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奸》 第1章 昏暗狭小的房间,杂乱的电脑桌面堆满了各色食物包装纸,床上的被子几乎全都滑到了地板上,蜷成了一团。整个房间的唯一的光是电脑屏幕的冷冷荧光,忽然,从那床上的床垫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在空中顿了一晌后稳稳握住了鼠标。 从床垫里缓缓爬出个人,他摸索着坐到了电脑前,几乎是闭着眼点开了屏幕。 下一秒,房间里想起一声短促的手机铃声,那坐在电脑桌前的人似乎愣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眼,“居然还有电?比我强。”他抓了把头发站起来,走到床边把所有的床垫枕头全都掀开,最终在床头柜的夹缝里摸出了自己的手机。 看了眼屏幕,那人犹豫了一下才接起来,“喂?谁啊?” “黄毛小儿?” “你怎么知道我笔名?”那声音一下子就清醒了不少。 手机那边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几乎是贴着手机在吼:“你火了!黄毛,你写的小说火了!” 余子式的眼睛一瞬间彻底睁开了,“你是老贼?” “是我啊!你快开电脑看评论!黄毛,你火了!” 余子式刷得一下窜到电脑前,手忙脚乱地插网线,一只手夹着手机,一只手迅速点开网页,“老贼,哪篇?韩信□□之辱,还是少妇白莲?” “你新文!萧何月下追韩信!”那边的人明显也很是激动,“知道谁给你写长评了吗?你他妈绝对猜不到,周幽王!我操,周幽王啊!黄毛,你不火天理难容啊!” 余子式差点把手里的鼠标给抖出去,“周幽王?网文神坛第一人,那个封神十多年的周幽王?” “就是他!黄毛……”那边老贼还在说话,而已经打开了网页的余子式却是定定地看着评论区的腥风血雨,再也听不见什么东西了。 那哪里是评论区,那简直就是春秋国战!这让寻常对着寥寥几条评论都要翻来覆去看的余子式一瞬间有些发蒙。 他真的火了? 他真的火了。 作为第一个写历史流高h*的男写手,余子式写了四五年的网文,终于一战成名。 他翻看着那些评论,心情激荡难平。高楼平地起,什么评论都有,却大抵分三大流派。一派是他往常的读者,全是清一色的“吃瓜群众好慌”,一派是闻讯而来的骂街者,大抵风格是“这文写的什么玩意?周幽王那死太监抽风了?”,最出奇的另一派,只有一个人。 余子式终于翻到了那条最高的高楼,盯着那大段长评下的id发呆,绿色的五号字,端正的宋体,只有三个字。 周幽王。 十年了,这个消失近有十年的id再次出现,一如他当年退出网坛时,瞬间激起无数的澎湃浪涛,席卷整个网坛。 余子式原本心中震撼,到真正亲眼看着那绿色的id,心中反而倏然安定了下来,他把视线慢慢移到那篇长评上,一字一句看下去。 开头第一句就是:“好多年不看网文了,偶然看到这篇,忽觉热血未凉尽,还能在键盘屏幕上敲出雨打山河的盛世,特为文记之。” 余子式看完了整篇长评,最后看着结尾的那顿话,忽然静静怔住了,许久都没说一句话。 “也许有人说,这文写的是是低俗,是色——欲,我看,未必。写得出这样小说的人,这已经不是写手了,这是文青。若生逢乱世,当为国士。” 余子式看着文青和国士二字,终于慢慢从地上捡起早就摔下去的手机,对着电话对面的人喃喃道:“老贼,文青的书,千字该卖多少钱?” “你小子刚死哪儿了?”余子式的穷编辑吼道:“文青的书,一字真正的千金啊!” 余子式却依旧是喃喃道:“那国士的书呢?” 那边顿了一瞬,接着用极为缓慢的声音缓缓说道:“黄毛,你、发、了!” 余子式一个人坐在电脑桌前,看着狭小房间里混乱的一切,忽然生出一丝极不真实的感觉。在这个圈子里混了这么久,写了几百万的字,他有些不太能意识到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什么都不意味,就简单的一个字,钱。很多很多的钱,多到老贼说他数了32遍后面的零。 一个月后。 余子式看着□□上的余额,手放在键盘上放了放,忽然把键盘连带着笔记本电脑都往前推了出去。他打电话给老贼,忽然有些说不出口,“老贼,我最近没什么灵感。” “大哥,你现在一个字多少钱你知道吗?” “大哥,我现在一天三万字啊!一摸键盘就想吐啊,我写的是高h文,一天换二十多种姿势,我也要精尽人亡了啊!” “你这不是对着电脑吐,你这是对着钱吐!对着无数的零的在吐!”老贼恨铁不成钢地报了几个名字,“选一个吧。” “什么?” “枪手啊!大哥,有大纲,我给你的就是整个江湖,整个天下!” “这不好吧?”余子式皱皱眉,“我就是觉得一下子没适应过来,想调整下状态。” “没什么不好的。”老贼极猖狂地笑了一瞬,“当年你不也当过枪手吗,喝水不忘挖井人,该是你报答整个枪手界的时候了。来,发我大纲,你自个儿一边玩去。” 余子式皱眉:“我写文没有大纲,当年我写大纲,被你毙了多少次,我已经改掉这恶习了。” 老贼瞬间回悟过来,吼道:“这就是你篇篇给我太监的原因?” “我写的是纯□□,要结局干什么?” 那边老贼抚胸半天没喘上来气,“算了算了,老子来想办法,不就是水个□□吗?”半晌,他对着余子式吼道:“给你放一礼拜假,早点给我回来码字。” “多谢。”余子式难得松了口气笑道:“给我推荐个玩的地方,懒得找地方。” “有什么条件?酒店路线景点都有什么要求?” “在家睡不好,一闭眼全是活春宫,你给我找个能躺下睡七天的地方。” “……始皇陵。” “……好地方。” 第2章 穿越 余子式到达西安的时候,西安正好在下雨,他打了辆出租直奔酒店,什么都不管,先趴下踏踏实实就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大半夜了。出于职业本能,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起床开电脑。 随手就登上了最近常浏览的一个论坛,他盯着电脑发了会儿呆,然后百无聊赖地搜索自己的笔名。 底下出来一大串帖子,余子式挑了个顺眼的点开,发现居然不是个骂战贴,而是剧情贴,讨论秦始皇死后到底谁继位,余子式差点当场就泪流满面。他一个写*肉——文的,有生之年居然还能遇上正正经经讨论剧情的读者, 感谢周幽王,感谢秦始皇。 余子式忍着激动的心情看下去,结果眉头皱得越紧,这楼风向好像不大对啊。大半夜的,居然讨论着剧情,然后就吵起来了,眼见剧情贴转骂战贴,余子式心中莫名复杂,终于他忍不住回复了一条。 “应该是胡亥继位吧。” 没几秒他的回复就被其他人的淹没了。 骂战依旧,风风火火。就在这时,楼上那位一条条给列出了扶苏继位的依据,条理清晰思路明确,一下子扭转了局势,余子式都看呆了一瞬。一篇三分之二篇幅都在描写床的小说,能扒拉出这么多东西,简直太感人。 唯一可惜的是,那位真相帝的说话语气颇怪异。 一边表示我非常不屑这种靠肉搏出位的小说,一遍表示我还是屈尊降贵看了看,结果也就一眼看穿了真相。 眼见着大部分人都深为楼上真相帝折服,支持胡亥的声音越来越小,余子式终于淡定地回了一句,“胡亥继位。”然后就打算关网页。 就在这时候,那位真相帝忽然就回了他一句。“楼上有何高见?” 余子式眉头一跳。我写的文,我都能让赵高继位你信吗?他随手就回了一句,“感觉作者还是挺尊重历史的。” 真相帝:“仁兄你是来搞笑的吗?写这种文,作者还尊重历史,仁兄你确定?” 余子式:“文品非人品。” 真相帝一瞬间像是找到对手,刷一下开启了刷屏模式。余子式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他的言论,无非是说如今网文写手大抵都是哗众取宠,真谈内涵文品你就输了。余子式看着看着忽然就轻轻笑了。 就在这时,真相帝问了一句:“仁兄你还在吗?” 余子式轻轻敲了几个字发了出去,“兄弟,大晚上的早点睡吧。” 真相帝:“哟,仁兄你还在呐?这大晚上的,你不也没睡?” 没等到余子式的回复,真相帝又发了一条:“不知仁兄在干什么?” 余子式:“在写胡亥继位。” 真相帝:“……” 然后余子式关了网页,打开word开始码字。 那一晚,余子式的手速飙到了新的巅峰。写完直接就发,发完就点进最新更新。余子式坐在电脑前,就这么抱手看着自己刚写的文。看了一会儿,他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自己哪里是什么文青,说是愤青还差不多。 世上哪有跟自家读者这么较真的文青? 余子式揉了揉眉心,自嘲般摇摇头,伸手就想关网页。 就在这时,他的手碰到鼠标的那一瞬间,电脑屏幕忽然亮了起来,余子式下意识眯眼。当他再次张开眼的时候,他忽然就愣住了。 电脑屏幕上一片耀眼的白光,上面他刚打的字全都在扭曲变形,余子式愣住了,他倒是知道这破网站天天没事就抽着玩,但是,抽成这样……网站是被恐怖袭击了吗? 余子式试着点了几下鼠标,没反应?他伸手就去关电源,还是没反应?余子式觉得自己要快被这破电脑亮瞎了。 这大晚上,简直岛国恐怖片既视感啊! 就在嘴角抽搐地几乎说不出话来的余子式还在尝试关机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电脑的屏幕上扭曲的字体,正在慢慢凝成一副小字。 那是两千年前的大秦小篆。 “*之内,皇帝之土,东到大海,西涉流沙。 南及北户,北过大夏,人际所至,莫不臣服。 秦德昭昭,秦威烈烈,恩德所致,泽及牛马。” 如果余子式此时抬头,他一定能认出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大秦琅琊石刻。 但余子式没有。而等他终于抬眼,眼前却忽然一片漆黑。 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偌大的酒店房间,除了一台普通的电脑还摆在桌子上,早已空无一人。 大秦。 细雨屋檐下,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清瘦男人正跪坐在屋檐下,手里执一枚乌鹭棋子,看着面前的仅有黑子的棋盘沉默了很久,终于,他轻轻落下一子。然后他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一个漆黑短发的青年从内院走出来,他一只手撑着门框,苍白着脸色问道:“这是哪儿?” 中年男人回头看向他,轻轻回道:“大秦。” 余子式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半天他猛地回头朝着内院走回去。 中年男人看他的动作微微一愣,喊道:“你干什么去?” 余子式头也没回,“投井。” 中年男人眼见着余子式消失在视野里,忽然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连鞋子都没穿一把抓起来就跳着追了上去,“公子且慢!且慢!”他急吼吼地朝着余子式喊道,“有话好好说,公子!” 余子式是真的想投井!因为他刚从里面爬上来!一抬头就看见满眼高低古建筑,那一刀一划的古手工痕迹让余子式直接眼前一黑。活了二十多年的余子式找不到任何的理由向自己解释这满眼的先秦风光。 这是所有仿古和做旧都呈现不出的效果,当你真正站在它面前,你才能明白那种感觉,直面两千年历史的感觉。 他现在跳回去还来得及吗? 他才刚靠着周幽王出头!他才刚带着老贼致富奔小康!他卡里的钱还一分没动!他才不要在这儿穷山恶水的秦朝开荒!余子式脱了外套就打算往井里跳,忽然觉得腰上一紧。 “兄台!千万要冷静。” 余子式现在忙着投井,没空搭理身后的人,伸手就推了把他,没推开,他皱眉道:“你谁啊?” 就在这时,凌空一把黑色长剑飞来,直接擦着余子式的耳朵呼啸而过,深深钉入了十米外的墙上。余子式浑身一瞬间僵住了。他慢慢回头看去,连带着死死抱着他腰的那中年男人一齐看过去。 不远处的城墙上站了个黑衣的青年,眉峰锐利面容俊秀,他抱着手,冷冷道:“先生?” “没事没事!”挂在余子式腰上的中年清瘦男人暗暗伸出一只手把鞋子扒拉好,咧开嘴笑道:“鱼,你下去吧。” 名叫鱼的黑衣男人点点头,踩着窄窄的墙头回身走了,走到一半他忽然脚底一滑,整个人栽出了院子。咚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紧接着一道冷冽的声音,“先生,有事可唤我的名字。” “知道了。”那中年男人蹙着眉,似乎面有不忍。 余子式看着这见所未见的一幕,他暂时没法做出什么反应。接着,他腰上忽然一松,那中年男人往后退了两步,对着余子式整袖作揖朗声道:“既来之则安之。在下濮阳不韦,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余子式却是忽然顿住了,“你刚说什么?”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那男人温和笑道。 “不是这一句。” “公子,既来之,则安之。” 男人看着余子式一字一句道,那声音盘桓在余子式的脑海里经久不散。余子式猛地伸手抓住清瘦的男人,“你都知道?” 那中年男人看着余子式,眼中浮现出一两丝惭愧,他低头似乎是有些羞涩道:“知道。” 余子式抓着那男人的手一瞬间收紧了。忽然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喃喃道:“濮阳不韦,濮阳商贾吕不韦,你是吕不韦!秦朝丞相吕不韦。” 中年男人的眼中一瞬间亮了起来,他把赤着那只脚往后藏了藏,说道:“都是旧事了,不韦如今也不过一介罪臣,不再是什么秦朝的丞相啦。”男人轻笑道:“不知道公子如何称呼,我只知道公子乃赢姓赵氏,名高,却不知公子称字如何。” “赢姓赵氏,名高?”余子式准确抓到了吕不韦话中的要点,愣了半天道:“那不是,赵……赵高?”余子式第一次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他直勾勾地盯着吕不韦看。 我是赵高?你是吕不韦?那这里是秦朝? 不对,这里不是秦朝,这是战国。因为秦相吕不韦根本没活过战国,他就死在秦王嬴政征战六国的前夕。一介平民,不再是秦朝丞相,那就是嫪毐叛乱之后,吕不韦罢相谪居阳翟的时候。 余子式脑子里几乎是一瞬间调动了所有的资料在分析。不对啊,你是吕不韦,但是我不可能是赵高啊?我怎么可能是赵高?余子式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连衣服都是现代穿带过来的,他怎么可能是秦朝赵高? 穿着布衣旧长衫的温和男人拢着手,笑的温文尔雅里偏偏还带着股狡黠,“公子,大秦等你多年了。”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余子式脑子轰的一声,看着吕不韦半天,他终于咬牙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吕不韦却是不再说话了,他扭头看了眼院子,那里还摆着他刚下的棋,一枚枚乌鹭棋子泛着温润的光泽,衬着窗外细雨春色极为讨喜。他忽然扭回头,笑得很是纯良,“公子,今日天色正好,春色怡人,布衣罪臣吕不韦看你顺眼想收你做个弟子,你可愿意?” “你说什么?”余子式不可置信地看面前的一副穷酸书生打扮的大秦过气前丞相,拔高了声音问道。他现在脑子一片混乱,有点理不清当下的情况。 吕不韦却是淡定地继续说下去,他掰着手指认真分析道:“吕不韦如今一介布衣,戴罪之身,内无存粮地产,出无盈门宾客,但是清贫也好,纷争少够清静。平生得罪的人我算来也是不少,放言刨我吕氏祖坟的壮士也有几位,朝野听闻我的名字,都骂几句乱臣贼子,声名也是颇为远扬。家中还有几位赖着不肯走的穷门客,天天上门蹭吃蹭喝,你住下了也不会觉得日子无趣。你觉得呢?” 余子式面无表情地看着吕不韦。 “我祖上是卖草履的,我还可以教你做买卖。”吕不韦讪讪地看了一会儿余子式,“不喜欢?那我还能教你读书写字,当年咸阳城高悬吕氏春秋,我放言天下改一字赏千金,七国清流士子无人敢应,这你觉得如何?” 余子式慢慢回头就往外走。 “公子?赵高?”吕不韦猛地上前一步扯住余子式的袖子,“我们还可以商量。” 余子式看了眼自己的袖子,终于问了一句:“是你把我弄到秦朝来的?” 吕不韦低声咳嗽了一声,“不是弄,是请。” “你把我弄回去。” 吕不韦略显尴尬地赔笑道:“我怕是做不到了。” 余子式推开吕不韦就往外走。 “你别冲动,哎,公子你跳井你也回不去的,你别这样,鱼!”吕不韦话音刚落,一个黑色的身影猛地飘落在余子式的面前三步左右的距离。 年轻的剑客手执黑色长剑,双眼沉沉,就那么对上了余子式。 余子式觉得他心中一跳,脸上却依旧是淡漠的模样,他冷声道:“让开。” 长剑猛地出鞘半寸,剑气瞬间掀起无数的悬浮尘埃,整个院子里的细春草都无风自动。 这边余子式很识相地扭头就往回走。立在屋檐下的吕不韦却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余子式吼道:“对了,你要是想学剑,我也可以教你。以你的资质,不出三十年,必有所大成。” 余子式伸手抵上眉头,觉得胸口疼得厉害,一口气半天没上来。 第3章 魏瞎子 薄雾清晨,余子式坐在房间里,瞪大眼借着投进窗户里的稀薄天光在费力地读一卷残旧书简。 当吕不韦拖着他走进这间堆满竹简的房间的时候,他差点没给跪下。春秋战国数百年,诸子百家思想交锋,上到阴阳家的天文风水,下到墨家的算术几何,兵家军政,纵横谋术,儒家仁道,道家无为…… 那些早已失轶的书籍再次出现在余子式眼前,把两千年前华夏思想最是璀璨的时代画卷一点点推开。余子式在看见《吴子兵法》的时候还能撑着气度,在看见《军政》的时候已经长跪不起了。那都早已失传两千多年的百家典籍啊! 他真是跪着把《六军》看完的。 吕不韦看他那模样,忽然向前撑了一下身子低声道:“这样好了,你若是我门生,这屋子里的书就全是你的。” 余子式头也没抬,“成交。” 吕不韦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回头看了眼满架的竹简,他满意地眯了眯眼,早知道这小子这么容易搞定了,他哪里用得着费这几日的心思。今天一大清早,家中实在没柴火煮饭,鱼做饭的时候随手抱了堆竹简就去了,回厨房的时候恰好撞见在水井边转悠的余子式。 等吕不韦听见动静匆匆忙忙赶过来的时候,鱼站在墙头手里的剑气得直抖,余子式抱住书简站在院子里面无表情。 往先在秦王宫当丞相那些年,吕不韦也见过不少朝臣吵架的盛况,秦国朝臣大抵是军伍出身,吵得厉害了抽出刀在大殿里互砍起来也很寻常。吕不韦在咸阳养了三千的门客,天天回家的时候都有两千在为了屁大的事吵,有时候吵得急了,刀剑和竹简到处飞,吕不韦在其中岿然不动吃饭修行,自认为自己早已相当有见识了。 可眼前的一幕还是让吕相有些诧异,他第一次瞧见鱼气得连剑都拿不稳,他看了看站在墙头的鱼,又看了看院子里的余子式。他刚想问句什么,余子式却抱着一堆书简头也不回地走了。吕不韦走到墙角,抬头冲着鱼喊:“鱼,发生什么事儿了?” 鱼气得手里的剑直抖,抿着唇却是一句话都不说。 一把年纪还得操心这些孩子的前大秦丞相好声好气劝道:“下来吧,他走了。” “不。”长剑归鞘,鱼直接坐在了墙头。 吕不韦:“……” 二桃杀三士,余子式那小子有春秋齐相晏婴的气质啊。 收回思绪,吕不韦看着眼前的拿着竹简费力读着的余子式,半天凑过去一点看了眼那竹简,问道:“看得懂吗?” 先秦的文书和现代的繁体字差别很大,余子式终于从竹简堆里抬起头看了眼吕不韦,“还行。”他先前学书法临摹过一些古碑文,虽然看得慢,但是连蒙带猜也大致能看得懂。 “你还挺聪明。”吕不韦嘿嘿笑道。 被前大秦丞相默默谄媚了一把的余子式安然不动,斜眼看了看吕不韦,然后他收回视线继续啃书。 吕不韦也不恼,他就那么撑着下巴抵在矮桌上看着余子式,越看越觉得满意。这资质做武将是差了些,但是瞧着文治天分还挺高。天生就带着文骨的人,说起来算上七国也不过三人而已吧。 一死,一伤,还有一个……吕不韦忽然就暗了眸子。再抬眼看向余子式,他的视线有些幽深。 就在这时候,余子式忽然伸手把竹简伸到吕不韦眼前,手指着其中的一个字,漠然问道:“这是什么字?” 吕不韦先是一惊,继而一喜,忙对着余子式道:“这个字是士,士人的士。” “国士的士?” “是。”吕不韦点点头,“国士的士。”他看着余子式缓缓道。 余子式看了眼吕不韦,似乎想问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继续低头看着手中的竹简。 吕不韦这么些天难得遇上余子式和他主动说句话,忙趁着热乎劲问道:“看了一早上累了没?想吃点什么吗?我让鱼……”忽然他就截住了话头,半天他忍不住问了句,“你今早上和鱼说了些什么?” 余子式却又没了声音,他眼睛盯着手里的竹简恍若什么都听不见了。 门外墙角下,前大秦丞相对着墙上的剑客好生劝道:“鱼,该下来做饭了,先生饿了。” “不。” “你听先生说,人生何事放不下,一抔黄土终归尘,何必计较太多,下来做饭吧。” “不。” …… 大半天后,说得直喘气的吕不韦拢着手,盯着墙上的黑衣剑客。黑衣剑客瞪着眼睛,就是不下来。前大秦过气丞相沉着口气,半晌终于放弃,回厨房自己动手生火做饭。不出片刻他就从厨房里走出来,慢慢在门口台阶上坐下了。 没有柴火…… 想当年自己掌丞大秦,出则高车骏马,入则僮仆盈门,顿顿美酒千斟,餐餐鱼肉盈案。 一部吕览,三千门客,天子托孤,大秦相邦吕不韦,真正的一人之上则万万人之上,朝野江湖莫不随风臣服。 到如今二十年旧事,半生鸿业,弹指间灰飞烟灭。 这一大把年纪,还得亲自上山砍柴。前大秦丞相坐在台阶上,幽幽叹了口气。这听着着实是落魄了些。半天,他终于站起来走出了院子。 寥落书房里只剩下余子式一人,他站起来,慢慢在房间里走着,他手抚着这满屋子的竹简,眸光沉沉。这些竹简中的大部分典籍,不出二十年就会在一场大火里彻底灰飞烟灭,只剩下史书上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的一句。 始皇焚书,百家尽废。 都说秦朝千古□□骂名,可真正骂苛政的却不多,焚书坑儒才是无数人真正痛斥的□□。多少先辈圣贤的心血,一朝付之一炬,简直历史上学术的灭顶之灾。无数文士儒生那可是结结实实骂了两千年,从古骂到今,一点都不打折。 余子式轻轻叹了口气。看见这些书的那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真真正正一脚踏进了这战国。 赵高吗? 余子式默念着这个名字,陷入了沉思。就在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敲门声,先是一下,接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余子式等了一会儿,迟迟没有等到人去开门。半天他站起来朝着院子里走去。 一把拉开门,扑面就是一股酒味。呛得余子式忙往后跳了两步。 就在这时一只干瘦的手忽然抓住了余子式,“呦,你是谁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穿着件破花布衫,满身酒味混着汗味差点没让余子式脑子轰一声炸开,他下意识想去推开些那老头,结果一不小心那老头直接被他推了出去重重撞上了门槛。那老头疼得咿呀直叫唤。 余子式一愣,回过神来忙上前去把老头扶起来。却在手触到那老头的一瞬间被他死死拽住,那老头一把摸上余子式的肩快速捏了把他的骨头,“哟,有意思。”那模样哪里像是狼狈,分明笑得极没心没肺。 那老头脸上浑身脏乱混着酒味,唯独眼上蒙着一条微微褪色的干净紫绸带,像是个瞎子模样。余子式看着他刚磕出来的一额头血,心中一紧,“你没事吧?先处理下伤口……” 余子式话还没说完,就被那老头一把推开了,“没事,没事,吕老头在家吗?”他抹了把额头的血,弯腰就去摸地上的竹竿。 余子式忙把竹竿捡起来递到他手上,扭头四周看了眼,“你说吕不韦?他好像不在……” “那就好。”老头蹭一下就往里面窜。直接摸着厨房就去了。 余子式被那瞎眼老头的速度震住了,真的是刷一下就不见了。他只一眨眼,那老头就已经站在厨房前,伸手推开窗户就把手往里够。一边够还一边念念有词,“我就喝一口,就喝一口。” 余子式走过去,犹豫着问了句,“你是谁啊?” “魏瞎子。”墙上忽然传来个冷冷的声音,余子式一回头就看见鱼坐在墙头背着把黑色长剑看着自己。居然还没下来?余子式也诧异了一瞬。这年代的剑客都这么一根筋? 就在这时,被叫做魏瞎子的人忽然咧开了嘴笑道:“摸到了!”他伸手就拿着只舀满了酒的瓢小心翼翼端了出来,直接把头就埋了进去狂吸,喝完他还顺便仔仔细细把瓢舔了一遍,那架势直接把余子式眼都看直了。 “再喝一口,再喝一口。”魏瞎子喝完了砸吧了一下嘴,伸手又往厨房的缸里够。“司马,我就再那么喝一口。”他冲着墙上的年轻剑客喊道。 鱼冷冷看着他,却没有出手阻止。 余子式眼见着那老头伸长手够了半天,越够越往前,最后差不整个人上半身都探进了厨房。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要不,你进去喝吧?” 那老头猛地回头对上余子式,眼上系着的紫色绸带无风而动,“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一时之间竟是没法反应,他看着魏瞎子刚砸出来的伤口,那一抹抹往外沁着血的伤口,开口道:“余子式。” “好名字,我记住了。”他猛地一把推开余子式,扭头就朝着厨房冲。余子式差点没给他掀出去,半天才扶着墙站稳,一抬头刚好看见鱼盯着他,那眼神分明是轻蔑。 余子式慢慢站直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抬头对着鱼他忽然笑了一下,“你知道吗?我家乡有位剑客,他一生都潜伏在树上,足不沾地,昼伏夜出,月夜之下,但凡他所盯住的猎物,都活不过黎明。” 鱼明显听进去了,眼神微动,半天他斜看了眼余子式,“他用剑吗?” “不,他不用剑,但他从不失手。” “不用剑,便不是剑客。” 余子式缓缓笑着:“手中无剑,剑在心中。他自己便是世上最锋利的剑。” 长剑猛地出鞘半寸,再一眨眼,鱼捏着半寸出鞘的剑抵上余子式的咽喉,“他叫什么名字?” 余子式淡淡推开鱼的剑,“他叫猫头鹰。和你很像。” 说完他转身回厨房,打算去看看一进去了就没了动静的魏老头。他身后的鱼执剑轻轻皱了下眉,似乎有些困惑。 余子式慢慢勾起唇角,这年代的剑客都这德行?他现在不奇怪现代没有剑客了。 伸手推开厨房的一瞬间,余子式就看见魏老头整个头埋在缸里痛饮,手扶着缸沿,捏着一条褪色的紫绸带。余子式看呆了,紧接着他忙上前把人捞出来,“冷静冷静。” 魏老头抬头,砸吧了两下嘴,又把头埋了回去。 余子式拉了半天没拉动,拍手想了会儿,然后一脚蹬上一旁的炕台,猛地一个借力用力。“老头,你冷静啊!” 魏老头终于被他拖了下来,手还死死扒着缸沿。他扭头朝着余子式说道:“余……余什么是吧?那个我就再喝一口。” “我信你大爷!”余子式终于意识到这老瞎子的不靠谱,这种喝法,能直接喝死吧?他拖着魏瞎子就往厨房外走。魏瞎子被拖到门口的时候,一手扒上了门框,咬紧牙就是不松手。 余子式一脚抵着门,用尽全力把人往外拖。 就在这时候,响起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余子式猛地回头,前大秦丞相抱着一跺柴火,嘴角微微抽搐地看着他和魏瞎子。接着余子式就感觉手上力道一松,他一时没防备,差点被甩出去,就在这时候吕不韦伸出一直手稳稳扶住了他,紧接着接着余子式就听见魏瞎子的干笑声。 “吕老头,你回来了?”说着这话,魏瞎子顺手就把紫绸带绑回到眼睛上。 “魏瞎子,谁放你进来的?” 吕不韦皱着眉问道,话音刚落他就猛地没了声音,然后他就听见余子式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我放他进来的。” 魏瞎子舔了下手上的酒渍,嘿嘿笑着装傻。吕不韦立刻换了语气,“子式你把他放进来的啊?没事没事,正好趁着这机会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我那几个没走的穷门客之一,魏瞎子。魏国人,酒量放眼七国也是翘楚。以后你再看见他上门就把门关紧点,别把他放进来,如今咱家穷了,养不起这些人了。” 说完吕不韦的阴冷视线扫向魏瞎子,“你说是吧?” 魏瞎子还是呵呵笑。余子式推开吕不韦,自己站好收拾了一下身上的长衫。 吕不韦自己抱着柴垛慢慢往厨房里,经过魏瞎子的时候,魏瞎子忽然吸了下鼻子,“吕老头,你身上什么味?这么呛人?” 吕不韦的脚猛地一顿。 “好像在哪儿闻到过?”魏瞎子皱了下眉,忽然他像是开悟般大声道:“这不是对街的寡妇清身上的胭脂味儿吗?她家的胭脂有酒味,对,就是这个味道!吕老头你……” 吕不韦抡起袖子就砸过去一根柴火,“魏瞎子!”眼见着魏瞎子侧身避开,他抱着柴火就边追边扔,“你什么你?你白我的喝我的十多年,你什么你?” 魏瞎子连竹竿都没敢捡,直接就往门口跑,一头就哐一声撞上门框蒙了一瞬,然后被追上来的前大秦丞相一脚踹了出去,“你给我滚!” 关门上闸一气呵成。然后吕不韦慢慢回头。 余子式正瞪着眼睛愣愣看着他,啪嗒一声,墙上的鱼差点没挂住摔下来。 吕不韦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深深吐了口气,沉声道:“我只是与她恰好遇上,聊了会儿。”说完他慢慢抱起剩余的柴火进了厨房,一步步走的很是平稳,然后就被厨房的门槛绊了一脚。 余子式和鱼难得互相对视了一眼,均是目瞪口呆。 余子式整了整不太合身的长衫,他现在信了,这位大秦过气丞相的日子真的,挺艰难的。 于此同时,被孤身关在门口的魏瞎子随意地在地上坐下了。他似乎是喝得醉了,脸上有着淡淡的红晕,随手折了一枝屋旁的桃花插在了花白的头发上,低叹道:“吕老头,我都看见了。当年我算你平生落子二十一,到如今邯郸落十一子,咸阳落九子,到如今这一子压上半生命数,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他似乎是难过了,躺在台阶上抚上眼前的褪色紫绸带,带着醉意喃喃道:“这天下,没了你吕老头,该有多无趣啊?七国逐鹿中原,没了你大秦相邦吕不韦,又该有多无趣啊?” 第4章 燕丹 晚上吕不韦烧了饭,端到余子式面前。把筷子往前推了推,“吃吧。” 余子式从竹简堆里抬起头,看了看那碗淡黄色的小米饭,伸手接过来,顿了一会儿,说了声,“多谢。” 吕不韦轻轻笑了,“吃吧,我如今谪居阳翟,也端不上什么像样的饭菜,也不知道你是否习惯。” 余子式没说话,拿起筷子慢慢吃起来。吕不韦看着他,接着视线扫过他面前的摆着的成堆竹简,随手拿起一卷看了眼,《尉缭子》,微弱灯光下吕不韦的眼神微微一变。随即他把那卷书整理好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一直在观察着他的余子式吃着饭忽然问了一句,“你认识他?” 吕不韦点点头,坦然道:“认识,秦国当朝太尉。多年前我带兵伐攻东周,他曾赠我一卷《尉缭子》,说是征程劳顿,睡前翻一翻,能睡得更酣些。” “尉缭他还活着?”余子式诧异道。 “自然还活着。”吕不韦瞥了眼那书简,“那老匹夫的命多硬啊,倾天下气运都压不住他。” “你还带兵打过仗?” “是啊,年轻时候的事儿了,那时候什么都敢干,如今老了,拿不动剑了。”吕不韦眯了眯眼,看了眼余子式,“先生厉害不?这天下人不敢想的,不敢做的事,先生都做到了。” 整个人都静默了一会儿,余子式慢慢放下手中的碗,端正地坐好,“既然这样,我问你个事儿,你敢实话实说吗?” “有何不敢?”吕不韦拂了下宽袖,单手支着下巴看着余子式,“吕不韦这一生,无愧于天下之人。” “有人说秦王嬴政是你的儿子,他是吗?”余子式认真地看着吕不韦。 吕不韦差点从矮桌上把自己的下巴磕下来,他咳嗽了两三声后才勉强坐稳,“你说什么?” “《资治通鉴》说你和赵姬睡了,然后赵姬怀着你的孩子嫁给了子楚,生了嬴……”余子式话还没说完就被吕不韦猛地捂住了嘴。 “够了够了,我听清楚了。”吕不韦整个上半身探过桌案捂着余子式的嘴,“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先皇,赵太后,当今陛下,你今后用这几个词代替一下他们的名字,先生听着害怕。” 余子式掰开他的手,“那当今陛下是不是你和赵太后的儿……” “停停。”吕不韦再次捂住了余子式的嘴,“我听着心里更瘆得慌了。” “那你想怎么样?反正就这么个意思。”余子式推开他的手,皱眉道。 “先生我是清白的。”吕不韦整了下衣袖无奈道,半晌他忍不住问了句:“先生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你是清白的?”余子式反问道:“那赵太后呢?”说着余子式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中年男人,穿着简单青衫的男人清雅温和,眉眼经过了岁月的琢磨不仅没变老,还多了几分深沉的韵味。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温润的风华。 这样的男人,即使是如今的年纪,怕也足以倾倒无数女人。不怪余子式怀疑当今赵太后的定力,而是实在说起来,秦相吕不韦的确有这份魅力。 年轻时周游七国,做买卖做到了天下第一商的赞誉。偶然遇上留滞邯郸的秦国质子子楚,叹了一句奇货可居,便让一位原本籍籍无名的秦国皇子坐上了王位。一国之君执手说“愿与君共天下”,养三千门客,著吕氏春秋,平东周,立三川、太原、东郡,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定天下霸业,拜相封侯,秦王嬴政作揖敬称仲父。 春秋战国五百多年,也就只出了一个濮阳吕不韦。 这样的男人,又岂是嫪毐那种货色能与之相比的? 而此时,这一位惊才艳艳的前大秦丞相正在慌慌张张往外瞟,“你这番话可别让人听了去,谤议王室可是死罪啊,诛九族的死罪啊,要车裂的啊。不过要说起那赵太后嘛……”男人压低了声音极轻了叹了一声,抬眼幽幽看向余子式。 “……”余子式重新端起面前的小米饭吃了起来。 吕不韦一看他不搭理自己了,轻轻推了把余子式,讪讪道:“你为何不问了?” “问什么?”余子式看向他。 “就是……”吕不韦靠近了些,“就是那赵……” “没兴趣。”余子式低头继续吃饭。 吕不韦一句话就那么憋在了心口,半天说不上来。然后他就听见余子式认真道:“谤议王室是死罪,要车裂的。” 吕不韦觉得他那口气更加不顺了。 余子式端着碗,瞧着这位大秦前丞相的脸,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两人坐在昏暗的小窗前,余子式慢条斯理地吃着饭,余光里吕不韦重重吐了口气,最终还是慢慢卷起袖子伸手替他整理起了桌子上的散乱的书简。 说来也是奇怪,大秦的前相邦,做起这事儿来倒是轻车熟路,一点都没有生疏的样子。余子式吃着饭,听见面前的中年男人轻声絮絮叨叨:“大半辈子,就光操劳这些事了。” 余子式抬头淡淡扫了一眼,青衫的男人低着头,眼中忽然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就在这时候,窗外忽然卷过一阵风声,嘈杂中夹杂着兵刃的撞击声。 吕不韦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与此同时,余子式迅速放下碗站了起来。他刚拉开大门,肩上就压了一柄未出鞘的剑剑,他抬眼看去,一袭沉沉黑衣的鱼只说了两个字,“回去。” 下一刻,余子式就被那剑气逼得向后退了两步,门倏然关上。透过最后一线门缝,余子式看见鱼背对着他,极缓抽出了手中的剑,剑气一瞬间在整个院子里震荡呼啸。 门被关的严严实实,余子式抬头,听见有人朗声道:“北燕王孙,求见先生。” 八个字,掷地铿锵有声。 余子式回头看去,吕不韦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书简,眼神动作均是平静。见余子式注视着他,吕不韦朝他招了招手。 余子式朝他慢慢走过去,门外剑气风声几乎震得屋子都在抖,吕不韦温和问道:“怕吗?” 余子式立刻点点头。 吕不韦伸手把余子式拉过去一点,轻轻叹了口气,“说来我倒是与那北燕王室有些交情,” “什么交情?” “前些年燕赵之战,我献计陛下以救燕为名,蚕食燕赵之地数千里。”看了眼余子式的脸色,他补充了一句,“燕国势小,自此国力大衰。” 余子式一把扶住桌子,半天站稳了问道:“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话音刚落,门被人一剑劈开,吕不韦缓缓把把袖子从眼前移开了些,伸出头瞟了眼,接着看向僵住了的余子式,“瞧着好像迟了。” 余子式回头看去,鱼持剑却立,一身黑衣猎猎作响。门外院子里站了几个人,为首一个着红衣的年轻人,负手而立,眉目疏朗。 忽然,那红衣的王孙敛袖作揖,朗声道:“多年不见,燕丹拜见先生。” 年轻王孙身后诸人刷一声归剑入鞘。整个院子一下子静得滴水可闻。 余子式扭头看向吕不韦,这位大秦的前相邦正从地上站起来,勾起一旁的鞋子往慢悠悠脚上套。余子式嘴角下意识一抽,回身看向那位燕王孙,他依旧保持着作揖的动作,不急不躁,从容不迫。 终于,整理好仪容后,吕不韦直起身,朝着那位燕王孙回了一句,“太子殿下,昔日邯郸城一别,算来也有十年之久了。” 燕太子丹直起身,笑道:“十五年。” 吕不韦哑然失笑,半晌点头道:“当年你不过才六七岁的年纪,你倒是记得清楚。” “邯郸为质,寄人于檐下的日子,谁能轻易地忘了?”燕太子丹依旧是笑。 吕不韦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燕丹。多年前邯郸为质的两个孩子,如今一个成了燕国太子,一个成了当今秦王,可那些年的事儿,一闪神仿佛还是昨天。他似乎还是当年那个年少气盛的富家子,匹马邯郸城,偶遇了那两个买不着炸油条的孩子。 那时候恰逢长平之战,秦将白起一战坑杀四十万赵国将士,声震六国。赵人闻秦而生杀意,街头巷尾自制小面条名唤白起,入油锅煎之,名唤炸白起。一时之间风靡邯郸。当时的秦王嬴政才不过三四岁的年纪,跟着同样傻乎乎的燕丹也不知是听了谁的唆使上街买油条。若不是他出手解围,依着当时赵人痛失丈夫儿子的悲愤,当今的秦王陛下怕是早已经被下了油锅了,连带着这位燕国太子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半晌,吕不韦收回思绪,对着燕丹笑道:“年纪大了,我倒是有些记不清了。” 燕丹的视线慢慢游走,从简陋的屋子,破旧的院落,到折角的席子,全是划痕的矮榻,甚至是角落里的积水,抬眼到漏水的屋檐,最终他终于把视线落在吕不韦身上。 落魄青衫旧故人。 想起那年邯郸街头勒马而立的朱衣青年,燕丹的眼神终于微微一沉,轻声叹道:“天下人都说先生国士无双,可又有哪个国,这么对待自己的士呢?” 吕不韦摆手让鱼把剑收回去,上前两步在燕丹面前站定,昔年的孩子如今已经是一国的太子,唯有那眉眼还带着些许熟悉的清秀,他看着他,眼前忽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模样。 黑沉沉的大殿里,他拿着书简轻轻敲那少年的脑袋。 “为何总是记不住呢?都是一国之君了,说出去让群臣笑话。” 黑衣的少年撇撇嘴,“他们谁笑话,我诛他们九族便是,堵不住这天下悠悠之口,我当什么一国之君。” “这是暴君亡国的行径。” 黑衣少年随意地往后一仰,十二道的冠冕散落在黑色地砖上,他缓缓道:“文人乱国,我便堵上这天下士子之口,武夫乱禁,我便销毁这天下兵戈武器,文武安驰,才是天子治下,暴君亡国,是为不治。再者说,七国问鼎中原,杀百万人屠百万城想换一个盛世太平,我如今杀百人便换一个清肃朝堂,不是极好?” 吕不韦轻轻皱眉,“说的有道理,那既然陛下你不背了,臣就先回去了。” 黑衣少年猛地从地上弹坐起来,一手扯住他的袖子一手从桌上扒过书简,“先生,我就是随口说说的,我背。”少年手忙脚乱地翻书简,却怎么都找不到刚看的那一卷了,半天他朝吕不韦尴尬笑了笑,“先生,书简……书简失窃了。” 吕不韦看了眼自己被紧紧拽着的宽大袖子,又看了眼镇定地宣称书简失窃了的秦王陛下,沉默。 黑衣少年等了许久都等到吕不韦开口,终于忍不住道:“先生,你为何不说话了?” “我怕说完陛下诛我九族。” “……” 思绪戛然而止,吕不韦眼前站着的依旧是燕丹。 燕太子丹。 许久,他淡淡说:“太子殿下,早点回去吧,阳翟毕竟是秦国封地,燕太子丹出现在此地,不妥。” “先生,燕国虽小,肯为先生铺一席方寸之地。”燕太子丹忽然再次敛袖弯腰沉声道:“如果先生愿意……” “我走不了。”吕不韦打断了燕丹的话,他伸手轻轻把燕丹扶起来,替这个一路跋山涉水而来的年轻少年拂去了肩上的轻尘。 “先生,秦国已经容不下你了,朝堂政野,江湖庙堂,秦王嬴政已经容不下相邦吕不韦了。”燕丹眸光沉沉,一句话说的重若千钧。 是啊,天下人都知道,年轻的帝王初掌权柄,杀嫪毐逐吕不韦清肃秦国朝堂,秦国早已经容不下这位昔日的大秦相邦了。权势之下,最是无情帝王家。 吕不韦点点头,“我知道。”朝着面前的燕太子轻轻笑了一下,他近乎低叹地笑道:“他不需要我了。” “先生。” “太子殿下,吕不韦本是濮阳商人,祖辈都是商贾,周游列国做些买卖,本就称不上殿下所说的国士二字,所谓的运筹天下也过是贪恋权势富贵,侥幸赢了几步而已。”他看了眼燕丹背后站着的几个人,一字一句缓缓道:“北燕多慷慨悲歌之士,殿下,国士原先也不过是普通人而已,而因为遇上了命中的那个人,才成了国士。” 燕丹看着吕不韦,记忆中的青年经过了这十多年的岁月,鬓上已经染了几缕白发。可从那简陋屋子里缓缓走出来的时候,他分明看见的,还是当年的故人。 早就知道,劝不动的。 这人哪怕再落魄,没了高盖华服,没了金印绶带,没了三千门客没了骏马高檐,他还是当年的吕不韦,大秦的相邦吕不韦。燕丹知道,但是他依旧来了。秦燕之行多少人劝他,但他还是带着寥寥几人踏上了秦国的国土。 他清楚,面前的人值得他这么做,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他更清楚的是,无论他怎么说,面前的人都是劝不住的。 许久,他叹了口气,朝身后的人招了招手。 身后的人恭敬地递上来一枚木盒子。 燕丹把木盒递到吕不韦手上,无奈道:“也算是报了当年邯郸街头先生的恩情,望先生收下。” 吕不韦倒是大大方方地接了,他微微俯身,“恭送太子殿下。” 燕丹缓缓退了一步,再次恭敬作揖道:“先生,秦燕之争,燕丹身为燕国太子,他日再见,必将倾满城北燕刀,再别先生于黄泉。万望先生恕罪。” “此去燕国路途艰辛,太子殿下珍重。”吕不韦平淡地回道。 燕丹终于转身离去,一身的赤色红衣随风而动,与他身后的人一同消失在视野极远处。 一直到燕丹那一行人的背影看不见了,余子式才看向吕不韦,后者也恰好扭头看着他。忽然,吕不韦把手伸向余子式的袖子,轻轻一扯。余子式也没抵抗,任由吕不韦把他的手从袖子里扯出来。 一柄匕首端端正正地摆在余子式手上。吕不韦诧异道:“你哪里拿的?” “随手从你房间顺的。”余子式说这话脸上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 吕不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杀人?” “以防万一。”余子式随手就把匕首扔了,拍手看了眼吕不韦手里的木盒子,“燕丹,燕国太子丹,我没说错吧。” “是他。”吕不韦点点头,“你认识?” “不认识,听说过。”余子式的声音很平静,扭头看了眼院子里鱼刚杀的人,他看向一旁的沉默的鱼,“你杀的?” 鱼抱着剑点点头。 “那你清理院子。” 鱼似乎略带诧异地看了眼余子式,接着看见吕不韦朝他微微点头示意,鱼转身足尖轻点跳上房梁,“好吧。” 吕不韦这才抱着那木盒子靠近了些余子式,“第一次?” 余子式点点头,脸色除了有些微微的发白倒也没什么异样。吕不韦却是很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习惯就好,我当年第一次亲眼看见杀人的时候,远不如你呢……” “你别拍我。”余子式忽然冷声道,眼见着鱼消失在视野里,他猛地往下一低身,手撑着台阶就坐下了,“我有些腿软。” 吕不韦刚还没说完的话就那么卡在了喉咙里,半天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让我坐会儿,我现在站不起来。”余子式冷着脸坐在台阶上,背笔直地立着。 吕不韦微微侧头看了会儿他,半晌他抱着盒子蹲下了,“那要不,我先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缓缓吧。没事,习惯就好。”想起自己第一次误入刚被屠城的城池,吕不韦很是理解地伸手拍了拍余子式的背,“想吐就吐吧。” 下一秒,余子式扯着吕不韦的袖子哗一声全吐了出来,他几乎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边吐边咳嗽,几乎要把肺都呕到吕不韦的袖子里去。 吕不韦:“……!” 于此同时,阳翟都城外,年轻的燕国太子牵着马立在河边,他轻轻抚这马的红色鬃毛,静静注视着马低头啜水。 “太子殿下,真的要离开吗?陛下那儿……”一人终于忍不住问道。 燕丹缓缓抬眼扫了眼面前的人,接着重新低头抚着手底下的马,“大梁司马,你们之中有谁杀得了鱼肠剑?” “可是殿下……” “我记得。”燕丹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忽然沉了下来,“濮阳不韦,不入燕,就只能死在阳翟。” 所有人都没了声音。只剩下燕丹一人抚着马鬃轻声喃喃:“他不负天下人,是天下人负他。” 第5章 红袖 一大清早吕不韦出门的时候,余子式还坐在台阶上,双眼盯着早已清洗干净的院子。吕不韦眯了眯眼,走过去拍上他的肩坐下,“想什么呢?” 余子式没有回头,没有动作,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几乎漠然地问了一句,“你说这天下一夜之间死多少人?” 吕不韦的视线同样落在院子里,清晨的天光透彻,角落的桃枝抽出了嫩绿新芽,他略略思索了一会儿,回道:“这两年倒是稍微好些了,七国边境还是与原来一样,今日我夺你十城,明日你屠我万人,但自武安君白起死后,一战坑杀数十万人的人倒是没怎么听过了。” “战国,真的会死这么多人吗?” 吕不韦扭头看着余子式,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战国,这个称谓很恰当,七国逐鹿中原,可不就是战国吗?”说着他朝着余子式的胸前伸出手。 余子式低头看了眼,吕不韦正在慢慢解着他的上衣,略显无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衣裳是右祍,不是这么穿的,只有犯了罪的人才会左祍。把头抬起来点。” 余子式微微抬起头,任由吕不韦慢慢把那衣服系好。吕不韦边帮他整理他的衣襟,边缓缓说道:“这天下乱了也将有五百多年了,哪一天不死人?你见不惯死人,这以后的日子可难过。” 余子式看着吕不韦的动作,眼神忽然微微一动。他长这么大,除却小时候孤儿院的阿姨给自己穿过两三次的衣服,都已经多少年没人教他穿过衣服了,他这一下子忽然就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却意外地没有任何的动作,任由吕不韦替他收拾。 “好了。”终于,吕不韦拍了拍余子式的衣服,“瞧着顺眼多了。” “我真的回不去了吗?”余子式忽然问道。 吕不韦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深深看了眼余子式,“我是办不到了。但是我会护你周全,哪怕我死了。” “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余子式第一次认真地问出了这句话。 吕不韦看着余子式的严肃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听先生和你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杀人,就去杀人,想灭国,就去灭国,我吕不韦的门生,什么都能做,就记得一点,千万不能低调,做点什么一定要让全天下人都看得见,听得到,记得住。要不你就出了这门以后别提我名号。” 你确定这样出门真的不会被人砍吗? 就在这时候,吕不韦站起来,负手而立眺望远方的东方日出,“我看这天下的气运,少说也得再乱上个百来年吧。当真是谋士文臣的年代,七国士子拿天下作战场,拿六军做棋子,拿千万人的性命去建不世之功勋,说来是个多好的年代啊。”他回头看着余子式,“我们怎么能不掺和一脚,你说是吧?” “我没经验。”余子式半天说了那么一句。 “那又如何?”吕不韦回头看向余子式。 “我和你说句实话,我就是个写小黄文的。” 吕不韦脱口而出,“我就是个卖草鞋的。”回过神来他又问了一句,“什么是小黄文?” “……”余子式觉得他和吕不韦的对话每次都会走向一个奇怪的方向。 吕不韦是谁啊,倾轧朝堂这么些年,估计也知道了这什么小黄文不是什么体面的东西,也没继续追问下去,只是伸手推了推余子式,“去收拾下东西。” “收拾东西干什么?”余子式皱眉问道。 “先生我毕竟在七国也是个有名有号的人,想见我的公卿贵族从这儿能排到咸阳,搁以往那是先生低调才没什么人上门,昨儿燕太子来了一趟,我估计其他人也快到了。” “你想跑?”余子式上上下下扫了眼吕不韦,“你能跑哪儿去?这阳翟一共就这么点地方,你都这样了都能被人挖出来,我劝你还是歇会儿。” “是这样的。”吕不韦蹲在余子式身边,“七国仰慕我的不只有公卿贵族,还有些……嗯,壮士,对,壮士。”吕不韦边点头边看向余子式。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眼墙头,“不是有鱼在吗?” “他是个剑客,不是屠夫……就算是屠夫,剁个几天几夜他也吃不消。” 余子式站起来,废话不说朝着屋内就走。 “等会儿。”吕不韦忽然开口唤住了他,“你先别急着收拾,我忽然记起个人,你先去瞧瞧他。” 余子式扭回头,“谁?” 一刻钟后,余子式披着长长的假发上了街。他先去去了那寡妇清的酒楼买了点酒,按着吕不韦给的地址慢慢地在城里绕,绕到他快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一间破茅屋。 果然很有特色,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放眼整个阳翟,也就这屋子破到有一种独特的颓废风格了。 余子式刚轻轻敲了下门,门就应声而塌,余子式盯着脚边的废墟看了会儿,随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往里走。院子很小,堆得东西倒是不少,大到破旧的独轮车,小到碎了一半的小破碗。唯一较为整洁的一个角落里栽着一株桃花,蔫嗒嗒地开着花。 “魏瞎子?你在吗?”余子式尝试朝屋里喊了声,半晌没有回答,他从袖子里掏出个小酒壶,朝着屋子里就砸了过去。 破旧的门后忽然伸出一只干枯的手,一把准确地捏住了那酒壶。“你谁啊?”慢慢从门后探出个脑袋,顶着头脏乱的头发。 “余子式。”余子式想了一会儿补充道:“吕不韦的门生。” 隔了半天余子式都没听见什么动静,就在他以为魏瞎子可能死了的时候,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来,“你站那儿干什么?进来拉我一把,我卡在门里了。” 余子式:“……” 终于费尽千辛万苦,余子式终于把门一脚踹碎了,从废墟里把魏瞎子给挖了出来。 “你找我做什么?”魏瞎子边打开酒盖边问道。 “不知道,大概就是陪你说说话。”余子式想起出门前吕不韦的叮嘱,“顺便看看你还有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 魏瞎子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压压惊,然后把空酒壶迅速塞回到余子式的怀里。 余子式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看着魏瞎子那鼓鼓的腮帮子和嘴角渗出来的酒,以及那套脏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衣裳,点点头轻声自言自语:“我想你大概是废了。” 魏瞎子往破的只剩个框的门后面躲了躲,低头没说话。 余子式伸手把人拽出来,忽然忍不住笑道:“走了,前辈,带你去喝酒。” 魏瞎子猛地抬眼,一把抓住余子式的袖子,如果他没有瞎,余子式觉得这一刻他的眼睛一定在发光。 去酒馆的一路上,魏瞎子几乎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往余子式的袖子上抹,连说话都是抽抽噎噎听不清楚像干嚎,余子式自己翻译一下,觉得他的意思应该是: 大兄弟,你真的是个好人啊。 余子式把魏瞎子扶到寡妇清的酒馆里,给他点了几壶酒。“喝吧。”看着魏瞎子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给自己斟酒,余子式坐在一旁打量着他,没有说话。 带他喝酒倒不是吕不韦安排的,是余子式自作主张。这个年纪的人,其实别的都不怎么重要了,人生短暂,既然喜欢喝酒,为什么不喝呢?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多少的钟爱?到了魏瞎子的年纪,又还能钟爱多久? 反正闲来无事,拿着吕不韦压箱底的棺材本出来挥霍,想想也是挺高兴的事儿呢。余子式这样想着把酒往魏瞎子面前推了推。吕不韦其实也没说啥,就是让他今天来陪陪魏瞎子,说是忽然觉得这老头孤零零挺可怜的。余子式想,在家说不定还得被人砍,出来转转也好。 坐在魏瞎子面前,余子式眼神随意地飘过楼下的街道。阳翟的街上多的是仗剑的少年,袖子大都有一截朱红色,也不知是什么风俗,看着倒是挺漂亮的。偶尔也有些高车华盖慢慢驰过,余子式没见过,一时竟也是失神了。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戳了戳,抬眼看去,魏瞎子正拿着竹竿捅自己玩得正开心。余子式问道:“酒喝完了?” 魏瞎子羞涩地点点头,衬着醉意双颊绯红,那抹笑意看着余子式浑身一哆嗦。他嘴角抽搐地把自己面前的酒往魏瞎子面前推了推,“你继续。” 抱着那酒壶没放手,魏瞎子抿了口酒长叹道:“想不到吕不韦竟还有你这样的门生。” 余子式扭头看着魏瞎子,他总觉得这家伙应该有点能耐,否则就这德行在战国应该活不过三天吶。想了一会儿,他试探道:“魏瞎子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魏瞎子一听这话神秘兮兮地往余子式身边靠了靠,一副这话别人我还不告诉他的模样,余子式只听见魏瞎子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我以前是个术师。” “……捉鬼的?” “不是。”魏瞎子嫌弃地别开头。 “……炼药的?” “有点近了。”魏瞎子鼓励道:“再猜猜。” “……算命的。” “对了。”魏瞎子一把重重拍上余子式的肩,“我就说你这人有见识。” 余子式心中冷笑,这年头混吃等死还没死的,除了神棍、卖假药的,不就只剩下一个天桥算命的了?这点东西玩了几千年还是这德行,没一点新鲜的。他看了眼魏瞎子,眼见混成这样,这战国算命看来还是个高竞争性行业? “想当年我……” 魏瞎子刚说了个开口,余子式拿酒壶就往人怀里推了推,“喝酒喝酒,别想了。”余子式眼见魏瞎子含着酒没话了,缓缓拍了拍手,说来也巧,想当年他没写小黄文挣钱时,这行他也混过。说多了都是泪,谁不是就想活下去?真没什么好听的。 这边魏瞎子喝得尽兴了,话也多了起来,扯着余子式就开始唠家常。余子式陪他聊了一会儿,发现这老头前言不搭后语,像是喝醉了的模样,他也没放心上,随口问了一句,“这路上的背着把剑的人,怎么右手袖子都是红色?”他其实也没指望魏瞎子说出点什么东西。 没想到魏瞎子却像是醉得更厉害了,他一脚踩上矮桌,手拄着竹竿洋洋洒洒就开始朗声道:“这说起红袖仗剑,就有来头了。三十年前,大梁走出个了剑士,说是放眼天下,除去剑冢一剑悟长生的叶剑神,无一人会用剑。七国剑士不服啊,他便提着剑从大梁城一路杀到韩国剑冢,半袖殷红,名震天下。都说是五百年来最年轻的剑道天才啊,又生了一副上好的皮囊,惹得七国的公主王孙都倾慕不已。七国游侠儿争相模仿他着半袖红衣,多好看的景致啊。” 魏瞎子忽然又不说了,余子式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魏瞎子似乎想了一会儿,“后来,韩国剑冢,被那叶剑神一剑刺死啦。” “……死的也挺随便的啊?”余子式干笑了几声。“挺伤感的,嗯。” “哪里伤感了?”魏瞎子忽然拿竹竿戳了戳余子式,“死的好!” “……好吧。”你说是就是吧。 余子式觉得有两种可能,一种现在魏瞎子已经醉得快不省人事了,另一种那剑客可能年轻时拐走了魏瞎子的老婆……嗯,看魏瞎子的模样,女儿也可能。 下一刻,魏瞎子就验证了余子式的猜想,他一头栽在了地上,真不省人事了。余子式忙上去把人扶起来,好吧,睡过去了。余子式看着那老头懒懒地缩成一团蜷在角落里,解下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了他身上。 这个年代能喝这么多酒,一刻都不愿意清醒的人,就算是个算命的老头,也应该是个有故事的算命老头吧。余子式伸手把他脸上的酒渍擦干了,起身去结账。 这酒楼的老板娘果然是个有韵味的女人,年轻时瞧得出来定是个美人。名唤清的寡妇掌柜从身后端上来一碗汤,对着余子式温和道:“待他醒了喂他喝一点,头不会疼。” 余子式觉得这位前大秦丞相的新欢似乎真是个挺好的女人,他把汤碗接过来,伸手从兜里掏出钱结账,随口道:“看起来是醉的挺厉害的,谢谢夫人你了。” “说来看他刚才那番话,也不是醉的全然神志都没了。”寡妇清边找零钱边和余子式聊着。 “他刚才说的,就是那剑客是真的?” “是真的,不过有一点不大对。”寡妇清似乎想起年少时的事,扑满粉的脸上一下子浮现出轻盈的笑意,“我记得吧,三十年前,那少年剑客最出名的不是剑术,而是术数,带着半枚筹子,一人单挑稷下学宫,算天下算庙堂算七国气运,到如今三十年间他说的话,竟全是应验了。其中最有名的一卦当属长平那一战了吧?后来临淄那场对局,我当年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远远望了一眼……”寡妇清难得低头,“那仗剑的模样真是让人难忘。” 余子式不知何时整个人已经僵住了,接过找回来的铜钱,他问:“那剑士叫什么名字?” “魏筹,据说是个大梁的贵族。” 余子式的手上的全部铜钱就那么散了一地,他慢慢回头看去,裹着破旧衣衫的老头蜷在角落里睡得正香。 第6章 阴阳师 天色近黄昏,余子式慢慢背着魏瞎子往回走。满身酒气的老人伏在余子式的背上,似乎在喃喃些什么,他的声音带着极重的鼻音,听上去像是呜咽。 三十年前大梁魏筹,三十年后阳翟魏瞎子。余子式不禁想,若是他直觉是真的,那这老头生平的确是有些伤感。 余子式慢慢背着他在阳翟大街上走着,天色越发暗了,余子式稍微加快了步伐,秦国有宵禁,夜间行人不能上街,他们得快点回去。 刚拐过一个普通的街角,余子式猛地顿住了脚步,他盯着前方十几米处的景象,慢慢往后退了两步。 空荡寂静的街道上站了约有七八人的模样,暮光稀薄,他们逆光而立,手上的剑还在滴血。余子式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没想到这些人会找上他。下一刻,他猛地回头看去,小巷子里慢慢走出两三人,同样是黑衣蒙面,长剑滴血。 余子式两拨人中央,慢慢退着背对着墙。他伸手狠狠拧了把魏瞎子的腿,老头似乎酒还没醒,向后躲了躲。余子式退无可退,站在原地连呼吸都是冰冷的。 “你们……”他刚说了没两个字,那剑客忽然抬手一剑刺过来,余子式堪堪避开,魏老头被摔在了地上,疼得叫唤了起来。 “魏筹!”余子式猛地朝魏瞎子吼道。 不是说剑道天才吗?就算沦落到今天也好歹比他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强吧?可魏瞎子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在地上无力地翻着身。余子式觉得他真一口老血吐出来。 他从袖子里迅速抽出匕首横在面前,盯着不断逼近的黑衣刺客,他脸色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拿着匕首的手却是极稳。“魏筹,我不想死这儿,你他妈给我起来。” 下一刻,刺客手中的剑同时出手,余子式侧身避开,却被剑锋直接划开了袖子挑开了匕首。听着耳边一道清脆的匕首落地的声音,余子式觉得自己的浑身都在忍不住发抖。 他们是真的想要他的命!他是真的会死在这儿! 几乎是立刻,刺客的剑锋倏然一传朝着余子式的面门而来,电光火石间,余子式听见耳边一道清脆的刀兵交锋声。有人轻轻扯住他的肩往旁边一退。 他回头看去,一道紫色绸带在眼前轻轻浮动。裹着破旧衣衫的瞎子老头轻声喃喃:“有剑吗?” 余子式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连声音都因为太紧张掺了颤音,“魏筹?” 瞎子老头放开了余子式,向前走了两三步。他孤身站在小巷中央,对上了那些黑衣的刺客。眼上系着的紫绸带随风轻轻浮动。一时之间景象太过怪异,那几名刺客竟也是愣了下。 衣衫褴褛的瞎子老头缓缓抬手,整个巷子里忽然有细碎的声音响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到最后巷子里全是兵戈声,宛如铁马踏冰河,黑衣刺客这才反应过来提剑去挡。 剑气居然能撞击出兵戈声! “你是谁?”为首的那刺客猛地回头,声音里难掩震惊。 无数的剑气慢慢在魏瞎子的手中凝成了一把剑。他轻轻握住了,像是握住了心爱女子的手一样温柔。 他是谁? 三十年前大梁魏筹,三十年后阳翟魏瞎子。 他是谁? 他是魏筹。 缓缓抬手,魏筹手中的剑轻轻刺了出去,无数的剑气奔腾呼啸而去。黑衣剑客手中的剑节节碎开,他们甚至都没有抵抗的时间,就那么被剑气穿胸而过,倒在了地上。 只是一招,一招而已。 余子式看着巷子那边的黑衣刺客的尸体,几乎丧失了反应。他没想到,真没想到,先秦的剑客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袖中藏剑气,一剑寒九州。他扭头看向魏瞎子。 后者手中的剑已经消失,只剩下空空如也。他伸手摘下自己的眼前的紫绸带,缓缓转身离开。这一回,余子式听清楚了他的喃喃自语。 他说的是:“你定要笑话我了,如今连把剑都没有。” 他明明赢了,可那一瞬间,余子式却从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身上竟然看见了那么浓烈的悲伤,胜过他这半生潦倒的悲伤。 “魏筹!”余子式忍不住开口唤住他。 魏筹似乎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活人,他慢慢回过头,“魏筹?他早就被叶长生一剑刺死了,你喊得是谁?” 余子式忆起吕不韦的话,那一瞬间竟是如醍醐灌顶般通透,他猛地敛袖朝魏筹低身作揖,“请先生替我卜上一卦。” 魏瞎子无奈碎碎念叨着:“你请我喝酒,这忙我本不该拒绝,但自二十年前,我这卦就没再准过啦。”他摸索着走过来,伸手把余子式扶起来,“我也想替你卜上一卦,可惜,我早已不能卜卦啦。” “先生……” “早点回去吧,一路上不会再有人想杀你了。”他扭头看了眼西北的方向,缓缓道:“这么着,等我哪天忽然又能卜卦了,我答应你定为你卜上一卦。” 魏筹轻轻拍了拍余子式的手,“好了,今天瞎子我很快活,明天再一起喝酒啊,当然你请客是最好不过的。” 余子式眼见着魏瞎子转身力离去的背影,衣衫褴褛,腰背佝偻,他缓缓摸索着离开,似乎他从来就是那个潦倒落魄的魏瞎子,不是什么剑道天才也不是什么少年术师,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瞎子老头,赶着在宵禁之前回家。 他本想唤住他,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 他回头看着不远处躺着的黑衣刺客,视线顿了片刻后,他忽然踏步上前,在一名刺客的身边蹲下。 面目模糊,浑身上下全被剑气划伤,胸前被剑气穿过几乎能看见一个明显的洞。余子式盯着看了一会儿,伸手去翻那刺客已经刺烂了的衣裳。自始至终,他都是面无表情,直到他缓缓从那刺客的胸前摸出一枚东西。 血从他的手上粘稠地往下滴,余子式随意地拿袖子抹了把,看清楚了那东西。刚才那刺客想杀他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阳光微微一闪,应该就是这个了吧? 余子式手上的,是一枚青铜片。 房间里,吕不韦拿着那青铜片看了会儿,轻轻放下了,“大梁人。” 余子式坐在他对面,听了这话忍不住皱了下眉。“大梁人?”这未免太模糊了。 “大梁王室,他们有七国最强的阴阳师,想杀你就正常了。”吕不韦抬眼看向余子式,“不过,应该主要还是杀我,顺便杀你。” “杀你挺正常的,但我怎么了?”余子式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是不同的啊。你与所有人都不同,星辰里没有你的命轨,卜卦也卜不出你来历,总之瞧着怪异,说不好是什么东西,杀了比较安心。”吕不韦似乎想起什么事儿,难得褪去了温和露出些许冷意,“魏王室这么些年,做事风格倒是一点都没变。” “什么意思?魏王室怎么了?” 吕不韦瞥了眼那青铜片,淡淡道:“那就得从头说了。传说武王建立周朝后,把天下气运封于九鼎,绥安国祚。但过了几百年,诸侯叛乱,甚至出了楚王问鼎中原之事。分散成几股的天下气运随之在几个诸侯国间流转,诸侯国间此盛彼衰,遂成乱世。阴阳家有一分支,便是测这天下气运兴衰消长,借此预测国运以及兵戈之事。而七国中以魏王室最依仗气运之说,他们豢养了天下最强的阴阳师与术师,希望能通过控制气运来改变国运,一统六国。以至于到最后,魏王室倚仗阴阳师,胜过于倚仗文臣武将,他们相信气运之说,甚于相信纵横兵法。” 听君一席话,回到封建前。余子式几乎是立刻就抛弃了自己前二十年的认知体系,接受并理解了气运是个什么玩意儿。他问道:“按着你的说法,气运的确能改变国运?” 吕不韦轻轻笑了声,“七国最倚仗是气运之说的是魏国,而最倚仗军队兵戈的,是秦国。前者我算算。”他顿了一下,认真道,“少说也有几十年没打场像样的胜仗了。我还是大秦的相邦时,几乎回回有魏王的消息,他都在忙着割地。” 余子式笑了笑,想想也是,你国运再强,踏平六国靠的还是虎狼之师啊。有能耐,你让阴阳师上战场啊,他们真的能死的很有节奏。 “气运之说,七国之中真正懂的,怕不超过五人,这还是我算上入土半截的几位。”吕不韦看了眼余子式,“不是他们这么折腾的。” “那你懂吗?”余子式问道。 “我?”吕不韦轻轻摇了下头,笑道:“我不必懂。” 余子式盯着吕不韦半晌,忽然开口道:“我问你,魏瞎子,其实是魏筹吧。” “呦,都知道魏筹了,这酒钱花得值啊。”说起酒钱,吕不韦忍不住又拽紧了袖子,脸上全是心疼。 “值值值。”余子式敷衍地安慰了句,接着说下去:“我今天看见魏瞎子杀人了,他就是三十年前那个剑道天才魏筹吧?但是他又说魏筹被叶什么什么的刺死了,怎么回事?” “如何与你说呢?”吕不韦听了这话,似乎觉得不大好回答,伸手慢慢敲着桌子,半晌开口道:“倘若有的选,我想魏筹是宁愿死在叶长生剑下的。生于术数,死于剑道,说来倒是适合魏筹那样的人。” “那魏瞎子到底是不是魏筹?” “再也算不准一卦的魏筹,哪里还能称作魏筹?魏筹之所以是魏筹,不是因为他仗剑风流,而是因为他一卦动天下。”吕不韦看着余子式,“这么来说,魏筹的确是死了,死了快二十年了。” “……那你和我讲讲这个死人的事。” …… 不知过了多久,余子式孤身走到院子里,一句话都没说平静地坐在了阶下。 三十年前大梁魏筹,三十年后阳翟魏瞎子。他想起那白发苍苍的男人拿着紫绸带喃喃的模样,忽然觉得惆怅难言。 初出江湖,便是红袖仗剑震天下。稷下学宫,一人单挑数百士子,半枚筹子敲震山河。 想都不用想,被誉为最年轻的剑道天才,七国最强术师的魏筹该是如何骄傲的模样。 彼时正年少,匹马黑貂裘,那少年又该是倾倒了多少的七国女子。 穿着紫衣的少女,魏国阴阳师世家里走出来的术数天才,正好是最好的年纪遇上了那样的魏筹,然后有了临淄那场三十年后仍有人称道的对局。 一死一伤的结局,那女子死了,魏筹的术数也跟着死了。 也正是因为少年的光芒太盛,魏筹没能死在剑神叶长生的剑下,而是输在自己手上。临淄对局后,被设计陷害,被废去双眼,被废去武功,被囚禁于魏国王室地牢十几年,他每日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手中的筹轻轻抛出去。 他的天赋,他的资质,他的骄傲,最终都变成了幽深地牢里每日一成不变的筹片落地声。 不是算的准吗?那就让他为大梁算上一辈子,什么都不必有,只需还能用手把筹抛出去便成。 直到有一天,魏筹算不准了,怎么算都是算不准了。魏王震怒,用尽一切办法却是无计可施,魏筹再也算不准了。一个算不准的术师,一个算不准的魏筹,原本是该死在魏国地牢中,却因为年轻的魏王后忆起年幼时远远望上一眼的那名仗剑少年,她替他向魏王求了情,他最终活着走出了魏王宫。 十年的囚禁,废去双眼,没了术数,失了武功,他病倒在大梁城街头,遇上了大秦正在扩招门客的新任相邦吕不韦。后者刚从个卖草鞋的当上相邦,出手很是阔绰,帮他治好了病,顺便恢复了部分的剑术,带他回秦国,收留他白吃白喝十多年。 最终事实证明,这个糟老头子除了喝酒和撒酒疯外,并没有其他的本事了。十多年的钱全都打了水漂,失势的大秦相邦打量着这个跟他来了阳翟还想继续蹭吃蹭喝的老头,一脚利落地把人踹出了门。 余子式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忍不住喃喃道:“三十年前大梁魏筹,三十年后阳翟魏瞎子,也不知道你到底还能不能再算上一卦,让我看看大梁魏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第7章 逐客令 吕不韦捏着手中写满字的丝绢,坐在塌上沉默了许久。恰好这时,余子式捧着盘野菜边走边啃,从房门前走过。 “子式。”吕不韦忽然开口唤住余子式。 余子式侧脸看向吕不韦,“怎么了?”他抬腿走进房间。 “吃什么呢?”吕不韦看了眼他手里的盆。 “不知道,还挺好吃的。”余子式在吕不韦对面坐下了,把盆放在矮榻上,“尝尝?” 吕不韦挽起袖子从盆里捡起一块放到嘴里,眼睛微微一亮,“挺好。” 余子式边嚼边扫了眼吕不韦放在一旁的丝绢,“这什么东西?”他伸手就去拿起来。 “知道李通古吗?”吕不韦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不知道。”说完这话,余子式猛地抬眼,“李斯?” 李斯,字通古。 吕不韦点点头,似乎对余子式知道李斯并不感到意外。 余子式看了眼手里的丝绢,忍不住问道:“他写的?” “不,我写的。”吕不韦似乎无奈地轻轻笑了一瞬。 余子式低头读那丝绢,却忽然发现有点眼熟。倒不是这字句眼熟,而是其中的内容有些眼熟,最后一行读毕,他抬眼看向吕不韦,缓缓说了四个字,“谏逐客书。” 吕不韦轻轻点头。 余子式当然觉得眼熟,因为这是先秦历史上一桩著名的间谍案。韩国弱小偏偏临近秦国,韩王想了个主意,派著名水利学家郑国出使秦国,游说秦王在洛水、泾水修建河渠发展关中农业,韩王希望以此削弱秦国的军事实力。自古水利工程最是耗费国力,余子式记得后代的炀帝就是因为修建京杭大运河导致国力大伤,说来韩王这主意其实还可以。 之后郑国修渠没修完,间谍身份被拆穿,秦王嬴政震怒,郑国下狱,秦王颁布逐客令,下令将六国客卿全都驱逐出秦国。 余子式把手中的绢随意地放在了一旁,看向吕不韦,“你写的谏逐客书,没送到嬴政……陛下手上?” 吕不韦把野菜放下了,轻轻叹了口气,“是我的过错。” “你又怎么了?”余子式难得看见吕不韦这模样,瞬间来了兴致。“说来我也觉得奇怪,秦国历代君王多次发布求贤令,孝公时期甚至愿意列土封侯来招揽人才,礼贤下士这不是秦国的传统吗?嬴……陛下现在把六国客卿全驱逐出境,不太像他的做事风格啊。” 正是要开始逐鹿中原的时期,驱逐人才这事,你说是嬴政干的,余子式还真有些觉得不可思议。千古一帝嬴政也有智商不在线的时候? 吕不韦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半天才缓缓说:“说来这郑国之事,我早就知道。” 饶是余子式有心理准备也愣了一下,“你早知道郑国是韩王派来的?” “修建河渠耗资无数,又是战时用人之际,没查清楚底细我不会任用他。郑国此人,虽是被韩王安插在秦国,但确实是个奇才,我游走列国多年,这点识人任人的能耐还是有的。我记得那是十多年前的事,陛下才不过十多岁的年纪,我又刚刚相秦,秦国宗室势力尚强,郑国的身份是个不小的麻烦。 兴修河渠,功在一时,利在千秋,我想了想,索性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替他遮掩了过去。” 余子式盯着吕不韦看了会儿,“现在河渠都修了大半了,郑国这时候决不能死,否则过去的十多年的心血全都白费了,所以你给嬴政写信求情?” 吕不韦点点头。 “……然后他不仅没把郑国放了,还下了逐客令驱逐六国客卿。” 吕不韦听到这儿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别开了眼不去看余子式。 “……然后你又再次写信劝谏他废除逐客令。” “……”吕不韦伸手拿起一根野菜放到嘴里慢慢嚼着,似乎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余子式想想,觉得嬴政也是有个血性的君王呢,大概是前些年被吕不韦坑惨了,这如今吕不韦说什么,他偏不。不过想想,自己的亲生母亲和一个假太监生了两个孩子,自己作为一国之君被所有人瞒了这么多年,孩子都能满地跑了,自己还一无所知。自己的亲生母亲还和那假太监约定,若自己死了,那俩私生子还将继承秦国王位。 到头来杀红了眼,却查出来那假太监是自己唯一信任的人亲自介绍给他母亲的。这么些年的背叛,这么些年的欺瞒,换个人早疯了,嬴政自制力已经是相当强悍了。 余子式收回思绪,指了指那丝绢。“你的第二封信没寄出去?” 吕不韦摇摇头,“被人截了下来,没送到陛下面前。”他看了眼余子式,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卷丝绢扔到余子式面前。“李通古,就是李斯的信。” 余子式心中一跳,却依旧平静地伸手去拿那丝绢。先秦文章第一人的亲笔书信啊!他问道:“给你写的?写了什么?” “他求我千万别再给陛下写信了。” “……”余子式觉得李斯也是不容易的。 按时间推算,李斯如今应该还只是个普通的官吏,恰好也在逐客令的名单上,也正是如此,才有了后来那篇先秦著名的李斯所写的《谏逐客书》。 “罢了。”吕不韦轻轻笑了笑,伸手把那两封信重新收好。“有些事如今还真不是我能操心的。”那少年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君王,再也不需要他时时陪在身边。 或许,没有他,那少年反而能走得更高更远。 那毕竟是嬴政,用不着任何人提醒,年轻的君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知道逐客令是错的,他也知道郑国不能杀,他更知道自己正在拿帝国的前途当儿戏。也许正如李斯所说,自己停止上书,李斯和几位大臣再跟着劝劝,君王也就回头了。其实,真想出点事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倒是他急躁了。 余子式打量着面前男人的轻凉笑意,半天把中间那盆野菜朝他推了推,“其实你也别太放心上了,嬴政……陛下对你应该还是有感情的,也不是谁都能左右他的情绪。” 毕竟那是秦王嬴政,是要彪炳千古、名震华夏的始皇帝,你能把他智商拖到底线也是不容易的。 吕不韦抬眼看向余子式,“君王太有感情,算不上什么好事。”他敲了下桌子,“说起来李斯这人,你的印象如何?” “你问我?”余子式有些诧异。这还是这么多天来,余子式第一次听见吕不韦问他的意见。他直觉吕不韦是知道自己其实是从以后穿越过来的,知道一部分人与事,但是他从来没听见吕不韦问他些什么,反而是在一直旁敲侧击地在教自己去亲身体会。 半晌,在吕不韦的注视下,余子式开口道:“我现在满脑子只记得他死无全尸。” 吕不韦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叹道:“难为你了。”他伸手从盆里捡起一根菜递到余子式面前,“继续吃菜吧。” 余子式咬住了那菜就嚼了起来,盯着吕不韦半晌,他忽然问道:“李斯,曾是你的门客吧?” 吕不韦点点头。 “那你对他印象如何?”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你和我说他死无全尸……我再想想。” 余子式默默把盆往吕不韦那儿推了推。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我再和你说个事儿,李斯死于政治斗争,他的对手。”余子式抬眼看向吕不韦,“叫赵高。” 一瞬间,吕不韦的眼中猛地浮上诧异。半天,他才开口道:“李斯不能死。”顿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下去,“至少这二十年内绝不能死。” 吕不韦之后,秦国朝野,文治唯有李斯一人。 “放心。”余子式看着吕不韦,“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是赵高,按李斯的权术智商,死无全尸的那个应该是我。”这点自知之明,余子式还是有的。 吕不韦沉默了许久,似乎几次想开口,最终却是叹了口气。“算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余子式在对面吃着东西。 终于,余子式啃完最后一根菜,抬眼看向吕不韦。 吕不韦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心中了然,“又要出门找魏瞎子?” “嗯。”余子式点点头,“约好了请他喝酒。”这些天他天天午后出门陪魏瞎子喝酒,两人坐在酒馆中一待就是一整个下午,魏瞎子喝得半醉半醒的时候,就跟余子式絮絮叨叨说些江湖上的事儿。余子式这两天听了不少,觉得那老头有意思,就索性天天敲诈吕不韦去请他喝个痛快。 吕不韦这边已经很识相地从兜里摸出几两碎银子递过去了,作为曾经秦国最有钱,后来又是秦国最有权的男人,吕不韦撑得很淡定,却依旧忍不住唠叨:“别喝太多,伤身。” 余子式把银子塞好,抱起桌上的空盆,朝吕不韦点点头,“放心,那我走了。” “嗯,去吧。” 眼见着余子式快要走出门的时候,吕不韦忽然开口唤住他,“带把伞去,今儿这天怕是要下雨。” “知道了。”余子式脚步没停,直接走下了台阶。 余子式走远后,吕不韦坐在榻上沉默了一会儿,缓缓从袖子里再次掏出两封信,他盯着它们看了很久,眼神有些发沉。 不久,咸阳传来消息,李斯上《谏逐客书》,秦王废逐客令。 第8章 大秦 余子式一走到酒馆前,就看见魏瞎子一动不动裹着件破袄子蹲在酒馆阶下。余子式瞧他那样子还以为他等睡着了,结果刚走近些腿就被竹竿狠狠抽了一下。 “你哪里去了?”魏瞎子忿忿地拿着只瘦竹竿敲着地。 呦,这脾气见长啊?余子式想着前些天他请魏瞎子喝酒,老头装的跟个孙子似的,如今一天两顿请成习惯了,老头脾气倒也跟着大爷起来。余子式慢慢魏瞎子面前蹲下,打量了会儿抱怨不停的糟老头子,半天轻笑出声。 “行行,瞎子我错了,这给你气的脸都抖成什么样了。”他伸手把不情不愿的魏瞎子拖起来,“现在进去喝,走了。” 魏瞎子还在低声怨念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喝得了多少?不想请就别请,我魏瞎子也不缺你这么三两口酒……” 余子式直接把银子往酒家那里一抛,“拿你们这儿最好的酒。” 魏瞎子瞬间没话了,麻利地找角落坐下,手放在矮桌上瞧着不知道多少安分。余子式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觉得这老头老得真是可爱。 酒还没上来,余子式和魏瞎子坐那儿等着,忽然耳边响起三两弦声。余子式随意地回头看了眼,酒馆堂前慢慢走出来个小姑娘,抱着一把和她差不多高的琴,小心翼翼地在堂前席地坐下了。 那还真是个小姑娘,看上去最多十三四岁的模样。她把手郑重地放在了琴上,深吸了口气开始拨动琴弦。 酒馆中瞬间响起泠泠琴音。余子式不懂音律,但他自从来到秦国就没听过什像样的音乐,觉得小姑娘还弹得挺好的。魏瞎子心中只装着自己的酒,压根没兴致听,半天都等不到酒忽然就朝着店家喊了起来,“酒呢?酒呢?酒呢?” 余子式被他惊了一下,回头看去那老头拿起竹竿就要敲起来。他忙伸手把魏瞎子的手按住,“冷静冷静。” 就在余子式和魏瞎子还在僵持的时候,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等余子式回头看去,一大群人已经涌进了酒馆,看起来少说得有二十多人,门口还不断有人进来。 那群人的周身的气质让余子式心中一凛,他手下意识用力,直接把魏瞎子的手死死按在了桌上,“别说话。”他压低了声音。 一大帮子男人在狭小的酒馆围成两圈坐了下来,大概有四十人左右,全部穿着偏褐色的短衫,普通秦国百姓的装扮。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往那儿随意地一坐,你就能感觉到凛冽的寒意。 全是一群亡命之徒。余子式心中有了结论。 “上酒。”一个男人朝着店家吼了声,一旁震惊的店家瞬间反应过来,转身就去跑给他们拿酒。 余子式看了眼魏瞎子,这老头欺善怕恶习惯了,此时也很识相地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吵吵上酒了,就那么乖乖坐着不动。 忽然,那男人朝着中央的小姑娘喊了声,“你,接着弹下去!” 小姑娘分明是没见过这架势,脸色苍白地坐在原地。又有几个男人可能等的不耐烦了,拍桌子吼道:“你弹啊!把手放上去!” 小姑娘立刻把手放到琴上,接着刚才的调子颤着就开始弹了起来,刚弹没过一会儿。坐得最近的一个脸上有条长疤的男人对着小姑娘喊道:“你弹得什么?换那个……就是换一个!” 这边小姑娘忙点头,指尖调子一转。 刚过了没一会儿,那长疤的中年男人又皱起了眉,“再换!” 小姑娘忙继续换。男人摇头,“换!” 这么连续折腾了七八次的样子,那长疤的男人没怒,倒是一旁的几个人听不下去了,问小姑娘,“你到底会不会?” 男人的嗓音本来就大,加上又是一群瞧着面色不善的人,小姑娘直接给吓得不敢动了,呆坐在那儿。那长疤的男人喊了她几遍,她除了发抖一点反应都没有。男人忽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朝着那小姑娘就走了过去。 魏瞎子觉得原本压在他手上的力道一轻。 下一刻,余子式站在那小姑娘面前,抵住了那刀疤脸男人的肩,轻笑道:“别着急,我替她给你们弹如何?”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余子式身上,酒馆空气像是瞬间凝滞住了。 “你?”那刀疤脸的男人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他盯着一下子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余子式,猛地推开余子式的手,半天冷硬地说了句,“快点。”他重新走回到位置上坐下。 余子式回头轻轻摸了下小姑娘的头,对着一旁端着酒不知所措的店家说:“给我拿样东西。” 余子式真的是个乐盲,他的确不会任何的乐器。 除了一样。 战鼓惊起第一声响。 “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 战鼓第二声响。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越来越密的鼓声,越来越响的高亢声音,余子式一下下击着鼓。鼓带着节奏,纯粹的节奏,在每一个字上重重惊起。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 “轰饮酒垆,□□浮寒翁。” “……” 最后一声鼓声轰然震起,余子式忽然把手中的鼓槌朝着那刀疤脸的男人抛去,鼓点余声中,他扶手作揖,“边疆战事,多谢诸位了。” 那稳稳接住鼓槌的刀疤脸男人一双眼深邃如狼眸,他盯着余子式,半晌忽然笑了起来,“起来,书生拜我个杀猪的不像话!” 余子式直起腰,视线扫过所有在场的所有人,紧接着就有人拍案道:“小子可以啊,这鼓敲得我心里直抖,扭头一看我矛呢!” 他旁边的人跟着吼起来,“我说呢,你刚抓我腿干什么。” 一大群人猛地就沸腾了起来,原本绷得紧紧地的一言不发的大老爷们像是忽然放开了,酒馆中一下子充满了嘈杂的声音。 余子式看着他们,这样鲜活热烈的场景,这样的大秦骁勇士卒。 余子式心中一热,缓缓笑了笑。 没有浴血过疆场的人,眼神中不会有那血气。他们一进门,余子式就看出来了。这些人不是什么匪寇,不是什么豪强,他们是大秦的将士,刚从战场上活下来,或者即将奔赴战场。 那刀疤脸的男人端着碗酒走过来,递到余子式面前,“那个你们读书人怎么说来着?失礼了?是这么个意思我没说错吧?” “没有。”余子式伸手接过那碗浑浊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刀疤脸的男人对余子式很有好感,书生意气里带着点豪气,他于倾慕中带着些亲近。没人知道他祖辈也曾是秦国公卿,无奈得罪了宗室豪强全族沦为庶人,否则他也当是个书生学子。 他若是学书,应该也是同面前的书生一样吧,男人这样想着,下意识朝着余子式走近了两步。 这场景瞬息变化,躲在余子式身后的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见到那正在靠近的男人脸上的刀疤,绷得紧紧的弦忽然就断了,她直接哭了出来。 余子式回头看去,小姑娘边哭边抖,巴掌大的脸惨白惨白的。那刀疤脸男人一愣,似乎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把人吓哭了,直接就吼了一句,“别哭!” 小姑娘瞬间没了声音,但眼泪淌地更凶了,她死死咬着唇怕发出声音。那男人看她都快咬出血了,又是一声吼:“你……你哭吧!”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小姑娘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男人慌了。扭头看向自己的战友。 一群大老爷们在军伍里混了这么些年,几乎都没见过这阵仗,有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怒扬起了眉,“再哭……你再哭拿你下酒!” 余子式在一旁听着觉得莫名想发笑,他低头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下去吧,没事的。” 小姑娘抱着琴,几乎从这群男人中间落荒而逃。余子式再转身看向那刀疤脸的男人,那男人明显松了口气。他扭头对着那络腮胡的男人吼道:“你吓唬她干什么?” “公乘!她哭了!” “我看不出来吗?”男人吼道。 络腮胡男人瞬间缩了下脑袋不说话了。刀疤脸男人这才扭头看向余子式,“先生,坐。” 余子式点点头,走过去在他们身边坐下了。刚坐下,一个队伍中难得稍显瘦弱的少年模样的士兵就递过来一碗酒,余子式看了眼他,轻轻点头道:“多谢。” 少年应该是个新兵,他看着余子式羞涩地笑了笑,没说话。 刀疤脸男人在余子式身边跟着坐下了。余子式扭头看着他,这男人即使面无表情也瞧着很凶,配上那道从眉心道嘴角的疤更是不怒自威,在军伍里应该是个狠角色。 忽然那男人扭过头,恰好撞上余子式的眼神,没生气,反而忽然对着他笑了下。 周围的人大抵都开始各自聊了起来,刀疤男人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对着余子式道:“先生别笑话,在外打了二十多年仗,只懂得杀人,话都说不利落了。” “怎么会笑话?”余子式看着男人脸上的疤,忽然问道:“说来你们怎么会在酒馆?” 男人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几个老兵想听首曲子,听说这酒馆有个小妹会弹曲,我就带他们过来看看。” “什么曲子?”余子式有了点兴致。他瞧着这些人不像是一般的士卒,其中大部分人倒像是久居军旅的老兵,常年在沙场舔血,哪里来的听曲子的兴致? “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悠远,也许是酒兴上来了,也许是觉得余子式意外的亲近,也许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军伍中的人大抵都怕他,难得他想多和这面前的人说两句,他缓缓低沉开口: “前些天听说桓将军斩了赵国十万人,忽然想起当年跟着白将军打赵国,那场仗打了肯定有两年,下了好几场雪,死了得有十几万人,最后还是我们赢了。赢的那天夜里,白将军一个人站在城墙上吹了支曲子,这么多年杀人打仗,再没见过白将军那样的吹曲子吹的那么好听的人了,就是忽然想再听听。” 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问道:“白将军,是武安君白起?” 男人点点头,“是啊,我那时候就是个小兵,跟着别人埋埋尸体,远远看过白将军一眼,战场上士兵都穿红色,就白将军一个人穿着件大白袍子,骑马的时候跟雪飞起来一样。”他顿了一会儿,“得有二十年了吧?我记得白将军死了也有二十多年了。” 长平之战,武安君白起,坑杀赵国将士四十万,归来不久被秦王赐死。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什么曲子,还记得调吗?” 刀疤脸的男人灌了口酒,忽然开口轻轻哼了起来。 周围的声音逐渐静了下来,余子式听这个男人慢慢哼着低沉的调子,眼前似乎能浮现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城墙上吹着曲子的白衣将军。 武安君白起,平生大小七十余战,未尝一败。 这个男人留下的不是故事,是神话。 一群人正听着,就在这时,酒馆门口冲进来一个人,依旧是褐衣短袖的模样,“公乘!”他朝着那闭目的男人吼。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刀疤男人猛地睁开了眼,看向来人,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一瞬,刀疤男人猛地站起来,“走了。”所有原本插科打诨、喝着酒、抠着自己的脚底板的士卒瞬间刷得一下全部站了起来。 男人冲出门口时回头看了眼余子式,点头简洁道:“先生,再会。” 余子式点点头。那男人甚至来不及多说第二句话,直接大踏步就走出了门,四十多人几乎是片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座杯酒浑浊。 许久,余子式慢慢捏起碗,仰头灌了一大口。 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魏瞎子慢慢走到了余子式面前,他拍了下余子式的肩,轻声叹道: “那曲子,叫葛生,是首悼亡曲。” 余子式没说话,他端着那酒,像是陷入了沉思。 魏瞎子在他身边蹲下,紫色的绸带上沾了点点酒痕,他忽然开口:“吕不韦那匹夫错了,你适合学剑的。” 余子式终于看了眼魏瞎子,“学剑?一剑能当百万师吗?” 偌大战国,狼烟烽火,一把剑一个人又能杀多少人? 魏瞎子听了这话却忽然轻轻笑了起来,“能。”他淡淡道:“天子之剑,持以春秋,行以秋冬,上决浮云,下绝地纪,一匡诸侯,天下倾服。一剑能当百万师算什么?执天子剑,当斩*气运。” “天子剑?在哪儿?”余子式皱眉看着魏瞎子。 “韩国剑冢有个一剑悟长生的叶剑神,据说已经步入仙人境地,只为守着天子剑湛卢所以不曾出世。”魏瞎子半晌又补充了一句,“喜欢吹嘘自己是叶家人代代相传的习俗,但天子剑,应该的确是在韩国剑冢。” “你见过?” “没人见过。我年轻时慕名而去,曾闯到剑冢第六层,然后败给了叶长生。”魏瞎子说的很坦荡。他少年成名,去闯那剑冢的时候,才不到二十岁的年纪。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把碗中的最后一口酒喝尽。他淡淡道:“回家吧。”他于剑道之说,终究是没什么感觉。 余子式提着最后的半坛清酒出了门,对着刚才那群甚至连名字都不曾留下的秦国将士离去的方向缓缓倒下。魏瞎子心疼酒,叹了口气道:“说不定以后还能遇上的,你这么洒了可惜。” “不,遇不上了。”余子式抱着那空坛子往回走了两步,轻声叹道,“他们回不来了。” 那刀疤男人说,桓将军斩了赵国十万人。 那位桓将军,叫桓奇,他斩杀赵卒十万后继续深入赵国,亡国之际,赵王从北疆调来一位年轻的将军与之对抗。 年轻的将军全歼了桓奇十几万兵马,打破了几十年来秦国不败之师的神话。几乎所有去往赵国的秦国士卒,包括秦王下令增援的,都没能活着回来。 而那位年轻的将军,叫李牧。 赵国武安君,李牧。那男人是战国新的传说。 第9章 黄石公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古旧的小城清绿柳色尚新,偶尔走在街上,还能看见屋檐上荒草在细雨里轻轻浮动。春耕农忙的时节,尽管边疆还在打仗,城外依旧能见到不少的男子背着锄犁牵着青牛慢慢走在田埂上。乍一眼看去,岁月竟也是平静如此。 余子式差不多已经在阳翟住了两个多月,有时在屋子里摸摸竹简,想象一下自己背着这堆东西回现代倒卖的场景。大多数空闲的时候,他就和吕不韦坐在屋檐下听对方讲过气大秦丞相回忆录,从七国讲到疆场,从疆场讲到庙堂,从庙堂讲到他自己家里的那数千美婢,然后就是美酒骏马豪宅权贵……余子式光听吕不韦给他讲他床头摆着的那只黄金鼎上的花纹就听了不下十遍。 大晚上一回头床头摆着这么个玩意儿,余子式想想都觉得自己要被亮瞎了。 一到傍晚,余子式基本就是陪着魏瞎子混在酒楼里,他听那老头说些江湖旧事,出人意料的是,两人聊得最多的不是那些轰轰烈烈的剑客传说,而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比如魏筹年少第一次出门,因为长得清秀如玉,遇上蓬头垢面的山匪非得押着他当压寨夫人,他一拔剑,那大老爷们就开始脱衣服,初出江湖的剑道天才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剑都丢在了那山头。 还有鱼,那个喜欢挂在墙头最近又迷恋上疯狂清理院子的剑客,余子式偶然有次和魏瞎子在酒楼里聊到他。魏瞎子一开口就是“你说司马啊?” 余子式问道:“鱼姓司马?” “是啊。” “那他的名字就是司马鱼?”余子式边说边去端酒。 “不是,他叫司马鱼鱼。” 余子式猛地喷了魏瞎子一脸的酒。 魏瞎子平静地擦了把脸,“大梁司马,因手执鱼肠剑又被称为鱼肠剑,司马鱼鱼是七国排的上名的顶尖剑客。”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余子式很抱歉自己一笑就没能停下来。 余子式难以想象鱼和别人对决的时候,对方说报上名来,他回:在下大梁司马鱼鱼。 那场景简直邪气凛然。 说来日子当真是安逸得过分了。 院子里。 吕不韦又拿着副掉漆的棋盘在走廊下摆弄,难得他面前坐着醉醺醺的魏瞎子。自吕不韦落魄来两人就少有这么心平气和坐在一起的时候了,说起来吕不韦没落魄前好像两人也没怎么合得来。 吕不韦不紧不慢地把一枚枚乌鹫棋子摆在棋盘上,依旧是满盘黑子。他边摆边随意问道:“你最近兴致不错?” “还行吧,你那弟子人非得天天拖着我去喝酒,我说不用他非是不听呐。”魏瞎子许多年前就不怎么在乎自己的脸面了,这话说的很是自然。 吕不韦这回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漠地回了一句,“我那弟子比我还像是个做买卖的,有债必偿。我很放心。” “嗬,那我估计只能拿命抵酒钱了。”魏瞎子索性就无赖下去了。“他想要就拿去了,反正这命也是捡来的,还是你捡来的。” 吕不韦恰好摆好了棋局,扫了眼魏瞎子,“你的想法真是越发出乎我意料了。”他忽然笑了一下,“无妨,实在还不上的话,命,我们也收的。” “……你也越来越出乎我意料了。” “是吗?”吕不韦微笑道,“大抵是因我自出生就没这么穷过,如今倒是知道穷疯了是种什么滋味。” 魏瞎子轻轻哼了一声,“你穷?” 吕不韦慢悠悠地伸手把刚摆好的棋子一枚枚又收回去,“你知道我不是养活自己一个人就成的,三千吕氏门人还在蜀地开荒。”他顿了一下,接着平静说下去,“我答应过会接他们回家。” “你何必呐?不过你一说你那些门客,我倒是有些想他们几个。”魏瞎子忽然笑了笑,“要是让你那弟子撞上他们几个,那就有意思了。” “会遇上的。阳翟是你我这样的人待的地方,子式,不会待太久了。”吕不韦手中捏着枚棋子不动了,他轻轻叹了口气,“等他们在咸阳遇上,我怕已是坟头草高两三丈了。” 魏瞎子笑了一下,却也没多说什么,自己喝了口酒。 吕不韦看他那笑里带着些嘲意,问道:“你笑什么?” “笑你吕不韦纵横一世,居然也有今天。” “彼此。”吕不韦边笑边顺了魏瞎子的酒喝了口。他敲着棋子,忍不住发愁道:“也不知道这群孩子能不能好好相处,到时候可连个劝架的人都没啦。这么想来还是得教子式两招,真要是打起来他肯定扛不住那帮小子。” “你放心,你若是死了,余子式就是你的唯一弟子,你那些门人会把他当祖宗供起来的。”魏瞎子说着伸手拍了拍吕不韦的肩。 吕不韦拧着眉思索了一会儿,“欺师灭祖这事儿,我觉得他们也不是干不出来。”他点点头,“他们也不像是计较的人。” “我想想也是。”魏瞎子沉默片刻难得同意了吕不韦的看法。 吕氏门人,真是相当有魄力的一群人呢。想当初吕不韦被驱逐出咸阳,这群人违抗王命弃官位性命不顾,齐集于北邙山,在满山西风秋草中送别大秦相邦。 魏瞎子看不见东西,但是那一天他自北邙山走过。 满山数千人,竟是只闻风声。 春秋战国五百年就出了一个大秦相邦吕不韦,但自商汤千年来,又有谁何曾见这文士风骨,这书生气象? 吕不韦想起这帮小子忍不住又是叹了口气,“苏於、赵前唐、司空马、李寄亡、谢北……忽然觉得留他们在蜀地开荒也挺好的,出世也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魏瞎子缓缓摇头,“别人我就不提了,苏於你忘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乃千万人之天下也’,说着这样的话的人,像是个开荒的吗?” 吕不韦敲了下矮桌,“还有那赵前唐,上回我回来得迟了些,他跟郎中令冯劫在庭院里聊了会儿,我走过去的时候两人恰好谈到‘刑不上大夫’,冯劫说了句古制当循,他直接回了一句‘尧舜已死,成汤皆亡’,我差点没从台阶上栽下去。” “还有李寄亡,这么些年一个字都没说过,秦王要杀你,他直接找我借了把剑,到如今都没还我!那剑少说值十两银子呢!”魏瞎子忿忿道。 ……吕不韦一下子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 最终吕不韦决定忽略魏瞎子,他伸手把那案上的棋子又慢慢收了起来,“如今的七国局势越发复杂,赵国出了位李牧,楚国出了位项燕,燕国太子丹有帝王气运,魏国阴阳家动作频繁,唯一安分的只有齐韩两国。我想着该有动作了,却不知如何落最后这一子。” “齐韩两国安分,你这么说,我倒是忆起一件事。”魏瞎子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难得有几分严肃的味道。 吕不韦看向他,也是微微诧异于他的情绪变化,问道:“什么事?” “我前两天感觉到韩国的气运有些异常,让我想起个人。” “谁?” “黄石公。”顿了一下魏瞎子似乎有些犹豫道,“我不知道,是种直觉。” “黄石公?那就有意思了。”吕不韦语气陡然一变,捏着棋子的手抵着棋盘,“不是说他东海修道,已入化境了。怎么,道门仙人也想插一手人间兵戈之事?” 魏瞎子听完这一句,忽然就笑了起来,“吕相,真难得见你露出杀意啊。” “我对杀人没什么兴趣,但是杀仙人,我还是有点兴趣的。”吕不韦边说边松开压着棋子的手,“真是他的话,我不介意一试。” “是不是他,你自己去查吧。不过我直觉,如果真是他,他和你做的是同一件事儿。”魏瞎子解下眼前的紫绸带,“我是算不出来了。”他轻轻摩挲着手上褪色的紫绸带。 吕不韦抬眼看了眼他,视线落在那段褪色的紫色上,他忽然问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送你绸带的那女子。” 这一回,魏瞎子沉默了许久才回道:“我生平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吕不韦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狭小的庭院里,依旧是细雨纷纷,草色尚新。周围一下子静得厉害,只听见那一枚枚收子落子的声音,轻轻重重落在人心上。 魏瞎子感受着手上的绸带温和的触感,思绪忽然就纷乱了。 第一次初见,那少女穿着件破旧的紫衣裳坐在城墙上,他恰好牵着自己闹脾气的白马从城门走出来。一只鞋子忽然从天上掉了下来,他侧身避开,手扶剑抬眼看去,却看见那少女正坐在城墙上对着自己笑。 他不以为意,皱了下眉牵着自己的马扭头走了。 多年后才知道,他不经意的一眼,那少女却是精心策划了许多年。 再相见,则是临淄高台上,少女穿着紫色华服与他对面而坐。万人的注视下她忽然倾身,贴着他轻声笑道:“我好看吗?” 美人如玉剑如虹。 魏瞎子忽然抬手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第10章 燕太子(改错别字) 余子式作为一个文青,他很具有文青的自觉。 他人劳作耕种时,他在闲游;他人打铁做工时,他在闲游;他人吃饭喝酒时,他在闲游;他人榻上抱娇妻的时候,他还还在闲游。 东南西北都逛逛,蹭蹭各处的热闹,看看大街上长袖襦裙的秦国女子,这满眼的秦国风光让余子式很感慨。这哪里像个有战事的国家? 余子式在秦国待了这么些天,别说杀人之类的犯罪,就是偷窃抢劫都几乎没听过到过,这在两千年前的战国简直不可思议。 这不是因为秦国人素质高,而是犯罪成本太高。 偷窃?刺字发配边疆。斗殴?刺字发配边疆。偷情?刺字发配边疆。你隔壁老王偷情你知情不报?连坐和隔壁老王一起刺字发配边疆。你家失火了隔壁邻居在家没帮你救火?去县丞那儿告他送他去边疆。 秦国被后世批了两千多年的严苛律法,却成就了这个国家,无数草寇盗贼放下屠刀奔赴战场,奸邪宵小不敢肆意妄为。 死无全尸的商鞅表示,圣人感化不了的,我来。 多年后,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质问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被车裂的商鞅款款笑道:没有。 我大秦有军功爵。 七国中估计只有秦国人一听打仗就双眼冒绿光,不是秦人觉悟高好战斗狠,而是因为秦国有军功爵。战场上无论你是平民还是罪人,无论你是奴隶还是贵族,大秦不相信眼泪,只相信人头。 杀人夺爵位,无论你是谁,来自哪里,只要拎着足够的人头过来就能封爵。而没有人头,哪怕你贵为皇子都不能封爵。 白起从一介平民做到了大秦大良造,封武安君。十八级爵位一步步杀上来,踩着六国军人的尸体登顶战神之名。谁说王侯将相宁有种? 秦人好战,战死疆场还能荫佑妻子儿女,马革裹尸又有何畏? 这些人,成就了大秦虎狼之师。横扫山东六国,平西蜀击匈奴,秦国从方寸之地到如今地广千里。 这才是真正的: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 秦国全民皆兵,基本十四岁以上的男人都去过战场拿过矛杀过人,去过战场的女人也不在少数,这满大街的不是平民,这是满大街的预备军,随便拎个人扔过去一把刀就能直接上战场,城墙上吼一嗓子就当场能组支军队出来,七国中还有哪个国家能做到? 马踏春秋,名震战国,唯有铁血大秦。 余子式坐在山坡上嚼着野菜,轻轻叹了口气。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个建功立业的枭雄梦想。 世上士子书生谁不愿立在大殿之上,对着这天下百姓说一句:“我出世,愿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铁血与荣光,是每个男人的不死梦想,无论你是书生还是军人。 余子式随手把野菜轻轻抛到了一旁,躺下来看着这满天的云霞,闭上眼,眼前似乎浮现一副浩然的场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耳边似乎战鼓如潮,马蹄踏战旗。这潋滟山河风光啊。余子式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别人说得多了,你倒是真当自己是个国士了?” 不知在山坡上躺了多久,余子式猛地翻身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裳后慢慢往回走。 临近宵禁,城郊上早就没了什么人。余子式没什么时间概念,现在才觉得可能是有些迟了。忽然又想,宵禁被抓住会是什么下场?这他倒是真不知道,说不定可以试试。 过了一会儿,再联系想一下秦国的剽悍风气,余子式觉得宵禁上街,极有可能被当场射杀。 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很惜命的文青,余子式觉得他很有必要快点回去了。 就在他刚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前面街角忽然拐出来个人,两人目光对上均是一愣,接着余子式扭头就跑。 没过一会儿,余子式就被压在了墙上,脖子上抵着把匕首。看着面前秀气里带着杀气的脸,他镇定地打了个招呼,“太子殿下,你还没离开阳翟呢?” 面前穿着件朱红色衣裳,稳稳拿匕首抵着他咽喉的不巧正是前两日来拜访吕不韦的燕丹。余子式鼻翼下飘过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光线昏暗他看不清燕丹的模样,一时之间也没法判断是什么情况。 燕丹倒是显得很平静,他把匕首往前压了压,余子式瞬间觉得脖子上一片刺痛。“我认得你,你是吕不韦的人。” 余子式没说话,脸色有些微微的发白。下一刻,匕首撤去,燕丹从身后抽出支箭搭在弓上,箭头对着余子式的胸膛。 “太子殿下?”余子式背抵着墙壁,缓缓皱起了眉。 …… 破旧的屋子有着微弱的光,里面还有男女细碎说话的声音。余子式站在门口,犹豫片刻后伸手敲了两下门。 “谁啊?”里面传来个男人的声音。 余子式没回答,继续敲了两下。里面的人问了两遍都没得到回应,静了一会儿,紧接着屋子里传来脚步声。 就在那门打开的瞬间,余子式身后的燕丹对着昏暗的屋子拉满了弓,箭尚未发,余子式忽然一脚踹上了开门的男人,力道之大直接把人踹到了地上。燕丹一愣,紧接着就看见余子式一脚踏进去,拽着那还没反应过来的男人的衣领就朝着地上猛撞。 男人很快昏死过去,没了声音。恰好这时候女人从内室里走出来,燕丹瞬间抬起手移了一下箭头的方向。 余子式直接抡起一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朝着那女人就砸了过去。哐一声准确击中女人的脸,女人直接被他砸昏了过去,脸上全是血。余子式呼了口气,抬眼看向燕丹。后者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收了弓。 为了防止这位太子爷一时兴起上去给小两口补两刀,余子式立刻麻利地站起来进屋翻出条绳子,直接把小两口绑结实了堵上嘴从窗户里扔进后院。他第一次干这种事儿,居然还有些意外的顺手。 等他收拾好一切的时候回头看去,燕丹正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他的弓和箭。 透过屋内微弱的烛光,余子式这才看出来这位燕国太子似乎状态不太好,一手全是血,由于这位穿着朱红的衣裳,余子式不怎么能确定他身上是不是也有伤。看架势,燕丹这些天的日子应该不怎么容易。半晌,余子式斟酌着开口:“你要不要,先止血?” 燕丹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盯着余子式看了会儿。接着他缓缓抬手,朱红的弓搭着箭,对着余子式的脸。 下一刻,燕丹忽然放箭,一声呼啸的箭气迎面而来。余子式整个人都僵住了。 蹭得一声,箭擦过余子式的脸钉入了他身后的墙壁。 燕丹慢慢放下弓,温和道:“我受伤,依旧能杀了你。” 余子式回头看了眼那支钉入墙壁极深的箭,很识相地没有接话。他听吕不韦提过,燕国太子丹,万人军中能一箭射杀主将。 屋子里静得厉害,燕丹忽然站起来,朝着余子式走过来。余子式下意识倒退了两步,紧接着又感觉到冰冷地刀刃贴着他的颈动脉。燕丹伸手从地上捞起绳子,把余子式的手反绑在了身后。 整个过程,余子式一直很配合。 嗯,也没法不配合,人家有刀还有箭,而他还想多活两年。 燕丹离得最近的时候,余子式分明是闻到了血腥味,他借着光掠了一眼,只能看出来燕丹的肩上有一道划至胸口的伤,伤口极深,也不知道燕丹是怎么若无其事搭箭拉弓的,这种伤搁常人怕是连手都抬不起来。 把余子式手脚绑结实了,燕丹走回床边,掀起衣摆坐上去。他靠着墙,似乎是开始闭目养神,自始至终,他手里都捏着弓箭。 虽然这人表面撑着极强悍,怕也是真累得够呛了。 余子式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坐在角落里打量着燕丹。粗略算了一下,上一回见到燕丹还是在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这人看样子是一直在阳翟待着没走,也可能是走不了。 侍从全部消失,估计是全死了,加上燕丹那一身的伤,看样子这群人是走漏了风声,被人半路截杀。燕丹毕竟是一国太子,仇家敌手都不少。别的不说,若是俘获燕国太子,换几座城池或者用来交换战俘总成,燕王哪怕是为了面子也会同意的。 燕丹的命不值钱,但是燕国太子的身份,太值钱了。战国不比春秋,七国之间极少言道义,燕丹这些天的日子想想就该是很艰辛。 余子式现在觉得他真该谢谢燕丹没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直接给他来一箭,依着这位太子爷如今的境遇,没一箭杀了他灭口还冒着暴露行踪的风险把他给绑了,甚至为了威胁他还浪费了一支箭,这是一位多特立独行的上位者啊。 就在余子式还在感慨的时候,房间里忽响起一道尖锐的声音。燕丹瞬间就睁开了眼睛,余子式都没看到他的身形是如何变化的,就只看见他立在房间中央拉满了弓对准了房间的一处。 “等等!”余子式猛地开口唤住燕丹。 第一支箭已经飞了出去,燕丹眼一沉迅速架上第二支箭铮一声射了出去,在离那目标只剩两三寸的时候两支箭撞到一起碎开。 那声音,是婴儿的哭声。 燕丹走过去,用手掀开最里层的被褥,那哭声戛然而止。一个胖胖的婴儿正攥着拳头愣愣看着燕丹。燕丹也是微微一愣。 第11章 死法 婴儿看了会儿燕丹,接着扭头下意识找自己的父母,没发现人后瞬间抿唇,接着哇一声哭了出来。 余子式在一旁看得冷汗都下来了。 大半夜的,孩子的哭声兴许会招来麻烦。最简单也是安全的办法无疑是直接杀了孩子。燕丹比余子式更清楚这一点,看着哭泣不止的婴儿,他缓缓伸手。 “太子殿下!”余子式想制止他,却由于双手被束缚在身后眼睁睁地看着燕丹的动作。 燕丹伸手,拿被子盖上了婴儿,却留了条指缝大的缝隙出来。孩子明显哭得更厉害了,却由于被子的缘故声音轻了不少。 燕丹扭头看着余子式,眉眼中全是冷意,“你再嚷嚷一句,我便挑了你的舌头,你若动一下,我便废了你的手脚,想死在我前头你就尽管试试。” 余子式从燕丹的眼神中看出来,这位太子殿下说一不二,没在开玩笑。不吃眼前亏的余子式选择了见好就收。 燕丹重新躺回去,抱着弓箭闭上了眼。 半夜时分,燕丹忽然低低地咳嗽了两声。余子式本来就没睡,他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一睁眼就看见燕丹扶着床沿手捂着嘴压抑着咳嗽声,燕丹本就清瘦,一袭红衣衬着小窗里照进来的月光,病气里隐隐透出三两分锐气 。 这人扛着这一身伤,带着一副弓箭一个人在这座城里被人追杀了这么些天,侍从皆死,退路全无,却依旧冷静得丝毫不乱分寸。这位燕太子不简单啊。余子式刚想闭上眼继续装睡,就听见一个细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眼神一凛,那声音像是踩碎枯枝的声音。 燕丹明显比余子式反应得快,他直接一把扛起余子式往肩上一扔,纵身就往窗外轻盈一跳。 余子式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说这生死关头燕丹还不忘记带上他这么个累赘,也不知是图什么。燕丹带着余子式顺着小巷的方向走了两步,轻轻一跃上了墙头。冰冷的刀刃抵着余子式的咽喉,两人一块趴在了屋顶上。 屋子内明显有人进来翻找东西,婴儿的声音响起来,紧接着戛然而止。屋顶的余子式眼神倏然一沉。 过了一会儿,一群黑衣负剑的人走出了院子。他们聚在屋檐下说了几句话后,走出了院子。 余子式这才抬眼看向燕丹,后者满额头都是汗,正一只手拿着弓,一只手拿匕首架着余子式的脖颈。余子式的手被压在身下,明显感觉到手上沾满了粘稠的血液。等到那些人走了有小半个时辰,燕丹带着余子式从房顶上下来。 刚一落地时,燕丹甚至没能立刻站起来,身影微微踉跄了一下。 “你得尽快出城。”余子式忽然开口道,“即使没人追杀你,你这一身伤也撑不了多久。” “总归是比你死的迟。”燕丹背倚着墙,朝着余子式笑了一瞬。 就在这时候,余子式袖子里割了大半晚上的绳子终于一松,余子式神态自若地看着坐在墙角休息的燕丹,“你出不了城?为什么?”若是出得去,燕丹的境遇一定比现在要好许多。燕丹分明是出不去。 燕丹没回答余子式,他伸手压上腰部刚撕裂的伤口,撕下一截衣摆缠紧了,用力绑紧的那一瞬间,他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半天又猛地呼了口气。血明显还在不停地渗出来,燕丹瞧着却是恢复了许多。 就在燕丹伸手拿起弓箭准备站起来的瞬间,余子式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倾身而上,手上的匕首直接压上了燕丹的脖颈。“别动!”他冷声警告道,“把弓箭放下,燕太子殿下。” 燕丹脸色明显浮上阴郁,盯着余子式,他伸手慢慢把弓箭放了回去,就在他收手的一瞬间,左手动作猛地加快,于此同时,余子式毫不犹豫直接把匕首压进了燕丹的脖颈,血流如注。 燕丹抵着余子式的匕首顿住了。余子式比他快。 “把匕首也放下,燕太子殿下?”余子式笑道,“我跟那些人不同,对生擒你没有兴趣,这万一我失手杀了你就不好了,你说是吧?” 燕丹盯着余子式,终于缓缓把手上的匕首放下,一脚把匕首踢远了。 “你想如何?”燕丹的声音很平静。 “我知道,依着殿下你的身手,若不是你身受重伤,刚才那一瞬间我早死了。”余子式笑得无赖,“可惜,你受了伤,而我一向是不介意乘人之危的。” 余子式空余的那只手从袖子里掏出另一把匕首,拿着刀锋拍了拍燕丹白皙的脸,“太子殿下,来,自己把你双手废了,知道怎么做吧?” 燕丹的眼瞬间染上杀意,他直勾勾盯着余子式。 余子式笑得愈发热烈,“可惜了,眼神不能杀人,你说是吧?太子殿下?”他抬手把刀锋往燕丹的伤口处猛地扎了进去,不深,却听见燕丹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这位燕太子殿下,也算是真硬气了,这种时候都没失了王室风度。余子式心一横,下了剂猛药,开口笑道:“我说太子殿下,不就是一双手吗?你堂堂燕国太子的命可比一双手金贵多了。你那些侍从们,为了保住你这条命都把自己的性命丢了,如今你用一双手换自己的性命,说来挺划算的。” 燕丹的眼神明显划过一丝波动,他手攥得极紧,几乎沁出血来。 余子式把匕首往深里扎了扎,听着燕丹又一声闷哼,轻叹道:“我也是无奈之举啊,太子殿下,你比我身手好,我如今这般得罪你,一放下匕首我哪里还有活路?我这种小人的性命在你眼里当然不值钱,可你与我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惜命我亦是啊。” 眼见燕丹不说话,余子式循循善诱,“你放心,你若是废了双手,我绝不为难你,而且也不会让别人为难你。还有,别想着与我同归于尽,我死了,一介平民死了就死了吧,燕国太子死了,听着就挺让人难过的。”他伸手把插在燕丹伤口处的匕首猛地拔了出来,这一回他感觉燕丹浑身都震了一下。 “好死不如赖活着,想想越王勾践,想想伍子胥,想想百里奚,想想你父王你母后,实在不行你这么想,活下来说不准哪天能把我五马分尸呢。你说是吧,燕太子殿下。” 燕丹眼中的挣扎一闪而过。拿弓箭的手,习刀的手,没了双手他几乎就等同于是废人,一国太子可以死,不可以废。终于,他抬眼看向余子式,“你若是真有这胆量,就杀了我吧。”燕丹漠然道,“生死皆有天命,我燕丹无愧天下人。” 余子式冷笑道:“想死?没那么容易,不是说燕国太子吗?我把你杀了后将你倒挂在墙头,风干了腌制成人干送回给你父王母后,咸鱼什么样你就什么样,顺手我还能借着你的尸体敲你父王一笔钱财。” “他会杀了你。”燕丹无所谓笑道,“而且,我喜欢吃咸鱼,这死法尚得人意。” 余子式问道:“不觉得有愧于那些个追随你却为你而死的侍从?” “他们为我而生,为我而死,死而无愧。我为燕国而生,如今也算是为燕国而死,我亦无愧。”燕丹脸上带着嘲意地笑,“今天你便是杀了我又如何?身不能归于燕国宗庙又如何?我依旧是燕太子丹。” 余子式沉默了,无欲则刚,燕丹这种人几乎没有弱点。余子式吸了口气,觉得事到如今,他做什么也是无奈之举,他既不想杀燕丹,也不想被燕丹一箭给射杀,看着少年清秀的脸,余子式觉得他是真束手无策了。 终于,余子式轻叹道:“我送你出城吧,燕太子殿下,我就提一个要求,我松手,你手下留情千万别杀我。” 还没等燕丹回答,余子式直接撤了匕首。 几乎是同时,燕丹伸手就拿起弓箭拉满了弓对着余子式的脸,修长的手拉着箭羽,一双眼里全是凛冽杀意。 “行了,太子殿下。”余子式伸手把两把匕首都扔了,“赶紧起来收拾一下伤口,换身衣裳,天亮了我送你出城。”留下这一句话,余子式转身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屋子里。 一直到他拐进屋子里,燕丹都没有松手放箭。 最终,燕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眸光沉沉。 刚一进屋,余子式就猛地扶住了墙,一瞬间他腿软的几乎没能站的住,勉强扶着墙才站得稳,一抹手心全是冷汗,内衫早就湿透了。 就刚才那番话,他拿刀抵着燕丹,那他娘的是在玩命儿啊! 一步步朝着屋子走来,天知道燕丹会不会放箭?他在赌啊,拿命赌啊! 好在,他赌赢了。余子式喘着气,半天笑了下。 第12章 剑圣 阳翟城门大道边,细柳依依。 余子式看了眼换了身平民装扮的燕丹,牵着刚偷的马扭头就朝城门口走。刚走两步,忽然响起什么似的,他回身抛给燕丹一枚物事。 燕丹伸手去接,到手发现是枚通行证。秦国百姓,出入城池关卡都需要通行证,但这一枚却是分明不同。燕丹攥着通行证,却没有动。 余子式回头,拧起了眉,问道:“燕太子?” “你为何帮我?”燕丹看向余子式,既是忌惮也是疑惑。 “因为我姓雷啊。”余子式难得笑得放肆。 燕丹手上这枚通行证是吕不韦给的,说是就算阳翟门破,只要守城门的还是秦人,持着这枚通行证就能够来去自如。自余子式到这大秦,他就只明白了一件事儿,信吕相,得永生。 “走了。”吕不韦扯着缰绳牵着马,朝着瞻前顾后的燕太子喊了声。 燕丹犹豫片刻,跟了上去。走到城门口,燕丹将袖中的刀锋掩了掩,伸手将通行证递过去。 检查。放行。 整个过程只有短短半分钟左右,直至燕丹与余子式站在城门外,燕丹依旧觉得有些尚未反应过来。 他出来了? 两人走到荒僻处,余子式看向燕丹,将缰绳抛入他的手上,“走吧,燕太子,你不该死在这时候。” 燕丹伸手就拽住了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他侧过脸看着余子式,穿着青衣的男人立在古道上,芳草萋萋,长袖端正。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余子式还没回答,耳边箭声骤起。他猛地回头看去,一群穿着平民服饰遮着面的男人正骑着马手持着弓箭冷冷盯着他们。 下一刻,燕丹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支箭穿过马的眼睛,马失控般地嘶吼着跳起。燕丹在地上翻了一圈后猛地抬手,搭弓射箭一气呵成。 马背上一人被一箭穿喉,应声而倒。 无数之箭呼啸而来。出乎余子式意料的是,那些箭不是朝着燕丹而来,而是朝着自己而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人猛地扑到了地上,他回头看去,燕丹镇定自若地搭箭,只是脸色却不善。 领头的一人直接被射穿了胸膛,缓缓倒下。燕丹一把拽着余子式往地势低洼处一滚,“你的通行证给我看一眼!”他对着余子式压低声音道。 余子式一拿出通行证燕丹眼中就是一道锐芒,他抬手朝外面又是一箭,伸手压住余子式道:“吕不韦罢相,吕氏门人部分迁蜀,通行证上有标记。” 燕丹盯着余子式,眼神很冰冷。箭快不够了。他迅速说道:“阳翟守城廖策原是魏国信陵君门客,信陵君算是死于吕不韦计谋之下,因此廖策放言杀平生所遇吕氏门人。” 余子式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这群人不是追杀燕丹的那一批,这群人是来杀他的。难怪之前燕丹挟持他,燕丹原是想用自己和廖策交换出城。 燕丹视线扫过余子式的脸,余子式忽然也就平静下来了。 “燕丹,你走吧。”如果这些人不是冲着燕丹而来,那么凭着燕丹的能力,他绝对能全身而退。 燕丹盯着余子式,忽然站起来抬手朝着围过来的人群又是一箭。他将手指叠在舌下,猛地吹响了一声口哨。 悠长的哨声一下子飘荡开来。 由远及近响起马蹄声,一匹红鬃烈马踏着烟尘而出,神采俊秀。 燕丹背着弓箭,轻身一纵翻身上马。 余子式咬了下唇,从袖子里拿出匕首,他一个读书人天天就跟这些亡命之徒玩命了!这次活下来,他一定让吕不韦教他习剑,这战国太他娘的危险了。就在余子式深吸口气打算不要命的时候,一只莹白修长的手忽然伸到了他面前。 青色的布衣下露出半截猩红,余子式猛地抬眼看去,年轻的燕太子立在马上,只说了两个字。 “上来。” 余子式眼睛猛地一亮,他一把拽住了燕丹的手,燕丹顺势把他拖上了马。与此同时,马一声长嘶,放开四蹄朝着远方飞奔而去。 箭声呼啸,燕丹骑着马灵活地躲避着,一有空隙抽箭抬手就是一箭。 余子式原先不明白,燕丹为何要选择弓箭这种武器,箭是消耗品,且携带时目标太大,远比不上剑和刀,但是当余子式真正看见燕丹持着弓箭在箭雨里穿梭的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 寻常人手中的箭,到了燕丹手上,就成了完全不一样的箭。 一箭杀人,千米之外,从容不迫地抽身而去。这是王者的兵器,原当是谋定天下。 身后马蹄声惊心动魄,余子式咬牙没说话,风声震得他双耳如鸣。忽然,燕丹猛地拉住缰绳一个骤停。 这么快的速度,马几乎是磨出一阵扬尘滑了几米才停得下来。燕丹注视着面前横着的一队黑衣人,攥着缰绳的手瞬间指节发白。 来的太快了。 余子式一看见眼前杀出来的兵马就反应过来,这队人是杀燕丹的。 这好下,前有狼后有虎,余子式一咬牙扭头问燕丹,“你还有多少箭?” “不到十支。”燕丹的神色亦是冷凝,这情况之严峻,他如今想一人脱身都是难。 燕丹与余子式立在马上,周围是逐渐逼近的人群。红鬃马不停地踏着步子转圈,嘶鸣声里透出股暴烈之意。 就在三拨人僵持片刻后,无数箭矢与刀兵对上余子式燕丹两人。余子式盯着那些人,眼神凛冽,袖中的匕首藏着刀锋,缓缓露出锋芒。 死就死吧,妈的,输阵不输人。 燕丹也是缓缓抬起了弓,退无可退,那么,来吧。 那一瞬间的气氛像是凝住了一样,兵马,刀刃,古道,燕丹半截猩红衣袖,如染残阳。 无数支箭织成箭雨遮盖而来,燕丹三箭齐发,气势如虹,那箭雨离两人几乎是迎面的距离时,余子式觉得浑身的血液在沸腾中顷刻冰冷。 就在这时候,耳边忽然一声浩然剑啸。余子式猛地抬眼看去。 一柄长剑破空而来,剑气瞬间斩碎无数箭矢。 雄浑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来,中气十足,“小子,老夫昨日在酒馆等你一夜,你为何毁约?” 余子式的眼一瞬间就亮了。 妈的,魏瞎子! 那一刻周身血液宛如重新沸腾! 裹着破长衫的老头慢慢踱出来,眼前紫色的丝绸带轻轻浮动,貌不惊人的老头也不知何时出现,上百刺客竟无一人察觉。 余子式朝着他吼:“魏瞎子!” 老头这辈子闹腾惯了,生死关头都不忘耍无赖,吼道:“这么多人,小子我帮了你大忙了!” “魏瞎子,老子回去就砸锅卖铁!最好的西楚曹酿!”余子式几乎是在嘶吼。 魏瞎子朗声大笑道:“甚好!”长剑凌空转势收回,稳稳落在魏瞎子的手里。 剑气如罡风,掀起衣袂猎猎,缺席世上剑道三十余年的瞎眼老头一脸桀骜,他朝着余子式喊道:“小子,看好了,谁说一剑难能当百万师?” 手轻轻一抖,长剑猛地震开剑鞘,三十年未曾出鞘的名剑,三十年霜刃未曾试,魏瞎子握住轻轻一挥,宛如稚子初学剑。 黑衣的剑客尚未反应过来,片刻后,剑气一瞬间激荡数丈,如壮阔波澜汹涌而去,弹指间斩杀无数兵戈甲士。 阳翟城外,古道苍天。 这一剑,剑道饮恨三十年。 极目之处,摧枯拉朽,唯有余子式与燕丹的位置依旧完好,余子式立在马上,满眼狼藉风光,只觉震撼地无以复加。 半晌他喃喃道:“这酒钱真他娘的值了。” 第13章 仙人 韩国新郑。 云间有鹤唳。面容枯槁的白须老人正闭眼盘腿坐在小溪边。松垮的袍子被山风吹的鼓鼓囊囊,衬得他整个人越发瘦弱。 老人面前有块四方的山石,上面坐了个青衫长剑的少年,已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忽然,枯瘦老人缓缓睁开了眼,矍铄清亮,眉宇间苍老之态瞬间一扫而空。 他抬眸看向云深处。红冠白鹤悠然展翅,轻盈掠过三千浮云。 “龙渊。”他轻轻念着这本该三十年前就消失的古剑名,拾起脚边的一颗石子朝着面前打瞌睡的少年扔了过去。 少年睡梦间眉心一阵疼痛,刷地一下站了起来,结果一个没站稳从石头上栽了下去。骂骂咧咧费力地爬起来,他朝着老人吼,“又怎么了?你是鞋子又给鹤叼走了?来来来,我帮你把鹤射下来算了!” 兴许是以往这种事儿实在是数不胜数,这一回少年没等老人回答,撸起袖子就朝着几只独脚立在山崖下的白鹤气势汹汹就杀过去了。 山间的白鹤都是老人养了大半辈子的,算是老人半个道友,眼见着少年一脸不善,均优雅地摆了个白鹤亮翅的姿势,红冠白羽得尽风流。少年气得说不出话,猛地一掀衣摆扑上去就跟白鹤扭打起来。 老人在一旁瞧得那是一个目瞪口呆,半晌他自言自语道,“算了算了。”他回头看向远处,满目山河,紫气东来。 耳边是少年和白鹤激烈的撕打声,老人寥寥叹道:“这一剑后,天下何人不识君呐?” 许久,老人收回视线,看向山崖边正和白鹤纠缠在一起的少年,少年死死扯着白鹤的毛不撒手,白鹤利落地一翅膀把少年扇了出去,飞走前还顺便在少年头上踩了两脚。 少年彻底恼羞成怒,刷一下抽出了剑追着那白鹤就满山就砍了起来。 老人瞧着他那模样,忍不住轻轻笑了下,他记起不久前刚遇上这少年的场景,那时候少年可是对他这群白鹤喜欢得紧呐。 数月前,青崖之上,清俊的少年华服仗剑,一脚踏上巨石狂妄道:“我父亲乃大韩相邦,访遍七国名士诸子,悬赏千金尚无一人敢教我。你一山间枯朽老叟,又有何能教我?” “礼乐、骑射、兵法、国策、卜算。”老人淡淡道,“皆可。” 少年嗤笑了声,不屑道:“你真当无人敢教我,是因着我狂妄?他们非不敢也,实不能也。”少年拿剑敲了敲崖上巨石,“再说了,便是你真能教,我也不屑学这些。” “那你想学什么?”瞧上去弱不禁风的老头和气地问道。 少年立在青崖上,随意拿剑一指脚下翻腾云海,“乘风北下,朝游北海暮苍梧。”他挑眉看向那一脸穷酸相的老人,分明是挑衅的模样,“你能教吗?” 老人立在崖顶,大风倏然吹起他满头苍苍白发。他没有说话。 少年觉得无聊至极,正打算收剑走人。他对面前这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老头一点兴趣都没有。 就在少年收剑入鞘的那一瞬,耳边忽然一阵悠扬鹤唳,他随意抬头看了一眼,猛地就怔住了。 无数红冠雪羽的巨大白鹤自远天朝着青崖振翅飞来,盘桓在老人头顶久久不去。老人站在青崖边,两袖山风自成风流气韵。 少年还在震惊的时候,老人忽然轻轻招了下手。一只巨大的红顶白鹤缓缓收了羽翼,栖在老人脚边。 纤细长足,羽白如雪,灵气逼人。 老人一脚踏了上去。 千百白鹤齐飞,苍苍雪色朝着山崖之下俯冲而去,一瞬间穿过翻腾云海,宛如千万仙人纷纷过天门。 白发老人立在最前面的白鹤之上,浑然不似凡人风流。 初入江湖的贵族少年震惊地连手中剑掉了都未曾察觉,他只瞧见了那白鹤之上的老人置身于云海中,对着他淡淡笑。 霓为衣兮风为马。 老人缓缓道:“朝游北海暮苍梧,我恰好能教,你学吗?” 三千鹤唳,宛如应和着老人苍老的声音。 少年瞪大了眼猛地倒退两步,接着一屁股摔坐了地上,震撼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少年不知,老人名唤黄石公,恰巧是自北海,一路乘风骑鹤而来。 …… 余子式跟着魏瞎子回了阳翟,刚一到城门口,就看见吕不韦在城墙脚下等着。 差点被箭雨穿成筛子的余子式此时其实很想念这位唠唠叨叨的大叔,尽管他被追杀全拜这人所赐。 吕不韦朝着两人走过来,问道:“没事吧?” 魏瞎子摊了下手,很是无所谓道:“能出什么事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伸手从背后解下剑,“对了,剑还你。” “不用,不就十两银子而已,我送你了。”吕不韦一脸大方。 魏瞎子抱着剑嘿嘿一笑,没说话。当初李寄亡找他借剑,他随手就把跟了自己多年的龙渊递出去了,之后和吕不韦随口说了句少说值十两银子,这匹夫记性还真好。 吕不韦瞟了眼魏瞎子,在吕相的眼里,魏瞎子这种人用完就可以尽快消失了,毕竟着实比较耗钱。 魏瞎子也识相,知道自己在吕不韦面前不怎么受待见,人也救了剑也拿了,老头摸了摸自己破了个洞的袖子,自个儿晃晃悠悠进城喝酒去了。 魏瞎子走后,余子式缓缓抱起手臂,盯着吕不韦许久终于叹了口气,“吕相,你哪天给我列个单子,没别的,我就想看看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以后行走江湖,我见到他们就避一避。” 吕不韦呵呵一笑,一副敦厚的模样。小子,真写单子的话,竹简能从这儿铺到咸阳呐。 “没事就好。”吕不韦伸手拉了下余子式的袖子,“走了走了,回家,我在家做了饭,这两天都没好好吃一顿吧?” 被拽着走了两步,余子式回头看向吕不韦,“我问你,你知不知道燕丹的事儿?” 吕不韦装作没听懂,诧异道:“燕太子,不是早回去了吗?” 装,你给我装。余子式斜斜看着吕不韦,没说话。 吕不韦轻轻咳嗽了一声,“好了,我倒是知道燕太子的事儿,但不是我让他来阳翟,也不是我非得把他留下的啊!”吕相觉得自己这事儿也相当冤屈,燕丹分明是想杀他,他念在故交的份上没对燕丹出手,真算仁至义尽了啊。这几年七国被刺杀的王孙不计其数,他件件都得管,件件都得看着,他也快一把年纪了哪里吃得消? “万一今天燕丹真死在阳翟了怎么办?”余子式看着吕不韦忽然问道,“燕国太子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了秦国,秦赵之战,燕国援助赵国怎么办?” 眼下秦赵边境正在打仗,战国四大名将之一的李牧刚杀了秦国十万人,秦王派二十万大军继续强势攻打赵国,双方死伤无数,足以见此秦赵此战之惨烈。 燕赵毗邻,燕国原是赵国一个极好的后援。然而燕王这人脑子有坑,当年长平之战赵国刚被秦将白起坑杀了四十万人,燕王就趁机落井下石号称六十万大军压境想吞了赵国,赵国军民血战才守住了城池,自此燕赵两国彻底交恶。 此时秦赵交战,燕王乐得看热闹,两败俱伤最好不过。但若是此时燕太子死在了秦国,燕王那种脑子有坑的人说不定真会一怒之下援助赵国。秦赵这一仗秦国本就打得艰难,如果燕国帮了赵国,秦国怕是撑不住。 听完余子式的话,吕不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你还是不了解燕王那人呐,燕赵毗邻,赵强燕弱,燕王天天看在眼里,至于遥远的秦国强大,他却没什么概念。 燕赵关系紧张,这些年燕王受了不少委屈,难得出来个秦国能收拾赵国,燕王不是那么大方的人,不会轻易出手的。至于太子,燕王是个很懂过日子的人,太子死了换一个就是,毕竟儿子很好生。” “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至于到这地步吧?”余子式觉得吕不韦说的如果是真的,那燕丹摊上这么个爹也忒惨了。 “秦燕关系一直还不错,全因着燕王是个实在人啊。”吕不韦明显对燕王很有好感。 燕王儿子多了去了,他大燕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子嗣,而太子自小在赵国为质,父子间感情更是寡淡了。燕王不会为了一个燕太子跟秦国翻脸的。 余子式看着吕不韦的但笑不语的模样,他意识到自己和这位前大秦相邦的火候比起来,还差相当一段距离。想想也是,这毕竟是曾掌控秦国实权二十多年的男人,老姜都快熬成人参精了,道行自然高。 “按照你的意思,倒是燕丹再留几天比较好,他一回去,肯定劝燕王出兵援助赵国。”余子式自言自语道,想起前两天燕丹困在阳翟的事儿,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吕不韦。他总觉得这些事儿都和这位脱不了关系。 吕不韦明显也瞧出余子式眼中的意思,深感自己无辜,他毕竟是个失势的相邦,自己还一揽子麻烦呐! 也不能什么事儿都是他的阴谋啊,这怎么天下人都觉得他肯定没安好心?玩了一辈子政治的吕相简直哭笑不得。 余子式忽然开口道:“昨夜燕丹受了伤,我挟持了他,本想让他伤了双手,然后我带着他回你这儿养两天,治好伤再把人送回去,却是忘了我们自己处境也是难堪。” “处境难堪不难堪,倒是没什么,名声在外,我收不收留燕丹处境都已是如此了,主要还是费钱。”吕相考虑了一会儿如是说。 “……”余子式觉得下回他可以换个思路探究吕不韦的想法。 两人一路走到城中,就在这时吕不韦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余子式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想起还有件事儿。”吕不韦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他拍了下余子式的肩,“你先回去,我跟那廖策得聊几句。” 余子式先是没反应过来,而后猛地想起廖策不就是那阳翟守城,追杀自己的人吗?他眼见吕不韦一个人随随便便转身就走了,忙上前一把拽住他,“你一个人去?” 那人放言杀尽平生所遇吕氏门人,可见恨吕不韦到什么地步。 “放心,我是去和他讲道理的。”吕不韦收拾了下袖子,当街整理了下仪容,对着余子式淡淡道:“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回来,锅里炖着腊肉,你记得给我剩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朝游北海暮苍梧,是后世道家的一首诗,我太喜欢所以用一下。 本文慢热,不坑,秦朝历史不要全当真,蠢作者不是专科的,写文全靠几本参考书加想象力。 第14章 客卿 余子式拐过小巷,还没到吕不韦的住所,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熙熙攘攘的宾客挤满了本就狭小的巷子,无数衣着华丽的僮仆、侍女、甚至还有剑士拥着高车骏马,一眼望去竟是没有尽头。仿佛这一夕之间,六国的诸侯王族全都涌到了这秦国边城的破败宅院前。 昔年吕不韦掌丞大秦,七国名士蜂拥而至的盛况,余子式没想到他平生竟也有幸再得见一回。 余子式抬眼看去,鱼抱着只类似鼎的锅,一脸阴沉地坐在墙头,分明也是不快。 “鱼!”余子式朝着他吼,声音一瞬间被淹没在人海中。 可鱼却猛地回头,一眼就盯住了远处的余子式。他站起来,纵身轻轻一跃,踩了几脚不知是谁的脑袋,飞快地掠到余子式的面前。 余子式刚想夸他一句身手漂亮,还没开口手里就被塞了只锅,他打开一看,里面的腊肉还蒸着热气。那一瞬间余子式这种没心没肺的人也觉得很是感动。 当下余子式就很义气地拍了下鱼的肩,“一起吃!” 鱼略带鄙夷地看了眼余子式。 片刻后,两人蹲在角落里,手里各拿了一只腊羊腿大快朵颐。余子式自来了秦国就没吃过一顿肉,眼下一闻到腥味简直两眼放绿光。他边啃羊腿变问鱼:“这什么情况?”说着他指了指那门口一大群人。 “求见先生的。”鱼啃着羊腿眼都没抬。 余子式拧着眉嚼着肉,问道:“他们何时到的?” “昨夜。” 昨夜?余子式若有所思,鱼则是一个劲儿埋头啃着羊腿完全不搭理余子式。 等到一锅肉终于啃得只剩骨头渣的时候,余子式站起身,慢悠悠地拿袖子抹了把嘴。 他注视着那群人,忽然冷笑道:“昨夜到的,今日还在?” 鱼把骨头随意地一抛,皱眉道:“先生说不让往外撵。” “怎么?不往外撵是打算供着这群公子大爷?”余子式一掀衣摆单膝蹲在鱼面前,“我问你,算上这里面所有剑客死士一类的高手,一旦动起手,你有把握吗?” 鱼是个实在人,听出余子式话里的意思,直接回了两个字,“不打。”这六国小有名气的客卿剑客差不多都在这儿了,鱼杀人再拼,但到底是有智商的。 余子式拧着眉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如果,加上魏瞎子呢?” 鱼倏地抬眼看向余子式。 半柱香后,魏瞎子裹着件破烂袍子大大咧咧地蹲坐在吕不韦门口,抿着小酒眯着眼,盯着着面前噤声的诸位客卿。魏瞎子身后的门板上斜斜倚着一身黑衣的鱼,手里抱着把黑沉沉的剑不发一言。 余子式站在最前方,他一脚踏上最前面的一辆华盖高车,清了下嗓子朗声道:“诸位,从这儿往北是青天大道,往南是迢迢水路,正逢大好晴空,慢走,不送。” 听着车外余子式的叫嚷,人群中,端坐于马车内的魏王孙冷冷一笑,“这吕不韦手底下竟也有如此不识分寸的人?” 魏王孙面前坐着位中年男人,披着件魏国阴阳师专属的墨黑袍子,鬓角到指甲都修得整整齐齐,眉峰犀利,听见魏王孙的话,他掀开马车的帘幕一角扫了眼,接着眸光猛地一沉。 “这当年吕不韦风头盛时,吕氏门人便是七国出了名的疯狗,如今还当这天下是二十年前的天下不成?”魏王孙慵懒地将手上正把玩的玉珏甩到一旁,“走,下去瞧瞧放肆的家犬。” 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忽然压住了魏王孙的肩,“不,殿下,我们回大梁。” 魏王孙明显诧异了一瞬,却终究在男人的目光下慢慢重新坐了回去,他皱眉问道:“回去?现在?” “现在。”黑袍男人放下帘子看向年轻的魏王孙,沉声道:“殿下,我瞧见魏筹了。” “魏筹?”魏王孙猛地去掀那帘子,果然瞧见那大门前坐了个衣衫褴褛的瞎眼老头,老头眼上那抹紫色一下子就入了他的眼。他回头看向那男人,“你确定是他?”年轻的魏王孙没亲眼见过大梁城最负盛名的术师,但在他印象中,魏筹应当是个清俊貌美的少年郎,怎么都与那蹲坐在大门口的邋遢老头相去甚远。 男人却是沉着脸,点点头。 魏王孙猛地放下了帘子,半晌又道:“他不是早死了吗?” 三十年前那桩悬案,同时废了大梁最强的术师与大梁最强的阴阳师,魏王孙长于深宫,对魏筹这名字不可谓不熟悉。二十年前魏筹孤身离开大梁城时,功力尽废双眼皆盲,又恰逢雪满长安道的深冬,魏王说是放了他一条生路,其实没人真觉得他能活下来。 “兴许是被人救了。”男人思忖道,“兴许是被吕不韦救了。” 魏王孙听闻忍不住又掀开帘子瞧了会儿魏筹,眼见那老头在阳光下眯着眼喝酒的懒散模样,叹惜道:“真是可惜了。”无论别人怎么说,魏王孙是真觉得当年的事儿,他父王有些过分了。 “回大梁。”黑袍男人朝着车外的马夫说了声,他看向魏王孙,“殿下,此行目的已经达成,其余的事,不必太过放心上。” 魏王孙点点头,“我知道。”他重新拿起那枚玉珏地把玩起来,过一会儿,他忽然问面前一丝不苟的男人,“魏筹他,为何不回大梁呢?” 战国剑客,大多奉行可杀不可辱的信条,即使苟且存活,也是为了复仇二字。可这二十多年来,从未有人听过魏筹回大梁的消息。 男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对年轻的魏王孙道:“死的那女子,原出身魏王室,有人曾说魏筹心悦她。” 马车往大梁悠悠驰去,魏王孙皱眉摇头道:“那这魏筹格局也真不算大。”竟被一女子牵绊住,说到底魏筹也不过尔尔。 黑衣的男人注视了魏王孙许久,问道:“殿下可曾喜欢过哪名女子?” “我?”魏王孙笑道,“我喜欢过的女子,那可真是数不清了。” …… 一辆马车缓缓调头离开,跟着离去的就是一大片。 但是,聪明人总归是比较少,识相的也就那么几个。 这些个王孙客卿,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总归是跨越万水千山而来。战国这种交通基本靠走的年代,大家都不容易,不求着把吕不韦请回去,远道而来喝碗水总成吧? 余子式表示,不成,马上滚。 一辆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上面走下来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公子,对着余子式道:“吕相气度不俗,我们慕名而来,只想求见先生一面而已。” “不见。”余子式拍了拍手上的尘,轻蔑地扫了眼那公子。 “公子你这话,倒是不讲道理了。” 本公子今天是来给你们讲道理的吗?本公子是来教你们做人的。余子式看了眼那不知哪国的王孙,深感他不趁着机会杀鸡儆猴都对不起这位仁兄跳出来的勇气。他漫不经心走下台阶,边走边朗声道:“诸位,我们吕氏门人并非不讲道理,实不愿也。” 话音刚落,一片死寂。 那王孙看向余子式,缓缓道:“既如此,我们同公子说不通,我们愿在此等吕相回来。”他几乎是漠然地别开了视线。他淡淡道:“我想,依着吕相的气度,总不至于吝啬碗水?”事实上,王孙压根儿没把余子式放眼里,吕不韦早已失势,他的门人远担不起他如今的嚣张,自己之所以态度恭敬,无非是给在座六国客卿留下个好印象。 余子式平生最喜欢这种道貌岸然的君子了,他一把身后搭上那王孙的肩,轻笑道:“这位公子,没出过远门吧?没见识过人心险恶吧?” 敢肖想喝吕不韦的井水,你不怕吕相要你滴水之恩,全家涌泉相报啊? 王孙皱着眉避开余子式还散发着腊肉味的手,他身后的侍卫一见余子式近身更是即刻想拔剑。 就在这时候,喝酒喝得不省人事的魏瞎子轻轻拨了下身后的龙渊,只出鞘一寸不到,剑气却瞬间席卷了小巷。所有人的剑都剑气死死压制在剑鞘中,满座宾客竟无一人能拔得出手中剑。 余子式回头看向魏瞎子,后者抿了口酒,点头示意余子式继续。 那王孙的脸色一瞬间相当难看。 余子式拍了拍自己的手,笑的意味深长,“吕不韦是个文明人,念着与你们诸位之前多少是故交,给你们留了点颜面。但我不是,先礼后兵,我真干得出来你信吗?”话音刚落,他盯着那王孙的眼神就森冷了起来,偏偏脸上还带着浅浅笑意。 那王孙勉强撑着气度,却没能笑得出来。 “请回吧,诸位。”余子式转身就往回走,边上台阶走边摆手道,“不送了,若半个时辰后,你们的人还在,”余子式扭过头轻轻一笑,“我只留下二八年华的貌美女子呐。” 鱼伸手推开门,三人一齐走进屋去,余子式走在最前方,魏瞎子走在最后。 当魏瞎子走进去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甩袖子带上了门,袖中剑气逼着门外所有人倒退两步。 吕氏门人,失势也能很嚣张呐。 第15章 春秋 布衣青衫的男人气定神闲地穿庭过院,一路从宅院里走出来,竟无一人敢阻拦。 就在清瘦男人即将踏过门槛的那一瞬间,他却忽然停了脚步,扭过头对着那满院兵刃道:“忘了件事,烦请转告廖大人,”男人整袖缓缓道,“在下濮阳人,前大秦相邦,姓吕名不韦,字春秋,下回杀人勿再寻错了人。” 留下这句话,吕不韦从容踏步走出了廖策的宅院。 满院兵刃如雪纷纷,输却一书生。 阳翟守城廖策负手立在堂前,听着手下人的汇报,他一介武夫扶着剑的手竟是微微颤抖,许久他沉声道:“姓吕名不韦,字春秋,好一个字春秋。” 大秦相邦吕不韦,好一个字春秋! …… 余子式坐在堂前煮着井水,战国茶叶还没有流行,余子式摘了后院的几朵桃花抛进去,不出片刻桃花就褪去了颜色,井水却微微染上了桃花色。他过滤掉渣滓,盛了两碗,一碗给鱼,一碗给魏瞎子。 “去去羊肉的腥气。”他对着鱼说道。 鱼从余子式开始煮井水时就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此时见余子式给自己倒了一碗,面上虽依旧面无表情,手却是立刻接过水来尝了口。接过入口涩味让他顿时就皱起了眉。 余子式心里有底,扭头对还魏瞎子道:“别喝了,我瞧他那模样就能知道有多难喝。” 鱼端着碗的手就那么一顿。一旁魏瞎子抿着唇看了半天,忍不住轻笑出声。 吕不韦推门进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模样,三个人围在堂前不知聊些什么,井水腾雾气,桃花淡淡香,很是赏心悦目。听见脚步声,余子式最先回头看向吕不韦,他朝他招了下手,“吕相,回来了?” 吕不韦边脱鞋边问道:“人给你们撵走了?” “嗯。”余子式点点头,懒洋洋道:“这一下把六国人得罪大发了,我仔细琢磨下,还真有点害怕呢。” 吕不韦看余子式那一脸的装模作样,顺着他的意思呵呵笑道,“无妨无妨,得罪人的事儿咱也不是第一天干了,你觉得心里舒坦就好。” 余子式听了吕不韦的话,脸色却不知为何忽然冷了下来,他盯着吕不韦半天,忽然把鱼手的碗夺过来一饮而尽,“我累了,去睡会。”留下这句话,余子式直接转身离开,再没看吕不韦第二眼。 吕不韦在他身后笑得有几分无奈。 鱼没看懂什么情况,扭头看向魏瞎子,魏瞎子却是眯着眼盯着余子式的背影没说话。 房间里,余子式躺在床上轻轻拿手指敲着床边,一下又一下。每当余子式心绪难宁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做这个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吕不韦探进来半个脑袋,问道:“真睡了?” 余子式闭着眼没说话。 吕不韦放轻脚步走进来,坐在了余子式床前,许久叹息道:“锅里没肉啦,不是说让你给先生留两口嘛?” 余子式忽然睁开了眼,猛地翻身坐起来,盯着吕不韦道:“你知道你怎么死的吗?” “大概,是被刺杀?被毒杀?或者,哪天被陛下赐死也有可能吧?”吕不韦笑的很是温和,眼中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仿佛是在回答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沉默许久后,余子式终于动了下嘴唇,一双眼里透出难得的肃杀,“不,你不会死。” 吕不韦一顿,半天笑道:“人老了都是要死的,就跟草木败了是一个道理。” “我今天不怎么想讲道理。”余子式勾唇冷笑。“明天也不想讲,往后我看见门口堵着那么些人,我依旧会往外撵,来多少撵多少。” “你真以为,那些人走了,陛下猜忌之心就会少啦?”吕不韦瞧着余子式那股隐隐的狠劲,很是无奈道,“当我走出咸阳宫的那一天,陛下就再也不相信我啦。六国宾客来与不来,我的声名是否过盛,亦或者那些我叛变的流言,都是无妨的,陛下早就不相信我了。” 余子式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史书载曰:秦王出文信候就国,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秦王恐其为变,乃赠书文信候,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鸩而死。 不管吕不韦怎么说,依着史书记载,六国络绎不绝的诸侯使者,终究是间接导致了吕不韦的自杀身亡。 自杀身亡,余子式思及此眼神倏然一沉,他抬眼看向吕不韦,“你不会自杀吧?” “本相我竟然是自杀?”吕不韦也相当诧异余子式的话,“我向来认为以后是要被五马分尸,少说也得是车裂这种规格啊。” 余子式直接一脚就狠狠踹了过去,“你他妈当你商鞅啊?滚。” 吕不韦差点给余子式踹下了床,反应过来也觉得这话说的不妥,忙改口道:“自杀挺好的,自杀挺好的。” 余子式觉得他头顶青筋直跳,咬牙道:“吕不韦!” 战国交通不便,那些诸侯宾应该是早就到了阳翟,却迟迟没得到吕不韦的行踪,这一夜之间忽然聚集了这么多宾客,分明是有人泄露了消息。吕不韦竟然毫不作为,他这哪里是无动于衷,他分明是顺水推舟求死。 余子式越往深想,整个人越是压抑。 吕不韦眼见态势不对,立刻强势换了个话题,“那个,我听魏瞎子说,你不是想学剑吗?说来也巧,我这也刚好有几把剑,我去给你拿啊。” 说完吕不韦噔噔噔就出去了,不出片刻,他抱着几只木匣子就回来了,蹭到余子式身边讨好般笑道,“你真想学剑?这剑道之术,可不比文策简单呐。这样吧,你先挑一把,能不能学得下去,以后再说了。” 余子式心中烦躁,看都没看,随手拿了只木盒子,“就它了。” 吕不韦的眼神却是忽然起了波澜,他略带深意地看了余子式,“你确定这把?不打开瞧瞧?” 余子式自嘲般笑笑,“没什么好瞧的,你觉得现在对于我来说,名剑和菜刀有什么分别?不都是杀人吗?” 就在余子式去掀开剑匣的时候,吕不韦忽然压住了余子式的手,把剑匣从余子式手里抽回来,他抬眼笑道:“我改主意了,这剑,我会给你,但不是现在。” 余子式皱眉道:“什么意思?” “我忽然觉得,厨房菜刀用着也挺顺手的,要不你先用那个练练?” “……” “……厨房还有柴刀。” 余子式就那么看着吕不韦抱着那堆剑匣边笑边朝着门口退,然后刷一下撤了出去带上了门,门外传来声音,“咳,实在不行还有大斧。” 房间里余子式盯着那扇紧闭的门,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第16章 和氏璧 记得吕不韦曾说,以余子式的资质,练剑三十年必有所成。 那是吕相四十多来的纵横人生里,第一次看走眼。 素来中意余子式的魏瞎子,在见过第一次余子式练剑的场景后,老头再也没怂恿余子式练剑。反而是鱼,背着把鱼肠剑,尽心尽力地教余子式剑招,眼中丝毫没有鄙夷的意味。 用鱼自己的话来说,这叫修身养性。 春去冬来,阳翟开始下雪。 余子式背着把普通的剑,走在院子里,赤脚踩着地上的积雪,等终于走到廊上,他回头看去。 天地间皓皓雪白,只有一行脚印子,一眼看去像是条永不回头的路。 余子式坐在廊上,看着檐外的飞雪,直到一把剑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他回头看去,是裹得严严实实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的鱼。余子式被他的打扮震惊了一下,问道:“你很冷?” 鱼点点头。厚实的羊皮袄裹得他连脖子带下巴都没了,只剩下一双黑色的眼睛。 片刻后,鱼抱着剑在余子式身边坐下了。年轻的黑衣剑客似乎是真的很冷,竟然有些哆嗦。余子式难得看鱼也能这么怂,伸手拍了下他的肩,开玩笑道:“趁早找个暖暖和和的女人抱怀里,大冬天的就不怕冷了。” 鱼白了眼余子式,不是很想搭理他。 恰好路过庭院的吕不韦停下了脚步看着这一幕,对于这两人居然也能心平气和坐一块儿,吕相表示相当诧异。刚想开口喊一声,却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汹涌的血气。 吕不韦伸手扶住了窗棂,许久才缓过来,他低头看了眼,刚捂着嘴的袖子上全是血。 沉默。 吕不韦看着那隐隐发黑的血,没说话,由于嘴紧紧抿着,血从他的鼻子里淌下来,一滴滴砸在地上。他仰头朝一个方向看去,似乎又瞧见穿着玄黑朝服戴着十二道冠冕的年轻帝王端坐在大殿里。 不知过了多久,吕不韦抬手,平静地擦干净脸上的血迹,一步步往回走。 这大半生的功业荣辱呐,终于是走到了尽头。 吕不韦端着袖子缓缓走着,忽然记起余子式前两天的一句话。 二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多少风流多少事,赋与山鬼听! 余子式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看去,屋檐下已然空无一人。他皱了皱眉,扭头对着鱼说了句,“今年好像是有些冷。” 似乎日子还是很平稳,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任何的异样。 直到这一天,余子式觉得吕不韦变得很是奇怪。一大清早便花钱买了几盅酒,还是阳翟城里最贵的一种,回来后就坐在廊下边赏着雪边煮着酒。余子式远远看去,觉得一股冷意直往心头冒。 等他走过去,却发现一切依旧是寻常的模样,吕不韦甚至因为喝了点酒,气色瞧着更好了。余子式一句“你没事吧”就那么咽了回去。 倒是吕不韦瞧见余子式,不正不经地笑了笑,“这么早醒了?大冬天怎么不多睡会儿?” 余子式在他跟前坐下了,就着那酒碗喝了口,“这时辰不早了吧?”天色早已大亮了,连带着院子里的雪都看着晶莹。余子式回头看了眼,接着问道:“你怎么了?一大清早在这儿自个儿喝酒,也不叫魏瞎子,小心他和你急啊。” “以后吧。”吕不韦笑了笑,“对了,给你件东西。”他从袖子里掏出枚温热的物事抛到余子式的怀里。 余子式低头一看,发现是枚成色极好的白玉佩,玉质细腻到几乎不可思议的地步。他举起来就着阳光看了眼,透过阳光的那一瞬间,美得震撼人心。余子式扭头看向吕不韦,“给我?” 吕不韦轻轻点了下头,问道:“好看吗?”那语气几乎有些自得的意味,“这玉,可是从当朝玉玺上敲下来的。” 余子式捏着那玉的手一抖,半天才缓住心神问了句,“和氏璧?” 秦朝国玺,不就是和氏璧雕成的吗? 吕不韦在余子式震惊的眼神下淡然抿了口酒,“可不是和氏璧吗?” 余子式觉得手中的玉一瞬间烫得惊人。吕不韦却在时候伸手拿过那系着红绳的玉亲自给余子式戴上了。 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余子式听见帮他仔细系着玉佩的人语重心长道:“能救命呐,可别丢了扔了,千万仔细着点。” 余子式刚想说什么,吕不韦却忽然坐了回去,拍了拍他的肩,“以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留下这么一句,吕不韦起身离开了走廊,余子式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天地间一片雪色,几乎能淹没了那袭旧青衫。余子式心中忽然就一寒,他猛地一跃而过栏杆,朝着那背影追了过去。 拐角处,他一把拽住吕不韦,一出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些颤抖,“吕不韦,你怎么了?” “忽然想一个人出去走走。”穿着青衫的男人笑的很温和,“你回去吧。” 余子式没动,他看着吕不韦转身踏着雪离开,那一望无际的大道上,满城尽是雪色。 余子式忽然觉得这雪凉得刺骨。 大道上,一个人走着走着,血忽然就滴了下来。吕不韦伸手淡漠地抹去了血,渐渐地眼前也是一片苍茫血色。思绪纷飞,吕不韦记得那天咸阳也下了场大雪,他立在咸阳宫阶前一夜。直到黎明前夕,才终于跑出个脸色苍白的小太监来引他入殿。 他一走进去,就看见了满殿的狼藉,散落一地的书简奏章,砸成碎块的灯台,还有些分辨不出样貌的物事,他一步步踱进去。大殿之上,黑色朝服的年轻帝王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张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他敛袖俯身行了一礼,“参加陛下。” 年轻帝王问道:“所有事,你都认吗?” “臣伏罪认诛。”他的声音很平静。 殿内静了片刻,自小沉稳,喜怒从未形于色的年轻秦王第一次失控,他拿起殿中唯一完好的东西朝着阶下的人狠狠砸了过去,“滚!” 吕不韦觉得额前一阵剧烈的疼痛,血瞬间淌下来模糊了他的眼。 他隐约低头看去,大秦国玺摔成了一大一小两块。 第17章 书信 咸阳宫。 嬴政负手立在城顶,俯视着大雪纷飞的咸阳城。 他身后只跟了个瘦弱的小太监,正恭恭敬敬地低着头。深冬的寒意从袖子衣领钻进来,小太监忍不住缩了下脖子,抬眼看向穿着单薄玄黑朝服的年轻帝王。想起君王的脾性,他终究没敢出言提醒。 日复一日,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呢?小太监不解,终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偷顺着帝王的视线看了眼,却只见满城大雪,关山难辨。 记得初次陪着君王步上城顶,他只暗暗瞥了眼脚下的景象,腿脚就忍不住发软。他从没见过这种场景,这城太高,几乎给他一种山河雌伏的错觉。 而如今雪满山河,这天地间几乎全是凛冬肃杀之意,仿佛下一刻就能从中涌出百万大秦铁骑。小太监没觉得激动,只觉得一阵阵心悸。 就在这时候,年轻的帝王忽然开口,“拿笔来!”大雪落满他肩头。 一声令下,丝绢和笔墨几乎是立刻端到了帝王的面前。 年轻的帝王卷起玄黑的袖子,猛地抖振开一丈多长的素色丝绢,执笔蘸墨,如草蛇行,一行六七字。 开头便是一行刀削大字:君何功于秦? 所有侍卫太监都笔直地站着,噤若寒蝉,丝毫不敢抬头。那一天咸阳大雪,年轻的帝王立在咸阳宫顶几乎挥毫而就,连笔墨溅上了脸颊都不自知。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 “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其与家属徙处蜀!” “……” 一字笔墨无数,力震山河。 那一日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一种雪寒刺骨,冷汗直流的感觉。 …… 秦王的书信到达阳翟的时候,吕不韦正在小院里煮酒,来年的桃花还未开,但是这酒却叫桃花,是那酒馆的貌美寡妇清亲自送过来的。 余子式倚在廊上,背后的剑抵着柱子,在使者一踏进门的瞬间出鞘。 剑离着那使者脖颈一寸险险擦过钉在了墙中,那人腿一软,却仍是壮着胆子喊了声,“秦王的书信到。” 余子式眼中凛冽更甚,他朝着那人缓缓走过去。使者被他的气势震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就在余子式伸手覆上剑柄的那一瞬间,院中盯着壶中酒的吕不韦终于开口道:“子式,把信拿过来吧。” 余子式从墙中拔出了剑,从使者手中拿过了盒子。“滚。”他只对着那使者说了一个字。 “你……”那使者明显是从未受过这等待遇,脸涨得通红,半天恶狠狠哼了声,却也没敢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余子式走到吕不韦身边,将盒子递过去。 那丝绢几乎铺满了大半个院子,吕不韦一步步边走边看,终于在最后一笔处停下了脚步,轻轻笑了笑。 余子式斜斜靠在廊上,扫完了整篇书信。 不是诏书,是书信,上面没有秦王印。 吕不韦扭头看向余子式,“这瞧着是气得不轻,也不知道是又出了何事。” “也不一定,兴许心血来潮。”余子式漠然道。 “是有这可能。”吕不韦很是赞同,半天又无奈抬头笑道:“这看去哪里像封堂堂大秦君王的书信?问我何功于大秦,何亲于大秦,还让我赶紧收拾细软滚西蜀去,这孩童心性多少年了也不改改,如今都是一国之君了。” “的确很无聊。”余子式应和了声,他仰头看着飘下来的雪絮,没再说话。 有血从鼻子里淌下来,脏了那丝绢。吕不韦低头伸出袖子去擦拭,却是越擦越多,吕不韦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去擦脸,袖子瞬间就晕开了层层血色。他盯着看了半天,轻轻叹了口气,“算了。” 兴许是离死亡越来越近,吕不韦也难得有些不管不顾了,他扭头朝着余子式问道:“他以后是个什么样的君王呢?” “千古一帝。”余子式看向吕不韦,“远超你所有的想象。” “那还真是想象不出来。”吕不韦低低叹了声。 余子式别开眼,压住心中的情绪,他漠然地将视线投到远方,问道:“你死了以后想去哪儿,咸阳?濮阳?还是随便哪儿?我送你去。” “不想到处跑了,年轻时跑了大辈子,累了,就葬在阳翟吧。”他看向余子式,“先生清瘦,棺木可买小些的,省点银子。” “火化找个菜坛子给你埋了,更省,还不用担心死后有人盗墓鞭尸,如何?” 吕不韦一愣,想想这方法死得也挺干净,边说道:“也成吧,不过最好是别是菜坛子,换个酒坛子。”他拍了拍寡妇清刚送来的那坛子酒,“这酒坛子就不错,桃花,这酒名起的也好,大俗大雅,与我挺合称。” 余子式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他觉得心里难受。 吕不韦抱着那酒坛子躺了回去,看着那满院子的缟素飞雪,一直昏沉沉的头不知怎么的清明了几分。他心血来潮般对着余子式道:“子式,我给你唱支歌吧。” “不用。”余子式冷硬地拒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几分哽塞,“你留着点力气多喝点酒吧,以后喝不上了。” “没事,我不爱喝酒。”吕不韦卷起袖子,伸手便拿起那矮桌上的筷子,轻轻敲起了酒杯。 温和的嗓音掺了沙哑,听上去像是夹着风声。吕不韦边哼着调子,眼前渐渐浮上一幕场景。 铁马冰河,百万秦关。 “岂曰无衣?与之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戈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调子断断续续,一曲壮烈秦风,没听出丝毫壮怀激烈的味道,只剩悲凉。 余子式没能听完,他听了一半,起身从院子里走了出去,院子外风雪极大。 他只走了两步,身后院子里原本细细碎碎的歌声熄灭,只剩下了一片空荡荡的寂静。 余子式抬眼,眼前一片大雪茫茫,耳边只剩下一程潇潇风声。 这一日,阳翟大雪。 大秦相邦、文信候吕不韦,卒。 第18章 声名 傍晚,余子式一个人躺在山坡上,旁边有只山羊在雪里刨草根吃。一人一羊对视了一会儿,天地皆静,余子式看着那山羊朝着自己走过来,低头开始嚼自己青色的袖子。 远远摸过来的魏瞎子在余子式身边坐下了,用竹竿敲走了那瘦山羊。 “那匹夫死了?”魏瞎子问道。 “嗯。”余子式枕着自己的手臂躺着,冬日阳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 魏瞎子点点头,也没太诧异,问道:“死前交代了些什么?他这辈子都神神叨叨的,死前交代了不少亏心事吧。” “早神志不清了,一个人抱着隔壁寡妇送的酒,撒了会儿酒疯就死了。”余子式嘲讽道,“还唱歌来着,以前没听过他唱歌吧?听去跟老山羊吊嗓子一样。” “咦,你们后生说话太刻薄了。”魏瞎子不满地嘟囔。 “无所谓,他死了。”余子式似乎在笑,眼中却冰冷一片,“听不见了。” 魏瞎子被余子式噎了一下,半天说了句,“你们读书人,心都这么狠呐?他养了你大半年,死了你都不哭一下的?” “哭了他能掀开棺材盖爬出来?”余子式想起什么似的接了一句,“忘了,他没棺材来着。” 魏瞎子听着耳边那风凉话一般的言语,觉得自己都要给那尸骨未寒的老友鞠一把眼泪,生前何等的风光,死后连块棺材板都没睡上。 轻轻叹了口气,魏瞎子觉得也是有各人的命,若是不信命,这城里多少人怕连一夜都撑不下去。 余子式翻身坐起来,手搭在膝盖上,眺望着大雪阳翟城,他知道,最多不过三日,吕不韦的死讯就会传遍七国,无数的士子书生会汹涌而至。 野史记载:四野哭声震咸阳。 天下人哭天下人的,那人走得清清静静。谁管你后世史书讲些什么?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这种声名,他吕不韦在乎个屁。 余子式笑了,“魏瞎子啊,我哪里算的上心狠?天下读书人,再没有比他吕不韦更狠的人了。他说书生治国,大秦出了三千吕氏门人,他说乱世当平,邯郸城出了个秦王嬴政,这么厉害的人呐,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吐了小半月的血,眼睁睁地看着他说死就死,愣是没敢问一句,到底谁给他下的毒。我还以为他这种人死不了的,直到我把他点着了,看着他躺在火堆里一动不动,我才发觉,他原来真会死,点着了也能烧起来。烧干净了,骨灰竟连一坛子都装不满,我才知道被骗了,吕不韦真死了,死的就剩一坛子灰了。” 余子式说完这番话,起身离开了山坡。 他身后的魏瞎子一动没动,一直到耳边静得只剩下风声,他才低头抿了口酒,良久喃喃道:“我还当天下读书人的血都是凉的,却不曾想心肠却是热的啊。” 当晚,鉴于吕不韦死后浩荡的凭吊浪潮,余子式买了个当地豪族的墓随意地修缮了几个时辰,凑合就当吕不韦的墓了。有个墓有块碑,免得各位哭得昏天黑地的读书人一时兴起想随吕相去死却找不到吕相的洞府。 也有人提醒说,这墓怕是会引起秦王的注意。 余子式的解决方案简单粗暴:这他妈不是吕相的坟,是吕相他妈的坟,秦王不信?让他自己带着施工队来刨。 诸位千里迢迢赶来的士子文人对余子式的清奇画风均是十分惊奇,若不是魏瞎子和鱼拦着,余子式说不定会在吕不韦的墓前摆摊收门票费。 自始至终,没人看见余子式留半滴眼泪。 两天后,深夜,一个人敲开了小院的门。 风雪极大,余子式一眼看去,黑色的披风,沉沉的雪。“你是?”余子式下意识皱起了眉。 那人伸出苍白的手,缓缓摘下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兜帽,那是一张清秀的脸,文弱书生的模样。紧接着那人抬眸,“我找吕不韦。” 清冷的嗓音在余子式耳边响起,余子式整个人都僵住了,这青年有一双沉默的眸子,里面能映出九重宫阙,万里山河。 “我找,吕不韦。”见余子式没反应,那青年重复了一遍。 “他死了。”余子式袖中的手缓缓收紧。 “我找,吕不韦。”那青年盯着余子式,眼神平静,丝毫没有波澜壮阔的意味,却偏偏气势惊人。 沉默了一会儿,余子式回屋,从床底下抱出那一坛子骨灰。他一走出屋子,那青年的视线落在他手上的坛子上,身形似乎微微晃了一下。 余子式将那坛子递过去,“他死了。”他几乎是有些漠然地开口。 青年缓缓伸手接过了那只冰冷的坛子,没掀开查看,也没质问为什么会没有全尸,他只是抱着那坛子立在雪里不说话。雪落在身上化开,晕湿了大片黑衣,青年袖口朱红的云纹越发殷红。 “他怎么死的?”那青年的声音越是冷静,这雪夜越是凛然。 余子式平静开口,“自杀。”他迎着那青年的眸子,眼神镇定瞧不出一丝破绽。 “他有留什么话给什么人吗?” “没有。” 青年盯着余子式的脸很久。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坛子,他看着余子式的眼神冷冷淡淡,“你叫什么名字?” 良久,余子式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无波无澜。 “赵高。” 青年没再看余子式,转身往外走。他似乎是忘了戴上披风的兜帽,雪窸窸窣窣落了他一身。空荡的深夜,满城的大雪,阳翟大街上只有他一个人,踏着雪的声音异常的清晰。 余子式目送他渐行渐远。大雪落满头,那青年真好似一夜白首。 一直到那青年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余子式才终于觉得浑身发冷,抬手一摸,背后早已汗涔涔一片。 第19章 术数 吕不韦死后,秦王下令复归吕氏门人迁蜀者,天下清流之士浩浩荡荡归咸阳。 余子式担心等过几天秦王正式下诏书,这大道上估计得挤满了人,于是他自己不知上哪儿弄了匹瘦马准备提前出发。恰好魏瞎子上门,听见余子式拴在院子的马叫唤,直嚷嚷这马老得快咽气了。 在魏瞎子的眼里,少年游侠当是西风烈马,快哉江湖,纵没有一剑悟长生的道行,也需有豪气干云天的意气。撞见不平的事,一剑啸江湖,若是遇上喜欢的人,定要死皮赖脸紧紧拽住她的马。 行疏狂之事,爱所爱之人。 多美的江湖啊。 余子式听了一笑而过,牵着他那快咽气的老马就去饮水了。他轻轻摸着马的鬃毛,扭头看向魏瞎子,“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还是留在阳翟?” 魏瞎子满不在乎扶了扶龙渊剑,一搓袖子在屋前坐下了,“打算去趟韩国剑冢,当年和叶长生约好了一战,已经迟了三十年,再晚几年那老头说不定就死了。” “能赢吗?”余子式难得颇有兴致地问魏瞎子。 六十年前一剑悟长生的白发少年,当之无愧的天下剑道第一人。这些年江湖上剑道高手来来去去,像魏瞎子这种杀个回马枪的也不在少数,唯独那老人端坐剑圣之位,六十年来尚无人撼动他地位分毫。 这一场对决,输赢与否,都是万众瞩目。三十年没出过手的叶家剑圣,谁都在好奇他如今已变态到什么程度。 魏瞎子呵呵一笑,“当然能赢。”这话无论怎么看,都是极目中无人。 剑道这么些年,唯有魏筹一人嚣张得无法无天。余子式多看了他一眼,老头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笑得云淡风轻。 “你为何如此肯定?”余子式凉凉地开口道,“叶长生可是剑冢封神数十年的人,你别到时候死在他剑下,那可没人帮你收尸。” “想着自己能赢,总比想着自己赶上门送死强啊。” 余子式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世上若是魏瞎子都觉得自己赢不了,更没人信魏瞎子能赢了。他侧脸看去,觉得老头其实活得挺明白了。 满意地摸着自己的马,余子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扭头问了一句,语气难得有些认真,“魏瞎子,你真不能再卜算了吗?” 余子式想起件事,事实上,吕不韦生前最耿耿于怀的不是魏瞎子的剑道修为,而是魏瞎子那一手的卜算。余子式之前理所当然觉得是因为魏瞎子卜算太准,所以吕不韦看中他这一点,而如今吕不韦死了,他倒是有些回过味了。 吕不韦这人,其实对阴阳家之流并不是很看得起。吕氏门人中,大部分都是文士,这和吕不韦的书生治国平世的思想很契合。唯一的例外就是魏瞎子,吕不韦对魏瞎子异常的看重,绝非是惜才二字可以解释的。 “卜算呐?算不准了。”魏瞎子摇头叹道,“不过明天是否刮风下雨这一类,倒是还算的挺准的,别的就不行了。” “你……怎么会失去卜算的能力?”余子式犹豫地问道,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冒犯,毕竟人都有不能掀开的过去。但是考虑到吕不韦的态度,余子式又觉得必须问问。 魏瞎子脸上浮现意味深长的神色,声音也低了下去,“怎么失去的,那可是一段很长的故事啊。”他忽然换了话题,饶有兴致地笑着,“小子,你想知道我年轻时,为何每一卦都能准吗?” “你比较强,天分很变态。”余子式这句话是真心的。 魏瞎子却是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再抬眼的那一瞬间,余子式觉得魏瞎子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锋芒乍现,谈笑间勾销生死云烟。他说:“我不是算得准,而是我算出来的,都成了真。” 余子式先是没反应过来,接着瞬间汗毛倒竖,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语气难掩诧异,“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在卜算,而是在改变运势?” 魏瞎子点点头,对余子式的一点就通的悟性很满意。而余子式却是整个人都怔住了,满眼的不可置信。 传统意义上的术师与阴阳师,他们通过种种手段观测气运,预测人事的走向。但魏瞎子不一样,他不是在预测,他在操纵,气运会随着他的落子改变,继而改变人事的走向。 这天下,自尧舜以来就没有这样的事。试问谁能凭借一子之力,移换乾坤? 魏筹能。 余子式震惊了,什么叫开挂一样的人生?这就叫开挂一样的人生啊!生平所愿,皆能得偿! 难怪吕不韦老是念叨,魏筹不毁,狼烟难平。 魏瞎子倒是很淡定,他摸着眼前的紫色绸带,思绪信马由缰,“我年少时,老想着拿天下作棋盘,七国诸侯作棋子,玩一出壮阔大戏。一子落,城破国亡,自己还挺得意的。当时其实也没想太多,就是想干点大事,让天下人都记得我魏筹的名号,剑道早已不能满足我,我要的是脚踩这天下,点这乱世的狼烟。”魏瞎子皱着眉叹了声,“那几年真是玩疯怔了。” 余子式没说话,他几乎能想象出来少年魏筹那副登顶天下的嚣张模样,九重天子,五等诸侯,他魏筹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余子式其实不怎么能服气一个人,到如今吕不韦算一个,魏瞎子算一个。只是,这名声背后怕也诸多国恨血泪啊。 魏瞎子自顾自叹了口气,老来多白发,他枕着手臂躺下了。消磨了平生意气的老头对着余子式缓缓道:“我从来觉得自己甚是厉害,纵使被魏王囚禁了十年,也只是神伤当年高台上躺在我怀中的女子,不曾有觉其他。直到那年大雪夜流落街头,垂死之际,街边老叟递了我半壶米粥,我听他说了许多话,收成,徭役,还有他那远戍的长子,残废的幼儿。” 魏瞎子苦笑了一声,叹道:“我那时才觉出自己错了。十年兵甲,误了苍生。” 余子式倚着那老马,沉默了一会儿。生平所愿,皆能得偿,可到底魏筹也没得偿所愿。所爱之人死在眼前,生平术数毁于一旦,少年爱自由却被囚禁十年,到最后,大起大落,大悲大欢,终于一步入了剑道痴境,不像是熬出了头,倒是有种剑寄平生的苟且。 “若是有一天,”余子式盯着魏瞎子,有些突兀地问道:“你还能再卜最后一卦,你会选择布什么的卦?” 魏瞎子轻轻一笑,“收束九鼎气运,定五百年乱世。” 余子式若有所思,摸着马的干枯鬃毛,再没了声音。 第20章 张良 余子式离开阳翟那天,撞见了临近年关的最后一场大雪。他裹了裹裘衣,牵着瘦马踩着积雪慢慢在大道上走着。走出去约莫半里的距离,他瞧见了坐在树下的鱼,年轻的剑客抱着盒剑匣,雪染玄黑长衣。 他睁开眼,注视地逐渐走近的余子式,忽然把手中的剑匣抛了出去。 余子式稳稳接住了那剑匣,推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柄剑,通体纯黑的剑鞘上镌刻了小篆“纯钧”二字。伸手触及那剑,余子式只觉得指尖寒冷刺骨,他几乎立刻收回了手,顿了片刻后他忽然又猛地伸手一把抽出了剑。 白刃胜雪,剑气呼啸。余子式脸色瞬间苍白,只觉凛冬寒意顺着长剑流遍四肢百骸,手即刻没了知觉。 他没松手。 就在此时,年轻的剑客起身,按着余子式的手,刷一声把剑推了回去。他抬眼看向余子式,“欧冶子造纯钧后气竭而亡,纯钧是死士剑,你驾驭不了。” 余子式倒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搓了搓没知觉的手,把剑收回剑匣,“司马鱼鱼,我要走了啊。” 鱼听见自己的名字,嘴角忍不住轻轻抽搐了一下,端了半天的高手气场瞬间崩塌。他抱着手随意道:“你要去咸阳做官?” “是啊。”余子式勾唇一笑,悠悠说道:“做大官呐。” 鱼盯着余子式懒散里带着锐利的眼,瞥了瞥嘴有些不屑道:“就你?” 余子式不置可否,把剑匣绑在了身后,他拍了拍鱼的肩,眯眼笑道:“苟富贵,无相忘。” 鱼白了眼余子式,眼神中的蔑视都快兜不住了,他伸手敲了敲那剑匣,“记得,别滥用纯钧,这种程度的剑气,伤心脉。” 余子式完全没有听进去的自觉,随口敷衍道:“知道了。” 鱼看余子式那一副丝毫没放心上的神情,很是怀疑自家先生把纯钧交到他手上的动机,纯钧是死士剑,用不好真会出人命。鱼难得破天荒又唠叨了一遍,“别想着借纯钧杀剑道修为比你高许多的人,即使侥幸赢了,你人也怕不行了。” “嗯。”余子式一脸“我很有分寸”,他收了收马缰,“我走了啊。” 鱼点点头。余子式对他笑了下,牵着那马转身走了。 鱼是个剑客,大半生都踩在刀尖上过活,他这样的人也说不出“珍重”一类的话,更别说伤别离了,他只是安静地立在原地看着余子式踩着积雪,一步步略显艰难地走远。鱼抱着剑看了会儿,忽然开口喊了声。 “余子式!” 已经走出去挺远的余子式拉住马,回身看去,年轻的黑衣剑客抱着剑,背后是西风残照,大雪阳翟。忽然,那剑客似乎难得轻轻笑了一下。 长剑猛地出鞘,空旷的山野卷过无数的剑气,浩浩荡荡激起那青年黑衣猎猎。 挥剑决大雪,站在剑气中央的剑客一剑刺入了虚空。古道瞬间卷起千层雪,剑气卷着雪一路横行,硬是辟出了一条坦荡大道。 厚厚的雪遮蔽了天地,余子式抬眼望去,只听见了一道简洁到极致的漠然声音。 “走好。” 眼前似乎能浮现那青年冷着脸吐出这两字的模样,受惊的马一声长嘶,隐隐有惊雷声。终于,余子式点点头,轻声笑道:“珍重。” 这一别,便是天南海北许多年。 世事如潮人如水,哪里来的这么多伤感?余子式一脸肆意地笑开了,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摸了摸那曾浴血过疆场的老马,低喝道:“走了,大秦王都,咸阳城。” 马尾轻轻扫了一下,暗红色的鬃毛迎风展开,它放开四蹄沿着平坦大道朝着远方飞奔而去。 西风,古道,残照,陵阙。 那一年,赵高单骑走咸阳。 郑国新郑。 白须的老人坐在树下,鹤唳声声,他回头轻轻摆了摆手,白鹤立刻安静下来。老人面前的石头上趴着个少年,手里的书简早就扔到了地上,老人伸手慈爱地摸了下少年的脑袋。 少年却觉出动静,费力地抬头,抬了半天,又啪一声睡过去了。 老人瞧着少年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脸上倒是没什么异样,他伸手从地上捞起竹简,瞥见那刀刻的兵书二字,随意地扔到了一旁。 “睡着了?” “嗯。” “还没醒?” “嗯。” 老人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听说秦王在赵国李牧那儿栽了,收拾军队准备打韩国了。” 少年刷一声直起了腰板,直勾勾瞪着老人,“你刚说什么?” “韩国南阳守腾降秦,献南阳地,秦王嬴政据南阳攻打韩国,边境战火此时怕已烧起来了。” 少年猛地起身,“我即刻回去。” “子房,你先坐下。”老人伸手,隔着虚空拽了下少年的袖子。 “老头,我真得回去,你拦不住我。”少年抹了把脸想冷静一下,手却是立刻死死握住了,“南阳是韩国枢纽重地,南阳一破韩国几近毫无守备,家国危难之际,我得回去。我父两朝大韩丞相,我母王室公主,我祖父更是三朝丞相,张氏一门三代贵胄重臣,大韩亡而张氏灭,老头你懂吗?我现在必须回家。” “你回家了,又能如何呢?”黄石公伸手敲了下巨石,“失了南阳,局势早已无可挽回了。自南阳渡河南下便是韩王都新郑,不出三月,韩国城必破。殉国而死,便是你最好的结局了。” “我像是怕死的人?”少年伸手从背后解下剑,一把压在巨石上,“老头,我走了。” 黄石公看着那头也不回下山的少年,轻轻皱起了眉。 那少年沿着山路走到一半,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对着黄石公喊道,“老头,你人不错,养的白鹤也很肥实,若张良侥幸没死,回来定诚心喊你一声先生。” 说完这句话,解剑而去的少年再没回头。 红冠白羽的白鹤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小心翼翼看了眼黄石公。黄石公摸了摸白鹤的羽毛,缓缓道:“你也舍不得他走啊?可惜了,留不住呐。” 他淡淡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子声名当压世啊。” 第21章 中车府令 三年后。 天色近黄昏。咸阳宫一座普通宫殿里,十几个侍卫太监围着一辆华贵的车辆急的满头冒汗。那车华盖鎏金,竖着六面黑色暗红云纹的旗帜,通体贵气,连最细枝末节之处都透出精致之感。 美则美矣,但这车却有些异样。车的轮子明显一大一小,整辆车几乎是完全倾斜地摆在宫殿中央。 “这可怎么办?”一个工匠脸色苍白颤抖着声音道,“陛下明天就要出宫。” “报告大人了没?”那工匠身边的侍卫倒是镇定许多,他看了眼那工匠沉着问道。 他话音刚落,一个穿着黑色官服、袖子上刺着鱼纹的人就踏进了宫室,“怎么回事?” “大人!” 余子式直接忽略了这群哭丧着脸的工匠太监,直奔那辆高级马车,一看见那优雅倾斜着身体的马车余子式的脸就黑了。这倾斜成这样,你们他妈是打算把嬴政从马车里倒出去吗? “怎么回事?”余子式扭头盯着那领头的工匠。 “大人,两个工匠一位魏国人,一位秦国人,尺寸出了点差错。”那工匠也是急的满头大汗,六国的尺寸标准都不同,他吩咐下去的时候忘记提一嘴,却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他像是看着救星一样看着余子式,“大人,这如何是好?” 余子式深吸一口气,“现在重新造来得及吗?” 那工匠咬了咬牙,“来得及,但……”他看了眼一旁面色冷凝的侍卫,欲言又止。 侍卫倒是认识余子式,他略显为难地开口:“大人,工匠不得留宿内廷,这规矩大人也知晓。” 余子式沉思了一会儿,对着那工匠道:“你们带着图纸回去,连夜把东西赶出来,明日一大早,我取了车轮进来换上就行。眼下你们过来个人,教我如何拆卸安装。” 那工匠眼睛一亮,“大人!” “别说了,赶紧过来!”余子式没交代别人干这事儿,因为近三年的相处,他太了解他手下这群人的素质了,做点设计研究还成,干点人事还是太看得起他们了。 那工匠听了余子式的话赶紧上前拆卸了起来,两个回合下来,余子式就把步骤记得差不多了。天色越发昏暗,几个工匠终于在侍卫的陪同下走出了宫殿,那副一步三回头的小媳妇儿样看得余子式额头上青筋直跳。他一个堂堂中车府令,九卿太仆辖下的正经朝廷大臣,不算是重臣也勉强算是个高官,结果天天就光给这群人操闲心了。 余子式揉了下眉心,扭头对着宫殿里还剩下的几个太监侍卫道:“算了,你们先回去吧。” “是。”那几人面有担忧,但最终还是退了下去。 宫殿里只剩下余子式一人对着那辆倾斜的马车,他叹了口气,慢慢卷起袖子走过去,一边回忆着工匠的动作一边试手。结果一上手余子式发现,这玩意儿还挺难? 余子式折腾了大半晚上,才勉强熟练了流程。等他起身时,发现时间已经是深夜了,窗外一片沉沉黑色,除了偶尔巡游而过的几个侍卫提着灯外,秦王宫的这个角落几乎没有任何的光亮。 等余子式走出宫室的时候,夜已经有了凉意。他慢慢走下台阶。 当年他初到咸阳参见秦王嬴政,大雪夜那青年换上了玄黑朝服果然是丰神俊秀,大殿之上,君临天下的帝王淡淡扫了他一眼,漠然问道:“能骑射否?” “能。” “拜中车府令,赐内府良田百顷。” 在一片朝臣吸气声中,余子式平静地行礼,“谢陛下。” 由一介平民士子到九卿之下中车府令,这在仕途步步是血的大秦简直是不可思议。时人诧异归诧异,反应过来后却只当这是秦王对六国客卿的安抚行为,是为了补偿那些先前受逐客令驱逐的客卿舍人。 中车府令,通俗点理解毕竟是个管车马仪仗的,贵则贵矣,却没什么重权。朝臣心里有了底,也就让这一茬顺利过去了。倒是当时秦国政坛新锐李斯多看了两眼余子式。 中车府令,可不是车府令,中车府令那可是能随意出入内廷的官位。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好在余子式当中车府令这些年,除了修修马车抽查下仪仗队,大部分时候都安静如鸡,加上李斯这些年与丞相王绾的矛盾越发尖锐,他对余子式渐渐地也失了兴趣。 如今朝堂上,文臣李斯与冯劫王绾两派斗得不可开交,武将蒙家王家两支忙着扫荡六国,倒是余子式闲人一个,天天宫里宫外到处晃,闲得就差没酗酒了。 余子式在秦宫偏殿有间自己的小宫室,偶尔他也会睡在那儿。眼下他就正往那边走,手里提着盏昏暗的灯盏。 说巧也巧,余子式原本平日从不走这条宫道,一来是因为轮子一大一小这种失误着实非常罕见,二来是因为这条宫道实在是偏僻阴森到了一定程度,连余子式这种专挑僻静小道走的人都敬而远之。这地方阴气太重了。寻常宫里有想不开的小宫女小太监甚至王室夫人都喜欢在这儿跳井上吊,虽说大大减少了宫人发现尸体与处理后事的麻烦,却也留下了无数流芳的传说。 余子式刚走了一半,忽然觉得眼前似乎有个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余子式脚步一顿,仔细看了看,一片漆黑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余子式虽然不信鬼神,但却心存敬畏。万一这儿真飘着寂寞空虚冷的幽魂,他走来走去也不是很礼貌,这么想着余子式觉得自己还是换条道绕回去好了。结果他刚一转身,忽然听见身后一道细微的声响,像是人忍着疼的闷哼声。 余子式扭头拿灯一照,道边齐膝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正在往外爬。 “谁?”余子式问了一句,没听见回答,他低沉喝道:“出来!” 那草丛瞬间没了动静。 这就有点渗人了。余子式皱了下眉,犹豫片刻后还是朝着那草丛走了过去。刚走没两步,草丛里忽然窜出来个东西。余子式动作比他快,直接一把就拽住了。拖出来看了眼,余子式愣了。 被余子式拽着胳膊的,是个小孩。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夜色中幽幽闪着光。余子式把灯提近了些,意外发现这孩子三四岁的样子,长得还挺好看,只是那双眼太阴森了,让人喜欢不起来。 余子式下意识低头一瞟,结果心里刷一抖,这孩子穿着肩黑色刺殷红云纹的衣裳,那是秦王室而且只能是王族一脉的服饰。虽说这衣服破了些也脏了些,但那黑底赤云纹还是震撼了余子式。 这孩子明显是个皇子,余子式立刻松开了那孩子,就他刚才那动作,直接拖出去砍了都算皇恩浩荡。 那孩子立刻往后退了两步,只是动作却很怪异,像是受了伤。余子式没注意到这一细节,这一瞬间他的心里奔腾而过无数想法,不对啊?王宫里的皇子他都认识,没一个长这样的啊!而且大半夜这孩子跑这儿来做什么?没人看着他?他的侍从宫女呢? 余子式还没想明白,却依旧退了两步,拢袖低腰,按规矩行了最高规格的一礼,“臣赵高,参见殿下。” 那孩子却是浑身一僵,他看着夜色中的那个人,那个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的人。这一礼没有丝毫的轻慢与敷衍,是真正的一记皇室大礼。余子式不知道,他是这孩子自出生以来,第一个朝他行礼的人。那孩子朝后慢慢退了两步,盯着余子式的眼神很是幽深。 余子式抬头,轻声问道:“殿下?” 两人对峙了许久,一片黑暗中,余子式终于听见那孩子开口了,“我寻不见回去的路了。”那声音很轻,却意外的没有寻常孩子的稚气。 余子式立刻反应过来,这小公子迷路了。他轻声道:“殿下,你住哪座宫室?” 那孩子沉默了许久,说了两个字,“东池。” 这一回陷入沉默的是余子式,他作为一个堂堂中车府令,来来去去在秦宫里也跑了上百趟,大小宫室名他都熟悉,兰池他倒是知道,东池是什么?余子式也不好意思直接说他没听过,半天他斟酌道:“不知殿下是否记得,东池里住的是哪位夫人?”其实余子式就是想问这孩子的母亲是谁,知道他母亲是谁,余子式差不多也有个方向把人送回去。 这一回,那孩子沉默的时间更久了,然后,他转身直接走了。 余子式不可能就这么秦王儿子晾这儿,大半夜的万一出点事他真担待不起,他立刻上前绕过那孩子挡在他面前,低声道:“殿下?天色这么晚了,要不臣先带你回臣的处所住一晚,明日送你回东池如何?” 那孩子盯着余子式,没说话。 过了许久,余子式试着想去牵孩子的手,这一次那孩子没有逃,他将手放上了余子式的掌心。余子式心里定了定,牵着他往自己的处所走,刚走两步余子式就觉得这孩子的走路姿势不对,他下意识觉得是这孩子走太久累了,这样想着他直接伸手把这孩子抱了起来,一上手,余子式就发现这孩子瘦得厉害。 余子式走了一路,猜了一路,却始终没猜出来这孩子是谁。 回到自己的住所,余子式推开门走进去,点上灯,把那孩子放在了榻上。想起这孩子也许迷路了一天,余子式问道:“殿下,你饿了吗?” 很快的,那孩子轻轻点了下头。 大半夜的余子式在屋子里翻了半天,这屋子他也不怎么住,找了半天才摸出点小米,这还是他去年发的俸禄剩下的。可大半夜的他也没办法生火,余子式找了个盆在屋子里拿几卷竹简生了火,弄了大半天勉强熬了盆小米粥。 没想到那殿下也是位胃口糙的,二话不说整盆都吃完了,余子式在一旁看得都快饿了。 “殿下……你还要吗?”余子式觉得这分量估计还不够。 那孩子把盆放下了,“够了。”他抬眼看了眼余子式,接着又很快低下了头。 余子式平日里不喜欢太阴沉的孩子,可这会儿瞧着这位吃了那么多东西,一举一动还挺可爱的,他下意识就伸手摸了下这孩子的脑袋。那孩子一僵,却没有反抗。 余子式起身收拾东西,就在他收拾好准备去院子里打点井水的时候,那孩子忽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余子式回身看了眼那孩子,“中车府令,赵高。”他看着那孩子的一双漆黑的眼,忽然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你叫什么名字?”余子式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这话问得越矩了。 就在余子式打算说两句玩笑话混过去的时候,那孩子忽然开口了。 “胡亥,我叫胡亥。” 余子式手里的东西就这么砸了一地。 第22章 暴君 次日一大清早,余子式就出门安排好秦王出游一事,虽说有小磕绊,但到底是有惊无险顺利过去了。人群里余子式瞧见那几个工匠侍卫朝着自己使眼色,均是松了口气的模样。余子式朝他们点了下头,也是有些无奈。 等秦王的车架浩浩荡荡出了王宫,余子式这才回身往回走。走到一半,他忽然吩咐身边跟着的小吏道:“回去后你亲自上宗正大人家一趟,说是我想请他来我府上喝酒,问他明日下午是否有空闲。记得递上书函,庄重些。” 那小吏应下了。 “对了,王平,你听说过东池吗?”余子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余子式平日里也不端什么架子,私底下与下属说话也是聊天一般,没什么隔阂。那名叫王平的小吏想了会儿,认真问道:“大人新喜欢上的谁家小妹?” 余子式深深看了眼王平,心中暗叹这国字脸猥琐小吏很有潜力,他微微一笑,“现在回府,把大人案上积压的事处理了,而后写份详细点的思想报告交上来。” 王平深吸一口气,却在余子式的目光注视下没敢呼出来,半天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大人,什么是思想报告?” “就是写你如何倾慕于我,如何叹服于我,我又是如何感化你。去吧。”余子式拍了拍王平的肩,负手走了。 留在原地的王平明显很想忍住,半天却还是抽搐了一下嘴角。 大人你果然是大秦朝堂的一股清流。 余子式回到自己处所的的时候,小公子胡亥已经起床端坐在了榻上,平静地注视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余子式心情其实很复杂,依着他的推算,历史上胡亥离出生还早着呢。无意识间,这历史的轨迹也不知道推移了多少,余子式如今心里是真没底。 一路上他也旁敲侧击问了几个侍卫宫里的情况,得到的答案均是风平浪静。秦王儿子不见了,竟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这和历史上秦王溺爱胡亥的传闻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余子式还在犹豫,胡亥却忽然回头看向他,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对上了余子式的视线。 余子式这才踏步走进去,昨夜的灯光昏暗,他看不清胡亥的脸和衣着,如今大白天他什么都看清了。这孩子的身上的衣裳已经很脏很旧了,若不是隐约还能看清赤云纹,余子式真不敢相信这是秦王亲儿子。想起前两天路上撞见的皇长子扶苏,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 余子式上前轻声问道:“殿下?昨夜睡得尚好?”昨天胡亥夜半惊醒,死死拽着自己的袖子,余子式问了他半天却只听见了一句,“别告诉别人”。余子式听得疑窦骤生,却依旧不动声色地把人安抚睡了。 胡亥看着余子式,极轻地点了下头,余子式看他脸色,觉得应该睡得还好,却忽然视线扫过他额头的一小片淤青。脑子里忽然划过昨夜胡亥的异样,余子式的眼睛锐利了起来。他伸手轻轻拉过胡亥的手,胡亥明显瑟缩了一下,余子式朝他轻轻一笑,小心地掀开他袖子,入眼的一幕让余子式怔住了。 全是虐待的伤痕,新新旧旧,有的甚至还可以瞧出血痕。余子式猛地抬眼看向胡亥。 在余子式的记忆里,胡亥绝对是暴君,他二十岁登基,嗜杀成性到变态的地步,别的不说单提一件,他登基后将自己二十多位兄弟姐妹全部虐杀,十多位公主被拖到大街上活活碾死。对待骨肉至亲尚且如此,更别说对其他人了。死在他手上的秦国朝臣遗老数不胜数,大秦六百年基业三年间灰飞烟灭,胡亥几乎凭一人之力改写了后世两千年的历史。 是以历史上秦二世之死,的确大快后世人心。 但此时坐在余子式面前的,不是暴君秦二世,只是个三四岁的孩子,几乎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的孩子。余子式压住心中的诧异,伸手去解胡亥的衣襟,所见均是触目惊心,但凡有丝毫怜悯之心的人都不会对一个孱弱的孩子下这种手。 余子式解到一半,却是死都解不下去了,全是伤。胡亥等了一会儿,自己伸手把衣服慢慢整理好,重新坐了回去。 “殿下,有人在欺负你吗?”余子式想温和地笑一笑,却没挤出笑意。 胡亥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句,“我该回去了。” 余子式深吸了口气,问道:“殿下,你是同谁一起住的?” “同许多大人。” 余子式问了半天,胡亥却只是说了几个没什么用的人名,以及反复提到大人二字。余子式心中疑惑更重,最后还是决定先给胡亥找点药。他站起来就打算出门,却忽然觉得袖子被人轻轻拽住了。余子式低头看去,胡亥轻轻拽着他宽大袖子的极小一角,近乎极小心地问道:“你要走吗?” “我去给殿下找点药。”余子式原本觉得这年纪的小孩子难哄,却没想到胡亥却是不哭不闹,轻轻松开了手。 余子式出门前回头看了眼胡亥,恰好撞上一双漆黑的眼睛,那孩子正端端正正坐着,静静看着自己。 “殿下,我很快回来。” 胡亥轻轻点了下头,即使是听见余子式上锁的那一声清响都没有丝毫的不安。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自始至终都没有转开视线。若是余子式瞧见此时这孩子的眼神,就会发现,这孩子的眼神看久了让人心里直发寒。 王宫里有专门的药房,归于奉常治下。余子式属于内廷官员,可以在里面看病取药。他与里面的几位医者关系都还不错,找了个借口拿了些外伤药。 一路上,余子式都在思索,他不能把胡亥留太久,因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如今实在是不清楚,贸贸然栽进去就麻烦了。这种情况下,人必须尽快送回去,越快越好,夜长梦多万一真牵扯上什么,他除了添一身腥外没有丝毫好处。 想起那孩子一身的伤,余子式忍不住又是轻轻皱了下眉。秦王宫内,奴大欺主的情况也有,但到了虐待这份上绝对罕见,更别说胡亥是秦王亲儿子。余子式目前也没法判断到底是什么情况,同情归同情,谨慎归谨慎,人他不能就这么留在身边。 太危险了,无论是对于自己来说还是对于胡亥。 越想,余子式越发期待和明天下午与宗正的酒局,宗正是九卿内掌管皇族事务的官职,到时候旁敲侧击也不知道能不能问点东西出来。 第23章 郑彬 余子式回来给胡亥仔细上了药,期间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胡亥毕竟才是三四岁的孩子,又自小长于深宫,许多事都说不清楚,余子式听了半天也没个大致方向。 处理好伤口后,余子式替胡亥重新把衣服穿好,却无意间发现胡亥的衣服是左祍的,余子式正在整理衣襟的手就那么轻轻一顿,半天他轻声问道:“殿下平日都是自己穿衣裳?” 胡亥低着头看着余子式的手,许久极轻地点了下头。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知怎么就让余子式心中一酸,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胡亥的脑袋,却又在最后一刻生生止住了动作。恰好此时胡亥抬眼看向自己,余子式看着那双黑色的眼睛,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到底还是个孩子,他知道些什么呢?被虐待,被欺凌,承受着所有的一切,甚至都还不能意识到这些事的不公。余子式心中暗暗叹息一声,轻声道:“殿下,我教你穿衣裳吧。” 胡亥看着余子式轻轻扯着自己衣襟的手,彼时窗户里透进来稀薄的阳光,他盯着眼前的人,觉得他的轮廓极为温暖而明亮。怔了不知多久,直到耳边响起那人的声音,“这衣裳不能绑在左边,得这么穿。殿下?你看清楚了吗?殿下?” 胡亥忙低下头去没敢再看,他低声道:“记清楚了。” 许多年后,山河沉浮,胡亥手上沾了数不清的血,某一日大雪满咸阳,文武百官长跪阶前求他饶恕一人,年轻的帝王逆着雪拉开了长弓,却在放箭的前一刻收了势。那罪臣穿了件左祍的衣裳,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却依旧大声怒斥着庸君的种种行径。 素来喜怒无常的年轻帝王忽然笑了,他慢慢走下台阶,亲手慢条斯理地给那老臣整理好了衣襟,可怜那四朝元老刀剑加身都未曾失了忠义风骨,却在那一瞬间抖地如同受惊的狡兔。 暴戾的君王其实只说了一句话,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他说:“连件衣裳都穿不好,可如何守住这大秦万里江山?” …… 次日,余子式是亲自上门接的人。彼时官拜九卿的宗正大人正低声下气地和自己的媳妇儿解释这就是一个普通的酒局,是应酬,是好友之邀,他们绝对只谈苍生不谈其他,当然更没有那些妖艳的娘们了,全天下的娘们加起来都没有我家媳妇儿漂亮大方嘛。 余子式和一群下人全场面无表情,眼见着宗正大人终于秀完了恩爱,跟十八里相送似的一步一回头告别了自家府邸,那眼中还能看出那家国大义的剧烈挣扎,一回头就拽着余子式的袖子嗷嗷叫唤,“嚯!终于给老子放出来了!” “镇定镇定。”余子式拖着这位准备当街仰天大笑的朝廷重臣就往小路走。 两人一路七拐八拐兜了无数的圈子,终于啪一声在酒馆小隔间里坐定,珠帘后年轻的女子抱着秦筝羞涩地抬眸,那欲拒还迎的模样看着宗正眼睛都直了。余子式也是挺为这位委屈的,别人家里歌姬美婢养了一茬又一茬,这位如今却是瞧见个有胸有屁股的就双眼放光。 宗正大人,姓郑,名彬,字文质。 余子式亲自抱了两大坛子酒过来,郑彬也不客气,吸着鼻子就给抢过去一坛。余子式看他那副样子,觉得这位大秦重臣过的得是啥日子啊?他与郑彬虽不是同属一支,郑彬按职位算还比余子式高一阶,然而郑彬掌管王族事务,与余子式一样都在内廷混,两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熟都难。自从郑彬新婚后,余子式基本就没怎么在朝堂外见过这位,据说是用尽生命在洗心革面。 打量了眼郑彬盯着那歌姬的眼神,余子式觉得这洗心革面疗效不大,可能还需要几个疗程。两人有的没的聊了会儿,大抵都是郑彬在痛斥余子式“你为何不早来寻我?”“你可知我过得是什么日子?”“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如何辛苦?”“你如此对我良心何安?” 余子式全程无言以对,终于,郑彬喝地差不多了,醉意也萌生了,拽着余子式的袖子又开始哭诉他家那武功高强的妻子是如何折磨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余子式想起郑彬妻子舞得那一手好枪法,觉得郑彬也是着实不容易。满朝文臣里,郑彬抗打击方面的确是个人才。 眼见着郑彬再闹下去就该醉了,余子式啪一声夺过酒坛子往一旁一推,难得严肃问道:“我问你个事,你看看你方不方便说。” “问啊!正经了还挺吓人。”郑彬理了理袖子往后坐好,“问问问,我就知道你没事哪会想起我。” “听说过东池吗?”余子式盯着郑彬的眼,压低了一两分声音。 “什么?东池?什么东西?”郑彬分明也是一头雾水。 “你没听过?” “你最近新看上的女子?”郑彬咧嘴笑道。 “好吧。”余子式深吸了口气,换了个问题,“你知道秦宫里有个叫胡亥的小公子吗?” 郑彬皱着眉脱口而出,“胡什么什么?小公子?赵大人你喝多少了?” “你再想想,别他妈喝了。”余子式啪一下打掉了郑彬的手里的酒杯,“胡亥?小公子胡亥!” “行行行!我想我想!”郑彬被余子式用筷子敲得手背都红了,正抱怨着,一瞬间忽然眼神清明了起来,“你刚说什么来着?” “小公子,胡亥殿下。” “不是,东池!”郑彬抬眼看向余子式,惊呼道:“那不是掖庭吗?” 余子式眼中一瞬间锐利如刀,“掖庭什么时候改叫东池了?我如何没听过?”掖庭原先是幽禁王族宗亲犯人的地方,都说商鞅法令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些受了刑法的贵族就是被关押在掖庭,前些年秦灭韩国后,如今的掖庭里也关押了些六国宗亲贵胄。当年吕不韦给余子式伪造的户籍里就是写赵高出身掖庭属于秦国落魄宗室贵族,这也方便了余子式后来亲近秦王室。说来掖庭这地方余子式也算是熟悉。 郑彬低低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掖庭那地方我们喊掖庭,可自从前些年住进去些六国王族后,就改了个好听的名号,对应着那兰池取了个东方兰池的意思唤作东池。如今我们自然还是喊掖庭,里面的宫人与六国王卿却是端着面子喊东池的。” 这都阶下囚了还计较这么些东西,余子式也是觉得无话可说。不过既然这么说,那胡亥是出身掖庭?余子式看向郑彬,“我前些天在东池里遇上个小公子,我确定是陛下的血脉,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掖庭里的王室血脉?”郑彬皱了下眉,思索了半天后犹豫开口道:“我倒是还真想起件事儿,不过有些记不清了,也不知道有无关系。前几年,也就是韩国灭国前夕,倒是有个韩国王室女子嫁进王室做了夫人,后来好像是行刺还是如何,惹怒了陛下,在掖庭关了段时间后被处死了。兴许她留了个孩子也说不准。” 郑彬看向余子式,瞧见余子式那一脸的深思,他忍不住轻轻敲了下桌子,“赵高啊,我今日同你说句明白话,有些事儿你别给自己招麻烦,陛下宠幸过这么多的女子,除却皇长子殿下外所有公子的母亲均是贵族夫人,你真当陛下未曾临幸过其他女子?其他女子又真的未曾诞下子嗣?深宫里多的是王室血脉,但经我手记入宗室也就寥寥几位公子,其他的王室血脉就同这深宫里疯长的野草,他长任他长,众人只当瞧不见,时辰到了,只会有人处理,不会留太久的。” “你是说……”余子式难掩诧异,“可终究是王族血脉……” 郑彬幽幽叹道:“王族血脉?陛下认了才叫王室血脉呐。”郑彬也是喝酒喝多了,加上对余子式掏心掏肺,这些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一遍。 余子式听了郑彬的话却是陷入了深思,他想起那孩子看他的眼神,一时间眉皱得更紧了。半天他猛地拍了下郑彬的肩,“我还有点事儿,你自己慢慢喝,我先走了。” “啊?”郑彬一脸喝酒喝蒙了没反应过来。“你上哪儿去哪?你走了我一个人留这儿我……我?啊?赵高?” 余子式却是已经一脚踏出了酒馆。 没办法,毕竟那还只是个孩子,他余子式也到底不是真正的赵高,没法做到无动于衷。 第24章 长枪刺山河 余子式亲自去了趟掖庭,穿着黑衣的掌事一听见消息就忙谄媚地小跑过来,余子式还没瞧见人就听见一道尖尖细细的嗓音。“府令大人?掖庭掌事曹无臣拜见府令大人。” “曹无臣?是吧?”余子式拍了拍那弯着腰的掌事,“别那么客气,我今儿就是路过进来讨碗水喝。” “上水!”曹无臣忙扭头拉长了声音朝着里面喊,一边低着腰尖着嗓子笑道:“大人这边请呐,水这就来。” 余子式打量了两眼曹无臣,只瞧见这位掖庭主事笑得连眉毛都跟着抖,贼眉鼠眼偏偏还耍得一手好机灵,难怪讨人欢心,谁不喜欢滑稽却又谄媚的丑角呢?余子式刚要走上台阶,曹无臣忽然猛地在阶前跪下整个人伏在了余子式的脚前。 “曹无臣该死!曹无臣该死呐!” 余子式注视着这位掖庭主事的突然举动,问道:“曹大人?你怎么了?” “这台阶上竟然有灰,脏了大人的鞋子!曹无臣该死呐!”说着这位堂堂内廷大臣伸手就去拂余子式的鞋子,动作轻柔小心到了极点。 余子式伸手把人扶起来,“曹大人,一双鞋子而已,我还怕脏了大人的地方呢。” “呦,可不能这么说。”曹无臣回头朝着立在一旁几位的宫女道:“去拿我的鹿皮袄子羊裘大衣来铺地上,铺满!”他一声令下,满院的宫女都跑起来,片刻之间就铺好了一条道。曹无臣这才小心翼翼拿袖子垫着手扶着余子式往里走,“大人,曹无臣鄙陋之人,待客之道却还是懂的。让大人久等了,大人快请!” 余子式看着那一地的细白绒,片刻后若无其事抬脚走了进去。很快就有个宫女端着碗水上来,烘漆碗里盛着满满一碗冰凉深井水。余子式接过那碗水,却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那端水的女子。 曹无臣压低声音道:“大人,前些年犯了些事关进来的韩女子,听说先前是个王室公主呐,大人若是喜欢……” “不用了。”余子式淡淡打断了曹无臣的话,“让她下去吧。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曹无臣忙遣那女子出了门,恭敬地附耳在余子式身边道:“大人可尽管吩咐!” 余子式轻轻敲着桌案,盯着曹无臣缓缓道:“我听说前些年掖庭关进来个夫人,生了个孩子是吧?说来也巧,我同那夫人有些陈年的交情,她那孩子你多尽量多照顾着些,虽说是个罪臣之后,但到底是王族的血脉,你懂?”余子式明里暗里往血脉上扯,却点到即止。 曹无臣瞬间明白过来,他点头道:“大人放心,能照顾着的曹无臣定是用命护他周全。我这就派人去照看着些。” “不用,那孩子前些天跑出来了,待会我亲自给你送过来。”余子式起身俯视着曹无臣,看着他那副卑躬屈膝的奴才样,他拍了拍他的肩,“这事有些复杂,你办的时候小心点,动静别太大。” “大人放心。”曹无臣忙拼命点头,“定不辜负大人所托。” 余子式把人扶起来,“好了,你也别那么客气了,是我求你办事,该是我给你道声谢。” “可不敢呐!”曹无臣忙重新跪下去,“给大人办事,是曹无臣的福气。” 余子式伸手亲自把人扶到榻上,看着这位似乎腰板从未笔直的掖庭掌事的小心模样,笑道:“曹大人是个通透人。” “一介掖庭微末小吏,哪里比得上大人呐!”那曹无臣似乎听了别人一句称赞就浑身不舒服似的瑟瑟发抖。 “瞧你这一头汗。”余子式叹了口气,“瞧见我这么不舒服?” “大人哟。”曹无臣喊了一声说着又要起身跪下。 余子式忙伸手按住他,“别折腾了,我同你开个玩笑罢了,那孩子的事就拜托大人你了。眼下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得先告辞了,曹大人不用送了。”笑着说完这一番话,没等曹无臣说话,余子式就直接往门外走。 “大人!小心门外台阶呐!”曹无臣担忧地喊道,接着朝院子里的几个侍女吼:“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快上去扶着点大人!” 余子式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径自走出了掖庭。 一直走出去极远,身后追上来个小太监,硬是跪着送了余子式件东西,送完就一溜烟跑没影了。余子式随手打开盒子看了眼,是双精致垫丝的鞋子,大小尺寸与余子式丝毫不差。 余子式轻轻笑了笑,没说话。也就是弯腰弹灰尘那么一两眼的功夫,曹无伤就记住了他的脚大小。 掖庭曹无臣,是个狠角色呐,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余子式想起几件事,掖庭关押受刑的贵族与亲属,前些年嫪毐与赵太后私通,造反后被关入了掖庭。据说嫪毐的那些亲属女眷便是这位曹大人料理的,孕妇破腹取出胎儿亲手熬成汤灌下,稚童串成一串放在火上炙烤,老人剜去双目砍去四肢嚎叫而死,年轻的女子更是凄惨得无以复加。自那之后,曹无臣的名字便跟着他的手段彻底传开了。 但也还是这活活摔死太后与嫪毐私生子的曹无臣,在所有人都背弃赵太后时违抗圣意暗地护着日日以泪洗面的赵太后。赵太后与秦王和好之后,他在内廷愈发如日中天。 这大秦政坛,站错队玩死的人数不胜数,世上就没有不败的权臣这一说,吕不韦如日中天,死在了阳翟;白起威震朝野,被赐死在荒郊;若说这政治是一场惊天赌局,那满朝文武都在赌,赌赢了是权势富贵,赌输了一局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唯独曹无臣自开局以来,未尝一败。 余子式捏着那双鞋子,缓缓往回走。 都说曹无臣厉害,厉害在哪?连李斯都对自己失了兴趣,唯独这位到处趋炎附势的酷吏紧紧盯着自己,这一场赌局,他明明还没到下注的时候,那人却已经嗅到了风头。 这位曹大人,不可小觑啊。 余子式记起吕不韦生前的一句话:谁都只道秦宫有条走狗叫曹无臣,却都忘记了当年武校场长枪刺山河的曹左更。 谁又想得到,这位说话跟太监一样,腰杆永远挺不直的鼠辈小人,其实是个正儿八经的武将世家出身呐。 …… 余子式一路慢慢走回自己的处所,推门进去时,发现胡亥正赤着脚站在地上看着架子上的叠得整整齐齐的书简。听见声音,胡亥回过头看着余子式余子式拢袖走过去行了一礼,“殿下。” 胡亥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我要回去了吗?” 余子式伸手从地上拾起鞋子蹲下给胡亥穿上,他轻声道:“殿下,一切都会没事的。” 胡亥低头看着余子式,忽然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了那个身影。 余子式的动作一顿,他感受到那孩子轻微的颤抖,也感受到了那孩子的小心翼翼,到底还是个孩子而已。心中叹了口气,余子式伸手轻轻拍了下胡亥的背,半是怜惜半是安抚。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那声音极轻,却掩饰不了其中的希冀。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起身从书架下抽出一卷书,递到了胡亥的面前。 胡亥的头更低了些,“我不识字。” “我会教你。”余子式把那卷书铺开,“殿下,你回掖庭之后,我每夜会过来教你识字。”他注视着胡亥一瞬间亮起来的眼睛,缓缓问道:“殿下愿意学吗?” “我……我愿意。”胡亥似乎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他仰头盯着面前人的脸,一瞬不瞬。 “可是殿下不能告诉别人呐。”余子式将胡亥抱到塌上坐好,“无论是谁都不能说啊。” 胡亥咬着唇,用力的点了点头。余子式伸手将手上的书放到胡亥面前,“时间还早,我先教殿下一会儿,然后殿下自己带着书回去温习可好?” “好。”那声音压抑着太多的情绪。 余子式暗自叹了口气,指着手里的书一个字一个字教了起来。秦朝人识字时先生其实不会教诗经,但余子式这儿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教辅材料,诗经里重复的句子很多,反而方便了胡亥识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余子式轻轻念了一遍。 胡亥跟着念了一遍,他的声音没有一般孩子的稚气,反而有些低沉,咬字很准。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 余子式亲自带着胡亥回了掖庭,不出所料曹无臣已经带人在门口候着了,瞧见余子式走过来曹无臣忙低头道:“参加府令大人。” 胡亥抱着那卷书安安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哭闹。 余子式将人交给曹无臣,离得最近时他压低声音附在曹无臣耳边道:“拜托曹大人了。” “大人放心。”曹无臣低着腰笑得极为谄媚。他伸手轻轻揽过胡亥,极为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这多伶俐的孩子呐!” 胡亥下意识皱了下眉,却又立即掩饰了过去。掖庭里大大小小的人太多,而曹无臣毕竟是掖庭主事,胡亥常年被关在小院基本没见过曹无臣。从第一眼起,他就发自心底不喜欢面前这个明明笑得极为慈爱的人。 余子式点点头,“曹大人,我还有事,告辞了。” 曹无臣忙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大人慢走,万事有我曹无臣,大人且放心。” 余子式这才转身离去,他身后被一群人围绕着的胡亥死死抱着怀中的书简,未发一言。他注视着那道修长的身影,眼中是与年纪极为不符合的幽深。 待到余子式的身影彻底不见,曹无臣才缓缓站起身,他扫了眼胡亥,淡淡吩咐了一句身边的宫人,“带他回去,把原先院子里的宫人处理干净了,换一批上道点的。” 那宫人压低声音道:“大人,原先院子里有几个韩国王卿。” “院子里不是都有口井吗?谁没有个失足的时候。”曹无臣摸着腰间的吊坠悠悠道。 第25章 大韩罪臣 咸阳城外荒草坪,褐衣蓬发的病弱男人坐在树下,隔一会儿咳嗽两声。多日不曾进食让他整个人都精神恍惚,分不清耳边是礼乐声还是咋呼风声。 西风振开黑色王旗,八匹马的车驾上缓缓走下一人。男人费力抬眼望去,只见一袭玄黑身影。年轻的帝王弃了侍从宫人,孤身朝他走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男人想了想,忽然记起自己如今身处秦国咸阳,不再是韩国新郑了。又转念一想,韩国已经亡了数年之久了。 “先生。”帝王在男人面前站定,黑衣玄冠庄严无匹,他拱手轻轻作了一揖。 天子之礼。 坐拥河山万里,马踏战国狼烟,当今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已经许多年未曾低腰,这一礼,百万狮吼大秦铁骑尽数折腰。 “亡国遗孤而已,怕是受不起陛下这一礼。”男人拼着最后的清醒神志平静道。 “先生之才,天子之礼已然委屈了。”帝王负手而立,“国礼倒是尚可。” 许久,男人终于轻轻笑了起来,“秦王说笑了。” …… 一大清早,余子式收拾利落了去上朝,一般情况下,余子式上朝就是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偶尔仰望一下前排王绾李斯等高级玩家。说不上几句话的后果就是,余子式在整个大秦政局存在感极低。余子式对此倒是异常的淡定。 一个车马仪仗队总管刷什么存在感?高举旗帜怒吼大秦帝国千秋万代吗? 作为大秦朝堂万年潜水党,余子式今天又是抱着吃瓜群众的心态去旁听前排国家会议的,刚在位置上跪坐下来,余子式就瞧见离他挺远的郑彬在朝自己暗暗使眼色。余子式心中一顿,这人昨晚又被媳妇打了? 顺着郑彬的视线看去,余子式发现大殿外一个男人正在拾级而上。秦国朝臣大抵是黑色朝服,那男人却是一身清爽青衫,新面孔,一眼看去就是个角色。 大殿里一片寂静,那男人缓缓走到秦王面前,站定后没了别的动作。他平静道:“亡国罪臣,无颜礼二君。望陛下恕罪。” 满朝文武一片死寂,天子阶前不行礼,这位新来的,有点意思啊。 廷尉李斯听见声音随意回头看了眼,视线却忽然定住了,眼底倏然划过一道暗芒,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余子式暗自挑了挑眉,把李斯的神情收入眼里。他好像有些猜出来这人是谁了,虽说与历史上时间差了些许,但是这历史早就不准了。打量了几眼殿中的男人,这一周身的文士傲气,的确是韩国豪族风流。 最后还是秦王打了个圆场,安排那青衫的男人坐下了。余子式没再多瞟,自己一个人安安分分地坐着。整个早朝,那男人除了一句,“亡国罪臣,无颜礼二君”外,就没说个半个字。 傲,当然是傲,不过人家有傲气的资本。当年秦王瞧见这位的书,当朝倾叹道:“寡人如果能见此人,与其同游一趟,虽死而无憾。” 据说,秦王一见此人书文,惊为天人,实在是非常想结识一下,但又苦于没有合适的方法,于是直接派兵扫荡韩国,这才得偿所愿把人给请了回来。 这事虽然后世野史流传甚为广泛,然而余子式毕竟是秦朝摸爬滚打一路看过来的,灭韩国其实真相很简单,韩国最近,而且太怂。不过瞧这架势,秦王对这位的好感度的确很高,异常的高。 可惜了。余子式幽幽叹了口气。 等早朝终于结束,秦王却留下了几个内廷的朝官。好嘛,秦王亲自陪着新来的这位来次秦国王宫一日游。 余子式认命地跟在最后面,陪着新同事从大殿一路向北。秦王自己事儿也多,走到大半天自己撤了。临走前随意扫了眼队伍,忽然指了一下眼神四处漂移的余子式。 “赵高,陪韩先生继续走走。” “是。”余子式迅速反应过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应下了。 秦王走后,余子式一群人陪着新同事到处晃,反正余子式本来闲来无事也是到处晃。走着走着,余子式就有些走神,还是个小吏忽然惊呼一声,“他人呢?” 余子式刷一下回头看去,然后一群人都蒙了。 刚才那一抹青葱色呢?余子式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了。 …… 掖庭中破败的小院落,一名女子正挽着袖子从井里往上拉桶,许是装了水太沉,她吃力地拉到一半桶却猛地又滑了下去。女子未来得及松手,“呀!”她惊呼一声,伸手一看,双手均有一道沁血的伤口。 女子咬了下嘴唇,没说话,捏了捏手掌,呼了口气打算继续打水。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伸到了她面前,替她拽住了那水桶。女子抬眼看去,下一刻却猛地怔住了,眼中蓦地腾起不可置信。 “你……” 青衫的男人脸色苍白,拂袖而跪。 “大韩罪臣韩非,参见公主殿下。” 第26章 桃花 乱世多艰,一转眼多少人面依旧,多少物事全非? 余子式找到韩非的时候,后者正怔怔地坐在水井边发呆。水洒了一地湿了青衫,男人却无知无觉。咸阳宫大殿里都不曾折腰的男人,此时却痴坐在破败小院,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先生。”余子式走上前去,轻声唤道,“时辰不早了。” 韩非抬眼看了看余子式,“你是?” “中车府令,赵高。” “赵高。”韩非念了一遍这名字,接着又是一段经久的沉默。 余子式在旁边看了韩非许久,终于走过去在韩非身边坐下,他轻松自然地开口道:“多年前读过先生的《说难》、《孤愤》,激昂文字,情真意切。”余子式顿了一下缓缓道:“先生本是丞相之才,可惜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 “过誉了。”韩非面色平静到近乎漠然,他注视着光秃秃的院子,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 余子式盯着韩非,把这人的孤傲与寥落都尽收眼底,半晌他忽然开口道:“听说先生从前与廷尉大人有过交情……同门之谊?” 过了好一会儿,韩非才淡淡回道:“你说的是李斯吧?当年稷下学宫,师从祭酒,见过几面而已。” 怕不止是几面之缘吧?齐国稷下学宫,两人均师从学宫之长荀卿,同门十余年载,施政治国学说思想都极为投合。荀子当世大儒,门下却出了两名法家弟子,又是年纪相差不大的师兄弟,说这两人不熟,余子式是不信的。不过这番话余子式也没说出口。他随意道:“说起稷下学宫,我倒是认识个人,据说去砸过场子。”余子式说着话脸上表情忽然柔和了许多。 “是吗?我许多年没回去过了。”韩非双眼稍微明亮了些。当年稷下学宫求学,那怕是他人生最轻狂得意的一段岁月了。惊才艳绝的王族少年,白马黑貂裘,单骑出王城。少年人啊,怀着家国,立誓学成归来,执笔定天下乾坤。却不曾想,真的归来后却是满眼的奸邪宵小,无数醉生梦死的朝臣,孤愤之下写了洋洋洒洒数十万字,国破家亡后尽数付之一炬。 二十年心血,到最后,城墙之下半捧青灰而已。韩非脸上带着笑意,却是凉薄。 “稷下学宫里的人真的都喜欢讽刺别人吗?”余子式想起魏筹忽然开口问道。 “不,一般还是先动手,打不过又辩不过,才暗地里酸两句。” “动手?你们读书人也兴动手?”余子式诧异道。 “争论是件耗心力的事。”韩非缓缓道,“刀剑却是简单太多。”韩非似乎想起什么事,眼中微微一暗,没再接下去。 余子式点点头,颇为赞同。扫了眼天色,他扭头看向韩非,“先生,时辰不早了。” 韩非仰头望了一眼,果然是欲眠的天色。两人一起站起来往门外走,刚走出院落,韩非忽然开口问道:“咸阳有无碧桃花?” “有倒是有,只是这季节桃花都谢了,先生怕是要等明年。” “想活到明年开春,也是件不容易的事。”韩非回身望了眼光秃秃的院子,满院的泥泞,韩非眼前浮现出一幕场景。 大韩王宫,穿着青色宫服的少女分花拂柳走出来,灼灼桃花画中仙。那一日,她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他的名字,被誉为能辩第一的少年却是连“微臣韩非”四字都说不清楚。那副呆愣的傻样子啊,连带着少女身后的宫人都窃笑不已。那少年却只顾着低着头涨红了脸,尴尬得半个字都说不出口。自此韩王孙口齿不清的流言在韩王宫里疯传。 韩非忽然转头看向余子式,“我能在这院子里栽几株碧桃花吗?明年,我怕是等不及了。” 余子式先是一怔,接着点头道:“当然可以,我明日便派人来栽上一院桃花。” “多谢了。” “举手之劳而已。”余子式笑笑,“走吧,我领先生出宫。” 韩非从那间院子里收回视线,跟着余子式一起往外走,踏着青石板,每一步都惊起寥寥声响。 两人一直走到秦宫大门处,余子式才站定,“先生,明日见。” 韩非点点头,转身离开。 余子式目送着韩非背影渐行渐远,暮光沉沉,那一袭青衫显得有些单薄。他看了有很久,等回过神来时视野里早没了韩非的背影。恰好同为内廷官员的郑彬从余子式身后走上来,轻轻搭上了余子式的肩。 “看什么呢?我听宫人说你找着韩非了?” 余子式指了指大道,“早走了。” “啧。”郑彬看向余子式,“你感觉这人怎么样?” “丧家之犬。”余子式淡淡道,“李斯一个时辰能弄死七八个,根本没法相提并论。” “呵,不至于吧?都是同门,差这么多?” “我与你也是同门。”余子式扭头扫了眼郑彬,“你说呢?” “也是,你比我差远了。”郑彬点点头,很是赞同,“通晓诗书,博学古今,天下无我这般妙人。” 余子式伸手把郑彬搭在自己肩上的爪子轻轻拨开,他拍了拍郑彬的肩,很是理解道:“记得,万事你开心便好。” 郑彬不屑地笑了笑,随手指了指韩非走的那条路,“我瞧着陛下挺看重他的,治世又是压了李斯一头,你确定难成气候?” “骨子流着韩王室的血,连虚与委蛇都不屑的人,这风骨姿态好看是好看,但也只剩下好看了。”余子式摇头笑了下,“他的墓志铭定是传世名篇。” 郑彬眼神微冷,半晌咧嘴玩笑道:“放心,李斯手底下就没有留过全尸,不会有墓志的。” “忘了。”余子式摇了下头,轻轻笑了笑。 两人站了一会儿,郑彬忽然扭头看向余子式,一双眼眸光沉沉,“你挺欣赏他吧?韩非,我大殿上瞧见你的眼神,你一定很欣赏他。” 余子式脸上的笑有些冷了下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绶印,半晌才开口道:“我试试留他个全尸。” “这可不容易啊。”郑彬眯起了眼,叹了口气,“李斯不会放过他,同是荀子门生,韩非经世治国丝毫不逊色于李斯,又是出身高贵,声名炽热。我若是李斯,从一介毫末小吏步步沾血走到今天,我也非玩死这位贵族同窗不可。出身,学识,声名均强于李斯,这便是韩非的怀璧其罪了。” “所以我说你心理阴暗。”余子式瞟了眼郑彬,“贵夫人摊上你真是祖上积孽。” 一提到媳妇儿郑彬的眼瞬间亮晶晶,所有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她嫁了我,是她家祖坟埋对了地!别人几世都休不来的福气。” “贵夫人真是遇人不淑。”余子式深深叹了口气,没去看一脸得意的郑彬。打量了两眼天色,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一震,“糟,忘了件事。”他扭头就朝宫门里走。 郑彬被他这突然的动作惊吓了一下,他朝着余子式喊道:“赵大人,你干什么去?” “有事。”余子式头也没回。 第27章 不怕流氓有文化 胡亥很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的水井旁,手里拿着那卷诗经。他仰头看宫墙,看欲眠的天色,看稀疏的星辰。就在两天前,他亲眼看见身旁这口水井里捞上来两个失足的王卿,浑身浮肿死不瞑目,在场的宫人侍卫没有一个人上来带他离开。 所有的事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面无表情的人来来去去,直到小院终于恢复了原先的平静。胡亥坐在那水井旁等了一夜,没有任何人出现。 然而,他依旧期待。 死亡一直是那么触手可及,比起之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无谓重复,至少现在,他还有期待。 胡亥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何原来隔壁那青衣的貌美女子被打得浑身是血,却依旧要爬出院子给墙角的桃树浇水,为何原先被折磨一夜都没哭过半声的女子,却在看见春日花芽的那一瞬间泣不成声。 因为期待。 有了期待,好像一切都有了意义,因为期待一个人,胡亥第一次开始期待明天,期待活着。 一声细微的声响,墙角一人翻身而下,落地无声。胡亥猛地回头看向那身影,夜色中男人抬眸望向自己,胡亥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双眼睛了。他坐在水井旁,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男人。 余子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呼了口气朝那孩子走过去。他在他身边蹲下,伸手轻轻拉了下胡亥的袖子,“殿下?” 胡亥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一瞬不瞬。 余子式有些尴尬,半晌他轻声问道:“生气了?殿下,是这样,我昨天手头上事儿有点多,实在没能抽出时间来。”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好吧,昨天我给忘了。” 余子式深吸了口气,“抱歉,殿下……”就在余子式还在斟酌怎么解释才能显得自己走心的时候,胡亥忽然轻轻抱了上来。 他伏在余子式肩上轻声道:“你上次教我的字,我都认识了。” 那声音出乎意料的,带了点孩子气,软软糯糯的,全然不似上回的阴沉。余子式先是一愣,接着就觉得心中一软,负罪感直往上冒。“殿下,殿下很聪明。” 胡亥收回手,拿起旁边的书简,低头小声道:“今天学哪一篇?” 余子式边接过书简边打量着胡亥,连看都没看就随手指了一篇,“这个吧。” 胡亥点点头,轻轻笑了一下。余子式第一次看见胡亥笑,觉得这孩子笑起来还挺暖的。他下意识多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头随意瞟了一眼书简。 诗经,郑风,山有扶苏。 视线猛地一沉,余子式刷得一下合上了书简。突然的声响让胡亥一怔,他看见那一瞬间余子式的眼神全然变了。过了有一会儿,余子式的脸色才缓和过来,他平静地对着胡亥道:“殿下,这一篇不适合,我们挑另一篇吧。” 胡亥怔怔地点头。 余子式这才发觉自己吓到这孩子了,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见胡亥苍白着脸色,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余子式幽幽叹了口气,伸手把胡亥揽入怀中。 “我,做错了什么吗?”胡亥看着余子式,轻声问道。 “不,不是殿下的错。”余子式低头瞟了眼书简,半晌心中默默添了一句,“至少目前来说。” 调整了一下心态,余子式伸手重新摊开书简,他另指了一篇,轻声道:“这篇吧。” 胡亥点点头,似乎是缓过来了。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他拽着余子式的袖子,紧地指节发白。 …… 余子式离开小院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 他走在宫道上,思绪有些纷乱。他想起第一次瞧见那孩子的场景,穿着黑色赤纹宫服的皇长子殿下缓缓步下台阶,七八岁的模样,却已然有了王者风仪。邪气凛然的少年漫不经心地走在他身后,笑得跟军营老流氓似的。祭天那样庄严的场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偏偏真得镇住了场子。 皇长子扶苏殿下,血脉正统,又是个公认的仁义之人。余子式说句公道话,秦王这么多儿子里,就他一个真正配得上“君临天下”四字。 天下人在马蹄践踏中苟且太久了,目前看来,扶苏似乎是唯一的希望。 但是呢,也不一定。 余子式呼了口气甩了下头。“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日子还长着,李牧还没死,六国还有五国没有灭,未来的局势瞬息万变,谁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说不定,到时候的天下并不需要仁君。真说不定啊,毕竟历史上最后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的一批人,可是村委会带领下的流氓大队啊。拿胡亥与扶苏比,自然是比较浮夸的,余子式一般都是拿扶苏与刘邦比。历史上刘邦也就比秦始皇小了三岁,说起来也算是扶苏父亲一辈的人物了。 刘邦手底下有谁?张良,萧何,曹参,韩信,樊哙,这群人战斗力其实是比较震撼的,别的不说,武将中韩信的战斗力,除非战国四大名将之一的王翦能活到秦末,其他人怕是无法匹敌,但老将军就算是活到秦末,也快百来岁了啊。 文臣萧何,曹参,张良,这三个人基本算是横空出世,虽然余子式不是很理解萧何作为一个村支书为什么治国玩这么溜,曹参一个山村典狱长不光治国溜而且还特会打仗?想来是沛县风水真的好。 另一方面,余子式也很是奇怪,刘邦手底下那一串老流氓,贵族公子张良到底是怎么给他混进去的?一般来说贵族名士都是投靠项羽这样的名门,实在混不下去了才降低身份去刘邦那儿,比如张耳等名士,但是张良从一开始就跟着刘邦,直到建立大汉功业,论识人张良简直比他还像是穿越的。 这群人之所以起义,史书上记载是秦二世暴政,但问题是秦始皇治国期间,蒙恬北击匈奴,修万里长城,铺秦直道,造始皇陵,筑阿房宫,秦始皇还特喜欢巡游天下,什么泰山封禅,勒石记功,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铺出来,哪一件不是耗尽民力的浩大工程? 那时候没人敢反,无非是秦始皇压得住场子,大秦帝国覆灭,史学家最喜欢说三道四咬住暴政两字不松口。 要是余子式说,就一句,秦始皇死的太早了。就那烂摊子,自己没收拾利整就撤了,别说扶苏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孩压不住,谁都压不住。 项羽,刘邦,甚至陈胜吴广,秦王死后这些人全都揭竿而起,天下倾颓之势根本无法阻止,眼见着又是数十年的乱世。 刚从春秋战国五百年乱世里走出来的黎民,又是一脚踏入了连月烽火中。 当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余子式越想越觉得前途昏暗,他都想去给秦王找长生不老药了。什么扶苏胡亥李斯赵高,始皇死后全都是这帝国辉煌霸业的一抹青灰,随着大秦帝国的覆灭,他们这群人终将粉身碎骨,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 刘邦的大风歌终将响遍这疮痍的国土,那个村庄里走出来的悍匪将一脚踏上咸阳宫城,将帝国六百年的尊严踩个粉碎。 但是即便如此,依旧要挣扎,依旧要期待啊。 那个帝国虽然短暂有如流星一瞬,但是这泱泱后世两千年,却都是在它的光辉之下啊。大秦帝国虽然覆灭了,但是无论是刘邦的大汉还是后世的王朝,哪一个不是守秦制,遵秦法? 谁又能说,大秦真的覆灭了? 余子式深吸了口气,平静地往外走,他身后的影子被拖得很长,空荡寂静的宫城里,余子式孤身一人从容不迫地走着。 天幕上,耿耿星河,已经是欲曙天了。 第28章 师兄弟 高台之上,一个男子席地而坐,他穿着件极素净的青衫,浑身不见任何刺金镶银的修饰,只在腰间系了条黑甲腰带,书生气里平添了一道兵甲锐气。高台有风吹过,吹起四角商声。他抬眼看向对面的漠然男人,一双细长秀气的眼里有隐隐波光,“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吧?”他忽然疑惑问道,“十二年?十三年?” 韩非望了眼四周,高台之上,没有任何侍从也没有任何阑干,高台之下就是万丈风声,而他清晰记得他这位同门师兄并不会武。半晌他收回视线,问道:“你刚说什么?” 李斯略显不悦地抱怨道:“这么些年了,走神这毛病也不改改?我同先生说了你多少次了。前回朝堂上,别人只道你清傲才不发一言,我瞧你怕是从第一句后就什么都没听见吧。” 韩非摸了下鼻子,无所谓地笑了笑,“老毛病了,改不回来了。我记得从前先生堂上考我学问,要不是你回回给我塞小竹片,我怕是要多挨不少打。”韩非心有余悸道,“先生抽起来竹条,那是真狠啊。” “是啊,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临时找不到竹片,你又是傻气直冒地愣在原地看向我,我一时情急撕了衣袖写上字给你扔过去,结果先生恰好回头,正好砸中他脑门,吓得我直接从榻上摔了下来。你还记得吗?”李斯唇角浮现淡淡的笑意,连带着那一身锐气都销了不少。 韩非点点头,注视着李斯的脸缓缓道:“记得,那是你唯一一件冬衣。” “可不是?我还记得,我去找先生取那半截袖子说要缝回去,先生脸都气青了。”李斯端端正正坐着,迎着韩非的视线,笑的很是温和。 “那次最后先生到底罚了没?”韩非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我真有些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李斯摇了下头,“毕竟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先生都走了这么些年。” 韩非垂眸,半天轻轻笑了一下,半是惆怅半是寥落道:“是啊,先生都走了这许多年。”他看着脚下高台,忽然问道:“还记得吗?稷下学宫外不远处也有这样的高台,比这还要高上许多,几乎能骋风揽月,伸手摘星,先生说我们俩都是心性过高之人,从不允许我们上去。我从不信这些东西,越是有人拦着越是要试试,有次拿着玉佩与配剑贿赂了侍卫,我偷偷溜上去一回,传言不虚呐,那一夜灯火临淄城,我低头几乎能嗅见寒食青烟。自那回后,我一趟躺往上跑,每次回来都诱惑你那上面如何风光艳绝,你却是从不为我所动,只一味低头写字。”韩非抬头看向李斯,很是服气道:“同门十余年载,师兄,我的确是不如你的。” 李斯打量了一会儿韩非,忽然轻笑出声,“我记得,韩非从不折腰。大韩公子,王室贵胄,连拜入荀卿门下都是站着行礼的韩非,那是多傲的人呐,今日竟然承认不如我?” “我依旧是从前的韩非。”韩非一脸自然。 “只可惜,韩国亡了。”李斯淡淡道,“那日王城大火,我以为你会殉国而死,还遥敬了你三杯清酒。” “是可惜了,大秦廷尉的酒,怕是值不少钱吧。” 李斯盯着韩非平静的面容许久,笑出了声,“说的还挺像回事,好像你真能弄清楚一两银子换多少钱币似的。”李斯伸手撑上低矮的桌案,似笑非笑道:“说吧,韩公子非,韩国亡后,数十万韩国百姓东渡逃难,你为何西走大秦?总不是来投奔我的吧?” “我若是说自己当真是来投奔你的呢?”韩非从容不迫地将手也放上桌案,压住了自己的半截袖子,他浅笑道:“大韩亡了,一介亡国罪臣要想在这乱世活下去,可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啊。” 李斯眸光微微闪了闪,连带着脸上的笑都深不可测起来,“不至于沦落到这地步吧?你可是韩非。” “乱世多艰,连数十万韩国兵马都覆灭了,更别提算不清一两银子换多少钱刀的韩非了,我也是实在撑不下去了。”韩非打量着李斯那一身青衫,幽幽叹了口气,“大秦廷尉,谁不愿意与之牵扯上关系?有个攀附也能于这乱世苟安了,你说是吧?” 李斯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没再说话。他顺着高台往下俯视,咸阳钟鸣鼎食十万户,一眼望去无数青瓦飞檐,多丽的景致。 韩非也顺着李斯的视线看了眼,轻轻说了句,“韩国新郑原也该是这模样。” “如今呢?”李斯问道,“陛下在新郑设了郡,也派了人过去,两三年了,也该是平静些了吧?” 韩非抬眸,风吹起他的衣袂,病弱的男人眼中第一次漫上阴霾,浓烈的阴霾,一点点吞食着光亮。 李斯回头瞧见他的眼神,似乎有些诧异,他轻轻皱了下眉,“总比屠城来得强,你不是还没法释怀吧?” “错了。”韩非心中默默念道,却没说话。 李斯打量着韩非凝重的神色,思索了一会儿,拂袖推了杯酒过去。年少不复,他们其实都清楚彼此如今是个什么身份立场,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他依旧愿意当这人还是当年那莽撞的小师弟,只是到底回不去了。 韩非截住了那酒杯,捏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却没有喝。他忽然抬头看向李斯,视线有些阴沉,“还记得北山石刻吗?” 一瞬间,李斯眼中轻轻浮过清光,他点点头,“记得。” 你我二人,终要为这天下,为这黎民苍生,铸法立道。当年北山之上立誓要抛头颅洒热血,为这天下创立一种全新的秩序的同门师兄弟,如今终于再次重逢了。李斯觉得心头忽然浮上一丝难言的怅然情绪,他打量着面前熟悉的容颜,胸口之气微微一滞。 这近三十年的人生啊,李斯一直是一个人,无论是当年投入吕不韦门下,还是如今官拜大秦廷尉,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吕不韦要的天下是一个文臣治世的天下,是一个属于天下士子书生的盛世,但那绝不是李斯心中的天下。如今的大秦朝堂更是了,丞相王绾与他自始至终全然不是一路人,几大武将豪族权倾朝野,三代将才的蒙家更是将手伸到了皇嗣身上。 如今的天下,如今的大秦朝堂,国士以文乱法,武将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这和李斯的“一断以法”的天下秩序全然背道而驰。他孤身一人站在这大秦朝堂上,四周全是虎视眈眈的朝臣,他是真正的一无所有,没有依靠没有退路。然而也正是这个一无所有的寒门小吏,一步步缓缓地,踩着无数人的血,登上了大秦廷尉的位置。如今天下谁还敢小觑这位总是温和笑着的廷尉大人? 国士儒生以文乱法,他李斯要灭儒废礼屠天下悠悠之口,武将侠士以武犯禁,他要销天下兵戈磨去他们的野性,这个世上只会有一种秩序,那就是大秦国法。法之上没有平民没有贵族没有大夫没有将军,天下之事无大小均一决于法。这才是李斯的天下,李斯的盛世! 李斯缓缓抬眼,看着面前的韩非,这是他唯一的知交,唯一的朋友。他所求的,天下人不懂,满朝文武更是不懂,曾经吕不韦懂过,可惜两人道不同不相与谋,如今他的坟前已然草高两丈,秦王嬴政懂,可是君王多疑并不轻信,只有面前的这看似病弱的男人真的懂,懂他李斯这一生到底所求为何。 李斯忽然拂袖站起来,西风吹散四角商声,青衫的男人垂眸视线掠过面前的人,潇然笑道:“韩非,无论你信否,我当年是真心待你。” “我知道。”韩非抬头看向这位十多年未见的师兄,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瞧见了那布衣的少年。他从未怀疑过当年李斯的情谊,正如他从未怀疑过李斯如今对自己的杀意。 “以后上朝别再走神了,这里不是学宫,先生已经不在了。” 韩非眸子深了深,他盯着李斯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师兄,有一件事,我曾经觉得自己是对的,并且从不怀疑,但现在我发现了错处,我该改回来吗?” 李斯负手而立,迎着韩非的视线,问道:“还来得及吗?” “兴许来得及,兴许来不及。” “不用直接做,可以先试探成事的把握有几成,若是把握太低,就不用改了,直接想办法补救吧。” 韩非目光微微一动,看着李斯的视线有些意味深长。李斯却是直接转身往高台下走,就在走下两三阶的时候,李斯忽然回头看向韩非,浅浅日光勾勒着他的身形轮廓,那一眼风华无双。 “韩非,临淄王宫最高处的那楼上,你说是不是真住着位倾世的美人?”李斯悠悠问道。 韩非先是下意识一皱眉,接着猛地拍案而起,“你上去过稷下学宫外那高台?”自那高台之上望去,夜色中最美的不是那满城飘摇灯火,而是临淄王城最高楼中的那半掌烛光,宛如美人眉心一点朱砂。 思忖半晌后,韩非问眼前那浅浅笑着的男人,“你避开了那侍卫?依你的性子,你绝不会去贿赂。” 李斯轻轻摇了下头,缓缓笑道:“不,韩非,我杀了他。” 说完这一句,李斯回头悠然走下了台阶。他身后韩非却是一瞬间失了血色,他坐在案前许久,终于轻声喃喃了一句:“是真来不及了。” 第29章 山有扶苏 一连大半月,余子式都会在夜半时分翻入掖庭,说来多亏了鱼教他那几招飞檐走壁的技巧,他如今翻墙越来越有大梁司马的风范了。这一日跟往常一样,他轻盈地跃上宫墙,正准备一跃而下的时候,随意一瞥,他浑身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余子式伏在宫墙之上,顺着北方的位置望去,这角度刚好能看见王宫牢狱。王宫里就这么一个关押犯人的地方,跟掖庭一样都是在王宫极偏的位置,里面关押的一般是犯了罪的宫人,有些身份敏感的犯人也会关押在这儿。 若是越狱,这路线倒是挺不错。余子式若有所思地想。 “先生!”胡亥见余子式在宫墙上一蹲就是许久,忍不住小声唤道。 余子式一个激灵回头看向胡亥,他下意识站起来,接着脚底猛地一滑,他直接整个人从宫墙上栽了下来。一旁看着的胡亥脸色瞬间就白了。 摔下来落地的那一瞬间,余子式充分领悟到了当年鱼从墙上栽下来的痛。他觉得自己浑身骨头似乎都摔散了,秦宫的宫墙真他娘高啊!余子式扶着墙慢慢站起来,随手一把推开跑上前来扶自己的胡亥,“没事没事。”他呼了口气,转了下脖颈。 被推到一旁的胡亥站在一旁,袖中的手猛地紧了紧。 余子式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动作,缓过来后他扭头看向立在一旁的胡亥,“没事,没吓到你吧?” 胡亥轻轻摇了下头,漆黑的眼睛愣愣地盯着余子式。余子式觉着这孩子怎么什么时候都瞧着傻乎乎的?他伸手摸了摸胡亥的脑袋,“昨天教你的字你都认识了吗?” “嗯。” “写给我看看。”余子式揉着肩走到小院屋檐下,把竹简和毛笔递给胡亥。 胡亥极为乖顺在余子式身边坐下,伸手捏起笔慢慢写了起来。余子式在一旁时不时纠正一下胡亥捏笔的姿势。胡亥慢慢写着,眼睛盯着笔下的字,忽然状似无意地写错了一笔。 余子式一眼就发现了,伸手握住胡亥的手叹道,“错了,这字不是这么写的。”他捏着胡亥的手慢慢把那错字又写了一遍,心中安慰自己,到底才学了一月左右,能写端正就不错了,对小孩要求也不能太苛刻。 一字写完敛锋收势,余子式松开胡亥的手,“不要心急,慢慢写。” 胡亥回头看了眼身边的余子式,轻轻点了下头,一双眼漆黑水灵。余子式忍不住又摸了下胡亥的头,“写吧。”他真喜欢这孩子的,长得漂亮,人又乖巧,全然没有普通孩子的那种骄横气。作为一个常年在宫里和秦王那群熊孩子打交道的人,余子式觉得胡亥简直是怎么看怎么顺眼。要说这孩子会变成历史上的暴君,余子式还真不信,就这逆来顺受还傻气的性子,撑死了顶多是个刘阿斗。 在余子式帮着改了三次个错字后,终于,胡亥把一篇秦风完完整整默了出来,他搁下了笔,扭头看向余子式。余子式拿起来看了一眼,除了字有些稚气,几个无伤大雅的错字外,整体还是相当不错的。虽不能和秦宫出了名天资聪颖的皇长子扶苏比,但天资在孩子里面也是中上水平吧。 “挺好的。”余子式点点头,看向胡亥,“那今天学下一篇吧。”说着他就去拿一旁的书简。 胡亥注视着余子式的侧脸,忽然伸手轻轻拉了下余子式的袖子,“先生,我能白天去找你吗?” 胡亥的声音极轻,带着掩饰过的不安。余子式手中的动作一顿,扭头看向他,“掖庭外不是很安全。” 胡亥慢慢低下头去,连带着声音都轻到几不可闻,“白天的时候,院子中没有人,隔壁有声音。” 余子式听了胡亥的话轻轻皱了下眉。这院子隔壁还能有什么声音?无非是掖庭的宫人侍卫折磨人的声响,有时候大晚上余子式陪着胡亥的时候都能听见。这事余子式还没法管,毕竟掖庭有掖庭的规矩,这里说白了就是个贵族监狱,水太深余子式还不够格去淌。庇佑一个无人关照的皇子与改变掖庭现状,两者难度毕竟不能相提并论。 而自从余子式第一次夜半翻墙来看过胡亥后,曹无伤便很是善解人意地不仅把墙边的荆棘倒刺扒干净了,还把院子里的宫人侍卫全弄了出去看门,这院子如今除了胡亥还真没活人。 自己来看胡亥这事儿,余子式本来也没想过能瞒过曹无伤,毕竟掖庭是人家的地盘,大家心照不宣彼此都给足了对方面子。但是如今的问题是余子式把胡亥给忘了,这么点大的孩子一天到晚都被锁在无人的院子里,听着隔壁的各种声响,没有个人说话也没人照顾,最多就晚上自己来看两眼,是容易发展成心理变态。 余子式看着胡亥低着头的样子,眼神有些发沉。半晌他解下腰间的一小块玉牌递了过去,“你可以白天来找我。” 胡亥猛地抬眼看向余子式,他什么都没说,一双眼却亮得惊人。余子式把玉牌塞到胡亥的手上,缓缓道,“拿着它可以来找我,我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府库。但是,你若是来找我,一个人记得要当心。” 胡亥捏着那枚玉牌,烛光中他一双漆黑的眼注视了余子式许久,他像是压抑什么,终于,他轻颤着点了下头。 余子式心大,真把东西递出去了倒也没慌,只是觉得自己这大半个月偷偷摸摸翻墙似乎有些多余。他轻轻摸了摸胡亥的头发,“记得路上一定要当心。” “先生……” “教了几个字而已,‘先生’二字是担不起的,殿下以后在别人面前还是唤我赵高吧。”余子式能胡亥眼中看出掩饰不住的雀跃,这孩子是真的开心,也是真的信任自己。若他不是胡亥,余子式觉得自己与他应该能更亲近些的。 “我真的可以来找你吗?”胡亥忍不住又问了一遍,“真的可以吗?” “可以。”余子式看着胡亥呆愣的样子,嘴角也有些上扬。暴君就暴君吧,哪怕情况真失控了让这孩子登上了帝位,在自己的手里总比在李斯等人手里要强太多。这孩子总是要从这儿走出去的啊。他是胡亥,是秦王之子,是真正的大秦血脉。余子式淡淡笑着,看着胡亥的眼神却越发深邃。 余子式深吸了口气,忽然伸手把书简在案上摊开,“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些看下一篇吧。” “嗯。”胡亥暗自捏紧了那玉牌,紧的几乎要勒出血痕。 那一夜余子式走后,年幼的皇子坐在檐下,面前摊着书简,从烛火明灭坐在了晨光熹微。终于,当澄澈的天光落尽小院时,他伸手将那玉牌放下了。翻动书简的声音在寂静的小院清脆而突兀。 他一直翻到了郑风,停在了在山有扶苏那一篇。 那一夜余子式的异样他看在眼里,他清晰地记住了这一篇的名字。而整个王城,随便哪个宫人都知道这一卷意味着什么,他只是状似无意地拿着书简去问门口的侍卫,一切就皆了然于心。彼时的胡亥尚年幼,并不能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情绪,那情绪太过复杂,太过陌生,他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是害怕。 他在害怕,这情绪几乎是从心底带着丝丝凉意往上冒。到底在怕些什么,他却说不知道也说不清楚,只是一味的莫名惶恐不安。直到很多年后,胡亥才终于明白小时候自己到底在怕些什么。 这一生都在恐惧的,无非是你的放弃,我的失去。 第30章 隔壁老王 这一日咸阳风和日丽,依着《日书》记载,乃平日,宜娶妻,宜入人,宜起事,不宜刀兵。 将军府邸,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少年猛地从墙上翻了出来,落地后跟只野兔一样扑棱两下抬腿就朝着大道狂奔。不出片刻,将军府大门猛地大开,清一色的黑背大砍刀,老将军肩上披着条纯黑貂裘,手一抬掀起半截红甲袖,“抓住他。” 号令一下,老将军身后扛着黑背砍刀的铁甲轻骑一纵而出,朝着那街上快窜没影的少年奔袭而去。老将军不愧是铁血疆场一路杀出来的,红鬃烈马一骑当先。跑了一路窜了一路的少年百忙中回头看了一眼,腿一软差点没给摔跪下,那腾腾杀气简直是扑面而来。少年一扭头,脚底的速度速度直飙。 要说秦国交通也没啥别的特点,就两字,宽敞。一条大道通平川。四五十米的大道,二十几个轻骑策马奔袭,隐隐竟有千骑卷平岗的气势。 也该是余子式今天点背,过些天是皇长子扶苏的生辰,为了避免出岔子,他难得破天荒勤快一次亲自上街检查车马仪仗。这边刚摆好队伍,飞溅的马蹄声就从那边汹涌而来。离得最近的马夫看着那一大团黑影,吃惊地睁大了眼,颤抖地喊了声,“大,大人!” 余子式也听见了声音,随意地一扭头。那一瞬间他脑海一片空白。 那队骑兵也没想到大路忽然冒出来这么庞大的一支车马队伍,刷一下勒紧了缰绳。“让开!” 余子式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一跃而过最前面的马车,一脚把愣在最前面的俩白帽子侍卫给踹飞了。老将军猛地一拽马缰,马一声长嘶几乎是立了起来,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余子式,余子式眼神一沉,猛地低身滑到那马侧面,一手拽上了那马缰狠狠一拽。 一瞬间,马嘶声,尖叫声,以及马蹄磨地的刷刷声同时在烟尘中响起。 余子式紧紧拽住了那马缰,那马背上的人也死死拽着手中的马缰,两人一齐用力,那马嘶吼着慢慢站稳了,总算没把马背上的人给甩出去。老将军身后的轻骑也已经停了下来,反而是余子式的那支仪仗队最前面的车马受惊撒腿就跑,马夫根本拽不住整个人被拖着往前跑。 余子式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直接翻身跃上马车,朝着那马夫吼,“松手!”他一把拽住了那缰绳,冲力太大,他手瞬间就渗出了血,余子式猛地往后一拽,心里直骂脏话,操! 而另一边,一片浑乱中那原先被追杀的少年趁着没人注意猫腰溜进了最后面的车驾中。 受惊的马车横冲直撞,余子式冷汗直冒,聚在路边看热闹的人瞧见余子式的困境,纷纷跃跃欲试想帮一把,余子式被大秦的彪悍民风震惊了,还真有人不怕死往马蹄下凑的啊!老子不想撞死人啊!操! 眼见着情况越发失控,余子式一咬牙,心一横,整个人翻身而上马背,袖中匕首直接扎入了马的脖颈,猛地一拉。温热的血喷了余子式一身,余子式迅速翻身而下,滚了两圈后平稳落地看向那马。 一刀毙命,那马慢慢跪下,瘫倒一地。 妈的!余子式觉得前世今生所有的脏话加起来都不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他要把这群大街上赛马的孙子吊到墙头上去!他猛地扭头看向那群大街上飙马的队伍,却发现领头的那人正定定地望着自己。那熟悉的冷漠面孔看得余子式心口怒气猛地一滞。 王翦? 战国四大名将之一,既人屠白起后的秦国第一战神王翦?操! 王翦注视着那浑身是血的青年朝着自己走过来,看他平静地朝自己作揖行礼。 “参加武成候。”余子式端袖低腰,恭敬地行了一礼。 “文臣?”王翦打量着余子式的那袭溅血的文臣长衫,眼底划过极浅的诧异。刚才局势混乱,他只瞧见余子式的动作,的确是极漂亮的身手。以为会是个武将,没想到是个文臣,“起来吧。”王翦略显漠然地开口。 余子式抬头,一双眼波澜不惊。 “什么名字?”王翦问道。 “中车府令,赵高。”余子式丝毫不奇怪王翦不记得自己,王翦常年在外征战,三年来上朝的日子屈指可数,哪里会记得自己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小吏?余子式奇怪的是王翦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他这会儿不是应该正在赵国边境和李牧死磕吗? 