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3》 第一章 失算 蒙面人正凝神瞄准,忽听叫声,大吃一惊,闪身让过掷来瓦片。便听一声暴鸣,铳口火光喷出,但因准星已失,铅丸偏出,没击中沈周虚,却击中一名军炮手。 那蒙面人怒极,转身来,眼露凶光,但瞧见谷缜,却是一愣。 谷缜一跃而起,双拳紧握,死死盯着对方,忽见他眼神变化,心头顿时一动,隐约明白什么。 忽然间,那蒙面人瞳子深处泛起一抹笑意。谷缜见他眼神古怪,心道不好,连转几个念头,未有决断,忽见那人将鸟铳一扔,身子下蹲,行影骤失。 谷缜又惊又喜,虚张声势,大叫道:“哪儿逃?”赶上两步,探头一瞧,却见瓦面上孤零零躺着那支鸟铳,此外别说是人,半片衣脚也无。 谷缜心中一叠声叫苦起来,正想转身下楼,忽觉后心一痛,有人低声道:“不许动。”谷缜苦笑道:“动不得,动不得。”来人咦了一声,叫道:“是你?”谷缜肩井酸麻,被来人扣住,扭转过来,定眼一看,来人大头细颈,头发稀疏,不由笑道:“莫乙莫大先生,好久不见。” 莫乙狠狠瞪着他,气哼哼地道:“好久不见,半点也不久,臭小子,瞧你还有什么花招哄骗我莫乙莫大先生。”他吃了一堑,长了一智,点了谷缜几处大穴,才拾起那鸟铳,喝道:“下去!”抓住谷缜,纵到楼下,带到沈周虚身前,才解开他的穴道,高叫道:“主人,这小子带着鸟铳躲在楼上,图谋不轨。”说着扑扑两脚,踹在谷缜膝后,叱道:“跪下说话。” 谁知谷缜才一跪,双手一撑,又慢慢站了起来。莫乙大怒,又是两脚,但谷缜才被踹倒,复又怕起。莫乙大怒,伸手叉住他脖子,向下摁倒,不防谷缜扯起嗓子高叫一声:“站在我面前的,娶老婆戴绿头巾,生儿子没屁眼。” 这话恶毒万分,众官兵哄然闪避,胡、沈二人也是忙忙错身,生恐受他一拜,中了咒语。 莫乙气得两眼瞪圆,正想挥起老拳,狠揍这小子一顿,忽听沈周虚道:“莫乙,你先带他下去,胜了这一仗,再来拷问。” 莫乙收拳应了,提起谷缜,顺势踢他两脚,谷缜人被踹得东倒西歪,脸上却笑嘻嘻,笑道:“沈瘸子,你这叫自欺欺人,你以为这一仗能胜吗?”沈周虚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敢乱我军心,立斩不饶。” 谷缜道:“岂敢岂敢,依我来看,玩弄阴谋诡计,你是一把好手。但说到临阵用兵,却不是你的专长,这一仗再打下去,怕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胡宗宪脸色一变,喝道:“与我斩了。”几名小校揪住谷缜,按倒地上,一人拔出刀,方要砍下,沈周虚忽道:“且慢。”说着目视谷缜,笑道:“你有取胜的法子?” 谷缜左脸贴地,兀自笑道:“兵行水势,胜败无常,两军相遇,哪有必胜的法子?不过我有一个点子,让你平添几分胜算。”沈周虚道:“你说来听听,若是有理,我饶你不死。” “只饶命不行!”谷缜道,“一口价,我给你出点子,你放我走人!”沈周虚目光转厉,哼了一声,那持刀军士发声疾喝,钢刀抡圆,狠狠砍了下去。 巨镰上附有金钩镰的内力,樊玉谦的枪劲,忽被来人逆转,二人均吃一惊。樊玉谦不及细想,举枪便挑,枪尖挑中镰身,巨镰嗖地一声,重又扫向陆渐。 他枪尖劲力惊人,曾两枪挑起两只铜狮,一枪洞穿百斤石鼎,故而劲至镰上,金钩镰虎口顿热,铁链几乎脱手。 陆渐一招“半狮人相”荡回巨镰,只觉得喉间发甜,眼冒金星,尚未还过神来,巨镰又至。他不假思索,使一招“多头蛇相”握住巨镰。 不知怎的,巨镰入手,这奇门兵刃的种种特性,陆渐便已明了,不待惊讶,一股烈风扑面而至,却是樊玉谦枪势不止,径直挑来。 陆渐此时无法可想,单求保命,索性便依那巨镰之性,横推竖勾,不料嗡的一声,竟将樊玉谦的枪尖勾住。 樊玉谦又吃一惊,但他枪上自生奇劲。陆渐勾住枪尖,便觉痛麻之感迭浪涌来,自虎口传到头颈,震得他几欲昏厥。 半昏半醒间,陆渐心苗之上,发生一种怪异念头,金钩镰的巨镰加上樊玉谦的枪,勾连一处,俨然变成了一件兵刃,只不过形状古怪,不伦不类,为古今之所无。 这奇感来逝如电,陆渐不觉头脑一清,霎时间,这件古怪兵刃有何特性,如何应用,各种念头如电光火石,连绵闪现。于是乎,陆渐因那长枪震荡之势,将镰刀轻轻拨了拨。 樊玉谦的“半分枪”以枪画圆,因而枪上劲力生生不息,无坚不摧。哪知陆渐这一拨,非但没有遏制枪劲,反而施加奇巧内劲,引得长枪画圆越来越快,霎时间快了数倍,势如一条活龙,在樊玉谦掌心摇头摆尾,跳跃欲出。 一时间,樊玉谦面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蓦地一声嗡鸣,震耳欲聋,樊玉谦长枪离手,被陆渐夺了去。 樊玉谦丢了家伙,只吓得傻了,两眼瞪直,忘了进退。忽见铜瓜锤一言不发,绕到陆渐身后,挥锤击落。樊玉谦大惊,方要喝止,却见枪镰粘在一起,有如一件极长大极怪的兵刃,凌空一旋,枪尾击中来锤,那枪上樊玉谦余劲未消,被陆渐加引导,势如倍增。铜瓜锤虎口巨痛,大锤嗖地脱手,又被陆渐夺了过去。 “你奶奶的。”铜瓜锤怒叫一声,将余下的一只铜锤掷向陆渐,陆渐手中的枪、镰、锤彼此勾连,弯折如北斗七星,一牵一挂,又将锤轻轻巧巧挂在其中。 不过彼此两个照面,点钢枪丢了枪,铜瓜锤丢了锤,金钩镰瞧在眼里,手忙脚乱,不禁将链子一拽,想要夺回巨镰自保。 陆渐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彼此牵直,纠缠不清。金钩镰这一拽,真如雪中送炭,令他喜不自胜,当即持链一抖一送,将四股大力,顺着这链传将过去。饶是金勾镰内力再强一倍,也不能抵挡。便觉胸口一痛,如遭重锤,才想松开铁链,忽又见手中一虚,抬眼望去,只见铜锤、长枪漫天飞舞,向他扫来。 金钩镰惊得魂飞魄散,免力挡开一镰,避开一锤,腾挪间,忽觉左胸冰凉,不由得嘶声惨叫,两眼瞪圆,带着那杆穿胸而过的长枪,跄踉数步,仰倒在地。 陆渐一招毙了金勾镰,忽惊忽喜,恍如梦幻,斜眼一瞧,樊玉谦、铜瓜锤正死死盯着自己,脸色煞白,眼中流露出畏惧之色。 陆渐吸一口气,有意做出凶狠神情,一抖手中巨镰,厉声道:“谁再上来?”樊玉谦平生所恃,惟有枪法,长枪一失,顿时六神无主;铜瓜锤纵然凶悍,丢了铜锤,也觉气短;两人对望一眼,蓦地转过身子,拔腿便跑。 这一着倒是出乎陆渐意料,正想追与不追,忽听倭军哄然欢呼,转眼望去,倭人旗帜,赫然插上外郭。陆渐大吃一惊,猛然想起谷缜说过“谁得外郭,谁是赢家”,心头一急,纵身掠出。 才奔了数步,忽然听到一阵锣响,五轻一重,连响三通,城头的倭军应着锣响,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敢情这锣响正是退兵号令,倭寇浴血奋战,好容易登上外郭,忽然被招回,端的悲愤莫名,只恨纪律森严,上方有令,莫敢不从,无奈含恨拔旗,退下城来。 谁知才退半途,鼓声又起,三轻一重,却是进击号令。众倭人莫名其妙,纷纷刹住退势,东瞧西看,又奔城头。不料,才冲上去,锣响,众倭寇不辨真伪,复又转身下城。谁知鼓声又起,催促前进,但方要前进,锣声又作。只听咚咚咚,当当当,此起彼落,数千倭人如没头苍蝇,忽而奔上,忽而跑下,晕头转向,气喘吁吁,不由得破口大骂起来。 陆渐心中奇怪极了,忍不住停下步子,游目四故,蓦地眼前一亮,只见一个倭寇手提铜锣,腰挎战鼓,在阵里东一钻,西一钻,虽是倭寇装束。一对大耳朵却不老师,从头盔里挣将出来,左右招摇。陆渐虽处铁血战场,见这情形,也是莞尔。 这倭寇不是别人,正是“听几”薛耳,他善于听律,过耳不忘,听见倭军进退号令,便牢记在心,偷换了倭袍,提了锣鼓,混入倭人阵中。 兵法云:“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金为铜锣之类,鼓为战鼓,古人用兵,擂鼓为进,鸣金为退。又道:“夜战多火鼓。”夜战时,无法看见旌旗,锣鼓好比军队耳目,但被薛耳如此一闹,倭军可说是眼花耳聋,看不清,听不明,进退失据,丑态百出。 倭人也发觉出了奸细,只气得哇哇大叫,纷纷舞刀弄枪,围将上来。 薛耳虽善听音,武功却是平平,“丧心木鱼”又被陆渐所毁,此时眼见敌人四来,顿时乱了方寸,向着内城飞奔,边跑边喊:“凝儿救我,凝儿救我……”跑了几步,忽被尸体拌了一跤,扑地便倒。三名倭人纵身抢到,恶狠狠的挥刀劈下。 刀至半空,忽然见一缕白光闪过,挂住刀身,那钢刀被带得一偏,贴着谷缜的鼻子,“当”地砍在地上,溅起点点火星。 谷缜出了一身冷汗,嘴里却嘻笑道:“沈瘸子,砍头便砍头,干吗割爷爷的鼻子?圣人云,鼻子是天地之根,玄牝之门,那是十分要紧,不能乱动的。” 沈周虚道:“这话怎么说?”谷缜道:“我一个人死,黄泉路上孤孤单单的,自然害怕极了;若有胡大总督和南京的全体将官相陪,大伙一起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热热闹闹的,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胡宗宪脸色一沉,正要发做。沈舟虚却使了一个眼色,将他止住,想了想,挥手道:“将他放开。” 谷缜起身掸去灰尘,望着沈舟虚,笑而不语。沈舟虚却坐在那里,目光闪烁,似乎心神不属。蓦然间,一阵风起,城头多了一人,却是燕未归被了俞大猷回来了。 胡宗宪不由抢先一步,把住俞大猷手臂,失声道:“俞老将军……”俞大猷昏沉中苏醒过来,勉力睁眼,苦笑道:“属下失职,该死……”忽然一口气上不来,又昏了过去。 胡宗宪站起来,神色怆然,蓦地望着沈舟虚,徐徐道:“沈先生,事到如今,惟有放弃外城,守住内城要紧。” 沈舟虚聚起眉峰,沉吟时许,忽地叫了声“好”,朗生道:“谷小子,沈某答应你,你若有计破敌,我让你毫发无损,生离南京。” 谷缜笑道:“此话当真?”沈舟虚道:“军中无戏言。” “成交。”谷缜伸出手来,二人双手交击,连击三次。谷缜才笑道:“我的计谋容易的很,便是举荐一人,代你指挥官兵。”沈舟虚道:“谁?”谷缜笑道:“那人你也认识,目下就在南京大牢。” 沈舟虚与胡宗宪对视一眼,胡宗宪吃惊道:“你说戚继光?”谷缜笑道:“大人神算,正是戚将军。” 胡宗宪大怒道:“胡闹,他是囚徒,怎么能带兵?” “囚徒又怎么样呢?”谷缜笑道:“管仲是囚徒,齐国称霸;李靖是囚徒,突厥束手;郭字仪是囚徒,中兴唐室。常言道:‘使功不如使过’,戚将军不能立功,再杀我不迟,” 胡宗宪还要呵斥,沈舟虚却摇起羽扇,漫不经心地道:“你这小子,笃定戚继光就能破敌?”谷缜笑道:“不错,我用小命压宝,你敢与我赌吗?” 沈舟虚瞧他片刻,忽地笑道,向胡宗宪使了一个眼色,胡宗宪稍一迟疑,忽向身畔的亲兵喝道:“速去南京大牢,取戚继光来此见我。” 薛耳危殆,陆渐远离二十余丈,救援不及,情急间,大喝一声,掷出巨镰,钩住一杆朱枪。镰枪相交,陆渐心中奇感又生,这飞镰,朱枪连在一起分明是一般奇怪兵刃,当即依照这般兵刃的天性用法,潜运奇劲,那倭寇胸口一热,朱枪便已经易主。 陆渐手腕再转,镰端朱枪刷的伸出,又搭上一杆朱枪,轻易夺来。朱枪长约二丈,两杆连在一起,近乎四丈,游龙也似,向前再探,又搭上一杆朱枪,复又夺下。如此反复施为,陆渐一口气夺下九杆朱枪接成二十丈的一般“兵刃”,曲曲折折绕过人群,抵达薛耳身边,“叮”的一下,撞着一名倭人长刀。 那人正自挥刀劈下,谁想手中忽空,长刀离手,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及还醒,眼前黑影闪过,又是“叮叮”两声,两名同伴的长刀又被夺了去。 三人两手空空,傻在当地,瞪着朱枪,长刀勾连,如龙如蛇,来回摆动。这等诡异情形,三人有生以来,从所未见。 惊骇间,忽然见薛耳手足并用,爬地而逃,三人惊怒,纷纷伸手去捉。陆渐正巧赶到,见状拆散那件大兵刃,抓住其中一杆长枪。他虽然没学过枪术,枪一入手,心中便已通明,嗖的一枪刺出,或前或后,穿过三名倭寇腰带。那三人本就矮胖,被朱枪斜斜串成一串,乍一看,仿佛串在铁签上的三个红薯,只急的扭腰摆臀,哇哇大叫。 陆渐赶上一步,见薛耳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不由心惊:“莫非死了?”急拍他肩,忽听薛耳尖叫起来:“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边叫边缩手缩脚,蜷做一堆。 陆渐哭笑不得,说道:“你睁开眼看看,我是谁?”薛耳听的耳熟,眯眼一瞧,不由惊喜难抑,一把揪住陆渐,乐不可支。 陆渐道:“你自己来的吗?”薛耳苦着脸道:“主人让我来的,不来不成的。”陆渐一怔,心知沈舟虚派这劫奴入阵,只想拖延时间,并没想让他活着回去。一念及此,不觉惨然叹道:“你随着我吧!”薛耳道:“去哪里?”陆渐道:“去外郭!”薛耳闻言,脸色刷的雪白。 忽听飕飕两声,两口长刀劈来,陆渐巨镰一拦,镰上若有吸力,夺下来刀,势成十字,滴溜溜的飞转。 薛耳惊奇道:“你变戏法呢?”陆渐一笑,方要前行,忽见薛耳身子颤抖,两眼死死的盯着某处。 陆渐心中奇怪,循他目光望去,忽见远处宁凝手舞长剑,被一群倭人围住,群倭见她是个女子,嘻嘻哈哈,狎笑不绝。 忽然间,两个倭人大叫一声,丢了刀枪,捂住面目。群倭一惊。怪叫扑上。宁凝虽以“瞳中剑”连伤数人,手中剑却并不高明,不几下,便左支右绌,全赖劫术救命。 陆渐见状,但觉一股怒气涌上头来,不禁张口长啸,左手提起薛耳,右手抓住巨镰,不顾仙碧告诫,借力一纵,越过众寇头顶。倭军见状,刀枪并举。 陆渐身在半空,忽而变相,由“寿者相”变为“猴王相”,巨镰被他大力一抡,画个半弧,凌空扫出,一时间当啷乱响,长至朱枪,短如鸟铳,均被飞??夺走,数十件兵刃争先恐后蹿上高空,煞是状观。 宁凝一呆之际,陆渐已然杀到,巨镰有如风魔,扫东荡西,杀得血花飞溅,人头乱滚。 薛耳脚未着地,便先叫唤起来:“凝儿,凝儿……”倏地挣脱陆渐手底,抢到宁凝身前,喜滋滋地道:“凝儿你真有义气,我喊你来救我,你就来了。”宁凝瞪着他,拄剑于地,胸口微微起伏,薛耳忽见她花容惨淡,吃惊道:“你受伤了么?”说罢绕着她左瞧右瞧,转个不停。 宁凝瞧了陆渐一眼,蛾眉微蹙,轻轻摇了摇头。薛耳这才松了一口,忽又发急,扯住陆渐道:“快,快送她回去。”陆渐稍一犹豫,回头望去,心头没的咯噔一下。敢情就这工夫,倭军又已攻上外郭,城下倭军则如潮水般退往城脚,欲要背倚外郭,结成阵势,不令官军逼近。 阵势若成,数千人聚集一处,陆渐纵然神通盖世,也休想再近外郭。情急间,他目光一转,忽地瞧见,那座高耸木台燃烧已久,形如通天火柱,照得城下有如白昼。平时间,若无危难,陆渐温厚有余,机变不足,但每逢奇险至难,却往往显露非凡智勇,此时一见木台,他心中忽有所动,蓦地高叫一声:“先随我来。”当先抡起巨镰,奔向木台。 马蹄声急,远远传来。谷缜转眼望去,那亲兵与一名布衣汉辔来到城下,翻身下马。那汉子容色甚是落泊,但腰背挺直,威言具足。谷缜见了,不觉点头:“陆渐说得不假,这戚继光端的有些意思!” 两人登楼,引至众前,戚继光扫视众人,神色迷惑,方要施礼。胡宗宪已把住他手,来到垛前,说道:“俗礼免了,你且瞧瞧,可有应对之法。” 戚继光莫名奇妙,但定眼一望,便即了然,沉吟道:“恕小将多言了,我军畏战,贼军骁勇,很难将之击破,但如今最棘手的,还是外郭危殆,若是丢了,即便赶走贼军,也无法全歼…” 胡宗宪轻哼了一声,冷冷道:“这不过是些常理,也没什么好说的…”戚继光露出讶色,拱手道:“督宪见谅,依小将所见,兵法便是常理,用兵违常理,必败无疑。” 胡宗宪再也不瞧他,只是瞥了沈舟虚一眼,忽地两眼望天,冷冷道:“沈先生你看人向来极准,这次却是错了。”沈舟虚笑笑无话,手拈胡须,望着脚前。 戚继光但觉气氛有异,但异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再瞧沈舟虚,竟是郊外见过的那名残废文士,只不知他何以在此,真是奇怪,但这些均是末节,城下战事急迫,却是刻不容缓,想了想,拱手道:“小将不才,愿率一支精兵,拼死夺回外郭。” 胡宗宪冷哼一声,道:“拼死夺回?说来好听,你死了容易,若又败了,该当如何?”戚继光听得一楞,心道:“不错,我死不足惜,但不慎败了,岂不是坏了大局。唉,戚继光败军,不足言勇,督宪信不过我,却也难怪。”想着露出一丝苦笑,谷缜见状,心中叫苦不迭,转了十几个念头均不管用,忽见胡宗宪将袖一拂,冷然道:“将戚参将押回大牢,再听发落…” 那亲兵闻言,方要上前,忽听城下“咔嚓”一声巨响,众人转眼望去,那座木台四根支柱断了一根,摇摇欲坠,一个明军哨官立在台下,手中金芒闪动,“咔嚓”声响,木台支柱再断一根。 众人尚未明白过来,那木台如被大力推送,轰然倒向外郭,百十根燃木如天将霹雳,压向倭阵。倭人惊呼乱跳,亡命躲闪,无形中让出一条路。 那哨官长啸不绝,带了一对男女,沿那空隙,直奔外郭,他手臂高高举起,掌中铁链将一把巨镰舞得风车似的,木台上燃木落下,均被勾中。也不知他用了何种法子,巨镰上如有吸力,燃木一但落下,便一根接着一根,连绵不绝。是故待他奔至外郭,已结成十丈一条“火龙”,以哨官为轴,鞭笞四方。 那哨官长啸不绝,“火龙”烈焰腾腾,向下滚落,这一砸一碾,倭军要么浑身浴火,要么头破血流。那哨官趁势抢上石阶,翻翻滚滚,杀向城头。 戚继光瞧的惊佩,脱口道:“这人是谁?好生了得。”胡宗宪也是暗暗称奇,浑然想不到军中何时有此人物,唯有沈、谷二人认得分明,谷缜笑道:“戚将军!别人还罢,结拜兄弟你也不认得了?”戚继光神色惊疑,定神细瞧,蓦地尖声叫道:“哎呀,当真是我陆渐兄弟。” 胡宗宪也甚吃惊,问道:“这人是戚参将的结拜兄弟?”戚继光又惊又喜,击掌道:“错不了,错不了。”胡宗宪望他一眼,默默点头,他对这戚继光原本心怀疑虑,此时观感为之一变,心想兄弟如此了得,做大哥的,自当更胜一筹。沉吟间,忽听戚继光道:“有我陆渐兄弟,必能守住外郭,贼军无险可据,唯有在平地上与我决战,如此一来,大可以长制短,击破他的军阵。” 胡宗宪道:“何谓‘以长制短’?” 戚继光想着城下,双手比划:“贼军长刀五尺,比我军刀剑为长,朱枪两丈,比我军枪矛为长,鸟铳射程百步,比我军鸟铳射程为长。” 众人纷纷点头。戚继光又道:“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以长制短,乃是兵家取势之法。如今之计,莫如将敌军之长,变为敌军之短。”胡宗宪微微皱眉,“唔”了一声。 戚继光又道“城头旌旗,旗杆超过两丈,正好克制对方的朱枪……”胡宗宪忽地扬声道:“传我将令,撤下城头所有旗杆,另选伍佰军士,列阵等候。” 戚继光又道:“敌方鸟铳射程虽远,却不及佛朗机火炮,城上佛朗机火炮足有十门,不如将炮打到城下,用马车装好。 “至于五尺长刀,更易对付。”戚继光续道:“我军枪矛虽短于敌军枪矛,但比倭刀为长,我军鸟铳射程数十步,比敌军鸟铳为短,但比倭刀,却又为长。依小将之见,应以枪矛阵当其刀锋,鸟铳随后设计,远近相得,敌军长刀一鼓可破。” “这主意甚好。”沈舟虚蓦地抬起手来:“如此一来,敌军有三般阵势,我也有三般阵势,抑且般般长于敌军,以长制短,绝无败理。只不过,虽有必胜的阵势,还需高明将帅,才能驾驭,戚参将可有上好人选么?” 戚继光一愣,忽地紧握双拳,长叹一声。沈舟虚道:“戚参将何故叹息?”戚继光正觉懊恼,闻言冲口而出:“叹我此身不祥,不能为国杀敌。” 胡、沈二人相视而笑,胡宗宪忽道:“戚继光听令。”戚继光一愣,拜伏于地。 胡宗宪徐徐道:“我命你统率三军,对敌汪直,若能破敌,免你兵败之罪。” 戚继光听令,只疑身在梦中,嗓子一堵,几乎落下泪来。但他心志刚毅,须臾便有决断,长吸一口气,徐徐吐声道:“请恕小将无礼,我戴罪之身,统率三军,何能服众?还请大人不吝,赐我斩将之权!” 沈舟虚不觉失笑:“好家伙,担此重任,非但不加谦让,竟还得寸进尺么?”戚继光道:“先生此言差矣,为国为民,又何须谦让?” “好个为国为民,何须谦让!”胡宗宪微微一笑,从腰间摘下一口长剑,说道:“这口尚方宝剑是圣上所赐,本督转借与你,若有将令不服调遣,与我临阵斩杀,无需宽赦。” 戚继光郑而重之,拜了三拜,借过尚方宝剑,挺然起身,大步走下城去。 天色渐亮,隐隐鸡声中,景色渐次分明起来。野旷山远,满目皆绿;云树生花,若幻若真,一条碧水曲折如带,绕过城池,宛然东流。 然而南京外郊上,确实激战方酣。陆渐守着石阶,左握巨镰,右握铁链,要么左镰夺兵,右链伤人;要么右链夺兵,左镰伤人。交替施为,所向披靡。金钩镰即便做梦,也料不到自家兵刃,竟能发挥如此威力。 宁凝得陆渐护佑,刀枪剑弩,均不能近,当下游目四顾,但凡瞧见鸟铳,便发出“瞳中剑”,倭人要么铳管炸裂,要么火绳自燃;更有甚者,正填弹丸,铳口对着脸面,忽来一声暴鸣,后果可想而知。薛耳依旧操练本行,倭将击鼓,他便敲锣,倭将敲锣,他便击鼓,扰得倭军叫苦不迭,偏偏号令早已习练精炼,交换不及。 这三人从未配合,这当儿结成一队,却如天造地合,倭军每每攻上城头,又被尽数赶下,反复数次,始终寸步难进。外郭上官军败卒本已溃不成军,见此情状,大受鼓舞,纷纷引弓挺矛,重振旗鼓。 倭军困兽之斗,舍命拼死。却不料陆渐身处生死战场,拼斗越是越激烈,对这“夺兵之术”领悟越深,初时只是夺人兵器,斗之弥久,不但夺取兵器,更能运用敌方兵器,反转伤敌。再斗时许,他又发奇想,敌人本身手握兵器,实则与兵刃相连,对手、敌刃、我刃,三者相连,岂不又是一件全新“兵刃”。 念头一起,陆渐便加尝试,勾住一把长刀,潜运奇劲,力图驾努对手,但见那持刀倭军应着自己心意,仿佛醉酒一般,身不由己撞翻几人,一个跄踉,跌下城去。陆渐妙想成真,喜不能禁,反复施为,越觉奇趣盎然,酣畅无比。 如此一来,倭军更难取胜,士气大挫,忽地发一声响,如潮水般退将下去。 陆渐傲立城头,望着倭军退却,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时间,忽觉大腿肩膊热辣辣的,他随意一摸,竟然满手是血。陆渐大为吃惊,定了定神,才恍然明白过来,自己纵然神乎奇技,身处这般混战,也难保不受伤损,只是酣战之中,未能查觉罢了。 但这一痛将起来,竟是不可收拾,陆渐咬牙挪到城垛边坐下,撕开裤管,正想查看,忽听细碎足音,眼前多了一双绣鞋,鹅黄缎面上点缀着几朵雪白小花。陆渐不觉抬起头,只见宁凝眼似秋水,正静静望着自己。 陆渐急忙捂住伤处,欲要起身,宁凝却伸手将他轻轻按住,从袖间取出一方手帕,俯身攒去伤口血污,陆渐羞不可抑,忙道:“宁姑娘,脏,脏得很,我,我自己来。” 宁凝低头不语,眉间颊上却染上一抹嫣红,就如出水荷花,秀丽天然。拭去血污,她又撩起衣衫,撕下雪白内衣,包扎伤口,治完腿伤,再治肩膊,从头至尾,她始终一言不发,陆渐便要婉拒,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任她摆布。待得包扎完毕,他已出了一身汉,比起身死博杀,这一阵似乎更费心力,当下支吾道:“宁,宁姑娘,多,多谢……” 话音刚落,宁凝忽地起身,走到石阶前,望着远方,静静出神。此时旭日光华,洒遍城头,这女子笼罩其中,浑身也似发出淡淡光芒。陆渐瞧在眼里,忽觉哀婉不胜:“我这粗蠢男子也罢,这样的女子,怎么也是劫奴?”想到这里,对沈舟虚好感全无,竟有几分痛恨起来。 忽听城下倭军喧闹,陆渐定眼望去,数百倭人手持朱枪,登将上来。陆渐一纵越起,叫道:“宁姑娘,快到我身后。”宁凝转眼瞧来,目光盈盈,步子却不稍动。 陆渐急道:“你不害怕么?”宁凝轻哼道:“你呢,你害不害怕?”两人相遇,她始终默然,突发此问,陆渐甚觉讶异,想了想道:“我也怕的,但朋友说,谁得外郭,谁是赢家,我怕倭寇会赢,即便害怕,也顾不得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眉宇间却流露出几分憨气。宁凝见了,也不禁莞尔,恰如羞花初绽,玉镜新磨,分外明艳动人。陆渐与她相识,头一次见她流露如许欢容,不觉瞧了一呆。宁凝还醒过来,双颊如染蔻丹,轻轻啐道:“你,你这人呀,真是讨厌……” 陆渐大惑不解:“我怎么讨厌呢!”此时间,忽见倭军奇刷刷停在二十步外,一抡胳膊,百十根枪矛如狂蜂出巢,汹涌射来。 陆渐抢上一步,挡在宁凝身前,巨镰一抡,矛枪近身便被夺下。倭人掷罢标枪,忽又一蹲,身后冒起百余名弓弩手,羽箭如雨射来。 陆渐右手铁链画了一个大圈,左手镰刀画了一个小圈,圈中有圈,大小相叠,无论长羽短箭,弓箭弩箭,进入其中,便被夺去。 陆渐也被打出火气,蓦地叫道:“射够了吗?也瞧我的。”俯身抓起一支朱枪,使了一个“我相”扭转身形,嗖的一下,朱枪贯穿一名倭人心口,去势不衰,又刺中身后倭人,连接洞穿五人,枪势才衰。 那五人被串成一行,虽已殒命,兀自伫立。群寇面面相觑,石阶上倏地鸦雀无声。陆渐又抓起一杆长矛,方要作势,倭军忽发一声喊,逃走了。 陆渐望着群倭背影,呆了呆,蓦地大笑。宁凝奇道:“你笑什么?”陆渐笑道:“我笑我自己呢,我竟没想到,他们也会怕死的!”宁凝听了,默然不语,只是身子轻颤,陆渐不由转头去瞧,却见她一手捂口,眼含笑意,冷不防陆渐回头,不觉转喜为怒,狠狠瞪他一眼。 陆渐暗自纳闷:“这女孩儿真是奇怪了,一会儿对我友善,一会儿又恼我得紧……”迷惑间,忽听一声炮响,抬眼望去,内城中杀出一飙人马,当先一人跨坐马上,甲胄鲜明,挺直如枪。陆渐瞧得清楚,端的又惊又喜,脱口叫道:“戚大哥。” 此时天光大亮,两军对圆,阵势分明。倭军旌旗摇晃,哗啦千支朱枪奇举,茂若密林。官军不过数千,阵势很是奇怪,有的拿着长长旗杆,有的拿着鸟铳长矛,还有几匹战马,拉着铁炮,看上去参差不奇,不伦不类。最奇的却是大小将官身边,均有一名小校,红巾包头,手持大刀,目光炯炯,厉如鹰隼。 戚继光马一盘旋,令旗忽举,哄然声响,手持旗杆的官兵冲出阵外,两人一旗,向着倭军朱枪阵乱搅乱捅,旗杆长者五丈,短者也有三丈。霎时间,两军一交,倭军尽被捅翻。 倭军害怕薛耳捣乱,鼓不鸣,锣不响,只敢挥舞旗帜,只见旌旗一挥,几对鸟铳手赶上来,火药上膛。不料戚继光令旗再挥,旗杆军分出一条路来,载炮马车到前方,调转过来,车尾火炮早已点燃,一声雷鸣,直入鸟铳阵中,鸟铳手死伤惨重,乱成一团。 倭军旌旗再举,两队长刀左右包抄,杀向旗官军。旗杆长大,运转不易,被长刀逼近,有死无生。 戚继光令旗飘飘,两队长矛军左右涌至,列成阵势,护住旗杆军两翼,远远挑刺,鸟铳弩箭继之于后。一时间,倭军长刀落地,浑身浴血,惨叫着向后退却。 戚继光令旗再挥,火炮再响,血肉横飞,三般阵势变化如神,有如一支长剑,刺入倭军阵中,旗杆、火炮好比剑刃,长矛、弩箭好比剑锷,数十名刀斧手则为剑柄,头包红巾,手持大刀,驱赶众将,稍有后退,立斩不饶。众将平日玩忽职守,得过且过,这次却是事关自家头颅,生死事大,疏忽不得,故而尽都豁将出去,拼死冲杀,犹胜士卒。 倭军原分三部,势成鼎足,一部五千人,牵制内城军官,此时首当其冲,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戚继光将其冲散,却不尽歼,翻翻滚滚,杀近城门,猛攻城门前那支倭军。 这倭军三千有余,虽然勇猛,却奈何城外是俞大猷所留精兵,城内是戚继光的新锐之师,背腹受敌,顷刻溃乱,城外五千虎狼之师突入城内,追杀败寇,有如砍瓜切菜一般。 戚继光不待尽歼余寇,令旗再挥,转至外郭城外,那里倭军不过两千,屡被陆渐所阻,士气低落,一击即溃。陆渐见机,与宁凝、薛耳率城头官兵冲下,夹击倭军。 陆渐心神激动,高叫:“大哥出狱了?”戚继光也遥遥答道:“好兄弟,战场相见,不容细叙,待我破敌,再与你细说!” 说话间,二人逼近,一在马上,一在平地,举手相握,均能感觉对方手掌温暖。陆渐道:“大哥,我不会带兵,这些兵丁,交给你好么?”戚继光奇道:“那么你呢?”陆渐一指宁凝、薛耳,道:“我送他们回去。”戚继光点头道:“也好,你只管去。” 戚继光在前方瓦解倭寇军阵,沈虚舟随后麾军进击,将分散倭军包围分割。战场上厮杀声,惨叫声此起彼伏,难分彼此。陆渐一路走去,只见刀光血影,竟辩不出谁是汪直了。 来到内城下,陆渐止了步,拱手道:“宁姑娘,薛兄,二位保重。”说罢转身便走,忽听宁凝叫道:“留步。” 陆渐回头一瞧,宁凝目光清亮,注视他道:“你,你上哪儿去。”陆渐不料有此一问,皱眉道:“我也不知……。”宁凝一怔,又问道:“你没有家么?” 陆渐道:“有的,但很远。”宁凝望着他,欲言又止,终是一跺脚,转身去了,薛耳忙叫道:“凝儿,等我一下。”一颠一颠,紧随其后。 陆渐不知宁凝为何询问这些,思索不透,便不多想,当下放开步子,走了一程,待那厮杀声渐渐微弱,方才止步,回望城楼,心道:“斗了许久,也不知谷缜如何,须得想个法儿,神不知,鬼不觉,将他接下楼来??” 正想转回,忽听有人叫唤自己,转眼望去,谷缜正在一堵墙后招手。陆渐不胜惊奇,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谷缜笑道:“说来话长,快来,快来。” 两人摸到一条小巷中,一边脱去官兵甲胄,谷缜一边将前事说了。陆渐听说他遭遇刺客,大为吃惊,又听说他为救沈舟虚,暴露身形,更觉意外,再听说戚继光竟然得他举荐,只觉世事之奇,莫过于此,不由得纵声大笑。 谷缜也笑道:“我本也是病急乱投医,赌一赌自己的小命,却不料戚大将军恁地了得,被我赌个正着,但沈瘸子守信放我,却有些叫人意外了。” 陆渐笑罢,又问道:“汪直败局已定,下一步该当如何?”谷缜沉吟道:“眼下战事混乱,沈瘸子又看的颇紧,于乱军中擒抓此人,额为不易。戚将军如此本领,不如让他先抓汪直,占个头功,我们再从大牢里将他偷出来。” 陆渐听了,欣然答应。谷缜便就近挑了一家客栈,与陆渐吃饭更衣。这客栈本是他的产业,故而掌柜见了二人,分外殷勤。 沐浴已毕,二人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又用过几样精细早点,觅一间临街上房宿下。陆渐苦战一夜,困倦已极,倒榻便睡,浑忘时日。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欢呼声惊醒,起身望去,谷缜倚在窗前,嗑着瓜子,正瞧热闹。陆渐便也上前,只见长街两侧聚满百姓,街心官兵押着队队俘虏,迤逦而来。 东南百姓对倭寇恨之入骨,眼见官军得胜,欣喜欲狂,纷纷对一众俘虏大吐口水,饱以拳脚,不少俘虏被活活打死。 