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氧化》 第1章 起因 诺布五天前杀了一个人。也许是六天前,或者七天前,他记不清了。 当时他还没住进那个富丽得有些苍白的大房子,他蜷在西街的黑巷子里,整天整天看不到太阳——当然,只是因为他上夜班的缘故。 “酒吧名字叫……”诺布别扭地捏着一根短铅笔,一边在药盒包装的硬纸上,照着字典一笔一划地写字,一边小声读出来:“奥古丁。” “领事叫做……不,领事让我们叫他‘阿汤哥’。” “地址是西街132号。” 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肩颈,诺布猛回头,手里的铅笔差点扎进那人的脖子。 “诺布,那边又打架了,你去看看。” 是阿汤哥。 诺布因为肩宽腿长,身高在这南方城市很有压迫力,便被招进来当了个维持治安的,当有人发酒疯,或者上演捉奸戏码——这种事情非常常见,安分守己的人才是怪胎——诺布便会去拉拉架,实在不行能趁乱把闹事的人揍安分点。 诺布把药盒包装折好放进口袋里。阿汤哥推开门,海啸一样的音符灌进耳朵,灯球滋哇乱闪,诺布立刻攥住被他折成小方片的硬纸,用棱角一遍一遍地划指腹。 冷静,冷静下来。 他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是他又头昏起来,酒水和碎玻璃渣撒了一地,液体缓缓流动,攀到他的腿上,诺布便像踩着一条河走了过去。 “这里不能……”诺布看到那个抱着服务员狂亲的闹事男,刚说出前几个字,突然忘了自己该接什么。 周边一小撮人静下来,诺布顶着几十只眼睛走过去,从闹事者怀里把满脸窘迫的服务员拉出来,“先生,这里不能……” “不能什么不能!”那人一边冲空气发火大怒,一边哇哇大哭,“我亲一下怎么了,我亲他一下怎么了!我那玩意硬了没人给我摸,你们会告我强奸,那我亲亲嘴儿也不行吗?你会少块皮吗?” 人群静了片刻,突然指着他大笑,男人们笑得弯腰,像锅里煎炸过头的虾。 闹事的人仿佛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声音洪亮起来,下巴对着诺布,心脏泵出的血全挤脸上来了。“你把他拉开了,那你让我亲吗?” 这时,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嘹亮地喊道:“让他亲!” 人们的指头调转过来,指着诺布,怂恿着他上前。刚才救下的服务员扯着他,想把他从这个漩涡里拖走。 “你把手揣口袋里干嘛,你偷东西了吗?”一个童声问道。 诺布的手指颤了颤,从口袋里把手拿出来,啪嗒啪嗒,血珠接二连三滴在地上。 服务生尖叫了一下,很快被周围的声音压下去。 诺布感觉他们笑得断断续续,像卡壳的收音机,乱七八糟砌起来的砖墙。 手指感到一阵潮湿,原来是服务员在帮他吮血。 “谢谢,但不用这样。”诺布把他推开,抻了抻筋骨。他明白自己的晕眩感从哪来了,是因为人太多,他们抢了他的氧气。 仿佛预感到诺布要做什么,服务员死死攥着诺布的手,几乎都要把皮肤抓破。他怯怯地摇头,张嘴发出几个音节,都是不成话。 这时,人群外围破开一个口子,没有任何推搡,仿佛潮水遇礁,自然就乖乖地分开。 一个带着宽帽子的人走进来。 他个子很高,几乎快和诺布一样了,样貌也是上等的,眼角有几条细纹,但无伤大雅。埋了成百上千年的陶器,你总要期望它破损点吧。 来人睨了眼沙发上的人,淡淡道:“汪宇。” 刚才还在撒泼的人一个激灵滚下来,沾地就成了打霜的茄子,蔫了。 宽帽子男人并未过多关注他,向诺布走过去,温和道:“真是抱歉,今天他喝多了点,我马上带他离开。” 服务生感觉到诺布的手放松下来,他听见诺布说:“谢谢你替我解围,但你的朋友砸碎了我们不少杯子,可能需要做一些补偿。” “没问题。” 服务生缓缓松了口气,松开了诺布。 “先生,您跟我来吧,我带您去见老板。” 宽帽子迈出一步,他并没有回头,他的手上仿佛牵着一条透明的粗铁链,闹事男扼住喉咙咳嗽几声,踉跄着跟了上去。 诺布引着他们穿过人群,随手顺了桌上打开的半瓶酒。 宽帽子笑道,“酒瘾上来了?我也有酒瘾,喝酒几十年了,虽然不敢说百分之百,但市面上的,不能买的,甚至是墓葬坑里的酒我都喝过,对酒还有点拙见。” 诺布打开一道门,门后是通往办公室巷子,“这边,小心。今天刚下过雨,路很湿——实际上,我没有酒瘾,现在喝酒壮点胆。” 他说着便对着酒瓶吹了几口,也不管之前有没有人喝过。 宽帽子轻笑一声,“小年轻。见老板怕什么,不用怕,人就要胆子大点,脸皮厚点,不然就只能一辈子打工……” 诺布站定,侧身给宽帽子让道。“先生,前面到了,你走前面吧,我们老板要是先看见我的脸,肯定会生气的。” 宽帽子欣然同意。说实话,他很喜欢这个进退有度的帅气小伙子。对方可能是避免尴尬,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抛出话头。 “先生,我看您手腕不太灵活,是刚才哪里把您撞到了吗?” 宽帽子绕了绕手腕,毫不避讳地撸起袖子。上面纹着在十字架上受刑的耶稣。 “这里,”他指着纹身,“以前被人咬了,就一直不太得劲,经常使不上力。” “……抱歉。” 宽帽子不甚在意地笑道,“早过去了。” 诺布把一瓶酒全喝光了,也不知道这里面装的酒是什么度数,他觉得头晕感又缠了上来。他把酒瓶子在手里颠了颠,熟练得像玩杂耍的一样,动作十足潇洒。掂量这瓶子还不轻,估计卖废品的时候能好好讨个价。 诺布捏着酒瓶细颈一段,把酒瓶往墙上砸碎。他拍了拍宽帽子,“先生。” 宽帽子回头,诺布将碎玻璃瓶插进了他的肩颈。 诺布松开手,宽帽子直直地倒下去,哐当,他像一块硬铁板砸在水泥地上。 “你、你你干了什么!” 诺布回头,发现刚才宽帽子牵来的一条狗开口讲话了,他跌倒在地上,双脚不停蹭着湿滑的地面往后缩。 “我只是拿回了我的氧气。”诺布平静地回答。 “你杀人啦!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把他——咔,你把他结果啦!你为什么要,为什么恨他,你是个杀人魔!啊,救命,谁来救我……” “我不是。”诺布有些生气,蹲下去对那人说,“他抢了我的氧气,我拿回来,不是天经地义吗?” 诺布突然闻到一阵骚味,他捏住鼻子,“你不会尿了吧。” 那人抖着双腿站起来,声音像拆泡沫盒子时会发出的那种尖叫声,“你会遭报应的,你,你一定不得善终,你杀死了我的主人,主人,呜呜……”这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他的主人死了,湿地上一滩红色流体,在黑巷子里显得很滑稽。 诺布看见那人一步步向自己走过来,那人嘴巴长得好大,喉咙振动着,像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的演唱家,诺布觉得很有趣,他笑了起来。 男人走近了,他满脸的鼻涕眼泪,他的下半身湿淋淋地淌着尿水。他哆哆嗦嗦地说,“你下地狱去吧。” 诺布冲他微笑,大方地露出自己的心口,腹部,他躺倒在地上,是一只对人类毫无防备,袒露肚皮撒娇的猫。 于是那片碎玻璃片轻轻松松地插进他的胸膛,不歪不扭,合适地很,仿佛玻璃片就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 之后,诺布便坐起来,挪到墙边靠着。很短的距离,他挪得很吃力,但是他觉得从未这么轻松。 那人费力地拖动躺着的那坨肉,诺布说,“喂,陪我聊聊天。” 那人估计真把他当神经病了,头都不回,他嘴里一会自言自语,一会又爆发出嘹亮的哭叫。 “好吧,不理我就算了。”诺布摸摸长出玻璃片的地方,觉得睡意来袭,他愉快地决定睡一觉。 可似乎是那人的叫喊声太凄惨,唤起了诺布脑海里的一些声音。 他听见阿妈急促的脚步,从他身边匆忙跑过,像钢琴家试音时从低到高一连串弹奏琴键。听见搪瓷杯摔在地上,还清脆地跳动几下才停下来。 他睡着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有人在说——“青雉鸟?” 第2章 乌龙 诺布醒来,他知道他到了天堂。 但是这个天堂很像人间。鹅绒被轻柔地盖在他身上,身下是同样软扑扑的床垫。让他想起七岁时第一次剪羊毛,把脸埋进卷卷的,白白的羊毛里。头顶上是一片河岸边鹅卵石颜色的墙,地板是夏末秋初牧场草的颜色,窗外是……窗外什么都没有,窗外是白茫茫。 诺布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穿了条裤子,上半身光裸,胸前上绕着一圈绷带,挂在肩膀上固定,绑结用了很专业的手法。 他盯着地板好一会,赤脚踩下去时还犹豫了一下——坚硬的,冰凉的触感。他舒出一口气,要真是草场就好了,那样他在天堂也可以像回家一样,说不定能见到阿依(外婆)和阿妈。 诺布有些失望,但他的眼睛很快亮起来,因为他发现屋子不远处有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密林。 他推开窗户,踩在窗沿上,呼出一股白气。他正想要飞过去呢,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为什么,人死后还会感到冷。 诺布的手臂上冒出鸡皮疙瘩,他拧着眉毛坐回床边。 大敞开的窗户不断呼唤冬风,诺布先狠狠打了几个寒颤,手指头,脚趾头,膝盖,手腕脚踝像在被美工刀擦刮,没有流血,但是一个叫做温度的东西从美工刀划出的口子里淌出去了。接着诺布觉得战栗感攀升到他的腹部,像海浪一样在里面打滚,涌动,只需要再一阵风,它就会冲刷到他的脖颈。 怎么会这样。 这太阳蔫耷耷的,像吃了伟哥还疲软无力的老头。诺布寻了个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往那一站—— “我有影子。” 诺布悲伤地说,“我没有死。” 下一刻有人接住他的话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哥,你的心态要乐观一点。” 推门进来一个大腹便便,带着围裙的金发女人。她手里端着一个杯子,笑眯眯地说,“来喝点热水。”忽然又脸色一变,“哟,这屋里怎么这么冷——唉,你开窗子干嘛,热吗?不会吧,先关上先关上,等会感冒了可就不好受。” 诺布站在一边,看她忙前忙后,关好窗户扣号栓锁,又帮自己叠被子整理床榻。于是他自然而然地问,“你是我的阿妈吗?” 女人愣了一下,然后爽朗地笑起来,“怎么会?小哥,你连妈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吗?” 得到否定的回答,诺布便不再把视线黏在她身上。他目光在房间里游来游去,随口说:“我记不清了。但是从小到大只有她帮我叠被子。” “好吧,现在我告诉你,你的阿妈错了。不止她,还有我,你可以把我当做保姆——实际上我就是,我是五爷雇来照顾你的,等你好得差不多,我就该离开了。” 虽然只有几句对话,但诺布听到她说她快离开,仍然下意识挽留。“能不能不走?”他问。 “那怎么行。”女人已经将他的被子套上崭新的被套,床单也从纯黑换了灰色,换下来的枕套被单在她手下像翻滚的浪花,三下五除二就叠好了。她接着说,“我在这里,不是打扰你和五爷的二人世界吗?” 诺布皱起眉头,“五爷是谁?” 他凭什么赶走她?诺布已经抵触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人,尽管他们连一面都没见到。 “你不知道五爷?”女人这才转过身,神情有些惊讶,“我以为你是五爷的……”情人。 诺布就地盘腿坐下,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很快他蓬松的头发因为静电飞起来一小撮,跟着风一颤一颤地,阳光欢快地上面跳动。 诺布单手撑头沉思好一会,终于找到那个最关键的问题,“是他救了我?” “当然了。” “……谁让他救我的?”诺布站起来,因为情绪突然激动而没站稳,踉跄几步,“我不需要任何人救。谁让你、你们擅自做主的?不行,快送我回去,回那个巷子,我不要在这。地址是——” 诺布一摸裤兜,只抓到空荡荡的空气。他换了裤子,这布料柔顺得过分,像贴着他的皮肤游动的鱼。 “我的衣服呢!”诺布又感觉缺氧了,他耳朵嗡嗡鸣响,尽管看见她急切地向自己走来,嘴里在说一些话,但是他什么都听不到。 “还给我,把我的东西都还给我!我要离开,让我走……” 诺布知道自己的腿变成了箭舌豌豆草,松松垮垮地,撑不住上半身。接着是一声闷响,再是清脆一声,诺布的头磕在地板上。 诺布又过了混沌的很多天。他梦里回到草原了,这边的草场和他幼年看到的大相径庭。没有牧羊牧牛的反复踩踏,没有牲畜粪便,种子浮在植被上,牧人的羊鞭一抽,它们就飞到空气里,永远无法深入温暖的土地。 河水断流,洁白的奶水里带着点点沙砾黄。 这样的场景让他悲伤,他情不自禁留下泪来。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眼前总能看到阿妈。 仿佛阿妈永远活在了他的眼泪中。 诺布首先看到一对蓝色水钻耳环,还有手上那些饱满耀眼,闪闪发亮的钻石戒指。尽管都是假的,从集市小摊上买来的粗制滥造的东西。 “诺布,为什么到这里来?”面容模糊的女人问。 “来找你。”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才多少岁?你19岁,诺布,你是才学会筑巢的云雀,那片天空飞过了吗?”女人手一指,诺布的眼睛跟着那只大钻石晃过去,“还有那里、那里、那里,你什么都没干!你就成懦夫了,要来找妈妈了?” 诺布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你成了好吃懒做,畏头畏脑的巴依老爷吗?诺布,你很让我失望。” “不是!”诺布慌张起来,“我只是太想你们了,我很快就回去,真的,阿妈,不要这样,我就是来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我还要再…再过几十年,我要认真生活的……” 女人的手掌皲裂泛红,抚摸他的脸蛋。她又变得无比温柔。“诺布,好好活下去。” 纸张发出夸啦夸啦的声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戴一副眼镜,伸出舌头舔了下食指,翻开一页白花花的纸张,说,“你先看看这一页的内容,关于‘工资’发放,有不满意的地方我们可以再协调。” 诺布抽了抽嘴角,接过那一叠纸。他瞪大了眼睛去读上面写的东西,余光瞄了一下对面的老头,不由得变得愁眉苦脸。老头真的很像他的语文老师。 “咳。”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老谋深算的神情,说,“关于绩效奖金呢?” 老头比了个“耶”。 “两千……”诺布摇摇头,“有点少了。” 老头像听见什么笑话,“二十万。” 诺布立刻低头咳嗽,被口水呛着了。“嗯……好的……让我再看看。” 他盯着纸张,一会皱眉,一会叹气,还时不时翻回前几页。老头一直坐在对面,也不催促。 天知道,诺布在看什么。 每日……一……和…… 诺布在认字呢。 怪他,从小就不爱读书,八岁了才被阿妈像拎奶牛崽一样拎进教室。上课也马马虎虎,倒是捅鸟窝,捣蚁穴,摘野果精通得要命。 读到十岁就辍学了,从库尔勒市离开,然后便一直流浪。 别说读不读得通那些专业词汇,就连字他都认不识几个。 可惜,他偏就倔性子,不愿去问老头,也不愿露怯,怕被宰。这是他早就摸索出来的经验,不管懂不懂,先装再说,不然那些人指不定在他身上打什么主意。 “行吧,还……还将就。”他揉揉额头,一副不甚满意的样子。 “没有异议的话,那就签字吧。” 诺布握紧了笔,又松开,片刻后在上面龙飞凤舞地画了几笔。 “诺布·阿尔斯兰。”他补充道。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诺布知道,连奖金都这么高,那他干的肯定是高危行业,受伤卖命都是小事情。 反正他也要活不活的,早死了更好。 这么想着,天真的诺布甚至哼起了小曲。 老头整理桌上的文件,将他们规整地放入公文包,临走前说,“我看你也是没经历过的,这几天你可以了解一下男性之间如何进行性交流,等五爷来的时候不要让他失望。” 诺布哼的小曲直接尾音上扬变调成了“嗯——???” 等等?! 诺布瞬间跟着冲出去,老头已经乘上了电梯。 “嘿!等等!站住,你说清楚!”诺布从楼梯上飞速而下,在老头之前飞到了一楼。 “你,你解释一下,”诺布绷带下的心跳得飞快,“什么叫……男人之间……嗯嗯嗯?” 老头比他矮两个头,此时高扬着下巴,使得自己能垂下眼睛看这个高大的小伙子。 他勾了勾嘴角,随即——“哼!”一声,扭头就走,仿佛非常瞧不起这种卖身求钱的年轻人。 诺布没有再追上去,眼睁睁看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茫然地想:我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了事。 第3章 1.5 这栋房子很大——甚至内部还安装了电梯——但大部分时间都只有诺布一个人。 这里来过被诺布认错成阿妈的金发女人,来过使他签下“卖身合同”的戴眼镜老头,后面还来了一个自称管家的常叔。 就是迟迟不见所有人口中都出现的那个“五爷”。 诺布拿着勺子,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粥,勺子碰撞白得如骨瓷一般的碗壁,叮叮当当。粥里有蜜枣,他不喜欢。 碗是白玉的,大概吧,他不识货,但碗沿外面镶了一层薄鎏金,应该还挺贵。 常叔走路没有声音,晚饭时总要放一张黑胶唱片,音乐从那个黄铜喇叭花里钻出来的时候总要吓诺布一跳。不过慢慢地他也习惯了。 “常……老先生,”诺布喊住了常叔,“你知道他多久会来吗?” 常叔闻言转过身,和蔼地看着他,“你是说谁?” “……”诺布静了半晌,闷闷地说,“他。” 常叔听闻,笑道:“五爷有他的安排,你不用操心。” 他在诺大的一楼大厅伴着钢琴声挪动脚步。 “五爷承诺给你的一样不会少。五爷缺的是时间,其他的,如果你把他哄开心了,要什么有什么。” 那时候诺布觉得五爷是个在商场混得风生水起的大老板。 要是平常,诺布这种浑身是劲,浑身都在流淌好奇因子的人,在这房子待一小时都待不下去。但自从把宽帽子结果了,他就成天懒洋洋的,连大门都没踏出去一步。 他本以为至少在冬天结束前都见不到五爷了,但是见面的这天,来得比他想象快。 那晚下暴雪,门前草坪上盖着一层雪,天上片片雪花和着风,在灯柱下往下飘。 诺布特地把大门锁上,将石板路上的雪踩紧了,他做这一切时身上仍穿着初秋的风衣,没找到围巾,拿了条裤子往脖子上一绕。 诺布跑回房子,其实房子内外的温度差不了多少,今天这边下暴雪,积雪压坏了高压线,已经停电一整天了。开不了空调,也无法照明,加上它那么巨大,诺布觉得自己在草原的夜晚。 伸向二层的长楼梯蜿蜒盘旋,伸进上面漆黑一片的空间,看起来像一个怪物张开嘴巴,楼梯是它垂下来的舌头。 诺布本就有点怵,此刻更不会孤身去二楼睡觉。他裹了层空调被,脱下外衣,打算在沙发上凑合一晚。 这一凑合等来了五爷。 诺布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突然听见“砰”!!他猛地惊醒,发动机轰鸣声在这静谧的别墅群格外刺耳。诺布在黑暗里一通乱摸,只抓到一只打火机,比较有杀伤力。 巨响之后是凝滞的飘雪声。 咔哒,门开了。 啪嗒,门廊的开关被按动,但并没有灯亮。 诺布紧紧盯着那个在门口的身影,直觉,他就是常叔口中的五爷了。 那人很高,大概能和诺布并肩,肩膀宽阔,身姿挺拔,他是踩着飘雪进来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显然那人一进门就发现了沙发上的诺布,也不搭话,将鞋,围巾,大衣一一脱下放好后,才迈上两阶楼梯,慢条斯理地走到大厅里。 诺布借着屋外的反射光亮,发现那人里面还穿着笔挺的西装。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不知该作何反应。 对方也站着与他对视片刻——说是对视,其实诺布根本不知道他在看哪。 半晌,那人缓缓走过来,一手解着西装扣。 诺布听见他开口,是非常清冽的音色。 “在等我,还是睡不着?” “……你把我吵醒了。” 诺布听见一声轻笑,他疑惑,这人竟然还好意思笑?他不觉得愧疚吗? 好吧,看在他开的价钱还不错的份上——诺布伸手接住他抛过来的西装外套,一股极淡的血腥味逸散进空气里。 “和男人上过床吗?” 诺布没想到他这么直接,连寒暄都省略了,硬着头皮说,“没有。” 话说至此,来人已经走至他的身前。 诺布站起来,两人都距离实在太近,身高又实在相仿,他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五……爷,今晚上在这里过夜吗?” “你的伤养好了?” 诺布打了个磕巴,“嗯……是,多亏五爷照顾,都恢复了。” 五爷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来,很轻很短促,诺布觉得气流挠到他的鼻尖了。 五爷坐到沙发上,双臂张开,搭在沙发背上。“照顾谈不上,都深冬了,还委屈你穿着风衣,被子换上厚的了吗?我想也没有。他们这些人总是这样,我不吩咐,就忘了做。不知道是不是看你好欺负……” 诺布这下看清五爷的眼睛了。 大晚上亮亮的,总叫他看着胆寒。 “可能也是因为我把你养起来后就没来过,以为你是我随便找的泄欲对象。” “……不,没有的事,我挺好——” “老常呢,走了?”五爷摸上他的手,指腹揉弄着他的骨头。诺布并不觉得轻浮,他被带出一身战栗。五爷将手转移至他的腰间,一边说,“想也是。看你不得宠,他待不了几天就会找借口跑了。” “常叔对我很好,每天都过来送饭……” “送饭?怕你饿死在这里,不好交代罢了。” “……”诺布这下沉默了。 五爷每句话都像是问句,但每句都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回答,总是半途就截了他的话头,诺布就是砧板上的鱼,睁大眼睛等一个利落的开膛破肚。 “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想要的,和我说说,嗯?” “我想能不能带几本书——诶……” 五爷把他扯到沙发里,一个翻身便骑在他身上。“但是现在不说这个。” 五爷摸了摸他的喉结,又去描他的眉毛。他的双手始终限制在诺布的脖子以上,一点都没做限制级动作……除了下半身的存在感很强。 “不排斥?” 五爷曲起食指轻轻刮着他的下巴,诺布迷迷瞪瞪的,如果他是一只小狼,估计会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很舒服。”他轻飘飘地说,末了还礼貌地补充到,“谢谢五爷。” 五爷似乎对他很满意,此时起身,冷空气灌进两人之中,让诺布清醒了一点。 “你做完准备需要多久?” 诺布摸摸脑袋,懵了。 五爷看了看手表,“按之前的习惯来吧,不用急。我在主卧等着。” 诺布终于把自己的思绪从一团棉花糖里扯出来,他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也想起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可是,他之前将近二十年都从没干过这种事啊! “怎么了?”五爷太警觉了,很快察觉到诺布的沉默时间过长。“还不熟练?我可以等你。如果害羞的话,”他笑了声,“那没有必要。” “其实我……怎么说呢,我换个说法吧,大概就是……” “你说话一直这样拖沓?” “还、还好。”诺布看起来傻愣愣的。 谁知道他在考虑和五爷硬碰硬的胜率,以及这个时候从别墅里跑到漫天飞雪的郊野别墅区中熬过一晚上的生存率。 怎么想,好像都是自己吃亏。 “五爷,我实话告诉你吧。”诺布咬牙,“其实常叔从来没——” “算了。” 没想到五爷直接打断他的话,转身朝后面走。这么黑的环境里,他的步调竟没有一点停顿犹豫。“今晚不做了。” 他恢复了刚进屋的情绪。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诺布长舒一口气,声音里抑制不住地兴奋,“谢谢五爷!” 刚才那沉稳有力的脚步打了个趔趄。 诺布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裹紧了空调被,借着月光,避开障碍物,一步步挪到五爷后面。“我们上楼吧!” 可是五爷脚步不向前,反而转过身。 诺布下意识往后仰。 五爷的面容直到这时才逐渐清晰。诺布移开视线,小声催促道:“怎么不走了……睡觉去啊。” 尽管声音轻微,甚至称得上温柔,但诺布的神经在五爷转过身的瞬间就紧绷起来。他的大脑告诉他,这种情形并不是第一次遇到。十年之前,草原上的狼群数量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急剧下降。迷路的牧人,走丢的牲畜,很可能就在漫漫荒野中遇见一群悄然围过来的家伙。 他记不太清冬窝子怎么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而自己又怎么乱绕了一圈再也找不到方向的。 只有与头狼对视的记忆,几乎会被他一辈子携带。月光照耀之下,狼的眼瞳发出淡淡的红色。 他的嗅觉仿佛极度锐化,嗅到了空气里的……不愉悦。 五爷回身一言不发地注视他,诺布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两个男人这样对视,只能是出于敌意。 但五爷的情绪显然轻得多。 “睡觉去吧。” 五爷不再为难他,转身向楼上走去。 第4章 磨爪 雪过天晴,今天是个好日子。 五爷磨了杯咖啡,身上还裹着浴袍,没有换衣服。他抬头瞟了一眼天,天上是占据了大半个天空的钩卷云,从遥远的东方一溜串滚过来,还有不断向这边靠拢的趋势。 与他视线平行的,是大片大片常绿针叶林,顺着树干脉络渐次而下,是被松鼠踩化的雪,露出来的褐色湿润泥土,是昨晚他开车直接冲撞开的大门,以及…… 草坪里躺着的一个四肢摊开的人。 诺布正好和五爷对上视线,他大声喊道:“五爷,快下来!现在还是新雪,特别松,特别软!”说着还怕五爷不信似的,诺布一溜烟从地上爬起来,眼睛在地上不断寻找着,随即撮起一个滚滚的雪团,大笑道:“接着!” 雪团如同带着火,裹着光,雪粒子不断被甩下,但又不断碰撞沾上新的雪花,咻—— 这是一颗超音速飞击而来的子弹。 雪团在击中他之前,就被风吹得四分五裂,纷纷扬扬的雪花洒了五爷一身。 诺布忍不住蹦了几下,大声问:“怎么样,这雪是不是很新!” “……” 五爷没有回复,逆着光站,也叫诺布看不清脸。可诺布不管那么多啊,他实在太难见到这么蓬松新鲜的雪花了,兴许是童年里牧场缺水的印象太深,诺布又兴冲冲地跑到草坪东面,那边的雪还没有被踩过,又厚又松,可像白羊身上的新绒毛啦。 