当过了将军的人大抵都喜怒不行于色,王翦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打量了两眼余子式那一身的血,许久缓缓说了句,“身手不错。” “武成候见笑了。”余子式脸上除去恭敬就是平静。 王翦随意地瞟了眼不远处的死马与破损的马车,看清那王室的黑色旗帜后脸上也没什么异样,“我会与陛下解释,此事是我的过失,不会归罪于你。” “多谢武成候。”余子式再次作了一揖。 王翦居高临下,深深看了眼余子式,这人刚才帮自己扯住了缰绳,这身手不做武将确是可惜了。中车府令,赵高,王翦把这名字记下了,他轻轻勒了下缰绳,身下的马缓缓往前走了两步。许久,他淡淡对着余子式道:“换身衣裳吧。”说完这一句他从余子式身边慢悠悠踱过去。他身后的轻骑紧紧跟着他,一大队杀气腾腾的人马倒是忽然闲庭信步起来。 余子式回身目送着王翦离开的背影,直到那群人彻底消失在路尽头,他才扭头看向自己的人,“都没事吧?” 大家均摇了下头,余子式走到那刚被马车拖了一路的马夫身边,从袖中掏出全部银子递过去,“拿着,买点药。”他看着那马夫染血的袖子淡淡道。 “大人。” “都别提了,今天就到这儿。”余子式扭头扫了眼那死去的马,“找人把这儿处理下。” “是。” 余子式径自往仪仗最后走,一宫人看着他的浑身的血,也不知上哪儿弄了件外衫递过来,余子式接过来披上把血迹给遮掩住了。就在余子式走过最后一辆马车的时候,他眸子忽然一沉,停下来扭头看向那车驾。 纹丝不动的车驾,黑底赤纹大旗迎风展开,余子式盯着看了一会儿,缓缓伸出了手,猛地一把掀开了帘子。 车驾里一个胡乱套着女人衣裳的少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余子式,少年手里正上上下下抛着一把匕首,完全没有被人发现的惊恐不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少年勾唇轻笑,带着调侃的语气求饶道:“这位壮士,哦不,这位大人,给条活路如何?” “出来。” 少年赤着脚从马车里钻了出来,眼见王翦的人马已然走远,他松了一大口气,“多谢大人救命之恩。”他呵呵一笑,一屁股就在车辕上坐下了。 余子式记得刚才那王翦追得似乎就这少年,能让秦国第一名将带着一队铁甲轻骑追杀的人,余子式挑了挑眉,问道:“你是?” “王大宝。”那少年一脸真诚。 余子式扫了眼少年手中的匕首,习武之人有种直觉,这少年身手绝对是一流,匕首上抛的力道与角度次次分毫不差,那股稳劲与少年那散懒气质相去甚远。余子式掂量了一下,淡漠问道:“武成候为何追你?” 那少年紧了下那并不合身的女人衣裳,似乎被余子式的问题勾起了气愤往事,“他不是追我!他是要杀我!为了几个女人,他竟然要杀我!”少年愤愤不平道。 “他为了几个女人要杀你?”余子式暗自挑了下眉,“说来听听。” 少年抛着匕首,眉眼弯弯对着余子式笑:“大人你不知道吧?王翦自己一大把岁数了,还兴娶人家十七八岁的小女,糟蹋了不知多少好人家的女子,我哪能看得下去?本来吧,他娶就娶了,但是他自己又老是忙着在外砍人杀人,那些女子大好年华只能空对春闺,我是个好人啊,时常就去安慰这些可怜女子,没想到王翦妒而生恨,竟然对我起了杀意!当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余子式深深看了眼那少年的衣裳,“你睡了王翦的妾?” “相互安慰而已,怎能说得如此粗鄙?”那少年瞪大了眼睛,半晌又心有余悸道:“你是不知道,多亏了我身手利索,他杀进门的时候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他指了指自己的衣裳,得意道:“我翻墙出来前还抽空套了件衣裳!” “大家?你趁武成候在外征战,睡了他的一群妾。”余子式总结到位了,又添了一句,“然后今日被捉奸在床?” “咦,你这人当真是无趣,你情我愿的事,怎能说奸?”那少年很是不满道。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敢问王大宝你是?” “王贲。”那少年散懒地瘫坐在车辕上,吐出两个字。 刹那间那少年周身的气质就变了,眼中轻浮一扫而空,披着女子衣裳的少年眉眼里扫过淡淡的不屑,那一瞬间半城灼灼桃李,竟是不匹他风华。他说:“还是喜欢王大宝这名字,大气。” 王贲,大秦武成候王翦之子,灭魏燕两国的战国传奇名将,封大秦武通候。 操! 余子式低头收拾了下情绪,深吸了口气,接着他抬头很是认真的问了一句,“世子殿下,你父亲刚撞毁了一架马车,你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多余的钱先垫上?” 王贲抛着匕首的手一抖,接着就被扎了一手。他手忙脚乱地把匕首给扔了出去,扭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余子式,“你刚说什么?” “对了,世子殿下,还有我手底下人的医药费。”余子式点点头,就这么直直看着王贲。 “你刚怎么不对王翦说?”王贲一副“你他娘在趁火打劫”的表情。 “我给忘了。要不这样,我现在回去跟武成候说一声,顺便把世子殿下也平安送回武成候府邸。”余子式一招手,“来几个人,把世子殿下架……” “万事好商量!”王贲猛地扑上来一把拽住了余子式的袖子,“大人,万事好商量!我这还有家传玉珏一枚,给我个面子,你笑纳!” 余子式看着手里被强塞的玉珏,掂量了一下重量,抬眼淡淡看了眼有如弱柳扶风的世子殿下。穿着女装的世子殿下分明是个不要节操的人,还趁机装了把娇喘,弱弱咳嗽了声,哽咽道:“大人,我若是被他带回去,怕只怕是生不如死啊!” 余子式没说话,也没有任何的反应,他正在压抑自己名为“恶心”的生理反应。 …… 回到秦宫府库,余子式二话不说先让人给自己找了套换的衣裳。这一身的马血干涸后粘成了团,看得余子式直想吐。他看了眼手心的勒出来的两道伤痕,觉得自己今天撞邪般地点背。王家父子简直是大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奇葩! 余子式这儿刚脱了外衫,门口就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余子式以为是王平,直接喊了一嗓子,“王平,给我拿点外伤药过来。” “先生。” 那细细的声音让余子式一瞬间怔住了,他猛地回头看去,却只见胡亥脸色瞬间苍白地站在门口处。余子式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发现自己一身都是血,站那儿就跟刚被鞭尸过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过两天要打赵国,把世子殿下牵出来溜溜…… 对了,战国七雄,秦灭六国,王翦和王贲父子两人一共 带兵灭了五国…… 于是,真相就是,嬴政一抬头,感慨道:这是隔壁老王家给朕打下的江山呐! 第31章 父爱如山 小窗中投入淡淡的阳光,余子式已经将沾血的衣服换下了,他穿着件简单的内衫席地而坐,他面前的胡亥正低着头给他上药。也不是多严重的伤,胡亥却处理地一丝不苟,极为小心。 余子式看着把手埋在自己手心的孩子,想起这孩子方才的惊慌与无措,心中微微一暖。这还是胡亥第一次走出掖庭来找他,他原先以为胡亥还需一段时间才能大方地走出掖庭。幼年的虐待让这孩子有些孤僻,甚至有些小小的自闭,于他而言,一个人孤身走出掖庭需要极大的勇气。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性子倒是容易控制,孤僻自闭会带来软弱,一个软弱的皇子怎么都比一个暴君容易拿捏。余子式深深看了眼胡亥,眸子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等到伤口终于包扎好后,胡亥却没松开手,他依旧低着头看着那伤,这个角度余子式看不见这他眼中的情绪。眼见他一动不动,余子式轻轻拿手推了下他的肩,“怎么?吓着了?” 胡亥没应声。 收回手,余子式半开玩笑般道:“其实我也吓着了,谁瞧着那一身血都要吓一跳。”小公子殿下,胆小这事儿吧,不怂,这是人之常情。 胡亥仍是没抬头,他轻声道:“很疼吧。” 就小孩儿这句话,余子式就是真被鞭尸了也不能说个疼字啊。他为表示自己完全没事还伸手轻轻摸了摸胡亥的脑袋,“不疼,半点感觉都没有。” 这一回胡亥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他说:“我知道,很疼。”那声音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是个孩子的声音。 余子式脑子里瞬间就想到胡亥的那一身伤,顿时哑然。这孩子自小就是舔着伤口一个人走过来的,伤口什么滋味他能不知道?这不是安慰,而是感同身受。 “其实,也不是很疼。”余子式想了半天说了这么一句,接着又是无话。他对小孩的心理实在有些捉摸不透,也不好把捏与胡亥说话的分寸,孤僻的孩子都比较敏感,而余子式并不想过去的那些事儿给胡亥留下心理阴影。 经历得多了,就会知道有很大一部分后天偏执与暴虐都来自童年阴影。幼年的经历对一个孩子的性格塑造太重要了。余子式想了想,伸手把胡亥抱入怀中,轻声叹了口气道:“没事,都过去了,真不怎么疼。” 胡亥没挣扎,他安静地缩在余子式的怀里,听着耳边那人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他的眼中晕开大片的暗色,忽然他伸手紧紧抱住了余子式。 不安,极度的不安。 那不安浓烈到余子式都能隐约察觉,他轻轻拍了下胡亥的背,抚慰道:“只是个意外,人都会有意外,这很正常。”他搂着怀中的小孩,轻声哄着。这孩子需要耐心,那是余子式唯一的想法。 余子式彼时完全没想到,他搭在这孩子身上的不是耐心,而是大半生的心血。 …… 郑彬摸上门来的时候,余子式正在教胡亥认字,小孩乖巧地窝在他身边,手搭着矮榻认真地记着。 “赵高。”郑彬停在了门口处,微微喘着气,似乎来得很是匆匆。 余子式只抬头看了一眼就知道出事了,原先这时辰,郑彬该是在家逗媳妇开心。他眼神一暗,对着胡亥轻轻说了声,“我出去会儿。” 胡亥极懂事地点点头。 余子式站起来,与郑彬两人一齐走到了院子里。郑彬的脸色倒是还好,没算慌乱,只是有些阴沉。两人一站定,郑彬就对着余子式说道:“韩非上书,痛斥姚贾。” 余子式猛地皱了下眉。姚贾,官拜秦国上卿,炙手可热的大秦权臣。秦国上卿,这几乎是等同于大秦丞相的官职,更别提那人是姚贾了。余子式的心瞬间就沉了下去。 姚贾是谁?若是给秦国官员按政治手段分级,姚贾几乎可以与李斯并列。他就是大秦又一个张仪!前些年楚燕赵韩四国合纵伐秦,秦王嬴政召集六十多位文武大臣商议对策,姚贾孤身一人从容不迫走出队列,宣称愿挟千金出使四国,废四国盟约,退百万之师。秦王嬴政识人眼光极毒,当场给了他车百乘,金千斤,让他穿着自己的衣裳,带着自己的佩剑去出使四国。 姚贾做到了! 不废一兵一卒,他一人离间了四国盟约,当之无愧的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 上书痛斥姚贾,韩非是疯了吗?余子式说不诧异是假的。上书痛斥本是秦国朝堂的政治风俗,这些年秦王广开言路纳各方谏言,大秦朝堂又是出了名的气氛活络,也经常有朝臣上书搞辩论开骂战。最有名的当是多年前张仪与司马错的那一场伐蜀之争,争执双方你来我往寸步不让,唇舌间有刀兵声,大秦风尚可见一斑。 但是迄今为止这么些年,满朝文武中就连李斯都被喷了不少口水,唯独姚贾是个无人敢碰的角色啊!稍微有点脑子的大秦朝臣都不会去惹这位位高权重的纵横名舌啊!人家吃得就是辩论这碗饭! “韩非痛斥他什么了?”余子式看向郑彬,“能打探出来吗?” “早传遍了。”郑彬苦笑一声,“不过你还真猜不出来这位韩公子非骂了些什么,讲真有些……低劣。” “说来听听。” “简单来说,韩非骂了三点,第一点,姚贾携千金游说四国,而秦国与四国之交并无多大成效,大部分钱财都进了姚贾的府库;第二点,姚贾借秦王的钱权结交诸侯,为自己谋私利留退路;第三点,姚贾的出身卑贱,韩非原话是‘世监之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郑彬难得也摇了下头,“最后一句话,也不知是得罪了多少寒门出身的文武大臣呐。”别的不说,大秦廷尉李斯,原就是个出身卑贱的小吏啊。 余子式的第一感觉是,韩非这言论杀气好重。贪污公款与出身卑贱倒是小事,问题在第二点,借秦王钱权结交诸侯,建立自己的关系网,这是在影射姚贾叛国啊!这帽子一扣下来,那就是诛几族的事了。 “陛下怎么说?”余子式沉思片刻后问郑彬。 “没动静。”郑彬摇了下头,“不过朝堂四野都传遍了,明日早朝怕是要出大事。” “姚贾那儿呢?” “据说抚掌赞叹韩非的文采,没然后了。” 余子式拧起了眉,半晌问道:“你怎么看?” 郑彬很是认真地看着余子式,“韩非这次没救了,真的。”看到余子式一瞬间拧紧的眉,他补充了一句,“除非他明日上朝宣称自己昨日中邪了。”不是郑彬不看好韩非,而是这上书的确有些无理。 姚贾携千金离间四国,瓦解了四国合纵攻秦的盟约,这是事实。韩非指责姚贾出使之后,秦国与四国的外交并无多大起色,这是他偷换了概念,要知道姚贾本就不是为了秦国与四国的和平而去,他是为了离间,而他的确不辱使命。至于贪污钱财,凭着郑彬对秦王的了解,只要你不辱使命,反正就给你这么些钱,能贪多少是你的本事。出身卑贱则更是无稽之谈,大秦朝堂什么时候看过出身? 郑彬与余子式一样,觉得唯一麻烦的是第二条,指责姚贾借秦王钱权结交诸侯,十足的其心当诛。但问题是,不结交诸侯你出使个鬼啊!不与诸侯交好,人诸侯能听你的吗?你说姚贾有异心,你说是就是?捕风捉影的猜测罢了,根本站不住脚。 “是有点麻烦。”余子式一时也吃不准韩非他到底想干什么,这要是韩非骂别人也就罢了,他挑对手还挑个战斗力极强悍的姚贾。要知道,姚贾不是光有是个普通的有功之臣,他是大秦上卿,家封千户,是个强硬的实权派啊。 “哪里是有些麻烦,分明是极为麻烦。”郑彬摇头无奈笑道,“你倒是挺看得开,赵高,我正经同你说,这事儿你可别掺和进去了,要是韩非被陷害倒是罢了,这纯粹的自作孽,没法帮。” “我想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余子式低头沉思,却没头绪。 郑彬看着自己热衷管闲事一百年的同僚,颇为无语,半晌他开口道:“提一句不知道有没有用的,据我所知吧,李斯与姚贾,政见倒是意外的相合,但是两人私交不深,勉强算是一党吧。当年姚贾携千金出使四国,李斯是朝中少数倾全力支持他的人。毕竟姚贾声名当年的确称得上狼藉二字,韩非那句‘梁之大盗,赵之逐臣’虽难听倒也是句实话。” 政见相合?余子式边琢磨边慢慢道:“李斯是法家,重利轻义,他相信利是维系君臣父子国家关系的唯一,所以他会支持姚贾携千金离间四国。李斯当初给秦王献策,其中一条就是派人携重金去六国收买重臣,能收买的就收买,不能收买的就暗杀。” “重金贿赂,离间人心,钱财可是乱世攻伐一大利器啊。”郑彬叹道,“赵国郭开,齐相后胜,韩国内史腾,人心之险胜过百万之师啊,六国大抵是要亡在这些人手上。”感慨完毕,郑彬半晌又添了句,“不得不说,论权谋心术,李斯确是国士无双。”郑彬虽说与李斯不是一派,但是同为朝臣,他有时候也是真的佩服这位同僚。 听完郑彬的话,余子式再次陷入了沉思。 郑彬心里惦记着自家媳妇儿,一抬眼发现都已经是这时辰了。他一惊,匆匆忙忙就往外走,临走前还拽着余子式的领子喊了两声,“赵高你别掺和啊!” 余子式随意地应了两声,真听没听进去,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郑彬走后,余子式缓缓往屋子里走,刚跨过门槛,一抬眼瞧见胡亥正趴在矮桌上温书。脑袋乖巧地搭着手臂,竟是睡着了,那模样让余子式看得心中一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忽然都远去了一瞬。 他走过去,把胡亥小心翼翼地抱到榻上,给他盖了件薄被子。淡色天光从窗户里投进来,余子式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心头浮现些许难言的复杂情绪。他伸手轻轻摸了摸胡亥的脸,把他的长发往后拨了拨,做这些事儿的时候,余子式脑子里过电似的划过四个字。 父爱如山。 他的手下意识一哆嗦。 第32章 家国 当韩非找上门来的时候,余子式是有些略微诧异的。 夜色中,高冠广袖的男人立在阶下,月色如水,公子无双。他身后站了个青色衣裳的女子,素净的脸,芙蓉如面柳如眉。两人之间隔了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昏暗的长街上,两人连影子都是恰到好处的不曾粘连。 “赵大人,我想了想,觉得这大秦可信之人,也只剩下你一人了。”韩非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看着平静靠在门上的余子式。 余子式扫了眼韩非身后的女子,出乎他意外,他见过那女子,在掖庭给他递水的女婢,月光朦胧下那张脸越发清丽,看得余子式都有些晃神。半晌他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韩非,“我记得,我同韩大人,并不是很熟络吧?” “说来也是一大憾事。” “韩大人是要做大事的人,我等微末小吏高攀不起呐。”余子式手肘撑着大门,望了眼天色,“这明日一大早便是早朝,大人倒是好兴致还来夜访我赵高。” “有一事相求。”韩非迎着余子式的略显轻浮的视线,从容道。 你倒是不客气?余子式瞅着韩非那脸,这说的还挺理所应当?他心里也差不多是明白了,韩非是打算要去做大事儿了,临走前求自己收留这孤苦无依的女子。他倒是放心把这么一个美人送自己手上,瞧女子那样貌,余子式都有些不放心自己。 “这怕是不成。”既然韩非都不客气,他也不客气了。谁都知道,这女子是个什么身份,这烫手山芋他不想接,多漂亮的山芋也不想接。 “大人说笑了。” 余子式嘴角一抽,他这像是说笑的样子?看着这位病弱的韩公子脸上有如回光返照的精神气,余子式很是诚恳地给他指了条明路,“韩非,带她走吧,这人我没法留,我也怕死。趁着你还有口气,出了这咸阳,这天下便没了韩非也没了大韩公主,好好过日子去吧。” 韩非轻笑出声,他低低叹道,“不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啊。”风轻轻卷起韩非的衣裳,他笔直地立着,瘦得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 挺有意思的人。余子式心里暗暗想,可惜活不长了。他斜斜瞥了眼那女子,对着韩非道:“这样好了,你若是能给能说服我的理由,我就留下她。” 长夜的风声萧瑟而寂寥,那位来自异国的贵族公子温和地笑着,他说:“沿途听了句话,说吕氏门人是大秦最后的文士风骨,吕不韦是天下读书人最后的知己。吕相死后,这天下的书生士子,尽是帝王家的戏子弄臣了啊。蜀地千人哭吕相,赵大人,你说是他们是哭那半抔黄土,还是是哭天下读书人塌掉的脊梁?” “你什么意思?”余子式的眼神一瞬间锐利了起来,眼中似有霜雪起。 “吕氏春秋有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千万人之天下也。这话说的是真好,我从未见过这么猖狂的读书人,文臣乱世不是句空话啊。李斯想让天下一决于法,法却是决于帝王,这天下从此就是帝王的天下了,你们,真的同意吗?”男人定定望着余子式,这位后世以法家学说名垂青史的男人一字一句问余子式。 你们,真的同意吗? 许久,长夜里响起清脆的两声拍掌声,余子式抚掌而笑,“真是无言以对啊。” 果然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李斯学说最致命的点。李斯的法,压文臣压士子压武将压黎民,却唯独忘了帝王,他的天下不是法的天下,而是帝王的天下了。 他余子式同意,坛子里的吕不韦也不同意啊。于是他问那男人,“不同意,又能如何?”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次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韩非轻轻又念了一遍,“来,吾导夫先路。” 看着夜色中那双明亮的眼,余子式有些心悦诚服的意思,他伸手推开了大门,“进来吧。” 韩非终于回头看向那女子,那女子缓缓拾阶而上。她没有看一眼韩非,韩非也未曾抬头。终于,女子站在了长阶之上,在迈过大门的前一刻停了下来,她回头。 韩非扶膝而跪,“微臣韩非,拜别公主殿下。” “起来吧。”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淡淡道。 韩非起身,两人隔了十几阶台阶,两相无言,等他似乎是鼓起多大勇气般终于抬头。那女子却已经回头走了,他站在原地端袖而立,注视着那道青色背影渐行渐远。 那年春。 “我听说宫人说,你有话同我说?” “殿下,殿下……” “……你莫不是真有卷舌之症吧?” “殿下,听说,你又被拒婚了。” “……” “若是殿下不嫌弃,韩非愿,愿娶殿下为妻。” “嫌弃。” “殿下,臣,臣……” “……但其实吧,你可以强迫我的。” 那些旧时的记忆一幕幕远去,一幕幕消散。那年的桃花,那年的春风,还有那年的你我。韩非眼前忽然有些模糊,那道青色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线尽头。 史书上的乱世总是有昏君佳人,一遍遍传唱不息,韩非想起那年镐京城头上的周幽王,想起那场戏了诸侯的烽火。幸而他不是帝王,否则他定将在战场栽上八百里桃花,将将士手中的兵戈换成桃枝新芽。那该是多可笑的帝王,该是多可笑的家国? 余子式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次怕不是离别,是诀别了。而这对自始至终都恪守着君臣之礼的人啊,甚至都未曾好好道一句珍重。 大抵乱世如此,人情难堪啊。 第33章 姚贾 早朝,站在阶下片刻,余子式还是慢慢抬腿走上了大殿。 韩非一袭青衫顷刻而至。余子式抬眸看了眼,姚贾正老神在在地在位置上坐着,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嬴政坐在大殿之上,十二道冠旒下他的脸绰约不明。整个大殿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众人纷纷自觉噤声。 还是嬴政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姚贾。” “臣在。”黑衣高冠的男人离席,从容不迫地走到了大殿中央。 “昨日的事,你可曾听说?”嬴政的语气很是平淡,像是问今日天色如何一样。 “有所耳闻。”声名冠世的男人低着头,恭敬里带着似有似无的无奈。 “解释一下。”嬴政也不拐弯抹角,“你当真拿着寡人许你的钱财去结交诸侯?嗯?” 姚贾似乎面有难色,半晌才闷闷说了句,“确有此事。” 朝堂一片轻微的哗然,嬴政微微眯了下眼,“你不要命了?” “不拿着钱财结交诸侯,诸侯如何信我?信我姚贾一介‘世监之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姚贾抬头,迎着嬴政的视线丝毫不畏惧,他朗声道:“我若是当真存了私心,何必又别了诸侯回陛下身边?千金傍身,诸侯座上宾,我姚贾凭着这些何求此生不富贵?为何要冒着灭族的风险回大秦?” 义正言辞,字字铿锵,似有珠玉坠地声。 不愧是姚贾。 嬴政敛了漫不经心的神色,颇有深意地低声道:“此事先按下不提,你当真是‘世监之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 “乱世多艰,盗匪亦有无奈为之者。不错,我在大梁的确是行过盗窃之事,我父是看守大门的老丈,赵国也的确曾驱逐我姚贾如丧家之犬。然而陛下,若非生逢乱世,书生之辈又何尝不愿当一名皎皎君子?若不是时势迫人,谁愿意沦丧祖辈的名声去当盗贼?也正是我姚贾见过这么多拿起屠刀的书生,所以才投入陛下门下,我只望平定这乱世,让这天下少些为生计所迫的可怜人,多几个皎皎无暇的君子。” 姚贾扫了眼满座的大秦朝臣,平静地接下去说道:“我姚贾的确不是个贵族公子,我也当不了什么贵族公子,我姚贾就这么个粗鄙之人,行不了什么磊落之事。若非巧言令色,我姚贾游说不了他国诸侯,更活不到今天。 若是大秦要讲出身,任用品性无暇之人。我姚贾今天给诸位讲两个人,诸位可还记得商朝卞随?算的上是高士了吧?当商汤找他商量讨伐夏桀之事,卞随觉得找他商量灭掉一位君主是一种耻辱,于是他投水而死。还有一位高士,夏朝人务光,据说商汤灭了夏桀后想把君位让给务光,务光不愿,便自沉蓼水而死。此二人算的是上当世贤人了吧?一位找他商量国事便自杀了,一位想让他当国君就自沉了,他们的确是德行无暇,但君主能任用这些人吗? 于此相反,姜太公被驱逐出朝歌,却辅佐周文王成就了大业;百里奚是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换回来的,秦国却在他手上强盛壮大。”姚贾说到这儿微微一顿,接着若无其事地接下去,“齐桓公的贤相管仲,他原先也不过是个商人而已。” 殿正上方的嬴政的眼暗了一瞬,十二道冠旒轻轻浮动,他盯着姚贾的视线越发深邃。他淡淡道:“接着说下去。” “陛下。”姚贾当庭而跪,拢袖贴额,以头抵地,“乱世之争,大秦正当用人之际,应当任人唯才而非任人唯贤,贵族高门之流,虽有高士之名,无咫尺功名者不能赏!” 无需多言,满朝文武都知道姚贾指的是谁。 韩非一直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不发一言。那些投来的目光均被他无视了。终于,秦王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这才站起来,端着袖子离席走到姚贾身边,站定。 “上卿大人,你一人之非,何及天下君子高士?天下君子何过?不是没有一个人都会如大人一样,愿意为了斗米去当盗贼匪寇,放过君子吧,这乱世他们原已经活得很苟且了。”韩非抬眸,不卑不亢道,“秦王陛下,敢问君主当何以征服天下?铁骑?钱财?” 嬴政点点头,“不错,铁骑钱财并用,而后法理治之。” 韩非一字一句道:“铁骑,钱财,法理,那敢问陛下,人情何堪?” 话音刚落,原先一直置身事外的李斯蓦地回头看向韩非,那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即就恢复如常。连带着一同惊讶的还有余子式。 这哪里还是那个韩非,那个天下人的关系都是由利字来维护的韩非?先秦法家最主要的一个特点,就是相信天下人都是自私的,相信这天下父子君臣每一种关系都是由利在维持,也正是因为天下人皆自私,所以只有法来维持秩序。法家蔑视儒家的仁,礼,义,他们唯一的信仰就是利,法是由他们信仰衍生的一种治世工具。 可如今,韩非质问道,人情何堪。 余子式尚还在诧异,韩非却已经继续说下去了,“人生而自私自利,贪鄙之心由是而生。但陛下,这天下绝不是依靠利来维持的,人与人相交只谈钱财,国与国之间交相欺诈,即使打下了这天下,这天下也决不可能太平久安。纵横是欺诈诡术,钱财贿赂更是助长了天下为利的风尚,长此以往,君与臣,臣与臣之间必将只剩下一个利字,陛下将无一人可信可用。 君臣之间失去了信任,臣子之间失去了扶持,最后这大秦朝堂只剩满朝的算计,谁去治国谁去安天下?陛下,彼时又将置人情于何堪?” 嬴政依旧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轻轻敲着桌案,一下又一下。 姚贾看了眼韩非,从容道:“陛下,臣有一言。” “说。”嬴政淡漠的声音在朝堂之上响起来。 “自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后,道义已然缺席天下数百年,即便陛下想要一个道义的天下,首先得先有一个天下呐。自古以来,谗臣毁谤,忠良蒙冤的事太多了。陛下听取谗言,杀害忠良,才是真正的无可信之臣啊。以道义名义杀害忠义能臣,那谁去替陛下逐鹿天下?陛下,离间君臣之计,我们难道还不熟悉吗?” 这倒是真的,六国的离间计,全是秦国玩剩下的。这上百年来,也就秦国玩离间玩得炉火纯青了。余子式观望着事态的风向,竟有种见证历史的莫名快感。 嬴政没说话,隔着冠旒,没人看得清他的眼神,这位大秦君王又是出了名的难以揣测,他不说话,朝野皆静。 就在这时候,姚贾上前一步,淡漠开口,他的声音在整个大殿里环绕回荡,明明是平静却裹藏着极重的锐气。他说:“陛下,韩非,韩公子也。” 嬴政的敲着桌案的指尖终于微微一顿。 满朝文武的眼中总算是有了起伏。这一句,太一针见血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往今来,大抵均是如此。 大势去了。余子式低低叹了口气。 …… 余子式慢慢走出大殿,沿着台阶往下走。郑彬跟在他身后两三步的距离处,他也没上前打招呼。 两人走在笔直的宫道上,四周的人愈发少了。终于,最后只剩下郑彬与余子式两个人还一前一后走着,郑彬听见自己那位素来爱凑热闹的同僚轻声叹道。 “上卿姚贾,是个狠角色啊。” 这一股刚烈之气,姚贾确实是个铁血的谏臣。一句‘韩非,韩公子也”,韩非的大秦前程,怕是到此为止了。余子式不禁颇为感慨,这大秦朝堂果然藏龙卧虎,姚贾,李斯,蒙恬蒙毅,王翦,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郑彬不置可否。 和郑彬分开后,余子式一个人直接拐去了掖庭。 他忽然想见见胡亥。 推门进去,那孩子正在檐下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拿着卷书。那一眼看去,竟是有种年画的精致感。那些复杂的朝堂风云忽然散了些,余子式觉得胸口的气顺畅了不少。 这孩子还真是一天到晚都在识字。不得不说,在余子式的心里,胡亥虽然不是天赋异禀,却真的是个勤奋型的。勤能补拙这四个字与胡亥而言很是贴切。 “先生!”胡亥听见声音猛地抬头,在看见来人的瞬间眼睛雪亮。 余子式走过去把胡亥手里的书拿起来扫了两眼,没想到不是他以为的诗经,而是从他房间里拿的《军政》。他问胡亥,“你喜欢这个?” 胡亥咬了下嘴唇,似乎有些怯懦道,“我拿错了,拿了以后发现,我看不懂。”胡亥的声音越发轻了下去,像是怕余子式责怪似的低下了头。 “正常。”余子式自言自语道,“毕竟词汇量和诗经不是一个级别的。”余子式伸手摸了摸胡亥的脑袋,“没事,等过几天你多看些书,这书你自然就看得懂了。” 胡亥点点头,望着余子式,眼中又恢复了神采。 余子式四周看了眼,逼仄的院子,飘散的霉味混着腐味,一天到晚待在这里头死读书,这么下去可不成。这才什么时辰啊,正午都没到,余子式掂量了一下,脑子里忽然有了个很冒险的想法。 他低头看着胡亥,一见到那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他觉得那想法可以试试。 马车噔噔噔出了宫门,守城的将士认识余子式,还冲他轻轻一笑。余子式也冲他笑了下,把手中的令牌晃了晃,他大摇大摆地驾着马车出了秦宫。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余子式轻轻勒了下缰绳,在自家的府邸前停下了。这是在他在宫外的住所,以前都是王平在打理,不过最近倒是多了点人。 掀开帘子,余子式把那披着黑色斗篷的孩子从马车上抱下来。 胡亥怔怔地看着大道上人来人往,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热闹景象。市井小民的喧闹声,宽敞笔直的大道,道旁的参天古树,忽然他感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牵起了他的手,他回头看去,男人秀气的脸庞带着些许自得。 “进去吧,这是我家。”男人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进了那不大不小的府邸。 那是与皇宫全然不同的院落,不够精致不够大气,胡亥却像是着了魔一样仰着头四处打量,他发现自己移不开视线。余子式说,这是他的家。 恰好那位青衣的前大韩公主端着盆水走出院落,回眸的那一瞬间,余子式觉得值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枉他冒着生命危险把人给留下来,这样貌看着真是养眼极了。余子式牵着胡亥走过去,那一瞬间竟是有成家立业的奇异感觉。 那女子没说自己名字,大家都唤她青衣。青衣打量了两眼胡亥,心里觉得这孩子似有几分眼熟。她抬眸问余子式,“他是?” “胡亥,小公子殿下。”余子式把胡亥的兜帽轻轻摘了下来,对他说道:“殿下,这位是青衣姐姐,你们以前见过吧?”在掖庭里,两人也住了这么久,打过照面很正常。 “不认识。”胡亥摇了下头,往余子式身后躲了躲。 余子式没觉得异常,他对着青衣笑道:“小孩怕生。” 青衣看着缩在余子式背后只露出两只圆圆眼睛的胡亥,也笑了笑,“没事,我去做饭,你们再等会儿就能吃了。” “别别,怎么能让你做饭?王平人呢?王平!” “王大哥家里出了点事,刚出门。” 余子式觉得依着王平偷懒的性子,这话他呵呵他一脸。眼见着青衣往厨房走,余子式觉得韩非把人交到自己手上,不是让人来当女婢的,这么使唤人家不合适。他喊道:“青衣,还是我来吧,我来做饭。” 青衣回头看着余子式,半晌轻轻笑了下,“赵大人,回去吧,我也是自己想做点事。”说完她转头往外走。 余子式瞧着那远去的蹁跹背影,觉得这姑娘真的很不错啊。他随口对胡亥感慨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殿下你……” “先生,青衣姐姐是你的妻子吗?”胡亥忽然打断了余子式的话,他仰头看着余子式,眼中一片澄澈。 “这倒不是。”余子式抱着胡亥在台阶上就坐下了。 “那你喜欢她吗?” “食色性也,自然是喜欢的。” “你会娶她吗?”胡亥仍是一派无邪的样子,像是在问一个很好奇的问题。 “我愿意娶,她怕是不愿意嫁呐。”余子式想起青衣看着韩非的眼神,忍不住又是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对,本该是璧人的。 那声叹息落在胡亥的眼中,有着思而不得的惆怅。他没说话,拽着余子式袖子的手有些压抑的颤抖。 青衣再次从路过小院的时候,余子式不知上哪儿去了,只有胡亥一个人坐在长阶上,黑色的巨大兜帽遮去了他大半张脸。不知怎么的,那孩子的气质让青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恰好这时,一阵清风拂过小院,掀起那孩子半截兜帽,露出一双眼。 青衣手中的水盆猛地脱落,水洒了一地。 只是一瞬,风掀起那兜帽的一瞬,青衣却觉得毛骨悚然。 那孩子的眼神…… 第34章 一支穿云箭 余子式正在换衣裳,刚换上内衫,腰间带子尚没系上,门忽然被推开了。他蓦地回头看去,推门进来的少年似乎也没想到这场面而愣在了当场,两人相视无言。 余子式慢腾腾地把带子绑好,修长的手指挑了下领口,接着不紧不慢地把外衫套上,“世子殿下,进别人的屋子要记得敲门,懂?”他把腰上的绶带绑好,收拾好仪容,这才悠悠回头重新看向王贲。 王贲盯着余子式半晌,抱起了手臂赞赏道:“讲真,赵大人你长得挺好看的啊。” “好巧,我也深有体会。”余子式整理了下窄窄的袖子,换下了长衫的青年少了些儒雅的气质,修身简洁的打扮让他整个人都利落了不少。他不咸不淡地问道:“这也过去了好些天了,世子殿下是打算在下官的府邸住多久?不就几个妾侍而已,世子回去与武成候商量商量,这天下父子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实在不成就以死谢罪吧。” 王贲嘴角轻轻上扬,“我也想走,可美人如玉,赵大人的府邸里那可是有块倾城璞玉啊,我一瞧见腿就软了,走不动道儿。” “你说青衣?”余子式挑了下眉。 “是啊,赵大人不如把人给了我,我保准马上就走,一刻也不耽误地滚。”王贲眯着眼,杏仁样的浅色眸子在阳光下极为轻佻,却偏偏又有着一股潇然的风流味道。 余子式看了眼王贲那张脸,觉得栽在他手上的那些女子也不算冤枉。谁说只有女子能祸国?搁在后世,这位武成候的嫡长子绝对是个当面首吃软饭的好苗子。余子式收回视线,摇头道:“青衣不成。” “为何不成?”王贲善意地提议道:“若是大人不舍得,我也不介意与大人一起。” 三人行?余子式被震了一瞬,他深深看了眼王贲。早知道这位咸阳第一纨绔没什么底线,但是到这程度也是独此一家了。他忙摇头道:“不了,我无福消受,这种事世子还是回去与武成候商量吧。”反正你爹王翦已经绿得冒油光了不是吗? “没想到赵大人还是个君子啊?”王贲似乎很是诧异。 世子殿下,着实是你对君子的要求太低了。余子式记得胡亥还在外院等着自己,他也没什么兴致和这位唠嗑,言简意赅道:“青衣不成,世子殿下若是实在忍不住,出门有个歌姬坊,高矮胖瘦总有一款适合你。” “为什么青衣不成?因为是个公主?”王贲侧着头看着余子式,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气氛一瞬间冰封。 余子式的指尖一颤,看着王贲的视线一瞬间锐利了起来,许久,他轻轻勾出抹笑意,慢条斯理道:“最难消受美人恩,世子殿下,小心色令智昏啊。” 王贲的眼睛就跟猫一样,光线折射下极为漂亮,看久了却是往外冒着丝丝凉意。他笑着说道:“女人,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其余皆可。” “世子胃口挺好,不挑食啊。”余子式嘴角抽了抽。 “我最近正在尝试拓宽食谱。”说着王贲看着余子式的眼神忽然变得幽深了,“你刚说最难消受美人恩?我最怕得却是平生情多累美人啊。” 余子式心头一跳,他觉得这位此生逍遥爱猎奇的世子殿下,真的挺豁得出去的。想起史书上那个轻骑破大梁的年轻将军,又看着面前一副饱暖思淫欲的少年,余子式禁不住有些怀疑,这人真的是历史上那王贲,那位年纪轻轻灭了数国的战国名将? 要不试试这人的身手?余子式缓缓抱起手臂,对着王贲道:“我今日想出城,有没有兴致一起?” “你在邀请我?”王贲受宠若惊道。 “是啊,今日过后我怕是有一段时间忙了,趁着下午天色好,出门逛逛。”余子式上下打量了圈王贲,“一起?” “你开口了,刀山火海我也得行啊。”王贲立刻换了副脸色,就差拍着胸脯宣布自己能行了。 余子式出门,牵起胡亥的手往外走。他身后的王贲看了眼胡亥,估计是认不出来,也没多问。倒是胡亥不时回头看向王贲,似乎是很好奇的模样。 “走吧,去城外。” 胡亥从未出过王宫,他拽着余子式的袖子,在马上紧紧贴着余子式不松手。咸阳大道一路直达城外,沿途没有丝毫的障碍。余子式沿着大路走到一半,忽然勒住了缰绳,胡亥回头看向余子式,余子式回头看向咸阳王宫。 九重城阙,红日高悬。 胡亥听见那人在他耳畔轻轻道:“殿下,你看见了没,这就是大秦王宫,这就是咸阳。” 这座城都盘踞在西陲边境,这里的人个个都会立马提刀,黄沙从西北吹来,从战火里升起猎猎的大秦赤云旗。这便是咸阳,他没有坚不可破的国防,他甚至没有城墙,若是有一天,兵临城下之际,敌军甚至不用攻城,一骑单刀便可长驱直入,直捅大秦的心脏。 这里是六百年铁血帝国的傲慢,百万大秦铁骑永不言退,秦人誓死不降,他们就是大秦最坚固的城墙。 项羽入关后,几乎屠了整个咸阳才镇压住这头怒吼的狮子,大秦铁骑,从未辜负七国死战第一的声名! 余子式摸着胡亥的头顶,叹道:“殿下,多好的家国啊。” 胡亥似乎是懂了,似乎是没懂,他只是静静贴着余子式。余子式扯了下马缰,马载着两人缓缓往城外走去。 最前面的王贲骑着马,蓦然回头,轻飘飘地看了眼余子式。余子式乍一眼竟是微微发愣,少年衣冠胜雪,策马风流,恍然间竟真有绝世名将的风范。 ……城外的景致很秀丽,胡亥四处张望。余子式看他整张脸都埋在兜帽中,费力仰着头,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的确是憨态可掬。余子式忍不住笑了一瞬,伸手把胡亥头上的兜帽摘了下来。 “先生。”胡亥愣愣地看着余子式。 余子式低头轻轻念道:“我在。” 从马上摘下弓箭,余子式扔给王贲一副。王贲轻松翻身下马,伸手接了弓箭,自来熟地蹭到胡亥身边,笑眯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父亲是谁?你母亲又是谁?”说着他瞟了眼余子式。 余子式一想,得,这位四处惹风流债的公子哥把胡亥当自己儿子了。也是,胡亥今天换下了王族服饰,又紧紧黏着自己,他们之间的确有些父子的意思。 胡亥低着头往余子式身后避了下,一副紧张怯懦的模样。余子式随手拿弓箭敲了敲王贲的肩,“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他是谁的,更不会想知道他父亲是谁是谁的。” “问一句都不成?”王贲很是无语,片刻后又是一副我懂的模样对着余子式笑得狡黠。 余子式挑了下眉,没说话。他能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 “小孩,你箭术如何?”王贲似乎对胡亥的兴致一下子浓了起来,伸手就去拉胡亥的胳膊把人整个扯了出来,“射过箭吗?” 胡亥摇了摇头,回头求救般地看了眼余子式。 余子式刚想说句什么,王贲开口道:“小孩,不会箭术,那我教你如何?我的箭术可是秦国数一数二的。” 余子式把话给重新咽了回去,王贲出身武将世家,他随便指点两招胡亥绝对能受益匪浅。他给了胡亥一个安慰性的眼神,示意他跟着王贲好好学。 王贲很是有模有样地教胡亥如何拉弓射箭,还真挺耐心。胡亥似乎有些紧张,最简单的动作都老是出差错。王贲教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胡亥还是连拉箭羽都成问题。 “看到前面那棵树没,试着射中它的枝干。”王贲帮胡亥搭好宫,“好了,松开右手。” 蹭一声,箭离弦而去。余子式在一旁看着那虚弱地跑了四五米然后一头栽到地上的箭,他看了一会儿,扭头对着王贲道:“你到底会不会教?” 王贲看着那支坠地而亡的箭,嘴角抽搐了一下。半晌他看向余子式,诚恳道:“我觉得你家小孩……没事还是多读点书吧。” 胡亥捏着弓箭,不安地看了眼余子式,随即很快低下头去。余子式一瞧那眼神就心软了,他上前把胡亥从王贲怀里拉出来,“才几岁的孩子,学了小半个时辰,也很不错了。” “嗯。”王贲点点头,看了眼那支凄凉的箭,“的确很出乎我意料。” 胡亥的头埋得更低了。余子式缓缓抱起手臂看王贲,“也没有谁一出生就拿着弓箭兵刃吧?都是学出来的。” 王贲深深看了眼余子式,“巧了,我就是一出生就拿着弓箭兵刃当玩意。”他站起来从背后抽出支箭,几乎是瞬间瞄准,松手就射了出去。 铮一声,那箭笔直地射穿了那近乎腰肢粗细的树干。 王贲扭头看向余子式,幽怨道:“这是我五岁时的水平。” 余子式挑了下眉,“是吗?”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五岁小孩有这种臂力?还是说少侠你骨骼清奇?余子式抱着手似笑非笑地问:“那你如今什么水平?一箭射穿北邙山?” 王贲摇头,“非也非也。”他从背后抽出支箭,缓缓搭在弓上,清浅的光勾勒着他的轮廓,他忽然冲着余子式勾了下嘴角。 箭朝着虚空,王贲松指,箭啸声一瞬间在城外响起,绵长不绝,层层荡开。 一片平静。 不久,远处逐渐有马蹄声响起,先是如蚊蝇嗡嗡声,而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震得脚下土地都在发颤。余子式猛地回头看去,地平线上腾起滚滚烟尘,汹涌浩瀚而来。 猎猎的黑色大旗迎风展开,赤红如血,上书铁画银钩一个“王”字! 迅疾如风的兵马顷刻而至,黑甲轻骑,马踏山河,领头的少将披坚执锐,一声喝停。他腾地翻身下马跪在王贲面前。 “参加世子殿下!” 六字气吞山河。 王贲衣冠胜雪,负手而立,清丽的眉眼陡然扬出一抹沙场煞气。他扭头看向身边的还处在震惊中未反应过来的余子式,良久,他忽然弯了下眉,“这便是我如今的水平了。” 那一瞬间,僵住了的余子式觉得王贲赢了,赢得相当彻底。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啊! 王贲眯眼,自得地吹了个口哨,他扫了眼那队整齐划一的兵马,对着余子式笑道,“赵大人,那今儿就先到这儿了。那个李将军还是孙将军来着?你年纪大了,多跪一会儿啊,本世子还有些事儿就先不回家了,得空见啊。” 说完这一句,前一秒还意气风发的少年刷地翻身上马,狠狠抽了一鞭子马,蹭一下就跟兔子似的撒腿跑没影了。 余子式和一群刚被召唤出来的王家军就那么愣在原地。半晌,余子式抽了抽嘴角。 世子殿下,装完逼就跑,挺刺激啊? 第35章 春秋 夜色深了,余子式牵着胡亥的手往慢慢往王宫走。咸阳的宵禁比阳翟宽松了不少,夜晚的大街上仍有稀稀疏疏的人影。咸阳王宫占地面积很大,余子式平日里所处的府库与胡亥所待的掖庭都在王宫略显偏僻的一角,离中央的王宫寝殿有很长一段距离。 恰逢月明星稀,走在咸阳大街上,两人一抬眼就能看见灯火通明的咸阳宫。那是秦王宫最中央的大殿,金碧辉煌,它是秦王嬴政的住所,周围的大殿则是住着诸位公子公主。胡亥从未站在这个角度打量咸阳宫,他仰着头似乎有些发愣。 偏僻的掖庭是看不见这咸阳宫的,更别提这番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瑰丽景色,掖庭以及掖庭周围的一群小宫殿连飘着几缕烛光都是难得,在胡亥的记忆中,秦宫一到夜晚就是一片黑沉沉,他一直以为夜晚的大秦是没有光的。 余子式牵着胡亥走进了王宫,两人沿着宽敞的宫道慢慢走着。 高台之上,披着黑色披风的青年倚着栏杆,眺望着夜晚的天。四周一片黑暗,没有一丝一缕的烛光,他孤身坐在高台的极边沿处,左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右手之下就是万丈虚空。大秦王宫,黢黑的城墙之上,黑衣的青年安卧而眠,似乎浑然不觉一失神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他的脸几乎全隐在黑色的兜帽中,只露出下巴与半截苍白的脖颈,略显宽松的兜帽衬着他整个人极为清减。 清明的夜色中,风吹起那青年袖口,半截赤云纹刺绣殷红无比。 余子式没打算送胡亥回掖庭,而是打算把人带回他宫中的住所先住一晚。刚走两步,胡亥忽然拽了下余子式的袖子,“先生,风中有人。” 余子式顺着胡亥的视线看去,咸阳宫最外的那高台上还真隐隐约约有团人影。余子式心头一跳,再眯眼仔细一看,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消失了。”胡亥轻轻道。 消失?恰好一阵风从背后吹来,余子式心底一凉。他低头看向胡亥,胡亥一双黑漆漆的眼正注视着余子式,然后轻轻眨了一下。余子式瞬间就有些发毛,什么情况? “先回去。”余子式原本打算过去看一眼,转念却想到自己还带着胡亥,思索半天他还是决定把人先带回去。 胡亥点点头,紧紧跟着余子式,两人沿着宫道走了一段路,余子式心刚定一会儿,前面的拐角忽然走出来个身影,黑色的披风遮住了那人大半张脸,余子式只看出那是个高瘦的男人。 对方似乎也有些诧异,一走出拐角就定住了脚步,他抬眸看着夜色中的一大一小人影,像是被什么东西震撼了一下,袖中的手猛地收紧了。 余子式原本牵着胡亥的手,一瞧这情况暗暗把胡亥往自己身后扯了下。他盯着那人,夜色又暗,隔着数米的距离,他也看不清那男人的容颜,见对方迟迟不说话,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是?” 那男人缓缓抬手,摘下了黑色的兜帽,逆着清光,那男人抬头看向余子式。 余子式捏着胡亥的手猛地加重了力道,胡亥猝不及防手上一阵疼痛,他皱了下眉,侧过脸看了眼面色有异的余子式。 “是我。”那男人淡淡道。 余子式那短短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念头,手心的汗瞬间晕开一片,脑子里的一根神经绷得几乎断裂,怎么做? 来人一身暗色长衣,淡漠容颜。 秦王嬴政。 “微臣赵高,参见陛下。”余子式一出口才发现声音已然沙哑,他刚准备上前一步行礼,就听见嬴政淡漠的声音。 “不用跪了。”他朝着余子式走过来,笔挺的腰背,沉静的气质,他眼中本就淡极的情绪在夜色中更显得难以揣摩。“你是?” 嬴政的视线落在胡亥身上,漆黑的夜,同样的披风大兜帽,年轻的帝王伸手轻轻摘下了胡亥的帽子,随即就直直看入一双同样漆黑的眸子。从未打过照面的陌生父子互相打量着对方,眸子里倒映着两人有三四分相似的容貌。 “名字?”嬴政又问了一遍,声音依旧清冷。 “胡亥。”没有怯懦,没有躲闪,胡亥直视着面前的陌生男人。两人的眼底都有暗色浮起。 接着就是难以忍受的压抑与沉默。 余子式在一旁只觉得头皮直发麻,他强行镇定道:“陛下。” 嬴政把视线从胡亥身上转开了,他看向余子式。夜色太深,光线太暗,他一眼望去,竟是有些失神。那模糊的轮廓,像一个人。他下意识脱口而出两个字。随即微微变了脸色。 那声音太轻且含糊,余子式没能捕捉到嬴政说了什么,嬴政也完全不像是要说第二遍的样子,他打量着余子式,半晌问道:“赵高,你在这儿做什么?” 余子式沉着道:“送小公子殿下回掖庭。” “掖庭?” “是。” 嬴政看向胡亥,沉默片刻,倒也没说什么。 “陛下,此事与小公子殿下无关,均是臣之过。”余子式平静道,话一出口倒是忽然冷静了下来。 “先生。”胡亥脱口而出,却没注意到“先生”二字出口后,嬴政瞬间晦暗不明的脸色,若是仔细些,就会发现帝王的脸色隐隐看去竟有几分苍白。 夜色中嬴政盯着余子式的脸看了会儿,接着缓缓别开了眼,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何过之有?寡人如何不知道。” 余子式难掩诧异刷地抬头。 嬴政继续说下去,“既然是位公子,住在掖庭也不像话你说是吧?赵高。”他看了眼余子式。 余子式压下了所有的情绪,沉声道:“陛下说的是。” “那就这样安排吧。”嬴政轻点了下头,看着胡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扭头看向余子式,“今日朝堂之上的事,你看清楚了?” 这话题变得太快,余子式神经紧绷的情况下竟是有短暂的茫然,随即反应过来嬴政是在指早上韩非与姚贾之事。 “看清楚了。” “赵高,韩非之事,你不要插手。” 余子式抬眼看了看嬴政,后者倒是没计较他的失礼,脸上还是一如寻常的淡漠。嬴政这话语气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提醒,他在提醒自己不要插手韩非之事?他怎么看出来自己想插手的?余子式的脑子里一瞬间冒出来许多东西,面上却异常平静,“是。” 嬴政听见余子式的回答,伸手拍了下余子式的肩,“送胡亥回去吧。” “臣告退。” 余子式看了眼胡亥,后者走上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衣摆。他伸手把胡亥的手捏在了掌心,牵着他往外走。走出去不长不短一段距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异常清冷的声音。 “赵高。” 余子式回头看去,年轻的帝王披着件黑色的风衣,孤身立在风里,也不知道是看了他们多久。 “这孩子取了字没?” 未及弱冠之年,怎么会取字?连皇长子扶苏都还有几年才会拥有自己的字,胡亥常年居住在掖庭,哪里来得字?余子式想着下意识摇了下头。“未曾。” “字春秋。” 年轻帝王留下简单的三个字,转身朝着宫道那头走。而余子式则整个人都怔住了,春秋,这两个字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他一下子就想起那年大雪夜,霜雪满头的男人抱着坛骨灰往外走的背影,那背影逐渐与面前的背影重合。 余子式从未见过一个人光凭背影都能显得那么孤独,像是天地间只剩了那寥寥一笔。他像是窥见了什么不应该知道什么事似的脊背发凉。 秦王嬴政其实也没想起什么壮烈往事,他只是眼前忽然浮现一副画面。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长平之战秦将白起坑杀了赵国四十万人,随后不久,留在赵国做质子的秦公子子楚见境况堪忧,毅然抛弃了妻儿逃回了秦国。赵姬带着年幼的儿子在赵国四处躲藏,仓皇不得终日。那柔弱的可怜女子一遍遍告诉时年四岁的嬴政,你的父亲当了秦王,他不会抛弃你,你是他的长子。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对母子已经成了大秦的弃子,她的丈夫他的父亲已经迎娶了新的女子,身份高贵且年轻貌美。 那天邯郸清晨飘着雨,洗净清尘。孤苦无依的母子没有等来自己的丈夫与父亲,他们等来的是一袭简单青衫,那儒雅的男人撑着伞,孤身而来。 他说:“殿下,我来接你回大秦。” 彼时战火未熄,杨柳依依,那男人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出了邯郸城。 正如二十年后,赵高牵着那孩子的手走在大秦宫道上,一模一样。 第36章 虞美人 得知韩非入狱的消息时,余子式刚好接到秦王的旨意。 大秦自此有了第十六位公子,秦王下令命中车府令赵高教其大秦法律条文。 余子式一时只觉世事无常,胡亥终究还是被推到了这权力的泥潭中去。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虽然有所偏差,却从不曾脱离轨道。春秋。就凭着这两个字,秦王这一生都不会动胡亥的命。这两字比什么丹书铁券免死金牌不知管用到哪儿去了。难怪史书写秦王宠溺幼子胡亥,这两个字,胡亥一世荣华无忧矣。 比起这件事的动静,韩非入狱的消息却是鲜为人问津。朝臣对这位绚烂之期短暂如朝霞的政客入狱并无多大兴致,下了朝零零碎碎谈到两句,谁都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 余子式走过宫门的时候,恰好听见有人在议论韩非,一开口就是“那韩国人如何如何”,那语调分明是在迎合着姚贾的言论。余子式仔细看了会儿那朝官,随即走出了宫门,还没走到马车边,他就已经把那无名小吏的脸忘记得差不多了。 要在这个世上留下痕迹是件很难的事,两千年后谁记得你是谁,来自何方,身居何等富贵高职,满座衣冠衮衮诸公,到最后能被后人记住的不过寥寥几人。可韩非的名字却被传唱了两千年,诸子百家争鸣,韩非一人独领一派峥嵘。 两千年,一个人能被刀笔吏记上两千年,这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赞誉。 余子式回到府邸的时候,青衣魂不守舍地坐在台阶上,绞着袖子愣着发呆。美人无论做什么都是美,举手是美,投足是美,回眸是美,失魂更是美。 “你在等我?”余子式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 青衣抬头看了眼余子式,一双潋滟的眸子像是落尽桃花,她轻轻念道:“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些小时候的事。” 余子式没说话,他静静听着青衣近乎喃喃的自言自语。 “梦里韩国未亡,我父王未死,韩非刚从稷下学宫学成回来。”青衣垂眸,“之后半夜惊醒,再没敢睡过去。我总以为自己早已经认命了……”她叹道:“女子在乱世不认命能做什么呢?我既不愿做那些悬梁的女子,空留个殉国的美名,身为女子又没法如同我的兄长一样战死沙场,想要刺杀,三年来却没见过秦王一面。我不认命能做什么呢?” “这些话,说了就忘了吧,韩非为了带你出来,也费了不少心血。” “我累了,认命太难了,恨与不恨,都太难了。”青衣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倦极。 余子式看了眼那一脸灰败的女子,想了想他回头走出了院子,回到自己的院落里,他伸手从墙角的猩红的花丛里折了一支。 再次走到青衣面前,他伸手将青衣发间的木簪抽出来,青丝落了一地有如上好的黑色锦缎。余子式将那株猩红的花插到了青衣的发间,悠悠道:“知道吗?我家乡最有名的诗人有句诗,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青衣抬眼看着余子式,清丽的脸庞像是无暇白玉。 “周幽王为搏褒姒一笑,戏了诸侯,亡了西周,青衣你瞧,美人乡才是真正的英雄冢啊,她一笑,多少英雄枯骨。”余子式摸着青衣的头发,眼神很是温柔。 青衣凄凉地笑了笑,没说话。 这样骄傲的女子,真是极好看的景致。余子式手指抚过青衣的眉眼,“女子的容貌,本身就能杀人。” “我如今不想杀人,想救人。” “救人比杀人难许多。”余子式撤回了手,“这事我怕是不能答应你,韩非我救不了。”不是不愿救,而是救不了。真要救,付出的代价太大,怕是要搭进去吕不韦大半生的朝堂布置。 青衣睫毛微微颤了下,青丝垂地,低眸不语。不知何时抖开的半截领口,露出莹白的锁骨,衬着乌黑长发愈发清艳。 余子式心里叹了口气,伸手给她把领口收好,随后转身离开。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为了激起青衣求生欲的一席话,多年后还真的掀起一场新的烽火戏诸侯般的盛景。 名花倾城两相欢,英雄难过美人关。 就在余子式踏出院落的那一瞬间,青衣忽然开口唤住了余子式,“赵大人。” 余子式回过头。 “这是什么花?”殷红的花静静盛放在青衣一头青丝里,瑰丽无比。 余子式轻轻笑了笑,“虞美人。” …… 余子式去看胡亥的时候,崭新的宫殿,伶俐的宫人,那孩子被团团围着,轻轻皱着眉。余子式一愣,他似乎从胡亥的眼中看出……杀意? “殿下。”余子式开口唤了声。 胡亥猛地抬眸,眼中一片清亮,哪里有丝毫的阴霾。余子式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自己刚才是看花眼了?他还在思索,胡亥已经起身朝着他跑过来了。 “先生!”胡亥一把拽住了余子式的袖子,直往他身后躲,又是那副瑟缩的模样。 那群宫人极为机灵,一瞧见余子式的装束就连忙行礼,“参加府令大人。” 余子式一眼看去宫女侍卫太监都有,且各个都是一脸恭敬。他伸手把胡亥从他身后拉出来了点,问那些宫人,“你们刚在做什么?为何围着小公子?” 宫人们面面相觑一会儿后,一个穿着宫装的女子抬头为难道:“大人,小公子自昨日起未曾用膳。”她大着胆子看了眼余子式,眼神澄澈干净,是个极为清秀的小丫头。 余子式扭头看向低着头的胡亥,问道:“你没吃东西?” 胡亥低着头不说话,那样子像是默认了。余子式也不知道小孩又闹什么别扭,对着宫人说道:“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我来处理。” 宫人一退下去,余子式就走到了桌案前看了眼那些饭菜,还真一筷子没动。他扭头看向胡亥,“你怎么了?” 胡亥也不说话,走到余子式身边,坐到榻上拿起筷子麻利地开始吃饭。余子式还打算问的那些话全给再次咽了回去。等他吃完再说也来得及。 胡亥吃得斯斯文文,但还是有些急,余子式给他盛了碗汤,推到胡亥的面前。 “喝点汤。” 胡亥抬头偷偷看了眼余子式的脸色,那双滴溜溜的眼睛看得余子式一挑眉。胡亥立刻低头乖乖喝汤。那副样子,落在余子式的眼里竟有些贼兮兮的讨好意味。他心头一跳,养小孩太好玩了。 “以后要按时吃饭,不要乱发脾气。”余子式板着脸说道。 胡亥立刻用力点头,就差没摇尾巴了。余子式只当这孩子是认生,不熟悉新环境所以闹别扭不吃饭,也没怎么往深处想。 等胡亥吃完把碗筷放下了,余子式才开口问道:“喜欢这儿吗?” “喜欢。” “那就还成。”余子式放心了不少。“有哪里不喜欢的,殿下记得告诉我,不要忍着。” “不喜欢人。”胡亥极低的说了一句。 “什么?”余子式没听清楚,“殿下你说什么?”对于胡亥一到关系时刻说话轻得跟小猫叫似的懦弱性子,余子式有时也挺头疼的。孩子内向到一定程度,也是挺让人糟心的。 “不喜欢人。”胡亥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却还是不敢看余子式。 “你不喜欢那些服侍你的宫人?为什么?他们欺负你了还是怎么了?”余子式忙问了一连串问题,养了这么个不爱说话的孩子,真让人着急。 “没有。” “那为什么?” “不喜欢。” 余子式彻底无语了,胡亥以前没看出来脾气这么古怪啊。 一直通过随后几天的观察,余子式才终于了解了真相。他发现胡亥真的不喜欢人!胡亥不喜欢宫人碰他,连碰到衣裳都会默默不开心很久,躲在角落不说话闷闷地发脾气。余子式也不知道该不该觉得荣幸,他是唯一一个接触胡亥然后胡亥不觉得抵触的人。 余子式本来觉得胡亥这毛病挺矫情的,后来转念一想,自闭倾向总比暴力倾向要好。他对胡亥的要求从来不高,不管是教了一遍又一遍的识字,还是胡亥那手见者尴尬的箭术,他始终觉得没关系,这孩子蠢一点愚笨一点他还比较放心。 也不算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大不了就是以后胡亥的事,他多留点心亲自照顾着,不假借他人之手就是了。想通了,余子式也就把心重新放了下来。 这天傍晚,余子式从胡亥的寝殿里走出来,如寻常一样沿着宫道往外走。 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他会撞上廷尉李斯。 李斯似乎也有些诧异,不过人家道行高,很好的掩饰了过去,还主动和余子式打了声招呼。两人本来也不熟,寒暄了两句就各自走了,余子式走出去挺远后回头看了眼,李斯正往咸阳宫走。 他去找秦王嬴政?他找嬴政干什么?余子式心中陡然有些不安。 第37章 劫狱 郑彬是从自己家翻墙爬出来的,余子式看着那挂在墙上的宗正大人,堂堂的九卿之一啊!秦国机关部门中坚人物啊! “怎么了?”郑彬轻声问道,“找我干什么?” “你怎么了?”余子式拧着眉,仰着头看着那挂在墙头的人。 “没事,我……我不想出门,有什么事儿就这么说吧。”郑彬费力在墙头坐好。 “你能下来吗?”余子式觉得他额头有筋在跳。 “不了,上面……视野开阔,你有话快说!”郑彬也皱起了眉,他挂着也不容易啊。 余子式深吸了口气缓了下情绪,“我问你,郑彬,韩非是什么罪名入狱的?” “就这么点事儿你随便拉个人问就知道了啊!”郑彬瞬间就怒了,大半夜他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这他妈赵高自己早朝不走心,天天拿他当复读机呐! “我不是比较相信你嘛。” 郑彬觉得余子式说起谎话来真是脸不红心不跳。半晌,他深吸了口气,黑着脸,他把最近韩非出的事儿大致说了说。 出乎余子式意料,这事还是从李斯说起。李斯前两天上书,骤然对韩国发难。他认为韩国虽亡国,但民心尚未彻底归顺秦国,许多残存的韩室贵族余孽还在暗中窥伺。他主张秦王立即派兵,扫荡余孽,彻底收服韩国,顺便可以恫吓其余东方五国。 短短一份上书,用了十三次“屠城”。 这份上书遭到了一个人的强烈反对,韩非。 韩非主张秦国此时应灭赵存韩。三点理由。 第一,韩国已经覆灭,作为一个郡县,它几乎是已经在秦国的指掌间,秦国出兵攻打其余山东五国,作为秦国内臣的韩国会是一大助力,秦国没必要攻打韩国。 第二,韩国虽败,但是王族势力依旧错综复杂,难以剿灭,且韩国出于“四战之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邻国,各个都是韩国潜在的盟友,秦国攻打韩国他们定会出手,借此消耗秦国的兵力。 第三,韩赵魏三国中赵国势力最强,自赵武灵王以来一直在扩充兵马增强国力,赵一再向天下诸侯呼吁戮力伐秦,它才是秦国最大的敌手。若是秦国扫荡了韩国,其余山东五国只会觉得秦国灭了内臣而对敌手宽容,谁又敢与秦国交好,到时天下都会与赵国结盟。 韩非甚至亲自为秦王誊写了一份四步走的灭赵计划,数千字的篇幅,字句均是肺腑之言。 而李斯只用了四个字就说服了秦王,“心病必除。” 韩国不稳,始终是秦国的心病,一旦发作,将会造成灭顶之灾。若是在秦国专心对付齐国赵国时,韩国动乱,那将是致命的背后一刀。 秦王嬴政当即决定,派兵扫荡韩国,铁血的帝王要让六国人知道,但凡有一丝不臣之心,就是血流百万的代价。 一旁观望的上卿姚贾在李斯韩非吵得翻天时,默默进宫见了趟秦王。那场彻夜长谈的主要内容就是姚贾叨叨:韩非是韩国公子,为韩国打算是人之常情,陛下若是不用他,留得久了给放回韩国去终究是个祸害,找个由头杀了吧。 秦王沉默片刻后,同意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韩非几乎是马上下了狱。 余子式这些天知道韩非躲不过这一劫,就特意避开了所有的消息,不听不关注,权当什么都不知道。然而当郑彬将这一切一点点摆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心头忽然闷得厉害。 玩政治,韩非不是李斯的对手,绝对不是。若是韩非足够聪明,就会知道这浑水他绝对不能淌,淌了就是个死。韩国已经亡了,这么兴师动众扫荡,余子式也觉得不妥,物极必反,屠城只会激起天下人对秦国的愤怒与恐惧,以后谁敢降秦?但是这话,余子式能对秦王说,韩非不能。 韩非是韩国公子,这话他一说,哪怕是对的,也是背叛秦国的铁证。 李斯早就料到了韩非会站出来,他太了解韩非了,无论是当年意气风发的贵族公子,还是如今大秦的谏臣,他的这位师弟一定会站出来,为了韩国百姓,为了所谓天下。韩非也知道这话说了他必死,然而他依旧发声了。 因为他是韩非。 这不是一场政治斗争,这是一场政治谋杀!而韩非依旧义无反顾。 那个男人怀着天下苍生而来,抱着改变秦国制度的志向,然而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被生生折了羽翼。而且最重要的是,余子式知道韩非是对的。 秦国的制度有问题,极大的问题,和韩非预言的一模一样,十多年后,秦国的制度造成的失衡越发清晰的暴露出来。君与臣,臣与臣之间彻底没有了信任,到最后,就连秦王嬴政都紧绷着神经防备着自己臣子,跟穿山甲一样在曲曲折折的宫殿里一天换一个坐标。完全靠制度来维持的政治在嬴政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岌岌可危,嬴政自己一个人镇压了许多年,只是他的身体却没撑到他将帝国移到正轨上来的那一天。 人情,政治除了法理之外也需要人情,需要哪些看似糟粕的仁义礼,帝国则需要更多的心血,更多的时间。 韩非没有错,可是他仍然被关入了牢狱,即将被一杯毒酒毒死。 余子式没办法动用任何的势力救他,哪怕他知道韩非是一位真正的战国君子,他原不该死得这么冤枉。 人这一生最可悲的就是谁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强大如秦始皇嬴政,坐拥万里江山,却错失了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人,君王也有求不得,也有挽不回。 余子式想起今天下午撞见李斯的场景,若是李斯真的要毒死韩非,怕也是获得了嬴政的默许。余子式有预感,韩非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他不该来听这些话的,不该问,不该打听。 “郑彬。”余子式忽然动了下身子,他退后了两步,神色漠然地仰头看了眼郑彬,“你回去吧。” 刚在余子式发呆的时候唠叨了小半个时辰的郑彬完全没想到他的话余子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被余子式那突如其来的动静差点给吓得摔下墙,看着余子式头也不回往外走的背影,郑彬忍不住低低吼了声,“赵高,你也早点回去,不要多想了啊。” 余子式摆摆手,负手踏步而去。 ……昏暗的房间里,案上摆着一只漆黑的剑匣。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按上了那剑匣。黑暗中一声清越的金属声响,那剑匣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柄剑,剑身上刻小篆二字。 纯钧。 修长的手捏住那把剑的瞬间似乎颤了一下,片刻后,穿着简洁黑衣的男人蓦地起身把利落地把剑绑在了背上。一头清爽短发的男人伸手绑上了面巾,刷一声推开门走了出去。 余子式最终是翻墙走的,因为那青衣的女子呆坐在他院子里的如水长阶上,与那一院子殷红招摇的虞美人相对无言。在翻墙而过的那一瞬间,他回头看了眼那花丛中的女子,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 人生长恨水长东。 随后他稳稳落地,再无回头。 韩非身份特殊,被关在了王宫监狱中。余子式唯一的优势就是他对这一块的地形很熟悉。当年第一次进王宫的时候,他就特意打通关系走过一遍牢狱,当时想的是万一以后哪天马失前蹄栽了,他实在不行还能越狱而不是等死。 余子式唯一没想到的是,自己竟会是来劫狱的。他轻轻溜了进去,把动静放到最轻。此时正巧是凌晨,狱卒有几个甚至在打瞌睡,余子式进去没花太大的工夫。 万不得已,他不想杀人。 韩非睡得极浅,他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金属撞击声惊醒的。黑衣蒙面的男人恰好借着剑气小心地震断了牢狱门上的锁链,推门而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韩非轻轻皱了下眉。 暗杀?韩非有些不解。 余子式收了剑,活动了一下已经冰冷到没有知觉的右手,“走了。”他对着韩非飞快地说,掩饰着自己身体的异样。纯钧剑果然对心脉冲击极大,他还没怎么用就觉得难以负荷。 韩非下意识觉得短发男人那声音有些熟悉,却没听出来是谁,他根本不觉得秦国有人会来救他,所以当余子式收剑入鞘上前一把拽着他往外走的时候,他整个人都震住了。 两人刚走出去没几步,脚步声忽然在走道尽头响起来,一下又一下。余子式瞳孔猛地一缩,这个时间点居然还会有人来?他拉着韩非的手瞬间就加重了力道。还没想出来怎么办,拐角处却已经走出来个人。 那人脚步猛地一顿,看着走道尽头的黑衣人与囚犯,眼中诧异一闪而过。 李斯。 余子式脑子的神经猛地绷紧了,脑子里电光火石一样只有一个念头,李斯不会武功。纯钧剑猛地出手,余子式没有丝毫犹豫腾身而去,想在李斯呼救前把人控制住。 “小心!”身后韩非忽然喊了一声。 李斯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就在纯钧剑气掀起他一缕长发的时候,余子式觉得拐角处忽然一股极为霸道的剑气直逼他脸而来。纯钧剑强硬地换了方向,挡了那一下。两道剑气猛地撞上,余子式被生生震得退了两三步,胸腔血气翻涌。 拐角走出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白衣披甲,面若寒霜。余子式这才发现刚才不是剑气,这青年手中是一柄霜雪长枪。 这一下的动静极响,所有的狱卒都清醒过来,脚步声一时间极响,余子式心里暗道要砸。他回头一把拽住韩非就往外闯,那青年横枪而立,挡在了李斯面前,一身雪色长衣,隐隐有沙场的血气。 他轻轻扫了眼余子式,修长的手微微活动,长枪划过地面最后抬起直指着余子式,那一眼的气势让余子式整个人都僵住了。 李斯淡漠的声音在牢狱里响起,“留活口。” 余子式缓缓抬起纯钧,眼中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的气息催动着纯钧剑气,寒意顺着经络游走。这里没有魏筹没有吕不韦没有司马鱼,这里只有他余子式一个人,执着一把邪气凛然的剑。 “走吧。”韩非在他身旁忽然低低叹道,“我知道你是谁了,离开这儿。”说话的同时,韩非拿着件东西往余子式的怀里塞了一下。 余子式没说话,轻轻点了下头。下一刻,纯钧所有剑气骤出,直朝着那白衣青年而去,他破釜沉舟,也只有这么一招。那青年面色一凛,长枪携着如虹的气势猛地刺出,余子式不躲不避地受了这一枪,甚至在被长枪刺中濒死的关头都在催动纯钧剑气。 那青年在长枪贯穿余子式胸膛的前一瞬间想起李斯那句“留活口”猛地截住了手中的枪,而余子式的剑锋却是离他脖颈只有极近的距离了,他避闪不及,瞳孔骤然绽出迫人的寒意。余子式眼中杀意极重,却在最后关头猛地侧了下剑锋,纯钧剑气狠狠扫过青年脖颈,连带着肩膀都掀出血肉,瞬间染红了青年的白衣。 余子式毫不犹豫抓住唯一的空隙猛地朝外飞奔,那一刻脑子的思路竟是极为清晰,朝哪儿走,往哪儿退,余子式这辈子都没这么清醒过。 “抓住他!” 哗的一下,整个监狱的都燃起了灯,灯光连带着蔓延亮了大半个王城。侍卫的脚步声,狱卒的叫骂声,余子式却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似的,镇定而迅速地朝掖庭掠去。纯钧剑气寒意太重,他身体大部分地方都没了知觉,连带着胸口几乎贯穿的伤口的疼痛都不怎么剧烈。为了避免人顺着血迹追来,他逃亡的同时甚至还抽了个空慢条斯理地堵住了伤口。 刷一声他纵身越过掖庭的外墙,落地的一瞬间眼前一片黑,却没有失去意识。 “谁?” 一道熟悉而冰冷的质问声音响起,余子式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一个方向,眼中的黑色还未散尽,他隐约看见那孩子的脸。下一刻他猛地扯下脸上的面巾,“别出声,是我。”说完话,他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污。 天色将亮未亮,短发的青年几乎是右手撑剑半跪在原地,浑身黑衣都被血染透了。 下一刻,一个察觉有异的侍卫追到掖庭,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了院中的人。 他还没来得及喊人,一支箭铮得一声穿过了他的咽喉,带着他的身体一齐狠狠钉入了墙,干净利落,一箭致命。他睁大了眼倒下,半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胡亥放下弓箭,脸上血色褪尽,他颤抖地看向余子式,“先生。”出口声音颤得几乎失声。 余子式耳边一片鸣声,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血色,而后是汹涌而来的,安宁的黑暗。 第38章 纯钧 余子式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他费力地扶着床沿坐起来,牵扯到胸口的伤口又是一阵眼前一黑。等眼前的黑暗散开,他打量了一圈四周,这里不是胡亥的宫殿吗?他低头看去,胸口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包扎过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觉得喉咙发烟,一张口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脑子里混混沌沌,他似乎是在昏迷前瞧见了胡亥的脸,之后的事就记不太清楚了,那时候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撑着最后一口气没昏死过去而已。胡亥怎么会出现在掖庭?自己怎么会在这儿?之后韩非怎么样了? 四周看了眼,也没有宫人,余子式摸索着坐起来,从榻上拿起件外衫套在了身上。一个怎么简单的动作,余子式都磨蹭了半天,牵扯着胸口的贯穿伤疼得余子式直倒吸凉气。他果然不适合这种刀剑肉搏的场合,这次差点把命搭上。想起之前的混乱状况,他眼一沉,也不清楚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等他走出房间,才发现宫殿里一个人都没有,连胡亥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空荡荡的宫殿里除了简单的器物装饰外,就剩下一盏熏炉幽幽飘着青烟,浓烈的香味让整个宫殿都弥漫着一种纸醉金迷的旖旎感,只站了片刻,他细细嗅了下,发现自己身上的药味与血腥味已经压下去不少。 余子式还在盯着那盏香炉思索的时候,一道惊喜的细小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先生!” 余子式回头看去,胡亥脸上全是灰,双眼清亮地盯着自己。他手里端着碗黑色的药汁,那碗几乎比他的脸还要大。 “先生你醒了!”胡亥把药放下了,跑到余子式身边就一把抱了上去,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麋鹿,一双眼全是不安。 余子式被他撞得猝不及防,胸口一阵生疼,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胡亥立刻放开了余子式,紧张无措地连话都说不完整,“先生,我……” “我没事。”余子式呼了口气,缓了缓脸色才低头看向胡亥,“我怎么在这儿?” “我看到先生你受伤了。”胡亥不再敢碰余子式,只小心地拽着余子式的衣摆。 “你带我回来的?” 胡亥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垂眸的一瞬间,他眼底有一丝凝重划过,似乎有些不安。 “你怎么带我回来的?”余子式觉得很不可思议,胡亥一个孩子是怎么在那种混乱的局势下把他带回宫殿的。 “我知道一条没人走的小路,等人走了,我就带先生回来了。”胡亥低着头,抖得厉害,像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被吓着了。 余子式知道情况肯定没胡亥说的那么简单,胡亥胆子本来就小,看到那血淋淋的场景怕是真吓到了,难为他还把自己安全带了回来。要不是这孩子,如今的情况怕是不知道什么样子。思及此,他看着胡亥的眼神也微微变了,摸了摸胡亥的脑袋,他轻声道:“没事了,这事你不曾告诉别人吧?” 胡亥忙摇头,仰头紧张道:“没有人知道。” “那就好,殿下记得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事,一个字都不能提,知道了吗?”见胡亥点了点头,余子式心里稍微安定了些,低头看了眼自己被包扎好的伤口,他问道:“伤口你帮我处理的?” “我以前在掖庭,我也经常包扎伤口。”胡亥脸色微微发白,注视着余子式的胸口的伤,手抖得厉害。这反应倒是真的,他当时看见余子式的伤简直慌得无处下手。这么深的贯穿伤,余子式浑身冷的就不似活人,他几乎以为他已经断气了。 那种茫然无措感,胡亥此生难忘。 “没事了。”眼见着胡亥的情绪不对,余子式轻轻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要不是殿下帮我包扎伤口,我怕是活不了,殿下救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先生。”胡亥声音有些颤抖,半晌他敛去了眼底所有情绪,抽了下鼻子细声道:“你好多天没吃东西了,你先吃点吧。” 余子式放开胡亥,发现这孩子眼中通红通红,看着极为惹人怜爱,“好,我吃点。” “那我去给先生拿饭菜。”胡亥松开手,扭头往殿外跑。 余子式看着那身影,忽然响起他刚才的那句话,好多天没吃东西了?他忽然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胡亥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余子式,像是认真地掰着手指数了一遍,然后坚定道:“四天了。”说完他就回头朝厨房跑去。 四天了。站在原地的余子式觉得事情怕是要麻烦了,四天没上朝啊!希望郑彬那小子机灵点给他遮掩过去,这种要命的节骨眼,千万别把别人的注意力引到他身上啊。这都四天了,也不知道韩非怎么样了,李斯又怎么样了。 猛地想起韩非往他兜里塞的那东西,余子式一震,回身就往房间走,进屋就翻自己那身血衣。 “先生?”胡亥端着粥进来的时候,余子式皱了下眉回头看他。 “殿下我换下来的那身衣裳呢?” “扔了。” “扔了?”余子式猛地拔高了声音,一看到胡亥无措的脸,他又猛地压住自己胸腔里的血气,放轻声音缓和道:“扔哪儿了?殿下,那衣服里有件很重要的东西。” “我给收,收起来了。”胡亥放下粥,走到桌案边,从地下抽出一截布料,慌张地递到余子式面前,“没扔。” 余子式伸手接了过来,摊开的一瞬间瞳孔猛地一缩。 血书。 他几乎能想象出韩非淡漠地坐在狱中,慢条斯理地蘸血写下这些字的模样。 “韩非死了吗?”余子式看向胡亥,声音出口却是异常的平静。 他不觉得胡亥会知道,然而那孩子却是略显担忧地张了张口,犹豫了很久才轻轻说了一句,“昨夜,被赐死了。” 余子式先是沉默,然后把那血书折好塞到袖子里,他扭头平静问道:“是粥吗?我还真有些饿了。” “是!”胡亥猛地点头,跑到那案上把粥端了起来,他明显送了一大口气,小心翼翼地把粥放到余子式面前。 余子式也没多问,直接拿起勺子慢腾腾喝了起来。温热的粥顺着许久未进食的食道往下滑,他却觉得浑身隐隐发冷。 命,都是命。 等到一碗粥见了底,胡亥又把那药小心地推到余子式面前,嗫喏道:“先生,再喝两口药吧。” 余子式看着那孩子温顺的模样,想起那些历史上的事,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他捏着那勺子半晌,终于浅浅抿了两口。快喝到底的时候,余子式忽然抬头盯着胡亥,“你,去掖庭干什么?” 胡亥先是没说话,半晌又低着头,似乎有些不安道:“有几卷书落在那儿了,我半夜记起来,就想去拿回来。” “我隐约记得,当时你手里是不是拿着什么东西?” 胡亥袖子中的手不着痕迹地紧了紧,许久,他咬了下唇,声音弱的有如蚊蝇声,“是弓箭。” “你带着弓箭去掖庭干什么?”余子式瞬间皱起了眉。 胡亥先是默然不语,他微微低着头,睫毛颤了下。许久,他才低声道:“先生我,我是不是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胡亥的声音似乎很艰难,本就低的声音越发破碎,“我,我只是想练,练一下箭术。先生,我以后一定能,能做好的,就跟上一次的那个人一样好的。”说道最后,胡亥的声音几乎辨不出字音,“先生,我……” 余子式反应过来,这孩子上回被王贲的箭术惊艳到了,相比下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忍不住偷偷练习,想证明自己也可以。这心理小孩子很寻常,就跟现代小孩偷偷奋发图强想一举考个好成绩让别人刮目相看一样。 胡亥没听见余子式说话,慢慢地抬头,双眼还是红红的。余子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事,先生没别的意思。”半晌他又开口道:“以后别去了,太危险。等你再大些,就可以同其他的小公子一起去王宫的学宫里学这些了。” 胡亥眼睛一亮,“我可以吗?” “自然可以的,你是小公子殿下啊。”余子式低头轻声咳了一声,他脸色有些难看,自己这伤怕是不轻,就这么一会儿,都觉得身体有些吃不消。 胡亥一看余子式脸色,瞬间就不敢说话,紧紧拽着余子式的袖子不撒手。 “没事,刚醒有点累。”余子式感受着胸口处传来的疼痛感,他低头忍了忍,脸上没什么太大的异样。“我休息会儿就好了。” 胡亥明显眼中有担忧,却什么话都没说,拽着余子式的袖子,像一只将要被人遗弃的小动物一样看着余子式。 余子式思绪却是自顾自飘开,他得想办法尽早出宫,把剩下的事儿都得安排妥当了,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虽说大部分人都不可能把劫狱的刺客和堂堂大秦朝臣联系起来,但是他与李斯打过照面,要是别人他倒是不怎么担心,但是李斯这人,难说。 没敢多待,余子式当天傍晚就收拾好东西,穿好衣裳出了秦王宫。他临走前安慰了胡亥一会儿,胡亥特不放心地跟着他走到了宫门口,直到他走出去很远,回头看去,那孩子还在原地默默看着自己。 余子式心情有些复杂,他能感觉到那孩子是真的很在乎自己,甚至是有些过分的依赖。这事儿好还是不好,他现在忽然不怎么能确定了。 ……一回到家,余子式就看见郑彬坐在他家堂前,神色之沉肃倒是他不怎么见过的。郑彬平时妻管严的形象深入人心,这一下子上道起来,余子竟有些被震慑住的感觉。 他走进屋子,本想说句“我回来了”,结果话还没出口,他就看见那位沉肃冷静的文士冷冷抬眼,平静道:“赵高。这四天,我连护城河都捞了八趟!” 余子式笑呵呵的,下一秒就被郑彬吼了一嗓子,“你他娘死哪儿去了?” 余子式本来就不舒服,这一下直接震得他耳鸣不止。他觉得自己的七窍仿佛在流血,“冷静冷静。” “我砍你两刀冷静冷静如何?”郑彬气得说不出话。前两天听到宫中冒出个刺客劫王宫大牢,当时他正在家里和夫人老夫老妻黏糊着,一听消息还挺乐呵,说这年头居然还有这么胆气丛生的壮士啊,烈士,豪侠! 然后下人一说那刺客劫狱救韩非,郑彬腿一软差点给他跪下。 “你真找死啊?”郑彬的脸相当扭曲,想骂点更脏的话又碍于文人修养骂不出口,想朝着余子式的脸狠狠抽两鞋底,又心疼自己媳妇刚给做的鞋。四天没见,他找人真快找人找疯了。 “找死?差不多。”余子式皱着眉一脸忍痛的模样,“我差点被人一枪扎穿了。” 郑彬狠狠道:“那你倒是命大啊?怎么不给你扎成串啊?” “行了,大哥,不闹了,我真快撑不住了。”余子式二话不说走到郑彬身边就坐下了,王宫到这儿也挺远的,一路走来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真的有些眼前发黑。 郑彬呼了口气,见余子式脸色真不好,黑着脸伸手把人扶好,半天又忍不住念叨:“怎么没把你扎死呢?” 余子式脸皮厚,权当没听见,“这两天没出什么事儿吧?我知道,有你在肯定出不了什么事儿。” 郑彬冷笑一声,“当然出不了事。” “那就好。”余子式没再看郑彬,垂眸敛了眼底的情绪,“我那天,撞见了李斯。” “知道。”郑彬伸手给余子式倒了杯水,一脸的平静。 “你怎么知道?”余子式有些诧异。 “廷尉大人在王宫牢狱被刺客袭击,受了惊吓连续四天没上朝了。”郑彬难得勾起唇角,“据说给吓病了,还病的不轻。” 余子式一顿,“他……被吓得病倒了?” “谁知道。”郑彬把那水递到余子式手上,“韩非死了,知道怎么死的吗?” 片刻后,余子式平静的声音响起,“饮鸩而死。” “是啊,饮鸩而死,李斯亲自送的毒酒,难得他心存仁慈,给他师弟留了个全尸啊。”郑彬怅然而叹,“说来也让人唏嘘,这么多年风雨雷霆都扛过来的人,居然病了。第一次觉得,李斯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真病了?”余子式不太相信地问道。 “我开始也不信,后来廷尉府门口远远望了眼,脸色是有些苍白。”郑彬顿了顿,“跟你现在差不多吧。说来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大夫?” “不用,动静别弄太大,你想办法给我弄点药就成。” “已经在你书房里放着了。”郑彬伸手试了下余子式的体温,凉的厉害,“用了纯钧?你真是变着法子找死啊,决心挺大的。” “还好。” “近三个月不要用内力。”郑彬拍了拍手,“当然如果你觉得心脉碎裂而死说不定很享受,你试试也成。” “我本来就没什么内力。”余子式尴尬地笑,他本来练武就是走招不走意,跟司马鱼鱼学了这么久,也就是身手漂亮点。真和行家拼内力,没了纯钧,他大概是处于江湖食物链的底层。 “我知道你没什么内力,这也是你现在还能活着的原因。”郑彬皮笑肉不笑。纯钧这剑吧,挺邪气的,用的人几乎都死了,没死的都废了。 谁都有孤注一掷的时候,尤其是行走江湖的剑客,这些人碰上纯钧就是个死字,越是剑术高超内力深厚的人死的越快。 第39章 找场子 王贲闯进来时,余子式正蹲在小厨房忍着头晕恶心给自己煎药。 “赵大人?可算见到你了?这些天你上哪儿去了?”鉴于咸阳最大最繁华的两家歌姬坊都在余子式家附近,王贲最近往余子式家里跑得特勤,这是个什么感觉呢?类似于多情的浪子在家吃完糟糠之妻的饭,出门就上红颜知己的床。 两个字,忒爽。 余子式回头看了眼,那一瞬间心情的复杂难以用语言描述。“你怎么还在?”余子式就差直接说“你赶紧给老子滚”了。 王贲穿着件简单样式的黑衣,除腰带外浑身没有多余的装饰,衬着那张小白脸愈发白净俊秀。往那一站,长身玉立的确是俊俏的好模样。但是余子式现在脑子沉得厉害,身体也不舒服,本来就谁都不想待见,更别说那人是王贲了。 “赵大人,你借我点银子如何?”王贲嘿嘿一笑,一副全然不懂脸面为何物的天真样子。 余子式冷笑一声,“没钱。”他说着话啪一声折断了手中的一片书简。王贲这个败家小白脸,竟然在他危在旦夕的生死时候,偷偷倒卖他家的器物换钱去快活!余子式四天没回家,一推开房门,发现王贲这丧心病狂的居然把他家大厅搬空了! 搬空了!连带着他那张三百多公斤的雕花青玉案都没放过啊!你能想象武成候世子大半夜背着张巨大桌案贼眉鼠眼翻墙的样子吗?余子式瞬间就懂了郑彬离去前那三缄其口的纠结样子。 “赵大人你堂堂朝廷重臣,怎会没钱?彼此都是同僚,大方点嘛。”王贲转了下眼睛,“不然,等我有钱立马就还上,你觉得如何?” “你借钱做什么?” 王贲眼睛一亮,脸上春意瞬间荡漾了起来,“歌姬坊里来了名美人,啧,那模样那身段,团团的胸翘屁股,一口一个公子叫唤得我心都酥了。前两天我看着她眉头一皱,心肝都颤了颤,不就是让买根金簪子吗?买了!”王贲说到这儿摸了下鼻子,面含羞涩地瞄了眼余子式,“结果等本世子下了床,一摸兜,本世子吓得回神了,它竟只是个兜。” 余子式听完这段唯美的公子佳人的故事,觉得他胸口的伤更疼了,疼得他完全不想张口说话。讲真,他要是王翦,非得手刃了王贲这孽畜不可。 “赵大人?”王贲笑得一脸春光烂漫,那叫一个欲语还休,那叫一个暗送秋波。 “哦。”余子式转回头,往火里又添了卷书简,继续面无表情地煮药。 王贲见余子式那副满头冒汗烧火的样子,终于后知后觉的耸了下鼻子,鼻翼下飘过一股淡淡药香,他皱了下眉,问道:“呦,赵大人你病了?” 余子式还没开口,一个精瘦的肩膀就挤到了他身边,余子式被推了一把,猝不及防地扯了下伤口,瞬间表情就有些扭曲。他扭头看向王贲,后者蹲在他身边伸手就去掀药罐盖子,结果被烫得差点跳起来,忙吹了吹手揉了下耳朵。 火堆的光在余子式脸上跳跃不息,显得他整个人都异常狰狞。王贲咦了一声,往后缩了缩。“赵大人,你虚火好旺啊。” “趁着我现在还没拿锅,赶紧走。”余子式一遍遍告诉自己,面前的人是军阀是高干是权贵,他爹还是大秦当朝将军,自己要克制,千万要克制。 上上下下打量了圈余子式,注意到余子式添柴的动作,王贲眼一挑问道:“受伤了?” 余子式一僵,心想王贲这人眼睛挺毒啊。他刚回头,王贲却忽然捉住了他的手,余子式刚想给他迎头来一锅滚烫的药汁,接着就感觉有人按上他的手。 压着余子式的手腕,王贲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锐利,像是藏锋许久的剑露出一两寸寒芒,随即迅速消失像是从未出现。他指尖贴着余子式的脉搏,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伤挺重啊。” “死不了。”余子式抽回手,不动声色。 王贲淡淡扫了眼余子式,似乎在打量他的脸色,忽然,他故弄玄虚地凑近了些,“前两天出了件大事儿,赵大人你听过没?” 见余子式没反应,王贲唇角上挑,似笑非笑道:“王宫里跑进去个蹩脚刺客,说是要劫狱,你猜结果怎么着?” “死了。”余子式眼皮都没动一下。 “赵大人果然大秦忠义之臣,好想法!”王贲笑道,“不过可惜,猜错了,那刺客竟凭空消失了,你说多奇怪的事儿。” “哦。”余子式默默低头又添了根书简。 王贲看了余子式半晌,移开了视线看向那锅药,忽然问道:“赵大人,这药挺贵吧?” “半钱银子。” “你还真挺无趣的。”王贲笑了笑,伸手压上余子式的肩,指尖微动就去挑余子式的青色衣领。 余子式一把抓住王贲的手,扭头看向他,眸光森森。 王贲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给我看看。” 余子式:…… 事实证明,世子殿下从来说啥是啥,不整虚的,他跟条软骨蛇一样贴在余子式身边,时不时就伸手摸两把余子式的胸膛,余子式脸色都青了。 他胸前一大血窟窿啊! 终于在王贲腆着脸第五次往余子式胸口蹭的时候,余子式刷一下把领口拽了下来,随即面无表情的重新穿好。 王贲只扫到一眼,还隔着两重隐约的白色纱布,他瞬间眯起了眼,接着勾了下唇角,悠悠道:“贯穿伤,好枪法。” “我替他谢世子殿下的夸赞。” 王贲注意到余子式语气的冰冷,反而笑得愈发灿然,“我这是夸你呢,伤成这样都能从他手底下脱身,本世子佩服至极。” 听着王贲的话,余子式忽然皱起了眉,“你知道他是谁?” “你不知道?”王贲挑眉略显诧异,见余子式是真的不知道,他才深了眸子缓缓道:“陇西太守之孙,狄道候之子,大秦破军第一枪,李信。” 那年轻将士的清冷面容又浮现在余子式面前,他脸上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心底却猛地掀起巨大波澜。 李信,竟然是李信!大秦年轻一辈名将,若不是那天下震惊的一场败仗,李信后世声名几乎能与王贲比肩。据说这位年轻的将军生平数十战未曾有败绩,唯一一场败仗,却葬送了二十万大秦兵马。李氏一门出了无数将领,从先秦到大汉数百年战功赫赫。 李信一脉,后人中最有名的当是“至今犹忆李将军”所指的大汉李广。真正的将门豪族。 余子式冷静地看向王贲,“你如何确定是他?”事实上,那天晚上牢狱的事被封锁了大部分消息,诸人只知道是李斯夜访大牢撞见了刺客劫狱,细节却是含糊不清。 王贲眼中有不屑飘过,是世子殿下一贯的目中无人模样,“六棱形伤口,兵器刺入的位置,力道,角度,除却李信没有别人。” “真是他。”余子式沉思片刻,觉得有些庆幸,幸而当时转了剑锋,真要是失手杀了李信,他上哪儿找个将军顶上去? 王贲的视线落在余子式的伤口处,一双灿若晨星的眸子有几分幽深。这人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就死在李信手上了呢。他状似不经意地抬眸,看着余子式的侧脸,狭小的厨房昏暗脏乱,火光在那人的脸上跳跃,照得那一头薄汗莹莹反光。那模样竟是不输给王贲生平所遇之人。他的手微微一动,半晌勾唇调笑道:“赵高,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余子式皱起眉,眼中是对王贲深深的不信任。 “我缺十两银子买簪子送人,你今日若是借我十两,知交一场,我去替你把场子找回来。”王贲倒是难得没了戏谑,堂堂武成候之子似乎是当真很缺钱。 余子式略微思索了会儿,觉得“找场子”这词估计是王贲跟自己学的。然后他又思索了一会儿,同意了。 王贲走出门的时候,余子式听见那人似乎在自言自语,“邪乎了。” 过了大半天,就在余子式以为王贲已经离开了时,窗户上忽然搭了只修长莹白的手,“赵高。” 余子式抬头看去,逆着薄光,黑衣少年慵懒地靠在油乎乎的窗上,面容如玉。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窗上,一只手撑着一柄雪色长枪,那场景一眼看去像是水墨泼出来的。 “怎么,你后悔了?”余子式问道。 “不是。”王贲抱着枪,眉头打着结,一脸纠结踌躇,“本世子许多年没碰过枪了,用起来没什么气势,这和本世子一贯的猖狂作风太不契合。你有什么办法吗?” 余子式觉得王贲就差直接说:本世子是将门豪强,本世子走路一定要带风! 想了想,余子式对王贲说道:“你不如在枪上缠几圈大红缨,然后肩上绑着混天绫,手上抡着乾坤圈,脚下踩着风火轮,最好再雇几个歌姬在你身后撒莲花瓣,抱着‘枪出屠龙’的志气踏火焚风而去。”余子式顿了下,“我估计,世子殿下你说不定能拉风到直接飞升。” 那些凡人肯定会在世子殿下你的光芒下颤抖不已。 “……好主意。”王贲惊艳道。 “……祝你成功。”余子式已经不想多说别的话了。 “对了,李信的长枪有个名字,叫斩雪,你说我该给自己的取个什么名?最好要霸气点的,和我气质要贴切,一看就气势压人的,哎,赵高你不是读书人吗?你替我琢磨下。” “……” 良久,余子式瞧着王贲离开的身影,心情颇为舒畅,总算把这位中二病晚期患者送走了,十两银子换个清静太值了。他倒是不觉得王贲真能掀出什么风雨,顶多在李信家门口吼两嗓子就差不多了。李信身上有伤,而王贲虽然嫖妓喝酒嗜赌,但他还真不至于和一个伤患动手。当然据余子式估计,不动手倒不是因为世子殿下是个正人君子,而是打赢一个伤患快感不够强烈。 世子殿下作为未来大秦最闪耀的将星,提兵百万平莽上,立马邙山第一峰,平生追求的可是极致的快哉。 然后余子式失算了。他低估了这一次王贲找茬的决心,世子殿下对于找场子有一种深深的执念,非常之深。 城外军营。 一骑白马兜兜转转,转转兜兜,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军营大门。马背上扛着长枪的清瘦少年抹了把汗,暗暗松了口气,对着那厉声喝道的士兵扬了扬手中的令牌。 军营大门打开,少年翻身下马,闲庭信步地走了进去。 听见消息赶来的李信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撸着袖子扛着枪的少年坐在马槽上,秀气的脸上难得全是不耐烦。 “世子殿下。”李信与王贲见过,不熟。两人都是将门之后,都是父辈荣誉满门,一个年级轻轻率军四处征战,一个眠花宿柳风流满天下,谁也不怎么看得上谁。李信看不上王贲,而王贲则是谁都看不上。 “咦,你也受伤了?”王贲看了眼李信的肩膀,他一眼就看出李信走路时肩膀的异样。他皱了下眉。 “也?”面冷的白袍将军连问话都冷冷冰冰。 “没事。”王贲把扛着的枪一把插在了地上,随后倚在了上面。“我听说你枪法不错,本来想和你切磋一下,可惜了。” 李信身后的将士均是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王翦四处征战,他儿子在咸阳的风流事儿可是这群将士的午夜谈资,就连王翦自己手底下的将士,大部分对王贲也都是不屑的。秦国军人间都传遍了,王贲是战功赫赫的大秦老将军王翦的唯一的败笔。 这样的纨绔,与从底层靠着砍人杀人一步步走上来的李信,军中风评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王贲淡淡扫过这群人,修长的手轻轻摸着长枪,眸如点漆。他忽然开口问道:“李信,你当年一人一枪单挑了多少人来着?” “世子殿下,还是早点回去吧,这支军队不在武成候麾下。”李信回头看了眼诸人,诸人一瞬间全部噤声,他这才回头看向王贲,“按军规,原是不该将你放进来的。” “那我若是不走呢?” “世子殿下何必。” 王贲笑了,他伸手握住插在地上的枪,微微一用力拔了出来,他拿着试了下手,果然太久没用,有些生疏了。那一顿一卡的动作落在在场诸人的眼里,觉得像是在看一幕新奇的闹剧。这位世子殿下明显更适合歌姬坊温柔乡。 王贲掂量了两下,回头看向李信,“知道本世子这枪的名字是什么吗?” “不知。”李信倒没有和在场其他人一样毫不掩饰地嘲讽,只是也下意识带了些偏见看王贲,并未觉得这位纨绔有所异样。他已经在思索要不要通知武成候家来领人了,相比较于莫名其妙的王贲,李信倒是更为担忧武成候的声名,作为一个将士,他对武成候发自内心地尊敬,不想伤这位声名赫赫的老将军的面子。 而王贲明显就把他爹的面子看得很轻,准确来说他大半生都在以丢他爹面子为乐,他拍了拍那枪杆,笑道:“这枪叫通天威灵显赫六合断魂枪,比起你那‘斩雪’如何?” 死一样的寂静之后,李信也没说什么,摆手让人把这位世子殿下请出去。 几个士兵上前朝着王贲走来。王贲随意地转了下手中的枪,对自己受到的冷落颇不满意。“李信,我看上了你的绶印。”他拿枪指了指李信,“今日本世子若是赢了你,你把你的绶印交给我如何?本世子忽然发现当将军,看上去也挺有意思的。” 李信正打算回身离开,一听这话终于回头正眼看了眼王贲。 王贲想起自己那老头的念叨,眸子骤然璀璨起来,眼中慵懒散漫一扫而空,风吹起他猎猎黑衣,枪色如雪。猖狂了一辈子的世子殿下拿出在歌姬坊包场的气势,横枪而立。 “当日你武校场一人单挑百人,今日本世子不用内力外加翻个番,试试单挑你这帐下两百人,若我赢了,你当场交出手中将军绶印,卸甲脱白袍,如何?” 桀骜无匹,嚣张至极。 交出将军绶印,卸甲脱白袍,那是降将的下场! “何须两百人!我一人足矣!”面对这种近乎侮辱的挑衅,李信身后猛地响起一道怒极的声音,李信还未来得及阻止,一黑甲将士已经出列。 “一起上吧。”王贲也挺赶时间,他还得抓紧时间回去换了银子买簪子呢。 李信原想喝止,却在瞧见王贲伸手握枪的动作时一瞬间没了声音,他的眼中腾起一股极强势的锐利,他盯着王贲,后者正对他浅浅笑。 没了李信的制止,愤怒的士兵纷纷站了出来,一瞬间军营群情激昂,愤慨至极。王贲不过一个靠着父辈出头的纨绔子弟,有什么资格在军营里撒泼?这里的人为各个为了家国抛头颅撒热血,他王贲算什么? 王贲看着一拥而上的诸人,缓缓握紧了手中长枪,他闭了一瞬眼。 “来吧。” 再睁开,瞳孔猛地绽出瑰丽光芒,他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眉眼扫却三千醉,气压江城十四州。 李信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他盯着王贲眼神晦暗不明到了极点。 黑衣的少年敛了狂狷,神色从容往前踏了一步,手往轻轻前一送,枪走游龙,惊起千军破阵第一声! 第40章 七杀碑 这一日,武成候世子单枪匹马闯军营,黑衣骁骑,长如龙,破甲正好一百九十九人。 随即被闻风而来的武成候逮了个正着。老将军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下马砍人。世子见风头不好,扔了枪扭头就跑,蹿得比兔子还快。那一日,满大秦军营的将士都看见了武成候悍马提刀追儿子,全军将士看得那叫一个目瞪口呆,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同一日,四十万大秦兵马齐集韩秦边境,红衣披甲,三军待发,拉开了举世狼烟的序幕。 三日后。 点将台上,大风如鼓。点将台下,百官集立。 即将远征的将军拖着绑得结结实实的世子殿下缓缓拾阶而上,黑袍如墨染。在玄衣旒冠的男人面前站定,老将军一脚把绑得跟只粽子似的世子给踹到了角落。 “臣王翦,参加陛下!”老将单膝而跪。 玄衣的帝王伸手扶起了王翦,一双眸子仿佛倒映山河千关,他说,“将军,这边关四十万大秦将士,可就交付于你了。” “陛下放心,边关诸事,有我王翦在。” 君臣相顾无言,一切都在那一眼中,家国,战争,天下,这一切都无需多言。身披这战甲,自当为君王镇守山河,扫荡天下。 嬴政的视线落到那角落里被绑得跟茧子似的世子殿下,后者瞬间停止了扭动挣扎。在文武百官、数千将士以及当朝大秦陛下的注视下,世子殿下尴尬地笑笑,一副“我就是随便玩玩,怎么搞这么大阵仗”的娇羞模样。 帝王走到王贲身边,俯视着那狼狈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王贲。”世子殿下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道行还远不到火候。 “听说你想当将军?一人跑到军营闹事,搅得军营一片混乱?”玄衣的帝王脸上也瞧不出什么情绪,依旧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世子殿下哈哈干笑两声,“开个玩笑,我与李将军闹着玩的啊。”他说的这话看了眼不远处白袍轻甲的年轻将军,后者依旧是一副面冷的漠然样子,接着淡淡移开视线,装个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 世子殿下笑声更干了,快笑不出来了。 “为何想当将军?”嬴政倒是很有耐心,颇有兴致地问道。 “陛下我就是随便想想。”世子殿下已经开始往外冒冷汗了,这场合,王翦这匹夫不会打算拿他祭旗吧? 嬴政盯着王贲看了一会儿,忽然轻笑出声。当着众人的面,文武百官的人的面,诸军将士的面,世子殿下立刻服软甩节操,“陛下,我就个孩子不懂事,陛下威仪千古,千万别同我计较。” 什么宁死不屈,什么宁为玉碎,什么舍身成仁,世子殿下觉得都是放屁,节操算什么?算什么?! 身后老将军王翦嘴角暗自抽了抽,都说王氏满门铮铮铁骨,这一个是到底谁他娘生出来的?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嬴政拂袖蹲在了王贲身边,盯着那少年的谄媚笑脸瞧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把王贲身上绑得结结实实的绳子给解开了,随手把绳子放下,他瞧着那刷一下爬起来的少年。随即他缓缓起身,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对着那跳出去老远的少年道:“大秦的将军,可都是一战一战打出来的赫赫战功,这一方将军印,可是十万枯骨啊。” 王贲退得远远的,也不说话,瞅着面前的帝王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你真想当将军?”嬴政忽然扬眉看向王贲。 王贲犹豫过后,矜持了一下,然后谦虚地点了点下头。将军是个笼统的概念,左更以上的将领,大抵寻常人都称将军。王贲没好意思说,他觉得将军这个要求对他来说还是太低了。 嬴政像是看出少年心中所想般,嘴角轻轻上扬,王家人均是大秦虎狼啊。 “那寡人便赠你一方将军印。”玄衣的帝王说完这句话,负手转身离去,走到一半回头忽然对着那少年轻笑道:“王贲,寡人在咸阳等你回来,与你共话封侯事。” 后一句话声音不响,只有王贲与嬴政听得清楚,其余人只能听清前一句,却不知道帝王之后说了些什么,然而前一句也已经足够震撼。 赠一方将军印!秦朝武将自嬴政执政以来,就未曾有谁有过这等殊荣。连王翦的脸上都有了表情起伏。 王贲的眼睛猛地亮了一瞬,片刻后又变回了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忙笑着一低头,行了个不正不经的礼,喊道:“谢陛下。”着实不是他不够尊敬陛下,而是世子殿下这些年真没好好学礼节,这样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既然这样,那让世子一起跟着你去边境吧。”嬴政扭头对着王翦轻轻道:“哪个将军不曾上阵杀敌?老将军你说是吧?” “陛下。”王翦眼中压着剧烈的情绪。 “别说了。”嬴政伸手拍了拍王翦的肩,亲自为他整了整战甲,他淡淡道,“寡人信你王氏一门。” 这八个字,说的极为轻描淡写,偏偏又是那么坚定清晰地入了王翦的耳。历经三朝,王氏功高颇受帝王忌惮。他在外征战多年,为免历代秦王嫌隙也只能把王贲当个寻常纨绔养了。为人父,他怎会不知王贲的资质,着实是君心难测,他一生谨慎冒不起这个险。武将谁都怕功高震主四字,武安君白起就是前车之鉴!没人知道,这位素来杀伐果断的老将躲在窗户后,看着院中幼子持剑的样子,亦是双眼发红,哽咽不忍视。 此时此刻,征战沙场铁血了一辈子的老将军双手竟是从未有过的微微颤抖,他平静行了一礼。 “谢陛下。” 台下的余子式看着这一幕,默然沉思。都说秦王嬴政残暴不仁,大兴土木,焚书坑儒,可是这位素来史书上以暴政出门的皇帝,成就霸业宏图之后,未曾杀过一个有功之臣,一个都没有。 狡兔死走狗烹,古往今来多少将军征战天下却枉死在这六字下。天下八十三个王朝,共五百九十九十九位帝王,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嬴政这地步? 王翦历经三朝,乱世武将得遇如此君王,的确死亦无憾。同样是名将,与他齐名的李牧又得了个什么下场? 点将台上,嬴政回头看向立在原地四处张望的王贲,忽然笑道:“王贲,你过来。” 王贲回头看向嬴政,犹豫片刻还是给了大秦陛下一个面子,抬腿走了过来。秦王看了眼旁边立着的侍卫,那端着笔墨的侍卫立刻上前,恭敬地递上了笔墨。 秦王看了眼那笔墨,又悠悠望向王贲,眸光浅浅,“兵马待发,原是要写篇檄书。” 王贲点点头,等着秦王说下文,结果看见王翦和嬴政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自己。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了,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我写?” 然后他就看见秦王神色从容,轻轻点了下头。从来嚣张的世子殿下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我,我不行。”他摆了摆手,笑得有些干。 “让你写就写!”王翦猛地瞪圆了眼,拒绝君王之令,谁给你的胆子? 片刻后,王贲沉着冷静地执笔站在碑前,台上西风猎猎,少年一身黑衣被风吹的有如黑云滚滚,从背后一眼看去竟是有隐隐的大将风范。他站了很久,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未动,气势压人。 台下余子式站在百官中,静静看着这一幕,心头一跳。这是让王贲写东西?啧,王贲的文化素质程度,可怕。王翦看样子还是对他亲儿子不怎么了解啊。 嬴政不开口,也没人敢催王贲。世子殿下执笔,负手而立大半天,终于蘸了蘸墨。 大家感叹他总算是动了,然后没想到王贲又卡住了,然后在众人注视下,他又低头认真仔细地蘸了蘸墨。这么些年,敢让秦王嬴政等着的人,怕也只有王贲一人了。百官心思各异,盯着台上的那抹黑色,眼底都有各自想法。唯有余子式嘴角抽搐,他肯定王贲现在一定内心崩溃地恨不得撞碑而死,一死百了。 终于,在王翦饱含杀意的目光下,世子殿下提腕动笔。 笔走龙蛇,笔墨欲飞。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七杀碑下,万人皆静。 余子式看到那碑文,心头猛地一颤,妈的,他房间里那么多帛书,王贲这小子想了半天就记得这么一句?这原是明末将军的一句话,余子式偶然有一日颇为感慨就写了下来,王贲搬空了他家大厅,期间怕是翻了他东西。只是这么多书,王贲你他妈憋了半天就记得这么一句?余子式觉得他胸口的伤似乎在滴血,当着百官、秦王、将士的面写七杀碑,王贲你真是太能了,老子服! 死一样的寂静后,台上秦王嬴政率先动了动手腕,他轻轻拍了下掌,“好。”帝王的神色平静,看不出赞赏,也看不出不悦。 这怕是大秦历史上最短的一篇书了。连着七个“杀”字,煞气扑面而来。自春秋以来,将军四方征战,不就是一个杀字吗?文臣满口仁义道德,不敌武将一个“杀”字。 狼烟四起,烽火飘摇,要杀便杀出一个盛世天下,永世安宁!自然是好。 这一日,西风细草,招摇少年出咸阳。 余子式站在角落里,看着浩荡的兵马,黑色的大旗,以及马上那小人得志便猖狂的黑衣少年,他不禁想,这一位还真给他找了个挺大的场子,欠他的十两银子,怕是要等许久才能给他了。 这一别,再见也不知道要多少以后了。人生自古伤别离啊。 待到那浩荡兵马远去只剩烟尘,余子式终于回头慢慢往秦宫走。 …… 大殿里空空荡荡,一个宫人也没有。秦王端坐在大殿中央,四周均是黑沉沉的岑寂。余子式不紧不慢地走进去,平静地行礼。 “起来吧。”由于太过空旷,连声音都显得有些意外的幽幽。 余子式抬眼望过去,嬴政一个人穿着玄色朝服,与那一室的静默和谐相处。孤独啊,这些词都是不合适的,他是千古一帝嬴政,他是始皇帝,威震后世两千年,这样的人怎么都不能用孤独二字去形容。 “你很少求见,出什么事儿了?”嬴政淡漠地问道。 余子式抬眸看了眼嬴政,平静跪下,从袖中抽出那半截袖子,摆在了面前。“臣,见了韩非。” 嬴政的眼睛一瞬间幽深起来,他盯着那封明显染着血污的书文,不知再想些什么。他慢慢起身,亲自走到余子式面前,伸手拾起了那封血书,他语气如常道:“我曾让你不要插手韩非之事,你看样子倒是忘了。” “陛下,韩国本就已然亡国,实在不宜再出兵屠城镇压,韩非之谏,不无道理。” 嬴政抖开那血书,只扫了一行后,眸子就陡然变了变,许久,叹了口气,他伸手将余子式扶起来,“寡人知道。” 余子式猛地抬眼看向嬴政,两人自那雪夜后第一次隔得那么近,近到余子式能这么清晰地看见嬴政眼中的情绪。帝王平静地望着自己,一字一句道:“王翦与王贲,出兵韩国,却不是真的攻打韩国。” 就像厚厚的迷雾吹散了一角,落进大片阳光,忽然所有的事都敞亮起来,秋毫毕露。“声东击西……”余子式喃喃道,竟是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反应才好。 “不错,韩赵毗邻,王翦是为了赵国而去,说是攻打韩国,兵行诡道罢了。”嬴政捏着那封血书,语气是一贯的漠然。“赵国今年大旱又逢饥荒,朝中人心不稳,将军李牧又颇受非议,这是最好的时机了。” 余子式想起那韩非立在殿上的模样,他从容赴死的模样,竟是无话可说。韩非死了,可这竟是一场戏而已,一场李斯嬴政为了迷惑赵国的一场戏而已。滑天下之大稽,韩非之死竟是个笑话,可偏偏余子式笑不出来。 “韩非与李斯,寡人只能选一个。”嬴政看向余子式,君王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怅然情绪,“李斯杀了韩非,可我到底不能杀了李斯,你也是该是知道的。” 余子式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句,“臣明白。”若他是嬴政,他也会留李斯,韩非到底是韩国人,再惊才艳艳,非我族类不得我所用,也只能杀了。 很多事,不讲什么道理的。 “回去吧。”嬴政对余子式道,“赵高,你入朝的时间还不够久,韩非之事便到此为止,我不会追究下去。” “谢陛下。”余子式敛了眸子里的情绪,平静道。 在退出大殿前,余子式忽然回头,想说什么却终究是忍住了。他随即转身离开,没再逗留。 大殿中嬴政把那血书摊开在桌案上。 开篇便是:俯仰不愧皇天后土,死生无愧黎民苍生,大韩王孙韩非书。 看完一整篇后,嬴政抵着手掌,轻声叹道:“韩非,倒是寡人对不住你了。”一室的落寞里,君王的声音有几分悠远。 的确是个难得的治世之才,可惜了。 …… 余子式回到家,刚换了鞋子,就瞧见青衣坐在坐在门口替他煎药,他微微诧异了一瞬,随即想到同住一个屋檐下,自己受伤这事儿想瞒过大家也不可能。当然王平不算,他是瞎的。 青衣听见余子式的脚步声响起,抬头看了眼,接着重新低下头继续熬药。余子式也不好说什么,看了一会儿自己回屋了。没过多久,青衣就端了碗药上来,余子式接过药,刚想道声谢,那女子却已经放下支银簪子,收拾好东西转身走了。 余子式端着那碗黑漆漆药,有些下不去口,随即把视线落在那银簪子上。纠结了很久,他还是捏起那簪子打算试试毒,他倒不是信不过青衣……好吧,他的确信不过青衣。 银簪子自然是没变色,余子式也说不上松了口气。半晌又好笑地想,青衣要真有了杀意,在院子里的水井里扔点砒霜毒药,他和王平早死透了。自己最近真是有些草木皆兵了,这样想着他就大方地去端药打算喝。 刚抬起碗,就听见一声大喊,“赵高!” 余子式手一抖,泼了自己一身黑乎乎的药汁。他抬头朝来人看去,然后猛地喷了面前人一脸的药。他慢慢抬手了抹嘴角,目光有些呆滞,又有些不可思议。 原本应该已经出了咸阳城不知道多少里的世子殿下平静地抹了把脸,一路跑来满头大汗面色红润,他也不扯别的,一摊手,“十两银子,累死老子了,快!十两银子!” 余子式当下就觉得,世子殿下当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爷们!他二话不说就给了他二十两,就差没跪地求他赶紧走了。 兄弟,你是他妈去打仗的啊! 被撵出门的世子殿下还没来得及喝口茶就被请了出去,他仰头看了眼天色,二话不说拔腿就往一个方向狂奔,到了地方,他一脚踹开大门,啪得一声把二十两银子砸在了案上。 不知道策马狂奔了多久,嗓子都在冒烟的世子殿下连话都说不出来,拍着桌案戳了戳那里面的东西。店家被世子殿下有如强盗过境一般气势吓得魂都没有了,连那句“白天不开张”都说不出口,在对方状似杀人的目光下哆哆嗦嗦把把小盒子拿了出来。 世子殿下忙着出城打仗,很急,十万火急,他几乎是抢一样地拿了盒子就出门狂奔。 歌姬坊。 马车哒哒声由远及近,穿着廉价轻薄衣裳的女子抱着琴走下马车,一抬眼就瞧见了那靠在门上等着的黑衣少年。她忽然就笑了,“怎么是你?今儿不成,我得陪着吴王孙,晚上可没空陪你了。” 世子殿下一把扯那女子入怀,点了点她的小鼻尖,“本世子殿下没他长得好吗?” “自然是世子你长得俊俏啊。”歌姬娇媚地笑起来,酒窝浅浅,“但是吴王孙给的银子比世子多啊。” “你个小没良心的。”世子轻轻掐了把那歌姬的腰,“本世子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啊?隔壁的歌姬坊?”歌姬在世子的怀里笑得跟只猫一样。 “比那个要稍微再远一点。”王贲摸了摸那歌姬的头发,伸手小心地把一根金簪子插了进去。“送你了!” 歌姬抬手把那簪子抽出来,掂量了一下,嗔怒道:“还没吴王孙给的一次赏钱重呢!” 世子殿下轻轻拍了下那歌姬捏着的手,把那簪子重新插到了女子发间,看着那女子笑靥如花的满足样子,他勾了下女子的下巴,“这簪子可是本世子殿下一片姣姣真心,哪是俗物可以比的。我走了啊!” 歌姬乖巧地亲了下世子殿下的脸颊,“要记得我哦。” “记得记得。” “真的?那我叫什么名字?” 世子懵了一下,随即捏了捏歌姬的小脸,“还挺有情趣。” 歌姬笑得很是醉人,“世子殿下,你还是快些走吧,待会儿我姐姐就要回来了。” “谁来都没用!让本世子再抱你一会儿。”王贲抱着那软玉在怀,觉得真是连仗都不想打了。 “王贲!”忽然一道怒气冲冲的女子娇喝声从远处传来。世子殿下猛地一激灵,抬眼看去,后边驰来的马车上一个同样抱着琴的女子扬眉含怒。 世子殿下顿时就蒙了,这怎么长得还挺像的?他看了眼怀中的娇笑不止的女子,又看了看那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那女子一瞧见王贲怀中女子头上的金簪子更怒了,“好啊,你答应给我买簪子这么多天过去都没个信儿,送别人倒是挺拿得出手?” 王贲愣在原地片刻,随即镇定地松开了怀中的女子,昂扬大义道:“小妹,我还有事,四十多万人还在风里等着,我就先走了!” 说完这一句,在众人的目光中,振振有词的世子殿下拔腿就跑,一溜烟儿就没影了。 第41章 蒙毅 七年后,大雪满王城。 王宫内武校场,少年持着黑木雕弓,朝着远处的清一色红心靶子搭了支白羽箭,他孤身立在雪中,单薄黑衣上精致的赤云纹刺出一片殷红。满城飘雪,这种天气要射中红心并不容易,少年一脸的平静漠然,持着弓的手微微上下浮动,似乎在瞄准,松指的那一刹那,少年黑色的瞳子闪过若隐若现的戾气。 铮的一声箭啸。 那箭甚至都没擦着靶子。寒冬腊月,瞧见这一幕的宫人们立在雪中,背后蓦地出了一身冷汗,谁都知道这位秦王的小公子是出了名的乖戾,瞧见他狼狈样子的人几乎都没有好下场。伺候他的宫人都记得三年前那大雨夜,他因为比武输给了一名大臣之子,回来后差点废了整个寝殿里伺候他的人。偏偏秦王又对他这幼子极为宠溺,宫里人谁都不敢说他一句不是。 几乎是一看清那箭脱靶,胡亥眼神就有些变了,他随手就扔了弓箭,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他身边的宫人。后者几乎全在颤抖,不敢开口说话,甚至连下跪求饶都不敢。 “殿下。” 忽然的熟悉声音让胡亥一顿,他倏然回头看去,穿着身青衣的男人撑着把伞正朝着这边走过来,胡亥的眼微微一暖,却在瞧见那男人身边的少年时脸色冷了几分。 余子式捏着伞的手紧了紧,抬眸看了眼身边的温和少年,又看向脸色阴沉的胡亥,眉头轻轻皱了皱。倒是他身边的少年踏步朝前走了一个,落落大方地行礼,“参加殿下。” 大雪天,细雪飘了温和少年一身,显得那少年愈发清雅。胡亥没说话,也没让他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眸子里一片寒飕飕的冷意。 看见这一幕的余子式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上前一步,对上胡亥的视线,平静道:“殿下。”他伸手不着痕迹地把那少年扶起来。 胡亥注意到余子式的这一动作,眸子里几乎刮出霜雪来。他倒是没说什么,看了两眼余子式,衣摆一振,倏然转身离开。走出去四五步后,他侧过头看着身边的噤若寒蝉的宫人,“走了。”那声音跟冰锥砸地一样,冰天雪地,冻得人心里一悸。 那些宫人忙小步跑着跟上胡亥,低着头盯着雪地头也不敢抬一下。 直到那行人走远,余子式才略显头疼地压了压眉心,这两年他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胡亥的性子不知不觉怎么变得这么乖戾?他略带歉意地看了眼身边的温和少年,“别太放心上了,蒙毅。” 蒙毅扭头朝着余子式笑了笑,“没事,我都快习惯了。”那一笑,少年愈发和煦如暖阳。 余子式看他那模样,又是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早知道你三年前武校场赢了他一场让他这么不甘心,还不如当年提醒你放水算了。”说来胡亥性情大变也是从武校场那场比武输了开始的。余子式原先当着是少年叛逆期到了,没怎么放心上,等他回过神来胡亥已经变成这副样子了。 听了余子式的话,蒙毅似乎想起什么事,眸子暗了暗,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算了。”余子式呼了口气,回身看向蒙毅,“我刚说陛下让你学着断狱是吧?那走吧,我把这些年整理的文书翻出来给你看看,你挑几摞回家看吧。” 蒙毅看向余子式,一双清澈温的眼浮上温和的笑意,“麻烦大人了。” “没事,反正这些年也是秦律本就是我和李斯在修补增订,你找我说明你脑子还够机灵。”余子式笑着拍了下蒙毅的肩,“拿到书若是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唔了一声,余子式又补充道,“不过我也不一定看得懂,李斯写的律条简直是考验人的联想能力。”文豪都有这毛病,明明一句话能讲明白的事儿,他偏偏就写俩字,尤其是李斯这种高冷范的。 “那先谢谢大人了。”蒙毅笑道。 “小事一桩,那走吧。”本就是恰好路过撞见了胡亥,余子式也没放心上,跟着蒙毅就继续往府库走。 一到府库,余子式就把伞扔了,这种大雪天撑着把伞简直是遭罪。他喊了两声王平,后者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没办法,他只能先让蒙毅先拖了带着寒意的裘衣去榻上坐着,自己去生火炉。蹲着鼓捣了半天,火炉总算是冒了火星,等到屋子里稍微暖和了些,他才搓搓手看向蒙毅。 门窗紧闭的屋子点着盏昏暗的灯,少年不知是什么时候起身站在了书架旁,手里捏着卷书在认真翻开,眉眼一片恬然。那一眼看去,余子式脑子忽然冒出来一句诗,“蓝田日暖玉生烟”,将门世家豪族出来的少年浑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兵刃戾气,反而比寻常学宫学子更温和更修雅,他静静站着,就是如玉少年。 余子式没去打扰他,而是走到桌旁给他又默默添了盏灯。看着那一星烛火,他忽然想起与蒙毅初遇的场景。 其实说句实话,余子式接近蒙毅本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他隐约记得历史上赵高犯了桩大罪,锒铛入狱后,负责审讯判案的人就是蒙毅,这位执掌刑狱的将门文臣差一点就把赵高这位大名鼎鼎的奸佞困死牢狱。期间的事历史上没有什么细节记载,只知道最后赵高被赦免,恨蒙毅入骨。这些信息加上余子式对秦朝断狱程序的了解,他觉得蒙毅怕是对赵高动了刑,折磨过赵高的,延伸揣测这案子可能本就是蒙毅想除了赵高。 历史上忠臣用莫须有的罪名杀了奸佞的不是没有,当余子式亲眼瞧见那少年从学宫走出来就感觉这孩子长大后必然不简单。还好,他遇上蒙毅时,后者只是个十一岁的少年。 一个孩子而已。 余子式用了他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接近蒙毅,甚至还丧心病狂地跟个变态一样跟踪过这少年一段时间,期间还很尴尬地被胡亥撞穿过一次,结果他发现这蒙毅不简单,十一岁的少年清心寡欲到圣人的地步,竟没有丝毫的突破点。余子式想起自己的生命安全,一咬牙,觉得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要跟蒙毅处好关系。 他跟踪蒙毅时发现这少年虽然爱读书爱装圣贤,但是将门的锐气倒是没丢,隔两天就去武校场练骑射,余子式远远望见一次,温和的少年策马持弓,竟是有不输尔父的风采。 由于接触了一段时间,余子式发现蒙毅实在太难搞了,他当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干了件他迄今想起来都想抽自己耳光的事儿。他借着自己中车府令的职务之便,在蒙毅平日骑得那匹马下敲了颗钉子。接下来的事儿就比较符合他预期了,蒙毅骑马,马失控把少年给甩了下来,中车府令赵高“恰好”路过,顺手就救了这位清冷的将军之子。 期间唯一的意外是那马失控地太厉害,他护着蒙毅的时候被那马狠狠踩了两脚心窝,后来想想,大概报应总是来得太快太猝不及防。仰头把辛酸泪收收,他忍着痛背着蒙毅去了找了宫中御医。结果到了地方一回头发现那少年盯着自己,眸光幽幽,全然不似平时的圣贤样子。 两人的关系自此缓了不少,而鉴于余子式抽空逛了趟牢狱瞧见里面的人是怎么审讯犯人之后,他对蒙毅愈发发自灵魂的慈爱了。至于三年前那场让蒙毅和胡亥交恶的武校场打斗,余子式倒是不清楚细节,他赶到的时候,一抬眼胡亥恰好被蒙毅给从马上掀下来,整个人都重重砸在了泥地上。 那时天正下着雨,余子式当时就看蒙了,重伤王室公子可是重罪,蒙毅当时也恰好抬头对上余子式的目光,从来处变不惊的脸上竟有一丝意外与无措,那时的蒙毅实在是和蒙毅平日太不一样,余子式当下心就悬起来了,走过去第一句话就是,“蒙毅你没事吧?”后者骑马立在雨里,手竟是有些微微颤抖。 余子式再回头看见胡亥,一瞬间心就咚一声,胡亥大半个身上都是血,脸色苍白抬眸正盯着自己。当时雨下得太大,余子式愣了一刻猛地扭头让人喊大夫御医过来,胡亥当时的脸色实在是让余子式浑身都抖了起来。他上去摸着少年的头发,“没事,没事了。”浑身是血的少年埋头在他的怀中,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 秦王震怒,蒙毅的兄长蒙恬、父亲蒙武与皇长子扶苏一齐求情,最后秦王看在蒙氏三代侍秦,再加上胡亥实际上也没有性命危险,此时的细节又是模糊不清,蒙毅关了两天罚俸三年,这事儿算过去了。 风平浪静后,唯一的异样就是余子式觉得胡亥的性子似乎变了些。他照顾了他几天,发现这孩子倒是不如以往那么缠着自己,反而总是用一种很奇诡的眼神盯着自己,偶尔他一回头冷不丁还会吓一跳。 那眼神,让人很不舒服,太阴冷了。 余子式收回思绪,想着今天还是抽空去看看胡亥吧。他回头看去,一室昏暗中,蒙毅侧脸柔和偏又一丝不苟,他把手上的书卷好装进袋子,随意地放到桌案上。余子式偏过头看去,桌案上已经堆了有一小半摞书了。 他起身走过去拾起一卷看了眼,问道:“这些?那还挺多的。” “不,这些不用带了。”蒙毅随手把一卷书放回书架,“这些全带走。” 余子式愣了一瞬,然后抬头看了眼他屋子里的几大排书架,卷帙浩繁让他有一瞬间的呆滞。半晌他问道:“我是不是还要给你准备几辆马车?” 蒙毅静静回头看着余子式。 余子式有些傻眼,这位居然给他来真的?这么多的书,搁在现代得装好几卡车吧?少年你是打算皓首穷经一口气读到白头了啊!后者似乎看出他的疑问,神色淡然道:“没事,我读得很快。” 那也不成啊,你把我书搬空了,我干什么啊?好歹给我留点吧?余子式琢磨了一会儿,想了个主意,“要不你一本都别搬了。” “嗯?”蒙毅轻轻皱了下眉。 “我和陛下说声,你直接在我这儿住下得了。”余子式扭头看了眼屋子,他升官之后也换了个办公地方,这地方比起他原来的处所要宽敞不少,但是在这些天潢贵胄眼里估计还是有些寒碜,他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大合适,刚想说算了,就听见少年淡淡道。 “好。” 余子式噎了一下,把话咽了回去。“既然你不嫌弃,那你就住吧,反正这地方也算宽敞,不过这里就一张床。”余子式往内室走去,看了眼里面的混乱景象。“我晚些给你换床被子垫褥。” “嗯。”蒙毅点点头,回身又专心致志地看书了。眸光一扫就是两三行,那专注的模样还挺文静。 余子式想了会儿,“我待会儿给你家里送个信。” “嗯。”后者头也没抬。 余子式看他挺忙的,自己也不好意思打扰,给他又多点了两盏灯,随即披了件披风出门了。他刚走出屋子,身后原本盯着书笺的少年蓦地抬头,他望向身后空荡荡的大门,院子里的雪积了厚厚一层,地上印着一行脚印,门边随意地扔了把灰黄的竹伞,那一幕看去竟是有些寥寥萧索。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来,余子式又折了进来,伸手把门带上了再转身离去。期间只不过一两眼的事儿,门随即就关上了,屋子里重新暖和了起来。蒙毅放下手中的书简,抬眸盯着那暖暖的炉子,微弱火光中,少年的面庞如玉、眸光沉沉。 …… 余子式去了胡亥的大殿,一推门进去就冻得下意识一哆嗦,大殿里空荡荡的也没个人,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胡亥不喜欢亲近人的毛病这些年一点没变,甚至越发厉害,这些年宫人连他宫殿都进不去了。 “怎么也不生火?”余子式从厚厚的披风里掏出手捏了捏十指,随即喊了声,“殿下?你在吗?” 大殿里没有丝毫的声音,余子式皱了下眉,这个点还没回来?上哪儿去了。鉴于大殿里的温度似乎比屋外还低,余子式没脱披风,反而裹得更紧了。他自力更生从偏殿里扒出炭火,又把炉子给掏干净,手动生火。 结果也不知道这炉子多久没生火了,余子式鼓捣了半天都没个火星。他皱着眉,今年自入冬来他就没怎么往胡亥宫里跑,一方面是胡亥似乎越来越不欢迎他,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大冷天地跑出门,这宫殿怎么忽然冷落成这样?他折腾了半天却一点起色都没有,一怒之下打算换只炉子继续折腾。 他抬腿就往内室走,内室里依旧冷冷清清,余子式走到那炉子边继续折腾,结果这炉子看起来还没有外面那只利索,这只干脆连烟都不冒了。余子式嘴角抽搐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找个宫人过来帮忙算了。他一个人真搞不定。 结果他刚站起来就听见一阵极轻的衣料摩擦声,他耳朵尖,猛地扭头朝床上看去。垂着厚厚的帷帐,余子式心道,不会是刺客吧?他挑了下眉慢慢走过去,抬起手把帘子掀开一角,接着他就怔住了。 少年脸色微微发白窝在被子里,满头都是冷汗。胡亥? 余子式心中一紧,伸手就去摸少年的额头,果然一片冰凉。这不是刚刚还好好的吗?余子式蒙了,随即起身就打算去找大夫,被子下忽然伸出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极大,余子式被那力道震慑了一下,随即看向那少年。“殿下,你没事吧?” “没事。”少年嗓音有些微微发哑,眸子里却是一片清清冷冷的淡漠。 “松手,我去给你找个人过来看看。”余子式觉得这样子要是没事,他就白瞎了这大辈子的阅历。 “没事。”胡亥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握着余子式手腕的手却是猛地加重了力道。 余子式没见过这样子的胡亥,这孩子以往若是病了,定是怎么粘着自己怎么来,看上去还有点撒娇的意思。这样子倒是头一回,他先是一愣,随即伸手摸了摸胡亥的脸和手,温度太低了。他问道:“冷吗?” 胡亥眸子一片清明,轻轻摇了下头。若不是那一头的汗和冰冷的手,余子式光看眼睛还真觉得胡亥没有异常。鉴于那双拽着自己手腕的手太紧,余子式怎么说胡亥都不松手,他没办法,在床边坐下从里面又翻出条被子盖在胡亥身上。“那你睡会儿。” 胡亥点点头,却没有闭眼,一双眼在略显昏暗的宫室里盯着余子式,幽深岑寂。那目光让余子式觉得心中某一处似乎触动了一下,他是忽略了这孩子多久,怎么变成了这样子? 眼见着胡亥说是睡却连眼都不愿意眨,余子式摸了摸他的头发,竟然还有些湿气,也不知道是刚才雪化开还是汗浸湿的,余子式的心一紧,腾地掰着胡亥的肩把人从被子里扯出来。 一摸他的头发,果然全是湿的。少年只穿了件单薄的内衫,看起来无比清瘦。刚他窝在被子里,脸色虽差却看得不清晰,可此时整个人靠在床上,余子式发现这少年的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你怎么弄成这样?不行,我去找夏无言过来。”夏无言是宫里的大夫,是个御医。余子式说着就起身,却被一股力道狠狠拽了回去。 “先生。”那声音带着些疲倦,纤细而轻盈,胡亥闭了一瞬眼,再睁开却是朗朗清明,“不用。”不用请御医,不用请大夫。 那眼神太过坚定,余子式竟是被自小养大的孩子震住了,接着他猛地拽紧了被子,低头暗骂了句脏话,他一把甩开胡亥的手,扯过床边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布,伸手就覆上胡亥的头,用力搓了起来。 胡亥下意识回头,却被余子式一只手直接被掰了回去。“别动。” 他快速地擦干胡亥的头发,后者在他的手底下忽然安静了下来。余子式也看不见那少年的脸,更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只能感觉那一瞬间的隐约僵硬。等到擦地差不多了,余子式猛地把人重新压到床上,扯过被子就给蒙上了,胡亥挣扎地从辈子里冒出一只脑袋,扭头就看见余子式撸着袖奔着那死都不冒烟的炉子就去了。 期间铿锵乒乓各种声音没停过,等到余子式终于把火生上了,一抬头,胡亥正侧着脑袋静静看着自己,眼见着自己的目光,那少年默默往被窝里又缩了缩,一副乖巧的样子。 那一眼落在余子式的眼里,他觉得胡亥终于正常了点。走到那床边,他连人带被子都半拖半抱弄到了火炉边,“坐好!” 胡亥忽然又变得很听话,裹着厚厚的被子坐在火炉边,只露出半只脑袋,温暖的炉火一瞬间驱散了不少寒意,胡亥认真地看着余子式,后者一脸的漠然注视着炉火。 半晌,余子式终于问道:“胡亥,你是不是不喜欢蒙毅?” 今天偶然在雪场撞见胡亥,他就能感觉到胡亥对蒙毅的敌意,虽说没有毫不掩饰,却也足够明显。一听见余子式的话,胡亥的眼神就微微一寒,在余子式的注视下,他淡漠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因为他当年比试伤了你?就因为技不如人所以你记恨他这么久?”余子式心中暗暗发凉,若是一个人睚眦必报到这地步,别说是做个帝王了,便是个普通人也足够让他觉得自己失败。把孩子教成这样,他枉为人师。 胡亥沉默了,漆黑的眸子倒映着明灭炉火,半晌他才轻轻道:“嗯,我不如他,所以记恨。” 余子式无话可说,他似乎完全没想到居然真的是这样,他垂着手盯着那火光,一言不发许久,终于他起身。 胡亥猛地抬头,余子式没回头,只是平静说了句,“我去给你熬点姜汤。”留下这一句,他走出了内室。 与炉火相顾无言的胡亥无声地眨了下眼,漆黑的眸子有如墨染,晕散开越是隐隐发红。蒙毅,他默念着这个名字,眸子里倒映点点炉火。 许久,少年自嘲般勾了下唇角。 早知道,当年武校场杀了他算了。 第42章 恶人 余子式让王平给他带了两件普通的长衫,一件黑色一件青色,当他端着那件黑色长衫进屋的时候,胡亥正坐在炉火边直勾勾盯着那火光。夏无言终究是来瞧过了,开了两服药,胡亥喝了几天脸色好了不少,气血也逐渐恢复了。 “先生。”胡亥听见声音抬头看向余子式,后者把那叠好的衣裳摆到他面前。 “穿上试试大小。” 胡亥伸手就去拾起那件衣裳,抖开后却发现衣服上刺的不是王族云纹。他疑惑地看向余子式,后者缓缓蹲下与他平视。 “想出宫吗?”余子式瞧见胡亥的眸子一瞬间亮了起来,他伸手摸摸少年的头发,“走吧,换上衣服我带你出去走走。” 胡亥捏着那件衣服的手顿时收紧了,他盯着余子式一瞬不瞬,自三年前那场风波后,两人几乎没怎么平心静气地好好处一会儿。 余子式见他愣着不动,问道:“不想与我出门?” 刷一下胡亥猛地站起来,扭头就往内室走,还没进屋子就伸手就扯开了衣裳带子,脱了外衫把那件普通的黑衣套上。本来挺简单的一个动作,也不知胡亥是怎么了,那样子竟有些隐约的手忙脚乱。 余子式看不见胡亥的样子,只听见那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长久不息,这是怎么了?一听到出宫连衣服都不会穿了? 自从胡亥和余子式那番对话后,余子式自己暗自思索了很久,他觉得胡亥的性子应该不是天生就如此乖戾,至少小时候还好好的,这说明其实这孩子本性不坏。谁心里没点偏僻肮脏的心思?关键还是在于他如何处理心中的恶。胡亥年少气盛不懂事,他余子式却是活了两辈子加起来三十多岁的人了,他应该帮着他处理,而不是一味的指责与失望。 首先还是先从修复两人的关系开始,胡亥以往跟着余子式出宫,眼中几乎全是孩子气的雀跃,那就先从这儿开始吧。余子式暗自下了决心,他非得把胡亥给拽回正轨上来,不说仁义礼智信,那也至少得是温良恭俭让的程度。 胡亥很快就走了出来,黑衣的少年即使没有庄严的王族纹饰依旧清贵无匹,他虽然没说什么话,但是盯着余子式的眼却是一片澄澈。余子式觉得他应该挺高兴的吧。 见余子式一直直勾勾盯着自己,胡亥微微别开了一点眼,似乎有一丝不自在,半晌他平静地说了一句,“走吧。” 余子式觉得那孩子的眼神有些莫名,怎么说呢?莫名的别扭,还有些隐约的……余子式说不上来,这年纪的孩子都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那走吧。”余子式站起来,刚想往外走,忽然回身折了回去。 胡亥回头看去,余子式从榻上拿了件厚厚的白狐裘披风,走到自己面前给自己披上了。 “前两天病了,别再给冻着。”余子式倒是觉得没什么,顺手理了理少年的头发,把大兜帽给胡亥戴上了。“走吧。”他说着就像小时候一样去拉胡亥的手,后者却是忽然跟吓着了一样缩了回去。 余子式一怔,转念一想又觉得也正常,这么大的少年,已经十三岁人都快比他高了,还跟小孩似的牵着手好像是太不像话。这个年纪的小孩长得都很快,一转眼的工夫就已经是少年人的模样了。 “没事,我不小心碰到,走吧殿下。”余子式说着扭头往回走。 倒是身后裹着白狐披风的少年盯着自己的手,紧了紧,眼中是一闪而过的懊丧情绪。 两人不动声色地坐在马车中,堂而皇之地出了王宫。出去没过久,余子式就伸出手指拨了拨厚重的帘子,冬天的咸阳大街小巷都比平时热闹许多,下着小雪,农耕事了,家家户户的人都清闲了许多,站街边聊天晒太阳的人都不少,其中不乏红装与黛眉。余子式偏着头看了会儿,眼中也难得划过一丝慵懒与轻松。 等到余子式看得差不多,把帘子放下一回头,却正好瞧见胡亥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方向。他一愣,随即把帘子又掀开了些,“要不你凑近看?”这孩子一瞅一瞅地干啥呢?大大方方地看就是了,他又不会打他。 在余子式的目光注视下半晌,胡亥点了点头,结果起身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被自己的脚给绊了一下,整个人差点没站稳。余子式眉头抽了抽,胡亥怎么看上去有些……心虚?他说不好。 胡亥倒是一手扯着帘子,慢慢坐到余子式什么,然后镇定地把头转向窗外。 余子式看着他,约莫半炷香后,他震惊了。他发现胡亥竟然就这么看了一路,期间连头都没转一寸。带着好奇与钦佩,他扭头也往窗外瞟了眼,结果恰好看见迎头一个黑色物件朝着他脸就狠狠砸了过来。 余子式还没反应过来,眼见着那东西朝着离他的眼睛越来越近,他刚想避开,胡亥忽然伸手,稳稳截住了那物件。两人一齐抬眸看去,眼神一个诧异一个凛冽。 “停车!”余子式没回头,朝着那马夫喊了声。 那是一对玄衣纁裳的青年男女,余子式先是一惊,玄衣纁裳可是秦王室的服饰,可这一对男女明显不是王室中人。你见过王室之人在田边梗着脖子骂的互骂地面红耳赤?各种连余子式都听不懂的乡野骂人词汇从那女子嘴中连珠炮似的射出,那女子边吼还各种甩头饰配饰撒气,一副十足泼妇横行模样。 胡亥摊开手,掌中一枚拳头大小的圆玉佩,上好的羊脂质地。余子式先是一怔,随即翻身下车,什么都不说了,一句话,这女子当废物一样乱扔撒气的玉佩,余子式三年不吃不喝能用俸禄换上一枚。 他身后的胡亥也收了手,跟着余子式下了车。 那青年男女身边围了一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乡里人,就差没磕着瓜子蹲着看戏了,瞧得兴奋了还喊上两句,“骂得好!妙极!” 余子式往里望了眼,那女子衣裳头发都乱了,踩着树根叉着腰一副悍妇模样,她面前站了个白脸的秀气男人,被女子气得脸色发白,手直抖!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男人快气得中风了。离得近了,余子式才发现那青年男女身上的玄衣纁裳不是王族服饰,上面没有秦王室的纹章,那是一袭端正隆重的嫁娶衣裳。 是对小夫妻,还是对新婚小夫妻!余子式下意识朝那悍妇一样的女子身上看去,好家伙,一眼扫去就是金饰玉饰挂了满身,当下余子式看去就跟瞧见自己三十多年俸禄挂在别人身上一样。 “奋!”那女子气势逼人,指着面前那小白脸男人的脸冷嘲道:“我王翠如何对不起你了?花着我家的银子,吃着我家的饭,睡着我王翠的身子,你倒是快活如神仙一般啊?” “翠,有事回去说……”那小白脸的男人脸色很差,几乎是怒压着额头暴起的青筋。 “怎么?瞧着这一堆人你奋觉得丢人了?”王翠深吸一口气,猛地就是一串噼噼啪啪的脏话,只要是大秦土生土长的禽兽都被王翠拿来与那名叫奋的男人苟且了一番。 余子式随手扯了扯一旁瞧得兴致盎然的男人问道:“这是怎么了?” “噫,骂了两个时辰了,没一句重复的。王翠这女人当真是女中豪强,人中霸王。”那男人回头看向余子式,一双眼笑得直抽抽,“你新来的?以前没瞧见过你。” 余子式看了眼身边裹着白狐裘的胡亥,少年的脸隐在莹白绒毛中,一双眼文静而澄澈。余子式扭头对着那男人说:“对,我们刚到咸阳,做做小生意。” 那男人一副难怪如此的样子,他指了指那圈子中央的小白脸男人,语气中略带嘲弄与不屑,“那男人叫奋,是乡里间出了名的浪荡子,披了张白净的脸,整日不干活拿着本书装学子,哄些来咸阳做生意的富家女子嫁他,骗人家的家财呢。到如今凭着那副样貌都骗上手七名女子了,这位黄县来的王翠是第八个,娶了第二天这不瞧见家里那藏着的七位女子啊,结果不成想王翠瞧着秀气文弱,豪侠气概颇足,这不衣裳都不换直接闹腾开了!” “不错啊。”余子式颇为赞赏地看了眼那泼妇状的王翠,果然除去那一身流氓气质,仔细看那样貌倒是有几分丽质。“秦国女子果然有侠气”。他随口说着就把身旁胡亥的帽子一压,直接连耳朵眼睛一块遮掩了,“小孩别听这些东西。” 胡亥裹着厚厚的白狐裘,露在外面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却也没说什么。 “王翠!”那男人终于恼羞成怒,朝着王翠吼了一声,白净的脸上一片狰狞。 王翠被那声吼惊了一下,随即就笑开了。那涂抹了上好胭脂水粉的眼猛地往上挑,直直的粗眉毛勾出一片凶气,“我在呢!畜生喊我作什么?” “你好歹嫁了我,进了我家的门,我待你也算温柔体贴。”小白脸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即便我有什么不是的,你也当忍忍,这今后还得一起过日子,你如今闹腾成这副样子,若是我真抛弃了你,到底是丢谁家的脸面?” 王翠冷笑,薄唇亲启,“畜生你叫唤什么呢?” 奋脸色愈发难看,当着众人的面第一次连读书人的风度都不要了,“王翠!我看你没识几个字不同你计较,你这种满身铜臭味又没什么见识的女子,嘴里冒出来的又尽是污秽之言,我一个读书人愿意娶你,便是你的福气了。若是你识好歹就当尽心侍奉我,生个孩子操持家里内外,一辈子体面地活到老。到时我念在往日情谊与孩子的份上,说不定还待你如初,让你这辈子活得舒心些。” 王翠一顿,似乎被小白脸的长篇大论震了震,王翠活了十八岁,随着父亲走遍七国做生意,强盗见过,盗贼见过,男盗女娼者她也遇上过,只是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轻笑道:“我不闹了,你当真会待我好?” 奋的脸色终于缓了缓,连带着腰背也挺直了些,他居高临下看着比他矮一头的女子,点了点头,“自然,我一介读书人,不会亏欠你什么,只要你诚心待我,为我着想,扶持我的仕途,我自然不会与你一介妇人计较些,说不定还赐你个孩子。” 这话说的,余子式觉得从古至今至贱之人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翠捏着那腰间丝带的手缓缓摩搓,轻笑道:“赐我个孩子?我昨夜瞧着,你怕是不行啊。” 空气静了一瞬,此时当有连声喝彩,掌声雷鸣!许久,围观诸人猛地大笑出声,小白脸奋的脸彻底青了!那王翠也是个实在人,描绘地那叫一个绘声绘色,那叫一个生动形象,那叫一个天马行空。 “我去!”余子式抖着胸膛慢慢笑出来,临场扯小黄文,王翠这专业性和他有一拼啊!相当年他也是吃这碗饭的啊。 王翠就跟那后世说书的一样,拿着鞋子当惊堂木,扇着袖子讲得那叫一个滔滔不绝,神采飞扬,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就差一个西门庆了。 胡亥听了一会儿,嘴角抽搐地更厉害了,他到底是个十三岁的少年,王宫里的人更是比寻常孩子明白事理早,他也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了,在他这年纪,皇长子扶苏都跟着蒙恬蒙武出去晃过沙场了。 余子式没忍住,在一片笑声中同样笑出声,半晌看了眼胡亥,他咳了咳,镇定地移开视线。 王翠家里做买卖,读书识字不成,口才却是一流,在她嘴里小白脸奋就是个细竹竿小指头,那景象简直栩栩如生。忽然,啪的一声,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等王翠舔干净嘴角的血,回头看向面前的人。奋抖着手,抓着袖子,狠狠又是一巴掌,这一回王翠的脸上两道巴掌印,清晰地几乎渗出血来。 “娼妇!”小白脸的脸和他的声音一样抖得厉害。 王翠扑扇了一下睫毛,半晌抬眸看向奋,这男人啊,她也是真心爱过的,否则凭她的家世与傲气,怎会嫁给他。如今玄衣纁裳尚未脱,山盟海誓尤历历在目,这个在花前月下答应一辈子待她好视她如掌中宝的男人啊,却是狰狞得像个陌生人。 奋气疯了,扇了两巴掌还不够解气,抬腿还打算上去踹王翠,就在余子式打算出手时,一个络腮胡的粗犷男人忽然走出来站在了王翠的面前。 “那个小指头,你想干什么呢?”男人雄浑的声音犹如熊吼,他倒是没说得很凶,偏偏就是他冷冷说话的样子更让人心悸。 “你……你谁?”奋当下就弱了声音。 “沛县狗屠樊哙!”那男人挑眉,一双倒三角的眼不怒自威,他也不吼不跳,不怒不笑,只是漫不经心地陈述道:“生平专宰恶狗,乡里叫我一声狗头铡。” “你你,你干什么?”奋的声音越发弱了。 樊哙忽然回神似的“啊”了一声,扭头看向王翠,“小妹,大兄这儿有把屠狗刀,我瞧着你也是个富贵人家出生的,故事说的也让人痒痒,这么着,大兄把刀给你见识见识,三文钱我送你一刀,你出多少?” 王翠尚未出声,樊哙为难道:“可别你头上那金簪子,这我得砍上几千刀啊?精细活费劲儿。” “你!”奋已经在往后退了。 樊哙扭头看向奋,笑道:“小妹,你可抓紧说,大兄还赶着回城卖狗肉呢。” 王翠把眼中隐隐的水光抹了,俏生生地笑出声,“多谢大兄了,这事哪能麻烦大兄呢?小妹也是走南闯北许多年,自然是懂事理的,账在谁头上,便是谁来算。”她提了黑色裙裳走到奋身边,柔柔地唤了声。 “良人。” 奋一失神觉得面前还是那娇软的小妻子,下意识就答应了声。 王翠伸手摸上奋的衣裳,细细地为他整理衣襟,“忘了同良人说,王翠村妇俗人一个,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偏偏啊,学了点武艺。” 下一刻,王翠反手就是一巴掌,揪着奋的领子,她差点直接给人扇昏过去。 余子式当下就觉得,谁说女子不如男,只是未到伤心处。 “救救我!来人!救!”奋哆哆嗦嗦地喊,惊恐地看着眼前温柔笑着的新婚妻子。“你,你!” 就在王翠抚着奋的脸打算再扇一巴掌的时候,一队人马忽然冲进了人群。 “住手!”王翠的手一顿,所有目光一齐往向来人,来人均穿着大秦官吏的服饰。 领头的年轻男子皱着眉喝道:“放开他。”他扫视了一圈四周,“乡民举报,这儿有人聚众闹事。”穿着黑色官服的官吏中央走出来一个罗裙的女子,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小罗。”奋猛地挣开了王翠的手,“小罗!”这是他第六个妻子,和王翠全然不同的女人,虽说一开始也因为他的欺骗而伤心欲绝,但最后在他的哄弄下终于点头顺从了,两人还育有一个尚不会识字的儿子。 小罗看着奋,那男人左脸上狠狠一道巴掌印,狼狈不堪偏偏又极为尖锐地喊道:“县丞大人,这群人聚众闹事!这女人叫王翠,她……她与这男人私通!”他眼神飘忽了一瞬,接着狠狠指向樊哙。“这两人还一起羞辱我!小罗你知道的对不对!你昨儿瞧见了。” 王翠猛地扯住了樊哙,“大兄!”樊哙看了眼她,眼中戾气散了些,慢慢退了回去。 王翠看向小罗,后者脸上毫无血色。小罗痴痴看着奋,许久她凑到奋身边,摸了摸奋左脸上的巴掌印,忽然失声痛哭。 看着这一幕的余子式与胡亥站着没动,胡亥眼中倒是没什么反应,余子式却是盯着那名樊哙,眸光深深。啧,汉王刘邦手下第一猛将,樊哙居然还真是个狗屠发家的。那看来刘邦那群乡村基层支队的确是干基层起家的。 众人的口供不一,奋一口咬定是王翠私通在先,乡人诋毁在后。王翠自然不是同一种说辞,双方争执不下,一齐扭送去了县丞断狱处。 余子式看着那行人渐行渐远,扭头看向胡亥,“你怎么看?” “我以前听先生说,出嫁后女子若遭受丈夫殴打,丈夫当处耐刑,财产均归于女子所有。”胡亥淡淡道,“至少,他动手了不是吗?” “会写诉呈吗?” “嗯。” “写我看看。”余子式把胡亥的白狐裘帽子梳理了下毛,“去找个安静的地方。” 胡亥很文静地笑了笑,低头跟着余子式往外走。 第43章 恶人(下) 咸阳地广,虽说是天子脚下,却也难免有些穷乡僻壤,这档子事儿发生的地方就算半个穷乡。余子式本来打算带着胡亥沿着大道去咸阳城外的山林田地里走走,没想到路上遇上这档子事,他当下决定去凑个热闹,说不定这事完了之后,他还能与樊哙套点近乎问些事儿,比如说你们村刘季最近如何啊?萧何曹参如何啊?替我问候下他们啊,也没别的事儿,本官就是表达一下我的关切之情。 一行人到了县衙,小小的公堂倒是五脏俱全,上到县丞下到掾吏一应俱全,衙前还竖着一人高的大秦律法石刻,余子式打量了两眼,觉得除了大小外,这玩意和咸阳宫大殿前的石刻并无二致,一眼看去,李斯一手铁画银钩尽得铁血风流。 廷尉大人真是上哪儿都有存在感。 余子式淡淡收回视线,刚想跟着看热闹的乡人走进去,忽然就听见旁边远远传来一声尖锐的吼声,“让!让开!” 走在余子式身后半步的胡亥猛地伸手一把将余子式拽着往后退了退,白狐裘惊起雪色涟漪,他挡在余子式面前拢着他的肩,那一瞬间兜帽下清亮的眼陡然暗了暗。 狂奔到头发糊了一脸的男人从两人身后呼啸而过。余子式侧脸眯着眼望去,只瞧见那男人狼狈逃窜的背影,看样子是个高瘦的青年。 “没事吧先生?”胡亥问道。 “没事。”余子式摇头。 下一刻,一群人从巷口冲出来,拿着锄头柴刀气势汹汹四处张望,忽然有人吼了一声,“在那!” 前面的逃奔的男人听见声音猛地提速狂奔。胡亥眼神一暗,他捏着腰间的青玉佩,袖子中的手微微一动,在众人的视线中,那男人忽然左膝吃痛般弯了一下,下一刻他整个人朝着前方尖叫着俯冲,砰一声脸砸了一地,他抽搐般扑腾了两下,扇了扇地,“啊”了两声没了动静。 愤怒的乡人一拥而上,直接把人给团团围住了,在剧烈的肢体碰撞声与乡人怒骂声中,余子式听见一两声尖锐至极的干嚎,“不要打脸!不要打脸!” “骗子!”“小畜生!”“骗钱的术师!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听着乡人此起彼伏的怒骂声,余子式下意识皱了下眉。紧接着就感觉到胡亥轻轻拉了下自己,“走吧,先生。” 余子式回头看向胡亥,后者裹着白狐裘的脸秀气干净,像是被那景象吓着了一样扭头怔怔看向自己。 一个江湖骗子而已。余子式点点头,与胡亥一起走进了县衙,刚一进去就听见那对小夫妻的激烈的对骂声。 “娼妇!娼妇!”那小白脸抖得连声音都变了,像是气得快背过气去了。 公堂之上自然是讲人证物证的,奋也是进了公堂才发觉事儿闹大了。当时他气得理智全失,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县丞面前了,他当下出了身冷汗,此事虽说是家务事但是人证不少,他不占理自然是心虚。但既然事已至此,他决不能认错,万一出了点事儿影响了仕途他这一生就毁了,秦朝犯过法受过刑的百姓不得担任官职这是明文规定,思及此,他梗着脖子一咬牙打算把脏水泼到底了!谁料到王翠口才居然如此之佳,他半是气得半是呛得脸红脖子粗。 “我读书人,不与你这等泼妇说。”他猛地瞪了眼王翠,扭头看向县丞,“大人,我娶她不过两日,她背德弃信与人苟合,实在是伤我颜面,辱我家风!” “明明是你骗婚在前。”王翠冷笑道,“肖想我王家家产。” “嗬!”奋斜睨了眼王翠,“大人,我前两日才与她签了婚书,如今婚书还在县衙的后堂用红泥好好地封着,大人让人一看便知,她王翠分明是自愿,如今与人苟且倒说我是蒙骗了?” “大人!”王翠刚想说话,奋忽然打断了她。 “你说我是骗你的,我如何骗你了?我家中确有七位妻妾,然而大秦律也没说男子不能多娶几房妻妾,分明是你在由妒生恨。你王翠嫁我为妻,我与你结盟同书,如今你嫉妒在先,私通他人在后,沦丧我清白家风!大人,我请你将妒妇王翠施以舂米之刑,以正大秦浩正之风!” 那县丞听了一会儿,瞧瞧王翠,又瞧了瞧奋,半晌问道:“王翠,你说男子奋图谋你王家家产,你可有证据?” 王翠的脸色微微一变,半晌咬牙道:“他对待他之前七房妻妾皆为如此,骗婚在前,谋财在后。” 奋冷笑了一声,“王翠,你说话可当心些,谁能证明你的说辞?我那七位妻妾分明是自愿嫁我为妻,愿拿出家产支持我的仕途。”他看向那县丞,“大人不信可问我妾侍小罗。” 小罗看了看王翠,又看了向略显得意的奋,最后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她轻轻道:“大人,我家良人所说,句句……属实。” 王翠的脸色终于变了,她穿着件黑色的嫁衣立在堂前,金玉满头,明珠在颈,许久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扭头大方行了一礼,巧笑嫣兮,“那请大人教奋拿出我私通他人的证据可好?” “证据?”奋嗤笑了一声,“你与那狗屠眉眼传情,当众殴打我,这便是证据了。你们二人若是没有关系,他何必强出头管别人家私事?” 县丞似乎陷入了思索。 就在这时,樊哙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他随便的一拱手权当行礼,“大人,沛县狗屠樊哙有几句话想说。” “说吧。” 樊哙扫了眼小白脸,后者的脸越发白了,但是偏就把腰挺得更直了,樊哙盯着他,忽然伸手从腰间抽出把残留着血迹的屠狗刀,一道亮闪闪的光直接把奋吓得往后倒退了两步躲到掾吏身后,脸色发灰。大秦好悍风,人人均可提刀上战场,诸人瞧着奋那股狼狈样均忍俊不禁。奋在那让人难堪的笑声中涨红了脸,偏偏又咬牙暗想,他一个读书人,与樊哙这种粗鄙之人对上自然是吃亏的,他这是识时务! 樊哙拿着刀,半晌像是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拿错了。”在奋的注视下,他随手把刀插回了腰间,奋的脸色一瞬间更难看了。 “是这个。”樊哙从腰间掏出一枚通行证,递到县丞面前,他大大方方爽朗道:“大人,说来也巧,我原是沛县人士,祖辈世代都是沛县杀狗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咸阳城,路上没了钱吃饭就帮着人家杀狗挣钱,走了三个月磨得鞋子都穿底了。”说着他把勾着脚一把扯下鞋子,鞋底果然两个黑乎乎的洞,他把鞋子转了转让大家都看得清楚,随即又道:“这次进城是为了见个朋友,顺便带点狗肉进城挣点回家路费,大人若是不信,拿着我的户籍一查通行记录便知,我樊哙今儿一大早上第一次进咸阳城,这头回进城,青天白日两三个时辰就与这小妹有私情……”他看向奋,“这我就不大懂是什么情况了,读书人你解释解释?” “说不定你们早有私情,王翠这女人生性放荡,做生意哪儿都去过,你们二人以往在别处遇上也说不准。” 樊哙摸摸刀,淡定道:“我樊哙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进城,二十多年,我樊哙就没出过沛县。至于商贾去沛县做生意,诸位实在想多了,沛县那穷地方连狗都知道别往那儿跑。” 王翠跟着笑了,“大人,我来咸阳做生意,这三个月就没出过咸阳城,查我通行记录便知。” 县丞看向奋,“奋,诬陷诽谤可是重罪。” “这……”奋的脸色有些难看,半晌才说了句,“两人虽尚未有私通实情,然意欲也!” 听到这一句的余子式先是反应了一下,随即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奋的话翻译一下就是:樊哙你虽然没睡我老婆,但我知道,你就是想睡她! 这种指控已经上升到精神层面了,着实看出奋的确是读了几年书的,这种酸地让人恶心的话也就奋这种读书人能想出来了。余子式扭头看向胡亥,“诉呈写了没?” 胡亥从袖子里抽出一枚竹简,余子式接过来看了眼,那清正藏锋的字让他惊艳了一瞬,胡亥这字挺不错啊。他略带惊诧地看了眼胡亥,后者一双眼清清亮亮。 随即余子式伸手把胡亥的帽子戴好,拨了拨他的白狐裘毛,“别出声,我很快就好。” 说完这一句,余子式回身朝着那颇有些后世县衙意思的公堂走了过去,他与站的最远的掾吏说了两句,后者看了他一会儿,半晌抬手把人放了进去。 “县丞大人,我有两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余子式觉得此时此刻,正是显出他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英雄气概的好时候了,人不装逼枉少年啊! “你是何人?” “籍籍无名的人士罢了。”余子式伸手将那枚竹简递上去。 胡亥的文书均没什么文学价值,赋比兴这种锦上添花的东西他一概没有,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孩子文学上唯一的优点就在于他从不写废话,也不喜欢抒情议论,但与一般人想象的枯燥乏味不同,胡亥的书简洁到极致反而透出一股正气。 那县丞看了会儿,原本平静的眸子在扫见那落款时不可置信地猛地抬头。 大秦符玺监事赵高。 余子式轻轻勾了勾唇角,朝着那县丞会心一笑。那县丞故作镇定地把书简放下了,回了余子式一个“大人放心”的眼神。 余子式轻轻点点头,一副“我真的很低调”的高深模样,对着县丞抛了个“孺子可教”的眼神。那县丞压抑住眼中的情绪,镇定地回了一个“定不辱命”的坚定眼神。 于是这一幕落在在场诸人眼里,就是他们正直廉明的县丞大人抖着手中的书简,跟堂下站着的那小白脸深情对视,期间间歇性眼角抽搐。 余子式心中冷笑,常在官场飘,没一技傍身如何不挨刀?反正他也看不懂县丞眼角在抽搐些什么玩意,保持嘴角上扬精确的十五度就是了。至于这么笑的效果,谁试谁知道。 “奋!”温和的县丞大人猛地凶了起来,怒目而视正气凛然,“你可曾殴打折磨王翠?” 奋被县丞大人这一句给吼地蒙了一下,随即忙否认道:“大人,我不曾啊。” “王翠,奋是否殴打过你,辱骂过你?”县丞大人扭头看向王翠。 王翠抬眸看向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余子式,也有些没反应过来,余子式低头手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故作不经意地划过自己的脸。王翠眼神猛地变了,扭头看向县丞,脸上刷一下就泫然欲泣了起来。 “大人,奋他的确殴打辱骂我,诸位皆能作证,我脸上到现在还留着这红印子呢!”说着王翠似乎想起什么肝肠寸断的事儿难过至极,捂脸不愿再说。 “大人,这我,我不是打她……我……”奋想起自己那两巴掌顿时就蒙得彻底,不是正扯着偷情与骗婚吗?这怎么给绕到他折磨王翠了? “你说她脸上的红印子是不是你打的?”县丞瞪着奋喝道,“你打了没?” “大人,我打……是我动的手,然而……” 县丞猛地拍了拍桌案,“盟约婚书还在县衙后堂摆着,你可知殴打折辱你发妻是何等罪过?” “不是,大人,王翠先侮辱我,我实在忍不住才动手,我是想让她停下来。”奋忙解释道。 “那便是你承认你打了?”县丞眸中一片锐利。 “那……不是,大人王翠也打我了啊,我这脸还肿着呢!你带人过来的时候你也亲眼瞧见了啊!”奋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上的红印子,这王翠手劲儿比他大多了好吗? 县丞摊手无奈道:“那不关本官的事,大秦律没说这条。” 眼见着身旁的奋涨红了脸还打算争辩,余子式在一旁低头瞅着自己的衣摆冷不丁冒出一句,“小指头。” 奋本就气得说不上话,一听余子式这句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差点跳起来,他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真细真短。” 奋吼了句脏话风度什么全然不要了,他朝着余子式就扑了过来。下一刻余子式就侧身避开,他身旁的掾吏一把拽住了奋往回拖,余子式扭头镇定地对着县丞道:“大人,我只是形容一下我的手指形状而已,如今我怀疑这人有暴力倾向。” 县丞当下就拍了拍桌子,“把人绑起来,收监!明日实施耐刑,全部家财归王翠所有!” 听见县丞这句话,跪着的奋的第六房妻子小罗脸色瞬间就变了,她怔怔看向王翠,后者一袭黑色嫁衣,金玉加身富贵无匹。 奋被掾吏捂着嘴直接给拖走了,他拼命挣扎干嚎却是一个字都没办法说出口。耐刑说来不是什么严酷的刑法,就是剔除眉毛胡子脸上毛发而已,更多的是一种侮辱象征让人学着知耻,然而对于奋来说,耐刑却是天大的刑法,这代表着他这一生的仕途全毁于一旦了。 大秦律规定,遭受过大秦律刑罚的平民,均不得入朝为官。 余子式听着奋被拖走的声音,想起李斯誊写这一段大秦律时的眼神,半晌垂了眸。当时他怎么对李斯说来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毕竟因为一次错误毁了人一生仕途,在余子式看来有些残忍。李斯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对了,李斯听罢,放下笔抬眸看着自己,淡淡说了一句,“人非圣贤,那我来教他们做圣贤。” 当时只觉那李斯一介文臣狂狷到了极点,如今余子式却忽然觉得,其实对于秦国来说,李斯这话比他那句要切合实际多了。对于四处征战的秦国来说,开设学堂教化子民的成本太高,远没有立一条寥寥几个字的律条来得简单轻松。李斯是个真正的政治家,他知道这时候的秦国该下什么药。 等余子式回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想得太远了。收了思绪他整理了下袖子,回身往胡亥那儿走。 “等久了?” “没有,先生很厉害。”胡亥很文静地笑了一下,少年的眼散去了阴沉与戾气,透出澄澄的光。 余子式被胡亥那笑弄得老脸微微一热,半晌说了句,“走吧。” “嗯。” 胡亥和余子式刚走出大门,就看见王翠在那等着。一见到余子式,她上前两步,“刚才的事儿,多谢了。”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 “还是要多谢公子了。” “你……” 余子式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倒是王翠先大方笑道:“我没事,公子放心。” “那就好。”余子式松了口气,他说着这话,视线却飘向王翠身后的樊哙。 樊哙也看见了余子式的眼神,刚想上前打声招呼。忽然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从他身后窜出来,樊哙下意识一甩手,直接把那人给挥了出去。 咚一声巨响,那人脸着地,坚强地扇了扇手指,发出破碎的一句问候:“樊……樊哙?” 樊哙一怔?这人怎么知道他名字?他伸手走到那人身边,犹豫着伸手拍了拍那男人的肩,“那个,大兄弟,没事吧?大兄不是故意啊,说来你是?” 那人仰起头,吸了吸鼻血,半晌静静张口把嘴里的泥也吐出来。他扭头看向樊哙,“是我,徐……” “嚯!”樊哙被那男人一脸的青吓了一跳,条件发射又是一巴掌把人脸扇地上了。 那男人抽动了两下手指,鼻子里的血慢慢顺着脸颊在地上静静流淌。樊哙忙伸手把人给扶起来,“抱歉抱歉,我一下子没准备好。”刚把人扶到一半,他猛地把人拎着领子扯近了些,鼻青脸肿的容貌依稀还可以看出一两丝流氓的气质,樊哙猛地皱了些眉,“是你?” “你还记……”那男人兴奋地开口,然后樊哙啪一松手,他一头又砸在了地上,破碎声音坚强地接下去,“……得我啊?” 樊哙看向王翠与余子式,在王翠的目光下他有些局促地抓了两把胡子,“是个骗子,骗钱的,以前骗过我。” 余子式看着那男人破碎凌乱的衣裳,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眼熟,忽然他听到胡亥在他耳边低声道:“先前被乡民追堵的贼人。” 余子式醍醐灌顶,仔细一瞧发现真是刚才那嚎着“不要打脸”的狼狈男人。半晌他移开视线看向樊哙,“那我们走吧,边走边聊如何?” “啊?”樊哙一愣,他还要去卖狗肉呢,怎么和你一起走? “见壮士侠骨剑心,想与你交个朋友。”余子式大大方方道,说着他扭头看向王翠,“小妹你……” 王翠笑了笑,“刚出了这档子事儿,家里怕是早就乱了,我先回去照看着点。”她深深行了一礼,“多谢两位出手,王翠一介粗俗村妇,也没什么能谢的,还望两位收下。” 说着王翠解下头上金饰,樊哙与余子式之人自然不肯收,两人推卸了半天,王翠忽然把金钗往两人怀中一塞,扭头就跑了,边跑还回头笑道:“等家中事毕,王翠定亲自再谢过二位。” 那姑娘跑的还挺快,一袭嫁衣眨眼间就跑远了。 樊哙与余子式对视了一眼,随即拿着手中的金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半晌还是余子式道:“也是她一片心意,倒是不能糟蹋。” 第44章 狗屠 余子式和樊哙聊了一路,樊哙先是有些拘谨,慢慢地话也多了起来。余子式了解道,原来樊哙真是从沛县一路走了三个月走到咸阳的,由于头次出远门又是外乡人的缘故,他一路上吃了不少亏,好在他长得也算凶恶,谋财害命这种事儿倒是没遇上。 余子式宽慰了他两句,樊哙倒是满不在乎地咧嘴笑道:“没事,有祖传的杀狗手艺,走到那儿都饿不死,钱没了就没了吧。” 那黝黑汉子凶恶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坐在马车上把衣角拽得紧了紧,像是怕自己身上的血污沾着余子式的马车似的。余子式瞧见他的动作,倒是也没说什么,他手撑着膝盖随意地坐着,轻笑道:“你来咸阳来见朋友吗?” “是啊。”樊哙的脸上顿时扬起神采。 “是谁啊?”余子式问道。 一说起那人,樊哙顿时拔高了声音,倒三角的眼睛雪亮,“雪北刀!江北第一狗屠!”他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锃亮的刀,“我老父以前是江北屠狗第一人,沛县樊氏一面招摇旗,杀狗名声多响亮啊!谁曾想三年前不知上哪冒出来个人,一把圆砍刀杀狗那叫一个漂亮,四里八乡的狗屠中都传遍了,说是百八年来活计顶天的人。 我老父听了气得三天吃不下饭,说是有愧祖宗颜面,我家世代自周公以来就是狗屠,我老父心性更是极高,岁数大脾气却不小,拿着把屠狗刀就出了门,说是找那后生,想见识见识什么叫百八年来顶天的活计。结果三月后我老父再回来的时候,两只眼都没神了,天天蹲在家门口那面招摇旗下,问他也不说话,摸着刀直叹气,竟再也不杀狗了!熬了两年,没熬过去前年冬天最后一场雪。” “所以,你来找那个……江北第一狗屠报仇?”余子式觉得这名头有些饶舌,江北第一将,江北第一君子他知道,没啥意思,江北第一狗屠倒是让他觉得新鲜。 樊哙摇头,“我老父自己心性不如人,哪里能把账算到别人身上。”他随意地吸了下鼻子,哼声道,“不过到底是我老父,生我养我樊哙二十多年,你们读书人不都讲个孝字吗?我樊哙也不懂这些东西,大道理也听不大懂,就是想着我老父死前憋屈,我樊哙得把面子给他挣回来,让他在地底下别那么想不开。我在老家两年来苦练刀法,三月前终于觉得差不多了,出门来找那江北第一狗屠比试比试!” “哦,那江北第一狗屠在咸阳吗?” 樊哙极为肯定地点点头,“是,我先去了他家乡,乡人说他来咸阳为那些大官们杀狗发大财。” 余子式看了眼胡亥,后者极为安静地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余子式想了想道:“要不,我们同你一起去见见那江北第一狗屠?我们今日也没什么事,听了你的话倒是想见识见识。 “成啊。”樊哙说的尽性,答应得也很是爽快。他当下就觉得,余子式和一般读书人不一样,在他们沛县,那些酸腐读书人连买点狗肉都是恨不得拧着鼻子,尤其是那喜欢穿白衣的小吏萧何,恨不得用竹竿挑着那狗肉走,那模样每每让他捧腹大笑。 马车驰行了一路,余子式和樊哙聊开了,天南海北的事儿余子式都能蒙上两句,两人聊得很快活。余子式旁敲侧击地问了问汉高祖刘邦的处境,很是欣慰地得知那老流氓连媳妇都娶不上,天天挠墙揭瓦穷折腾。 刘季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戒其女色,断其香火,你先继续在沛县开荒吧。余子式勾了勾唇角,冷笑啊冷笑。 这所谓的江北第一狗屠并不难找,因为他着实不低调。余子式扶着胡亥下车的时候,一抬头就瞧见那迎风的大红锦旗,上书“朕乃江北第一狗屠”闪闪发光八个大字。 余子式嘴角一抽,很好,你成功吸引起了朕的注意。 战国时期朕这个称谓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都能用,余子式本来觉得习惯了,只是看见那风骚的大红旗还是觉得霸气侧漏。这位所谓江北第一狗屠,雪北刀,看起来是个挺骚气的人啊。 看样子这人杀狗混得也是相当不错,这连肉摊都是描金大瓦房,余子式与樊哙走了进去,胡亥把白狐裘帽子往下压了压,跟着余子式走了进去。这里离咸阳王城距离不远,碰上熟人也不是不可能,余子式也想到这问题,走到一半扭头看向胡亥,后者朝他笑了笑。 “没事。”胡亥压低声音道。 余子式想若是真被人认出来,真出事倒也真出不了什么大事,随即也安心了些。三人刚走进大厅,就听见清冷而又极轻的琴声在耳畔响起,有如清风明月,有如朝花春雪。 “买狗肉的?”一位小厮跑上来招呼。 樊哙随手就把这小厮给掀飞了,他也不说废话,大步径自往后院走,他杀了二十多年狗,自然知道什么地方血腥味最重。果然拐了两条长廊,三人一眼就看见了那亭中操琴的白衣男子。院中还有薄薄的积雪,那男子抚琴悠然对深深庭院。 那是余子式听过最动人的琴音,无一字的琴书最是动人。 然后余子式往前走了两步,发现那男人面前的雪白垫子上蹲了两只大尾巴狗,正在互相咬着对方旁若无人地打闹,这场面就很尴尬了。男人镇定自若地勾弦挑弦,在低低的狗吠声中继续阳春白雪。 余子式觉得这人很强势,对牛弹琴他只是听过而已,对狗弹琴……只能说兄台好雅兴。 听见脚步声,那男人回头望向余子式的方向,发现一下子多了这么些人,他手里的琴错了个音。半晌他问道:“你们是?” “沛县樊哙。”樊哙上前站定,“听说你杀狗的活计漂亮,我是来与你比试的。” 那男人抬眸,余子式发现那是个极为漂亮的男人。是的,漂亮!清丽的脸庞,潋滟的眉眼,眉心一点猩红的朱砂痣,看起来气质异常的……妖孽。这男人不适合杀狗,他适合去吃软饭,这样貌之柔美,余子式平生所见也就王贲堪堪能比,而后者早就在吃软饭的路上一去不回头了。 那男人抱着雪白的袖子,伸出纤长的手撩了撩风吹乱的碎发,对着樊哙道:“要比试的话,那我杀的狗,你买吗?” 樊哙都做好了磨嘴皮的准备,他原本已经想好了,这人要是下令把自己撵出去,他就刷一下抽刀站门口把院子给堵上!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听那男人话里的意思,竟是这么简单地答应了。他一怔随即就说:“那我买!” “十两。”男人懒洋洋道。 樊哙这辈子没挣过什么大钱,猛一下对“十两”银子还没什么概念,倒是一旁的余子式咋舌道:“十两?” 那啥狗王你咋不去抢啊!欺负人外地人不懂咸阳狗价是吧? 男人指尖拨出一串冷冷琴音,淡定道:“金子。” 余子式当官时间久了,尤其他还是修订律法的,一听男子这话顿时他这暴脾气还压不住了,冷冷道:“鱼肉菜价可是朝廷规定的,你就不怕我们送你去官府?” 男人指尖一顿,随即慵懒地抬眸看了眼余子式,潋滟双眸,猩红朱砂,他漫不经心道:“肉价是朝廷规定的,这额外的钱是你们付给我的赏钱。” “我们若是不付呢?”余子式抱手冷笑道。 “钱货两讫,这是我的规矩,如今也不是我求着你们买狗肉。”男人低头把雪白长袖上的一缕青丝给挑了出去,顺手还撩了撩自己的衣衫领子,那模样要说有多妖孽就有多妖孽。若不是这地上还蹲着两只狗,余子式都产生了一种他们不是在买狗肉而是在嫖娼的错觉。 樊哙听了那妖孽气质的男人说的话,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兜,只摸出来两个铜板和王翠递给他的金钗,他站在冰冷的地上,感觉着脚心两个大洞的凉意,半晌他把那金钗捏紧了,咬牙抬头对着那男人道:“十两就十两,你等着我!” “哦。”男人收回视线,轻轻甩了下头发指尖挑琴弦,一袭白衣胜雪。 眼见着樊哙转身欲走,余子式忽然伸手拦住了樊哙,“我借你十两。” “不……” “是借,又不是送你。”余子式看了眼樊哙,“不要推辞了。” 说着余子式就伸手往袖子里掏,半晌,他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他虽说前两天升官了,但日子仍旧是清苦,这平日的俸禄本就没多少,大多直接给了王平抵花销,兜里揣着十两银子出门他余子式还没壕到这程度。他抬眸看向一旁的胡亥。 胡亥低头摸了摸袖子,手也是即刻顿住了,小公子就没出门带银子这习惯。他抬眸看向余子式,一时之间两人对视的目光有些尴尬。 与此同时,那操琴的男人慢腾腾道:“小本生意,恕不赊账。” 余子式眸光一沉,他看向那男人,许久伸手从内衬里摘下一枚玉质的印章,“那就拿这个抵吧。”他淡淡道。 大秦符玺监事官印。 你敢接我就敢给。余子式伸手就把那印鉴朝着那男人抛了过去,男人蓦地眼中一暗,在那青玉印鉴离他半寸时候,他忽然回头抬手,稳稳截住了那枚印鉴。余子式拍了拍手,随意笑道:“够没?够了那就开始吧。” 男人把印章对着日头照了照,半晌又拿下来握在手心里掂量了几分,觉得玉质和重量还成,他扭头朝樊哙道:“可以了。” 余子式挑眉,没说话。咸阳城什么时候来了个这么随性的狗屠,这一身风流气质果真让人耳目一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胡亥忽然开口了,“把印鉴给我。”在所有人一瞬间集中的目光中,他从袖中拿出一枚黑色的物事,“我与你换,把印鉴还回来。” 余子式尚未反应过来,那男人却是眼神变了变,他极快地点头道:“好。” 胡亥漫不经心抬手就将那枚黑色的物事轻轻抛了出去,男人伸手去接,却没接住那黑色的物事,东西摔落在地,碎了。男人盯着胡亥的目光瞬间就幽深了起来,胡亥披着件白狐裘披风立在余子式身边,风吹起他细发,露出一双漆黑平静的眸子。 许久那男人重新抱起了琴,低头笑道:“那好吧。”他说完随手就将那枚官印抛了回来。 胡亥伸手,准确地捏住了那枚冰冷的印鉴,在男人的注视下,他缓缓摊开手,掌心稳稳摆着一枚青玉印鉴,通透澄澈。场景似乎静了一瞬,只闻轻声的犬吠。 余子式在一旁狠狠地皱了下眉,在胡亥把印鉴还给他的时候,他状似漫不经心地低低问了声,“你扔过去什么东西?” “一枚玉佩而已。”胡亥同样低声回道。 玉佩?余子式抬眸看向那男人。 那男人收回视线,从脚边捡起一把斩刀,摆在了琴的前面。他站起身走到香炉前,伸手随意扔进去一枚香。那幽幽芝兰味瞬间在亭子铺开,男人衣冠胜雪,十指修长,他抬眸看向那地上的两只今早刚从后院狗笼里拉出来的狗。 樊哙紧紧盯着男人的动作,一瞬不瞬,他始终不明白他父亲为何如此失魂落魄的缘由。 男人忽然走回来,却没有拿起刀,反而重新抱起了琴,指尖轻拨,清冷琴音在诸人的耳畔响起,那全然没有狗屠气质的男人对着两只狗奏了一支古老的曲子,宁静恬淡。 琴弦越拨越快,从舒缓到壮烈,忽然最高的一声弦声起,他忽然扭头看向余子式道:“听过江北第一将的故事吗?” 余子式正凝眉看着他的动作,被他忽然这一问弄得愣了一瞬,随即他开口道:“百年前大燕的一位将军,据说是当世儒将,大仁之士。” 指尖越拨越快,男人慵懒的声音响起来,“那你一定记得他喜穿白衣。想想那场景,沙场黄沙万丈,血肉横飞,叛军回头只见一骑白马出白袍。”他忽然悠悠问余子式道,“知道他为何爱穿白衣吗?” “我只知道他孤身入敌营,横枪夺枭首,屠杀百人而白衣崭新干净如初。” 男人点点头说:“是了。” 余子式看着他那一身雪白长衫,挑眉道:“你也能杀狗而白衣不染血?” 男人猛地挑高指尖最后一个音,手握着那屠刀瞬间凌空斩了出去,血溅了他一身,两只狗顷刻毙命,耳边那琴音未绝,那两只狗甚至连表情形态仍是悠闲模样。 男人抬眸猖狂笑了一瞬,“错了,我喜欢的就是血刷一下溅我一身白衣的快感!” 那一刻,风在吼,雪在飘,男人起身张扬大笑。 余子式眼中的男人浑身是血,甚至在脸上都溅上了狗血,清丽的脸上狰狞大笑不止,那场景看得余子式差点背后一凉。 男人笑罢,走到那两只死去的狗身边蹲下,伸手替他们合上了眼,他这才抬眼看向樊哙,“杀狗哪里来的什么漂亮手法?一刀毙命,狗屠亦是大仁了。”他浑身是血,摸着那狗尚未冷却的身体,笑道:“这些狗出生原就是让人烹煮享用的,我赠它们一世的安乐,无忧无惧到今日,便是我的大义了。” 大仁大义,狗屠亦有道义,亦有江湖。 樊哙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摸着腰间那屠刀,张了下口后却终究什么都没说。他家世代杀狗,在他家眼里狗不过是畜生,时候到了拖出来宰了,倒挂在架子上,一刀割喉放血,随后便是精妙的刀法,凄厉的哀嚎。 男人白衣染血,抬袖缓缓拭去了脸上溅上的血,余子式看见那男人的脸时呼吸又是一滞,那男人眉心的哪里是一粒朱砂,那分明是未擦净的血迹,随着男人慢腾腾的擦拭一点点消失了,露出一张清丽至极的脸庞。樊哙看不出来那男人凌空那一记飞刀的去势,余子式却是心中一片清明,快,准,狠,一刀毙命,整个动作简洁到甚至不需一弹指的时间,这种出手的凌厉感,便是司马鱼鱼这样的顶级刺客都不一定能做到。 “你叫什么名字?”余子式忽然问道。 男人正扛着狗尸往外走打算脱毛开膛,听见余子式的声音他回头看了眼,半晌他懒懒回了三个字。 “高渐离。” 余子式心头狠狠跳了一下,野史中风流倜傥侠义盖世的剑客在他的注视下扛着两只狗走到井边,点火煮开了井水,开始利落地收拾起那两只狗。他一袭原本雪白的长衫在男人一刀一刀的开膛破肚下溅上一捧又一捧的血。 那叫一个动作麻利,那叫一个手脚勤快,那叫一个快活乐呵,余子式只瞧见刀锋如斩雪,男人一副挣钱养家的自足感,甚至哼起了小调。 樊哙在瞧见那男人的刀法时脸色终于白了白,这刀法!传言不虚,这男人的确是……当之无愧的江北第一狗屠。若是余子式听见樊哙的心声怕是要吐血,这人绝不是江北第一狗屠。 他是江北第一剑客。 手持太阿剑穿花御雪,真正的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余子式嘴角一抽,他只希望传说中的太阿剑千万别是那把圆圆的屠狗刀。 否则就真的太可怕了,比风流剑客变势利眼狗屠还要可怕许多。 第45章 杀人歌 雪下下停停,风声细细,余子式与樊哙走出大门,手里各自提溜着几斤狗肉。高渐离还真给他们剁了两条狗,用干枯荷叶包好甩给他们,余子式乍一摸上去还有些热乎。接着他们就被浑身狗血的高渐离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 三人站在大街上,相视无言,半晌余子式问樊哙道:“你如今作何打算?” “我想在咸阳摆个狗肉摊子,挣点回沛县的钱。” “年前雪下得挺大,路不好走,你这样打算倒是挺合适的。这么着,你在咸阳城有什么事不懂的或者有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余子式指了指东边,“你到时候只说找中车府令家的王平就成。” 其实樊哙看着余子式的服饰打扮也觉得对方该是咸阳城里当官的,此时听余子式这么说,他心道果然如此,轻笑道:“那多谢你了。”出门在外,能多交个朋友也是件快事,难得余子式瞧上去不像是个轻浮的读书人,樊哙对他印象不错,倒是余子式身边那一直没什么话的少年他不甚喜欢,那孩子的眼睛看久了只觉得戾气重,他是屠夫,在这方面要比寻常人要敏锐些。 余子式又与樊哙说了些话,正想着就此分开,忽然听见耳边一道愤怒异常的声音响起,“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别挡着我卖给别人!” 听着声音三人一齐回头看去。 街边的卖橘子的小贩前站了个衣冠不整的男人,他正微微驼着腰手里捏着只橘子细声道:“你这也太贵了些。” 两人分明是僵持了有一会儿,小贩满脸都是不耐烦,看着眼前鼻青眼肿的男人更是没好气了,他尖着嗓子道:“就这个价,你不买也别挡着我做生意。”男人堵在了小摊前,把其他零星几个买橘子的人挡在身后,他紧紧捏着那橘子看了很久,半天咽了口水抬眼看向小贩,“小兄弟,你说这样成吗?我给你算一卦,抵个橘子钱。” 小贩不耐烦地伸手从男人手中把橘子扒过来扔在箩筐里,“算这些有什么用?你算出我大富大贵我明日便不用卖橘子了?尽说些没用的。走走走,没钱别挡着我卖给别人!” “不就一个橘子吗?你怎么还动起手了?”被小贩一把推开的男人瞪圆了眼,却弱弱的没什么气势,“要不你便宜点卖我一个,我往后若是转运了,定……” 男人还没说完,小贩忙换上笑脸对着他旁边的顾客热情喊道:“淮南的橘子,甜得能让舌头发软啊!大兄你买几个回家尝尝!” “这大冬天的如何还有橘子卖?” “大兄,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家里有祖传的法子,便是来年春天都和刚摘得一样啊。” 那小贩热情地与颇有兴致的顾客大声聊了起来,那男人被尴尬地晾在一旁,青紫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盯着那橘子的眼神有些寥寥,连带着他的背都更驼了些。 余子式在那男人一转身的时候就认出来他是那个县衙门口被乡民追杀的男人,这一天撞上三次,不可谓不巧。樊哙分明也是认出来了,冷冷盯着那冬日里瞧着有些可怜的男人。 “你说,他骗过你钱?”余子式扭头问道。 樊哙哼了一声,走过去一把拍上那男人的肩,那男人猛地回头,刷一下原本就青肿的脸愈发扭曲了,“樊……樊哙?” 樊哙冷笑道:“怎么如今连颗橘子都买不起了?你这骗子在咸阳混得不怎么样啊?”说着他重重拍了拍男人的肩,他拍一下,男人的小身板就抖一下,最后那一下樊哙还没上去,男人都下意识一哆嗦。瞧着男人这副怂样,樊哙冷笑得更是厉害了。 “我……”男人往后退了两步,那模样就跟风中的鸡毛一样哆哆嗦嗦。 “几天没吃饭了?”樊哙上上下下打量了眼男人。 “三……三四天吧。”男人似乎想起什么事似的,抖得愈发厉害了。他已经做好樊哙一吼他就啪一声跪下的准备了,曾经的樊哙可是个憨厚的屠夫,一人一刀能砍四五只半人高的狼狗啊。 樊哙缓缓抬手,倒三角的眼里全是冷笑,就在男人在他的气势压迫下快弯膝盖的那一瞬间,他啪一声把手里提溜着的几斤狗肉甩了一包出去,正中男人的胸口,“瞧你这点出息,拿着滚吧。”樊哙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说完这一句就回身走了。 男人猛地抱住了那包狗肉,扑面的肉味让他的眼睛刷一下就亮了,若不是樊哙实在虎背熊腰杀气腾腾,他绝对能扑上去抱住他感动得老泪纵横。大兄弟,你真是个好屠夫啊! 男人看着樊哙的背影稍微远了些,站在原地眼含热泪深切感动了半秒,然后他扭头拔腿就跑,跑得那叫一个贼快! 余子式一眨眼就只瞧见那男人飞舞的长发甩过街角。半晌他问樊哙,“这人谁啊?” 樊哙回头看了眼那男人的撒腿狂奔的背影,“一个骗人术师,来沛县住过一段时间。”他随口就将男人的事给余子式说了。 原来樊哙在街头卖狗肉的时候,那男人刚好扛着面“算命看相测风水”的锦旗路过,偶然一回头瞧见了樊哙,男人眼一直瞬间就走不动道了。他直接就把包袱一扔冲上来拽着樊哙的手,极为兴奋地掐手一算,吼道:“你叫什么名字?” 樊哙拿着剔骨刀的手一顿,抬眸看向面前瞬间容光焕发的男人,“外乡人你买狗肉吗?很便宜的。” 男人就跟重逢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拽着樊哙的手,眼睛亮得惊人,他一字一句道:“大兄弟,你这命以后是要做将军的啊!” 樊哙:“……你买狗肉吗?” “将军,而且是功业声名震天下的那种!”眼见着樊哙没有反应,男人吼道:“将军啊!镇国大将军!” 樊哙抿唇思索了一会儿,在男人热切的目光注视下,他缓缓问道:“……你买狗肉吗?” 男人啪一下就拍上了桌案,“你是个将军啊!将军之相啊!你听见没?” 樊哙拧了下眉,似乎不太能确定面前的人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听说隔壁村的张寡妇死了丈夫后就是拽着谁就和谁喊:“周穆王,你终于架着宝马来接我了,我是西王母啊!”思及此他看着面前年纪轻轻的男人眼神有些异样。 正当这时,迎面走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清瘦修长穿着件发黄的白衣裳。他站得远远的,朝着樊哙喊道:“给我切半斤狗肉!” 樊哙伸手就去拿砍刀,利落地就挑了块肉剁了下去。恰好此时那在樊哙看来有些不太正常的外乡男人回头看了眼,他的眼瞬间就看直了,这气运和面相!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男人猛地一把上前抓住了白衣男人的手,“真的是文骨!国相之命格!”他低声掐着手指喃喃道,随即他猛地拽紧了白衣男人,“你知道吗?你以后会是个丞相啊!相信我,你的命数之富贵当世罕见!” 有些洁癖的小吏萧何把袖子从男人手中猛地抽出来,他皱了皱眉,像看村口那丛杂草一样的眼神看了眼男人,随即扭头对着樊哙道:“好了没?” “好了,我去给你找张荷叶包一下。” “不用了!”萧何开口唤住樊哙,自己走上前,用指尖挑起那狗肉上的麻绳,离自己远远的捏着往外走,樊哙看着萧何那模样,挑眉问了句,“要不要给你根杆子你挑回去啊?” “不用!”萧何似乎连多在樊哙身边多呆一刻钟都受不了,这里的血腥味熏得他脑仁发胀,他微微垫着脚尖快速小跑了几步离小摊远远的。就在这时,那男人瞬间又从身后跳出来一把拽住萧何的袖子。 “丞相!你绝对是个丞相,我掐指算了六遍!” 萧何瞪着男人拽着自己的白袖子的手,离得这么近他甚至看见了男人手上的不知名暗黄色泥点,他心口一滞,血往上涌,“……!!!” 跟着萧何一起过来的曹参瞧见萧何这副惊恐万状想尖叫又发不出声的模样,与樊哙均忍不住笑出了声,眼见萧何都快把眼见瞪出来了,他上前把男人拽着萧何袖子的手拉过来,浅笑道:“不知这位是?” 男人一抬眼,肩上抗的大红旗啪一声摔地上了,他哆哆嗦嗦地念道:“文武双才,将相之命。这村子……这村子?……”天来告诉他,这个穷得只剩下人和狗的无名小县城到底是什么情况? 将军满地走,丞相多如狗!而且均是一代开国立宗极富贵的将相气运!男人终于有些慌了。 正当曹参握着男人的手,萧何狂搓衣袖,樊哙拎着把屠刀倚着摊子看热闹的时候,一个穿着褐色短衣的年轻男人往这边走,常年劳作晒得他脸呈健康的小麦色,不说话时嘴角也自然上扬,笑的一股流氓气质,十足的浪荡子,他挑眉惊诧道:“呦,这么多人?樊哙,有空吗?有空给我切半斤狗肉!” “有空!”樊哙拿起那刀就麻利地给他切肉。 “怎么了?曹参你们站这儿干什么呢?” 曹参回头瞧见刘季,笑开了,“这外乡人是个算命的,说萧何将来是个丞相呢!” 刘季顿了半晌,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扭头看向那边一只手捏着狗肉一只手用力擦着袖子的萧何,“就他?”他又一个没忍住笑得更响了,“他能当丞相,我刘季还能当诸侯王呢!” 然后那算命的外乡人回头看向刘季,在瞧见那黝黑流氓的庄稼汉的气运时,他脚一软差点没站稳,龙虎之气成五彩,这哪里是诸侯王的命格,这是真正的帝王之运!男人看着周围这一圈窝在小村庄里混日子的流氓狗屠和低层小吏,陷入了前史未有的恐慌,生平第一次他开始怀疑其自己算命的能力,哆哆嗦嗦抬起手,他掐了掐,又掐了掐,浑身抖得跟那风中待宰的小羊羔似的。 看在樊哙的眼里,他觉得这外乡人可能……需要尽早找个大夫了,那模样他前年见过,隔壁的老丈人中风就是这症状。 而后,这位吓得连招牌都不要了的男人硬是在沛县住了下来,每天的日常就是他每天蹲在田埂上对着那些来去的实在村民面露惊恐:“丞相!” “王侯!” “将军!” “将军!” “名臣!” “王侯!” “……帝后?” 然后外乡男人就被路过沛县的吕家老太爷命人将这个偷窥自家女儿的贼人给结结实实暴打了一顿。时至今日,男人还经常想起那年春天他站在沛县田埂上,那被现实碾压的恐惧,以及被自我怀疑摧毁的痛苦! 不到一月,男人就走了,临走前顺便还“借”走了村里一大票人的钱。男人留下信悲愤交加道:他给人算命是要收钱的! 待到樊哙说完,余子式猛地回头看向刚才男人消失的方向,眉头狠狠一皱,“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让村人唤他徐大仙。” 余子式的眸子有光划过,“徐大仙。”他幽幽把这名字重复念了一遍,平静的声音里有暗潮在汹涌。 …… 余子式回到王城,将胡亥送回宫殿后,他自己一个人回了府库,一推门就看见蒙家小公子蒙毅坐在窗边写字,淡色天光衬着他一张莹白如玉的脸,少年听见声音抬眸看向余子式。 “你今天上哪儿去了?”蒙毅随口问道,笔尖却没有停下来。 “出门走走。”余子式含糊道,“你看得怎么样了?” “还有一些没看完。”蒙毅蘸了蘸墨,“对了,桌上有你的信,魏国来的,早上王平送过来我帮你收了。” “魏国?”余子式皱了下眉,随即眼中猛地划过一道光,“王贲?” “嗯。”蒙毅的声音淡淡的。 余子式走到桌案上,伸手拿起那半枚被封好的竹简,拆开后他看了眼,竹简上只有一行笨拙随意的小篆,很难得一样看去只有寥寥几个错别字。上面只有一句话。 “咸阳的桃花开了没?” “咸”字的第一笔刀刻得很深,余子式眼前似乎瞧见那位没什么墨水又不知道些什么好的男人抓着刀笔冥思苦想的样子。咸阳的桃花开了没?这句话该不是王贲问的,世子殿下虽然自诩风花雪月,却是个粗的不能再粗的粗人,他问不出这有些发酸的话。 瞧这话的语气,倒像是个女子问的。 余子式的思绪一瞬间就飘远了。实际上,王贲出去打仗的头两年,他是经常往咸阳寄信的。余子式还记得他收到王贲第一封信时,上面写了洋洋洒洒数千字,只有开头一句“赵高亲启”提到了余子式,接下来全是世子殿下对咸阳城里那些个娇花女子的相思情。虽说往往一句七八字的话就有四五个错别字,但是也算是一片情深了。收信后,余子式亲自找上门询问世子殿下眼中的天上星、海中月、掌中宝的下落,然后淡定地写了一封回信。 “哦,你放心,她们嫁人了,你安心打仗吧。” 没多久,世子殿下的信又到了,于是两人的信笺来往都是这样的。 “本世子的小心肝小蛮呢?本世子思念她……务必转告!” “哦,她儿子刚满月,等你回来应该能打满地跑了。” “本世子的小心肝桃花呢?本世子思念她……务必转告!” “哦,上个月她第三任丈夫刚死,这个月第四任已经在准备了。” “本世子的小珍宝阿青呢?本世子思念她……务必转告!” “这个转告她有些难度……烧给她成吗?” …… 不怪余子式心狠,着实是自从世子殿下离了咸阳后,这就不再世子的咸阳了。人来人往,春去冬藏,咸阳这种贵胄云集的都城,最不缺的就是风流世家子与貌美歌舞姬,新人旧人歌舞欢笑,咸阳从不缺佳话。渐渐的,王贲的信就少了,也不知是世子殿下伤心了还是边关战事吃紧。余子式觉得两者大概都有。 几年来,两人的信虽然不多,但是联系一直都有,直到四五年前吧,王贲那忽然就断了一阵音信。余子式心中不安打听了一下,得知了王贲处境堪忧的消息。 彼时王翦与王贲已经灭了赵国,父子倆没回秦国,直接出兵就奔着魏国去了,王翦下令让王贲率军拿下魏国重镇阳宣,自己另率兵马从另一侧奔袭。那是王贲第一次亲自作为指挥将领攻城,兵临城下,万丈城墙上阳宣太守歃血溅大旗,立言誓守大梁! 双方兵马僵持在阳宣城外,年轻的世子殿下第一次披坚执锐,身后站定二十万大秦铁骑。战况尤其惨烈,阳宣太守竖壁清野,无论秦军如何挑衅骂阵死不出城一步,秦国输送粮草的道路被对方截断,凛冬将至,王贲与二十万大军面临冬日断粮孤立无援的局面,不到一月,人心惶惶军心皆乱。王贲当机立断下令攻城,那一战大秦死了近十三万人,阳宣城依旧傲立西风。 阳宣太守登顶城墙睥睨,对着城下年轻的将军笑道:“小儿不足虑,徒添笑耳!” 王贲执着雪色长枪,倒也没说什么,收拾了一下残军退后二十里修整。 那是深冬,失去了粮草的秦军逐渐失去了斗志,凛冬将至,他们没有援军没有粮草没有厚实衣物,只有一位从未亲自率军经验浅薄的年轻将军。 也正是这段时期,余子式忽然收到了王贲的来信,上面还是世子殿下一贯的风流语气。他写道:“赵高,挑数十位能歌善舞的歌姬到边境,这里的冬天太冷了,本世子有些想咸阳的红妆。” 彼时秦军已经到了挖雪里草根的地步了,当真是兵家绝境!咸阳秦王嬴政想救援,每每粮食到了魏国边境就被劫了,而国内也实在抽不出多余兵马支援。在这种情况下,余子式回信只写了一个字。 “好。” 这封信到阳宣时,送信的人是二十四位抱着秦筝的年轻歌姬,红妆黛眉,青纱绫罗。 陷入绝境的年轻将军笑了,他搂过一位姿色最上乘的女子,七万秦军再次兵临城下,他问道:“阳宣太守是吧?最后一遍,降,还是不降?” 据说阳宣太守梁国第一清流名士拂袖道,“大梁誓死不降!” 王贲也笑,漫天大雪里穿着单薄衣裳披着银甲的年轻将军笑得肆意张扬。 不过几日,阳宣城流言四起,说是定要派军扫荡城外大秦兵马,报另一路王翦过关斩将之国仇!终于,阳宣太守派兵出城,扫荡残余的大秦兵马,彼时天降大雪,在他们看来秦军啃了大半个冬天的草根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却不曾想门开之时,一支轻骑犹如从天而降,年轻的将军一骑当先,手中雪色长枪宛若游龙。 那是一场真正的死战。 黄昏之时,王贲浑身浴血骑马入阳宣,身后是数万大秦铁骑。貌美的歌姬奏起激荡的乐曲,嘈切错杂十指翻飞,铮铮秦筝调应和着秦军战鼓声。 阳宣百姓与大秦数万兵马一齐听见了那支荡气回肠的《杀人歌》。 “将军兮大好头颅,砍之兮回家封侯。” “下黄泉兮招兵十万,举旌旗兮笑斩阎罗” 那一天,歌声响彻整座大梁城,不久前十万战死的大秦铁骑埋在大雪里,陪着所有人一起听着这支歌。 一瞬间,北风腾腾呼啸,有如十万亡魂旧部举旗而来。 王贲横枪立马,只冷冷说了一个字,“杀。” 整座阳宣城只闻哭嚎声与刀兵刺穿骨肉的声音,黄昏沉沉,血色残阳凌空悬与阳宣城顶,到处都是一片猩红。 阳宣城内所有的魏国将士,百姓,妇孺,甚至不满月的幼子全都被屠杀殆尽。即便是数十年前的人屠白起都只是坑杀了将士,而王贲却是真正的屠城,军令如山,血流成河! 阳宣太守带着妻子儿女残余将士避入城中高楼。 王贲骑马缓缓走到楼下,他怀着抱着一名姿色极为上乘的女子,身后站着整齐的红衣黑甲的大秦将士。王贲身后的一名副将上前喊阵:“降还是不降?” 大梁第一清流名士的男人拂袖而出,怒喝道:“你我之战,阳宣百姓何辜?” 王贲搂着怀中女子的细腰,浑身鲜血眉眼弯弯地笑着,“百姓何辜,是了,百姓无辜啊。”他悠悠叹道。 远处秦军还在杀人,阳宣太守耳边仿佛听见无数的幼子妇孺头颅滚地的声音,哭嚎声,刀兵声,他死死捏着袖子,回头看向楼中自己的妻女,他最小的女儿才不过一岁,前几天刚学会喊他父亲。他的手压抑不住地颤抖起来,看着楼下抱着歌姬的年轻将军,终于,他松开手,艰难道:“我降!” 两字艰难如泣血,谁知多少恨!他对着王贲大声道:“我阳宣太守,降!” 王贲轻轻抬了下手,屠杀声戛然而止。 阳宣太守扔了弓箭步下高楼,他一步步从长阶上走下,最后在王贲面前站定,双目赤红,王贲漫不经心地搂着歌姬,低眸看了眼他。 “你降了?” “我降了。”男人像是用尽平生力气,缓缓折膝而跪。 王贲看了看他,忽然轻轻笑了笑,那笑声难得清冷,他微微低头对那将军轻描淡写道:“谁告诉你,本将军不杀降?” 沾满血的长枪猛地从王贲手中震出,一枪刺穿了那大梁第一清流名士的头颅,粘稠的血猛地溅开,有两滴落在了王贲怀中女子的脸上。王贲抬手,对着静立的秦军将士道:“继续杀。”王贲伸手细细拭去怀中女子脸上的血迹,他轻轻附在她耳边,“别怕。” 他身后一支秦军瞬间冲进那高楼,将里面的人屠了个干净,连带着那阳宣太守的一家父老妻女,屠了个干干净净。 阳宣城中最后一个活人被从地窖里拖出来,临死前朝着王贲怒吼,“杀降不降,天道昭昭,你……” 他话未说完,已经血溅当场。 血染满身的年轻将军在血泊里轻轻笑。 刀兵杀人声与哀嚎声此起彼伏,秦筝上女子素手翻飞如惊鸿掠影,飞溅出铮铮筝声,一轮落日有如血染,整个阳宣城里回荡着那支《杀人歌》。 秦将王贲,终于一曲震天下。 王贲战胜的消息传回咸阳时,就连秦国朝野也震惊了一瞬,屠城,居然是真正的屠城,一个活口都没留,阳宣那场大火烧了足足七天,竟是无一人生还。丞相王绾当即表态,王贲此举会激起诸侯怒气,民怨,民惧,这局面绝不利于秦的大计!应当立即召回王贲。 蒙氏不发表意见,李斯却是力挺王贲,为将者自当震慑天下,天下惧而归顺,六国统一之日不远。 在朝臣吵得快翻天的时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从来都是和稀泥的烂好人赵高忽然走了出来,这位掌管着秦国玺印的大秦中车府令站在大殿中,他迎着秦王嬴政的目光,一字一句锐利如刀。 这位从未有什么存在感的赵大人滔滔不绝半个时辰,大意就一句话。 你行你上,不行憋着。 秦王点点头,接着扭头看向王绾,后者再无话可说。毕竟,大家心里都知道,王绾王丞相是个正儿八经的文臣,书生。 自此之后,王贲数十战未尝一败,许多城池将士几乎是闻风而降,谁都知道这位嗜杀的将军有场赫赫的杀战。 不久,王贲轻骑奔袭,水淹大梁城。 那一年,魏国亡。 王贲七年来征战六国,平时退守镇守魏国威慑三晋,七年来魏国只出了一场乱子。逃出去的某位大梁王孙占据城池高举大梁王旗,似乎是要学数十年前齐国名将田单。田单曾占据仅仅两座城池以一人之力收复齐国数千里国土。 梁王孙起兵的时候,世子殿下当时正在楚国边境视察情况,听闻消息挑了下眉,抽不出空当的世子殿下想了想,给梁王孙送去了账下的二十四位歌舞姬。 二十四位轻纱红妆的歌姬在城下抚着秦筝奏了一支《杀人歌》,铮铮筝声临风起,响彻了整座城池。 自此,魏国再也没出过什么幺蛾子,三晋遂安。 等到余子式的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捏着王贲寄来的那封信站了许久。 “咸阳的桃花开了吗?” 余子式想了想,提笔写道:“昔子往矣,杨柳依依,今子来思,雨雪霏霏。”写完后余子式放下笔,一抬眼,窗外恰好细细飘着薄雪。 第46章 俸禄 下雪天,胡亥随意地坐在空无一物的案前,薄亮的天光映着雪色从窗户照进来,他披着白色狐裘安静地坐着,垂眸眼底一片淡漠。 不知坐了多久,门忽然咿呀一声被推开了,胡亥抬眸看去,门上扣着一只莹白的手,接着小心翼翼探进来一个脑袋,双眼水灵漆黑。 是个陌生的宫女。那宫女似乎没想到胡亥在这殿中坐着,刷一下涨红了脸,“小公子……小公子殿下。”她一瞬间不知道该退还是该上前行礼,万分张惶的样子,一双眼水灵的眼睛添了无措越发灵气逼人。 正当那宫女手足无措的时候,胡亥的声音很淡漠地响起来。 “进来。” 那宫女抿了抿唇,半晌低了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也不敢靠近,隔得远远的跪了行了一礼,“参加小公子殿下。” 宫女微微颤抖着,把头压得极低,胡亥只看得见她云髻团团,青丝如锦,发间插了一支朱色梅花,他看了一会儿,开口略显淡漠道:“把头抬起来。” 那女子一听这话抖了抖,想抬头却又似乎很惊慌,胡亥也不催她,不知过去多久,宫女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眼胡亥,倒也不是太艳丽的容貌,干干净净不施粉黛,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极为灵动,她看上去像只山林间受惊的鹿。 胡亥盯着她的脸,眸光淡淡,半晌他问道:“你怎么进来的?”这大殿这么些年走进来的宫人寥寥可数,谁都知道小公子殿下不喜近人,整个宫殿一共就四五位宫人在伺候,他们更是从来只在外殿活动不敢踏进来半步。这宫女的脸胡亥看着眼生,不像是他宫里的人。 小宫女十六七岁的模样,听见胡亥的问话,她抬起一双冒着水气的眼看着胡亥,“殿下,我不知道殿下在这儿,我……我刚进宫不久,走错宫室了。” “走错了?”胡亥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他看着那宫女的脸,问道:“你原是哪里的宫人?” “我,我是兰苑侍弄花草的宫女。” 兰苑?那可不近,听这女子说话的语气,到现在还在自称“我”,倒像是个刚进宫不久的。胡亥也没去纠正这女子的自称,半晌他问道:“你身上什么味道?” 宫女忙低头轻轻嗅了一下水色的袖子,半晌极为小心地低声道:“殿下,这,这不是香料,我这几日在兰苑里修剪梅花,染上了点梅花的味道。” 胡亥没说话,似乎是沉思了一会儿,眼中难得露出一点柔和。接着漫不经心地抬眸看向那宫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罗。”那宫女的声音越发低了。 “你瞧着很怕我?”胡亥忽然问道。 “不敢。”小罗忙抬头看向胡亥,“我……我走错了宫室,怕殿下责罚。” 彼时胡亥坐在案前,雪白不掺一丝杂色的白狐裘衬着他整个人清冷如玉,这位素来不近人的秦王公子乖戾名声在外,实际上却是个难得的清俊少年。小罗莫名就看怔了,一双漆黑水灵的眸子映着少年雪色面容,她脸颊忽然有些发烫。这位据说从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少年王孙正看着自己,眼中只有自己一个人。 “起来。” 胡亥淡漠的声音响起来,那宫女却是没听见似的跪着不动,怔怔看着胡亥。半晌她猛地一激灵,回神从地上站了起来,一不小心踩着了自己的裙边,她被绊了一下,整个人摔了回去,膝盖狠狠砸了下地板,她惊呼一声,双眼眼瞬间就红了,却忙死死咬着唇压抑着呼痛声。她抬眸小心地看了眼胡亥,扶着地又想站起来,没两下就又疼得摔坐在地。她揉着自己的膝盖不敢说话,一双水灵的眼红红的,还泛着细细水光。 胡亥看她那狼狈样子,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看了会她,接着他对她伸出了手。 小罗怔怔看着离得极近的胡亥,与那只朝着自己伸出的手。少年的手上长着薄薄的茧子,十指修长,掌纹很淡。小罗越发把头低下去了,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手放在了胡亥的手上,却没敢用力只是轻轻搭着,她感觉到少年手很是冰凉。 胡亥垂眸看着他,慢慢握紧了她的手,把人扶了起来。他随意地低头看了眼宫女的膝盖,“伤着了?” 小罗咬了下唇,半晌轻轻点了点头,“抱歉,殿下我……” “让夏无言过来瞧一眼吧。”胡亥的声音仍是冷冷淡淡,听在小罗的耳中却是惊起数丈波澜。 她不知怎么的就红了脸,轻声道:“好。” 胡亥打量着宫女的干净容颜,素净有如脂玉的脸上浮着淡淡的红,这种姿态样貌倒是真的能让人耳目一新。 梅花,青衣,不施粉黛。在秦宫的人眼中,胡亥这辈子似乎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也没什么在乎的东西,能拿捏住三样他不讨厌的,也是不容易了。胡亥垂了眼眸,眼底清清冷冷。 “殿下。”小罗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惊惶道:“我,我还得回兰苑修剪梅花,我得回去。”她说着就从胡亥掌心抽走了自己的手,回头忍痛走了两步,却差点又摔在地上。 胡亥蓦地伸手稳稳扶住了小罗,极为自然地伸手从她的发间摘下梅花,“在殿里先住下,伤好了再回去吧。” 小罗的眼似乎一瞬间盛满了惊诧,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殿……殿下。” 披着雪白狐裘的少年清俊无匹,小罗一眼看去只觉指尖发颤,她忙低头掩饰住自己的失态,“是,殿下。” …… 胡亥走出宫殿的时候,外殿的宫女忙跪下行礼,“殿下。” 胡亥扫了眼她,这是他宫室里唯一的一个女子,从七年前自己入住这宫殿时就跟着自己,他只隐约记得她叫一个很清丽的名字,一时之间却是想不起来。也是,能活到今天的人,总是比一般人要聪明些。胡亥的声音很淡漠,他吩咐道:“找夏无言给她看一下,再给她收拾个宫室出来。” “是,殿下。”那女子低着头,声音很是镇定,丝毫没有诧异于胡亥的异常的举动。从不近人的秦王公子忽然在宫室里养了个女子,这事是很让人诧异的,可那宫女却仿佛什么都察觉不到,不多问不诧异,像是没有情绪一般。 胡亥多看了眼她,忽然问道:“她怎么进来的?” 宫女猛地拿头抵着雪地,“奴婢该死。” “下不为例。”胡亥说完这一句,收回视线转身往外走,那袭雪色狐裘逐渐走远,隐入了视野尽头的铺天积雪中。 等到胡亥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那宫女才平静地起身,刚站起来她差点又给摔回去,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手脚冰凉,浑身都没知觉了。将衣裳紧紧,她收了眼中的颤栗情绪,两年来第一次走进大殿。那有着双灵动眸子的女子正坐在黑貂裘的软榻上揉着自己的膝盖,嘴角轻轻上扬。 听见脚步声,小罗回头看去,发现是个低着头的宫女。“怎么了?殿下不是说要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吗?” “奴婢这就去。”那宫女抬头看了眼那女子,“殿下说要给良姝安排个宫室,不知良姝有什么另外的要求吗?” “这宫殿里又没有哪间宫室院子里栽梅花的?若是没有也没关系,你去栽上吧。”小罗淡淡道,一脸的从容自然。 “是。”那宫女退下了。 走出去很远后,宫女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不知是凉得还是怎么的,巴掌大的脸上血色全无。 …… 蒙毅是个很清苦的少年,余子式记得前年冬天大将军蒙武曾经穿着件磨破袖口的冬衣,去年他看见那磨破袖口的冬衣套在了蒙恬身上,今年这件高龄的冬衣在蒙毅身上继续抗风扛雪。 他着实是怀疑,蒙家人到底是穷还是抠,他们父子三人是在变相抗议大秦朝臣的俸禄太少了吗?一件冬衣往下传,子子孙孙继续穿,想想竟还有些莫名的感动。 “蒙毅。”余子式在盯着蒙毅袖口大洞好多天后,终于忍不住提了个不太成熟的小建议,“我送你件东西吧。” 蒙毅恰好在誊抄有关贿赂的秦律,一听这话手里的笔猛地错了一道,他抬头看向拧着眉的余子式,半晌他把那条秦律给划了,问道:“你说什么?” 余子式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蒙毅,你们家人的俸禄,是怎么管的?”这一件冬衣穿三年,还是父子轮着穿,着实让人怀疑他蒙家的俸禄是用到了哪儿。 听见余子式的话,蒙毅盯着余子式的眼神却是忽然幽深了一瞬,他对着余子式道:“蒙家人的俸禄,每月底尽数都上缴了。” “缴给谁了?” “我父的俸禄尽数都在我母手上,我大哥的俸禄尽数都存着,等着日后娶妻后尽数上缴我大嫂。”蒙毅随随便便就把蒙家人最大的忌讳说给余子式听了,似乎完全没想这话多毁他蒙家世代将门豪族的颜面。 余子式被深深震惊了,半晌问道:“你大哥挺……未雨绸缪啊?” “我父亲从小就告诉我大哥,没钱便娶不上妻,娶不上妻便成不了家,成了家也终被悍妻压一头。”蒙毅说到家人,眼中比平日柔和许多,他笑道:“我大哥小时候常瞧见我父亲被我母追着砍,甚为惊恐,从四岁起他就开始偷偷存银子了。” 想起平日里蒙恬铁甲戎装的邪气凛然,余子式再想想他默默存老婆本的模样,顿时忍不住笑出声,半天憋出一句,“你大哥,挺有远见啊。”半晌他笑得差不多了,抬头看向蒙毅,“那你平日里的俸禄呢?不会和你大哥一样吧?” 蒙毅捏着笔,静静看了会儿余子式,随即他将笔放下了,“我三年前伤了胡亥殿下,被陛下罚了三年的俸禄。” 余子式猛地想起还有这茬。也是,当年那比武场那风波闹挺大,他记得蒙毅是被罚了三年的俸禄。都说到这儿了,余子式顺口就接了句,“你把人伤成那样,罚你三年俸禄也算轻了。”他记得胡亥当时是从马上被掀下来,浑身多处骨折,那一身的血他想想还是觉得心惊。 蒙毅看着余子式那模样,忽然道:“我没伤他。” “什么?”余子式抬头看向蒙毅,一下子竟没反应过来。蒙毅这话什么意思? 蒙毅却是忽然沉默了,半晌他淡淡道:“我的意思是,当时我是失手了,伤他非我本意。” 余子式倒是信蒙毅这话的,蒙毅实在没理由去针对胡亥,说胡亥死缠着蒙毅要比试他倒是还多相信一点。这事在余子式的心里就是两孩子比试,蒙毅失手伤了人,余子式他自己也是懂点武的,比试中有的时候那度真的挺难把握,受伤也正常,好在胡亥最终没事了,没出什么大事对两者来说都是万幸。 想起蒙毅这三年因为没有俸禄过的也着实很清苦,余子式瞥了眼他袖口压着的那破洞,又想到快到年底他俸禄也快发了,年关朝廷也会赏点东西,同僚一场他送蒙毅件冬衣好了。 堂堂一个大秦将军之子,穿着件破洞的衣服过年也不像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秦官员个个都是清正廉明,这让余子式这种偶尔收点贿赂的奸佞小人多尴尬。 第47章 买命 圆砍刀,长木板,横躺的狗肉。高渐离抹了把脸上的狗血,从一旁的的琴上拿起布慢慢擦干净手,身后从远及近响起脚步声,他随意地回头看了眼,大门处走进来一个青衣书生。 “买狗肉?”高渐离把那染了血的布随手给放下了,脸上的血迹还未擦净,他颊边两抹血色妖冶异常。 那书生伸手扔过去一袋东西,高渐离随手接了,刚一接到那锦袋,他就微微颤了眼眼睑,沉甸甸的重量显示着那袋子里东西的价值有多惊人。 “接生意吗?”那青衣书生问道。 “最近挺忙的。”高渐离将那袋金子扔在一旁,伸手熟练地将面前那狗肉拾掇好拿钩子挂好,随即他拾起圆砍刀与刚扔在一旁的抹布,细细拭干净了刀锋上的狗血,等到这一切都做好后,他扭头看向那书生,“不过兴许抽两个时辰还成。”他懒洋洋道,“说吧,多少人。” “一个人。” “那倒是更省事了。” 那青衣书生从袖中抽出一枚封的帛书递过去,高渐离伸指挑过来,抖开那帛书看了眼,在瞧见那书上的内容时眼中倏然划过一道暗芒,他抬头看着那书生,半晌勾出抹笑意,意味深长道:“你这点钱怕是不够。” “事成之后,会再给你十倍金子。” “接了。” …… 蒙毅从咸阳宫大殿走出来,一抬眼,天幕上已经悬着稀疏星辰了,他负手看了一会儿,夜风习习,雪映着天色一片大白。他身后追上来一个小宫女,提着盏橘色的灯,“蒙大人留步!” 蒙毅回头看去,那宫女将灯递上,“大人,陛下说雪天路滑,给大人点盏灯。” 伸手接了那盏暖橘色的灯,蒙毅的脸在火光中隐隐约约,一双眼里映着跳跃烛火。“回去吧。”他提着灯,负手回身往阶下走。 小宫女望着少年单薄背影走下千道的长阶,高冠束发,少年衣角在夜风中无声掀飞,他身后的咸阳宫火树银花不夜天。少年转身离去,留下这一宫寂寥灯火,小宫女站在不舍得看着那身影,她说不上来自己转不开眼的缘由,她只是觉得这位温润的将军之子直背提灯走下长阶的样子,胜过多少世家子鲜衣怒马的风流姿态。 深夜的咸阳,少年提着灯站在一座寻常的府宅前,他走上前伸手轻轻敲了敲大门,里面除了风声外没有任何的人的回应。蒙毅又再次轻轻敲了敲,深夜里的叩门声突兀而无人问津。蒙毅没再敲,他立在阶前抬头望了眼天色。 不知何时轻轻飘起了细雪,一点一点落在他脸上,他无知无觉地立着,手里提着一盏早已昏暗的灯,他孤身立门前一动不动。 等王平早上摸着门闭着眼去开大门的时候,一抬眼他差点就摔地上了,他眼睛瞬间就瞪大了,“蒙,蒙大人?” 蒙毅伸手拂去身上的雪,冬日凌晨的天色还很暗,王平只觉得他的眸子清亮,脸色苍白。他当即就甩了门栓,扭头就往余子式房间跑,“赵大人!蒙大人来了!你起了没?” 等余子式被那震地的拍门声惊醒的时候,他拧着眉不耐烦地问道:“怎么了?” “蒙大人来了!蒙毅!”王平吼道,“在外面站了一夜!” 余子式本来又粘住的眼瞬间睁开了,“站了一夜?” “是啊,还是下雪天!大人你快起来看看出什么事儿了!” 余子式刷一下掀开被子,连衣裳都没怎么穿好,披了件长衫就走出了门,果然一抬眼就看见蒙毅站在院子里,一身的积雪冒着寒意。余子式立刻对着王平道:“去烧点热水!” 他上前几步问道,“蒙毅,你怎么了?” “没事。”蒙毅的声音有些沙哑,除了脸色苍白些倒也没有什么异样,“出宫时辰晚了些,就到处走走。” 余子式没敢耽误,带人进了屋子,蒙毅在炉火边坐下,头发上甚至还垂着冰楞子,那样子看得余子式心里直跳。“昨天出什么事儿了?” “昨夜见了陛下,陛下升了我官职。”蒙毅慢慢捏着已经没知觉的手指关节,跳跃的火光映着他一脸苍白,他闭了一瞬眼缓了缓,“他升我为上卿。” 上卿,这职位可不低!那位秦朝战斗力极为强悍的纵横家姚贾就是位上卿,上卿光算位阶甚至能压九卿一头。可蒙毅这模样,却分明不像是欢欣,在余子式的印象里,蒙毅继承了他父亲蒙武的将军心性,是个极为沉着冷静的人,这一生他几乎都没见过蒙毅失态的样子,当年出了武校场那揽子事,蒙毅也没多惊慌失措,自觉上咸阳宫告罪,秦王罚了他三年俸禄,他平静谢恩后,三年再也没骑过马也再没拿过刀兵。 今天这样子,倒是头一次。 余子式轻轻皱着眉,半晌问道:“你不愿当大秦上卿?” 蒙毅抬眸看向余子式,忽然轻轻笑了笑,“不愿?你我为人臣者,便是君让臣死,你我也当甘愿。”炉火融化他头发上的冰凌子,凝成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他抹了把脸,掌心凉得惊人。 余子式一时无话,恰好王平此时推门进来,余子式接过热水递给蒙毅,朝着王平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掩了门退出去。 “你与平时,倒是不大一样。”余子式看了蒙毅许久,半天说了这么一句。 “是吗?”蒙毅垂眸喝了口热水,那股热意让他浑身都轻轻颤了一下,他问道:“我平时是怎么样的人?” “这么说吧,一般你出手了,我就觉得你不会输。”余子式想了一会儿回道。 “那是因为没有把握我从不妄动。”蒙毅低头勾了下唇角,“而世上有太多我没把握的事。”他抬眸对着余子式笑道,“太多了。” 余子式看着少年的眸子,竟是有些心中发凉,他从未见过蒙毅这副模样,看上去就像是累极倦极,连一句话都不愿多说。 两人相对而坐,围着炉火均是无话。 不知过去多久,眼见着天色越发亮了,余子式想起早朝事宜,觉得两人都不能再干坐着了。他看见蒙毅的衣裳还没干,有的地方甚至挂着冰棱,眼中顿时一沉,不管秦王嬴政昨夜与蒙毅说了些什么,如果这身衣裳穿去上早朝,绝对有麻烦。 “把外衫脱下来放火上烘干。”余子式忽然道,“待会儿我与你一起去上朝。” 蒙毅这才抬眸看了眼天色,他没说什么,慢慢解开外衫,余子式将他递过来的外衫在放在火上烤了会儿,一抬眼却发现蒙毅连里面的内衫都是湿的,雪水化开,顺着衣领胸口肩头湿了一大片。余子式看了一眼,忽然站起来走到柜子旁边拿了件干净的衣服出来,他将衣服递过去,蒙毅抬眸看见他衣服上的手,疑惑地皱了下眉。 “我不久前买的,没穿过几次,几乎是全新的,你先换上吧。”余子式扭头看了眼,紧闭的门窗透出来淡淡的晨光,这时辰已经不早了。 蒙毅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伸手把那衣衫接了过来。 余子式自己方才也是听见王平的话急急忙忙的出门,连衣裳都没穿整齐,眼见快来不及了,他走到床边把朝服套上,伸手扣上了带子,随便拨了两下头发,他把冠戴上。等到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才回头看了眼蒙毅,后者正一振袖披上黑色朝服,抬眸依旧是那清冷的少年上卿。 如果不是蒙毅的头发还微微湿着,刚才那颓丧一幕还以为是人的错觉,那少年修长的手利落地扣上带子,腰间垂着一枚温润的白玉印。他伸手不紧不慢地将袖子理好,一双眼早已恢复了寻常的平静。 余子式定定看着他,竟不能看出一丝颓废与落魄,少年黑衣如墨泼,腰间白玉晶莹,略显苍白的脸色愈发显得他整个人清清冷冷。只是一转身,刚在那略显疲倦的少年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你还好吧?”余子式皱着眉,半天还是犹豫着问了句。 “还好。”蒙毅问道,“我衣冠可正?” 余子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半晌走上前,“等等别动啊。”他伸手将少年发上微微倾斜的冠戴正,接着退后看了两步,“正了。”他点点头道。 “那走吧。”蒙毅略略别开了视线。 余子式看他那副模样,半晌又忍不住问了一遍,“你真没事?” “走吧。”蒙毅转身推门就走了出去。 余子式走出门的时候看着蒙毅的背影,把自己和蒙毅的全部对话又回忆了一遍,本来就没几句话,余子式反复想,最后发现自己竟连蒙毅大半夜来找自己的原因都不知道。他对出了什么事根本是一无所知。 一路去上朝的路上,他又忍不住盯着蒙毅多看了会儿,却再也看不出任何的异样了。那天的早朝也是与平常一样平淡,没有丝毫特别之处,临下朝前,秦王把封蒙毅为上卿的事提了一句,然后蒙毅上前平静谢恩,整个过程中秦王和蒙毅的表现没有一丝异样。 君臣守礼,再和谐不过的场面。蒙恬与蒙武此时都在大秦西部边境镇守尚未还朝,秦王此时升蒙毅为上卿,也是对蒙家的一种荣恩。 的确到处都很正常,若不是昨夜蒙毅的异常举动,余子式想他原该一下朝就给蒙毅道贺两句。蒙家人的确不错,文武都是上乘资质,蒙毅升了上卿,即日起也能参与大秦政事了,从此蒙家文在朝,武在野,当之无愧的一门煊赫。 余子式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蒙毅为什么昨夜这么失态。难不成蒙毅其实并不喜欢看枯燥的大秦律,不大乐意参与御史丞的事?这也不像啊。 下了朝,余子式盯着在他前面十米左右距离的蒙毅,还是没想明白。忽然他的肩上被人轻轻一拍,他回头看去,是郑彬。 “看什么呢?我喊你都没听见?”郑彬顺着余子式的目光望了眼。 “没注意听。”余子式随口敷衍道,“怎么了?” “喊你一声啊。”郑彬皱了下眉,“你怎么了,上朝的时候我看你就没转过眼睛,你想什么呢?” 两人老同僚这些年,余子式也没什么好瞒郑彬的,他拧眉道:“我觉得,蒙毅有些奇怪。” “你说他啊?”郑彬抬眸看了眼前方的人,幽幽道:“这位置,这次倒是真委屈他了。” “什么?”余子式狠狠皱了下眉,“你什么意思?” 郑彬不可思议地看向余子式,很是怀疑这人一天到晚心里到底想些什么东西,“你没听吗?秦王让他管七国阴阳师与方术师事宜啊。” “阴阳师与方术师?”余子式心头猛地一跳,“他不是掌管秦律的上卿吗?” “什么啊。”郑彬回头给余子式指了下一栋新起的宫室,“上林苑最近不是在修新的宫室吗?你以为是做什么的,魏国亡了,天下有名有姓的阴阳师与方术师都进入了大秦,陛下招揽那些人进了秦宫,据说要炼药。” 余子式脱口而出,“长生不死药?” “嗯,不死药。”郑彬扭头看了眼满脸惊诧的余子式,“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不是。”余子式忙摇了下头,“你说陛下召集天下阴阳师与方术师炼不死药?” “嗯。” “那些人不都是骗子吗?” 郑彬听见余子式的话猛地拧起了眉,“也不尽是,七国气运最近动荡得厉害,我倒是觉得召几个人看看也挺好。” “你说陛下借着炼药之名,招揽阴阳师观测气运?” “我觉得是这样,总不至于是真的炼不死药吧,你我都清楚秦国不信这些。”郑彬收回视线,淡淡扫了眼余子式。 余子式的心里却是冰冷一片,他盯着远方蒙毅远去的背影,觉得浑身的血都有些冷。 “倒是可惜蒙毅了,原本好好的文臣策士,被安排去做这些不入流的事儿。”郑彬悠悠叹道,“在秦国,阴阳术之流地位之卑贱,怕是比商贾流民都低了一头。” 余子式没说话,他也不忍说。若只是观测气运,蒙毅绝不至于反应这么大,怕只怕秦王是借观测气运之名,倾所有的术师与阴阳师之力炼不死药啊!这种与朝野风向相悖逆的行为,才需要一个真正的谨慎有谋之人替秦王看着些。 不死药,长生,阴阳术,这些东西害死了多少君王多少家国,蒙毅不可谓不清楚。 想起那少年夜半穿着件单薄朝衣站在自家门口,披着一身雪沉默的模样,又想起他以往多少日夜拿着笔认真誊抄大秦律的模样,余子式觉得胸口一滞。半晌他才轻轻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郑彬回头看向余子式,“你说什么?” “我有些事儿,下回找你继续说。”余子式忽然伸手拨开了郑彬的手,向前快速走去。 被他忽然的一推差点给摔地上的郑彬看着余子式的背影,喊道:“哎,你干什么去啊?” “有些事儿。”余子式头也没回,追着前面的那少年就去了。 蒙毅走到一半,忽然肩上一重,他回头看去,余子式微微喘着气,“走,陪我去趟武校场。” “我?”蒙毅刚想说不去,他就直接被余子式拖走了。余子式拽着他的胳膊就往武校场走。 直奔武校场后,余子式二话不说,直接到马厩里把三年前蒙毅常骑的那匹马给牵了出来,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忽然低腰朝站着的蒙毅伸出了手。“上来!” “不了。”蒙毅摇头。 马见了许久未见的旧主人,分明很是兴奋,余子式扯着马缰的手勒得生疼,他一沉眸,直接伸手拽住了蒙毅的手臂,将他整个人都拖了过来,马愈发兴奋地嘶吼几乎要把背上的余子式给甩出去,就在那一瞬间,蒙毅稳稳抓住了马缰,腾身上马。 那马即刻就安静下来了。余子式回头看向身后的蒙恬,“陛下也没说不让你习武了,总归是个将军之子,不碰骑射与刀兵不怕丢你父亲的脸面?” 蒙毅嘴角轻轻勾了一瞬,无所谓道:“反正也丢得差不多了。” 余子式扭头盯着他,忽然笑道:“我都知道了,你也真是挺惨的啊,背了这么些律条,最后让你去炼药。” 蒙毅抬眼迎着余子式的视线,然后,他平静地伸手,轻轻拍了下身下马的鬃毛,下一刻,那马就跟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差点没把余子式给甩出去,他死死拽着蒙毅的领口才稳住,半天忍不住笑道:“脾气挺烈啊。” “我也觉得这马有些烈。”蒙毅将余子式甩在自己的脸上的头发轻轻拨下来,淡定道。 回头盯着蒙毅半天,余子式忽然道:“其实,阴阳师那事,你若是不愿意你可以拒绝。” “不安心。”蒙毅平淡道。 余子式心中一顿,的确自古炼药师之流,以及他们所谓的长生不死之药,这些东西极容易控制君王。一旦帝王痴迷长生,这些术师对帝王的影响难以想象,这位置若是落在别人手上,的确是个极大的隐患。 “行了,放我下来,你自己骑会儿。”余子式把抓着蒙毅衣领的手松了松,对着他说道。 过了约莫一刻钟,那马依旧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余子式嘴角抽了下,“这马停不下来了?” “嗯。” 余子式忽然觉得蒙毅看着是个君子,骨子里还是挺有他们家世代相传的流氓气质的。 跑了许久,看样子上卿大人终于尽兴了,这才缓缓停了下来。蒙毅翻身下马,摸了摸那马的鬃毛,瞧着那双颇有灵气的马眼,他眼神很是温柔。余子式也随之翻身下马,看蒙毅的样子,他嗤笑道:“这马挺能跑啊。” 蒙毅似乎想起什么事似的,抚着马的手微微一顿,他摸了摸马的头顶,看着面前丰神俊秀的马悠悠道:“我父亲从义渠带回来的马,生于塞外旷野,据说是终生不能被驯服,我大哥骑了两个月,断了三根肋骨一条腿,然后忙趁着我生辰送了我。” 余子式觉得这事,蒙恬绝对干得出来。他扭头看着那马,饶有兴致问:“那你怎么驯服它的?” “我比我大哥抗摔一些。”蒙毅拍了下那马,那马蹭了下蒙毅的手,接着回身跑回马厩。 蒙毅这才回头看向余子式,“我要回去了。” “真打算这辈子都不碰刀兵枪剑了?”余子式挑眉问道,一双眼深深盯着蒙毅,“早想说了,其实挺可惜的。” “一个文臣,也用不上这些了。”蒙毅负手看着偌大的武校场,视野里大雪涂地,一片皓皓之白,他轻轻笑了声,“一介武夫杀人,能杀多少?成全帝王的霸业,终究还是要找其他的法子。” “那也不能是不死药啊。”余子式盯着蒙毅的脸,半晌叹道:“你打算怎么办?” 蒙毅低头笑了笑,没说话,那样子看得余子式又是背脊发凉,武将杀人顶多是一刀,文臣杀人却是诛心吞骨,这话余子式从李斯身上就已经领略过一回了。只是蒙毅到底是世家贵胄公子,年纪轻轻经验也尚浅,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余子式觉得难说。他觉得自己暗地里兴许要帮蒙毅一把,毕竟也自己不喜欢不死药与大部分阴阳师,准确来说是异常厌恶。 两人往武校场外走,恰好路过箭靶处,蒙毅回头看了眼,顿了一瞬后转开了视线。余子式瞧着他的反应,端着袖子没说话。等到蒙毅快走出武校场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蒙毅回头看去,余子式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两张弓。 “试试?”男人挑眉问道。 蒙毅看了他一会儿,嘴角忽然轻轻上扬。 余子式把弓抛朝着蒙毅抛过去,蒙毅伸手一把接住,朝着余子式走了回去。 “说来你箭术怎么样?”余子式从一旁递过箭筒。 “还行。”蒙毅伸手将白羽剑搭在弓上,他对准了远处的红心箭靶,缓缓拉开了弓,黑色衣袂在雪中轻轻浮动,他眸光一暗,铮一声悠长箭啸,白羽箭穿风越雪,稳稳正中红心。 余子式的眼神终于变了,他忘这人已经三年没摸过箭了。半晌他才轻轻道了一声:“你射箭的样子,像一个人。” “王贲?”蒙毅抬眸看向余子式,不紧不慢问道。 余子式正失神,听了蒙毅的话先是一怔,半晌笑道:“不是他,不过你怎么想到他?” “武将世家的子弟,父辈根基都在军营,大家私底下差不多都交过手。王贲箭术不错。”蒙毅抽箭搭弓,却没再松指,而只是随意地搭在弦上。“我与他比过一局,输了。” “你输了?”余子式挑眉颇为好奇道。 “他知道我比他射得准,所以射箭时直接用箭的巨大冲击力道将每块靶都掀了,我上场的时候,全场他连根靶子的支架都没有给我剩一根。”蒙毅扭头对着余子式道,“也就交过这一次手,印象极深。” 余子式忍不住笑出声,“对,是他的风格。”世子殿下霸气侧漏,一向走流氓路线。 蒙毅看着余子式脸上的笑意,忽然问道:“不是王贲,那你说的是谁?” “什么?” “你说我射箭的样子,像一个人。” 余子式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弓箭,脑海里划过一袭怒马红衣,片刻后他别开眼,“不是什么特殊的人,你不认识,我很多年前偶然遇上的。”余子式说得很随意。 是了,论箭术,七国有谁比得过他?吕不韦曾叹他万军中能一箭射穿主将。 燕太子丹,燕丹。 余子式敛了眼中的情绪,没再多说什么。 蒙毅终究也没把第二支箭射出去,他放下弓,对着余子式道:“一起回去?” “那走吧。” 说完,两人一起往武校场外走。恰好一阵风吹来,掀起蒙毅的黑色朝服,刚才在马上被余子式活生生扯开的衣领随风浮动了一瞬,露出里面的衣衫一角。 在两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武校场外后,黑衣的少年才缓缓从墙后走出,他袖口的赤云纹殷红一片。少年身后跟着个瘦小的宫人,浑身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少年走到场中,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少年低身弯腰,缓缓拾起弓,搭箭上弦,风卷起他一身黑色猎猎,漆黑的眸子注视着远处的靶子,然后他轻轻松指。 白羽划空,无声无息。 那支白羽箭击碎了那红心上原本的那支箭,狠狠穿靶而过。细雪纷飞,少年袖口的赤云纹被雪融化的水晕染开,有如溅上的大片粘稠鲜血。 少年身后的小宫人,终于用几近呜咽的声音颤抖地说:“小公子殿下,下雪了,回,回去吧。” 第48章 炼丹 鉴于秦王下令招揽四方术师与阴阳师后,浩浩荡荡一大批人都往咸阳赶来,鱼龙混杂难辨忠奸,刚被秦王封为上卿的蒙毅想了想,决定弄个简单的考核筛选一下这批人。 与此同时,城墙根上蓬头垢发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啃着大半个月前的那包狗肉,眼睛盯着那墙上的秦王诏令发呆。 半晌他一咬牙,把最后一口狗肉塞到了嘴里,抹了把油腻的脸一甩头发,头也不回地往秦宫走。 秦王嬴政又如何?骗谁不是骗啊!说不定骗出个侯爵之位,骗出个子孙富贵,那他徐福也不枉人世走一遭! 蒙毅办事很中规中矩,挑不出丝毫的差错,在他面前,仿佛事情本来就该如此井然有序。炼丹药,求长生,这种听上去很不正经的事,在他手上也搞得挺有模有样。余子式抽空去看了眼,当下觉得蒙毅真是个人才。 所有阴阳师术师方士站了满满一庭院,面前均放了只丹鼎和各种炼丹材料,所有人就跟现代那厨艺大赛一样在烧火炼丹。蒙毅走在其中巡视,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虞,他只是在单纯地认真看人炼丹,即使是看着面前的阴阳师将清酒与砒霜混合倒入丹鼎他仍是面不改色。 余子式简单扫了眼这些炼丹师的材料,上到砒霜硫磺,下到木炭草灰,先秦炼丹术果然名不虚传,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这些人不敢放的。尤其是最重要的一味丹料,人人面前都摆了一大捧的神物,那便是大名鼎鼎的朱砂。 朱砂,又名丹砂,主要成分为硫化汞,夹杂大量硫磺沥青质杂质,能不能长生余子式不是很清楚,但是吃死人绝对有保障。 余子式走到一名青衣广袖的术师面前,伸手在他身前那盆丹砂里微微捻起一抹,赤色的粉末略显粗糙,依稀可以闻到呛人的硫磺味。他抬眸看向那方士,问道:“用这丹砂这真的能炼出不死药吗?” 方士见余子式一副诚心询问的样子,温和地应道:“丹砂与草木不同,不仅烧而不尽,且烧之愈久,变化愈妙。待到鼎火烧炼后,形体变得圆润易流散,积变后却又还成朱砂,火摧之风扬之依然如初,生机性灵远胜寻常草木,故能令人长生。” “你真的炼出过不死药吗?”余子式将那朱砂放了回去。 “说来可惜,人间草木金石,我只是略懂一二,到如今仍然未曾炼出不死之药。”那中年术师伸手往丹鼎里添了根柴火,余子式见他伸长手费力地去够桌上的盘子却够不到,随手就将那装满灰色草木灰的盘子递到了术师手上。 “多谢。”炼丹师冲他微微一笑,揭开炉鼎往里加了些草木灰。 余子式看着他凝神注视着火焰,靠的近了些,也往那火里看了眼,“这火焰有什么讲究吗?” “自然是有的,大火,旺火,暗火,低火,都是不同的。”炼丹师指着那火对余子式道:“这便是旺火,控制得好便能使丹鼎内的硫磺金石自然起火,消减些毒性。砒霜与丹砂性烈,非此法不能去其火毒。” 盯着那丹鼎许久,余子式忽然问道:“你炼了多久的丹药?” “约莫自三代前就学着炼丹了吧。”炼丹师眯着眼算了算,“我炼了有二十多年了。家中原先是魏国阴阳世家,”说道这儿他似乎顿了一下小心地瞥了眼余子式,见余子式没什么反应他才接着说下去,“我家中原先是魏国阴阳世家,不甚入流,跟着父亲学了两年卜算,实在是天资不高,最后修了炼丹。” 余子式没再多问什么,他起身时将那盘丹砂推到那方士能轻易够到的地方,随即转身离开。 浴火圆润易流散,积变又成丹砂,这是水银的性质啊。 这些人若是经历过现代的文明,他们兴许不是所谓的炼丹师,他们会是极为优秀的化学家。 余子式又围着炼丹师转了两圈,一抬头发现蒙毅在望着自己,余子式用眼神示意自己就是随便转转,后者点了下头转开了视线。然后余子式随意地一转头,视线猛地定住了。最角落的地方的丹鼎前蹲了个年轻方术师,一脸凝重。余子式当下就认出来了,那不是前两日咸阳街头樊哙指认的那术师吗? 实际上,一个时辰前,徐福一走进这院子他就傻眼了。 几大排半人高的丹鼎,各种五颜六色的不知名粉末,还有周围一圈人驾轻就熟烧饭升火的架势,让刚上顿饱饭的徐福彻底傻眼了。 炼丹?什么鬼? 他是徐家十八代单传的命师,一只手一双眼算遍天下王侯将相,炼丹不是他术业啊!傻在原地的徐福左看看,右看看,想起那流落街头的无助,那被暴民追杀的羞辱,半天他狠狠一咬牙,豁出去了! 重重呼了口气,他伸手捻起最靠近自己的白色粉末闻了闻,随即扭头问一旁的炼丹师道:“这是什么啊?”说着他就想伸出舌头尝尝。 身边正在认真称量丹砂的炼丹师头也没抬,“砒霜。” 徐福伸到一半的舌头僵住了,手指一松,那盆砒霜泼了他一身,然后徐福刷一下收回了舌头,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这炼丹术挺毒啊。 愣在原地半天,除了生了火以外什么都没干的徐福在巡视的宫人锐利目光下,终于心一横从面前的盘子里拿起一碟黑色粉末。嗅了嗅,觉得味道好像还可以,揭开丹鼎倒了半碟进去。 远远注视着徐福的余子式终于看见他动了,这副凝眉严肃的样子看上去倒的确有几分大师风骨。余子式抱起手臂打量着他,一双眼划过深思。这个人去过沛县,给里面的人算过命,别人听着他的话兴许想发笑,然后余子式却是一片清明,他说的丝毫不差。 那个偏远穷困的小村子,的确是龙虎盘踞,云集了天下王侯将相。 大隐隐于市,余子式觉得那青衣的年轻术师也许真的是个隐世高手。想想魏筹,想想吕不韦,这些身怀不世之才的人大抵行为都比较出格,越狂越疯癫越有意思。 然后余子式就看见了这样一幕。 青衣的隐世高手伸长脖子往丹鼎里够了够,瞟了两眼觉得就加一样黑色粉末也许太少了,随意从旁边的盘子里抓了把硫磺撒了进去。 好像还是有点少?他收回视线,往那一大堆盘子罐子那看了眼,咦,这个石头沫子好像还可以,扔点进去。 接着看了眼自己手里剩下的半碟黑色粉末,还是不要浪费好了,他伸手就将那碟东西倒完了,一个不小心连带着碟子一起脱手扔了进去。青衣的隐世高手好像傻眼了一下,忙凑上前看了眼,半晌觉得碟子大概是真的拿不出来了。 想了想,然后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把丹鼎盖子给盖上了。 我操!这傻逼在干什么?余子式忙回忆了一下,他刚是扔了硫磺硝石木炭?他还把盖子给盖上了?我操!这傻逼在干什么? 余子式脑子还没想明白,下一刻他已经冲上前一把拽住那丹鼎旁的青衣的隐世高手,扭头朝着所有人吼道:“让开!”他拖着那快被勒得翻白眼的隐世高手就往外跑。 蒙毅猛地回头,一见余子式的样子立刻朝着愣在原地的炼丹师们与宫人吼道:“散开!” 余子式跑了没一会儿,背后一声巨响,灼热的气流猛地冲开了丹鼎盖子,巨大的火光瞬间腾起,余子式猛地一把将手上的人按到地上,紧接着就是巨大的爆炸声,整个丹鼎轰一声炸成了碎片四溅,无数的尖叫声与痛呼声被淹没在爆炸声中。 大火一下就在整个院子蔓延开,几乎以一种让人惊骇的速度卷上了木质的宫室。 余子式忍着背后的灼热,回头看了眼蒙毅,后者撑着地,恰好抬眸看向自己,看上去倒是没受什么伤。“快撤出去!”余子式朝着他喊。 这院子里面有大量的朱砂,一旦高温使硫化汞反应,那就是无数的水银蒸汽啊! 接下来的事简直就是余子式见过的秦宫第一混乱,宫人,炼丹术师,木质的宫殿熊熊的大火,无数人尖叫着往门口涌出。蒙毅的声音被淹没在大火噼啪声中,只听得见几个隐约的单字音节。 滚滚的浓烟腾起来,呛人的味道一下子充满了胸膛,门口被拥挤的人潮彻底堵住,余子式看了眼他身旁彻底傻眼了的青年,后者讪讪地迎着余子式锐利目光,一句话也不敢说。 余子式起身,一把将人拖起来,扭头一看,火已经窜上了房梁,无数人往外逃窜。这门口堵成这样,愣是谁也出不去了,余子式猛地回头,看向那约莫三米高的宫墙,有几个人正在翻出去,余子式刷一下拖着那傻愣在原地的青年就朝着宫墙跑了过去。 火蔓延地很快,幸而地上铺的却是青石板没烧起来,余子式仰头看着那宫墙,一把将人甩到墙上,“翻过去!” “不行!这太高!”那青年立刻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操!”居然还是个不会武的!余子式猛地退后两步,跑了两步后轻轻一跃一把搭上那宫墙,轻盈地翻身而上,等他一回头,那青年正傻傻看着自己,然后朝着自己大吼了一声。 “大人!救命啊!” 那声尖锐的高音差点让余子式脚下一个不稳又给摔回去,他猛地一把伸出手,尽可能地将手往外够,“上来啊!” 青年刷一下往上蹦,双手紧紧抱住了余子式的胳膊,啪一下整个人的重量都挂了上来,余子式被他的这猛地一拽差点给拖下去,眼见这青年在往下滑,余子式二话不说直接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也不管青年一瞬间发紫的脸色,一抬手将人甩出了墙。 然后余子式一抬头,拥挤的大门处无数的人还堵在那儿,火越发越近,被堵在宫室内的宫人术师的尖叫声简直压过了大火呼啸声。余子式猛地眼神一沉,堵成这样最里面的人绝对出不去! 忽然,翻腾烟雾中,一人衣角腾飞,大火腾起的气流卷起他的头发,映出模模糊糊一个黑色身影。 蒙毅! 他缓缓抽出长剑,腾啸剑气有如龙吟,他抬手一剑震开了那面宫墙,大火熊熊,无数的碧瓦雕梁灰飞烟灭,年轻的上卿持剑却立,衣冠浴火。 宫墙分崩离析,一片废墟之上,无数人汹涌而出。 滚滚烟尘,蒙毅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见墙上尚未翻出去的余子式,随即两人一齐转回头出了院子。 余子式一落地,拖着那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青年就往走,直到走出去极远,无人处他一把将人甩在了墙上,“说,你叫什么名字?”他狠狠压上青年的脖颈。 后者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哆哆嗦嗦道:“徐……徐福。” 余子式压着他的动脉的顿时就僵了一瞬,真是他! 姓徐,又是个方士,果然是秦朝史上声名赫赫的骗子徐福!东渡求不死药一去不回的方士,传说中日本人的始祖! 徐福看着余子式一瞬间阴沉下来的目光,联想到刚才自己折腾出来的的乱子,腿瞬间就软了。天地可鉴,他不是故意的啊!这不是把他当刺客了吧?下一刻徐福就狠狠瘫倒在地,一把抱上了余子式的袖子,“大人,我是冤枉的!” 余子式被他吓了一下,随即皱眉道:“什么冤枉的?” “大人,我是良民啊!不是刺客啊!刚才那火是有邪祟作怪啊!” 余子式默了两秒,狠狠一脚把人给踹开了。 邪祟你大爷!良民你大爷! 等余子式拽着徐福找上蒙毅的时候,后者正蹲在地上给一个年纪颇大的老方士上药,所有人已经安置好了,夏无言带着一大批人正在给所有人处理伤口。蒙毅替那老人包扎好后,一起身就看见了余子式和躲在余子式身后的徐福。 蒙毅打量了两眼余子式,问道:“没事吧?” 余子式摇了下头,看向那院子,“等火灭了,找点硫磺粉末撒进去。”一院子的汞蒸气,简直是要命。 蒙毅一句都没多问,直接点头道:“好。” 余子式看蒙毅也是一身狼狈,好好的黑色朝服烧焦一大片,脸上也粘上了黑灰。他二话不说,伸手就把背后缩了又缩的徐福给拽了出来。 蒙毅随意扫了眼徐福,半晌问道:“受伤了没?” 徐福看着这面容温和声音更温和的上卿,原本不安的心顿时一暖,他忙摇头道:“没有。” “那就好。”蒙毅回头看了眼立着的侍卫,“将他拖下去关地牢里去。” 徐福的眼睛猛地就瞪大了,下一刻他就一把抱住了余子式的胳膊,“大人救命啊啊啊啊!”他朝着余子式的耳朵就用力嘶吼。 余子式忙侧过头,头脑一阵眩晕,他差点给吐出来。那侍卫掰着徐福的肩就往后拖,余子式觉得徐福的声音又猛地高了几个度,他还没说话,蒙毅直接一手刀砸在那人脖颈处,把人劈晕了。 随即徐福就被侍卫拖走了。 余子式看了眼脸埋在地上被人拽着腿往外拖的徐福,嘴角抽了下。半晌他扭头对蒙毅道:“多谢。” …… 余子式走进地牢的时候,被关了三天三夜的徐福蔫得就跟脱水的萝卜一样摊在地上,余子式示意狱卒把门打开,自己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狱卒替他关上门,无声退了下去。 “死了?”他轻轻踢了下徐福,挑眉问道。 被饿了三天的徐福刷一下坐了起来,蓬头垢面如獠牙恶鬼,他阴森森地盯着余子式。 人之将死,就比较容易疯。 余子式在他面前坐下了,看着他那张混着各种污垢的脸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很知道这三天徐福经历了怎样的绝望。两人无声对视了一会儿,余子式先开口道:“知道吗?你一个人烧了一座宫殿,我问过了御史丞,大家都觉得你可能是六国的余孽细作。” 徐福冷哼了一声,“我徐福清清白白,皇天后土可鉴。” “如果你真的是细作,那就比较麻烦了你知道吗?”余子式饶有兴致地拧眉看着徐福。 “你们秦国朝臣都是秦王走狗,帝王戏子,一群盲眼愚夫!” 余子式点点头,半晌对徐福道:“你知道秦国人怎么对待细作的吗?”余子式放慢声音悠悠道:“将人先煮得皮肉半熟,然后拿铁梳子一点点把你的皮肉梳下来,梳到白骨处,什么强硬的刺客奸细差不多就都招了,那叫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死一样的寂静。 余子式忽然开口:“你说秦人是不是有些残忍?” 徐福被余子式的突然声音惊得一哆嗦,半晌咽了口口水,脸色有些发白,他看着余子式,“蛮……蛮夷。” 余子式点点头,颇为赞同,“自秦孝公来,秦国与胡人戎人风尚习俗就已经很是相近了,倒是真有点蛮夷气质。”他看向徐福,忽然笑道:“你抖什么?” 徐福镇定问道:“我死定了吗?” 余子式挑了下眉,在徐福的目光注视下,他悠悠点了下头,“我就是来问你要个口供,然后看看你适合什么死法。” 徐福看着余子式许久,忽然笑了起来,大笑,仰天大笑,笑的异常渗人,他拂袖笑道:“刀砍东风,杀人于我何有哉!不就是命吗?我徐福在这个字上就没输过!没了我徐福,秦国少说饮恨二十年!” 反正都是要死,死前不猖狂一把简直愧对这白活的二十多年。 余子式看着他那副模样,也跟着轻轻笑了起来,他忽然轻轻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徐福冷笑,抖开袖子伸手掐了下手指,下一刻他的脸色微微一滞,抬头盯着余子式他又掐着手指重新算了一遍,良久,他换了只手,卷起袖子继续掐手指。 余子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问道:“要不要我去给你找个八卦盘之类的?法师?” 徐福的脸色很难看,他抬眸看着余子式,手竟是压抑不住地轻轻颤抖。这人好奇怪的命相。寻常人的命相就像是树,只需摸到一片极细微的叶子,顺着叶子的脉络就能找到枝条,随即就是树干,最后便是深埋地下无人可知的根,到这时这个人一生的运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面前的这个人不一样,他无枝无芽,无根无叶,他一无所有。 余子式看着徐福,半天笑道:“你的卜算能力很强,像极了我之前认识的一个人。不过你知道他后来怎么了吗?”迎着徐福的目光,余子式轻轻道:“他在如日中天时,被人废了武功与双眼,关在地牢里十年,一代剑道术数天才,差点流落街头活活饿死。” 徐福的眼神浮过一丝异样,他盯着余子式一言不发。 “他比你强,比你更嚣张,到最后连喜欢的女子都救不活,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怀中。”余子式轻轻笑道,“徐福你看,他一生负气到今日,四海却无一人能与之对夕阳。” “我不是他。”徐福平静道。 “是,你当然不是他。”余子式微微转开了视线,眼前似乎又出现一抹褪色紫色,瞎眼老头抱剑去,白发簪花,疯疯癫癫。 终于,余子式拂袖缓缓站起来,对着徐福淡淡道:“想活吗?” “想。”徐福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他这种人,死了他自己都觉得相当可惜。 “这辈子别算给别人算命了,给我算吧。” 犹豫了一下,徐福抬头看向余子式,半晌他问道:“你给钱吗?” “包吃包住。” “好。”徐福想都没想,直接点头,然后补充道:“我要顿顿吃肉。” “可以。”余子式终于轻轻笑了下。 “要管饱。” “可以。” 余子式说完就转身走往外走,徐福看着余子式的背影,牢房里一片昏暗,潮湿阴冷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徐福盘腿坐着,看着那抹淡青色。忽然,就在余子式走出牢房的那一瞬间。他眼中骤起一道极亮的光芒,“等等!” 余子式回头看他,徐福嘴角上扬,一字一句道:“我算出来了。” “什么?”余子式皱了下眉。 徐福抬眸看向余子式,“你的命,我算出来了。”在余子式的目光注视下,徐福极为嚣张地笑了一瞬,“你会死。” 余子式利落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每个人都会死,说的什么废话,有能耐说出来我是怎么死的啊?”说完这一句,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牢房。 他身后的徐福忙喊道:“哎!你不是要放我出去吗?” “你再玩会儿,不是说你给狱卒们算命,聊得很愉快吗?务必珍惜这难能可贵的情谊。”余子式的声音越来越远,到最后只剩下一声轻而悠长的尾声。 徐福被留在牢房里,半天猛地骂了句脏话,去你娘的难能可贵! 第49章 小罗 宫殿里,穿着大红色宫服裹着白狐裘的女子正抱着琵琶坐在暖阳下,十指翻飞。雪细细碎碎飘漫天,梅花灼灼衬着她脸若红霞。 余子式推门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那雪中的女子,他微微一怔,胡亥的宫室里什么时候出现女人了?原是顺路过来看两眼的余子式有些发怔,盯着那女孩子看了好一会儿。 素面朝天,眼睛清澈,余子式想,这小姑娘长得还挺好看的,眉眼弯弯就跟画里走出来一样。 犹豫了半晌,余子式还是抬腿走了进去,小姑娘弹着琵琶没注意到他,他走近了才发现那姑娘身上的白狐裘很眼熟,不掺一丝杂质的白狐裘,倒像是平日里胡亥常披的那一件。 正当余子式暗自打量的时候,小姑娘拨弦的手忽然一顿,余音一声清响,她蓦地回头,恰好对上了余子式的视线。两人相对片刻后,小姑娘忙起身行礼,“参见大人。” “不用。”余子式伸手一把扶住她。 小姑娘微微低下了头,抱着琵琶不敢看余子式,那模样看在人眼里,多少低顺多少温柔。 “你是?”余子式问道。 “小罗。”小姑娘轻轻道。 “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罗咬了下唇道,半晌极为轻声道:“不久前不小心误闯了宫室,受了点伤,小公子殿下让我在这儿养几天伤。”她说着抬头看了眼余子式,“赵大人我,我养好伤就会离开,不会……绝不会给殿下添麻烦。” “你认识我?”余子式却是忽然问道,“你怎么认识我的?” “我之前原是兰苑的宫女,见过大人几面,大人应该不记得了。”小罗小心地抬头,像是受惊一般瑟缩地看着余子式,清澈的眼睛里全是无措,“大人我,我不是故意冲撞……” 小罗的话还未说完,一道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先生。” 清冷平淡的少年嗓音,熟悉极了。余子式回头看去,胡亥正缓缓走出大殿。 “参加殿下。”小罗忙低腰行了一礼,“殿下,我……” “你先下去。”胡亥淡淡打断小罗的话,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那女子的红色宫装,眼中依旧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平静。 小罗一怔,抬头看了眼胡亥,后者看着她的视线没有丝毫的情绪,就是简单简单的一个普通眼神,她却觉得心中一颤,随即低低说了一个“是”字,退了下去。 目送小罗退下去后,余子式才看了眼胡亥,一时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抓住自家小孩早恋的为难感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行,说两句好像也不怎么合适。 两人一起走进殿中,余子式一进去就发现里面温度低得厉害。今天外面难得有了点阳光,相比之下竟是比殿中还暖和些。余子式下意识皱了下眉,还没说什么,胡亥已经走到火炉边生火了。 少年敲着火石,一声又一声,直到炉中腾起一道细细火苗。 余子式看着那道蹲在火炉边的身影,忽然有种很恍然的感觉,他下意识喊了一声,“胡亥。” 胡亥立刻回头,漆黑的眸子,如玉的少年,余子式心中一跳,不知不觉间这孩子原来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只剩眉眼里还依稀看得出小时候的轮廓。两人相视了一会儿,胡亥站起身朝着余子式走过来。 稍微一瞥,余子式就看见了胡亥手里的打火石,半晌他问道:“你平时在殿中,都不怎么生炉吗?” 胡亥微微一默,随即轻轻道:“习惯了。”他走到余子式身边坐下,将那火石放下了。 余子式看着薄光中的少年侧脸,胡亥却难得没看向自己,而是径自在他面前坐下,拢袖伸手倒了杯水轻轻抿着,“先生找我什么事?”他的声音平静到几近淡漠,余子式不自觉地皱了下眉。 想了半天,余子式才开口:“倒也没什么事儿,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最近……” “我挺好的。”胡亥忽然打断了余子式的话。 余子式一怔,半晌回了句“那,那就好”,两人相对而坐,一时竟是无言。不知怎么的,余子式觉得胡亥今天似乎对他有些刻意疏离,连带着他的声音都有些发冷。 前两天出了炼丹烧宫殿那档子事,余子式一直在跟着蒙毅收拾徐福的烂摊子,也没空过来转转,这如今连胡亥宫殿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不清楚,更别提他能知道胡亥最近愈发不可捉摸的情绪是出于什么原因了。 想起那小罗,余子式顿时觉得他还是得多问两句,他看着胡亥,想了想很是委婉道:“院子里的宫女长得挺好看啊。” 胡亥端着水杯的手一顿,他抬眸深深看了眼余子式,良久轻轻说了一个字,“嗯。” “你怎么遇上的?” “受伤了,我留她住两天。”胡亥说的很自然大方。 “受伤了?怎么受伤的?” “不小心摔了。” “这样啊。”余子式想了想,问道:“你觉得她怎么样?” “一般。”胡亥卷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水。 思及胡亥平日里的脾性,连别人碰到他衣角都会不舒服的人,能让一个陌生的小姑娘住进来,说是“一般”余子式是肯定不会信的。他倒是没拆穿,只是心下觉得心情有些复杂,有点担心,有点欣慰,又有些失落。 这大抵就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吧。 余子式想了想,然后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可怕,心中默默对着丰神俊秀的秦王嬴政陛下道了个不好意思,他扭头看向胡亥,“你一个人住也挺冷清的,有个人陪着也挺好。” “嗯。”胡亥的声音一片淡漠。 余子式看他那模样,自己心里那句“不过,再喜欢最好还是留个心眼”半天在嗓子口不上不下,硬是没说出来。防人之心不可无,余子式从来都认为这句话极为正确,那名唤小罗的姑娘出现得有些突兀,什么身份什么背景什么来历他一无所知,其实这样的人放在离胡亥这么近的地方,很危险。若是出现这情况的是其他人,余子式一定会提醒个一两句,但是偏偏是胡亥,余子式挣扎了半天硬是说不出口。 实在是胡亥这辈子,太清冷了。 虽说在宫宴等特定场合,在外人面前,宫人看小公子殿下着实是乖戾无常,他几乎仗着秦王宠爱在秦宫里横着走。但事实上,除了余子式自己偶尔过来与他说两句话,这孩子几乎就是一个人整天待在宫室中不言不语。余子式撞见过很多次,沉默的少年坐在昏暗的宫殿中安静得有如不存在,若不是知道他其实还活着,他真觉得那孩子的已经没有人的气息了。 这如今难得碰上个他喜欢的,这他做长辈的要当头泼凉水,着实是有些下不去手。想了又想,余子式觉得自己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余子式不说话,胡亥更是一言不发,两人坐了大半天,余子式终于说了句,“我还有点事。” “嗯。”胡亥点了点头,却没抬眸看余子式,只是拢着那杯凉却的热水,轻轻眨了下眼。 随即他耳边就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好不容易暖和了些的屋子似乎又一下子冷清下来。想起那男人的略显单薄的衣裳,胡亥沉默片刻,起身去内室拿了件黑色厚披风。 刚抱着那件黑色披风走出大殿,眼见着刚要拐过走廊,胡亥的手就猛地捏紧了手中的披风,他立刻定在原地,一双眼盯着院中的两人。 余子式一走出大殿就遇上了等在雪中的小罗,看上去像是在等他。正好余子式也想探一下这姑娘的底细,于是在小罗开口后他就顺水推舟跟她聊了起来。 简单寒暄客套几句话后,小罗终于切入主题,她咬着唇却是鼓起勇气般看着余子式,“大人,我听闻你是殿下的先生,和殿下相识多年。” “嗯,怎么了?”