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 第一章 魏昭明接到来电时,他刚睡下。 他抬手看了下表,披了件外衫来到底楼。房东婉娘在厅里和房客搓麻将,听见下楼声头也不回地喊:“又是邹家华!告诉他今晚别回来了!” 魏昭明勉强回以一笑,接起电话: “喂?” “” 邹家华不说话,魏昭明火气就上来了,“家华,你知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邹家华是魏昭明的同性伴侣,是个地产买办,二人认识了三年多。为了躲避闲言碎语,他们在租界的公馆区租了间小公寓。这里来来往往多是放浪形骸的洋人,他们的同性身份并不扎眼。 婉娘是他们的房东,她的公寓在阜成路上租金最低,可惜规矩也多,过了子时便会锁住大门,晚归的租客要生受一番炮轰折腾,甚至直接被关在外面一宿。 电话筒那头依旧没有人说话,但有隐隐压抑的闷笑传出,断断续续,似乎信号不良。 魏昭明这才感觉到不对劲,不自觉握紧话筒,声音却放软了,“家华,怎么了?” “昭明,”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邹家华的声音,“由她去吧!年前我就可以买下一间公寓,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哪里还需要受气!” 魏昭明赶忙看了一眼隔壁,婉娘依旧雌伏在吞云吐雾的牌桌上。魏昭明背过身,低声嗔道:”大半夜的发什么疯,小点声。“ 邹家华将事情一一说来。 原来他接了一桩大生意,很大的生意。 一位深居简出的山西富豪打算在首都城区置办个宅子,要正统的老派四合院。碰巧,邹家华知道一套闲置的四合院。原先是大太监秦礼音的宅子,后来王朝灭了,人散了,宅子便空了,被政府收回,挂出去拍卖。 这宅子前后两进,花木成荫,采光与风水具是业界楷模,格局布置更是由中外闻名的园林大师亲自设计。可正因如此,这套宅子价比天高,美人在时光里蒙尘许久,众人也只能望洋兴叹。 不过富豪大手一挥,在电话里告诉邹家华,只要符合要求,钱不是问题。 同行竞争激烈,邹家华唯恐被人抢了这香饽饽,当即带着文书买了连夜赶往晋中的火车票,到了站才想起给魏昭明通气。他们为了住那间小公寓过得很是拮据,邹家华还嗜赌,二人常为了一个袁大头吵得不可开交,如今似乎总算要苦尽甘来了。”唉,“魏昭明却没有邹家华那么乐观,“你还没谈成呢,又开始做黄粱梦了。” 邹家华发出几声大笑,只道:“你且看吧。” 一连几天,魏昭明都没有再接到过邹家华的来电。邹家华以前也出过远差,魏昭明一开始没有放在心上。他也有自己的工作——他在邮政局后勤当差,工资不高但工作量轻,正适合他不温不火的性子。 况且,他以前脑子摔过,就不大敢做太用脑的事了。邹家华刚知道这件事时简直对他鞍前马后,甚至一度劝他放弃工作安心呆在家中。现在不过过了三年,邹家华就时常在酒后对他拳打脚踢,嫌魏昭明赚钱少没用。 可这一等,魏昭明就足足等了一个月。魏昭明先去了邹家华的单位,得知他们也没有消息。邹家华的父母双亡,偌大的北京城魏昭明想不出邹家华还能去哪儿,他便要了这次邹家华目的地的地址电话,请了年假,也搭上了前去晋中的车。 富豪的家处于深山,下了火车依旧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魏昭明询问了站台值班员,得知那个地方不仅没有班车,甚至连牛车都鲜少经过。魏昭明只好进车站值班室借了电话,按照资料上的信息拨通。 “嘟——嘟——”绵长机械的响铃一声又一声,魏昭明在心里来回打着腹稿。 可是电话迟迟没有接通。 魏昭明心中叹了一口气,正准备放下话筒,那边的提示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漫长而空旷的寂静。 太静了,连一点属于电话的杂音都没有。 魏昭明咽了口口水,调整好发音,礼貌而谦和地道:“您好,请问是容钧容先生家吗?” 回应他的是一片空寂。魏昭明强压下心中毛毛蹭蹭的焦躁不安,耐心地道:“您好,您在听吧?打扰先生真是抱歉,我是前段时间来拜访您的邹家华的家人,”他顿了顿,见对方依旧没有表态,索性豁出去一股脑子地说了,“请问我家人还在您那儿吗?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和我联系了。” “在的。”哪知他这番话刚说完,对面就有了回应。这声音喑哑沙粗,仿佛喊破喉咙的后遗状。魏昭明心中一喜,忙道:“太好了!说来惭愧,我自作主张地买了车票,现在就在晋中站,请问要………要如何前往贵府呢?” 对面有那么一会儿的沉默,然后电话似乎被交换到了另一个人手里。 “我派人来接你。”和刚才完全不同,这声音低沉磁性,如暮鼓瑶琴,有股说不清的魅惑。魏昭明莫名地心跳加速,脸上不禁爬上了绯红,“是,是容钧先生吗?” 电话那头的人轻笑了一声,回道:“是我。”那声低笑仿佛有个人凑在魏昭明的耳边低语,魏昭明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一个声音撩拨得腿脚发软,他匆忙应道:“那,那我就在车站这里等了实在是打扰了,我就先挂了。”他脑子晕乎乎地,也不等对面回答,就啪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魏昭明一回头,就对上身后值班室大爷戏谑的目光。魏昭明胡乱对老头点头致谢,便拽着包裹面红耳赤地跑了出去。一头花发的老头乐呵呵地望着魏昭明的背影,抬了抬鼻梁上的老花镜,正准备收回目光,突然“咦”了一声。 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挪到了电话筒旁边,把头凑到桌脚一看。 ——这电话根本就没有插线! 他想起今日中午为了一顿舒坦的午休,他偷偷把电话线拔掉了,年纪大了,一觉醒来忘了干净。 老人抬起头焦虑地在窗外搜寻,却再也没有看见年轻人挺拔清瘦的身影。他颓废地坐进椅子里,痴痴地盯着桌子上无风自翻的书刊,整个人都像丢了魂似的。 第二章 魏昭明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从方才挂断电话开始,他的脑子里就一直回荡着那个人的声音。魂不守舍地立着,直到有个人拍了拍他肩膀。 魏昭明回头一看,发现背后站着个身着灰褂子的男人。暮色四合,在昏黄的站牌灯下,他的眉眼都像被雾化了一样,平平淡淡得让人记不真切。 “昭明少爷,这边请。”那人拢起长袖对魏昭明作了个揖,又伸出右手做了个请姿。他的长褂是绸缎的,在路灯下起伏像流动的水,虽然和一身西装三件套的魏昭明比起来稍显老旧,但用料一看就很讲究。他带着魏昭明七倒八拐,走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巷子。 魏昭明刚想问他如何认出自己来的,那人却止住了脚步,“少爷,上车吧。” 魏昭明侧头一看,这才发现空寂无人的巷子中间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这马车通体漆黑,形似有顶盖的黄包车。车前安了两盏三尖八角灯,橘黄色的灯光在里面不断跳跃,照亮了面前一大块空地。马车连着两匹漆黑的马儿,具一声不响地垂着头,很温顺的模样。 灰褂子的男人拉开了车门,魏昭明只好坐上去。车内不知点了什么熏香,甜腻而妥帖。或许是这几日绷紧的心情终于得以放松,魏昭明很快陷入沉睡。他连一声马蹄声都没听见过。 魏昭明醒来时,发现自己并不在马车上。 他站起身,明晃晃的日光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定了定神,看见前面有一片深深浅浅的紫。是紫藤萝。 一株古老的槐树长在院子里,紫藤萝攀着槐树生长,紫色的瀑布遮住了盘虬卧龙的枝干,仿佛泼墨,紫色顺着空气流动下来,一直垂落到树下人的身上。 那个人躺在一个软摇椅里面,脸上盖了一本书,他的一只手搁在书上,另一只手自然地顺着身侧垂落,修长而分明的骨节宛如润玉。他穿着一袭白衣,手也是极白的,在光下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佛晕,晃亮而朦胧。空气里浮动着丝丝扣扣暗香,这香也是梦幻的紫,叫人心神荡漾,只想走过去唤那个人起来。 魏昭明便走了过去。哪知这个时候,突然从身边窜出来了一个七八岁样子的小家伙。他头上戴着个虎头帽,一撮毛从额心荡下来,穿着个小马褂,整个人都粉雕玉琢似得可爱。魏昭明还没瞧仔细他模样,就见他一个飞蹬跳上了椅子上的人怀里,小手扯下他的书,奶声奶气地撒娇道:“钧钧抱,钧钧不要睡觉觉。”言罢,就在那个人怀里蹭啊蹭,把虎头帽都拱掉了,露出了细密柔软的黑发。 那个人就轻轻地笑,把那小孩宠溺地搂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头顶,又把虎头帽捡起来给他戴上。摇椅轻缓地摇啊摇啊,紫藤萝也在风里悄悄地摇曳,飘下一片细腻的花瓣落在那人头上。 魏昭明觉得胸膛像是受了浑然一击,柔软得不像话。他真想看清楚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可是那白光太刺眼了,刺眼得他眼睛不停地落泪 “少爷,少爷” 魏昭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才发现不过是一场梦。 马车已经停下了,灰褂子男人打开门立在外头。魏昭明扶着他下了车,不过是初秋,男人的手心就已经一片冰凉。大概是方才驾车吹了风罢。 魏昭明仰头一看,宅门恢弘大气,彩饰金装,上还有斗拱飞檐的顶楼,一望高耸得似乎伸入了星辰。可是正常的宅邸人家门口都有两只石狮,这容府却没有,只挂了四只大红灯笼,在漆黑的夜色里来回招摇,隐隐约约照出牌匾上的“府”字。 大门向里洞开,里面却没有灯笼或者灯火,全靠灰褂子男人手里的一盏马灯引路。魏昭明随着以里,便见一条石铺的直走甬道,甬道两侧是宅间与更楼。不过是进门的道路,魏昭明走了百来步来到甬道尽头的主楼。左右各开一门,前与大门遥遥相应,后有大开的窗户相对。 主屋内亮着光,甬道两边的房间却一片漆黑,仿佛久不经人住。 魏昭明虽然不精通风水,但和邹家华待了几年也知道,“穿堂煞风”是个极凶的阳宅风水。“穿堂煞风”是指打开家中大门,从外面直接看到正对着大门的窗户,整个阳宅布局一览无遗,从头看到底。如同一阵风从大门穿过厅堂又从窗户刮走,这样的阳宅难留人气,极为阴邪。 更何况是这般家业的大宅邸。 魏昭明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衣领与袖口,寂静的石道上回响着他皮鞋啪嗒啪嗒的声音。他想,难怪这容先生花重金也要换房子。 进得了屋子,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主屋被一扇巨大的屏风分割成前后两部分,前屋是寻常宅邸的摆设,桌椅一应俱全。却没有点灯,灯火都是从屏风后显出来的。 屏风后被灯火投影出一个人影,他似乎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灯花。魏昭明眯起了眼睛,偷偷在心里描摹起那人的侧脸剪影,真是好看极了。 那灰褂子男人并不随魏昭明进门,在门槛外就跪下了,取下帽子重重地磕了个头,才低声道,“主子,少爷回来了。” 里面那人并不答话,似乎没有听见。 灰褂子男人却仿佛得了指令,从地上爬了起来,对魏昭明鞠了个躬,“主子已经歇下了,少爷,这边请。” 魏昭明心中一漾,再回头看时屏风背后已是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什么人影。他又忍不住看了看屏风。可这屏风仿若隔了一层毛玻璃,雾蒙蒙地看不分明,只能瞧出画着人形。魏昭明揉了揉眼睛,感觉脑子有点疼。 他心中越发觉得古怪,紧紧跟在那灰褂子男子后面,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请问” “嘘。”那灰褂子男人并不让魏昭明开口,沉沉的声音仿佛黑夜的叹息,“有什么问题,少爷待明日天亮再说吧。”他引魏昭明上了一方侧楼,年代久远的木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小声地嘱咐道,“少爷,夜间风大,切记不要开门窗。无论听见什么声响,都不要开门窗。” 他低哑的声音在楼道间回荡,握紧行李的魏昭明手心全是汗。他忍不住抚上脖间挂着的一枚玉观音。这玉还是他三年前觉隆寺一位僧人赠送的,被他从不离身地养了三年,如今温润而自带暖意。 魏昭明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第三章 魏昭明的房间内部也是木质结构,屋里点了一盏油灯,隐约有点松香。他的床正端端地摆在房中央,床边还立了一面等身镜,正对他的床头位置。 晦气!实在太晦气了! 他不相信一个大宅门的人,竟然没有床头不能放镜的常识。这宅子从进门开始就透着古怪。魏昭明强忍怨气,心道这般待遇邹家华这单子定是没有谈好又或许,他留在此处这么久正是还在努力。 魏昭明将镜子转了个面向,背对卧床。又将床头抵到了墙上。这才打开行李整理出衣物洗漱了一番。脸盆与脚盆中的水还冒着热气,应当是他来不久前才准备的,魏昭明心中怨气纾解了一些。 他分明在路上睡过了,一沾床又昏昏犯困起来。这床非常地柔软,似乎叠了很多层棉絮,使得魏昭明整个人躺上去就仿佛被床吞没。 意识沉浮之间,他嗅见一缕淡淡的冷香。魏昭明莫名想起红楼里薛宝钗治疗哮喘服用的冷香丸——要用春天的白牡丹,夏天开的白荷花,秋天开的白芙蓉,冬天开的白梅花,这四种花蕊须保存于次年的春分日晒干,和药末子一起研好。又要取雨水节气这天的雨水,白露当日的露水,霜降日的白霜,小雪日的积雪,放在一起调匀,和了药,再加蜂蜜白糖,盛在旧磁坛内,埋在梨花树根底下。 于是那气息就融合了四季的阴阳,繁琐的高贵,冷而殷艳,雅而柔和。 魏昭明贪婪地呼吸着,顺从着潜意识。 一股冷意攀上了他的指尖,顺着他暴露在被子外的手一路滑到他的咯吱窝,似爱抚又似亲吻。魏昭明眼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 天已经亮了,但是光线依旧暗淡。外面淅淅沥沥、淋淋漓漓地,竟不知何时下雨了。 “醒了?”他听见一个人对他说。低沉而又熟悉的声音,仿佛沾上了雨气般空幻。 然后那个人就吻吻他的眼睛,很冰凉的唇,带着潮意。他又温声说:“醒了就来给我束发罢。” 魏昭明便由着那人牵着自己来到了桌边。那人的头发真长,如今是民国纪年了,对于男人连牛尾鞭都很是少见,更别说这种及腰的长发。魏昭明捏着梳子温柔地上下拨弄,那人光滑乌黑的发丝便从他的指尖滑过,像是笔入墨池。 “今日下了雨,出不了门还束什么发,”魏昭明嘴上嗔怪道,却很熟练地给他绾好了,完事后他还颇有些得意地摸了一把,说: “真好看。”不知是夸头发还是夸人。 他捧着那人的脸对准了一面铜镜,又兴致勃勃地问:“你瞧,如何?” 可是那面铜镜仿佛被水气蒸腾了,黄澄澄得只能瞧出个脸型轮廓来。但是那人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把魏昭明扯进了怀里。 “好看,”魏昭明正想说他不害臊,那人又埋到魏昭明的颈间,缠绵细密地亲吻起来,低声说,“明儿手巧。” 魏昭明喝了蜜似得雀跃。他的里衣本就宽松,很快就滑落到了肩头,露出了白皙的脖颈平肩。木制的四壁,雨水浸润了苍木,加深了颜色,也浸入了草木淡淡的清新与土腥。潮润而闷热的房间里,一切云情雨意也宛然其中了。 魏昭明一侧头,这一次铜镜明堂,他透过镜子清晰地看见了自己。 从脖子到肩头一直延伸到隐入袍子的胸口上,全印着密密麻麻的吻痕。