机会便一同考取功名,若玉可还记得?” 沐辰很少自称哥哥或兄长,因着若玉听见他这么喊,其实是不大乐意的,沐辰只当他抵触旁人的亲近,楚愿却知道无论是无极还是他,兄长和师兄这般称呼,即便失忆也不会乐意旁人摘了去。 楚愿应声,平着调子回他:“记得。” “那你得多笑笑,王爷…应当也会喜欢多笑的。”沐辰略微转头,忖度了这么个保守的措词,希望沉稳却少有笑意的若玉学聪明,好夺得王爷欢心。 楚愿扯扯嘴角,胸口不住发闷,手上还只能尽力跟上沐辰的拍子,不能停下,叫那些个公子哥失了颜面。 他像困于笼中的雀儿,拴在同样位置的琴弦,成日待在南风馆里,弹千篇一律的烂俗曲子,再怎么想他师兄也跑不掉。 笑?要他如何笑得出来- 楚愿有认真想过,王爷是师兄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想师兄是一回事,可见了师兄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又是另一回事。 现在发生的事情荒唐至极,可在师兄的五毒幻境中,这事的确发生了,而且是长生忤逆天道后发生的,闭着眼睛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猜到天道在报复他们这对怨侣。 想不想,王爷还是来了。 龟公吩咐他换了一身白衫,不是薄纱,还给他挽起的发上插了一根暖玉钗,叫他随意发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王爷喜欢不喜欢都没事儿。 龟公含蓄地说:“不必过多准备。” 楚愿笑了笑,知道自己是南风馆的摇钱树,龟公这是舍不得他走,他想,不管他准不准备结局都不会改变,于是抱着琴进了雅室。 果然,王爷是帝君所化,正襟坐在檀木雅座上,白衣袂规整,那双幽深如潭水的眼眸静静看向他,境中周身的血红色的雾宛如魔气缠绕,梦魇似的散不掉。 王爷眼底青黑,恍若许久没睡过好觉。 是了,自己尚且如此,师兄定没睡过好觉。 楚愿沉默在交架上放了古琴,手指放在古琴上,没给自己平复心绪的时间,弓起指节奏了水乐。失眠损害肾脏,水乐能凭羽音入肾,以乐姑且疗伤。 一曲罢了,雅座上的贵人吐出深呼吸,放轻了声音说:“无极,你记得我么?” 楚愿抬头,他师兄沉沉看向他,话语能掩盖住颤抖,可眼睛呢?眼睛骗不了人,太过激动的人连瞳孔都要颤,太想哭的人眼睛不落泪,瞳孔却会哭。 楚愿咬了咬舌尖,想说你是王爷何必那么小心翼翼?又想说我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抬头却是满脸的惊讶,说出来的话自己听了都失语:“王爷,我们这儿不曾有名唤无极的清倌,您寻错人了。” 天道对长生可真够狠啊,楚愿看帝君像死了一样坐在原地,肩膀抖了两下,弯唇呵出两道白气,周身血色雾气再度乌了几分,脸色也发黑,他苍凉地笑了几声,压下情绪说:“本王要将你带回府中,你可愿意?” 楚愿愣怔,紧接着低头道:“愿意。” 王爷终于弯唇,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 可也不是每个询问都会得到愿意这个回答。 那日身为若玉的楚愿被王爷赎回去,王爷不仅立马告知他自己的名讳,李长生,还待他极好,好到若玉坐立难安,他下意识亲近这个长身玉立的王爷,可心底仍旧将王爷当做嫖客,他害怕嫖客。 楚愿遵从本来的记忆,替友人沐辰求情,求锦衣玉食的王爷大发慈悲,也救救自己在南风馆中的友人,还说了很多沐辰的好话。 长生帝君八风不动,站在轿子前云淡风轻地听他讲完这一席话,问他还冷吗? 二人从南风馆出来,帝君把身上的狐裘披在他身上,自己穿的是单衣。 他却急忙顾着友人,也不管王爷冷不冷,说出的话无异于点了把火递给长生,让人拿去自焚。这还不够,楚愿咬着唇,见王爷不回答,接着问:“王爷可曾听见我方才的话?” 火上浇油。 长生帝君哑着嗓子说:“好,本王救他,你先随我回去。” 说完,长生便要牵他的手,楚愿心里再愿意,手还是不听使唤地往后缩,身子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脊背不由自主地发寒。 他拒绝长生的示好。 长生在风雪中伫立,站如松柏直,乍一看却好像在寒意里飘摇,他的唇终于失去血色,通天的本领也护不住被面前人拒绝而带来的刺骨寒意。 “你不愿意吗?”楚愿裹在近乎滚烫的狐裘中,面对面望着貌似要结成冰的长生,只觉得寒冷在烫伤他。 楚愿哈出一口寒气,强笑着说:“奴才一条贱命,能随王爷回府,给王爷弹曲儿解乏已经是人生幸事,怎么能让王爷脏污了手,还要碰我呢?” “……我不在乎,我只问你愿不愿意。”长生像是冻死在寒风中了,声音是干瘪的,冻成冰的。 “奴才不敢。”楚愿想脱掉身上这件裘衣,他还想偏开头,不去看他师兄脸上死气沉沉的表情,可他偏偏没办法动,就这么直直站着,不卑不亢地和王爷对视,好似不想输给权贵。 谁赢了?楚愿一口气不上不下,他们两个明明都输得好彻底。 “你愿不愿意?”长生和沈斐之果然是一个人,得不到楚愿的回答就要接着问,性子倔得一样,冷脸的表情一样,唇角扬起的弧度也一样……可是长生笑不出来,他自己却在笑。 “我不愿意。”楚愿撑着气,硬着声线回他,“这样王爷还要带我回去吗?” 长生伸出的手无力垂落下来,他让出上轿的木阶,看着洁白雪地上车轱辘出神,楚愿与他擦肩而过上了车舆,也在雪地留下几道印记。 车轱辘驶向前路,前路是否颠簸,它也不清楚。长生曾经掌管三界大多数人的生死,一向对前路认得比旁人清楚,可如今他也看不清楚了。 他抬起头,瞧见心上人因为自己没触碰他而对自己扯出一个劫后余生的、感恩戴德甚至是有些许讨好的笑。 长生看不清楚了。 他以前以为自己没有心,遇见无极后发现自己有,于是整颗心都捧出去送给无极。现如今,尽管他知道天道做了手脚,无极不记得他了,他们才刚遇见,理应保持距离。 可他的心还是被无极不小心松手,砸碎了。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让无极去捡那颗破碎的心,否则会扎到无极的手。 记不起来就是记不起来,他不想强迫无极,让无极痛苦。 第42章 绝食 【他师兄说爱。】 “王爷请回吧,”焚香抚琴的青年改头换面,往日在南风馆的轻薄装束不见,月兰色长襟垂落在地,长靴摆在一侧,主人赤足踩在羊绒毯,劲瘦有力的腰肢下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他的心无旁骛全给了七弦琴,却还是挪出一会儿功夫说:“不劳大人纡尊降贵守着奴才。” 手指随意在弦上一划,圆润的音色如暖泉倾泻而出,楚愿麻木着心对长生帝君放狠话:“奴才就是王爷养的一只猫儿,猫儿饿了自然会吃,王爷大可不必这般费周折。” 他自从和师兄好好在一起,两人再没夹枪带棒的互相嘲讽,再要他这样对他师兄说话,他心里真像有只坏脾气的猫儿在刺挠他,可真要命,他不得不说! 前日沐辰托王爷府的下人传信邀若玉出来小聚,长生帝君当然不乐意,听了便很不客气命令道:“不准你去。” 楚愿早就习惯他师兄独占的霸道性子,从前师兄便能直言“看不得旁人亲近他”,吃几岁小孩的醋,还为了他故意私罚太子,动辄给凑得稍微离他近半点的人上眼刀、甩脸色。 可若玉毕竟没有从前与师兄的任何过往,也不是师兄带大的,不能容忍他师兄过分极端的性子,只觉得自己出行被限制,心道王爷果然将他当宠儿养,入了王府受到的好再叫他受宠若惊也悉数不作数了,气得也十分耿直—— 若玉直接绝食了。 成天被关在王府,哪儿都不能去,即便再锦衣玉食也是憋屈,硬反抗没用,若玉聪慧,选择了无往而不利的一项,绝食。 确实是楚愿觉得自己要处于他这个境地,真能干出来的事。 毕竟王爷,也就是长生帝君、他师兄的软肋还真就他一条,若玉算是握对要害,也赌对了。 整整两天,若玉油盐不进。 楚愿都能感受到自己腹中的酸辛滚辣无声搅动,弄得他从最初闻见油水就想流哈喇子,到现在恨不得世上能用进灶台的玩意儿统统都死了烧了,那味儿现在一闻见他就要吐,特别是荤菜。 他自己这样难受,长生帝君比他还难受,守在他旁边寸步不离,隔一会儿就给他张罗换菜,在膳房和暖房中盘旋。还得哄他,问他想吃什么,他一概不理会。 长生帝君昨夜甚至掐他下颌,强迫喂他吃点东西,他摸着自己下颌红红的一道掐痕,神情冷漠地将口中的食物吐出去,咽下食道的就扣着嗓子呕掉,总之油盐不进,誓死与王爷对抗到底,身子也确实愈发弱不禁风,嘴唇发紫,楚愿有时以为自己马上要厥过去,长睡不复醒了。 效果显著,长生帝君也被他折腾得没好到哪儿去,原本规整洁白的衣角上沾染了灶台上的木炭渣滓,乌漆乌漆,彻夜未合眼的眼猩红充血。 昨夜楚愿饿晕在贵妃榻上,醒来长生帝君坐在榻沿,修长的双手捧着装水的瓷碗,应当是夜里偷偷喂水给他喝,再看了他一夜。 若玉二脸不理他,下床洗漱去了。 哪怕王爷在他睡着的时候整夜不睡,只为了在他睡着、不抗拒自己的时候,喂水给他喝。 大抵是察觉到他对有味道的吃食格外抗拒,帝君给他熬了白粥,他捏着瓷碗底,手腕上的青筋突起,握剑能握得纹丝不动的手竟然在轻微的颤动,他抿唇,侧开脸深吸一口气,再转回脸轻吐出一口气,哑了的嗓子让他冷调的声音染上了粗粝:“好……我不拦你,你去。” 楚愿抬头,仍旧是没有好脸色,俊脸板着,眼底的冷意依旧,丝毫不为面前这人偶发的脆弱动摇。 他手平放在琴弦上,用了些力,尖锐的弦勒着后天娇惯的肌肤,实在是火辣辣的疼。 他在等。 等着王爷破口大骂,或者是对他进行任何言语攻击,然后他会反唇相讥,无非就是这样,大不了去死,无非就是死了,死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从前捡了一条贱命能多活几年已经足够,他受够了这样的日子,这王爷也无非图谋他的美色,最卑贱的,最容易被掠夺的东西。他拿煤炭在脸上烧出一道,这个人就不会再这样围着自己团团转,事实如此,非要他摆在明面上吗? 若玉本身的想法太强烈,楚愿被两面夹击,说不清自己什么感受。 他也想过他师兄到底喜欢他什么,沈斐之对他是一见钟情,这一见钟情肯定掺杂了无极长生的诸多情愫,可是长生帝君又喜欢无极什么?几千万年的长情陪伴么? 楚愿顿了顿,难以去想如若他长了一副丑皮囊,他和他师兄是否还会在九重天日久生情,他还从未花费全副心神思索情事,进了五毒幻境这也是头一遭,可是若玉想的……也许确实对。 “既然王爷准许了就请回吧。”楚愿被感染得也有点火了,咬字很硬,心里也烦,“奴才自会与友人同吃。” 他说完这番话就要起身走人,王爷不出意外紧攥他的手肘没让他走,静静地说了一句:“吃完粥再走,你身子骨不好,不能再拖着了。” 担心? 楚愿保持缄默和攥着他一只手的帝君对视,再挪到帝君手上拿的那碗热气腾腾的白粥,他突然觉得碍眼,这是给他的? 是,他是无极,这是给无极的,也是给他的,他不会有异议。 倘若换一个人在这具躯体里,用着和他别无二致的脸呢? 他怎么没想过,他师兄只是喜欢这张脸呢? 楚愿冷笑着伸出另一只手打翻了那碗白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困在这具身体里快要神经错乱了,左右是没什么让他快意的事,单打翻一碗粥他还为他师兄心梗了一下,更叫他烦闷透顶。 使了九分的力气去掐长生帝君攥着他的手腕,楚愿发泄般地刺他:“你别假好心,就图一张脸,装什么正人君子?” 