余子式打量着姑娘的脸,眼见着她的脸一点点红了起来。 “那大人应该对殿下很熟悉吧。”小罗绞着袖子,半晌猛地抬头飞快地说:“大人,我,我想问问你,殿下有没有喜欢的东西,吃食,或是别的都可以!” “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罗彻底涨红了脸,一双原本就水灵的眼睛灵气逼人,“大人,我,我心悦殿下!还望大人一定要告诉我!”说着她忽然行了一记大礼。 余子式伸手就将她扶住,“行了行了,还真打算给我跪下了啊。” “大人!”小罗一双眼就那么热切地看着余子式,那绯红灵动的样子极为动人。少女怀春,最是天真烂漫。 余子式心中轻轻一动,这小姑娘的情绪看起来倒不像是装的,在小罗灼热的期待目光下,余子式轻轻咳了声,低声道:“说句实话,这些事我其实也不怎么清楚。”实际上,他根本不记得胡亥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怎么会有人什么都不喜欢呢?”小罗似乎也顾不上女儿矜持,忙道:“大人再好好想想。” 余子式想了半天,不知不觉间拧起了眉,良久他犹豫道:“前几年殿下还小的时候,冬日咸阳城市有卖种梅花糕,我有时进宫会买两斤带去府库给大家尝尝鲜,有次给殿下带了剩下的半包,他好像还挺喜欢的。” “梅花糕?大人明日进宫能不能给我带点?” “唔,是这样,前两年那卖梅花糕的老妇人去世了,我也有两年没见过这种糕点了。”余子式看着小罗一瞬间失望起来的眸子,想了想又道:“宫里膳房倒是说不定有人会做,我想也不是太难的东西,正好这两天开梅花,你若是真有兴趣,自己可以试着做做。” “真的?”小罗似乎一下子兴奋了起来,猛地伸手拽住了余子式的手。 “真的。”余子式看了眼拽着自己的手,眼神微微一动却没多说什么。 “那我明日便去学!”说着小罗还拽着余子式的袖子的愈发紧了,“多谢大人了。” “无妨。”余子式扫了眼小罗脸上的神态,忽然低头伸手轻轻覆上了小罗的手,感觉到小姑娘一瞬间的诧异,他轻轻拢住了她的手。“你有一双挺好看的手。”他悠悠道。 小罗的笑僵了一瞬,却没敢从余子式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她微微瞪大了眼,手微微颤抖起来。 “一定能做出小公子殿下喜欢的梅花糕。”余子式说着伸手抚上她的手背,轻轻将小罗双手翻开,他状似不经意地抚了下小罗的手心,良久他忽然抬眸笑道:“美人指尖,不仅能走琵琶弦,跟能拨动心上人心弦啊。”他松开了小罗的手,看着她僵硬的脸色,他温和地笑着:“难得我也做了回登徒子,别见怪了。实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没,没事。”小罗似乎一下子又瑟缩了起来。 “行了,回去吧。”余子式轻轻笑着说完这一句,随即转身。 刚一转过头,他的脸色瞬间难看得厉害。 一手的厚厚茧子,修剪花枝拿剪刀的茧子掩盖了大部分原先的手茧。这些天休息养伤之后,剪刀茧子褪了许多,老茧显出来。余子式不能确定,只是觉得那一手的老茧,实在是有些像常年习剑的人手上的茧。 不能确定。 待余子式走后,小罗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淡淡的慵懒,她伸手看了眼自己的双手,除去这一手老茧,光看形貌果然是纤纤玉指,她侧头欣赏了一会儿,随即眯了眯眼伸手从袖子里掏出方帕子,然后狠狠擦了两下余子式碰过的地方。男人啊,都是些什么东西?擦完后,她随手就将帕子扔了,慢悠悠走回自己的宫室摘梅花去了。 良久,胡亥缓缓从廊后走出来,手里仍然抱着那件黑色披风,他抬眸看了眼小罗离去的方向,眼神清清冷冷,只淡淡扫了这一眼,随即他转身朝着余子式的方向走去。 刚走到主宫道上,他恰好撞见了折回来的余子式。 “殿下,你喜欢小罗吗?”余子式刚想了一路,此时见到胡亥,他二话不说直接问了这么一句。 “一般。”胡亥倒是依旧没什么太大情绪起伏。 余子式微微转过头恢复了一下气息,然后看向胡亥,抱着件黑色披风的少年立在雪里,已经初具风华。他说道:“殿下,少年当志在四方,不宜耽于美色。” 胡亥一瞬不瞬地看着余子式,忽然,他嘴角略显嘲讽的上扬,“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余子式的心里猛地一声惊响,“你看见了?” “嗯。”胡亥走上前,轻轻抖开手中披风递到余子式的手上,“天冷,先生该多穿点。”他记得,余子式是很怕冷的,往年冬天没了炉子就浑身不舒服。 站在原地抱着那件长披风,余子式看着胡亥负手而去的背影,那袭黑色在一片雪色中异常的浓烈,他忽然问道:“你会怎么做?” 胡亥听见声音停下了脚步,他扭头看向余子式。 “刚才的事,我可以解释。”余子式皱眉道,“我知道你挺喜欢她,但是她兴许有问题。” 看了余子式良久,胡亥忽然问道:“你真的觉得她的手挺好看的?”半晌他点点头道:“也是,她的确挺好看的。” 余子式之前从未遇到过胡亥这么和他说话,一时有些发怔。他总觉得他照顾了这孩子这么些年,胡亥该是信他的,他当下不知该是心累还是心寒,除了发怔竟是没别的反应。 余子式伸手揉了下眉心,吸了口气他深深看向胡亥,“殿下,小罗她真的有问题。” “先生。”胡亥平静道,“我想了想,这事毕竟是我内宫中的事,不归御史丞更不归车府管,还望先生不要插手了。” 说完这一句,胡亥转身离去。余子式站在原地看着胡亥的背影,捏着那件披风指节狠得发白,半晌他呼了口气,,猛地扭头转身往宫殿外走。 …… 余子式抱着件长披风走在路上,脑子全是蒙的,这还是他认识胡亥以来两个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执,没有大吼大叫,很平静,很渗人。余子式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在失控,在分崩离析。凡事有一就容易有二,如果有一天,胡亥不再在他控制中了,该是什么情景呢? 历史上的一幕幕惨剧在余子式脑海里不停地喧嚣,那孩子会杀人,杀很多的人,最后葬送掉整个帝国和自己的命。 余子式觉得他背后在冒冷汗,胡亥不是寻常人,他是秦二世,余子式赌不起,他宁可胡亥还是那个有些微微自闭的孩子,在他的庇佑下平平安安、无功无过地走完这一生。 拐过巷子的时候,余子式还在想着这件事,听见耳边的清冷琴音一时竟有些失神。他抬头望去,小巷空空荡荡,尽头处男人抱着琴慵懒拨弦,白衣胜雪。 余子式花了约有四五秒才反应过来,“高渐离?” 空无一人的小巷,瓦檐上还积着薄薄的雪,融化的雪水一滴滴顺着小巷两边的檐角落下,砸在地上溅起一圈细细水珠。清冷水滴声衬着清冷琴声,高渐离抬眸,勾唇笑了笑,“许久不见啊,赵大人。” “你怎么在这儿?”余子式下意识皱了下眉。 “大人,我最近刚写了支新曲子,不知大人有没有兴趣?”高渐离指尖一停,压住了那晶莹琴弦。他抬头望向余子式,一双淡色的眸子里有如浮着薄薄的一层雾气,笑起来妖孽无匹。 余子式看着他的笑容,脸色终于有些变了。 高渐离也不等余子式说话,直接伸手拨出一串泠泠清响,天光照进小巷,几乎清晰可见浮尘,男人抱着琴,琴声中有阳春白雪,有十面埋伏。 “能问几件事吗?”余子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镇定道。 高渐离弹着琴抽空看了眼余子式,很是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问。” “我的命值多少钱?” 高渐离似笑非笑回道:“天价。” 那还是真看得起他了,余子式心中冷笑不止。“谁指使你的?” “赵大人,你不是在牢狱。”高渐离摇头叹道:“你当问,谁请我来杀你的,不过你这么问我还是答不上,那天晚上数金子数了一宿,早已经记不清前天的事了。” 余子式问道:“你非得杀我?” “自然,人要讲道义。”高渐离拨了下琴弦,手一抖错了个音,他皱了下眉,手猛地压了琴弦。 “我记得你是剑客,不是刺客。”余子式在只闻水滴声中的小巷中冷声问道。 “不,赵大人呐,你记错了,我是个狗屠。”高渐离伸手慢慢抚上琴弦,眸中的雾气似乎聚了聚,然后他轻轻地,拨了下弦。 余子式脸色瞬间就变了,他猛地退后,一道剑气劈过来,直接在青石板小道上划出一道三尺深的刀痕。余子式堪堪避开,再回头看向高渐离,眼中有极烈的冷意。 高渐离见状轻轻一扬眉,“赵大人,念在你照顾过我生意的份上,送你句话。” “我不杀你了?”余子式同样扬起眉笑,温和的男人一瞬间显得有些杀意凛然。 高渐离眉眼中的慵懒雅致一扫而空,他轻轻地笑,“赵大人,你真会开玩笑。”十指覆上琴弦,倾注了内力的琴弦不弄而响,有如水击寒涧,风过松涛。下一刻,十指一齐松开。 琴音裹挟着浩荡内力奔腾而来,平地起惊雷声。余子式下意识想避开,却在侧身的那一瞬间瞥见了横划的琴声剑气。 余子式的眼猛地就沉了下去,下一刻,一道剑气从他身后划出,迎面撞上了高渐离的那琴音。激烈的碰撞声犹如千万战马踏河川。余子式下意识回头看去,却忽然觉得眼前一黑。 脖颈处一片刺痛,余子式猛地摇头想恢复神智看清身后的人,下一刻,脖颈处又是一记手刀,他没再能站得稳,眼前大团大团汹涌黑暗直至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50章 废物 高渐离压着琴弦的手一顿,他看着面前的黑衣少年,忍不住问道,“你是?” 胡亥轻轻托着余子式的肩,把人扶到巷子墙壁角落,随即他起身看向高渐离。 高渐离轻轻眯了下眼,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黑衣少年微微仰着头,一双漆黑的眼眸光森森。在高渐离的打量目光下,胡亥伸手慢条斯理地理了下袖口,赤红色的云纹被卷上去,露出皓白的一截手腕。 “呵。”高渐离低低笑了声,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他反手压上琴弦,十指向前一掠,激昂乐音一瞬间在小巷中响起,裹挟着无数的风刃强势而去,扫风荡雪。 眼见着风刃愈发逼近,胡亥从腰间解下白玉佩捏在掌心,近在眼前的风刃掀起他长发猎猎,少年抬手,碎成无数块的白玉佩从掌心甩出去,直接穿过了那些风刃琴声。 高渐离猛地一凛,黑色的少年穿过混乱朝他一步步走过来,步伐不紧不慢却异常沉稳,他身后漫天白玉碎片如大雪纷纷。 “谁让你来杀他?”胡亥问得轻描淡写。 怀中木质的琴嗡嗡作响,高渐离指尖微微弯曲,瞥见那少年衣角复杂精致的纹章,他扬起眉,“王室中人?” 胡亥脚步不停,双手空无一物,他不喜欢用匕首刀剑杀人,他更喜欢双手穿过骨与肉的感觉,人的血很暖和,升再多的冬日炉火都无法比拟。思及此,他看着高渐离的眼神,越发诡异了起来。 高渐离很清晰地感觉到少年身上的兴奋,随着那一声声靠近的脚步愈发强烈,虽然少年的脸自始至终平静。 琴声在小巷中响起来,片刻后再次归于寂静,少年毫发无伤,高渐离瞧着他的脸,终于开始正视这个古怪的少年。片刻后,他伸手拆下一根琴弦,细长的丝线在光线照射下晶莹剔透,他手指轻轻绕着丝线一头,看着胡亥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想一想,他已经许多年没像模像样地杀过一个人了。 胡亥忽然飞身上前,十指猛地朝高渐离手中的琴袭去。 高渐离眸光一动,手猛地张开,细长的琴弦凝聚了内力以极快的速度甩出,有如薄而透明的剑削过长空。胡亥侧过身避了一下,手却准确压中了那木质的琴。浩荡的内力一瞬间从掌心传到琴上,琴上仅剩的六根弦瞬间断了五根。绷裂的声音有如朽木折腰。 “谁让你来杀他?”胡亥的脸离年轻的剑客极近,近到高渐离能清楚看见他的一双眼。 高渐离忽然笑了一下,抱着残缺的琴猛地朝后退出去一大段距离,眼中骄狂丝毫不减,甚至愈发冷冽,他说:“小小年纪,这么重的戾气,还真不能让你活着走出这巷子了。” 胡亥对他的话没有丝毫的反应,他朝着高渐离就飞身而去,骤然掀起的黑色衣角斩尽长风,他的手直指高渐离的心脏处,修长的指节在单薄阳光中显得愈发清秀如玉。 高渐离看着胡亥的脸,忽然抬起手,轻笑道:“当心啊。” 看见他动作的一瞬间胡亥的眼神猛地沉了下去,不知何时出现的细长琴弦一头系着屋檐,另一头在浅笑着的剑卿手中,下一刻在胡亥的注视下,高渐离伸手轻轻将那琴弦甩了出去,迅速绕上了出墙许多的老树枝干上。 一道绷直的晶莹琴弦横亘在胡亥的身前,他身形越快,那弦越是锋利如刀。 胡亥猛地停下脚步,却不可避免地因为冲力朝着前面滑,紧绷的琴弦近在咫尺,他伸手去挡,身形速度太快使得那琴弦瞬间割开了他的手臂,血立刻沁了出来晕湿了黑色衣袖。 他侧头看着自己的伤,然后猛地抬头,越过挂着血珠的琴弦看向那从容不迫站在原地的剑客,后者不咸不淡地问道:“受伤了?” 胡亥盯着他的脸,片刻后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忽然展现在少年清秀的脸上,说不出的惊艳。 高渐离狠狠皱了一下眉,那少年见到血,似乎更兴奋了,连带着原本一双平静深邃的眼都隐隐发红,那样子看得他心中忽然一寒。杀了一辈子的人,他已经很难在杀人的过程中有这种感觉了。 胡亥朝着高渐离走过去,手臂上的血浸透了衣袖顺着袖口往下滴,他一手全是血,被激怒的少年慢条斯理地问道:“最后问你一遍,谁派你来杀他?”他说着话,脸上的笑冷冷清清。 高渐离抱着木琴的手下意识紧了紧,瞧着那少年周身的气势良久,片刻后他终于松开了手,心中暗叹了一句,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罢了,这笔人头钱不好挣。高渐离抬眸对那少年道,“你们走吧。” 这杀人的事,就是得一鼓作气才痛快,他不是很想和这少年交手,因为这势必是场不痛快的打斗。高渐离作为一个江湖内封神许多年的刺客、一个丰誉载天下的剑卿,不是很喜欢这种耗费心力的死战。 随即他抱着琴就往后走,边走边试着把被胡亥震断的五根弦接上,这可是他去极北之地求得的熊罴筋,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的。 下一刻,他身后一道掌风直逼他脖颈而来,高渐离眼神顿时锐利了起来,他回身拿木琴挡了一下,片刻后龙吟声骤起,十方风声如鬼哭。 那木琴在胡亥掌下片片碎开,琴身中一柄青色长剑,剑身上刺着繁复的纹章,清光流转。高渐离伸手轻轻握着了那剑柄,白衣迎风展开。 太阿剑。 据说数十年前晋国出兵伐楚,一路打到楚国都城,亡国之际楚王拂剑叹道:“当以我血祭太阿。” 楚王一剑直指敌军,数道剑气凌空斩出,有如万军过境横扫沙场。那一战血流成河,晋国枪棋遍野,大败而归。太阿剑,威道之剑,真正缔造了一剑曾当百万师的剑道神话。 年轻时便凭着杀人誉满天下的剑客一人单挑了叶家剑冢十四位老剑卿,从尸骨堆中抽出了太阿剑,埋于尸骨黄沙中数十年的名剑终于得以再见天日。彼时满手杀戮的剑客想到这剑和自己一样待在枯骨死人堆里数十年,都是相当一言难尽,这大半生都在杀人的剑客脱了血衣,以琴为鞘,长封太阿。 剑客临走前对着那叶家剑冢里冥顽不化的老剑卿开玩笑般道,不杀人了,想去当个琴师或者狗屠,过点阳春白雪的日子。 不曾想,人一入江湖,有些东西再厉害的剑也斩不断。 高渐离手执太阿剑指着胡亥,轻笑道:“喜欢什么不好偏喜欢杀人?年纪轻轻,学着当个好人不是挺好的。” “然后在旁边看着你杀了他而无能为力?”胡亥负手而立,声音清冷。 高渐离盯着那少年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睛真是极为漂亮,无所畏惧。 良久,高渐离收了太阿剑,从地上拾起那几块木琴的碎片,转身离开。在转过街角的那一瞬间,他回头对胡亥道:“你要是提剑,怕是没有人敢杀人了。”留下这一句,高渐离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街巷。 直到那袭白衣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胡亥才伸手将掌心的青玉碎片随意地抛了,他猛地回头看向那角落里的余子式。 “先生。”胡亥有些急地轻喊着,手扶着余子式的肩小心地将他的头放到手臂上,“先生?” 避免把血染到余子式身上,胡亥只是轻轻拿手扶着他,眼见着余子式这么久都没醒,胡亥的脸色有些发白,不是刚才他情急之下下手太重把人伤了吧?他想着忙伸手去揭开余子式的领口看了眼脖颈处,果然两道极重的淤青。 胡亥的眼猛地一沉,伸手压上余子式的手腕,感觉到并无什么异样,他的脸色才缓了些,紧接着有些发怔。看着余子式良久,他终于伸手替余子式轻轻拨了下头发,“先生,对不起。”他的声音有一瞬间很低沉,最后变成经久的沉默。 小巷子里很静,胡亥伸手将刚不小心沾到余子式袖子上的血迹擦干净,他擦得很慢,一点点将血迹擦得模糊直到极淡。终于,他捏着那袖子不动了,他看向余子式,良久他轻声说:“我不该说那些话,对不起,先生。” 他极为清晰地记得自己说那句“还望先生不要插手了”时余子式一瞬间发怔的神色,那样子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盘桓不去,他没想过他会这么难过,他从未想过想让他失望或是难过。他原不该说那些话。 他知道余子式不喜欢自己的天资,原来的伪装只是在陌生人面前的自然反应,可这么些年过去,那竟是成了他的习惯。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与皇长子扶苏一起在学宫中读书学武,余子式看着扶苏射箭的赞赏目光让他觉得羡慕,所以他第一次赢了扶苏,回头看向余子式时那一刻余子式的目光他这辈子都很难忘记。 越是随着年纪增长,他越是清楚的感觉到余子式对自己的期待其实就是平庸。不需要所谓过人的天赋,更不需要什么谋略手段,他只需要像个最普通的人一样碌碌无为就好。他一直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他想了近十年,他始终不能明白。 于是,他不习武,不学箭,不读书,不思进取。直到他的膳食里第一次出现不该有的东西,他宫里的人第一次往他的宫室里放不该有的东西,他第一次失足落水。他知道余子式在照拂着自己,只是很多事其实没法滴水不漏,于是他将那名貌美的宫女填了水池,如今她骨血养出的荷花已经开落了四五茬。 他真的想做一个很平庸的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会,可是他永远记得韩非死的时候,余子式浑身浴血的场景,那样子他此生难忘。 抱歉,先生,我真的没法做到你喜欢的样子。胡亥伸手,却没敢碰到余子式的脸,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忽然,余子式的手似乎轻轻动了一下,胡亥的手猛地僵住了,顿在空中一动不动,他连呼吸都滞住了。 很久之后,余子式依旧没有苏醒的样子,胡亥收回手,定定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他低头,轻轻吻上他的额头,那一瞬间不可自已的战栗让他浑身发冷。 …… 金碧辉煌的宫室,甜腻的熏香,红烛昏罗帐。穿着黑色宫服的圆脸少女看着跪在她脚边的宫女,半晌她冷笑道:“听说你受伤了?伤得挺重吧。” 小罗抬头看向那黑衣的尊贵少女,忙恭敬道:“公主殿下,奴婢这么做全是为了殿下你啊。” “为了我?”华庭笑得愈发阴冷了,“你这么多天躲在胡亥的宫室里,我倒是觉得你是把我给忘了。” “殿下,胡亥不喜生人,奴婢为求他的心软使得自己能留下,这才许多天没出来见公主殿下啊。” 华庭伸手不耐烦地扯了下自己的袖子,“什么都是黑色的,真不知道这颜色到底哪里好,什么水为黑德,竟是些没用的话。” 小罗似乎很习惯华庭的性子,一点都没有对华庭忽然转换话题觉得诧异或者反应不及,她立刻说:“黑色尊贵,正好衬公主殿下的高贵,公主与大公子殿下站在一起两袭黑衣那真是尊贵无匹。” 华庭瞬间弯了眉,“兄长自然是最尊贵的。”她低头理了下自己的袖子,心情颇为不错的拍了下自己的黑色宫服,她看着小罗那身大红色宫装眼中的不悦也减了些,她嘲弄地笑道:“胡亥瞧着还挺喜欢你的,这赤色衣裳也不是谁都能穿的,他对你算是上心了。” 小罗把头低得更下了,全然看不出一丝轻浮与不尊敬,“这衣裳奴婢自然是配不上的,这都是殿下你给的恩赐,奴婢绝不敢有越矩的念头。” “也是,没有本宫你哪里有今天?”华庭拿脚将小罗的下巴挑起来,颇为挑剔地看了会儿,“这张脸倒是真不错,我一眼就觉得你这种身份当配胡亥那种人,本宫果然没看错,他也就配得上你这种人了。” “殿下说的是。” “这么久过去,也就你说话我觉得还能听。”华庭明显心情不错了许多,她早已屏退了宫人,此时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脚踹了下小罗,“对了,父王前两天送了两件黑色宫装给我,我明日有场宫宴,你给我挑挑哪一件我穿着好看。”她指了指帷帐外面,“去,给本宫拿过来。” “是。”小罗立刻麻利地爬起来丝毫不敢犹豫地给华庭去拿衣裳。不到片刻,小罗就用木质托盘托着两件衣裳过来了。 华庭抬了抬下巴,兴致颇为不错道:“你觉得哪件比较好看?我明日要穿,你仔细着挑。” 小罗伸手,小心翼翼地将两件衣服拿起来看了看,认真地比较了一番,时间恰到好处地控制在华庭觉得她有用心在选,同时又没失去耐心的那点上,她将其中一件黑色的宫装递上去,“回公主殿下,两件都是极衬殿下的气质,一件尊贵无比一件秀气精致,陛下对公主真是极为用心。只是既为宫宴,当然是尊贵为好,彼时坐在席上端庄大方更是与大公子殿下合衬,让这些底下人都看什么叫王族威仪。” “你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华庭伸手接过那件宫装比了比,脸上露出满意的样子。“你这人虽说身份卑贱,眼光倒是不错。” “奴婢哪来的什么眼光,是殿下本就风姿尊贵过人,穿什么都是极为好看,哪关奴婢的眼光什么事。” “你说话倒是和从前一样,我宫里也就你说话能听了。”华庭抱着那衣服看个不停,似乎在想着自己明日晚宴的样子,她随口道:“还是得让你早点回来,这些天没了你我倒是有些不适应。” 小罗低着头,眼中的锐利一闪而过,她忙惊喜道:“殿下,奴婢也想早日回来伺候你啊,这在别人宫里仍是心心念念想着殿下,只盼早日回来。” 华庭冷冷哼了一声,“想回来?你一个奴婢宫女,本宫没说你能回来,你就是跪着爬回来我也给你拖回去。”她伸手将那宫装忽然捏紧了,“胡亥最近怎么样了?你与他处了这么久,当是知道些什么了吧?” 小罗立刻露出一个畏缩的表情,抿唇像是有些害怕般道:“公主所料不差,那胡亥果然是肖想着大公子的位置,奴婢还瞧见他对大公子的车撵露出那种……奴婢觉得真是吓人,若不是因为大公子身旁有宫人,我还真以为胡亥想杀了大公子呢。” 华庭猛地拍了下榻,“他敢?”她怒道:“我就说他心中定是时时刻刻惦记着兄长的位置,兄长心中仁爱,不知道他豺狼之心,本宫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当真是仗着父王的宠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一介掖庭罪人之子,真不知道父王为什么对他这么好?骑射诗书没有一样比得上兄长,简直是废人一个,我若是父王早就想将这种人拖去填井了!” “殿下别生气,这为了一个废人气坏了自己可就不值了。”小罗忙道,“殿下放心,大公子殿下战功赫赫,又是极得人心,胡亥这种什么都不是的人定不能威胁他的位置,否则真是上天无眼。” 华庭却是愈发怒不可遏了,“上天还真是无眼了,兄长声名才德俱是诸公子中第一,父王他却就是什么都看不见,偏偏就是对胡亥那废物一天到晚关心有加,连排宫宴位置都是他在我前头!我母堂堂冯家嫡女,我居然要坐在一个罪妇之子后面?若不是兄长实在是声名太盛,父王真说不定让胡亥那废物替了他的位置。若不是如此,为何父王这么些年都未曾册立太子?说不定是真存了扶那废物上位的心思!” 小罗顿时惊恐道:“殿下,真是如此,那殿下你定要帮帮扶苏殿下啊,这不能让一个亡国罪妇之子替了大公子的位置啊。” “自然,有我在。谁都别想肖想我兄长的位置!”华庭冷笑道,“你放心,这天下正统之位,一定是我兄长的。他才是真正的秦王陛下,其他人谁都不配!父王与兄长看不清那废物的野心,我华庭却是心里明镜似的。” “这可全靠殿下你了啊。”小罗像是用看着最后的希望一般看着华庭,忙低头行礼。 “起来,本宫不是已经在做打算了吗?不然派你去做什么?”华庭自得地笑了笑,“都说胡亥那废物不近女色,我偏不信,这装什么君子都还是掖庭出来的废物。” “是,殿下当真是聪明,如此奴婢就能待在胡亥宫里替殿下监视这胡亥的一举一动,殿下放心,若是有丝毫异动定会还报殿下你。”小罗极为坚定道。 “也算你机灵,本宫没瞧错人。”华庭颇为赞赏地看了眼小罗,“你记得,但凡有一丝异样,你定要回来告诉本宫,若是他真敢起什么不正当的心思想做些什么事儿,本宫也不会念及同宗兄妹之情,即便是兄长与父王不同意,我也要将他杀之后快。” “殿下真是陛下血脉,这一生的铁血大秦英气,真是像极了陛下。”小罗衷心赞叹道。 “那是自然。”华庭抱着那件黑色宫装,扬眉笑道,“行了,你走吧,离开太久怕是会被怀疑,虽说胡亥那废物也怕是看不出来什么,但是本公主做事从来谨慎,他身边那个什么什么符玺监事赵高倒是听上去挺厉害的,可别让他怀疑了。” “是,公主殿下果然谋略无双。奴婢这就回去,奴婢告退。”说着小罗还甚是不舍地看了眼华庭。 “行了行了,下去。”华庭抱着那件宫装又仔细地在身上比了比,没再多看一眼小罗。 小罗低腰退了出去。她往外走,一直走出去很远她才褪下恭敬,冷笑不止,良久她薄唇轻启吐出冷冷两个字。 “废物。” 第51章 尉缭 余子式醒来的时候,整个人眼前直发黑,他伸手摸了下脖颈,刺痛感瞬间让他清醒了不少,抬头四周望了一圈,却是在自己的府邸里。他站起来推开门走出去,院子里空无一人,看天色差不多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在走廊边坐下抵着眉心回忆了一会儿,记忆模模糊糊地让人失望。 沉默良久,他起身回了房间,写了封信。 次日一大清早,他简单收拾收拾又去上朝了。别说刺杀了,就是下刀子落砒霜,他余子式符玺监事仍然能雷打不动地准时出现在朝堂上,作为大秦朝堂等级最高的钉子户,他就是死也要死在朝堂上。余子式站在阶下冷冷笑了笑,大踏步走上了大殿。 和往常一下,诸位文臣就各地的灾害政务吵了一波,秦王听了会儿让他们先去旁边商量一会儿,吵完这一波再上奏。文臣之后是武将,武将没啥好说的,因为在场的武将连桌麻将都凑不齐,王翦王贲李信蒙恬蒙毅等高级将领都在外面忙着打仗,低级将领都跟着他们出去领兵了,朝堂上仅剩下的几个武将年纪都是古稀打底。尤其是太尉缭,余子式尤为担心这老头上着上着朝冷不丁就咽气了。 这位被吕不韦称为气运极硬的大秦太尉也不知道到底多少岁数了,耳鸣眼花,连说句话都像是要背过去的样子。鉴于他历经四朝,资历极老,秦王嬴政破例让他能剑履上朝,步撵入宫。本来早就该在家养养歌姬享点乐的老头也是个有血性的,即使耳背到一句话也听不懂,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太尉的位置上,闭眼默默打着瞌睡。 今日的早朝继续前两天的事,一群人吵完日常朝政后,坐在位置上一本正经地帮着秦王挑刺。挑什么刺?这事儿还得从前几年说起。秦国新锐名将王贲大水淹梁城一举灭魏,打出了一条从魏国直通燕国心脉的坦荡大道,秦国直接三军压到了燕国边境,隔着易水每天和燕王遥遥相望。 大好的燕国河山就近在眼前,秦军各个磨刀霍霍,秦国几圈大将差不多都去那边境瞧过两眼,局势一片晴朗,前途一片光明,然而这仗没法打。 原因很简单,师出无名。 按着秦国的流氓风尚,这原本不是什么大问题,秦国之前灭韩国的时候也没什么特别正当的理由,灭就顺手灭了。但是燕国与韩赵魏三晋不同,燕国背后是蛮夷豪强西楚,再后面是华夏正统齐国,如今山东六国已经灭了三晋一家,剩下燕楚齐势必生警惕之心,如果这三国联合,野火燎原之势未必不能重洗天下大局。 所以,找一个正当理由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稳不住楚国至少先稳住齐国。然后秦王和一群朝臣就花了近半个月坐在庄严大殿中,认认真真地挑燕国的刺,从燕王的品性挑到群臣的道德,有燕国旧臣连燕王酒后乱性睡自己小儿媳妇的事都给扒了出来,然后大家一致得出结论,燕王这人能活到今天绝对是天佑大燕。 燕王这人唯一活下来的理由大概就是他生了个做事滴水不漏的太子了吧。一群秦臣兢兢业业挑了小半个月,愣是没能挑出一条能当出兵幌子的正当理由,想来燕太子丹着实是个人物。 情况似乎陷入了僵局,只要燕国不轻举妄动,秦军只能每天隔着一带易水和燕国将士含情脉脉地对视。燕太子丹是个聪明人,不管秦国的间谍奸细如何挑拨贿赂搅局面,他完全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燕丹这副气势让余子式忍不住想起一句武侠箴言。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大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燕丹他就是不作为。 朝臣陷入了沉默,连带着秦王嬴政都轻轻皱了下眉。 然后余子式就眼看着太尉缭那白发苍苍的老头颤颤巍巍出列了。“陛下,老臣有事要奏。”尉缭捏着那笏的手都在抖啊抖,整个人看着就跟风中的烛火一样。 “太尉大人有何事?”嬴政往前凑了凑,把声音喊高了些,明显在照顾尉缭的年纪。 “老臣有事要奏。”尉缭又说了一遍,显然是没听懂嬴政的话,一脸的褶皱时不时抖两下,他费力睁大眼说道:“陛下,叛将桓齮,下落找着了,他给老臣写了封信。” “桓齮?”嬴政一瞬间就想起了那位年轻将军,与李牧一仗死了十万多秦军然后逃亡的叛将桓齮。 “陛下,桓齮他换了名姓,躲到了燕国。”尉缭似乎很费力地在想,半天才艰难地说道:“樊……樊於期,他是换了这么个名吧?”说着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嬴政的眼中顿时闪过一道光,有什么正当理由比质问燕国窝藏大秦叛将更好了?他猛地看向李斯。 李斯走出来一步,轻轻摇了下头,“怕只怕消息一出,燕太子丹直接将桓齮绑好送回大秦了。”李斯在外交上也是和燕丹打过几回交道,他可不觉得那位燕太子丹会拿燕国子民的命去换一个大义名声,收留桓齮若是威胁到燕国子民的安全,燕太子说不定还会亲手将人剁成一块块再送回来。 尉缭似乎听见有人说话,扭头看了眼李斯,轻轻嗬了一声,“吕相?”他的声音有些惊喜,“好久没见着你了,你上哪儿了?” 全场一下子就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李斯站在原地,袖中的手瞬间就收紧了,半晌他轻轻笑了一下扭头看向尉缭,“太尉大人,微臣李斯,你这是认错人了。” “什么斯?”尉缭颤颤巍巍转过身,一双浑浊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李斯,字通古。”李斯稍微提高了些声音,脸上依旧挂着挑不出丝毫错的笑。 尉缭这才扑棱扑棱眨了眨眼,“李斯?你是李斯,我还以为是吕不韦呢,他以前也穿你这身衣裳,他而今上哪儿去了?” 李斯笑了笑,“大人认错人了。” “太尉大人。”嬴政忽然开口道:“你刚说的是桓齮?” 尉缭只听见了桓齮二字,别的都没听懂,他抱着袖子擦着笏,似乎有些气愤,“是啊,桓齮那小儿打输了,竟逃亡至燕国,枉我养他二十多年。将军又不是人人均是白起那武夫,输一仗又如何。” “太尉大人,寡人知道了。”看尉缭愤愤不平的样子,他示意宫人搀着老太尉坐回位置上去。 尉缭一把推开那宫人,“我没老,尚能用。”自己一个人颤巍巍地走回自己的位子上打瞌睡去了。 接下来,朝臣都在讨论樊於期的事儿,余子式侧头看了眼尉缭,白发的老将军一脸的褶子,经年的养老处尊让他显得白白胖胖,一眼看去就跟只白面包子一样。随即他将视线转向李斯,后者黑服高冠,三十多岁鬓角已然发白,却不显得苍老,反而是愈发温文修雅,吕不韦入朝为宦时,兴许也就是这样子吧。 朝臣又认认真真吵了一番,然后时辰差不多了,大家退朝各自回家打算明天继续商议,秦王却是私下留了御史大夫冯去疾、丞相王绾与廷尉李斯商量事,看向余子式时,余子式先称病退了。 他一走出来就看见尉缭那小胖老头往下费力地挪移,平日里没注意,这老头其实挺有意思啊。他下意识跟着他走了一程,自诩老当益壮的老太尉坚持不许人扶着他上马车,然后余子式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走错了道,摸索了半天,然后一头下去就往停在一旁的秦王车驾里钻。 他身后的宫人都傻眼了,余子式忙上去,一把稳稳扶住老人家,“尉缭大人!你错了,那才是你的车驾!” 尉缭扭头看向余子式,“说了不要扶!让开!” 脾气还挺大,一甩手就将余子式推开了,余子式忙陪笑道:“太尉大人,你的车驾在那儿,我陪你过去,这真不是你老人家的车驾。” “你谁啊?”老太尉怒了,呵哧呵哧就气得只喘。 “中车府令赵高!”余子式在他耳边喊道。 “你送信啊?”老太尉瞬间脸上的表情就松了下来。“早说啊!” “……”大爷你的病真的是很严重啊。 然后尉缭颤着手从袖子里就掏出一封帛书,拿舌头舔了两下,算是封好了,往余子式的手里一塞,“记得啊,早点送给那桓齮啊!早让你送信了,也不见个人影,是不是欺我年老无力啊?” “不敢不敢,还有太尉大人,我不是送信的,我是……” 余子式话还没说完,尉缭一只手就拍了下他的肩,“快去,话如此多,搁我在军营那会,你已经死了不知几回了。”说着自以为仁厚的老太尉还打算再拍拍余子式,一个眼花给打中了余子式的脸。余子式还没从反应过来,老太尉颤颤巍巍回身往大殿走。 边走还边念道:“这早朝都要迟到了。” 余子式看着老太尉家的下人忙朝着老头就扑过去了,他嘴角抽了一下,半晌用手指捏着那封沾满了口水的帛书,看了半天觉得莫名有些恶心。 再一抬眼,老太尉人都不知道上哪儿了。余子式转身顺着宫道慢慢往回走,走回自己平日在宫中处理事务的宫室,一进去大门就看见王平站在门口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王平一见到余子式就亮了眼睛,“大人!”他说话声音极轻,畏畏缩缩的样子。 “怎么了?”余子式捏着那封信,头也不回地往屋子里走,“说话啊。”他看向一副欲言又止的王平。 “先生。”一道平静的声音在余子式身后响起来。 余子式的背一僵,慢慢回头看去,少年穿着件玄黑色长衣,袖口被轻轻卷上去,隐约露出一点赤色云纹。余子式看了他半晌,轻轻说了句,“坐吧。”他回头看向门口的王平,平静道:“王平你先下去。” 屋子里一下就只剩下两人,两人在案前坐下了,桌案上还摆着些杂乱的书简,一看就是王平犯懒没收拾。余子式将尉缭那张沾着口水的信放到一旁,伸手想简单收拾一下桌子。胡亥却忽然伸手,抢在余子式面前收拾了起来,他熟练地将书简绑好堆在一旁,收拾好一切后,他又安静地坐回去,手放在膝盖上一句话也不说。 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他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胡亥轻轻将手放到了案上,捏了捏却没说话,他抬眸看了眼余子式,动了动嘴唇却最终什么都没说,清亮的眸子似乎有一闪而过的懊丧。 余子式见他迟迟不说话,问道:“宫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胡亥轻声道。 半晌,余子式轻轻叹了口气,“你怎么了?” 胡亥又是沉默良久,他微微低着眸,盯着自己的手,松松紧紧几个回合后猛地抬头看向余子式,“先生。” “嗯?” 胡亥讪讪道:“没事。”他捏紧了自己的手,半晌把袖子又往上卷了些,不一会儿又把袖子重新放下来。 余子式看他那副不自在的样子,垂眸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给他倒了杯水推过去。胡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拿着杯子似乎是不知道放下好还是不放下好,片刻后他又喝了一口。 余子式打量了他良久,想起昨天的事,下意识就想去揉眉心,一伸手胡亥就猛地抬眼看向自己,余子式手一顿,生生忍住了动作,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刚到王平就不会吓成那样子了。余子式倒也没拆穿他,不过两人之间又没什么话了,这还是头一次出现这情况,余子式有些拿不准主意。他抬眼看着胡亥,后者却是看了一会儿,慢慢低头别开了视线,一副局促不安却压抑着的模样。 “我还有很多的事要处理。”余子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 “嗯。”胡亥点点头,伸手慢慢将水杯放下了。他看了眼余子式,最终还是从地上站起来,在两人的尴尬气氛中,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身往屋外走。就在他走到门口即将推门出去的时候,他扶着门框的手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眼。 余子式正在给自己倒水,修长的手扶着壶,不知道想些什么样子。 胡亥转回头捏紧了门框,拉开门打算往门外走。 就在胡亥推门出去的那一瞬间,余子式忽然开口道:“胡亥。” 胡亥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余子式,“先生。” “早上出门吃过东西了?” 胡亥一愣,点点头,“嗯。” “刚好时辰到了,留下吃午饭吧。”余子式深深吸了口气,抬眸看向胡亥。 胡亥的眼睛猛地一亮,良久才点头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余子式低头看着水杯,端起来慢慢喝了一口,听着胡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重新坐在自己的面前,他想了想,把杯子放下了,慢慢说道:“前两天蒙毅在我这儿帮着誊抄秦律,抄了一半他不是去兰苑了吗?还剩下一半没来得及抄,你有空吗?” 胡亥抬头,一双眼清亮无比,半晌他点头道:“有。” 余子式点点头,低头又喝了口水。 细碎的阳光,温暖的炉火,小窗初霁,胡亥坐在窗边的小桌案上,抬手拿笔尖蘸了蘸墨,细细地誊抄起来。阳光细细勾勒着少年温和的轮廓,侧脸一片柔和。余子式看了一会儿,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良久,他伸手随意地从桌子上重新拿出刚才尉缭塞到自己手里的信看了眼,想到尉缭的年纪和神志,他很是怀疑这信里面的内容,再说没有地址,他上哪儿给老太尉往出寄啊?挑开帛书,余子式看了两眼,忽然瞳孔猛缩。 恰好在此时,王平推开门走进来,“大人,廷尉大人求见。” “李斯?”余子式狠狠皱了下眉。他伸手将信收了,起身越过王平往外走,“走,去看看。” 刚一走到院子里,余子式就看见了站在雪中的廷尉大人,李斯回头看向余子式,长身玉立谦谦君子。 “廷尉大人?”余子式笑着迎上去,“真是你啊。” 两人共事了也有六七年,私下没什么交集但平时工作还是时常待在一起的,不过这还是李斯第一次主动找上门来,余子式心中没底,脸上依旧挂着笑。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总是没错的。 “赵大人,听说你病了?”李斯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余子式温和道:“昨天晚上没睡好,头有些疼,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李斯语重心长道:“注意休息啊,赵大人,别累着了。做臣子的,如何尽心也都是这么点俸禄,能混过去也就差不离了。” 这竟然还破天荒开了个玩笑,余子式心中诧异,低笑道:“李大人说的是。” “刚陛下与我、王丞相与冯右丞提了件事。”李斯笑罢缓缓道,“赵大人猜得到能是什么事吗?” 能猜地到你们这群人的整天想些什么才是见鬼了,余子式摇头道:“这我怕是真猜不出来,不过瞧着廷尉大人的意思,看上去是件挺大的事啊。” “陛下打算亲自出宫巡游天下,查视大秦境内以及三晋诸国。”李斯缓缓道,一双眼看着余子式很是幽深。 “出巡?大概去几天?”余子式倒是记得秦王有这个习惯,偶尔出去逛逛自己打下来的江山也是挺有成就感的,秦皇也毕竟是人,这也能理解。 李斯无声地笑了笑,用舒缓的声音低声道:“西起咸阳,东至燕楚边境,车驾铁骑万人陪同出巡。” “西起咸阳,东至燕楚边境?”余子式被震了一下,他诧异道,“这路线少说几千里吧?”一来一去,这少说也该费上两三个月的时候啊,战事四起的时候,哪有时间这么折腾? 瞧着余子式的反应,李斯点点头道:“的确是远了些,不过陛下心意已定,趁此机会犒赏三军,也是对驻守边境十多年将士的莫大振奋。我仔细想过了,倒也不是什么决不可行的事。” 余子式蒙了一下,忽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儿,“不是,陛下出巡,谁来坐镇咸阳?我记得大公子扶苏还与蒙恬在外监军吧。” “嗯。”李斯看着余子式,意味深长地点了下头。“大公子这些天怕是回不来,多说一句,即便是回来了,朝政之事这么点时间上手也不大可能。” “那谁来坐镇大秦?”余子式刚问完这一句,刷一下背后冷汗就下来了,他看向温文尔雅一身兵戎气的廷尉大人,后者正对着他轻轻笑着。 李斯平静笑道,“文有冯家父子、王丞相、我,武有咸阳禁卫军,不过说到底,政事还是要决于符玺,赵大人你说是吧?” 余子式沉默了许久,半晌低头笑道:“对,陛下不在咸阳,当然符玺者为尊,连秦王室大公子也需要符玺行事。” 赵高,大秦符玺令事。 “赵大人。”李斯看着余子式,敛了笑意的脸上有些讳莫如深,“王丞相、冯右丞、御史大夫冯劫还有我不过是拟定政令,唯有赵大人你是替天子掌丞符玺啊。” 掩饰住心底的冷悸,余子式笑了笑,“可咸阳安稳,还是仰仗政令而非一方符玺啊。” “话是这么说。”李斯笑道,“可诸位文臣毕竟还是仰仗大人你啊。” 李斯越是这么说,余子式越是觉得脊背发凉,半晌他轻轻咳了声,“廷尉大人,抱歉,昨夜受了些凉身体有些不舒服,站了一会受不住。” “赵大人可要好好休息,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本来我也是过来知会大人你一声,这出巡的车撵等诸多事宜也是大人辖下的车府处理,还望大人趁早准备。” “我会立即吩咐下去,多谢廷尉大人了。” 李斯笑了下,随意地说了句,“注意休息”,然后转身不急不慢往外走。 目送李斯的背影离开之后,余子式摊开手看了眼,一手全是冷汗。冯劫、冯去疾、王绾、李斯,这些人真想借着这次机会造反倒是不敢的,但是趁着这机会打压政敌却是极为可能。而想要趁着秦王不在打压政敌,那就看一句话,谁掌握了符玺,谁就掌握了大秦真正的政令权! 这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暴风雨,而且朝着余子式就劈头泼下来了。 说是书生,但是这群读书人狠起来全是六亲不认啊,这出浑水余子式真是一点都不想淌。 杀个小地方的守丞都容易得罪一批他手下吃饭的,何况是这些大秦政坛的巨头。余子式还是喜欢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什么的,真要是拿刀拿枪上阵火拼,他绝对不干。 第52章 李寄亡 清晨一大早,余子式就起了,他穿着一身纯黑色的长衫坐在走廊中,修长的手扶着黑色的剑匣,垂眸看着匣上铁画银钩的雕饰,院子里空无一人,枯草埋雪。 一个素衣的青年背着把剑,慢慢走在街道上打量着沿途的房屋,最后在一座略显简单的府邸前站定,他四周望了望,最后视线落在面前的府邸上,晨曦飘过乌黑屋檐,漏出一两束澄澈的金色晨光。青年站了一会儿,抬脚走上了台阶,他上前站定,轻轻拉了下门环。 大门传来一声轻微的叩门声,余子式猛地抬眼,扶着剑匣的手一紧。 敲门声响了两下,静了片刻,然后被一剑直接劈开。素衣的青年背着剑,走进了院子,那剑上还湿着露气。 余子式翻身从走廊下跳下,朝着那站在原地张望的青年剑客走过去,他抱着那剑走到那人面前,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余子式皱眉道:“李寄亡?” 青年微微点了下头,“赵高?” 余子式把剑匣推过去,推开匣盖,冰冷的长剑上刻着“纯钧”两个字,一笔一划寒意逼人。 李寄亡看了眼纯钧,接着淡淡扫了眼余子式,“李寄亡,多指教。” “我以为会是司马。”余子式收了纯钧,眼神上下打量着李寄亡,带着些探究的意思。 “司马双鱼抽不出身。”李寄亡从袖中掏出余子式寄出去的信递还回去,“而且杀人这事,我比较在行。” 余子式接过那张纸,轻轻笑了一下,他看向李寄亡,眼中有腾腾杀气一闪而过,“那走吧。” 正午的太阳高高悬在头顶,咸阳最繁华的主干道上,一队人马立在一座华丽的府邸面前,余子式站在最前面,一身黑色如墨腾。连屋檐都是描金的华丽府邸前,一面火色大旗迎风招摇,上书“朕乃江北第一狗屠”八个张扬大字,余子式负手立在阶前,身旁两三步距离处站着一名负剑的素衣青年。 余子式看了眼那面旗帜,冷冷笑了一声,刷一声甩了下衣摆走上长阶。 大门被踹开的瞬间,里面的诸人都是愣了一下,一群短袖褐衣的下人看着余子式以及他身后的人马,纷纷呆了在了当场。直到余子式踏进大门一直朝着内庭径自走去,一个穿着黄衣看着身份较高的仆人才忙上前,“诸位大人,今日不开业。” 余子式瞥了他一眼,问道:“高渐离呢?” 那仆人分明也是收到了不小惊吓,忙低头回道:“高老吩咐了今日不开张,望各位大人择日再来。” “他人呢?”余子式声音淡漠,声音不算很响,但是衬着他这一身肃杀显得气势极强。 “小人,小人不知……” 余子式抬眸扫了眼这皇城根底下的黑店,没再去搭理那吓得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的小厮,他抬起手,淡淡说了一个字,“搜。” 一瞬间所有带着刀枪的兵马全都涌进了这座华丽的商铺,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只听得见衣料摩擦声与刀兵击地声。那愣在原地半天的小厮看着这副景象终于吓得回神了,他忙上前一步跪在余子式面前,“大人,这是……我们都是普通商贾人家,我们是……” 余子式看都没看一眼脚下脸色发白的小厮,他负手站在阶上,冷眼看着早上他新新鲜鲜刚从巡逻队借来的咸阳禁卫军。红袖黑甲的禁卫军拿着长戈就沿着院子有条不紊地搜人,训练有素纪律严明,所过之处基本是一片狼藉。 余子式冷笑,他今天非得一锅端了这天子脚下、皇城根上的刺客窝点。 猫窝久了愈发慵懒乖顺,到如今大家真忘了他的虎豹血性,他烂好人当久了这些人真把他当傻子了?他今天就是在王城掘地三尺也要将高渐离挖出来,问问他这咸阳最近这阵子到底是刮得是哪里吹来的阴风。 不过片刻,原本华丽整齐的商铺就只剩下了一片狼藉,一群禁卫军撤出来,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跪道:“大人,不曾找到高氏。” 余子式嘴角的冷笑愈发渗人了,他缓缓扭头看向那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的商铺伙计,那群人的脸上瞬间又褪了两分血色。良久,他收回视线,打量了一圈狼藉的院子。 李寄亡挑了下眉,看了眼余子式,“人跑了?” “不会。”余子式淡漠地垂眸看了眼被扯下来扔在他脚下的红色大旗,泰然自若道:“高渐离不会离开咸阳。” “为什么?”李寄亡慢慢将手叠在身后,一身素色长衫显得他浑身一股书生秀气,若不是那把剑,他看上去像个山野小村出来的年轻教书先生。 余子式越过所有人踏步往里走,留下轻描淡写一句“因为他是高渐离”。 事实上整个内院除去一片狼藉外,唯一的活物就是一群刚从栅栏里刨出来的各色家犬,的确是没有任何人。余子式站在那亭子里,打量了两眼摆在亭中央的琴。很明显这琴破碎后被人修补过,只是到底浑身裂痕琴弦断尽,修不好了。余子式冷笑了一下,觉得这高渐离心真挺大的,他伸手缓缓抚上那琴,微微一用力,琴撕拉一声全碎开了。 余子式收回手,一副“不小心”失手的淡漠样子。他回头朝着那群呆若木鸡的商铺伙计走过去。 刚才上前说过话的黄衣伙计苍白着脸色,竟是不怕死地迎着余子式的目光上前一步,低头行礼后定定看着余子式,“敢问大人,我,我们商铺犯了什么忌讳?秦律昭昭,我们生意人本分做事,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大人。” 余子式站在走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伙计,半晌他才缓缓道:“你们还真是犯了天大的忌讳。”这年头爱钱的人不少,但是像你们家高屠夫一样要钱不要命的真是太难得了,你们家阳春白雪的高老可是在秦皇眼皮底下开了一项杀人买命的业务,凭一己之力撑起了咸阳黑色交易市场的天! 人头明码标价,人命任由买卖,无论是平民奴隶还是王侯将相,只要是出得起价就是一剑的事,太能了你们。这事按大秦律,即便是你们不知情,也是个死。 “大人不如明说,我们到底犯了什么忌讳!”那黄衣的伙计猛地抬眼,双眼坚定地望着余子式,“这天子脚下,到底是讲律法的!大人也知道毁谤与滥权的罪责!” 余子式看着那一身全是骨气的活计,觉得真是大秦咸阳才养的出这样的百姓,这说话一套一套的,看着就是个文化人。 黄衣的伙计定定看着余子式,一副等着余子式开口的样子。余子式嘴角的笑意越发清晰,他缓缓道:“因为啊,你们店的狗肉不干净。” 那伙计屏气等了半天,然后就听着余子式一本正经地说了这么一句,他顿时一蒙,“什,什么?” “这事是这样的,前些天我在你们这儿买了几斤狗肉,回家分给府中的人,结果所有人都吐泻不止,请大夫瞧了说是砒霜中毒。”余子式伸手轻轻压上那伙计的肩,在他身边缓缓道:“本大人怀疑,你们这儿的狗喜欢吃砒霜。” 黄衣的活计难以置信地看着余子式,“大人,我们的狗如何吃砒霜?大人这话太荒谬了!” 余子式不紧不慢地理了下袖子,淡淡道:“是啊,狗如何吃得砒霜,此必不是狗,当是妖邪之物,本大人怀疑你们在这商铺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豢养巫蛊邪祟,杀狗就是你们掩人耳目的借口。” “大人!你说的简直无稽之谈!”黄衣的活计看着余子式,气得脸都涨红了。 余子式越是冷冷一笑,手指了下那院子里颠颠跑的一群狗,“那你们解释解释,为何这院子里的狗大都是黑狗?你们收集黑狗血到底是作何用处?同样是卖狗,别人家店门打开,为何你家白日都是大门紧闭?再问你,寻常狗屠杀狗便杀狗,你家的狗为何要先听一段琴音才能杀得?”余子式靠近了些,盯着那伙计冷笑道,“凡事事有异必有妖,还说不是在行邪祟之事!” “这,这咸阳多的就是黑狗!不开张自然是关……” 这黄衣的活计的话还没说完,余子式就直接轻轻抬了下手,两个禁卫军直接把戈戟架到了那伙计身上,全场顿时噤声。 片刻后,余子式轻轻拍了下袖子上的尘,“既然你无话可说,剩下的事儿就简单了,把人绑了,押回去让人仔细审审。” 说完这一句,余子式轻轻叹了口气,他四周环视了一圈狼藉的商铺,半晌说了句,“抄了,充公。” 不是有钱吗?身为大秦子民,这就当你们为大秦国库尽绵薄之力了!抛头颅洒热血不指望你们,抛头颅撒狗血你们还是要尽力的。 冷冷笑了笑,余子式轻轻振了下长袖,一双眼里几乎刮起冰霜。 李寄亡静静在一旁打量着余子式,脸上全然一副脱身事外的淡漠模样,他随口问道:“那高渐离呢?” 余子式负手笔直立在廊上,看着满院清雪,只淡淡说了一个字。 “查。” 就是把咸阳地皮都掀一遍,他也要将这位江北第一剑客拉出来唠唠家常。 听了余子式的话,李寄亡不置可否,伸手轻轻扶了下身后背着的黑色长剑。 …… 事情安排好好,余子式回了秦宫。 余子式回到自己那偏僻的小宫室时,胡亥还坐在窗前一笔一划誊抄着大秦律,小窗风雪初霁,少年执笔,手腕皓白。 余子式脱了鞋子进屋,暖和的炉火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响,反而让待在屋子里有安心的感觉。他慢慢朝着胡亥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了,问道:“我记得今日宫中有家宴。” 胡亥抬头看了眼余子式,似乎轻轻皱了下眉,半晌他点了下头。 “不想去?”余子式打量着少年依旧如常的服饰,轻声问道。 “没有。”胡亥拿着笔的顿了片刻,随即温和道:“下午我会过去看看。” “嗯。”余子式点点头,赞同地看了眼胡亥。不喜近人他倒是知道,只是到底家人不是外人,秦王是他的生身父亲,在座诸位公子公主都是他的兄弟姊妹,他们本是亲人。与寻常人想的不一样,其实战国时期,诸公子争权的事儿虽然也有许多,但是各国大部分同宗王室兄弟还是同心同德者居多。若是王室子弟天天忙着子嗣之争,还怎么抵御外辱,血脉同宗四字在这个注重血统的年代其实深入人心。 一般来说,当王位继承人基本上确定下来,这个国家的内政基本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一切朝堂纷争都是权柄之争,而王位之争显得权柄之争尤为惨烈。至于秦国,天下人都知道未来的继承人就是皇长子扶苏了,所以其实很出人意料,秦国诸公子公主其实关系相当不错。 余子式打量着胡亥低头誊抄秦律的样子,半晌他问道:“中午吃了东西没?” 胡亥忽然犹豫了一下,看向余子式,点了下头,“吃了。” “等等,谁给你做的饭?”余子式按着桌案的手一顿。 “王大人。” “王平?” 在余子式的注视下,胡亥睫毛轻轻扇了下,然后点了点头。余子式轻轻吸了口气,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比较好。 王平这人呢,余子式一般不会让他做饭,战国菜色伙食本就寡淡一般,而王平是个人才,他一般做饭只会煮小米粥,然后每一次掀开锅里面都会产生不可描述的某些场景,手把手教了他一段时日,然后余子式承认,这凡事的确均是需要天分。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吧。”余子式在胡亥的注视下无奈道。 胡亥立刻笑起来,清亮的眼里盛满细碎阳光,余子式看着他的眼,心想这年纪的少年真是怎么看都漂亮。大概是自家养的,与外面那些比总是觉得要好一些。想着,余子式就起身给胡亥去弄吃的。 余子式的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胡亥才停下笔,修长的手缓缓转着笔,滴落一两滴粘稠的墨在袖口,他的视线落在桌案上,眸光微微发冷。 宫宴,又是彻夜的火树银花,不夜的天。 沉思半晌,胡亥重新伸出手,接下去写未完的书简,凡事总是需要忍一忍,这话他许多年前就知道了。 既然是宫中家宴,余子式自然是不能去的,临到傍晚,他随手替胡亥整了整衣冠,目送他朝大殿走去,少年走出去很远后回头看了眼余子式,彼时他被一群宫人围着,玄黑色衣衫在人群中很是显眼,余子式远远望去,忽然有些莫名的怅然。 然后余子式收拾收拾,转身回去处理早上堆积的一大堆事儿了。 约莫是过了一个多时辰吧,余子式把那堆事儿处理完,重要的写成奏章打算明日让秦王过目,弄好一切后,他走到胡亥誊抄秦律的桌案前扫了一眼,看见吃的干干净净的点心盘,他随手就给收起来了,然后他把胡亥抄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整整齐齐地摆到了架子上,一切都差不多了,他转身出门,顺手就从小厨房将中午吃剩下的七八块点心拿荷叶包了准备带回去吃。 在宫道上走到一半,余子式忽然突发奇想趁着胡亥不在去他宫室见见小罗,随心所欲的余子式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回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冬天的天色暗得快,一下子就全黑了,余子式路过某处宫室的时候,听见了一道女子的吼声,那尖锐的高音几乎连带着几百米外都能听着。余子式不是好奇心多重的人,年纪大了,他现在能不招惹麻烦就不招惹,可是走了两步,他猛地觉得这这声听着好像有些熟悉。 “你到底愣着这儿干嘛?”华庭狠狠踹了一脚脚边跪着的小宫女,“还不去给本宫看看她们拿件衣服死哪儿去了?” 小宫女略带哭腔的声音嗫喏响起来,“可是,殿下你一个人……” “让你去你就去!”华庭气得直抖,伸手就把小宫女狠狠推到了地上,“去啊!” 眼见着华庭又要上脚踹,那小宫女忙爬起来往回跑。华庭一个人站在偏僻的宫道上,胸口剧烈起伏,她低头看了眼精致宫服尾摆处被刮裂的一大道口子,狠狠把衣服给甩开了。 她去参见宫宴的路上心血来潮往梅园走了一趟,出来时却忽然发现衣摆被不知什么东西划裂了一大道口子,这眼见着宫宴已经开始了,她却还一个人在这该死的地方待着,华庭气得手抖,对着宫人下完一通脾气却是更怒了。 耐心一点点耗尽,华庭拽着那衣摆半晌,气得发红的眼睛忽然就往下掉眼泪,她忙擦干净了,抬头看了眼四周,发现没有人后她猛地松了口气,抽了下鼻子,她在宫道边上的昏暗角落找了块石头坐下了。 看着衣摆上那道大口子,她忽然觉得极为委屈,她为这宫宴准备了这么久,多大期待就多大失望,想起其他的公主王孙都在宫宴里坐着了,她却在这偏僻的角落里捏着衣摆哭,她忙抹了眼泪,又狠狠骂了两句她迟迟没回来的一群宫人! 余子式在墙后看着黑色宫服的少女坐在角落里拼命压抑着抽泣的样子,眸光微微一动,华庭。 一个人待了一会儿,连骂人都没人回了,华庭孤身坐在角落里,抱着那衣摆咬牙切齿,隔一会儿默默抹一下眼泪。 余子式看了很久,轻声走了出去,小姑娘哭得太憋屈,一直到余子式出现在她面前她才猛地反应过来,那一抬眼,冒着湿气的眼睛里陡然全是杀意。 “你是谁啊?”华庭猛地站了起来。 “殿下。”余子式随意地行了一礼,夜色昏暗华庭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大致瞧出个轮廓,他脸上也就干脆不伪装什么恭敬之类的,就是一副寻常的样子。 华庭像是被一瞬间激怒的小兽,朝着余子式就是一脚吼道:“谁准你看本宫的?” 余子式轻轻松松就避开了,倒是华庭自己穿着件正装还这么折腾一下子给惯性摔了出去,余子式眼见着这位高贵暴躁的公主的脸就要撞地上了,伸手轻轻捞了一把把人扶了起来,“殿下。”他有些无奈道,“注意安全。” “你!”华庭气得又开始抖,猛地将余子式推开了,“你敢碰我!本宫要杀了你!本宫要让父王灭你三族!” 被小姑娘吼得脑子直嗡嗡响的余子式下意识皱了下眉,片刻后开始质问刚才自己为什么忽然就走出来了。看着面前满脸凶气一出口就是“杀人”、“灭族”的小姑娘,哪里像是有丁点需要安慰的样子。 “殿下……”余子式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华庭劈头盖脸又是一顿怒斥。 “说你是谁?什么名字?本宫要杀了你!杀你全家!杀了你!” 余子式看着面前疯了一样彻底撒泼的狰狞小姑娘,觉得自己刚才脑子一定是漏电了,想着还是趁夜黑风高,这位脾气暴躁的小公主还不一定记得自己的脸,赶紧撤吧。想着余子式还没打算做什么呢,华庭觉得骂人不解气,从道边捡起块柚子大小的石头就朝着余子式砸了出来。 余子式侧身避开,还没说话呢,就看见华庭举着一块更大的石头朝着自己就跑了过来。 然后一脚踩中了衣摆,被惯性狠狠向前甩了出去,咚一声闷响,华庭猛地“啊”了一声。事情太突然,余子式没来得及扶住华庭,一见小公主脸埋在地上,他忙上前扶着她的肩把人扶了起来。 “殿下,你没事吧?” 华庭额头上全是血,余子式借着月光一瞟,心中顿时凉飕飕的,他忙轻轻拍了下华庭的脸“殿下,殿下?” 华庭慢慢睁开眼,额头一阵刺痛让她顿时清醒了,她下意识拽住了余子式的袖子,尖叫道:“我的脸好疼!我的脸!” “没事没事。”余子式忙伸手将华庭往脸上抓的手按住,轻声安抚道,“殿下,没事,就是擦出些小伤。” “你骗我!”华庭尖叫地几乎听不出原本声音,“我的脸好疼!你骗我!” “没事的。”余子式压住华庭的头发,轻声安抚道,“殿下我这就带你去看御医,没事的。” “看御医,御医!”华庭眼神慌乱到呆滞,念了两遍后猛地吼起来,“不要,我不要看御医!不要!” 华庭剧烈挣扎起来,余子式差点没能按住她,说什么华庭都听不进去,半晌他狠狠捏住了华庭的肩,“好,殿下,我们不看御医!不看御医。” “不看御医,不看御医……”华庭浑身也不只是吓得还是抖得,直念着这句话,眼泪直往下滑。 余子式伸手从袖子猛地撕下一小片布,轻轻压在华庭的额上先给她止血。 华庭压抑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来,“我会不会变的很丑,我的脸很疼。” “不会,殿下,只是小伤上些药就会好了。”余子式耐心地安抚道,心中却是无奈,这真毁容了也是挺造孽的,这伤口看着还是挺严重的。 “不会吗?”华庭的声音抖地厉害,她紧紧拽着余子式的手不放,明显是吓得不轻。 “不会。”余子式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安抚道。 等到华庭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余子式将人抱到一旁的石头上,轻轻将她额前的伤包扎好,系好带子。华庭似乎拼命想忍住哭,眼泪却忍不住往下掉,手里死死拽着余子式袖子不放,生怕余子式将她一个人丢在这儿。 余子式看了眼这位年纪比胡亥还小一岁的小公主,半晌幽幽叹了口气,心想等她的宫人回来,她的宫人也定是会送她去御医那儿看看的,他在这儿陪她到她的宫女回来好了。 华庭一开始哭就哭不停,还碍着面子哭不出声,眼泪啪嗒啪嗒砸在余子式手上。 余子式看了眼自己的手,想起刚才看到的景象,他又是轻轻叹了口气。他低下身伸手将华庭被划开的衣摆捏起来。 “你要做什么?”华庭眼泪都来不及擦就朝着余子式吼了一声。 余子式伸手捏起衣摆的两角,轻轻打了个结,黑色的宫服本就极为大气,损伤了一角仍是不减华贵,余子式挽了个结,倒是把瑕疵掩了,反而瞧着也是可爱。 华庭看着那衣摆处的结,眼睛微微一亮,却仍是同往常一样挑剔道:“破了的衣服,本宫不会再要了!” 余子式抬头看了眼她,半晌将宫服的结轻轻拨好,“这叫蝴蝶结,你看,就像只蝴蝶一样。” 华庭微微抽了笔鼻子,明显有些喜欢,半晌还是嘴硬道:“真难看。” 余子式想,好吧,你是公主,你说了算。他抬头看着华庭,想起这小公主是去宫宴的路上,这宫宴都快过去两个时辰了,她怕也是饿了。想着余子式就听见华庭肚子轻轻响了一声。 华庭瞬间僵住了,余子式的本能告诉自己华庭下一刻就要恼羞成怒,他忙立刻从袖子中掏出点心,趁华庭还在窘迫中,抓紧道:“殿下,你慢用。” 华庭看不清夜色中男人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一瞬间她盯着他模糊的脸竟是怔住了,淡淡月光下男人的侧脸轮廓极为温柔,她捏着余子式袖子的手下意识一紧。半晌她猛地回神,她忙低头看着塞到她手里的荷叶包,像是掩饰什么似的飞快撕开看了眼,里面似乎是一些糕点,她看向余子式,后者朝他轻轻点了下头。 华庭慢慢伸手从里面拿起一块糕点塞到嘴里,那味道竟是意外的好吃,她吃了第一块后又拿了一块放在嘴里,半晌她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余子式沉默了,他正纠结自己是说还是不说好,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去,一群宫女提着灯正往这边赶来。 “殿下!” 华庭猛地擦了把眼泪,“我在这儿!” 一群宫女猛地围上来,一瞧见华庭额头上的伤就惊呼出声,有的甚至哭了出来。华庭觉得烦躁吼了一声,“别哭了!” 然后她回头看去,夜色中哪里还有余子式的人影。 第53章 赵括 流水的小筑中坐着一名年纪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他穿着件普通的小蓝衫,坐在半开的小窗前摆弄着面前的六博棋,他面前坐着一身简单长衫的大秦廷尉李斯。此时这位素来以手腕铁血出名的大秦中流砥柱正托腮认真地看着少年走棋。 李由抬头看了眼李斯,慢慢推着棋子往外走,看着李斯逐渐眯起来的眼睛,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盛。 嗒一声清响,乌鹫黑子一举夺将。 “父亲,你输了。”李由也托腮看着李斯,一派悠闲的样子。 连输了十一盘的廷尉大人郁闷了,瞅了眼自家相貌端正偏又一副狡黠样子的儿子,半晌坚定道:“你一定使诈了。” 李由摊摊手,无奈道:“父亲,你好歹也是个写秦律的,诽谤什么罪过你知道的呀。” “若不是使诈,你一夜之间棋艺绝无可能精进至此。”李斯伸手不轻不重敲着棋子,他眯眼看着李由,竟是拿出了平日御下的气势。 李由倒是不慌不忙,一板一眼道:“父亲,我没说我未曾使诈啊,只是你一直盯着,可曾看出什么些我使诈的门道?既然你瞧不出,为何要说我使诈?” “凡事不一定必要拿出确凿证据,意谋、腹诽、意欲之也是罪名,而且用这些罪名杀人更简单易行。” “可我是个正直的人,我也相信父亲你也是个正直的律官朝臣,父亲你说是吧?”李由认真地问道。 “咳。”李斯抬手轻轻咳嗦了两声,尴尬地别开视线,他镇定地点点头,“唔,好吧,这局你赢了。” 李由这才得逞般地笑起来,伸手哼着小调儿不紧不慢地将棋盘复原,“承让了,父亲。” “嗯。”李斯看着那盘棋和自家儿子,心道这小子最近跟谁学了这么一副道貌岸然样,这还懂得给人戴高帽了?不过实话说,的确颇有乃父之风。 李由收拾好棋局,忽然很是随意般的说道:“父亲还记得城北那家最有名的狗肉铺子吗?” 李斯执子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一副漫不经心样的李由,“怎么,想吃狗肉了?” “不是,前些天带了几个侍从出门逛歌姬坊,恰好路过那地方,瞧见一大片禁卫军围着那狗肉铺子,我当下很是好奇大秦将士如今莫不是连肉都吃不起了?这都赶着上街洗劫狗肉铺子?我于是在一旁看了会儿热闹。” 李斯沉思了片刻,抬眸深深看了眼李由,许久他沉声道:“你去逛歌姬坊?” 李由很是一本正经回道:“父亲常说,少年人要经得起财色之诱,方能无欲则刚,可我若不能尝遍财利诱惑,看遍人间颜色,又如何能做到视之如寻常?” 李斯的手一顿,半晌道:“财利诱惑?你还去赌了?” “少年人要多经历些。”李由脸上一副浩然正气。 “哦。”李斯看了眼他,点点头倒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不过我倒是想知道那家铺子如何就给查封了?”李由锲而不舍地接回了刚才的话。 李斯手轻轻摸了摸下颌,边沉思边缓缓道:“兴许是他们伙计杀狗未按着大秦律来,兴许是他们的铺子位置犯了忌讳,比如压了王气?又或者说他们店家卷钱跑了,许久不曾缴税,总是有个由头的。” “我倒是听说,是他们的伙计在院子里借养狗之名……收集黑狗血……豢养邪祟。”这话说出口的时候,李由作为一个秦朝律官之子,他觉得有些话原来真的可以难以启齿。这理由实在是太随便了,着实没显现出来泼脏水应有的严谨态度,李由作为一个五岁识千字、六岁背兵书、十岁逛窑子的有为少年,他觉得他受到了某种程度的侮辱。 听了他的话,李斯满脸诧异,“那真是该严肃彻查一下了,行邪祟之术,这万一动摇国家社稷根本就来不及了。” 李由手中的乌鹫棋子一个没拿稳,砸在了棋盘上,他抬头看向李斯,这大千人间总有些事让人觉得还是自己活得太短没见识。长眼了的李公子认真道:“受教了。” 李斯但笑不语,你小子套我的话,还差几十年的火候呢。 “不过吧。”李由忽然拉长尾音道,“我前几日瞧见府中的教书先生,他也不知是从哪儿回来,衣摆上沾着血迹,手里还提着几斤狗肉。我问他上哪儿去了,他说出门随意走走。” “嗯,出门随意走走,忽然想吃点狗肉,然后顺手买回来了。”李斯淡定道,“这事平常得很。” “父亲你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教书先生刚买了狗肉,那铺子就说有问题然后被一群禁卫军给查封了。” “你吃了那狗肉?”李斯忽然问道。 李由被李斯突如其来的问话一下子扯开了思绪,他摇摇头,“没。” 李斯哦了一声,扭回头继续盯着棋盘,“既然如此,吃了那邪祟养出的狗的教书先生都没急,你一个没吃的怕什么?” 李由被噎了一下,半晌道:“不是邪祟养出的狗。” 李斯似乎回想了一下,片刻后说道:“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李由觉得他好像又一次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嘲讽了,既是如芒在背又是如鲠在喉,他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 片刻后,李由忽然一把压住了李斯正在移动棋子的手,李斯不知所谓的抬眼看向他,“又怎么了?莫不是忽然想起来你还是吃过几口那狗肉的?” “父亲,我要入仕。”李由一字一句道,看向李斯的眼中一片璀璨光华。 李斯轻轻皱了下眉,半晌问道:“是给你的钱银不够用吗?” “不,是给我的权势尚不够。”李由轻轻笑着,十几岁的少年脸上还有着几分稚气,一双眼却是灼灼其华。 李斯想了想,将手中的棋子放下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好,轻轻咳嗽了两声清了喉咙,心中思量着是动之以情好还是晓之以理好,半晌又觉得还是打一顿比较好,凡天下父子之间的事儿,均是不打不识相。这方面他还是需要向王翦多学习请教的。 李由似乎看出李斯的心思般道:“父亲,我七岁学武,八岁拿枪,九岁西北射天狼。” 李斯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晓之以理好了。他很是慈爱地看向李由,“这么着,父亲同你讲个故事吧。” “我能不听吗?”李由颇为认真地问道。 “怕是不能,这都是为父这一生倾轧朝堂想出来的,你能多听就听听吧。”李斯清咳了一声,问道:“有这么一个年轻将军,他父亲是六国屈指能数的名将,一生功绩显赫鲜有败绩,他本人也算是出生将门豪族,家中氏族煊赫朝野,他自己则是年少成名,深受君主赏识,君主委以他一国的重任,最后他终于一战成名。这人是谁你猜的出来吗?” “王贲。”李由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地回道。 李斯笑了,他轻轻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为父说的是赵国名将、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他还怕李由一下子反应过来解释道,“就是那长平之战被武安君白起坑杀了四十万赵人,一战天下闻名的年轻将军。” “……“好吧,赵括。” “你觉得赵括这人如何?”李斯笑着问李由。 “一己之力葬送了赵国几百年的基业,成就了白起人屠名声,名字怕是会载入史册数千年吧。”李由想了想,半晌补充了句,“唯一可敬的怕只有一件,赵括死战未降,所谓四十万赵人降秦,也是他死后之事了。” 李斯问道:“你为何不提长平之战,赵括也是杀了白起手下秦军近二十万人。” “二十万人抵四十万人?”李由摊手道,“这怕是天下最亏的账了。” 李斯轻笑道:“成败论英雄,当世的确少有公允之人了。” “若真能成败论英雄,那才是真正的公允。”李由不咸不淡地反驳道。 “好吧好吧。”李斯倒是也没多与李由争这点,毕竟这点着实辩不出什么东西。他颇为感触道:“你也看出来了,赵括与王贲的确是像,同样是父辈战功显赫,同样是出身将门,同样是少年成名,同样是深受君王赏识,可为什么赵括败了,王贲却能名震天下?” “有些事讲究天赋,资质不同不能比拟。” “可实际来说,赵括资质并不比王贲差许多,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赵括比王贲还要强上一些,赵括自幼熟读兵书,随着父亲闯荡过几年军伍,他对兵书的见解颇为深刻,有些方面甚至辩得他父亲自愧弗如。至少从资质来说,他比起王贲不差吧?” “赵括谈兵,他父亲可不是这么评价的,空谈而已。” “父子之间谈笑而已,因着一场败仗,世人倒是最会附会,传的人久了也就当真了。我争不过你时,也时常说你只是口舌上厉害。”李斯斜斜瞥了眼李由。 “可是赵括出兵前,他母亲上奏赵王,陈情说是赵括若败,请求无迁罪族人,这事你又如何解释?”李由迎着李斯的目光问道。 “想想当时的情况,老将廉颇都打不下来的仗,谁敢真的放言有把握?说是必胜,谁又不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临走前护住念着老母宗族这一家人,确实是人之常情,我觉得这倒是某种程度上表现出赵括实非莽冒之徒。” “可是他仍是输了,长平一战可是死了四十万人,四十万人白起只放了百十个少年回赵国。” 李斯随手将手中棋子放下了,轻轻一声响,“问你一句,若是让王贲第一战就对上人屠白起,你觉得战况会如何?” 李由难得沉默了。良久,他抬眸看向李斯,“王贲不会冒进,他根本不会领命。” 李斯笑了笑,淡淡道:“可你忘了,赵括是临危受命,长平之战谁都知道该用廉颇的法子坚壁清野死耗下去,可是赵国当时的国力撑不起持久战的军耗,国内士族对廉颇的怨言更是四处流飞,赵王丹年少初继位,这内忧外困的局面于他而言近乎绝境,当是之时,举国唯有赵括愿意拼死一战,也唯有他能拼死一战。” “他战死了。”李由平静道。 “对,赵括他战死了,至死未降。”李斯看向李由,“武安君白起怎么死的?长平之战后,王陵攻邯郸,形势大好,秦王派武安君白起再次出兵灭赵,武安君称病不去,他是怎么对秦王说的?秦国虽胜长平,然士卒死过半,国内空,远绝山河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也。秦王觉得白起妄言推辞,连降他十八级爵位,贬为最低等士卒,驱逐他出城,最后赐死。” “长平之后,士卒死过半,国内空。”李由念了一遍,许久才道,“赵括也是尽力了,到底敌手是武安君白起,能做到这一步也是不错了。” “可他还是死了。”李斯淡淡道,“难得的将才也好,空有虚名的庸才也罢,赵括战死了,而同样与他境况相似的王贲却是声名加身,替天子守国门。” “时运不同罢了。”沉思半晌,李由缓缓道。 李斯忽然换了种轻快的语气道:“那你想过另一种情况吗?倘若赵括对上白起时,他父亲赵奢尚未死,赵国当时也不是那般窘迫,赵氏父子一齐上阵正如王翦王贲父子一样,战况又是如何?” “话不能这么说。”李由皱了下眉,“时运各异,也是人各有命的一种。” “打个比方而已。”李斯轻轻叹了口气,“长平之战不可能重新再来,王贲也终究不是赵括,如今王翦未死,秦国国力正当鼎盛,王贲他年少领军出征,一代名将王翦亲自教他如何作战,王翦比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儿子王贲在战场上少些什么,缺些什么,他授他一切,然后毅然放开手,若说当年宣阳一战名扬天下的王贲声名还是过誉了,那如今的王贲就是真正当之无愧的一代名将。” “所以……”李由没松开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这到底和我想入仕有什么关系?” 李斯笑道:“就是和你说一下,朝堂之上,没有为父我,那你就是赵括,有了我,那你就是王贲。” “……”李由仿佛感觉到了来自李斯深深的恶意。 李斯继续颇有兴致地打击自家儿子,“自然,我是不会帮你的,你我父子之间,谈血脉就太俗气了,主要我觉得扶持你不甚值得,回报甚少且慢,还不如等你大了,给你娶个秦室公主来的划算。” “……” “你怎么不说话了?”半天没听见声音的李斯抬头看了眼李由,后者面无表情静静看着自己,一脸的无言以对。 李斯反应过来觉得话似乎是讲重了,又勉强安慰了几句,“你倒是也不用太在意,你想想,有的人终其一生为权势富贵奔走,几次逼近生死关头,穷尽一生也娶不上一位秦室公主,连个普通的王族仕女都不敢想,而你自小就是珠玉珍宝财权富贵要什么就有什么,什么都不必做就是喊我声‘父亲’,你就能娶上一位真正的公主,比起前一类人是不是尤为幸运?” “你是在说你自己么?”李由嘴角抽了一下。 李斯深深看了眼李由,“我至少可以让我儿子娶上秦国公主。” “父亲,你真的很适合做一个政客。”李由深深呼了口气。 “谬赞了。”李斯教育完儿子,心情很是舒畅,笑得也是比平日里柔和了些。“去,到院子里的桃花树下挖坛子酒出来,我忽然有些馋了。” 李由难以忍受地翻了个白眼,离开位置起身去院子里挖酒坛子。 李斯看着李由往院子里走的背影,渐渐敛了笑容,他伸手从棋盘边端起水杯,低头浅浅抿了一口,凉了许久的水早已没了温度,刚一入喉竟是有刺骨的寒意。 王翦希望王贲能成为一个独挡一面的真正将军,他却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娶个贤淑的妻子愚笨庸碌这一生而已。 他见过太多的人,惊才艳艳,半世荣华半世哀,他手上死了太多这样的人,无一不是所谓当世大才。若是可以,他宁愿李由这辈子只做个没什么野心的纨绔子,等他死后猖狂笑谈一句,“而今朝堂衮衮诸公,半数我家堂前旧客,皆庸才也。” 希望能如此吧,李斯叹了口气。 一想起王贲,他难免又想起李信,王翦对王贲自然是倾尽心力,但是对李信就不一定了,惜才之心毕竟敌不过血脉相连,所以他才让李信自愿跟随在王贲账下做一名副将,屈才是屈才了些,但是一来安全可以无忧,二来李信跟着王贲也的确是能学着点东西,他如今只希望李信那儿别出什么问题,若是少年心性不甘冒进,那一朝铸就大错就是覆灭之灾了。 至于赵高,他倒也没真想着杀他,无非是试一试而已,这世上有些人瞧着是高深莫测,真的深浅几何还是要亲手试一试,若是赵高就这么死了只能说明他不配这个位置,他若是没死,兴许是个敌手,兴许是个盟友,总之当留些心了。 李斯瞧了眼桌案上的棋局,伸手轻轻摘了对方乌鹫黑子的将军,他慢慢摩挲了一会儿,回头看向窗外。 多好的天下,多丽的景。 ……余子式为了找高渐离找的几乎是真的将咸阳地皮掀了一遍,然而当他见到那男人时,他还是脑海里奔腾而过一群“万万没想到”。 据胡亥描述,前两日的宫宴上出现了个白衣的琴师,琴音中流水高山,白雪阳春,颇有大成意境。余子式当时就咯噔一下,然后收拾了一下心情决心去看看那位白衣乐师。 然后他就在兰苑里瞧见那高渐离穿着白衣抱着琴坐在碎雪的地上,眉眼淡漠,细细拨弦,他面前赫然坐着大秦长公主华阳以及大秦公主栎阳,余子式当时的心情非一言可以言尽。 高渐离垂眸,一副清高自若的淡漠样子,那副皮相加上他指尖清冷乐音,谪仙入世不过如此。 余子式当时就想起高渐离拿着刀杀狗时那一身的狗血淋漓,当下觉得心头一口老血。不负众望,江北年轻貌美的第一剑客终于走上了卖艺卖身这条路。长公主华阳、公主栎阳以及她们身后那一群目光呆滞的宫女甚至还有几个男侍卫都定定盯着高渐离目不转睛,那眼神中的倾慕之情都快泼出来了好吗?说是大秦男女恋爱自由、民风开放,但是你们一群王室中人能不能稍微收敛一些? 余子式定在墙后,伸手扶着墙,半晌深深吐了口气、 行,他服了。 大秦长公主华阳,高渐离这人眼界着实很高,这位公主的脾气在秦王宫只有华庭能压她一头,也是个目中无人惯了的,余子式作为赢姓家臣,只能说高渐离你继续努力,争取做上驸马走上人生新巅峰,这条路对你来说简直是一片光明坦途啊! 正拨着琴弦,高渐离忽然回头朝余子式的方向看了眼,视线所及只有一堵墙,他眼中有一瞬间的深邃,半晌他极轻地勾唇笑了下,低头继续不紧不慢地勾弦。 余子式抵着墙,伸手轻轻扶住了下巴,似乎在沉思下一步怎么办,人是不能按常规方法拿下了,大秦长公主看上的人余子式还是不怎么敢硬抢的,可是放任不管又绝无可能。 余子式正想着,极远处的拐角,华庭正穿着件黑色宫服往栎阳与华阳这儿走,她身上穿的明显是件新衣,衣摆处却是被剪开,绑了一个松松垮垮的蝴蝶结,露出半截雪白的脚踝,那样子竟是意外的灵动好看。她头上的伤口还未愈合,仍然扎着一圈细细的白色丝带,由于受伤她没涂什么脂粉,脸上难得瞧着有几分素净。 她身后跟着一大群宫女侍从,各个都是紧绷着身子低头一言不发,一大群人却是极为安静,走过来只听得见衣料摩擦的声响。 “参见公主殿下。”栎阳与华阳身边眼尖的宫女瞧见了华庭,忙低头行礼。 长公主华阳也回头看去,诧异道:“华庭?你怎么出来了?脸上的伤好了?” 第54章 华庭带着一群人走到院子中央,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高渐离看了一会儿,她没去理会华阳的问话,更没去扫一眼那些还弯着腰行礼的宫女,她一走近眼神就死死锁定在了高渐离身上,打量良久,她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高渐离。”男人的声音不卑不亢地响起来,那嗓音听在人耳中,有如春风化雨般温和。 华庭听完却是皱了下眉,她又仔细看了眼高渐离的侧脸,似乎在犹豫不定,半晌她又问道:“高渐离?你是做什么的?” “一位乐师而已。” 华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侧脸倒是有点感觉,但是声音对不大上,她盯着高渐离一双眼全是探究,“你觉得我今日的衣裳如何?” “殿下云鸿之姿,让人倾羡。” 一句谄媚的话,但是从高渐离嘴里出来就是让人感觉不出丝毫的谄媚意味,仿佛事情本该如此。 华庭又看了高渐离一会儿,然后极轻地摇了下头,她扭头看向自己那群宫人,“走了。” 说完这句话,华庭带着一大群人转身就走,丝毫没有拖泥带水,那架势简洁利落到了极致。她本来就是听说宫里新来了位乐师,且正巧是那日宫宴上操琴的,于是她才杀过来看一眼,本来受伤就心情不甚自在,发现人对不上,她也不想在这多待。 长公主华阳看着华庭带着一群宫人一言不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那副架势,觉得有些新鲜,华庭这人的脾气她清楚,凡是她所到之处,所有人必须停下手头所有的事儿一门心思伺候着她,谁眼神不落在她身上,这眼睛基本就别打算要了。这天下只有她华庭忽视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敢无视她的。 这如今是摔伤了脑子?原先出个门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如今这么低调古怪,是出什么事儿了? “华庭。”华阳这样想着,张口就喊了声快走出去视线的华庭,结果后者装作压根没听见,昂头端袖径自往外走,一会儿就没影了。 略显诧异的华阳看了眼栎阳,两人均在对方脸上看出些不解,半晌华阳道:“谁又招她了?这么古怪?” “不清楚。”栎阳摇头,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与此同时,高渐离忽然站起来,“一曲完毕,高渐离也该退下了。” 原先坐着的栎阳刷一下站了起来,“你……”她一瞬间涨红了脸,想说句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高渐离皱眉道:“殿下?” “你……你回去之后,好好休息。”栎阳断断续续说了这么一句,一双眼视线有些慌张的飘忽。 “嗯。”高渐离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去。 栎阳看着男人的背影,直到男人修长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野尽头,她才有些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她扭头看向长公主华阳,后者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神颇为玩味。 “王姊,我……”栎阳咬了下唇,似乎有些窘迫。 华阳收回视线,端起一旁宫女地上的杯子,浅浅啜了一口后她笑了笑,倒底也没说什么。 余子式看着高渐离离去的方向,思索片刻,转身换了条路走。 刚沿着小路走了不到几步,他就看见高渐离从尽头拐角处闲庭信步般走过来,一袭楚楚白衣。男人笑了笑,打了声招呼,“赵大人,许久不见,挺巧啊。” “挺巧。”余子式看着他,笑得有些渗人。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还成。”余子式上下打量了两眼高渐离,心道高渐离这人,心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高渐离随意地往四周看了眼,忽然道:“大人,听说你住这儿,要不你请我去你宫室坐坐?对了,我第一次来这儿,不大熟悉秦宫规矩,这没事吧?”他抬眼看向余子式。 余子式盯着他半天,缓缓笑了,“当然没事,你随时可以来找我,无论何时我都欢迎至极。不过今天不大方便,我那儿……最近出了点事。” “哦,是吗?”高渐离一副关切的样子,“那大人你还好吧?” “没事,小事。”余子式轻咳一声,抬头瞥向高渐离,“倒是狗屠你,怎么忽然就成了……”余子式斟酌了一会儿,说了个比较委婉的词,“乐伎?” “这事说来一言难尽啊。”高渐离幽幽叹了口气,“家中做点小生意,得罪了王城权贵,走到这一步,皆为生计所迫而已。” “……”余子式看着高渐离那低头垂眸浅浅叹的样子,一时之间也是很敬佩高渐离的胆魄。 “大人你会照拂我吧?”高渐离忽然道,“这深宫之中,我也就大人你一个知交好友了。”说罢高渐离一双清丽的桃花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余子式,颇为期待。 余子式余光瞥见四周来去的巡逻侍卫以及宫人,良久他对高渐离温和笑道:“那是自然,你尽管放心住下。” “那便先谢过大人了。”高渐离轻轻勾了下唇,端端正正地拂袖行了一礼。 余子式伸手一把将人扶起来,笑道:“受不起,受不起。” “大人真是个宽厚之人。”高渐离笑道。 “可不是。”余子式也笑了笑,“不过怎么说还是比不上高先生你啊,高先生你才是真正的艺高人胆大,本官佩服至极。” 两人站的极近,高渐离盯着余子式,眼中光华粲然,他忽然凑近了些轻轻笑道:“大人说笑了。” “不,你要相信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余子式迎着高渐离的视线,端得是气定神闲。 高渐离看了他一会儿,良久轻轻叹道:“大人当看得更开些,年关将至,异鬼伏行,大人要忙的事怕是还有很多。” “是吗?” 高渐离粲然一笑,朗声道:“大人,今日还有事,我先行告退了。” “去吧。”余子式点点头,一副宅心仁厚的书生模样。 高渐离负琴转身离去,悠闲地朝远处走去,一身白衣不染纤尘。余子式看着那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他盯着高渐离远去的方向久久没转开视线。 …… 余子式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卷书目光却是落在虚空处,半晌手中的书啪嗒一声又掉在了地上。他顿时回神了,忙低下身伸手去捡那卷书,还没碰到竹简,一只手忽然从视野前面伸出,拾起了那书。余子式一顿,抬头看去,胡亥一身黑衣正单膝蹲在他面前,漆黑的眸子略显担忧地看着他。 胡亥伸手将书捡起来,卷好递还给余子式,有些欲言又止。 “多谢。”余子式拿着那卷书,收拾了一下情绪抬头对胡亥笑了笑。 胡亥却是仍是轻轻皱着眉,半晌犹豫道:“先生,你怎么了?”自他进屋起,余子式就一个人站在书架前抿唇不语,他喊了他几声后者都没什么反应。 “没事,大概是昨晚没睡好。”余子式轻轻呼了口气,“你怎么过来了?” 胡亥的眉一瞬间拧的更紧了,余子式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胡亥这两天都准时过来帮着他抄秦律,他抬手拿手腕轻轻碰了下额,“一下子给忘了。” “先生,真的没事吗?”胡亥伸手将人轻轻扶起来,将他手中的书抽出来放回到书架上原本的位置。 说着没事,可实际上,见过高渐离后余子式就有些心神不宁,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梳理了一下近期发生的事儿,一时之间就有些失神。 两人走到窗边案前坐下,胡亥伸手将窗户关紧了,冷风一下子就被挡在了外面,吹在窗户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屋子里生着炉火,光线从半透的窗户投进来,整个房间也算是温暖明亮。胡亥回头看着余子式一言不发的样子,手微微捏紧了。 “先生?” 余子式猛地发现自己又在走神,他反应过来,一抬头就看见胡亥眼中毫不掩饰的忧虑。他心中一暖,轻轻说了句,“放心,我没事。” 胡亥沉默了一会儿,手缓缓叠在一起,他看着余子式,“先生,有什么事,不能与我说吗?” “没有。”余子式立刻说道,他伸出食指抵了抵眉心,“小事而已。” 胡亥叠在一起的手暗暗紧了紧,良久,他收拾了一下情绪道,“先生,你脸色不好,先去内室睡一下吧。”他松开手,温和道,“兴许一觉醒来,事情就能解决了。”说着话,他眼中有光一闪而过。 “没事,我不困。”余子式压下心中的事儿,抬头对胡亥安抚般轻轻笑了笑。 “那先生你想吃点什么吗?”胡亥问道。 余子式本想说不饿,但是看着胡亥清亮的眸子他又生生改了口,“是有些饿了,随便弄点吧。” “我去弄吧。”胡亥从榻上下来,朝着厨房的方向走。 余子式目送胡亥离去,等到少年的黑色背影彻底消失,他才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怎么办?脑子一片混乱没有丝毫头绪。 胡亥一走出门,眸光就冷了下来。那日宫宴,他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高渐离,那名所谓的乐师分明就是那日小巷的刺客。考虑到很多事,胡亥没轻举妄动,而是故作不经意地将消息告诉了余子式,先看一下余子式的反应再说。 可情况似乎有些异样,余子式的反应有些超出胡亥的预期,他似乎有些焦虑。胡亥思及此皱了下眉。 不一会儿,胡亥就端着碗粥进来了,他将粥放在案上,温和道:“已经凉过了一会儿,可以直接吃。” 余子式一时也没有思绪,随手就将粥碗拿了过来,一来是没饿,二来是没有胃口,他没吃两口就放下了勺子,抬头看向胡亥,又觉得糟蹋他的心意,想着他又去拿起那勺子,胡亥却在这时忽然伸手将碗端了过去。 “先放着吧,”胡亥道,“还是有些烫。” 余子式点点头,他看向胡亥,半晌忽然道:“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嗯。”胡亥立刻点点头,把手从碗上移开放在桌子上摆好,紧接着抬眸认真看着余子式,一双眼清清亮亮。“先生你说。” 余子式沉思片刻,皱了下眉犹豫道:“我想问你件事儿,倘若,我是说倘若有一天,你权势地位一切都有了,你还会想要什么?” 胡亥看着余子式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幽暗,片刻后他轻声道:“权势地位非我所愿。” 余子式拧了下眉,“倘若,这是一种假设,假设你懂吗?” 胡亥沉默片刻,略显无奈道:“那好吧。”想了想,他说道:“权势地位都有了,唔,也许想要回到过去,再来一遍吧。” “……为什么?”余子式诧异道。 “权势地位,难免需要些代价,其中总有些代价人难以忍受,等到那时再如何追悔,到底一切也不能重来了。”胡亥看着余子式轻轻笑道,“故而人生长恨,如水长东。” 胡亥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所以我这一生,不求权势,不求天下,甚至不求你懂我这一生难尽之言,但求孤城黄昏下,老来双白头。 想了想,忽然觉得这是比求权势富贵更重的贪念啊。 余子式思索了一下,觉得胡亥这话也有点道理,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不择手段,等到什么都有了,就开始惦记起当年了。半晌他忽然问胡亥:“你对长生不死怎么看?” 胡亥轻轻说了两个字,“不舍。” “不舍?” “想一直活着,无非是不舍而已,也许是不舍人间的富贵,也许是不舍未酬的壮志,也许是不舍某一个人。”无牵无挂的人,不会去求长生,亘古的孤寂是比死亡更让人望而却步的东西。 胡亥话音刚落,余子式瞳孔猛地一缩,脑子里过电似的闪过一件事儿。下一刻他忽然站起来。 “先生?”胡亥抬头看着余子式,眼中有片刻的诧异与困惑。 “没事,我忽然想起件事儿要处理,我去看看。”余子式伸手捞起桌上的粥灌了一口,“我喝完了,还有你有事的话就先走,没事的话待着也随你,我可能会比较晚回来,我想走了。” 说完,余子式转身就往外走,留下一头雾水的胡亥坐在原地有些反应不过来。 余子式出门直奔蒙毅那儿去了,一见到蒙毅他直接问了一句,“徐福呢?” 手里拿着杯子差点摔地上的蒙毅瞪大了眼看着余子式,“隔壁炼丹房。”然后他就看见余子式转身扭头就走,那动作突然地差点让他杯子又一次脱手。 余子式猛地推开炼丹炉,猛地喊了一声:“徐福!” 拿着把小蒲扇蹲在丹鼎下的男人正被黑烟熏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一听到那声大喊差点没把扇子扔到火里去。他站起来看了眼来人,刚想骂回去一惊一乍干什么,一瞧见是余子式他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余子式大步走过去,瞧见徐福那满头满脸的黑灰时狠狠一皱眉,“你干什么呢?” 徐福一抹脸,“炼丹啊!蒙毅那小子说兰池不留无用之人,我学不会炼丹就只能滚了。老子还是第一次为了行骗这么下血本,这砒霜石头炼出的玩意我看着自己都不敢吃啊,这么想想这秦王当的也是挺不容易的。” “你学这个干什么?”余子式皱眉道,“你不是会卜算吗?” “没用!”徐福愤愤道,“我说来我给你算一卦,别人说来我给你炼不死药,这没法比啊!我算是顿悟了,算卦迟早得饿死,炼药才是活路。” 余子式当下觉得徐福的思想真的是很危险,当然一个命师被逼到这份上,这事也不能全怪徐福没节操。不过此时他没空给徐福掰扯炼药和卜算哪一条才是活路,他一把拽住徐福往内室走,“过来,帮我算一卦。” “什么?”徐福扭头看向那还烧着的丹鼎,“我丹药!哎哎哎!我药!” 余子式啪一声将人往桌案前一扔,二话不说从一旁拿起笔墨写了一行生辰八字,然后他猛地压上桌子,“给我算算这个人的命。” 徐福看着余子式那样,咽了口口水,从桌上拿起那纸,半晌很是小心道:“不行,你这个不够,我得看到那个人才能算出东西来。” “能算多少是多少!” “真不行啊。”徐福脸都皱起来了,“我算不出来啊!” “算!”余子式啪一声双手猛地压上桌子,居高临下看着徐福。 徐福刷一下拿起纸低头开始算,他心中一阵哆嗦,这日子没法过了,勉强硬着头皮算了下去,然后他良久他终于犹豫着抬头看了眼余子式,“这个人……他也许……也许是真的死了。” “还有?” 徐福猛地瞪大了眼,“真死啦?那我要算些什么?”当下徐福就觉他被玩了。 “对,人死了,你算一下他能不能复活?” “……”徐福用一种“你他妈真的在玩我”的眼神看着余子式,半晌他换了一种生无可恋的表情表示自己的无言以对。 “我只是觉得兴许有这种可能。”余子式平静道:“我心里也觉得不可能。” “……”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连穿越……”余子式扭头收拾了一下情绪,“总之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为什么复活不能?” 徐福勉强地张口问了一句,“敢问这位可能复活的仁兄,死了约莫多久?” “死了大概七年吧。” “……”徐福已经不想多说什么了,但是勉强看在这人把自己从牢狱里捞出来的份上,他还是解释了一下,“七年了,尸骨都腐烂了,你绝不觉得复活的可能性,会有些小。” “不是,他是火化的,没留下尸体。” “……”徐福已经完全不想多说什么了。 “徐福我问你,有没有一种可能,比如说招魂之类的,魂魄附到另一个身上死而复生也是可能的。” 徐福想了想,平静说了四个字:“绝无可能。” “你能肯定?” “能。”徐福伸手把那张纸推回到余子式的手上,“我相信世上之人有无穷之灵气,所以有人能骑鹤升仙人境,有人能一剑破万军,有人能挪移六合气运,但是这一切皆来自于人本身,人一旦死了,便是彻底的终结,一笔勾销往事前尘,不会再有什么回寰的余地了。念在你我也是相识一场,奉劝你一句,人可以与天地争输赢,但别去妄求复活这种事。” “真的没有丝毫的可能?” 徐福摇了摇头。 余子式想了一下,问道:“那你觉得骊山的地势气运如何?” “那地方压着大秦的气运,但是意外的兵刀煞气很重。”徐福皱了下眉,“看风水我不怎么擅长,我说不好。” “那地方是秦王陵,已经造了有些年了,会有什么问题吗?” “说不好,不过那地方造陵墓……有些奇怪。”徐福猛地回神,“不对啊,你如何知道骊山在造秦王墓?帝王陵墓选址不是一国绝密吗?” “哦,我,唔,我猜的。”余子式镇定道,“我觉得骊山挺大的,适合造陵墓。” “……” 余子式也不能说我穿越就是从始皇陵旁边穿过来的,随便说两句也就当含混过去了。事实上,他想起秦王的脾气,已经秦王忽然求不死之药的异常举动,再加上刚才胡亥的话,他忽然有一个很渗人的想法。 秦王嬴政不会是想复活吕不韦吧。骊山实际上不适合造帝王陵,可嬴政不仅造了个陵,后来他还打算在上面造个阿房宫!骊山坐落在大秦都城,气压天下山关,又是大秦气运也就是后世所说的龙脉所在之处,嬴政在上面大兴土木真的让人怀疑他想借气运做些什么事。 讲真当初吕不韦死的是挺冤的,两人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甚至最后几年都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若说嬴政遗恨也是难免,而且嬴政不是一般人,他是秦始皇,天下人办不到的事他都办到了,这事他还真说不定干的出来。 不就是等吗?一直等下去,他是秦始皇,他总归有一天能找到办法,哪怕只是见上一面也好,他为了那一天可以一直等,千秋万世,只要他活着,他就还能等。 这种事听着真的渗人,执念深到这种地步简直让人毛骨悚然,然而问题是嬴政真干得出来,这样一来,所有事前因后果都串上了。 余子式看向徐福,后者没反应过来,还是一副灰扑扑的样子坐在案前仰头看着自己。余子式忽然有了个想法,一个很需要胆魄的想法。 “徐福。”他忽然凑近了些,“像你这种能炼出黑火药的人,炼丹着实是没什么希望。” “什么是黑火药?”徐福皱眉道。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荣华富贵,平步青云吗?”余子式循循善诱道。 徐福看着余子式的眼神,半晌往后缩了缩,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送你一场泼天富贵。”余子式轻笑道。 徐福一把将案上的东西推开,把余子式拉过来坐下,“说说看。” “别炼药了,长生不死这药你自己都不信。”余子式轻轻道:“改招魂吧。” “什么?招魂,我不是刚和你说了吗,魂魄之说不可信,人死了就是死了。” “谁说让你真的招魂了?”余子式缓缓道,“执念太深的人,你给他点盼头他就会如飞蛾扑火般疯狂。人啊,知道了他想要什么,其他的就简单许多了。” “你的意思是,我替秦王招魂,你这不是骗人吗?” “是。” “……大人你继续!” “如何骗人这方面你们应该比我懂,什么跳大神,什么附身,都是你们的办法。我只有一条要求,你事成取得秦王信任之后,告诉他一件事。” “什么?” “取消下个月的巡游。” 第55章 熊启 秦国朝堂的事儿,大抵都是静水流深,表面看着歌舞升平,细闻却能听见一两声兵戈声。临近年关,散落秦国各个封地的诸位王侯世家都往咸阳上书上贡,战争年代大家也很实在,丝毫不整虚的,粮食、金玉、丝绸绢匹,一出手全是实打实的硬通货。看来诸位贵胄都很清楚,侍君之道,在于投其所好。 不过吧,也不是每个封地的王侯都是那么豪爽的,毕竟秦国地广千里,其中总有一些个王侯,比较穷。 他们表现忠心的方式就比较踏实,比如一大把年纪自己亲自上咸阳与秦王互诉衷肠,喝点清酒聊聊当年,总之必须在秦王跟前表现一下自己的忠义与清廉。 这一类人群体也很庞大,比如说余子式这回奉旨迎接的秦国昌平君。 一连七天,余子式每次得到的消息都是:昌平君在快马加鞭赶来的路上,即日便可抵达咸阳。 然后昌平君就以五十岁高龄在通往咸阳的大道上策马狂奔了七天。 鉴于咸阳没有城墙只有一城门,余子式就在那城门外一边等人一边和守城人连着唠了七天的家常,他差一点就快忘了自己也是个朝堂重臣而不是个门僮。 鉴于这位忠义天地可鉴的老臣可能在通往咸阳的大道上迷失了方向,余子式第八天的时候把胡亥给捎了出来,两人坐在靠近城门内不远处的小摊上,点了两碗豆腐花边吃边等。 胡亥没见过昌平君,这其实不奇怪,因为这位三朝老臣其实已经多年未踏入咸阳一步了。 两人吃完豆腐花后又坐在太阳下晒了会儿冬天的太阳,然后实在无聊的余子式顺口就把昌平君的事迹和胡亥说了说。 “昌平君原是芈姓熊氏,他父亲是当年的楚国太子熊元,母亲是秦国公主,秦楚交恶后,他父亲逃回楚国,他则是与母亲一起留在了秦国,二十三岁入大秦政坛,二十六岁时与相邦吕不韦一同辅佐年幼继位的秦王。”余子式看向胡亥,解释道:“也就是你父王,当今陛下。” “二十六岁就与一国相邦辅佐天子?”胡亥略显诧异,秦国的相邦上卿不乏有年轻的世家子弟,但是大抵是担了一个虚名以示尊荣,真正手掌权柄的却几乎是没有。年仅二十六岁,且还是楚国公子,昌平君能做到那一步让人不得不震撼。 余子式轻轻笑了下,“不止呢!若是光看履历,如今大秦朝堂之上所有的朝臣在他面前简直是不值一提,他辅国之后不久就升为御史大夫,身为三公之一与相邦吕不韦并列大秦朝堂,真正的权倾朝野。而后嫪毐叛国谋逆,他亲自带兵平定叛乱。一年后,吕不韦罢相,昌平君熊启接替他的位置,出任大秦相邦,负责监造大秦兵器刀甲。”余子式笑道,“熊启坐镇大秦朝堂近三十年,鼎盛之时几乎无人能比肩。” “那他后来为何会出走咸阳?” “自请罢相出京,去往郢陈镇守大秦边境。”余子式招手那小摊的活计,“再来两份豆花!”他回头看向胡亥,“然后就是我们在这儿等着这位三朝老臣了。” “听着像是个厉害的权臣。” 余子式听了胡亥的话,手中舀着豆花的手顿了一下,半晌笑道:“你若是见了他就知道了,昌平君这人吧,手段还成,为人方面有些……嗯,不拘于时。”余子式想了个比较中性的词汇,客观描述了一下。 胡亥轻轻皱了下眉,不拘于时?他看着余子式舀豆花的温吞样子,最终也没深问,他忽然抬头看了眼城门的方向,“说来他们今日能到咸阳吗?” 余子式从袖中掏出书信往案上一拍,“还是同七天前一模一样的话,不日即可到咸阳。”余子式摇了摇头,“不可思议,这群人十里路走了七天。” “兴许……遇上了匪寇盗贼之类的,路上耽误了些。“ 余子式深深看了眼胡亥,心中暗叹,殿下哎,你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啊。他刚想说些什么,远处忽然跑过来一个侍从打扮的人,“大人!” “怎么了?他们真被人劫了?”余子式不慌不忙问道。 那侍从道:“不是,大人,昌平君到了。” 余子式听罢陡然一扬眉,伸手把面前的那碗豆花一推,拂袖站了起来,“走,去看看。” 余子式与胡亥两人走出城门,一抬眼就看见远处旗帜飘扬,一骑白马走在浩荡队伍前面,上面坐着个精瘦的小老头,高冠广袖,眯成缝的小眼睛都快只成一条线了。的确如郑彬所言,这一位的确很有辨识度,他迎面而来的那一瞬间,余子式觉得一股淫邪之气扑面而来。 郑彬给余子式的熊启资料很详尽,其中别的豪强之事倒也罢了,有一条余子式印象很是深刻。昌平君,好男色,家中好养娈童,幼童亵玩至死者不计其数。 眼见着熊启从马上下来,余子式迎上前去,“参见昌平君,微臣赵高,大秦中车府令兼任符玺监事,奉秦王旨意特于此迎昌平君。” 熊启伸手将余子式扶起来,一双眼笑起来更是连缝都没了,“路上有事耽误了,让大人久候了。” “无妨。”余子式回笑道,“昌平君请,驿舍已经安排好了,昌平君一路走来舟车劳顿,我先领大人过去,休息片刻明日就便可觐见秦王陛下。”余子式压根不想知道路上到底出什么事耽误了他,他连问一句都觉得恶心。 “好好好。”昌平君说着就随着余子式往城中走,“那就麻烦大人了!” “大人客气了,吃住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与我提,我会替大人另行安排。”余子式恭敬而不失温和地笑道,他身后的侍从也随即走上前去替昌平君牵着马,引着昌平君所带的侍从下马往城中走。 熊启跟在余子式身后悠哉地缓缓走着,进城的时候抬头看了眼那高悬的城门题词,“咸阳”二字刀削斧凿,显尽帝王家熊熊野心。他当下心情颇佳地摸了摸下巴,他该有多少年没回来过了?怎么乍一眼瞧着这“咸阳”二字竟是觉得微微刺眼? 昌平君熊启随即就四周望了望,正打算故地重游拾捡一下旧情绪,一抬眼就看见了余子式身后不远处跟着的黑衣少年。当下他原本就小的眼睛一瞬间紧紧眯了起来,笔直这腰背的少年脸色淡漠,莹白的脖颈弧度优雅,一眼看去竟是许多年没见过的上乘姿色。 熊启当下就深深看了眼余子式,心道还是当下的年轻人会做人啊,想着他又眯眼看向胡亥。 胡亥察觉到目光,脚步顿了一瞬回头看了眼熊启,一瞧见后者毫不掩饰的赤裸眼神,下意识轻轻皱了下眉。随即他收回视线,眼中有一瞬间的疑惑与不解。 熊启瞧见正脸后愈发满意地微微点了下头,虽说年纪是大了些,但是资质的确是罕见,看样子这位名唤赵高的大臣着实是花了心思的。 实际上,走在最前面的余子式脑子里想的是:把人送到驿舍后他是先去回禀秦王嬴政,还是先去徐福那打探一下关于忽悠的事儿?由于秦王下旨太过突然,昌平君熊启又是一连几天都拖着他,他到现在都还没时间去打探一下徐福那边的消息。他是真有些担心,也不知道徐福那小子能不能忽悠过去,想起他那不靠谱的样子余子式就觉得糟心。 有些失神的余子式没注意到一件细微的小事,他忘了把胡亥介绍给昌平君认识,着实是他和胡亥太过亲近,平日里胡亥也不端什么王室公子的架子,他一时之间就把胡亥的身份给忘了,也就没想到还要引荐胡亥与熊启两人互相认识。 等到将熊启送到驿舍后,余子式为了安妥,亲自去看了眼熊启和他侍从所住的地方,检查了一遍改了几个小细节,一来二去就耽误了一些工夫。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一回头胡亥却发现不见了。他四周看了圈没找着人,扭头看向自己的一个侍从问了句,“小公子殿下呢?” 那侍从也是光跟着余子式没注意其他,他讪讪道:“是,是先回去了吧?” “他一个人自己回去了?”余子式皱了下眉。 “兴许小公子殿下看着无聊就先回宫了?”那侍从也有些不确定。 “我弄了又这么久吗?”余子式有些诧异,以前不管什么情况,胡亥都特安静地跟在自己身边待着,没什么存在感是真的,但是一回头总能看到他,这乍一眼没看着人他倒是有些不适应。 侍从问道:“大人,那要不要去把小公子殿下找回来?” “算了。”余子式想了想道:“他觉得无聊就让他先回去吧,走了也没事。对了,门口有人候着吧?” 侍从点点头,“是的,大人放心,殿下若是真走了,门口的侍从会跟上去,不会出什么事。” “那就好。”余子式回身看向还没检查完的房间,半晌忽然回头看向那侍卫,“先让人检查着,你去找前两天去接昌平君的侍者过来找我。” “是。”侍卫说着就退下去找人。 不一会儿,那侍者就到了,余子式拉他到了角落里,压低声音问眸光微冷地道:“路上发生什么事儿了,人为何这么晚到?” “大人,正如你之前所料。”那侍者看向余子式,在余子式的目光注视下,他轻轻摇了下头。 余子式眼中的锐利一闪而过,“我记得我让你去的路上事先清除道路了。” “昌平君中途折了回去。”那侍者拧着眉看向余子式,“是一对农户的儿子,双生子。” 余子式沉默片刻,问道:“几岁?” “十一。”侍者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万幸是没出人命。” 不知过了过久,余子式才轻轻说了句,“拿些银子过去,好好安抚。” “大人,”那侍者眼见着余子式转身要走,忙问道:“这事要禀告陛下吗?若是此别人抢先传扬出去,怕是会牵连到大人!” “不必。”余子式对那侍从轻声道:“你下去吧,没事。” 那侍从仍是不放心,欲言又止似乎是不知如何劝说余子式,最终还是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直到那人退下去,消失在余子式的视野中,余子式才终于轻轻叹道:“陛下?陛下怕是比你我知道的还早吧。” …… 胡亥实际上没走动,他先是一直跟着余子式,看着余子式走入了屋子,他就在屋子外面站着等了一会儿,忽然一旁迎上来个恭敬的侍者。 “小公子,昌平君说请你先去侧室坐会儿。”那侍者一脸带笑的看着胡亥,那是张全然陌生的脸。 秦宫中被喊了十几年“小公子”的胡亥听完那侍者的话微微皱了下眉,“昌平君找我?” “可不是吗?昌平君看小公子一个人在这儿等着,倒不如先去侧室坐会儿,等这里的事完了,昌平君就会来找小公子了。”那侍者也是个富贵大家出来的,说话恭敬客气,循礼大方,挑不出丝毫的错处。 胡亥听罢这几句听着很正常的话,抬头看了眼四周,恰好看见熊启坐在角落里对着自己点头示意。他的眉瞬间拧得更紧了,“昌平君找我做什么?” “那自然是有话对小公子说。”那侍者笑得很是温柔,很饱含深意。 “有话与我说?”胡亥扭头又看了眼熊启,后者正和驿丞说着话,却还是刷一下扭头朝胡亥笑了笑,随即才转回去继续和驿丞交谈。胡亥看着熊启那样子,倒是真像有话对自己说,他思虑片刻抬头看向面前那屋子,余子式还没从里面出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 半晌他扭头问那恭敬的侍者,“你让昌平君过来直接在这儿说吧。” “小公子。”那侍者忙摇头道,“王城脚下,有些话平原君不便明说,还是请小公子先去侧室稍等一会儿,私下细细再谈。” 不便明说?胡亥眼中倏然划过一道暗色,他回头又看了眼余子式的房间方向,半晌拧眉问那侍者道:“大概要等多久?” “很快,小公子且放心!这儿的事一完昌平君就会去找小公子,不会让小公子久等。”侍者看着胡亥盯着那门的方向,笑道:“小公子放心,赵大人那边昌平君会打招呼,小公子且放心随我过去侧室吧。” 胡亥犹豫片刻,终于点了下头。 “请!”那侍者眼睛一亮,忙笑着招呼胡亥往侧室走。 胡亥最后看了眼余子式的方向,眼神微微一沉,随即他转身跟着那侍者往侧室走。 他前脚刚拐过街角,余子式后脚从房间里走出来,他轻轻拍了下手,四周看了眼,然后扭头对着身边的侍从说:“这间屋子有些潮冷,换件屋子再加个暖炉。” “是。” ……等到这边驿舍的事都处理的差不多了,余子式终于打算告辞回去和秦王禀告,却没想到出门的时候昌平君却是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不放。 余子式略显尴尬,想把手轻轻抽回来,却没能成功,他连带着脸上的笑都有些僵硬了起来。 “赵大人果真是有心之人!”昌平君死死拽着他的手,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他由衷赞道,“赵大人处事当真是个周全的。” 余子式想了想,觉得熊启说的大概是自己给他仔细检查房间的的事,于是他点头笑道:“应该的,能为大人做事,是下官的福气。”毕竟不管我怎么看你,你到底是吕不韦的旧故,你妻子更是大秦公主,秦王的亲姑姑,按辈分秦王嬴政还得唤你一声姑父。余子式笑的很是平和。 熊启越发满意余子式的态度,大秦这么些年真是难得出个让他觉得顺眼的朝臣啊,他眯眼笑道:“赵大人啊,这朝堂之事,若是赵大人今后遇上些难处,尽可以和我说,我替大人出出主意。” “那就多谢昌平君了。”余子式边说边试着把手再外抽了抽,愣是又没抽动。 熊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听说赵大人从前是吕不韦的门客?” 余子式笑道:“都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如今早已不提许多年。” “也是也是,不提了。”说着熊启看着余子式的眼神更添欣赏,他甚至伸手拍了拍余子式的肩,“一个获罪之人,死了死了都这么多年了,提他作甚?你说是吧?”说着熊启哈哈笑起来。 余子式的脸上的表情如常,看着熊启的眼神却是微微锐了一瞬,片刻后他笑道:“大人说的是。” “行,那我就不多留赵大人了。”熊启笑罢朝余子式使了个眼色,“我这就回房间瞧瞧,总不能辜负大人你一片心意是吧?” 心意?余子式先是皱了下眉,随即点点头,对,虽说他是奉旨接待熊启,但是那房间毕竟也是他用心收拾的,说是心意也勉勉强强可以吧。余子式这么想着,终于把手从熊启的手中抽了出来,他暗自松了口气,随即笑道:“那下官就告辞了,若是昌平君觉得哪儿还有不合适的,尽管与我提就是。” “不不,赵大人做事着实是周全,满意!我自然是满意的。”熊启笑的很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余子式看着熊启的那笑,总觉得好像哪里不怎么对的样子,但是想想觉得好像又是没有哪里不对。他也笑着看向熊启,总之笑总是没错是吧?低身行了一礼,他拱手道:“那就先告辞了。” “赵大人慢走!” 余子式转身离去,走出去有一段路了后回身看了眼,熊启正好往回走。余子式看着他的背影,还是觉得心底有丝些异样,总是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似乎出了岔子,他忍不住又把事从七天前理了一遍,原先吧,余子式还觉得他派人去清理道路、告诫沿途有幼子的人家,这举动怕是得罪了熊启,导致他七天都耗在城外故意给自己难堪,可是瞧着刚才的样子,他觉得熊启似乎是真的对自己挺满意的? 余子式有些没想明白,心中对熊启的忌惮却是又多了几分。一个恋童癖的变态不足为惧,但是一个恋童癖的变态同时又是个政治流氓,这人就需要他多留心了。 走在大街上,余子式边思索边想着待会回宫禀告一下秦王他把人接到了,随即再去看看胡亥,一声不吭就走了不是忽然哪儿不舒服吧? 余子式刚这样想着,前方忽然拐过来一个穿着红袄子的小孩,看着七八岁的样子,她直接一头跑到了余子式面前,脆生生喊了句:“赵大人!” 余子式一愣,指了指自己问道:“你喊我?” “是啊,赵大人!赵高!”那小女孩仰着头,伸手就抱住了余子式的腿。 余子式想了想,从兜里掏出点碎银子塞到小姑娘手心,“拿着买些吃的啊。” 小姑娘看着手中的半粒碎银子傻眼了,巨款啊! 余子式见她不动不说话,避开她继续往前面走。那小姑娘这才刷地回过神来,把碎银子往兜里一塞,朝着余子式就跑了过去,“赵大人!我家大人有请啊!”小姑娘简直是在撕扯着嗓子喊,“大人留步啊!” 余子式觉得腿又被啪一下抱住了,他低头看去,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赵大人,我家大人有请!”小姑娘飞快地说道,“我不是乞讨的,我是……我是……哎,我是什么来着?”小姑娘一时之间蒙了,竟是想不起来自己是哪家的人了。 余子式看她那副拼命纠结的样子,拧眉问道:“什么?” 小姑娘脸都涨红了,拽着余子式说道:“就是那个……哎!那个又老又丑的,听不轻人话的,还馋的,一天到晚睡觉的!” 余子式先是全然不知所谓,盯着小姑娘那身红花袄半晌,他脑子里忽然过电一样,“尉缭?” “对对对!尉缭!”小姑娘猛地瞪大了点拼命点头,“赵大人,我家太尉大人有请!他说请你即刻就去!事情十分的重要,很重要!” “即刻就去?”余子式皱了下眉,看向王城的方向,又看了看小姑娘,后者刷一下撇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尉缭找自己倒是新鲜,余子式想了想,觉得向秦王禀告倒是不急于一时,反正熊启明天才觐见嬴政。至于胡亥那儿,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儿吧。思索片刻,他对着小姑娘说:“好吧,我随你去。” 小姑娘的眼睛瞬间亮了。 第56章 寿衣 胡亥站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儿,屋子里静悄悄的,他随手拿起案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水刚注入一半的时候,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他回头看去,昌平君熊启正一脸笑呵呵的往里走,一派仁慈和善的样子。 “坐啊,怎么不坐?”熊启见胡亥一个人站在案边忙开口道,他走过去盯着胡亥看了一会儿,眼中笑意更深了。“等急了吧?”他拂袖招呼胡亥坐下,自己却朝着门口走过去,啪嗒一声轻轻上了锁,他倒不是不信这少年,只是回回玩到一半就寻死觅活地他一把年纪也吃不消了。上了锁把钥匙往兜里一塞,他这才转身看向胡亥。 胡亥一双漆黑的眼盯着熊启看了半晌,没听熊启的话坐下,他一动不动地负手立在原地,略显淡漠地问道:“你要同我说什么?” 熊启看着胡亥的样子,少年穿着件玄黑长衣,丝毫没有讨好迎合的意思,他心中轻轻咯噔一下,问道:“你不知道你来做什么?” “不是你说有话与我说?”胡亥下意识皱了下眉。 “不是……”熊启刚想说什么猛地却是煞住了话头,他心中一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声名昭著,这些年臣下“送礼”,其中有一部分少年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且也非自愿,但人都送到了,送礼的与收礼的皆是心知肚明,被蒙在鼓里的只有那些“礼”了。他心下了然,看着胡亥的目光也微微起了丝变化,这少年的气质不像是个普通人家出身,倒像是个高门贵胄的公子王孙,更甚者可能是个王族子弟,极有可能他是秦国这些年灭掉的诸国中哪个世家的王族之后。 曾经五陵纨绔,如今沦落至此,熊启看着胡亥年轻的脸庞,眼中更显玩味。 “快坐下吧。”他忽然伸手去拉胡亥,“怎么老是站着,也不觉得累?” 胡亥微微侧身避开熊启的手,再抬眸眼中一片清冷,半晌他平静道:“不必了,有什么话昌平君直说。” 熊启手扑了个空,随即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他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抬头看着胡亥,颇有兴致道:“你叫什么名字?” 胡亥已经觉出来不对,看着熊启的眼神也有丝异样,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对方打算干什么,最终他选择了不动声色,一双漆黑的眼打量着昌平君精瘦的脸,等着 他说下文。 没想到熊启却是真像要同他谈心一样,笑着问胡亥的年纪与喜好,颇有长辈与晚辈交心的意思。胡亥这时基本已经确定了熊启不知道他的身份,对熊启的笑呵呵的问话他也是一字未回。 熊启却是丝毫不介意似的,仍是一脸和善地问道:“你原是哪国出来的?三晋还是什么地方?我瞧着你的口音倒是像咸阳人,莫不是从小留质咸阳?” 胡亥极轻地皱着眉,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熊启的脸,五十多岁的人了,却是养尊处优地连额上皱纹都不明显,说是笑得和善,仔细看去,这男人的眼底全是阴冷,像是蛰伏的蛇轻轻吐着芯子一样让人寒意陡生。胡亥生于深宫,那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而熊启给他的感觉是阴毒。 不择手段,冷漠,残忍,逢乱必成一代枭雄。 胡亥的直觉不外如是。 熊启迎着胡亥的目光,眼中的笑意越发深了,他喜欢这少年,除去这张年轻的脸着实赏心悦目,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这少年的眼中无所畏惧。 “不想说话,要不喝杯水吧?”熊启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他伸手从桌上将胡亥那倒了一半的水杯添满,伸手将那杯子递给胡亥。 胡亥伸手接过,垂眸看着那澄澈的水半晌,再抬头看向熊启他的眼神有少许的漫不经心。在熊启的注视下,他伸手捏着那杯子,低头轻轻喝了一口。 一瞬间熊启的眼中显露出毫不掩饰的满意,他伸手抚着手掌,颇为老练地叹了口气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倒是真的不怕我。” 胡亥不置可否,伸手将那杯子轻轻噔一声放在桌案上,“为什么要怕你?” 熊启听完胡亥的话,噗嗤一声忍不住笑出声来,“对对,说的对!”他看着胡亥,一双眼越发亮了,他喜欢看着人恐惧的样子,挣扎的样子,尤其喜欢他们垂死时眼中的颤抖,可是越是这样,他越是欣赏无所畏惧。 “对了。”熊启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你说有话与我说。”胡亥的目光轻轻扫过熊启的脸,声音淡漠。 “不是,我说的你出现在这儿,你有没有觉得哪儿不对劲?”熊启笑道,“我觉得你是个很聪颖的人,你就没有怀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或者说带你来这儿的人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儿?” “我在这儿,因为你说有话与我说。”胡亥还是一贯的平静淡漠语气。 熊启笑得颇有深意,“你倒是丝毫不怀疑带你来这儿的意图,你很信任他?我看你不是想那种容易轻信别人的孩子,你看上去似乎要更谨慎小心一些。” 胡亥不为所动地看着熊启,这话听在一般人耳中也许会对余子式产生怀疑,但是胡亥不一样,他心中是一片澄澄清明。 “你为什么那么信任他?万一哪天你发现他只是在利用你,或者说在生死之际他会毫不犹豫的弃下你,你想过没?”熊启一边算着时间一边继续游说,他当了近三十年的政客,他知道所谓说客和纵横家的那些小把戏,他时常也玩得兴致盎然。 对于熊启的这番话,胡亥只云淡风轻回了三个字,“他不会。” 熊启觉得这事儿变得越发有意思了,他忽然很想看见这少年发现真相时脸上的表情,摧毁一个人的信仰,比折磨一个人来得更有兴趣。比如他路上玩的那少年,那弟弟到最后的时刻仍在挣扎抵抗,浑身是血却仍是死死盯着他,他知道那少年在等他的哥哥与他的双亲来救他,于是熊启打开了门,当着他的面把他哥哥拖了进来,双生子的父母脸色苍白地就在门口看着,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那一瞬间,那弟弟的眼神由恨变为死寂的一瞬间,熊启觉得再多的阿谀奉承钱财尊荣都带不来那一瞬间他的愉悦,熊启忍不住又回忆了一遍,然后悠悠抬头看向胡亥。 胡亥本来一直站着,忽然却慢慢扶着桌案坐了下来,他伸手握着那水杯,抬头看向熊启的眼神一瞬间闪过杀意。 熊启想着也是时间快到了,他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包刚倒水时扔进去的药,对胡亥笑道:“燕地的一种药,不伤身,别担心。” 胡亥除了眼神一瞬间的阴沉,脸色倒是没变,他扶着那桌案一动不动,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哦,忘了同你说。”熊启一副恍然回神的样子,对着胡亥笑道:“赵大人将你送我了。” 胡亥嗤笑了一声,略单淡漠地看了眼熊启,甚至连嘲讽都不屑。 “你为何不信?你自己也觉出不对了,可是你看有谁来找你吗?”熊启慢慢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走到胡亥身边,伸手将他手中的杯子拿下来端在手上,“不过也没事,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难过之类的,毕竟难过的日子还久着,你我天下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也不必觉得委屈,想着为何不是别人偏偏是你。”熊启蹲下身,伸手轻轻触上胡亥的脸,“其实都一样,谁都一样,活着本来就是件让人为难的事。” “你想干什么?”胡亥盯着熊启的脸,最后问了一遍。 “活着太过艰难,你我自然要寻些乐子。” 熊启伸手去解胡亥的腰间扣子,还没碰到衣料,胡亥忽然抬手猛地翻身起来,借势直接将熊启整个人撂在地上,黑色衣摆随势展开,他一脚踏上熊启的胸膛,伸手利落地扯过一旁桌案上的水杯扣在了他脸上,脚下微微用力随即就听见一阵细碎的骨头碾碎的声音,熊启下意识的嚎叫声被水杯堵住全成了闷哼,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盯着胡亥,瞳孔几乎疼得失去了焦距。 少年玄衣腾腾,身侧随意垂下的手十指莹白修长,随着他的动作,掩在黑色外衫下的内衫袖口露出半截殷红的赤云纹。 那抹殷红入眼,熊启一瞬间像是被震住了,疼痛都似乎一瞬间消失,他看着胡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胡亥淡淡道:“你不是问我名字吗?秦王十六子,胡亥。” 熊启震惊地连反抗都忘了,唯独只会瞪大眼,像是要把眼睛凸出来一样死死盯着胡亥。 伸手从桌上拿了只干净杯子,胡亥从容不迫地给自己倒了杯水,踩着熊启的肋骨的脚却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很不巧,他与这位大秦昌平君一样,都有点嗜杀的阴僻性子,他也喜欢折磨人,也喜欢看着人垂死时眼中的绝望与挣扎。 轻轻浅啜了一口杯中的水,胡亥这才低头看向熊启,他漠然问道:“你会武?” 下一刻熊启眼中猛地一寒,他不再暗自养精蓄锐,直接毫不犹豫地抬腿,同时手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胡亥的踩在他身上的脚袭去。熊启是个文臣,但是他也是个将军,带过兵打过仗,封大秦昌平君。 胡亥手中的杯子应声而碎,他轻轻松手,无数的碎片夹杂着狠厉气势笔直朝着熊启的眼睛而去,熊启的瞳孔猛地放大了,直直盯着那些逐渐逼近的晶莹碎片,透过碎片那少年正漠然垂眸看着自己,一双眸子里暗色无边。 就在碎片即将扎进熊启眼睛的前一瞬间,胡亥伸手轻轻捞了一把。 熊启猛地闭上了眼,却只感觉到冰凉的水落在他脸上。他听见少年近乎漫不经心地说话声,“只是试试而已。”熊启猛地睁大了眼,眼中的怒气第一次几乎没能掩饰住,肋骨的碎裂带来的痛楚极为清晰地传来,他浑身都压抑不住地颤抖,却死死压住了喉咙里的吼声。 胡亥望着他一瞬间扭曲的脸,淡淡提醒道:“昌平君,你还未曾向我行礼。” 熊启感觉到少年脚上力道的细微变化,脸上脸色也不知是该怎么形容,半是发青半是苍白,他咬牙片刻,平静道:“参加殿下。” 胡亥的眼中一片清清冷冷。他轻轻抬手,将袖子理好,把那半截殷红的赤云纹重新埋了回去,等到处理完毕,他才重新俯视熊启,眼底的淡漠让倾轧朝堂近三十年的熊启都觉得不可自抑地轻轻颤抖。 “你刚想干什么?”胡亥漠然问道。 熊启已经意识到出乱子了,脑子正在慌乱地搜寻自救的办法,脸上看上去虽尚显平静,实则全身已经疼得冷汗直冒。听见胡亥近似问责的话,他一瞬间抿紧了唇,脑海中一片凉飕飕的空白。 而实际上,胡亥是真的在询问,没有一丝的掺假,他在问熊启刚才到底想干什么。眼见熊启不应,胡亥脚下的力道缓缓加重,只是一瞬熊启几乎就倒吸一口凉气,为了防止痛呼他差一点就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额头陡然冒出一片斗大的汗珠。 “你刚想干什么?”胡亥再次平静问道。 “……刚才,刚才……”熊启在胡亥的注视下颤抖着唇,半晌他咬牙道:“媾和。” 胡亥的眼中有一瞬间的情绪起伏,像是静水底下掀起无数的深流,轻微而浩荡。原来,男子与男子之间也可以像男女一样,他脸色微微发白,像是被一个禁忌许久的忌讳击中,又像是讳莫如深中听闻了一句无人敢提的谶言。 “你再说一遍。”胡亥猛地加重了脚下的力道,情绪一瞬间有些异常的起伏,他冷冷看着熊启握紧的手,眼中一片清明与淡漠,“感觉到一丝内力,我就废了你。” “媾和。”熊启艰难地松开双手。 胡亥平静望着熊启半晌,终于缓缓抬起脚离开了熊启的肋骨。力道消失的那一瞬间,熊启立刻坐起来,却由于牵动了伤口猛地拽紧了领口,眼前一片发黑。 下一刻,胡亥拂了下衣摆低身,右手食指与拇指准确的压上了熊启的喉骨处,狠狠朝后一撞。那一下去势之快,熊启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失去了知觉。胡亥看着地上脸色苍白的精瘦男人,他不由得想,没有人提醒过这位昌平君吗?他这身锦织的华服真的像极了寿衣。 想着,胡亥扣着熊启喉骨处的两指不断用力,他不喜欢匕首,他喜欢这种亲手杀人的感觉,只要再轻轻用上最后一点力道,他手下这块骨头必然粉碎,这个所谓的昌平君也会忽然消失在驿舍中,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人会发现他的尸体,更不会有人发现真相。 胡亥的眸子里依旧是冷静的权衡与漠然,就在最后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沉思片刻,他慢慢收回了手。 …… 余子式从尉缭家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然暗了许久,想起尉缭和他说的事,他下意识又是轻轻皱了下眉。站在太尉府前许久,他终于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天色太晚了,向秦王上报昌平君抵达咸阳的消息已经有些迟了,不如明日再来。余子式在咸阳宫前站了一会儿,回身往另一座宫室的方向走。 胡亥的宫殿大门敞开,余子式径自就走了进去,一抬眼就看见院子里小罗在点灯,飘摇的灯火映着她秀气的脸,竟是出人意料的动人。余子式走上前去,问道:“小罗。” 小罗刷一下回过头来,“赵大人?” 余子式点点头,“是我,今日殿下怎么样?” 小罗略显疑惑地皱了下眉,“殿下不是随大人你出去了吗?” 余子式听了小罗的话忽然一怔,“你什么意思?殿下没回来?” “我一直在院子里待着,没瞧见殿下回来啊。”小罗也是一头雾水,抬了下手里的灯,“我还担心殿下回来太晚院中昏暗,给他在院子挂了几盏灯啊。” 余子式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说他一天都没回来?” “是啊。” 一瞬间余子式的心就凉了,他忙把白天的事梳理了一遍,猛地想起最后一眼看见胡亥还是在驿舍,在昌平君那儿。下一刻他猛地缩了下瞳孔,回身朝着宫外就走。 小罗被他的突然的动作吓了一下,忙喊道:“大人?你上哪儿去?殿下不是出事了吧,大人?” 余子式猛地回头看向小罗,“回去,不要说话,在院子里等着。”夜色中,他的声音像冰渣子一样落地有声。 一出宫门,余子式直接就去了驿舍,他脸色有些难看,直接推开那些上前询问的侍卫,二话不说大踏步往熊启的房间走。 第57章 搜寻 余子式猛地推开门,房间里却是空无一人,他望了一圈,随即伸手一把拽住拦着他的侍卫,“熊启人呢?” 那侍卫被余子式的阴冷脸色吓了一下,结结巴巴摇头道:“大人,你不能……没有昌平君的召见,你不能进来……”他话还没说完,余子式直接把人揪着领子猛地逼近自己,“认识我吗?” “认……认识。”那侍从瞪大了眼点头道。 “行,现在告诉我,昌平君熊启在哪儿?”余子式盯着那侍从,声音很是冷冽。 “大人,昌平君说……说了不见客。”那侍卫明显是得了命令,但这话说的却是底气不足。 那侍卫的异样让余子式的心中的不安陡然上升了许多,他猛地拽紧那侍卫的领口,一字一句道:“发生什么事了,说!” “大人……”那侍卫白了脸,摇头道,“没有,没有事,大人你不能进去,太晚了昌平君已经睡下了。” 余子式看也问不出什么,伸手甩开那侍卫,拂袖就往门外走,他沿着走廊一间间屋子找过去,到最后几乎是一脚直接把门踹开的。那群侍卫拦不住他,忙找了几个人去偷偷禀告熊启。 熊启此时已经醒过来许久,上了药躺在榻上,一听消息脸色顿时就变了,阴沉得吓人。他还尚未来得及对那通报的侍从说一句话,门猛地被踹开了。 余子式踏步走进来,见了侧卧在榻上的熊启,他直截了当的问道:“昌平君,敢问小公子殿下在哪?” “赵大人?”熊启见了余子式,心中的怒气一瞬间腾上心头,却被他极快地掩饰住了。若不是余子式,他怎么会将胡亥错认,继而惹上这些麻烦差点死在胡亥手上?当时胡亥伤了他,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驿舍里哪里还有胡亥的人影,他连一不做二不休的机会都没有,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唯一的庆幸就是当时没太过放松警惕与胡亥说些不该说的话。若是说了,那才是真的大势已去,如今他死咬着认错人这点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余子式见熊启半天不说话,觉得自己的冷静在逐渐失控,他担心的只有一件事,熊启不识胡亥身份对他存了恶心的心思,等到发现胡亥身份后为免惹上麻烦直接一不做二不休。他担心的是熊启会对胡亥下死手。熊启真的能做出来这事。 余子式压了心中的情绪,平静道:“昌平君,今日下午随着我一同去接你的那名黑衣少年,是陛下十六子小公子胡亥殿下。今日天色已晚,我觉得他在你这儿待的太久了,特来接他回宫。” “我从没见过什么小公子殿下。”昌平君矢口否认,手轻轻放在伤口处沉着地看着余子式,“大人找错地方了,我明日尚要进宫面见陛下,时辰不早我想休息了,赵大人,不送。” 余子式一听熊启的话只觉得心底阵阵发凉,他袖子中的手捏紧了,半晌他低头笑了一下,“昌平君你这么说,就让下官觉得为难了。大半夜的若是惊动禁卫军搜查,这就不是你我愿意乐见的场面了。” 熊启盯着余子式的脸,冷笑道:“那你就搜吧。不过提醒赵大人一句,小公子殿下是跟着你出宫然后失去了踪迹,若是我这儿找不着人,陛下治你一个失职和污蔑重臣的罪,你可要担着。” 余子式担心胡亥的安危,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把人逼急了,低头收拾好情绪,他抬头看向熊启,一双眼平静无波,“昌平君,其中兴许有误会。” “误会?”熊启看着余子式的脸,似乎在考量这事余子式是蓄意陷害他,还真的只是一个巧合。他先是觉得陷害的可能性比较大,可如今看着余子式的脸却又觉得那脸上的情绪不像是装出来的。这位赵大人,似乎之前真的是一无所知。他当下心中就有了计较,想起胡亥,他开口道:“误会?我倒是不觉得。分明是赵大人你弄丢了人,怎么还找上我了?我自抵达这驿舍就没踏出过大门一步,这污蔑来的未免无稽。” “昌平君真的未曾见过小公子殿下?”余子式袖中手紧得指节发白,实在不行他只能派咸阳禁卫军搜一遍了,这是下策,然而时间太紧了,他根本没多余时间细细考虑,而这事拖得越久越危险。 “小公子殿下,我是真的未曾见过。”熊启顿了顿,抬头看向余子式,一双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不过下午倒是的确见了个黑衣的少年,他早早就离开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说完他回头看向自己的青衣侍者,“你说是吧?” 那侍者忙应道:“是,是有个黑衣的少年,早早就离开了驿舍。” “他现在人呢?”余子式觉得胸口气息微微一滞。 “走了啊。”熊启理所当然地道,“还能如何?大人还不去找找?说不定那少年就是那什么小公子殿下,这么晚的天在外一个人待着,出了事大人你恐怕担待不起。” 余子式一点都不信熊启的话,他盯着熊启那张脸,心中的戾气与怒气一起往上腾,他差点没忍住,最终却还是猛地压下了情绪,平心静气道:“昌平君这话,我自然是信得过,只是若殿下出了一点事,我实在是担待不起……” 余子式话未说完,熊启开口打断他,“大人若是实在怀疑,找禁卫军来搜吧。” 余子式的眼中猛地一锐。熊启的镇定自若让他遍体生寒,他担心怕是已经出事了。 那就搜吧。 禁卫军分为许多支队伍,除了戍守边城防卫咸阳的一类,都城的巡逻查视队伍也是其中一类。为了避免麻烦,这一支是巡视宵禁的禁卫军,搜查完毕后,那领头的首领朝着余子式轻轻摇了下头。 余子式的脸色一瞬间就沉了下来,一双眼直直盯着熊启。 熊启笑道:“赵大人,不送。” 余子式眼中一片森冷,他紧了紧手,忽然笑道:“昌平君初到咸阳,怕是不知道这六国的探子刺客猖獗,今夜这动静一大,我担心六国盗贼会盯上昌平君进而对昌平君不利。下官惶恐昌平君安危,这样吧,今夜这禁卫军就守着这驿丞,一定要保证昌平君的安危。”说完这一句,他没等熊启开口,扭头看向那禁卫军首领,两人素来相识,余子式平静道:“麻烦大人今日围着这驿舍,守着房间大门,记得,一定要保证昌平君的安全。” 熊启的脸色微微一变,盯着余子式的眼神有些阴寒。 得到那禁卫军队伍首领的承诺,余子式转身走出了大门。 所有人都退出去,只剩下熊启和他的侍者,房门刚一关上,熊启猛地扭头一口血吐在了地上。那侍者慌了神小声惊呼道:“大人!” “没事。”熊启吐干净血,平静道,“还死不了。” “大人,如今趁胡亥没回宫,要不派人……”那侍者做了个手势。 “禁卫军都在门口围着,你说呢?”熊启皱眉瞥了眼那侍者,“既然已经这样了,”他沉思片刻后道:“这样,你吩咐下去,谁都不要动手也不要出门,这事还是看谁沉得住气。” “可是,什么都不做会不会出什么事?” 熊启的脸色有些苍白,像是伤得不轻,他轻轻捂着胸口平静道:“事到如今,只能咬定是认错了人,同时拉赵高下水。是赵高把人留在了这儿误导了我们,我们才认错人,要论罪责一定要让他也不轻。胡亥的心思我有些不解,但是他维护赵高,说不定会压下这事,若是不压下……”他闭眼半晌,缓缓沉声道,“多事之秋。” “什么?”那侍者没听明白最后一句。 “这罪可大可小,麻烦得是有人会借这事作梗,留我在咸阳。”熊启睁开眼,眼中有一瞬间的狠厉。 …… 余子式回宫问了一下王宫守门的侍卫,得知的消息是胡亥并没有回去。他站在街上,毫无思绪,胡亥不常出宫,咸阳除了王宫他几乎没有可去的地方,余子式根本想不出他一个人在外面待着的理由。 除非他还在熊启那儿。 这事就像是一个结。余子式压抑不住心头的情绪,正打算杀回去再找一遍熊启,他若是还不承认,那就直接动手把人扔牢里,时辰还早,离秦王发现至少至还有五六个时辰,送到曹无伤手上五六个时辰,连死士都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况是他熊启。 余子式已经察觉到自己在渐渐失控,但是他抑制不住。正当他转身往驿舍走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他猛地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去,极东北处的天外星辰稀疏。 是了,胡亥在宫外没有地方去,除了一个地方。 他的府邸。 余子式没有丝毫的停顿,朝着自己的家就飞奔而去。一路跑到大门口,看见自家大门微微留的那条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清醒了一瞬,随即猛地推门进去。他动静太大,惊动了睡在客房里的李寄亡,男人抱剑而出,余子式直接回了一句,“回去。” 那声音冷得李寄亡微微一皱眉。 余子式没再多说一句话,一间间房间找过去,当他最后站在自己房门口的时候,他推门的手竟是有些轻微颤抖。他轻轻推开门,月光很微弱,照亮了一片淡灰色的房间。他看见少年抱着手静静坐在床边,听见声音缓缓抬眸看向自己。 余子式捏着门框的手猛地一紧。他抬脚走进去,像是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定了一瞬,他松了口气,慢慢在少年面前蹲下,轻轻道:“殿下?” 胡亥没有说话。 室内微弱的光线下,胡亥那眼神看得余子式血液一瞬间发凉。他看到胡亥在怕他,对的,他在怕他。 “殿下。”余子式伸手轻轻搭了下少年的肩,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在抖,“没事了,殿下。” 胡亥一动不动坐着,蜷在床边的角落里一言不发。他整个人像是不会说话一样,除了看着余子式之外什么反应都没有,有一两丝长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视线,余子式伸手轻轻把他的那两三缕头发拨开,他轻轻摸着胡亥的脸,胡亥却是向后猛地缩了一下。 那反应看着余子式浑身都发冷,“胡亥,你说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胡亥终于轻轻说了两个字,“先生。”那声音轻的几不可闻。 余子式伸手将胡亥的手拿起来,伸手去卷起他的袖口,感觉到胡亥的抵触,他浑身都僵了一瞬,那手上全是伤,对的,伤,被绳子勒出来的伤。 “先生,我不是故意的。”胡亥像是很慌张地一下子缩回了手,“我不知道……” “别说了。”余子式脑子里的神经像是绷断了,他伸手捏住了胡亥的肩,声音艰难,“殿下你别说了,忘了他。” “先生,我……我好像杀了他。”胡亥想起什么事似的,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惊惶的状态,“先生,我杀了他。” “没有。”余子式忙伸手拢住胡亥的肩,“他没有死,殿下,没事了。”他轻声安抚着少年,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顺势轻轻抱住了他。 胡亥很安静地被余子式抱着,几乎是蜷缩着埋在他的怀中,露出的半截脖颈上全是各种青紫的伤痕。余子式伸手轻轻揭开他的领口,手瞬间猛地捏紧了,他的眼中猩红一片。 他要杀了熊启。 胡亥像是稍微缓过来一些,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却终于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他……他想……杀了我。” 余子式抱着胡亥的力道猛地不自觉加重,少年安静地缩在他怀中,像是许多年前初识的场景。余子式压下心底让人战栗的情绪,在他耳边温和地安抚道:“都过去了,殿下。”他一遍遍说着,眼中的杀意却越来越重。 良久,他低头看去,胡亥眼中全是血丝,像是熬了一夜未敢合眼。 他伸手将胡亥扶上床,伸手将拿过辈子给他盖上,深冬的夜温度很低,胡亥的手冰凉一片,余子式替他暖着手,自己却似乎凉得没了知觉。他刚将胡亥的手放到被子中,就听见少年嗫喏着说“冷”。 那极轻的带着些许恐惧的声响落在余子式耳中,他捏着被子的手猛地就紧了,几乎将被子活生生戳出洞来。良久,他压抑住心中的情绪,轻声安抚道:“殿下,我去生火。” 就在他站起来的那一瞬间,胡亥忽然坐起来伸手死死拽着余子式的袖子,脸色一片苍白,一瞬不瞬地看着余子式却一言不发。余子式回身坐了回去,伸手扶着少年的肩让他躺下,“我不走,殿下,我没想走。” “嗯。”胡亥点点头,却丝毫没有闭上眼的意思,他静静看着余子式,手拽得极紧。 “我真的不走。”余子式低身摸了摸少年的头发,轻声道:“殿下不是说冷吗?我去给殿下生火,就不会冷了。” 胡亥点头,却依旧盯着余子式,手反而拽得更紧了。 余子式看了眼他的手,良久,他没办法,掀起被子的一角轻轻躺了进去,胡亥终于松开拽着余子式袖子的手,腾出手轻轻抱住余子式的腰,他整个人蜷缩着抱上去,慢慢闭上了眼。 余子式没动他,他低头看去,怀中的少年闭上眼仍是紧紧抱着他,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昏暗中,那侧脸恬静干净,余子式伸出一只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却是紧紧握着,他睁着眼,没有丝毫的睡意。 终于,等胡亥的呼吸声均匀地响起,他才停下摸着少年头发的手,他轻轻掀开稍许被子,将少年紧紧抱着自己的手不着痕迹地掰开,翻身下床。他替胡亥掩好被子,一双眼里全是沉默。 他轻轻走出房间,就在他合上门的那一瞬间,床上的胡亥倏然睁开了眼。 熊启没死?他刚还在想着自己当时是不是下手过重了,看样子熊启还挺能撑的啊,胡亥缓缓将手叠在脖颈下,抬头幽幽看着房间的虚空处,若有所思。 …… 余子式走出门,一步步走下台阶,最后卷起衣摆坐在最后一阶上。刚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他浑身还带着暖意,一坐在地上,冬夜刺骨生寒。 他坐了许久,浑身像是没了知觉一样丝毫不觉得冷,他一遍遍回想白天的事,袖中的手越攥越紧。 李寄亡一直在透过房间的小窗户看着余子式,他看着他走进房间,听见里面的细微说话声,然后隔了许久看着他出门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实话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余子式这种神色,夹杂着沉痛与戾气,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他以为这个男人再怎么样都不会失去风度,即使是当初带着他去会见刺杀过他的高渐离,这男人也没有真的露出过杀意,李寄亡以为他自始至终都是镇定而自若的。 心中有山河的人极少会真的动怒,也难得有真性情,正如吕不韦,正如李斯冯劫。 然而李寄亡觉得,这一次余子式真的动怒了。他推窗翻身出去,抱着剑轻轻走到余子式的面前,静静低头看着他。 余子式没说话,他坐在冰凉的台阶上,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手肘撑着膝盖垂在身侧,他抬眸看向李寄亡。 “你怎么了?”李寄亡问道。 “我要杀了他。”余子式一字一句道,平静,淡漠,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谁?” “熊启。” 李寄亡思索了一会儿,很快就想起了这个人,他轻轻点了下头,若有所思道:“我可以替你杀了他。”熊启的身份特殊,秦国三朝老臣,封昌平君,又是当今陛下的血亲,余子式想杀他并不容易,但是刺杀兴许可以一试。 余子式平静道:“不,我自己来。”他抬眸看向李寄亡,眼中是不可辩驳的命令。 李寄亡略显诧异,“那可不容易。”随即抬头扫了眼他身后的房间,半晌他悠悠问道:“里面是谁啊?” “出去。” 李寄亡低头,瞧见余子式的冰冷视线,随即点点头,很识相地往外走。当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顿了一下脚步,极轻地皱了下眉。 不对啊,他一天都在院子里待着,那房间里面的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寄亡皱着眉回头又望了一眼,他是个刺客,警惕性是他的本能,若是无知无觉他早就死不知道多少回了。既然这样,那这里面的人是怎么避开他的? …… 李寄亡走后,院子中静悄悄的,余子式在台阶上坐了有一会儿,直到身后响起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少年站在门口静静看着自己。 余子式收拾了一下情绪站起来,走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了?” 胡亥伸手拉起余子式的手,果然是一片冰凉,外面的温度低得厉害,这男人竟是打算就这么坐在台阶上一夜。想着胡亥低头拢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替他暖了暖。 “先生,我没事。”他抬头看向余子式,双眼清澈,一副温驯的样子。 余子式心中某处像是被刺了一下,他浑身都忍不住颤起来,几乎没能看的下去。良久,他缓缓抬手轻轻摸了下胡亥的头发。 “先生。”胡亥像是反复考虑许多遍终于鼓起勇气般问道:“他会,会说出去吗?”他说着,睫毛轻轻颤了颤。 “不会。”余子式顺着他的头发轻轻压上胡亥的肩,“没有人会知道。” 胡亥抬头看向余子式,眼中像是有些困惑,又有些挣扎,许久他轻声问道:“先生,你不是故意留下我一个人在那儿的,你只是忘了对吗?” 余子式呼吸轻轻一滞,浑身的血像是在逆流,他颤抖着想说句话,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只能看着那少年澄澈的眼神,然后听见自己心中一遍遍反复地无声地说着“对不起”。 胡亥看着余子式的视线,慢慢摇了下头,“先生,我没有怀疑你,我没有信熊启的话……” 他话尚未说完,余子式伸手轻轻抱住他,他颤声道:“殿下,是先生的错,没事了。”他已经不知道到底是胡亥在颤抖还是他在颤抖了。 胡亥被一下子轻轻抱住,他顺势将头搭在余子式的肩上,眼中淡淡的光如陨落星辰,他轻轻无声地笑了一下,伸手回抱住余子式,“没事的,先生。” 第58章 借刀杀人 咸阳宫。 余子式站在阶下沉思了一会儿,缓缓拾阶而上。晨光熹微,提灯的宫女穿着青色的宫服立在阶旁,有几个偷偷打着哈欠,连带着手里的灯火都轻轻飘摇。余子式越过他们,走到咸阳宫前立定,看着侍者迈着轻快的步伐小步地去往殿内通报秦王。 片刻后,黑衣的宫侍提着灯低腰走出来,“赵大人,陛下有请。” 余子式点点头,神色平静,他随着那宫人走了进去。 很明显,勤勉的君王连早膳都没用,一听见臣下求见便简单梳洗了一下召见来人。嬴政甚至都没穿朝服,只是披着件黑衣的长衫腰间系了根黑色的带子,他坐在青玉的桌案前,手抵着桌案打量着余子式。 “参加陛下。”余子式敛袖行礼。 “起来吧。” “谢陛下。”余子式直身,抬头看向嬴政。 “有何事不能在早朝上说?” “陛下,昨日臣去接了昌平君。”余子式顿了一瞬后平静说下去,“路上出了些意外。” 嬴政轻轻皱了下眉,“什么意外?” “昌平君沿途……”余子式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片刻后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嬴政,“咸阳城外农户有一对双生子,恰巧遇上了昌平君,昌平君彼时刚喝了些酒,醉意之下闹出了些小事儿。” 嬴政眉头紧了紧,他自然是知道这事的,他抵着桌案的手轻轻敲了下桌面,片刻后问余子式:“你是负责秦律的,依你看如何处理?” “依臣所见,昌平君是醉酒之下闹出的风波,且未出人命,昌平君又是王室宗亲三朝重臣,此事有关王族颜面,不宜宣扬出去,臣以为当使些银子好好安抚那农户一家人,封锁消息,低调行事。” 嬴政点点头,看着余子式的眼神略显满意,“无意之过,也应该受罚,让昌平君拿出黄金百两赔偿给那户无辜人家,不能委屈了农户。” “是。”听了嬴政的话,余子式袖中的手捏紧了,脸上却依旧平静,他接着说下去:“陛下,昨夜臣自作主张,调了支禁卫军护卫驿舍,臣担心昌平君路上之事被随从侍者等人不小心披露出来,到时候怕是要满城风雨,臣一时情急,还望陛下恕罪。” “这倒是有些过了。”嬴政看了眼余子式,片刻后道:“派人尽早将禁卫军调回来,重兵围着来觐见的封臣,有些不像话。” “是。” 嬴政倒也没有什么责备余子式的意思,他也清楚熊启的性子。熊启滞留咸阳城外许多天,故意给人难堪,怕是与赵高结下了些梁子,两人小打小闹嬴政就当没瞧见,不过火就成。他以为这事儿到此为止了,却没想到一抬头赵高还站在原地,抿着唇沉默不语。他有些诧异,随即微微侧头问道:“赵高你还有事?” 余子式像是经历了许多挣扎一样,缓缓抬头看向嬴政,片刻后他撩起衣摆平静跪下,“陛下,臣有几句话想说,望陛下恕臣越矩之罪。” 嬴政倒是第一次见余子式这模样,随即道:“起来,有什么话你想说的就说吧,大秦朝堂何来越矩不越矩?” “陛下,疏不间亲,这些话为人臣子原不该说,只是为人臣子,当以国事当先。”余子式没站起来,平静地说下去,“陛下,昌平君是楚国太子之子,楚国嫡系正统血脉,若是按亲疏,他离楚王更亲近些。数十年前,大秦破楚军,逼楚迁都,楚国子民东移,留下旧都郢陈,为了安抚楚国百姓,秦王命昌平君镇守郢陈,先王也是看中了昌平君的楚国血统。 再说郢陈,郢陈是楚国故都,风俗人情沿袭旧楚,境内也是楚人为多,昌平君于郢陈治下多年,常年与楚人打交道,难免不起同宗同德之念。自然,这是人之常情,昌平君为大秦立下过卓越功勋,治理郢陈也是兢兢业业,仅凭他楚国血统就猜忌他为免有失偏颇,不过臣以为……”余子式抬头看了眼嬴政,后者点了点头。 “说下去。” 余子式轻轻吸了口气,平静抬头看向嬴政,眼中一片坦荡,“陛下,臣不敢猜忌昌平君,着实是昌平君的封国郢陈所处位置过于重要了,如今秦国在山东诸国的形势大好,不到三年必然攻楚,而郢陈就在攻楚的必经之地。臣只是担心而已,秦人攻楚,若是昌平君亲眼瞧见自己的兄弟血亲、自己的故国子民被秦人杀戮劫掠,他到时会倾向于哪一方?”余子式顿了片刻沉声道:“陛下,昌平君占据郢陈,封国内兵马多楚人更多,若是一旦反戈,攻打楚国的大秦兵马就是腹背受敌,伤亡不可估量。” 嬴政看了眼余子式,将“腹背受敌”、“不可估量”两个词又默念了两遍,他觉得赵高还是委婉了,若是真的出现那场景,唯一的形容词只能是:全军覆没。 “可昌平君没有什么过失。”嬴政思索片刻后开口道:“仅凭着他的楚国血统就猜忌他,会伤了朝中老臣的心。”嬴政顿了片刻后接着道,“我幼年时,他对我扶持甚多,王室人情淡薄,兄弟交戮也不少见。”他抬眸看向余子式,“昌平君是我血亲,于我有恩。” “陛下,外臣越矩了。”余子式平静低头,谢罪道。 嬴政看着余子式,片刻后他站起来走到他身前,伸手将人轻轻扶起来,“不是你越矩了,是我失虑了。”他轻轻叹道,“着实是这些年,身边的故臣越发零落,我倒是真有几分孤家寡人的意思了。” “陛下。”余子式抬头看向嬴政。 “无妨,你接着说下去,以你所见,当如何处理这事?”嬴政轻轻笑了笑,“想说什么就说吧,不合适不中听的,今日过后我权当未曾听见。” “谢陛下。”余子式深深看了眼嬴政,沉思片刻后开口道:“依臣所见,昌平君是大秦忠义之臣,他自幼便生活在咸阳,与陛下与秦王室甚为亲近,骨子里还是偏向于秦国的。只是,若让他继续留在郢陈,亲眼看着秦人与楚人交伐,到时候动摇与否就难知了。” “你是说,留他在咸阳?”嬴政思索了片刻后道:“他没有过失,留禁咸阳落人话柄,大秦不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国士。” “陛下,留在咸阳不一定是留禁。”余子式轻轻笑了笑,“兴许是升迁。” 嬴政的眼中倏然划过一道光,他看了眼余子式,片刻后笑了一下,轻轻点了下头道:“也是,升迁。”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余子式端着袖子平静地往咸阳宫外走,他一步一步踏着长阶缓缓走下,一身黑色朝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浮动,露出腰间垂下的一枚青玉官印。他的眼中很平静,平静得有些渗人。 …… 宫中府库,小院中金色的阳光细细铺了一地,余子式席地而坐,手里轻轻把弄着自己的官印。他面前坐着郑彬,郑彬看着他那副阴沉平静的神色,下意识搓了搓手中捏着的杯子。 郑彬知道余子式让禁卫军围了驿舍的时候,基本上大部分朝臣都还不知道这事。他当时正在给自己那没起床的败家娘们烧热水,一听到消息差点把一锅滚烫开水泼自己身上,他发现赵高的确是个正儿八经的秦国文臣,因为他真的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于是一大清早,郑彬趁着大部分朝臣还没起床赶紧将围着驿舍的禁卫军连撵带哄弄走了,回身就奔着余子式这儿来了。结果一推门发现他就穿着件整齐的漆黑朝服端端正正坐在院中,手里摸着那官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余子式见他来了,随口就将刚才与嬴政的对话给郑彬说了一遍,郑彬明显没想明白余子式干这事是出于什么目的。 听毕,郑彬啧了一声,贴近了些说道:“赵大人,我给你把你干的这事儿理一下啊。你就是去接个人,然后你就把在郢陈手握重兵的昌平君得罪了,你得罪了人不赶紧将人请回去,还特意说服秦王将他留在了咸阳……我能问一下,赵大人你想干什么吗?” 余子式看了眼郑彬,平静道:“知道升迁是什么意思吗?” 郑彬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镇定道:“我觉得,我大概还是知道的。” “升迁的意思是,职位超过他原本的官阶亦或是爵位。”余子式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水,“熊启已经被封昌平君,这些年在郢陈也没什么军功,所以不会是封爵。” “对,所以呢?赵大人,昌平君本来就是个重臣,如今他留在咸阳还升迁了,你就是他的下属了你知道吗?若是运气差些,说不准他还是你直隶上司。”郑彬无语了,“赵高,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没错,他本来就是个重臣。”余子式将郑彬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淡淡问道:“那他本来是什么官职?” “大秦相……等等,大秦相邦。”郑彬说着忽然皱了下眉,“不对啊,这没法升啊。”大秦相邦位列三公之首,这官职已然封顶了。 余子式轻轻抿了口茶水,“官职可以封顶,但是手中权柄呢?”余子式看向郑彬,“所以若你是秦王,你会怎么办?” 郑彬拧眉看了眼余子式,沉思半晌后道:“猜忌之心已起,权柄是不可能交付的。”昌平君当年与吕不韦把持朝政的事儿,虽说是吕不韦主导,但是到底对秦国与秦王嬴政都留下了极深的影响,秦王不可能真的将权柄交给昌平君。 “是了。所以?”余子式垂眸淡漠道。 郑彬看着自己平静到让人有些害怕的同僚,想了许久,他犹豫着道:“权柄交一部分给他,同时找个人牵制着他。” “对,找人牵制他,所以这个人会是谁?”余子式提醒道:“昌平君曾经是大秦相邦,政治手段朝堂谋略均是真正的一流,他作为楚国公子,却曾经执掌过大秦的兵器制造,履历何等令人震撼。如今的朝堂,谁的声名比得上当年的他?” 郑彬拧着眉,想着想着,他忽然忍不住轻笑出声,“李斯?” 余子式终于抬头看了眼郑彬,轻轻说了一个字,“对。” 郑彬想起李斯的温吞样子,想起那大秦廷尉吃人不吐骨头的性子,一时之间觉得这真是今年年底的一出大戏啊。昌平君熊启若是想获得权柄,必然是从李斯那儿夺过来的权柄。而对于政客来说,钱财美人甚至父母子女都是可以商量的,但是碰到“权”这个字,动一下那就是血海深仇,家国大恨啊,更何况是一路从小吏爬上来,手中权柄都是踩着他人尸体夺到手的廷尉李斯,这人连总是“凡事好商量”的老好人王绾都看不顺眼,何况是妄想分他权力的昌平君。 满朝文武还有多少人记得当年牢狱里的大韩王孙韩非?当年立誓一起建立天下新秩序的同门师兄弟都是这下场,昌平君的结局已经可以预见了。 而且郑彬还好巧不巧又记起一件事,昔年李斯还是小吏的时候,昌平君就已经凭着出身入主大秦朝堂手掌重权了,李斯一步步爬上来的时候,昌平君已经凭着血统指点江山了。这两人若是对上,简直是掀起大秦朝堂上贵族和寒门时隔数年的又一场血雨腥风啊。 细思极恐的郑彬抬头深深看了眼余子式,他略显惊恐道:“赵高我问一句,人熊启怎么得罪你了?你这么阴他?”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余子式对人下这种手,简直有几分赶尽杀绝的味道。 余子式眼中的锐利夹着杀意一闪而过,“他该死。”摸着手中的青玉印,他的情绪有一瞬间的起伏,随即又平静下来,他低头喝了口水,“熊启不是想回去郢陈吗?运气好的话,留个全尸回去应该没问题。” 郑彬听了余子式的话,极轻地皱了下眉,良久他斟酌道:“赵高,我感觉有些不对劲。” 余子式没有说话,他生平第一次这么想杀一个人。 等到余子式情绪稍微平静下来些,他对着郑彬平静道:“不会出事,秦王那儿我只说到了“升迁”,余下的事,陛下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与我无关。”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情绪有些不对。”郑彬皱眉道:“你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余子式低头压抑住眼底的情绪,再抬眼已经是一片淡漠了,“你既然来了,和你说件事儿,前些天有人雇高渐离刺杀我,我觉得那事儿有点不对劲,你想办法查一下。” “高渐离?”郑彬念了一遍这名字,竟有些异样的熟悉。 “还有,我把李寄亡叫过来了。” “嗯。”郑彬点点头,“对了,你被刺杀,你没事吧?” “你说呢?” “……应该是没什么大事儿。”郑彬看了眼坐在案前拿着自己的官印把玩的余子式,点了点头确认道。 余子式没理他,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觉得这时候胡亥该醒了,随手将杯子放下,他起身打算离开,“我先走了。” “你上哪儿去?”郑彬伸手拽住他的袖子,皱了下眉,“赵高你真没事?” “没事。”余子式看了眼郑彬拽着自己的手,示意他松开。 “那你到底为何对昌平君下手?一个失势的边境封臣而已,除了玩弄娈童外也没折腾出什么大事来。”郑彬仍是不解,“你把他往死路上逼,你图什么啊?”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一个失势的边境封臣,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癖好,耽于享乐与男色,仗着自己的资格辈分恣意横行,对,的确是很普通的权宦老臣而已。” “人就过年进咸阳拜年送礼,这事儿他也挺冤的,你怎么就盯上他了?” 余子式轻轻笑了一下,垂眸看向郑彬,他缓缓道:“谁说他冤了?”五个字从平静说到杀气毕露。 郑彬的脸色微微一变,“你什么意思?” 余子式看着郑彬,“你就没想过,攻楚之战中,郢陈若是真的倒戈,会是什么结局?” “不……不会吧?”郑彬狠狠皱了下眉,说着话眼神却幽暗了起来。 余子式伸手轻轻拍了下郑彬的肩,“堂堂楚国太子之后,楚王氏嫡子,在秦却只能当一个陪臣,一当就是四十多年,且无论功勋如何卓越,秦人永远记得他的楚国血统,记得他是芈姓熊氏,猜忌与忌惮永远如影随形。”余子式很是疑惑地问道:“郑彬,你为什么丝毫不怀疑熊启他真的会反呢?” “他……” “因为他是个倚老卖老的失势权宦?因为他是个好玩娈童的昏庸老臣?还因为他在最容易受猜忌的时候还亲自上咸阳送礼叙旧?”余子式慢慢说着,眼中的笑意越发冷冽。 然后,他收回放在郑彬肩上的手,回身往外走。 留在原地的郑彬握着手中的杯子,一点点加重了力道。 余子式走出大门的时候,迎面忽然扑上来一个人影,他轻巧地侧身避开,那人砰一声砸在了门上,余子式侧头看了眼,发现是徐福。他转身就走。 后者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拽住余子式的袖子,“赵高!你要救我啊!李斯威胁我啊!他想淹死我啊!” “你又怎么了?”余子式拧着眉问道。 “前些天你不是让我劝说秦王不要东巡吗?我就和秦王说东边有蔽日之瘴气,夺宫之大凶星象,实在不宜出巡。” “真的有?” 徐福嘿嘿一笑,没说话。 余子式看了眼徐福那副没救了的样子,回头往外走。 “不是,赵高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秦王刚打消了东巡的念头,李斯就找上我,他说东海有蓬莱岛,问我有没有兴致去出海求仙药会见仙人,他说为人臣要为陛下肝脑涂地,他还说最近工匠造船偷懒,船只容易在半路漏了!漏了!娘的,赵高他说半路船会漏!他还要我肝脑涂地!赵高!你要救我啊,我可是为你办事啊!赵高!” 余子式摆了摆手,头也没回。 眼见着徐福嚷嚷地愈发大声,郑彬从院子里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镇定点,莫慌莫慌。” “船会漏啊!我还要肝脑涂地啊!”徐福吼道。 “莫慌。”郑彬摸了摸徐福炸开的鬓角头发,“廷尉大人最近有要事,这两天肯定顾不上你了。”他摸了下下巴算了算后对徐福道:“至少这半个月吧,船应该是漏不了的。” 徐福一副“你们在玩我”的惊恐表情。 郑彬安慰道:“不是还有半个月吗?你早做准备,说不定还有活路。” “什么准备?” “唔,会浮水吗?多练练,真在海中沉船了还能游回来,说不定还能气一气李斯。” 徐福:“……” …… 余子式回到自己的府邸,推门进去的时候,胡亥还睡着,一张脸埋在被子里皱着眉,像是睡得极不安稳的样子。余子式伸手摸了下他的头发,看着少年白净的脸,他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发颤,连带着脸色都苍白起来。 他能杀了熊启,可胡亥怎么办?他还这么年轻,他一直都很温驯,即使是吵架了也会默默走过来服软低头,想起胡亥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眼神,余子式拽着床沿的手越来越紧,胡亥根本还是个孩子。 怎么办? 余子式正失神地想着,忽然听见耳边轻轻的一句,“先生。” 他立刻低头看去,胡亥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静静看着自己,一双漆黑的眼睛澄澈干净,余子式觉得心中某一处被狠狠揪紧了,妈的,他觉得这么让熊启死了真是让他太痛快了。 “先生。”胡亥扶着床沿慢慢坐起来,伸手揉了下眼睛,像是没睡醒还有些迷糊,“什么时辰了?” “还早着。”余子式收拾好情绪轻轻笑了下,“再睡一会儿吧,没事。” “可今天的秦律还没有抄完。”胡亥像是下意识一样伸手拽着余子式的袖子,一双眼里睡意朦胧。 余子式心中一酸,轻轻摸了下他的脑袋,“没事,今天不抄了,你再睡会儿吧。” “先生你刚去哪儿了?”胡亥仍是拽着余子式的袖子不放。 “我去处理些事儿。”担心他着凉,余子式伸手将他扶回去,把被子重新盖严实了,“想睡就再睡一会儿。” “睡不着。”胡亥眨了下眼,睡眼惺忪却不愿意睡回去了,“先生,我可以抱着你睡吗?”他问这话的时候,像是仍然没有彻底恢复清醒一样眨了下眼。 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是没有拒绝,他伸手解下腰带褪下外衫,掀开一角躺了进去,胡亥伸手就缠上他,把整个脑袋都埋在了他怀中,抱得紧紧的。余子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睡吧。” 很快的,他就听见少年均匀的呼吸声响起,他抚着他头发的手停了下来,余子式看着少年沉静的睡颜,伸手给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他原想从床上起来,却由于被抱得太紧愣是没掰开胡亥放在他腰上的手,斟酌了一下,担心吵醒胡亥他终于放弃。 “对不起。”他盯着少年的脸,轻声说道。当初他如果能稍微多想一些,兴许事情就不会到这个地步,他轻轻抚上少年的脸,片刻后没再忍心看,别开了视线。 他睁着眼躺床上,盯着屋顶看了一会儿,说来他差不多也是一夜没睡,躺下久了渐渐睡意也上来了。 思绪渐渐远去。 冬天的被窝很暖和,胡亥抱着自己,余子式不知不觉渐渐闭上眼,竟也是慢慢睡了过去。 余子式刚一睡着,胡亥倏然睁开了眼,他微微起身盯着被子里的男人看了一会儿,良久小心地伸出了手,他看着他的脸,手悬在他脸上半寸的距离处,却始终没敢真的碰上去,他担心他会忽然睁开眼,不知过了多久,胡亥轻轻叹了口气,将手移开了。 胡亥伸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刚好盖上男人的肩。然后他泰然自若地重新抱上去,缓缓闭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本文是he 第59章 官印 次日,秦王下诏,留昌平君熊启于咸阳,大殿之上,熊启叩地谢恩。 情况甚至比想象得还要好一些,昌平君熊启的职权甚至还压了李斯一头,看样子嬴政为了制衡也是颇费苦心。余子式在大殿上侧头看了眼李斯,听到消息的廷尉大人除了一开始轻轻皱了下眉,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心思活络的李斯甚至还是下朝后第一个朝着熊启道贺的朝官,不知道的乍一眼还觉得廷尉大人当真是高风亮节。 余子式低头笑了笑,觉得李斯也是有意思。刚往阶下走了两步,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名字。回头看去,刚升了官的昌平君正对着他笑得古怪。 余子式袖中的手瞬间收紧了,脸上却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他看着昌平君一步步朝着他走过来,黑色庄严的朝服套在身材颇为矮小的精瘦男人身上,似乎有些不合身,他朝着阶下走,一眼望去,只觉得浑身衣裳都被风灌得鼓起来。 “昌平君。”余子式打了个招呼,态度颇为冷淡。 “赵大人啊。”昌平君眯眼打量着余子式,片刻后忽然笑起来,“赵大人,前两日你出城迎我,期间闹出些小风波,伤了你我之间感情。我甚是不安,想着请你来我府上吃顿饭,把误会摊开说说清楚,勿留下些解不开的结,这以后同朝为官,熊启仰仗大人的地方还多着呢。” 余子式看着昌平君脸上的笑,压住心中的恶心情绪,片刻后他平淡道:“我与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这顿饭我就不去了,免得我席间失仪得罪了昌平君,以后的日子变得太难熬。” “大人何出此言啊。”熊启笑道,“误会,都是误会。” 余子式平静地看着他的脸,目光静得渗人。忽然他踏步上前一步,离熊启近了些,他压低了声音,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轻声道:“熊启,有些事,我不提不代表我忘了,今日之事,我只送你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熊启瞧了余子式半晌,忽然眯眼笑起来,“没想到大人也信这个?多行不义必自毙,瞧大人这话说的,我都有些想发笑。” “我倒也不信这个。”余子式望着他,一脸温和的笑得挑不出丝毫的错,“只是觉得这话和昌平君挺合宜。” 熊启的眼神一瞬间凌厉了起来,脸上的笑却是不减,那模样看着余子式给人一股出不说的阴森。片刻后,他摸着下巴像是费力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颇为疑惑问道:“赵大人是什么官衔来着?我许久不来咸阳,莫不是如今的咸阳都不甚分官阶尊卑了?还是说赵大人闲散惯了,忘了如何向人行礼?”他含笑看着余子式,笑得颇为悠闲。 听了他的话,余子式别开头看了眼别处,随即低头笑了声,“昌平君说的是。” 他退后两步,下了两级台阶,然后伸手摘下腰间青玉官印,余子式轻笑道:“我闲散惯了,从今日起,这大秦朝堂的尊卑礼仪,就全仰仗大人倾力整顿了。” 他伸手将那枚青玉印抛过去,回身负手走下台阶,一身黑衣的朝服走在肃杀深冬中,笔挺修长,不折不从。 熊启下意识去接余子式抛过来的那枚青玉印,却落了个空没接到,青玉砸在阶上,碎成了无数块。他瞳孔猛地一缩,盯着脚下的青玉碎片和黑色细绶眼神瞬间沉了下来。他抬头看向男人远去的背影,风吹起他的黑色衣摆,隐约可见上面锦织暗纹,光华流转。 余子式负手不紧不慢地走出大秦宫门,刚出门就瞧见廷尉李斯在那儿等着,他不觉得李斯是在等自己,走过去的那一瞬间,他却听见李斯忽然开口唤住了自己。 “赵高。” 余子式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李斯,后者看上去不像是等自己,反而更像是等人有些无聊顺手拉个人唠两句。他想了想,觉得让李斯等的人除了熊启也没谁了。他还没说话,李斯却是忽然皱眉问了一句。 “你官印呢?” 在李斯的疑惑目光下,余子式低头自嘲般笑了笑,他叹道:“大人,前些日子你与我提的郡县制度,我把草纲大意写了放在我宫室案上,还有关于度量衡统制在六国推行的方案我也写了一些,廷尉大人若是还有兴趣,可以让人去拿来看一眼,一点拙见而已。”他说完敛袖朝李斯行了一礼,随即起身继续平静地往外走。 李斯扭头看向余子式,狠狠拧了下眉,“赵高你站住。” 余子式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背影越行越远,李斯似乎想跟上去,却猛地回头看了一眼,昌平君熊启正在往宫门外走。他斟酌片刻,一抬头却发现余子式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视野尽头。看了眼余子式的远去的方向,又看了眼熊启,站在原地半晌,他脸上重新挂上和善的浅笑,朝着熊启道:“昌平君,挺巧啊。” …… 余子式一路出宫回了家,站在自家的府邸门口刚想推门进去,然后忽然停了下动作。他想了想,觉得颇为后悔,这个月都快过去了,着实应该领了月俸再甩手走人的。 过年揭不开锅,想想他也有点心疼自己。不过说来,他也不算是最惨的,刚上任就逼走了一个与李斯共事的大臣,熊启这年估计也过不太安稳。 其实转念一想吧,这样也挺好的,正好空下来好好过个年。实际上,先秦的人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过年,他们过的那叫“腊祭”,但是余子式还是习惯了过年,这算是他骨子里属于现代的难得没被抹去的一丁点坚持。 摸出兜里最后的一点碎银子,余子式想着等傍晚去买点东西,算是置办年货,他以前过年都挺随便,没搞这么隆重,主要还是现下空了起来,就想着找点事儿做。 想着,余子式推门走进去。一抬头就看见胡亥坐在灰色屋檐下等他,白净的脸上眸如点漆。 余子式走过去在他面前扶着膝盖低身蹲下,他看着胡亥的脸,伸手摸了摸他头顶的头发,轻轻笑了笑,问道:“吃了早膳没?”他记得自己早上走之前给胡亥留了粥。 胡亥点点头,脸上的笑暖洋洋的,“吃了。” 余子式看着他脸上的笑,觉得这少年笑起来真的是尤其好看,像是通透阳光里走出来一样,连指尖发梢都透出暖意。他想着伸手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太冷了,回屋吧。” 胡亥低头看了眼余子式扶着自己的手,轻轻扇了下睫毛,他轻轻笑了笑,站起来随着余子式一起往屋里走。屋里点着炉火,比屋外要温暖不少,余子式刚进屋就有种不想出去的感觉。 “先生,衣服。”胡亥抱着叠干净的衣服走过来,放在案上,一副温驯懂事的样子。 余子式一低头,发现自己还套着那身黑色朝服,他视线微微一顿,随即看向胡亥,片刻后,他还是选择什么都没说,抱着那叠衣服去换了。 胡亥在桌案边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间内室看着,片刻后轻轻皱了下眉,刚才余子式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异样。出什么事了吗?胡亥正想着,门口忽然响起一阵叩门声。 胡亥起身走到内室门口刚想说“先生有人敲门”,一抬头发现余子式只穿了件白色内衫,正在往身上套青衫,胡亥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瞬间整个人就怔住了,他脑海中猛地想起自己昨天夜里抱着余子式躺在床上的场景,画面挥之不去。傻在原地半晌,然后他猛地转身就往门口走,刷一下拉开门,冷风猛一下子灌进来,他这才像是终于清醒了些。 胡亥手扶着门,轻轻吸了口气,又觉得自己的气息似乎有些不对,然后他猛地掀开一截袖子,伸手压上自己手腕脉搏,像是看看自己出什么问题了一样,眼中难得有些无措。 敲门声还在响着,明显感觉到门外的人渐渐失去了耐心。胡亥像是忽然回神一样,抬头看向那大门,他伸手将袖子重新理好,稍微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绪,他这才踏步走向大门处,伸手拉开了大门。 门一打开,胡亥的视线微微一冷。 站在门口的熊启脸上也有一瞬间的诧异,一见胡亥,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又在胡亥的注视下生生顿住了脚步。少年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他,像是逐渐晕染开大片浓烈的墨色,胡亥望着他,唇角的弧度极轻的上扬,几乎不能被察觉,但是熊启就是能感觉到胡亥在对他笑。 熊启看着胡亥那笑,额头上陡然多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没想到,胡亥会在赵高这儿。到底也是见过世面,沙场闯荡过的,不过是极短的一瞬,熊启就镇定下来,拱手低腰行礼,“参加殿下。” 胡亥缓缓换了个姿势,斜斜倚着门框,目光上下打量着熊启,他没说话,就这么看着熊启维持着这姿势。 终于,熊启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胡亥,自己直起了腰。他望着胡亥,少年漆黑的眼睛很漂亮,在这个角度迎着光,折射出淡淡的琉璃样光华。两人对视着,熊启的背后不由自主地冒出寒意,一丝丝顺着他脊梁蜿蜒向上。 就在熊启望着胡亥一时没想出怎么办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少年清冷的嗓音,极轻,几不可闻。他听见胡亥问:“伤好些了吗?” 熊启背后冷汗一瞬间就下来了,他脑海中一下子想起那一日少年居高临下垂眸看着自己的眼神,骨头碎裂细微的声音浮现在他耳边,他看着胡亥,心一瞬间紧了起来。片刻后他回道:“好多了,多谢小公子殿下关怀。” 胡亥看了眼他的脸色,问道:“你来做什么?”说着胡亥回头轻轻看了眼屋子,朝服穿脱的步骤很是繁复,需要不少的时间,他算了一下时辰,觉得余子式应该还需要一会儿才能出来。 熊启想起今日宫中之事,眼中沉了沉,抬头看向胡亥,又觉得来得不是时候。沉吟片刻,他低声道:“赵大人可在家?” 胡亥幽幽回头看了眼熊启,“你找他做什么?” “我与赵大人之间,有些误会。”熊启越说下去越觉得心中发寒,今日来的的确有些不是时候。想起秦王和自己的几句对话,熊启眼中划过一丝阴冷,他抬头看向胡亥,“殿下,我与赵大人有几句话想说,不知他是否在家?若是不在,熊启改日再来。” 胡亥垂眸看着熊启,漂亮的眼睛一片清清冷冷。片刻后他轻轻问道:“什么误会?” 熊启抿唇,脸色有些掩饰不住的发青,语气仍是恭敬,只是有一两丝的生硬,“殿下……”他刚说了两个字,胡亥的神色忽然变了。 脚步声在两人背后响起,余子式穿着件青色长衫往阶下走,他扫了眼院子一下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处的胡亥,以及门外隐隐约约的半个身影。 “是谁啊?”余子式见胡亥靠在门框上背对着自己,他下意识就觉得是来人是王平,原先倒也没怎么在意。 胡亥回头看了余子式,“先生。”他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连带着捏着门框的手都有些轻颤。 余子式一看胡亥的脸色心就凛了一瞬,他走过去,一眼就看见熊启站在阶下,当下眼神就变了,“昌平君?” 胡亥退了半步,往余子式身后避了避。余子式看着胡亥的苍白脸色,轻声道:“殿下,你先回屋。” 胡亥怔怔看着余子式,手却是紧紧拽着余子式的袖子不松手,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却没有往回走。 一旁的熊启看着这一幕,有一瞬间的反应不过来,胡亥像是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这突来的转变让他轻轻皱了下眉。“殿下……” 熊启刚说了两个字,余子式忽然回头看向他,“昌平君,你来做什么?” “赵大人,你我之间怕是有些误会。” 余子式往前走了一步,恰好挡住了胡亥的视线,“误会?什么误会?昌平君,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到底还想我怎么样?” “同僚一场,你我之间不必非得走到这一步吧?”熊启原想着是劝两句赵高,他给个台阶,赵高顺势就下了,对彼此都好,秦王与李斯那儿,他也算是给了他们面子,毕竟眼下局势紧张,他不愿意闹出太大的风波。 余子式心里怎么不知道熊启想些什么,他冷笑道:“同僚一场,走到这一步非我所愿,事到如今,惟愿昌平君你能放我条生路,如今赵高一介平民,开罪不起昌平君你。”他缓了下语气,平静道:“你我之间从没什么误会,从此更是无所交集,赵高今日在此祝昌平君今后前程似锦,鹏飞万里。” 伸手扶上门框,他低头看了眼熊启,说了两个字:“不送。” “赵高……”熊启皱眉刚想说什么,一抬头看见胡亥正静静越过余子式的肩膀看着自己,他当下噤了声,轻轻眯了下眼。 余子式伸手就将大门啪一声关上了,随即他略显担忧地扭头看向胡亥,后者微微仰着头看着自己,余子式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胡亥像是吓得不轻,苍白着脸站在那儿,胸口微微起伏着,他忽然转身就走。 余子式的手一顿,“殿下!”他喊了一声,却只看见少年回头走进屋子中,猛地关上了门。 余子式立刻追上去,伸手就拍门,“胡亥!”他的心陡然就凉了。 “胡亥!” 胡亥一关上门神色就眼中就恢复了镇定,他伸手利落地锁上门,回身就往内室走,他忽然就想起来,刚才是觉得哪里不对了。他从榻上拿起那套余子式换下来的黑色朝服,伸出手摸了摸,一瞬间他眼中就锐利起来。 没有官印。 余子式没听见屋子中胡亥的声音,拍着门的手猛地加重了力道,“胡亥!”他紧张之下连声音的语调都变了。咬了下牙,他吼道:“你开门!” 正当余子式拍着门心中着急,几乎都想破门而入时候,门忽然就打开了,余子式的手悬在半空猛地攥紧了,少年苍白着脸色看着自己,手里抱着那件黑色的朝服,他轻声道:“先生。” 余子式脸色很难看,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颤,片刻后他走进去站在胡亥面前,恢复了些许平静后,他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他没注意到自己连声音都有些抖,他说:“你吓死我了。” “先生。”胡亥紧紧抱着那件黑色朝服,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能看着余子式,一脸的苍白。 余子式轻轻摸着他的头发,“没事了。”他轻声安抚道,“都没事了。” 胡亥没说话,袖中的手死死拽着那件黑色朝服,他看着余子式,想起一件很久之前的事儿,真的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久到兴许余子式自己都忘了。 有一年秋冬之交,余子式忽然和胡亥提起他的故乡,当年胡亥年纪尚幼,只是觉得余子式提起故乡的时候眼神很温柔,他下意识就问道自己以后能不能和余子式回去看看。余子式摸着他的头发,那一刻的笑容他很难忘记,正如他很难忘记与余子式之后的那段对话。 “没人能回去那地方,”余子式轻轻拍了下那身黑色朝服,悠悠叹道:“总算是懂了些,‘家中鳜鱼肥,当需辞官归故里’是种什么感觉,不过吧,想想这辈子,就从来没有人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如果可以选呢?” 余子式没有丝毫犹豫地答道:“脱衣裳走人,我走之后,任他洪水滔天。” 第60章 画像 傍晚,欲眠的天色。 余子式本来瞧着胡亥的状态不是很好,想让他在家待着,自己一个人出门置办东西,可等他收拾好东西,一出门却看见胡亥披着件黑色的厚实斗篷坐在门槛上,宽大的帽檐几乎遮住了他全部的脸,只露出略尖的下巴。 听见声音,胡亥把帽檐往上掀了一些,露出一双漆黑的眼。 余子式打量了一眼后,觉得胡亥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他的台阶上的样子,配上那眼神,真像是一只将要被抛弃的小动物。他上前两步,站在胡亥面前低头轻声道:“一个人在家待着,等我回来。” 胡亥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他低下头,片刻后别开眼看着院子里的青石砖,最终还是轻轻点了下头。 “真想出门?”余子式见他的样子,拂袖蹲在他的面前问道。 “嗯。”胡亥的眼睛刷一下重新亮了起来,有些期待的看着余子式。 余子式静静看着胡亥,沉默了片刻。这两天无论他上哪儿胡亥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也不说话,就是极为安静地跟着,余子式经常一回头就对上胡亥默默看着自己的目光,然后就能看见少年一脸被发现的不安。那样子看在余子式眼中,莫名有些心疼。 “走吧。”余子式忽然站起来,伸手将胡亥的帽子摘下,“一起去吧,顺便看看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胡亥立刻站起来,朝着余子式轻轻笑了下,他拽着余子式的袖子就往阶下走,下了台阶后,他站在大街上左右望了望,拧眉思索片刻后拉着余子式朝着一个方向走。 余子式看着胡亥,昏暗的天色下,少年拽着他的袖子头也不回地走着。余子式当下就回忆起一件事儿,胡亥小的时候,有一段时期夜晚看不清东西,天暗下来之后,他只要一出门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余子式想着也许是夜盲症,然后就一日三餐往胡亥的饭菜中加肝脏,从猪肝到鸡肝,从兔肝到羊肝,连着吃了好几个月,小孩子受不了了,有一天默默扯着自己的袖子嗫喏对自己说:“先生,天下黎民还有好些吃不上肉,我想过了,我,我要与他们同甘苦。” 当时余子式就被年纪轻轻的胡亥如此深刻的思想觉悟震惊了,然后就让他连着吃了一年的韭菜。 此时的余子式看着头也不回拽着他就往错误方向走的少年,眯眼笑了笑。他反手轻轻握住胡亥,略显无奈道:“殿下,咸阳的夜市不在这个方向。” 胡亥的脚步一顿,扭头看着余子式。余子式轻轻叹了口气,牵着胡亥的手往回走。昏暗的街道上,胡亥低头怔怔看着余子式牵着自己的手,脸上的表情像是僵了一瞬,紧接着他抬头看向余子式,男人背影修长,手很暖和。 余子式发现胡亥站着不动了,回头疑惑地看了眼他。 胡亥立刻走了两步跟上去与余子式并肩,片刻后又默默慢了脚步走在余子式身后半步的距离处。这个角度,他只需微微侧过头,就能很清楚地看见余子式的侧脸,却不容易被余子式察觉。 两人往咸阳的夜市走去,说是夜市,其实和后世的夜市相差挺大的,里面钱货都是朝廷定价,税务又繁重,商人没什么太大的利润,加上秦朝颇受商鞅“重农抑商”思想的影响,商人的地位低下,自吕不韦被削职后,商人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种种因素导致了秦朝的经济并不繁盛。余子式曾经有一段时间妄想改变一下现状,后来发现在战争年代,人还是要先务实一些。 在集市里逛了一会儿,余子式挑了几样简单的东西,一回头发现胡亥站在卖布匹的摊子前一动不动。余子式走过去,发现胡亥正看着一匹很素净的白布,那是最普通一种布料,咸阳农户基本人手一匹,裁织衣服或是作其他用途都很方便。 胡亥盯着那匹布看了很久,然后回头默默看着余子式,那眼神里的期待都快一闪一闪了。 余子式不是很能理解,胡亥什么时候和华庭的兴趣爱好一致了?他沉思片刻后问胡亥:“想买这个?” “嗯。”胡亥点点头。 余子式伸手摸了把那布料,上手的感觉很粗糙,和宫中的布料完全没法比,他瞅了眼胡亥,问道:“你喜欢这个?” “嗯。”胡亥伸手摸了下那布料,指尖从上缓缓划下,眼中有一瞬间的光芒闪烁。 然后余子式就看着胡亥伸手将直接那匹布抱了起来,回头一双漆黑的眼睛默默看着自己。那样子看上去就只等着余子式给付钱了。余子式一句快要出口的“其实布料也不怎么样,还是不要买了吧”硬生生给咽了回去,他下意识摸了下兜,然后脑子里划过四个字:养不起了。 他如今也算个失业人士,这年代又没有什么救济金之类的,一共就这么点钱剩下来,还指望着再撑几天呢。而很显然,小公子是不大懂得民生疾苦的,他只是抱着那布满含期待地看着余子式。长这么大,胡亥就没喜欢过什么东西,更别说向余子式要点什么了,这第一次朝他开口,在那饱含期待的目光下,余子式忽然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就一个念头:买!必须得买!砸锅卖铁也得买! 他当下回头看向那虎视眈眈的商人,手啪一声拍在案上,“多少钱?” 那商人眯眼笑了笑,报了个价,还十分俏皮地朝余子式眨了下眼,“府上小公子好眼光啊。” 余子式看了眼抱着布匹不撒手的胡亥,在寒风中从兜里掏出最后的一点银子,甩到那商人手中,“不用找了。” 说完这一句,他上前一步扯着胡亥就往回走。 等两人走了一路,快到家了,胡亥才终于有些反应过来,他皱着眉微微诧异道:“先生,我们现在很穷吗?” 彼时余子式看了眼胡亥,穿着件上好细绢衣裳的少年站在淡银色的月光下,那气质一看就知道是出身高门的贵族少年,余子式迎着他的疑惑目光,沉思片刻缓缓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人生在世,钱多压身,多少人平生被钱财名利所累?要想活得自在,便不能计较太多钱财得失。” 胡亥听了余子式的话,沉默一会儿后道:“所以我们现在真的很穷。” “是的。” 胡亥抱着那匹布的力道紧了紧,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看着余子式不说话,一副担心余子式把东西抢回去卖了的神情。 余子式嘴角一抽,伸手将人揽了过来,“放心,先生人穷志不穷,养你还是没问题的。” 胡亥扭头看了眼余子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忽然轻声道:“我吃的很少。”停顿片刻后又轻轻道:“还可以吃的更少一些。” “没到那地步。”余子式看着胡亥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过了这段时候就好了。”说完这一句,他回头静静看着胡亥。 少年比他稍稍矮了一些,看起来有些瘦弱,一张脸裹在厚厚的黑色披风中显得尤其清秀干净。余子式看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低沉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胡亥仰头看着他,忽然问道:“先生,你真的不当官了吗?” 余子式摸着他脑袋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揉了揉他的头发,悠悠叹道:“这些事儿太复杂,你年纪太小了些。” 听了余子式的话,胡亥的眼神微微闪了闪,没说话。 余子式分明不是很想继续这话题,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开了,两人走在长街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慢慢悠悠往回走。 远远看去,淡银色月光下,一青一黑两色相得益彰。 …… 夜深人静,胡亥轻轻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临走前,他回身轻轻替余子式掩上了被角,室内一片黑暗,他伸手轻轻摸了下余子式的头发,随即起身往屋外走。 走到偏室里,随手点了盏油膏灯,他伸手从木箱中拿出今日刚买的那匹白布,轻轻振开铺满了桌案。 昏暗的灯光下,他神色淡漠,卷起半截袖子执笔蘸墨,在白布上从容地画了起来。 笔尖的墨很快被白布吸收,没有丝毫晕散开,这白布的质地竟是意外地适合作画。胡亥眸子中倒映着昏暗飘摇的火光,笔下行墨不息。 很快的,画布上浮现出一个十多岁少女的样子,长袖襦裙,眉眼清丽。 胡亥最后一笔落定,收势。他淡淡扫了眼那画布上的少女,片刻后在右上角用小篆写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玉”字,随即放下笔将画收了起来。 …… 次日清晨,李斯刚走出院子就看见自家不孝子正坐在院子里,背对着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他刚走近了些,就听见李由在自言自语惊叹道:“真漂亮啊!我以后要是娶妻,肯定得娶这模样的,什么秦国公主,华阳栎阳华庭,这比不了啊!” 李斯眯了眯眼,看着李由的背影眼神渐渐危险了起来。他朝着李由走过去,不出一点声响,在他身边蹲下了,他侧头看了眼李由手上的画像,极自然地问道:“这谁啊?” “不知道。”李由随口应了一句,然后猛地回头,下一刻他刷一下站起来,“父亲!” 李斯倒是没站起来,随地就坐下了,他仰头看着李由,朝他缓缓伸出了手。 李由缩在背后的手紧了紧,然后就看见李斯眯了下眼,他立刻双手将画递到李斯手上,低腰大声道:“请父亲大人过目!” 李斯颇为满意李由的识时务,伸手将那画拿过来,摊开看了眼,他先是没什么反应,下一刻忽然狠狠皱了下眉,伸手猛地抚上那画上的少女,“这画你哪儿来的?”他眼神忽然凌厉了起来。 李由被李斯的眼神惊吓了一下,张口讪讪道:“今早,今早挂在院子里的,怎么了?” 李斯沉默片刻,说了两个字,“熊玉。” “什么?”李由分明是还没反应过来。 “昌平君唯一的女儿,熊玉。”李斯抬头看向李由,一双眼有些发沉,片刻后他沉声道:“没想到竟是长这副样子。” “怎么了?长……长太好看了?”李由干笑了两声,一出口就觉得气氛好像更诡异了,因为李斯抬头扫了眼他,眼神漠然。 片刻后,李斯别开视线,“近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你不知道也正常,说来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朝臣而已。” “出,出什么事儿了?熊玉有什么问题啊?”李由鼓起勇气,一副嗅到八卦气息的样子往李斯身边凑了凑。 李斯瞥了眼李由,没说话。 李由愈发亲近地往李斯身边靠,笑道:“父亲大人?” “不怕死你就听吧。”李斯从那不孝子的身上飘开视线,伸手将那画布摊开了些,“昌平君熊启一生无后,唯育有一女,养在膝下十多年,大概十多年前吧,他辞去了大秦相邦的职位去镇守郢陈,那地方是楚秦边境,去了基本就回不来了,可以说熊启的大秦仕途算是毁在那一年了。算一算那差不多也是熊玉出生的日子。熊启性子阴僻,手段狠厉,却唯独对他的独女十分溺爱,甚至溺爱到了过分的地步,到最后他甚至将熊玉藏在郢陈宫殿中,不许任何外人觐见。当时楚地有人传言,”李斯深深看了眼李由,缓缓道:“熊启与自己的女儿乱伦背德。” “不,不是吧?”李由一副震惊的样子,伸手指了指那画上的清丽少女,话都快说不出来了。这,这绝对禽兽啊! “我之前也觉得昌平君颇有魄力。”李斯云淡风轻地继续说下去,“不过如今倒是觉得,这事不简单啊。” “禽兽!”李由当下就对熊玉的遭遇表示十二分的愤怒,“禽兽不如!” 李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李由,等他骂问了之后,他平静继续说道:“天下人都知道昌平君好男色,喜娈童,对于这位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昌平君嫡女的母亲,一致的说法是,她母亲是昌平君酒醉后临幸的坊间歌姬。” “禽兽!” “不过这熊玉,我看着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禽兽!” “赵太后。” “禽……”李由猛地瞪大了眼看向李斯,一句话说了一半差点没提上来气,他咳了好几声,尖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了,不怕死你就听吧。”李斯一副“是你非得要听”的表情淡漠地看着李由,“还听吗?” 已经听到这儿了,要死也要死个明白啊。李由当下就狠狠点了下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知道赵太后是谁吗?” “当今太后,陛下生身母亲。”李由压低声音附在李斯耳边,“你的意思是,熊玉是熊启和赵太后的女儿?” 李斯听完李由的话,沉默了很久。 “父亲?” 李斯缓缓道:“我在怀疑一件事,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按道理说,他李斯聪明一世,同宗血脉不至于这水平啊。 李由:“……” “不说了。”李斯拂袖站起来,将画收好,拍了拍李由的肩,“想知道真相,你自己琢磨一下,我还有事儿,赵高那小子说走就走,一堆烂摊子还等着我收拾。” 李由:“……” 走出院子后,在庭院中立定,李斯缓缓从袖中抽出那画,眸光暗了暗。这画像上的熊玉看上去年纪偏小,像是几年前画的,可是笔墨画布却是崭新,说明是有人按着画像又复制了一遍。 可谁会知道这桩年代久远的宫闱丑闻呢? 收留宫廷孽女,若是依着秦王嬴政当年处理这事儿的手段,熊启能勉强保全一条性命绝对是祖坟冒青烟的万幸。谁都知道,这事儿就是秦王嬴政唯一的逆鳞,触之者死,当年连吕不韦都栽在这事儿上了。那场风波中的死的人,可不是按人头计数,那是按诛几族计数,一口气连坐了数十位朝廷重臣,屠了少说有二十多族。 送画的人,是想让熊启死无葬身之地啊。 李斯摸着那极为普通的画布,咸阳城中随意能买卖、人手一匹的白布,视线极为幽深。除了他以外,竟还有人这么想让熊启死,看样子这位昌平君得罪了不少人啊。 …… 过年的日子只剩下寥寥几天,胡亥作为秦王室宗亲,自然是要回去过腊祭的,余子式送他回了宫,宫门口,少年穿着件黑衣拽着他的袖子不愿意放,在余子式眯眼注视下,才低头慢慢松了手,一副被抛弃的委屈模样。 余子式给他理了下衣领,淡淡道:“也不是不能出来见我了,这么委屈做什么?” 胡亥抿唇不语,任由余子式替他整衣领。 “回去之后,”余子式深深看了眼胡亥,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叮嘱道:“留心小罗,若是她给你送吃的,你记得让她先吃。”余子式想了想补充道:“喝的也是也是一样的。” “嗯。”胡亥点了下头。 “不过如果她都吃过了,你堂堂一个秦公子殿下,就不要吃别人剩下的了。”余子式一本正经道,总算是饶了个弯将“不要吃小罗送的东西”这话委婉地说了出来。 胡亥依旧是点头,不是很想走的样子。余子式看他那副傻乎乎的样子,忽然又有些放心不下。当着宫人侍卫的面,他倒也没伸手摸胡亥的脑袋,而是伸手仔细又给胡亥理了下袖子,“若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儿,你就找蒙毅,或是找郑彬都成。” 胡亥看着余子式,半晌轻轻应了一声,“嗯。” 余子式越交代越觉得他怎么这么放心不下呢,说了一大堆,他总算是轻轻推了下胡亥,“回去吧。” 胡亥转身往秦宫走,走出去几步后,忽然回头看了眼余子式,余子式当下就皱了皱眉,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胡亥看了他一会儿,抬手将黑色兜帽戴上,回身往秦宫走,气势宏大的秦王宫,青瓦黑砖,坐拥天下,少年走在整齐宽敞的直道上,朝着秦宫内走。正如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他的祖辈先人一样,穿着黑底赤云纹的王族服饰一步步往咸阳宫走。 余子式站在原地,看着青衣宫人中的那一袭玄黑,恍然有一丝错觉,那少年一身的肃杀,负手的样子竟有几分君临天下的风华。 余子式皱了下眉,再仔细一看,那少年在宫门口又回头看着自己,隔着这么老远,他都能感觉到那少年委屈的眼神。余子式嘴角一抽,他基本可以确定刚才那一瞬是他的错觉了。 走回家的余子式一个人在府里坐了会儿,想想胡亥一个人在宫里还是很不放心,他也是颇为奇怪,以前也没那么上心,怎么如今反而越发对胡亥放不下了,也许是那少年看自己的眼神太过信任,也许是他忽然发现那少年好像这么些年性子好像一点没变,他越是那怯懦的样子,余子式心中越是觉得不放心,越是觉得……难过。 正想着,有些坐不住的余子式想去找郑彬说两句,刚站起来就听见门口一阵剧烈的敲门声。 “赵高!赵高!你开门!” 那声音分明是徐福。余子式当下就扶额,这位负责在秦宫沽名钓誉装神弄鬼的命师果真是个奇人。他走上去一把拉开门,徐福差点没一头栽进来。 “赵高!”徐福一稳住了身形就朝着余子式吼,“你你你怎么辞官了!赵高你不能这样,你不能留我一个人在秦王宫啊!” “……”余子式默默伸手捂了下耳,避免自己被高音震昏过去。 “赵高!我不会浮水啊!”徐福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吼道:“我连兰苑那小水池都划不过去啊!” “不会你可以学……” 余子式话还没说完,徐福猛地拔高了声音,余子式猛地捂了耳朵。 “我这两天算卦都是大凶之兆啊!血光之灾啊!天煞入宫啊!命行水逆啊!”徐福吼道。 余子式看着他许久,叹了口气伸手重重拍上徐福的肩,沉声道:“这样吧徐福,你也先别慌,我送你两句话,以后你见着李斯冯劫蒙毅这些人,就心里默默念几遍,应该就会感觉好些了。” “什么话?”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说完这两句,余子式伸手啪一声利落地关上了门。 留在原地凌乱的徐福愣了半晌,吼了一句,“鬼要给你‘生死以’啊!赵高你开门!你开门!” 余子式走到院子里的另一个角落,轻轻翻身上墙,然后一跃而下,拐去了太尉府的方向。 第61章 叛将 太尉府。 老槐树下,披着件深灰色大氅的老头正眯着眼席地而坐,他膝上睡了个红花袄的圆脸小姑娘,大红色的绸带系着两只松松的发髻。枯瘦的手轻轻摸着小姑娘的乌黑的头发,尉缭缓缓抬头望了眼,深冬寒气重,干枯遒劲的老槐树只剩下了斜飞的枝干。 余子式从大门走进去,一路都没见着拦路的侍者下人,这座寂寥堂皇的太尉府,一眼望去均是昏暗苍色。 “太尉大人?”余子式放轻脚步走进院子,轻声唤道。 垂垂老矣却位列三公之一当朝太尉抬头看了眼余子式,白面包子似的脸缓缓笑出了一脸褶子,他将手轻轻放在嘴边,随即指了指膝上的熟睡的小姑娘,示意余子式不要大声说话。 余子式点点头,走到尉缭身边,寻了个干净的地席地方坐下了。 尉缭眯眼笑着,颇为愉悦地看着来找他的余子式,他分明是快活的,连带着浑浊的声音都清澈了几分,“听闻你辞官了?” 余子式犹豫着,轻轻点了下头。 “不破不立,说来还是你们后生胆子肥啊。”尉缭笑得跟只老狐狸一样,乍一眼看去竟有几分狡黠的味道。 余子式看着这位老得只剩下两颗牙的老太尉,伸手从怀中掏出几日前收到的来自燕国的书信,轻轻往尉缭面前推了推。“几日前收到的书信,辗转了几日才到我手上,我想着还是让老太尉过目一下为好。” 尉缭低头瞅了那用上好油布封好的书信,漫不经心地别开了眼,没有伸手去拿。他抬起头,边费力思索边道:“当年他刚来我身边的时候,才那么点大。”他伸手比了个及腰的高度,半晌又犹豫着低了低,“这么点吧,我那时早已不带兵许多年,他一见面忽然朝着我拜了一拜,拱手大声道‘拜见将军’,满堂的旧部噗嗤一声都笑开了,热热闹闹的,连我老脸都热了热。” 余子式知道他说的是桓齮。 尉缭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连带着浑浊的眼睛都亮了些,那一年吕不韦还是大秦相邦,咸阳宫门下还悬着数摞“吕氏春秋”,四野坊间还流传着书生士子们“改一字换千金”的不息议论声,那一年嫪毐那小白脸还活着,天天扑着脂粉没脸没皮地混在他们之间,昌平君熊启还是咸阳街头那翩翩的少年,打马而过都能惊起一群姑娘的惊呼声,那一年吕不韦府里的三千门客还是天天一副拆房揭瓦的架势,搞得那受不了的魏姓瞎子夜夜溜进他的后院,天露鱼肚白时留下一厨房的空酒坛子而去,深藏功与名。那一年,他们都还做着“靖安天下”的一场狂傲大梦,那一年,他们都还正值风华。 半生弹指过,谁赋一曲咸阳朝堂风流客? 尉缭低头摸了摸那小姑娘的发髻,拨弄了一会儿她的朱红发带,唇角带笑道:“他那时比小朱年纪还小些,我给他取名叫桓齮,吕不韦还骂过我,说我一匹夫装什么读书人,‘齮’字会写吗?要不是熊启拦着,我当场就拔刀让他血溅五步了。” 余子式看了尉缭一会儿,嘴角不自觉上扬,没有打断他。 “说句实在的,桓齮那小子的资质真的挺好,我教什么他学得都很快,十二岁就跟着王翦蒙骜随军作战,连素来嘴里没好话的蒙骜都说了句‘攻防无疏’,他也不想想,我尉缭教出来的人,攻防布阵自然是漂亮。”尉缭垂了眼,唇角笑意不减。 余子式暗了暗眸子,这位被称赞“攻防无疏”的年轻将军,后来攻打赵国,那一战死了二十万大秦将士。 尉缭忽然抬头看向余子式,轻笑道:“可惜了,竟是遇上了李牧,也是他的命数啊。”他悠悠叹了口气,“我还记得他出征那天穿着银甲来向我告辞,我巧合有些脑热不舒服躺了几天,你知道,年纪大了毛病就多了起来,那小子也是愣,不愿意叫醒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杵了一夜,等我起来的时候,一推门院子里只剩下了两个脚印子。”他眯眼缓缓吐了口气道:“谁料想,他这一去啊,就是十年,十年间竟是再也没回家瞧我一眼。” 天下人只记得那年横空出世的战神李牧,记得那个打破了大秦铁骑不败神话的赵国武安君,可尉缭念的却是那年轻的寡言将军,那败走他乡的大秦耻辱。大秦不出叛将,所以秦王嬴政的封杀令在七国传了整整十年。 尉缭低头摸着小姑娘的发髻轻声道:“我原想着这辈子,怕是听不见他的消息了,想不到啊。” 余子式看了眼那地上的书信,暗黄的油布叠得整整齐齐,经历了这一路的千万里奔波依旧平整如初,可以想象到寄这封信的男人,伸手极为仔细将每一条褶皱抹平的样子。 尉缭依旧没伸手去捡那封他等了整十年的书信,耳边响起轻微的轰鸣声,他如今年纪的确是大了,别人只道他大秦太尉缭雄幍武略,扬手谋定天下,装傻卖老也是有所谋划,却忘了他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垂垂老矣。 眼花耳鸣,他是真的听不清别人的话,也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 尉缭老了。 他说:“瞧我这样子,可想不到我曾经是个将军吧?”说着他自嘲般笑笑。 余子式看着那微微笑着的胖老头,大秦武冠压着满头苍苍雪色,不记当年横刀立马少年郎。 透过这双浑浊的灰色眼睛,余子式似乎能窥当年的盛世一眼。 桀骜狂放的尉缭,笑里藏刀的吕不韦,笑面狐狸少将军蒙武,纯情爱脸红的少年王翦,脂粉味十足的嫪毐,甚至还有初生牛犊的李斯,翩翩少年熊启,赵国弦声里走出来的盈盈少女赵姬,整日装穷实际也很穷的大秦公子异人…… 这些原本只是吕不韦和余子式闲谈时当笑话说的人与事,忽然都清晰地出现在余子式的面前,纤毫毕现。这些人心怀不同的志向,来自天南海北,最终齐集于咸阳,谱大千繁华气相,而后寥落四方。 到如今,只剩下一个老头,膝上睡着一个红袄的小姑娘,在一颗枯败的老槐树下讲着王侯将相,成王败寇。 尉缭轻轻喃喃了一句,“其实仗打输了就输了吧,收拾旧山河,卷土再来又何妨?我们这些人都老了,这天下江山终究都是你们后生的,我与吕不韦不同,我一介武夫也没什么宏愿,只愿这天下习武的少年郎个个输得起,个个不服输。” 余子式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轻轻说了一句话,“太尉大人说的是。” 尉缭分明是没听清余子式的话,他扭头眯眼盯着余子式看了一会儿,依稀可见一袭青色苍郁,恍然正是当年街头的大秦吕相坐在他面前。他眨了眨眼,良久,他轻声笑道:“你比桓齮那小子看上去要稍强一些,看样子这一局,倒是吕不韦赢了。” 余子式勾了下嘴角,轻声道:“这不关他的事,是我资质好。” 这句话尉缭难得听清楚了,噗嗤一声笑出声,一脸的褶子抖啊抖,良久他点头道:“对对,没他啥事!”对于余子式这话,他很是赞同,十二分的赞同,等到日后黄泉相见,他一定要对那素来自命清高的吕相说这话,他大秦太尉缭这辈子就没服过谁,吕不韦算什么!他尉缭才是真的赢家,不信试问满朝文武有谁能活得比他岁数大? 尉缭想着轻轻哼了一声,眯眼摸了摸下巴。 余子式看着胖老头的自得其乐,眼中浮上淡淡的笑意。英雄迟暮,将军白发,人生悲莫过如此,幸也莫过如此。 尉缭笑罢,终于轻飘飘地将视线落在那封油布书信上,他只掠过一眼,抚着膝上的小姑娘的背,淡淡道:“将信拿回去吧。” 余子式的眼神微动,却没伸手去拿那信,他清楚的知道,那信怕是桓齮的绝笔了,上面写了什么他不得而知,却是这位流亡十年的叛将最后留下的只言片语了,这封信对尉缭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尉缭轻轻叹道:“还有何用呢?生者徒哀罢了。” “桓齮还没有死。”余子式沉声道,“还来得及,出师燕国的名由可以另找。” “你也知道这行不通的,你为何还说这话逗我开心呢?”尉缭像是一瞬间清醒了,眼中的浑浊散了些,他低头扫了眼那封信,淡笑道:“主意是我出的,我让你将信寄出去的那一天就清楚知道,是我亲手送他上了绝路,是我让他去死。” 余子式沉默了。 “借献大秦叛将头颅为名刺杀秦王未果,虎狼大秦盛怒出兵,天下难道还有比这更正当的出师名由吗?”尉缭悠悠看了眼余子式,“你觉得燕丹会接受桓齮这计策吗?” “不一定。”余子式平静道。 “是啊,所以要借燕太子丹亲近之人进议,比如田光,又比如燕太子丹的老师。”尉缭眯眼道:“王翦率军压境,兵临易水,局势如此紧张,冒一冒险也未尝不可。若论乱世的君主胆略过人,燕太子是个中翘楚,若说山东六国还有哪个君王有魄力与秦较量,燕丹当为第一。” 也正因为燕丹是帝王之才,所以他会输这一场。 “燕丹不是君王,他是燕太子。”余子式轻轻皱眉纠正道。 尉缭笑道:“所以大抵可以预见燕太子丹的结局了。” 余子式想起阳翟街头红衣的少年,没再说话,他只是有那么一小丝的感慨,燕丹生于权谋深宫,恰逢乱世交伐,一人扛起了燕国国祚,这样的人想来该是像赵武灵王这般的杀伐果断,但是燕丹不是,他见过那燕太子,那双看过了无数的血腥残暴的眼睛依旧温和。 战国难得的一位仁君,终究是命数不对。 余子式正沉思时,尉缭抬头淡淡扫了眼余子式,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轻轻皱了下眉,不过隐在一脸的褶子中并不甚明显。他忽然开口转开了话题道:“我听闻你辞官是为了熊启?” 余子式静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 “熊启啊,好多年没见了。”尉缭抿唇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昌平君是个狠角色啊,你自己当心些吧。” “嗯。” “行了,我困了,你回去吧。”尉缭垂眸,似乎有些疲倦道。 余子式站起来,回身走了两步后尉缭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唤住他,“对了,你与小公子殿下走得挺近?”他隐约记得当年吕不韦中意的是皇长子扶苏。 尉缭一问,余子式就明白他的意思,他敛袖平静道:“大秦唯一的正统,只会是皇长子殿下。” 尉缭垂眸点了下头,心领神会。 余子式转身离开院子后,尉缭膝上的小姑娘蹭一下坐了起来,一双眼雪亮雪亮的。这突然的动作差点没把一把年纪的尉缭吓了一大跳,他吃惊道:“你何时醒的?” 小朱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刚刚才醒的。” 尉缭伸手一把拽过小朱的一边发髻,像是拎着耳朵一样把人往自己这儿拉了拉,他眯眼道:“偷听了多少?” “疼疼疼!”小朱忙惊呼,“不要抓我头发,我什么都没听见啦!” 尉缭一副不信的样子,撇了撇嘴,“你这人嘴里没真话。” 小朱委屈地吼道:“那是你们说话声太大了啦,是你们先吵醒我的,我才不想听你们说什么桓齮什么吕不韦啊!” “竟然还听到了桓齮和吕不韦?”尉缭伸出另一个手一把揪住小朱的发髻,“说,还听了什么?” 小朱一撇嘴就要嚎起来,尉缭一见她张嘴就猛地松手,“别,别喊。”他本就耳鸣,小朱嚎起来他回回都想撞墙。 “是你们自己要说给我听的!”小朱委屈道:“我还不愿意听呢!” 尉缭转了转眼珠,伸手掰过小朱的肩威胁道:“听了什么都不能说出去啊,你要是说出去……”他顿了一下,认真道:“刚才那个人会把你的舌头拔出来,把你卖到楚国去,那里的人都吃小孩啊,最喜欢吃你们的眼睛,还有你们的舌头了!” 小朱下意识咽了下口水,“你骗人。” “我怎么骗你了,楚国的人就喜欢吃小孩,他们王宫里的人做的小孩肉可好吃了,那些没人要的街头小孩都会被捡去吃掉!”尉缭故意砸吧了一下嘴,“我以前打仗的时候,就吃过楚国的小孩肉。” 小朱被尉缭一本正经的描述吓得不轻,她以前就听过楚国人是蛮夷,说不准蛮夷真的吃小孩啊!她越想越害怕,又觉得吃过小孩肉的尉缭一脸的褶子看上去好可怕,她苍白着脸,又不想承认自己被吓到了,鼓起腮帮子吼道:“那个大叔才不是这样的,他还给我钱买东西吃过!你都没有给我这么多钱!” 尉缭眯眼道:“刚才那个就是楚国人,他吃过的小孩什么地方的都有,他以前就和我说了,楚国的小孩不够肥,赵国的小孩骨头太多,七国中还是秦国的小孩最嫩最好吃,尤其是小姑娘,又好骗又好吃!” 小朱已经快吓得没魂了,越想余子式的样子越觉得可怕,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幕场景,余子式把七国小孩串在叉子上这个尝一口那个尝一口,嘴里还说着“这个不肥”“这个骨头多”“这个秦国最嫩”,小朱脸色白得就跟纸一样,她刷一下钻进尉缭怀里带着哭腔一边委屈一边害怕道:“我,我不说话了!我什么都不说,不要吃我啊。”说着她抬头眼泪汪汪地看了眼尉缭。 一脸褶子的胖太尉故意舔了下嘴唇。 小朱汪一声就哭了出来,“我不好吃的,我很瘦,我有好多骨头的!” 太尉大人很是满意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听话就不吃你了。”他余光扫过余子式没带走的那封信,对小朱道:“去把那封信给我拿过来。” 小朱边哭边立刻起身去捡那封信,抽泣着递给尉缭。 尉缭接过来拆开看了眼,眼睛都眯得只剩条缝了,眼前却依旧是一片模糊。他默默叹了口气,果然人还是要服老啊,他将那布帛递给小朱,“你给我念念。”一看小朱还在哭,他板起脸道:“要不要我去把赵大人叫回来?我想他现在一定饿了。” 小朱猛地收了声音,只剩下肩膀一抖一抖,时不时抽两下鼻子,却是真的不敢哭了,她低头看着那信,一遍流着眼泪一遍念了起来。 “太尉亲启,罪臣桓……桓……” “桓齮。” 小朱瑟缩了一下,接着念下去,“罪臣桓齮,苟全性命十年,无可恕于君……” 通篇共一千八百字,数段开头分别是“苟全性命十年,无可恕于君”,“苟全性命十年,无可恕与卿”,“苟全性命十年,无可恕于阵亡秦士”,“苟全性命十年,无可恕于天下”。 数段结尾分别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尉缭静静听着小朱掺着哭音的念信声,眼神平静,无波无澜,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凡一千八百字,字字如诉。 小朱念到最后眼泪啪嗒啪嗒掉到书信上,她结结巴巴地念着,“书信难诉,细绢不言,不肖白衣叩首。平生有三愿,愿四海一,愿天下安,愿卿安乐多加餐。十年亡臣,于期当归,不肖白衣再叩首。” 小朱念完后抬头看了眼尉缭,后者躺在榻上,白发苍苍双目沉沉。寂静的空气中只听得见小朱压抑的抽泣声,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尉缭才低低道了一句,“于期当归。”他忽然嗤笑道,“到底谁教你这些狗屁东西的,忠孝仁义,谁教你这些东西的?不忠不孝又如何?不仁不义又如何?” 尉缭袖中的手摩挲着一枚青玉,盯着那封信冷笑不止,笑了一会儿,又渐渐熄了下来,最终换成了深深的疲倦。他抬头看向小朱,小姑娘穿着红衣裳梳着两枚小发髻,她手里紧紧握着那封书信,满脸都是泪水。 那一瞬间,仿佛时光错流,尉缭仿佛看见了那小小的少年站在他面前。他看了很久,终于伸手将小朱拥入怀中,沙哑道:“别哭了。” 小朱委屈极了,伸手就抱着尉缭的脖子大声哭了出来。 尉缭枯瘦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叹道:“别哭了,是我的错。” “我会听话,不要吃我,如果你饿的话,你可以吃隔壁的那个阎乐,他长得比我胖多了,他比我好吃多了!”小朱抽抽噎噎道。 “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不吃小孩了。”尉缭伸手将小朱的眼泪擦干了,难得轻声哄道。 小朱伸手将那信塞回到尉缭的怀中,眼泪总算收了点,肩膀却还是一抽一抽的,她稍微平静了一些,躲在尉缭怀中小声问道:“这,这个桓齮是谁啊?” 尉缭伸手将那封浸湿眼泪的书信拿出来,轻轻捏紧了,半晌他摸了摸小朱的头发,“和你一样,是个特别不让人放心的小孩。” 小朱瞪大了眼惊恐道:“那他被吃掉了吗?” 尉缭手一顿,许久轻轻道:“嗯,他不听话,被人吃掉了。” 小朱忙紧紧拽着尉缭的胳膊,“我听话。” 尉缭轻轻笑了笑,温柔地捏了捏小朱的脸,没再说话。许久,他低头扫过那书信,眼神又恢复了淡淡的漠然,他将那信放到小朱手上,“拿去扔了吧。” 小朱点点头,很乖巧地拿了书信就跑出去扔了,为了显示自己的听话,她一路跑出去院子老远的地方,想把东西扔得远远的。 尉缭倚在榻上,注视着小朱逐渐远去的身影,轻轻眨了下眼。 太尉缭,无姓,樊氏,又名樊缭。 桓齮,流亡燕国,改名樊于期,姓樊名于期。十年亡臣,于期当归。 …… 等小朱跑回来的时候,尉缭的身影已经不见了,院子空荡荡的,老槐树下摆了张宽敞的榻,黑色貂裘的底褥上不知是谁落下了一枚青玉佩。小朱四周看了眼,发现四下无人,她上前将那青玉捡起来放手上把玩了片刻,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将那玉拿近了些。 仔细看了一会儿,她费力地伸手从裹得严严实实的脖子里拉出来一根黑色细线,上面系着一块青玉。 小朱将两块玉两只手各一只捏着摆在一起,左看看,右看看,一枚上面刻着“桓齮”,一枚上面刻着“桓朱”。 一新一旧,青色苍苍。 第62章 镜子 秦王宫。 熊启正与嬴政肩并肩走在宫道上,随侍的宫人都低着头远远跟着,融化的雪水从屋檐落下,一滴滴砸在地上,两人走在寂静的宫道中,远远看去一副亲近和谐景象。 “王叔许多年没回来咸阳了,近日可曾在咸阳四处走走?”嬴政随意问道。 “年纪大了,这几日都未曾出门。” 嬴政关切地看了眼熊启,“这一路奔波过来,可是身体不舒服?” “不是。”熊启忙笑摇头道:“年纪大,人犯懒了。” “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王叔一回来就给王叔安排了这么些事。”嬴政轻轻叹了口气,似乎颇为自责。 “为人臣子,国事上哪能有二话?”熊启立刻正色道,“身为老臣,这么多年不曾尽到辅国的职责,熊启甚是惭愧啊。陛下如今既然愿意信我,将国事交托与我,熊启谢恩都来不及了,哪儿还想得到别的。” 嬴政眼神寂静,看了熊启一会儿,轻轻笑了笑。“这些年甚是思念王叔,一别多年,王叔待大秦之心还是如初啊。” “在郢陈,我也时时想起陛下,咸阳宫城太深,这些年陛下一个人走得也是不容易。”熊启说着看嬴政的眼神有些微微浮动,片刻后他忙笑道,“瞧我,这把年纪还当陛下是小孩呢,哪里不曾想皇长子殿下都已经这么大了。” 嬴政听了熊启的话,眼中温和了一些,难得轻轻笑了笑,“扶苏过些天才能回来,王叔许多年没见他了,怕是认不出来了。” “那我可得做做准备,这到时候可别闹出笑话来,这要是认错了,老臣脸都没地方搁了!”熊启打趣道。 嬴政笑道:“王叔只需记得一句话,往那儿站的这么些皇子里,哪个最像我便是他了。” “真的?” “真的。”嬴政点点头,静静笑着。 熊启也笑,那张精瘦的脸依稀可见当年的模样,嬴政看了一会儿,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当年的一幕场景,他年少继位一个人坐在大殿之上,殿下跪着一片黑压压的朝臣,正紧张着,忽然其中一个稍微抬起头望向他,朝他轻轻笑了下。 熊启啊,你可别令朕失望。嬴政心底轻轻念了一遍这句话,眼神闪烁了一下。 “对了,王叔。”嬴政忽然开口道:“听说你与赵高间闹了些矛盾?这是怎么了?赵高这温水一样的脾性,闹到辞官这一步也是难得啊。” 熊启轻轻眨了下眼,笑道;“与他开个玩笑而已。赵高这人挺有意思,他这脾性依我看倒是一点都不温和,说辞官就辞官了,哪里有个朝廷重臣的样子?这风气若是盛行起来,日后手掌重权的朝臣都学着拿辞官作要挟了,大秦朝堂还有什么秩序可言?” “那王叔觉得赵高这人如何?” “一副书生文士的气质,但未免有些自恃其才了。” 嬴政轻轻笑了笑,“王叔太久没来咸阳了。这如今的满朝文武,那可都是这副德行啊。”嬴政说着轻轻叹了声,“性子要是敛了,那就不是我大秦的文臣了。”真正的国士,哪有几个不自恃其才的,他倒是宁愿满朝都是这些倔脾气的文臣,至少远好多一群低眉谄媚之徒。 熊启看着嬴政脸上的笑,静默了半晌。 “王叔给赵高把事敞开说说,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王叔你看着他是个难说话的人,实际上他这人心软着呢,以后都在朝堂共事,王叔也给他几分面子。读书人心气高,一个行礼的事儿在你我看来就是一低腰,在他们看来那就是引颈向白刃啊。”说着嬴政也自己忍不住笑起来,这些文臣将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说来挺有意思的。这可是大大方便了他在乱世拉拢国士,大多数国士要求都很低,不求什么高官厚禄,称他一声“先生”的敬重就可。 你给他一份当有的礼遇尊重,他将命交给你,这桩天下最划算的交易,实际上却没几个君王真的会做,也不知是国士的要求低了,还是君王的底线高了。 熊启听着嬴政这话,心中蓦地一沉,嬴政这话里的意思是让他去找赵高和解?他忽然想起来,那一日在咸阳宫阶前赵高与他说那番话的时候,旁边立着的低头宫女,他当下反应过来,赵高说那话怕是故意的。如今谁都知道他们之间有矛盾,那无论他和嬴政说什么,嬴政都会当做是他对赵高的不满。他轻轻皱了下眉,看向嬴政,却在触及帝王的目光时心中微微一震。 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声道:“我瞧着赵高对我甚是不满,这纵使是我想与他和解,他怕也不会改变心意啊。” “这么着吧,腊祭过两日后宫中按例会有个群臣的宴会,到时候你们俩坐一块好好谈谈。有我在,他不至于不给我面子,至于王叔,你也给我面子如何?” “那就随陛下安排了。”熊启无奈笑道,“我原倒是无所谓的。” 嬴政轻轻拍了下熊启的肩,半是无奈半是玩笑道:“王叔如今可算是知道我一个人哄着这些人的难处了。” “陛下会是个好君王。” “希望如是吧。”嬴政别开眼,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熊启看着帝王的清俊侧脸,良久惆怅道:“陛下如今已经是个真正的君王了啊,我在郢陈这些年,脑子里想的陛下还是个少年呢,一转人事都变了。幸而我回来咸阳了,这一大把年纪了,再不回来说不定连这一面都见不上” 熊启看着嬴政,眼中没有君臣之义,有的只是个长辈的绵绵之情。嬴政静静看着他的视线,伸手轻轻扶上他的胳膊,“路滑,小心些。” “嗯。” ……出宫的时候,熊启一个人在宫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回头看着那大秦王宫,琼楼玉宇,玉树烟萝。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却不曾想还能站在这儿看一眼,他更想不到的事是,自己只是远远望了一眼,心中竟是觉得如此欣慰。 他想起很多事,很多很多事,如细丝织成他过往,若不是回到咸阳,他怕是已经忘了自己也曾年少过。 然后他转身,平静坐上车撵,多年倾轧朝堂的直觉告诉他,近日有事要发生,而且是直指他而来。 …… 除夕夜。 余子式一个人在屋子里坐在火炉边,盯着那火苗发呆,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年过得也太冷清了。他原是想着能和万年光棍王平一起过,结果一大清早看到王平的留言,具体什么内容就不提了,反正大致扫了一眼,余子式那颗本来就冰冷冰冷心瞬间就拔凉拔凉了。 要不是他兜里没什么余钱,他觉得上歌姬坊嫖娼也是条路子。除夕夜,大秦前朝廷重臣暖玉温香逛妓院,这总比大秦前朝廷重臣孤身在家冻死好听吧? 余子式搓了搓袖子,盯着那炉火打发时间。他现在陷入了一个困境,是动手拨一下炉火让自己暖和一点呢?还是继续坐着让自己暖和一点呢?他觉得自己已经颓废得不像话了,莫不是真的人到中年,他老了? 这念头让余子式猛地一哆嗦,他忽然站起来,走到房间里的镜子面前,盯着里面的人看了一会儿。片刻后,他缓缓抬手,将那头乌黑微微染白的长发头套摘了下来。 镜子里的青年一头利落的短发,面容淡漠而年轻,正如许多年前一模一样。 余子式的脸色有些微微异样,片刻后他伸手静静摸上那铜镜,摸着里面那张年轻如初的脸庞,冰凉的质感传到他手心。 余子式忽然来了兴致,他轻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同样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来,“余子式。” 半晌,余子式忽然抬手一把将圆铜镜压在了桌案上,啪一声清响,他双手撑着桌案,在一室昏暗寂静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片刻后,他轻轻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敞开的大门处响起一声极为轻微的细微声响,那一声在深夜的一片寂静中像是骤然惊起了无数波澜,余子式猛地睁开眼,略显僵硬地回头看去。 门口站着青衣的少年,他手里拎着一坛子酒,满脸的不可置信,他脚下踩着一根枯枝,细细碎开的声音停在余子式耳中像是轰隆声一样。 除夕夜的月光苍白流泻了一地,那少年的声音已经压下了许多的东西,使之显得尽可能平静,“我来看看你,赵……”蒙毅想说“赵高”,却怎么都说不出声。 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回过重重抹了把脸,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片刻后他才平静问道:“等我收拾一下。” 蒙毅忽然大步走进屋,伸手一把抓住余子式的手,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余子式的脸,气息很乱。面前的男人哪里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二十出头的青年,甚至看上去比他哥蒙恬还年轻一些。若是一直看着这张脸兴许不会觉得突兀,但是他是亲眼看见他摘下头套,看着他由老到年轻的那一瞬间,蒙毅整个人都怔住了。他听见他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他那么清晰地听见男人喊他自己“余子式”。 “你到底是谁?”蒙毅拽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起来,他甚至都没发现余子式已经快被他抓出青印子。 余子式张了张口,想解释一句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到咸阳,至今已经快过去十年了,他和蒙毅认识了也快十年,一个人二十出头与三十多岁的样貌差距太大,他在蒙毅面前没法解释。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你先出去一下。” 蒙毅没有理会余子式的话,他伸手轻轻摸了下余子式的短发,柔软干净,顺着头发他轻轻抚上余子式的眉宇,余子式猛地侧头避开。蒙毅的手顿时松开了,他像是终于回神一下,下一刻他眼中一下子锐利起来,直直看着余子式的眼。 那眼神落在余子式的眼中,他顿时划过无数的场景。祭天?火刑?被拿去炼不老药?余子式当下一把抓住蒙毅的肩,“先听我解释。” “我不会说出去。”蒙毅平静道,“我只是有些诧异。” “好吧。”余子式轻轻呼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甚至还轻轻笑了下,“长生不老,没见过吧?”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总不能将蒙毅灭口吧,打不打得过还是另一说。 蒙毅像是陷入了沉思,一双眼黑漆漆的。 忽然,院子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先生。” 那声音一传过来,余子式整个人都僵住了,彻底僵住了。蒙毅眼中也是一瞬间掀起巨大波澜。 昏暗的夜色下,戴着兜帽的胡亥站门口刚敲了两声,忽然发现门是虚掩的,一叩就开了条缝。他随手就推开了大门往院子中走,一眼就扫见了有火光的那间屋子。“先生?”他朝那屋子抬腿就走了过去。 胡亥记得余子式对他说过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今夜宫中的夜宴时间晚了一些,他直到很迟才勉强脱身,等到余子式的家时,时辰已经很晚了。他想着余子式可能睡了,下意识没再说话放轻了脚步声往屋子里走。 “帮我!”余子式猛地抓住了蒙毅的肩,这事儿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重麻烦。 “快收拾。”蒙毅压低声音道,立刻闪到门边伸手啪一声关上了门。 “不行,来不及。”余子式摇头,难得慌得都快失声了,他压了压情绪尽量平静解释道,“太复杂,来不及。”他几乎天天戴着头套和一大群人打交道,隔三差五还翻个墙,这么些年都没被人发现,自然有他的道理。这头套什么都好,就是摘下后难戴! 蒙毅眼一沉,背倚着那门就听见胡亥疑惑的声音响起来,“先生?” 胡亥看着忽然就闭上的大门,皱了下眉,“先生,是我。” “等等,别进来。”余子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一些,“殿下,你怎么来了?” 胡亥犹豫了一下道:“先生你说过,我可以来找你的。” “太晚了,你明天再来。” “可是宫门已经关上了啊。”胡亥将黑色兜帽摘下,一双眼疑惑地看着那紧闭的大门。 余子式伸手狠狠撩了下短发,看了眼蒙毅。蒙毅朝他轻轻点了下头,余子式这才转开视线平静道:“殿下,真的太晚了,我睡下了,你今晚先去隔壁屋子睡吧。” 被关在门外的胡亥眼中疑窦更重,他伸出手抵上大门,“先生,你怎么了?”他推了一下,没推开。昏暗的炉火隐约倒映着一个人抵着门,胡亥看了眼那人,忽然狠狠皱了下眉。 身高不对。 “先生?”他下意识就用上了些内力推那门。 蒙毅眼神一暗,右手利落地从背后拿出剑抵在门上,黑色的长剑震了一下,轻轻一声鸣。 这一幕落在余子式的眼中就是蒙毅拿剑挡了一下,门外的胡亥却是倏然抬头,眼神锐利了一瞬。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那章有个错误,谢谢万年青提醒啊,么么哒。 就是樊於期那个“于”字读wu,傻逼作者在桓齮这男人身上栽两次了。 第63章 长生 周围气氛仿佛一下子就冷了起来。 胡亥将手放下,片刻后极为自然地开口道:“既然先生睡下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余子式微微松了口气,“路上小心些。” “嗯。”胡亥平和地应了一声,眼神一点点变暗。 门口响起脚步声,像是在沿着台阶往下走,随即脚步声越来越轻,像是走远了。余子式一想到如今的天色,忽然又怔了怔,胡亥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街上走,宫门已经关了,他能上哪儿去? “等等!”余子式忽然喊了一声,“太晚了,胡亥你先在隔壁住下,明日再回宫。” 胡亥的脚步声顿住了,这一回,他的眼神有些阴鸷。如果是余子式被挟持,那他就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他回头看去,门上模糊的身影随着炉火明灭有些微微飘动,那身形倒是像一个人。 “先生。”胡亥慢慢走回去,轻轻抬手叩了声门,“你先开门,外面有些冷,我想进去说。” 余子式正想说话,蒙毅忽然开口了,“殿下,太晚了,赵大人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说着他伸手甩出去两枚铜钱,直接灭了本就昏暗的炉火。 胡亥没动,他静静站在门口,黑色的长发随着夜风轻轻浮动,露出一双漆黑平静的眼,他注视着面前这间没有火光的屋子。然后他缓缓抬手,附在那扇门上,平静道:“蒙毅,你先出来。” 下一刻,屋子里的蒙毅抵着剑的手微微一震,一瞬间冲击的力道让他有些猛地压紧了大门,片刻后他恢复了平静,抵着门淡淡道:“殿下,能否稍等一会儿?我与赵大人先收拾一下。” 胡亥推着门的手猛地攥紧了,他极缓地将手放下,盯着那扇门,“先生?” 余子式正在收拾自己的头发,听见胡亥的声音回了一句,“一会儿就好。” 胡亥静默了很久,终于,他轻轻说道,“好,我等。” 余子式伸手将头发理好,一点点把碎发塞进去,屋子里光线昏暗,蒙毅只大致看见余子式的动作,像是在拆开头发。他伸手将剑当成门闩给大门落了锁,上前一步走到余子式身边,低声道:“我帮你。” 余子式正用力扯着头发发梢,片刻后他用极低的声音道:“勾住衣服了,去拿刀过来。” 这衣服能有什么勾住头发的地方啊?蒙毅当下就皱了眉,伸手顺着发梢摸了摸,直接伸手将头发连着衣服的地方撕了下来,玉珏落地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来,似乎是碎开了。 余子式大致将头发收拾了一下,都没怎么仔细弄,只弄了凑合,却已经过去了小半炷香的时辰。蒙毅转身拿起剑,余子式将弄乱的头发用手拨了拨,伸手就拉开了门。 少年静静站在台阶上,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立在风中,兴许是月光的缘故,余子式觉得他脸色有些苍白。 蒙毅跟着余子式走出来,抬手将剑负在了身后,看着胡亥的目光很淡漠,他拱手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参见殿下。” 胡亥抬眸扫了他一眼,说了极轻的两个字,“出去。” 听了胡亥几乎察觉不出任何情绪甚至连字音都模糊的两个字,蒙毅倒也没说什么,他只是扭头看了眼余子式,伸手将刚才那块掉在地上碎开的玉珏轻轻放到了他掌心。“我先走了。” 余子式点点头,摊开手心看见碎成两半的白色玉珏后,重新捏紧了手。随即他抬头看向面前的胡亥。 蒙毅一离开院子,胡亥就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勾住余子式的脖子抱了上去,余子式被那力道撞得猛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刚想说声什么却忽然感觉到胡亥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是持续的颤抖,而是像是压抑了许久后忍不住的一两下轻颤。那样子看上去真是委屈极了。 余子式看着紧紧抱着自己却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少年,半晌,他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背,哄道:“你怎么来了?” 胡亥没说话,手却是抱得更紧了些,几乎将整个脑袋都埋在了余子式的锁骨处,看上去真是前所未有的委屈。 余子式没办法,任由他抱着,视线却是扫了眼蒙毅离去的方向。半晌他摸了下胡亥的头发,“说句话?嗯?” “外面很冷。”胡亥袖子中的手攥得极紧,却只是轻轻说了这么一句,别的话终究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余子式摸了摸胡亥的脸,发现是有些凉,“进屋吧。”他看着那低着头站的不动的少年,心情也是有些复杂,想来自己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赶他走,他心里委屈也是难免,毕竟这么冷的天,他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夜路。想着余子式直接牵着站在原地不动的少年往屋里走。“走吧。” 屋子里一片昏暗,余子式伸手刚想去点灯。 “先生。”胡亥忽然喊了他一声。 余子式回头看去,胡亥站在屋子桌案前,一片昏暗余子式也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他听见那少年轻轻问自己。 “先生,你喜欢蒙毅吗?就像昌平君……昌平君的那种喜欢。”这句话,胡亥问得艰难,他难得庆幸一次这屋子里光线暗,余子式看不清他脸上的狼狈。装得久了,这一次他真得是有些撑不下去了。 余子式先是一愣,昌平君那不是恋童吗?他当下就回了一句,“当然不是。” “不是吗?” “不是。我怎么会喜欢蒙毅?”余子式回得没有丝毫犹豫。 胡亥盯着余子式被撕开的衣裳一角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抬手,修长的手指抽出细绢的黑色带子,他解下了黑色的披风。 余子式被他那副异常的样子震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那少年卷起袖子露出还未完全恢复的伤,勒痕还结着痂,他又抬手解开扣子,领口处的伤痕看不甚清楚,却是依稀还可以感受到当初的狰狞。余子式听见那少年说:“可是先生,我好像生病了。”那声音听在余子式的耳中就跟恐怖片骤起的惊雷声一样,他听得头发直发麻。 他上前一步,按住胡亥的肩将人压着坐在了榻上,“你,你说什么?” 胡亥的声音带着颤音,他张口道:“我好像不喜欢女人了。” 余子式低头看着胡亥,脑子轰得一声。什么叫,你不喜欢女人了?你一个堂堂大秦公子,未来说不定还是大秦的皇帝,你说你不喜欢女人了?若你原本就不喜欢女人那也就罢了,可你前十多年一直都是喜欢女人啊,你现在说你不喜欢女人了? “我不知道,那天之后,就好像生病了一样,我好像喜欢上男人了。”胡亥轻轻抱起手臂,蜷缩在榻上埋起了头。所有一切都是装的,可他却是真的早就病了,病了这许多年,药石难医。若不是遇上熊启,他甚至不知道这世上男人也可以不喜欢女人。 余子式想起熊启,半晌低腰缓缓伸手捡起那件黑色的披风,脸色发白。他抿了下唇伸手想给自己倒杯水,却发现自己连杯子都握不稳。他以为那事儿随着时间的过去胡亥终究会忘了,熊启很快就会死,那件事不会有任何人记得,更不会有任何人提起,胡亥的人生还很长,日子终究是会继续下去。 他怎么都没想到,胡亥现在会和自己说,他不喜欢女人了。他脑子里有些蒙,连带着思绪也乱了,“你不喜欢女人?那你喜欢男人?蒙毅?”他想起胡亥的异样,脱口而出。 胡亥终于僵了一下,抬头看向余子式,一室的昏暗中他一双眼中眸光明灭。 “不会。”余子式立刻又给自己否了,“你一直不喜欢蒙毅来着。”他喝了口杯子里的水让自己镇定些,半晌猛地扭头看向胡亥,“不是他吧?” 胡亥在余子式的注视下,慢慢摇了下头。 余子式脑子里将他认识的与胡亥同年纪的少年都过了一遍,连带着远在边境的王贲的脸都冷不丁冒出来一下。他忙又低头喝了口凉水,他倒不是对喜欢男人这事有偏见,他就是……一下子没法接受自己养了这么些年的孩子忽然就变了。 半晌他突然想起个人,差点把自己手里的杯子扔出去,他回头看向胡亥,“不是……不是长公子吧?”那他妈可是乱伦! 胡亥这一次沉默了很久,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室内昏暗,他轻皱眉的样子没被余子式看清,连带着他一双眼里的复杂情绪也没被人发现。 “扶苏……你小时候就挺喜欢他的。”余子式想起从前的事儿,手脚都开始凉了,他略显艰难道:“不是他吧?” 胡亥听了余子式的话眉头却是忽然皱紧了,他小时候喜欢扶苏?他怎么不记得这事?他对那位众望所归的大秦长公子不是一直都是敬而远之吗? 余子式一见胡亥不说话,心里就跟灌了风一样凉飕飕的。他印象中胡亥谁都不喜欢,谁都不亲近,唯独对扶苏有些特殊。他有些说不出话来了,低头又喝了口凉水,这回水直接泼了一袖子。他忙伸手去擦,脑子里想的却是胡亥与扶苏。 这要是嬴政知道了…… 余子式忽然伸手抓住胡亥的胳膊,“对一个人的感觉是极容易出错的,你确定你……你喜欢……”余子式发现自己连这句话都说不完整。 “我没喜欢他。”胡亥没挣开余子式的手,反而顺势静静看着面前的人。 “不是扶苏?”余子式问道,“那你喜欢谁?”胡亥还没说话,他忽然伸手压住他的手,“行了,别说了。” 李斯怎么还没将熊启那变态弄死,余子式眼中的戾气压都压不住。他平静了一下心绪,对胡亥道:“等以后就好了。”娶妻生子,过上寻常公子的闲散日子,这些事终究是会被忘了,到时就不会困惑了。 余子式还是偏向于将这事儿归于心理阴影。 胡亥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开口道:“先生,我累了。”他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下去,“我能睡一会儿吗?” 余子式一听他的话,回头看了眼天色,时辰果然是很迟了。他回头刚想说“那你去床上睡一会儿吧”,话未说出口,一只手忽然轻轻搭在了他的手上,那少年顺势就睡在了自己的腿上,像是真的累极了一样一言不发。 余子式坐在榻上,胡亥就这么躺在他腿上睡着了一样,榻上躺着一方小巧的桌案,上面静静摆着喝了一半的水杯。他低头看了那少年,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听见少年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来。 他看了胡亥一会儿,伸手将黑色的披风披在了胡亥身上,自己却是陷入了沉思。 …… 天色大白。 将军府的下人推门进去书房,却忽然发现最高的书架前立着个青色的身影。下人似乎被屋子里的场景震撼了一下,到处都是散落的书,从木制桌案上一直铺到那少年的脚下,洋洋洒洒无数卷。 那少年似乎听见了开门声,顿了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看向来人,那脸色分明像是一夜没睡。 “二公子?”下人诧异问道。 蒙毅将手里的书随手就给扔到了脚下,扭头看了眼天色,不知觉间竟然是已经大亮了。他皱了些眉问道:“什么时辰了?” 那下人看着那散落一地的书简,完全不能想象这是他家素来做事有条不紊的二公子做的。他震惊之余连蒙毅说了什么都听不清,只是一味地站在原地发愣。 蒙毅皱了下眉,又问了一遍,“什么时辰了?” 那下人猛地回神了,“什么,二公子你说什么?” 蒙毅一夜没睡,看那下人的样子,他略显疲倦地抵上眉心,“算了,你下去吧。”他伸手又抽出一卷书看了起来。 那下人从未见过这样的蒙毅,这哪里还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二公子?他忙上前一步帮着收拾了起来,他低头就去捡地上的书简。 “不用,你下去吧。” 下人顿时就不敢捡了,他抬头看了眼蒙毅,半晌还是忍不住道:“二公子,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蒙毅抬头看了眼,宽阔的书房里堆满了无数的书简,一眼望去全是排排书架,书简浩如烟海,纵然是他,一时之间怕也看不完。思及此他终于回头看了眼那下人,“端碗粥上来。” “是。”那下人应下后恭敬地退了下去。 蒙毅重新低下头,目光扫过展开的书简,他读得很快,几乎不到片刻就扫完了。他眼神一暗,忽然伸手将手里的书甩了出去,重重砸在窗户上,清脆一声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很是突兀。这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绪。 他压下心中的烦躁,伸手按了按指尖缓了缓,他闭了一瞬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那副淡漠的模样。 他抬头看着那书架,心中复杂难言。 长生。 一个人的长生,那是怎样亘古的孤寂。他将一个人活着,在这个世上眼睁睁看着所有人的死去,所爱的、所念的、所不舍的,都会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人与漫长的永生。那才是长生,永无尽头的孤寂。 蒙毅静静立在书架下一会儿,伸手从架上抽出一卷新的书。 一展开全是所谓的炼丹,气数,不死。蒙毅注视着这些他从来不屑一顾的字,眸光沉沉。 他从不来相信所谓长生,他也不相信所谓的不死之药,他只相信他自己。 第64章 踩空 三日后,秦王使者到访。 穿着黑色宫服的使者推门进来的时候,余子式正在挽着袖子贴朱红窗花。他身旁的台阶上坐着胡亥,掌心托着一块朱色细绢,他一双眼静静盯着那剪成福字形状的细绢,感觉有些新奇。 秦王使者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灰色小院,斜飞的檐角,专心致志贴窗花的前大秦重臣,台阶上坐着的大秦小公子殿下,那景象像是隔绝了人世许多年。 “赵大人?”使者轻轻唤道。 余子式手中的动作一顿,回头看去,与此同时坐在台阶上的少年也抬眸望去,那使者捧着托盘,上面遮着黑底朱纹一方布。 “陛下口诏。”那使者朝着余子式轻轻笑开了。 胡亥站起来,上前几步走到那使者面前,一伸手直接揭开了那黑布,接着他眼神微微一动。 一枚小巧的青玉印静静躺在黑底的托盘上,与余子式摔碎的那枚一模一样。 …… 房间里,余子式换上黑色的朝服,他随手将袖子理了理,暗色的纹章在袖口蜿蜒而行,余子式低头看了一会儿,半晌自嘲地笑了笑,抬头悠悠望了那镜子中的青年。忽然,他视线一顿,看着那镜子后方的人影,他慢慢回头看去,黑衣的少年斜斜倚着门口,一双眼深邃漆黑。 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仿佛只是余子式的错觉,他轻轻眨了下眼,再看去少年眉清目秀,眼神清澈。 “你怎么进来了?”余子式手伸到背后整理着腰带,随意地问了一句。 胡亥看见他手上的动作,走到他身后伸手覆上玉色扣子,“我来吧。” 余子式点点头,“嗯。” 胡亥站在他身后,抚着那黑色织锦的腰带,迟迟未动。 “会扣吗?”余子式见他半天没动作皱眉问了一句。 胡亥像是忽然回神一样猛地收回了手,余子式下意识回头看了他一样,一见他那样子轻轻皱了一下眉,“怎么了?” “没。” 余子式见胡亥那样子,有些狐疑地自己反手将扣子扣上了,“我自己来吧。” 胡亥似乎有些尴尬别开了些视线,半晌他转回头来,伸手将青玉官印递到了余子式面前,“别忘了。” 余子式从他手心捡起那玉印,随手就系在了腰带处。弄好后他抬头看了眼胡亥,胡亥的气息似乎有些异样,他又皱了下眉,“你怎么了?”他伸手拿手背抚了下少年的额头,“没事吧?” “没事。”胡亥看了他一眼,视线似乎有些闪躲。 余子式感觉胡亥的体温没什么异样,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就拍上他的肩,带着他往外走,“走吧,不是说宫宴吗?一起去吧。” “先生,你,你陪我回宫吗?”胡亥扭头看向余子式,一双眼里闪烁着光芒。 “不然我换衣裳干什么?”余子式理所当然道,接着又悠悠教育了一回胡亥,“放心,先生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宫里的。”他可没有忘记今日的宫宴熊启也会参加,就冲着这点他也得陪着胡亥一起去。给自己放了个短暂的年假,也是时候该回去了,毕竟自己都已经闲到在家剪窗花的地步了。 听了余子式的话,胡亥微微侧头看了眼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眨了下眼没说话。 …… 将胡亥送回了他自己的宫殿,余子式一出门就看见似笑非笑的郑彬。 脸上恍若刻了“我是奸佞”四字的低调朝堂重臣第一句话就是:“赵高,熊启暗中往咸阳调亲卫了。” 余子式一听这话就笑了,“怎么?他想跑?” 郑彬义正言辞道:“你别瞎说,污蔑朝廷重臣可是重罪,人说不定就是想念自己养的亲卫了,叫过来一解思念之苦。” 余子式挑了挑眉,半天又颇为赞同地点了下头,“也是啊,还说不定是昌平君觉得无聊,让亲卫千里迢迢过来给自己解闷的啊。”他说着轻轻瞟了眼郑彬,“不过说来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原是楚国人,那一波波打散入城的楚人,我听他们哼一声,连他们祖坟埋哪块地儿都猜得出来。”郑彬说着颇为自得地点了点头,迎着余子式的视线笑道。 “你是楚国人?没听你提过啊。”余子式盯着郑彬,半晌笑道:“那若是哪天楚秦开战,郑大人你会如何?” 郑彬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问道:“知道伍子胥吗?” 伍子胥,春秋时期楚国人,逃亡吴国,最后杀回故国刨了楚王墓鞭尸的千古奇臣。 余子式若有所思,没再继续问下去,他朝四周看了一眼,随意道:“昌平君那些个亲卫,拉一个出来,我们这些咸阳土著该尽一尽地主之谊的,你顺便还可以与他们叙叙旧。” “我试试吧。”郑彬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人员混杂,想不惊动他人怕是有点难。” 余子式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借你个人吧。” “谁?” “李寄亡。” …… 和郑彬聊了简单几句后,余子式走回了自己的宫室。推门进去,那一瞬间铺满而来的灰尘让余子式下意识皱眉挥手挡了一下,他走进去打量着积满了灰尘的屋子,当下有些悲凉。这才几天没来啊,这屋子竟是显得这么荒凉,连个收拾的宫人都没有,说来他人缘有这么差吗? 官复原职的赵大人心境很复杂,果然多好看的繁荣,也经不起时间的搁置。轻轻叹了口气,他走到窗户边推开窗通风,自己动手慢慢收拾起来。离宫宴还有一会儿,他就当打发时间一样在房间里磨时间。 很快的余子式就发现一件颇为奇怪的事儿,他的东西没有任何人动过,甚至连笔搁置的位置都是他走前的样子,他有些诧异,原以为自己走后这房间的东西怕是会被人收拾干净的。瞧这情况,竟像是无人碰过一下?难道李斯也没进来过? 余子式纳闷了,走到那积灰的桌案前,随便收拾了一下他就坐下了,视线扫过桌上的那堆东西,他随手就抽出一叠摆到面前。 一卷卷翻过去,的确是无人翻阅过的样子。余子式看着看着,越发觉得惊奇了,他直接抽出那一叠最下的一卷文书,哗一下在桌案上铺开了。 余子式扫了一眼,发现这不是文书,是他的随笔。作为一个文青,他时常会在无人的时候感慨一下人生,随手就写些东西,比如当年被王贲搬走的“七杀碑”,其实就是随便写写而已。 余子式闲着没事干,就把这不知多久前写的随笔摊开,支着下巴认认真真地看起来,边看边觉得写这玩意儿的东西肯定不是自己。 这么矫情的东西能是他写的吗?能吗?能吗?余子式看着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时之间也是颇为尴尬。 他直接扫到了最后一句,纤细小篆,端端正正的字体,是他自己的笔迹。 “百无一用是书生。” 余子式看着那句话,一时颇为感慨,他还没感慨完呢,忽然猛地眯了下眼。 那行字的末尾似乎又跟了一行小字,余子式伸手就将那书简挪近了些,发现那字不是小篆,而是比小篆复杂多了的大篆,他皱眉认了一会儿,随手拿笔在一旁写了一遍。 等他翻译完低头一扫,愣了一下。 “百无一用是情深。” 余子式低头看着那行陌生的大篆,当时就有些蒙。谁翻他东西了,还在他随笔上写读后感?读后感就算了,这是什么东西?我满篇仁义道德家国大义,以“为天地立心”起头,“百无一用是书生”作结,一篇带着浩然正气的赋,你在最后留一句“百无一用是情深”? 而且那大篆一勾一划,看起来似乎还有些莫名的眼熟,像是换了只手写的,却仍然留了些气韵。 余子式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还没思索出来,门忽然被敲响。他一抬头,发现时辰已经差不多了。 余子式顿了一下,将那书简放下起身站了起来。门口立着个瘦弱的年轻侍者,正对着自己轻轻笑。 …… 余子式到了那宴席,当下就对嬴政的安排很惊叹。你让李斯与王绾坐一块就算了,你让我和熊启坐一块是怎么回事?按官阶来不好吗? 余子式正叹着气,迎面走来了精瘦的昌平君,两人站着对视了一会儿,互相随意地行了个礼,却是谁也没有先坐下的意思。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半晌笑了笑,拂袖大方地坐下了。一抬头他就看见丞相王绾也摆着一副棺材脸与李斯一齐坐下了。 余子式当下就觉得老实人王绾也是不容易,那副冷漠样子就差与廷尉大人直接说“来啊,互相伤害啊”,想起这些年王绾在李斯的阴影下过的日子,余子式还是比较能理解他的。 前些年王绾说:“陛下,我们收了三晋,分封几个诸侯王来坐镇吧。” 李斯:“陛下,当设郡县,立太守由朝堂直辖。” 