深的痕迹覆盖上浅的痕迹,茜红交错着嫣红,又藏着铁锈红,春光旖旎,那样多,该是日夜欢爱,天天恣肆才会有的痕迹。 他的心突然没来由一阵惶恐空虚。 ——爱为秽海,万恶归焉。 一声洪钟鸣“当”地一声震入魏昭明灵台,他猛然睁开眼,从床上腾地坐起。 一点幽烛摇曳在黑暗里,分明还是夜间,也没有下雨。魏昭明一侧头,就从镜子里看见面色潮红的脸。 这镜子,何时又转回了面对床头?魏昭明大口喘息,下意识地摸上脖子上的玉观音。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魏昭明絮絮叨叨地念起来,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感觉自己的躁动欲念渐渐平复了下来,同时也意识到了腿间一片粘腻湿滑。 居然梦精了。 魏昭明捂住脸,又臊又气,感叹自己是不是离开邹家华太久了。魏昭明没有自渎的习惯,邹家华不在,他也没有做过什么生理需求的行为。他匆忙把内裤换下来,又红着脸洗掉。这一番折腾下魏昭明睡意全无,他抬起手看了看表,三点一刻。 正是最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过这宅子,从来都很静。 魏昭明躺在床上努力闭眼陶养睡意,却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听见楼道上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好似有一辆马车在楼道间来回滑行。 魏昭明忍不住下了床,他正准备打开窗户瞧个究竟,却突地想起灰褂子男人的提示。这窗户是纸糊的,魏昭明便举起油灯,沾了一点唾沫,把一间小格戳开了。他凑近眼睛一看。 入眼是一片白,四周布满红色的细线,中间是一个小小的黑点。突然,那黑点转动了一下。 “啊——”魏昭明惊呼一声,一下子跌落在地上,那那是一只血红的眼睛!门外也有个人正在看他! 油灯哐当一声滚落在地上,蜡油携带着火舌迅速铺散开。魏昭明顾不得其他,急忙取过西装外套扑打火苗,他漂亮整洁的皮鞋也焦急地踩踏在火上。 幸好他反应及时,一番折腾下来火都被熄灭了。魏昭明仰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得呼呼喘气。 一片漆黑的屋子里,魏昭明咽了口唾沫,拿余光斜瞄过去那个破开的小口。小口里也是黑漆漆的,魏昭明不知道外面还有没有那个东西。他害怕极了,将自己被火摧残得面目全非的衣服鞋子踢到地上,耸着肩就缩进了被子里。他紧紧地贴在床上抱着被子,把整个脑袋都梭进了被子里,像个婴儿一样蜷起了身体。 黑暗里似乎有一个叹息般的轻笑,这床与被子仿佛一个怀抱,温暖而带着淡淡的冷香,魏昭明不知不觉地又睡了过去。 第四章 魏昭明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掐了掐自己的手背,一阵吃痛才安下心来。他的外套烧烂了,只能穿着个小马甲衬衣。刚穿好衣服,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魏昭明打开门,门前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她留着齐耳短发,厚重的刘海遮住了眉毛。脸圆圆的却很苍白,捧着一叠衣服像个纸片人般呆板。 “主子叫我给客人您送衣服来。”她的声音怯懦懦的。魏昭明结果衣服打量,随口问道:“客人?这是我家,我怎么成客人了?” “呀!是‘少爷'',‘少爷''!”那丫头却像犯了大错似得惊呼了一声,一巴掌狠狠地扇上了自己的脸。苍白的脸上立即浮现五根手指印。她像是还未谢罪,一巴掌又打上另一边脸:”采双嘴贱,采双嘴贱“一面重复着,一面不住地使劲扇着自己耳光,啪啪啪,很快脸就肿得老高。”好了,好了,“魏昭明急忙扯下她的手,心里却涌起一股违和,”不过是口误罢了,你这是何苦?“ 奇怪,这是他家么……说起来,这里是哪里来着…… 一觉醒来,他的脑子一片混沌。 哪知那唤作采双的丫头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打得通红的双手捏住了魏昭明的衣摆。她涕泗横流地对魏昭明哀求道:“小少爷,求求您,千万不要给主子提,求您了”她生怕魏昭明不答应,索性直接在地上咚咚地磕起头来。 魏昭明哪里见过这种架势,急忙把小姑娘扯起来:“这么小的事,我本就不会提。“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手绢递给丫头,那丫头呆楞楞地并不接,魏昭明便直接伸手帮她擦干眼泪,尽量温和地规劝道,”你叫采双是吧?采双,有话好好说,现在是民治社会了。别动不动地就给人磕头下跪。” 他虽然没有留过洋,但旧社会的许多恶习都非常摒弃。 采双的眉眼柔软了许多,看着也有了几分人气。她点了点头,收拾好情绪对魏昭明说:“那少爷去换衣服吧,采双带您去用膳。” 魏昭明从善如流地关上了门。他先拿起一件绸缎的天蓝色盘扣长衫,这衣服暗纹腾浪祥云,针脚精巧繁复。魏昭明赞叹地抚摸了一番料子,换上了身,又分别穿上了配套的束裤软鞋。他对镜臭美了一番,整个人就像几十年前的晚清公子。 只是衣服的肩腰与长度都要大上一圈,并不合身。魏昭明抖了抖袖子,脑子里突然想:不会是容先生把他的衣服拿来了吧? 魏昭明不敢细想,出了门跟着采双下楼。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这长廊只有一间屋子。另外两间都用水泥糊起来了,看着就是一堵灰白的墙壁。 “少爷?”采双在楼下催促般地唤了一声,魏昭明赶忙应了,收回了目光。 许因为是白日,宅子瞧着没有夜间那样深不可测,可依旧空旷寂静。采双比灰褂子男人健谈,偶尔会介绍一两处院落。容家宅院非常得大,东西各为里五外三院,大院有主楼四座,门楼、更楼、眺阁六座。 各院房顶上有走道相通,高低层次,但总体呈左右不齐的形态——这在风水中也是大忌。左青龙,右白虎,青龙为吉,白虎逞凶。这宅子却养虎成患,盖过了青龙的气头。 往西走到底是祠堂,往东走到底是厅堂。魏昭明路过一处偏院,忽听里面传来喑哑粗沙的怪异声音,好像是一个困兽在低声嘶吼。魏昭明停住了脚步,竖起耳朵想听个仔细。采双却走到魏昭明跟前挡住他探究的目光,催促道:“少爷快走吧,主子等着您一起用膳呢。” 魏昭明只好跟着她的脚步,斟酌着开口:“这里面住的是何人?” 采双脚步飞快,仓促地笑了一声,低声道:“您忘了?是三姨太啊,以前是个歌舞厅的红人” “她的声音”魏昭明有些惋惜。 “嗓子坏了,”采双接过他的话,语气里并没有任何悲伤,又点了点自己的额角,“这儿也有了问题。主子心善,一直好吃好用地照顾着她。” 魏昭明颔首,嘴上却忍不住酸讽道:”有了新欢不忘旧爱,容先生真是情种。“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听见容钧有妻妾的时候心里莫名地火大。”不不,“采双摇了摇头,痴痴地说道,”采双来的时候三姨太就在了,主子却成日吃斋念佛,从没有来过姨娘院子。“ 魏昭明挑了挑眉,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沉默了半响,他才期期艾艾地回道:“容先生倒是虔诚。”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厅堂跟前。采双并不进去,只是凑到魏昭明身边,小声嘱咐道:“少爷,千万不要提啊。” 魏昭明对着采双眨眨眼,走了进去。 屋子里依旧被一面屏风隔成前后两部分,前厅摆了一个巨大的八仙桌,桌上百味珍馐应有尽有。有些以鲜、活著名的食材也赫然其上,如此偏远之地,魏昭明根本无法想象是如何运到的。然而空气里并不是菜肴的味道——是香火的气息。 佛堂青灯、道观长香的那种气息。熏人而又醒人。 魏昭明转过屏风,屏风后一片昏暗。一尊青铜古佛立于台上,案前贡品繁多,下面跪着一个玄色蟒袍金边领口的男子。 他束着一头长长的青丝,一手轻敲木鱼,另一只手握着一串佛珠,缓慢而有节奏地拨弄着。 魏昭明的到来似乎并没有打扰到他。魏昭明静静立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个人。 “容先生?”魏昭明越看越觉得口干舌燥,忍不住出了声。 木鱼声戛然而止。容钧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魏昭明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肤如美瓷,唇若涂脂,眉眼轮廓柔和而慈悲,仿佛画中走出的慈航菩萨。 魏昭明眼睛无处可放,又忍不住痴迷地回到容钧身上,只好心中一直默念罪过。”明儿。“容钧的声音像一只柔软冰凉的手,慢慢滑上魏昭明背脊。他身上有股好闻的冷香,魏昭明晕乎乎地傻笑起来,就想往容钧身上倒。 容钧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想去搂魏昭明。但在碰上魏昭明的一瞬间,容钧的手仿佛碰到滚烫的开水般,微不可见地弹开了。 容钧眯起了一双漂亮的凤眼,斜睨了一眼魏昭明的颈间,稍稍撤开一些距离,又叫了声:“魏昭明。” 魏昭明一抖,神志归位,如梦初醒。他羞愧地移开眼,暗讪自己的失态。容钧也不为难他,引他到了前厅落座。容钧坐在他的对位上,魏昭明发现他的右手小拇指上居然带着一个金色的指套,镂空的雕花细致入微,很是精贵的模样。 魏昭明呆呆地看了半天才移开目光,却一下子就对上了容钧的眼睛。 他的眼睛深如古井,仿佛会噬人心魂。 魏昭明感觉胸前的玉观音微微颤动起来,他不禁抬手贴了上去。那玉观音滚烫得吓人。 “明儿,是有什么不合心意吗?”容钧似乎见他迟迟不动筷,担忧地问起来。魏昭明急忙放下手,手忙脚乱地端起餐具,“没有没有,非常丰富。” 容钧勾了勾嘴角,魏昭明又看痴了,吃了块最讨厌的姜片下去也毫无知觉。 容钧并不动筷,只是歪着头专注地盯着魏昭明,戴着金指套的小拇指有节奏地轻敲着桌面。魏昭明终于想起来被自己遗忘到爪洼国的初心,“容先生,请问邹家华现在在哪儿呢?” “邹家华?”容钧轻念了一声,指套依旧在桌上不急不缓地敲动着,一下、两下、三下他似乎在脑中搜索了一番,才迟疑地问道:“那是谁?” 第五章 魏昭明一下子坐直了,着急地说道:”邹家华就是——是我“ 是他的什么来着? 魏昭明觉得脑后像是被一锤子闷敲了,疼痛难耐,他忍不住抱住了头。”是我是“魏昭明突然愣住了,他刚才想说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明儿,你脑袋摔过,想不起便不要想了,“容钧从椅子上起身,蹲到了魏昭明腿边。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深不见底。”你忘了吗?你和我斗气离家出走了,听见我要买院子的事又跑回来了。“说完了容钧轻笑了一声,挠得魏昭明心间酥麻。他眼前的事物开始旋转模糊,只有容钧一双眼睛清晰而魅惑。 “你这次出去似乎还带回来了好东西,脖子上系的是什么?”容钧状似随意地问。 魏昭明抚上脖子间的玉观音。那是三年前他去觉隆寺的时候一位僧人给他的,他反复告诫魏昭明,任何时候都一定不要取下来。 “你能取下来给我看看吗?”容钧的声线低沉,仿佛凑在魏昭明耳边蛊惑低语。 魏昭明紧紧地捏住玉观音,那玉观音在他手心剧烈地颤动,烫得他稍微恢复了一些神智。魏昭明勉强维持住底线:“不行,大师说了,不能取。” 容钧嘴角抿紧了。他眯起了眼睛,魏昭明感觉到一阵密密匝匝的压力铺天盖地地袭来,他忍不住呼呼地大口喘息起来。 “明儿大了,”容钧用冰冷凹凸的小指套慢慢划过魏昭明的脸,压抑的声音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你以前很乖的。” “因为他失忆了呗。”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喑哑粗粝、气若游丝的声音,魏昭明回头去看,就见一个坐着轮椅的人慢慢滑了进来。 那人瞧面相不过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岁数,头发却已经花白了,佝偻在椅子里,显得整个人又瘦又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魏昭明,似是感慨似是遗憾地呢喃道:“你居然还活着,还跑回来了” 咕噜、咕噜,车轮滚动的声音。少年枯槁的手扶在车轮上,皮肤暗如老木。 容钧站起了身,挺拔如松,态度很冷淡地说:“谁叫你过来的。” “我哥回来了,我不出来欢迎?”那人笑了笑。他的脸瘦得只有层皮,仿佛被吸干了精元,一笑就是层层叠叠的褶皱。 容钧眯了眯眼,并不答话。魏昭明这时方感觉那股骇人的压力和头昏的感觉都消散了,不禁有些感激地望向那人。”魏巍,“那少年报了名号,对着魏昭明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你倒是解脱,忘得一干二净。” 魏巍? 魏昭明确实没有一丝印象。”你们在吃什么?“这魏巍很有主人的风范,滑着轮子凑到了桌边,他拿起筷子戳了一下松鼠鱼,”啧啧,冷了,就不脆了。“言罢,就把筷子一甩,”啪“一根筷子跌进了鱼翅汤里,汤汁四溅。”魏巍。“容钧叫了一声。”嗯?“魏巍仰起头看向容钧,一脸无辜的神色。”滚出去。“容钧低声说。 魏巍浑然不在意,捡起筷子指了指容钧,“你瞧,他脾气很不好的,”又目光如炬地看向魏昭明,缓缓地说,“只有我受得了他。” 眼见着容钧真要发火了,魏巍才对着魏昭明吐吐舌头,推着轮椅慢悠悠地往外去。背过身扬声说道:“我住在西三院,靠近祠堂最里面的那间屋,记得别走错了。” “哦,对了,”那少年突然停下了轮椅,回头对魏昭明歪头一笑,露出两颗尖小的虎牙,声音宛如破风箱,“欢迎回家,哥哥。” 魏巍走了以后,两个人便陷入了沉默的尴尬。容钧坐回椅子里也不再看魏昭明,只是将自己的指套反复取下来又戴上,若有所思地低垂着眼。魏昭明这顿吃得食不甘味,好不容易挨到佣人来收拾碗具,魏昭明急忙站起身。 “容先生,我吃饱了我,我先回房了。” 容钧微微颔首,将指套戴了回去,抬眼对魏昭明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去罢,别乱跑。晚点我来看你。” 魏昭明头也不回地跟着佣人走了。 回到了房间,魏昭明又开始不安分起来。这顿吃的个早午饭,还有整整半日的光阴。容钧说他以前是容府的人,但是他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魏昭明坐不住,索性出了门,打算在院子里找找记忆。 魏昭明东倒西拐,在错综复杂的院子里穿梭,一个人也没碰到。 太阳有些西斜了,魏昭明觉得有些阴森,便打算折返。走着走着,来到了一个先前没有看见过的院子。这个院子里有棵枯死的老槐树,一串紫藤萝依傍枝杈爬得很高,但花朵伶伶仃仃的,结不成串,半死不活得样子。魏昭明走了过去,觉得这地方很眼熟。 一阵风吹过,穿过背后空荡的房间,发出呜呜的声音。魏昭明不敢久待,转身跑掉了。 可是走了不久,他又看见这间院子了。院子的枯槐很高大,远远地就就能望见零星的紫色,魏昭明不再进去,找了与方才相反的方向跑开。 他觉得跑了许久,穿穿梭梭地,最后居然又回到了这间院子。 魏昭明深吸了一口气,摸了一把玉观音——怕是鬼打墙了。他慢慢走进了院子。天色阴沉了下来,秋风乍起,卷着地上枯花败叶缠上魏昭明的裤脚。他走到槐树下,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画面。 一位十岁上下的小男孩窝在个软藤摇椅里。他举著书一字一句地读诗,读着读着便开始眼皮子打架。 