瞧了一阵,忽见戚继光骑着马远远行来,满身血污,容色疲惫。谷缜招来栈中伙计,耳语两声,那伙计飞也似下楼,跑到戚继光马前,说了两句。 戚继光听了,跳下战马,径向客栈走来。片时登楼,陆渐快步迎上,二人呼兄唤弟,把臂大笑。谷缜也拱手笑道:“戚兄今日得出樊笼,便立奇功,假以时日,必然威震寰宇了。” 戚继光曾在城头与他见过,见他在此,也觉惊奇,当即笑道:“足下过誉了,兄弟,这位是谁,还不引见么?”陆渐便为二人引见了。戚继光豪气干云,资兼文武,谷缜性情潇洒,风神绝出,两人交谈数句,心中均是生出一般念头:“这陆渐向来厚道,怎么结交的人如此精明?” 谷缜心细,料到此时,早已吩咐掌柜,备好酒菜,此时一一将上。戚继光见了,笑道:“吃喝就免了,我还要去总督府交割兵权,若是迟了,只怕见责。” 谷缜笑道:“暂饮两杯无妨。”戚继光也不勉强,便笑道:“就喝两杯。”三人坐下,酒过一巡,戚继光道:“不满兄弟,昨夜四更时,为兄才被提出大牢。谁想赶到城头,便是一场恶战,至今纵然胜了,也是稀里糊涂,不知何以有此咄咄怪事。”陆渐,谷缜对视一眼,心中暗笑,却不说透。 “是了。”戚继光目视陆渐道:“兄弟你何时从了军,还做了军官?”陆渐一呆,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支吾道:“不满大哥,我并未从军,那身军服,却是买来的。” 戚继光吃了一惊,拈须不语。谷缜不料陆渐如此老实,引得戚继光生疑,忙岔开话题,笑道:“戚兄,汪直那厮可曾捉住?” 戚继光叹了口气,流露遗憾之色,说道:“那厮很是了得,带了一小股悍贼,拼死窜出城了。” 陆渐,谷缜听得这话,脸上顿无血色。戚继光还不觉有异,再饮一杯,起身笑道:“无论身份如何,兄弟你今日功劳殊大,不如随为兄去见督宪,求个出身,立功军中,也胜过你漂泊江湖,老死乡里了。” 陆渐心乱如麻,脱口道:“大哥,我,我不能随你去了。”戚继光怪道:“这是为何?” 陆渐有苦难言,只得道:“小弟,小弟有些要事,立马就要出城。”戚继光盯着他,神色间大为疑惑。谷缜叹了口气,说道:“戚兄勿怪,那事确然紧急,还望戚兄见谅。” 戚继光久经世事,瞧出二人大有苦衷,当下也不多问,微微一笑,道:“无妨,来日方长,你先办事,下回见面,你我再叙不迟。”说罢与陆渐双手一握,洒然去了。 陆渐目送戚继光下楼,便与谷缜向栈里支了盘缠衣服,又要了两匹马,出了客栈,直奔城外。 不想战事方歇,官军搜捕倭寇余孽,城门许久不开。挨到正午时分,始才出城。郊野晴翠方好,雀鹤飞鸣,牯牛饮水,牧童吹笛,两人回望城郭,数日间种种遇合,与眼前景象一比,真如大梦一般。 谷缜料得汪直必然窜入东海,向东追了十里,却又听说辰未时分,倭寇官军在附近激战一场,倭寇败走,不知所踪。但后又听说,沿海有大队官军拦路,焚毁一概大小船只,倭寇残部无法入海,向西退去了。 谷缜道:“沈瘸子倒有先见之明,早早断了海路。倭寇离了海,威风可要折半。” 两人打马向西,一路上全无头绪。行不多时,二人马力渐乏,双双喷吐星沫,喘如雷鸣,眼瞧着慢了下来。谷缜本就烦闷,不由道:“这掌柜该死,竟然敢给我两匹驽马,将来回了南京,管叫他脱了一层皮。” 陆渐听得不忍,说道:“这世上总是少好马,驽马多。那位掌柜仓促间寻不着好马,也是有的。”眼见远处山复水绕,绿树环村,便到村边溪流饮马,将养马力。 谷缜也只得下马,恨恨来到溪边,说道:“你有所不知,我手下那帮猢狲,个个难制,这几年我又在牢中,许多人事我尽都荒废了,我若不对他们凶狠,不能驾驭。” 陆渐叹道:“你的事若不伤天害理,我便不多管,若不然,这朋友做不成。”谷缜目光闪动,忽然笑道:“那你说说,什么叫天理?”陆渐道:“不欺弱小,就是天理。” 谷缜道:“这个弱小却如何看待。弱小好人,欺负了自然不好,弱小坏人,欺负一下也不无不可。陆渐你知道吗?鄙人生平有四大喜好。” 陆渐道:“哪四大?”谷缜道:“第一好酒,本人无酒不欢;第二好双陆;第三吗,却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儿,只是这话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千万不要传出去,她若知道自己只排第三,我便死了……” 陆渐忍俊不禁,问道:“第四呢?”谷缜道:“便是恶人,其人越奸恶,我越是喜欢。“陆渐道:“奇了,恶人只会让人憎恶,岂有喜欢之理。” “你有所不知。”谷缜道:“这恶人乃是天下间最好玩的物事。小猫小狗,纵然惹人喜欢,却是无知蠢物,玩弄久了,难免无聊;至于好人,一则十分稀少,二则婆婆妈妈,心慈手软,戏弄起来,不但于心有愧,而且无乐趣……”陆渐瞧着谷缜,心中疑云大起:“这话倒似绕着弯在骂我了?” 却听谷缜续道:“所以说,唯有大奸大恶之徒,没脸没皮,没心没肝,不但智计过人,而且性情坚忍,与之争斗,好似龙颔探珠,火中取栗,兴味无穷,大有奇趣。只可惜,这世间大恶之人少之又少,小恶之人多如牛毛,一时遇不上大恶之人,只好拣些弱小恶人欺负欺负,消闷解乏,也是好的。” 陆渐听了,回想起自己平生所遇的奸恶之徒,无不与谷缜所言暗合,只不过自己应付起来,一向辛苦,吃亏不少,既谈不上什么兴趣,更无消闷解乏之功效。故而恶人这种“玩意儿”,也只有谷缜消受得了。 谷缜说了一通,眼看溪水清莹照人,俯身欲饮,不料忽然射来一块石头,激得水花四迸,溅了他满身。谷缜大怒抬起头,却见一个少女白衣胜雪,碧环金叉,背着青绸包裹,俏生生的立在对岸。 陆渐也吃了一惊,失声道:“阿晴……”姚晴白了他一眼,向着谷缜道:“不知所谓,胡吹大气,你说你最爱欺负恶人,如今又怎么说呢?“ 谷缜道:“算我被大美人欺负了,如今衣服湿了,切容鄙人一晒。”说罢作势宽衣接带,姚晴怒道:“姓谷的,你敢耍流氓,我,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谷缜道:“没天理了,连晒衣服都不许?”姚晴蛮横道:“我说不许,就是不许。”谷缜笑笑,忽地扯了扯耳朵,又蹲下来在沙滩写了一个大大的“为”字,两人方觉得奇怪,却见她掬起一捧水,浇向姚晴。 姚晴飘然后退,面露讥讽。谷缜起身笑道:“哎呀呀,本领不济,报不得仇呢?”姚晴轻哼一声,心想着他的古怪动作,隐觉不对。 “阿晴。”陆渐忍不住问道,“你何时来的?”姚晴淡然道:“你不情愿我来么?”陆渐一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说情愿吧,未免有些羞涩,若说不情愿,却又违背本心了。 谷缜瞧出他的窘迫,笑道:“哪里话,他一百个情愿,昨晚我听他说梦话,没口子叫‘阿晴,阿晴’!” 陆渐面涨通红,急道:“你,你……”谷缜道:“我也晓得,听人说梦话是不对,但你叫声太响,我便不想听,那也难了。”陆渐指着谷缜道:“你……”谷缜道:“我都听见了,你赖也赖不脱的。” 他快嘴快舌,陆渐遮拦不住,端的气结。姚晴看了二人一阵,轻哼道:“陆渐,我这次来,是因为想起一件事物忘了还与你。”陆渐道:“鱼和尚的舍利子?”姚晴摇头道:“那舍利丢了。” 陆渐知道丑奴儿是姚晴后,本想讨回舍利,谁知姚晴始终不提此事。陆渐左思右想,也不敢开口,平白惹她不快。此时一听,只急得跳了起来,叫道:“怎么,怎么弄丢了?” “你叫什么?”姚晴白了他一眼,道:“谁叫你就交该我的?才交给我,凤君侯便来了,我身上的东西全被他搜去了,又有什么法子?后来凭仙碧向他讨来画儿,谁知一时喜欢,却忘了讨还舍利,你那时也在,怎么就不提醒我了?”她说的振振有词,仿佛丢了舍利,反而是陆渐的不是。陆渐心乱如麻,呆呆怔怔,出声不得。 “妙呀,妙呀!”谷缜忽地拍手大笑,“从昨自今,足有一夜,古人过目不忘,大美人一夜全忘了,比起古人,也算各有千秋。”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然道:“臭狐狸,本姑娘说正经话,谁跟你插科打诨?” “我也说正经话。”谷缜道,“你当时忘了,事后怎么不想起?但你就是不说,借此拴住陆渐,让他去惹左飞卿,拼个同归于尽。” “那你呢?”姚晴寒声道,“你千方百计哄骗陆渐,为你捉这个捉那个,出生入死,你又安的什么心?”话音方落,忽见陆渐叹了口气,转身便走,姚谷二人齐声道:“你道哪里去?” 陆渐苦笑道:“鱼和尚大师对我恩重如山,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讨回他的舍利。” 谷缜皱眉道:“你要找风君候?”陆渐点头。谷缜见他神色绝决,不由叹道:“罢了,你要去,我陪着你便是。” 姚晴冷笑道:“你不要假惺惺装好人,风君候在哪儿,你知道么?”谷缜道:“莫非你又知道了?”姚晴道:“蠢材,我不去找他,他不会来找我么?” 陆渐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我明白了,祖师画像在你这儿,风君候早晚来寻。姚晴点头道:“这次你还算不笨。” 谷缜笑道:“我也明白了,总而言之,你机关算尽,就是要咱们做你的马弁,闲来牵马坠镫,忙来挡灾卖命。”姚晴啐道:“你若不想做,大可滚蛋,本姑娘才不希罕。” 谷缜心道:“从来都是我牵别人的鼻子,这次却被这小娘皮牵了鼻子,实在可气。”他心里暗骂,脸上却嘻嘻笑道:“哪里话,旅途寂寞,有个美娇娘陪说陪笑,也算是赏心乐事。” 陆渐见姚晴俏脸发白,杏眼喷火,只怕两人闹将起来,无法收拾,忙道:“闲别吵嘴,咱们下一步有何打算?难道说,坐在这儿等风君候来?” 谷缜摇头道:“取回舍利并非急务,能否捉住汪直,却关乎你我生死。”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么?”姚晴冷笑道:“让他做打手,了私怨,才是你的本意。”谷缜笑道:“如此说来,你我也算是半斤八两,一路货色,很好很好,这就叫做志同道合。”姚晴双颊又是一红,啐道:“志你个大头鬼!”谷缜大笑。 陆渐沉吟一阵,忽道:“汪直的事并非谷缜的私怨,于我也有莫大牵连,啊晴,你肯和我们一块儿去么?” 姚晴望着溪中斑斓卵石,寂然不语。谷缜对她的心事洞若观火,不觉失笑,叹道:“老兄,你又迂了。这话何必问?舍利是她弄丢的,冤有头债有主,讨还之事,自也落在她身上。她若不去,绑也要绑去的。” 姚晴眼中生寒,喝道:“你敢来绑我试试?”谷缜双手一摊,笑道:“舍利是你丢的,却不假吧?”姚晴轻哼一声,转身从身旁的树林里抽出一匹大青马来,翻身坐上,趟过小溪,忽地甩开马鞭,刷地抽中谷缜左颊。 谷缜脸上多了一道淤痕,吃疼怒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姚晴呸了一声,“你才是小人呢,连骂我一句,也不敢光明正大。”谷缜心中“咯噔”一下,强笑道:“我什么时候不光明正大?” “当我不知道么?”姚晴道:“你先扯耳朵,这个耳取其谐音,应为尔汝之尔,其后又在沙上写了个为字,连起来就是尔为,再后来捧水泼我这个妇道人家,这就叫做泼妇吧。首尾相连,不就是尔为泼妇吗?” 陆渐见二人费劲心思,尽争这些闲气,只觉好笑。谷缜却不大自在,心忖这小娘儿们不似想象中那般好欺,日后须得小心应付,方能不落下风。 三人各怀心思,乘马西行,一路无话,偶遇一农夫,询问之下,方知不久之前,有许多官兵追着一伙客商向北去了。谷缜大喜,打马西进,沿途不时瞧见尸首,有官兵装束,亦有客商装束,所谓客商,布衣下却藏着鱼鳞软甲。想是这群倭寇扮作百姓,欲要蒙混过关,却被官兵觉察,追战至此。谷缜仔细查看尸首,不见汪直,心中大石才算稍稍落地。 又追十余里,忽听道边山谷中传来喊杀之声。三人下了马。奔上左边山头,一眼望去,只见数百官兵围着十多个“客商”苦斗,官兵是沈舟虚遣来的精锐,胆艺俱高,进退有期,倭寇以寡敌众,渐觉不支。 斗不多时,忽听阵中一阵吼叫,竟是残余倭寇眼见突围无望,纷纷调转倭刀,切腹自杀。谷缜大叫其苦,悲愤之余,忽又见两人并未自残,奋力冲破重围,向这方向死命奔来。 二寇方才突围,陆渐便即认出,二人不是别人,一为樊玉谦,一是铜瓜锤,铜瓜锤血染衣衫,双脚拖地,全赖樊玉谦搀扶,方能行走。 两员明将紧追不舍,忽而赶上,挺枪便刺,樊玉谦却如脑后生眼,回身一枪,搭在两枪之上,二将虎口倏热,长枪坠地,樊玉谦大喝一声,长枪挺出,二将满眼寒光点点,红缨乱飞,只吓得魂不附体,身子后仰,咕碌碌滚下山去。 陆渐见樊玉谦本可刺死二将,枪到半途,却有放生之意,不觉心中怪呀:“这人似乎不是嗜杀之辈。”一念至此,见他逼近,也不阻拦。 樊玉谦且战且走,须臾越过山头,钻入一片树林。官兵自持人多,也挥舞刀枪,向山上赶来。 谷缜微一沉吟,靠近姚晴,低语几声。姚晴秀眉为颦,摇了摇头,谷缜又说两句,姚晴面露讶色,瞧了陆渐一眼,神色迷惑,点了点头。 ←→ 第二章 战书 众官兵快步如飞,一路赶来。不想才到山头,当先几人脚下一拌,跌倒在地,须臾间,粗大藤蔓一涌而出,将那几人缠得有如粽子一般。后方官兵见次怪事,无不骇异,先是后退两步,继而纵上前来,挥刀乱砍。不料砍而复生,越砍越多,砍藤之人却被藤蔓缠住,只惊得哇哇乱叫。 倏尔间,众人眼前一花,多了一名绝色女子,衣衫胜雪,广袖飞举,秀目澈似秋水,娇靥白如凝脂,通身若有淡淡光华。 如此丽人,众官兵从所未见,不觉意乱神迷。恍惚间,只见那女子樱口未启,忽有语声传来:“吾乃本山女鬼,尔等犯我山林,亵渎胜景,限尔等速速离开,违者横死。” 她姿容曼妙,语声却低沉如男子,众官兵正觉奇怪,忽又听见一阵怪笑,那笑声凄厉万端,似男非女,似从这女子身上发出,却又似在她身后,渐渐忽东忽西,忽远忽近,缭绕山中,盘旋不去。 饶是一众将官深经百战,也不由毛骨悚然,心跳如雷,忽听见笑声倏歇,白衣女鬼高叫一声:“还不肯走,那就死吧!”说着素手轻挥,地下又生出一根长藤,向众人卷来。霎时间,众官兵唬得魂飞魄散,哇哇大叫,转身便逃。 地上被缚官兵动弹不得,早已吓得半死不活,忽又听那女鬼说道:“滚吧。”再一回手,藤蔓化为烟尘,众人一得自由,连滚带帕,只管逃命去了。 那女鬼目视官兵去远,蓦地素面一沉,喝道:“臭狐狸,滚出来。”声音一反低沉嘶哑,脆如黄鹂,嫩如雏莺。 只听得嘻嘻一笑,谷缜从草丛中钻将出来,击掌道:“大美人天生就是做戏的坯子,佩服佩服。”姚晴玉颊绯红,怒道:“少来敷衍。我问你,谁是女鬼啦?既是做戏,又干吗笑得那么难听,跟,跟杀猪似的。” 敢情二人约好,姚晴出面,谷缜出声,女相男声,吓退那些官兵。官兵虽被唬退,姚晴却恨谷缜趁机使坏,一待事毕,便寻他晦气。 谷缜见她有动武之势,自忖不敌,忙笑道:“大美人息怒,那两人跑得远了,若不快追,前功尽弃也。”姚晴一愣,恨恨道:“好,暂且记下,到时再与你算帐。” 铜瓜锤受了伤,沿途留下点点血迹。三人循迹追赶,不多时,忽听前面传来哭声,正是樊玉谦,哭了几声,忽听铜瓜锤虚弱道:“老三,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大丈夫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哭的。我死了,你就回去,好好跟妹妹过日子,再莫惹这些闲事,你一心向软,杀人不多,老天爷让你多活几年,也未可知……” 樊玉谦抽泣道:“不成,我就是死,也要带你走的。”铜瓜锤怒道:“滚你妈的蛋,快走快走,莫待那些狗官兵追上来。” 谷缜听到这儿,“噗哧”一笑。“谁?”樊玉谦发出厉喝,枝碎叶飞,尖枪抡起斗大红缨,自树丛中蹿将出来。” 谷缜早有防备,发笑之前快步后退。樊玉谦一枪刺空,跳出树丛,见了三人,只一愣,便认出陆渐,顿时脸色发白,厉声道:“是你么?”挺枪便刺,陆渐让过,正要反击,忽听谷缜叫道:“且慢。” 樊玉谦对陆渐甚是忌惮,自度交手起来,胜算不多,是以谷缜一喝,他便借坡下驴,就势停住,说道:“你有什么话说?”谷缜笑道:“官兵已经退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我们来,是想问足下几句话。” 樊玉谦将信将疑道:“什么话?”谷缜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还是活着?”樊玉谦一愣,未及答话,忽听有人闷声道:“不许说……”说话声中,只见铜瓜锤从林子里蹒跚走出,一手捂着小腹,面色惨白。 谷缜打量他一眼,笑道:“这话耐人寻味。倘若死了,说与不说,均是无妨,但若不许说,那汪老鬼定还活着了。” 铜瓜锤冷笑道:“活着又怎地?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么?老子偏不告诉你!”谷缜略一沉默,叹道:“是不是你们向北边引开官兵,汪老贼趁机脱身?”铜瓜锤“哼”了一声,背靠一棵大树坐了下来,瞪着谷缜,呼呼喘气。 谷缜眼珠一转,笑道:“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受了重伤,若不趁早医治,必死无疑。这位使枪的老兄枪法虽妙,却未必胜的过我这位朋友,当日在南京城下,也是较量过的。故而眼下形势,对二位十分不利。这样好了,说出汪直的下落,我放你们走路,若不然,只怕有伤和气。” 他这话意在威胁,樊玉谦性子优柔,无甚主意,向铜瓜锤道:“二哥。告诉他们么?” “放屁!”铜瓜锤目光凶狠,口角渗出缕缕血丝,“汪老待我等恩深意重,咱们也应允汪老,为他引开强敌,既然如此,又怎能出卖他?” 樊玉谦听了,讪讪无话,谷缜冷哼一声,道:“他若当真对你恩深意重,就当带你同行,又为何支使你引敌?所谓引敌,不过送死罢了。”铜瓜锤昂然道:“引敌之事是老子自愿,并非谁人指使。” 谷缜哭笑不得,心道:“早听说汪老贼极会蛊惑人心,如今开来着实不假。这无知蠢汉,也不知受了他什么好处,竟然这般死心塌地给他卖命。”沉吟间,又听铜瓜锤道:“老三,死便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咱哥儿俩宁可死了,也不能出卖朋友,你说是不是?”樊玉谦叹道:“二哥说得是。” 谷缜努哼一声,向陆渐使个眼色,示意动手。不料陆渐沉默片刻,摇头道:“这两人守信重义,我若以武力相逼,岂非叫人出卖朋友?” 谷缜大感意外,愣了一会儿,皱眉道:“陆渐,你可想好了,放过他们,有何后果。”陆渐道:“若为了自身安危,坏了他人信义,又和汪直,徐海有甚分别?”谷缜不料他恁地迂腐,只气得面色铁青,怒道:“什么狗屁信义,好,好,你要做大菩萨,大圣人,由你去好了。”转身坐到一块石头上,盯着众人,咬着牙冷笑。 铜瓜锤与樊玉谦面面相觑,猜不透对方心思。陆渐也望着谷缜,心中暗叹:“若以武力相逼,这二人誓死不说,也唯有一刀杀了。但杀人容易,救人却难。鱼和尚大师曾嘱我慈悲为怀,怜悯世人。这二人虽不是好人,也并非一无是处,若能令其弃恶从善,也是莫大功德。即便谷缜怪我,也没法子。”想到这里,说道:“放你二人容易,但你二人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铜瓜锤冷笑道:“那得瞧什么事。倘若事关汪老,休想老子吐一个字的。” 陆渐见他神情,没地涌起一丝厌恶,冷然道:“你龙门三煞做尽坏事,论理该死。但我瞧你二人行事,尚还留有余地,不至丧尽天良。我要你二人对天立誓,从今往后,不得为恶。若再为恶,只要入我双耳,虽在万里之外,我也势必赶来取你二人狗命。” 铜瓜锤和樊玉谦听得如坠云里雾里,只觉得此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有什么诡计,若不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樊玉谦权衡情形,对方若不放行,自己虽能脱身,却不能将铜瓜锤活着带走,当即将心一横,朗声道:“好,如你所言,我先立誓,从今往后,不再为恶,若不然,有如此树。”长枪一挥,扫中碗口粗细一颗大树,“咔嚓”一声,那树应势而折。 铜瓜锤见樊玉谦立了誓,也只得悻悻道:“不做恶便不做恶,若有违背,叫我千刀万剐便是。” 陆渐听了,点头道:“很好,你们既能为汪直守信,想也能不负自家然诺。”说着将手一挥,朗声道:“去吧!” 二人见他当真放行,均是一愣,樊玉谦转身扶着铜瓜锤,向前走去。谷缜望着二人背影,当真心冷如冰,一弗袖,转身便走。陆渐望着他背影,自觉愧疚,叹了一口气,遥遥尾随,姚晴仍是冷冷淡淡,飘然随在二人身后。 寂然走了一程,忽听得有人道:“请留步!”三人转过身来,忽见樊玉谦提枪奔来。谷缜不耐道:“又有什么鸟事?” 樊玉谦在丈外停住,嗫嚅道:“陆兄,樊某,樊某有一事相求。”陆渐道:“情说!”樊玉谦道:“昨晚在南京城下,樊某大意了一些,未及尽展所学,未君所败,窃以为憾。今日别后,相见无期,还望陆兄不吝赐教,见个高下。” 陆渐甚是惊讶,摇头道:“刀枪无眼,还是免了吧!”樊玉谦叹道:“怕不能够,我妹夫金钩镰死在你手里,我方才仔细想想,若不替他报仇,无法对我妹子交代。” 谷缜怒极反笑:“你这矮子确然无耻,早先不说,如今藏好同伴,才来提这报仇的事情。”樊玉谦面皮一热,支吾道:“我与二哥是结拜之交,与家妹却是兄妹之情。陆兄乃仁义之示,想必明白我的苦衷。” 陆渐略一默然,叹道:“如此说,只有一战了。”姚晴久不作声,蓦地喝道:“糊涂虫,你发疯了么?”陆渐不防她突然发难,甚感错愕,说道:“他为妹夫报仇,也是合乎情理。”姚晴冷笑道:“那么你被他杀了,也是合乎情理了?” 陆渐见她如此作恼,不觉默然,樊玉谦怕他反悔,忙又道:“还望陆兄千万成全。” 陆渐不觉苦笑,叹道:“阿晴你放心,我不会输的。”又向樊玉谦道:“足下少待,动手之前,还望我制作一件趁手兵器。”樊玉谦道:“陆兄请便。” 陆渐走到一棵柏树下,向谷缜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谷缜抛来匕首,陆渐接过,信手一挥,砍下四尺长一根树枝,坐在树下,削枝去叶。 谷缜瞧了片刻,转眼望去,姚晴也正望着陆渐,神色中似有三分气恼,三分忧虑,余下的却是不尽关切。谷缜暗自称奇:“这女子城府甚深,如此真情流露,着实少见。妙妙纵然凶一些,却胜在敢爱敢恨,心性直白……”这时间,忽见姚晴双目一亮,若有惊色。 谷缜心觉奇怪,掉头望去,只见陆渐削罢枝叶,又削树皮。谷缜最初不觉,瞧得时许,忽觉有异,那匕首一起一落,分明合乎某种至理,快一分则太疾,慢一分则太迟,进一分则太左,退一分则太右,可谓不快不慢,不偏不依,若合符节,暗藏玄机。 谷缜心头一动,仿佛从中悟出什么,但宣之于口,却又说不出来。转眼望去,樊玉谦也在望着那把匕首,随那匕首起落,目光闪烁不定。 不多时,陆渐停下匕首,手中一根木杖弯曲自如,浑圆光洁,一眼望去,仿佛造物天成,绝无余赘。 陆渐将木杖随意一指,说道:“成了。”樊玉谦盯着木杖,神色似喜还悲,忽地叹道:“足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说罢又叹一口气,长枪下指,说道,“我家‘幻神枪’共有五路,足下如能全破,樊某自当服输。”说话间,长枪颤动起来,地下枯叶有如江河入海,向他枪尖汇聚,蕴积成团。 樊玉谦一声清啸,长枪倏举,败叶成阵,向陆渐如箭射来,正是“幻神枪”第一路“聚散星斗”。这一式练到绝处,能引尘埃土屑为我所用,聚散破敌。 陆渐身形稍侧,木棒迎着叶阵,漫不经心地画了一个圆圈,那杖端如有吸力,漫天碎叶散而复聚,尽被粘在顶端。 这路“聚散星斗”分为“外一式”与“内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尘埃、碎叶等迷惑对手,“内一式”则是本身枪花紧随败叶之后,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内外呼应,变化无穷。 樊玉谦“内一式”未曾展开,“外一式”已被陆渐的夺兵之法破去,枪至半途,急变一路“北燕南飞”,长枪斜指苍穹,如牧野飞鸿,飘逸出尘。 陆渐杖端败叶被樊玉谦枪风一激,纷然四散,当即木杖直进,轻飘飘搭在枪尖之上,他有“补天劫手”之能,天下任何兵器到他手中,均能随机生变,使出合情合理的招数,更何况这木杖是他有意削来克制樊玉谦的长枪。樊玉谦但觉木杖搭住长枪,虎口顿热,与昨夜情形仿佛,生恐又被夺去,慌忙收枪,使出一路“僧繇画龙”。 这一路枪法极为狂放,霎时间,偌大树林金风萧萧,寒气匝地,漫天碎叶尚未落下,又被卷得冲天而起,落在旁人眼中,碎叶俨然生出头尾鳞爪,如一条狂龙裹着二人,盘旋飞腾。姚晴见势,不禁上前一步,将“孽因子”拈在指尖。 南朝时,大画师张僧繇曾于寺壁上画龙,却不点睛。有人问之,张答道:“点睛必飞去。”时人固请点之,张僧繇只得答允,但一点睛,雷霆大作,所画之龙当真破壁而飞。樊玉谦这一路枪法法其意,“画龙”是虚,“点睛”为实,枪势乱舞,不过是乱人耳目的虚招,点睛一枪,才是夺人性命的杀招。 此时败叶狂飞,枪如电滚,常人深处其间,势必神驰目眩,不辨东西。但陆渐以手代目,不为声势夺气,不为落叶障眼,木杖不离樊玉谦枪尖左右,有如大鹰攫雀,任那枪尖如何蹿高扑低,总是无法摆脱,更不要说使那点睛一枪了,点睛不成,画的龙再是精彩,也不过是一条死龙。 樊玉谦久斗无功,忽有一变,化为一路“天花乱坠”,枪花朵朵,忽东忽西,遮云弊日,漫天皆是。按理说,这般虚实不定的枪法必然厉害,只可惜陆渐并不细看枪花,不论他有多少枪花,只寻他枪尖了事。 “僧繇画龙”、“天花乱坠”虚招极多,颇耗内力,况且还要时时防备陆渐夺走兵器,故而饶是樊玉谦功力深厚,使得久了,也觉得丹田渐空,筋力疲乏。不得已沉喝一声,枪花骤敛,枪尖指地。陆渐木杖飘然指出,与那长枪一交,忽觉那枪竟是纹丝不动。陆渐的夺兵之法必要借引他人之力,故此樊玉谦的长枪或是前送,或是后缩,又或是抖出枪花,陆渐均能因之夺下,但眼前这条长枪,却似生在樊玉谦身上,凝如刚、坚如石,不动如山,令陆渐空负神技,也觉无隙可乘。 樊玉谦汗水涔涔而下,呼吸慢慢促迫起来。这一路“顽石点头”他其实并为练成,其实除了创这枪法的祖师,樊家也从无一人练成过。樊玉谦虽是奇才,轻易练成前面四路,但这最后一路,却始终半通不通,无法大成。顾名思意,“生公说法,顽石点头”,这一路枪法含有极深的禅机,禅门机用,要么如如不动,要么一触即发,其中几微,莫可言道。 樊玉谦虽谙于枪术,但性子暗弱,留恋红尘,远谈不上什么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这“顽石点头”出自禅道,机缘若到,不难一瞬贯通,机缘不到,终生无望。故而他费尽心思,二十年来,也只能勉强练到“人枪合一,如动不动”,至于应机捷发,却是不能。若不然,当年那强敌来袭,也必然做他枪下之鬼,不至于毁家灭门,浪迹天涯。 此时此刻,樊玉谦虽有顽石之势,却无法“点头”反击,不多时,他周身热气滚滚,汗水如小溪纵横,浑身衣裤均被湿透。 谷缜、姚晴瞧出便宜,双双露出笑意。陆渐也深知樊玉谦的窘境,但他心地仁厚,素不愿强人所难,眼见樊玉谦面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心知如此僵持下去,此人势必脱力而死。当下叹了口气,后跃一步,撤去木杖,道:“此战算做平手,你虽没输我,也无法胜我,你这般告诉令妹,算不算是个交待。” 樊玉谦倒退两步,呆呆伫立。谷缜越瞧越是生气,冷笑道:“又被你占了便宜,还不快滚。”樊玉谦深深望了陆渐一眼,蓦地长枪一抖,在地上簌簌画了几道,默默转身去了。 谷缜望了地上枪痕,蓦地眼神一亮,赶将上去,一字字念道:“徽——州——”念罢不觉莞尔,释然道:“妙极,妙极。”陆渐道:“这些字有何含义?” 谷缜道:“徽州乃汪直贯籍,是他生长之地。”陆渐吃惊道:“难不成他逃回家乡了?”谷缜笑道:“大有可能,这叫‘出其不意’,又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徽州官府势大,风险亦大,但汪直生于当地,一草一木无不熟悉,躲起来反而容易。换了是我,或许也走这步险棋。”说道这里,他眉间舒展开来,抱拳笑道:“惭愧惭愧,看我武力威逼终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这姓樊的服气。你放他两次,他心存感激,终究吐露了实情。” 姚晴不觉破颜一笑,轻哼道:“你也有服输的时候么?”谷缜笑道:“那看是谁了,对你姚大美人,谷某死也不服输的。”姚晴神色一变,喝道:“谁希罕么?” 于是三人续向西行,入夜时分,在一户农家借宿。陆渐这几日昼夜奔波,疲累已极,饭后沐浴一番,便即睡去。睡得正香,忽听敲门之声,陆渐披衣起身,掌灯一瞧,门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钗环,素面朝天,较之白日,别有一番淡雅韵致。 陆渐讶道:“你,你没睡么?”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想着一些事,睡不着。”陆渐道:“什么事?”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着说话么?” 陆渐这才醒悟过来,慌忙将她迎入屋来。姚晴倚床坐下,只因农家贫寒,有床无凳,陆渐放好油灯,只能站着。 姚晴瞧着他,眼中生出温柔之意,拍了拍床沿,柔声道:“过来坐吧,不知道的还当我罚你呢!”二人重逢之后,这般温柔神色,陆渐首次见着,不觉心生诧异,如言坐下。 姚晴盯着烛火出了一会而神,忽地幽幽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么?”陆渐一愣,笑道:“也说不上好坏,总是过来了吧。” “你不是问我想什么吗?”姚晴定定坐着,曼声道,“我在想,你怎么会变成劫奴?又怎么认识了谷缜?又为何要为他捉徐海、捉汪直?谷缜又为什么说,若不捉汪直,你便活不长——他若不这样说,我也不会替他去吓唬那些官兵。” 姚睛说罢,转过眼来,秋波流转,关切不尽。陆渐暗自埋怨谷缜,不该对姚睛说出这些,惹她担心,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头皮道:“这些话,说来就长了。”