诺布跑进厨房,拿出胡萝卜切了几刀,手上握着两个棱角分明的胡萝卜块,以及两个洋葱。又冲出来,跑到雪堆面前才急停,嘴巴里呼哧呼哧地,白气吹到雪人身上,飘到空气里,上升到云层中。 他给雪人点上眼睛,一左一右做了两个发髻。 太阳穿过针叶林照过来,诺布的头发染上金色,而风一吹,发丝便左摇右摆,阳光好像也在轻盈地在他头发上跳动。似乎是感染到这愉快的情绪,诺布也轻轻地哼起了歌。 “如果你是大恐龙,我也是个小青蛙,谁也不要嫌弃谁,做个朋友吧,做个朋友吧……” 身后响起五爷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诺布往旁边侧了下身,煞有介事地躬身做了个绅士礼,“创造我的雪人小姐。” 五爷端详了片刻这位羞涩到不愿露出五官的雪人,走上前去,用手指在雪人左脸颊上戳了个小坑。“点个酒窝。” 诺布笑了笑,继续从别处滚来雪团,加固他的雪人小姐。 五爷扫开秋千上的薄薄一层雪,坐在上面看他忙东忙西,从东边跑到西边。才没一会,诺布的后背就出了汗,双颊也变得像夏天的草莓,汗水偶尔从鼻尖滴落,他该是热的吧,但双手因为寒冷而通红,睫毛尖上白白的。本来在五爷这个距离是看不清这种细节的,但因为诺布睫毛长而卷,凡是能落到上面的雪花,都稳稳挂住了。 “诺布。” 被喊到名字的人闻言转头。 五爷站起身,随便掸了下衣袖上还没来得及化开的雪。“进屋吧,快下雨了。” “啊——”诺布失望地说,“可是昨天才下了,怎么会……啊。” 一粒雨滴不偏不倚地落到诺布的左眼上。 果然,今天的雨如期而至了。 钩卷云已经覆盖了整面天空,目光所及都是翻滚的阴沉气流,似乎酝酿着一个马上破肚而出,将要以一声嘹亮哭喊唤醒春天的婴儿。 诺布的床头后面就是一大片落地窗,从地板打通到顶部。诺布躺在床上看了会雨,心里还挂念着他的雪人小姐,便只能去一楼,这房间的阳台并不正对草坪。 雪人小姐留了点泪水,本就娇小的身形变得更嶙峋瘦弱。诺布的脸贴在玻璃上,眼巴巴地望着它。 五爷架着一副眼镜,拿着一个笔记本,从书房走出来时,便看见诺布几乎是趴在窗户上,玻璃上的雨水像蚯蚓一样歪歪扭扭地滑下来,流到眼睛的位置时诺布还要下意识闭一下眼。 他此刻又没有堆雪人时的活力了,一对狼耳似乎都耷拉下来,只剩眼睛还在滴溜滴溜地转。 五爷把视线收回来,放到笔记本屏幕上,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光标不断闪烁,键盘噼里啪啦地响动,而后又长按删除键…… 他看看表,从下雨到现在,刚好一个小时。他把眼镜取下来,捏了捏鼻梁。 实在是,别扭。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五爷自己都笑了。稀奇,他竟然会感到别扭。 说起来他和诺布至此才是第二次见面——不,第1.5次,第一次见面时,诺布几乎都没有意识了。 五爷生了一对凤眼,眼型狭长,又常睥睨着看人,所以眼皮总要撩不撩的,此时却一反常态,灼灼地盯着诺布。 不是打量,不含敌意,甚至他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总归,审视的意味是有的。 “你别在那盯了。”五爷打破了只有雨声的环境,“这一场雨要下到晚上去。” 诺布转身,五爷眯了眯眼,他看见诺布笑起来。 “这一场雨……不,并不是,正在下着五场雨,你听到了吗?” 诺布头朝后仰,靠在玻璃上,露出因发声而震动的喉结。 “有一场雨下在针叶林里面。水从高的叶子上面滑下来,再打到第二根叶子上,接着被弹到第三根……”诺布用手比划着,“听起来很像用手指刮梳子的声音,从密齿到疏齿,一路刮下来,就是这个声音。 “还有一场雨下在雪里,那声音温柔多了,哒,哒,你去过海边吗?把小石头丢在沙滩里,就是这样的声音,仔细一点还能听到水慢慢渗进去。 “然后还下在你那辆黑色车子上。打在钢筋铁板上的声音,这要沉闷很多,跟抓起一个人的头往墙上撞一样。” 诺布不再盯着天花板,一楼很大,他看着坐在壁炉旁的男人,像看着对岸的阿尔法狼,一条宽阔大河将他们隔开,江水掀起的浪花在堤岸上拍得粉身碎骨,刚好掩盖野兽喉咙里发出的低沉呜咽。 五爷慢慢取下眼镜,漠然道:“还有两场呢?” “在你和我的耳朵里。” 昨晚五爷离他那么近,他没有龇牙咧嘴,今天在屋子里关得无聊,他稍微亮了下爪子。 失望的是,五爷并没有回馈额外的反应给他。 他感觉自己再不被放出去就要发疯了。明明在五爷来之前他还是一副爱活不活的样子,现在空间里突然多了个人,那点领地意识被激活,使他焦躁不安。 保姆,律师,管家,面对它们,诺布有足够的包容心。 野外狼群不会特地驱赶病弱老狼,是家族的维系让它们能够延续。 但是这个新来的男人不一样。 他一来,就拥有绝对领主的地位。他拥有这块土地,这栋房子,这片草坪,这个沙发。一定程度上,他还可以霸占诺布。 诺布找了个离他最远的斜对角,靠在墙上倒立着玩。这样的距离让他稍微安心下来,于是狼耳朵又蠢蠢欲动,是个好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五爷。” 没有人回答。 “今天中午,你做饭吗?” 果然,五爷皱着眉头看向他。 这让诺布有种挑衅了头狼的成就感。他勾起嘴角,说:“这雪这么厚,车子开不进来,开进来也很危险。我想常叔今天是无法过来了,午饭要靠我们自己。早饭是我做的,喏——”诺布示意他看向餐桌,“拌胡萝卜丝和碎肉抓饭,我放那了,但是你没吃。” “……所以?” “所以,不管你吃没吃,我总归是做了,中午也该你吧。”诺布眨眨眼。 五爷的注意力回到电脑屏幕,没什么情绪波动地说:“我向来不吃早餐,但是谢谢你。” “你就这样回避掉中午饭的问题了?” 诺布不悦地翻下来,一下子没站稳,后退几步,脚后跟撞到了柜子,骨头一下像被敲碎了,痛感来得突然而莽撞。他还没来的嘶一声,一个瓷器就替他痛痛快快地喊出来。 这一声实在来得巧,立马就把诺布刚亮出来的犬牙给压回去,估计这一天都露不出来了。 诺布的狼耳耸出圆圆的弧度,乖巧极了。他小声说,“早饭抵一个瓶子,你答应么?” 五爷的脸本就冷冰冰的,此时更让诺布觉得他比外面的冰天雪地都还可怕。 他蹲下身去把大块的碎片捡到一堆,刚搬动一块,发出点喀喇喀喇的声响,就听五爷说:“放那,别动。” “……好。” 诺布回到阳台的躺椅上,安静而又难过地看着他的雪人变得发髻凌乱,妆容模糊。 过了一会,那个声音说,“会有人打扫。” 诺布回过头,发现五爷仍看着笔记本。他自我安慰道,姑且认为是五爷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吧。 可是这大雪封山的,哪来的人来收拾呢。 十一点的时候,诺布才知道自己对有钱人的想象太局限。 第5章 例外 诺布仰头看着天空那个像饸络床似的家伙,嘴巴不自觉微微张开。 直升机巨大的旋翼嗡嗡作响,扫出疾风将草坪内的雪粒扇得漫天飞舞,甚至十多米开外树枝都被吹得后仰。 随着直升机下降,旋翼旋转声几乎震耳欲聋,诺布捂着耳朵跑到一楼角落里蹲着。 不一会机舱门打开,常叔站在一旁,接着一溜串身穿白色制服的人鱼贯而出,每人手上都抱着蓝色箱子。 一排人整整齐齐站在门口,待常叔打开大门,他们个个颔首,眼睛都没有乱动一下,训练有素地摆开餐桌,放上装饰花,摆上碗筷与菜品。 餐桌冒出热气,诺布只看见上面变得五颜六色,每道菜都各有颜色,但一眼看上去又和谐舒适。 常叔绕着餐桌顺时针慢慢走动,边走,嘴里边说:“蟹王参情胭脂翡翠。” “桂花捞蟹粉。” “雪耳银杏。” “羊肚菌烧花胶” …… 诺布只觉得这些字左耳进右耳出,倒是他的肚子回应得热烈。 “老常,行了。”五爷看了眼诺布,扣下笔记本,“你跟我来书房一趟。诺布,你先吃。” “好!” 诺布兴致勃勃地盛上饭,还没夹上一筷子,旁边有个人突然咳了几声。 “小哥,”他压着声音,“你应该等五爷来了才能开饭。” 诺布不解,“可是他都叫我先吃了。” “嗐,五爷这是考验你呢!再说,就算他这么说,哪有让五爷吃你剩下的菜这种事呢?” “好吧。”诺布放下筷子,但手已经向他垂涎已久的螃蟹伸过去。“我只吃一点点,他看不出来的。” “诶,你这……”旁边的人暗自叹气,怎么也劝不住这不守规矩的年轻人。只希望到时候五爷发脾气别把他牵扯进来。 以往五爷没过来的时候,诺布觉得自己吃的已经是佳肴山珍了,今天才知道,食物这种东西,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蟹壳通红,撒上翠绿的葱花,汤汁中包着粉藕,还不断有透明气泡爆裂。酱汁里似乎倒了料酒,那料酒大概是倒在铁锅中用火煎过的,香味在整间房子中都弥散开。姜末,陈醋,生抽,最经典的蘸料必然只用简单的调料。 那蟹刚从保温箱里拿出来,诺布一边哈赤哈赤吹着手,一边扯蟹腿掰蟹壳。 刚吃完一个,第二只蟹的蟹黄还没尝几个呢,五爷就从书房出来了,身后跟着不停擦汗的常叔。 诺布对上常叔的眼,后者朝他笑笑,不过表情勉强了许多。 “咳。”刚才同他讲话的白色制服又咳了一声。 诺布心领神会,说,“五爷,其实我在给你剥蟹,你要吃么?” 白色制服差点昏过去。谁看不见你桌子上已经吃了一堆的蟹壳蟹腿啊! 他悄悄向旁边挪了挪,五爷发脾气带给他的阴影到现在还没消下去。五爷生气从来不大吼大叫,甚至表情还会比平常温和许多,他先夸一夸你做得好的地方,那些话明明和善动人,但若你站他面前,只看得见他蹭亮的鞋头,笔直的裤腿,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那些话便会像冰雹一样一颗颗砸碎在头上,什么时候头破血流,血水糊了眼睛,被磨得只剩半条命,你反而会庆幸自己还剩半条命。 一旁有人上前替五爷拉开椅子,五爷坐下去时看了眼诺布手上的蟹,依旧神色平常,只说:“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诺布点点头,自然地把那只“给五爷剥的蟹”送进自己嘴里。 ——— 五爷来了一天,当天晚上就走了。 大房子里又变成了只剩诺布一人,不过比刚开始拥挤了许多。那一下午不断有直升机起起落落,搬进来一批接一批家具物件。 衣帽间挂满了衣服,按颜色深浅依次依次码好,一眼看上去非常舒适。楼梯下的房间也改造成了健身房,那个被诺布不小心打碎的瓷器被人清扫干净了,在原处放上一个木雕微型园艺林。 诺布刚开始还觉得新奇,后面就渐渐麻木了。一下午都窝在影音室看电影。 五爷登上直升机时,突然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眼,好像是忘掉了什么事情。 常叔好歹是在沈家干了大半辈子的管家,一看就是五爷在等诺布。 “五爷,要把他喊出来吗?” 五爷垂下睫毛,抿了抿嘴。 让诺布出来?让他出来能做什么呢,他从吃了午饭就开始打呵欠,后面跑去卧室睡了一会,也不知道睡着没有,现在在影音室,也许电影正演到高潮处。把他叫出来,那眼睛估计也是懒懒散散的。 五爷拉住了要回去喊人的常叔,说,“不用。让司机上来,准备走了。” 直升机升起,很快,黑顶白墙的房屋成了视野中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隐没在无边无际的林海中。 五爷将视线收回,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神情,大概只有他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 夜幕来袭,天上连月亮都不见,写字楼中灯光明亮通宵达旦,西街人流不息,这边是凤塘市最繁华的中心地段,奥古丁就坐落在中心的中心。 五爷从侧门进入,身侧一个黑衣人在前面帮他开路,挡开形形色色拥上来的人,他们往下走了两层环形楼梯,如果诺布现在在五爷旁边,他会发现他曾工作了一年的奥古丁,还有绝大部分他从未见过的区域。 几乎走到了最里面,黑衣人在墙上摸索一会,随即墙壁翻转,露出里面赌牌正兴头正盛的几桌人。 五爷走到唯一剩下的空位坐下。在他旁边的一个年轻人头发银白,披在肩上,颈侧一个骷髅纹身。他正在打电话,看见五爷来了,示意旁人发牌,顺手给五爷斟了杯茶,说:“沈五,我们最近又要出去‘考察学习’了,今年你去吗?” 说是考察学习,其实就是一众公子哥聚众玩乐,不过是没有长辈约束,只要不玩出人命就任他们胡闹。 五爷向来是没兴趣的,之前从来也没答应过。今年他自然也不会去,银白头发的人也就是顺口一问。 果然,五爷抿了口茶,话也不回。 那人也习惯了,对着电话那头说:“阿祥,你把滑雪套装的件数报过去吧,还是56件,让他们快点准备。对了,每个人的尺码——” “康诚,你们今年去滑雪?”五爷突然出声。 康诚愣了片刻,把电话拿远了点,“对啊,今年我们去阿尔卑斯,去年就订好了。你要去吗?不过我们那边……”康城意有所指,“从来不欢迎单人。” 五爷翻开自己的三张牌,不知是不是点数大,他的嘴角竟勾了起来。 “让你的人多准备两套。” 第6章 雄竞 该说不说,这还是诺布十九年来第一次坐飞机。 以前从库尔勒到江津,三千四百公里,那是诺布第一次意识到空间上的遥远。 绿皮火车上有很多人,也有很多牲畜。当时的安检系统还没有那么完善,有些人甚至能从铁轨道的另一边翻进来,连票都不用买。车上混了很多味道,汗味都是最轻的,一篮子小黄鸡,一麻袋老母鸡,还有那些妇人藏在怀里的小羊羔,这些味道大锅炖,几乎能把人的味觉系统整失灵。 这一路从西北逐渐深入中原腹地,身边的人逐渐从诺布熟悉的高鼻深目新疆长相变得模糊。 那时候诺布才十岁,看所有人都要仰着头,也不怎么会说汉语,找乘务员都需要比比划划,说不了几句就面红耳赤。 巴尔哈叔叔给他买的站票,四十八小时,一路颠簸,车上的人提着大包小包上上下下,但诺布几乎就没抢到什么空位。 晚上的车厢过道完全下不了脚,到处都睡着买不到坐票的人。他当时还能凭借身高优势缩到座位底下睡,只是一定要把腿蜷好,不然过几分钟就会被人踩一脚。 诺布被人推了一把,从回忆里挣扎出来。 眼前是个白头发的陌生男人,漂亮得有些女气。 诺布晚上十一点快睡着的时候被常叔喊醒,眼睛都没睁开呢就坐了俩小时车,被带到这架飞机上,此刻头脑依旧不太清醒。 “先生……”诺布揉揉眼睛,“有什么事吗?” 那人笑道,“叫我康诚就行。你这次是和谁来的?看你比较眼生,以往可能没来过吧?” “我确实是第一次来。”诺布起身,四处乱望,就是没看见那个他熟悉的人。“我是跟五爷来的,但是好像没看见他。”诺布掏出手机,又一愣,他根本没人家的联系方式啊。 “沈五啊,是,这人就是挺随性的,经常做这种临时放鸽子的事。我看他今天也不会来了,你要不和我坐一起吧,这次几十多个人去呢,等会我把你介绍给大家。” 康诚说着就揽着他的肩,把人带到机舱头部去。 “诶,可是……常叔说了五爷会晚一点,他不太可能会放鸽子吧……”诺布没说几句,就被康诚给压过去了。 “我和你说,出来玩就开心点,别操心沈五了,我看你还年轻,等会哥哥姐姐多得是,大家肯定都喜欢你,你呢,就跟我们好好玩,阿尔卑斯那边我已经——” “诺布,你和康诚去哪?” 两人齐齐回头。 五爷站在后面,带着墨镜,面容冷峻地盯着他们。 “沈五,你迟到了。”康城依旧把手搭在诺布肩上,脸上笑容不变。“走吧,就差你一个人了。” 五爷却站在登机口不动,反而后退几步。“诺布,跟我过来。” 这句话一出口,康诚反而把诺布的肩握得更紧。 诺布偏了偏头,康诚还对他微笑。 “我把他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 五爷不回复他,只看着诺布,重复道:“诺布,跟我过来。” “……”诺布感觉五爷已经是压着火气在说话了。他抿抿嘴,小声说了句抱歉,便使了个巧劲脱开了对方的禁锢。 说实话,他还真不太适应康诚身上的味道,确实很香,但感觉混了太多种香味,反而腻起来。 五爷上前几步拉住他,诺布才发现他戴着皮质手套。 “五爷,你的位置在哪啊?” “不在这。”五爷惜字如金。他的大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诺布的手背,诺布无法控制地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五爷时的风雪夜。 康诚看着五爷牵住诺布的手,用舌头顶了顶腮。转瞬,他又笑道,“好吧,认识人也不急这一会,到阿尔卑斯了我来找你们。” 五爷微微颔首,拉着诺布往机舱外走。 诺布以为五爷是生气了,直接要走人,结果只是把他带到另一架飞机上。 这大概是五爷私人的,机舱中里面除了几位空姐,一个人都没有。 “要睡觉么?”五爷回过头问他。 诺布看了看仍然被牵住的手,应付了一声,有些不适应地把手抽开。五爷大概在外面待了许久,皮质手套凉冰冰的。 他没去看五爷的反应,只知道对方此时的视线审视必然是他硬抗不住的,便眼睛乱扫,找到座位就坐下。 狼耳悄悄立起来,打算探听点敌情。他听到一阵布料摩挲的声音,还在猜测这是在干嘛呢,五爷就把他的眼睛从后面给蒙住了。 “带上眼罩。” 听声音,五爷好像也没有不悦,而且还坐到他旁边位置上。 “……好。” 这应该是一段美好的旅程。机长经验丰富,kissnding是他的拿手绝活,在飞行过程中,他也能尽力减少机身抖动颠簸。 可是诺布却不觉得很美好。他的不适感甚至在刚起飞时就出现了。 飞机经过一阵加速后,机头上扬,惯性力将诺布按在椅背上。耳朵中是无法忽略的嗡嗡声,诺布下意识握住扶手。 飞机越飞越高,嗡鸣声几乎包围了诺布全身,接着汩汩地如流水灌进他的耳朵——诺布开始耳鸣。他似乎回到第一次去高原的时候,脑中缺氧,视线模糊,胸口压着巨大气压,无法呼吸起伏。 “我……我要下去。”诺布手已经摸到了安全带,陌生的领空让他声音颤抖。“五爷,我现在能走吗,我不去了……我……” 诺布在一片黑暗之中,感觉到双手被有力地握住,阻止了他的动作。 “怎么了?”那声音没有一点慌乱,比起诺布所熟悉的冷漠语气,多了些沉稳。 那双手脱去了皮质手套,是干燥温暖的肌肤。 诺布的汗从额头淌下,眼罩被解开。他眯了眯眼,首先看见五爷面无表情的俊脸。 “你有飞机恐惧症?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不知道……”诺布依旧喘着气,脸色苍白,眼睛里有些泪水,不知道是吓出来的还是生理原因。“我、我第一次坐飞机。” “嗯。”五爷没多说什么,手指摸上了他的下颚。 诺布一惊,但对方并没有做什么,他手指微微使力,诺布嘴巴张开了点。 “好点了吗?” “唔……唔嗯。”诺布张着嘴,只能发出这种含糊不清的声音。 五爷靠得极近,诺布甚至能看清五爷的瞳孔是浅棕色。他想后退,但是再怎么仰头,后面都是固定不动的椅背。 他上次和别人靠这么近,还是和初恋女友亲亲的时候……什么时候跟一个男人保持过这种距离啊。 偏偏五爷坦坦荡荡,眼珠子都不乱转一下,戴个听诊器就是医德崇高的医生了。 “不用害怕,马上到平流层。到时候躺下去睡一觉,醒来就到雪山了。” 沈医生冷静地开出医嘱。 “昂昂。” 五爷的视线突然与诺布的对上。 小狼立刻直立耳朵,露出犬牙。 然而对方只是淡淡地说:“你以后可以叫我沈炜宁。” ——— 从机场到目的地,还有一段车程。诺布懒洋洋地躺在车载沙发上,嘴里哼着一些不成调的歌。 他玩了一会手指,坐起来,鞋子在地毯上摩擦,但地毯绒布柔软,轻轻地接纳了他鞋底的花纹,并未发出奇怪的声音。诺布便又将酒倒在酒杯中,不喝,摇晃片刻,又将其倒回细口瓶里。 沈炜宁坐在另一边看杂志,此刻翻过一页,眼神都没往他这边分出一星半点。 焦躁感又出来了,他不知何时能够和沈炜宁和平共处一个狭小空间。 诺布皱眉看了他半会,无聊地躺回去。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沈炜宁的嘴角往上扬了扬。 诺布打算用讲话来减轻焦躁。“沈炜宁,你知道今天几号吗?” “2月12。” 诺布一骨碌坐起来,“真的?!” 他拍拍头,一副懊恼的样子。“我怎么忘了,我竟然忘了。我喝酒了吗?”诺布把自己的酒瓶和沈炜宁的对比了一下,发现水平线相持。 “……应该没有吧。”他小声地说。 沈炜宁没搭理他,合上书,抽了另一本出来。 诺布看向窗外,四周的积雪已经明显多起来,旁边一辆车突然超过他们飞驰而过,车内的欢呼尖叫声被拖长,拉成一条绵绵的细线。 那车内的场景也一闪而过,不过诺布还是看清了,两个赤身裸体的人用观音坐莲的姿势,抱在一起。 他往外探头,许多越野车跟在后面。看见他,好几辆车还鸣喇叭示意。 诺布关上车窗,咽了口唾沫。 好像这次,并不是他以为的单纯雪山旅行。 他清了清嗓子,说,“五爷,和你商量个事,成吗?” 沈炜宁挑了挑眉。不叫他沈炜宁了,又变成了五爷。 “今天如果你想……嗯,想那个……”诺布消声了,他说不下去。 “嗯?”看样子沈炜宁并没有懂他的意思。 “就是那个……在床上……” 诺布耳朵红得过分。可沈炜宁还是皱眉看着他,好像说到这种地步了,他的思维还没有和诺布对接上。 “你懂吧?”诺布突然发现沈炜宁眼中带笑,瞬间感觉被戏弄了,“你肯定懂!别装了!我看见你憋笑了!”诺布恼羞成怒,跳过去就要去掐沈炜宁。 沈炜宁眼睛都没眨一下,顺手就扣住诺布的双手往下面一按,脚下做绊,带着惯性力再将他甩在坐垫上,转瞬,他们的位置就做了个颠倒。 沈炜宁将诺布压在座位上,还将他的手牢牢扣在背后。 沈炜宁严肃地说:“我真的没懂。” 第7章 归野 诺布心里发颤,沈炜宁不会在车上就要搞吧。 速战速决!诺布豁出去了,勇敢地对上沈炜宁的眼睛。 “好了我说正经的。五爷……” “我在听。”沈炜宁低声说。 不得不说,沈炜宁真的很清楚他自己长得好看,更是会利用那双含情的凤目。只是大多时候,他都板着一副死人脸,诺布该是第一次见到他情绪这么浓厚的时候。 “你今天如果想做……做爱的话。” 诺布的心口被压住,沈炜宁离他太近,抢夺了他的氧气。对方就在他的嘴唇边流连,却怎么都不亲下去。 “然后呢?” “……你能不能,去找别人?” 诺布发誓,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沈炜宁没有呼吸了。 ——— 雪山上空锃亮透明,天空仿佛锅盖一样严丝合缝地扣在山顶。 空气高寒而轻纯,诺布下车后狠狠呼吸了一大口,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悠悠然地飘起来了。 “诺布!” 诺布左边肩膀被一拍,他回头,又没有人。康诚从右边探出头,“一路上怎么样?睡得好吗,刚出发的时候就感觉你是没睡醒。” 康诚的笑容依然没变,好像完全忘记了不久前的不愉快。 他对着刚下车的沈炜宁说,“我先带诺布去雪场熟悉一下。” 后者戴上墨镜,诺布看不见他的眼睛,无法探寻到他的情绪,不过……想也不会太好。 沈炜宁冷冷地吐出两个字:“随便。” “哟,”康诚笑道,“这下不护着了?正好,诺布,跟哥哥走吧。” 刚开始诺布还心虚,毕竟他也是拿了沈炜宁的钱,拿钱办事天经地义,他也是个讲理的人。不过今天是斋日,戒酒戒烟戒肉食,戒欲戒性戒杀生,实在不巧。 后来,等诺布在雪场上玩兴奋,早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康诚把他带进一个黑白大理石装饰的大厅,指向左侧标着“♂”的房间。 “在那里换衣服,滑雪板还有护具那些东西,等你出来了我会给你。” 康诚帮他打开门,里面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 诺布问:“没有其他人吗?” “他们还要等一会。”康诚眨眨眼,“我们先去,就没人和我们抢场地啦。” 这滑雪服意外地合身,康诚说他这种身材穿什么都好看。 在给他穿护具的时候,诺布忙说自己来就行了,康诚拒绝了,说如果没有经验的话,会戴不好的,到时候摔着就惨了。 诺布只好应下来。 康诚蹲下身,一只膝盖着地,帮诺布套上护膝。他蹲在左边,穿右护膝时,手臂就把诺布整个小腿圈了起来,头也蹭着诺布的大腿。 “这护膝不太好穿。”康城出了点汗,抬头看着诺布,他眼角的泪痣红得刺眼。“松紧合适吗?” “合适的,谢谢你……”诺布觉得很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合常理,他说着就要弯下腰,“还是我自己来吧。” 康诚一把握住他的手,“我来帮你。” 他边和那难扣的护具较量,一边说:“等会划完雪我就带你去酒店,今晚上会很热闹。不过你要先去房间里换衣服,你和沈五在9号房间,当然,你也可以犯一些错,走错到我的6号房。”康诚抬起头,温柔地看着诺布眼睛,“犯一些可爱的小错误。” 北面是私人承包的雪场,此时雪面干净整洁,没有丝毫痕迹。左右两侧有几个突出的斜坡,方便高阶玩家炫技。 诺布开始时杵着雪棍慢慢向下呲溜,这是完全陌生的体验。 狼谨慎地伸出爪子,雪打湿了它的皮毛,却也让它触及到湿润的土地。极目下望,一条白色大道躺在前面,如绸缎般展开。 呼呼的风从耳畔刮过,诺布试着将重心前后移动,他专心看着前方,却不想滑雪板没有保持住平行,前端交叉到一起——啪,诺布摔雪堆里去了。 他听见康诚在后面笑,问他“你还好吗?” 诺布伸出手,比了个ok。 康诚把他从雪里扒拉出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刚想拉住他,被诺布动动手给甩开。 康诚看着空落落的手一愣,心想,你他娘的不会真是来滑雪的吧? 而他面前的人毫无察觉,戴着雪镜,绷紧了嘴角,眼睛直视前方——宽阔而坦荡,敞开怀抱迎接他挑战的崭新雪道。 雪场的坡度越来越大,下滑速度也更加快,雪粒被飞速的雪板铲得飞扬,包裹着诺布全身,仿佛围绕他飞舞起伏的白色萤火虫。 诺布在心底暗示自己平静,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现在,他的视线里只有不断起伏的雪坡,那似乎是夏季草场,牛羊能在斜坡上撒欢,多汁肥沃的牧草轻轻托住这些生灵。 世界,沉浸在长久的沉默中,直至一道身影如箭如弦般飞现。 追赶从山顶摔落到山腰的霞光,竞逐脚底如同河流般激荡的风,猎捕狼的餐中物。 勇气,和平衡感,是天赐给狼的礼物。 他仿佛能够御风,肾上腺素使那心脏听到大地的脉动。他在这一瞬间,在这异国阿尔卑斯山的瞬间,他知道他回到草原,是在碧天绿草的方圆内奔袭的狼。 前面出现一个巨大斜坡,只要冲上去,就可以摸到太阳。 诺布咬紧了牙,汗水滴进眼睛,他所呼出的雾气攀上雪镜。此时,他蹲下身,甩掉雪棍,带着手套轻轻抚摸粉雪。他闭上了眼,寻着流淌在血液中,野性的直觉—— 动能燃烧,瞬间,他冲上了人类难以跨越的巅峰。 时间变慢了,诺布睁开眼,他如玻璃球一般澄澈的眼珠子缓慢地转动,太阳将他包裹进光晕中。这一刹如梦如幻。 他的脚下似乎失去了直觉,在脱离引力的第二秒,平衡感褪去,诺布下意识护住头,仍在极限的千分之一秒内寻找落脚点。 在触及地面那一瞬间,他真的已经做好滚落雪道的准备,可是后方突然撑起一股过于强大的力,竟让他能在地引力拉扯所引爆出的冲击力下稳稳站立。 诺布这时才呼出第一口气,“谢……” 剩下的一个“谢”字滚落在那人掀起的雪浪里。 第8章 冲突 诺布滑到中途,找了个侧门溜出去。他是想来找那个人的,请教一下滑雪技术,刚才心脏还没稳下来,那全身白色装备的人就消失在雪雾中。 现在这边真的没什么人,都快晚上了,雪坡上就只有寥寥几道痕迹,更别说这连接侧门的大厅。 