突然,他头上落下一片阴影,小孩子顿时来了精神,扑腾着叫道:“钧钧抱,钧钧抱!” “这么大的人,还总要抱。”头顶传来无奈的熟悉笑声,魏昭明脑子就像猛然撕开了束缚的蛛网,记忆渐渐清晰地涌动出来。 容钧穿着很温柔的月白色袍子,岁月似乎从未在他身上留下或早或晚的印记。他将十岁的魏昭明搂进怀里,一起躺在了椅子上,“在看什么?” “在看唐选!”十岁的魏昭明很黏容钧,戳了戳书,道,“快看睡着了,钧钧给我读诗吧。” 容钧便接过书,低沉温和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钧钧,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呀?“魏昭明扯了扯容钧的袖子,容钧把书扣到腿上,沉默了一下,才低声说:”这是一个离不开皇宫的宫女写的诗,她将这诗写在一片红叶上,让流水将她的心思送去外面“”那她岂不是和钧钧一样“魏昭明皱起了小脸,揉了揉容钧的手腕,突然一挺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钧钧虽然离不开宅子,但是明儿会一直陪着你。等明儿长大了,就娶你!“ 容钧轻笑了一声,却并没有回应。 年少的魏昭明着急了,拼命晃动着容钧的手臂,扭着他答应。撒泼耍赖了好一阵子,魏昭明终于长哼一声,委屈地说:”好吧,那就我嫁给钧钧。但是钧钧可不能娶小老婆!“ 容钧被逗笑了,他展开殷红的唇露出贝齿,将魏昭明揉进怀里,摸了摸他脑袋。 “好啊。”容钧说。 第六章 魏昭明有了这番记忆,对容钧的恐惧也少了许多,反而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他走到枯槐边上,忍不住抚摸上槐树干。 这树什么时候死了呢?他记得从前一直很茂盛的。”少爷,少爷!“身后突然传来采双的声音,她扑到魏昭明跟前,噙着泪大叫道:”可算找着您了,主子来找您用膳,瞧见您没在屋里“采双似乎很爱哭,哽咽了一下才又道:”您快回去吧,主子发火了!“ 她的脸上红印层层,不知道是不是白日她自己扇的肿还没有消。 魏昭明想拍拍采双的肩膀稳定她心绪,采双却瑟缩了一下。魏昭明讪讪地收回手,”你带路吧。“ 这一次没走多久魏昭明就走回去了。采双在路上一直絮叨着主子这两年脾气不太好,以前不是这样的。魏昭明倒没说什么,但进屋见到一地支离破碎的碗具汤水,心头还是一跳。 “容容钧,“他这样一叫,容钧阴沉的眼睛就锁住了他,”多好的菜啊,又是何必。”伸手不打笑脸人,魏昭明换上了一副暖和的笑脸走进去,蹲下身子把破碗捡在一堆。 “莫碰,当心手。”容钧低声提醒,却并不上前扶魏昭明。他话音一落,门外不知从何处冒出四个仆役,一声不吭地将地面麻利收拾干净。 魏昭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容钧深邃的目光下僵硬地立着。容钧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来回打量了一圈魏昭明,“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嗯,一点点,小时候读诗的画面。” 魏昭明这样说完,容钧的脸色就软和了不少。“明儿,坐呀,”他点了点身边的木凳子,对魏昭明温柔地一笑,脸比翻书,“我让他们重新准备一份。” 说着,他的目光又移到了魏昭明的脖子上。魏昭明谨慎地抬手包住了玉观音。 容钧又笑了一下,很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他端起手边茶杯喝了一口,”既然大师说了不能取,你就好好戴着吧。“言罢他对着魏昭明眨了眨眼,”这么怕我?“ 魏昭明急忙摇了摇头,”我只是不太适应。“ 容钧垂眼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很快饭菜就上齐了,容钧坐在他对面,偌大的桌子只有魏昭明一人杯勺相碰的声音。 魏昭明看着对面碗筷不动的容钧,”你不吃吗?“ 容钧的目光就和厅里橘色的灯火一样柔和,他幽幽地说:”我信佛,只吃斋。“ 魏昭明眼睛闪烁了一下,心想那么喜怒无常哪有信佛的模样。又捧起碗使劲塞了两口饭,掩去了面上的神色,吞下去了才问:”怎么不见别的人来用膳比如姨太太,还有魏巍?“ 容钧的指套本来不轻不缓地敲着桌子,听完魏昭明这话手也停了。魏昭明不敢看他脸色,心乱如麻地搜刮着话题想错开,却听见对桌的容钧沉声问:”你见过三姨太了?“ 魏昭明摇了摇头,鼓起勇气看向容钧,见他脸色没什么变化,心中松了一口气,”没见着,远远地听见了点声音。嗓子真是可惜了。“”嗯。“容钧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魏昭明想了想,又故作嗔怪地道:”你,你不是答应我不娶姨太太的吗?“ 魏昭明这话果然取悦了容钧。容钧裂开嘴笑了,仿佛凛冬里盛开的夜昙。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魏昭明,魏昭明这才发现他眼里根本没有笑意。”那不是我娶的姨太太,是你娶的啊,明儿。“容钧迷人的声音回荡在厅堂内,莫名有些瘆人。 魏昭明一窒。他万万想不到是这样的真相,心里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瞬间灰飞烟灭。他不安地搓着筷子,倒是容钧又开口了。”怎么了?“ 他两手交叠搁在下巴下面,以一种很慵懒随意的姿势对着魏昭明,”我把她照顾得好好的。你若想见,我现在就把她叫来?“ 魏昭明急忙拒绝。他搁下碗筷,再也吃不下了。 容钧歪了歪头,浑黄的光下面容有些模糊,”今天中午也是,你吃这么少?“ 魏昭明强笑了一下,”在北京呆了几年,倒不是很习惯晋菜了。“ 容钧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瞧我,只记着你以前喜欢吃什么了。“”没事没事,“魏昭明摆摆双手,”我很快就会习惯的。“ 吃过了晚宴,容钧邀请魏昭明去听戏。东大院里搭了一个古戏台,灯火道具已备齐,就等着两位主人的到来。这会儿天边具是晚霞,人们也叫”火烧云“,云从东烧到西,红堂堂的,好像起了火。魏昭明手都被染红了,一瞄容钧,他还是那白惨惨的模样。 他们的座位并不在看台下,而是在对面的楼座上。这儿能远眺又能吹风,还很安静。魏昭明往下一看,却见楼下院里乌泱泱坐了一大片人。真是奇怪,白日里这些人是躲进了地里吗? 人群所散发出的稠乎和秋夜的潮气融合在一块儿,行成一团烟雾,罩在台子上,恍若一场迷蒙的蜃楼。锣鼓一响,蜃楼便动荡起来,里面有歌有舞,有悲欢又有离合。 魏昭明先听了一曲《玉簪记》,戏台上不是他熟悉的名角,念唱作打却都未曾怠慢。花荫深处,仔细行走——妙常的芳心与苦情全在腔中,当真把魏昭明勾回到那深秋之夜。 四折串演完毕,又来了曲赵云七进七出的《长坂坡》,看得魏昭明坐直了身子,澎湃着热血连连叫好。 到了最后一曲,便是典中之典的《牡丹亭》,虽说是昆区之最,偏偏魏昭明不爱这曲。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看台上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瑰丽却又荒诞。而人间眷侣,得有春花,又盼着秋实,三心二意兜兜转转,更如何谈得上生离死别的地步。 戏台上的青衣抖开了水袖,转圜之姿如菡萏展瓣,宜嗔宜喜地唱道: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 魏昭明调整了一下姿势。容钧低沉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不喜欢?“”也不是,“魏昭明听了几场戏下来整个人都放松了,随口应道,”就觉得太假了,过犹不及。“ 【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容钧在黑暗里轻声酥笑,勾得魏昭明心猿意马。他的侧脸在流转的光影里忽明忽暗,魏昭明只听他语气轻快地说:”我倒最喜欢这出戏。爱能超越死生,不很动人吗?“ 【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两人的椅子之间隔了一盏方茶桌,那桌子上搁了各色茶水点心。魏昭明侧头看去,一下子就陷入了容钧的眸子里。他的眼睛如夜色一般漆黑深沉,却又透出一股叫人神驰意乱的光,魏昭明看着看着,就魇住了。 魏昭明起身捏了一块白腻的马蹄糕咬在唇齿间,却并不吃下。然后把桌上的茶点全部扫到地上,换自己坐了上去。他放荡地大岔开两腿,双手后别撑到了桌子上。容钧便站到了他腿间,俯身咬到马蹄糕的另一端。二人在黑暗里意乱情迷地相拥接吻。 戏台子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魏昭明嗤嗤地笑着,有些猴急地扯开自己的衣襟,两片雪肩便裸露在了空气里。容钧埋到他胸前啃噬亲吻起来,魏昭明就交叠双腿勾上容钧的腰,辗转不停地摩擦。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也。】 魏昭明牵起容钧的手伸进了自己的下袍,容钧冰凉的手指揉搓着他的欲望。魏昭明微启嘴唇不断喘息,合不拢的嘴角流下了丝丝津液,顺着脸颊滑入了领口。容钧低笑一声,把两指放进魏昭明的口中搅动起来。 【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 魏昭明倾泻瘫软在容钧手上,舒服地瘫在桌子上颤动。他又抬起脚,有一下没一下地勾动容钧的腰带。”快来,嗯……来“ 容钧拨动着他的茱萸,咬了咬他的唇,哑着嗓子笑,”来什么?“ 【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来……来“魏昭明不安分地抱紧容钧的脑袋,却偶然碰到自己一片空荡的脖子。 一瞬间,他整个人就像挨了当头一棒,豁然清醒了。 ——玉呢?! 魏昭明惊呼一声,猛然从椅子上坐起。看台上已收了场,楼台下也稀稀落落没什么人了。魏昭明再回身一看,案几上的茶点纹丝不动,一旁还坐着神色不明的容钧。魏昭明摸到了心心念念的玉观音,松了一口气。 黑暗里,容钧轻声问道:”怎么了?“ 魏昭明的下面胀痛得难受,”我、我想先回去歇息了。“他把通红的脸尽量隐蔽在光不能抵达的地方,也不知道容钧瞧出来了几层。”去吧。“容钧似笑非笑地看了魏昭明一眼。魏昭明如获大赦,急忙往屋子赶去。”夜间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我就住在这间院子里。“容钧在他身后说。 第七章 魏昭明一进屋就感觉到一股热气。原来屋中放置了一个巨大的浴桶,浴桶中热气腾腾。魏昭明心绪平静了不少,便褪下衣物梭进水中。 他在热水中放松四肢,只觉热气拍打在肌肤上很是舒服,又抚上勃起的欲望,草草套弄起来。 他的脑子里不禁浮现出容钧的脸。魏昭明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自从见过容钧以后,就老像个畜生似得随处发情…… 不过,容钧是他什么人来着? 心乱如麻地疏解后,魏昭明感到一阵疲惫,便两臂支在木桶边小憩起来。迷迷糊糊中,他觉得身下的水变得有些粘腻冰冷,阖上的眼皮也透出一股怪异的红,魏昭明便隙开条缝往下一瞄。 这一瞄把魏昭明吓得魂飞魄散。他竟泡在一桶血红色的水中! 魏昭明想起身,身体却仿佛鬼压了床,根本使不上力。他看着桶中的血水开始咕噜咕噜地冒气泡,每一个破裂的气泡中又生出几只血红的蛆虫。渐渐地,血水被那些密集拥堵的肉虫取代,它们细小的触角贴近魏昭明的身体,又用尖细的嘴喙戳进魏昭明的肌肤,一个个吸满血的身体变得膨大肥硕,撑得透亮的外皮里还能看出褐色肠管。 恶臭熏天。血腥气和尸臭味交融在一起,魏昭明忍不住干呕起来。他晚上没吃什么,只能吐出又苦又酸的胆汁。正在这穷途末路之际,他突然想起从前贪图好玩背过的心经,急忙磕磕巴巴地默念起来: “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他在心中默念不过两句,突然就感觉食指指尖跳动了一下,瞬间身体腾地弹了起来。魏昭明跨出一只脚想出去,哪知另一条腿却一软,整个人都不平衡地向前倒去,带动着木桶也掀倒在地上。木桶的水哗啦一声铺开来,瞬间侵占了整个房间。 那种万蚁啃噬的感觉突然消失了。 魏昭明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身子也没擦便胡乱套上衣服。他抱着两膝蜷坐回床上,紧紧裹住被子,眼圈猩红。 地上是冰冷而平常的水,在烛光下泛着昏昏的波光。这寂静却带着一丝诡异,仿佛何处罅隙里蛰伏着阴魂。 好可怕……好可怕…… 救命……救命啊,谁来救救他…… 魏昭明的脑袋像开了一个大口子,呼啦啦被风吹得搅成一团。 突然,他看见了槐树下坐在藤椅上看书的容钧。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狂奔到藤椅边。容钧慈悲的脸颊被白光镀上了一层绒绒的佛晕,他把魏昭明牵起来,眼里一片柔情。”明儿,做噩梦啦?“”救我!容钧,求求你,救救我!“他语无伦次地喊着,把容钧的手腕都要捏碎似得,生怕他丢下自己。”别怕明儿,“容钧心疼地用金指套梳了梳魏昭明凌乱的额发,循循道,”你要我怎么救你?“ 怎么救 魏昭明呆滞了一下,又神智混乱地摇起头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总之你别走,千万别走,我们待在一起好不好……不要离开我“ 容钧轻声笑了起来,他的另一只手捧上魏昭明的脸,宽大的袖袍里藏着花与蝴蝶,飘出的和煦香风拂过魏昭明的脸颊,仿佛也带走了一切阴暗不详。”如你所愿。“他听见容钧说。 “——咚咚咚。”门外突然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魏昭明从幻觉中霍然脱离,怔怔地看向门的方向。 他听见了采双的声音,像是被风吹散般模糊不清,“少………没事吧我帮你……去收拾” 听见熟人的声音,魏昭明也顾不上地上的水,急忙跳下床,一边淌过去一边大声叫道:”采双,采双!“一把拉开了门。 然而门外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人。 一阵阴风吹过,魏昭明眼皮猛地一跳,突然想起灰褂子男人的话: “夜间无论听见什么声响,都不要开门窗。“ 后悔已晚,魏昭明亡羊补牢似地关上了门。他贴紧着门谨慎地扫视房间,身子却忍不住战栗起来,那些漆黑的罅隙他根本不敢细看,唯恐瞧见什么惊心动魄的脏东西。 等了半晌,房间里依旧一片死寂。魏昭明这才试探着走向床边,他赤脚走在水里,发出哗哗的细微水声。 躺上了床,魏昭明也不敢熄灯。他心中恶寒,恨不得立即逃离这古怪的屋子,却又忌惮再次开门会遇见邪崇,只好双手合十平躺在床上,不断地默念着心经,期盼着白日的到来。 许是累极了,魏昭明居然就在这细细碎碎的重复中又渐渐睡了过去。”啪嗒——“ 一滴水砸在魏昭明脸上,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窗外居然还是黑夜。他将脸上的水渍抹开,嘟囔道:”楼上水也打倒了么“ 魏昭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是顶楼的房间。 他鼓起勇气往上一瞄,便看见头顶上空悬着一双裹着旧缠布的小脚。那脚滴答滴答地落着血,不少已经浸进了魏昭明的被子里。魏昭明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滚下床,一抬头,竟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血色全无的脸。 