姚睛叹了口气,道:“那你就长话长说,从我们分别后说起,一点儿也不许漏过。” 她言语温柔,落入陆渐耳中,不知怎地,陆渐鼻间竟是微微酸楚,举目望去,姚睛恰也瞧着他,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笼着一层谈谈的烟气。 这神情,二人相识以来,陆渐只在姚家书房里见过。那时生离死别,二人谁也不知道与胭脂虎一战后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尽缠绵来。 那日的情形记忆犹新,历历皆在眼前,陆渐不胜慨然,理了理给纷乱思绪,慢慢说出三年遭遇:黑天书、宁不空、织田信长、阿市、祖师画像、天神宗、鱼和尚、谷缜……事无巨细,纤毫毕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过于罗唆,即便如此,却又打心底里不愿隐瞒姚睛半分。 姚睛始终安静聆听,唯有听到阿市的时候,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有些迷惑。陆渐心中慌乱,侧目看时,却见她神色谈谈的,并无怒色,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述说。 也不知说了多久,灯油燃尽,屋子里一团漆黑。直到远处传来长长的鸡鸣,陆渐始才说完,屋子里静了下来,沉默中,他忽觉一只温软的小手探过来,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纤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顺着那手渗来,让他周身热乎乎的,不由嗫嚅道:“阿、阿睛……”话未说完,忽觉水珠点点,溅在手背,犹有余温。陆渐吃了一惊,脱口道:“啊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蓦地吐一口气,涩声道:“宁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变成劫奴,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饶过他……” 陆渐没料她竟说出这句话,呆了呆,蓦地忘忽所以,伸出手指,掠过她的耳畔,撩开缕缕发丝,抚着滚热的双颊,玲珑的耳珠,虽说夜间不能视物,但透过“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那梨花带雨的样子,一时间,陆渐胸中柔情荡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这三年,又怎么样呢……” 姚晴身子微微一颤,她素性刚强,即便流泪,也不愿哭出声来。可不知怎地,这会儿,感受着陆渐温暖的手,听着他关切的声音,姚晴却没来由一阵虚软,蓦地眼眶滚热,将脸贴在他怀里,恸哭起来。 其实这一哭,不只为陆渐的遭遇,更为她这三年的寂寞、艰辛、惆怅、凄苦,千般情愫,尽随泪水倾泻而出。 陆渐见她哭得恁地伤心,甚敢愕然,连声道:“怎么啦,怎么啦……”不料他每问一句,姚晴内心的悲苦便增添几分。 她生母为胭脂虎所害,自身长伴仇敌,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哀乐,无不敛入内心深处,偶尔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前世的冤孽吧,每当对着陆渐,她便不能克制心情,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气,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曾几何时,她也想斩断情丝,可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割舍得下。 那一天,真如梦魇一般:烈火,水鬼,还有满身火焰,跳跃挣扎的父亲。可是一觉醒来,家园,亲人…什么都消失不见,眼前只有碧云黄土,和那西洋女子漠然的脸庞。 仙碧始终对她十分冷淡,她对仙碧也满怀仇恨,漫漫西行路上,两个人竟没说过一句话。她水毒缠身,辗转床榻,生不如死,却不曾呻吟一声,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笑话。 旅途真是又远又长,有大河高山,有沼泽沙漠,最后总算是到了一个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讨厌,但她的母亲却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见她无家可归,又让她做了地部的地子。 原本这样一来,她心中的恨意也少了许多,然而经历种种惨变,她的个性更是孤僻,从来不笑,也不爱说话。同门的女孩都讨厌她,排挤她,对她呼来唤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烧水、煮饭、洗衣,就如一个至卑至贱的奴婢,做着无日无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着,却暗暗咬牙,仿佛一条冬眠的蛇,蛰伏在泥沼深处,等待着来年春暖,冰雪融化。 昆仑山一望无际,山风出奇地大,星子也出奇的亮。 她时常独坐山巅,听着狂风呼啸,望着漫天星斗,感受着无边的寂寞。有时候,她想起从前,却发觉,自从母亲死后,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浓浓的黑夜里,尽管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亲,狠毒的胭脂虎,见风使舵的奴婢,都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有时觉得,死了比活着好,也曾将白绫挂上了横梁,只因为上吊的那一刹那,想到母亲临死的惨状,才断去轻生的念头。 是啊,一直过得好苦好苦,直到那天,陆渐出现在海边,拍手叫好。他的纯朴善良,是她从未见过的,而他的贫穷土气,却又让她很是不屑,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他,更不许自己动这个念头。 然而在昆仑山,望着星光,她却蓦地发现,在那无边无际的黑夜里,这个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和他在一起,她才会拍手大笑,才会叽叽咯咯说个不停。每次瞧见他剑法精进,她便十分开心,比自己精进还开心,只要他不思进取,她便生气,比自己练不好还要生气,只不过,让这个又穷又土的少年胜过自己,那又是万万不能的。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却几乎是在对陆渐的思念中度过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回忆的,父母的死,报过的仇,还有姚家庄的冲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点点想着陆渐,她才不觉得心死。 所以那一天,当她在萃云楼遇到陆渐时几乎叫起来,事后躲在墙角里发呆了好久。再后来,陆渐为左飞卿所伤,她抱着他在南京里狂奔,或偷或抢,找来种种药物,更不避嫌疑,为他脱去衣裤,用心敷治。 也就是那时,她才发觉,自己竟已离不开他,只有陪着他,望着他,听他说,听他笑,她心中的苦恼才会消减,才不会觉得孤独难熬。再后来,她被左飞卿捉住,陆渐又傻傻地自投死路,这让她几乎疯了,大喊大叫,寻死觅活,左飞卿也没有办法,唯有将她关了起来。 在禅房中,她不吃不喝,心如死灰,忘了时间,忘了仇恨。她曾以为,自己会这样坐到死去,但万万没想到,陆渐又来了。 那一刻,听到他的叫声,她几乎哭起来。若是,若是仙碧没来;若是,若是他不护着那个贱人,她一定会扑入他的怀里,向他诉说衷情,表明心迹。是呀,她故意冷落他,故意与沈秀亲近,就是要让他心疼,叫他认错,让他哀求自己。她伤了他的心,可有谁知道,伤得更深的,却是她自己。只不过,要她容忍他的过失,那又是决然不许的。 宫城别后,趁着两军交战,她出了城外,走在茫茫旷野,却不知何去何从。她骑着偷来的马,绕着南京城跑了一圈又一圈,却不知是为什么。直到又见陆渐,她才明白,她是在等着她,等她从城里出来。 那一刹那,就如鬼神驱使,她又来到他面前,虽然冷漠如故,心里却是慌乱极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所以便撒了一个谎。其实,风君侯搜去的是“孽因子”,至于舍利子,还好好地在她身上呢…… 不知哭了多久,姚晴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眼泪仍是止不住流了下来。她不由心想:“或许,这泪蓄了三年,也要三年才会流尽吧。”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要是就这样在他怀里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不觉双颊发烫。 四下无声,窗纸慢慢明亮起来,忽而传来几声鸟啼,啼完之后,越发幽寂,以至于能听到陆渐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重有力。 “天亮了呢。”陆渐蓦地叹了口气。姚晴慢慢起身,亦羞亦怒,默不作声。陆渐也沉默一会儿,幽幽叹道:“阿晴,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许多苦?” “胡说。”姚晴闷声道,“那儿有什么苦?”陆渐道:“若没有苦,你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呢?”姚晴心头着恼,冷冷道:“我哭与不哭与你有什么相干?”说罢顿了顿,又道:“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许第三人知道,尤其不许告诉臭狐狸,他若笑话了,我便拿你是问。” 陆渐为人好善恶恶,却也并非愚钝,深知姚晴自负,凡事都要胜人一头,但在哭与不哭上也要争个高下,却让他摇头苦笑。 沉默时许,姚晴忽又道:“你说祖师画像上隐有字迹,可是当真?”陆渐道:“当真。”姚晴道:“那些字你还记得吗?”陆渐道:“记得。” 姚晴起身出门,不一阵又推门回来,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盏油灯,然后从背上取下青绸包袱。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树林中,出城后方才挖出。展开时,除了三轴祖师画像,还有一把玉尺,莹白通透,如被烛光照彻。 姚晴燃起灯,依照陆渐所说的法子,水浸火烤,地部画像上显出的字迹是“持共和若拥下于白”,雷部画像是“还颠有菲柄日自株”,风部画像则为“周白响质吟昔之根”。 姚晴望着三部画像,喜忧参半,喜的是字迹显露,忧的却是猜不透字中含义。她想了一会儿,取出那玉尺,随手一展,玉尺竟尔摊开,变成一张薄薄书页。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册玉简。只是制作精绝。乍一瞧。绝不知其中奥妙。 姚晴又取出一根钢针,刺破手指,雪白的指尖沁出一滴殷红血珠。陆渐急道:“你做什么?”握住她手,又是吃惊,又是心痛。姚晴见他神色,心中欢喜,嘴里却骂道:“傻小子,别捣乱。”挣开他手,说道:“你将宁不空那四幅画像上秘语说给我听。” 陆渐呆了呆,只得说道:“火部画像是‘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姚晴将字一一问明了,用针蘸了鲜血,写在那玉简上,说也奇怪,血迹染上玉简,须臾消逝,玉简重又回复莹润本色。 “这是为何?”陆渐大奇。姚晴道:“这玉简便是《太岁经》,上面书有历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鲜血,不能书写,一但书写,字迹便会消失。” 陆渐道:“那若要观看呢?”姚晴瞥他一眼,含笑道:“什么时候这么好奇啦?”陆渐不由讪讪,姚晴笑道:“好啦,我告诉你,这玉尺以‘化生’之术催发,便能看到。” 她见陆渐不信,左手握简,默运玄功,,玉简上慢慢浮现出血色字迹,文辞简约,笔迹各异,显然不是一人所书。末尾处,分明写有“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八个蚊足小字。 姚晴又道:“自古练成‘化生’的地部高手极少,多是地母。故而也惟有地母,才能看到这经上文字,练成更强神通。”陆渐啧啧称奇,想到姚晴竟练成地母才会的‘化生’神通,心中大为佩服。 接着姚晴又让陆渐说出其它三句秘语,一一写在玉简上,然后将地、风、雷三部画像秘语反复吟诵,牢记心上。 记诵已毕,她想了想,取出火盆,将灯油淋在三部画像上,丢在火盆中点燃,转眼间,三轴画像火光腾腾,化为灰烬。 陆渐瞧得目瞪口呆,失声道:“你干吗烧了……”姚晴急忙捂住他嘴,低声怨道:“你想满世界都知道么?难道宁不空就没告诉你?西城八部的祖师画像中藏有极大的秘密,自古相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据我猜度,或许这些字中,藏有西城祖师的绝世武功,练成之后,天下无敌。” 她说到这儿,乌黑尖细的眉毛舒展开来,注视陆渐,若嗔若笑:“我烧了这三幅画像,除了我,再也无人能够集全八幅画像的隐语,那么当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练成其中武功……我若练成,自会教你,或许有了那武功,就能克制你的‘黑天劫’了。” 陆渐想了想,摇头道:“阿晴,我的‘黑天劫’暂且不说。这祖师画却是历代相传的,虞大先生和仙碧姐姐若是丢了,会有麻烦。” 姚晴狠狠瞪他一眼,愤然道:“你还想着那贱人么?哼,便有麻烦,也是活该。”说罢,掉头生了一会儿气,偷偷瞧去,却见陆渐闷闷不乐,一时更觉气恼,嗔道:“蠢材,你只为别人着想,难道就不想解开‘黑天劫’,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么?” 陆渐一怔,摇头道:“我能做什么大事?忙时操舟,闲了喝茶,平平淡淡,最好不过。” 姚晴瞪着他,只觉得不可理喻,沉默一阵,蓦地摇头道:“这么活着,又有什么趣味呢?”说到这里,两人再无多话,默默对坐,各忖心思。 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嘻笑,姚晴悄然起身,将窗户掀开一线,却见谷缜正在庭院里逗弄房东家小男孩儿。忽而摸摸他胖忽忽的脑袋,忽而拧拧他粉嘟嘟的小脸,忽而将他裤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转身就逃。那小孩不依,奋力追赶,挣得小脸涨红,满头是汗。谷缜见状,忽又转身,将他抱起,高高抛起,又低低接住,唬得小家伙又是尖叫,又是欢喜。 “阿晴你瞧,”陆渐不知何时走上前来,欣然道,“平淡之中,也有许多乐趣。”姚晴猝然而惊,心头一空,呆了呆:“有什么乐不乐的,这只臭狐狸,尽知道欺负小孩子!” 陆渐微微苦笑,瞧了谷缜一眼,忽道:“阿晴,你相信谷缜是冤枉么?” 姚晴冷笑道:“这个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么分别?”陆渐摇头道:“这个分别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舍了性命也要为他洗雪,他若真是十恶不赦,我……”说道这里,嗓子一堵,眼中闪过痛苦之色。 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云楼,我恰好也在,那些个名妓成天与他厮混,好得蜜里调油一般。臭狐狸嘴里也是嘻嘻哈哈,说了许多疯话,可是一连几日,就我所见,却不曾碰过那些女人一根指头。萃云楼里龙蛇混杂,入内的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伪君子,我呆了几个月,臭狐狸这样的,我还是第一个见到。他对风尘女子尚能这样,又怎么会害自己的妹妹呢?” 陆渐大喜,将手一拍,说道:“是啊,谷缜原本不坏,你何苦与他怄气呢?”姚晴怒道:“你就知为他说话。他不惹我,我何必理他,他若惹我,我为何轻饶……”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传来一缕乐声,似笛非笛,宛转生情。姚晴偷眼一瞧,却见谷缜正对着房门坐着,将小孩放在膝上,吹奏一片树叶,吹罢一曲,又笑着教那小孩儿。 姚晴蓦地疑云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里,故意堵着门,不让我出去?”想着心中暗恨,转身对陆渐道:“待我出去,你再开门,千万谨记,不许跟臭狐狸说我来过。”不待陆渐答话,将身一纵,翩然上了屋梁,掀开瓦片,钻将进去。 陆渐莫名奇妙,眼见屋瓦掩好,才推门而出。谷缜见他,叫了声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听见你房里咿咿呀呀,好像是有人哭。”陆渐心怀鬼胎,面皮一红,颤声道:“哪、哪里有人,你、你听错了吧。”谷缜目不转睛,盯他半晌,忽而笑道:“若没有人,定是闹耗子,人哭我听过,耗子哭却第一次听到呢。” 姚晴远远听见,恨得牙痒,偏又无法反驳,心中郁闷极了。忽听陆渐支吾道:“你、你这话不通,耗、耗子怎么会哭?”谷缜笑道:“这耗子不只会哭,还会写字。”姚晴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我将画像隐语写入《太岁经》,他也瞧见了。”想到这里,双目生寒,心头涌起杀机。 陆渐也觉得不可思议,摇头道:“岂有此理?”谷缜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转回己屋,捧来一纸素笺,笑道:“先瞧这个。”陆渐接过,笺白如雪,上书一色遒劲字迹: 谷兄雅鉴: 人谓智有高下,运有穷通,下智之人欲行上智之事,取败之道也;足下自负小才,欲洗沉冤,诚可感佩,亦不自量。君本蝼蚁,不堪一捻,然吾慈悲为念,赐汝生机。而今陈、麻先死,徐海后亡,幸存一汪,窜于故土,吾邀君竞而逐之,胜者生,败者死,料君倜傥,必不相拒。东岛内奸拜上! 陆渐瞧得吃惊,半晌道:“这是怎么来的?”谷缜笑道:“不知道阿,我一觉醒来,就在桌上了。”说罢目视陆渐,意味深长道:“这是有人跟我叫阵呢!” “奇怪了。”陆渐说道,“这人既能入房投贴,为何不顺手加害于你?”谷缜笑道:“这叫猫捉耗子,先玩后吃,这人如此张狂,倘若将我轻轻杀了,岂不少了许多乐趣……” 忽听姚晴冷笑一声,说道:“说了半天,你才是那只又奸又坏的大耗子。”走上前来,劈手夺过素笺,看上一眼,漫不经心道:“这是男人写的。”谷缜道:“何以见得?” “女子行文,温柔款款,怎会这样硬邦邦的?”姚晴素手指点字迹,“再说你瞧,这些字迹,刚劲有力,绝似男子手笔。” “大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谷缜摇了摇头,笑道:“区区几句留言,又何必亲自书写?倘使这人是个女子,大可找一名文士男子,说明本意,委托起草。你瞧这酸溜溜的调子,说事之前先发一通议论,不像江湖之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换了是我,就应该这么写了:‘姓谷的听好,你小子贱命一条,老子动动指头,就能将你捻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淹死;放个臭屁,也将你熏个半死。如今给你一条活路,看你运道如何,四大寇还剩个汪老鬼,谁捉到谁赢,输了的先叩十八个响头,再抹脖子了帐’。嘿嘿,这才叫江湖中人的豪言壮语。” 姚晴一时语塞,双颊阵红阵白,咬牙道:“谁似你这么多花花肠子。”五指一挥,素笺飒地飞出,将谷缜脸面盖个正着。 谷缜手忙脚乱,扯下素笺,忽就听陆渐一声大叫,两人转头望去,只见他慌张道:“这下糟了,你们瞧这一句,‘幸存一汪,窜于故土’,这么说内奸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去了?” 谷缜、姚晴均是哑然失笑。谷缜点点头:“这封留书中,这句话最叫人迷惑!敢问内奸大人说的话,谁敢深信?就算目下他说了真话,回头告诉汪直一下,汪老鬼也能临时变计,不去徽州。即便去了,那内奸也能抢先一步,将他宰了。最厉害的莫过于敌人连通一气,布下圈套,咱们一去,岂非自投罗网。总而言之,依照纸上所写,跟他来个‘竞而逐之’,可就是孔夫子搬家。” 陆渐道:“怎么说?”谷缜道:“十九是输。” 陆渐心往下沉,姚晴却“呸”了一声,不屑道:“说了半天尽是废话!”陆渐也叹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谷缜笑笑,屈指一弹额头,说道:“陆渐,你那夺人兵器的法儿,很管用吗?”他答非所问,陆渐望着他,满心茫然。又听谷缜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陆渐抓了抓头,说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到了,就好像,就好像……”说到这里,他想了想,方道:“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里,我都会用,我的兵器碰到别人的兵器,立时就能夺回来,至于此中缘故,却叫人十分糊涂。” 姚晴凝住陆渐,神色疑惑,谷缜却将手一拍,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补天劫手’的关系,很好很好,我送你一个名号,就叫‘天劫驭兵法’。天劫者,‘补天劫手’是也,驭兵者,不但驾驭自身兵刃,更是驾驭对手兵刃。你看如何?” “天劫驭兵法?”陆渐念了两遍,欣然道,“这名字很好,但你问这件事做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谷缜眼里遽尔闪过一丝厉芒,“倘若有这‘天劫驭兵法’,就算徽州是龙潭虎穴,我也敢去趟上一遭。” 姚、陆二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姚晴失声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 “不错。”谷缜点头道,“你以为是圈套,他以为是圈套,内奸大人何尝不自为是圈套?他留下这话,就是要唬我不敢西向,继续背污名,如此一来,岂不是不战而胜?哼,天底下哪儿有这种好事?世人都当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姚晴“呸”了一声,道:“你有什么兵法,还不是全靠陆渐,至于那个‘天劫驭什么法’,说了半天,我是半点儿也不信的。”见近处有一根晾衣竿,取来折成两截,左手一扬,叫道:“接着。”“嗖”地掷给陆渐。 陆渐接过竹竿,微微一愣。姚晴望着他,手持竹竿,若有所思,忽地问道:“陆渐,你还记得‘断水’剑法么?” 陆渐闻言心动,眼前蓦地浮现出那个迎着海风、翩然起舞的白影,不禁感慨万千,笑了笑,说道:“怎么不记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姚晴听了,冷俏的脸上隐露笑意,恰似冰雪初融,春水微晕,陆渐见了,心跳不觉快了几分。 姚晴笑容只一现,忽又敛去,淡然道:“既然如此,今天我就用断水剑法,看你能否夺下我的竹竿。” 陆渐愣了一下,姚晴却不容他多想,以竹代剑,忽使一招“吉光片羽”,刺将过来。陆渐下意识应了一招“疾风骤雨”,却不料他悟出“天劫驭兵法”,与人交手,便自然而然融入招式,故而竹剑刺出,形虽似而神已非,两剑相交,姚晴便觉虎口发热,手中竹竿如活了一般,跃跃欲出。 陆渐一招得手,顿然知觉,生恐赢了姚晴,叫她脸上难堪。忙将竹竿旁移,消去夺兵之势。姚晴忽见他剑势偏转,露出破绽,便使一招“射斗牛”,竹影一闪,电挚光转,刺向陆渐心口。 陆渐自得仙碧点拨,学会“定脉”之法,劫力聚于“劫海”,双手越发奇巧。若说当日与赢万城交手,还只能知觉对手内息变化,因敌变化而变化,那么如今这知觉日益敏锐,已然变化为一种直觉,不自觉间,就能因应对方气机,借人之力,夺人之兵,乃至于驾驭敌手本身。 然而他神通未足,纵有奇能,却也不能收放自如,与人交手,尽凭直觉,是故姚晴竹竿刺来,陆渐也不及多想,竹竿转回,当胸一拦。 姚晴不料他回剑如此之快,哪儿还像当年个半饥半饱、有气无力的笨小子?“嗒”的一声,姚晴剑势被阻,几乎全无征兆,她掌中竹竿遽尔脱手。 陆渐不自觉又用上“天劫驭兵法”,不喜反惊,暗叫一声“苦也”,手腕急转,复又将竹竿挑回姚晴手里,这一夺一送疾逾闪电。姚晴芳心了然,抬眼望去,陆渐涨红了脸,目光闪烁不定。姚晴心知若是比剑,自己算是输了,但若就此认输,却不丢尽脸面?又想谷缜武功浅薄,眼力差劲,纵然旁观,也不能看清自己丢剑,既然如此,不如支撑到底,总不能叫这臭狐狸笑话。 想着厚了脸皮,紧咬银牙,仗着陆渐不敢来夺兵器,右手竹竿“刷刷”一通乱刺,左手却拈了一枚“孽因子”,觑准方位,屈指弹出,“孽因子”入土,“周流土劲”也自她足底涌出。这真气性质奇特,与土相合,更生奇变,地面微微一拱,“刷”的一声,一根青灰藤蔓破土而出,见风就长,须臾粗逾儿臂,缠住陆渐双足,“簌簌”绕将上来。 陆渐本领全在双手,脚底功夫稀松平常,故而一缠便着。姚晴趁他无法动弹,左刺右刺,只不与他竹竿相交。陆渐初时还能勉力挥竹竿,虚应故事,但随“孽缘藤”渐缠渐密,从头到脚捆个结实,别说出剑,张嘴说话也成难事,被姚晴一剑抵住胸口,微笑道:“认不认输?” 陆渐有心认输,无力说话,口中呜呜,两眼骨碌碌乱转,谷缜“呸”了一声,冷笑道:“这算劳什子比剑,有本事撤了藤,重新比过。” 姚晴见陆渐辛苦,心中不忍,散去藤蔓,瞥着谷缜道:“但使能胜,用剑用藤有何分别?‘孽缘藤’有六般变化,这种‘长生藤’是最不伤人的,其它的什么‘蛇牙荆’呀、‘恶鬼刺’呀,无不要命。你不是瞧见了么,桓中缺的脸就被‘蛇牙荆’扎伤过,变成那么个怪样子。”陆渐听了,想到方才藤蔓缠身的光景,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姚晴“哧”了一声,又说道:“你道这个‘天劫什么法’能打遍天下,真是不自量力。”谷缜却面不改色,呵呵笑道:“陆渐自不能打遍天下,一个好汉三个帮,若无大美人襄助,凭我二人,断乎不能成事。” 姚晴心中十分受用,嘴里却冷冷的道:“少拍马屁,我就算去,也是为了陆渐的性命。哼,跟你臭狐狸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谷缜笑道:“自然,自然。” 姚晴转眼望去,见陆渐定定望着自己,双目泛红,隐有泪光,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暗叹,牵着他衣袖,走到屋后,低声责怪道:“傻小子,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哭?你看臭狐狸,脸皮比地皮还厚,何时服软过?” 陆渐听了,忍住泪,涩声道:“阿晴,为了我,累你冒险,我、我心里难过极了……”嗓子不觉哽咽了。 姚晴胸中滚热,情难自禁,牵着陆渐的手,盈盈坐在一处断垣上,将头靠在他肩上,轻轻笑道:“只要你心里想着我,念着我,就算再险再累,我也不怕……”这话冲口而出,顿时又觉害羞,心道:“傻丫头,你怎地变得心软啦?尽作些小女人的勾当,说些不尴不尬的话,不害臊么……” 她心中不住自责,却怎也鼓不起勇气,将脸从陆渐肩上移开,唯有昏昏默默,一声不吭,心里只盼这段光阴去得越慢越好。 陆渐我着那白嫩小手,隔着肩衣,感觉到那张芙蓉脸儿滑如凝脂,心中不觉热流汹涌,跌宕生情。纵然如此,却也不敢去看姚睛,只觉得此情此景,就但如此静坐,倘若偷看一眼,也亵渎了这难得的默契。 相依相偎,不觉光阴之逝,忽听一声悠长悦耳的口哨,继而便听谷缜哼哼唧唧,唱起曲子来:“我把你半亸的肩儿凭,他把个百媚脸儿擎。正是金阙西厢叩玉扃,悄悄回廊静。靠着这招彩凤、舞青鸾、金井梧桐树影,虽无人窃听,也索悄声儿海誓山盟……” 陆渐未知所云,姚晴出身豪室,自幼听多了戏曲,心知这曲子出自《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唱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交颈依偎,海誓山盟,心知必是谷缜偷看了这边情形,故意调侃,一时又羞又气,离了陆渐,顿足起身,陆渐不明所以,也茫然起身。 一时转回庭院,只见谷缜抱着双手,背靠大树,笑眯眯望着二人,说道:“抱歉则个,并非小弟有意打扰搅,只怕二位光阴苦短,一坐一日,可就不妙了。” 陆渐这才明白谷缜唱曲的旨意,羞得面红心跳,几乎要觅地而入。姚晴也是霞染双颊,瞪着谷缜,眼里几欲喷出火来。 ←→ 第三章 不漏海眼 用罢早饭,三人启程上路,那小男孩万分不舍,扯着谷缜衣袖,眼泪汪汪。