地板上有一道不太清晰的湿脚印,但也就几步路,很快寻不见了。前面有一排弧形排列的房间,诺布随便找了一个。 他敲了几下门。 “有人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 诺布扭动把手,推开门。里面赫然站着一个背对他换衣服的女生。 “不好意思!”诺布一下子就把门关上。 没一会房门从里面打开,那女生披着头发,就穿着内衣,懒洋洋地靠在门边。“找我做什么?”随即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怪不得康诚喜欢你,他好像没有你这个类型的玩伴。走吧,他该找我了,你跟我一起过去。” 诺布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女生拨了拨头发,却不直接回答。她笑道:“等我换身衣服。” 在路上这个女生介绍道她叫容榕,跟着康诚一起过来玩。康诚这次带了好几个情人,还说要给他们介绍一个弟弟。 诺布大概明白了,康诚搁这打理后宫呢…… 容榕拉开大门,示意诺布先走出去。外面就是沿着雪道上去的扶梯,容榕一身绒貂大衣加包臀短皮裙,也不知在这天寒地冻的雪山冷不冷。 诺布脱了自己的滑雪服外套,“你要围一下吗?” 容榕的眼线画得很长,轻轻瞥了他一眼。“劳烦您自己穿着吧,我比你们抗冻多了。” 酒店修在最高处的平顶区,如古堡般的外形,在此刻日落西山的黄昏,灯火辉煌得像另一个太阳。正对大门有一个广场,停满了车。穿着黑色燕尾服,戴着白手套的车童们紧张却有序地穿梭其中,忙着给车盖上防雪罩。 “今晚会下大雪吗?”诺布抬头,有一片雪花刚好落在他的眉心,接触到37c的肌肤,立刻融化了,只留下一点点水痕。 从广场到大门的路上铺上了一条红毯,雪山湿滑,红毯上却没什么泥泞痕迹。不时有西装革履的男人挽着女伴踏上红毯,诺布惊讶地发现,他们的鞋底竟然没有一点污垢,那曳地长裙也干净得像刚从保险柜里拿出来一样。 “他们都不用自己走路吗?”诺布低声嘀咕,“雪山的无脚鸟。” 容榕回答道:“这些人一天换五套衣服都不够的,他们多的是衣服,少的是换衣服的时间。” “换衣服不就几秒的事情?” “我们和他们穿的衣服能一样吗?衣服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是遮羞布了,是穿在身上的地位。不然为什么康诚衣服上的装饰品那么多,你可能会想,穿着不怕掉吗?他穿着不麻烦吗?你猜这么着?还真是,他真就不怕。还有五爷,他喜欢浅色衣服,连长马褂都是浅螺纹玉色。他整天玩枪斗械,这些东西沾到衣服上可真难洗啊,但他怕吗?他会在意污渍洗不洗得掉?”容榕的高跟鞋踩在地上,配着她的语速,像联排子弹般输出。“越是麻烦,越是不人性,他们反而越是喜欢。女人要戴复杂贵重的首饰,在古代还要里三层外三层穿好几套,他们不愿意简化形式,就在布料上下功夫,所以丝绸就这么产生了。而男人呢,衬衫马甲外套,胸针领结方巾,你说,他们是不是退化了?” 容榕站定,面前就是红毯。诺布的手一直揣衣兜里,便用手肘碰了碰她,“怎么不走?” 容榕又像刚见到那样,眼睛从上到下把他扫视一遍。 “滑雪服,帽兜里面还有雪末;黑色裤子,刚才是不是摔过?膝盖的白印子很明显;牛皮靴,看起来也和这里格格不入。” 诺布笑问:“所以你的结论是?” 容榕耸了耸肩,“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换一身衣服,这样我把你带进去的几率大一点。” “不麻烦你,我自己进去。”诺布转身走上红毯,那唯一一串脚印随着他的走动,逐渐变浅,大约几米过后,便再也留不下痕迹。 容榕眼睁睁看着诺布走到台阶上,两旁的门童向他欠身致意,没有任何人因为他的服装而将他拒之门外。 进去过后,诺布转头冲容榕做了个鬼脸,闪到一边不见了。 容榕立刻跟上去,人头攒动的大厅里一把攥住那个奇装异服的人。 “你怎么进来的!”容榕问,“你和他们先打过招呼了?” “没有。”诺布围着甜品桌转圈,找了个白色小糕点,塞嘴里,瞬间眼睛都发亮了,“这个好好吃!你快尝一下!” “问你话呢。”尽管不喜欢这种甜得黏嘴的东西,容榕还是接过甜品。 “很简单的,因为我和你们的审美不是一个羊圈里出来的。”诺布三两下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我这个比喻糙了点,你将就听。你用康诚和五爷给我说,有钱人为了表示自己有钱,会故意往和劳动人民相反的风格走。但其实我阿妈也会在手上戴很多首饰,戒指几乎每个手指都穿了一个,手链缠了一串一串,项链也是,黄灿灿的,比你们的照相机闪光灯还亮,还漂亮。 “不知道‘穷人就应该朴素苍白’的印象是怎么流行起来的,反正我们那边没有。而有钱人就穿金带银的印象,是不是也该过时了?” 容榕一时没有消化过来。 “你……你今年多大了,和我说这些?” “19。”诺布塞了一个葡萄,吐出籽。“你真信了我说的话?” “……” 诺布大笑,“你觉得门童会想那么多吗?他们识别一个人的最快方法还不是看他的衣着。我能蹭进来就是因为前面有一个和我一样穿滑雪服的人进去啦。那个人估计来头还不小,我进去的时候门童还冲我微笑。” 容榕翻了个白眼,“你是第一个唬到我的。” 这里面人来人往,时而就有人过来和容榕打招呼。她也偶尔寒暄一下,想要介绍诺布呢,又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觉得晾诺布在旁边不太合适,可人家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这交际场里。 “欸,这个你吃过吗?”诺布递给她一个花朵形状的粉色小糕点,上面点缀着白色斑点。 容榕刚接过,一个声音就从半个大厅的对面,精准地飞入她的耳朵。 ——“容榕姐不是最瞧不起酒宴上的这些甜点水果吗?怎么今天仙人下凡,对这些玩意感兴趣了?” 诺布循声望去,一个青年满面笑容地朝他们走过来。 他穿得非常正式妥帖,脖子上系了个白色丝巾,只是他脖子长,都刻意高领了也没盖住皮肤上的草莓,反而更加显眼。 “哦,走近了才看到,容榕姐只是拿在手上,没有吃嘛。” 诺布下意识顺着容榕的手臂看下去。 “我就说,前几天我吃的时候,姐还在说这是‘猪食’呢,姐也不会这么快改性啊。”青年搭上容榕的肩膀,眼睛却看着诺布说,“是吧?” 正在咀嚼的诺布:“……” “得了得了,”容榕甩开青年的手,“我就知道小鸢最关心我,连我开玩笑的话都记这么清楚。今天我要说清楚啊,这东西,当然是没有区别的。你欺负人家没有嘴巴不会说话干嘛?皇帝吃,那就是御菜,主席吃,那就是国宴。” 小鸢的笑脸立刻僵硬几分。 “诺布吃的话,就很简单啦。”容榕说,“就是帅哥喝酒前垫肚子的甜点。” 诺布假惺惺地谦让了一下“帅哥”这个称呼。 小鸢冷眼看这两个人互相恭维,只觉得眼前这个男生的笑怎么看怎么讨厌。 康诚和小鸢一周前才认识,一见面,康诚就开出了最高价,一包就是一年。他有些膨胀了,而膨胀几乎是理所应当的,康诚对他就是毫无下限的溺爱,甚至第二天就带他去见了父母。可是今天一上飞机,康诚就告诉自己,今晚上要自己准备好点,去陪五爷,说他要和五爷交换情人。 太好笑了,康诚不过才和这个人见过一面。 小鸢那时候才意识到,康诚给自己突如其来高调猛烈的追求,不是什么绝版东西。他可以看一眼自己就坠入爱河,他也可以轻易地爱上其他人,甚至陌生人。 小鸢笑了笑,突然不想那么较真。 他从路过的服务员手上拿了一杯酒,一手托住杯底,一手环住杯沿。他冲诺布说:“刚才唐突了,不要怪我。” 说话没个称呼,眼睛也干巴巴地没什么情绪。 诺布接过酒杯,闻了闻酒的味道,“谢谢,但我没成年,还不能喝酒。” 小鸢扯了扯嘴角,直接转身走了。 大厅本来就不大,越来越多人进来,诺布看着吊顶的三盏大灯,就想拿只弓箭把它们射下来。他穿着在雪山滑雪的厚重滑雪服,早就热出一身汗了。等各式各样的甜点都尝了个遍,他对容榕说:“好热。” “那你还在这里面待这么久。”容榕的头朝后面一扬,“从走廊进去,左拐再右拐就是客房电梯,去你的房间换衣服吧。” “好。”诺布晕乎乎地在原地转了个圈,终于找准方向。 ————— 房间环形分布在每一层,楼层中间是空的,可以直接看到一楼。这里只有三层,每层三个房间。设计师弄了个复古风,门牌都是木雕的数字,用钉子歪歪扭扭地钉在门中央。 走到9号房,诺布想起今天康诚说的话,还特地确认了一下,门牌上挂着的是数字9。 可是……要怎么进去呢。 诺布被自己蠢笑了,下意识一摸兜,发现里面有个硬硬的东西铬着手。诺布把兜拉出来,竟然有一个小夹层,手伸进去就能摸到一个圆环形的冰片。 哟,这沈炜宁什么时候把东西揣进来的,还挺周到。 诺布敷衍地赞扬了一下自己的金主,打开门就迫不及待脱衣服,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慢一步,就会蒸发到太阳里。 他扑在床上,伸手到床头,想开灯,怎么都摸不到开关。 下身也开始勃起,顶在裤子上。诺布烦躁地爬起来,又拖了一层外裤和外衣,东西被他凌乱地扔在地上。他跌跌撞撞地往浴室走,冷水从头上浇下来,脑子稍微清醒了点。 下面恢复正常了。诺布就这么全身湿着,踩着湿漉漉的脚印,往回走。 可是越走越奇怪,明明他是一路直线走过来的,现在回去怎么都找不到床。 哪像他以前的出租屋,床和浴室就转个身的距离。 没有冷水浇头,眩晕感又上来了。诺布喘了一口气,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 被下药了。 但这不像市面上常见的迷药,也不像春药,他虽然头昏脑胀,但还有思维,甚至神经比平常更敏锐。下身隐隐跳动,但也没到非发泄不可的地步。就是腰眼处麻麻地,像被把住了,像在被使劲按压。 这股兴奋时不时窜到下面,诺布想着鬼故事,把那刚硬起来的冲动压下去,但腰眼又开始麻,于是诺布又逼着自己想鬼故事……如此循环,不知过了多久,他早已经大汗满身,像脱水了一样。 诺布躺到沙发上,盯着又立起来的下面,考虑着要不要打一枪……但今天是斋日啊。 正当进退两难时,落锁声响了起来。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头好像不听话了,耳朵也反叛了,眼睛也不争气了。 他好像被密封在罐头里。 诺布张开嘴,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眼睛为什么这么湿?脸也很红。” 对方的声音特别冷,冷得诺布眼睛里的冰融化掉。他弓起身子,从沙发上爬起来,感觉到面前有一个人影,便挥挥手拨开。 那人抓住诺布的手腕,拉着他往前走。 诺布被脚下的杂物绊了好几次,根本跟不上那人的步伐。但他还是愣愣地跟着走,头碰上了什么东西,又乖乖地停下。连点反应都没有。 那人不耐烦地啧了声,好像很烦他。 下一刻诺布感觉身体腾空起来,脸贴上比他温度更高的肌肤。 他使劲睁开眼,认出来眼前的这是喉结,这是下巴,这是耳朵。 诺布手指冰凉,摸上对方的喉结,他觉得指尖温暖,很舒服。 对方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诺布下一秒便被扔在一个软软的垫子上。他仍然爬起来想摸,被按住了双手,腿也被挤开。 诺布觉得很难受,可是浑身都使不上劲。原来这药最猛的劲在后头。 他知道马上要面临什么了,对方的力量奇大,压得他几乎无法动弹。凭他现在这种情况,最好避免硬抗,只能把身体兴奋度降到最低,脑子里的鬼故事都快连成串拍成连续剧了。 这招绝对管用,他身上的人渐渐停下来,不再硬掰着将他的腿打开。 呼吸喷到脸上,诺布慢慢睁开眼。 还是看不清是谁。 “能不能别哭了。”对方说。 诺布摸摸眼角,好像是挺湿的。 “狗儿。” 诺布这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不是。” 嘴巴被吻住,诺布抓住对方的肩膀。 好像过了很久,嘴巴几乎都没有知觉了,诺布被松开。 他克制住生理性颤抖,说:“别吸我舌头。” “是你舌头往我嘴里钻。” “我没有。” “那再来看看。”说着那人又俯下身,去寻诺布的嘴。 诺布一下咬住他的舌头。他的声音不知怎么就失去了控制,不是平常那样活力十足,反而像在蓝色海水里游来游去的鱼。 他说:“今天不接客,先生。” 第9章 灭火 康诚将一口酒渡进小鸢的嘴里,对方的腿侧一直在磨蹭他的腰,嘴里哼得他下身硬挺。 “宝贝儿,允许你现在用手指先弄弄。等会有别人疼你。”康诚拍他的脸。 可小鸢突然没什么动作了,呆呆地看着他后面。 康诚回头,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沈炜宁双手插兜站在入口。 “这么快就来了。”康诚立刻笑开,走过去拍了拍沈炜宁的手臂,“小鸢在那,等你好久了。诺布怎么样?诶,但是就是技术差也没关系,对着他的脸我怎么都行。” 康诚看看手表,已经一点钟了。他再随便交代了几句,便往外走。 沈炜宁伸手拉住他。 “解药。” 康诚回头,神情似不解。“你在说什么?你找我要什么药,我又没下毒。” 沈炜宁摇头,说:“你自己明白。” 康诚这才发现,沈炜宁的周身气压与平时相比低得过分。 “你怎么了?沈少爷冲我发脾气,可稀奇哈。”康诚依旧没个正形,挣开沈炜宁的手,靠在墙上。“你别说你不知道这次来雪山干什么。” 沈炜宁皱着眉看他。 “换妻啊?你不知道?”康诚夸张地瞪大眼睛,“不会吧,沈五,你连我们平时玩什么都不知道,你真清白成这样?” 沈炜宁没和他废话。他伸出一只手,明明是向康诚讨要东西,眼睛却在像看死物。 “解药。”他说。 康诚笑了,“你以为我会用那么下流的手段?” 沈炜宁的咬肌鼓了鼓,他脱下西装外套扔地上,又扯了袖钉。 “沈五,我们两家这种关系,你跟我甩脸摆脾气完全没有必要。” 沈炜宁点点头,说:“在理。”他冲康诚勾了勾手指。 康诚凑过去,左脸立马被揍了一拳。 “啊!”小鸢尖叫着往床角缩。 “我草!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康诚偏头吐出一口血沫,跟着一拳砸回去。 沈炜宁低身闪过,反手握住他的手肘,直接踢向膝盖。康诚立刻跪在地上,但他很快一个打滚站起来。沈炜宁没有等他调整好步伐,几乎是下一刻,拳风就追上去。康诚只得左右闪避,终于看见沈炜宁的左臂牵连着肩膀的地方发力不对,他立刻硬生生扛住沈炜宁冲出的一拳,另一只手砍向他的左肩。 沈炜宁反而向他靠近,手肘曲起猛地一击,左膝提起竟带上可视的劲风。“咔嚓”!骨裂的声音。 康诚差点把舌头咬到,扑通一声跪下去。他开始笑,笑声从血糊的肺管里抽出来,像七八十年代的老风箱。“沈五,太久没和你练了,我以为我们能打个平手。” 这么大动静,走廊里还是空无一人。 沈炜宁捡起他的外套,掸在手臂上。 沈家五少爷从来只穿浅色衣服,血液、火药本应格外显眼,但他从来都干净整洁。 这衣服上沾了点康诚的血,沈炜宁皱眉掠过一眼便不再看。 他只是俯视着康诚,重复道:“解药。” ——— 诺布是被喊醒的。 一直就有个声音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闹得根本睡不舒坦。诺布受不了,坐起来喊:“谁啊!” 一个人飞扑到他的床上,诺布定睛一看,竟然是容榕。 她见诺布醒来,几乎哭出来。“你是和五爷过来的,我知道,你快和我起来,快快快穿衣服。” 诺布还一头雾水,已经被容榕随便套了件外衣。“不是,干什么啊,你找我干嘛,我和沈炜宁又不熟。” 容榕本来踩着高跟,这下把鞋子一扔,拉着诺布就跑。“还说不熟,谁知道五爷的真名,就你一天沈炜宁东沈炜宁西的,我现在只能找你了……”她突然回过头,“算我求你了。” 诺布现在身上还有药效,下面半硬不硬,但只能忍住了。容榕在路上告诉他,康诚和五爷打起来了,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已经闹到康诚去地下室拿枪的地步。 蓉蓉慌慌张张带他过去,等到了地方,却发现这里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地毯绒毛的走向都无比顺滑。 门是虚掩着的,容榕探头,和小鸢惊恐的眼睛对上。 诺布拉开她,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进去。 小鸢一直缩着身体发抖,看诺布进来了,瘪着嘴差点哭出来。 狼抽动鼻子,空气里没有任何异常味道。但他也更加谨慎。 除了一些散落在地上的情趣用品和衣物,屋中还算整洁,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前面一道黑色幕墙挡住视野,诺布靠着墙缓慢移动,墙的棱边如一道拉开的幕布—— 沈炜宁转过身,精准地摄住诺布的眼睛。 诺布那一瞬有闪电过身的错觉,狼下意识做出攻击状。 但沈炜宁并无其他动作,他正在衣柜中挑选,找了件白色外装,便往身上套。 而小鸢已经完全压抑不住哭声。 “诺布。”小鸢喊他,哭得一抽一抽。 “我错了,我不该把药抹在杯沿……那只是助兴的,没有想到你会对反应那么大……我、我真的没想到……对不起……” 诺布一听到别人道歉就头大。 沈炜宁却不甚满意。他大马金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静默一会,说,“重来。” 小鸢:“我错了,我不该插手五爷的事,更不该动五爷的人……” “谁让你和我道歉?” “好的……诺布,我错了,我不该把药抹在杯沿……” 小鸢战战兢兢地像被老师抽背的学生,一个不满意就只能从头开始。 沈炜宁以情绪不饱满、发音不清楚、前后鼻音没说对等若干理由为难了小鸢后,依旧没喊停。 诺布看不下去了,如果是平时,他还挺有兴趣的,但现在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一个拿枪的康诚啊。 “沈……五爷,好了。”诺布碰了碰沈炜宁的肩膀,“我们先走吧,等会康诚拿枪进来,万一他情绪一冲动……” “你怕?”沈炜宁浅色眼珠闪着浅浅光亮。“你觉得对上康诚,我会吃亏?” 诺布默认了。 沈炜宁见他不说话,便冷笑一声。“我说我也有枪,你安心点了吗?怕的话,现在就走,自己回房关好门。” “……沈炜宁,我谢谢你替我出头,但——” “康少!”门口传来容榕的惊呼。 诺布立马回过头,就见康诚颧骨淤青,嘴角还有干涸的血迹,一瘸一拐地向他们走来。 诺布注意着他一直背在背后的手。 沈炜宁倒是眼皮都没抬。 “诺布,难受吗?”康诚的眼睛似有似无地扫了下他的下身。 不等诺布回答,沈炜宁突然站起来,把他拉到身后。“东西给我。” 康诚耸耸肩,衣服无可奈何的样子。“行吧行吧,接着。” 抛出来的不是手枪,就一个小破璃瓶。 沈炜宁对着灯光照了照那玩意,才把东西递给诺布。 诺布犹豫着没接。 沈炜宁这时突然认真起来,平静地看着他。 “我给你的,你可以放心。” ———— 沈炜宁把手机按了静音,走到阳台接通电话。 “嗯。” “是。” “不为什么。” 他很少回话,要么就回一个简单的音节。他把康诚揍了一顿,当然是瞒不住的。二叔打电话过来的时机也和他预想的不差分毫。 沈炜宁面对着屋内,一手搭在栏杆上。他有些心不在焉,看着香烟的星火忽明忽暗。 “康诚那边比你先一步拿到了马来西亚的货,你不是说他在绝对劣势吗?你现在把人家给揍一顿,马来西亚的生意你要把它完全搞砸才满意是不是?!” 沈炜宁没说话。 “你做得太过分,这样怎么给你弟弟当榜样?你想看见他也变成跟你一个样子吗?!” 沈炜宁弹弹烟灰,“嗯”了一声,老头子气得在电话那头大骂。 二叔激动的声音倒进耳朵,他又说到了沈炜涵的婚礼,说“你要给我把沈家的脸面撑起来,你忘了什么都不能忘记你姓沈!”沈炜宁终于有点淤气不顺,他一把掷下还没抽几口的烟,用鞋底碾灭了,不耐烦地说:“行了,就这样,其他事以后再说。” 沈炜宁摸着手机的圆角,很想把手机砸了。半分钟过后,他只是抽了一根烟出来。香烟的灰色烟雾慢慢飘上来,沈炜宁的视线穿过微米颗粒,莫名就落在正在床上熟睡的那个人身上。 诺布在这时候翻了个身,面庞朝着月光,嘴里还在轻轻呓语。 他真的很不像平常你在大街上会见到的那些人,有时候,沈炜宁觉得他倒像一头狼,偶尔龇牙咧嘴,偶尔又抖动着毛茸茸的耳朵,你去抚摸,他也不排斥。 等这一支烟几乎烧到了滤嘴,沈炜宁才把它扔掉。他脱下吸烟装,去浴室简单地冲了个澡。 出来的时候,诺布大概已经换了好几个姿势,被子都被他踢得七歪八扭。 沈炜宁也没含糊,一上床就把诺布锁进臂膀,他不信都这样了这人睡觉还能不安分。 第10章 撩拨 因为一些心照不宣的原因,经理带着服务员来敲门的时间都比以往推迟了两小时。 沈炜宁换了一身大衣,坐在床边,瞧了瞧睡得正甜的人,伸出手指比划一阵,最后捏住了他的鼻子。 “嗯——” 诺比睁开一只眼睛,还没把那只讨厌的手打开,沈炜宁就神色如常地收回手。 一个服务员推着小车进卧室,上面是一套衣服。 “起床吧,已经下午了。” 诺布一骨碌爬起来,“我睡了这么久?”他抓过手机,震惊地说,“我真的睡了这么久……我昨晚干嘛了,这么能睡……” “被我抱着睡了一晚,”沈炜宁冷声道,“让你身上少块肉了是吗?这该不算你说的‘做爱’范畴吧。” 行吧,看来沈炜宁还在为昨天被拒绝两次而置气。 “我昨天真的有正当理由。”诺布底气十足。 “你来例假了?” 正在摆放餐具的服务生的手一抖,圆形小碗愉快地和地毯来了个亲密接触。 诺布:“……” 沈炜宁的心情本来就不好,现在不仅被无比精准地踩到雷区,甚至是雷区被从头到尾犁了一遍的程度。 他用一种诺布听不懂的语言和经理交谈了几句,刚才那个能听懂中文的服务生立马小跑着出去了。 “昨天是斋日。”诺布乖乖地说。 沈炜宁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把衣服给他扔床上,说:“起床换衣服。” 一套白色西装,平驳v字领,腰间一条银色细链收腰,外衣贴身却不紧绷,抬手做大幅动作时领口处也不会炸开,裤脚不长不短,几乎是量身定做。 诺布从衣帽间里出来,第一次穿这玩意,他总觉得有点别扭。 沈炜宁抱臂踱步,缓缓地绕着他转了一圈。向来没什么表情的五爷吝啬地评价道:“还行。” “穿这么正式干嘛……”诺布扯了扯衣服下摆。 “自然是有你的事情。”沈炜宁在唱片机上放了张黑胶,缓慢的音乐流淌出来。“你会跳交谊舞吗?慢三慢四都行。” “当然……不会。” 沈炜宁告诉诺布,今天要教他学交谊舞。并且,直到学会为止,在这之前都不能出门。 诺布信心满满,我可是新疆人啊,学个舞不是分分钟的事。 事实证明,沈炜宁不是个好老师,诺布也不是好学生。 “左脚先出来,跟着女伴走,前面八拍……八拍?八拍就是你跟着节奏数八次……继续来,前面你就跟着女伴的节奏,四步一停……女伴?到时候你当然有女伴,绝对能带动你……对,是,先左脚,步幅大一点——等等,也用这么大!诺布,你诚心的?我说到了哪了刚才……” 诺布摇摇头。 眼神竟然非常无辜。 沈炜宁扶额,说:“算了,我和你跳一次,我跳女步。” 诺布看着沈炜宁欺身凑近,垂下眼睛。舞曲循环到了开头,沈炜宁说:“开始吧。” “你先出左脚,跟着我迈——对,接着,四拍稍微停一下——抬头,别看脚下。” “然后,八拍,”诺布有些慌,“八拍马上完了,八拍完了怎么办——” 怎么办,直接踩沈炜宁鞋上了。 蹭亮光洁的皮鞋上面半个鞋印,好不清晰。 诺布半晌才对上沈炜宁的眼睛。 “糟了……” 沈炜宁温和地说:“再来。” 诺布觉得他更加可怕了。 “在这里停下来,等女伴转一个圈,手臂使力,把她拉回来——手臂舒展一点。” 诺布没控制好力度,直接给沈炜宁松了下筋骨。 “斜前方走一步,退回来,收,点地。” 诺布跨错了腿,再次踩到沈炜宁。 “你自己把刚才的八拍来一遍。” 诺布说,我只记得到第一个八拍…… 谁知道,这半小时竟然比打架还费劲,诺布在几次重来过后,直接罢工,说:“我不学了!” 他气冲冲地跑到沙发上窝着,怀里扯了个抱枕抱着。打开电视,里面全是说外语的外国人,诺布眼睛都不转一下。 “你还在介意昨天的事,故意为难我。”他闷闷地说。 “你想多了。” “那我说现在和你上床,你干不干?” “……”沈炜宁有时候真的对诺布跳跃的思维无话可说。 “看吧!”诺布抓住把柄了,“原来你真是这么小气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炜宁被弄得没脾气,他俯下身,“诺布,看着我。” “我需要你。” 诺布没料到沈炜宁这么快就抓住自己吃软不吃硬的弱点,一时语塞,但纠结半晌,也觉得轻易放弃实在不像自己。他被沈炜宁一动都不动的注视搞得耳热,一把举起抱枕遮住自己脸。 “但是我觉得好难,我可能只适合跳新疆舞……” “我有个新方法。” 沈炜宁利落地抽掉他的抱枕,双臂突然环住诺布的肋下,一使劲,竟把他抱了起来,他一下子比沈炜宁高了一个头。 “诶——你干什么!“诺布害怕踩不到实地的感觉,折腾着想要下来。 沈炜宁说:“别乱动。”他双臂结实而有力,能给人十足的安全感。“踩在我鞋子上面。” 诺布静止下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沈炜宁。 “我带你过一遍……可能这样效果好。” 诺布一米八几的人,想也不会太轻。但沈炜宁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握住他的肩膀,每个动作缓慢又标准,丝毫看不出吃力。 因为靠得太近,说话也不需要大声,沈炜宁放低了声音。他们似乎在耳鬓厮磨。 “前八拍还需要重复吗?”他问。 “嗯……我想不需要了。” “好,现在从右脚开始。” 诺布垂下眼睛,专心地看着脚下动作。他开始把每一步放在音乐里,想象如果能串成连续的舞步,那么接下来该怎么走。偶尔也出现他的想法和实际相反的情况,那时候他和沈炜宁的腿就会相撞。裤子的布料上纹了些浅色凸起的格纹,摩擦到皮肤上,诺布的后背总会起一点鸡皮疙瘩。 沈炜宁这时突然伸手按住了他的后背,眼睛却不乱晃,一心看着诺布的左腿。他说,“记住这一步,步幅比刚才都大。” 诺布点点头,是个乖乖听课的好学生。 “然后停下来,等女伴转圈。” 于是两个人停了下来。 诺布的视线在房间里游了一阵,停在了后面的电视机上。一个广告放完了,沈炜宁还没动。 “是不是可以了啊?”诺布小声说。 “你的女伴在绕着舞厅转,我们要考虑到这种极端情况。” “……哦。” 第二个广告也放完了。 诺布转头看着沈炜宁,说:“她转完了吗?” “没有,舞厅很大。” “……” 再怎么迟钝,诺布也该意识到,沈炜宁他就是故意的。 沈炜宁环在他腰上的手收紧,诺布被迫与他更亲密,耳朵也不情不愿地烫了起来。 “奇怪。”沈炜宁问,“为什么耳朵变红了?” “你的呼吸……呼吸太热了。”诺布的视线像扑闪在春天花圃的蝴蝶。 “真是抱歉。” 沈炜宁把头微微往后仰,距离是变大了,眼睛却因为视野拉开而更加肆无忌惮。 诺布抿抿嘴,“我们今天先到这里吧,我今天没学会,就不出门了——” “诺布。”沈炜宁打断他的话,早已预感到诺布想要逃开,事先就加重了环抱的力道。“诺布,你是个聪明的学生,但是你有个缺点。你不该这么专心,有些时候,可以开一点小差。” 动物园里小狼第一次到房间外的世界,它刚颤巍巍地伸出爪子,一点点风吹草低,它就立刻往回蹿。但过不了一会,不用狼妈妈叼着后颈肉,它又会小心翼翼地往外面探脑袋。 