王绾说:“陛下,大篆真的是极动人的文字,是先圣留与我们的金玉啊。” 李斯:“陛下,换小篆吧,小篆易学好写,雅观大方。” …… 这些年王丞相在朝堂上已经是个摆设了,他很识相地不说话了,反正说了也没用。朝堂上的人都已经摸出门道来了,反正与王丞相相反的就是廷尉大人的看法,而且这一条门道十分难得,它适用于一切情况,家事国事天下事无一例外。廷尉大人还每次都一副“丞相大人,我们凡事好商量”的态度,然后默默背后补两刀。 想来,丞相王绾这些年真的挺不容易的。 余子式看了一会儿王绾,终于稍微平定了一下心绪,他四周看了一圈,忽然发现了一件事儿,胡亥似乎没到场。他立刻皱了下眉,又仔细查看了一圈,上座的公子里面的确没有胡亥的身影。 他视线扫过那堆公子公主时,穿着件黑色宫服的华庭正好抬头,与余子式的视线对上一瞬,她手中的杯子忽然就掉了下来,轻轻一声响。 华庭身边的侍女忙上前伸手帮着收拾,华庭猛地伸手一把推开那宫女,“让开。”她低喝道,眼睛直直地盯着余子式。 余子式扫了一遍没发现胡亥,正轻轻皱着眉思索,分明是没有注意到华庭的视线。华庭视线一转不转地盯着那穿着黑色朝服的男人,那张脸那轮廓,一下子掀起她记忆如波涛潮涌。 华庭问身边正瑟缩的宫女,“那座上的人是谁?” 那宫女吓得脸色发白,不知道华庭又怎么了,她颤着声音问道:“哪,哪一位?” 华庭伸手摇摇指了一下,回头看向那宫女。 那宫女的视线一触及华庭的目光冷汗就下来了,“禀殿下,那是,那是中车府令兼符玺监事赵高,赵大人。”她的声音最后几乎是拼命压着哭腔。 华庭初一听“赵高”二字猛地觉得有些耳熟,总觉得在哪儿曾经听过。 宫女袖中的手互相拼命掐着,让自己说话声不显得慌张,“殿下,赵大人是,是小公子殿下的先生,教习小公子殿下大秦律。” 华庭的眉狠狠皱了一下,“胡亥?”她猛地回头扫了一圈,却没看见那人,“咦,胡亥他人呢?” 余子式这边也是正奇怪,却由于脱不开身也没什么办法,他回头朝了刚刚来接自己的侍者轻轻招了下手,对着那快速小跑过来的侍者道:“去小公子宫里看看殿下出了何事。” 那侍者点头应下了,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 “赵大人甚是关心小公子殿下啊。”忽然余子式身边的熊启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余子式扭头看向他,后者正抿着清酒,眯着眼一副悠闲的模样。半晌,余子式移开视线淡漠道:“不应该?你我可是为人臣子。” “过犹不及。”熊启悠悠道。 余子式没说话,伸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即使没胡亥身上出的事儿,熊启也决不能留。 宫宴总体的气氛还是不错的,上朝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座上面是秦王室,最上面坐着秦王嬴政。全程余子式都有一种配合演出的感觉,他倒也没撇秦王的面子,该说的客套话还是一句不落地说了。 众人一眼扫过来,还觉得昌平君熊启与赵高的交情不错,这随意闲聊的熟稔劲儿多像是旧交好友。 全程余子式唯一精神了一下的时候,是燕国使臣觐见的时候。 等那朱衣的使者跪在地上说话的时候,余子式却是走神了。 燕王愿以燕国督亢地图连同秦叛将樊於期的首级为礼,求“举国为内臣”与大秦修好,诚心拳拳。 秦王嬴政当庭重赏了那燕国使臣,许诺自己将朝服设九宾,在咸阳宫朝堂上亲自接见燕国来使,共修秦燕两国同好。 恭贺声此起彼伏,宫宴的氛围一下子到了最热闹处,朝臣都沸腾了。余子式低头笑笑,伸手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倒也没说什么。这怕是战国最后的尾声了,最后的热闹了。刺秦之后,大秦出兵东扩,楚国燕国相继在大秦铁骑下覆灭,齐国举国降。 然后就是这大秦泱泱盛世,弹指一十四年。 一十四年,说来不过是个少年的年纪而已。 余子式看着那满目琳琅景象,富贵的朝堂诸公,精致的雕梁画柱,年轻的如画宫娥,忽然忍不住想到,一十四年后你们又将流落何方?说出去没人会相信,一十四年后,山河剧变,他们中大多数人的人生将被彻底踏碎,只剩下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两句话。 然后就是这无数的铁马踏山河声。 余子式想起一句话,一句他让他感触很深的话:眼见着他起朱楼,眼见着他宴宾客,眼见着他楼塌了。 他不奢求能改变历史的轨迹,只是在那个时候,他至少能凭一人之力护住些东西,护住一些人。 余子式正走神,忽然觉得桌子轻轻一震。他瞬间清醒过来,抬头看向上座的秦王。却忽然发现秦王身边坐了一个女子,穿着沉黑色宫服浑身没有丝毫的装饰,头上除了一个简单发髻加一根金簪外也没添什么首饰,端庄大方,姿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倾城。 赵太后? 余子式微微一愣,这还是他秦王宫这么些年,差不多第一次真正见到赵姬。赵太后是个太低调的妇人,许是年轻时风流史太多太艳,人至中年反而心性冷了下去,她几乎是十多年没踏出深宫一步。余子式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参加了宫宴,而且是中途参加,这事还真有些奇怪。 想想和这女人扯上关系的男人,上到秦公子异人,下到传说中的真男人嫪毐,期间还添一个大秦相邦吕不韦,这女人的故事写本书才是真的大秦艳史啊。 余子式想着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赵太后,奇女子需要用突破常人的眼光去看待。他正看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侧头眯眼看了眼熊启。后者神态自若,举着酒杯与周围隔桌的大臣正谈笑风生,一副遥想当年的大好兴致,那样子真是怎么看怎么正常。正常到让人觉得不正常,余子式记得吕不韦提过,昌平君与他一样和赵姬是旧识,两人同为托孤大臣,与当时的赵太后关系自然是不错。 多年未见的旧友重逢,不至于冷淡到这地步啊,熊启那眼神冷淡得仿佛两人是再寻常不过的君臣。 余子式微微眯了下眼,视线在熊启与赵太后之间暗自打转。这宫宴看起来,似乎还挺多事儿的啊。 就在这时,那去了许久的侍者终于小步跑回来,神色有些慌张,他俯身在余子式的耳边低声道:“赵大人,小公子受伤了。” 余子式猛地抬头看向那侍者,“怎么回事?” …… 余子式提前找了个由头退了宫宴,转身就往胡亥那儿走。走进宫殿的时候,胡亥正坐在榻上垂眸淡淡看着自己的左手,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依稀还可以看到渗出来的血。他面前坐着御医夏无言,后者正在收拾药箱。 听见脚步声,胡亥忽然回头看向余子式,眼睛亮了一下,“先生?” “怎么回事?”余子式上前一把将正打算坐起来的少年压了回去,转身坐在了他对面。“你受伤了?” “本来打算出门的,出了点意外。”胡亥视线轻飘飘地扫了眼立在一旁脸色苍白的小罗,随即对余子式道:“天黑,出门不小心摔了一下。” “怎么这么不小心?”余子式看了他那伤口皱眉道,“伤的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胡亥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拉了下余子式的袖子,轻声嗫喏道:“下次会小心。” 当着夏无言和一众侍从宫人的面,余子式倒也没说胡亥什么,只是抬头静静看了眼他。片刻后他回头问夏无言,“小公子的伤势如何?” 年纪颇大的夏无言慢悠悠道:“万幸没伤着筋骨,修养两日就成。” 余子式这才心中稍微定了定,看向胡亥。胡亥立刻扭头平静道:“你们全部都先下去。” 宫人们连带着夏无言都告退后,胡亥才默默拽了下余子式的袖子,不说话,本来他也不想解释,索性就一副委屈的样子看着余子式,余子式一见他那样子就忍不住皱了下眉,“你出门摔着了,摔哪块地方了?你跟我说说。” 胡亥一怔,似乎没想到余子式问这么一句,随即他就镇定道:“摔宫门的台阶上了。” “踩空?还是被绊倒?”余子式双眼犀利地盯着胡亥,淡漠问道。 胡亥想了想,“踩空。” 余子式点点头,看着胡亥道:“那你去给我再踩一遍,我着实是想知道,你踩空是怎么能将伤口摔成这样的,先生我着实是很好奇。” 胡亥怔怔地瞪大了眼,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余子式。 余子式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着他,神色淡漠,眼神微冷。 第65章 熊玉 余子式盯着胡亥,等着他说下文。胡亥张了张口,刚想说句什么,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喧哗声。两人一齐回头看去。 穿着纯黑描金宫服的女子端袖走进来,神色颇为倨傲,她身后跟着一群宫人,正在推开拦住他们的人。余子式一看见那华服少女的脸就皱了下眉。 华庭? 华庭也算是开了眼界了,她长这么大还没瞧见过这么寒酸的宫殿,除了几件必要的东西例如桌案与矮榻外,整个宫殿就没别的东西,什么细纱红罗账通通没有,一样扫去空荡荡的,说实话她宫女住的地方都比这强。不是说胡亥挺得宠的吗?这寒碜样子是装出来添谁的恶心? 她一进屋,抬头就瞧见了与胡亥相视而坐的男人,当下端着袖子的手微微捏紧了些,她走上前在两人面前站定,倨傲地扫了眼胡亥,而后扭头平静对着余子式问道:“你为何提前离席了?” 余子式被这位突然杀出来的公主殿下惊了一下,一时之间连行礼都忘了。他微微仰头看着华庭,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来找他的? 华庭见余子式不回她,袖中的手又紧了紧,她似乎极力装作漠然的样子,僵硬着表情问道:“我问你为何忽然离席了?”她原本不想这么说话,只是一出口就成了这语气,又端着架子不肯多解释一句。 余子式刚想说话,胡亥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华庭。” 华庭这才扭头看向胡亥,低头扫了眼他的手上的伤口,迎着他清冷的目光,她一反常态道了声,“王兄。” 胡亥眼中微微锐利了一瞬,华庭对他有多不待见他是知道的,这些年他就没听华庭喊他一声“王兄”。他抬头盯着华庭,后者却是重新将视线转向余子式,她的眼神让胡亥攥着余子式袖子的右手忽然紧了紧。 华庭一方面是不怎么待见胡亥,一方面又想到赵高与胡亥的关系匪浅,勉强道了声“王兄”也算是给赵高个面子。这已经是她极大的退让与妥协了。她扭头看向余子式,暗自轻轻吸了口气,想下缓和语气,却不曾想声音听上去愈发僵硬冷漠,“赵大人,我有一事想请教你,能否借一步说话?”其实她难得用了询问意见的语气,这已经是从未有过的客气了。 胡亥抬眸看她,后者施着淡妆,一张脸与自己有两三分相似,说来华庭也算是个容貌上乘的清丽少女。 余子式迎着华庭的视线,脑子里忽然就响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心中咯噔一下,他想不是被认出来了吧?按道理说天色这么暗,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不至于啊。余子式心思有些复杂,从胡亥手中将袖子抽出来,对着华庭道:“殿下。” 他刚一说话,华就轻轻吸了口气。这声音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合,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她盯着余子式的脸,忽然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宫人,“全给我退下。”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侍者忙低腰退了下去,脚步声细碎而轻快。大殿很快就空了,华庭满意地扫了一眼,一回头却猝不及防地对上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胡亥的视线。 “你也先出去。”华庭冷声道。 胡亥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看着华庭,右手搭在桌案上,身形未动,视线冰凉。 余子式忽然伸手压住胡亥的肩,打圆场道:“公主殿下,有什么事不如我们出去谈,可好?”说着他轻轻捏了下胡亥的肩,对着华庭轻轻笑道。 谁都知道在秦宫里,从来只有别人迁就她华庭殿下的事儿,没有华庭迁就别人的事儿,正当余子式想着怎么缓和气氛说服这位殿下的时候,华庭忽然点了下头,利落地说了个字。“好。” 余子式略显吃惊,盯着华庭的眼神都变了。 华庭提袖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眼余子式,“怎么了,不是说出去谈吗?” 余子式这才松开了压在胡亥肩上的手,犹豫着跟了上去。他刚走两步,胡亥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先生。” 余子式回头看了眼胡亥,安抚道:“不会有事。” 胡亥感觉到那衣料一点点滑出去的感觉,眼见着那人跟着那玄衣的少女走出了宫殿大门。 ……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开谢的梅花树上悬着几盏灯,火光微弱。 余子式在华庭面前站定,见她半天不说话,他才终于试着问了一句,“殿下,敢问是何事?” 华庭像是手脚没地方放一下,伸手略显僵硬地理了下长发,她别开视线问道:“赵大人是不是……”她问了一半猛地低头咬了下唇,随即立刻重新昂起头望向余子式,“赵大人,我听闻你是掌管大秦律的朝官?” 余子式刚想和华庭解释一下“制定秦律”与“掌管秦律”的区别,就被华庭硬生生打断了。 “赵大人,我想习秦律,你觉得我资质如何?” 余子式看了眼华庭,没猜出来这位公主想干什么,他斟酌道:“公主殿下是个聪明的女子。”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殿下的资质实为上乘,潜心学习,假以时日必有所成。”总归奉承她就对了,秦宫里当了这么久的差,余子式这点随机应变的能力还是有的。 华庭听了余子式的话却是默了一瞬,她张了张口,涩然道:“你不用这么说话。” 余子式有些吃惊地抬头看了眼华庭,他下意识就皱了下眉,华庭今天怎么不按套路走? 后者也是第一次服软,似乎颇为难以启齿,又坚持自己作为秦国公主的尊严和傲气,她冷硬道:“我听说你教胡亥……教王兄大秦律?” “嗯。”余子式轻轻点了下头,其实这些年他也没真教胡亥什么东西,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丢下卷书简就走,名义上他是胡亥的先生,实际上胡亥学了多少他也没概念,那少年从小到大都很让人省心。 华庭一见余子式点头,随即快速道:“你不用教他了,明日让御史丞换个人教他,反正里面这么些人,随便哪个拉出来都成。” 余子式被华庭突来的一句话说的愣在了原地,“殿下,我教小公子,是陛下的旨意。” “明日我去请旨,一句话的事儿而已。”华庭随意道。 “可殿下……” “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就是了,别的都无所谓。” 余子式听了华庭的话反而更吃惊了,他居然还能选愿意与不愿意?华庭居然还破天荒给他留了个选择的余地,这说起出去没人信啊。他深深看了眼华庭,“殿下,我觉得此事应当询问一下小公子殿下的意见。” “他不会有意见。”华庭说这话的时候视线往那宫室瞟了一眼,随即她转回视线看着余子式,“而且这事和他没关系,我们谈的是赵大人你的看法。” 余子式沉思了片刻缓缓道:“我教导小公子这些年,感情已深,想来我与小公子的看法相同,殿下这话我怕是没法应下了。” 华庭一下子就沉默了,忽然她微微抬起头,“你教了他这么些年,改教的都教了,如今无非是图一个情分。既然如此,多教一个人也无妨吧?” “殿下的意思是?”余子式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华庭,声音也有些低缓。 “我的意思是,你教授我大秦律吧。胡亥能给你的我一样不会少,俸禄或者是赏赐什么都成,我只能越发不亏待你,而胡亥学了这么些年该学的也会的差不多了,今后你只需尽心教我一个人即可。”华庭一口气说完了。 若不是余子式经常跟李斯绕有经验,他差点没能从华庭的话中把意思绕出来。等意识到华庭说了些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在委言推辞了,“殿下,我才疏学浅,御史丞中有许多比我更适合教导殿下的先生。”而且他们还比他有空。 “若我说必须是你呢?”华庭的视线一下子冷了下来。 “殿下?”余子式忍不住想华庭不是认出来他了吧,弄这么一出是打算整他?不大可能,华庭若是真的动怒,她一般都直接动手,谁都知道华庭不搞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华庭侧过头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随即扭头对着余子式道:“我,我并不是在威胁强迫你。” ……殿下你真的不管这个叫强迫吗?余子式没说这话,而是选择了沉默。 华庭见余子式不说话,心中有些急躁,连带着语气都有些不善起来,“你不愿意?为何?” “殿下,我不是不愿意,而是力不能及。”余子式边平静说着边恭敬地行了一礼,“还望殿下恕罪。” “你……”华庭气极,脸色有些难看道:“你跟着胡亥有什么仕途可言?他根本就是一个……”华庭碍于矜持修养终于是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却明显由于压着情绪更是气得不轻。 余子式望向华庭,“小公子是个极好的人,殿下只是未曾与他多接触过而已。”胡亥与华庭是血亲,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关系竟是弄得这么僵。 “我……他……”华庭听着余子式维护胡亥的话更是胸口一闷,他到底知不知道谁才是未来的大秦陛下啊?她为了他好,怎么这人就是不承情呢?绑着胡亥他这辈子在大秦朝堂上注定走不远,有了她,不说朝堂上冯家的支持,她至少能在他与扶苏之间牵上线啊!这才是真正的出路! 华庭沉着气将话摊开说了个清楚,虽说条理不是很清晰,然而余子式仍然是听懂了。听到扶苏二字的时候他眼神微微一动,的确,这些年他一直没能有机会真的接近过那位帝国的长公子殿下,一直都没有丝毫机会。华庭这话倒是无意间狠狠戳中了他,他倒不是说为了什么荣华前途,而是因为扶苏着实是个重要的人——吕不韦中意的大秦未来继承人,而这些年余子式与他说上话的机会都是极少。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回头望了眼胡亥的宫室,片刻后他沉声平静道:“抱歉,殿下。” 华庭完全不能理解余子式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些年除了秦王与扶苏她就没这么对一个人态度这么好过,可这人却是一副不识相的样子,她伸手一把拽住了余子式的袖子,冷声道:“不管你如何想,这事就这么定了!” “殿下。”余子式有些无奈道:“多谢殿下的好意,不过……” 华庭就没尝过被人拒绝的滋味,直接打断了余子式的话,“大秦王宫我说了算!明日中午来我宫中,你若是不来,我亲自出宫去找你!” “殿下?”余子式皱眉看着那一副强硬姿态的少女,第一次觉得他没办法跟对方讲道理。因为对方根本没有逻辑与道理,只是认定事情必须得按着她的意愿走。文化人堆里待久了,余子式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流氓作风的人,当下有些措手不及。 他还没想着怎么劝说华庭,后者忽然松开了手,根本不给余子式说话的机会就扭头往外走,只留下一句阴森森的“我这是为了你好”飘散在风里。 余子式看着那来势汹汹去势也汹汹的少女的背影,一时之间觉得头有些疼。半晌他抬手揉了下眉心,抬眸看了眼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一波一波都是什么事啊?想着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胡亥宫室的方向。 他总觉得这事儿不能跟胡亥提,会出事。 等余子式终于走进宫室的时候,胡亥正平静地坐在案前,听见脚步声后回头看了眼自己。余子式走上前去在他面前坐下了。 “她走了。”余子式看了眼一脸淡漠的胡亥,微微皱眉道:“说来这么些年过去了,你们俩关系怎么一点都没缓和些?” “她觉得我是罪侍之子。”胡亥抬眸看了眼余子式,“掖庭余孽。” 余子式的搁在桌案上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半晌道:“她年纪小,尚不懂事。” “她没说错,我的确是罪侍之子,掖庭余孽。” 胡亥的声音在昏暗的灯火中有一丝难得阴冷,听上去有些渗人,余子式皱了下眉看向胡亥,却在瞧见那少年平静的面容时心中一紧。余子式伸手轻轻覆上他的手,“不,你是大秦的公子。” “她与你说了些什么?”胡亥抬眸看向余子式。 “被宫里人宠得不像话,闹些小脾气而已。”余子式说了句挺废的废话敷衍过去了,见胡亥沉默,他站起来道:“天色不早了,你好好养伤,我先回去了。” 胡亥忽然反手直接将余子式的手狠狠压在了桌上,余子式扭头看向他,那一瞬间他觉得胡亥的眼神有些异样,他下意识皱了下眉,“怎么了?” 胡亥慢慢松开手,许久他平静地说了一句,“没事,先生路上小心。” “嗯。”余子式将手收回来,又提醒了一句,“晚上早些休息。” 胡亥点点头,垂眸看向那昏暗的烛火,没再说话。 …… 华庭站在庭院里,面前跪着小罗。她伸脚踢了一下她,“你说话啊?哑了?” “殿下,着实是……” “下点药而已,你怕什么?”华庭低身挑起小罗的下巴,挑眉道:“莫不是在胡亥的宫里待久了,忘了你是谁的人?” 小罗拧眉为难道:“殿下,这药……” “放心,你注意分量就死不了人。”华庭摸了摸小罗的头发,温和道:“他总归是我王兄,我不至于杀了他的,你说是吧?” 小罗捏着那包药,心中暗道华庭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尽添些乱子。她脸色难看,却勉强还是笑了笑,讨好道:“殿下,这药的分量太难控制,换一种吧?” “就这种了。”华庭轻轻捏着裙子站起来,“不是说掖庭用的都是这种?用他身上,正好用对了地方。” “殿下。”小罗这一回真的快笑不出来了,脸色也有些难看。 华庭伸手拍了拍她的脸,“去吧,有我在能出什么事儿?” 抬头看了眼华庭,小罗最终还是低头抵地行了一礼,应下了。 华庭看着小罗远去的背影,眸光有些森冷。她原也不想这么对胡亥,只是忽然觉得他着实是碍眼,王宫里的公子公主这么多,如同胡亥这样没有什么背景也没什么朝臣支持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想起余子式那副样子,华庭眼神又是一暗,半晌咬牙切齿道:“真是麻烦死了。” 说着麻烦死了,她眼神却是忽然温柔了起来。 小罗离开华庭后走回胡亥的宫室,她站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手里紧紧捏着那包药,华庭这一举动实在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她一下子没想好该如何应对。正想着,门忽然咿呀一声开了条缝,睡在外殿的青衣宫女见到小罗一愣,忙低声道:“快进来,别冻着了。” 小罗看着那在胡亥宫里服侍了多年的低调宫女,眼神有些发冷,“你做什么呢?大晚上不睡觉?” 那有个清丽名字的宫女脸色瞬间就白了,慌忙道:“小公子说,说是觉得有些冷让我去拿些炭火,良姝你快进来吧,外面凉别冻着了。” 小罗瞥了眼那瑟缩的宫女,伸手推开门进去,直接将那宫女撞到了地上,她道了句“不小心”后居高临下看着那宫女,半晌冷哼道:“常玉你能不能有点出息?”看着那头都不敢抬的青衣宫女,小罗终于不耐烦地伸出只手,“起来!” 常玉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了小罗手心。 …… 胡亥一个人坐在窗前,深夜的时候,他忽然起身朝着外面走。宫殿里静悄悄的,当他踏出宫殿之时,整个宫中无一人察觉。 掖庭里曹无伤正在刑房里连夜审问着一个身份模糊说不清来历的侍卫,就在这时候,刑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他捏着烙铁的手一顿,回头看去门口处立着一个黑衣的少年,摘下兜帽后露出一双漆黑幽深的眼。 曹无伤一顿,立刻松手回身整袖行礼,“参加殿下。”他抬头笑道,“殿下你怎么来了啊?” 胡亥直接走进了这间弥漫着血腥味的刑房,刚走两步鞋子就已经吸饱了血,他在那些血淋淋的刑具下找了空位置就坐下了,似乎对这血腥场面很是习以为常。 曹无伤忙上前一步,“殿下这里多重的味儿啊,走,我们隔壁说。”说着他伸手将那些刑具偷偷往后推了推,笑得那叫一个谄媚。 胡亥淡淡扫了眼他,“我年幼时也不是没来过这儿,曹大人你忘了?” 曹无伤推着刑具的手一顿,回头挤出笑道:“殿下……” “行了。”胡亥没和他扯些有的没的,他随手将沾上袖口的血迹抹去,漠然问道:“你前两日与我说,有身份不明的楚人潜入咸阳?” “可以确定身份了,的确是昌平君的亲卫。”曹无伤头压得极低,怎么看怎么恭顺,全然看不出刚在折磨那侍卫的阴狠。他低笑着道:“看样子他是真打算反了。” 胡亥低垂着眉整理着自己的袖子,缓缓说了两个字,“未必。” 曹无伤抬头看了眼胡亥,触及少年的目光,他轻轻问了句,“那依殿下之见?” “你确定熊玉是赵太后的女儿?”胡亥扫了眼曹无伤的脸。 曹无伤即刻就拂袖而跪,“当年嫪毐叛乱的余孽,全是经由我手处理,赵太后与嫪毐的两个儿子的确是死了,那幼女却是失踪了,我买了个普通农户刚出生的幼女烧死才算是了了此事。” “熊启倒真不像能做出这事的人。”胡亥看向那血肉模糊的受刑者,语气轻缓。 “到底是生而为人,谁没个痛处啊。”曹无伤笑道。 胡亥垂眸眨了一下眼,半晌轻轻点了下头。“将熊玉找出来。” 曹无伤猛地抬头,半晌为难道:“郢陈地处偏远,怕是……” 胡亥淡淡扫了眼曹无伤,“她到咸阳了。” 曹无伤猛地一怔,“殿下的意思是?” “熊启不是糊涂的人,调亲卫入咸阳,这事儿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根本没有必要,徒添风险。”胡亥站起来走到那受刑的侍卫面前,伸手将他身上的钉子拔出来,那原本“昏死”过去的侍卫闷哼了一声,嘴角渗出一抹血痕,抬头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盯着胡亥。 曹无伤远以为那侍卫昏死过去了,却没曾想他竟是装的,心下了然这人怕是活不过今夜了。他也不甚在意他的死活,恭敬地走到胡亥身边,“殿下,人找到之后如何处置呢?” “还给熊启。”胡亥淡淡道,“若是他好歹不识,就一块块还给他。” 曹无伤眼眸一暗,点头应下了。 胡亥伸手将那侍卫满是血污的脸上的头发拨开了,瞧见一张颇为年轻的脸,他回头看了眼曹无伤,“他犯什么事儿了?” “宫里当差的侍卫,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曹无伤随意地说道,“救了个不该救的人,把自己命搭进去了,挺冤的。” 胡亥扫过他那一身的血肉模糊,收回手擦干净指尖的血迹,问那侍卫道:“什么名字?” 那侍卫一张口血就涌了出来,依稀可以听见一个陌生名字,胡亥望了他一眼,轻声道:“章邯,你的新名字。”说完这一句,他转身离开了刑房。 曹无伤低下腰朝着胡亥背影行礼道:“恭送殿下。” 待到那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曹无伤才回头为难地看了眼那侍卫,颇为可惜道:“还以为又能试试剥皮的活计呢?真是可惜了。” 第66章 不懂事 次日,正午时分,余子式准时到了华庭的宫殿。一走进去,他才意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大秦气象。后世阿房宫里的繁华奢侈景象,原来不是诗人天马行空的才思。余子式站在悬廊之上抬头望去,华庭一身黑色绢纱拢着玄裳,盈盈走来竟也有几分惊鸿之姿。 余子式站了一会儿,眼见着华庭走近了,正打算抬手拢袖行礼,忽然听见一道清晰而傲慢的声音。 “先生。” 华庭竟是正正经经地行了一礼,毕恭毕敬。 余子式编了一夜的套话一句都没能说出来,他不得不承认,华庭端着袖子昂首走过来的那一瞬,的确是有大秦公主的风仪。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伸手轻轻将华庭扶了起来。 …… 那一年,燕丹易水别荆轲,满座衣冠胜雪。 余子式数着日子,恰好大秦草长莺飞的时节,燕国使臣白马入咸阳。余子式没见过那荆轲,他入城那日他恰好被尉缭叫去商议事情。 尉缭真的老了,余子式握着他的手觉得他连脉搏慢了许多,他还发现一件事儿,尉缭已经开始吃不下东西了,和他说话的大半个时辰中,一双眼也是仅有片刻清明。 生老病死原是常态,余子式捏着尉缭的手,半晌回头看了眼躲在老槐树树后的红衣小姑娘。后者见到余子式眼神望向她,一溜烟就跑没影了,那惊恐的神色跟见着什么可怖东西一样。 余子式轻轻皱了下眉,有些不解,明明上一次来的时候,那小姑娘还挺喜欢他的啊。 于此同时,消息传来,将军蒙恬与长公子扶苏还朝。 至于高渐离,余子式还是时常在宫里撞见他,如今他在秦王宫后廷混得愈发如鱼得水,身边几乎无时无刻不围着一群贵族少女,上至秦王公主,下至权贵之女,余子式甚至还撞见过一两次他身后跟着某几位很眼熟的权贵子弟。毕竟都在咸阳混,他们尴尬余子式也很尴尬。 而这位愈发沉迷于宫廷繁华的高狗屠却是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每日在宫中闲庭信步走走逛逛,偶尔还心情颇好地与余子式打个招呼。余子式每次见到他都有一种深深的错觉,这人是谁?这人从哪来的?这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高狗屠是准备谱写大秦后宫风流秘史吗?更为丧心病狂的是,秦宫中有个公主疯狂迷恋他,不仅建了座高台供高狗屠每日阳春白雪陶冶情操,还每天一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忧思模样。而据华庭告诉余子式,除了栎阳她自己,秦宫中就连掖庭扫厕的宫女都知道她暗恋乐师这事儿。 说来大秦崇尚恋爱自由,和赵太后与嫪毐私通相比,栎阳这事本来也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问题出在去年年尾,秦王嬴政下令将栎阳许给了大秦武通侯。 王贲,封大秦武通侯。 于是,每次余子式在宫中瞧见栎阳追随着高狗屠的痴情目光,总是有一种深深的感慨。世子殿下给人刷了无数绿色后,终于自己也绿遍了大秦宫廷。第一次,余子式对还在楚国边境砍人,于此事一无所知的世子殿下表示万分遗憾。世子啊,苍天绕过谁? 这些人中,余子式觉得最令他惊奇的是徐福。仿佛得了高人指点一样,徐忽悠在封建迷信的路上披荆斩棘一路登顶,直接成为了秦王心腹一般的人物。余子式仔细观察了他一段时间,觉得这事可能和蒙家二公子有点关系。蒙毅似乎忽然对长生有了极大的兴趣,偶尔两人在宫中遇上,余子式迎着他的视线竟也会心底暗暗发凉。蒙毅似乎和从前有些不一样,有些高深莫测了起来。 熊启倒是活得比余子式想象得要久一些,不过瞧着他那脸色余子式就能看出来,这些天他的日子怕是不怎么好熬。廷尉大人李斯是个文化人,他一般都不喜欢血淋淋的东西,所有政治手段中他最喜欢的还是“捧杀”。廷尉大人这些哪里是套路,这全是艺术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荆轲入咸阳的那一日,一切还是风平浪静。 一大清早,余子式像往常一样往胡亥的宫殿走,一推门进去就看见少年穿着件玄色长衣坐在院中,一瞬不瞬地盯着树梢新芽像是有些失神。那样子倒是不常见。 “你怎么了?”余子式边走过去边问道。 “先生。”胡亥回头看向余子式,缓缓问道:“你近日与华庭走得很近吗?” 余子式脚步一顿,立在离胡亥四五步外站定了,他打量了两眼胡亥的脸色,见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激烈的情绪,随后开口道:“走得近倒是算不上,近日时常遇上而已。”余子式话一出口就对自己所说微微吃惊,他在下意识瞒着胡亥关于华庭的事儿。 胡亥看着余子式,听见余子式的话时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波动,就像是平静波澜底下骤然汹涌的暗潮,随即就被很好地掩饰了过去。良久,他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地转回了视线,没再看余子式。 余子式朝着他走过去,忽然余光瞥见一角熟悉的衣料,他走近两步在胡亥身边站定,伸手从他手边将那件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拿起来,余子式立刻认出来,那分明是他自己的外衫。换季的时候余子式时常套一件外衫出门,觉得热了就换下,只是有时候会忘了把衣服丢哪儿。他看向胡亥,随口问道:“什么时候落你这儿的?”他一摸就发现那衣服洗过了,离得近还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熏香味,他刚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紧接着就听见胡亥淡淡道。 “华庭送来的,她说你前两日落她宫里了,她顺手洗了送过来,那时先生不在,我便替你收下了。” 余子式拿着衣服的手一顿,回头看向胡亥,后者一双漆黑的眼正平静地看着他,神色没有丝毫的异样。他将那衣服放下了,走到胡亥不远处的席子上坐下了,半晌他道:“下回替我道声谢。” “嗯。”胡亥点点头,应下了。 余子式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尴尬。胡亥有多依赖他,他其实是知道的,越是依赖占有欲越强,也就越是担心被抛弃,这心理和现代那些独生子女差不多。胡亥这性子也是他自小给养出来的,他也认了,凡事多迁就一下其实也无所谓。 华庭这事儿,他本以为这一次胡亥会发怒,可胡亥却是很平静,意外的平静。余子式觉得诧异,当时的气氛又很古怪,他为了缓解一下尴尬,伸手端起杯子想给自己倒杯水。 刚一端起杯子,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直接掀掉了余子式手中的杯子,水泼了一地,陶杯一瞬间碎成了无数块。余子式瞪大了眼怔怔看向忽然站起来的胡亥。 胡亥尚未收回去的手猛地捏紧了,迎着余子式的视线,他沉默了片刻后平静道:“先生,这水凉了,我去给你换一杯。” 扫了眼地上的碎陶片,余子式也陷入了沉默,就在胡亥伸手去拿那水壶打算去换的时候,余子式忽然压住了他的手,“不用麻烦了,又不是冬天。”说着他伸手拿起另一只杯子,利落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胡亥见他端起杯子脸色就有些变了,“先生!” 他伸手就去夺那杯子,余子式垂眸,眼底一阵锐利。他忽然端着杯子侧身避了一下,杯中的水没有丝毫的波动,他抬头看向胡亥,当着他的面忽然仰头一饮而尽。 胡亥的脸色彻底白了,他伸手夺过那杯子,一把捏住余子式的肩,“先生!”他扭头就看向那立在大老远处的常玉,“快,叫夏无言过来!” “不用了。”余子式伸手将胡亥的手拨开,缓缓低头将喝下去的水尽数吐了出来。 “先生,你没事吧?”胡亥一把拽住余子式的手,伸手就压上他的脉搏处,担心余子式没有吐干净,他猛地回头朝着愣在原地的常玉吼道,“去找夏无言!” 余子式反手直接压上了胡亥的手腕,对着常玉说了一声:“不用,我没事。”他回头看向胡亥,将那杯子从胡亥手里一点点掰出来,“怎么回事?” 胡亥却仍是一副紧张的样子,“先生,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说了,我没事。”余子式将那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放,“说清楚,怎么回事?还有上回宫宴,你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胡亥见余子式的眼神真的是一片清明,良久终于低头闭了一瞬眼松了口气,随即他抬头看向余子式,迎着他的视线,他终于轻轻说了一句,“先生。” 余子式这一回真的动怒了,他面色冰冷地望着胡亥,一言不发。 胡亥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半晌他终于轻轻说了一句,“先生,华庭她年纪尚小,不懂事。” 余子式的眼中顿起波澜,他扭头看向那碎了一地的陶片,抓着胡亥的手瞬间就紧了。 第67章 刺秦 宫殿里,华庭正在趴在榻上拿着卷书背着,时不时地低头看两眼,随即继续背下去。 余子式站在窗外,手微微挑着纱帘看着华庭,眸光有些发沉。 华庭费力地背着,她读的许多字连读音都是错的,读起来都拗口更何况是背了,半天她略显不耐烦地抓了两把头发,翻了个身继续闭眼继续背,宽大的黑色衣袖中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捏着一卷竹简随即地垂在身侧。 余子式看了一会儿,缓缓将纱帘放下了,他转身离开,耳边还响着少女吐字不甚清晰的背书声。 …… 余子式走出华庭宫室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黑衣的小侍,塞给他一张帛书。 余子式漫不经心地接了,走到无人处缓缓摊开一看,没想到竟是尉缭的亲笔信。他眸光暗了暗,抬头看了眼天色,已经快到正午了,算时辰这会儿荆轲也快入宫了。咸阳宫的钟鼓声齐鸣,隐隐可以听见礼乐吟唱声。 咸阳宫已经摆好齐全大礼,大秦也已收拾好最隆重的阵仗来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燕国使臣。 这一天注定是要被载入史册,千百年后依旧为人所乐道。秦王,刺客,刀剑,匕首,这些东西摆到一起就已经是一部传奇的剪影了。 余子式盯着手里的帛书看了一会儿,接着扭头看了眼咸阳宫的方向,他将帛书收好,回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出了大秦王宫。 一回到家,推门进去就看见李寄亡抱着只长匣子倚着树等他。听见声音,李寄亡侧头看了眼走廊的方向,余子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尉缭正坐在廊下眯眼晒着太阳,老爷子竟是难得的精神。 “太尉大人?”余子式走过去,从袖中掏出帛书,对尉缭忽然把自己叫回来有些不解。这节骨眼上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尉缭今天比往常气色要好许多,甚至从衣领袖口细节处能看出老爷子是精心拾掇了一番的。他抬头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示意余子式坐下。 余子式按着他意思坐下了,一抬头就看见尉缭正定定地看着自己,那眼神看得余子式忽然心中一阵怪异,他问道:“太尉大人,你找我?” “今日的咸阳宫可算是热闹了啊。”尉缭悠悠遥望了一眼王宫的方向,对着余子式笑道。 余子式不是很确定尉缭能不能听清他的话,转念又想起桓齮的事儿,他觉得老头可能是心里难受找他唠两句,这也正常。他还在思索尉缭找自己的目的时,忽然听见尉缭回头问自己:“赵高,你可喜欢咸阳?” 余子式看了眼尉缭,半晌轻轻点了下头,“还行。”除去时不时的征兵外,咸阳人的日子算是七国中最安稳的了。毕竟一国都城,咸阳是天下难得的繁华地带,钟鸣鼎食数十万户,龙虎气象还是有的。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咸阳没有战火。 尉缭回忆着一路走到余子式家时的沿途所见,那真是满城新春风光,他悠悠叹了口气,惆怅道:“我从前四方征战,想的是千秋功名,万世功勋,如今老了忽然却忽然有些后悔,这路走得不好。”他侧头看向余子式,忽然颇有兴致道:“我刚在来的路上,瞧见一个五陵郡的少年与人打赌,一出手就是黄金千两,你猜后来怎么了?” “他输了?”余子式也时常在咸阳街头瞧见这些贵胄王孙,这些少年大多数都有个显赫的姓氏,一出生就在祖辈的庇荫之下,家人又不求他获个什么功名,于是他们也不上战场夺什么爵位,每日只在咸阳街头游荡,调戏民女是不敢的,顶天了也就玩点富家子一掷千金的把戏。这种人王贲应该尤其熟悉,他在咸阳城头呼朋引伴,吼一嗓子出来的大都是这种货色。 尉缭眯眼,笑得颇为幸灾乐祸,他摇头道:“可惜啊,他赌赢了,噫,黄金千两啊。” “赢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尉缭深深看了眼余子式,“与他打赌的那少年我看了两眼觉得眼熟,走出去老远,忽然想起来,呦,那不是李斯家的公子吗?我忙折回去又看了一眼,可不是李由吗?噫,黄金千两啊。”尉缭颇为惋惜,“我算了一下,除去赏赐光折算廷尉的俸禄,李斯还得在大秦朝堂多当两百多年的差。” 听完尉缭的话,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觉得他还是不要在背后嚼廷尉大人的舌根了。 尉缭却是无所谓,他颇为感慨地长叹了一声,“若是人有来世,我尉缭一定要睁大眼投个富贵人家,像做李斯的儿子也很是不错啊。这辈子没活好,什么功名啊,利禄啊,这些哪里值得我花上这几十年的心力。”他喃喃低叹道:“下一次吧,只愿生为咸阳轻薄儿,如李由这般斗鸡走马过一生,天地家国的安危浑然不知,多快活啊。” 余子式看着那老头眼中毫不掩饰的羡慕之情,心想着即便是有来世,这不安分的老头怕也不会是什么善茬。生子当如太尉缭?那也是数一数二的英雄敌手。 远处有钟声传来,在咸阳城中悠悠荡开。余子式回头望了眼咸阳宫的方向,觉得时辰也快到了。片刻后他回头看向尉缭,想来所谓“刺秦”的计划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吧?毕竟是尉缭的最后一局。 吕不韦赞过尉缭,收官第一。 尉缭也望向咸阳宫的方向,年纪大了,眼前一片模糊,他抬手揉了一下,却是愈发模糊了。半晌他无奈道:“算了。”这双眼望咸阳,如隔烟雾九重城。 余子式自言自语道:“说来,秦王有令,侍卫百官不能戴剑上朝也不能近身,荆轲献图的时候,远在殿外的侍卫要如何保证秦王安危呢?”尉缭到底是怎么布置准备的?余子式几乎日日在咸阳宫上朝,很清楚地直到那地方藏人难度有多大。秦王又不准亲卫配剑近身,荆轲靠近的时候难不成真像历史上一样自己动手拔剑砍人?这风险未免太大,绝不是尉缭的风格。关于这一点余子式的疑问存了很久了。 尉缭原先一直是模糊状态,此时却是难得清明了一瞬,他扭头看向身侧的余子式,估计了一下时辰也差不多了,他才缓缓道:“侍卫为何要保证秦王的安危?他们摆在阶上从来都是为了瞧着整齐好看而已。” “什么?”余子式瞬间皱了下眉,立刻问道:“你的计划里没安排侍卫暗中保护秦王?” “燕国的耳目遍布天下,说不准秦宫侍卫中也混入了他们的人,这又如何能与他们商量?又何况,万一侍卫走漏风声那不是满盘皆输?”尉缭不紧不慢地说着,目光轻轻扫过余子式的脸。 “没有人保护秦王?那万一荆轲真的是顶尖刺客,真的伤了秦王怎么办?”余子式看着尉缭的脸,心中的不安猛地腾了起来。 尉缭听完余子式的话,轻轻一笑道:“为人臣子,如何能拿君王的安危冒险?那可是死罪。” “你的意思是……”话未说完,余子式猛地怔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尉缭,“荆轲是你的人?”只有这样,嬴政的安危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也只有这样,一切才是真正地在尉缭的掌控之下。 尉缭静静望着院中的李寄亡,轻声叹道:“不,赵高,他是你的人。” 余子式猛地回头看去,一直在院子倚着树闭目养神的剑客缓缓睁开了眼,清风吹动他额前碎发,露出一双淡漠清冷的眼。在余子式的注视下,他抬手将手中的长匣递出来,猛地撕去了上面覆着的黑色布帛。 那是一枚剑匣,很熟悉的剑匣。只一眼,余子式觉得他身体中的血瞬间就凉了。 他猛地翻身下廊朝着李寄亡走过去,伸手就夺过那枚漆黑冰冷的剑匣,扬手就掀开了那盖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柄暗黑色长剑,锋芒藏尽。 鱼肠剑。 余子式的瞳孔猛缩,紧接着就听见身后尉缭低缓的浊叹声,“赵高,你要知道,这霸业宏图,都是需要有人用骨血去铺就的啊。” 余子式捏着那剑匣的手猛地就紧了,指节一片发白。他抬头看向面前的李寄亡,“不,不是司马,不会是他,他此时应该还在他故乡。” 李寄亡迎着余子式的视线,许久缓缓道:“司马双鱼说,一直后悔当年阳翟送你离开的时候将纯钧给了你,而后你给他写信,他也没机会能帮上你,如今将鱼肠送你,至少是补全了当年阳翟城外的遗憾。” 余子式脑子里一瞬间浮现那年阳翟城外负手道别的黑衣少年,彼时天下大雪,那少年一剑劈风斩雪,溅起天地间无数的浩浩雪色。 那是真正的雪中侠客行。 余子式的脸色很难看,他扭头看了眼尉缭,又看了眼已经迟了的天色,接着猛地飞身出门,朝着大秦咸阳宫的方向飞奔而去,再没回头。 尉缭坐在走廊之下,望着那一袭几乎是腾起来的黑色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他几乎都能想象到余子式在咸阳街头纵马飞奔,卷起猎猎风声的样子。这性子倒是随一个人。 可惜,来不及了。 凡事冥冥之中,皆自有天命。 余子式赶到秦王宫的时候,他几乎是一把将通行令牌直接甩在守门侍卫的身上,腾一下飞身下马,朝着咸阳宫的方向就飞奔而去。他直直盯着那座气势磅礴的宫殿,几乎是在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在大秦宫道上飞奔。 不知过了多久,余子式气息微滞站在咸阳宫之下视线环绕四周,接着他猛地回头,数十丈外,整齐划一的宫人侍者从咸阳宫阶下一直排到云霄之上,余子式仰头看着那上面铁画银钩三个大字。 咸阳宫。 从自己的府邸一路飞奔到咸阳宫之下,他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连带着气息都是紊乱不已。下一刻,他的视线彻底钉住了,那数百阶的黑色石阶上,一个黑衣的青年正捧着一枚乌黑匣子一步步往大殿之上走。他甚至没时间去思索为什么进献的时辰为什么迟了,他只是猛地朝那青年的方向奔袭而去。 “司马鱼!你给我站住!”余子式几乎是直接冲进了拦着的仪仗队,全然不顾刷一下拿起长戈刀剑的殿外侍卫。 正准备走上长阶的的青年脚步耳朵微微一动,他缓缓回头望去,极目之处有一角落一片混乱,忽然他视线落在了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之上,他的眼神倏然亮了起来。 “司马,你给老子回来!”余子式几乎在用尽他全身力气在朝着那傻子吼,连架在他脖颈之上的兵戈都丝毫察觉不到了。他满眼就只剩下那黑衣的青年长身玉立捧着地图的模样。咸阳宫倾倒四海天下的气势之下,那青年正回头望着自己的方向,黑色衣袂翻飞。 接着,余子式看着那许久不见的青年对着自己轻轻笑了一下,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余子式看了一眼觉得他胸腔里的血一瞬间凉了。 然后司马双鱼利落转身,抬脚一步步走上咸阳宫,走过那长阶之下“秦毕天下”的石刻碑文,从容不迫。 余子式猛地一把抓住了那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长戈,血一瞬间就顺着他的手流了下来,他扫了一眼团团围着他的大秦侍卫,“让开。” “不行……”那领头一派威严的侍卫话尚未说完,余子式猛地抓紧了手中的长戈,血一道道顺着兵戈流下来,砸到地上,他平静道:“你们想当庭杀了大秦重臣吗?”他扫过所有侍卫,一字一句道:“让开。” 侍卫尚未反应过来,余子式忽然迎着那刀剑的锐利上前一步,原本离他咽喉半寸的刀剑猛地缩了回去,所有人震惊地看着余子式抓住机会一把掀开拦在他面前的人,朝着那咸阳宫长阶猛地飞奔而去。 余子式觉得自己快失去理智了,什么历史的命定,什么不可更改的史话,他一句都不记得了,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把司马鱼从那阶上拖下来。 “拦住他!”那侍卫长猛地苍白了脸色,这可是九宾规格的两国邦交场合,如果出了乱子,他罪不容诛。 立在长阶之下的侍卫一瞧见余子式就怔住了,他们是认识余子式的。紧接着他们就听见远处的侍卫朝着他们吼,下一刻他们猛地回神提剑飞身上前拦住了余子式,“赵大人!” “司马鱼!”余子式差一点就没忍住,真的打算当着那无数台阶之上高悬的“咸阳宫”三个大字当阶杀人溅血了。直到被他压在地上的侍卫慌乱地喊了一声“赵大人?”他才猛地清醒过来,一低头,手中的匕首几乎都已经抵着那年轻侍卫的咽喉了。 “赵,赵大人……”那十多岁的年轻侍卫仰头看着余子式,结结巴巴道。 余子式手中的血一滴滴砸在少年的脸上,似乎只是一瞬,似乎是过了许久,余子式终于缓缓将匕首放下,抬头看了眼那走上去一半长阶的黑衣青年,又看了一眼愣神之际架上自己脖颈的刀剑,他终于闭了一瞬眼。 “抱歉。”他低头对那侍卫轻轻道,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气力一样,他整个人撑着地几乎没能站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道略显诧异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来,由于太远那声音极轻却是极为熟悉。 “先生?” 余子式刷一下抬头看去,胡亥一身黑衣立在咸阳宫外最高台阶之上,步出队列正定定看着自己。胡亥一看见余子式的样子,立刻抬眸看向那逐渐步上来的燕国使臣,一瞬间他整个人气势浑然变了。 “站住。” 司马鱼的脚步一顿,转过视线看向那走向他的贵族少年,两人视线对上的一瞬,司马鱼缓缓眨了一下眼。随即别开视线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上走。 胡亥伸手拦在了他面前,袖口半截殷红赤云纹,衬着他的手有些苍白。他侧过头看了眼司马鱼,眸光淡淡。 司马鱼也望向他,下一刻他低头轻轻笑了下,手往前一送猛地震开那装着地图的匣子。胡亥眼神一冷,朝后退了两步避开。 一声扑簌的声响,司马鱼扯着地图的一角抬起手微微一振。地图刷一声展开,一直沿着长阶铺开,司马鱼伸手轻轻一抛,巨幅的地图直接横在了他与胡亥之间。他低手一捞,藏在卷轴最深处的匕首轻轻落在他手心。 胡亥退了两步立定,忽然那张描着山河海关的地图被一刀划裂,刀锋直逼他咽喉而来。他后仰避开,淬着剧毒的匕首擦着他的脖颈而过,划开他右侧衣领一角,胡亥毫不犹豫直接翻手甩出去一枚青玉佩,被内力震碎的碎片直逼司马鱼的双眼而去。 身形一流。看着司马鱼避开的动作,胡亥心里添了一笔。 司马鱼似乎没想到这少年身手这么好,侧身避开后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胡亥,低身一记简洁利落的扫腿,“让开。” 胡亥一看他的动作就能看出来司马鱼是个剑客,习惯了用剑,匕首用得甚至还不熟练,连转换都有轻微的停顿。他垂眸看了眼他的动作,忽然飞身下台阶直接朝司马鱼手中匕首而去,趁着司马鱼反手转换刀锋的那一瞬间,他利落地一甩手震开司马鱼手中匕首,一脚将匕首扫下了台阶,顺势食指指节轻轻抵上司马鱼的喉骨。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停顿与差错,胡亥居高临下垂眸淡淡扫了眼司马鱼,“你输了。” 一个剑客放弃自己的剑,是件容易闹出人命的事。司马鱼扭头看了眼那被撂下台阶的匕首,半晌轻轻笑了下,垂下头没再挣扎。 整个过程发生地太快,太出人意料,堂堂的一国使臣忽然就变成了拿着匕首和皇子动手的刺客,阶下的侍卫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大殿中闻声快步走出来一个黑衣的少年朝官。蒙毅一见胡亥与那燕国使臣,眼中瞬间冷了一瞬,他抬头看向愣在一旁的侍卫,“愣着干什么?拿下他。” 阶下原本围着余子式的侍卫也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全部都放开余子式朝着司马鱼飞奔而去。余子式立刻站起来,隔得太远他只能大致瞧见发生了什么,却不知道其中的细节。他也立刻跟了上去。 胡亥眼见着逐渐围上来的侍卫,扫了眼司马鱼,见他没有丝毫要反抗的意思,他忽然松开了轻轻抵着他喉骨的手指。司马鱼瞬间感觉到了,立马翻身起来,胡亥被他掀开,往后退了一步坐在了台阶之上,他低沉对着那群侍卫道:“抓活的。”那声音不算响,但是偏偏落在人心上字字刻有刀痕。 胡亥眼见着所有侍卫围上去直接扑到了司马鱼身上。无人注意的角落,他不动声色将手臂抵在台阶上,一点点用力,骨头碎裂的轻微声响在整个场景中几不可闻。 等余子式到的时候,司马鱼已经被侍卫控制住了,说是控制住了,实则司马鱼根本没怎么抵抗就束手就擒了。余子式走上台阶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台阶之上的胡亥,忙上前一步走到他身边,一低身发现少年额头上都是冷汗,前两天刚伤的手臂在不停渗血,他猛地回头朝那混乱的人群吼道:“去找御医!” 胡亥脸色有些苍白,伸出右手轻轻拽住余子式的袖子,由于疼痛的原因垂在一旁的左手轻颤着,血晕开一大片。 “先生。”他将整个头埋在余子式的怀里,低头的那一瞬间视线恰好对上蒙毅注视着自己的幽深目光。他没再说话,窝在余子式怀中压抑着疼痛。 连续伤了两次,从这次的疼痛剧烈程度看,兴许下手有些重了。 …… 三日后,余子式坐在胡亥床边小心地给他手臂上药,时不时抬头看两眼少年的脸色。等弄好一切后,他把干净的布帛与药收拾好,见胡亥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伸手贴上胡亥的额头试了下他的体温。似乎还是有些低烧,眼睛也烧得有些发红。 “上了药多睡一会儿吧。”余子式用手替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轻声道。 胡亥看着余子式同样缠着绷带的手,视线暗了一下,极为温驯地窝在被子里不动了。余子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了。“我晚上再过来,你想吃点什么?” “想吃鱼。” 余子式顿了一下回道:“太腥了。” “不想吃了。” “……那吃鱼吧。”余子式伸手将摸了下被子里少年的脸,“要是觉得不舒服让常玉去喊夏无言。” “嗯。”胡亥点点头,闭上了眼。 余子式起身,走出了房间。 那一日他脱身倒是比司马鱼简单,只说发现了这燕国来使的异样,怕秦王有危险于是想拦住他,一时情急才闯了大殿。这解释过得去,至少秦王嬴政没有怀疑。余子式走在宫道上,将受伤的手用袖子遮了遮,然后转身拐去了掖庭的方向。 狱卒替他打开了大门,他走进去,一眼就看见那黑衣的剑客盘腿坐在角落里,脸色看着有几分憔悴。前三天的审问余子式没法干涉,直到今日他才有机会进来看一眼司马鱼,好在提前和曹无伤打了招呼,这傻子看上去倒也没吃太大的苦。 余子式走到他身边与他相视而坐,他一字一句平静道:“司马鱼,你真是不要命了。” 鱼抬头看了眼余子式,轻轻笑了一下,没回余子式的话,而是轻轻道了一句,“好久不见,子式。” 余子式听着那一句“子式”,气息微微一滞,记忆汹涌而来,他一下子想起很多人很多事,随即他盯着司马鱼的视线愈发锐利了起来。许久,他才终于缓缓道了一句,“好久不见。” 司马鱼倒是没变太多,微微勾着背的憔悴青年即使在这样落魄的场景下依旧是当年阳翟街头的黑衣剑客,那一身的气质丝毫不减,你一见到他就知道他就是大梁司马,他就是鱼肠剑。 余子式看着他一脸轻盈的笑,忽然有种想甩他一耳光的冲动,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儿,余子式却是差点没忍住。终于,等余子式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漠然问道:“荆轲,名字不错啊。我倒是没想到会是你来刺秦?” “你来审我?”司马鱼似乎有些诧异的样子。 “我是来策反的。”余子式淡淡扫过司马鱼的脸。 司马鱼思索了一会儿,随即也就漫不经心了,他看向余子式,很是从容道:“你问吧。” “尉缭说你是在燕国的秦国奸细,你是吗?” “也许吧。”司马鱼朝着余子式笑了笑。 “燕丹让你来刺秦?他居然相信你?”余子式记得当年司马鱼跟着吕不韦的时候,司马鱼与燕丹也有数面之缘。刺秦之事燕丹不可能不谨慎,怎么都不会选一个跟过吕不韦的人来刺秦。 司马鱼倒是很随意地说道:“尉缭信我能舍命成全大义,燕丹也信我能舍命成全大义,因为我的确是个能舍命成全大义的人,所以他们信我。” “所以?司马鱼你到底拿着匕首上咸阳干什么来了?”余子式拔高了一些声音,定定看着司马鱼。 “还没想好。”司马鱼说得天经地义,余子式听得心中发凉。 司马鱼侧头透过那扇极小的窗户看着透进来的光束,自言自语道:“我端着地图与匕首走上咸阳宫的时候,正在想这事儿,到底是杀不杀秦王呢?杀了,我名留青史,不杀,我舍身成仁亦是名留青史。” 余子式看着他那副样子,忽然有些想笑,偏偏心中一处酸涩得难受想笑却没笑出来,他说:“司马鱼,你真是个人物,当世数一数二的人物。” 司马鱼静静看向余子式,半晌垂眸笑了笑,没说话。他素来不善言辞。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世上没有人懂没关系,至少面前的男人懂,至少有人懂过了,此生身为普普通通一剑卿到如今早已死而无憾。司马鱼看着余子式,轻声道:“余子式,我们拿剑的武夫至少做了些事儿,也算是不愧对你说的那句话了吧。” “什么话?” “一片……什么冰心……”鱼皱眉,似乎在费力回忆着。 “一片冰心在玉壶。”余子式淡淡接上了,“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你夹在剑匣中的那句话?” “是咸阳不是洛阳,是旧友不是亲友。” 鱼定定看着余子式,纠正道。 余子式看了眼他的模样,半晌冷笑道:“我不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司马鱼,在这儿少折腾些事儿,安分等我捞你出去。” 说完这一句,他拂袖站起来。“司马鱼,你不知道你活着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留下这一句,余子式转身打算离开。 司马鱼的眼神变了变,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余子式的背影,眼见着他快走出去了,他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对了,三日前拦住我的那少年没事吧?” “手腕多处骨折,差点被你废了一只左手。”余子式回头扫了眼司马鱼,视线清冷,“你该感谢我没废你一双手。” 司马鱼微微错愕了一瞬,随即看着余子式走了出去,脚步声一声声逐渐远去,他回忆了一会儿,缓缓皱起了眉,“不对啊,他怎么会骨折?”那匕首上淬了剧毒他是知道的,担心那一日不小心伤了那少年所以他问了一句,但怎么会是骨折? …… 出了掖庭大门的余子式伸出手一看,刚才一时情绪有些波动,手攥得紧了些,伤口又裂了,晕出一大团殷红的血。他没再去管那伤,从领口里缓缓扯出一枚白玉,正是当年吕不韦说从和氏璧上敲下来的那枚白玉佩。 余子式缓缓捏紧了那玉,半晌才轻轻笑了一瞬。司马鱼,你真的不知道你活着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或者说,于天下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来了秦朝将近十年,所有人都是按着历史的痕迹,生老病死,没有人可以改变,没有人可以阻止。吕不韦死了,韩非死了,樊於期死了,李牧死了,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死去,他一直以为这就是命。 可是,荆轲活下来了。 余子式抬头望向极远处的宫殿。 改变历史。吕不韦没能做到的事儿,韩非没能做到的事儿,他余子式一个穿越了两千年的人没能做到的事儿,可是,胡亥做到了。 司马鱼,你真的不知道你活着,到底意味着什么。 第68章 兄妹 燕国借“献图”之名义派刺客荆轲刺秦,消息一出,天下震惊。秦王嬴政震怒,派老将王翦、辛胜出兵燕国,数十万秦国大军终于越过易水边境,秦国年轻将领李信横枪立马,亲手将秦国玄黑战旗钉在了大燕的国土上。 秦将王贲、蒙武坐镇西楚边境,边境战火席卷了山东过半的诸侯国。四方战讯如潮,源源不断涌入咸阳。天下纷争又起,无数人西走逃避战乱。 余子式坐在宫室的窗户边,微微有些走神。等了这么些天,攻打燕国终于师出有名,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名义的正当性,嬴政一定会处死荆轲,且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施以酷刑,用以为大秦正名。即使荆轲是秦国的人,他也必须死,非此不能挑起秦国将士对燕国的战意。 司马鱼如今人在掖庭,掖庭是曹无伤的天下,但是曹无伤此人心思难测,手段辛毒,看着温和谄媚实则是条野狼,余子式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避免与他打交道,这种人用得好是把好刀,用不好容易死在他手上。负责监审荆轲的是廷尉李斯与昌平君熊启,熊启与自己交恶,李斯那儿则是……一言难尽。唯一一个能有突破的地方怕是陪审的官员,蒙毅。只是上面有李斯与熊启压着,蒙毅一人怕也做不了什么,实在没必要让他淌这一趟浑水。 掖庭那儿他打了招呼,审讯这几天司马鱼暂时不会出什么事儿,只是接下来却是难办了。他现在的想法是今晚去见见曹无伤,如果从掖庭里捞人,想避开这位几乎不可能。 余子式正思索着,忽然手上一阵刺痛。他低头看去,由于沉思时不自觉在攥紧手,伤口又被生生扯开往外渗血,余子式皱了下眉,随手将袖子往外拉了下,也没怎么在意。 他回头看去,胡亥正坐在床上安静地看书,一只手捏着书简,淡淡阳光勾勒着他的侧脸,温和干净一少年。 他站起来走过去,在胡亥身边坐下了,伸手摸了摸他脑袋,后者抬头瞪大了眼望着他,然后轻轻笑了起来。“先生。” 余子式看着胡亥,将手轻轻放在他肩上,想说句什么却又终究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低头扫了眼胡亥手中的书简,问道:“看什么呢?” “《诗经》。”胡亥倒是很大方地将书摊开,让余子式能看清楚。 余子式看着少年翻诗经的认真模样,想了想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怎么说呢?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看《诗经》这种书,余子式还是觉得有些异样,战国诗经收录的大都是各地传唱的民谣,里面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上到男女野合下到乱伦宣淫弑君弑父杀妻证道等等等等,余子式在胡亥小时候为教他认字粗略翻过一遍诗经,然后深深感慨,多亏孔子修录过一遍诗经,春秋战国这些人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都敢写的出来。就这玩意,难怪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直接给禁了。 说是“思无邪”,但是谁家没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余子式深深看了眼胡亥。彼时余子式只是觉得看《诗经》不太适合少年人,直到很久之后,余子式才开始后悔,他应该在胡亥碰《诗经》的第一天就利落地给他一耳光的。春秋战国贵族好男风是件贵族圈子里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儿,各类史书著作最多也就隐晦地提两笔,只有《诗经》敢丧心病狂地大胆歌颂放肆描述,只要留心,是个人都能从中发现无数痕迹。 宫室里,胡亥坐在床榻上看得很是认真。余子式看时辰差不多了,从厨房端了点东西过来,刚放在一旁就看见胡亥默默凑过来掀盖子。 清汤水上飘着两三根菜叶子,还隐约飘着一股药味,胡亥犹豫了一下,见余子式转身,他伸手拿起筷子拨了一下,然后拨上来煮碎的菜叶子。他抬头了一眼,余子式正回头静静看着他。 余子式伸手将碗递给胡亥,里面盛着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吃吧。” 胡亥似乎想说些什么,纠结了很久,他还是伸出一只手接过了那粥,看了眼余子式,他将粥放在案上低头慢慢喝了起来。余子式拂袖将汤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多喝点。 胡亥捏着勺子看着摆在案上的清淡菜色,一直到最后,晚饭吃完余子式在收拾碗筷,他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眼见着胡亥到最后也没敢问一句“鱼”的事儿,余子式对胡亥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这边他刚准备起身离开,忽然耳边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余子式和胡亥一起抬头看去,门被人蛮横地撞开,宫人鱼贯而入,华庭一身黑色宫服走在最前面,眉眼清丽端袖敛裾。 胡亥眼神暗了一瞬,偏头望了眼余子式的神色。余子式极轻地皱了下眉。片刻后胡亥收回视线,悠悠望向华庭,脸上恢复了寻常的淡漠神色。 “殿下?”余子式伸手将碗筷放下了,对华庭的到来有些微微奇怪。 “先生。”华庭越过空荡的屋子,直接走到余子式面前行了一礼,声音清亮。 她话一出口,原本神色平静的胡亥眼中波澜骤起,盯着华庭的视线一瞬间锐利了起来。随即他看见华庭转头朝自己微微颔首,“王兄,听说你受伤了?” 胡亥望着她,没说话。 华庭一眼就扫见了胡亥手上的伤,眯了下眼,她走到胡亥床边坐下,盯了一会儿后扭头看向余子式,“先生。” “公主殿下,出去说吧。”余子式忽然开口道,他望了眼胡亥,“好好休息,再躺会儿吧。” “嗯。”胡亥点点头。 余子式重新端起碗筷走出了宫室,华庭看着他的背影,眼见着余子式走了出去,她扭头看向胡亥,低声道:“王兄,你的伤没什么大碍吧?” “无碍。”胡亥淡淡道,“先生在等你,出去吧,别让先生等着。” 华庭望着一脸平和的胡亥,眼中划过一丝诧异,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胡亥看着她的神色变化,心中波澜不惊。的确还是个孩子,连厌恶与不屑的情绪都掩藏不住,或者说不知道怎么掩饰。 良久,华庭伸手轻轻抚上胡亥的肩,客气道:“王兄,那你好好养伤。” “嗯。”胡亥点头,目送着华庭离开。 华庭拂袖站起来,对着胡亥还勉强笑了笑,甫一转身就忍不住皱眉,她狠狠拿袖子擦着掌心,动作幅度不大,一脸的不耐烦。眼见着快走出宫室,她深吸了口气换了副笑脸,步出了大门朝着余子式走过去,“先生。”她回头看了眼跟着的宫人,“全都下去。” 余子式回头看向华庭,华庭微微低头提起裙子走过来。直到华庭走到他面前,他才终于微微皱着眉,不解地问了一句,“殿下,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华庭一怔,随即道:“我,我没想要做什么啊。先生你说什么呢?” 余子式静静望着华庭,许久他才轻轻道:“殿下,我今日想同你说两句小公子的事儿。小公子殿下长这么大,一直都没什么喜欢的东西,这些年,整个秦王宫中他没有一个朋友,连亲近些的宫女侍卫都不曾有。我不知道殿下你与其他的公子公主是如何看小公子的,他的确是有些不善言辞,出身在你们眼里兴许是卑微,对着外人脾性也有些喜怒无常,他从来就不是个讨喜的少年,是吧?” “先生……” “殿下,秦宫里林林总总一共三十多位公子公主,小公子是个很奇怪的人是吧?他好像永远也不会与你们亲近,永远一个人待着,沉默寡言。”余子式回头望了眼胡亥宫室的方向,随即回头望向华庭,“殿下,我没有兄弟姊妹,这么些年一直是一个人,我不知道有兄弟姊妹是何种感觉,甚至已经忘了有亲人是何种滋味,我这辈子也只能活成这样了,可你与小公子不一样。”余子式一字一句轻声道:“殿下,你与小公子是同宗血亲,你们是兄妹,血浓于水的亲兄妹。” 华庭抿着唇没有说话,在余子式的注视下,她别开眼望了一眼其他地方。 “我若是有个妹妹,我会待她极好,陪她识字读书,陪她走南逛北,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最后亲手将她交到一个君子手上。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血脉相连吧?”余子式望着华庭那张与胡亥两三分相似的脸,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殿下,小公子是你的兄长,他与你一样,这十多年的日子一直都过得很孤单。” 华庭猛地抬头看向余子式,那样子像是有些被激怒了,整个人都是压着怒气在说话,“我和他不一样,而且我大秦公主华庭,永远只有一个兄长。” 说完这一句,她猛地挥开余子式的手,本想甩手离开,却硬是没能挪的动步子,整个人不知气得还是恼羞成怒在轻轻颤抖。她仰头看着余子式,反应过来后又有些委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半天憋出一句,“先生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说着话,低头又去扯胡亥的袖子。 余子式轻轻叹了口气,半晌轻声道:“殿下,对小公子稍微好一些吧。” 华庭的脸色有些难看,却又咬着唇没有说话,她抬头望着余子式,似乎有些不平,却最终还是勉强地点了下头,那模样不情不愿,但是余子式知道,大秦公主华庭,一诺千金。 余子式敛袖低腰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第69章 价格 曹无臣正坐在案前翻着一封卷宗,手里拿着朱笔时不时在名单上划上几笔,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身侧跪着两名青衣的宫女,正在低头给他轻轻捶肩,下巴尖尖,细眉如柳。 曹无臣手上的这本卷宗上登记着各色关押在掖庭的罪人,上到王卿豪强,下到微末宫人,有沉冤的忠义之臣,有失势的权奸走狗,无论生前是风光还是潦草,一笔丹砂勾销所有前尘旧怨,十八年后又是春风得意一少年。想着,曹无臣随手又划去了一个瞧着不如何顺眼的名字。 曹无臣杀人倒也没什么固定标准,哪天想起来觉得掖庭牢狱人有些多了,该腾些位置出来了,于是翻出名册挑着杀几个,一般名字长的比较容易死,年纪大的容易死,名字里借了五行之“金”的人也容易死。用曹大人的话来说,五行缺金的人,用名字借势不管事儿,最好还是刀兵加身,那才是和顺美满,偶尔曹大人兴致来了还会替命中缺金的人批一笔刀刑。 这刑法在后世又叫凌迟,千刀万剐,真正的刀兵加身。 余子式走进来的时候,曹无臣正在日行一善给人补五行,一抬头就笑了。 “呦,赵大人,稀客啊。”曹无臣将那卷宗随手扔下了,推开那两个小宫女就勾着腰迎上来了,他笑道:“来,赵大人敢快上座。” 余子式找个了位置坐下了,一抬头就瞧见曹无臣撵宫女下去,自己捧了个厚垫子讨好地献上来,“赵大人,加个厚褥垫,可别累着了。” “不用了。”余子式摇了下头,“曹大人你坐下吧。” 曹无臣一见余子式那副略显严肃的样子,忙抱着那垫子在余子式边上坐下了,满脸诚恳认真,沉声道:“赵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余子式瞧着曹无臣的模样,沉思了片刻后,缓缓道:“前两日进来的,那名燕国的刺秦使臣,曹大人还有印象吗?” 曹无臣脑子里就跟摆了本生死簿一样,偌大个掖庭谁生谁死谁背景深他全都门清儿,一听余子式的话他就琢磨了,“大人说的可是荆轲?” “嗯。”余子式扫了眼曹无臣,手搭在桌角不轻不重地一声声敲着,片刻后他看着曹无臣道:“燕国太子丹的确是猖狂,居然派刺客刺杀秦王,等大秦灭了燕国,陛下必然是要让燕丹血偿这笔债的,曹大人你说是吧?” “这是自然,两国邦交之际,使臣变刺客,地图藏匕首,这是一国之耻,非燕太子丹之血不能洗净。”曹无臣大义凛然道,那样子就差拍着胸脯放言“愿为大秦马前卒”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曹大人恨不得立刻亲自上阵为大秦雪耻,当真是慷慨激昂一国义士。 余子式看了会儿曹无臣,片刻后点头道:“这事儿燕丹着实是太过分了,一死都不足以平大秦滔天民愤。” 曹无臣立刻道:“大人说的是啊。” “听说前两日战讯传来,王老将军与李将军一路旗开得胜直逼大燕都城,斩数万燕人,真正的血洗国耻啊。”余子式缓缓说着,敲着桌案的手却是停了下来,他抬眸定了视线,望着曹无臣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听人说边境一战过后,易水都被染成了猩红色,燕国军民的尸体堵住了河道口,明明是阳春三月,易水江边却是寸草不生,更有甚者还传说燕国飘起了鹅毛大雪,埋骨河山,夜雨遥寄山鬼悲泣声,燕国蓟北的人闻之而泪洒长襟。” 曹无臣暗暗抬头看了眼余子式的神色,在这位置上待了这些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他立即敛了愤慨,沉声缓缓叹道:“也是群可怜人,燕王室的罪过,未曾想竟是苦了他们大燕子民。” 可惜,这才是战国,武平天下,文治天下。古往今来,泱泱盛世,哪一朝不是用尸骨堆出来的秀丽江山?余子式垂眸轻声道:“曹大人,你说这世道什么能安稳下来?” 春秋战国,实在是死了太多人,太多人了。 曹无臣看着忽然来到掖庭,莫名其妙就对着他抒发“天下兴亡”感慨的余子式,一时之间有些没把握这位赵大人到底想干什么,于是他象征性地挤出两三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保持了高度的配合。那副眼眶微红的悲悯神色,余子式乍一眼看去倒真像是看见了一位忧国忧民的义臣。 “赵大人啊。”曹无臣叹了口气道:“这是世道的错,不是你我能伤怀的事儿啊。” 余子式望着反倒安慰起他来的曹无臣,半晌轻叹了口气道:“曹大人,你说君主的错,世道的错,为何死的都是些无辜百姓呢?”他缓缓念道:“世道不仁,君王不义,说到底只可惜不是你我之辈掌丞天下啊,曹大人你说是吧?” 曹无臣听了余子式的话抬头望了眼他,正好对上余子式望着自己的淡漠视线,他心中一悸,随即低声道:“大人说的是。” 余子式没去问曹大人的脸色是怎么了,他自顾自接下去道:“可谁说你我之辈不能做些什么呢?坐什么位置就做什么事,即便是我这种空挂了个虚名的官,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抬眸幽幽望了眼曹无臣。 “既然是力所能及,自然是当尽心。”曹无臣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位啰嗦又有些神神叨叨的赵大人绕了一大圈,总算是打算说重点了。这谁找他办事都扯这么一圈子有的没的,那他得活得多累啊。 “我这两日在想那荆轲的事儿。你说他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君王有命做臣子的自然是万死不辞,刺秦一事,谁都看得出来是这一趟就是有去无回,荆轲倒是义无反顾,这么看来他还算是个义士呢!”余子式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曹无臣的脸色,看他脸上并无什么异样,他接着说下去,“王命就是王命,错的对的都是王命,为人臣民,受命于君罢了,哪能将王命的过错全然怪到受命之人的身上?” “大人这么说……大人说的是啊,只是吧,”曹无臣略显为难道:“这臣民用命为君王抵过错,荆轲刺秦送死,此举也是种大义啊。” 余子式的视线一暗,随即轻声道:“荆轲有他的大义,你我之辈也有你我的大义,为人臣子,不受王命之时,替君王改过才是你我的大义。” 曹无臣似乎颇为纠结,“可成全别人的大义,也是你我之辈大义啊。” 这话说的绕,余子式已经能摸出来曹无臣不想掺和这事儿,在这儿和他装傻充愣呢。他思索片刻后淡淡道:“你我之辈的大义有二,一是辅佐天子,二是声名加身。前者无愧于君,后者无愧于子孙双亲,前者忠,后者孝,忠孝双全,才是真正的大义。曹大人你觉得的呢?” 瞧着字里行间在强调着“声名加身,子孙双亲”的余子式,曹无臣微微挑了下眉,片刻后道:“为人臣,谁不愿意忠孝两全?只是声名加身,福佑子孙这事儿难啊,我曹无臣一个小小掖庭掌事无德无能的,唉,怕是要有愧与孝道了。”说着他抬头看了眼余子式。“不过说来这种运数之事,人力有限,到底是得势者得乾坤。好风凭借力,才能腾九霄踏青云,主要还是看这风有多大,赵大人你说是吧?” 余子式看着曹无臣那副无辜模样,心中冷笑,这老狐狸等着自己把底牌一张张翻给他看呢,就差挑明了说“你有多大本事我帮你多少”这话了。他想了一会儿,很自然地笑道:“曹大人这话说的不好,世上之人不是做每件事儿都要看运势看赢面的,若是这样那不是都成亡命的赌徒了吗?”他高深莫测地看了眼曹无臣,极为缓慢道:“曹大人啊,这世上除了名利权势,其实还有一样东西能让你我之辈去做些什么事儿的。”说着他抬手亲自给曹无臣道了杯水,恭恭敬敬递到曹无伤手上。 曹无臣伸手接过,这啰嗦了大半天,看样子这位赵大人总算是给自己打算开条件了,他问道:“什么东西?” “比如,一腔浩然正气。” 曹无臣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他拼命压抑着咳嗽,抬头望向座上满脸正经的余子式,眼中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一腔浩然正气?赵高你是打算给我颁一块“忠孝两全”的牌匾当条件吗? 余子式略显遗憾地看了眼还在咳嗽的曹无臣,关心道:“曹大人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曹无臣边摇头边擦着唇边的水,“没事没事。” “那就好。”余子式点头似乎宽慰了一些,接着说道:“大人啊,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同你说两句。” “大人你说。”曹无臣看着余子式的眼神都变了。 余子式脸上挂着轻浅的笑,“曹大人,我想你是搞错了,这世上可以商量的事儿,不一定就真的可以商量。同样的,这世上有些想同你商量的人,也不是真的想同你商量。坐地起价是件痛快的事儿,但是你我不是能过痛快日子的人。有些事,我没得选,你也没得选,你恐怕是忘了这才是人生常态啊,曹大人。” 曹无臣的脸色微变,望着余子式没再说话。 余子式起身,轻轻拍了下他的肩,俯在他耳边淡淡道:“忠孝两全这四字,悬在门上,总比刻成墓志要强得多,曹大人你说呢?”余子式说着又拍了下他的肩,伸手将袖中的一枚东西扔在了曹无臣面前,随即起身离开。 余子式的脚步声不紧不慢逐渐远去,曹无臣却是在原地坐了许久,终于,他挽袖伸手将余子式扔下的东西慢慢拾起来。 杀人许多年,掖庭又是个各方势力都喜欢插一脚的地方,曹无臣手上总免不了有几个不该死的却不明不白死在了牢里的人。曹无伤缓缓展开那张卷在玉质竹片里的轻薄布帛,上面用丹砂列了几个他印象极深的名字,的确是印象极深。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轻笑出声,中车府令兼符玺监事赵高,的确是个狠角色啊。这上面的有些名字,想来怕是连廷尉李斯都不一定能凑得齐全吧? 赵高,那可是看上去那么无害怕事的一个人呐。 半晌曹无臣抬头重新看向那份批了一半的录满死刑犯名字的卷宗,伸手将那东西捞了起来。狼毫蘸丹砂,他手腕微动执笔写了四个猩红大篆,端正藏锋。 “忠孝两全。” 曹无臣看了会儿,自觉无耻,摇头笑了笑,他随手将笔抛下了。 …… 既然荆轲是必死,那从审理之人下手就是徒劳。战国史上最轰动的一场刺杀,涉及战国七雄中两大国家,牵涉一位太子一位帝王一位名垂青史的刺客,这事儿无论是谁审,怎么审,荆轲都是一个死,无非是死法的各异。既然如此,那就不从案子下手了。 余子式在高台之下站定,仰头看了眼正在台上为诸位公主士女弹琴的高狗屠,自古都是英雄为美人竞相折腰,这高渐离倒也是个人才,能让美人为他连家国都不要。栎阳为了高渐离,那可真是快疯魔了。 余子式一步步踏上这栎阳台,循着声音找过去。他拾阶而上,慢慢将高渐离弹琴的身影映入眼中。高台广袖,白衣弦琴。 不得不说,高渐离除了杀人能耐外,琴艺乐声造诣也的确是极深。 高渐离也已经看见了余子式,扯出一抹笑无声地打了个招呼,一指拨弦猛地收尾。“今日便到这儿吧。”他回头对着诸位王宫贵女道,随即收琴转身缓缓步下台阶。走过余子式身边时,他压低声音轻轻说了一句,“赵大人血腥味挺重啊。” 余子式平静地转身望了眼他的背影,没说话。他刚去掖庭见了曹无臣,那地方燃着极重的熏香为的就是压住那儿的血腥味,他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衣服上沾了些味道。高渐离这人鼻子可以啊。他负手往下走,跟着高渐离的背影而去。 当随着这位大秦宫廷乐师走进他宫室的时候,余子式意外发现自己一个为大秦鞠躬尽瘁的朝臣居然还没一个宫廷乐师过的舒坦。讲真,胡亥的宫室都没高渐离的宫室强。他深深看了眼高渐离,在高渐离的目光示意下,他在他对面坐下了。 “说吧,赵大人,找我何事?”高渐离边擦着琴边漫不经心问道。 余子式望着高渐离那副悠闲样子,眸光微动。他其实也不确定高渐离到底是如何想的,不过吧,不试一试又怎么能知道对方到底整天想什么玩意儿?他深深看了眼高渐离,半晌缓缓道:“日子挺舒坦啊?” 高渐离是个杀狗的,他没余子式这种凡事磨上一阵的官僚习性,直接淡漠地甩出来一句,“有话直说,我的日子那不是赵大人你该操心的事儿。” 余子式不置可否,事实上高渐离的日子他还真必须得不识相地操一把心,王宫里藏了个阳春白雪的剑客,保不准哪天就出点事儿呐。想着他轻飘飘地扫了眼高渐离,云淡风轻道:“有没有兴趣重操旧业?” 高渐离手一顿,抬眸望向余子式,“你说杀狗?” 余子式沉默了片刻,漠然纠正道:“杀人。” 高渐离似乎有些诧异,望着余子式眼神有些微微惊奇,“赵大人你不是个好人吗?” 余子式无所谓般笑道:“你与我之间怕是有些误会。”这话说的一脸坦然,丝毫没有不自然的地方,乍一听还有些真诚。 高渐离抚着那琴望着余子式的视线有些莫测,思索片刻后,他看着余子式的视线,轻轻点了下头,随即重新低下头去擦那琴,颇为随意道:“只要你出得起钱就成。”想了想他又强调了一遍,“请我杀人,很贵的。”那眼神分明是对余子式财力的深深怀疑。 “有多贵?”余子式抱着一种“反正来都来了,砍价也是种乐子”的心态问道。 高渐离明显是感觉到余子式字里行间的讨价还价意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余子式,“也不是特别贵,实在付不起钱,可以拿你的双手双脚抵债。生意人的事儿,凡事都能再商量商量。” 余子式看着那位掉钱眼里的江北第一剑客,颇为好奇地问道:“高乐师,我问你件事儿啊,你上回说要杀我,收了别人的钱又不干事儿,作为生意人你是如何考虑这事儿的?” “我试过杀你,没成功罢了。至于那钱,赵大人,那钱买的是你的命,不是我的命,我为何要为了酬金搭上我的性命去杀你?江湖上买我项上人头的人出的价可比买你命的价高多了。若真想我尽力杀你,他们至少得再付我一笔重金,将我的命也买了才成。” 余子式陷入了沉默,高狗屠的想法果然是脱俗,他一时之间竟是没能绕得出来。片刻后他才问了一句,“既然已经说到钱的事,我顺便问你一句,那一日救我的人你看见了没?” 高渐离明显更惊奇了,他看着余子式半晌,居然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赵大人,你真有意思。”他在宫中住了这么久,自然是见过胡亥的,也自然是知道胡亥与余子式之间的关系的。看来这秦王宫里的人啊,每一个都活得遮遮掩掩,那可是真累啊。 “赵大人啊。”高渐离笑道,“只是个陌生人罢了,赵大人,一个你丝毫不熟悉的陌生人而已,想来你也不会想知道。” 余子式见他没有告诉自己的打算,倒也没太执着追问下去。他问道:“你杀一个人要多少钱?” “分人。”高渐离弯着眉眼笑道。“不过,杀太贵的人,这价赵大人怕付不起。” 余子式觉得高渐离这话的确是抬举他了,他全部家当摆高渐离面前最多也就杀条狗罢了。他问道:“那救人呢?” 听了余子式的话,高渐离轻轻皱了下眉,他抬眸看向余子式,见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后,他扬眉道:“我不救人。” “试试,说不定还能多条致富的路子。”余子式随意地倚着桌案,望着高渐离淡笑道。 高渐离在余子式的视线下思索了良久,终于像是极为漫不经心般,极轻地点了下头。他淡淡道:“试试。” 余子式的眼微微一亮,半晌道:“不过,我兴许出不起太高的价。” 高渐离望向余子式,颇为淡漠道:“你这手,挺好看的。” 第70章 劫狱 “他真这么说的?”胡亥抬头望了眼曹无臣,正给自己上药的手停了片刻。 曹无臣点点头,在胡亥的注视下,他无奈苦笑了一声,“殿下,赵大人这事难办啊。” 胡亥将干净的布料重新缠回手腕,系紧了之后,他将手搭在桌上,抬头望向曹无臣,“他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没了。”曹无臣摊手道:“说是说了一堆,却只是话语中露出几分想捞人的意思,到底打算做什么,他一字未提。” 胡亥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的确是不容易,李斯等人在上面压着,刺秦一事又关系重大,他,怕是也觉得难办。” “其实说到底荆轲只是个普通的刺客而已,死了便死了,天下每日死这么些人,多他一个也无妨。要不殿下你劝赵大人两句,这人不如就弃了吧。这捞人难先不提,怕只怕日后生出无穷事端啊。”曹无臣劝道,“赵大人这些年日子过得小心,没必要添这一身腥。” 胡亥坐在席子上,右手随意地放在青玉的桌案上,压着半截刺有殷红云纹的袖子,他像是忽然静默了。良久,他抬起头,视线轻轻扫过曹无臣,“你觉得如何处理这事最为稳妥?” “殿下能劝就劝两句。” “劝不了呢?”胡亥目不转睛地盯着曹无臣,轻声问道。 曹无臣有些难办,他试探性地抬头扫了眼胡亥,却只见那少年清冷的目光正望着自己,他缓缓抬头摸了把下巴的淡青胡茬,半晌又忍不住偷偷瞟了眼胡亥,“要不,把荆轲处理了?若是荆轲死了,赵大人也不会想着救人之事了吧?” 这掖庭死个人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现如今的世道喝口水都能噎死,刺客死于一两个微不足道的小意外更是平常。谁又能怀疑得到他与胡亥这两个完全与此事无关的人头上?这动机自己说出去都怕是没人能信吧? 这样想着,曹无臣觉得这法子可行,简单利落不留遗患,于是他对着胡亥道:“殿下,荆轲若是骤然死了,这可能成全不少人啊。” 胡亥扶着桌案,望着曹无臣真挚的神色半晌,终于,他轻声开口说了两个字:“救他。” 曹无臣端着袖子望着胡亥那副淡漠的神色,一时无话。胡亥这话说得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压根就不是同他商量。曹无臣本想多说两句,一瞧见那少年清清冷冷的目光,把话又重新给一句一句咽了回去,他站直了,低腰抬袖回道:“是,殿下。” 胡亥倒是没什么反应,垂眸看着他那副恭顺模样,缓缓道:“这几日将掖庭的侍卫小重新调一遍,若是真的出事了,尽量别死人。”余子式不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胡亥不想他心中负担太重,总之能少死几个人就少死几个吧。 “殿下的意思是?”曹无臣抬头,望着胡亥皱眉道。 “他没同我商量过,我也不清楚他打算如何安排。不过大致倒也能猜出来一些,想救人的确是难,不如直接让人以为荆轲死在了牢狱里,既是遂了朝臣的意,又安了天下人的心。掖庭地处偏远,草木繁盛,这些年偶有失火之事发生。等真的意外失了火,再让徐福站出来说掖庭风水行逆,实非人之过也。”胡亥轻轻道:“秦国已经出兵燕国,朝臣不会在一个刺客身上费太多精力,最后这事的结局大抵应该是,悬荆轲面如全非的尸首于城门之上示众,掖庭不知名角落立一块改风水的石碑,两相长安。” 曹无臣听胡亥说话的时候,暗自瞟了几眼上座那随意坐着的胡亥,自始至终那黑衣的少年都是一脸平静,曹无臣心中腾起一丝冷悸,这位小公子殿下真是应了他那句玩笑话,深浅莫测啊。他忙低头道:“殿下尽管放心,我会暗自帮衬着赵大人,绝不会出事儿。” 胡亥扫了曹无臣,“不必,你什么都不做就最合适。相比救人,反而殿后的事会比较繁琐,若是处理不细致,怕是会留下致命的后患。”胡亥说到这儿沉默了一会儿,注视着曹无臣的目光慢慢锐利了起来,他缓慢道,“我会留意。” 曹无臣深深看了眼胡亥,低头轻轻道了句“是。” …… 提着盏昏暗的灯走在无人的宫道上,听着夜晚的习习风声,胡亥走了一半脚步微微一顿,提灯回头看去。 蒙毅正静静望着他,素净长衫温润模样,蒙家二公子果然是个如玉君子。 胡亥倒是也没太过诧异,提着灯的手丝毫没有颤动,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与蒙毅对视了一会儿后,他转身继续往回走。神色平淡从容像是什么都未曾见到一样。 “殿下。”蒙毅忽然开口唤道,前面的人脚步应声而停。 胡亥抬手将兜帽摘下了,回头看去,昏暗的灯盏微光在他脸上跳跃,他打了声招呼,“蒙大人。” 这时辰这地点,依着这两人的身份,说来他们都不该出现在这儿的,这事两人彼此也是心照不宣。隔着昏暗的夜色,蒙毅抬脚淌过浅草,不紧不慢走了过来,“殿下,夜深睡不着一个人出来走走?” “嗯。” 蒙毅扫了眼胡亥的手,“伤好得怎么样了?” 胡亥打量着蒙毅,漆黑的眸子里暗色浮浮沉沉,“无碍了。” 蒙毅轻轻点下头,“殿下,多保重身体,伤多了容易成暗疾。” 胡亥敷衍道:“多谢蒙大人牵挂。”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一时之间相视无言。胡亥望着这位出身贵胄将门的少年权臣,眼底有情绪波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蒙毅的心思却是复杂许多,这位深夜还在秦宫偏僻处游荡的小公子殿下,是打算做些什么呢?转念想想,宫廷中韬光养晦近二十年,这份隐忍让多少人望尘莫及,拉拢重臣的秦王公子所谋得又能是什么?他望着胡亥许久,终于开口道:“夜深了,殿下,早些回去吧,别让赵大人担心了。” 胡亥闻言轻轻垂了下眼睑,有仿佛是有所思索般地抬眸望向蒙毅,片刻的注视后,他这才转身提灯踏着步子离开。 蒙毅望着胡亥的背影,缓缓抱起了手臂。不过是十多岁的年纪,竟能毫不犹豫地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且不只是一次,这心性让人觉得不安啊。越是这样的人,往往对感情之事越是漠然,也越是容易不择手段。他的确是怀疑胡亥在利用赵高,但是他并不怀疑胡亥与赵高之间的师生之情,毕竟胡亥也算是赵高一手扶持到今天的,胡亥对赵高感情即使大半部分是装的也不至于是全部。深宫人心诡谲,测不出来的那才叫人性。 数十年如一日的伪装与隐忍,光凭这一条,胡亥就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既然不是池中物,迟早有一天会想着踏九天、碎凌霄,这种人不会甘心一直苟且下去的。不是蒙毅瞧不起深宫中人的感情,只是这感情在其他的东西面前真的太单薄了。赵高太相信胡亥了,而这本身就是件极为危险的事。 人心之险,从来不是人可以揣测出来的。蒙毅站在原地望着胡亥远去的背影沉思了许久,终于,他也转身离开。 …… 三日后,傍晚。 夜色一点点昏暗下来,余子式有些心不在焉地坐在窗边,他忽然抬头望了眼西北的方向,一片宁静的春日傍晚,秦王宫瞧不出任何的异样。 “先生?先生?”胡亥见余子式没反应,越过小巧的桌案,他将手伸到余子式面前挥了挥,“先生?” 余子式这才猛地回神,回头望向一脸疑惑的胡亥。 “先生,你怎么了?” 余子式摆了下手,恢复了一贯的神色,“没事。”他望了眼胡亥,“你没事做?” 胡亥有些怔,他应该有什么事儿做吗? 余子式一见胡亥那副发愣的样子,回身伸手从背后的书架上抽出一卷厚实的书,拆都没拆直接扔给了胡亥,“没事自己多看会儿书。” 胡亥伸手接了那卷书,一抬头余子式又在望着西北方向失神。他暗自拧了下眉,伸手将那卷书摊开了,“先生,这卷我看过了。” “温故知新。”余子式随口应道。 胡亥捏着那书,一时之间竟是没什么话好说。过一会儿后想说点什么又有些欲言又止,半晌他伸手把书摊在桌子上认命地低头慢慢看了起来。当把那书翻了第三遍的时候,胡亥终于忍不住抬头小声问了一句,“先生?” 余子式终于将视线落在胡亥身上,后者将书慢慢竖起来,低声道:“看完了。” 余子式见胡亥那样子,伸手就往后又打算摸卷新的。胡亥忙伸手拽了下余子式的袖子,“先生,我们,我们聊一会儿吧。”难得余子式今天留宫里了,他没打算就坐他身边翻一夜的书啊。 “你要聊什么?”余子式低头看了眼胡亥拽着自己的袖子的手,倒也没拒绝。 胡亥一听这话反而是有些说不上来了,平常两人在一起也没特意找什么话题,这忽然问他想聊什么,他还真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了。半晌他讪讪道:“先生你想聊什么?” 余子式心思不在这上面,扫了眼宫室,随口道:“随便。” 胡亥捏着书简的手紧了紧,望着一脸随意的余子式,良久,他轻轻吸了口气问道:“先生,那我,我能不能问你件事儿啊?” “问。” 胡亥抓着那书简,明明想问却是一字都说不出来,终于,他轻轻咬了下食指指节问道:“先生,你,你喜欢什么样……” 胡亥的话还没说完,窗外西北处忽然腾起烈烈火光,瞬间染红了大半边天。原本昏暗的天色一瞬间被照得通红。余子式猛地拽紧了袖子,扭头定定盯着西北的火光。 这才是真正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胡亥望着余子式专注的神色,原本未说完的话被硬生生截断,怎么都接不下去了,良久,他注视着余子式的侧脸略显无奈地笑了笑,罢了。 以后总还是会有机会。 …… 掖庭的牢狱,角落的阴影中坐着一个神色平静的青年,忽然他睁开了眼,抬头望向来人。 一身雪白长衫腰间绑了条雪色细带的剑客负剑慢悠悠走进来,衣冠胜雪,正像是传说中不世出的高手模样,即便是这种满是血腥味的牢狱,高渐离依旧是一股不折不扣的清流。他倚着门框淡淡望了眼那角落阴影里的青年,随意道:“出来吧。” 阴影里的青年抬头望了一眼,眼神就倏然变了,似乎有些诧异。“高渐离?” 高渐离一听这声,心中一顿。他抬头看去,角落的青年站起来,缓缓踱步走了出来。牢狱里灯火昏暗,可高渐离却是借着那光一眼就认出来了,猛地一皱眉道:“是你?” 司马鱼站在那儿,望着高渐离没说话,眼见着高渐离脸上的表情越发微妙。 “你怎么落到这地步?”高渐离的眼神有些深邃,眼中的不解与好奇毫不掩饰。 司马鱼不咸不淡回道:“彼此了。” 高渐离心中笑道:谁与你彼此了?他意味深长地望了眼司马鱼,伸手扶了下身后的剑,“走吧,大梁司马?” 司马鱼拍了拍衣襟上的灰,越过高渐离走出了牢狱大门。高渐离倚在门框上望向他,半晌别开视线笑了笑,没说话,抬脚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往外走,一直没遇上掖庭的守卫。在即将拐出去的时候,高渐离伸手随意从一旁的墙壁上摘下灯盏,甩手直接往下掖庭里轻轻一抛。一声清脆的声音在牢狱石壁中回荡,随即传来灯盏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原本被有意无意抹了些油的牢狱一瞬间被猩红火光席卷,火舌窜上屋顶的木梁。高渐离一身白衣站在尽头处微微仰头浅笑。 忽然,一阵脚步声在两人耳边升起,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队人恰好对上了还站在火光面前悠然自得的高剑客。闻声高渐离回头望去,两拨人的视线对上,高渐离极轻地皱了下眉。 劫狱这种事儿,关键时刻难免要出些岔子。这拨人看着不像是掖庭的人,倒像是来提审的侍卫,如今狭路相逢,高渐离心中怅然,抬手轻轻揉了下指关节。 高渐离杀人的确是漂亮,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动作,甚至没什么招式,琴弦擦过就是一道血痕。司马鱼在角落里倚着前,望着高渐离一袭白衣染血的样子,眼见着人好似越来越过,半晌他终于动了一下身形,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靠着墙继续欣赏高渐离杀人。 人要尽其用,不然对不起高渐离这身价。 高渐离修长五指拉着琴弦往后轻轻一带,挡在眼前的五人应声而倒,血泊里,尸首间,一袭溅血的白衣,年轻的剑卿指尖缠着七根剔透琴弦,高渐离回头望向司马鱼,后者正倚着石壁,背后是滔天猎猎火光。 “走了。”高渐离朝他招了下手,笑道。 司马鱼点点头,刚走出来两步,原本的拐角忽然冲出来一个举刀的侍卫。 高渐离脸色微微一变,“当心。”他下意识就上前一步想圈着司马鱼往后避。却在刚一碰到司马鱼衣襟的时候觉得身后一轻。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司马鱼利落地抬手,抽出了高渐离身后的太阿剑反手轻轻一划。 那偷袭的侍卫喷出来的血溅了恰好回头望去的高渐离一脸,司马鱼一剑直接划开了他的喉咙,血喷涌而出。真正的一剑封喉,没有丝毫的痛苦。然后司马鱼望向高渐离,缓缓抬手,刷一声,太阿剑重新入鞘稳稳负在了高渐离身后。 “走了。”司马鱼淡漠道。 顿在司马鱼身后,被坑了一脸血的高渐离终于伸手缓缓抹了把脸,眼神有些阴郁,一时给忘了,这小子也是个剑客。 司马鱼走出掖庭后,回头望了眼那牢狱,片刻后又收回视线望向浑身是血的高渐离,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高渐离脸上还留着血痕,冷笑道:“不关你的事儿。说来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关你的事。”司马鱼眼神淡漠扫了眼稍微有狼狈的高渐离。 高渐离一时气结,半天不怒反笑道:“行,不关我的事儿,大道朝天,你请好。我走了。” 司马鱼看着高渐离的眼神一瞬间有些怪异,“你走了我怎么办?” 这理所当然的一问让高渐离脚步一顿,他回头看向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的司马鱼,“你什么意思?” “我一个人出不去秦王宫。”司马鱼对自己如今的身体状态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他一向是懂得什么叫量力而为,不行就退。 “找赵高。”高渐离指了指一个方向,“你走过去会有人接应你,他会安排你出去。” “太危险了。” 高渐离皱眉看着司马鱼,“他既然出手,就有救你出去的把握,不会危险到哪儿去的。” “不是,如果我去赵高,他会很危险。”司马鱼平静陈述道:“你杀了人,这事变得复杂了。若是将赵高牵涉进来,日后他也许会有麻烦。” “那壮士你想怎么样?”高渐离伸手将带血的外衫脱下来,拿衣服擦了把脸随意地瞟了眼司马鱼,然后他手中动作一顿,迎着司马鱼一瞬不瞬的视线,他狠狠皱了下眉,“你想怎么样?” 司马鱼什么都没说,眸光淡淡,就这么静静看着高渐离。 “不可能,不要想了,现在转身回去找你的赵大人。”高渐离摇头,对着司马鱼道。赵高危险,那他就不危险了?感情在司马鱼眼中他高渐离的命就不是命了。 司马鱼一脸随意,“我不清楚你为何会在秦宫,不过应该是为了挺重要的事吧。” “所以?”高渐离冷笑道。 “我可能会被重新擒住,我不太习惯被严刑拷打,应该会把你供出来。” 高渐离当下有一种被背后脊梁被捅了一刀的错觉,他看着一脸理所应当的司马鱼连眼神都变了。行走江湖许多年,高狗屠难得有种阴沟里翻船的饮恨感觉。他盯着司马鱼,一字一句道:“我救了你,你知道吗?” “嗯。”司马鱼点点头,“我记性没问题。” 高渐离阳春白雪惯了,第一次遇上比他还厚颜无耻的人,他竟是难得有些无话可说。无视了远处掖庭的喧闹声,平复了一下心情后,他平静道:“司马鱼,你也是个天下有名有姓的剑客,说出去也是叫得出名号的人。” 你能要点脸吗? 司马鱼明显是不大在乎声名这种东西的,他负手垂眸望着高渐离,淡淡道:“高渐离,我需要地方养伤。” “关我何事?”高渐离拧起了眉。弄成今天这副样子,是司马鱼自己没能耐,而且有赵高照拂着,他能有什么伤? “我说了,我一个人出不去秦宫,我需要地方养伤。”司马鱼重复了一遍。 “与我无关。”高渐离冷声道。 司马鱼若有所思地望了眼高渐离,然后回身往外走,高渐离负手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瞳孔猛缩,这小子在朝掖庭走回去!高渐离当下立刻飞身上前一把将司马鱼的肩掰了过来,“司马鱼,你到底想怎么样?” “自首。”司马鱼冷冷道,声音还是一贯的一板一眼。 高渐离轻轻倒吸了口凉气,看着司马鱼整个人气不打一处来。他这辈子仗剑江湖哪一步不是从容,这还是他第一次气得手抖,连风度都不要了。 “行,行,你狠。”高渐离几乎是在咬牙。 “我……” 高渐离压上司马鱼的肩阴测测道:“再说一个字,我将你扔回去掖庭。” 司马鱼立刻识相地闭嘴,扭头看向高渐离。 “走了。”高渐离连多看一样司马鱼都觉得费眼睛,甩袖子走人。 司马鱼也不客气,抬脚就跟了上去。 等到两人终于走到高渐离的宫室时,高渐离忽然听见身后一声闷响。他随意地回头看了眼,眼神却猛地顿住了,司马鱼单手死死撑着地,像是摔在了地上。高渐离立刻走过去,低身蹲在了司马鱼身边,伸手去扶他,“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等司马鱼整个人终于笼在了灯光下,高渐离这才看出他脸色的确有些苍白,伸手压上司马鱼的脉搏,高渐离几乎是瞬间就狠狠皱起了眉。 毕竟是刺秦之案,不可能不上刑,只是曹无臣看在赵高的面子上没让司马鱼见血罢了。 第71章 许诺 西北的火光正灼灼,烧红了大半边天,无数嘈杂人声涌向掖庭的方向,沸腾不息。 余子式安慰了几句搭着窗户怔怔地看着火光的胡亥,扭头望向西北,他的视线有些幽深。不知过了多久,余子式抬头望了眼天色,大致估计了一下时辰,他捏着窗棂的手紧了一下。西北的方向除了愈盛的火光外没有丝毫别的动静。 约莫过了一刻钟后,余子式忽然拂袖刷一下站起来,“殿下,我去看看掖庭出了什么事儿,殿下一个人在殿中待着,夜深了别到处跑。”说着他伸手摸了下胡亥搭在窗户上的脑袋,回身朝着门外就走。 胡亥回头望着余子式的远去的背影,视线一点点锐利了起来。等到余子式的脚步声彻底走远后,胡亥撑着木质窗棂的手微微一紧,轻轻一跃翻身出窗户,落地轻盈无声。 很明显,掖庭那儿出了意外。 死了一队提审的侍卫,全是御史丞的人。这不是失火,是劫狱。 余子式站在火光冲天的掖庭外,负手沉默。“司马鱼人呢?”他扭头看向那没接应到人的侍卫。 “没见着人。”那侍卫缓缓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李寄亡偏头看了眼掖庭的方向,对着余子式道:“应该是被高渐离接走了。” 余子式看了眼无数拎着水桶涌向火场的侍卫,他回头对着李寄亡道:“趁着现在尚混乱,你立刻从东面宫门出去。”等到禁卫军封锁王宫就来不及了。 李寄亡点点头,伸手压了下头盔,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余子式眸中倒映着那一片火海,抿唇沉默了良久,忽然他转身踏步朝着高渐离的住所方向走去。 不远处的角落里,一直跟着余子式的胡亥立在阴影中,轻轻垂了下眼睑。他扭头看向一旁的曹无臣,沉思片刻后,他开口道:“等火稍微小一些,找一具与荆轲身形相似的烧焦尸体扔到关押荆轲的房间中,同时找一间附近的房间将里面的死刑犯的痕迹处理干净,将锁砸碎,造成死刑越狱杀人逃跑时无意间打翻烛台烧了掖庭、荆轲葬身火海的假象,立刻去。” 曹无臣点点头,立刻转身离开去安排。 胡亥站在阴影中,一袭玄黑长衣显得他尤其沉默,他注视着余子式远去的方向,眸光沉沉。 先生,只要是计划就可能会出差错,这不是你的过失啊。 …… 余子式从高渐离那儿出来的时候,掖庭的火光已经几近熄灭了,嘈杂声也低了不少,他站在阶下望了一会儿王城西北,薄光欲曙天。 等余子式回到胡亥的宫室时,灯旁的黑衣少年枕着一卷摊开的书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余子式放轻脚步走过去,立在一旁伸手摸了摸胡亥的头发,少年像是看着看着书就睡去了,连笔墨晕开了一大片衣襟都未察觉。余子式伸手将人轻轻从桌案上移开,扶着他躺在了榻上。 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胡亥安静的睡颜,余子式原本浮躁的心忽然定了定。顶多是将人在高渐离那儿再藏上一段日子,等这阵风头过了,他自然有办法将人接出来。余子式扭头望了眼西北的方向,心中有了打算,然后他扭头轻轻吹熄了一旁的灯。 给胡亥盖好被子,余子式将他的手轻轻放进被褥中,一片昏暗中,余子式低头盯着胡亥的脸,半晌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司马总算是活下来了,历史总算是偏了一道。 “多谢。”余子式俯身对着胡亥低声道。 空旷的宫室里脚步声响起来,而后逐渐轻去,最后是一声轻轻的关门咿呀声。黑暗中,胡亥缓缓睁开眼,凝视着眼前一片静寂。 …… 夜晚的长街之上,一个披着雪白披风的少女正在咸阳最宽敞的大道上小步欢快地走着。路旁栽满了桃花树,一夜之间春风吹开了大半,少女仰着头盯着她从未见过的潋滟桃花色,她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半开的桃花,眼睛里像是落了星星一样。 原来这就是咸阳,原来这就是桃花,她怔怔地低头看着掌心的桃花瓣,像是看呆了。 将白的天色,树梢掠过的黑白燕尾,回头望去还有宽敞平整的古道,龙盘虎踞秦王宫招摇猎猎大旗,以及这满城的碧桃花树。熊玉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十多年来她只闻咸阳春日丽,却是从没梦见过这样的场景。 正低头小心翼翼将那瓣桃花放回树下,熊玉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她倒是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只是一个人出来走走,”说着话她回头看去,“你们不用……”她的话猛地截断了。 一排训练有素的黑衣刀客立在她身后,黑巾蒙面杀气腾腾。领头的一个人上前一步,恭敬道:“殿下,我们家大人有请。” 熊玉的脸色苍白了一瞬,起身拔腿就跑,没走两步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冰冷的刀刃擦着她的脸颊而过,一声铿锵长鸣后狠狠钉在了地上。熊玉的脚步猛地一顿,咬着唇僵硬回头,尽量平静威喝道:“我父君是大秦昌平君,你们若是伤了我,我父君不会放过你们的。” 领头的刀客笑了笑,一双眼越发寒意森然,他笑道:“殿下,那你真不该一个人出门。” 熊玉扭头又想跑,刀客身形微动,直接将人甩在了地上拿袋子一套,三下五除二利落地扎紧了。刀客将手指压在舌头底下,用力吹了一声长哨。 路尽头一辆四轮马车应声而来,刀客将地上的麻袋拎起来,在马车驰过去的那一瞬间甩手扔了上去,一声重重的闷哼声那袋子一下子没了动静,马夫伸脚就将麻袋利落地踹进了马车,扭回头对着那刀客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那刀客负手立着,面巾之下的脸似乎是笑了笑,随即一行人转身消失在咸阳街头,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宫室里胡亥正随意地靠在窗户边,手里捏着支笔,案上压了一块空白细绢布。细腻阳光细细勾勒着他的脸,他正盯着那笔尖即将垂下的墨,就在墨滴砸在雪白丝绢上的那一瞬间,宫殿的大门忽然被轻轻敲响了。胡亥缓缓回头望去。 秀气小巧的院落里栽了几株海棠花,沁绿的青石板一路铺到阶前,被关了两天一夜的少女缩在角落里昏睡,狭小的屋子窗户被钉死犹如黑夜一样昏暗。胡亥伸手轻轻推开了门,微微侧头看了眼里面的昏暗景象,角落里的少女像是惊醒般猛地抬手遮住了眼挡住突如其来的亮光。 胡亥抬脚走进去,“把门关上。”他吩咐了一句。 饿了许久的熊玉这才放下手,抬头看着胡亥。室内昏暗,披着件黑色披风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少年立在她面前,袖口隐隐约约有殷红色。“你是谁?”她张口问道,随即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胡亥随手从桌上拿起杯盏给她倒了杯水,伸手递过去。 熊玉一脸警惕地盯着他,迟迟未去伸手接。胡亥端着杯子的手一动未动,半晌他拂袖蹲在她面前,“你是熊玉?”胡亥淡漠问道。 话音刚落,一只手猛地伸出来抓住胡亥的兜帽狠狠一掀。下一刻熊玉的视线就怔住了。那是一名极为清俊的少年,眉宇疏朗,神色淡漠,少年正垂眸清冷地望着她,有一瞬间熊玉几乎能感觉到那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微凉触觉。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就像是刚从画里分花拂柳走出来一样,那清冷的样子真的是好看极了。 胡亥望着少女近在咫尺的脸,心下了然,纵然是他也看得出来,这少女的长相和赵太后已经远不止是神似了。他伸手将那杯盏轻轻放在少女的手心,看着她的脸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你,你是谁啊?”熊玉握着那薄壁杯盏,微微仰头看着胡亥一瞬不瞬,“你快放我出去,我父君若是知道你们把我关起来,他一定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胡亥垂眸看着熊玉,问道:“你父君待你很好?” “那是自然。”熊玉眸子立刻亮了一瞬,“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自然是待我最好。” “那他为什么把你关了十八年?” “郢陈地处楚秦边境,盗匪横行,时有秦人与楚人为乱,父君担心我的安危所以不让我出门,这怎么是关呢?”熊玉忽然涨红了脸争辩道,似乎对胡亥的说法非常不平,她不知道外人眼中的昌平君是怎样的,她只知道她父君是真心疼爱她,于是自然尽全力维护他。 胡亥倒是也没诧异,这些林林总总的线索摆在他面前,他差不多也能猜出个大概,昌平君对熊玉的溺爱倒真不是装的。胡亥望着眼前这个十八年来第一次出门的昌平君嫡女,的确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样子,看来熊启这些年将熊玉保护得的确是极好。这一次若不是熊玉自己也有心避开侍卫往外溜,他的人绝对没有机会接触到熊玉,恐怕也只有熊玉才会天真地觉得她是凭着自己的机灵才溜出来的。此时此刻,熊启那儿都已经快掀咸阳地皮了。 胡亥正思索着,熊玉忽然伸手拽了下他的袖子,“你若是放了我,我会和父君求情放过你的,你把我放了好吗?”熊玉望着胡亥,眼中的焦急与紧张一览无余。 胡亥望着她,那双眸子里全是真诚,丝毫不见算计与阴毒,常年待在高楼之中远离人世的少女心地其实很善良。 不知过了多久,胡亥忽然伸出手朝着熊玉的脸而去,袖中露出半道匕首的寒芒,熊玉尚来不及尖叫便猛地闭上了眼,耳边传来一道布帛割裂声。 胡亥收了匕首,伸手捞过斩下的乌黑长发,起身离开。 他身后缩在角落里少女颤抖着睁开眼,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头发,所有头发齐肩斩断,碧玉的簪子摔碎在地上。她怔了片刻,猛地抱住膝盖松了一大口气,像是生死间刚走了一遭般大口喘着气。 门外海棠树下,胡亥将头发装入檀盒,轻轻一声响合上了盖子。他扭头看向那下人道:“把盒子扔在熊启府邸大门处。” “是。”那下人恭恭敬敬地接了盒子。 胡亥回头望了那重新被锁死的屋子,对着下人淡淡道:“给她送点吃的。” “是,殿下。” 胡亥收了视线,转身往庭院外走。步上咸阳城中大道的那一瞬间,胡亥随意地望了眼沿途的碧桃花树,灼灼颜色如阵云,他的眼神忽然温柔了一瞬。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身上戾气极重,没想到这些年在那人身边待得久了,竟也是潜移默化学了些他的温和脾性。 …… 秦王宫一角。 昏暗潮湿的宫室里,熊启负手立在荒芜庭院中,满墙野生的蔓草疯长了许多年,如今春来一片郁郁青色。他仰头看着那青色宫墙,眼前浮现出许多桩陈年的旧事。他的思绪正在飘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木质宫墙的咿呀叹声。熊启像是忽然间整个人清醒了过来,极为缓慢地回头望去。 黑衣长发的女子正扶着门框,她微微仰头,恰好望入了一双沉默的眼。多年来隐居深宫,岁月的痕迹都被安稳现世冲淡了,那女子似乎还是十多年前的清丽样子,不过是添了份素净柔和。 熊启移步上前,折膝而跪,缓缓道:“微臣熊启,参加太后。” 赵姬垂眸看着地上恭敬跪着的男人许久,终于她轻声道:“你看着像是老了。” 熊启仰头看向她,轻笑道:“臣的确是老了。” 赵姬伸手轻轻扶了他一把,“熊启也会服老了?快起来吧。” 故友重逢,竟是两相无话。记忆中的少女成了深宫中端庄的妇人,清贵的少年公子成了如今老谋深算的精瘦权臣,谁也不想再话一句当年,到最后两人竟是相顾无言。 还是赵姬先开了口,她像是压抑着情绪般略显艰难地问了一句,“她,她现今还好吗?”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枚精致的盒子,半是忐忑半是小心道:“我给她做了件小物事,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年少时喜欢簪子,却不知道她是不是同我一样。” 熊启缓缓伸手接了那枚木盒,“她,她同你一样,她也喜欢簪子。” 赵姬的眼睛亮了亮,摸着那盒子温柔笑道:“她长得与我年少时真是一模一样,我自从见了那画像后就忍不住想,她的性子是不是和我年轻时一样烈。”说到这儿,她忍不住皱了下眉,“最好,性子还是不要随我了,女子温顺一些,日子也安稳些。” 赵姬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向熊启,“她像我吗?” “像。”熊启隐在袖中的手一瞬间攥得极紧,脸上却依旧是温和笑着,“她与你很像,等她大一些了,我会给她挑一个品性样貌都上乘的贵胄子弟,或是寒门的君子,都成,她看上谁都成。” 赵姬似乎有些感怀,“都到了该谈婚配的年纪了啊,我本来该给她做件衣裳的,也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她身形尺寸我也没数,应该是跟华阳华庭她们差不多吧?我见着华庭时总是会想起她。”她极轻声地喃喃道,“熊玉,我的女儿。” 熊启几乎就要将话脱口而出了,却在瞧见赵姬的模样时生生咽了回去,良久,他平静道:“她很好,一切都好,你放心。” 赵姬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说了一句,“这些年,多谢你了,熊启。” “我答应过你的。”熊启的声音有些低沉,十八年来所有的生死云烟,六个字一笔勾销。 是了,我曾答应过你的。 无论是熊玉还是嬴政,我答应过你的。 第72章 天狼 胡亥回到秦王宫的时候,迎面忽然快步走过来一个青衣低头宫侍。那宫人低头行礼的瞬间,胡亥伸手扶了他一把。 那宫人抬头看了眼胡亥,胡亥轻轻点了下头,宫人忙低头从一旁避开。 等那宫人走远了,胡亥才缓缓伸手将手中的雪白细绢一点点摊开,看了一会儿,他将那细绢塞回到袖中,继续往前走。 竟然真是这样。 胡亥走了一会儿,忽然他踩过一片阴影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抬头望了眼那不远处的高楼,耳边似乎传来清越的编钟声,悠长的调子飘过长空。胡亥站在楼下站定负手听了一会儿,微风吹满袖,长发拂衣襟,他的思绪随着视线飘远,一瞬间云卷云舒吹漫天。 这秦王宫的人啊,光鲜衣冠,野心勃勃,指掌间玩弄天下风云,一落子就是江山乾坤。可到最后,秀丽江山大千气象,敌不过岁月折煞。若是可以,胡亥宁愿他与余子式相遇的是山野穷乡,那人不是什么大秦重臣,不是什么中车府令更不是什么符玺监事,他只是他的先生,野鹤闲人一书生。 胡亥轻轻闭了一瞬眼。五百年烽火,所谓群雄逐鹿中原,不过是诸侯权贵一场盛大的闹剧,拿天下人如蝼蚁般的性命赌一场后世声名,赌一局泼天富贵。他这一生无所求,不能执他的手带他走出这泥潭,便陪他闯这一场,活成后世天大的笑话又何妨。 谁让这一生,是你教我温良恭俭让,是你教我仁义礼智信,是你亲手教我如何去书写“天下”二字。 没有你,秦王公子胡亥原本不过是掖庭苟且偷活一蝼蚁。 而已。 胡亥忽然睁开眼,朝着一个方向飞奔而去,风卷起他殷红衣袖,那一瞬惊艳了无数却立玉阶之上的年少宫人。 余子式正在狐疑曹无臣这一次居然真的出手帮自己收拾司马鱼的烂摊子,而且整件事处理得滴水不漏几近完美。但这还不是最令余子式最诧异的,最诧异的在后面,掖庭失火的那天晚上,好巧不巧的是,御史丞也失火了,一把大火直接烧掉了所有的掖庭卷宗,无论是犯人还是狱卒侍卫的档案,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这事彻底成了一桩悬案,掖庭毁成了那样,再没有人知道掖庭里面的到底多少犯人,到底什么身份,更是没办法彻查。之前余子式还担心因为这事嬴政会彻查掖庭,牵连出他当年伪造出身掖庭身份的陈年旧事,更是查出他这些年在掖庭动的手脚,没想到竟是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他正把那御史丞的关于掖庭失火的报告翻来翻去地查看以免得漏过什么细节,正半信半疑揣测曹无臣的动机时,门被狠狠推开了。余子式猛地抬头看去,黑衣的少年满头细汗,微微喘着气立在门口定定看着自己。 余子式一怔,“殿下?”他一见胡亥的样子,立刻站起来走过去,“出什么事儿了?” 他话未问完,忽然脖子被人紧紧抱住了,那少年直接狠狠撞进他的怀中,那样子倒是有些不管不顾的意思。 “怎么了?”余子式皱眉轻轻拍了下少年的背,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先生。”胡亥的声音带些颤音,像是压抑着什么般显得有些喑哑。“若是有一天,仁与义两者只能选一样,你会选什么?” 余子式垂眸看了眼抱着他不撒手的少年,沉思半晌后他低声念了一段后世大仁之士的一句话,“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其义尽,所以仁至。” 胡亥稍微松了些手,抬眸盯着余子式。余子式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哄道:“殿下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这孩子吞吞吐吐的性子真是让人心急。 胡亥垂了下眼睑,片刻后他轻声道:“刚才看史书,读到一段荒唐事,觉得心中怅然。” 余子式听完胡亥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猛地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胡亥这么大反应。他伸手拍了下胡亥的肩,笑道:“这些东西不必去当真的。” 胡亥仰头怔怔望着余子式。 余子式心道真是个傻孩子,他替他理了理跑乱的长发,轻声道:“哪里有什么史话真言,无非是满篇成王败寇而已。都是过去多少年的事儿了,当年的人都已经作古许多年,当世又有谁真正在乎他生平是否真的挥斥方遒?是否真的英雄气短?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山依旧,殿下啊,没人会真的在乎别人的日子,尤其死了多少年的人的日子。” “那我们呢?” 余子式伸手轻轻摸着少年的脑袋,笑得很淡,“殿下,千秋万世名,无非是寂寞身后事了,我们活这一回,不是为了让后世传唱,我们活得是自己的日子。” 胡亥攥着余子式的袖子,那一瞬间眼中的璀璨像是无数洒入耿耿星河老月光。 “即便是秦王陛下,你父王,”余子式牵着胡亥的手走到内室坐下,“即便是他,四十年鸿业换来万古的声名,可到底呢?后世庸人指指点点,哪怕是全然不懂的看客也能将人正经地批判上一番。还有那朝堂之上的忠奸朝臣,满座衣冠,说句实话啊,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先生。”胡亥依旧攥着余子式的袖子不放手,他挨着他身边坐下。 余子式随手捞过少年的肩,搂着他轻声道:“有没有觉得好一点?”他倒是好奇胡亥见着什么能吓成这样,不是去翻了什么刑讼之书吧?讲真要是胡亥是被上面那些各色刑法吓成这样余子式反而不奇怪了,那玩意他自己看了都觉得心悸,同为血肉之躯居然能想出这么多花样去折磨另一个人。 “好了。”余子式拍了下胡亥的肩,“说说看,刚瞧见史书上哪一段了?这么紧张。” 胡亥垂了下眸掩去眼底的暗色,良久,他缓缓开口道:“宣太后诱杀义渠君。” 余子式偏头看去,胡亥正攥着自己的袖子靠在自己手臂上,眉目清秀单薄少年。他伸手拢了下他的肩,半晌轻笑道:“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极为寻常的一段史话而已。” 秦昭襄王时期,文韬武略之辈齐出,天下局势逐渐明朗,大秦什么权谋手段没用过?宣太后身为女子,却把持大秦朝政多年,说句公道话,她也是当之无愧一代奇女子,论权谋心术不输任何文武朝臣的当世巾帼。委身于异族多年,甘泉宫一计杀义渠君,一人平定了大秦西北局势,宣太后这份心性魄力令多少男子汗颜。 “殿下你怅然的是什么?”余子式问道。 “宣太后与义渠君育有二子,多年夫妻。” “她是大秦的太后。”余子式揉了揉胡亥的头发轻声道,“别多想了,一段史话而已。” 的确,一段史话而已。 胡亥垂眸轻轻将头靠在余子式肩上,没再说话。这个角度他恰能透过窗户望见满院半开桃花,像是清丽女子慵懒半弄妆。 这深宫的人心啊,到底覆盖了多少层殷红锦绣。 …… 半月后,伐燕捷报传来。秦将王翦与辛胜率军大举攻燕,在易水之北大败燕军。秦军西进,王翦率军长驱直入一举攻破大燕都城,燕王喜与太子丹率公室卫军退守辽东,秦国年轻将领李信亲自带二千骑兵追袭,大败燕国主力,燕王喜杀燕太子丹向秦求和,秦王嬴政不允。 赵高与李斯上奏请求暂时息兵,秦王嬴政鉴于燕国已经是囊中之物,残余兵力不足为患,故息兵,将目光暗暗投向了燕国北部的齐楚两国。 余子式估计了一下,也该是到了大秦出兵伐楚的时机了。楚国这两年内乱不息,宗族贵姓之间争权激烈,政治其实极为混乱,后世有句话叫“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话喊得是热血沸腾,可也侧面点出了楚国政治最重要的弊病:楚王的权力被数位大户之家分割,政治斗争惨烈。 又加上楚国这些年越发排外,非楚门户的客卿士子几乎是不得重用,朝堂上剩下的全是一群老神在在的政治老油条,腐朽且没有丝毫远见,眼睁睁看着秦国在他们眼前发展壮大,冷眼旁观大秦铁骑屠灭三晋与燕国,一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今终于等到了战火烧到家门口的一天。 当年亡国的三晋公卿与诸侯王若是在天上看见这一幕,怕也仰头大笑,扬眉道一声“参天饶过谁”吧。 余子式摇头笑了下,将手上的那卷书随手扔在了桌子上,起身走到院子里走走。刚一走出大门口就看见一个许久没见过的人。年轻的少年权臣倚在门上,手里提着坛清酒,一身修长整齐的白衣,袖口刺着淡蓝色鱼纹,他看着自己,隔着满院的桃花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这一幕场景多年后,时常在余子式的脑海中闪现,此景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蒙毅一抬手,一坛子酒直接抛了过来,余子式伸手稳稳接住了,一抬眸,这位当今大秦朝堂上最年轻的上卿正非常自来熟地往里走。 他一靠近,余子式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难得,蒙毅也会喝酒?他不是一直都是给别人送酒,自己却是从来滴酒不沾的吗?余子式正好奇着,这位少年权臣差点一个趔趄栽自己身上,他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你怎么了?” 蒙毅似乎拽着余子式的袖子像是想站起来,却没能站得起来,明明那双眼还是清明,可酒味还是掺着熏香味一直往余子式的鼻翼下钻。余子式忙将人扶到台阶上坐下了,“你这是喝了多少?” 蒙毅坐在台阶上微微仰头看着余子式,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余子式见蒙毅那模样,不是很确定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蒙毅,你还认得我不?” 蒙毅一瞬不瞬地盯着余子式,良久他缓缓抬起手,余子式正猜测这什么情况时,蒙毅原本攥成拳头的手忽然张开,一枚白玉佩系着红绳就这么悬在了他晶莹指尖。“送你了。” 下一刻,蒙毅漫不经心地将那枚玉佩抛到了余子式的手心,他仰着头随意地坐在长阶上,淡蓝长袖与长发就这么垂了一地,他只是轻轻扫了眼余子式,其余半字未说。 余子式低头看了眼那还留着温度的白玉佩,上好的质地,细腻温润,上面刻着一个简简单单的“蒙”字,系着一根细长红绳。“送我了?”余子式低头看了眼蒙毅坐在长阶上的样子,心道蒙家二公子喝醉了还挺大方? 鉴于蒙家的清贫作风,这么贵重的东西说送就送,余子式想蒙毅怕是已经醉得不轻了。他对着蒙毅半开玩笑道:“等你清醒时再送我,我怕你待会儿酒醒了又给要回去,蒙毅,你听得到我说话吗?”这玉佩上的“蒙”字与蒙恬出征时旗帜上书的“蒙”字一模一样,分明是蒙家极重要的东西,余子式可不觉得这是能随便送人的东西。 蒙毅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伸手直将那玉从余子式掌心夺回来,拽着余子式的肩往下一掰,直接环上了他的脖颈将玉系在了他头上,红绳在他莹白指尖绕了几下,余子式再抬手去解却是解不开了。 蒙毅坐在长阶之上,轻轻颤了下睫毛,他怔怔看着余子式带着那玉的样子,玄黑朝服,殷红长绳,气质修雅的男人胸前一枚通体莹白的玉佩。“送你了。”他低声喃喃道。 余子式看着那玉,一瞬间无语了。这玉他还真不能收,他本来就不受长公子扶苏那一派的待见,自从蒙恬跟着扶苏回朝后,蒙毅他哥蒙恬每次上朝瞧见自己的那眼神就像是看着某种衣冠禽兽,某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某种他账下拿去填城墙边防的死人。余子式一生活得也算是明白,偏偏就是一直没想明白蒙恬对自己那敌意到底是怎么来的。苍天可见,他跟蒙大公子从来都不熟好吗? 这玉要是被蒙恬看见了,估计照着蒙大将军那暴脾气能直接上刀砍他,这搞不好就是他余子式诈骗他蒙家人的铁证啊。 余子式正解着那玉佩,忽然蒙毅伸手压住了他的肩,“别动。” 余子式一抬头看蒙毅还是一副垂眸冷淡的模样,像是根本没清醒,他随即低头继续解那块玉,“蒙毅你喝多了啊。” “我知道。”蒙毅的声音平静而从容。 余子式一怔,抬头看去,“你说什么?” “送你了,不喜欢就扔。”蒙毅淡淡道,“还有你就算摘下来埋了,我哥也知道我把玉送你了。” 余子式一下子竟是不太确定蒙毅到底是什么状态,他微微低身与他平视,半晌他犹豫道:“出什么事了?” “没有。”蒙毅望了眼一旁的酒坛子,“喝得有些多,头有些晕。” 余子式看着蒙毅的视线一瞬间有些异样。彼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蒙毅的淡漠神色上,完全没注意到蒙毅肩上沁出的极小一点殷红血色。 两人坐在庭院中坐了一会儿,余子式正打算说什么,蒙毅忽然拂袖站起来,毫无预兆朝着大门往外走。 “我先走了。” “你一个人行吗?”余子式回头皱眉看向他。 蒙毅的脚步顿了一下,轻轻别过头看了眼余子式,风吹起他水蓝色袖子,然后他转身回过头去,一步踏出了庭院。一言未发。 余子式看着蒙毅的样子,忍不住又是皱了下眉,蒙毅这样子,这真的没事吗?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的玉佩,犹豫了半天,手放在红绳处许久,他终于还是轻轻将那玉解了下来。 …… 一路走出了秦王宫,蒙毅在自己的家门口站定,抬脚拾阶而上的那一瞬,他差点整个人摔在台阶之上,他撑着地,伸手轻轻摸了下背后,放到眼前一样,手上猩红一片。就在这时,面前忽然响起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蒙毅脸色有些苍白,却仍是缓缓抬头望去。 蒙恬褪下了兵甲,一身殷红利落长衫,腰间绑着一根玄黑长带。他正垂眸冷冷看着摔在台阶之上的蒙毅。他身后的参将一看见蒙毅的样子立刻惊呼一声,“二公子!”他上前一步就打算去扶起蒙毅。 “谁扶他一下试试。”蒙恬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响起来,那参将的动作猛地就停住了。 蒙家军军令如山。 蒙毅抬头看着蒙恬,低头撑着台阶边缘,自己一点点慢慢站起来。背后的血迹已经浸透了数层长衣,模糊晕开数道鞭痕。他没说话,越过蒙恬往家中走。 “蒙毅。”蒙恬忽然开口唤住了背后的蒙毅,他立在阶前没有回头,长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浑身都带着兵戎锐气。他开口平静道:“蒙毅,如果今天站这儿的不是我,父亲,你今天就爬不起来了。” 蒙毅没说话,手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抬脚走入了蒙家府邸。 …… 两拨势力在咸阳城中疯了一样的搜寻熊玉,无数的楚人装扮成避战乱的百姓、逃难商贾、工匠农民涌入咸阳,一时之间城中风声极为紧张。 宫室里,胡亥手按着桌青玉桌案,像是陷入了沉思。他面前立着难得一脸凝重的曹无臣。 “殿下。”曹无臣缓缓开口道:“凭你我的势力,撑不了多久了。” 胡亥没有说话,这一回,曹无臣是对的。那两拨势力,一拨是大秦最强的势力,一拨是韬光养晦多年的权臣亲手豢养的势力,仅凭着他与曹无臣两人,能强撑到现在在常人看来已经是不可思议了。他们一个是掖庭的微末酷吏,一个是毫无背景的深宫皇子,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尽力了。再撑下去不过是徒添伤亡。 胡亥抬眸看向曹无臣,“确定里面没有吕氏门人的势力?” 曹无臣缓缓摇了下头,“赵大人并不知情。” 胡亥沉思片刻,伸手轻轻掌心的玉珏抛出去,“放人吧。”他平淡道,“接下来的事,不要掺和了。”熊玉这事本与他与曹无臣无关,是他恰巧撞上了,顺手给那些人的计划拨了几圈涟漪,试了下他们的深浅,到如今也够了。 “殿下,把人交给谁?” “有区别?”胡亥望了眼曹无臣淡淡嘲讽道。 曹无臣缓缓笑着摇了下头,“倒是真没区别。” “后悔吗?”胡亥盯着一直恭顺低眉的曹无臣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跟着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公子,曹无臣你后悔过吗?” 曹无臣摊了下手苦笑道:“殿下,你低看你自己了。” “是吗?”胡亥垂眸看了眼眼前虚空处。 曹无臣轻轻指了下自己的眼睛,“殿下,我生平走眼过两回,头一回,武校场拿着枪觉得自己真是个不世出的将才;第二回,便是当年在掖庭遇着幼年的殿下你。”他难得温和笑道,“殿下,掖庭曹无臣不过一走狗而已。” 胡亥看着曹无臣,视线有些幽深,半晌他轻声念道:“河东曹氏,七代将门,曹家嫡长子曹无臣,年十八,字天狼。” 曹无臣忽然抬头看向胡亥,漆黑的瞳孔一瞬间绽出无数璀璨光芒,这位总是弯着腰板的掖庭主事像是全然变了一个人,抬眸间扫却百年功业,唇角间笑谈生死云烟。 胡亥扭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当年你入军伍时亲手填的名刺,还记得吗?没想到曹大人写得一手银钩好字啊。” “我以为这东西二十年前就被销毁了。”曹无臣扬眉道。 胡亥轻笑一声,淡然道:“曹大人,你低看我了。” 曹无臣视线一顿,半晌淡淡一笑,不置与否。那都是多少年之前的旧事了? 河东曹氏一门原为白起旧部,当年应侯范雎嫉妒武安君白起的军功,借秦昭襄王之手逼武安君自尽,河东曹氏因暗中支持白起,一门百余人,被诬陷叛国罪一夕之间屠诛殆尽。曹家长子十年后入大秦禁卫军,身为罪臣之后亲手写下这份名刺,封在了名刺夹层处呈交了上去。 不可谓不欺君罔上,不可谓不狼子野心。 曹无臣无所谓地笑了笑,低头恭敬道:“殿下,我下去安排熊玉之事。” 胡亥点点头,看着曹无臣转身退了出去。 第73章 兵变 昏暗的房间。熊玉蜷缩在角落里埋着头,齐肩的短发擦着脖颈,她不时抱紧自己,手里攥着一只杯盏。 忽然,砰一声巨响,门被人狠狠踹开,熊玉猛地抬头看去。 逆着光,黑甲的侍卫围着一个穿黑袍戴兜帽的人站在门口处,她抬头对上那黑色兜帽下的人的视线,那一瞬像是过了许多年,熊玉一下子就怔住了。 那穿着黑袍的人浑身都轻颤起来,竟是一步都不敢上前,“退下!” 黑甲的侍卫听命立刻刷一声齐步退后,整齐划一。 所有侍卫沉默无言地站在那袭黑袍身后,红袖映银枪。 那分明是大秦王室最精锐的亲卫军标志。 黑袍戴着兜帽的人边慢慢摘下兜帽,边抬脚往昏暗的屋子里走。她走得极慢,那双露出的清丽眼睛像是压抑了太多太多的情绪,终于她在熊玉面前低下身,颤着手轻轻抚上熊玉的脸,“熊玉……” 只两字,熊玉看见那女子一瞬间泪流满面。 多少年的思念,多少孤枕的日夜,而今方之天下父母心。赵姬伸手抱住熊玉,含泪轻笑道:“别怕,没事了。” 熊玉怔怔地被那女子紧紧抱着,她闻到那女子乌黑长发上淡淡的清香味,一瞬间眼前空白一片,“你,你长得……” 赵姬轻轻放开了她,低头收拾了一下纷乱心绪,再抬头已经是一副温和带笑模样,她轻轻道:“熊玉,我是你母亲。” 熊玉猛地睁大了眼定定看着面前温柔笑着的女子,还未来得及说一句什么,她像是受了惊吓一般猛地将赵姬狠狠推开了。 被推开的赵姬摔在地上,眼睛却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熊玉,她轻轻道:“没事了,熊玉。” 熊玉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那女子的温柔视线,竟是心中战栗莫名,她颤抖着摇头,“不,我……”她想说句什么,却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完整。她只能结结巴巴道:“父君说了,我,我母亲……我母亲已经……” 赵姬慢慢坐起来,伸手将熊玉抱在自己的怀中,她一瞬间竟是不能自已,不停道:“是母亲对不起你,熊玉……是我对不起你。” 自你出生后,这还是我为母亲,第一次这般抱你。赵姬伸手摸着熊玉齐肩的短发,浑身颤抖不已。 “你,你是我母亲?”熊玉像是失去了判断力般,看着这与自己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温柔女子,一时之间发怔不已。 赵姬一听见“母亲”二字,再也忍不住,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熊玉,是母亲对不起你。”这一句说得几近哽咽。 十八年,六千多个日夜,梦中的你还是当年襁褓模样。不曾想,弹指间你竟是出落得这般楚楚,这般像我。 …… 空旷的宫殿里,被关了多日的熊玉躺在床上睡着,赵姬坐在她身边,手轻轻将她短发间的珠花摘下,抚着那张年轻的少女面庞,她轻声哄道:“睡吧,我的女儿。” 话一出口,她就像是难以承受一样闭上了眼。她从前一直在脑海中千万遍想象这画面,她就这样靠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哄着她睡去。 这是她的幼女,她赵素唯一的女儿,最后的女儿。 她紧紧攥紧了手中珠花,连掌心被珠花扎出血都未曾察觉。 她前半生实在做错了太多,太多了。 起身走到一旁的柜子旁,赵姬伸手打开盒子,从里面捞出衣裳一件件摊开在榻上,从襁褓一直到纁裳。赵姬颤抖着手抚上那陈年的衣裳,一共一十八件,一共一十八年。 一十八年。 赵姬回头望向床上安稳熟睡的少女,轻轻闭了一瞬眼。 …… 整一十八天后。 余子式与平日一样走在大道上,去赶着上朝,穿过秦王宫西门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扭头望了眼宫城之上巡逻的侍卫,轻轻皱了下眉。 恰好郑彬从后面走上来,伸手就搭上了余子式的肩,“愣着干什么呢?” 余子式略显疑惑地伸手摸了下鼻子,“有些不对劲。” “哪儿呢?”郑彬回头看去,“没事啊,砖是砖瓦是瓦的,没裂啊。” “不是。”余子式一下子也说不上哪儿不对,他犹豫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巡逻的侍卫好像比平时要多?” 郑彬随意地回头扫了一眼,“有吗?赵大人你这般连兰苑和上林苑都分不清的人,还能看出这个?” “我哪有分不清兰苑和上林苑?”余子式忽然拧眉道。 “你回回找人都找错地方。” “那是因为秦王宫人太多了,内廷那帮疯子,六国的宫女妃嫔王孙什么都不管不顾一个劲儿都往里面塞,我记得清才见鬼。”余子式为自己辩解道。 “行行行,不是你的问题,走了走了,老子上朝都快迟到了。”郑彬一把扯过余子式的袖子就往咸阳宫走。 余子式拧眉看着好郑彬拽着自己袖子的手,“郑彬!你手上什么东西往我袖子上蹭呢?” “一点柴灰而已,赵大人你体谅一下我这种大清早还要蒙黑烧火做饭的人,我是个有家室的人。”郑彬叨叨道。 余子式表示自己一句话都不想说,单身多年一心为国为民的他并不想体谅郑彬这种人,他只想砍他。 上朝的时候,余子式随意地扫了眼朝堂之上,忽然发现件稀奇的事儿。李斯竟然称病不朝,他身边那位置上的王绾王丞相难得神清气爽,那精神面貌一下子就不一样了。余子式心中惊奇,想当年除了韩非死的时候李斯称病不朝过,这么些年廷尉大人那可是无论寒暑都未曾缺席过。 最近也没听到消息说廷尉大人出什么事儿了啊?当然李由赌输千金那事儿不算,那顶多是廷尉大人的家务事。 退朝的时候,又路过那西门,余子式仰头深深看了一眼那与西门遥遥相对的高楼,清越的钟磬声忽然响了起来,余子式下意识皱起了眉,看了眼昏沉欲雨的天色,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凉意。站在空旷处,他环顾了一圈四周,与平时并无两样的巡逻侍卫,尽头宫道上匆匆而过的宫女,一切看着都是寻常模样。 余子式若有所思地回头最后望了眼那高楼,而后回身缓缓走出了宫门。 …… 昏暗的大堂,吵闹的檐下飞燕,熊启平静地看着摆在他面前的一枚打开的木椟。 里面静静躺着两枚带血珠花,一枚是他在熊玉十六岁那年送给她的生辰礼物,还有一枚…… 他缓缓伸手捏起那枚带血的陈旧浮锈珠花,眼前又浮现出一幕陈年的场景。那年咸阳街头桃花开得正好,他、吕不韦还有女扮男装的清秀少女一起上街,他亲手将这支珠花赠给了她。 那一年,他还无权无势,还未封大秦昌平君。 那一年,少女二八芳年,位列秦宫夫人第四品。 山有木,木有枝,江淮有渔火,银汉有星河。这些都是你所知道的事,余下的你所不知的,我一人孤身记了许多年。 熊启缓缓攥紧了那枚珠花,看向那一旁跪倒在地不知所措的宫女。那宫女几乎是泣不成声,“昌平君,求你了,求你救……” 那宫女话未说完,熊启袖中的匕首已经直接划开了她的咽喉。他甚至都没看一眼那死不瞑目的宫女,缓缓将匕首上的血在袖口擦干净了。他站起来,走出大堂,走过长廊的时候对笔直立着的亲卫道:“把尸体处理干净,还有,”他平静地抬眸看了眼王宫方向,“准备接玉殿下回家。” “是。” 夜深人静,寂寥灯火咸阳城。 西宫门被轻轻叩响,正打算落锁的侍卫手一顿,停下手里的动作问道:“门外何人?”这已经快到宫禁的时辰了,门外的侍卫已经退到了门中。 “昌平君熊启,陛下深夜召见,特来觐见。”熊启道。 那侍卫扭头对着几个侍卫打了手势,示意他们等一会儿。他走出来,恭敬地接过那竹简,拆开口凑近灯盏仔细看,模模糊糊一大片根本瞧不清楚写了些什么。他极轻地皱了下眉回头道:“大人,这文书有些问题啊,这上面的字……” 他话未说完,熊启忽然伸手搭上了他的肩,匕首刀锋稳稳抵在了他的脖颈处。他回头看他,“有什么问题?” 那侍卫浑身都僵住了,捏着那竹简的手不自觉松开。啪一声竹简摔在了地上,深夜一声清脆声响。他僵硬地转头看向熊启。 一群布衣模样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熊启背后极远处,夜色渺远,那些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走到了大道上,越来越多,隐隐约约看不分明。他深深地看了眼熊启,轻轻吸了一口气,猛然吼道:“关门!” 那一声极响的吼声刚落,熊启的匕首干净利落地划开了他的咽喉,血喷薄而出。原本在门后的侍卫猛地探头出来,一见这场景就回头吼道:“关门!” 熊启手腕一动,匕首飞出去扎穿了那侍卫的咽喉,直接将人钉死了在门上。无数重叠的人影几乎是片刻之间就聚集在了大道上,这支在秦楚边境镇守郢陈的最强亲卫军立在黑夜之中,黑衣之下覆着黑甲,黑色袖口黑色刀。 他们是乱世的兵匪,横行西楚夜带刀。 片刻后,熊启踏过尸首,走进了半开的秦国宫门。事实上,秦国人自负,从不信有人能驱入咸阳,更不信有人能攻入王城,他们几乎没有宫防,咸阳更是连城墙都没有。 然而秦人忘了,春秋战国五百年,死于内乱逼宫的君王数不胜数,说什么礼崩乐坏,说什么败坏君臣纲常,说到底不过是敌不过成王败寇四字而已。 熊启有很多的救人方式可以选择,但是他选了一条最直接的。 大秦文武朝臣说他熊启反说了二十多年,而今大楚王室嫡系王孙熊启真的反了,总算是称了这些多舌的朝臣的意。熊启望着那高楼几乎要笑出声,笑着笑着眼前终于模糊。 所有郢陈亲卫军涌入秦宫,他们围着熊启站定。几乎是片刻之间,整个王宫都沸腾了,灯火一盏盏点燃,瞬间亮了大半个王城。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熊启抬脚朝着咸阳宫的方向平静走去,黑甲的亲卫军一路杀去,值夜的宫女侍卫,尖叫声与刀兵声同时响起,熊启面不改色,正走到咸阳宫台阶之下,尚没有踏上一步。忽然,一声嘹亮的角声在王宫上空回荡,熊启浑身一震,缓缓回头望去,所有的亲卫瞬间抽出了刀。 宫殿的角落里忽然间竖起了无数面秦王室黑色旗帜,翻腾不息如黑色波涛,无数的禁卫军执长矛而出,几乎是瞬间就包围了熊启的人,真正的水泄不通。 又是一阵角声,无数雪色长枪狠狠抵在地上,铿锵一声如金石相击,气势压人。熊启皱眉,眼见着那队禁卫军整齐地划开一条道,穿着黑色朝服、束发戴冠的男人缓缓踏步而出,书生而有兵戎气。 廷尉李斯负手而立,与熊启遥遥相对,他平淡打了声招呼:“昌平君。” 熊启看着李斯,扫了眼周围团团围住他人马的大秦禁卫军。 那一刻,真相昭然若揭。 熊启缓缓回头望去,不远处高楼上浮现灯火,映出一个清秀的女子身影。一身端庄玄裳,长袖上刺着殷红赤云纹,正是大秦王室最高规格的服饰。那女子缓缓摘下头上兜帽,露出一张熊启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清丽脸庞。 熊启看着看着,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到最后那笑声几乎有几分苍凉。 赵素,竟然真是你。 竟然真是你! 那一刻,熊启觉得自己前半生真得活成了一个笑话。他从不是毫无察觉,那封亲笔信传到郢陈递到他手上那一天他就隐隐觉得不对,只是终究不忍心怀疑她罢了。而今他站在这儿,和她遥遥相对,这一生第一次能真正地放肆端详她,却是这番光景。 赵姬垂眸淡淡望着熊启,高楼北风吹起她青丝长发,衬着她一袭黑色宫服清丽无匹。她未发一言。 熊启的视线终于从她身上转开,看向迎面的李斯,扫视了一圈他身后的大秦禁卫军,以及自己身旁陷入埋伏的大楚亲卫。 李斯抬手拨了下被风吹到眼前的发丝,淡漠道:“降吧,兴许陛下念在当年情分上,还能留你一条命。” 熊启一瞬间几乎大笑出声,他负手笔直地站在阶下,平生第一次将心中所藏吐了个痛快,他大声笑道:“当年情分?李斯你可知什么是当年情分?我昌平君熊启生于咸阳,二十三岁入朝为宦,二十六岁承先帝遗命辅国,二十九岁诛杀长信侯,平嫪毐之乱,三十岁凭军功封大秦昌平侯,裂土千里,三十四岁为大秦御史大夫,三十六岁辞官镇守楚秦边境,替天子守国门。到如今凡在朝近四十年,我熊启自问无愧于先帝,无愧于大秦宗庙,无愧于大秦黎民!陛下年幼继位,我为安稳朝堂局势,杀秦王室宗亲,杀文武朝臣,一个楚国王室之后将秦国王族中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尽数得罪了一遍!到如今,满朝文武指责我为异族,说我必反!试问我熊启这一生除了流着楚国王室的血之外,到底有哪一点对不起大秦,对不起你们?” 熊启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大秦禁卫军,一字一句道:“说我把持朝政,我辞官远封,秦楚边境楚人为乱,无人镇压得了,我去。不放心我一陪臣掌有大秦兵权,我自己召集郢陈百姓练兵。觉得我势大终成远患,我耽于淫乐再不过问朝政。我已经避退到这一步了啊。”他回头看向高台之上的女子,“你们非得逼我至此?既然如此,如你所愿,大秦昌平君熊启今夜反!” 那一个“反”字声震寰宇,落地有悲鸣声。熊启负手而立,风卷起他身后无数黑甲亲卫的黑色衣袂,露出冰冷的霜色刀光。 李斯轻轻皱了下眉,看着熊启的样子心中忽然有些不安。他开口道:“熊启,你功高是不假,你忠于大秦兴许也不假,但是你能保证,你手下这帮楚人亲卫在看见秦国伐楚时不会倒戈?郢陈是个什么地方,大秦伐楚的必经之地,一旦郢陈倒戈,大秦兵马是什么下场?熊启,你这是将数十万大秦将士的性命系于楚人之手,系于你的一念仁义。” 不管熊启是什么结局,他手底下这群人的结局只有一个,诛杀殆尽。若是熊启带着这群人在郢陈反了,那才是大秦的灭顶之灾。 熊启冷冷看着李斯,那样子就像是封鞘多年的刀忽然出鞘,杀气与煞气再也不需要丝毫的压抑与掩饰。他忽然笑道:“李斯,你很会说话。” 李斯负手捏着自己的手腕,声音不轻不重,他语气仿佛与平日闲谈时并无两样,“你说你一直忠于大秦,熊启,我信你这话。但是你说不会反,我只能道一句人心难测。”这是一局赌不起的棋,一着落错,兴许又是数百年的大乱之世,无论是谁都赌不起这一局。 更何况赌得还是人心,这般无常的东西。 熊启看了李斯一会儿,忽然放声笑道:“人心难测!好一个人心难测啊!”他笑的差点折弯了腰,那一瞬间竟是分不清是笑还是啸。这平生,没输给权谋诡计,没输给刺杀暗算,最后竟是败在了人心二字上,彻头彻尾的笑话啊。 熊启停下笑,抬手指向咸阳宫,平静道:“杀!” 自古人心易辜负,唯有刀兵分赢输。那就杀吧,兴许就赢了呢?熊启想,这半生都成了笑话了,也不差这一回了,杀他个干干净净,或是痛快地死这一场。他对着那群横行西楚的亲卫吼道:“给我听清楚了,杀一人赚一命,黄泉道上有我熊启陪着你们呢!杀人多的,酆都黄泉下,敕封阴间万户侯!” 谁说他熊启镇定多谋?只是平生未到疯魔处。 “熊启。”一道属于女子的轻柔声音远远飘来,那么轻,可偏偏钻却入了他的耳。 熊启缓缓回头望去,高楼之上的端庄女子正静静地望着自己,那么秀丽的容颜,一如许多年前初见模样。熊启眼前忽然有些模糊,渐渐的竟是看不清那女子的样子了。他裂开嘴对着她笑,心中的情绪从愤怒到酸楚,最后湮灭在这许多年的无言中,剩下一腔空空荡荡。 他轻声道:“赵素,你信吗?你信我一天,我真能为你和你的儿女去死?旁人不信我也罢了,你为何也不信我?”他以为自己总算是将这番话说出来了,可是他听不见丝毫的声音。喉咙像是灌了烈酒般发不出丝毫声响,正如当年他孤身走郢陈那天一样,什么都想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赵姬看着那男人老去的容颜,全然是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清俊了,可熊启那眼神忽然勾起了她多少年前的记忆。白马啸西风,咸阳街头,贵胄少年骑马侧帽回头,恰好对上了自己漫不经心的目光。彼时正是女子最好最闹的年华,于是她倚着一树桃花,轻轻勾唇笑了下。 赵姬回想着,忽然对着熊启轻轻笑了下,这一回的笑却再也没有当年那般的风情,而是年轻时从未有过的温柔,像是素手给久别重逢的故人倒了一杯陈酿。她回身轻轻道:“熊玉,过来吧。” 底下熊启的眼神一瞬间就变了,他看着那高楼光影中跃出一个活泼的身影,齐肩短发,淡青色裙裳。他几乎连呼吸都滞一瞬。 熊玉似乎有些兴奋,偏头对着赵姬笑道:“是父君终于找到我了吗?他真的年纪大了啊,找这么久。”她刚轻微地抱怨完,一扭头就看见底下的熊启,立刻换上了一副激动神色:“父君!”她对着熊启招手喊道,“我在这儿!你看见我了吗?” 熊启浑身血液都凉了,他睁大眼对赵姬摇头,“不要,赵素,不要!” 熊玉似乎有些不解熊启的莫名神色,回头对着赵姬不解道:“母亲,父君为何没有反应?还有他怎么带了这么多人过来?” 赵姬轻轻将手放在熊玉的肩上,伸手揉了下她的头发,眼中不知何时已经盛满了泪水,她轻轻笑道:“你父君找着你了,他心中欢喜,不信你再唤他。” 熊玉回头犹豫地冲熊启摆了下手,试探性地喊道:“父君!你看得见我吗?”在这么多人面前,熊玉忽然有些不太习惯,忍不住抬手将短发往后藏了下。 “不要!”熊启忽然吼道,目光死死盯着赵姬搭在熊玉肩上的手。 熊玉似乎吓了一跳,“父君?” 一旁的李斯忽然喝了一声,“拿下他们!”他猛地退了一步,所有的禁卫军猛地执枪上前,直接开杀。刀兵声一瞬间响起来,彻底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熊启回头看去,所有的楚国亲卫提起刀毫无畏惧地上前迎阵,刀光寒冽,兵戈穿铁甲。所有一切在熊启的面前都是慢了下来,然后他缓缓回头望向赵姬。 黑衣的女子笑中含泪,放在尚处于震惊的少女肩上的手,就这么轻轻地一推。 熊启几乎都没感觉到自己有什么思索的过程,他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穿过保护自己的亲卫,朝着那高楼上摔下的少女飞奔而去。银色匕首反手飞出,少女落地的那一瞬间撑了一下她的身体,然后,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般愣在原地,看着那少女身下缓缓淌出的鲜红血液。 那颜色不是刺目,是刺骨。 下一刻,他已经跪在那少女身边伸手轻轻将那奄奄一息的女孩抱在了怀里,“没事,没事。”他像是彻底慌了,伸手去捂熊玉的伤口,“父君在这儿,没事,父君在。” 熊玉蜷缩在熊启的怀中,重击过后,脑海意识一片空白,她想张开口说话,一张口就是无数血涌出来。熊启立刻抬手将她的唇角的血迹擦去,擦干净后又是不断流出来,他抱着那少女不停地颤着手擦着,全然没注意到那些团团围住他的大秦禁卫军。他伸手摸着熊玉的头发,哆哆嗦嗦道:“熊玉,父君在这儿呢,没事了。父君带你回家,我们这就回郢陈好不好?” 熊玉意识已经很弱了,攥着熊启的袖子,竟是还缓缓笑了一下,“父君,我见过了……咸阳的桃花,我还见……见到一个好看的……好看的……”她说着话,血愈发从嘴中涌出,渐渐地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熊启搂着她,特别温柔道:“我们一起回郢陈种桃花,熊玉,我们种满一宫殿,不,我们种满郢陈好不好。父君以后不关着你了,你想上哪儿都可以,我们这就回去好不好?”他说得浑身颤抖,到最后几乎是抱着熊玉几乎哑了声。 怀中的少女已经没了呼吸,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袖子,熊启低头看了一眼,这辈子哪怕是再绝望的境地都没掉一滴眼泪的男人,一瞬间泣不成声。 他赤着眼,仰着头几乎是对那楼上的赵姬在嘶吼:“赵素,你疯了啊!她是你女儿啊!是你说思念她我才会带她来的咸阳啊!她是你女儿啊!赵素!”那声音道最后将声音吼的破碎不堪。 他紧紧抱着熊玉的身体,像是用尽一生的力气在拥抱这孩子。这个从出生起就被他偷偷抱回家的孩子,被他一点点养大,他一天天看着她哭笑,听着她唤自己父君,到如今终于长成了十八岁的小姑娘,这个他亲手养大,从小就闹腾个不停的小姑娘。她不是他的血脉,却是他的女儿啊。 熊启伸手去擦熊玉脸上的血,擦着擦着终于彻底崩溃。 这孩子,你养了十八天,我却是养了十八年啊。 高楼之上,赵姬看着那哭弯了腰的男人,缓缓仰起头,将眼泪逼了回去。她端袖而立,这个角度恰好与早就灯火明亮的咸阳宫遥遥相望。咸阳宫长阶之上,玄衣冠冕的帝王负手而立,也不知是在那儿静静看了多久。一名宫人提着盏昏暗的灯低腰站在帝王身后,远远望去,咸阳宫谱大千气象,帝王身后九重霄汉星河,多壮阔的场景,那玄衣的青年几乎有徒手匡扶天下的气势。 可落在赵姬眼中,那年轻的帝王看着却是孤身一人,只肩担着这万里江山。 没了熊启,他的部下全然是一片散沙。诸事毕,赵姬缓缓提裙走下高楼,越过无数的禁卫军,在熊启面前站定,她静静看着那男人抱着那女孩。 刀兵,鲜血,迟暮的美人,老去的少年,这一幕就像是缓缓展开的陈年画卷。 “为什么?”熊启不知道他想问什么,他只是想说一句“为什么”,像是一种感慨,一种叹息,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仰头看着赵姬,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赵姬含着泪,轻声笑道:“我是大秦的太后了。” 熊启抱着那少女冰冷的尸身,竟是连反应都不知道该是一个。 哭,不值当;笑,太苍凉。于是熊启只能抱着那少女,轻轻说道:“赵素,江淮有渔火,银汉有星河,我熊启这一生,多谢你成全了。” 伸手从怀中摸出那枚染血带锈的珠花,熊启轻轻将那珠花放在赵姬面前,他抱着那少女低声喃喃,却是再未抬眼看一眼面前黑衣华服的女子了。 远处咸阳宫,李斯缓缓拾阶而上,在黑衣的帝王面前站定。他平静地行了一礼,沉声道:“陛下,伐楚的大道已然辟出来了。” 嬴政袖手淡淡扫了眼远处的景象,开口道:“三日后下诏,点将伐楚。” 李斯拂袖而跪,“是,陛下。” 嬴政垂眸看了眼那跪在阶前的李斯,而后缓缓抬眸看向远天,极目之处,尽是清澈的夜色,尽是这千里河山。他忽然开口,唤住了正准备告退的李斯。“你知道吗?这事儿本该由赵高来办的。” 李斯抬头看向嬴政。 帝王缓缓道:“我当日诏昌平君入咸阳,派去迎他的人,不是你,是赵高。” 李斯思索了一会儿,轻笑道:“办这事手上染不少血,赵大人是个文臣,还是微臣来吧。” 听了李斯的话,嬴政低头笑了笑,垂眸看了眼李斯后,他轻声道:“下去吧。” “微臣告退。” 嬴政点点头,没再看他。 …… 秦王宫不知名的角落里,黑衣的少年旁观了所有的一切,而后终于缓缓伸手戴上了兜帽。抬手的那一瞬间,袖口露出半截殷红赤云纹。 次日清晨,余子式跟往常一样走过西宫门去上朝,忽然,他踏在青色石砖上的脚顿了一下。偏头看去,地上似乎有一抹血痕?他低下身,伸出修长的手指去触那青色石砖。 忽然,一道半圆的影子缓缓从他指尖划过。余子式抬头看去,头上不知何时被撑了一把竹骨伞。 他回头看去,黑衣的少年正立在他身后,手中捏着一把青绿的竹骨伞。 “殿下?你怎么在这儿?”余子式有些微微的诧异。 胡亥朝着余子式伸出手,袖口半截殷红。 余子式犹豫了一下,撑着他的手站起来,“你怎么在这儿?”他又问了一遍。 胡亥仰头看了眼天色,“觉得这天要下雨,给先生送把伞。”说着他将那伞递到了余子式的手中。 余子式接了那伞,看胡亥的眼神越发莫名其妙了,他抬手摸了下胡亥的额头,“你怎么了?”这天哪里有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胡亥忽然伸手准确地抓住了余子式贴着他额头的手,他轻笑道:“说不定待会儿会下,今日不下,明日也许会下,明日不下,明日的明日也许会下。” 余子式看胡亥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这孩子是咋了? 第74章 伐楚 余子式没想到,一下了朝走出咸阳宫,天竟然真的飘起了细细的雨。他缓缓撑开竹骨伞,正要走下长阶,眼神随意地一扫忽然底下空地,忽然瞧见几个黑衣的小宫女正跪着埋头仔细擦地,皓白的手腕不时在一旁木桶里涤净白布,而后用力绞干。 余子式站在咸阳宫门口,竟是看得失了神。耳边依稀传来编钟幽鸣声,他缓缓抬眸,远处高楼系黑白丝绢,一眼看去竟有几分缟素飞花的味道。 忽然,肩被轻轻拍了一下,余子式猛地回头看去。年轻的少年上卿一身玄黑朝服,端正高冠,清冷面目。 “你吓我一跳。”余子式一见是蒙毅立刻松了口气。 蒙毅轻轻笑了下,开口问道:“昨夜睡得可好?” “还成吧。”余子式回忆了一下,不觉有异,斟酌地看着蒙毅道:“怎么?” 蒙毅缓缓负手,抬眸望向一个方向,余子式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细雨满宫城。蒙毅忽然扭头看向余子式,眼波回转仿佛汤汤春水,他轻声道:“赵高,熊启昨夜反了。” 余子式刷一下扭头看向蒙毅,“什么?” “熊启反了。”蒙毅轻轻重复了一遍,修长手指随意地抬起指了个位置,“就这那儿,他手下八百多西楚亲卫被当场斩杀,无一活口。” “他怎么忽然就反了?他现在人呢?”余子式的诧异毫不掩饰。虽说是情理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熊启这么多年都没反,怎么就挑了昨夜反? 蒙毅回头看了眼稀疏走过的几个朝臣,无人间隙时他轻声道:“人如今在掖庭,这案子在李斯手底下,我也是今早得知的消息。” “李斯审他?”余子式当下就觉得熊启活不了了,扫了眼那空地处,他皱了下眉道:“带亲卫入宫门,看样子他还真打算反了。” “谁知道。”蒙毅说得云淡风轻。后人所见的不过是快洗净的血色,谁又能猜出昨夜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余子式盯着那空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对着蒙毅道:“说起掖庭,我倒是想起件事儿。前两日御史丞失火,烧尽了掖庭的文书卷宗,这案子你们查出来了没?” 蒙毅垂了下眼眸,良久才淡淡道:“我如今人不在御史丞,失火一案我未曾留意。” 余子式看向蒙毅,“会有可能是有人故意纵火吗?” “你怀疑?”蒙毅忽然扭头定定看向余子式,一双淡色眸子温润晶莹。 余子式摇头否认道:“不,我也就是随口一提。”无论是意外还是有人凑巧误打误撞帮了他,那失火都是一件好事,免了他亲自动手。他忽然问道:“听说是烧的干干净净,一卷书都没剩下?”若是有剩下没烧完的,他怕是还要再想办法让他们再自燃一回。 “听闻……”蒙毅正打算说什么,一偏头原本看着余子式的视线却是忽然一顿,越过余子式,他看见细雨的宫道上,红衣的青年负手而立,头上大秦武冠,腰间悬着紫金将军印。他一下子就忽然没了声音。 余子式没听见蒙毅接下来的话,扭头看向他,“听闻什么?” 蒙毅缓缓攥紧了袖子,平静地看了眼余子式,淡淡道:“烧干净了。”说完这一句,他忽然抬脚往阶下走,留下余子式一个人在原地撑着竹骨伞。 “蒙毅?”余子式下意识喊了他一声。 蒙毅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没回头,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平淡疏离,“我想起家中还有些事,先走了。” 留下这一句,蒙毅的脚步再没顿一下。余子式正皱眉,随意侧头轻轻一瞟,正好瞧见大将军蒙恬穿着件红底玄黑纹章的武官朝服站在宫道上冷冷望着自己,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瞬,余子式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蒙恬瞧他那眼神就跟瞧个死人一样。 等余子式定了定神,再转开头沿着长阶望去,蒙毅的背影已经远的几乎看不见了。 …… 咸阳城外大道之上,听命归朝的年轻将军一身白袍银甲,一骑白马入咸阳,年轻将军手中银枪划地而过,溅起无数银色火星。 他一路未停,直接飞驰入咸阳宫,阶前负手横枪。 “微臣李信,参加陛下。” 他拂袖而跪,一身雪色长衫猎猎迎风,卷起翻滚雪色。 玄衣的年轻帝王立在阶上,天子冠下垂十二道金色冠旒,他垂眸看着那年轻的将军,半晌缓缓勾唇浅笑,只道了两个字:“起来!” 李信抬头,恰好对上帝王的沉沉视线,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大声道:“微臣李信,愿请王命伐楚。” 嬴政看着那刚从燕国战场归来的年轻将军,眼中笑意越发深了。少年意气雄,燕国一战名扬九州,到如今天下何人不识君? 李信,燕国衍水一役率领数千兵马,斩杀燕军二十万,这种仗天下有多少年没人能打出来了?逼燕王喜杀燕太子丹,一战平定了燕国大半局势,李信在军中的声名一时之间几乎是压了年轻名将武通侯王贲一头。 嬴政看着那张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庞,笑问道:“请命伐楚,就凭你?” “凭我。”李信不卑不亢应道,雪色长衫拂青砖长阶。 嬴政望着年轻将军,抬手从袖中掏出一枚冰凉物事,当着数十道长阶忽然扬手,那一刻的帝王身后的咸阳宫壁上江山画卷忽然一片鲜红,玄衣帝王拂袖扬手的模样被凝固在史话泛黄的书页中,成就了亘古不灭的霸业传说,他说:“去吧。” 去吧,替我去踏平西楚,替我去征战天下。 青玉的将军印稳稳落在年轻将军的掌心,他仰头红了眼眶却仍是笑着应道:“微臣,领命!” 报君黄金台上意,此生愿为大秦抛却头颅,洒尽热血! …… 余子式在次日上朝得知秦王任命李信攻打楚国的消息时,袖中的手猛地攥紧了。他侧过视线看了眼李斯冯劫,众人都是微微震惊。余子式当下了然,嬴政这事儿没跟任何文武朝臣商量,正如当年启用王贲一样,帝王一诺,说用就用了。 嬴政作为千古一帝的直觉和魄力简直要命。余子式想着就皱了下眉。随即就看见李斯走出行列,在秦王面前站定。 余子式印象中李斯与李氏一门的关系匪浅,他还记起一桩旧事,当年李信陪着李斯去掖庭,正好撞见不知天高地厚去劫狱的自己,李信差点一枪直接废了自己。这事给余子式留下的印象极深,于是看着李斯的眼神也有些变了。 李斯端袖道:“陛下,伐楚一事关系重大,不得贸然,陛下不如与李将军再做谋划,等诸事安排完毕,再做商讨打算。”说着他抬头看了眼嬴政。 朝堂之上气氛一时间有些古怪,李斯这话里行间竟是想再拖延一阵子。他话音刚落,众人只见行列中又走出一人。 清瘦朝服,修雅青年。朝堂上能不多言就不多言的符玺监事赵高平静道:“陛下,伐燕一战过去不久,秦军尚显疲惫,不如修整些许时日,至于讨楚事宜,不如等几位将军回朝再做商议,正如廷尉大人所言,诸事安排妥当,再做打算。” 嬴政垂眸扫过殿下立着的两身黑衣,眸光沉沉也不知是想些什么。片刻后,他望向旁边的年轻将军,平静道:“李信,你如何说?” 李信离席而出,“两位大人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不过战场之事,顺势者昌,失时者亡。此时正是伐楚的最佳时期。” 余子式狠狠皱了下眉,还想说些什么,却在抬头看见嬴政的视线时一瞬间没了声音,君王正淡淡望着他,那眼神根本不是想商讨的意思。余子式接着就听见李斯平静道:“李将军所言有理,但近年来战火频起,秦国去年的粮草收成又不是很好,若是出兵,在粮草军需方面还需一定时间的准备。” “需要准备多久?”嬴政问道。 李斯暗暗扫了眼余子式,余子式一收到廷尉大人的眼色就心中一凛,我怎么知道?我又不管这一块! 李斯作势欲开口,余子式心中暗道不好,这老狐狸分明是打算扯呼,还是一副打算拉他下水的样子。他轻咳了一声抢在李斯之前开口道:“不如问一问治粟内史?” 老官僚派治粟内史猛地瞪大了眼,怔怔看着余子式。余子式用眼神示意他赶紧出来救个火。 大秦管粮仓的都是老实人,小贪但是怕事的那一种,尤其是年纪大了的治粟内史,他咽了口水,还没做好准备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大力传来,他直接被推出了队列,差点没站稳摔地上。回头不可置信地看了眼,一脸若无其事的宗正郑彬正在仰头欣赏咸阳宫的房梁。 被坑一脸血的治粟内史缓缓走到李斯与余子式身边站定,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参,参加陛下。” “你说说,若是准备军需大概需要多久?”嬴政问那双手已经开始隐约哆嗦的老实人道。 李斯与余子式同时不经意地望了眼那黑衣裳的老头,瘦老头抬手抹了把汗,半晌缓缓开口叨叨道:“禀陛下,这粮食收成不是一年一季的事儿,去年国内收成兴许不好,但是前年收成好,这也不能说大秦近年粮食收成便好了,但是要说大秦收成好,兴许今年收成又歉,那便是收成不好了……” 嬴政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看着那底下神神叨叨不知道说些什么的老官僚,正当那老头换口气打算继续扯的时候,他直接打断了他,“我问你准备军需大抵要多久?不是让你谈近年收成。” 治粟内史默默看了眼立在他两旁的两位黑衣人,索性豁出去傻到底了,他轻声辩解道:“陛下,军需一事更是复杂了,若是打仗,那需要打几年?参战的将士人数几何?农户间又出了多少人去远征?远征期间,大秦是否会有灾患影响收成?陛下,这些事儿均是说不准啊。”说着那治粟内史一副无辜老臣的模样静静望着嬴政,那忧心忡忡的样子真是感人至深。 余子式当下觉得这位治粟内史真是个人才。 嬴政抿唇看着那老头,一时之间竟也是无话可说,半晌他拧眉不解道:“那以往打仗你们是怎么商议准备的?” “禀陛下,说来惭愧,这事以往都是将军亲自收拾的,朝中几位老将军打仗久了,每次出征前心中都有个大致的数,我们只需依着他们的吩咐拨定数的粮草便是了。”说着他扭头无辜地看了眼李信。 李信暗暗一挑眉,他倒不是不能算粮草数量,只是看这形势这商议过程怕是千般艰难万般拖延啊。 余子式适时地出来打个圆场,“陛下,依我看,此时关系重大,还是需要李将军亲自与内史大人好好商议一番。” 商议的时候拖一阵,然后收集粮草再拖一阵,拖一拖也就拖到几位老将回朝了,到时候随便拉一个陪着李信去伐楚,总好过这么一个惊才艳艳的年轻将军就这么一去不回。 余子式话音刚落,李斯装模作样地附和了一番。 嬴政看着殿中的四人,然后他摸了下袖子,淡淡看着那治粟内史,一字一句道:“要多久才能商议清楚?” 治粟内史小心翼翼地扭头看向余子式,余子式眼见着嬴政的视线也随之飘过来了,他立刻若无其事地别开了视线。他能装作没见着嬴政那阴测测的眼神吗? 眼见着余子式不理自己,那治粟内史又转头看向李斯,廷尉大人果然比较直接,开口道:“大人你好好估摸一番。”说着李斯带着淡淡警告的视线扫了眼治粟内史,然后他也若无其事地飘开了视线。 治粟内史是个老实人,他已经慌了,他怎么知道多久合适?这万一说错了一下朝就是被这群虎狼撕碎的下场啊!走投无路的治粟内史吓得都有些慌了,竟然结结巴巴问李信,“李将军,你,你说多少合适?” 李信深深看了眼那满头是汗的老官僚,扫过余子式与李斯的脸,平静道:“半个月。” 余子式暗暗看了眼李斯,两人均是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这时间长短可以,那几个老将兴许磨蹭,但是像王贲那种货色,半个月,他都能在楚国与咸阳城之间蹿四五个来回了。 嬴政见再无人有异议,淡漠道:“那就半个月定下了。”说着他伸手随意地搭上桌案,扫向余子式与李斯的视线有些幽深。 余子式眼观鼻鼻观心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他不知道李斯反对是出于什么缘由,但是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反对缘由。 历史上李信这一役可是声名赫赫,楚国横空出世的名将杀了秦军二十万人,亲手创造了战国末年秦国最后一场大败,那燕国名将,叫项燕。 他还有个比他更出名的后人,叫项羽。项羽,字籍,史号西楚霸王。 余子式轻轻叹了口气,七国一统最后的关头了,若是莫名葬送进去二十万秦军将士的性命,那这些人死得也太冤了,真的太冤了。 …… 余子式正捏着笔坐在窗前给王贲那小子写信,门忽然被推开了,探进来一个戴着宽松兜帽的少年脑袋。 余子式一见胡亥那样子,眉一挑,招手道:“进来。” 胡亥笑了笑,推开门走了进来,挨着余子式身边坐下了。“先生。” “嗯。”余子式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等等,我快写完了。” 胡亥手撑着桌案支着脑袋静静看着余子式写字,倒是真不说话了,黑色兜帽下一双黑色的眼睛灵气逼人,他扫着书信的内容,问道:“召王贲回咸阳?” “嗯,让他回来救个场子。”余子式最后一道划过,收笔。伸手将木盒子拿过来,把信放进去后封好,他自言自语道:“他走的时候,你年纪还挺小的,一眨眼他都在边境待了这么些年了,咸阳各大歌姬坊都换了新面孔,这么些年了,到如今咸阳城的歌姬怕是没几个能识得当年的咸阳第一纨绔了。” 胡亥静静看着余子式修长的手指将帛书折好放入匣中,眉眼温柔而安静。 余子式随意地扭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和王贲出城,王贲教你射箭。”他说到这儿眯了下眼,“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胡亥轻声道:“他让我多读书。” 余子式随手将少年的兜帽摘下了,“屋子里热,不要戴着帽子。” “哦。”胡亥倒是很乖地将披风摘下了,他偏头看了余子式一会儿,忽然笑道:“先生,你长得真好看。” 余子式的手一顿,狐疑地扭头看了眼胡亥,“你没事吧?”说着他伸手摸了下胡亥的额头,“前两天就看着你不大对劲儿了?” 胡亥倒是一动未动,任由余子式的冰凉的手贴着自己的额,他轻轻笑了下,那少年清朗的模样竟然还让余子式看得一愣。胡亥这小子真是越长越清俊了啊。 他正看着胡亥,胡亥忽然冒出来一句,“先生,我觉得我好喜欢你。”少年这话说的坦坦荡荡。 余子式贴在胡亥额头上的僵了一下,那少年一双漆黑的眸子就这么静静看着自己,里面似乎有涟漪一层层荡开,余子式竟是有片刻的失神。半晌他伸手拍了拍胡亥的背,“行了,别盯着我了,去做你自己的事儿。” 胡亥被余子式拍得咳嗽了一声,半晌盯着余子式清秀的脸又忍不住抬手开始咳嗽,略显狼狈地转开视线。 胡亥那样子落在余子式的眼中,就是年轻人太虚了,拍两下都咳成这样。余子式也没往别的地方想,语重心长道:“少年人不要整日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找点事儿做。” 胡亥看了眼余子式,眼神竟是有飘忽,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事?他重重咳嗽了一声忙低下头去,掩饰住自己眼底的慌乱情绪。 余子式见胡亥咳嗽个不停,终于反应过来抬手给他拍着背顺了口气,“怎么搞的?” “没,没事。” “真没事啊?”余子式保留疑惑问道。 “没。”胡亥摇了下头,看上去神色终于正常了一些。 余子式轻轻拍着胡亥的背,忽然道:“对了,说起来我倒是有件事儿想问你。” 胡亥立刻仰头看向余子式。 “最近宫里,好似多了许多游方医者。”余子式有些斟酌道,他并不是很能分得清出医者和方术师的区别,他们往往都炼丹炼药并举,云游四海身上有一种很奇特的气质。 胡亥的视线忽然暗了一下,“赵太后病了。” “病了?”余子式随口问道:“怎么好好的就病了?” “这两日春寒,她似乎是感了风寒。”胡亥伸手不自觉拽紧余子式的袖子,平静道:“据说,活不过三月了。” “风寒这么严重?”余子式难掩诧异,他若是没记错,赵太后今年才不过四十多吧? “原先只是咳嗽而已,渐渐地连床都起不来。”胡亥顿了顿,“听闻这两日开始吐血了。”就这样子下去,怕是连三月都活不过去,可无论是谁给她看病,无非是一句风寒而已。 余子式缓缓拧起了眉,“听着倒是有些像肺炎。” “什么?” “没事。”余子式摇头道,这先秦战国的医疗条件,想治好肺炎怕是件不简单的事。何况,赵姬这病来的这迅猛,都到了咳血的地步,怕是没办法治了。前些天蒙毅与他说熊启入狱,这事到如今也没了消息。 这事儿要是说不好,熊启活得怕比赵姬还要久啊。听吕不韦的描述,这两人年轻时私交颇深,也不知道赵姬这病与熊启有无关系。 胡亥看着余子式的沉思模样,伸手轻轻拽了下他的袖子,“先生,你在想什么?” “没事。”余子式伸手轻轻摸了下胡亥的脑袋,“想些陈年旧事罢了。” 第75章 九鼎 余子式未料到,半月之后,一封书信召回的不是枪扫三晋的世子殿下,而是世子殿下他爹。 大秦武成候,大将王翦卸甲归朝。 长阶之下,一身白袍的李信与尘面霜鬓的老将遇上,彼时恰好有风卷起朝臣如墨衣襟,街旁诸位排成两列文武百官静静看着这一幕,纷纷自觉噤声。 帝王负手而立长阶之上,身后“咸阳宫”三字在一轮红日照耀之下猩红如血。终于,他张口问道:“出兵伐楚,需兵马多少?” “六十万。”王翦微微佝偻着腰背,沙哑着声音道。 李信轻轻看了眼王翦,淡淡道:“二十万。” 满朝文武陡然吸一口凉气,看向那阶下的口气猖狂的将军。风卷雪色长袍,青年头戴大秦武冠,腰间玄武青玉带钩,修长儒雅隐约已有一代名将风范。 帝王忽然大笑,玄黑王服陡然一派肃杀,“好,二十万!” 朝臣中余子式与李斯的脸色微微一变,却终究是什么再没说出口。天子一言,重于九鼎。 一月后,将军李信带兵二十万伐楚。 那整整一月,整个咸阳都在疯传将军李信的豪言,说少年压老将的有,说得志便猖狂的也有,一夜之间,只要谁提一句这位曾名不见经传的将军,就能掀起一场新的泼天浪潮。 可给余子式印象最深的却是一个背影,那一日诸位朝臣散去,帝王回宫,所有的喧哗与热闹都熄灭,余子式瞧见王翦一直立在原地,微微佝偻着腰背一动不动。 那天,站在阶下良久,老将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空旷宽敞的宫道上,他一步步走得很慢,却是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一弹指间,南征北战已然数十年。 世上还有多少人记得,多年前也是在这阶下,在这条宫道上,先王亲手赠他王翦一方将军金印,教他少年披坚执锐,踏妖氛,碎河山。 到如今边关虚度五十年,只敢轻轻道一句,平生数十战,堂堂正正,未尝一败。 廉颇老矣,到如今王翦亦是老矣。 …… 三月后,李信捷报源源不断涌入咸阳,一切形式皆大好。 同月底,夏末初秋,赵太后病逝。 狭小的囚室中,一人紫衣墨冠缓缓踱步而入。他在那角落面前站定,低头望着那许久不见阳光的囚徒。那囚徒缓缓抬头,室内昏暗,他费了一番功夫才看清面前的人,半晌他哑声略显漠然道:“你老了。” 两人相视,只字未提叛乱之事。 尉缭颤颤巍巍地摸着地坐下,将那坛梅子酒放在了一旁,他叹道:“人总是要老的啦。起来,我给你捎了坛酒。” 熊启没动,他视线轻轻落在那垂垂老矣的男人脸上,“我年少时也曾想过,像尉缭你这样的人,老了会是番什么光景。” “还好吧?”尉缭不自在地扭了下身体,将腰间赘肉默默用腰带勒了勒。结果他刚做完就瞧见那熊启轻笑起来,他当下就恼羞成怒,他可不是来让人指点老来光景的。想着他将那坛子酒捞起来直接朝着熊启砸了过去,“笑甚?也不看看你什么下场?” 熊启自然地接过那酒抱住了,没去掀开那盖子,却仍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尉缭,他说:“尉缭,你老了,若是你还年轻,我接不住这坛子酒,还会折一只胳膊。” “老了便老了,又如何?”尉缭一扬眉,“黄泉底下早有人在那儿候着,说不定他们还温了酒日日盼着你我下去,就是不知他们是否仍是少年模样。” 熊启知道他说的是吕不韦与嫪毐,不,兴许是少年吕不韦与少年嫪毐。他轻轻笑了笑,“尉缭,你说人这辈子,活这一场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尉缭看着那也老去的男人,想起当年的意气风发模样,他也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你这辈子,倒着实是没什么意思。” 熊启笑着抬手轻轻掩面,闭了一瞬眼。他说:“我昨夜梦见你我一行人在咸阳长街上游荡,灯火如昼,前头是吕不韦,我刚唤了他一声,一回头你被歌姬坊的女子拖走了,我刚去拉你,你一把甩开我的手,转身将一头栽进那歌姬的怀中直求饶。街上的人都笑了,嫪毐与王翦回身就走,装作不识得你,只有我还当真觉得你在告饶好心去拽你出来,结果在歌姬坊门口被你一脚踹了出来。” 尉缭眯起了眼,“当年大秦的歌姬,可比如今那群只懂得掩面笑个不停的女子玲珑多了。”他想想又非常诚恳道:“穿得也少多了。” 熊启无奈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对尉缭这种老而淫的匹夫无话可说。 尉缭却是一板一眼教训起了熊启,“早就同你说了,人生在世,需及时尽欢。再不济,如今一个人老死监狱时,梦见的也不会只有被我踹出大门的场景。”他摸了下胡渣道:“怎么说也是该梦见些跟着进去的场景了。” 熊启看着面前这个潇洒放荡了一世的男人,忽然心中一股难言的心绪,半生荒唐,他终究只是轻轻摇头,笑着说了一句,“尉缭,你不懂。” 与尉缭谈情爱,有如对顽石谈相思,世上男女,入我相思门,方知相思苦。熊启忍不住想,若是人有前世,尉缭定是周公文王那般的圣人,所以此生不沾情爱庸俗,无牵无挂逍遥一生。 尉缭难得没呛回去熊启这一句“你不懂”,因为他着实是不懂。原本陌生的一男一女,只是恰好遇上了,便死去活来地折腾,这事尉缭没法想明白。看了熊启许久,他万幸总算是忽然想起今日来的目的了。“熊启。” 熊启抱着那坛子酒,抬头看向尉缭,他看着那男人伸出干枯布满褶子的手,从袖中缓缓摸出一枚物事,轻轻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那是一枚带血的珠花。 熊启的眼神终于有一丝波动,他听见耳边那男人道:“熊启,赵素前两日死了。” 尉缭这话说的语气甚至还与之前闲聊一样,生老病死在他这样的人嘴里吐出来,那般寻常不过。 良久,熊启缓缓伸手,从潮湿的地上捡起那枚生锈的珠花,慢慢地,慢慢地,拿袖子用力擦去上面的血迹。 尉缭看着那男人的模样,自个儿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尘,对着熊启最后轻轻道了一句,“节哀。”留下这一句,他转身颤巍巍地走出了囚室,多说无益,囚室里这男人此刻唯一想的怕只是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 一声落锁的声音,囚室又恢复了冷清。 熊启捏着那珠花,生平想说的,未曾说的,想问的,未曾问的,还有那些微不足道的爱恨,似乎一瞬间都随着眼前的女子淡去的笑意而消散了。此生到如今,方才知什么叫做真正的,大梦成空。 不知静默了多久,他伸手从怀中拎出那坛梅子酒,掀开盖子后,他抬手缓缓将那清酒倒在地上。 他轻声笑道:“大秦昌平君熊启,在这儿敬你大秦太后赵素一杯,赵素,熊启这一生,多谢你成全了。” 他仰头将那半坛清酒一饮而尽,随后一声巨大的酒坛碎裂声响在囚室里响起。酒水与酒坛碎片飞溅,熊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掌心渗血捏着一枚珠花。 …… 一月后,秦楚边境郢陈忽然横空而出一支楚军,直接从后方包抄了李信带领的二十万秦军。 燕国大将项燕抓住时机,直接与那支带刀的楚军配合,一战屠了李信二十万兵马,创下了战国末世最大的一场败秦战绩。 消息传来,咸阳震惊。 率领那支楚军的人,是大楚王室嫡系血脉,敕封大秦昌平君的西楚王族,芈姓熊氏,名启,字不谢。 李信所率领的二十万秦国兵马,一夕之间全军覆没。 余子式听闻消息之时,手中的笔重重错了一道,毁了一篇大好秦颂。他没想到,熊启没死,他更没想到,熊启竟然能逃出咸阳。如今那男人真的反了,而且杀了秦国二十万人。 他听诏入宫之时,迎面撞见同样一脸凝重的李斯。看样子对方也刚刚得知消息,连衣襟都是乱的,两人相望一瞬,同时踏进了咸阳宫。 嬴政坐在大殿之上,正冷冷注视着来人。 君臣皆是沉默,良久,余子式上前一步拂袖而跪,“陛下,当亲赴频阳,请王翦统兵伐楚。”那日点将之后,王翦便称病离开了咸阳回了频阳老家,一个人在家犁耕种田,自得其乐,一副光荣退休的悠哉样子。 说真的,让嬴政拉下脸承认错误去请王翦出山,这对一位帝王来说的确有些艰难,毕竟是关于颜面的事。余子式心中正斟酌怎么劝两句,接着就听见嬴政拂袖而起平静道:“好,摆驾,即日过去。” 余子式猛地抬头看向嬴政,心中划过一阵敬佩。这认错的爽快态度,这种说道歉就道歉的执行力,看得他心中都热了一瞬,身为大秦中车府令,他立即道:“臣立刻去准备。” 说完他就利落地转身退下。 等余子式退下之后,殿中只剩下嬴政与李斯两人,君王相视无言,许久,嬴政才阴沉着脸色,轻轻说了一句,“熊启,着实不该留的。” 李斯叹了一声,端袖道:“陛下,人心弗测罢了。” …… 嬴政当天就乘坐快车亲自赶赴频阳,到达的时候,正是星河明月清秋夜。老将军正躺在院中乘凉,一身简单青灰布衣,手边摆着张矮小案几。案几上摆着一壶清酿梅子酒,一碟煮野菜,一双竹筷子。 “将军。”嬴政在他面前坐下,阻止了王翦起身行礼。“楚国边境之辱,是我的过错。” “陛下言重了,胜败本是兵家寻常事。”王翦微微起身,望着帝王轻声安慰道。 嬴政看着那布衣的温和男人,忽然拂袖拱手,行了一礼,“将军,二十万秦人死在了楚国,均是嬴政一人之过。如今听闻楚军一天天向西逼近,更是我一人之过错,若是此战搭进去秦国数百年宗庙社稷,嬴政乃是秦国王室不赦的罪人。五十年老臣心,是朕辜负了将军,是朕辜负了这二十万秦人。” “陛下……”王翦正想说些什么,去被嬴政打断了。 “将军,听闻楚将项燕正往西行军,这一切都是朕的过错,只是秦人无辜,这十年来为了秦国战死疆场的少年将士无辜,到了现在,将军难道真的忍心放弃了我,放弃了这数百万秦人吗?” 嬴政重重地低头行了一礼,天子折腰,不为皇天后土,只为黎民苍生。 王翦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陛下,老臣年老体弱,愈发昏聩,怕是无法担当重任了,还望陛下另择良将。” “将军……” 嬴政还欲开口,王翦却是打断了他,慢吞吞道:“陛下若是一定不得已用我,非六十万不可。” 嬴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当初选择李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召集六十万兵马着实是略显艰难。若是在李信兵败之前,镇守三晋的兵马,还有秦国镇守西北胡戎地的兵马,还要加上从燕国撤出的兵马,全部抽过半才能勉强凑个六十万。而如今李信兵败,死了二十万人还要再召集六十万人,那就不是抽过半的事儿,而是倾一国之兵力了。 一国之兵力,交托于一人之手,这是秦国自开国六百年以来一场泼天豪赌。 赢,得天下。 输,秦国自开国以来数十位秦王几十代人的心血将毁于一旦。 嬴政看着王翦,手竟也是忍不住微微颤抖,这个人,可信吗?六十万精锐兵马,便是开国立宗都是绰绰有余。 李斯说人心弗测,赵高说士为知己者死。李斯说天下尚利,赵高说国士无双。选,还是不选?六十万,给还是不给?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嬴政缓缓将手放在几案上,拿起酒壶给王翦倒了杯酒,有个自己倒了一杯。 “将军,此去东行,替朕踏九州,碎河山,一路珍重。” 他抬手举杯,一饮而尽。 王翦出征那日,秦王嬴政亲自到灞上送行,那一日,王翦穿着银色战甲裹着红袍笑着向秦王讨要良田、美宅、园林池苑,更是没羞没躁地讨要起了王贲的那一份。看架势是要求个子孙后世千秋富贵,那一脸贪心狡黠模样,竟是意外的孩童稚气。 余子式站在送别的队伍里,远远瞧见老将抱着枪牵着马,站在数十万翘首以盼的秦军跟前与秦王嬴政扯呼,全然是一副坐地起价的流氓模样。余子式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这位素来杀伐果决的战国名将的确是王贲那货亲爹。父子俩骨子里都有些军匪的气质。 面对王翦咄咄逼人的讨赏,嬴政笑着,一一应了。 西风瘦马老将军,大秋天的,咸阳城外老农正在收最后一茬粮食,老将军领着六十万秦国少年人,东行打江山。 多年后,余子式回忆起这一日,只记得那天灞上,好大的风。 战国最后一场大仗,虎狼大秦对蛮夷西楚,秦国老牌名将王翦对楚国不世出的名将项燕,参战人数多达百万,战场从三晋一路打到了楚国边境,从楚国边境一路打到齐国大门口,齐国满朝文武包括齐王在内一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口,天下人的视线都聚在了这场大战上。 王翦这仗打得艰难,却极稳,步步为营,从容不迫,一出手就是真正的战国老将风范。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王翦打仗间隙还时不时抽个空写信给秦王讨赏。终于,时间一晃眼到了冬天,王翦讨赏的信没讨来什么便宜,倒是讨来一袭红妆。 大秦长公主华阳自请下嫁大秦武成候王翦,秦王嬴政允了。 当日,脱宫服换上玄黑刺红嫁衣的大秦长公主亲自驾着婚车,追着老将王翦的战车就去了战场。红妆戎装,那一日楚国都城寿春下,大秦长公主华阳立马横枪的秀丽模样,当之无愧的一笑倾人城。 谁敢道一句大秦女子再无巾帼? 大雪满寿春,年仅十八的秦国长公主华阳抬手就摘了金钗珠冠,脱了嫁衣就是一身戎装。 寿春城破,楚王被俘,老眼昏花的王翦愣是没在一堆浑身是血的大老爷们里找着这位追上来的大秦长公主殿下。眯着眼在人群里找了大半天,一回头却瞧见那位桀骜丹心的大秦长公主正坐在寿春城头扛着大秦猎猎王旗。 楚国破败城墙之上,少女满身满脸的鲜血。 那一年,猩红桃花妆风靡咸阳。 也同时那一年深冬,楚国都城破后,楚将项燕率军东撤。大楚王室嫡系子孙熊启,拥兵自立为楚王,与楚将项燕君臣二人占据淮南率军反秦,共谱数百年蛮夷强楚最后的嘹亮长歌。 次年春,秦将王翦与蒙武率兵深进淮南,秦楚双方兵力悬殊,绝一死战于江南。 战国楚国最后一代楚王熊启于淮南血战而死,楚将项燕兵败自杀。 那一年,纵横天下数百年之强国大楚,亡。 秦王嬴政下令,设楚国为楚郡,不久又分设九江郡、长河郡与会稽郡,楚国末代君王熊启兼其女熊玉,入大楚宗庙,死后身归大楚王室。 自此,世上再无大秦昌平君,只有荆楚末代君王熊启。 这一卷染血的江山,终成锦绣模样。 …… 余子式孤身步入咸阳宫,彼时正是夜色初上,咸阳宫里一片沉沉的昏暗,帝王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卷巨幅地图。 “参加陛下。”余子式行了一礼。 “起来吧。” 余子式抬头看向嬴政,后者一双漆黑的眼正静静望着自己,一副细细打量的模样。余子式不知道嬴政要同自己谈什么,于是迎着嬴政的视线,眼中心中一片坦坦荡荡。 “我想派你出咸阳。”不知过了多久,嬴政终于缓缓道:“去寻一个人,找一样东西。” “什么人?什么东西?”余子式倒也淡定,不紧不慢地问道。 “是个瞎子,你应该是认识他,他以前是吕不韦的门客。”嬴政伸手抵着那卷山河地图,声音有些低沉。 余子式极轻地皱了下眉,“魏筹?”看着嬴政的视线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顿了片刻他问道:“找什么东西?” “近四百年前,楚庄王问鼎中原,欲夺周朝八百年社稷气运。数百年后,九鼎在战火中流亡,到如今不知所踪,有人说它沉于河汉,有人说它跟着某位君王殉葬,也有人说九鼎已毁。”嬴政淡淡扫了眼余子式,“赵高,找到它。” 书云:得九鼎者,得天下。 余子式深深看了眼嬴政,平静地行了一礼,“微臣领命。” 可乱天下,可兴天下,可换八百年泱泱盛世,可造天下数百年烽火乱世。历史上秦朝二世而亡,用魏筹的话来说就是气数竭了。如今天下统一就剩下齐国这最后一步了,嬴政的江山盛世几乎是唾手可得,也该考虑下气运之说了。而且找魏筹这事儿还非得他去不可,余子式暗暗道,别人还真找不着魏筹那疯瞎子,找着了魏筹也不兴搭理人的。 嬴政叮嘱道:“动静别太大,这两日就去吧。” 余子式点点头,应下了,“三日吧,我将手上的事儿处理完毕。” “嗯。”嬴政看着余子式,轻声道:“九鼎一事,就托付于你了,有什么需要的带上的,去之前与朕说就是了。” “陛下放心。”余子式端着袖子,笑得一脸温和,“当不辱使命。” “退下去准备吧。”嬴政笑了笑,“回去好好准备,缺钱缺人这几日私底下找我要就是了。” 余子式点点头,行礼告退,快走出宫殿时,他忽然听见帝王开口唤住了他,他回头看去。 帝王忽然轻轻一笑,“一路上自己小心些,先保重自己。” 余子式回笑了一瞬,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咸阳宫。 等走到宫道上无人处,余子式却是站住陷入了沉思,找九鼎这事儿动静不能太大,若是搁在以前,他一个人收拾收拾就上路了,但是这一回还要找魏筹。魏筹在叶家剑冢十年没有消息,谁知道那剑冢是个什么情况。 叶家是个脱离七国的存在,叶家剑冢更是江湖中极为神秘的一股势力,不可轻举妄动啊,带谁去呢?余子式陷入了沉思,按道理应该带李寄亡,但是李寄亡没去过剑冢不清楚情况。他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去过剑冢的人是高渐离,高狗屠从剑冢里拔了把太阿剑出来,但是高渐离此人来历不明目的更是不明,用着不安全。司马鱼又还伤着,余子式身边寥寥几个剑道中人似乎无一人可用? 余子式不觉得就凭他自己这点武力值够格孤身闯剑冢,书生狂是狂,但是最基本的自知之明余子式还是有的。 所以,带谁? 第76章 血性 临走前,余子式正整理着行李,手里捏着那件黑色披风,忽然想起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他想去看一眼胡亥。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一片苍苍青色,已经临近傍晚时分了。 余子式进宫的时候,胡亥正坐在院落里的长阶上,捏着只盛满水的杯盏仰头怔怔地看着如洗夜色。 “殿下,看什么呢?”余子式走到他身边坐下,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 胡亥偏过头看向余子式,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就贴上去,“先生。” 余子式看了眼一见到自己就黏着自己的胡亥,心中也是颇为无奈,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他轻声道:“挺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别让人瞧见笑话你。” 余子式看不见的角度,胡亥的眸子暗了暗,唇角轻轻上扬。他大秦公子胡亥,有生以来,还真从未在乎过别人的眼光看法。 “殿下,先生有事要出去几天,你一个人在宫里,若是有什么事儿记得找郑彬商量。”余子式不耐其烦地叮嘱道,“我不在的日子里,殿下你凡事小心些,别太信别人,吃食什么的不要经外人之手……” 余子式正碎碎说着,忽然被胡亥打断了,“先生,你要出门?离开咸阳?” “嗯。”余子式垂手望了眼阶下月色,“有些事要办。” “什么事?”胡亥睁大了眼,抱着余子式的袖子,眼中带着些许好奇。 “找点东西,找到了就回来。”余子式也不打算多说,轻笑着替胡亥理了下头发,“先生不在的日子里,殿下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胡亥抱着余子式的手臂,似乎陷入了深思。余子式见他一副懵懂的样子,忍不住又是轻轻叹了口气,“殿下,先生说的话你记住没?” 胡亥犹豫了一下,极轻地点了下头,顿了片刻,他又接着点了下头。 这看着怎么这么让人不放心呢?余子式拧起眉,忽然有种把胡亥变成巴掌大一小点,打包揣兜里带走的冲动。想了想,他还是忍住了,苦口婆心又叮嘱了大半天,眼见着胡亥越听看自己的眼神越迷茫,余子式心中有一种他将孩子养废了的挫败感。 在外人面前装一装倒是挺唬人的,怎么一到他这儿就全是迷糊的样子?余子式难得饮恨。 “先生,你什么时候走?”胡亥忽然问了一句。 “大约明日午时吧。”余子式估摸了一下道。 “可是天色已经很晚了,要不先生今夜在这儿睡下吧。”胡亥似乎略有担忧道:“从这儿到先生的家,得走上大半天,眼下夜又深了。” 余子式抬头看了眼天色,觉得睡这儿也没事,反正明日就走了。这孩子留自己睡下,也是舍不得自己,想让自己多陪他一会儿吧。自古人世伤别离,余子式心中微微有丝怅然,望着胡亥期待的眼,他点点头应下了。 外面夜色冰凉,待久了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余子式拉着胡亥进了屋。 一进屋,胡亥忽然不知从那儿挖出来一坛子酒,那坛子上还沾着新泥。他将坛子放在桌案上,又去取了两只杯盏。余子式一直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尚未反应过来,胡亥忽掀开坛子盖给他倒了一杯。 “你哪儿来的酒?”余子式对胡亥拿出酒有些微微的诧异。秦国的贵族王室之间的确是盛行喝酒行宴,随便一场宴,上面十个贵族少年有九个酒量比余子式好的,胡亥作为大秦的公子,逢年过节几乎是三天两头喝一场,余子式在他小时候还会吩咐宫人将他的酒换成水,后来胡亥逐渐大了,他倒是没再注意这事儿。只要不酗酒,偶尔喝两口,其实也没事儿,何况是先秦这种度数极低的米酒。这种酒,说实话余子式这种酒量极差的人都能喝不少,所谓的千杯不醉在先秦也不是什么传说,随便挑个酒鬼基本都能做到。 先秦喝酒送行也是寻常的贵族风尚,相比较起淫浸秦国风俗多年的胡亥请他喝酒,他倒是更好奇胡亥的酒是哪儿来的。 胡亥手肘撑着桌案,望了眼院子轻声道:“前两年觉得酿酒有意思,自己在院子里埋下的。”他替余子滤去了酒糟,递到余子式手上,“尝尝。” 余子式没想到一直看着极为乖巧的少年也会自己偷偷好奇酿酒,他当下有一种窥见胡亥少年心性的奇异感觉,作为一个也曾年轻过的男人,他对少年心性也有一丝感同身受,毕竟说到底,也曾年少也曾狂。 余子式虽然不喜欢喝酒,但是也不好拒绝胡亥,伸手喝了一口,意外地发现竟是还不错,入口甘冽清甜。 喝了两杯,聊了几句,灯火愈发昏暗下去,余子式忽然有种分不清到底什么时辰的感觉,他费力看着胡亥,问道:“什么时辰了?”说着他抬手抵上额头,好像也没感觉喝的多少,怎么会有些喝了许多昏昏欲睡的感觉。 胡亥捏着手中那只酒几乎没有减少的杯盏,望着不住皱眉的余子式,他坐在他对面,一动不动轻声道:“先生,夜深了。” 余子式根本听不清胡亥说了什么,眼前越发模糊,他一睁开眼就觉得头晕的难受,他伸手去扶那桌案,却一下没稳住自己。 胡亥忽然伸手轻轻捞住了倒下的余子式,余子式甩手就把他推开了,倒头就席子上摸被子,他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天黑了该洗洗睡了。 被甩开的胡亥撑着地,看着那素来光风霁月的男人窝在席子上伸手摸被子,连呼吸都滞了一瞬,他起身上前将余子式扶起来,“先生。”一低头,余子式拽着他的袖子就盖自己脸上,蒙头就睡自己怀里了。 胡亥一瞬不瞬地盯着看,看着看着轻轻笑起来,他顺势伸手抚着男人的脸庞,低声在他耳边哄道:“先生,去床上睡吧,地上凉。”说着,他伸手扶着余子式的肩正打算将人抱到床上去。 余子式觉得被子竟然在卷着他想跑,他一皱眉直接抓紧了那被子蒙头躺地上了,胡亥猝不及防,怕摔着他忙低声拿手垫了一下余子式,眼睁睁地看着余子式拖着他的袖子埋头就窝自己怀里了,手环住胡亥腰的那一瞬,胡亥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样,这样的话,睡地上也没什么关系吧?胡亥怔怔地想,半天没反应过来。他扭头看向桌案上的酒坛子,第一次觉得曹无臣的确当赏。 怕余子式就这么躺一夜会着凉,胡亥抬头扫视了一圈屋子,视线落在不远处悬着的厚披风,他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鉴,手腕微动甩了出去。 铜鉴击中房梁,反向弹出裹着那披风飞回来,胡亥伸手就抓住了那披风,抖开直接披在了余子式身上。余子式觉得暖和,意识模糊间还抱着胡亥轻轻蹭了下披风,胡亥的视线一瞬间就幽暗了下来。 “先生?”他伏在余子式耳边低声唤道。 余子式酒量不好,但是酒品极好,喝多了什么都不想做就想找个角落窝着睡,几乎没有丝毫攻击性。偶尔喝断片了,做些奇怪的事儿,也只是愣愣地和对方聊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最失态的一次也不过是和某位朝臣喝酒,喝多了非得拖着人家的大梨花木案几回家,走到一半,在大街上躺下,扯过那梨花木案几往身上乖乖一盖蒙头睡了一宿。拖不动他的王平在咸阳街头看得差点眼泪掉下来。 “先生?”胡亥见余子式没有反应,又靠近了些唤道。 余子式不耐烦地拧起眉,没说话却是终于有了丝反应。胡亥伸手在他脸侧轻轻抚着,从耳后一直抚到脖颈处,余子式觉得不舒服下意识躲了下,胡亥看着他的小动作,眼中笑意更深,想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道:“先生,你明日要去那儿啊?” “东土大唐。”余子式眼都没睁,脱口而出。 胡亥一顿,“你去那儿找什么东西?” “求取真经。” 胡亥的脸色已经有些异样了,他轻笑着问道:“先生,你同谁一起去?” “不知道。”余子式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攥着胡亥的腰带的手渐渐紧了起来。 “不知道吗?”胡亥轻笑着重复了一遍,左手拢着余子式的肩,他抱得紧了些,“先生,你带我去好不好?” “不行。”余子式竟是下意识皱起了眉摇头。 胡亥抚着余子式脸的手一顿,漆黑的眸子暗了一瞬,他温和道:“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什么?余子式略显不耐道:“你不行。” 胡亥闻言挑了下眉,指尖轻轻摩挲着余子式的脸轮廓,眼中的暗色愈发深了。忽然,他低头轻轻吻了下余子式的额头,裹着他直接一起躺下了。他贴在余子式耳边,软声道:“先生,你带我去吧?好不好?” “不行。”余子式明显是个坚持原则的人。 胡亥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眼中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他伸手轻轻掰过余子式的脸,忽然凑上去咬了一下他的耳朵,余子式明显浑身都颤了一下,他极不习惯伸手就想胡亥推开,推了半天愣是没推开,头上连汗都冒出来了。 “带我去,好不好?”胡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喝醉了的余子式撒娇,他知道余子式的意识几乎全是混乱的,可是他偏偏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啊。这样看着他,真的满心都是欢喜的。 余子式一说“不行”,胡亥就凑上去亲他,终于几个轮回下来,推不开也避不开的余子式终于放弃了。 “好不好?先生。” “好。”余子式这一声“好”说的竟是有些委屈。 那一个字话音刚落,胡亥抱着余子式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看着怀中的人,眼中的暗色一瞬间汹涌。从来都是沉稳镇定的男人,委屈得不像话,胡亥看着他,像是心中不设防的一处柔软忽然被狠狠撞上了,连指尖发梢都在微微颤抖,胡亥缓缓环紧余子式,呼吸乱得让他自己都心惊。 “先生。”不知过了多久,他声音有些异样的沙哑,低低在余子式耳畔响起,“你喜欢我好不好?”像我喜欢你这般喜欢我,哪怕是只是一点点也好。 余子式倦极,轻轻应了一个字,“好。” 时间像是定住了,来来往往无数人,匆匆忙忙曾经岁月,沉寂多年的江海一瞬间决堤,胡亥紧紧抱着余子式,漆黑的眸子掀起无数清亮雪色,沸出九重华章,他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颤抖着声音笑道:“先生,你要记得,你答应了我的啊。” 你要记得啊。 余子式觉得耳畔终于安静了,除却浅浅呼吸声外再无其他声响,终于,他闭着眼沉沉睡去。 胡亥没再去折腾他,只是躺在他身侧静静注视着他,视线是从未有过的缱绻柔和。这样子,真像是许下了山盟,托了海誓。 等余子式睡得沉了,胡亥轻轻起身将人抱到床上,在他身侧睡下,他扯过被子轻盈地盖在余子式身上,定定望了许久,终于眼中清明丝毫没有睡意的胡亥缓缓伸手,从余子式的腰间摘下一枚类似腰牌的符鉴收到袖中,随即他手指轻轻扣住了余子式的手,握紧了。 …… 次日正午。 余子式坐在马车上,手扶着额头,胃里直泛恶心。王平掀开帘子递进来一碗醒酒汤,“大人,你是喝了多少哟?”他扇凉了将醒酒汤递进来。 余子式心道他记得自己也没喝多少啊,居然喝断片了。一大清早起床瞧见自己一个人睡在胡亥宫中,他自己都蒙了一瞬。马车里,余子式握着碗,抵着眉心压抑宿醉之后的头痛,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就想一个人静静待着缓一会儿。 “大人?”王平见余子式那副样子,心中不免担忧,“要不再歇会儿,晚些再去吧?” 余子式摇了下头,仰头将醒酒汤灌干净,将空碗递给王平,“我没事儿,王平你回去吧。” 王平见余子式的脸色,心中知道余子式怕是不怎么好受,他扭头对着那马夫道:“路上走慢些,今晚早些找个地方让大人休息。” 余子式在马车里听着王平叨叨了半天,看样子总算是打算放他出发了。他叮嘱了一句:“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处理事别出什么岔子,尽量让着别人些。”讲完他补充了一句,“找事的人名字记下来,等我回来。” “嗯。”王平用力地点点头,落在余子式的眼里就是一副败家小娘们拼命装贤惠乖巧的模样。 “我走了啊。”余子式无奈说完一句,放下了帘子。他只盼他回来的时候,王平的名单长度别一副要血洗朝堂的造反架势。 磨磨蹭蹭,余子式万幸总算是在正午出发了。他坐在马车中,想找个地方睡一会儿,结果不是硌得慌就是颠簸个不停,他索性不睡了,低着头坐在马车中冥想。 刚走了没多远,余子式忽然感觉到马车猛地一震,他立刻睁开了眼,刷一下掀开了帘子。眼前所见让他整个人瞬间清醒了,一匹骏马与马车并列,马上的少年一身玄黑长衣,拽着马缰的手修长漂亮,一眼望去,风吹落他的宽松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侧脸。 余子式彻底愣住了,“胡亥?”他掀着帘子的手尚未放下,忽然瞧见胡亥回头对着自己轻轻笑了一瞬。 那一笑让余子式微微一晃神,接着他就看见不可思议的一幕,胡亥忽然翻身下马直接朝着他的方向跃了过来。这么快的速度,余子式连喝止的时间都没有,眼见着那少年重重摔了过来。他脑子尚未反应过来,手却立刻伸出去狠狠拽住了胡亥的肩,将少年整个人卷上了马车。 胡亥顺势就摔入他怀中,直接伸手抱住了他,“先生。” 惯性太大,余子式几乎是下意识护住了胡亥的头,两人一齐被甩回了马车里,幸而马车里垫着厚厚的裘褥,摔上去没什么感觉。余子式几乎是立刻就撑着上半身起来,看着怀中的少年紧张道:“你没事吧?” 胡亥摇了下头,手拽着余子式的领口不松手,看着余子式的紧张模样,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余子式一看胡亥的样子心中顿时松了口气,随即又皱眉道:“你怎么跟上来了?”这么快的速度,他要是没接着胡亥,万一从马上摔下来就是不死也是个残废。思及此余子式当即就火了,“你不要命了?” 胡亥躺在地上,仰头看着余子式委屈道:“先生你说过要带我一起去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了?” “昨天晚上,先生在床上说的。”胡亥似乎怕余子式将自己赶回去,拽着余子式领口猛地紧了紧。 “我……”余子式的声音猛地降了个调,两人的脸贴着极近,胡亥的眼一片清澈,就这么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一副害怕被抛下的样子。余子式看了他片刻,扭头别开视线说了句现代的脏话,然后再次看向胡亥,伸手将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先生答应过我的。”胡亥忙在余子式开口之前抢白道,“先生说过,人无信不立。” 余子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他能说昨天晚上的事儿他一丁点印象都没了吗?断片断得整整齐齐,醉成那种程度,说不定胡亥说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能答应搬梯子给他摘下来。他平复了一下兴绪,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道:“殿下,这一路会很危险……” 胡亥丝毫不给面子的打断了余子式苦口婆心的话,拽着余子式的领口他紧张道:“先生答应过的,一定会带上我的。” 余子式被他狠狠一拽,一个猝不及防差点贴他身上,两人的脸靠的极近,余子式几乎都能感觉到胡亥的呼吸声,他望见了一双漆黑的眸子,纯粹的黑色,清澈干净,里面倒映着他自己的脸。然后,余子式伸手将胡亥揪着自己领口的手扯下来,往后退了退,边盯着胡亥边缓缓整理了一下衣衫领口。 “先生。”胡亥一见余子式的阴沉视线,声音就轻了下去,他低声道:“我,我这么些年还没有出过咸阳。” 余子式看着眼中掩饰着委屈的胡亥,冷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去哪儿?” 胡亥似乎想去抓余子式的袖子,却被余子式的眼神盯着,慢慢将手缩了回去。余子式见他那副样子,又问了一遍,“我问你,你怎么跟上来的?”余子式伸手摸了下腰间,果然只剩下了一枚官印,他朝着胡亥伸出手,“还回来。” “先生……”胡亥仰头看向余子式,声音极轻。 “还回来。”余子式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冰冷。 胡亥抿唇,半晌从袖中掏出青玉的符鉴放在了余子式的掌心,低着头似乎不怎么敢看余子式。 余子式一看见那符鉴就了然,这小子居然真的阴他?他拧眉道:“昨天晚上你故意把我灌醉的?” 胡亥猛地抬头看向余子式,讪讪道:“本来是……本来是打算,但是,但是……”他但是了好一会儿,终于极轻地嗫喏了一句,“你醉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他看着余子式,不敢说下去了。 余子式心口被狠狠插了两刀,第一这小子居然真的想灌醉他算计他,第二是居然连这小子都嘲讽了一把他的酒量。余子式阴沉着脸色抿唇不语,就这么盯着胡亥一言不发。 胡亥小心地伸手去拽余子式的袖子,却不敢多拽,只敢揪着一小片衣角,小声试探着喊了声“先生?” 余子式看了他许久,忽然问道:“你,真的这么想出咸阳?”居然连他都算计上了,这些年,胡亥还是第一次这么想要一样东西。往先十多年,他从未向自己开过一次口。他如今才知道胡亥不是不想要,而是从不开口要,从不让人知道他想要。 胡亥在余子式的阴沉视线下,轻轻点了下头,片刻后又道:“先生,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余子式见胡亥那副模样,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地伸出手,将胡亥拎到一旁坐下,“想要什么,想办法拿到手就是了,胡亥你到底怕什么?”亲口说出想要一样东西有这么难?有这么难以启齿?这哪里有一丝少年的血性? “先生。”胡亥说着又低下头。 “把头抬起来,我有这么吓人吗?”余子式伸手就掰着胡亥的下巴抬起他的头,“胡亥,你记得,你是大秦的公子,你想要什么不必要藏着掖着,想出咸阳,去向秦王请旨就是了。” 胡亥听完这话,微微一愣,他静静望着余子式,半晌终于轻声道:“父王他不会同意,我是个累赘。” 余子式当下邪火就上来了,他掀开帘子朝着那马夫道:“停车,去买书简和笔墨。”他今天非得教会胡亥正视自己,同样是少年,王贲蒙毅甚至还有李由在他这个年纪都是什么样子,回头再看看胡亥的样子,余子式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再失败。 胡亥看着余子式低头提笔行墨的样子,眼底划过一道微亮的光芒,他攥紧了余子式一角衣袖,唇角轻轻上扬,笑得很温柔。 第77章 喜欢 余子式也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就把胡亥带上了,等他头疼稍微缓和一些后,他的情绪也稳定了些,回忆刚刚发生的事,他觉得自己刚才就跟中邪一样。 胡亥也看出余子式不舒服,自上车后就一直很安静地坐在余子式身边。余子式低着头,指尖抵着眉心缓解自己的宿醉恶心感,不知不觉间,他整个人昏昏沉沉地靠在了胡亥身上,竟是有些睡去的意思。 这一觉余子式睡得极不安稳,直到似乎有人轻轻圈住他,将他眼前的光遮去了,他才终于放松了些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余子式缓缓抬手睁开眼。 “先生,你醒了?”胡亥低头看着他。 好一会儿,余子式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躺在胡亥怀中睡了一路。胡亥伸手将他扶起来,“先生,你还有哪儿不舒服吗?”胡亥瞧见余子式这么不舒服后就一直在后悔下药的事,他没想到余子式会那么难受。 余子式慢慢坐起来,低着头拿食指碾着眉心,问道:“到哪儿了?” 胡亥挑开窗帘看了眼,犹豫道:“没走多久,刚出了咸阳不远。” 余子式看了眼胡亥,心道不识路就不识路,这孩子还搁这儿给他装。他伸手拍了下胡亥的肩,“下车,去吃点东西。” 余子式拿了秦国官员文牒,自然不是他自己的那枚,而是最普通的小吏文牒,打算在郡县驿丞处吃点东西。原本在那一日之前,余子式觉得世上最难吃的饭菜是王平的野菜煮野菜,直到他与胡亥在驿丞招待处那儿吃了一顿饭。 那一日的菜色,简直是不忍直视。连素来不挑食的胡亥都忍不住皱了下眉,何况是本来就泛恶心的余子式。余子式终于明白他们进门时拿出文牒说要吃顿饭时,那招待的小吏一瞬间变诧异的神色。这招待所连厨子都没配一个好吗?但凡是有点脑子的朝官都是自己带钱财米粮出门,余子式明显还是阅历太浅。\一顿饭下来,他几乎就没动筷子。还是胡亥看不下去了,跑到后厨熬了些粥,半是劝半是哄地让余子式喝了些。余子式端着碗喝粥的时候,一想到这种日子至少得持续到他们到韩国,他差点没端稳手中的粥碗泼自己一身。 这些年余子式与胡亥虽然不是骄奢淫逸,但也算是正儿八经的锦衣玉食,这衣着用度什么的都可以凑合,但是养刁的口味却是一时半会儿改不回来了,至少也需要缓冲时间。 终于,余子式带着胡亥吃了一月的杂粮拌杂粮后,两人总算是到了洛阳城。周朝古城,洛阳是韩魏边境相当繁华的一座城池了。这里有周朝的敦厚国风,也有魏国阴阳风流,有韩国书生秀气,经过秦人数年的统治,这儿甚至还展现出一丝秦国国都咸阳独有的峥嵘气相。 而在余子式眼中,什么都是虚的,他吃了一个月的杂粮拌杂粮,想开荤。 余子式往先跟着吕不韦在韩国阳翟的时候,作为一个曾经走遍七国的生意人,吕相曾对余子式说过一句肺腑之言:洛阳城最醉人的酒,最艳绝的人,最美味的吃食都在同一个地方。 长安街,灯火昼,不眠夜,未央天,洛阳歌姬坊名扬天下。 余子式纠结了一下后,毫不犹豫地带着胡亥去逛了天下最大的窑子。 一句话,为了吃饭老脸不要了。 从踏进歌姬坊的那一刻起,余子式就对胡亥道,什么都不必去听,什么都不必去看,什么都不必去想,低头吃东西就好了。夜色初上,拥挤吵嚷的歌姬坊,余子式拉着胡亥两人摸了个昏暗的角落,点了几道精致的菜肴,各端着一只碗默默低头扒饭。余子式那副虔诚的样子,愣是让胡亥没好意思开口问这是什么地方。 余子式夹菜时候瞟了眼胡亥欲言又止的神色,心道就是要你不敢问,一个大秦中车府令兼符玺监事,一个堂堂的秦国公子,明目张胆逛窑子已经够丢人了,逛窑子不点姑娘就为了吃顿好的,这话要说出去,余子式觉得十八辈祖宗的脸都要丢尽了。 胡亥见余子式望着自己的眼神不善,立刻端起碗吃饭,没再试图开口多问些什么。 饭吃了不到一半,隔壁席上的一对男女吃着吃着就滚一起去了,余子式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圣人的模样继续虔诚地吃饭。他对面胡亥的脸色已经有了些变化,眼神虽说没往隔壁席上跑,但是拿着筷子的手却是有些轻微颤抖。 余子式伸手给他夹了一块肉,“多吃点,这么些天没吃顿好的。” 胡亥深深看了眼余子式,轻轻回了一个字,“嗯。” 隔壁席上的男女正调着情,然后余子式伸出筷子去夹菜的时候,耳畔响起一声极为柔媚的女子叫声。余子式手中的筷子啪嗒两声,接连掉在了桌上,他的手悬停在桌案上一动不动,不得不说,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撑不住了。 胡亥一脸镇定,从桌上捡起两只筷子递给余子式,“先生,你筷子掉了。” 余子式抬头看了眼胡亥,耳边还回响着那对男女的宣淫声,然后那女子的声音感染了周围的人。接下来的场景用八个字描述就是,此起彼伏,十面埋伏。 他僵硬地从胡亥的手中接过那双筷子,后背已然汗涔涔了,良久,他终于沉声对胡亥道:“快些吃吧,吃完就走了。” 胡亥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吃饭。余子式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不包个房间,为什么!以往都说先秦女子放肆,他听到的大抵是传言,比如在燕国,客人投宿时,主人甚至会让自己的女儿去服侍他,放肆风尚可见一斑。可百闻不如一见,余子式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做开了眼界。 渐渐的,也有几个女子酒足饭饱,办完事套件薄衫就朝着余子式与胡亥这儿靠了。大部分的女子,不是被胡亥的阴沉眼神逼得生生截住脚步转身走,就是被余子式一句淡淡的“没钱”打发了。 余子式倒也不是客套,他的确是没钱,但凡是他有钱,他也就租个宽敞干净的房间而不会在这活春宫里吃饭了。而这些女子也不是因为余子式说了一句“没钱”而弃他而去,这儿的歌姬谁不是琴棋书画笔墨文章上有些道行的,才高而清傲,一见余子式开口就是“钱”觉得俗气自然也就看不上他了。 说真的,这儿虽然繁华绮丽,但是与一般的酒坊歌姬院还是有区别的,正如吕相称赞:洛阳歌姬,生香皮相,风流文章,当真是锦绣到了骨子里。 余子式一点也不想知道吕相上哪儿弄出的总结。 夜正长,洛阳才子与歌姬佳人的乐子还多,余子式与胡亥所见到的不过是人家调情的小前戏。肠子都已经悔青了的赵大人现在就想着吃完饭赶紧拖着胡亥走,这地方真是万千乱象,丛生魑魅魍魉。 这一顿饭吃的真是差点让余子式老泪纵横,总算是啪一声放了筷子,余子式开口唤道:“胡亥,吃完就……” 耳畔一声清冷琵琶声惊起,余子式的声音一瞬间全压在了喉咙中,他抵着桌案的手一瞬间就攥紧了。 “先生?”注意到余子式异样的胡亥瞬间皱起了眉。 不只是余子式一个人安静下来,几乎是整个歌姬坊的人都静了下来,空旷的台上一女子抱着琵琶十指飞溅出清冷弦歌声。明明是绮丽旧乐章,可在那女子指尖却是幻出无数苍凉寒调,家国大梦空一场。 余子式僵硬地回头望去,台上抱着琵琶的女子一袭随意敞开的猩红长衫,露出半截雪白的肩。 胡亥也越过余子式的肩望见了那女子的脸,他的视线一瞬间就暗了下去,他记得那女子,她原是是个叫青衣的宫婢。 大韩的青衣,大韩的桃花竟是在洛阳烟火坊开出了倾城模样。余子式一点点逼着自己松开手,望着那慵懒的女子。 一曲毕,还是如平日一样的寻欢场景。女子冷眼抱着琵琶坐在高台上,望着底下这群吵嚷的君子少年,她提出了今日的会客条件。她要他们为她写一篇辞章。一句话落,无数洛阳才子在喧闹中挥笔而就,片刻间便在她脚下堆满了十万锦绣辞章。 角落里,胡亥打量着一脸阴沉的余子式,袖中的手渐渐攥紧了。余子式看上去,似乎很在乎那女子。 终于,那烟火坊中名唤虞姬的歌姬兴致缺缺地点了一人,轻轻将肩上的衣衫挑了挑,她抱着琵琶起身,临走前示意那青年跟着她上楼。 角落里一人忽然离席而起,胡亥猛地伸手去拽余子式的衣摆,却没能拉住人,他极为清晰地感觉到衣料从他掌心滑过。“先生。”他开口想唤住他,那人脚步却没停。胡亥的手抓了个空的手猛地攥紧了,一瞬间眼中暗色翻腾。 余子式直接拨开了拥挤人潮,轻轻一跃翻上那台上,“慢着。”清冷声音起,他拂袖而立,抬眸看向那往后走的一男一女。 虞姬闻声脚步一顿,回眸淡淡望向余子式,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瞬,虞姬的眼中有片刻的情绪起伏,随后她轻轻柔柔地笑起来,红衣红妆,倾城模样。她问道:“哟,好久不见,大人也想试试与我一度春风良宵?” 女子话音刚起,余子式眼中骤起滔天波澜。多年前月夜下,有个青衣的病弱男人曾将一位大韩公主亲手交付于他,他应下了,他食言了。 “青衣。”余子式这两字出口都是艰难。当年她说要回家,他派人送她回了阳翟,再相见却是此情此景,多少难堪。 虞姬抱着琵琶轻声笑道,“大人若是看上了我,想与我春风一度,那可是要与其他人一样为我写一篇辞章啊,写得好才成呢,光谈过往交情可不成。” 余子式立在台上,全然无视了台下一群吵嚷的人,他定定看着虞姬,许久他才轻轻道了一句:“你着实不必这样的。”他没有觉得青衣在糟践自己,兴许青衣是真的快活,可是他依旧忍不住心疼。 歌姬坊凶神恶煞的打手与群情激昂的洛阳才子们已经上台打算拖余子式这不识相的下台了,余子式这样子分明是来砸场子的。他们刚涌上去伸手去拽余子式,局势一片混乱中,黑衣少年翻身而上,甩手十枚洛阳铜钱,他在余子式身后站定,一双眼漆黑清冷地望着被甩下台的众人。 那眼神气势极强,一时之间台下众人竟是无一人敢再妄动。 一旁的虞姬看着这闹剧一样的场景,忽然抱着琵琶掩面笑出声。她总算有些明白史书上说那“烽火戏诸侯”可笑在哪儿了。 台下的人一听见虞姬的笑声,立刻英雄气概上来了,骂骂咧咧地翻身就要上去将胡亥与余子式拖下来。胡亥缓缓理了下袖子,指节微动,指尖捏着一枚圆铜钱。 就在这时,余子式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清亮而从容:“好,我写。”他望着虞姬,定定道:“为你写的辞章,我写。” 虞姬轻轻挑了下眉,吩咐道:“给大人上笔墨,人家是咸阳来的贵胄,要上最好的笔墨。”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虞姬眼中的笑意越发慵懒了,直盯着面前男人的淡色眸子,一副优雅从容姿态。 余子式伸手就接了递上来的笔墨。 眼见着余子式卷起袖子去执笔,胡亥心中一颤,“先生!”他自小就不喜欢这个在余子式家中住过一阵的女子,更别提她要余子式给她写辞章,要一度春风良宵了。余子式落笔的那一瞬,胡亥盯着余子式的视线顿时凛冽了起来,几乎平地溅起雪色。 余子式却是没工夫注意胡亥的情绪变化,他低头迅速写着,一笔五六字,如草蛇行。 开头是:拆却锦绣骨,剥去美人皮。 收尾是欲腾的笔墨,一行小篆硬是被余子式写出了草书的味道。他笔下写着,抬头看着那女子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君不见昔日洛阳美人赋,又不见今朝垓下白发歌。”收笔时他直接扬手将笔轻轻抛掷了出去,抬眸望着那抱着琵琶的女子,他沉声道:“虞姬,这篇赋整一千字,我言尽于此。” 虞姬款款欠身上前,捏起那细绢,看着看着轻笑出声,终于,她挑着那丝绢心服口服道:“果然这么些年,还是大人的笔墨够辛狠,可做诛心论。” 余子式看着她,不发一言。 虞姬随手将琵琶放下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她忽然倾身上前凑近了余子式,“大人,今日的场你赢了,可与虞姬共度一夜良宵。”她眉眼弯弯笑道:“不过啊,这洛阳城歌姬坊有个规矩,你光是赢了可不能将我抱回去。” 余子式看着女子凑近的翦水双眸,下意识皱眉道:“还要如何?”他只是单纯想与虞姬单独聊一会儿而已。 虞姬的视线轻轻扫过余子式身旁脸色阴沉到极点的胡亥,在他的注视下,她缓缓勾唇笑道:“大人,在洛阳烟火坊遇上喜欢的人,可是要放肆一些,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喜欢他,他是你的人,不然可是容易将人弄丢了。” “什么?”余子式眼中的疑惑更深了。 虞姬忽然伸手轻轻搭上余子式的肩,“要吻下去呐,大人,我教你吧。”她慵懒笑着,踮脚轻轻凑了上去。 余子式瞳孔一瞬间放大,看着飞快靠近的女子清丽脸庞,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尚未反应过来,下一刻,他胳膊上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从虞姬面前扯开了。余子式刚回头看去,眼前猛地一黑。 忍无可忍的黑衣少年紧紧抱着青衣的男人,低头狠狠碾上他的唇。 当看清那少年眉眼的时候,余子式觉得他脑子嗡一声失去了意识,他前世今生加起来三十多年人生再没比这还要荒唐的事儿了!台上台下无数人,洛阳歌舞烟火坊,丝竹弦声尚未歇,那个少年环着他用力地吻着,他几乎都能闻到到那少年唇舌间清冽气息。那一刻余子式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疯了才做这么荒唐的梦。 终于,那少年缓缓离开了他的唇,他听见那少年抱着他半是慌张半是小心地嗫喏道:“先生,我喜欢你。” 余子式正在拼命恢复理智与清醒的脑海瞬间又是一片空白,干干净净再找不出一丝东西。余子式整个人都懵了,下一刻他还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却是狠狠将少年推了出去,这一把推得太狠,他自己也倒退了两步顺着惯性重重摔在了地上。 台下的人早就从震惊反应过来了,全场都沸腾了,胡亥根本没去注意这些人,他朝着摔倒在地的余子式就跑过去,伸手就想将人扶起来,“先生,你没事吧?” “你别过来!等等。”余子式猛地喝止住了胡亥,自己慢慢退了一步站起来,他连声音都变了,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他几乎是在用生平最诡异的语气问:“胡亥,你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胡亥袖中的手猛地捏紧了,在余子式的目光注视下,他沉默了片刻,用生平最坚定最强硬的语气一字一句道:“先生,我喜欢你。” 是的,我喜欢你。 余子式看着那少年一片澄澈的眼睛,听着那少年近乎恐怖的话,他整个人都失去了反应,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轻轻倒吸一口凉气,猛地转身翻身下台,朝着歌姬坊的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先生!”胡亥随即也立刻翻身下台,追着那男人的青色身影而去。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歌姬坊高台上,一片沸腾人声中,虞姬伸手从地上捡起那张刚飘落在地的文章,伸手轻轻拂去了上面的灰尘,略显无奈地叹道:“赵大人啊,你这双眼,到底整日间在看些什么东西啊?”那少年的神色视线,她只一眼就看出来了其中压抑着的疯长情愫,这么看来,赵高有这双眼仍是与瞎子无异。 虞姬回忆起那少年的目光,嘴角不自觉上扬,忽然之间她却是轻轻一顿,渐渐敛了笑意。 那少年的眼神让她记起一个人。 从西楚来的贵胄少年,不知死活地非得拦她的车驾嚷嚷着是要瞧什么叫天下绝色,他掀开帘子的那一瞬,她正抱着琵琶倚着矮榻,指尖轻轻撩了一下肩上滑落的衣衫,抬眸只是轻轻扫了一眼,那少年就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觉得有意思,随口慵懒地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怔了好一会儿,终于像是反应过来了,竟是猛地放下帘子退后了一步,像是忘了自己还站在马车上一般,随即她就听见车外传来一声重物落地声。一片死寂过后,她听见一句极快极慌张的话,“抱歉抱歉,唐突了。”光听声音都能听出其中的紧张无措,着实是个极为年轻的少年,没有丝毫的圆滑世故与巧言令色。 这个年纪的少年,心性不稳原是很寻常,只是虞姬自己也没想到,只是轻轻扫了那一眼,那少年竟然就在这一瞬的短暂光阴里,流连了一生。 最后,她只能诚恳以告:“我不会喜欢你的,也不会同你在一起,我是不爱你的。” 她曾经爱过一个青衣的书生,那人答应了会娶她,她也应允了他,后来家国乱世里他们失散了,但他们始终相爱,生死方休。这是虞姬的爱情,里面没有一个有事没事扛鼎逗她笑的少年的位置。 他以为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在她的眼中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场戏。所以骄傲的少年选择了远走,他在楼下冒雨等她三天三夜,她亦不过是觉得寻常尔尔。可如今无缘无故的,怎么就想起他了?虞姬轻轻皱了下眉,捏着余子式所书的帛书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第78章 军师 长街之上,灯火稀疏。 一走出歌姬坊,微凉的夜风吹得余子式稍微清醒了一些,他还没缓口气,袖子忽然被人拽住了。 “先生!”胡亥紧紧攥着余子式的袖子。 余子式刚想回头,一听见胡亥的声音,头也不回转身就走。胡亥急了,“先生!”眼见着余子式甩开他的手就走,他情急之下直接从背后环住了余子式的腰抱了上去,“先生!” “放开!”余子式觉得腰间一沉,他竟是被胡亥硬生生拖住了脚步,他也不知是惊到了还是慌了,伸手就去掰胡亥扣着他腰的手。 “先生,我喜欢你!”胡亥着急道。 余子式一听见胡亥“我喜欢你”四字,心头又是猛地一颤,惊得他手都开始哆嗦,胸腔气血翻涌。他什么都没说,低头猛地加大了力道掰胡亥的手,半天竟是掰不开,他也不知道是慌了还是气急,低吼道:“我让你放开!” 胡亥今日也是索性豁出去了,全然不顾歌姬坊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死死抱着余子式就一个念头,不放!死都不放! “先生,我真的喜欢你,当年你带我出掖庭的时候我就喜欢你,我之所以喜欢男人,是因为先生是男子,我喜欢的从来就是先生一人。”他贴着余子式在他耳边道,多年肺腑之言,听上去竟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也多半是慌了,“先生,我真的喜欢……” “别说了!”余子式猛地吼道,咬牙几乎是说不出别的话。 “先生……” “胡亥,我让你他妈别说了。”余子式掰着胡亥抱着他的手,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在颤抖,还是抱着他的胡亥在颤抖了。耳畔是那少年熟悉的声音,呼出的热气从他耳垂上蒸腾而上,灼热而惊人。 胡亥一听见余子式有些破音的吼声,顿时消了声,抿着唇轻微颤抖着,却仍是不愿松手。余子式在周围好奇围观路人的灼热注视下,第一次庆幸自己是在洛阳不是在咸阳,若是在咸阳街头,这般狼狈荒唐他余子式简直别在大秦混了。 良久,他拼命深呼吸,使自己的声音心绪平静下来,尽力用最平缓温和的语气对胡亥道:“胡亥,来,你先松手。” “先生,你喜欢我好不好?”余子式慌,胡亥也慌,他怕他这一松手余子式转身就走再也不管他了。情急之下,他竟是有些慌不择路般随着意识走,莽撞懵懂大声道:“先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就像是,像是,像是郑彬与他的夫人一样。” 余子式冷静了半天的神经被胡亥一句话彻底震崩,他几乎是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吼道:“胡亥你他妈给我松手!” 疯了,简直是疯了。余子式脑海中就这么一个念头。 “先生,我喜欢你啊。”胡亥感觉到余子式一瞬间的紧绷的身体,第一次无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真的喜欢你啊。”他贴着余子式说着反复这句话,一遍遍重复,每一句都是这些年道不尽的心绪,每一句都是将胸中肺腑掏出来。 这些话听在余子式的耳中,字字都是灼热惊人,胡亥每说一遍,他觉得自己心脏就骤缩一回,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呼吸节奏了。终于,他咬牙一字一句道:“胡亥,你再说一个字,我立刻派人送你回咸阳。” 胡亥的声音戛然而止,环在余子式腰上的手猛地加大了力道,他摇头,却只听见余子式冷声道:“放手。” 余子式感觉到胡亥的手不松反紧,深吸了气平静道:“胡亥,你想回咸阳了吗?” 他伸手,一点点加大力道掰开胡亥的手,一回头,黑衣的少年有些无措地站在阶上看着自己,手里还坚持拽着自己一角衣襟不放,像是做错了事却硬抗着撑下来一样,神色慌乱但是一双眼却是坚定无比。 余子式盯着他,从他手中将自己的袖子抽出来,一步步倒退往街上走,眼见着胡亥想跟上来,他沉声警告道:“别跟着我。” 胡亥袖中的手猛地攥紧了,他立在阶上,看着余子式一点点退后走远,而后猛地转身离去,消失在长街尽头。周围看热闹的行人纷纷暗自指点,窃语声全涌入胡亥的耳中,可是他却忽然像是失去了听觉一样,抿唇立在原地,脸上褪去血色一片苍白。 余子式回了歇脚的地方,回房坐下的那一瞬,他几乎是脚一软摔地上的。他平复了一下心绪,从案上端起水壶想给自己倒杯水,手却没稳住,倒了自己的满袖。他手忙脚乱去绞干袖子,袖子一摆就听见哐当一声,一转眼就看见那就水壶倾斜在案上,水直接淌了一地。 余子式忙去将壶摆正,等终于收拾好后,他猛地抬手拿自己刚绞干的袖子抹了把脸。 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 半晌他猛地将手中杯子甩了出去,脑子里全是胡亥那句慌慌张张的“我喜欢你”,这完全没法冷静啊! 那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啊,余子式觉得今天简直见鬼了。 …… 次日清晨,余子式站在胡亥的房间门口站了很久,他昨夜差不多是一夜没睡,将胡亥这事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宿,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越想越觉得触目惊心。他不觉得胡亥一个血气方刚的十八岁少年会分不清楚爱戴与爱慕,至少在他身上不会,试问谁家少年正当大好年华会对自己的父亲产生爱慕之情?在余子式心中,他至少比嬴政更像是胡亥的父亲。 胡亥喜欢他,这完全不符合常识啊,这事走偏了,走得太偏了。他们之间谈感情简直是天方夜谭好吗?余子式完全无法接受这现实,这现实在他眼中简直是血淋淋。 他花了一宿理清思路,觉得他绝对不能任其发发展下去,胡亥少年心性未定,只是一时走蒙了,对,一时走蒙了而已。余子式一夜没睡,到现在已经连自己都快分不清自己的立场了。一方面觉得这事荒唐他连胡亥的面都不想再多看一眼,一方面又觉得这事他得负责将胡亥带回正轨上来,他站在胡亥的房间前,脑海中的思绪已经混乱地让他自己都隐隐觉得害怕了。 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端起袖子换上镇定从容的长者姿态,他抬手轻轻敲了下胡亥的房门。“胡亥,是我。” 门内一片寂静,余子式站在门外轻咳了一声,又敲了下门,“胡亥,你起了没?先生有连句话想同你说。” 其实余子式完全不知道昨夜的事儿过后再见面,他该怎么看胡亥,怎么说话。他几乎是硬着头皮在敲门,却始终是没有回响。余子式敲了半天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他拧了下眉,“胡亥,你在里面吗?”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推开了门。 门未曾上锁,余子式一推就开了,房间里整整齐齐,洞开的窗户让屋子里一片敞亮。余子式扫视了一圈无人的屋子,抬腿走了进去,他伸手摸了摸洗漱的毛巾,分明还是干的。 余子式手猛地一顿,扭头看向床榻,被子整齐地摆着与昨日一模一样。他脑海里浮出结论,胡亥一夜未归。 余子式忙回忆了一下昨夜两人分手时的场景,他当时情绪不稳说了些什么他自己现在都快记不清了。对了,他好像让胡亥别跟着自己。余子式猛地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余子式四周望了一圈,转身就往昨夜逛过的歌姬坊走。 一看见那歌姬坊大门时,余子式就顿住了脚步,清晨的洛阳歌姬坊门前行人稀疏,完全不是昨夜的繁华模样。黑衣的少年微微低着头坐在阶上,手里不知紧紧捏着什么东西,他垂眸看着阶前一动不动,像是就这么坐了一夜,从星河月夜一直坐到了天色大亮。 余子式看着那抹黑色,一瞬间心中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缓缓走上前,面色与眸光都有些发沉,那脚步声一靠近,原本低着头的少年猛地抬头望向他,一双眼瞬间亮了起来,想说什么却又忽然没了声音。 余子式看他的唇形,觉得胡亥应该是想唤自己“先生”。他走上前,低头看着阶上坐着的少年,半晌他开口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先生。”胡亥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在余子式的冰冷目光下,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拽了下余子式的袖子。 自小时候起,胡亥就喜欢攥着他的衣袖一角,上哪儿都不放,这么些年了。余子式心中忽然有些复杂,垂眸淡淡扫了胡亥一眼,后者抿了下唇,拽着他衣袖却是没松手。 原先想好了一大番话,想着不管胡亥听不听得进去他都得一字一句说清楚,可如今余子式真的站在胡亥面前,看着那个衣衫单薄却在街头坐了一夜的沉默瑟缩少年,余子式竟然不知从何处说起,那感觉就像是你忽然知道其实你说什么都是徒劳一样,让人有些一拳砸到棉花上的无力感。 终于,余子式解下外套披在少年身上,问道:“手里拿着什么?” 胡亥猛地抬头看向余子式,眼睛一片雪亮清澈,他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到余子式手心,沉甸甸的温热。他似乎不敢多说什么,拽着余子式的袖子笑得很温暖。 余子式犹豫了一下,伸手拆了那裹在外层的叶子,发现是一小块尚冒着热气的粟米糕肩。圆圆一小团,暖暖的淡黄色,余子式心中某处忽然一软,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胡亥见余子式沉默,立刻开口飞快地解释道:“早晨有人挑着担沿街叫卖,我想先生应该会喜欢的。”他说着声音忽然轻了下去,“买了以后又没敢回去,所以有些凉了。先生,我们回去热一下应该就可以吃了。” 余子式看了眼掌心的洛阳米糕,又扫了眼压抑着不安的胡亥,他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起伏,良久,他才问了一句:“就买了一块?你自己的呢?” 胡亥本想说吃过了,但是在余子式的视线下愣是没敢开口撒谎,终于,他小声斟酌着开口:“没钱了。”昨夜在歌姬坊,铜钱都被他当成暗器用了,等早上付钱的时候才发现只剩下一枚铜钱了,他又不能拿公子金印抵。 余子式一猜就是没钱了。他伸手将那糕裹了,垂眸望着胡亥,“起来。” 胡亥忙从阶上站起来,紧紧跟在余子式身后。 余子式带他上了街,在路边肩担着叫卖豆花的小贩手里买了两碗豆花,回身递了一碗到胡亥的手上。“吃吧,吃完我今天还有事。” 胡亥捏着那只盛着豆花的碗,终究忍不住轻轻开口道:“先生,昨夜之事……” “行了。”余子式冷冷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淡漠。 胡亥抿了下唇,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低头凑着碗沿轻轻喝了一口。他的目光一直飘向余子式,后者端着碗豆花,视线望着远处,脸色看上去有些高深莫测。 洛阳城外,艳阳天,放鹿山。 乱石堆中,一群粗布麻衣的汉子正围着一个白衣的青年而坐,青年面目清秀,二十多岁的模样,一袭简单白衣背着把剑,正席地而坐侃侃而谈,周围的一群壮汉一脸虔诚听他讲话,遇到听不懂地还时不时礼貌地问那青年一句,那白衣的青年也多半会温文尔雅地向他再解释一遍,举手投足间竟是有些圣人布道的意思。 远远看去,阳春三月锦水汤汤,一群人席地而坐,交谈甚欢,一副世外桃花源的模样。只是那白衣青年说的话,仔细听去倒是有些与想象得不一样。 “我说的你们可记住了?还有何处不懂的可以问我。”那白衣的青年说完抬起手,一旁的精瘦汉子忙毕恭毕敬地双手递上一杯水,青年接过浅浅啜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人群中一黒髯壮汉略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问道:“依先生所说,我们平日向过路人讨要买路财时,若是对方亮出了官府的牌子我们又该如何?” 黒髯壮汉话音一落,周围的人忙附和地问道:“是啊,张先生,你只同我们说了如何打劫穷人、商贾、游侠、流亡的六国权贵,那若是我们一行人冲上去亮出了刀后,发现对方是秦国官吏又该如何?” 那白衣青年轻了下嗓子,沉声道:“我们做匪寇的,凡事都讲究‘道义’两字,难不成看见对方是官吏,我们就另眼以待了吗?放鹿山仍在,诸位许下的盟誓诸位难道已经忘了吗?” 一群人听了那白衣青年的话忙不住点头,“该抢的,该抢的。” 那黑髯壮汉旁有个精瘦的男人却是在众人点头时皱了下眉,疑惑道:“若是那秦国官吏我们开罪不起呢?像是那洛阳太守。”洛阳太守手底下可调动的兵马随时能平了他们的山头。 那白衣青年扫了眼那精瘦男人,点头赞赏道:“老六这话问得好,若是那秦国官吏我们开罪不起呢?既然得罪不起如此,那为何要得罪他,何不请他在放鹿山住下呢?我们当下也是甚缺人手,后厨缺个做饭的,路口缺个望风的,前面山头缺个开荒的,他若是都不愿意,我们山后那条沟空落落了这么些年,还缺个填沟的。” 那老六又问了,“那若是他带的人手太多,我们拿不下他呢?” 白衣青年不解问道:“老六,他既然带了这么多人手路过,我们一行人为何要冲上去?我们看着像是隔壁山头那些不长眼的匪寇吗?” 老六顿时噤声,他可没忘记面前的男人略施小计,让隔壁山头的猖狂了数十年的盗匪一夕之间尽数灭尽,那招借刀杀人看着他们都是一愣一愣的。青年当面笑里藏刀、转身谋定乾坤的阴险模样到现在还时常在眼前浮现,老六立刻捡起了差点丢掉的分寸。 那青年很满意的老六的识相,对他温柔地笑了笑,老六背后顿时汗涔涔一片,却仍是勉强笑着。自打这白衣青年来了这放鹿山,这山上真是没了他的位置,原先他才是这群人的智囊,到如今这放鹿山已然是这白衣青年的天下了。他一个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落魄书生如今当真是成了众兄弟眼中的透明人,再没一丝分量。 本该是血海深仇,可是老六想起这男人温吞笑着,反手就灭了人家一座山头的模样,老六想着忍不住又是咽了咽口水。 在白衣青年的谆谆教诲下,一群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山匪纷纷表示如沐春风,有如登人间光明道。那青年也是颇为满意,低头浅浅又喝了口甘冽泉水,云淡风轻道:“行了,别坐着了,去做事吧。光说不做事儿,也是难养活自己的。” 一群几乎都没读过书的土匪强盗们忙起身恭敬地对那白衣青年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转身就下山开工抢劫去了。那老六临走前,白衣青年忽然开口唤住了他,“对了,这放鹿山上还没有女子吧,老六?” “是呢。”那老六面上还是恭敬的,低头道:“这帮兄弟都是穷苦人家出生,乱世求条活路而已,哪里有娶妻这心思。” 那白衣青年像是陷入了沉思,浅色眸子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杯中的泉水,随意道:“那可不成呢,一座山头没女子怎么成?”他说着话,轻轻转着那手中的杯子,没再看那老六而是转身走了。 那老六却是忽然有了个主意。待到那白衣青年走远了,他猛地一回身就去追那黒髯大汉。 “钱胜,你等会儿。” 放鹿山山匪头子黒髯大汉钱胜扭头看向跑得跟风中青葱一样的老六,拧眉道:“怎么了?”他原本就凶,这一下面无表情更是骇人了。 老六拉着钱胜走到一旁,低头小声道:“钱胜,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想要娶妻吗?” 一说到娶妻,钱胜面色微微一变,他倒是的确想掳掠个良家女子生个儿子来着,但是自从那白衣青年来了这山头,他便没提过这茬了。那白衣青年虽说是行事风格全是流氓匪气,但是在此事上却是与他们一行人颇为不合。他之后便也没想着这事儿了,如今老六一提,他倒是心中又痒痒了,看着老六的神色也有些变了,“你有主意?”他有些犹豫,一般好人家的女子都不会瞧得上做他们这一行的,可若那女子不自愿,这不又是成了掳掠强迫吗? 老六立即就嗅到了翻身的气息,压低声音道:“掳掠女子这事儿我们以往也不是没做过,再做一趟又能如何?到时候钱胜你将人娶了,麻利地将事办了,等那张子房发现之时,说不定钱胜你儿子都有了,到时候就算是张子房又能多说什么。” 钱胜立刻就动心了,他着实是很久没睡过姑娘了,而且也真的想抱儿子。他看向老六,想起这小子以前也是机灵的人,办事也利索,说不定真能将这事瞒着张子房给他办妥了。 老六也是有眼力见的人,一见到钱胜的神色就直到钱胜已经动心了,他忙主动招揽道:“钱胜,你说句话吩咐一声,剩下的事我替你办得妥妥当当。我老六做事,你也知道。”说着他对钱胜使了个眼色。 钱胜缓缓笑起来,伸手拍了拍老六的肩,“那这事,我儿子可就包你身上了啊,老六。”说着他也放颗枣给老六点甜头,“事成之后,我钱胜不会亏待你。” “你且放心吧。”老六也笑,这么些天被张子房那小白脸压着,他如今总算是能做件事儿了。他们做山匪的心宽,不与张子房计较,术业有专攻,他与张子房本就不是一条聪明道上的人。说来他也觉得很是奇怪,张子房他一个堂堂正正书生剑卿,一身压都压不住的贵族气质,这人不靠着一身才华在乱世投个明主,上这破山头和他一个混口饭的土匪军师抢什么饭碗? 第79章 抢劫 “先生。”胡亥轻轻推门进去,手里端着饭菜。 余子式原本坐在案前写信,一听见胡亥的声音,他的手一抖写错了一道。他缓缓放下笔抬头看向胡亥。 “先生,我做了点吃的。” “放下吧。”余子式说完这一句,重新低头继续写信,再没看一眼胡亥。 胡亥攥着托盘的手紧了紧,却还是走到一旁将饭菜放在了案上,余子式仍是没抬头看他一眼,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半晌轻声道:“先生,早点吃吧,待会儿就凉了。” 余子式轻眨了下眼,盯着自己笔下的字,终于,他轻轻嗯了一声。 胡亥见余子式从他进屋起几乎都没停笔,气息有些轻微的不稳。一连许多天了,余子式几乎没与他说过话,每天除了在房间写信就是出门在洛阳城闲逛,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余子式都是一两句敷衍的话打发了自己,甚至都没怎么正眼看过自己,从未有过的不冷不淡的态度终于让胡亥有些受不了了。他不是不能忍的人,只是他一生的狼狈几乎全与这个男人有关,在他面前,他狼狈惯了,竟是一点都忍不了。 “先生。”胡亥心中一片发涩,他终于开口道:“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余子式的手猛地一顿。 “出去。”他冷声简洁道。 “先生。”胡亥伸手去碰余子式的手,想把他手中的笔抽出来,却扑了个空。余子式刷一下站起来,避开了他的手。 胡亥抬头看向余子式,余子式眼底的情绪很复杂,两人对望了一眼,余子式发现自己竟是不敢直视胡亥的视线。他猛地从桌案后走出来,朝着大门就走了出去,在越过门口的那一瞬,他顿了一下脚步,平静道:“我还有事,今晚先不回来了。” 说完这一句,余子式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 胡亥撑着桌案的手一瞬间攥紧了,力道之大让指节一片惨白,他听着那男人尽量压得平稳的脚步声,漆黑的眸子一片幽暗。 这样下去不行,要想个办法。 一直走到大街上的余子式在整个人笼在阳光下的那一瞬,极轻地舒了口气。等回过神的时候,他自己心中都漏了一拍,他竟是在躲着胡亥,原本该是长者姿态的他发现自己竟是在下意识躲着胡亥。 余子式生命中一直习以为常的事儿,在得知胡亥喜欢他之后,均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从前从未留意,那孩子看着自己的眼神也能那么幽深,暗暗的,全然不是平时的清澈模样。他缠着自己,几乎是无时无刻地黏在自己身边,替自己默默安排些日常琐事,这些事儿余子式之前从未留意过,而今回想起来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心中忍不住发寒。 这一切的荒唐程度让余子式根本没办法冷静思考,他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知道。他甚至没办法开口劝一劝胡亥,他只要一看见胡亥的脸,脑子就是一片混乱,无数的过往画面在他眼前飞速划过,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被重新定义。余子式不禁想,这三观重塑也不过如此吧? 余子式在洛阳城找了安静的角落,伸手抵上眉心缓了缓,半晌他从袖中拿出一枚早上刚收到尚未拆封的信笺,抖落开来发现是张洛阳的地图,上面用朱砂圈了个地名。 放鹿山。 余子式的眼神一凛,收了地图起身就走。 捏着地图在洛阳城外兜兜转转走了大半天,余子式一沉下心专心找路便浑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吃饭时辰什么的全都忘记了。他兜兜转转走了一大圈,不时低头对比一下地图做个标记,眼见着天色都暗了下来,他还在山里绕。 等余子式终于回过神的时候,他扶着树皱着眉揉了下隐隐发疼的胃,抬眼看了眼昏暗的天色,又四周望了一圈这荒山野岭,心中暗惊时间飞逝。借着越来越昏暗的天光勉强看了眼地图,余子式觉得自己今晚大概是要在这山沟里过夜了。 接受了现实,余子式也挺淡定,找了个干燥些的地方,捡了些柴火,在原地升了火,不一会儿拎了只山鸡拔了毛架在火上烤。等那只鸡烤熟的时候,他闲来无事还拿了根树枝按照记忆在地上画了一下今日走过的路线,大致是可以看出来洛阳城外北部山形。 思索了一会儿,拿出地图对比了一下,果然是有些问题,古代的地形图来之不易,往往都是手工绘制,有些差错也是难免。余子式拿树枝在地上改了几处,最后在一个位置划了一道。 这儿应该才是放鹿山。 吃完东西,余子式躺在石头上看了会儿夜色,忽然他眯了下眼,今晚的夜色看上去似乎有些太稠了。这是山云欲雨的前奏啊。余子式皱了下眉,正打算起身找个避雨的地方,却忽然听见极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很轻,但是余子式一瞬间就听出来了。 他猛地翻身而起,扭头看向远方,静下来又听了一声后,他眼神终于变了。 朝着那声音的来源走了几步,由于山里太黑,余子式的速度不是很快,忽然,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他脸上。余子式脚步一顿仰起了头,天幕上无数细雨纷纷落在他的脸上,他脚下的步伐顿时加快了,连划在他脚上的荆刺都没再去注意避开了。 “胡亥!”余子式朝着那远处的一星灯火吼。 雨中的少年猛地回头,宽松的兜帽遮住了他大张脸,可余子式就是一眼就认出来了。眼见着那少年往自己飞奔而来,余子式担心天色太黑他会磕着伤着,一时情急连话都说不完整了,“胡亥,别动!站着!” 他朝着那少年快步跑过去,两人靠近的那一瞬间,少年几乎是整个人毫不犹豫伸手紧紧环住了自己的脖子抱了上来,“先生!”那声音颤得厉害,连带着少年抱着自己的手也颤得厉害。 余子式忙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没事。”两个人都已经被淋透了,紧紧贴着站在山雨里,那一刻余子式心中竟是意外的安稳寂静。他轻声安抚这个雨夜来山里寻他的少年,山雨风声中,他的声音温和而平缓,“没事了。” 这样的雨,这样的夜,这样的场景,一切都被暂时抛在了脑后。 “你怎么找过来了?”他伸手替胡亥将脸上的雨水擦干净,而后替他重新戴上兜帽,心中暗道这温度这雨,风一吹怕是要着凉。 “我问了沿途的人。”胡亥紧紧攥着余子式的袖子,满山都是雨打林叶声,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喧闹中,可余子式仍是听清了。他没有时间去思索这事儿,他得赶紧找个避雨的地方。 余子式四周望了一圈,闭眼回忆了一下白天走过的路,脑海中浮现出山林的俯瞰图,忽然,他睁开眼看向一个方向,拉着胡亥的手就走。 走了大概两三分钟后,余子式拉着胡亥在一处山石后坐下,头顶山石延伸出的斜斜一角恰好遮了雨,而且挡住了风。余子式伸手摸了摸胡亥的衣裳,皱眉问道:“冷吗?” 胡亥摇了下头。余子式摸了下他的衣领,发现全都湿透了。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扯开了腰带将外衫连着中衣脱了,只穿着一件单衣,伸手将胡亥已经浸湿的披风扯下来,将还干的中衣裹在了他的身上。 “先生!”胡亥一见余子式的样子就想出声阻止。这夜晚的山里头本来就冷,何况是还在下雨。 余子式迅速打断了胡亥的话,“别说话了。”他将湿透的外衫重新套上,伸手摸了摸胡亥的脸试了下温度,“这雨一时半会儿下不完,你别出声给狼招来,大晚上的那就真麻烦了。” 胡亥忽然伸手握住了余子式放在他脸上的手,一片黑暗中,余子式觉得自己的心狠狠一颤,耳边忽起战鼓声。 