这镜子白日不是叫人搬走了,何时又回来了? 透过这镜子,魏昭明还看见了别的东西。 他看见自己的床下,趴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躲在黑暗里,纷乱的头发仿佛无边的蛛丝,挤满了整个床下。她一双发红的眼睛透过重重叠叠的发丝直勾勾地盯着魏昭明,乌黑的指甲连在腐烂的手上,从床下一点点往外挪。她的姿势很奇怪,似乎只能依靠上半身的力量前行。魏昭明仰头一看,才发现屋顶上挂着的是一个女人的下半身,从腰部位置,被生生切断。 “魏昭明”空气里传来细细碎碎的低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高低低的声音都在叫着同一个名字—— 魏昭明! “啊——”魏昭明死死堵住耳朵,两手抖得像筛糠,脑中有无数错乱的光影掠过。他一边嚎啕一边喊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找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啊……”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纵使厉鬼索命,不应该也要有个理由吗? “啊啊啊——” “呜呜呜呜" 魏昭明的耳边响起了众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他的双耳竟慢慢流出了黑红的血,伴着一股撕心裂肺的刺痛。他听见咒骂声越来越近,几乎要震破耳膜。”是你,都怪你!“”少爷……好痛啊,我好痛啊!“”魏昭明,你这个晦气玩意儿“ 正当魏昭明即将失去意识时,他胸前的玉观音突然爆发出一抹刺目的金光,金光过后,万千鬼哭狼嚎和鬼影都消失不见了。 但魏昭明胸前的玉观音从未有过得剧烈震动起来,像是吸进了所有阴邪诅咒,再也承受不住般——”喀“一声碎了。 裂成几瓣跌落在地上,暗沉沉得,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第八章 魏昭明将破碎的玉观音收拢在手中,隐隐约约又开始听见可怖的人声。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仓皇中几次都被湿滑的积水绊倒在地上,弄得从头到脚都狼狈不堪。”容钧,容钧——“他跌跌撞撞地冲出门,一边跑一边张牙舞爪地叫唤着。 黑暗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推搡催促着他的前行。 容钧的院子里黑魆魆的,只有楼梯口挂了盏猩红的大灯笼。魏昭明不知道哪一间屋子是他的,便一间又一间地挨着推开。”容钧!容钧!“他不断呼喊着,嘶哑的声音响彻整个大院。 可容钧就像享受这种呼唤般迟迟不肯露面。魏昭明跑完了三层楼,都没有看见容钧。”容钧“魏昭明的心就像在被人不断地掏挖,又痛又空茫,忍不住流下泪来,”容钧你在哪儿,求求你快出来吧,我好怕“ 他拳头不自觉地收紧,手中的玉观音咯得手心生疼,魏昭明像是猛然反应过来,脸上流露出欣喜:”对,观音观音碎了,我把它取下来了,你瞧,“他五指一张,几瓣破碎的观音就呈现在手心,”虽然裂了,但是你想看就尽管拿去吧“ 黑暗里终于传来一声轻笑,一双手从身后缠上了魏昭明的腰间。魏昭明被容钧紧紧压在怀中,湿润细密的舔舐落在他的耳廓。”这才是我的好明儿。你我是最亲近的,莫要与我生分了。” 容钧牵着他的手伸到栏杆外,轻轻一翻,魏昭明手中的玉观音便被楼下深渊般的黑暗吞噬。 容钧用冰冷的手捏过魏昭明的下巴,与他唇舌缱绻互度口津。魏昭明早已被方才诸事吓得神志不清,以为仍是幻境梦觉,便很是主动地回应。 “乖孩子,”容钧愉悦的笑声仿佛无边无尽的一张网,将魏昭明密密织织地包裹束缚,“别怕,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魏昭明舒服地眯起眼睛,朦朦胧胧间,他恍惚看见院子里有个好高大的黑影,突然意识到这是那间有老槐树的院子。 “小少爷,小少爷,等等我。”乳娘的声音远远地从魏昭明身后传来。魏昭明却热爱这种你追我赶的游戏,乳娘喊得越卖力,他跑得越快。 转过一个拐角,他闻见了一股很舒服的冷香。仰头一看,头顶上是一树白中透绿的花,一串串地垂落在叶子间,让魏昭明想起马奶子葡萄。魏昭明见过这棵树,可是不久前它还开着紫色的花。 “小妈妈,这是什么花啊?”魏昭明一直仰着头,脖子有点酸。 胖乎乎的乳娘气喘吁吁地缓了两口气,才回道:”小少爷,这是洋槐花。“她顿了一下,突然用汗涔涔的手捏捏魏昭明消瘦的脸颊,”小少爷吃过槐花饼吗?“ 魏昭明一听见吃的就来劲,他仰起头看乳娘,乳娘的脸在光影里是模糊的。只听这个女人絮絮叨叨地呢喃起来:”小少爷别这样看我我可怜的小少爷,爹不疼妈不爱的,怎么连个槐花饼都没尝过“ 魏昭明讨厌乳娘这样说话。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不幸,可是乳娘总爱露出这种悲伤而愚蠢的神情,自顾自地念叨。 “小少爷,给你做槐花饼好不好,小时候我外婆常给我做,待会儿你去拿把剪子来” 乳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钥匙,偷偷牵着魏昭明溜进了这个院子。 乳娘胖胖的身子沿着梯子爬了上去,她柔软的声音藏在树叶间:“小少爷,槐花饼必须要用干净的槐花,不能吃掉地上沾了土腥气的。”魏昭明点头如捣蒜,小小的他感觉胸腔里全是暖意,他又听乳娘说:“槐花是脆的、甜的咦,小少爷你怎么还不去?快点吧,我们不能被发现了。” 魏昭明便跑开了。他找了很久的剪刀,最后在娘亲屋子里找了把做缝纫的大剪子,他觉得乳娘一定会夸他。 结果再回去时,院子里围了一大圈的人。魏昭明在树上没有看见乳娘,只听见那群人乱哄哄地说:“晦气,真晦气。” “都说了这院子来不得。” “她这么胖,瞎爬什么树。” 魏昭明提着剪子站在原地,一缕血红的水穿过人群,细细地溜了出来。他比一般孩子早熟,早已明白生老病死代表的意义。魏昭明胸里闷堵得慌,余光突然瞧见院子角落里还立了个人。那个人生得慈悲柔和,好看极了,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就像一幅画。 魏昭明跑了过去。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魏昭明仰着头问。 男子望着那群人,眼里黑漆漆的,似乎有点被打扰清净的愠怒。听见魏昭明的声音,他有些诧异地低下头,“你看得见我?” “明儿看得见,明儿看得见!”魏昭明伸出手牵了牵男子冰冷的手,“你是来带走小妈妈的仙人吗?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深深得看了一眼魏昭明,并不说话。”你怎么不过去?“魏昭明又问,见男子仍是爱答不理得模样,忽然退后了一步,情绪终于决堤,哇哇大哭起来,”小妈妈没了,没了呜呜呜,别的人都不要我,都不要我。” 他用力扯了扯男子的袖袍,断断续续地啜泣道:“他们说,说我是童子命,说我脏哼,”他抽了一下,鼻子里冒出一个小泡,啵一声破掉,“可,可是我每天都会认真洗澡啊“ 他哭了两声,人群都回头来看。仆役掩不住惧怕和厌恶,”哎呀呀,小少爷,你怎么能来这儿!“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来牵走他。有的转身跑出了门,嚷嚷着要去叫老爷。 魏昭明焦急地拽住男子的衣服,”仙人仙人,你也带我走好不好,明儿不想呆在这里了,求求您了。“ 魏昭明正说着,一巴掌呼啦就招呼上了他的后脑勺,他眼冒金星地回过头,又是一耳光扇到他脸上,魏昭明跌倒在地。”克人命的倒霉玩意儿!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他的父亲铁青着脸踢了他两脚,便退后了两步,命令仆役将他抱起。魏昭明恍恍惚惚中听见人有人说,”佛祖保佑下一个伺候他的可千万别选我“ 魏昭明泪涔涔地回过头,想要找那好看的男子,却四下里再也看不见了。他害怕极了,就胡乱地在空气里抓握,不停地叫喊着:”别走,别走,别走——”他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名字,便不顾一切地叫起来:“容钧!容钧!“”——容钧!“魏昭明猛地从床上坐起。 他缓了一口气,看见床顶一袭一袭的流苏微微晃动,一股属于初秋清晨的寒气从窗外飘来。这并不是他的房间,魏昭明下床忍不住扶了一下酸痛的腰肢,昨夜发生的事情在他脑中一晃而过。魏昭明意识到那些并不是梦境,反而生出了几分欢喜,羞腆着脸四处搜寻容钧的身影。”少爷,少爷。“采双的时间又掐得刚好,魏昭明走过去打开门,心有余悸地对门外人调侃道,”还好这次是真的,昨晚撞鬼了,可把我吓得够呛。“ 采双听此却僵硬地笑了一下,并不搭话,只端着脸盆毛巾放在架子上,对魏昭明说道:”少爷,洗漱吧。“ 魏昭明一边洗脸一边问:”容钧呢?“他现在对容钧生出的依赖越发严重,醒来没有看见他就有些失魂落魄。 采双苍白的脸似乎轻轻抖动了一下,缓声道:“主子有点事,让少爷先去用膳。” 魏昭明不满地哼了一声,结果一直到他吃完早膳,才见到容钧。 容钧的心情和精神都很好,从门外仆役手里接过一张湿帕子擦擦手,大步流星地走到魏昭明身边,撑着椅子弯下腰就和他来了个绵长的深吻。魏昭明推了推他,斜瞄一眼门口的仆役,低声嗔道:“有人在呢” 容钧浑然不在意,又舔了舔魏昭明嘴角,魏昭明不好意思地移开眼,根本不敢看容钧深邃勾人的眼睛。他问容钧:“你今早去做了什么?” 容钧把魏昭明搂进怀里,埋头就在他颈间啃噬辗转起来,含糊不清地说:“有客人来拜访。”容钧又反问:“你呢,今天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你说呢?”魏昭明拉长了脖子,雪白的脖颈上都是吻痕,“出去玩?” 容钧掐了一把魏昭明的腰,魏昭明身子一软,忍不住叫唤了一声。 “这么快就想出去了?”容钧惩罚般咬了咬魏昭明的肩头,“明儿,再等我一段时间,”他说得意味不明,“到时候我带你去。”一面说着,冰凉苍白的手滑进了魏昭明的领口。 “好”魏昭明被容钧揉弄得意乱情迷,胡乱答应了,又突地想起了什么,“对了,院里的槐树怎么死了?” 第九章 容钧动作停滞了一下,突然没了兴致,和魏昭明拉开一点距离,“不知怎么就养不活了,明儿若是喜欢,改日我们重新植一棵。” 魏昭明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摇了摇头,“留着吧,死了也有个形,权作纪念。” 吃过早膳,容钧又说有事。魏昭明把插在玉净瓶里的秋波菊一瓣一瓣扯了下来,闷闷不乐,“你成日在忙些什么?” 容钧亲了亲他额头,“今日家里来了客,”他用金指套挑起魏昭明的下巴,让他和自己对视,含笑道:“明儿不是想出去玩么?我得加把劲啊。” 魏昭明以为他在说钱的事,嗤笑一声,“你以为我有多金贵?”又摆摆头道:“那我成日呆在屋子里等你,岂不就和你娶了个姨太太似的?” “什么姨太太,”容钧的眼睛乌黑如夜,“你可是我八抬大轿娶的夫人。” “有这种事?”魏昭明坐直了身子,惋惜地叹道,“我居然连这个都忘了。” 容钧用指腹慢慢擦过魏昭明的嘴唇,“无妨,不如我们再办一次?” 魏昭明粲齿推了他一下,和容钧笑作一团。他觉得自己像中邪似得,咯咯笑个不停。容钧又和他耳鬓厮磨了一会儿,便去前厅迎客了。 魏昭明对容钧的客人不感兴趣,又开始四下乱转。路上再次听见了古怪的嘶吼,魏昭明脚步打了个转,循着声音找了过去,来到了三姨太的院子。 院子里并没有仆役的身影,魏昭明走过去推房门,推不开。 “三姨太?”魏昭明唤了一声。 那嘶吼戛然而止,静默了一会儿,屋里突然爆发出翻箱倒柜的声音,里面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到了窗户边上。 “啪、啪、啪——”三姨太的房间窗户居然是玻璃做的,被里面人敲得哐当作响,魏昭明拉了一下,发现窗户也是是被锁住的。屋里挂着暗红色的窗帘,一张脸从窗帘缝里往外张望。魏昭明便对她招了招手,用口型再喊了一声:”三姨太?” 三姨太猛然扯开窗户,她脸上全是乌七糟八的色彩,幼儿学上妆般可笑,根本瞧不出原本的容貌。她撑大眼睛盯了魏昭明好一会儿,突然唰唰落下泪来。泪水趟过脸颊,留下两条黑色的泪渍。她的手拼命地拍打在窗户上,喑哑的嗓子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发出忽长忽短的嚎叫。 魏昭明吓得退后了一步,三姨太便双眼大瞠,死死地盯着魏昭明,眼底深处满是哀求。 魏昭明左右瞧了瞧,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猛地砸向窗户的锁芯。窗户抖动了一下,锁却纹丝不动。魏昭明皱了皱眉,对三姨太摆摆手,再次蓄力砸向玻璃。这次玻璃咔嚓一声,裂开了细密的裂痕,魏昭明又是一击,玻璃便像流水般滑落下来。 三姨太的手臂急不可耐地从裂口伸出,她的手臂被尖刺的玻璃划破,碎碎叠叠的玻璃渣子都染成了猩红。魏昭明试探着靠近,三姨太乱舞的手一下子抓上魏昭明的脸,带血的食指戳进了魏昭明的眼睛,痛得他低叫一声。 魏昭明捂着眼睛揉搓了好一会儿,眯起另一只眼看向三姨太,声音有些恼怒,”我也是疯了,居然想和疯子交流。“ 三姨太神情一滞,竟像听懂了魏昭明的怨怒,眼底流出一抹愧意。她颤抖着手对魏昭明招了招,魏昭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三姨太立即抓住魏昭明的手腕,魏昭明下意识地想缩回,但三姨太枯瘦僵直的手指劲如钢筋,仿佛要嵌进魏昭明的骨头。魏昭明吃痛地嚷道:”好好,我不动,我不动。“ 三姨太这才放松了一点手指。她翻起大眼睛,惊恐地扫了一眼天空,太阳隐没在乌云后,光线越来越暗了。她让魏昭明摊开手心,颤巍巍地伸出食指开始写字。 她的指尖还带着血,粘腻的血扰乱了魏昭明的判断,他便焦躁地吼道:”你乱七八糟写的什么?简单点,一个字一个字来!“ 三姨太搓了搓手上的血,被魏昭明这么一吼眼中的清明又开始涣散。她再次伸出手,一笔一划在魏昭明手上写了个”有“字,停了下来。 魏昭明不禁皱起眉头,“有”——有什么?”然后呢?“魏昭明催促道。可三姨太只在魏昭明手心毫无章法地点触,仿佛无从下手,魏昭明有些无奈,“你不会连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吧?” 三姨太既是个舞厅女,倒很有可能大字不识。她瑟缩了下,慢慢在魏昭明手上画了竖三笔横三笔,魏昭明拼出是个“田”字。三姨太又搓了搓手,再在魏昭明的手心画了个左撇,又添了个右勾——似乎是个”儿“字。 魏昭明抿了抿嘴,紧锁的眉头就没有放松过,”田儿,田儿是谁?“ 三姨太慌乱地摇了摇头,正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采双的声音:”少爷,少爷——你在哪儿?“ 三姨太的眼中流露出无比的惊恐绝望,魏昭明也赶紧收回了手,在墙壁上胡乱抹掉手心的血渍,”我改日再来找你吧。“ 采双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魏昭明左看右看,突然发现这屋子边上还连着个窄小的楼梯,便蹿了上去。临走之前,他再次回看了一眼三姨太,却见她裂开了嘴,似乎对魏昭明笑了一下。她张开的嘴里含着一个奇怪的口套,紧紧固定住她的上下颌,大抵是为了阻止她意识混乱时咬断自己的舌头。 魏昭明不愿让人发现此番接触三姨太的事,他害怕采双上楼查看,就沿着楼梯一路上爬,走了好长一截,居然上了平楼的天台——容宅里有几栋楼是方砖铺顶的平房,顶面一片平坦开阔。 