诺布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他对上沈炜宁漂亮的眼睛,又看到他微微勾起的嘴角。 身后就是燃烧的壁炉,发出橙灿灿的光。沈炜宁似乎是有点热,头发也比刚才凌乱许多。 诺布偏了偏头,想了一会。 “现在是不是很适合亲嘴?”他问。 第11章 心悸 刚才打翻了圆碗的服务生紧紧跟在经理约瑟夫身后,手里捧着两个黑丝绒小盒子。约瑟夫气得脸红脖子粗,劈里啪啦骂了一堆后,猛回头,指着他手里的礼盒,说:“到时候知道怎么送出去吧?别再给我惹祸了。” “当然,先生。” 约瑟夫在9号房门前站定,发现门竟然没有关,甚至是大敞开。他没那个精力再来把最后出门的服务生拿来教训了,冲里面一扬头,服务生捏了捏手里的礼盒,像是赴死一样闷头冲进去。 天呐?!!你在干什么!怎么不敲门! 约瑟夫已经提前见上帝了。 没过几秒,服务生满脸通红地冲出来,一头撞在约瑟夫身上。 他俩把痛呼咽下去,约瑟夫立刻提着服务生的领子把他拎到一边。 “沈先生发现你了吗?”约瑟夫急切地问,“告诉我,你没有发出太大动静吧?” 服务生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神思似乎飘到了其他地方。 “说话!”约瑟夫压着声音咆哮。 “啊……没有,没有,约瑟夫先生。”他费力地说,“沈先生没有看见我,我很快就出来了。” 约瑟夫暗骂一声,打了个电话似乎是在向他的领班告状。 服务生靠在墙上,缓缓滑下去。刚才进屋看见的那一幕给他的冲击感太强,以致于仅仅不到一秒的画面都让他无法冷静下来。 过了几分钟,约瑟夫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说:“行了,振作起来小伙子,想当初我也是从你这个阶段过来的……再来一次,表现好点,听到了吗?” 服务生点点头。 他这次先轻轻地关上了门,再按了铃,耐心地等片刻。 无人应答。 他又按了一次,约瑟夫在旁边喊沈先生的名字,还是没什么动静。 约瑟夫看看表,正准备拉着服务生走了,沈先生拉开了门。 他并没有立刻让他们进去,反而用大半个身体挡住了门,一手正在系扣子,眉间戾气浓重,不悦地问:“什么事?” “是这样的先生……” 约瑟夫面带笑容地把他们前来的意图说明,沈炜宁听完了,却没什么额外表情。他说:“我没有介意早上的事,只是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让听得懂中文的服务生过来。道歉倒是……” 沈炜宁突然顿住了。 他看见服务生将其中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银制吊坠,在灯光下泛出均匀而润泽的金属光泽,这自然是上乘的首饰,但这并不是吸引沈炜宁注意力的原因。 吊坠的形状,是一只迎风而立的雪狼。 雪岭冬风自山顶吹拂而下,雪狼洁白的皮毛随风动,它的眼睛锐利而冷静,透过虚实之间,和沈炜宁对视。 “阿尔卑斯雪狼是世代守护我们的保护神,也代表我们对远方客人最大的敬意……” 沈炜宁不再说什么,拉开了门让约瑟夫他们进来。 服务生眼睛没有乱瞟,他只看见刚才还把双腿盘在沈先生腰上、被压在落地窗上的人,现在不知怎么就坐到了餐桌上……看见有外人进来,那人还欲盖弥彰地扭过身体去取桌上基本没动过的咖啡。 服务生将小盒子递给他,走进了才发现,这是个非常年轻的男生。 “谢……谢。”对方用生涩的法语向自己道谢,然后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 服务生壮着胆子又看了他一样,对方先是一愣,随即友好地向他微笑。 上帝啊……服务生下意识摸了下鼻子。服务生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美少男展览馆,他的照片一定会被馆长自私地封锁在c级金库中。 “要不你们交个朋友?” 沈炜宁冷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 在谈论该怎么消磨下午的时光时,沈炜宁给他提供了许多选项。 狩猎,泡温泉,去山下的雪景道赛车…… 诺布一把举起手,兴冲冲地说:“可以去滑雪吗!” “没有这个选项。” 诺布的神情,就像是那个下雨的早上,他得知这场雨会下很久而不能再出门堆雪人了一样。沈炜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保自己并不是神志不清。他无奈地说:“去滑雪吧。” 诺布立马从懒人沙发上弹起来,“感谢金主大人!”他吧唧一口亲在沈炜宁的侧脸,欢呼着跑出门。 “你——”沈炜宁自诩武艺高超,愣是没抓住蹿出门的狼。他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脸,呆了片刻,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事情后,触电一般把手收回来,就像和自己生气一样。 “我草。”他烦躁地在原地转一圈,抓起烟盒就出门。 在冰天雪地的室外,沈炜宁足足抽了四根烟,才动身慢慢地往滑雪场走。 今天的雪道上来了很多人,有人拍照有人谈情,有人昨天才第一次滑雪,今天就嚷嚷着要去高阶一展身手。 沈炜宁把护目镜扣下来,露出高挺的鼻子和下巴。他今天穿了黑色滑雪服,将拉链一把拉到顶,帅气逼人,但就是看着格外凶。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诺布的要求。“高阶赛道很危险,你不准去。” “我滑慢一点没问题的,我觉得我的技术还行。”他说,“你昨天去看我滑雪了吗?” 沈炜宁没点头也没摇头。 “我觉得我还挺有天赋的。” 沈炜宁挑眉,“真的?”他指向前方的雪道,“在我到达终点之后的五分钟内,如果你也可以到,那我就带着你去高阶。” 诺布和沈炜宁同时出发,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划破空气。 刚出发时,诺布还没怎么当回事,沈炜宁看起来也抱着玩玩的心态。随着坡度变大,诺布逐渐认真起来,俯冲的速度更快,对注意力的要求也更高。似乎他的基因里就带着对极限速度的追求,滑雪板碾压雪粒,激荡而出的雪沫像是加速器喷出的白色气体。 沈炜宁此时会突然滑得很远,突然又靠近诺布,两人身边被风吹刮的雪花搅动在一起,很快又随着他的动作而分开。 在前半程,两人都还能不上不下,直到遇见那个斜坡—— 为了尽快到达终点,诺布应该理智地远离这里。但他一看见那似乎延申到与天相接的台面,骨子里那点血性便熊熊地灼烧起来。诺布突然调转方向,猛地向斜坡冲去。 沈炜宁心下一紧,刚想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那一刻,沈炜宁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千钧一发之际,他扔掉雪棍,脚下的速度仍然不减,几乎是霎那就冲到了斜坡之下。 “诺布……”他听见心底的声音响起。 诺布狠狠地摔进他的怀抱,两个人抱作一团向下面滚去。 世界天旋地转,唯独他这只海鸥立在浪尖。 直到撞到旁边的泡沫垫,两人才停下来。 诺布的心脏砰砰直跳,他睁开眼,一大片金色的阳光打下来,眼前是广阔干净得没有一片云的天空。 他们两人的动静引起了许多人围观,其中一个人直接翻越泡沫板跑来,沈炜宁摆了摆手,那人才慢慢退回去。“怎么样……”沈炜宁压着他没动,喘息着问道:“没事吧?” “我太冲动了。”诺布认错比翻脸还快。可沈炜宁毫不怀疑,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冲斜坡。 沈炜宁摘下他的护目镜,将他脸上凌乱的头发拨开,又冲着他吹了口气,浮在诺布脸上的细小雪粒飘进了空气里。滑雪服因为他的动作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诺布感觉有人在自己耳边摩擦打火石。 “你干什么……怎么还不起来。那些人看着多不好。” “现在知道难为情了?”沈炜宁甚至开始慢条斯理地帮他整理衣领,“冲斜坡之前怎么不想想?你才练了几天?你就敢玩这种东西?” 沈炜宁绝命四连问,弄得诺布哑口无言。 最后,沈炜宁还是把诺布拉起来。 他板着一副阎王脸扫视人群,大家纷纷眼观鼻鼻观心,不消一会就散开了。 沈炜宁拍拍自己的衣服,瞟了一眼诺布。对方好像还没缓过神,转头看着那个斜坡,好胜心三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沈炜宁的手指下意识动了一下,他连忙握拳抵在嘴边咳嗽一声。 诺布还是没什么反应。 草,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怂了。 沈炜宁啧一声,似给自己找底气一样地皱起眉头,手臂晃了晃,猝不及防一下扯住了诺布的手。 “干什么?”诺布摸不着头脑。 沈炜宁拉着他疾步往外走。 “培养感情。”他语调机械,毫无感情地说。 第12章 n/t/r? 沈炜宁手心出了点汗,他紧紧地贴着诺布的手心。今天的阳光过于热情了,让人头晕,又让人感觉像在高空走钢绳。他们的脚步在地上发出嚓嚓的声响,前面那段洁白的小路,是未尽的乐章。 路上,他们遇见了昨晚那个女人,诺布喊她“容榕”。她正亲密地挽着一个陌生男人,还冲诺布眨了眨眼。就算沈炜宁对她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她是康诚的人。康诚对情人的占有欲不强,对于他们脚踏多只船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有隐隐鼓励的意味,所以他身边一直以来都围绕着狂蜂浪蝶。 沈炜宁其实对她的印象不好,说不上为什么,只知道在这一条窄道上他们相遇时,在她把诺布拉到一边说悄悄话时,这种坏印象达到了巅峰。 容榕挽着的那个男人很是大方地同意了容榕和诺布私自聊一会,沈炜宁扛不住诺布的视线,只得也同意。 他看着容榕迫不及待把诺布拉到旁边的僻静处,眯了眯眼。旁边的男人犹豫一会,递了根烟给他。沈炜宁丁点视线都没匀过去。“五爷……真是你哟,我刚才看见时还不敢相信呢……”男人看见这全世界仅此一张的臭脸,更加确定来人是沈五没跑了。“怎么有空来我们这种活动,最近不忙吧?” 沈炜宁抢来他的话头,说:“这个地方这么偏僻,你们怎么过来的?” 霸道得像是未经他的允许,其他人都不得涉足。 “是我提议的,我对这一地带——” “停,我不想听了。”沈炜宁的脸更冷。 那个女人不会向诺布灌输什么她自己的价值观吧。 没一会,诺布重新回来了。当诺布问他“沈炜宁,你有ntr倾向吗”的时候,沈炜宁知道自己隐隐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也终于明白对容榕莫名的坏印象究竟是从哪来。 “……”沈炜宁捏了捏拳头。“你知道ntr是什么意思?” “知道啊。” 沈炜宁太阳穴突突地跳,青筋快从颈部爆出来。他几乎用尽平生的耐心,一字一句地说:“解释给我听。” 诺布莫名其妙:“你为什么看着这么生气……容蓉说牛头人说代表邪恶,混沌和杀戮。”诺布回答,“我一直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虽然如果你真的做了什么非法的事,我也不会多想,毕竟我也是个半斤八两的。但是——” 容榕在那边哈哈大笑,拉着她旁边的人一溜烟就跑。 “但是,现在先不说这个。”沈炜宁一转头,向那边早已经跑远的人吼道:“那边两个,给我停下来!” ———— 缆车缓缓靠近,沈炜宁让诺布先进去,看见诺布坐在了左侧,他也跟着坐到旁边。 趁开天窗的时候,沈炜宁说:“以后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知道么?”。 “知道……”被科普了如何正确解读ntr的含义后,诺布还没怎么好意思直视沈炜宁。“我会好好利用搜索功能的。但是你也不用那么生气……”诺布摸了摸嘴唇上被咬破的地方,心想,他咬得可真狠啊。 沈炜宁闻言,不再弄那个铰链已经生锈的天窗,而是一手掰过他的下巴,“我瞧瞧。”他的大拇指轻轻划过破皮的地方,诺布嘶地一声闭住眼睛。那里有点褐色的干涸血迹,在诺布被吮得几乎焉红的嘴唇上格外显眼。 “这么严重?”沈炜宁皱眉,他其实丝毫没有意识到在亲诺布的时候自己使了多大劲。“这点血凝固在这里,把你破皮的地方遮住了,你舔舔看能不能……” 诺布伸出舌头,因为怕疼,所以小心翼翼。他感觉那里被湿润得差不多了,刚想让沈炜宁看看行不行,一抬眼,差点跌进他的眼睛里。这雪山缆车,云顶霞光,世界独一份的浪漫风景,他们是无暇享受了。 诺布看见沈炜宁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番。 第13章 转折 在缆车到达终点后,沈炜宁要再拉着诺布坐一次。可是诺布却摇摇头。沈炜宁问为什么,他低着头不说话。 “……你怕我了?” 诺布支支吾吾地避开话题,沈炜宁也不再强求,牵着他慢慢向下走。到达酒店时都快傍晚了,宴会厅中的人刚好是最多的时候。诺布在进去之前把衣领立起,把拉链拉到顶端,把下嘴唇轻轻咬着,这副死活想藏住咬痕的样子让沈炜宁看了都只能笑着摇摇头。你是在怕什么?沈炜宁问。 诺布冲他俏皮地一笑,说:“怕你的其他情人看了我会嫉妒。” 刚进去没一会,沈炜宁就接了个电话走开了。诺布本来在继续品鉴今日美食,可过不了多久身边就围上一个陌生人,敷衍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他似乎已经成了话题中心。他讨厌这些虚与委蛇,更何况他从没有打算借沈炜宁的势,攀沈炜宁的枝。诺布逐渐失去耐心,他仅仅随意在四周扫视,可一旦不小心对上某人的视线,那人便像兑换码激活了一样立刻挂上微笑,端着酒杯向自己款款走来。 诺布仰头喝完最后一杯,用袖子一抹嘴角,绕墙边偷偷溜出去了。他本意是来外面找沈炜宁的,可寻了一圈连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他四下观望,这路上干净得连个让他踢着玩的碎石头都没有。诺布抬头看了看月亮,突然有点想家了。他伸出手,五指张开,月亮透过指缝漏在脸上。小时候经常玩这个游戏,阿妈说,诺布成功切割了月光,诺布真了不起。 她长什么样,诺布都已经记不太清了。拮据窘迫的生活使她没能留下一张照片,诺布也只能大概记起,她的臂弯像绵羊身上的绒毛一样温暖柔软。 诺布揉揉眼睛,天上的月亮在向他说再见了。他找了个门童问路,尽量避着人多的地方。 七拐八弯地走到酒店三楼,诺布竟觉得这里有些陌生。昨晚他昏昏沉沉地爬上来,怎么找房间怎么进屋的,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掏出房卡看了看,确定是九号。 走进了才发现门竟然没有锁,诺布没有多想,关上门就开始脱衣服。那他当然也不会看见,在关上门后,门中间的木雕数字9轻微地左右摇晃。 “沈炜宁,你在这里吗?”诺布冲着房间喊。 屋中一片漆黑,放卡的小槽竟然没安在门边。诺布伸手在墙上一顿瞎摸,半天一无所获。他又沿着墙往屋里深处走,墙壁上还是光秃秃的。 “什么玩意。”诺布暴躁起来,往一个装瓷器的柜子上重重一靠,砖块缓慢摩擦的厚重声突然在这空间里响起。 诺布立刻站直身体,眼睛四处寻找,发现左侧靠窗的一面墙壁竟然向内凹陷了进去。 他走过去,手指触摸上凹陷边缘,能感觉到光滑的切口。 还好,不是我撞坏的。 一侧墙壁向内扇开,像一扇门。 里面的空间很窄很小,只有一个蜿蜒向下的楼梯,顺着望去,下方好像没有尽头。不足半米宽的楼梯外侧没有护栏,诺布时不时会踢到碎小的石头,它们跌进楼梯下的黑暗,很久都听不到落地声。 诺布一手摸着墙,慢慢向下走。他知道自己从进屋就感觉到阴魂不散的凉意从哪钻出来了,此时这股风从他的皮肤里钻进去,把肺腑浸泡在冰水里,血液流动也变得缓慢艰难。 诺布用力呼吸着,这股寒意已经侵袭到了他的肺部。吸入的空气里混了冰碴子,它们坚硬的棱角将肺管划得七零八落,极寒的温度又很快将喷薄的血液冻住。诺布眼前出现了一些混乱的色块,一团极其浓烈的红色向他飞来,很快又变成陈尸一般的,肝炎一般的黄疸色。 诺布使劲甩了甩头,继续向下走。他的手已经没有知觉了,他应该立刻回头。 诺布盯着前方的黑暗,一咬牙,三步并作两步向下跑。 纠缠在眼前的颜色越来越多,越来越鲜明—— 停! 诺布踩到一堆软软的东西。 他咽了口唾沫,压抑着想要大口呼吸的冲动,另一只脚继续向前探。 还是柔软的触感,而且,没有下一阶楼梯了。 叮叮叮。 敲击钢管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 叮叮叮。 声音继续响起。 诺布轻轻咳嗽了一声。 “啪”,灯亮了。 诺布面前赫然出现一个笼子,里面是一个蜷缩在地上的人,他的背驼得严重,就像蜗牛的壳。 这个人的眼睛上蒙着布,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左边歪着,脖子上缠了厚重的绷带,将头和身体连起来。诺布突然想起,以前在草原的时候,老胡克家的羊被狼咬断过一条腿,老胡克不听医生的话,硬是将那条断腿接上,再用毛毡紧紧裹起来,说是这样能让肉自己连起来。没过多久,那只羊就因为感染而死掉了。 这人看起来也活不长。 “又到吃饭时间了吗?”那人问。 诺布一听他讲话,突然就笑了。 “你怎么还没死,”他说,“宽帽子先生。” 第14章 记忆 十四年前,库尔勒地区发生过一场严重雪灾。那年夏天大旱,刚反青的草没长多高就枯死在地里,牛羊饿得瘦骨嶙峋,整个草原放眼望去一片荒茫。11月3日,当人们撩开毡布,发现草茎根部浮着薄薄一层雪时,欣喜若狂,纷纷相互通知,让大家准备好扛雪块的袋子。 人们窝在冬窝子里,祈求着今年冬天能有丰沛足够的牧草,祈求祈求早出晚归顶风前行的冬季放牧能弥补夏天的损失。 第二天,当人们从温暖的被窝醒来,眼前是分不清天与地界线的白色世界。 第三天,雪依旧没完没了下个不停。老胡克的儿子,小胡克邀请诺布出去玩雪,两个小家伙雪地里疯玩了一阵,回到冬窝子,诺布却看见阿妈满面愁容。 第四天,第五天……天破了一个窟窿,这场雪足足下了六天五夜。 冻死了多少头牛羊,损失了多少经济,已经不是最紧要的问题,现在最应该担心的,是人能不能活下去。没有食物,绵羊开始撕扯啃食同伴身上的绒毛,温顺的马儿发了疯一样地想要挣脱缰绳,旷野上随处可见或因为冻僵,或因为饥饿而死的野物。面对坚硬如铁的冰原,他们的力量是何其微小。当年,仅仅是诺布所在的牧点就损失了三百多头牲畜。 尽管拿到了国家补贴,但逐水而居的游牧生活,还是在接下来两年被迫中断。家里有成年男孩子的家庭,可以将他们送去靠海的地方补贴家用,听说那边的经济特区正搞得热火朝天。他们不懂什么是经济特区,只知道那边能够搞钱,那边并不靠天吃饭,那边的人甚至可以改命。 可是诺布家除了年逾七十的伯瓦(外公),就诺布一个男娃,当时他才过完五岁生日。诺布的阿妈,阿米娜在某天早上看见诺布举起一个比他脸还大的艾克曼馕,一时竟不知道作何反应。“看!”诺布迫不及待地,有点得意地向她展示,“阿妈,我会打馕了!我也能做很多事!”馕上的花纹歪歪扭扭,像做工糟糕的刺绣。 诺布很聪明地藏住被馕针刺得满是血眼子的手指,可他又不够那么聪明,他不知都馕的边缘已经印上了好几个红色的印子。 阿尔法母狼命令它的孩子不准在大雪封山的冬天离开洞穴,当它叼着一只野兔回到洞穴时,它的孩子正安分乖巧地蜷在里面。可是在雪地上一串小巧的梅花印非常诚实。 “谢谢诺布……”阿米娜立刻把她的父母都喊起来,一家人兴致勃勃地把那只馕分完了,每吃一口都不忘夸一夸他们心灵手巧的孩子。 尽管知道诺布用意为何,但为了生计,阿米娜还是在来年开春的时候离开了草原。临走时,她捧着诺布被泪水打湿的小脸,承诺道,“娃娃,阿妈很快就会回来的。” 第二年,阿米娜如约回家了,带着一个陌生男人。诺布躲在阿依的身子后面,探出一个小脑袋,望着面前高大的男人。那个人和阿妈手牵手,笑得很幸福。 阿妈带了非常多年货回家,足足装了一车。他们热火朝天地把东西一件件搬下车,人们都说阿米娜能干啊,嫁了个好老公。 阿米娜停下来,她的脸因为干活而红扑扑的,看着可爱极了,但她却一脸严肃地说:“这是我和他一起挣的。” 那个男人拆了一包糖,蹲下来看着诺布。 “诺布,想不想要吃啊?”他用汉语,和善地问。 诺布像所有第一次见到继父的孩子一样,警惕地看着他。 “叫一声‘爸爸’,就给诺布好不好?” 诺布立刻跑开了。 他跑到老胡克家里,想要找他的好伙伴一起对付那个不速之客,毕竟他们俩可自称草原双狼呢。可人家早就被收买了,小胡克把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呵呵呵地冲诺布傻笑。 阿米娜见状,安慰男人道:“诺布听不懂多少汉语,你学几句我们的话来和他交流嘛。” 男人揽住她柳条一样的细腰,笑着说:“为什么不是诺布学汉语?普通话的用处大多了,他迟早要学的。” 大家都很喜欢那个男人,他们说阿米娜把孩子拉扯这么大,她自己也应该有个依靠了。 晚上,牧点上关系亲密的朋友都被邀请到家里吃饭,大家举杯换盏载歌载舞,烤炙羊肉的橙黄色火光照在每个人脸上,这一天的雪都如此炽热。大家喝上头后,起哄叫阿米娜上去表演一个节目。阿米娜也不怯场,爽快地拿起挂在墙上的萨塔尔,又将手鼓抛给那个男人。两人相对而立,默契地笑了笑。 萨塔尔是阿米娜最擅长的乐器,她拉响了自己最擅长的一首歌。这首歌,诺布自出生以来就听过千遍,万遍。 他的继父在一旁打鼓伴奏。阿米娜的歌声清澈悠扬,有着草原特有的豁达感。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哎 红得好像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诺布听到有人低声唱和,很快,这个声音逐渐变大,变多,一树红花如大雪一样飘洒下来。 “花儿为什么这样鲜 为什么这样鲜 哎 鲜得使人 鲜得使人不忍离去 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睡觉时,诺布把那个男人赶走,自己睡进了阿妈的被窝。男人哭笑不得,只能去挤诺布的小床。 在柔软的臂弯中,诺布昏昏欲睡,但他听得见阿妈在讲话。 阿米娜轻轻抚摸诺布顺滑的头发,说,她挣钱了,说她去了一个叫马来西亚的地方,那里在海上,那里很远很远……但是她的心和诺布在一起。 又到了一年年关,诺布很早就在车站等着。这一年他长高了,但脸上还是肉嘟嘟的,在大冬天裹成一个小球,见到阿妈下车,立刻冲过去,差点没把她撞翻。阿妈爽朗大笑,对诺布的脸又搓又揉。那个男人提着行李,安静地站在身后。 晚上,诺布没有再挤着睡,他觉得他长大了,他也渐渐开始接纳他的继父。半夜诺布起来尿尿,套了件衣服往厕所走。经过阿妈的房间时,他听到了“噔——噔噔噔”的声音,那声音又清又脆,先是利落一声,再好几次连续响起。诺布从小就对声音敏感,他感觉,那像是搪瓷杯摔地上的声音。 诺布透过窗户往里面一瞧——阿妈竟然被那个男人掐住脖子抵在墙上!她已经被掐得说不出话,要不是手臂乱挥打倒了搪瓷杯,诺布绝对不可能想到往窗子里看一看。 “阿妈!” 诺布连滚带爬冲进去,抄起门边的扫帚就往男人身上砸。他一边打一边大声呼喊,男人放开了阿米娜,用手护着头,那扫帚是树条做的,在他脸上划了很多血口子。 阿米娜跪在地上猛烈咳嗽,好几次都快背过气。诺布挡在她面前,恶狠狠地盯着那个男人。小狼的喉咙里发出危险的呜呜声。 很快,好多邻里拿着手电,抄着家伙赶过来。男人见到形势对自己不利,便打算从窗户逃走。他还没迈出几步,突然感觉手腕一阵剧痛。 诺布还没换完的牙齿死死将他咬住。 “……诺布,”阿妈在身后有气无力地喊他,声音嘶哑。“不要做傻事,离他远点……” 男人一脚踹向诺布的肚子,把他踢得在地上打了好几滚。 ———— 阿米娜差点死掉,脖子上的淤青很久很久都没有消下去。大家都默契地对这件事闭口不提,也没人劝她再找一个丈夫。经过两年休整,那次大雪灾带给人们的阴影逐渐消退,阿米娜重新变回了牧羊女。 压着诺布去读书,有时赶着牛羊在荒野过夜,她似乎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十足彪悍的草原女郎。在她的监督下,诺布安安分分地读了几年书,尽管成绩不好。 所有人,包括诺布,都以为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游牧民族勤勤恳恳地在草地上播撒他们的种子,待到春天发芽秋来收割。可是,阿米娜终究不是安分守己的性格,放羊,拾粪,赶狼,做饭这样的生活,囚禁不了她。 当她说要再去一次马来西亚,说要讨回属于她的东西时,所有人都在反对,纷纷摇着头说“不行不行啊”,你现在出去干什么嘛,之前的教训还让你不长记性吗。阿米娜管不了别人怎么说,向来就非常有主见的她对那些话置若罔闻,打包行李收拾衣物的动作干净又利落。 大家背地里都说她怎么那么狠心抛弃孩子,骂她被男人打了还要死皮赖脸地跑回去。 阿米娜的脊背总是挺得笔直漂亮。 没有人赞成她再一次外出,唯独诺布。最喜欢拥抱的诺布,最需要她陪伴的诺布,在出发的那个早晨,拖着几乎和他一样重的行李,一声不吭地帮她搬到车站。 车来了,大家争先恐后地挤上车。诺布扯住她的衣角。 一直没说话的诺布开口了。 “你是不是忘了对我说什么?” 阿米娜悄悄抹了下眼睛,蹲下身,发现已经无法再与诺布平视。她的男子汉已经长高很多了。 她抬头看着诺布。“娃娃,阿妈会很快回来的。” 第15章 迁怒 恍如昨日。 诺布睁开眼睛,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床上来了。他动了动手指,发现上面夹着一个夹子,夹子引申出许多长长的线,连接到一个巨大的仪器上。然后他发现自己的鼻口上覆着氧气罩,面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 诺布扶着头坐起来,他的记忆慢慢回笼。他想起昏倒前见到了康诚,想起在地下室看到的那个人—— 十多年前那个能徒手将阿米娜掐得双脚离地、能一脚把诺布踢出几米远的男人,刚才像一条年老的狗,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仅有薄薄一层稻草隔绝湿寒的地砖。 ———— “五爷,您现在这等一会,您放心,他正在康少准备的病房里好好休息着,我们绝对不会……” 沈炜宁冷笑着打断他,“你们能耐大,我一个小时没见到诺布,他就躺病床上了。” 汪宇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向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他现在可不敢离沈炜宁太近,正对沈炜宁所坐的沙发对面有一个矮凳子,本来是方便在壁炉边取暖的,他这大高个一坐下去,就像盘腿坐在地上。双腿蜷曲着非常难受,他寻思还不如直接蹲个军姿。 