那少年仰起头,轻轻吻了下他的脸颊。 一瞬间,山雨夜色,无数淅沥声。那心中滋味,余子式真是一言难尽。 “胡亥,我们之间……”余子式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该从何说起,他掰着那少年的肩,隔着沉沉黑暗,他最后一次好言劝道:“我们之间没可能的,胡亥,你知道吗?这事不可能。”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无力,他根本不能理解胡亥怎么会喜欢上他,更别说是劝了。 “有可能。”胡亥漆黑的眼睛中一片翻腾暗色,气势几乎压过了满山风雨,他一字一句道:“先生,无论你上哪儿我都会跟着你,我会一直等,你觉得我年纪小,觉得我稚气,觉得我心性不定,这些都没关系,先生,人活一辈子,日子很长,无论是少年还是白头,我等你。” 等你终于回头看我的那一天。 余子式心中骤起波澜,隔着黑暗,他看不清胡亥的脸,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听见那他的声音,余子式惊觉那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低沉稳重,一字一句如叩磐石,再不复记忆中的软糯样子。 那一夜,两人谁都没能入睡,雨下了一夜,他们坐到了天明。余子式看着胡亥的年轻脸庞一点点由隐约到清晰,像是把这十多年的心路又重走了一遍。 …… 清晨雨歇之后,余子式带着胡亥下山,山路走到一半,胡亥忽然去牵余子式的手,余子式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去看他,也没有甩开他的手,他若无其事地避开山林荆刺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回头,所以他看不见胡亥那一瞬间骤然温柔荡开的笑容,那么柔软的笑,不带一丝杀伐戾气。 余子式摊开地图上下扫视了一圈,水土地形都合适的向阳山,山脚应该会有野店村庄。这地图还是稍微简略了些,余子式收了地图依着记忆里的山形地势,扭头带着胡亥往一个方向走。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余子式带着胡亥找到了山下的一处小村落,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借了人家农户两件干净衣裳,余子式扔给胡亥一件,将两人的湿衣服放火堆上烤干,随后他自己坐在窗户旁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在理脑海中的思绪,时不时在桌案上点两下,似乎在记路线。胡亥换了衣裳,见余子式坐在窗边,默默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静静看着他,一双眸子灵气逼人像是能说话似的。 余子式本想当做看不见,但是那视线实在是太直白太放肆,直接打乱了他刚梳理清楚的思绪,终于,他忍无可忍伸手从一旁抓起衣裳盖住胡亥的头,“走,去角落把头发擦干。” 胡亥伸手拽下了那衣衫,一双漆黑的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余子式,余子式狠狠皱了下眉,胡亥利索地退后了一点,抬手乖乖擦起了头发。 余子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口气滞在胸腔,他发现自己对胡亥一点办法都没有。余子式索性不理思路了,既然已经找到了农户,他起身出门找那主人直接问路。 两人在门口聊了一会儿,那主人也是个仗义的,一听余子式要往放鹿山走,忙摇头让余子式绕路。余子式这才知道这些年放鹿山那一带盗匪山寇横行,专门打劫过路的外乡人,朝廷清剿了几次没能使那地界安宁下来。那些落草的山匪中除了苦于苛捐杂税的农户外也有六国的旧部将士,他们占山为王,蛮横地长成了洛阳城外一支极复杂的势力。 余子式心道六国旧部,那可不是山匪了,那是野路子军阀啊。他昨儿在山里走了一圈,这山的地势的确是复杂,典型的易守难攻,郡县太守真想要清剿,难度怕是不小。 问清楚情况,余子式正犹豫着要不要带上胡亥,一回头就看见少年倚着门框正静静望着自己,看见自己望去的视线,胡亥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极晃人,像是林间抖落的阳光一般敞亮明净。 余子式听见一旁农户主人倒吸一口凉气,扭头对自己用洛阳话道了一句,“这少年样貌真俊!” 余子式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看向胡亥的眼神有些复杂。片刻后,他开口道:“我先送你回洛阳城吧。” 留下这句话,没给胡亥说话的机会,余子式转身离开了门口。胡亥的话生生截在了喉咙里,他倚着门框,眼中一瞬间晦暗了起来。 和农户商量了一条回洛阳最近的路线,吃了午饭,余子式留了些银子给那主人表示感谢,随即带着胡亥出了门打算先回洛阳城。山野小道上,两人并肩走在路上,余子式一言不发,胡亥说了些什么,他一概轻轻一个“嗯”字敷衍过去了。没去理会胡亥的失落,余子式在脑海中开始专心致志勾勒地形图。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冒出两个人,看上去身形瘦弱,在小道边蹲着像是在哭。 余子式下意识走在了胡亥面前,皱眉看向那两个抽泣不止的人。那两人也远远瞧见了余子式,越过余子式的肩膀隐约瞧见一张隐在宽松兜帽下的脸。只是半个模糊的轮廓而已,甚至分不清男女,却瞬间让那两人眼中一亮。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余子式刚想避开这两人走,却忽然看见那两个男人爬起来朝着自己走过来,伸手就要拽自己的衣裳。余子式带着胡亥往后退了一步避开,看向那扑了个空的男人,皱眉道:“你们是?” 那两个男人当即对着余子式声泪俱下地描述了他们的悲惨经历,说他们原是一位富商之女的侍从,护送他们家那貌比天仙的小姐经过放鹿山,结果遇上了那放鹿山凶狠的恶霸山匪,那匪盗不仅掠走了那无数金银,还掳走了他们那天仙似的小姐。 整一件事说的荡气回肠,绘声绘色,让闻者陡生古道热心肠,充分调动了听者的情绪,若是意气风发的江湖少侠说不定就直接拔刀往放鹿山去了。余子式老本行是个写书的,他觉得这故事虽然情节单薄了些,逻辑也有几处硬伤,但是看在这两人动情的演绎份上,他觉得还是勉勉强强及格了。 不能对山匪要求太高。 终于,在那两人说完一大堆什么重金酬谢,什么他们那小姐如何貌美之后,余子式看着那两人陷入了沉思。这年头山匪还挺专业,体格强能拿刀的负责抢劫,体格弱的站后面撑场子,体格弱成小葱苗一样的负责在各个路口招揽业务,这山匪头子有点智商啊,知道什么叫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他身后的胡亥见余子式不说话,以为他是被这俩明显不对劲的人说动了,他眼神一暗,伸手轻轻拽了下余子式的袖子,小声道:“先生。” 余子式抬头看了他一眼,以为胡亥心软被这两人说动了,思索片刻他轻声问道:“你想帮他们?” 那俩男人眼中瞬间就亮了,又开始说什么“江湖义气”,“大恩当报”,就差没拖着两人上前直接去行侠仗义了。 胡亥非常客气地对余子式轻声建议道:“先生,我们帮他们报官吧。”说着这话,胡亥那真诚而诚挚的眼神看得余子式差点轻笑出声。 那俩男人当场就蒙了,然后就看见余子式回头对着他们沉声严肃道:“你们家小姐着实是太惨了,这么好了,我们回去的路上一定会帮你们报官,让那洛阳太守平了那放鹿山将你们小姐救出来。” “不是,不是!”那俩男人一直之间目瞪口呆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很明显是从未遇到过这状况。余子式是个外乡人,虽然没背着剑,但是从身形气质都能看出来身手应该不错,这类游侠一般都是看不起官府,尤其是秦国的官吏的啊。 余子式却是很诚恳地建议道:“要不,我们陪你一起去报官?这总比你们两人在这路上光哭来得强多了。” “不,不,等等,等等。”那俩瘦弱男人忙摇头,片刻后他们又道:“不是,你有所不知啊,这秦国官吏都是不管我们百姓死活的,报官没用,我们就是报了官以后官吏不办事,我们没办法才在这儿哭着等侠义壮士,如今只盼着出个真正的壮士将人救出来。”旁边的一人忙连连附和。 余子式看了他们俩一会儿,沉思后开口道:“那个秦国官吏不管事?你与我说说,我替你们去找他的上司上诉。” “我们都是百姓啊,我们说话没用的!”那男人对着余子式不住摆手。 “怎会没用?” 那俩男人一听余子式向着官府,声音顿时就高了,“他们当官的只知道逼着我们缴税,交了粮食后还哪管我们死活?所有当官的都是一样的,他们就跟那粮仓里的老鼠,吃我们的血脂血膏,把我们喝干了才好!这世道,打仗的是我们,种田的是我们,捐税的是我们,我们活不活得下去,他们哪里会知道?他们只知道我们这些人没了血敲开骨头还能吸点髓,我们真活不下去了,他们才说些大义大道想骗我们继续熬下去,人都熬死了,他们才哭两声民生疾苦!” 余子式沉默着听完了,片刻后,他缓缓低身与那俩男人平视,“这话谁同你们说的?”男人这一番话,一字一句均是家国苍生,绝不是一个穷苦出身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户能说得出来的。 那男人拧着脖子道:“哪有什么人同我们说,这些年我们不都是这么活过来的?日子久了什么都瞧清楚了。” 余子式转头看了眼胡亥,又抬头望了眼洛阳城的方向。胡亥忽然伸手拽住了余子式的袖子,生怕他将自己丢下似的摇了摇头。余子式扫了眼那俩漏了一地馅的土匪,沉思良久,他伸手握紧了胡亥的手,对那两人淡淡道:“我忽然觉得,你们家那小姐着实挺可怜的,要不去你带我们去放鹿山瞧瞧?” 俩男人猛地抬头,一双眼里拼命压抑着兴奋,挤出感动的泪水,口中连连道谢,直替他们家小姐感激余子式。 余子式轻轻一笑,开口道:“无妨,你们也哭得挺辛苦的,都不容易。” 第80章 压寨 两个男人带着余子式与胡亥沿着曲折的山路绕了许多弯,余子式一边漫不经心地望着四周景色,一边心中细细描着路线图。 这天下还没有他走不出去的地界,余子式淡淡扫了眼那已经快被自己绕晕的俩土匪。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放鹿山,前面的路口出现一行人影,看上去大概五六人的样子,领头是个黑髯壮汉,他身旁紧紧跟着一个瘦小的男人。余子式停下了脚步,伸手将胡亥往自己身后轻轻拽了下。 带路的那两个男人一看见那行人就小跑向前,“老六!” 老六朝那两个男人使了个眼色,转身打量着余子式与他身后的胡亥,心道绝对是这戴着兜帽的了。他手一指,“把帽子摘了,让我看看!” 胡亥没动,倒是余子式开口随意地问道:“你们是山匪?”他扫了眼所有人,最后将视线投向看向钱胜,“谁是这放鹿山管事的?”他负手站着,扫了眼这群落草的匪寇,说真的,余子式一开始倒也没真想太为难他们。 那老六嘿嘿一笑,抱着袖子上前一步客气道:“公子好眼力。我们全是这放鹿山管事的。”挥了挥手,身后的人忙递上来一件玄衣纁裳婚服,他单手端着笑道:“说来,今儿两位可撞上好时候了。” 余子式轻轻挑了下眉,“你们今儿不打劫?”这架势,这群山匪是打算干什么? “不不。”那老六忙摇头笑道,“公子放心,今日路过这山头的人,来者全是客。” 老六的话刚一说完,钱胜却是不耐烦了,抢人往肩上一扛不就成了,这老六说的十句话里九句是屁话,磨磨蹭蹭看得他不耐烦。他直接一把将老六扯开了,自己上前一步,单刀直入大声道:“我钱胜瞧上你身后那女人了,你识相的话留下来喝杯喜酒,不识相地赶紧滚。”说着他一扬手,身后的所有人直接拔刀。 都是山野匹夫,他们盗匪这一行讲究的就是手起刀落的利索。钱胜等了大半天本就不耐,他娶妻也不挑什么好看年轻,哪怕是个老母夜叉,只要她能生儿子就成。 余子式皱了下眉,女人?他回头略带疑惑地看了眼胡亥,少年清秀干净的脸隐在兜帽下,乍一眼看去,好像还真是有些像女人。胡亥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在余子式的打量目光下,他尴尬地低咳了一声。 余子式这才回头重新看向那要抢压寨夫人的土匪,拧眉道:“你确定?” 钱胜虎背熊腰笔直地立在路上,手上转着把黑背刀,他将刀扛在肩上,眼神颇为倨傲,“这女人,我钱胜要了,管你是她兄弟还是谁,从今儿起她就跟你没关系了。”他将刀往地上一插,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不过你也放心,我钱胜不会亏待她,娶了她以后我就跟她好好在这山上过日子,不会动手打她也不会让人欺负她,这辈子我钱胜就她一个了。” 胡亥已经听得完全压抑不住嘴角的抽搐了。余子式抿着唇,听着钱胜这一大糙汉子抢劫似的告白,觉得强抢民女这事儿硬是被这山匪说出一股接地气的海誓山盟味道,他也是挺能的。 余子式眯眼笑着问了一句:“若是她心中不愿意呢?” 钱胜一张长满黑胡子的脸上无论是什么是表情看上去都是一股凶气,他皱眉道:“讲究这么多做什么?不就搭伙过日子吗?”他扬了下手,“去,把那女人拖回去,走了。” “慢着。”余子式不紧不慢道。 他话还没说完,一袋子东西直接朝着他的脸砸过来,余子式抬手截住,到手一看是枚沉甸甸的钱袋。饶是余子式也觉得好笑,这还真当他是贩卖人口的了。 这算啥,卖身钱? 几个手脚利落的山匪已经撸袖子上前打算拖走胡亥了,胡亥的眼底一道暗芒划过,下一刻,那只离他的脸咫尺距离的手就被一人压住了,胡亥抬眸看去。 余子式修长的手正稳稳压住那山匪的胳膊,他淡笑着看向钱胜,笑着说了两个字。“不行。” “你不同意?”钱胜一扬眉,满脸横肉都抖了抖。 余子式甩手将那枚钱袋抛了回去,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他回身伸出手,轻轻将胡亥的兜帽摘了下来。 胡亥回头淡漠地扫了那群山匪,眉舒目朗一少年。 钱胜原本扶着刀柄手肘一下子没能抵稳,手差点磕着他下巴。他声音都变了,“男,男的?”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俩给余子式带路的男人,眼中的杀意都在腾啸,那俩男人正好躲在老六身后。 老六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能很清晰地感觉到钱胜的怒气,心中慌乱之下他开口打圆场道:“钱胜,男的,男的也成……” “他能给我生儿子吗?”钱胜一句话直接堵死了老六。 老六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回头看向胡亥,惊觉这少年长得好看极了。他脑子里过电似的有了个念头,指着胡亥对着钱胜道:“你看他长成这样,这不就是跟女人一样吗?洛阳城里当官的,那些有钱人都这么玩,听说比玩女人还要舒服,钱胜你试着玩玩他……” 老六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人狠狠掀飞了,余子式捏着他的肩将人甩在地上,抬脚利落地踹在他肋骨处,听着老六一声凄厉的惨叫,余子式垂眸冷冷看着他,用一种极为陌生的阴狠语气缓缓道:“嘴放干净点。”老六觉得他肋骨都快被余子式踩折了,他忙止不住地告饶,余子式眼中戾气没散,反而一字一句问道:“听明白没?” “明白了,明白了!”老六连向钱胜求救都忘了,他当山匪这么些年,第一次觉得死亡离他这么近。 身后不远处的胡亥看着余子式狠厉的动作,忽然轻轻笑了一瞬,他望着余子式的眼神很温柔,随即他幽幽转头看向正打算动手的钱胜,手微微一动,指间捏了片山林间到处都有的野棘叶子。 钱胜一见余子式动手打老六,心中火气瞬间就旺了,他的狗再不识相,也轮不着一个外人来教训。他当下用刀指向余子式的脸,阴森威胁道:“放开他。” 余子式抬头扫了眼钱胜以及他身后一票提刀山匪,心中基本已经确定这不是他想要找的人,压住胸腔莫名翻腾不止的戾气,他平静地转头看向胡亥,“我们回去吧。”说完他一脚狠狠踹开脚底下的老六,转身朝着胡亥走过去。 “站住!”钱胜喝道。 余子式眼神一暗,忽然抬手逼近钱胜,钱胜的尾音猛地颤了一下后戛然而止,余子式手里端着把匕首,冰凉锋刃正紧紧贴着钱胜的脖颈。钱胜拿着刀的手顿时僵住了。 余子式视线没落在他身上,声音很轻,他抬着匕首淡淡问道:“还有事?” 钱胜明显是僵住了,他身后的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全都拿着刀怔在原地。良久,刚硬如钱胜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尽量平静地开口道:“没,没事。” 余子式这才收了匕首,掩去了眼中的情绪,“走吧。”他对胡亥道。 胡亥不动声色地将指间的野棘叶子卷入手心,跟上了余子式。临走前,他的视线掠过那地上捂着胸口不敢发一言的老六,眸光清清冷冷。 …… 余子式带着胡亥往山外走,刚下了雨的山林青翠欲滴,余子式走着走着,忽然觉得袖子微微一沉,像被人轻轻拽住了。他没停下脚步,一点点将袖子抽回来,脸色有些微微发沉。走了没一会儿,袖子又被人轻轻拽住了。 余子式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走在他身后的胡亥,他垂眸轻轻扫了眼胡亥拽着自己袖子的手,视线有些发冷。 “先生。”胡亥不知道余子式又怎么了,忽然之间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冰冷了起来。他刚想问怎么了,却在余子式的阴沉视线下住了口,一点点松开了余子式的袖子,那样子看着竟是有些莫名委屈。 余子式重新回头往外走,他不是喜怒无常的人,可是他却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现在情绪的异样。他逼自己将莫名的心绪压下去,一心一意地回忆路线,可是少年垂眸失落的样子在他脑海中不停地闪现,他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乱,乱七八糟的事儿,从那个让人恶心的山匪到雨夜少年模糊的眉眼,一幕幕全涌向了他的脑海,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第一次有些溃败,终于,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环视了一圈四周,他陷入了沉默。胡亥也停下了脚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多问,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余子式的侧脸。 余子式发现自己迷路了。 是的,在这深山老林里,他迷路了。脑子里一片混沌,所有的路线都被弄混了,只剩下纵横交错的一副模糊地图,延绵无边界。他终于看向胡亥,说了句离开那群山匪后的第一句话,“找个地方歇一会儿。” 胡亥点点头。 一刻钟后,余子式与胡亥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倚着巨石坐下了。余子式拿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着路线,想将记忆中的路线梳理清楚。 胡亥见余子式拧着眉一脸凝重,又看了眼他划的东西,心下了然。看了一会儿,胡亥觉得余子式用树枝划地的力道与节奏似乎透出些烦躁的意思,他靠近了一些,刚想开口对余子式道“别着急,慢慢想一定能理清楚的”,结果刚说了“先生”二字,余子式忽然开口冷冷打断了他。 “你别过来。”余子式的声音很淡漠,淡漠中甚至有些警告的意思。 胡亥整个人都僵了一瞬,怔怔地轻声道:“先生……” 余子式没有抬眼看他,手中动作未停,树枝在地上一道道划过响起尖锐的滋啦声,他平静道:“胡亥,你离我远点,我说真的。” 胡亥撑着地的手一瞬间攥紧了,连碎石划开他掌心都没察觉,他定定看着那一脸冷漠的男人,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81章 剿匪 洛阳城烟火坊,女子抬手挑起珠帘微微侧头,露出一截莹白手腕。 余子式立在房间中,一身单色青衣,且儒且雅。闻声他回头看了眼虞姬,道了句“好久不见。” 虞姬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轻笑出声,“赵大人,你刚那一眼,看得我都心神荡了荡啊。” 余子式挑了下眉,没说话,倒是虞姬走上来招呼他在案前坐下,卷起猩红袖子,亲手给他倒了杯酒。她轻笑道:“赵大人,记得你不会喝酒,但是男人来洛阳不喝酒,那可是白走一遭了。” 素手执酒杯,虞姬双手将酒递到了余子式面前,劝道:“尝尝?” 余子式想起自己的酒量,有些犹豫,却终究还是接了虞姬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虞姬支着下巴慵懒地望着余子式,轻笑着介绍道:“这可是洛阳第二出名的东西,叫黄粱,据说是用西楚的黄粱米酿出来的,他们西楚夷人都没什么情致,这酒若是搁在洛阳还是咸阳,不定叫什么好听的名字呢。” 余子式看向虞姬,问道:“洛阳第二出名的东西是黄粱,那第一出名的是什么?” 虞姬眼中的笑意一瞬间就深了,她缓缓抬起手抖落衣裳,当着余子式的面,如玉指尖轻轻点了下自己的鼻尖。 这一笑的风情,倾国倾城不过如是。 余子式捏着杯子忍不住想,青衣真的变了。她原是最多情的人。 不过虞姬接着又说了,“赵大人,你怕是还不知道,这洛阳城里如今除了我之外,你可是最出名的人了。”虞姬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木窗,搭着窗沿坐下了,她随意地指了个方向,略显不怀好意道:“沿着这条路,街头酒肆歌舞坊,十里长街春风楼,赵大人你如今才是真的名扬洛阳城啊。”她饱含深意地望了眼余子式,“大人可还记得那一夜,烟火坊阶前之事?” 余子式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抖,竟是破天荒地主动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虞姬是什么人?在风月场混成妖精的人,一眼就看穿了余子式的故作镇定,凉凉道:“大人,我也是颇为好奇,那一日我究竟是错过了些什么?不如你给我说说,免得我听信了外人的风言,真当大人是那种在歌姬坊门口当众宣淫的人。” 余子式一口酒直接全喷了出去,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虞姬,“你说什么?” “时人都说了,烟火坊外月夜之下,两男子当众醉解衣裳……”虞姬恰到好处的截住了话头,抬手掩饰般地轻咳了一声,满脸真诚道:“大人,无论外人如何说道,我是信大人你的。” 我谢谢你了。余子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洛阳人都是群什么玩意?两男子月夜当众宣淫?你们还敢再扯一点吗?洛阳的群众们!魏国亡了!按大秦律,编排朝堂官员,老子能送你们集体去骊山凿始皇陵你们知道吗? 虞姬一脸无辜,安慰道:“大人,你别动气,洛阳风气如此,比不得咸阳的正气。”越是开放包容的都城,越像是辞赋才子刀笔书生的江湖,洛阳城的士子大抵都疯癫放荡醉生梦死,说到底不过在这乱世图一场疯魔罢了。 荒唐兴许是荒唐了些,但是不荒唐,无洛阳啊。 余子式觉得他被虞姬一安慰,胸腔中的郁气更重了。他待会儿还得装出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从这条街上走过,沐浴在十里长街的灼热目光下,再次感受一下什么叫万人瞩目。 他说刚怎么觉得一路走来行人看他与胡亥的眼神有些奇怪! 余子式紧紧捏着手中的酒杯,完全不想多说一句话。 虞姬回头忘见余子式那样子,微微眯了下眼,这从前的赵大人多少敞亮自在的一个人,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爱惜羽翼名声了?嗅到一丝不寻常味道的虞姬起身,坐到了余子式身边,偏头细声打趣道:“赵大人,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吧?” 余子式手一顿,随即冷冷一笑,“你说呢?” 虞姬看着余子式清秀的脸,嘴角轻轻上扬,一字一句道:“赵大人,你不是喜欢那夜的少年吧?” “我疯了啊?”余子式脱口而出,望向虞姬的视线一瞬间锐利如刀。 虞姬被那眼神唬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避了避,随即撑着地轻轻笑起来,那笑意味深长,看着余子式心中寒气直冒。余子式猛地皱了下眉,虞姬的笑让他浑身都不舒服了。 “大人,人在山中行,不分世外与人间啊。”虞姬悠悠笑道,伸手将滑落肩头的衣裳勾了勾。 “你想多了,我喜欢女人。”余子式镇定道,神色依旧没有丝毫的慌张。他余子式这些年装惯了光风霁月,这点道行还是有的。 虞姬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眼神一瞬间慵懒起来,她手肘撑地,半晌,她忽然开口唤了一声余子式,“大人。”那一声千般风情,百炼钢随风化绕指柔。 余子式回头看向虞姬,虞姬忽然伸手搭上了他的肩,仰头吻了上去,趁着余子式吃惊的一瞬,她舌头直接灵活地卷了进去。温香软玉,人间倾城颜色,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然后虞姬就被惊骇中的余子式狠狠推开了,毫不犹豫的推开了,没有丝毫的留恋沉沦。那几乎是余子式的本能。 那一下力道不小,虞姬摔在地上的那一刻,觉得五脏六腑都震了震,她心道自己也总算是尝了一回什么叫自作孽了。 “你做什么?”余子式不可思议道。 虞姬扶着肩自己慢慢坐起来,没去撩从肩头落下的衣衫,衣冠不整却又绝色倾城,她就那么静静看着余子式,半晌摇头诚恳道:“大人,你千万别再说你喜欢女人这话了,我替天底下的女人觉得委屈。” 余子式看了一会儿发现虞姬不是在弄姿,而是真的被他那一下推倒在地爬不起来了,他忙伸手将虞姬扶起来,“你……你真是……”余子式竟是无话可说。 “大人,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虞姬捂着胸口忍着疼道:“这回我就不收你钱了。”想起自己的身价,虞姬觉得自己也是找罪受,这旁人的事儿与她何干?这一痛过后,她当下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 “什么?”收钱?余子式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虞姬的思路。 虞姬抬头看了眼他,忽然觉得颇为不耐,袖子一甩打发道:“没事没事,我就是垂涎大人的美色,一时迷了心窍,如今已然好了,大人你走吧,我不送了。” 被下了逐客令的余子式还尚未反应过来,虞姬却是直接起身将余子式推搡出了门,临关门前,她捂着胸口倚着门框最后悠悠望了眼余子式,“大人,长恨方知情深,别等人走了,酒淡了,才惊觉当时情深。” 说完这一句,虞姬低头伸手关上了门。 余子式站在门口看着被毫不犹豫合上的门,半晌忍不住轻轻皱了下眉。 走下楼,胡亥正抱着手臂倚着门,一双眼静静望着门外长街烟柳,繁华的烟火坊,喧闹的人声中,那少年安静得仿佛天地间独剩孤身一人。余子式没出声,他打量着那少年,忽然间发现那少年不知不觉间竟是比自己还要高了。安静沉默的样子透出几分不可测的意味,看久了,心中竟隐隐觉得陌生。 “胡亥。”终于,他开口唤他。 少年倏然回头看向他,即刻敛了阴沉神色在阶上立定,一双眼清澈明净,“先生。”脸上全然没有等了他大半天的不耐烦。 余子式眼中的情绪却是一瞬间复杂了起来。良久,他走上前去伸手将胡亥的兜帽给他戴上,“走吧。” 胡亥却像是浑身一震,忽然间僵住了一样抬眸死死盯着余子式的脸,盯着他唇角一抹淡淡的胭脂痕迹。眼见着余子式向外走,他猛地伸手拽住了他的手。 余子式一愣,回头看向胡亥,微微皱眉问道:“怎么了?” 胡亥抓着余子式的手力道一点点加大,像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一样,心中那一瞬间巨大的酸楚让他竟然说不出话来,他抬头望向余子式,半晌才缓缓笑道:“先生,我喜欢你啊。” 余子式望着那少年笑着说着话的模样,第一次觉得那笑跟哭似的悲凉,他刚想问怎么了,胡亥却是缓缓松开了他的手,深深望了他一眼,回身朝着长街的另一个方向离开。 “胡亥!”余子式唤他。 胡亥的脚步却没停,他担心自己一停下来失控之下会做出什么事儿,他怕自己会伤了他。死死拽着袖子,他压住心中翻腾不止的悲凉情绪,头也没回地往长街的另一头走。 余子式见到胡亥离开的背影,微微一怔,这么些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胡亥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心中异样的感觉让余子式愣是没上前去追。 天色转眼间逐渐黑了下来,胡亥还没回来。余子式原本在整理信件,抬头看了眼天色,手一抖,信掉在桌案上轻轻一声响。 余子式沉默片刻,猛地拂袖起身往门外走。 昏暗的山林,胡亥坐在那一日他与余子式避雨的巨石下,手里捏着一枚公子金印。他仰头静静望着澄澈的夜空,看山外七八颗稀疏星辰,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一夜他趁着夜色昏暗吻余子式的场景,记起那一日的心境,终于,他缓缓抬手咬住自己的食指骨节平复心绪。 我喜欢你啊,一言五字似乎道尽平生悲辛。可这许多年的酸涩与欢喜,又哪里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我喜欢你”能讲清楚的? 胡亥第一次忽然有些茫然,他倚着那山石从天亮想到天黑,竟是没想出任何的主意,想出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只要一想到那个人是余子式,他就什么都想不出来了,满脑子都是那人青衫落拓的模样,那人寻常的淡漠神色。 忽然,耳边传来远处一阵窸窣声响,胡亥猛地抬头看去,那一瞬他的手不自觉轻轻颤抖。 拨开林间丛草,一人提灯而过,忽然,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他猛地提灯回头看向胡亥,看清胡亥的脸后,他突然回头喊道:“老六,这儿有个人!” 胡亥神色一瞬间淡漠起来,看着面前涌入的一群披着蓑衣的山匪,他没再说话。 老六一见胡亥的脸,猛地就记起这人是谁了,那一日的耻辱感觉一瞬间再次涌上心头,他提灯蹲下与胡亥平视,忽然笑起来,“哟,是你?” 胡亥一动没动,甚至连视线都没落在老六身上,垂着眸他眼底一片寥寥。 “这大晚上的,怎么一个人在山里逛啊?”老六笑得有些怪异,在灯火照耀下更是一片阴冷。 都说这青山绿水轮流转,他老六今儿可算是信了。 胡亥望着那男人眼中的算计,又望了眼天色,忽然将袖中的叶子卷了回去。他有了个主意。松开手,他轻轻将手中的公子金印抛下了。 …… 余子式也不知道该上哪儿找胡亥,在洛阳城里找了一大圈,他忽然想到胡亥不是跑山里去了吧?他猛地回头往山里走。 山石下,他提着昏暗灯盏站在一片泥泞处,脸色阴沉。脚印,踩得乱七八糟的脚印,少说有十多人,他走上前低身,缓缓从山石下捡起那枚公子金印,看清上面沾着的血迹时,他的脸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 晨曦夜色尚未分,天地间一派幽幽靛蓝,放鹿山下,陈兵两千,洛阳郡太守扶膝而跪,“洛阳太守陈汜,参见大人。” 余子式没说话,手中捏着秦王给的兵符,扭头看了眼连绵的山脉,终于,他一字一句阴冷道:“给放鹿山的山匪寄一封信。” 次日正午,张良坐在堂前捏着那封信陷入了沉思,终于,他轻轻敲了下桌案,将那封书信放下了。扭头看向钱胜,他问道:“最近劫了什么人吗?” 钱胜也是一脸不解,摇了摇头,冥思了半天,他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前两日劫了个厨子给烧火做饭,一月付给他两斗米面呢。” 张良沉默了片刻,起身对着钱胜道:“去后厨看看。” 半炷香后,张良与钱胜一人捏着一张饼从后厨走出来。 两人在树下站定。“我看是那陈汜故意找事。”钱胜啃了口饼对张良道,“见这周围山头的匪寇都被我们并了,他们当官的心中害怕,坐不住了。” 张良回想了一下那书信上的字,见字如见人,那一钩一划的锐气不像是装出来的。他觉得应该不是虚张声势。 钱胜却是接着说了,“张先生,我们手底下人也不少,何况这放鹿山连带着周围山头都是我们的地界,他们当官的真想找事,那就打啊,我看谁有这本事能打进来。” 钱胜这话还真不是大话,他的确够资格叫嚣,从晋国到魏国再到如今的洛阳郡,屈指过往,自春秋起,这放鹿山一带的山匪猖獗了少说数百年,挑衅官府打家劫舍血洗村落什么事都做尽了,几百年年间也没见这官府朝廷有谁能平了这乱子。山匪山匪,这数百里的复杂山脉还在,匪患就永无止境。 这一切直到张良的出现才稍微平了些,他扶持了放鹿山数路匪患势力其中之一,外引州官战火,内裂各路山匪,一洗放鹿山数百年势力。 张良低头咬了一口饼,心中暗道,打是可以打,但是这事儿他怎么总觉得有些不对呢?半晌他扭头对着钱胜道:“派人去探一下,先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三日后,张良看着手中的战讯,忽然扬眉笑起来。洛阳太守陈汜这一次剿匪,有些意思啊。行兵布阵如行云流水,借足了地利人和,他几乎都能从这战讯中看出一人从容不迫举手运筹的模样。走遍七国,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剿匪之战,官兵比山匪还会借山形地势的。 张良一扬手,从一旁抽出一枚竹简,执笔蘸墨迅速书写起来,写毕后他将竹简递给一旁的钱胜,端起杯子润了下嗓子,轻笑道:“去吧。” 他倒是想试试陈汜身后这人深浅几何。 实际上,余子式原本没想这么简单粗暴地剿匪,这群人都是落草为寇的亡命之徒,暴力镇压是条最次的路子,更何况里面还有六国旧部将士。但是余子式没想到,他只是想震慑一下,到最后竟然被缠住没法脱身了。 兵行诡道,每一步都是环环相扣,却又奇诡到了极点,对方阵营中分明有个兵家圣手。 坐在山石之上,望着眼前的地形图,余子式一点点攥紧双手,撑着山石,他眼神一点点沉了下去。 那就打吧。 来来去去打了不知几个回合后,张良坐在屋顶上边欣赏月色,手里捏着一封底下人刚递上来的战讯,悠悠叹了口气,这几天下来,他竟是隐隐对那人有了丝惺惺相惜的感觉,听说对方还是个书生,书生好啊,这年头读书人最惜读书人。 张良忽然从屋顶轻盈跃下,落地无声,白衣掀清尘。他对着钱胜笑道:“不打了,给他寄封信,说我张良要同他议和。”他们两人在这山沟穷乡里有什么好打的? 要打,那就是举旗打天下,那才配得上他张良的身份。 次日,风和日丽,张良换了身干净衣裳,为了表示他内心议和的诚意,他还特意解了剑去赴的约。 余子式远远就望见一袭白衣靠近,自从有过高狗屠一事后,他一向对喜穿白衣的人没什么好感。手中捏着收到昨夜收到的书简,轻轻摩挲着上面“张良”二字,他的视线有些幽深。 张良也远远望见了余子式,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心中皆是机关盘算声响。 还是张良行了一礼,先开口自我介绍道:“张良,字子房,新郑人士。”落落大方,全然不见丝毫阴鸷气质,与他那奇诡的兵法想去甚远。那清秀样貌让余子式一下子就想起了史书记载的留侯张良。 “状貌如妇人好女”,说白了又是个小白脸。 余子式拂袖请他坐下,淡淡道:“赵高,无字,咸阳人士。” 两人会面的地方还是张良挑的,余子式早到了一会儿,索性就换上了一副主人姿态,还顺手给张良倒了杯酒水。张良接了那杯酒,望着余子式笑问道:“赵先生如何到了洛阳呢?” “坐马车。” 张良一顿,看着余子式一脸漠然的神色,半晌又笑道:“赵先生还会说玩笑话呢。” 余子式无视了张良那一副笑里藏刀的样子,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水,平静道:“张良,前两日在你这山头走丢了一少年,我循着他留下的印记走了走,发现人到了你们放鹿山匪寇手上,你把人放了,我暂且歇兵。” 张良望向余子式,一时之间无法判断余子式是故意找茬还是真找人,他已经下令找了一圈了,钱胜也说的确没这事儿。思索片刻后他温和笑道:“我查了查,没先生说的这回事啊。” 余子式抬头看向张良,他的耐心已经快耗尽了,他紧紧捏着袖中的公子金印,脸色阴沉,他的忍耐真的快到极限了。胡亥那性子,他没法不担心。无论张良知不知情,他今天都得将人找回来。 张良是万万没想到,他这儿还在感慨惺惺相惜,余子式那儿已经想着放火烧山了。他安抚了一会儿余子式,一副做好人的模样,客套话还没说完,余子式忽然猛地拍案而起。 “我要搜山。”余子式盯着张良一字一句道,“所有山匪的地盘,我都要带兵搜一遍。” 张良眼中瞬间就锐利了起来,他缓缓笑道:“赵先生,这不合道义规矩吧?这么着,我再替你查一遍可好?三日后定给先生一个满意的答复。” 余子式冷笑着重复了一遍,“张良,我要搜山,所有的匪寇我都要带回去盘问一遍。除非你现在就将人交出来。” 张良算是看出来了,余子式压根没有议和的意思。既然如此,他也不再装什么知己相欢的和善样子,抬眸扫了眼余子式的脸,他不咸不淡地回绝道:“这怕是不成。” “我没同你商量。”余子式伸手将张良手中的杯酒夺下来,放在桌案上,惊起轻轻一声响。他望着张良,一双眼中眸光幽深。 “是吗?我还道赵先生是来同我议和。”张良从容不迫地对着余子式笑,那笑之意味,不可琢磨。他忽然凑近了些,悠闲道:“赵高,你真觉得你两千兵马能压得住放鹿山一带数百里地界?议和就拿出议和的诚意,我说了,我会帮你再找一遍。” 张良就不懂了,势均力敌之下这么叫嚣,你凭什么? “我最后问一遍。”余子式直起身,望着张良淡淡道:“我要搜山,你同意吗?” “我就觉得奇怪了。”张良狐疑道,“赵大人你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会同意。” 余子式低身,伸手轻轻扯过张良的衣领,盯着他的眼睛,衣冠楚楚的余子式一字一句流氓至极道:“老子有兵。” 张良眼中一瞬间滔天波澜,他猛地扭头看向一旁,无数的秦军冒出来,环视了一圈,层层叠叠一眼竟是无穷尽。 “你当老子真陪你玩这么多天啊。”余子式冷笑道,“我那是人手不够。” 要是当天调的到这么多兵马,老子早踏平这数百里山脉了。 张良的脸色终于有一丝阴沉,他提醒道:“赵高,私自调用这么多兵马,不怕朝中参你造反谋逆?” 余子式冷笑从袖中掏出一张文书,甩在了张良的脸上,“洛阳太守陈汜多次向秦王上诉请朝廷拨兵平匪患,秦王由于大秦常年征战六国实在拨不出人手,故一直拖到今日。不久前秦国将军王贲率领轻骑一举亡了燕国,我进洛阳前上书请旨剿匪,张良,你抬头看一眼,王贲手底下灭燕的兵马如今全都在你眼前站着呢!” 他轻轻拍了下张良的肩,“说来还多亏你了,这要不是你,要想剿灭原先满山遍野逃窜的山匪可不容易,我与陈汜估计现在还在想该怎么办呢?” 被狠狠阴了一道的张良沉默了良久,终于说了三个字,“不用谢。” 余子式冷笑着起身,伸手将那酒杯端起来,缓缓道:“还有,出门在外不要喝来历不明之人递上的酒。” 这一回的沉默更久了,张良坐着没动,半天才说了三个字:“受教了。” 余子式这才扭头看向一旁走上来的陈汜,淡漠道:“立刻搜山找人。”说着他扫了眼张良,“把他先关起来。” “是,大人。” 第82章 抄书 一间破败的小屋前,老六与几个满头是汗的山匪心急火燎地等着消息,其中一人开口结结巴巴道:“要不,要不将人放了吧?”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老六一行人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了,但是除了死死压着消息外他们没有丝毫的办法。老六沉着脸,猛地站起来,回身朝着屋子里走去,他刷一声重重推开门,看向角落里神色淡漠的少年。 胡亥手脚被绑着,闻声抬起漆黑的眸子轻轻扫了眼老六,那眼神连不屑都算不上。 老六本就心中急躁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一见胡亥那视线火气忽然就上来了,他猛地冲上去一把揪起胡亥的衣领,眼中全是阴冷,“看着我。” 胡亥眼中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那一眼云淡风轻,倨傲至极。 老六猛地将他甩到了墙上,伸手从桌案上拿起笔墨扔在胡亥面前,“写信,让赵高收兵!”他如今已然顾不上会不会被钱胜发现自己抓了人了,这两日数路全副武装的大秦兵马日夜不停地搜山,边清剿匪寇边找人,老六如今是真慌了。 胡亥看着老六飞速替自己松绑,将笔塞进自己的手中,他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写!” 胡亥修长手指执着笔,然后他当着老六的面,轻轻地松开手,笔从他指间滑落,啪嗒一声闷响笔落在地上滚远了。少年一身黑衣,抬起一双漆黑的眼望向面前的人,那细碎幽暗的眸光仿佛能看穿人心,仿佛此时此刻狼狈的人不是他而是面前的人。 老六被胡亥的眼神看得心中凉意陡生,甩手猛地扇了胡亥一耳光,吼道:“你写啊!” 胡亥偏过头,再抬眸时,看向老六的视线愈发清冷了,他伸出舌头轻轻舔舐干净唇角的血迹,忽然对着老六轻轻笑了一下。 老六心中猛地一震,下意识松开了胡亥。这笑还是胡亥这么些天露出除淡漠外唯一一个表情,可老六冷汗却是瞬间下来了。这少年的笑容其实一点也不恐怖,甚至很漂亮。 漂亮得让人心中惊惧。他原想再扇一巴掌,可是看着那少年的眼睛,手竟是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终于,他猛地从地上抓起绳子,抓住胡亥的手重新将人绑了起来,这少年给他的感觉太怪异,只有将他手脚绑起来他心中才能稍微安定一些。 正当老六心中慌乱地狠狠收紧绳子,紧到将胡亥的手腕勒出一道道血痕时,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了。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钱胜,他似乎震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吼道:“老六你干什么呢?” 胡亥闻声抬眸看去,门外紧接着走进一人,青衫磊落,一身书卷气质。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瞬,胡亥的视线一瞬间温柔起来,像是有无数的流光在他眼中静静闪烁。 好久不见,先生。 余子式被入眼的情景给震了震,几乎是立刻,他上前猛地将胡亥面前的人掀开了,低身伸手轻轻抚上少年的脸,他的声音竟是有些发颤,“胡亥?” “先生。”胡亥低声唤了他一声,若无其事般仰头对着他笑了笑,眼神清澈。 余子式低下头迅速解着胡亥身上的绳子,将沾血的绳子从胡亥手腕上拆下来的时候,他第一次手在发抖。将绳子甩了出去,他抬手一点点擦干净胡亥唇角的血迹,压住眼底的情绪,他轻声笑道:“没事了啊。”那声音沙哑低沉至极。 胡亥轻轻点了下头,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忽然伸手环上了余子式的脖子直接抱了上去,“先生。”他低声道,“我好想你。” 余子式没推开他,扫了眼散落在地的笔墨书简,他抬手轻轻抱住胡亥,无视了所有人的视线,他轻声摸着那少年的头发哄道:“先生也很想你,以后别一个人出门乱走了啊。” “嗯。”胡亥点了点头,对余子式笑得很是温柔乖巧。 余子式望着少年的笑,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是无法想象胡亥出事他会怎么办。也就在那一瞬间,他反应过来,胡亥在他心中的分量比他原先料想的要远重一些。他伸手温柔地揉了揉胡亥的头发,“我们回去吧。” 胡亥点点头,抱着余子式不愿松手,眼中深深浅浅的情绪,最后全成了难以言说的极致温柔。他喜欢这个人,喜欢的整个人都温柔了起来。 余子式在胡亥毫不掩饰的温柔目光注视下,呼吸骤然乱了一瞬,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胡亥是想吻他的,小心翼翼,就像是云水吻过长风。余子式微微颤着手,一点点扫过胡亥的眉宇,“还有哪儿伤着了?” “没有了。”胡亥摇摇头,回头轻飘飘地扫了眼一旁被钱胜扭住的老六。 余子式这才想起屋子里好还有人,他扭头看向那被擒住的山匪,视线一瞬间阴冷了起来。 余子式那眼神看得老六心中猛地一悸,他刷一下爬起来想挣开钱胜的手向外跑,钱胜狠狠皱了下眉,直接抬手一巴掌将人扇蒙了。 余子式平静道:“这人我留下了。”他看向钱胜,眼神很明显在告诉钱胜,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钱胜根本没想到他们手底下的人真的劫了个少年,还就将人藏在他眼皮底下,想起外面陈列的兵马,又看了面前神色平静到让人不安的余子式,犹豫半晌,他点了下头,同意了。 “走吧。”余子式这才回头看向那抱着他不愿意撒手的少年,温和道。 洛阳城。 房间里,余子式正低头给胡亥手腕上药,胡亥的伤都是轻伤,没什么大碍,余子式处理得却是很仔细。 胡亥看着他,眼神里有细碎的笑意。余子式一抬头就看见胡亥那眼神,骨子里全是文青气质的他脑海中忽然跃出一句话,原来人的眼神真的能温柔到仿佛滴出水来。 当下他看着胡亥的眼睛有些下意识的失神,胡亥看着余子式那样子眸光蓦地一深,忽然他低头迅速亲了他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快速坐好,见余子式瞪他,他一脸无辜地眨了下眼。 余子式左手拿着药,右手拿着干净纱布,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胡亥你……”半天余子式终于皱着眉张口。 “先生,你长得太好看了,我没有忍住。”胡亥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打断了余子式的话,也打乱了余子式正在挣扎的思路。 余子式一时之间脸色很是怪异,顿了一会儿,他低头迅速将胡亥的伤包扎好,“好了,你好好休息。”说着他就转身想离开房间。 “哎,先生!”胡亥下意识去拽余子式的衣角拦住他,却又被余子式瞪了一眼。 “好好休息。”余子式沉声道,接着扫了眼胡亥拽着他衣摆的手,眼神里带着淡淡的警告。 胡亥拽着不松手,反而仰起头望着余子式,一双眼像是能说话似的,看得余子式心中忽然间风起云涌。尽管如此,他面上仍是淡漠自若,叫人看不出一点情绪波动。他对胡亥平静道:“我还有事儿。” 胡亥这才不情不愿地缓缓送了手,看上去有些委屈。余子式别开视线,轻轻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头也没回地走出了房间。走出去合上门后,他忽然倚上了紧闭的房门,眼底有一丝难得的狼狈。 天知道他觉得自己有多像落荒而逃。两世活了三十多年,余子式觉得自己像是都白活了,胡亥接近的那一瞬,他像是忽然回到了少年时,那熟悉而陌生的心境,一如当时轻狂年少。 半晌他忽然抬手狠狠抹了把脸,收拾了一下情绪,平静踏步离开。错觉,都是错觉,这两天没日没夜的找人,精神还绷着没缓下来。 余子式觉得自己当下需要回房好好睡一觉,于是想着想着,与胡亥说过自己还有事的余子式扭头就回房去睡了。 翻来覆去大半夜,总算是有些睡意上头了,余子式正半睡半醒意识模糊时,忽然感觉身边有窸窣声响,他皱眉微微起身回头看去,正掀着他的被子想钻进来的少年手一僵,两人的视线在一片昏暗中对上了。 一瞬间余子式刷得清醒了过来,“胡亥你干什么?”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被他抓了个正着的少年。 胡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一扬手迅速翻身上床钻进余子式的被子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床上的余子式都看愣了,低头看向赖进他被窝里的少年,他撑着床板姿势都没来得及换一个就听见胡亥缠上来小声道:“先生,我想你了。” 想你个鬼啊,我两个时辰前还在你房间!余子式伸手推了推胡亥,“起开!” “先生我好困啊。”仗着屋子里昏暗,胡亥索性就环住了余子式的腰,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先生我睡了。” 余子式还没答应,胡亥直接将头埋进自己的怀里,一副真要睡去的模样。余子式伸手扯了下胡亥,愣是没把人扯开,他皱着眉低喝道:“胡亥,你起来。” 胡亥没动静。 余子式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胡亥这是想造反。他直接伸出两只手,用力拽着胡亥的胳膊想将人从自己腰上扯开,忽然,一直没用力的胡亥猛地起身,余子式倒是一个重心不稳,直接被胡亥顺势压在了身下。 那一瞬间,余子式整个人都僵住了,一片黑暗中,少年猛地欺身压了下来,撬开他的唇齿就卷了起来。 余子式也不知道是惊得还是吓的,猛地去推胡亥竟是没将人推开,胡亥索性放肆了一回,见余子式挣扎,伸手就将他的手腕压住了,他低着头一点点认真地吻着余子式,像是要记住他的味道一样,缓缓地一寸寸掠过余子式的唇舌。 那一吻极深。 等胡亥停下来的时候,余子式已经整个人都蒙了,头晕目眩的那种蒙。 胡亥见余子式半天没反应,犹豫着轻轻喊了声,“先生?” “放开。” 胡亥一听那冰冷的声音,立刻松开了压着余子式的手。下一刻,他就被人捏着肩膀掀开了,余子式腾身而起利落地翻身下床,一双眼死死盯着床上的少年,竟是说不出话来。他伸手从一旁捞起外衫套上,却差点没拿稳衣裳,他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胡亥半天没听见余子式说话,也看不清余子式的脸色,心中一时有些慌,“先生?” 余子式转身往门外走,一拉门竟是没能拉开,他拍了两下门,发现竟是被锁死了。“胡亥!”他低吼道。 “先生……” “钥匙!”余子式猛地打断了胡亥的话。 胡亥忙低头摸了下袖子,接着又往怀中掏了下,半晌他没了动静,像是怕刺激到余子式一样轻声犹豫道:“好像掉床上了,还是掉屋子里了。” “胡亥!” 余子式吼得胡亥浑身一哆嗦,他忙道:“先生,找一下应该能找到的。” 余子式颤着手走到一旁,摸出火石点燃灯,差点因为手不稳没能将火点起来。终于,一声轻轻响,室内一瞬间亮了起来。余子式这才抬头看向正从床上翻下来的少年。 胡亥被余子式那一眼扫过,落地的那一瞬差点没能站稳,“先生?” “你别过来!”余子式猛地抬手止住了胡亥的脚步。他气得直抖,半晌咬牙道:“行,行,都别睡了!” “不睡那做什么?”胡亥没想刺激余子式,他就是一瞬间没想到该说什么,又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却没想到余子式被他一句话气得更厉害了。 刚好有事站在书架旁,他抬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卷书就朝胡亥砸了过去,“抄书,现在抄,五百遍!不抄完你别睡了!”他说着将笔墨书简一起朝着胡亥甩过去。 胡亥伸手一样样接住了,抱着一堆东西,他犹豫道:“先生,五、五百遍?” “现在抄。” 胡亥没办法,刚想走到余子式身边的桌案前开始抄。却被余子式止住了,“你去那边的桌案上抄!” 胡亥低头哦了一声,转身走到角落里坐下,洗笔蘸墨,无奈地开始抄了起来。余子式扫了一眼,发现胡亥在书简上端端正正写了三个字,“道德经”。余子式觉得他心口又是猛地一塞。 牢狱里。 张良与面前的洛阳太守陈汜对视了大半晚,终于,张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谁,赵高到底还来审吗?不审我能先睡了吗?你看这也挺晚的。” 第83章 张良 等余子式终于从房间里拂袖走出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他一走出大门,就看见迎面走上来的洛阳太守陈汜。余子式这才猛地记起还有审问一事,忍不住拿手叩了下额头,被胡亥折腾得脑子都不清楚了。 “走,现在去牢里看看。”他对陈汜道,两人一起往外走。 刚走两步,余子式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看向那跟上来的少年,“抄完了?” 胡亥抱着一卷书简站在原地,一见余子式的神色忙扭头就回房继续抄书。他身后余子式深深吐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对着一旁被他脸色吓着了的陈汜温和道:“我们走吧。” 陈汜点点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他怎么觉得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赵大人见到那少年有些咬牙切齿?那神色变化之快让不识真相的他心里一哆嗦。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余子式与陈汜一起走进了牢狱。 刚补完觉的张良正倚着石壁掐着手指数离牢头发午膳还差几个时辰,一本正经,专心致志。那副样子看得余子式微微眯了下眼,这位在牢里过得还挺自在?他看了眼陈汜,示意后者先退下。陈汜心领神会,无声地退下了。 牢里只剩下了张良与余子式,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余子式卷起衣摆在他面前坐下。 张良明显兴致缺缺,随意地打了个招呼,“赵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余子式闻言心中又是一凛,垂眸掩了自己眼中的情绪波动。他自然知道张良只是随口一问。半晌,他抬起头明目张胆地打量了一圈面前戴着枷锁镣铐的男人,眼神里的考量毫不掩饰。若是一般人在这种放肆至极的目光打量下兴许会不悦,但是张良却是毫无不自在感,还抬手理了下乱发笑着望向余子式,一副没心没肺的浪荡子模样。 余子式心里也其实知道阴张良这事他干得不怎么厚道,对方抱着拳拳诚意而来,坦诚相待有心结交,自己却设下重兵埋伏狠狠摆了他一道,这事儿对读书人来说的确有些让人难堪。 但是你要说余子式心里觉得良心不安对不住张良,那倒是没有的,赵大人为人道德底线其实也不怎么高。这是很久之后留侯张良被余子式又给摆了无数道后得出的血泪教训。这乱世真小人假君子委实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流氓一样的真君子。 余子式打量了一圈张良后,眼神终于收敛了一些,随意地问了他一句:“怎么想到跑放鹿山来了?” “山好水好人好。”张良笑道,“说来就来了。” “来了想做什么?” “游山玩水混日子,要是能混到娶妻生子就最好不过了。” “为何当了山匪?” “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何。”张良漫不经心地支起下巴看着余子式,反问道:“那大人你又是为什么当官?”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余子式面不改色,“该你了。” 张良眼中瞬间深邃了起来,有如沉没万千星辰,他望着余子式,一点点上扬唇角,轻轻地笑起来,“大人,这世道当官的志向缘由各异,但是当山匪的却只能有一个缘由。”他望着余子式淡淡道:“活不下去了。” 余子式想起隔壁关押着的一群山匪头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张良。 “不过大人的志向也是值得钦佩的,这年头有这份心确实是难得。”张良眯眼叹道,“为万世开太平,多丽的志向。” 余子式心道你做梦去吧,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万世太平,哪有这么好的事儿?想着他不动声色地随手理了下袖子,低头掩去眼底一片清清冷冷的淡漠,都是读书人,给个面子,该装还是要装一下。 “说来,”余子式忽然抬头看向张良,“你觉得这群山匪余孽该怎么处理?” “圣人有言,人性本善,山匪也是人,大人用恩德去教化他们,他们自然是顺而归之。” “实际点的。”余子式嘴角微微一抽,抬头扫了眼张良那副假惺惺的嘴脸。真当他不知道张良驯服这群山匪用计杀了多少人呢,搁这儿跟他装什么傻子?这帮人要是能驯服早驯服了,入了山的狼,还指望教他们回羊圈日日吃素?在张良之前,来洛阳做生意的商户,过路的行人难民,城外山脚村落的村民,多少人死在这群山匪手上? “全杀了?”张良看着余子式的脸色,犹豫着建议道。 余子式一言不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张良,后者轻轻笑起来,“玩笑话,玩笑话,大人别当真。”他随意地拨了下又偏到眼前的碎发,漫不经心道:“听说秦国大西北边防薄弱,时常有胡戎侵扰?” “指望他们打仗,我担心大秦军营奸细遍地走。”余子式微笑道。 “西北边防弱,你们为什么不造堵城墙?”张良颇为真诚道:“造墙将胡人都拦在了西北,他们不就进不来了,若是让山匪修筑多年的城墙,日日与秦军待一会儿吃睡,夜夜提防胡人的屠杀,与秦军同心数年,也差不多该归顺了吧?” 余子式终于顿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张良,他轻轻笑起来,“想法不错。” 事到如今,这群山匪除了死也其实也就剩了流放这么一条活路,不过是如何该如何流放罢了。 讲完山匪的事儿,余子式终于打算说点别的了,他朝张良微微一笑,“对了,你想知道我为何来的洛阳吗?” “为什么?” “我奉命要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秦宫方术师徐福同我说,这世上能算出这东西在哪儿的人不过屈指三人,他那入土二十多年的老父亲,当年大梁城瞎了一双眼的术数天才魏筹,还有一个,”余子式压低了声音,轻笑道:“据说是朝游北海暮苍梧的仙人。” 张良轻轻眨了一瞬眼。 余子式接着说下去,“徐老丈是指望不上了,魏筹当年大梁一败再也不能算了,两人一死一废,到如今我也就只能找找那位仙人了。张良,你说仙人能飞走,他的后人总飞不走吧?” 张良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还是一如寻常的从容悠闲,在余子式的目光注视下,终于他应和了一句,“兴许吧。”说着他笑了笑。 余子式从袖中掏出一副筹,轻轻抛在了张良面前,他笑着没再说话。 “大人这是?”张良挑眉看向余子式,眼中像是瞬间充满了不解与疑惑一般。 余子式像是料到他的反应一般,伸出一只手扯着他的镣铐将人猛地扯近了一些,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余子式在他眼前缓缓张开手掌,修长手指缠着红绳,红绳之下悬着一枚碧色青玉。 阴冷的牢狱里,余子式的声音有些幽眇。 “大韩丞相张平,一门三代贵胄豪杰,韩王亲赐‘浩德明义’四字,十年前为韩王室殉国而亡。身为堂堂大韩丞相之子,张良,你应该记得这枚玉佩上的图腾吧?” 张良静静看着那枚温润的青玉吊坠。 熟悉的大韩王室青龙图腾,上一次他见到这纹章还是十年前。这曾是火海中熊熊燃烧的大韩王旗上所刺的图腾。他记得,洛阳城烟火坊里住了个貌美如桃花的女子,世人说她倾国倾城,却不知她真的亲眼所见熊熊火海,真的领略过何为倾国、何为倾城。 大韩王室最后的嫡系血脉,大韩的最后一位公主啊。 不知过了多久,张良终于轻轻点了下头,他望向余子式衷心赞许道:“赵大人,你确实是够狠。”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伸手捞过那枚青玉,“说吧,找什么?” “听过一个故事吗?”余子式不紧不慢道:“楚庄王问鼎中原。” 张良捏着那青玉的手一顿。 余子式拍了拍张良的肩,温和道:“慢慢算,我不急。哪天算出来或是忽然记起来再告诉我,我这两日应该还在洛阳,说不定还会抽空去逛逛那洛阳城十里长街烟花坊。” 说着余子式打算起身离开。张良忽然伸手将他的肩压住了,甩手将那枚青玉扔回给余子式,“别等了,现在就告诉你。”他盯着余子式的视线有些怪异,半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我道是你找什么呢?”他像是猛地松了口气般重新懒了起来,甩了下头发靠向石壁,用一副“你吓死我了”的眼神看着余子式。 余子式微微眯了下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张良。 然后余子式就得知了一个很神奇的真相,真的很神奇。张良用一种很正经的缓慢语气道:“九鼎早被叶家那群疯子拿去炼剑了,还是九位叶家剑道先圣亲自出山偷偷从王宫里一只只背出来的,据说是从没见过这么合适的练剑炉,叶家先圣们摸着摸着当场在玄武山下哭倒了一片。这事去过叶家剑冢的人都知道,因为叶家先圣们还特地为这九只练剑炉弄了碑立在山脚下。” 余子式猛地皱起了眉,去过叶家剑冢的人大多有去无回,这他是知道的。当然这不是因为叶家人嗜杀,而是大多数找得到剑冢而且进得去的人,都前赴后继地为了追求剑道巅峰去以身试死了。 所以问题来了,当他问高渐离愿不愿意陪他找九鼎的时候,作为一个去过叶家剑冢单挑过叶家人并成功活下来的人,高狗屠为什么当时除了优雅一笑外不发一言? 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高狗屠一干就是二十多年,显然是当做了终身事业,那么问题又来了,高狗屠到底是怎么在江湖里避过无数仇家的打击报复活下来的? 余子式走出牢狱的时候,他是真的很想隔着千山万水问候一下高狗屠与他父母双亲以及他那已经入土长眠的祖辈们。 他心里正想着这事儿,忽然猛地脚步一顿,视线落在一旁靠在牢狱外石壁上。石壁下坐了个黑衣的少年,似乎是在等他出来,手里还拿着支笔在空白的书简上默写着什么。看样子像是等了挺久的,因为已经默写了不少了。 “胡亥?”余子式那一刻就跟见着鬼一样看着角落里那阴魂不散的少年。 “先生。”胡亥仰头看向他,一双眼清亮无比。 余子式没动,他就这么看着胡亥,半晌他终于问了一句,“你在这儿干什么?” 余子式走过去,缓缓低身与他平视,伸手从地上拾起一枚木简,眼见着胡亥又想环着他抱上来,他猛地拿那竹简抵住胡亥的肩挡住他,“你别动。” “先生。”胡亥声音有些委屈。 余子式低头扫了一眼,落在胡亥的手腕缠着的纱布,又抬头看向一夜没睡的少年,良久,他终于问道:“抄了多少了?” 胡亥想了一下,“两百六十遍。” 余子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胡亥镇定道:“六十遍。” 余子式手中捏着竹简,抵着胡亥肩膀微微用了点力,将人抵在牢狱墙壁上,眼神淡漠。 终于,胡亥自暴自弃道:“十九遍。” 余子式估计了一下胡亥的手速,觉得差不多了,他算了一下后淡漠道:“还有四百八十一遍,回去吃点东西睡一会儿,然后早点起来继续抄。” “先生。”胡亥难得拖长了尾音,伸手又去扯余子式的袖子,他偏过头低声诚恳道:“先生,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余子式没说话,他一点也不想问胡亥他错哪儿了。他垂眸看了眼胡亥拽着自己袖子的手,手指上面似乎沾了些墨,衬着手腕上纱布颜色愈发苍白,隐约可以从纱布中心看见渗出的殷红色。终于,他对胡亥道:“起来。” 胡亥立刻随着余子式的动作一起站起来,余子式看了眼眼前的胡亥,接着回头又扫了眼不远处关押张良的牢狱。脑子里忽然有了个想法,解下腰间的牢房钥匙递给胡亥,“来都来了,帮我做件事儿,做好了剩下的四百八十一遍就别抄了。” 胡亥接过余子式递给他的钥匙,然后看见余子式一抬手,招呼送饭的牢头过来。 片刻后,张良看见房门被打开,走进来一个样貌清俊的黑衣少年,手里提着他朝思暮想的饭盒。 张良立刻迎上去,伸手抱住了那饭盒,掀开盒子就往里面瞅。张大公子明显是满意今日的菜色的,连带着对胡亥的态度都好多了,“谢啦。” 胡亥点点头,回身往外走。 自来熟的张良见那胡亥相貌俊秀又不多话,下意识眯了下眼,忽然他伸手拦住了胡亥,“我记得昨日不是你送的饭啊。” 胡亥捏着钥匙的手一顿,回头看向张良,“早点吃吧。”听上去也不过是一般寻常语气。 张良却是扯住了胡亥,笑道:“我一个人吃多无趣啊,要不一起吃吧。” “不了。”说着胡亥抬脚就要往外走。 “等等,多待一会儿啊,赵高与陈汜都走了,我一个人也无聊。昨日那送饭的牢头与我交谈甚欢,今日他怎么不来了?可不是病了吧?”张良拽着胡亥不松手。 胡亥看着张良扯着自己袖子的手,极轻地皱了下眉,半晌他抬眸看向张良,一双漆黑的眼就这么对上了张良的视线。 张良盯着胡亥的漆黑的眼睛,突然松开了手,“你叫什么名字?哪里的人士?”他的声音褪去了轻浮与玩笑味道,声线竟是极为清澈。 “胡亥,咸阳人士。” 胡亥留下这一句,转开视线推开牢狱大门走了出去,关门的那一瞬间,他手中的钥匙不经意滑落在地,他回头往外走,似乎是没注意到钥匙掉了一般。 张良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没有去捡那钥匙,而是猛地回身走到刚余子式坐的地方,将饭盒放在一旁,低身拾起余子式丢下的筹。 一刻钟后,张良盯着面前的洒落无序的筹牌,眸光是从未有过的暗沉。 生平所见之人全部加起来,都没有这少年一人的命格戾气重。他当年跟着黄石公时,少年心性总觉得人定胜天,故而没能静下心来好好学筹算,因此一时也不能判断这少年到底是什么命格。 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一句,这么重的杀伐戾气,手底下得杀多少人啊。 ……胡亥走出牢狱看见余子式靠在石壁上等自己的背影,心中默默松了口气。他还担心余子式支开自己后一个人先走了。 “先生。”胡亥手里捏着刚收好的书简,朝着余子式走过去。 “钥匙留给他了?” “嗯。”胡亥点点头,虽然不解倒也没多问,偏头静静看着余子式笑。 钥匙都留给他了,再走不出这牢狱,张良就真的别出来现眼了。余子式想着抬眸看向胡亥,少年昨天晚上没睡好,眼睛里有些血丝,隐约有些发红。看了一会儿,他平静开口:“走吧。” 说着余子式转身离开,胡亥在他背后注视着他的背影,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家先生这样子冷冷清清的真是好看,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书简往身后随意地一扔,他抬脚跟了上去。 “先生,昨天晚上……” “行了,闭嘴。” “先生。”胡亥小声委屈地喊了声余子式,伸手又去拽余子式的袖子。 “松手。” “先生,我困了。”胡亥说着揉了下眼睛,拽着余子式的袖子不仅没松手还紧了紧。 余子式走在洛阳街头,听着耳边少年拽着他的袖子自顾自地与他说话,听着听着觉得满脑子都是嗡嗡声。余子式就想不通了,胡亥最近话怎么这么多?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这么能自言自语? 那一路走来,在洛阳人的注目下,余子式全程都面无表情,时不时拽两下自己的袖子,拽半天拽不回来,然后在路上行人的凝视下决绝地放弃。过了一会儿不甘心继续拽,然后继续放弃,周而复始,他就这么走了一路。 终于,到歇脚地方的时候,忍无可忍的余子式利落地将外衫脱了甩到胡亥手里,头也不回地回房间了。余子式快被胡亥逼疯了,脑子就一个念头,给你给你都给你,不就是件衣服吗?妈的,老子不要了。 胡亥站在原地捏着那件衣服看余子式的背影半晌,忍不住又轻轻笑起来。他觉得,这样子的先生很可爱。 是的,很可爱。可爱得让人不想转开眼睛。 约莫半个时辰后,余子式轻轻推开胡亥的房间,走到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少年,脸色阴沉。他手里拿着药与干净的纱布。 一夜没睡,看起来倒是真困了。困了还能这么折腾?余子式也是想不通。他在床沿边上坐下,从被子里将胡亥的手拿出来,小心翼翼拆他手腕上的纱布,一直到将所有沾血的纱布全部拆下来。余子式看了眼,伤口的确有些轻微的撕裂出血,不严重。 皱着眉,极轻地叹了口气,余子式简单将伤口清洗了一下,重新上了药,又换了干净纱布。等一切都弄好后,他将胡亥的手重新塞到被窝。 少年似乎是睡得极沉,一张脸微微侧着枕着枕头,余子式不知不觉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伸手将他的被子往上拉了下。 有的时候吧,觉得胡亥还就是个孩子,还是挺无理取闹的那种,但是有的时候……余子式捏着被子的手猛地紧了紧,脸色有些难看。他忽然起身,收拾了一下药与换下的纱布,回身走出了胡亥的房间。 他刚一走出房间,胡亥就睁开了眼睛,他抬起手看了眼手腕上的伤处,眼神一瞬间很温柔。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皱了下眉。 他记得,余子式之前几天找他没几乎怎么睡过,昨天晚上陪他一起折腾,一大清早又去看了牢狱里那男人,先生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好好睡过了。想着,胡亥缓缓撑着床坐起来。 余子式回房间整理这些天与咸阳的来往信件,收拾好后他坐火炉边将信件一张张全烧了。盯着那翻腾的火焰,他想到许多事,想到死在放鹿山一带山匪手上的无辜百姓,想到那群迫于战乱与苛税重赋而落草的山匪,想到无数战死在疆场的大秦将士,想到这数百年乱世中煎熬的百姓。 人不是一瞬间顿悟的,见得多了,漠然了,忽然有一天就懂了自己该做什么。在那一天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是鬼。 第84章 醉酒 数百年间,放鹿山一带的山匪之患在战乱中愈演愈烈,而今终于有了片刻的安宁。洛阳太守陈汜筹谋隐忍多年,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短短五日内携兵在放鹿山一带扫荡了八趟,彻底扬眉吐气。 陈汜上门的时候,余子式正在给胡亥拆手腕上的纱布。 余子式站在院中与这位温和寡言的洛阳太守聊了一会儿。陈汜略显局促羞涩地向余子式说明了来意,说是想请余子式吃顿饭聊表感激。望了眼陈汜的腼腆的神情,余子式心中差不多有数了。据他所知,这位洛阳太守家中并不富裕,性子偏软糯,多年来政绩上也是一直无功无过平平淡淡,可也就是这么一个人,拒山匪强寇于洛阳城外数十年,默默将洛阳城数十万子民纳入他的羽翼保护之下,十年如一日。 没有陈汜,就没有这个荒唐如梦的洛阳。 余子式觉得陈汜不算是个英雄,他没有张良的运筹帷幄,没有王贲的所向披靡,文武才华均是平常,史书中永远不会有他这一类人的位置。可是余子式觉得陈汜远胜过许多国士,远胜过朝堂上那些野心勃勃要吞并天下的政治家。 他是真正的百姓父母官。 余子式应下了陈汜的邀约,不过委婉地表示不需要太多人,两三个人随便找个地方聚一聚就是了,毕竟余子式的身份也不怎么方便。陈汜忙点点头应下了。 等到陈汜走后,余子式一回头,视线正好对上胡亥黑漆漆的眼睛。余子式缓缓摇头,眯眼道:“不行,你不能去。” 胡亥立刻颤了下肩膀,“先生。” 三日后酒席之上,觥筹交错间,虞姬端着酒盈盈走上前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面无表情抬手喝水的余子式与一旁乖巧过分的胡亥,她眼中生出层层笑意,攀着余子式的肩在他身旁坐下,轻声戏谑道:“赵大人,好久没见了,想我没?” 余子式没抬头,几乎是在同时他猛地伸手将胡亥的肩压住了,慢慢地将人摁回了原位置坐下,手上动作警告意味十足。接着他回头将虞姬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扒拉了下去,“行了。”他看向笑得一脸无辜的虞姬,“你也别闹了。” 虞姬却是不依,笑道:“我可是陈大人请来劝酒的,怎么能说是闹呢?”说着她伸手将余子式手中的盛着水的杯子夺下来,随手就给倒空了斟上满满一杯酒,“大人,尝尝。” “不了。”余子式摇头道,别人不知道他酒量,他自己还能不知道吗?王平不在,夜里又凉,他不想一个人睡大街,何况还是在洛阳这种风气奇诡的地方。 虞姬不解道:“不喝酒赵大人你来赴什么酒宴?”她慵懒地抬手撑着桌案,手扶着下巴,侧躺着悠悠看向余子式。 “谁说酒宴上一定要喝酒?不是说尽兴就好了。”余子式不为所动地看了眼虞姬,从袖中掏出一枚青玉轻轻抛到她怀里。 虞姬拾起来看了眼,忽然笑道:“我前两天还在想丢哪里去了?还找了一阵子呢。”说着她抬眸幽幽望向余子式,笑意深深。 “那就以后自己留心收好了。”余子式一如寻常淡定道:“别再到处丢了。” “是吗?”虞姬伸手搭上余子式的肩,慵懒地笑着,抬起头凑近了些,“大人你说我怎么总是丢东西啊,每次都麻烦大人替我找回来,真是……” 虞姬的话还没说完,余子式忽然低喝道:“坐下。” 虞姬一顿,缓缓偏过头看向余子式身旁脸色阴沉扶着桌案的黑衣少年,忽然一下子反应过来似的,竟是忍不住轻轻笑出声。她在烟火坊里混的日子久了,什么神鬼她没见过,何况好男风也不是什么特别奇特的事儿,这世道哪个高官权贵家里没养上几个漂亮点的娈童?想起那一日与余子式初次重逢的场景,她心中顿时一片敞亮。 想着她又看了眼胡亥,一见少年的脸色她忽然忍俊不禁,当着余子式的面抬手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赵大人,你替我将玉找回来,我感激不尽啊。”她笑着抬手又给余子式倒了杯酒,“一杯酒而已,我都喝了,大人就不必推辞了吧?助兴而已。”说着虞姬就把酒杯直接往余子式唇边凑,一副要给他直接灌下去的架势,余子式下意识皱着眉侧头避开,于此同时,耳边骤起一道不小的声响。 胡亥拂袖站起来,伸手干脆利落地截下了虞姬手中的酒杯,仰头直接干了,将空杯盏嗒一声猛地压在桌案上,他平静地看着虞姬道:“我家先生的确不胜酒力,这一杯酒,我替他喝了。” 虞姬托着下巴望着胡亥,迎着少年漆黑的眸子毫不畏惧,她眉眼里均是笑意,半晌她回过头对凑在余子式耳边轻声道:“这挺好的孩子怎么就糟蹋在你手上了。” 余子式闻言嘴角狠狠一抽,伸手将整个人都快挂在自己身上的虞姬给扯了下来,他刷一下猛地起身,留下这两不可理喻的人,头也不回地去找陈汜了。 “先生。”胡亥见余子式转身欲走,下意识开口喊了他一声。 “别跟着我。”余子式轻声警告道,没回头也没停下脚步。 胡亥动作一顿,袖中的手一时间攥紧了。良久,他站在原地缓缓松开手,垂眸看了眼虞姬,后者正慵懒地半躺在席子上,一双桃花眼细细长长正打量着自己。 虞姬回头看了眼走远的余子式,又转头看向被勒令不许跟着的胡亥,忽然就轻轻笑起来,她抬起霜雪颜色的手腕给自己倒了杯酒,低头抿了一口后她问道:“怎么不跟上去了?” 胡亥没说话,望着虞姬的视线一片清冷。 虞姬像是套近乎般寒暄道:“我们在你小时候见过,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才到我腰那么高。”说着她抬手比了一下,仰头对着胡亥温和地笑。见胡亥半天不说话,她自己接着感慨,“日子过真快,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将滑落在肩头的衣裳往上拉了拉,她望着胡亥那副淡漠的模样半晌,终于伸手将杯子放下了,她慵懒一笑朝胡亥招了下手,“小公子殿下啊,过来,听阿姊一句话,赵大人这事不该是这么来的。” 胡亥眼中终于有一丝情绪起伏,却依旧没动。 虞姬见他不动,忍不住摇头轻笑了一下,这不是还记恨上她了吧?她轻声劝道:“殿下啊,这人啊不能逼得太狠,凡事该有个分寸,到了该示弱的时候就示弱,让他松口气,转念他自己就该想通了。他如今那样子,不是防范着你,而是防范着他自己呢。” 虞姬见胡亥皱着眉半天没反应,幽幽叹了口气,在胡亥的注视下,她缓缓抬手从桌上拿起酒杯低头抿了一口,再抬头时她眼中已经染上了星星点点的醉意,似有桃花清波回转,又如脉脉不得语。 胡亥若有所思,抬眸望向不远处,余子式正卷着袖子勾着陈汜的肩,笑得极为自然绚烂,两人也不知说些什么,陈汜似乎也很激动,一张脸涨得通红。两人面前几位水袖的歌姬正在翩翩起舞,丝竹弦声正热闹,忽然余子式一扬手招呼那领舞的歌姬过来,三人围着桌案聊了起来,那歌姬盯着余子式直笑,忽然她倾身伸出手极为放肆地去扯余子式头上青色的发带。 余子式往后避了一下,随意地一偏头恰好对上胡亥的视线,他猛地一愣。若不是陈汜抬手拦了一下,那歌姬已经趁着他失神间将他的发带给扯下来了。 隔了挺远,余子式也看不清胡亥脸上的神情,见胡亥也没别的动作,他终于还是别开了视线望向一旁的陈汜,浅笑着不知低低说了句什么。等他再回头望向胡亥时,人已经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立刻扫视了一圈屋内,看见少年正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时,他下意识松了口气。 陈汜将余子式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小心地问了一句,“大人要不要过去看看?” 余子式扶着桌案沉默半晌,摇了下头,“没事,由他去。”他扭头看向陈汜,低声道:“我都将人给你喊过来了,你盯了人家大半宿,如今想说什么就直说啊,好歹你也是堂堂一郡太守,拿出点大秦重臣的气魄来。” 老实人陈汜笑得跟个刚进门的小媳妇一样看了眼那歌姬,压低声音在余子式耳边笑道:“要不大人你还是去看看小公子吧?”赵大人啊,你在我边上坐着,人家盯着你的眼神都快直了,哪里还看得见我一个大秦小吏? 余子式正端着杯子的手一顿,扭头看向那一脸羞涩撵他走的洛阳太守,心道你过河拆桥拆得还挺利索,还真是个当官的。半晌,他终究还是给了陈汜一个面子,将杯子放下,拍了拍陈汜的肩,起身走了。 余子式在屋子里绕了一大圈后才终于回身慢腾腾地往胡亥那儿走,一看清角落里少年的状态,他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一下子就敛了。 “胡亥!”他一把扶住少年的肩,一低头就闻见一股极为浓烈的酒味,他猛地皱了下眉,“你喝了多少?” 胡亥紧紧拽着余子式的袖子,脸色有些苍白,低声委屈道:“先生,难受……” 说着他忽然低头猛地干呕起来,余子式忙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胡亥你没事吧?”这他妈是喝了多少? 胡亥吐出来的全是酒,他低着头浑身重量都压在余子式身上,吐到最后连腰背都直不起来了,索性就顺势将头埋在了余子式怀中不挣扎了。余子式一点点抚着他的背,抱着那浑身酒味的少年脸色也是颇为不善,他扭头看向不远处立着的侍女,“去倒碗水来,要温的。” 那侍女一见胡亥的样子,忙取了温水过来。余子式扶着胡亥的肩,抬手喂胡亥喝水,胡亥刚喝了一口,猛地扭头又吐了不少酒出来。余子式立刻伸手环住他的肩免得他摔着,胡亥窝在他怀中,枕着他的手嗫喏道:“先生,难受。” 余子式脸色有些发青,想骂句什么,看着胡亥此时的样子又骂不出口,半晌他将人拢得紧了紧,咬出一句轻轻的“没事了”。 胡亥这样子根本没法走回去,余子式抱着他替他轻轻拍了会儿背,抬头看向那侍女,“给我腾间干净的屋子出来,顺便打一盆温水。” 余子式扶着胡亥进了房间,刚将浑身酒气的少年放到床上打算起身时,衣领上忽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力道,他生生又给胡亥拽了回去,胡亥埋在他脖颈间,酒气全喷在了余子式脸上。余子式狠狠一皱眉,伸手就去扯胡亥的手,“松开!” 他话音刚落,胡亥就松手了,一双漆黑的眼蒙着醉意与酒气委屈地望着余子式,小声唤道:“先生。”他伸手去扯自己的衣襟,被酒沾湿的衣裳全都贴在皮肤上,混着呕吐物一片黏糊糊的极为不舒服。胡亥越扯越用力,却是怎么都扯不开衣襟,他整个人都在余子式身上蹭,看上去委屈极了,“先生,难受,衣服,难受。” 余子式看着他自己揪扯了一阵,不知怎么的,打心眼里就是不想帮他。半晌,从一旁的盆中捞出毛巾,他抬手替胡亥擦了把脸,“知道难受那你喝这么多干什么?” “先生,衣服。”胡亥扯了大半天衣领,露出半截锁骨,却是怎么都扯不动了,他猛地一把抓住无动于衷替他擦脸的余子式的手,伸手就往自己锁骨上放,“衣服,难受。” 触及到少年温暖皮肤的那一瞬间,余子式觉得手心一瞬间发烫,他起手就将毛巾甩了胡亥一脸,猛地收回了手。 “先生。”胡亥的声音都带快上哭腔了,整个人抱着余子式往他怀中钻,手还不停地在用力扯那衣领。 余子式气息有一瞬间的不稳,原本放在胡亥腰带上的手一顿,竟是解不下去。半晌他还是抽回手捡起掉到床下的毛巾,洗干净后继续替胡亥擦脸,擦干净之后捏着他的手继续擦。 “先生。”余子式从未听过胡亥这么委屈地喊他先生,捏着胡亥的手一顿,视线竟是不敢往胡亥的脸上走。 “以后还喝不喝了?”余子式尽量用最淡漠的语气对胡亥道,“说话。” “我错了,先生。”胡亥飞快地应道,余子式怀疑他根本没听懂自己在说什么,醉成这样还能听得进去什么? 余子式扶着少年重新躺到床上,低头看着他喝红了的一双迷蒙眸子,忽然,胡亥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这一回真是带上了哭腔,“先生,求你了。” 余子式抓着床沿的手狠狠一抖,连带着他所有气息一瞬间彻底紊乱。少年衣衫半开,锁骨紧紧贴着自己的肩,如玉的脸庞埋在自己脖颈处,一点点蹭着他。他甚至连喝止住胡亥的话都说不出口,脑子一片空白,直到一声轻轻的玉佩解开声在他耳边响起。 他捏着胡亥的腰带上的玉勾,一瞬间自己都愣了,他亲手将胡亥的腰带给解下来了。 衣衫一瞬间松了不少,甚至不用胡亥自己扯都在往下滑,余子式低头看了眼,少年紧紧贴着他,纯黑色衣料一点点被他自己拽下来,“先生。”少年喑哑的声音在余子式耳边响起来,极轻,轻到余子式抓着床沿的手指尖都轻颤起来。 “你别动。”余子式忽然伸手压住了胡亥,“别动了。”他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抖颤地厉害。 “先生,难受。”胡亥扯着那还黏着酒的衣裳,不管不顾地扯开了衣襟。 余子式只低头扫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他猛地伸手抓住了少年扯着衣裳的手,一遍稳着气息一遍镇定地去拿毛巾,刚触到毛巾的那一瞬,他忽然感觉到胡亥整个人起身环住了他,那重量让他猛地一低身,抬眸就映入一双蒙着水雾酒气的双眼。 余子式手中的毛巾一瞬间落在地上,他看到少年仰头吻上来,浓烈的酒气混着少年的清冽味道一瞬间在他唇齿间弥漫,直接横扫他脑海中所有的理智。他忽然将少年压了下去,抬手扯上他的头发,将他整个人重重抵在了床上,卷着他的舌头吻了回去。 胡亥一震,接着猛地勒紧了余子式的脖颈,一个利落的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伸手就去扯余子式的腰带的扣子。 就在胡亥的手放在余子式腰间的那一瞬间,余子式猛地起身将人推开,他整个人几乎是床上摔下来的,似乎完全不能想象自己做了些什么一样低头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眼床上衣衫半解满脸酒气的少年。 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瞬,少年迷茫而蒙着醉意的眼神像是一记刀子狠狠扎进余子式的心中,让他整个人彻底清醒了过来,彻彻底底的清醒了过来。 他往后退了一步后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屋子,真正的落荒而逃,连自己脖颈上挂了十年的和氏璧玉佩掉了都没能注意到。 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响后,胡亥扶着床缓缓坐起来,眼中的醉意一扫而空,漆黑的眸子一片澄澈晴朗。他伸手将衣服穿好,缓缓抬手抹了把脸,下床拾起那余子式掉下的玉佩。 哪里出错了?他捏着那枚玉佩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冲出烟火坊后,余子式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深夜的街上几乎空无一人,漫天寥落晨星。他扶着树缓缓坐下了,几乎不敢回忆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他对胡亥动手了?他趁着胡亥喝醉了对他动手,然后身体还起了反应? 余子式觉得像是从一个噩梦里刚惊醒,一低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还在抖。 他是疯了吗?余子式简直不能想象刚才那人会是自己,这辈子一步步走来均是谨慎冷静的自己,他是疯了吗? 那他妈是胡亥啊! 余子式猛地抹了把脸,低头恶狠狠地骂了句脏话,起身一个人往住所走。脑子里从没这么乱过,从胡亥拽着他的场景,到他冲出烟火坊时众人诧异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在一遍遍提醒余子式,这是真的,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他原先可以当胡亥是少年心性不稳,可是今天之后呢?他余子式一个活了两世加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他今天是算是什么?他又没有喝酒,连替自己找个酒后乱性的借口都没法找。 余子式回家立刻去后院水井旁洗了把脸,连衣裳沾湿都没有察觉,带着一脸的水他就坐在后院里吹凉风,生平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 坐了大半宿,他仍是没有丝毫的睡意,他猛地起身往屋子里走,将自己锁在书房里,心中完全无法平静下来的他执笔行墨,逼自己一点点冷静下来。 俊秀的行草,一行无数字,笔下走龙蛇。 抄了半天,他猛地甩手将竹简全部扔了出去,自己一个大秦文臣抄什么《道德经》?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礼记》,余子式捏了下还在颤抖的手,重新蘸墨镇定地写了起来。 第85章 叶静 满地的水渍,散落一地的书简,一片狼藉的房间,余子式一个人低着头坐在房间中央,衣摆上全是墨汁。 李寄亡月夜翻窗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若不是余子式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还以为余子式出什么事了。避开一地的书简,踮着脚尖,他灵活地走到余子式身边,颇为惊奇道:“赵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余子式盯着他半晌,“你怎么来了?”话一出口他就看见李寄亡不解地挑眉,他猛地低头狠狠抹了把脸,“给忘了,叶家剑冢你探得怎么样?魏筹你找着没?” 李寄亡踢开他脚边的书简,拂了下衣摆,在他边上坐下了,“前两日一收着你的信就赶过来了,魏筹没见着,不过知道了件事儿,觉得要提醒你一声。” “说。”余子式拽着头发,一动没动。 李寄亡扶了下身后的剑,一字一句对着余子式沉声道:“叶长生死了。” 余子式猛地回头看向李寄亡,“怎么死的?” 叶长生,在江湖上这三个字几乎就等于剑道。七十年前一剑悟长生的白发少年,当之无愧的天下剑道第一人,这数十年间剑道中人来去匆匆,星河璀璨,至今无一人能撼动他地位分毫。连魏筹与他一战都是抱着必死之心而去。叶长生,一人坐断剑道七十年乾坤的当世剑神啊。 谁能杀了他? 李寄亡深吸了口气,像是回忆起什么震撼的事儿一样下意识握了下自己的剑,“不只是叶长生死了,叶家这一代的九位剑圣连带着上上下下数百位剑侍全都是了,赵高,叶家剑冢被人屠了。” 余子式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寄亡,一时之间竟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叶家剑冢被屠了?天下剑道出剑冢,剑道的圣地,汇聚了当世最多最强的剑道高手的叶家被屠了?这就相当于天下霸主秦国一夕之间忽然亡了一样。他问道:“谁屠的?” “叶长生的弟子叶静,同门师兄弟里排行十一,年十七,先前在江湖里一直没什么名号。”李寄亡深深吸了口气,“若不是屠得太干净,这事怕早就传遍江湖了,一门上下六百多口人,包括叶长生在内,全都被叶静杀了,叶静亲手在玄武山下立下六百六十块碑,一眼看去连山脚的黄土都染红了。” “魏筹呢?”余子式猛地抓住了李寄亡的袖子,“他有消息吗?” “没见到,不过应该没事。”李寄亡望向余子式,“我偷偷在那墓碑阵里找了一圈,没看见他的名字。” 眼见着余子式轻轻松了口气,李寄亡却是皱起了没,“不过吧,玄武山我也转了转,没见着一个活人,连叶静也消失了,若不是叶静悬在玄武碑上的不赦帖,叶家剑冢灭门一事恐怕没人弄得清楚。” “没人?”余子式刚稍微放下的心又陡然悬了起来,“你所有地方都找了?” 李寄亡缓缓摇了下头,“后山被封死了,我一个人进不去,看了一眼,觉得像是被人从里面封死的。” “你觉得叶静在剑冢后山?” 李寄亡极轻点了下头,望着余子式的神色难得有几分严肃,半晌他认真道:“赵高,别去了,我同你说真的。”见余子式不说话,他冷静地开口:“我将叶长生的碑凿开看过了,赵高,你根本想象不出叶长生的死状,他浑身都被人拿剑斩碎了。”若不是李寄亡从那一堆腐肉中挖出叶家宗门玉令,他根本没法相信这会是叶长生,一代剑道宗师,当世剑道第一人叶长生! 余子式沉默了许久,半晌终于轻轻道:“魏瞎子不会死,他没那么容易死。” “赵高,你可想清楚了。” 余子式拂袖从地上站起来,神色已然恢复了镇定,他冷静道:“魏筹不能死,我会去剑冢找他。” “你一个人?” 余子式缓缓摇了下头,淡淡道:“不,两个人。”说着他望了眼远处牢狱的方向,视线有一瞬间的幽深。 张良,留侯,真是对不住了。 他回头看向李寄亡,平静了一下心绪后,他轻声道:“李寄亡,你再帮我做件事儿。” “什么事?” 余子式脑海中一瞬间闪现过少年温暖清亮的眸子,下意识猛地攥紧了手,半晌,他才对李寄亡道:“你替我送一个人回咸阳,记得,是将人平安送回咸阳,要毫发无伤。”说着他抬眸看向李寄亡,眼神之锐看得李寄亡一震。 “送谁?” 余子式伸手撩了一下头发,大致与李寄亡讲了下胡亥的身份与他现在所在何处,手捏着袖子有些紧,半晌又道:“你现在就去吧。” “你不一起过去?”李寄亡略微有些不解,“时间还早,去见一面道声别,免得我还得解释一番,万一人不信我呢?” 想起上半夜的事儿,余子式猛地闭上了眼,“不了,我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吧,到时候就说是我的命令。” 李寄亡看了眼重新坐在一片狼藉中的青衫男人,打量了一会儿,他问道:“赵高你没事吧?” “没事,你去吧。”余子式抓了下头发,伸出一只手,指尖缓缓碾上自己的眉心。想起胡亥的性子,他忽然开口唤住了正在往外走的李寄亡,“他如果非得见我,若是不愿意跟着你回咸阳,直接将人绑了带回去。” 李寄亡的脚步一顿,看着余子式的视线越发奇怪了,他犹豫道:“这样,不好吧?”毕竟是位大秦公子。 “照我说的做。”余子式语气冰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原本就算是没叶家这档子事,他今夜过后也会将胡亥送回咸阳。 胡亥他真的不能再跟着自己了。 李寄亡点点头,懂了,正往外走,忽然听见里面再次传来男人的低沉声音,“李寄亡,他武功不好,你若是真动手,别伤了他。” 李寄亡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那坐在一堆狼藉里面的男人,看了半晌,他点了下头,“好。”看着男人熬得有些发红的眼睛,又看了眼脏乱的房间,终于他轻声道:“我找个人回来替你收拾下屋子吧。” “嗯。”余子式轻轻伸手勾着自己的膝,一瞬间觉得倦极了。 …… 李寄亡进烟花坊大门的时候,随手就抓了个女子,扔给她一袋银子,让她去余子式家里收拾一下屋子。大早上的也没客人上门,女子伸手接着银子,掂量了一下,笑呵呵的应下了。李寄亡这才抬脚往楼上走。 推门进去的那一瞬间,少年猛地回头看向他,看清来人后眼中似乎有一闪而过的失望。 李寄亡恭敬地行了一礼,“参加小公子殿下。” 胡亥轻轻皱了下眉,“你是?” 李寄亡将来意与胡亥大致说了说,轻轻笑道:“请吧,殿下。” 胡亥的视线一瞬间很是阴沉,他缓缓道:“先生人呢?” “赵大人还另有要事。” “我要见他。”胡亥猛地拂袖就往外走。 李寄亡忽然伸手拦在了胡亥的面前,低头笑了笑,他劝道:“殿下,赵大人他真的还另有要事要处理。” 胡亥扭头看向李寄亡,一双眼里墨色翻腾,“他不想见我?” 李寄亡倏然抬眸。 约莫一刻钟后,行人寥落的洛阳大街上,二楼的窗户猛地被人撞开,一人从窗户里被狠狠踹了出来,咚的一声重重砸在了大街上,掀起一地清尘。李寄亡落地的那一瞬间猛地伸手稳住自己的身形,手死死撑着地跪在大街上,仰头看向二楼被震碎的窗户。 黑衣的少年负手而立,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李寄亡撑着地,嘴角缓缓溢出血,他压抑了许久,终于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沙石,一口血喷在了面前的地上。 谁能相信,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拔剑,李寄亡抬起头,狠狠抹去嘴角的血,盯着那少年转身离开的背影,一言不发。 武功不好,赵高你玩我呢? …… 房间里,余子式坐在阶上,忽然听见院子里咿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了。接着余子式就听见一声细细的女声,“有人吗?” 余子式抹了把脸,平复了一下心情,“进来。” 不一会儿,门就被推开了,一个明显是烟火坊里出来的女子略带好奇地走了进来,打量了两眼一片狼藉的屋子,显然是被震惊了一下,她走到余子式跟前坐下,一字一句道:“收拾你这屋子得加钱。” “你要多少?”余子式仰头看向她,忍着一夜没睡的隐约头痛问道。 女子伸出两只手指在余子式面前晃了晃。 余子式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多少,索性起身从桌案上拿起钱袋看都没看全部都扔了过去,“我全部的钱了,你打扫的干净些。”说着余子式就提脚往外走。 那女子捏着那枚钱袋显然有些喜出望外,她眯眼看向余子式满袖子的墨渍,一下子客气了起来,问道:“衣裳要洗吗?” 余子式低头看了眼自己一身的狼藉,又想到待会儿还有事,点点头,伸手就去解外衫。 女子是烟花坊里走出来的,一见余子式伸手解衣裳,条件反射就上前去帮忙,余子式刚拂开女子的手说不用了,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余子式与女子一齐回头看去,黑衣的少年扶着门框,在看清屋子里的景象那一瞬间,他扶着门框的手猛地攥紧了,门一瞬间传来细碎的木头断裂声。 余子式一瞧见是胡亥,诧异地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还在这儿?”他不是让李寄亡带胡亥回咸阳了吗? 胡亥走上前,猛地一把从女子手中将余子式的外衫抢出来,一双眼通红却偏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原地死死抱着那件外衫不放手,用尽全力压抑着自己的颤抖。 余子式见胡亥的状态不对,回头看向那愣住了的女子,“你先回去,待会儿再过来。” “你再过来我会杀了你。”胡亥的声音紧随余子式的声音之后,从未有过的阴冷与杀意,别说那女子了,听得余子式都是一怔。 余子式还没反应过来,胡亥却是扭头看向那女子,一双眼平静得猩红,“你可以试试。” “那个,我,我……”女子被胡亥的眼神震慑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她将那银子往桌案上一放,“我,我还有事……”风月场里混过的人,最懂什么是察言观色,什么是审时度势。 “你,”余子式皱了下眉,看向胡亥,“你……” 他话还没说完,胡亥忽然攥着那件外衫猛地伸手抱住了余子式,“先生……”他刚说开口了两个字,眼睛就红了。 余子式感觉到那胡亥勒着自己的力道,以及他那怎么忍都忍不住的颤抖,胡亥不说话,他都能感觉到胡亥的委屈,那种连说都说不出口的委屈。良久,他终于缓缓抬手,轻轻拍了下胡亥的背,“怎么了?” 听见余子式那略显无奈的三个字,胡亥像是忽然间不能承受一样,攥着衣衫的手指节一片发白,“先生,你别扔下我,真的,先生,你别扔下我。”他说着话,声音竟是一瞬间哽咽。 余子式沉默了很久,终于,他伸手摸了下胡亥的头发,轻声哄道:“我没想扔下你。” 第86章 僵持 余子式熬了碗醒酒汤端上来。胡亥坐在床榻上,双手接过碗低头抿了一小口,一双眼睛却还是紧紧盯着余子式,像是怕余子式会忽然消失一样。 “喝完。”余子式轻声吩咐道。 胡亥不知是不是酒气的缘故,一双眼隐隐发红,听见余子式的话,他忙低头灌了一大口,将空碗递还给余子式。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胡亥摇了下头,手里还静静攥着余子式的那件外衫不放。余子式见他那副样子,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胡亥猛地伸手抓住了余子式的袖子,快速道:“昨天晚上的事儿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先生,你别送我回咸阳,我不会给你招麻烦的,你让我跟着你吧。” 余子式捏着碗的手轻轻一抖,盯着胡亥的脸,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良久,他才抬起手,轻轻摸了下胡亥的头发,“吃了饭,我让李寄亡送你回去。”胡亥说他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了,他一时竟不知自己是不是松了口气。 “先生!” “这事就这么定了。”余子式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淡漠语气缓缓道,望着胡亥的视线也冷了下来。 两人竟是有片刻的僵持。 下一刻,胡亥突然一把抓住余子式摸着自己头发的手,那力道极大,余子式抽了一下竟然没能抽回来。他略带诧异地看向胡亥,却在下一刻被胡亥吻住了,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般猛地伸手去推,却被胡亥扣住了后脑勺直接狠狠压在了床上。 醒酒汤的味道混着熟悉的清冽味道一下子在余子式的脑海中炸开,他感觉到少年柔软的舌头撬开他的唇齿卷进来,原本激烈的动作在胡亥瞧见余子式的视线时一瞬间温柔了许多,他俯身在余子式耳边一字一句咬字说:“先生,你喜欢我对不对?” 如果不是胡亥扣着余子式手腕的力道太大,这句话光听语气多少低回缱绻。 余子式原本用力推着他的手一僵,下一刻他整个人剧烈挣扎起来,“胡亥!”他朝着身上的少年吼,声音高到有些破碎。 胡亥却是忽然之间镇定了下来,扣着余子式手腕的手纹丝不动,他低眸看着余子式的眼睛,轻声温和道:“先生,你在害怕。” “你起来!”余子式从没想到胡亥的力气能这么大,他几乎是用上了浑身的力气都没能挣开他的手,只能被迫地听着他在自己耳边轻声低喃,语气里的温柔让他听得直毛骨悚然。 “先生,没事的。”胡亥眼见着余子式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大,自己又怕伤着他,他低头细碎地吻上余子式的眉眼,低声安抚着,“先生,没事的,你别动,我只是想和你说清楚,我不会碰你的。” “滚!”余子式猛地侧头避开,气极之下直接朝着胡亥吼。 胡亥的脸色有片刻的苍白,他轻轻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低声艰涩道:“先生,你听我说……” “行!你说,你说!”余子式胸口剧烈起伏着,整个人被压制得死死的,他生平还是第一次这么难堪,几乎都没能稳住自己濒临失控的理智。 胡亥很明显地感觉到余子式的情绪波动,闹到这一步绝不是他本意,他从没想过逼余子式。但是事已至此,他没办法了,他不能就这么回咸阳,他尽量使自己的情绪先稳定下来,低声道:“先生,我真的喜欢你……” 原本还算冷静的话一出口,始料未及的一阵哽咽,胡亥猛地抬头收拾了一下心中情绪,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能这么委屈。他喜欢这个人,真的喜欢啊,喜欢到心里眼里都是他,可是他不要他。 心中的酸楚一阵阵往上冒,从喉咙到舌尖都是涩味。他抿了下唇,猛地收了心里的情绪,轻轻扯开一抹笑,对着余子式温柔道:“先生,你给我个机会,我知道你现在生气听不进去,但是先生你听我说一句,我真的知道我在干什么。” 余子式见胡亥没有别的动作,缓缓地停止了挣扎,良久,用尽平生的冷静自制他才能说出一句完完整整的话,他说:“胡亥,别想了。”没可能的。 胡亥的呼吸微微一滞,余子式冷清的眼神,轻描淡写的语气,还有褪去愤怒后冷静至极的清秀脸庞,清冷的声音落在胡亥耳畔,心中一根绷到极限的弦应声而断,他的眼一瞬间就红了。 “可是你对我明明有感觉的。”胡亥反手压住余子式的手腕,一点点控制住自己的力道免得自己伤了他。他不甘地开口道:“先生,你对我是有感觉的啊。” “那是你的错觉。”余子式轻轻吸了一口气,平静道:“胡亥,是我的错,是我之前没跟你说清楚,这是个误会。” “误会?”胡亥看着身下气质清冷的男人,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他是怎么面不改色说出这些话的?胡亥腾出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先生,你再说一遍。” 余子式偏头避开他的手,压住心底的凉意与陌生情绪,冷静道:“这是个误会,是你的错觉,我对你没感觉。” 胡亥的手一颤,良久,他竟是轻轻笑起来,从袖中轻轻掏出一枚白色的玉,他轻声问道:“那先生,这是什么?” 余子式一见到那玉脸色就变了,他猛地抬眸看向胡亥,下一刻他整个人都开始轻微颤抖起来。胡亥的眼神告诉他,昨天晚上的事他记得,全部都记得,记得一清二楚。他的脸色一瞬间苍白,抿紧了唇没再说一个字。 胡亥轻轻将玉挂回余子式的胸前,接着他抬手遮住了余子式的双眼,轻声道:“先生,你再记一次这是什么感觉好不好?” 余子式眼前一瞬间黑了下来,接着少年倾身而上,用舌尖一点点很温柔地撬开他的唇齿,余子式浑身一震,猛地挣扎起来想推开他,却听见少年带着轻微祈求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来,“先生。” 余子式猛地一震,他觉得胡亥似乎在哭。这个念头让他脑海中所有的一切忽然分崩离析,那种感觉就像是全副武装却忽然被狠狠撞中了软肋,找不出伤处却让人震颤不已。 胡亥低头很温柔地吻着余子式,渐渐地连自己都颤起来,怎么办?闹到这个地步,他真的没办法了啊。松开余子式之后要怎么办?求他?光想一遍胡亥眼底就全是绝望。自顾自吻着一个毫无反应的人,遮着他的眼睛自欺欺人,他到底是哪一步错了?想着他缓缓松开扣着余子式的手,伸手抚上余子式的脸颊。 下一刻,原本停止挣扎的余子式忽然抬手扣上了胡亥的肩,猛地一用力将本就放弃抵抗的胡亥压到了身下。 撞到床板时,巨大的冲击力让胡亥脑子一蒙,他尚未反应过来。余子式抬手就掰起他的下巴,另一只手猛地扯着他的头发往下,狠狠用力吻了回去,胡亥的瞳孔一瞬间放大。 余子式的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强烈的刺激让他浑身都在颤,别说理智了,那一刻他连思考都没法办到。用力扯着胡亥的头发,他的眼中暗色剧烈翻腾,压抑了许久的怒气与难堪一瞬间决堤。 谁说镇定清冷的男人就不会失控? 余子式觉得他被胡亥撩疯了,还遮他眼睛,这是当他脾气有多好?余子式想着一把扯起胡亥的衣领,少年像是终于回过神来,眼中猛地绽出光华,他抬手就抱住了余子式,两人彻底紧紧贴在一起,几乎是没有一丝的缝隙。 胡亥觉得那一刻,他真的想哭。 不知过了多久,余子式终于松手,甩手将人一把推到了床上,狠狠压住了少年清瘦的肩,“刚那女的被你吓走了,房间你来收拾。”说着他一把从旁边捞起胡亥从那女子手上抢回来的他的外衫,扔在了胡亥的脸上,“衣裳也归你洗。” 留下两句话,余子式利落地翻身从床上起来,边收拾衣襟边转身走出了房间。 胡亥手里捏着那件沾了墨迹的衣裳,怔怔地看着余子式的背影,眼神都直了,“先生?”忽然反应过来他猛地开口喊道。 “我还有事,你自己做饭。”余子式头也没回,远远的飘来一句话,话里行间均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胡亥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直至眼底一片璀璨,绚丽无比。 李寄亡刚好从院门里走进来,撞上了迎面走出的余子式。一见余子式,他就想说胡亥的事,“赵高……” “你怎么了?”余子式却是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唇角的血迹,皱眉道:“你受伤了?” 李寄亡捂着胸口点点头。 “你还好吧?伤势如何?” “死不了。”李寄亡眉头拧的很紧,“赵高,我同你说……” 余子式见李寄亡的脸色还成,觉得以李寄亡的武功应该没什么大碍,想着他抬手就拍了下他的肩,“先别说了,我现在有事儿要出门。” “不是,胡亥……” “对了,忘了同你说,胡亥我留下了。”余子式说完这一句,朝着李寄亡点了下头以示确认,接着利落地转身离开。 李寄亡捂着胸口伤患处,微微瞪大了眼看着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男人。 赵高,你真玩我呢? 第87章 儒相 余子式直接推开了牢狱的大门。张良正百无聊赖地抛着大牢钥匙,闻声抬头看了眼余子式。 “听人说,你要见我?”余子式卷起衣摆在他面前坐下,一派气定神闲。 张良掐指算了一下,纠正道:“我那是八天以前说的,的亏赵大人你是个文官,你这要是个武将,大秦说不定就亡了。” 没去理会张良的阴阳怪气,余子式若无其事问道:“找我何事?总不是上诉牢狱伙食太差吧?” “不,你们这儿伙食还是可以的。”张良诚恳道,顿了片刻,他迎着余子式的视线接着说下去,“其实吧,我找赵大人你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找那九鼎打算干什么?” “你觉得呢?”余子式将问题反抛给张良。 张良撩了下手中的锁链,望着余子式笑道:“想想也就那几种用处。” 余子式看着张良,眼中的笑意深了深,“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也不是秦国一个国家的事,张良,我需要你。” 张良忽然挑了下眉,“兴许我刚好没空?” “是吗?那你等我做什么?”余子式静静看着张良,似乎颇为不解。 “昨天夜里做梦,梦见我父亲了。”张良轻轻支着下巴,眼神有些缥缈,他望着窗外轻轻叹了口气,“生前那么体面端肃的人,都烧出肉味了。” 余子式垂眸看着阴暗的地牢地面,没说话。张良的家,张良的国,都亡在了秦王的手上。他没忘记,当年韩国灭亡后,秦王嬴政东巡,差点死在了张良的计谋之下。那是除了荆轲刺秦之外,秦王嬴政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沉默许久,余子式终于开口道:“这对你来说的确很难。”凭着张良的才智谋略,他若仕秦,必然是文臣之冠首,可这些年,他无论是穷困潦倒还是怀才抱屈,始终未曾踏入咸阳一步。 这是整整十年的家国大恨,真正的不共戴天之仇。他原本该助六国抵御强秦,甚至灭了秦国。 可偏偏秦王嬴政,是天命所归的大秦皇帝,功胜三皇,业压五帝。 十年袖手旁观,这是留侯张良的家国仁心。 余子式看着张良,他知道张良不容易,可是这世道谁也不容易,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所归何方,将来几何。他们这群人,为了这乱世早就得了失心疯了,见过谁上赶着往死路上凑的吗?余子式一人见了许多,从吕不韦到魏筹,从韩非到司马鱼,现在兴许是轮到他跟张良了。 张良轻轻啧了一声,忽然抬头看向余子式,“昨夜那梦里吧,十年前的大韩丞相府到处一片火海烟洋,里面有丞相府一门三百多口人,再加上数百客卿,我挨个找了一遍,里面有我的姊妹兄弟,有看着我长大的瘸腿老仆,有我养了七八年的大黄犬,廊下笼子里甚至还有我小妹养的猎鹰,全然一副我十年前刚离家的模样。我冲进大堂,在堂前端端正正坐着我父亲——大韩丞相张平,一身青色大韩相邦官服,头戴青翎武王冠,都快烧成熟肉了,那味道我都能依稀闻出来。” 张良说到这儿轻轻笑了一下,盯着余子式缓缓问道:“赵大人,你可知道大韩丞相张平见到我第一句话,他对我说什么吗?” 余子式一双眼平静无波,静静看着张良。镣铐枷锁加身的白衣男人扬起眉,一字一句道:“他指着我家堂前烧成炭的牌子对我说,‘浩德明义’所明之‘义’,乃是天下大义。” 牢狱里静得滴水可闻,余子式看着面前白衣落魄的男人。 十年已过,大韩青衣儒相,火海中默立身影依稀可见。 不知过了多久,余子式拢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多谢了。” 张良笑得依旧吊儿郎当,像是没心没肺惯了。他对余子式道:“事先定好,若是我贪生怕死的劲儿吓着你了,不连带着损我张家名声的。” “贪生怕死就算了,你别到时候背后给我捅刀子就成。”余子式微笑道,“你若是在背后捅我刀子,张良,我可知道你家祖坟埋哪儿。” 张良一挑眉,看着满脸温和笑意的余子式,没说话。 …… 余子式走出牢狱,一想到要回去,回去就得见胡亥。他忽然停下站在大牢门口吹了会儿冷风,最终他也没回去住所,反而扭头往洛阳街头走。 终于,在同一条街上来来去去走了无数遍,走到那卖草鞋的大爷望着他的眼神都怪异了起来。他才觉得这不是个事儿,站在街头沉思了一会儿,他猛地回头朝一个地方而去。 烟火坊,虞姬看着打从进门就坐在她案上端着杯水不说话的余子式,观察了半天,斟酌了半天,她终于小心地问了一句,“赵大人,你有什么事儿吗?” 余子式看了虞姬一眼,终于抬手喝了口杯中水,他这才察觉到手中一杯温水已经凉透了。他摸着那杯盏,皱着眉又陷入了沉思。 虞姬饱含期待地看了一会儿,眼睁睁见着余子式又没了动静,她猛地一拍案,“赵高!” 余子式差点将手里的杯盏给扔出去。他扭头看向虞姬,问道“怎么了?” 虞姬摇摇头,“我就试试你是不是听不见声了。”为免余子式坐着坐着又没动静了,她忙拽紧机会问道:“赵大人,你怎么了?” 余子式拧着眉,缓缓转着手里的杯盏,他望着虞姬犹豫道:“不久前,就是刚刚,我一时有些冲动……”说着他声音又低了下去,像是又陷入了沉思。 “大人!”虞姬见余子式状态不对,立刻紧接着开口问道:“你一时冲动,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余子式眉头拧得更紧了,他抬头看向虞姬,抿唇沉默半天,他忽然问道:“虞姬,若是洛阳城里有个贵胄少年一直说很喜欢你,你会怎么样?” 虞姬挑了下眉,“赵大人你说楼下那群人?” 余子式立即想起楼下那一群为了见虞姬一面苦等的老少爷们,一时语塞,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虞姬心中直喊不好,忙将话题扯回来,“赵大人,什么样的贵胄少年啊?这人与人之间差别大着呢。” 余子式看了眼虞姬,半天重新端起杯子,摇头道:“算了。” 虞姬支着自己的下巴的手差点磕着,看着余子式的眼神一瞬间就有些悲愤,“赵大人,你有话不妨直说!” “我就是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觉得自己做的不大合适。”余子式拧眉望向虞姬,“一时冲动,你知道吗?” “我知道,大人你刚说过了。”虞姬已经想喊人将这只吞吞吐吐还霸占着她桌案不放的男人拖出去了。 “就是这事吧,我想了一下,它不是这么简单的。”余子式想了一会儿点头道:“这事其实很复杂,人与人之间的事,牵扯的东西太多,就会很复杂。” “大人你说的是胡亥?”虞姬嘴角有些轻微的抽搐,她的时间算是上的一刻千金,不是留来听神神叨叨的男人神神叨叨的。 余子式闻声端着杯子的手一顿,虞姬心中顿时有数了。她接着问道:“赵大人,胡亥说他喜欢你?” 余子式看着虞姬,半晌点了下头。 “你觉得他年纪太小,你对他也没什么感觉,可是介于他的身份,从你的立场看来,你觉得很为难。”虞姬盯着余子式半天,看着他犹豫了半天点了下头,那一刻虞姬只觉得自己就跟在那山上放羊一样,抽一鞭子那羊昂头咩一声。她摇了下头缓缓扶额,“赵大人,你刚说你一时冲动,所以你是答应他什么了?” 余子式回忆了一下,“答应倒是没答应什么,有些复杂,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些。”余子式说着话低头盯着手中的杯子,缓缓转着杯盏,他犹豫道:“有些不合适。” 虞姬看着眼前一瞬间磨蹭起来的男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赵大人,你的雷厉风行呢?你到底在纠结什么你说出来好不好?你这么说话,我很难猜的啊!我猜不中你还不走了是吧? 重新打起十二分精神的虞姬压住心中的情绪,喝了口水,她温和道:“赵大人,合不合适另说,复不复杂也另说,他说他喜欢你,你信吗?” 余子式犹豫了很久,终于,极轻的点了下头,他看着虞姬,“刚开始是不怎么信的,后来觉得,也许是真的。” “好。”虞姬伸手拨了下乱发,“那你喜欢他吗?” 余子式这一回沉默了更久,终于,他用一种极为复杂犹豫的语气道:“这事不能这么说。” 虞姬决定了,下回门房再将情绪不稳定的赵大人放进来,她就断了他的口粮。她微笑道:“赵大人,你心里装的事儿太多了,实在想不明白,就别勉强自己了。有个人喜欢着,有个人疼着还不好?不管你答应了他什么,总归是他喜欢你,难受的煎熬的都不是你,你且由着他去,哪天发觉自己喜欢上他了最好,若是哪天赵大人真又遇着合适且喜欢的人,再同胡亥说清楚断干净就是了。” 余子式略显不可思议地看了眼虞姬,“这样,不好吧?” “赵大人呢,这事儿你别这么想,你听我说,他喜欢你,自然是希望你百般安好,你心中舒坦了,他自然也欢喜。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不自在,让他心中也不舒服?” “可是照着你这么说,断干净的时候,不是会伤着他的心?” “可是赵大人你找着新人与他断干净,赵大人是欢喜的啊,他既然喜欢你,自然是希望你欢喜,在他心中,你欢喜远比他伤心要重要的多。” 余子式觉得虞姬的逻辑其实是有问题的,但是他似乎一时间没能挑出错来,半晌他还是良心不安犹豫着说了句,“这样我觉得也不大合适。” “那赵大人你想怎么样?”虞姬挑眉,“你是不是喜欢他,这事你能想的明白吗?” “我说了,这是个很复杂的事。”余子式皱眉道。 虞姬缓缓扶额叹了口气,沉声道:“赵大人,我同你说句实话,这些年来,我遇上的人中,说不清楚喜不喜欢的,大抵都是喜欢上了。向来只有喜欢上的想不明白,不喜欢的人心里从来就跟明镜似的。” 余子式手中的杯子就那么应声而落,碎了一地。 第88章 日常 天色渐渐昏暗起来,房间里点着盏灯,胡亥正坐在案前,偏着头仔细地摆着象牙筷子,看了一会儿,他伸手将汤盅摆到一桌子菜中央,撤回手之前还试了下汤的温度,眼中一直闪烁着细碎的温柔。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胡亥原本扶着乳白色象牙筷子的手一顿,抬眸朝着门外望去。 极轻的脚步声,密而多,发出秋风卷落叶一样的窸窣声。 胡亥坐着没动。院子里静了一瞬,夜色掩饰下,黑衣的刺客飞身越过院墙,纷纷猫腰落地,抬头望向门窗大开的正屋。一时之间,院中不闻人声,抽刀出鞘声此起彼伏,满院的铿锵低沉。 与此相反,屋内却是静得渗人,清瘦的黑衣少年坐在堂前,昏暗的灯火中,他垂着的手里轻轻捏着两支细长的象牙筷子。 刺客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抽出刀后看着那间屋子竟是极有默契地顿了顿,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一行人从四周门窗开始包抄。 黑影移动的那一瞬,胡亥忽然甩手,象牙筷子无声划空而过,穿着喉骨后钉在了院墙上。少年拂袖起身的那一瞬,身旁的灯火轻轻飘了一下。 洛阳街头车马喧,烟火坊的轻烟正无声地散入百姓家。 月色下,胡亥立在阶前,缓缓擦着手上的血,他望着满院的尸首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余子式这回出门本该是低调潜行,如今在洛阳闹出的的动静似乎太大了些,至少是惊动了一些人。 而且更重要的是,先生就快要回来了,自己一个人要怎么迅速处理掉这么多尸首?胡亥手上动作一顿,轻轻皱了下眉。 …… 余子式被虞姬请了出来之后,忍不住又在在洛阳的街头晃悠了两圈,想想又没有什么事儿做,就靠着树看街边的大爷编了一下午草鞋,直到大爷都收摊走人了,余子式还在树下垂着眸走神。直到巡夜的兵卒一声铜锣响将他催得回神了。 一抬头,天都黑透了。 余子式这才慢悠悠地往回头,站在大门处,他抬手正打算推门,忽然间他又顿住了,低头收拾了一下情绪,轻轻吸了口气,他这才推门走进了院子。 刚走进院子,余子式就被院子里浓郁的熏香味道给呛了一下,他皱着眉抬手轻轻挥了下,气味没散反而越发浓烈,余子式正下意识往院子外退,却听见一阵脚步声,他动作一顿,抬眸看去。 少年匆匆忙忙从内室走出来,却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顿住了脚步,缓缓伸手扶着廊下的柱子,神色似乎怯懦了起来。 余子式一见到他就想起白天发生的事,一时无话,气氛忽然就有些干。这尴尬感比余子式想象的还要尴尬,余子式立在原地,满脑子就是一句话,一定要沉得住气,要镇定。不要躲更不要避,他余子式堂堂大秦重臣,一代权宦,做了就认。 胡亥见余子式神色淡漠地立在院门口,既不走进来也转身离开,当下心中就有些慌,他也不敢开口,他怕他说错一句话,余子式直接转身就走了。虽说今天余子式回应了他,但是余子式的态度还是模糊,胡亥一如既往的不安,甚至较平常更为不安,当下余子式的淡漠神色尤其加重了他的这种不安。 终于,还是胡亥先沉不住,扶着柱子的手缓缓攥紧了袖子,他小声犹豫道:“先生,屋子收拾好了,还有衣服也洗干净了。” 余子式听着胡亥怯懦的声音,心中某处蓦地一涩,视线之中,黑衣的清瘦少年扶着廊下柱子,神色小心翼翼,一副想上前却不敢上前的样子。余子式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眼见着胡亥朝他挪了一下步子,却又生生顿住了。 “胡亥。”余子式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而清冷,“过来。”他朝少年轻轻伸出手。 少年的眼睛一瞬间就亮了起来,时间仿佛顿了一瞬,一身黑色映着月辉,朝着他飞奔而来,在他面前却又骤然停下,余子式看着少年的脸,淡淡问道:“你怕什么?” 胡亥静静看了男人一眼,忽然伸手环住了余子式的脖子狠狠抱了上去,他的声音在发颤,“我把先生吩咐的事儿做完了。” 余子式看着撞进他怀中的少年,极其自然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环住了他的肩,问道:“自己做了饭?” 胡亥点点头,抱着余子式不放手。余子式也任由他抱着,手忍不住轻轻摩挲着他长发,竟是不自觉轻轻笑起来,“你吃了没?” “吃了,给先生留了汤。”胡亥抱着余子式,头埋在他肩上缓缓笑起来。 “哦。” 顿了一会儿,余子式问道:“院子里什么味道?” “熏香不小心调得太浓了。”胡亥说着略略松开手,望着余子式笑。 “哦。”余子式应了一声,没了反应。半晌他将胡亥从自己身上拎下来,拉着他往屋子里走。 “先生?”胡亥望着余子式不解道。 “不是说给我留了汤?”余子式清清冷冷道,拖着胡亥就往屋子里走。 胡亥眼睛一瞬间亮得惊人。 余子式脸色淡漠,甚至都没敢回头看他一样,他能感觉到少年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是的,一直都在他身上,一如既往。 似乎,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复杂。余子式吃着饭,脑海中一念轻轻飘过,他抬眸看了眼坐在他身边一丝不苟挑着烛火的少年,一时失神,拿着筷子的手顿了许久。 忽然,胡亥似乎漫不经心地开口问了一句,“对了,先生,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洛阳?” 余子式瞬间回神,捏紧了指间的筷子,他其实没听清胡亥问了什么,回忆了半天,他还是镇定地重新问了一遍,“你刚问什么?” 胡亥回头看了眼余子式,“先生,我们能不能尽快离开洛阳啊?”他挨着余子式坐下,一双眼清澈干净。 余子式偏过头看向他,“为什么想走,你不喜欢洛阳?” “洛阳的事,先生不是办得差不多了吗?” “是差不多了。”余子式一提到正事神色就平静镇定了许多,“应该不会待太久了。”说着他看向胡亥,“你想走?” 胡亥轻轻点了下头,扫了眼窗外,眸子有一闪而过的幽暗,他很好的掩饰了过去。 “再忍忍。”余子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说了一句,“过两天就好了。” “嗯。”胡亥说着忽然抓紧了余子式的胳膊,紧张道:“先生,你别送我回咸阳。” 余子式垂眸淡淡看了眼胡亥,平静道:“我说话算话。” 吃完饭,余子式正打算回房间,忽然他在房间门口停住了脚步,一回头,胡亥正跟着他。余子式眯了一瞬眼,胡亥若无其事地抓了下头发转身就走,余子式目送着他走入自己的房间,看着他关上了门,余子式这才转身回屋。 余子式躺床上粗略地算了算,发现自己又是两天没合眼,意识像是从身体里剥离出来了,身体疲倦极了,意识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余子式躺在床上半天,愣是没睡着。他脑子里一会儿想着胡亥的事儿,一会儿想着魏筹的事儿,时不时还冒出张良百无聊赖的脸,思绪从韩国一路飘回咸阳。 不知过了多久,余子式意识模糊时,觉得似乎有人轻轻抱住了他,他本想睁开眼看一看,想想还是算了。很熟悉的感觉与温度,一点点抚平他心中深藏的不安与焦躁,他忽然静了下来,沉沉睡去。 胡亥看着睡梦中下意识窝入他怀中的男人,一片昏暗中,他伸手轻轻拢住他,他看着他这么些年,他知道这男人有多不容易,那些从不曾吐露过的,男人一人扛下的艰辛,他从来都看在眼里。 “先生。”胡亥没敢动作太大,怕吵醒余子式,他只是轻轻将人揽入怀中,无声低喃道:“我有些不放心。” 说着话,黑暗中少年的视线有一瞬间的锐利。 ……余子式醒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大亮了,他从来没睡得那么沉,醒得那么迟。缓缓睁开眼瞄了一眼,刚想窝回去再睡一会儿,下一刻他猛地睁开了眼,抬头盯着面前抱着他睡了一夜的少年,那张清俊干净的脸近在咫尺,余子式一瞬间睁大了眼,下意识就往后退,接着觉得身体忽然一轻。 下一刻,一声重物落地声,胡亥猛地睁开了眼,耳边响起一道低沉的闷哼声。 “先生!” 余子式正一手扒着床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听见胡亥的声音,他手一哆嗦没抓稳床沿,又摔在了地上。 胡亥反应过来忙起身伸手去扶,“先生,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余子式摇着头,忍着肩上的疼痛,“我没事,你怎么在这儿?”说着他抬头看向胡亥。 胡亥猛地没了声音,沉思片刻后,他镇定道:“先生,我怕黑,一个人睡不着。” 余子式也没了声音,片刻后,他说:“天亮了,出去。”怕黑?以前怎么没见你有这毛病? “先生。”胡亥的声音又开始冒委屈。 “出去!”余子式拔高了声音。 胡亥看了眼还坐在地上的余子式,略显委屈地收拾了一下外衫,抱着自己的衣服翻身下床,走出了余子式的房间。 直到耳边一阵清脆的开门关门声,余子式才终于猛地松了口气,揉着自己狠狠磕在床沿上的肩,脸色不善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床上,坐了半晌,他咬咬牙抬手继续揉肩。 揉着揉着,余子式猛地想起自己是窝在胡亥的怀中睡了一夜,大清早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89章 青锋(1) 大清早,原本该冷冷清清的烟花坊里里里外外挤满了人,余子式隔着两条街都能听着震天的喧哗声。 与寻常不同,这一回烟火坊里不只有洛阳风流才子贵胄少年,放眼望去,满堂的三教九流之人,从仗剑的侠客到歇脚的贩夫走卒,形形色色众生相。甚至连白日里从来不见人的虞姬都起了个大早,披着件猩红的袍子慵懒地倚着二楼栏杆观望。 烟花坊大堂正中央空出一大块位置,上面摆着一张梨木桌案,案上齐齐整整一张六博棋盘。棋盘两边,两人相对而坐,杀气腾腾,周围团团围着一群黑锦衣的侍者。 余子式原本只是路过,闻声进来凑个热闹,一瞧见那正中央赌红了眼的青年的正脸,他悠悠端起杯盏的手猛地一顿,忙偏头仔细看了眼。 张良? 大堂中央与那蓝衣世家公子赌得无法无天的白衣青年,不就是两天没音信的张良?他这是撞上了大韩丞相之子、留侯张良在聚众赌博? 有意思,瞧这阵仗,张良玩得还挺大?大堂中央,白衣的青年卷着袖子抛着骰子,眼睛都赌红了。 余子式回头拉着胡亥的手往人群外走,随即转身上了楼。楼上是虞姬的地盘,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人,余子式按着胡亥的肩让他在虞姬身边坐下,低声叮嘱道:“在上面待着,我去看看张良是怎么回事。” “先生!”胡亥拽着余子式的袖子不放。 余子式伸手揉了下他的头发,“没事,你在这儿等着。”说着他扭头看向虞姬,“帮我看着点人。” “放心。”虞姬倚着栏杆眯眼笑道,“对了?这你朋友?”说着她抬手指了下张良。 “算是吧。” 虞姬缓缓摇头,“赵大人,你这朋友多半是废了,开局以来二十八场,没一局赢的,我头回见着这么不要命的人,敢拿自己的命跟大梁展家人赌。” “赌输了?”余子式扶着栏杆猛地看向张良。 虞姬笑道:“这倒还没有,目前也就输了全副身家外加一手一脚,大人你现在下去拉着,估计头还保得住。” 玩这么大?余子式看着下面赌得正兴起的张良,转眼间又是一阵沸腾人声,虞姬凉凉道:“又一只手没了。” 余子式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正低头望着张良思索这人是打算整什么幺蛾子,张良却是猛一回头,恰好对上了余子式的视线。张良的眼睛一瞬间就亮了,“赵高!下来!” 余子式望着楼下大堂卷着袖子朝自己扬手的张良,张良眼神中的兴奋劲儿让余子式觉得背后被猛地捅了一刀。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二楼倚着栏杆的余子式身上,空中清晰地传来张良的响亮招呼声。 “赵高,你下来!”紧接着就是青年拍案声,语气中的兴奋毫不掩饰,“这一局我加注!” 蓝衣少年坐在案上,手支着下巴慵懒地望着张良,“加什么注?再加一只脚?” “赵高!”张良猛地回头朝余子式吼了一声。 余子式正下着楼,被张良这一声差点吼得踩空。他扭头看着张良,眼神一瞬间危险了起来。 拨开人群朝着张良走过去,他伸手轻轻拍上张良的肩,猛地一用力将人压在了席位上。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张良猛地顺势拽着余子式的手就往六博棋盘上一拍,“我赌他一只手!” 余子式不可思议地望向张良,压低声音道:“张良!” “没事没事,赵高,一只手而已。”张良扭头安慰了余子式一句,回身就猛地一拍案,“开局!” “慢着!”余子式喝道。 “开局!”张良不管不顾道,却被余子式猛地扯着衣领向后一扯。 余子式拎着张良,温和地与那蓝衣少年笑了笑,“等会儿,我这朋友有病,我问问他早上出门吃了药没?”说完这一句,他面无表情扯着张良就往一旁走,“张良你干什么呢?真赌疯了?” “待会儿和你说,手先借我用一下。”张良迅速道,扯着余子式的手就往回走。 “张良!” “一只手而已,我一定翻盘给你赢回来!”张良扯着余子式的袖子大声道,两人离得最近的时候,余子式忽然听见张良一句极轻极清醒的声音,“他手上有剑冢地图。” 余子式的眸光倏然一深,抬头看向张良,任由着张良扯着自己的手狠狠压在了棋盘上。 张大公子一脚踩上本就桌案,震得桌案上的棋盘抖了三抖,他扬眉道:“开局!” “慢着。”蓝衣少年却是缓缓抬手制止了布棋的侍者,他看了眼余子式,轻笑道:“张大公子,他的手,只能由他自己赌,你这一注是废的。” 张良皱了下眉,正打算辩驳,余子式却是忽然压住了他的肩。 “怎么?”张良扭头看向余子式。 “你不是还剩一只脚吗?”余子式对着张良温和笑道,“凑个整算了。”说着他看向那蓝衣的少年,轻轻一笑,“这位公子,这一注继续压他的脚,你别客气。”说完他低头悠悠望向张良,捏着张良肩膀的手猛地一用力,微笑道,“张公子你觉得呢?” 那对面的蓝衣少年望着余子式脸上的清浅笑意,原本漫不经心敲着象牙棋子的手忽然一顿。 看着余子式,他忽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这位先生。” 余子式与张良一齐回头看向那少年。 蓝衣少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一副无害的清瘦少年模样,他轻声问道:“这位是赵先生吧,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赵先生你是否曾在阳翟住过一段时日?” 余子式微微一怔,望着那少年的神色一瞬间有些异样,良久,他轻轻点了下头,“是住过一段时日,不过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 “你认识我?”余子式脱口问道。 蓝衣少年望着余子式的脸,眼中的笑意忽然就深了,他轻轻摇了下头,轻声道:“不认识。” 余子式皱了下眉,接着听见耳畔张良低声道:“他好像认识你,赵高你想想。” “十年前的事,我上哪儿想去。”余子式低声回道。十年前啊,那还是他跟吕不韦混的日子,吕相门庭人潮如水车马如龙,七国客卿来来去去这么多,他怎么可能每一个都有印象? 张良闻言抬眸扫了眼余子式,深深叹了口气。扭头看向那对面的少年,“展二公子,开局吧?” “等等。”那蓝衣少年忽然抬手压住了棋盘,望着余子式低声笑道:“张良,你想要叶家剑冢地图?” 被盯着的余子式皱着眉扭头看向张良,张良看了眼余子式,一对上余子式的阴沉目光,他随即对着那蓝衣少年道:“展二公子,这事能再商量?” “可以。”蓝衣少年轻快道,伸手指了指余子式,温和笑道:“你来赌,只要你赢一局,地图归你们。” 余子式眉头皱得更深了,“我不会。” “很简单的,我教你啊。”蓝衣少年抬手撑上桌案,眉宇间均是清浅笑意。 余子式看了眼张良,后者朝他轻轻点了下头。余子式当下就觉得背后又被张良捅了一刀,良久,他问道:“赌注还是手与脚?” “不,我与他闹着玩的,我要他的手脚能做什么呢?”蓝衣少年将手中的象牙棋子放下了,轻轻一声响,他笑的一脸温和,“我们赌你的日子。” “日子?”余子式皱眉道。 蓝衣少年轻轻点了下头,笑着解释道:“一局十年,你输了就抵给我十年的日子,十年之内,你就是我的了。”他微笑着将象牙棋子往前一推,“你们可以商量一下。” 张良猛地一把拽过余子式的肩,扯着他往后走,低声道:“闯叶家剑冢没有地图,剑阵、符甲、机关术,没有剑侍的接应,凭你我两人的身手……”张良深深叹了口气,看向余子式没说话。 “没别的办法了?” “据我所知,没有。” 余子式看了眼那蓝衣的少年,蓝衣少年朝他微微一笑,余子式回头猛地抓紧了张良的袖子,“他谁啊?笑得我心里发凉。” “大梁展家二公子。”张良缓缓道:“大梁展家,淮北第一世家豪族,鲁孝公之子公子展的后羿。你有印象了吧?淮水以北,江湖上排行第一的世家。” “有印象。”余子式点点头,半晌摇了摇头,“不行,我与他赌,我输了怎么办?你怎么不上?” “我还剩一条腿。”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无言以对,他缓缓伸出手指抵上眉心思索,却被张良猛地挥开了,“别想了,展二出了名的性子乖戾,你先顺着他,接下来的事儿我有安排。” “不行。”余子式伸手挡住了张良。 张良伸手轻轻扣住余子式的肩,“我费了多大劲儿将人从淮北弄这来的,赵高,你想清楚了?” “不是,我也赢不了啊,你都输的只剩一只手了,十年一局,我能输到我下辈子。”说着他忽然一顿,“你不是故意输给他的吧?” “这倒不是真不是故意的。” “不行,换个办法。” “想想九鼎,赵高,想想你还在剑冢里生死未明的那魏什么。”张良猛地扯过余子式,将人往位置上一压,扣住他的手直接按上了桌案,“开局吧,展二公子。” “松开!”余子式甩开张良的手,伸手抓起一枚象牙棋子。他抬头看向对面的蓝衣少年,少年脸上仍是温温吞吞的笑意。 “想好了?”蓝衣少年轻声问道,声音清澈。 余子式忍不住又看了眼张良,这回真的是身家性命押你身上了。张良朝他点头示意,余子式心里完全没底,终于,他缓缓伸手,从棋盘中央名唤“水”的地带上拾起名唤“琼”的骰子。 “来吧。”他看向那少年。 “展青锋。”蓝衣少年忽然笑道。 余子式像是没反应过来,而后意识到这是少年在说他的名字,“展清风?” “三尺青锋的青锋。”少年拾起骰子,微笑道:“不是清风明月的清风。” 余子式点了下头,抬眸看着展青锋,心里越发没底了,这少年笑起来怎么这么渗人? 第90章 地图 余子式一只手扶着桌案,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枚骨质的骰子,沉默。 十八局,连输十八局,共计一百八十年。 对面展青锋微笑着将骰子放下了。骰子轻轻撞上象牙棋子,一声清响。余子式抬眸看向他,少年云锦蓝衣,冠玉如墨,正是世家王孙好模样。 “赵先生,还赌吗?” 余子式摸着骰子的手有一瞬间的轻颤,耳畔似乎还响着骰子滚动的声音,少年温润的嗓音夹杂其间。里里外外无数的看客,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如潮的人声里沉浮,意识轻飘飘的,在清醒与放纵的边缘挣扎。 仿佛输个倾家荡产也是无所谓,永远有下一局,永远有近在咫尺的翻盘。赌局之上,赌徒只要指尖还摸得到骰子,就永远没有输。 余子式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状态的不对劲,像是走火入魔了一样,思绪与理智在一点点被抽离,视野中只剩下少年温和的笑。他缓缓攥紧了手中的骰子,不知不觉间额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二楼一直远远望着余子式的胡亥忽然站了起来,双手猛地扣住了栏杆。虞姬偏过头看了眼胡亥,疑惑道:“怎么了?” 胡亥转身就往楼下走,虞姬忙招呼护卫,“拦住他。” 胡亥望着围上来的护卫,回头看了眼下方坐在桌案前的余子式,扣着栏杆的手猛地就紧了。 楼下,张良站在余子式身后,扫了眼余子式轻微颤抖的手,又望了眼对面的展青锋,袖口无风动了动。 “赵先生?”展青锋伸手从一旁推过去一杯水,安抚般笑道:“别紧张,喝杯水缓一缓。” 余子式伸手接了那水,低头看了一眼,杯中水晃得厉害。就在那一瞬间,二楼传来一声侍女的惊呼声,余子式猛地回头看去,黑衣少年单手撑着栏杆,翻身轻盈跃下二楼。 “胡亥!”余子式刷一下站起来,望着那纵身跃下二楼的少年,眼中瞬间恢复了清醒。 少年掀起猎猎风声,平稳落地,拂袖而起,抬头一双清澈的眼睛。 被他视线扫过的展青锋忽然微微皱了下眉,颜色这么深的眼睛?真正的纯黑色,不掺一丝杂质。 余子式立刻跃下台子朝胡亥走过去,“没事吧?” 胡亥朝余子式轻轻笑了下,摇了摇头,“没事。”他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展青锋,很是腼腆地笑了笑,“我能与你赌一局吗?” 展青锋打量了一会儿胡亥,又看了眼余子式,摸着骰子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谁都可以,来都来了,他展青锋奉陪到底。 “先生,我能与他赌一局吗?”说着胡亥轻轻拽了下余子式的袖子,声音软软的,竟是有几分撒娇的味道。 大庭广众的,余子式被胡亥那么一问,忍不住一怔,看着少年清澈明净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就点了下头。他还没反应过来,胡亥拽着他的手就往台上走,“多谢先生了。” “等等,不是……” 余子式话还没说完,胡亥直接就坐在了展青锋面前,伸手从棋盘中央拾起了骰子,他抬眸望了眼温和笑着的展青锋,回以一枚同样温和清浅的笑容,他轻声客气道:“一局定胜负,我若赢了,我家先生与张良所输的全部勾销,如何?” “你若是输了呢?”展青锋兴致颇好地问道。 胡亥轻笑道:“你想要什么?” 展青锋盯着胡亥漆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我要你的一双眼睛,你若是输了,当场将这双眼睛剜出来送我。” 胡亥还没说话,余子式猛地伸手按上了桌案,“不行。”他盯着展青锋的眼神一瞬间就冷了下来,眉眼间均是锐气。 “赵先生,你如今可是我的家臣了,一百八十年,你连下辈子都输给我了。”展青锋对余子式柔柔一笑,无害到了极点,“认清你的身份,赵先生。” 余子式尚未来得及说话,胡亥忽然粲然一笑,“可以,我若输了,这双眼睛是你的。”他轻轻转着手中的骰子,眼中寒意一闪而过,“不过你若是输了,除了勾销前账,我还要你一条舌头。” “成交。”展青锋慵懒地一拍手,黑锦窄袖的棋侍立刻上前低头布棋。 余子式不放心,手下意识压上了胡亥的肩,忽然,他觉得自己的左肩猛地一沉,回头看去,张良正搭着他的肩,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盯着胡亥,他问余子式道:“这少年你认识?” “嗯。” “什么来历?” 余子式缓缓眨了下眼,沉静道:“我家孩子。” 张良哦了一声,似乎也没太怀疑,片刻后他低声问道:“他博戏玩得怎么样?”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张良,用极低的声音道:“怎么说呢?待会儿若是动手打起来,你身手利落点,我想办法控制住展青锋。” 就是说这少年其实很废?张良一顿,视线从胡亥身上刷一下转到余子式脸上,下一刻,他猛地伸手拍在了棋盘上,喝住了那布棋的棋侍,“等等!” 所有人的目光刷一下都落在张良身上,张良对着展青锋微笑从容道:“展二公子,既然都已经开局了,不如压上剑冢地图吧?大不了我们这儿再加点注,这么着吧,展二你看看除了眼睛,你还喜欢些什么?这孩子手脚也是挺齐整的,你觉得怎么样?”说着他就去捏胡亥的胳膊。 胡亥身旁的余子式抬手就揪着张良的领口往后重重一扯,脸色阴沉得厉害。 被活生生拖开的张良护着脖颈尴尬一笑,望着余子式咳嗽了一声,讪讪道:“好像不太合适啊,要不这样,展二公子,你看我这双眼睛怎么样?用了二十多年了,一直挺好的。”说着他又一点点往棋盘那儿凑。 余子式望着面前笑得一脸讨好的男人,嘴角微微一抽,这人从头到尾到底哪里有一点大汉留侯的样子?就这样子还文官冠首? 展青锋却是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张牛皮地图重重甩在了棋盘边上,他抬头看向张良,“张良,你我两家世代交好,我敬你父亲一生精忠,敬你张家满门大义,这地图我押上了,你若是输了,就去了你张家姓氏,从此普天之下,大韩张氏再无后人,那这一局也算展家后辈偿了你大韩张氏百年恩义。”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字字戳刀见血,余子式扭头看向张良,却见那白衣的青年满不在乎地拱手一笑,“不肖张氏子孙张良,先替张家祖辈谢过了展二公子。” 余子式心中一沉,望着张良清澈的笑容,没有说话。 “开局。”展青锋终于说了这两个字,他看了眼胡亥,随意一扬手,抛出白玉光泽的象牙骰子。 骰子落地的那一瞬间,依稀可以判断应是最大的点数,胡亥见状,原本收在袖中的手忽然轻轻抵住了桌案,内力顺着棋盘游走,骰子落在棋盘上时忽然猛地一震,重新弹起来,再落下时已经是最小的点数了。 展青锋盯着胡亥的眸光一沉,他忽然轻轻一笑,抬手抵住桌案猛地往下压,被他掌心内力震开的骰子再次跃起。用内力去震骰子来控制点数大小,展青锋觉得胡亥这招倒是有点意思,只可惜他不觉得胡亥的内力能比他强,他是大梁展家人,同辈之间比拼内力,他几乎没有输过。 两道内力震得棋盘开始抖了起来,胡亥望向展青锋,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胡亥忽然笑了下,那一笑粲然无比。 一瞬间,桌案上的象牙棋子纷纷震动起来,发出清越细碎的撞击声,展青锋眼底锐利一划而过,手中的内力腾啸而出,沿着桌案迅速游走。 胡亥稳稳坐着,抵着桌案的手纹丝不动。 场面一下子静得渗人,在里里外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看客眼里,不过是永远跳跃不停的骰子与轻轻震动起来的棋盘,怪异,从气氛到赌徒都很怪异。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桌案的象牙骰子身上,它仿佛永远跳跃不息。 桌案承受不住两道强劲的内力,一声木头碎裂声响起,随后桌案碎裂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响,上面的骰子也跳跃得越来越快。 直到棋盘上原本安安静静摆着的一枚象牙棋子猛地震碎开来。原先一直默默看热闹的张良这才出手,白色衣袖微微一动,一枚青玉的笛子轻轻抵在了那张泛黄的剑冢地图上,余子式抬头看去,执着青玉笛子的青年面色不变,仍是一贯的懒散淡漠模样。那副样子让余子式觉得,即便是天塌了,张大公子也能从容整理一下衣襟再举手撑一会儿。 胡亥脸上一直挂着腼腆的笑,眼底一片温和墨色,其中有杀意席卷而过。 终于,察觉到不对的展青锋试着把手往后撤了一点,却忽然发现自己没办法撤回去,他抬头望向胡亥,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异样。那是一种名叫诧异的情绪。 一直警惕地盯着展青锋的余子式直到这时才移开视线,他看向胡亥的手,眼睛一点点锐利了起来。胡亥哪里来这么强的内力?诧异从他眼中一闪而过,原本按着胡亥肩膀的手下意识也轻轻动了动。 感觉到余子手上力道的变化,胡亥眼底终于有了波澜,沉思片刻,他微微一抬手。 一切都在僵持时,展青锋忽然觉得胡亥的内力撤了,他猛地起身撤手。 被内力震碎的桌案砰一声炸开,余子式一惊,下意识伸手环住胡亥的肩猛地往旁边一带,将人护在了怀中。原本护着地图的张良感觉到内力的冲击,退了两步,指尖轻轻拨了下笛子撤了手,他抬头看向那被散乱内力震飞的地图,只见那地图迎风抖开一瞬,机关地形一瞬间映入张良眼中,接着地图被数道寒光狠狠割碎。 张良眼神一凛,回头看向对面的少年,展青锋从容收手,指间捏着最后一枚薄刃对着张良晃了晃,浅笑着收回了袖中。 棋盘被震碎,这一局,他没输给胡亥。既然没输,地图仍归他所有。 张良望着轻而易举毁了地图的蓝衣世家少年,轻轻倒吸一口凉气,扭头就朝着余子式吼,“赵高,笔!” 余子式原本护着胡亥,闻声猛地仰头朝二楼望去,“虞姬!” 二楼倚着栏杆观望的红妆女子一瞬间扫尽慵懒,抬起纤细莹白的手腕,一扬手就将身边的笔抛了出去。张良截住了那笔,于此同时,虞姬抬手搭上肩头,猛地扯下猩红薄衫向下一甩,天光正好,烟花坊堂中央,一袭红透薄衫在空中迎风缓缓展开。不远处余子式一把捞过一旁桌案上的盛满墨汁的砚台朝着张良推了过去。 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满堂看客都未曾反应过来,堂中央执着支青玉笛子的白衣青年伸手一把扯过空中红衫,执笔狠狠一蘸墨。那样子真是潇然从容到了极致,执笔点江山,挥毫成气象。余子式看着张良,眼睛猛地一亮,青年负手执青玉长笛,笔下猩红薄衫,点画而成千万山水机关。 这才是真正的大汉文臣冠首之气魄,连一旁的展青锋都忍不住微微一错愕,生生由着张良画完了。 张良动作也是麻利,几乎是顷刻而就,甩手就扔了笔,猛地攥住那袭衣衫就窜到余子式身后,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样猛地松了一大口气。“还好我记得快,现在的孩子都是些什么脾气?”张良一边吹干墨迹一边极为幽怨地望了眼展青锋。 余子式看了眼那躲在他身后小心翼翼捧着衣衫吹干墨迹的张良,嘴角忍不住又是轻轻一抽,他低声道:“张良你能多正经一会儿吗?” 彼时满堂皆寂,张良尚未回答,不远处的展青锋忽然轻轻拍了下手。他望着余子式三人缓缓笑了起来。 漂亮,张良这一手玩得的确是漂亮,只扫到了一眼就瞬间默记下了地图上所有的内容,这份过目不忘天下能有几人做得到?他展青锋心服口服。 展青锋负手而立,对着张良温和道:“身手不错,的确有大韩张氏的遗风。”说完这一句,他凝视了张良一会儿,忽然就笑开了,“这么看来,我要你的手脚倒是要对了。” 听这意思,是要张良砍下双手一脚还赌债?余子式拢着胡亥的肩,眼神瞬间就变了,接着他就看见展青锋指了指自己。 “差点忘了,还有赵先生欠我的一百八十年。”蓝衣的少年笑得温柔而无害,他轻轻抬了下手,身后的十二位黑锦侍卫同时上前一步。他悠悠望向被余子式护着的胡亥,惋惜道:“我还真的是喜欢你的眼睛,可惜了。” “张良。”余子式忽然喝了一声身旁的男人,揽着胡亥的手紧了紧,他扫了眼那抱着衣裳一脸纠结的张良,动手啊!你打算让老子一个人单挑吗? “不行,我父亲与他家是世交,他还是个孩子,我一介堂堂君子,对晚辈下不去手。”张良碎碎念过后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猛地摇头道:“老张知道了非得打死我。” 老张?余子式反应了一下,问道:“你父亲?” “嗯。” “那你现在就把手脚剁下来送给这个孩子玩吧。”余子式当下就诚恳建议道,“毕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刚忽然又想了想,”张良执着青玉笛子手缓缓抱在了胸前,望向余子式一脸的沉肃,“君子处乱世,当不拘小节。” “那你父亲那儿怎么说?” “他先活过来再说吧。”张良转了下手中的笛子,似乎下定了决心,目光扫到了展青锋,他忙又对他温柔和善地笑了笑。 余子式见张良那副不靠谱的样子,他觉得还是再试一试谈判吧,想着他回头看向展青锋,心平气和地问道:“展二公子,今日之事还能善了吗?” 展青锋低头笑了下,再抬眸时已经恢复了温和神色,“能,赵先生,你将你身边的少年的眼睛剜给我,你我之间所有账全部勾销。” “不行。”余子式的语气没有丝毫的起伏,你当我死了啊? 展青锋深深看了眼余子式,笑意终于淡了些,他抬起手,轻轻道了一声:“出来。” 一瞬间,无数的黑锦暗卫从各个角落涌入,看热闹看得正兴奋的看客们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对,眼见着杀气腾腾的展家暗卫跃进烟火坊,他们一窝蜂地全往外涌,顷刻间,原本人潮拥挤的烟火坊就空了大半。 黑锦的展家暗卫成排地陈列在展青锋身后,剑柄上均系着一条蓝锦带,气势逼人。 余子式下意识将胡亥往后推了推,看着一瞬间冒出来的一大群暗卫,微微挑了下眉。从这气势看来,的确是大梁展家这种淮北豪族才能培养出来的高手。他身旁的张良见状,拿笛子不急不缓地敲起了手心,半晌他低沉道:“赵大人,索性我们还是剜你家孩子的眼睛吧。”说着他扫了眼胡亥那双漆黑的眸子,不得不说,这双眼睛的的确是漂亮。展家孩子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余子式终于没能撑住风度,微笑着对张良道:“张良,你怎么不索性去死呢?” 胡亥闻言,低着头,眼中的笑意深了深,袖中手指轻轻一勾,捏起一枚洛阳铜钱,他幽幽抬眸望向展青锋。 双方正僵持着,似乎动手就是这一刻的事儿,忽然,余子式耳畔响起一声慵懒的女声。 “赵大人。” 余子式抬头看向二楼,虞姬一个人倚着栏杆看热闹,柔弱的女子手撑着栏杆,眉眼弯弯,她开口道:“你这回可得谢我。” 余子式不解地皱了下眉。 “可是我将人唤过来的。”虞姬眯眼笑了笑,懒懒回身招了下手,一男人从暗处缓缓步出,玄色大秦官服,清瘦书生模样。 余子式的眼睛在瞧见那男人的脸时一瞬间就亮了。 男人转身走下楼,一直走到余子式与胡亥面前方才站定,当着一众人的面,他拂衣而跪,朗声道:“洛阳太守陈汜携洛阳郡守兵,参加府令大人,参见小公子殿下。” 展青锋倏然抬眸望向胡亥,黑衣的少年只轻轻道了两个字。 “平身。” 下一刻,烟花坊外兵马陈列,戈矛顿地,铿锵一声响。那是大秦的守军,大秦的兵马,余子式一听声音就听出来了。他心中猛地松了口气,缓缓笑开了,扭头望向展青锋,他很是和气地问道:“展二公子,现在你看我们还能再商量一下吗?” 展青锋望着余子式的眼神也有些诧异,“你是大秦的朝官?”半晌他自言自语道,“也是,毕竟是跟着吕不韦的人。”说着他抬头看向余子式,眼中的打量与探究毫不掩饰。 就在这时,胡亥忽然伸手一把拉住了余子式的手,余子式回头看去,轻声问道:“怎么了?” 胡亥摇了下头,没说话。 “一会儿就没事了。”余子式安抚了胡亥一句,回头看向展青锋。 他还没说话呢,展青锋忽然就开口了,且义正言辞到让余子式一愣,蓝衣的世家少年张口就是:“你们大秦的公子官员都是如此言而无信的人?莫非就因为赵先生你是大秦朝臣,输了我一百八十年,便可以不用偿了?君子无信不立啊,大秦这些年纵横六国,声势倒是浩大,可我如今看来,你们大秦朝官为人也不过如此。” 闻言胡亥望着展青锋的眼神忽然就锐了锐,真当他看不出来呢? 展青锋无视了胡亥的目光,接着说下去:“输了便是输了,一百八十年,赵先生,不,赵大人,这事你欲如何解释?”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眼张良,张良别开了视线,余子式扭头看向展青锋,“那你想如何?” “愿赌者,当服输,赵大人,你不至于欺辱一个后生吧?” 后生?余子式低头吸了口气,看向张良的眼神凉飕飕的,随即耳边又响起那无辜后生的温和声音,“赵大人,我不过是一介江湖中人,不懂庙堂之事,也不懂什么叫权势,我们这些人粗俗惯了,就讲究‘道义’两个字。你如今以重兵要挟,想逼着我废了百年来江湖游侠、诸子百家所共同尊崇的‘道义’,大人,我展青锋虽是江湖一介无名后生,却也明白事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余子式这一回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他看向张良,张良茫然四顾,一副神游世外的样子。余子式觉得胸口的气微微一滞,思索半晌后他对展青锋道:“我是大秦朝臣,替展家做一百八十年的家臣不现实,不过……” “谁说你要做家臣了?”展青锋忽然很是疑惑地打断了余子式的话。 “不是你说的吗?” “我没说过啊。”展青锋拧着眉摇头道。 “那你什么意思?” “我有个妹妹,芳年十七,脾气不好一直没嫁出去,我觉得赵大人你挺合适的。”展青锋一脸的认真,“家世,人品,还有地位门户,我都觉得你们挺合适的。” 余子式一蒙。什么? 胡亥的眼底猛地划过一道寒芒,他清楚记得淮北大梁展家这一辈的后生里根本没有女子。 一旁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的张良终于上前几步,走到展青锋身边,拿笛子轻轻压了下他的肩,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行了,差不多得了,真当没人看得出来你开局时给人家下药?这就是你大梁展家的道义?”说着他拿青玉笛子敲了敲他的肩,“再者说了,你哪里来的妹妹?” 展青锋偏过头看了眼张良,“刚认的。” 张良执着笛子的手一顿,深深看了眼展青锋,“差不多得了。” 余子式见张良与展青锋谈了一会儿,然后张良走回来,两人错身的那一瞬间,余子式低声问道:“你与他说什么呢?” “教他做人。” 余子式看着张良的眼神一瞬间就怪异了起来,他重新看向展青锋,蓝衣的少年朝自己轻轻一笑。 “算了,我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些事儿,赵大人,这一次就先算了,一百八十年这事儿我先替你记着。”说着他看了眼张良,问道:“要取剑冢地图,所以你们是要去叶家剑冢?” “这事就跟展二公子你没什么关系了。”余子式直接打断了展青锋的话。 “好吧。”展青锋点点头,难得没多说什么,望了眼张良,后者抛给他一个似是警告的眼神,展青锋心领神会点了下头,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他忽然道:“那今天就先这样吧,赵大人,再会啊。” 少年朝着余子式温和一笑,从容转身踏步走出了大门,完全是余子式始料未及的干脆利落。 余子式扭头略带惊奇地看了眼张良,张良正低头默默翻看自己刚画出来的剑冢地图,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第91章 道歉 展青锋离开后,余子式谢过了赶来救场的陈汜,带着胡亥也离开了烟花坊。(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 一回到处所,余子式就在案前坐下了,胡亥转身想去给他倒杯水,却忽然被唤住了。 “胡亥,你过来,我有几句话想问你。”余子式的声音很平静,胡亥却是猛地顿住了脚步,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走到余子式面前坐下。 余子式看着胡亥清俊的脸,心情有些复杂,他问道:“你武功是跟谁学的?” “宫里的剑侍教的。”胡亥老老实实地答了,略带不安地望了眼余子式。 余子式倒是知道宫里有专门负责教导公子公主们剑术骑射的人,只是在他印象中,教导胡亥的老剑侍每每与他谈起胡亥的天赋都会表示他领这五斗皇粮实在是于心有愧,老人家那副良心难安的样子让余子式都不好意思问他胡亥到底学的怎么样。 “你学得到底怎么样?”余子式直接问面前低着头的少年。 胡亥默然不应。 余子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手给我。”说着他从袖中伸出手。 胡亥看了眼余子式的冰冷眼神,缓缓地,小心地将手放在了余子式的掌心,似乎越发不安了。 余子式轻轻捏住了胡亥的手,一点点用力。 胡亥望着余子式,忍了半天终于轻呼出声,“先生,疼,很疼。” 那声音里夹杂着委屈,余子式听见他喊疼的那一瞬间立刻松了手。皱眉看去,少年仍是将手放在自己手上没敢抽回去,只是一双眼却是湿漉漉的,委屈极了。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拍了下桌案,“胡亥,我看着这么像傻子吗?” “先生……”胡亥的声音一瞬间低了下去,他像是被余子式吓到了,下意识就紧紧攥住了余子式的袖子,“先生,你,你别生气。” 余子式看着胡亥的样子,脑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儿,他反手直接按住了胡亥的手,语气越发冷了下来,“我问你,李寄亡到底是怎么受伤的?”他明明让李寄亡送胡亥回咸阳,一转眼就看见李寄亡受了伤,他当时情绪起伏太大,也没多注意,此时一回想却是觉出些不对劲了。 胡亥在余子式的阴沉视线下抿了下唇,良久,他才低低说了一句,“先生,我不是故意的,他先动的手。” 余子式轻轻吸了一口凉气,低头稍微平复了情绪。李寄亡的身手兴许比不上高渐离这种江湖上成神许多年的一代剑术枭首,但是比肩司马鱼还是绰绰有余的。能伤了李寄亡的人,整个咸阳也挑不出几个了。余子式看向眼前一脸瑟缩委屈的少年,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想起山匪一事,还是之前种种,余子式攥着胡亥的手下意识紧了起来,良久,他终于平静问道:“胡亥,你一直在玩我?从宫里一直到洛阳,这十多年,你一直在拿我当傻子?” “先生,你,你别生气。”胡亥一听余子式的把话说得这么重,意识到这事麻烦了,他几乎是立刻飞快地思索,无数念头划过脑海,却在看见余子式平静双眼时只剩下了慌张的一句,“先生我错了,我,我错了。”下一刻,他就觉得手被人甩开了。 “先生!”胡亥见余子式起身就要走,他猛地起身翻过桌案,压着余子式的肩将人按在了位置上。 余子式眼神一冷,拂袖想要起身,却觉得肩上传来一阵内力生生将他钉在了位置上,他盯着胡亥近在咫尺的脸,眼睛里凉气直往上冒。前些年由于纯钧的缘故余子式伤了心脉,他与别人动手拼的都是速度,他根本没有内力,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块剑卿的料,他是个正儿八经的文官。 这世上入剑道的人极少,绝大多数人究其一生都在乱世操心柴米油盐过着今天盼着明日,对付这些人,余子式一个人绰绰有余了,这也是他敢一个人出门的原因,满街的少年游侠,但是真的有内力的人余子式一只手可以数过来。 此时余子式正冷冷看着面前有些无措的少年,一字一句问道:“你要跟我动手?” “不是,先生……”胡亥正说着话,一见余子式又要起身,他手下突然施力。 余子式硬是被胡亥的力道给压回了位置上,当下心中的火就腾起来了,他伸手捏住胡亥的手腕用力往前一拽,余子式的速度太快,胡亥没能忍住自己的下意识动作,直接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余子式的手腕,原本放在余子式肩上的手同时用力,将人反剪着手压地上了。 一声闷哼声,胡亥看着被自己压住的余子式神色更慌了,“先生,我,我不是故意的……” “对,是我先动的手。”余子式看着胡亥的脸,眼里的寒意几乎要刮起霜色,“放开!” 胡亥一瞬间松了手,却在余子式起身的那一刻猛地用力将人压回了地上,那一瞬间余子式的心情除了“我艹”之外简直无法言尽,他这绝对是自作孽,他就应该把胡亥留在深山里和野狼过年。 胡亥原本是真的想松手,可是目光触及余子式的阴冷神色,一时不安又直接给人撂下了,“先生,我,我不是故意的。” 余子式没说话,目光森冷地扫了眼胡亥,却由于位置的不对劲似乎没起到威慑作用,僵持半晌,还是余子式实在太难堪先松了口,“你松手!” “先生,你别生气,我错了。”胡亥看着余子式忍着暴躁被他压在地上的样子,原本清亮的眸子忽然一点点暗了下来。 “我没生气。”余子式扯了扯被胡亥反剪住的手,尽量平和道:“你先松手。” “先生,我真不是故意要欺瞒你的,我只是觉得你似乎不怎么喜欢我学武。”胡亥没松手,反而欺身看着余子式的眼睛,低声委屈道,“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没有想明白。” 余子式眸光倏然一沉,他以前的确是不喜欢胡亥太过于优秀,怯懦的孩子比较容易控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只是因为他是胡亥。只是他没想到,胡亥当时这么小的年纪,竟然能看出来自己在想些什么。 “先生,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胡亥压低声音温和道。 光听声音胡亥那叫一个低声下气,余子式抬头看向将他压制得死死的少年,良久,余子式闭了一瞬眼,平静道:“拉我起来。” 胡亥见余子式有松口的迹象,也不敢逼得太狠,忙伸手轻轻扶着余子式的肩将人扶起来,“先生,你没事吧?” 余子式坐起来,看了眼离他脸不过咫尺距离的胡亥,压住心中的邪火,他冷声道:“出去。” “先生。”胡亥伸手又去拽余子式的袖子,余子式刚被压得太狠,一见胡亥的动作条件反射往后退了退。 “出去!” 胡亥拽着余子式袖子的手一僵,抬眸看向余子式,眼睛黑漆漆的。 余子式胸口气猛地一滞,他简直不想说话,胡亥你他妈还委屈?你他妈都要造反了!沉默片刻,他到底没说刺激胡亥的话,胡亥有多容易被他刺激到,他太深有感触了。以前还觉得没什么,可是现在余子式发现自己根本打不过胡亥,趋利避害的本能警告着他要生生忍着。 终于,冷静下来的余子式望着胡亥,一双淡色眸子极为平和,完全看不出一丝的愤怒情绪,他轻声道:“胡亥,你先出去。” “先生,你,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余子式平静道,“以前的事是我做的不太合适,你既然有这天分,这是你的运数。” 胡亥微微一愣,眼睛忽然就锐了一下,先生,是想做什么?犹豫了一会儿,他低声道:“先生,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我的确是……的确是有些事情上没能做到坦诚,但是先生,你信我,我是真的喜欢你,这句话绝对是真的。”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你先出去吧。”他极轻地皱了下眉,像是压抑着什么一样。 胡亥没敢松手,“先生,你若是真的生气,你罚我好了,什么都可以。” “我说了,我没生气。”余子式看了眼胡亥,“我有些觉得饿了。” “那我去做饭。”胡亥立刻道。 余子式看着胡亥,轻轻点了下头。 胡亥明显还是不放心,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看了眼余子式半天,他缓缓松开手,起身往外走,走出门口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回头看了眼自己给自己倒水的余子式,“先生,你想干什么?” 余子式倒着水的手一顿,平静道:“我想吃午饭。” 第92章 淮水 整整三日,余子式一直很平静地吃饭看书晒太阳,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三日后,淮水河畔,月明星稀。 一艘客船停在水云间,白衣青年手中转着一支青玉的笛子,悠闲地靠着船舷等人。余子式走上前去,无视了靠在船舷上的男人,径自掀开船蓬的帘子低身走了进去。张良扭头看了他一眼,疑惑道:“你一个人?” “嗯。”余子式扬手就将行李包袱甩在了一旁,端起一旁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你家小公子呢?我前两日还见他缠着你上街,我以为你要带上他呢。”张良招手示意船夫开船。 余子式觉得船微微一晃,知道是行船了,他看向猫腰走进来的白衣青年,冷冷一笑:“他回咸阳了,对了,前两天又在洛阳街头撞见展家二公子,你那世侄到底想做什么?不是说他回展家了吗?” “你说展青锋?”张良摸着笛子,呵呵一笑,“谁知道?他素来瞧不起我,又怎会与我多说。” “他为什么瞧不起你?”余子式抬眸看向对面一脸温暖笑意的青年。船篷里点着盏昏暗的灯,青年捏着支长笛,一身的山水恬淡气韵,烛光昏暗,乍一眼望去竟是隐隐有白衣卿相的风华。 “大韩张氏满门忠义都死绝了,这原本是江湖人人颂扬的壮烈佳话,偏偏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偷生的浪荡子整日败坏张家声名,也败坏了他们各大名门豪族长歌寄怀忠义的兴致,你说呢?”张良满不在乎地拂袖笑笑,问道:“船上有酒,你要来点吗?” “不了,我不喝酒。” 张良掀起帘子一角望了眼远山与星辰,颇为惬意道:“说起来,你怎么想起走水路了?” “在洛阳动静太大,被人盯上了,索性换条路。”余子式说的轻描淡写,连带着刀光剑影上的血色都淡了不少。 张良点点头,觉得余子式这话摘不出错。闲来无事又睡不着,张良随手就又掀起帘子欣赏沿途熟悉山水,这是去大韩的水路啊,上一次从这儿划船而过,他还是个仗剑的贵胄少年,自视甚高。一转眼山河遭逢巨变,江湖听雨多少年。 张良望向那熟悉的尖眉山,当年他游历七国从那儿绕山路,身后白发白须的老头走一步划拉一下鞋子,直嚷嚷自己累得要咽气了,最后还是自己把人扛下山,那一段陡峭山路走完,他也快随那老头一起咽气了。往事卷过眼前,张良忽然轻轻一笑,低头喝了口酒。 半生怎么就过去了?仙人借我青玉尺,废我七尺才,换我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可好? 余子式恰好抬头望了一眼,那轻轻笑着的白衣青年执着青玉长笛侧卧在船上,山风吹来,雪色广袖如白鹤扇动羽翅,那原本慵懒散漫的青年突然就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夜半时分,余子式忽然就听见张良一声略带惊奇的声音,“赵高!” 原本都快睡去的余子式一瞬间清醒过来,“怎么了?” 张良掀起帘子就走了出去,“你家孩子走错道了。”望了眼那从淮水里翻身上船的少年,张良回头对着正在往外走的赵高惊奇道。 余子式身形一顿,下一刻,他刷一下掀起帘子走了出来,夜空如洗,水云相接,船头的黑衣的少年头上身上都还在滴着水,抬头一双清亮漆黑的眸子。 胡亥?余子式当下心中咯噔一声。他到底怎么跟上来的? 张良走到胡亥身边,低身看了眼胡亥的脸色,少年神色淡漠,呼吸比平时稍微急促一些。他扭头看向站在船篷前没了动作的余子式,“你家孩子快冻死了,去拿件衣裳过来。” 余子式掀开帘子从里面猛地捞过一条黑色斗篷,快步走到胡亥身边将人裹住了,抬手试了下胡亥的温度,果然低得厉害。 “先生。”胡亥低低唤了一声余子式,声音也颤得厉害。 余子式解下外套给胡亥擦干头发,感觉到少年轻轻拽上了自己的袖子,埋头往自己的怀中钻,余子式脸色有些阴沉,却没有将人推开,而是继续给胡亥擦头发。 张良见胡亥窝在余子式的怀中瑟缩的样子,一时有些惊奇,他刚过来的时候,这少年一副铁血淡漠的样子,这怎么一见到余子式就失态成这样?他想着就开口问道:“赵高,你家孩子怎么抖成这样?” 余子式擦着胡亥头发的手一顿,“他怕水。” 张良不可置信地看向刚从淮水中翻上船来的少年,“他怕水?” 余子式点了下头,摸了下胡亥的头发,“小时候宫里失足落水,自己爬上来后,一个人发着高烧在宫苑水池被关了一夜。” 张良一怔,“他不是秦国公子吗?” 余子式看了眼张良,“帮我把人扶进去。”夜风吹在余子式身上,一片飕飕的凉意。 张良刚把手放在胡亥的肩上,胡亥忽然一瑟缩,下意识抬手拽住张良的手猛地一用力。 张良刷一下收回了手,差点给这小子将手骨捏碎。他皱眉道:“他这是怎么了?反应这么大?” 余子式拢着胡亥的肩低声安抚道:“没事,是我。”他看向张良,摇了下头,“算了,我抱他进去,你去里面拿两床被子。”说着余子式扶着胡亥的肩,伸手捞过他的腰抱着他往船篷里走。 从包袱里翻出一件自己的内衫,余子式伸手解开胡亥湿透的腰带,忽然,他回头看向张良,“你出去。” “为什么啊?他又不是女的。”张良抱着两条被子往余子式身边一扔。 “总之我提醒过你了,听不听是你的事。”余子式说着伸手直接扯下了胡亥的腰带,利落地给他将湿透的外衫脱下来。 张良看了眼自己如玉的手指,立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船篷。 船篷里灯已经熄了,一片沉沉黑暗,余子式给胡亥换了自己的内衫,拿被子将人裹住了,刚一放手就感觉到胡亥低声喊了自己一声,“先生。”与此同时余子式感觉到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抓住了。 余子式伸手握住胡亥的手,沉默地给他暖手。少年一点点从被子里钻出来,伸出另一只手环住余子式的腰。余子式顿了一会儿,没推开他,索性也躺下去拿被子将两人一起裹住了。“别动。”他低声警告道。 胡亥倒也真的没动,紧紧贴着余子式,像是倦极了。“先生,这一回,我没有与李寄亡动手,也没有伤了他。”他低声软糯道。 “是吗?”余子式的语气很淡漠。 “先生,你别生气了。”胡亥声音更轻了,少年呼出的气息一点点扫着余子式的脖颈。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捏着胡亥的手没说话。胡亥有多怕水,他太清楚了,自从失足落水后他几乎再未踏足有水池的宫苑,更别说江河湖海了。正是因为他太过熟悉胡亥,所以他知道怎么治他,却没想到胡亥居然真的做得这么狠。 这可是淮水啊,真正的雪浪大河。 余子式拢着还在轻微颤抖的少年,抿着唇没有说话,终于,等胡亥的气息稳了下来,他才缓缓将胡亥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掰下来,他刚想起身,胡亥忽然就醒了。 “先生。” 余子式低头看去,少年漆黑的眸子在一片黑暗中也是清清亮亮。看了一会儿,他问道:“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头晕。”胡亥重新伸手抱住余子式,怀中一片暖和温热,他甚至还往余子式身上轻轻蹭了一下。 “头晕就对了。”余子式凉凉道,“这是在船上,你不止会头晕,待会儿还会恶心,说不定还会想吐。” 胡亥下意识将余子式抱得更紧了,一副头晕恶心也死不放手的架势。余子式伸手试了下胡亥的体温,发觉没发烧时微微松了口气。他不顾胡亥的抵抗,一点点掰开胡亥环在他腰上的手,掰了半晌却被胡亥忽然搂着他的腰往下一带,余子式的脸猛地贴近了胡亥。 余子式看了他许久,黑暗中尽是风打船篷声,窸窣温柔。他忽然低头,唇轻轻贴了下胡亥的额头,半晌他微微起身,清冷道:“放手,我去给你倒杯水,不是说头晕?” 胡亥仰头看着余子式,眼睛一亮,“先生,你不生气了?” 沉默中,余子式抬手轻轻抚上胡亥的脸,良久,他才轻声道:“胡亥,我问你件事儿。” “嗯。” “当年你到底是自己失足落水,还是有人推你落水的?”余子式的声音很轻,在黑暗中尤为清冷。余子式原先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胡亥彼时年纪尚幼,他在秦国时间尚短,他问不出来也没法彻查,一直以为也就是个意外。直到余子式看见刚才胡亥对张良下意识的动作。 那动作有些太奇怪了。他低头看着胡亥。 胡亥忽然轻轻笑起来,抱着余子式的手紧了紧,“先生,我那时太小了,真记不清了。” “真的?” “真的。”胡亥点点头,半晌又道:“先生,我不头晕了,你陪我躺会儿吧。” 第93章 白鹤 清晨的淮水河上飘着极淡的水雾,倒映着两岸青翠山峡,水云一线。余子式掀起帘子往船篷外走,抬眼望去,好山好水,钟灵毓秀。 白衣的公卿之子正悠闲地坐在船头吹风,手里捏着一支青玉的长笛,嘴里嚼着一块干硬的小米面糕。 “给我腾个地。”余子式走上前去,推了推张良,在他身边坐下了。 张良扭头深深看了眼余子式,扔给他一块面糕,“吃点吧。”眼见着余子式皱眉,他幽幽道:“别嫌弃了,有的吃就不错了。” “昨晚一不小心把你给忘了,你没事吧?”余子式低头咬了口手里的面糕。 “没事,也就是吹了一晚上冷飕飕的风,吹得我头晕恶心直哆嗦,还有就是躺船头睡着了差点掉河里去,除了这些也没什么大事。”张良说着微微一笑,“真没事,我一点都不记恨赵大人你。” 余子式捏着面团的手一顿,缓缓望向张良。 张良却是悠悠地别开了视线,“你家小公子怎么样了?” “夜里有点低烧,休息两天应该就好了。”余子式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一声帘子掀起的声响。他回头看去,穿着他的青色常服的弱冠少年正从船篷里走出来。 余子式看着他朝着自己走过来,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捞过人往身边一带,把人放在了身边,问道:“感觉怎么样?” 胡亥摇了下头,没说话,窝在余子式身边不动了。 张良低头打量了一会儿胡亥,笛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这种命格的少年日日摆身边放着,赵高也真是个心大的。果然还是大秦人胆气粗,先是几位不世出的草莽悍将率百万铁蹄踏山河,横冲直撞震碎了天下气运,而后秦王嬴政冠冕加身,只凭着兵马硬生生在乱世杀出一条坦荡血路,满朝文武都是个个心比天高的枭才,文有李斯、姚贾、冯氏父子,武有王翦、王贲、尉缭、李信、蒙氏父子,真正的星汉璀璨气象,六国江湖庙堂谁与争锋? 所以说大秦人胆气粗,星河曹汉不批天命,他们踏着坦荡血路就杀上去了,这股子狠劲儿试问谁敢不服? 人定胜天,有时候还真是这么个理。 所以赵高对胡亥好也能理解,赵大人一看就是个自信的人,觉得自己命够硬也是理所当然。艺高人胆大啊。张良心里想,脸上着微微一笑,略带欣赏地望了眼余子式。余子式被他的视线扫过,眉头不自觉跳了跳。 张良怎么笑得跟个偷腥的黄花老闺女一样? 在船头坐了一会儿,云雾渐渐重了起来,压着水面一片湿冷凉意。 张良眯眼眺望了眼不远处山头上的行云,悠悠道:“这天怕是要下雨,快入夏了,天变得快着呢。” 他话音刚落,雨就细细飘了起来,张良略显得意地朝余子式挑挑下巴,“你瞧,我说吧。” 余子式起身打算回船蓬里给胡亥拿件斗篷,刚一站起来就感觉手被人捏住了,他低头看去,淡漠道:“松手。” 胡亥委委屈屈地松了手,看着余子式回了船篷,自己伸手扶着船篷坐起来。张良扭头看了眼他,注意到胡亥略显苍白的脸色,颇为幸灾乐祸地问道:“小公子晕船啊?” 胡亥抬眸淡淡扫了眼张良,本就有些瘦削的少年因为低烧的缘故看上去更为孱弱了,那副样子落在张良的眼里,还真有点可怜了。张良慢慢低身与他平视,盯着胡亥漆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开了,问道:“晕船很难受吧?” “他自找的。”一道略显淡漠的声音在张良身后响起来,张良抬头看去,余子式伸手就将斗篷抖开披在了胡亥的身上。 “先生。”胡亥小心地又去揪余子式的袖子,却被余子式伸手拂开了。 “张良。”余子式拍了拍张良的肩,“跟我进去船篷,把剑冢的地图拿出来给我看看。”说着他起身径自朝船篷里走。 被无视了的胡亥裹着斗篷一瞬不瞬地望着余子式的背影,那模样落在张良的眼里,他忽然觉得这位杀伐之气极重的少年有些意思。打量了一会儿,他笑了下,起身朝着余子式走去。 船篷里,余子式正低头记着地图,忽然听见一声窸窣声响,一抬头却是张良拿青玉长笛将帘子掀开了。 “你家孩子那副样子你不去哄哄啊?”张良笑道,“那委屈的样子,真是让人忍不住想欺负一会儿呢。” 委屈?哄?余子式想起胡亥的德行,脸色一黑,看向张良,“你去欺负吧,我不介意。” “你说你一个长辈和人小孩计较什么啊?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还生着病,你就直接把人扔外面了?”张良说着轻轻敲了下余子式的肩。 余子式扫了眼张良,“我这人在朝堂上挂了个虚名,也没什么太大的本事,就是专治各种不服。” 他还不信,他真治不了胡亥了。 张良望着余子式的淡漠神色,忽然轻笑出声,“行,赵大人,待会儿人孩子病的重了,跟你喊难受,你别心疼。” 余子式低头重新看地图,没去搭理张良。张良看了他一会儿,拿笛子轻轻敲了下他的肩,笑道:“赵大人,说句实话,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 “胡亥?”余子式看向张良,眼见着张良点了下头,他开口道:“你问哪方面?” “脾性。” “这么和你说吧。”余子式沉思片刻后道:“不怎么好。” 张良闻言轻轻一笑,他扭头看向船头的胡亥,“是吗?”忽然,他伸手将余子式从船篷里拽出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什么?”余子式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张良扯出了船篷,“你想干什么?” 张良转了下手里的笛子,问道:“知道这什么地界吗?” 余子式扫了眼四周,“淮水。” “错了,这儿是神仙洞府。” 余子式倏然看向张良,张良却是看着窝在船头的胡亥,他悠悠笑道:“看着真是可怜,赵大人,你真不去哄哄啊。你要是不哄,我都是觉得心疼了。” 余子式缓缓抱起手臂,他就看看,张良到底要作什么妖。 “你真不哄,那我可是哄了。”张良看了眼余子式,忽然起手转了下青玉长笛。 斜风细雨,青色山水,眉目清秀的青年一身雪白长衣站在船上,广袖迎风,横笛一声清响。 那是一支极为普通的市井曲子,却被张良吹出一片悠扬清丽,男人望着远山,眉眼里均是细碎的温柔。 余子式正听着,耳畔忽然传来一声鹤唳清啸,他仰头看去,入眼全是仙气。 水天一色,三千白鹤悠悠下青崖。 淮水两岸的云海被拂散,七十二青峰洗净烟尘,崭露神仙洞府巍巍大千气象。 张良没有说错,多年前,这地界的确是神仙洞府,迄今人间还流传着白须仙人骑鹤下云山、朝游北海暮苍梧的传说。 轻轻收了青玉长笛,张良仰头望着那三千乘风而来的丹顶白鹤,细雨湿了他一身如雪衣衫,他笑了下。 他想,可惜世人再也不能一睹仙人骑鹤的风姿了。 这么些年,他到底是没能学会骑鹤。 余子式望着那三千白鹤,怔了半晌终于扭头看向张良,张良却是朝他微微一笑,“看着,我们仙人是怎么哄孩子的。” 船头,胡亥微微仰着头,似乎也被这乐声招来的白鹤给吸引住了。少年坐在船上,三千白鹤绕着他轻轻飞着,鹤唳声声。 直到一只尤为精神的丹顶白鹤缓缓低身落在胡亥面前,它收了雪白羽翼仰头静静望着胡亥,一双眼灵气逼人。 胡亥看了那白鹤一会儿,犹豫着伸出手,极轻地摸了下那白鹤的赤色羽冠。那性情清冷的白鹤低低发出一声鹤唳,极为亲昵地拿脑袋蹭了蹭胡亥的手心,竟是意外的乖巧至极。 余子式看着那一幕有些微怔,细雨小舟,云水迢迢,白鹤团飞,有着一双漂亮黑色眼睛少年随意地坐在船上,伸手轻轻抚着白鹤的羽冠。 那一幕实在是太过惊艳。 一只手轻轻搭上余子式的肩,余子式回头看去,张良慵懒地转着青玉笛子,轻轻叹道:“赵大人,你家小公子不简单啊。” 万物有灵,这群丹顶白鹤是黄石公亲手养大的,在青山水云间活了这么多年,早就通了性灵,最识人心。 这么重的杀伐戾气,这么凶的命格,白鹤非但没有展露敌意,反而尤其的亲近。 张良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这少年内心有浩然长风,有凌霄气象啊。 余子式盯着胡亥看了一会儿,眼神很温柔。半晌他问张良,“这是你养的白鹤?” “差不多吧。”张良望着那群白鹤,仰头笑了笑。 “这一身亮堂堂的白羽倒是挺漂亮,看上去挺有灵气的。”余子式若有所思道:“他们好像挺喜欢胡亥的啊?” “是挺喜欢他的。”张良点了点头,这事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白鹤在胡亥的手底下那副乖巧样子分明是在讨好。 想起之前张良说试试胡亥的脾性,余子式觉得无非也就是个物以类聚,他于是就问张良:“你这群白鹤脾性怎么样?” 张良面色不变,“狡诈、阴险、贪懒、媚上、欺善怕恶……” 余子式猛地伸手压上张良的肩,“好了,我懂了。” 第94章 不安 夜色深了,胡亥与张良都睡下了。 明日就要到大韩玄武山地界了。 细雨如丝,余子式一个人坐在船头,手撑着栏杆望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似乎浑然不觉自己浑一身青衫已经湿透了。 水波荡漾,月光浮动,余子式盯着水中男人年轻的脸,没有说话。 船头还栖息着一只丹顶白鹤,静静陪着余子式,这只白鹤从淮水一路跟着,遥送了他们八百里水路。终于,余子式伸手轻轻摸了下白鹤洁白的羽翼,轻声道:“回去了,别送了。” 白鹤静静看了余子式一会儿,一双眼里流光溢彩。它轻轻蹭了下余子式的手,终于轻轻扇动羽翼,披着月光悠悠向远山飞去。 千山万水一孤鹤。 这群天地灵气哺育出的白鹤的确有仙气,从容清冷,偏偏又至情至性。 一线水云间,依稀可见多年前仙人青崖放鹤的模样,云海大川,蓬莱昆仑,世上再没了道门地仙黄石公,只剩下一两句江湖野樵闲话。 多耀眼的人啊,死的如此无声无息。正如那个儒士气质大秦国相,他们生前都是那么煊赫的人物啊,却又都死的那般寂寥。 余子式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水中男人不老的容颜。 自己若是真的不老不死,那不是成怪物了吗? 他原先倒是没有觉得惊慌,只是遇上胡亥之后免不了又开始思索这事儿,人生生死死的都很平常,不老不死却是个大麻烦。他与寻常人一样都会受伤,受伤了也会觉得疼,也几次三番地在鬼门关走几个过场,这一切告诉余子式,他其实是会死的。 只是不老而已,像是身上的时间被锁住了,又像是这先秦岁月不是他的岁月,这种感觉非一言可以道尽。 他过去经常会做一个梦,梦见自己穿回去了,一抬头发现还是自己那个年轻的写手,只不过是做了场黄粱大梦,梦里江湖庙堂刀兵剑道精彩绝伦。到最后他也分不清这算是个美梦还是个噩梦,转念又一想,忽觉人生本就是大梦一场。 他至少活过了,在这世上走了一遭,不枉风流。 余子式闭眼躺在船上,听着船底的细细的水声,忽然觉得心中很安宁,前所未有的安宁,他想起一个人。 一个有着黑色眼睛的少年,那少年的样子忽然就从余子式的脑海里跳出来,毫无预兆,正如那冒失的少年闯进他的世界一样唐突。 轻轻皱了下眉,余子式觉得自己兴许也是有些魔怔了,被胡亥缠得紧了,竟也隐隐生出些懵懂的心思。活了两世都三十多岁的人了,竟也与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样辗转反侧,忍不住把一件本就稀里糊涂的事想了又想。 分析,反复分析;斟酌,反复斟酌;权衡,反复权衡。 这一步,他走出去很容易,可是出去之后想退回来却是千难万难,谁知道胡亥一个二十不到的孩子到底会不会变?这年纪的孩子一天一个想法,变得快着呢。胡亥是这样,那自己呢? 说不定哪天自己就死在了朝堂权势斗争中,又说不定一转眼自己忽然对人孩子失去了兴致,谁又能知道呢?世事无常着呢。 余子式正想着,忽然感觉身上多了件衣裳,他立刻睁开了眼,一抬头就看见胡亥担忧地望着自己。 “先生,你怎么了?”胡亥伸手摸了摸余子式湿透的衣裳,略带不安地问道。他早就在看着余子式了,见余子式的神色实在是太凝重,他一直没敢上前,直到看见余子式竟就是和衣淋着雨睡在了船头,这才没忍住走上前。 “没事,”余子式起身看着胡亥,“忽然想起些事儿。” “什么事啊?” 余子式盯着胡亥看了一会儿,沉默良久,他慢慢别开了视线看向远处,“胡亥,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喜欢我?”他终于略显尴尬地将这句话问出了口,打算趁着今夜将这个萦绕在心头许久的问题摊开来与胡亥谈谈。 胡亥听了余子式的话却是轻轻笑起来,“先生,喜欢就是喜欢了,若是先生要问我喜欢先生什么。”胡亥偏过头转到余子式的眼前,与余子式别开的视线直直对上,他认真道:“先生的所有,我都很喜欢。” 无论你是罪不容诛人间豺狼,还是忠义双全坦荡君子,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余子式望着胡亥的眼神,觉得心中忽然一热,胡亥的视线太过坦然,太过直白,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全是一丝不苟的认真与坚定。余子式从未见过这样的胡亥,少年认真的样子极为摄人,气定神闲里带着一寸不让的强势,跟他记忆中怯懦的少年截然不同。 “你若是有一天觉得后悔了呢?”余子式忍不住问道。这一步走出去,你若是后悔呢? 胡亥看着余子式,觉得余子式今晚问的每一句话他都很想笑,他轻声道:“后悔什么?” “后悔……”余子式一怔,竟是问不下去,后悔和我在一起?后悔非得和我在一起?这些话打死余子式他都不会问出口。 胡亥却是轻轻拽了下余子式的袖子,轻声笑道:“先生,无论你脑海想的是什么,我都只有一句话,不后悔,真的。”见余子式一动不动,他大着胆子伸手拿袖子一点点擦着余子式脸上的雨水,半天又觉得好笑,“怎么会后悔呢?” 静默了许久,余子式终于伸手挡住了胡亥的手,“回去睡吧,明日就到剑冢了,这一趟怕是会有些麻烦,你早点休息吧。” 胡亥却是一动没动,“先生,一起回去吧,外面下着雨呢。” “我一个人静静,你回去吧。”余子式轻轻推了把胡亥。明日就要到玄武山地界了,剑冢那儿是什么情况,他怎么可能睡得着?张良是没心没肺惯了,胡亥则是不清楚,而他不止牵挂着魏筹心里还记着一大堆事儿,能睡得着才是奇怪了。 胡亥被余子式轻轻一推身形微微动了下,望着余子式半晌,他终于起身走回了船篷。 余子式抬手狠狠抹了把脸,闭上眼没说话。胡亥一同他说完这番话,他觉得心里似乎一下子更乱了。他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这一次却是真的有些进退两难,他不是没有决绝的手段断了胡亥的念想,只要他愿意,方法多的是。只是看着那孩子卖着乖抱着自己不放的样子,他竟是有些微微下不去手,明明知道这么下去兴许会出事,他却仍是一直犹豫不决。 余子式正闭着眼思索,忽然感觉身上的雨停了,他睁开眼看去,少年撑着把伞坐在他身边,一双眼清清亮亮,他说:“先生,我也睡不着,我们一起坐这儿说会话吧。” “去睡。”余子式伸手推了胡亥一下。 胡亥却是直接抓着余子式的手侧身睡下了,他直接窝进了余子式的怀中,埋着头一副无赖的样子。余子式推他喊他都没反应,就是一副缠定了的架势。连带着伞都不要了。 余子式感受着怀中少年的温度,正低身伸手去捞那把伞的时候,胡亥忽然伸手扶住余子式的肩,仰头轻轻吻了上去。 轻轻掠过,浅尝辄止。 雨夜,淮水,一片沉沉的黑暗。 少年抚着余子式的脸,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先生,一切都会没事的。” 余子式一怔,连伞被风吹到淮水里都像是没看见,他低头看着胡亥,第一次诧异地发现胡亥其实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安。 是的,他的不安。 山雨欲来,玄武山剑冢一行,余子式一直隐隐觉得不安,直到这一刻,胡亥与他说:“先生,一切都会没事的。” 第95章 剑冢 先秦以来,先秦学剑之风盛行一时,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落魄乞儿,仿佛一夜之间江湖庙堂同时掀起了习剑观剑的狂潮。 君王痴迷剑道,豢养剑士,遍寻铸剑师,冶九州精铁铸不世之剑,其中又以吴越楚三国君王尤甚,几乎所有春秋名剑都与这三国君王有些渊源。江湖上则更是如此,各国剑侠刺客的传奇被一遍遍传唱不休,那时候谁家少年不曾做过仗剑策马的风流梦?穷苦人家的孩子买不起剑,削木剑都得过几把瘾,谈起深山隐士仙人指点剑招的各种传说更是如数家珍。 一时之间,江湖上习剑的游侠儿岂止十万? 但出乎世人意料,真正始辟剑道的人,却不是个习剑的剑士。 他是个铸剑师,生平未尝学过一招剑术,家中世代都是安安分分打铁铸剑的老实人。 欧冶子,春秋最强铸剑师,没有之一。 春秋十大名剑,几乎全部经由他手铸造,他铸造的第一把剑,名唤龙渊,曾是三十年前天纵奇才的少年剑客魏筹的所佩之剑。欧冶子借浩然天地之正气,夺草木金石之气华,不问鬼神,一剑成而九州气运雷鸣。 平生除去铸剑外,欧冶子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实人,说是他一人开辟了天下剑宗,只因为这位春秋第一铸剑师告诉了后世数百年仗剑游侠一件事。 剑招之外,另有浩然境地。 自此天下剑道始辟,世上剑客入全新境地。 欧冶子之后,世上略有所成的剑士大抵分流为两批,一批拜入王侯卿相门下做了剑卿剑侍,一批仗剑周游做了自在逍遥的游侠。这倒并不是说前者不如后者,前者也分许多种,其中有不平则鸣悍然入世的剑侠,也有媚上求个乱世富贵的剑士。春秋时赵文王喜剑,豢养了三千多剑客日夜让他们在殿前击剑,每年都死上百余人,后为庄周劝止,这些死于媚上的剑士就已经算不上真正的剑道中人了。 至于后者,春秋时仗剑逍遥山水间的游侠们,他们则是来来去去的折腾,一会儿入世行侠仗义悟剑道,一会儿出世仗剑江海寄余生,在长夜般的剑道之路上摸索了不知多少年。 直到几百年前这群人中忽然横空出世一无赖少年,自称无名无姓无父无母自幼孤苦,拎着把木剑登上了当时剑侠云集的剑荡山,他一没杀人,二没撒泼,当着当年所有天下最强剑士的面,一招御剑入青冥。 少年说,他要成为天下最强的剑士,他还说,他喜欢一个名唤叶子的少女。 少年在剑荡山上当着天下剑士的面,对着十万柄长剑,许誓要教会天下游侠如何御剑。 他要率十万剑侠御剑齐下江南,去向一个名唤叶子的女子提亲。 十年后,大韩玄武山七十二峰,叶家剑冢葬剑十万。 这世上到底不可能出现十万剑侠御剑下江南的场景,甚至数百年间再无能御剑的人,但是叶家剑冢的确是剑宗起源,数百年来天下最强的剑士几乎都是出自叶家剑冢。 世上想拜师学剑的少年只要能凭着自己的天赋闯进玄武山,就是堂堂正正的叶家子弟,无论是贵胄王孙还是孤苦乞儿。 少年说,他要天下愿意学剑的游侠少年都能仗剑天涯。 叶家剑冢十万剑,赠尽天下少年人。 少年死后百年,乱世愈演愈烈,战火烧遍中原,叶家诸多心性不稳的弟子纷纷入世,连带着剑冢内部也是一片混乱,人心浮躁,叶家宗门宗主实在不愿意叶家子弟卷入所谓江湖庙堂斗争,那一代的九位叶家剑圣封锁了叶家剑冢的入口,世人再想入玄武山,只能仗剑硬闯沿途叶家剑阵,即便是进去之后,也是诸人凭本事入剑阁夺剑。 死在剑冢这条山道上的游侠少年无数,上山之路几乎成了人间修罗道,寻常少年登此道,难于登青天。 百年间,真正闯进去叶家剑冢的人不足三十位。 而对于拿着剑冢地图的余子式一行人来说,上山什么的,这全都不是事儿啊。叶家剑冢被叶静屠了,连出来个剑士阻拦的可能都没了,真真正正的一路坦荡。 天上还在细细地飘着雨,初夏的山林郁郁葱葱,青翠明丽。 张良转着青玉笛子不时四周望两眼,一副吊儿郎当的随意模样,知道的人知道他是来找九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张大公子出门游山玩水来了。他一旁的余子式也神色平静,脑子里浮现出剑冢地图,心里正不声不响地记着路线。胡亥跟在余子式身边,默默替余子式撑着把伞,他望了眼山路尽头处,只觉草木深。 “翻过这座山,应该就能到了玄武山山脚吧?”张良忽然扭头看向余子式。 “嗯。”余子式脚步没停,心中起了些波澜,声音却依旧平静,“你累了?” “这倒没有。”张良转了转青玉笛子,忽然道:“赵大人,你说,这玄武山下真的竖碑六百六啊?”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叶长生好歹也是当代叶家剑冢宗主,当世剑道扛鼎之人,不会真这么容易就死了吧?”张良摇头叹道,“要真是就这么死了,叶家剑冢的气运到如今也算是尽了。”想着张良也是颇为感慨。 这可是叶家剑冢,辉煌了数百年的天下剑道第一宗,从那道山门中走出过多少声名震世的游侠剑客,当年叶氏宗主一剑辟出坦荡剑道的传说还在被无数江湖游侠儿传颂不息,而玄武山下已然列碑六百六。 当之无愧的天下剑道圣地啊,这么巍峨的气象,居然也能一夜之间气数败尽。 余子式看向张良,忽然问道:“你以前来过剑冢?” 张良点点头,难得语气有些犹豫,“来是来过,当年与人路过这玄武山,顺便一起进去拜访了一下叶长生。” 张良说得遮遮掩掩,余子式多看了眼他,问道:“与黄石公?” “嗯。”张良摸着那笛子,半晌良心略有不安道:“我那时候年纪尚轻。” 余子式心领神会,“你们一路杀进去的?” 张良看了眼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不能说是杀,就是下手有些重了。”说完他补充了一句,“我没怎么动手。” 余子式深深看了眼张良,没有开口再问下去。 张良略带尴尬地别开了视线。当年吧,他倒的确是没怎么动手,倒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当年那点身手真心有些上不了台面。他当时正年少轻狂,路过玄武山,说什么也非得进去叶家剑冢见识见识天下第一剑宗,黄石公在山下怎么都拽不住他,索性袖子一撂陪着他一起闯了。 一老一少玩着玩着兴致就上来了,加上剑冢那帮叶家弟子又是各个傲得没边,于是又傲又浪的张小公子就在旁蹲着,等到黄石公把人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走上前去把人在山道上一排排摆好,讽刺两句风凉话,再一脚把人踹得滚下山去。 那天排排滚下山的叶家子弟真是青山之上一道清奇的风景。 等叶长生的大弟子闻声出来的时候,他只看了一眼,脸瞬间就黑了,如果不是叶长生也随后走了出来,那素来蛮牛脾气的叶家大弟子估计得当场破口大骂。 如今想想,张良觉得对于当年所作所为,他真是甚为羞愧,着实良心不安。张良正边走边反思着,忽然听见耳边响起一道平静的声音。 “张良,抬头看一眼。”余子式望着玄武山下的场景,目光沉沉。 张良随着他目光漫不经心地看去,瞳孔一瞬间猛缩。 玄武山下,六百六十块青石碑一望无际,每块一丈高,碑上刀刻大篆碑文。 六百六十位叶家剑士的尸骸静静躺在碑下,血色染红了山下土色,呼号山风卷过大岗。 一瞬间,腥气如滚滚热风扑面而来。 三人都站在原地没有说话。良久,张良忽然抬脚,朝着碑阵中央就大步走去,余子式扭头看了眼胡亥,两人一齐跟了上去。 张良在正中央的一块碑前站定,细雨打湿了深青色的石碑,脚下腥气翻腾不息,余子式忍不住轻轻皱了下眉,这地方尸气太重,不能久待。他想着就开口唤了一声张良,张良却是一动没动,目光阴沉。 张良伸手,从那碑上轻轻捞过一枚白玉佩,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玉佩仍是晶莹剔透,温润莹白。 这是叶家剑冢宗主玉佩,张良见过一次。 多年前玄武山顶,面容慈悲平和的白发老人身穿一件雪白广袖长袍从容步出长生阁。两边袖口刺着两道蓝色剑状纹章,腰间垂着一枚昭示剑冢宗主身份的白玉佩,一根简单桃木挽起满头白发,被称为百年剑道魁首的白发老人在阶上站定,仿佛一拂袖就能挥出万道行云。正当少年张良觉得他要动手时,却看见那老人对着自己轻轻笑了下。 长生阁前,一代剑道宗师,对着一个莽撞的少年笑得颇为无奈。 张良捏紧了手中的白玉佩,微微仰头看着面前一丈高的青石碑,刀刻大篆碑文,上书六个大字。 胜邪剑,叶长生。 六个字,道尽平生。 当年长生阁前白发剑道宗师身影,依稀可见。 “走吧。” 余子式出声打断了张良的思绪,他回过头望了眼胡亥,两人一齐转身往玄武山走去。 张良一个人站在叶长生碑前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轻轻将手中的白玉佩抛了回去,转身离开。他的神色淡漠,说不上悲也谈不上哀,只是很寻常的淡漠而已。 不远处玄武碑上还悬着叶静亲手刻下的不赦帖,满碑剑气,一书而就,张良路过那帖子的时候仰头扫了一眼,说是不赦帖,可他却觉得满碑这么多字,说来说去无非是两个字而已。 不悔。 叶静这一帖向天下所有人宣告: 他不赦。 他不悔。 张良捏着青玉笛子轻轻敲着手。说来他其实见过叶静一面。当年他与黄石公闯上山时,长生阁外参天大树下,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孩子正坐在地上安安静静地发呆,一身的雪白剑冢子弟服饰,坐在树下乖巧极了。叶长生坐在树下黄石公聊天,张良刚走过去,那孩子就极为懂事地站起来给自己腾位置,而后蹬蹬蹬一下子就跑没影了。 张良抬头望了眼玄武山,视线有些幽深。 叶静此人,不说别的,十七岁杀胜邪剑叶长生。 当之无愧的天纵之才。 第96章 破阵 玄武山说是山,实际上是一带山脉,经由玄武碑,入山门登山而上,则是是玄武第一峰,当年黄石公与张良就是经由此道一路打上去,直接打到了玄武峰顶长生阁,这一老一少其实是生生将叶氏宗门给闯穿了。 以玄武第一峰为首,俯仰观之,七十二座小狼牙峰星罗棋布,西北处陡然横贯一带百丈宽的淮水大江,将叶家剑冢一裂为二,东南二十八峰有巍然皇庭气象,遥指天上二十八紫微垣星宿,为叶氏宗门真正的气运根源所在。这里头还有个很奇诡的传说,据称许多年前淮水并不经由此道流过,叶家先祖,既那位布衣御剑入青冥的少年剑道天才,偶然有一日做梦神游天上星尘河汉,与银河边一垂钓仙人起了激烈争执,被仙人一脚踹下了银河,梦醒之后,叶家先祖一剑截断淮水大江,怒引河汉之水入七十二小狼牙峰。 天上剑仙又如何?匹夫一剑在手,上引九天银河水,下断万丈沧澜江,试问剑仙伏服否? 玄武山后山处,张良一边给余子式与胡亥叨叨神话传说,一边在拿笛子试探性地到处敲着。余子式与胡亥则是倚在一旁的布满青苔的山石上,偏头静静地看着那敲来敲去活活敲了一个多时辰的张大公子。 终于,忍了许久的余子式开口打断了张良叨叨的话头,不耐道:“张公子,这山门你到底能开吗?” 张良扭头看向余子式,收了笛子,他拂袖朝着倚着山石的两人走过来,伸手轻轻倚在山石上,他望着余子式异常诚恳地道了一个字,“悬。” 余子式看了张良半晌,轻轻吸了下鼻子,看向胡亥,“你在这儿待着。”话音尚未落,他一把利落地扯过张良的领口,拖着人就往后山门处去了。 将人被石壁封死的山门上狠狠一甩,余子式伸手撑上石头,望着张良道:“到底能不能开?你给句准话。” “能开。”张良眼见着余子式的眼睛眯了起来,又冷不丁接了一句,“但是很难。” 张良扯着余子式的袖子指向那山门,“光看上去,似乎就只是一块巨石封死了山门,但是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我们所站的地方原先有个剑阵。我刚看了看,觉得有人改过这剑阵了,这巨石就是如今剑阵的一部分,我们只要一动这山石,剑阵会同时开启,而据我观测,这被改过的剑阵最精妙之处在于,全是凶门,不留一道活口。” “所以?”余子式淡漠地望了眼张良, 张良手中转着青玉长笛,悠悠叹道:“这剑阵借山形地势,聚四方气华,一看就是叶氏最玄妙藏凶的手笔,如果是真是叶静布下的,那他真是难测了。” “你能破吗?” “能。”张良利落地应道,手中笛子一停,他往后一躺轻轻倚在山门上,山中细雨湿了他一身白衣,忽然就有了山中散仙逍遥气质。 “那就破吧。”余子式望着张良道。 “但问题是我来破剑阵,赵大人,这山石若是滚下来,你来挡着啊?”张良幽幽望了眼余子式,叹道:“我看这山石少说得有上万斤重,这还是少的,谁知道这一块山石后面是不是还压着几十块更重的?若是全部一齐滚下来,我们回头就直接去见叶长生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余子式皱眉道。 “有倒是有。”张良难得拧眉道:“先破剑阵,避开这封死的山门,重新再辟一条道出来。这剑阵依山势地形而创,若是破解得足够精巧,倒是可以反过来利用这剑阵之力辟出条路来。我以前跟着黄石公学过阵法,这剑阵的气机这么重,又是依着山势,倒是可以趁机催动其他的势来破一破。” 余子式听出张良话中的犹豫,问道:“你有把握吗?” 张良看向余子式,半天没说话,青玉的笛子在手里转了几圈,起身回头望向峰顶,他轻轻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张良那理所当然的语气让余子式当下就有种豁出去身家性命供张大公子玩乐的感觉,他深深看了张良,拍了下他的肩,“大好韶华我还没活够,你手下多留情。” 张良看向余子式,转着笛子微笑不语。 “胡亥,过来。”余子式回头伸手招呼了一声,看着张良那笑,他总有一种蒙头闯荡黄泉路的感觉,但问题是他还真只能依仗这位看上去不怎么靠谱的落魄公子哥。毕竟这位师从黄石公,而北海黄石公,兵法道修布阵三样,于当世几无敌手。 张良望了眼拽着余子式的胡亥,叮嘱道:“待会儿在剑阵里不要乱走,记得,哪怕是剑离你眼睛只有半寸,我没说动,你也绝不能动一下。”张良见胡亥那副文文弱弱的少年模样,忍不住多警告了两遍。这孩子要是在剑阵里临时出点岔子,那真是要命的事儿。 胡亥在张良的注视下,点了点头,神色依旧是寻常模样。 张良看着胡亥无动于衷的样子,扭头看向余子式,无奈道:“你待会儿看着点他。” “嗯。”余子式挣开胡亥的手,拽上胡亥的手腕,他看向张良,“行了,开始吧。” 张良笑了下,望向那山石,雪白广袖猛地一振,青玉长笛脱手而出,携平和雄浑的内力狠狠击上那山门,一声风啸清响划过长空。 破阵! 四角忽起剑啸声,雪色衣冠的青年从容上前一步,伸手截住了被剑气震回来的青玉长笛。他仰头看向四方天幕,无数清寒长剑凌空劈斩直下。 青年望着满天呼啸剑气,执着笛子忽然轻笑道,“仙人骑鹤过天门,会不会低头看一眼人间呢?” 我想教这人间都看看,何谓仙人手笔。 我想教这世人都记得,仙人曾经来过。 十年前,北海来了个趿拉着双布鞋的白发白须老头,他说他是世外仙人,他偷酒,他养鹤,他道貌岸然地欺负后生,睡在青崖上能打一夜的呼噜,着实是败尽了仙家高华气质。 他时常找不着自己的布鞋,偏又是个念旧的,就是不买新的非得哭着闹着要人给他找回来。于是宁折不屈的少年时常大半夜满山遍野乱窜就为了给他找鞋,每每到最后,跑得跟只恶狼一样双眼直冒绿光的少年都恨不得与一群叼着鞋子满山跑的大白鹤同归于尽。什么样的人养出来什么德行的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少年呕心沥血给他找鞋的时候,仙风道骨的白发仙人就光着脚坐在山头上卷着袖子顾自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仙人说,世上之人布阵,全都离不了借势二字,伏羲悟八卦,阴阳机关学说自此始,原是悟道习心的东西,谁料到后人一扭头就用在了杀人上。阵中加上剑,就是剑阵;加上兵戈将士,就成了兵阵。 借地势,借水势,借山势海势,有什么借什么,借得妙了,阵法愈奇巧玄妙,阵中杀气也愈重,杀人愈容易。 可有一种势,迄今还从没有谁能借到过。 少年边揪着大白鹤的脖子边问他是什么势。 仙人对着那被鹤扇的满山乱蹿的少年笑着卖了个关子:我们本是游仙人。 借来一滴雨,可淹九重城。 张良仰头望着那无数柄借了玄武山山势破空压下的剑,背上长剑与手中青玉长笛早已雷鸣不已,他立在山雨中,满山招摇风吹不动他雪色衣袂分毫。他轻轻道了两个字。 “剑停。” 一滴雨轻轻砸在飞剑上,剑身猛地一震。 一剑停。 两剑停。 无数把飞剑猛地凌空悬停,满山皆静。 青年手执青玉长笛,满眼山河气运。 清雨落满山,一洗剑上积重多年的杀气,扫却玄武山六百六青石碑下弥漫尸气。 “这是剑气?”胡亥仰头望着那骤停的剑雨,眼中诧异一闪而过,他自幼长在深宫,没见过江湖游侠的剑道修行是如何光景,传闻中剑客专诸刺杀王僚时彗星袭月,聂政刺杀韩傀时白虹贯日,他总以为都是传言,却没想到真的有人能做到与天地相共鸣。 余子式静静望了眼那雨中如同仙人再世的男人,回头对着胡亥轻轻道:“这不是剑气,张良没这么深的剑道修为。”一瞬悬停满天飞剑,若是光凭剑道修为,至少得是魏筹的级别。 他看了眼胡亥,轻声道:“黄石公当年北海修道,修的是天道,据说顿悟之时能与天地同心共鸣,别人借地势,他借的是天势,极盛之时,指尖一滴水可淹城池无数座。” 胡亥望了眼余子式。 余子式轻轻低声道:“我听别人说的,真的假的不知道。”看了眼张良,他接了一句,“说不定这回倒是真的。” 正说着话,头顶诸剑忽然一声轰鸣,一齐重重地往下压。 余子式脸色猛地一边,抬头看向张良,张良仰头看着那些迅速往下的压的飞剑,瞳孔也是猛地一缩。他抽出背后长剑,飞掠入剑阵中央,“有人在操控剑阵。”说完这一句,手中剑借着阵势朝着一侧的山壁飞去,一剑几乎贯穿石壁,铿锵声如九天鹤唳。 他抬手吹了一声长笛,笛声气息雄浑绵长,漫山遍野的雨悬停织成透明雨幕,猛地兜住了无数下压的飞剑。 “你们先走。”他看了眼余子式,望了眼贯穿石壁的长剑,沉声道:“先沿着我剑的方向走,走二十七步。” 余子式没说废话,拽着胡亥就往剑指的方向走,刚走了二十一步,余子式忽然听见身后张良猛地回悟过来的声音,“不对,是二十一步!” 胡亥的第二十二步恰好踩着他的声音落下,余子式的眼神猛地就变了,一侧石壁忽然发出剧烈的轰鸣声,无数长剑刺破雨幕而来,有如无数道呼啸长虹。 余子式原本是在胡亥身后一步处,忽然上前一步压着胡亥的肩往下一齐避过飞剑,胡亥低身的瞬间,反手十枚洛阳铜钱夹杂着内力飞掠而去,狠狠错了迎面数十把飞剑一道,硬生生震开了携着千钧之势而来的长剑。 剧烈的撞击声轰鸣不止。 余子式耳旁还微微发鸣时,忽然觉得身下半侧地面一瞬间空无一物,他下意识一把推开了胡亥,猛地伸手去拽边缘,抓了个空,整个人向下滚了进去。 “先生!”胡亥回头看那一幕,瞳孔猛缩,他伸手去抓余子式的手,却只触到了再次严丝合缝的石壁与地面。 张良听见声音往胡亥的方向看了眼,眼见着无数长剑朝着背后不设防的少年飞去,他吼道:“身后!” 剑离得最近的一瞬间,胡亥捏起地上林叶,回身猛地扬手,眼中一片浓烈杀气,一手飞叶直接斩碎了迎面飞剑。 张良望着胡亥纯黑的眼睛,猛地一怔。 少年像是一瞬间全然变了个人。 胡亥回身抵上石壁,内力从掌心腾啸而出,石壁上顿时出现了无数裂痕,极为迅疾地向四面蔓延。张良望着那吞噬了余子式的石壁,眸光一深,仰头望向头顶无数飞剑,脑海中划过一个名字。 叶静。 青年捏着手中长笛,一身白衣溅上了林间泥水,气势却不弱反增。 一向脾气极好,对后生极为宽厚的男人一字一句对着玄武峰顶道:“叶静,你信不信我教你叶家十万剑一朝废尽!” 林间气机一瞬间翻涌腾啸。 风云呼号。 玄武山七十二小狼牙峰风起云涌,东南方,站在山顶折剑台上的少年穿着一身干净剑冢子弟服饰,两边袖口各有一道蓝色剑形纹章,他静静望着玄武峰的方向,轻轻扬起手。 “那你就试试。” 山顶罡风吹散少年平静的声音。 折剑台上,风平,云静。 忽然,一道浑浊的咳嗽声从折剑台底下响起来。 折剑台下,瞎眼的老头懒懒地躺在阶上,手抠着脚上趾甲缝里的黄泥,眼前绑着一条淡紫色绸带,他不紧不慢地说着风凉话:“你还是别让他试了,那小子身上翻涌的气机,那可是天策。”老头说着换了只脚趾甲继续抠,语气悠哉,“早已绝迹天下数百年的天策啊。” 别说你叶家剑冢十万剑了,他就是一策废了天下刀兵又如何? 叶静扫了眼底下给他拆台的瞎眼老头,“你到底什么时候拿剑?” 老头颇为悠闲又颇为无赖道:“今日趾甲痒,不宜动刀剑。” 第97章 山石 指尖伸手摸到一片潮湿,余子式慢慢睁开眼,咬着牙扶着石壁从地上站起来,环视四周望了一圈,漆黑一片。狭小的甬道中到处都是湿气,嶙峋石壁上渗出水珠,触手一片冰凉。这地方给余子式的感觉像是山中溶洞,明明是初夏,溶洞中却是有如冬日,寒意一点点往身体里钻。余子式一时间也没底这洞到底深浅如何。 也不知道张良与胡亥怎么样了? 他伸手捏上脱臼的手腕,找准位置利落地一掰,刺痛瞬间让他头脑清醒了不少。休息片刻,他抬脚缓缓沿着甬道往外走,手小心翼翼地摸着石壁,一点点摸索着。 走了一阵子,洞中之路越发开阔复杂,原本只是淅沥的水声也越来越响,余子式沿着水声的方向走过去,没走两步差点一脚踩空。他伸手去扶石壁,却忽然触到一阵冰凉,从岩石缝中流泻出的水流直接淋湿了他一只袖子。他猛地收起袖起身。 余子式站在石阶之上,陷入了沉默。黑暗与未知容易催生恐惧,在潮湿的甬道里走了这么久,听着耳边巨大水声,他攥紧的手一时之间竟也有些微微颤抖。 走不走?万一水潭里冒出什么东西,这黑灯瞎火的简直要了命了。不走,就这么待在这洞里,体力被熬尽了也是个死。 余子式坐在石阶上撑着膝盖权衡了半天,猛地起身,抬手卷起宽大的袖子,狠狠一撩衣摆,刷一声往下走。 人生自古谁无死?闯就闯了,今天他倒是想看看酆都阎罗敢不敢收他。 飞流落地溅起无数激荡水声,越近越响,到达底下水潭时,水声几乎有如雷鸣。余子式刚淌过两步,忽然听见迎面一道破空剑声,他忙堪堪避开,有些狼狈地退了回去摔在了台阶上。 “谁?”他低喝问道。 长剑应声呼啸而来,余子式起身想要避开,却忽然觉得肩上一阵剧烈的刺痛,他闷哼一声摔了回去,长剑直指他的双眼而来,余子式的眼神一瞬间变了。 就在剑气掀余子式他额前散落碎发的那一瞬,一枚飞石突然震开了那柄长剑。 黑暗的溶洞里响起一个洪亮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你杀人倒是杀上了瘾了啊?” 那熟悉的声音让余子式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问道:“魏瞎子?” 老头骂骂咧咧的声音戛然而止,黑暗中静了一瞬,接着响起一道带着诧异与犹豫的声音,“你是?”声音尚未落,一人飞掠过潭面而来,伸手就摸上了余子式的肩骨。 余子式的肩上有伤,差点给魏瞎子一手给按得疼昏过去,他反手就抓上魏瞎子的手,咬牙道:“瞎子,你在阳翟还欠着我数十坛子酒钱呢!” 魏瞎子嘿嘿一笑,反手就重重拍了下余子式的肩,“呀,还真是你小子,你怎么来了?”他伸手就将钉在余子式肩胛骨上的桃木簪拔了出来。 余子式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魏瞎子把簪子上的血往余子式的衣服上一擦,抬手就将簪子插到了自己的头上,他嘿嘿笑道:“对不住了啊,刚没听出来,怕你乱动一脚踩水里去,我就给你钉住了,你没事吧?”说着他就去抠余子式的伤口。 余子式猛地抓住魏瞎子的手,将一身冷汗生生逼了回去,“没事,真的。” 他话音未落,一声凌厉剑啸裹挟杀气破空而来,余子式猛地一僵。 魏瞎子却是面色丝毫未变,回身一指轻轻抵上那剑尖。 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指,洞中奔流依旧声如雷鸣。 片刻后,长剑从指尖相贴处一寸寸碎开。 黑暗中剑碎声在巨大水声中几不可闻。 魏瞎子神色淡漠,手指往前轻轻一推。 碎开的长剑裹挟溅起的水珠,缓缓穿过洞中悬壶倒出的飞流瀑布。 洞天中一声清啸龙吟。 站在角落里的叶静猛地扬手,雪白剑袖猎猎作响,袖中剑气直接扛上了迎面的游龙剑气。 铿锵水声如奔雷,少年一步未退。 魏瞎子伸手轻轻将余子式扶起来,声音倨傲,仍旧是当年那不可一世的猖狂样子,他笑道:“叶静,你真当老夫不拿龙渊剑,手中就没了游龙?” 叶静收袖平了剑气,旧桃木挽起一头长发,剑袖佩玉,依旧是叶氏宗门温文尔雅的本宗弟子模样。他平静轻声道:“入剑潭者,死。” 魏瞎子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那你最好现在就拔剑抹脖子算了,入剑潭者死,那你倒是死去啊?”魏瞎子刻薄起来是典型的得理不饶人,刀子就喜欢往人伤口里扎,扎完还喜欢搅两圈,他无赖般咋呼道:“对了,按你们叶家规矩,杀师灭祖、残害同门的人怎么处理来着?废去武功?剥皮拆骨?那啥你要是下不去手,尽管跟我瞎子开口啊!” 余子式望了眼咋呼个不停的魏瞎子,忍不住勾了下唇角。 叶静被魏筹讽了一阵,倒是没说什么,转身利落地走了,走出去挺远后,他的声音忽然从洞中传过来。 “魏筹,我既杀得了叶长生,也能杀了你。” 魏瞎子像是听见小孩子闹腾一般忍不住笑了声,笑完很是敷衍地安抚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叶静能耐,上能屠叶氏宗门,下能策鬼驭剑几十万,天下就你一个是厉害人物,你一代剑道宗师大手,可千万别同我一个江湖上过气了三十多年的瞎子置气计较些什么。” 叶静已然走出去极远,脚步声几不可闻。 魏筹这才嗤笑了一声,回头望向余子式,问道:“你怎么来了?” “找你。” “得了吧。”魏筹一听就乐了,伸手就推了把余子式,余子式差点给他推得一头扎潭子里去。 片刻后,余子式稳住身形实诚道:“找九鼎。” 魏瞎子呵呵一笑,扶着余子式往外走,“我说呢,你们两个人日子过得滋润舒坦,跑这山上来折腾些什么。跟着你一起来的那小子,就是破叶家剑阵的那小子也是为了九鼎来的?” “嗯。”余子式点点头,片刻后忽然一顿,扭头看向魏瞎子,“不是,我们来了三个人。” 魏筹脚步猛地一顿,扭头看向余子式拧眉道:“你刚说什么?” …… 山脚下,胡亥低头望着震碎的石壁,手攥得极紧,一双漆黑的眼中杀气越发浓烈,竟是隐隐泛出猩红。 张良望着胡亥,简直不能相信这人和之前那温和文弱的少年是同一人。他低身在他旁边蹲下,委婉地劝道:“你先别急,这剑阵移换了山形地势,说不准人是落在了其他地方,也不一定会出事。”见胡亥低着头不说话,张良想了一会儿,然后轻声劝道:“若是能上山找到叶静,说不定能问出来赵大人的下落。” 胡亥终于起了点反应,他缓缓抬眸看向张良,一双眼中压抑的杀气看得张良心中下意识一惊。 压下心中的情绪,张良向胡亥解释道:“既是叶静布下的剑阵,他应该熟悉山形地势的变化,自然也应该知道赵大人的下落。” 胡亥低着头,良久,他终于问了一句,“能上山了吗?” 张良见胡亥眼中终于有了丝冷静,心中顿时松了口气,这少年刚才的样子简直让人心中发凉,就跟疯了一样,一整块山壁竟是被他活生生震碎了。张良伸手将人扶起来,安抚道:“从这条横行的山路上山,天黑之前应该能进去。” “太慢了。”胡亥站起来,一双眼望着那块封锁了山门的巨大山石。 “什么?”张良皱眉看向他。 胡亥上前一步,手抵上那山石,轻轻闭上眼。 内力一瞬间从掌心腾啸而出,浩瀚浑厚,流转不息。少年站在山石前,一身玄色长衣随风而动,一时间山林只闻雨打林叶声。 张良见胡亥伸手按上那山石,以为胡亥是接受不了现实心中难受,刚想上前安抚两声,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极为清晰的崩裂声。他仰头望了那山石,原本要搭在少年肩上的手猛地悬在了空中。 青褐色的山石上出现一道极为细微的裂痕,沿着那裂痕,无数更为细碎的裂痕疯狂蔓延,一时间似乎满山遍野都陷入了细密碎裂声织成的嘈杂中。 雨声,风声,碎石声交响出一片浓烈的喧嚣杀气。 张良怔怔地看着那块他与余子式翻来覆去讨论的山石。它轻轻碎开了,没有发出什么轰然的声响,也没有什么石破天惊的景象,那块山石只是静静地碎开了,碎片沿着山路流泻了一地。 胡亥收了手,抬脚踩着山石碎块,一步踏过了玄武山山门。 “走吧。”他没回头,对张良轻轻道了两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与死基友聊天,对话大致意思是这样的:对方:那篇扑街文你不是说扑了吗?我怎么看你还在写? 我:写文是为了自己开心,扑不扑随便。 对方:啊,我看了一眼,末点才这么点啊? 我:数据都是虚无的东西。 对方:你现在一天多少钱?个位数? 我:钱财都是浮云,写文就是开心。 对方:卧槽,一段时间不见,你怎么觉悟这么高了?你受什么刺激了? 我:人啊,都是要成熟的。 对方:…… 我微微一笑,平静的关了手机,打开笔记本码字软件,砸键盘!砸键盘!砸键盘! (╯‵□′)╯︵┻━┻ 友尽! 第98章 铸剑 折剑台下,魏筹扯下一块衣摆,搓成一团就往余子式的嘴里塞。 “你做什么?”余子式猛地往后避。 魏筹捏着余子式的手腕,咧咧道:“骨头接错位了,得把关节拆开重新再接一遍,怕你忍不住疼,给你拿块布头咬着。” 余子式看了眼魏筹身上不知道穿了几年连原本颜色都瞧不出来的衣裳,狠狠摇了摇头,“不用,你直接来吧。” 魏筹摸着余子式的手骨,笑得跟个三流江湖术士一样,“行,那你忍着点啊。” 话音刚落,魏瞎子手上猛一用力,一个巧劲儿就将余子式的手卸下来了,余子式死死咬着牙,竟是哼都没哼一声。魏瞎子轻轻笑了笑,心道这小子倒是比以前强一些了,他一抬手利落地接了回去,“好了,这几日手腕尽量不要用力。” 余子式坐在阶上,捏着手腕望了眼魏筹,“多谢。” “多年不见,你说话越来越酸了。”魏筹轻哼了一声,“越来越像姓吕的了。” 余子式细细打量了一会儿魏筹,霜鬓头发白了些,眼前的绸带的紫色褪得几乎发白了,十年不见,一见面却毫无生疏之感啊。良久,他抬手轻轻搭上下魏筹的肩,不正不经道:“瞎子,下山请你喝酒,喝最贵的,我如今有钱了,你喝多少请得起了。” 魏筹抬手抹了把鼻子,哼哼唧唧道:“行吧。” “一言为定。”余子式轻轻笑道。 魏筹终于低头笑了声,悠悠叹道:“凭你这句话,我也得把你活着带下山去啊。”半晌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余子式的头,“你说你,好好在大秦当你的官就是了,跑山上来寻什么晦气?还真和吕不韦一个样,什么浑水都喜欢淌一程。” 余子式笑笑,想起叶静的事,余子式当下就问道:“对了,这叶家剑冢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玄武山底下,我瞧见叶长生的碑了。” “就是你所瞧见的,叶家这一代六百六位弟子,上到叶长生与九位剑圣,下到数百位剑侍全死在了叶静手上,东南二十八小狼牙峰被叶静持剑一夕血洗而空。”魏筹似乎想起了那一日的场景,摸着眼前的紫色绸带,他摇头道:“叶静光埋尸首就埋了一个多月,你想想能是个什么场景。” “叶静为什么杀人?”余子式依旧不解。 魏筹轻笑出声,对着余子式道:“你还真是当官当久了,非得做什么事儿都得先想个为什么啊?做便做了,杀便杀了,叶静那小子无非是做得绝了些,剑在我手,宁我负尽天下人,勿教天下人负我。” “总归是有个契机吧?” 魏筹轻轻吐出一句让余子式极为震撼的话:“叶长生想拿叶静炼剑。” 余子式猛的怔住了,“你是说……可叶长生不是个……” 世人皆知,叶氏宗主叶长生,光风霁月,宗师胸襟。 江湖上唯一一位自成名七十年来未尝有过丝毫污点的一代剑道宗师,怎么可能会拿活人炼剑? 魏筹伸手指了指山下的淮水,“叶静是个淮水遗孤,他父母都死于叶长生胜邪剑下。能让叶氏宗主叶长生祭出胜邪剑,可见叶静的父母能是什么德行?叶静彼时尚在襁褓且天生带有顽疾,根本不是能在这乱世活下去的人。叶家剑冢有规矩,不收剑下之人的后嗣为叶家子弟,原本吧,一剑杀了叶静也算是叶长生对这孩子的仁义了。可叶长生却起了一念,这孩子天资太好,是上好的祭剑骨血。” 魏筹叹道:“要知道自欧冶子与干将莫邪之后,数百年间天下再无铸剑师能铸出一把像样的好剑,铸剑一脉绝矣。叶家人一直铸剑与习剑并驱,九位叶家先圣甚至从王宫盗来了九鼎做练剑炉,数十代叶家人为复兴铸剑一脉付出了多少心血?叶长生自然也不例外,生平一直以复兴铸剑一脉为己任。要知道啊,铸剑一脉重兴,天下剑道必然又入一重境地,叶长生也算是心怀剑道苍生。”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所以叶长生收了叶静为徒,想拿叶静炼剑?” “活人祭剑的确可行,但是太损阴德,叶长生一代剑道宗师,磊落了一生,走到这一步也是让人唏嘘。”魏筹轻声叹道,“他收了叶静为弟子,替他隐瞒身份替他治病,待他如亲子,亲手教他学剑倾尽生平所学,说是怜爱幼徒,怕也是心中有愧吧。” “叶静知道了,而后亲手杀了他?” 魏筹抖了下袖子,摇了摇头,“叶静知道后,提剑上长生阁,无非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想问个清楚而已。叶长生却告诉他,叶静这一生活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以身殉剑道,叶静笑问若是他不愿呢?生而为人,他叶静不为剑道活,不为天下活,他就为自己一个人活,活得堂堂正正就好。两人争执了许久。”他看了眼余子式,“最后,叶长生十七岁一剑悟长生,叶静却是十七岁一剑斩长生。” 余子式沉默片刻,替他接了下去,“叶静一怒之下杀了叶氏宗主,而后九位叶家剑圣出手,却同样被他斩于剑下,宁可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所以最后玄武山下列碑六百六。” 魏筹闻言却是笑了声,颇为感慨,“叶长生纵横了一世,谁想得到最后竟落得死无全尸这么个下场,可要真从头算起,他剑品人品均是当世一流,生平也就只做错了一件事,一念动摇竟是收了叶静为弟子,偏偏也就是这一念啊。”魏筹摇了下头,叹道,“再深的境界,说什么一剑悟长生,说什么剑道魁首宗师,到底也也是人,胸骨里埋着颗人心啊。” 世上从来只有亦正亦邪的人心,哪有泾渭分明的正邪?这一念起,到底谁是正,谁是邪? “我不是叶家人,那小子杀红了眼却还认得我,我当时正窝在剑阁喝着酒,于是就问他,我能先不死吗?等到哪日我身体舒坦了,再拿起剑与他堂堂正正比一场,到时候再死也不迟。他应下了,说来那小子也的确有叶家人的风范,一诺千斤重。我一日不摸剑,他一日不出手,他硬是与我耗到了今天。” 余子式压低声音道:“那他如果真和你打,你能赢吗?” 魏筹忍不住轻轻摸了下余子式的头,略显无奈道:“怎么同你说呢?没试过。” “什么意思?” “那一日他与叶长生争执,我路过长生殿时顺耳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也就走了。叶静到底是怎么杀了叶长生的,这事儿我迄今没想明白。”魏筹似乎也难得有些犹豫,“叶静的剑道剑招极为奇诡,遇强更强,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资质的,不知道叶长生到底是怎么教他的。” “所以你是说,你也打不过他?” 魏筹摇了下头,“不是打不过。”他似乎不知道怎么同余子式解释这事儿,伸手挠了把头发,无奈脑海中空无一物,硬是找不出合适的词将自己心里的意思说出来,良久,他只能与余子式道:“你且看着吧。” 余子式听了他的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一抬头,脑子里猛地想起件事儿。 得,一见到魏筹兴奋过头,将胡亥与张良给忘山底下了。 “瞎子,不行,我得先下山了,我……” 余子式话未说完就被魏筹抓住袖子往下一扯,猛一下子重新摔坐在了石阶上。余子式刚想说话,忽然听见魏筹忽然狡黠起来的低叹声,“想见见九鼎吗?” 余子式的话头猛地一顿,看了眼山下,又看了眼魏筹,他狠狠点了下头。 “走。”魏筹起身二话不说拖着余子式就走。 “等等,我那两个朋友不会出什么事吧?”余子式忍不住问了一句。 魏筹咧嘴笑了笑,“连叶家剑阵都能闯过来的人,能出什么事?趁着叶静去会你那朋友了,走,带你瞧瞧九鼎去。” 余子式仍是不怎么放心,猛地一用力拽着魏筹的袖子将人拖住了,他拧眉道:“不行,瞎子,我要先去找他们。” 魏筹回头对着余子式,颇为不解道:“你们此行不就是为了夺九鼎吗?”按道理上了玄武山,生死这种东西早该看淡了,我用血铺就坦荡大道,你一路只管踩着我的骨血上前,这才是吕氏门人的做事风格。魏筹颇为疑惑,几年不见,如今的吕氏门人做事怎么都拖泥带水起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余子式想起胡亥,摇了摇头,沉声道:“不行,我要下山。”说着他就去拖魏筹。 魏筹轴不过余子式,硬是给他拖下了台阶,差点给摔一个趔趄,“行行行,先找人,不过事先说好,瞎子我与你有交情,别人死活我不带搭理的。” 余子式没去理魏筹的叨叨,先把人拖下去再说。 两人刚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脚下山阶轰然一震,魏筹忙伸手扶了一把余子式稳住了他的身形。 “动静这么大?”魏筹皱了下眉忍不住喊道:“到底有完没完了?” “怎么了?”余子式看向魏筹。 魏筹低身伸出食指压上震动的石阶,原本不耐的神色忽然一凝,“出事了。” 第99章 眼睛 叶静在诸位同门师兄弟中排行十一,年纪虽小,却由于拜在叶长生门下,自幼辈分极高,门中弟子大多喊他一声十一师叔或是小师叔祖。在诸位剑冢弟子眼中,这位小师叔祖是一位很温和良善的人,又加上他在剑道之上极赋灵气,门中诸位年轻弟子在剑道修为上遇到瓶颈时都愿意深夜偷偷敲他的院门。 若是说叶家宗主叶长生是光风霁月宗师胸怀,那叶静就是山岚明月清风气质。叶长生也曾亲口道,他十二位嫡传弟子中,叶静心境最清静。 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叶静,那就是无争。 这位素来温和的叶家弟子这一生都过得平平淡淡,每日清晨起床,读书习剑,永远一袭干净蓝白长袍,永远一柄清雪长剑。 世人说他杀师灭祖,说他嗜杀成性,觉得他定是个不一般的人物,有一段不一般的经历。可实际上,叶静前半生再寻常不过,再平淡不过了,他本只是个一心向道的剑冢弟子,这一生使得是君子剑,行得是君子道。 得知叶长生想拿他炼剑,他月夜提剑入长生阁,其实不是为了弑师,他不过是想解下佩剑物归原主罢了。这一生所有都是叶家剑冢所赐,都是叶长生所赐,他一直到杀人前一刻都没有起过一丝大逆不道的杀意。 他一直记得自己是叶静,叶家剑冢的叶。 直到他跪在殿中,叶长生对他道:“叶静,身为叶家子弟,我们这一生本就是为了天下而活,为了剑道而活,你一人的悲苦与委屈,与天下相比不值一提。” 叶静知道,叶静明白,叶静也是真的懂。 可当他跪下磕头说出那一句“如果弟子不愿呢”,他才终于明白,到底是意难平。 争执过后,他低头三叩首,平静地问养育了他十七年的叶家宗主,“如果弟子愿意废去叶家武功,折去双手,此生再不入叶家剑冢,能否留弟子一命?” 叶长生那一眼,他毕生难忘。 他说:“你的确是不配做个叶家人。” 叶静解下佩剑,放在叶长生脚下的那一瞬间,听见这一句话轻轻在耳边响起。 十七年的师徒情谊,十七年的君子剑道,一念之间忽然灰飞烟灭。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仁义?什么是邪妄?三尺青锋,一腔热血,君子立于天地间,活这数十载,求得究竟是什么道? 叶静想,世上剑道其实从没什么正邪之分。剑在我手,无非是杀与不杀罢了。 月夜长生阁,叶家宗门第四十六代弟子叶静,一念入魔。 叶长生低身收去叶静佩剑的那一瞬间,叶静闭上眼,扬手一剑斩长生。 长生阁中,叶静持剑却立,满袖招摇剑气,他望着面前的黑衣黑眸的少年,一瞬间似乎又有了那一日的心境。 胡亥抵着殿门,全凭掌中内力撑着叶静的剑气,脸色逐渐变得苍白,整个人一点点往后退。他天资再高,到底自幼生长于深宫,论修为与境界绝对比不过一代剑道宗师叶长生亲手教出来的叶静,他撑了半天已然有些逼近极限。 剑气四荡,长生阁里一片狼藉,叶静的剑气也不知道催动了什么东西,整个大殿都开始轰震。叶静却是浑然不觉,望着有些不支的胡亥,抬手用两指拨出背后另一柄长剑。 张良已然觉出叶静剑气的异样,手按着青玉长笛抵上地面,只觉得地底下浩然剑气如怒海翻涌。他望向还在催动剑气的叶静,猛地扭头对着胡亥道:“逼他收手,底下有些不对劲!”再这么下去,这地底下的剑气能把这座山掀了,到时候这殿中的人一个也逃不了,全都得把命交代了。 胡亥望着叶静,将喉咙里的血腥味一点点咽下去,然后他看着叶静缓缓抬手催动长剑,剑直逼自己而来。 “胡亥!逼他收手!”张良猛地吼道,声音已经急得变了音调。 胡亥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长剑,一双眼从未有过的阴沉漆黑。就在那剑离他只有半丈的时候,背后一指剑气斩风而来,直接斩断了叶静的长剑。 魏筹一脚踏进长生阁,一手扶上站在殿门处的胡亥的肩,稳住了胡亥被剑气震开的身形。 “内力不错啊。”魏筹悠悠道,随意地捏了下胡亥的肩骨。 只捏了这一下,魏筹手下猛地一顿。 胡亥回头,一眼就看见了魏筹身后的余子式,他眼睛猛地一亮,将喉咙里的血气压了下去,“先生。” 余子式伸手就从魏筹手中扶过了胡亥,胡亥猛地缠着他的脖颈狠狠抱了上来,“先生。”少年浑身都在发抖,失而复得的震颤让他连声音都是破碎的。 余子式抱着他,摸着他的脊背,一点点安抚着他,“我没事。”他几乎被少年勒得喘不上气,却仍是紧紧抱着少年不肯松手。感受着少年在留他肩窝里的温热气息,余子式有种他这辈子下辈子都不想放手的错觉,“没事吧?” 胡亥摇了摇头,看着他笑道:“没事。” 叶静望着走进大殿的魏筹,脸上依旧是没什么反应,忽然他一扬袖,直接挥出去一袖剑气,朝着一旁毫无存在感的张良破空而去。 张良正抵着地面稳着底下剑气的手一哆嗦,看叶静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在他眼里,此时的叶静就是他妈的一条疯狗。他猛地撤手堪堪避开叶静的剑气,手刚一离开地面,就觉得大殿轰然一震。 地底下的剑气,彻底失控了。 那一刻,张良胸口气猛地一滞,风度彻底不要了,他就想骂一遍叶静他祖宗。 就在这时,一道雄浑剑气猛地朝地底压了下去,一声清啸龙吟声响彻玄武山,魏筹手持龙渊剑,翻手就压上了长生阁中央玄黑石砖。他朝向叶静,忽然笑道:“小子,知道剑到底该怎么玩吗?老夫今天让你见识见识如何?” 叶静广袖拂过剑尖,反手收了剑,淡淡道:“那就请老前辈赐教了。” 魏筹听了叶静的话,却是嗤笑了一声,“谁说我同你打了?”他扭头朝余子式吼了一声,“子式,过来!” 被点到名的余子式一怔,“我?” 他刚说了一个字,叶静就提剑行了一礼,“那就请赐教了。” 余子式尚未反应过来,猛地就被一阵巨大力道卷着向后退了一步,胡亥上前一步抬手直接迎上了叶静袖中剑气,黑色袖口猎猎作响,他眼中一瞬间凭空沸腾出浓烈杀气。 叶静持剑对着胡亥,剑气丝毫不减,斜瞥了眼正在拿龙渊剑镇压地下剑气的魏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魏筹此刻腾不出手来。这地下腾啸的剑气,那可是叶家剑潭上万把剑的剑气,同时发作别说掀了这玄武峰,就是平了这七十二小狼牙峰都绰绰有余。魏筹此时明显是在拿毕生的剑道修为在强撑,他别说出手了,差一丝就是心脉尽碎的下场。 叶静再次悠悠抬眸看向胡亥,从容不迫地抬手扬剑。这少年不是他对手,刚对上一招他就知道了。天资不错,然而欠太多火候。他不慌不忙地一点点催动剑气。 他在耗竭胡亥的内力。 魏筹镇压着地下的剑气,感受着殿中多道气息流转,忽然就气定神闲了起来。 叶静啊,你瞧,杀人果然容易成瘾不是?杀心一旦起了,再想收束袖中剑气就难了。他感受着胡亥的气息波动,悠悠叹了口气,叶静,该是天绝你叶家血脉了。 胡亥喉咙里血气一点点往上冒,手却纹丝不动撑着,脚下未尝退一步。 叶静望着胡亥越发冷凝的脸色,抬手催动地下的剑气,轻轻吐出一句话,“收手,我留你一具全尸。” 胡亥一双眼里墨色翻涌,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他一字没说。他担心自己一张口全是疯狂涌出的血。 叶静的剑极赋灵气,他的气息与手中剑气几乎浑然一体,叶长生死都想不到的是,他原想拿叶静炼剑,不料叶静却被他炼成了一把剑。人分善恶,剑无正邪,叶静本身就是一柄剑。所以他毫无忌惮地催动底下叶家剑潭上万把剑的剑气,他根本不担心剑气会失控掀了这玄武山。 万道剑气入我剑袖,杀人屠道,一人足矣。少年一身雪色剑袍立在殿中,双袖两道蓝色剑纹,踏得是无上剑道,端得是清绝气质,模样仍是当年后山小院树下读书的叶家小师叔。死于他剑下的九位叶家剑圣,死于他剑下的叶氏宗门弟子,还有那玄武山下六百六块青石大碑全都记得:叶氏宗门第四十六代弟子叶静,一剑在手,未尝一败。 终于,叶静食指点上剑柄,一点浩然剑气,啸出山海气势,直逼面前的黑衣少年而去。 胡亥眼见那道越来越逼近的剑气,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剑气骤然而下,他没能收住势,胸口生生受了这一道剑气,退了数步猛地单膝跪在地上。他抬手就捂住了口,血却仍是顺着他的指缝疯狂溢出。 “胡亥!”余子式刚喊了一声,忽然就被瞬间跃起的少年卷过来压在了身下。 胡亥生生受了叶静凌空而来这一道剑气,将余子式护在了身下,他脸上满是血污,一点点砸在余子式的脸上。胡亥根本不敢说话,他担心他一说话血会全部喷在余子式的脸上。 叶静望着这一幕,手中动作丝毫不顿,殿中的长剑被他驱动,一瞬间全部震出呼啸剑气,他扬手就将剑气聚集起来朝着地上的两人就砸了过去。 胡亥分明是感觉到了,但是根本避不开,他浑身都没有力气,用尽全力扯出一抹笑,俯身轻轻对着身下的余子式道了一句,“先生,对不起。”话一出口,少年口中的血就瞬间染红了余子式青色衣襟。 对不起,先生,我真的杀不了他。 余子式怔怔看着身上伤成这样仍旧死死护着他的少年,这个豁出去命也要将他护在身下的少年,这个满脸都是血但是笑得极为澄澈干净的少年,心中某处像是被狠狠击穿,酸楚与灼热一瞬间灌满胸膛,他尚来不及说一句话,胡亥闭了一瞬眼,撑着地的手一瞬间压碎了地上石砖,生生受了叶静这一道千钧剑气。 “胡亥。”余子式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不及,像是所有都来不及了,未说完的,未做的,全都要被生生截断。 什么是生死,生死本是一念。 余子式看着胡亥缓缓睁开的漆黑眼睛,呼吸都滞了一瞬,他此生见过所有的光亮与绚丽,远敌不过少年眼眸如星。他直到这这一刻才终于彻底相信,这个少年喜欢他,喜欢到愿意将心一点点掏出来小心翼翼放在他手心,卑微且怯懦,坦荡而无畏。 就像一直隐在云深雾缭之下的悬案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胡亥缓缓撑起身体,望着余子式怔住的脸,伸手一点点狠狠擦去余子式脸上的血迹。 不行,不能就这么死在这儿。身下这个男人还没承认喜欢他,这个男人身上还没有自己的味道,这个男人的世界自己尚未真正闯进去,这双淡色的眸子才刚刚映入自己的身影。 不能就这么死在这儿,他还有余生一笔债要向他讨回来。 魏筹一直在暗中感受着胡亥的气息波动,此时终于轻轻笑了下。 兴许是太多年过去了,因为无人征服过无人提及过,世人如今都忘了,这叶家剑冢数百年前葬了柄黑色长剑。 春秋第一相剑师风胡子曾称此剑湛湛然黑色也,是一只漆黑的眼睛。天子之剑,非帝道之人不能手执,故叶家先祖以陨铁玄石长封此剑于叶家剑潭之下,镇以浩浩万剑。 欧冶子铸湛卢,一剑成而九州气运雷鸣。 第100章 买酒 张良见余子式与胡亥的境况着实是惨了些,一咬牙豁出去了,扬袖抵上叶静的剑气,勉强挡了一阵。 胡亥趁着喘息的间隙从地上站起来,抬手狠狠抹了把唇角的血,忽然听见耳边一道苍老淡定的声音响起。 “拿剑。” 胡亥皱眉望了眼魏筹,随即听见老头不耐烦的声音,“对,就是你,拿剑。” 胡亥根本没有剑,在深宫中学剑太容易被人发现,他只修内力从不碰剑术,手上连拿剑的茧子都不曾有。余子式也注意到了,望向魏筹低声焦虑道:“瞎子,他不会用剑!” “不会那就学啊!”魏筹猛地吼了声,那一嗓子差点吓着余子式。老头抵着龙渊剑对着胡亥冷笑道:“你傻了?拿剑!” 这边张良见这群人半天光喊声没动静,手上实在是撑不住了,猛地退了数步,护住心脉避了一记,恰好跪在了魏筹身边。他抬眸望着越打剑气不弱反盛的叶静,内心一时有些崩溃,下意识就叨了一句,“这人入邪道了吧?” 他刚一说完,叶静眼睛一瞬间眯了起来,杀气骤涨。魏筹二话不说,扯下鞋就朝甩了张良一脸。 叶静杀了九位叶家剑圣后,因为叶家大弟子怒极的一句“邪道孽畜”,直接屠了叶氏满门啊! 殿中剑气皱涨,地底下的剑气翻滚不息,叶静抬手,剑气凝聚成剑形,一柄长剑悬在他面前,他眼中终于起了冰冷的杀意。 胡亥挡在余子式面前,刚想伸手凝聚内力,忽然迎面一只鞋子狠狠朝他甩了过来。胡亥侧头避开,紧接着就听见魏筹异常嫌恶的声音,“把内力收了!你这一身都是些什么玩意?全收了!” 下三滥的剑士教出来的二流内家功夫,有那么点剑道的意思,但是不修气机也不修剑势,不伦不类。到最后只修了一身悍然的内力,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感觉到叶静的气息波动,魏筹对着胡亥骂道:“你愣着干什么?不用内力就不会打了?” 胡亥明显是没跟上魏筹的思路,见着叶静数道横行劈斩的剑气,下意识还是用内力去挡,却生生给魏筹一嗓子吼得收了内力,略显狼狈地低身避了一避。魏筹感觉到胡亥的困境,觉得一时也是颇为心塞,他吼道:“找你的剑!人家光凭剑气就铸了把剑,你的呢?” 胡亥望着迎面而来的浩荡剑气,试着伸手凝起剑气,却一无所获。眼见着叶静的剑气越来越近,他眼中墨色越来越深,周围剑气却仍是毫无起色。 他根本控制不了剑气。 “控制不了就跑啊!”魏筹吼了一嗓子,劈头盖脸骂道:“你跟个傻子一样站着是为了给人砍啊!” 魏筹话音刚落,胡亥立刻侧身堪堪避开。袖子被叶静狠狠斩下一截,直接给剑气震碎了。胡亥刚退后站定就听见魏筹的声音,“感受你的气机,气机与剑共鸣才有了剑气,找你的气机,找你的剑。”感觉到胡亥的气息又滞住了,魏筹猛地吼道,“你倒是找啊!”这孩子瞧上去还挺机灵的,怎么一学起来就跟个废物似的。 胡亥给魏筹一嗓子吼得回了神。 叶静的剑势越来越利,他沉了眸子,直接一扬手,数十把剑气凝成的剑朝着胡亥斩去,这一记几乎不可能避开,要么扛,要么死。 胡亥眼中倒映着那越来越近的密集剑气,望了眼身后不远处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余子式。 满殿的剑气,杀意,气机。 望着身后余子式,极致的冷静让胡亥耳边的世界都静了一瞬。 什么是剑?什么是剑道?他似乎一瞬间忘记了所有学过的东西,望着那张脸,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绝不能退,半步都不能退。 生平第一次,胡亥觉得自己输不起。一念起,眼中越发漆黑深邃,似乎斩灭了所有的光亮,他忽然就感觉到了魏筹所说的气机。 剑道分为两重,剑招与剑意。剑招加气机就是剑意,原来所谓气机,不过一念而已。 世上可通天地的,从来只有人心一念。 一直在留意胡亥的魏筹倏然抬头。 胡亥身上的气息波动忽然消失了,魏筹手底下的剑气骤然挣开,他收手撤剑,拽过一旁的张良往后一掠数丈,前所未有的利落。耳边一声剑啸,悠扬清越,极远处山峰之上九鼎忽然雷鸣震动不已。 魏筹扶着龙渊得意了笑了,他一直折腾胡亥来着。其实哪里需要找什么剑啊?春秋名器,从来都是剑寻人,根本没有人寻剑这一说。真当他手中的龙渊剑是他千辛万苦寻来的?道在手中,剑在手中,这才是非凡造化。 叶家剑潭极深处,陨铁玄石所制的剑匣裂开一条缝,刹那间剑潭中万剑齐鸣,一时间剑气几乎要掀了整座玄武山。 绝迹江湖数百年的春秋第一名剑,湛卢横空出世。 魏筹按下腰间受到气机牵引雷鸣不已的龙渊剑,冷冷一笑。小子,剑是在你手上了,拿不拿得稳,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湛卢,那可是一剑能斩九州气运的帝道之剑。 漆黑长剑震开剑匣划水而出,胡亥忽然扭头望向长生阁外,青峰大雾,一剑划过苍穹,穿云破空直指他面门而来。四荡的剑气直接震碎了满殿的长剑,叶静收袖猛地退了一步,一抬头,黑衣的少年已经稳稳握住了漆黑长剑,他立在原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手中长剑出鞘半寸。 玄武山底下的剑气瞬间平了,前一刻还剧烈翻腾的剑气骤然平静,整个大殿都静了下来。 那是少年生平第一次执剑。 余子式看得一怔,少年执剑的样子,有如帝王君临天下。 没有冠冕,没有玄服,没有朝臣,少年一无所有,可他的确是真正的帝王,他脚下有山河雌伏。 叶静望着胡亥的样子愣了一瞬,良久才看着少年手中漆黑长剑轻轻道了两个字,“湛卢。”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抬手,蓝色剑袖里振出剑气。 叶静这一生,从没有退过,即便是死。 两人长剑对上的那一瞬间,甚至没有任何的停顿,胡亥抬手直接劈开了叶静的剑气,手一送湛卢轻轻抵上了叶静的咽喉。 一招而已。 “你输了。”胡亥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什么嚣张更没有什么嘲讽,他甚至没有杀叶静。 叶静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无所谓地点了下头,抬眸望着胡亥轻轻笑了笑,依稀还是从前那位性子温和的叶家小师叔,他开口淡然道:“对,我输了。”没什么好不服的,湛卢是天子剑,万剑之宗,自问世起未尝向一人臣服。少年没有入剑道,是剑道向他臣服了。天下剑道中人,但凡用剑,就不可能赢了湛卢。 他输了,却也是输得坦荡,哪怕是死了,也没什么不甘心的。 胡亥望了叶静一会儿,忽然抬手,收剑入鞘。 他回身走到余子式身边,将人轻轻扶起来,轻声问道:“先生,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伤着?” 余子式摇了下头,“我没事。”胡亥紧紧盯着他,似乎有些不放心,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拿袖子一点点将胡亥脸上的血迹擦干净,“真没事。” 魏筹闻声轻轻扯出一抹笑,世上之人拿剑容易,放下剑却是很难,这湛卢,少年竟然当真稳稳握住了。 所谓湛卢,其实真的握在手上,不过一柄玄铁长剑而已。杀人的从来就是人,不是剑。 魏筹上前一步,拍了拍余子式的肩,悠悠道:“别费工夫找九鼎了,湛卢剑斩天下六合气运,这剑可比九鼎值钱多了。”说着话,他拖着一旁陷入沉思的张良就往山下走,这小子的衣服一摸就是上好材质,拖着他去山下买酒肯定错不了。 第101章 白 余子式与胡亥走出长生阁的时候,叶静依旧是一身蓝白剑袍立在大殿中央,他淡淡望了眼胡亥与余子式的背影,面上依旧是寻常的淡漠模样。等到两人的背影都消失在阶下,他这才回眸静静望了眼长生阁,透过破碎的门窗他看见殿外葱茏的草木、初夏的阳光。深山隔绝了人世,岁月安稳,似乎弹指又是一十七年。 那一刻,叶静的眸子很幽静,没有人知道这位杀师灭祖的叶家剑冢唯一血脉在想些什么。 这七十二座小狼牙峰,东南二十八皇庭大殿,偌大的叶家剑冢,终于是只剩了他叶静一人。 半山腰,余子式担心胡亥的伤势,走了一会儿见胡亥的脸色有些苍白,带着人在溪涧竹桥边石阶上坐下,摘了张叶子给他舀了一捧山溪水。胡亥极为乖巧地喝着水,窝在余子式身边暗自吐纳着气息,喉咙里的血腥味早已淡了不少,他却是不想起身,枕着余子式的肩思绪纷飞。 林间风叶杂乱,湛卢剑随意地抛在一旁阶下,山林寂静。 余子式见他一动不动,以为他还难受,伸手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发,低声问道:“要不我背你下山吧?” 胡亥抬眸对着余子式笑了笑,一双漆黑的眼湿漉漉的,像幽幽晨星一样漂亮到了极点。他轻轻摇了摇下头,实在是忍不住,伸出手一点点环上了余子式的腰,这个姿势暧昧到了极点,他分明感觉到了余子式一僵,他轻轻叹道:“先生,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胡亥真没想做什么,他只是忽然有些止不住的后怕罢了,此生无论是握剑还是杀人从未颤抖的手此时放在男人的腰间,竟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这个人,只有真真切切抱在怀中,才能稍微平息一点他心中对失去的惊惶感。石壁下错开男人伸出的手,眼睁睁看他消失在眼前,那一瞬间的感觉胡亥毕生难忘。他紧了紧手,环着余子式的要轻声喃喃道:“先生,我想抱着你,你别推开我了。” 余子式没说好,也没伸手推开他,他静静坐在石阶上,指间是少年漆黑的长发。窝在他怀中的少年眉眼里全是温驯乖巧,谁都想不到会与刚才长生阁手执湛卢的少年会是同一人。他轻轻摸着少年一头长发,良久终于轻声问了一句,“胡亥,你执湛卢对着叶静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余子式不是瞎子,他分明感觉到了胡亥那一瞬间的凛冽杀气。 他以为胡亥会直接杀了叶静,可是湛卢停住了,抵在了叶静的咽喉处,稳稳地停住了。少年收剑回身朝自己走回来的那一瞬间,他心中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上了,整个人都怔了,长生阁门窗里投进大片大片初夏澄澈明亮的阳光,不及少年执剑模样万分之一的惊艳。 胡亥听见余子式的话却是认真回想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余子式为什么会问这个,半晌他才犹豫道:“当时……没想什么啊。”他的确不记得自己想了什么,叶静若是当时稍微动一下,他仍是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是叶静先弃剑认输了,认得干脆利落。 余子式听着少年小心翼翼的回答,嘴角忍不住轻轻上扬,他伸手揉了下胡亥的头发,“没事,我就是随口一问,别这么紧张。” “是应该杀了他吗?”胡亥想了一会儿,略带不安地仰头看向余子式。 余子式看着少年懵懂的样子,一字一句轻声道:“下回与人动手,若是对方起了杀心,手下就别留情了。”见胡亥还是一副怔怔的样子,余子式伸手轻轻勾起胡亥的下巴,“听清楚没?刀剑这事本就是生死有命,他既然找死,你就别这么客气了。” 胡亥轻轻笑了下,忽然猛地上前凑近了,余子式被他突然的动作惊了一下,下意识撤手猛地往后避了一下,却忘了自己坐在山石台阶上,一时不慎往后摔了下去,胡亥迅速伸手垫在了他身下石阶上,余子式仰头重重摔在了胡亥手上,一抬眸就看见胡亥倾身欺上来,一双漆黑的眼极为幽深。“先生,那如果对方位高权重,得罪他会很麻烦呢?” 余子式仰头望着少年漆黑的眸子竟是恍惚了一下,半晌才道了一句,“你一个大秦的公子,杀就杀了,位高权重这事儿留着我操心吧。” 胡亥眼中笑意更为幽深了,余子式觉得胡亥整个人几乎都要贴在他身上了,他想说句什么让胡亥起开,忽然听见少年的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几乎都要喷在他脸上了,少年低低问道:“先生,那如果是我先欺辱他人呢?大秦的小公子若是折辱人,按律可以判得轻一些吧?” 余子式当大秦律官太久了,一听“按律”两个字就条件反射在脑海中认真思索了起了秦律,“按律吧,若是大秦王室……” 余子式刚说了几个字,胡亥轻轻一笑,抬手直接掰起他的下巴,低头就吻了下去。他原本垫在余子式背下另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扶着男人的脊背一抬,余子式尚未反应过来,为了稳住身形下意识抬手就紧紧环住了胡亥的脖颈。 刚一抱住胡亥,余子式就很清晰地感觉到胡亥浑身一震,唇齿间的动作一下子就激烈了起来,有那么一瞬,余子式觉得自己快窒息了,背后抵着自己脊背的手越来越用力,到最后索性是死死揪着自己的衣裳。 “先生。”胡亥的手抵在余子式的腰间,微微颤抖着手去解他的腰带扣子。 余子式刚挣开胡亥的手,大口喘息了一会儿,随即就感觉到一只手在扯自己的腰带扣子,他差点整个人从地上弹起来,看着胡亥的眼神瞬间就变了,“胡亥!” 胡亥一听见他说话就猛地伸手捂住了余子式的口,直接将人抵在了台阶上,胡亥欺身望着余子式的淡色的眸子,稍微压了压眼中的情欲,平复了半天情绪才勉强克制住自己扯余子式衣襟的冲动,少年低头俯身,认真道:“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胡亥这句话是真心的,他原来只是想静静窝在余子式身边坐一会儿,可是余子式伸手勾着他下巴的那一瞬间,山间阳光太好,男人青衫太过清净,胡亥脑海轰一声,他忽然很想欺负他,他想看男人无措挣扎的样子,他甚至忍不住想余子式若是被他欺负哭了会是种什么光景。 光是想一遍,胡亥就觉得浑身震颤不已,血液中每一寸血都在沸腾。他望着身下的余子式,一遍遍告诉自己时辰不对,克制了半天总算是忍住了,颤着手将余子式的腰带扣好,他低声颤道:“先生,你没事吧?” 余子式嘴还被死死捂着,浑身都紧绷得厉害,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这样子被压在台阶上能舒服到哪儿去?胡亥刚用力扯他腰带扣子的那一瞬,他差点没咬着自己的舌头。 “先生,我不动了,你别挣扎。”胡亥伸手轻轻扣着余子式的手腕压在台阶上,觉得自己也真是能忍,他略显无奈道,“我松开手,先生你别动,我怕我会忍不住。” 余子式瞬间瞪圆了眼望着胡亥,你他妈还真想做点什么?胡亥你这是真他妈要造反啊! 胡亥见余子式那样子,心中叹息声更重了,他担心他一松手余子式直接给他踹出去,若是在咸阳他也就算了,但问题是这儿是淮水,他若是真受了重伤,两人兴许会遇上危险。 “先生,我们说会儿话吧,你别动手。”胡亥也是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等着余子式自己气消了,无赖就无赖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算得上所谓君子。 余子式动了下被胡亥捏住的手腕,一双眼冷冷望着胡亥。 “那先生你先答应我,你不动手。”胡亥见余子式气结半晌狠狠点了下头,忍不住轻轻笑了下,他松开了余子式的手腕。 余子式见胡亥真的没了别的动作,没了挟制的手紧了紧,紧了又紧,最终还是忍了。 他的动作被胡亥尽收眼底,胡亥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就很温柔,他认识的先生从来不是会受人威胁的人,他肯定如果不是自己身上有伤,余子式会毫不犹豫将自己掀出去。这种感觉很奇妙,胡亥觉得自己像是将这个男人看透了,他知道这个男人的痛处与底线,知道他的软肋,知道他的一切,他从来知道他并非圣贤,知道他也有阴狠暴戾的一面,知道他这双执笔的手上也曾染过血。 可他依旧疯狂地喜欢他。 “先生,你的眼睛很漂亮。”胡亥依旧捂着余子式的嘴,伸出刚腾出来的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余子式的脸,语气低沉温柔,“你每次看着我,我都能从里面看见我的样子,那时候,你满眼只有我一个人,就像是现在这样。”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小时候我生病了,你就会带着文书到我的宫中,在我床前点一盏昏暗的灯陪着我,我总是整夜整夜地不舍得睡,一睁开眼总能看见先生在床前写字,那时候只觉得先生一双眼漂亮得不像话。” 胡亥说着话,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原本眼中盛满的笑意减了两分,“后来,先生就不怎么来了,我忍不住去找先生……”他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捂着余子式的手,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儿,没再说下去,他依旧是笑,只是笑意里掺了两三分凉意。 余子式见他那样子,下意识回想了一遍,根本没留下丝毫的记忆,他忍不住皱眉问道:“你来找我,然后呢?” 后来,我撞见了你在跟踪另一个少年,你跟着他一路从御史丞到武校场,你跟了他多久,我就跟了你多久。我看见你在那少年所骑之马下敲钉子,我见你出手救落马的少年,你从未对一个少年费上这样曲折的心思。 你从未对我费上这样的曲折的心思。我与他比试,我从马上被掀下来浑身是血,可你第一眼依旧先问他怎么样了。 胡亥低头轻轻看着余子式的眼睛,忽然低声笑道:“先生,我这么喜欢你,你试着喜欢我好不好?一点点也好,让我知道你喜欢我就好。” 余子式望着那少年忽然幽暗起来的眼睛,他发现自己竟然从胡亥的染笑的漆黑眸子中捕捉到了一瞬即逝的悲哀。悲哀?他当下就愣住了。 胡亥低身挨着余子式躺在了他身边,伸手揽着余子式,他轻轻笑道:“先生,我真的很喜欢你啊,我……” “我试试。” 胡亥话未说完,忽然猛地起身看向余子式,一双眼绽出光华,“你说什么?” 余子式低咳了一声,没说话,下一刻他就被胡亥猛地扣住了肩。 “先生你刚说什么?”胡亥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抖,“你再说一遍。” 余子式望着胡亥清亮的眼睛,忍不住又咳了一声,“我说,你听话些,我试着喜欢你,也就只是试一下啊。”余子式尽量说得低沉严肃一些,却在胡亥越来越亮的眼睛注视下败下阵来。他其实真的想把这熊孩子扯起来从山上狠狠甩出去。 用一句余子式刚才反应过来的事儿来说,老子要是不喜欢你,就你这种作法,你连尸体都凉透了。 胡亥扶正余子式的脸,“先生你再说一遍。” 余子式翻了个身,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下一刻,他就觉得一只手轻轻从身后缠着他的腰抱住他,而后一点点用力,余子式没去扯开他,他也在用力地压抑生理性的颤抖,作为一个三十多年从没喜欢过谁的人来说,他能自己爬过这道坎,真的已经是老泪纵横了。胡亥再逼他,他真想卷袖子抽他了。 胡亥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喜欢天天将“我喜欢你”这种泛酸的话挂在嘴边,他余子式可没这兴致,作为一个向来奉行不说话多做事原则的老男人,余子式觉得自己半个字都不想说。 胡亥感受着余子式浅浅的呼吸,觉得胸口像是被人猛地撕开了,灌进去大团大团粘稠滚烫的阳光,想说无数的话,将这许多年的欢喜都讲给怀中的男人听,可是刚想开口,却发现脑子里所有的东西乱得没有丝毫逻辑可言。 万千思绪,不过翻来覆去的一句“我情钟于你”。胡亥紧紧勒着余子式的腰,才能勉强忍住自己的颤抖,这些年来,所有的悲欢其实不过五字而已。 我情钟于你 自是人间风月长恨,我情长钟 第102章 酒钱 酒肆招摇旗下,一老一少相对而坐。