魏昭明粗声匀了两口气,再回望那黑魆魆的窄小楼梯,已听不见一丝采双的声音了。 房顶上没了建筑阻隔,一阵野风吹来,把魏昭明的衣袍吹得像一只飞鸟。他突然感到一股久违的清明之意,不禁深吸了几口旷远的空气,仿佛在拥堵的楼舍间闻过太久浊气。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魏昭明站了一会儿,突然听见一把清雅的歌声。魏昭明闻声望去,便见对面平台上立了一个身着蓝旗袍的女人,秋天的长空悠远而清淡,四下旷野宽阔,只有她一个人茕茕独立。 魏昭明看不分明她的眉眼,只瞧见她有一头乌黑的及腰长发,青色天光投到她的发丝上,远远看像是落了一层霜雪。她面对着魏昭明,继续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她的嗓音并不甜美柔和,却高亢而清丽,一声又一声敲打在魏昭明的心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即将被唤醒。 魏昭明情不自禁向她走近。”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她这一声似诉似别,藏着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不甘,唱得魏昭明心间一痛,仿佛知道这个人儿即将远去,他加快了脚步想追过去,忍不住叫了一声: “梦眠!” 梦眠?是了,魏昭明想起来了。 梦眠——他的三姨太,他的国中同学。那是一个很善解人意的姑娘,与他有许多共同爱好。只是后来她父亲破产自杀,她也辍学沦为了红尘歌女,还被男人骗得财色两空。魏昭明心痛梦眠的遭遇,便把她娶为姨太太,其实二人并没有夫妻之实。 印象中,她在宅子里是一个很懂分寸的人,又什么时候疯掉的呢?”……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梦眠的声音像被风吹散了,越来越轻,身形也淡了,魏昭明赶紧跑过去,痴痴地叫道:“梦眠!梦眠!” “少爷——!” 一身尖刺的惊叫突然在魏昭明身后响起,他回头一看,便见采双脸色唰白地站在楼梯口,她颤抖着指了指魏昭明的脚,“你你脚下” 魏昭明往下一看,瞬间怛然失色。他已经站在楼顶边缘,一只脚踏空,再进一步,便是非死即残的下场!魏昭明惊魂未定地收回脚,再往前一看,那平台上空空荡荡,再无一点人影。 “少爷,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采双上前来扶住有些腿软的魏昭明。魏昭明摆了摆手,只不断喃喃:“梦眠,梦眠……“他猛然抬起头,推开采双往楼下跑去,“我去看看三姨太!” 魏昭明扑爬滚打地落到三姨太窗前,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透过窗户,他瞧见梦眠一动不动地靠着墙跪坐在地上。窗户的裂口上全是深红的血,仿佛被她很用力地掰过。”梦眠!“魏昭明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整个人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撞门,跟过来的采双急忙扯住他的手臂,”少爷,少爷,你别急,我有钥匙。“”快开!“魏昭明一拳狠狠地砸在门上,吓得采双手都不住地抖,一直插不进孔眼。魏昭明一把抢过采双的钥匙打开了门,屋子里冲出一股霉味与血味混杂的熏臭,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床一桌一椅,都是圆形的,没有一处尖角。连墙壁和窗户都覆上一层透明软胶。 他想起了梦眠温和清秀的字迹,她很聪明,读书也用功。她总喜欢跳出来给魏昭明说:”子不语乱离怪神!“年少自卑的魏昭明在梦眠陪伴下开朗了许多,也愿意和同学交往,不再拘泥于儿时所谓”童子命“的噩梦。 魏昭明冲到墙边,梦眠胸前全是血,她用掰下来的玻璃划破了喉咙,早已经没有了气息。魏昭明搂紧她尚有余温的身子,肝肠寸断地又叫了一声:”梦眠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第十章 梦眠死了。空寂的大宅子显得更空了。她的尸体摆在灵柩里,头朝里脚朝外,魏昭明亲手帮她摆的。 容钧又开始吃斋礼佛了,下人们也不知所踪,灵堂里只有魏昭明一个人守灵。他坐得困乏了,就倚着棺材睡一会儿。 有天夜里,魏巍出现了。 比较前几日,他本就瘦弱的身形薄得更像是一层纸,“三姨太,可是以前‘百老汇’的三巨头之一。“他的声音一听就元气不足,仿佛肺腑都被掏空了。”我知道。“魏昭明头也不回,”我都想起来了。“ 魏巍在他身后沉默了一下,又说:”那你可知道,她的资本就算被男人抛弃过,也有的是比你条件好的人要她。“ 魏昭明这才回过头,语气不善地问:”你什么意思?“ 魏巍缓缓地支起上半身,宽大的衣袍里全是风。”你说为什么她偏偏选你?“魏巍见魏昭明没有搭话,又滑着轮子靠近了两步,”你是好心,她却有私心。“魏巍盯着魏昭明呆滞的眼神,哂笑一声,有些幸灾乐祸地叫到:”还不懂?她喜欢你啊。“”不可能,她明明跟过别人,还为他生过孩子“魏昭明惊疑不定地摆摆头,好像在劝说自己。”如果她是骗你的呢?“魏巍推着轮椅停到了魏昭明跟前,”这个蠢女人编了一套始乱终弃的说辞,甘心做小,想着日子久了,总会在你这儿分得一点喜爱。“ 魏昭明听此不禁扑在棺柩上,”不可能,梦眠“这一声叫唤融合了百般情绪,”你怎么怎么会“ 魏巍突然桀桀地笑起来,他的五官诡异地扭曲在一起,故意拖长声音问魏昭明:“你猜我是如何知道这事儿的?”魏昭明失魂落魄地抬头,魏巍便伸长脖子凑了过去,神经质地瞪大眼睛,“因为我上过她啊!哈哈哈,她居然还是个处子,哭得可伤心了!哈哈哈咳、咳咳咳……”他的脸上翻起窒息般的潮红,可能是气急了,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魏昭明一下像被抽干了气力,轻飘飘地跌坐在地上。他的灵魂一直一直下坠着,好像要沉入地狱洗刷罪孽。 “梦眠梦眠”他摇头晃脑地不断呢喃,一声比一声高,眼圈渐渐红了。他仰起头看向魏巍,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我他妈杀了你——!” “魏昭明,你来杀我啊。”魏巍一动不动地仰着头,眼里却全是胜券在握的得意,“杀了我吧,哥哥。” 魏昭明掐住了魏巍枯干的脖子。魏巍的皮肤摸着软塌塌的,喉骨则像一根脆弱的空芯树干。魏昭明渐渐收紧了手,魏巍脸由红发紫,额头上爆出了青筋,嘴巴却依旧向上裂开,断断续续地说:“凭什么,凭什么他们都爱你”他的声音渐渐小了,眼里竟流露出一抹湿漉漉的乞求,“哥哥,我也想要,给我好不好” 哥,我也想要,给我好不好? 魏昭明的手颓然松了劲。他又想起来了旧事。 魏巍,魏巍。他的弟弟,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禁断之果。 魏家家大业大,却不知为何人丁凋零,到了魏昭明这一代,便只出了他一个独苗苗。 他生来童子命,体弱多病又容易早夭,爷爷疼惜魏昭明,就把他送到觉隆寺生长。五岁那一年爷爷重病,父亲便把魏昭明接了回来,演了一段时间父慈子孝的戏码。后来爷爷去世,父亲对他的态度便迅速转变,就连生意不顺也怪在年幼的魏昭明身上。仆役都不愿意接近他,母亲则沉迷棋牌歌舞,又染上了大烟,同样对他不闻不问。 有一天,他突然从下人的闲聊碎语中听到自己还有个弟弟。是他的寡妇姑姑——父亲的妹妹生的。魏昭明是不信的,他从未见过这个弟弟。 直到十六岁的那一年,他撞见了父亲和姑姑赤身裸体地滚在床上。 那是一个月圆的秋夜,魏昭明路过父亲的院子时,瞥见院里的石榴树上挂了几颗小石榴。虽然父亲不准魏昭明进他院子,但是魏昭明常常乘着黑夜溜进他院子做坏事。这次也不例外,他瞧见父亲的屋子里没有灯,以为他睡下了。 魏昭明从树上心满意足地摘下几个石榴,正准备拿去给容钧分享,却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呻吟。这种声音他并不陌生,他和容钧有时候也会玩“那种”游戏。魏昭明心中好奇,想看看父亲是不是又找了新的姨太太,便凑近门缝一看,只见黑暗间两条交缠的身影。突然,身下那人一个耸动,头偏到了窗外投进来的月光里。 是姑姑—— 魏昭明的石榴从怀里掉了出来,扑嗵嗵全砸在门上。 “谁?!”屋里传来父亲慌乱又凶狠的声音,魏昭明急忙转身往外跑。他闷头跑啊跑啊,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拐过拐角突然撞上了一个柔软的身子。熟悉的夜来香气息,是他的娘亲。 “娘,娘”他紧紧抱住了娘亲的身子,牙关忍不住咯咯作响。他娘亲这夜难得没烟没酒,清明地抚了抚魏昭明的脑袋。 “怎么了,昭明?”她的声音像月光一样潺潺流动。 “我看见爹和和姑姑” “嘘——”魏昭明的话还说完,娘亲就捂住了他的嘴。 “你看见了,昭明,他们居然让你看见,不要脸,真不要脸”娘亲捂着他的嘴,自己却不停地念叨。那天的月光很亮,可是魏昭明偏偏想不起娘亲脸上的神情。 魏昭明第一次见到魏巍的时候,是在父亲的葬礼上。那夜不久后,父亲和姑姑一同开着新车出门玩,却出了车祸翻下山崖双双毙命。警督说是手刹失灵,洋人的玩意儿,大家都搞不太清楚。但是从这葬礼以后,醉生梦死的娘亲像是变了个人,独自支撑起整个魏家家业,也开始对魏昭明嘘寒问暖,尽起了母亲的职责。 魏巍那时候就坐在轮椅里了,他生来发育不良,下半身小腿萎缩。下人躲得远远的,他们低哑而猥琐的碎语落进魏昭明的耳朵里。 “本来老爷不让生的,小姐说难得怀上,非要给魏家再添一个子嗣结果你瞧,不如不生。” “报应,都是乱搞的报应这孩子只比另一个小几个月吧?一开始怕老太爷发现,一直养在外头。” “你看他那腿,萝卜根似的,怪恶心的。” 魏昭明从暗处走了出来,两个下人吓得赶紧噤声,草草唤了一声少爷就跑开了。魏昭明看着远处轮椅上的少年。他俩比比,谁更惨呢? 好像弟弟更惨一点。 魏昭明笑了。他走过去蹲在少年面前,很温柔地叫道:“弟弟。”他打量着少年,魏巍的眉眼像姑妈一样跋扈,下半张脸却和魏昭明一样同父亲般温和。他的头发是栗色的,皮肤透白,两颊还有点婴儿肥。魏昭明以为他性子会比较自向,哪知魏巍对着魏昭大大方方地扬起了笑容,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 “哥哥好。”脆生生的叫唤。 魏昭明的全身奇怪地暖洋洋起来。他想,这是他的弟弟,过得比他还不如的弟弟,以后自己一定要好好待他,让他感觉到家的温暖。于是魏昭明握住了魏巍的手,对魏巍认真地说:“以后你只有哥哥一个至亲了。你放心,以后你想要什么,哥都会想办法给你找来。” 魏巍乖巧地点点头,突然指了指魏昭明长衫上的胸袋,从胸袋里垂落出一缕银白色的细锁链。 “哥哥,这是什么呀?” 魏昭明摸了出来,是容钧送给他的怀表。魏昭明抚摸了一下光滑的表面,紧了紧手,又松开了,”这是怀表。现在人都喜欢手表,这个倒不兴了。“”嗷,“魏巍又点了点头,”可是我有点想要可以给我吗?哥哥。“ 魏昭明觉得自己的笑都僵硬了。但是他刚刚才给魏巍承诺过,怎么能瞬间就食言呢?魏昭明觉得有点口干,舔了舔唇,声音莫名哑了,”好,来,“他把表递到了魏巍手心里,”给你。“ 没关系的,魏昭明对自己说,不过是一个表。 第十一章 灵堂里。 魏昭明虽然松开了手,魏巍还是昏死了过去。”魏巍,“魏昭明看着魏巍不成人形的脸,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悲哀。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叹息似得又叫了一声: “……魏巍。“ 他推着魏巍的轮椅,根据之前他说的把他送到了西三院祠堂边的房间里。魏昭明看见祠堂里层层的牌位,心中突然有了想法。 魏昭明把魏巍安顿好了,便走出了院子。他手里提着小灯笼,深一脚浅一脚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前行,浑浑噩噩脑子一团浆糊。 在他的印象里,魏巍一直是个跋扈娇俏的模样,他离开的这些时日又发生了什么? 走着走着,魏昭明膝盖突然触碰到一块硬物,他举起灯笼一照,发现是一口井。这口井深不见底,居然就安在路中央。 来的时候并没有遇见。魏昭明心里有点发寒,不禁加快了脚步。 头七的这天夜里,梦眠回来了。 魏昭明本来迷迷糊糊地趴在灵柩上睡觉,半梦半醒间突然听见一阵渺茫的歌声。魏昭明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子,便看见院子外面直挺挺站着一个人影。她的秀发从前面长长地垂落下去,遮住了上半身。”梦眠?“魏昭明叫了一声,试探着走近。 他刚跨出门槛,院子对门的灯突然亮了。魏昭明看见梦眠趴在对面院子里的一扇窗户上,魏昭明赶紧追了过去,”梦眠,梦眠。“结果一走近,梦眠又不见了。 屋子里烛光暖融融的,他看见一个温柔熟悉的剪影——他娘亲就坐在里面的窗边,轻声问:”昭明,再过几天你就十七了,怎么还没点动静啊?””娘,你说什么呢,我只想帮你照顾好魏家,其他没那心思。“魏昭明听见屋子里传来自己的声音,年轻一些的自己的声音。”我瞧你院子的丫鬟就挺好,安分,老实,屁股生得不错,“娘亲温柔地笑了笑,”你把她娶了吧,做小。“”不行,不行!“魏昭明的声音急了,”绝对不行,娘亲!“ “昭明!”他娘亲的声音也严肃了,“魏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你就算娶几房老婆也不一定出个娃。你不早做准备,以后真要绝后?” “娘,不还有魏巍”“闭嘴,不准给我提他!” 二人争吵间,画面突然像融进了漩涡一样转动起来。魏昭明感觉有些头晕,再一定睛,眼前又是另一个画面。 这是白日,一个他没见过的女人呆坐在院子里。她两颊消瘦,披麻戴孝,仰躺在椅子里痴痴地盯着树上结的石榴,百无聊赖地数着:“一、二、三” “二姨太!二姨太!”一把尖细的惊呼突然从院外传来,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歇斯底里地叫:“快跑!快去找少爷!他们来抓啊——”那女孩突然被身后袭来的一棍子打上脑袋,踉跄了一下,脸朝下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那被唤作二姨太的女人猛然坐直身子,惊疑不定地望着门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却见门外走近了三个人,他们三两下把二姨太捆了,又在她嘴里塞了一块布堵住她的声音。一个人把她扛上肩出了门,魏昭明心急如焚地跟上他们的脚步。 走了一会儿,他见三个人停在了一口井边,这井生得怪异,长在路中央。他们围在井边忙碌了一下,魏昭明看见二姨太腾空的双脚不停地蹬着蹬着,终于沉闷地“咚”一声,空中好像溅起了白色的浪花,凄凄惨惨地落在三人身上。 突然,魏昭明身后传来细微的树叶沙沙声,那三人凶神恶煞地回过头,目光紧紧地盯着魏昭明,气势汹汹地靠近他。 “我”魏昭明被吓得退后两步,那三人却置若罔闻地从他身边穿过。魏昭明回头一看,见那三人围着一个树丛。 “是三姨太。”一人说。 “少爷对她印象太深了,主子说忘不干净,她得留着。”另一个人又说。 “少爷喜欢她唱的歌,主子老早就不高兴了。” “那就好办了,若她哑了,就什么也说不了唱不出了“最后一个人的声音渐渐小了,连画面也扭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尖叫,一个烧得通红的烙铁伸进了女人的喉咙。那尖叫一开始很尖锐,后面渐渐就小了低了,仿佛野兽喉咙深处的低吼,闷闷地永远高不起来了。”