谷缜摸摸他头,塞给他一块大银子,小孩不识,怪问道:“这是什么呀,亮闪闪的,是糖么?”谷缜笑道:“不是糖,给你爹娘,将来供你读书用。”房东夫妇瞧见,欢天喜地,推谢两句,也就笑纳了。 三人别过房东,拍马直趋徽州,姚晴马快,陆、谷二人马慢,她素来好胜,不是跑出去老远,掉过头来,撅着小嘴,向二人跃马示威,惹得谷缜心中暗骂:“直娘贼,早知如此,还不如找两头山西毛驴儿骑着痛快。” 这不快转头即逝,瞧着沿途胜景,谷缜蓦地意兴大发,笑谈风物。他胸中神奇鬼博,各方地理风俗、传说土产,莫不信口道来,引人入胜。不只是陆渐听得津津有味,姚晴也忘了炫耀马力,随在一旁,听得入神,只觉许多事儿,竟是从没听过的。 行了两日,沿新安江向西,次早来到徽州地界,眼见峰峦连绵,叠青泻翠,倒影江中,竟将一川烟水染成溶溶碧色。 谷缜触景生情,挥鞭笑指道:“这徽州当得起物华天宝四字,西北就是黄山,七十二峰巧夺天下之美;这条新安江则是黄山百泉所聚,明澈如练,清寒侵肌。有道是‘徂徕无老松,易水无良工’,这黄山松、新安水,有变化出天下第一的徽墨,‘黄金易得,徽墨难求’,自古都是大大有名。还有这水染的丝缎也极好,至于三潭的枇杷、黄山的木耳,那也都是难得的珍品了……”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转,见路边有几个卖果子的小贩,不觉笑道:“是了,我忘了这个。”翻身下马,须臾买了一捧干果,笑道,“这榧子是此间土产,来来来,咱们分而食之。” 姚晴以前吃过,并不稀罕,陆渐却觉新鲜,见那榧子模样平常,剥开一尝,却是滋味甘美。谷缜道:“这榧子有诗说得好,‘味甘宣郡峰雏蜜,韵胜雍城骆乳酥,一点生春流齿颊,十年飞梦绕江湖’,我就爱最末一句,‘十年飞梦绕江湖’,若能在江湖上自由自在,遨游十年,那又是何等快活。”说罢纵声大笑,豪情意气流露眉梢。 目下徽州在望,进一步危机四伏,谷缜却谈笑风生,若无其事,这份潇洒气度,饶是姚晴也觉心折,微笑道:“臭狐狸,徽州还有一样出产,你却忘了说!” 谷缜道:“什么出产?”姚晴道:“汪直算不算徽州的出产。”谷缜一笑,叹道:“自然也算!但这徽州不只出了汪直,还出了一个大大有名的人物,你知道是谁?”姚晴冷哼道:“是谁?”谷缜道:“便是督宪江南的胡宗宪胡大人了。” 陆、姚二人均是惊讶,谷缜抚掌叹道:“这一州之中,竟出了两个势如水火的大人物,也算是千古少有了。” 说笑间,入了城门,谷缜引着二人,在城中转了几转,来到一处大宅,宅门上书“墨仙坊”,门首一方石碑,镌有隶书两行: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编者注:历史上有“一技之精,上掩千古”之称的是程君房,此处为小说家言。) 谷缜瞧了,失笑道:“这老程,自拍马屁的功夫越发高明了。”才说罢,忽听有人远远应道:“这小谷,话很不通。老夫是人非马,哪儿来的马屁,既无马屁,又何来自拍之理?” 三人闻声望去,一个宽袍峨冠老者背了一匣书,笑眯眯骑着毛驴,逍遥而来。谷缜将手一摊,笑道:“老程,你好。”那老者翻身下驴,一把抱住谷缜,笑逐颜开:“小谷,好几年不见,你躲哪去了?是不是有了娘儿们,便忘了老友了。” “哪里话?”谷缜笑道,“娘儿们没有,却遇上几只臭虫,叮得我满头是包,不得已来你宅上避避风头,顺道借几锭墨使。”老程笑容一敛,正色道:“避风头可以,这墨锭么,只卖不借。” 谷缜嘿嘿一笑,说道:“老程,三年不见,还是恁的抠门。”老程道:“跟你谷少爷打交道,若不抠门些,岂不没活路了?”两人相视大笑,携手入门,早有仆童出来牵马引路。 入堂就座,谷缜为双方引荐,说到老程时笑道:“这位程老哥大号公泽,自承祖业,制墨为生,先前我说的名墨‘清玉案’,就是他家的招牌,确然当得起‘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的赞语。” 程公泽与谷缜说笑不禁,对陆、姚二人却甚是端方,闻言赶忙谦让两句。谷缜又道:“这世间我对头不少,朋友也有几个,却不甚多,老程就是其中之一了。”程公泽闻言,眉间大有喜色。 这时间,下方奉上茶来,谷缜啜了小半口,一转眼,忽见程公泽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神色颇为紧张,不觉失笑道:“这茶入口恬淡,余味清奇,大有孤绝凛冽之气,莫不是黄山绝壁上采来的野茶?” 程公泽喜上眉梢,啧啧道:“鬼灵精,鬼灵精,就你品得出来,就你品得出来……”谷缜笑道:“你这老程,还有什么宝贝,不要吞吞吐吐,一股脑儿献出来吧!”程公泽笑呵呵转回后堂,拿来几件玉玩字画,以及一个制作精巧的檀木盒子。 谷缜逐一把玩,拿到玉玩时,笑道:“这是‘碾玉楼’洪得意的新手艺吧?几年不见,这老洪毫无长进,改天我去骂他。”又拿起一轴画,展开一瞥,啧啧道:“韩干的《牧马图》,不是赝品,是真迹!没天理了。”他纵然嬉笑怒骂,品评起来却是毫不含糊,程公泽听得拈须微笑,连连点头。忽见谷缜拿起檀木盒子,揭开时,却是一方墨绽。谷缜反复把玩,又用鼻嗅,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程公泽见了,神色又紧张起来。 谷缜放回墨绽,忽道:“这墨绽制艺精绝,不消多说,却有一样,不如从前。”程公泽叹道:“真被你瞧出来了。”谷缜道:“这墨绽的香气为何差了许多?” “说起来,要怪小谷你了!”程公泽苦笑道,“这几年你不知去向,南海的商路竟然断了,南海异香来不了中土。徽墨的微妙,一半妙在墨料,一半妙在墨香,南海异香不能入贡,只能用些其他的香料充数,香气自然差得远了。” 谷缜笑道:“不打紧,这点小事,我来设法。”程公泽大喜道:“全赖老弟了,不过口说无凭……” 谷缜瞪眼道:“去你的,得寸进尺,要我签军令状么?”程公泽挠头直笑,他专于制墨之艺,一谈道制墨,便有几分痴气。 谷缜又道:“就这几样?”程公泽笑道:“还有一样宝贝,却是程某最爱,你猜是什么?”谷缜目光一转,拍手笑道:“不消说,定是令千金了!”程公泽哈哈笑道:“雪烟出来吧!” 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从堂后转出,螓首低垂,娇弱不胜,向众人打个万福,眼角稍抬,怯怯道:“谷少爷好!” 谷缜打量她一阵,笑道:“人道女大十八变,三年前还是小不点儿,如今却出落成美人儿了。但这少爷二字叫的不妥,我跟你爹兄弟相称,你该叫我谷叔叔才是。” 程雪烟俏脸涨红,咬着嘴唇,却不吱声。谷缜又转向程公泽笑道:“乖侄女有婆家了么?”程公泽道:“还没呢,小丫头眼角高,瞧不起人,都怪我惯坏了。”谷缜笑道:“豪门公子,书香子弟我认得几个,但大多不是东西。若不然倒不妨做个媒人。” 姚晴冷眼旁观,见程氏父女意兴阑珊,心中雪亮,便淡淡说道:“臭狐狸,少说几句,会憋死你么?”谷缜眼珠一转,嘻嘻笑道:“好好,不说了。但有一件正事还要拜托老程。” 程公泽道:“兄弟请讲。”谷缜道:“你是此间商魁,眼线广阔,且帮我査件事。”说着让他附耳过来,嘀咕几声,程公泽神色数变,点一点头匆匆下堂去了。 程雪烟说道:“还请谷少爷去后面用膳。”谷缜笑道:“好说,好说。”三人随她来到后院,只见石秀水曲,茂竹幽深,却是好一个清净去处。 程雪烟将三人引至园中小厅,自己张罗膳食,她看似娇怯,支使家中仆妇,却是不卑不亢,井然有序,不像弱龄少女,倒似一家之主。奈何谷缜口角风流,调笑无忌,几番撩得她面红耳赤,不侍张罗完毕,便慌张去了。 用罢饭,谷缜自去厢房睡觉。陆、姚二人则坐着说话,不多时丫环来报“香汤烧好”。姚晴好洁,沐浴一番,神清气爽,当下回房小睡,不想睡至半途,却做了一个噩梦,遽尔惊醒,满头是汗。 回忆梦中烈火焦尸,姚睛心颤神摇,呆坐许久,待得披衣出门,已是深夜时分。闲云掩月,园内寂静,惟有一灯如豆,撩人幽思。 姚睛近前,透过窗纱,绰约可见女子倩影,她识的正是程雪烟,心中不由奇怪:“这女孩儿夜半不眠,却在做甚?”纵上房顶,揭瓦瞧去,只见程雪烟坐在案前,信笔书写。姚睛定神细看,竟是吃了一惊,敢情那宣纸上大大小小,写的全是“谷缜”二字。 如此写满一纸,程雪烟又发了一阵呆,将字纸引燃,丢入火盆,然后叹一口气,坐回床边,向着那堆灰烬呆呆出神。 姚睛不由暗自叹息,寻思道:“臭狐狸又造孽了,至于这女子,哼,却也白痴得紧,流水无意,落花又何必有情?”当下既恨谷缜轻薄无聊,又对这程雪烟充满鄙夷。 盖上屋瓦,方要下房,蓦地瞥见向月处闪过一道黑影,轻若云絮,飘然而飞。 姚晴吃了一惊,纵身追赶,那人十分机警,姚晴一动,便觉出有人追踪,足下加紧。姚晴自也随之加快步子。这般一前一后,越过程家围墙,在城中屋宇间攀垣走壁,你追我赶。过了时许,两人始终相距三丈,那人既不能抛下姚晴,姚晴也不能追上。从后望去,那人窄肩细腰,窈窕多姿,分明是个年轻女子,如此一来,姚晴更憋足了一口气,提气轻身,紧追不舍。 不多时,她身子发热,呼吸渐转急促,这时间,忽见那女子高高纵起,身姿曼妙,落在一处屋顶上,将身一缩,猫在暗处。 姚晴只怕对方暗算,也陡然止步,伏在左近,只见那女子一双眸子映射月华,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忽而哧哧轻笑,笑声娇媚入骨,如一缕细丝,在人心尖儿上撩拨。姚晴听得心痒,捏下一块碎瓦,嗖地射去。 两人相距数丈,那碎瓦射去,却如时沉大海,那女子眸子清亮如故,只多了一丝笑意。姚晴暗暗吃惊,正要施展“坤元”神通,忽见那眸子下燃起两点绿火,飘忽不定。 姚晴见此异象,心神大震,土劲蓄足,却忘了发出,忽听那女子咯咯笑道:“粉狮子,别淘气,你弄痒我了。” 姚晴莫名其妙,那女子又笑道:“还你。”说着劲风袭来。姚晴一挥袖,轻轻裹住来物,正是那块碎瓦,方要反击,忽觉不妙,“坤元”所至,掌下屋瓦旋起,在身前布成屏障,只听“叮叮”急响,青瓦上迸出点点火星。 姚晴暗呼好险,原来这女子十分狡猾,先将碎瓦掷回,姚晴接下,但觉她手劲甚弱,便生轻视之心,谁料那女子掷瓦不过是迷惑对手,随那瓦片,突然射出凌厉暗器,又多又狠,若非姚晴机智,必为所乘。 姚晴一挥手,细碎声响过,漫天瓦片如有灵性,重叠如故,不曾惊动屋主,她举目望去,满城房舍重叠不尽,那女子所伏屋顶却是空空荡荡,就似从来不曾有人停留。 姚晴迎着晚风,默立半晌,撕下一块衣衫,裹住手掌,俯身摸索,摸到几枚寸许长的三棱细锥,对着星光一映,微微泛蓝,显是有剧毒。 姚晴大恼,忖想这女子端地歹毒,对手若非自己,十九没命。欲要穷追,又忌惮着棱锥暗器,是以犹豫良久,怏怏而回。 回到程家,已是天色微亮,遥见谷缜房中灯火通明,走近时,却听门内有人说话,推门一瞧,却是谷、陆二人坐在桌旁,谷缜手持一张素笺,眉头微皱。 姚晴心头一沉,叫道:“又有留书?”二人见她,均有讶色,谷缜笑着招呼道:“大美人早,我昨晚听到动静,惊醒时,便见到这个了。”姚晴接下一看,笔上墨迹未干,歪歪扭扭写了八个大字:“大祸将至,速离徽州。” 谷缜道:“这字丑怪不堪,曲如春蚓,盘如秋蛇,依我看应是左手书写。留字人想是老相识了,故意反手留字,叫我看不出他的身份。” 姚晴冷笑一声,将素笺掷还给他,道:“什么老相识,是老相好才对。” 陆、谷二人对视一眼,陆渐道:“阿晴,怎的这样说?”姚晴将夜里的遭遇说了一遍,又将那棱锥丢在桌上,说道:“分明就是这女子投书,你且想一想,生平哪位相好,有这样的好心?” 谷缜盯着棱锥,审视了一会儿,忽道:“你说那女子语声又媚又软?”姚晴道:“比萃云楼的姑娘还媚还软呢!” 谷缜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惊觉时,忽见姚、陆二人望着自己,意似询问,不觉笑道:“看我做甚?”陆渐道:“你猜到是谁了?”谷缜摇头道:“有个人选,却拿不准。”姚晴“呸”了一声,道:“什么叫拿不准?老相好太多了么。”谷缜苦笑道:“只因那人没有这么好的武功,与我半斤八两罢了。”姚晴一愣,也不再问。 三人呆坐到天亮,程雪烟备好早点,前来相邀。用了饭,三人正品香茶,忽见程公泽满头大汗,跑了进来,眉间大有喜色。谷缜一见,郁闷烟消,笑道:“必有好消息了。” 程公泽跑得急了,端碗茶一气喝光,笑道:“我查了一夜,发觉两件事情,跟你吩咐的有关,第一件,是黄山西南柏寿村富户刘正德家失窃了十石新米、两口肥羊,昨日报官,官差去查,见地上有米粒散落成线,向山里去了,官差怕是山贼所为,不敢深入;第二件,是黄山东南方的泰光镇,镇里的‘福龄堂’丢了若干药材,我派人问了,却是砒霜。小谷你说可怪不可怪?” “砒霜?”谷缜沉吟一阵,百思不解,当下拱手笑道,“多劳程兄了,小弟叨扰一夜,也当告辞。”程公泽吃惊道:“怎不多住两天?”谷缜道:“我仇家很多,又很厉害,再住下去,会给你惹来莫大灾祸,越早告辞,越无后患。” 程公泽终不是江湖中人,听得脸色发白,怔忡无语。谷缜讨了些干粮美酒,又换了两匹好马。其间程雪烟再未现身,直待三人临行,才来相送,双目微微红肿,低头不语。姚晴瞧在眼里,不禁看了陆渐一眼,暗自庆幸:“还好他土头土脑,言语无味,没有拈花惹草的本事。” 一阵风出了城外,谷缜忽地勒住马匹,说道:“陆渐,这一去,有两件事,一好一坏,你先听哪个?”姚晴冷哼道:“故弄玄虚。”陆渐则想了想,说:“先听好的吧。”谷缜笑道:“汪老鬼必然藏在黄山,这是好事。”陆渐精神一振,说道:“坏事呢?”谷缜道:“坏事么,那就是东岛高手已至徽州。”???渐吃了一惊,默然半晌,道:“此话当真?”谷缜道:“八九不离十,如今之计,若要洗刷我的冤屈,就须在徽州逗留,若要保命,那就逃得越远越好。” 陆渐、姚晴对视几眼,陆渐皱眉道:“若是逃了,你我又能活么?”谷缜道:“多活几天,也说不定。”陆渐也笑了笑,淡然道:“这么说,逃与不逃,均是不免一死,既然如此,我选不逃。”谷缜注视他道:“你不后悔?”陆渐略一迟疑,回望姚晴,姚晴露出不耐神色,扭头道:“瞧我做甚,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陆渐心中一阵激动,谷缜不觉叹了口气,拍马走在前面。 奔突不久,忽听蹄声,只见前方道旁,一左一右,驰出两匹白马,毛羽光亮,骑士均为英俊少年,一色如雪白衣,背上剑柄红樱飘展,英姿飒爽。见了三人,蓦地调转马头,原路驰回。 谷缜眼神一变,哼了一声。再行一里,忽又见迎面奔来两匹黑马,通体乌黑如碳,骑者是两名娟秀少女,墨绿衣裙,各背一面金灿灿的琵琶,见了三人,忽又掉转马头,原路驰回。 姚晴奇道:“这些人弄什么玄虚?”谷缜笑笑不语。 再进里许,忽又见两匹黄骠马驰骋而来,马上坐着一对黄衫少年,各背一张古筝,仍是不到近前,便即转回。陆渐、姚晴越瞧越奇。 其后再行一里,又来两骑枣红马,鬃毛飞扬,如烈焰翻腾,两名红衣少女,一带玉萧,一佩玉笛,见了三人,打个转儿,又奔了回去。 姚晴凝视谷缜,狐疑道:“臭狐狸,你知道缘故,是不是?” “我自然知道。”谷缜笑道,“这叫做‘八骏迎君归’。”陆渐道:“迎君归?归哪儿去?”谷缜笑容一敛,徐徐道:“归阎罗地府,十八地狱。” “什么话!”姚晴啐了一口,怒道,“我不受他迎接,他又怎地?”谷缜摇头道:“被‘不漏海眼’看上的人,哪儿是说逃就能逃的?”陆渐心神剧震,冲口而出:“‘不漏海眼’,狱岛叶梵?”谷缜笑道:“不错,叶老梵亲临中土,给足了谷某面子,倘若不去,大大失礼。” 姚晴轻哼一声,道:“什么漏眼不漏眼的,本姑娘不受他牵制,他向西迎,我偏向北。”将鞭一挥,便向道边歧路疾走。才奔数丈,忽听“咻”的一声,姚晴坐骑猛然下沉。她反应竒快,将身一纵飘然掠出丈余,回头望去,那马瘫倒在地,耳边一个小孔,血水如注,竟是一击入脑,当即殒命。 姚晴呆了呆,纵身上前,在那马头上一拍,劲力所至,小孔里滚出一颗血淋淋的松子,她心头一沉,转眼望去,四周林木森森,烟云霏霏,云林深处,杳不可测,似有无数鬼怪妖物藏身其中,以姚晴包天之胆,也觉阵阵发怵。 谷缜朗朗一笑,扬声道:“叶叔叔,你何苦这般猴急?”话音未落,又是“咻咻”两声,谷缜坐骑应声倒毙,将他颠下马来。 陆渐也没看清暗器来势,但他神通在手,见与不见,全不相干,锐响一起,他手已挥出,蓦觉掌心一痛,几被贯穿。与此同时,“天劫驭兵法”应势而生,掌肌凸凹,筋脉流转,倏尔抵消来势,陆渐摊掌一瞧,掌心一粒绿松子,余势不尽,滴溜溜转个不停。 忽听左方林子里有人赞道:“好身手。”“手”字落地,复归沉寂。谷缜侧耳聆听,笑道:“好个叶老梵,藏头露尾,着实惫懒。” 陆渐微一沉吟,跳下马来,一拍马臀,那马原路奔回。谷缜道:“怎么不要马了?”陆渐叹道:“无辜畜类,何苦让它随我送命?”谷缜笑道:“说得极是。”回望姚晴,见她脸色惨白,紧咬下唇,不由笑道:“大美人,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呢。” 姚晴双颊血色一涌,叱道:“臭狐狸再胡说,我打你老大耳刮子。”谷缜哈哈大笑,迈步前行。陆渐瞧他背影,忽地叹了口气。姚晴扯他衣袖一下,小声道:“你害怕么?” 陆渐摇头道:“怕是不怕,但这样处处受制于人,当真闷煞人了。”说罢深深望她一眼,摹地伸手握住她手。 姚晴芳心一颤,双颊泛红,蓦然记起相识以来,陆渐第一次主动来拉自己。霎时间,一股暖意荡过心胸,颊上绽出温柔笑意,陆渐也报之一笑,二人携手并肩,尾随谷缜而去。 又行了二里,远处山前乐声大作,有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萧管呜咽,笛声清扬,古筝慢如流水,琵琶乱如碎玉。其间叮叮错杂,仿佛有人击剑一般。走得近了,遥见山前空地上铺了一方波斯地毯,花纹艳丽,繁复耀眼,上置一张矮榻,卧着一名三旬男子,他眉目英挺,长发披落,丝袍蔚蓝如海,织有云龙戏鳌图,随他举手投足,丝光流转,龙游鳌戏,栩栩如生。 八名少年男女均各在座,鼓筝吹笛,拨弄琵琶,两名白衣少年举剑对舞,舞姿清妙,有如两只玉蝶,翩然来去。 陆渐寻思:“这蓝袍人当是叶梵了。”想起松子毙马之事,心中有气,蓦地转身,抢到两名白衣少年中间,那二人恰好挥剑对刺,收势不及,眼看刺穿陆渐腰腹。 陆渐骈起食中二指,双手一分,间不容发地捺住二人剑尖。“天劫驭兵法”原本得自“补天劫手”,并非要兵刃才能。“嗡嗡”两声,二少年长剑脱手,陆渐喝一声起,手臂倏震,两道剑光冲天而起,凌空转折,如电坠下,两名少年转念不及,便听“噌噌”两声,长剑双双贯如鞘中。 这夺剑还剑,劲力之巧,拿捏之准,端地惊世骇俗。二少年瞪大眼睛,击剑姿势殊无变化,屈膝探身,光阴仿佛凝滞一般。丝竹声也忽然消失,众少年男女望着陆渐,人人面无血色。 陆渐双手夺剑,两眼却不离叶梵,见他从头到尾,眼不眨,手不抬,悠哉悠哉,满脸笑意,不觉甚是困惑,心道这人要么冷血无情,混不在意属下生死,要么就是看穿自身武功,夺剑还剑均是意料中事,故而无须出手。一念及此,他双拳紧卧,不觉沁出汗来。 谷缜微微一笑,忽道:“叶老梵,你这排场太过老套,怎不换个新的?”叶梵打量他一眼,微微笑道:“好呀,你说说,换什么新的?”谷缜道:“比方道,男人扮女人,女人扮男人,至于‘八骏迎君归’,却不防改为‘八骏骑人归’,人不骑马,马来骑人。” 众少年听了,暗叫苦也,无不瞪视谷缜,露出气愤之色。 叶梵却是双眼一亮,一拍大腿,笑道:“你这猴儿,人虽可恶,鬼点子却不错。”说到这里,又生疑惑,皱眉道:“只不过,人骑马容易,马骑人么……”身形忽闪,不经意间,将一匹白马四蹄朝天,扛了起来。陆渐瞧得目定口呆。 那白马本是难得良驹,骨骼神骏,体重千斤,骤然被人举起,惊得四蹄乱蹬。叶梵任其挣扎,屹然不动,蓦地足不点地,绕场飞奔一周,才将马轻轻放下,拍拍手道:“赵武,你也来试试。” 赵武煞白了脸,哆嗦两下,扑通跪倒,流泪道:“主人,属下本事低微,哪能担负如此重任。” 叶梵皱了皱眉,怒哼一声,又对另一白衣少年道:“钱嘉,那么你来。”钱嘉面如土色,身子前倾,两脚却死死钉在地上。叶梵不耐,一沉身,又将白马扛起,“腾腾腾”直奔过来。 钱嘉见那骏马口吐白沫,四蹄乱飞,吓得半死,大叫一声,转头就跑。叶梵紧追不舍,没口子叫道:“别怕,别怕……” 钱嘉怎能不怕,跑得十多步,忽觉背后风急,心知叶梵赶到,不觉双腿一软,摊倒在地。 叶梵见钱嘉蜷在地上,浑如一堆烂泥,一时大皱眉头,又望四周,见众属下拥成一堆,神色惊恐,见他目光扫来,俱往后缩。叶梵大为不悦,放下马匹,悻悻道:“可惜,主意是好,这帮奴才却不争气。” 姚晴、陆渐又是好笑,又觉得吃惊;谷缜却苦忍笑意,一本正经道:“不怪别人,怪只怪叶老梵你不知变通,这世上原本还有个法子,不须费力,也能以马骑人的。” 叶梵盯着他,冷笑道:“小子又想骗人,世上哪有这等便宜法子?”谷缜摊手笑道:“你若不信,我也没法。” 叶梵好出风头,生平最爱干些招摇惊耸,哗众取宠的勾当,以显得与众不同。此时一想到八名属下扛马开路,世人瞠目结舌的场面,便觉心痒,当即转怒为笑,和颜悦色道:“好啊,你说来听听。” 谷缜笑道:“有道是‘法不空取’,要我告诉你法子也成,你须得告诉我一件事,若不然,我宁死不说。”叶梵道:“什么事?”谷缜道:“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找来徽州的?”叶梵漫不经心道:“这个么,却是别人告诉我的。” 谷缜心头一动,问道:“是谁?”叶梵笑了笑,说道:“非说不可?”谷缜道:“不说不行!”叶梵“嘿”了一声,面色一沉,一字字道:“那就是你老子谷神通了。” 谷缜身子微震,冲口而出:“你说谎。”叶梵皱眉道:“我骗你做甚。前日傍晚,我收到他的手书,说你就在此间,我赶了一昼夜,方才赶到。”谷缜伸手道:“手书拿来。”叶梵失笑道:“你糊涂了么,忘了岛上的规矩?”谷缜猛可想起,东岛规矩,收到传书,看完即毁。 叶梵见谷缜神色疑惑,不觉笑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谷神通不忍心亲手拿你,故而委托于我。嘿嘿,你还是乖乖听话,跟我回去,换一个从轻发落,若不然……” 谷缜沉吟半晌,忽地笑着打断他道:“叶老梵,你想知道马骑人的诀窍吗?”叶梵道:“那是自然。”谷缜道:“很好。”转向赵武招手道,“你骑上马去。” 赵武莫名其妙,但觉只需不被马骑,一切好办,当即乖乖上马。叶梵摸摸下巴瞧了瞧,疑惑道:“这个还是人骑马,哪来马骑人?” “快拉,快拉!”谷缜笑道,“烦请叶叔叔竖个蜻蜓。”叶梵二话不说,头下脚上,竖了个蜻蜓,问道:“再要怎的?” 谷缜哈哈大笑,大声道:“叶老梵教你个乖,正着看是人骑马,倒着看就是马骑人,从今往后,不要忘了。” 诚然,叶梵倒着身子望过去,赵武人下马上,岂不‘马骑人’了?听到这话,叶梵勃然大怒,翻转过来,厉声道:“臭小子,你敢戏弄长辈?”谷缜笑道:“谁叫你不说实话,载赃给我老爹。” 叶梵闻言,目光陡厉,陆渐见状,横身拦住。叶梵瞥他一眼,笑道:“你就是那个陆渐?”陆渐不料他以五尊之身,也知道自己姓名,微感讶异,点了点头。叶梵笑了笑,点头道:“你的武功有些意思。”身形忽闪,“刷刷”两声,叶梵双手持剑,转回原处。赵武、钱嘉回手一摸,背后剑鞘空空如也。 叶梵道:“你来夺我这剑试试。”说着双手举剑,慢慢刺出。陆渐素来谨慎,见他身法,暗自凛然,此时见他出剑虽慢,自也不敢大意,当即注视剑尖,凝眸不动。眼见那剑越逼越近,蓦地骈起二指,挥指捺出。 指剑相交,陆渐便觉一股绝强内劲自剑身传来,指掌剧痛。当下运转“天劫驭兵法”,化解内劲,进而反击。 不料他手劲一变,叶梵内劲亦变,正好克制陆渐的劲力,陆剑无法,“天劫驭兵法”随之生变。如此一来,二人劲力遥相克制,如潮来去,激得那剑身如流水波动,颤吟不绝。 陆渐吃惊无比,劫力所至,细察叶梵体内真气,但觉浩然奔涌,变化莫测,浑不觉其凝滞之处。 “天劫驭兵法”纵是发挥到极至,也占不到丝毫便宜。不多时,陆渐满脸涨红,汗水顺着发梢滴落,呼吸慢慢拙重起来,他自悟这法门以来,无往不胜,从未遇到如此敌手,叶梵内劲变化之奇,几可说“敌不变,我不变,敌若变,我先变”,斗得越久,陆渐越是有心无力。 正当陆渐绝望之极,忽听叶梵纵身长笑,内劲忽收,陆渐手中压力陡轻,“铮铮”两声夺回双剑,他不及欣喜,忽觉胸口窒涩,叶梵一只左掌,已然抵在胸前。 陆渐功夫在手,却被双剑牵制,叶梵弃剑用掌,顿时抵挡不及,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变成空白。 姚晴远远瞧见,浑身冰凉,檀口微张,欲要呼喊,却被一口气堵在喉间,无法出口。谁料叶梵掌力含而不吐,凝视陆渐,忽地微笑道:“奇怪,你的本领竟然只在双手,别的地方很是差劲,嘿嘿,叶某高估你了!” 这时间,忽听谷缜道:“叶老梵,那艘红毛战艇,你还要不要?” 叶梵目光一寒,怒哼道:“我也正想问你,乖乖说出,少顿板子。” 谷缜笑道:“那你先撤掌,我就告诉你舰船的下落。”陆渐心中奇怪极了,“红毛战舰已经沉入大海,还有什么好说的?”却见叶梵神色变幻,蓦地撤掌,后退两步道:“好,你说。” 姚晴忍不住纵身奔上,握住陆渐之手,急道:“你没事么?” 陆渐摇头道:“我没事。” 姚晴道“先吐纳三次,看看有无异样。” 陆渐如法做了,又道无事。姚晴这才松了一口气。 谷缜笑了笑,拍掌道:“几年不见,叶老梵内功越发高明了,当真浩如大海,收放自如。” “少来这套。”叶梵不耐道,“快说红毛战舰下落。”谷缜摸摸下巴,说道:“说也无妨,但这红毛战舰,需得小小改动一字。”叶梵道:“什么字?”谷缜道“将‘红’字改成‘无’字。” “无毛战舰?”叶梵大皱眉头。 “是呀是呀。”谷缜一本正经道:“那战舰已经沉入大海,别说红毛,一根毛都没留下,故而叫做无毛战舰。” 叶梵眉峰颤动几下,蓦地怒极反笑:“谷笑儿,你真当我不敢杀你?”谷缜笑道:“你的‘鲸息功’独步天下,杀我容易无比,太过容易的事,你叶老梵是不屑做的。” 叶梵爱听好话,听了怒意稍平,冷哼道:“死罪可免,活罪难绕,即便不杀你,也得打断你两条狗腿,给我的宝船报仇。”将手一招,叫道:“乖乖过来受罚,若让我出手,除了双腿,外加两手。” 陆渐心头一震,蓦地调转常见,刷刷刺向叶梵。叶梵眼也不转,轻哼一声,双脚凝立不动,举起右手,按中陆渐左手剑脊,向前一推。 陆渐一觉内劲用来,“天劫驭兵法”立时运转,却不料叶梵这轻轻一推,却用上了‘鲸息’神通中的滔天炁,劲力前后相叠,少说也有十重,陆渐化解一重,又来一重。正自应接不暇,叶梵又举左手,推中他右手长剑。 这先后两推,劲力迥然大异,方向也各不同。陆渐身不由己,双剑偏转,倏地刺向姚晴。 这一下,陆、姚二人均感意外。姚晴愣在那里,睁着一双妙目,浑然忘了抵御。陆渐情急间左剑搭上右剑,双手运转‘天劫驭兵法’,左剑驭右剑,右剑驭左剑,互消去势。眼看距离姚晴不过半尺,双剑遽尔下沉,‘哧哧’两声,刺入土里。 陆渐虽然扭转剑势,身子仍是不能自主,手舞足蹈,直扑姚晴。姚晴方要闪避,又怕他摔倒,犹豫间,已被陆渐抱个正着。叶梵的‘鲸息功’余势不衰,姚晴足下踉跄,也被带倒,两人相拥着滚了一匝,方才停住,均是满面羞红,疾疾分开。 叶梵见了,双手按腰,哈哈大笑。 姚晴一咬牙,双手按地,土破藤出,缚住叶梵双脚,她方才趁着叶梵说话,早将孽因子布下,只待时机发动。 叶梵眼见藤蔓绕身,微露讶色,继而笑道:“好一个‘化生’妖术,一晃多年,温黛那妖妇竟有了传人。”他嘴里说笑,身形不动,任那藤蔓缠绕,直至姚晴将化生术催到极致,再也无法多缠一匝。那藤蔓纠缠纵横,将叶梵囫囵裹在正中,离地而起,悬在半空,形如一个青灰色的硕大虫茧。 姚晴胸口起伏,汗如雨落,喘一口气,正想歇息,忽听那藤茧中叶梵轻轻笑一声,瓮声瓮气道:“缠好了么?我要出来了!” 姚晴闻声变色,只觉手下骤紧,所有藤蔓同时绷紧,那藤茧向内微微一缩,遽尔鼓胀起来,砰的一声,节节寸断,一道蓝影冲天而起,叶梵发出一声长笑,高叫道:“小的们,奏起乐来。” 众少年纷纷坐回原地,各操乐器,赵武问道:“奏何乐曲,还请主人明示。” 叶梵身法翩然,凌空转折,笑道:“先奏一曲《秦王破阵乐》,壮我声威。”赵武应一声是,将剑一挥,众少年丝竹齐鸣,威武雄壮,直如阵马突出,万众齐呼。 叶梵哈哈大笑,身未落地,双掌一翻,两道掌风分击陆,姚二人。 陆渐借力使了一个“雀母相”,挽着姚晴向后掠去。叶梵掌力劈空,黄尘激扬,口中讶然道:“好小子,竟然藏了私。” 姚晴缓过一口气,双手内劲涌出,两根藤蔓钻出地表,缠向叶梵。叶梵笑道:“黔驴技穷也!”一挥袖,藤蔓被劲风所激,反向姚晴扫来。 陆渐只恐伤着姚晴,不顾伤害,飞身纵上,出手如风,横拽藤蔓,不料藤蔓上附有叶梵的“滔天炁”,劲力重叠,虽被陆渐拽着,其势依然不衰,藤尾凌空圈转,好似两条鞭子,“啪啪”抽中陆渐双颊。陆渐头昏眼花,口中腥咸,自忖脸颊也必肿胀,但怕脱手伤及姚晴,忍着疼痛拽着不放,竟被那藤蔓拖得向后倒退。 情急间,陆渐心头忽动,这两根长藤蔓虽是木质,却又何尝不是一种兵刃,既是兵刃,“天劫驭兵法”足以驭之,当即一拔一送,长藤来势陡止,盘空一绕,忽又转回。 叶梵微感诧异,左掌正欲抵挡,不料那长藤蓦地生长数尺,将他左腕牢牢缠住。叶梵双目一转,露出微笑,掌势前送,直直拍向姚晴。 陆渐身形陡转,双手如弹筝鼓瑟,在藤上忽挑忽拨。叶梵手腕陡沉,蓦地不听使唤,掌力歪斜,砰的一声,姚晴身边尘土翻飞,多出一个凹坑。 “好!”叶梵大笑一声,“这样子才有意思。”他抖手挣断藤蔓,腾空纵起,弓肘运掌,正欲吐劲。陆渐双手又是一挽,双藤飞起,见风就长,刷的缠住叶梵足踝,双手运转“天劫驭兵法”。叶梵身在半空,顿时失去平衡,一招“滔天炁”再度偏出,击中丈外大树,“轰隆”一声,大树居中而折。 急管繁弦,乐声渐高,那笛声尤为轩昂,上冲霄汉,啸风凌云,势如一骑破阵,所向披靡。乐声中,叶梵手舞足蹈,凌空乱转,连连出掌,却无一掌击中,只觉得漫天扬尘。众少年一边演奏,两只眼睛也随着他滴溜溜乱转,心中惊讶之情无以加复,不料忽来一掌正中众人前方,“轰隆”一声,搅得演奏之人灰头土脸,乐声气势也不由得弱了几分。 “周流土劲”自姚晴双手双脚涌出,远至八方,源源不绝,“长生藤”断而复续,越变越多,越变越长。而这藤蔓越是纠缠,越合陆渐之意,他左一拨,右一捺,以“天劫驭兵法”驾驭诸藤,十余根长藤如蛇怪乱发,伴随叶梵左右,缠绕其手足,扰乱其招式。 叶梵武功之强,在东岛仅一人之下,单打独斗,陆姚二人远非其敌。不料化生之术配合“天劫驭兵法”,竟尔生出奇效。