老人身后背着一黢黑长剑,眼前绑着一带紫绸,是个瞎子。年轻人穿着件冷色青衫,腰间别着一支青玉长笛,霜雪风华。 两人面前的桌案上摆了几大坛子酒,却没有一副碗筷。老人抱着坛子,直接拿竹筒舀着喝,年轻人却是捏着坛沿,一双眼盯着面前花白了头发的老头,时不时也仰头喝一口。 自从上了剑冢与叶长生耗着之后,魏筹已经许多年没这么喝过酒了,他脸上身上都不可避免溅上了酒,却是从未有过的快活模样。握剑的右手在捏着竹筒勺子时舀酒的时候轻轻一颤,魏筹皱了下眉,却只是顿了一下,随即仰头灌了一大口,再没去管些什么。 张良却是眼睛猛地一沉,“你的手?” 魏筹伸出五指轻轻摸着眼前紫绸,得意笑道:“还是当年拿剑拿筹的手啊。” “你受伤了?”张良略微思索了一会儿,肯定道:“玄武山镇压湛卢剑气的时候,你指点胡亥分了神,湛卢剑气伤了你的心脉。” 魏筹无所谓地甩了把手,“年纪大不中用了。” 张良望着没事人一样的魏筹,不知怎么的,忽然对面前这个拖着他下山的无赖泼皮老头生出一腔敬佩之情。叶静毫无顾忌地催动剑气,自信自己能控制住叶家剑潭万道剑气,却不知道剑潭里镇着湛卢。湛卢出世,那一声清啸连带着九鼎都雷鸣不已,可他们一行人却几乎没怎么感觉到玄武山震动。 这个看上去又脏又无赖的瞎眼老头,凭着一人之力,一柄玄黑长剑硬是压了湛卢一头。若是寻常剑客,绝对当场就是个心脉爆裂而死的下场。天下剑道什么时候出了个这样的角色?张良捏着酒坛,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 头发花白的老头抱着酒坛,听了张良的问题,竟是忍不住轻笑出声。他是谁? 有多少年没人问过这句话了?江湖人情凉薄,英雄来来去去,岁月催人老,如今天下还有几人认得他?还有几人记得他? 老头解下背后黢黑长剑,扬手就甩在了案上,一扭头对着酒家娘子喊了一声,“再来两坛子黄泥酒!” 张良低头看着那裹着油腻布条的长剑,忽然看见老人轻轻拨指,长剑出鞘一寸。 玄黑光泽,剑身之上铁画银钩两个大字。 龙渊。 张良猛地抬头看向面前的瞎子,他几乎拍案而已,“你是魏筹!” 拎着两坛子酒的酒家娘子被张良这一声吓得手中的酒脱手而出,缩着脖子等着的老头扬手就一道剑气裹了酒一捞,扭头看向一惊一乍的张良,噗嗤一声笑道:“是啊,我是魏筹。” 张良一瞬间竟是说不出话。 三十年前纵横天下的少年剑道天才魏筹,一柄龙渊长剑名震九州。 大梁第一术师魏筹。数算独步天下,稷下学宫一人单挑了无数清流学子,一人独占了天下剑道术数各半壁江山的魏筹! 张良望着面前这个邋遢酗酒、垂垂老矣的老头,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也算是听着魏筹传奇长大的一辈,他怎么都不能将传说中清俊的天才剑道少年与面前的这猥琐老头联系在一起。 桌案上还是当年那柄一剑独断天下剑道数十年传说的龙渊,可执剑的却换成了头发花白的刻薄老头,这一幕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许久,心中震撼不已的张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是魏筹?” 魏筹觉得他要是没瞎,他定然好好对着张良翻几个白眼,他的确是老来落魄了一些,可他仍是魏筹,瞎了废了,他都是魏筹,这事儿谁想抵赖都不成,老天都拿这事毫无办法。 隔壁的酒家小娘子正在坐在酒坛子边扑着脂粉,街道上来来去去的人,雨后初夏的阳光照着这泱泱盛世一般的江湖,张良听着耳边的叫嚷,望着面前的瞎眼老头,一个字都难以出口。 江湖如刀,张良如今才明白了那种感觉。 魏筹半天没听着张良说一个字,心道这孩子不是傻了吧?他摇头笑了笑,回身对着那补着粉的酒家娘子道:“结账!” “好勒!”那略有姿色的酒家女子将铜镜把腰间一塞,回身就笑着迎过来,扫了眼桌子,报了个价。 魏筹戳了戳张良,“拿钱。” 张良一瞬间蒙了,“什么?”他看了眼抱着酒坛子不松手的魏筹,又看了眼貌美的酒家娘子,脱口而出,“我没钱啊!” 魏筹手里的酒坛子差点没拿稳摔地上,他扭头看向张良,“你穿着这么好的衣裳,如何会没钱?”魏筹下意识觉得是张良不想付钱,深吸了口气,和善地笑笑,他好声好气地劝道:“我刚怎么说都是救了你一命不是,救命之恩,你们江湖中人……” 魏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良打断了,“我真没钱,这衣服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了。”说着他将钱袋掏出来,倒出来三枚铜钱,滚了两圈还掉地上去了,张良忙伸手去捞。 魏筹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听见一声阴阳怪气的女子声音,“没钱?” 那抹了一半粉的酒家娘子伸出手一掌拍在了案上,砰一声响,魏筹与张良下意识一哆嗦。 “等等!我们有个朋友很有钱!”张良在那女子张口骂街前猛地握住了她的手,摸着她的手,咧嘴笑道:“小妹你先别急啊。” 魏筹立刻应声道:“对对对,我们当中有个当官的人很有钱!” …… 余子式带着胡亥到了酒肆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一老一少两个穷鬼蹲坐在台阶上正翘首而盼,其中一个老无赖的手里还死死抱着一只酒坛子。 夕阳西下,酒旗招展,那酒家娘子卷着袖子抱着手,笑问余子式道:“你就是他们那有钱又当官的朋友?” 讲真,那一刻余子式的确很想同那酒家女子说:不,大姐,我不认识这俩货,你收了他们下酒算了。 一旁的胡亥望着余子式阴沉的脸色,嘴角忍不住轻轻上扬,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精致的钱袋,轻轻放到张良的面前,回身拽上余子式的袖子。 “先生,走吧。”他轻轻道。 余子式看着一脸乖巧温驯样子缠在他身边的胡亥,心道你也不是什么善茬,你疯起来还不如街上那俩丢人的,刚在山上你逼我的时候,老子可没见你这么乖巧柔弱。 所以他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余子式望着胡亥漆黑的眼睛,觉得人生真是多艰,逼人老泪纵横。 “先生,我饿了。”胡亥却像是什么都没觉得似的,对着余子式淡漠的眼神,一双眼里全是深深笑意。 余子式看了胡亥一会儿,最终还是在少年露骨的温柔眼神中败下阵来,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漠然问道:“想吃什么?” “都可以。”胡亥不着痕迹地牵住余子式的手,一双眼黑漆漆的,见余子式脸上没什么反应,他大着胆子扣住了余子式的手,一点点攥紧了。 余子式权当自己是死的,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刚走了一段路,他忽然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去。 人呢? 张良和魏筹怎么没了?还是说这俩压根没跟上来? 胡亥观察了一会儿余子式的脸色,犹豫片刻后,轻声道:“先生,银子好像给多了,我刚看见他们又回去酒肆了。” 余子式冷冷扫了眼胡亥,后者一双眼里立刻全是无辜,余子式免不了心中又是一塞。胡亥却对余子式的阴冷气场浑然不觉,他甚至轻轻笑起来,“先生,我们先走吧,他们喝到没钱了,自然会找上门来的。” 余子式望着胡亥那乖巧模样,心中狐疑重了些,他妈的,自己以前是瞎了吗?以前怎么没觉得胡亥这样子特别狡黠阴险呢?一双漆黑的眼睛藏去了锋芒只剩下逼人的灵气,看上去好像挺乖巧,可是他望着自己的时候,妈的,那情绪心思根本一览无余。 感情胡亥现在对着他连装都懒得装了,而他也居然真给这小子蒙了这么些年? 得出结论的余子式心中很不爽,吃饭的时候那一身浓烈的寒意几乎要凭空刮出霜雪来。胡亥捏着筷子望着一言不发的余子式,忍不住偏头思索了一会儿。 先生的心思,瞬息万变,真的很难捉摸啊。 吃完饭,胡亥收拾碗筷,余子式也没有什么虐待秦国王室公子的自觉,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读着咸阳来的书信。书信是早上有人送到他歇脚地方的,他现在才得空拆开看了,出乎他意料,这一封倒不是王平或是郑彬写的。 这封信落款是徐福,可惜徐福不像他爹一般博古通今,徐忽悠算是小半个文盲,余子式只扫了一眼就认出来这信是徐福口述蒙毅执笔的。 满篇大部分都是徐福在控诉,在他离开咸阳的这些时日里,廷尉大人是如何针对徐大老实人如何折磨威胁徐大老实人的,一封信写的那叫声泪俱下。 余子式觉得蒙毅也是不容易,难以想象徐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坐在蒙毅面前哭天抢地时,蒙毅拿着笔会是如何的心境。 说来对于徐福与李斯之间的爱恨纠葛,余子式也真没什么办法,廷尉大人看徐福这个在秦宫混吃等死还蛊惑秦王的骗子实在太不顺眼了,没事想起来就阴两把,路上撞见了就是连吓唬带威胁,廷尉大人铁血声名太煊赫,徐福又是个胆子小的,说白了就是一个字,怂!两人对上的场景简直就是大秦铁血重臣碾杀江湖骗子的屠宰场。 廷尉大人整徐福,那就跟猫抓着老鼠玩儿一样,真玩死了倒不会,就是虐着玩。余子式对此也没办法,李斯又不是真动手,余子式除了让徐福自己学着坚强点真是没一点别的办法。这整件事儿唯一让余子式觉得稍微安慰一点的就是,蒙毅如今掌管炼丹术师事宜,有蒙毅照看着,徐福那怂货到底不至于被廷尉大人给吓傻了。 余子式想着低头又看了眼那信,觉得兴许离吓傻也差不远了。想了半天,他还是决定给徐福写封回信。 刚将信放在地上,他回身去屋子里拿笔墨,一起身就看见胡亥站在他身后,那样子像是站了许久。余子式看了他一眼,淡定地往屋子里面走。 “先生。”胡亥忽然在余子式走过去的一瞬间拽住了他的袖子,他偏着头,一双眼幽幽的,“谁的来信啊?”他扫过地上的书信,视线幽静。 “徐福的。”余子式倒是答得很大方,“我现在去写封回信,你自己回房间早点睡吧。”余子式觉得自己还算良心未泯,他到底没忘了胡亥身上还有伤。 “先生。”胡亥手上微微一用力。 余子式回头看向胡亥,少年的眼睛在夜色中极为漂亮,幽幽一点光。余子式原本只是扫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挪不开步子了。少年安安静静地站在墙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用一双幽幽的眼睛看着余子式,那样子温驯到了极点。 余子式不自觉伸手摸上胡亥的头发,心中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胡亥这双眼太撩了。 撩得他手和心一起发颤,都说百炼钢成绕指柔,余子式从前没相信过,今天他真的信了。他一点点加大手中的力道,面色却依旧淡漠,“你拉着我做什么?” 胡亥似乎浑然没有察觉到余子式扯着自己头发的力道在一点点加大,扯着余子式袖子的手依旧不放,他忽然笑道:“先生,我能亲你吗?” 少年笑起来的那一瞬间,余子式明显感觉得到自己的手一抖,他盯着胡亥看了很久,终于狠狠吐出两个字。 “闭眼!” 胡亥刚一闭上眼睛,余子式扯着他的头发猛地用力,将人狠狠按在了墙上,抬手掰起他的下巴就吻了上去。脑子轰一声,强烈的刺激让余子式心跳骤然加速,不得不承认,偶然把君子的皮剥下来,当一回禽兽,感觉真挺痛快的。 余子式感觉到胡亥轻轻环上自己后背的手,脑海中忽然想起白天的事儿,他眼神一锐,手上猛地用力,反手按着胡亥的锁骨将人狠狠压在了墙上,胡亥没想到余子式下手这么狠,一声闷哼后抬眸看向他。 “先生。” 余子式一双眼里清冷无比,仔细看却萦着若有若无的暗色,他淡漠问道:“什么感觉?” 胡亥其实连指尖都在颤,却一点点抬起手,余子式下意识觉得他要挣扎,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别动。” 他略显淡漠的声音刚响起来,胡亥的手就稳稳搭上了他的肩,少年一字一句笑道:“先生,真的挺疼的。” 余子式闻声下意识眯了下眼,接着就感觉到胡亥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猛地用力,他猝不及防地往前倾,胡亥直接掰着他的肩吻了上来,少年唇舌贴上来的那一瞬,余子式觉得他完了,真栽胡亥手上了。 没人能做到让他瞬间失控,胡亥做到了。 衣冠楚楚了一辈子,一瞬间就禽兽不如了。余子式伸手就扯下胡亥的手,直接压在了墙上,他伸手顺着少年的脖颈往下就去扯少年的衣襟。 刚听见一道细微的衣料碎裂声,余子式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叩门声。他立刻睁开了眼,眼中一片清明。胡亥回头看去,月色中门被人踹开了,他刚皱了下眉,忽然觉得肩上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道。 张良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声,深呼了一口气,一脚踹开了门,半扶半拖着魏筹往里走,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余子式依着墙冷冷望着他。张良一愣,“你在啊?” “嗯。”余子式点了下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在……那你听见我敲门为什么不开门?”张良扶着魏筹,微微喘着气,很是疑惑地问道。 “我没听见你敲门。”余子式淡漠地扫了眼累的快断气的张良,“他怎么了?” 张良将魏筹往肩上扶了扶,轻声道:“喝多了。” 余子式点点头,依旧是一脸的淡漠,不说话了。 张良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余子式的样子有些奇怪,但是他又说不上来,四下看了眼也没什么异样,他对余子式道:“那我先扶他进去睡了。” “嗯,去吧。” 张良看着站在墙边一动不动的余子式,见他挺空的,本想让他过来搭把手,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在余子式的目光下愣是没说出口,半晌他说了句,“那我走了。” 说完,张良一个人哼哧哼哧地扶着喝得快断气了的魏筹往屋内走。 等到张良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胡亥才扶着走廊栏杆从地上站起来,他从柱子背后走出来,望了眼张良远去的方向。 “你没事吧?”余子式看了眼胡亥,他刚将人往柱子后藏的时候,好像听见一声闷哼。 胡亥摇了摇头。 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替摸了下他的头,“磕着了?” 胡亥犹豫半晌,还是点了下头,那眼神真的有些委屈了。 余子式看他那样子,默默替他揉了一会儿,半晌又伸手将胡亥被他撕开的衣领收拾了一下,他的眼神很复杂,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淡漠说了句:“明天给你买件新的。” 胡亥望着余子式欲言又止半天,等了半天结果等来这么一句,他直接伸手就扣住了余子式的肩用力一掰,语气已然有些低沉了,“先生。” 余子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半天,他犹豫地问道:“两件?” 胡亥手上忽然用力,扯着余子式的肩一掰,直接狠狠吻了上去。余子式眼神一深,摸着少年头发的手颤了颤,倒也没推开胡亥,他能感觉到胡亥现在很不痛快,少年无论是力道还是动作都很暴戾。 忽然,两人身后猛地传来一声碎裂声响。 余子式一愣,连带着胡亥的动作都顿了一瞬,两人一齐往院子里看去。 张良刚喝的水直接喷了出来,连杯子都摔了一地,他拿袖子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余子式整个人都反应不过来了。 张良拼命压抑着咳嗽,酒意一扫而空,“我……咳……”半天他终于勉强压住了咳嗽声,望着正压着胡亥的余子式,他镇定地说了三个字。 “打扰了。” 说完,张良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直接消失。 胡亥沉默了一会儿,略带担忧地看了眼余子式。 余子式的脸色依旧是一片淡漠,半晌,他缓缓抬手抵上了眉心。 “先生。”胡亥也不知道该怎么该安慰余子式。 余子式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回房间去,早点睡。”和张良一样立刻消失在我眼前,让我一个人静静。 我现在就想一个人静静。 第103章 勿念 将胡亥撵走之后,余子式一个人静静坐在院中,对着头顶锃亮的大月盘吹了会儿风。 冷风飕飕,吹了大半天,余子式心里总算是稍微冷静了些,杀张良灭口的念头也淡了些,却忍不住又陷入了沉思。 他余子式活了三十多年了,官场上什么牛鬼蛇神没遇上过。在大秦朝堂上摸爬滚打十年,他从一开始的热血孤愤的文青到如今的城府颇深的大秦重臣,步步经营,小心深慎,从当年看见韩非死而震颤不已,到如今终于能与李斯面不改色地过两招,他可以说什么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都阅尽了。 正因为如此,他觉得自己喜欢上胡亥这事儿,着实是太不可思议了。 少年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余子式心里那一瞬间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江边淡定了百年的老树砰然开了第二春,眼前心底全是招摇春风,日照江水。 心中铁血山河与金汤海关一瞬间全融化了。有一句诗他一直不怎么喜欢,可真他妈应了他那心境——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世上居然真有这么奇怪的感觉,余子式低头望着自己不由自主轻颤起来的手,轻轻吸了口凉气。伸手狠狠抹了把脸平复了下心绪,余子式孤身坐在廊上,望着满院清冷月色,听着耳边习习夜风声,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忽然忍不住低头轻轻勾了下唇角。 凌晨,差不多也一夜没睡的胡亥将脚步声放到最低,蹑手蹑脚地走到余子式房门前,回头看了眼晨星昏暗的天色,他心里算了一下,这个点余子式应该还没醒。放在门上的手顿了许久,他转身离开。 窗户尚未来得及发出声响,少年已经扶着窗棂轻盈翻身进了屋子,无声落地。 屋子里静悄悄的,胡亥轻声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细细盯着熟睡的男人打量了许久。终于,他试着伸手轻轻覆上男人的眉骨,见男人依旧熟睡,他笑了笑,食指指尖一点点沿着他的鼻梁往下,扫过他的唇,掠过他的下巴,一点点往下,抚过他的脖颈,最终停在了男人锁骨处。他的视线越来越幽深。 终于,他抬手轻轻抚上男人的侧脸,俯身亲了一下男人。 其实,他只是有些想他了,仅此而已。 就在胡亥离开余子式唇上的瞬间,余子式睁开了眼,一双淡色的眸子望着面前溜进他房间的少年,目光清清冷冷。胡亥原本撑着床沿的手一哆嗦,整个人都在余子式视线下僵住了。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许久,余子式也不开口说话,就只是淡漠地望着身上的少年,看着他的眼神一点点慌乱起来。 “先……先生,你醒了?”胡亥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余子式其实很想告诉胡亥,他压根就是一夜没睡,刚上床闭着眼躺会儿,就听见了有人偷偷摸摸翻窗户的声响,胡亥走近的时候,他一抬手袖中匕首直接就能划开他的咽喉。 他是在闻到少年身上味道的那一瞬间硬生生忍住的。 “胡亥你干什么?”余子式淡漠问道。 “先生,我睡不着。”胡亥在一瞬的慌乱之后反而镇定了下来。反正他做也做了,这事儿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含混不过去了就索性不遮遮掩掩了。他伸手按上余子式的肩,直接掀开被子就窝了进去。 余子式还未反应过来,胡亥已经圈住了他的腰,窝在他怀中不动了。他皱了下眉,低喝道:“起来!” 胡亥却是没了动静,余子式低头看了眼紧紧缠着自己的少年,伸手去扯他的衣领,“胡亥,你起来!”扯了半天扯不动,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掂量了一下动手的胜算,终于平静道:“你放我起来,我还有事,你想睡就自己再睡一会儿。” “什么事?”胡亥抬头看向余子式。 余子式脑子里极快地思索了一阵,淡漠道:“昨夜徐福那回信我还没写。” 胡亥闻声眼底忽然闪过一道极锐的暗芒,他垂眸极好地掩饰了过去,随即他松开了余子式。 余子式利落地从床上起来,捞过外衫就套在了身上,一回头却看见胡亥也从床上下来了,“你干什么?” “先生,你说写什么,我帮你写吧。”胡亥说着直接转身去拿笔墨了,根本没给余子式说话的机会。 余子式本想说不用了,转念又一想,他愿意写就写吧,他只要别作妖就成。胡亥很快拿了竹简与笔墨,转身就端端正正坐在了案前,他扫了眼一旁徐福的来信,眸光淡漠。 那书信的字体他太熟悉了。当年在府库里,他替余子式抄秦律,书简上这字体随处可见。 余子式见胡亥动作还挺利落,心里不由得一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看着少年执笔的从容样子,他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先生,要写什么?”胡亥执笔,抬头望向半天没开口的余子式。 余子式这才回过神来,拂袖在胡亥对面坐下,想了一会儿,他对着胡亥道:“你就这么写……” 余子式拿起那封徐福的书信,扫了一眼后就放下了,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其实无非就对徐福说了一句话:本官对你的悲惨遭遇甚是同情,请你务必坚强地活下去。 片刻后,余子式问道:“写完了吗?” 胡亥点点头,将墨迹未干的书信递给余子式,余子式扫了一眼,的确是一字一句都按照他所说的写的,点点头,他将竹简递给胡亥,轻声道:“大致就这样吧,你封好了就寄出去吧。” 徐福啊,本官也就只能帮你到这儿了,请你务必坚强的活下去啊。余子式心里幽幽叹了口气,忍不住又扫了眼那书信。他看向胡亥,“天也亮了,早上你想吃点什么?” “都可以。” “我去厨房看看。”余子式说着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处,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胡亥,“喝粥成吗?” 胡亥笑了笑,对着余子式轻轻点了下头。 目送余子式消失在门口,胡亥这才敛了笑意,伸手从桌案上轻轻捏起咸阳寄来的那封书信,眼中一片清冷淡漠,他就这么扫完了全篇书信。 端正清隽的小篆,字如其人,温文尔雅。 满篇均是在转述他人的话,唯有最后两个字,落笔极稳,道尽平淡。 “祝顺。” 胡亥望着那两个字,视线微凝。良久他抽出一旁的回信,提笔一蘸墨,落笔如刀添了两字。 “勿念。” 一贯的藏锋字体。胡亥看了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笔,将书信封好了。 …… 余子式刚迈进厨房,一眼就看见了正在厨房里打转的张良,余子式扭头就想走,不曾想听见动静的张良刷一下回头,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在空中对上了。 现场一片死寂。 饿了一晚上的张良忽然觉得自己不饿了也不晕了,他一看见余子式的脸,他整个人都清醒了,他不怕别的,他就怕赵大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他灭口。对,就是余子式现在那眼神! 杀人抛尸,斩草除根!赵大人,你眼中就差写了这八个字了! 张良整个人都不好了。 余子式看了张良很久,张良不说话,他也继续保持沉默。官场十年的摸爬滚打告诉余子式,要沉住气,哪怕他现在心里北风横扫过境。他能说什么?他难道要告诉张良,他与胡亥一个大秦重臣一个大秦公子,他们俩是两情相悦吗?一刀杀了他算了。 终于,还是张良先饿得没撑住,他从昨天被魏筹拉下山喝酒,快一天没吃东西了,他饿的两眼发昏啊!低咳了一声,张良平静道了一句,“赵大人,早啊。” 余子式看着张良许久,点了下头,“早。” 然后又是一阵死一样的沉默。 张良饿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望着余子式淡漠的神色,手饿得直抖。他其实很想告诉余子式,赵大人啊,我对你们秽乱大秦宫闱的事儿真的没啥看法,我昨晚真的就只是路过而已。别说赵大人你玩秦王的儿子,你就是玩秦王嬴政,我也真的一点意见都没有啊! 余子式看着目光闪烁的张良,他自然不知道张良那是饿的,只是觉得张良挺沉的住气。半晌,他淡漠地问道:“你在厨房做什么?” “饿了。”张良这两个字说得真心诚意,他问余子式道:“你来厨房做什么?” “熬粥。”余子式话一说完,就看见张良的眼睛刷一下亮了。 余子式看了眼张良,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旁生火熬粥,张良也不出声,一动不动极为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余子式。 两人都极为自觉地没去提昨晚的事儿。整个熬粥的过程只听得见柴火燃烧的细碎声响。余子式全程保持了一贯的镇定水准,淡漠的表情就没变过。 等粥终于熬得差不多了,余子式去掀盖子,也没看向张良,平淡地问道:“要不要来一点?” 话没说完,一只碗就伸到了余子式面前。余子式一顿,抬头看向张良,沉默片刻伸手接了那碗。 张良握着碗喝着温热的粥,心中一阵老泪纵横,他终于吃上东西了!他刚都开始怀念当年放鹿山做山匪的日子了!喝得异常感动的张良随意地看了眼余子式,后者正在盛粥,他下意识就脱口问了一句,“给胡亥的?” 余子式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粥全倒在了手上。他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抬头淡淡扫了眼张良。 第104章 留下 余子式盛了碗粥,熬了点醒酒汤端到了魏筹的房间,老头一身的酒气横躺在床上,一只脚随意垂在床外。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回身拿了块干净的布,接了盆水在床边坐下。 屋子里静悄悄的,余子式卷着袖子一点点替魏筹擦着脸,动作很轻。 不知过了多久,魏筹的手动了动,抬手就摸自己的眼睛,余子式伸手将绸带塞到他手里,问道:“醒了?” 魏筹捏紧了绸带,翻个身又睡了回去,一场大醉之后,他除却梦死别无他念。 余子式看着魏筹哼哼哧哧的装死模样,推了把他,“起来,我给你弄了点粥。” “不喝。”魏筹动都没动一下。 余子式心道这酒劲儿还挺大,一夜都过去了,还跟这儿和他撒酒疯呢。他甩手轻轻拍了下魏筹的脸,“不起我拿凉水浇你了,还是说你喜欢沸水?”见魏筹不为所动,余子式皱眉道:“行了,看你一把年纪了,我也想给你留点面子,起来!” 魏筹不情不愿起了,恨恨地龇着牙,束发的木簪子也不见了,一头花白头发乱七八糟。宿醉让他看上去就山沟里刚蹿出来的野鬼似的,青面獠牙一脸狰狞,哪里有一丝剑道宗师的风度。余子式不由得摇了下头,伸手摸着他的头发顺了顺毛,由衷感慨道:“瞎子,你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魏筹这模样,就像是千辛万苦淌过三途河、走过鬼门关,却在阎罗殿前被黑白无常一脚踹出来的吊睛孤魂。 老头嗤笑了一声,不去理会余子式,伸手嚷嚷道:“粥呢?” 余子式将粥放在他手上,看着饿了快一天的老头仰头就囫囵地往嘴里灌,不由得心中暗道,魏筹要是真死了,估计还是个饿死鬼。 这混得实在是太惨了些。 吃饱喝足之后,魏筹睡意也没了,揪着绸带躺在床上,晃荡着腿。余子式在一旁收拾碗筷,刚准备走出屋子,却忽然被魏筹喊住了,“对了,子式你过来。” 余子式望了眼魏筹,刚走到床边,忽然手就被魏筹抓住了。 魏筹顺着手臂捏了两下,忽然笑道:“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头发呢?头发也没长过?” 余子式眼神一锐,他穿越而来的这事儿,除了坟头草高两丈的吕相之外,天下也就只剩下魏筹一个人知晓了。他当下将碗筷一甩,紧贴着魏筹在床边坐下,问道:“瞎子,我这样会不会出什么事?”话一出口,他竟是有些紧张。 魏筹听出余子式话中的踌躇,心道这小子也有发慌的这一天?奇了。 “能出什么事?”魏筹问道,“我看你不是好好的吗?好像还重了些,看来在秦国当官油水还挺多。”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每次他不知道怎么将对话进行下去的时候,他就选择沉默。 魏筹却是颇为淡定,问道:“怎么了?你想什么呢?” 余子式拧起了眉,望着魏筹犹豫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沉默良久,他终于沉住气开口道:“吕不韦说过,我回不去了,魏筹,今天你给我句实话,你与吕不韦是不是瞒了我一些东西?” 魏筹一顿,“你怎么这么问?” “几年前受了些伤,忽然想到,若是我死了,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当“死”字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余子式忽然就镇定了许多,他平静道:“这些年一直在想,想了十年,也猜了十年,吕不韦已经死了,瞎子,不如你今天给我个痛快?” 魏筹似乎没料到余子式会这么直接,微微一怔,问道:“你……你想回去了?” 余子式深吸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与胡亥待在一块儿,他总是在想这事儿,许多年的困惑忽然就成了一道他不得不立刻解出来的迷局,他必须得先弄清楚这事儿,这也是他必须亲自来剑冢找魏筹的原因。 这世上若是还有人知道真相,那个人也只剩下了魏筹。 余子式伸手握住魏筹的手,一点点握紧了,他沉声平静道:“魏筹,这世上我该去做的事,我一定会去做,既然应下了,我就绝不会食言。我如今只是想听一句实话,与能不能回去无关。” 魏筹听着余子式话里的意思,更诧异了,“你不想回去了?” 余子式手一下子攥紧了,沉默良久,他一字一句道: “是,我不想回去了。” 望着魏筹瞬间怔住的脸,他平静地接下去道:“你能给我句实话吗?魏筹你知道,我不会老,我不可能就这样子在秦国生活一辈子,我到底不是这个地方的人。” 魏筹愣了许久,终于伸手轻轻揉了下余子式的头发,“你是怎么了?” “我习惯了,我在这儿待了十年,我习惯了在这儿的生活,回不回去已经无所谓了。”余子式平静道,“我所有的朋友都在这儿,我的家国也在这儿,十年热血,大半生心血,我的人生在这儿扎根了,魏筹,吕不韦说的对,我已经回不去了。” 黄粱一梦,留住了他。 魏筹闻言却是难得皱了下眉,他摸着余子式的头发,不知是劝还是叹,他幽幽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知道。”余子式似乎笑了一下,“这事我比你清楚。” 魏筹沉默了,他从不认为自己多懂人心,他只是活得久了,下意识比人多想了一些,他问道:“你真这么想?一辈子的事啊,你可想清楚了。”他悠悠道:“你如今是荣华加身,可世上之事变得快着呢,吕不韦不也曾城门悬书,可转眼谁还记得他的风光?即便是不谈荣华权势,单说人事,乱世人心有几分可信?今天还杯酒谈笑,兴许明天就是他亲手送你上路,所谓志同道合,所谓同心同德,他敢说你敢信?”说着魏筹轻轻拍了下余子式的肩,“你仔细想想,别太冲动。” “可人活一世,不都是这样吗?”余子式轻轻一笑,“在哪儿又有什么区别?” “我只是提醒你,荣华这事太虚,乱世人心多诡,你所心系的,兴许只是一场大醉一场空,你别瞎折腾自己一辈子,犯不上。” 余子式低头望了眼自己的手,自嘲般笑道:“迟了。” 这场春秋大梦,他已经栽进去了,走不出来了。 余子式看向魏筹,轻声笑道:“给我指条路,瞎子。”让我在这儿好好活下去,生老病死,像个寻常人一样好好活一场。 “兴许你的下场会很潦倒。”魏筹提醒道:“这一步出去,你若是输了那就是真的输了,再无翻身的机会了。”原本即使是再潦倒,也不过是一局棋失了手,大不了不玩了,余子式依旧能全身而退,回去之后权当做了场梦,梦醒之后仍是过他的大快人生。可是如果余子式选择当一个真正的秦国人,他就真的什么退路也没了。 “哪怕是众叛亲离,我也认了。”余子式淡漠道,“人活一场,求个富贵,我活一场,求个痛快。” “你还真是……”魏筹一下子不知道说余子式什么好,他不解道:“这秦国到底有什么好的?”怎么吕不韦与这小子都一个个往这火坑里跳,一个已经搭上了性命,一个正在把性命往里头搭,这架势魏筹真是看呆了。 “瞎子,你不明白,在哪儿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觉得自己活过了。”余子式说了句自己都微微诧异的话,这一句像是潜意识直接塞进脑海中,他又忍不住脱口而出的。 这边魏筹心里一咯噔,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的人,他还需要多说什么? 铁定没救了啊。 “既然你这么说,”魏筹靠近了些,“那我今天同你说句实话,吕不韦的确是蒙了你一些事,他这人一辈子就没厚道过,对你还算是难得留了点良心。” “他蒙了我什么?” “他说他会护着你,其实他也就是哄哄你,你别太当真,他那时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他说你回不去了,那也是他蒙你的,你本来就不是这世上的人,你要走他压根留不住。他同你说你能改变这世道,其实他就是随口一说,哄着你去试试,他心里不见得多有底。”魏筹说了半天,没听见余子式发出动静,他捏了下余子式的手,“子式你在听吗?” “嗯。” 魏筹挠了下头发,轻声含糊道:“其实,你若是真想回去,找根绳子或者找口井就可以。” 余子式看向魏筹的眼神都变了,“我死了就可以?” 魏筹忙道:“这事儿我也是听吕不韦说的,他这人不厚道,说话爱说一半,你千万别瞎试,命就这么一条,你别折腾。” 沉默片刻后,余子式平静道:“你继续说。” “你这事儿,吕不韦当年到底是怎么弄的,我是真不清楚。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你想走想留,其实从来都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你心中若是真想留,自然就留下了,只是留下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所以当年吕不韦拿你也很为难。我之所以说他对你还留了点良心,那是因为他没直接耍弄诡计把你留下,而是选择了蒙着你哄着你,其实他是将抉择权留给你了,也算是给你留了条后路。” 魏筹看着余子式,“所以其实说来说去就一句话,留不留只问你自己,这秦国万里河山,到底有没有能牵绊住你的东西?” 余子式的手轻轻一颤。脑海中忽然划过一双漆黑的眼睛。 片刻后,他平静道:“我懂了。” 魏筹觉得余子式没懂,至少其中厉害关系余子式就没懂。凡事陷得太深,都是容易要命的事,余子式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在赌,他若是足够聪明,就知道不该陷进去,无牵无挂地玩这一局,赢了,扬名立万,输了,从容抽身。他本是这乱世里最潇洒从容的赌徒,却生生成了孤注一掷的亡命之人。 魏筹正想着余子式这是怎么了,忽然他猛地捏紧了手中的紫色绸带,一下子竟是没敢反应过来。 不是吧?这小子浪迹潇洒了这么些年,不会也栽在风月之上了吧? 余子式自然是不知道魏筹的想法,他心中既然想通了,就是一片澄澈通透。随心所欲决定去留,这几乎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相比他之前的种种揣测,魏筹这实话实在太顺耳了。能按着自己的心意去活,他觉得就是玩砸了他也认得不说二话。 心中就像是蓦然移走了一块山石,连带着喘气都顺畅多了。 余子式扭头,魏筹还在抿唇思索,一副凝重的样子,他看着魏筹那模样忽然就想起了一个人,徐福。 “魏筹,我认识了一个人,他说他是个命师,现在他替秦王研究不死药。” “命师?”魏筹似乎思索了一下,“有印象,是不是姓徐?” “嗯,他叫徐福。” “那我知道了,天下也就他们一家称自己是称量天命的命师。”魏筹偏头凝思了一会儿,颇为不解道,“我以为他家早就绝后了?就他们家那群人半吊子的水平,香火居然还没断,挺不容易啊。” “什么?” 魏筹低头无声笑了笑,半晌又忍不住嗤笑一声笑出来,“称量天命,其实也就够唬你们一群不懂事的,什么是命师?说白了,那就是筹算比不上术师,堪舆比不上阴阳师,问道比不上黄老方士,什么都不会,就会大致看个气运,排起位置是连三流都算不上的野路子。真算起来,炼丹师的地位都要压徐家命师一头啊。所以他家香火还没断,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余子式错愕了一瞬,“什么?” 魏筹悠悠笑道:“那徐什么来着,他是不是同你说,他能算天命算气运?” “嗯。” 魏筹的嘲讽几乎都要从冷笑声中溢出来了,“哈,他们那也配叫算?我就问一句,他们徐家人能不能说上来自己算的到底是命还是运?气运与命数是全然不同的东西啊!一个人可能会有王侯将相的气运,但是他就真是王侯将相了?说不定人家就是没那个命!不信?前脚你徐家人算出来一个王侯,我后脚就是一刀,这尸体你让他给我当个王侯试试? 所以我说徐家人早该绝后了,算命这事儿讲究一个不可说,一个人可能有王侯将相的气运,也可能同时有贩夫走卒的气运,这才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瞧着一个人龙虎之气成五彩就是个帝王相!但凡学过些阴阳筹算的都知道,气运与命数都是不可说的东西,就他们徐家人能耐,一算出来就满大街嚷嚷,这也就是我没撞上,我要是大街上撞见了,一剑一条命,省得这群人整天披着张命师的皮,尽做些杀人害命的勾当。” “杀人害命?”余子式越发错愕了。 魏筹却是冷笑不止,“徐家人自以为聪明,入各国王宫给君王卖命,但凡算出一个人有帝王相,那人就是个死!管你无辜不无辜,他们一句话那逃不了一个死字。这种杀法,也不知是死了多少所谓的帝王将相!徐家命师一脉在鼎盛之后越来越衰弱,你以为是什么原因?那是他们激起了天下所有阴阳师与术师的愤怒。在他们之后,魏国大梁城的阴阳师也依附了王室,怨辞颇多却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就他们徐家落了个死绝的下场,那是因为他们徐家人做的太绝了!” 余子式猛地想起徐福被乡民堵截的场景,他瞬间就明白过来了,徐福为什么帮人算命还落了个骗子的名声。徐福算得是气运,而不是命数,所以乡人以为他是欺世盗名的骗子。 “他扫一眼就能算出一个人的过去。”余子式不禁问道,“这也是骗术?” “对于正统阴阳师、术师世家出身的人来说,这连最基本的都不上。”魏筹伸手将紫色绸带绑在了眼上,不屑道:“徐家人算什么?这也就是我瞎了,我若是没瞎,坐在街头喝碗酒的工夫,看着过路人的脸我能当场给你写本书出来,往祖上扒十八代绝不差一个字。” 余子式望着魏筹,哑口无言。 他知道魏筹曾经很猖狂很变态,但是他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魏筹的猖狂与变态程度。难怪天下人曾说,术数百年,分为两重,魏国四大姓争锋逐鹿,四大姓之上魏筹一人独占百年峥嵘。 老子天下第二,无人敢问第一是谁,他几乎都能想象出少年魏筹仗剑的狂狷样子,绝对的霸气无匹。 “你认识的那个徐家人,我也不清楚他是徐家哪一支的后人,你自己留心些,他们的话你听听就是了,别太当真。要我说一句实话,魏国覆灭后,魏国四大姓被王贲所屠,天下术数一脉就已经绝了,剩下的人不是些骗子就是些半吊子。” 余子式已经听出来魏筹对徐家人的确是深恶痛绝,话里难得也失了偏颇。余子式虽然也觉得徐福是个骗子,但是徐福绝不至于杀人害命这程度,那小子虽然怂,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反而有股隐藏极深的正气。 一个家族的锅全甩给徐福一个人背,余子式倒不至于这么狠。 和魏筹聊过之后,余子式出门往外走。心中的疑惑解了不少,余子式难得觉得心中畅快,他往自己的房间走,远远就望见院中黑衣的少年倚着树低着头,抱着剑像是在等人,一树的婆娑树影落在他身上,光影斑驳。 余子式一瞬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停住脚步看了少年许久,心中忽然有些莫名的怅然。 兴许对于胡亥来说,喜欢一个人真的只是一句喜欢的事儿,再简单不过。而对于他来说,却是许多个日夜的斟酌与一瞬的孤注一掷,不能说谁更用心,只能说他的喜欢更艰难一些。魏筹所说的那些东西,那些结局潦倒之类的话,他倒是的确没怎么听进去,不过不是他傲慢偏执。 而是说真的,他余子式要是这点东西都扛不住,他就不配坐这个位置,不配挑个喜欢的人过日子。 他知道谈感情真的很虚,人心多诡,兴许胡亥转个头真的喜欢别人去了,但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人在他手里捏着,胡亥看上谁,他大不了作践一回君子道义,比手段他也不是太干净,他倒是想看看谁敢动一下他的人试试? 所以魏筹说的那点事儿真的不重要,他这道行基本什么都扛得住。王贲这些年在外面走南闯北地杀人,朝堂掀起的那些腥风血雨脏成什么样子,最盛的时候,随便抽条罪名就是“拥兵自重”这种连坐几千人级别的滔天大罪,风口浪尖连李斯都撑不住撤了,还不是他一个人硬生生扛下来的。在野武将勾结朝堂重臣,形同谋反,这种脏水泼过来他都能面不改色,自己的名字被几个秦国世家大臣一天轮了上百道奏章他都当个笑话看。 所以啊,要他扛没有问题,甚至胡亥哪天对他失去兴趣了不喜欢他了,这也没关系,他就当是人性喜新厌旧的错,他不怪他。 余子式望着那少年幽幽叹了口气。什么都好,就一条,胡亥我对你也真算对你掏心掏肺了,你别下手阴我,我的确是没路可退了,可死在谁手上都不能死在你手上啊。 他也就这么点要求了,要求的确是最低了,余子式想了想,觉得自己是真挺喜欢胡亥的。 第105章 征服 余子式是在胡亥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忘了给他带粥的事儿的,他正支吾着,胡亥却是将他的手腕捏住了,余子式低头看了一眼,手上全是烫出来的红印子。 胡亥听了余子式的解释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回屋拿了药,拉着余子式在树下坐下,蹲下身低着头仔细地给他上药。阳光透过树缝落在少年的脸上,余子式这个角度看去,少年安静而温驯,侧脸好看极了。 余子式本来好好地坐着,忽然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下少年的下巴,“胡亥。” 少年略显无奈地将捏着余子式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膝上,一边上药一边轻叹道:“先生,你就不觉得疼吗?”他没想明白余子式这种身手居然也能受这种伤,而且受了伤还毫无知觉似的到处晃悠,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余子式却是忽然起了兴致,低头看着胡亥,他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摸他的头发,摸了一下,又轻轻摸一下,最后索性是揉了起来。 胡亥忽然仰头看向余子式,一双眼黑漆漆的,看得余子式心里一跳。 两人对视了片刻,余子式低身轻轻亲了下少年。 胡亥浑身都战栗了一瞬,眼睛一瞬间就幽深了起来。树影婆娑,余子式一身简单的青衫,光漏过树梢,他浑身都像是藏了细碎阳光,很温柔。 “我回咸阳之前要去个地方,你是先回咸阳等我,还是跟着我一起去?”依旧是一贯的清冷声音。 胡亥盯着余子式看了一会儿,伸手搂上了他的腰,认真道:“想跟着先生一起去。” 余子式点了下头,“那就一起去吧。” 余子式打算去一趟沛县,不是顺路,但是不亲自去一趟,他实在是放不下心。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会一会刘邦萧何曹参,看一看所谓的天潢贵胄们在深山开荒是如何的模样,顺带捎上张良,让他与未来的大汉天子先会个面。余子式也没别的想法,就是觉得这必然是一次历史性的会面,布衣天子,落魄权臣,深山荒沟里初次会晤,不谈苍生不谈鬼神,就谈谈庄稼收成,唠唠家常,多朴实的场景啊。 余子式不禁想,这要是他忽然发难,算不算一窝端? 出发那日,魏筹拒绝了余子式,老头背着龙渊,咧嘴笑道想回一趟大梁。西风古道,余子式看着老头牵着顶好的胡地烈马,一步一顶风地往大梁城走,佝偻背影挺拔不再,可余子式却是看愣了。 仿佛三十年的光阴错流,清俊骄傲的贵胄少年策马出大梁,剑啸西风,匹马风流。他只仰头灌了一口酒,却痛饮了这三十年的江湖。 魏筹之后,江湖上再无人配得上传说二字。 等到老人的背影远得看不见了,余子式才对胡亥轻轻道了一句,“走吧。” 张良望着那老人远去的方向,悠然叹道:“我小时候总觉得少年闯荡江湖就该学大梁魏筹,所过之处英雄无不折腰,美人无不倾服。如今想来,真是该谢谢我父亲那一顿鞭子。” 余子式看了眼他,忽然笑道:“是吗?” 张良没说话,眼中笑意却是深了,“魏筹这人真没法说道啊,除了服气两个字,我真是想不出别的了。” 余子式想了想,觉得他倒是有句话适合魏筹,却没法与张良说道。 一人操翻整个江湖,大抵嚣张至此。 …… 站在淮水边,望着辽阔江面,余子式极轻地皱了下眉,问一旁与船夫讨价还价的张良,“非得走水路吗?”胡亥明显还是对水有抵触。 “赵大人,水路快许多啊,沿着水路走一程,能省下不少时日呐。”张良望了眼胡亥,“小公子,你上了船就窝起来别动了,晕船恶心就伸出头去吐一会儿,忍一忍十几天也就过去了。” 胡亥安静地抱着剑站在余子式身边,闻言深深看了眼张良。 余子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略带担忧地看了眼胡亥,胡亥摇了下头轻声道:“我没事,先生,还是走水路吧。” 其实胡亥的确不喜欢水,他小时候被宫女蓄意推下水池差点溺死,被锁在院中高烧一夜,彼时他十岁不到,他幼时也的确过有一段极度怕水的时候,那时候他从不涉足有水池的宫室。 再后来,他将那宫女填了池子,于其骨血之上满栽了一池亭亭莲花,如今正逢夏日,那池子莲花应该开得正艳。 胡亥抱着剑走上了船,在余子式的身边坐下,没再说话。 余子式看着极为自觉窝在自己身边的胡亥,忍不住轻轻摸了下少年的头。张良看了他们一眼,着实目不忍视,转身走出了船篷。 行了大半天水路吧,胡亥都快窝在余子式怀中睡着了,却忽然睁开了眼。余子式低头看去,“怎么了?” 话音刚落,船外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声,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甚至还隐约带着血腥味飘来。余子式与胡亥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一抬头就看见宽阔江面上一字排开的漆黑船舰,深蓝色旗帜猎猎作响,迎风一个翻腾大字:展。 余子式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不会这么背吧,他下意识想让张良认一下,“张良?” “别喊了。”张良扶着额,指了指最前面的一艘船。 余子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穿着利落蓝色短衫的少年左手拎着一卷麻绳,右手随意地执着青铜弩,他一脚踏着船头,迎着江风,浑身的清爽飒然。本是清贵世家少年,偏偏眼中杀气未褪,平添了一股凛然的邪气。 “巧啊,赵大人。”少年对上了余子式的视线,挑眉笑着打了个招呼。 余子式脑子里就跳出来八个字:水上北师,江面悍匪。 淮北展青锋。 看清少年的脸的一瞬间,胡亥的眼就暗了下去,手中湛卢微微一震。他看向一旁的余子式,后者正皱着眉盯着那一江血染的水。 血,很多血,几乎染红了展青锋脚下的水域,在晚霞日照的映染下不怎么明显,却是真真正正的满江红。余子式抬头看向傲立江头的蓝衣少年,后者手中青铜弓/弩清亮无比。 展青锋见余子式看他,甩手就扔了麻绳,两指从背后抽出弩/箭,轻轻搭在弓/弩上,“赵大人?瞧清楚了没?”少年戏谑道。 上好的青铜弩/箭,水上杀人排行第一的武器。余子式毫不怀疑它的杀伤力,正如他不怀疑这儿刚进行过一场血腥鏖战。展青锋的衣摆上还沾着血迹,展家船舰船身上还有极深的刀痕,淮北第一恶蛟刚战了第一场,嗅着血腥味刚开了荤。 “赵大人,你怎么不说话了?”展青锋甩手扔了弓/弩,似笑非笑地望着余子式,他抬手轻轻一指,展家水师就包抄了上去。 胡亥抱着湛卢刚想上前,却被余子式伸手压住了肩。 “展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余子式上前一步站定,声音里带了些商量意味的平和,“我们不过是路过而已,展二公子不如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他日江湖也好再相见不是?” 展青锋望着余子式那一身的从容清傲,轻笑出声,“赵大人,你知道我刚在这儿干什么吗?说来也是惭愧,手底下几个养不熟的家臣牵了几条恶狗跑了,顺手牵走了家里的一点东西,在这水上大兴风浪,我过来拾掇一下局面,谁知恶狗被人养了段时日忘了谁是主人,竟是反咬一口,我痛心归痛心,却也只能无奈亲自操刀再教他们一遍规矩。” 余子式大致听着意思能猜着一些却也是似懂非懂,一旁的张良却是狠狠抽了两下眉,望着展青锋的眼神一瞬间就变了。他忍住心中的情绪,压低声音对着余子式道:“近年来有传言淮北展家在倒卖奴隶与兵器。” 余子式眼中猛地一锐,扭头看了眼张良。张良却是没再说话了。余子式再看向展青锋的眼神都变了,难怪战国时代,狼烟四起,商贾大多一蹶不振,唯有淮北展家坐断淮水稳如泰山,敢情这就是个军/火贩子加奴隶贩子,干得就是走/私军/火和倒卖奴隶的勾当啊!他原先还纳闷,一个贵族背景的江湖商贾是如何在乱世混下来的,居然玩这么狠,难怪展家能自成一派枭首。 余子式看着展青锋的眼神有些玩味了,所以说展青锋这是打算杀他们一行人灭口?毕竟撞见了这种场景,此地秦国势力又薄弱,他们一个大秦公子一个大秦朝臣此时在展青锋的眼里就是两条过江龙,放回去反而更是留患无穷。 走/私兵器,倒卖奴隶,光这两条余子式一个人能玩死整个淮北展家,天下安定下来之后,最空的就是大秦兵马了,管你江中恶蛟还是水中悍匪,有能耐被横扫六国的大秦铁骑轮上几个月别怂啊。 余子式望着展青锋,心里也不知道这素来画风不对劲的少年会怎么做,杀他还是拉拢他?聪明人做聪明的事,余子式觉得展青锋挺聪明的,但是这少年一看就是时常剑走偏锋,这事儿有些不好说。他心里并不想胡亥动手,这儿人太多,用湛卢的话动静太大,不用的话胡亥对上这么多人也许会受伤。 正当余子式心中揣测的时候,展青锋却是忽然笑了起来,日照江水,大红胜火,不敌少年扬眉一笑的飒然,他说:“赵大人,说来你还欠我一百八十年不是?这怎么说都是自家人了,我自然不会为难你,同你开一场玩笑罢了。” 展青锋扬手做了个手势,“放行!” 利落干脆,所有的船舰全部退开,让出了一条坦荡水路。江风卷起少年猎猎衣摆,青锋如刀,少年踩着船头笑道:“赵大人,等我得空了再找你算算一百八十年的账啊,近日家中事情颇多,实在是抽不出身呐。” 余子式伸手就压上了胡亥的肩,这一次胡亥的力道太大,他差点没能压住,低声喝了一句,“胡亥。” “先生。”胡亥回头看向余子式,握着剑的手隐隐发抖。 “忍。”余子式只说了一个字,淡漠地扫了眼展青锋,他并不觉得这位一直在向他莫名其妙示好的展家二公子真的对他有多大好感,与其说他是感兴趣,倒不如说是在捉弄。将他最落魄难堪的一面挖出来肆意观赏,看着他狼狈挣扎,这位展二公子对他的征服欲真的很浓烈啊,浓烈到他都能感觉到了他的念头。 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践踏的快感罢了,越是铮铮的傲骨践踏征服起来越是痛快,这感觉曹无臣最懂,曹大人吃饱了没事干就天天在掖庭干这事儿。 余子式望了眼张良,张良朝他轻点了下头,余子式揽过胡亥回了船篷,无人处忍不住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发。 张良与船夫打了声招呼,临走前深深看了眼对面的展青锋。 展青锋也的确说话算话,说放行就放行。他目送着远去的孤舟,抬手将打斗中松开的靛蓝发带重新系好,甩了下衣摆从船头跃下甲板,对着一旁静立的家臣吩咐了一句,“所有人,只要没死的全都斩去手脚,运回展家教诸位门户清流都仔细瞧瞧。” “是。” 展青锋走到船篷处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道:“记得,动手前先拿药封了喉咙,我不喜听惨叫声。” “是。”那家臣恭敬地应下了。 展青锋这才慢悠悠走进了船篷。船篷中央坐了个少年,一身黑色扎染麻衣,腰间随意绑着条黑色麻绳,笔挺腰背,眉宇间透出一股轩昂浩气。 “久等了。”展青锋提手给自己倒了杯酒,说着“久等了”却没有什么致歉的诚意。扫了眼少年一身的粗布麻衣,他寒暄道:“项家小公子近来可好?” 项藉被晾了大半天,展青锋在窗外手持弩箭杀人,他就孤身在船篷里坐着,喝着清酒,赏着如火江流,感慨他这世交好友的日子看着风光,其实也不甚容易。 淮北展家,江东项氏,分别坐断一条淮水与一条长江,天下水师豪杰尽出我辈。 如今楚国灭亡,项燕战死,楚国大姓江东项氏元气大伤,而淮北展家看着风光无两,内里到底是怎么的腥风血雨怕也只有展家人自己清楚。项藉看着对面悠闲喝着酒的展青锋,终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自然是挺好的。” 简单的寒暄过后,展青锋笑道:“既然挺好的,那你找我做什么?项藉,我最近也挺忙的,叙旧之类的就算了,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我最近想做件大事儿,向你先借点钱。”项藉这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那叫一个从容不迫,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就只借钱?” 项藉点了下头,“只借钱。” 展青锋望着项藉,似乎不怎么相信项藉的话,他狐疑问道:“你借到钱之后呢?” “向你买弓弩刀剑。” 展青锋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然后呢?” 项藉却是不说话了,一味地望着展青锋笑。 展青锋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项藉,我给你指条路,你江东项氏不是号称子弟八千吗,这么着,念在你我往日情谊的份上,我全买了,籍贯我来拟,价钱好商量,反手我若是再赚一笔,到时候再与你三七分,你看怎么样?等你有了钱,你想买什么,我们都能再商量。” 项藉握着酒杯的手一顿,“展青锋你真的什么都敢做啊?” “不,这点我还是不如你的。”展青锋颇为诚恳道。论空手套白狼,人心蛇吞象,这世上没人敢同你项家公子项藉争,你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我等微末生意人绝不敢与你相提并论。 项藉看了展青锋许久,悠悠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展家人,果真从来只论交易,不谈人情啊。 “许久不见,聊这些多疏离啊。”展青锋顾自转开了话题,“说来,你上回同我说的那女子怎么样了?前几日我去了趟洛阳,太匆忙倒是没注意到她。” 项藉拂袖给自己倒了杯酒,捏着杯盏,他忽然从容地笑了笑,“大丈夫志在青云,这些事儿我早已斩干净了。” 展青锋看着项藉那一身的桀骜,打量良久,他问了一句,“项藉,你自西楚到这儿,沿着淮水走了上千里的水路吧。” “嗯。”项藉随意地点了下头。 展青锋悠悠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接从西楚边境直入阳翟郡?淮汉之水流经洛阳,项藉,你绕了近八百里的水路啊。” 项藉沉默了一会儿,淡漠道:“走水路快。” 展青锋深深看了眼项藉,没再说话。他难不成要提醒深识水性的江东项氏公子一句:你走的水路,在这个时节可是条逆流啊。 …… 咸阳城。 蒙毅手里捏着刚收到的书简,他一眼就认出这不是余子式的字。 全篇没有一字废话,少年一手藏锋好字简洁干净到了极致,最后“勿念”两个字无比端正清肃,藏尽锋芒。蒙毅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一会儿,手中的力道一点点加大,良久,竹简忽然发出一道细碎的断裂声,他抬头看向一旁的侍者,轻声道:“去召徐福过来,我有话想问他。” 那黑衣的侍者忙低头应了退下去。 蒙毅轻轻松开手,望着桌案上碎开的竹简,眸光清冷。 第106章 帝后 沛县,暴雨。 夏日的暴雨气势极大,几乎有着冲刷天地的壮阔之感。余子式一行人走在路上,伞根本撑不住,所有人身上都湿透了,三人索性就冒雨前行,泥泞沾满了衣摆,本该是狼狈不堪,却偏偏三人谁都没有一丝狼狈的样子。 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这三个人,在雨中慢慢前行,坦荡从容。 狗屠樊哙刚杀了条狗,备好了明日的摆摊叫卖的肉,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他拿布抹了把手中的血,起身去开门。茅草屋檐下立着三人,浑身都湿透了,其中一人青衫书生模样,上前一步轻笑道:“咸阳一别多月,樊兄近来可好?” 樊哙扶着门框愣了一瞬,眼中的情绪一点点从诧异变成惊喜,“是你?” 农舍中狭小干净的房间,里面只摆了一张床,余子式与胡亥都换了干的衣衫,此时余子式正坐在床上拿着毛巾轻轻替胡亥擦着头发。胡亥的头发是纯黑色,全披下来的时候恰好过腰,光泽极好。 少年窝在他怀中一动不动极为温驯,擦了半天,余子式终于放下了布,手顺着少年的发梢一点点往上摸,忽然,胡亥回头看向余子式,一双眼黑漆漆的。 余子式的手一抖,忽然忍不住伸手插过胡亥的长发,猛地拽紧了往后一扯,胡亥猝不及防地后仰狠狠摔在床板上,仰头时脖颈那一道弧度极为漂亮,他闭了一瞬眼,再睁开时眼底已经一片暗色。 “别动。”余子式低声平静道,少年长发如泼墨,愈发衬着面容如玉。余子式看了一会儿,伸手想抚上少年的脸,还没触到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赵高,外面……” 门本来就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罢了,一推就开,张良就这么站在房门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一片死寂。 片刻后,胡亥终于没有忍住,扬手甩袖一枚洛阳铜钱,出手几乎带上了凌厉杀气。张良侧身堪堪避开,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转头就走,刚走两步又脑子一抽退回来替两人掩上了房门,“打扰了。” 余子式手下一抖,差点没撑住自己,此时心境之复杂岂是一句话能道尽。 杀人碎尸不外如是。 胡亥看着面色淡漠但是手在轻微颤抖的余子式,轻声道:“先生。” “没事。”余子式沉默片刻,伸手起身将胡亥从床上扶起来,摸了把他的头发,“擦得差不多了,起来吧。” 胡亥坐起来,看着余子式淡漠的脸庞,忽然有一丝不甘。自始至终,余子式看着他的眼神都很淡漠,甚至可以说没有丝毫波动。胡亥攥紧了手,又逼着自己一点点松开,平复了一下心境,他抬眸看向余子式。 余子式的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胡亥伸手去摸他的头发,“先生……” 余子式本来在试胡亥的鞋子有没有干,感觉到胡亥的动作忽然回头,一抬手准确地抓住了胡亥的手腕,眼中清冷忽然凛冽,他皱眉道:“你干什么?” “我……”胡亥一下子竟是被余子式的眼神摄住了,“先生你的头发还湿着,我替你擦一下吧。” 余子式伸手摸了一下头发,的确还湿着,“没事,头发一会儿就干了。”说着他轻轻揉了下胡亥的头,无奈地笑了下,“不过鞋子还没干,怎么办?” 胡亥低头看了眼床下的鞋子,忽然看见一只手拎起了它们。 “我去把鞋子烘干,你在房间里好好待着,我很快就回来。”余子式也不怎么想穿自己可以养鱼的鞋子,直接赤着脚下地拎着鞋子往外走,刚走两步忽然觉得腰被人从后面环住了。 “先生……” 胡亥话未来得及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余子式伸手就将鞋子套上了,回身安抚般地亲了下胡亥,“等等,我出去看看。” 刚一出门,余子式就被外面顶着暴雨汹涌而来的村民震撼了一下。余子式一开始是以为这群人是奔着樊哙家来的,后来发现这群人直奔樊哙家旁边的小道而去。这群人均是满面红光,一双眼难掩兴奋与好奇,偌大的暴雨也阻止不了他们的迅疾步伐。 余子式上一回见到这种万人空巷的场景,那还是有一年咸阳集市口有人当众宣淫。他略作思索,随即也跟了上去。 开阔的平地上摆着一顶精致的轿子,一道的貌美侍女捧着黑底红漆的聘礼,武夫壮汉围了一大圈,本是肃穆庄严的婚嫁场景,却被一个浑身匪气的男子生生打破了气氛。 那男子一身老实人庄稼汉打扮,却是满身的痞气,他正拦在花轿前,脸色难得的发沉。暴雨打湿了他头发,滴水的碎发下一双凌厉的眼。 在村民越来越响的喧哗声中,花轿帘子忽然被狠狠掀开,一女子穿着玄色纁裳嫁衣,一脚走了出来,浑身的珠玉在暴雨中依旧璀璨夺目。女子负手而立,微微仰头望着面前的男人,一身桀骜风骨。 “你拦着我做什么?” 女子清傲的视线与男人的凌厉视线对上,暴雨如注,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两人。两人互相望着对方的脸,眼中均是决绝快然。 潦倒莽夫与富家小姐的戏码,在那浑身草莽痞气的男人一句气势浩然的吼声中掀起了高潮。 “吕雉,老子后悔了!一句话,我刘季喜欢你!老子从看见你第一眼起就喜欢你!” 所有人都沸腾了,唯有那女子面色不变,清丽的双眼就这么望着那男人,“第一眼?” “第一眼!”刘季几乎是狠狠地吐出这三个字。 吕雉望着面前的男人,这个早先大闹了她家乔迁的俗劣男人,这个当堂忽悠了她父亲将自己许配给他的油滑男人,同时也是在瞧见自己第一眼就翻脸悔婚的卑劣男人,吕雉忽然冷笑不止,“我在你家赖着住了三个多月,这话你怎么不早说?我瞧你刘季那时可是看我诸多不顺眼。” 刘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忽然笑道:“你若是个没人要的,我第一眼见你,定然当堂就娶了你,你不同意我就将你偷回去抢回去,非得让你从了我不可。可吕雉,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刘季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啊。” “你如今就觉得自己配得上了?”吕雉扫了眼刘季那身破旧的衣裳,丝毫不掩饰眼中的不屑。 刘季流氓地笑了下,“我昨夜才想清楚了,不是我刘季配不上你,而是吕雉,你这样的女子,天下哪里有配得上你的人啊。”他笑着朝着雨中的女子伸出手,“吕雉,我刘季没本事,家里穷,人又是个混账东西,但是今天就不骗你了,我同你说一句话,你好好记着。”男人一字一句笑道:“世上只要我刘季活着一天,我护你一辈子周全。” 暴雨中女子的婚衣已然全部湿透了,她静静立着,冷眼望着那男人递过来的手。 “嫁我。”刘季轻轻笑道,流氓匪气的脸上忽然满是温柔。 吕雉静静望着这男人,淡漠道:“什么?” 男人斩钉截铁道:“嫁我!” 认真起来的流氓地痞,真是要命。吕雉身后小心翼翼屏气不敢言语的婢女没有她家小姐这般沉着与魄力,望着刘季终于松了一大口气。她欣慰地笑起来,望着一身嫁衣的吕雉,笑得一团和气。 不知过了多久,雨中的女子终于勾唇笑了笑。 玄色嫁衣广袖迎风,女子终于缓缓伸出莹白如玉的手,轻轻搭上男人宽厚的手掌。 余子式站在一群看戏的乡民中静静望着大雨中的这一幕,有如得见九天青凤栖梧桐。 他没有说话,没有感慨,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雨中那一对男女,耳边是无数史册竹简抖落在地的滔天喧哗声。无数画面有如滔滔洪流滚过眼前,宏图霸业,大汉疆域,男人悍然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大风起,云飞扬, 女子孤身一人站在未央宫最高阶上,称朝临制,母仪天下! 千秋帝王业,未央长恨歌,世上多少故事的结局不如人意。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所有人人都散了,平地又恢复了空旷寂静,喧天大雨中,余子式忽然感觉一只手轻轻从后面环住他。他没说话,感受着少年紧紧贴在他后背的胸膛,他能很清楚感觉到少年心脏的搏动,耳边似乎有沉闷的声响传来,那是血液汹涌澎湃的声音。 “先生,你在想什么?”少年偏过头轻轻搭在余子式的肩上,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你在想什么?”余子式侧过头看着少年。 少年轻轻一笑,很认真地轻声道:“先生,我想娶你。” 天地间暴雨如注,所有的声音全都远去,余子式站在雨中,暴雨模糊了他所有的视线,清冷的眸光一瞬间飞溅开来。 第107章 好看 余子式真的觉得自己挺作孽的,他两世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听见有人说想娶他,说得如此庄严而郑重。余子式觉得不可思议,人间情话原来真能撩人至此,再清醒的人都能被撩得瞬间疯魔。 竟是真的荒唐至此啊。 夜深人静,余子式一个人坐在院中台阶上,夜雨下得极大,耳边一片喧哗,他对着一院子的泼天大雨发呆,一时不慎竟是怔住了。 少年放轻脚步从他身后走上前,默默地挨着他坐下,也不说话,支着下巴静静打量着他。等余子式反应过来的时候,胡亥已经在他身后坐了很久了。余子式侧过头看着温驯的少年,夜色中少年一双漆黑的眼漂亮得不像话,余子式看着看着忽然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胡亥,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胡亥听见余子式与他说话,眸光微微一亮,“先生你问得是什么?” 余子式却是沉默了,他忽然拂袖起身往外走。胡亥立刻站起来想跟上去,却被余子式制止了,“胡亥你回去。” “先生!”胡亥看余子式那副直接往雨中闯的架势,怎么可能放心让他一个人走,他几乎是瞬间就冲下台阶一把拽住了余子式,“先生,你想做什么?我来帮你做吧,我……” 余子式回头看向他,忽然笑了一下,夜雨中那笑太璀璨太干净,看得胡亥猛然一怔。 “回去。”余子式轻轻亲了他一下,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等胡亥回过神来的时候,余子式早已走出了院子。大雨依旧倾盆,胡亥望着余子式消失的方向,第一次有些反应不过来,甚至连追上去都忘记了。他满脑子都是余子式刚才的笑,简直有一瞬击穿胸膛的感觉。 余子式出了门直接往一个方向而去。院子里,张良正在拿着只木盆走下台阶打算接水洗脚,刚走到门口,忽然迎面一道流光,他猛地侧身避开,匕首直接擦着他的脸狠狠钉进了他身后的门。张良猛地拧眉朝院中看去,昏暗的院落中一人倚着院门而立,那身影竟然还有几分熟悉。 “张良,今晚别出门。”余子式浑身都是雨,从发梢到衣摆都在滴水,却依旧是一贯的清冷从容。 然后张良就看见余子式利落地转身消失在夜里,站在屋檐下,张良手里拎着木盆,看了眼身后深深钉入房门的匕首,又看了眼余子式远去的方向,脑子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这是被威胁了?张良望着一院子的雨愣是没敢反应过来。 驿丞,院中的井边,余子式打了桶水上来,他伸手轻轻拨了一下井水,冰凉彻骨。他皱了下眉,却仍是将手伸了进去,适应了一下之后他抬手沾着水,一点点开始拆头发。 扯下来的那一瞬间,他轻轻甩了下自己一头清爽的短发,水中倒映着一张极为年轻的脸,他揉了下自己的头发,拎着水走进了驿丞后院的一间屋子中。 胡亥坐在房门口等了许久,一直到脚边的灯都快熄灭了院子中仍是一片安静。胡亥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终于是坐不住了,他起身回房间从床上包袱里翻出件干净的黑色外衫,还没来得及回身,忽然听见一声门被推开的声音。 回头看清楚来人的那一瞬,胡亥手中的黑色衣衫啪一声掉在了床上。 余子式倚着门框静静望着他,利落短发下一双淡色的清澈眸子,忽然,他对着少年轻轻笑了下,“过来。” 胡亥第一次没有顺从余子式的话,他整个人都失去了反应,只能站在原地望着面前的年轻男人发怔。记忆一瞬间开闸汹涌,他猛地想起多年前,他曾见过这男人一头短发的样子,也是这样的清爽干净,这样的好看。 可那是将近十年前! 余子式见胡亥一动不动,暗自挑了下眉。他走上前在胡亥面前站定,伸手轻轻摸了下少年的头发,似笑非笑道:“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胡亥缓缓抬起手,试探性地摸了下余子式的头发发梢,他只觉得好看,从发梢到男人的眉眼,微微敞开的衣领,还沾着水的锁骨,每一处都是好看,他的手开始轻轻颤抖,“先生……” 余子式笑了下,直接掰起少年的下巴,低头就狠狠吻了上去。 胡亥眼中的暗色一瞬间彻底汹涌,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想要他,疯狂地想要,理智一瞬间失控。 余子式正一点点扫着少年的唇舌,肩上忽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力道,他反应不及,整个人被狠狠甩在了床上,眼前一花,接着就直直看入一双极为幽暗的眼。少年直接翻身压在了他身上,手狠狠捏起他的下巴,低头就用力地吻了上来。 这动作和这股狠劲与余子式简直一模一样,甚至连扯头发的习惯学了去。余子式忍了一会儿,直到感觉自己开始窒息,而胡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才终于试着侧头避了避,刚一动就被胡亥狠狠掰了回去,余子式满脑子除了觉得自作孽外根本没有其他想法,他几乎不能喘息,除了回应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少年一寸寸碾过他的唇舌,侵略性极强,几乎带着强制侵染的意思。胡亥一双眼中暗色越来越重,他伸手扣住余子式挣扎越发剧烈的手,掰着手腕狠狠扣在了男人头顶,他要这个向来清冷的男人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全都沾满他的味道。 终于,在余子式觉得自己快溺死的那一瞬间,胡亥放开了他,余子式猛地侧过头大口喘着气。他低估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与胡亥的武力值差距,第二件是胡亥对他的占有欲,余子式隐隐觉得这是件要命的事。 “先生。”胡亥伸手轻轻摸着余子式的脸,声音已然暗哑,“你看着我。”他将余子式的脸掰正,极为认真地望着他。 余子式气息终于稳了一些,看着胡亥的脸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总觉得情况似乎有些不对,但是下意识又觉得胡亥不会真的伤了他,喊停又丢不起这个人,压回去又打不过胡亥,他正疯狂思索的时候,忽然感觉一只手扯开了他的腰带。 胡亥从见到余子式穿着件半湿的衣衫倚在门框上的那一瞬间,他就想这么做了,手伸进衣衫触及男人胸膛上一点的那一瞬间,他明显感觉身下男人浑身一震,胡亥皱了下眉,像是摸索一样摩挲着,手上动作不停,仔细观察着余子式的反应,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幽暗。 余子式觉得很崩溃,是的,崩溃。胡亥根本就是在玩他,少年第一次根本不知道什么情欲什么是前奏什么是节制,他就是凭着本能在摸索着自己的身体。余子式忍了很久,终于开口冷冷问了一句,“够了没?胡亥你到底做不做?” 胡亥手中的眼神一暗,动作一顿,余子式刚松了一口气,身上忽然就一凉,胡亥扬手扯下了他所有的衣衫,余子式皱了下眉,接着就感觉少年掰着自己的腿直接打开了,他几乎从床板上弹起来,却被胡亥直接按着肩狠狠压了回去,“别动。” “胡亥!”余子式刚说了两个字,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胡亥直接低头轻轻含住了余子式的下体,余子式压抑得死死的呻吟声终于没忍住破碎出一两声,胡亥眼睛微微一亮,轻轻濡湿了吞吐起来,他的动作很生涩,他根本不习惯做这种事,可是这个人是余子式,他觉得自己为他做什么都很正常。他明显感觉到余子式起了反应,无论是颤抖的腿还是压抑的呻吟声,胡亥忽然伸出舌尖轻轻扫了下。 余子式原本死死拽着身下的床单,在胡亥的疯狂撩拨之下,他终于狠狠拽上了少年的头发,“起来!!”他只要一想到这个跪在他腿间为他口交的人是谁,他觉得自己就想死。快感太强烈了,所有感官都失去了作用,眼前全是眩晕过后的斑驳光块,他除了狠狠拽着少年的头发外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胡亥感觉到余子式在逼近极限,他忽然试着吸了一下。 余子式一声闷哼,猛地用力将胡亥从他腿间扯开,却已经迟了,少年一双眼幽幽盯着他,当着余子式的面,把所有的精液全咽了下去。余子式扯着胡亥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疯了?吐出来。” “不要。”胡亥伸手轻轻摸上余子式的头发,忽然笑了一下,一双眼幽幽染笑。 余子式觉得自己这么玩下去得被胡亥吓疯,他瞬身都开始颤抖,却忽然觉得胡亥掰着自己腿的手猛地用力,“等等!”他下意识低喊道。 胡亥忽略了余子式的呵斥声,用力掰着男人的腿直接打开到了最大。 余子式下意识用力想收拢双腿,胡亥感觉到余子式的挣扎力道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男人像是真的开始慌了。他轻声安抚道:“先生,你别紧张。”说着话,手掰着余子式的双腿的力道却是一点点加大。 “胡亥!”余子式低吼道,跟他做爱与玩弄他差别实在太大了好吗?胡亥这架势,他觉得他能给他玩死。 胡亥见余子式挣扎地太剧烈,担心自己真伤了他,只能尽力安抚道:“先生,先生,你冷静点。”余子式根本不能理解胡亥此时的感觉。他对余子式一直都没有安全感,他爱这个男人甚至胜过爱自己的命,他甚至根本不需要碰余子式,只要余子式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就能高潮。他从来没想玩他,他只是想染指他。 余子式表示他根本冷静不了啊!少年将手指探进他身体的那一瞬,他心中差点老泪纵横,我他妈真得谢谢你还知道扩张! 胡亥将余子式的腿折上去,食指很认真地在男人的身体里摸索,一点点往里面探,见余子式的脸上除了难堪外没有痛苦,他这才加了第二根手指。 加到第三根的时候,余子式终于感觉到疼痛感了,神色清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隐忍。胡亥的动作一顿,手指竟是停在余子式的身体里不动了。胡亥知道男人第一次很容易受伤,由于余子式实在太能忍,他一时不能确定他是什么状态。 “先生,你什么感觉?”胡亥判断了半天,终于还是直接问了。 余子式闭着眼建设了大半天的心理防线在胡亥一句话下彻底被击溃,他几乎是冷冰冰地砸给胡亥两个字:“进来!”这样子磨蹭下去,他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胡亥玩疯。 胡亥还在犹豫,余子式却是忽然睁开了眼,他冰冷地盯着胡亥,一双清冷的眼上染了陌生的情欲颜色,脸色又是极为难堪,胸膛以及脖颈上全是自己刚用手弄出来的红印子,本是最为清冷的人,却生生被人掰开了腿折在了肩上,自己的手指就在他彻底打开的身体里。 那样子落在胡亥的眼里,简直比什么画面都能逼他失控,理智几乎是瞬间就被甩了出去,他的手指忽然在他的身体里拨动起来,甚至是一点点恶意地刮着,果然余子式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清冷的脸上一瞬间浮上不知是痛快还是愉悦的神色,碎发随着身体的颤抖微微浮动,偏偏咬牙硬是将呻吟咽了回去。 “先生。”胡亥低声唤他。 余子式一听见胡亥这么认真地喊他先生,整个人脸色都变了,快感几乎要逼疯他,偏偏胡亥得不到他的回应,一声又一声地喊他,手指在体内搅动也随着他的声音起伏,余子式觉得胡亥是故意的,但是他没法让他停下来,因为他发誓自己一张口肯定是呻吟声。 忽然,胡亥的手指扫过一个点,余子式瞬间睁开了眼,眼前甚至有一瞬间的空白,他浑身都剧烈颤了一下,幅度之大让胡亥差点真的伤了他。 胡亥忙伸手稳住余子式的身体,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犹豫了一下,埋在余子式身体的手指狠狠朝那个点碾压了下去。 余子式差点失声叫出来,头狠狠往后甩,碎发甩出一道极为优美的弧度,那感觉像是所有快感神经末梢被重重碾压,他死死拽着胡亥的头发,“胡亥!” 胡亥眼神骤然一暗,他原本就已经忍到极限了,迅速从余子式的后庭抽出手,伸手扶高余子式的腰,毫无预兆扯着余子式往后,坚硬直接进入余子式的身体。 余子式猛地睁开了眼,疼,他就只能感觉到疼这一个字,整个人从极致的快感被狠狠扯入到极致的疼痛感中。他用上最后一丝理智,逼自己松开拽着胡亥的手,死死拽上了床单,下一刻,床单直接被他扯碎了。 疼,实在太疼了,他甚至都听不清胡亥的声音,只能感觉到身体结合处传来的撕裂感。 余子式没有说话,没有喊疼,甚至连挣扎都死死克制住了,他对着停下动作不敢再动的胡亥狠狠说了两个字,“进来!”做都做到这一步了,胡亥要是撤了,余子式觉得自己能活撕了他,老子给你玩了半天你说不做就不做了,所以你他妈是真的玩我呢? 胡亥看着余子式那一头的冷汗,手开始轻轻颤抖起来,终于,他伸手将余子式的腿分得更开了一些,扶着他的腰一点点进入他的身体。 余子式的感觉那就是钝器在往他身体里一点点磨,本着长痛不如短痛,他忽然睁开眼,眼中一片锐利,他对着胡亥轻声道:“我喜欢你。” 下一刻,身下传来的剧烈撕裂感差点让余子式疼得昏过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钉在了床上,整个人以一种极为耻辱的方式被贯穿钉在了床上。他甚至自己主动迎合张开腿去缓解那种疼痛,双腿几乎都在痉挛,连趾尖都死死绷了起来。 胡亥的自控力在余子式一句“我喜欢你”中彻底灰飞烟灭,与余子式疼痛感不一样,胡亥自始至终只有快感,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得到余子式的紧致与温热,只要一想到自己正在余子式的身体里,他就能获得绝顶的快感,何况是这种刺激。 他扶起余子式的腰,让他整个人都半悬空,所有着力点都在自己身上,逼迫着他自己打开腿,逼迫着他自己主动迎合。胡亥觉得自己很恶劣,是的,很恶劣,于是他在余子式的身体里一点点抽动起来,看着那张清冷的脸上从痛苦换成难堪,看着他死死压抑着呻吟,将他所有的情绪与隐忍收入眼底。 “先生,看着我。”胡亥轻声道。 余子式几乎就没怎么睁过眼,就算是睁开了也迅速闭上了,他实在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姿势与这时候胡亥的脸,胡亥让他睁眼,还不如就这么玩死他算了。 “先生,睁开眼。”胡亥伸手抱着余子式的腰将他从床上扶了起来,他低头轻轻吻着他,什么是极乐?快感汹涌几乎淹没他的理智算不算?他的自制,他的隐忍,他的伪装,他所有的疯狂与妄想,在灭顶的快感中忽然全都撕碎暴露出来。 我终于抱住了你。 胡亥轻轻抱着余子式,忽然又狠狠将人压在了床上,余子式猝不及防,那一下胡亥进入之深让他浑身都颤了颤,身体撕裂流出的血反而起到了润滑作用,他能分明地感觉到少年在他身体里的冲撞,疼痛感与逐渐升起的快感几乎要同时溺毙了他。 余子式觉得自己挺能忍的,至少他自己觉得,然后他就快忍得崩溃了。因为胡亥根本停不下来,快感到最后完全是被痛感碾压啊,余子式除了疼根本没有其他的感觉。 胡亥压着他,手掰着他的腿,撩拨他所有的敏感点,一遍遍疯狂碾压,进入之深余子式根本难以想象。“先生,喊出来。”胡亥伸手掰着下巴,分开余子式死死抿着的唇,他想听余子式的呻吟声,想听他的声音,听他崩溃地喊自己的名字。念头一起,几乎无法克制,他望着余子式死死隐忍的脸,眼中暗色一沉,身下动作一顿。 余子式刚喘了口气,忽然觉得双腿又被猛地抬高,“你做什么?”他猛地睁大了眼看向胡亥。 下一刻,胡亥出来了一下,掰着余子式的腿将人整个人翻了过来,未等余子式反应过来,他的手抵上了他光洁的腰背,掰开男人两股臀瓣直接以最强势的姿势进入他的身体最深处。动作之暴戾余子式根本承受不住,却又感觉到少年在他体内受了刺激反而越发迅速地抽送起来,几乎带着狠狠贯穿的意味。 “啊。”余子式真的承受不住这种程度的后入式喊出了声,他根本没想到自己能发出这样声音,出口他自己都惊住了,还没来不及难堪他就感觉胡亥胡浑身震颤不已,狠狠冲撞起来,碾过他体内的那一点,余子式脑海中只剩下撕裂的痛楚,却生生又被胡亥逼到了高潮,他直接射在了胡亥手上。 难以想象的刺激过后,余子式眼前一片空白,双腿被人强制掰开,短暂的休息后少年稳住气息,在他体内狠狠抽送起来。破碎的呻吟根本压不住,余子式觉得他可能真的要受不了了,身体像是被拆开了,彻底被少年撕开了,他声音里终于带了哀求,“胡亥!”真的太折磨了。 这个姿势他看不见胡亥的脸,所以他也看不见少年漆黑双眼中一瞬间浓烈翻滚的欲色,少年那模样绝对是真正的人间殊色,他在余子式的体内甚至一次都没有发泄过。“先生,我在。”他低头轻轻吻着男人的背,安抚道,“先生,我想要你。”他温柔地对着快崩溃的余子式道。 “啊。”余子式的手死死拽着床单,双腿被分开到供少年欣赏与掠夺,被彻底打开的身体几乎是无助地随着少年的动作震颤着,痛楚彻底压过了快感,够了,真的够了。 “胡亥,够了,发泄出来。”余子式颤着声音,对伏在他身上的少年近似哀求。 胡亥在余子式的声音刺激下一瞬间濒临极限,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余子式,清傲如此的人,此时甚至连腿都合不上,被折磨地失去理智几乎在哀求自己,如果是平日的余子式,即使是被折磨到死也绝不可能出声哀求一句。胡亥对身体的控制力极强悍,可那一瞬间心理的刺激实在太大了,他一声闷哼,到了极致。 滚烫的热流尽数进入余子式的身体,他伏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终于感觉到少年从他的身体里出去了。他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都被碾碎了一样,刚想起身,忽然觉得双腿又被分开了一些,他都分不清楚自己是怒还是慌了,下意识吼道:“胡亥!” 胡亥看着男人刚做完甚至没法合不上的后穴,将手指探了进去,后穴受到异物刺激下意识吞吐起来,这种程度的刺激让胡亥倒吸一口凉气,“别动。”他伸出另一只手压制住余子式,手指在男人的体内拨动起来,精液与血一起被少年挖出来,余子式感觉到少年的动作,真正的极致难堪与羞愤,“胡亥,停下来!” 少年挖了一会儿,低头看着手中白浊混着的血丝,终于轻轻皱了下眉。 出血了。 可是还想要他,身体已经起了反应,最重要的是心里想要他,在男人身体中的安全感简直是一次成心瘾,他想要他,浑身每一处都在疯狂叫嚣。“先生。”他低身轻轻唤着他,声音里的轻语喑哑让余子式心中陡然不安,少年将余子式翻过来,轻轻吻着他的眉眼,很温柔。 “先生,我想要你。”胡亥说着,伸手将余子式的双腿,重新打开。 余子式脑子一蒙,他甚至都不敢反应胡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整个人都被少年的禽兽震撼了。胡亥,你他妈的真的是禽兽啊!下一刻,他就感觉少年再次进入了他的身体,一次贯穿到最深,他下意识惊叫出声,浑身剧烈颤了一下,想开口喝止住他,却被少年狠狠吻住堵上了唇,所有声音被吞没,所有的挣扎与抵抗在少年掰着他的腿压在折上自己的肩时全归徒劳。 余子式完全想象不到自己能被这么对待,腿被分开到极致,后庭几乎是一直被折磨,少年伏在他身上,几乎没有丝毫的节制,双手手腕被死死压在头顶,甚至连胸膛上两点都被少年一点点从捏揉到轻啮,余子式道后来都开始怀疑他可能是被强暴了。 反反复复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两人到底折腾了几次,偏偏余子式身体素质好还没法晕过去,他只能硬生生地强忍着,忍得自己真想一口老血吐出来。 终于,少年餍足了,极为乖巧的窝在余子式身边抱着他,不动了。光看这张脸,还以为是多少温驯纯良的少年,余子式被抱了大半天,终于听见少年均匀的呼吸声响起。他这才缓缓睁开眼低头看着胡亥,少年窝在他怀中,漆黑的长发随意地散落着,安然入睡。 余子式咬牙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狠狠地又咬了会儿牙。他浑身都没有力气,甚至连将双腿合上都很艰难,浑身像是被拆开过了一样到处都疼。可是身体状况实在很糟糕,不处理又不行,最终,余子式还是轻轻移开了胡亥抱着自己的手,撑着床边一点点艰难起身。坐在床上缓了一阵,他还尤其手贱地给睡梦中的少年掩了下被子。 下床的时候,余子式差点没摔地上,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被操得浑身发软,真的是浑身发软啊!他扶着床深吸了口气,伸手捞过自己的衣衫裹在身上,忍了。刚一起身,他就感觉到有粘稠的液体从他后庭里流出来,顺着腿一路滑下。 余子式脸色一青,他能说什么,胡亥几乎全射在他里面了,他都不想数到底有几次,他知道少年人在性事方面很禽兽,但是胡亥这他妈也太禽兽了。余子式颤着手,就穿几件衣衫这么简单的动作都耗去了他大半天。 推门走出去走了一阵,余子式没想到自己的状态居然真的能这么糟糕,每走一步都很疼,他忍了半天,实在不想忍了,窝在一旁的廊下扶着栏杆吹了会风。他觉得“走到隔壁院子在准备好的水中洗个澡”这个任务兴许比他想象的难了一些。 刚吹了会儿风,余子式被折腾得很累,竟是不自觉轻轻靠在柱子快睡着了,忽然,他觉得肩上被披了件衣裳,他被人轻轻抱了起来。余子式瞬间就清醒了,一抬头,发现是脸色莫名有些阴沉的胡亥。 余子式脱口问道:“你怎么醒了?” 胡亥却是沉默了很久,终于,他低头轻轻吻了下余子式。 温柔不带一丝情欲的吻,很轻地落在余子式的额头,少年身上熟悉的味道一点点飘进余子式的鼻翼之下。 “先生,觉得后悔也没用了啊。”胡亥低声喃喃道,真正的温柔似水。先生,这辈子我都放不开手了啊。 余子式本来被胡亥折腾了大半夜,折腾到这种虚弱的程度,他心中还是难堪与愠怒的,但是一来他现在实在是太没精力折腾,二来做都做完了,期间也有他自作孽的成分在,与胡亥回头再折腾这些没什么意思,他也不想与胡亥一个半大的孩子闹这种事儿,丢不起这人。算了笔账,余子式觉得发怒太折腾他自己了,于是他轻轻蹭了下胡亥的肩。 “反正你都醒了,去隔壁。”余子式淡淡吩咐了一句,随即对着胡亥补充道:“胡亥,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现在也没有力气去猜你在想什么,我现在很累,如果不及时处理伤口,我明天多半会发梢,而我不能在路上生病,咳嗽一声都不行,你懂了没?” 胡亥一怔,低头看向余子式,余子式抱着一种老脸已经在床上丢尽了的觉悟,索性埋在胡亥的肩上闭目养神了起来。 胡亥抱着余子式的手一瞬间就紧了,余子式被他的力道弄得皱了下眉头,抬眸扫了眼他,刚想说句什么却被少年的视线摄住了。我操,胡亥,你别告诉我你这眼神是打算再上我一遍。 胡亥却是极快地拿衣裳将余子式裹得更紧了些,抱着他穿过院子往隔壁走。 少年试了下水温,很自觉地去烧水了,余子式倚着窗户静静看着他,片刻后极轻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生气?精液混着血顺着腿滑下,他裹着件黑色的外衫轻轻倚在窗上,扭头看向窗外的温柔的夜色。 等到余子式终于清洗干净后,他看着面前默默低着头给自己穿衣裳的少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儿。 胡亥没有问过自己头发的事儿,自始至终,一句都没有,更别说他的十年不变的容颜。 余子式忽然伸手抬起胡亥的下巴,淡漠地问道:“胡亥,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他一开始编了这么多理由,不能浪费。 胡亥抬头看了眼余子式,伸手轻轻将他的衣襟整理好,又摸了摸余子式已经快擦干的头发,低声道:“问什么?” 余子式见他那一副从容接受的模样,稍微有些错愕,他以为胡亥应该会刨根问底,这才是他的性子。他想着就问道:“你不觉得我太年轻了吗?” 胡亥恰好扣上余子式的腰带勾,顺势揽着他的腰淡淡道:“那我问了,先生会与我说实话吗?” 余子式一愣,没说话了,瞧着胡亥的眼神也有些变了。胡亥摸了摸余子式,觉得他还是穿得少了,顺手就解下外衫披在余子式的身上,收拾好之后,他轻轻摸着余子式的头发,眼神很温柔,他低声叹道:“先生,从小到大,你愿意同我说的事,都是再不可能出差池的事儿了,若是先生这模样会有问题,先生根本不会给我看见,对吗?” 余子式眼中有一瞬间的诧异划过,在胡亥的注视下,他终于轻点了下头。 胡亥摸着余子式的头发,轻轻笑了下,双眼澄澈地不像话,他说:“先生,你这样子很好看,真的。” 第108章 忠心 余子式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头枕在胡亥的腿上,整个人几乎是窝在少年的怀里。胡亥则是抱着他坐在床上安然闭着眼,已经睡着了,手却仍是轻轻搂着自己的肩。 余子式思索了一会儿,记忆一点点回归脑海。身上依旧很疼,余子式没法说出那种感觉,整个人像是在痛楚里昏昏沉沉的,他仰头望着胡亥安静的睡颜,回忆起少年昨夜在床上的狠厉样子,不悦地拧起了眉,却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不想动,一点都不想动,被活生生撕裂的痛楚似乎还在脑海里盘桓不去,一上闭眼就是少年低沉的喘息声,那滋味余子式真觉得毕生难忘。 余子式正失神,一只手忽然轻轻抚上他的脸。他抬头看去,少年一双漆黑的眼静静看着他,轻勾出一抹笑意。 “先生,你醒了?”胡亥笑得很柔和。 余子式看着乖巧温驯至极的胡亥,眉头拧得更紧了。接着他就感觉一只手贴上自己的额头。 “先生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胡亥试了下余子式的体温,略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发烧,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余子式看了会儿胡亥,撑着床板从他怀里起来,“没事。” 胡亥见余子式像是想下床,忙伸手去扶他,却被余子式冷冷扫过来的视线打断了动作。他顿了一下,还是上前扶住了余子式。那副温驯模样落在余子式的眼里,他暗自挑了下眉,没说话。 胡亥翻身下床,极为自觉地帮余子式穿鞋子,一副只动手不说话的乖巧样子。刚睡醒恢复了些力气,较平时又多了起床气的的余子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一双眼清清冷冷。说好了不生气,余子式觉得自己就不能生气,哪怕他现在连疼得腰都低不下去,他也忍了。 余子式垂眸扫着低头认真地帮他穿鞋的少年,在少年捏上他脚踝的那一瞬,他忽然伸手掰着胡亥的下巴,猛地抬起了他的头。 半跪在地上的少年一双眼黑漆漆的,胡亥有些把握不准余子式的情绪状态。 余子式食指抬着胡亥的下巴,淡漠地问道:“昨晚玩得舒服吗?” 胡亥一怔,随即在余子式的清冷的视线下,耳朵尖竟是一点点红了起来,犹豫了很久,他轻轻点了下头,那样子还有几分小心讨好的意味。 余子式掰着少年下巴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忍了。平复了一下心绪,他冰冷地开口问道:“有多舒服?”舒服到能让你差点把我活撕了? 胡亥的耳朵尖已经红透了,他轻轻伏在余子式的膝上,忍不住勾起一抹极餍足的笑意,随即又收了笑意偏头认真道:“先生,我娶你吧。” 余子式闻言狠狠一皱眉,随即就感觉到一只手忽然搂过他的腰将他从床上抱了起来,他失去重心下意识伸手去拽住面前的人,等回过神来却是发现自己正扯着胡亥的衣襟,他脸色瞬间就变了,“放我下来,胡亥!” 胡亥却是轻轻低头吻了下他的额头,“先生,抱歉,昨天出血了。”那样子一定真的很疼,胡亥记得男人当时的样子,满头都是冷汗却仍是死死压着声音,那么能忍的人啊,到最后开口语气竟是带了哀求的意味。 余子式被胡亥抱得极紧,他刚一挣扎就牵动了浑身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立刻就不动了。胡亥低头看着忽然安静下来的余子式,笑了一下,用额头抵上男人的额头轻喃道:“先生,别生气了,我知道很疼,下回不会让你这么疼了。”他的暴戾,来源于不安,他没想过折磨余子式,他从来只是想要他属于自己罢了,正如昨夜一样,他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染满了自己的味道,彻彻底底被自己染指。 余子式听着胡亥的话,手忍不住直抖。 自取其辱。余子式满脑子就这四个字,什么叫自取其辱?这就叫自取其辱!和胡亥闹,他根本就是嫌自己还不够难堪。余子式抿紧了唇,终于不说话了。 胡亥抱着余子式走出房间,在堂前的桌案前将人轻轻放下了,他低下身轻声问道:“先生,你饿了吧?你想吃什么?” 余子式在胡亥的目光注视下沉默了很久,终于冰冷地说一个字,“粥。” “好。” 余子式见少年起身就出门玩厨房走,动作利落而轻快,余子式看着胡亥的背影,觉得胸口又是一疼,一口老血塞在那儿不上不下。他必须得承认,他快要被胡亥给活活气死了。他就想不明白了,胡亥这副流氓样子到底是跟谁学的? 余子式冷静了一会儿,给自己倒了杯水,半天将杯盏往桌案上重重一放,咬咬牙,终于还是忍了。 …… 窝在屋子里养了几天伤,余子式每天冷冷看着胡亥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一来二去他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对胡亥最好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 他根本治不住胡亥。既然治不住,就索性由着他自己折腾,无论胡亥在自己眼前怎么晃悠,他权当什么都没瞧见,该干什么干什么,没事的时候就跟四处游荡回来的张良坐在屋檐下聊聊沛县这群山窝里的大汉王朝中坚分子。 张良跟着黄石公学过几年卜算,虽然貌似学得不怎么样,但是也隐隐觉出这群人有点意思。两人聊得无非是“村口谁谁谁是个怎么样的人”这种话题,每当两人聊的时候,胡亥就窝在余子式身边,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说句实话,余子式在沛县的日子其实过得很宁静。 夜深人静,余子式坐在案前,手里拿着卷书,就着案前灯火随意地翻看着。胡亥本来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后来被余子式淡淡扫了他一眼,于是也装模作样地拿了一卷书在手上,故作看书沉思状。 余子式收回了视线,没说话也没别的动作,根本就没搭理他。 胡亥翻看了一会儿手中的书,眉头拧得越来越紧,扭头看看一脸淡漠的余子式,又硬逼着自己看了一会儿。片刻后,他默默往余子式身边靠了一下,轻轻贴在了他身上,微微扭过头看了眼看书的男人,见余子式没有多余的反应,胡亥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失落还是欣喜,纠结半晌,还是低头看书了。 不知过了多久,余子式觉得靠在他手上的人不动了,他偏过头去,少年竟是闭着眼睡着了。 灯火是暖黄色,照在少年的脸上,的确是不多见的好看。余子式想起胡亥这两日窝在自己身边不声不响的委屈样子,捏着书简的手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了书,伸手轻轻将熟睡的少年扶着躺在自己怀中,伸手拿起一旁的外衫披在了他身上。 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余子式极轻地叹了口气,从少年的手中轻轻将书卷抽出来,低头扫了一眼,眉毛忽然抽了一下。 这卷书不巧是他拿来路上当游记写的,更不巧的是,上面全是清一色的简体字。 余子式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年,想起少年拧着眉认认真真拿着这卷书看了一个多时辰,若有所思。半晌,余子式将书简放在了案上,轻轻一声响,他忽然就不自觉地极轻笑了一瞬。 怀中的少年轻轻动了一下,像是醒了。余子式低头望去,恰好看见胡亥仰头望着自己,两人视线对上的一瞬,余子式觉得腰上一紧,少年伸手就紧紧环住了他的腰,窝进了余子式的怀中,不动了,分明还是无赖的样子。 “起来。” “先生,你真好看。”胡亥窝在余子式怀中仰着头,眼中一片澄澈,他轻轻笑起来。 少年那副模样看着余子式心中一跳,他没说话。 “先生,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沛县啊?” 余子式终于给了胡亥一点反应,淡漠问道:“你想回咸阳了?” “没有。”胡亥搂得紧了些,一双眼温吞极了,那样子看着像是特别好说话,就跟余子式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一样。 余子式看了眼胡亥那副讨好的模样,完全不为所动,“再待四五天就回去了。” 胡亥静了一会儿,像是在观察余子式的脸色,良久才小心道:“先生,你已经不生气了吧?”他真的已经被余子式晾了许多天了,从没受过这种冷遇的胡亥觉得他快忍不下去了。 余子式权当没听见,也没回答,伸手就去拿起桌上的书继续看。 刚看了两眼,他忽然觉得腰上一紧,一只手忽然按上他的肩将他整个人朝后压了下去。这一下猝不及防,余子式没能稳住身形朝后仰,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摔在地上的瞬间,一只手扶了他一把,垫在了他身下。余子式看着又压在他身上的少年,眉头狠狠一跳。 余子式望着少年幽暗的眸子,一字一句冰冷道:“胡亥,你别试我的底线。” “先生,你别生气了。” 余子式一点反应都没给他。胡亥略略有些挫败,伸手将余子式轻轻扶起来,忽然想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先生,你若是真的很生气,那我对你做的,你对我再做一遍,你想怎么样对我都可以。” 余子式本来自己已经起来了一半,一听胡亥的话手一滑,差点又给摔回去。刚扶稳自己,一抬头就看见少年很认真地在脱外衫,扯着锁骨处的衣襟就往下拽,余子式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停停!你别动!” 胡亥真的没动了,坐在余子式极近处,黑色衣襟半敞露出一截雪色的锁骨,那样子温顺到了极点,看得余子式呼吸微微一滞。 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深深觉得自己做不到。他一看见胡亥脱衣裳就想起那一日少年在他身体里的场景,喘息声,破碎的呻吟声,羞耻与快感,痛楚与情欲,余子式狠狠收住了自己的思绪,猛地伸手扯上胡亥的衣领替他将衣服整理好。 “先生?”胡亥不解地偏了下头,“我不会喊疼的,你真的怎么样都可以,我……” “别说了。”余子式觉得他真的被胡亥彻底打败了,他认输,他服了他了,他几乎是起身扯着胡亥往门外走,“行了,我不生气了,胡亥你早点回去洗洗睡。” “先生。”胡亥伸手抓着门框硬是赖在了屋子里不挪了,“先生你真的不试试?”胡亥真心觉得这是个办法,很公平,可以说是相当公平。 余子式拽了两把胡亥,没拽动,倒是一不留神被胡亥反身压在了门框上,少年离他的脸极近,一双眼似乎有些疑惑,“先生,我……” “我真不生气了。”余子式迅速打断了他的话,“真的。” 胡亥望着余子式的脸,轻轻皱了下眉,还未来得及说话,他忽然觉得肩上传开一阵力道,余子式直接狠狠吻了上来,他浑身一震,随即就搂着男人的腰吻了回去。 两个人吻得最深的时候,胡亥轻轻松开了余子式,伸手抚上他的脸,下一刻,男人按着他肩的手忽然一用力,胡亥一蒙,就这么被余子式从房间里狠狠推了出来,甫一站稳,他就看见门刷一下关上了,砰一声响,胡亥站在屋檐下,瞬间整个人都呆住了。 门内传开余子式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我说了,我不生气了,你回去早点睡。” 胡亥站在门口,愣是没反应过来。随即他就听见一声东西坠地声突兀地响起,回头看去。 大晚上睡不着,一个人出来举杯邀明月的张良也蒙了,天知道,他只是出门喝个酒赏个月回来的路上经过这院子而院门恰好敞开而已。已经根本想不出别的词汇表达自己心情的张良镇定地从地上捡起酒盂,“打扰了。” 然后他在胡亥的目光注视下镇定地离开了。 …… 次日,余子式坐在院子里看书,胡亥坐在他对面看着他。 良久,余子式终于抬头看了胡亥一眼,实在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好,沉默半晌,又低头继续看书。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嗯,做人一定要多读书。 胡亥望着低头看书一动不动的余子式,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问了一句,“先生,你怎么了?” 余子式捏着书的手一抖,他没有动,平静道:“什么怎么了?我说了,我不生气了,你别多想了。” “先生,你的书简……”胡亥似乎不知道怎么怎么开口,“位置不大对。” 余子式听了胡亥的话低头定睛一看,手又是一抖,片刻后,他平静地将手中竹简倒过来。 “先生,你……” 胡亥的话尚未说完,院门忽然被人敲响了,“赵高!你在吗?” 樊哙?余子式一听这声就听出来这是樊哙的粗嗓门,他起身就去开门,连手中书简都没放下,一拉开门,刚看清楚面前人的脸,他整个人都愣住了,错愕之深让他手中的书简直接从手中滑了出去。 少年忽然伸手利落地接了那卷书,对着余子式轻轻一笑,“赵大人,很诧异?”说着他轻轻将手中书简递过去。 余子式缓缓伸手去接少年递过来的书简。 樊哙对着余子式道:“这少年说是来沛县找你的,赵高,你们认识?” 余子式看着面前温文尔雅的少年,点了下头,“认识。”他怎么可能不认识,少年如墨发带随风轻扬,一身月白长衣简洁到了极致,往那儿一站就是蓝田暖玉,君子模样。 蒙毅。 一路与蒙毅聊过来的沛县狗屠樊哙似乎很喜欢这位脾性温和的少年,将人送到余子式面前,临走前还与蒙毅特意道了声别,“陈平,我家就在这附近,有空你可以过来坐坐啊。” 蒙毅朝他轻轻笑了下,点了点头,道了声谢。余子式乍一听“陈平”这名字还有隐隐耳熟,正思索着,忽然就注意到了蒙毅望着樊哙背影的眼神。真真正正的淡漠平静,少年眼底里面隐藏的东西让余子式的心陡然就沉了下去,他有了一丝极不祥的预感。 蒙毅回头看向余子式,恰好胡亥见余子式迟迟没回来也往着门口走,两人视线凌空对上的那一瞬,蒙毅忽然笑了笑,对着余子式轻轻道:“赵大人,这沛县风水不错啊。” 蒙毅一句话,直接敲定了余子式的所有揣测,余子式缓缓伸手抵上眉心,一下子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徐福,将沛县满是大汉朝帝王将相气运的事儿告诉给蒙毅了,大秦上卿蒙毅。 三代将门大秦蒙氏,对大秦铁血忠心。以余子式对蒙毅的了解,这位将门出身的大秦少年上卿,约莫是来屠了沛县的,一个活口都不留的那种屠。 余子式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你先进来,我有话和你说。”余子式深吸了口气,伸手就将蒙毅扯进了门,一回头却看见胡亥立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之平静看得余子式忽然莫名一阵心悸。他尚未说话,忽然听见耳边响起一道温和熟悉的声音。 “微臣蒙毅,参加殿下。”蒙毅没有抽回余子式拽着他的手,对着面前黑衣的少年不卑不亢道。 第109章 陈平 屋子中,余子式让蒙毅在案前坐下,抬头对斜倚在一旁窗户上的胡亥道:“胡亥,你先出去。” 胡亥抱着剑,一双漆黑的眼幽幽生寒,他抬眸扫向余子式,却没有动。 余子式望着胡亥的样子忍不住又皱了下眉,他知道胡亥一向不待见蒙毅,但是这副样子实在是有些失礼了。刚才蒙毅在门外向他打招呼,他连一个字都没扔给蒙毅。他现在也没有什么心力与时间去和胡亥纠缠这事,他必须先劝住蒙毅,于是他直接了当道:“胡亥,你先出去,我现在有些事要处理。” “什么事?”胡亥忽然问了一句。 余子式就这么一噎,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胡亥虽然有时候也很乖戾,但是极为拎得清轻重缓急,这么直接地堵他倒是第一次。余子式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听到蒙毅开口替他解围道。 “殿下,我与赵大人有几句话想说,片刻而已,还望殿下通融一二。”蒙毅说着望向胡亥,神色从容语气平静挑不出一丝错。 胡亥忽然低笑了一瞬,“什么话?”他说着望向蒙毅,一双眼像是能看穿人心一样幽深。 余子式不知道胡亥这又是怎么了,眉皱得紧了些,他声音里已经带了丝警告,“胡亥。” 胡亥看向余子式。 “出去。”余子式平静道。 胡亥抱着剑倚在窗户处,一身黑衣逆着光极为静穆肃杀,良久,他望着余子式平静问道:“先生,你说什么?” 余子式没空和他折腾,一双眼也冷了起来,“我让你出去。” 这一次,胡亥很久都没有说话,他看着余子式良久,终于起身走到门口处,平静地开门,平静地走了出去。 余子式望着胡亥的背影,隐隐觉得头又开始疼了起来,胡亥现在真的是什么时候都喜欢折腾他,越来越没办法治了。他不自觉地伸手抵上眉心,随即又在蒙毅的注视下尴尬地放下了手。 “身体不舒服?”蒙毅伸手随意地给他倒了杯水递过来。 余子式接过水,摇了下头,平复了一下情绪,他看向蒙毅道:“没事,你怎么来了?” 蒙毅看着余子式没说话。 余子式斟酌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知道了多少?” 蒙毅却是问道:“你问的是什么?” 余子式迎着少年平淡温和的视线,第一次觉得蒙毅身上的确是有大秦少年卿相的气质,只一个字,静。静水流深的静。余子式脑海中不免划过一个念头,后生可畏,江山果真代有人才出啊。蒙毅也算是他看着走上来的,暗中他也帮扶过他不少,当年刚入朝时还紧张地请自己喝酒的少年,如今却隐隐已有独当一面的卿相气质了。 余子式望着蒙毅难得轻轻笑了笑,坦诚道:“算了,不和你绕,你说这沛县风水好,所以徐福是全都同你说了。” 蒙毅相当坦诚,一见余子式对着他笑,直接将从徐福那问出来的全一五一十地说了。余子式越听越觉得徐福真是个叛徒的好苗子,他当初反复交代警告的,看样子他是一句都没听进去,讲真,徐福这人要是在后世,妥妥的汉奸啊。 待蒙毅说完,余子式盯着温文尔雅的少年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问道:“我能岔一句吗?话说徐福不是被你灭口了吧?”蒙毅是将门出身,军中对骨头发软口风不紧的叛徒可从来都是铁血手段,这种事儿徐福能对蒙毅说,自然也可能会对别人说,而蒙毅看着温吞,实则眼里不怎么能容沙子。 蒙毅望着余子式,笑了,“你离开咸阳时让我照顾他,我应下了,他如今挺好的,说话也注意分寸多了。” 余子式点点头,捏着杯子看着蒙毅,笑了笑,没再说话了。 蒙毅静静看了余子式一会儿,一双眼很宁静,很温和,终于,他伸手从余子式手中将杯盏拿下来,轻声问道:“你下不了手?”一个小小的沛县,出了这么多拥有帝王将相气运的人,多得让人心惊,天下局势好不容易稳了一些,无论他与余子式是什么立场,这一场屠杀几乎不可避免,他们都冒不起这个险。 蒙毅轻声道:“你若是真的下不了手,先回咸阳吧,这儿我来处理。”总归是要有一双染血的手,若是他不尽早处理,他日这件事若是传扬出来,余子式知情不报隐瞒消息,叛国之罪辩无可辩。 余子式望着蒙毅的脸,轻叹了口气,心中忍不住发难。蒙毅和胡亥虽然年纪相差不大,但却是真正的截然不同。他能命令胡亥,却不可能直接命令蒙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蒙毅是他的同僚,他们之间其实不存在命令的情况,他对胡亥,兴许可以哄可以威胁可以命令,他对蒙毅,却只能同他慢慢商量,耐着性子一点点劝。 只是怎么劝?余子式有些发难。动之以情就别想了,蒙毅这性子他也知道几分,晓之以理,他觉得也挺难的。思索了片刻,他开口道:“这么着,蒙毅,你刚到沛县,不如先留下来住一段时间吧。我陪你到处转转,有些东西我觉得你应该自己先看一看,来都来了,不差这几天时间吧?” 蒙毅听着余子式的话,面上浮过一丝犹豫,沉思良久,他还是对着余子式轻轻点了下头。他其实不想多耽搁,但是余子式既然这么说了,他也想知道余子式是怎么想的,他之前就一直没怎么想明白为什么余子式会留着沛县甚至可以说护着沛县中人。 蒙毅看向余子式,忽然又道:“不过,我觉得小公子似乎不怎么待见我。” 余子式忽然想起还有胡亥,下意识又忍不住皱了一下眉,“他,他平日也不这样,孩子心性有些上来了,你别太放心上。” “嗯。”蒙毅倒是很轻易地接受了余子式的说法,看着余子式的脸,他的视线静得有些莫名,忽然他轻声念了一个名字,“余子式。” 余子式一瞬间抬眸看向蒙毅,许多年没人这么喊过他了,蒙毅一出口,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忽然又猛地想起蒙毅撞见过他的样子,听见过他对着镜子念过这名字,他当下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才说了一句,“什么?” 蒙毅烧过御史丞关于掖庭的档案宗卷,赵高出于掖庭他是知道的,不过掖庭那一份应该是吕不韦给他做的假档案,他问道:“余子式是你原来的名字?” 余子式不想和蒙毅兜有的没有,坦诚地认了,“是我原来的名字,好多年没人喊过了,你一说我有些没反应过来。” 蒙毅点了下头,轻声慢慢道:“挺好听的。” 余子式不置可否,一个名字而已,他叫什么都无所谓。刚想到这儿,他忽然又记起樊哙在门口喊蒙毅“陈平”,他想着就随口问了一句,“你出咸阳没用自己的身份?” “嗯,不想动静太大,索性一个人来了。”蒙毅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秦国到旧楚国沛县数千里之遥,就在这一句平淡的话中一笔勾销。 余子式皱眉,他总是觉得“陈平”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偏又想不起来,半晌问了蒙毅一句,“陈平这名字你自己取的?” “嗯,随便取的,怎么了?”蒙毅见余子式沉思,多问了一句。 “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耳熟。” “很普通的名字,你听过也很正常,毕竟叫这名字的人不少。”蒙毅用这名字单纯是为了路上方便一些,蒙这个姓很容易就让人想到了大秦蒙氏,毕竟将军蒙恬的声名已经在他征战六国时传遍了天下。 余子式总觉得不对,但是对上蒙毅坦诚的目光,又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陈平,这名字的确是很普通的名字。 两人聊得也差不多了,余子式看了眼蒙毅,觉得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把人先给稳住了。想和蒙毅把这事儿彻底说清楚,他必须先沉得住气,循序渐进。这么想着,他心里终于有了些底,他其实也明白不能操之过急。 蒙毅起身告辞的时候,余子式本想送送他,去被少年制止了。 少年走出大门的时候,忽然就回过头看向余子式,轻声问了一句,“我可以叫你余子式吗?” 余子式一愣,抬头看向蒙毅。 “可以吗?” 余子式不怎么能理解蒙毅的想法,想了想又觉得随他去算了,一个名字而已,他点头道:“可以,不过别在有人的时候叫这个名字。”其实余子式对蒙毅这念头没啥别的想法,反正蒙毅喊自己什么鬼自己都得应他,由他去吧。 看见蒙毅听了自己的话轻轻笑了一瞬,余子式反而一怔,忽然又开口唤住了他,“等等。”他想了一下,对蒙毅道,“这么着好了,你还是喊我子式吧,别人若是听见了,我就说我字‘子式’,这么好解释一点。”他与蒙毅是同僚,甚至光论官阶,蒙毅拜大秦上卿,位置还在他之上,同僚之间称字,感觉就好解释多了。 蒙毅一怔,许久,他才终于点了下头,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余子式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心中静静叹了口气。蒙毅到如今已经能与自己互相称字了,这感觉真是让人觉得怅然,怎么说呢,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余子式直接扇飞了脑海中的念头,低头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 蒙毅往门外走,刚走出院子就看见了一旁倚着树的黑衣少年,胡亥也不知是站了多久,罕见地平静,眼底也是一片淡漠。 蒙毅本来从他面前走过去了,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向不发一言的胡亥。 胡亥抬眸扫向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蒙毅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份东西,对着胡亥缓缓松开手。 数枚书简碎片就这么一枚枚落在地上,一声又一声响。 胡亥只看了一眼,眼底的寒意就一丝一丝往上冒。 最后一枚碎片落地,蒙毅望着胡亥的眼,收了手,他转身离开,依旧是温文尔雅君子模样。 胡亥望着那一地的书信碎片,起身刷一下往余子式的院子中走,衣摆猎猎作响。刚走到门口,张良恰好也来找余子式,两人在院门口遇上,张良刚想和胡亥打声招呼,却生生在瞧见少年的脸色时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胡亥直接越过他就闯进了屋子,双手撑上桌案,直直盯着面前端着杯子喝水的余子式。 少年的眼神看得余子式端着杯子的手一顿,余光忽然扫过院门口见势不好转身欲走的张良,那一瞬,他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一样,手中的杯子直接啪一声摔在了桌案上。 张良,陈平。 留侯张良,丞相陈平,这两人不是汉朝几乎并列的两位青云谋士吗? 陈平,那是汉朝两次封侯六出奇计的一代开国名相啊。 第110章 蒙毅与陈平? 余子式整个人都怔住了,连胡亥的阴沉目光都没能扯回他瞬间漂移的思绪,直到胡亥猛地伸手掰起他的下巴狠狠吻了上来,余子式才终于睁大了眼看向胡亥。少年深深吻着他,强势地扫进他的唇舌,动作尤为暴戾,偏偏又颤得厉害。 站在院门口的张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然的一幕。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自戳双目以示清白。半晌,镇定地甩了下发带,张良平静地转身离开。 余子式感觉到胡亥死死勒着自己吻上来的力道,没有推开他,接吻这种事儿一回生二回熟,现在就算是胡亥扯着他玩深度舌吻他也很淡定地吸气换气,胡亥只要不闹腾,他就是勒着自己亲上一年余子式都绝不说半个“不”字。 终于,等胡亥自己停了下来,余子式这才伸手揉了下他的头发,淡漠问道:“痛快了没?” 胡亥没说话,手环着余子式的脖子,一双眼依旧阴沉狠厉。 “别这么看着我。”余子式的手拽着少年的领子猛地往下一扯,冷笑了一下,“你这眼神看得我想打你。”余子式说完直接仰头吻了上去,几乎是瞬间,他觉得胡亥原本勒着他的手猛地加重了力道。 余子式的舌头撬开胡亥的唇齿的那一瞬间,胡亥忽然将桌案上的东西扫了下去,将余子式扯着衣领拽过来狠狠按在了桌案上,他俯身就吻了下去。 真想把这男人的清冷淡漠全都染上情/欲,真的很想活活撕了他,让他整个人都还是自己的,彻彻底底,从指尖到发梢,全是自己的。 余子式没抵抗,环着胡亥的手甚至还用力了一些。事实上,抱着胡亥的感觉很舒服,少年体型身量极好,浑身没有多余赘肉,抱上去又是暖暖和和的,余子式甚至清晰地记起了少年脱了衣衫的场景,犹记自己那一瞬间的震颤,理智仿佛被彻底击穿,荡然无存。 终于,在胡亥伸手一点点往自己衣襟里探的时候,余子式忽然偏头避过了胡亥的吻。 胡亥略略起身看向他,手却仍是往他胸口衣襟里伸,指尖一点点掀开内衫里钻进去。余子式在他停不下来之前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手,“够了,适可而止。” 胡亥低头望着被他压在案上的男人,手没再动了,他到底没忘了余子式伤还没好全。他从他衣襟里抽出手,抬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脸,忽然又低头亲了他一口,低声叹道,“先生。”他伸手搂过余子式的腰,一时竟是觉得心中莫名涩然。 倒是余子式伸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脸,嘴角勾了下,“别闹了啊。”他这两天事情绝对不少,胡亥真是该他供着伺候着,余子式现在就求他别折腾,千万别折腾了。 “你与蒙毅谈了什么?”胡亥却是忽然抬手抓住了余子式的手,那张脸倒是纯良到了极点,眼底却有隐约的锐气。 余子式似乎沉思了一会儿,随即望着胡亥低沉道:“我问他,他父亲究竟是怎么教他的?”见胡亥仍没反应,他伸手揽上胡亥的肩,摸了下少年的头发,轻笑道:“为什么同样的年纪下,他已经是一身的卿相之气,而小公子殿下却整天跟只逮谁咬谁的狐狸一样?” 胡亥闻言眉头轻抽了一下,他倒是第一次听见余子式这么哄他,还挺新鲜。片刻后,他问道:“是吗?那上卿大人怎么回你的?” 余子式轻轻笑起来,对着胡亥轻描淡写道,“教不严,师之惰。”他忽然就拽着胡亥的头发猛地往下,果不其然看见胡亥轻轻一皱眉,他笑道:“人家觉得你太失礼了,让我好好管教你来着。” 胡亥没去管头皮上传来的剧烈疼痛感,望着身下的男人,闻言轻轻笑了一下,失礼? 那兴许他下一回就是失手了。 “真的别闹了,当给我个面子,行吗?”余子式狠狠扯着少年的头发没松手。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峙了良久,一个清冷,一个阴沉。 终于,胡亥伸手狠狠掰起男人的下巴低头就吻了下去,动作只能比余子式更暴烈,更放肆嚣张,他一点点逼着他窒息,逼着他在自己的身下紊乱了所有的气息节奏,只能剩下剧烈的喘气与颤抖。 对了,就像现在这样。 余子式终于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他发现胡亥折磨他真是有两下子,一点点逼迫,一点点掠夺,说是暴烈,偏偏又是真的太温柔。所有说不出口的,真的全部道尽了。 少年分明是在告诉他,他不痛快,非常不痛快,但是他终究还是忍了。 余子式搂着胡亥的手紧了紧,在胡亥终于结束这个吻时,仰头猛地深吸了口气。 “你这两天别折腾了,听见没?”他扫向胡亥,微微喘着气。 胡亥看了他很久,终于还是点了下头,伸手将他小心地扶起来,替他整理好弄乱的衣襟。 余子式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低头望着安静下来的少年,半是无奈半是累,他真的是拿胡亥一点办法都没有啊。胡亥是第一次动感情,莽撞惶然,他又何尝不是?他真的已经在尽力地退让容忍了。 世上感情来之不易,两个人都慢慢学吧。余子式轻叹了口气,低头摸了下胡亥的头发。 胡亥低着头替余子式收拾衣襟,眼中仍是一片隐忍的狠厉,别人怎么挑衅他都忍了,但是唯独沾上余子式,忍不了,真的一点都忍不了。平静地松开手,他抱着余子式没再说话。 彼时余子式只是希望胡亥别折腾,却没料到,少年的确是忍了,但是少年的忍耐是有限的。 …… 折腾了大半天,总算是将胡亥安抚好了。胡亥起身去厨房折腾饭菜了,余子式终于得空能仔细思索一下蒙毅的问题了。 陈平,这名字也的确是太寻常了,战国这么多叫陈平的人,谁知道这是不是巧合?但是话说回来,战国这么多陈平,沛县这群人偏偏就遇上了化名“陈平”的蒙毅,而且蒙毅又极为凑巧地一身卿相气质。 这事儿真的难说啊。 余子式开始回想陈平这人在历史上的样貌特征,却只能想起陈平是个极为俊美的男人,俊美到司马迁这种极吝笔墨的人都破天荒在《史记陈丞相世家》里提了五次陈平的美貌,还真是绝无仅有啊,估计整个楚汉也就“状似妇人”的小白脸张良与容貌成迷的韩信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余子式又开始琢磨蒙毅的长相,仔细回忆一下,他觉得蒙毅长得还真挺好看的。少年温文尔雅,活脱脱诗里走出来的温润君子,往那儿一站就是“蓝田日暖玉生烟”,那样貌绝对不输咸阳任何世家子啊,非得比,也就王贲那立志吃软饭的能与之一比了。 余子式觉得这事儿真他妈细思极恐啊。 想了半天,余子式忽然敲定了主意,不是说都是大汉奇谋之士吗?不如让张良去试试感觉。 余子式刚走到张良院门口,尚未推开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余子式的手猛地顿住了,这声音不是蒙毅的吗?他望着虚掩的大门,犹豫了一下,继续听了下去。 只听了一会儿余子式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屋内两人也没聊什么,甚至可以说太没什么了。余子式回忆了一下,蒙毅离开院子的时候,张良后脚也走了,余子式觉得两人说不定是撞上了,一见面都觉得对方不是个简单人物,而后就各怀心思坐下来两相试探地聊了起来。 余子式在门外耐着性子继续听了会儿,听得嘴角一下又一下地抽。这两人的对话,真的是极高段位的扯淡了,你来我往,从容地扯,扯的一本正经,如果不是两个人他都了解,他还真容易被这两人的对话绕进去。 他其实相当怀疑两人都没听懂对方讲什么。黄老之学对上儒法之道,偏偏谈的又是人间风与月这种自然之事,简直绝了。 余子式生生听两人扯完了全程。 蒙毅也终于起身告辞,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一开门就看见了倚在墙上的余子式。他动作一顿,忽然轻轻笑开了,走到在余子式身边,“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 余子式没回答,扫了眼院子,“问你件事儿,你听懂他在讲什么了吗?” “万物归万物,逍遥复逍遥,他说了许多,也不过就这一句而已。” 余子式当下觉得蒙毅真是个理解型人才,他服气了,于是他颇为好奇地问道:“那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青云之士,志向极广,若是没法用他,就不能久留。”治世者乱世者,本来就是一线之隔。 余子式点点头,没说赞同也没反驳,对着蒙毅道:“行了,你先回去吧。” “你做什么去?”蒙毅看向抬脚就往院子里走的余子式。 “去问问他有没有听懂你在说些什么。”余子式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蒙毅看着余子式的背影,轻轻挑了下眉。这是在外面偷听了多久啊?他忽然就轻轻笑了下。 余子式进门直接拂袖就在张良面前坐下了,抬手从张良手中夺过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刚才那少年你觉得怎么样?” 张良望着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余子式,冷不丁又想起自己刚撞破的场景,心道赵大人真是哪儿都有你。见余子式一副若无其事的失忆模样,张良觉得自己绝不能拆穿他,绝对不能,于是他拧着眉一脸正经地问道:“你说陈平?” 余子式点了下头,抬眸看了眼张良,“我刚在外面听你们两人聊了会儿。他说什么你听懂了没?” “没有。”张良说的很坦白,“我压根没敢听,这孩子的心思太重了,赵高你信吗?我在他眼中看出了杀意。我是做了什么,他居然起了杀意?”张良简直无话可说,他还真不敢听少年说了什么,他怕自己刚听懂,后脚少年就给他灭口了。 “是吗?”余子式不觉得这是蒙毅的问题,张良的洞察力毕竟是货真价实十多年江湖闯荡出来的。他问道:“所以你就给他讲了一个多时辰的故事?” “也不是,他愿意听,我就顺手布个道跟他讲讲道理,减减他的戾气。”张良对后生一向是抱着极大的容忍与期望的,虽然这后生有些诡异。 余子式点点头,他记得张良当初对放鹿山那群土匪就是这么干的。他忽然就想,若是不当所谓的谋士,不遇所谓的乱世,张良这性子倒是适合做个二流的老师,就这么一辈子误人子弟其实也很不错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孩子的气相倒是极大。”张良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又真心诚意地夸了蒙毅一句,“不输于那沛县的主吏萧何,若是得遇机缘,今后兴许是个朝野重臣,看这气相,卿相都说不一定啊。” 余子式喝着水听见这一句差点笑出声来,他看向张良,压下了笑意淡淡问道:“张良,你知道他是谁吗?”张良,这少年可不是沛县中人啊。 张良一怔,“你认识他?”看着余子式那副样子他分明愣了一下,他问道“他谁啊?” 余子式轻轻一笑。 “大秦上卿蒙骜之孙,大将军蒙武之子,大秦内史蒙恬之胞弟,官拜大秦上卿,位阶尊荣甚至压了我一头的大秦中枢重臣,蒙家二公子蒙毅。”余子式搭上张良的肩,轻笑道:“张良,他不是兴许是个卿相,他就是个真正的大秦卿相啊。” 第111章 余子式从张良院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很意外地瞧见了还未离去的蒙毅,少年倚着墙微微低着头,夏日绿树光影斜织,淡淡的阴影落在他脸上,书生少年简单长衫。 不论样貌,光论这一份气质,咸阳世家少年的确无人能出其右。想起史记中对陈平的记载,余子式盯着蒙毅的脸下意识有些失神。 就在这时,蒙毅忽然抬头看向他,那一瞬间,真正是君子如玉,春风十里。 余子式若有所思,望着蒙毅缓缓抱起了手。都是样貌出众,都是难得的卿相之才,都是立志治国安邦的少年。陈平,蒙毅,史册中两个人的名字忽然一瞬间晕染交织,到最后只剩下少年卿相的身影依稀可见。 那是一种直觉,强烈的直觉。 有那么一刻,余子式觉得夏日所有的阳光都落在了蒙毅身上,耀眼极了。 “蒙毅。”余子式忽然笑了下,颇为随意地问道:“你入朝为官算来也有几年了,如今想来,心中有什么感觉?” 蒙毅似乎没料到余子式会问他这种问题,顿了片刻后道:“挺好的。”他十多岁入朝,从几年前的公子陪侍,到如今官拜大秦上卿,数年仕宦,不过“问心无愧”四字而已。 对话似乎断了,空中一下子静得厉害。 直到余子式朝他招了下手,“过来!”他转身往外走,“我想与你聊几句。”顿了一下,他又觉得语气太生硬了些,回头望向蒙毅,“随便聊几句,什么都行。” 蒙毅站在原地望着男人的背影半晌,提脚跟了上去。 沛县山野间,正午的太阳正盛,三三两两的农户正坐在田埂上背倚着树荫聊天,他们手里拿着顶草帽轻轻扇着风,满头大汗却聊得很是欢快。田埂上粗犷的嗓音夹杂着笑声荡开。余子式找了棵树坐下,望着不远处的那一幕,轻轻笑了一下。 他忽然想,兴许就是在这样的山野田埂上,陈胜对着乡民说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说着“苟富贵毋相忘”,然后引起乡人一阵欢快的笑。 那些乱世的枭雄尚未登场,可余子式却仿佛已经看见了未来的草莽扇着草帽汗流浃背地走来。 “蒙毅,你入朝为官是为了什么?”他忽然扭头看向一旁安静的少年。 蒙毅看着他笑了一下,“我既做不了在野武将,不入朝为官难不成真在咸阳歌坊酒肆混上一辈子?再说了,有我父亲在,咸阳哪一间歌坊酒肆敢收容我?我入朝为官从来就不是为了什么,而是没得选了。” 是啊,蒙家人不入朝为官还能做什么呢?余子式对蒙家的家训也略有耳闻,蒙老将军铁血了一辈子,家教与治军几乎没分别。可怜蒙毅与蒙恬两兄弟,明明是贵胄世家少年,一个自幼在军营摸爬滚打混得一把血泪,一个日夜读书就差没读吐了,隔壁将军家二世祖王贲整日斗鸡走马潇洒快活,蒙毅与蒙恬出门都不敢跟人锦衣华服的世子殿下打招呼。 余子式想着忽然忍不住笑起来,问蒙毅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蒙毅见他笑起来,也轻轻勾出笑,“我哥看王贲不顺眼,总归是有原因的。”同为年轻一代的将军,蒙恬与王贲气场八字不和,这事儿朝野周知。 余子式觉得蒙家人其实都挺有意思的,提起蒙恬,余子式心道你哥对我貌似也不怎么顺眼。 一旁的蒙毅似乎看出他的想法似的,轻声道:“其实,我哥挺欣赏你的。” 余子式闻言不可思议地看向蒙毅,蒙恬欣赏他?没看出来,真没看出来。蒙恬哪一次见到他脸上不是写着“不爽”两个字,最近甚至都隐约带上了杀意。欣赏他?真难以想象。 蒙毅望着余子式的样子,忽然低头轻轻笑了下,那一笑竟是极为干净,不掺一丝阴霾。 余子式越看他,脑子里关于陈平俊美的记载就越挥之不去,想着他忍不住就问了一句,“蒙毅,以前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好看?” 蒙毅原本随意搭在膝上的手忽然就一抖,他猛地攥紧了,对着余子式的视线竟是说不出一字来。 余子式的视线太坦荡,太磊落,偏偏就是这样的坦荡磊落,让蒙毅的手不住发颤,许久他才说了一句,“没有。” 余子式皱了下眉,“没有?不会吧,我觉得你挺好看的啊。”余子式其实蒙了一下,他不会和秦人审美不一样吧?陈平那可是楚汉公认的美男子。 “你觉得我长得……好看?”蒙毅愣愣地问了一句,从来镇定自若的大秦少年上卿,一瞬间竟是跟个普通的少年一样窘迫到脸红起来,连话都说不连贯了,“我,我父亲说,士无须在意相貌,品行、品行端正即可。”话一出口,他都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品行也挺好的。”余子式接了一句。 “是、是吗?” 余子式点点头,望着忽然慌张起来的少年,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真诚道:“你都挺好的,真的。” 家世、人品、才华、相貌,别说是咸阳,就是从天下来看,蒙家二公子蒙毅也是数一数二的出众。 蒙毅望着一脸真诚夸赞他的余子式,终于开口说了一句,“你,你也挺好的,品性清正,你,你人很好。”一辈子没说过奉承话的大秦少年上卿脸都烧红了,想告诉面前的人他有多好,偏偏口才都废了一样,只能说出一句,“你真的很好。”清正,仁义,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余子式觉得这话题继续下去,他和蒙毅估计能相互吹捧一起走上人生的巅峰。他轻轻笑起来,转移了话题,“蒙毅,你觉得沛县的人都怎么样?” 蒙毅平复了一下心绪,“的确与寻常的乡民县吏有些不一样。” 余子式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道:“前两日张良,就是我一个朋友与我说,沛县有个主吏叫萧何,平日爱干净好读书,每日在沛县官衙内兢兢业业地处事,将所有事儿都处理的井井有条,才气极好却不自知,平生最大的心愿是等着沛县县令告老之后他能接过这个官职,到时再娶上两房贤惠的妻妾,生几个伶俐的儿女,一家人攒些钱财,老了之后在沛县上好的地段置办上几亩田地几间家产,他还想养几只大黄犬看家护院,家中藏上一阁子的书,他的妻一定得要会酿酒,日日给他温上一小盅,他要边读书边喝,一直喝到人间举案齐眉成了老翁老媪,再翻不动书卷为止。” 余子式顿了许久,看向沉默的蒙毅,“蒙毅,在沛县再好好转转,看看这些人的日子,听听这些人的念想,再想想我们入朝为官,披这一身玄黑官服究竟是为了什么。” 蒙毅在余子式的目光下不发一言,许久,他才皱着眉轻轻点了下头。 余子式知道蒙毅的性子,心里也明白要他改变心意不是几句话的事儿,他不急,慢慢来。 “行了,起来吧。”余子式伸手轻轻拍了下蒙毅的肩,“你平日也挺累的,正好趁着这时候在沛县好好走走,这沛县山水清秀,自从楚国战乱以来,不少名士都避乱搬了进来,你若是去看看他们,发现也挺有意思的。”吕雉的父亲吕公就是避乱入沛县的名公之一,说不定蒙毅还能见到如今刘季的妻子——未来的大汉皇后都不一定啊。 “嗯。”蒙毅应下了,“我会去转转。” 余子式眼中的蒙毅一身月白布衣坐在树下。少年上卿脱去了黑色的官服,这一副模样和平日相去甚远,倒像就是个普通的俊秀少年。 他看着看着忽然就想起了胡亥,那小子看着乖巧其实可能折腾了,他的眼神不自觉柔和了许多,随即对着蒙毅道:“那就先这样,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嗯。”蒙毅想站起来,却猛地发现自己的发带被勾住了,他皱着眉伸手去扯。 余子式见到了,随意地伸手替他理了起来,“我来吧。”他看了看,直接将蒙毅的发带解开了,伸手重新给蒙毅束了一遍头发。他忽然笑道:“以前胡亥也总是被勾住发带,他那时候小,不喜欢让别人动他偏偏自己又梳不好头发,我每次去见他,他头发都没法看,我就只能自己学着给他弄。” 说完余子式松开手,看了眼蒙毅,“好了,还行。” 蒙毅坐在地上仰头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 “我先回去了。” 蒙毅点点头,望着余子式转身离去的背影,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 只是一瞬而已,所有的思绪都乱了,记忆一下子卷回数年前。 彼时他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咸阳宫当一个普通的太子陪侍,日子平淡。直到有一天他察觉到有人在暗中跟踪他,他那时颇觉得宫中时日难打发,一时兴起倒是没有拆穿那跟踪他的人。那人跟了自己许多天,从御史丞跟到武校场,从咸阳宫跟到东苑宫池,几乎是如影随形,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蒙毅幼年长居将军府,读了十多年书,日子过得极为冷清,一下子身边多了这么个人倒是觉得很稀奇。 就在相安无事许多天之后,那人却动手了,蒙毅一牵着自己的马就感觉出那马的异样,这是他养了许多年的马,他太熟悉了。想了想,他仍是没拆穿,无非是想看看那人到底是想做什么罢了。从马上顺势摔下来的时候,他心中极为冷静地算着落地的力道,他是将门世家少子,骑射御马是他的天赋。 他正等着落地,忽然就觉得有人轻轻揽住了他,他直接扯过马缰一用力,马掀起前蹄朝着那人就踹了过去,他刚想顺势翻身避开那人的手,却忽然被那人揽紧了整个护在了怀中,马直接踏上了那人,力道之大震得在那人怀中的自己都一阵发疼,蒙毅瞳孔一瞬间猛缩,抬眸看向那人。 年轻的男人隐忍着疼狠狠皱着眉,一身秦国玄黑朝服,竟是大秦内廷朝官的服饰。 两人脱身之后,男人摸着自己的头发紧张地问道:“你没事吧?” 蒙毅轻摇了下头,然后就看到那人松了口气,别开头一口口开始吐喉中的血,吐清后漠然地抬手拿袖子擦干净了。 那样子莫名极了,蒙毅记得自己当时直接给看怔了。而后便是这数年的相识,蒙毅迄今都没想明白,余子式当年作为一个堂堂中车府令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知道这数年一路走来,他们两个人是真正陪着对方从多年前的小吏与内臣一步步走到如今位置的。 思绪戛然而止,蒙毅望着已经走远看不清轮廓的余子式,忽然就想将这辈子的算计都倾尽了。 …… 余子式坐在案前发呆,看着面前的饭菜有些走神。 胡亥看他的样子,伸手轻轻拽了下他一下,“先生,你怎么了?” 余子式抬眸看向胡亥,把手中的筷子放下了,他还是很有自觉地不会去问胡亥关于蒙毅长相问题的。见胡亥看着他,他余子式干脆支起下巴打量起了胡亥,看着少年的样子,他忽然就开始想,如果胡亥知道了沛县全是帝王气运的事儿,他会怎么做? 胡亥在余子式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将筷子放下了,有些犹豫道:“先生?” “胡亥,过来点,我问你件事儿啊。” 胡亥点了下头,很是自觉地凑近了一些,“先生你问吧。” 余子式却是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开口,思索半晌,他决定先试探性地问两句,“胡亥,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明君?” 胡亥没想到余子式会问他这种问题,犹豫了一下,“先生,我不怎么懂这些事。” “没事,说来听听。”余子式其实也没指望胡亥能说出什么东西来。他几乎都能猜到胡亥的答案,无非是“百姓安乐”,“没有战争”,若是能说到“富强文明”这种程度,余子式估计就能欣慰得不行了。 胡亥在余子式的目光下闪避了许久,终于在余子式再三地怂恿下无奈开口道:“先生,明君兴许就是能让天下人都如自己所愿过日子的君王吧,士人贪财可以行商,庶民入仕同样济世,屠伯若是想读书兴许也就读成了圣贤……”胡亥猛地觉得余子式的脸色不对劲儿,忙闭嘴了,片刻后又忍不住地解释了一句,“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余子式忽然伸手摸了下胡亥的头,“别紧张,你说的挺好的。” 胡亥不太能肯定余子式的情绪状态,他知道秦国奉行的政令一直是偏向于“愚民”,主张废除书简文教,毕竟说到底“民顺易使”才是秦国朝臣所期望的。大多数朝臣都希望百姓安分而不是如意,希望他们听话而不是有想法。 胡亥正想着怎么把话收回来,手忽然不可自抑地一抖,他猛地记起来,抑制诸子百家独崇法治,这条禁锢民众想法的政令还是余子式与李斯一起制定的。 “先生,你没生气吧?”胡亥忙伸手抓着余子式的袖子讪讪问道。 余子式看了会儿胡亥的样子,忽然问道:“胡亥,你觉得什么真正的盛世?” 多说是错,胡亥伸手就端起碗,舀起了一勺汤喂到余子式嘴边,“先生,多吃一点,你最近都饿瘦了。” 余子式:“……” 第112章 连续几天,余子式都在尝试套胡亥的话,却不曾想胡亥拧得特紧,就是不说话,实在不行就一头扎到自己怀里装傻充愣,那如火纯青的演技看着余子式一愣一愣的,还真拿他没办法。 张良依旧是到处晃,时常撞上同样在到处晃悠的蒙毅,一来二去两人竟然熟了起来,见面还会主动给对方打个招呼了。这事儿张良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渐渐地,他与蒙毅就凑一块儿去了,两个人天天一大清早起床,吃了饭就挨家挨户上门找人唠嗑。对此余子式倒是松了口气,张良的说教声名不是虚的,二流的老师,那也是个老师啊,蒙毅身上杀意的确是有些重了,让张良劝劝也挺好。 吃完饭,余子式与胡亥坐在走廊上吹风纳凉。 夏日的夜晚很宁静,风吹在脸上,那种舒适很容易就让人走神了。余子式本来在思索着这几日发生的事儿,不知不觉间就怔住了,他靠在窗边望着夜空,脑子里静得厉害。 良久,他看向窝在他身边已经睡了大半天的胡亥,少年睡得很沉,很安稳。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将人轻轻捞到怀中。 身处这乱世,前途到底是什么呢?今日之后是明日,明日之后呢?他们这群人,到底会是个什么下场?余子式难得有些惆怅,叹了口气低眸看向胡亥。少年安静的睡颜落在余子式的眼中真的是极为漂亮,从轻卷的睫毛到下巴的弧度,都漂亮地难以言说。 忽然,余子式低头亲了一下怀中的少年,闭上眼轻轻抵上他的额头。 别怂啊,不是说赵高吗?路不也是人走出来的?余子式笑了一下,难得鄙夷了一下忽然患得患失起来的自己。 他伸手轻轻拍上胡亥的脸,将人闹醒了。少年伸手轻轻揉了下惺忪的睡眼,“先生,怎么了?” 余子式伸手抓住少年揉眼睛的手,掰开,低头吻了下去。 胡亥的眼睛一瞬间睁大了,刚睡醒竟是没反应过来,特别的乖巧任由余子式吻着。 终于,一吻毕,余子式低头望着少年一双清澈的眼,轻轻笑了下。 那一笑真的是温柔至深,胡亥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所有的意识都失去了,他在笑,他在笑,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念头,他只看得见他在笑。 他喜欢的人在笑啊,何其有幸。 门口的敲门声就这么迟钝地响起,余子式回头看去。 月夜下,张良与蒙毅站在门口,也不知是站了多久,蒙毅的手指还叩在门上,莹莹月光下,他脸色一片雪白。很久之后,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望着余子式道:“听张良说,你们找到了湛卢?” …… 余子式是隔了一天才又见到蒙毅的,他原本还有些轻微的尴尬,却在瞧见蒙毅的脸色时心中猛地一沉。 少年的脸色很凝重,凝重到余子式直接忽略了其他的东西,他回头看向胡亥,“胡亥,你先出去。” 胡亥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湛卢,看了眼蒙毅,又看了眼余子式,短暂的静默后转身走出了房间。 脚步声一消失在院子中,蒙毅就直接扔了余子式一句,“你将湛卢给了他?” “是湛卢选了他。”余子式纠正了蒙毅的说话。 “所以你也选了他?”蒙毅的脸色极为平静,静得有些渗人,“赵高,我说的是王储。” 蒙毅的语气让余子式极轻地皱了下眉,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漠道:“这与王储无关,长公子殿下永远名正言顺。” 蒙毅知道余子式真想避开话题,他能跟自己绕上一天,他直接就将话摊开说了,“告诉我,赵高,你支持胡亥继位吗?” 余子式手紧了一下,没说话。 蒙毅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猛地起身伸手啪一声撑上桌案,盯着余子式一字一句道:“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赵高你是吕氏门人啊!吕氏门人从吕不韦起从上到下均是清一色的扶苏一党啊! 秦王这么多位公子,母族显赫的绝不在少数,为什么这么些年没有一人能撼动扶苏的地位分毫?为什么李斯明明不中意扶苏,却从不为真正地扶持一位公子与扶苏分庭抗礼?扶苏背后,不只有他蒙家一族,更有吕氏门人与吕不韦数十年的谋划啊! “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在做什么。”余子式仰头看了眼蒙毅,平静道:“蒙毅你先冷静一些。” 蒙毅看着余子式的平静神色,手几乎都在颤抖,他问道:“你信我吗?” 余子式看着他,点了下头。 蒙毅伸手从袖中扯出一张布帛狠狠甩在了桌案上,“太原苏於,颍川赵前唐,邯郸谢北……” 一个个余子式再熟悉不过的人名就这么从蒙毅的嘴里冷冷地说出来,余子式伸手轻轻拆开那布帛,吕氏门人的脊梁几乎全在上面,有坐镇一方的刺史,有籍籍无名的太守谋士,有韬光养晦的边陲将军,甚至连李寄亡的名字都在上面,这么多人,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为这乱世歃血的有志之士,每一个都是。 昔年吕不韦三千门客,到如今也就只剩下了他们寥寥数十人。 这些年,余子式能当着李斯的面走到今天,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望着那布帛上最后一个名字,没有说话。 大秦符玺监事,赵高。 “这名单你哪里来的?”他抬头看向蒙毅。 “蒙家与吕氏门人的牵涉很深,可以这么说,你们在做的事儿,蒙家也在做。”蒙毅亲手将底牌摊给了余子式,“我直接查了一遍蒙氏的势力,与你相识多年,你与人接触我也有所留意,两者都理清楚了,就是这份名单。” 即使蒙毅轻描淡解释了,余子式也知道要写出这份名单得费上多少心血,果然是大汉朝开国名相,这份魄力与手段不辱其名。要知道李斯都不一定能摸得这么清楚。 余子式抬头看向蒙毅,问道:“你想我说什么?”事已至此,只能彻底摊开说了,蒙家与吕氏的确从来都是坚定的扶苏一党,他们虽然不是一拨人,却是真正的同气连枝。余子式意识到,自己必须给蒙毅一个态度,这不是他余子式对蒙毅的态度,是吕氏对蒙家的态度。 赵高的确是吕氏在朝堂最核心的人物之一,还有一位是九卿之一的宗正郑彬。 蒙毅看着余子式,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凭着他的镇定与心性,他根本难以想象自己的声音会抖,可是的确出口就是如此,他问道:“告诉我,你真的会背弃这些人,转而去支持胡亥?” 如果余子式说是,蒙毅觉得自己肯定忍不住,他真的会杀了胡亥,不择一切手段。无论是出于蒙氏的立场,还是出于对余子式的维护,他绝对要杀了胡亥。真选了胡亥,余子式的下场何止是众叛亲离四个字,会出人命的啊。 吕氏门人与蒙氏一族在扶苏身上投入了多少心血别人根本难以想象,他们两拨人将整个帝国的命运都押在了这位大秦长公子身上,而扶苏也不负众望,所有人都相信这位仁义的长公子殿下是这个疮痍乱世唯一的希望。扶苏是他们整整两代人的心血啊! 正因为付出了这么多人的心血,所以即便倒戈的是余子式,吕氏门人也会毫不犹豫除了他。当年吕氏门人中有个叫司马空的叛出了大秦组织了战国最后一场合纵伐秦,他的下场绝对就是余子式的前车之鉴。 蒙毅望着一言不发的余子式,平静地请求道:“告诉我,你真的要选胡亥?”你真的喜欢他喜欢到要抛弃你的志向、你的初心? 你真的喜欢他到不要命了? 余子式没想到蒙毅会把这事儿给他摊开来,真的就差直接甩在他脸上了,而他又不能回避,他必须给蒙毅一个明确的答复,这情况即使是余子式也忍不住头疼起来,蒙毅说的这些事他只能比他更清楚,讲真如今蒙毅找他对质,这局面已经算很好了,若是回到咸阳再捅出来,那才叫腥风血雨糊一脸。 如今的局面好不容易定了一些,余子式的想法绝对是能稳就稳,哪怕是他的确有自己的考虑,他也不可能说出来,他就是骗也得把这帮人先稳住。只是要怎么让蒙毅相信自己的话呢?他看向蒙毅,终于开口道:“吕氏与蒙家对于储君的立场永远一致。” “那你呢?” “我与吕氏门人的立场一致。” “你是说你不会支持胡亥为储君?”蒙毅拧着眉问道。 “胡亥他就是个孩子,拎得清自己的事就不错了,他不适合当储君。”余子式看向蒙毅,“我对他有私心,但是这毕竟是我一个人的私事,与我的立场无关。” 这话说得倒是干净利落,蒙毅望着余子式的眼睛,问道:“我要怎么相信你?”赵高,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让蒙家与天下这么多的吕氏门人相信你?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给我点时间考虑,我明天给你个明确的答复。” 蒙毅看了余子式很久,终于轻轻摇了下头,他低头笑了一声,从来骄傲的少年竟是有一丝罕见的狼狈,他抬头盯着余子式平静道:“赵高,我相信你只是与胡亥有私情所以对他关照有加,我信了,但是我哥,我父亲,这张名单上的人会信吗?他们不信,你下场会是什么?他们不是李斯,所有吕氏门人若是同时背叛你,你能有什么下场?”朋友的刀子永远比敌人的更致命。 见余子式没什么反应,蒙毅笑了一下继续说下去,“好,即便我们都信了,信你真的只是喜欢胡亥,仅此而已。那么你觉得吕氏门人对你的私情有什么看法?他们冒得起这个险看着你迷恋上一个大秦小公子?若是你又起了别的心思他们怎么办?你觉得他们会不作为吗?既然这样,赵高,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你手底人是什么性子,一个是深宫没什么势力的公子,一个是你,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抉择取舍?” 余子式终于极轻地皱了下眉,望着蒙毅没有说话。句句在理,他没法辩驳,辩驳赢了也没什么用。这事儿不讲理。 蒙毅没有说话,他在等着余子式的回答,他要听他亲口告诉自己他会怎么做。 终于,余子式轻轻道:“蒙毅,给我点时间,我下午给你答复。” “中午。” 余子式点了下头,“可以。”他需要时间,这事儿他若是没有丝毫挣扎直接答应蒙毅跟胡亥断了,他的行为也不可能显得合理,蒙毅不会信。 望着蒙毅转身离开的背影,余子式有些犯难地揉了揉眉心。他不想折腾人,也不想折腾自己,可是他必须护住胡亥,稳住这局面。他手底下这群人造起反来,那还真是难以想象的一处大戏,都不用猜,绝对的众叛亲离、四面楚歌。 到时候真正还能站在他背后的,满朝文武算下来,估计也仅有王贲一人了。而世子殿下长年在外领兵,即便是真的想帮,对于朝堂争斗怕也是鞭长莫及。 第113章 余子式坐在田埂上,闭着眼懒懒晒着太阳。他整个人都掩在树荫下,脸上光影斑驳,仿佛是陷入了某种道玄意味的沉思。 远远走来几位庄稼汉一样的男子,他们插科打诨一路笑过来,其中一个褐衣短袖却绑着低阶官吏绶带的男人正在被一群人哄笑打趣,那男人先是不应声,而后也笑起来,“嗤,闹什么啊?我就愿意听我家小君骂我,怎么了?她一骂我,我浑身都舒坦,她一打我,我骨头都酥了,你们这些村夫懂点什么啊?我家小君读过书识过字,骂人那话也俏!” 一群人哄笑着从余子式身后走过去了,余子式眼睛睁开一条缝,回头瞥了眼他们,热烈的阳光下,他们身上蒸着汗汽,脚踩着黑色大地渐行渐远。 余子式起身,低头整理衣襟,拾掇妥当后,他沿着田埂往回走。 他心里大致估计了一下他大概要与蒙毅谈多久,觉得兴许有些太长了,胡亥怕是要不耐烦,依着胡亥的性子若是不耐烦怕是会直接闯进来。 于是余子式转身去了张良的院子和张良商量了一下,想让他中午先领着胡亥出去逛逛,反复交代了数遍,叮嘱了数遍,张良都快对天发誓了,余子式这才终于转身一个人回去了。 张良耐心地在屋子里等着胡亥,不到半个时辰就看见了被自家先生赶出来的少年来找他,他眯眼笑了一下,望着胡亥没有说话。胡亥也很自觉,一进屋就在抱着剑倚着窗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小公子,你家先生说是让我带你出去转转,你想去哪儿?”看了他一会儿,张良颇为真诚地问道。张良自诩是个磊落君子,言而有信,答应了余子式会带胡亥出去逛逛,他就不会食言。 胡亥扫了眼张良,没说话。 张良被胡亥的视线扫得心中寒了一下,随即赔笑道:“哈,没事,不出去就不出去。”磊落君子同样也贵在识时务。张良望着明显一脸不快的胡亥,当下心中就有了判断。余子式最多威胁刨他家祖坟,而胡亥一般能动手就不威胁,高下立判。 至于君子道义,张良表示多少钱一斤? 正午,蒙毅准时地踏进了院子,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屋子中央的余子式。男人似乎是在写字,低着头专心致志。那样子落在蒙毅的眼中,他忽然觉得心脏处一阵钝疼,隐隐约约却又生疼,他有种自己说不出话来的错觉。 终于,他平复了情绪,进屋关上了门,在余子式面前坐下。 余子式抬眸看了眼他,停下笔,没有提胡亥的事儿,眼中也没有沉痛与挣扎,他只是看着蒙毅,一双淡色的眸子里全是平静。 “所以?”蒙毅看向他,神色略显淡漠,“你想好了?” “我想先和你谈谈沛县的事,一件一件来,你觉得怎么样?”余子式已然镇定从容了许多,修长指节捏着笔,不急不缓的样子真是通脱到了极点。 蒙毅直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凭这群人的才华与气相,我不可能留着他们。” 余子式望着面前异常固执的少年,轻叹了口气,他缓缓道:“不,蒙毅,你弄错了,如果有一天沛县中的这群人真的造反了,应该以死谢罪的不是他们,而是你与我,是咸阳宫中诸位大秦朝官啊!”他轻叹道:“若是有一天,曹参萧何刘季真的反了,那也是大秦先负了他们,而不是他们对不起大秦啊。” 蒙毅极轻地皱了下眉,没说话。 余子式曲起手指敲了下桌案,问道:“你也在这儿住了几天,这儿的人你也大致熟悉了,他们中有什么人?樊哙不过是个老实的狗屠,刘季不过是个油滑的无赖,萧何不过是个酸腐的普通小吏,蒙毅你看看他们哪里像是会造反的人?别说暴/乱起事了,安稳日子没过够,他们连腹诽一句大秦都是偷偷摸摸的。若是有一天连他们都反了,天下该是乱成了什么样子?什么样的日子能把他们这群人全都逼成造反的叛军啊?” 唯有天下大势汹汹,才能推出无数的枭雄霸主,太平盛世,有谁愿意去做这杀人的豺狼?是世道逼民反啊。 见蒙毅的脸色有了些许变化,余子式平静接下去:“蒙毅,他们若是造反,你我这些所谓大秦重臣第一个该走出来以死谢罪。身居高位,手掌重兵,不能匡扶天下就罢了,置万民于水火,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逼到造反叛乱,问心有愧这一道判词我认了,因为的确是其罪当诛!”余子式伸手狠狠甩下了笔,啪一声响,他看着蒙毅再没说话。 蒙毅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点了下头,平静地承认道:“其罪当诛。” 若是世道被践踏,民不聊生,朝堂衮衮诸公、大秦满座衣冠对此绝对难辞其咎。 余子式的语气和缓了许多,他淡漠道:“蒙毅,你的确是能杀了他们,然后呢?若是大秦真的乱了,即使没有他们造反,也会有其他人揭竿而起,你可以杀了沛县众人,但是你能杀了那些人吗?只要有乱世,天下所有忍不下去的人就都会站出来,所以蒙毅你是要屠尽天下人吗?” 蒙毅猛地抬眸,看着余子式的眼神已经全然变了。 “蒙毅,留着他们。”余子式轻声劝了最后一句,“真到了那天,我们至少还有个方向找人,天下若是真的乱了,我们必须控制住倾颓之势。” 周武王起兵亡了商汤天下不可怕,因为而后还有周朝八百年的泱泱盛世,最可怕的是乱世没有真正的帝王出现,连年的烽火、群雄逐鹿混战不休,那才是彻底的灾难。余子式为什么非得留着刘邦?因为他怕,他怕刘邦若是死了,秦朝亡了之后不是大汉朝,而是重回了春秋战国五百年乱世! 历史太复杂了,牵一发动全身,一子错就是满盘皆乱,他余子式没那么有能耐能让大秦真的千秋万代下去,他怂,他比谁都怂,他宁可做个修修补补的糊裱匠老老实实地按历史走,弄点小聪明能捡点漏子这就是他全部的胆儿了。 自视太高,太看得起自己,这有时候比怂还要命。天下不是让来给他玩的,万一弄不好又是几百年的乱世数不清的人命,余子式也不可能去玩,他看得太清了,也正是因为他看得清,所有他绝不可能让蒙毅动沛县众人一下。沛县这群人哪里是什么叛乱分子?他们在余子式眼中就是救世主,若是大秦真的废了,天下还得靠这群人来接盘啊。 余子式绝不会主动放弃大秦,这是他仕秦十年的忠义,但是做人毕竟还是要认清现实。大一统的秦汉天下才是天下人真正的活路! 余子式将心中这些话理清楚了,简单明了地跟蒙毅交代了一遍,期间他避开了容易引起怀疑的部分。余子式知道蒙毅一定会接受他的劝说,因为蒙氏忠于大秦,但蒙毅却是忠于天下。蒙毅是陈平,是亲手开辟大汉王朝的一代传奇名相,这少年胸怀之广、气相之峥嵘注定了他的选择永远是天下苍生,而不是蒙氏世代侍奉的大秦。 “蒙毅,我该说的都说清了。”余子式望着蒙毅,“如果你现在还是想杀他们,可以。”他伸手将刚写好的书简轻轻抛到少年的面前。 蒙毅低头看了一眼,开头端端正正三个字。 罪己书。 “蒙毅,我不想说这句话,太有辱我的身份了,我发誓这辈子我绝对不说第二遍。”他轻笑了一下,一字一句轻声道,“蒙毅,你要杀沛县众人,可以,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男人抬眸,一双眼璀璨到了极致。 蒙毅看着面前轻轻笑着的男人,捏着书简的手终于抑制不住地狠狠一抖。他盯着余子式,心中一瞬间激荡不止。 他忽然就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于余子式,这男人的气质几乎能让天下折腰。 不知过了多久,蒙毅终于松手将那份“罪己书”轻轻放下了,啪一声清响打破了死寂的局面。 他平静道:“说下一件事儿吧。” 余子式赢了,彻底赢了,他投诚认输,心服口服。什么是卿相?这就是真正的卿相! 余子式终于忍不住松了口气,望着蒙毅笑了一下。他的确从未看错人。 蒙毅望着男人的笑,一下子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人啊,笑起来是真的好看。他静静看着他,不诉一言。 “另一件事儿,我也想过了。”余子式似乎顿了许久,而后对着蒙毅道:“我的确是有些后悔,关于胡亥的事是我没处理好。” “你真的喜欢他?”蒙毅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余子式刚整理好的思路一断,在蒙毅的视线下没了声音,他之前只是想好了措辞怎么解释这件事儿,再讲讲怎么处理,却没想到蒙毅会忽然问他喜不喜欢胡亥。他犹豫了一下,随即略显淡漠地开口问了一句,“我喜不喜欢他重要吗?”他心中已经有了打算,说话自然是滴水不漏,他必须将胡亥从这些事里摘出去,摘得干干净净。 关于他与胡亥这事儿,摆在面前的无非就两条路,要么瞒得死死的,要么就全靠谎话圆过去。蒙家与吕氏所要的,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他余子式的一个态度而已,既然如此,他们要什么态度他给就是了。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余子式抬手就给蒙毅倒了杯水,这一杯水倒上了,蒙毅就不是蒙毅,而是大秦将门蒙氏了。这是吕氏欠蒙家的一个交代,而且必须得他余子式亲自给,还得让给的让蒙家满意。 余子式开口道:“我还是昨天的那些话,就不反复与你说了。至于我怎么做,一句话,我……” “你真的喜欢胡亥?”蒙毅忽然打断了余子式的话,又问了一遍,竟是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淡漠道:“很难回答?” 余子式极轻地皱了下眉,在蒙毅的视线下,他终于开口道:“我的确是挺喜欢他的。” 蒙毅捏着杯子的手一瞬间紧了起来,在袖子的遮掩下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 余子式接着说下去,脸上已经恢复了淡漠清冷的样子,“感情倒是真的,相处的日子久了,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但是要谈有多深倒是像玩笑话了,我身上担子有多重蒙毅你也知道,我这辈子感情上怕是不可能投太多心血进去了。至于胡亥,蒙毅你与我都是久经朝堂的人了,都见识过人心的厉害,自古人心难有不变的,胡亥他今日说是喜欢我,兴许过些时日又将心思放在了别人身上,再正常不过了。”余子式这话说得自己都有些怅然,“所以说,我与他谈感情有多深未免是笑话了。” “你不信他喜欢你?”蒙毅忽然皱眉道,“你……信不过他?” 余子式看了眼蒙毅,“不,这我倒是信的,只是人心易变,我不是信不过他,而是信不过人心。山盟海誓是一说,沧海桑田又是一说,何必真的投太多心血进去?要知道,世上感情最好不过浅尝辄止。” 余子式觉得他态度摆得也差不多了,这话他真真假假地说着自己都快信了,他决定进入正题说说自己是怎么打算的了,于是他对着蒙毅道:“蒙毅,这话我就同你摊开说了,胡亥是大秦的公子,我是大秦的朝臣,且他与我同是男子,无论是从我的立场还是从他的身份来说,我与他之间谈感情都是件很荒唐的事。我不可能为他放弃我所拥有的一切,之前的事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既然你提出来了,那就到此为止,我会与他划清界限,不会再有任何的越矩往来。” 蒙毅盯着余子式,似乎在判断他话的可信性。 余子式淡漠道:“我会想办法请旨调他出咸阳,他不会再出现在蒙氏与吕氏门人的眼前,也不会再与我有牵扯。” 蒙毅的脸色终于变了,“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我与他断干净了。”余子式望着蒙毅,轻轻叹道:“蒙毅,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重感情,也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喜欢他,我是赵高,大秦中车府令兼符玺监事赵高,即便是你没有提出来,我也不可能真的会与一位大秦的公子在一起。原先我的想法也与现在差不多,等胡亥与我都厌腻了这段感情,他会像其他公子一样娶上一位大秦宗室的贵族女子,我也会去过我自己的日子,说句有失身份的话,凭着我如今的身份地位,喜欢什么样人会弄不到手?漂亮的,听话的,聪颖的,甚至是贵族子弟,我从来都不是非胡亥不可。” 余子式这话说得脸部红心不跳,望着蒙毅的视线也是一片坦然,眼见着蒙毅的眼神起了变化像是信了,他心中刚松了口气,然后就听见一声巨响。门猛地被人一脚踹开了。 余子式与蒙毅同时扭头看去,门打开后撞上墙迅速反弹回去被少年用脚抵住,而后直接整个被内力震碎了。黑衣的少年一脚踏了进来,身后站着正摸着鼻子尴尬至极的张良。 余子式当场就怔住了。 胡亥? 余子式愣是没敢反应过来,脑子轰得一声,他根本移不开眼,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胡亥这样的眼神,他甚至都没来得及错愕,后背刷一下直接就出了一层冷汗。 后知后觉的余子式就这么看着胡亥走到自己面前,双手猛地撑上桌案俯身,一双漆黑的眼直接对上了自己的视线,两人距离极近,余子式听见少年平静至极的声音。 “你再说一遍。” 五个字一字不漏地全进了余子式的耳中,在他脑海中不住回响,竟是被他听出几分毛骨悚然的味道。一旁的蒙毅正在注视着他们两个人,余子式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自己的反应。他看着胡亥,袖中的手一点点攥紧了。 “你听了多少?”余子式问道。 胡亥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有些渗人:“从你说你的确有些后悔开始。” 余子式根本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了,他脑子全然是一片空白,迎着胡亥的视线,袖中的手已经攥得血色全失了。不能有反应,不能功亏一篑,要沉住气,终于,他眼中一点点恢复了平静,僵住的思绪一瞬间疯狂飞转。 胡亥看着他的脸,像是冷静到了极点,所有的情绪都被狠狠压下来,他只剩下一句极为平静的话,“先生,我想听你的解释。”一句都行,你说了,我就信,刚才的话我权当一句都没听见。你信不过我,是我的错,我今后待你更好,总有一天你会信我。 余子式望着胡亥,缓缓松开了攥得极紧的手,他像是从震惊中缓过来了,表情也不再是那么僵硬,终于,他略显无奈地开口道:“胡亥,既然你听见了,我也用不着与你再说第二遍了,我们,到此为止吧。”他极轻地道了一句,“这次的确是我对不住你,不过总归是会过去的。” 胡亥听完了余子式的话,认认真真一字不落,然后,他轻轻冷笑了一下,那笑让余子式背后又是一阵冷汗,他问道:“蒙毅之前与你谈了什么?” 余子式看了眼蒙毅,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顿了一瞬后,余子式转回视线看向胡亥,“我的身份,我该有的立场,仅此而已。”的确是仅此而已。 胡亥看着余子式的眼睛许久,像是在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终于,他撑着桌案的手一点点攥紧了。他回头看向蒙毅,“出去。” 蒙毅神色未变,他明显感觉出来了胡亥的不对劲,他不可能留余子式一个人在这儿。下一刻,湛卢剑锋轻轻抵上他的脖颈,蒙毅甚至都没看清楚胡亥是怎么动手拔剑的。 “出去。”胡亥觉得他平生所有的忍耐都要耗尽了。 余子式望着湛卢剑心中狠狠一抽,脸色却仍是保持了平静,“蒙毅,你先出去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蒙毅抬眸看向余子式,一动没动。余子式的心一下子就悬起来了,凭他对胡亥的了解,他觉得胡亥的忍耐可能真的要到极限了,余子式忽然拍了下桌案,“张良!带他先走。” 一直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神色相当复杂的张良终于走进屋,看了眼执着湛卢的胡亥,随即看向蒙毅轻声道:“走吧,出不了事。”胡亥他就是自杀都不可能伤了余子式,倒是你真的不怕死,张良心中叹了口气,伸手拽了下蒙毅的胳膊,将人硬是拉拽了出去。蒙毅看着余子式的眼神明显不放心,却到底在余子式清冷的视线下选择了沉默,他被蒙毅拽了出去。 终于,屋子静悄悄的,只剩下了胡亥与余子式两个人。 余子式望着胡亥,两人均是沉默了许久,终于,胡亥问了一句,“你想调我出咸阳?” 余子式看着胡亥的样子,轻声叹了口气,平静道:“我的确打算请旨调你去往关中,本来是打算过些时日再与你说的,不过你既然知道了……这样也挺好的。”余子式思虑了许久,终究是没和胡亥解释过多。这样对他与对胡亥都好,对于吕氏与蒙家,他必须得做出一定的妥协姿态。 胡亥看了他一会儿,反手将湛卢压在了案上,他异常冷静地一字一句问道:“先生,你的伤好全了没?” 余子式以为胡亥会与他闹翻,却不曾想他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他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一直到整个人被甩在了床上,余子式才隐约反应过来胡亥是想做什么,眼见着胡亥当着他的面开始脱玄黑色外衫,余子式才终于有了反应,他二话不说猛地起身想离开房间,却被胡亥直接拽住了肩狠狠压在了床上,那撞击力道之大让余子式整个人眼前都黑了一下。 胡亥伸手扣上余子式的手腕往上翻,扯下余子式的雪青色的发带,将他的两只手绑在了床上。 “胡亥!”余子式惊得声音都尖锐了起来, 胡亥低头狠狠吻上他,直接堵住了男人所有的声音,他已经不想再听余子式说话了,半个字都不想听。 余子式从感觉到手被绑起来起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浑身轻颤起来却怎么挣不开胡亥,那是一种极为毛骨悚然的感觉,他清晰地感觉到胡亥的手伸到了他的衣襟中,然后就是衣帛撕裂声。 如果要数余子式这辈子怕过什么的话,这个场景绝对要排进前三。 整个过程中,胡亥只在做扩/张时说了一句极轻的话,“放松。” 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胡亥没有,余子式也没有,整个过程除了喘息声与闷哼声就是床发出的声音,两个人都在疯狂地忍,一个在忍着怒气,一个在忍着痛楚。 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余子式数不清也分不清了,他最后的意识就是屋顶的花纹,那纹章在他眼中一点点繁复起来,绚丽起来,他到最后甚至都感觉不到疼了,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一样,身体与思绪分离,他仰着头静静看着那道暗色的纹章,隐约觉得它越来像一种古老的兽形图腾,他看了太久,直到最后眼前终于一点点黑了下来。 等胡亥发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余子式已经昏死过去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整个人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他像是根本不能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伸手摸上余子式的脸颤声道:“先生?先生!”抬头看向床头,他终于颤着手去解开绑着余子式雪青色发带,一解开才发现那发带已经被余子式手腕上的血染成了殷红色,他将他的手放下来看了眼,手腕上全是一片道道勒出来的血痕,触目惊心。 “先生,醒醒!先生!”胡亥想抱着余子式起来,却由于手颤得太厉害竟是抱了几次都没抱住,几次都让人从他的手上滑了下去。 终于,他半跪在余子式身边看着他的样子,眼前浮现出大片的血色,恐慌感一下子彻底淹没了他,他猛地用力,低头紧紧抱住了怀中的人,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张良听见敲门声的时候,他早就送走了蒙毅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坐观星象,那敲门声太响了,直接让他从半梦半醒中刷一下睁开了眼,他抬头看向那院门,下一刻就看见那院门直接被震碎了。 而后张良就被门口夜色中的一幕彻底震惊了。他刷一下拂衣摆从屋檐下站起来走到门口。“胡亥?” 张良从胡亥怀中接过余子式的时候,胡亥像是被一下子彻底抽去了力气一样,膝盖一软直接摔跪在了阶前,张良没有多余的手去扶他,眼睁睁看着他摔在了阶前,看着他手撑着地站了几次都没能从地上站起来。 “张良。”胡亥就这么半跪在阶上抬头看向他,声音破碎,“他在发烧。” 少年眼中几乎要溺毙的绝望感让张良猛地清醒出来,“起来!”他扔给胡亥两个字后再没说一句废话,直接带着余子式进屋将人小心地放在了床上。伸手试了下余子式额头的温度,果然是烫的惊人。 他转身进院子里打了盆冷的井水,将毛巾打湿直接甩在了后脚进屋的胡亥怀中,“我去找大夫,你先替他降温。”这么高烧下去绝对要出事儿。 张良说完这一句迅速离开了院子,他在沛县晃了几天,知道该上哪儿找人。 胡亥捏着毛巾走上前,在余子式床边坐下,颤着手小心地给昏死过去的余子式擦着脸,余子式的脸上血色几乎褪尽了,看了许久,胡亥像是终于难以承受一样地紧紧捏住了余子式的手,低头贴上了他的手指指节,心脏钝痛难忍,所有的情绪一瞬间全到了巅峰,愤怒、痛苦、悔恨、心疼同时涌上心头。 “先生。”他低着头哀求道:“先生,我错了。” ……等余子式终于恢复意识时已经是深夜了,屋子里静悄悄的,记忆一点点回到脑海,他费力地张开眼,隐约觉得床头坐了个人,犹豫过后,他抬手去拽他。 “你醒了?”张良一下子从瞌睡状态中清醒过来,回头看向他,“感觉怎么样?” “是你?”话一出口声音极为沙哑,余子式极轻地皱了下眉,头仍是疼得厉害,昏昏沉沉地让他想吐。 张良一听余子式这话轻挑了下眉,“对啊,是我,不然你以为是谁?” 余子式瞬间没了声音,良久,他抬手轻轻推了下张良,“去,给我倒杯水。”抬手的瞬间,浑身传来的疼痛感让余子式下意识闭了下眼。 被使唤的张良相当认命地去给半死不活的赵大人倒水,一回头就看见余子式慢慢起身坐起来,疼得浑身都在边抽边抖,却一声闷哼都没有。张良忙上前想扶他,却被余子式冷冷扫过来的一眼冻住了动作,他收回手,“你来!你自己来。” 余子式从张良手中接过水,又扫了眼房间,沉默良久终于问了一句,“我怎么在这儿?” 张良不知道该怎么回他,他总觉得余子式似乎心里不是很痛快,后来转念一想,如果伤成这样都能心平气和,那余子式得有多能耐啊。直接说出来,往余子式伤口上撒盐这事而张良是不敢的,他支吾道:“你高热退了没?你自己拿手试一试。” “我问你,我怎么在这儿?”余子式扫了眼张良,在他眼皮底下转移话题,的确挺不知死活的。 张良沉默了一会儿,认怂坦白,“胡亥带你过来的,他见你昏过去了,整个人慌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过了一会儿,余子式平静问道:“他人呢?” 张良犹豫了一下,“刚走了……” 张良的话还没说完,余子式手中捏着的杯盏直接碎开了,水溅了他满袖,他平静地一点点松开手。 “要不我去给你把人叫过来?”张良望着余子式问道。 余子式没说话,直接枕着湿透的袖子钻回了被子中,重新睡了回去,“算了,你出去吧。”他闭上眼窝了进去再没说一个字。 张良犹豫了一下,见余子式似乎还挺精神,又抬头望四周看了看房间,终于还是将自己的房间让给余子式,他转身熄了灯,走了出去。 余子式闭着眼,头疼得越发厉害了,身体的疼痛伴着高烧隐隐生出灼热感,除了疼他已经没什么别的感觉了,喉咙里与身上都有隐约药味,高热让他迟钝了许多,他连思索都有些艰难,偏偏仍是莫名焦躁。 屋子里太静了,隐约有种让人窒息的感觉,余子式忽然抑制不住地有种想破罐子破摔的念头,痛成这样再怎么折腾都无所谓了吧?他低头一点点咬开自己手腕上的绷带,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查看自己伤口,伤口在他咬下绷带的时候被撕开了,血不住地流,余子式看了一会儿,忽然就觉得莫名更烦躁了,他索性真的闭上眼睡了回去。 张良走出屋子后在院子里晃了一圈,实在是没地方去,转身去了厨房,胡亥还在煎药,张良在他面前低下身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道:“跟你说件事儿,你家先生刚醒了。” 胡亥抖了一下手,盯着炉火没有说话。 第114章 余子式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小桥有流水有人家,有孤星有朗月有清风,他听见不远处传来抽泣声,隐隐约约的,莫名让人揪心,他循着声音找去。 石头小桥下一只极小的狐狸正在低声哭着,不时扯过尾巴擦一下眼泪,分明是在抽泣,偏偏还犟得不愿意抬头让人看见。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走到他身边蹲下,忍不住伸手摸了下他的头,轻轻扯了下他的狐狸耳朵。 余子式刚想对他说两句话,忽然胸口一阵闷疼,他抑制不住地剧烈地咳嗦起来,眼前一片模糊,他瞬间睁开了眼清醒了过来,咳嗽不止。 咳嗦牵动了身上其他的伤口,疼痛让余子式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忙捂着嘴压着咳嗽声。昏暗的屋子里传来一声不小的声响,余子式一愣,猛地抬头看去,窗户打进来的淡淡的月光下,少年手忙脚乱地走到桌边给他倒了杯水,想走过来却又猛地停住了脚步不敢上前。 余子式的咳嗽一点点压住了,他撑着床板盯着那捏着杯子却一动不动的黑衣少年,一时竟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手腕上他自己拆开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重新包扎好了,湿了袖子的衣衫也换成了干净的,余子式慢慢坐起来,一言不发地看着立在阴影中的少年。 终于,一段极为漫长的两相沉默之后,余子式平静地开口:“胡亥,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胡亥手中的杯子溅出一两滴水。昏沉晦暗中余子式看不清胡亥脸上的表情,但是莫名能清晰地感觉到少年的情绪,感觉到他的痛苦与挣扎。余子式将心比心想了一遍,若是自己那番话是胡亥对着自己说的,自己兴许不比胡亥镇定到哪里去。感情这种事,沾上了哪里还有自控可言?一旦用心了,哪有浅尝辄止这一说? “胡亥。”他抬起头对着胡亥淡漠道:“你没有话了,我却还想跟你再说两句……” “先生,别说了。”胡亥忽然颤着声音开口打断了余子式的话,他退了一步,语气里已然带上了哀求,他低声道:“先生,当我求你了,你别说了。” 余子式听着胡亥近似哀求的话,心中一处瞬间就酸楚地无以复加,心疼得很厉害。明明伤的是他,可那少年却像是狼狈痛苦到了极点,那样子落在余子式的眼中,他猛地就意识到胡亥正在被自己一点点逼临崩溃。 他自认为算无遗策,考虑了一切进去,却偏偏把胡亥给忘了。 怎么就能把胡亥给忘了呢?余子式不禁想,他自以为是为了胡亥好,可是就这么将胡亥像扔一件物事般扔到关中去,他真的护住了他了吗? 余子式在朝堂与李斯冯劫这种老辣眼毒的人共事多年,做事也狠绝惯了,即便是做戏装腔也要力求九分真,却不曾想自己竟是把胡亥逼成了这样。他当下就有些发怔。 胡亥拿手背轻轻掩着面,孤身站在黑暗中望着余子式,床上男人很虚弱,一张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可是那双眼却仍是清冷平静。 胡亥立在原地看着余子式的眼睛,周身萦绕着的绝望感几乎要溺毙了他。 他觉得自己真的快撑不住了,悔恨、愤怒、悲哀多种情绪同时充斥着他的胸膛,他连呼吸都异常艰难。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不可能放手,哪怕是余子式对他没感情拿他当玩物,他也不可能放手啊,终于,他轻声道:“先生,别说了,我不想娶妻,不想离开咸阳,也永远不会腻厌你,就我们两个人……”他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太伤人了。 “说完了?”没再听见胡亥的声音,余子式轻声问了一句。 屋子中一片死寂。 于是余子式望着胡亥,双眼平静而坚定,他一字一句轻声道:“我对你是认真的,胡亥,我爱你。” 最后三个字似乎带了温度,灼热无比,说出口后喉咙一片发烫,说完后余子式心中忽然一片敞亮,像是岑寂昏暗的荒原一下子照进了清流月光,他望着那陡然僵住的少年,轻声道:“之前说的不算数,胡亥,你好好记着,我从来没想玩你,我拿你当我的命。” 少年手中的水杯落地,陶器碎开的声音在针落有声的屋子里响起来,砰的一声。 余子式坐起来,望着站在黑暗中震惊无措的少年,忽然轻扯出一抹笑。“过来。” 过了很久,屋子里才有脚步声响起来,而且极为缓慢,一下又一下,余子式静静等着他,直到胡亥走到他面前,他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向他走来的少年,两人身体碰到的那一瞬间,一直不敢置信的胡亥再也没有忍住,伸手狠狠抱上了余子式,浑身战栗不已。 他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平生的力气早都用尽了,他紧紧抱着余子式,颤声道:“先生,再说一遍,求你,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余子式一身都是伤,可是他却像是没了知觉一样,一点点抱紧了怀中的少年,那样子像是在安抚,更像是在寻求安抚,他贴在胡亥耳边轻声道:“我后悔了,我服输,之前所有的话都是违心的,我收回去了。我爱你,胡亥,我真的爱你,你知道什么是爱吗?我从没教过你,因为我也真的不清楚什么是爱,我只是觉得除了这个字,别的字都配不上我现下的不堪与狼狈。” 余子式舍不得,真的舍不得,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忍下所有的痛楚,他可以二话不说扛下所有的一切,但是胡亥这样子落在他眼中,他真的觉得心很疼,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没想到自己会真的能这么狼狈,从身到心竟是真的狼狈至此。 他抱着战栗不已的少年,一只手摸上着他的头发,听着他乱得不成样子的呼吸声。 “胡亥,你信我。”余子式低头轻轻蹭了下少年的脸,贴上他的额头轻声道:“所有的事我都会处理好,你别多问,我不会害你。” “先生。”胡亥抱着余子式没有放手,浑身血脉中冰冷的血一瞬间就热了起来,像是冰天雪地中失去知觉的人忽然被太阳照耀到,那种温暖几乎逼得人热泪盈眶,胡亥有一种极为混乱的感觉,他觉得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这个男人说爱他! 他说他爱他! 生死也不过一瞬,比起余子式说爱他的那一瞬,胡亥觉得生死也不过如此。他紧紧抱着余子式,真的有已经死过一场的错觉。 余子式拽过少年冰凉颤抖的手,轻轻将它贴在了自己的脸上,低声道:“我说的那番话,是骗人的,我说到此为止,也是骗你的,胡亥,这事我不能与你解释太多,总之是出了些乱子,我正在着手处理,你要信我。” 余子式一瞬不瞬地盯着胡亥。 不知过了多久,胡亥终于在他注视下轻颤地点了下头,余子式这才轻轻笑了一下,吻了下少年的额头,轻声哄道:“听话。” 胡亥忽然就颤了一下,一瞬间竟是忍不住心中的委屈。他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动作免得再伤着余子式,却看着余子式轻轻执起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脸上,手贴着着男人仍然发烫的脸,那温暖的感觉竟是让他瞬间红了眼睛。 余子式轻轻笑了下,“别哭啊,我不是都和你解释了吗?现在我人也给你上过了,话我也收回来了,连这一身伤我都不打算与你计较了,你还哭什么?”他轻轻摸着胡亥的头发轻声安抚着,“要不我再同你道个歉陪个不是?” “先生,对不起。”胡亥忽然就握紧了余子式的手颤声道,他根本受不了余子式这么哄着他,完全受不了,心像是被放在了余子式的手上随他揉捏搓拿,余子式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能让他的心抽动震颤不已。 余子式看着胡亥脸上的痛苦神色,轻轻抵上他的肩,不愿再多说了。他输了,他看不下去了,他真的舍不得,胡亥这么下去,他们的事别说瞒过别人了,不弄到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就不错了。胡亥想证明自己喜欢他,甚至都不用逼自己,他只要往咸阳城腥风血雨里一站,余子式绝对当场服输暴露。 胡亥抱着余子式,终于一点点将情绪压下去了。 余子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开口问道:“我刚醒来那会儿你上哪儿去了?” “在厨房煎药。”胡亥握住余子式的手腕看着上面的伤,心中疼得厉害。 余子式不着痕迹地从胡亥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问道:“药呢?” “我现在去端。”胡亥立刻回道,收拾了一下情绪就起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余子式,忽然又走了回来将余子式扶好,低头亲了下他,“先生,我很快就回来。” 余子式看着折回来亲他的少年,忽然笑了一下,“去吧。” 胡亥这才终于转身离开去给他端药,等胡亥一走出房间消失在余子式的视野里,余子式就极轻地皱起了眉,他垂眸扫了眼手腕上的伤,强忍了太久,身上的疼痛感让他有些眩晕,半晌,他低头小心翼翼地蜷进了被子中,将手卷在了被子里。那一瞬间,他的确有些身心俱疲的感觉。 等胡亥推门进来的时候,余子式已经睡过去了。胡亥轻轻掀开被子一角,看了窝在里面的男人一会儿,接着小心地将被子重新替他掩好。他在床边坐下,手中依旧捧着药碗,静静陪着熟睡的男人。 看着余子式的样子胡亥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乱子?什么乱子?想起余子式之前的话,胡亥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幽沉。 第115章 第二天清早,余子式醒来时发现自己的烧已经退了,大夏天窝在被子里生生闷出了一身汗,伤口微微发痒。扭头看去,胡亥伏在他床边浅浅地睡着,少年的手在被子里不轻不重地捏着自己的手。 余子式偏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轻轻捏了下他的手。 胡亥瞬间就睁开了眼清醒了过来,一双眼中的锐气看得余子式下意识一愣,他还没看清楚,胡亥却是反应过来了,看着余子式的脸眼中一下子就柔和起来,“先生,你醒了?” 余子式再看去,少年双眼一片清澈,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没有一丝的阴霾。片刻后,他问道:“有吃的没?” “我现在去做!”胡亥立刻道。 余子式静静看着少年起身就往外走,没说话,一直到胡亥的脚步声消失在耳边,他才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掀开被子起身,捞起衣服一件件慢慢往身上套。 蒙毅上门的时候,余子式正倚在窗边吹风沉思该怎么办,听见脚步声他以为是胡亥,随意地回头看去,蒙毅的脸色却是一瞬间褪尽了血色。 余子式脖颈上隐隐约约全是伤,从吻痕到啮咬出来的伤口不一而足,有些甚至可以看见血痕,一路蔓延直至被衣襟遮掩。蒙毅猛地就明白过来张良为什么拦着不让他进来了。 余子式见蒙毅盯着自己看个不停,也低头看了眼,忽然就反应过来了,他下意识摸了下脖子,随即不着痕迹地将衣襟往上扯盖住了锁骨上的伤,“你……” 余子式想说句话缓解一下尴尬,自己却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这形象的确和平日里人模人样的大秦重臣相差太远。 蒙毅的视线却在他抬手的那一瞬间彻底冻结了,他忽然上前伸手拽过余子式的手,第一次失了分寸礼数。他直接掀开余子式的袖子,盯着他手腕上的,整个人都怔住了。 余子式由于觉得伤口发痒就将手腕上的布拆开了,于是一道道见血的勒痕就这么暴露在蒙毅眼前,蒙毅几乎一眼就能肯定这就是捆绑勒出来的痕迹,而且绝对时间不短,联想到余子式脖颈上的伤,他捏着余子式的手力道一瞬间极大。 被拽着手的余子式只剩下了尴尬,作为一个大秦有头有脸的重臣,胡亥对他做的这事儿毕竟太有伤他颜面,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低咳一声,转开了话题,“你找我什么事?” 蒙毅抬头看向他,“胡亥他强迫你?” 余子式以前觉得蒙毅这孩子挺上道的,察言观色能力一流,说话办事都有分寸,然后他就听见蒙毅问了他这么一句,心中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他抽回自己的手,一脸淡漠地看着蒙毅,“你找我什么事?” 蒙毅看了他一会儿,平静的放下手,一点点逼着自己松开,终于,他缓缓开口道:“我昨晚夜里收到消息,武通侯王贲亲自率军经燕国南下奇袭临淄。”他静静看着余子式,轻声一字一句道:“齐王降了。” 余子式瞳孔猛缩,眼中一瞬间绽出极盛的光芒。 齐国亡了。 自此,六王毕,四海一。 兵临城下,齐王建举城投降,战国七雄的时代终于被大秦武通侯王贲亲手终结,年轻的大秦将军率军将大秦旌旗插在了临淄城头,由此彻底揭开了秦汉天下的传奇序幕! 余子式抬起手抵着下巴,倚着窗户盯着蒙毅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一瞬,“行。”他点了下头,“回咸阳吧!” 车同轨,书同文,分州郡,定国号,泰山封禅,大赦天下,属于秦始皇的时代终于到来,余子式想咸阳宫那群人模人样的朝臣怕是早就吵疯了。 分封诸侯还是分封郡县?通行小篆还是大篆?秦王嬴政的尊号是泰皇还是皇帝?数十万大秦兵马该如何处理?泰山封禅的礼仪该如何?对于战争中的功臣如何论功行赏?无数的问题摆在了秦国君臣面前,就凭着秦国纵横说辩的优良传统,不吵翻天都对不起大秦朝臣这些年的虎狼声名。 余子式觉得这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儿,实实在在地转移了所有人的视线,他与胡亥那点事儿在这事面前简直没法看,上至州郡太守下至囚徒百姓,朝野上下、地方中央,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秦朝即将颁布的诸道政令上,对于天下人来说,有什么比迎来天下一统更让人热血沸腾的事? 在余子式眼中,王贲这一仗简直不能再漂亮,春秋战国五百年乱世终结了,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同时,世子殿下顺手也把他从水火中捞出来了。 不趁着这空当收拾一下自己手底下的势力把局面稳定下来,余子式觉得他都对不起世子殿下这份仗义。 …… 蒙毅推门走出去的时候,门口立着一身黑衣的胡亥,那样子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 蒙毅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扯着他的领子将他甩在了墙上。胡亥没抵抗,撞上墙后抬眸淡淡扫了眼蒙毅,说不上他的眼神是什么意味。两人均是沉默了许久。 “别糟践他。”蒙毅平静地说完这一句,一点点松开了拽着胡亥衣领的手。 胡亥依旧没说话,看了眼面前这位大秦少年上卿,他伸手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襟,端起走廊上的饭菜,平静地转身往屋子里走。 胡亥一进屋子,就听见余子式的声音响起来。 “收拾一下东西,今天回咸阳。” 胡亥把饭菜轻轻放下了,走到窗户边静静打量着余子式,“今天就回去?” 余子式点了下头,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发,心情颇好,“今天就回去。” “好,那先生你现在先吃饭,我去收拾行李。”胡亥对着余子式轻轻笑了下,忍不住伸手替他理了下头发,低声道:“我们今天就回去。” 第116章 在余子式的想象中,他回到咸阳时,正是暖风夏日鸣蝉时节,他一到咸阳,郑彬早早备好了车驾在咸阳外候着,等他回到家,王平把家收拾得整整齐齐的,院子里的草木瞧着也赏心悦目,王平那小子就立在门口讨喜地贺一句“恭迎大人回府”。 他回到内廷府库,诸事都顺顺利利井井有条,手底下的人见到他都惊喜地迎上来行礼,他再说上几句“大家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 等他次日上朝,换上玄黑整齐的大秦官服,在咸阳宫门外与诸位许久不见的同僚打个照面,表示他大秦符玺监事赵高又回来了。 见到秦王嬴政时,他再说几句“四海升平”的漂亮话,君臣相欢,尔后他再加入诸位朝臣一起讨论统一天下之后的各项政令事宜,诸事圆满。 而事实上等真的回到咸阳,余子式发现自己的心情只有两个字能形容。 我去! 浩瀚书海,岂止五车,余子式怔怔地看着从自家院子堆到他床脚的各色竹简书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王平端着笔墨匆匆忙忙喊着“大人”朝余子式跑过来时,余子式二话不说直接扭头就走。 回到府库,他还没与手底下那群兢兢业业的内廷官吏打声招呼,就看见他们的眼睛刷一下雪亮,余子式心中一寒,当下有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事实证明,余子式回来得正是时候,左右丞相王绾冯劫与廷尉李斯正在前朝就“郡县制”还是“分封制”撕得不可开交,朝野文臣纷纷站队开撕,事关国祚,诸位元老重臣尤其是王绾一派这回全都拿出了死谏的强硬姿势。文臣撕,武将也没闲着,由于诸位武将纷纷领兵归朝,大规模的调兵震动朝野,几派武将就“保不保留州郡守备”,“如何安置战后秦军”等问题又是撕得杀气腾腾,看得老将军王翦直接当堂甩手走人,人老爷子自己回老家闲云野鹤去了。 秦王嬴政趁着文武诸臣都在撕,自己默默召集旧鲁国的儒生讨论泰山封禅事宜却被狠狠恶心了一把,也是颇为不痛快。 余子式面临的就是这么个情况,乱得他头皮发麻,偏偏朝野诸位同僚的书信已经堆满了他的家与他的府库,纷纷都是请他拿个端正的态度出来,廷尉李斯更彪悍,直接往他家扔了枚“郎中令”的名刺,说是请他出来说句公道话。 余子式看着竹简上“郎中令”三个字,差点就没忍住提醒廷尉大人一句:以官职贿赂朝臣,搁在本朝这可是重罪! 而且这条秦律还是廷尉你老人家自己亲手定的! 那边刚回朝的蒙毅与余子式情况差不多,不过好歹他那儿还有蒙恬撑着,情况比余子式要强一些,秦王嬴政灭六国,他们蒙家算是除了王氏之外最居功至伟的武将世家,话语权也比较重,讨论的也主要还是军备事宜,这些跟蒙毅一个文臣沾不上什么边。 鉴于跟诸位同僚每天上朝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余子式在混乱中还是勉强忍了两天,后来实在耐不住李斯的怂恿与利诱,出手了。 这么撕下去,日子还过不过了? 然后余子式就意识到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真正的不归路,他发现李斯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廷尉大人不仅要实行郡县制,他还要即刻废除州郡守备!他还要销毁天下兵器!他还要废诸子百家焚尽天下书籍! 为了获得嬴政的支持,廷尉大人简直是玩命地一样哄着秦王,秦王嬴政说要泰山封禅,他说封!秦王嬴政说他要将尊号定为皇帝,他说行!秦王嬴政说他想筑阿房宫,他说马上造!你以为廷尉大人只是说说,人直接第二天就领了两百个工匠上朝!这执行力扇得老丞相王绾差点吐血。 在廷尉大人陷入实现治国抱负的狂热中时,余子式的行为落在诸位朝臣眼中就比较诡异了,往往前一刻余子式与李斯还在同心同德地就一个问题与王绾争,后一刻余子式就能莫名地倒戈跟李斯当堂撕起来,看得王绾在一旁都蒙了,人一个堂堂的丞相一怔一怔地愣是插不上话。 余子式的立场简直成了大秦朝堂公认第二难以捉摸的东西,排在第一难以捉摸的一定得是“能让陛下满意的泰山封禅礼仪规格”。 对此余子式一句都不想解释,他每天白天在咸阳宫和古旧保守派王绾撕,撕完了和理想主义狂人李斯继续撕,晚上还得收拾公文给秦王写奏章,从“安排天下富商十万户迁入咸阳”到“编写小篆教科书”,这些琐碎但是没什么意思的事别人看不上,全是余子式在带着人弄,他几乎都没怎么合过眼,有时候实在困得熬不住了竟也是能枕着书简在窗边睡过去。 往往醒来一抬头,窗外浩瀚苍穹,满天星图。 虽然混乱不堪,虽然怪相百出,但不得不说,这一切的确是有种让人热血沸腾的奇异感觉,所有人都站在了历史洪流之中,亲眼见证着华夏第一个真正意义上伟大王朝的诞生。 余子式这么一想,对李斯这段时间的狂热状态也能稍微理解一点。平生治世的伟大愿景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如何教人不心荡神驰?不教人热泪盈眶? 他们这群人,有书生,有士人,有将卒,有儒生,有武夫。 六代秦王的心血,春秋以来五百年乱世的期盼,百万人的流血牺牲,到这一刻,终于在他们手上缔造出了新的传说。这一刻必将载入史册,名扬后世两千年! 余子式对此想说的只有一句话:平生何其有幸,能亲眼得见先祖辟天下。 一大清早,刚从桌案上站起来,轻轻拍了下竹简文书,洗了把脸余子式直接就去上朝了,他倒是不困,就是这两天连续熬夜又亢奋过头,人有些恍惚。走在一群同僚官吏的身后,他慢慢踱着步子,整个人处在一种放空的休息状态。 走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感觉身后靠上来一个人,手勒着自己就往后带,余子式猝不及防地被他拖着退了两步,忽然,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不做任何挣扎抵抗,任由身后的人将自己拖进了宫道拐角无人处。 刚被抵在宫墙上,余子式就伸手掰起少年的下巴吻了下去,放肆而缠绵,直接深深吻了下去。 胡亥浑身轻轻一颤,环着余子式的腰紧紧贴了上去,真的好多天没见了,余子式吻上来的那一瞬间,他几乎都有种直接在这儿要了他的冲动。他原先不过是想远远地看一眼余子式,可是一看见穿着一身玄黑官服的余子式,所有念头都疯了,他想要亲他,用力地抱着他,将他这一身玄黑官服全扒下来。 余子式感觉到胡亥手正在往自己衣衫里伸,忽然笑了一下,“我还要上朝。” 胡亥的手一顿,抬眸看向余子式,一双眼浮着幽幽暗色。那委屈模样落在余子式的眼里,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心都快化了,妥协的话差点脱口而出硬是被他活生生咽了回去。他真的还得上朝。 “先生,我想你了。”胡亥忽然贴在余子式耳边轻轻说了这么一句,气息扫过脖颈,余子式浑身都忍不住一颤。 少年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伸到了内衫里,下一刻余子式扯着胡亥的领子就将人拎开了,他轻笑道:“我也很想你,但是不行,把手收回去!我现在要走了。” “先生。”胡亥还想贴上来,手在余子式的衣衫里乱动,余子式被他撩得气息都顿了一瞬,他现在本来就自控力极低。 下一刻,余子式直接扯着胡亥的领子翻身将他甩在了墙上,“回府库等我。凭你的身手,避开守卫与里面的官吏不难吧?” 胡亥看着余子式,瞬间笑开了,那笑极暖,看得余子式心中又是一热。他当下就扯过胡亥的头发将人扯近了,“别被人发现,若是我手底下的人对我说有一点动静,你这一个月就别出门了。” 胡亥忙点点头,一副谨慎紧张的样子,手却是揽着余子式不放。 余子式这才将他的手从自己衣服里弄出去,甩开他的手,自己低头慢条斯理地收拾了一下衣襟,他没再看胡亥,转身往外走。 “先生!”胡亥在身后唤他。 余子式走出拐角时回头看了眼他,忽然笑了笑,不紧不慢道:“上朝若是迟到,你父皇要罚我的俸禄的,懂了没?”话一出口,余子式觉得自己也真是够能耐的,跟大秦小公子秽乱宫闱,他真是太对不起始皇陛下了。 这些年读的圣贤书全都喂了狗了! 第117章 余子式下朝回到府库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正午了,他越过守卫与宫侍走进自己屋子的时候,扫了眼那候在门口的近侍,忽然吩咐了一句。 “你们先下去吧。” “是。”那几位近侍也不敢问什么,虽是不解却仍是恭敬地退了下去。 余子式往四周看了眼,见四下无人,这才抬脚走进了内室。 整齐的房间里,胡亥正倚在书架旁,手里拿着卷书百无聊赖地读着,听见声音倏然抬头。余子式掀着帘子的手一顿,就这么对上了胡亥的视线。 两人都忍不住轻轻下起来。余子式放下了帘子,简洁地说了两个字,“过来!” 根本不想多说话,余子式伸手就环住了撞进他怀中的少年,没有丝毫抵抗,任由胡亥将他压在了墙上。胡亥低头就吻了上来,余子式顺从地揽上他的肩,毫不意外地听见耳边少年的呼吸声一下子紊乱起来。 唇齿交缠,那种几乎要将理智与自制一起甩出去的感觉,刺激得余子式浑身都颤抖起来,却又那么清晰地感觉到胡亥的手一点点扫过他的脖颈往下,他几乎都能想象出少年手指的样子,莹白,修长,指节分明,侵略性极强却偏偏带点清冷的慵懒。 每一个极轻微的动作都能让他眼中暗色翻腾。 余子式觉得自己最后喘不上气抵在胡亥肩上的样子大抵是很狼狈,因为胡亥望着他气力不支的样子满眼都是笑意,少年轻轻摸着他的头,任由他将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在了自己的肩上。 “先生,我想你了。”胡亥轻声低喃道。 “是吗?”余子式微微喘着气,勾唇笑了下。他现在根本没力气去将胡亥探入自己衣襟的手扯出来。 胡亥轻轻蹭了下他,眼中笑意不减,“是啊,真的很想先生,我都抄了一百一十七遍《道德经》了,可还是忍不住很想先生。” 胡亥的话刚落,余子式忽然闷哼了一声,浑身都颤了下,他瞪大了眼看向胡亥,胡亥放在余子式胸前的手不停发而愈发搓捏起来,少年揶揄地摸了下他的头,“很舒服?”他果不其然地看见余子式的脸刷一下红透了。胡亥忽然就觉得,其实余子式很好欺负,这时候的余子式一点都不像平日里那副清冷不可侵犯的样子。 “停停!我下午还有事,晚上也还有事,你别折腾。”余子式想将胡亥的手抽出来,却被胡亥轻轻拽住了手腕。 余子式抬头看去,却感觉到胡亥轻轻贴上了他的额头,叹了口气,“先生,你需要好好睡一会儿。”他根本就不需要问,他一眼就能看出余子式好多天没休息了。对于前朝的混乱状态他也有所耳闻,他知道余子式这些天很忙,所以一直忍着没打扰他。 “先生,你今天还有什么事?”胡亥忽然抬起余子式的下巴认真问道。 “给你父皇写《爰歷篇》,一共七篇,过两天要作为标准小篆字要颁布出去,我前两日忙给拖了几天,现在连廷尉李斯的八篇《仓颉篇》都已经写完了,我再弄不完明天就没法上朝了。”余子式好言相劝,只希望他家小公子务必理解他为他爹做牛做马的艰辛,别在这时候折腾他了。 胡亥思索了一会儿,“先生,我来帮你写吧。” “不行。”余子式直接就拒绝了。 胡亥皱眉,“为什么?” 余子式面不改色,“因为你的字太丑。” 《爰歷篇》、《仓颉篇》、《博学篇》共三千字,分别由他与廷尉李斯、太史令胡母敬用秦小篆书写,作为今后天下书同文的依据,其首要的一个条件就是得漂亮。众所周知,大秦中车府令赵高的文书与李斯的笔墨在书法史上齐名,因此余子式还真不能让胡亥替他写,他也不是嫌弃胡亥,而是怀疑胡亥的水平。 胡亥听了余子式的解释,忽然忍不住轻轻一笑,他揽着余子式腰直接带着人在桌案边坐下,甩开一排竹简,提笔一蘸墨。 端端正正一个“秦”字。 胡亥收笔的那一瞬间,余子式的眼睛猛地一亮,他扭头不可思议地看向胡亥,“你什么时候学的?” 这字迹简直跟他的字迹一模一样。 胡亥环着他低声道:“以前小时候觉得先生的字好看,就学会了。先生,现在行了吧?”胡亥直接抱起余子式,走到榻边将人放下了。 余子式下意识想起身,却被胡亥用手压住了。胡亥低头亲了他一下,“睡吧。” “可是……” 余子式话还没说完,胡亥的手就放在了他的玉带勾上,似笑非笑道:“先生睡不着?” 胡亥话音刚落,余子式就听见一声玉质带钩解开的声音,他立刻认怂,“睡睡睡!你来写!你来。”实在不行,大不了他醒来再改就是了。 胡亥手中扯着余子式的玉带钩,看着余子式闭上了眼,他一点点收紧了手。良久,他轻轻笑了下,扯过一旁的薄被子给余子式披上了。 胡亥走到桌案前坐下,提笔蘸墨,略作思索之后就写了起来。在他手边就是余子式这些天处理的文书,没有丝毫的遮掩,这些东西就这么静静躺在胡亥的触手可及的地方。这些原该是机密的文书,就在胡亥的眼皮底下,有的甚至已经散开了,正如他们的主人一样对胡亥毫不设防。 胡亥低头写到一半,侧过头看了眼睡去了的余子式,他不知道,原来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就能愉悦至此。 余子式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累了太久,一睡就没数了,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天色都黑了。恢复意识的他下意识就扭头找人。一盏灯火下,少年听见动静瞬间放下了笔,拂袖走到余子式身边坐下,低声道:“先生,你醒了?” 余子式睡得有些蒙了,手拽上胡亥的胳膊,愣愣地问了一句,“你还没走?”天色都黑了,他以为胡亥应该已经走了,却没想到他还在,他竟然一直都在。 胡亥摸了下余子式的脸,扶着他起来,轻声道:“嗯,我还没走。” 屋子里只有昏昏一星灯火,余子式当下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一点点拽紧了胡亥却没说话。胡亥低头看着他,忽然轻轻笑起来,翻身将人压在了床上,低头就吻了上去,很温柔地吻着,而后一点点往下。 余子式伸手环住胡亥,胡亥的手正解着余子式的衣衫,忽然动作猛地一顿,扯过自己的外衫就盖在了余子式的身上,低声道:“有人来了。” 余子式立刻清醒过来,看着胡亥利落地翻身下床避到书架后。一阵迅疾的脚步声响起,余子式扭头看去,门竟是直接被人撞开了。余子式还没碰见过这么胆子大的人,敢直接闯他的宫室,刚皱起眉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赵高!”郑彬像是一路跑过来的,连气息都还是乱的。 “怎么了?”余子式边整理衣襟边盯着气喘吁吁的郑彬,“出什么事儿了?” 郑彬缓了一下,轻声道:“太尉缭,夜里刚走了。” 余子式整理衣襟的手一抖,缓缓扭头看向郑彬,“什么?” …… 余子式匆匆忙忙回到家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跪在他家门口一身缟素的小姑娘,小姑娘就这么跪在他家阶前对着他家大门嚎啕大哭,一旁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替她背着包袱撑着伞。 余子式忙下车命人将那小姑娘扶起来。 太尉缭的确是走了,寿终正寝。临走前老爷子还亲眼得见了大秦朝的建立,见证了秦王嬴政问鼎中原,他这一生正如他仅有三个字的遗书一样,“无憾矣!” 余子式觉得这丧事应该算得上喜丧,尉缭这一生,善始善终,再圆满不过了。 可是这对着他家大门哭丧的小姑娘是怎么回事?这大半夜的一身披麻戴孝,仰天大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他赵高呢!余子式命人将那小姑娘扶起来,那小姑娘却是直接躺地上哭嚎得更凶了,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 余子式被这架势吓着了,扭头看了眼郑彬,郑彬沉思片刻,对着余子式道:“据说老太尉临终前将这两个孩子交托给你了。” 临终托孤?余子式看了眼那哭得不成声的小姑娘,又看了眼束手无策的王平,终于试着上前在小姑娘身边蹲下,“你……” “我不好!不好吃的!我会听话!”桓朱一见到余子式那哭嚎声直接飙到了极限,又尖又响,余子式差点没稳住自己的身形,却是一旁沉默寡言的少年伸手扶了他一把。 桓朱一方面是真心难过,一方面却是害怕,偏偏自己只能投靠余子式,当下心里既是委屈又是崩溃,直接指着那少年朝着余子式嚎:“他好吃!你一定要先吃他!我听话……” 彼时火把的灯光打在余子式茫然的脸上,跳跃的火光让他显得有几分莫名的狰狞,加上他又不解地一皱眉,那样子直接让桓朱崩溃了,她一把扯上余子式的腿,满脑子都是求余子式别吃她。 忽然,她的脑子刷一下开窍了,仰头直接嚎了一嗓子,“父亲大人!” 一瞬间,余子式愣住了,郑彬愣住了,王平愣住了,一条巷子探出头来看热闹的诸位朝臣也愣住了,连那陪着桓朱的少年都愣住了。 多年以后,每每回忆起这一幕,阎乐都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就这么一嗓子,他与桓朱就成了身份悬殊的家臣与小姐,这一嗓子为他多年之后求娶桓朱的路上添了不知道多少的艰辛血泪,若是早知道,他绝对二话不说也当场跪下来对着余子式磕头喊一声“父亲大人”。 第118章 余子式坐在堂前注视着抽抽噎噎捧着碗喝粥的桓朱,眼见着她的鼻涕都要挂到粥里去了,他忍不住皱了下眉,刚想找块帕子给她擦一下。 一旁的阎乐见余子式皱眉,怕余子式嫌弃桓朱,忙一把扯起桓朱的头发,拿袖子快速地给她拧了把鼻涕。余子式捏着帕子的手就这么顿在了空中,看着阎乐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阎乐那一袖子的鼻涕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记得胡亥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两个小孩偷偷瞅着自己,阎乐略带不安,桓朱则抖得厉害,余子式看了他们一会儿,扭头看向一旁的王平,“给他们俩收拾两间屋子出来,再带他们去洗洗,时辰不早了,让他们早点睡。” 王平也没怎么带过孩子,犹豫地点了下头,带着俩折腾了快一宿的小孩往外走。 桓朱走出去不远,忽然回头看了眼余子式,余子式正捏着杯子打算喝口水压压惊,一抬头却瞧见桓朱在小心翼翼地瞅他。 忽然,桓朱抽噎地对他说了一句,“父亲大人,你也早点睡。” 余子式捏着杯子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摔了杯子,他满脑子都是桓朱那一声细细小小的童音,听得他手脚发颤,听得他春风化雨,听得他心都要化了。他盯着桓朱被阎乐牵着手往外走的那一小团身影,第一次有了种宠闺女的冲动,宠得她没边了的那种宠。 一连几天,余子式下了朝都是直接回家,连内廷的事务都是连文书带卷宗打包带回家处理的,一条巷子的朝臣都传遍了,赵大人刚养了只闺女,机灵而且贼聪明,惹得公认气质清冷的赵大人整个人都暖起来了。连天天上朝与余子式撕的李斯都觉出来了,下了朝穿过六条街特意上门瞧了眼桓朱。 余子式的确是疼桓朱,每天忙成这种狗样,桓朱的吃穿用度却仍是他自己一手包办的,顺手还敲了上门抱他闺女的廷尉大人一笔贺礼。 桓朱渐渐地也觉出余子式是真心疼她,虽然余子式不怎么同她说话,但是那眼神却极为温柔。桓朱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的装乖巧听话,生怕余子式不要她,后来胆子就渐渐肥了,敢在院子屋子里到处蹿了,直到有天她在桌案边玩,一不小心将墨全泼在了余子式的文书上。 桓朱整个人都傻了,扯着阎乐直接给吓哭了。 那天余子式下朝,一眼就看见自家闺女抱着膝盖坐在自家台阶上歪着头等自己,他走上前去,刚蹲下身想问她怎么了。桓朱忽然抱着他的脖子极轻地亲了他一口,小心翼翼又极乖巧地喊了声“父亲大人”。 余子式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被亲得心神俱颤,手脚发软,被亲得差点就老泪纵横。 这天刚下完朝,余子式与李斯站在台阶上就已经敲定了的郡县制又商议了一下细节,两人的争议点无非在于是否应该保留州郡守备,余子式觉得废除州郡守备不能操之过急,天下局势尚不安稳,而李斯的想法却是相反,此时天下初定,必须先确立始皇帝的绝对权威才能确保天下局势安稳,所有兵力必须立即收回咸阳,收回到始皇帝手中。 余子式忍不住与他又讨论了一会儿,余子式知道后来陈胜吴广起兵之所以能势如破竹,其主要原因就是废除了州郡守备,地方不能及时扼杀反叛势力,造成秦朝不可遏制的倾颓之势。 但是不得不说,李斯的想法也有道理,天下初平,首要的就是立威,所以泰山封禅与秦王巡游势在必行,必须尽快建立起世人眼中绝对权威的秦朝,遏制住天下浮躁人心。 余子式与李斯谈了许久,权衡利弊之后,余子式也有些头疼,此事他也只能做到这儿了,具体怎么做只能看始皇嬴政到底怎么打算的了。 李斯拍了下他的肩,笑了下,余子式看了他一眼,没能笑出来。反而是李斯安慰了他几句,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随后一起往阶下走。 朝臣都早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李斯要出宫,余子式却是要回趟内廷,两人分别之后,余子式一个人走在宫道上,低着头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自己上帝视角似乎开太大了,这兴许也不是件好事儿,古人有些事儿后人看来很愚不可及,但是兴许在当时的情况下却是有理有据势在必行。 这点李斯反而比他强,李斯看问题有种一刀见血的狠辣,全盘上却略有欠缺。他则是恰好相反。 余子式正思索着走过一个拐角,忽然脚步一顿,抬头看向倚在灰黑色宫墙上的少年。 胡亥似乎等了他许久了,听见脚步声慢慢回头扫了眼他。余子式这两天忙着桓朱与朝堂之事,倒是将胡亥给忘得差不多,此时忽然又见到胡亥,他倒是有些诧异,随即又是惊喜。 “你怎么在这儿?” 余子式走上前去,盯着胡亥轻轻笑了下。胡亥望着有段时间没见的男人,抱着手臂倚着宫墙没动,神色也是清寂。 “你怎么了?”余子式见胡亥的样子,觉得胡亥似乎有些不对劲儿,伸手轻轻拽了他一下。 胡亥忽然拽着他手腕利落地往后一扯,瞬间就和余子式换了个位置,余子式背靠着墙,他抵着他的肩垂眸看着他,低头吻了上去。 余子式担心路过的宫人与巡逻的侍卫,一把抓住了胡亥的手,别开头避了下,低声问道:“怎么了?” 胡亥看了余子式一会儿,“你收养了一个女儿?” “你怎么知道的?”余子式抬手扶上胡亥的肩,好久没见还真是挺想他的,想着他忍不住轻轻亲了下胡亥。 “你……”胡亥似乎稳了一下气息,平静地问了一句,“你想要个孩子?”按余子式的年纪,娶妻生子本是顺理成章,满朝文武中,这种身份地位三妻四妾才是寻常,像余子式这种孑然一身的,绝无仅有。余子式若是想要个自己的孩子,胡亥能理解,却不可能容忍,他不可能让任何人碰余子式,无论男女。 余子式环着胡亥看了他的脸色一会儿,忽然轻笑出声,“若是我说,我真的想要个孩子呢?” 胡亥望着余子式染着笑意的双眼,轻声问道:“真的?” 余子式感觉到气氛的细微变化,立刻投降服软,环紧了胡亥的脖颈低声道:“行行,不逗你了,我收养的那孩子叫桓朱,是尉缭临终前交到我手上的,我于情于理都得照拂着点。” “我在问你,你真的想要个自己的孩子?”胡亥没松手,反而加大了些力道将余子式压在了墙上。 余子式就奇怪了,胡亥这问题的意思是他打算给自己生个孩子吗?如果这样,那这一片心意他最好还是心领了。被自己逗乐了的余子式笑了一下,却终究没再逗胡亥。 他倚在宫墙上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有些反应过来胡亥的意思了,轻描淡写地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想问我,想不想娶妻生子?” 胡亥的手一顿。 余子式望着他,简单明了地说了两个字,“不想。” 胡亥的眼睛中光芒骤盛。 “真的?” 余子式点点头,难得认真道:“真的。”他对子孙福祉传宗接代这事儿还真的没什么执念,顺其自然最好,没有也别去强求。孩子是拿来宠的拿来疼的,不是拿来传宗接代的。 胡亥糊涂笑了一下,那笑晃得余子式一失神,随即余子式就伸手忍不住环紧了胡亥,他真是魔怔了,满脑子想的都是胡亥笑起来怎么这么摄人呢? “收拾一下,我刚好带你出宫见见桓朱,说来我真的挺喜欢她的。” 胡亥不知道从哪儿捞出来一件黑色的披风,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看了眼余子式。余子式心中嘿了一声,小公子殿下今天专门来这儿堵着他呢,人出门前早就把什么都备齐全了。 等一切都弄好,余子式与胡亥到家的时候,天色都暗了。 帘子掀开,胡亥先下了马车,伸手就去扶余子式,在大门口候着的王平一愣,望着若无其事的胡亥有些没反应过来。 余子式下车时扫了眼王平,一落地顺手就把胡亥的兜帽往下扯了下,对着王平笑道:“愣着干什么?不记得他是谁了?” 王平这才终于反应过来一样,忙让人接手收拾车驾。自余子式离开咸阳到现在,他也有许多天没见着胡亥了。刚迎着两人进了内院,他这才低头俯身恭敬地对着胡亥行了一礼,“参见殿下。” 胡亥刚想让他起来,忽然看见了廊下的一对孩子正趴在栏杆上望着他们,一个七八岁的大小的红衣裳小姑娘,一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 余子式朝桓朱招了下手,“桓朱,阎乐,过来。” 第119章 桓朱走到胡亥面前,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仰着头呆呆地看着胡亥。 胡亥低头看了她一会儿,低下身与她平视,“你叫桓朱?” 桓朱忍不住点了下头,手有些胆怯地别在身后,那样子与平日里人来疯的样子相差极远,她盯着胡亥的眼睛怔怔道:“你……你长得真好看。”她觉得胡亥的眼睛就像两颗星星一样,太漂亮了,漂亮得让人忍不住想摸一下。 胡亥看着桓朱偷偷把手伸出来,听见她轻声嗫喏道:“我能摸一下你的眼睛吗?” 见胡亥半天没有反应,桓朱壮着胆子伸出手去摸胡亥的眼睛,余子式刚想出声喝止,却见桓朱一点点掀起胡亥的黑色的兜帽,凑近了些,认真仔细地盯着胡亥的眼睛。那只手离得极近,却怎么都不敢摸上去。 两人就这这么平视着,胡亥看着桓朱,忽然就轻轻笑了一下。 一瞬间,桓朱整个人都怔住了。 好看,真的好看,简直比星星都还要好看。好看得让她忽然就很不好意思,捏着衣角涨红了脸看向余子式,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旁的王平小声提醒道:“要说参见小公子殿下。” “殿……殿下。”桓朱只说了两个字就怎么都说不下去了,反而是一旁的阎乐上前一步大方地行了一礼。 “参见殿下。”少年声音不卑不亢,眉宇间隐隐有浩然正气。 胡亥打量了他一会儿,轻声道:“起来吧。” 余子式静静看着这一幕,终于出声道:“阎乐,带桓朱去前院吧。” 阎乐点点头,一把拽起还对着胡亥发怔的桓朱就往外走。余子式扫了眼王平,后者心领神会地跟上了两个孩子。 余子式看着起身的胡亥,“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胡亥抬头看向余子式,扫了眼一旁的屋苑,忽然伸手拢着他的肩就带着他往屋子走。 “对桓朱的感觉怎么样?”余子式拽住了胡亥,两人在走廊上停下了。 胡亥看了眼余子式,还挺认真地问道:“先生你希望我有什么感觉?” 余子式被胡亥这一问弄得有些哭笑不得,这事儿是他能希望的吗?他忍不住摸了下胡亥的头发,“算了,你什么感觉我不清楚,反正我感觉桓朱挺喜欢你的。” “是吗?”胡亥抓住余子式的手,轻轻摩挲着。 余子式忽然问道:“你觉得你喜欢桓朱吗?” 胡亥看着余子式认真问自己的样子,忍不住轻轻笑起来,他低声道:“我喜欢你,先生。” 余子式抬头看向胡亥,随即就感觉到胡亥的手探到了他衣襟里。 好吧。 余子式轻轻甩了下头发,笑了下,伸手拽过胡亥的衣领,忽然用力拖着人往屋里走。拽着人在床上躺下,余子式很自觉地解开玉带钩,一声玉石清响,他看向身上有一双黑色眼睛的少年,警告道:“下手轻点。” 胡亥低头看着身下衣衫已经松开的余子式,一双眼幽深地渗人,终于,他轻轻笑着说了一个字,“好。” …… 余子式醒来的时候,胡亥正撑着床沿静静看着他,那样子餍足极了,也温驯极了。 余子式回忆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记忆像是被某种强烈刺激冲散了,只有零星的片段划过脑海。那种几近失控的放肆,仅是回忆一瞬,那近乎疯狂的快感似乎又再次淹没了他,食髓知味。 胡亥目不转睛地盯着余子式,看着他从刚醒来的茫然到呆滞最后到困倦的样子,忽然就觉得心中一处柔软到发颤,他忍不住拿手轻轻蹭了下余子式的脸。 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缓缓伸手环住胡亥的腰,埋头又窝进了被子里,闭上了眼。 “先生?” “困,让我睡会儿,出什么事儿都别叫醒我。”说完这一句,余子式抱着胡亥不动了。宣泄与快感过后,身体的那种倦累感简直扛不住,他本来就累了很多天,这时候就算是天塌了他都懒得出门看一眼。 胡亥低头看着窝在自己怀中难得任性一回的余子式,摸了下他的头发,无声笑着说了一个字。“好。” …… 咸阳城外,一个青年牵着匹飞驰了大半个关中累得苟延残喘的马往城中走,守卫拦下他进行例行检查,青年从一身被黄沙滚成白色的衣衫里掏出一枚印鉴对着那守门将士晃了下,笑着走进了城门。 那将士像是愣住了,片刻后,他刷一下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青年的背影。 咸阳歌舞坊,丝竹弦声急。青年站在坊外望着那翻修了多次的歌舞坊门面,认了好久才敢犹豫着进门。 甫一踏进大门,他刚想找个位置坐下,就被迎面走来的年轻姑娘拦住了。熟悉的脂粉味扑面而来,那青年当下就亮了眼睛,一双清丽的眼中全是暗送的秋水眼波。 咸阳歌舞坊的女子,平日里见识得就是达官贵人,天潢贵胄,本来是瞧不上这青年一身泛黄的廉价白衣,可偏偏这青年长了张太清俊的脸,一双眼勾得人心神直颤。那女子破天荒地伸手搭上那青年的肩,放肆地勾了下青年的下巴,巧笑嫣兮。 “这位公子瞧着面生啊。”才貌双全的歌姬坊俏佳人施施地行了一礼,轻笑道:“不知公子从何处而来?” 青年听见女子的话,忽然忍不住笑了下,伸手揽过那年轻女子的柔软腰肢往位子上一带,“本公子咸阳人士,自北齐边境而来,此次乃是富贵加身,荣归故里。” 女子一听是北齐边境,心里顿时明了这是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咸阳士卒,她偏头看了眼那青年,笑着问道:“富贵加身?不知公子是得了几等军功爵?” 青年回忆了一下,对着那女子认真道:“最高的军功爵是什么来着?” 那女子想了想,斟酌道:“应该是封万户侯吧。” “那按规矩,他们是该封我个万户侯。”青年点点头,颇为自得,随即轻轻地捏了下女子的腰,“去,给万户侯先上壶桂花酒。” 女子看着那青年笑个不停,她伸手扯了下他那身泛黄的衣衫,柔声问道:“敢问万户侯,你荣归故里,身上带钱了没?” 青年的视线顿住了,盯着那貌美女子,半天才说了一句话,“你们倒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年轻的女子不明就里,随即就被那青年搂住亲了一口。 “这么着,你先给万户侯我赊个账,等本公子跟当今陛下讨了赏,即刻就还上,你看如何?” 女子躺在青年的怀中,俏生生地笑起来,“公子,你要不先去讨个赏,然后再过来喝桂花酒?”说着她伸手揽上青年的脖颈,指尖一点点扫过他的脸。 青年思索了一会儿,对怀中的女子道:“你知道从这条街往北走有条巷子吗?那巷子里头有个朝官叫赵高,你先把本公子的账记在他名下。”说着他忽然扶起女子的腰一下子将人凑近了,低头静静望着她的双眼笑,“行吗?” 那女子久经风月场,却仍是被那青年一双眸子摄住了一瞬,她心中一惊,这男人的眼中能开出桃花来。 若是少年时,真不知道该是怎样一个惹人掉眼泪的风流浪荡子。那女子轻轻仰起头,望着那青年的脸笑道,“真想喝酒?” 那青年见怀中女子的媚态,颇为惊喜道:“你愿意请我喝上一杯?”那感情好呀。 女子笑着从青年怀中挣出来,走到不远处的叠放酒坛的阴凉处挑了只坛子,一转身,却瞧见那青年的视线顿住了。她微微一皱眉,顺着他的视线略带不解地望去,二楼桌席处,歌姬坊的女主人正压着不悦厉声训着几个小丫头。 她拎着酒走过去在那青年面前坐下,挑起他的下巴问道:“喜欢半老的美妇人?”她抬手给那青年倒了杯桂花酒递过去。“不过,说起来她当年貌美时也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歌姬美人啊。” 那青年接过酒,低头笑了下,“看得出来。”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忽然问道,“你们这歌姬坊女主人,是不是有个双生的姐姐?” 女子诧异地睁大了眼看向那青年,“你怎么知道?还真有一个,前两年嫁了个商贾做妾侍,嫁过去没几天就熬死了,听人说她姐姐年轻时也曾有过风光无匹的一段时日。” 女子指了下大门口,“那时候无数咸阳权贵的马车仪仗就排在这儿门口,只为了迎她们姐妹俩入府一叙。”她忽然皱了下眉了,觉得自己这些话有点晦气,不愿再多说了。 那青年哦了一声,捏着酒杯望了依旧车马如龙的歌姬坊大门口,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反应。 那女子见青年喝得挺痛快,像是个军伍里出来的人,颇为豪气,转身打算给他再拎一坛子酒。她起身后,那青年忽然翻手覆杯,对着那车马喧嚣的歌姬坊大门口倒了一杯酒。 桂花酒,少年游,这些年的天南海北,其实不过一杯酒罢了。 青年忽然轻轻笑了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从滚上战场黄沙的衣袖中掏出一枚物事按在案上,他拂袖起身走出了歌姬坊。 等那歌姬再走回来的时候,早已找不到那青年的身影了,她疑惑地皱眉四周看了圈,忽然视线就顿住了。 水磨的暗色梨花木桌案上静静陈着一枚精致的金钗,一看就是价值连城之物。 那歌姬像是忽然顿悟一样睁大了眼,她记起那青年一身泛黄的旧白衣。 那哪里是什么廉价粗糙的布衣,那分明是极贵重的细葛战袍裹了关中的黄沙。 第120章 咸阳闹市,牵着只大黄犬的赤衣世家子正勾着那貌美胡姬的肩,言语轻佻放肆。那当街卖酒的异族女子心中自知得罪不起这咸阳城里的豪族地头蛇,逢迎了一会儿,却在那少年越发露骨的下流话中渐渐青了脸色,笑得愈发勉强。 看热闹的人逐渐围了上来,却无一人上前替那胡地女子解围。这些年大秦西北边境的胡戎趁着中原内战小动作不断,趁火打劫之心天下皆知,秦人对胡人绝对谈不上好感。 如果要细数西北胡戎与大秦的恩怨情仇,那这事儿可以追溯到大秦立国之前。当年周幽王玩烽火戏诸侯,玩得都城镐京直接被西北犬戎打穿了,他儿子周平王觉得镐京大抵是废了,于是一咬牙带着满朝文武东迁洛邑,临走前,吩咐跟西戎有世仇的秦襄公断后,并表示若是秦襄公与西戎交锋,所得之地尽属秦国领土,自此大秦始立国。 彼时岐山以西已经犬戎遍地走,周平王自己都扛不住领着家小往东跑了,说是封国其实也就是封个名分,偏偏秦襄公与他儿子秦文公剽悍,两人硬是扎根在西北徒手打出了一片血色江山,犬戎吃了西周多少地,全给他们打得吐了出来做了大秦的地产。 秦国本来就是打犬戎发家的,大秦尚武的风气最开始就是这么来的,胡戎与秦国这数百年的恩怨算下来,说是世仇都是客气了。 秦人这些年虽然与胡人有通商来往,但是骨子里先祖的傲慢与蔑视没变,此时咸阳闹市一群人围着议论不息,其实也就是看个热闹,为个胡姬出头?笑话,祖宗要从坟里爬出来骂街砍人的。 更何况从那少年的衣着打扮来看,绝对是咸阳豪族权贵子弟,一般的平民百怕是得罪不起。 不得不说,这群围观群众还是有些眼力见的,这位当街调戏胡姬的世家子,一般人还真得罪不起,他乃是大秦廷尉李斯家小公子李思。 李思无法无天惯了,玩得兴起,人也越发放肆起来,随手就掀起了那胡姬的裙裳。那胡姬原本就笑得勉强,终于在李思动手的那一瞬扬手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李思整张脸都被打偏了。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那气得发抖的胡姬,“你打我?” 当着众人的面,李思的脸瞬间就青了,甩手就一巴掌甩了回去。 那胡姬抖得直掉眼泪,却仍是瞪着李思,不敢避也不能避那一巴掌。 就在李思的手离得那胡姬的脸极近的时候,一只手捏住了他的手腕,不轻不重地一翻。 “有话好好说呀,动手做什么?”褪了战甲只着一件素衣战袍的青年将军悠悠道。 李思吃痛地喊了一声,扭头看向那青年,一见是张陌生面孔,当下就蒙了,“你谁啊?” 那胡姬总算是压住了情绪,上前从青年的手中将李思轻轻扯出来,赔笑道:“公子别生气啊……” “你别说话,没你说话的地儿。”李思瞟了眼那胡姬,甩手将碍事的人推了出去,回身看向那青年,“你谁啊?”说着话,他一只手搭上那青年的肩,一只手摸上了腰间的马鞭。 青年低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这位小公子,有话好好说。” 李思甩了下刚被青年捏得生疼的手腕,出口满是戾气,“我偏不呢?”话音未落,他一鞭子就已经甩了出去。 一刻钟后,一眉清目秀的少年闹市策马,穿长街闯楼门,利落地勒马而立,赤色衣摆刷一声摆停,“李思你个废物滚哪儿去了?” 被收拾得鼻青脸肿却仍是死死拽着青年大腿不放人的李思一听声就张嘴喊,“哥!这人打我!” 青年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眼恶人先告状的李思,“你说什么?你好好说话啊,别闹啊。”说着他就往前走了一步,李思不放手,就这么趴在地上被他拖着走。 李由瞟了眼自己幼弟那一脸的伤,从腰间甩出鞭子凌空抽了一鞭子,望着那青年冷冷道:“你再动一下试试?” 那青年被鞭子一指,瞬间不动了,被他拖着走了一路的李思刷一下站起来,抹了把鼻血就窜到了李由身后,恨恨道:“哥,你上,我打不过他!” 李由回头就骂道:“打不过不会叫人啊!你个废物!”将鞭子甩手一扔,他抬头拍了下手。 一声响后,无数的咸阳禁卫军从街道不知名的各个角落里涌了出来,手里拿着刀枪弓箭剑戟盾各色雪亮兵器。所有看热闹的人愣了一瞬,顿时作鸟兽散。留下那青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俩无法无法的二世祖。 老子当年最浪的时候都不敢这么玩啊! 刚代掌咸阳禁卫军巡逻队伍的李由抱起手臂望着那被团团围住的青年,一字一句冷笑道:“说,你姓什么名什么字什么何方人士来咸阳做什么?” 青年彻底愣住了,“我?” 李由甩手,禁卫军自动让开一条路,李由走到那青年的面前,仔细瞧了两眼,忽然觉得这张脸有几分莫名的熟悉,他刚开始琢磨,李思忽然拽了下他。李由当下一扬眉,管你是谁,皇子我都敢照单收拾。 那青年看出李由眼中的戾气,忙解释道:“我没动手啊,你弟的伤是他非得扑上来自己给摔的。”他要是动手,李思早废了,哪里还能在这儿活蹦乱跳地扑腾? 李由看了眼李思。李思一缩头,李由转回去头,李思立刻狠狠瞪了眼那青年,一副龇牙的小恶犬模样。 青年放弃了和李思沟通的想法,对着李由道:“这位公子,看你也是个讲道理的……” “别。”李由忽然抬手挡住了青年说下去的势头,扬眉缓缓道:“谁跟你说我是个讲道理的?你把我弟打成这样,我不为难你,我还和你讲道理,我要不要再给你吊城头清醒清醒?” 青年还来不及说话,李由就淡淡吩咐了一句禁卫军,“上,把人先给我绑了,先查查文书度碟。”李由不傻,能把李思折腾成这样自己却是毫发无伤,这男人身手绝对在自己之上,既然打不过,那就试试群歼呗,双拳难敌四手,先把人放倒了再说。 青年看着围上来的禁卫军,嘴角终于忍不住抽了一下。 …… 王平敲门的时候,余子式还睡着,胡亥站在廊下平静地听王平说完了,随即回身往屋子走。 “先生?”胡亥拿手轻轻蹭了下余子式的脸。 余子式动了一下,而后皱着眉往被子里窝了下。胡亥看着他的样子,从一旁捞过衣服,一点点摸上余子式的脸,“先生。”他难得见余子式睡得这么安稳,忽然有点舍不得将人叫起来。 余子式伸手将胡亥拽到床上,闭着眼没了动静。 胡亥摸了下他的头发,轻声道:“先生,武通侯王贲回咸阳了,在闹市与李由打起来了。” 顿了一会儿,余子式刷一下睁开了眼坐了起来,他低头看着胡亥,“和谁?” “李由。”边说胡亥边抖开衣衫披在余子式身上。 “李斯他儿子?” “嗯,听说还调了禁卫军。” 余子式愣了一会儿,刷一下起床穿衣穿鞋。 第121章 余子式不得不说,他是真的佩服李由的胆魄,李由的确有乃父之风。 他只希望世子殿下刀下留人。 等余子式赶到现场的时候,王贲已经把场面收拾得很干净了。年轻的将军立在街头,闻风赶来平乱的正牌咸阳禁卫军尚未动手,大秦武通侯将军印一出,刷得跪了一地的大秦铁甲将士。 领头禁卫军统领为王家旧部,点地而跪,望着王贲双手微颤,张口只说了五个字。 “参见武通侯!” 何谓将军百战死,何谓壮士十年归,这气势岂止如虹? 一旁的李思被这场面震得说不出话来,躲在李由身后动都不敢动一下,李由也愣了,望着那长相极为柔美、身手极为惊艳的青年不住发怔。 武通侯?那不就是王贲? 余子式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咸阳落日街头,刚徒手单挑了一群禁卫军的年轻将军负手而立,脚下跪了一地黑甲兵卒。初生牛犊的世家少年站在道旁愣愣地望着他,随即一双眼绽出极为璀璨的光芒。 王贲也恰好回头瞧见了匆匆赶来的李斯与余子式,隔着一条街,他一眼就认出了那青衫的书生文官。 年轻的将军逆着稀薄霞光,忽然轻轻笑开了。 余子式走的越近脚步越慢,一直到王贲面前站定,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久别重逢,相顾无言,良久,余子式拢袖低腰行了一礼,一字一句道:“参见武通侯。” 咸阳街头,举重若轻的大秦文臣对着征战归来的将军作揖行礼,背景是苍苍天青色,巍巍帝王城。 王贲伸手将人扶起来,幽幽低笑道:“赵大人,受不起啊。” “赫赫战功,王侯之尊,你如今的确配得上这一礼了。”余子式起身,望着他笑了下,“从我收到的消息来看,边疆秦军还有几天才到阳翟郡,怎么你跑这么快?” 王贲略显得意道:“河曲战马,踢云踏月,日行千里。” 余子式没再同王贲唠下去,转头看向了一旁走上来的廷尉李斯。 李斯只看了一眼就大致清楚了情况,了解自己儿子德性的廷尉大人也没说别的,给王贲倒了句歉,自责了几句教子无方,对着早就到场但是一直不敢有所动作的咸阳县令淡漠道:“你愣着干什么?将闹事的人绑了带回去好好审,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不招就上刑,审清楚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李思一哆嗦,狠狠拽了下还在盯着王贲不转眼的李由,李大公子终于回神了,张口就对着自家闻风赶来的亲爹喊了一句,“父亲,我要做武将!” 李斯闻言回头深深看了眼他,随即扭回头对着那头冒冷汗的咸阳县令吩咐道:“先把他们俩吊咸阳城上挂两天,别给水。” 说完这一句,李斯看向王贲与余子式,轻笑道:“见笑了。” 所有的剑拔弩张似乎在廷尉大人微微一笑中消失了,场面一时极为和谐,所有人都安静了。一旁的李思拽着怎么都回不了神的李由终于快哭出来了。 廷尉大人就从不说虚的,一是一二是二,说挂墙头就挂墙头,说挂两天就挂满两天,说不给水,人就连伞都提前备好了! 终于,在幼子的绝望注视下,本来都觉得没事打算往回走的廷尉大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对着那县令若有所思道:“挂上去前记得先把他们的脸蒙上,他们不怎么要脸,我毕竟还是要的。” 说完这一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将军府庭院。 王贲坐在余子式对面,暗自打量着从余子式出现起就一直跟在余子式身边的低调少年,与余子式聊了半天,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位是?” 余子式抬眸看向王贲道:“你不认识他了?当年你教过他射箭。” 王贲皱着眉仔细回忆了一下,眼睛忽然一亮,反应过来了,“是他,长这么大了?”又反应了一会儿,他咦了一下,“不对啊,他不是大秦小公子吗?怎么老是跟着你?” 余子式看了眼王贲,轻笑了一下没说话。胡亥则是一直很安静地坐着,眼神自始至终都很平淡无波。 王贲看了两人一圈,隐隐觉得两人之间有些奇怪,却很难说上来是什么。顿了片刻,他忽然道:“听说,陛下与王翦给我定了门亲?是有这回事吧?”他说着扫了眼胡亥,“据说,是个皇族的公主?” 余子式一顿,良久才缓缓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他不怎么好跟王贲说这事儿,对方倒的确是个血统尊贵的皇族公主,是胡亥同父异母的妹妹,容貌家世才华均不输嫁给王贲父亲的华阳公主。但是吧,栎阳与华阳的确是有些不大一样。 王贲见余子式吞吞吐吐,疑惑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余子式犹豫了一下,对着王贲道:“栎阳的确是个不错的公主,才貌一流,性情通脱。前两日陛下在咸阳城外命人造了座楼台,就是用着她的名字命名,唤作栎阳台,陛下本来的意思呢,是打算在你回到咸阳时,公主直接从栎阳台下楼与你完婚,你们在诸将与百官面前行礼结为夫妻,随后一起乘坐车撵入咸阳宫,再祭黄天后土,这是春秋国嫁之礼。”余子式有些说不下去了,看着王贲的眼神也有些异样。 他顿了一会儿接下去说:“当朝公主下嫁当朝最负盛名的名将,当之无愧的本朝开宗第一桩佳话,陛下的意思是弄得隆重些,趁此大赦天下。”他看向王贲,“没想到你却是一个人提早回来了。” 王贲听完了,哦了一声,沉思片刻后他犹豫着问道:“那公主,人怎么样?” 本来就是联姻性质的政治婚姻,正如华阳下嫁给王翦一样,说句实话,王贲想挑人是不大可能的,想拒绝也是不大可能的。余子式看了眼王贲的脸色,世子殿下脸上倒是没有他想象中的不虞,他真的挺淡定的,看样子之前他之前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于是余子式更犹豫了,他也说不好栎阳的为人怎么样,除了华庭之外,他对后宫的几位公主都不甚熟悉,唯一知道的一点又不知道怎么同王贲说。 他总不能直接告诉王贲,满王宫都知道栎阳喜欢上一个乐师,喜欢得就差寻死觅活了吧?王贲一个战功赫赫将军,堂堂的武通侯,真成了满朝文武的笑柄了。 胡亥见余子式犹豫,轻声接了一句,“栎阳为人良善,不与人争,看着温驯,实则傲极,论风骨不输华阳,但是论格局又输了太多。” 王贲闻声看向胡亥,“什么意思?” “不适合你。” “哦。”王贲垂眸半晌,忽然自言自语道:“说起来,她没见过我吧?我对她倒是没什么印象,也不知道她对我印象如何?我,应该还好吧。”王贲自我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人品还是相当过得去的,应该还是配得上那皇族公主的。 余子式其实很想告诉王贲,世子殿下你的风评在咸阳朝野的确是不大好。非得说起来,你跟当年那武安君白起有的一拼。 武安君白起什么名声?说他的名字能止小儿夜啼。 余子式看着王贲自我肯定了半天,没忍心告诉他真相。世子殿下你在栎阳的眼里,地位真心不高。人一个阳春白雪的公主,对满手杀戮一身鲜血的沙场将军,能有什么太好的印象? 但是这事儿也不能光从栎阳的角度谈,嬴政灭六国,王翦与王贲两父子两人就灭了五国,这天下几乎就是王氏父子给打下来的,功高震主兔死狗烹一说不是空穴来风,嬴政再贤明也抵不过王氏一族辉煌至此的履历。 王氏长年在外征战,朝野风向本来就对他们一族不利,王翦卸甲归田,那是存了避世的心思,而王贲娶皇族公主,那也是必行之举。 这事儿,关键不是儿女情长,重要的也不是你情我愿,这是王氏与皇族的妥协,拿不世功业换滔天富贵,必须得换,而且这一换必须得稳,出了丝毫差池就是灭顶之灾。 余子式其实觉得王贲也挺不容易,看了他许久,终于,他轻声道:“找个机会见栎阳一面吧,你人挺好,她又是个不错的公主,兴许真有缘分能成一段佳话。”真要是栎阳能喜欢上王贲,这事儿倒是最圆满不过了。 王贲本来低着头,闻言抬头看向余子式,许久,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走出将军府,余子式看向一旁的胡亥,“我送你回宫吧。” 胡亥伸手捏起余子式的手,一点点摩挲着他的指节,动作里有些缱绻情深的意思。余子式忍不住揉了下他的头发,“想什么呢?” “没什么,先生我们回去吧。” “嗯。”余子式扯过胡亥往回走,走了一程,他忽然回头看向胡亥,“你觉得王贲是怎么想的?” 胡亥闻言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先生,我怎么知道?” “也是啊。”余子式点了下头,拽过胡亥忽然趁着四下无人将人抵在了墙上,“不过猜一下总成吧?我觉得你回回猜的都挺准的。” 胡亥背抵着墙,伸手轻轻环上余子式的肩,轻笑道:“真不知道,这怎么猜?” 余子式看着他,忽然亲了他一下。 胡亥低头,忍不住偏头笑道:“先生,这件事真的不在于武通侯。” 王贲他没有动过感情,所以对他来说妥协轻而易举,但是栎阳不是。 大秦皇族嬴姓赵氏的血脉,不是至情,就是至性。 第122章 余子式送胡亥回宫,路过章台宫,迎面走来一队青衣的宫人。一玄衣华服的少女被簇拥着,眉梢含翠,神采飞扬。余子式只看了一眼就想拽着胡亥调头走,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听见一声惊喜的声音响起。 “先生!”华庭一眼就看见了宫道上的余子式与胡亥,直接就张口喊了一声胡亥闻声轻轻挑了下眉,抬眸看向提起裙子跑过来的少女。 被点名的余子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略带尴尬地站在宫道上看着越发走近的少女。终于,他认命地拢袖行礼,“参加公主殿下。” 华庭伸手就拽上了他的手腕,强势地问道:“你近来怎么老是躲着我啊?” 余子式心道原来你也知道啊。他挣了一下,没挣开华庭的手,抬头深深看了眼华庭,他平静道:“殿下有什么事吗?” 华庭瞪着眼反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余子式一时语塞,他其实事儿挺多的,但是真让他说,他还真说不上几件。被华庭晾在一旁的胡亥看了眼华庭拽着余子式的手,一双眼幽幽的。 “你没事来我宫里坐坐啊。”华庭趁着余子式斟酌措辞的间隙扯着余子式就走,她好不容易撞上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刚拽着余子式走了两步,华庭忽然觉得手腕被人捏住了,她皱眉回头看去,胡亥正静静望着她。华庭下意识就拧起了眉,问道:“你怎么了?”看了眼余子式,她又问了一句,“皇兄你也想到我宫里坐坐?” 胡亥不着痕迹地将华庭拽着余子式的手拂开了,“先生今天还有事,改日吧。” 胡亥一说话,余子式就觉得情况不大对了,随即就看见胡亥扫了眼自己,那视线看得自己心里一咯噔。余子式立刻回头对着华庭平静道:“公主,我今日的确还有些事要处理,改日吧。” 他一说完,胡亥与华庭一齐看向他,余子式被胡亥看得心里一毛,支吾了一会儿,他索性就找个借口告辞了。一个两个都是始皇亲生的,他还真得罪不起。 华庭哪里会放余子式走,她好不容易逮住的人,余子式有什么事儿她才懒得管,反正人就是不能走。她直接甩开胡亥的手推开了他,上前就拦在了余子式面前,一把死死拽住了余子式的袖子,“你不能走!”她想了一会儿,“我有事找你,很重要的事。” 余子式回头看了眼自己的袖子,又看了眼平静的胡亥,沉默了一会儿。 半个时辰后,三个人一起坐在了胡亥的宫殿里,一群青衣的女婢宫侍低着头候在门口处。 余子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捏着杯子时不时看两眼胡亥,小公子殿下看着尤其的淡漠,那眼神清冷得让余子式隐隐不安。 最先坐不住的人是华庭,华庭的耐心本来就不太高,她扭头看向胡亥,“皇兄你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胡亥抬手给坐立不安的余子式倒了杯水。 华庭就没见过这么不给她面子的人,瞪着胡亥一字一句问道:“皇兄,你真的没有别的事儿吗?” “没有。” 余子式一见华庭的眼神开始不对了,开口打圆场道:“殿下,你找我要说什么事儿?” 华庭顿了一下,把视线从胡亥身上转开落在余子式身上,然后动作极慢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她脑海中极快地思索这些天宫中的事儿,想搜刮出来一件能说的大事。 余子式一见华庭那样子其实就差不多懂了,不过也没好意思拆穿她,他无奈道:“公主,我真的还有事儿。” “等等!”华庭忽然亮了眼睛,“我想到了,不是,是我记起来了,先生,你知道栎阳要成亲了吧?” 余子式眼中倏然一亮,半晌点了下头。 华庭盯着余子式的反应,到此终于松了口气,端起杯子镇定地喝了口水。她要说的这事儿绝对是大事,绝对能震撼到所有人。她四下看了眼,刚想开口说话,忽然就盯着一旁的胡亥不动了。 胡亥就这么静静看着华庭,视线不躲不避,谈不上期待也谈不上不屑,神色淡漠如常。 余子式也随着华庭的视线看了眼胡亥。胡亥忽然扭头看向他,将手中的杯子放下了,啪一声清响。余子式心中又是一咯噔。 华庭却是不耐烦了,“胡亥,你到底……”猛地想起余子式还看着自己,华庭忙捏手冷静了一会儿,笑着问胡亥道:“皇兄,你确定你真的没有别的事儿吗?”那话最后都带了咬牙切齿的味道,威胁味十足。 “没有。” 华庭气结,拍着桌案就要起身,却在余子式的视线下忍着火气一点点坐了回去。 余子式只能继续硬着头皮打圆场,“公主殿下,你直接说吧,小公子也不是外人。”他有种极为不好的预感,胡亥现在越平静从容,他的预感越强烈。 华庭气得没办法,摊手将杯子一推,狠狠道:“栎阳不是喜欢那乐师吗?她要同那乐师一起逃出宫远走,她说了,宁愿死都不会嫁给那什么武通侯,谁再逼她,她就自尽。” “什么?”余子式准确地抓住了华庭话中的重点,“栎阳要和高渐离出走?” 华庭点了下头,“是啊,她是这么对她母亲吼的,不过她现在已经被她母亲关起来了,这事儿不能闹到父皇面前去,她母亲正在劝她,就连我也是偷偷才打听到的。”她说完瞪了眼胡亥,“你要是敢把这事告诉父皇,我就……”她一下子没想好该怎么说,只能又狠狠瞪了眼胡亥。胡亥却是没什么反应。 余子式不得不说,他还是震惊了一下的。高渐离身上永远能发生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带着当朝公主私奔?下一步高狗屠你是不是还想篡位啊? 余子式正沉思,一抬头就看见胡亥幽深的视线,他一顿,随即看向华庭道:“我忽然记起上回有件东西落在这宫殿里了,我去取一下。”说着他起身往胡亥宫殿里头走。 华庭没喊住余子式,就坐在原地等着,结果等了大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 胡亥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华庭,“兴许先生有事,穿过后院池子直接走了。” 华庭猛地看向胡亥,拔高了声音问道:“你说什么?这宫殿里面有路?” 胡亥漫不经心地轻轻点了下头。 华庭刷一下起身就往宫殿里走,穿过宫殿就是长廊,她看着那空旷开阔的院子和曲折的玄廊脸一下子就黑了,这宫殿格局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胡亥倚在门口处望着气得说不出话来的华庭,神色慵懒而淡漠。 华庭回身就冲到他面前,在胡亥的视线下气得直抖,故意的!胡亥绝对是故意的! 华庭就不明白了,胡亥天天恶心她到底图什么啊!气了大半天,华庭盯着胡亥简直想动手打人,偏偏又想到余子式与胡亥的关系,她咬牙忍了又忍,总算是忍住了,恨恨地甩袖子走人。 胡亥目送她出门。 华庭走出门后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一回头发现胡亥正淡漠地看着自己,那眼神瞬间就刺激了她,她刷一下甩衣摆冲了回去在胡亥面前站定,盯着胡亥看了几秒,然后抄起一旁的玉璧狠狠砸在了地上,啪一声响,玉璧在胡亥脚下碎了一地,华庭扬头走人。 由于华庭那一摔太解气,扬起头的幅度太大,于是公主殿下就没注意到脚下近在咫尺的门槛,啊一声尖叫在胡亥耳边响起。 胡亥就看着华庭被门槛狠狠绊了一下,倒头就往台阶下栽。 就在华庭抱着头尖叫着落地的瞬间,胡亥终于伸手,捏着华庭的肩扶了一把。 一瞬过后,华庭被胡亥拎着坐在台阶上,她死死拽着胡亥的手,惊魂未定地仰头看着胡亥,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睁一下。 那样子像是整个人都被吓呆了,连发生什么事儿都反应不过来,直到胡亥伸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 “早点回去。” 说完这一句,胡亥从华庭的手中抽回手,踏着一地的白壁碎片走进了屋子。 华庭坐在台阶上,回头盯着胡亥,怔了片刻后刷一下站起来,“你!”她还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胡亥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了。她一个人在台阶上站了半天,终于对围上来的宫侍说了两个字。 “走了。” 等华庭终于走后,余子式才慢慢从偏殿踱出来。 他走到胡亥面前,忽然笑了一下,“身手挺漂亮啊?” 胡亥抬眸看了眼他,视线幽幽。 余子式很自觉地揽过他在案前坐下,刚一着地就感觉衣领猛地一紧,他低头看去,胡亥正拽着他的衣襟静静看着他,余子式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了下,“小公子,那是你妹妹,我们就不和她一个孩子计较了,你看行吧?” “她喜欢你。”胡亥拽着余子式的衣襟淡漠道。 “华庭就一个孩子而已,没什么真心待她,碰上个人稍微对她好些,她就一门心思掏心掏肺了,这也算是喜欢?”余子式伸手将胡亥的手从自己的衣襟里拿出来,“小公子殿下,我们有话可以好好说。” “她喊你先生。”胡亥反手利落地将余子式压在身下,低身看着余子式的眼睛轻声道。 “这只是个称呼。”余子式不以为意,轻轻推了下胡亥,自觉地解着衣襟带子,“你真想做就直接做,别找这么多事儿。” 胡亥忽然止住了余子式的动作,他低头看了余子式半天,终于轻轻笑起来,“算了。”这么折腾他,他还真舍不得。 胡亥伸手替余子式将衣衫穿好,很仔细地遮去了他脖颈上的印子,忽然低头亲了他一下,“你要去找那乐师?” “嗯。” “我陪你去。” 余子式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点了下头,“嗯。” …… 宫殿中。 华庭正坐在床上沉思,脚下跪着小罗。 终于,华庭拿脚蹭了下小罗,“你说,胡亥他为什么要扶我?” 已经被问了十六遍这个问题的小罗跪在地上,欲哭无泪,咬咬牙,她挤出温婉的笑看向华庭,找了第十七个解释,“殿下,兴许他就是随手一扶?” “他为什么要随手扶我一把?”华庭沉思着喃喃道,“没道理啊。” 自我琢磨怀疑了一下午的华庭忽然站起来,“不行,谁让他扶了!不能让他扶我,他扶了,我不就是欠了他吗?”她华庭这辈子就没欠了谁,何况是胡亥那种人。 华庭刷一下下床,走到自己宫殿的墙边,指着墙上悬着的数枚上好玉珏玉璧对一旁的宫女道:“全给我摘下来。” 一旁的宫女忙上前按着她的吩咐做了。 华庭看着一排捧着玉的宫女,走过去拿起一枚玉璧看了看,上好的成色,一看就比胡亥宫里的玉璧不知道好哪儿去了。华庭啪一声将玉璧放回了那宫女的手里,恨恨道:“把这些全扔到胡亥的宫门口去!” 宫女们一愣,华庭恼羞成怒道:“听不懂我说什么了啊?还不快去!” 宫女们立刻转身抱着玉就跑。华庭站在自己的宫殿里,赤着脚走来走去,边抬头打量自己华丽的宫室边自言自语:“谁要他扶我了?不行……” …… 胡亥陪着余子式去了趟乐坊找了一圈,没找着高渐离的人。等两人走回胡亥的宫殿,两人都愣了下。 余子式忍不住退了一步,仔细看了眼夜色中的宫殿样式。 没走错啊,余子式又定睛看向那宫殿。 暗瓦青墙的宫殿门口堆满了玉璧、布匹、精致陶器等无数物事,这些东西几乎严严实实堵住了宫门,远处还有不断有宫女宫侍扛着长信宫灯、雕花玉案等大物件走来。 身后传来声响,余子式与胡亥一齐回头看去,当着两人的面,两个小宫侍哼哧哼哧地背着一人高的青铜镜,啪一声竖在了他们面前。 第123章 依稀晨星,东方初露鱼肚白。 咸阳城外栎阳台。 金钗云鬓的女子坐在高耸的楼台上,玄衣纁裳,庄严华丽。风卷过高楼,黑色嫁衣裙摆下隐约晃着一双莹白的脚。她静静看着远方,慢慢抬起手。闪金色的晨曦穿过她指间缝隙,照在她盛妆的脸上。 在凉风里守满了一夜的禁卫军在换班的时候终于舒了口气,随意地一抬头,视线却猛地顿住了,“那……那是?” 一瞬间,满城草木皆惊。 余子式得知消息的时候,他还在宫中,等他迅速赶到咸阳城外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栎阳坐在栎阳台上,神色有些恍惚。楼台之下跪倒了无数宫婢,她的乳母已经抱着那台柱哭得快昏死过去了,隐约哭声在众多禁卫军的刀兵亮色映衬下越发凄厉渗人。 余子式看了一眼,猛地扯过一旁侍卫的衣襟,“通知武通侯了没?” 那侍卫忙点头,“武通侯昨夜出城清点卫营兵马,已经通知了!” 