沈炜宁第二次来康诚的房间,还是不能明白这人的怎么能在身上混合这么多种味道,几乎整个房间都充斥着香水废料池的气味。他的目光先停驻在地上散乱的衣服上,像是有人迫不及待地脱下它们。这是诺布的衣服,或许不是。沈炜宁下意识地并未过多注视。他心里窝着一团火,现在还没有烧旺。 然后他看见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像小孩子最喜欢的那种糖果上面的包装纸。沈炜宁眯起眼睛,那边的光芒收束,聚焦成一个银吊坠。 沈炜宁的目光继续游移,于是他看见面前的人似乎屁股上长了一个图钉,怎么坐都不安分,在悄悄地变动姿势,看着像一团扭曲的猪肉。 沈炜宁突然冒火了,他说:“你坐不好是么?” 汪宇一愣,“不,不……我可以。”他立马板正脊梁骨,双手规整地放在大腿上。 黑夜一分一秒地把月亮掰上山头,康诚依旧没有出现,更不要说带来诺布的消息。沈炜宁有些困倦,他为了保持清醒,又漫无目的地扫视这看过千百遍的屋内,每次都会如同执行程序一样精准地避开地上那堆衣物。他顺理成章地看见坐成一棵树的汪宇。他说,“谁让你坐那的?” 汪宇有些手足无措,他小心翼翼站起来,脚下犹豫着不知道往哪走。 “你站在那干嘛?”沈炜宁问。 汪宇立刻走到门边站着,像个盗版年画里的门神。他满脑门的汗,心想着康诚怎么还不过来。这时他又听见沈炜宁压着怒气的声音。 “你他妈站那乱动什么?” “五,五爷!”汪宇就差给他下跪了,双股战战地哭喊道:“我马上去看看康少来没有,我马上去,马上去……” 说着他就逃命一样地滚出去了,跑到一半还不忘回过头望,生怕沈炜宁射出一颗会拐弯的子弹追着他。 他回过头,一下子撞到一个胸膛。汪满头大汗,一抬眼,康诚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沈五在哪怎么样,坐得舒坦吗?”康诚问道。 看着康诚脚下生风地向那边走去,汪宇跟在身后,不自觉就把背挺直了,仿佛康诚的脸就是他的脸,康诚的面子就是他的面子。但是如果他知道前几天沈炜宁揍康诚时丝毫不留情面,不知道还会不会这么底气十足。 “五爷一直在里面坐着……” “他倒是听话。”康诚轻轻一笑,“我还没见过他这副乖巧的样子。走,去会会他。” 去的路上汪宇向他倒苦水,当他听到沈炜宁竟然向汪宇爆粗口时,没忍住笑出声。 他以前费尽心机想要掰得一筹,多少算计都功亏一篑,没想到这次竟然让沈炜宁破功了。 沈炜宁听见脚步声在门廊尽头,向这边逼近。他盯着门口,康诚一只鞋尖刚出现,他便说:“带我去见他。” 康诚慢悠悠晃进来,嘴角带着他惯常的笑。汪宇急忙从沈炜宁身边拖了个空沙发过去,康诚坐下,摆好了姿势,点起烟吹了一口。之后才不慌不忙地说:“谁啊?” “我的人。” “哦,是漂亮鬼啊——诺布?是吧,叫诺布。”康诚点点脑袋,回忆了一会。“他吸入了点我们新搞出来的致幻剂——诶,先别急着拔枪。那只是少量,况且,我已经喊了医生。他现在估计在病房无聊地和护士姐姐调情。” 沈炜宁嗤了一声,诺布这个和我接个吻都大脑缺氧的家伙,跟一个陌生女性调情? 康诚接着说道:“我一开始还纳闷,洁身自好的五爷怎么就跟我们一帮人鬼混了,还带了个那么扎眼的小情,我一直觉得这不像你背地咬人的低调作风……”康诚说着说着,声音便底下去。他从旁边的桌上拿了个橘子,慢吞吞地剥起来,等橘子汁顺着手指流下去,在手指根部积了一点透明的汁液,才继续下去。 “年前我在马来西亚干了一票大的,也借此占了你们在西街的大半范围——先说个不好意思哈——但是我一直很纳闷,怎么你一点都不急呢?今天我总算明白了,你猜怎么着?从马来西亚来的那个线人,我藏得那么深,愣是让诺布找找了。他就明晃晃躺在我地下室入口。唉,不是我说你,沈五啊,你用情人这个身份给他打掩护,真的过时了。” “你说我要不要再问问诺布其他事情,他万一知道一些你都不知道的事呢?” 康诚笑笑,没忍住尾音上扬。他成心折磨沈炜宁呢。他们心知肚明,诺布是眼线这个说法根本站不住脚,可只要康诚咬死了这一点,借此要在诺布身上上点刑,还不是他占理? 康诚饶有兴趣地等着沈炜宁反应,甚至翘了个二郎腿。 沈炜宁坐在原处,动作没有过度放松,也没有紧绷,他招招手,东南角的黑暗里突然走出一个人,就像一直长在那个角落,已经长了许多年。 康诚的神经紧绷了一瞬,这是他的房间,这是他的地盘,里外都有人守着,他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屋里竟然多出了一个人。 “他叫青雉鸟。”沈炜宁说,“沈家的狗,都只有一个名字,通通叫青雉鸟,你知道吧?” 康诚维持着脸上的放松神态,点了点头。“公开的秘密。” “过来。” 青雉鸟走向沈炜宁,自然地蹲了下去。沈炜宁左右看了看这人,伸手捏住了他的脸。 这动作太怪异了,汪宇都忍不住嘶一声。 “他是历代青雉鸟里面,我感觉最亲切的。”沈炜宁突然笑了笑,“因此他只花了五年就成了最高等。他地位越来越高,但还是那么忠心,今天我滑雪出了点意外,他跑过来的时候就像条件反射。” 沈炜宁松开手指,不再捏着的脸。他突然一耳光抽了过去。 青雉鸟没蹲稳,竟然被一巴掌抽倒在地上。他连嘴角的血都没抹,便立马低眼敛眉地重新蹲好。 “还没明白吗?”沈炜宁说,“要不要我给点提示?” 康诚立马脸色苍白,他的耳朵再也关不住声音,沈炜宁的话无可避免地传进来—— “他姓康啊,到底是谁在谁身边安插了眼线?” 汪宇本在旁边看热闹看得起劲,这下脑门像被锤子闷了一锤。他隐隐觉得,康诚是不是从来就没斗过沈炜宁?沈炜宁的潜台词在说,我不仅早知道你的把戏,早知道你安排的人,我甚至敢让他爬到最高。 康家处心积虑放进去一个卧底,十几年功夫,好不容易看他扎根进去,就差触及树根。这下,人直接被拎出来打了一耳光,像拍死只苍蝇一样。 第16章 爆发 电梯门才开了一条缝,沈炜宁就能听到房间里头传来争吵声。他加快步伐,刚推开门,一个玻璃瓶直接擦着他的鬓角甩过去。 “啪!”玻璃瓶在地上砸了个水花四溅。 只见房间中一众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中间是头发乱糟糟的诺布。 沈炜宁大步上前,一把将诺布拉到身边。他压迫力十足,一站进来几乎就没人说话。 “怎么回事?“他皱着眉问,”你们不让病人好好躺床上,陪他玩什么闹剧?” “沈先生,是这位病人不配合……”一个年轻医生站出来,“刚醒过来就闹着要下床,我们刚拿了镇静剂过来——” “我不需要!”诺布突然出声,他转向沈炜宁,说,“你在这里能说上话是不是?你说话他们都听,我知道,对……你,你让我出去,我已经好了,真的,我的身体我最了解。刚才,刚才晕倒只是因为没吃饭,犯了低血糖……”他越来越激动,已经是在胡言乱语,“你们让我出去,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我一会就回来,我很健康,你们怕我逃医药费吗?不用,我绝对不赊账,我绝对会回来的,求求你们,让我出去……快来不及了,来不及……” 诺布突然滴下一滴泪来,他急忙低下头,徒劳而苍白地重复道:“让我出去,沈炜宁,让我出去……” 沈炜宁几乎在诺布掉泪的瞬间就挡在他的身前,阻隔了所有人的视线。他冷声道:“所有人都离开。”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诺布腿下一软,沈炜宁眼疾手快将他抱住。 沈炜宁要去看他的脸,诺布转过头不让他碰。沈炜宁只好将人放床上,自己蹲下去,从下而上看着诺布。 他流泪的小狼。 “告诉我,为什么要走。”沈炜宁擦去他的泪,说,“诺布,你可以相信我。” 诺布看着地板,泪珠连成串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像一场急促而燥热的雨。 “那能告诉我为什么哭吗?” 诺布这下直接抓起被子捂在眼睛上。 “好吧……不愿意告诉我是吧?”沈炜宁问,“那你还想出去吗?” 诺布立刻把被子拿下来。一张湿漉漉的脸,两只倔强的眼睛。他似乎对于在人前流泪这件事特别抗拒,就算迫于沈炜宁的要求,也绝不用泪眼瞧他。 沈炜宁感觉心脏紧了下,他起身,关掉了唯一一盏灯。 黑暗里他看见晶莹的闪光,像是狼的瞳孔,像是高温下的金刚石。沈炜宁知道,这些都不是。那些闪光是小狼的难过与懦弱。 “好了,现在能说原因吗?" ——— “你还记得把我带回去的那个晚上吗?我当时……杀了一个人。” “我也不是白要他的命,我也没打算活。但是阴差阳错被你救回去了,我就想,好死不如赖活着,混一天是一天。可是今天,我在地下室看到了,看到了他……他还活着,他被人救了下来。” 诺布的手紧紧握成一团,他必须要使劲咬紧后槽牙才能遏制住颤抖。那个冰冻彻骨的冬天,那一次充满敌意的初见,还有艾克曼馕,搪瓷罐,扫帚,一闪而过的手腕伤痕……所有东西在他的脑子里没命地回放,有人拿着电钻钻他的太阳穴,那里破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眼,于是他们一只手捣进他的脑子,轻而易举让他头痛欲裂。 “所以明白吗?”他大声地说,“我必须要去断了他的命,他该死!他在十多年前就该死,我让他白活了十多年,我还不够仁慈吗?不,我不是仁慈,我是软弱!” 诺布猛地推开沈炜宁,脚刚沾地却突然一软,直直跪了下去。他的膝盖骨在地板上砸出沉闷的响声,像有一颗子弹在膝盖里爆裂。沈炜宁抱住他,“诺布,你去哪里?你现在路都走不了,你能去干什么?” “滚开!”他吼道,“你们是一伙的!你们千方百计阻止我,你们要让那个人渣活下去,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诺布,我保证我和你站在一边,诺布,听我说,你——”沈炜宁几乎快压制不住诺布,他想将诺布的手反扭过来,结果诺布几乎是豁出命,竟然想和他硬掰,就是手臂骨折也要从他手下逃出去。 沈炜宁只好放开,结果刚一松劲,脸上就被照着狠狠来了一拳。他顾不上满嘴血腥,直接拖住诺布的腿,将他一拉,诺布失去平衡倒在他身上。沈炜宁被压得闷哼一声,在诺布再次发力之前用手脚紧紧锁住他,两人抱成一团,好不狼狈。 “我保证那个人不会有好下场,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他死,我绝对能让你痛痛快快地复仇,知道吗?在这种事情上你总该相信我吧?”沈炜宁语速极快,可诺布根本听不进去,他死命掰着他的手,他们在地上纠缠在一块,撞得柜子摇摇晃晃,许多东西接二连三砸下来。 沈炜宁翻了个身,把诺布压在身下。“你现在需要考虑你自己,康诚的致幻剂有什么副作用他自己都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很不对劲——” 诺布只觉沈炜宁的每个字都在把电钻往自己太阳穴里敲,他用牙齿一口咬下去,沈炜宁立刻消声了。 “你们都是、你们都是混蛋。”诺布的泪腺像个过度使用的磁带,拼命地往外吐胶带。他颤抖着说,“你们根本不懂!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会懂的。”沈炜宁似乎对于手臂上的剧痛毫无自觉,他低声说,“我会去了解你的,诺布。但是现在,你需要睡一觉。” 诺布的颈部突然一痛,他的世界在这一刻遁入虚空。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只看见沈炜宁忧心忡忡的双眼。 沈炜宁将诺布抱上床,手臂上的血随着他的走动一滴滴砸在地上,几步路的距离被他弄成了案发现场。即使昏了过去,诺布的眉头也紧紧皱眉着,唇色苍白,似乎仍然心有不甘,似乎下一秒,他就要起来和沈炜宁拼命。 刚才流了那么多泪,但是诺布的眼眶一点都不红,鼻尖也没有像一般人哭过后会变成的那种粉红色,他说话甚至都没有哭腔。诺布不会嚎啕大哭,不会抽抽噎噎。只有你偶尔看向他,只有你认认真真注视他,才会发现他在发泄情绪。 他好像失去了哭泣的能力,他只会安静地流泪。 第17章 番外:坦诚相见 〔jj相贴;时间线是雪山之前,两个人还不太熟〕 诺布没料到今天五爷会回家,他从浴室出来就听见下面有人开门。他随意地在下身围了条浴巾,一边擦头发一边下楼。“你回来了?” 门口站着神色莫测的五爷和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 诺布后退几步,立刻用楼梯拐角处的白玉龙雕花柱挡住自己。“抱歉,我不知道……五爷,我,我这就上楼,麻烦二位当没看见,实在抱歉,你们、你们随意……” 他没仔细看那两人的脸色,那几阶台阶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迈上去的。 “草草草草草……!” 诺布一回到床上就立刻把自己塞进被窝,恨不得一辈子不要出来。常叔之前教过他很多东西,比如和五爷相处时不能逾矩,不能在他和别人见面时出现。他现在不仅出现了,而且还没穿上衣。 没一会响起了关门声,汽车发动声。诺布想,他走了吧。 诺布双脸通红,在被子里闷得头脑发晕。突然,头上的被子被掀开了。诺布转动眼珠,仿佛能听到眼部零件运转的咯吱咯吱声。站在床边的,除了沈炜宁,还能是谁。 “五爷。”诺布叫了声,顿觉喉咙沙哑干涩,舌头嗫嚅半天,好没底气地蹦出一句,“给您丢脸了,五爷。” 沈炜宁皱了下眉头,诺布把眼睛撇开,心想,看,真的生气了。 他用余光瞥见五爷的手抬起,接着肩膀被用力一推,整个人倒在床上。 沈炜宁压上来,把他罩在身下。靠得这么近,诺布才发现他的呼吸不似平常,平静之中多了几分粗重。 “身材不错。”沈炜宁简短地评价。 “谢、谢谢五爷……唔……”诺布额头冒汗,沈炜宁的手指从他的脖颈向下滑,他能感受到对方手上明显的枪茧,不温柔的力道,手指碾过乳头,顺手轻轻一揪,他便发出了那样羞耻的低喘。 “我是说……应该是很不错。” 跟这句话一同灌进耳朵的,是如擂的心跳声。 怎么会跳这么快,诺布头晕目眩。 沈炜宁很清楚他的敏感带在哪,倒不如说,诺布真是全身都是敏感带。沈炜宁张开手掌,大拇指按在他的肚脐,四指一收,食指便戳进了肚脐。 “哼嗯……”诺布条件反射地躬身,被强硬地按住肩膀。 他的手在诺布的腹部缓慢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手指每到一处便引起几乎全身的战栗。好痒……但是那手非常有力,于是痒中又带着点疼……诺布呼出的气体越来越潮,鼻头渐渐染上粉色,当沈炜宁把他翻了个身,手指触摸上背部时,他才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五爷竟然在用手掌给他量腰围…… “能不能……不要摸了,五爷……”诺布的腰部像被密密麻麻的针扎着,酥麻感从腰眼荡漾开,沿着脊梁骨一路攀升,最终在大脑炸成一场烟火,炸得他下身如过电,就在这么简单、甚至纯洁的触碰下,马眼竟分泌出点点透明液体,把白色内裤洇湿一片。 “翻身,面对我。” 诺布像被按着狠狠搞了一场,那些没被摸过的皮肤都开始红起来。他有些别扭地转过身,手臂若有若无地挡着下面。 不知道五爷有没有看见他凸起的下身,诺布只觉无地自容,哪个男人会像自己这么敏感…… 沈炜宁听了他的请求,果真就没有抚摸腰部——但他摸到了诺布的尾椎。 “那我揉这里的话,你会直接射出来吗?” 沈炜宁怎么可能忽略他的下身,当然也看到了内裤上的湿迹。 “……没试过。” 很不高明的回答,诺布想。 以前在酒吧时结识了几个牛郎,他们说男人,特别是那些身居上位,颐指气使的男人,都喜欢骚的,喜欢浪荡的。他现在也许该顺着话口讲一些下流话,也许翻身的时候该用屁股磨蹭五爷的下身。但他只是干巴巴地说,他不知道。 甚至耻于让五爷看见他的生理反应。 沈炜宁用一只手盖住了他的眼睛,却没有完全压上去,诺布的眼睫毛颤巍巍地扫动掌心。 然后,沈炜宁俯下身来,似乎是亲了亲哪里。但诺布没有感觉到。他只知道耳畔响起更加剧烈的心跳声。 这下他不迷糊了,他听清楚,这声响不是从他的胸腔里振动出来…… 这一晚其实没有做,因为沈炜宁得知诺布竟然对男人之间怎么搞依旧一无所知。他很生气。“老常还没告诉你该怎么做?” ——“你就不自己去主动学一下?” 他惩罚似的扯下诺布身上最后一点布料,将两人的阴茎紧紧抵在一起摩擦。沈炜宁一手圈住两人的肉棒,一手揉他的胸。诺布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手搭在对方肩膀上,想推开却又不敢,几乎要把他的衣服抓破。 沉甸甸的肉茎相互碰撞磨蹭,柱身上的筋脉隐隐跳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诺布,他正在和一个男人在床上做这种事。 到后面,沈炜宁圈住两人阴茎的手缩紧了,每次摩擦都更艰难更缓慢,但也带来更大的,对于诺布来说,几乎是灭顶的快感。 沈炜宁的耻毛很浓密,也粗硬,回回往上顶时,总要从诺布的阴囊擦刮到龟头顶端,一边带着麻密感,从根部蔓延全身,一边与肉柱相互磨蹭时又有肉体碰撞的灼热感,烧得诺布觉得脑子都快坏掉了……他也觉得自己离彻底被五爷搞坏不远。 诺布几乎失了魂,沈炜宁同样好不到哪去。 他依旧掌握绝对的主动权,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失控。 “太敏感……”沈炜宁喘出一口气,阴茎猛地往上顶,就见诺布如他所愿地全身一颤,“也不是好事。你让我有些头疼了。” 他长臂一展,拉开床下某个柜子,摸索到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诺布说话都喘气,这是离高潮不远的迹象。 沈炜宁将羽毛根部插进诺布的铃口,“止骚的。” 说罢,他便比刚才更狠更凶的力道顶弄起来,手也同时圈得更紧,诺布差点以为要被蹭掉一层皮。 诺布紧紧咬住被角,呜咽和喘气声一同被咽进肚子,但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被堵住铃口,精液是无法射出来的,但他射精的冲动前所未有的强烈,积蓄了几个月的体液涨得他发疼。诺布慌忙松开被角,手肘勾着五爷的脖颈往下压,“五爷、五爷,停一下,别顶了,求你……我、我不太对劲……” 诺布几乎要流出泪来,但沈炜宁不知道是沉浸于射精前的冲刺,根本没听到他说话,还是不想理,胯部顶得一下比一下狠。 “糟糕。”诺布只来得及握住五爷的手,闭上眼,“我坏掉了……” 浓稠的精液喷射而出,竟然把羽毛抵了出来。 诺布有片刻忘掉自己身处何方,性中枢神经产生的兴奋信号如一棒槌,所有理智都必须让道。 诺布还处在不应期,手脚有些发软,他撑起上半身,感受到另一人的气息时,意识才回笼,自己在五爷的床上。 “五爷,您还没射的话,我可以帮您。” 诺布的声音渐弱,沈炜宁仍然压在他身上,但是没有撸动阴茎,也没有继续冲刺。他保持着刚才的动作,神情竟是有点……呆滞。 他竟然先射了,沈炜宁心想,他怎么能…… “嗯……我知道,如果两个人一起那个的话会比较好,”诺布握住五爷的下身,生涩地开始动作,“但是我……我真的很久没有释放过了,就先……弄了出来。” 剩下的时间,沈炜宁几乎没有说话,任由诺布动作。诺布询问要不要轻一点、快一点或者要不要揉一下马眼……他一概不回答,到后来诺布也自觉不再讲话,房间里只有咕叽咕叽的水声和粗重的呼吸。 终于等诺布感觉手都有些酸了的时候,沈炜宁示意停下来,那时候他才开口说话。 “脸凑过来。” 诺布心领神会,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脸上被喷了一些,接着是锁骨,胸肌,腹部…… 诺布没想到量这么大,等五爷射完,他的上半身几乎都挂了些乳白色液体。 “去洗洗。” “嗯……好。我们要一起吗?” 沈炜宁跨进浴缸的腿顿了顿,但似乎又是诺布的错觉。“不,我不喜欢和人共浴。” “好。” “还有……”沈炜宁向他的方向侧了侧头,诺布刚才弯下腰去捡浴袍,没有听清后面的话。 “五爷,您说什么?” 对方背对着他,浴缸前的屏幕着播放今天的新闻联播。 他看见五爷揉了揉太阳穴。 “没什么,你去洗澡吧。” 沈炜宁抓起手机,摁了静音。没一会那手机又嗡嗡嗡振动起来。沈炜宁火了,接通电话,耳中立刻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刚才诺布见到的络腮胡在电话那头笑得打嗝,说:“你这小情把戏还挺多啊,敢色诱沈五。” “笑够了?” “诱到了吗?”络腮胡打趣道。 沈炜宁面色一沉,直接给挂了。 第18章 黑夜 阿依佝偻着背,背对诺布。她的手臂偶尔动一下,在用旧毛线拼一副画。现在诺布还看不出她想拼出什么。当被问及时,阿依说,这是诺布的亲生父亲。 诺布来劲了,他爬到床沿,阿依下意识伸出一只手臂来拦住他。诺布听话地坐好,小腿在床外一晃一晃地荡。“他长什么样?” 阿依说,他留着胡子,样貌英俊又头脑聪明,而且还是个英雄。“啊,我知道了!”诺布的小脑袋上冒出一个黄灿灿的灯泡,“是阿凡提吗!” 阿依笑了,“是,也不是。” 诺布睁开眼,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诺布意识到,刚才又是一场梦。 “怎么醒了?可以再睡一会。”沈炜宁走到床边,他上身赤裸,只穿了一条睡裤,看样子是陪他在床上睡了一觉。 诺布听到这个声音,很快回想起不久前自己和沈炜宁打成一团。他有些头痛,刚想说什么,眼角的地方感觉到一点触碰。沈炜宁拿着纸在给他擦拭泪痕,然后掀开了被子和他躺在一起。 沈炜宁侧躺着,一只手撑着头,说:“继续睡吧。” 睡觉就不会有忧愁,就可以避开心惊与恐慌,当一觉醒来,现实的一切会像末日里的载满食物和燃油的航船。尽管你仍然不知道路在何方,但你看着充盈满当的储物室,知道风暴只是虚惊一场。 “我……”诺布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很沙哑,“我怎么到床上来了,我不是在地上吗……还有,我刚才是不是对那些医生发脾气了?” 沈炜宁给他压了压被角,语气平静地嗯了一声。“致幻剂让你有些暴躁,但是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你的神经中枢这样指挥,你也无法控制。” 诺布摇头,“不,我不能这样……他们在哪里,我去给他们道歉……” 沈炜宁眼疾手快压住了另一边的被子,诺布无法离开。“可以道歉,但不是现在。他们说你现在正需要休息,你把身体养好了不是他们最想看到的吗?” 诺布开始思考这句话,脑瓜嗡嗡地运转。沈炜宁继续说,“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我也该道歉。因为他们是康诚找来的人,所以我一开始就不相信他们,但人家的职业素养比我想象的高多了。”他揶揄道,“诺布,我发现和你待久了,我的道德底线也被迫拉高了很多。” 诺布被逗笑了,他看了看沈炜宁,对方撑着头的那只手包上了纱布。“那你的疼痛阈值也被拉高了吗?” “嗯……这倒没有。”沈炜宁欺身下去,亲亲诺布的唇珠,“现在还是很痛,所以等你好了,我要加倍讨回来。” 诺布动了动手臂,想做一件事,但是突然他又忘记自己本来打算干什么。沈炜宁的舌头顶开他的齿关,慢慢地向里深入,舔舐他柔软的舌头,偶尔退回来吮一吮他的嘴唇。 诺布紧紧闭着眼,沈炜宁捏了捏他的鼻子,随后不再与他唇齿纠缠。他笑着说,“可以呼吸的。” 诺布小声道:“就要憋气……” 沈炜宁将被子往上提了点,他自己也睡下去,一片黑暗遮住他的眼睛,他不去理会。他的小狼就睡在旁边,小狼的眼睛像两粒星星。沈炜宁摸了摸他的额头,手心有点湿,有点热。 “你给我讲讲那个人吧,”诺布说,“我现在不想睡。” 沈炜宁沉默片刻,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原来诺布遇见宽帽子的那个晚上,宽帽子并不是单纯去给汪宇收拾烂摊子,他是和康诚见面的。宽帽子在马来西亚混了十多年,本来是和一个女人一起贩卖海鲜鱼类,生意越做越大,积累了第一桶金。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逐渐掌握了马兰西亚犯罪区的枪支销售大头,几乎整个海域上的进货与销售都要经过他的手。康诚就是凭借与他搭上线,才能比沈炜宁先一步抢到东南亚的货源。 宽帽子享受了大半辈子的富贵,可是他命中有劫,在后巷被诺布一个碎酒瓶插到肩颈里,要是康诚再晚发现几分钟,他就真的要断气了。从此康诚便想尽方法给他续命,就连来阿尔卑斯玩什么换妻游戏也不忘带上他。 “那个女人怎么样了?”诺布突然问。 “好像再也没人见过,你想拿到她的资料吗,我让人去准备。” 诺布摇摇头,“不用。” 我当然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她……诺布想。 沈炜宁问,“怎么了?”诺布想敷衍过去,沈炜宁又说,“怎么哭了?” 诺布一愣,他都没感觉到,黑暗里的沈炜宁又是怎么看见的? 沈炜宁拧开床头的灯,诺布看见他的后背。沈炜宁身材健美,背肌精壮,但浑身没有虬结成块的肌肉,线条流畅精炼,一看就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他起身下床,拿了个新枕头过来。 他捏捏诺布的脸,“抬头,换个枕头。” “翻一面不就行了……” 枕头这面被打湿了,沈炜宁觉得他睡着不舒服。但其实再恶劣的环境下,诺布都能睡着。 “听话,换一个。” 沈炜宁把枕套扯下来,诺布觉得看他做这种细活很怪异,又很搞笑。 诺布闭了闭眼,泪水又流下来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流泪,就像他不知道刚才为什么想对沈炜宁伸手。诺布不想再换枕头,他旁边的被子因为沈炜宁离开了而没有压实,冷风灌进来。 “原来你是个哭包……”沈炜宁果然能发现他再次流泪,即使是在黑暗里。 沈炜宁有些拿他没办法,又无可奈何地纵容,“三个枕头都被你哭湿了,这下怎么睡?” 诺布的眼泪更加肆无忌惮,“那你走开,你把你的枕头给我,我一个人睡。” “那当然不行。”沈炜宁笑道,“我已经不能离开诺布了。” 沈炜宁上床后,将诺布抱着,他俩睡在一个枕头上。诺布出了点热汗把头发打湿了,沈炜宁也不放开。他说出点汗好得更快。诺布说这是伪科学,自己只觉得很热。两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拌嘴,诺布终于扛不住沈炜宁低沉的声音,慢慢睡了过去。 在梦境和现实的交界处,诺布看着前方荧光闪烁的梦,又回头,看见漆黑而安全的房间。他知道他为什么哭了,他又为什么想要向沈炜宁伸手。 原来他是想被拥抱。 第19章 沈宅 从阿尔卑斯回去后,一切好像又归于平静。诺布不再提那天地下室发生的事情,也不再提到那个人。沈炜宁现在几乎不回沈宅了,天天跟诺布住在一起。他回来的时间总是很晚,也没有要求诺布等他,他更喜欢看见诺布被暖和的被子盖着,躺在床上像一颗安静的琥珀。那时候当他慢慢爬上床,努力控制自己的动作不然让诺布惊醒,就像是一场和诺布玩的游戏。游戏奖励是把熟睡的小狼实实在在地压到胸膛上贴着。 如果一不小心动作大了点,或者诺布没有睡着,诺布便会爬起来开灯,揉着眼睛问沈炜宁,你回来了?