梦眠,梦眠“魏昭明知道这一切已经无法阻拦,他蹲在地上抱紧了脑袋,哭噎着说:”梦眠,谁害你的,梦眠啊——“”魏昭明!“ 一声低喝在魏昭明耳边响起,他猛地一个激灵从灵柩上抬起头,灵堂里还明晃晃地燃着不少蜡烛,让魏昭明恍惚以为是白昼。他又侧头一看,容钧正站在他身边。 容钧眉目间具是黑压压的阴沉,俯身把魏昭明捞进怀里。”都说了不要在这儿睡,“容钧用脸贴贴魏昭明的脸,两臂将魏昭明捆得很紧,”夜间风大,着凉。“ 魏昭明傻傻地看了一眼容钧,好像一瞬间没有认出来他是谁。下一刻,他突然惊叫起来,拼命摇晃起容钧的手臂,”容钧,容钧,梦眠被人害了,是被人害的!“”说什么呢,她不是自杀吗?“容钧淡淡地问。 “不,不是,”魏昭明神经质地瞪大眼睛,阴森森地对容钧说,“她托梦给我,她的嗓子,她的嗓子是被人害的!” 容钧眯了眯眼睛,缓慢而温柔地抚摸了一下魏昭明的发丝,“明儿,你还看见了什么?” “我还看见,看见我娘给我纳妾还有个没见过的女人被投井了。好像,好像是二姨太……” “是呀,”魏昭明说着说着眉头就搅在了一起,“容钧,我之前怎么没有疑惑,有三姨太,怎么没有大姨太二姨太?”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奇怪,什么都好奇怪。”魏昭明越说神智越不清不楚,他拼命地摇晃着容钧的袖子,“怎么回事,你说是怎么回事!” “嘘、嘘,”容钧把魏昭明的头压进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他的声音好像有令人心静的魔力,”乖孩子,睡一觉吧,睡一觉起来什么都会忘的“ 容钧这样说着,魏昭明就觉得自己眼皮子耷拉了下来,黏糊糊地怎么也睁不开了。 第十二章 秋天好像一下子老了,魏昭明没有见过雁群从宅子上空飞过。 魏昭明坐在灵堂的门槛上。他无意识地搓着一片树叶儿,突然放到嘴边呜呜呜地吹了起来。支离破碎的音调并不成曲子,他吹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丢到地上用脚碾碎。 心里空荡荡的,没个着落。 魏昭明想去床上躺一会儿,便去了容钧的院子。院子里的老槐树又高又大,可惜死了。蚁群在树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树上挂的紫藤花还开着,很奇怪的开着。魏昭明想,紫藤萝不是春末夏初的时候开吗,为什么初秋还在?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记错了花期。 他走到树下,仰望着枝杈。想起儿时在树下发生的不少轶事,有和容钧的、和乳娘的、还有和娘亲的。其实父亲去世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是他最快乐的时候,那时候娘亲不再出门打牌也不再抽大烟,在家里招呼这招呼那,支撑起整个魏家。偶尔闲下来,她就会给魏昭明织围巾,鱼骨针,又快又密,她手很巧。 可惜魏家还是渐渐败落下去,魏昭明从来没有怪过母亲。明明在父亲去世之前,魏家就已是苟延残喘。 魏家是百年名门望族。他倒听过魏家一个很可怕的传说。 魏家祖先本是个小乡绅,某日不知从何处听来了一个极为旁门阴邪的秘法:寻一个古代侯爷的坟上建一个大宅院,这个宅院建得要集一切凶邪风水,那王侯的贵气便散不掉,一直停留在宅子里,魏家就能借这股气起家,保百年昌盛繁荣。 魏家祖先倾尽财力修建了风水大凶的魏府。魏家果然渐渐成了气候,很快跻身晋中数一数二的大族。只是隐患也慢慢暴露出来,比如魏家的人丁越来越少,到了魏昭明爷爷那一代便开始一脉单传,其他的子嗣总是早早夭折。 更可怕的是那棵有老槐树的大院子——那间院子本来是魏家祖先建作主院的地方,采光好地域佳。可是住进去的几任主人都莫名其妙害病或者发疯了,后来那间院子只好被锁了起来。 人们说,你瞧这贵气都被困住了,那侯爷的魂呢?魂也被锁起来了呗,风水这么凶,简直就是陶养厉鬼的好地方。 没有人敢进去。虽然门上只落了一把大锁,但是魏家有了不成文的规矩——不要去打扰这个院子。 百年过去了,魏家横财来得容易,挥霍起来也毫不心软,家业一路凋敝,很快衰落西山。魏昭明有时候瞧见娘亲躲起来偷偷抹眼泪,很想上前去抱抱娘亲,说句一切交给他。可他国中尚未毕业,从小因为父亲的冷落总是游离于边缘,对魏家家产一窍不通。他先前也给娘亲提议过从头学起慢慢来帮忙,他娘亲就对他摆摆手,走开,走开,你认真上学,留洋的资金娘亲都备好了,好好去见识一下洋人的教育…… 娘亲一直觉得魏家是因为父亲去世才败落的。她或许是想证明魏家不是离了父亲就不行了。 但是魏昭明还是会偷偷背着娘亲接触家业,有一次魏昭明学看龙门帐被容钧撞见了。容钧知晓以后就对他说:“明儿,要不要我来帮魏家?” 魏昭明眼睛发直地盯着容钧。他不知道说这话时容钧是什么心情。 “你可以吗?我,我不是质疑你的能力,我是说,我”魏昭明有些语无伦次,“我从没有见你出过这个宅子。” 容钧轻笑了一下,并不生气,对魏昭明缓缓说:“可是我比你们都要了解魏家。魏家财富蚀减,一因政策有变,课有重赋;二因前任虚置,寅吃卯粮;三因现在的家主难以服众,人心涣散,下面的人陈仓暗渡,偷逃赋税以自给。比如,”容钧对魏昭明眨眨眼,“你让你娘着重关照一下账房” 魏家在容钧的指导下奇迹般地再次活跃起来。娘亲很高兴,也轻松了很多。可是她一停下来,就在魏昭明身上打主意。 她先后给魏昭明纳了两房妾。魏昭明是个孝子,拗不过他娘亲。 容钧也变得很奇怪。他原先是个清冷喜静的人,近两年却开始频繁地在宅子中走动,在下人们面前抛头露面,渐渐掌握了魏家整个命门。容钧的出现非常自然,没有人感到奇怪,仿佛他生来就是宅子的主人。魏昭明、魏巍还有娘亲全成了依附容钧这棵大树生长的枝叶。 容钧明面上通情达理,但其实对魏昭明纳妾的事情极其反感,他不允许魏昭明和姨太太们见面。姨太太们或许长期备受冷落,在这萧萧瑟瑟的大宅子中盼不到活头,竟先后跳井自杀了。下人们背地里都传这是魏家的诅咒,魏家就要在魏昭明这一代断子绝孙。 流言传得越凶,魏昭明的娘亲越心急。她恨不得把魏家老老小小只要是女人这个物种都塞进魏昭明的房里。 终于有一天,容钧爆发了。他对魏昭明说:”明儿,你小时候总说要我娶你,还记得吗?让我娶了你吧,”他冰冷的手抚摸过魏昭明的脸,语气不善,“你明明是我的,我娶了你,那个女人总会消停了。“ 魏昭明勉强地笑了一下,”好好啊,容我给我娘商量一下。“ 容钧听了很高兴,并不在意魏昭明的娘亲,”那就定在你十八生辰那一天。“ 娘亲果然和魏昭明想象中一样反应激烈。”混账东西,你们都是男人!什么嫁嫁娶娶的,你真要魏家绝后?“她娘亲把花瓶全砸碎在地上。”娘,“魏昭明有气无力地陪笑道,”不还有魏巍“”呸,你别给我提那个东西!不准就是不准!“”娘,您就成全了吧!“魏昭明啪嗒一声跪到地上。 他娘亲当即甩了魏昭明一巴掌,”你居然为了他下跪?你是魏家大少爷,以后是魏家老爷,他容钧算什么,你在做什么?你起来!“”娘,没有容钧就没有魏家,“魏昭明不起身,说得意有所指,”你就当魏家欠容钧的。“”好、好,你真是我的好儿子,“他娘亲退了两步,”魏昭明,你若真和他在一起,我就吊死在树上!“ 容钧决定的事没有人能改变。早在魏昭明生辰的前一个月开始,魏家就陆陆续续出现了很多新婚物件。有一天魏昭明和容钧一起回院子,就看见他娘亲拿着那把做缝纫的大剪子,把魏昭明的凤冠霞帔剪得稀巴烂。”我让你嫁人,我让你嫁“她娘亲最近又染上了大烟,神智忽好忽坏。魏昭明瞥见容钧的眼神变得很深,像刀子一样凉,忙上去夺过娘亲的剪子,把她交给下人软禁起来,嘱咐道:“照顾好她,我生辰之前都不要放她出来” 魏昭明生辰的那一天,院子里一半白一半红。红色的喜堂里全是惨白的蜡烛,贴在窗户上的双喜也是一个红喜一个白喜。这是什么意思呢? 魏昭明看了半天,只是觉得和自己从前看见的成亲不太一样。他不觉得奇怪。 他给容钧准备了一个礼物。一根小指金指套,是很多年前从魏家宅子下面挖出来的,魏昭明淘了回来。 容钧戴上非常合适。他难得露出了很纯粹的欢喜,忍不住蹲下身把魏昭明抱起来转圈,在魏昭明脸上啄了好几下。”哈哈,谢谢明儿,这本就是我的东西。我真高兴,乖孩子“ 容钧说要八抬大轿娶他,真的弄了一盏大红色的轿子来。魏昭明坐在轿子里一颠一荡,从大门被抬到大厅,心里空落落得,觉得自己像个远嫁的小娘们。”一拜天地——“魏昭明跪在地上,磕了个头。他被容钧扶着正准备站起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咕噜,咕噜的轮子声。”哥!哥!你快去看夫人!夫人她吊死在老槐树上了——!“魏巍在他背后焦急地说。 魏昭明猛地把盖头一扯,甩开容钧的手就冲了出去。他提着自己的红衣摆,一边跑一边扯下头上的凤冠,扯下流苏坎肩,脱下凤披。他感觉自己越跑越轻盈,倒生出一种永远不要停下来的渴望。 娘亲的样子并不好看,鼻涕眼泪口水糊了一脸。她的表情非常狰狞,五爪僵曲,生前好像经历了很痛苦的挣扎。脖子上一圈紫,连后颈都有深深的乌黑勒痕。 容钧并不悲伤,反而透出几分欢喜,“和我成亲原本会折减阳寿,”他自身后搂紧魏昭明,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唇色殷红肤色雪白,“这下倒好,有至亲替你抵了债……” “以后你就只有我了。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他贴着魏昭明的耳廓低笑,略哑的嗓音里压抑着疯狂的热情,“夫人,我的夫人……” 魏昭明一动不动地靠着容钧。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愿听。容钧那不加掩饰的喜悦像一面狰狞的面具,暴露出毫无人性的冷血。魏昭明的思绪越飘越远,他想,容钧从前是这样的吗? 是他变了,还是自己从未看清过他? 魏昭明将娘亲的骨灰埋在了老槐树下,后来老槐树就怎么都养不活,最后死了。 魏昭明用脚踢了一下死去的老槐树下的土。这土又松又散,踢几脚就露了个坑。他看了两眼,又把土踏实了。可惜这土太干,魏昭明的鞋子染上了一层白灰,他抬脚拍了拍,那土尘像污渍浸入了布里,越抹越脏。魏昭明便爬上了树,爬到无处可上的位置,两脚一蹬,踢掉了鞋子。 他两只雪白的鞋袜在空中一荡一晃,魏昭明想,掉下去了也算和娘亲还有乳娘死在一块儿了。 第十三章 梦眠的葬礼很简单。她的讣告发出去就石沉大海,火化那天没有一个娘家亲人来给她送行。这一天容钧说害了急病,便只有魏昭明一人去送终。转了一个又一个山路,苍黄的纸钱漫天飞舞,路边秋草萧瑟。 尘归尘,土归土。 在外面走了一圈,魏昭明的神智清明了很多。他回来时脸色不好,这几日一直为了梦眠的事东奔西顾,魏昭明没怎么和容钧说上话。他去了寝卧,容钧不在,再去厅堂,容钧果然又在佛像面前跪着。魏昭明压着火气,”容钧,你不是病了吗?“ 容钧像是听不见似得口中继续念念有词,魏昭明上前一步,”起来,我有话和你说。“ 容钧这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整了整下袍,到前厅坐进了太师椅里。他仰头对着魏昭明苍白地笑了一下,”明儿要和我说什么?“”你说你好好照顾着梦眠,就是那样照顾着的?“魏昭明黑着脸,气头正旺,一点也不怕容钧。”我没饿着她冷着她,“容钧无辜地眨眨眼,”你还要我怎样?“ 魏昭明一见他这不以为意的态度更为火大,”她是怎么疯的?“ 容钧轻笑了一声。他金色的指套敲了敲桌子,虽是坐着却仿佛在俯视魏昭明,慢慢道:”你忘啦?她嗓子得病坏了,受不了就疯了。“ 梦眠是那样脆弱的人吗?魏昭明露出茫然的神情,但是梦眠的确热爱唱歌,还将此作为自己的事业。嗓子坏了,一定很难过吧? 一瞬间魏昭明的悲伤盖过了愤怒,他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牌位,神色哀颓,”陪我去趟祠堂吧。“ 容钧眯了眯眼,笑意没了,”你要把她放在祠台上?“ 魏昭明咽了口唾沫,”对。“他觉得自己声音大得有些虚假。”不许。“容钧淡淡地说。”凭什么不行!“魏昭明这几日积压的各种情绪一下子就冒上来了,他口无遮拦地对容钧吼道:”你别当我瞎!门口牌匾上写得是''魏府''不是''容府‘,容钧,鸠占鹊巢的滋味如何?“他理智全无,仗着容钧宠着他就胡乱发泄怨气。 “明儿,你可知魏家赤字几何?若没有我,别说这宅子,你都要被送去给人当三代奴。”容钧歪了歪头,一缕黑发从耳后滑出来,他抬手拨到耳后,轻声劝道:“你爹娘都不在了,只有我能照顾你。让你永远当个小少爷,不好吗?” 魏昭明被容钧的温声细语说得心头一窒,反应过来自己浑然不是东西,居然对着容钧大吼大叫。他把牌位拽得很紧,之前的底气都像皮球泄了气般空乏。魏昭明只好坐到容钧身边,哀求道:“梦眠是个好姑娘,”魏昭明想起魏巍的混账事来,他不知道容钧是否知晓此事,只好含糊地说,“她吃了很多苦,总之我想给她个实实在在的名分。” 容钧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魏昭明:“明儿,你本是我夫人。我夫人又娶了别的女人,你说可不可笑?我忍了这么久,又为她放你出门,你还要挑战我底线?” 魏昭明被说得脸上血色全无,他又羞又愧,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于腾地站起来,咬牙坚持道:“你何必和一个死人斗气。你不去算了,我不管先前如何,这事一定要有头有尾!” “你敢。”容钧本就阴郁的脸更透出一股深重的死气,魏昭明不敢和他对视,转身就想往外走。 “啪!” 魏昭明刚转身就被狠狠甩了一巴掌。 他甚至没有看清这么远的距离容钧如何移到他身边的。容钧戴着的金指套也在他脸上割下一道细细的裂痕,瑟瑟地向外冒出了血滴子。魏昭明难以置信地望向容钧,却见容钧一脸他才挨了打的戚戚神情,伸手将魏昭明拥进怀里,“明儿,你以前很听我话的。”他又捏住魏昭明的下巴凑到脸边,容钧的舌头又尖又长,缓缓舔舐过魏昭明脸上的伤口,又怜惜般啄吻起来,“你不仅忘了我们的事,还这么不乖,我很难过。” 魏昭明突然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恐惧,他用力推了推容钧,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却根本动不了丝毫。容钧把他头朝下压在了八仙桌上,冰冷的手指扯下魏昭明的亵裤,抚向他两腿间。魏昭明剧烈地挣扎起来,慌乱地叫道:“梦眠尸骨未寒,丧期怎么能做嗯啊——!”容钧根本没有扩张,一声不吭地往里挤,魏昭明只觉后穴一阵剜心难耐的炙痛,疼得呜呜大叫,“疼……容钧,我疼……” 他这么一服软,容钧果然停了下来。他扬手在魏昭明的臀上扇了一巴掌,那臀肉在阴湿的空气里不住摆动,连带着撕裂的穴口也瑟缩地颤动了两下。 “错了吗?”容钧沉声训到。 魏昭明咬着牙吞下呻吟,他像个小孩子般被打,满心羞耻愤懑,却只敢用沉默表示对抗。 容钧像看透了他矛盾的情绪,越发用力地扇了几掌,他的臀部很快浮现出清晰的红肿印。魏昭明下意识地扭动起腰身,偷偷摇摆着臀部躲避疼痛。 这索求般的摆动颇有些欲拒还迎的味道,容钧神色微霁,手覆上魏昭明的臀部缓缓移动,似在描摹他圆润的臀形。冰凉细腻的触感抚慰了魏昭明的身心,他不自觉松开眉头,暗中舒了一口气。容钧见此便俯下身贴紧魏昭明,在他耳边放低声音哄道,“知错了吗,明儿?” “呜……”魏昭明发出似是欢愉似是痛苦的呜咽,他贪恋此刻的温情,却又惧怕下一秒徒然的爆发,只好态度模糊地应一声。容钧明显不满意这个回答,他的手臂从魏昭明两腿间穿过,握住了他的分身,继续哄道,“好好认错,夫君让你快活。”他一面上下搓弄,一面又将手指送到魏昭明口中,色气地逗弄他的舌头,不知为何,魏昭明只觉神智越发混沌,便迷迷糊糊地含住容钧的手指,噘嘴专心地吮吸起来。 