楚愿掐得越来越用力,他师兄盯着自己不出声也不解释,双眸清凌凌瞧着他,眼眶蓄了红,沉沉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楚愿胸口满腔的委屈,确实想哭了,止不住后悔跟沈斐之来什么五毒山,又恨自己矫情,一没人哄他惯着他成天围着他楚愿一个人转,他就忍不下去了,不沉稳了不大方了不运筹帷幄了,看来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楚愿面无表情地把酸软的软绵绵的泪意一点点憋回去,松掉掐人家的手,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无比陌生。 “王爷放手,我吃就是了,何必闹得不快呢?”楚愿讥讽地垂眸笑了笑,这是绝食这么多天他第一个笑,“不就是为了我一张脸,至于吗?” 还没等他心神沉寂,一阵天旋地转,他竟被帝君按在怀里坐到了榻上。 帝君分开他的双腿,叫楚愿面对着坐在他腿上,手放在他头上慢条斯理地摸,随后收紧手臂,不知所措似地牢牢抱紧他,“我没有…我不为你的脸。” 楚愿埋在他怀里,闻着他师兄那种熟悉的冷香,还没制止自己,冰凉又滚烫的泪水就流了下来,他平白觉得在这里受了委屈,好想跟师兄告帝君的状,可是又觉得滑稽,他的笑声就这么从哭腔挤出来,比哭还难听:“哈——那你为了什么?” 将他抱在怀里的人没用半点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的哭腔,慌忙捧住他的脸,清冷自持和方才沉沉的目光都化为掩饰的云烟,这尊贵的王爷见他哭了比他还难过,凑上来温柔地吻掉他的泪珠,哑声哄他别哭,自己也无法地留了泪,还是求他别哭。 “我不为了你的脸,没有这张脸我还是心悦你,你别哭了。” “我毁了它,王爷就不这么说了。” “你毁了我也心悦你,我也爱你,我还是守着你,不让别人近你分毫,你是我的人,我一个人的。”帝君反复吻着他的泪痕,却没碰若玉的唇,若玉还没过心里那道坎,还是觉得自己身份低微,被当个男宠来看,“你要真恨自己的脸,想把它毁了,我也把脸毁了,陪你一起疼。” 楚愿抽噎止住了,才发觉自己情绪完全被若玉带着不能自已,被哄了还是觉得空虚,还想再被亲亲,他当然知道他师兄不是为了他的脸,他怎么会不知道。 “那你不爱我的脸?”楚愿沙沙地说,腹诽身为若玉的自己还能说出这种酸话,知道自己生的好看,当然不会不被喜欢,只是想得到肯定,想被疼爱,想听旁人说句真心实意的喜欢。 若玉缺爱,太缺了。 ……他也想听,楚愿心里笑了,他也缺爱,往常师兄每日都那样疼他,甫一入了这幻境,动辄就要拒绝他师兄的示好,他都快缺爱了。 “爱。”帝君叹了口气,拥着他说:“爱得心都疼了……” “还是要爱。” 楚愿听得愣了神,恍了眼,好像回到在皇宫荒唐的日子,他搂着沈斐之的腰,埋在人的怀里,问他师兄爱不爱他。 他师兄说爱。 情事后的楚愿心绪脆弱,执著地问:以后再问还是一样吗? 他师兄比他还执拗,抱着他的力气简直要把自己揉碎了掺在他骨里,一遍遍告诉他,不管多久以后都是一样的回答。 于是楚愿放心了多久以后这四个字,但他没想到在多久以后的以前,以前的以前,他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师兄给他的,从没有第二个答案。 第43章 清幽坊 【若玉,你不是要同我一起考取功名吗?】 帝君宠人和他师兄一个路子出来的,方才一通掏心窝子的哄,把楚愿闹得稳住心神后,帝君便把本来进贡给王爷的虎裘披在他身上,将他从琴阁抱到暖房里。 地炕烧得火旺旺,他师兄又勒令他捧个掐丝暖炉,裘衣外朝他身上再团了一条锦被,这才放心下去给他再弄些吃食来。 楚愿半羞赧着不再说话服软了——刚刚说了那么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酸苦劲儿的话,这时候再说几句话便会显得他有意媚人,他不乐意。无极本身果真也是闭上嘴巴,由着他师兄照料他。 若是由着他师兄宠,这个宠法实在不符常理,楚愿趁着他师兄替他再盛粥的空当,眼珠提溜转儿,四处瞧瞧,一瞧就发现他师兄真是不怕被皇帝杀头。 一个王爷给自己养着的清倌住的寝宫,竟然住的是皇后才配得上的椒房,那花轿和泥散发的微香的角料味儿,楚愿可是熟稔得紧,他娘亲想当初便是荣宠六宫,高居皇后的席位也是唯一一个有椒房之宠的主子,越这么想他就越冷汗直出。 虽说他也知晓,他师兄并非有意以此暗表他的谋逆之意,仅仅因为这椒房于他的身子骨有益,冬日能够保温,不叫楚愿有半点寒着身子的嫌疑。 楚愿倒希望王爷是存了心谋逆才做的小动作,而不是为了他,这太叫人心酸。 可这心酸又该从何说起? 他一个被爱的人,怎么能替爱他的人说一句心酸? 楚愿愈发希望能够早些走出这五毒幻境,就是早半刻都好,过去太折煞人的筋骨,他愈发觉得自己受不住,受不住这实实在在的一千万年- 用过膳后,楚愿再度被他师兄抱去自己的寝宫拾掇了一番,将他打理得一尘不染后,帝君在他的鬓角上吻了又吻,罢了,轻声道:“我差人送你,你早些回来。” 帝君执起楚愿的手,不待他说话,笃定他会说好,又好似怕听到他其他的回答似的,紧接着补上了句:“等你回来。” 王爷晌午后还有要事在身,容不得再这般胡闹。况且两人闹到现在,王爷自个儿还没有进食。楚愿百感交集,垂眸看帝君仔仔细细地替他拢了后腰翘起的一小撮衣角,最终还是没有僭越,也未曾作答,由侍从引着出了王爷府。 他怀里的四角方布还藏着给沐辰的吃食,虽说王爷应了先前他搭救友人的请求,但却未将沐辰接进王爷府,而是随意安置在一个贫苦人家家中,要沐辰自己尽快找到出处。 不知道沐辰过得如何,楚愿包了几个他认为管饱的馒头,不顾王爷府下人鄙夷的视线,上了府上的车辇。 脱离了王爷府的视线,车夫狠厉地抽动手中的马鞭,马儿一抽一跑,他也一抽一个碎嘴,骂骂咧咧地说着地方方言。车舆驶向的却并不是楚愿想象中的穷苦之地,取而代之的是雕金画银的清幽坊,是他们这地儿最为富裕的一位商贾的地盘。 “都飞上枝头当凤凰咯。”车夫吁马,不知所云地仰头高吟,他语调高昂粗犷,学的是黄梅戏老生的腔调。这乍一听是在唱戏,可他这戏中有戏,是在骂谁,车上唯二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颠簸的行路叫楚愿胃中少得可怜的流食也翻滚不停,他蹙着眉头,抱着怀里的四角方布,下了车舆,还没站稳,马车就长啸而去。 同坊间总管搭了关系,那总管方一瞅楚愿,楚愿便上了道,掏出师兄给他系的腰带里裹着的几两碎银。 总管上下打量他的穿着两眼,笑着拱手谢他:“管够管够,您破费了,我们坊主再忙也给您请到嘞。” 许是楚愿出门不愿王爷给他打扮过于阔绰,怕伤及友人的心,所以楚愿今日穿得很素净,单一件丝锦料子做的乳白色的长衣,外面添了件蜜合色的袄子,这还是与帝君拉扯半天才夺下的衣裳,帝君当时薄唇微抿,不情不愿地给了他,还说委屈他了。 就这楚愿还嫌自己穿得俗气,大抵是因为无极当真将沐辰真心实意当做知音,怕沐辰过得不好,伤了他的心。 楚愿愣怔,明白总管的意思是觉得他身家就那么些,再掏也掏不出来了,嫌他穷酸。 他噤声,也不再与总管攀谈,安然自若地在清幽坊侧门处伫立,等人。 不出一会儿,一个浑身金光洋溢的主儿一溜烟地跑来了,正是楚愿等的人。 楚愿还没定睛看个仔细,沐辰便呼洒着热气儿,用了大气力锢紧了楚愿的腰。 搂也便搂了,沐辰手上不知戴了什么铁做的玩意儿,硌得楚愿腰疼,低低痛呼一声,沐辰才如梦初醒,猛地退开一步,惭愧道:“若玉,我太激动了,手上的东西忘摘下了,我该打。” 楚愿长眉拢起,见沐辰一改以往清淡素雅的扮相,浑身都是金碧物什,方才硌着他的便是沐辰纤细手腕上的金腕环,在清淡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沐辰脸上则抹着一层浓厚的脂粉,涂抹了沐辰在南风馆都不愿擦的厚口脂,他应当真是匆匆前来,脂粉融了些许,鬓角黏着湿漉漉的发,散发出胭脂的浓味。 “不碍事的。”楚愿缓慢地眨眼,压下心底的惊讶,若不知他径直朝自己而来,楚愿定是认都不敢认的。 沐辰明显呼出一口气,眼神略微躲闪了下,捱下心底的难堪,他的友人立马恢复了令人如沐春风的晏晏貌,在总管灼灼的目光,沐辰本想捉住楚愿的手,最终自嘲一笑,淡声道:“若玉,随我入内细聊。” 楚愿意识到现下沐辰已不再如往日那般自称为兄长,不知心中该作何想法,他嗯了一声,跟着沐辰向清幽坊内行去。 这商贾的清幽坊名不副实,楚愿随走随看,倒觉得这儿可以改名为金子坊,连立在土中的青木也不能幸免,用的是金子雕的,也勿怪总管瞧他不上。 楚愿小声叹气,觉得自己带的馒头估计最后还是进自己肚子里比较好。 待入了沐辰的寝宫,楚愿被沐辰安置在座上,看沐辰左右打点安排坊中的膳房再安排些吃食,楚愿没好意思出言打断,只得硬着头皮对着满桌的燕窝鲍鱼,按捺住想吐在人家房里的欲望。 “我去换身衣裳,若玉,你先吃着。”五指金戒扣在沐辰修长指节间,沐辰一手轻轻搭在膳桌上,对他笑。 那笑不知为何带着几分凄惨,楚愿颔首,“你且去吧。” 等沐辰归来,楚愿瞧他几眼,发现他换回了还在南风馆时的扮相,脸上的胭脂粉也洗去了,变回了彼时清秀的青年。 他坐到楚愿对面,看了眼未动筷的饭食,沐辰满脸落寞,也不说话。 楚愿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你……” 沐辰唰地抬头,视线紧锁他,颤着嘴唇道:“我在他这儿,他待我蛮好,若玉,你不是要同我一起考取功名吗?”他语速很快,仿佛断头台前乞求怜悯的罪犯,“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好吗?” 他说着说着,打了个哆嗦,楚愿愈发觉得不对劲,也不顾着得不得罪人了:“你委身于他了?” 沐辰白了脸,微微抻直了脖颈,楚愿眼尖,一眼瞅见了他后肩绵延到脖颈尾部的红色伤疤,他含糊着没回答,反倒反问起来:“你呢,你有吗?” “没有。”楚愿面色变得凝重,而沐辰听了,连声说了好几回“好”,清秀的脸上绽开的笑总算逼真起来,他笑得很美,但不在楚愿的考虑范围内。 “他果真待你好?”楚愿抬眼瞧他,俊脸上写满了无奈,“你要说是,我便不再问了。” 楚愿希望友人知道自己的处境,他不希望沐辰平白无故死在这金子坊里,他无法预知后面发生什么,但是他此刻真的担心沐辰是否过得真像他想展现出来的那样,过得那么好。 沐辰笑了下,不答,只说:“你关心我,我便好过了。”眉眼流转,这人很快揭过了话题,“若玉,县试你准备得如何?” 第44章 赴京 【这些四书五经说不出的道理,楚愿早就知道了。】 县试定在开春,楚愿正月开始温书。日子还很冷,幸亏王爷妥帖,知他畏寒,他寝室里一直烧着炭火。 将开始,楚愿端坐在黑花梨木支摘窗前,支着颈子,睡眼朦胧,发丝不时滑落几缕,他便再拢到耳后。 《礼记》厚重,其他亦然。可他还是小不点太子那会儿这些个书就已滚瓜烂熟。想来若是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也不至于如此无聊。事已至此,不提也罢。 再说他一介清倌也不能成天弹曲儿,再逗个蛐蛐就轻轻松松将功名摘到身上,怎么着儿也得做个样子。 没过几日,帝君便送上门来给楚愿一个选择,问楚愿温书,要不要他来作伴? 楚愿矜持地没说话,果不其然帝君还是个占山为王的德行,自己直接搬进他寝室了。 