叶梵初时轻敌,此时越斗越觉得缚手缚脚,几度陆渐树藤齐下,拉扯得下盘虚浮,手脚不稳,不自觉焦躁起来,打起精神,双掌翻飞,“旋涡劲”、“滔天炁”、“陷空力”、“阴阳流”、“生灭道”、“滴水劲”,奇劲横生,怪力猛起,如恶兽利牙,撕扯万物。 陆渐肌肤如受刀割,呼吸维艰,又觉藤蔓屡被扯断,断而复生,越变越多,渐渐难以驾驭。姚晴真气有限,藤蔓一多,力气也由此分散,当即叫道:“阿晴,藤少些好。”姚晴心领神会,化去若干藤蔓,仅剩六根,六道青芒行如一只硕大章鱼挥舞腕足,忽伸忽缩,忽直忽曲,盘空缠绕,无所不至。 藤蔓减少,陆渐左弹右弄,越发得心应手,使到潇洒处,大有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之概。谷缜瞧得舒服,拍手叫好。 叶梵久斗不下,忽听谷缜叫好,怒从心起,不自禁纵声长啸,将满场丝竹暂时压住。 “小的们。”叶梵高声厉叫,“先将谷缜拿下,别叫他跑了。”八少年得令,齐向谷缜扑来。谷缜嘻嘻一笑,向着八人扮个鬼脸,转身便跑。陆渐匆忙中分出两根长藤,却只缠住最末一对男女。轻轻一拨,那二人身不有己离地飞起,不由得失声尖叫。 蓝影骤闪,叶梵破空抢到,夺下二人,远远掷出。两人有如腾云驾雾,急飞数丈,双足落地却是十分轻缓。两人一松口气抬眼望去,只见叶梵被三根藤蔓缠住手脚,朗朗大笑,遽尔间,那三根藤蔓如遭火焚,啵的一声化为飞灰。 这一下出其不意,姚晴浑身巨震,陆渐又牵两根藤蔓,分缠叶梵腰身、大腿。不料方一缠上,又化飞灰,不由骇然:“阿晴,这是怎么回事?”姚晴俏脸发白,苦笑道:“他,他看穿了我的真气。”陆渐一楞,道:“看穿了又怎地?”姚晴道:“他若看穿,便能克制我的周流土劲,化生之术就算破了。” 叶梵飘然落地,朗朗笑道:“八部神通,变化虽多,却跳不出周流八劲。若无这八种真气支撑,任你何种神通,均是无用。可笑世人常为水火风雷的表象所迷惑,却不会克制其中真气。至于你这丫头,学了一丁点化生的皮毛,就来卖弄,岂有不被看穿之理……”说着大袖一拂,丝光流转,如海浪起伏,口中却笑道,但能练成化生,必然就是来日的地母。东岛西城誓不两立,今日相见,断不容你活在世上。” 谷缜奔跑半晌,转头一瞧,身后六人越逼越近,心知逃脱无望,索性转身,拱手笑道:“各位师兄师姐,何必如此辛苦,小弟认输就是。” 那六人见他恁地轻易服输,一时面面相觑,惊愕不胜,赵武叫道:“还不束手就擒。”谷缜双手一伸,笑道:“请缚,请缚!这位赵武兄真是人如其名,英资神武,燕赵豪士所不能及,小弟若不束手,岂非有眼无珠?” 赵武听得受用,点头笑道:“你若老老实实我就不绑你。”钱嘉道:“当心,听说他狡猾的很。”一个绿衣女子瞧他一眼,露出轻蔑之色,撅嘴道:“就算他狡猾,武功却不怎么样,也不怕他跑了。” 谷缜瞧这女子一眼,寻思:“到底好是女孩子心软!”当即笑道:“我这几年身陷幽狱,孤陋寡闻,不想今日见得六位人中之龙凤,幸何如之。这三位师姐貌美如仙,容光照人。别说我武功低微,就算高强,也不敢乱动一下。若不留神,碰着三位姐姐,岂不唐突佳人?理应剁手砍脚,拉去喂狗的。” 但凡女子,无不爱人赞己美貌,即便对方虚情假意,心中也觉得熨贴,是以三女听到最后两句,无不面露微笑。 谷缜见那三名男子神色不豫,忙笑道:“三位师兄能与三位师姐并辔行走江湖,真是莫大福分。”这话即捧众女也捧群男,那三男听得这话,多少有几分得色。惟有钱嘉机警,见谷缜大献殷勤,隐觉不对,咳声道:“主人还等着呢,快快回去。” 五个人醒悟过来,忙道:“是呀。”押着谷缜回走,谷缜假意老实,低头走了两步,忽地抬头,向一名红衣少女笑道:“这位师姐的脂粉好香,是在‘敷玉斋’买的吗?” 那红衣少女咦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谷缜笑道:“那家的香气与众不同,我一嗅便知,师姐这个还不算极好的,大约是掌柜的狗眼瞧人低,见你不是大家小姐,不拿上品出来。” 三女均是凝听,闻言怒道:“竟有此事?定然与他好瞧。”谷缜又道:“那是‘敷玉斋’除了脂粉,还有一样宝贝,名叫‘百炼碧芝去茧膏’,任是何种茧,一抹便脱,光滑柔腻,就和没生茧子一样。” 这一语看似无心,实则正是三女心病,三女平日练剑,手上留下若干茧子,虽说只在虎口掌心,外人不易看见,但平时瞧着摸着,总觉美中不足,听得这话,兴致大起,各各止步,围住谷缜询问行情。谷缜笑嘻嘻道:“那老板和我很熟,旁人要时,千金难买,我若去讨,不收分文。师姐们若要,回岛时,我顺道去讨几贴就是。” 三女真有不胜之喜,谷缜仿佛漫不经意,又问起她们画眉的黛墨、身着的裙子、脚穿的绣鞋、头戴的首饰,每问一样,便细细品说,哪儿黛墨最软最黑,一染不褪;哪儿的衣裙、绣鞋质料好,样式如何风流;至于首饰,谷缜更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行家,几日几夜说不完的。 谷缜鉴赏本精,见识奇博,一张巧嘴,更能将活人说死、死人说活,三女几曾遇到这种妙人,不觉听得入迷,半步不肯挪动。 这些都是女孩子顶有兴趣的勾当,三名男子从旁听得,自然大不耐烦,连声催促。三女心知若是回到叶梵那里,管束一严,必然无法放肆议论,当下充耳不闻,只围着谷缜,又听又问。赵武只怕回去晚了,叶梵责怪,屡催无效,忍不住推了一把谷缜,谁料谷缜应手而倒,大声呻吟起来。 三女又惊又怒,叽叽喳喳叫骂道:“你这人好狠毒!”“良心都被狗吃了吗?”“出手也不知轻重,是蛮牛还是野猪呀……”赵武被骂得抬不起头,自忖方才并未使多大力气,终不成劲由心生,内劲自然涌出,伤了此人,倘若如此,岂不是功力大增?一时间望着双手亦忧亦喜,好不迷惑。其他二男见状,只作壁上观,要知四男四女终年同行,暗生情愫,争风吃醋,也是等闲之事,此时见赵武大失芳心,旁观之下,甚感快意。 三女骂了几声,见谷缜口吐白沫,在地上翻来滚去,蓦地一滚,滚到那名绿衣女子脚下。绿衣女子大动柔肠,忍不住俯身去扶,说道:“究竟怎么……”话未说完,后心一痛,颈项生寒。谷缜翻身跃起,一手扣住她背心要穴,一手把着明晃晃的匕首,勒住她脖子。 其他五人目定口呆,那绿衣女子道:“你……你没受伤?”谷缜笑道:“师姐得罪,捉不住我,你大不了挨一顿臭骂,我被捉了,可就死路一条了。”他挟着她步步后退,大声道:“请各位留步。”不料五人双目喷火,竟然一步不让,步步逼进。 谷缜心中暗骂,钱嘉盯着他,寒声道:“你这厮虽然狡猾,却打错算盘,她不过是主人的婢子,死了也不打紧,但你杀了她之后,我却有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谷缜皱眉瞧着他,又看看怀中女子,蓦地笑了笑,道:“我干吗杀她?”松手将那女子放开,那女子一番好意,反遭恶报,心中怒极,一得自由,心头恶起,反手一肘,顶得谷缜痛彻肺腑,大叫一声,跌倒在一株大树下。 赵武目射寒光,大声道:“主人说了,要打段他双腿,给红毛战船报仇。咱们索性顺着主人的意,将他双腿打折了,看他还弄不弄鬼?”其他五个人均恨谷缜狡诈,纷纷点头。 赵武面露狞笑,跳上前去,提起右腿,对准谷缜膝盖,方要狠狠踩下,谁知眼角余光所至,忽见林中寒星闪动,扑面而来。赵武大惊失色,急往后跃,不料那寒星甚多,有如群蜂出巢。赵武肩头、大腿各是一痛,不由得大叫栽倒,一阵麻痒来自伤处,顿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眼看叶梵步步进逼,陆渐嗓子发干,双腿颤抖,蓦地大步抢上,挡在姚晴身前,扬声道:“你若碰她,先将我杀了,你不杀我,就,就别想碰她一下。”姚晴身子一颤,道:“你……你……”嗓子一哑,说不下去。 叶梵目光流转,笑道:“好一对同命鸳鸯。若要杀你,又有何难?”左脚一撑,身形陡转,忽地一掌拍将过来。陆渐使招“半狮人相”,蹲身出拳。不料二劲方交,叶梵内劲忽向后缩。陆渐拳劲打空,便觉得一股绝大吸力扯得他马步虚浮,直直向叶梵撞了过去。 叶梵左掌使“陷空力”,拖动陆渐身形,右掌则蓄满“滔天炁”,正拟送出,忽见姚晴银牙微咬,双手相合,齐齐按在地面,霎时间,一根藤蔓破土而出,旋风般向他小腿卷来。 叶梵心中冷笑,他已洞悉“长生藤”的变化,藤蔓一旦着身,便会被他内息焚化,故而任其来缠,心神贯注掌上,立意将陆渐毙于掌下。 “嗖”,藤蔓缠至,叶梵左掌劲力将吐未吐,小腿忽地刺痛。情急下,逆转掌势,向下一挥,劈断藤蔓,飘退丈余。立足未稳,忽觉一股痛痒由痛处直蹿上来。 “有毒……”叶梵心念一转,目光投向那半截残藤,那藤兀自缠绕腿上,上面尖刺根根怒张,形如毒蛇利牙,在日光中泛着淡淡金色。 “蛇牙荆!”叶梵又惊又悔。他深知这荆棘厉害,不敢大意,当即运功震断藤蔓,将毒素逐分逼出。 陆渐死里逃生,踉跄站定,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头一片茫然,忽听姚晴颤道:“快,快……”陆渐掉头望去,见她面色沧白,几近透明,肌腹下一股淡淡青气浮现隐没,嘴角弧线忽而向上,忽而向下,说不出的怪异。 陆渐不曾见过姚晴如此神态,心中吃惊,疾纵上前,问道:“你说快快什么啊?”姚晴口唇颤抖,费尽气力,蓦地吐出一声:“快逃……”话音未落,鲜血夺口而出,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陆渐大惊失色,扭头望去,谷缜踪影全无,若是依照姚晴的话,岂不是丢下朋友,不顾义气。再瞧叶梵,虽是凝立不动,眼中却有厉芒浮动,仿佛噬人猛兽,随时都将扑来。 陆渐无端心头一寒,虽不知这东岛高手发生何事,但他身上杀气却是越来越浓,远隔数丈,仍是扑面来。陆渐不由打个寒噤,低头看了姚晴一眼,蓦地有了决断,将她负在背上,发足狂奔。 叶梵全力逼毒,不敢紧追,眼见对手远遁,端地怒不可遏,纵身长啸,上决浮云,声闻数里。陆渐只觉啸声如在耳边,心头惶惑,只有一个念头:“快掏,快逃。”不知不觉使用‘马王相’,大力金刚神力贯注腿上,不辨方向,只顾狂奔。 浓云渐起,笼山蔽林,间有微风徐来,掀起一角苍山,半树碧叶。不多时,斜雨疏疏,裹着点点细烟,蒙蒙烟雨中,不时传来归鸟的扑翅声。 姚晴身子颤抖,越来越剧烈,陆渐心中焦虑万分,透过岚霭雨幕,极目望去,忽见道边浓阴里有檐角飞出,当即大步赶上,却是一座荒废神庙。塑像残缺,匾额无踪。陆渐见识粗浅,也不知供的是山神水神,还是土地菩萨。所幸庙内干爽,便将姚晴放在神龛前,见她脸上青气浓重,身子冰冷颤抖,呼吸已自十分微弱,陆渐连叫几声“阿晴”,她却始终紧闭双眼,又想到谷缜生死未卜,种种伤感、自责涌上心头,泪水蓦地夺眶而出,点点滴在姚晴脸上。 过了一会儿,忽听一声轻叹,陆渐急忙抹泪,定眼望去,却见姚晴眼帘微动,慢慢张开,眸子虽然暗淡下来,但仍是黑白分明,神采流转,有如秋水剪成。 陆渐惊喜不胜,一时间手足无措,含泪笑道:“你醒啦?阿晴,你别吓我,我,我,我经不起的……” 姚晴深深看他一眼,忽地笑笑,叹道:“傻小子,哭什么,自古以来,谁无一死呢?”陆渐一时未能听真,心念数转,蓦地明白过来,但觉如雷轰顶,张口结舌,吃吃道:“你,你说谁,谁,谁会死……” 姚晴轻轻吐了口气,慢慢道:“《黑天书》有黑天劫,‘周流六虚功’也有‘八大天劫’,若是,若是超越本身修为,强用神通,必遭反噬,我的‘周流土劲’修为不到,却强用第二变‘蛇牙荆’,土劲反噬,活不久啦……”这话字字如针刺,扎得陆渐心头滴血,又如巨雷,轰得他双耳嗡鸣、头昏脑沉,呆了好一会儿,蓦地如梦初醒,一把攥住姚晴,失声叫道:“阿晴,你骗我吗,你定是骗我的。你,你从来就爱骗我,害我担心。”叫着叫着,不知不觉,眼泪顺着双颊淌下来。 姚晴微微苦笑,摇头叹道:“我,我以往常常骗你,这次……这次却不骗……”说到这里,乌黑的眉毛轻轻颤抖,面上青气越来越浓。陆渐悲痛莫名,低头攥拳,喉间发出呜咽之声,牙齿咬着下唇,唇破血流,点点鲜血和着眼泪,滴在野寺青灰色的地砖上,泪痕点点,黑沉如墨。 姚晴轻轻一笑,细声道:“别哭啦,你且摸我腰间,有,有一个小囊……”陆渐伸手去摸,触到一个小小锦囊,拉开一看,却是鱼和尚的舍利,不由诧道:“这个,这个不是在左飞卿那儿吗?” “你呀,真叫人没法子!”姚晴微微苦笑,眼里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我说的话,这世上唯有你才会每一句牢记在心、深信不疑的,唉,陆渐呀,你傻乎乎的,谷缜完了,我又去了,你,傻乎乎的,会不会受人欺负呢……”说到这里,她双眼一阖,抿嘴发抖,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陆渐心中大痛,按捺不住,呜地痛哭起来,边哭边道:“你骗人……阿晴,你又骗我是不是?从今往后,你说什么,我都不信,我都不信……”哭泣中,忽听姚晴又叹一口气,道:“你扶我起来……”陆渐只得忍泪将她扶起,抱在怀中,姚晴忽地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我告诉你风,雷,地三部隐语,你记好了,将来破解画像秘密,修成神功,为我报仇……” 陆渐泪水模糊双眼,泣不成声,脑子里乱哄哄的,听姚晴念了一遍,三句隐语也不过记得半句,忽地觉得怀中女子微微一震,低头望去,姚晴正慢慢闭上眼睛。 陆渐并非第一次面对生死,鱼和尚死时,他难受极了,举头望天,号淘大哭,然而与如今相比,那时的悲伤就如沧海一粟,不及此时之万一。他只觉得身子空荡荡的,血肉魂魄似都在这一霎那融了化了。眼泪刚??还流个不住,此时却忽地停了。陆渐身平第一次明白,悲伤至极,反而漠然,越是想哭,越是不能出声,当痛哭之意冲塞胸膛,竟连眼泪也挤不出一滴来。 人生至悲,莫过于此。 淅淅沥沥,风雨如晦,倏尔一阵狂风,将雨卷入庙里,贱在陆渐后颈,冰凉彻骨。他打个寒战,蓦地清醒过来,心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大喊:“不成!不成呀!阿晴不能死,不能死……她若死了,你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陆渐将姚晴盘膝放置,倏尔变相,将隐脉劫力化为内力,度入姚晴体内。“人相”、“我相”、“寿者相”、“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猪相”、“神鱼相”、“半狮人相”……十六相变完,再变一次。 姚晴体内殊无动静,就与死人一般,陆渐却如疯子一般,不断注入内力。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随他内力注入,姚晴身子里涌起一股寒气,从任脉起始,迂回周行,抗拒入体内力。陆渐也渐渐觉察到了,虽不知这股真气来自何处,但即有一丝真气,有一线生机,陆渐狂喜不胜,便只顾转化内力,压制那股阴寒之气。 由“任脉”到“督脉”,由“奇经八脉”到“十二主脉”,两股真气逐脉争夺,陆渐的“大金刚神力”浑厚不绝,似乎正是那阴寒之气的克星,那寒气虽然强劲无比,却被逐脉逼入死角,势如毒蛇盘曲,抵死顽抗。 雨声冷冷,光阴无声。陆渐与那寒气苦斗,但时光忽快忽慢,快的时候,仿佛只有一瞬,慢的时候,却似乎过去一生一世,不由得心力交瘁,疲乏欲死,空虚感阵如潮水,涌上心头,不知觉间,周围的景物变了:无天无地,黑白交融,身前的姚晴也不见了,唯有无涯虚空,横亘眼前。 陆渐呆了呆,蓦地明白发生何事,当下慢慢起身,举目望去,黑暗中,三垣帝星正透过逐渐淡去的血色雾气,发出微微光芒。 ←→ 第四章 兄妹 云松吐霭,怪石餐霞,鸣泉簌石,宛然若琴,落在谷缜耳中,令他脑中一清,只觉胸口中肘处仍是隐隐作痛。一张眼,温热的水汽扑面而至,谷缜眼里发酸,合眼片刻,才又睁开,却见不远处是一眼温泉,素汽云浮,白烟氤氲。 一名黑衣女子坐在泉边,怀抱一只波斯猫,秀发高耸,缩成海螺形状,面笼一抹青纱,仅露双目,瞳子乌亮有神,流盼间媚态横生,勾魂夺魄。 谷缜哼了一声,又闭上双眼。那蒙面女子咯咯轻笑,忽地问道:“你不奇怪么?”谷缜道:“不奇怪。”蒙面女眼珠一转,又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也不谢一声。”谷缜道:“多谢。” 蒙面女似乎愣了一下,摇头道:“你这人呀,什么时候这样听话啦?”谷缜道:“我本来就听话。” 蒙面女娇笑起来:“你谷大少若是听话,这世上就没有不听话的人啦。”谷缜道:“你说得极是。”他始终闭眼,那蒙面女说一句,他应一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那蒙面女老大没趣,沉默许久,方才叹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的。”谷缜接口道:“你说得极是。” 蒙面女眉眼一红,侧过身子,向着温泉,削肩微耸,初时无声无息,渐至于嘤嘤啜泣起来。谷缜听到声音,没的心头一软,张眼叹道:“有什么好哭得?落到你手里,我他娘的才该大哭特哭!” 那蒙面女蓦地转过身来,气呼呼地道:“谁哭啦,谁哭啦……”面纱却被泪水浸湿,贴着脸庞,凸现出丰颊尖颔,樱口翘鼻。谷缜打量一阵,忽而笑道:“谷萍儿,你带这劳什子作甚?你的丑样,我又不是没见过。” 那蒙面女脸一红,白他一眼,掀去青纱,露出一张甜美可人的脸来。谷缜点头道:“人倒是变美了,站起来给我瞧瞧。”谷萍儿倒也听话,应声站起。谷缜又点头道:“人也长高啦,就不知心变没变,是不是还是那样恶毒?” 谷萍儿得他夸赞,原本满心欢喜,可听到最后一句,双眼又是一红,谷缜不耐道:“哭就免了。我这穴道你解是不解,不要以为你武功强了,就欺负为兄。” 谷萍儿不觉莞尔,走上前来,挨着谷缜坐下,柔声说道:“我怎么会欺负你呢?我只是害怕。”谷缜皱眉道:“害怕什么?”谷萍儿将头靠在他肩上,幽幽叹道:“我怕一旦解了穴道,你就会离我而去,若不解穴,你是委屈一些,但,但我却能时时瞧着你,听你说话。” “狗屁狗屁!”谷缜怒叫道,“若不解穴,我从今起,既不睁眼,也不跟你说话了。”当即赌气闭眼,一言不发。 谷萍儿流露怅然之色,呆了一会儿,忽地轻哼道:“好呀,不说就不说。”她站起身,走到温泉边,放下那只猫,忽又软语笑道:“人家背你来,流了好多汗,身子黏黏的,洗一洗才好。” 谷缜心中咯噔一下:“这小妖精好半晌装傻侨痴,如今现出原形了。”欲说不好,却恨事先放了话,不便言语。但听一阵宽衣之声,不多时,便听谷萍儿“咯咯”笑道:“好哥哥,你何不索性睁大了眼睛,这样眯着眼偷看,很是不对哦!”虽是诬陷,但笑声娇媚,语语勾魂,字字夺魄,谷缜听得心痒,几欲骂声“放屁”,但想到誓言,却又苦苦忍住。 忽又听谷萍儿轻轻笑道:“好哥哥,你一贯敢做敢为,无法无天,怎么突然变成道学先生啦?说起来,萍儿的身子你又不是没瞧过?那天、那天你喝醉了酒,可放肆呢,萍儿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欢喜……” 谷缜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胸臆,脱口叫道:“胡说八道,不知羞耻……” “哎呀。”谷萍人笑道,“你可说话了?”谷缜一愣,不由心头大恨:“只怪我太在意此事,终被赚了。”却听谷萍儿又笑道:“好哥哥,我还能叫你睁眼,你信不信?”谷缜道:“放白湘瑶的屁。” 白湘瑶是谷萍儿的生母,亦是谷缜的继母,谷缜故有此骂。谷萍儿却不着恼,吃吃轻笑,忽听水响,料是她沉入水中,温泉水滑,谷萍儿肌肤娇嫩,不自禁呻吟呢喃起来。她天生媚骨,又得母亲调教,随着年纪见长,渐成一代尤物,颦笑呼吸,媚艳无双。谷缜纵然定力了得,也被扰得心烦,忍不住道:“你这小鬼,好的不学,偏学你妈勾引男人,不羞,不羞。” 谷萍儿笑道:“人家学媚术又怎么啦,这世上,我只勾引你一个,别的男人啊,我睬也不睬……”谷缜听了,喝也不是,骂也不是,但凡男子,多少有些虚荣,谷缜也莫能免,明知这话乖戾不常,但听在耳中,深心里仍有三分受用。正自默然,忽听谷萍儿一声尖叫,似乎遭受极大的恐怖。 谷缜心神剧震,不自禁张眼望去,却见谷萍儿怀抱那只猫儿,坐在泉边,笑嘻嘻望着自己,衣衫严整未脱,只赤了双脚,露出白嫩小腿,轻轻踢水嬉戏。 “上当了。”谷缜羞怒难当,不由得怒目而视。 “好哥哥。”谷萍儿嘻嘻笑道,“我便知你打心底疼我爱我,生恐我遇上危险,对不对?”谷缜瞪眼道:“对白湘瑶个槌子。” 谷萍儿笑笑,取手巾抹净纤足,穿上绣鞋,走上前来,瞧了谷缜一会儿,忽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谷缜穴道被制,躲闪不得,不由怒道:“你做什么?”谷萍儿笑道:“人家,人家心里喜欢你呀。” 谷缜道:“抹我一脸口水,也叫喜欢?”谷萍儿收敛笑容,侧身坐下,淡淡地道:“你还不是抹妙妙姐姐一脸口水。难道你就不喜欢她?”谷缜道:“她和你不同。”谷萍儿眼圈儿一红,蓦地叫起来:“哪儿不同了,我哪儿又比不上她?” 谷缜道:“你是我妹子,她不是,再说她也不会诬蔑我,陷害我。”谷萍儿盯着他,眉间露出凄楚神色,沉默良久,忽道:“那一天,我见你和她躲在礁石后面,你抱着她,亲她的脸……“ 谷缜截口道:“这与你有什么相干?“谷萍儿凄然一笑,望着温泉上空变幻莫测的水汽出神半响,幽幽叹道:”若没见就罢啦,可我偏偏看见了,那时候,我心里真是难受极了,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又恨不得跳进大海,一了百了。我后来就想呀,无论如何,我也不做你的妹子了,我要做你的妻子,让你一辈子那样亲我抱我……” 谷缜狠道:“所以你就陷害于我?对不对?”谷萍儿微微一笑,道:“你想套我的话,我才不说,我说了,你就没命了……”谷缜一愣,呸道:“这与我有什么相干?”谷萍儿深深看他一眼,说道:“你能活到现在,着实侥幸得紧,在南京,徐海死了,你为什么活着?在那户农家,你本也活不了的……” 谷缜恍然有悟,等着她道:”难道是你……”谷萍儿道:“这是一个约定,我不说,别人也不会杀你……” 谷缜心中豁亮,点头道:“料是你说过了,若她杀我,你就向我爹告发她,是不是?” 谷萍儿抚着怀里猫儿,注视蒸腾水汽,淡淡地道:“我不知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答你。” 谷缜仿若不闻,自语道:“既然不能亲自杀我捉我,她便下了战书,她知道以我的性子,必会前来徽州迎战;是以她又放出风声,将叶梵引来徽州;我逃出狱岛,五尊之中,数‘不漏海眼’最想抓我回去,以他的武功,我也万无逃脱之理。哼,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也不怎么高明……”谷缜一边说话,一边察言观色,谷萍儿却只是低头抚弄那猫儿,笑而不语。谷缜瞧了半响,也瞧不出半点端倪,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萍儿,我待你如何?” 谷萍儿侧过身子,纤手托腮,望他笑道:“你呀,凶巴巴的,装出一副兄长的样子,其实心里却很疼爱我的。小时候吃福柑,柑子少,小孩子又多,大家都抢着吃,你却总把自己那份让给我,后来你回东岛,见我的耳环磕坏了,就配一枚绝好的给我;还有啊,那年我患了寒疾,要五种罕有药材,你不仅不辞辛苦为我配药,又听说白狐皮能治这病,就专门去极北买来白狐皮袍给我……你对我的好,我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的……” 谷缜提起旧谊,原本是想动之以情,策反谷萍儿,不想谷萍儿说起往事,竟惹得他思绪万千,沉默半响,叹道:“萍儿,你和白湘瑶不同,我虽很她,却把你当亲妹子……”谷萍儿秀眉微蹙,忽地别过头去,冷冷道:“你这么说,我不欢喜……”谷缜道:“你不欢喜,也没法子,我今生若要娶妻,也只会娶妙妙一个。” 谷萍儿转眼望来,倏尔泪盈双目,身子微微发抖。谷缜硬起心肠,与她四目相对。谷萍儿咬了咬嘴唇,颤声道:“就算,就算有了那事,你也要娶她?”谷缜摇头道:“大不了,我既不娶她,也不娶你,孤单一辈子。”谷萍儿狠狠道:“哼,你可真狠心。”谷缜道:“你知道就好。” 谷萍儿眼里掠过一丝寒芒,漫不经意道:“那么,妙妙姐死了呢?”谷缜心一沉,厉声道:“萍儿,你疯了?”谷萍儿摇头道:“你放心,我不会杀她,但别人要杀她,我可半点儿法子也没有。” 谷缜道:“谁要杀她?”谷萍儿道:“要杀她的人多啦,什么风君侯啊,雷帝子啊,天算啊,地母啊,就算没有人祸,也有天灾,或许她坐船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海里淹死;睡觉的时候,不小心失火把自己烧死;上山的时候,运气不好,被毒蛇咬死;这种种死法,谁又说得准呢?”她神情淡淡的,说的虽是可怖可惧之事,却如闲谈便道一般。 谷缜瞧她半响,忽地哈哈大笑:“好,好,不愧是白湘瑶的女儿。”谷萍儿瞧他一眼,叹道:“你心里怨恨我么?我早就想好了,若不能叫你爱我疼我,就索性叫你恨我怨我,总而言之,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做梦也忘不了的。” 谷缜蓦地瞪圆双目,喝道:“若你不是我亲妹子,我定然吐你一脸口水。”谷萍儿侧着半边娇靥,吃吃笑道:“你亲亲我就成,吐就免了。”谷缜瞪了她半响,忽而笑了笑,说道:“你点了我穴道,我怎么能亲你。” 谷萍儿歪头瞧他片刻,微微笑道:“我知道的,你脸上笑嘻嘻的,心里就在打坏主意。但我不怕,这三年来,我武功好了很多,你呢,还是老样子,我一根指头,也能将你打倒。”说着伸指在他额上戳了戳,又亲他一下,才解开谷缜的穴道。 谷缜起身瞧瞧四周,忽地寻一块石头坐下,笑道:“萍儿,你当年武功还不如我,忽忽两年,怎么就成了高手?”谷萍儿道:“我和你一样,也讨厌练武,可这两年,我为练武功,吃了许多的苦……”谷缜道:“干吗要吃苦呀,大伙武功一般多好,你这样恃强凌弱,太不公平。” 谷萍儿微露凄凉之色,叹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苦练武功,全是为去狱岛救你……”谷缜见她说着说着,眉眼渐红,不由怜意大生,但又提醒自己,这女子有其母之风,掩袖工谗,擅长做戏,倘若就此心软,大势去矣,当下说道:“如此说来,我岂不是大有功劳?”谷萍儿瞧他一阵,轻轻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信的。” “先不说这个。”谷缜道,“现在我落到你手里,你要怎么对我?”谷萍儿道:“你在中原不能立足,我们不妨遁入南海蛮荒,远涉九译绝域,避世而居,你说好不好?”她注视谷缜,神色间极是期盼。 “不好!”谷缜摇头道:“我若走了,岂不便宜了那帮害我的孙子?”谷萍儿道:“你若不走,要么死路一条,要么又被关回狱岛。”谷缜道:“事关白湘瑶,你两面为难,不肯说出真相,我不怪你。但我要洗刷冤屈,你又何必拦我?这样吧,你我赌斗一场如何?”谷萍儿道:“赌斗什么?” 谷缜道:“你武功大进,我武功差劲,咱们就来比武。我胜了,你容我去捉汪直,你胜了,我随你去九译绝域。”谷萍儿一怔,心头涌起一阵狂喜,拍手道:“哎呀,你说真的?” 谷缜道:“绝无戏言。”谷萍儿想了想,摇头道:“你定有诡计,若真比武功,你非输不可。”谷缜笑道:“我有什么诡计?只不过,你我出身武学世家,倘若拳来脚去,刀来剑往,岂不成了当街卖艺的笨伯,白白丢了祖宗的脸面。” 谷萍儿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爹爹常说,学武之人,第一流者,胜在胸襟气度;第二流者,胜在内功真气;最末流者,才比拳脚招式。难道说你要和我比胸襟气度?” 谷缜笑道:“胸襟气度,纵然想比,也不知如何比法,我们还是比第二流,内功真气。”谷萍儿听了,蓦地“咯咯咯”笑弯了腰,谷缜道:“你笑什么?” 谷萍儿好容易忍住笑,说道:“若说比划拳脚,我还有几分相信。但说到内功真气,确是好笑得很。哥哥你从小就是个猴儿性子,让你打坐练功,比登天还难,爹爹为此打了你无数次,你却总有歪理,说什么‘武功只是小道,诸葛亮也不会武功,照样带兵打胜仗;你这个东岛岛王,不见得比诸葛亮还厉害吧?’气得爹爹当场给你一巴掌,打得你脸都肿了。” 谷缜被她说起幼时糗事,不觉摸了摸鼻子,尴尬笑道:“那是往事了,我被关在狱岛,无处可去,练了两年内功,或许也不输于你。”谷萍儿望着他,将信将疑,说道:“那怎么比法?” 谷缜道:“内功比拼,至为凶险,咱们兄妹之间,何必生死相搏,自然还是文比。”谷萍儿点头道:“是比内劲碎石,还是摘叶飞花?”谷缜心中惊疑,寻思:“这小妮子定是吃了什么速成的灵药,若不然,怎地三年光阴就能内劲碎石、摘叶飞花了?”心中如此想,脸上却若无其事,摇头笑道:“那些太寻常,咱们比泡温泉如何?” “泡温泉?”谷萍儿露出疑惑之色,心想内劲碎石、摘叶飞花寻常,难道你这泡温泉的主意就不寻常了? 谷缜瞧出她疑惑,笑着解释道:“这个泡并非沐浴,而是将全身浸入热水中,不得露头换气,谁泡的时间更长,谁就胜出。”谷萍儿双颊微红,咬了咬唇,含笑道:“你这个主意……可不老实。” 谷缜心知她是说自己想趁机看她沐浴,当下也不辩驳,只是笑笑,取来一根树枝,插在地上,且在四周刻上时辰,说道:“这个且做日晷,计算时辰,如今是卯时一刻,谁先下水?”谷萍儿寻思:“若我先下水,难保他不趁机捣鬼,拿走我的衣服,那时可就糟糕极了;若他先下水,我在上面,先瞧他是否真有高明内功,若是内功平平,我点了他穴道再下去,可保万一;若是当真内功高明,我也好做防备。”心念数转,笑道:“你先下。” 谷缜道:“好,你先转过身去。”谷萍儿疑惑道:“做什么?”谷缜道:“脱衣服啊,你喜欢看光屁股男人么?”谷萍儿轻哼道:“谁知道你是否趁机想逃?”谷缜道:“我这点能耐,又能逃到哪里去?你听见水响,立马转身,料想时间也不会长。” 谷萍儿虽觉疑惑,一时却想不到什么破绽,只得转过身。谷缜一边瞧她,一边飞也似褪去衣裤,将一只裤脚系住裤带,又用裤带拴住一只衣袖,两者均打活结,如此一来,衣裤相连,便有一丈多长,再将剩下那只裤脚放在温泉边,用一块百斤大石压住,又在百斤大石下方垫了一块小石,让大石块对着泉水,摇摇欲坠。