容钧欣赏着魏昭明乖顺的神情,眸中泛起一丝宠溺的清光,手上动作也越发亲昵体贴,魏昭明很快在他手中泄了出来,趴在桌子上两腿合不拢地打颤。 容钧从他口中拔出手指,缓缓插入了魏昭明的后穴。那穴口方才被强撑过,这下一碰便锥心疼,魏昭明啊了一声,神智稍稍清醒。他的余光一转,忽然瞥见一旁梦眠的牌位。 “不……不可以!容钧,求你了,不要在今日……”魏昭明猛地推开容钧,两腿在空中乱蹬一番,弯下腰就想提起裤子。容钧哪里给他机会,一把夺过梦眠牌位,扔在八仙桌上。 “就叫她看看好了。”他终于失了耐性,一面说着,一面把魏昭明粗暴地压回桌面。这次无论魏昭明如何求饶,他都置若罔闻地捅了进去。他将魏昭明的头抓起来,强迫魏昭明与牌位对视,腰上的挺进越发激烈,“你瞧,她看着我们呢” 魏昭明感觉牌位上朱红的刻字仿佛啼血。 魏昭明被容钧压在桌子上昏天黑地地搅弄。过了一会儿,容钧又把软绵无力的魏昭明翻过来。”看着我。“容钧漆黑的眼眸幽幽得,魏昭明又开始觉得神智昏沉,这次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偏过脑袋,避免和容钧对视。容钧轻笑一声,并不恼怒,埋下头和魏昭明缠缠绵绵地深吻。他的舌头碾过魏昭明的唇齿,紧紧绞住魏昭明的舌头,像一条发情的毒蛇。魏昭明只觉自己肺腔里的气、肾脏中的元仿佛全被吸干了,只能像个破布似得随着容钧起起伏伏。 他无力地撑住眼皮看着上方,屏风背后露出的神像正望着他们。 魏昭明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毛骨悚然。那神像眉眼鼻唇,怎么和容钧一模一样?佛教中都是左手指天,右手指地,这神像却成镜像,左手指地,右手指天。 魏昭明的心咚咚狂跳起来。什么吃斋信佛……容钧根本就是在拜他自己! 魏昭明看着俯身在上的容钧,他面白如纸,嘴唇却殷红欲滴。他分明美得和画中仙一样。魏昭明忍不住抬起手去触摸容钧的脸,他的脸比梦眠的尸体还冰。魏昭明又沿着容钧的脖子肩膀慢慢下滑到容钧的胸口上。容钧轻声笑起来,握住魏昭明的手伸到唇边细碎地亲吻。魏昭明这才注意到,容钧一滴汗都没有落下过,一声喘息都没有发出过。 他强撑着力气挺起腰,佯装亲密搂住容钧,侧耳贴到容钧的胸口上。 没有心跳…… 梦眠成绩那么好,怎么会突然不会写字了?这必然是一开始她写不出”鬼“字,只好把字拆开,”丿“”田“”儿“,最后的勾点还没来得及写。她想告诉魏昭明—— 昭明,快跑,宅子有鬼。 鬼。 心中浮现这个字,魏昭明像是一场春秋大梦醒了过来般,一切的违和与诡异瞬间有了着落。 他想起来了,他本是魏府的大少爷,魏家人丁稀落,到了他这一代,只有他和弟弟魏巍相依为命。 他有三个姨太太,大姨太二姨太投井自杀,三姨太是个歌女,有天嗓子突然坏了,人也疯了。 他还有个娘亲,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吊死在了老槐树上。 十八岁那年他跌落山崖,摔破了脑袋忘了很多东西。后来几年他在邮政局工作,还有个爱人,叫邹家华。 第十四章 命运的指针拨向前,回到魏昭明刚过完十八岁生辰的时间。 这一天,年少的魏昭明将娘亲下葬以后却没有急着回去。他转道去了趟觉隆寺。 觉隆寺里他曾跟着修行过的道释大师已经圆寂了。接待他的是道释大师的徒弟不空,他对魏昭明双手合十作了个揖:“魏少爷。” 魏昭明点了点头,看着日沉西山的天空有些心慌。他踌躇了一下,惴惴不安地道:“大师,上次说的事我想清楚了。” 几个月前,魏昭明也来过一次觉隆寺。他本想请觉隆寺的僧人去魏家为大姨太做一场法事,结果寺里和尚一听是魏家人,马上断言拒绝了。那时候他碰巧遇见不空,不空还严肃地对他说:“施主,你印堂发黑,两眼瞳孔不停旋转,是久被鬼惑心智的模样。” 魏昭明不信,不空就给他做了场法事。魏昭明并没有感觉自己有什么变化。临走前,不空又拦下了他,“魏施主,我这里有一柄师父留下来的镇殿桃木剑,他说你们魏家有一天会借用到。” 魏昭明只觉荒唐至极,“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暗示我魏家有脏东西?”他哼笑一声,“你怎么比我还清楚,我日日待在家中都不知道。” 不空又作了个揖,不慌不忙道:“魏少爷且沉住气,你今夜回去再看看,便会知晓答案。” “用不着,”魏昭明的大姨太刚去世,他以为不空说的是大姨太的鬼魂,“就算有鬼,那也是我亲近之人的魂魄,不会害我的。” “魏少爷,恶鬼少了一魄,没有良知。”不空看了眼魏昭明不屑的神情,终是叹了一口气,“魏少爷且回罢,等你想通了再来便是。不空会在此等你。” 魏昭明回了府。一切照旧。 夜里他与容钧缠绵,明月清辉投到两人颠龙捣凤的身上。意乱情迷之间,魏昭明偶然瞥见了地上的影子。 地上只有一个影子,魏昭明的影子。黑影大张开腿,在月光下汹涌起伏,仿佛一场荒诞的独角戏。 魏昭明瞬间全身冰冷,他想起白日不空的话,动作也变得僵硬起来,毫无情致。容钧便搂紧了他,把他的一条腿抬上肩,深深地肏进魏昭明的深处。 “明儿不专心。” 魏昭明被折腾得欲生欲死,最后累得昏睡过去。他感觉容钧射在他体内的东西粘腻冰冷,冻得他整个人在梦中都抖了一下。 后来一段时间,他又观察了容钧好一阵子,越观察越证实猜想,也越为惊心——容家上下近五十口人,竟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容钧是鬼。 但他还是没有去找不空,容钧虽然是鬼,但也是他的爱人。 直到他娘亲去世。他娘亲生得杏眼瓜子脸,是很要好的人。每日出门必定要上好胭脂涂上绛唇再喷点舶来香水。他娘亲嘴上胡诌,却断断不会选择上吊这样难看的方式。 更何况,他收拾娘亲的尸体时看见她后颈子全是勒痕,但下颌上只有淡淡的乌青。他娘亲是被勒死后再悬尸的。 娘亲要下葬这天,天尚未明,魏昭明就把魏巍叫到了屋里。 “魏巍,你知道你是谁吗?”魏昭明说。 “哥,你在说什么?我就是魏巍啊。”魏巍坐在椅子里,脸很白,因为年纪稍长已经褪去了婴儿肥。 “魏巍,你是魏家少爷。魏家主人是你,你记住了吗?” “哥,”魏巍有点感动的模样,“那钧哥” “魏巍,从今以后都不要再提容钧!以后魏家何去何从,都把握在我们兄弟手里。” “哥,”魏巍了然一笑,“你和钧哥吵架了?” “魏巍,你听好了,容钧是——”魏昭明突然再也发不出声音,那一个“鬼”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是什么呀?”魏巍歪了歪头,一脸天真的不解。 “是——总之是很不好的东西,你离他远一点,”魏昭明捏紧了魏巍的手,“魏巍,听见了吗?你是魏家人,今后若是哥不在了,魏家就是你的” 魏昭明想好了,生不能陪容钧一起,死便同穴吧。魏家欠容钧的,不该用一条又一条人命偿还。 魏昭明从不空手里接过桃木剑,这桃木剑不过一手长,两根手指粗。不空告诉他,把桃木剑插进恶鬼的心脏就能让他魂飞魄散。 是夜,容钧又缠着魏昭明欢爱,魏昭明很是配合。他把那把桃木剑藏在被子下面。 “夫君,今夜让明儿来伺候你吧”魏昭明故意对容钧说。他让容钧躺着,自己坐上去耸动。 “呵呵”魏昭明卖力地上下伏动着,手却悄悄梭进了被子里握紧桃木剑。他摆动了好多下,终于容钧抚上他的腰肢,似乎要射了的样子。 魏昭明猛然间抬起手,将匕首对准他描摹过无数遍的胸口位置。匕首插进去轻飘飘的,似乎没有刺破肌肤,也没有血液涌动的声音。 魏昭明惊恐万分地看着容钧,容钧却根本不停,仍在魏昭明体内冲刺了几番,倾泻了出来。 “明儿,”他听见容钧的声音像脓血一样黏糊冰冷,“明儿,你真的想杀我么……今天魏巍跟我说时我还不信”他的手攀上魏昭明的脸,金指套沿着魏昭明的下颌骨缘划过,“我这么疼你,你怎么忍心”说着说着,他的眼白慢慢上翻,又开始变得腥红氤。蛛网似的黑色血管自他眼尾向额角暴起,苍白细腻的手也开始褪去皮肉,变成一根又一根森森白骨。 他的声音也变得越发空旷而哀伤,“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魏昭明……” 魏昭明尖叫起来,桃木剑疯了一样戳了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戳了多少下,只感觉腰上那股禁锢倏忽放松了,便一个趔趄从容钧身上滚下床,他的衣襟都来不及系起,软塌塌的性器就暴露在空气中。魏昭明撒开脚丫子赤脚狂奔,地上细碎石子刺进脚底也毫无知觉。 “冤有头债有主,你杀我娘亲!!你……你这个恶鬼,本就不该存于世!”他一边跑一边胡乱叫道,黑暗里轰隆作响,似乎地底有什么沉睡的异兽要破土而出。 容钧可能真的伤得狠了,连追魏昭明的气力都没有,魏昭明畅通无阻地跑出了宅子。他跑了百来步,心里的恐惧也渐渐平静下来,回头看了一眼一片死寂的魏宅。先前想好的什么生死同穴的想法早已烟消云散。 太可怕了,他才不要死在这儿。 他一边想一边退,漆黑一片的树林里却脚一滑,骨碌碌地滚下了山崖。 魏昭明命大,跌落山崖身上都是小伤,就是脑子撞得凶。他被山下一个老农救了,老农心善,让自己在城里的儿子带魏昭明去治脑袋。 结果魏昭明脑袋没治好,一来二去却和老农儿子搞上了。他儿子叫邹家华,是个三流的地产买办。老农是个鳏夫,平日里没人照顾,救了魏昭明不到半年,有次在家吃鸡居然活活被鸡骨头卡死了。邹家华颇有雄心又爱慕虚荣,于是二人卖了掉老农留下的几亩地,搬到了京城里,在公馆区租了间小公寓。 新年的第一天,魏昭明和邹家华一起去觉隆寺烧香。这一天人特别的多,魏昭明一不小心和邹家华走散了。他逆着人流焦急地搜索着邹家华的身影,手腕却突然被人拽住。 魏昭明回头一看,是个面生的年轻和尚,五官端正,仪表堂堂。 “魏施主,桃木剑你可用完了?这是师父的遗物,还请你归还。”那和尚引着魏昭明,来到了一片荫凉人稀的树下。 “什么桃木剑?”魏昭明皱起眉头,“大师,我脑子摔过,忘了不少事” “阿弥陀佛,”那和尚听此有些感慨,双手合十对魏昭明道:“罢了罢了,魏施主前事尽忘,也算脱离苦海。从前之事,不空不提也罢。” 魏昭明反而勾起了一丝好奇,忙接道:“大师你且说说,我正因想不起从前诸事而着急呢。” 谁知那不空只是慈眉善目地浅笑,对着魏昭明摇了摇头,又从袖间摸出了一块玉观音,递到了魏昭明手中。 “魏施主,你我也算有缘。这块玉观音你戴在身上,切记不能取下。“ “昭明!”魏昭明身后传来邹家华的呼喊,魏昭明回头去看,便见邹家华从人群里挤了过来,怒气冲冲地埋怨道:“可算找着你了,你乱跑什么” 那换作不空的僧人还在继续说:”邪崇能骗得人心,却骗不过灵物。这块玉观音虽不能斩妖除魔,却有警醒之能,若是你遇见这观音通体发热,那要切切在意你身旁之人施主?唉” 魏昭明平白得了块美玉,心中惊喜得意,那僧人说了什么根本没放在心上。他下巴对着邹家华炫耀似地抬了抬,张开手心露出那枚玉观音:“喏,这个大师给我的”魏昭明回头一指,却见身后的树下空空荡荡,早已没了大师的身影。 “哟,我瞧瞧,”邹家华抢过魏昭明手中的玉观音,对着阳光比了比,突然啧了一声,嫌弃地抛回给魏昭明。 “什么玩意儿,次得很。” 魏昭明急忙接住那玉观音,剜了邹家华一眼,“又不是给你的,这玉得人养,我要不离身地戴着,久了就好。” 第二年的大年初一,魏昭明和邹家华又一起来到了觉隆寺。魏昭明念得玉观音赠送之恩,便拉住了一个路过的小沙弥,问:“不空大师在何处?” 那小沙弥定定看了魏昭明两眼,又左右扫了一圈,这才一脸凄怆地回道:“难得还有人记得不空师父一年前师父说要去取回师祖的桃木剑,结果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施主,住持不让我说的,您别说是我告诉您的” 魏昭明的耳朵突然开始耳鸣,他放开小沙弥的袖子,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慌。 第十五章 厅堂中。 想起一切的魏昭明疯了一样尖叫起来,拼命想挣脱容钧的桎梏。容钧却紧紧捆住他的腰,凑过来忧心地问:“明儿,怎么了?” “——滚开,滚开!!你怎么还在?还没消失!”魏昭明难以置信地嘶吼道。 容钧冁然而笑,裂开的朱唇红如腥血,“魏巍提前和我说了,我便留了点心眼,将我的心取了出来。“ “可你还是伤我甚深,”容钧的嘴角眉梢一耷拉,转瞬又变成了一脸懊丧的神情,“幸好容家还有几十口人在,我只能借此捷径恢复啦本来我不想的“ 容钧这话说得模糊,魏昭明心里却咯噔一下。容钧身后雾蒙蒙的屏风倏忽在魏昭明眼中清晰展开——画上原本模糊的人形,竟然全是被掏空心脏死状各异的尸体。容家近五十口人,从管家账房到护院车夫,全都在那画上,血泛成河,无一幸免。 魏昭明再次疯狂地尖叫起来,他用尽全力挥打着双手,混乱中感觉自己似乎扯乱了容钧的头发又抓破了容钧的脸,但是他只敢死死闭上眼睛,像条脱了水的鱼一样垂死摆动。 容钧抬手压住他的手臂,魏昭明动弹不得,下意识撑开一条眼缝,却见容钧的脸就像纸绘的画皮被切开了口子,几道细小的裂痕分布在他俊美无瑕的脸上,里面黑黢黢的,没有一点白骨或者鲜血。 血肉荒芜,零落枯朽。 容钧放肆地在魏昭明的身子里冲撞,魏昭明全无快感可言,只觉翻江倒海的恶心,好似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撞碎了。容钧一只手锁住魏昭明的手腕,另一只手却掐上了魏昭明的脖子,慢慢收紧。 “明儿你瞧,我都破相了……你呀,真不乖” 魏昭明感觉脖子上箍的根本不是一只手。不仅是脖子,他全身都被一股巨大致密的压力收紧了,魏昭明绝望地大张开嘴,脑颅中似乎涌进了窒息的鲜血。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那股压力却突然一撤。 容钧若即若离地抚摸魏昭明脖子上的勒痕,俯身碾过魏昭明脸上的泪水,“傻瓜,你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 他冰凉的指尖又滑进魏昭明的胸膛,慢慢在他心口上打着圈,最后侧着脸贴了上去。 “咚咚,咚咚,咚咚”魏昭明的心跳很急。 容钧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温柔地蹭了蹭魏昭明的胸口:“不过我还是喜欢活着的明儿,温热柔软的明儿。幸好,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魏昭明不知道自己被容钧弄了多久。容钧好像永远不会疲软,也不会发泄,一直在他体内搅动着。 魏昭明的前端性器泄了太多次,肚子上全是凌乱的白浊。无论容钧再怎么挑拨,他都无法再硬挺起来了。他的甬道也变得软松松的,无力去收紧。恍惚之间,他竟然听见一声锣鼓铜鸣,一声似男似女的嗓子叫道他的名字: “魏昭明——” 魏昭明感觉身体凉了下来,魂魄似乎要被牵扯出体外了。 “容钧” 魏昭明吃力地抚上容钧的脸,气若游丝地唤他。容钧像是吸足了精元,脸又恢复回了那雅美光滑的样子,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清醒一点饶了我吧,容钧,我要死了,真要死了”魏昭明把手贴到容钧的眼睛上,企图引起他的注意,“明儿知错了,再也不伤你了” 魏昭明一边说着一边又小声地呜咽起来,“明儿会听话,会很乖的饶了我吧,求您” 他这么说完,容钧终于一个挺身在他身体里泄了出来。容钧抽离身体,坐回椅子上将魏昭明搂进怀里。 魏昭明九死一生,虚弱地根本无法动弹,只是不住地抽抽搭搭地哭。容钧抬起他的脸,从下颌沿着泪痕一直吻到眼窝,柔软的唇蹭掉他蓄在眼底的泪水,“好了,明儿,知错就好,”他的声音温柔似水,眉眼间也具是深情,耐心哄道,“莫哭啦,莫哭,乖” 容钧越是如此,魏昭明越是心惊肉跳,他的脸埋在容钧怀里,手却止不住地抖,只好两手使劲交握在一起,佯装淡定,“你你是怎么寻到我的?" “哈哈哈,”容钧突然爽朗地笑了几声,好像魏昭明提到了极有趣的事。他笑得埋到了魏昭明的肩头,肩膀耸动了几下,才抬头看向魏昭明,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本来魏巍说你死了,我一直不信。