王爷身份搁在那儿,下人自然伺候得更周到。他的寝室里现下不仅烧得暖和,燕儿应当也愿筑巢过冬,而且还烧了安神的熏香,香气怡人。 他师兄即便是王爷也是个清冷出尘又别具一格的王爷,楚愿正百无聊赖地忖度着,说曹操曹操到,帝君便寻了什么物什回来了。 帝君在他榻上铺了许久,这才轻声唤道:“若玉,我拿了毯子,你来我这儿温书。” 楚愿转身,发现帝君怀中盖了一袭毯子,古井无波的墨眸温情凝视着他,如玉的手轻抚了下毯子,语气却是淡淡的:“我搂着你,你便不冷了。” “……”楚愿万般乐意不显于色,踌躇了一番,这才装模作样地拿了本书,走到人家面前,让他师兄把他抱着,坐在他师兄的腿上,任由他师兄衣襟上的冷香沾染在他身上。只是青年眉头仍旧皱着,轻咬薄唇,一副强忍薄怒的样子,宛如他真在卖身求荣,“听王爷的就是了。” 好一个委曲求全,楚愿想,这么多年头过去,我的美人计还是不减当年。 这会儿他还是个吃饱饭也没养出肉的清倌,两人身量相差无几,他却显得更为清癯,窝在人家怀中,倒跟从前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的小鸟依人有了点关系。 依人的小鸟翻了几页,吃别人嘴软似的地对身后人小声说:“饿。” “想吃什么?”帝君一手搂着他的腰身,一手去揩掉他方才打哈欠流出的晶莹泪珠。 “甜的,马蹄糕,绿茶饼,麦芽糖。嗯……其实都行。”楚愿听见自己说了几样从前在南风馆常吃的几样,他还在想,幸好没有说馒头。 可是不吃,确实也挺想的,就是光想想也觉得自己没志向,太没出息,又想想,吃个馒头,有什么有出息没出息的。 “好。”帝君道,唤了下人去带这几样点心,帝君又去弄他的衣领子。楚愿至今还是没悟透,他师兄是怎么能够盯他不腻味,一盯就是一天。 楚愿温书温了多久,帝君便看了他多久。中途点心来了,帝君便喂了他一会儿,擦擦他的嘴角,帝君又侧着身子去看他的脸。也不说什么,就是安静地看,少看一会儿跟亏了似的。 楚愿大方极了,随便帝君看。可惜帝君虽说是个贬到穷乡僻壤的王爷,皇帝还给他发配了修筑水利工事的活计,不能每时每刻都围着他一个人转。 虽说有些时候王爷不在,零零碎碎的事儿却已经打点好了,就是打点得太细了,叫人说闲话。 寝室的炭烧没了,楚愿和侍从说,他有些冷。 那侍从咧开嘴,说:“我不管这个。”自己在炉子边烤着火,不理会他。 楚愿呼出一口白气,两手搓着,俊脸冻得红彤彤,眨了眨眼,还是决计不讨人嫌,只好回榻上,将自己埋在被褥里当鹌鹑。 半晌,两个管事的姑姑姗姗来迟,添了煤,再烧火。 “你之前说,苏妲己狐媚惑主什么下场?”一个姑姑说。 “周武王处死妲己,你竟不知?在王爷府上,好歹都要多读两本书才能进来,可不像外头,空有个皮囊就能伺候主子。”另一个答道。 楚愿埋在被褥里,露出两个眼睛,希望自己不是她们口中的苏妲己。 “你是不知道,有人仗着自己有些姿色就蹬鼻子上脸,又要吃甜的,又要吃酸的,真当自己是十月怀胎的美娇娘了!还要人宠着惯着,忒不要脸!” 楚愿把两只眼睛也盖住了,心想,还不如做苏妲己…… 做苏妲己和美娇娘没做太久,过了县试和乡试,就该进京赶考了。 前头每回贴榜,楚愿都没去看。反倒是王爷府上的人来劲儿,心里恨不得他不如意,就是每回回来都沉默地紧,为他高兴的似乎只有沐辰。 而帝君,说高兴,也高兴,也不高兴。 会试在来年春天,他们这儿往京,紧赶慢赶得要小个把月。除夕刚过,就该收拾行李启程了。 楚愿的行头都是帝君拾掇的,足足有三个马车,帝君就这还嫌不够,楚愿给拦下了,也没必要拿那么多,又不是他当皇帝,拿的越多只会遭贼惦记。 帝君无法,清冷如玉的脸恍如霜打过的花,嘴唇苍白,古井无波的眼恍惚,自知拦不住也不该拦他的鸿鹄之志。 打点完行李,帝君搂了他三个时辰,直到车夫呦呵着吼,要赶不上趟了,帝君搁在楚愿肩头上的下颌才动了动,在他耳边轻声说:“不想分开。” 楚愿没说话,手指抚到他的眼眶,摸到热意。 他蒙住师兄的眼,微微仰头,等到自己眼眶的红褪去,才松开手,笑了声说:“王爷,没什么大不了的。”- 楚愿是和沐辰一起赴京赶考的,山高水长,千里路遥,马车颠簸也不耽误沐辰捧着书啃。 沐辰此人心有七窍,还有闲心对不看书的楚愿满怀担忧,苦口婆心地要对楚愿说教。 楚愿不想骗这个来路稀罕的友人,老实说:“我全会了。” 沐辰这清秀小伙直了眼,又说:“你那是背得书,那都是理。你还得悟,到时真有幸见了天子,考得可不是理,那都得是悟出来的道,刁钻死了。” 楚愿看着沐辰,想起顾沉绪,乐了下,便说:“好了,那我自己就是道,你背你的,我看我的山山水水,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说着,楚愿要掀开马车的帘子去瞅外头的美景。 沐辰把他的手打了下来,楚愿嘶地一声,埋怨道:“做什么还打人?” 沐辰才笑:“这就叫打?咱们以前在南风馆,这个手劲都叫疼你,看来王爷待你极好。” 语罢,他脸色莫测,又闭口不提了,兀自去翻他的书,也不再管楚愿看不看风景。 良久,沐辰若无其事地问:“若玉,我待你又如何?” 楚愿觉得他好玩,阴晴不定的。他点漆的眸子百无聊赖地盯着沐辰,不同昔日在南风馆的小家子气打扮,如今青年一袭修身的墨色衣袍,唇角微勾,丰神俊朗的模样俨然脱胎换骨,变做天神下凡,轻描淡写地反问他:“你以为如何?” 沐辰低头不瞧他了,“不说就不说,你这样倒显得我小气,尖酸刻薄,什么都要和旁人比一比。” 楚愿听这话觉得怪得很,想说他师兄也不是旁人,但按理来说他和沐辰才应该是一伙的,他也就笑了笑,当话茬揭过了- 过三关斩六将,楚愿不费吹灰之力连中三元,沐辰自学成才,有惊无险摘得探花。 楚愿照常理入翰林院为编修,而沐辰能言巧辩,讨得天子欢心的则破格提拔,高他两个品级,成了翰林院的侍讲。 虽然离权力中心还有一定距离,但是楚愿却不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况且他能做的就是跟着过去的自己。 他和沐辰花了三年,在官场摸爬滚打,往后可以说是顺风顺水,步步高升,一晃从藉藉无名的清倌变成了权倾朝野的冷血权臣。 三年以来,王权易手。 上一代帝王天性多疑,而后宫嗣薄,嫔妃互相算计,机关算计,聪明的子嗣一个没落下,最后竟只剩下一个手腕软弱又贪吃好玩的少年太子成了帝王。 少年帝王怕孤单,喜欢有人陪他玩乐,宦官势力悄然崛起。 帝王不问政事,群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朝野平静的水波下山摇地动,犹如即将燃爆的火竹。 楚愿都和沐辰两人从未告假还乡,一直在天子身侧,从除夕也是与同僚入宫得少年皇帝夜宴。 转眼,又是一年除夕夜。 一群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少年帝王喝得帝冕落地,还在席上做丑态,与群臣说荤话取乐。 虽说宦官与朝臣分庭抗礼,面子上的礼节还是做的。夜宴群臣,宦官该站着还是得站着。这时候,皇帝说这些,实在是不给宦官面子,搞得宦官脸青一阵白一阵。而群臣则有意取乐,宴席一时粗俗不堪,酒气浑浊。 沐辰还未站队,谁也不得罪,也没太大表情,只礼节性赔笑。 楚愿撑着脸,面前的菜肴冷落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玄色团领衫下宽肩窄腰的好身板在一茬膀大腰圆的官员中鹤立鸡群,乌纱帽没有帽正,微微有些歪,高挺的鼻梁上眼睑微阖,一脸倦容,连小皇帝盯着他瞧都没有察觉。 沐辰正与帝王说着体己话,率先发现帝王的眼神,回头就惊心胆颤地发现若玉在打瞌睡,虚汗直流。这小皇帝可是说杀谁就杀谁,眼睛都不眨。 “谁若是困了,可以出去走走,里头暖得朕也晕乎乎的,朕不怪他!”小皇帝高声道。 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楚愿一个在打瞌睡。 楚愿立马醒了,垂眸,双手举杯,给皇帝赔罪:“臣罪该万死,自罚一杯给皇上赔罪。” 小皇帝傻笑了两声,问:“你别死啊爱卿,别人都陪我玩过了,你什么时候陪我玩?” 楚愿想起他那些把人当马骑的乐子,沉默了会儿,正要开口说话时,沐辰要给小皇帝敬酒,转眼含蓄地给了他一个眼神。 小皇帝来了新的乐子,便不再盯他不放。他和别人谈天说地,楚愿趁机推脱出了宫殿。 宫中灯火辉煌,殿檐挂了皇帝亲手挂的万寿灯,身后传来清乐阵阵,殿外腊梅凌寒而开,乌压压的遒枝上各表几枝,不减它的冷艳孤高,和当初乾清宫中的梅别无二致。 楚愿才站着赏了会儿梅,指节处就冻得通红。再抬头,他发现头顶斗大的月,今日格外圆。 其实就算有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亡命天涯,或是断肠千里,就算不是十五的日子,月亮也依旧可以很圆。这些四书五经说不出的道理,楚愿早就知道了。 第45章 小鬼 【宦官,那些教唆鼓动皇帝为非作歹的人,他非杀不可。】 一品官员的府邸大大小小有二十多间厢房,规制形同王府。沐辰又在群臣中格外博得小皇帝喜爱,故而官舍再添了一块山头,仿唐制建造了佛窟。每逢申时,金夕便如佛光普度,映照在佛像低垂的慈悲眉眼上。 入夜后,佛就邪了。在没有掌灯的地方看佛,会觉佛青面獠牙,面目可憎,讨人害怕。 而沐辰并未在他官舍的后山掌灯,许是如此,沐辰的官舍入夜后比旁人府上阴邪几分,前来拜访的人都选在白日到访。 楚愿夜宴后想与沐辰谈论朝中政局变法。 方在沐辰对面坐下,他一边手肘撑在他书案的前侧,下颌微抬,盯着沐辰以朱砂勾线而分外鬼魅狭长的柳叶眼,沉声道:“变法一事,你考虑得如何?” 沐辰换下朝服外罩,选了件艳红色外褂,挑眼笑了下,食指放在唇前,道:“等会。” 随即,沐辰在案几上抽出两张巴掌大小的银票,狼毫蘸墨水飞快写了几行小字,向后靠在椅背。 他的左手在案几上轻拍两下,两个戴着獠牙面具的小侍童肩并着肩,仅用左脚跳着进了内室。 两个侍童低着头,双手与眉齐平,毕恭毕敬接过银票,并排着等待主子传令。 在这个方向上,二位侍童都用着蓄了长发的后脑勺对着楚愿。 那后脑勺似有蹊跷,发丝偶尔耸动一下,像是在披散的长发下,藏着几双眼睛。 “你这几个小鬼,这么些时日不见,还是原来的样子。”楚愿装作若无其实地打趣,“是当家的短了他们吃的?” 沐辰找过风水师,看他官舍的风水。风水师府上太阴,说最好供养几位童子。沐辰就收了几个无家可归的乞儿,这事儿楚愿知道。 沐辰让这些个童子佩戴青面獠牙的鬼面具,还唤他们为小鬼。怎么听,都像是招鬼。 沐辰听了,嗔怪道:“怎么会呢?”他用左手上镶嵌玛瑙金色护甲尖点了点他们俩的脑袋,“拿到二位厂公府上,说是干儿子孝敬他们老人家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两位侍童同时嘻嘻笑起来,宛如丛林中潜行的冷蜥,嗓音阴邪诡异,叫人听了很不舒服。 楚愿打眼一看,一张银票值五万两。再看沐辰笑意盎然,孝顺二字说得亲切十足,多余了点儿谄媚,心先凉了三分。 他不知沐辰暗地里已认贼作父,成了两位厂公的干儿子。 二位侍童一蹦一跳出了内室,楚愿注意到他们这回用的是右脚起跳,重心很稳。其中一个在拐弯处似有若无地瞧了他一眼,说不清是不是他的幻觉,毕竟面具罩在侍童脸上,并未开有口子,照理说侍童是看不见他的。 只能是他的幻觉,大抵是沐辰府上太阴了。 “我竟不知你认了两位厂公为义父。”楚愿收回视线,先前聊变法的兴味已化作过眼云烟,他扶着案几边沿起身,“和厂公的干儿子不便多说。