做好机关,谷缜自攥着剩下那只衣袖,蹑手蹑脚,退入泉边树丛,边退边笑道:“我要下水了,不许偷瞧!”谷萍儿“哼”了一声,道:“这句话,呆会儿原话还你……” 谷缜小心钻入树丛,屏息伏下,忽将衣袖猛力一拽,活结顿脱,衣袖、裤脚分开,却由是牵动一丈开外的大石,“扑通”一声,大石前倾落水,水花四溅。谷萍儿怕他弄鬼,立时转身,眼见衣裤鞋袜四处散落,顿时莞尔,心道:“男人们都是这邋遢样子。” 她绝料不到谷缜能在一丈多远的树丛中引动百斤大石,当下小心将衣裤收拢叠好,来到温泉边,定眼望去,却见蒸气浮于水面,若聚若散,潭下物事模糊不清,隐见乱石中栲栳大一团黑影,料是谷缜,便忖道:“他必然憋不久的。”就傍潭边坐下,拈着鬓发,抚着那猫儿,雪白的双颊微微含笑,笼罩在温泉氤氲中,倩影隐现,宛如林中仙子。 谷缜赤条条蜷在树丛中,屏息注视谷萍儿,心中七上八下。不想山中清寒,冷风阵来,吹得他浑身瑟瑟,几欲大抖特抖,只恨谷萍儿便在丈外,稍有动静,必为所觉,故而蜷成一团,咬牙苦忍。忽见谷萍儿怀中的波斯猫懒洋洋睁开眼睛,绿莹莹的眼珠一转,似向这方看来,谷缜被它一瞧,身子如遭针刺,心中老大的不自在,暗自疑道:“这畜牲难不成瞧见我了?” 谷萍儿却专注温泉,浑不料谷缜就藏在身后树丛。坐了一时,她瞧瞧日晷,忽觉有些不对,起身挥出数掌,拂去水面白气,定神细察,池底只见大小石块,却不见人。谷萍儿身子一颤,叫声不好,举目望去,却见那温泉由这深池泻出,冲刷出一条小河沟,穿过丛丛荆榛,蜿蜒远去。 “哎呀,我忘了这个!”谷萍儿一跺脚,奔出两步,忽又想起什么,反身折回,抄起地上衣裤,急匆匆展开身法,沿那小河沟奔去。 谷缜料定谷萍儿聪明有余,精细不足,有意设下这个局,让她自以为自己水遁,谷萍儿情急之下,势必沿沟追赶,这时他便可钻出树丛,好整以暇穿上衣裤,逍遥而去。却不料谷萍儿心思尽在他身上,生恐谷缜出水受凉,一时多事,竟然带走了衣裤。 谷缜浑身赤裸,叫苦不迭,却又不敢久呆,双手抱胸,钻入一片树林,山风迎面拂来,雾岚清冷侵肌,冻得他浑身哆嗦,心中只道:“他……他奶奶的,若……若这……这时候跳出一只老……老虎,可……可是方便,老……老子浑身光溜,就……就似脱……脱了毛的公鸡……”奔得太急,一不留神,踩中一根荆刺,脚掌钻心疼痛,只得坐倒,伸手拔刺,正思索如何找些树叶,遮盖羞处,忽听见“咭”的一声娇笑,空中下雨也似,落下一阵衣裤鞋袜来。 谷缜一愣,皱了皱眉,慢慢穿好衣裤,抬眼望去,只见谷萍儿怀抱波斯猫,站在参天大树上,踩着一根细枝,玩耍也似上下起伏,见他望来,嘻嘻笑道:“好哥哥,这次算谁赢了?”谷缜道:“自然是我赢了,你不待我从温泉里出来,就擅自离开,分明是见我闭气功夫了得,自知不胜,临阵脱逃。” 谷萍儿飘然落下,伸指刮刮脸颊,说道:“不羞,不羞,你连水都没下,却来编这些鬼话。”她面皮薄嫩,纤指过去,留下几道红痕。谷缜却正好相反,胜在脸皮厚实,嘿嘿笑道:“你不认输,我又有什么法子?” 谷萍儿道:“既然如此,再行比过?”谷缜眼珠一转,冷笑道:“再比你也稳输不赢,这样好了,咱们再比轻功如何?”谷萍儿笑道:“你又有什么诡计?”谷缜道:“我自有神通,何用诡计?你瞧见远处那棵歪脖子松树吗?谁先到那树下,谁就算赢。”谷萍儿道:“好吧,就再比一比,你可不许赖了。” “谁赖了。”谷缜呸了一声,说道:“我数到三,你我二人同时举步,一,二,三……”谷萍儿将身一纵,逝如烟云,杳若孤鸿,须臾掠出十丈,斜眼望去,只见谷缜才奔两丈,不觉暗笑,飞身又奔数丈,转头再瞧,忽然不见了谷缜的影子。谷萍儿心下一沉,却并不立马追赶,而是纵上一棵大树枝丫,如一只黑羽飞鸟,凌空俯瞰,这一下,方圆数里尽收眼底,只见谷缜蹑手蹑脚,钻入一片灌木丛中。 谷萍儿微微一笑,展开轻功,轻点枝头,飘落到另一棵大树上,只须数纵,便到了谷缜头顶,翩翩如仙子谪尘,落在谷缜身前。 谷缜忽受惊吓,不自觉一拳打出。谷萍儿笑道:“好啊,还是要比拳脚么?”一手抱着那猫,一首使个“雪鸿爪”,勾住谷缜来拳,脚下使绊,欲要将他绊到,可方才出脚,却又不忍,当即收脚,使出“千浪千叠手”,转到谷缜身后,倏忽间,伸手在他肩头背上轻拍十下。 谷缜曾如未觉,转过身来,挥拳又打。谷萍儿摇头道:“哥哥,点到即止,你已输了。”谷缜闻如未闻,仍是拳打脚踢,不成章法。 谷萍儿心中微微有气,使一招“无定脚”,将谷缜绊了一个筋斗,鼻子撞着一块石头,鲜血长流。谷萍儿见了,心中慌乱,伸手去扶,却被谷缜反手一拳,狠狠打在腰间,虽有内劲护体,不甚疼痛,谷萍儿心头却如被刀割了一下,难受极了,正想说话,忽见谷缜爬将起来,咬牙瞪眼,满脸是血,手挥脚舞,如癫如狂。 谷萍儿瞧得又是害怕,又是难过,勉力拆了十几招,每到欲下重手,却又不觉心软,蓦地后跃丈余,叫道:“我,我不跟你打了……”一手捂住面颊,蹲在地上,哇地哭了出来。 谷缜呆了呆,蓦地一跤坐倒,瞪着眼呼呼喘气,骂道:“臭丫头,叫你跟我打,叫你臭丫头打我……”忽觉鼻酸眼热,当下揉了揉眼,才不致落下泪来。 谷萍儿哭了一会儿,将泪一抹,起身叫道:“好,你定要去洗刷什么冤屈,我也由得你。”不由分说,挽起谷缜,向山中奔去。谷缜怒道:“你做什么?”欲要挣扎,却被谷萍儿拿住“曲池穴”,无法使力,转眼望去,谷萍儿脸色苍白,泪痕犹新,小嘴紧紧抿着,只顾向前。 走了一会儿,忽听谷萍儿道:“到了!”谷缜定眼一瞧,前方松石错杂,抱着一座天然石室石室上书“轩辕洞”三字。原来这里地处黄山光明顶下,相传光明顶是轩辕黄帝得道飞升之所,故而这石室也被冠以大号,认为是皇帝修仙处所。 谷萍儿又道:“汪直大约就在里面。”谷缜将信将疑,瞥她一眼,谷萍儿扭过头去,不与他正眼相对。 谷缜知她心情繁复,不觉微叹。谷萍儿忽地将他一拽,纵近石室门户,向内窥视,入目情景,却叫二人大吃一惊,但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来具尸首,居中火堆燃尽,余烬散落,一口大铁锅已然打翻,锅内洋肉汤溅得满地。 谷缜见室内并无活人,当下细查尸首,却见个个面色青黑,神情扭曲,嘴角沁出丝丝黑血,观其容貌兵刃,正是倭寇无疑。谷缜心头一动,寻思:“这分明是中毒迹象,却是谁下的手?”又想到程公泽所说“偷盗砒霜”之事,这死状确是服食砒霜所致,这二者间必有关联。再看群倭容貌,却无汪直在内。 谷缜满腹疑窦,反身坐在一块大石上沉思,谷萍儿却不做声,抱着波斯猫悄立门首。不多时,忽见谷缜起身,拾起一口倭刀,出了门,在远处挖了一个方圆丈余的大坑,挖毕已是汗流浃背,谷萍儿怪道:“你做什么?” 谷缜道:“不可叫倭奴污了我轩辕先迹。”说罢将倭人尸首一一拽出,丢入坑中掩埋。谷萍儿默默望着他,目光星闪,若有所思。 谷缜埋好尸首,忽又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躲在这里?”谷萍儿道:“我听来的。”谷缜道:“听谁说的?”谷萍儿摇头道:“这个,我可不能说,但他们送命,却与我一点干系也没有。”谷缜哼了一声,瞪着他,满脸怒色。谷萍儿见他神情,心中一酸几欲吐露实言,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谷缜正觉迷惑,忽听一个女子道:“理应在这附近。”另一女子接口道:“夫人拿得定么?”二人齐齐变色,未及闪避,两名女子已经穿林而出。一旦照面,来人也是一惊,其中一女正是银鲤施妙妙,另一个却是美貌妇人,素衣裹体,妍丽妖娆,举手投足,无不流露媚态。 谷萍儿靠近谷缜,牵着他的衣袖,嘻嘻笑道:“妙妙姐,妈,你们怎么来啦?”施妙妙瞪视二人,脸色惨白如死。那素衣美妇却是半嗔半笑:“还不是为了你这个调皮的小鬼,不说一声,就到处乱跑,害我和神通好不担心。” 这美妇正是谷缜的继母白湘瑶了。 谷萍儿笑道:“我都长大啦,妈还担心什么?再说,有缜哥哥陪着我,日夜呵护,天下哪儿去不得?”谷缜见她故作亲昵,言辞暧昧,心中大为恼火,又见施妙妙秀目瞪来,似有极深怨恨,谷缜心中气苦:“这傻鱼儿屡屡做出绝情的事,说出绝情的话,如今又来恨我。我又何必一厢情愿,给她好脸色看?”想到这里,神色淡淡的,既不分辨,也不多瞧施妙妙一眼。 白湘瑶见谷缜神态,美目中微露疑色,却听谷萍儿道:“妈,你怎么和妙妙姐在一起啊?”白湘瑶道:“原本和神通一同来的,未想到中途遇上一件事情,他值得先去办理,又恐你孤身一人,遭遇不测,就让妙妙陪我来找你。” “神通?神通!”谷缜哼了一声,道:“你怎么找来这里的?”白湘瑶笑道:“我们母女之间,私底下有一些隐秘标记互通消息,萍儿沿路留了标记,我顺着找来,也不对么?” 谷缜纵然不信,但涉及其母女之私,却也不便多问。谷萍儿又道:“爹爹遇上了什么事?”白湘瑶道:“西城高手伤了你赢万城赢公公,神通身为岛王,不能坐视。”谷萍儿笑道:“许久没见爹爹出过手了,可惜这次也没眼福!” 施妙妙见谷缜正眼也不瞧自己,但觉眼前昏黑,喉间微甜,蓦地晃晃身子,扶住身旁树木,眼泪也几乎落下来,唯有不住提醒自己:“别哭,别哭,你若哭了,只会惹他笑话……”虽然如此,眼眶仍是模糊了。 谷缜虽故作姿态,眼角余光却始终落在施妙妙身上,忽见她神情恍惚,身子摇晃,心头软了七分,欲要上前,不想腰间一麻,竟被谷萍儿制住“气户穴”,动弹不得,谷缜大怒,侧目一瞧,却见谷萍儿神色凄惶,目光落向远处。 白湘瑶瞧得分明,眼珠一转,温言道:“妙妙,你不舒服么?”施妙妙见问,勉力收拾心情,摇头道:“我好好的啊。”白湘瑶笑道:“没事就好,是了,你是东岛五尊之一,地位胜过我和萍儿,这里的事,还是你来做主。” 施妙妙道:“夫人言重了,妙妙年纪小,见识又浅,位列五尊,已自勉强了。凡事还是由夫人决断为好。”白湘瑶笑叹道:“妙妙啊,你不是为难我么?我和这小子一直不大好,我若捉他,别人会疑心我怀有私念,萍儿又忒不懂事,如何处置缜儿,我还真没法子……” 谷缜大怒,心道:“好你个贼婆娘,拐弯抹角,竟逼妙妙抓我。”当即冷笑一声,大声道:“白湘瑶,你少来鬼话连篇,今日落到你母子手里,算我倒霉,施姑娘,你也不要客气,要打要杀,谷某人一根眉毛也不会皱的。”施妙妙听了,芳心一痛,心头无比凄凉:“他竟叫我施姑娘,竟叫我施姑娘了么?”想着眼圈儿泛红,浮现出莹莹泪光。 谷萍儿听得心急,啊呀叫道:“这可不成,缜哥哥说什么也是重犯,须得爹爹亲自审理,方能定夺,妙妙姐,你说是不是?” 施妙妙深吸一口气,叹道:“萍儿说得是,无论他犯下何种罪孽,也须岛王做主。”白湘瑶摇了摇头,神色黯然,低下头去。施妙妙忍不住道:“夫人怎么啦?”白湘瑶苦笑道:“我只是为神通难过,他只有这一个儿子,虽然不肖,但若由他亲自处置,情何以堪?” 施妙妙尚未接口,谷萍儿已笑道:“妈,你既然这样说,就该替缜哥哥多说几句好话,叫爹不要重重罚他。”白湘瑶猛然抬头,目光中闪过一道锐芒,忽又淡淡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能干预岛务?神通才智过人,自有决断。”谷萍儿笑道:“既然爹爹自有决断,那就见了爹爹,再说不迟。” 母女俩含笑对视,白湘瑶忽地软语道:“萍儿,几天不见,你的嘴巴越发伶俐了。”谷萍儿笑道:“是呀,我好歹也是您的女儿,若没几分口才,妈岂不是白生了我。”白湘瑶似乎一呆,举手掩口,“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谷萍儿也笑,母女二人遥遥相对,恰似竟媚斗妍一般,谷缜不觉暗骂:“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狐狸精生狐狸精。” 白湘瑶笑了一会儿,桃颊蕴红,美眸流光,端的情若不胜,连连摆手道:“哎呀呀,不与你这丫头胡缠了,咱们歇一阵,再去找你爹爹。”说着拣块大石,冉冉坐下,其他三人也各怀心事,坐了下来。 谷萍儿又问道:“爹爹去哪儿了?”白湘瑶道:“我也不知,他追西城的高手去了,或许向西,或许向南,但终须留些标记,方便我们寻找?”谷萍儿道:“爹爹一贯懒散,未必会这么心细。”白湘瑶道:“他说了,若寻不着他,就先回东岛。” 娘儿俩你一言我一语,谷缜与施妙妙却出奇的沉默,均是目光飘忽,偶尔四目相对,也一触即分。谷缜冷静下来,有心解释,然见施妙妙神色冷漠,心也随之冷了大半,唯有暗叹:“傻鱼儿心里定然恨死我了。唉,也怪我太过藐睨世俗,举止不常,惹来许多非议;施浩然这老头儿又过于方正,将女儿调教得如同道学先生一般。哼,莫不是月下老儿喝醉了酒,系错了红绳?要不然,我怎么会喜欢这条傻鱼?” 他胸中爱恨交织,忍不住狠狠瞪向施妙妙,施妙妙瞧见,大为恼怒,忖道:“这个不要脸的坏东西,还敢这样瞪我?哼,我就不能瞪你吗?”便也瞪去,两人目光相逼,僵持了数息工夫。谷缜面对所爱女子,怒气总如闲云流水,无法久住,怒气一去,又不觉爱意涌起,倏尔挤眉弄眼,连做几个滑稽怪相,施妙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惹得白湘瑶母女侧目来瞧,施妙妙急忙端正容色,故作矜持。谷萍儿却料到其中故事,暗自做恼,轻轻哼了一声。 白湘瑶笑了笑,忽道:“萍儿,你什么时候养猫啦?”谷萍儿道:“这本是叶叔叔一名属下的,可它一见了我,就很亲近,叶叔叔说我与它有缘,便送给我啦。”白湘瑶哦了一声,道:“听说西城地母养了一只波斯猫,叫做北落师门,寿命极长,神奇无比,与这猫儿看来倒有几分相似。” 谷萍儿一阵娇笑,说道:“那是地母娘娘的宝贝,怎么会落到我这里?我给它取名粉狮子,您说好不好?”白湘瑶道:“它若是凡猫,这名字却也配得上。”谷萍儿抿嘴一笑,抚着那猫儿颈毛,甚是怜惜。 白湘瑶又笑了笑,说道:“抱来给我瞧一瞧!”谷萍儿欲要上前,但瞧谷缜一眼,又生犹豫。白湘瑶笑道:“你怕他跑了么?”别怕,他逃得过我们娘儿俩,也逃不过‘千鳞’的,妙妙,我说得对么?”说罢顾盼施妙妙,施妙妙瞧了瞧谷缜,稍一犹豫,点头道:“那是自然。” 谷缜深知白湘瑶时时挑拨,要让施妙妙与自己情人相残,她好坐看消化,可说天下人心之毒,莫过于此,他虽恨得牙痒,却也不敢当真妄动,生恐施妙妙一时冲动,真将自己射成筛子。 谷萍儿也明此理,笑吟吟将猫抱过去,白湘瑶接过,轻轻抚弄片时,忽地起身笑道:“走吧!”竟没有将猫还回的意思。 谷萍儿脸色微变,叫道:“妈,你,你……”白湘瑶笑道:“我怎么?还不带你缜哥上路?”谷萍儿跌足道:“妈……”白湘瑶脸色微沉,淡然道:“你不听我话?”说着拇指、食指按在那猫儿颈上。原来知女莫若母,谷萍儿自幼便爱小猫小狗,倘若猫狗不慎夭亡,必然哭得死去活来,白湘瑶见她喜爱这只波斯猫,便故意骗来,挟制于她,逼她不敢轻易放走谷缜。 谷萍儿深知乃母之风,心中为难极了,一边是心爱宠物,一边却是心爱男子,此时却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不觉呆在当地,眼圈红了。忽听谷缜哈哈大笑,起身叫道:“上路就上路,臭婆娘,怕你我就是你养的!”说着一拂衣袖,大步前行,口中高声唱道: “大江东去浪钱叠,引得这数十人,驾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这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这一出《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专道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故事,谷缜唱得高起低伏,一波三折,以此自况,竟不将前途危局放在眼里。白湘瑶心中暗恨,嘴里却笑道:“关云长义薄云天,事嫂如母,可不似有的人奸妹弑母,大逆不道。”谷缜看她一眼,淡然道:“谁是我母亲呀?我妈姓商,可不姓白,要做我妈,修十辈子再说。” 白湘瑶听惯了他这套说辞,一笑了之,施妙妙却是愤愤不平,喝道:“谷缜你太无礼了……”谷缜笑道:“你倒说说,我怎么无礼了?”施妙妙道:“常言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因为你平时小节不修,不敬长辈,爱讨口舌便宜,以致于后来乖戾无道,犯下大错……”言语间,想到伤心处,眉见泛红,嗓子一自哽咽。谷缜皱眉望她,心中暗骂:“你这条傻鱼儿,将来落到我手里,先打你一顿扳子。”再瞧瞧白湘瑶含笑注视,心中更怒,哼了一声,甩袖便走。 四人步行出山,遥见前方车马,两名东岛弟子迎上来,眼见不但找到谷萍儿,更捉到谷缜,二人皆大欢喜。谷萍儿道:”大伙儿都坐车么?缜哥哥怎么办?”白湘瑶笑道:“他也坐车,但须有防备。”说着从袖间取出一团小指粗细的透明绳索,说道:“这小子善于开锁,寻常琐具捆不住他,这根玉蛟索相传用蛟筋炼制,宝刀莫伤,妙妙,你看是否捆他一捆。” 施妙妙若答不,无疑自承认对谷缜余情未断,若答是又觉不忍,正自踌躇间,谷萍儿已笑道:“还是我来捆吧。” “不成!”白湘瑶断然道:“这人太狡猾狠毒,你心肠太软,易受蛊惑,最好离他远些。”谷萍儿正要撒娇,却见白湘瑶目射寒光,又捏那粉狮子的脖子,顿时气势一软,撅嘴不乐。 施妙妙稍一犹豫,接过绳索。谷缜瞧得生气,将手一伸,笑嘻嘻道:“施大小姐,请了。”施妙妙见他嘲讽神色,心如刀割,咬牙将他双手缚上,忽听谷缜在耳边恨声道:“捆得好,凭这份捆人的本事,可以去狱岛当岛主夫人了。”施妙妙原本心中不安,听得这话,满怀不安尽数化成怒气,狠狠将那玉蛟索收紧,打上死结,痛得谷缜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气。 一路上,谷萍儿笑咪咪的缠着谷缜说话,谷缜有一句无一句,随口答应。施妙妙则缩在车厢一角,双手抱膝,心中其乱如丝,不敢正眼去瞧谷缜,偶尔看他手脚束缚,又不觉亦悲亦忧,寻思道:“我方才或许弄痛了他,这样捆的久了,会不会伤了手脚呢?”忐忑不已,渐渐后悔起来。 这般行了一程,白湘瑶忽地叫停,说道:“天色已晚,且在这镇上歇足一晚,再说其他。”众人下车,谷缜手脚束缚,行动不便,全靠两名东岛弟子抬出,便笑道:“妙极,妙极,坐轿舒服抬轿苦,有劳二位师兄了。”他这当儿不忘讨口舌便宜,且故意下坠扭动,已增自身分量。 客栈内客人不少,乍见这三位绝色美女徜徉入客栈,均是眼前一亮,又见抬进一个人来,更觉得惊奇。栈中伙计着意巴结,腾出一张空座。谷缜落座,便大声叫道:“伙计点菜。” 白湘瑶知他又有名堂,微微一笑,并不打断。店中伙计见他囚徒身份,假装不闻,径自向三女点头哈腰,谷缜怒道:“我把你这伙计的招风耳撕了下酒,爷爷叫你,你没听见么?”伙计大怒,正要反唇相讥,谷萍儿却笑道:“罢了,他既要点菜,你由他就是……” 店伙计无奈,只得转过身来,赔笑道:“客官点什么?”谷缜道:“只怕爷爷要的你这里没有?”店伙计道:“绝无此理,本店的酒菜百里闻名的。” “好!”谷缜道,“那就先来个六月飞雪。”店伙计怪道:“这是什么菜?”谷缜道:“这个还不容易懂吗?就是将六月的雪化做一杯冰水,给爷爷消消暑热。”店伙计赔笑道:“爷爷糊弄小的,六月里哪能下雪?”谷缜倒:“窦娥含冤,六月飞雪,你没听过吗?”店伙计耐着性子道:“戏本上的勾当,岂能当真……” 谷缜呸了一声,道:“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哪儿来这许多废话?什么百里闻名,百里闻臭还差不多。”店伙计怒极,若非瞧那三位佳人份儿上,早已一巴掌打过来,一时间憋紫了脸,忍气吞声道:“是,是,爷爷明断,这个,这个小店确实做不出来。” “知错就好。”谷缜又道,“既无‘六月飞雪’,那就来个‘人间三毒’。”店伙计听得一呆,这名儿不只未曾听过,抑且取得凶险至极,不由吃吃道:“什么三毒?”谷缜笑道:“没听说过么?有道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由可,最毒妇人心’,故而这人间三毒,乃是三道菜,第一是乌鸡炖青蛇;第二是红油炸马蜂;第三则是清炒妇人心。” 店伙计听得脸色发白,青蛇马蜂还罢了,但相比“妇人心”,这两样均不算什么,忙笑道:“爷爷取笑了,小的拼死,也给你捉蛇取蜂,但至于这‘妇人心’么,怎么取得?杀人偿命,爷爷不是要小人的命么?” 谷缜笑骂道:“不知变通的蠢材,你就不能用猪心、狗心么,反正也差不多。嗯,记住了,无论猪心、狗心,都要三颗,少一颗都不行。” 他含沙射影,骂得恶毒,白湘瑶面色微沉,谷萍儿则抿嘴不语,斜望他处,唯独施妙妙性急,拍桌而起,叫道:“坏东西,你没个完么?”谷缜道:“我自点菜吃饭,关你什么事?”施妙妙瞪他一眼,骂道:“鸡肠小肚的臭贼。”谷缜道:“我鸡肠小肚,总比狼心狗肺的强。”施妙妙怒道:“你骂人?”谷缜笑道:“我骂狼、骂狗,就不骂人。” 施妙妙忍无可忍,蓦地出手,狠狠打了谷缜一个嘴巴,打得他翻到在地,口角流血,哈哈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悲愤之意,溢于言表。施妙妙一掌打过,不觉悔从中来,望着谷缜呆了呆,眼眶一热,蓦地流下泪来,骂道:“坏东西……你,你不得好死……”骂完再也忍耐不住,蓦地以手掩口,冲出栈门,飞也似去了。 栈内客人见此情形,无不议论纷纷。谷萍儿扶起谷缜,见他左颊高肿,心中大痛,暗骂施妙妙两句,取了手绢给他揩拭嘴角血迹。白湘瑶却是笑笑,说道:“伙计,这位客官头脑不清,他点的菜便不要了,你拣店内拿手的做几样,能下饭就好。”店伙计求之不得,闻言大喜,连连称是。 谷缜沉着脸一言不发,不多时,忽听栈外轱辘声响,一阵笑语,从门外走进一群人来,为首公子青衫飘飘,丰神俊朗,见了谷缜,蓦地脸色微变,骤然止步。谷缜见了,露出一丝笑意,扬声道:“沈兄好。” 来人正是沈秀,他见谷缜双手被缚,又与两位明艳女子同坐,心中大为惊疑,眼珠一转,笑吟吟道:“谷少主好。”谷缜一笑,又瞧见沈秀身后之人,便笑道:“周老爷,多日不见,甚念甚念。”周祖谟立在沈秀身后,躲躲闪闪,谁想谷缜眼贼,还是瞧见自己,当下露出羞怒之色,呸了一声,道:“念你娘的屁。” 谷缜心道:‘原来如此,这周祖谟竟是沈秀的手下,他前往东瀛后买鸟铳,大约也是沈秀的授意,无怪我总觉此事不似沈瘸子的作为。周祖谟口中的‘沈先生’,自也是这小瘸子了。是了,东瀛鸟铳,制艺甚精,射击颇准,胜过中华土产,倭国五两一支,转卖到中土,便能卖到二十两以上,纵有风险,余羡却很可观。“他虽在难中,仍然不忘算计,心念数转,忽见沈秀拄着拐杖,一步一纵,坐到一张桌边,同行五人也占了两桌。沈秀目光阴鸷,不时扫视这方。 菜已将上,谷缜无法动筷,谷萍儿便将菜肴盛在碗中,一口口喂他进食,沈秀嘿嘿笑道:“谷兄好福气,无论走到哪里,均有佳人相伴。”言下颇有些酸溜溜的意思。谷缜心情烦闷,冷笑不答,谷萍儿却低声道:“你认识这人么?他的眼神可真讨厌。”谷缜转眼一瞧,只见沈秀一双眼只在白湘瑶与谷萍儿身上游移,不由寻思:“这小瘸子仍是不改本性。”便低声道:“这人不是好货,须得提防。” 谷萍儿眼珠一转,笑道:“我去去就来。”转身入了栈内,半晌才出,又喂谷缜进食。谷缜正觉奇怪,忽见沈秀等人所要酒菜流水般上来,想是路途困顿,腹内饥饿,一时只听稀里哗啦的饮食之声。 吃不多时,忽听其中一人皱眉按腹,呻吟起来。周祖谟道:“老钱,你怎么了……”话未说完,便觉一股浊气在腹内游走,咕噜作响,周祖谟急运内劲弹压,谁知越压越有绞痛之势,转眼一瞧,同桌之人无不蹙眉抿嘴,神色怪异。蓦地有人起身,叫道:“伙计,茅房何在?”伙计一愣,指明方位,霎时间,数道人影破空而出,直奔茅房,沈秀虽瘸了一足,仍是翩若寒鸦,矫若水蛇,一瘸一拐,便抢在众人之前,扎入茅房,砰地一声将门闭紧。 众人气急败坏,却又不敢与首领争先,有的急往栈外觅地方便,内功稍差者则屎尿齐滚,当场不恭起来。一时间栈内臭气熏天,众食客食欲大减,纷纷叫骂。沈秀部下虽然都是蛮横之辈,但此时忙于内务,耳听骂声,也无暇理会了。 谷缜瞧得心头一动,轻笑道:“是‘五谷通明散‘?”谷萍儿颔首微笑。谷缜道:“用了多少?”谷萍儿道:“半瓶!”谷缜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好丫头,真有你的。” 原来这“五谷通明散”是东岛秘药,服食者非得泻足三日三夜,将体内五谷浊气泻尽,然后吞津服气,饱填以先天真元,从而臻至辟谷养气的境界。说来本是良药,但药性稍嫌霸道,服食分量太多,又无相应内功辅佐,必然大泻特泻,直至虚脱。 客栈里龌龊不堪,乱成一团,白湘瑶好洁,露出烦恶之色,微微皱眉,向掌柜要了两间上房,自去歇息。谷缜与两名东岛子弟同处一室,谷缜一会儿嚷着方便,一会儿又要水喝,折腾得两名弟子叫苦不迭,到后来索性再不管他,大被捂头,只顾睡觉。 谷缜自觉无趣,蜷在床上睡了一阵,忽觉有人在解手脚束缚,谷缜浑浑噩噩,不及睁眼,脱口便道:“妙妙?”张眼一瞧,却间谷萍儿神色凄楚,呆呆望着自己。 谷缜心中好一阵失望,叹道:“敢情是你?”谷萍儿几乎流下泪来,别过头去,忍了半晌,方恨声道:“你,你做梦也想着她?”谷缜沉默不语。谷萍儿又道:“可她只知道打你、骂你,却不会来救你。”忽见谷缜狠狠瞪来,额上青筋暴出。心知自己说中他心底痛处,一时缄口,默默解开“玉蛟筋”,谷缜也不做声,转眼望去,那两名弟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谷萍儿道:“我点了他们的穴道。” 谷缜点点头,步出门外,谷萍儿跟随在后,怀里抱着那只波斯猫,想是她设法从母亲那儿偷回来的。白湘瑶人虽多诈,却无什么武功,谷萍儿明里不好违背她,暗里使写手脚偷来,并不太难。 谷缜出了客栈,走了一程,见谷萍儿始终跟着,不由皱眉道:“你跟着我作甚?”谷萍儿偷瞧他一眼,低声道:“我放了你,回去必受责罚的。”谷缜见她神情凄婉,形影孤单,心中真是又气又怜,想要骂她几句,又出不了口。只得哼了一声,方要举步,眼前银光忽闪,施妙妙从天飘落,美目晶亮,盯着二人,神色颇为惊疑。 三人默默对视半晌,施妙妙缓缓道:“你们上哪儿去?”谷缜淡然道:“哪儿去不得?”施妙妙皱了皱眉,摇头道:“难道你真想这样躲躲藏藏,过一辈子么?”谷缜笑道:“这么说,你要拦着我了?”施妙妙望着谷缜,由那眉眼笑容间,仿佛能想见往日的种种情爱温存,可人虽如是,情已昨非,眼前的男子再也不同以往了,想到这里,只觉芳心剧痛,柔肠寸断,一咬牙,道:“不错,有我在此,你休想跨出半步。” 谷萍儿微微色变,谷缜却含笑如故,说一声“一”,举起右脚,缓缓跨出一步。 “叮!”金芒蓝电相交,双双跌落在谷缜脚前,却是一枚银鳞、一枚尖锥。谷缜望着那银鳞,一时怔住。忽听施妙妙道:“萍儿,你别逼我用‘千鳞‘,你的’无相锥‘只有三分火候,敌不过我的。” 谷萍儿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打不过也要打,总之……总之,你要抓他,先杀我好了……”施妙妙呆呆望着她。心中莫名其妙,说道:“萍儿,你忘了么,他当年如何害你……”谷萍儿愣了愣,捂耳道:“我不听,我不听。”施妙妙幽幽叹道:“萍儿,你定是被他花言巧语迷惑住了。” 谷萍儿身子微颤,两眼一闭,蓦地流下泪来,施妙妙见状,也觉一阵鼻酸。忽听谷缜道:“施妙妙,你真要杀我么?”施妙妙竭力忍泪,咬了咬牙,涩声道:“你不逃走,我便不伤你。”谷缜哈哈大笑,蓦地向前跨出一步,施妙妙一愣,怒道:“坏东西,你不要命了?”谷缜微微惨笑,又跨一步,施妙妙不觉心跳如雷,谷缜虽然武功低微,但此时予她的压力,尤胜绝代高手,眼看他步步进逼,不自禁攥住一只银鲤。秀目瞪圆,厉声道:“你,你再进一步,我真不客气了。” 谷缜深知施妙妙此时已如箭在弦,自己再若侵逼,她势必出手,想到这里,蓦地一阵心灰意冷,寻思:“我一心想洗脱冤情,大半还不是为了你傻鱼儿么,若不然,我何不远涉九译绝域,终生不返中土?可你这傻鱼儿,一再如此对我。罢罢罢,这般活着,真不如死了。”想着惨然一笑,第三步正要跨出,忽觉腰间一麻,浑身僵直,这一步再也跨不出去,张口欲骂,又出不得声。 只听谷萍儿嘻嘻笑道:“妙妙姐,你的‘千鳞’固然厉害,我敌不过你,但徒手功夫却不知如何?萍儿倒想讨教几招。”施妙妙见谷萍儿制住谷缜,解了僵局,不觉大大松了口气,听了谷萍儿说的话,微一怔忡,道:“若我胜了呢?”谷萍儿道:“你若胜了,我们乖乖回去,我若胜了,你须得放过缜哥哥。” 施妙妙闻言,只觉酸气冲鼻,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叫道:“我何尝不想放他,若我死了,就能洗刷他的罪孽,我宁可死了的好。”想到这里,她沉默时许,点头道:“好,我便不用千鳞。” 谷萍儿道:“我也不用无相锥。”当即从腰间取出一个鹿皮囊,丢在一边,又将谷缜扶到一旁坐下,将波斯猫放在他膝上,深深看他一眼,徐徐起身,转眼望去。施妙妙已将竹篮搁在一边,悄然伫立。 谷萍儿轻喝一声,双手如波浪起伏,挥洒而出,正是“千浪千叠手”,施妙妙不敢大意,也应以本门“指南拳”。“千浪千叠手”招式幻妙迅捷,讲求心劲相叠,双手看似各自攻敌,实则互相牵引激发,比方说左手出招,招式方出,劲力未消,右手劲力早已跟上,右手劲力方出,左手又生新劲,故而劲力相叠,相生不穷,练到绝顶处,直如惊涛千叠一般。 “指南拳”却是不同,直来直去,鲜有机巧,但拳随身转,招招不离对手周身五处要穴,攻敌所必救,有如磁针指南,故而得名。 二女均是绝色,玉貌花容,襟带当风,此时斗将起来,虽然招招凶险,旁人瞧来,却如蝴蝶对舞,黄莺相戏,说不出的曼妙动人。谷萍儿的武功是谷神通亲传,无一不是当世一流,只是修习日短,难得大成,施妙妙却是自幼习武,内外兼修,“北极天磁功”已有相当根底,劲与意会,意与神合,举手投足,自见威力。谷萍儿“千浪千叠手”无功,又连变五六种绝学,离奇变换,令人目不暇接,但施妙妙却只以一路“指南拳”应对,始终不落下风。斗到七十余招,二人内力修为渐渐分出高下,施妙妙出手仍是神完气足,谷萍儿却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施妙妙不忍逼她太甚,出声道:萍儿,你认输吧。” 谷萍儿咯咯一笑,后跃五尺,望着施妙妙道:“妙妙姐,你好狠心,非赢我不可么?”施妙妙微微苦笑,道:“你又为何定要帮他?”