我想着等我能出去了,就来找你。”他说着便望向那座神像,露出一种近乎狂妄的神情,“我的功德将满。这座宅子,就快困不住我了” 那神像分明笑着,却有种古怪阴狠的戾气。功德?他哪有什么功德可言呢,分明是啖血吃心的厉鬼魏昭明正胡思乱想着,容钧的脸突然凑近,几乎和魏昭明鼻尖相贴。他的眼睛诡异地大睁着,似是兴奋似是怨怒,“而你,就是我最后的业障。” 魏昭明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容钧是要清除自己这个障碍了,手不自觉掐紧了容钧的袖子,期期艾艾地张开嘴,却又说不出话来,只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容钧逗猫似地挠了挠魏昭明血色全无的脸颊,语气愉悦而阴森,“那个邹家华本来是助我修行的‘客人’,”他的目光放远,像是眼前浮现出了什么令人心碎的画面,“结果我在他的钱夹里看见了你们的合照。” “唉,”容钧忽然轻叹了口气,沉郁着脸喃喃道:“你不是问他去哪儿了吗?” “我剁掉了他的四肢,挖掉双目,割去他的舌头、鼻子,把他塞进酒翁做成了人彘,”他说着竟露出一抹笑来,“你猜他在哪儿?”他像是等不及魏昭明回答,自顾自地接到,“就在你隔壁的房间。” 原来当初那两间被水泥糊住,只剩一堵灰墙的屋子里面就装着邹家华。他们曾经只有一堵墙的距离。容钧像是颇为享受这个讲述的过程,神神叨叨地继续讲道,“我剃尽他的须发,把他的眼睫一根一根拔掉。还有他的阳物,割了下来缝进了他的嘴里” 魏昭明听得冷汗淋淋,忍不住抬手堵住耳朵,他看着容钧一翕一合的薄唇,分明什么也没有听见了,却仍然止不住打冷颤,“你这个,你这个——疯了,你已经疯了”他崩溃地大叫道。 “我是疯了!”容钧一把扯下魏昭明的手,力道几乎要将魏昭明的手腕捏碎,“我可是被你生生捅了二十三刀!” 这一瞬间,先前所有的阴狠诡怪都倏忽消失了,他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眼底的哀伤满溢,竟像是要落下泪来,“我生前未曾负过谁,也没有人敢这样负我,”他冰冷的手紧紧握住魏昭明的手,像怕他再一次离自己而去,“我虽是王侯之家,却福禄单薄,廿岁便病死在床。死后又被你魏家人锁住阴魂,投胎转世不得。” “我苦等了近百年,眼见你魏家气数殆尽,我也终得解脱,”他放松了手上的力气,缓缓抚上魏昭明的发顶,“可我遇见了你。” “那时候的你还那么小,个子只到我膝盖,”他扬手比了一下,似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眉目温柔,“他们都懂规矩,就你胆子大,成天跑到院里黏着我。” “我一开始烦你,时间久了,也就由着你胡闹了。我原想是因为寂寞,”他抬起眼,看着面前痴愣愣的魏昭明,“可我舍不得了。你的命数原是十五岁夭亡,魏家也自此终结。我改了你的命,改了魏家的命,也就改了自己的命。” 佛法三毒贪嗔痴,他破了戒,再也无法自鬼道往生净土。 “我只愿和你厮守,是人是鬼又如何?”他低垂着眼角,忽而扬起一丝落寞的笑,“只是后来你长大了,也渐渐忘了很多曾对我说过的话。” 恍惚间,魏昭明好像看见了十年前的容钧,一身月牙白的衣裳,温润如玉,如野鹤在群。 “不过是小孩的戏言罢了”魏昭明面对这样的容钧,也有了些底气,摇了摇头,坦诚道,“人鬼殊途,我们不可能善终。”他的余光瞥见血淋淋的屏风,心里哪还有什么浓情意切,只想着早晚自己也会被阴晴不定的容钧害死,“容钧,你放我走吧。你对魏家做的事我会一辈子烂在肚子里,我、我会替你找来高人超度,想办法让你好好转世”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看见容钧脸上的笑消失了,竟露出孩童般惶惶然的无助,继而是无可奈何的悲恸,仿佛字字句句都诛在心上。 最后,他笑了。那渐渐展开的微笑像是一面渗人的面具,无声地发出桀桀怪叫。 “到底是谁教你的这些,那个臭和尚不空?”容钧把怀中抖成筛糠的魏昭明搂进怀里,揉着他脑袋循循然道:“别怕,我不怪你明儿。你还小,什么都不懂,是外面的坏人胡乱教唆你,以后你都不会再出去,”容钧像小时候那样温柔地亲了亲魏昭明额头,“从前你明明那么黏我。这世上只有我最爱你,你也最爱我的,对不对?” 魏昭明对视着容钧漆黑的眼睛,那双眸子好像藏了乾坤万象,他只愿一直一直看下去。他感觉到一种脱去肉体的轻盈,情不自禁点了点头,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为何要笑呢?他不知道,快乐就是快乐,无需缘由。 “明儿……”容钧捧起魏昭明的脸,定定地注视了很久,才低下头和他缠绵地吻在一起。这是他的孩子,他救了他的命,从此他便属于自己。 他永远不会放手。 冬至一过,雪就开了闸。山间寥阔,路旁只有干枯的老树点缀凋敝的寂寞。汝臻撩开车帘子,往外探头探脑地看。风挟雪,尽是一阵一阵的来,天地间渺渺茫茫,好像已离了烟火人间,走上了不归的路。 “还有多久啊?”汝臻问。 “快了,快了,这雪大着哩。”赶车人裹得像个熊。 “这荒郊野岭的,真有什么大户人家?”汝臻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等乏了的抱怨。 结果马车转过一个山角,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恢弘大气的宅院,一眼望去,竟寻不到边界。 风雪中,门里依稀立了个打伞的娇小的身影。走得近了,汝臻才看清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她留着齐耳短发,厚重的刘海遮住了眉毛,脸白得似乎被冻僵了,举着一把漆黑的大伞。 汝臻下了车付了钱,那马夫就像逃命似地跑了。汝臻奇怪地看了一眼远去的马夫,却听那小姑娘轻声道:“雪太大,赶着封路前回去吧。”汝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听那小姑娘说:“我名唤采双,是照顾少爷的丫鬟。您就是汝臻先生吗?” 汝臻扶了扶圆框眼镜,将手中的书展示给她看。采双便给他撑着伞,领进了宅子。宅子中央是一条石铺的直走甬道,甬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女墙,间有宅楼、更楼、眺楼等几座迥异的楼建。汝臻瞪大眼睛东看西望,倒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般合不拢嘴。 汝臻跟着采双东倒西拐,来到了一间小院子。采双一面领他进屋,一面说:“这就是先生的宅院。魏家家大,有两个地方先生去不得,一个是西三院靠近祠堂的院子,一个是长了株枯槐的大院子。”她麻利地把汝臻的东西放齐整了,又说:“其实先生最好哪儿也不要乱走,少爷每天会来院子里找先生的。” 汝臻抬了抬眼镜,心中对这番话颇有微词。正在这时,院子门口突然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咦!你就是我的洋文老师吗?” 第十六章 汝臻回头去看,便见院子门口立了个俊朗的青年,瞧着不过二十上下的模样。他的头发剪得很精神,圆眼睛高鼻梁,姿态挺拔,是很讨女孩子欢喜的容貌。 “先生,这就是魏少爷了。”采双对着魏昭明鞠了个躬,”少爷,这是汝臻先生。“ 魏昭明跑近前来,一双眸子明澈而纯粹,一瞧就是个未经人事的金贵少爷。他兴奋地打量了一圈汝臻,很满意地点点头。 “先生好!”他笑呵呵地叫了一声。汝臻扶了扶眼镜回以一笑,觉得这青年还像个孩子似的,纯良得可爱。 采双把炕烧热了,汝臻就将英文读本摊开在桌子上,同魏昭明面对面坐上床。 “我们要讲的这书是语堂先生的版本” 汝臻给魏昭明讲了一个下午,他发现魏昭明悟性很高,记忆力也很不错。汝臻便问:“昭明,你天分不错,怎么不去学校上课呢?” 魏昭明被汝臻夸了先是温腆一笑,随即又抠了抠头露出困惑的神情,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不去学校为什么呢?嗷,好像是钧钧不许我去” 汝臻皱起眉头,心头有些气恼,“为什么不许你去?” “为什么”魏昭明摇晃着脑袋,目光呆呆痴痴地盯着汝臻,一个劲喃喃,“为什么呢?是啊为什么呢?” 他越说情绪越有点失控,忍不住扯上汝臻的衣袖,大声叫到:“先生,先生,为什么呀?我想不明白,”言语间也越发混乱,“奇怪,好奇怪,这是一个问题吗?” 汝臻急忙倒了杯茶递给魏昭明,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别急。你可能是生了病。” “不不,明儿很正常,明儿很健康的。”魏昭明一边反驳一边接过汝臻的茶,一口茶下肚,魏昭明的情绪渐渐软和了下来,待放下茶杯时,他脸上的神情已是骤变,对汝臻灿烂一笑:“先生,您继续呀。” 屋子里暖融融的,汝臻盯着魏昭明被水浸润得透亮诱人的嘴唇发愣,一时间跟不上魏昭明跳跃的思路。魏昭明又扯了扯汝臻的袖子,“先生?” 汝臻眨眨眼,猛然回过神来。他扶了扶眼镜挡住露骨的眼神,强压下心中无端冒出来的旖旎情绪。他想,这么漂亮的青年,可惜脑子有点毛病。 正在这时,门突然开了。外面风雪肆虐,带进一阵令人背脊发寒的冷风。汝臻忍不住抖了抖。 “明儿,学得如何?”一位身着白衣,墨发高束的男人走了进来。那莹莹如雪的面庞人间难得,分明是画里的仙人。他一面说着一面坐到魏昭明身后,手臂缠上魏昭明的腰肢,将他揽进怀中,又将下巴搁在魏昭明的肩上,很是亲昵地蹭了蹭。 “先生还在这儿呢!”魏昭明低呼一声把容钧的手扒拉开,挣脱他的怀抱,红着脸对汝臻介绍道:“这,这便是容钧。” 容钧这才抬眼看向汝臻,极轻地笑了笑,目光深沉,“有劳先生了。” 容钧笑了,汝臻却笑不出来。他这个眼镜不是普通的眼镜,是他太爷爷亲手为他做的,玻璃片专门拿去庙里开过光,戴上它能辨识人鬼。他通过镜片看容钧,却见他背上冒出森森黑气,靠近魏昭明之时,那些浓郁深黑的怨气就丝丝缕缕地往魏昭明嘴巴眼睛里钻。 魏昭明见汝臻迟迟没有反应,在汝臻面前晃了晃手:“先生?先生?” 汝臻这才回过神,强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两眼放空对着容钧点了点头。 他心中绝望至极,只道魏昭明原是这厉鬼补养精元的食物,自己恐怕也要身陨于此。 “先生,我们一同去用晚膳吧。”魏昭明邀请道。汝臻感觉容钧的目光一直放在他身上,如芒刺在背,他担心拒绝更引起容钧的注意,只好应允了。 门外风雪正盛,这深山中似乎比别处还要冷上几度。汝臻被采双领出门,却见魏昭明和容钧仍落在后头。 容钧取下衣架上的彩绣斗篷,熟练地披在魏昭明身上,又低头替他系好领口带子,然后才撑起伞走出门外,将魏昭明揽进怀里团团护住,不叫一片霜雪碰到他。他专注地做着这一切,目光始终停留在魏昭明身上,这片刻之间的温情,竟叫汝臻生出一直错觉,好像这可怖的鬼也有了情,把那青年捧在心尖上,要同他长相厮守。 汝臻以为饭桌上会是一片不堪入目。哪知坐上了桌,才发现百味珍馐样样皆有,色相俱全,味道也很是鲜美可口,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模样。 吃过了晚饭,魏昭明便同容钧一块走了。汝臻心急如焚地赶回屋子,只想等夜深人静之时赶紧离开这个阴森的大宅子。好不容易挨到了半夜,汝臻收拾好包裹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夜里虽然停雪了,但他不敢点灯,只敢借着零星的月光摸索前进。这宅子太大了,弯弯绕绕地半天寻不到大路。突然,汝臻发现前面有点隐隐约约的暖色橘光,他下意识地随着光源走进了一个院子。 一阵低压婉转的呻吟传来,汝臻心中好奇,忍不住透过窗户缝隙看去。只见屋子里摆了一扇巨大的屏风,屏风背后露出半个浴桶,魏昭明似乎坐在什么人身上,漂亮诱人的身体沾上了盈盈水珠,手指紧紧抓着木桶边缘,身体像被狠狠撞击般不住起伏摇摆。水花四溅,魏昭明仰着脖子一声高一声低地连连呻吟,带着疼痛却又欢愉的味道。 汝臻情不自禁向前拱了一点,想要看得更清楚。哪知脚下却踩到了积雪一滑,脑袋突然将整个窗户撞开。”啊!“魏昭明转过头看向窗边,发出一声惊诧的低呼。他身后的人侧头看来,露出了一双阴沉漆黑的眼眸。 一阵无比阴寒的压力从汝臻头顶袭来,汝臻头皮发麻,预感到一股汹涌的死亡气息,吓得他手忙脚乱,仰面摔倒在雪地里。 屋内突然传来的魏昭明苦苦哀求的声音:“容钧,求求你放过先生吧”汝臻赶紧乘此机会从地上爬起来,爆发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力气,狂奔而去。 他隐约听见身后容钧模糊而冰冷的声音:”明儿乖你记错啦,先生还在路上呢“容钧的声音渐渐远了,汝臻终于跑到了正对大门的石板甬道上。他欣喜若狂地奔向不过几步之外的大门,然而跑了好一阵子,那个大门依旧远远立着,仿若海市蜃楼。 一股诡异的气力突然撞上汝臻的胸口,他整个人在地上狠狠翻滚了一圈,散架般摊倒在地上,浑身剧痛,禁不住咳出一口浓血。 他听见耳边传来眼镜被踩碎的细响,紧接着双眼就袭上剧烈的刺痛,两只眼珠被生生掏了出来。撕心裂肺的叫喊中,他听见一个凉凉的声音: “白日也是,你用这双眼睛一直盯着他” 汝臻双目已失,日暮途穷之际却想着马上就能到了大门,便奋力趴在地上两手掐地向前蠕动。哪知不过爬了两步的距离,胸口忽地一凉,他还没感觉到一点疼痛就失去了气息。 容钧站在月光下,苍白的手上赫然一颗还在小幅跳动的心脏。他把心脏放到嘴边,连血带筋地一口口啖食干净了。 他唇角的血晕仿佛在俊美的脸上撕开了一个血盆大口。 “多谢款待,客人。” 汝臻的血仿佛有块墨在月色无垠的地上磨开,黑汪汪的一池,将雪白活活地被玷污了。 山间落雪的路上,眼前身后皆是浓雾,一片白雪上,不见一个人一只牲口,唯有忽隐忽明的泥草路上偶有辙痕。”大爷,还有多久啊?“马车车窗里伸出来一个脑袋,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有股学生的书卷气。”快了,快了,这雪大着哩。“赶车人穿得像个熊。”这么荒的地儿,那家人也是这样出行的吗?“女孩问。 赶车人沉默了一下,才说:”不太清楚啊,我只送过人上去。“ 赶车人不敢说,魏家五十余口人早在几年前死光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宅子有人出来过。 魏家宅子,那真是一座孤寂的宅子,时间与空间一起泛了锈。跨过门槛的人,踏上那石板甬道,一步步越走越老,皮肤枯败,血肉腐蚀,白骨消融,最终都成了一堆灰,然后风一吹,什么也没了。 爱为秽海,万恶归焉。 小后记 正文完结。后面还会有一篇魏巍番外,补充几点伏笔。 近期更新《幺鸡》,番外会在这本文完结以后写。废文网和微博同步更新。 ps.其他网站均为盗文,很垃圾的未修改版,请大家以这个版本txt或废文网为准!. 小后记: 《凶宅》是我的第一本小说。水平不够,民国风写得很拙劣,可能会有些出戏,谢谢你的阅读和包容。 题目取为《凶宅》,不仅是指宅中有鬼,还有对这个宅子本身的定义。所有的角色都在这宅中生生灭灭,所有的人在这宅中都是扭曲的。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因缘报应,从宅子建成开始,就注定了未来的悲剧。容钧是魏家的孽缘,也是魏家的债。他是果,不是因。 另一个主题就是情爱。容钧爱上了魏昭明,有了执念,从一个清静的幽魂逐渐黑化成了吃人心的厉鬼。爱欲于此,是沉重、扭曲而不幸的,只能活在不断的催眠与谎言中。 再次感谢每一位小读者,愿诸事安好。 by鹤青水 2020.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