先行告辞,见谅。” 东厂西厂讨好一个本来已经难上加难,沐辰一下子成了两位厂公的干儿子,实在是不像两边中立的人物。况且这些个手段使出来,他还从未发觉过,说明沐辰城府高深到何种地步,不能用一言两语描述。 沐辰嗤了一声,伸出戴着金灿灿护甲的手,拦在他面前,抬头对楚愿服软地笑:“火气这么大?兵书说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舍了脸面清白为你做奸细,可能还要背骂名,我对你还不够好么?还要朝我发火。” 他尖锐的黄金护甲端在楚愿胸前的衣襟划拉出淡淡的褶皱,继而归于全无。朱砂拉长的眼尾在白皙的面庞上红得恍如滴血。 “别对我说这些没用的,”楚愿后退一步,乌纱帽下精致的面孔在烛火下光暗分为两极,云淡风轻道:“说有用的。” 官话一套又一套的。 沐辰笑骂了两声,右手两指并拢,在左手护甲边缘摩挲:“你想变法革新,我不是不能帮你,但是朝廷积重难返,有心无力。而今宦官明面上分家,实则同流合污。” 言及此,他捏着护甲低笑,微微睁大了眼,露出更多眼白,说话凭眼睛用力似的:“变法,官宦的权要变,财要变,可能还要掉脑袋。我帮你,我也肉疼。” 楚愿撑着桌案,垂下眼和他对视。 他微俯下身,两人间对峙的距离近到沐辰能数青年的眼睫,用那种大局在握的平静统治了沐辰的虚张声势。 这不是暧昧,而是天生来自上位者的凛然。 极黑的眼眸上下扫了沐辰一眼,楚愿薄唇开启,微微笑了下:“说了,你不能,我能。” 他漂亮的眼睛狡黠地对沐辰弯了一弯,指节也在案几上点了下,“我来问你,只是不想对曾经的友人拔刀相向。我不希望你站错队。” 宦官,那些教唆鼓动皇帝为非作歹的人,他非杀不可。 沐辰的笑凝固在五官上,他侧过脸眯了下眼睛,转回脸来,耸了耸肩道:“那就挑个良辰吉日,你想好了吗?什么时候。” “清明后。”楚愿扶正了乌纱帽,视线也变得柔和起来。 而沐辰则将无名指上的护甲取下来,低头遮掩住了情绪,莞尔道:“借清明这个幌子,回去和王爷私会?” 楚愿没注意他的表情,不承认也不否认,笑了笑说:“腊八又递信来了,问什么时候回去看他。” “还有几个年能陪我过?”沐辰似乎丝毫不芥蒂他和王爷的关系,抬起头半张开嘴,吐出一口气,赶在楚愿前摆了摆手,噗嗤笑了:“罢罢罢,都陪我过了两三个年了,我是王爷的话,都该嫉妒至死了。” 说完,几个娉婷袅袅的红裙宫女,面上系遮了红色纱布,双手端呈着几样糕点,都是楚愿爱吃的。 “原以为你来找我,是夜宴没能吃饱,来撒娇来了。”沐辰挑了挑眉,眼珠缓缓转了一圈, “让她们给你装到车辇上,看你困的。” “多谢,”楚愿头有些疼,沐辰要搀扶着他出门,楚愿回绝了,正要撩帘上轿时,他敏锐地回头,在石狮子边看见了鬼面具侍童的一尾衣角。 而沐辰在窗棂后伫立,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发现自己的视线,沐辰弯唇笑了下。 楚愿蹙眉,点头算是回应,他愈发觉得自己的友人行径奇怪,而且变化太快,快到不可理喻的程度。就好比以前的沐辰,最讨厌艳俗的红。 现在的沐辰眼角缀着的朱砂恍如不是画的,而是长在那儿。 在烛火下,闪着血色的光,像新割开的伤口。 第46章 金风玉露 【一会儿,他想,唉。】 清明雨上此话不假,告假还乡最后的行程原本还阳光明媚,碧空如洗,不过半会儿又落起雨。楚愿既已下轿策马,且他思忖再几个马蹄子就到的功夫,也不必再麻烦来麻烦去,就任由风吹雨打,他自巍然不动。 其实还是触景生情,还未重归故地,就起了近乡情怯的幽思。 一会儿,楚愿想,他要是真有师兄说的那么厉害,名正言顺是位帝君,以后就不怕淋雨了,就算外面噼里啪啦,雷公发威,他也可以骑马。而且还能瞬移,挪来挪去也不耽误他的大好年华。 一会儿,他想,唉。 连他府上那几个叽叽喳喳具体同他讲什么,楚愿也模模糊糊地用“嗯”百般糊弄敷衍过去了。 等到一行人到王爷府前,他府上的管事偷鸡摸狗似的去敲王爷府的金雕红木门,楚愿仍旧腰杆如松板正地坐在他的赤兔马上。 他一身未褪的玄紫补子骑射服,前后衣襟都湿了个彻底,好不狼狈。更别提他未戴乌纱帽,高束起的发丝湿成一绺绺,垂落至腰际,还有些散落的嫌疑。 楚愿双腿夹着马背,熟练地扯掉发带,咬在唇沿,费劲地重新捋高了发丝,准备再束一遍发。 “有人吗?”叩门的声音轻得如贼在试探,楚愿手中的动作一愣,愣神听着他府上的管事压低嗓子喊话,“吏部尚书求见。” 清明好似有荣荣的青草味,楚愿平缓地呼吸,他随便在头上打了个结,腾出手来揉搓后颈,雾蒙蒙的斜雨落了几点水淌在他脸上,诙谐来说,应当有四点,他想。 渐渐地,他感到脖颈处寒毛直立,腮帮子酸涩,护腕那儿的骨头发疼,茫然抬眼去看王爷府对面一颗千年松吹得直摇晃,才知风大了。 “来了来了!王爷您——”慢点,呦呵的人破了嗓子地喊至一半,王爷府的大门便被府上最尊贵的人物忙不迭挥开。 楚愿还没反应过来,刹那间转头,便迎了记忆中师兄沉潭般深深的眼眸。他还在马背上傻坐着,师兄已经悄然行至他身边,依旧一袭白衣鹤纹,玉冠加身。 看似平静无水的眼下全是情的涟漪,他像小时候那样对自己伸出双手,骄横专制又不管不顾地揽他入怀,看起来冷心冷情,不近人情,可清泠如水的声音对他说出的话从没有半丝责备,反倒比谁都妥帖。 他说:“不难受了,师兄带你回家。” 楚愿置身于熟悉的怀抱中,清明的雨和千年老松和旁人的反应都无关紧要了,他茫然地看着本该是尽心尽力扮演王爷的师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人从未在此有关兄友弟恭的半点联系,可他师兄就是这样说了。不管失去记忆的他懂不懂,这是沈斐之对他的承诺,就像从前带无家可归的他回昆仑。 带他走,给他一个家。 楚愿本有些许未知的彷徨,此刻都淅淅沥沥融入下颌上清明的雨点中。他以为他哭不出来,却发现听到师兄二字的无极,即便失去记忆,也无法地流下泪来。 明明也没受什么委屈,很久不见,还闹哭鼻子这套,楚愿有气无力地想,那还不是这人自己闹出来的祸根。 “别哭,乖”他师兄冷冷清清的嗓音盘桓在耳边,“怕你嗓子哑了,难受。” 三年没开荤的楚愿还未意识到什么,清了清嗓子,倔强道:“我不至于哭那么久。” 方跨进王爷寝室的门槛,这人就对他清浅地笑,弯眼的弧度温柔得要命,就是哪看哪不对劲,楚愿品了会儿,终于咂摸过味儿了。 在被披着王爷皮的师兄将他抱进泉水中又揉又弄前,他义愤填膺地在这人白皙修长的脖颈上连咬三口。 本来只想咬三口泄愤,他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对吧? 师兄自己伸长脖颈给他咬,多咬一口,不关他事!- 出了浴池,楚愿又坐在床榻边沿,喝他师兄熬好的鹿茸银耳炖肉汤。喝前他还用姜汤净了两口,吞进肚子里,说是驱寒消风。 师兄坐在他旁边,和他同样款式的月白中衣,内力烘干的发丝四处蜿蜒,墨水画似的赏心悦目。 楚愿边张口喝喂到嘴边的汤,边小孩多手似的,捏一缕师兄的头发,缠着玩。 鹿茸除了驱寒,还能滋补强身,有益于精血,壮肾阳。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楚愿喝着汤,眼珠向上,腮帮子鼓鼓地盯着含笑的假王爷,两颊泛着淡淡的红。 虽说他师兄早就从捏指骨变本加厉,成了用指骨丈量他身上每一寸,互相坦诚相待,也没什么好害羞了。 倒也不是他脸皮薄,又不是只有鹿茸能驱寒,人参、肉桂、丁香也……算了,他脸皮薄! 浴水后膳食用完,楚愿便觉得身上燥热难耐,不理会放碗筷的师兄,他兀自爬到榻上,手臂上的肌肉悉数绷紧。 一只冰凉的手捉住他的脚踝,楚愿爬到一半,咬牙恨恨地转脸,眼里却没有劳什子恨意,水濛濛如被歹人糟蹋了,唇角抿着,实在是楚楚可怜得紧。 很快他就发现,他那处是才刚起来,有些难受,他师兄慢条斯理喂他这那,下面早就硬得不行,不知道有多难受。 楚愿瞧他那一眼,忐忑了会儿,他又原路返回,爬回师兄怀里,半晌挤出一句:“你还好吗?” 他师兄垂眸凑近他,轻轻吮咬着他的唇,复又退开一些,和他额头抵着额头,嗓音沙哑道:“不大好。”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相爱之人久别重逢,情难自禁,场面一发难收拾,应当可以理解。 但丢脸就另当别论了。 刚开始,他师兄用嘴帮他那两次,楚愿浑身像热流窜过,又好似过电,总之敏感得很,就是他快乐过了头,射在师兄口中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空,合拢了腿,他还下意识夹紧了。 就在楚愿刚回过神时,他半拱起腰身,看见他师兄的脑袋被他的双腿夹着,见他直起身来,冠玉的脸上洒了几滴不明的白浊浑然不知,还舔了舔嘴角腥咸的精液,对他弯唇道:“都吃掉了。” 楚愿连忙松开腿,放开他师兄,错开脸义正言辞地说:“我不是故意……也没有想让你吃那玩意儿。” 而他师兄去漱了口才吻上来,细细腻腻地亲他,“是我自己想。”- 赖在王爷府,待到清明假了,再依依不舍,也要打道回府了。 王爷也是皇家子嗣,本应该去皇陵祭祀,可惜没有皇帝的命令,不得往京。往好了想,至少告假期间,两人一直厮混在一道,抵死缠绵,跟再也见不着似的。 楚愿说不失落是假,但是他既然选择了陪他师兄入五毒,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于是,在王爷妥帖的安排下,他即将返京。 上马前,楚愿换了身素的衣服,浑身的黑。否则要是落了旁人的话柄,说他清明扫墓,大不孝,心不诚,事儿就大发了。 临行前,王爷往他腰间挂了一块他过分熟悉的玉佩,玉佩通体的白,正中央上一只振翅的仙鹤盯着他瞧,纹丝不动,装得它真是画上去似的。 楚愿低头笑了:“定情信物?” 他师兄听了也淡淡一笑,捏了把他的手骨,说:“是。” 第47章 一纸劾状 【天光未明,楚愿便披衣起身,点了烛火,拿枕侧的笏板翻来覆去地看。】 天光未明,楚愿便披衣起身,点了烛火,拿枕侧的笏板翻来覆去地看。 象牙制的笏板空空落落,他没什么好记载上去的,早朝该说的话他夜里失眠想了也该有几十遍,也用不着提词在上边。 弹劾的折子他昨夜差人密信送到紫禁城去了,为了免去被人截胡,楚愿叫的是自己最信任的心腹小刘去送。 即便如此,他还是胸口勒成一线,闷得慌,一大清早就醒了。 他还抽空温了一壶酒,叫门口的两个侍卫进来同他小酌。 “大人今日要干大事?”其中一个侍卫闷了口酒,眉毛立起来,猛拍大腿,“那今晚我得喊后厨好好准备一番,给您洗尘接风。” “对!”另一个白面侍卫也喊起来,“咱们膳房的厨子空有一身本事,您看您想吃的,素死了,您看……咱们小的,也不敢背着您吃好的不是?” 楚愿喂到自己嘴边的酒顿时撒了一地,他笑弯了眼,放下酒杯,也不在乎是否讲究,曲着手背擦拭润了酒的下颌,看着他们俩,平和道:“别等我了,你们一会就跟大娘说想吃肉,想吃什么吃什么。” 冷清的内室登时升温,两个侍卫,一老一少,都笑开了花,还对鸡鸭牛羊的做法展开了激烈的谈论。两人讨论了片刻,无果,想要让尚书大人定夺。 尚书大人莞尔,长发披在绯色的官服上,俊美的脸上有一双格外润泽的黑眸,温和沉稳,犹如海纳百川,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着幽微却分外绚丽的金。 楚愿推开窗棂,迎来一阵风,抚动他还未藏在乌纱帽的发,像对待友人那样可亲地对他们说:“不决定了,全部都吃。” 