谷萍儿轻哼一声,蓦地将手一招,看似将要拍出,忽地袖中寒星点点,射向施妙妙。 原来,谷萍儿自知比拼暗器,绝非“千鳞”之敌,是故以比拼徒手功夫为名,骗得施妙妙放下银鲤,她却偷偷藏了几枚“无相锥”,斗到紧要关头,突然发难。这一招十分狠毒,如非强仇大恨,不能施为。谷萍儿也是爱极生妒,又百计周护谷缜,故而狠起心肠,欲置施妙妙于死地,至于此后谷缜如何怨怪,那也是顾不得了。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暗器得手,施妙妙身形忽转,身披银绡随风飘转,退到手心,一挥间,那几点寒星急遽隐没,施妙妙又将银绡一展,那几枚钢锥贴在绡上,蓝汪汪精芒逼人。 原来这银绡名叫“软金纱”,是“千鳞”一脉自古相传的宝物,织纱的丝线并非蚕丝棉线,而是由一种奇特精金中抽炼而出,织成后刀枪莫入,抑且只须贯注“北极天磁功”,便能生出莫大磁力,专收各种微小暗器。 这“软金纱”施妙妙极少运用,谷萍儿也只有耳闻,此时一瞧,不由吃惊。施妙妙见她用出这等毒招,心中气恼,正要斥责,忽见谷萍儿脸色发白,口唇颤抖,哇的一声,蹲地大哭起来。施妙妙见她哭得真切,也被牵动衷肠,不自禁恨意烟消,怜意大起,抖落钢锥,上前抚着她背,柔声说道:“萍儿,姐姐知道你心软,以德抱怨,可他罪孽太深……也是没法子的事……”说到这里,伤感不胜,正想扶萍儿起来,忽觉腰胁一麻,身子顿然僵直,施妙妙大惊,却见谷萍儿抬起头来,脸上泪珠宛然,笑嘻嘻地道:“我就知道,妙妙姐你心肠最好,也最好骗。”施妙妙怒道:“你,你……装哭骗我。” 谷萍儿冷冷道:“为救哥哥,我什么也肯做的,我且守着你,待哥哥去得远了,再放你离开,这么一来,你怎么也捉不到他了,对不对?”施妙妙不胜惊疑,见她神情,心念一动,蓦地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这谷萍儿对谷缜的情感,分明已超过兄妹之情,成了别样情愫。这念头一起,施妙妙不由生出一身冷汗,忙将这念头按捺下去,但越是克制,这念头却越是强烈,仔细想来,这一路上,谷萍儿眉梢眼角,无不流露出对谷缜的爱慕之情,只是自己囿于兄妹伦理,虽已察觉,却始终不愿往这方面深思。 施妙妙越想越惊,一时心跳加剧,瞪着谷萍儿道:“你,你……”谷萍儿笑道:“我怎么?好了,我先放了哥哥,再与你说话儿。”当即将施妙妙挟起,纵回安置谷缜之处,这一瞧,谷萍儿失声惊呼,面上血色全无,只见地上空空,谷缜也好,粉狮子也罢,均已没了踪影。 ←→ 第五章 绝望 陆渐猛地惊醒,四周幻象尽消,眼前的景物由蒙眬变得清晰起来,耳边似乎有人叫喊自己,他使劲摇了摇头,才略略清醒。转眼望去,却见姚晴定定注视自己,眼角残留几点泪痕。 陆渐见她活转过来,喜不自胜,欲要挣起,又觉浑身无力,欢喜道:“阿晴,你真的好了,我不是在做梦吧?”姚晴摇头道:“不是梦,也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压制住我体内的‘土劲’,现今我真的好了。”她望着陆渐,迟疑道,“你又怎么啦?方才脸色灰白,连呼吸也没了。” 陆渐心知体内有了极大变故,禁制将破,去死不远,但怕姚晴忧心,也不多说,只是笑笑,说道:“我没事,大抵用劲过度,一时昏过去了。”姚晴盯他半晌,忽道:“你瞧着我的眼睛……”陆渐与她四目相对,骤然心虚,急忙转过眼去。 姚晴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你从小就不会撒谎,嘴里说假话,眼睛却不会说谎,你到底有什么大事瞒着我?”陆渐摇头道:“没,没什么事。”姚晴微露恼色,冷笑道:“那好,你站起来给我瞧瞧。”说着将他放开。 陆渐点点头,长吸一口气,欲要起身,身上却是酥软如泥,无法使劲,当下一点点挪到墙边,扶着墙壁,慢慢撑起。但连撑两次,都受制于气力,撑到一半,复又坐下;转眼望去,见姚晴正定眼望着自己,心知自己若不能站起来,必然惹她担心。想到这儿,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奋力一撑,竟颤巍巍站起来,两手扶墙,双腿犹自阵阵发抖,嘴里却笑道:“阿晴,你看,我这不是站起来了么?” 姚晴呆呆望着他,蓦地眼眶一红,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个人呀,看着傻傻的,骨子里却倔强得很……”走上前来,将他扶到桌边坐下,低着头,默不作声。陆渐瞧他神色忽而犹豫,忽而气恼,也不知她想些什么。 两人各怀心思,坐了一会儿,忽听一阵脚步声,竟向庙中来了。姚晴不知来者是敌是友,自己虽逃过一劫,但修为尚未恢复,陆渐又浑身无力,微一思忖,便扶着陆渐,转到神龛后面。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听来似有两人,须臾入庙,一个声音道:“父亲,这山雨可真奇怪,山那边还是晴好天气,翻过山头,便下起雨来了。”陆渐只觉耳熟,未及细想,便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嗯了一声,心不在焉道:“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且歇一阵,再走不迟。” 二人坐下,那年少者道:“父亲,我只是奇怪,咱们拼死冲他娘的,入海便了。何苦绕这么大个圈子,先往西,再往南,沿途还要故布疑阵。” “海峰啊,你有所不知!”那苍老者叹息道,“这次的对手非同小可,沈瘸子沿海布下罗网,你我若是强入东海,正中了他的奸计,且我还有一个极大的担心……”听得这话,陆、姚均是一惊,隐隐猜到来人身份。 却听那年少者切齿道:“你说的是那厮……”那老者道:“不错,那厮借足利幕府之命,诱逼我与徐海偷袭南京,实在是一条借刀杀人之计。你想,我们即便攻破南京,除掉沈瘸子,也必然元气大伤。是以胜也好,败也好,我方均会大大削弱,那时候他再趁机消灭我等,岂非不费力气?” 那年少者半晌道:“他为何这样做?”那老者冷笑道:“那厮野心极大,我们一死,他凭借足利幕府的幌子,就能将海上讨生活的倭人招至麾下。别人叫我汪直‘倭寇之王’,其实不然,陈东、麻叶、徐海与我明合暗分,各有地盘。但若我们四人全都死了,偌大的东海不就是他的么?那时候他才是真正的‘倭寇之王’。常言道:‘天无二日,国无二王。’为此缘故,他必不容我活在世上。” 陆渐与姚晴听得这一番对答,心中突突直跳。原来这二人一个是汪直,另一个却是其义子毛海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陆渐猛提劲力,却觉周身经脉空空如也,半点儿气力也无,不由心中大急,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庙里沉默半晌,汪直忽道:“海峰,你在想什么?”毛海峰叹道:“不瞒父亲,我在想那些死在黄山的弟兄,他们对我们忠心耿耿,却死得如此冤枉。”汪直略一默然,徐徐道:“你我要想保命,随从的人越少越好,知道你我行踪的人越少越好。我也是不得以毒死他们,毕竟这世上,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牢的……” 话未说完,忽听庙外传来一声长笑,有人以生硬华语道:“二位原来在这里!”汪直父子齐齐啊了一声,随即传来金刃破空之声,那风声呜呜作响,掠来掠去,足有三四个来回,突然“当啷”一声,似有刀剑断裂,接着毛海峰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凄厉无比,叫人毛骨悚然。 忽听汪直惊叫道:“海峰,海峰……”却不闻有人答应,汪直忽地凄声叫道:“他死了,他死了……”来人哈哈笑道:“当然死了,人被砍成两截,还能不死么?汪先生,我家主人交代我留你性命,他一会就到,你千万聪明一些。你也知道,将人砍成两截容易,连成一个就难了。 汪直沉默一阵,忽道:“鹈左先生,你若放我一马,金银财宝,你要多少都行。”那人嘻嘻直笑,却不答话。 陆渐听到“鹈左”二字,心头不由一动,再听那人语调,猛可间想起一个人来。转念一想,又觉难以置信,寻思:“他来中原做什么?怎地又和汪直认识?”沉吟间,忽地如刺在背,寒毛竖起,这怪异感觉在南京城郊曾有过一次,可说刻骨铭心,但此时这种异感,较之当日更胜三分。猛然间,他抬头一看,几乎叫出声来,只见屋梁上蹲着一个怪人,身体瘦小,穿一件黄布短衫,肌肤上生有寸许黄毛,瞪着一双碧萤萤的小眼,正恶狠狠盯着自己。 姚晴初时不觉,忽见陆渐神色有异,不觉抬头,瞧见那人,不由花容惨变,一则因为来人形貌怪异,二是此人如鬼如魅,来到头顶,她竟无所察觉。 那怪人眼珠一转,身子忽蜷,黄影闪动,凌空扑向二人。姚晴欲要闪避,奈何此人来势太疾,自己便能躲开,陆渐也难免厄,情急间呼地一掌拍出。 那怪人来势迅猛,但被掌风扫中,却出人意料,吱地一声就地滚出,嗖地抱住一根柱子,手足并用,疾如风火,哧溜一下又爬回梁上,望着二人咬牙切齿。 姚晴也不料来人如此不济,微感吃惊,忽听有人粗声粗气道:“鼠大圣,你爬上爬下做什么?”那黄衫怪人尖声道:“螃蟹怪,有人,有人!”那个粗莽的声音叫道:“是么?” 话音方落,便听“咔嚓”一声,尘土飞扬,神龛不知遭何物冲击,横着断成两截。姚晴慌忙扶着陆渐横掠而出,忽觉头顶风响,挥袖扫出,那物被风一卷,飞出老远,粘在墙上,仔细一看,却是一口浓痰。那鼠大圣缩在房梁一隅,桀桀直笑,姚晴心中烦恶至极,骂道:“臭老鼠,有本事不要用这些无赖招数。” “果然有人啊!”一个声音响如洪钟。姚晴循声望去,前方立着一个褐衣怪人,粗壮剽悍,相貌堂堂,与常人无甚异样,惟独一双手臂极粗极长,超过两膝,垂到足背,如同螃蟹的一双大螯。 姚晴见他体格怪异,甚是吃惊,忽听陆渐在她耳边低声道:“当心,他们都是劫奴。”姚晴心往下沉,目光再转,见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拦腰斩断,血流满地。血泊中立着两个男子,一人年约六旬,须发花白,神色颓丧,料来便是汪直;另一人却是华服少年,身子瘦小,两眼死盯陆渐,面皮由白变红,由红变紫。 “仓兵卫!”陆渐皱眉叹道,“果真是你,你什么时候来中土了?”这华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做过陆渐仆人的倭国少年,鹈左仓兵卫了。 仓兵卫生平最大耻辱,便是做了陆渐的仆人,近来他风头渐长,旁人均以“先生”称呼,此时忽听陆渐叫出自身名字,一腔耻辱涌上心头,将手一挥,喝道:“将男子杀了,女子任由你二人处置。” 螃蟹怪听了,咧嘴怪笑,左臂呼地挥出。姚晴已然布下“孽因子”,见状运起神通,谁想那藤蔓才生数寸,便即化为飞灰。姚晴心叫不好,深知自己神通未复,不能将“化生”之术运用自如。无奈之下,只得搀着陆渐向后纵出。 螃蟹怪左臂扫空,轰隆劈中地面,竟如巨斧大犁,穿石破土,留下偌大一个凹槽。姚晴惊魂未定,忽又觉身后风起,心知定是鼠大圣从后偷袭,急忙回掌扫出。 鼠大圣身法敏捷诡异,胆量却极小,不敢与人硬碰,故而这一下志在骚扰,眼见姚晴回攻,缩身便退,蹿到梁上爬来爬去,桀桀怪笑,扰人心神。螃蟹怪却仗着一双如钢似铁的怪臂,横扫竖劈,搅得满室狂风大作。姚晴不敢硬挡,招招后退,同时还要防备鼠大圣的偷袭,顾此失彼,大感狼狈,兜了数圈,忽被逼到墙角,耳听得鼠大圣尖声怪笑,螃蟹怪手臂高举,重重劈下。 姚晴银牙一咬,放开陆渐,力贯双臂,欲要硬挡。陆渐瞧在眼里,斜剌里伸出左手,捺着螃蟹怪的手腕,轻轻一拨。这一拨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合“天劫驭兵法”。螃蟹怪不由自主,手臂偏出,砰地击穿墙壁,泥土四溅。姚晴见螃蟹怪手臂陷在墙中,无法拔出,趁机出指,戳他“膻中”穴,孰料如中钢板,手指剧痛。 姚晴忍痛缩手,却见螃蟹怪形若无事,拔出手来,转过身子,眼里凶光迸出。姚晴心中吃惊:“这人难道是铁打的身子不成?”转念间,扶着陆渐斜奔数步,退到宽敞之地,微微喘气。忽听陆渐在耳边低声道:“阿晴,这人我来对付,你留心汪直。” 姚晴一呆,但见他身子虽然虚弱,却是目光炯炯,神情坚毅,当下心念电转,点头道:“千万当心。”放开陆渐,退后几步,默运真气,回复神通。 陆渐转过身子,靠着一根木柱慢慢站直,脸色苍白,眼见螃蟹怪大步流星,要追姚晴,便扬声叫道:“螃蟹怪,你敢不敢和我决一胜负?” 螃蟹怪闻声转过头来,饶有兴致看他片刻,蓦地哈哈大笑。陆渐道:“你笑什么?不敢和我打么?”螃蟹怪冷笑道:“看你娇怯怯的,象个娘们儿似的,别说受我一下两下,就是一阵风也将你吹走了……他妈的,鼠大圣,再学老子,我扒了你的老鼠皮。” 原来他说一句,房梁上的鼠大圣便跟着学一句,可到了最后两句,忽又变做:“他妈的,螃蟹怪,再学老子,我剥了你的螃蟹壳。”这人鼠头鼠脑,却半点也不肯吃亏。 螃蟹怪气得暴跳如雷,但他虽然身如钢铁,臂力惊人,腾挪纵跃,却非所长。鼠大圣藏在梁上,叫他无法可施。鼠大圣得意至极,在梁上蹿来蹿去,桀桀桀笑个不停。 陆渐皱了皱眉,淡然道:“原来你这人只会动嘴,不敢动手的。”螃蟹怪拿鼠大圣无法,一腔怒气正好发在他身上,脸上横肉乱颤,厉叫道:“好,我先将你砸成肉泥,再捉住那小娘皮,玩个痛快。”当即左臂一挥,呼地扫向陆渐。 陆渐说话之时,已运用定脉之法,将散乱劫力汇聚在双手劫海。此时身上虽然乏力,却已不似最初那般软弱,只是纵跃跳弹,仍有不能,故而特意靠着木柱,稳住身形。眼见螃蟹怪扫来,双手迎上,轻飘飘抱住那条巨臂,当作一件兵刃,运转“天劫驭兵法”,一挑一送,螃蟹怪手臂顿热,不由自主向上一跳,堪堪掠过陆渐额角,劈了个空。 螃蟹怪不明所以,呆了呆,大吼一声,右臂纵向劈落,陆渐仍以“天劫驭兵法”应对,只是变挑为捺,螃蟹怪右臂陡沉,斜斜落下,砰地砸中陆渐身边地面,石屑四溅,泥土翻飞。 螃蟹怪挠一挠头,大呼邪门,鼠大圣也停了嬉戏,瞪圆小眼,查看发生何事。螃蟹怪一咬牙,蓦地双手齐出,心中发狠:“你动我右手,老子左手劈你,你动我左手,老子右手劈你,总之将你劈成两半。” 陆渐不动声色,观其来势,双手忽如分花拂柳,左手拂他右手,右手拂他左手,螃蟹怪一双手臂同时跳起,当空交击,扑的一声闷响,如中败革。饶是他双臂若铁,如此以硬碰硬,仍觉痛彻骨髓,哎呀大叫一声,后跃三尺,瞪着陆渐道:“你,你会邪法?” 鼠大圣也叫道:“你,你会邪法?”叫完捧腹大笑,道:“没用,没用,死螃蟹没用。”螃蟹怪脸色青了又红,眼中凶光闪烁。要知他练成这“千钧螯”以来,罕逢敌手,方才三合劈了毛海峰,威力十足。此时却莫名其妙,屡屡受挫,这一口气着实无法下咽,骂道:“老子就不信邪。”双臂狂舞乱劈,扑向陆渐。 陆渐手上劲力极弱,能够抵御螃蟹怪的铁臂,全凭劫力运转“天劫驭兵法”。但只有劫力,缺少本力,用这法门抵挡螃蟹怪的神力,便如一发悬千钧之石,一叶负万斛之粮,凶险绝伦,稍有不慎,对方劲力泻出,传至陆渐身上,以陆渐身子之弱,有死无生。此时螃蟹怪风魔也似一轮乱劈,陆渐出手也随之变快,体力流逝自也因此加快,渐至于眼前晕眩,双腿发软。 仓兵卫冷眼旁观,看出其中关窍,忽地大声道:“螃蟹怪,你将柱子劈断,他一定站不稳的。”螃蟹怪恍然大悟,应声转到陆渐身后,手臂若大斧长戟,欲要劈断木柱,陆渐不容他得逞,螃蟹怪一转,亦随之挪步,双手挥洒,又将来势化解。 螃蟹怪一劈不成,又绕陆渐身后,陆渐被他牵制,只得以柱子为轴,不住转动,始终与之正面相对,不让他寻机折柱。可是如此以来,陆渐体力消耗更剧,不多时,便觉两眼发黑,双耳嗡鸣。 仓兵卫心中得意,哈哈大笑,笑声未绝,忽见姚晴秀眼之中,寒光射来。仓兵卫微微一惊,忽觉足下一动,两根藤蔓破地而出,将他双脚缠住。仓兵卫何曾见过如此怪事,骇然大叫,忽见姚晴纵身掠上,当即拔出长刀,大喝一声,迎面劈出。姚晴轻轻巧巧,闪身让过,一掌劈中他肩头。仓兵卫吃痛,啊呀一声,长刀落地。 姚晴原本见她支使两大劫奴,若非劫奴,必然身怀奇功,是故蓄足神通,才敢动手,谁料仓兵卫如此不济,一招便被震落长刀,不觉一呆,大感啼笑皆非,当下出指点中他“膻中穴”。汪直见状,大喜过望,转身便跑,姚晴欲要追赶,忽听陆渐闷哼一声,转眼望去,却是他出手稍慢,螃蟹怪一成劫力绕过“天劫驭兵法”,传到他身上,身后木柱簌簌动摇,陆渐喉头腥甜,吐出大口鲜血,脸色变成惨灰之色。 姚晴惊骇欲绝,厉喝道:“住手。”挑起长刀,搁上仓兵卫脖子。螃蟹怪双螯高高举起,本想一鼓作气结果陆渐,听见喝声,转眼一瞧,却见仓兵卫被刀架了脖子。螃蟹怪不惊反喜,嘿嘿笑道:“你这小鬼头仗着主子的势,一路上对老子呼呼喝喝,很得意么?这一下,看你怎么活命!” 姚晴听得疑惑,皱眉道:“你不怕我杀了他?”螃蟹怪未答,却听鼠大圣咭咭笑道:“你杀了他也没用,他的主人又不是我们的主人。”姚晴脸色一变,举刀喝道:“谁跟你们说笑,我真的杀了他。”话音未落,忽听身后有人阴森森地道:“你且试一试。” 姚晴只觉那声音突然响起,如在耳畔,不由大吃一惊,挥刀横扫,忽觉刀锋一紧,被来人拿住,既而刀柄变得炽热无比。姚晴疾疾放开长刀,横掠数尺,转眼一瞧,失声叫道:“宁不空!” 宁不空身着月白单衣,神色萧索,手拄一根拐杖,右手食中二指捏着长刀刀锋,刀身暗红,如蓄火焰。他忽地掉转刀身,贴着仓兵卫的身子转了一转,那些藤蔓节节寸断,化为灰烬。他这般轻描淡写,似乎浑不费力,但知道“化生”之术者,却只其中的难处。孽缘藤断而复生,绝无一刀切断之理,宁不空如此轻易斩绝,正是破去了藤中的真气所致。 姚晴脸色苍白,呆呆望他施为,心中忽地涌起一阵绝望,想自己历尽辛苦,练成神通,但与这大仇人一比,仍是天差地远。 宁不空又一拂袖,拍开仓兵卫的穴道,方才转身,凹陷的眼窝对着姚晴,森然道:“地母温黛是你什么人?” 姚晴咬了咬嘴唇,冷冷道:“什么人也不是?” 宁不空沉吟道:“不可能,你会化生之术,定是地部高足了。” 姚晴冷笑道:“我姓姚,你也认识的。”宁不空身子微微一震,唔了一声。 仓兵卫道:“不空先生,她是陆渐的朋友。” “是么?”宁不空微微一笑,道:“陆渐也在?” 陆渐见了宁不空,心知大事去矣,叹道:“宁先生,陆渐在此!” 宁不空点头道:“很好很好!”陆渐道“先生什么时候来的中土?” 宁不空微笑道:“来了几日了?顺手办了两件事情。” 这时忽听一声怪笑,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手中尚且提了一人。陆渐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狱岛总管沙天洹,他手中之人,则是汪直。 沙天洹将汪直抛到地上,呵呵笑道“宁师弟,你真算无遗策,猜到他必然从这条路上逃生。”宁不空面无表情,只是点点头,道:“辛苦沙老弟了!” 汪直怒道:“宁不空,我已如你所言,偷袭南京,结果损兵折将,落到如此地步,你为何还要害我?” 宁不空笑了笑,随口道:“我让你偷袭南京,你就偷袭南京了?你就这么听话?说到底,还是你觉得宁某的计谋可行,又急于拔掉胡宗宪这根心头刺,故而利令智昏,惨遭败绩。” 汪直默然一阵,大声道:“你要怎的?”宁不空笑道:“我要两样东西,第一,你写一封信,让你后丰、大隅等五岛岛众从此听命于我;第二,这些年你劫掠东南各省,收获丰厚,那些金银珠宝,我也很喜欢。” 汪直无法,冷哼一声,道:“若我做了这两件事,你就肯放过我了?”宁不空笑道:“那是自然!”汪直思索片刻,说道:“好,拿纸笔来。” 仓兵卫取来纸笔,汪直写了一封书信,又画了一幅地图,说道:“这样就行了吗?”沙天洹拿到手中,瞧了一遍,笑道:不错,成了。”宁不空点点头:“很好。”忽将长刀向前一送,一声轻响,穿透汪直咽喉。刀锋入喉,汪直一时竟不觉痛楚,盯着宁不空,口唇颤动,眼里流露茫然之色。宁不空拔出刀来,笑骂道:“蠢材,到了这步田地,还奢望活命。所谓倭寇之王,不过尔尔。” 汪直此时已说不出话来,口中血如泉涌,扑到在地,再无声息。 宁不空突然出手,之前毫无征兆,待得汪直丧命,陆渐才还过神来,盯着汪直尸首,如坠冰窟,浑身大汗淋漓,想到这些日子,谷缜与自己历尽奔波辛苦,九死一生,然而宁不空只一刀,便将这所有辛苦、所有希望,抹杀的干干净净。 陆渐欲哭无泪,脸上涌起一抹红潮,猛地身子前倾,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傍着木柱,慢慢委倾下去。姚晴见状吃惊,抢上前去,道:“你怎么了?”陆渐本想说“我没事”,但气息太弱,这句话只在心头转来转去,竟然说不出来。 姚晴瞧出他的意思,眼眶一热,颤声道:“到这时候,你还要说‘我没事’么……”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陆渐吸一口气,勉强笑笑,伸出手,给她拭去泪水,忽地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你别管我了,快、快走……” 姚晴咬牙瞪他一眼,却不作声。 “生离死别,真是感人。”宁不空叹道,“瞎子我也感动得很呐,恩,陆渐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你不背叛我,岂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陆渐摇头道“背叛你的事,我……从来都没后悔过!”宁不空哼了一声,面色阴沉下去,拐杖笃的一顿,向前走了一步,徐徐道:“你既然死不悔改,我便成全你吧” 姚晴情急生智,叫道:“宁不空!”宁不空嘿嘿笑道:“姚大小姐,你叫我么,不急不急,我收拾了陆渐这孩子,再来跟你说话。” 姚晴大声道:“你有四幅祖师画像,是不是?”宁不空眉头一皱,道:“这件事他也跟你说了?这姓陆的小东西,真不晓事,难道他便不知道,你知道了这件事,就非死不可么?” 姚晴冷哼道:“可惜,你怎么也集不全其他的四幅画像了。”宁不空道:“为什么?”姚晴道:“因为风、雷、地三部画像,都被我烧了。” 宁不空身子微震,略一沉默,蓦地哈哈大笑,森然道:“小丫头,你撒谎也须瞧瞧对象,难道你不知老夫是谁?” 姚晴道:“谁撒谎了,你若不信,大可问问风君侯、雷帝子……看他们的画像在谁手里?” 宁不空冷冷道:“我就不信。”方要举刀,忽听沙天洹急道:“宁师兄且慢,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宁不空道:“怎么可能?一个小女娃娃,也能从风雷二主和地母手中抢走画像?沙师弟,你太糊涂。” 沙天洹轻咳一声,干笑道:“听来虽然不可思议,但若万一是真的,岂不糟糕。宁师兄,此番我叛出狱岛,跟你前来中土,可全是为了这祖师画像;若有闪失,大家都是前功尽弃。” 宁不空听了,稍一沉默,叹道:“那好,姚小姐你说你烧了画像,却是为何?” 姚晴道:“因为我已记下了这三副画像的隐语,烧了画像,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个知道这隐语了。”宁不空冷哼一声,道:“胡吹大气,宁某凭什么信你?” 姚晴微一冷笑,蓦地扬声道:“持共和若拥下白。”宁不空楞了楞,蓦地眉峰聚起,低喝道:“你说什么?”姚晴道:“这是地部画像的隐语,还有风雷二部的隐语,你想不想听?风部是‘周白响质……’” 宁不空不自禁屏住呼吸,恻耳倾听,不料姚晴说到‘质’字,蓦地冷笑一声,道:“你想听么?本姑娘却不想说了。” 宁不空双眉一挑,脸上涌起一股杀气,食中二指拈着衣襟,微微捻动,过了半晌,神色忽又和缓下来,呵呵笑道:“好吧,姚小姐,你有什么要求,先提出来,咱们合计合计。” “这还差不多。”姚晴点头道,“第一,你须得放过陆渐,从今往后,不得为难于他。” 宁不空冷笑一声,徐徐道:“若我不答应呢?”姚晴脸色微白,咬了咬牙,扬声道:“你若不答应,我立马自尽,你终此一生,也休想凑齐画像中的隐语。”陆渐大惊失色,急道:“不可……”他原本虚弱,此时急火攻心,不由得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宁不空脸色阴沉,仿佛密云不雨,两只瞎眼宛如两口小井,凹陷得愈发深了,正犹豫未决,忽听沙天洹低声道:“宁师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答应她,也没什么损害,不答应么……将来或许后悔。” 宁不空皱了皱眉,寻思陆渐始终不肯向自己屈服,若不亲手将其折磨致死,难以发泄心中怒气,但仔细想想,这小子已是将死之人,眼下不杀他,陡然增添他几天痛苦。权衡片时,宁不空露出一丝笑意,徐徐道:“姚小姐舍命救情郎,这份痴情,宁某钦佩之至,嘿嘿,很好,我便放过陆渐,成全你一番美意。”姚晴微微冷笑,又道:“第二件事,他是你的劫奴,如今黑天劫即将发作,你须得给他真气,延他性命。” 宁不空笑道:“这却不难,”走到陆渐身边,按住他头顶,度入真气。姚晴从旁瞧着,生恐宁不空趁机弄鬼,当真提心吊胆,但瞧陆渐苍白脸上渐渐浮起一抹血色,心知宁不空真气奏效,这才松了口气。过了半晌,宁不空撤掌道:“我给他的真气,足够他支撑月余工夫,这下可好?” 姚晴虽觉月余工夫太短,但此时形格势禁,也无他法,能挨一日,便算一日,只得叹道:“好了吧。”宁不空道:“那么你将隐语写出来。”姚晴摇头道:“我若写出来,你岂不是立马就会杀掉我们,我可不做汪直第二。” 宁不空笑道:“那么你说如何?”姚晴道:“我跟着你走,三日之后,再告诉你隐语。”心想若有三日工夫,陆渐自当远隐,宁不空想杀他,一下子也不能找到。 宁不空略一思忖,蓦地点头道:“三日也不算长,如你所言便是。”说罢拄着拐杖,飘然出庙去了。 姚晴柔肠百结,凄惶不胜,蹲下身子,伸出纤纤细指,拂起陆渐额前乱发,深深望着他憔悴的面庞、紧闭的双眼,知道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这样瞧他了。一念及此,她便觉心酸难抑,只盼这一眼看得越久越好,心中默默祷告:“傻小子,你要活得好好的,无论如何,都要活得好好,若你死了,我决不饶你……” 沙天洹瞧得不耐,蓦地厉喝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姚晴一咬牙,忍痛起身,跨出庙门,随着那一众人远远去了。 野庙沉寂,瓦当上残雨点点,滴在阶前,滴滴答答,格外清晰。几只燕子在屋檐下呢喃缱绻,乘着雨后清风,悠然来去。俄而风起,燕雀惊飞,一道人影疾如闪电,穿入庙内,瞧见地上汪直的尸首,叫道:“糟了。”再见靠着柱子的陆渐,又是一惊,伸手探他的鼻息,气息虽弱,却未断绝。 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马蹄车轮之声,有人朗声道:“未归,有消息么?”先前那人肃然道:“禀主人,汪直已然死了。”轱辘声起,一名文士推着轮椅,飘然入内。 这文士正是天部之主沈舟虚了。他见了汪直尸首,不由叹道:“终究来迟一步,瞧见凶手了么?”之前那人正是“无量足”燕未归,闻言道:“没瞧见,却看见这人。”说着一指陆渐。 此时又进来四人,除了宁凝、薛耳、莫乙,另有一个中年汉子,体格高瘦,细长的眉眼下,生着一个极大的鼻子,状若鹰钩,鼻翼上筋络交织,呈青黑之色。 四人见这情形,均露惊容,宁凝心头一急,不自禁快步抢上,俯身探视陆渐,细黑的眉毛微微颤抖。沈舟虚推车上前,把了把陆渐之脉,摇头道:“他还没死。” 宁凝舒了一口起,露出释然之色。沈舟虚注视陆渐,想了想,在其“玉枕”处度入一股真气。不多时,忽听陆渐啊呀一声,睁眼叫道:“阿晴,阿晴……”他头晕眼花,双臂一张,将宁凝紧紧搂在怀里,大哭道:“阿晴,阿晴……” 宁凝出其不意,被他抱住,心中又羞又惊,欲要将他推开,但听他叫声凄惶,又觉心软,怔了怔,寻思道:“阿晴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想到这里,芳心微冷,忖道:“若是女子,却是他什么人呢?”想到这里,蓦地惊慌起来,忙将陆渐推开。 陆渐心神稍定,一被推开,便发觉怀中的并非阿晴,而是宁凝,顿时羞红了脸,道:“宁姑娘,我,我……”宁凝狠狠瞪他一眼,默默站起,退到沈舟虚身后。沈舟虚望着陆渐,微微笑道:“小兄弟,你怎么在这儿啊?这汪直是谁杀的?” 陆渐如实道:“宁不空!”沈舟虚双目陡张,眉间腾起一股青气,沉默半晌,慢慢道:“他为何要杀汪直?”陆渐懵懵懂懂,也不甚明白这其中的诡谲,只是凭着臆测,猜到一些,便说道:“听他说,是想杀汪直,要他的人马和金银……” 众人闻言,无不变色。陆渐四面瞧瞧,不见姚晴,心慌起来,忍不住道:“你们,你们看见阿晴么?”沈舟虚道:“谁是阿晴?”陆渐道:“她是个很美的女孩子,十七八岁,穿一身白衣,头上束着金环,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镯子……” 宁凝见他急切的神情,听着他的话语,心中酸酸的,寻思:“原来他早就有心上人么?难怪那天对我冷冷淡淡,问他家乡在哪,他也不肯说。”想到这里,一股酸热之气直冲双目,眉眼不觉红了。 沈舟虚盯了陆渐半晌,见他不似作伪,便摇头道:“我们是追赶汪直来的,没见那个女孩。”陆渐吃了一惊,失声叫道:“糟糕了,她、她定然被宁不空捉去了。”猛地挣起,谁想内伤未愈,这一挣,胸中剧痛,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宁凝原本沉寂在伤感之中,忽瞧陆渐吐血,心头一慌,脱口道:“你、你别着急啊……”从袖里取出手绢,欲要上前,却被沈舟虚挥手拦住,瞥她一眼,轻哼一声,自她手里取过手绢,交到陆渐手里。宁凝心知这主人智比天高,必然瞧破自己的心思,顿时羞惭不胜,红脸退到一旁,久久也抬不起头。 陆渐接过手绢,不住咳嗽,鲜血不住涌出,将手绢洇湿。沈舟虚一皱眉,道:“闻香,还有几支紫灵还魂香?”那鹰鼻怪人道:“两支。”沈舟虚道:“这人伤了心肺,且给他燃一支。”那怪人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支修长锦盒,展开时,盒中盛满各色线香,他从中取出一支紫黑线香,插在地上点燃。 