要喝水吗? 这是沈炜宁发现的一件怪事。诺布从一开始几乎就没把他当作金主,甚至在第二面的时候,就敢在玩得起劲的时候抓起雪球向他砸。更不用说连续几次拒绝跟他上床。可是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乖了?沈炜宁当然乐意见到小狼向他撒娇,变得粘人,可这并不是他要的水到渠成。 诺布一定有心事。 让沈炜宁了解到这个心结的,是他弟弟的婚礼。 沈炜涵在英国活了二十年,已经完完全全被英伦文化浸淫透了。这次婚礼不仅全程按照西式习惯,连每个嘉宾的衣服都必须贴合英式风格。若不是实在不可能实现,他肯定会要求每个人开口都是英音。 诺布坐在地板上,后背靠着床沿,手上拿着一张长长的礼物清单。他皱着眉,汉字他都不认识几个,更别说英语单词了。 “你让我看这个干什么?”诺布冲正在衣帽间换衣服的人问。 沈炜宁从里面出来。他今天穿了一整套西服,垫肩硬挺平直,外套双排扣,裤子笔直垂坠,就算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还没有系,仍让人觉得这是贵气的英国绅士。 他竖起衬衫领子,开始系领带。“阿涵考虑东西很周到。”他说,“你看看上面有没有喜欢的,我给他买的时候给你带一份。” “我不缺东西。” “就没有想要的?” “有一个。” 诺布将手上的纸叠起来,做了个纸飞机,冲沈炜宁飞过去。他的飞机落到沈炜宁手中,诺布说:“我想五爷陪陪我。” 可怜沈炜宁的领带,刚系好又被他蛮力扯下去。他将那黑色领带套在诺布脖子上,一扯,诺布便顺着力道凑过去,被沈炜宁咬住嘴,狠狠亲了好几十秒。 “昨晚上没搞够?”沈炜宁喘着粗气说,“谁一直喊着停下来,喊着不要的,怎么早上就变脸了?” 诺布偏着头,方便沈炜宁顺着他嘴角一路向下吻。“不想搞……就是想陪着五爷。” “五爷想搞。” “可是你都穿好了。”诺布抓住对方流连在背上的手,不知为什么,沈炜宁真的很喜欢摸他的腰和背。“你今天不是还有事吗,昨晚上青雉鸟就说九点等着你。现在……呼,现在……”诺布声音突然颤起来,大腿内侧的皮肤被沈炜宁坏心眼地揪了一把,对方又装作好人一样怜惜地抚摸那片很快红起来的皮肤。 沈炜宁吻了吻诺布赤裸的肩膀,“来一次,诺布……”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歪了,我只是……”诺布放弃了,“嗯……好吧,快点,不要弄脏了。” “什么不要弄脏?你现在光着身体,再脏也就是沾上我的东西。” “你别讲了,你、你一搞起来,就满嘴的这种话……你别讲了……” 反正当天,青雉鸟安安静静地等了沈炜宁一个上午。 正午太阳很烈,那扇紧闭的大门跨啦一声打开,黑西装的保镖撑着一把伞,伞下正是迟到了三个小时的沈炜宁。 沈炜宁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转身朝后面伸出手—— 诺布被牵出来。 两人都坐上车,青雉鸟没有立刻出发。本来他们是要回沈家老宅的,沈六最近订婚,沈老爷子有很多要交代,便召集两个孩子开一次会。 这种私密性聚会,是不可以有外人到场的。所以他摸不准五爷现在还要不要回老宅。 “怎么办,脖子上的印记好明显。”诺布上车时看到了自己车窗上的影子。“颜色好深一团。” 沈炜宁倒是不以为意,将他捞到自己身边坐着,轻轻按了按那处。“沈老爷子再怎么过分的都见过,他不介意。” 他凑近了点,似离非离地贴着诺布的耳朵,小声说:“但是老爷子是个强迫症,看不惯不对称的东西。” 诺布耳朵被他呼出的热气吹红了。 “侧过来点。” 挡板缓缓升起,隔绝了后座的某些画面。青雉鸟发动汽车,他已经知道要去哪了。 ———— 沈家老宅气派十足,白墙红瓦青砖地,一道连地砖都雕刻精细的台阶破开修剪整齐的树藤,直直延申进后海。说是海,其实是一汪湖,但是面积极大,站在三楼阳台一眼望不到边。这块用钱填出来的湖心岛就这一座宅邸,沈家主楼在最中心的一栋三层复式楼中。 沈炜宁让诺布随意逛,说等一会自己来接他。 诺布犹豫一会,趁着没人注意到他,从阳台翻到楼顶了——他踩在窗沿上,看准了轻轻一跳,抓住顶楼伸出来的一截短檐,再靠臂力将自己撑上去。整个过程不到五秒,他做得非常流畅,动作之间赏心悦目。 翻上来,竟然在地上发现了一把旧吉他。因为经年累月遭受日晒风吹的,木制把头已经腐掉了,但是当诺布去抹掉弦上的灰,发现这弦还在微微发亮。他调了下音,简单地拨弄了一个旋律,乐声清脆分明。 诺布循着模糊的记忆,他想起以前在草原时,老胡克的大儿子也经常抱着一个木吉他,对着眼前的旷野边弹边唱。唱牧民赶着羊群回家,唱无人之处的白色骆驼头骨,那边的天地空旷又寂静,琴声回荡在你的呼吸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有尊严地证明自己并不微小。他坐在屋顶边缘,像小时候坐在床沿边一样晃着腿。他弹起吉他,小声地唱道: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哎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一只白鹭从湖上的亭子里飞走,停在诺布身边。它歪着头打量这个陌生人,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来到这片无人之境。它想大声叫,让它的同伴也来瞧瞧这个怪家伙。可是尽管它的喉咙蠢蠢欲动,它最终也安静下来。如果它有人类的思维或语言,那它应该明白这种情绪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做“不忍心”。 这乐声越传越远。穿行在花园中,忙着修建枝桠的园丁、在草坪上与罗威纳犬玩飞盘游戏的训犬员、匆忙准备家族晚宴的厨娘们……无一不惊讶地看着屋顶。 那上面站了许多白色标点符号,还不断有落不下脚的白鹭盘旋在上空。它们中间,是一个唱歌的男生。 沈炜宁刚合上书房厚重的门,从里面出来时,就看见两个女佣小跑着过来,脸上是欲作矜持又忍不住的笑容。看见他,两人连忙恢复正经模样,老老实实地喊他。 沈炜宁直觉有事发生,漠然道:“你们跑什么?” “主楼的屋顶上……” 女佣话还没说完,沈炜宁心脏差点骤停,他立刻跑出去——他以为诺布想跳楼。等看到坐在屋顶上向他招手的人,沈炜宁才重重抒了一口气。 “诺布,坐在那里干嘛?”沈炜宁仰着头看他。阳光从诺布背后打过来,白天从他的后背生长出来,像两片巨大的洁白羽翅,地球的黑夜仅仅笼罩在他的身前。沈炜宁说:“我上来找你?” “好啊。”诺布说,“不过你可能会把它们吓跑。” 沈炜宁刚才一心在诺布身上,这才看见旁边的白鹭。沈炜宁有些恍惚,他突然想起一件很小的事,如果不是此时此景,他可能永远也不会记起。大概是还在上小学的年纪,他有一次从寄宿学校回家,本想去影音室找一盘磁带,打开门却看见已经十七岁的大姐还在看迪士尼改编的童话电影。看见他一脸鄙夷,大姐面红耳赤,但还是气势十足地反驳道:你懂什么!这公主传达的普世价值观值得人类终身学习,我是在借鉴!见沈炜宁还是那副冷漠脸,她指着沈炜宁说,看吧,像你这样的人,一点都不懂成年人的浪漫。我想你一辈子都遇不到像公主那样的人。 沈予情你错了。 他头重脚轻,灵魂就要被一个大胆的想法从身体里拽出去,去经历一场洗涤历练,才能安放进来。但他看着房顶上的人,他知道自己已经情不自禁,他已经避无可避地想要说——“我遇到了,我已经遇到了我的公主。” 第20章 剖白 沈炜宁也同样从阳台翻上去,他赶走了一些白鹭,自己坐在诺布身边。“这把吉他是我那个败家弟弟丢的。”沈炜宁说,“他搞了一阵子乐队,没几个月就不感兴趣了,那些乐器也到处乱扔。” 诺布把吉他放下,低头玩着手指。“你的弟弟多久结婚啊?” “可能还有一个月,时间很紧了。不过他也不操心,每天还是照样玩。”沈炜宁话锋一转,“诺布,你想有一个什么样的婚礼?” 诺布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料想到沈炜宁抛出这个问题。沈炜宁在他身旁,目光炙热,没有给他任何回避的空间。 “这个……”诺布挠挠头,“我还没到可以结婚的年纪呢,先不谈这个吧……” 沈炜宁却是看出他的拒绝,也不挫败,揽住他的肩说,“嗯,诺布还小。我们有很多时间慢慢想。” “不过他的婚礼应该有很多人去吧?” “当然。你喜欢热闹一点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吧,我就是这个意思。” 沈炜宁笑了笑,只当诺布口是心非,以为他还有些害羞。 “你能带我去吗?” “你想看看婚礼流程?可以啊。说不定会遇到喜欢的主题,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用在——”沈炜宁亲了亲他的耳朵,“用在我们的婚礼上。” 诺布对上沈炜宁的眼睛,突然凑上去,极其快速地吻了下他的嘴。“谢谢。”他说。 沈炜宁本被这突然一吻弄得满身的火,下面一句道谢却让他如同被泼了一桶冷水。“诺布,你怎么想的?”沈炜宁宁愿自己的耳朵出错了。“怎么会向我说谢谢?” “没有,我只是,嗯,我……”诺布说,“我想表达一下我的……感激之情。对,是这样。” 沈炜宁显然不信。他掰过诺布的肩膀,仔仔细细瞧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好像都和以前一模一样。于是沈炜宁的视线下移,诺布的手指纠结在一起。 “诺布,既然这样,今天我想和你好好谈一下。”沈炜宁包裹住诺布的手,诺布的手从手背到手腕都是一片冰凉。“我发现从雪山回来,你就有些不一样了。你好像在有意做一些你并不擅长的事,比如让我开心,是吗?” 诺布一愣,随即笑着说:“没有啊。” 沈炜宁看他这副装傻到底的样子,皱了皱眉,却没有拆穿。他换了个思路。他说:“我们一开始,就是金主和情人的关系,对吧?可能很多人以为金主出钱出力,享受别人讨好是理所应当的,似乎出钱的是大爷这句话就没有不适用的地方。但我不是这么想的。”屋顶上的风有些大,沈炜宁解开外套给诺布披上。“你一点都不欠我,你已经给我了很多我以前根本不敢想的东西。” “回家路上我会想到房子里有个人等着我,你可能不知道,我也很诧异——我开始把那栋孤零零的房子叫做‘家’,开始考虑以后的冰箱上面应该贴什么照片,开始想象如果一个屋里的东西都是一式两份,该多可爱…… “选礼物的时候我猜测你收到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是惊喜的样子?是虽然不喜欢但还是会认真和我说谢谢的样子?我每次想到你那双看着礼物包装盒跃跃欲试的眼睛,我知道这就是我所求的。那时你已经给了我一个叫幸福感的东西,尽管你并不知道。 “那晚你和我睡在一起,你在梦里一边哭一边小声说梦话的样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可能,可能第一次有些慌,我想帮你把眼泪珠捡起来,但是我做不到,它们根本止都止不住。我知道……心疼也是一种收获。 “诺布,不要以为我是多高尚的人,我已经在你这里得到了很多,甚至超过我给你的。所以如果你想向我要求什么,千万不要觉得难为情,也用不着刻意让我开心。 沈炜宁摸了摸他的脸,“你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 风太大了,白鹭乘着风飞起来。诺布的眼睛追随着这些仿佛从天上撒下来的白羽,阳光使它们看起来与婚礼礼炮打出的金色条带一样。他又看向下方的道路,被树藤簇拥出来的一段楼梯,像静脉般躺在地上。接着他看向自己,自己的手,还有盖在他手上的,沈炜宁的手。 诺布的眼睛慢慢上移,终于走到终点,对上了沈炜宁满含笑意的眼睛。 “所以……这些天你究竟想要向我提出什么要求呢?”沈炜宁说,“你知道你已经瞒不过我了。” 诺布似乎有些被拆穿了的尴尬,他动了动手,无法将手抽出来。他偏开头,转开眼睛,沈炜宁又故意追随上来。诺布往后仰,沈炜宁也往后仰。诺布低下头,沈炜宁也低下头。这种游戏似乎是看谁先撑不住,当然,每次投降的都是诺布。 “好吧,好吧……”诺布笑了,“我想去参加你弟弟的婚礼。我知道康诚会去,他也会带上那个人一起去。” “我当然会带上你,我只能带你。”沈炜宁并不因这个要求过于简单而发笑,他握住诺布的手,他就像在把手放在圣经上发誓。“不然为什么我要你学交谊舞呢?从一开始,我就没考虑过其他人。” —————— 婚礼在一个南半球的小岛上举行。 诺布在邮轮上,明明手上也没拿薯条,就是有海鸥停在他身边。前方有一团人说说笑笑走来,但还是看得出大家簇拥着走在中心的一对。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身段窕窕,头上斜斜戴着蕾丝装饰的宽檐帽,一对雪白的臂膀在阳光下惹眼得很,她脸笑得灿烂,抬头望着身边人。 另一人衣着简洁,纽扣留了两颗没有系,斜条纹背心,唯一算得上装饰物的就是他西装胸口的方巾。南半球阳光干燥,多余的水分仿佛都蒸发进了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睛里。 他们是金色的。 “看什么呢?”肩膀搭上一只手臂,一个凉飕飕的东西碰到侧脸。 沈炜宁从后面抱上来,“把这东西喝了。”他将一杯杯壁上还挂着水珠的饮料放在诺布手中,幼稚地把诺布的手指一根一根贴在上面,再用自己的手覆住。“盯着调酒师弄的,是你喜欢的甜度。不是冰肚子的那种凉,试过了。” 诺布和他一人一口分着喝了。准新娘看见他们,本想上来打个招呼,被她老公拉着走开。 “你没看见我哥那副表情吗,”沈炜涵调笑道,“我们敢过去他就敢甩脸,别打扰他,他现在把你嫂子疼得紧。像个变态一样。” 变态嫌这边人多眼杂,将人拉下船,兜兜绕绕进了一片林子。这边正值秋天,沿途金光闪烁。他们踩着铺成厚厚一叠的新鲜多汁的树叶,走在森林的动脉里,脚下似乎是倒过来的晚霞。诺布说,“我好喜欢这里。” “那我也喜欢这里。” 诺布说他没主见,沈炜宁没皮没脸地说自己是老婆奴。 松鼠踩掉了一截垂垂老矣的树枝,它自己也滚下来。两人收了嬉闹的声音,静静地看着这个小家伙。松鼠尾巴肥大又蓬松,是糖炒栗子那样的红棕色。它竟然不怕人,绕着诺布蹦了一圈。“你真的很招动物喜欢。”沈炜宁说,“等回去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带你去一趟我的宠物馆,它们肯定也会喜欢你。” “它们会喜欢吃了我。” 松鼠漆黑的眼睛转了转,突然从嘴里吐出一个松子,丢在地上,咻一声跑了。这松子没有口,沈炜宁便将他捡起来揣兜里。他撇了撇嘴,“现在的情敌范围已经从人类扩大到整个生物圈了。” 诺布没理他吃飞醋,满心满目都是金黄色的树林。草原很难看到这样接天的灿烂,它通常是萧索而沉默的,金黄色的树叶仿佛一张张高声歌唱的嘴巴,将这片树林吵得热热闹闹锣鼓喧天。狼的耳朵向后转了转,无数的声音告诉他,“我好喜欢这里。” 这里只有金色。横冲直撞的金色,欣活透彻的金色,离他如此遥远的金色。灿烂接天,珠玉无边,诺布浑身浸透在金色奇迹里。褐色树皮的纹理扭曲,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是金色,可是诺布一转头,只能看见树皮。金与褐相互断裂,不可融合。 沈炜宁一看诺布的眼睛,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狼学不会隐藏情绪,把什么话都写在眼睛上。 “不要想那个人了。”沈炜宁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切交给我。” 诺布并未立刻回答,沈炜宁将他搂紧,两人站在秋天的树林。 他感到微微迷茫,但是不知道这种如雾气一样缠绕着他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他以为是——“你不是说康诚靠他和马来西亚那边对接吗?那康诚,怎么会把他交给你?” “不相信我?”沈炜宁学着柯里昂的语气,“我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得到了回答,诺布仍然觉得心不踏实。他又以为这样的迷茫来自于——“那康诚不会骗你吗?不行不行,你见的人情世故太少了,不行。”诺布对着从小在明枪暗箭里长大的沈炜宁说,“你把康诚联系方式给我,我亲自和他说。我能识别他会不会骗你。” 沈炜宁以一个深吻为交换条件,诺布咬牙同意了。 “已经发给你了,但是先说好——康诚对你说的大部分话都别信,约你出去见面也别去,知道吗?” 诺布垂下眼睛,“当然。”他回答得爽快,也不知道有没有记在心里。 “现在抬头看我啊。”沈炜宁已经开始热起来了,他捏了捏诺布的耳垂,“该接吻了。” 于是诺布把眼睛闭起来。 沈炜宁笑道,“怎么,不是说好你亲我吗?”他揉着诺布腰眼,“你是不是不干?是不是要耍赖?” 诺布被弄得痒,笑着想躲,三两下被抓住就动弹不了。刚缓了个神,沈炜宁就又将他的呼吸攥住,深深吻进去。诺布差点一口气没顺过来,很快浑身过电,眼皮都乏力,仿佛挂不住睫毛。 沈炜宁的吻不再像之前那样霸道,也不再有似乎要将诺布吞吃如腹的力度。他的神情忠诚又怜爱,他希望时间永远停留。 第21章 终结 存放货物的区域在邮轮最底层,这下面是见不得人的,也没人见。以一层甲板为界限,上面翻滚着浓郁的金钱纸钞味,而下面能偶尔从缝隙里,闻到一条臭水沟里腐烂的西瓜味。墙壁上非常油,常年的油垢堆积让这里像昆虫内胆一样粘腻。 宽帽子从一堆纸箱子里钻出来,还没张开嘴大口呼吸,就立刻捂住鼻子。这里熏着汗臭味,刚才好像有个穿着汗衫的老头来这里歇过脚。“咳咳……咳!”宽帽子趴在地上干呕一阵,吐出半点胃水,结果更让他发呕了。 “操你妈,狗养的玩意。”宽帽子在心里把康诚骂了个狗血淋头,本来说好过几天就送他回马来西亚,结果今晚直接让他滚。宽帽子还记得自己跪在地上问他为什么,对方只是说,有人给我开了个无法拒绝的条件。末了还诚意满满地道了个歉。 宽帽子知道自从把独家货源给康诚过后,自己已经明里暗里得罪很多人了,只希望康诚别把他卖了。想到这,宽帽子又一句国骂,一脚踢到墙壁上。结果不小心扭了脖子,他抽着冷气坐好,也不管这里面恶臭难忍的气味了。 叮叮叮。 寂静中突然响起敲击钢管的声音。 沈炜宁看了看表,已经十分钟了。“换个衣服怎么会这么久……”沈炜宁敲了下门。“诺布,已经十分钟了,还没换好吗?” 没人理他。 本来该到舞厅的,诺布需要去换身正式一点的衣服,他前脚踏进房间,下一刻就把门拍上,直接给想趁机跟进来的沈炜宁吃了个闭门羹。 我看看我老婆还不行吗?沈炜宁生气,但也很愉悦地守在门口充当护花使者。 沈炜宁再敲了下门,故意说:“是不是在换裙子才需要这么长时间?不会穿是吗,我来帮你看看?” 依然没人理。沈炜宁察觉事情开始偏离轨道。 “谁?!”宽帽子冲前方的一团漆黑大喊。“野猫野狗也滚出来,别藏藏掖掖的。” 叮叮叮。 宽帽子下意识皱眉,这个节奏不是他和康诚的暗号吗?每次康诚来送饭时,总会敲这个节奏。因为他的眼睛不好,见不得光亮,所以总用声音沟通。宽帽子尝试着说,“康少?”同时他将裤腰上的折叠匕首悄悄握在手里,借着大声说话的功夫向里面移动。刚才他蜷着的地方有一把枪。 “不说话?不说话那就不是,我说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等——” “不能等了。” 黑暗开口说话。宽帽子一下子听出来,那是那天在阿尔卑斯地下室的人。但他总感觉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他们肯定不止只见过那一面。 “我已经错过了很多时间,我让你多活了很多时间……”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轮廓,宽帽子想起来了,他和这个人不止见过一面,他们在西街的巷子里见过!宽帽子立刻出了一背的冷汗,没想到仇家这么快就找上了门。 “哈哈哈哈……”他大笑道,“我说呢,怎么这么熟悉,原来是那个服务生,”他一边提高音量一边加快先后缩的速度,“之前你一个碎酒瓶子弄到我肩膀里,可让我没少受罪,不过我——啊!” 宽帽子的手腕突然被插入一把小刀。 那人仍然站在门口,手里把玩着一堆东西,刀具相互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死神的问候。宽帽子咬着牙扛过那阵突如其来的痛感,他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硬家伙,自己半瞎且虚弱,而对方的目的是虐杀。 “小兄弟,我看你……你很年轻,有什么事可以……操!”手肘关节又被插入了一刀。宽帽子嘴唇苍白,血流失的速度太快,他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被抽干脂肪的企鹅,皮毛臃肿地堆积在身上,皮肤凹陷下去成了一个个血坑。 一把刀破空飞来,破开他的皮肉,直插进肩胛。 宽帽子已经没有喊疼的力气。他刚刚挪到了边缘,另一只完好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拼命搜寻地上的枪。 “你用的这只手掐她。” 宽帽子因失血而眩晕,耳鸣声让他听不清。“……什么?你说什么?” 他摸到了枪。 右手被连插了三刀,几乎已经废了。宽帽子抖着手握住枪,再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拉动枪拴,箱子因他的动作而纷纷掉落,骨碌骨碌地滚动在地上。马上,马上就好了……宽帽子听到咔哒一声,子弹上膛了!他无法看清对方,只能凭直觉举起黑洞洞的枪口。此时他的右脚又被插入一刀,为了不被发现异常,他大叫一声,声音从他的体内爆破而出。 “砰!”“砰!”他举起枪口,朝着黑暗里一顿胡乱扫射。剧烈枪响声过后,只听得耳鸣更加严重,宽帽子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射中,门口一个人都没有了。 枪响的瞬间,诺布突然被一阵巨大的冲击力扑倒在地。他的头撞在地上,痛感神经还没来得及工作,就被裹挟着滚到一边。地板翘起刺啦的木屑,他的脸上划出一道血口子,浓重的血腥味几乎都能盖过底部船舱的恶臭。一道伤口流不了什么血,只能说那血味不是他的。诺布动动胳膊,感觉到他身上压着一个人。 “伤……有没有受伤?”有人问他。 对方的身躯压在他身上,诺布感觉肺腑都快被这铁锈味浸透。他浑身被摸了一遍,才听见耳边传来如释重负的喘气声。“我饶不了他……” 诺布一把抓住他的手,泪眼婆娑。“你想干什么?你要一枪毙了他?”他摇头,“不行,太便宜他了,你把枪丢掉,你不准动手——” 沈炜宁将激动的小狼抱住,一遍遍抚摸他的后脑勺,“好,我当然不让他痛快,让我先把他的枪解决掉,好吗?” 话音刚落,连环夺命的枪声又追随至此,宽帽子匍匐着移动到最近的掩体附近,刚才还在耳边反复窃窃私语一样的声音消失了。他惊恐地捏住枪,一双浑浊的眼珠徒劳转动。 这一秒被无限拉长,一切动作都开始慢放,他突然能看见一颗铜黄色子弹钻开气流,迎着他的瞳孔直射而来。无处可逃—— 惊天的惨叫响起。 沈炜宁松开了手,诺布立刻钻入房间。及目只见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宽帽子的血手印,仿佛拥挤逼仄的屠宰场。宽帽子一只手被子弹打得稀碎,手指零散分布在各处。诺布从衣兜里重新拿出一把崭新的小刀,他无法控制手指的颤抖。之前他用药盒包装纸蹭挂指腹,来迫使自己冷静。现在他将食指狠狠按在刀刃,血水和眼泪一起滴下来。 沈炜宁扯下衬衫下摆,用牙齿咬住一侧,另一只手将布料在手臂的血眼子上绕了几圈。肌肉受到挤压,血液又涌出来,那片白衬衫很快变得不能看了。他啧了一声,又摸到腰腹上一片湿意。他不知道中了几枪,趁着诺布离开,他抓紧时间给各处包扎了下,简单止住血。 沈炜宁背部抵住船舷,硬是凭着一股劲才站起来。他喘口气,向窗子里望,只看见瘫在地上的宽帽子。沈炜宁伸手搓了搓脸,疼痛让他的脸有些僵硬。 他把纠结的眉心揉开,确保自己的表情不会太别扭,便扶着墙壁慢慢走进去。诺布蹲在角落,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诺布。” 诺布闻声抬起头,他的脸很脏。脸颊上有几个漆黑的指印,额角还在不停流着血。沈炜宁的心口被狠狠堵住了,血液泵不到大脑,他的心脏徒劳又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捧住诺布的脸,想帮他把脸擦干净。结果自己的手更脏,越抹越花。沈炜宁突然感觉眼睛发酸,他让诺布靠在肩膀上。“没事了,宝贝,没事了……” 诺布将泪水流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体像掉入水里一样,缓慢地下沉。沈炜宁将诺布拽起来,他现在双臂使不上力,便让诺布伏在自己的背上。他一步一步走得吃力,但坚定而踏实,他将诺布背出船舱,向上面走,向阳光能照到的地方走。 “他不记得我了。”诺布像在自言自语,“他也不记得阿米娜。” “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放过我’,是‘求求你’。”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放过十多年前的我?” 沈炜宁觉得自己快要触及诺布藏得最深的秘密,他将呼吸先暂停。可是诺布没有继续说下去。 第22章 重启 上层甲板上的脚步杂乱,咚咚咚地声响沉重,像轰鸣雷声,是在头顶霹雳的天劫。这里太吵了,人群慌乱,枪声回音不绝。沈炜宁却能清楚地听到诺布,他们的心脏对准了,正一齐跳动。 然后他便听见了诺布的啜泣声。这是第一次,诺布流泪有了声音。 他听见诺布说,“我想阿爸阿妈了。” 他听见诺布又重复了一遍,“我想他们了,我想去见他们。” 沈炜宁将诺布放下来,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他手太脏了,不愿去摸诺布的脸。他发现,他对诺布的过去依旧一无所知。安慰都太轻飘飘,沈炜宁只能遵从内心的声音,他犹豫片刻,拐了个弯地回答道:“诺布在我这里是可以任性的小孩。” 虽然不知道你的父母身在何方,他们又为什么离你而去。但是你在我眼里是永远的小孩,永远能做摘星星的梦。像一颗子弹,像一块方糖,怎么样都可以,什么样的人生都随意。 ——————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样子?什么叫做‘是又不是’?”诺布还不能明白这样的话,他乖乖地说,“阿依,你说的话我不懂。” 阿依把老花镜取下来,皱巴巴的脸纠结在一起。她看了眼诺布,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突然将拼了一半的旧毛线扯出来,卷曲的彩色毛线像方便面。诺布刚这么想,就看见阿依张开嘴,把毛线吃了进去。 “阿依,你在干什么……”诺布立刻跳下床,往后退着,“我好害怕。” 她一直咀嚼着,这毛线像塑料一样难嚼。“没有什么你亲生爸爸的画像,别在我这里找,你爸爸回来了。”她说,“你开门就能看见,去吧,去开门。” 诺布回头,那门闩像吊在天上一样,一晃一晃地引诱他。阿依还在身后催促,“去开门吧,诺布,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还有阿妈,她也在等着你。” 诺布只看见褐色的插栓扭动一下,外面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推门。他刚伸了伸手,刚才还高不可攀的门闩一下子跌落下来,恰好在他手举的高度。那东西还往他手心蹭,它在说,拉开我就能打开门啦。 诺布的五指无法控制地握紧门闩,啪嗒一声,门闩掉地上了。 “什么——”诺布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将心脏摁回胸腔。 “什么意思……”诺布抱住头,又有电钻往他太阳穴里钻。他无法解读这个梦,曾经一直能在梦中对话,这次他只能感到荒谬。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找到了自己的外套,摸出口袋里的刀具。他看着闪烁冷光的刃尖,把食指放上去试了试。可手指刚触碰到刀口,一阵不寻常的痛钻心而发。“嘶——”诺布手一抖,将刀丢下去。他缓慢地把手掌翻过来,看到食指上遍布刀伤。 诺布想起来了,这些伤口是刚才留下的。但是刚才他为什么要用刀来划手指?他又不冷静了吗?诺布迫使自己坐在凳子上好好回想,一股焦虑的情绪突然蹿上来,他压住抖动的腿,又忍不住捏手指。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沈炜宁人呢,谁知道事情经过…… 诺布看到门边有一个饮水机,过去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他看到窗帘没有关上,便过去遮住了外面星星月亮。接着他看到床上凌乱的被褥,便将它们整整齐齐地叠起来。诺布的眼睛继续转,继续扫视,可是整间屋子变成了格式化的统一,他再怎么刻意逃避,也找不到事情做了。 诺布选择去外面看看,他推开门,一个有着碧色眼珠的脸庞出现在视野里。接着诺布看见这张脸上长着头,长着金色的头发,向下延申了四肢,躯干。原来这是一个人。护士冲他眨眨眼,匆匆向前面走去。 他挪动腿,他的腿听话地遵从了大脑的指示。白色瓷砖上映照了红色倒影,前面是一扇紧紧关闭的门。“诺布?” 诺布转头,看见两粒没有扣好的纽扣。“来看我哥吗?我看许多都是擦伤,他应该马上就出来了。” 敢处理枪伤的医院是真难找。诺布听见自己说:“你们的婚礼……” 沈炜涵冲他摆了摆手,“没关系,我老婆正想多办几次。她挑了好几套喜欢的婚纱,刚好不知道怎么选。” 诺布还想说什么,电话铃声响起来。他机械地划开手机,一接通耳边就传来容榕的惊叫。“诺布你没事吧!我听说你们这边发生了枪战啊!有没有受伤啊,吓到了吗?” 诺布又听见自己说:“我没事,我很好。” 可是他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我很不好。” “哎哟乃下趟一定防止着凉,嘻嘻哈哈添寿命……”容榕激动得方言冒出来,诺布听不懂了,他的大脑强拉硬拽把他的注意力放在一侧。 瓷砖上的红色倒影变绿了。那扇门轰然打开,诺布眼睁睁看着众人推着转运推车出来,床上的人打了麻醉,肢体还不能受控制。诺布看见他冲自己笑了笑,在擦肩的时候,他的手从被单下伸出来,似乎是想牵牵手。诺布下意识抬起手,“哗——”转运车转瞬离开。像哐当驶过的急速火车,而他站在站台上,车厢的尾灯黯淡深幽。 众人奔跑时掀起的阵阵风,将他们大声喊叫的声音吹得到处都是。场面十分混乱。 但是诺布看懂了。那个人在说“别担心”。 沈炜涵拍了拍他的肩,安慰尽在无言中。他跟了过去,走时留给诺布一瓶矿泉水。“嘴巴干裂了。”他说。 诺布找了个长凳坐下,把水喝光,矿泉水瓶被他捏扁,丢进最近的垃圾桶。塑料变形崩塌的声音很像梦里阿依咀嚼的声音。他翻开聊天记录,他和沈炜宁的对话框里没几句话,两人天天见面,沈炜宁又是有话当面说,半点都等不了的人。诺布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乱七八糟地输入了一些胡话。 恨究竟可以持续多久?诺布无法给出准确的回答。但是他能感觉到家人从一开始的声嘶力竭,再到无法找到凶手的心灰意冷,到最后回归平静,长久而绝望的平静。 激情是有限的,为了一直一直记住,诺布不得不将情绪分成很多段,很多小块,将它们各自放进定制的盒子中,只有偶尔拿出来使用。所以他的悲伤都如此低调,所以沈炜宁会疑惑他为什么安静流泪。 不过有时候,快乐也是真的快乐。诺布想起雪山行,想起他吃力地学习交谊舞,还有和容榕进行了一番看似很有道理,但其实都是现诌的服装对论。诺布没忍住笑了,一摸脸,没摸到翘起的嘴角,倒是沾了一手泪水。 分割情绪是他保持追凶的一种方式,另一种方式,便是自我鞭挞。特别是在他痛痛快快笑玩一阵,晚上回到床上躺着的时候。 在金色树林里,诺布曾感觉到一阵迷茫。他猜测了许多原因,将它们一一解决后,自己还是没有感到满意。现在他才知道,过去的他已经预感到了未来,他对现在迷茫,对已经解决掉深仇大恨的此时此刻迷茫。 追凶九年,千山万水。 可是现在他该做什么呢?他该抛掉一切,轻松自在地和沈炜宁在一起吗?他该继续向世界走,寻找他那个杳无音讯的亲生父亲吗?还是说回到永远也走不完的,亘古不变的草原? 诺布退出界面,手指一直向下翻,向下翻,找到了压在最底下的聊天框。那个头像灰蒙蒙的,像常年累月未曾打扫而结出的蜘蛛网。头像是黑白色的全家福。 诺布把键盘调成维语,他输入道:叔叔,来接我吧。我想回家了。 十岁时和巴尔哈叔叔一起离开草原,他已经没有其他亲人。诺布想,让他接我回去,就能让时间连成一个圆圈,把这几年圈走。 然后他会从十一岁重新开始。 —————— 凌晨2:51,在汽车拐弯之前,诺布回过头看向白色建筑。沈炜宁神识不清,麻醉剂使他坠入云端。 3:23,诺布打印出登机牌,收到叔叔说他已经出发的短信。沈炜宁转了转眼珠,麻醉效果正在渐渐退下去。 4:00,航班起飞,翼尖尾尖的频闪灯被打亮,灯光随着飞机脱离地面而一同起飞,照向深黑的太平洋。沈炜宁坐起来,打开手机,收到了诺布的短信。 第23章 草原 诺布爬上一处高地,看见了蜗居在旷野上的木屋。他不由得抽了抽羊鞭,破空而发的声音干脆刚硬,羊群咩咩叫着围拢在一起。“走咯——!”诺布拉动马缰,用手一拍马屁股,枣红色的烈儿扬蹄嘶鸣,猛地往家的方向冲去。 “诺布!你吓着羊了!羊跑急了会拉肚子!”巴尔哈在后面大喊,但诺布根本没理会,他在马背上恣意又飞扬,当真对得上自己的名字——太阳,七点的太阳。巴尔哈啐了一口,最后还是笑了,他缓和表情,一个人赶着羊群慢慢向家走去。 诺布刚到家,婶婶就给他递上一杯热茶。这个女人是叔叔前几年刚娶进家的,话不多,但非常能干,诺布每天放完羊回家,最期待的就是婶婶亲自煮的茶。“谢谢。”诺布解开围巾,抱着碗就咕咚咕咚,末了一擦嘴,眸子似乎都点亮了。 好歹也是在钢铁城市里生活了九年,巴尔哈认为他早忘记了该怎么放羊,于是每次出去都领着他,本以为可以出师了,结果今天可让他逮着机会好好说教一顿。 “今天怎么能跑那么快,你知道羊是可能被吓死的!”巴尔哈板着脸说。 “想快点回来给叔叔倒茶。”诺布笑嘻嘻地,“放羊一天,不冷不难受吗?叔叔你要不躺下来,我给你捏捏肩。” 巴尔哈使劲控制着面部表情。“不学好的,跟谁学的这些话?” 跟沈炜宁。诺布用茶堵住了巴尔哈的嘴。 吉敕胡特这边的牧草质量不好,因此他们的邻居并不多,方圆十里只有一户人家。好巧不巧,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正是诺布小时候的玩伴,胡克。听说诺布从外面回来了,胡克特地宰了一只羊来庆祝,两家人在篝火旁聊到深夜。 诺布醉醺醺的,胡克成了两个重影。“这次还走吗?”胡克又往他的杯子里斟满酒,“听说阿米娜的事情也解决了,总该……总该回草原了吧?” 诺布的脸红彤彤,他喉管里充满酒的辛辣,说话都感觉费劲。他摇了摇头,示意不会再走了。 “不走就好,我们留下来做个伴。过几天再给你介绍一个老婆。”胡克说着说着笑起来,“白白的,美美的,软软的。”他用胳膊肘顶了顶诺布,“记得吗,这是你小时候和我说的。我可是按照这个标准找,你也加把劲……” 诺布心想,沈炜宁和这三个词可一点都不沾边。他说,“找老婆的事情先不提,你也别给我张罗……麻烦。” 诺布不想去找,可总有人找他。接连婉拒了好几个上门说媒的,诺布直接天天搁荒野里头放羊放骆驼了,白天基本不回家,连续几星期也不休息,这样才把讲老婆的事情告一段落。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九月发生的一件事,直接让诺布·阿尔斯兰这个名字传遍库尔勒。 那天是难得的雨天,一下起来没完没了,仿佛将海上的雾气都赶过来,阴沉沉地围绕在四周。诺布一个人守家,在捣鼓破烂电视,想着雨天偷点懒。突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诺布拉开门,是胡克的妻子古丽淋着雨过来找他。 她说话不太流利,麻烦好一阵,诺布才明白她的意思。今天她在放羊途中遇到下雨了,便快速把羊赶回来。可是因为视线差,加上走得急,一头母羊掉队了,找不见了。胡克去县城办事还没回来,她只能来麻烦诺布。 诺布二话没说,翻出一件雨衣让她披上,拿着手电筒就匆忙出门。 “你今天往哪边走的?带带路吧。”雨声伴着雷鸣,诺布和她必须大声说话才能听到对方。古丽指向东南方向,诺布抿了抿嘴,上个星期巴尔哈才在那边遇见过狼出没。 古丽问他怎么了?那边是不是有狼? 诺布摇头,给她递了个防身的木棒。“没事,别离我太远就行。” 他们像在海中穿行,脚踩在水草上,海沉在头顶上。雾霭逐渐变得浓厚起来,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风一吹,雨衣都变单薄,水会顺着衣领往里面灌。古丽将他们的手机用纱巾包裹起来,但估计作用不大。 诺布过一会就必须用手抹眼睛,不然根本看不清。“我们,停。”古丽担忧地看着四周,“危险,羊,不要了。”正好一道响雷噼里啪啦炸开,古丽一哆嗦,想拉着诺布一起回去。 小一点的家庭,大概拥有七八十头羊,大一点的能有好几百头。听起来数量多,但每一头他们都悉心照料,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以往贫穷且狼多的年代,偶尔出现牧民为了找羊而从此失踪的事情。 诺布大声说,“你先回去,我再找一会。”但他想了想,又说,“算了,我送你回去,这边太危险。” 他们准备往回走。 转身便看见一头跟在他们背后的狼。 古丽尖叫一声,立刻捂住嘴,握紧手上的木棒。那一瞬间的惊悚感原始而直接,从脊梁骨刺啦开。 他们不知道这头狼究竟跟踪了多长时间,也许就是他们交谈时它跟上来的,也许是古丽包裹手机时。一双眼睛在身后虎视眈眈,而他们毫不知情。 也许不止一对眼睛。 狼是谨慎又勇敢的动物。大雨将它的皮毛打湿,它的身形远比狗雄壮,四只狼爪更是大了一倍。狼并未上前,只是稍稍低头,尾部横直。尽管已经多年未与狼正面相迎,他们仍然知道这是狼的捕猎姿势。 狼将他们视作猎物。诺布不动声色地将古丽拉向身后,古丽将木棒往他的手里送,诺布拒绝了。他现在反而不紧张,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心中喷薄而出。 他想起十年之前,他也曾遇狼。是冬天,是一头灰狼,是一双红色的狼瞳。古丽紧张地贴在诺布身后,突然看见诺布缓缓蹲下去。 狼走动一下,雾气中陡然出现四五双眼睛。古丽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后悔冒雨来找羊,更后悔把诺布叫出来。她握着木棒末端的手臂静脉毕露,心想怎么都要先保护诺布,不愿别人跟着她受这无妄之灾。 古丽随时准备在狼扑上来的时候一棒子打过去,可狼一直静立在原地,尾巴也不曾焦躁地甩动。她在大雨滂沱中,终于听见一阵低沉的私语。她极目四望,旁边没有任何其他人。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是诺布,诺布竟然在与狼沟通。 阿尔法雄狼立起耳朵,时而卷起唇边露出犬牙,时而弓背踱步。刹时,它眼神一凛,如打亮一丛线形闪电般飞扑而来,诺布低呵一声,丝毫未曾退缩。他甚至敢直视狼的眼睛。 古丽僵硬着身体不知如何动作,四围的狼群却是慢慢散退。一声狼嚎冲破迷雾,雄狼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奔袭入茫茫雾气里。 “小心!”古丽一把扶住向下倒的人,诺布的额头烫得离谱。 诺布用那根木棒撑着自己,摇晃几下,站稳了。他扯出一个笑,“没事了。” 自那天起,诺布狼语者的称呼便如海啸一样席卷草原,草原的风将这个消息播撒进每一寸土地,就连打洞的野狐狸都知道狼语者又重现草原了。狼语者这个称呼等了诺布八十多年。 “大叔,大叔,让我们采访一下吧,我们从北京来的,路途遥远……” “啪!”巴尔哈把门摔上。 诺布坐在电视机前笑得没心没肺。巴尔哈一把给他把电视关了,诺布这才看过来。 “你招来那么多外地人,你说怎么办吧。”巴尔哈指着外面,整个人气鼓鼓的。“那么多人踩来踩去,草都踩死了。羊吃什么,羊怎么过冬,你说!” 诺布趴到窗子边,向外面张望。那几个记者一见着他,立马扛着长枪短炮围过来,诺布立刻将窗帘拉上。他也没想到竟然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但是他在城市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一些社会规则。 他说:“他们很快会失去兴趣的,很快会有新的新闻找上他们,世界上永远不缺新鲜事。” 是的,新事奇闻总以指数爆炸的形式增长,人的注意力永远无法与之平衡。 冬天到来,牧场上冷清了许多,诺布也搬了好几次家。偶尔有搬迁路过的队伍经过,他们心血来潮便来看看狼语者,要是舟车劳顿,连脚步都不会停下。 草原生活是沉默寂寥的,在诺布来之前,巴尔哈和妻子一天说不上几句话,屋中寂静也成了常态。直到诺布像一颗太阳一样回到草原,这间小小屋子才渐渐有了人气。可巴尔哈发现,诺布也逐渐话少了,像是要开始冬眠,储备能量一样。 他开始后悔把那些一批一批涌来的记者赶走了,先不说诺布能不能凭此出名,至少不会无聊。 巴尔哈深感他和诺布的代沟越来越深,却无能为力。这天他出门赶羊,诺布提着编织袋找雪。他叫住诺布,“巴郎仔,走。”他扬一下头,“今天跟我放羊。” 两人像父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诺布时不时会指着雪地上的一行足迹,编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大人领着孩子、这是一对驼队、这是有人在起舞…… 巴尔哈想,诺布都快二十了,怎么还跟没长大一样。但是他明白,这是诺布怕他无聊而特地找话说。他们到一处牧草比较丰茂的地方停下,羊开始垂下头,安静地咀嚼。巴尔哈掏出烟匣和从家里撕下的报纸,将烟草搓碎了撒在上面。他卷了一支莫合烟,递给诺布。 男人需要一个物体才能激发谈话支线,他们通常会选择烟或者酒。 诺布刚吸了一口,便开始咳嗽。他的眼泪被辣出来,这烟太醇太劲,习惯抽香烟的人还真不能适应。巴尔哈却要他把这一杆抽完。 到最后剩一截烟屁股,诺布才把它给丢了。他抹了一把眼睛,一手的泪水。 “新疆男人怎么能不会抽莫合烟。”巴尔哈不甚满意。 “太冲了。”诺布说话带点鼻音,“怪不得经常看你们围在一堆抽烟,这抽习惯了很难戒掉吧。” “抽了三十多年。”巴尔哈说着也给自己卷了一根。诺布直觉他要开始说正事了。 果然,巴尔哈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提议道:“找媳妇的事不能再拖了。” “……”果然,对于生活在宽广到有些寂寥的草原中的朴实人们,结婚生子仍然是一件传统而隆重的事。 嫂嫂这几天也在探他的口风,打听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他该怎么向两个如同他父母的人解释,他现在根本不想结婚,他认为三十岁了也不迟。况且经过沈炜宁那么一闹,他大概对异性提不起什么别的想法,难不成让他去祸害一个无辜的人吗? “我想多陪你们几年。”这是诺布的标准回答。 “跟我们有啥子关系嘛!你这次别想糊弄我。”巴尔哈从鼻子哼出一口气,像愤怒的公牛。 诺布无言以对。巴尔哈瞅见他的表情,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感觉诺布有自己的想法,却是会错了意。“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巴尔哈问,“你在外面认识的。” “……啊?”诺布一愣,立刻改变了语调,“啊!” 他胡诌着,“对,她说她会等我。所以,我不能急着结婚啊。” 这下该巴尔哈为难了,食指指着诺布,哆嗦半天,却没骂出一句。“那你让她等多久?” 这谎撒着撒着就具体起来,诺布突然想起一个人。“唔……我让他永远别来找我。” “!” 巴尔哈气得心梗。 他能怎么办,现在再逼诺布结婚也太不厚道了。他瞪诺布一眼,赶着羊群继续前进,那背影表示,他不愿再和这小子说话。 诺布舒口气,好歹是蒙混过去。 不过许久没想起的沈炜宁,又无孔不入钻进他的识海里。 也不知道沈炜宁是不是找了新的情人,他的弟弟结婚了,这个哥哥再拖着也不合适。兴许沈炜宁也会带着别人去雪山,教别人学舞。然后他还是板着那副没表情的脸,又冷又硬,像被土层掩埋了许多年,未曾呼吸过氧气,未曾被氧化的石头。 诺布想到这个奇怪的比喻,笑了起来。 巴尔哈在前面走得飞快,羊也不知这主人为何突然生气,也只顾闷头前进。这一片只剩他一人。 他被包裹在纯净的自由里,于是可以思绪乱飞。他不知那个人身在何方,今晚是否有人在身旁陪伴。诺布昨天听到收音机里说,说最近几天可能会有流星雨。能不能看到另说,但他已经知道许什么愿了。 他真诚地默念:希望我们都有快乐人生。 第24章 我的 时间一天一天地溜走,很快从初入草原的寒春,到达夏天。他们赶着羊群牛马迁徙千里,来到宜居的夏牧场。秋天到来,寒冬将至。于是又重复着搬家,迁徙,定居的生活,一路南下,到达冬牧场。牧草枯了又生,羊羔在羊妈妈的肚子里安稳降生,只待产羔季节便坠地。 这样的日子说是单调,不如说是自然规律。 诺布的头发又该剪了,婶婶说未来几天会有一辆班车路过这里,让诺布去县城理理发,再帮忙把她放假的女儿接回来。 诺布起了个大早,去县城是一项大事——在这日复一日的放羊生活中,确实是大事。他将已经长到肩膀的头发扎起来,随便抓了个小揪。巴尔哈翻出一件自己的新毛衣给诺布,诺布想推拒,巴尔哈背着手就离开,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诺布沉默着换上自己的衣服,把新毛衣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回去。 巴尔哈以为诺布吊着一个女孩子的心,却迟迟不给她承诺。为了规避掉一些麻烦,诺布默认了这样的罪名。被误会的滋味真的很糟糕,可他无法为自己辩解。家中气氛越发压抑,婶婶又是话少的人,一旦诺布不说话了,恐怖的寂静便会笼罩在此,如影随形。 “诺布,今天你就在家吧,别出去赶小牛了。万一今天就来车来呢。”嫂嫂看出了诺布的低落,上前同他讲话。 “好,我帮你收拾家里。”诺布挽起袖子,把早餐过后略显凌乱的桌子收拾干净,又在水缸中舀了一盆水,寒春的水刺骨地凉,不锈钢碗抓在手上也感觉冰得没知觉。诺布没洗几个碗就双手麻木,骨头上都仿佛结了冰渣。可是他在想其他事,借着碗筷碰撞发出的声音,他说:“嫂嫂,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坏,很糟糕?” 他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太幼稚了,急忙将洗碗的动静弄大。 嫂嫂揉面的动作一停,很快又继续起来。诺布以为她是没听见的,结果接下来她回答得十分大声,中气十足。“不会,我们都相信你。” “……”诺布抬手擦了擦眼睛,认真地把剩下几个碗刷干净。 ————— 大中午,嫂嫂从邻居家借了洗衣粉回来,半路上遇见一个骑马的人,他自称姓沈,用散装维语向她打听,这里有个叫做诺布的人吗? “有。”听说狼语者就在这片地带,时而也会有外地人慕名前来。嫂嫂指了一个方向,“他在铁架子那边。那个红色的架子,看见没?最高的地方。” 那人耳朵上带着蓝牙耳机,鼓膜陡然传来兹拉的电流声,像心脏起搏器一般强拉硬拽地牵动全身。 “谢谢……”他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 嫂嫂到家,却看见在喂马的诺布。“你不是去铁架子那边了吗?” 那一处是附近的最高点,方便看车子有没有来。诺布说,“哦,我在那站了一会就回来了。中午应该没有班车过来,怎么也要等一两点吧。” “也对。” 早上揉的面已经醒好,诺布趁着嫂嫂刚才去邻居家的功夫,喂完马又在帮她烤馕。因此她有时间做其他事,家务活总是操劳不完。她将枕头拆开,里面的羊毛干瘪得没有弹性,但还是被她统统扯出,准备洗一遍。加上被褥床单,还有好大一堆活等着她。 诺布在屋外的草坪架起一口锅,将雪块倒进去,烧起一大锅热水。今早他洗碗的时候就知道冷水洗东西是什么滋味。嫂嫂忙得屋里屋外团团转,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从锅里舀了一盆水,将羊毛浸入。“刚才我碰见一个汉人在找你,诺布。” 诺布控制着火不烧太旺,不然烫手。他不是很在意,“可能又是哪里来的记者吧。” “嗯,看着像。不过他没有背那些黑色的大家伙。” 嫂嫂说的东西是摄像机。 “谁知道呢。”诺布耸耸肩。 他们没忙活多久,远处突然走来一个人。嫂嫂视力不好,虚着眼睛半天没看清,但她总觉得这人眼熟。“诺布,那是谁啊,你看得清吗?” 诺布抬头,那人的身影从小到大,从地平线尽头而来,随着草坡的起伏而上上下下,仿若海里的船。下午的太阳有点偏,斜斜地从他背后打过来。诺布揉了揉眼睛,太阳光晃得他眼花。 “好像是……”诺布偏偏头,“是邻居耶尔努尔吧。” 正是他们的邻居。耶尔努尔拿着一个手机跑来,原来是刚才嫂嫂借洗衣粉时落下的。嫂嫂招呼他留下来喝点茶,他也不客气,叉开腿就坐在桌子上位。他对诺布说,“你们还在洗衣服吗?要下雨啦,快收了吧。” 天非常晴朗,可是云层却不断下降靠近。耶尔努尔又说,“诺布,刚才有一个汉人向我问起你,好像跑了很远的地方来找你。” “嗯,我知道。”诺布开始收拾铁锅和柴火了,将架锅的架子搬回屋。“刚才嫂嫂也遇见他,可能是来采访的。” “那也请他回来坐一下吧,马上下雨了,这个天气打湿了可不止感冒发烧。” 诺布考虑一会,也觉得在理。嫂嫂端着茶从里屋出来,刚好碰见诺布出门。她塞给诺布两件雨衣。这雨很可能来得急,草原又这么大,嫂嫂说:“找一找就行了,别跑太远。” “欸!”诺布冲出门。 嫂嫂又在后面喊,“他说他姓沈,你喊一喊,说不定就能遇见。” 诺布的脚步猛地一顿。 真的这么巧吗?诺布不信。他跑向铁架子,他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情。他只是捏紧了雨衣,朝着唯一的目的地奔跑。起雾了,又起雾了。像遇狼的雨天,今天的一切场景竟分毫未变。 诺布跑上最高地,可是雾气阻隔,他根本看不了太远。回去吧,那人总不至于连避雨的东西都没带吧。他只期盼来者不是自己想的那位。诺布动了动腿,回到铁架子旁边。 他等了一会,往下走,没几步又再次回到铁架。怎么还没看见人?诺布转了几圈,看了看手上的雨衣。他吐出一口气,不知道是叹气惋惜还是如释重负。他将雨衣放在架子上,准备就这样走了。 有时候,你真的不知道命运会不会和你开玩笑。而它又何时给你讲这个笑话。 这一天几乎和遇狼一模一样。诺布嘲笑命运的毫无创意,他心想,一模一样。 他转身就看见了那个人。 那个人穿着厚重的冬衣,戴着一顶明显是从别处借来的滑稽毡帽,上面打了很多五颜六色的补丁。一看见他,便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呆立在原地。 诺布隔着遥远的距离与他对望,潮升雾起。 那人一点都不像他所认识的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五爷,一点也不像无时无刻不挺拔腰身,矜贵高傲的沈炜宁。他在翻身下马时,甚至笨拙地直接摔在了地上。沈炜宁可是说过他骑马就像走路一样擅长。 是啊,他一点都不像,正合诺布所盼。可是诺布转身就往远处走。 诺布听见有人急切地喊着他。他脚下加速,到最后,他直接跑了起来。 “诺布!” 诺布没命地往前跑,前面是一片荒野,他无处躲藏。 “诺布·阿尔斯兰!” 诺布的脚被疯狂生长的藤蔓缠绕,他像被嵌入了这里,他催促自己赶快走。头脑沉重起来,他无法抬头望一望天空是否快下雨,不然为什么他感觉眼睛如此潮湿。 那个人很快追上来,厚重的衣服与剧烈的奔跑让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一口气还没喘匀,便要上来拉住诺布。“别跑了……别跑了……”他艰难地说。 诺布没有回头,继续大步走。那人立刻追赶过来,跟在他身后。“为什么要躲我……诺布,你知道我是谁吧?看看我……你转过头,看我一眼……” 诺布甩开他拉上来的手,只顾看着脚下一路往前。 “好吧,不愿看我也行……那我,嗯,让我看看你吧?你闭着眼睛……好吗?诺布,停一下……”那人锲而不舍地追着他,说话逐渐哽咽。“你有想我吗?答案是肯定的,是不是?这一年……这一年的每一天,我都从未忘记你,我总感觉你还在我身边。 “我把所有生意都交给我弟弟了,我手底下的人也全都遣散……这个工程量实在太大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所以,所以我现在才来找你,你是不是怪我这么久都没来?怪我吧……怪我,397天,我应该再快一点的……诺布,我想你了,看看我……” 诺布的眼睛徒劳地在地上扫视,希望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一个草原昆虫演唱会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在来之前,我希望这个礼物能让你对我笑一笑,但是现在……我没有什么目的。希望能让你看一眼……一眼就好……” 诺布突然转身,那人吓了一跳。 诺布看见泪流满面的沈炜宁。刚才一路死缠烂打追着他的人,现在反而紧张得不知道看哪里。 