尚书大人是那么的慷慨、稳健、英明神武,好似能克服世上万难,府上的人全是这么想的。 他们以为尚书大人今日也会像从前那样,下朝便带着一囊袋的公文早早归家,甚至已经做好了庆贺的准备。 世事难料,今日竟是见到尚书大人的最后一面- 早朝刚上,小皇帝在龙座上歪斜坐着,两条腿晃来晃去,打着哈欠说:“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平日早朝基本清闲无事,以是今日楚愿一纸劾状将满朝文武惊得瞌睡没了,瞪大眼睛看往日稳重踏实,和谁都井水不犯河水的吏部尚书批逆龙鳞,犯言直谏。 “陛下,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楚愿手执笏板,站如松柏板正,抬头逼视小皇帝,顿了顿说:“陛下以为,宦官当属小人还是贤臣?” 小皇帝的腿不晃悠了,他直起身子,俯视在下的尚书,帝冕下眉头紧锁,“你这么说话,不怕朕现在就杀了你?” “怕的话,臣今日便不会站在这里。”楚愿沉声说,“陛下,害群之马合该杀了以绝后患。陛下今日若是真将我杀了,便是寒了真想为民请命的忠臣的心。” 他将语调放缓,面色也稍加缓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臣曾经也是差点死在城门的百姓,所以臣肝胆涂地,万死不辞。真话,不吐不快。” 楚愿说到这里,见小皇帝嘴角微撇着,面上不耐,神情却若有所思,悬着的心下稍稍放下了。 起码是个好的开端。 “放肆!”熟悉的嗓音在朝堂上响起,楚愿瞳孔震颤,瞬间回头看见了沐辰向前轻轻迈了一步,弯腰作揖,噙着笑着打岔:“陛下,臣实在看不下去贼喊捉贼的戏码。” 他眼角仍旧勾着朱砂,没有和他对视,反倒仰着脖子全心全意地注视着皇帝,宛如献祭那般钦慕,浑然忘我。 “哦?你倒是说来,让朕听听。”小皇帝说话腔调还很嫩,模仿能力却强。他显然已经坐不住了,但是沐辰崇拜的眼神让他无比受用,多坐一会儿也无妨。 怎么会这样? 楚愿极力克制做出自己攻击性的回敬,沉着气儿,淡笑道:“首辅此话怎讲?万不要血口喷人。” 沐辰这才转脸,状似稀奇地看他一眼,下巴微抬,血色的眼角和唇角一同飞扬。 “尚书与王爷暗通款曲,意在谋反,人证物证具在,尚书如何狡辩。若是狡辩,大理寺可以细细拷问,打上百八十个大板,不知道尚书还能不能像现在一样嘴硬?” 楚愿喉结上下滚动,嗓子眼传来强烈的心脏跳动声,凉意从脊背处扫向四肢百骸。 人证物证? 无论沐辰的人证物证从何而来,他都必须站稳脚跟,否则就是坐实自己有意谋反。 “大理寺?大理寺都是首辅您的人,”楚愿收敛笑容,眼神冷漠地锁定沐辰,“白的也能说成黑的。” “成何体统!”沐辰声调突然拔高,恍如找到他的破绽,步步紧逼咬死,挑眉高呼:“何来我的人一说?大理寺都是皇帝的人,还是尚书已经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不好,中计了,楚愿心下懊恼,睫毛颤动,上下唇紧紧闭阖着,却仍旧随着鼓噪到要爆裂的心跳抽搐。 他如梦初醒,抬头去看旁观的小皇帝。 小皇帝阴着脸,即便本来只因为不能玩乐而烦闷,现在也都化为滔天的怒火,而他则是引火上身的人。 “证据何在?”皇帝发话,抬手在龙座上重重一拍,指着沐辰大发雷霆道,“若你什么都拿不出来,拿你问斩!” 沐辰讨好地对帝王笑了笑,双手一拍,冷声道:“押上来。” 饶是楚愿见过两面三刀的人多的是,此刻也不得不佩服沐辰变脸之快。他侧目见两个牛高马大的禁卫军扛着一大口缸,喘着粗气进了正殿。 殿堂霎时弥漫起一股熏天的臭气,恍如尸首在陈旧肮脏的茅坑腐烂发出的混杂气味。 二位禁卫军将能两人大小的浅口青花缸放在地上,原本起了躁动的群臣刹那间陷入一片死寂。 缸中是人彘。 用铁斧生生砍断人的四肢,挖出人的眼睛,耳朵灌入滚烫的铜水,舌头拉出来用剪子缓缓裁断,喉咙以毒药烧坏,剃掉人的毛发,让这人以最没尊严的姿势在华美的浅口缸中侧卧着,宛如盛放一道美味佳肴。 不但如此,这人本已经如此凄惨,还满脸的烫伤疤痕,丑陋的伤疤让他脸上的五官如发面失败的面粉团,分辨不出原有的五官形状。 他已经不是人了。 它在缸中发出意味不明的音调,却没有舌头,无法发出真正的声音,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它在求救。 “他是谁?”小皇帝厌恶地挤上眼,“来人!快给朕拉下去。” 楚愿定定看着再度被人搬走的缸中人彘,指甲嵌入手掌。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依旧不敢相信昨夜还嘻嘻哈哈领走他弹劾文书的小刘,隔日清晨就落入了一口大缸,成了他所谓的友人的一盘菜。 只有小刘和缸中的人彘身形相仿。 “陛下,这人名为刘昌旭,是吏部尚书的心腹,自小便会飞檐走壁,赶路更是比旁人快上五倍。”沐辰果真说出了小刘的名讳。 沐辰嚣张地笑着,他微侧过脸望着楚愿,眼角的猩红张牙舞爪,宛如在对楚愿说话般:“昨夜微臣的属下见他揣着一份密文,行色匆匆,问他出城做什么事,他不说,臣的属下便自作主张擒拿了他,搜出了这封谋反密信。” 沐辰两指夹着一封楚愿从未见过的书信,毕恭毕敬地呈到了皇帝手上。 楚愿的眼皮迅速地充血,不断动弹,在跳。 他相信道不同不相为谋,相信伐异党同当斩草除根,可他不相信有人会将最锋利的刀刃捅入友人的胸腔。 今日才发现,他对何谓友人一无所知。 青年轻轻抹了一把因为愠怒而涨红的脸,嗤笑了声,接着两步跨一步,迈到正在递奏折的沐辰身后,当着天子和同僚的面,旁若无人地拎着沐辰的后衣领,将人脑袋着地砸到地上,发出砰的响声。 在皇帝和赶上前来的禁卫军到来之前,楚愿学着沐辰笑的方式,嘴角拼命上扬,勾出诡异的弧度,一手拎着他的后衣领,一脚踩在他下半身的命门上,拼命往下踩,“别动。” 他摘掉乌纱帽,扣在沐辰已经佩戴了一层官帽的头上,冷漠地说:“喜欢这个?那你杀再多的人都没用,你得杀上面那个穿龙袍的。” 说完,楚愿冰冷看着已经原形毕露,害怕地在角落瑟缩的小皇帝:“可能也不用杀,陛下应当也不介意将龙椅让给你。” 接着,青年对靠近的禁卫军笑道:“你们可以再凑近我一些,我不介意让首辅替我先挨几剑。” 沐辰头靠在地上,浑身冒出冷汗,喉间溢出痛哼,可他的眼睛却看不出痛意,他死死地、近乎痴迷地凝望暴怒的青年,眼角的朱砂闪出红光。 趁楚愿回头前,沐辰收敛了视线。 楚愿抬脚,沐辰终于得以畅快地呼吸,他再度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他像疯了一样地笑,喊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啊?你要是不杀我,我总有一天要把你杀了。” 沐辰以为楚愿会夺过禁卫军的剑,砍断他的头,但没关系,他早就请了邪佛和鬼童,他永远不死。 可是楚愿没有,他只是抿唇,像最初见到那般笑得俊美无俦,恍如世上的光都为他一人而生。 这人站在光下,悠悠然地对他说:“放心,我不杀你。” 等禁卫军冲过来压制住楚愿,将他双手绑在后面,青年似乎想起什么,弯了眼,沉声喊:“沐辰哥哥,有空回南风馆看看,那毕竟是你的家。” 看着群臣炸了开锅,沐辰的脸瞬间精彩纷呈地白了下来,他趔趄地爬起来,嗓子发闷,“陛下,把他杀了!把他杀了!” 楚愿想,他还是很对得起他读的书,对得起他自己。 不光彩的伎俩,他虽然不喜欢用,但是偶尔用一下,还是很爽的。 连被打入不见天日的牢狱,翌日行刑,他都觉得无所畏惧。起码今夜他依旧能安然入眠,但有的人应当就不能了。 毕竟南风馆是沐辰的梦魇,是他逃不出的生天。 第48章 虎视眈眈 【“来,我奖励你们。”】 狱卒还没来得及扯囚服给楚愿穿上,天子就一道圣旨下来,命令将楚愿独自关押进一间牢房。 二位狱卒将楚愿推入牢房后,用铁链拴上大门。 “尚书大人歇着吧,本来您得和二百多号人凑合,看来皇上对您是真好,”一个脸上刀疤的胡须方脸男人两道眉毛往中间挤出一条沟壑,阴着嗓子笑,“您也闻见了,那尿骚味,活人的死人的,忒倒胃。您金贵着,估计闻着这味儿也吃不下饭,那饭,我们弟兄俩尽孝心,替您解决了。” 那二人贼眉鼠眼,相视一笑,也没管楚愿究竟愿不愿意,迈步走了,坐在离他的牢房十米开外的地方,桌上摆着御赐的叫花鸡,能有盆大,还配了一壶小酒。 俩人兴高采烈地吃了起来,兴奋之余开始猜拳。 楚愿则稳住脚步,环顾了一圈牢房。 牢房算不上阴森之地,四面有通明用的大窗,撒进的光线中有细小飞舞的尘粒,上处则开了狭小的天窗散味儿,大小仅能容下男子的头颅。 看完后便没什么再看的了,牢房连个木椅都欠缺,四处净是脏污,不过牢房也没什么好嫌弃的。 楚愿席地而坐,绯色官袍遮盖住盘起的长腿,他扯过腰间冰润的玉佩,仙鹤圆溜的眼睛黑上冒紫,云色的翅膀收敛在侧,他用指腹隔着一层玉摸摸仙鹤的小脑袋。 “若玉。”楚愿动作顿住,抬头看见本该处在千里之外的王爷悄无声息出现自己的牢房面前,他手握锻铁的牢房门,之前还是血红色的雾气变为了浓重的紫色,牢房有那么一瞬间也恍若化为雾制。 帝君紧锁眉头,惯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上浮现了肉眼可见的紧张。他重重一推,牢房的铁锁自发落地,门顺着地势朝前打开。 楚愿抚着玉佩的手停了下来,眼睛的轮廓都被肌肉的力气撑圆了,“王爷?你怎么在这里。” “一会说。”帝君打横抱起坐在地上的楚愿,垂着眼在楚愿身上梭巡,步子稍显不协调,“这里有密道,我们可以……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没有人的地方就不会有人再伤害无极,帝君是这样想的吧?楚愿叹气,靠在帝君身上,发现当神仙的慌张起来和凡人也没有分别。 而且刚刚旁边这儿还没有门。楚愿在心里失笑,表面上乖巧地窝在师兄怀里不说话,无极也知趣,没有多话非要问个清楚。 有了凭空出现的密道,逃离皇城变得易如反掌。这条密道直通了一个荒山野岭,有山有水没有人烟的地方,楚愿忖度应该和皇城相隔能有十万八千里。 地方再远也正常,但是帝君看起来又不正常了。 他幽黑的瞳孔长时间走在楚愿的脸上,而真正支撑他在走路的是意念。 这人面沉如水,窥不见一丝心绪,可是却在短短一段路的时分,将一句话重复了五遍。 “没事了,你不会再出事了,别怕。”第六遍。 帝君步伐又变得急促,嘴里说着安抚他的话,又好像在安抚自己。可比起安抚,帝君声音中浅含有的溃散却昭示了比起一句自欺欺人的安慰,这话更像是对自己的怀疑与否定。 他在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护得住他的无极,天道在上,他师兄和他最后到底怎么样了?难道昆仑和大晋也是如雾的缥缈一世?师兄说的过去的记忆到底是怎么和现在合二为一的? 楚愿眼见帝君陷入疑难和嗔怪自己的境,除了单薄的回应也给予不了更多。 他师兄为他痛苦,他也为旁的事痛苦。 烦心事接二连三,困惑和不安从未这般挤压过他。 不论周遭有多空旷,楚愿总觉得四面有无形的门,随着日子流逝,在不断朝他挪动,将他挤在一隅,叫他坐无形的牢。 但楚愿依旧不会表现出来,就像当年的无极。 帝君不便在失去记忆的无极面前使用法力,二人便在深山老林里自给自足,在不远处找到了个天然的山洞凑合,又做了不少木质用具。 