余子式松开了那侍卫,望着那高楼上的女子,心中凉意一丝丝往上冒,“她怎么上去的?” “不,不知道。” 高楼之上,栎阳安静地绞着玄色的衣带,像是在数着时辰。栎阳台下挤满了宫禁侍卫,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将人拖下来,只要有人稍微靠近一下,栎阳就作势往 台下凑,一身嫁衣飘摇欲坠。 她在等人。 她快等不及了。 有人在哭,有人在劝,有人在苦苦哀求,家国大义,金玉良缘,一个个词像是风一样吹过她的脑海,她却是一个字都听不清了。极远处似乎有琴瑟笙箫声传来,听去一曲隐约凤凰鸣,她忙仔细竖起耳朵听,却剩下了一支风声。 她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着台下莫名越来越多的人,她怔怔地发呆,等了一夜惊惶了一夜,此时却是忽然没感觉了。 其实都到了这一步,怎样都挺好。 她终于缓缓站起来,靠近那高台边缘,脚尖轻轻蹭着栎阳台的青玉砖。 “穆公并国二十,有女弄玉,凤凰台上善吹笙。年十五,吹笙月下,游龙彩凤下天门,太华山主善吹箫,乘龙下界,执契为姻亲,结发授长生。”她一字一句悠悠叹着念着。 神仙眷侣,传世佳话,栎忽然就低头看了一眼,眼泪一滴滴砸在手背上,滚烫灼人。 所有一切都忽然清晰明朗起来了,栎阳到这一瞬才恍然大悟,这些眼泪,不是因为没能等到人而流,也不是因为委屈,更不是因为所谓爱恨,而是这一生的身不由己,想来实在是太不甘心。 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想明白了。 纵身跳下高台,栎阳原以为自己会想起这前半生的压抑与求不得,却不曾想脑海中闪过最后的一幕场景会是当年初见。复道阁楼,盘云宫殿,白衣的乐师抱着琴,转过长廊时忽然回头望了自己一眼。 那样子真是闲散自在至极。 惊呼声与哭嚎声一瞬间同时响起。 余子式猛地扯过面前的侍卫就朝着远处高台冲过去,距离太远,人群一下子骚动,栎阳台被围的水泄不通,他被挡在了外圈,耳边哭叫声一瞬间震得他眼前直发昏。就在他终于拨开人群挤进去的时候,一只手忽然轻轻遮住了他的眼,他眼前一瞬间黑了下来。 才赶到栎阳台的胡亥从身后揽住余子式,望着那台阶上摔碎的肢体与淌了一地的血,没说话。 “栎阳她……” 余子式只说了三个字就没再说下去,耳边巨大的嘈杂动静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这事绝对是一场灾难。 没人敢动那尸体,甚至根本没有人敢靠近。死的是一位大秦的公主,真正的公主,血统之尊贵足以让在场所有禁卫敬畏。 来自咸阳宫的旨意很快就到了,不过八个字而已。 削去封号,废为庶人。 皇宫中,听闻旨意的宗正郑彬叹了口气,从秦皇族数堆卷宗找出一卷,拂去积灰,提起朱笔轻轻勾销了一个端正清丽的名字。 午时,骑着河曲骏马的年轻将军终于从军营匆匆赶来,一身战袍战甲尚未来得及脱下。 正午阳光下,他猛地勒马而立,望着不远处的一滩血色狼藉,眸光沉沉。 翻身下马,他一步步走上那台阶,在那堆模糊的血肉面前停住了脚步。 见惯了沙场残肢断臂到处飞,王贲看着脚下糊了一地血浆的惨状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只是有些没想到,自己与栎阳的初见会是此情此景。 没有人敢替栎阳收尸,尸体就这么横在白色台阶上,曝晒了一上午。酷暑夏日,尸体的血已经被晒干了水分,隐隐发黑。 王贲看了她许久,终于轻叹了口气,伸手解下身上崭新的战袍,轻轻裹住了那具尸骨。 所有人都远远地盯着这一幕,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年轻的将军伸手将摔开的肢体裹起来,一点点梳理好女子摔烂的发髻,细细地擦干净了她脸上的血浆,王贲盯着她的脸庞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句话,而后用雪白的战袍遮去了她的脸庞。 高楼台阶上,年轻的将军小心地抱起裹在战袍里惨死的女子,一双手上沾满了血浆,他抱着他素未谋面的未婚妻,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步步走下了台阶。 不急不缓,从容不迫,一身的大将之风。 直到王贲的背影消失视野里,那站在阶下浑身僵硬的侍卫才颤着回头看了眼一旁的同伴,“他,他刚才说了什么?你听清楚了没?” 同样满手冷汗的禁卫几乎没能握稳自己的长矛,许久,他才颤着说了一句,“没听清楚,别多问了。” 要教他怎么说那一幕呢? 年轻的将军手抚着惨死公主的脸庞,低声温和道: “倒的确是个美人啊。” 那禁卫也不是没见过生死的大场景,乱世里过来的人,原以为自己再瞧见什么场景都不会震惊了。 可是看见那一幕的瞬间,自以为无动于衷的他忽然就浑身震颤不止。 第124章 栎阳死了,喜事成丧,朝野皆惊。 余子式和王贲商量的时候,王贲就抱着一坛子桂花酒坐在天井边一副散散懒懒的样子。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伸手从他手里捞过酒仰头喝了一大口,“所以,你怎么想?” 王氏与皇族的联姻不可能终止,别说栎阳死了,就是嬴政的女儿全死绝了,那也得继续娶嬴姓旁系的女子。余子式不知道王贲是什么感觉,他觉得心中窝囊,秦朝崇尚男女婚配自由,婚丧嫁娶都不讲究什么死规矩。后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是儒家的,而孔圣人一派在秦朝还真没什么地位。 正因为如此,余子式才觉得窝囊,王贲这辈子为大秦征战天下,战功赫赫,功成身退时却成了满朝文武一场眼里最大的笑话。 如今的形势是什么?罢州郡守备已经是必行之举,此举象征着天下已平。秦始皇下令收天下兵器铸造十二金人,也是寓意中原兵戈战事到此为止。天下是真的暂时平定了,武将尤其是王氏一族的身份现在尤为尴尬。同样是武将世家,蒙家有个上卿蒙毅在朝堂上,背后还有个皇长子扶苏,但是王氏一族不一样,他们就是再纯粹不过的武将世家,大秦帝国最锋利的刀,而如今是入鞘封刃的时候了。 余子式深吸了口气看向王贲,眼中压着锐气,他平静问道:“再挑一位公主继续娶?” 王贲看着余子式阴沉的脸色,忽然记起他不能多喝,忙伸手从他手中将酒夺了下来,瞧着他的样子轻笑了一声,“我已经想好了,不娶了,这么糟践人,陛下不心疼,我瞧着都心疼。”想起栎阳,王贲又是轻轻一声叹,听闻那公主的声乐是咸阳一绝,倒是可惜了。 “那你怎么打算?”余子式皱了下眉。 “我想过了,像我这样不正经的人,不适合留在咸阳。”王贲搓着手盘算着,“三十六州郡罢武备,殽山以东已经没了我的位置,中原的确是待不下去了。”他看向余子式,轻声笑道,“所以我打算带着王家旧部去西北戍边备胡,这两年胡戎在边境趁着中原内乱总想抄点东西,心思歪了得及时正回来,如今中原已平,大秦如今也是时候收拾一下西北山河了。” 余子式打量着王贲,说到战场时,那双能绽出桃花的眼忽然就多了一道飞扬至极的神采,锐利,璀璨,桀骜无匹。余子式忽然就记起多年前,这人少年骑马初入疆场,烈马横枪,倜傥白袍一小将。那眼神中就一句话:我替天子守国门! 余子式若是王贲守西域,那场景一定好看至极,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魑魅魍魉徒为耳。 “决定了?”余子式问道。 王贲点了下头,“定了,听说胡戎有三烈,最烈的马,最烈的酒,最烈的女人,前两样我已经试过了,也就是寻常而已,这次去西北,倒是想看看胡地的女人能烈成什么样子?” 余子式看着王贲说到女人眉飞色舞的样子,嘴角渐渐勾出笑意,他轻声道:“胡地的女人烈不烈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过胡姬弹琵琶,飞金溅玉,关西一绝,绝不是咸阳丝竹坊能弹出来的声音。” “是吗?”王贲顿时来了兴致。 余子式点了下头,忽然伸手从王贲手中夺过酒,极为干脆地一饮而尽。 王贲看着他利落的动作,眼中的笑意深了深,他勾了下唇轻声道:“兴许我还会回来的。” “是吗?” “兴许。” 余子式看向王贲,半晌摇了摇头,“算了,你还是在西北边境啃一辈子沙子吧。” 王贲不甚赞同地摊手道:“我是去做大事的,吃沙子这事儿留给蒙家那小子,本将军就坐在西北等着他。” 余子式没忍住笑,咳嗽了两声,拿手狠狠抹了把嘴角的酒。 世子殿下当了这么久的将军,的确有些长进,他还真等不了太久,蒙恬蒙大将军应该很快就给去西北给世子殿下造长城了,造完长城接着修直道,蒙大将军与世子殿下这么多年的恩怨情仇终于可以在胡人的地盘上好好算一算了。 次日上朝,王贲请求带领同族外镇西北,秦皇准了。 王翦卸甲归田,王贲与王离戍边备胡,王氏一族自此低调地退出了咸阳,彻底退出了帝国的政治中央。这个原本可以彪炳史册的武将世家就这么消失在满朝文武的视线中,没有像李斯一族与皇族紧密联姻,也没有像蒙氏一族背靠皇嗣,他们在辉煌的巅峰低调地离开了。 帝国的刀,这辈子都只属于疆场,将军二字,背后是一整个天下。 余子式奉诏入咸阳宫的时候,王贲还在整顿旧部,尚未离开咸阳。 嬴政屏退了宫人,拉着余子式站在咸阳宫阶上聊了许久,从家国聊到琐碎朝政,一点一滴地聊,聊了很久很久。余子式到最后索性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听着帝王说,帝王说州郡,说书同文,说胡戎,甚至说到了栎阳,说到了自己的陵墓。 余子式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嬴政的眼神,却忽然被震住了,嬴政看着他的眼神与平时很不一样,甚至可以说,他从未见过帝王这样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余子式觉得嬴政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正如这些话也不是说给自己听,而是帝王想说给另一个人听。 余子式只看了一瞬就不着痕迹地低下了头,他隐约知道嬴政是在怀念着谁了。 嬴政却是没再说下去了,他收回视线,顿了良久,他忽然轻轻问了一句,“最近事挺多的,你应该挺忙的?” “大部分的事都已经有了脉络,说忙倒是算不上,事情琐碎有些费工夫罢了。” “胡亥最近怎么样?” 前面都在聊别的,嬴政忽然问了这么一句,余子式袖中的手极轻地抖了一下,随即平静道:“小公子殿下一切都挺好的。” 嬴政看了眼镇定自若的余子式,“那你呢?” 三个字入耳,余子式心中已经不是发凉二字可以描述的了,只停了一瞬,他接道:“臣也挺好的。” “是吗?”嬴政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你确定你最近挺好的?” “是。” 嬴政看着余子式,心中不免也叹气,这人这段时间耗尽心力牵制平衡吕氏门人的势力,他都怀疑他能不能撑下去,实在担心他的状况才问了这么一句,没想到这人倒是咬着紧,愣是一口不松。 第125章 秦朝大统初立,皇族宗庙事宜一下子多了起来,郑彬作为宗正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临近宫禁时分,他怀里抱着几卷书,踩着点匆匆忙忙往宫外走。路过咸阳宫,他低头收拾了一下手中卷宗,刚走两步,他忽然皱起了眉。 带着疑惑,他缓缓回头望去,咸阳宫白玉宫阶下,一人穿着玄黑朝服默然而坐。 郑彬定睛仔细一看,喊了一声,“赵高你做什么呢?” 余子式抬头看了眼郑彬,没说话。 郑彬算了一下宫禁的时辰,想了想自家泼悍的老娘们,又看了眼神色明显不对劲的余子式,纠结了半天,一咬牙朝着余子式跑了过去,“出什么事儿了?赵高你这是怎么了?” 余子式抬头看着他,深深的疲倦一瞬间涌上心头。 郑彬急了,压低声音道:“你说句话啊!窝这儿干什么呢?” “郑彬,我想送胡亥出咸阳。” 郑彬一愣,“你想把人送哪儿去?”秦皇已经下令不再分封诸公子,封国制已废,胡亥一个秦王公子能上哪儿去? “我想送他去西北。”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定定看着郑彬,“军营,我想送他去军营。” 一听到西北军营四个字,郑彬先是没反应过来,而后忽然一震,他伸手就拽住余子式的胳膊,“西北军营?你想让他跟着武通侯王贲去戍边?不是,赵高你想要干什么?” 秦王这么多公子里面,唯一一个待过军营的可是皇长子扶苏! 大秦尚军功爵,一个皇子领兵监军对帝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余子式极为疲倦地拿手倒拨了一下头发,却被郑彬猛地拽住了胳膊往更为僻静的地方走去,刚走到无人处,郑彬就问了一句,“出什么事儿了?” 余子式倚在宫墙上,沉默半晌,终于轻轻说了一句,“这不是我的意思。”看着郑彬从沉思一瞬间到震惊,余子式忽然觉得他实在累的撑不住了。 “郑彬,这些天我在做什么,你不会没有察觉,我也不想解释了,现在我就和你说几句心里话。我原先的确也动过送胡亥出咸阳的心思,不过不是如今这情况。我之前觉得,凭王贲的战功,他会娶公主栎阳然后出镇三川郡。三川郡是兵家重镇,罢州郡守备宜缓不宜急,由王贲坐镇关中再合适不过。我想的是他带着胡亥一起去,在三川郡府给胡亥安排个闲职,一直到我将手底下的事儿收拾干净了,局势安定下来,他再把人还给我。”余子式轻声咬字道:“我从未想过送胡亥去西北军营,郑彬,你懂我的意思吗?” 郑彬捏紧了手中的书卷,眼神一点点沉了下来,不是余子式的想法,那不就是…… 回头看了眼咸阳宫的方向,郑彬终究是没忍住,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陛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隐隐约约能猜到一点,”余子式垂眸扫了眼脚下,“但是,不敢确定。”事实上,他根本没办法思索,只要一想到历史上胡亥的结局,他所有的思绪都乱了,根本静不下心来。 “那你现在怎么想?” “我不知道。”余子式低头盯着脚下,“你让我稍微静一下。” 郑彬看着余子式的样子,忽然觉得余子式似乎有些不对劲过头了。他还从没见过余子式慌成这样,不过转念一想又是难免,这人与胡亥之间到底有这么多年的师生情谊。近日来,余子式制衡吕氏门人的动作他其实也知道一些,之所以不过问,是因为他心中其实是信余子式的,同朝为官相识多年,他知道他绝不是因私废公的人。 郑彬望着余子式,没出声打扰他。 终于,余子式轻声开口道:“话说回来,如今朝堂局势的确是乱,胡亥走了,其实也挺好的,有王贲护着,他在西北至少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你真的这么觉得?”其实郑彬对胡亥待在哪儿都没任何意见,他在意的是只是军营二字,又一位皇子外镇监军,这事儿的动静可大可小,真闹大了,估计能给朝堂换场血。要知道,朝堂不止蒙氏与吕氏两支势力,当朝两位丞相,一位王绾,一位冯劫,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廷尉李斯,这三位文臣冠首与武将蒙氏一派可从来不是一条道上的。 说白了,若是皇长子扶苏继位,武将蒙氏一派必将独大,几大文臣冠首权力势必被削,丞相王绾是个老实人,兴许忍了忍就从了,但冯劫与李斯不是,尤其是廷尉李斯,作为法家正统,扶苏那一套儒家做派在他眼中跟异端邪教没什么区别,而同样的,扶苏对这位铁血手腕的酷吏印象也不怎么样。 在这种情况下,再出一个外镇的皇子,嗅到不寻常风声的文臣一派兴许就上了心。 郑彬不觉得这能算什么好事,胡亥身后没有势力,即使被推上那位置也不过就是文臣掌心的傀儡,若是他没被推上那位置,那下场就更惨了,估计免不了给这群玩砸了的文臣陪葬。 余子式没说话,他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嬴政当时与自己说的那一番话其实相当含蓄,一字一句全是在暗暗在引着自己的思路在走,根本没一个字是挑明了说他想送胡亥去镇兵戍边。所以说,嬴政其实并不想给满朝文武一种他重视胡亥的感觉,他是希望借自己的手去做成这件事。由自己出面举荐胡亥出镇,那动荡一下子就小了太多,毕竟嬴政重视胡亥与赵高重视胡亥,这之间天壤之别。 帝王这一举动可玩味的东西太多了。余子式不知道嬴政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他觉得嬴政一举一动都很从容,帝王还很年轻,他有足够多的时间考虑继承人的事儿,也有足够多的时间去试探自己的朝臣。 保持安稳的现状,暗中打量着自己几个儿子,心中则是不急不缓地打算着将来,嬴政的确是控制人心的权谋老手,难怪能驾驭住手底下那群老谋深算的权臣。 余子式思索了很久,终于开口道:“似乎是没办法了。”嬴政对胡亥已经上了心,这事他既然对自己开口了,就压根没留给自己拒绝的权力,说来说去就一句话,他没得选,这个众矢之的他当定了。 举荐胡亥去戍边外镇,余子式都不太敢算自己要得罪多少人,蒙毅帮他瞒了这么些天,一朝全摊开了,他对扶苏一派从蒙氏到吕氏所有的拉拢彻底宣告作废。而这些还不是余子式最担心的,他最担心的是,历史会真的在他眼前上演。 郑彬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不行。”余子式猛地抬眸扫向郑彬,一双眼忽然锐利至极,“你别动他。” 郑彬看着余子式的眼神极轻地皱了下眉。 余子式低头缓了下情绪,抬头道:“郑彬,该解释的我都已经解释清楚了,这不是能外传的事,我和你说了,是因为我清楚你的为人,我信你。”余子式轻轻吸了口气,平静道:“你也别为难胡亥,他真的就是个孩子,你为难他也没意思。” 郑彬看了余子式大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作为一个吕氏门人,他看着余子式,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半天,他终于拿书卷掸下了袖子上的灰,无奈道:“你自己注意点分寸,底下的赵前唐那帮人我会帮你看着点,还有,赵大人,真的,下回有事儿你好好同我说,窝在那台阶底下算是怎么一回事?” 余子式倏然抬头看向郑彬,“我……” “行了,别扯别的了。”郑彬打断了余子式的话,无所谓道:“别的我也帮不了你什么,总之一句话,吕氏门人我替你看着,至于其他的事你自己掂量着办,别的我也不再多问了,胡亥这事儿我权当没听过,你别自己错了心思就行。” 余子式张了张口,想说句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心中忽然就一阵阵往上冒的涩然,他看着郑彬,良久才终于艰涩地笑了一下,“多谢。” “日子还长着呢,还得接着过下去。”郑彬拿书卷轻轻敲了下余子式的肩,“别一副过不下去了的样子,走了,赵大人,早点回家吧。” “宫禁……” 余子式刚说了两个字郑彬的脸色就变了,骂了一句,他抱着书卷就往宫门方向飞奔,“回见!” 余子式看着他消失在宫道拐角处,轻轻向后躺,倚上了宫墙。 余子式到胡亥宫中的时候,院子里只有小罗一个人在打着瞌睡守夜,余子式让她回去睡,自己一个人进了宫室。房间里到处都是一片漆黑,没有一丝的光亮,他也没去找灯,适应了一会儿后按着记忆中的路往内室走。 轻轻推开门,走过长槛,他走到床边,极轻地掀开了帷帐。 就在他摸索着将帷帐勾到床侧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捏住了他的手腕。 静了一瞬。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被卷了进去,狠狠摔在一个人的怀里,随即腰被紧紧扣住了。余子式没说话,伸手就扯开了少年单薄的中衣,一片漆黑中,他明显感觉到少年的呼吸一滞,而后果断地翻身,利落地将自己压在了身下吻了上去。 余子式颤着手去解自己的玉带钩,却由于手抖得厉害没能解开,胡亥察觉到身下人的异样,起身伸手按住了他的肩,“怎么了?” 沉默良久,余子式轻声道:“没什么,错了宫禁时间,没地方去。” 胡亥翻手将余子式两只手扣上了头顶,低声道:“说实话。” 余子式挣了一下没挣开,他忽然笑了一下,“想逼供?” “嗯。”胡亥伸手扯开身下人的衣带。 余子式感觉到胡亥的动作,担心他一激动直接撕了自己的衣衫,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大秦官服,明天我上朝还得穿这一身。” 胡亥似乎思索了一会儿,而后轻轻拽过他的衣襟摩挲了一会儿,忽然用力,一声帛裂声在余子式耳边响起。 “别!停停。”余子式手挣不开,只能出声让胡亥停下来。 “出什么事儿了?你大晚上的穿着官服在宫里做什么?” “在内廷处理事情。” 胡亥忽然低笑了一声,“我傍晚去过一趟内廷。” 余子式一顿,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胡亥伸手去轻轻蹭了下他的脸。倒是难得见到余子式被自己堵得没话说。 “我想送你去西北军营。” 胡亥的手极轻地一抖,“你说什么?” “我想送你去西北军营。”余子式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明天清早,和王贲一起走,东西什么的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 胡亥一点点皱起了眉,捏着余子式的手腕的力道逐渐加大,“你说什么?” “我人在这儿,你今晚想怎么样都行,但是明天一大清早,穿好衣服收拾干净,你必须和王贲走。”黑暗中,他闭了一瞬眼,感受着手腕传来的刺痛感,他平静地接下去,“还有,这一次我不想解释。” 胡亥几乎都不敢相信余子式说了什么,不想解释? “行,你不想解释。”胡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着像是商量,“我不逼你,但你答应过不会送我出咸阳,在泗水沛县,你答应……” “你确定?”余子式忽然打断了胡亥的话,仰头看着黑暗中少年模糊的轮廓,他一字一句问道:“你确定,我答应过你?” 胡亥一怔,“你说你……你说你爱我。”他忽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记起来了?”余子式淡漠地开口,心中却是有些淡薄的无奈。他到底是大秦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胡亥这年纪栽他手上一次不算冤枉。 自始至终,他从未给过胡亥任何的承诺,一个字都没有。 “西北那边所有的事儿,能安排的我都会给你安排好,你在那儿不会受委屈。”他顿了一下,“在那边别跟别人动手,自己注意分寸。” 胡亥盯着余子式的脸看了很久,忽然问道:“我若是不去呢?”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我总归是有办法的,胡亥,我只是不想对你试而已。” “什么办法?”胡亥分开余子式的膝盖,跪在他腿间,平静地问道。 余子式下意识想合上腿,他不是很习惯说正事的时候被胡亥摆弄,这给他一种极为难堪的感觉,他刚一有动作,就听见少年平静到漠然的声音,“先生,别动,我现在情绪有些不稳。” 余子式抿了下唇,想起之前的事儿,他的脸色难得有些苍白。 胡亥又问了一遍,“若是我不去,你会怎么样?绑着我去还是押着我去?或者说是用药?” 静了很久,余子式终于轻声道:“我知道,我逼不了你,但是我能逼自己放弃你。”感觉到胡亥一瞬间的轻颤,他抬头望向他,难得笑了一下,“怕了?你想到什么?” 胡亥盯着黑暗中余子式的脸,一只手扣着余子式的手腕,另一只手一点点地攥紧了。他与余子式之间的事,从头到尾,真正的主动权一直都在余子式手上,那是他亲手给出去的,胡亥气得浑身直抖,这男人就是仗着自己没他狠,仗着自己喜欢他。 本来都已经疼得没有感觉的手腕忽然又是一阵刺痛,如果这人不是胡亥,余子式会觉得这人是想废了他的一双手。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胡亥,我说过,我不会害你。”去西北军营,远离朝堂斗争,胡亥的日子反而能比在咸阳安稳不少。再大的风波,那也是他和一群朝堂大臣的事儿了。 胡亥咬牙道:“对,你不会害我,迟早有一天会为了我好,放弃我也无所谓,对吗?”胡亥伸手扯过余子式的衣襟将人拉起来,忽然就觉得心头涌上一股深深的愤怒与无力感。 余子式又是一阵沉默,许久才轻声道:“你年纪还是太小了些。”放手未必不是一种情深。 胡亥闻言,终于没忍住,猛地松开了余子式的衣襟,将人甩在了床上。 余子式躺在床上打量着低着头拼命隐忍的少年,淡漠地开口:“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胡亥,西北军营你去定了,今天你就是把我弄死在这张床上,我还是这一句话。” 胡亥低着头,在一片黑暗中沉默得有些渗人。 终于,余子式听见胡亥问他,“我要在西北待多久?” 余子式抿唇没有说话,他没办法给胡亥一个具体的期限,他给不了,正如他给不了他任何的承诺一样。 胡亥也反应过来了,他问道:“说不出来?” “你总归是个皇子,能像皇长子扶苏一样堂堂正正镇守边境,监军戍边,这是件好事儿。”余子式低声问道:“你就真的没有一丝的期待吗?” 胡亥气息漏了半拍,没说话。 “我的确说不出来你要在西北待多久,我给不了你一个期限。”余子式轻声笑道:“但是我能等你,胡亥,我等你回来。” 胡亥的心中狠狠划过传过一道战栗,漆黑的眸子里一瞬间风起云涌,“你等我?” “嗯。”余子式点了下头,又补充了一句,“多久都行。” 清晰,简洁,掷地有声,就是大秦符玺监事的作风。 “这是……承诺?” “嗯。”余子式轻轻笑起来,“真的,这回没算计你。” 胡亥看着余子式,忽然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乱的厉害,明明是该愉悦,却又偏偏酸涩得厉害。 他到底有多喜欢这个人啊,怎么能喜欢到一点办法都没有,被他哄一哄就失态成这样。 余子式手动不了,想了很久,终于咬牙做了件艰难至极的决定,他躺在胡亥身下,腿轻轻环上了胡亥,拿脚一点点勾住了他的腰,“确定不做?明天清早就要去西北,这一趟时日可不短,兴许三年五载都见不上面了。” 胡亥浑身一僵,他看向余子式的脸,一字一句把话咬出来,“做!你别后悔!” 余子式心头一跳,他今晚对胡亥的确是用上了些谈判的手段,没办法,胡亥这人太犟,他不好劝。胡亥倒也如他所料地妥协了,但是这种大起大落的情绪似乎有很大的危险性。 第126章 咸阳城,招摇的暗红酒旗下,年轻的将军牵着马百无聊赖地掸着身上的灰尘,时不时抿两口随身带着的桂花酒,像是在等人。 王贲完全承袭了他父亲大秦武成侯王翦的低调作风,此次外镇西北,他所带的不过是旧部寥寥几人,红鬃骏马几匹,几坛子王翦亲手埋在院子里的桂花酒,仅此而已。见惯了沙场与流血牺牲,王贲反而越发贪恋清静,想了想百官夹道送行痛哭流涕的场景,他觉得还是自己现在这样来的清爽舒坦。 人生在世,想着名垂青史,不如及时行乐。王贲低头又看了眼余子式一大清早命人送过来的书信,幽幽叹了口气。 这赵高的风光日子着实是不易啊。 “将军!” 身后一位白袍副将忽然喊了王贲一声,王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远处道路尽头,少年牵着马,玄衣长剑,一双漆黑的眼。王贲嘴角勾了下,随手甩了手中的书信。 清丽晨光下,一行人缓缓步出咸阳城,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年轻将军,木讷寡言的副将,开着下流笑话给大家解闷子的骑营少将,插科打诨的几位沙场老军痞,还有一位沉默的少年皇子,从身份地位到脾性口味都是千差万别一群人,因缘际会地凑到了一起,喝着一样的酒,去向同一个远方。 这一幕莫名让人唏嘘。 好巧不巧,刚从城墙上被放下来没几天的浪荡子李由李大公子打城门口经过,正好撞见了王贲这一行人。 王贲也认出他来了,偏着头打量了他两眼,笑着喝了口酒,就这么牵着马从他旁边走了过去,一派气定神闲,他根本没把李大公子放在眼里。 被彻底无视了的李由脸色青了,回头看向正在逗自家副将的王贲,“王贲!” 王贲连眼神都没扔给他一个,他连李斯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李斯的傻儿子? 不仅王贲没搭理李由,甚至那几位王家旧部将领也没回头看一眼李由,大家依旧该说说该笑笑,那声音传来,李由气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他忽然对着那一行人吼道:“王贲!你等着,老子一定要成为比你更强的将军!你给我等着!” 王贲听见这一句咆哮,终于赏了个眼神给那气得快跳脚的咸阳纨绔。 李由一见王贲回头看他,把头一扬,一副桀骜嚣张的混账样子。 世子殿下没什么兴趣替李斯教儿子,他只是心中颇为好奇,于是就问了一句,“你们李家人做将军能打什么?打女人吗?” 李由瞬间就气得涨红了脸,他几乎是跳着脚在冲着王贲咆哮了,“王贲你说什么呢?谁打女人了?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王贲深深看了眼李由,不打女人?难不成还是打江山?可这江山我早打完了,李大公子你这豪言壮语未免说得迟了那么一点啊。王贲笑了笑,也不说话,直接回身就走了,留下李由一个人在原地跳脚。 李由就看着他们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出了咸阳城。 清晨古道,瘦草西风,那一行背影渐行渐远,李由到最后放狠话放得嗓子都哑了,盯着那群王八蛋的背影扶着城门直喘气。 就在这时候,一只手端着杯水递到他面前,他咳嗽了两声伸手接过一饮而尽,下意识道了一句:“多谢。” “还好吗?” “还行。”李由喘了两口气,忽然皱起眉,猛地抬头看向一旁的人。 穿着件简单青衫的男人倚着灰色宫墙静静看着他,一双淡色眸子在阳光下折射出碎金色的眸光。 “赵高?”李由脱口而出两个字,完全来不及掩饰自己的疑惑与诧异。这人一大清早在这儿干什么? 余子式伸手不着痕迹地拨了下领口的衣襟,确认没从李由的眼中看出异样,他才轻轻说了一句,“是我,你在这儿做什么?” 李由支吾了两声,“我,我在这儿……我随便走走,你怎么在这儿?”他看了天色,“不对啊,这不是早朝的时辰吗?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有些事儿要处理。”余子式看了眼略显狼狈的李由,“你早点回家吧。” 李由忍不住又看了眼王贲离去的方向,刚转开视线,又在城门守卫的试探眼神打量下脸色更黑了一层,他深吸了口气,回身对余子式轻轻点了下头,平静道:“那赵大人,我就先回去了。” 余子式点了下头,目送着李由离开。他看着这位咸阳纨绔愤愤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李斯这儿子挺不错的,腰背笔挺,一身正气。 等到李由消失在余子式的视线中,余子式才回头看向咸阳城外古道尽头,他走出城外,在道上立了一会儿,吹着风人也冷静许多了。 他扭头看了眼四周,找了棵树随意地靠着,难得脑子里全是空的,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不出来。他安静地靠着树,回身望着咸阳城,耳边隐约有车马喧嚣声传来,其中夹杂着一两声商人贩夫的叫卖声。 这就是咸阳人过日子的动静,世俗,市侩,热热闹闹。余子式听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低声咳嗽了一声。 也就在同一瞬间,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背替他顺气,“哪里不舒服?” 那声音一响起,余子式浑身都震住了,他缓缓抬头看去,眼中全是不可思议。“你……” 黑衣的少年一头薄汗,明显是一路飞奔回来的。 “你怎么回来了?”余子式眼中难掩诧异,甚至连皱眉都忘记了。 “我待会儿会追上他们。”胡亥快速说了一句,抬手试了下余子式的体温。 余子式猛地一下子抓住了胡亥贴着自己额头的手,他看了胡亥一会儿,忽然用力将人扯了过来狠狠抱住了他。 那一瞬间,这辈子都风里来雨里去的男人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胡亥抱上他,一点点用力,紧紧地抱着他,到最后浑身都轻颤起来。 “照顾好自己。”余子式声音极低,又是极为的坚定。 胡亥轻轻拍了下余子式的背,所有的翻腾情绪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字,他贴着余子式的耳廓,轻声道了一个字。 “好。” 他日重逢,我要见到你依旧是如今的样子,不伤毫发。 第127章 五年后。 清秋傍晚时分,一人缩着脑袋立在巷子深处,望着面前的大门犹豫了很久,终于,他鼓起勇气走上台阶,轻轻叩了一下大门。 院子里男人正耐心地捏着红衣裳小姑娘的手教她写字,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样子,一双眼乌黑得发亮。听见敲门声,小姑娘刷一下抬起头,扔了笔就跑,“父亲我去开门!” 余子式看着桓朱溜得飞快的身影,又看了眼竹简上那几个狗刨一样的小篆,叹了口气扭头对一旁的少年道:“跟我说句实话,你们每日在学室到底在学些什么?” 阎乐扫了眼那竹简,尴尬地说不出话来,支吾了两声,他扭头看向门口的桓朱。 桓朱拉开门看了一眼,扭头就朝着余子式喊:“父亲,是徐大人!” 余子式偏头看了看,门口慢腾腾地挪进来一个人。 徐福? 余子式看向阎乐,“你先带桓朱下去,教她把字给我写正了。” “是。”阎乐走到桓朱身边,看着她一眼就别开了视线,没什么情绪地说了两个字,“走了。” 桓朱撇撇嘴,“父亲我先下去了啊!” “嗯。”余子式看着两孩子出了院子,随即抬头打量了两眼瑟缩的徐福,“你找我?” 徐福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走上前将余子式面前的桌案拖开,啪一下坐在了他面前,他伸手就拽上余子式的袖子,“赵大人。” 余子式看着莫名其妙贴上来的徐福,挑了下眉,“怎么?李斯又给你送礼了?” “不是。”徐福那脸拧巴得让人想给他把褶子烫平了。 “说来听听啊。”余子式从徐福手中将自己的袖子扯回来,“出什么事儿了?” “前两日卢生与侯生出海回来了。”徐福伸手又将余子式的袖子拽了回来,一副心中天人交战的模样。 余子式回忆了一下,有了印象,卢生与侯生是秦宫有名的两位方士,和徐福一样,也是一天到晚靠玄玄乎乎忽悠人为生。他点了下头,看向徐福,“他们出海回来了,嗯,所以怎么了?说来你不是以前也出过两三趟海?你们是去蓬莱、方丈、还有……还有那什么仙山找长生不老药是吧。” 徐福听着余子式的话,差点没忍住,他死死抠着余子式的袖子,艰难抬头哽咽道:“赵大人,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啊。” 他上哪儿找那啥仙人求不死药啊?这两年秦始皇对于求仙与问道的执念越来越让觉得害怕了,他承认他怂,天天白天蒙秦始皇,回去就成宿成宿做噩梦,这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 余子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敷衍地安慰了徐福两句,忽然觉得袖子猛地一沉。 徐福来之前也是想了一宿,到这一瞬忽然就悟了,他今天就是豁出去了,这日子的确是没法过了!他咬着牙盯着余子式一字一句道:“赵高,你放我走吧。” 余子式第一次听见徐福这么强硬的要求,微微一错愕,他反问道:“放你走?” 徐福闭了顺眼缓了口气,再睁眼已经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沉肃模样。 “赵高,我承认,我的确是错了。之前从没和你提过我祖上的事儿,我今天想和你说两句。我祖辈徐氏是山东六国的大氏,鼎盛时期风头甚至压过了魏国四大阴阳师世家,出则与君王诸侯同御,入则轻看侯王将相,而后徐氏忽然遭逢屠戮,子孙几乎绝近,徐氏一门从荣华到惨淡算来甚至不到二十年,我父亲遁世远走,我母亲早亡,我继承徐家堪舆机辩之术,总揽阴阳风水之学。 我刚开始入世,口上喊得是要光复徐家,重振命师一脉,而实际上,我徐福就是奔着我父亲与我描述的荣华富贵去的,诸侯低眉,君王下榻,那该是何等的风光?我是徐家的后人,那些老匹夫能做的,我徐福必然不输他们任何一人。” 徐福说的激动,浑身都轻颤起来,余子式伸手从案上捞了杯水递给他,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徐福喝了口水,忽然苦笑了一声,“荣华富贵,不世声名,我徐福就是俗,我也没做圣贤的心思,说白了我就是要钱!我要过好日子,我要扬名立万,谁敢说我徐福配不上这些东西,我是徐家最后一代命师!最后一代!”徐福狠狠将“最后”两个字咬了重音,那样子是余子式从未见过的狰狞。 “可是你算不准。”余子式记起魏筹的话,轻声道了一句。 “对,我算不准!”徐福恨恨道:“我父亲只教了我这些就死了,他说我知道这些就够用了,无论我怎么求他骂他,他就是一个劲儿地装聋子,他死了,我憋屈的难受,把人拿张席子草草裹上就地埋了,我憋着气扭头就出走了。”他说着声音就低了下来,“这么些年了,一直没想通,总觉得他就是一个十足的懦夫,自己妻女得了病,穷得没钱买药双双病死,他却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死了,我心中痛快,甚至都没给他换身干净衣裳就给他埋了。” “后来,我入了世,自诩出身不凡,天赋傲人,那阵子我吃的苦头这辈子我都忘不了,吃苦真是吃怕了。”徐福吸了下鼻子,甚至还轻轻笑了一下,那笑看得人心中发酸。他接着道:“而后我就明白了,人活世上,混得下去是首要,别的什么都是虚的,就像是那声名,哪里有钱来得实在?只是我没想到,混下去也不容易啊,我到最后连我父亲都不如,他好歹临死前还有间茅屋,而我什么大半辈子都没混上。蒙、骗、偷、抢,我哪一样没做过?当年经过一山头还差点入了草莽当山匪,为了入赘吃口饭,人两百多斤的女儿我说娶就娶了。” 余子式听到这一句终于睁大了眼看向徐福。 “你看着我干嘛?要给你饿上四天你也娶!”徐福瞪了眼余子式,接着道:“原以为这辈子就该这么混了,不曾想咸阳城下揭了王诏,乌鸡扑腾两下还真的装成了凤凰,荣华有了,富贵有了,除了一个李斯,日子过得其实还算舒坦,至少不愁吃穿了。” “所以你跑什么?”余子式问了一句,“还有你想跑哪儿去?” 徐福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一点点浮现出光辉,“赵高,你见过汪洋大海吗?” 余子式摇了下头,对自己的没有见识很坦诚,“没见过。” 徐福轻声道:“我以前也没见过,可是他说他见过,我以前从不信他,也不信什么海潮明月,什么人间盛景。” 余子式看着徐福的眼神,想了一会儿问道:“你父亲?” 徐福摸了下鼻子,吸了吸,忽然笑道:“你有句话说的不对,我不是想跑,而是不想跑了。”跑了大半辈子,为荣华富贵奔走了一生,他倦了,他也终于相信那人没有蒙他。 海潮明月,的确是当之无愧的人间盛景。 徐福看向东方天空,缓缓一字一句坚定道:“赵高,我要从率船舰从琅邪出海,一路北渡,过三川,东行海上,横行万里。” 余子式喝着水,手中的杯子倏然一顿。他抬头看向徐福,许久才问了一句,“你确定?” 徐福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赵高你懂星象吗?变幻星图,北斗紫微,每个阴阳师都要学的东西,你知道吗?”他看向余子式。 余子式摇了下头,“知道,不懂。” “我自幼学星象,学了十多年,一直觉得无趣。直到前两天吧,上苑来了个十多岁的孩子,平日里也就是跟在几位方士身后做些杂活,像是烧火扫地之类的,那一日他将朱砂弄洒了毁了一炉子丹药,窝在丹房台阶下哭,我恰好路过,见他哭得厉害就安慰了他两句,又想着干脆哄哄他,于是随手给他在地上画了张星图,没想到那孩子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徐福沉默了一会儿,“我忽然就记起来,我父亲他当年为什么会教我那些所谓的堪舆阴阳了。”他轻声道:“我五六岁那年,夏天晚上,他抱着我在桂树下乘凉,随手给我画了张星图,问我是不是很喜欢。他画得真是漂亮,银钩星斗,二十八星宿,中天紫微垣,他轻轻挥了下袖子,就是天上参商,人间星海。” 徐福看向余子式,“我很喜欢。” 是的,他很喜欢,这一切他都很喜欢,无论是烟波汪洋,还是浩瀚星辰,这些他幼年时痴迷过的一切,他真的喜欢。 他想带着这一双眼,脚踩瀚海,头顶星图,东渡万里,去看一看这个天下真正的模样,完完整整的模样,那里有他幼时的梦想,也有曾经被他遗忘过,不屑过,却又深深为之痴狂过的远方。 那也是那个懦弱的男人,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人所深深痴迷过的远方。 余子式点了下头,想说句什么,又觉得插不上话。 徐福却是说得痛快,这些年想都是偷着想的事儿一件件从嘴里说出来,他真觉得痛快,时隔多年,脑海中终于又浮现出那个懦弱的男人温和笑着的脸。这一切痛快得他想大哭一场,补上当年男人死时他欠他的一捧眼泪。 他到底也没能哭出来。 也是,那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 徐福看向余子式,深吸了口气,反正他今天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绝,打算和这人把所有话都说明白了。那就说清楚,全部摊开说清楚! “赵高,我不是那种有大志向的人,也心系不起天下苍生,我徐福俗,真的是俗,俗得我自己都没脸承认。”徐福很实诚地对着余子式道,“我对所谓济世根本提不起兴致,坦白说句心里话,天下人死活关我什么事儿?乱世打仗又关我什么事儿,我不想上战场杀人也不想被人杀,对国君也没什么忠义的心思,哪一国安稳我往哪里跑,谁给我口饭吃让我能活下去,我就跪下喊你一声陛下,我徐福就是这么个人,前辈子想要荣华和富贵,到如今觉悟也没高到那儿去。” 徐福觉得自己似乎说的还挺顺,看样子承认自己怂也没想象得那么难啊,又见余子式没什么反应,他索性胆子更大了,“你与李斯冯劫那些人的事,那些朝堂纷争,我不懂也是真的不想懂,以前你让我忽悠陛下,我也听你的话照做了,现在我不想陪你继续了,你也别再拿什么天下苍生忽悠我,还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些话你留着忽悠下一个人,我觉悟不高理解不了,你要是非得忽悠我,我就回你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余子式点点头,他不好判断徐福这话的语境用对了没,一个道家和阴阳家的结合体说着儒家的话还真是让人有些慌,不过看样子徐福也不是个正经的阴阳家,求仙问药被他当成航海事业发展,占星术看样子是要拿来当成指南针用,徐福这人,做什么都的确是不大正经。 徐福见余子式不说话,当下就十分担心赵大人这人眼黑心狠,背后捅自己刀子。他咬咬牙,伸手拽过余子式的袖子,“你放我走,我就和你说件事儿。” 余子式心中微微一错愕,徐福这人居然还留了一手瞒着自己,他于是问道:“什么事儿,你先说来听听。” 徐福看着余子式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脸色一黑,“你先答应放我走。” 余子式摊手道:“你不说那算了,不过我还是要劝你几句,苟利国家……” “关于秦皇陵的!” 余子式看向徐福,眼中有了点兴趣。 徐福咬牙道:“我出海需要些东西,我想将我所见所闻全录下来,这是件非常繁琐且重要的事儿,而仅凭我一个人绝对办不到,我需要人手,船舰,武器,将士和粮草,你帮我我就告诉你。” 余子式觉得徐福有些得寸进尺了,他还得忽悠嬴政拨给徐福粮草人马?喂,醒醒!那是嬴政不是朱棣,你是叫徐福不是叫郑和。 “关于不死的!”徐福猛地扯紧了余子式的袖子,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余子式忽然就眯了下眼,“你说什么?” …… 送走徐福后,余子式坐在院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思,良久,他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门咿呀一声响,余子式抬头看去,王平手里捏着封书信向自己走来。余子式眼睛忽然就微微一亮。 “西北的书信?”他接过那信轻轻问了一句。 “嗯。”王平点点头,看着余子式拆开书信。 余子式扫了一眼那帛书,熟悉的字体,熟悉的语气,一封信这么些字,写得仍都是些琐碎至极的小事儿,从白天吃了些什么,到晚上听见胡人吹笛,事无巨细,一字一句平淡至极,余子式几乎都能从这些话中想象出胡亥五年来的日子,想出他一身黑衣牵着马慢慢走在西北军营中的样子。 他捏着那信没说话,许久轻轻笑了一下。 王平忽然道:“大人,我去给你取笔墨。” “站着。”余子式将那张帛书叠好,看了眼王平。 王平的脸瞬间就塌了下来,“大人,还不写回信啊?”这一年来你就写了一封回信,还就只有“一切安好,勿念”六个字,这也就是小公子有良心,要是换了别人,大人你可把人得罪惨了。 余子式看了眼王平的脸,摇了下头,“这回先不写了。” 王平忍不住摇头道:“大人,你真没良心。” 听了这一句的余子式忽然瞪大了眼看向王平,“你说什么?” 王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立刻摆手道:“大人,你今天累了一天了吧,我去给你做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不是,你刚说……” “大人!你是不是还有些文书没看啊,我去给你搬过来啊!”王平拔腿就往屋子里跑。 余子式眼见着王平那小子一下子在他眼前蹿没了,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要是真没良心,你还能在我眼前这么蹿?赶上廷尉大人,像你这种办事半吊子、关键时候掉链子的下属坟头草少说都有两丈高了。 余子式收回视线,再次低头看着手中的书信,良久,他一点点地捏紧了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勾了下嘴角。 再等等,等扶苏开始着手辅政,局势大抵就真的稳下来了。 再等等吧,五年都过去了,不差这么一会儿。 第128章 写了一下午的奏章,余子式终于搁下笔。 徐福出海需要物资与人手,但嬴政到底不是朱棣,这事儿得换着思路来。 徐福缺人,又听说仙人都喜欢未弱冠的孩子,那不如先拨三千深识水性的童男童女? 前两年始皇帝东巡,在琅邪东海一带撞见过海上巨鱼,这事儿闹得挺大,足证海上一域着实不太安全,这么一来,拨点兵器与侍卫似乎也无可厚非? 这么多人一起去,那粮草也得有吧?衣服物资也该有吧?最重要的是,去访问仙山道人求不死药,不带点东西去聊表诚意也不像话吧?钱财金玉也得有。 钱财、物资、侍卫、人手、粮草,齐活! 余子式扫了一遍自己写的奏章,觉得自己这些年的确是有了长进。 他自己都佩服自己能把这玩意写出来。 彼时余子式只是有些感慨自己的失格,他没想到的是,不久的将来,这封奏章会落到另一个人手里,造成一场他完全无法控制的巨大灾祸。 …… 三月后,秦始皇发童男女数千,诏令方士徐福自琅邪入海,访东海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山,求仙问道。 所带之物有秦篆书、中草药、水稻五谷、葛绢丝织品、青铜铁器,医书农经数百卷等。 所传之术有农耕工艺、冶金之术、百草种植术等古中国百工之事。 徐福,字君房,齐地琅邪人,秦著名方士,通晓天文星象、航海之术,平生志在四海,心怀仁义。秦始皇二十八年,于琅邪故土凭吊先辈,而后扬帆东去,一去不回。 徐福,自尧舜禹以来,海客谈瀛洲第一人也。 …… 深冬时分,秦咸阳学室,穿着红衣裳的少女费力地攀着墙,屏着气小心翼翼,尽量不闹出任何的动静,就在她即将翻出去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脚下一空。 乌衣的少年猛地冲出角落,伸手稳稳接住了往下掉的惊慌小姑娘。 桓朱紧紧抱着阎乐的脖子不撒手,吓得脸色都白了,回神后仰头看向眼神沉默的少年,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阎乐将桓朱放下来,“你上哪儿去?” 桓朱挠了下头发,别开了头,“先生说的东西太无聊了,我出来透口气。”说着她还伸手扇了扇,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今天天气多好啊,是吧?” 阎乐盯着桓朱,忽然觉得鼻翼下飘过一丝苦味,他猛地拽住了桓朱的袖子,“你身上什么味道?”又闻了一下,他抬头看向桓朱,眼神彻底变了,“你身上哪里来的药味?” 桓朱猛地抽回了自己的袖子,“你闻错了!我不和你说了,我先回家了。” 阎乐却是第一次伸手将桓朱强硬地拽了回来,他一字一句问道:“桓朱,你是不是救了那个人?上回你和我在巷子里撞见的那个外乡人。” 桓朱不耐地皱了下眉,“没有!” “那个外乡人有问题,桓朱,他身上的伤口不是一般的刀剑造成的!伤他的是大秦王族暗卫!桓朱,你告诉我,你把人藏哪儿了?”阎乐紧紧拽着桓朱的胳膊不松,见桓朱还是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他有些急了,“桓朱,你这样会害死赵大人的!” 桓朱心中终于一惊,她扭头看向阎乐,却仍是执拗道:“如果换成父亲,父亲也会救他的!”话是这么说,底气却有些不足,阎乐这么一说,她心里也有些慌了。 阎乐冷静地看着桓朱,“告诉我,你把人藏哪儿了?” 桓朱犹豫了一会儿,“家里的柴房。” 阎乐倒吸一口凉气,桓朱这胆子也太大了,什么来路不明的人都敢往家带。想起桓朱的一身药味,他问道:“你给他买药治伤?” “嗯。”桓朱眼神有些闪躲。 “你哪里来的钱?”阎乐追问道。 桓朱别开视线,却被阎乐给拽了回去,她没办法一咬牙交代干净了,“我去找父亲要钱,父亲不在房间,我就先拿了。” “你偷的?” 桓朱瞬间瞪圆了眼,“这怎么能叫偷呢?我这是……” 桓朱狡辩的话还没说完,阎乐已经拽着他的胳膊往家里走了,“那人醒了没?” “昨天晚上半夜醒了一小会儿,我问了他几句话,他说他叫燕朱,还和我同名啊,反正觉得他是个好人,哎!阎乐你在听吗?喂!阎乐!你拖着我干什么去啊!”桓朱暴躁地喊道。 阎乐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桓朱一字一句冰冷道:“带你回去,趁着赵大人没发现,把那人从家里扔出去。” 桓朱还想说话,阎乐手上一用力,拽着桓朱就走。 …… 余子式正在院子里,一卷卷地将书摊开晒太阳。书房房顶漏了,前两天下雪,雪融化后雪水湿了一架子的书。蒙毅与冯劫带着人马上门的时候,余子式正在院子里晒书,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 不远处桓朱与阎乐也看见了这场景,两人猛地就冲了进来。余子式看了眼两脸色一瞬间苍白的孩子一眼,将手中的书轻轻放下了,“阎乐,带桓朱下去。” 说完这一句,他回头看向蒙毅与冯去疾,不急不缓问道:“这么兴师动众,出什么事儿了?” 冯劫正想上前说话,蒙毅忽然伸手拽住了他,自己上前一步,平静道:“有人说你这儿窝藏了重犯,我与冯将军过来看一眼。”顿了片刻,他接下去道:“简单搜查一下就行。” 余子式一见蒙毅的神色就懂了许多,凭着他的身份与地位,不至于被这么对待,而蒙毅与冯劫却是直接带兵上门,这架势分明是板上钉钉的捉赃拿人。由于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他心中也没多少底,良久才对着蒙毅轻声道:“搜吧。” 一旁的阎乐根本拖不动桓朱,实际上别说是桓朱了,他自己都慌得挪不动步子。一听见余子式让人搜查,他脸色瞬间白了,“赵大人!” “父亲!”桓朱忽然喊了一声,她浑身都在抖。 余子式眼中一锐,皱眉低喝道:“哭什么?就这么点胆子?”他走上前伸手摸上桓朱的脸,在桓朱的眼神中他已经有了一丝极不祥的预感,却仍是淡淡问道:“今天学堂放得这么早?” “父亲。”桓朱紧紧拽着余子式的袖子,在他的视线下硬生生忍住了眼泪,“我……” “怕什么?”余子式伸手将桓朱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拉下来,暗暗捏了下她的手,“没事。”说着他看了眼阎乐。 禁卫军从院子中涌入,脚步声落在众人耳中冷硬而嘈杂,余子式回头看向蒙毅,后者正静静看着他,那视线沉默而平静,年轻的大秦上卿一个字都没说,袖中的手却是攥得极紧。 “蒙大人!”将士从内院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件东西。 余子式与蒙毅同时看了一眼,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带血的箭头沾着破碎的衣料,那箭簇的形制两人都再熟悉不过了。 蒙毅抬头看向余子式,余子式却是盯着那箭簇皱眉。 “我能问一下吗?”余子式看向蒙毅,“是哪一位逃犯?” 蒙毅沉默了一会儿,没回答,而是轻声道:“跟我走一趟吧。” 余子式点了下头,心里有了数,也没多问,他自己也在御史丞待过,知道蒙毅的难处。 “那能给我点时间和他们说几句话吗?”余子式扫了眼桓朱与阎乐,征询般看向蒙毅与冯劫。 冯劫为难地皱了下眉,尚未开口拒绝就听见蒙毅淡漠的声音,“一刻钟。” 走廊下,余子式轻轻摸着桓朱的头发,“说吧,怎么一回事?” 桓朱已经慌得连话都没有条理了,边说边拽着余子式的袖子抖,余子式安慰了她两句,看向阎乐,阎乐强撑着镇定,将情况简洁地给余子式说了一遍。 余子式听见“燕朱”这个名字的时候,眉头狠狠一皱。朱色为丹,燕朱。 燕丹。 余子式看向阎乐,从袖中掏出一枚玉递给阎乐,“无论别人问你们什么,都说不知道,绝对不能承认一个字,记住了?” 阎乐脸色苍白,借了玉点了下头,镇定问道:“去找郑大人?” “不,去公主府,拿着玉去找华庭公主。”这事儿郑彬绝对兜不住,但华庭不一样,华庭的母亲是冯劫的长姊、冯去疾的嫡女,有华庭护着,哪怕是情况糟糕到无法控制,至少桓朱与阎乐不会受什么折磨。 桓朱死死拽着余子式的袖子不放,不停地掉眼泪,“父亲,对不起,我……” “不怪你。”余子式伸手轻轻揽住桓朱的肩,“救人是好事儿,别哭了,记得别乱说话,我不在的时间里要听阎乐的话。” 桓朱抱着余子式哭得直抖,“父亲,你别出事!” “不至于,别自己吓自己了。”余子式摸着桓朱的头发,轻声道:“我又不是进掖庭,最多在御史丞待两天,把话说清楚了就是了,不会出什么事儿,几天就回来了。” 说着话,他回头看了眼立在远处大门口的蒙毅,“行了,我先走了。” 他轻轻扯开桓朱,收拾一下被桓朱拽皱的衣袖,下了台阶朝着蒙毅走去。 第129章 鉴于御史丞里的人大多是熟面孔,余子式表现得低调有礼,相当客气,问什么答什么,相当的配合。御史丞里的人也给他面子,无论是如今掌事的几位大臣还是下属的几位官僚,没摸清楚嬴政的态度前,他们对余子式态度那是相当温和客气。 简单的问话过后,余子式就坐在房间里等消息。蒙毅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手里正百无聊赖地拨转着杯盏。 “你倒是沉得住气?”蒙毅在他面前坐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我还能怎样呢?痛哭流涕求你让我见陛下一面?”余子式轻轻笑着看向蒙毅,“怎么回事啊?真是燕丹?” “你真不知情?” 余子式几乎哭笑不得,“蒙毅你不会真觉得燕丹是我亲自带回我家,然后藏在我自家柴房的吧?”蒙毅怎么看着比他还慌,这点东西都绕不出来。 “也是。”蒙毅看向余子式,半晌又道:“你真不知情?” 余子式相当诚恳道:“蒙大人,这件事我真的是冤枉的。”他承认他缺德事黑心事没少干,真挖出来估计够呛,但是一码归一码,这件事上他真的是清白的啊。 蒙毅像是相信了余子式的话,开口道:“燕太子丹,他没死,回了咸阳,陛下不知道是怎么得到的消息,于是命我与冯劫暗中在全城进行搜捕,亲口吩咐人一定人要活的。” 余子式想了一会儿,轻轻皱了下眉,“你们怎么确定人在我那儿?” 蒙毅忽然就沉默了下来,看着余子式没说话。 余子式思索了一会儿,自己点了下头,“有人向你们通风报信,而且是我手底下的人,兴许还是我府里的人。”他陷入了沉思,桓朱救燕丹的时候,燕丹是昏死过去了,大白天的一个活人昏死在小巷,没人发现,偏偏就给桓朱撞上了,这也是挺巧的。这边桓朱刚将人领进来,蒙毅就收到了他手底下人的消息,完全没给他反应的时间,这时间节点真是巧得让人诧异。 余子式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儿怕是不简单啊。他倒不是特别担心燕丹的事儿,燕丹的事儿他咬着不松口,他倒是想看看谁能向自己通俗易懂地解释一下自己窝藏前燕国太子的动机,还是特缺心眼地窝藏在自己家后院柴房里。 这件事儿的关键不在于燕丹,而是在于嬴政对自己的态度,生杀予夺其实不过是帝王的一句话而已。而嬴政没那么昏,帝王看得清楚着呢。 相比较于燕丹,余子式倒是更担心接下来的事儿,燕丹这事儿像是个极为凑巧的前奏,说不定就是有人顺水推舟阴了他一把,效果也明显,他人已经半只脚踏进掖庭了,他担心的是这节骨点还会冒出点别的事啊,思及此,他不得不认真地算一下自己最近是不是哪里又得罪了廷尉大人。 釜底抽薪,先干净利落地将人的手脚困住,而后一点点施压,耗尽对方的心力最后一刀毙命,这手段真是像极了李斯的手笔啊。 余子式正想着事儿,下意识有些失神。 蒙毅看着男人穿着青衫坐在席子上微微失神的样子,袖中的手慢慢地攥紧了,他忽然开口问了一句,“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迟早有这么一天。”余子式看向蒙毅轻轻笑起来,低声道:“该来的躲不掉。只是摸不清对方虚实,为人鱼肉的滋味有些尝不惯罢了。说到底还是前半辈子走的太顺了。” 蒙毅袖中的手狠狠一颤,良久,他平静道:“别多想了。”顿了片刻,他接道:“你不会有事的。” 余子式没注意蒙毅眼中的情绪,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他轻声道:“希望如此吧。” “我这两天住在御史丞,你有事儿可以叫我,我住的不远。” 余子式看向蒙毅,心中对他也的确是感激,他轻轻点了下头,“好。” 蒙毅是真的在乎他死活,这点东西他还是看得清楚的。说来他还真该庆幸,蒙毅前不久才刚放下了方士事宜入了御史丞,若是御史丞只有一个冯劫,依着他跟冯家的清水交情,他如今的境地还真是堪忧。 就在蒙毅走出房间的那一瞬间,余子式忽然唤住了他,“蒙毅。” 蒙毅回头看向他。 “你能再帮我一次,帮我写封信吗?” 蒙毅扶着门框的手一瞬间用力,“寄到西北?” 余子式点了下头,“以你的名义寄给王贲,告诉他,瞒住我的消息。” 蒙毅看着余子式,“就这样?”顿了片刻他问道,“你不亲自写?” 余子式觉得蒙毅今天较平时似乎有很多异样,这话真不像是他能问出来的,他无奈道:“我倒是想亲自写,可惜,罪臣写信勾结在野武将,罪同谋逆。” 蒙毅这才反应过来,当下也觉得自己的问得有些可笑,点了下头,“行,我会尽快寄出去。” “多谢。” 没往外走,反而是又看了一会儿余子式,蒙毅忽然问道:“告诉王贲,让他瞒住你的消息?” “嗯。” 蒙毅提醒道:“忽然没了消息,也容易引起怀疑。” 余子式心中知道蒙毅暗指胡亥,他摇了下头,轻声笑了下,“放心,他不会怀疑。”这五年来,于胡亥而言,他本就没什么音讯可言。 廷尉府。 收到消息的李斯坐在堂前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对一旁的仆人吩咐了一句。 很快的,咸阳歌姬坊中,衣衫不整的李由李大公子被自己的家仆从歌姬的床上拽了下来,他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团成团扔在了李斯的面前。由于喝了不少酒,他迟钝了不少,看了李斯半天才喊了一声“父亲”。 李斯看着自家长子那副烂泥一样的混账样子,倒也没生气,伸手从一盘捞起杯盏就泼了杯凉水过去。 大冬天的,李由差点从地上跳起来,人也一瞬间清醒了,张口就吼道:“你做什么?” “醒了没?”李斯淡漠地问道。 李由瞪大了眼看着李斯,他脸上还挂着水珠,似乎被李斯突如其来的态度弄蒙了。顿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清醒了。有什么事儿你说吧。” “你在我耳边吵了三年要当武将,我现在手上有个职位,你想要吗?”李斯不慌不忙地振了下袖子,好整以暇地看向李由。 李由抹着脸上水珠的手一顿,片刻后,他刷一下扑上去拽住了李斯的胳膊,“你说什么?” 李斯感觉到李由身上一股呛人的味道扑面而来,当场就踹了脚李由,“离我远点。” 李由受了一脚,忙低头嗅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味道,脂粉味混上烈酒味隔夜之后,好像,的确是有些恶心哈。他利落地退了两步,又探头探脑地够上前,“父亲,我能问一下是什么职位吗?” 李斯白了眼李由那没出息的样子,刚想抬手给自己倒杯水,李由啪一下上前给他倒了一杯双手端到了他面前。李斯看了眼他那双沾上了各色脂粉的手,犹豫了片刻,看在是李由长这么大第一次主动给他端水,他还是勉强自己接了,鼓起勇气低头抿了一小口。 李由看着李斯那副慢腾腾的样子,恨不得抬手将水给他灌下去,他忍不住问道:“是去西北做武将吗?” 李斯抬眸,对上李由期待的视线,良久,他终于缓缓道:“错了。” “那是什么?” 李斯将杯子放下,看着李由轻声道,“三川郡太守。” 李由的眼一瞬间猛地瞪大了,看着李斯竟是震惊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半晌倒吸了一口凉气。三川郡,那是扼断关中的第一重镇啊,当之无愧的关中门户,大秦第一壁垒! 当世有句话,得三川者得关中,得关中者得天下。 当年天下一统,三十六郡罢守备,唯独三川郡保留了一部分军备势力,足证朝廷对三川的重视。 李斯对李由的反应还是挺满意的,他吩咐道:“收拾一下东西,大概半月后上任吧。” 李由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了,“不对啊,我记得这位置不空啊,当年王贲辞了三川郡职务后,坐这位置的是……是……” “赵前唐。”李斯吐出一个名字,视线清清冷冷。 “对!”李由费力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道:“赵前唐不是赵高的人吗?”赵前唐是吕氏门人啊! “哦,赵高他现在怕是没工夫掺和这事儿,他最近挺忙的。”李斯对着李由微微一笑,“从今日起,大秦三川郡,它是你的了。” 吕氏门人,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毕竟吕不韦都死了这么些年了。 做人呐,还是要往前看。除旧迎新,那才是天下真正的大势。 这么好的一局棋,赵高不懂得下生生给糟蹋成这样,那就索性由他来接手好了。至于那些个玩砸的人啊,李斯悠悠叹了口气,没说话。 …… 蒙毅在御史丞一直待到了深夜,直到所有人都休息了,他才从里头走出来。临走前去看了眼余子式,临近深冬,夜里越发凉了,他顺手抱了床被子带过去给人盖上。 房间里静悄悄的,他站在床头看了一会儿,随即转身悄悄地退了出去。 回到家,他忽然一愣,推门走进去,里头果然有隐隐约约的一大片烛光。他循着灯光缓缓找去,穿过堂前绕过走廊,一直走到最深处,蒙氏家祠正中央,一人麻衣缟素立于堂前。 蒙毅在家祠的明灭灯火下辨认了一会儿那人的身形,忽然睁大了眼,拔腿就跑过廊道直奔那人而去。 “大哥?” 披着一身孝衣的男人回过头来,蒙毅一看见他的脸就不由自主地笑开了,“真是你?” 刚剿灭北部匈奴回朝的将军也缓缓笑了起来,“过来!让我看看你。” 蒙毅走上前,一看清蒙恬身上的缁衣,双眼忍不住微微发红,他抬头看向许久未见的兄长,蒙恬伸手重重拍了下他的肩。两人一齐扭头看向家祠正中央。 良久,蒙毅才轻声道:“明日带你去见见父亲,他一直在等着你从西北平安回来。” 大秦将军蒙武,病逝于两年前深冬。 那正是西北胡戎最猖獗的时候。 在外征战多年的将军轻叹了一口气,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下自家幼弟的脑袋,低叹道:“看样子,蒙家真的就只剩下你与我两人了啊。” 第130章 三日后。 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余子式就知道自己这次栽了。 来人不是蒙毅,而是面带犹豫的冯劫。 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下,“所以,冯大人,我是要去哪儿?” 冯劫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身后有人捧着东西上前,他忽然摆手,“算了。”他看向余子式,“赵大人,你与我父亲同僚十多年,我就不上枷镣了,请吧。” “我能问一句出什么事了吗?” 冯劫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几位术士在咸阳城中谤议陛下,风声入耳,陛下震怒,下令彻查东渡求仙事宜。”他顿了一会儿,“此事似乎与大人有些干系。” 余子式极轻地皱了下眉,他看向冯劫,“还有呢?” 冯劫这回沉默了更久,最后终于在余子式的视线下轻叹了一声,“大人昔年在阳翟,与燕太子丹似乎有过一段交情。” 余子式彻底无话。 “请吧。”冯劫也不想多为难余子式,算是给他留点最后的颜面。始皇已经下令坑杀了方士百余人,剩下的还在严审,此事动静极大,帝王这一次是真的震怒了。 进了掖庭,无论是王侯还是将相,就没几个完完整整出来的。在冯劫眼里,这位大秦所谓的重臣,那是已经废了。 掖庭。 又见曹无臣,故人见面,余子式看着曹大人朝他微笑着打了个招呼,面上倒是还算客气。 余子式站在牢门口,想起曹无臣的刑讯手段,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他。双眼微眯的曹大人衣冠楚楚地立在一旁,那叫一个文质彬彬。那样子看得余子式难得有些没底。往先见识过一次曹无臣审讯,当时就觉得,与其落在曹无臣手上,不如尽快自尽来得痛快。这根本不是抗不扛得住的事儿,铁打的人,曹大人都能给弄回炉重铸啊。 曹无臣见余子式盯着自己半天没动,疑惑地提醒了一声,“赵大人?” 余子式收回视线走了进去,他觉得郑彬的动作最好快一些,机关算尽一辈子,要是落个不堪刑讯暴死掖庭的下场,那他也太冤了。 这边曹无臣眼见着余子式走进去,他心中也是犯难啊,这掖庭平日里倒是他说了算,可这事儿还真没他说话的地方,此案有大秦御史大夫冯劫与上卿蒙毅主审,廷尉李斯监审,御史丞那群人陪同审议,这要是上面的人真想泼脏水搞刑讯逼供,他一个掖庭主事可没什么办法。但是话说回来,余子式要是真死在他地盘上了,他觉得自己迟早也够呛。这事儿不好办呀。 叹了口气,他扭头看向一旁的狱卒,轻声吩咐道:“他要什么能给的尽量都给他。” “是。” …… 余子式得知廷尉大人趁火打劫抢三川郡的时候,那叫一个心如止水。别怪他无动于衷,他现在除了无动于衷外也没别的反应能给廷尉大人了。李斯不想拥立扶苏,但是皇嗣这事儿文臣说话到底没有武将说话的底气足。人蒙家有兵,王贲王离又不带搭理李斯,所以廷尉大人不从他这捞势力从谁这儿捞? 现在好了,关中终于是廷尉大人的囊中之物了,余子式下不去手收拾的一群吕氏旧部扑腾了这么久,到如今终于迎来了敌手。 李斯到底阴了自己多少余子式没法判断,但是这事儿李斯绝对在背后捅刀子了,这一点铁板钉钉。而挖他墙角挖得正爽的廷尉大人现在绝对就盼着自己暴死狱中。余子式觉得这日子怕是真要难捱了。 先是卢生与侯生于咸阳谤议始皇帝贪权柄执暴/政,而后是儒生非议始皇东渡求仙的荒谬与施政的刚愎自用,一桩桩一件件迅速发酵,到最后始皇震怒,听从李斯的话坑杀数百非议朝堂妄言惑众之人,下令彻查东渡事宜。李斯这一手,简直跟前两年焚书时一模一样。 当余子式听到皇长子扶苏规谏却被始皇勒令反思的时候,他意识到事情已经有些失控了。每日的询问审讯的官员耐心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他咬死了不知情不承认,却终于在蒙恬将自己的那份奏章甩在了面前的瞬间变了脸色。 余子式当初的确是替徐福写了一份奏章教徐福如何上书陈情,可以这么说,徐福后来上给嬴政的那封奏章其实原本出自他的手笔。他抬头看向许久未见也不知是何时回朝的蒙大将军,“这奏章你哪儿来的?”他明确地记得自己已经将这份东西连带着别的书信一起销毁了。 蒙恬拂袖在余子式面前坐下,打量了这位身陷囹圄的大秦重臣一会儿,那眼神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忽然他问道:“赵高,你知道你写这封东西的时候,蒙毅还在上林苑主管方术事宜吗?” 余子式很清晰地从蒙恬的眼中感觉到了杀意,那种毫不掩饰的,属于战场将军的凛冽杀意。不着痕迹地攥紧了袖子中的手,他平静地开口道:“知道。” 蒙恬扫过余子式的脸,不由得也想蒙毅这些心思花在这人身上到底图什么?在余子式的注视下,他缓缓开口问道:“那你知不知道,蒙毅暗中帮你做了多少?” “蒙大将军有话不如直说。”余子式从蒙恬忽然闯进来就有一丝极为不祥的预感。嬴政平生无法容忍的只有一件事,背叛。蒙恬扔出来的那封奏章若是落到嬴政手里,就嬴政现在杀人透出的那股狠劲儿来看,他保不齐得个什么下场。他看向蒙恬,“你想干什么?” 蒙恬挺喜欢余子式这性子,不绕,他干脆地开口:“简单,你一个人把这事儿揽下来。” 余子式忽然笑了一声,“你让我认罪?”他的确不知道蒙毅做了什么,但他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从蒙恬的反应来看,蒙恬已经是忍无可忍了。可无论蒙恬是怎么想的,无论如何,他还是不能答应他,他不能认罪。 “蒙恬,我不会认罪。”余子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轻声笑道。 “奏章还在这儿,你觉得认不认罪你说了算?” “你可以将这封信呈给陛下,但是我不能保证我会吐出什么样的证词。”余子式心中着实是不愿这么说话,但是蒙恬咄咄逼人,他也着实是没什么办法,他淡漠开口道:“证词兴许会牵扯到一些无辜的人,我无法保证。”除了蒙毅,余子式真想不出别的能和蒙恬谈判的东西。 蒙恬的眼色果然一瞬间变了,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他冷冷地笑开了,“赵大人,这里是掖庭,认不认罪不是你说了算的,什么证词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你不会真觉得我拿你没办法吧?蒙毅不动你,不代表我不会动你。”蒙恬不怎么客气地扫了眼余子式完完整整坐在那儿的样子,略带嘲意地开口:“军中审问奸细,各色刑具轮一遍,多硬的嘴也能撬开,更何况你不过一介文臣。” “我不会认罪。”余子式重复了一遍,迎着蒙恬的眼神泰然自若道:“你上刑最好注意分寸,真闹出人命,拷打朝廷待审命官至死这罪名可不轻。” “你真觉得我不敢动你?”蒙恬眼中一点点锐利了起来,冷笑不变,“知道如今外面什么局势吗?赵大人,做人要识相,你们读书人管这叫识时务。” “我不会认罪。” 蒙恬看了他一会儿,回头看向狱卒,“腾间刑房出来。”不就是耗吗?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和余子式耗,今天这证词他还套定了。 刑房里,蒙恬好整以暇地看着余子式,念在昔年他与吕氏有旧交的份上,他原先也不想过多折辱这人,他要的无非是一份证词而已,的确是余子式这人太不识相。 余子式看着狱卒将自己的手拷在刑架上,心情极为复杂,他看向蒙恬,“你那奏章是从谁手上拿来的吗?” 蒙恬的眼中一瞬间阴沉了下来,他走上前盯着余子式看了许久,一直看得余子式心中冒凉意。 蒙恬冷冷笑了下,一字一句轻声道:“从哪儿来的?那是我从我弟的书房翻出来的,赵大人。”若只是这样就罢了,可是远远不止这一件呐,蒙恬当时就意识到,赵高此人的确是留不得了。 他伸手拽起余子式的衣襟,压低了声音淡漠道:“当年蒙毅烧了御史丞毁了掖庭五百多封卷宗,我罚了他八十军鞭,让他在家祠跪了两天一夜,现在我给你翻一倍,一百六十鞭子,如果结束了你还想不出证词,那我们再接着换下一样。” “兴许我哪一天还能出去。”余子式淡淡扫了眼蒙恬。 “那等你出去了,赵大人,我给你赔礼道歉。”蒙恬松开了他的衣领,笑了下,转身走出了刑房的门。 余子式看着蒙恬的背影,能想到的只有一句话。 郑彬,你他妈动作敢再磨蹭一点吗?你他妈都快来不及给老子收尸了! 郑彬与蒙毅踹开门进来的时候,余子式忍了大半天,一看见他们的脸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满打满算刚好受了一百六十鞭,不得不说,你们这时间点掐得真是他妈的准啊。 蒙毅一看见余子式浑身是血的样子就怔住了,下一刻他猛地冲上来,颤着手慌乱地将余子式从刑架下放下来,伸手紧紧环住了他。 余子式意识相当清醒,看着抱着自己吓得脸色都白了的蒙毅,忍着疼平静地拽上他的袖子,压低了声音,“想办法让我和郑彬单独待一会儿。” 蒙毅紧紧捏着他冰凉的手,颤着声音道:“行,我想办法,现在我们先找个大夫看一下你的伤势。”他回头朝着匆忙赶过来的曹无臣以及几位掾吏,忽然吼道:“去找大夫!” 曹无臣只看了一眼,立刻回头对着愣住了的下属低喝道:“快去!记得带伤药过来。” 第131章 房间里,蒙毅只掀开余子式的内衫看了一眼就彻底青了脸色,伤口的皮肉全都往外翻,那鞭子上竟是带着倒钩。他环着余子式,伸手接过郑彬递过来的药,低声道:“忍着点。” “嗯。” “全都出去。”蒙毅扫过在场的所有人,那视线从未有过的阴冷。 余子式看了眼蒙毅微微颤抖的手,整个过程一个字都没吭。 简单的上药处理之后,蒙毅终于把手中的药放下,低头将他的外衫轻轻掩好了。 余子式抬头看了眼紧紧环着他的年轻上卿,问道:“那封奏章一直在你手里?” “嗯。”蒙毅伸手替他将额头的冷汗一点点擦干了。 “当年御史丞卷宗被毁,也是你纵的火?” “嗯。” “这些天,你一直周旋在李斯与冯劫之间帮我模糊案子的细节?” 蒙毅忽然低声道:“别说了,休息一会儿。”他执起余子式冰冷的手一点点替他暖着。 “你……”余子式刚说了一个字,忽然就怔住了。 蒙毅低头贴上了他的额头,极轻地吻了他一下,触碰到的那一瞬间,他也浑身都僵住了,低头看着男人从未有过的震惊视线,他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猛一下子抱紧了怀中的人,浑身颤抖起来。 这世上有种失控叫做情不自禁。 余子式甚至都没有经过任何思索直接就甩开了蒙毅的手,从他怀中挣了出来,他摔在地上整个人震撼地无以复加。 蒙毅生生顿住了扶他的手,在空中一点点攥紧了,他略带难堪地笑了一下,“抱歉。” “你……”余子式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脑海一片空白,他想过很多种蒙毅会帮他的原因,但是从来没有敢往这一块想,从未没有。他根本不可能往这一块想啊!无论是当初的少年上卿还是如今的年轻权臣,他印象中的蒙毅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温文尔雅的蒙家二子,那个天赋异禀心怀天下的一代名臣。他有那么一瞬都反应不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蒙毅看着余子式失神震惊的样子,伸手想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等等。”余子式看着蒙毅伸过来的手,“我自己来。”他扶着地一点点坐起来。 蒙毅的手顿在空中片刻,忽然直接凑过去环着余子式将人扶起来。感受到余子式一瞬间的僵硬,蒙毅平静问道:“接受不了我对你怀着这种心思?” 余子式觉得这场景比他在刑房还要渗人多了,简直称得上是毛骨悚然。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些年胡亥对蒙毅敌视态度,到这一刻,他才终于后知后觉,他抬头看向蒙毅,一点点皱起了眉,“你,你……”他发现他实在是连问都问不出口。 蒙毅扶着余子式的肩,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淡漠道:“对,我喜欢你,对你所怀的心思之龌龊你大概这辈子都想象不出来,我救你不是因为我是所谓君子,更不是因为我当你是朋友,我救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这么些年我不娶妻不碰女子不是因为我专于仕途心怀苍生,而是因为我连在梦里都只想上你。” 蒙毅看着彻底僵住了的余子式,伸手揽住他的肩,“胡亥对你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我在梦里全都对你做过,你信吗?” 余子式刷一下推开蒙毅站起来,却由于扯动了伤口狼狈地摔在了地上,剧烈的疼痛感从伤口处传来,他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白色,手却仍是撑着地勉强地稳着身形,“别说了!” 蒙毅一眼就注意到余子式衣服上浸出来的鲜艳血色,他脸色有些惨白,却仍是淡漠地问道:“把胡亥换成是我,就真的一点都接受不了吗?”蒙毅觉得无怪乎余子式的反应,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相当龌龊恶心,所谓光风霁月所谓蓝田玉暖,说到底不过禽兽衣冠而已。 余子式抬头看了蒙毅一眼,随即垂下头别开了视线,他的确是无法接受,一点都无法接受。他整个人都被蒙毅的一番话轰蒙了。 蒙毅却是终于看不下去了,余子式身上有伤,血浸透了衣衫一滴滴砸在地上,那场景看得他心中一片冰冷。所有人都在逼这个男人,现在终于连自己也在逼他了。 他到底是在做些什么?蒙毅缓缓伸手,想扶余子式起来。 “不用了。”余子式忽然平静地说了一句,避开了蒙毅的手,沉默良久,他平静问道:“能让我单独见郑彬一面吗?”伸手压上伤口,他抬头看了眼蒙毅。 蒙毅的脸色一白,半晌忽然扯过一旁的厚重披风迅速盖在了余子式的身上,自己起身径自走了出去。 ……郑彬推门进来的时候,余子式正皱着眉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那样子像是恍惚极了。 “赵高?你还好吧?”郑彬一见余子式的脸色就忙走上前去,生怕余子式一没动静就断了气。 感觉到肩上的重量,余子式抬头看向郑彬,那眼神看得郑彬一阵心虚。他动作的确是慢了一些,但是说来也不能全怪他啊,最近风声有多紧余子式是不知道,外面都快死了四百多方士与儒生了。 “我扶你起来。”郑彬殷勤道。 “不用。”余子式冷冷地制止了他的动作,自己扶着桌案皱着眉坐起来,“你想到办法捞我出去没?” 郑彬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有,倒是有一个,而且应该会很有用。” “说来听听。” “赵高,你娶华庭吧。” 余子式压着伤口的手一个错位,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郑彬,“这就是你想了这么多天想出来的办法?” 郑彬却是真心实意地劝起了余子式,“真的,赵高,你娶华庭吧,整个秦王宫都知道华庭喜欢你,这事儿还是她亲自同我商量的。就算你对她无意,但是总归……” “停停停!”余子式伸手就按上桌案,“行了,别说了,我不会娶妻,更不会娶华庭。” “你也不能一辈子都不娶妻吧?桓朱也挺喜欢华庭的,这些天全是华庭在替你护着两孩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喜欢你。”郑彬压低声音道:“再说了,华庭的母亲冯夫人是冯劫的长姊,右丞相冯去疾的嫡长女,这案子冯家可是主审之一。” “我不会娶妻。”余子式淡漠地打断了郑彬的话。 “不拉拢冯家,你难不成还去拉拢李斯啊?”郑彬也急了,余子式天天在牢里待着,他天天在廷尉大人的眼皮底下夹着尾巴做人他也不容易啊! “行了。”余子式伸手扯过郑彬的衣服,“过来,听我说。” 他凑近郑彬耳边说了一番话,郑彬犹豫地看向他,“你确定这样可行?” 余子式拢了下披风,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嘲,“比你的可行多了,还是要让始皇帝知道,蒙恬迟早要回西北边疆修戍边防,冯家两父子远远配不上做李斯的对手,王氏已经抽离朝堂,如果我再死在牢里,廷尉李斯就是真正的一手遮天了。”他看了眼郑彬,“始皇需要人帮他处理帝国的事务,既然不能剪除权臣,就得注意制衡。” 郑彬点了下头,“那行,我去安排。不过这么一来,你还得在牢里多待两天。” “不急,我可以等,蒙恬不想让我连累蒙毅所以才出了今天的事儿。”想起蒙毅,余子式的手又是一颤,冷静了半晌才重新开口:“短时间蒙恬应该不会再动手了,毕竟说到底我的身份还摆在这儿,我还没被废为庶人呢。今天他对我动刑这事儿要是真闹大,他自己也有麻烦。” “你确定?” 余子式顿了片刻,平静道:“就算他动手,也不至于真杀了我,你与其想着我,还不如动作快一点。” “好吧。”郑彬觉得这事儿也没别的办法了。想了片刻,他忽然犹豫地开口,“对了,今天早上刚出了件事儿。” “什么事儿?”余子式扭头看向郑彬,一看见他的犹豫神色就拧起了眉,“说啊,还能糟到哪儿去?” “我说了你先别急。” “我急有用吗?说吧。” 郑彬不放心地看了眼余子式,“今天早上,陛下下令让公子胡亥从边境回来。” 余子式一怔,猛地拽住了郑彬的袖子,“你说什么?嬴政召胡亥回来?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郑彬忍着胳膊上的疼,“你别急啊。”他伸手抓着余子式的手,“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就是忽然下令召他回来了,书信一来一往,大概十多天就能到咸阳了。说的是边境胡戎平定,召他回京受赏听封,就跟蒙恬一样。” “不可能,王贲与蒙恬分戍西北两头,他们的兵马隔着数千里,打得就不是同一部的胡戎。”余子式急了,忍不住一把揪起郑彬的领口,“不是,你再好好想想,最近还有什么异样的事儿没?” 郑彬在余子式的注视下想了半天,终于开口道:“倒是还有一件反常的事儿,但和胡亥没什么关系,术士之事闹出来后,王宫中所有的方士都被驱逐,多年前李斯不知道上哪儿招来周朝的卿臣最近似乎很活跃,前朝掌管神事的太士、掌占卜的太卜、掌祷祝的太祝,还有几位中原有名的望气师,这些人最近似乎动静挺大的,天天出入骊山行宫。不过这事儿和胡亥扯不上什么关系啊。” 太卜,太祝,太士,望气师。 余子式想了一会儿,脸色忽然一瞬间刷白,“亡秦者胡也,是那条谶言!” “什么?”郑彬没听懂。 余子式猛地伸手拽上郑彬的衣领,“不行,郑彬,我必须马上出去!” “不是啊,你要怎么出去?”郑彬看着一下子慌起来的余子式,眼见着他牵扯着伤口胸前又是一片殷红色,他忙安抚道:“你先别急啊,你急也没用啊!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我要出去,立刻!”余子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一瞬间思绪疯狂运转。 郑彬犹豫道:“要不,你娶华庭?” “不行,我答应过他。”余子式脱口而出。 郑彬没听懂,随即看余子式忽然锐了眼睛,那股子狠劲看得他心中一惊,他试探地问道:“赵高你想到什么?” “帮我准备间刑房。”余子式看向郑彬,眼中是压抑的剧烈情绪,他平静道:“还有,想办法让陛下想起我,只要他能派个人过来问一句就行。他虽然对我不满,但是目前绝不至于会让我死在牢狱里。” 郑彬反应了一会儿,震惊地看向余子式,“你想做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我父母死了很多年了。”余子式淡淡扫了眼郑彬。 第132章 蒙恬倚在门口,冷眼看着蒙毅从掖庭里走出来,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在自己面前站定。掖庭外冬日阳光正好,蒙毅一身玄黑色官服,袖口叠了三层深青色葛衣,眉目舒朗,长身玉立。 蒙恬与蒙毅相视而望,半晌忽然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怎么,想跟我动手?”他抬高了声音,冰冷问道:“就因为我动了赵高,蒙毅你想和我动手?” 蒙毅迎着蒙恬的视线看了一会儿,退后一步,抬手刷一下捞起衣摆,屈膝跪在了蒙恬脚下。 掖庭外来来往往的宫人,有青衣的宫侍,有白衣的宫女,有执刀巡逻的侍卫,所有人都震惊地怔在原地,随即刷一下低下了头或是慌忙地别开视线。蒙恬心口的血一瞬间就沸开了,他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所有蒙家长辈眼中风骨最傲的蒙家少子,这是他长这么大从不低头的亲弟弟啊! 阳光静静投在蒙毅身上,淡淡的阴影打在灰色的地上,他低着头,声音轻而平静,“哥,别为难他,求你了。” 蒙恬猛地伸手扯起蒙毅的衣领,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给我起来!” “哥,自小到大我没求过你一次,这一次,是我求你。”蒙毅脸色有些苍白,却仍是吐字清晰语气平缓,“我没办法看着他这样下去,哥,我不可能不帮他。” “蒙毅你到底想做什么?”蒙恬扯着蒙毅的袖子,这辈子沙场舔血的将军第一次手气得发抖,他咬牙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啊?赵高他拿你做与我谈判的筹码你知道吗?蒙毅你是真没脑子吗?赵高他就是一个权臣,他们这种人为了权力地位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你跪在这儿,在他眼里还不如个笑话你知道吗?” 蒙毅手撑着地,一点点抓着灰尘攥紧了,磨得指节上全是血。良久他才淡漠道:“哥,我做不到,他就站在那儿,他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无论他怎么想怎么做,我都不可能不管他。” 蒙恬冷静地听完了蒙毅的话,一瞬间他是真的想狠狠甩蒙毅一耳光,什么叫执迷不悟?这就叫执迷不悟!昏到这地步,这哪里还是蒙家清朗自持的二子?他手抖了半天,却怎么都甩不下去这巴掌,他不能想象,蒙毅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我再问你一遍,你起不起来?”蒙恬伸手揪起蒙毅的衣领,“你非得为了一个外人丢尽蒙家人的颜面吗?你堂堂一个大秦上卿,什么人不行,就是得要一个结党营私手段阴狠的权佞,非得送上门去给人利用糟践,我问你,你今天这副样子,要说赵高他一丁点都没算计你,你信吗?” 蒙毅看了蒙恬一会儿,轻声道:“信。” 蒙恬狠狠甩开蒙毅的衣领,“我不信,论玩弄人心把持权势,他这种人和李斯根本没有分别!蒙毅你清醒点。” 蒙毅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哥,哪怕他真算计我,我也认了。” “你给我再说一遍?”蒙恬猛地低声扯起蒙毅,“你有胆子再说一遍,我让他绝对活不过今天。” 蒙毅伸手狠狠拽住蒙恬,“哥!” “你喜欢男人我认了,可是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啊?”蒙恬再也忍不住朝蒙毅低吼了一声。他气得杀意与血气直往上涌。 不远处郑彬出来看见的就是这一幕,蒙毅跪在地上,蒙恬扯着他的衣襟额头青筋一根根暴起,不远处是一群满头冷汗的噤声宫人。 郑彬的脚步声响起,蒙恬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回头看向郑彬,连带着蒙毅也皱眉看了眼郑彬。 郑彬浑身都是冷汗,他在掖庭里实在是坐不住了,余子式根本没去找刑房,他直接在一间刑室前拦下了一个犯人,自己代替他进了刑房,他和押送原犯人的掖庭掾吏被余子式锁在门口,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郑彬一开始还按余子式话拦着那些莫名其妙的掾吏,后来他自己都开始发抖,里面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每一声都让他心惊胆战浑身发抖,这都一个多时辰,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扯过掾吏让他们开门,却发现他们根本没有钥匙。 郑彬甚至都没有时间去奇怪蒙毅跪在地上,他冲上去扯过蒙毅的袖子,“跟我走!” 蒙毅看着郑彬那一头的冷汗,心中忽然就腾起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他伸手扯过郑彬,“说!出什么事儿?” 郑彬不知道怎么和蒙毅解释,扯着蒙毅就往刑房跑,一直跑到掖庭最深处,他气喘吁吁地扶着门对着蒙毅沙哑道:“快!把,把这门打开!” 蒙毅抬头看了眼那刑室上悬着的竹简,随即就听见郑彬扯着他喊道:“赵高,赵高他在里面!” 蒙毅整个人都怔住了,几乎反应不过来郑彬说了些什么。 “一个多时辰了!”郑彬就差是在扯着蒙毅吼了,“赵高他进去快一个多时辰了!你快让人把门打开!”余子式说他有分寸,但是里面情况不明,他实在是等不住了。 蒙毅忽然朝掾吏吼,“去找钥匙!”他毫不犹豫地抬手压上那门,内力顺着石门游走。一个多时辰啊!他几乎都不敢想象里面的场景,平生第一次几乎是逆了气血在调用所有的内力,什么心脉受损都顾及不上了,蒙毅到最后直接抬脚踹门。 蒙恬站在一旁看着蒙毅砸门的样子,激涨的内力,铁青的脸色,还有他从未见过的那股子气势。他有那么一瞬间竟是难以想象,如果赵高真的死在里面了,蒙毅会是什么样子。 蒙毅正撞着门,忽然感觉到门上传来一阵剧烈震动,他偏头看去,蒙恬的手压在门上,双眼静得渗人。 蒙恬抬头扫了眼大门,“用内力,朝一个方向用力。” 蒙毅点了下头,尽量稳住气息。 大门被震开的那一瞬,里面的掾吏恰好听见动静推开内门走出来看情况,手里全是血。蒙毅愣了一瞬,猛地一脚踹开了内门,所见的一幕让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下一刻,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直接跪在了刑具旁边。 他几乎不知道怎么下手抱起余子式,全是血,几乎所有就连手上都有血绕着往下滴,从指尖一滴滴砸在地上。他伸手从余子式的嘴中把布条拿出来,颤着手将人环住,竟是连试一下他的气息都不敢,像是忽然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蒙恬与郑彬走进来看了一眼,郑彬的脸色刷一下就白了,扭头就朝着掾吏吼,“大夫!快找大夫!” 蒙恬看蒙毅抱着余子式坐在地上,那脸色极为不对劲,他眼神一锐,忽然上前在余子式身边低下身,压了下余子式的脖颈,眼中一沉,他伸手迅速扯断余子式身上的锁链,从蒙毅的手中将人抱过来,“他还没死呢。” 说完这一句,蒙恬起身抱起人往外走,“找所有大夫过来,快一点。” …… 蒙毅是被蒙恬从房间里拖出来的,他的神色太不对劲了,蒙恬看得心中直发凉。 郑彬去找御医的时候恰好撞见进宫的华庭,几乎所有的御医全都到了。内府老迈的夏无且颤颤巍巍测了脉,半晌摇着头对华庭说了一句:“殿下,已经没办法治了。” 华庭瞬间摔了杯子,蒙毅则是怔在了当场,嘈杂的声音入耳,他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低头轻轻蹭着余子式的手,平静地擦干净他手上的血。 在华庭崩溃的厉喝下夏无且还是上前治了,蒙恬看着蒙毅失魂落魄的样子,猛地伸手将人从床边拽了起来,扫了眼那群所谓的御医,他不像华庭一样吼,只是冰冷地开口抛出一句话,“治不活,今天你们内府所有御医别活着出这扇门。” 说完这一句,蒙恬拖着蒙毅就往外走,一出大门,他就松开了手。 蒙毅倚着门口低着头,一点点坐在了地上。 “他还没死呢!蒙毅,你给我起来。”蒙恬伸手就去扯蒙毅,他完全看不下去蒙毅这副样子,简直不能容忍。 蒙毅捏紧了手,看向蒙恬,忽然极度地仓皇无措起来,“哥。” 蒙恬一听见蒙毅无措的声音,心中一处像是被狠狠酸了一把,他低下身扶上蒙毅的肩,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赵高没那么容易死,他不会有事儿,蒙毅你听见没?” 眼见着蒙毅没了反应,蒙恬忽然伸手将他的头压了过来,他环着蒙毅平静道:“没事,听哥说,他真不会出事儿,我扫了一眼,赵高身上大部分都是贯穿伤,及时止住血就不会出事。蒙毅你想,掖庭审问犯人怎么会下死手,他们只是奉命套话而已,没人授命他们绝不敢真的闹出人命来。内府的大夫说没办法了,那是他们怕没把人救活会没办法交代,说了这话再救人他们心中就有了底,你放心,真不会出事儿。” 蒙毅抬头看向蒙恬,脸上依然没有血色,眼中却终于有了些温度。 蒙恬伸手把他手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干了,低声道。“没事,别害怕。” 第133章 余子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凌晨了,他偏头看了眼,轻轻拽了下床边的人的袖子。 郑彬立刻就醒过来了,一看见余子式醒过来就亮了眼睛,“咦,醒了?赵高你觉得怎么样?” 喉咙里刀割一样,余子式思索了一会儿,沙哑着声音问道:“我在哪儿?” “在内府,你从掖庭出来了。”郑彬走到一旁点了盏灯,凑近余子式看了他没有血色的脸,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真是不要命了!” “出来就行。”余子式也不想多说,不用郑彬提醒他也知道他现在身体状态真的很糟糕,在刑床上疼到昏厥后又疼到清醒,反反复复他都数不清多少次,每一个关节都像是被楔子钉进去而后硬生生拆开,到最后甚至连喊停的力气都没有,满脑子都是些光怪陆离的光斑和狱卒扭曲了的问话声音。 余子式忽然看向郑彬,“我睡了多久?” 郑彬的脸上一瞬间浮现出极懊恼的神色,“整整三天,说来我当时就该拦着你!”他现在悔得肠子都快青了,余子式这一身的伤简直太触目惊心,他看见余子式毫无血色地躺在血泊里,一瞬间几乎以为这人已经没了呼吸,当下浑身的血都凉了。 余子式问了几句自己的伤势,听郑彬说完后,他觉得伤势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好一些。他问道:“始皇那有消息吗?” “陛下下午得知了消息,派人来过了,那使者扫了一眼交代了内府几句匆匆忙忙走了,稍后陛下就送了药过来,吩咐让你好好在家养伤。” 嬴政的反应也是在余子式意料之中。余子式沉思一会儿后问道:“胡亥还有几天到咸阳?” “你昏睡了三天,如果他速度够快的话,大概还要七天左右。” “七天?”余子式皱了一下眉,“从我的伤势来看,七天后我能下床吗?” 郑彬一听余子式的语气心里瞬间拔凉,“夏无且说了,你少说得躺半个月,万一留点病那可是一辈子的事,赵高你别真把自己的命当儿戏。”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转开了话题,“李斯呢?他那儿什么消息。” “派人送了点伤药过来,这三天看上去倒是一直没什么大动静。” 想了一会儿,余子式看向郑彬,“那些事儿你早点开始安排,我伤没事了,你不用在这儿守着我。”话说到这儿,余子式忽然想起件事儿,他昏迷时好像隐隐约约听见蒙毅和蒙恬的声音,他问道:“对了,蒙家两兄弟呢?” “蒙恬去处理事情了。” “那蒙毅呢?” 余子式的话音刚落,就听见门被轻轻推开了,他抬头望去,凌晨天色下隐隐约约一道模糊的身形。郑彬卡在喉咙里的话慢慢吐了出来,“他去给你煎药了。” 蒙毅站在门口看了余子式很久,走进来将药放在了案上,轻轻一声响。 郑彬扭头看向余子式,余子式一时无话。他现在见到蒙毅,总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尴尬,好在蒙毅也没多说什么,留了药,提醒了一句“夜里凉,注意休息”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余子式看着蒙毅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忽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笼罩在心头。他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似乎开始摸不清蒙毅的想法了。良久,他抬头看向郑彬,“把药端过来吧。” …… 余子式伤势稍微好了一些就坚持回了家静养,桓朱与阎乐还在华庭那儿,家中外院的一众仆役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到家的时候,王平正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低着头替他晒书。 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喊了声他,“王平。” 王平拨着书的手一顿,略带震惊地缓缓回头看去,余子式正倚着门框看着他,一双眼清冷淡定。 余子式看着王平呆住了的样子,这些天第一次轻轻笑了一下,他轻声道:“别愣着了,给我收拾间屋子出来,我身上有伤,快站不住了。” 王平刷一下站起来,盯着余子式看了许久,他忍着情绪道:“是,大人。”话一出口,他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余子式。 …… 偌大的院落,平日里人就不多,如今更是只剩下了余子式与王平两人。外面翻天覆地动静很大,府中的日子却是极为安宁平静,王平回绝了所有上门的人,包括华庭与蒙毅,素来懦弱的小吏忽然就硬气了一次,日夜守着门,严格执行余子式的吩咐,除了御医不放任何人进门。 今天的阳光不错,余子式坐在窗边上看着书,伸出手摸了下阳光。大冬天的,他忽然有些想晒太阳。 王平从柜子里翻出件雪白的狐裘铺在廊下,又铺了张桌案,点了安神香。等每日上门的御医给余子式换了药后,余子式就窝到了狐裘上晒太阳,没有血色的脸上难得有了丝生气。他看向一旁准备午膳的王平,忽然笑了一下,“王平。” 王平择着野菜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他,“怎么了大人?” “我忽然想吃点东西,最近街上都在卖什么?”余子式这两天一直吃不下东西,所有东西几乎是吃完就吐,喝药太多伤了胃也伤了胃口,王平一直想让他吃点东西却没什么办法。 “很多,最近街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大人我现在去买。”开始想吃东西了,怎么说都是个好征兆。王平立刻放下菜抹了把袖子,转身就出了门。 王平走后,院子里一下子就只剩下了余子式一个人,他捏着竹简看了会儿香炉腾出来的烟雾,伸手静静地伏在案上。阳光懒洋洋的落在院子里,暗色的地砖微微发亮,到处都是安神香的气味,余子式窝在狐裘上闭目养神,困意一点点涌上来。冬天晚上天气太冷,浑身的伤口就跟烧起来一样,他这两天晚上几乎都没合过眼。 此时的阳光太懒,余子式枕着狐裘忽然有些撑不住,想着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可一闭上眼却忍不住睡了过去。 一院子的安神香味道,掺着草药清香,院子里忽然就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忽然轻轻抚上熟睡的男人的头发。 阳光下,那只手指节分明,漂亮修长,摸着头发的动作极为温柔。 桌案边,一身玄黑的青年静静看着熟睡的男人,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像是要把男人这样子一刀一划刻入脑海。他轻轻摸着余子式的头发,随即顺着耳廓往下一点点地抚上他的脸,五年的思念一瞬间默然决堤。 五年了,他已经整整五年没见到过他了。 他脱下外衫小心地盖在睡着的男人身上,轻轻握住他袖中的手,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先生,许久不见。” 余子式受伤后警觉性低了不少,睡了大半天才隐约有醒过来的意思,半睡半醒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用手轻轻蹭着自己的脸,他睁开眼,却忽然怔住了,盯着面前的青年,那懵懂样子像是还未彻底从睡梦里清醒过来。 胡亥对上他的视线,缓缓笑开了。 “醒了?”他轻轻拢了下自己披在余子式身上的外衫,“这么凉的天,怎么一个人睡这儿了?” 余子式盯着胡亥看了很久很久,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胡亥一看见余子式脸上的笑,心中一处像是被骤然一击贯穿,连带着他的视线也灼热起来,他轻声笑道:“先生,我回来了。” 余子式点了下头,从胡亥手中将手抽出来,忍着疼相当随意地揉了下他的头发,低声道:“嗯,我知道你回来了,我看见了。”要比郑彬说得早到了三天。 余子式迎上胡亥幽深的视线,忽然很想抱一下他,却终究是收回了手,只是静静笑地看他。真的是好看,咸阳城中这么多的世家贵胄,唯独这个人好看到让他一点都转不开眼,他轻声笑道:“你别动,让我看一会儿。” 胡亥真的没再有其他的动作,倚在桌案上静静看着余子式。他原先觉得自己一定会在见到余子式的第一眼就失控。他想他,真的想他,想到午夜梦回掀开军帐,满军营的将卒全是他的样子。 最想他的时候他甚至尤为怨恨地想,重逢那天他一定什么都不说,直接扒干净这人玄黑色的朝服把人绑在床上,这次一定要做到这人在自己身下哭着求饶为止,他要逼他起誓,要一直要折腾到他什么气力都没有了,最后才紧紧抱着他将这些年所藏的心里话全都说一字一字温柔地说给他听。 胡亥原先真的这么想过,可是真正到了这一瞬,这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触手可及,他却什么都不想做了,他就想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一直看下去,根本舍不得轻轻动他一下。 只是这么看着这人而已,他心中所得到的欢愉却远远胜过他想象,真可以说是胜却人间无数。 胡亥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轻轻摸了下余子式的脸,“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 余子式伸手将胡亥的手捏住了,极轻地摇了下头,“你什么时候到的咸阳?” “刚到。”胡亥想起他进门时一片空空荡荡的外院,问道:“他们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王平呢?” “王平刚出去了。”余子式低头扫了眼自己的手,不着痕迹地掩去了手腕上露出来的一点纱布,“我前两天惹上些麻烦,那些下人应该是走了,或是被人带走审问也不一定。”这些年他逢年过节总是能收到别人送的奴仆女婢,甚至连胡人奴隶都有不少。这些人全都被安置在外院,这一下子全跑光了,府里的确是冷清不少。 “麻烦?”胡亥看了眼余子式的脸色,总觉得他似乎缺血色,“先生,我们进去说吧。”他伸手就去扶余子式。 余子式被胡亥扶住的手疼得下意识轻轻一颤,他伸手就扶住了桌案。 胡亥察觉到异样扫了他一眼,“先生你怎么了?”余子式还来得及将手收回去,胡亥忽然掀开他青色的袖子,入眼的一幕让他心脏骤然一缩,处理过的伤口裹着纱布,可以清晰地看见伤口上渗出来的血。胡亥抬头看向余子式,整个人忽然一怔,他记得余子式从来不焚香。 “胡亥……” 余子式刚想说句什么,胡亥却像是猛地反应过来了,他之前情之所至没察觉到余子式的异样,此时却忽然觉得那安神香的气味似乎有些异样。 有药味,似乎还掺着血腥味。 余子式没能抽回自己的手,眼睁睁看着胡亥一下子把袖子全掀开了。胡亥看着那些伤,一瞬间竟是反应不过来,他看了眼余子式,忽然伸手去拽余子式的另一只手。 “胡亥!”余子式阻止不及,袖子刷一下被掀开,右手的伤全袒露在胡亥的眼前,有些几乎能透过伤口渗出来的血清晰地辨认出鞭痕。余子式忍不住有些懊丧,看着胡亥的视线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胡亥脸色相当难看,忽然伸手去解余子式的衣带。 “别。”余子式伸出手准确地抓住了胡亥微微颤抖的手,“胡亥,冷静点。” 胡亥看了余子式一眼,“让我看一眼,先生,你松手。”那声音听着还算稳,实则尾音抖得厉害。 余子式一点点扣紧了胡亥的手,心情相当复杂。他真不想让胡亥看见他这副样子,他这一身伤跟以前胡亥折腾出来的根本不一样,胡亥再对他狠也不可能拿烧红的钉子钉穿他琵琶骨啊。 余子式还扣着胡亥的手,忽然觉得整个人一空。 胡亥伸手将他抱了起来,直接走进了屋子将他轻轻放在床上。余子式抬头看向他,胡亥忽然低头轻轻贴上自己的额头。 “先生,我就看一眼。”胡亥伸手扣上余子式的带钩,低声道。 余子式刚想说话,忽然感觉胡亥低头轻轻吻了上来。 胡亥极轻地笑了下,“忘了同你说,先生,我很想你。” 解开带钩,胡亥伸手去解余子式内衫的衣带,就这么一根简单的带子,他却由于手颤得太厉害,解了好几次都没解开。 第134章 胡亥看过了余子式的伤,坐在床边沉默了很久。 余子式看着胡亥的样子极轻地叹了口气,从衣襟里拉出和氏璧碎片琢成的玉轻轻挂在了他的脖颈上。 胡亥忽然伸手捉住余子式的手,闭眼低头,缓缓拿额头轻轻贴上余子式的手。这个人,他哪怕是气疯了都没舍得真的下重手,磕着碰着一下自己都要心疼许多天,他们居然对他动刑。胡亥沉默了很久,睁开眼,伸手摸了下余子式的头发。 胡亥没问一个字,他太了解余子式了,余子式根本不会和他说一个字。他将余子式的衣衫重新穿好,从一旁捞过被子轻轻裹在他身上,“刚在院子里睡醒了没?” 胡亥伸手抚上余子式略显苍白的脸,轻声道:“没睡醒再睡一会儿,我陪你。” 余子式看了看身上的被子,随即感觉到胡亥在把自己的手塞到被子里,他突然反手压住了胡亥的手,抬眸看向他,“冷。”冬天的被窝的确是冰冷。 胡亥所有的镇定在余子式莫名委屈的一个字下彻底溃败,他伸手扯下自己的带钩,解下中衣与内衫狠狠甩在地上,翻身躺进了被子里,他伸手极轻地抱住余子式,“还冷吗?” 温热一下子贴了上来,周身都温暖了起来,余子式抬头看了眼胡亥,一下子没忍住,觉得幼稚的同时偏偏又有些该死的难过,良久,他轻轻勾了下嘴角。 “再睡一会儿。”胡亥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抱着难得温顺的男人,看着他脸上的笑,他心中一处忽然就疼得无以复加,轻轻吸了口气缓住气息,他温和道:“先生,再睡一会儿。” 余子式点了下头,闭上了眼。 均匀的呼吸声响起,胡亥低头看着窝在他怀中熟睡的男人,他望着他,一双漆黑的眼中睡意全无。 …… 秦宫中,见过了嬴政,胡亥平静地告退。帝王似乎有些难得的心神不宁,连一旁的宫侍都注意到了他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宫侍暗自顺着帝王的视线看去,刚从边境回来的小公子胡亥一身玄黑,颈上系着一枚温润的白玉佩。 见过始皇后,胡亥直接转身去了掖庭,他一进门曹无臣就迎上来把话一五一十全交代清楚了,从方士一事讲到燕国前太子,从李斯讲到了三川郡,从蒙恬到华庭,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儿他都讲了一遍。 胡亥听完了,曹无臣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一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殿下?” “他差点死在你这儿,这就是你刚对我说的?”胡亥忽然抬眸看向曹无臣。 曹无臣一听见胡亥的语气,背后忽然就浮了层冷汗,“殿下,赵大人这事,实在也是出乎臣下的意料。” 胡亥盯着他,冷冷开口,“看着我。” 曹无臣抬头看了眼胡亥,只一眼就懂了胡亥的意思,年轻的皇子一句狠话都没放,他却瞬间湿透了后背衣衫。 曹无臣低着头一个字都没敢说。 不得不说,宫里的人总说皇长子扶苏最像始皇帝,可曹无臣却觉得要数帝王气势,面前这位与皇帝才是真正的一脉相承。 胡亥看着他,忽然问道:“我听说昨天骊山行宫出了点事?” 曹无臣松了口气,稳住气息平静道:“今天早上的事儿,陛下在骊山行宫游览宫室,顺道绕去了阿房宫,远眺时忽然望见城中一处庭院堂皇华美,车马阵仗极大,陛下问了一句周围宫人这是谁家,据说在场无一人敢应,片刻后陛下拂袖而去。” 自从前些年六国余孽行刺未果后,始皇帝对于自身行踪隐藏极深,每日在骊山行宫里东伏西匿,不仅不与朝臣联系甚至连自己的皇子都极少见面,而早朝更是已经断了很多年了。曹无臣在蓄锐多年,也是隔了一天才收到的消息,他很奇怪这些天一直陪在余子式身边的胡亥是上哪儿收的消息。 “那些庭院与车马,是李斯的?”胡亥看了眼曹无臣。 曹无臣点了下头,轻声道了一个字,“是。” 一个臣子的宫室车马华丽至此,而帝王问身边的人那些东西是谁的,竟是无一人敢对,看样子在始皇帝的眼中,廷尉李斯在咸阳真的是快一手遮天了。曹无臣断定,不出三日,始皇帝就得派人去问赵高的情况。忽然,曹无臣眼中一亮,赵高?他蓦地抬头看向胡亥,“这是赵大人的主意?”谁都知道始皇帝有多厌恶朝臣暗探他的消息,赵高一介朝臣敢在始皇帝身边安插耳目来这一手,真是胆大手黑啊。 胡亥点了下头,“我没问过他,我直接从郑彬那儿探的消息,不过看起来像是他的手笔。”余子式从来不跟他说这些事儿,但是他又必须得知道,在郑彬身边安插耳目是他唯一的办法。 曹无臣极为赞赏这一手,由衷称叹道:“赵大人这手段的确不输廷尉啊。”赵高的确是有罪,他也没想着洗脱罪名,而是直接准确地击中了始皇的要害,权臣独大,这一子落下去兴许不够他翻盘,但是这公认的死局却是活了过来。算计始皇帝,这还是秦朝开朝始皇执政以来第一遭。 他看向胡亥,断言道:“不过三日,陛下一定会拉拢赵大人,赵大人这手笔的确是漂亮。” “不够狠。”胡亥轻轻道了三个字,声音漠然。无论是对于手底下出卖自己的人,还是对于算计自己的人,余子式从没有真正下死手。如果当初下狠心剪除吕氏的势力,扶植自己的势力,余子式兴许就不会被吕氏门人逼到这份上,后来也不至于被李斯算计得这么狠。思及此,胡亥的眼中一点点绽出锐利。 既然你做不到,我来。 曹无臣抬头看向胡亥,年轻的皇子眼中全是清冷的杀意,那是曹无臣第一次见到胡亥眼中完全不加掩饰的杀意,浓烈得让他心中都忍不住微微一惊。 胡亥开口轻声道:“听着,赵高府中所有仆役,还有他手底下的官吏,凡是在掖庭受审的,不留活口。” 曹无臣一愣,一个活口都不留?“可是,里面兴许有赵大人的亲信。” “我知道。”胡亥看向曹无臣,一双漆黑的眼静得渗人。刑罚为天子斧钺,其次是威慑,他要所有蠢蠢欲动的人知道,自古背叛皆血偿。 曹无臣低下头,“是,殿下。” “还有,骊山行宫之事,经由李斯的亲信透露给他。”胡亥平静道,“记得说的隐晦些,让李斯觉得我们是皇帝身边的人,此事是皇帝在警告他。” 曹无臣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蓦地抬头看向胡亥,年轻的皇子负手而立,一身凛凛玄衣,帝王风仪。 “是,殿下。”曹无臣应下了。半晌他忍不住道:“殿下,最近宫中有句流言,要不要派人处理一下?” “亡秦者胡也?”胡亥扭头看了眼曹无臣,“是这句?” “是。” “李斯在试探而已。皇子中除了扶苏就是我监军外镇过,而扶苏与他政见不合,他如今是在试探,我在父皇的心中地位能有多少。”胡亥忽然有些漫不经心了起来,“由他去,过两天就该没动静了。” 说完这一句,他转身离开。 …… 次日,院子里,胡亥正晾着药,余子式裹着裘衣枕着他的腿晒太阳,等胡亥把药晾温了,低头看了眼,发现余子式已经窝在他身上睡过去了。他放下药盯着他的脸,眼神忽然一下子温柔起来,刚想伸手抚上他的脸唤他起来,远处忽然传来极轻的敲门声。 胡亥的手一顿。 片刻后,门被打开,胡亥看了眼来人,“郑大人?”他倚着门框缓缓抱起手,看上去也没什么放人进去的意思。“有什么事儿吗?郑大人。” “赵高在吗?我有事儿找他。”郑彬说着就往里走,随即就看见胡亥的手轻轻带过门拦在他面前。 “先生他这两天不太舒服,刚睡了,有什么事儿你同我说吧,他醒了我会转达。” 郑彬对于王平前两日拦着自己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之前赵高的身份的确是尴尬,和自己划清界限反而有利于自己活动,但是对于胡亥一天到晚拦着自己,郑彬就有些费解了。 他看了眼胡亥,终于在胡亥温和而不容商量的眼神下败北,他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枚封好的书简递给胡亥,“殿下,等赵高醒了你把这封信给他,这东西很重要,必须他亲手拆。” 胡亥接了那书简,点了下头,“好,我会交给他。” 郑彬知道余子式有多信任胡亥,那真是过命的交情,把信交给胡亥后叮嘱了几句,郑彬也没多想,转身放心地走了。临走前还对着胡亥忍不住道:“让他多注意休息。” 胡亥轻点了下头,目送着郑彬离开,等郑彬转过身,他就关上了门,随手拆开手中的封好的书简淡漠地扫了一遍。 看完后,轻轻一声脆响,他将竹简折成了两半,走回院子里时顺手就塞到了煎药的火炉中。噼啪声从火苗中一下子冒出来。 胡亥走到余子式身边坐下,轻轻环上他的肩,男人还在睡,胡亥摸着他的头发没有说话。 郑彬的信上也没写什么事儿,就两件。 第一件,昨日始皇问侍者咸阳城中华美宫室与喧嚣仪仗是谁家的,无一人敢应,帝王不悦。今日帝王登台又看了眼,忽然发现李斯家华美宫室一夜被毁,车马仪仗不复喧嚣,帝王震怒,认为李斯在他亲侍中安插耳目,杖杀骊山侍者亲近者二百余人。 第二件,余子式府中外院的下人凡是在掖庭中的这两日全都不堪刑讯接连自尽,窜逃在外的郑彬择了几位追查,发现全都已经一夜暴死。 第135章 事情甫一开端,余子式就猜中了后续的很多事儿,比如李斯明里打着铲除异己的旗帜实则真正意在皇储,比如冯家作为外戚看似摇摆不定实则一直站在皇帝立场上,又比如始皇帝忌惮李斯势必重新开始拉拢自己。 余子式猜得几乎都差不离,除了李斯试探始皇态度闹出来的“亡秦者胡也”那的那条谶言让他有些失态外,其他的事儿他全都处理得很有分寸。这件事儿也终于让他意识到,李斯一党与扶苏一党也就是朝野文武两派的矛盾原来已经尖锐到不可能缓和的地步了。 政治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而余子式现在的立场就很微妙,他与扶苏交情不深,与李斯好似也交恶,与冯家更是攀不上什么关系,跟李斯这种女儿全嫁给皇子儿子全娶上公主的外戚相比,他和始皇帝的联系也不够深。 余子式自己都很诧异自己竟然完美地做到了中立,吕氏势力一散,他甚至是做到了孤立于朝堂。所以说这世上的事儿真的很奇妙,王贲远走边境才办到的事,他入了一趟牢狱就做到了。世事还真是无常。 养了差不多有一个多月的伤,余子式在身体状态稍微好一些的时候收到了始皇帝的召见。 深冬下雪天,点着炉火的房间中,胡亥低身认真地帮余子式系着繁复的衣带,系好后站起来看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伸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腰。 余子式看着缠着自己不松手的胡亥,一下子觉得自己像是被个不讲道理的小孩缠上了,一群宫侍还在外面等着他呐,这人一副不放自己走的架势是什么意思? “行了啊,我很快就回来了。”余子式轻轻去扯胡亥的手。 胡亥没松手,反而将人捞进了些,看着余子式的脸,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我和你一起去怎么样?” “你和我一起去?去见你父皇?”余子式忍不住笑了一下,“殿下,你别闹啊,在家等我回来。” 胡亥看着余子式笑起来,他没说话,伸手轻轻掰过余子式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低头吻了下去。 余子式浑身轻轻颤了一下,伸手环上胡亥的肩,闭上眼慢慢回应起来。 两情相悦,这四个字远胜多少风花雪月。 胡亥伸手轻扣着怀中的人,心中忽然有些不安,良久,他离开余子式的唇,低声缱绻问道:“真不让我陪你一起去?” 余子式笑着摇了下头,环着胡亥轻声道:“郑彬与冯劫也在,出不了什么事儿,你陪着我,落在别人眼里像什么样子?” 胡亥极为随意地反问了一句,“像什么样子?” 余子式感觉到胡亥抚上自己侧脸的手,轻声笑道:“我真的很快就回来,出不了岔子,小公子殿下,你总不能把我藏起来不见人吧?” 胡亥相当认真地掰着余子式的下巴仔细打量起来,思索半晌后道:“这主意听起来挺好的。” 余子式拍开了胡亥掰着自己下巴的手,“想什么呢?”扭头看了眼窗外,他觉得自己可能真快来不及了,从胡亥的怀中挣出来,他极轻地笑了下“行了,我真走了,你好好在家待着。”说完他转身往外走。 胡亥看着余子式离开,忽然伸手从一旁捞过披风。 刚走到积雪的院子里,余子式尚未走出院门,忽然感觉到有人从背后环着他抱了上来,一双手绕过他的肩替他系上了带子,他回头看去,胡亥恰好给他戴上了兜帽。 “下雪天路难走,当心一点。”胡亥搂过余子式的腰轻声道,他现在对余子式稍微离开他视线一刻都觉得异常不放心,恨不得真的把这人藏起来好好护在怀里。 余子式极轻地拍了下胡亥的肩,笑了一下,“我走了。” 胡亥缓缓松开手,站在廊下看着余子式走出院子。他其实知道余子式这一趟应该不会出事儿,但是莫名地总是不安,尤其是看着余子式踏着雪走出院子的那一瞬,他的不安忽然就翻腾起来,站了一会儿,他忽然往外走。 …… 余子式看见郑彬的时候,郑彬正同冯劫一起立在阶下等着接见。余子式觉得始皇帝这安排挺有意思,让他们三人凑一块儿,也不知道是打算做什么。 打了声招呼,冯劫瞧着余子式的眼神也是颇为微妙,他对赵高这人是服气的,进过掖庭出来还能接着风光的人,大秦开朝以来头一位。想起皇帝和自己聊过的事儿,他望着余子式的视线越发微妙了。 余子式很清晰地感觉到冯劫眼神的异样,也不好问他,半天扭头看了眼郑彬,没想到郑彬却是别开了视线,那样子看着竟是有些心虚。余子式心中浮过波动,脸上却仍然没什么异样。 很快的,侍者就走上前迎他们进去。 余子式的思绪一停,跟着两人走了进去。嬴政穿着件玄黑色常服坐在案前,那样子倒是难得的平易近人。 多日未见,君臣相互寒暄了几句,嬴政望着余子式的脸,心中也有些怅然,这人的气色的确是差了些,想来这些天的确是经了不少事。到底这么些年的君臣情分摆在这儿,嬴政一见到余子式,往事不由得也涌上心头,他的心思也软了些。 两人聊了很久,到最后余子式也难得想叹口气,他这些年的确是暗地里安排算计了很多事儿,但是对大秦对大秦的百姓可谓是真的问心无愧,这些天发生的事儿,他说一点不寒心是假的。 嬴政看着阶下的余子式,聊了半天,终于转回了正题,“赵高,说来你仕秦有多少年了?” 余子式轻声道:“十五年。” “十五年。”嬴政念了一遍,半晌,他忽然开口道:“这么些年一个人待在咸阳,整日忙于琐碎公事,身边也没个人陪着,这事儿想来也是朕不像话。”说着他望了眼余子式,“过去的确是朕疏忽这事了,堂堂一个大秦的重臣,不娶妻不纳妾膝下也没有一子半女,这算是怎么回事?就连寻常百姓,那也是女子十八出嫁,男子二十成家。” 余子式隐约反应过来嬴政打算干什么了,趁着他未开口忽然道:“陛下,臣膝下有一女。” “到底不是自己的血脉,怎么比得上亲生骨血?”嬴政扫了眼余子式,“昨日华庭来向朕请愿,说愿意嫁你为妻,恰好宗正也在,我想起他与你亲近,于是问他你这些年是否有中意的人,他说你孤身多年专注公事,朕听了颇为动容,刚好华庭对你情意真切,这孩子难得求朕一次,朕想到她适逢待嫁年华,待你也是真心,又是位公主,身份地位着实登对,于是便应允了下来,赐了旨意。” “陛下!”余子式刚说了两个字忽然觉得手被人一拽,郑彬狠狠扣住了他的手。动作幅度不大,但是狠劲十足。 一旁的冯劫也上前一步,颇为亲近地看了眼余子式,华庭的母亲冯夫人是他的长姊,华庭算得上是他的外甥女,想着他轻声笑道:“赵大人,怎么愣着了,谢恩啊。” 帝王已经下了旨意,这事已经成了定局。 余子式转头看向嬴政,忽然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他猜到嬴政会拉拢他,却没去深想嬴政会怎么拉拢他。仔细一想,这时代还有什么比联姻更牢靠的拉拢?华庭不只是嬴政的宠爱的小女儿,更是冯家嫡女的女儿,嬴政下旨给他与华庭赐婚,这不仅是拉拢他,吕氏一散,他看似没了凭借,嬴政这是将冯家安排给了他做后盾,这种实打实的拉拢简直不是其他人几句敷衍的示好能比的。 也正因为如此,郑彬必须死死拉着他,这事不能拒绝啊,要是拒绝了,这是在扇嬴政和冯家的脸啊。余子式僵在原地,看着嬴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冯劫见余子式迟迟没反应,轻轻皱了下眉,忍不住唤了他一声“赵大人?” 余子式感觉到郑彬狠狠将他的手往下扯了一下,疼痛感将他的思绪一下子拖了回来。 嬴政看着他,难得颇为耐心道:“华庭性子傲了些,也跳脱了些,但是性情却极真,与你这沉稳性子倒是相宜,这婚事是桩佳话。” “陛下,臣……臣觉得……” 嬴政却是忽然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好好待她,朕可是将人交到你手上了。” 余子式分明地感觉到郑彬的手越掐越狠,他迎着嬴政的视线,“臣……” 三人同时看向他,余子式觉得喉咙里像是掺了沙子一样,每说一个字都有种磨出血的感觉。 “谢恩啊,赵大人。”冯劫忍不住催促道。 不远处帘幕后面的女子紧张地看着他,手攥着桃红色的袖子大气都不敢出,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外面传来三个极缓的字。 “臣谢恩。” 华庭眼睛猛地亮起来,刷一下狠狠掀开帘子,望着宫殿中长身玉立的男人,抖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余子式听见声音缓慢地看向她,两人的视线对上的那一瞬,华庭忽然拎起裙子飞奔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朝思暮想的人,狠狠地,抱住了。 余子式僵在原地,看着紧紧抱着他的女子,双手根本压不住颤抖,他抬头看去。 坐在上位,嬴政看着这一幕,也难得轻轻笑了一瞬,那笑极为真切,却看得余子式一阵晃神。 第136章 余子式出宫的时候,脑子里思绪全乱了。让他娶华庭,这事儿实在是太荒谬了。 郑彬见余子式神色不对,径自拦下了冯劫聊了起来,意在让余子式一个人自己往外走能冷静会儿。帝王的旨意,半月之后完婚,仓促是仓促了些,但是也代表了皇族的立场之坚决。郑彬心里明白,联姻这事儿怕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余子式最好是能自己想通。 余子式让宫侍退下,自己一个人走在宫道上。刚拐过宫道一个转角,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先生。” 余子式回头看去,冰天雪地,四下无人,玄衣的青年倚着宫墙而立,一双漆黑的眼正望着自己。 余子式的脸色忽然就苍白了几分,“你怎么在这儿?” “不放心,跟过来看两眼。”胡亥伸手掰过余子式的肩将人捞过来,上下打量了两眼余子式,确认这人的确是完完整整的才彻底放心,“怎么在里面待这么久?”他随意地问了句,替余子式暖着有些冰凉的双手。 余子式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看了胡亥一会儿,忽然有些狼狈地低下头,“没事。”他顿了顿,“就是多聊了会儿,没事。” 胡亥听着声音手一顿,抬眸看向余子式,“怎么了?” 余子式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侧了下头冷静了一会儿,“没事,和陛下说了些过去的事儿,心里突然有些发堵,缓一会儿就没事了。” 胡亥倒也没多起疑,只当余子式是心寒这些天皇帝的作为,又见余子式的脸色苍白,忽然忍不住有些心疼。“别多想了,我陪你走回去吧。”胡亥伸手抚上他的脸低声道。 余子式忽然迅速而坚定道:“不了。”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着正常,“不,我是说,不用了,你自回来起这些天都在我那儿,如今我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再待在我那儿也有些说不过去,这两天你先回宫吧,在宫中多走动走动。皇长子殿下前些日子因为坑杀方士与儒生一事与陛下闹僵,陛下责令他思过,你有空也去看一眼。” 胡亥极轻地皱了下眉,打量着余子式的脸,半晌道:“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我先送你回去吧。”说着他伸出手,想替余子式将挣开的兜帽重新戴上。 “我说了不用了!”余子式忽然抬手抓上胡亥的手,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住了。看着胡亥一瞬间浮上疑惑的眸子,他张口道:“胡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现在心里有些乱,你让我一个人走会儿。” 胡亥看着从自己怀中挣开往外走的男人,突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余子式身上有伤,他手上也没敢用力,走上前问了一句,“先生,出什么事了?” 余子式回头看了他一眼,强忍了片刻,忽然回身紧紧抱住了胡亥,“没事,一切我都会处理好,你先在宫里待两天。” 说完这一句未等胡亥反应,余子式刷一下松开胡亥,回身往外走。 胡亥站在原地看着余子式远去的背影,一点点地皱起了眉。出什么事儿了? …… 余子式坐在院子里,脑子里实在是乱得厉害,坐了一傍晚,坐到夜色都凉了,忽然听见院门被人推开了,他手一抖,抬头看去,雪夜中一人拎着两大坛子酒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 郑彬走进来看了眼快被积雪压成雪人的余子式,心道还不是怕赵大人你一时想不开,特意过来劝你两句啊。这大冬天的,裹四层棉衣都冷成这样,要不是看在两人十多年的情分上,他才懒得过来呢。 伸手替余子式拍了拍身上的雪,郑彬看了眼漆黑的屋子,“进去说吧,我带了酒过来,放炉子上烫一会儿,我陪你边喝边聊。” “我不喝酒。” “什么叫不喝酒?不就是酒量差容易醉吗?赵高,这又没有外人,你怕什么,敞开了痛快喝,喝醉了我替你收拾。”郑彬说着就去拽余子式。 “等等。”余子式抬头看向郑彬,“没留神坐了太久,腿脚没知觉了。” 郑彬诧异道:“你不是从回来起就一直坐这儿吧?”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向远处天幕,半晌他冷冷说了三个字,“拿过来。” “什么?” “不是说要跟我喝酒?”余子式扫了眼郑彬,摊手淡漠地说了一个字,“酒。” 郑彬刷一下就把酒坛子开了递到余子式手上,挨着他坐下,眼见着余子式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酒,他自己都觉得喉咙有些凉,半晌,他问道:“赵高,华庭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能娶她。”余子式攥紧了手,“我娶了她是对不起她。”说着他又灌了一大口。 “华庭其实人挺好的,人桓朱也特喜欢她,你试试和她过日子,兴许还不错啊。”郑彬好言相劝,“我瞧着华庭就挺好的,家世好,相貌更好,心思还纯粹没那么些宫里人的弯弯绕绕,你试试怎么了?” “她挺好的,你怎么不自己娶?”余子式冰冷地扫了眼郑彬。 郑彬当下一噎,随即道:“我不是已经有了家室吗?这哪里能比,你可是一个人,连个意中人都没有,华庭她……” “谁说我没有。”余子式忽然打断了郑彬的话,一双眼静得渗人。 郑彬刷一下扭回头看向余子式,“你刚说什么?”他忽然拽上余子式的胳膊,“你刚才的意思是,你有意中人?谁啊?我怎么没听过,那户人家的女子?”眼见着余子式没再搭理他,郑彬却猛地一下浮想联翩,这满朝文武世家大族,余子式看上谁家的女子都是一句话的事儿,除非…… 郑彬忽然惊恐道:“赵高,你不会看上李斯的女儿了吧?” 余子式猛地咳嗽起来,呛了一袖子的酒,扭头看向郑彬,缓了一阵后,什么都没说,继续喝酒。 郑彬猛地觉得,华庭她真是个极好的公主,余子式娶她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至少和李斯女儿相比华庭确实是个极好的人。郑彬转头看向余子式,费尽唇舌说了半天,余子式却是淡漠地喝酒,一个字都不说。 郑彬也无奈了,将自己的那坛子就也打开递到余子式的手上,“那赵高你到底想怎么样?旨意已经下了,还有半月就要完婚,你不可能不娶华庭。” 余子式依旧沉默着喝酒。他现在暂时的确是想不出办法,但是还有十五天,他哪怕是拖,也要拖到他想出办法的那天。他真的不能娶华庭。 郑彬看着给自己灌酒的余子式,叹了口气没说话。其实在他这种外人看来,赵高娶华庭的确不失为一桩佳话,皇族公主配才俊重臣,再加上华庭又是一往情深,若是余子式喜欢华庭,这事儿简直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 房间里,郑彬扶着喝得不省人事余子式上了床,他养尊处优惯了,也没什么照顾人的习惯,随手扯过余子式的袖子给他擦了把脸,又犹豫着扯过被子给他蒙着头盖上,看了半天,又觉得哪里不对儿,忽然反应过来伸手将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余子式的脸。 这样子看上去,似乎要好一些。郑彬满意地点了下头,转身往外走,走出大门前吩咐了一句还在守夜的王平,“明天给你家大人弄点醒酒的东西。” 王平点了下头,目送着郑彬出门后转身关上了门,还未来得及关紧,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王平疑惑地开了门,“郑大人,你还有什……”他的话在看清面前人时一瞬间截断。 “参加公主殿下。”王平猛地退了一步跪下。 冻得哆哆嗦嗦却满脸兴奋的华庭伸手就将人拽了起来,“赵高睡了没?我刚走错路了,赵高要是睡了,那我就明天再来。”华庭实在是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余子式答应说他要娶她的场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忽然就特别想见见他。于是她就风风火火过来了,连个侍从都不想带,她就是见他一面。 大半夜的,王平哪里敢放华庭一个人上街,万一出点事儿他这条命还要不要了?“公主,赵大人睡下了。” “那我明天再来!”华庭说着转身就走。 “殿下!”王平忙拦住她,“天色晚了,不如先在这儿歇一晚上如何?”这两天府里人手不够,他也拨不出人护送华庭回去,实在不行只能先将人留下了。 华庭却是忽然涨红了脸,“可以吗?” 王平不解华庭的反应,开口道:“自然是可以的,殿下,我这就去收拾间房间出来,你先在堂中休息片刻如何?”王平看华庭冻得浑身不住发抖,不敢让她多等,将人引了进来。 华庭刚走到堂中,忽然唤住了转身去收拾房间的王平,她端起袖子,随即又紧张地放下,“那个,不用收拾了,你们大人睡哪间?反正我与他成亲也就是半个月的事了,也不必太计较这些事,我同他睡一间就是了。”说着话她一方面有些等不及王平的回答,一方面也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就往内室走,“他的房间是在这间吧?” 王平整个人都被华庭的一番话震蒙了,成亲?华庭和赵大人? “殿下!”他抬腿跟上去,却被华庭给关在了院子外。王平隐约觉得不对劲儿,但是一下子竟是不知道做什么好,愣在原地半天又念了一句,“大人,娶妻?” 华庭绞着袖子站在屋子里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门,走到床边轻轻掀开了床帷,“赵高?我刚好路过你家,你睡了没?”话音刚落,她忽然闻到一股极重的酒气飘过来。华庭一怔,“赵高?” 伸手将人扶起来,华庭果然闻到余子式一身的酒气,她忙起身点了灯,看着余子式昏睡的样子有些愣。摸了把袖子与衣领,还是全湿的,甚至还能看出没化干净的雪,昏睡的男人浑身都透出一股浓烈的酒味,华庭有些急了,轻声喊道:“赵高?你没事吧?” 余子式昏睡中费力睁开眼,眼前还是模糊的,隐约可以看见一身极为熟悉的玄黑色宫服,这场景太过熟悉,他极为自然地伸手捞过那人,低声道:“安静些。” 华庭整张脸一瞬间涨得通红,被余子式抱着一动都不敢动,均匀的呼吸声在她耳边响起,她颤声道:“不行,衣服,衣服都是湿的,会着凉,赵高,你,你先起来。” 华庭抬头看向余子式,终于小心翼翼地翻身起来,极为轻缓地替余子式将雪水浸湿的外衫脱了下来。紧紧捏着那件外衫,华庭低头看着余子式,只觉得自己心房处声如擂鼓。伸手小心地摸上那张脸,见余子式没有反应,她一点点顺着他的脸往下,终于忍不住顿住亲了他一下。 他们会是夫妻,在黄天后土的见证下,在文武百官的祝福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种夫妻。 华庭低头抚着男人的脸,良久,手忽然猛地一顿。 赵高,他今天夜里为什么要喝这么多的酒?她今天夜里,可是兴奋地连睡都睡不着。华庭极轻地皱了下眉,缓缓起身看向余子式。对啊,他为什么要喝这么多的酒?记起今日在殿中余子式的反应,华庭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片刻后,她伸手轻轻解开余子式的内衫。半个月,其实也就十五天,既然这样,早一点与晚一点,其实都没有分别吧。华庭盯着余子式的脸,鬼使神差一样地接着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 余子式次日醒过来的时候,宿醉让他眼前黑了黑,他感觉到一只手环着他,下意识觉得是胡亥,回身轻轻环住了人,“你怎么在这儿?” “你醒啦?” 声音入耳的那一瞬间,余子式脑海中所有的意识像是被生生劈开了一样,他看着那张和胡亥有两三分熟悉的脸,光影将那张脸映入他的眼中,清晰地让他根本不能有所反应。 华庭见余子式震惊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下,红着脸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挠头道:“没关系的,我们是夫妻啊。” 华庭话音刚落,余子式觉得自己像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瞬间扇得他清醒得无以复加。 第137章 余子式坐在堂前冷静了很久,华庭已经走了,王平端着一碗醒酒汤看着他的脸色欲言又止,他从来没见过余子式这么差的脸色,几乎没有一丝的血色。“大人……” “下去。” “大人,你……” “我说了,下去!” 王平手一抖,将醒酒汤放在余子式身边,忙转身退下了。 余子式低头看着灰黑色的地砖,浑身都不住发冷。他独坐了很久,一动没动,从上午一直坐到了下午。期间王平带着饭食过来看过他两眼,却摄于他的阴沉脸色,只敢立在廊下不敢进屋。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都昏暗了下来,门外忽然传来一两声脚步声,余子式忽然伸手将手边的碗狠狠甩了出去,哐当一声巨响,陶碗碎了一地,“滚。”他异常冰冷地砸出一个字,他现在谁都不想见,无论是谁。 立在阶下的青年低头看了眼脚下的陶瓷碎片,抬眸看向堂前的男人,忽然抬腿径自走了进去。 余子式狠狠皱了下眉,抬头看去,却在看见来人的那一瞬间手狠狠一颤。 胡亥走到一旁点了灯,抖动的灯光一瞬间驱散了室内的昏暗。他走到余子式身边,振袖低下身,低声开口:“王平同我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余子式看着光影中胡亥那张熟悉的脸,那双眼睛,忽然侧开脸别开了视线,“我没事,你找我有事吗?” 胡亥觉得余子式很不对劲,比昨天两人分别时候还不对劲,他伸手轻轻扣住了他的肩,“先生,出什么事儿了?” 余子式在胡亥的手搭上他肩的那一瞬间浑身都僵了一下,下一刻,他猛地抬手挥开胡亥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胡亥皱着眉看着自己被挥开的手,随即抬眸看向余子式,却忽然发现余子式的脸色尤其的差。 “先生……” “胡亥,我问你一件事儿。”余子式退到门边,抵着门框看着胡亥。 “你问。”胡亥走上前,却被余子式忽然喝止了。 “等等,你先站那儿。”余子式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手紧紧扶着门框让自己不至于太失态,胡亥一听见他的话就顿住了脚步。两人视线凌空对上的那一瞬间,余子式心中忽然镇定了许多,低头整理了一下思绪,他抬头看向胡亥,视线一点点清冷起来。 胡亥一见到余子式那眼神,想起这两天清理的人,他心中陡然一沉,“先生,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先生,这些我全可以解释。” “不是。”余子式打断了胡亥的话,声音与视线都异常平静,“胡亥,我问你,如若哪天你上了别的女人,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胡亥一蒙,“不是,先生,没有……”这一问太可笑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接余子式这话,这事儿太荒谬了,根本不可能发生。他看向余子式,忍不住偏头轻笑起来,“先生,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会有别的女人,这些话你听谁说的?”实在是太荒唐了。 “如果有呢,你觉得我会怎么做?”余子式又问了一遍。 “先生,我真没有……这样,先生,你先听我说,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行吗?”胡亥还是觉得这事儿很出乎他意料,这两日余子式的异样不会是在怀疑他吧?想着他走上前轻轻搭上余子式的肩,想开口解释,自己却又忍不住起笑出声,“先生,没有这回事,也不会有这种事。真的,先生你怎么会这么想?” 余子式看着胡亥,忽然轻声自言自语道:“如果这事真的发生了,你大抵是会求我,如若我还有理智,我大抵是不会再回头看你一眼。若是我没了理智,兴许……杀了你们两人也不一定。”余子式说到最后声音越发轻了下去。 哪怕这事儿的确是个意外,无关于其他,换成发生在胡亥身上,他也绝对没法忍受。更何况,胡亥在感情方面只能比他更强势。 他与胡亥,说到底都是极傲的人。 这边胡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先生,这事儿不可能会发生,我不可能……先生,我怎么会……” “是我。”余子式忽然平静地抬头看向胡亥,“不是你,是我。” “什么?”胡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脸上笑意有些凝住了,“先生,你说什么?是你,不是我,是什么意思?” 余子式淡漠地扫了眼胡亥,扶着门框的手指甲处几乎翻出血痕,他平静道:“胡亥,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是我能够挽回的,抱歉。” 胡亥似乎是反应过来了,但是隐约却仍是不能相信,他松开搭着余子式肩膀的手,抱起手臂看着余子式,半晌才开口道:“先生,你的话我没怎么听懂。” “我昨天晚上喝多了,把别人看成你了。”顿了一会儿,他平静道:“在床上。” 胡亥的手极轻地抖了一下,良久,他忽然轻笑着问道,“所以她是谁?先生你把谁看成我了?” 余子式陷入了沉默,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胡亥周身气势的变化。他抬头看向胡亥,无视了他周身一点点聚集的阴冷,轻声道:“抱歉。” 胡亥伸手抚上余子式的脸,描着他的轮廓,“她是谁?” “抱歉。”余子式极轻地摇了下头,伸手拉开门往外走。 胡亥手中忽然用力,将余子式拽回来,另一只手利落地关门落了门栓,“告诉我,她是谁?” “她是谁重要吗?”余子式看向胡亥忍不住问道。 “重要。”胡亥伸手扣上余子式的手,淡漠道:“所以,是谁?先生,我不是太有耐心的人,我不想再问一遍了。” “你想做什么?” “杀了她,权当这事没有发生过。”胡亥的声音相当平静。 “这事已经发生了,你也已经知道了,杀了她无济于事。”余子式看向胡亥,“还有,你要怎么当这事没有发生过?胡亥,我认识你十多年了,你忘不了,绝对忘不了,只要你还对着我,你一天都忘不了我今天对你说的话。”挣开手抚上他的脸,余子式一字一句道:“对,还有你现在脑子里想象的那些画面,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胡亥猛地伸手抓住余子式抚着自己的手,那一下力道极大,余子式的手腕瞬间传来剧烈的疼痛感。 余子式狠狠皱了下眉,抬头看向胡亥,胡亥却没有松手,他只是极轻地问了最后一遍,“是谁?” “胡亥,冷静点。” “我现在很冷静。”胡亥觉得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冷静过。 余子式闻言终于忍不住低了低头。 胡亥忽然伸手掰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强迫这人直视着自己,视线不能有一丝的闪避,“你在护着她?” “对,我在护着她。”余子式轻声道:“胡亥,你不能杀了她。” 胡亥像是忽然不认识余子式一样,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他几乎要笑起来,他不能杀了她?这人竟然真的在护着那女的?胡亥觉得这一幕几乎让他成了个笑话。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这人真的喜欢自己吗?他们之间这么些年的感情,甚至比不上这两人睡了一晚? 胡亥松开余子式,双手反复松松紧紧,忽然他看向余子式,“所以你想怎么样?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事?” 余子式忽然说不出口,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疼,心里疼,疼得他浑身都在发抖。他发现他做不到,真的,哪怕是他是再理智的人,知道双方都过不去这坎,他也做不到直接放弃,他忽然抬头看向胡亥,“你,能放这件事儿过去吗?” “可以。”胡亥几乎不假思索,“告诉我她是谁,然后别拦着我,今后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再提第二个字。” 余子式沉默了很久,这不是一个名字的问题,能说出这样的话,代表胡亥根本不可能放这件事儿过去。哪怕今后两人都绝口不提,也依旧会有东西横在两人之间,那兴许是两人都忘不了的一个名字,兴许是多年的讳莫如深与相互隐忍。 “胡亥,我对不起你在先,今后凡有什么事,只要你想做的,我会帮你。”余子式顿了很久,抬头看向胡亥,轻声道:“皇位也行,算我欠你。”余子式虽然一直装瞎,但从都没真正忘了胡亥是谁,他是大秦第二位正统皇帝。 咸阳宫那位置根本不属于扶苏,那位置自始至终都是属于这个人。余子式低声道:“胡亥,到底是我亏欠你,这大抵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就这样吧,行吗?” “你再说一遍?”胡亥忽然伸手狠狠拽过余子式的衣领,眼中戾气极重,他一字一句道:“赵高,你给我再说一遍。”胡亥都不能相信这人说了什么,他更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没在听着这人的话时直接甩他一耳光。他竟然真的要和自己断干净了,甚至连皇位都能当筹码开出来,他是做了什么事能让余子式对他这么狠? 眼见着余子式再次不发一言陷入沉默,胡亥气血一瞬间又往上涌,他真恨不得将这人的心剖出来看看,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东西。 “胡亥……” 胡亥忽然松开拽着余子式衣领的手,伸手啪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他不能在这儿待下去,否则今天晚上他说不定会失控做出些什么事来,按着这话题两人继续说下去,他非得做出些他这辈子都要后悔莫及的事儿。他需要克制与冷静,余子式不愿意说,不代表他自己查不到。 余子式看着胡亥往外走,伸手抓上门框,一点点用力。一直到手指指甲翻出血,他才终于缓过了神。胡亥,的确是走了。 片刻后,他回身往屋子里走,翻出笔墨,提笔写了封书信交到王平手里。 “送到公主府,交到华庭手上。” 王平看了眼余子式的手上的血,猛地抬头看向他,“大人!” “现在就去。”余子式的视线很冷。 “是。”王平忙低头道。 王平走过,余子式一个人坐在廊下,看着满院子的清雪,心中静若止水。 他写给华庭的信,洋洋洒洒数百字,无非就问了一句话:你想要什么? 这事是我亏欠你,凡是我能给的,你想要皆无不可。哪怕是你让我娶你,我也能答应你,但是华庭,这辈子我能许诺护你一辈子周全,能许诺待你数十年如一日的好,能许你一段无忧美满的人生,但是哪怕我装得再好,我也许不了你所谓的感情。 不过小半个时辰,余子式就收到了华庭的回信。 女子秀气的字一笔一划都很巧。 “我母妃说过,朱颜辞镜,人心易谢。大人的一句承诺,实则远胜许多人耳鬓巧语,当误终身。” 余子式看完了,发现自己的手忽然不怎么抖了,试着动了一下,却是已经冻的没了知觉。 第138章 冬日时光难以打发,咸阳贵胄高官常在咸阳城外聚宴饮乐,冬雪平岗试骑射,号为冬狩。 余子式闭门不出竟也收到了请柬,而且是廷尉李斯亲笔誊写的请柬。余子式觉得去看看也好,李斯有请,不去倒是显得他多不识相。这些天的事儿太多,他总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而不是整日颓丧下去。 到了城外,余子式才发觉这宴会规格之大多年未见,左丞相王绾,右丞相冯去疾,廷尉李斯,御史大夫冯劫,大将军蒙恬,上卿蒙毅,宗正郑彬,内府夏无且…… 乍一眼望去,大秦满朝骨干栋梁几乎全到齐了。余子式看向李斯,端着酒杯的廷尉大人朝他轻轻一笑,端得是一派儒雅。余子式不失礼数地朝他轻点了下头。 坐在席位上,看着大雪压野的盛大景象,看着那些年轻的世家少年纵马卷平岗,余子式想,无论如何,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不知多了多久,身边传来一道声音。 “赵大人,一起去看看?”余子式抬头看去,发现是左右两位丞相,王绾与冯去疾。 余子式点点头,“行啊。”他起身跟着两位老丞相往外走。走到一半,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看向不远处坐着的李斯,轻笑着问道:“廷尉大人,得空吗?一起去走走。” 李斯看着余子式,颇为赞同地点了下头。 一行四人一起往外走,也没聊政事公务,聊得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余子式与李斯没怎么搭话,两人大部分时候都是听着两位老丞相聊,听着他们抱怨人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时有耳鸣眼花。两老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些子孙辈的事儿,冯去疾就在这时回头看了眼余子式。 “赵大人,抽个空来家里陪我这寡孤老人吃顿饭如何?” 余子式眼中的笑意凝了一瞬,很快就恢复了寻常模样,“好。”按辈分算,华庭是冯去疾的外孙女,这一趟本来就是应该的。余子式低头笑了下,没说别的。 走了一阵,没走出去多远,余子式忽然觉得袖子被人狠狠一拽,“赵高。” 余子式浑身一僵,随即恢复了寻常神色回头看去。他从胡亥手中将自己的袖子拽回来,拢袖轻轻道了两个字。 “殿下。” 一旁的冯去疾、王绾与李斯也一起看过来,余子式一身清肃玄黑官服站在他们中央,一双眼淡漠地望着胡亥。无怪胡亥找到这儿来,他这两天的确是有心在避着胡亥,事情太多,头绪太乱,他不想多添事端,不如让胡亥自己一个人冷静冷静。 胡亥盯着余子式,看着他那副淡漠样子,胸中气血一瞬间翻涌地极为厉害,“赵大人,借一步说话行吗?” “殿下有什么话直说吧。”余子式看向胡亥,觉得胡亥经过了两天也应该冷静得差不多了,冷静下来,那就能好好谈谈了,说句实话,他觉得自己那天晚上也不算太冷静,那场对话他回忆起来,简直是糟糕至极。 胡亥沉默地盯着余子式,一字一句问道:“那人是华庭?” “是。”余子式承认得相当干脆。 胡亥猛地攥紧了手,视线扫过李斯几人而后落在余子式的脸上,他放轻声音问道:“先生,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会娶她。” “你说什么?”胡亥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殿下,我会娶他。”余子式轻声道:“失陪了。” 胡亥忽然就愣在了原地。甚至连余子式从自己身边走过去都没能伸手拦住他。就在错肩的那一瞬间,胡亥像是忽然恢复了意识,“赵高,你今天把我扔这儿试试?” 余子式回头看了他一眼,看向一旁的侍从吩咐道,“找个人送殿下回宫。” “赵高!” 余子式转身往外走。 几位老臣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上前打个圆场偏偏胡亥的样子又太阴戾,冯去疾和王绾对视了一眼,随后两人一齐看向远去的余子式。倒是李斯先反应过来,恭敬地对胡亥说了一句,“殿下,臣也先失陪了。”说完这一句,他径自跟上了余子式。 “赵大人!” …… 不过三日,始皇下旨,婚讯就传遍了朝野。 余子式的日子倒是相当平静,自从三日前城外见了一面后,胡亥就没上门找过他,他索性也就不避着谁了,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丝不苟兢兢业业。 从内廷出来,余子式与郑彬正商量着事儿,拐过宫道余子式的脚步忽然一顿,说话声音也戛然而止。 郑彬抬头看去,宫墙,身穿青衣的宫女慌慌张张地红了脸钻到人后,胡亥慢条斯理地将衣襟理好,“怕什么?”他皱眉朝向来人的方向,眼皮都没掀一下,“滚。” 余子式瞬间反应过来,“打扰了。”看向一旁瞪大眼看热闹的郑彬,“换条路走吧。” 胡亥听见声音的那一瞬间浑身一震,抬头看向那两人,随即就看见两人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他的脸色瞬间极为难看,手上青筋一根根跳出来。 “殿下?”那宫女见没有人了,回头看向胡亥。 “滚。” 余子式与郑彬换了条宫道走,走到一半,余子式谈着公事忽然问了一句,“郑彬,如果你的夫人忽然说要同你和离,你会怎么办?” 郑彬前一刻脑海中还是钟鸣鼎食,一下子跌到红尘俗事里没缓过来,“和离?为什么?” “觉得和你过不下去了,就这样。” 郑彬思索片刻,肯定道:“找根鞭子先把她抽得半死不活,然后扛回家。” 余子式看向郑彬,“你……和你夫人动手?” 郑彬看向余子式,“凡事都是好商量,这事儿没得商量,这种女人不打不识相。” “可是,我听闻尊夫人的父亲与兄长都是在野武将,尊夫人也是将门巾帼。”余子式犹豫道。 郑彬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不是打不打得过的事儿,她真敢说这话,我真能抽死她。过日子最怕想太多,整日里折腾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日子还过不过了。”郑彬说到这儿忽然笑了起来,“不过吧,我想不想抽她,与我舍不舍得抽她,这就不是一回事了。”他看向余子式,颇为有兴致道:“怎么,你怕华庭悔婚?” 余子式没说话,低头笑了一下。 “放宽心。”郑彬抬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回家路上顺路过去看看她,和她多聊一会儿。” 余子式点了下头,依旧没说什么。 公主府前,余子式被郑彬拖过来后就站在阶下,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倒是一直住在公主府的桓朱听见他来了刷一下从内院飞奔出来。 “父亲!” 余子式伸手轻轻摸了下桓朱的头,看了眼郑彬。郑彬和桓朱打了声招呼,托词家里有事儿就走了。 “赵高!” 余子式闻声看向冲出门口亲自来接他的华庭,良久轻轻说了一句,“我路过,顺便过来看看桓朱。” “那就进来啊!”华庭走下台阶扯着余子式的袖子就往府中走,“我刚在同桓朱看婚服,你要不要一起看看?”她忽然回头看向余子式,“你有空吗?” 余子式看了眼双眼冒亮光的桓朱,极轻地点了下头,“有空,但是我不怎么懂,我……” 他话未说完,直接给华庭拽进了公主府后院大堂。 刚一走进去,余子式就被面前的景象给震了一下。各种颜色大部分是玄黑色的布匹挂满了整个大堂,一眼望去全是各种材质各种花纹的布匹绸缎,有的甚至从梁上垂下来铺了一地,站在宽敞的屋子中央,余子式一下子感受到了秦汉时纺织工艺带给他的全面震撼。 华庭扯过一匹布,期待地看向余子式,“这个怎么样?上好的絺,染的玄色极正,看起来很端庄?” “絺?”余子式摸着那匹布,刚想说挺好的。 华庭却是从一旁猛地又扯过一匹布,“不喜欢絺吗?那你看这匹绮,上面有斜行的花纹,材质是丝,这个也很好看,我这儿还有丛织的绮罗,你看看!” 余子式已经有些眼花了,他尽量记了一下这些布料的名字,开口道:“都挺好的。” 华庭觉得余子式的反应似乎不太满意,想了想绕到另一个角落,扬手掀起另一匹细纱,“那这个呢?这个是縠,太纤细轻薄了,当不了婚服,但是可以披在外面当外衫,这个颜色不够亮,等等,我记得还有个其他颜色的。” 正当华庭去翻其他颜色的轻纱时,桓朱忽然从一旁扯过一匹素黄色的布,偷偷拉了下余子式的袖子,“父亲,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余子式摸了下那布,“挺好的,这是絺吧?嗯,挺好看的。” 桓朱尴尬地看着余子式,“父亲,这个是綌,是从粗葛做的,刚公主给你看的絺,那是细葛做的。” 余子式摸着那布的手一顿,慢慢收了回去,支吾道:“都挺好看的。” “这个呢?这个认识吗?”桓朱从一旁拽过一匹艳色的布,“父亲,这个是什么?” “绮罗?” “绮罗是指有花纹的,这个是锦,锦最好的是蜀地与西楚出的,这匹就是蜀地的锦,公主要是问你喜欢什么,你就说蜀锦,反正错不了。”桓朱担忧地看着余子式。 余子式扯过那匹蜀锦看了眼,随即就看见华庭扯着匹布走过来。 “赵高!” “挺好看的。”余子式已经分不清华庭手上的布是什么了,他点头道:“挺好的。” 华庭看着余子式那样子,忽然扭头看向桓朱,“我们要不出去看看吧?咸阳城的商贾那儿兴许有新的颜色与纹章。” 桓朱刷一下扭头看向余子式,“父亲!” “那好吧。”要论颜色与纹章,外面的哪有皇宫中的花样繁多,两人无非是想拖着他出门逛逛而已,余子式对她们俩这点心思倒是没拆穿。 咸阳城中,华庭正低头认真地选着布,忽然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余子式,轻笑起来。 余子式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喜欢这匹。”华庭认真地笑道。 “那买吧。”余子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还喜欢哪几匹,自己挑吧。” 华庭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静静望着余子式笑。余子式接不出话,半天问了句:“这个是锦吧?桓朱说你喜欢锦,还是蜀地的锦,我不太清楚。”他越说华庭的眼睛越亮,到最后他越来越不知道说什么。 良久,华庭才轻笑起来,“这个是绢,素绢。” “呃?”余子式伸手抵上下巴,“不好意思,我对这些不太熟,我可能需要点时间记清楚。” 华庭忽然伸手拽过余子式的手摸上那匹绢,“没事,我教你啊,这个是绢,有没有觉得很眼熟?” 余子式看着华庭抓着自己的手,良久才轻声道:“抱歉,我真的不太熟悉布料。” “这个是素绢,是用来写字的。”华庭摸上那匹绢,像是陷入了一段回忆,片刻后她笑着看向余子式,“我母妃……我母亲年轻时是冠绝咸阳的才女,冯家嫡长女,一手好辞赋,嫁给父亲后,父亲平日都很忙,母亲就渐渐不弄笔墨了。后来,我小时候,母亲问我愿不愿意学她的才辞,我那时候尚小,平日里也不喜读书,不知怎么的,忽然回了她一句,才藻辞华非女子事也。” 华庭忽然沉默了一下,随即轻轻笑起来,“那时候太傅也在,向母妃夸赞我有淑气,母妃……”她忽然抵上那匹布,“我没怎么读过书,字也写得不如何……” “买了。”余子式忽然看向那商贾,“把所有素绢全包起来。” 华庭倏然抬眸看向余子式,一双眼亮如星辰,她伸手攥上余子式的袖子,余子式却是回头看了眼桓朱,“你有喜欢的吗?一起买了。” 桓朱忙摇头,随即又点头,瞪圆了眼睛道:“父亲你既然这么说了,不如直接给我银子。” 余子式一顿,扫了眼桓朱。桓朱立刻不说话了。 余子式从华庭手中将手抽出来,伸到袖子里掏银子,摸了一下后忽然轻轻一皱眉,他看向那商贾,换了只袖子找,“等会儿。” 他话音刚落,一只手带着银子忽然狠狠压在了案上,玄衣的青年一身全是戾气,“够没?” 余子式闻声浑身一僵,随即扭头看向他。 站在一旁看完了全程的胡亥起身看向他,一字一句平静道:“先生,我们谈谈。” 第139章 余子式差不多是被胡亥硬拽进巷子里的,胡亥的手劲太大,余子式也知道自己挣不开,索性就没挣扎。 一进到巷子里,胡亥就低下头狠狠抹了把脸,撑着墙缓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余子式,“先生,我认输,这件事到此为止行吗?让它过去,就这么过去,我不会对华庭动手,今后也不会再提第二次,你退婚,这件事到此为止。”他伸手掰过余子式的肩,“行吗?”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胡亥的双眼心中相当平静,静得让他自己都有些心惊。 “说话啊。”胡亥忽然像是无法忍受一样地狠狠扣上余子式的肩,“别这样看着我,真的,先生你别这样,你不能这么逼我。”今天街上这种场景算什么?一家人其乐融融?那他算什么? 他在余子式心里到底算什么啊? “胡亥。”余子式轻声道:“冷静点。” “你不能娶她,赵高,你不能娶华庭。”胡亥猛地一把扯过余子式的衣领,“你不能当我们之间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不能转身说走就走了,我们之间这么些年了,你把我扔在边境五年,五年一共不到十封信,我忍了。你不信我,什么都不愿意和我多说,我也忍了。可是今天算是怎么回事?我做错了什么你能这么对我这么狠,赵高你说话啊!” “你想让我说什么?”余子式伸手覆上胡亥的手,一点点扯下来,“胡亥,你想听我说什么?” 胡亥猛地低头吸了口气冷静了一会儿,抬头看向余子式,“先生,和华庭退婚,求你。” 余子式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尚给不出的承诺不能扔出来。 这种沉默对胡亥来说无异于侮辱,他这辈子都没觉得那么难堪与愤怒,他站在那儿,一瞬不瞬地看着余子式,脸色渐渐开始发白。 “我需要时间。”余子式看向胡亥,半晌接着补充道:“即便是我要退婚,我也需要一段时间考虑与安排。” 胡亥盯着余子式的眼睛一会儿,摇了下头低笑了声,“先生,我不是你手底下的官吏,我不需要你的敷衍,更不需要安慰,给我一句话,这婚你退不退?” 余子式又是一阵无话,他很清晰地感觉到他在耗尽胡亥的耐心。他本来并不想这样,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就觉得很累,他看着胡亥觉得心中很疲倦。问题不出在胡亥身上,出在他自己的身上,他清楚地知道。 “我还有事儿。”余子式拨开胡亥的手,他忽然不想再在这儿待下去,看着胡亥的脸他永远没法思考。 胡亥狠狠拽过余子式将人拖了回来,“把话说清楚再走,先生,一字一句说清楚。” 余子式扫了眼胡亥,“放手。” 胡亥猛地拽紧了手,抬眸盯着余子式,忽然声音就哑了,“先生,我到底错哪儿了?” “你没错,这一次的确全是我的错。”余子式伸手将胡亥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缓缓扯下来,径自走出了巷子。 走出去两三步,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余子式的脚步顿了一瞬,看向迎面朝自己走过来的华庭,“殿下,我有些事儿,先回去了。” “什么事儿啊?”华庭的声音未落余子式就已经转身走了。 余子式回到家依旧是坐在院子里沉默,脑海中一遍遍闪过胡亥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他想起这些年胡亥的委屈与隐忍,想起那年洛阳城,少年忽然抱上来吻住他的场景,往事尤历历在目。 他想了很久,将近半个晚上,把这些年的事一件件想过去,甚至连当初第一次见到胡亥时的场景都回忆了起来,那时候,胡亥才那么点大,一双眼漆黑的眼从草丛中望着自己。 所有的事,一幕幕地滑过,余子式有种回忆完了他这一生的错觉。若是按欣赏程度,胡亥那种性子绝对不是他欣赏的那一款,他不喜欢遇事被人逼着,胡亥的性子不太适合他,这的确是实话,所以走到如今两个人一个很疲倦,一个很没有安全感。 但是余子式这一生鲜少有过这种感觉,那种的回忆和一个人的故事,像是回忆完了这一生的感觉。 余子式忽然起身往外走,穿过夜色猛地拉开了门。 他站在阶下敲响了公主府的门。 大堂里,余子式看向匆匆忙忙梳洗过后走出来的华庭。华庭听闻余子式深夜来访,刚一开始是兴奋的,而后却忽然有些不安起来,来自深夜的消息大抵不尽如人意。 “赵高,你怎么来了?”她命侍女多掌了两盏灯后,命所有人都退下了。 余子式看着她柔和的脸庞,沉默了一会儿,拂袖行了一记大礼,平静道:“殿下,臣不能娶你。” 华庭一怔,紧接着忽然刷一下站起来,“你要食言?”谁都知道,大秦符玺监事赵高此生未尝负过一诺。她不能置信地看着余子式,“为什么?白天还好好的,你为什么突然就反悔了?” “殿下,我的确不能够娶你。”他直起身抬眸看向华庭,轻声道:“我有意中人,信义与操守之类的东西与他相比,想来还是太轻了些。” 华庭诧异地睁大了眼,“你有意中人?我怎么不知道?不对啊,郑彬说你没有意中人啊。还是说,你不愿意娶我,估计说这话来搪塞我?”华庭瞬间皱紧了眉,伸手攥住了他的袖子,“赵高,你……不行,你知道你这是抗旨吗?” “殿下,我的确有意中人。”余子式极轻地拨开华庭的手,看着她急躁的样子,轻声道:“真的,殿下,我若是真想搪塞你根本不必找理由,正如我想抗旨也根本不需要找借口,我说了这话,无非是想告诉殿下一句殿下该知道的实话而已。我的确有喜欢的人,有时虽然也会厌烦与疲倦,但到底我还算是喜欢他。” “谁?你喜欢谁?我哪里输她了?你为什么会喜欢她?”华庭也不知道自己是恼怒还是难过,不管不顾地拽过余子式的袖子,皱着眉吼道:“赵高你说啊!” “他,他……”余子式想了一会儿,觉得胡亥也的确是乏善可陈,他一时还真说不出胡亥有什么过人之处,总不能说长得挺顺眼吧? 华庭见余子式思索的样子,一瞬间觉得很是委屈,“不行,你说了要娶我,那你就该娶我,你一个堂堂大秦重臣你不能毁信啊!”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殿下,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发生了什么事的确是没印象,但是无论如何,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殿下想要什么补偿,我绝无二话。” “那你娶我!” “殿下。”余子式抬头看向华庭,“抱歉。” “我哪里不如她了,你给我说清楚,她谁啊?” 余子式看着拽着自己不肯放手的华庭,轻轻吸了口气,起身给华庭倒了杯水,扶着华庭在桌案前坐下。“殿下……” 华庭盯着余子式忽然急了,“不行,赵高你不能诈我,我说不过你,道理都是你的,我不听!你们这些当官的人的话我一个字都不听!” 余子式眼看着华庭刷一下抬手堵住了耳朵,无奈道:“殿下,你先把手放下,我和你聊两句。” …… 一个时辰后,余子式走出公主府,想起华庭和自己说的话,忽然就猛地松了口气笑了下。他那天晚上也是慌成什么样了,是啊,他就算是认错人,也不可能啊。 余子式在街上立了一会儿,缓缓朝一个地方走去。从侧门避开了宫禁,余子式走进了秦王宫。 轻轻推开宫殿的门,他抬脚踏了进去。刚一进去,就闻到极重的一股酒味,那味道像是沉积了很久。余子式走到宫室里推开窗通风散了散味道,又借着星辉点了盏灯。 他循着嘈杂的声音走进了内室,看了眼里面的情况。 嘈杂的声音一瞬间顿住了,所有宫女侍者看着突然闯进来的余子式全都僵住了,余子式扫了眼,约莫是十多个人吧,全都紧紧围着胡亥抬着手给他灌酒,最放肆的一个宫女直接将手伸入了胡亥的外衫。 余子式看了一会儿,走进去打开窗子,冷风一下子灌进来吹散了屋子里的酒味和脂粉味。余子式找了张桌案前坐下,不紧不慢地抬手给自己点了盏点灯。 半晌,他抬眸看向那些僵住了的宫侍与宫女,淡漠地说了两个字,“继续。” 所有人都僵住了,被灌了大半晚酒的胡亥闭着眼窝在一人的怀中,意识相当模糊,没听见动静,抬手就从那宫女的手中拿过杯子喝了一口,却被呛了一下,下意识就拽住了一宫女的胳膊剧烈地咳嗽起来,那被他拽住胳膊的宫女脸瞬间就白了。 余子式坐在案前看着这群人,眼见着这些人都没了动作,他也没看胡亥,忽然问道:“还有多少酒?” 良久,一个宫女抖着声音道:“还有三坛。” “行,全给他灌下去。”余子式说着相当轻描淡写,那群宫女的脸色全是一瞬间全褪去了血色。 “大,大人……全部……” 余子式半天没等到动静,终于抬眸看了眼僵着没敢有任何动作的一群小宫女,“听不懂我的话?” “大人,全,全灌下去?”那宫女连话都不完整了,那可是整整三大坛子! 余子式点了下头,看着一群迟迟没有动作的小宫女,忽然就缓了语气,“话说你们认识我吗?我好像以前都没见过你们,你们以前是哪里的宫人?上林苑的还是兰苑的?又或是其他宫里的?” “大,大人……” 余子式觉得自己也还算和颜悦色,这群人一副见鬼的样子就有些不识相了,他扫了眼一群在他眼里的半大孩子,又觉得也差不多了,再下去有几个孩子该哭出来了,他视线扫了眼大门,“下不去手?那就先下去吧,出去记得把门带上。” 刷一下一群人起身就往外跑,动作相当之麻利。 余子式远远看了眼醉得不省人事的胡亥,终于起身走上前。低头看了会儿,他伸手轻轻将人扶起来,那股扑面而来的酒味与脂粉味让他瞬间就皱了眉。从一旁捞过只杯子直接甩手泼了杯酒上去。 胡亥一年子皱起了眉,睁开了眼,眼睫上还垂着酒滴,盯着余子式一瞬不瞬。 “还认识我吗?”余子式问道。 胡亥看了余子式一会儿,忽然抬手狠狠拽着他的衣领往下,翻身压在余子式身上吻了上去。动作里透着股极戾的狠劲,余子式觉得舌头一疼,一瞬间口腔中充满了血腥气,酒味一下子涌进来。 余子式觉得应该胡亥还认得他,但是不好说。他扶着人起来,伸手一把轻轻将人捞起来,小心地放到了床上,却在松手的那一瞬间被死死拽住了手腕,胡亥忽然睁眼看着他,一双漆黑无比,像是忽然清醒了一瞬,又像是支撑不住一样地将力道压在余子式手上。 余子式扶着胡亥躺下,想从他手里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没能成功,胡亥的手劲太大。余子式看了一会儿,坐在床头没再说话。 第140章 余子式醒了一夜,天快亮时有些没忍住,靠着床头闭眼睡了过去。胡亥醒过来的时候,脑海中还是空的,抬头盯着余子式的脸看了两三秒,一瞬间瞳孔猛缩,他刷得一下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动作幅度太大,没注意到自己还扣着余子式的手腕,眼见着余子式被他这一下扯的倾身摔过来。 “先生!”胡亥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已经接住了人,盯着逐渐转醒的余子式,他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了,狠狠地一下抱紧了怀中的人。 余子式醒过来了,感觉到胡亥抱着自己,倒也没说什么,而是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先生?” “嗯。”余子式的思绪未断,语气就有些敷衍,“是我。” 胡亥浑身忽然就一颤,低头看向余子式,看了一会儿,他几乎是有些切齿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他手抖得比他声音还厉害,紧紧环着余子式一点都没有松手的意思。 “我和华庭说清楚了,那天晚上没出事,我会退婚。”余子式看向胡亥,“我说清楚了没?” “你要退婚?”胡亥一僵,“为什么?” 余子式扫了眼怔得失去条理的胡亥,眼神一点点认真起来,却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胡亥反应过来,手忽然扯着余子式的衣领猛地将人压在了身下,“为什么要退婚?说啊。” 余子式感觉到背撞上床板一瞬间的闷疼,他缓缓抬眸看向胡亥,一双淡色的眼睛清冷、慵懒、漂亮。 那一眼简直能让人魔怔。胡亥的气息一瞬间就乱了,他忽然手下发狠掰起余子式的下巴,“说!”眼里的戾气借着未散完的酒意一瞬间汹涌,动作里透出一股极狠的劲儿。 余子式半天没说话,忽然轻轻问了句,“如果我真和华庭成亲,你会怎么做?” 胡亥闻言冷冷笑开了,“赵高你休想,信不信大婚当日我拖着你到咸阳宫当着秦朝文武百官的面上你一回?” 余子式顿了半晌,缓缓道:“倒也是个主意,难为你能想出来。” 胡亥低头盯着余子式,心中情绪波动剧烈到连呼吸都必须克制,他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会儿,眼中却依旧是不散的冰冷。他问道:“你和华庭说清楚了,你会退婚?” “嗯。”余子式半垂着眼睑望着胡亥,那样子漫不经心到了极点,他也觉得胡亥这样子很具有攻击性,但是他忍不住想看着他这样子,少年的意气,帝王的气势,他莫名很欣赏。 胡亥看着余子式脸上随意散漫的神情,忽然就冷笑了一下,他问道:“悔婚可是抗旨,婚期这么近,你怎么对皇帝交代?” “不知道。”余子式相当实诚,他对华庭说得那是相当简单相当轻而易举,那话的确也就华庭能当真。 胡亥扯过余子式,接着问道:“那冯家呢?你怎么向他们交代?” “不知道。” “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余子式说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轻轻勾了下唇角,他的确是一点都没来得及考虑,基本就是凭着一腔冲动就去做了,退路后招与谋划全部空白,他什么都没有准备,甚至连明天要发生的事儿都懒得去想。他抬眸看向胡亥,光华在淡色眸子里静静流转,分明是处于下风,那眼神却犹如居高临下般清傲,“我不知道,胡亥,你说该怎么办呢?” 那一问的尾音,清清冷冷,衬着男人清澈的声线,胡亥脑海里忽然就轰一声,他低头盯着余子式,忽然冷冷笑了下,“想知道该怎么办?” 余子式扫向胡亥,语气似乎有些轻慢,开口也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你知道?” “把衣服脱了。” 余子式盯着胡亥的脸看了良久,视线清冷,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覆上自己的衣带,利落地解下带钩,将外衫与中衣脱了下来,摸到内衫时他的手顿了一会儿,在胡亥打量的目光下,他忽然勾了下嘴角,伸手猛地扯下了内衫。 身上的伤大抵都已经好了,疤痕却还在,胡亥视线忽然有些阴沉,目光往上扫,最终落在余子式的脸上,“自己拿手把腿分开,先生你会吧?” 余子式闻言眼中终于一锐,盯着胡亥半天没有说话。 胡亥也静静看着他。 “别太过分。” “这算过分?”胡亥反问了一句。 余子式看了胡亥很久,他现在觉得他昨天晚上脑子一定是进水了,他应该在家一个人好好待着想主意想对策。余子式侧头看了眼宫室大门,又看向身上的胡亥。 忍了。 …… 余子式坐在床上,皱着眉有些失神。胡亥端着粥上来,打量了两眼男人沉思的样子,伸手替他将衣襟理好,“想什么?” “你说的办法,好像真的可行。”余子式犹豫地看了眼胡亥。 “是吗?”胡亥没什么反应,“还有力气自己喝东西吗?我喂你?”他舀了勺粥送到余子式面前。 余子式看了眼那粥,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缓缓道:“下不为例。” 胡亥觉得无所谓,下不为例这事儿不是余子式说了算的。他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抬手慢慢喂着余子式。余子式脑海中想着问题温驯地低眉喝粥,胡亥看着他的样子,心中忽然一动,若是有天他与余子式比手段,也不知道谁能压谁一头。胡亥随即皱了下眉,这想法让他有些反感。 余子式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看向胡亥,“听说过两日蒙恬要回西北。” 胡亥抬眸盯着余子式看了会儿,“他去哪儿我不清楚,不过我会留在咸阳,我已经和皇帝说过了。”说着话,他的眸子微微一闪,像是极为随意般地说了一句,“对了,扶苏会和蒙恬一起去西北。” 余子式闻言抬起头,忽然就皱了下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你听谁说的?” 胡亥抬手给他又喂了口粥,“前两日才下的旨意,不好吗?扶苏一走,你看朝野不是清静了很多?”胡亥看着余子式,“还有件事儿,想听吗?” 余子式盯着胡亥,心中忽然腾上一丝很奇怪的感觉,他说不清楚那是种什么感觉,良久才回神问了句:“什么事儿?” “燕太子丹在咸阳露面了,在骊山行宫待了四个时辰,而后带了一个人离开了。知道谁放他们两人走的吗?”胡亥似乎极轻地笑了下,那笑相当凉薄,“皇帝亲自送出咸阳的。” 余子式看着胡亥,狠狠皱了下眉,“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燕罗。”胡亥看了眼余子式,“燕太子丹带走的那人是你一直怀疑的一个奸细,我宫里的一个宫女,你有印象吧?” 余子式一瞬间反应过来,“燕国人?” “嗯。”胡亥的声音很自然,听不出什么异样,他当年就觉得燕罗这人很有意思,查了底觉得更有意思。当年秦吞六国,各国之间奸细横行,燕国派出的刺客与奸细数目最多,而在燕国王宫那样乌烟瘴气的地方,明争暗斗下出什么事儿胡亥都不觉得奇怪。燕罗他的身份和他过去有些像,她算是皇室血脉,但是不录入宗庙,稀里糊涂就出来当了奸细,难怪她对华庭的怨气之深了,她们本该是一样的人。 燕太子丹失去了王位,失去了家国,他到咸阳无非是想带着那些身份灰暗的燕国奸细回家,这些燕国奸细大抵是身份极为卑微的下人,也有朝官的舍人,大部分都是奴隶籍。六国灭亡后,六国的奸细的日子大多过得不尽如人意,而在六国王室妃嫔王孙都充了秦皇后宫的今天,谁还会去管这群人的死活?燕太子丹当年送这些人出来,曾许诺天下安定后一定接他们回家,他这些年也一直践行着当年的承诺。 这一诺不输帝王之风。 余子式当初被李斯阴了一把说是窝藏燕丹,胡亥想了想,觉得若是要找燕丹,燕罗或许能派上用处,后来的确证明了他的想法。可见当初留着燕罗的想法还是对的,兴许哪天就派上用处了不是? 胡亥看向余子式,“先生。” “嗯?”余子式看向胡亥,“怎么了?” “没什么。”胡亥忽然笑着摇了下头,抬手给余子式又递了勺粥。 余子式想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当年为什么留着那宫女?我以为你喜欢她来着。”余子式顿了一下,“说实话吧,我当年也查过她,我就是有点好奇哪国能派这种人出来当奸细。” 余子式似乎想起什么事般轻轻皱了下眉。当年燕罗拿他送给胡亥的一只画眉鸟试毒药,毒了一个月都没能下狠手毒死,余子式当时就觉得这孩子不适合奸细这一行,心不够黑手不够狠。而后他就对胡亥喜欢她放心了许多,提点了他安排在胡亥宫里的人两句,他也就没当一回事儿了。 胡亥看着余子式皱着眉的样子,忽然问道:“你当年觉得我喜欢她?” “嗯。”余子式点了下头,“她挺好看的,冬天大雪天,穿件红衣裳坐在院子里堆雪人,回头笑起来,一双眼特别有灵气,现在想想倒是那双眼倒是和燕丹有些像,真心是漂亮……”余子式忽然看向胡亥,“你确定你真的不喜欢她?我觉得她挺好的。” 胡亥盯着余子式看了一会儿,放下了碗,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半晌深吸了口气,“算了。” 第141章 半月后。 余子式漫不经心地翻着胡亥书房里的东西,从胡亥写的东西到胡亥看的书,一卷卷翻过去,大部分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也看不出什么异样。良久,余子式轻轻合上了一卷书,放回了原处,手扶着书架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兴许真是他多心了。可说句实话,胡亥最近给他的感觉的确是和从前有些不一样,无论是哪一方面,那种感觉很难说上来。 余子式抬头扫上书架,最终用手轻轻拨了下书简恢复了原状,他正打算转身离开,一回头却看向胡亥倚着门框看他。 一身玄黑长衣的青年逆着光站在那儿,长身玉立,眸光沉沉。 “要找什么?我帮你翻吧。”胡亥也不知是站着看了余子式多久,眼神颇为玩味。 余子式的手一顿,望着胡亥觉得有些诧异,自己竟是一点都没察觉到这人什么时候到的。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缓缓倚着书架抱起手,望着胡亥勾了下嘴角,淡漠道:“随便翻翻,没找什么东西,纯粹好奇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而已。” 胡亥走进去屋子,在余子式面前站定,手抵上书架低头望着男人的脸,轻笑道:“先生,下回有事可以直接问我。” 余子式不置可否,转开视线随意地看了眼窗外,却忽然觉得下巴一股力道传来。 胡亥掰着余子式的下巴把头摆正了,强迫他看向自己,胡亥看着这人这一副散漫清冷的样子,忽然心里就起了些波动,他随意地问道:“对了,华庭那事儿你处理的怎么样了?”说着话,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掀开男人的衣襟。 “还行。”余子式忽然抓住了胡亥往他衣襟里探的手,“都挺好的。”该处理的差不多都处理了,安排地也算是妥当,罚了三个月的俸禄,也算是意想不到的宽大处理了。 胡亥扫了眼余子式的样子,轻轻笑开了,一双漆黑的眼极为摄人,他忽然道:“先生,我想和你出去走走。” “去哪儿?” “随便走走。”胡亥抬手轻轻摩挲着余子式的头发,轻声道,“去哪都行。”他就是想和余子式一起到处走走,说会儿话,就像从前他年幼时那样。那种时光真是安逸。 余子式本来想说没什么意思还是算了,但是一抬头看见胡亥的漆黑的眼睛望着自己,那眼神实在是清澈,他一下子竟是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行吧,出去走一会儿,午膳前回来。” “行。”胡亥笑了下,望着余子式点了下头。 两人刚走出庭院,尚未来得及步出大门,忽然一人从外面冲了进来。 余子式一愣,“华庭?” 余子式见华庭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儿,上前一步问道:“殿下,你怎么了?” 华庭咬着唇死死盯着余子式没说话,那样子像是忍着极大的委屈。她看了眼余子式身后的胡亥,胡亥的视线微微冷了下来,那双漆黑的眼睛看得华庭浑身轻轻一颤。 华庭看向余子式,“赵高!”只喊了两个字,她却是忽然折弯了腰狠狠咬上食指指节,崩溃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殿下你怎么了?”余子式从没见过华庭这么崩溃的样子,哪怕是上次他同华庭摊牌华庭都没这么失态过,他走上前想去把人扶起来,却被华庭猛地拂开了。 “别碰我!”华庭忽然吼道,她看了余子式一眼,忽然从地上抓起一盆覆着雪的冬青草朝余子式狠狠砸了过去。混账,全是一群混账!欺人太甚了! 余子式看着华庭扔过来的盆栽尚未反应过来华庭这是怎么了,胡亥忽然从上前一把环住了他的肩将人护在了怀中。 陶盆砸中胡亥的背,摔在地上碎了一地,一声巨响。余子式猛地拽紧了胡亥的袖子,“胡亥!” 胡亥低头看着怀中的余子式,“我没事,先生你没事吧?”确认人毫发无伤后,他回头扫向华庭,皱眉冷声道:“华庭你疯了?出去!” 华庭盯着他们两个人,不知是气得还是怕的,浑身都颤个不停。她真的是全然无法接受,盯着胡亥,她眼中全是凶厉。她疯了?胡亥他才是真正的疯子! “出去!”胡亥注意到华庭的异样,眼中的警告一闪而过。 他刚一开口,华庭忽然起身冲上前一把扯开胡亥,胡亥一时不防竟是被她扯开了。华庭猛地将自己整个人都撞进了余子式的怀中,不管不顾地环着他的脖颈紧紧抱了上去,“赵高。”她抱着这个人,委屈得话里都带了哭腔,偏偏又没办法说出来。 一旁的胡亥看着这一幕,眉毛极轻地抽了一下。 “殿下。”余子式看了眼胡亥,伸手想将华庭从自己身上扯开,刚一有动作却被华庭狠狠推开了。 胡亥立刻伸手扶了把余子式,回身就按住了华庭的肩,他眼中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出去!” “胡亥,你简直恶心!”华庭一瞬间就失控了,甩手就想甩他一耳光,抬起到一半的手却被胡亥轻而易举地截住了。 华庭一瞬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猛地回头朝着余子式吼道:“赵高,你喜欢他是不是?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是疯子!他才是疯子!”说到最后华庭已经开始歇斯底里地吼了,那架势看得余子式一皱眉。 余子式看了眼胡亥,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什么情况。胡亥眼神微微一动,捏着华庭的手腕扫了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松了手。华庭猛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了。 “别在这儿闹,回去。”他低下身与华庭平视,声音很平静:“听清楚我的话了?” 华庭抬头望着胡亥一双漆黑的眼,触及他视线的那一瞬,她的手忽然就抖了下,她咬着唇死死压着颤抖没说话,像是撑着她最后的一点硬气。 胡亥看着她的样子,那嘴角的弧度像是要笑起来,他伸手摸了下她的发髻,低声道:“行了,回去吧。”胡亥其实没想到,华庭能上他这儿和自己闹开。 华庭盯着近在咫尺的胡亥,袖中的手一下子就捏紧了,她真想和这人同归于尽算了!都死了才是干净!那就全干净了! 胡亥像是看出她的意思的一样,伸手轻轻压住了她的手,“华庭,做事之前要想清楚,仔细想清楚。”他隔着袖子手中微微用力,将华庭拽着匕首的手震开了。 华庭盯着面前的人,忽然心中一处狠狠悸了下,由心里打了个寒战。 胡亥扫了眼站在他宫门口的一群完全噤声的宫女侍卫,淡漠道:“送公主回去。” 余子式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平静是平静,却总有些暗潮汹涌的意思,他看了眼华庭,又问了一遍,“殿下,出什么事儿了?” 华庭从地上被宫人扶起来,忽然,她猛地伸手推开了那些人,看向赵高,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赵高,我真的喜欢你。” 余子式皱了下眉,“殿下……” 余子式话未说完,华庭猛地转身走了,临走前看了眼胡亥,收了情绪,直起了腰背仰起了头,平静地一步一步走出了胡亥的宫室。 华庭走后,余子式走到胡亥身边,伸手将胡亥背上的泥土和雪轻轻拍干净了,问道:“怎么回事?你哪儿得罪她了?” “不清楚。”胡亥回头看了眼余子式。 “你没招她?”说实话,看华庭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要说胡亥没招她余子式还不信。 胡亥盯着余子式看了会儿,忽然笑道:“不过我想起件事儿,可能和她有关。” “什么事儿?” “昨天傍晚她看见我送你出宫了,快到你家的时候,街巷里的事儿,先生你还记得吧?” 余子式手一抖,终于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胡亥,良久才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她不会看见了吧?” 胡亥没说话,望着余子式的脸色笑了下。 余子式当下就问道:“你当时怎么没提醒我?” “我那个时候要怎么开口和你说?”胡亥这一问相当无辜,眼见着余子式倒吸一口凉气,他开口接下去道:“不过当时夜色暗,我倒是可以确定她没见到什么。”胡亥看着余子式的脸色,轻轻笑起来,“不过她听到了什么,听了多少,那我就不清楚了。” 余子式一眼就看出了胡亥眼中的狭促笑意,当下心里一凉,被阴了。随即就觉得这事儿简直了,他就说胡亥昨天傍晚非得拖着他进巷子是抽得哪门子风。 回想了片刻,他猛地一把扯过胡亥的衣领,几次想开口说句什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忽然低了下头,自己都忍不住几乎要笑起来。 一个堂堂的大秦皇子,正儿八经的大秦殿下,胡亥你真的不打算要点脸吗?你这事儿做的你自己就不觉得有伤风化吗? 余子式定了下心神,敛了笑意认真问道:“胡亥,你还真是什么事儿都做的出来啊?” “嗯。”胡亥笑了一下,余子式的手还拎着他的衣领,他顺势就勾着余子式的脖子忽然吻了下去。 余子式的手抵上他的背猛地一用力将人压到了怀里,他觉得华庭说的没错,胡亥这人还是有做疯子的潜质。 吻了一会儿,胡亥忽然松开手,望着余子式低头笑开了。 “干什么?” 胡亥轻轻吸了口气,“算了,不出门了,回屋吧。”他看向余子式,一双眼里有拂过清辉流光,笑意浅浅。 余子式一见胡亥的眼神就心领神会他打算做什么了,抬头看了眼光天化日朗朗的乾坤,又看了眼视线盯着自己不住打转的胡亥,余子式觉得他这辈子所有的脸都差不多可以不要了。 “改日再出门逛逛吧。”胡亥伸手抵上余子式的锁骨处,“回屋?” 良久,余子式终于点了下头,“行吧。”反正他觉得自从和胡亥混在一起后,自己养了十多年的清白声名迟早要全废了。 大好年华全糟践干净了。 三日后。 华庭忽然自请外嫁边川远离咸阳。骊山行宫中,坐在殿中央的皇帝翻了翻手中的册子,又抬头望了眼跪在阶下脸色苍白的华庭。“你确定你不后悔?” “儿臣不会后悔,望父皇成全。”华庭平静地拱袖贴额,俯身行了一记大礼。 嬴政看了会儿她,终于低头扫向手中的名录,他大致翻了两遍,最后视线落在一个名字上,又看了眼跪地不起的华庭,他终于从案上执起笔,轻轻圈了个名字。 “准了。” “谢父皇。”华庭的声音一丝不抖。 华庭外嫁边川,离开咸阳的前一晚,胡亥亲自去了趟公主府。 他推门走进去的时候,华庭正穿着件清绿的单薄衣裳,坐在阶下静静埋着头,身上落满了雪。 “你满意了?”华庭的锐气像是全被磨尽了,她甚至都没抬头看胡亥一眼。 胡亥走到廊下低头看了眼她,没说话。 “说来也是我自作孽,那些事的确是我做的,我又没华阳那股胆气,敢做不敢认,落在你手上算我的报应。”华庭低声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片刻后猛地擦了把眼泪看向胡亥,“所以,胡亥你还想要怎么样?要我病死在出嫁的路上?”她几乎是轻蔑地看着胡亥。 胡亥看了眼华庭,眼神淡漠。 他其实真没做什么,他不过是带华庭去了趟掖庭。 昨天晚上瞧见了那一幕气疯了的华庭上门找他,他顺便就领着她去了趟掖庭,进去之后从刑案上翻出本东西扔给华庭。华庭看了两眼,神色忽然就异样起来。 这些年华庭在宫里真不算什么菩萨心肠,林林总总做的事儿也能录满一本卷宗,可见是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 远的先不提了,单说最近的一条就挺有意思。 前两年宫里有个新出的夫人处处针对冯夫人,冯夫人即是华庭的生母,那场所谓的夺宠风波也是闹得挺大的。后来,那盛宠之下的新夫人忽然就暴死了,一尸两命,据太医说她腹中的皇子都已经成形了。 皇帝得知此事震怒异常,下令彻查,却没查出什么东西,准确的说是证据模糊,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件事儿翻出来的一瞬间,华庭的脸色立马就变了,她当初明明已经销毁干净的证据全都在她面前摆得清清楚楚。 她猛地抬头看向胡亥,胡亥的脸色依旧平静,那一双漆黑的眼看得她心中阵阵凉意。 这事儿若是闹出来,后宫的动静绝对不小,胡亥虽然不怎么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却大抵也能猜到些,这事给揭出来,到时候怕不止是华庭甚至还有冯夫人兴许都会受到牵连。 这些年华庭在宫里胡作非为,要没人兜着早废了,而护着她的人第一个就是冯夫人,其次就是冯家。提点了两句,胡亥带着脸色发白的华庭去了一趟刑室,算是逼着她看完了整场刑戮,胡亥只在看完后淡漠地说了一句话。 “依着你这些年干的这些事儿来判,差不多也就得这么个下场。”说完后,他扫了眼瘫倒在地的华庭,转身走了出去。 整个过程不超过两个时辰,说清楚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落雪庭院中,胡亥低头看向坐在阶下的华庭,心中情绪微微起伏,也不知道如果余子式知道了这些年华庭做的事儿,他还能不能对这人这么上心? 华庭忽然从回忆里回身,猛地开口朝胡亥吼道:“你说啊,胡亥你还想让我做什么?我婚也请了,如今父皇也应了,接下来呢?你说啊!” 胡亥一直等到华庭的情绪稳定下来,坐在阶上不再说话了,他才开口道:“二十年内,咸阳城我不想再看见你。” 二十年内,他不想在咸阳朝堂再看见冯家的势力。他暂时动不了李斯,但是冯家这种依附皇权的家族却还是可以试着拨动一下。当初余子式那案子一开始,若说冯家没有和李斯勾结暗算,这话说出去谁信呢? 这些债,总是要一笔笔算清楚的。 华庭冷笑了一声,抬头看向胡亥。在她眼中,胡亥这人就是个疯子,那天在刑室,那种骇人的刑戮,那种凄厉的惨叫声,胡亥就坐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看着,安静而温和,炉中的火打在他脸上,那晦暗样子给华庭一种极强烈的感觉:这人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十足的疯子。 “二十年不入咸阳,不出现在你眼前,所以胡亥你留我活着?”华庭抬头看向胡亥问冷笑着问道。“你不是一直都想杀了我?所以你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打算先折磨我一阵子再动手?” 胡亥低头看了眼华庭,忽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华庭双眼盯着胡亥,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是这样的人。”华庭觉得,每一个见到过胡亥这样子的人都会这么觉得。她想起那天傍晚在余子式家附近的街巷中望见的扭曲景象,心中忽然划过一丝颤栗,那感觉像是有些恶心,像是有些悲悯。她看向胡亥,“你真的很恶心,我看见了,你跪在他脚下,胡亥,你真恶心。” 胡亥闻声顿了会儿,迎着华庭的视线淡漠道:“明天出了咸阳,寻死还是活着你随意,听说三川郡风水不错,李由也是你的故人,想来你若是自尽在路上,他也能给你挑块好地方埋了。” 华庭想起李由,脸微微一扭曲,她猛地朝胡亥吼道:“滚!你滚!从我家滚出去!现在就滚!”她忽然从一旁抄起香炉朝着胡亥狠狠砸过去。 胡亥侧身避开了,香炉砸在雪地里滚了两圈,铺了一地的青灰,胡亥看了两眼华庭,转身踏着那青灰,从容慢步地朝庭院门口走去。 胡亥走出去很长一段路,身后终于传来华庭失声的痛哭。他的脚步未顿,从容步出了公主府。 一月后。 三川郡,太守府。 李大公子李太守正卷着袖子地给堂中的舞姬敲杯子,一曲毕他忽然笑起来吼了声,“赏!”他朝着那些姑娘扔了一把金钏,手狠狠一指其中一女子,“你,过来!” 堂下走进了一人,借着间隙给他递了封信,轻声道:“太守大人,咸阳的信。”这幕僚都快哭出来了,这都是这个月第三封了,好歹太守大人你也看一眼不是? “放那儿吧。” 幕僚一听见这大爷一样的招呼真的要哭了,他硬着头皮杵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碎碎念道:“大人,还是看一看吧,这毕竟是咸阳来的信,兴许是什么大事儿也不一定,我们这三川郡啊,是大郡……” 李由听了半天,终于扭头看了眼喋喋不休的幕僚,李太守觉得这小子相当扫兴,终于,他随手接了那所谓咸阳的来信,刷一下抖开看了眼,良久,李太守的眉毛忽然狠狠一挑,“哟,皇帝挺有意思啊?赵高看不上退了婚的女人往我府里塞?皇帝当我李由的太守府是收破烂的啊?不收。”他伸手搂过那舞姬的腰将人往腿上一带,把信扔回了那幕僚手中。 “大人,这不收……”那幕僚瞬间就皱起了眉,这可是抗旨啊。 李由看了眼那幕僚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眼见着他又开始碎碎念,忽然朝他勾了下手指,“你,过来,知道这公主谁吗?” 那幕僚摇了下头,李由呵呵一笑,“当年在秦王学宫本大人有幸与她同窗三年,我同你说,这种女人娶了,我李家祖坟会冒黑烟的。”开玩笑,华庭那也叫女人?秦朝这么多位公主,长公主华阳善兵法谋略,栎阳善声乐歌舞,其他的几位公主也都琴棋书画精通个一两样,唯独华庭此人,可称得上“一无是处”四个字。 李由捏了把那舞姬的腰,不屑地笑了下,“我李由也算是个咸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在咸阳住了这许多年,这咸阳城宽几丈我不清楚,这护城河深多少我也不清楚,我家隔壁那街住了多少位贵胄王侯我更是不放在心上,走哪儿闯哪儿我李由就没怵过谁。这辈子我李由打哪儿不是横着走啊?这是老子的地盘!让她滚,不滚就关城门放狗,那女人见狗就哆嗦。” 提前甩了婚车仪仗带了两三位侍卫赶过来的公主恰好听见这一番话,狠狠一挑眉,她猛地伸手拦住了脸色铁青打算冲上去的侍卫,看着那堂上的人冷冷一笑。 “李公子,在咸阳横着走确实是风光啊!”穿着件黑色宫服的女子拾阶而上,缓缓道。 李由捏着杯子的手一顿,声音也消了一晌,他扭头看向那逐渐走近的玄衣女子。随即就看见那女子一脚踹开了挡在她面前的太守府护卫,走上来啪一脚踩上了自己面前的矮案几,一整袖。衣摆扫了他一巴掌。 华庭打量了他两眼,觉得这位廷尉家的大公子真是人模狗样多年未变,没看他怀中抱着的舞姬,华庭抬手一下就掀了他的杯子,薄唇轻启轻笑道,“说的好像谁不是在咸阳横着走一样?” 第142章 这世上再深的感情,再和契的两个人,这辈子这么长,半道上都难免出点岔子。 余子式也是颇为没想到,郑彬和他夫人之间也能出点岔子。余子式坐在歌姬坊里,看着垂头丧气敲着酒杯的宗正大人,半晌终于问道:“郑彬你非得在这儿喝酒吗?要不你去我家喝吧,我请你。” 郑彬摇了下头,忽然一拍案,那动静惊了余子式一跳,随即就看见这位大秦朝九卿之一的重臣狰狞着脸朝着那正在翩翩起舞的歌姬们吼道:“过来!”郑彬手一甩,从袖子里抛出来一枚沉甸甸的钱袋,砸在案上一声响。 余子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就看见歌姬们朝两人的桌案处涌了过来。余子式手一哆嗦,刷一下起身避开了人。 “说个笑话,谁让我笑了,这银子就是谁的!”郑彬漫不经心地将手叠在脖颈后,闭上了眼,那一副豁出去的放浪样看得余子式在一旁心里一跳一跳的,这郑彬的老婆不会是出去偷人了吧? 听了一会儿笑话,余子式拨开叽叽喳喳的歌姬,伸手扯了下郑彬的袖子,“郑彬。” 郑彬没搭理他,张口自己灌了口酒。余子式也实在没想到,这人把自己从内廷拖出来就是为了来歌姬坊听一群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讲下流笑话,他忍不住又扯了下郑彬的袖子,“郑彬!” 这大庭广众的,被哪一位世家子瞧见了这一幕,回去和自己的叔叔伯伯父亲爷爷一说,他和郑彬也算是丢人丢到祖宗辈了。余子式伸手拽了半天郑彬都没什么反应,宗正大人就是一个劲儿闭着眼和歌姬调笑,根本不带搭理余子式的。 余子式四下看了眼,而后盯着郑彬看了一会儿。 忽然,啪一声,一枚玉佩扔在了案上,余子式扫了眼这群歌姬,“谁把这人从大堂拖进屋子里,这玉就是谁的。” 短暂的寂静后,滋啦一声,喝得半醉的郑彬被无数只手拽着衣领袖口就往屋子里拖。余子式松了口气,扫了眼堂中的人,见没有熟人后跟着郑彬走进了屋子,命歌姬们走出屋子后,余子式望着躺在地上的郑彬,心中有些犯难。 “你没事吧?醒醒酒,我送你回家了啊。”他蹲下身拍了拍郑彬的脸,“我送你回家,然后我自己回内廷,你看行吗?我今天挺忙的,你自己可以吗?哎,你别哭啊!哎哎!你别哭,忍着忍着!行行行,我把她们叫回来给你讲笑话,你别哭忍住啊!” 一刻钟后,余子式深吸了口气,刷一下拉开了门,点了两个庄重正经岁数大些的歌姬,“你们两个有空吗?”余子式从袖中掏出钱袋。 那两坐在窗户边的歌姬瞬间就走了过来,“参加大人,大人有什么吩咐啊?”说着那女子的手就轻轻搭上了余子式的肩,极轻地低头笑了下。 余子式回头看了眼里头的人,紧接着回头看向那两个歌姬,“你们两人会讲笑话吗?” 两个歌姬微微一愣,“会,会吧?” 余子式开门让两个人进来,“去给他讲个笑话,谁让他笑了,这银子就是谁的。”余子式将钱袋轻轻往案上一放。公务还没处理完的余子式在一旁坐下了,催促道:“开始吧。” 五个时辰后,天色暗了下来。 余子式坐在案上手指抵着额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花了半个下午半个晚上,坐在歌姬坊里,听着两个歌姬讲了五个时辰的笑话,而且郑大人他还在哭。 深吸了口气,余子式终于抬头看向那两位讲了一下午笑话嗓子都哑了的歌姬,“算了,你们下去吧,银子归你们了。” 那两位歌姬如逢大赦,拿了银子逃一样地离开了屋子。 余子式看着郑彬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问道:“你和你夫人到底怎么了?” 郑彬坐在窗户边上时不时地抹两把眼泪,望着窗外的星月,那样子也不知道酒醒了没有。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再次深吸了口气,“郑大人,你能好好说话吗?我的意思是说,你能先不哭了吗?” “天黑了。”郑彬终于念了三个字。 余子式心道可不是吗?你原来也知道你磨蹭得天都黑了?他耐着性子问了句:“天也黑了,郑大人你也玩够了,我先送你回去行吧?” “我在歌姬坊待了五个时辰,天也黑了。”郑彬忽然回头看了眼余子式,眼睛通红,那模样还挺委屈,“她竟然真的没过来找我。” 余子式手一抖,脑子里忽然想起件事儿,下一刻,他就听见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余子式回头看去,找上门的小公子殿下倚着门框,慢慢抱起了手臂看向他。 将郑彬安置好后,余子式在隔壁找了间房间和胡亥坐下了。胡亥静静听余子式说完了今天下午的事儿,桌案上点着灯,柔和暖色的烛光下,少年的样子意外的温驯安静。 余子式说完了,看向来过来找他的人,问道:“怎么样,殿下,这解释还算满意吗?”两个大秦朝臣在歌姬坊听歌姬讲了一个下午的笑话,余子式觉得这事儿本身就是个笑话。 胡亥低头轻笑了下,“还成。” 余子式看着胡亥笑起来,忽然觉得这人笑起来的样子真的是漂亮,清澈干净,漂亮得极为纯粹。余子式看得一晃神,随即也轻轻笑起来。 华庭走了,蒙恬和扶苏也走了,朝野局势也稳,好像日子一下子空了下来,时辰的一点一滴慢得都能听见声音,和胡亥在这儿坐会儿,居然有种岁月静好人事两安的感觉。 “先生。”胡亥问了句,“你觉得郑彬和他夫人出什么事儿了?” “谁知道,在一起过了快二十年了,出什么事儿都不奇怪。过两天郑彬就回去了,他在外面呆不住。”余子式太了解郑彬了,性情中人,该怂就怂。想着他忽然扫了眼胡亥,轻笑道:“你知道吗?刚你推门进来的时候,郑彬整个人都精神了,然后一看清是你,那样子瞬间颓回去了,要我猜,他明天一大清早就该回去了。” 胡亥望着余子式的样子,忽然笑了一下,“是吗?” “是啊。”余子式望着胡亥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动,月光与烛火下,胡亥的漆黑的眸子简直璨若星辰。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忽然想到了这人在历史上的结局。 秦二世胡亥,死于望夷宫之变,死于赵高之手,死后以庶人身份下葬。 余子式忽然伸手捏住了胡亥的手,极轻地笑了下,“胡亥,和我说两句话,说什么都成。”他就是忽然想听这人说话,说什么都好。 “先生,我们能走一辈子,真的,你要信我。” 余子式一怔,抬头看向胡亥,而后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良久,他点了下头,低声道:“行,你这话我记住了。”余子式忽然觉得什么史书什么望夷宫之变什么庶人都是空的,这世上的历史说到底不还是由人写的吗?他怕什么呢?总不会是担心自己能杀了胡亥吧? 胡亥忽然伸手捞过余子式将人揽到了怀中,“在想些什么?”他看得清楚,余子式刚才明明有一瞬间的失神。 余子式想了一会儿,抬头看向胡亥,“会下围棋吗?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我教过你下围棋,现在还会吗?” 胡亥点了下头,“会。” 余子式起身从胡亥的怀中挣出来,推门从房间里出去,约莫半刻钟后,他捧着一副围棋走进来,轻轻在案上放下了。 “你要和我下围棋?”胡亥看了眼余子式,他觉得余子式今晚很有兴致啊。 余子式从一旁又找出两盏灯点上,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余子式在案前坐下,伸手将黑子推给胡亥,“对,下棋,你今晚只要是能赢我一局,我后半生余下几十年全归你。” 胡亥的眼睛刷一下雪亮,映衬着灯火月光熠熠生辉,他猛地扣住了棋盒,一字一句问道:“先生你确定?” 余子式漫不经心地拾起一枚白子敲了下棋盘,“确定,只要你能赢我,愿赌服输,不管你以后变成什么样子,走什么样的路,我都会陪着你,这大半生几十年就搭你身上了,赌吗?” 赌吗? 那两个字在耳畔轻轻响起,胡亥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西北军营,耳边惊起战鼓第一声。他紧紧盯着余子式,“先生,你自己可要想好了。” “不是总觉得跟在我身边没什么安定的感觉吗?”余子式抬眸轻轻扫了眼胡亥,“那从今儿往后起,我跟着你,这总没问题了吧。我这辈子一言九鼎,唯一一次食言还是搭在你身上。”余子式低头极轻地笑了下,“不过这一次,这话我既然放在这儿了,我确定,我不会食言,只要你能赢。”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极为粲然,“不过,我也不会让你就是了。” 胡亥盯着余子式的脸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一瞬,“行,赢一局是吧?” 余子式点了下头,“一局就行。” 玄黑袖口轻轻一振,乌鹫棋子啪一声落下,修长莹白的手推着棋子在一处稳稳停住,胡亥抬头看向余子式,一双漆黑的眸子映衬着烛火流光溢彩,“那来吧。” 余子式觉得胡亥这副样子他是真的欣赏,利落,飒然,无所畏惧,战无不胜。他不禁想,这人在疆场上定然也是这副样子,所以后世诗人写“君王按湛卢”不是没有道理的呀。他轻轻落下一枚白子,看了眼胡亥。 胡亥的棋弈差不多是余子式手把手教出来的,许多年过去了,余子式也不清楚他的水平怎么样,总之是没怎么见过他下。围棋是两个人下的,而胡亥小时候,余子式自己平日里的事很多,鲜少能抽出时间来陪胡亥下,胡亥性子又过分孤僻,一来二去,余子式基本连他送胡亥的那副棋都没怎么见过。 先入为主的余子式觉得,自己的棋艺应该是在胡亥之上的,虽然他也不算是什么国手,但是到底底子还在,所以他给胡亥定下的规矩是,只要胡亥这次能赢他一盘就行,其实相当公平了。 两人下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余子式捏着枚白子,扫了眼对面的胡亥,心情相当微妙。 自开局来凡一十六局,胡亥就赢了一局,他赢了第一局。 而后一十五局全是平局。 胡亥这面子给的太痛快,余子式几乎觉得昨晚这事儿已经算得上是丧权辱国了。终于,他松手轻轻抛下了白子,扫了眼胡亥。 “行,你赢了,去隔壁看看郑彬醒没?醒了就一起回去吧。” 第143章 骊山行宫。玄黑色调的空旷宫殿中,着玄衣戴冠冕的帝王正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一只清漆沉木的精致盒子。殿中空空荡荡,山北吹来的风打在宫殿四面窗棂上,那声音有如青色芭蕉叶抖落雨水,哗啦——又一阵哗啦,清冷里带点欲发的生机。 嬴政支着下巴静静打量着面前的木盒,听着殿外的风声,良久,他伸手挑开盒盖,拾起红锦中央的那枚朱红色丹药慢慢放到了嘴中,一下又一下轻轻咀嚼着,苦而辛涩的味道一瞬间在嘴中蔓延开,帝王却像是浑然不觉一样从案前随意地抽出一卷书翻阅了起来。 只看了不到一刻钟,一滴殷红的血猛地砸在了竹简上。嬴政一顿,伸手触上那一滴液体,沾起一点在指尖碾了碾。 猩红,粘稠,刺眼。 半晌,嬴政伸手在鼻子下抹了一把,低头再看去,一手的猩红色。 帝王望着手上的血顿了一会儿,啪嗒一声,他轻轻将手中的书简放下了。刚服过药,身体有短暂的倦乏,脑海画面却是清明得像是面镜子一样,过去的场景一幕幕闪过,那年细雨清晨的邯郸,那年花红柳绿的咸阳,意气风发的将军,书生风流的卿相……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从骊山行宫回到了咸阳宫,堂下跪满了衣冠胜雪的朝士,一齐拢袖大声祷祝着这大秦江山、社稷天下。嬴政盯着这些人的脸,大秦太尉缭,昌平君熊启,大将军蒙武,大秦相邦吕不韦…… 嬴政死死盯着这些人的脸,一瞬不瞬,远处似乎有国风礼乐长鸣,马蹄声奏遍山河千关。 忽然,入阵曲最后一记狠击鼓,鼓声响彻天下。堂中所有人起身,对着殿中央那孤坐的男人轻笑着喊了一句,“陛下。” 嬴政猛地伸手拿袖子捂住了嘴,动作太大挥落了竹简,落地一阵哗啦声。喉咙里一阵翻涌的浑浊锈味,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阶下侍奉的侍者抬头看了一眼,瞳孔一瞬间放大,“陛下!” …… 内廷,一人匆匆忙忙走进了屋子,“大人。” 余子式抬头看了眼来人,示意站着的几位侍者退下,“怎么了?” “骊山行宫消息传来,陛下身体有微恙。”那宫人抬头看了眼余子式,“内府夏无且带着所有太医赶了过去。” “所有?”余子式狠狠皱了下眉。 “还有骊山行宫所有的太医。” 余子式啪一声撂下了手中的竹简,“过去看看。”他忽然指了下堂下的人,“还有,你现在去咸阳城歌姬坊把宗正给我拖出来。” 一大群朝臣在骊山行宫外差不多等了一夜的消息,最后得到的消息是陛下这两日心火旺盛,无大碍。等了一夜诸位大臣听了这消息后,立在行宫外面上纷纷松了口气,不过灯火照耀下,一群人怕也是心思各异。余子式在人群里找了下李斯,一回头却看见廷尉大人正静静望着自己,撞上了自己的视线甚至轻轻笑起来。 余子式心中一顿,脸上没什么异样的神色,片刻后收回了视线。 回府的路上,余子式和依旧有些神不守舍的郑彬走在一起。 “不太对劲。”余子式忽然看了眼郑彬,“依着皇帝这性子,就算病了,也不会这么兴师动众地召集所有太医赶到骊山行宫里去,除非——”余子式看向郑彬,“这不是他下的命令。” “你什么意思?”郑彬看向余子式。 “我觉得皇帝的病可能许多人估计的要严重些。”余子式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你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他那时候气色怎么样?” “巧了,我三天前刚好有事儿奏请,见过陛下一面。”郑彬扫了眼余子式那副样子,“和你想的相反,皇帝的气色不错,甚至可以说相当不错。” “是吗?”余子式皱了下眉看向郑彬,“他什么样子?” “气神丰蕴,双眼润泽清明,言语也条理清晰听不出任何异样。”郑彬回忆了一会儿,肯定道:“我觉得皇帝的气色比你我都还好,全然不像是染病的人,更别说你说的病入膏肓了。” 气色异常的好,精神充沛,说话做事也没有异样。 余子式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忽然他抬起了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问道:“郑彬,皇帝最近是不是还在服药?” “你这话说的,皇帝哪天不服丹药啊?”郑彬笑了下,“方士之事出来时皇帝的确是断过一些时日的丹药,后来又渐渐重新开始服用了,听说那些丹药吃了让人通体舒畅,断服之后身体会有污浊之感,这大概就是皇帝重新服用丹药的原因吧?那东西的确是让人欲罢不能。” “欲罢不能——”余子式低声道:“怕不只是欲罢不能吧?”那些东西上瘾,从一开始的小剂量就能让人身体舒泰,到最后必须大量摄入才能让人感觉到舒畅感,那些丹药的上瘾性是随着日积月累一点点增强的。 而那些所谓的仙丹主材料是重金属矿石,这种大剂量下去对身体的摧毁程度简直不可想象。 余子式看向郑彬,“有什么办法能弄到始皇正在服用的丹药吗?” “那东西管制极严,你要它做什么?”郑彬诧异地看向余子式。 “想办法帮我弄一盒出来。”余子式拍了下郑彬的肩。 “不是我不帮你弄,赵高你不清楚,这些丹药都是炼给皇帝服用的,每炼制成功一颗都极耗心血,即便是残次丹药也是立即销毁,这些都是记录在册的东西,寻常人想盗一颗出来根本不可能。”郑彬说到这儿忽然顿了一下,“这事儿你倒不如找蒙毅,他先前不是在丹药坊里待过一段时日吗?你让他弄,他说不定能弄出来一两颗。” 听着郑彬提到蒙毅,余子式眼中微微一沉。片刻后,他开口道:“算了,我再想想办法。” 郑彬疑惑地看了眼余子式,他记得蒙毅在这人入狱后还帮过他不少,按道理来说两人关系应该不错啊,怎么这些日子一提到蒙毅赵高不是转移话题就是找借口离开,前两日在内廷里恰好三人在宫道上撞见了,但是郑彬就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颇为微妙。 看着陷入沉思的余子式,郑彬皱了下眉,忍不住问了一句,“赵高,你和蒙毅之间是怎么了?”虽说蒙恬和余子式看不对盘,但是在郑彬的记忆中,蒙毅和余子式的关系一直相当不错。 “没什么,这事儿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没必要搭上他。”余子式不想多说,转头看了眼郑彬,“说来你怎么还没回家?真打算住歌姬坊里了?” 郑彬一顿,“赵高,和你商量件事儿行吗?” “收留你一天?” “这主意深得我心。” 余子式嘴角一抽,心道郑大人你还真不客气。 进了府,安置好了郑彬,余子式往自己的院子走,刚推门进去看见一个人静静坐在院落中央,一身利整的玄黑长衣。余子式在骊山行宫等了太久的消息,到家时时辰已经几近黎明,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而耿耿星河尚清澈。 余子式走过去在那人面前坐下,抬眸望向他轻笑起来,“你不是真等了我一夜吧?骊山行宫里出了点事儿,我刚过去了一趟。” “嗯,那事我听说了。”胡亥看向余子式,“所以情况怎么样?”他伸手摸了下余子式的脸,这两日连着熬夜,余子式的气色有些差。 余子式抓着胡亥的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的指节,“还好吧,那边传来的消息说的是皇帝身体虚火盛,如今已经没大碍了。” “那你觉得呢?” 余子式摩挲着胡亥手指指节的手一顿,半晌轻声道:“我觉得,皇帝的身体兴许出了点问题。”他轻轻扫了眼胡亥,忽然问道:“说来你见过宫里那些炼丹师炼出来的丹药吗?” 胡亥点了下头,“见过。” “你觉得那些东西怎么样?” “听说服用后能让人心神清畅,五识清明,这么说来也是挺好的。” 余子式闻言笑了下,手中忽然猛地加重了力道,他抬眸望向胡亥一字一句笑道:“胡亥,那些东西你要是敢沾一点,我就打断你的腿你信不信?” 胡亥一顿,随即就被余子式一把拎着衣领扯了过去。 “听清楚没?”余子式挑了下眉,轻轻拍了下他的脸,“要是哪天我发现你碰那些东西,你就自求多福。” 胡亥伸手轻轻揽上余子式的腰,望着他一双眼睛雪亮清澈,“那些药有什么问题吗?” “你真信吃了几枚砂石炼制的丹药就能让人延年益寿啊?”余子式嗤笑了一声,“那东西吃了刚开始身体是舒畅轻松,但是对人身体的损伤不可估量啊。最开始那些炼丹师说这丹药吃了有益于长生,一传十十传百,传了几百年,大家于是都信了这些东西有奇效,诸侯君王纷纷效仿,一时成了春秋战国的风尚,估计这股邪风后世还得再吹个一两千年,这些丹药流毒不浅啊。” 余子式低头看向抱着自己的胡亥,“我这话听了是挺奇怪的,你若是去翻古籍书简一定觉得我说的很荒诞,我也不逼着你信我这些话,我就同你说一句,不准沾,一旦都不准沾,听清楚没?” “我信。”胡亥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什么?” “我说,我信你刚才说的话。”胡亥伸手轻轻捞着余子式的腰将人带过来坐下,“我不会沾那些东西。” 余子式忽然轻轻笑开了,“行,你信就行。” 胡亥想了一会儿,问道:“你觉得皇帝的身体是因为丹药的缘故?” “兴许。”余子式其实觉得这事儿八九不离十。前些年蒙毅还主掌炼丹师事宜时,他同蒙毅商量过这些事,很意外的是蒙毅和他的看法相当一致,两人一合计,皇帝的旨意也没办法违抗,丹药还是要炼,但是必须严格控制住剂量,那些丹砂、砒霜之类的东西用量减到最小,借此降低丹药对皇帝身体的损害。 如今蒙毅离开了炼丹坊,如今那些炼药师的具体情况余子式也不清楚了。 余子式和胡亥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说了半天刚打算回屋歇会儿,门忽然被敲响了。 “赵大人,蒙大人求见。”门口传来下人的通报声。 余子式一怔,问道:“蒙毅?” “是,大人。” 余子式看了眼胡亥,尚未来得及说什么,门忽然被推开了,穿着蓝衣的大秦上卿立在阶下一脸平静地望着院中的两人。 “赵高,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是这事儿我必须和你说一声。”蒙毅从袖中掏出一只清漆的木盒,望着余子式一双眼眸光极沉。 余子式的眼中一瞬间有了起伏波动,他扫了眼胡亥,胡亥看着他,半晌轻轻点了下头。 大堂。 蒙毅扫了眼没避讳的胡亥,又看了眼余子式,沉默片刻伸手打开了那只盒子。红色的锦布上轻轻摆着一枚朱红的丹药,那猩红的颜色让余子式的心瞬间就沉了下去,这药该是掺杂了多少剂量的丹砂? 余子式捏起那枚丹药看了两眼,忽然他看向蒙毅问道,“他们加了多少倍剂量的丹砂?五倍?十倍?” 蒙毅摇了下头,“六十六倍。” 余子式一听见蒙毅的话当下几乎要怔在了当场,那群人简直是疯了,“六十六倍?这谁想的主意?” “原先应该也只是加了四五倍,后来皇帝的身体反应渐渐减弱了,他们为了放大成效,一日日加上来,现在陛下一天服用七八颗这样的丹药。”蒙毅看了眼余子式,脸色也有些难看,‘即使是在夜里也要隔一两个时辰起来服用一颗,一旦断了药,皇帝的脾性就会相当暴躁易怒,曾经因为丹药未曾及时送上,杖杀了数十位守夜的侍者。” 余子式的脸色一瞬间相当难看,这群炼丹术师为了讨好皇帝简直是丧心病狂了,照这种剂量下去,余子式根本没法想象嬴政现在的身体状况。他看了眼蒙毅,“昨天晚上皇帝突然重病也是因为丹药?” “我问了一下太医,他们的确是诊断为虚火旺盛,因为皇帝醒来后气血神色都很正常。”蒙毅轻轻捏起那枚丹药,“所以我弄了一盒丹药,磨成粉掺在草料中喂给了武校场的一匹马。” “所以呢?” “先是七窍流鲜血,而后精神极为焕发,我牵着它在武校场走了两圈,它挣开了缰绳,最后天亮时分气竭而死。”蒙毅捏着那枚丹药在手中转了两圈,眼神有些低沉。 余子式按着桌案没有说话,很久之后才开口道:“陛下必须马上停药。” “怕是停不下来了。”蒙毅忽然抬手将那颗药慢慢塞到了嘴中,轻轻咀嚼起来。 余子式就这么看着他将那枚丹药服了下去,猛地起身盯着他,“蒙毅!”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一幕是在他眼前发生的,“你做什么?” 蒙毅看了眼余子式,语气很缓慢,他轻声道:“知道这药服下去后人眼前会出现什么场景吗?”他扫了眼胡亥与余子式,神色淡漠。 这人心的愿景,哪怕是空的也的确动人。始皇帝这辈子江山美人什么都有了,一辈子山河阅尽,滋味尽尝,醒掌天下权又如何,醉卧美人膝又如何?尝过了也不过尔尔。 蒙毅望着眼前的场景,过去的一幕幕忽然浮现在眼前,故去的双亲的音容一下子清晰起来,他的母亲依旧坐在窗口一针一线做着鞋子,他的父亲坐在院中的海棠树下跟着幕僚闲话当年,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当年闭门读书的岁月,耳边是窗外传来的嘈杂声响,那动静兴许是蒙恬与王贲两人又在大门口打起来了。紧接着就是武成候和他父亲在门口的争执声响,接下来的脚步声应该是街坊邻居出来看热闹了,这些人随便拎出来一个兴许就是大秦九卿之一。 所有场景一件件从脑海中划过,鲜活而生动,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这已经过去的大半生,有那么一瞬间,蒙毅仿佛回到了某一年的武校场,胡地的烈马冲撞着咸阳王宫吹来的风,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狠狠拽住了马的缰绳。坐在马上他回头看去,穿着件玄黑朝服的年轻男人一双淡色的眸子颜色正好。 蒙毅忽然清醒过来,抬眸扫向面前的胡亥与余子式,定了会儿心神后,他平静道:“丹药一事必须尽快处理,赵高你有主意吗?” 余子式伸手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蒙毅你没事吧?” “没事。”蒙毅扫了眼胡亥,伸手接了那水仰头一饮而尽。 幻象永远是幻象,这世上的确有人分不清真实与虚妄,但是那人不会是他蒙毅。蒙毅抬头看向余子式,忽然问道:“你能不能想办法先劝皇帝减少服用丹药的次数?” 哪怕是戒不掉,只要能减少用量也成啊,就皇帝现在的服药量,后果简直无法想象。余子式很明显也反应过来这一点,视线有些阴沉。 …… 骊山行宫。 嬴政坐在案前看着手中精致的锦盒,忽然起身捏着那枚盒子走出了宫殿大门,他倚着栏杆眺望着脚下骊山迤逦的山脉,眺望着远处山河关山,天地澄澈清明,乾坤朗朗。 风吹起帝王一身玄黑长衣,他的两袖鼓满了山风。 “陛下,中车府令赵高求见。”不远处一宫人小跑上前,恭敬地低声道。 “赵高?”嬴政扫了眼那宫人,顿了片刻后,他忽然笑了一下,“让他上来。” 余子式一步步拾阶而上,最后在皇帝面前站定,恭敬地行了一礼。“微臣赵高,参见陛下。” “起来吧。”嬴政看了眼他,语气较之平日缓了许多。“赵高,你过来。” 余子式走上前去,顺着帝王的视线看去,骊山云深雾缭,这高台宫殿直面巍巍咸阳城,远远望去,咸阳犹如一幅气势壮阔的地图,滚了极重的黄沙烟尘。余子式回头看向嬴政,嬴政手里捏着枚清漆的锦盒,那样式余子式印象至深。 嬴政见他望着自己的手中的盒子,极轻地笑了一瞬,那样子竟是意外的柔和安宁。 “陛下,臣有一句话想对陛下说。”余子式忽然开口道,他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嬴政忽然就准他进来骊山行宫了,他也不清楚帝王多年来第一次这么毫无戒备地和自己咫尺相对是为了什么,他只是隐隐觉得错过这次机会,他兴许再也不能和嬴政好好谈一次了。 “陛下,长生之道毕竟虚妄,黄老之术虽玄妙,但多是死后方入境地,试问这骊山行宫数百术师方士,又有谁真的做到了长生?与其服药问道,不如修身养性顺应天道自然,这才是真正的老庄之道。” 嬴政扫了眼余子式,似乎在打量着他的脸色,看了一会儿他转头看向山外,“赵高,今早东郡传来的消息你听了没?” 余子式袖中的手忽然紧了紧,他望着帝王平静道:“陛下,山野无稽之流言罢了。” “今早传来的消息,天外陨铁跌落东郡,上刻七个大字,你给我念一遍。”嬴政的语气很和缓,甚至有些宁静的意思,那模样看着也极为清静。迟迟没有等到余子式的回答,他忽然朝他笑了下,“不敢念?” “这些事儿大抵无稽,陛下不必放在心上。”余子式深吸了口气看向嬴政,“陛下,这些不过东郡草寇流民的把戏而已。” “天外陨铁坠落东郡,一线火光耀日,上书七个大字:始皇死而地分。”嬴政看向余子式,极轻地笑了一下,“是这七个字吧?朕没记错吧?” “陛下真的不必放在心上。”余子式看着嬴政一字一句沉声道:“所谓上天的旨意,说来说去不过是些人的把戏而已。” 嬴政忽然笑开了,“是啊,这么些年了,数来数去就这么几种花样,陨铁刻字、江中石刻、鱼腹藏书、河图天书、山野童谣、借托星象。”嬴政看了眼余子式,忽然问道:“他们是想不出别的东西了吗?” 余子式想了一会儿,“还有在山庙扮狐狸宣读大禹旨意。”他看向嬴政,“前两天刚出的事儿。” 嬴政挑了下眉,“是吗?什么旨意?” “今年祖龙死。” 嬴政没忍住轻笑出声,“挺有意思。”他点了下头,“真的挺有意思,曾经有一人对我说,大禹尚涂山氏,娶涂山狐狸为妻,我今日总算是信了他的话,看来这大禹与狐狸确实有不为人道的那么点关系。” 余子式轻轻笑起来,望着帝王没有接话。他觉得今天的始皇帝似乎心情不错,或者说,他今日的状态不错。 嬴政看向他,忽然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今儿上来是打算和我说些什么?不会真是和我谈老庄长生之道的吧?” 余子式退了一步,抬手供袖平静的行了一礼,“陛下,臣想同你谈谈丹药的事儿。” 嬴政看了眼余子式,随即扭头看着手中的锦盒,那一瞬间帝王的视线说不上是什么,有些温和缱绻,又有些淡漠,如果非得找个形容词,那就是静,帝王那眼神真是静到了极致。 良久,嬴政抬头看向山外,对着余子式缓缓道:“说来听听。” “陛下,臣早些年和大梁魏筹聊过炼丹之术,魏筹曾道:‘丹药养性,但是暴食过多,脾脏心肺难以承受药力,满多损,过犹不及,极伤身体。’,臣听闻陛下日日服食丹药,恐伤陛下的身体。”余子式来这儿之前想过许多劝说的话,想来想去这么劝最为合适,嬴政应该也最听得进去。 “半月前炼丹术师也同朕说过一番差不离的话,丹药虽好,多服伤身,意思和你说的满多损差不多。”嬴政扫了眼手中的盒子,“朕当时由于过去服食年,对他的话倒也未放在心上,服了一段时间后才渐渐觉出身体的异样,这药服用之后,精神虽焕发,却像是强行调了体中生气,药效过后归于身体越发虚空。依着昨日的事儿来看,药力怕是已经伤了身。” 说着这番话,嬴政的神色却是很平静,全然没有丝毫的惊慌与失措,就像是在叙述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儿。这些年他掌管天下诸事繁多,难免出点岔子,他也习惯了,错了就是错了,悔不当初不如想想改如何补救。即便是如今涉及自己的性命之事,嬴政执掌天下多年养出的那一股子镇定倒是一丝不减。 帝王轻轻将那锦盒放在栏杆上,打开那盒子扫了眼里头朱红的丹药,那样子像是在打量着故人,这东西也算是陪伴他走完了大半生,这些年的日日夜夜,这东西带给他的慰藉用四个字来说那就是“聊胜于无”吧。除却皇位上那些东西,他毕竟也是个寻常人,但凡是人,总是会有些孤寂的时候。 “陛下。”余子式看着嬴政那漠然的神色忽然心中浮上一阵极为不安的感觉,那一瞬间他心中有种很不祥的预感。那些丹术士之所以这么说,怕也是瞧着嬴政的服药的次数与剂量有些心惊了,若是说仅凭着蒙毅的几句话,余子式还不能确定嬴政的身体状况。那么他现在终于隐约意识到,事情可能已经到了相当糟糕的地步。 嬴政看了眼他,随后低下头看着栏杆上的盒子,他拿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啪一声轻轻合上了盒子。清脆的一声响后,他看向余子式,“今年祖龙死,始皇死而地分,那些人都已经开始替朕打算朕的后事了,每年都出个一两件这样古怪的事儿,今年这群人倒是撞上了好时候,说不准这些话就入了后世的史书,朕都能猜到这些刀笔吏会怎么写,某年某日,东郡天降陨铁,大秦国运式微,接着又是如何如何。”帝王说着淡漠地扫了眼脚底下的山河,“挺有意思是吧,赵高?” “史书多牵强附会之语,陛下不必放心上。陛下是个什么样的帝王,不是他们来评断的。”余子式望着嬴政缓缓道。无论什么年头都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兴许是六国那些尚未心服的贵胄王孙,兴许是乱世吃草莽饭的山匪群寇,这些人的身影这些年每年都能见到一两回。他看向嬴政,“陛下,公断自在人心。” “的确是。”嬴政点了下头,居高临下的君王俯视着他的山河,他的天下,轻轻笑了一瞬。那一幕不知道怎么的就刻入了余子式的脑海,玄色长衣,云风满袖,嬴政那样子的确是有些千古一帝的意思。 余子式忽然心中就有些感慨。 这人幼年继位,十八岁亲自执政,执政后第一件事儿就是诛嫪毐,清肃朝堂,年轻的帝王一开始出现在史书上的姿态就带着一股不可当的锐气。而后就是奋六世之余威,横扫诸侯,一匡天下,十年就平了山东六国,完成了数百年来无人能做到的天下一统壮举,平定了春秋战国五百年乱世。 而后呢? 推行郡县制,车同轨,书同文,举行泰山封禅,销毁天下兵戈铸十二金人,派人北击匈奴,修万里长城,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真正的壮举,真正的威震四海。 这份魄力,即便是大汉朝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的汉高祖刘邦都望尘莫及。要知道,即便是刘邦的汉朝,那推行的大部分制度也是承袭自秦朝。这所谓的大汉天下与大秦的天下相比,除了皇帝换了个姓氏之外还有什么尤为重大的区别? 余子式不敢说这后世两千年还能不能有人做到这地步,但是说话凭良心,论功绩与手腕,当世的确无一人能与嬴政比肩。他是不是千古一帝暂且不论,但他的确是配得上“始皇帝”三个字。 后世皇帝,自嬴政始。 无论嬴政这个人身上有多少不是,有多少过失,这个人永远是真正的秦始皇,当之无愧的始皇帝。 余子式看着嬴政,多年来的朝夕相处,到这一瞬间他才真正开始正视这个人。他是皇帝,幼年时作为质子之子在敌人的家国上讨生活,他也曾是邯郸街头穿着布衣的落魄小孩,跟着同样留质邯郸的燕丹一起混过街巷,尝遍人情冷暖。 这人是帝王,可这人曾经也是个张狂少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他这一辈子对过,错过,悔过,恨过,所以他有血有肉,而不是故纸堆里那一两句溢美与贬斥之词而已。 嬴政忽然轻轻抬手咳嗽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擦去了血迹,他转身看向余子式,“赵高,这些年出巡立碑,石刻上的题词大抵都是李斯写的,如果这次换你来给这江山题一句词,你会写什么?” 余子式想了很久,终于望着皇帝一字一句低声缓缓念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嬴政的眼中浮过一道极盛的光彩,良久,他才轻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确是国风啊。”他扫了眼余子式,忽然笑道:“早知道你今儿说这话,诗经中这一篇就不禁了。” 余子式与帝王相视一笑,嬴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低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许多年前,有个人曾同我说过一句不一样的。江山非一人之江山,乃千万人之江山也。”他看向余子式,“这话你觉得如何?” 江山非一人之江山,乃千万人之江山也。余子式心底默念了四个字。 吕氏春秋。 片刻后他看向嬴政,“陛下,这江山是万民的江山,而万民,则是是陛下的万民。”他望向那玄衣的帝王,“如何不是呢?” 嬴政这一次盯着余子式看了很久,那眼神尤其意味深长。 一国之君,万民的陛下,所以匡扶社稷以正天下。 终于,嬴政从余子式身上收回视线望向远处的山河,他看了很久,起伏的群山,连绵的山脉,巍峨的王城,他的故土他的家国他的天下,帝王的眼中一点点绽出锐利,一双倒映着山河春风的眸子里闪现无数锋芒,他说,“是了,这是大秦这么多代武将为大秦打下来的江山,这么多代文臣死守的大秦山河,这么多人的命搭进去,数都数不清,如果人的心血能汇流成河,这世上怕是又出了一条淮汉。” 嬴政扭头看向余子式,“东郡陨铁上书,始皇死而地分。依朕看,这些人日夜盼着江山颠倒,着实是不太厚道。” 余子式没应答,他不知道嬴政打算怎么做,故而选择沉默。 嬴政的手轻轻拍了下栏杆,伸手将那盛着丹药的盒子扫了下去,清漆的盒子滚落山崖,一直滚到极远的台阶上,翻了最后一下,从石阶边缘翻了出去,坠落得了无痕迹。 嬴政负手而立,望着眼前的山河平静道:“准备车马仪仗,宫人与侍从,从禁卫军里给朕重新调出一支兵马,这山河太久没听见大秦铁骑马踏平川的声响,什么魑魅魍魉都从里头冒了出来,既然如此,那就让天下再听一遍。从咸阳东行至东海,朕要再举一次东巡。”他看向余子式,忽然笑了一瞬,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办事的时候手脚利落些,这一次朕怕是经不住你们朝官延三阻四的推脱了。” 是了,大秦的始皇帝怎么能死在病榻之上死在深宫浓香之中? 他嬴政,他是大秦的皇帝,生于烽火流离,死也当死于这万里征途。 “陛下。”余子式抬头看向嬴政,嬴政却没在多说什么了,他拂袖低声咳嗽了两声,缓缓往宫室里走。帝王的背影笔直修长,日光拉长了他的影子,那样子丝毫不显落魄,他依旧是当年那位从容镇定的君王,多年未变。 余子式望着帝王的背影,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地名。 沙丘。 史书记载,秦始皇嬴政,死于东巡途中所经由的沙丘。那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余子式脑海中浮现的第一种感觉不是惊惧也不是哀伤,而是一种愈演愈烈的悲壮。 那些死去多年的人啊,他们的身影一瞬间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一群人正沿着长阶缓缓而下,他们都穿着玄黑的官服,头戴着华丽的高冠,长袖纶巾,风流意气,他们谈的是生死云烟,说的是千秋功业,所有人都是那么鲜活而生动。 披着战甲的大将军蒙武,正值年轻意气的昌平君熊启,自诩老夫浪荡一世的太尉缭,他们有说有笑地往阶下走,其中一人走在最后头,玄黑官服流云袖,腰间一枚青玉带钩,面色温和,忽然,他回头轻轻望了眼那站在山顶宫殿中的皇帝,朝着他微微颔首一笑。 耀眼的阳光落满川,山河寂静,岁月无言。 许多年前的故事,枯樵的夜话,那些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人事一下子散在风中,吹成后世千百年光怪陆离的野史传说。帝王站在殿前望着这一幕,终于轻轻笑了起来,像个少年,像个孩子。 屏退了所有人,玄黑长衣的帝王轻轻拂袖在殿外的长阶上坐下,手支着下巴,慵懒地晒着太阳。 那一幕若是入画,必然要用世上最温柔的笔触轻描淡写,寥寥几笔,留许多空白,抵过无数帝王传记。 第144章 余子式正在内廷翻着册子清点车马人手,就在他提起笔打算在册子上做个标记的时候,一只修长的手忽然压住了他,直接给他连手带笔压案上了。 余子式抬头看去,胡亥撑着桌案低身望着他,一双漆黑的眼冷不丁地撞进余子式的视线。 “添上我的名字。” 余子式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轻轻笑起来,“胡亥,你这样子跟谁学的?” 胡亥随意地在桌案上坐下了,手搭着膝盖,垂眸漫不经心地扫过那案上的笔墨书简,“你跟着皇帝东巡这事真不打算和我说一声?问你一句,先生,我若是不上门找你,你是不是打算明天直接走了?” “你想跟着去?”余子式像是忽然起了兴致一样笑起来,没去理会胡亥按着自己的手,他问道:“胡亥,你为什么想跟着去?” “山长水远,人心难测。”胡亥低身靠近余子式,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忽然笑道:“你若是一转眼走了我上哪儿找你去,先生你说是吧?” 余子式闻言极轻地挑了下眉,半晌才意味深长道:“你的名字昨晚我已经添上了。”他抬眸看向胡亥,一双眼里有难明的光闪过,“胡亥,跟我说句实话,为什么想去?” 胡亥迎着余子式的视线看了他许久,手一点点摸上他的脸,终于轻轻笑起来,他不是笑余子式这一问,而是笑这人问得太认真。“先生,那位置不值得我费上这么些年的心思。此次东巡皇帝死不死在路上我不在乎,朝野局势如何谲诡我也不在乎,你想怎么折腾筹划我更不在乎,赵高,这么些年了,除了你,别的我真没什么好算计的。”他这辈子二十多年来除了这个人以外,何曾算计过谁?在乎过谁? 余子式瞧着眼前笑起来耀眼至极的胡亥,心脏像是被一瞬间狠狠贯穿,盯着胡亥看了会儿,他忽然伸手扯过胡亥的衣领将人一把甩在了案上。他直接笑开了,低声问道:“值吗?” “值!”胡亥扔给余子式一个极为漂亮利落的字,紧紧环住了他轻轻笑起来。 …… 东巡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咸阳,这一趟的声势极为浩大,随行人员有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劫、右丞相冯去疾、廷尉李斯、符玺监事赵高、九卿跟着出来了六位,这阵仗几乎总揽了整个大秦朝堂的朝官领袖。 余子式作为符玺监事掌管大秦玺印,属于贴身近臣随侍皇帝左右。 不过走了七八天,余子式就收到了下人递上来的沾血的绢布。他看向嬴政的车驾,捏着那绢布没说话。嬴政最后大举一次东巡,原意是震慑三十六州郡蠢蠢欲动的反秦势力,暂且稳住四野局势,他本来至少也该走完这一程。 大概嬴政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是连这一程都走不完吧。 离沙丘越来越近,日子一天天过去,余子式每日见到嬴政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帝的身体日渐摧败。李斯与冯劫一群人倒是没什么异样,这些日子他们这群外臣甚至都没能见上嬴政一面,冯劫的情况余子式不清楚,但偶尔撞见廷尉大人,余子式觉得李斯的状态还是挺不错,笑呵呵的,丝毫不见山雨欲来的惊惶。 廷尉大人是个狠角色啊。余子式在心里悠悠地叹了一句。 从咸阳出来时本来是五月中旬,近三千人马浩浩荡荡一路东行,路上皇帝也会时不时在某一处逗留几天,兴许是立碑题字,兴许只是缓歇一阵子,一路断断续续走走停停,车马仪仗的速度不算快。 车马与军队的行进速度不快,日子却不等人,转眼就到了六月中旬。天气从凉爽到燥热再到现今的酷热,这一路走来,一群人的日子也随着温度上升渐渐艰难起来。 余子式说不好这天有多少度,但估计四十得往上。马鞍在日头下放置一刻钟基本就没法坐人,正午时分随意地出马车在外面走一圈,回来脱下衣服都能绞出一滩汗来。 要说人不外跑安安静静待在马车里纳凉总行了吧?余子式刚开始还觉得自己这想法可行,刚坐了两天他就察觉到异样了。 太热了,简直太热了。 秦朝出巡的马车规制特殊,几乎可以说是全封闭式,而且材质大部分是青铜与沉木。大夏天,高温酷热,待在一个全封闭式的木制盒子里颠簸,暑气与热气一起蒸上来,那滋味真是谁试谁知道。余子式几乎是在升温的第一天就把胡亥从那马车里头拽了出来,从行李里翻出件宽松的青色袍子给胡亥套上,余子式拖着他直接坐在马车前头的阴影处。 当年始皇帝东巡曾经遇到过刺客,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张良那一拨,张良那一次差点就真的刺杀成功了。自此始皇帝出巡必然是全副武装,基本能不出马车就不出马车。 而余子式不觉得凭着胡亥的武力值他们两人能出什么事儿,即便是遇上暗杀之类两人应该也不怵,其他的朝臣一方面是为了自身安危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端庄持重,差不多全是窝在马车里硬生生地忍暑气。 余子式坐在那儿看着那一辆辆缓缓行进的马车,脑海中总是会莫名浮现出一块块宫中粉蒸肉的形制。 在这种情况下,余子式就免不了多瞟两眼嬴政的青铜车驾。如果说他们朝臣的马车是全封闭式蒸笼,那嬴政的马车那就是全封闭加层式青铜蒸笼。皇帝陛下的车驾为防刺客袭击几乎全是青铜制成的,这种天气一个病弱之人整日窝在青铜马车中,夏日的暑气与体中病气一起催折,余子式很快就发现情况恶化了。 嬴政的脸色已经开始呈显出将死之人的青色,这种热度下,嬴政脸上却几乎不散一滴汗。余子式劝说无果,一抬头就望见帝王沉寂的眸光,那一瞬间划过脑海的只有一句话,大限将至,无可祷也。 余子式每见嬴政一次,心就下沉一次,像是落不到底一样吊着,一行人朝着那历史上的沙丘愈行愈近。 想再多,考虑地再多,日子还是一天天要过去。 终于,热风拂面的傍晚,余子式坐在马车前方望着眼前这几乎荒枯的地界,心中有些怅然,这地界竟是真的平地吹沙。远远望去,似乎又能见到些绿色,应该也有村庄与小县,隐约还是可以感受到生气。 “这是什么地方?”刚打了水回来的胡亥翻身轻盈地跃上马车,挨着余子式身边坐下,伸手将水壶塞到余子式的手里。 余子式扭头看了眼胡亥,觉得胡亥这不认路的毛病真是多年未变,他轻轻笑了下伸手替他将兜帽戴好,“这里是沙丘。” 胡亥点了下头,对这地名没什么反应。 余子式打量了胡亥一会儿,看着他仰头喝了口水,忽然忍不住问道:“你觉得这地儿怎么样?” “挺好的。”胡亥望了眼远处,说了句挺中规中矩的评价。 不远处有群礼官样子的人在两人眼前晃过,神情肃穆而恭敬,他们身后跟着一队黑衣的侍者,那些侍者手上似乎捧了些东西。胡亥没见过这场景,下意识打量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一只手压上自己的肩。 余子式望着那群人,轻声问道:“认识他们吗?” “看官服的形制像是礼官。”胡亥看了一会儿判断道。 “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余子式觉得这么拢着胡亥的肩聊会儿天也不错,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那时候他们相处差不多都是这样。很随和,很轻松。 胡亥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摇了下头,这是他第一次跟着皇帝出来东巡,以前的确没见过这架势。他看向余子式,“他们在做什么?” 余子式缓缓道:“前两年我跟着皇帝东巡,一路行到江东的吴地,皇帝站在城楼上指着东南一处问了句这是什么地界,说是龙蟠虎踞,气势不输咸阳。随行的一位望气师进言,称东南处有王气,这地界乃是帝王州郡。皇帝不悦,下令铸金人埋于山下,这就是所谓的埋金镇王气,那地方于是又称为金陵。”余子式看了眼胡亥,“这些人不是礼官,非得给他们个名字,兴许可以叫他们望气师。” “所以说这些望气师又看出些什么了?”胡亥扫了眼那些缓缓走远的望气师,抬头望向一望无际的荒草沙地,嗓音有些低沉,“这地方又该埋些什么?” 余子式刚想说句话,一位灰衣的老宫侍忽然走上前来,马车慢慢停了下来。余子式一眼就认出这人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者,服饰帝王多年,他心中忽然升上一丝极为不祥的感觉。 “殿下,陛下召见。”那宫侍忽然上前一步拂袖而跪,对着胡亥行了一礼。 胡亥有些微微的诧异,望着那宫侍极轻地皱了下眉,“什么事儿?” “陛下想见见殿下。”那老迈的宫侍伏在地上,声音里有极为短促的哽咽,像是压抑着极重的情绪,他仰头看了眼胡亥,沉声缓缓道:“殿下同我来吧。” “去吧。”余子式松开了胡亥的手,轻轻推了他的肩一把,一双眼却是盯着那地上的宫侍一瞬不瞬。 胡亥扭头看了眼余子式,而后翻身跃下了马车伸手扶起了那老迈的宫侍。“走吧。” 余子式目送着胡亥与那宫侍走远了,一直看着胡亥进了一辆青铜马车余子式才终于紧了紧手,看了会儿,他忽然翻身下车朝那马车走去。刚朝帝王的马车走了两步,他的脚步猛地又顿住了,站在离那马车几十丈的距离外盯着那车沉默。 车驾与军队不知是受了谁的命令全部停了下来,余子式四下看了眼,最终缓缓走到离帝王车驾最近的一株树下,倚着树没了动静。他抱着手臂,食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手肘。 这一天天的,帝王的身体怕是已经吃不消了。 余子式原以为这天到来时自己应该会有些许的怅然,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心中极为平静,甚至没有一丝的波澜,他甚至根本没有时间去伤怀感慨,所有的一切都在汹涌而来,而他站在了这儿,一步都不能退。 脚步声在耳边响起,余子式缓缓抬头望去,不远处穿着朝服系着青色绶带的男人正在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那步子落拓而从容,不急不缓,余子式抬眸看去,那人眉宇间恍然还是多年前咸阳朝堂初见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锐意青年。 余子式迎着他的视线眼神丝毫不闪避。 其实嬴政与胡亥在里头说了些什么东西真的不重要。今晚的局势在余子式看来完全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概尽:遗诏在手,天下我有。 谁掌握了遗诏,谁就是这天下真正的掌权人,权柄有多大呢?几乎等同于能废立天子吧。 遗诏的内容廷尉大人完全可以随便找个宫侍誊写个几十份,这些字谁都知道不值钱,遗诏上真正要命是什么? 玺印,遗诏上传国玉玺的玺印。 赵高,大秦符玺监事,兼掌大秦国玺。 余子式神色淡漠地望着李斯,一直看着廷尉大人在自己的面前站定,终于,他开口轻轻打了个招呼,“廷尉大人。” “赵大人。”李斯打量着余子式,忽然轻轻笑起来。 要知道,赵高与李斯能篡了秦国国祚不是没有道理的。符玺监事赵高随侍帝王,掌天子玺鉴。廷尉李斯,文臣冠首,拟天子诏书。 余子式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注定要和李斯狼狈为奸的,一个写诏书,一个盖玉玺,两人凑在一起,简直天造地设。 第145章 夏天的日照时间短,余子式与李斯聊了不过一阵子天就黑了。两人站在树下,望着夜色中对方略显模糊的脸,听着对方不疾不徐的声音,心思各诡。 其实余子式反倒觉得这气氛挺好,瞧不见李斯眼中的情绪,也不必去费力气猜廷尉大人的心思,想说什么就说了,他甚至连说两句客套话都免了。“李大人,”他抱起手臂看向李斯,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今晚找我不会真的只是想同我闲谈吧?你我都清楚如今这已经是什么时候了,闲碎的事不如放到以后再谈如何?” “赵大人是个痛快的人。”李斯的语气很缓,似乎还低低笑了声。 余子式不想费太多时间精力同李斯在这儿耗,他心中莫名地有些乱,他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觉,望了眼帝王车驾的方向,他深吸了口气回头看向李斯,“廷尉大人,你还真沉得住气,要我说,你有空在这儿同我聊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将来的事儿。” “将来的事儿?”廷尉极轻地挑了下眉,说话依旧是不急不缓。 “比如趁早想想,不久后皇长子殿下继位廷尉大人你同你那一家老小该何去何从。”余子式扫了眼李斯,“凡事最好还是未雨绸缪不是?还有李大人手底下那些个政令律法,该砍的就趁早砍了,皇长子殿下是仁君之器,儒孝治天下,怕是看不惯这些酷吏作风。” 李斯轻笑出声,“儒孝治天下。”他念了一遍这五个字,声音低沉而缓慢,那样子落在余子式的眼中,有股说不出的锐气。 终于,余子式从李斯的身上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抱起手臂轻轻倚在树上,他望着帝王的车驾缓缓道:“李斯,你我把话摊开说吧,你想做什么?怎么做?说清楚了。”他这话问得清清冷冷,透出一两分倨傲的意思,看了眼李斯,余子式眼底扫过淡漠。 李斯轻咳了一声,笑了声,随即敛了笑意淡淡道:“赵高,你是内廷的官员,在朝野文臣中仪信不足,多年来虽然地位高,但是官阶品位甚至连摆上台面的资格都不够,即便是我现在让你低头给我行一礼,你也得低头给我行礼,懂吗?”说完话,他脸上笑意丝毫未减。 余子式闻声终于看向李斯,不得不承认,李斯这话的确一针见血,他的品阶的确是低的摆不上台面,不过这事儿多年来没人敢当着他面提罢了。上一个这么说的人,那还是昌平君熊启。 赵高的符玺监事算是什么职位呢?通俗点说,这就是皇帝的最高级贴身秘书,代天子掌玉玺与兵符,权力很大,但论品阶地位的确远远比不上这些朝堂上这些上卿大夫与公侯。 余子式看了李斯许久,终于淡漠地开口道:“李斯,说些大家都知道的吧。 陛下自来心属皇长子扶苏,而长公子殿下向来亲近蒙氏一族,八九不离十,陛下遗诏上的继承人会是长公子殿下,而等长公子殿下从边境赶回咸阳登基过后,蒙氏一族必然统率朝堂,上卿蒙毅掌文官,将军蒙恬掌武官,到时候你李斯的位置又在哪儿? 蒙氏与你的过节这些年大秦的朝臣全都看在眼里心照不宣,新帝上位之后,朝野诸人的风向又会偏向谁?”余子式望着李斯淡淡道:“李斯,你真当我看不出来这趟出巡你把蒙毅留在咸阳镇守是什么意思?李大人,你的心思昭然若揭啊。” 李斯望着夜幕下余子式的脸,忽然觉得这位素来面上温吞的赵大人其实摊开来说话还是相当刻薄的。燕丹与方士一事,这人算是被他狠狠阴了一把,而如今还能站这儿和自己谈天聊事儿,说句实话,一般人还真没这人的气量。不过转念一想,没这么点气量的人走不上这位置。 余子式对于李斯阴他的事儿相当想得开,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回来后该喝的酒还是得喝,该赴的宴会还是要赴,该说的客套话也一句都不会落,哪天说不定两人还得站在同一立场上做朋友,这些事儿该忍就忍,该忘就忘,只要心里有数就行了。敌人与朋友的的界限太分明,在这大秦的朝堂上走不远。 李斯望了余子式很久,终于缓缓开口问道:“胡亥继位,如何?” 余子式被这廷尉大人难得简洁明了的六个字说的微微一愣,他以为依着廷尉大人的性子他还得和自己绕上好一会儿。看样子廷尉大人真的痛快起来还是能相当痛快的,余子式打量了一会儿李斯的面色,昏暗的夜色下也打量不出什么东西,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极轻地点了下头。 “行。” 按下对李斯的忌惮先不提,余子式说句实话,他的确是不看好长公子扶苏。 州郡上的乱事正多,始皇帝一死怕更是无数乱子涌上来,这种情况下需要的是一位手腕铁血的帝王,而不是太平盛世的守成之君。扶苏的确是仁义之君,但他不适合这个烽火刚平的年代,在这时候不知死活地推行儒孝治天下,推行仁义,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要知道即便是刘邦的大汉朝,那也是局势稳下来后才推行的儒孝治天下。 余子式不看好长公子扶苏,但他对胡亥其实也没什么底,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如果胡亥继位,他与李斯至少能先稳住局势,现阶段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这是他自己的想法,然而实际上些想法全都没有意义,这路已经摆在他面前了,有也只有一条,该怎么走实际上真的由不得他选。 论私心,他相当矛盾,一方面觉得胡亥兴许可以做个帝王,一方面又觉得有些不希望他走这条路。自古以来,帝王自称寡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望向远处帝王的车驾,夜色昏暗,那一瞬间余子式的心情真是复杂莫名。 不知过了多久,李斯的身形忽然动了一下,余子式一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车驾的帘子似乎往外掀起了一条缝,片刻后忽然又没了动静。 两个人的心一瞬间就吊了起来,盯着那车驾谁也没有说话。如果今晚始皇帝真的驾崩,所有动静必须得压到最低,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消息泄露出去。 帝王在外驾崩,皇长子扶苏远在遥远的西北边境,中朝无人坐镇,继承人为定,消息一旦传出去简直是一场不可估量的灾难,甚至有可能会动摇秦朝的国祚根基。余子式与李斯相视而望,很明显地在对方脸上看出了一样的心思。 即便是始皇帝真的死了,也必须死死封锁消息,秘不发丧。 过了一会儿,那车驾上忽然下来一个青衣的年轻侍者,低着头浑身轻颤地朝着余子式与李斯两人小跑过来,忽然,他扑通一声跪在了两人面前。 “大人。”他伏地而跪,头抵着手,手抵着地,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样浑身颤抖不止。 那压抑着哭腔的声音一响起,余子式与李斯均是一震,两人抬腿就朝着那车驾走去。 那车驾的侍卫认识余子式,没拦住他,眼见着李斯跟的近,一失神犹豫了会儿就看着李斯也走近了帝王的车驾。 上车进去刷一下掀开里头的帘子,只看了一眼,余子式就狠狠攥紧了那车驾上的帷帐。 昏暗的车厢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胡亥坐在嬴政身边,抬手替他轻轻合上了眼。听见动静,他回头看向余子式,两人视线凌空对上的那一瞬间,余子式心头忽然就狠狠一跳。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初见胡亥的那个夜晚,盯着胡亥的一双眼心中情绪翻涌不息。 “先生。”胡亥开口轻轻喊了他一声。 余子式觉得那一瞬间胡亥望向他的那一眼,他毕生难忘。 李斯也掀开帘子上了车,宽敞的帝王车驾里一眼望去只有四个人,李斯的视线扫过胡亥与嬴政,在帝王的身上停了一瞬,最后落在角落里的一人身上。那是一位年迈的灰衣宫侍,李斯看了他两眼,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后抬头看向胡亥。 “有留下遗诏或是口谕吗?” 余子式闻声也看向胡亥,见胡亥沉默,他回头看向李斯,“应该没有来得及……” “有。” 那苍老的声音一响起,所有人的视线都猛地投向了一处。 一直安静地跪在车厢角落的灰衣的侍者抬头看了眼李斯与余子式,缓缓从袖中掏出一份封好的诏书从一旁递了过来。 李斯离得近,伸手就接了过来,拆封之后抖开看了一眼,脸上霎时忽然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他猛地抬头看向车厢中央的胡亥,年轻的皇子就坐在帝王的手边,一身肃然的玄黑长衣,袖口是熟悉的大秦皇族赤云纹,殷红一片。 余子式见李斯那副神色,一瞬间不知道什么情况,“怎么了?上面写了什么?”他伸手就从李斯手中夺了那诏书,随即听见耳边响起一道平静而熟悉的声音。 “微臣李斯,参加陛下。” 李斯拂袖,恭敬地低身长跪,面朝着年轻的大秦皇子,低头叩地。 余子式还未来得及看一眼那诏书,闻声手忽然狠狠抖了一瞬,那份诏书就这么从他手中脱落,啪一声砸在了地上。 余子式回头望去,胡亥立在宽敞的车厢中,烛火下一双漆黑深邃的眼正静静望着他。 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 第146章 始皇帝驾崩的消息被封锁得极死,一切的事儿仍是照始皇帝生前的样子进行,近侍仍是每天送饭侍奉,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 月色下沙丘新起的坟茔,无字无碑,遥遥对着咸阳故土。 帝王生前留下的最后一道旨意,死后不入骊山秦皇陵,荒山沙丘一卷草织凉席裹身即可,不立碑,不立传,不起土木。 是非成败让后人对着那皇陵对着那史册说去吧,他大秦皇帝倦了,不听了。长眠在这锦绣山河之下,若是子孙不孝,天下狼烟又起,到那时他倒是愿意静静再听一遍这铁马踏山河的熟悉声音。 余子式坐在新坟堆前望着远处的夜幕,心情可谓相当复杂。 诏书,真正的始皇帝遗诏,不偷不抢,胡亥这皇位来得名正言顺。嬴政对胡亥到底是持着一种什么样的看法?余子式一瞬间竟是无法捉摸这位大秦始皇帝的心思。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一点,嬴政对胡亥的印象与自己对胡亥的印象绝对有很大的不同,甚至可能是截然不同。嬴政看得上眼的继承人,绝不会是庸碌之辈。 大秦帝国的继承人,兴许是个暴君兴许是个仁君兴许是个守成之君,但绝不会是个庸碌的帝王。嬴政对自己手底下这群朝臣的了解还是相当透彻的,李斯,冯氏父子,蒙氏两兄弟,这些人随便拎一两个出来都是数一数二的强臣,如果新帝驾驭不了,主弱臣强,帝国根基必然动摇。 嬴政有二十多位公子,算上一些不载入宗庙的儿子,少说得有几十位到了继位年纪的皇子,他不会选一个驾驭不了群臣的公子当皇帝。嬴政这一道遗诏其实能表明很多的东西,至少说明了胡亥不会是个傀儡帝王。 杀尽秦国宗室王孙公主、逼杀权臣动辄灭族、荒淫无道,余子式脑海中零星的一两笔关于秦二世的记载浮现在他眼前。秦朝史书汉朝人抹黑了不少,秦二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君王不尽可知,但是无论如何,他做过的事儿却是一件件摆在那儿,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余子式回忆了一会儿,人也渐渐沉默了下来。 他坐在山岗上静静吹了会儿风,无论是封锁始皇帝的消息还是安排宫侍照常服侍,这些事儿全是李斯在处理,难得廷尉大人这么勤快地替自己办事儿,余子式索性也懒得过问,自己一个人坐在这儿想会儿事,梳理一会儿脑海中的思绪。 余子式没想到的是,这些事儿反而是越想却乱,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有些下不去手整理。 夜色中,一只手忽然从背后轻轻搭上男人的肩。 余子式浑身微微一震,片刻后忽然又放松了下来,他回头看向那人,却在转头的一刹那被人按着肩膀往后扣了下去。 胡亥什么都没说,扣着男人的头直接低头吻了下去,深深地吻着他。月下坟茔故土堆,他当着先人的面深深地吻着怀中的人,修长的手叠着殷红赤云纹抵在男人莹白的脖颈上,远处有飞鸟扑棱的声响掠过,衬得那一幕静极了。 余子式伸手轻轻抱住了胡亥,而后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别开了视线。 胡亥望着他这样子,忽然觉得心中柔了起来,先前找不到人的戾气也散了些,他伸手将他的脸拨回来,将人压在地上低头望着他,“先生,想什么呢?” 余子式抬手轻轻摸了下胡亥的脸,这角度看去,胡亥倾身压在他身上,光线细细勾勒着他的脸轮廓,那样子落在余子式眼中真是漂亮。他抬手摸了一会儿,忽然轻轻笑起来,低声缓缓说了两个字。 “陛下。” 胡亥低头望着余子式,听见余子式说这两个字时手微微一颤,一双眼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忽然,他一把抓住了余子式放在他脸上的手。 “不习惯我喊你陛下?”余子式望着胡亥的样子轻笑着问道:“没事儿,以后就会习惯了。我刚开始听见别人喊我大人的时候也觉得不自在,后来想想,一个称呼而已,其实都无所谓。” 胡亥看了余子式一会儿,忽然低头轻轻吻了下去,一点点细碎地吻着,动作很温柔。 余子式不知道怎么的竟是有种自己在欺负胡亥的感觉,着实是平日里胡亥无论是和他上床还是接吻都带着股骨子里的隐约狠戾,这一下子他的动作忽然缓了下来,竟是隐隐显得有些委屈,余子式不知怎么的生出一种自己欺负了胡亥的感觉。 等胡亥终于放开他的时候,余子式抬眸扫了眼他,那双漆黑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一点细碎的光幽幽的,余子式越看越觉得自己欺负他了。终于,他伸手搭上余子式的肩,问道:“你怎么了?” “你刚在这儿想什么?” “想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余子式伸手摸了下胡亥的头发,“在想你会是个什么样的皇帝,会是个怎么样的大秦陛下。”君临天下,执剑湛卢,那一定是极好看的场景。 胡亥低头看着余子式,“所以你想出来了?我是什么样的皇帝?” 余子式静静望着胡亥,片刻后终于摇了下头,放在胡亥肩上的手摸了下胡亥的脸,他忽然低声道:“我觉得你会是个好皇帝。” “是吗?”胡亥似乎不怎么相信余子式的话一样望着他,良久才问了一句,“真的?” 余子式轻轻点了下头,他心底还是不相信胡亥会是个杀人的暴君,这孩子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说不上胡亥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他觉得胡亥绝不是杀人成性的那种人。 咸阳街市碾杀皇族公主,屠杀皇室公子,杀朝臣,荒淫无道……兴许自己真的不够了解胡亥,但余子式绝不相信这些事是胡亥能做出来的。 他信胡亥,他信他。 胡亥看着余子式的视线,一瞬间心中微微悸了下,良久他才犹豫地开口道:“先生,我……”刚说了三个字他忽然收了声音,没再接下去。 “什么?你说什么?”余子式没听见胡亥讲了什么,一下子还以为是自己走神听岔了。 胡亥抿了下唇,半晌低声道:“先生,我对你是真心的。”别的兴许掺了假,可这份心思从头到尾都是真的,一点一滴都是真的。 “嗯。”余子式点了下头,缓缓笑道:“这我倒是信的,应该确实是真的。” 胡亥望着余子式脸上的笑意,抬手轻轻摸上他的脸,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从心底浮上来,他望着余子式的笑有片刻的失神,随即忽然伸手将人抱得紧了些,再望向余子式时心绪已经定了许多,夜色中穿着件黑色朝服的男人静静躺着,那样子慵懒而安静,夏日衣衫不知道什么往下扯了些,露出半截锁骨。胡亥的眸光一瞬间暗了下来,“先生。” 余子式听出胡亥声音里的喑哑,先是扫了眼他,而后看了眼他身后先帝的新坟,那一瞬间余子式的心情相当复杂。他开始回忆,也不知道始皇帝裹着凉席入土时那麻绳捆得够不够紧。 沉默了一会儿后,余子式抬头看向胡亥,低咳了一声,“算了回去吧,明天还得赶路,不能在路上耽搁太久,还是要趁早赶回咸阳。”时间一长,变数就多,而岔子一旦起了,那兴许就是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至,到最后兴许就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胡亥顺着余子式的视线也扫了眼那新土堆,视线静了片刻。这人修了二十多年的皇陵,在那墓穴上耗尽了大半生的心血,到最后却不愿意葬在皇陵里,宁可留在这荒山沙丘里遥望着咸阳,也不愿意回去葬在那儿。 若论执念,这人的执念怕也是极深,只是兴许世上再没有人知道这位大秦皇帝的执念是什么了。 第147章 咸阳王城,国乐四起。 这一年,新帝登基,封李斯为丞相,赵高为郎中令,大赦天下。 余子式很多年后仍是不能忘记这个场景,年轻的天子沿着汉白玉长阶一步步走上大殿,着玄黑朝服,头戴十二道冠旒的冠冕,袖口赤云纹殷红如烧。百官分列两排立于阶下,拢袖低身面色沉肃。所有青衣与灰衣的宫侍双手贴着额头伏地而跪,宫中乐师轻轻敲着黄钟,古老的乐音响彻整个王宫。 白头宫侍宣读先帝遗诏完毕,阶下文臣冠首丞相李斯率先拂袖而跪。 “陛下。” 一时间无数声“陛下”从四面八方涌来,百官纷纷振袖缓缓跪下,余子式看了眼阶上年轻的帝王,距离太远,余子式只看出一道玄黑的清晰身影,却看不清帝王脸上的表情。终于,他低头轻轻拂袖,弯膝而跪,“陛下。” 清冷而恭敬的声音一响起,余子式身后原先站着的一列朝臣闻声伏地而跪。 最高阶上,年轻帝王望着那道跪着的玄黑身影,视线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 暮色四合,余子式走在宫道上,正耐着性子和身边的宫侍说着新帝平日里的习惯,正说到膳食这一块儿的时候,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然顿住了声音,缓缓回头看去。 这个时辰怎么都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就这么倚着青萝宫墙慵懒地打量着自己,一身简单的黑色常服,身量修长。余子式看了片刻,耳边忽然响起宫侍惊惶的声音。 “参加陛下。”宫侍忙低身跪下恭敬道。 余子式听了那宫侍有些慌乱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也端起了袖子,道了一句“陛下。” 余子式刚低声打算行礼,手腕忽然被一只手给抬了起来。他抬头看去,胡亥一双漆黑眼正盯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恰好对上,年轻的帝王轻轻笑起来,一双眼里闪烁着细碎温柔的光。 “下去。”胡亥扫了眼地上的宫侍。 “是。”宫侍们立刻应声退下了。 所有人一离开,余子式觉得手腕的手忽然被抬了一下,下一刻他就觉得自己的手腕被胡亥隔着袖子捏住了。 余子式抬头看向胡亥,终于轻笑着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先生觉得我应该在哪儿?”胡亥的语气有些散漫,手拢上余子式的肩不由分说地带着他往回走。 余子式看了眼胡亥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眉毛轻轻抽了一下。这时辰,新帝兴许在咸阳宫,兴许在骊山行宫,但总归是不该在这儿吧?这个时间点甩下文武百官,余子式几乎都能想象到李斯站在阶下望着胡亥离去背影皱眉的样子了。 着实是太不像话了些。 余子式抬头看向胡亥想说句什么,恰好对上胡亥的视线,那双眸子真是漂亮。余子式瞧得微微一晃神,到了喉咙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算了,他是皇帝。 倒是胡亥忽然侧过头问了一句,“那先生说说看,这时辰你怎么在这儿?” 余子式一顿,良久才开口道:“内廷给你拨了些新的宫侍,我过来看两眼。” “是吗?”胡亥偏头仔细地看了眼余子式,余子式几乎有些不自在起来了,朝着他点了下头。 “是。” 胡亥收回视线,手上忽然用力,掰着余子式的肩膀带着他往外走,他漫不经心道:“那就是吧。” 三个时辰后,骊山行宫。 胡亥坐在窗前望着山外的夜景,星辰稀疏,明月皎洁。他低头看了眼,余子式安安静静地枕着他的腿睡着,夏日的山风从窗户里吹进来,轻轻吹动着他青色的衣襟。胡亥伸手抚上他的脸静静看了会儿,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外衫抖开披在了他身上,伸手将人轻轻抱起来。 将人放在了床上,胡亥坐在床边抚着余子式的脸,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殿中香炉里点着安神香,袅袅烟气盘旋缭绕着,衬着胡亥的脸色有些晦暗不明。良久,他起身推开的宫殿的门往外走。 悬廊之下恭敬地立着一个人,胡亥穿过廊道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那人低身而跪,毕恭毕敬地喊了两个字。 “陛下。”曹无臣抬起头,双眼微眯轻轻笑起来,精神抖擞。 “起来!”胡亥简洁地说了两个字,直接问道:“西北扶苏的情况如何?” “长公子殿下的情况不清楚,不过,”曹无臣抬头看了眼胡亥,顿了一会儿后低声道:“将军蒙恬质疑赵大人与廷尉大人篡改先帝遗诏,称——称窃国当诛。” 胡亥闻声极轻地扫了眼曹无臣,曹无臣立刻低下了头没再说话。 胡亥从袖中掏出一封诏书伸手甩在了曹无臣的面前,平静而淡漠的声音在廊间响起来:“先帝遗诏,长公子扶苏监军在外,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平素上书直言诽谤,为人失孝,留书命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为人臣不忠,其赐死。” 曹无臣从地上拾起那封诏书,看了眼上面的笔迹和朱红国玺印,抬头看向胡亥,良久才犹豫道:“陛下,蒙恬与长公子外镇西北,手底下兵马加起来约有三十万,此时朝野局势尚不稳定,此时下诏恐怕会把此二人逼急了。”蒙恬手底下那三十万军士常年在外和胡戎作战,骁勇善战,扶苏又常年坐镇西北,军队人心所向,诏书一下,万一军队哗变,西北恐起动乱。 “正是因为朝野局势尚不明朗,所谓扶苏必死不可。”胡亥垂眸扫了眼曹无臣,“西北不只有他蒙恬一支兵马,王离与王贲还在西北。等扶苏与蒙恬死后,两人手底下的兵马由王离接手,一切循制。” “如果长公子殿下不愿意自裁……”曹无臣说到这儿顿了一会儿,抬头看向胡亥。 “那就帮他。”胡亥留下这句话,转身往回走。 第148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七月流火八月朔风,天气转凉入秋。 自新帝登基许多天来,余子式与一众朝臣的日子相当清闲,甚至可以说有些无聊了。胡亥自登基以来几乎没怎么上过朝,也没怎么会见过群臣,几乎完全是沿袭了始皇末年的生活作风,天天都在骊山行宫里安安静静地待着,朝中诸事都是几位大臣在处理。 余子式原以为胡亥不喜近人的毛病这么些年也该改得差不多了,却不曾想他愈发变本加厉,不到一个月身边的近侍撤得干干净净,偏偏他自己又不像是能自力更生的样子,没人照看着的时候,连一日三餐在他眼里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为了避免后世史书给他们一众权臣安一个幽禁虐待新帝的骂名,余子式很自觉地陪着皇帝吃饭睡觉,全盘接手了近侍的任务,照顾起了皇帝的日常起居。 日子平静久了,余子式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仔细查了几遍却没查出异样。太平静了,余子式总觉得有些不安,心头像是笼着层阴霾一样灰蒙蒙的。 这天下午,桓朱与阎乐在学堂不知怎么的和李斯家小公子李思打起来了,余子式收到消息过去看了眼,恰好撞见有些日子没见的李斯。两人问了情况,各自领了自家灰头土脸龇牙咧嘴的小辈儿,余子式打量了一圈,明显觉得李思要更狼狈更气急败坏一些,他心中当下有了底。 李斯似乎没什么心情,不痛不痒数落了李思两句,也不管李思气得脖子都涨红了,直接命人绑了拖回家关两天。余子式在一旁看着丞相大人教训完儿子,回头轻飘飘地扫了眼藏在他身后的桓朱,朝阎乐使了个眼色。 阎乐心领神会,拽着心虚的桓朱转身就走。桓朱踉跄了一下,刚想骂句什么却在余子式的目光下生生咽了回去,夹着尾巴一样默默溜了。 余子式当下就觉得阎乐是个好苗子,同样都是寻滋挑衅仗势欺人,和阎乐这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一比,他家那傻闺女这一脸的做贼心虚真是让人担心。 两家小辈儿都走了之后,余子式这才看向李斯,轻笑着打了声招呼。 余子式这两天都没怎么见过李斯,难得在这儿撞上了,正好和他聊了两句西北局势,说了几句自己对扶苏与蒙毅的看法。话一出口,余子式就觉得李斯的神色起了变化,那样子像是有些诧异,眼神里带着些打量。余子式心中一瞬间疑窦丛生,还想问句什么,李斯却忽然开口道:“赵大人,我家中还有些事儿,怕是要先行一步了,小儿辈不懂事,今天学堂的事还望赵大人别放在心上。” 留下这么一句,李斯自顾自转身走了,临走前似乎还深深望了眼余子式,那一眼太快,余子式尚未捕捉到什么李斯就已经转身走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李斯的背影,一瞬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回去之后,余子式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彻查,把这些天所有的事务全都翻了出来一遍遍扫过去,忽然翻手将书简狠狠压在了案上。不对劲儿,情况有些不对劲儿,这些天的日子太风平浪静了。 或者说,他这些天接触到的消息都太琐碎片面了。 余子式下令将所有内廷官员都召到面前,甚至包括王平在内都挨个询问了一遍,事无巨细,越问他心越发凉了起来。对答如流,真正是对答如流,而且一眼望去有不少的生人面孔,余子式这些天在骊山行宫待的日子是久了些,但是也不是未曾踏足内廷,他发现自己竟是对内廷人员的变动没有丝毫的察觉,这念头一起来就完全刹不住。 余子式没惊动任何人,直接带着王平去了趟御史丞,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把官员的档案一份份调出来核查了一遍,越翻下去余子式的脸色越阴沉,不仅是多了许多陌生面孔,原本手底下的那批人也不再是原来的职位品阶,余子式忽然猛地甩了册子转身往外走,走出去宫室两步后,他忽然又顿住了脚步。 他回头看向王平,平静道:“你派人去趟骊山行宫,和陛下说一声,就说我今天有点事儿可能晚些过去。” 王平答应下来,转身去安排了。余子式转身往宫外走,前去找了趟郑彬,郑彬倒是对他的到来有些诧异,余子式与他聊了两句,问了几句宫中诸位公子与先帝诸位夫人的事儿,郑彬的脸色一瞬间有些异样,余子式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一把扯住了郑彬的袖子。 站在日头下,余子式觉得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郑彬犹豫了很久,终于吞吞吐吐冒出两个字。 殉葬。 余子式没多问下去,直接转身往外走。自先秦以来,殉葬之风大兴,诸侯君王殁,六宫夫人妾滕陪葬者不可胜数。 空旷的宫殿,寥落的庭院,余子式在阶下站了一会儿后推门进去,没人敢拦他,他就这么直接走了进去。摆设尚为改动,积满灰尘的桌案上摆着一副窄窄的字帖,余子式走过去低头看了眼,一笔一划书尽桀骜丹心。 这宫室是冯夫人的宫室,她本是冯家嫡长女,父亲是当朝丞相,弟弟是当朝御史大夫,年轻时才名冠盖京华,十九岁嫁入帝王家相夫教子,为始皇育有一双儿女,女儿封号华庭,小字丹心。 余子式看着那副字,忽然猛地抵住了桌案,手一点点攥紧了,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抬头。 蒙恬。 余子式直接往宫外走,天色几乎都暗了下来,初秋的夜一片冰凉,余子式站在阶上用力地拍着蒙家大门,就在他几乎想要一脚踹进去的时候,门忽然开了,瘸腿的老仆颤颤巍巍地扶着门问了句,“大人,你找谁?” “蒙毅呢?他在家吗?” 余子式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是不能想象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甚至都不愿意去深想这些事儿,更遑论是去猜谁做的了。直到他见到了蒙毅,年轻的大秦上卿穿着件简单的白衫坐在城外的亭子里,一身的酒气。 余子式看着他坐在新亭如水长阶上,清秋淡草及膝,他就这么坐在那儿,眉眼尤为清丽。余子式走过去看着他,蒙毅抬头静静打量着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良久,蒙毅才像是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谁,轻声缓缓道,“是你啊。” “蒙恬他……”余子式刚说了三个字,喉咙忽然就冒不出一点声音了,他不能相信自己前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对所有事一无所知。所有的消息来源全被切断,如果不是今日偶然遇上李斯,他带着王平去了趟御史丞花了一下午翻查案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被蒙多久。 蒙毅看了余子式一会儿,眼神静悄悄的,许久他轻声道:“坐吧。” 余子式走过去,没有在他身边坐下,而是站着打量着蒙毅的脸色,“蒙恬他……” “吞药自尽。”蒙毅淡淡地道了四个字,眼中没什么波澜,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儿。从得知消息到现在,所有的情绪都已经淡了下来,他人也平静了许多,北风吹酒醒,他心中甚至连怨恨与不甘都没了,只觉得孑然一身,头顶月色正好。 “他离家镇守西北大漠近二十年,亲率三十万大秦兵士戍边备胡,黄河之滨一战逼匈奴退至大漠以北七百里,匈奴听闻他镇守西北,不敢南下而牧马,二十余年不敢有秋毫之犯,北境遂安。”蒙毅的语气很和缓,千里之外,西风烈马,红袍将军横枪立马身影依稀可见。 “蒙家三代仕秦,他手底下三十万大军即便是踏平咸阳都有余,从他被囚禁到吞药自尽,西北边境三十万兵马始终未动一兵一卒。”蒙毅扫了眼余子式,“赵高,蒙家三代人百余年,不欠谁的。” 余子式袖中的手缓缓捏紧了,望着蒙毅没有说话。 …… 余子式回到骊山行宫的时候,天都已经快亮了,年轻的帝王坐在案前静静等着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他。 余子式走到胡亥身边,缓缓低身打量着他,昏暗的灯光下,胡亥的脸色有些难看。余子式仔细看了他一会儿,手轻轻搭上他的肩,指尖抚着他的脸一点点摩挲着,良久轻轻问了句:“晚上吃过东西了吗?” 胡亥忽然抓住了余子式的手,烛光下脸色越发白了几分,“先生。” “我明白。”余子式轻声打断了他的话,“扶苏与蒙恬一日不死,西北三十万兵马终成心腹之患。先帝遗诏虽然指了你继位,但是你以如今的身份继位,朝野人心到底不平,后宫诸公子比你名正言顺的数不胜数,为防止人心动荡叛乱再起,所以先帝的其他公子必须死,斩草除根,诸位夫人循例殉葬也无可厚非。这些事儿都是我逼问那些人他们才吐出来的,你也别责怪他们,这么长时间能瞒得这么死,他们已经是相当不易了。郑彬与我有故交,却也是在我逼问之下才吐露一两句,你能做到这一步……” “先生,别说了!”胡亥终于低声喝止了他,“别说了。” 余子式伸手轻轻环上他的肩拢住他,“我能理解,陛下,我真的能理解,一国之君当有一国之君的样子,秦惠王杀商鞅,秦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他们都是战国明君,他们杀的也都是真正的国士。”余子式真的能理解,他懂,他比任何人都要懂。 胡亥抬头看向他,那样子像是有些没反应过来,余子式极轻地揉了下他的头发,低声问道:“吃过饭没有?” “没有。”胡亥极轻地摇了下头,拽着余子式的手,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些血色,“先生,我……” “先别说了,你想吃点什么?我现在让人去弄。”余子式伸手轻轻摸着胡亥的脸,声音很低缓,“没事了。” 余子式想,这人真的适合当大秦的皇帝。 第149章 余子式回到家的时候,桓朱与阎乐正在院中低声吵着,余子式倚着廊柱旁静静听了会儿。 穿着红衣的小姑娘,老成的少年,院子里青色的井边架着一朵肥硕的秋菊,余子式打量着这一幕,思绪有些飘远了。他如今算年纪也不过三十七八,光看样貌甚至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怎么都谈不上老这个字,可他的心境却像是已经老了许多年。他望着桓朱与阎乐,看着他们年轻自在的样子,忽然觉得羡慕。 诗酒的年华,白纸一样的人生,干干净净简简单单。余子式忽然就记起尉缭当年的一句闲话,下辈子不想当什么大秦太尉,也不想当什么大将军,就想投胎当个李斯的不孝子,斗鸡走马浪荡一生,再潇洒快活不过。 桓朱正与阎乐吵着,说是吵架,大部分时候阎乐都只是静静听着桓朱吵,半天才轻轻冒出一两句,偏偏一出口就能气得桓朱直跺脚。忍无可忍的桓朱忽然从袖子里掏出样东西朝阎乐狠狠砸了过去,阎乐侧身避开了。余子式望着那朝着他脸而来的方块状物事,抬手轻而易举地截住了。 气氛一瞬间僵住了,桓朱瞪大了眼看着神色淡漠的余子式,连带着阎乐的神色都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两个孩子就这么立在院子里尴尬地望着余子式。 余子式的视线落在桓朱手里抱着的一只灰色小山羊手上,淡淡问了句,“你们干什么呢?” 当得知桓朱与李斯的儿子李思大打出手是为了抢一只人李小公子刚猎的山羊的时候,余子式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他的确看不懂现在年轻人到底整天想些什么。对于这个在桓朱看来感人至深的路见不平拔刀救羊的故事,余子式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他伸手从桓朱怀中将那山羊拎起来了两眼,片刻后眉头极轻地抽了一下。他看向桓朱,“你觉得这是只羊?” 桓朱紧张地看着被余子式抓着蹄子倒拎起来的可怜山羊,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父亲,你的手……这羊太重了,父亲,要不还是我来帮你拎着吧?” 余子式扫了眼说话结结巴巴的桓朱,顿了片刻,而后将她刚才砸出来的钱袋子重新抛回到她怀中,“这羊我拎走了,你若是喜欢拿着钱上街再买一只。”顿了片刻,他接下去道:“买不到也别着急,买只鹿吧,长得也差不多。” 余子式说完这一句,抱着那只鹿往回走。 院子里,余子式摸着那幼鹿的头,轻轻替他顺着毛,盯着那只鹿清澈的眼睛看了片刻,余子式眼神忽然动了下。 正值一年的天下秋社时分,数月不见踪迹的皇帝终于亲自上了趟朝。 一群朝臣心思各异地立在殿中,对着皇帝恭敬地行了礼。而后是李斯冯劫诸位朝臣上前禀奏这些天的事宜,就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中,余子式忽然回头望了眼大殿的台阶,他身后的郑彬见他忽然回头,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花了眼。 重臣云集、肃穆庄严的咸阳宫大殿,一只灰扑扑的野鹿正在哼哧哼哧地把蹄子往台阶上放,正在费力从殿外迈进来。 几位朝臣见余子式与郑彬回头看,也下意识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同样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朝臣都往后看,大殿本来就安静,一瞬间尤其的安静。所有大臣盯着这诡异而错乱的一幕,连带着浑身僵硬的宫侍一起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灰扑扑的野鹿摔了进来,啪嗒一声响。 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紧盯着那只鹿,余子式也不例外,望着那抖得站都站不稳的野鹿眼中意味深长。 终于,连站在第一排察觉到左右丞相李斯与冯去疾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回头随意看了眼,两人的视线一撞见那只鹿就凝住了。庄严的咸阳大殿,衣冠楚楚的朝臣,一只还沾着泥的鹿就这么当着所有大臣的视线噔噔噔地闯了进来,一头扎进了群臣之间。 胡亥也望向那只鹿,眉头极轻地锁了一下。 迷失在清一色玄黑官服中的鹿站在人群中央,颤抖着腿左右打量着人,一双清澈畏缩的眼眨了眨,又眨了眨,一副既想撒腿狂奔却崩溃地又不敢动的样子。 “过来。”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句声音,声线清澈而熟悉,群臣一愣,扭头看向一个方向,连带着胡亥的眼中都有诧异一闪而过。 余子式看着那瞬间竖起耳朵朝穿过人群自己飞奔过来的鹿,啪一声闷响,余子式就这么看着它蹄子一滑四脚张开摔在地上,而后当着众人的面,以一种让人震惊的速度麻溜儿地起来,连滚带爬窜到了余子式的脚下,低头讨好般地抖了抖自己那身细毛,甩落一地的泥浆子。 余子式低手轻轻摸了下它的耳朵,回头看向胡亥。 年轻的帝王望了眼那不知道哪儿窜出来的鹿,又望向一脸随意自然的余子式,迎着余子式的视线看了会儿,当着所有大臣的面,他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了手支着下巴静静打量着这一幕,一瞬间整个人都温驯安静了起来。李斯看着那平日里乖戾反复的年轻帝王,眼底的诧异一闪而过,他忍不住扭头又看了眼余子式和他脚下的鹿。 皇帝不说话,左右丞相不说话,满朝文武衣冠就这么看着那只胆怯的鹿胆子一点点壮起来,看着它慢慢扬起头走来走去,最后甚至看着它拿鼻子轻轻去拱一位大臣腰间佩戴的香囊,那大臣望着余子式脸色刷白,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做了四十多年官,他还真没撞见过这种荒诞魔幻的场景。 “赵大人?”李斯看着这一幕,终于开口说了句话,“这是?” 余子式望着李斯腼腆地笑了下,“我养的马,丞相大人见笑了。” “马?” “对,是马。”余子式望着李斯轻声笑道,声音温和而清澈。 “赵大人,这分明是鹿。”一旁走出来一人,低头扫了眼那鹿朗声道:“赵大人是越活越糊涂了?” 余子式望着走出来的冯劫,不卑不亢道:“不,冯大人你瞧错了,这分明是马。” 冯劫狠狠皱了下眉,余子式却是扫了眼郑彬,“郑大人,你觉得呢?” 被点了名的郑彬抬眸看了眼余子式,又看了眼仅仅皱着眉的冯劫,半晌忽然噗嗤一声笑起来,“冯大人,你瞧错了,这哪里会是鹿呢?瞧这腿脚,这身形,分明是凛凛的一匹胡地马驹啊。”说着他看了眼余子式,“赵大人你也是,怎么就把马牵到殿上来了?这瞧给诸位大人惊的,连是马是鹿都分不清了。” 余子式轻轻摸着那匹鹿,望了眼冯劫。冯劫被郑彬的一番话呛了下,看向若无其事的余子式时,一瞬间所有血全涌到了脑子中。 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了! 这是大秦咸阳宫! 余子式望着冯劫一瞬间暴起青筋的脸,忽然笑道:“冯大人,这的确是马,不信大人问了一下诸位朝臣,青天白日,当着陛下与诸朝臣的面,我与郑大人总不至于睁着眼睛瞎话不是?” 冯劫扫了眼周围的朝臣,所有的人都静了片刻,一人忽然从其中走出来,望着余子式一字一句冷冷道:“赵大人,你这可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余子式静静看着右丞相冯去疾,那视线平静到了极致,他扫了眼周围的朝臣,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一位年轻朝臣终于踏步而出,“怎么两位大人都说是鹿?下官瞧着这分明是马。” 余子式望着那陌生的面孔,扭头看了眼郑彬,郑彬压低声道:“内史章邯。” 余子式猛地回头看向那年轻的内史。而后就看见那人身后大步走出来一人,王家旧部将军竖起眉张口朗声道:“我瞧着也是马。” “是马。” “对,是马。” …… 人群一瞬间喧腾起来,说是马的不在少数,说是鹿的也逐渐提高了声音,庄严的咸阳宫一瞬间充斥了荒诞的争论声,余子式站在大殿中央,手轻轻摸着那鹿的脑袋,望着李斯与冯去疾父子神色颇为从容。 当年吕不韦咸阳城头悬吕氏春秋,扬言改一字赏千金,月余无一人敢上前,难道真的是吕氏春秋完美至一字不可动?难道吕氏门人当真才华当世无匹? 错了,那是因为那书叫吕氏春秋,而当时大秦相邦吕不韦正如日中天! 当年吕不韦用一卷吕氏春秋驯服了天下大半人心,到如今还有多少人还记得当年咸阳宫青衫潇然的大秦卿相,记得那一年天下士子书生涌向咸阳的盛世场景? 天下人忘了你,而我还记得。 余子式望着李斯,忽然冷冷笑开了,那副样子落在李斯的眼中,李斯的神色终于猛地起了变化。余子式起身望向殿中央一直支着下巴微微偏着头打量着这一幕的帝王。 胡亥见余子式终于望向他,轻轻笑了下,放下了支着下巴的手。殿中的声音一瞬间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座上年轻的帝王。 “陛下,你觉得呢?”余子式望着他问道。 所有人包括李斯冯劫冯去疾都望着那座上的帝王,目不转睛,一瞬间殿中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而余子式正静静望着他。 “你觉得呢?”胡亥忽然轻声问了句。 “臣觉得是马。” 胡亥盯着余子式的脸,忽然轻点了下头笑开了,“那就是马。” 朝臣全都静了下来,李斯与冯去疾脸上同时腾起异样,而后眸光均是一沉。冯劫与一众老臣则是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座上轻笑着的年轻帝王,冯劫气得忍不住颤抖起来,“陛下!” 胡亥的眸光轻轻扫过他们的脸,“有异议?” 一阵近乎死寂一般的沉默之后,年轻的帝王轻点了下头,看了眼一旁浑身冷汗的僵硬宫人道了两个字,“退朝。” 第150章 “你想做什么?”胡亥坐在案前望着推门缓缓踱进来的男人,偏着头笑问道。 余子式走到胡亥面前径自坐下了,那副无视君臣之礼的样子仿佛再寻常自然不过,“你杀扶苏杀蒙恬杀尽宗室公子,无非是忧虑朝中文武大臣不心服于你,我今日只是想告诉你,收服人心分拨异己不一定需要兵戮。昔年大秦相邦于咸阳城高悬《吕氏春秋》号称改一字赏千金,满朝士子大夫无一人敢动笔,也无一人见别人敢动笔,这局面一摆出来,满朝文武这才终于亲眼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位极人臣,深为威势所折服,之后吕不韦用起这帮人就顺手多了,这叫行威。” 咸阳朝堂指鹿为马,吕氏春秋一字千金,道理其实是同一个道理,说什么权势滔天都是虚的,必须得让朝堂上这群人亲眼见识过了,这群人才懂得什么叫服气。上位者做事,头一件儿那叫立威,为什么新官上任要先来三把火?就是这么个道理。 余子式望着胡亥,“你如今新帝登基,杀人立威效果的确是立竿见影,而且也不用耗费太多心血,但胡亥你是皇帝,古往今来没有哪个皇帝会血洗自己的朝堂,屠尽自己的朝臣,先帝去世,部分州郡的动荡很大,此时正值用人之际,别再见血了,这些事儿到此为止。”余子式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与胡亥说着这番话,心里静悄悄的,像是空了有一阵子,他望着胡亥的脸,觉得这人又是熟悉又是陌生。胡亥,杀人和弄权一样,这是会上瘾的啊。 胡亥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问道:“你在怪我杀了蒙恬?” 余子式答非所问,“我会一直陪着你,我答应过你。”他这辈子,说一不二。 胡亥没能松一口气,他明显地察觉出这些日子余子式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他与余子式相处太久了,哪怕是对方眼角眉梢的一个细微动作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并牢记在心。这人的心思已经远了,哪怕他望着自己的眼神依旧温和。 见胡亥再次沉默,余子式径自说了下去,“朝野上的事,我会尽自己所能帮你,州郡地方上的事,我也会多留意。” “先生。”胡亥开口打断了余子式自我陈述的话,轻声问了一句:“我让你失望了?” “没有,你做得远比我想象的要好。”余子式这一句话说的真心实意,胡亥有始皇帝的遗风,骨子里天生就带着股帝王气势,说句实话,光论手段,余子式很欣赏他。别的不说,单说能在李斯他们一众老奸巨猾的老臣眼皮底下在朝野无声无息地遍植自己的势力,这一点多少人望尘莫及。 “你在失望。”胡亥原先手里一直捏着枚青色的玉佩,说到这儿他轻轻将玉撂下了,一声伶仃清响,余子式看着那玉滑过水磨的桌案从边缘摔下来,伸手接了一下,没接住,那玉砸在地上碎开了。 余子式低头望着那枚碎开的玉,心中有些复杂。失望?不,他不失望,他只是有些怅然若失。他抬头看向胡亥,良久才开口说了一句,“我查到点东西,是一份名单,上面列着一百六十四人,从开朝功臣勋贵到皇亲国戚,其中甚至还有十位当朝公主。”余子式伸手将那枚碎开的玉拾起来放在案上,轻轻一声响,他问道,“陛下,你确定按着名单杀完人后,你还能收手?” 胡亥的脸色终于变了变,有些出乎意料,有些阴沉。 一百六十四人,算上包括下人亲眷在内的株连者,人数几达上万人,余子式觉得这动静若起怕是不输后世永乐帝朱棣的那场靖难。 “我没想收手。”胡亥忽然望着余子式的视线一字一句平静道,“不止是一百六十四人,还要算上李斯,蒙毅,冯劫,冯去疾以及他们的党羽,对了,李斯的儿子多尚大秦公主,李斯的女儿多嫁大秦的公子,他们与他们的后嗣也该算上,这么一算少说得有三百人了吧?”胡亥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余子式的脸,打量着他的神色,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听自己平静说完了这番话后,他心中竟是有些莫名痛快。 余子式忽然就沉默了,望着那坐在案前的年轻帝王一言不发。他所有该说的话早就说尽了。 看了一会儿,余子式从案前起身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忽然觉得腰被人从后面狠狠环住了。他浑身一震,却没有说话,任由胡亥颤着手紧紧抱着自己。 胡亥很想说点什么,道歉也好挽留也好,他想对余子式说句什么,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从来不是什么谦谦君子,更谈不上什么温润如玉,哪怕他读再多的书掩饰地再好,他骨子里还是他,三分豺狼血性,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物以类聚,他和曹无臣才是一路人,而不会与余子式这种人为伍,余子式这人哪怕是耍手段都透着股让人嫉恨的正气,他往那儿一站就是君子立场。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话,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即便是余子式刚才那番话说的很漂亮很干净,但在胡亥看来,大部分都很不切实际。朝臣不心服,诸公子欲篡权,朝野人心动荡,如今的局势远比余子式说的要复杂,而自己根本输不起,他若是输了,扶苏与蒙恬的下场就是他和余子式的前车之鉴。他必须控制住局面,哪怕他的手段让人不齿,逼杀朝臣这些事儿在史书上毫不光彩。 他要的根本不是光明磊落,他要的就是两个字,稳妥。 在余子式看来杀尽李斯诸人很失策,可在胡亥看来,权衡利弊之后此举势在必行。 被拽到房间里,余子式仰头看着胡亥的双眼,心中清如水、明如镜,胡亥的心思他差不多能猜到七八分,不能说两人谁对谁错,只能说立场不同,志不同道不合。所以说其实两人根本没有谈的必要,因为谁都清楚自己说服不了对方。 余子式感觉到胡亥抵着墙扯自己的衣带,他忽然伸手捏住了胡亥的手,“松开。” 胡亥抬头看了眼他,余子式几乎有种溺毙在他漆黑双眼中的错觉。他将胡亥的手从自己身上掰开,自己抬手从上往下解着衣带。没办法,他真喜欢这个人,他想要他,他对胡亥的渴望其实不比胡亥对他的要弱多少,他只是从来都不习惯表达。而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想要胡亥,哪怕他们之间的确志不同道不合,的确是不怎么适宜。 …… 余子式是半夜走的,他走的时候胡亥还睡着,屋子里点着绵绵的安神香,余子式从床下捞了自己的衣服穿上往外走,临走前替胡亥拉了下被子。 秋天的夜里有些凉,余子式走在宫道上,忽然想起许多天前郑彬和他商量过的一件事儿。回家后他从书房里将郑彬给他的东西翻了出来,那是一大摞厚厚的书简。余子式抽出一卷看了眼。 “郑家女,年十七,姿容有殊……” 当初新帝即位,后宫嫔妃位置空悬,郑彬循着旧例挑了朝中大臣族中女子贤良者列了份单子呈给皇帝,余子式那天刚好撞见去送名册的郑彬,顺手就截下来了。余子式看了几列后就轻轻将书简放下了,最近的事儿一桩桩一件件往外冒,胡亥如今的性子他也是越发捉摸不透,史书上说的“荒淫无道”四字他已经应了“无道”两个,兴许哪天就真的心血来潮在后宫立几房夫人也说不准。 要知道始皇帝制衡拉拢权臣,用的最多也最有效的法子可是联姻,始皇帝先前年轻时他就亲自娶,后来公子公主长大了就换儿孙辈继续来,从始皇帝对联姻的钟情程度来看,这手段效果可以想见。 余子式看着自己案上的那一摞厚厚的书简,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恰好黎明时分,不知上哪儿传来一两声鸡鸣声,余子式撇头往窗外看了眼,霜花堆在窗棂上,琉璃的光泽有些晃眼。 余子式起身开了门,对侍者轻轻吩咐了一句话。 将近一个时辰后,蒙毅才踏进了余子式的家门,刚沿着廊道绕过亭台水榭,他就看见坐在亭子中央的余子式正往烧得正旺的火炉里扔着什么,蒙毅认了认,从那东西的形制来看,像是拆得零碎的书简。 蒙毅沿着廊桥走过去,刚踏进亭子,余子式正好折了最后一枚书简随意地扔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炉中。接着他抬头看向蒙毅,说了两个字,“坐吧。” “你怎么了?”蒙毅只扫了一眼就看出余子式的脸色有些白,他没坐下,反而直接站在廊下问了他一句。 余子式也理解蒙毅,蒙毅疏远自己才是情理之中,依着自己与胡亥的关系,要说他对蒙恬之死一无所知,这话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很荒诞。不过余子式也没费时间同蒙毅解释什么,胡亥做的和他做的实际也没太大差别。余子式扭头看向蒙毅,“坐下吧,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顿了片刻,他压低声音平静道:“当初我入狱,你帮了我不少,原也是我欠你,如今你就当我是偿你当年救我的恩情,用不着多想。” 蒙毅望着亭子中央坐在火炉边的余子式,火光明灭,那人清清冷冷地坐在席子上,面色平静恍若陌生人。 余子式见蒙毅迟迟没有动静,抬头看了眼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上,两人均是一阵沉默。 余子式先收回了视线,客气疏离地道了一句,“坐吧。”蒙恬被先帝遗诏赐死,蒙家几近破碎,蒙毅最近的日子有多艰难余子式可以想见,墙倒众人推,这是人情常态,余子式原先想帮帮蒙毅,又担心自己出面嘲讽意味太重,最后也只是暗中吩咐人照看着些。 李斯与冯家父子如今还算是势力颇深不易撼动,如果说胡亥要动手,朝中这么多人,刚失去势力的蒙毅绝对首当其冲。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出于什么,余子式都必须护住蒙毅。 这个人是大汉朝的丞相,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先夺其所有,而后十倍偿之。 第151章 郑彬最近很犯愁。 小皇帝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啊。自周朝以来,君王后宫能清冷到这份上,小皇帝真是八百年来独此一份。先帝在世时,掌管皇族事宜的郑彬就对皇帝的家务事很犯愁,始皇嬴政,终生未曾立后,即便是皇长子扶苏的母亲,殉葬时也不过是个夫人而已。偌大的始皇帝陵,正中央墓室仅摆一副石棺而已,一开始就没留下大秦帝后的位置。 郑彬觉得皇帝这家子人都挺奇怪,还有那赵太后——那与逆臣嫪毐私通并诞下子嗣的先帝生身母亲,她病逝前留下遗言,死后不愿与秦庄襄王合葬而是希望另葬荒野郊陵,一国太后不愿与皇帝合葬,几百年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那事儿虽然在始皇帝的插手下不了了之,但皇帝这家子人的确给郑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直到小皇帝即位,郑彬才发现和这位比起来,先前始皇帝赵太后那些事儿完全不算事儿啊! 不近女色的皇帝,千八百年来郑彬还真是第一次听说,真狠狠长了一次见识。皇帝一方面不近女色,一方面杀诸位宗亲那又是一个手起刀落的利落痛快,郑彬差点就觉得小皇帝这是打算灭了大秦皇族一脉啊。 皇帝再不娶几房妻妾夫人,大秦皇族这都快绝后了!而自从郑彬前两日把录着适嫁仕女的名册交给余子式后,他就没听见一丁点这事儿的音信了,这就跟小皇帝进了骊山行宫郑彬就再没听见他音信一样,那叫一个音信全无啊! 为大秦江山社稷操碎了心的郑彬没办法,拿着份新的仕女名单又找上了余子式,想让余子式帮忙再问问小皇帝的意思,这么多便宜合适的黄花闺女,小皇帝不娶他哪怕睡两个也好啊! 郑彬这儿刚走进大门,余子式恰好有事儿匆匆忙忙地往外走,两人在门口撞上,郑彬问了一句,“哎,赵高你上哪儿去?” “东边蕲县一代似乎出了点事儿,我出门一趟,你怎么来了?”余子式扫了眼郑彬身后侍者捧着的一大摞书简,他心里装着事儿,面上虽然依旧冷静,心中却难免有些急。 “你帮我把这册子再递给陛下瞧一眼,问……” 郑彬这边话还未说完,余子式却是直接从袖中拿出枚青色的宫玉扔给了郑彬,“我现在有些事儿,郑彬你自己跑一趟成吧?”余子式心思不在这儿,也没太把郑彬放心上,直接拍了下他肩道:“你拿着玉牌直接过去,若是皇帝问你,就说我让你去的。” 余子式留下两句话,也没太把这事儿放心上,见郑彬拿了玉点了头,他也就出门走了。 郑彬见他那一副匆忙的样子,多嘴问了句,“你上哪儿去这么急?” “去趟官署。” …… 骊山行宫,胡亥坐在案前翻着那册子,看了两三册后,他看向正在殿中央的郑彬,淡漠问道:“赵高让你来的?” 郑彬点了下头,刚想说“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那神色如常的皇帝忽然扬手将桌案上所有物件与竹简一齐挥了下来,一声巨大的声响,郑彬后背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 胡亥没说话,手抵着桌案,垂眸望着殿中央的郑彬,那冰冷的视线一扫过,郑彬立刻屈膝跪下了。 “陛下。”郑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只觉得惊诧一时间竟是说不出来什么,他低着头快速思索着,清晰地感觉到皇帝投在他身上的视线凉得惊人。 “赵高他人呢?”胡亥忽然问了一句。 “回禀陛下,赵大人此时正在官署,陛下,此事……“ “准了。”胡亥扔出去两个字,那声线冷硬得几乎是掷地有声,“把册子拿回去,放到他面前,让他亲自挑。告诉他,他挑几位我娶几位,娶到他满意为止。” 郑彬略点诧异地抬头看向态度大变的胡亥,望着胡亥淡漠的脸,他一下子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事儿就这么简单的成了?在胡亥的注视下,他有些没敢反应过来。 …… 余子式这边刚从官署回来,还没来得及找人商量一下就被郑彬拦住了,郑彬说明来意后,余子式刷一下回头看向那宫侍手中的竹简,那样子竟是有些发怔。 “你要不先挑几位?难得皇帝松口了,不管合不合适先送几个进宫再说,免得皇帝过两天心思又变,我可禁不起这折腾了。”郑彬回想了一下今日在骊山行宫胡亥的脸色,当即背后有些冷意。他看向余子式,“赵高你抓紧啊,要我说你避开朝中李斯这几位大臣的女儿,随便从这堆里捡一册的人送上去就是了。你可别真的挑上几个月。”郑彬说这话从手中递过一卷,“刚在这儿等你的时候,我随手抽的一卷,统共二十位,我已经滤了一遍,家世都挺清白,你翻一下,要觉得可以那我们就选这二十位了,成吧?” 郑彬其实也不想淌这一趟浑水,尤其是见过胡亥后,他越发觉得这事儿早过去早妥帖!皇嗣关系着国之根基,至于皇帝后宫里的女人是副什么德性郑彬丁点都不在乎,只要能生就行。 余子式从郑彬手中接了那卷册子,抖开看了眼,二十个名字全看了一遍,他这才抬头看向郑彬,“皇帝,他说他会娶?” “嗯。”郑彬点了下头,“让你帮着挑几个稳妥的。” 余子式低头又看了眼那册子,伸手将那册子重新卷起来递给郑彬,“那就按他的意思办吧,剩下的事儿你来安排,这两天蕲县那儿出了点事儿,我怕是抽不出时间。”余子式看了郑彬一会儿,像是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半晌他轻轻吸了口气平静道:“这事儿就拜托你了。” 郑彬点点头,见余子式的脸色,他以为余子式是不放心这事儿,随即补了一句,“我这两天会尽快办好,你放心,蕲县的事儿没什么大碍吧?” “没事,大泽乡一带有队人逃了徭役,一群人窜到了荒野里惊起些动乱,情况已经控制住了。”余子式垂眸看了眼郑彬手中的册子,良久,他低声道:“算了,你走吧,这些事你看着安排就行。” “行。” 余子式回身往家中走,听见家中的门人合上了门,咿呀一声响。他站在檐下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周身的血在一点点凉下去,他忽然忍不住在想,自己到底对胡亥这人了解多少?人有多复杂,人心有多易变,他倾轧朝堂多年不是不知道,即便是他自己,也曾因为华庭那事儿想过放弃胡亥。 这世上人心从一而终矢志不渝的实在太少见,人的心境大抵都是一点点偷换,而后一瞬间忽有沧海桑田之感,何况胡亥是皇帝。 余子式没想太久,他有些想不下去,事还很多,乱子已经萌芽,他有些心力不足。大泽乡陈胜吴广还是反了,由于他事先有准备,事端一起就被控制得极死,目前还看不出异样,余子式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最近出了这么多事儿,这是唯一一件他觉得还算安慰的事。 至于充填后宫的事,余子式想了会儿,觉得这事上自己也没法不顺着胡亥,那人已经不在他的控制中了,胡亥是皇帝,他有随心所欲的资本。无论别人怎么想,余子式自己觉得自己应该还不至于沦落到和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争风吃醋,那样子才是真成了笑话。 思绪到这儿,准确地打住了。余子式抬脚往屋子里走,走到一半,门忽然被敲响了。余子式脚步倏然一停,回头看去。 门房伸手开了门,王平立在阶下,面有难色。 余子式一瞬间竟是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随即伸手抵上眉心忍不住骂了句自己,想什么呢?胡亥从登基后就就没再出过骊山行宫和秦王宫。 余子式转身朝门口走,他记得自己早上派王平去了蒙家找蒙毅,见王平的神色,他问了一句,“怎么了?” 王平从袖中拿出一枚铜制的文牒,望着余子式有些欲言又止。 余子式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今早让王平送过去的。他伸手接了那文牒,半晌才问了一句,“他不愿意离开咸阳?你同他说清楚了没,不是降职,而是去往西北做郡县太守。西北那儿有蒙家的旧部,他……”余子式望着王平的脸忽然就没了声音,“说清楚了,那就是他不愿意?他怎么说的?” 王平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大人,蒙大人说……他说,多谢大人一番心意,他心领了。” 余子式闻言忽然沉默了,良久才问道:“还有别的吗?” “没了。蒙大人就说了这一句。”王平也没办法,他今天耗在蒙家耗了一上午,好不容易见了蒙毅一面,对方却只说了一句话就又给他请了出来,他都觉得自己没脸见余子式。 余子式捏着那枚文牒,摩挲了一会儿,他看向王平,“我亲自过去一趟,他现在还在家吧?” “不清楚。”王平如实回道。 “算了,我去找找他。”余子式收了文牒,转身往外走。 第152章 余子式先去了趟蒙家,而后在咸阳城里粗略地找了一圈。天色暗了下来,余子式仍是没有见着蒙毅的踪影,站在街上抬头看了眼天色,余子式算了下时辰,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头看了眼,街道尽头酒旗招摇。 他转身就往一个方向走。 城外古道草木深,余子式找着蒙毅的时候,他正躺在过膝的野草中和衣浅眠,古道上立着他的马,瞧见余子式时轻轻甩了下红鬃,亲昵地低嘶了一声。余子式走过去安慰似的摸了下胡马厚实的鬃毛,低头看向不省人事的蒙毅。蒙毅那一身酒气太重了,混着草香隐隐有腥味。 余子式低下身喊了他两声。 蒙毅抬眸瞥了眼他,眸子里的光有点昏沉,像是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面前的人是谁。“是你啊。” “起来,我送你回去。”余子式不想说别的,也不想问些什么,他伸手将蒙毅扶了起来。 蒙家除了几个老仆外已经没了别人,余子式看着蒙毅皱眉难受的样子,最终带他回了自己家。 两人刚到余子式家门口,余子式还未来得及上前敲门,忽然觉得胳膊一重,蒙毅低着头紧紧拽着他,脸色苍白。眼见着他要摔在台阶上,余子式伸手就环住了他,“蒙毅?” 蒙毅抬头看了眼他,吹了大半晚上的风他也差不多清醒了,熟悉的绞痛感从胃里传来,他低身坐在了台阶上,缓缓才说了一句,“你找我?” 蒙毅的脸色的确算不上好,血色都褪干净了。余子式见他坐在了台阶上,问了一句,“你怎么样?” “没事。”蒙毅抬头看了眼余子式,一双眼静极。 余子式打量了他一会儿,低身在他身边坐下了。 “我今天早上让王平去找你……” “我不会离开咸阳。”蒙毅淡淡回了一句,扭头看了眼余子式。 余子式陷入了沉默,空荡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风声依稀可闻,想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过去的事儿已经没法追回来了,这朝堂的局势已经成了这样,你我都知道,定局已成,如今做什么都是徒劳。”余子式看向蒙毅,“即便你留在咸阳又能改变多少?” “我没打算做些什么,我留在咸阳也不是为了和谁置气,更不是为了等死,赵高,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蒙毅仿佛一瞬间又是当年那气定神闲的大秦少年上卿,那样子从容恬淡到了极点,他看向余子式轻声道:“所以我才让王平对你说,你的心意我心领了。” “所以你留在咸阳是为了什么?”余子式直接问道。 “皇长子殿下还有个儿子,你知道吗?”蒙毅没有遮遮掩掩,直接大方地说了。 余子式闻言极轻地皱了下眉,良久才说了四个字,“王孙子婴。”史书上后来的秦王子婴,秦二世胡亥之后的大秦第三位君主。 蒙毅点了下头,“嗯,是他,大秦皇族的血脉如今仅存二三,而除却当今陛下,先帝嫡系血脉现在不过只剩下王孙子婴一人。我是死是活都算不上什么,我说到底不过一介人臣而已,如今更是了,一介罪臣,孤身寄命,这辈子过到如今连牵挂都没剩下一个。”他轻轻望了眼余子式,“在这诺大的咸阳城中,大秦上卿蒙毅是死是活,于所有人而言都无足轻重,但于小王孙而言,我却是他唯一剩下可以依靠的人了。” 余子式一瞬间心情复杂难述,良久他才道了一句,“你本来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余子式这辈子可以说不欠任何人,却唯独是欠了蒙毅的,若不是他,蒙毅原本的确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蒙毅闻言摇头轻笑了声,半晌才轻轻问了一句,“你在后悔?” 余子式没应声,他望着空荡荡的街道,良久,终于缓缓道了一句,“蒙毅,你离开咸阳吧,小王孙我会替你照看着,你走吧,你才不过二十多岁,这一辈子还长,搭在这儿可惜了。” 蒙毅忽然缓缓起身看向余子式,“你真的在后悔?你在后悔什么?” “很多事。”余子式看向蒙毅,“很多事其实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觉得很多事儿它们从一开始就错了。”余子式的视线有些阴沉,几乎所有的事儿还是沿着历史的轨迹在走,一步步,像是命定一样。他试过很多办法想改变这一切,几乎全部都是徒劳,可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不,有的,而且很简单。 余子式陷入了短暂的失神,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的事儿,过去的,将来的,脑海中很多事儿汹涌而入。 蒙毅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了一句,“你觉得你欠我?” 余子式正在走神,下意识就点了下头看向蒙毅。 蒙毅忽然伸手搭上余子式的肩,手腕一用力将人压在了台阶上,他低头吻了下去,全然没有顾忌余子式一瞬间的僵硬,扣着他的手压在他身上,很认真地吻着他。酒劲像是一瞬间上头了,他的手有些颤抖,却仍是极轻地笑了一瞬低声附在他耳边道:“行了,两清了。” 两清了。 余子式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睁大了眼,一时间所能感觉到的都是酒味,那股呛人的味道似乎在脑海中盘桓不去,他望着蒙毅,太过震撼竟是忘记了将人推开。而后就看见蒙毅忽然低下了头,眉眼中浮过一瞬痛楚之色。蒙毅抬手擦了把嘴角的血,良久才低声对余子式道:“扶我一把,喝太多伤着胃了。”说着他又抬手将嘴角刚溢出的血擦干净了。 余子式先是怔了一下,而后猛地伸手扶住了蒙毅,“你,你没事吧?” 蒙毅手撑着地,脸色雪白地摇了下头,试着用了点力,接着看向余子式轻声道:“算了,扶我起来。” 余子式觉得自己的反应不该是这样,但是这场景太过于错乱,蒙毅的脸上除了胃疼的隐忍外全无异样,仿佛刚才说“两清了”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余子式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处理这状况,忽然就见蒙毅的嘴角又是一道殷红的血色溢出来。 余子式这才终于刷一下站起来,扶着蒙毅的手将人从台阶上拎起来,蒙毅毫无扭捏,直接将重量全搭在了余子式身上,头上不住冒冷汗。他从一开始就在忍,现在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今天的确是喝得多了。 “你忍着点啊。”余子式一看蒙毅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一瞬间就清醒了,蒙毅的状态的确很差,他就没见过蒙毅这么虚弱的时候,余子式伸手环上他的肩,“我扶你进去,你先忍着点啊。” 蒙毅已经听不清余子式在讲些什么了,点了下头,那样子要多乖顺就有多乖顺,他全部的气力用在了一个地方,把喉咙里的血气咽下去。 余子式这边刚扶着蒙毅进了大门,背后忽然响起一阵熟悉而缓慢的脚步声。 余子式随意地回头看了眼,一瞬间整个人都愣住了。 胡亥一身玄黑常服负手立在阶下,身后站着一个浑身不住颤抖的怯懦小宫侍。两人的肩上都有银色的碎霜,一身的清秋凉意。那样子分明是站了很久。 “你……”余子式刚说了一个字,胡亥就往后退了一步,他转身看了眼那瑟缩的小宫侍,说了两个字。 “回宫吧。” “胡亥!”余子式忍不住喊了他一声,“胡亥你站住!” 胡亥回头深深望了余子式一眼,又看了眼蒙毅,他站在原地片刻,而后转身往外走,再没回头。 余子式望着年轻帝王的背影,一瞬间想追上去将人拦下来,刚动一下,忽然觉得手上一片粘稠,他低头看去,鲜艳刺眼的血色一下子映入他的双眼,他一瞬间瞳孔猛缩,“蒙毅!” …… 走出去不远后,年轻的帝王缓缓放慢了脚步,最后,他站在了街道上,四下无人,他没再继续走。那小宫侍见他停下了脚步,也忙不迭地低头停了脚步。 两人一直站在街道上,皇帝不说话,那小宫侍也不敢出声,时间一点点过去,从头顶星月皎洁一直到天边翻鱼肚白,身后街道上始终未曾有一道脚步声响起来。 “陛下。”那小宫侍颤着声音道了一句,“要不要,要不要回去找一下赵大人?” “去把卫尉给我喊过来。”胡亥一字一句淡漠开口道:“让他带着他手下所有的京师禁卫军过来,还有,撤了赵高手底下禁卫军,所有人马改由内史章邯接手。”他从袖中拿出一枚虎符抛给那宫侍,“现在就去。” 第153章 秦朝武官之首是太尉,可惜是虚职,上一个担任太尉的是尉缭,一个近九十多岁老眼昏花的老头子。真正有分量的武职是郎中令与卫尉,秦朝京师武备力量大抵掌握在两者手中,当初始皇死后,李斯由廷尉进为文臣之首丞相,余子式由中车府令进为统摄京城禁卫的郎中令,这安排其实也算是两人对彼此的一种妥协,局面也一度安稳了好一阵子。 余子式说句实话,他并不愿意将印鉴与军权交出去,局势本来就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交出京师禁卫军无异于自剪羽翼。所以他拒绝了,他没去管卫尉的脸色有多难看,对门口京师禁卫的浩大阵仗也没什么反应,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天子掌刑罚斧钺是不错,可他也的确没什么可以指摘的过错,这一道诏令他不敢接,也不想接。 余子式原话就是这么对章邯说的,章邯也是这么对皇帝传达的,一字不差。 余子式在家等章邯回消息的时候,面上虽然镇定,心中其实没什么底。若是胡亥够狠,大抵就直接把他扔牢狱了,抗旨之罪可大可小,极重的甚至可以处灭族之刑,虽然一般来说有点脑子的皇帝都不会滥杀权臣,但胡亥不是始皇帝,胡亥对权衡之道或者说他对所有的权臣都带着一种天生的蔑视,这是一个习惯了剑走偏锋的皇帝,难以捉摸到李斯都相当忌惮。 余子式觉得,实话实话,除去感情因素,如今他与胡亥之间的君臣关系可以说是相当脆弱。 一直到很久之后,余子式才终于等到了从王宫出来的章邯。章邯话里行间都在劝和,余子式分析他的话,无非就是劝自己让一步,余子式听了一会儿,觉得章邯说话的确很漂亮,是个聪明人。 据章邯的分析,皇帝的意思是两人各退一步,余子式放手军权,皇帝不再为难蒙家旧部与王孙子婴,这在章邯看来,这无疑是皇帝松口了,这是种示好。他也是按着这意思劝余子式的,字里行间都是满满的和气。 余子式听章邯说了很久,平静下来后回头想了想,觉得今天这事儿自己其实做的也不太合适,胡亥毕竟是皇帝,自己这么驳他的面子,情理上胡亥其实相当难堪。加上章邯的话又实在是太和气,余子式斟酌了良久,将印鉴交了出来。 他先妥协了,他本来也没想和胡亥对立,所以他让了一步。 这无疑是余子式当了二十年的官被同僚坑的最狠的一次。 章邯的确很聪明,但是揣测上意这事儿不能刚靠聪明,章邯自己也没想到,皇帝与赵高的事儿吧,复杂程度远超他想象。这事儿就不能按照一般的君臣矛盾来揣度。 胡亥收到余子式交上来的印鉴的时候,脸色相当难看。这不是松口与试探,这实际上是一道选择,没有折中也没有退路,余子式必须做个抉择选个立场,要么彻底地放弃军权站在蒙毅与权臣那边,要么干脆地放弃蒙毅和其他所有乱七八糟的人然后回来他身边。他不想忍了,余子式不能拿着他亲手给出去的权柄,人和心思却彻底不在他这儿,单看余子式现在做的事儿,哪一件不是在和自己作对? 胡亥看着手心的温润的印鉴,心忽然就冷了。这么些年,无论自己怎么做,怎么待他好,掏心掏肺但凡他要,但这一切于他而言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是了,可有可无。即便是换一个立场,与一众权臣拥立比他更容易掌控的王孙子婴,余子式依旧能做他光风霁月的大秦卿相,完成他的壮志与夙愿,照样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而他们之间的感情,将他换成更得余子式欣赏的蒙毅,似乎也无伤大雅。 胡亥从来不觉得自己会输,李斯冯去疾蒙毅这些所谓权倾朝野的朝臣他其实从未真正放在眼里,驾驭权臣是大秦皇帝一脉相承的天赋。可是那一瞬间看着面前的印鉴,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已经输了。所有人,李斯有他的法家宏愿,冯去疾与冯劫有他们的将相气节,徐福有他的海阔天空,王贲有他的戎马天下,余子式与蒙毅有他们的太平志愿与志同道合,只有他,除去这满身的戾气与一腔算计外一无所有,真正的孤家寡人。 将印鉴攥了很久,胡亥终于将手中的印鉴轻轻放下了。他记起那始皇帝临终前望着他的那一眼,忽然扬手狠狠甩了那印鉴。 皇帝下令明天开朝,距离上一次皇帝上朝都快过去了一个多月,余子式听闻这消息的时候还是有些诧异的,随即又想,这兴许是件好事。君臣矛盾也该缓和一些了,天一日日地凉起来,这人心却不能一直冷下去。 余子式本来想去见见胡亥,走过骊山行宫的时候却被宫侍拦下了。余子式还是第一次给人拦下来,下意识就又多问了一遍,“我不能进去?” “赵大人,从这儿进必须要陛下的召见,我们也是听命行事。”那宫侍也很为难,说话都是赔着笑。 余子式第一反应是胡亥又怎么了,他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进去问问,刚走一步又给人拦下来,他望着那宫侍脸上的难为的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他问了一句,“陛下这两天脸色看着还好吧?” 那宫侍是个老实人,“赵大人,陛下这两日看着挺好的。” 余子式顿了一下,刚想说的话又给重新咽了回去,他点了下头,“挺好的,那也挺好的。”他刚想说句什么,身后忽然走过来一群穿着宫服的女子,她们从余子式的面前走过,余子式一眼扫过就认出了好几个,全都是咸阳有名世家的贵胄女儿,她们没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余子式,直接越过他往里走,而后那宫侍当着余子式的面将这群人给放了进去。 等所有人都走进去后,余子式转头看向那笑着同那群女子请安的宫侍,那宫侍刷一下恢复了为难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赔笑。 “陛下召见她们了?”余子式最近刚撤了军权,手头没事,相当有空。他看向那一言不发的宫侍,又问了一遍,“我在问你话,陛下召见她们了?” “赵大人,她们求见陛下不需要召见。”那宫侍说得那叫一个小心,生怕刺激到余子式,他也听过余子式平日的声名,挺忠义的一个重臣,碰上这么一个不见朝臣不问世事却耽于女色的君王,在宫侍的眼中,余子式简直就是那剖心的比干遇上了商纣王。他忍不住就劝了一句,“赵大人,你别放心上,陛下……陛下年纪尚轻,世上少年人哪有不寻欢贪图美色的?孔仲尼都说了,食色,性也。” 被莫名其妙安慰了一把的余子式觉得这宫侍是个人才,他深深看了眼那宫侍,想说句什么,没能说出来,利落地转身走了。 次日上朝,余子式终于同群臣一起见着了年轻的皇帝,在百官云集的咸阳宫里。他跪坐在阶下席位中抬头望去,皇帝一身玄黑朝服坐在在殿中央上座,面前摆着一张清漆水磨桌案。余子式打量了胡亥一会儿,觉得那宫侍没说实话,他收回了视线。 所谓的上朝,无非是丞相李斯与一众大臣挨个上去将这些天的事儿报一遍,整个过程余子式就没看见胡亥动一下,更别说开口说句什么了。余子式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胡亥今日的样子较平日有些不一样,比平日里似乎要阴沉许多,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儿。想着余子式下意识看了眼一侧的蒙毅,转念又觉得想多了,先不说胡亥是个皇帝,言出必行,就今日的场合而言,胡亥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动手。 文武百官都看着呢。 轮到余子式上前奏事的时候,余子式把事先记得几件事儿大致回忆了一遍,刚说了两件,殿中忽然响起皇帝平静的声音,直接把他的话打断了。 “你前两日让宗正劝我册立夫人,亲自挑了二十位才貌上佳的送入宫,我看过了,都挺好的。” 余子式抬头看向胡亥,站在阶下一下子竟是说不出话来,胡亥望着他的眼神太过平静,余子式一下子竟是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始皇在世的时候,这个位置他曾站过无数次,也曾坦然自若地无数次上奏,这还是他第一次站在这个位置哑口无言。 良久,余子式才缓缓道:“陛下……陛下受先帝遗命,天子……臣以为……以为陛下当……”余子式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拱袖低头平静道:“陛下,皇嗣为社稷之重,册立后宫夫人乃是顺应朝野愿望,与天下而言是一个‘义’字,与先帝而言乃是一个‘孝’字,陛下……” “说下去。”胡亥扫了眼余子式,“我在听。” 余子式一点点攥紧了手,抬头看了眼胡亥,文武百官的视线全都落在了他身上,他忽然抿了下唇。 算了,既然你想听,这些话我也不是说不出来。 余子式微微抬起了袖子,望向胡亥一字一句地开口。朝堂彻底地静了下来,余子式这些年别的不会,唯独说话还成。一番话说的条理清晰,句句在理,从始皇帝之世一直讲到如今,一片臣子心。 一番话尚未说完,胡亥忽然淡淡说了两个字打断了他,“够了。” 余子式停了下来,望着胡亥没了声音。 胡亥望了他一会儿,伸手从一旁拿过一道封好的旨意放在了面前的案几上,“上来。” 余子式盯着胡亥看了一会儿,袖子里的手渐渐攥紧了,良久,他缓缓抬脚往上走,一直走到帝王面前站定。胡亥将那道竹青色的帛书拾起来递给他,玄黑锦袖殷红云纹,一双手修长莹白,捏着竹青色的帛书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慵懒漂亮。 余子式看了眼胡亥的脸,随即视线落在那份帛书上,他缓缓伸手去接那份旨意,指尖刚碰到那份帛书的时候,他的手腕忽然被胡亥翻手抓住了。冰冷的感觉一下子从腕上传来,余子式刷一下抬头看向胡亥。胡亥幽幽地看着他,一双眼里往外冒着凉意,那样子甚至比余子式还要清冷一些。 “别动。”余子式轻摇了下头,望着胡亥眼中终于不复冷静,“这是咸阳宫,你在上朝。” “嗯,我知道。”胡亥点了下头,望着余子式一双眼折着淡淡的光,他手上一用力将人拽了过来,伸手揽住了。水磨桌案上所有东西一扫而空,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朝臣都抬头看去。 胡亥拦腰将余子式压在了桌案上,起身抬手掰起他的下巴,直接低头吻了下去。唇齿被撬开,冷冽的味道一下子充斥了余子式,意识像是被直接抽离,那一瞬间,余子式觉得自己完了。 喧哗声一瞬而过,而后是死一样的寂静,满朝文武林林总总几百号人,所有人抬头都望着这一幕,所有人都睁大了眼,没有一个人敢眨一下眼睛。那是多少荒诞的一幕,再放肆的野史都写不出这样的场景,那是他们的陛下,大秦的皇帝!蒙毅坐在席位上望着殿中的那一幕,瞳孔一瞬间绽出极锐的光芒,阴霾极重。 这朝堂真是疯了。 胡亥感觉到余子式慌乱的挣扎,微微起身,手一点点沿着余子式的鬓角往下扫,他低声道:“别动,我很久没碰你了。” 余子式那一瞬间觉得浑身的血都冻结了,他望着胡亥,震撼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胡亥望着乖巧下来的余子式,伸手轻轻抚上他的眉眼,“先生,我说了要娶你的,你还记得吧?” 余子式根本不敢说话,他除了拽着胡亥的袖子外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他甚至不敢扭头看一眼阶下的群臣,一眼都不敢。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完了,胡亥真的能摧毁他,而且相当彻底。 胡亥伸手揽住他,没逼他去回头看群臣,而是轻轻抱住了他,那是一种保护的姿态,年轻的帝王低声道:“如今我喜欢你这事,天下人都知道了。” 第154章 权臣,尤其是有点手段与能耐的权臣,大都自命清高。狐媚取天下的人,那不叫权臣,那叫权佞。 胡亥这一手,直接截断了余子式在朝堂上所有的退路,大秦朝臣圈说到底还是个讲究清高忠义的圈子,李斯能坐稳这大秦权臣第一把交椅,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资历与名声本就配得上这位置。 余子式如今的问题是他经营了半辈子的声名被彻底毁了,在朝野真正的权臣圈子里再不能服众,除非他杀干净了所有人换上自己的人马。上一个与余子式境况相似的人是赵太后的男宠嫪毐,嫪毐也曾拜官封侯,位极人臣一时,却到底被人灭了族。这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两点,第一嫪毐上位在权臣圈子里的确是个笑话,第二是他由于不容于权臣只能拼命依附皇权,然而赵太后失势后始皇帝眼里并容不下他。 依附皇权,生杀予夺全都系于皇帝一人之手,所以自古权佞多谄媚之徒。 这一趟上朝是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余子式坐在空荡荡的宫室里没有说话。他没有回家,胡亥将他留下了,他自己也不想回去,回去之后的要面临的询问与诘责,他光想象一遍就觉得惨烈程度不输于长平之战。他和胡亥,一个是大秦的郎中令,一个是大秦的皇帝,余子式忍不住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啊。 胡亥站在宫室门口,抬手敲了下门。里头久久没有回应声,他又敲了两声,而后直接震开了门,抬脚走了进去。他在余子式面前站定,低身与他平视,语气几乎算得上是淡漠,“缓不过来?” 余子式抬头看了眼他,半晌才打起精神开口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外面还有很多事儿等着我去处理,我现在不能待在这儿。” 胡亥伸手摸了下余子式的脸,低声道:“在这待着,剩下的事我会帮你处理。” 余子式心中一阵疲倦,望着胡亥良久,却终究没说什么,他说了也没用。余子式从胡亥眼中明明白白读出来他的意思,无论自己说什么,胡亥这些天都不打算放了他。余子式第一想的就是,胡亥他又想做什么?他现在真没这个心思猜,所以他直接就问了。 “你又想做什么?”余子式靠着墙随意地握着自己的手腕望向胡亥,“你想杀谁?” 胡亥的手一顿,忽然就拽着余子式的衣襟将人一把扯了过来,余子式重心不稳又没有防备一下子摔进了胡亥的怀中,胡亥顺势揽住了他,他看不惯余子式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胡亥淡漠道:“蕲县一代戍卒出了乱子,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我让章邯带了一队兵马过去。朝野人心浮动,这事儿我不会再拖了,军政权力我必须立刻从李斯与一众大臣手上收回来,否则地方郡县出了乱子我没法及时控制。” 余子式挣开胡亥,“你想做什么?” “地方动乱之所以无法及时控制,究其原因是因为郡县撤了武备军。你们朝臣当初劝始皇帝推行郡县制度,军政权力全都归于皇帝,这一步走得太急了。李斯按这方法推郡县制度,如今天下的动乱他要负上七八分责任,乱世之末,太平初兴,最忌讳的就是废武,分封各路诸侯镇守疆域的确不利于皇帝统摄天下,但是有利于开国局势的稳定,而李斯直接废了这一条路,从郡国到郡县这原本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而你们这一步太急了。” 胡亥伸手揽住余子式的肩在他身边坐下,“李斯与一众权臣为了控制局势,把持着军权与政权不愿放手,我登基时身份与地位又有所欠缺,这些天为了不和你闹僵,我对他们一直存了三分忍让,而他们却是隐隐有了凌驾于皇帝之上的意思,这事他们必须付出代价。如今郡县乱子已经起了,而一大部分军政权力还在李斯与一众朝臣手上,那本来该是大秦皇帝的东西,既然如此,我会一件件向他们要回来。”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些权力胡亥要让李斯他们怎么吞进去,怎么还给他吐出来。 胡亥不知道这番话余子式能听进去多少,他与余子式观念不同,在朝政一事上极少有共识。但无论如何,狠戾残暴也好,孤家寡人也好,他会守着这个人,护着他,他不会成亡国之君,更不会让余子式成了亡国之臣。古往今来这么多君王,胡亥觉得可笑不过周幽王,不是笑他烽火戏诸侯,是笑他到最后江山美人全都任人鱼肉践踏,没一样护得住的也没一样守得住的。 到如今,至于说余子式的心思到底在不在自己的身上,胡亥兴许是真的心冷了,竟然觉得也无所谓了。他是皇帝,而如今人已经在他手上了,生杀予夺皆如自己所愿,他觉得差不多也够了,人不能过贪,贪三两分就够了。像这样,随时都能见着这个人,空闲时分还能扯着他出门在上林苑晃两圈说会儿话,也不会有乱七八糟的人冒出来打扰他们,胡亥觉得挺好的。 余子式还想问两句,胡亥却没打算继续说下去了,他命人布了膳食,坐下陪着余子式吃了饭。余子式哪里有心思吃饭,他总觉得胡亥瞧着他的眼神静得他心底阵阵发凉。 一连许多天,余子式都没走出过这宫殿一步。 胡亥也没有放人的意思,一天到晚除了个别几个时辰不见人影,几乎都在宫室里陪余子式待着。两人也不怎么说话,白天胡亥翻着奏章余子式就坐在那儿捡他批过的奏章看,晚上两人除了上床还是胡亥扯着他在宫殿各个角落里做,余子式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能这么单调直接,糜烂到这种不像话的地步。 而且重点是不是余子式不想与胡亥沟通,而是无论他说什么,胡亥都认真地听,然后一句不剩地把不想听的全都滤干净了。 胡亥根本听不进去他说了什么,余子式到最后彻底放弃了同胡亥说些什么的念头。 空荡荡的宫室里,两人都待着不说话,这气氛压抑地余子式一天天越发喘不上气来。胡亥最近也忙,余子式翻他的奏章,大部分都是军政上的事儿,鲜少有朝中大臣的消息,那些进宫的朝臣仕女余子式也再没听见消息。 这么下去不行,余子式一向很沉得住气,唯独这次难以冷静。胡亥对着他愈平静,他心中的不安就愈重。 入夜,胡亥进屋的时候走到一旁点了盏灯,天气入夜凉了起来,胡亥手拢着那火苗看了一会儿,那一芯火焰却还是渐渐熄了下去。他刚打算再点一次,一只手从一旁伸出来,接过了他手中的签子。 “我来吧。”余子式已经在角落里打量了胡亥有一会儿了,点了灯,挑开了芯子,他拢着火看着那灯一点点亮起来,忽然觉得一双手从背后缓缓环上了自己的腰。他低头看了眼玄黑赤纹的袖子,没说话。 胡亥安静地揽着余子式,越过他的肩望着那火,“太仆今日同我说,过两日天京师要下雪,骊山北有长明宫,山峦雾凇是一绝。” 骊山北有长明宫。 余子式一下子就记起了那座宫殿的模样,坐落在骊山北,冬日雪砌冰雕,阶下上摆着一盆盆冬青草,始皇帝灭六国后,有一部分六国王孙公主就被安置在那儿,余子式曾经有事去过几趟长明宫,穿着水红袄子的宫女坐在台阶上,闲说着六国的旧事。那宫殿真是僻静悠闲极了。 “你若是想去看看,我这两日都有空。”胡亥轻轻搭在余子式肩上,语气里带着些漫不经心,带着些认真。 余子式回身看向胡亥,手搭上他的肩,偏头缓缓问道:“你想去?”他知道胡亥这些天有多忙,一天不过睡一两个时辰,难的剩下的休息时间全搭在了自己身上,他不觉得胡亥有时间出门。 胡亥伸手揽紧了怀里的人,忽然轻笑了一下,“对,我想去,你陪我去吗?”把人逼得太紧容易出事儿,胡亥也察觉出这两日余子式的压抑,他想陪他出去走走,缓和一下两个人的关系。他们是情人,不是仇寇,胡亥不想和余子式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所以,你陪我去吗?”胡亥又问了一遍。 余子式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手环住了胡亥吻了上去,轻车熟路,毫无矫揉造作之感。胡亥先是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而后眼中一霎那间亮了起来,他伸手就揽紧了余子式的腰,抬手去解他腰间的带钩。 余子式没去管胡亥的动作,手拽上胡亥的衣襟,慢慢替他解着衣带,那还是他第一次给胡亥解衣衫,手有些不稳,故而他把动作动作很慢。胡亥低头看着余子式的手,眼神忽然就柔和了许多,“我来吧?” “不用。”余子式解了一会儿,发现皇帝的朝服的确是难脱,他顿了一瞬,手上一用力,直接撕开了。 胡亥听着那一身帛裂声,眉头极轻地抽了一下。 …… 夜半,余子式从床上起来,伸手给胡亥掩好了被子,他走到香炉边掀开盖子看了眼,扔了枚东西进去。从屋子里走出来,宫侍照常拦下了他。余子式看了眼那宫侍,从袖中拿出皇帝的玉枚递过去。 那宫侍看了眼屋子,又看了眼神色如常的余子式,慢慢让开了路。 余子式转身往外走。余子式出门一个人也没找,直接就去了掖庭,他将正在打着哈欠的观赏刑罚的曹无臣扯着领子拖了出来,甩手将皇帝的玉枚扔在了曹无臣脸上,一字一句冰冷道:“曹无臣,别试我的耐心,把这些日子所有朝廷罪臣的案宗拿出来,少一份,信不信我让你你活不过今天晚上。” 曹无臣瞬间清醒了,转身就给余子式拿了案宗恭敬地呈了上去。这一位一般不放狠话,放了就是言出必行,说让你活不过今天晚上,你绝对没法见着明早的日头。 余子式迅速翻了两页,越发心中凉意越盛。胡亥为什么会这么忙?那是因为他把能办事儿的全给下了狱! 余子式看着最后一页赫然的三个名字,手忽然一抖。 大将军冯劫,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李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余子式抬头看向曹无臣,“冯家父子入狱,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前两日找了个随便的由头扔进去的,约莫……约莫是两天前。”曹无臣说得那叫一个战战兢兢,这位上哪儿冒出来他至今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现在人呢?” “在,在狱中。” “带我过去。”余子式伸手就将案宗甩下了,他想起历史上那一对父子的结局,浑身的血都凉了。 两人一进牢狱,所见的一幕别说是余子式,就连曹无臣都愣住了。血,全是血,半个牢狱都被鲜血染尽了。曹无臣刷一下走上前探手试了一下两人的鼻息,当下脸色相当难看。他抬手从地上将两人的手抓起来看了眼,手上筋脉都已经咬碎了,瞧那伤口死了约莫有一夜了,应该是傍晚时分自尽的。曹无臣回身看向余子式,抿唇没敢说话。 余子式攥紧了手,慢慢走到那两人身边,拨开枯草拾起那一截明黄色的衣料。 上书殷红一行银钩小篆。 “将相不受辱。” 第155章 余子式从掖庭出来后做了两件事儿,一件是带走了处境艰难的蒙毅,一件是带走了王孙子婴。 那是余子式第一次见到这位历史上以仁出名的小王孙,穿着皇族服饰佩戴着白玉佩的小公子样子很乖巧,有些瑟缩地躲在蒙毅的身后。蒙毅将小王孙从自己的身后轻轻拉出来,低声道:“殿下,这位是赵大人。” 小王孙抬头望了余子式一眼,那一眼看得余子式心神瞬间乱了,他盯着那小王孙的一双漆黑清亮的眼,怔怔地看着他恭敬地低头对自己拱袖。 “赵大人。”王孙子婴轻声唤了一句。 余子式甚至连扶他起来的礼数都忘记了,他僵硬扭头地看向蒙毅。 蒙毅伸手将小王孙扶起来,良久才低声说了一句,“他们与皇帝是亲叔侄,眉眼难免有些相似。”其实准确来说,小王孙长得像他的祖父始皇帝,而这么些年来,似乎鲜少有人注意到当今皇帝与先帝其实也有这么几分相似。 余子式望着那十五六大的小王孙愣住了,脑子里记忆翻腾不息,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洛阳城,披着件宽松披风的少年站在他面前,袖兜里全是山风,长身玉立,眸若晨星。 实在是太像,这孩子实在是太像年少的胡亥。 就凭这张脸,余子式就不可能对这位小王孙见死不救。 ……胡亥上门的时候,余子式已经坐在院落里长阶下等了他很久,天色已经大亮,咸阳恰好下了初冬第一场雪。 胡亥在他面前数步处顿住了脚步,余子式将那枚皇帝的玉随意地抛回给他,胡亥没伸手去接,那玉砸在了地上,一条猩红的穗子落在雪里极为耀眼。 “冯去疾与冯劫死了。” “嗯,我已经知道了。”两人用自杀来保全冯家一族,这其实是一笔相当合算的交易。胡亥望着余子式略显苍白的脸色,再想自己究竟应该拿这个人怎么办,他没有慌张也没有被余子式算计的愤怒,他只是单纯地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 “那些进宫的朝官仕女,大多被夷了三族,粗略地算了算,咸阳城的贵胄至少死了大半。” “是我杀的。联姻是大秦皇帝对豪族权贵的妥协,但他们忘记了,我不是先帝。”胡亥说着这话时语气相当平淡,一笔笔的人命血债提起来不过寥寥数句话而已。他其实也想做一个温和仁义、讨人喜欢的君王,然而时势逼他封笔提刀。 余子式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 “你从掖庭带走了蒙毅。”胡亥走到余子式面前,垂眸望着他,“知道吗?我念在他蒙氏一族三代仕秦的忠义,原先想留他一条命。” “是吗?”余子式抬头悠悠地看了眼胡亥,这一眼真是让他遍体生寒。他避了又避,却终究是与胡亥走到了这一步,明明眼中的人还是熟悉亲近的模样,前一晚他还亲手揽着这个人,可这一刻两人却仿佛彻底走到了山穷水尽处。 胡亥低身与他平视,指腹缓缓抚着他的脸,“先生,别为难我,等这些事都过去了,朝野重新安稳下来,以后的事我都听你的。你看不惯我杀人,那我就不杀了,接下来的几十年我们平平静静地过。”胡亥原本还算平静,说到最后声音忽然有些抖,他压了压,平缓道:“现在,你把人交出来。” “我能保证,这辈子蒙毅与王孙子婴不会再出现你眼前,你可以对外宣传他们已经死了,不必非得杀了他们。”余子式望着胡亥,听着他的话,他心中涌现的不是失望更不是畏惧,他只是有些难过,曾经发过誓会好好护着这个人,风雨雷霆在所不辞,到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持刀杀人,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余子式有时候宁愿那些人是他自己亲手杀的,那也好多胡亥这一手的血。 “胡亥,杀人容易上瘾,你是大秦的皇帝,不是屠夫,你脚下踩着的尸骨实在太多了。” 胡亥没说话,他实在是倦了,他与余子式无论争论多少次都无法改变余子式的看法。正如余子式所言,他脚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但是他又何尝不是踏着无数狼子野心。这世道太难,他实在是做不来心慈手软的帝王。 “蒙毅与王孙子婴在哪儿?”胡亥直接问道。 余子式看着胡亥,没说话,胡亥搭着余子式的肩开始轻轻颤抖起来,他抬眸盯着余子式,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人敲响了,一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大人!” 王平一看清院子里的场景刷一下停住了脚步,慌忙低身行礼,“参见陛下。” 余子式看出王平神色的慌张,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这么慌。” 王平看了眼胡亥,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一字一句稳稳地对余子式道:“大人,武成候王翦去世了。” 余子式袖中的手猛地紧得失了血色,指节道道发白,他扭头看向胡亥,胡亥一瞧见余子式的视线就猛地皱起了眉,他扭头看着王平,“把话说清楚,王翦他怎么死的?” “病逝,他的夫人按例入咸阳受皇帝追封,一直封锁了消息,刚刚才入宫求见陛下。”王平在胡亥的视线下分明是有些紧张,声音有些抖。 “他夫人?长公主华阳。”余子式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位远嫁边境的长公主,“她到咸阳了?” “是。”王平点了下头。 这多事之秋,皇族公主公子差不多都被屠戮殆尽,局势正是最紧张的时候,这一位进咸阳是打算做什么? 余子式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胡亥,胡亥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除了余子式,别的人事还真在他心里掀不起什么波澜,无论这位在军营声名尚可的长公主进京是为了什么,反正搅浑咸阳局势的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还有……”王平目光投向胡亥,“三川郡太守李由传来消息,西楚项藉反了,如今已经陈兵三川郡城下,除此之外,东路魏王孙、赵王歇、沛县刘季也反了。” 动乱四起,天下狼烟终于再次点燃。余子式刷一下看向胡亥。 年轻的帝王站在原地,神色平静,这局势也算是在他的预料之中,始皇帝去世,六国余孽死灰复燃,天下这一场动乱在所难免。秦国国祚能不能稳住,始皇帝的江山到底姓甚名谁,看得就是这一场暴/动能不能被及时镇压下去。 胡亥忽然回过头,小院中落雪纷纷,他伸手抚上余子式的脖颈,低头深深吻了下去。他凑近余子式耳边低声道:“我先走了。” 余子式下意识去拽胡亥的袖子,却没有拽住,眼见着他朝门口走去,“胡亥!” 胡亥闻声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余子式。 余子式忍不住问道:“我们如今兵马与人手不够,你打算怎么办?各郡县没有武备军,即便是王离王贲率军北下,再算上咸阳如今的兵马,数量依旧不够,远远不足以平叛。” 胡亥望着余子式,忽然笑了一下,“先生,你记得我说了要娶你吧?” “什么?”余子式这时候真的没心思与胡亥调情,他也没想到这时候胡亥居然还有心思和他调情,他当下就皱起了眉,“我在问你,你打算怎么处理郡县的动乱?” 胡亥的心思却仿佛不在余子式的话上,他望着余子式漫不经心道:“先生,天子礼聘,当大赦天下。” “什么?”余子式还想追问句什么,胡亥却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雨雪霏霏,今年的咸阳冬雪的确是一大盛景。 …… 三川郡。 李由穿着件雪色的袍子立在风里,歃血赏酒,犒劳三军。三川郡无武备军,但是有地主豪强,有门阀山匪。 三川郡的平头百姓横行三十六郡县那叫一个嚣张无匹,但也无怪乎这三川郡三教九流人士都透出一股匪气,因为他们最豪强的地主,最土匪的门阀,就是他们威风凛凛的太守大人。 贵公子李由,咸阳标志性地头蛇,来了山川郡,那都快飞升成龙了。 时势大乱,家国正处危难,谁来镇山河? 没人愿意上,李由叹了口气,得,那就自己来吧。 李由站在点将台上望着台下一行铺开的肥骁兵马,忽然就懂了那年咸阳城王贲回头扫自己的那一眼是什么意味。当将军哪有那么容易啊?一将功成万骨枯,谁知道自己是那底下骨头谁是上头的将军? 李公子觉得,打仗还真不是儿戏,打仗比儿戏要无赖多了,三分天注定,七分靠运气,像王贲那种遇人杀人遇神杀神的真疯子,那还真是祖师爷赏他一口饭吃。 大雪纷纷,李由在点将台上掰扯了半天,总算是将长篇大论扯完了,对着手底下的人马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转身又对那群刁民叛党遥放了几句狠话,李太守利落地拿刀歃血,滴血入酒。 就在李由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的瞬间,一只纤细的手忽然啪得抽了他一下。 李由差点没端稳自己的杯子,抬头看向来人,一瞧见对方那熟悉的秀丽脸庞,一怔,“你怎么还在这儿?”他不是让一队人马护送这位祖宗去了关中吗? 华庭拍了拍手,望了眼底下的兵卒,又看了眼李由杯中的血酒,“呦,架势挺足啊,三川郡若是失陷,李公子你这是打算殉城啊?”华庭说着抬头看了眼李由,“挺拼啊?” 李由无赖地笑了下,“咸阳城皇帝正拿着刀抵在我老父老母和我家一众老小的脖子上,不拼不行啊!”他瞧着面前的秀气女子,浮夸了一辈子,他眼中难得露出些真实的笑意,“怎么着,公主殿下你打算留这儿和我殉情啊?” 华庭望了他一会儿,冷笑了下,“想得挺美啊?”无视了所有人的视线,她伸手从李由的手中夺过了那酒,仰头一饮而尽。 “我华庭堂堂一国公主,要殉也是殉国,和你殉情,李公子你没睡醒吧?”华庭反手翻了杯子,滴酒不剩,朝李由扔了回去。 李由接了那杯子,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身穿皇族衣裳的女子于台上负手而立,素颜簪花,那样子竟是不输自己平生所遇倾城色。 良久,李由忽然笑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刷一声拂衣,屈膝而跪。 雪压山河,年轻的男人跪在地上朗声道:“微臣李由,愿为大秦江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第156章 空旷的宫殿里,胡亥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张地图,他的手顺着函谷关画了一道,而后抬头看向殿下跪着的曹无臣。 函谷关,当之无愧的大秦第一门户。叛军兵马一旦攻破函谷关,自此可谓一马平川荡尽天下。 如今大秦咸阳京师可调动的兵马有三支,一支是郎中令手底下的禁卫,一支是卫尉手底下的京师守卫军,还有一支是屯住在咸阳外野随时可以调出的中尉军。这三支可以说是大秦最精锐的兵马,可惜数量不多。除此之外就是西北的军队,蒙恬死后,镇守西北所有兵马尽数归了王氏,西北王离手中那支兵马无疑是大秦的最强的主力军,其次就是章邯调动关中各郡县秦人临时组织的一支生力军。 大秦的实力从来不弱,从新帝登基初始,王离的兵马就已经暗中受到调度南下备患,游走在骊山至函谷关一带,这一招暗棋在叛乱刚起的时候效果出其的好。 若是大秦所有兵力全压上,别说平乱绰绰有余,就是踏平山东六国叛臣的旧祖坟宗庙都可以一试。 局势本来还算明朗,胡亥唯一没料到的是,王离会败。 这位王氏的后人,王贲亲手教出来的将军,带领着大秦唯一一支主力军在函谷关外举步维艰。如果不是胡亥及时让章邯过去支援,就王离那继续打下去的势头,大秦唯一一支主力军估计能给这人败干净。胡亥看过了前方递上来的战报,王离几场战全都打得中规中矩,落得这么狼狈,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王离这人运气的确有点背。 这就没什么办法了。 如今胡亥还得想办法将王离亏损的兵马补上,咸阳中尉军已经派给了章邯,而章邯那边送来的战报全是请求他派援军,能把章邯逼到这份上,可见那边人手的确是不够。 可问题是胡亥手上如今也抽不出兵马,他目前能调动的只有一支卫尉军,还有一支是刚从余子式手底下收过来的郎中令直辖禁卫,这两支兵马精锐归精锐,但是数量不多,而且京师不能无兵可用,这两支兵马说白了没法动。重新征调士卒需要时间,而章邯那儿明显是等不及了,章邯如今守着大秦门户函谷关,而函谷关一旦失守,叛军就能长驱直入大秦腹地,到那时局面就要复杂太多。 胡亥望着地图上函谷关的位置,手轻轻敲着桌案。各路郡县叛军一路西行,在函谷关外平原地带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就连京师的望气师都忍不住道了一句“大秦气数尽”,对方能走到这种境地,明显是占尽了天时地利。 这的确是个多事之秋,胡亥伸手缓缓将地图卷起来,视线投向阶下跪着的曹无臣,“你觐见想说什么?说吧。” 曹无臣也知道一些胡亥如今的境地,朝廷缺兵,章邯向胡亥讨要兵马,但胡亥是皇帝,不是撒豆成兵的道教神仙,这兵马拿不出来就是拿不出来,章邯要胡亥上哪儿凭空给他变一支彪悍军队出来?曹无臣抬头看了眼胡亥,深吸了口气问道:“陛下,如今战事吃紧,兵马不足,陛下作何打算?” 胡亥没回答曹无臣的问题,反而问了他一句,“我记得你出身武将世家,依你看,这函谷关要多少人才守得住?” 曹无臣抿唇沉思了一会儿,缓缓低声道:“章邯说十万人可守,可王离原先近二十万大军也没守得住。” 胡亥忽然开口道:“四十万,你觉得凭章邯的实力守得住吗?” 四十万?曹无臣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胡亥,半晌才道:“四十万人马,凭章邯的实力,足以荡平殽山以东。”章邯原先的官职是内史,管理粮食的一个文官,胡亥刚把他调出去打仗的时候,曹无臣还不怎么看好这位经验极浅的年轻文臣,可这位儒雅文臣之后的战绩实在太令人惊艳。在他的账下,老弱病残似乎都能勇冠三军,这是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将军。 如果说王贲酷似武安君白起,曹无臣觉得章邯就是:秦之李牧。 章邯若是能掌有四十万兵马,殽山以东绝对被扫荡得清清静静。 “我觉得也差不多这个数。”胡亥点了下头。 “陛下,即便是京师所有现役兵马全抽调干净,往多了算,最多也不过四万人封顶。”拨四十万兵马给章邯,这无异于天方夜谭。不是曹无臣不看好胡亥,而是时势命也,就这局面而言,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大秦守住函谷关保住关中,胡亥再怎么励精图治,他的声望短期内都不足以像始皇帝一样威慑四方,而之前推行郡县制度留下的诸多弊病随便一条抽出来都能将这位年轻的皇帝压得死死的。 这些事全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若胡亥是个有远见的帝王,他最好是死守关中,而后徐徐调集关中兵马谋定山东平原。妄想凭空变出四十万兵马直截了当地平了叛乱,曹无臣觉得这事儿就算皇帝把战神白起从坟里刨出来都难办。 “谁说我要调咸阳京师禁卫了?”胡亥望着曹无臣开口道。“大秦兵马不止是咸阳这一队而已。” “陛下,如今大秦所有将军手底下的兵马加起来都不可能有四十万之众。”王离败大秦的底子的确败得很干净,瞧章邯火急火燎的样子就能看出兵马之短缺。曹无臣说的是实话,他不信胡亥不清楚如今的局势。 胡亥看了他一眼,起身从殿中央缓缓步下,“曹无臣,听过一句话没?天子礼聘,当大赦天下。”他从袖中掏出封诏书随意地抛在了曹无臣面前。 曹无臣低头跪着,眼见着一道封好的诏书抛在他了面前。他伸手从地上拾起那诏书,拆开看了眼,一瞬间整个人都震住了。他刷一下抬头看向胡亥,“陛下!”他只说了两个字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望着胡亥整个人震撼得无以复加。 胡亥垂眸望着他,一字一句淡淡道:“朕,要大赦天下。” 什么是皇帝?曹无臣那一瞬间望着胡亥,觉得这就是大秦的皇帝,当之无愧。 皇帝亲诏,骊山四十万囚徒一夕之间征发,充为大秦守军。 浩然四十万大军坐断函谷关,真正的天下大赦,点画成军。 曹无臣不知道章邯收到这四十万兵马会是什么感受,总之当他亲眼看着那诏令出了咸阳时,他忽然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这一招棋好险,可又真是喊都喊不出的肆意痛快,只能说实在漂亮。彼时曹无臣站在咸阳城外古道上,天降大雪,四野苍茫,他望着立在雪中的皇帝,像是被谁拿鞭子心头狠狠抽了一记,随即觉得胸膛一阵热流翻滚,周身热血仿佛一瞬间重新沸腾。 这辈子得遇那个你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人,你才能懂在所不辞到底是种什么滋味。曹无臣忽然记起一件相当久远的事,那事约莫发生在是三十多年前吧。 号角声与鼓声嘈杂交错的军营,年轻的曹家家主带着年幼的长子去赴武安君白起的庆功宴,篝火冉冉,胡姬琵琶飞金溅玉,帝国第一战将穿着件雪白的战袍坐在上座喝酒,恰好瞧见了不远处悠闲晃荡的父子俩,随即抬手朝两人朗声打了个招呼。年轻的曹将军与他那年幼的儿子闻声一齐回头望去。 夜晚的军营亮如白昼,喧嚣滚滚。 “曹参军!” “末将在!” 说起来六个字而已,却像是拿滚烫的烙铁烙在了记忆中一样令人难以忘记。 四十多年来在掖庭活得阴暗而滋润的曹无臣,忽然很想再握一回枪。 函谷关外战讯纷纷而传入咸阳王宫,章邯的战绩只能用八个字形容: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灭周文、吴广、陈胜,而后反杀魏王咎、齐王田儋、西楚项梁,章邯直接甩了将军王离,几乎一人横扫东面战场,短短数月大小数十战,未尝一败。三川守李由守河南一带,其守势与章邯的攻势相辉映,两人牢牢掌控住了整个殽山以东的战局,稳步向东行进,清剿剩下的几部残军。 余子式收到消息要比其他人晚一些,不过这消息的确是相当震撼。他一直以为秦末世将军章邯率领一支骊山囚徒横行山东战场不过是后人润色过的史话传说而已,却不曾想着一幕竟然能在他眼前成真。 当年天下刚刚统一,秦始皇发七十万六国旧部为奴隶工匠,穿凿骊山,大兴土木。怕是秦始皇自己都没有料到,这些人在最后竟然真的为大秦国祚赴汤蹈火了一把。 他以为胡亥说了句玩笑话,不曾想却是真正的大赦天下。 余子式走进宫殿的时候,胡亥正坐在案前翻着文书,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一眼。一看见是余子式,他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住了,像是一下子不知道做什么似的愣在了那儿。他有些没想到余子式会来看他。 余子式在他面前坐下,只扫了一眼他就能看出胡亥这些日子的确是忙,他自己也有连续熬夜的经历,知道那是种什么状态。 “先生。”胡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适。 “很多天没见到你了,过来看一眼。外面的宫人和我说,你连着许多天没休息了。” “我……” 余子式见胡亥的样子,察觉出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放在案上的手刚移动了一点,胡亥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别走。”胡亥脱口而出。 余子式沿着那手腕看向胡亥,胡亥的脸色也有些异样,望着余子式抿唇没再说话。生疏至此,两人都有些不自在,胡亥也察觉到了,可拽着余子式的手怎么都松不开。 很久不见,胡亥其实很想这人。不见的时候还好,一见面忽然就有些难以自持。他是真的很想他。 余子式抬眸看了胡亥一眼,那一瞬间他瞧见的人似乎不是大秦的皇帝,而只是当年那双眼清澈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一下,当初秦二世到底征发了多少万骊山囚徒不同的史书有不同的说法,有说20万,有说30万,有说40万,我随便挑了一个数字写的,出了差错我不负责的啊(渣攻脸) 每次看书看到征伐囚徒这一段就觉得很奇妙,武王伐纣有场仗叫牧野之战,殷商也是征伐数十万囚徒抵御敌人,然后……就没有商朝了…… 同样,秦二世与章邯也征发了数十万骊山囚徒,再然后章邯就横扫了大半个山东战场,就像是……突然开挂了一样……后世也有很多人觉得这事儿很神奇,很多人专门写文研究分析过章邯为什么能带着一支原先是六国人的囚徒部队大杀四方,得出的结论也各不相同。 我觉得吧……只能说秦国人真的蛮厉害的……历史上,秦末章邯的战斗力其实真的不弱,而且也干了实事,赵高和李斯在秦末世的活动其实也相当有意思,这个就不展开了。 这里面还有一个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人,武城候王离。他的内心独白如果写出来大概是这样的。 王离:秦朝末世一共就三年,章邯带着一帮二流子囚犯横扫山东,李由死守三川郡硬刚了诸路叛军,而我手握大秦数十万主力军,全程安静如鸡,我tm到底干了点啥? 第157章 “所以你是怎么让骊山囚徒成了章邯手底下一支军队的?”余子式有颇为认真地问道。 “京师中尉军与卫尉军抽调一部分作为骨干,充以四十万骊山囚徒,由骊山直接发往函谷关,章邯借势一役大败周文。与此同时,下令在关中各个郡县征发子弟兵拨往函谷关,命李由在三川郡牵制住吴广,周文战败后驻守函谷关外等候吴广,命章邯借此间隙迅速用司马欣等人征调的关中子弟将账下囚徒替换干净,待章邯再败周文后,他手底下的囚徒人马就已经全换成了关中子弟。关中兵马骁勇,当年号称死战第一,从关中曾经走出过声震六国的大秦铁骑,章邯带着这一支军队若还是输了,那才是出乎意料之外。”胡亥缓缓说着这一席话,借着案前烛火打量着面前的人,忍不住伸手捏住了他的手。 “不会出事。”胡亥静静望着余子式,心中一处忽然柔软起来,声音也温柔和缓了许多,“再过几个月,东边战事就该结束了。” 余子式覆上胡亥拽着自己的手,忽然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想起曹无臣白天找到自己说的那一番话,他的手有些许的颤抖。 余子式曾经对胡亥持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怀疑,历史上胡亥的下场实在太凄凉,他原先是真的不看好胡亥,甚至可以这么说,胡亥的手段没一样是他看得顺眼的。可直到骊山四十万囚徒征发,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兴许真的错了。 胡亥若是生于文景之治,依着这手腕,未尝不是一代明君。 余子式覆着胡亥的手攥紧了,他一点点加大力道。曹无臣劝他成全胡亥,成全大秦,那个从来都谄媚的掖庭小人像是一下子有了脊梁,一句句话说得余子式当堂无言以对。也是那一番对话后,自诩看穿这个朝代的余子式猛地察觉到一件可怖的事,他在自己的历史论中画地为牢,光论魄力与眼界,竟是连曹无臣都不如了。 不到最后的关头,鹿死谁手哪来的定论? “胡亥,若是章邯函谷关一役没有赢,而是败给了周文,你会作何打算?” 胡亥原先握着余子式的手,闻言以为余子式是在担心,捏紧了他的手轻笑一声道:“先生,大秦的皇帝怎么能是亡国之君?即便是章邯输了,也就是时局稍微复杂一些,不会有事。”他胡亥是大秦皇帝,咸阳城外十二金人尚且镇压着大秦的国运,骊山大秦的龙脉还气蕴悠长,只要他还在咸阳坐镇一日,这大秦江山就将永远姓赢。 大秦的皇帝怎么能是亡国之君?余子式的脸色却是一瞬间苍白起来。 走出宫殿后,余子式一眼就瞧见了在阶下候着的曹无臣,两人相视而望了一眼,错肩而过。 “赵大人。” 余子式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刚睡了,你迟些进去奏事,至于你说的事,我会考虑。” “长公主华阳昨夜私下来掖庭会见了李斯,赵大人,若你是陛下,听闻此事你会怎么做?” 余子式一阵沉默。 “赵大人,听闻小王孙在你那儿,不知小王孙近来可好?李斯与长公主倒是惦记着小王孙惦记着紧。现如今东边战局稳定下来了,李斯仗着长子李由守三川郡谅陛下不敢动他,而长公主则是仗着京师两支禁卫统领大部分是王老将军旧部,王老将军刚走,陛下顾念对诸将王氏的旧情也不会动她,这两人于是也不知怎么的,心思就开始侧了,这局面对陛下而言尤其不利呀。” “我说了,我会考虑。” “下官心底也明白赵大人你的为难,人在世上谁不想一双手干干净净,若不是世道迫人,谁愿意去惹这一手腥?清白的名声放在史书中那真是好听,忠臣孝子,君子满嘴仁义道德压死一干卑劣小人,可拿捏仁义声名这还不容易吗?咸阳宫外长阶上,哪天没有几位撞柱的老臣对着皇位哭天抢地?那一撞可是不得了,为国死谏,头上流两滴血就成了剖心的比干,这忠义之名来得真是容易,可你若真是拿他们这群忠臣孝子的尸首去填充外城去抵御叛军,就这堆艳皮朽骨,纵是武安君在世也救不了这大秦社稷呀。” 余子式终于回头看了眼他,“曹无臣,拿活人的性命去塞天下悠悠之口,冤字当头,一顶大义帽子生生压死人,你这主意也不见得仁义到哪儿去?”拿他的性命不当性命,让他给胡亥一肩担了这些杀戮名声,用他的命去给天下人做个仁义交代,他若是不愿,那就是一个不忠不义。余子式觉得曹无臣这才是真正的人才,对君子用君子的法子,对小人用小人的手段,总归道理都是曹大人你的,别人不去死反倒是别人祖坟活该被雷劈,合着就曹大人你一个人国之栋梁深明大义? 余子式可以为大秦赴汤蹈火,但是你不能拿刀架着逼他赴汤蹈火还逼他歌颂功德。这手段就有些无耻了。 曹无臣略显无奈地耸了下肩,“赵大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余子式回头往外走,走出去几步后,他顿了一下脚步,“你说的事,我会考虑。” 曹无臣悠悠望了眼余子式,“赵大人,你可以仔细考虑,可局势却是步步逼人呀。”这如今咸阳的局势实在是太复杂了,一个长公主华阳直接打破了皇帝所有的布局,各方势力出了变故,形势瞬息万变,这实在是个关键的时候啊。 华阳要的是什么曹无臣没心思去琢磨,但是这交代必须给,否则到时候华阳挟王孙子婴真反了,大忠大义全在他们手上,这可不是杀人能平定下来的,到那时咸阳那是真是要变天了。 余子式走出宫后就停下了脚步,他在宫门口处一个人立了很久。这世上的事儿总是公平的,要改变些什么,总该付出些代价。 大秦的皇帝怎么能是亡国之君? 余子式记起胡亥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心里有些莫名的怅然,眼中却忽然温柔了起来。他与胡亥这一路实在是走得太累了,胡亥如今对他存的心思他看着真是心疼,一个大秦的皇帝,要什么没有?偏偏就是将这辈子扔在了自己身上,那不管不顾的样子真是惹人喜欢。 余子式思索了很久,最后在暮色时分走回了家。 李斯死了,处五马分尸之刑,满门抄斩,夷三族。 余子式去了趟刑场,纵横了一世的大秦铁血廷尉倒是神色如故,反倒是那李家小公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斯轻轻摸着李思的头低声在他耳边说着话,听声音像是在骂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可那眼神真是慈父到了极致。 余子式原先想过去问一句话,可走近了两步正听着李斯同小儿子讲李思小时候两人在城外牵着黄狗猎兔子,余子式站在原地没再上前。他不知道李斯有没有瞧见他,李斯视线一直没落在他身上,余子式分不清他是不是真的瞧不见他。 余子式是站在最前面看着整场刑法过去的,那恰好是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阳气最盛,头颅滚地,血溅满地,一门数百人全部无一幸免。 当真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里头最小的一个孩子看上去不过三四岁而已,上刑前死死拽着泣不成声的乳母,那双圆圆的眼睛恰好看入余子式的眼,而后就是一片模糊血色。余子式这辈子就没见过血腥味这么重的场景,耳边全是围观的咸阳百姓的嘈杂议论声,余子式就站在那儿静静看着这一幕,一动未动。 救?怎么救? 都到了这一步,胡亥哪里还能收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面,谁先心慈手软谁就彻底完了,别说余子式劝不住他,就是先帝在世估计都拿胡亥没办法,真的动了杀意的胡亥,其实没人劝得住。 这事儿远远还没结束呐,而后就该是蒙毅与小王孙,还有长公主华阳,还有数不清的人,胡亥已经收不住手了,他如今也没别的有效手段,面对这种动荡的局面,唯有毫不犹豫的铁血镇压。这是条极为糟糕的路,不仅血腥,而且危险,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余子式命人收了尸首,所有人送回李氏旧乡好好安葬。他觉得李斯与自己搁在过去都绝想不到,自己竟是唯一一个给李斯收尸的人,满朝文武中也只有他这么个声名狼藉的权佞敢给李斯收尸,这无疑是对世道的一种大好讽刺。 曾经天下人都奉承说廷尉大人是个忠义的人,余子式觉得这人老奸巨猾,而如今天下人都纷纷皇帝附和说李斯是个奸邪宵小,余子式觉得李大人其实勉强算是个好人。 善恶到头终有报,也不知道李大人在黄泉与老同学韩非撞见了,两人会聊些什么。 余子式处理完李斯的事儿后,回头一看,曹无臣正静静站在人群里望着自己。大抵是曹无臣一直弯腰低头的缘故,余子式一直觉得这人矮小,可如今扔人群里一看,曹大人其实相当得高,这要是年轻个十几岁,说不准还能配一配玉树临风四个字。 余子式放下手里的事儿走过去,拿袖子缓缓将手上刚沾上的李家人的血擦干净了,“这事儿皇帝要给李由一个交代。” “用不上了。”曹无臣缓缓道:“李由到了雍丘,西楚项羽率十万兵马袭雍丘,双方人马兵力相差太悬殊,李由向濮阳章邯求援,率领军民固守,第四日雍丘城破,雍丘整座城池中仅剩十多位亲卫与李由死守不降,城中巷战之后,李由战死,死后双目仍睁,矛尚在手。李氏一脉至此已经绝了。” 余子式看向曹无臣,很久都说不出一个字,终于,他缓过来轻轻说了一句,“按你上回同我说的开始安排吧。” 第158章 骊山长明宫。 大晚上的骊山一角,余子式正坐在长阶上望着山下泱泱的雾气,忽然觉得脖颈一凉。 湛卢划开了他的衣领,一丝不抖地抵在了他的脖颈上,剑锋凉意侵人。 余子式没有回头看一眼来人,自顾自开口:“李氏一脉绝了,长公主华阳野心虽大,可惜在文臣中声望尚浅,失了李斯后在朝中孤掌难鸣。如今你外镇有武将章邯王离,内有自己的的文臣班子,天下汹汹,你只缺人心这一样东西了。长公子扶苏、蒙恬、蒙毅、冯去疾、冯劫、李斯、李由、小王孙、诸位惨死的公主及公子还有咸阳无数贵胄元老的债,算在我头上,我替你一一还了,从今日起,这天下人心将尽归朝廷,你只需略施仁义就能招揽到一大批愿意为你大秦皇帝死而后已的人,刀笔吏是群看菜吃饭的人,这些不算光彩的事儿一笔带过,几年后再没人会记得这些陈旧往事,天下又是百年泱泱盛世。” 胡亥手腕微微一动,湛卢的剑锋几乎舔血,“你要我杀了你?” “不一定。”余子式缓缓道:“如今天下流言纷起,人人都觉得李斯那些人是死在我手上,甚至有人传言我是赵国的旧臣,蛰伏在大秦朝野多年就是为了倾覆大秦国祚,说实话这杀人的时机正当好。但如果你真下不了手,你也可以对朝野宣称赵高已经被处死了,在骊山行宫寻一处荒僻的宫室安置我即可,不过这么一来,你必须妥当安排,稍有不慎你也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你是说幽囚你至你死的那一天?” “你原来不就是作了这样的打算?从我庇佑了王孙子婴与蒙氏旧部那一日起,你不是就开始打算了?骊山北有长明宫,荒山云深处,隔绝人世,音信难传。我如今这样子,朝堂其实早已没了我的位置,这天下虽大,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席之地都是奢求。”余子式说着话心里静悄悄的,语气竟是越发淡漠了起来,“我的下场,无非是嫪毐或是吕不韦的下场,嫪毐被夷族,吕不韦则算是被流放,而依着你的性子,你既下不了手杀我又不愿意放我走,除了这条路,你我还能选什么?” “你愿意被关在深山林宫里直到死的那一天?那不是一朝一夕,那是数十年,不见天日一直到你死的那一天。你一直不信人心,你就没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我心思变了,到那时你一个人被关在骊山深宫里会个什么下场?” 余子式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良久才缓缓道:“倒是也想过,只是那到底是以后的事了,以后再作打算吧。”人心易变,生老病死皆是寻常,将这一辈子命数搭在一人手上的确是不妥,说来他还是觉得曹无臣曹大人说的痛快,一死百了。可惜他这辈子傲惯了,寻死觅活这事儿他实在是做不来。 “赵高你回头看着我!”胡亥扶着剑望着余子式,声音低沉。 余子式看向胡亥,缓缓道:“你说的是,大秦的皇帝怎能是亡国之君?” 那目光落在胡亥眼中,那真是忠良而坦荡。胡亥这辈子鲜少动怒,可说真的,那一瞬间他一剑杀了余子式的心都有。 忽然,胡亥收剑入鞘,转身往外走。 多年前,天下初平,秦始皇销熔天下兵戈铸十二金人置于咸阳城外镇护帝王气运。 骊山山脉浩荡延绵数百里,从北至南走有大秦龙脉,锁九州帝王气运。西北蒙恬自杀前曾留书自陈,算他这一生有于大秦有何功何过,最后无奈叹道,他率军队穿凿关山起万里长城,怕是凿断了大秦的龙脉,伤了帝王气运,随即饮鸩自杀以谢罪。将军以此自伤,讽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年轻的帝王立于山洞中,手压上锁着龙脉的石壁沉默了很久,而后一剑出鞘。 湛卢上决浮云,下绝地纪,于九州中则断六合气运。 剑气凭空划出一道极深的沟壑,骊山龙脉被一剑拦腰斩断。 湛卢入鞘,胡亥转身往外走。余子式尚未反应过来胡亥到底做了些什么,随即就看见胡亥从山中走出,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枚冰凉莹白的物事扔到了自己的脚下。 “在沛县时你曾问我,我眼中真正的盛世是什么样的,我今天回你这一问。”年轻的大秦皇帝站在那儿,玄黑朝服,烫金云纹,一双黑泱泱的眼。 大秦的天子平静道:“自周朝末世以来,诸侯征伐,纲纪毁废,秦国六代君王倾百年国力为天下重新立纲划纪,到了先帝手上,十年就平了天下狼烟。彪炳史册的是大秦的战功,为人所乐道的是那些名将传奇,但真正值得后世之人敬佩的却应该是大秦为这天下划定的全新纲纪。纵横士子如商鞅、申不害、吕不韦、甚至与李斯韩非,这纲纪是用这群人的心血和着五百年乱世尸骨砌出来的不世功业,中原诸侯国五百年来打了上万场战,死了数百万的人,灭国千数,为得无非就是这一点东西。” “你是大秦的皇帝。”余子式诧异到除了这一句话外全然说不出别的,胡亥望着他的视线太沉太重,里面像是压了太多的东西,大秦的第二位皇帝——年轻的天子像是被彻底激怒了,偏偏越是动怒脸上越是波澜不兴。 “纲纪已成,这天下是不是赢姓的后人来守其实根本不重要,如今所有人都在争这皇帝之位,无非是在争谁来守这纲纪而已,我争这位置,不是因为我姓赢,更不是为了护着所谓的大秦国祚,我争,是因为这纲纪是你一生的心血,所以我愿意替你守着,我活着一天,这大秦纲纪一日不移。” 余子式他从未问过胡亥的心思是什么,也从未真正想过胡亥的心思是什么,两人自相识二十年来,第一次谈这话题,一字一句简直触目惊心。 胡亥望着余子式缓缓道:“你问我,在我眼中什么样算得上是盛世,自夏商以来,天下人讲究了几千年的君臣纲纪,士庶区明,君王有君王命,庶人有庶人命,世上若真有盛世。”他随手将湛卢入鞘,松开了手。“我心中诚愿这天下布衣立于天地间,人人皆能提三尺剑,人人皆能立不世功。” 被称为帝道之剑,诸路阴阳术师奉为国器的长剑当一声清响后砸落在了地上。 “骊山龙脉已断,大秦气运散于九州,这皇位天下有能者居之,东路那群叛臣各凭本事夺这位置,从此世上诸多事,与我无关。”胡亥最后看了眼余子式,转身往外走。 这皇帝谁愿意当谁当。帝王背影决绝,再未回头。 余子式低头看去,和氏璧玉佩系着的大红穗子随意地散在地上,湛卢静静躺在地上,黎明曙光一片金色泱泱。 阳翟。 破败小茅屋里走出个打着哈欠的瞎子老头,正端着空盆打算接水洗脸,正在井边打着水,手忽然猛地一抖,木桶砰一声直接落下重重砸在了水中。恰好这时茅屋隔壁房间走出来两人,一人背着剑,一人端着洗脸的木盆。 魏筹顿了一会儿,仰头用瞎了的双眼看向星辰未黯的天幕,忽然扭头朝那茅庐前的两男人喊道:“司马,去柜子里给我把算筹全翻出来!” 背着剑的男人下意识侧头看了眼端着木盆倚在门框上的慵懒男人,尚未开口说什么,那白衣的男人二话不说直接拎着木盆进屋就是一阵翻箱倒柜。 片刻后,院子里两人盯着魏筹的手中的动作,眼见着他扬手挥出一手筹算,“快三十年没算了,灵不灵就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魏筹嘟囔着,那声音还不小,另一侧茅屋也闻声走出来一个白衣男人,背上的长剑系着一带青绶,袖口两道青色剑形纹章。 骨制的算筹啪一声落地,魏筹一挥手在上面扫着摸了一把,沉思片刻后扭头对着一旁的司马鱼道:“笔墨!” 话音刚落,一只雪白袖子就递上了一支笔,笔尖蘸着粘稠的墨。“我能问一句,这是怎么了吗?”穿着件雪色长衫的男人缓缓问道,语气里一股浑然天成的慵懒。 “九州帝王气运被人一剑斩散了!”魏筹说着这话语气里那真是只有两字,服气!一剑斩散九州气运,这世上可就一个人能做到。这始皇帝的大秦江山这回算是真给败家子败干净了。 魏筹左手捞起右手袖子,执笔在地上悬画出道道长线,最后在一处猛地顿笔点墨,“我年纪大了不认识了,快帮我找找,这地方是哪儿?九州气运全往这儿刮,我记得这儿是旧西楚故地?。” 横行江左大半辈子哪里都晃荡过的第一剑客扫了眼那狗刨一样的地图,淡淡道:“嗯,是旧西楚故地,现如今当属泗水亭。” 一旁静静看了那简单地图许久的剑袖剑卿终于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沛县,这是泗水亭沛县。” 所有人一齐刷一下抬头望向那人。良久魏筹才道了一句,“这村哪家孙子的祖坟埋得这么准?这回可真是冒青烟了。” 第159章 咸阳殿中,胡亥扫了眼阶下的曹无臣,“陈胜难成气候,魏王咎、齐王田儋、西楚项梁被章邯所破,如今沛县刘季、西楚项籍拥立楚怀王西向,主弱臣强,天下之争今后看的是刘季与项籍两人。” “陛下!”曹无臣说话声太高以至于抖了起来。 胡亥没说话,他记起那一日始皇帝死前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将死的帝王像是预见了未来一样,对着他淡淡道:“若社稷可立,立之,不则,择天下有能者立之。”嬴姓子孙实在不孝,这大好江山,愿守的守不住,唯一一个能守的心藏另类宏图不愿守,能安排的都安排了,能劝的也劝过了,他嬴政对这天下人仁至义尽,身后汹汹多少年实在顾不上。 胡亥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命章邯于巨鹿牵制住项籍,放另一路刘季入关中吧。”得关中者王天下,这天下他拱手相让,能不能接的稳就看那赤霄斩白蛇的匹夫有多少能耐了。 千百年来,只闻诸侯君王问鼎天下,何曾见过布衣提剑逐鹿中原?这一幕注定被载入史册,与无数人耗尽心力修成的大秦纲纪在长河中一齐映粲华夏千年。 曹无臣尚未来得及说话,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陛下,赵大人求见。”那宫侍低着头恭敬道。 胡亥放在案上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让他走吧,我今日不想见他。” 那宫侍似乎诧异地抬了一下头,却也不敢说什么,道了句“是”,转身低着腰退下了。 “你也下去吧。”胡亥淡漠地对曹无臣道。他忽然很想静静待会儿,只一个人。 曹无臣心情激荡,起起伏伏几个回合,心里终于冷了下来。“是,陛下。” 这些日子大秦的元老重臣真像是忽然从暖和阳春被一把扔到了水深火热中,如果说之前皇帝还算是性子乖僻难以揣测,那么如今皇帝的性子那真是一言难尽。一夜之间所有咸阳朝堂外哭天抢地的元老重臣忽然就消失了,也没人再抱着鎏金柱子哭嚎先帝,所有之前扑腾得死去活来的忠臣孝子全闭嘴了,咸阳城那真是一派和肃安宁,连长公主华阳都闭上了将军府大门对着老将军牌位安心守寡,两耳再不闻窗外事。 胡亥站在城楼上,前几日折腾得最厉害的几位忠臣在场中脸色苍白如纸,胡亥看了他们一会儿,从一旁拿起弓箭,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的箭缓缓搭上了弓,雪色箭镞微微移了一下,对准了场中那群终于猛地哭嚎出声的贵胄重臣。 曹无臣站在胡亥身后望着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先秦遗老重臣在场中乱窜,不觉失笑,这群人呐,自诩什么秦之范蠡文种,一头拉拢长公主华阳,一头盯着小王孙,私底下还讽两句皇帝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这份心思倒是比谁都活络。 这群人迟早也就是落个这么个给人任意屠宰的下场,死在皇帝手上,至少还落一份沉冤贵族的体面。 胡亥搭弓上箭随意地指了个方向,松开了手指,长箭一声啸直接划破了长空。一瞬间场中哀嚎声尖锐无比。 有掖庭曹无臣曹大人在,折磨人的手段胡亥那真是十年不带玩重样的,更何况这群看着骨头极硬的老臣其实骨质相当疏松,胡亥如今作为一个名正言顺的暴君,整日也不干什么正事,那真是怎么荒淫怎么来,怎么无道怎么来,求得就是两个字,痛快。 这世上不当一回昏君,还真不知道当昏君的爽快。前两日上丞相府指桑骂槐对着余子式破口骂嫪毐的长公主幕僚,胡亥直接命人上将军府将那人拖了出来,当着一众王氏旧部将领与华阳的面在将军府大门口将人双手双脚剁碎了喂鹰犬。 华阳出手制止,只得了曹无臣悠悠一句“寡妇门前是非多,殿下只管好好抱着老将军牌位便是了。”一介掖庭小吏,权贵走狗,气焰嚣张至此,堂堂大秦长公主殿下与一众战功赫赫的王氏旧部竟是无一人敢开罪,无怪乎咸阳百姓私下直叹大秦气数尽了。 余子式一连小半月都没见着胡亥,胡亥越做越绝,到最后直接明令禁止他无召见进入骊山行宫。余子式和当初的李斯落了一样的处境,堂堂一国军政重臣,无论怎么做,就是见不到皇帝。曹无臣最近领着胡亥在秦王宫与骊山行宫各处胡作非为的事儿余子式也听说了,拿臣子当飞禽走兽,按年纪为他们披上羽衣兽皮,让他们在场中相互厮杀,曾经的大秦武校场成了大秦皇帝玩弄折磨臣子的斗猎场,除此之外更是一桩桩一件件,其中不乏余子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手段。 只能说曹无臣的确是个人物,忠义双全与大奸大恶全是一张脸。 皇帝暴虐成这样子,外野风传实在不好听,余子式试着压了一下,却发现根本是徒劳,他一人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而王孙子婴还在他府里,这才出了华阳处处针对他的事儿。东边的局势余子式也略有耳闻,项籍一路处处受挟制,刘邦一路则是坦荡通顺,戴名盟主楚怀王说了“先入关中者王之”,刘邦估计得捡个不小的漏子。 也在同一时期,余子式收到了一封来自东方故人的信。信上署名二字:张良。 余子式看了信,望着咸阳宫想了许久,而后下令召来了刚刚当上咸阳令的阎乐。 上林苑,城楼上。 秦朝时许多大型兽类都还很常见,虎兕在山林河泽中为患很寻常,胡亥坐在城楼上望着场中不知道是哪位揣测上意的臣子进献的五只通体雪白的大虎,扭头略带疑惑地扫了眼曹无臣。 “陛下,今天我们换点新鲜不一样的,如何?”曹无臣一句话说得那是一个顺耳中听。 胡亥望着他随意地点了下头。曹无臣转身朝着不远处场下的人挥了挥手,场中一道门忽然开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几乎是被撵了进去,场中饿了许久的老虎正磨着爪子,闻声刷一下回头看向那群老少,其中不少人当场就凄厉地嚎了起来,回身拼命地拿身体撞门。白虎颈上扣着铁环,往东走了走,够不着人后越发暴躁地挠了把地。 胡亥皱了下眉,扭头看向曹无臣,“你做什么?”他一眼扫过,那群人里头还有几个孩子。 “陛下,这群人均是些无用的卑贱罪人,死了便死了,即便是与虎相搏也算不上什么大戏。自古龙虎相争才算好戏不是?”曹无臣笑了笑,转身命人带上来一个人。 少年的脸一出现在胡亥的眼前,两人均是当场一愣。王孙子婴。 一旁曹无臣恭恭敬敬道了句:“陛下,这便是扶苏长公子的儿子,小王孙殿下。” 胡亥与扶苏的交情实在不深,而之后蒙恬余子式乃至长公主华阳都是在竭力护着这位小王孙,这还是叔侄两人许多年来第一次见面。胡亥盯着王孙子婴那张与自己极为神似的少年脸庞,一瞬间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忽然腾起极重的戾气。他看向曹无臣,“你上哪儿弄的人?”余子式有多护着这少年胡亥不是不知道,他在余子式府里也安插了不少人,余子式对王孙子婴尤其的好,乃至于这少年陷入疑惑,余子式会花一夜工夫在院子陪他坐着耐心开导他。 曹无臣笑了笑,望着胡亥没说话。低等权佞一味只知道谄媚,中等权佞知道察言观色来媚上,最拔尖的权佞知道如何揣测心意来媚上,兴许皇帝自己都想不到的事儿他也能妥帖地安排好了,这才是本事。一般人还真修不了这种道行。 王孙子婴不同于别的皇族子弟,自小虽然也是养于深宫,但所读所学皆是气象极广的东西,除继承了父亲的温润儒雅外,骨子自有一股通脱傲气。他一眼就望见了城楼下场中的白虎与那些哭嚎的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在他视野所及的地方,甚至还有狼狈的母亲死死抱着四五岁的孩子蜷缩在角落。 命人与白虎相搏来供皇帝取乐,而在场诸人甚至期盼不已,这一幕落在王孙子婴的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场暴行。他忽然挣开了身后押着他的侍卫上前一步,几乎是涨红了脸大声道:“把人放了!你不能这么做!” 胡亥盯着那少年的脸,忽然问了一句,“赵高很喜欢你?” 王孙子婴有些紧张,他一眼就从胡亥的服饰上认出来这人就是当朝大秦皇帝,这么些天来他被一批人又一批人倾力保护,所有的危险全是来自这人,他面对胡亥没办法不紧张。一听到胡亥问赵高,他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似的看向曹无臣,“赵大人呢?你不是说他在这儿?我要见他!” 面对这位才反应过来的小王孙,曹无臣也是略显无奈,“小王孙殿下,赵大人不在,你同陛下聊会儿不是也挺好?”赵高?他这会儿正在御史丞,少说两三天后才能觉察出殿下你失踪了呐。 王孙子婴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自己给曹无臣阴了,脸色抑制不住地苍白起来,却仍是撑着王孙气质望着眼前这群人,在扫视周围的过程中冷不丁地对上了皇帝的视线。 “赵高喜欢你哪里?”胡亥忽然问道:“你平日里也是这性子?” 王孙子婴不知道怎么应话,望着胡亥镇定开口道:“我要见赵大人,他在哪儿?” 胡亥坐在案前,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视线随意地扫过场下的白虎。 王孙子婴以为他要放开那白虎去与人搏杀,顾念着场中那些人的性命当下也管不上什么君臣之仪,上前大声道:“不,你不能这么做!你快放了他们!”眼见着胡亥不搭理他,王孙子婴忽然吼道:“你这是亡国之君的行径!” 胡亥点了下头,“嗯,你说的是。” 小王孙被生生噎了一下,竟是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望着胡亥睁大了眼。“你……” 胡亥一双眼静静打量着他,半晌缓缓开口道:“既然你如此牵挂他们,不如你去救他们,算我成全你如何?” 小王孙没听懂胡亥的话,而曹无臣却是了然于心地朝王孙子婴身后的侍卫点了下头,后面直接走上来两人拽着小王孙的肩膀就将人往后拖。感觉到他们的力道,王孙子婴踉跄了一下,望着胡亥与曹无臣的视线脑子一瞬间通彻了,“放开我!胡亥你放开我!” 胡亥无动于衷地望着他被拽下去,城楼下围场一角忽然又开了一道门,王孙子婴被人一把推了进去,他有些狼狈地摔在地上,随即立刻站起来,背抵着墙望着那五只白虎。不远处场中另一群人已经濒临崩溃,眼见着一道门打开将王孙子婴放进来,猛地全部都扑了过去,却眼睁睁地看着那门闭上了,当即哭嚎声更凶。小王孙堪堪避开那群人,“别乱!”他大声喊道。 五只白虎而已,而他们却有十多人,搏一把兴许也不是赢不了,王孙子婴大声道:“别乱,镇定点!”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群人的哭嚎求饶声中,几乎听不出来什么,随即他就看见高楼之上,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手轻轻抬了一下。 白虎颈上的锁一瞬间开了,五只饿了许久的白虎甩了下头,吼了一声后低头四散走开,贴着围场边缘逐步向这群人靠近。 许多天没见上皇帝一面的余子式发现走一般通报程序根本见不上胡亥,站在秦王宫外思索了一会儿,他换了种方法。而许多天来终于进了上林苑的余子式瞧见的就是这一幕,锁链脱离了墙壁,五只白虎拖着链子低头缓缓踱步向前,场中无数的尖叫哭嚎的人,以及蜷缩在角落里抱着孩子瑟瑟发抖的母亲。 余子式看得愣了一下,甚至来不及找一找胡亥,直接翻身从墙上一跃而下。一落地,他刚一抬头就被震了一下,“子婴?” 小王孙还在试着让这群人冷静下来,声音都有些喊哑了,而效果几乎没有。这群人已经被恐惧摧垮了,彻底沦为了白虎的猎物。与此同时,高楼上胡亥忽然刷一下站了起来,手猛地撑上栏杆看场中那道青色的身影,曹无臣的脸色也瞬间变了。 白虎轻轻一跃,扑向一个呆呆立在场中无人照看的孩子,小王孙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地朝那孩子扑了过去,卷着那小孩堪堪避开,胳膊直接被护爪划出一道极深的伤,血腥味一瞬间才全场蔓延开。 他怀中忽然响起一道极响亮的哭声,那孩子死死扯着他猛地哭喊不止,“没事!”他低声安慰着那孩子,盯着那白虎心中阵阵发凉。 那白虎几乎是饶有兴致地回头看了眼小王孙,血腥味一瞬间刺激了所有白虎,所有白虎的注意力都落在了他身上,其中一只在小王孙背后,忽然就伸爪轻轻一跃,余子式的反应比小王孙快多了,直接扑过去扯着王孙子婴的肩带着退了两步,于此同时,一支白羽长箭狠狠钉穿了他身后白虎的脖颈,那一箭几乎穿碎了喉骨,那白虎当场溅血毙命。 高楼之上,胡亥没有丝毫的停顿,从箭筒中抽出另四支箭,弓弦一下子绷到了极致,他左手缓缓移着箭镞的位置,仔细看竟是有些许的颤抖。 余子式抬头看向高楼之上,铮一声清啸,四支箭破空而来,所有白虎全是一箭穿喉,果决而利落。其中一只白虎竟是还能动,胡亥的脸色瞬间就变了,随即看见余子式伸手从那白虎的脖颈上握着箭尾往下狠狠一插,那白虎还欲挣扎,余子式直接从脖颈下方捏着穿过喉咙的箭镞往下一拉,整支箭穿过了白虎的脖颈被余子式扯了出来,血溅了他满身满手。 他回头看向高楼上的帝王,目光有些发沉,松开手,长箭砸在地上轻轻一声响。他回身看向王孙子婴,“没事吧?” 小王孙抱着那受了惊吓的孩子站在原地,伸手按上胳膊上的伤止血,朝余子式摇了下头。 余子式转身往外走,门几乎瞬间就开了,他一路沿着长阶一步步走上高楼,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他,却没一人敢伸手拦下他。他直接走到了胡亥的面前,望着他没有说话。 胡亥迎着他的视线,攥紧了手中的弓箭,沉默。 “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余子式伸手从胡亥手中将弓箭拿过来,放在了一旁的案上。 胡亥先是没说话,而后在余子式的视线注视下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咸阳城如今谁都知道秦二世暴戾无道,你觉得我知不知道我在做什么?这就是原本的我,过去那样子是我装出来的,记得当年熊启那事儿吗?那是我装的,还有在洛阳的山匪一事也一样,那些事全是我骗你的,我从来就算不上君子,阴狠乖僻,暴戾成性,这才是我原本的样子。我过去还在乎,如今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可在乎的?”他只是懒得装了而已,说着这番话,胡亥甚至倨傲地无声轻笑了下。 “我在乎。”余子式手上全是白虎的血,甚至还未干,他忽然伸手抚上了胡亥的脸,他的食指轻轻摩挲着胡亥的脸,手上的血蹭上了胡亥的脸,他低声道:“你成什么样子了在我眼中都一样,我在乎。”低声说完这一句,他低头吻了上去。 众目睽睽,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这一幕上,震惊的人全都震惊得无以复加,曹无臣站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一瞬间恍然明悟过来。 无论别人是怎么样想,怎么样看,余子式却是难以顾及了,在他怀中,胡亥先是一怔,而后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王孙子婴哪里都不像你,你和别的人不一样,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余子式低声望着胡亥缓缓道,伸手摩挲着他的脸,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宽慰,他轻轻笑了下。“我活了大半辈子,也不过就喜欢你一个人而已。” 第160章 余子式穿着件单衣倚着栏杆坐在悬廊上,眺望着脚下灯火幽幽的咸阳城,这地繁华归繁华,他却总是有一种废池乔木的难言感觉。东边的战火快烧到这儿了。 “在想什么?”胡亥伸手从背后揽住了他的腰,在他身边坐下。 “还有事儿没做完。”想起张良的那封信,余子式的眼中沉了下。 “朝堂的事?” 余子式回头看向胡亥,轻轻摸了下他的脸,低声道:“我随口一提,仔细想想倒是没有什么事了。说来倒是你,现在心里舒服多了?”多日不见,胡亥在床上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有很长一段时间,余子式几乎都觉得胡亥是在拿他发泄。后来想了想,相比较于胡亥在武校场跟曹无臣那宵小混成一个杀人取乐的变态,这发泄方式还算正常,他觉得自己能配合就最好配合一点,胡亥也不至于真的在床上玩死他。 胡亥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揽着余子式的肩轻笑了下,“你声音哑了。” “什么?”余子式伸手捏了下喉咙,“有吗?”仔细一听还真有些哑,他下意识清了下嗓子。 “嗯。”胡亥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拢在余子式身上,从背后拥着他入怀,“你瘦了很多。” “是吗?” “嗯,抱起来轻了些。”胡亥伸手拂了下余子式额前的碎发,指尖顺着他的长发往下梳,“头发也长了,长了两寸,上回才不过到这儿。”他手指轻轻在余子式腰上划了一道,眼神很温柔。 余子式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被胡亥揽在怀里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半天过后,余子式几乎是状似无意地低声道了句:“有时候也是真想不通。”光看胡亥待人接物的行事作风,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痴情的人,至于余子式自己,大半辈子都过得冷静无比的人,他则更是和痴情二字沾不上边了。 余子式忽然回头看了眼胡亥,“胡亥,你到底看上我什么?” “方才你撑不住哑着声音低声求我的时候,我真是想见一见你在我身下哭起来的样子,这么些年,无论出什么事你都揣着同一副镇定,谁也不信谁也不依附,哪怕走绝路都带着股不回头的傲,那样子放在哪儿都潇洒好看。”胡亥抱着余子式说着话,眼中一点点深起来,“而我偏偏不怎么喜欢,我当时就想你哭起来会是副什么样子,而后帐中榻上你折着腿紧紧缠着我,哭到声音都哑了,那样子果真是动人至极。” 余子式听完了大秦皇帝陛下相当露骨的一番话,顿觉气氛中有什么东西灰飞烟灭,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在床上还有什么喜欢的?” “你压着哭腔的喘息声最好听不过。手腕上绑着朱红大秦官绶,想开口求我却难堪地开不了口的样子,还有哭累了里抱着我睡过去的样子。”胡亥说到最后低头极轻地笑了下,“还听吗?” “不,够了。”余子式出去后第一件事绝对是把曹无臣给活埋了。 胡亥听出余子式话里的咬牙切齿,揉了下余子式的头发,“先生,我真的挺喜欢你,真的。” 余子式这一次顿了很久,而后轻声道了一句,“嗯,我知道。” 胡亥想,余子式到底知不知道其实不重要,毕竟他的所感所受余子式永远也真正无法体会,他也不愿余子式体会,这些感受自己尝过一遍其实也就够了。他对余子式无奈归无奈,真动点什么他的确是舍不得。 胡亥安静地抱着余子式坐在廊下倚着阑干看了会儿咸阳夜景,余子式大抵是真闹腾地累了,困乏涌上心头,竟是真的靠在胡亥怀里渐渐睡了过去。胡亥轻轻抚着他的脸,良久抱着他起身往殿中走。 就在他将人放在榻上的那一瞬间,原本该沉沉睡着的余子式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胡亥抬头看去,余子式睡意惺忪地望着他,一双眼蒙着泱泱的水气。那一眼看得胡亥心中就这么一颤,他翻身上床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抬手摸了下余子式的脸,“睡吧。” “项籍与刘季那事儿你打算怎么处理啊?”余子式明显是困了,却仍是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 “不处理,这不是你我能管的。”胡亥淡淡说了一句,眼见着余子式还想说话,他低声打断了他的话,“行了,睡吧。” 余子式安静了很久,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话,“什么都不做,他们这一路上怕是会死许多人。” “他们是打天下,不是进京朝贺。” 胡亥这一句话声音有些冷,余子式几乎没怎么听过胡亥用这种淡漠冰冷语气和他说话,当下微微一怔。 胡亥望着他这副呆怔样子,忽然勾了下唇角,低下头轻轻亲了下怀中的人,“睡吧。” 所有霸业功勋都是从尸首血泊中发出第一道声音。披荆斩棘,而后这群人的声音才能真正响彻九天。一寸山河一寸血,这条路从来都没有捷径。 余子式没再说话,于胡亥而言,这些事儿的确是与他没有太大的关系了,即便是历史上,胡亥也是到此为止了。然而于余子式而言,这些事远远没完。 …… 胡亥见曹无臣的时候,曹无臣的脸色有些沉,仔细看竟是有些犹豫不决。胡亥鲜少在曹无臣的脸上看到这种神色,想起他让曹无臣去查的事,心中一下子有了底,眼中也难免冷了下来。 曹无臣呈上了两封截下的书信,一封寄往长公主府,一封寄往东边战场叛军军营,那是胡亥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大秦丞相赵高的字迹。胡亥随手挑了一封,拆开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看完后拿起神色淡漠地拆了第二封,这一封他不知怎么的就看了很久,终于,他问了句曹无臣,“你拆开看过了?” 曹无臣点了下头。 “你怎么看?”胡亥并没有自己预料中的动怒,他自己都有些诧异自己竟然能平静成这样。 曹无臣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当初李信战败失势、尉缭去世,李斯还未在军中安插势力,真正武将一派唯有王氏和蒙氏,王氏父子一隐一退,蒙氏一家独大权倾朝野,而后陛下在朝野中清洗蒙氏势力,启用了不少王家旧部,三支皇城禁卫统领全是王氏一派,长公主若是真的能借王翦之死成功拉拢到这群将领,再加上王孙子婴的正统身份,这大事已经成了一半。” “你知道我不是问你这事。”胡亥看着曹无臣,“我是问,你对赵高怎么看?” “赵大人是个正人君子。” 胡亥呵笑了声,似乎被曹无臣的圆滑逗乐了,“的确是,真想将我和天下人摆在一块儿逼着他挑一个,他的脸色想必是好看至极。”胡亥啪一声轻轻将书信放下了。 曹无臣低着头,良久才犹豫地说了句,“陛下,要不要将赵大人召过来?” “不用,以我的名义将两封书信重新送回他府上。” 胡亥一直知道余子式喜欢他,但也仅此而已。胡亥望着那桌案上那两封信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有时候他是真想拿刀剖开余子式的心称一称,自己在他心中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余子式收到消息的时候,黑灯瞎火的,他一个人骊山里也不知道晃些什么,一群下人废了大半天工夫才找着他。而他正在山中摸着土一手的泥泞。 余子式收了那两封胡亥截下来的信,沉默了一会儿,“皇帝有下什么旨意吗?” 王平摇了下头,“什么都没说。” 余子式点了下头,将那两封信塞给王平,“我忽然有点事儿,大概明天早上能回来,你将这两封信交给阎乐,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若是陛下今夜召见我,你就说我明日中午去望夷宫觐见请罪。” 未等王平问什么,余子式从他的手中将灯拿过来,转身往山深处走。 “大人!” “回去吧。”余子式回身看了眼他,“明日兴许还用得上你,今晚回去好好休息。”余子式说完这一句,提着灯往山中走再未回头。 徐福东渡之前曾对余子式吐露,骊山秦始皇陵里埋了个秘密,关于生死,关于长生。那座失去了帝王的空荡陵墓从建造那一天起,到如今已经在这龙脉山河下埋了几十年,始皇帝在它身上倾注了他大半生的心血,最终却选择了葬身荒山,这其中牵涉了皇朝许多讳莫如深的旧事,大部分已经无从考究,余子式挖掘对始皇帝的心思没什么兴趣,他看中的是这座巨大陵墓的另一样东西。 徐福这人不着调了一辈子,但愿这次能靠谱些吧。余子式从袖中拿出陵墓的地图,提着灯站在山林中轻叹了口气。 次日正午,望夷宫。 余子式进宫前打水洗了把脸,收拾好后换了身衣裳。出门前,长公主的书信刚刚送到,余子式觉得华阳也是个狠角色,明里暗里对他一边打击一边又拉拢,这手段玩的是顺溜,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王孙子婴在自己府里。这事真成了,胡亥被废,王孙子婴为帝,她垂帘听政母仪天下,说不准又是一个大秦宣太后一样的人物。 倒不是余子式看不起华阳看不起女人,但是他说句实话,华阳这手段这野心,在这时代,女儿身的确是牵绊了她太多。他略作感慨后,放下了那封书信,对着那下人淡漠道:“把信退回去吧,替我转告长公主一句话,小王孙我替她好好照顾着,这些事儿就不必她挂心了。” 留下这一句,余子式转身往王宫的方向走。 他尚未走进望夷宫就瞧见阎乐佩刀从宫里迎面走出来,余子式看了眼他,问道:“皇帝在里面?” “嗯,昨夜到的。” “昨夜?”余子式皱了下眉,随即对阎乐道:“算了,你下去吧。”说完这一句,他转身走进了望夷宫。 余子式没去大殿,反而去别院弄了点吃的,约莫半个时辰后,他站在门口,整理了两下袖子,抬手敲响了宫殿的大门。 “进来。” 余子式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案前的胡亥,年轻的皇帝穿了件简单的黑色常服,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的纹章装饰,简简单单,透出些年少的清爽气质。余子式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将饭菜放在了案上,“昨天晚上有些事儿,我说了今天早上回来,王平没同你说?”他伸手捞过胡亥的手,将筷子塞到他手中。 “说了。”胡亥抬眸看了眼余子式。 筷子在简单的饭菜里放了一下,胡亥顿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下了筷子,“蒙毅上哪儿去了?” “他该去的地方。”余子式也瞧出来胡亥没什么胃口,扫了眼他一筷子没动的饭菜,倒也没说他什么。他伸手从一旁拎过酒坛子,从案上揽过两只崭新的杯盏,在自己的面前那一只里倒了杯酒,“你查了我的书信,有什么想问的,现在问吧。” “刘季的阵营里有个人,我竟是有些印象。” “我们去过沛县,你应该对很多人都有印象,而不该只记得张良一人。”余子式手里捏着那只盛满了酒的杯子却没有喝。 “蒙毅在沛县见过张良,所以他现在人在东方?” “嗯。”余子式点了下头。 “华阳写信拉拢你,你拒绝了。” “嗯,如你所言,天下之争已经无法挽回了,华阳作为大秦长公主顾念着大秦国祚,她想的是废了你之后立子婴为帝,她摄政天下,相比较于你我,她才是一直未曾放弃大秦江山的人,然而这天下汹汹,不是她一个人能挽回的。” “张良写信与你,你接受了。” “是,我接受了。和项籍这种江东豪贵子弟比起来,刘季目前无论是声望还是实力都还远远不成气候,他们一行人中无论是曹参、樊哙还是萧何都还在试锋芒的阶段,而东边局势却是瞬息万变,张良缺人,而蒙毅一个人不够。”余子式觉得他当初的确是没看错张良,眼见着大秦要倒,二话不说忙趁火打劫伸手向他要人,那架势恨不得把他这儿剩下的几个能打的人全一股脑打包拖走,这的确是留侯的一贯作风,蝗虫过境都没他扫荡得这么干净。 胡亥看着余子式,良久才缓缓道:“最后一句,既然你将要往东走,那么你打算这么处置我?怎么处置大秦的亡国之君?”胡亥静静等着余子式的下文,他不是余子式,张良与蒙毅都不会选择保一位前朝的暴君,那个阵营不可能容得下他。余子式既然做了这样的打算,那留给他的只有一条路。 余子式看了胡亥一会儿,轻声道:“信我吗?” 胡亥闻声忽然笑了一下,“信你?赵高,我要是信你,我何必查你?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和天下人比在余子式心中的分量,胡亥实在没这个魄力。 余子式静静看着胡亥,看着他笑,看着他一双眼漆黑如墨,“我不会伤你。” “阎乐带人围了望夷宫。”胡亥望着余子式颇为沉静地问道,“你想做什么?”余子式给张良的信上只有一句话。 秦二世崩,子婴王,关中可取。 余子式伸手将面前的那杯酒轻轻推到胡亥面前。胡亥低头扫了眼那酒,轻轻挑了下眉,这世上还没人能逼他大秦皇帝做他不愿做的事。余子式望了眼一动不动的胡亥,片刻后忽然伸手端起那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胡亥一瞬间瞳孔猛缩,刷一下起身,伸手就从余子式的手中将杯子夺了下来,他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忽然就觉得一只手压上自己的背,狠狠往外一带。 余子式伸手揽住他,低头吻住了他,直接将所有的酒全灌了进去。两人贴上的那一瞬间,胡亥浑身都开始抖,他真的是服了!栽在这人手上他真是服了! 余子式松开手任由胡亥抱着他,到最后谁还去计较那酒到底是谁喝下去了,余子式能感觉到的全是胡亥干净清冽的味道,意识都快被冲散了。 胡亥察觉到自己的力道在一点点减小,他忽然一把推开了余子式,撑手猛地扶上桌案。 “什么东西?”胡亥抬头看向余子式,一双漆黑的眼锐利得厉害。 余子式擦了把嘴角的酒,抬头看向胡亥,他自己手脚也有些无力,“没事,一点药而已。”余子式抬头看向胡亥,一双眼清亮如雪,“等你醒了,一切都过去了。” 胡亥盯着余子式,手一点点攥住了桌案一角,眼前却不住发黑。 …… 骊山,始皇陵。 余子式沿着石壁缓缓走了一圈,将四下的灯都一盏盏点上了。借着烛光,他伸手轻轻抚着棺椁中的人的面庞,正发着呆,忽然觉得袖子一沉。余子式一怔,低头看去,胡亥冷冷望着他,头上已经浮了一层冷汗。 余子式没想到胡亥能醒过来,一时之间也愣住了,胡亥明显有些气力不支,一双眼却是锐利如刀。他环视了一圈,望着余子式说了三个字,“先帝陵。”胡亥试着聚集内力,手却是连抬起来都勉强。 “对,是先帝陵墓。”余子式也看出胡亥的艰难,轻轻握住了胡亥拽着自己袖子的手,抬手擦了把他额头的汗。 “你想干什么?”胡亥皱了下眉,却发现自己说句连续的话都提不上气,他现在浑身就没有一处聚集了力气,就连清醒都是勉强在维系。他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余子式原本想等这些事儿结束后再同胡亥说这些事儿,却不曾想胡亥中途会醒过来,他握着胡亥的手良久,终于轻轻说了一句话,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语气真的称得上是温柔缱绻。 “胡亥,和你说件事儿,其实我不是秦朝的人。”都到了这一瞬,说不说兴许都迟了,但是余子式忽然想同胡亥说会儿话。 胡亥的意识尚有些模糊,一双眼盯着余子式,气息却是乱得厉害。“什么?” 余子式知道胡亥现在身上药效还未过去,索性翻身进了棺椁,伸手轻轻揽着胡亥,将他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在了自己的肩上。“胡亥,我不是这个朝代的人,这事儿要是从头说起,那得从大秦相邦吕不韦开始。”如今再提起吕不韦,那真是恍若隔世的一种感觉。 “你彻查过我,所以你一定知道我的身份名字全是假的,我的前半生那二十年,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那是因为,我前半生二十年不是在这个朝代过的。我是吕不韦费尽心思从两千年后的人世上带回来的,不过我一直没想明白他带我到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看着胡亥说不清是疑惑还是诧异的神色,低声道:“我知道这个朝代上发生的所有事,我知道你父皇嬴政一定会收复天下,我知道你是大秦的第二位皇帝也是大秦的最后一任皇帝,我知道子婴是大秦最后一位秦王,我带你去沛县,因为我知道那里的人命中注定是王侯将相,我护着蒙毅,那是因为我知道他还有后半生的卿相之路要走。” 胡亥几乎是瞬间就懂了余子式话里的意思,却除了看着他以外做不出任何别的反应,他攥紧了袖子,却完全使不上力,“你想做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余子式是谁、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不管这人是人是鬼他都认定了,别的东西他根本从未放在心上过。 浑身冷汗,他心中不可自抑地一阵阵冒着凉气,他抬眸一双眼锐利无比,“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知道这个世上许多人的命,吕不韦死于阳翟,嬴政死于沙丘,韩非死在李斯手上,李斯死在你手上,章邯死于秦汉之争,李由死在项羽手上,项羽自刎于乌江,不久之后,秦朝覆灭,刘邦称帝,国号为汉,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布衣提剑立不世之功。”余子式将这些人的命运缓缓道来,竟是有种说不出的感慨。他低头抚着胡亥的脸,低声道:“大秦二世皇帝胡亥,死于望夷宫之变,死于一代权佞赵高之手。这是你的命数,到这一年已然终止了,在你之前,我曾经试着救过许多人,韩非、吕不韦、冯劫、冯去疾,可他们最后仍是死了,李斯一脉甚至是自此绝了。冥冥之中是不是有天意我不知道,这一次我的确下不了手赌这一场,胡亥,安心在先帝的陵墓里待着,剩下的事儿我一个人去做,如果这次时间没乱,四年之后天下就该平了。” 余子式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枚类似于丹药的东西,盯着手心看了会儿,这一次要是出了岔子,徐福就是游行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把他的尸体拖回来喂鱼。 望着余子式手心的丹药,胡亥手一瞬间攥紧了,不远处湛卢雷鸣不止,余子式闻声皱了下眉。胡亥忽然问了一句,“我死于你手,那你呢?” 余子式捏着丹药的手就这么一顿,胡亥瞬间就看出了他的异样,忽然抬手拽住了余子式的手,“赵高,住手。”他一双眼极为阴鸷。 “只是睡一会儿而已,到时我来接你。”余子式避开了胡亥的视线,将那粒丹药强迫性地喂给了胡亥。算了下时间,想起华阳,余子式也没剩下什么时间和胡亥在这陵墓里耗,他翻身出棺椁,没再看胡亥,推上了木质棺盖,而后合上了石棺。两道棺椁全都封好之后,湛卢一瞬间静了下来,余子式伸手捞过漆黑的长剑,按在了棺椁之上。 这棺椁他昨夜自己在里面试了,封死后睡了一夜,的确是如徐福所说气息摒绝,这骊山始皇陵汇聚了战国所有顶尖阴阳术师的心血,依山而行,格局集阴阳筹算之精妙,几乎可称当世长生之道,人在棺木中一点都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若是睡死两千年,那还真是当之无愧的活长生。只是这种类似于活死人的长生道,难怪秦始皇宁可死于山河底下,也不屑回头望一眼这骊山。 余子式按着那棺椁良久,一点点攥紧了手,而后猛地起身往外走。 …… 等余子式回到咸阳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天边翻出一线鱼肚白,余子式戴着兜帽走在路上,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咸阳的街道寻常都是热热闹闹的,即便是鸡鸣之前,也有着很重的人间烟火气味。 而今天清晨的咸阳城街道却是静得极为不寻常,余子式抬头看了眼,咸阳皇城仍是一派巍巍气象。他慢慢停下了脚步,忽然意识到今日清早最异样的一件事。咸阳的巡城禁卫军的身影呢?他四下看了眼,最后的视线落在空荡荡的瞭望高楼上。从秦昭襄王时期算起,百年来那高楼上可从未出现过空悬的场景。 这会儿要是再猜不到出了什么事儿,余子式这么些年在咸阳算是白混了。退了两步,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刚走出去不远就听见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锐叫声,他飞快地压了一下兜帽侧身避入了街巷。街道上走过一道整齐划一却又步伐匆匆的禁卫队伍,领头的那将领余子式认识,原来的京师中尉军统领,而今是长公主府幕僚之一。 余子式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一次兴许低估了形势的紧张性,华阳她虽然是个女子,但是世上女子除了弱女子之外,还有一类叫巾帼。 余子式去了趟郑彬的家,而后又去了趟自己的家,无一例外全是一片狼藉。余子式转头望向咸阳王宫,难得伸手揉了下眉心,他觉得他现在有些头疼。他如今的手底下只有阎乐领有一小支禁卫,人数之少根本不足以抵御华阳手底下的王氏旧部率领的禁卫大军,如果他是阎乐,慌乱之下必然是选择固守一处,而整个咸阳城也就只有一个地方能再撑一会儿。 大秦咸阳宫,真正的易守难攻的军事壁垒。 余子式转身往秦王宫走,城门洞开。余子式换了条密径避开了哗变的禁卫军直接走进了咸阳宫。 “阎乐。” 勉强支撑的咸阳令回头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浑身一震,回身看向余子式,“大人!” “行了,别的先放放,告诉我现在什么情况。”余子式打断了阎乐的话,伸手撑上栏杆望着宫外,这么些人动静却不大,余子式皱眉仔细看了眼,一堆士卒正在手脚麻利地往墙下堆各种松柴木料,晨曦中几星火把的光亮就这么映入了余子式的眼,看得他心中气又是一滞。 “华阳反了,小王孙如今在她手上。”余下的情况,余子式都亲眼看见了。 余子式看了会儿阶下那群打算放火烧宫的人,又看了眼军伍中一身皇族服饰负手而立的大秦长公主殿下,闭眼吸了口气,“你手底下还剩多少人?” “不到一百。” 余子式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阎乐,“你带着眷属先走吧,郑大人不会武,他夫人又刚怀孕,你照顾好他们,还有桓朱,动作快些,出宫后想办法先避一避。”没办法,赌一把了。余子式留下这一句绕过长廊往下走。 “大人!”阎乐看着余子式的背影想追上去,却又生生止住了脚步,他攥紧了手转身往殿中走。 华阳望着余子式的身影,忽然抬手制止了那些打算点火的人,所有人的动作顿时停住了。 “赵大人,许久不见啊?” 余子式看着这位大秦有史来第一位敢放火烧王城的大秦公主,一时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华阳身形动了下,长阶下无数阵列的禁卫军,她一步步走上台阶,直至与余子式面对面而立。一身玄黑色肃杀无比。她朗声道:“赵大人,这就不会说话了?” “对殿下佩服之至,这份魄力,臣的确是无话可说。”余子式对于对手一直持有敬意,唯独对华阳欠了两分,如今全额补上。这位大秦最后的公主的确有大秦皇族风骨,身体里流着大秦先祖的血。 “胡亥人呢?”华阳也不和余子式多说别的,直接问道。 “殿下……” 华阳淡淡打断了余子式的话,“赵大人,我华阳一介粗陋妇人,不懂什么大义道理,你也别费力气同我在这儿绕了,胡亥他人呢?赵大人,我好歹是他的皇姊,还能害了他不成?” “陛下不在宫中。”余子式看着华阳平静道。 华阳盯着余子式看了会儿,抬了下手,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把赵大人拿下,等我有空了再同他好好聊会儿。”对余子式这一路货色,华阳实在是连客气欠奉。 阶下一行穿着红衣黑甲的禁卫直接持着兵戈步上台阶,余子式狠狠一皱眉,正欲说话,凌空一声箭啸。 那一声箭啸极为悠长嘹亮,几乎划裂长空。原本阶下所有阵列的禁卫军先是一静,而后惊起一大片哗然。华阳不知道什么情况,抬头看去,一支白鸿长箭朝她面门而来,她刚欲闪避,那支箭却擦着她的鬓发直接钉在了宫殿大门上。 余子式觉得这箭啸骨笛上莫名有些熟悉,忽然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去。 咸阳古老的宫道上远远走来一个持弓的身影,玄黑宫门洞开,来人步履缓慢而从容,一身衣冠莹白胜雪。清晨阳光下,众将士都看清了那人的脸。 余子式的眼一瞬间就亮了。 披麻戴孝的男人脚步不顿,扫了眼严阵以待的众王氏旧部将士,朗声悠悠道:“王翦那老匹夫死了,本将军还活着,你们一个个的这是想造反啊? ” 所有王家旧部将领盯着那缓缓走来的缟素男人,几乎上万人的场景一瞬间静得仿若无人,握着兵戈的手一瞬间紧了,其中有些人甚至开始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那男人沿路走来,诸将纷纷主动让开一条道,最终,他望着上头的余子式与华阳两人,站定。 “真当王家人死绝了?”那男人几乎是随意而轻慢地问了一句,而后就是无数的兵戈撞地声。 禁卫军中所有王氏旧部颤抖着屈膝点地而跪,六个字整齐划一,气吞山河。 “参加世子殿下!” 第161章 将军府。 王贲穿着件素白孝服立在堂前,一旁立着余子式与脸色冰冷的华阳。王贲倒是神色无异,视线左右扫了一圈,而后落在了华阳身上,“王翦他牌位呢?” 华阳看向内室,王贲心领神会地进了内室,不一会儿就拿着块梨花木牌位走出来了。他把牌位放在案上,随意地拿袖子抹了几下,盯着那上头的刀刻小篆仔细看了会儿。 “字挺俊啊,他自个写的?”王贲颇为有兴致地看了眼华阳。 华阳面上瞬间就露出相当难以忍受的神色,她一把伸手从王贲手中捞起牌位,头也不回地往内室走。 王贲望着她的背影,不恼不怒,无所谓一般地轻挑了下眉,扭头看向余子式,“你怎么回事儿啊?” “朝堂上遇到了些麻烦。”余子式顿了一会儿,看着王贲那一身的孝服说了两个字,“节哀。” 王贲笑了下,回身望了眼院子里那一簇簇的青郁的灌木,“打了这么些年的仗,生死算多大点事儿啊,见多了。”他随意地拍了下袖子上的灰,从收到王翦死讯起开始回京奔丧,千山万水,八千里云月,那点该有的悲伤情绪呀,早被一路上的黄沙风尘冲没了。 王贲缓缓抱起手臂倚着柱子,眉眼如画,那一刹剪影真是像极了四十年前那位锦衣貂裘春风正得意的大秦少年将军。 一声低叹声飘过,王贲扭头看向余子式,“说来倒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还有小皇帝他人呢?” 余子式恰好也有件事儿同王贲商量,顺势就将这些天的事简洁地与王贲讲了,同时说了自己的打算。王贲一边听脸上倒是没什么异样神色,即便是听见余子式说放刘邦入关也不过是流露了些许的诧异。余子式接着同他分析了楚汉与大秦的局势,期间王贲鲜少开口插话,最大的反应无非是轻点了下头。 “你……是如何想的?”余子式心底其实有些不确定王贲的态度。王贲毕竟是大秦武通侯,王家旧部虽然喊他一声世子殿下,然而这人的品阶声望实则不输于他父亲王翦,这几十年来,王氏一门为这大秦天下可谓鞠躬尽瘁,余子式如今琢磨着要一锅端了大秦国祚,依着常理来说,王贲当场杀了他祭祖都算是客气。余子式心中没底,见王贲不搭话,又犹豫着问了遍,“你还是觉得不妥?” 王贲忽然笑了下,那眉眼一下子就惊艳起来,不像个将军,倒像个玩世不恭的漂亮世家少年,“赵高,我是个武将,你们文臣的事儿我可真是一点都不通,你同我说这些道理还真是高看了我。”他慵懒地抬眸扫了眼余子式,“你说了一大堆,听在我耳中无非就一句,又要打仗,是吧?” “是。”余子式点了下头,神色复杂。 “那不就得了。”王贲轻轻笑开了。 天下将乱,为将者手握重兵,不打仗安四方难不成等着混吃等死不成?生而为将,不求戎马一生马革裹尸,如何敢对皇天后土道一句无愧于心? 余子式望着年轻将军脸上和煦的笑意,一下子记起了这人年少时跨马出咸阳的场景,他忽然就很感慨,一转眼斗转星移,人面全非沧海桑田,唯有这人一片赤子丹心,十年不变。 “大秦气数已经尽了,不是一位长公主或是一位皇帝能扶起来的,而后这天下,瞧得是东边那些人。”顿了一下,他补充道:“楚怀王手底下几路势力,你有看得上的吗?” “你有看得上的吗?” “有个叫刘季的,听过吗?” 王贲回忆了一下,而后忽然看向余子式:“那个亭长?”一出生就沾着父亲的光封土受爵的大秦武通侯瞪圆了眼看着余子式,半晌才道了一句,“话说那什么地方的亭长来着?”老天,那地方穷得他都快记不住了。 “泗水亭。”余子式见王贲想的辛苦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王贲一瞬间恍然回悟过来似的点了下头,“对,泗水亭。泗水亭亭长刘季,连个名字都没有的穷地方村夫,因为在家中排行老三,然后就被乡人唤作刘季,是这个刘季没错吧?”王贲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说的是他?” 余子式点了下头,望着眼前这位曾经吃喝嫖赌称霸咸阳城的纨绔膏粱,添了一句,“英雄不问出处,光瞧刘季的出身的确是上不了台面,但是时运风水不同了,兴许天下就该轮着他做皇帝,莫欺少年穷。” “他不是和先帝差不多年纪?快五十多岁了的少年?”王贲不可思议道,“还穷?”在刘季这年纪,秦始皇早已经统一六国登基称帝,王翦已经打赢了几十场使他声名大噪的硬仗,而这位亭长还在穷乡僻壤默默无闻地开荒,这要说大器也太晚成了点吧? 余子式一顿,“我只是做了个简单的比喻。”余子式这句解释稍微晚了些,明显刘季五十多岁乡村贫穷少年形象已经在这位大秦膏粱纨绔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余子式看着王贲陷入思索后一点点扭曲的脸,一下子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世子殿下的思绪。 终于王贲回头看了眼余子式,镇定道:“非得选他?说来那个江东项籍我瞧着也不错。” 余子式静静看着王贲,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道:“要说起来,项羽出身的确是不错,他来自西楚项家,项氏一门是江东老牌豪贵,原西楚豪族中的翘楚,仔细算还同你王氏一族有些渊源。” “等等。”王贲忽然打断了余子式的话,“江东项氏?灭楚一战,王翦带六十万兵马清剿的那个楚将项燕,他的家族?”王贲对项燕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六国最后一位铁血名将,骁勇善谋,王翦带了六十万兵马过去才亲手把他送上了绝路。 余子式无奈地笑了下,点头道:“嗯,就是被你父亲逼死的那个项燕,项羽是他长子之子。” 王贲愣了一下,“项羽是项燕他的孙子?” “亲孙子。” 气氛冷了一瞬,良久,世子殿下伸手抓了把额前碎发。 “那什么亭长,什么亭长——” “泗水亭亭长。”余子式把王贲的话添全了,“泗水亭亭长刘季。” “对,那个泗水亭亭长刘季,他为人怎么样?” 余子式想了一会儿,觉得用什么形容词来描述这位出身布衣的亭长都有些不合适,他望着眼前拧眉的王贲,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笑了一下,“是个挺不着调的人,和你一样,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自己作歌,腹中一把把稻草,掏出来三两把竟也是很有意思。” “什么歌?”王贲倒是一下子来了兴致追问了一句。 余子式看着王贲的眼低声缓缓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最后一句话音刚落,原本倚着柱子皱眉倾听的王贲忽然就微微一震,他抬眸看向余子式,余子式静静望着他。 “这人,挺有意思啊。”良久,王贲才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世上草莽汉千千万,惟有英雄,最惜英雄。余子式从袖中掏出一封张良的书信递过去,心中无奈叹一句张良的眼光着实是毒。大秦这棵树要倒了,四散的猢狲里他只点名要了两人,一文一武,连他都排不上号呐。 将信给了王贲后,余子式也没多想,转身去处理今日华阳留下的烂摊子,有王贲坐镇将军府,禁卫军全老实了,余子式收拾残局没费多少工夫,傍晚时分就回到了家。 刚一进书房,赫然就瞧见王贲披麻戴孝地坐在他书案前奋笔疾书,时不时还顿笔沉思一会儿,那聚精会神的样子看得余子式一愣一愣的。 听见声音,王贲抬头看向余子式,“赵高,快过来帮我瞧瞧!” “什么东西?”余子式皱着眉走过去,“你做什么呢?” 王贲将笔放下了,一副看破红尘的黄老模样,“我仔细想过了,这刘季一介泗水亭亭长,快五十岁了还潦倒穷困,若我真投入他账下,依着我这身份,他必然战战兢兢,自惭形愧,也不敢真的用我,所以我想同他打好关系,必然得放低了姿态,婉转求欢。” 余子式本来端着水准备听世子殿下好好说道说道,一听最后四个字直接一口水喷在了他脸上,他忙伸手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不好意思,我——你继续。”他镇定地将王贲案前的一堆参考竹简推远了。战战兢兢、自惭形愧,这一看就是他的文书风格,王贲这人装文化人这么些年了,他也不好拆穿他。 王贲不悦地扫了眼失态的余子式,伸手抹了把脸,“这是我编的过去生平,通篇一个惨字,绝对能让那什么亭长对我青眼有加,你给我看看还有哪儿能再润润?” 余子式心道你写这玩意你也用不上啊,到时候你也就是个张良身边随军的军师,打仗时你也不露脸啊。余子式正在组织语言想着如何同王贲委婉些说这事儿,忽然王贲扭头看向他,拍了下桌子。 “话说我要不要改个名字?同那蒙毅一样?” 余子式顿了一下,“张三李四王麻子?”刘季那名字着实太随便,刘老汉取名字一看就没走心,伯仲季,排行老三就叫刘季,世子殿下想着和刘三套近乎,估计也就这三个名能勉强硬刚一把了。 王贲显然不能接受,作为一个打仗都得命歌姬扛着琵琶胡笳唱小曲的将军,世子殿下这辈子在格调上就没输过。他顿了一会儿,忽然盯着余子式头上束发的簪子停住了视线,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忽然就低了下来,“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取个单字叫信吧。”顿了会儿,他接下去道,“当年先帝灭六国,齐楚燕赵魏皆为王氏所灭,唯有韩国,既然重新来过,不如拿它当个姓氏?” 一石惊起千层浪,余子式的心里瞬间掀起滔天波澜,他缓缓抬眸望向对面陷入思索的年轻将军,不可置信。 “韩信,你觉得怎么样?”王贲被余子式打击多了,一见他的眼神顿时心中一凉,“听着应该还好吧?” 余子式刷一下从王贲面前将这人写了一天的自编传记捞过来,袖子一抬直接铺开,故事一抬头就是荒远城镇,父母双亡的小孩依靠着漂洗丝棉的老妇人施舍度日,饱受同伴与他人的冷眼,同伴时常捉弄欺辱于这小孩,甚至强逼他从对方裤裆中钻过去来对他进行羞辱,然而小孩志向高远,心系宏图,忍常人所不能忍,终成大器。 这熟悉而狗血的情节看得余子式啪一声直接扬手甩了那书简,他盯着一头雾水愣在原地的王贲,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162章 城楼上,余子式倚着柱子望着宫城之下、一旁披麻戴孝的王贲凭栏而坐,手中握着坛酒,脚下空空荡荡数十丈。谁也没有说话,不知是谁先看了谁一眼,忽然就听得有人轻笑了声,天尽头金色霞光沿着西风古道滚滚而来。 天下汹汹,狼烟滚滚,一转眼又是三年。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关中大火不眠不休烧了月余,西楚霸王带着貌美的宠姬坐在城楼上望着底下狼烟大火,哀鸿遍野。抱着琵琶的女子面容瞧着颇为淡漠,年轻的霸主静静捏着她纤细的手不紧不慢地说着些什么。 若是有人留心看一眼,那一刻两人的身影竟是与五百五十年前镐京城楼上的那对昏君祸水意外重合了起来… 五百多年前那场闹剧,名士清流骂得昏天黑地,士子大夫每每提及恨不得捶胸顿地,但总有些女子,禁不住小情怀作祟,一边骂一边又觉得哪儿不对。想想若是这世上真有个痴傻的呆子为了逗自己开心闹一出烽火戏诸侯,那该是怎样让人动心的场景。 江山如画,你亦如画。这句情话下,埋了多少死心塌地的昏君与祸水。 秦始皇陵。 三年来经历了饥荒、战乱、疫病以及诸路义军各式各样的狂轰乱炸,无数老实安分的农民彻底改头换面投了草莽大道,大秦子民谁没服役上过战场?一村七八壮汉提起刀来就是一方恶霸豪强,回头专抢从咸阳流亡出来的老弱妇孺,秦人还是该抢秦人,这么着被义军撞见还可以投诚说是清剿大秦余孽,运气好还能并入西楚大部队,封个小小军衔摇身一变就成了大楚正统。 黑,真是黑啊。盗墓贼愤恨地吐了口唾沫,一边刨着旧主的墓一边骂着那群猪狗不如的村人,乱世人心真是黑啊,想着盗墓贼啪一声按上了甬道中某处凸起,扭曲了面容。 要说这些年要盗这始皇帝陵的人也不在少数,各路人马来来往往,却大多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实在是这始皇陵太坚不可摧。但是他和别人可不一样,他原先可是这骊山凿山开陵的工匠,始皇陵落成时皇帝下令坑杀了所有人,唯有他一人胆大心细加上心思活络,愣是给他溜了出来。这可不容易啊,最后一批工匠少说有万人,而据他所知,从这坟墓里头逃出来的仅仅只有他一人而已。 盗墓贼忍不住又开始骂了,骂皇帝,骂外头那些乱军,骂得词穷了就转头继续骂那群狼心狗肺的乡人,他越骂越激愤,恨不得一口气闯到主墓道将始皇帝从棺木里挖出来鞭尸才解气,这天下乱成这样,你皇帝还在里头躺着,敢瞑目吗你? 盗墓贼原本想的是掏一两样小东西就走,可是一进入那墓道忽然就变了心思,他就要将那皇帝拖出来鞭尸,他要替天下苍生讨个公道,这念头一起,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是个腰杆极硬的英雄了,那股子意气一下子将他的脊梁撑起来。 谁料得到他一介流亡乱民居然是清算皇帝的那个人? 摸索了大约有一夜,他才终于摸到了主墓室,期间避开了无数机关暗器,他简直要叹一句英雄不易!一盏盏灯点了起来,他快步走到那棺木面前,随手就将上头压着的剑扫开了。那墓室真是华丽金贵,盗墓贼四下看了眼,顿时心中更为愤恨,原本只想着抽这皇帝几鞭子,瞧他这享乐的样子,至少要打二十板子才能出气! 想着他力气一瞬间足了,用力一点点将石棺外沿推开,推了一半实在是推不动了,从腰间拿出短锹开始用力砸里头的木质棺椁,那木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木头,上面还贴着金子,那盗墓贼一下下砸着,金子闪耀无比,玉石流光溢彩,他毫不在乎地用力砸着,心里一股英雄气概油然而生。 啪一声,那木质棺椁裂开了,他眼中一亮,手中狠狠一用力,内棺椁直接崩开了。他刚准备顺势再往皇帝头上砸一锹,砸个痛快,正挥着锹往下一瞟,整个人像是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子似的狠狠哆嗦了一下,手中的锹也偏了下,恰好砸中木棺边缘,溅起一圈碎木头。 棺椁中的一双冰冷漆黑的眼正静静望着他。 睁开的,的确是睁开的!那盗墓贼先是顿了一下,而后猛地尖叫地退了一步狼狈地摔倒在地,“啊!”那一眼直接看得他魂飞魄散,他几乎是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扭头连滚带爬往墓道出口跑。 刚跑到那门处,一柄黑色的剑抵在了他脖颈上,冰冷的触感一下子就让他僵住了,而后猛地嚎啕大哭,“陛下!我是大秦的百姓!祖上在咸阳城外三里处的小屯县,年年都交好几十担米的赋税!我还修过长城!还有那个阿房宫的柱子也是我削的!我削得老直了!”他到这儿忽然就痛哭起来,“陛下啊!我是好人!我给阿房宫削过柱子啊!” “闭嘴。”胡亥的声音极为沙哑,三年没有说话,他的喉咙极为干涩,一开口就有吞咽沙子一般的尖锐疼痛感。 那盗墓贼刷一下就闭嘴了,那把剑抵得更近了。他整个人都已经丧失了冷静,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除了伏地张着嘴大口喘气外就是浑身抖。这情况下他简直是有问必答。 “秦二世死了多久了?” “三、三年……三年又四个月!” “如今大秦皇帝是谁?” “大秦……大秦……”那盗墓贼说到此处忽然浑身颤抖不止,猛地痛哭出声,“秦二世死了,大秦就没人当皇帝了,那个赵高立了秦王子婴……”脖颈上的剑忽然压了压,他猛地张口道:“秦王把传国玉玺给了那个西楚的叛军头子,大秦……大秦就亡了。” “三年?”胡亥扶着剑望着那吓得快胆裂的盗墓贼,“丞相赵高呢?” “赵……赵高?秦王一登基,他就被秦王处了极刑吊在东市给活剐了,死了快三年了。” 胡亥手中湛卢狠狠一抖,没有控制住力道竟是划伤了那人的脖颈,顿时整个墓室里全是那盗墓贼惊惶的哀嚎声。胡亥抬脚利落地踹了过去,那人撞在地上,直接被踹昏了。 胡亥站在墓室里,周围点着一圈圈的烛火,他的脸上烛光明灭跳跃,阴冷渗人。 “极刑,死了。”他念了一遍,手颤得太厉害,他没能握住手中剑。湛卢当一声砸在了地上,他像是忽然被声响惊起一样低头看去,眼前一大片翻滚开来的黑色。 三年又四个月,三个寒暑,一场春,半场夏。 埋在墓室里这么些年,许久没见过光,再次站在暖阳中,年轻的大秦旧主伸手遮了下眼,背后长剑锁在漆黑剑鞘里,全然看不出一丝湛卢的国器气质。他一个人在原地站了会儿,转身往外走。 赵高是逆臣,不留墓与碑,他在这世上留下过的痕迹,不过他人嘴里一两句感慨咒骂,那些百姓并不是真的清楚赵高做了什么,错了什么,他们也不识字不读书,只听人道赵高这人是乱臣贼子,是孽障,是豺狼,总之蒙头骂他就对了,还有那个死于赵高之手的暴君也要捎带着骂,骂得越凶越好,一不小心就顺了楚汉的大流。 而后又是五个月,一转眼便是流火金秋,霜寒西岭。 幕帐被一下子掀开,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人披着件厚实的披风,头上戴着只宽松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另一人走在他旁边,伸手不时替他轻拽两下帽子,“好端端的怎么得了风寒?没事吧?” “秋冬换季感染风寒挺正常,过两日自然就好了。”余子式低低咳嗽了一声,清了下嗓子,“说来好像有些日子没见过张良他们了。” “屯粮草去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军队看样子该有动作了。蒙毅看了眼阳光下余子式没什么血色的脸,院子里仅有他们两人,余子式难得能慵懒地靠着廊柱晒会儿太阳,兜帽下是漂亮的下巴与莹白的脖颈,肤色有些苍白,浑身萦着若有如无的病气。 蒙毅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走,出去走走。”他伸手就拽过余子式往外走,“去城中找个大夫抓两副药。” “不用,实在不行唤随军的大夫过来就成。”余子式反驳归反驳,蒙毅却仍是拽着他的袖子往外走。他有些无奈地伸手压了压兜帽,转眼就被蒙毅拽到了城中大街上。 战乱年代,药材稀缺,寻常换季的风寒而已,余子式本来不打算吃什么药更别说看大夫了,无奈拗不过蒙毅,硬是被他压着肩按在了医馆中,他望着蒙毅叹了口气,朝那老大夫递出了手。 刘邦治下的州城,百姓的日子往往安逸如旧,基本没什么军匪扫荡农户的事儿,城中百姓日子照旧。老大夫切了脉,嘱咐了两句,拿不出药只列了张药单子。蒙毅扫了两眼收了那单子,扯着余子式往外走。 余子式站在大街上,忍不住又往下扯了扯兜帽,蒙毅四下看了眼,索性拽着他往一旁树下走,“你站这儿等我一会儿,避着点风,我去问问城中谁家还有草药。” 余子式尚未来得及说什么,蒙毅就捏着那张方子转身走了,余子式自己一个人在树下站了会儿,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站了不知多久,他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凉意,像是下意识一样猛地回头看去,长街上稀稀拉拉并无多少人,他扫了一眼,瞧不出什么异样。皱了下眉,他回身继续倚着树抬手遮着眼晒日光。 过了大约一个多时辰,蒙毅才走了回来,手上拎着一只小竹筐,余子式看了他那身沾了泥灰的长衫一眼,略显诧异道:“你干什么去了?” “城中药材不够,索性自己带着那老大夫的学徒去城外采了两捧。”蒙毅掀开了竹筐的盖子,将竹筐递了过去。 余子式刚想说你还真不怕折腾,低头看了一眼却猛地顿住了视线,竹筐里堆着一蓬蓬的新鲜草药,最上头铺了层软红叶,红叶上窝着一只灰扑扑的野兔。瞧见竹筐被掀开,那傻兔子后知后觉地仰头去够那光,一双眼水灵灵的,直直对上了余子式的视线。 余子式怔住了,而后抬头看向蒙毅,那一瞬间怎么说呢? 煎炒炖煮炸,清苦了小半年没沾肉味的余子式在脑海中刷过了几十种野兔的烧法。 “它自己趁着我不注意钻竹篓里了,我想到这些天谁都没怎么沾荤腥,随手就兜过来了。” 余子式望着这位前大秦卿相如今的大汉谋士,从筐里捞起那兔子掂量了一下,轻笑道:“行,炖汤吧,还能分一分,账下那几个孩子还是上回鸿门宴才吃到一口樊哙顺回来的肉,早馋得不像样子了。” 蒙毅点了下头,轻笑道:“那回去吧。” “嗯。”余子式与蒙毅刚走了两步,他忽然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街巷尽头依旧只有稀疏的两三人,秋风卷过长街。 “怎么了?”蒙毅回头望向他,眼见着那阵风从巷子里吹过来,抬手将余子式兜帽掩好了。 “没事。”余子式摇了下头,半晌低声道:“刚有些恍惚,应该是站久了的缘故。” 蒙毅见余子式的脸上血色浅,两颊处尤其苍白,他皱了下眉,抬手就贴上了余子式的额头,“真有些发热,早点回去吧。”他拢了下余子式的披风,伸手接过那竹筐。 “嗯,走吧。”余子式忽然就有些心不在焉,蒙毅说了些什么,他一路上竟是听不大分明。 月明星稀,院子里摆着只锅,炉火小小的一簇分外惹人怜爱。一群小孩围着那锅坐了一圈,其中最大的刘肥不过十四五岁,最小的刘如意仅三四岁,中央坐着刘盈与刘乐两姐弟,几个孩子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锅兔子肉。余子式与蒙毅坐在他们旁边,瞧着他们这模样,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笑完心里又浮上些怜惜。这群孩子说是未来的天潢贵胄,可其实过得都不容易。 刘肥不是吕雉所生,人如其名肉墩墩的一团,瞧着傻乎乎的脾气却真出了名的好。刘乐是刘邦长女,小小年纪就在乡下干活操持家务,白天跟着母亲下地种田,晚上回家照顾各位弟妹,长这么大了,漂亮点的衣衫首饰压根没见过,前两日王贲那浪荡子送了这位未来的小公主一枚简单钗子,刘乐捂着那在她看来稀奇至极钗子脸都涨红了。刘盈原是一群孩子里最能折腾的一个,一次逃亡路上被刘邦一脚踹下了马车,而后性子就敛了。刘如意则是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孩子。 刘邦面子上还是走的清贫路线,这一群孩子上回吃到肉,那还是樊哙去参加鸿门宴时偷偷顺回来的。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难怪馋成这样。 余子式一掀开锅,一群熊孩子就上来哄抢,砸吧着嘴连烫都顾不上了,最后一锅兔子肉他们愣是一口汤都没剩下,一群人抢着那空锅要舔锅底的肉沫,刘盈见势不好直接抱了那空锅就跑,一群人在后面骂着追他,刘如意年纪小,追不上他的哥哥姐姐,嘴里一声声喊着,脚下一绊就要摔倒在地上。 余子式伸手就将刘如意抱住了,揽着放在了膝盖上。 “肉!肉肉!”刘如意瞪大了眼满眼含泪地望着余子式,那可怜的小模样看得余子式忍不住笑了下。 “没事啊,别哭。”余子式安慰了两句,望着刘如意胸前的如意锁,一下子记忆像是开闸了似的。 刘如意的确是个极为漂亮的孩子,这年纪长得这么漂亮的孩子真是不多见,余子式搂着这位哭声嘤嘤的小殿下眼神很温柔,他陷入了某段很久远的回忆,想着想着忽然低咳了一声。 蒙毅听见他咳嗽,忙伸手从他怀中将刘如意抱过来,“不舒服?我去给你煎碗药?” “不用,有些累了。”余子式望着院子里还在窜的几个孩子,“睡一晚上应该就好了,你先带着他们回去吧,待太晚了他们母亲怕是要挂念。” 蒙毅见余子式的脸色尚好,点了下头,“行,那我先带他们回去。” “嗯。”余子式望着蒙毅与一众小孩出了院门,自己一个人在阶下坐了会儿,原本就微弱的火苗终于噗嗤一声熄灭了,余子式也懒得收拾,起身直接往屋中走。他的确有些病了,一阵阵犯困,沾着枕头就想闭上眼。 门窗上原本透着月光,阴沉沉一片,忽然映上了一道火光,院中原本熄灭的柴火跳出一缕火星。穿着件黑色长衫的男人坐在床榻前,望着床上沉沉睡去的男人,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从玄黑长袖中伸出手,轻轻抚上男人的脸。烛光明灭,他的脸晦暗不明。 第163章 余子式这些日子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每天一睁开眼,总觉得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和昨日不一样了。后来想了想,兴许是这两日风寒脑子昏昏沉沉的缘故,这天晚上,刘盈偷偷摸摸带着刘如意出来,一大一小倆孩子在城中大街小巷瞎晃悠也不知道做些什么,恰好给走在街上的余子式与蒙毅撞个正着。四人在街上对视了三四秒,刘盈一把抄起刘如意就跑,边跑还边遮脸,未来的大汉皇帝就这么一溜烟窜没了。余子式和蒙毅望着那俩熊孩子飞奔的背影,均是一顿。 “我去看看。” 余子式点了下头,“城中这两日盗贼多,你亲自送两人回去,别教他们的母亲知道了。” “嗯。”蒙毅点了下头,往俩孩子逃跑的地方走去。 等蒙毅的身影看不见了,余子式这才转身往回走,想着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儿。夜里静悄悄的,余子式像往常一样在桌案前静坐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就走了会儿神。良久,他抬手从袖中掏出一枚白玉缓缓摩挲着。 这是他从秦始皇陵出来前从胡亥胸前扯下来的,望夷宫失火,“秦二世”的尸体烧成了一具枯骨,尸骨上静静躺着这枚价值连城的白玉。而后子婴将秦二世以庶人身份葬在了咸阳外一处荒丘,余子式假死离开咸阳,他便再没见过这枚玉。直到项羽火烧咸阳宫,余子式才偶然从逃亡到东边的旧秦朝宫人手中以一袋子黄粱重新换得了这枚玉,他在上头亲手刻了两个字,后来这玉就一直被他随身带着。 余子式看了一会儿,收了玉,简单洗漱过后熄灯睡觉。睡梦里总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余子式睡得不是很安稳,后来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闷热。 翻来覆去大半天,一只修长的手轻轻贴上了睡梦中余子式的额头,试了下凉温后,团着袖子给他擦了冷汗。有些低烧的迹象。这个月一场简单的风寒反反复复,这人的身体看起来比从前要弱了很多,也瘦了很多。从前能熬夜不眠不休地处理小半个月文书,而今坐在日头下看一小会书就忍不住开始皱眉,夜里也鲜少见他点灯写字了,大概眼睛也不如从前了。 余子式觉得热,下意识扯开了被子,那只手顿了一下,而后小心地将被子给他盖了回去。 睡得正沉,余子式忽然一激灵睁开了眼,刷一下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谁?” 他喘着气环顾了一圈四周,而后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清晰的敲门声,一声后接着又是一声。余子式一怔,下意识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谁啊?” “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过来,余子式先是莫名复杂一阵情绪,而后却猛地清醒过来。蒙毅不是追刘盈与刘如意去了?这大晚上的该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吧?余子式刷一下扯过外衫随意地披在身上,起身就往门外走。 拉开门,余子式一眼就看见了蒙毅的手臂,一道极深的刀痕从胳膊一直蜿蜒到手腕,还在往外汩汩冒着血。蒙毅皱着眉拿着袖子压了下伤口,面色有些局促。 “一下子没找着大夫,你这儿上回的伤药还有剩下的吗?” 余子式掰着门倒吸了口凉气,“进来!” 翻箱倒柜找了会儿,余子式快速地拿出伤药烧酒与干净的绢布,伸手扯过蒙毅的右手,抬头望了他一眼,“忍着点。”说着话,余子式猛一下子撕开了蒙毅的袖子,拿过烧酒反手倒了上去,蒙毅的手忽然抖了下却没有移动。 余子式一皱眉,“忍着。”他从小罐中拿过伤药倒在伤口上,见伤口不算太深不需要缝合,他从一旁扯过绢布小心地将手臂缠上了。“出什么事儿了?你不是跟着那两孩子吗?” “遇上几个流民,我瞧他们衣着装扮都是寻常逃难百姓模样,一时没留意。后来才发觉他们是打算劫人,交手之后他们便退了,两个孩子已经回去了,如今想想,这些日子城中的盗贼应该是楚人吧。”蒙毅望着正在给他绑着纱布的余子式,“楚汉鸿沟之约还记得吗?” 余子式闻声抬头看了眼蒙毅,半晌才冷笑一声道:“那看来西楚真算是走到穷途末路了。” 先前项羽与刘邦在荥阳一代大兴兵戈,后世史书记载,大战七十,小战四十。项羽处于下风不想久战,阵前一把扯出了先前捉下的刘邦父亲,扬言汉王不降就煮了刘老汉,谁料项羽军阵前一副地痞样,说什么他与项羽是结拜兄弟,他爹就是项羽他爹,如果项羽非得煮了他自己的爹,那他也没啥好说的,如果项羽非得要说些什么,那就希望项羽也能分他一杯肉羹让他有幸尝尝鲜。 项羽大怒,却最终没杀了刘老汉,刘邦也没投降,两人各让一步,项羽放了他们两人的爹,两人以鸿沟为楚汉之界,定下互不侵犯的盟约。数月之后,汉王刘邦扯着大旗领着大军没事人一样转头就打回去了。 鸿沟之约?开玩笑,也不看看大汉军营从上至下全是些什么货色,之所以停兵,那也就是王贲彭越与刘邦等人手上的兵马打了上百场战后疲了,几个人刚好趁机回老家割点粮草屯点马料,要是能直接拿下,就王贲那性子,兵临城下三军待发,就算西楚煮他亲爹他都不带眨眼的,更何况项羽煮得还不是他亲爹。 如今这些楚人潜入汉地,怕又是起了再订一局“鸿沟之约”的心思,就余子式收到的消息,西楚这些天的形势可不算明朗。 “我觉得也该是如此。”蒙毅赞同了余子式说西楚“穷途末路”的说法,“王贲前两日给汉王上书,他也觉得时机已经到了,如今就看剩下几路诸侯王了。” 余子式将蒙毅的伤口处理好,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下,“的确差不多了。” 蒙毅见余子式笑起来那样子,心中忽然一暖,下意识也轻轻笑了下,“说句真的,我倒是不怎么担心楚汉之争,项羽强弩之末,整个西楚阵营怕是无人有力继之,我倒是比较担心汉王账下那几位诸侯王。”蒙毅伸出没受伤的左手从一旁捞过笔墨,随意地写了几个名字。 余子式没见过蒙毅用左手写字,不曾想蒙毅左手的字竟是意外的漂亮清爽,当下眼中流露些欣赏。蒙毅停笔之后,余子式望着那竹简上的几个名字,垂眸笑了下。蒙毅眼光的确是锐,这几个人,可全是大汉朝造反的几位功勋之臣,清一色的开国王侯。 两人简单聊了会儿,余子式倒是挺认真,除却王贲那人,其余所有诸侯王的性子全给蒙毅拆了一遍。蒙毅听着余子式温和的声音,听到最后竟是有些失神。 余子式对蒙毅走神的样子有些奇怪,伸手在他面前挥了下,“你怎么了?” 蒙毅瞬间回神,脱口而出一句,“我觉得汉王为人不错。” “刘季……他的确是算是不错的人,是个能容的君王。”余子式被蒙毅的一句话说的有些思绪游离,说句实话,刘邦虽然痞气十足,平日里还有些土,但扒开那身暴发户一般的张狂外在,这人的确称得上是忠厚老实。楚怀王说沛公是个忠厚长者,这位傀儡皇帝的话其实是有些见解的。 后世说刘邦是个滥杀忠良的无赖帝王,余子式觉得有失偏颇了。至少努力装孙子的几位功勋,基本都没在汉高祖时代遇上什么危险。 蒙毅扫了眼那名单,视线忽然落在一个名字上,他开口道:“你觉得英布这人如何?” 余子式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蒙毅的意思,点头忍不住笑了下,“这么多位诸侯王里头,我单服他一个,生来有反骨,其实这人我很欣赏。”比起那些想反却又磨磨蹭蹭找些大义借口的诸位王侯,英布的确是大汉功勋集团的一股清流,人明明白白就说了“欲为帝尔”,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位准备造反当皇帝,这气势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余子式想这大约与英布手掌数十万重兵也有些关系。 余子式抬头望了眼陷入沉思的蒙毅,这些其实全是以后的事儿了,与他无关,却与面前的这人有关。今后,这大汉功勋集团,还有之后的吕氏之乱,这些担子都要压在这年轻的大汉卿相肩上了。他其实很清楚蒙毅根本不需要自己说些什么,这位年轻的大汉谋臣权谋心术绝对不输于自己,与其说余子式愿意说这些话,倒不如说蒙毅愿意听他说这些话,听一个来自前朝过气丞相对这天下最后几句交代。 今后的事,最好不过顺其自然。 两人又随意地聊了会儿,无非是聊这几位诸侯王今后如何。三更时分,余子式亲自将人送了出去,望着蒙毅远去的背影,他有些莫名的怅然。属于嬴政、他还有李斯王绾的时代真的过去了,那时代似乎只有一瞬,刚开了个头而后就消逝在历史洪流中,屈指一十四年,不过少年的年纪。这天下,终究是蒙毅这些人的天下。 在院子外的阶下立了一会儿,感慨完毕余子式往回走,进屋后余光扫见那桌案上蒙毅留下的书简,他原本只是随意地收拾一下,却猛地愣住了。他重新拿起那字看了会儿,先前他沉浸自己的情绪中没怎么察觉,此刻却忽然觉得这字体莫名的熟悉。 余子式犹豫着接着蒙毅用过的笔墨,模仿着他的字迹缓缓写了一行字。 百无一用是情深。 七个字静静躺在那竹简上,余子式忽然就怔住了,一下子竟是反应不过来。那年他还在大秦御史丞做中车府令,文书上总是会有些这人的字迹,印象最深的无非是这七个字。他之前一直觉得该是胡亥写的,而今忽然间就明白过来了。 余子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慢慢搁下了笔。一抬头,却发现原来蒙毅坐的位置上落了枚东西。他一顿,而后走过去拾了起来。 那是一块简单的玉,上面刻着一个“蒙”字,余子式下意识觉得应该是蒙毅落下了。正想着,忽然手轻轻一抖,他记得王贲从西北边境杀回咸阳的那年,顺手将蒙恬唯一的一件遗物带了回来。他记起当初蒙毅放火烧了掖庭卷宗后,曾经送了他一块同样刻着“蒙”字的玉,他原先是打算将玉还回去,后来竟是忘了,再就是多年的奔波,到最后那玉他也记不清自己放哪儿了。 这么看来,玉应该是两兄弟一人一块,如果蒙毅的那块被他弄丢了,那自己手上这块儿就应该是蒙恬的遗物,唯一的遗物。余子式站在原地理了半天,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转身往外走。蒙毅应该没有走远,他抬脚追了上去,终于在蒙毅走出巷子前将人拦住了。 “你东西落我那儿了。”余子式轻轻喘着气,伸手将那枚玉递了过去。 蒙毅望着那玉先是下意识摸了下袖子,随即伸手接了那玉一下子攥紧了,“多谢。” 余子式摇了下头,忽然气息一滞,不对啊,依着他对王贲的了解,世子殿下在生死方面实在是个经历太多的人,实在不像是会给人寄遗物的悲悯善人。他当下心中有了个很荒唐的想法。这事儿可不是能随便猜一把的事儿,要知道当初蒙恬死的时候,王贲虽然也在西北,但是两个人之间隔着大半个黄沙荒原啊。 余子式的眼神古怪起来,蒙毅没领会,见余子式盯着自己,问了一句,“怎么了?” “你这些日子有没有同王贲有来往?” 蒙毅摇了下头,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脸色微微一黑,纵使是蒙毅脾气好也忍不住重了语气,“王贲那人打仗还成,为人简直不可理喻。” 余子式一听蒙毅的语气,记忆刷一下就回来了。 三年前吧,汉营出了件小事儿。曾经的大秦武通侯在一个亭长的队伍里与曾经的大秦上卿撞上了,双方均是一愣,而后又有些尴尬,但一直还算相安无事。然而王贲那人闲着就容易招人烦,那段时间他还没入汉营,闲得都快发霉了,军中又不能吃喝嫖赌,于是他就往项羽的账下跑,三天两头去敌营当个小兵过瘾顺带打发时间,后来被蒙毅发现直接黑着脸给拖回来了。 这事儿还没算完,之后王贲就算是盯上蒙毅了,先是时不时过来勾搭一下,而后开始查蒙毅的底。一查发现他那儿都胯下之辱了,蒙毅的底子却是跟大姑娘一样清清白白,王贲当下就觉得不成,都是前朝勋贵旧臣,这辱不能我一个人扛,他于是开始穷折腾。 王贲这人折腾得很有特色,他不说别的,他说蒙毅偷嫂子。 余子式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彼时整个汉营里都传遍了陈平盗嫂的事儿,陈家英俊潇洒的弟弟上头有个样貌普通的哥哥,哥哥娶了个貌美的娇娘,而后就是弟弟与那嫂子日夜背着人快活,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流言内容之活色生香简直让人目瞪口呆!余子式觉得王贲真是生不逢时,这人搁在后世绝对上是能让关汉卿扼腕的一代大手。 之后王贲也余子式的威逼利诱下终于亲自上门找了趟蒙毅,不曾想王贲去的日子实在不巧,那一日是蒙恬的忌日,蒙毅坐在帐前忍了一会儿,而后平静地给王贲也烧了叠绸缎衣物上了烛香。自此,蒙毅与王贲就再也没有任何的私人来往,割袍断义不过如是。 记起原委后,余子式相较于第一遍听闻此事已经冷静了许多,顿了一会儿,他望向蒙毅,斟酌着开口:“你有空时兴许可以找王贲聊聊。” “再说吧。”蒙毅轻轻摩挲着那玉,倒也没驳余子式的面子。 “我觉得……”余子式一抬头恰好对上蒙毅看他的视线,他一下子没了声音,蒙毅的视线太认真,余子式竟是有些不自在起来。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蒙毅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默,“夜里凉,你早点回去吧。”他静静望着余子式,伸手随意地给他拨了下微微散开的外衫,“我走了。”他很久就收回了手,收了玉转身往外走。 余子式的脚步像是被忽然钉住了,他望着那人的背影心中忽然就百感交集,那是种很陌生的感觉,像是多年不见的故人敬了自己一杯酒,江湖夜雨又十年。他忽然就移不开脚步。 蒙毅走出去很远,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眼,随即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余子式还站在那儿,两人隔着大半个昏暗街巷,谁都看不清谁的脸。蒙毅望了一会儿,终于轻笑一声喊道:“回去吧。” 说完这一句,他转身往外走,这么些年山山水水、兜兜转转,到如今还谈什么放下不放下,未免可笑。蒙毅难得潇然地笑了下,脚步不顿,走远了。 余子式缓缓抱起手臂,目送着蒙毅消失在远处,他没有回身往家走,而后索性倚在了墙上垂眸沉思。 多年往事浮上心头,他摸着袖中那枚白玉没有说话。直到脖颈处传来一阵冰凉,余子式一下就清醒了,剑锋抵着他的动脉处,余子式几乎都能听见地感觉到血流动的汩汩声。 余子式想转过身,身形刚一动,剑锋直接就狠狠抵住了,一阵刺痛后,血顺着剑刃流下砸在他手背上。余子式僵了一下,却仍是冷静地等着对方开口。 一直过了很久,持剑的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其他的动作,甚至那剑都开始轻微颤抖起来,余子式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儿了,这一幕太过熟悉,这辈子能把剑抵在他脖子上的人不多,见血了都下不去手的更是少之又少,脑海中一幕划过,余子式忽然瞳孔猛缩,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玄黑长剑上走有简单的流水纹章,持剑的手修长而漂亮,余子式终于回头看了眼,没去理会那剑一瞬间加在自己脖颈上的力道,而后他就彻底愣住了。 湛卢。 黑色的男人看了他一眼,退了两步,收剑入鞘,转身往外走。 “站住!”余子式抬脚就追了上去,伸手想拽住那人,手却抓了个空。男人负剑绕过街巷,身形速度极快,感觉到有人追上来,他随意地手撑着墙翻身而上,一下子消失在夜幕中。余子式慢了一拍没拽住那人的衣摆,愣神后直接吼了一句:“操!胡亥!你给我站住!” 余子式飞快地在复杂纵横的小巷里奔走,到最后几乎是在横冲直撞,巡逻的军队从巷子外走过,余子式直接从他们中间横穿了过去,那巡逻的侍卫长盯着那熟悉的背影,把人拿下的命令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余大人?”他试着喊了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余子式甚至连头都没回,直接就往巷子里飞奔而去。 侍卫长皱了下眉,这大晚上的街上不安全呐,踌躇半晌他挥手道:“找几个人跟上去,别出事儿。” 余子式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站在小巷中大口喘着气,望着两头空旷的小巷,心头无名火一瞬间就上来了,“胡亥!你给我出来!” 大半夜的,“胡亥”两个字一喊出口,余子式自己都渗了一下,这儿可是汉军的阵营,四周住的全是将来大汉朝的王侯将相,谁能不知道余子式喊得是前朝皇帝的大名? 余子式喊得有些歇斯底里,脖子上的血顺着脖颈往下流晕染出一大片,余子式伸手随意地抹了把,几乎有些不管不顾的决绝意思,“出来!胡……” 他尚未说完,一只手猛地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嘴拦腰将他拖回了巷子深处,一声闷响,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余子式整个人都甩在了墙壁上,他眼前一阵眩晕发黑,而后耳边响起一道极为低沉熟悉的声音。 “别喊了。” 不远处巡卫的士兵匆匆从巷口走过,“余大人?”几个人从巷子口往里喊了声,“余大人你在吗?” 胡亥一只手捂着余子式的嘴,另一只手扣着他的肩将人抵在墙上,低头看了眼,忽然扯过他的头将人狠狠埋在了自己怀中。“别出声!” 那些巡逻的士兵喊了两声,见没有动静后换了个地方找人。脚步声刚一走远,余子式忽然抬手紧紧抱住了胡亥,浑身都颤抖不止。他的力道太大,胡亥被他扯得猛一下低头。 “放手。”胡亥皱了下眉。 余子式没松手,力道反而更大了,胡亥见他的样子,忽然抬手一把扯住余子式的手将人掀了出去,余子式被甩在墙上,而后感觉到两只手手腕处传来剧烈的疼痛,他吃痛狠狠一皱眉,随即感觉到长剑利落地抵上他咽喉。冰冷的金属触觉让他一瞬间浑身的血都凉了,他缓缓抬头望向面前的人,手由于剧烈的痛楚仍在下意识颤抖。 胡亥扫了眼余子式的样子,“别跟着我。” 余子式其实有些狼狈,背靠着墙盯着胡亥看了会儿,那人的眼里全是陌生。余子式压住心里翻腾的情绪,颤着声音平静道:“这两日你一直跟着我?” 胡亥皱了下眉,持剑的手纹丝不动,却忽然看见余子式往前走了一步,他猛地收回手,却仍是迟了一步,剑锋扫过,一道极浅的血痕从男人雪白的脖颈上冒出来。 余子式望着胡亥狼狈收剑的样子,冷笑了一声道:“我偏跟着你,你跑了我就找你,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一剑解决干脆利落。”他扯上胡亥的衣领将人一把将人狠狠扯过来,“反正你杀了这么多人,也不差我一个。” 狠话放完,余子式草草抹了把脖子上的血,抱着胡亥的头忽然抬头吻了上去,两人磕上的那一瞬间,余子式撬开他的唇搅了进去,狠狠咬了口。胡亥疼得一哆嗦却没松手,眸中一深,他忽然扯下余子式的手,反剪着将人压在了墙上,掰起下巴吻了回去。 余子式最后被松开的时候,几乎像条溺水的鱼一样靠着墙大口喘着气,手却仍是紧紧抓着胡亥的手,大有死不放手的架势。 “放手!”胡亥瞧着余子式那样子,无名火忽然就上来了,这么些年的隐忍与不甘,他扛着不说不代表他就真不委屈。像块破布一样被这人塞到了始皇陵,出来时得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这人的死讯。这数月来从咸阳找到洛阳,从西楚找到汉营,他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无论在哪儿,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全是这人惨死咸阳刑场的样子,一连数月,整夜整夜的失眠,找到最后他已经记不住自己找过哪儿了。 记忆渐渐错乱起来,他开始在同一个地方反复来去地找,有时候睡梦中惊醒会记不住自己到底在哪个年代,一下子以为自己还是掖庭被抛弃的皇子,一下子觉得自己还是个少年,直到他在街头再次看见余子式,所有一切才轰一声尘埃落定。 胡亥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场噩梦,醒来的时候,他觉得这些人事他真是彻底受够了,愤怒一点点隐忍着堆积,当看见余子式站在那巷子里望着蒙毅背影失神的瞬间彻底决堤,胡亥觉得不如一剑杀了这人给自己来个痛快,思及此杀意一瞬间上来了,“放手!”他忍不住冷冷低喝了声,手上一下子加大了力道,却没能甩开余子式的手。 “不放,你跑了我上哪儿找你去?”余子式也狠了心,今天就是胡亥杀了他他也绝不松手,他可不比胡亥年纪轻能折腾,胡亥要真走了他绝对追不上。这会儿还顾及什么颜面?死缠烂打撒泼打滚他也得把人先拽住了。余子式对胡亥的冰冷视线只装作什么都看不见,语气冷硬道:“秦始皇陵还有之前那堆事儿,是我对不住你,你生气归生气,想一剑杀了我我都认了,但你甩手一走了之,这让我上哪儿找你去?” “你找我做什么?”胡亥甩了半天没能甩开余子式,几乎有些愤怒地问了一句。 “我喜欢你啊,不找你找谁?”余子式说着这话偏过头,满不在乎地笑了下,将口里混着血的唾沫吐了出来。胡亥这人下手的确是没轻没重的,刚才差点把他舌头咬下来,搞得他现在满嘴全是一股铁锈味。这念头刚起,余子式忽然觉得下巴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道将他的脸掰正了。 “喜欢我?”胡亥手上力道一点点加大,拧着眉冷冷反问了一句,那一身戾气很重,“你再说一遍,你喜欢我?” 余子式望着他良久,终于轻声说了一句,“嗯,我喜欢你。” 胡亥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扯了下自己的衣摆,他看着面前的人那双闪着细碎光芒的淡色眸子,忽然想狠狠扇这人一耳光,心中情绪一瞬间复杂至极,他其实更想扇自己一耳光让自己清醒点。可是无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的手已经缓缓放在了那人的脖颈上,一点点小心地替他擦去上头的血迹了。等他回神的时候,手正抚着那人细长的脖颈,他一下子浑身僵住了。 余子式伸手抱了上去,却在下一刻又被狠狠一把掀开,再次被重重甩到墙上的余子式真是猝不及防。正打算回头继续说些什么安抚一下暴躁的胡亥,忽然觉得眼前一黑。 胡亥低头吻住了他,那一瞬心中所感真是一言难尽,他的动作算得上是很温柔,而后轻轻揽住余子式的腰扶着他,很长一段时间,两人谁都没说话。余子式正在斟酌自己该说些什么,胡亥忽然扯了他一把,余子式下意识往前磕了一下,而后诧异地发现这位置他有些用不上力气。 犹豫了一会儿,余子式试着将下巴搭在了胡亥的肩上。胡亥感觉到余子式的动作,低声问了一句:“喜欢我?” 余子式下意识点了下头,觉得这气氛还可以,他正在思索接着自己该说些什么来进一步改善气氛,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衣帛碎裂声。他猛地僵住了,随即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从他的内衫里伸了进去。 余子式刷一下睁大了眼看向胡亥,一瞬间竟是不知道该不该推开他。不远处街道上巡逻的汉军来来往往,脚步声远远近近,不时还能听见一两声兵戈撞击声。大概是在冲击吓瞬间紧张起来了,余子式的听觉一下子灵敏起来,他甚至还隐约听见了那刚遇上的侍卫长还在继续派人找他。 “胡亥。”他喊了声,声音里压抑着紧张,仔细听似乎还有些无措。 胡亥闻声抬头扫了眼他,“刚才你喊我名字怎么没见你知道怕?隔壁几条街上清一色全是大汉谋臣,再往外数两条街就是刘邦的处所,喊着前朝皇帝的名字在巷子里乱窜,那时候我怎么没见你抖?”他环着余子式的腰解下了他的腰带,玉带钩砸在地上,轻轻一声响,胡亥慢条斯理地替他一件件脱着衣服,感觉到余子式的僵硬,他冷笑一声道:“刚才让你放手你非不放,现在你别是想和我动手吧?你自己想想你打不打得过我?”胡亥的手掀开余子式衣摆往里头探,面色却依旧淡漠,“忍着点,巡逻的人还在找你,不想被人看见你这样子就忍着别出声。” “胡亥!”余子式没忍住一下子拽住了胡亥的手,迎着那人的视线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下一刻他就觉得一根手指埋进了他的身体。他浑身一僵,忍无可忍低喝了声,“胡亥!” 胡亥应声抬眸看了眼余子式。 …… 小巷中隐约的人声惊动了路过巡逻的几个侍卫,这两日城中盗贼多,他们下意识警觉了一下,抬脚就往巷子里走,他们的脚步声刚响起来,巷子里头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着慌乱的声音,“站住!” 几个侍卫一愣,听声还挺耳熟,其中一人瞬间听出来了,当下试着喊了一句,“余大人?侍卫长在找你,你没事吧?” 巷子里窸窣一阵声响,就在那侍卫觉得情况不对打算进去看一眼时,里头忽然响起一句语速极快的话,“行,我没事,出去。” 那声音里似乎拼命压着什么,那侍卫一愣,“余大人你没事吧?” “没事。” 这一句就正常多了,那侍卫到底听了命令不敢走进去,却仍是提醒了一句,“余大人,这城中近两日盗贼……” “我知道。”那声音几乎是慌乱地打断了那人的话,顿了很久,里头传来一句很平静正常的话,“出去。” “余大人……” “出去!” 第164章 屋子里,余子式有些尴尬地望着胡亥。胡亥抱着湛卢倚着窗户,微微低着头,没看余子式而是在沉思。余子式轻咳了声,略带尴尬地别开了视线,捞过中衣自己慢慢穿上了,正低着头系着带子,胡亥忽然抬眸望向他。 余子式下意识手一抖,昨天晚上的记忆一下子回来了,他浑身僵硬地在胡亥的锐利视线下草草系上了带子。胡亥看着他的动作,身形终于动了下,他走到余子式面前近距离扫视着他略显苍白的脸,眼神较昨天初见的阴鸷已经温和太多,却仍是有些阴沉。 余子式说不好胡亥现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但是胡亥这眼神明显算不上温柔似水。他昨天晚上已经深刻地领会了胡亥这十个月来找他积压的愤怒,说句实话,在胡亥找上他之前,余子式并没真觉得他这些事儿干的有多让人恨,这些年来他都习惯了这种处事方式,完全没想到这次能把胡亥逼到这份上。 信任被糟蹋干净了,这事儿就像是打仗,订立了盟约后你转身把人坑了一道又一道,没人再遵守道义,接下来对方手段再脏你也得认了。 眼见着胡亥盯着自己眼神莫名又开始阴沉起来,余子式心中一凛,“胡亥。” 胡亥袖中摸着那玉的手一顿,在床头坐下了,余子式伸出手,却只是一点点摩挲着他的脸。 胡亥脸色阴郁,手上动作却意外的轻柔,他摸着余子式的脸良久,忽然俯身贴了上去,余子式微微睁大了眼,整个人很老实地由胡亥吻着,那样子要多配合有多配合,让伸舌头就伸舌头,让松手就松手,被推倒顺势就躺好了,实话实说,人经历多了还是能长记性的。 胡亥低头看着身下的人,像是在确认些什么,“再说一遍,你爱我。”他伸手抬起余子式的下巴,阴测测道。 “爱你。”余子式环上胡亥的腰,将头埋在胡亥的怀中。 胡亥坐在床边,缓缓搂住余子式的腰,用力抱紧了,感觉到余子式一瞬间的僵硬,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哪儿不舒服?先生,你不至于真的怕我吧?” 余子式没挣扎,后背贴着胡亥的胸膛,耳边是安稳的心跳声,他听了会儿,忽然低声说了句:“过去那些事儿,对不起。” “算了。”胡亥轻轻摩挲着余子式脖颈上的伤口边缘,掰过他的肩低头吻了上去,结束了这段没什么意思的对话。 日子还是这么过,一连许多天,余子式都没出门,他老实地在家陪着胡亥,倒是胡亥显得有点淡漠,话也很少,两人时常说着话,胡亥就盯着余子式开始走神,每次余子式喊他回神,他就会将忽然余子式拦腰扯过来按在怀中,次数多了,余子式也有些哭笑不得。胡亥话少,但很黏着余子式,几乎是寸步不离,白天黑夜无论余子式什么时候抬头看他,胡亥一双沉默的黑色眼睛永远在静静盯着他,两人自重逢以来,余子式就没见过胡亥闭上眼睡着的样子。 明明狠起来不像话的男人,温驯起来却是比谁都无害,平日里安安静静地搂着余子式坐在廊下晒太阳,天光打在他清俊的脸上,那样子只像是个温文儒雅的少年,哪里有一点的恶劣? 大半夜,余子式是被活生生闷醒的,他用尽全身力气都没挣开胡亥的手,濒临窒息的感觉让他浑身骨节都颤抖起来,“胡亥?”他费力地掰着胡亥的手,黑暗中胡亥的手臂紧紧勒着他,将他整个人死死压在怀中,那力道大的余子式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扯着嗓子嘶哑地吼了声,“胡亥!” 胡亥闻声终于松开了手,一头淋漓冷汗不住地往外冒,手紧紧攥着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你怎么了?”余子式扶着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没来得及顾及自己,忙一把抓住了胡亥冰凉的手。 胡亥很久都没有出声,胸膛微微起伏着,良久才翻身屈膝坐起来,低声道,“没事,被梦魇住了,以为回了先帝陵。”听声音人倒是平静下来了。 余子式闻声气息一滞,抬头看向黑暗中坐在角落阴影处的胡亥,胸口像是被人猛捅了一刀,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胡亥脑子还有些混沌,坐起来后忽然觉得怀中空空荡荡的,下意识伸手将余子式揽在了怀中,极为自然地低头亲了一下,见余子式很久都没有动静,他伸手摸了把他的脸,犹豫道:“我刚……伤着你了?” “没有。”余子式迅速接了句,没了声音。 胡亥松了口气,将人揽得紧了些,片刻后又问道:“什么时辰了?” “还早。”余子式扶着胡亥的肩坐起来,偏头看了他半天,而后手下忽然一用力,拽着胡亥的肩将人摔了在了床上,他一把扯住胡亥的头发将他的头拽起来,黑暗中,低下头,准确地找着了胡亥的唇,撬开唇齿就卷了进去。 胡亥被余子式忽然的主动诧异了一下,自从上回他做得有些过火后,之后的几次欢爱,余子式都很僵硬,几乎都是勉强配合而已。胡亥伸手摸上了余子式的头发,手掌扣着余子式的脑袋往下压,索性享受起来这一吻,不着痕迹地掌握了主动权。忽然,他手上的动作一顿,余子式身上有些热,摸上去微微发烫。 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余子式低声问了一句,“想做吗?” 胡亥闻声眼中忽然就一锐,盯着上头余子式的脸眯了下眼,黑暗中他看不分明,却就是觉得余子式好看,从脸的轮廓到脖颈的弧度,无一处不好看到让人魔怔。“你确定你知道你说了什么?”他忽然饶有兴致地问了句,挑了下眉盯着余子式。 余子式满头都是汗,但不是冷汗,也不是由于热,他就是忽然莫名开始冒汗,心底火气像是被勾了起来,愤怒、后悔、烧灼,这些情绪一阵阵往上涌,他喘了口气使自己脸别那么烧红,却在下一刻被人掀了过来,一转眼就给胡亥压身下了。 胡亥压着余子式的手腕,拿手背贴了下余子式的额头,不正常的热度让他轻微地皱了下眉,一顿之后,他将手伸进余子式内衫又试了下温度。 “怎么了?”余子式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 胡亥低下头,狠狠吐了口气,“起来喝药,我给你煎散热汤药。” 散热?余子式一怔,自己摸了下自己的脸,又摸了下自己的额头。胡亥拍开了他的手,拽着手腕将余子式的手塞回了被子里,“高热,都快烧成傻子了。”胡亥扯过外衫套在身上,翻身下了床。 小半个时辰后,余子式盘着腿坐在床上,捧着碗低头喝药。胡亥坐在他手边,手随意地撑着膝盖,盯着余子式清秀的脸,见他慢慢抿着汤药,目光渐渐柔和起来。 “你一场风寒反反复复快一个多月了。”胡亥忍不住伸手揉了下余子式冻得有些红的耳朵,“换个大夫换个方子试试。” “跟大夫没什么干系,今年十月的关中的确较往年有些阴冷。”余子式说到这儿忽然停了下,抬头看向胡亥喊了声他,“胡亥。” “嗯?” “过两日我们两个人搬去江东吧,江南旧楚地,风水气候宜人,可以在淮水口岸边租条乌篷船,顺风的话,明年开春前应该就能在江东安稳地住下来了。”余子式低声说着,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药碗。他累了,这些年他能做的事儿都为大秦做了,皇城宫阙旧王侯,那些人事全在一十四年里风流云散,而后又是四百年大汉长安。 余子式为天下人做牛做马这么些年,他不想干了,余生也没什么指望,就想拖着胡亥两个人去无人认识他们的江南安心过点小日子,这时候的江南被称为江东,还不是后世那富甲天下的温柔乡,但真是个山好水好的清静去处,就是不知道胡亥这土生土长的咸阳人能不能适应江南的气候,余子式思及此转头看向胡亥,“你去过江东吧,你的感觉怎么样?” 胡亥摸着余子式鬓角发丝的手狠狠一抖,他忽然抬手掰住了余子式的下巴,声音急促里带着难以置信,“你说真的?你愿意和我去江东?就你我两个人?你要离开关中?” 余子式有些诧异,这么些天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胡亥都一副冷静淡漠的样子,他如今不过说了句要带他走,胡亥却忽然就慌张成了这样。他拉过他的手,攥了会儿后盯着他慢慢道:“别人有别人的日子,我管不过来也不想管了,能做的我都做了,”他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才能这么淡然地对着胡亥说这一句,“胡亥,这些事,与我们再无关系。” 说出这一句话的瞬间,他心中竟也没有什么千帆过尽的感触,到这一刻,他方才意识到一件事,这些年他耗尽心血得罪尽天下人,朝堂上步步为营摸爬滚打,阴谋算计连轱辘转,不过是为了如今坦坦荡荡的一句“这些事,与我们再无关系”。 问心无愧,平生二十多年来穷尽算计,不过这四字而已。想着,他轻笑了下,静静看着胡亥没有说话。 那一眼真是看得人直犯魔怔,胜过千句万句情话,胡亥觉得心像是被人放在手心一点点揉碎了,满脑子只看得见这人对自己笑,温柔如刀。 “我觉得江东挺好的。”余子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如何?” 胡亥完全不能忍受余子式这样的眼神,带着点期待,带着点宠溺的眼神,他平复了会儿气息,半天才忍住将人拖过来压在身下的冲动,他平静地接过余子式手中的药碗,“嗯,我也觉得挺好的。”刚放下碗不知道做什么好,一抬头却又是余子式那眼神,胡亥终于没忍住,将人一把拦腰捞过来,低声在他耳边道:“真的挺好的。”说着话,他下意识轻轻笑起来。 余子式太久没见胡亥笑起来的样子,乍一见只觉得满目惊艳。他盯着胡亥的笑愣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话说回来,你真的不想做吗?” 胡亥将头埋在余子式肩窝里,低声轻笑了一下。 “想。” 鸡鸣第一声,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混着一句响亮的叫门声。 “余子式!” 这声音熟!余子式睡梦中一激灵睁开了眼。隔了两三秒,门外又传来一道极为响亮的声音,“余子式!”这一嗓子吼得余子式瞬间神清气爽。他刚想掀开被子起身,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压住了他的肩。 留侯张良人模人样地立在门前,见院门咿呀一声打开了,他微微一笑,下一刻他的笑容就猛地僵在了脸上。 胡亥穿着件单薄中衣,抱着手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有事儿?” 张良盯着面前这位活生生的前朝旧主、前大秦二世皇帝,再三确认后,抬脚一步迅速踏进院门,反手利落地关门落栓,他抵着门深深吸了口气,半天后心中终于平静了些。 他回身看向胡亥,镇定地寒暄了一句,“许久不见。” 胡亥点了下头,“许久不见。” 张良一听胡亥开口说话,只想扭头就走。手扶着门栓半晌,脑海中反复想了几遍来意,他终于说服自己定住了脚步,问道:“请问余子式在吗?就是赵高,他在屋子里吧,我有点事儿找他,急事。” 张良将“急事”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能不急吗?汉王下诏,五路兵马齐袭楚国,七十万大军压西楚边境,黎明前齐王韩信亲自在雪中擂响了第一声战鼓,拉开了楚汉最后一战的盛大序幕。 一句话,项羽和刘邦终于掐起来了!张良倒也不是这么没有良心,刘邦到底是他如今为之鞍前马后的主公,他还不至于叫余子式去看刘邦的热闹。张良非得找余子式,是因为一个人非得找余子式。他向胡亥说明了来意,却只见这位前大秦皇帝的眼神一瞬间阴冷起来。 屋子的门被推开,一人披着件外衫走出来,疑惑地看着院中似乎是陷入僵持的两人,“怎么了?” 院中两人同时回头看向余子式。 汉高祖五年十月下旬,刘邦下令约集齐王韩信、淮南王英布、九江王彭越、韩将刘贾攻楚,其中刘邦统兵二十万,韩信统兵三十万,汉军兵马统共七十万分五路逼围项羽十万兵马,刘邦任齐王韩信为联军统帅,十一月韩信迫使项羽退至垓下,十二月五路大军完成了对楚军的合围。 凛冬时节,冰河铁马,骁骑奔走。 汉军营帐中。 煮着热酒抱着琵琶的将军未穿战甲,只着单衣坐在帐中,五指闲扫丝弦,琵琶声那叫一个呜咽悲凉。正奏凄婉情动到处,军帐忽然刷一下被掀开,逆着风雪走进来一人,看着帐中场景二话不说扬起手中地图甩了帐中留着淡青胡渣的颓废将军一脸。 “你做梦呢?”余子式皱了下眉,“大老远的,你叫我过来做什么?”火炉煮着清酒,腾腾热气往上冒,帐中较外面暖了不少。余子式脱了裘衣扔在榻上,大步走到王贲面坐下。 王贲从脸上将地图划拉下来,没瞧余子式,反倒探头往他身后瞅了瞅,“你一个人?”他有些诧异道。 话音刚落,军帐再次被掀开,一人披着纯黑风衣走进来,厚实的兜帽上还撒落着雪,他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中。即使不摘兜帽,王贲也能光凭那身气质在脑海中描出一人云淡风轻的俊美模样。 王贲一向不怎么看得惯这种气质,散懒、淡漠、仔细看又带着点狠戾锐气,江湖上这种气质的人尤其的多,乍一眼瞧着唬人实则再草包不过。不过,也有些例外。王贲斜坐在案前望着走过来的那人,脸上的笑舒展开了。“许久不见,自西北一别,敢问陛下数年来可好?”他咬了下“陛下”二字的重音,望着胡亥眼神有一瞬间的高深莫测。 胡亥摘下兜帽望了眼王贲,走到余子式身边挨着坐下了。“挺好的。” 王贲依旧是笑,低头随意一扫弦。见胡亥不怎么搭理他,他扭头看向余子式,颇有兴致道:“记得你前些年同我说,西北胡姬琵琶声飞金溅玉,我抓了群胡姬跟着她们学了两年,你听听我学得如何?” 军帐中一下子响起铮铮琵琶声,雪白锦衣的将军坐在案前,自顾自地摇头奏了一曲琵琶。余子式缓缓皱起了眉,却没有打断他。等到王贲尽兴了,他才开口问了句:“玩够了?大老远把我叫过来就为了给我唱支小曲儿?” 王贲摇头轻笑,放下琵琶起身走到地图前,随意地拿过小旗子插在沙盘中,悠悠道:“本将军亲率三十万大军屯于阵前,汉王二十万大军置于后方,周勃领军殿后,左右两翼轻骑游走两侧伺机奔袭,七十万对十万,这阵仗你们觉得如何?”年轻的将军坐下了,将脚随意地搁在了桌案上,那样子瞧着真是说不出的风流得意。 余子式没怎么给他面子,淡漠道:“项羽打赢过巨鹿之战,以少胜多是这位西楚霸王的强项。十万楚军,凭着项羽领军的骁勇,反败为胜也不是没有胜算。”他抬手将王贲手中的小旗子夺过来,朝着一个位置插了下去,“他不需要对阵你七十万大军,擒贼擒王,十万楚军直接击溃汉军中枢即可。倒是你有些麻烦了,这十万楚人全是江东最骁勇实战的将士,集中一处奔袭而来,你到时该派谁去挡?” 大汉七十万联军声势是大,但是机动性也差,这一支大军兵源极为复杂,各属于五路势力手下,能不能听王贲调动还是个问题,项羽又是个能拼的,这要是真给项羽一锅端了汉王刘邦的指挥营,余子式瞧着诸位各怀鬼胎的诸侯王也不是不期待。 反观项羽那边,虽然总体还是一个惨字,但胜在人家军心稳,不怕死能拼的人多。十万楚军已经绝粮数月,大冬天穿得还是单薄破旧的夏秋衣裳,江东子弟一个个全是刨着草根嚼着雪在打仗,局势风声全是一面倒,但这种情况下项羽带兵军心就是丝毫不乱,军纪甚至比平日还有清肃严明。 这场围歼战,不容易赢。 王贲手指按着弦,眼底一阵阴霾,他忽然抬手一扫弦,铮一声清响。 军帐外大雪纷飞,军帐中年轻的将军眼中扫却慵懒,扬眉爽朗笑道:“哎,我再给你们弹一曲怎么样?” 第165章 魏筹 高祖五年十二月,垓下大雪,韩信命大军袭楚,西楚霸王项羽立即率军反击,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十万人直逼韩信本部而去。西楚项羽一骑当先,枪扫六合。 韩信首战失利,退至后方汉王刘邦的营帐中,命三十万人且退且守,同时命左右两翼兵马迅速抄向项羽后方。 项羽身先士卒,率十万兵马迅速朝韩信奔袭而去,其势锐不可当,韩信三十万前锋大军被直接击溃,万军中西楚霸王项羽率军直逼汉营中枢而来,孤注一掷的意味极重。 局势千钧一发。 军帐中,张良走进来直接斜倚在了柱子上,望着中央正在认真教歌姬奏琵琶的大汉统帅,“你就这么一个人抛下那三十万人躲到这儿了?前阵三十万人可是隶属你名下,现如今被项羽打得满山遍野狼嚎乱窜,你就不想着搭把手救一救?” “我不是下了军令让他撤退吗?打不过项羽,这帮人还跑不过项羽不成?”王贲满不在乎地捏着那小歌姬的手。 不远处一阵骚动,张良看了眼依旧醉生梦死的大汉七十万联军统帅,自己转身出了门,片刻后他折回来,“今早第六批不敌求援的兵马到了,说是问将军有何指令?” “退!”王贲拍了下那小姑娘的手,带着她一扫弦爽朗道。“打不过就跑呀,这群楞木头打仗是打傻了不成?要我说,始皇帝陵墓里头那群泥塑兵马俑都比他们聪明。” 张良看了他一会儿,回头看向营帐门口等候命令的参将,“听见了?” 若不是军令如山,那浑身是血刚从血泊尸海中出来的参将听着耳边那阵阵的琵琶声,真是一枪刺死里头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混账统帅。妈的,牵头驴过来摆营帐里都比他有用。他狠狠一屈膝,忍了又忍,终于说了四个字,“末将领命!” 张良看着那胳膊与背上全是伤痕的参将走远了,而后回头看向帐中开始打着拍子跟着那小美人唱歌的将军,不由得好奇问了一句,“等等,韩信我冒昧地打断一下,我就好奇问一句,这若是项羽直接打穿你三十万人马逼到你营帐前,你打算如何和汉王交代?” 王贲搂着那十三四岁小歌姬的腰,挑起她的手指拨了下弦,“备几匹马,带上几房宠爱的女眷和子弟,等项羽杀到军帐前就往后方周勃那儿跑吧。”反正大清早他三十万兵马被项羽直接打成一盘散沙时,他那时第一反应就是回身往刘邦营帐里跑,如今也差不离,大不了让刘邦赶紧收拾家当再往后跑一趟就是。 王贲看着怀中小歌姬那乖巧的样子,忍不住揪了下她的小肥脸,“要是楚王打过来,我就上马跑,你在后头追我可好?” 那歌姬捶了他心口一拳,也不言语,低头自己拨弄起了琵琶。王贲瞧着她那样子,心都快化了,他以后也要养这么个女儿,多伶俐可爱呐。张良在一旁看着这两人,片刻后转身走了出去。 张良回了自己的营帐,余子式正坐在他的案前和胡亥下棋,闻声他抬头看了眼,问道:“怎么样?” 张良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后平静道:“活了近三十年,平生头一回这么想活活掐死一个人。”顿了片刻后他看向余子式与胡亥,“他如今就下了两道命令,一道是不敌则退,一道是派左右两翼兵马抄到项羽后方,如果项羽速度比左右两翼兵马快一步杀进了汉王营帐,呵,七十万大军被十万又饿又冻穿得还跟难民一样的楚人打得毫无还击之力一退再退,这要是再被项羽挑了将帅军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余子式偏头看向张良,不解道:“既然比的是谁的动作快,为何不派几位善战的将军过去拖住项羽?” 张良摇了下头,“项羽一骑当先,那样子就跟前些年在叶家剑冢对上的叶静那疯子一样,人挡杀人,一般人根本挡不住。韩信身份特殊只能坐镇营帐中,其余诸将,怕死的不吭声,不怕死的已经全死了。” 余子式皱了下眉,“那不是很麻烦?” 张良扫了眼余子式,低声道:“我觉得王贲那样子,像是在等人。” “等人?等谁啊?”余子式有些疑惑,他不记得王贲认识什么特别的人物啊。 项羽武功的确是高,枪法更是当世一绝,他率军杀人,配上身后十万兵马,谁能拦得住?王贲那三十万兵马可是被一瞬间就给冲散了,那不是一群人,那可是三十万大军!王贲虽然瞧着是贱了些,但是他跑了,就说明那三十万人的确散的没法用了,他现在指望的是刘邦手底下那二十万人,若是刘邦再败,那就后方周勃那十万人继续刚,他这布阵刚说给余子式听的那一刻,余子式就看出来这无赖摆明了就是拖到左右两翼兵马杀到项羽后方。 项羽没办法兼顾前锋骑兵和后方步兵,步兵一旦被屠,他十万人就相当于拦腰斩碎大半,元气所伤绝不止七八,到时候就算他项羽枪法武功再高强也是被人追着砍的下场。 所以这楚汉对后一场大战,要赢就是一句话,找人拖着项羽,拖到左右两翼兵马破盘。 余子式正在思索王贲会找谁的时候,胡亥却是轻飘飘地扫了眼手边的湛卢,忽然回忆起他刚走进营帐那日那位声色犬马的将军盯着自己的眼神,那眼神漫不经心至极,却又锐不可当至极。 胡亥抬眸看向对面的余子式,开口道:“这棋还下不下了?你可要输了,不试着救一救局面?” “有吗?”余子式低头看了眼局势对他一片大好的棋盘,再抬头看向胡亥,“你说梦话呢?”话音刚落,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盯着胡亥一瞬间睁大了眼,湛卢,帝道之剑,持之者,那乃是天命所归的帝王。 谁说帝道是君临天下?心怀苍生,那就是帝道。 “楚汉这一战若是项羽赢了……兴许,又是十八路诸侯割裂天下的局面,韩信与刘邦……不能输。”余子式都不知道在对着胡亥念叨些什么,胡亥去给韩信打仗拖着项羽?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十万孤注一掷的亡命之人,项羽可是力能扛鼎的一代战神,余子式忽然伸手拽住了胡亥。 胡亥望着他,勾唇笑了下,“求我。” 余子式摇了下头,下意识脱口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胡亥趁着余子式脑子还混乱不够理智的时候忽然出声问道,“怕我死在战场上?” “你不能去……你是……”大秦的皇帝。余子式怎么都说不出口,却就是紧紧攥着胡亥的手。 胡亥望着他,眼神一下子极为的温柔,那眼底真是缱绻情深,汤汤春水不过如此。他左手抓起一旁的湛卢,拽过余子式亲了他一下。 “等我。” 他从余子式手中抽回手,抬手戴上玄黑色的兜帽,抱着剑踏步往外走。 看着他走出营帐的那一瞬间,余子式忽然拍案而起,“胡亥!” 营帐大门被挑开,风雪一下子卷了进来,披着厚实风衣戴着兜帽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双眼里是纯粹的浓烈黑色。“好好待在营帐里,战场上我若是看见你,会走神。”他笑了下,掀开军帐转身走了出去。 主将军营,湛卢出鞘利落地一划,怀中琵琶弦全部应声而断,年轻的白衣将军抬头看去,长剑刚好入鞘,一人逆着光走进来。 “呦,回过神了?” “拖多久?”胡亥倒是没什么废话,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 眼见着胡亥如此痛快,王贲也不说爽快地说了,“从现在起,五个时辰。”他抬手扯过一丝断弦,扬手一甩,晶莹的丝弦裹挟着内力鞭在滴漏的计时水斗上,留下一道极深的刻纹。 五个时辰,那可是要拖到傍晚日暮时分,一个人,对上项羽和十万大军,还得撑到日暮,若是余子式在场估计会当场甩王贲一脸军令,甩得他面目抽搐为止。 胡亥却没说什么,思索片刻后点了下头,抱着剑临走前看了眼王贲,吩咐道:“把仗打赢了。” 年轻的将军搂着那小歌姬的腰,扬眉间气势顺便就变了,犹是当年大秦铁血声名的将军,提兵百万平莽上,立马邙山第一峰。他浅浅笑道:“是,陛下。”他就那么坐着,仿佛坐镇着大秦百万里山河草莽,在他怀中,那小歌姬扯着断弦,手就那么狠狠一抖。 垓下战场。 混战败退的汉军正在往后方撤退,一人却在逆行,他走在战场上,步履从容,他正前方远处是无数烟尘,隐约可见殷红大楚旗帜,迎风招扬一个“楚”字。 胡亥抱着湛卢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无数汉军从他身边奔走逃窜而过,最终楚军越来越近,他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不远处那旗帜上的“楚”字在他视线中尤为的清晰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战场上凌空一声剑啸,龙吟声忽然响彻遍野。胡亥抱着湛卢抬头望去,一柄长剑从他头顶破空而去,雄浑的剑气几乎已经成了龙腾图样。他忽然回头看去。 后方汉军逃窜的方向烟尘滚滚如沙海,在隐出几个人衣袂翻飞的身影,其中有一人甚是吊儿郎当,被沿路的尸体磕绊个不停,走路摇摇晃晃像个是瞎子模样。 胡亥抱着剑一直站在原地望着那沙海浪潮尽头走出来的那群人。 白衣胜雪的剑客第一个走出来,他也望见了孤身站在血泊战场中的大秦皇帝,瞧了眼他手中所抱的黑色长剑,拱袖提剑朗声报了个名号,“淮北高渐离。”手中太阿剑清亮无比。他身后紧跟着走出来一人仗剑卷袖。 “大梁司马鱼。”赠出两回的鱼肠剑倏然出鞘半寸,剑气荡开。 “吕氏门人,李寄亡。”尘封多年的剑匣被推开,死士剑,纯钧。 “叶家剑冢,叶静。”数十年未曾现世的叶家蓝白剑袖,胜邪剑稳稳握在一双修长干净的手中。 最后一人从烟尘中走出,眼上绑着一带紫绸,张口只吐了懒懒吞吞两个字:“魏筹。” 第166章 长思 王贲这人良心未泯,到底拨了周勃手底下几万人过去给魏筹一行人助阵,虽说他心底觉得这几万人也就是堆摆设,但是张良说的是啊,再不济几万人在一旁击个鼓拍个掌也成,至少稍微体现下他一军之主将的良心,免得余子式提刀问罪时他全程无话可说只能抱头乱窜。余子式坐在军帐中,面前还摆着那一副棋局,他手撑着桌案一动不动,从胡亥离开这营帐起,他就再没起身过。日暮时分,军帐被人轻轻掀开,他僵硬地抬头看去,一人逆着光而站,浑身上下玄黑长衣沾满了血,他没佩剑,抬手轻轻摘下了兜帽。 “那棋局,你想出来下一步怎么走了吗?” 余子式死死盯着他,手从棋盒中捏起一枚乌鹫棋子,啪一声重重落在棋盘上。 浑身是血的男人走进来,低头扫了眼那棋盘,从棋盒里挑出一枚白子抛在一处,血从他的手上滴下砸在了棋盘上,“赢了。”他抬眸看向案前端坐的男人。 余子式看着他良久,忽然伸手接住了摔过来的人,稳稳地接住了,他抬手擦了把胡亥唇角的血,“怎么伤成这样?” “打太久了,累,让我歇会儿。”胡亥索性翻身窝进了余子式的怀中,他原先还顾忌自己这一身血有些脏,却见余子式毫不犹豫抱住了他,他也就不去在乎这事儿,把头埋在了余子式怀中就闭上了眼。 余子式的手有些颤,却仍是镇定地摸上胡亥的脸,抬头对守着营帐的守卫道:“去喊个大夫过来。”他低头看着胡亥,捏着他略显冰凉的手贴上自己的脸,“没事吧?” “没事。”胡亥咽下了喉中的血腥味,窝在余子式怀中就要沉沉睡去,看上去真是累惨了,要是搁在平常,余子式这么细声细语地说话,他早就翻身把人压在身下了,抬了下手发现实在没力气,胡亥伸手揽紧了余子式的腰。 余子式的手正给他慢慢擦着脸上的血迹,腰间一紧,他的手猛地攥紧了,随即低头亲了下胡亥的额头,“睡吧。” 胡亥含糊地应了声,窝在余子式怀中睡熟了。 垓下战场上还躺着几个累瘫在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白衣血染,一人从地上慢慢坐起来,抬头遮了下眼前金色浩荡暮光,项羽被拦死在这地界,傍晚时分得知军队后部步兵阵营被击垮遂回身救人,然而大势着实是已经去了。此时的战场上除了零星几个汉军外就是成堆的尸体,高渐离活动了一下长时间持剑杀人已经僵硬了的手,笑了下。 这要想杀人还是得上战场啊,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一剑扫过真正的剑不留人,他很久都没这么痛快地杀过人了。 偏过头看向一旁仍旧躺在地上喘气的司马鱼,他起身走过去在他身边低下身,“还行吗?自己站得起来吗?” 司马鱼一把鱼肠剑朝着他的脸就甩了过去,没砸中,高渐离得意地笑起来,下一刻却又猛地怔住了,司马鱼躺在地上猩红的发绳松了一半,散落的漆黑发丝混着汗水和血水贴在脸上,两人视线对上,均是一暗。 司马鱼缓缓抬膝坐起来,伸手将猩红的发绳绷直了重新系上,两人在腥风中对视了一刻钟,司马鱼忽然一扫腿起身,高渐离退了两步,一抬头,年轻的黑色剑客伸手捞了剑,转身执剑却立,剑锋缓缓对上了自己的脸。 高渐离眼中忽然就绽出锐利的光芒,折着金色日光极为耀眼,他重新慢慢握紧了太阿剑,浑身浴血,他轻笑道:“你要知道,我这辈子动手,就没输过一场。” “是吗?”鱼肠剑啸出剑气,剑气直劈男人面门而去。 听闻项羽杀回去救他那被一刀斩碎的步兵阵营,王贲这才不慌不忙地带了一大队人马招摇而过,恰好骑马路过这边的混乱场景,诧异了一句,“这怎么又打起来了?” 他怀中的歌姬抬头看了他一眼,王贲没再理会一旁的打斗声,伸手摸了把她的脸,笑着挑弄道:“我教你们的曲子,还记得吗?” 垓下战场响起十二三岁女孩略带童稚的歌声,琵琶弦上十指翻飞,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小女孩从军帐中走出,全是粉红袄子水色长裙,童稚的歌声一下子响遍了垓下的战场。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军帐中余子式正抱着胡亥谢过那大夫,忽然听见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欢快童稚歌声,他仔细辨认了一下调子,一怔。 楚辞,国殇。 战场上正在厮杀的楚军将士也听见了这阵孩童歌声,楚地的调子,孩童的欢快,手中握着兵戈的手忽然就颤抖了起来。四面八方全是楚国乡音,几乎有铺天盖地之感,他们陷在汉军重重的包围圈中执兵戈长矛做最后的殊死挣扎,听着那阵熟悉的调子,以及那带着些无忧无虑的孩童嗓音,许多楚军将士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们回不去了,遥远的土地,隔江的故国,一代又一代人唱着这熟悉的歌声,幼年的他们曾唱着这歌送走远征的将士,而后意气风发地走出下一代的少年,身后又是他们子女唱着这歌,一遍又一遍。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绝粮数月,吃干净了草根树皮,即便是啃雪都誓死不降,大冬天靠着一袭夏衣御寒,如此境地军心丝毫不散,军纪丝毫不乱,这支江东项羽账下第一子弟军,却忽然被一支楚地的歌谣彻底摧垮了,军心四散,将士手持长矛,在那无处不在的歌声中忍不住一遍又一遍攥紧双手。 年轻的将军带着头盔遮住大半张脸听着这到处都是的童稚歌声,悠悠叹了一句,“故国乡音呐,教人如何不断肠?”他回身朝着那参将甩了枚军令,“振旗,杀!” 那参将下马跪领,拱手铿锵道了四字: “末将领命!” 围歼战,讲究的就是围紧实了,不留一个活口。年轻的大汉联军统帅站在高地俯视着战局,勒马而立,暮色最后一道光将他横枪立马的身影拖得极长,他一人站在最高处,迎着大风,长发与雪色战袍猎猎作响。 大局定后,他拉了下马缰,转身慢慢往外走。烽火狼烟里滚了大半生,他抬手摘了头盔随意地扔在了地上,露出一张极为清俊的脸。为将者,乱世则用,盛世则退,他这辈子征战至今,到此也算功成身退。 大汉容得下一个满门被秦二世诛尽的大秦上卿,却不大能容得下一位功名显赫的大秦武通侯、大汉淮阴王。 ……楚歌声声,拨着琵琶的女子坐在楚帐中,望着那折回来的西楚霸王。她偏头望着他,问道:“你输了?” 落败的西楚之王看着那帐中的貌美女子,忽然记起那年洛阳初见,掀开帘幕时的惊鸿一面,那年洛阳的花开的真是好,十里百里全是锦色潋滟,花月正春风。他看着帐中这许多年自始至终未曾正眼看过自己一眼的清傲女子,忽然抬头扬剑。 乌江之上,水天一色,船帆兜住了一片银色月光,虞姬缓缓睁开眼,推开格栅看了眼窗外,水? 她赤脚走上甲板,四下找了圈,船头迎风一面猎猎大旗,上书一个“展”字,船舱中忽然就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回头看去,帘幕掀开走出来一人,蓝衣飒爽。 “你是?” “淮北展青锋,楚王的故人。”那男人倚着船舷而立,静静望着甲板上的红衣女子。 “项羽他人呢?”虞姬皱了下眉,问道。 “我去乌江接他回江东,说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东子弟十万余,兴许还有翻盘的机会。”展青锋说到这儿顿了下,望着虞姬的淡漠神色,很久才接着淡淡道:“他拒绝了,孤身杀人百数,最后自刎于乌江水岸边。” “哦。”虞姬应了声,转身靠在了船栏上。她抬眸望了眼远处水天相接处。 展青锋看了她很久也没见她的脸上有什么悲伤情绪,忽而又想起项羽抱着这人小心翼翼将她交到自己手里的场景,一时之间也有些怅然。“算了。”多说无益,他转身往内走,临走前嘱咐了一句,“他让我带你回故乡,此去路途遥远,今晚你好好休息。”说完他转身往帐中走。 船外又只剩了虞姬一人,她的手撑上栏杆看了眼远处,月涌大江流。她忽然记起一幕场景,多年来她一直故意忘记的场景。洛阳城一别多年的少年再次归来,锦衣王冠,入歌姬坊后四座皆惊跪,她正好坐在二楼喝酒,闻声往下飘了一眼。 对方那眼神先是一震,而后是挣扎,最后成了一片凶厉,年轻的君王抬手一指,恶狠狠砸出一句话,“你,下来!” 她疑惑地偏头望着他。那人眼见着她不动,刷一声摔了衣摆往二楼走,噔噔噔在她面前站定,接着就浑身僵硬没了下文。她那日刚喝了不少,见这人的样子,开口就是一句:“嫖个妓而已,又不是强抢民女,你紧张什么?没带钱?” 那据说是江东霸主的少年将军被这一句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脸都涨红了,想说句什么又说不出来,望着她浑身都开始哆嗦,她觉得他要动怒发飙,正准备出口道歉服个软时,那少年将军蹲下身与她平视,咬着牙问出一句,“你要多少?” 她一顿,犹豫道:“算你便宜点,两百两。” 对方又是一阵气绝。 记忆戛然而止,虞姬倚着船栏望着窗外水色,回神后竟是惊觉自己在笑,她先是一愣,而后又低头笑了下。 船头扑通一阵落水声,没溅起多少水花,一袭红衣潜沉下去,乌江水面浮上一两个水泡,而后重归平静。 数月后。 大汉长安城。 暴雨说来就来,猝不及防的游人被甩了一身的水渣,余子式站在长亭下绞着袖子挤出一滩滩水,扭头看向一旁的同样浑身湿透了的胡亥。两人在江东住了一段日子,而后听说大汉长安城巍峨气象胜绝咸阳,正好两人闲着没事四处逛逛就过来看一眼。 巍峨不巍峨余子式瞧不出来,但是的确有太平气象,满城只一个“宁”字,像是有人封刀提笔而写。 “你觉得这儿怎么样?”余子式问了一句。 “挺好的。”胡亥看了眼余子式,伸手将他的湿漉漉的头发从眼前拨开。 余子式抬头盯着胡亥,忽然笑了下,长亭外一群小孩冒雨撒欢跑过,一见到有人在亭子下避雨,忙一窝蜂地往里头涌,排排坐在长阶上跟着余子式与胡亥两人一起避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余光还不住打量着这两个陌生外乡人。 胡亥随意地扫了他们一眼,一群小孩下意识就往余子式那位置靠了下,不敢再看,说话声音也低了下来。 余子式偏头看了眼胡亥,同在一个屋檐下久了,他觉得胡亥真是个奇怪的人,要别人喜欢就喜欢,要别人害怕就害怕,明明就一双眼,抬眸间就跟完完全全换了个人似的。 正思索着,余子式忽然觉得袖中的手被人捏住了,他抬头看去,胡亥坐在他身边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侧脸还沾着雨水,仿佛就是个身份普通的漂亮少年。余子式缓缓捏紧了袖中他的手,力道一点点加大,胡亥终于回头看了眼他,一双漆黑的眼折着光,漂亮得让人转不开眼。 两人谁都没说话,雨声淅沥。 这雨是一阵阵的,这一阵一会儿就歇了,那群孩子眼见着天空放晴又是一窝蜂地往外涌,其中一个孩子从余子式身边跑过去时踩着了余子式的袖子,脚下一绊。 “啊!”他惊慌地眼见着自己往下摔。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拎了回来,胡亥将他放在了平地上。余子式在旁望着他开口道:“当心点。” 那小孩一双眼极有灵气,竟也是纯粹的黑色,他就这么静静望着余子式,余子式原是随意一扫,忽然就愣住了。这孩子不过三四岁模样,还未长开,那是那眉眼余子式竟是觉得有几分熟悉。他下意识就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忽然利索地爬起来,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余子式一顿,偏头看向胡亥,疑惑道:“我看着很吓人吗?” 胡亥伸手从后面轻轻按上余子式的脖颈,将人带过来了些静静望着他,“没有。” 余子式被他这么盯着看久了,脸竟是也有些烧红,他忽然起身将人扯起来,“行了,找个歇脚的地方吃点晚饭,趁着天未黑还能在城外走走。” 胡亥被他拉得一踉跄,没说什么,跟在了余子式身侧半步处,不自觉地笑。 两人找了就近一个村舍想着借宿一晚,忽然瞧见田野中窜出来一小孩,蹭蹭蹭地就走进了一家茅舍,余子式瞧着那孩子很像是刚才撞见的那个,当下就盯着那茅舍看了会儿。他扭头看向胡亥,“要不就在这户人家借宿一晚吧?”有时候他与胡亥在实在天色太晚时仍找不着落脚点,这时候他们就会给点银子在农户家借宿一晚,反正有胡亥在,余子式也不担心什么抢劫杀人。 两人合计了下,朝着那农舍走去,刚在柴门外敲了两下,喊了声门,屋子里机杼声一停,窗口织布的女子起身,片刻后就一名布衣荆钗女子牵着刚才那孩童走出来,四人视线对上的那一瞬,所有人均是一顿。 华庭。余子式彻底愣在了原地。 片刻后,庭院中桂花树下,华庭拉了下那孩子的手让他安分乖巧些,随即招呼余子式两人坐下。余子式却是看着华庭手中牵着的那孩子。 华庭看见他的视线,轻轻一笑道:“这是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 “嗯。”华庭低身轻轻摸了下那孩子的头发,转身看向余子式与胡亥,“长思,李长思,我的儿子。” 李长思。余子式望着那孩子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一人的身影,京师纨绔,桀骜忠烈。他抬眸看向华庭,华庭替那孩子整理了一下衣襟,“好了,去和他们一起玩吧,待会儿记得回来吃饭。” 那孩子一下子笑开了,回头看向门外,一群小孩将头搭在柴门隔栏上,一排小总角。华庭看着他跑远,跟着一群兴高采烈的小孩一起钻到了田野熟麦子中,瞬间就没影了。 华庭这才起身看向余子式,而后又看了眼胡亥,最后淡淡道:“是李由的儿子,可惜当年我自己知道的晚,没来得及告诉他,他便战死了。”说完这一句,她眼底倒是也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她坐在那儿,荆钗布衣,眉目温柔地望着李长思跑远的方向,不远处孩童欢笑声隐隐传来,华庭低声道:“他长得像我,心气脾性倒是随了他父亲,喜欢闹腾,不过我想想小孩大抵都这样,我小时候也爱闹腾。” 余子式想问一句这些年的人和事,可是瞧着华庭眉眼温和的样子什么话都压在了喉咙里,倒是华庭很放得开,转身给两人拎了坛酒出来。 “我自己酿的酒,前年刚埋的,这时候喝应该刚刚好。”华庭说着话,抬手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自制的酒底下沉淀着暗色的酒糟,华庭抬手将那杯酒递过来,余子式伸手去接,树荫漏下三两点阳光,那酒看上去浑浊而又清澈,余子式喝了一口,握紧了碗沿,“挺好的。” 华庭松了口气,低头喝了口酒,望着余子式轻轻笑了下。那样子依稀还是当年秦王宫中写字得了先生一句称赞而欢喜不已的小公主。 院子中的摆设都很简单,草木扶疏,角落里摆着一摞三叠的竹编圆席,那是养蚕的工具。屋子里摆设更是简单,机杼上挂着织了一半的布匹,流水旋纹流畅而漂亮,一看就是极好的织物。天光静静打在喝着清酒的女子脸上,柔和而清丽,余子式望着她,一瞬间不分今夕何夕。 “你们也不急着走,不如留下吃顿饭吧?”华庭望着不说话的两人,忽然笑着问道。 “好。” 一缕淡色炊烟从茅屋里腾腾升起来,从容舒展,人间烟火味混着米面香散在空中,桌案上摆满了简单菜肴,四副竹筷。 余子式看着华庭从屋子中走出去。 田野中熟透却还未收割的熟麦金黄灿烂,一阵风吹过,麦子翻滚不息,有如金色的大海一般波澜起伏,一群身高与熟麦差不多的孩子在其中沿着田埂奔走欢笑,蛙声阵阵,他们一边跑一边扑腾着捕蛙,风吹起熟麦一层层金色浪涛,华庭看了那田野一会儿,开口喊了声:“长思!”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