沈炜宁的脸很憔悴,他眼睛里遍布血丝,下巴也冒出青色的胡茬。他的睫毛湿得沾成一团,嘴唇干裂起皮。他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颤抖着举起手掌捂了捂眼睛,随即又拿开。下一刻,他大步上前,一下子把诺布扯到怀里。 诺布感觉像被两截绳子死死地勒住了。他眼前的世界又开始模糊不清,山崩地裂就在一瞬间。 头顶上的乌云沉重地压迫住人们,已经有一场暴雨悄悄孕育。 沈炜宁把头埋在诺布的肩膀上,他抱得那么用劲。他的手臂已经迫不及待地与诺布长在一起。他控制不了身体的颤抖,那困扰了他整整397天的梦靥正在以恐怖的速度抽离躯干,副反应使他分崩离析。 “我的……”沈炜宁困难地找回说话能力,嗓子眼下面吊着一颗巨大的石头,他一开口就止不住哽咽。可是他坚持、甚至偏执地重复了一遍,“我的小狼……” 第25章 独处 巴尔哈顶着雨跑回来,进门便急急忙忙脱外衣摘帽子,嘴中大喘气。“豁切!这个雨太急了!我全身都在下雨。”他把水抖干净了,才发觉没有人理他。 定睛一看,三个人静静地坐在桌边,莫名尴尬。怎么是三个?巴尔哈再定睛一看,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陌生人! 那人站起来,长得很高,巴尔哈要抬头望着他。对方没什么表情,但态度诚恳礼数周到,和巴尔哈说话时稍微弯着腰。“叔叔你好,我是诺布的朋友。”他的维语艰涩,但还是能让人听懂。 “哦……哦。”巴尔哈和他握了握手,看向诺布,诺布用一只手挡住脸。“好嘛,从外地来的?” “嗯,专门来看看诺布,还有叔叔阿姨。”他突然笑了一下,加重语气,说话尾音带点巴尔哈捉摸不透的情绪。“看看诺布,我好久没和他见面了。” “那好,你们好好聊!”巴尔哈满意地点头,“我看诺布也需要人说话了,天天跟我这种老头子待在一起,他也无聊。” 诺布听闻想反驳发作,但不知道为何又转了回去,继续用手挡着脸。巴尔哈招呼着自己的妻子,说:“耶尔努尔明天搬家啦,我们帮忙去收拾一下。看这雨,又要没完没了。” 诺布立刻站起来,“我也去。” “你去什么。”巴尔哈不悦,“陪陪你朋友嘛。别人跑这么远。” 巴尔哈和婶婶穿好雨衣,又顶了一把伞出门去了,把两人留在家里。诺布转转杯子,里面的茶水倒映着屋顶,图案随水波荡漾破碎。他偷偷瞄着沈炜宁在水里的倒影,他的衣裳破旧,可能也是找哪个牧民借的。 ——“杯子那么好看么?” 诺布心头一跳。 “……进门以来你还没看过我。”沈炜宁十分不熟悉撒娇委屈,他大概从来没学过。说这话时,就像在雪山说的那句“培养感情”一样。他心里翻腾似海惊涛迭起,但是语气总包裹了一层冰渣子,再柔的情都叫他给冻硬了,几个字蹦出来,像敲在头顶的冰雹。 诺布放下杯子,也开始穿雨衣。“我去耶尔努尔家帮忙。”他经过沈炜宁身边,顺带用眼睛扫了一下。“现在看过你了。” “……”沈炜宁捏捏拳头,压低声音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 诺布加快脚步经过他,屋中狭小物品杂多,他必须要十分谨慎才能避免与沈炜宁的身体接触。他拉开门,室外天光刚刚漏了一线进来,就被沈炜宁从身后砰地一掌关上。他一手撑着门,胸膛离诺布的后背极近。 “诺布,回头。” 诺布抓住门闩的手微微使劲。他说:“不是让你别来找我吗?” “我怎么能?”沈炜宁像是被激怒了一样,又像自嘲。“你在开玩笑吗……我肯定做不到啊。” “但我看你这一年也适应得挺良好。” “我……”沈炜宁猝不及防被揭开伤口,他低下头,待一阵急冲上头的失重感过去。他的鞋底与地下粗粝的沙石摩擦,他枉然地贴近诺布,将头垂在他的耳侧。奔波劳顿他不想多说。喝醉时看到的是谁,酒醒了又想见到谁,他也觉得说了没意思。将近四百天零零散散,丰腴的幻想被快刀利斧切割,留下一地烂泥废墟,而他抬头望,幻想竟被雕刻成诺布的模样。 刚才在小坡下面,诺布站在上面回头的一瞬间他微微勃起了,但他脑中并没有旖念,那只是大脑将陡增的兴奋感处理错误。 他忍了那么久,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忍下去。于是在诺布默不作声将他带回家的路上,他没有发作,诺布递上一杯热茶却看也不看他,他也不发作。现在他要好好地和诺布说一句话,都不行吗? 沈炜宁赤红着眼睛,终于是找到情绪的宣泄口。他一把掰过诺布的肩膀,强迫他面对自己,“我适应良好,是,我好得不得了!我每天睡眠充足食欲大增,我没事找事才跑了大半个中国!” “我就想靠你近点,我也没有非要带走你,你就不能好好和我讲一句话?一句?” 沈炜宁狠狠抓起诺布的手,那手指还是冰凉的,手指根部白净单调。屋中黑暗,沈炜宁棕色瞳孔生出沉沉的光。“戒指呢?”他又三两下扯下诺布的围巾,扒开他的领子。戒指也没有被挂在脖子上。“都丢了?” 诺布看着他,眼睛像是幽深的一潭静水,他那么平静,手指却是下意识蜷缩。就像他以往紧张焦躁时会把玩手指一样。 沈炜宁皱了皱眉,突然就见诺布眼圈一红。“手痛。”他小声说。 沈炜宁动作一僵,不太自然地放开了。他提起一口气,又噎在胸口,如何吞咽都不起作用。 “我问问你过得好不好,就让你不高兴了?”诺布抵着他的肩膀就要把他推到一边去。沈炜宁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但条件反射使他再次钻攥牢了诺布的手。挣扎之中又听诺布说:“我才见到你,还没反应过来。我冷静一下,你就怪我不和你讲话……” 诺布的眼泪一直在打转,有那么一两滴跑出来了,他也没办法抹掉,只能苍白着脸垂下眼皮,妄图掩耳盗铃。“你现在别想和我道歉,现在道歉有什么用?”他将下唇咬得泛白,咸湿的泪水接二连三滚下来。他头一次感到这么委屈,喉头一哽,说话也不再流利。“我、我已经听见那些话了……你再怎么……你还能收回吗?” “我……其实,诺布……”沈炜宁刚才还一腔憋闷没处发,现在已经彻底投降了。他不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已把诺布弄哭了。诺布的头发在刚才挣扎之中变得散乱,现在几缕扫到他的额前与眼睛,被泪水打湿了湿哒哒地贴在脸上。 “对不起……”沈炜宁说了这三个字,诺布不愿再听。他竖起食指立在沈炜宁的嘴边,“我说了道歉没用。”沈炜宁顺势抓住他的手,尖利的牙齿咬上虎口。他再次说:“对不起。”这次却是浸着泪。 他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失去。 沈炜宁再也扼制不住冲动,他短促地说了句“记得呼吸”,便用力吻上去。他把理智全权收回,舔舐诺布下唇上被咬出的齿痕,而后更加放肆地用牙齿咬,想要覆盖住原先的痕迹。沈炜宁全然疯了,卷着诺布的舌头吮吸,对方如受困羔羊一般、被封禁在喉咙里的呜咽声,让他灵魂发抖。 诺布刚偏过头得到一刻呼吸,又马上被擒住下巴吻过来。“沈、沈炜宁……”他脸泛潮红,眉间蹙成结,到后面沈炜宁直接将他抱起,顶在破旧木板门上。 不准反抗,必须接受。 门栓年久失修,扣锁松松垮垮,木门因为两人的动作而突兀响动起来,仿佛要被撞掉才好。 沈炜宁越吻越深入,他知道诺布是不舒服的,诺布喜欢柔柔地亲,喜欢慢慢地吻。但是沈炜宁这样强迫他,他也没有推拒,只有呼吸不过来时会稍稍挣扎。诺布向来是这样……他以为诺布是一堆硬壳机器,但当他莽撞地用剑刺进去,却发现里面只有橙色的溏心。诺布向来这是样,世界上只有诺布是这样。 第26章 凶相 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诺布和沈炜宁围在那边烤火,两个人相对坐着,距离疏远。好久没见了总要有点隔阂。 沈炜宁结结实实发了一回疯,但是一旦神志清明,他面对断续哭着的诺布依旧毫无对策。诺布伸手在沈炜宁兜里摸,空荡荡地什么东西都没有,于是他拉起沈炜宁的袖子给自己揩眼泪。 沈炜宁想笑,看见他眼底因为哭泣而生出来的血丝,又收敛了表情。他清楚记得在之前,诺布哭的时候可是能够一点声响都不发出。现在离开他一年,就不再藏藏掖掖地了,反而把委屈难过一股脑写在脸上,生怕你看不见生怕你不去哄。他好像真的过得很好,沈炜宁想。 亲完之后,两个人竟然难得有些尴尬。凑得那么近,又都气喘吁吁,再不保持距离就要擦枪走火了。 “你不怕我叔叔看到?”诺布几乎每一步都走在沈炜宁的雷区上,他说:“保持点距离。” 诺布真觉得这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传到沈炜宁耳朵里就跟被绞肉机绞了一通,完全变了形。 “……行,行。”沈炜宁舔了舔后槽牙。“可以。” 诺布搭起一个简易的炉子,往里面添加干柴,用钳子把没烧完的木炭刨去一边。这里就这么点动静,奶牛猫从床上爬起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屋中终于有了点另外的声音。 诺布专心地看着火,沈炜宁专心地看着他。诺布时不时夹起一块燃烧的木炭放在他那边。 他说:“不用往我这边添火。” 诺布不以为意,“你现在不烤暖点,晚上肯定捱不过去。” “那你呢?” “你当我在草原白白生活这么久……”诺布嘟囔道,“小看我了。” 沈炜宁突然起身,诺布抬头看他。沈炜宁没理他警惕的视线,直接在他身边坐下。 “坐一起不就行了……”沈炜宁嫌麻烦,“用得着那么复杂吗。” 火旺了一会,又黯下去。干木柴都烧完了,诺布要去外面拿些存货。沈炜宁抓住他的手腕,说:“你现在把柴烧完了,接下来还有那么长的日子,怎么过?” “我们自然有自己的办法。”诺布想尽快出去,却发现沈炜宁的手锢得死紧。 “不要浪费了,想点其他办法来保暖。” 巴尔哈在耶尔努尔家忙了好一会,后者说,诺布怎么不过来帮忙呢?让他过来一下,我们收拾快点嘛。 他忙呢,巴尔哈说,他要招待他的朋友。 巴尔哈动用全部的想象力,也绝对想不到就这么一会的功夫,这两个人竟然滚到床上去了。侄子的双手被围巾绑了起来,剩下一截绑在阴茎上,枕巾被那个朋友团成一团,毫不怜惜地塞进了侄子嘴里。 侄子的双腿被扛在他朋友的肩头,阴茎被耍着花样玩弄。每当侄子眼睛失神,喉咙不再呜呜叫着反抗,双腿不再需要用蛮力按着时,侄子的好朋友就知道他快射精了,于是铃口将会被立刻堵住,精液回流,还没攀上巅峰就重重跌下去。 巴尔哈的好侄子,被压在床上猥亵玩弄,而巴尔哈还以为侄子正在用好酒好茶招待他来自远方的朋友呢。不过也差不了多少。只是那个好朋友尝到的不是热茶,是侄子的精液。 沈炜宁从诺布的下身抬起头,嘴角流着一滴白浊。他随意用手臂擦了擦,扯出诺布嘴中的枕巾,掰着他的下巴,一股脑地把精液渡了过去。诺布用舌头推拒,想把东西抵出去,可他空有决心并无技巧,结果是和沈炜宁越缠越绵,几乎是勾着他的舌头深吻。 沈炜宁怕他憋气太久,逼自己退了出来,他大拇指都快把诺布下巴按出印子了。他大汗淋漓,进气多呼气粗,说:“这么想我,还说什么保持距离?你想保持多负的距离?” 诺布没有机会反驳,嘴里立刻又被塞入了枕巾。沈炜宁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 诺布毫无发泄的地方,连下身何时能射精都要凭沈炜宁的心情。他只能不停地流泪,无论是生理性的,还是委屈难堪的,亦或是因高潮而激动的,通通一股脑哭出来,眼睛像被水洗过一样,透亮得过分。 他不知道哪又惹到沈炜宁了,沈炜宁看了他一眼,突然恶狠狠地说,“淫荡。” 诺布的乳头被重重一揪,他刚射过的阴茎又颤巍巍立起来。 这是个恐怖的循环,没过多久诺布就如脱水了一样,浑身瘫软,双腿不需要沈炜宁压着就会乖乖地折叠在胸前,头无助地偏向一边,像草垛上奄奄一息的狼崽。 沈炜宁撩开他汗湿的发,亲了亲额头,接着便下了床。诺布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听到翻找背包的声音,这里温度太高,他无可避免地昏沉欲睡,强烈快感带来的后遗症就是过度疲惫。 没一会沈炜宁上床了。他扯掉了诺布嘴里的枕巾,也解开了绑在阴茎下部的围巾,不过并没有让他的双手获得自由。 “诺布,不要哭了。”在诺布听来,他的声音冷漠得很。 “你放开我我就不哭。” “行。”沈炜宁说,“那你还是哭吧。” “不过我想提醒你一件事。”沈炜宁又开始抚摸他的阴茎,他实在太熟悉诺布的身体了,很快将诺布弄得腿根发麻。诺布怀疑,以后要是没有沈炜宁,他是不是都无法再获得快感。 “男人的恶劣根性,在床上最能体现。”沈炜宁看着立起来的东西,俯下身亲了一口。 “你越是表现得弱小,越是哭个不停,就越会让男人兴奋。” “你的泪水会让男人的征服欲暴涨,甚至想要凌虐你,更过分地侵犯你。” “你太傻了,诺布,我的小狼。”沈炜宁怜惜地抚摸诺布的脸颊,“如果我说了这些,你再不止住眼泪,那我就会认为你是在勾引我,你是暗示我随便搞你。” 诺布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将会发生,他缩着腿向上逃,还没多远就被沈炜宁拉住小腿,给一把扯了回来,撞在沈炜宁的胯下。 “摸这里。”沈炜宁的声音陡然喑哑下来,他牵着诺布的手去碰自己鼓胀硬挺的下身,意味再明显不过。那根尺寸可观的性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似乎还在隐隐跳动。 诺布的手被捆在一起,因此只能双手同时握住沈炜宁的家伙。沈炜宁看着这副景象,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下面硬的生疼。“等一会……”他挺动腰身,下身缓慢地在诺布双手圈出的环中抽插,“等会乖点,第一次留个好印象。” 巴尔哈好容易帮忙把厨房里的东西收拾到一起,再将骆驼牵到了近处。耶尔努尔突然问,诺布还没睡吗,怎么那个灯还亮着。 阴天没有太阳能,因此他们用电总是抠抠搜搜地。 不知道,巴尔哈也疑惑,可能……可能看见朋友来找他,两个人玩得有些兴奋。 是,沈炜宁玩得很兴奋。 他将诺布的下身含在体内,前后摆动腰腹,把那东西咬得不停冒水,诺布谨遵不能流泪的警告,只好七零八碎地骂着沈炜宁。 沈炜宁忘了告诉他,他情动时的声音也很好听,和流泪时带给沈炜宁的刺激感不相上下。 “好了,”沈炜宁咬牙,“别说话了。你想不想早点停下来?等会你叔叔看到你这样了,对吗?” 他一说到这就无名火蹿起,用牙齿去咬诺布的喉结,感受这个器官同他体内的器官一样跳动。“还保持距离……还跟我保持距离。” 诺布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脑子早就成了一团浆糊。沈炜宁将他的腰掐得青紫,他只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失控。 他用手掌捂住了诺布的嘴,诺布只能从喉咙发出难堪的哼叫。 “再叫就玩死你……”沈炜宁终于露出凶相,诺布的眼睛慢慢浮起一层水雾,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沈炜宁可是走黑道的人,那些血性被他贯彻到床上,他甚至怀疑沈炜宁有点s倾向。 这下,沈炜宁将诺布的衣服给扒了,把他的家伙吃进身体,又死死地捂住他的嘴。这不像在玩弄,倒像强奸他。 第27章 重启(2) 耶尔努尔盛了一大盆炒面给巴尔哈,就当感谢他两口子费心巴力帮他一家收拾东西。当巴尔哈推开邻居家的木门,等待妻子走到伞下时,这雨终究慢慢变小了,几百米之外的冬窝子也关了灯。草原上黑灯瞎火的,只有月亮像一只睁圆了的玉莹莹的眼睛。 马上就到满月了,立春前的最后一个满月是诺布的生日,这孩子在月圆之夜生下来的。 巴尔哈和妻子小声说着该送诺布什么礼物呢,他好像对什么都喜欢,浑身有使用不完的充沛感情。“送他一匣子烟!”巴尔哈兴致勃勃地说,立刻被嫂嫂拍了一掌。他们走到家门,巴尔哈掏出钥匙开门,却发现这门像被用古时候冲城门的那种人抱撞木给撞过,门轴挂在墙壁两侧如同快要飘零的枯黄树叶。 他们没有拉灯用电,点了一盏煤油灯。火苗刚刚嘭地一声生出来,里屋的帘子就被撩开了。诺布那个朋友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嫂嫂招呼他和诺布来吃点炒面,他婉拒,说诺布生病了不太舒服,已经先去睡觉了。 “遇到狼那天淋了几个小时雨都没生病啊……”嫂嫂很担心,“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巴尔哈是个实干派,直接端起煤油灯就要往里屋去。沈炜宁挡在他前面,“叔叔,真的没事,诺布睡一觉就好了,以前也有这种事,他不会——” 巴尔哈不明白他为什么百般阻挠,那生涩僵硬的维语在他起来像是苍蝇在耳朵里乱撞,他火了,“你跟他认识多久?是你了解我侄子,还是我了解我侄子?” “嗯……当然是您。”沈炜宁乖乖把路让开了。他还头一次被人这么训,此时也只能摸摸鼻子当什么都没发生。 光线昏暗,屋子里又没有凿窗户,巴尔哈虚着眼看了半晌,什么不对劲都没看出来。诺布安稳地侧躺在床上,一只手掌压在脸下,因此脸颊上的肉嘟嘟地,被挤着了,看起来捏一把的话手感会很好。他其实早过了“大人们一见着就要上来摸一把脸拍一下头问问期末考得怎么样”的年纪,模样也渐渐从面目模糊、仿佛都长成一个样的可爱小孩里抽离出来,五官逐渐变得立体又灵动,用俊美漂亮形容还差不多,怎么睡觉时的样子和平时这么割裂呢。 “叔叔,诺布真的没什么大碍。”沈炜宁走上来,借着说话的功夫,越过巴尔哈的肩膀看了看床上的人,确保被子仍然严实地把诺布下巴以下全遮住了。 巴尔哈用手背碰了碰诺布的额头,也不是很烫。但他不放心,找来温度计要给他量一下。刚掀开点被子,巴尔哈就沉默了。 沈炜宁在他身后心跳狂飙,手心都有些出汗。屋中静得出奇,嫂嫂在外面吸溜炒面,沈炜宁感觉那声音像是在发动拉绳式内燃机,她再嗦几口,这内燃机真的要爆炸了。只见巴尔哈僵硬的背脊塌下来,他极其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话。蓝牙耳机里传来的翻译是: 嘶……这草原上什么时候来的蚊子嘛,这么冷还出来。 “蚊子”此时:…… 他当然是把诺布穿好衣服再给塞被子里的,但是由于诺布乳头已经红肿充血了,一时半会还不能软下去,沈炜宁就只给他穿了一件很薄的里衣,以免擦刮到纤维会疼痛。要是巴尔哈开电灯的话,沈炜宁和诺布荒唐的情事绝对会无所遁形。现在巴尔哈只能看见诺布脖子上有些痕迹,他去柜子里翻了一阵,拿出一只软膏。沈炜宁立刻上前接下这项护理工作。 “可不能小看草原上的蚊子,咬一口痛死了。”巴尔哈说,“擦仔细点啊,多抹几遍,看看他身上其他地方有没有被咬。” 沈炜宁从善如流:“好主意。” 经历完这个小插曲,难得一点人声也消失了,叔叔和婶子都回屋休息,沈炜宁偶尔能听到透过薄薄一层石灰墙传来的人语。诺布眼睛睁开一条缝,沈炜宁当真在往手指上挤药膏。 “你真要给我涂吗?” “涂点,免得身上没有药味,你叔叔说我没照顾好你。”沈炜宁刚才闻了一下,这药像是草茎被捣碎了而由此带点汁液清香的味道,还很浓郁。害怕刺激性过大,他涂在了诺布没有被吮过的皮肤上。指腹将白色软膏揉开,看它慢慢变淡至消失,然后脖子上就会有一层透明的薄膜。 “想什么呢?”诺布昏昏欲睡,沈炜宁给他擦药膏的时候,会顺便用指骨蹭着他的下巴。“再多揉揉……” 沈炜宁俯下身,说:“回去以后,给你戴个金属项圈。” “变态。” “只在床上戴,只给我看……试试怎么样?”沈炜宁难耐地咬了他一口,“你戴着肯定漂亮死了。” 沈炜宁被自己的想象给搞硬了,说着就覆上来,他身上总是一股热气。诺布躲不开,两人在被子里拱火,喘息声被迫压得极低,呼出的气体都被罩在棉絮里钻不出去。诺布的颈窝锁骨上很快沁了一层薄汗,亮晶晶地像煮溶煮烂了会拉丝的糖水。沈炜宁将裤链拉下来,若有似无地在诺布身上磨蹭。诺布去摸他后脑的头发,沈炜宁头发太短太粗硬,他被扎了一手还没抓住。于是他去揪沈炜宁的耳朵,压低声音说:“想死是吗……他们都在隔壁睡着。” 沈炜宁无法无天惯了,这才被一激灵刺激清醒。他艰难地吐气,半响骂了一句操。 他爬起来披上外套,打算去屋外站一会。诺布撑起上半身,在桌上胡乱摸了一会,丢给沈炜宁一个扁扁的方匣子。“里面有卷好的莫合烟。”他说。 抽烟的话能快点冷静下来,虽然比洗冷水澡危害大点,但也是条件不允许的无奈之举。沈炜宁摇了摇头,“咱俩离远点就行了。”他小声说,“一会就回来。” 差不多是刚关上门,沈炜宁就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被放大。草原上太寂静,马与羊都温顺地垂着头睡觉。他掏出手机,戴上耳机,静静地看完了一段五分钟的视频。然后他抬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天上的月亮好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饱满。 马上就到第二天了,立春前的最后一个满月。 沈炜宁闭上眼睛祈祷了一会。他没有信仰,也不知道是在向谁求保佑,心里想着,随便哪个神仙听到就行,求个精神寄托。 感觉时间相差无几了,他小心地移开挡着门的木板,轻手轻脚走进去。诺布果然没有睡,狼的听觉是顶级的敏锐,他在沈炜宁转身的时候——鞋底碾过一寸长的羊草,撞落几颗挂在叶尖的水滴——就知道他可能要回来了。 沈炜宁钻进被窝,却是让诺布坐起来,自己从后面环住他,然后披上被子,把两个人一同裹了进去。 “干什么啊?”诺布想笑。 “诺布,还记得下午见面时我和你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诺布把头往后仰,后脑勺枕在沈炜宁肩膀上,杏眼圆睁。他犹豫一会道:“你说带了礼物给我?” “聪明。”沈炜宁一手攥紧了被子,免得冷风灌进来,一手拿着手机,解开锁就是放映视频的界面。他轻轻说:“你的礼物。” 视频像是谁拿着手机拍的,一阵不明所以的杂音过去,暗幽幽的屏幕上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形。诺布疑惑地偏了偏头,接着镜头聚焦,一个短头发的女人出现在视线里。 诺布几乎全身都僵硬起来。一个盘踞在舌尖上的名字蠢蠢欲动,他张了张嘴,却是眼泪先流出来。 “诺布——”女人的表情生动,特别夸张地笑着,像逗小孩一样。“诺布!是妈妈啊,还认得出妈妈吗?” 诺布飞快地擦了下眼睛,睁大眼睛要看仔细点,可是马上又蓄满泪水。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认得。”他哽咽着说,“认得阿妈。” 阿米娜自然是看不见诺布的动作,她对着镜头自说自话,手指滑过头发,说:“我剪了短头发,没有辫子了,也不再包头巾,是不是见到妈妈这样子,还不太习惯啊?” 她勾起嘴角,声音温柔起来。 “妈妈数了下手指,我和诺布很久很久都没有见面了。不知道你长高了多少?样子有没有长变啊?还是肉嘟嘟的小脸吗? “诺布,妈妈好想你。你一直都是妈妈的乖孩子。我怀着你的时候,你就非常听话,偶尔踢一踢脚揍一揍小拳头。生你下来的过程也很顺利,不到半个小时你就来到这个世界上,你迫不及待地向来见妈妈,是吗?所以你不愿让妈妈多遭罪。 “然后我看着小诺布的牙齿一天天长出来,看着你叽里咕噜哇哇乱叫的嘴巴能慢慢喊出‘妈妈’。妈妈真的好高兴,诺布,你是妈妈的乖孩子,不管你听不听话,你都是乖孩子。” “妈妈曾经无数次感谢安拉,感谢我有一个这样的男孩,感谢你愿意来到我的家庭,成为我的孩子……”阿米娜突然用手捂住脸,胸口起伏做着深呼吸。再抬头时她用指尖抹了下眼角,破涕为笑,“哎呀,本来说好绝对不会哭的。” 诺布喘不上气,费力地笑了下。 “你是妈妈的礼物,也是妈妈带给世界的礼物。 “你要知道,妈妈总有离开的一天,总有被大家忘记的一天。但是我不会怕,我感觉……我已经活得很精彩了。我走出了草原,看到了大海,你知道吗,就是很多邻居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也想象不到的海。 “我们不止有一种活法。而且,还有诺布会帮妈妈继续这种精彩,对吗?” 阿米娜表情柔和又包容,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视频跳回了开头,屏幕又变成黑漆漆一片。 诺布死死咬着自己的手,不敢大声哭出来。沈炜宁把他的手拿下来,绕到他身前,自己跪在床上抱住了他。 手掌忠实地感触到诺布颤抖的背脊,将这情绪一同感染至沈炜宁。这个视频他已经看过上千遍,可直到让诺布亲眼看见,他才感觉冷冰冰的存储数据脱离了代码和0与1的框架,从此才有了意义。 诺布缓了缓情绪,从极端激动,甚至肌肉都忍不住抽动的状态里脱离出来。他喊了声沈炜宁的名字。沈炜宁猜到他可能会问这段视频是从哪里来的,他早已经准备好台词,可是诺布却说:“这是假的吧。” “……”沈炜宁笑了下。“为什么这么说?” 诺布的眼睛不停流下泪水,但他的嘴角却噙着欢快的笑。“她不会直接叫我诺布,她给我取了很多小名,唯独不会叫我诺布。” 昵称这样亲密的东西,纵使沈炜宁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猜到,他也只能自认棋差一招。他翻到了外套的内衬,从夹层中拿出一个东西递给诺布。打开手机手电筒后,诺布看见那是一张皱巴巴的照片,上面已经爬满了白色裂纹。 画面中的一排人背靠大海,脚边是装满海鱼的墨色渔网。里面唯一的女人就是阿米娜,她仍然穿着民族服饰,头发光滑油亮。可能是第一次照相,她面对镜头还有些许腼腆与不自在。 “我也只找到这一张照片。”沈炜宁缓缓说,“如果不是她穿的衣服,还有她身边站着的人,我也不敢这么赌。” 在这一年内,沈炜宁不仅周旋于家族派系斗争,还几次远赴马来西亚寻找宽帽子的踪迹。他直觉诺布不可能仅仅因为小打小闹而对这个人有如此仇恨。直到查询到他是如何发迹起家,再加上诺布曾经向他问过一句与宽帽子一起打拼的女人,沈炜宁才逐渐感到自己触及到关键了。诺布从来不愿意向他提及的往事,他能靠自己去了解,诺布不愿意点亮的房间,他能自己安装一个灯。 夫妻俩当初在那一带渔村非常有名,几年后也仍旧有人提起。阿米娜经常在聊天时说到诺布,那些连说带比划、眉飞色舞的叙述,通过好几轮转述,现在被沈炜宁听见,他也不禁想象诺布小时候是怎样惹人爱的小孩。 黑夜里冒雨去找初生的牛犊、天天在野兔洞口放花只求能交个朋友、没有零食解馋,就去凿杜鹃河的冰层,敲下小粒小粒的碎冰块嚼着吃……沈炜宁仿佛就在与阿米娜对话,仿佛就看见不满十岁的诺布在草原上肆意地抽条发芽。 他何其有幸,他能够爱上诺布。 这段视频其实是用特效做出来的,人脸素材仅仅是一张老照片,为了避免被看出端倪,沈炜宁故意压缩了画质,用手机拍摄,还加了很多杂音。不过他没有这么仔细地告诉诺布,诺布已经不需要知道这些了。他把头枕在沈炜宁肩膀上,反复拖动进度条,阿米娜的一举一动都如此真实。 沈炜宁心中压着点,某一刻,他透过灰白色墙壁向外望,好像望见了那一轮圆满的月。 第二天了。沈炜宁拍了拍诺布的背,诺布直起身看他。 他们坐拥于星空夜景之下,取暖于对方的体温。沈炜宁含着笑,“诺布,二十岁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