有次天刚亮,帝君打算出门,去附近的村庄采买生火做饭用的调料,天气转暖,冬日的衣服料子厚了,他还想给楚愿添置新的衣裳,还有七七八八要用的杂物,东西不少,每次采买算上脚程都要接近三四个时辰。 帝君本来想让他跟出去,按着他腰带都系好了,忽然停手,在山洞兀自踱步几圈,秀丽的眉毛蹙得都要着火了,又做出决定让楚愿好好待在山洞里,不要出门。 帝君近来疑神疑鬼,总怀疑他会遭遇不测,有时楚愿去外头捡个木柴的功夫,帝君就慌得找不着北,大声喊他。 楚愿知晓这是在担心他,但他不想像头被栓绳绑在木桩上的牲畜。 等帝君出门了,楚愿从山洞左侧掩埋的枯叶层下拿了自己削木头削出来的鱼竿,披了个蓑衣以防落雨,盯好日头的方位判定时间,他钓了三条鱼。 楚愿没有放鱼的桶,把鱼带回家又会被发现,因此每次钓到鱼他都会即刻放生。 在帝君快返还之际,楚愿回到老地方藏好鱼竿,再拐弯回山洞。西沉的落日映照着青年的背影,在光中影子拉得很长。 楚愿随手在木床旁边翻出一本不知名的典籍,翻身上床,将书倒扣在脸上,修长有力的手臂随意挂在床沿,阖上眼装作兴致缺缺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有人取走他脸上的书。 帝君用冰凉的手摸了一把他的脸,先亲了他一口,然后问:“饿了吗?我买了吃的,一直捂着,还没凉,趁热吃。” 楚愿直起身,伸了个懒腰,点头道:“饿——可我在这里也没怎么动,天天倒是吃的多,你吃。” 帝君不以为然,戳了戳青年的脸道:“我还嫌你吃的太少了,太好养了。” 楚愿侧脸在帝君的指尖上落下一枚吻,接过村庄中做的最好的梅菜肉饼,肉饼香气袭人,表皮烤得酥脆,楚愿夸道:“真香。” 反手递到帝君面前,青年弯唇笑道:“啊——张嘴,吃一口。” 帝君莞尔,张嘴咬下了饼- “尚书大人府上的衣裳奴婢都收在这里了。”面前挂着红纱的玲珑侍女跪俯在地,白得晃眼的双臂上铺展开来几件一品官员的官袍,叠好的乌纱帽在官袍上横陈。 侍女将额头贴着冰凉的地板,盈盈一握的腰身僵直。 漆黑的内室间或闪过些微的血红光。 白日里华美正常的寝宫在太阳下山后就变成了另一个世界。首辅大人嘱咐此处不准掌灯,于是黑暗便使得它大到了无限。无限中你俯首贴在木质地板上,耳骨能代替你听见来自最深处的颤栗,迎着有规律的跳步声,扑通、扑通。 扑通——在你面前停了。 “闻吧,小鬼。”男人的声音骤然响起,不仔细分辨可听不出来,他拖着的腔调已经不全是男人的声调,男人的声调没有那么高。它尖锐高亢,分明是女人的细嗓子。 府上的人对这件事都心知肚明。 首辅请了邪佛,还在用自己的血供奉了两位鬼童,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请的不知道,只知道搬进官舍前,首辅大人就侍奉这些个东西。 还有人听见首辅午夜在和一个女人对话,他向女人提问,那女人教他做事。 可府上除了侍女哪里还有别的女人?下人认为那个女人,就在首辅身体里,和他共生。 被称作小鬼的家伙果然凑上前来,俯身在侍女呈上的官袍上闻嗅,发出了桀桀的低吼,还有涎水滴落的声音。 小鬼似乎说了什么。 “人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沐辰隔了一会儿,笑叹道,“别担心,从他选择王爷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背叛我了,我不会后悔的。我只剩你们了,你们不会背叛我,对吗?你们从我考取功名前就一直帮我,我们荣辱与共,本为一体。” 小鬼没有应答。 “你应该给它们些什么。”单纯的女声尖锐地在室内回荡。 沐辰笑了下,“来,我奖励你们。” 刀梢划破皮肉的声音紧接其后,侍女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涎水滴落和舔舐的声音。那应当是以刀划开了身体的某一处,在“奖励它们”。 他们到底在做什么?首辅大人到底奖励它们什么? 真的是血吗?女人的声音真的是从首辅大人身上传来的吗? 侍女既害怕又好奇,她屏住呼吸,根根分明的睫毛先向上扬,眼珠再向上缓慢地滚动,瞳孔几乎在瞬间放大,她无可抑制地失声尖叫起来! 她瞧见首辅大人的脸沿着眼尾的朱砂到太阳穴的位置,皲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露出模糊粘稠的血肉。 他挑眼笑着,脚前蹲着两个戴着獠牙面具的东西,面朝自己虎视眈眈。 “鬼,有鬼啊——”侍女朝后爬走,不住哆嗦着。 “上次那个老头,你们说不喜欢。这回换了个年轻的,总该喜欢了吧?他还说我亏待你们,哪有?我对你们最好了。”说完,首辅大人极尽宠溺地揉了揉那两个怪物的头,勾唇道:“快点吃了她,你们每次天黑后饿肚子都害得我一幅丑样子,搞得没人敢在夜里拜访我。” “啊啊啊啊!”怪物扑向猎物撕扯,野蛮的行径仅仅持续不到半刻,吃饱喝足的怪物便甩着头回到沐辰脚下,拖出满地的血污。 怪物饱腹后沐辰脸上的肉也合并了,他恢复了原状,变回八面玲珑的笑面首辅。眼角的红像是活人还火热的鲜血,不久后,那红色逐渐淡下来,暗沉为朱砂色。 “吃饱了就该干活了,天涯海角也把尚书大人给我挖出来。”他笑着命令。 第49章 绿湖坠 【那时他不察。 现下才明白,什么叫天谴。】 申月,暑气正盛,雨水连绵。 山间那眼深不见底的湖是楚愿垂钓的去处,湖通过山谷的凹陷处与山外的河水相连,因着不绝的山雨和上游淌来的水,更显幽深。 湖面不浮荷花,仅有水草根植在湖底,日光折射下,湖泊中草色泛滥,水面也由蓝转深青,一眼往下,除却绿得瘆人的水藻,再窥不见底部。 但是楚愿自从来这荒山,好歹在这儿垂钓了两载有余,当然知道下面有最贪吃的莹白的鱼,咬住鱼钩不放松,扑棱着尾巴就被钓上了岸。 楚愿在这儿打发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日子稀松平常,长生帝君也被安稳的两年打消了顾虑,经过楚愿本人苦口婆心,吹枕边风,卖身求荣等诸多计谋,终于反水。 双方达成了共识:楚愿可以出山洞钓鱼。 大多数时候两人都待在一起,他钓鱼,帝君帮他放生。 只是今日逢月初,帝君惯例的采买日,他依旧不许楚愿出山,楚愿便孑然一身来到湖边。 “还是晒,”楚愿一手遮在面孔上,另一只手收拾他木制的家伙们,自言自语道:“要是能住水里就好了。” 帝君要是不出去,叫帝君抱着他钓鱼也会舒服一些,毕竟帝君体温低。虽然冬日他怕冷,但是入夏后天气燥热不堪,他的体温实在过热了。 最近尤其热得慌。 帝君给他盘了发,露出后颈散热,换了轻透的薄衫,虽说正儿八经系了腰带,但是仍然暴露,两个人共处一室容易擦枪走火,不过凉快是确实凉快。 日光勃发,葱茏的树木成群环绕在湖边,绿湖碧波荡漾,楚愿垂钓了会儿,暖阳晒在头顶,说热,没过一会儿却打起瞌睡来。 他眼眸微阖,衣袂沾染了深褐的尘土,头止不住地点。 昨夜荒唐到天亮,晚来的疲惫不断上涌,他丢了杆子,决计在湖边的绿地凑合睡一觉。 青年呼吸平缓,陷入酣畅的梦境中难以自拔,梦境中一条手腕粗细的巨蟒缠住他的身子,巨蟒吐出蛇信,发出古怪的笑声,还会说人话。 楚愿百般挣扎都没能逃脱桎梏。 “叫不醒?泼水。”梦境与现实交错,在一桶凉水泼到他脸上时重叠,水沿着鼻腔、耳廓刺痛感官,激荡出生理性的难受,楚愿拼命咳嗽,双眼恍惚。 “谁?”视觉还未从迷离恢复至清晰,楚愿的意识陡然尖锐,他发觉自己双手被人背到背后绑得死紧,四肢同样不得动弹,应当绑的是死结。 不给他机会,有人上前一步,俯下身来,掐紧他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掰碎他的骨头。 楚愿还喘着气,发丝和薄衫都湿沉下来,他仰躺着,侧过脸望见两年没见的昔日友人。 那人一支腿曲着,另一只腿膝盖着地,两年不见,眼线勾得更为妖异,脑后还挽了一个发髻,插了流坠的簪花,笑吟吟地瞧着他,一绺鬓发自耳边垂落,说话的声线也更尖利,再找不出以前的影子, “若玉,你叫我好找呢,这么怕我吗?都藏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了。” “你有什么好怕的。”楚愿光明正大地扭头瞧了眼,发觉方才泼他水的木桶,还是他自己削的。 看来他们已经洗劫过他和师兄的居所了。 想起贴身玉佩放在枕下没带出来,他不由心中忐忑,怕玉佩丢了,也怕师兄回来后再也瞧不见他了。 楚愿对不祥的预兆预感超乎常人,他心里七上八下,一筹莫展,只好拖延时间,寻求一线生机,“大人气量真是狭小,不过无心冒犯过大人,大人竟记恨我至今,还追到这儿,这才叫我刮目相看。” 沐辰冷笑一声:“无心冒犯?” 他锢着青年的下巴的力道用的更大,痛得楚愿不由嘶地一声,敛眉瞪他,心说沐辰真是个小人。 这沐辰发飙发到一半,神色又莫名其妙变幻一番,下垂的嘴角抿着上扬,不知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他轻轻地拍了拍楚愿俊俏的脸蛋,和颜悦色地说:“算了,跟死人计较什么呢。” 他亲昵的姿态宛如长辈决定小辈的终身大事:“我待你不薄,杀你也留你全尸,好若玉。” 拍了拍落灰的裤腿,沐辰直起身来,轻飘飘道: “他在拖延时辰,动手吧。” 楚愿的双手并着,手掌边缘在青绿的土地上摩擦出鲜红粗粝的伤痕,麻绳依旧坚硬如初。 两人走向他,于是他便被抬向水边。 他停下挣扎的动作,事实上他也全然无法动弹。 刀俎终为鱼肉,他不再是一呼百应的帝王,连反抗也无法做到,性命握在别人手中,即将行进至消亡的尽头。 幽茫的绿湖下,潮湿的不仅是水草。日光渐黯,平静的湖面溅出水花。 溺入湖中,天光在湖面上洒着,微弱地像寥落的月光。 楚愿全无挣扎,所以下坠是极缓的,冰冷的湖水钻进耳窍鼻道,带来刺痛,他的呼吸缓慢地被剥夺,宛如抽离他鲜活的生命。 听见自己愈发微弱的心跳,苍白俊美的青年仍未阖上双目,水终于得偿所愿,辗转过他薄如蝉翼的衫衣,入侵他的身体,他的肺魄。 传言人死之前眼前会走马灯,可他没瞧见旁的,也许他不算死透,不然怎会有后来? 楚愿死前在想,果然有情之人最怕辜负,他不想看见他师兄抱着他凉透的尸体哭。 可惜他不能得偿所愿,因着他才咽气的下一刹,魂魄出窍,他便又化作缥缈,到了长生帝君身侧。 帝君竟就在湖的不远处,亲眼见他被投入湖水,溺毙而死。 楚愿飘在一边,心情说不出的沉郁。 帝君的周身层层锁着繁纷复杂的金色绳索,绳索围出一个隐形的牢笼,而牢笼从天而来,抬头也望不见尽头。 帝君目眦欲裂,双眼仅剩麻木,视线直得分不出焦距,他试图扯开绳索的左手鲜血直流,再度以恐怖的速度愈合。 在他彻底咽气后,金色绳索渐渐消弭于无形。 帝君身形一闪,已至湖中,他小心翼翼揽住湖底冷透的没救的尸首,倾身上前,偏头以唇渡氧,不顾青年的脸庞显出冷得发青的可怖血管,不顾一具尸体冰冷不会有丝毫回应。 “无极?”帝君茫然地抚摸他的脸庞,吐息间水中的气泡翻滚,修长的指尖间鎏金色的法力和真气不断渡入面前的身体,可依然不奏效。 天道所为,再无转圜之地。 楚愿沉默地看着帝君揽着他的身体上了岸,跪在岸沿将他放平,右手触及他的眼皮,慢慢阖上他的双眼。 他凝视着宛如安眠的青年,无言许久。 楚愿在一旁坐立难安之时,帝君握住了青年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勉强勾唇笑了,憔悴地好似刹那老了几百岁。 “你说我们未曾入过洞房,合歡酒免了,起码要有个红褥子。我都挑好了,那条褥子花纹很漂亮,拿回来你肯定会很喜欢…你怎么也不等等我?”泪水毫无预兆地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原是帝君眼眶红了,他将两人交握的手递到自己面前,轻缓地吻青年的手背。 忽地,他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伏身在青年冰冷的怀抱中,宽阔的肩背不停地发抖。 楚愿站在自己的尸首边缄默不语,不一会儿,帝君收放不住情绪,哽咽起来,喉音浓重。 “无极……”他的手指攥在青年薄如宣纸的轻衫上,衣袂洇水皱出一道道褶子皱纹,像水面生出的波纹,像以卵击石。 楚愿心里不是滋味,蹲在帝君和自己的尸首边,虚无的手放在帝君头上,忽然明白了沈斐之口中的“遭天谴”、“我们才是最疼的”,那时他不察。 现下才明白,什么叫天谴。 他看懂了。 天道为惩戒长生和无极,不仅要他们生死别离,还要无极忘却一切,而长生不仅记着,还要记得清清楚楚。 它不剥夺长生恍如无边的法力,可它要长生眼睁睁看着心上人死在面前。 让长生明了,你的法力百无一用,你终究是天道的造物,你是世间最神通广大的帝君又如何? 那也是最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废物。 奈何情深。 谁叫你们情深? 楚愿垂目,虚无的手抚在长生帝君的头上,沉默地听着帝君失声痛哭,再没有半点仙君风度。 苦痛无形,苦海无边,杂乱的情是熬得最难下口的药膳。 楚愿不明白,爱一个人,怎么会这么痛? 他虚无的身子突然迸发出撕裂布帛的疼痛,接着又丰盈起来,宛如无形的力量注入,让他有从未有过的妥帖感。 他看着哭完一场,抱着他身体的长生帝君走向两人安身的洞穴,隐隐有种奇怪的错觉,就好像,进入五毒山,不仅能找回他和师兄的记忆……源源不断流入身体的力量告诉他,他最初源于这里- 楚愿随着帝君回了山洞,果然入目不堪。 洞中没有完好的物什,能砸的都七零八碎,不能砸的全有斧头砍伐的痕迹。 他前阵子才做的木制小羊木马更是被砍断了羊头,木羊角抵在床榻脚,墨水点的眼呆呆望着洞口,好不委屈。 ……是他委屈。 他小人见得多了去了,没见过沐辰这么变态的,他的小羊做的不可人吗? 你偷走也好,你给我砍了什么意思? 楚愿还在黯然神伤,帝君挥手,山洞便恢复原状,楚愿见小羊头又接回来了,还是不是滋味。帝君将他放在床榻上,盖好被子,再施了个金色的结界,楚愿摸了一下,穿不过去。 然后帝君找沐辰算账去了。 楚愿覆在帝君肩头跟了过去,反正他轻飘飘,帝君应当也感知不到他。 就这样,楚愿发现夜路回京的沐辰在轿上吃人,五脏六腑能流一抽屉,他干呕了下,飘到一边,等帝君处置这个砍了他小羊木马脑袋的首辅。 首辅自然是横死当场,翌日,首辅的脑袋和身体分了家,各自挂在二位厂公府门上- 最让他没想到是帝君回了洞府,抱着他的尸首回到了那眼绿湖。 报仇雪恨后的帝君平静异常,面如冠玉的脸波澜不惊,走向湖心的步伐也轻缓。 楚愿一派茫然,硬着头皮跟上了帝君。 师兄他这是做什么? 这次却和他溺水时大不相同,湖突然卷席出巨型的漩涡,宛如深渊,将他也吸入进去。 刺眼的光闪耀在前,地动山摇,他的魂魄宛如在被五马分尸,强大异样的力爪似乎想夺走他虚无身体中方才得到的力量,拽着他的腰身,要将他往别处拖。 是天道,楚愿心道,看来它想要我方才得到的力量,如果师兄走不出过去的幻象,天道就会得逞。 帝君闭阖的眼眸没有睁开,证明他仍旧未从这个幻象中走出,楚愿身上的疼痛愈发明显,他扯着帝君的衣摆,就差一丝就要被捉走了。 “师兄!”楚愿蹙眉,指尖勉强能碰到沈斐之的指尖,剧烈的疼痛劈裂他的心神,他撒开手,就要向迷雾的白遁去,眸子失去了光,丝线的金准备从四面八方贯穿在他的肌体。 与此同时,那双浅金的眸子悄无声息地睁开,修长如玉的手猛地握住楚愿的手掌,将人从无数的金丝中拽走,刹那间,金丝消失不见了。 “小愿。”沈斐之喟叹般搂住楚愿,周身是万千不辨的白色迷雾,他们在迷雾中起伏下坠。 “很久没听见有人这么叫我,无极这个名讳我不大喜欢,冷冰冰的,师兄以后还是唤我小愿,好不好?”楚愿笑着打趣。 “长生也不怎么样,没有小愿,谁要长生。”沈斐之轻声说,上前含住楚愿形状优美的薄唇。 舌尖探入,水声暧昧,情意绵绵,拉出一道缠绵的水丝。 沈斐之的瞳孔已叫他变回了墨色,似乎不喜自己本来瞳孔的颜色,也极厌长生帝君这个身份。 即将落入第二个深渊前,楚愿抚摸沈斐之的眼睑,没头没脑说:“师兄,你什么样都很好,我都喜欢。” 所以不要厌恶自己,太一。 第50章 相拥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八十一道劫难,楚愿掰着手指算。 这九九八十一劫难中,他曾和师兄两小无猜,私定终身,不料遭人屠杀满门,也曾金戈铁马,并肩戎马一生,最终战死沙场,生死诀别。 他胸腔内的心脏一次次停止跳动,好似古寺尘封,老钟便不再摇。 黄土依旧,楚愿每每踩在同样坚实的土地上,就愈发相信自己能克服万难。每度过一劫,楚愿便会如蚕虫,在挣脱撕扯中,获得使得体态愈发轻盈的力量。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每次死在沈斐之眼前,师兄都要再度历经非人的苦痛,而楚愿也只能安慰自己,大抵是因为互相心存爱意,所以才非得别离,才千苦万难求不得。 待到八十一道劫难去了,楚愿仍被困在幻境中。 环伺在他四面的是如水波的镜面,浮现出新的过去。 楚愿瞧见当年的长生无极,出了情劫便直接杀上了天庭。 朗朗乾坤,天庭仙气弥漫,神光普照,命格星君正端坐在星辰殿,手执一卷仙书,面上无悲无喜,一只神奇威武的麒麟幼崽盘踞在仙君身侧,对闯入的不速之客龇牙咧嘴。 命格星君定定望着长袂翻飞的二位帝君,放下书卷,“长徽愿为二位帝君的一千万年赎罪,”他自觉跪了下来,仰起脖颈,凤眸阖上,“长徽看过自己的命格,早该死了,为一己私欲,苟活一千万年,长徽惭愧,请二位帝君赐长徽一死。” 长生帝君冷清的金眸盯着他,对他的话不置一词,望向侧面的无极时神情中的冰雪消融,他手腕转动,将人牵出了星辰殿,“无极,在外面等我一下。” 不过一会儿,殿堂内就传出一声响彻三霄的麒麟哀鸣,星辰殿宏伟的红瓦顶上豢养的仙鸟扑棱着翅膀逃窜,无极明白长生再度开了杀戒。 只是这回不同往日,长生是自己想杀人,所以无极更有种来由不明的胸闷。 到底不忍,无极迈步进了殿堂,强迫自己忽视横陈的尸体,走向了正挥剑杀戮的师兄,殿内血腥味浓烈,无极双手背在身后,半抱怨半撒娇地说:“师兄,我不想待了。” 手指却是在身后悄悄画法术,光辉笼罩在躲在角落的小麒麟,法阵金光灿灿,随即瑟瑟发抖的麒麟幼崽消失了。 无极松了口气。 其实他的小动作很明显,长生却没说什么,收了剑,淡淡道:“那我们回家。” 长生杀了命格星君,可他还是杀不了天道,无极兴许能,可他那具脆弱的身子叫他破绽百出。二人还没找到解决天道麻烦的法子,噩梦再度来临。 无极正在九重天上喝酒赏花,飞来的箭矢穿过时间和法术,以无人可挡之势,正正好好插在无极心门边缘,差一点就要直取他命门,只是天道不愿让他死。 无极和天道同根同源,天道为衍生出无极,分去了半数的法力,取了少数信仰之力和八成五毒之力,才能捏出世间独一份的无极。 要是真杀了无极,法力收不回去,心血也白费,得不偿失。 楚愿猜测,也正是因为他的力量大多源于五毒,所以在五毒山,他才能恢复气力,甚至……已经到了法力全盛的地步,肉眼可见的金色雾气就是他力量充沛的象征。 金色雾气是祥瑞之气的表征,来源于信仰,而如今他身上的信仰之力来源于晋朝子民。自古信仰都玄虚,信仰神明从来都是不得已之举,而一旦乱世出英雄,英雄就会替代神明,成为新的神祗。 再说一箭穿心之后的无极,他心脉脆弱不堪,还损失了以前的记忆,在九重天上养伤,一养就是十万年。 失忆的无极甚至忘记了长生。 他自然也忘记了长生曾传授他的武功,忘记了怎么使那柄为他锻造千日的长剑,况且他也使不上劲儿,成日卧病榻上,病骨支离。 长生不愿碰自己的本命神武。 他将赠予无极的神武和自己的长生剑封在五毒山下,只留下几缕剑魄化作长生剑的分身和一只陪伴无极的仙鹤。 天道以无极胁迫长生继续替他杀生,长生的软肋,蛇的下三寸被拿捏清楚,没道理还有反抗的余地。于是长生白日杀生,入夜再上九重天,陪伴失忆的无极。 两人再度培养了感情,可总还是不明不白,叫无极有时候不明白他究竟怎么就和这个叫长生的帝君成了伴侣,他们甚至都没有成婚的证据。 等到无极好全了身子骨,就不愿再成日待在九重天了,他起了下界的心思,自然是说干就干。 他下了九重天,白日在三界随处乱晃,估摸着快天黑就凭长生给的阵法符回九重天去。 天清气朗的一日,无极溜到了冥府。 阎王惹了事,无意中破坏了大晋的王朝气运,在冥府焦头烂额,乍一看到人尽皆知的小祖宗跑到自己府上了,他老人家是又惊又惧,忙要召人将祖宗送回九重天。 无极没理睬他的焦急,他好奇地用手把闪着蓝色鬼火的骷髅在地上滚了一圈,问:“你出事了?我能帮吗?我无聊得紧,想找点事做。” 阎王眼睛闪了闪,随即又黯然下来,唉声叹气:“劳驾您回去,就是帮我最大的忙!” “说说,”无极将骷髅摆正,黝黑明亮的眼天真中带有与生俱来的沉稳,最是能安抚人心,“你怕我师兄的话,你就跟他说,是我自己想去,不干你的事。” 阎王踟蹰许久,又喜笑颜开了,挥手让人抬上来一口足以容纳五人的黑锅,无极扒着黑锅,在锅底看见了真实的画面。 一张床榻上有位虚弱美丽的女子,她神情虚弱,凝脂般的面容上蒙着汗珠,柔荑紧抓着绸缎做的褥子。 “娘娘,使劲!”旁边的人对女人喊。 阎王双手搁在膝盖上,想到自己做错的事也是汗流浃背,铜铃大的牛眼看着无极:“帝君您若是做了她的儿子,就是帮了我的忙。” 无极本身便是极祥瑞的,他若是下了界,做了晋朝的太子,仅需待上些时日,就可以挽回气运。 无极笑了笑,说:“我试试。”接着便翻身进了大缸。 哇的一声响亮啼哭,大晋皇后的嫡长子降生,名为楚愿,寓意大晋的希望。 而长生帝君后来抓着阎王的粗脖子,掐得阎王差点断气就不必再谈。 在阎王的连声讨饶下,长生帝君到底还是没杀他。 他分了一魂一魄下界,其余的魂魄有时容身于昆仑的帝君神像,有时化形替天道杀该杀的人。 如此世间便有了楚愿和沈斐之。 水中镜陡然破碎,五毒山地动山摇,幻象悉数碎裂、坍塌,席卷如狂风骤雨。 楚愿置身于风暴中央,狂风簇拥他,不顾一切注入他的身体,宛如大力推他一把,叫楚愿跌坐在地,紧接着他意识到还没有结束,整座幻象山都向他排山倒海而来,狂躁兴奋地要闯入他的体魄,成为他的一部分。 沈斐之方出了幻境,五毒山接着坍塌。他便瞧着幻象山的碎片向同一方位去了,当即便瞬移跟了上去,谁知还没近那风暴边缘便被粗暴地请了出去。墨丝被旋风吹拂,朝后飞扬,他金眸一闪,定睛看去,旋风的极黑之处突地寒芒四溢。 黑色旋风由内而外光化为金色,祥瑞之气随之徜徉向外,方才还乌云密布的天际转眼换了模样,清朗地不像话。 巨浪高的旋风也终于荡平了高度,徒留一人稳稳伫立,手中持着两件神武。 楚愿线条明晰漂亮的下颌微微收着,黑眸微弯,鬓发随风摇曳,他气质还是从容不迫,器宇轩昂,一如既往地光彩照人。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却彼此能看得清听得清,眼中也仅有彼此。 楚愿就那么含着笑,轻巧地将手中足重的长生剑丢了过去:“师兄,你的剑都快不认得主人了,方才它对我说它等我好久,要接着给我传授独门剑法。” 沈斐之接住他的长生剑,剑身发出尖锐激动的鸣声,振动着似乎想从沈斐之手中挣脱,他转了转剑,清浅地笑道:“它说我对它不好。” 一拿它就是要它无休止地杀生造孽,可不是么? “是吗?”楚愿笑着见沈斐之走向自己,便迈步也走向他,直到两人相拥。 他靠在沈斐之的肩颈上,听师兄和他咬耳朵。 “我只对你好,小愿。”沈斐之轻声道,“还想对你更好。” 要对你更好,永远偏爱你,没有任何条件。 第51章 永恒 【永恒要来了。】 人间又逢冬。 正月里,炮竹迎新春,家家户户忙活得焦头烂额。 他们在五毒山待了足足一千万年,实际上人间仅仅过去了一年。楚愿说想回去看看,沈斐之便遂了他的愿,两人到了皇城脚下。 时隔多年,皇城再度点起了花灯,虽还不至于灯成长河,却也朴实可爱,灯上覆盖了剪好的红纸花样,有兔子模样的,还有白面馒头似的年画娃娃抱着鲤鱼的样式。 长街上放鞭炮的孩童捂着双耳,兴奋地双脸通红,叫嚷着,跳着欢呼。 楚愿和沈斐之牵着手,自长街漫步,天寒地冻,他被师兄裹得严实,手上还传来师兄内力暖热的温度,看着昔日冷清的街坊变成如今这般,楚愿心里头感动得一塌糊涂,面上还是忍住了,只是握着师兄的手愈发用力,想借此倾诉自己的心绪。 沈斐之莞尔,说:“陛下英明神武,这都是你的功劳。” 楚愿红了脸,和他慢慢往前走,辩解道:“我都不是皇帝了,你小点声。”小神仙脸红的模样俊俏得紧,叫沈斐之忍不住拉他去无人角落的槐树下,吻他的唇畔。 青年还在替自己的同仁说话:“那也不能都是我的功劳,你不能替我揽功……有人!”他推了推沈斐之的腰身。 沈斐之转身,将楚愿掩在树干和自己身前,沉潭般的眼眸蕴满柔情,冷清的性子便少了生硬,多了生动。 见楚愿羞恼,沈斐之不慌不忙,加深了这个掠夺味十足的吻,舌尖在青年嘴里攻城略地,牙尖也舔了个遍,以至于最后两人还要在原地平息干净情绪才能出来。 出来后,楚愿瞪了好几眼沈斐之,他亲爱的师兄跟没事人似的,牵着他,唇角微扬,到街边摆糖人卖的摊子边,轻声问:“糖人怎么卖?” “无事献殷勤,非什么那什么。”楚愿用指尖怼他师兄的窄腰,小声在他耳边控诉,转头看见了摊主激动的眼神。 这摊主少年模样,长相周正,身板结实,看着他的眼神分外熟悉,在摊主拿起自己卖的糖人,塞到自己手中,“不要钱,要多少拿多少”这话也说出来后,楚愿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那个对着他脖颈上的吻痕问他是不是被爹妈揍了的小孩吗? “谢谢……”楚愿也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接过糖人,笑了笑寒暄,“你还喜欢吃糖人啊。” 少年摸了摸鼻子,说:“是啊,这都是我自己偷摸学的,出来卖,街坊邻居都说好吃,也赚不少呢!”还要再自夸几句,少年突然感到旁边有道冷淡吓人的眼神,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楚愿回了神,再度瞧见他师兄幽幽的眼神,他一梗,决定赶紧带着醋精师兄离开此地。 掏出钱袋里自己的私房钱,楚愿递给少年说:“不行,不能白要你的。” 拿着糖人出了摊位,楚愿将糖人递到沈斐之唇边:“师兄,快让我献献殷勤。” 沈斐之张嘴咬了一口,咽下后,面色稍霁:“现在我们打平了,既然你想那什么,我也想那什么,说明我们情投意合,就应该那什么。” 他咬字冷,说个俏皮话也像命令似的,虽然楚愿深知在床榻上,他一向没什么话语权,但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怎么说得好像少了做那事似的! 夺回自己的糖人,楚愿狠狠把剩下的咬掉,忿忿道:“明天你给我买糖人,不对,你现在就给我买!” 沈斐之反而挺高兴,又买了十几个糖人回来,决定早日学会做这糖人,让小愿不必再去小孩那儿买- 行至皇城后的山,楚愿生了上去的兴味,两人便步行上山。 山不太高,自山顶向下俯瞰能望见皇城的烟火和三两行人。 他和沈斐之执手,在山上站了会儿,直到天上飘零下花白的雪。 他们都没有用法术隔绝冰冷素净的雪,又静立不动,落白便不客气地落在二人身上。 沈斐之用指尖抚掉楚愿发顶的雪,抬起鹤纹的袖袍挡在青年头顶,四目相对,两人好不容易静下来的氛围再次被柔情破坏了。 看到喜欢的人,总是想笑,真是毫无办法。 “小愿,你有做的事的话,师兄陪你。”沈斐之另一只手抚在楚愿侧脸上,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又凑过去吻了再吻青年的脸庞。 楚愿睫毛颤动,接受师兄的亲吻,抬手握住沈斐之的手腕,用唇语对他说:我们去杀了天道。 世间万物各行其道,何须天道? “然后呢?”沈斐之不问为什么,是否有把握,在楚愿面前,他蒙昧,视线狭隘,自甘盲目。 但沈斐之永远相信小愿,所以没关系,小愿从没有让他失望过。 “之后我们便回九重天,”楚愿手间凭空变出一朵月白的昙花,握着沈斐之的手,让他抓住它,青年弯唇笑着说:“师兄,瞬息结束了,往后便是永恒。” 瞬息即是永恒,这是一种解法。每个过去都是瞬息,也是永恒。 可还有另一种解法。 过去虽苦,但过去终将结束。既然往后不会再苦,索性便让往后成为永恒。 永恒要来了。 【正文完】 第52章 楚愿 【你们俩啊,明明半斤八两。】 我名为楚愿,法号无极,是天道分身,也是天道毁灭后,神明最后的信仰。 也许神明和人一样,无论善恶,终归都需要信仰。 他们不认识我,不了解我,我从哪儿来,将要到哪里去,他们都不在乎。 他们只需要天道的替代品,能供在天庭上的神龛,偶尔点一炷香,拜两拜,离开,然后活着。 可我不需要信徒。 于是我和我师兄沈斐之回到九重天后,又再众神参拜前离开了九重天。 如今我九千万岁,虽说容音未曾改,比起天庭的刚飞升小神仙,实在隔着几丈山的光景。 照理说,神仙应当是不用过生辰的。至少据我所知,上了千万岁数的神仙,只偶尔大办一回寿辰。 但沈斐之却年年给我过生辰,他自己却不过生辰。 问他记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他说忘了。 谈话时,他很快换了个话题,似乎不是很想提及自己的生辰- 我们那会儿回人间过年,除了年三十和初一,剩下十几天几乎都在榻上缠着,或者在温泉里,沈斐之抱着我,泉水温热,他问我冷不冷。 我眼睁睁看见他施法作了个结界,就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实在没安好心。 我:“热死了……你放开我我不冷!” 据说人成家后会变傻,这句话是假的,我师兄是装傻。 他装听不见,动作熟稔自然地用手摸我,唇角微微勾起,双眸黑得辨别不出旁的情绪,竟不顾我的反抗,又含嘬我的唇,把我弄得说话气儿都软下来,然后他说:“小愿,我们是做正当的事情,不偷不抢,你怕什么。” 他在我耳边吐气,我心想,我当然怕你,我是来过年的,不是换个地方接着被你欺负的。 然后结果很当然,我负隅抵抗,年白过了,温泉脏了。 我气得十五那日多吃了两口元宵,他看得笑意浓浓,手指放在我咀嚼的腮帮子:“小愿。” 我警惕地抬眸,从喉间嗯出疑惑的一声。 沈斐之轻轻地戳了戳我鼓鼓的腮帮子,我沉吟一会儿,咽下元宵道:“做得很好吃。” 他轻笑两声,说:“你吃快点,我忍不住了。” 我大惊失色,多吃了一碗才被抱进房里。 那晚上我吃饱了,他也吃饱了- 年后,我和师兄去说书馆听书,那个书馆名为蒹葭,那日说的是师徒间的艳情本。 故事不长,师徒误会良多,爱恨浓烈得令人难忘。 和沈斐之出了书馆,方才坐在隔间的一个美男子眼眶通红,他以衣袖擦拭涟涟的眼泪,我很少见多愁善感的男子,惊奇多看了他几眼,师兄就不乐意了,扯着我的衣袖,眼神幽微,浑身散发着不痛快的情绪。 还未等我辩解,打消他无端的吃味,那美男子面前来了个身材颀长的男子,长相冷肃,生得也很好看,如磨砺开的剑,很是有锋利的气味。 接着那美男子便抢过街边小贩摊位上的一卷书册,砸在那男子身上,小贩和他争吵,他咬咬牙从腰间解下贴身玉佩砸在那男子头上,见实在没东西摔,又踹那男子好几脚。 那男子打不还手,唤了好几声:“师尊。” 他师尊冷眼不应,转身欲走,他立马揽着人家的腰身,按着后颈,当街吻那美男子。 那美男子如此烈性,被吻着却突然失了劲儿,边哭边被按着吻。 我本想上去搭救任意一方,现在想来他们应当也是话本那般闹性子的怨侣,回神时候,沈斐之蹙眉,遮着我的眼,不愿让我多瞧,说:“师兄带你走。” 回去的路上,我与师兄散步回宅子里去,路上见了杨柳光秃树干上的一抹绿。 我想怨侣即便有怨,有爱所以能爱下去,我和师兄不是怨侣,所以师兄为何爱我? 于是我问:“太一心悦我什么?” 说完,我惊觉这话我问过,于是接着说:“我想起来了,我在幻境问过。” 沈斐之牵着我的手,闻言笑了笑,他仍旧喜欢捏我的指骨,对我说话也依旧将清冷的声音放得轻柔,“我反倒才会想小愿心悦我什么,你是不用问的,小愿,你很好,哪里都好,值得世间所有人喜欢。” 我想我也会被夸得翘尾巴,我也会很得意,怎么能夸得这么狠? 但我并未驳斥他,而是故作深沉地瞧他一眼,我佯装挑剔,好似不满,实际不然,我几乎没有对沈斐之不满的时候。 所以我很认真地说:“我从前从没想过要与谁结成伴侣,共度一生。” 我曾经是天道的一部分,寿与天齐,按理来说我的岁数可能比他还要大,仔细想来,所遇到的人好像皆为过眼云烟。 他们有些人爱我,却爱而有度,许是因为爱得浅薄,爱得浅尝而止,挥手作别后不一定还能记得我的脸。有些人恨我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杀我后快,将我挫骨扬灰。还有些人将我供在神龛上,拜我一拜,于是离开。 可沈斐之一直在我枯燥冗长的生命中,他不肯离开我,他以自己的方式,或坚硬,或柔软,深沉地爱着我。 你明白吗?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真正被爱。 我从未真正被他胁迫过,因为爱,从没有真正的胁迫。 “太一让我知道什么是爱,然后我学会了,我也来爱你。不管你模样如何,性子如何,我都心悦你。”我说。 沈斐之莞尔,自从与我云游四方,他的笑容变得更柔软了,凑上来亲我的时候也更加缠绵。 有时候光是这么吻,我们便能在花树下边吻边耳鬓厮磨,荒废一整个下午- 后来,我提议让沈斐之先我一天过生辰,因为他认为他比我大很多。 我们就先过他的生辰,再过我的生辰。 年年生辰许愿,沈斐之都有新的愿望可许,可他从不说他许了什么愿望。 许下愿望后,他把愿望写在小船上,放进小河里,流到远方。 阴差阳错,我终于知道了他许的愿望。 有回我去蓬莱仙君那儿拿蓬莱蜜回家喝,蓬莱仙君那儿有个小镜,伸手进去就能拿出来你一直想要的东西。 我伸出,把师兄许愿的小船拿出来了,小船有几百只,都是绸和纸糊的。 我摸摸鼻子,这才发现我原来这么好奇师兄每年许了什么愿。 本着还是看一眼吧,看完就放回去的想法,我瞧了几只小船。 不同的小船上都用同样遒劲有力的字写了:小愿岁岁安康,小愿万事顺遂,小愿心想事成…… 我想,怎么有人会这样? 连自己的生辰愿望都要为别人许愿。 而后我笑着把小船放了回去,拍拍衣襟准备回家,心想,楚愿你有什么好说的,你的愿望也都许给了沈斐之。 你们俩啊,明明半斤八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