随着一点红火明灭,奇香馥郁,沁入陆渐肺腑。说也奇怪,陆渐嗅了一会,痛楚渐消,咳血渐渐止了,瞧那手绢,歉然道:“宁姑娘,对不住,污了你的手帕,待我洗干净,再还给你好么?”宁凝当此情形,既不能说好,也不便说不好,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沈舟虚又问道:“宁不空为何要捉那个阿晴?”陆渐道:“宁不空有四幅祖师画像,阿晴有三副,阿晴烧了三副画像,将画中的隐语记在心里,宁不空若是想将画像上的隐语集全,定要逼迫阿晴说出三句隐语,所以才捉走阿晴的……”说到这里,他眉眼泛红,咬着牙,紧紧攥着双拳。 陆渐口才平平,说得甚是不通,但沈舟虚聪明绝顶,略一推测,便理出其中头绪,胸中惊骇之情,无以复加,不觉长眉连耸,喃喃念道:“竟有七幅祖师画像出世了?”陆渐道:“是呀,如今只剩天部的画像了。” 沈舟虚嘿了一声,忽地笑了笑,淡然道:“看起来,短时间内是回不得南京了,闻香,你瞧一瞧,有什么线索。”那鹰鼻怪人点点头,俯下身子,硕大的鼻子微微抽动,如狗儿一般趴在地上,逐寸逐分嗅将过去。 陆渐瞧得奇怪极了,忍不住问道:“这位兄台,你不是瞧线索么,这又是作甚?”莫乙接口笑道:“他在闻臭屁呢!”陆渐讶到:“屁也可闻。”心想若是有屁,自然掩鼻不及,岂有嗅闻之理。 不料那鹰鼻怪人苏闻香爬起来,一本正经道:“若有屁闻,那也好了。”莫乙道:“呸呸呸,贱东西,闻什么不好,偏要闻屁?”苏闻香仍是不急不恼,说道:“书呆子你不知道,每个人的屁,气味都不相同,闻过屁的气味,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莫乙眼珠一转,笑道:“有一个人的屁,你就算嗅了,也找不到它的主人”苏闻香道:“是谁呀?”莫乙道:“苏闻香。”苏闻香一楞,皱眉道:“苏闻香?”莫乙道:“是啊是啊,你闻了苏闻香的屁,再去找苏闻香,能不能够找到?” 苏闻香喃喃道:“我闻了苏闻香的屁,再去找苏闻香,苏闻香就是我,我找苏闻香,就是找我,我找我,我是谁,苏闻香又是谁?谁是苏闻香,我是谁……”他自言自语,将“谁是苏闻香,我是谁……”反复念诵,越念越快,目光渐渐呆滞起来,定定望着墙壁,仿佛痴了一般。 沈舟虚眉头一皱,幕地一声断喝:“你是苏闻香,苏闻香就是你!”这一喝蓄有无上内劲,苏闻香身子剧震,双腿酥软,瘫倒在地,呼呼喘道:“是呀是呀,我是苏闻香,苏闻香就是我,我就是苏闻香……”一边说着,一边拭去额上冷汗,神色疲惫,形同虚脱。 宁凝忍不住埋怨道:“莫乙,你明知道他容易犯痴,怎么尽说一些绕弯子的话,引他难过。” 薛耳原是宁凝的跟屁虫,见宁凝开口,也装模作样责怪莫乙道:“书呆子,你太可恶,上次撺掇我听街上的人放屁,再将那放屁之人叫出来,结果惹恼人家,给我一顿好揍,这次又哄苏闻香闻屁,劫奴之中,数你最坏了……” 莫乙听了责怪,不以为忤,反而裂嘴直笑,模样十分得意。沈舟虚挥了挥手,不耐道:“闻香,能追到那伙人么?”苏闻香道:“能够的。”沈舟虚点头道:“很好很好,你在前带路,务必追上宁不空!” 宁凝微一迟疑,忽道:“他怎么办?”沈舟虚皱眉道:“谁?”但见宁凝双耳羞红,目光有意无意飘向陆渐,不由得冷哼一声,说道:“他也随着我们,晤,未归,你背他出去。” 燕未归点头,将陆渐负在背上,走出庙外,庙前却停着一辆马车,三匹骏马。陆渐随沈舟虚乘车,莫乙驾车,宁凝、薛耳、苏闻香三人骑马。燕未归则徒步奔突在前,追星赶月,疾逾奔马。苏闻香骑在马上,将头扭来扭去,左嗅嗅,右闻闻。他嗅闻之时,呼吸尤为奇怪,呼吸至为短促,吸气却极为深长,仿佛只这一吸,便要将四周空气吸得涓滴不剩,然后便指点方向,但有许多气味因风水流去,苏闻香追踪起来,也偶尔生出差错,走些错路,幸喜错而能改,大致方向不曾有误。 如此马不停蹄,忽东忽南,行了两日,次日入暮,苏闻香忽让众人止步,来到道边树林,趴在地上嗅了一会儿,神色迷惑,回禀道:“禀主人,这拨人奇怪极了,在树林中分开,有一个人,向正南去了,其他的人,却向西南去了。” 沈舟虚下车,推着小车来到树林中,审视良久,伸指从地上拈起一小撮泥土。那泥土色泽紫暗,沈舟虚凑到鼻尖嗅嗅,皱眉道:“这土有血腥气。”又问苏闻香道:“向南去的那人是男还是女?”苏闻香道:“从体气嗅来,是女的。” 沈舟虚略一沉思,说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给你?” “物件?”陆渐微微一楞。沈舟虚道:“好比手帕,香囊什么的,总之是那姑娘贴身之物。”陆渐寻思姚晴从未赠给自己什么贴身之物,正想说无,忽地眼神一亮,急从怀里掏出那盛舍利的锦囊,说道:“这只锦囊,阿晴携带许久,不知道有没有用?” 苏闻香接过,嗅了又嗅,道:“不错,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正有这个香气,这香气在林子中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藏似的,好玩极了。”说罢将锦囊还给陆渐。 沈舟虚听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了,那位阿晴,或许已经脱身了。” 陆渐又惊又喜,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血色,咳嗽一阵,急道:“沈、沈先生,你为何这样说?”沈舟虚道:“宁不空一行曾在这林子里歇足,约莫歇足之时,那位阿晴姑娘突然发难,与宁不空等人斗了一场,然后故布疑阵,引得宁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赶,她却向正南方去了。” 陆渐听得睁大了眼,问道:“沈先生,此言当真?” “不会错。”沈舟虚徐徐道,“这是闻香从气味上嗅到的,八九不离十。” 苏闻香也点头道:“眼睛会骗人,气味却不会骗人的。这个,这个阿晴姑娘身上有一种体香,十分好闻,几十万个人中也遇不到一个,几乎和凝儿差不多,她经过的地方,一下子就能闻到。” 宁凝忽地呸了一声,骂道:“苏闻香,你胡说什么?她的气味好不好闻,与我有什么相干?干什么拿我来说嘴?”苏闻香皱眉道“我、我只是随口说说……”宁凝道:“随口说说也不许,我就是我,干什么要和人家比……”说到这儿,眼圈泛红,扭过头去。 苏闻香不料她如此气恼,大为不解,挠了挠头,讪讪道:“凝儿别气,我、我以后不说你就是啦。”宁凝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陆渐心忧姚晴,不曾留意宁凝的心思,急声道:“苏先生,你快些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儿了?”苏闻香恩了一声,边走边嗅,穿过树林。 陆渐身子虚弱,行动无力,幸喜宁凝随在一旁,顺手搀扶。 苏闻香走了一阵,爬上一处高坡,抽抽鼻子,皱眉道:“这里有那位姑娘的气味,也有其他人的气味。”陆渐转念见脸色大变,失声道:“难道,难道阿晴又被他们捉住了?” 苏闻香不置可否,弯着腰默然向前。陆渐心急如焚,连催燕未归跟上,道路两旁丛林幽深,怪石悬空,或如饿虎居高俯视,或如长戟森然下刺,但陆渐两眼凝注在苏闻香的鼻端,除此之外,其他人事均然不觉,一时间倒也不曾感受这山中的阴森气氛。 光影移转,日渐入暮,众人爬了一程,忽听水声轰隆,行得近了,却是两片山崖夹着一道深涧急流,山高水急,咆哮如雷。苏闻香四处嗅嗅,又皱眉道:“奇怪,奇怪。”陆渐忙道:“苏先生,又怎么奇怪啦?”苏闻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气味了,其他人的气味却还在,沿着山涧,下山去了。” 陆渐一楞,急声问道:“这,这是什么缘故?”苏闻香道:“只有一个原由,能叫我嗅不到气息,那就是这位姑娘掉进山涧,涧水湍急,将她留下的气味冲刷一尽,若是这样,我也没有法子……” 陆渐听得心思陡沉,水声入耳,化作嗡嗡鸣响,他恍恍惚惚,探首望去,涧深百尺,乱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上天,涧水经过之时,便被切割成丝丝缕缕,更添湍急。想象人若落水,被这急流一卷,撞在这乱石之中,血肉模糊,哪能活命……霎那间,陆渐心头一空,既似伤心,又似迷糊,幕地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夺口而出,只听得身畔宁凝失声惊呼,便即知觉全无了。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陆渐张眼看时,眼前四壁清洁,悬琴挂剑;阵阵香风飘至,送来几声鸟语。陆渐循声掉头,窗外却是一座花园,花木繁茂,鸟声啾啾,百啭不穷。 花丛中几双蛱蝶,来来往往,比翼而飞,陆渐瞧见,蓦地深深羡慕起来,想这蝴蝶尚能成双飞舞,而自己或许从今往后,只能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世间,真是好不可怜。 想到这儿,他胸口窒闷,不由得剧烈咳嗽,挣得满面通红,忽觉嘴里腥咸,举手承接,尽是血水,心中好一阵凄凉:“我要死了么?唉,死了也好,这般活着,委实太苦。” 伤感间,忽听门响,宁凝推门而入,手捧托盘,盘中盛着一碗汤药,见他咳血,流露惊色,上前坐到陆渐身前,给他拭去血水,端起药碗,舀了一勺,吹得凉了,送到他嘴边。陆渐咬牙闭眼,微微摇头。 宁凝心里微微有气,叫道:“你不吃药,病怎么会好?”陆渐仍是双目微阖,一言不发。宁凝见他面容悲苦,心知他心痛太甚,生念全无,是故不肯吃药。 一时间,她望着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杂陈,那一点点怨气却慢慢散去了。 怔忪一会儿,宁凝收拾心情,软语道:“你知道么?主人派人去山涧下游查探过了,并未发现尸首,或许那位阿晴姑娘依旧活着。她若活着,你死了岂不冤枉。” 陆渐身子一颤,张眼道:“宁姑娘,你、你不骗我?”宁凝只觉一股莫名怒气荡漾过心头,将碗重重一搁,叫道:“谁骗你了,你这人,真是,真是讨厌……” 说到这里,双眼一热,只恐再呆这儿,便要当场落泪,一转身,便向外走。陆渐忙道:“宁、宁姑娘,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我、我喝药便是……” 捧起那碗药,咕嘟嘟一气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阵咳嗽。 宁凝心中越发难受,冷冷道:“陆大爷你言重了,我只是一个劫奴,没爹没娘,我,我又配生什么气……” 陆渐愣了一下,摇头道:“宁姑娘,你这话不对,我也是劫奴,我也没爹没娘;恩,我还有爷爷,他虽然爱赌博,心里却疼爱我的,可你也不错啊,那个姓商的夫人,对你就很好很好的。” 宁凝微一沉默,偷偷拭去泪水,低头转身,端起药碗,推门而出。陆渐心中迷惑,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他心神恍惚不定,这般躺了一会,又昏睡过去。 睡梦中,陆渐嗅到一股奇香,睁眼看时,却见床前放了一尊香炉,炉中燃着紫黑线香。陆渐隐约记得这线香名为“紫灵还魂香”,香气吸入,胸中痛苦大减,甚感舒服。陆渐当下支起身子,见香炉旁又有一碗汤药,只怕又被宁凝责骂,便不待她来,捧起喝了。 不多时,燃香焚尽,陆渐胃里空空,虚弱难受,瞧得房中无人,便披了衣服,慢慢挪下床,扶着墙踱出门外,一眼望去,园中繁华将尽,流光点点,透过枝桠,印在地上。 陆渐心胸为之一畅,走了两步,忽见话丛中倩影依稀,定眼细看,正是宁凝,她坐在繁花丛中,身前支了一张矮几,几上铺了大副宣纸。宁凝提一支羊毫,点蘸丹青,对着满园花草凝思一会,在纸上添一两笔,然后再想一阵,又添两笔。 陆渐悄然走到她身后,局高下望,只见纸上粗粗画着几丛珍珠兰,寥寥数笔,尽得清雅神韵;左侧则绘了一枝芍药,渲染入微,艳丽无方,与兰花相映成趣,各擅胜场。 陆渐瞧得舒服,不禁赞了一声“好”。宁凝不料他来,吃了一惊,笔尖轻颤,在宣纸上落下几点污墨。 陆渐哎呀一声,叫道:“糟了。”宁凝急急起身,背着身子挡住画儿,双颊白里透红,两眼盯着陆渐,目光清澈,透着几分恼意。陆渐挠挠头,尴尬道:“对不住,都是我的不是,扰了你画画了。” 宁凝盯着他,似乎有些恼怒,说道:“你这人,怎么不好好躺着,却跑出来了。”陆渐不觉微笑,说道:“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老躺在床上?”宁凝瞪他一眼,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无论老少贤愚,面对美丽女子,难免都会有些赖皮。陆渐人虽老实,有意无意,也难免俗,闻言不仅不回房去,反而坐在一块石头上,笑道:“我就坐一会,透透气也好。” 宁凝望着他,有些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正要收拾画具,陆渐却道:“怎么不画啦?”宁凝宁凝瞥他一眼,寻思:“你这么瞧我,我怎能画得下去?” 却听陆渐道:“这幅画很好看,若不画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惊一咋,污了你的好画。” 宁凝宁凝见他一脸愧疚,心生不忍,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虽然是你不好,这画却不算污了。”当即摊开宣纸,挥笔将一点墨污略加点染,便成一只青蝇,细腰轻翅,破纸欲飞;其他三点污墨则连缀勾勒,描成一只翩翩大蝶,穿梭花间,潇洒可爱。 宁凝将未竟花草一一勾完,问道:“你说,这画取什么名儿?”陆渐想了想,说道:“就叫‘蝴蝶戏花图’,好不好?”宁凝宁凝听了,双颊一热,心道:“瞧你老老实实的,取个名儿却不老实。”虽如此想,仍依陆渐所言,书下画名。 陆渐瞧着画,赞不绝口。宁凝宁凝听得好笑,说道:“你只说好,到底好在哪,你却说说?”陆渐张口结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于好在哪,我是粗人,却说不出来。” 宁凝宁凝微微一笑,道:“好个粗人,只消这两个字,便推得干干净净了。恩,这幅画有个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来么?”陆渐又是一愣,挠挠头,支吾道“我是个粗人……” 宁凝不觉莞尔,说道:“这两样花原本花期不一。芍药是晚春开放,珍珠兰却长在夏日;我将它们画在一起,实在是大大的胡闹,你偏说画得好,果真是一个粗人……”说着注视陆渐,嘴角含笑,眼里大有促狭之色。 陆渐脸涨通红,咳嗽两声,不服道:“不管怎样,就是好看,有人曾经说过,你的劫力在双眼,所以画得一手好丹青。”宁凝宁凝奇道:“是谁呀?”陆渐道:“仙碧姐姐,她是地部高手,她的话一定不错。” 宁凝宁凝默然半晌,轻哼一声,道:“你认识的女孩子却挺多。”陆渐不防她说出这么一句,正不知其意,又听宁凝宁凝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画得一点也不好,有时候,我心里想得很好很好,画出来时,却总是不妥,怎么看也不满意,唉,比起古往今来的大画家,我可差得远了。” 陆渐心目中,对画的念头只分“好看”与“不好看”,说到“眼高手低”这些道道,却是一窍不通。当即也不作声。宁凝宁凝则盯着那画,痴痴出神,不料那朵芍药鲜丽逼真,竟惹来一只蜜蜂,绕着那花,嗡嗡乱转,却又不知如何下口。 陆渐笑道:“我说好吧,你还不承认,这下连蜜蜂都引来了。”宁凝宁凝听他反复说好,初时不以为意,听得多了,却有几分信实,心里微微得意,破颜而笑。但见陆渐又咳两声,神色颓败,便道:“医书上说‘广步于庭’,既然出来了,我便陪你走一走,对你身子或许有些好处。”当即扶起陆渐,在花中小径中漫步行走。 陆渐忍不住问道:“宁姑娘,这是哪里?”宁凝道:“这是主人一位朋友的园子。”陆渐道:“沈先生他们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 宁凝道:“他们打听宁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来,主人对这件事很发愁。”陆渐哦了一声,说道:“那也难怪,宁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桓相帮,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见了沈先生,千万提醒于他,让他当心。” 宁凝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宁不空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很久以前听过。”陆渐道:“你们都姓宁,宁什么宁什么,听得惯了,自然耳熟了。” 宁凝瞧他一眼,笑道:“你这次却还不笨。” 陆渐咧嘴笑笑,但莞尔之间,笑容尽失,轻轻叹了口气,止住步子,望着一丛乌丝菊呆呆出神。宁凝怪道:“你怎么了?”陆渐眼神一阵恍惚,忽得叹道:“以前,我每做好一件事,阿晴就会夸我‘还不笨’,你这会的口气,和她,和她真是很像。” 宁凝心中微酸,沉默一阵,强笑道:“你别担心,那位阿晴姑娘好人好报,一定没事的。”陆渐转头望着她,眉眼通红,蓦地握住她手,颤声道:“宁姑娘,你这一句吉言,我一辈子都记得……” 宁凝默默抽回手,低眉不语。陆渐方才自觉失礼,讪讪无话。过了一会,宁凝问道:“你说过,宁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么成了劫奴的?” 陆渐便将经过说了,问道:“你呢?”宁凝道:“我是个孤儿,主人收留我的时候,我年纪很小,什么都不懂。后来主人让我练《黑天书》,我也就练了,说起来,却没有你这么曲折的。” 陆渐叹了口气,道:“沈先生别的还好,这炼奴的事,真是可恶之极。”宁凝宁凝淡然道:“习惯了便好。”说到这儿,她注视陆渐,忽而笑道:“我却忘了,你这个劫奴啊,一点也不听话。” 陆渐道:“人生天地间,活的不是一口气么?”话音未落,忽听一阵喧闹声,二人转眼望去,却见莫乙、薛耳行入园内。宁凝宁凝怕人闲话,忙将陆渐手肘放开。 薛耳远远嚷道:“凝儿,瞧我们给你带什么来啦!”说着手拿一支画轴,赶上前来。宁凝宁凝接过,展开一瞧,哎呀一声,惊喜道:“是文同的‘雪竹图’,你们哪儿弄来的?” 薛耳道:“主人刚从一个寒士手中买来的,花了二百两银子。” 宁凝微微点头,对那画中雪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头一点一捺比画起来。陆渐好奇道:“这文同是谁?”宁凝笑道:“他是北宋画竹的名家,与苏东坡还是亲戚,他画的墨竹或是潇洒俊逸,或是气势惊人,可谓疑风可动,不苟而成,不足一尺,却有万丈之势。文同的墨竹、王维的山水、吴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鸟、赵孟頫的骏马,都是我极喜欢的。” “且慢。”陆渐叫道:“你说的宋徽宗,不是一个昏君么?”宁凝道:“那有什么关系,他做皇帝不好,画却是很好很好的。”陆渐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画不学也罢。” 众人面面相对,忽地呵呵哈哈,大笑起来。陆渐心中老大不服,说道:“你们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宁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寻思:“他年纪不大,却迂腐得很。”蓦地想起一事,问道:“薛耳,你们不是去查宁不空的下落么,怎么回来了?”陆渐闻言,忙侧耳倾听。莫乙道:“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说到‘兵贵神速’,便追上去了,并让我们来接你。” 宁凝奇道:“找我作甚。”转眼望着陆渐,皱眉道:“可是他呢?”莫乙道:“主人说,他若没死,不妨一同去。”陆渐喜道:“那是最好不过了。”宁凝知他心系姚晴生死,蛛丝马迹也不会错过,不禁心中黯然,再不多言。 四人出了园子,雇一辆马车,轱辘向南,宁凝问道:“去南方了么?”莫乙点头道:“是啊,看情形,那性宁的也在追什么人。”陆渐惊喜不胜,脱口道:“追人,莫不是……” 想着双拳紧握,身子发抖,流露激动之色。莫乙接口道:“你先别高兴,主人也只是猜测哩。” 宁凝宁凝默不做声,凝神揣摩着手中那幅墨竹,仿佛心游物外,对这些话浑然不觉。陆渐听了这话,却是大生希望,心情随着那马车颠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愈,如此劳心,思索一阵,不觉咳嗽起来,牵动肺腑,咳出一口血来。 宁凝吃了一惊,忙将墨竹卷起,道:“莫乙、薛耳,快找地歇一歇。”莫乙掀开帘子瞧瞧,说道:“前面有一处茶社。”当即招呼车夫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车入社,宁凝讨了些滚烫茶水,给陆渐饮下,又叫来几品细软点心。陆渐吃了两块乳饼,又喝了几口热茶,肺腑里舒服许多,对着宁凝笑了一笑。宁凝则望着他,眉间大有愁意。 这时忽听马蹄声响,停在社外,社内的茶客则悄声议论起来。陆渐转眼望去,只见叶梵摇着一柄折扇,飘然而入,身后八名随从中,有六人挂彩,裹手缠脚,神色委顿。陆渐不见谷缜,心中微动,寻思:“莫非他聪明机智,逃过一劫。”想着暗暗欢喜。 ←→ 第六章 同行 叶梵看到陆渐,目光闪动,大马金刀一坐,叫一壶茶,慢饮细品,两眼则始终一瞬不瞬,盯着陆渐。宁凝看在眼里,又见陆渐神色大不自在,心知不妙,匆匆会钞,搀陆渐出了茶社。马车启动,宁凝才问道:“陆渐,你认得方才那人?”陆渐道:“我认得,他叫叶梵。”众人齐齐变色,莫乙失声道:“不漏海眼?” 话音方落,车身嘎的一声,厄尔停住。只听马车夫“驾驾”连声,连抽拉车马匹,两匹马奋力向前,几乎四蹄腾空,马车却是动也不动。 车上人无不脸色发白,只听有人笑道:“都下来吧。”四人对望数眼,下了马车,只见叶梵立在车旁,笑吟吟手拽车轮,任那两匹马如何奔跑,车轮始终纹丝不动。 他先声夺人,露了这一手神功,众人无不惴惴。陆渐咬了咬牙,扬声道:“叶先生,得罪你的是我,与他人无干。” 叶梵哼了一声,缓缓道:“谷缜呢?”陆渐听得这话,越发笃定谷缜脱身,心中大定,摇头道:“我没见他。”叶梵目光一寒,冷笑道:“那个地母传人呢?”陆渐道:“我与她失散了。” 叶梵两眼陡张,眉间涌起浓浓戾气,蓦地长笑一声,叫道:“好!”手掌微沉,哗啦一声,那马车如草纸糊就,应声化为一堆木屑,劲力却不停止,沿着缰绳传至马身,那两匹马发声悲鸣,摇摇晃晃冲出数丈,蓦地双双跌倒,眼耳口鼻,流出血来。 众人脸色惨变,那车夫更是又惊又怕,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叶梵一手按腰,望天冷笑道:“臭小子,我再问一遍,谷缜和地母传人在哪里?” 陆渐见那车夫泪眼汪汪,浑身发抖,心中大是不平,寻思这叶梵一掌毙了自己,却也罢了,此时为了立威,毁车毙马,岂不断了此人的生计。想到这里,血往上冲,不顾宁凝牵扯自己衣袖,大声叫道:“别说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休想我吐一个字。” 叶梵盯他一阵,忽而笑道:“小子,你知道我为何做了狱岛之主?”陆渐摇了摇头。叶梵森然一笑,徐徐道:“只因五尊之中,叶某折磨人的手段最高,任是铁打的汉子,落到我手里,叶某也能化成一滩清水。”说着大笑一声,踏上一步,五指箕张,抓向陆渐。 莫乙心知陆渐无力抵挡,硬起头皮,右拳虚晃,左掌由肘下穿出,尚未击到,叶梵手腕略转,飘风般斜斜抓出,扣住莫乙手腕。莫乙知见虽博,功力却平平无奇,斗将起来,也只能欺负谷缜之流。忽觉手腕骤紧,剧痛涌来,喀嚓一声,左臂竟被齐肩卸脱。 莫乙惨叫一声,翻着两眼,昏死过去。薛耳与莫乙交情极好,见状大叫挥拳,扑向叶梵。叶梵丢开莫乙,一伸手拧住薛耳的大耳朵,将他提得双脚离地,薛耳不由得嗷嗷惨叫,叶梵哈哈笑道:“你这小怪物,信不信,我拧下你的耳朵喂狗。”薛耳痛不可忍,叶梵说一句,他便惨叫一声,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陆渐悲愤莫名,不由叫道:“叶梵,你也是成名高手,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折磨我好了。”叶梵冷笑一声,道“我偏要折磨他。哼哼,识相的,就说出谷缜和地母传人的下落。” 陆渐无法可施,心道:“大不了一死。”猛地咬牙,将头一低,狠狠撞向叶梵。叶梵见他用出如此拙劣的招式,当真哑然失笑,一挥手,捏住陆渐脖子,喝道:“跪下。”陆渐身子无力,应声跪倒。 叶梵原本对他的“天劫奴兵法”有些忌惮,万不料一招便将此人制住,顿时志得意满,仰天大笑。正当此时,忽觉双手刺痛,如被火灼。叶梵脸色一变,放开二人,一转眼,望向宁凝,两人目光一触,叶梵急急掉头,眼角仍是微微一痛。 叶梵一不留神,几被“瞳中剑”灼伤双眼,惊怒难当,厉声道:“贱人找死?”只一晃,便到宁凝身边,二指如锥,刺向她双眼,陆渐情急间,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向前一扑,抱住叶梵左腿。叶梵方才探过陆渐经脉,深知他身受内伤,形同废人,是故未将他放在心上,不料他情急拼命,竟有能力抱住自己,不觉微微一惊,怕他弄鬼,气贯于腿,左右则在陆渐后心一拍,陆渐双臂发软,驰然松开,当即大叫一声,大张了嘴,一口咬住叶梵足踝。 叶梵真气护体,浑不惧他啃咬,但这情形委实尴尬,不由怒道:“狗东西,信不信老子踢死你。”陆渐已存拼死之心,两眼血红,直不松口。叶梵伸脚欲踢,却又怕一脚踢死他,失了谷缜与姚晴的下落,正自犹豫,宁凝再发”瞳中剑“。叶梵厉喝一声,挥掌挡开。宁凝无法可施,挺身上前,举起手中卷轴狠狠打起。叶梵抬臂一格,宁凝只觉得大力涌来,身不由己倒飞数丈,撞在道旁一棵树上,昏死过去。 叶梵震昏宁凝,俯身抓起陆渐,将他脸面朝下按在泥里,冷冷笑道:“你咬呀,咬啊,哈哈,泥巴好不好吃,石子好不好吃。”叶梵镇守狱岛,常年辖制囚犯,锻炼得铁石心肠,折磨起来尤为残忍。陆渐气出不得,扭动数下,即便昏厥。 那车夫眼见叶梵行凶,下的双腿发软,浑身筛糠,连逃跑的勇气也无。薛耳原本怯弱,见状既不敢上前相帮,又不肯丢下众人逃命,只是缩在一旁,呜呜直哭。 哭得两声,他双耳极聪,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瞪瞪蹬来势惊人,薛耳听到时远在两里,念头一转便在里内。薛耳正想转头去瞧,忽听呼地一声,若有劲箭从头定义掠而过,直奔叶梵。 叶梵听到风声,回掌疾扫,那物与他掌力相撞,波的一声,纷然四散,竟是一团泥土。叶梵手掌发麻,心中暗惊,方欲转身,便听一声大喝,声若巨雷。他不及转念,放开陆渐,反向一掌,呼地迎向来人。“砰”的一声,两股奇劲凌空相交,期间若有白光迸出。叶梵失声闷哼,挫退两步。薛耳微感诧异,定眼望去,只见身前一人高大魁梧,目光凛凛,不是雷帝子虞照是谁。 虞照左掌迫退叶梵,右手抓起陆渐,向后抛出,喝道:“你瞧瞧他。”薛耳正要惊呼,忽见一道红影破空掠出,将陆渐轻轻接着,落地时却是一名红衣夷女。这夷女正是仙碧,他看陆渐满脸是血,气息若缕,当真又惊又气,扬声道:“虞照别绕这厮,陆渐他、他快要死了。”说道这里,眼鼻一酸,两眼通红。虞照浓眉斗挑,脸上涌起一股怒血,叫骂道:“姓叶的狗王八,先受我三百掌,再说其他。”不由分说,便是两掌。叶梵闪过来,运掌反击道:“姓虞的,你背后偷袭,算什么好汉。”虞照呸了一声,道:“你这狗王八,也配与我论好汉。” 二人本是当世宿敌,之前屡次交锋,难分胜负。这两年,一个豹隐昆仑,一个龙潜东海,久不见面,此番相见各有进益。虞照练成“雷音电龙”雷光电合,攻守自如;叶梵的“鲸息功”已臻化境,六大奇劲分合由心。这两门奇功威力均是极大,举手投足,无坚不摧。旁人只见管道上一篮一灰两道人影,均如狂风纠缠,搅得狂砂冲天,掌风相交,轰隆隆如天鼓震动,掌力扫过地面,留下道道凹痕,如打铁铲铲过一般。 往来行人见这方情形,心惊胆颤,哪敢进前,纷纷远离数里,遥遥观望,其中好事者欲要捕捉二人形影,但只瞧得须臾,便觉得两眼昏花,胸中烦恶,移开目光,才略略舒泰。 虞照忽地高叫道:“叶梵,这里地处官道,惊世骇俗,你敢不敢与我找一处深山,斗他娘的三天三夜!”叶梵冷笑道:“叶某正有此意,不分生死,决不罢休!”虞照道:“妙极,妙极。”叶梵道:“走、走……” 两人边走边打,犹如闲聊,一边说,一边翻翻滚滚,掠入道边树林,咔嚓之声不绝入耳,沿途树木摧折,骨牌般一路倒过去。 仙碧望着二人远去,心中牵挂着虞照的胜负安危,愁眉不展,再瞧陆渐,愁意更上心头,当即从随身包袱中取了几瓶丹药,混在一起,给陆渐服下,同时潜运真气,度入陆渐体内,催化药性。 八部之中,地部主“生”,地母以下,均擅医术,仙碧对症下药,真气又极纯厚,流转一周天,陆渐气息渐渐粗了,脉搏渐洪。可仙碧这一度气,却发觉陆渐体内有了更大变故,当即柳眉一挑,脸色凝重,沉吟间,忽听呻吟之声,却是莫乙醒了过来。 仙碧起身上前,为莫乙接好断臂,用树枝绑好,又给他服了几粒镇痛药,莫乙连声道谢。仙碧又走到宁凝身前,俯身查看,薛耳心中关切,上前问道:“凝儿没事么?”仙碧见他双耳异象,心念微动,含笑道:“你叫薛耳,是不是?”薛耳吃惊道:“你认识我?”仙碧点头道:“你是薛耳,这位姑娘想必就是宁凝,那个大脑袋是莫乙……”瞧那车夫,却有些猜不出,迟疑道:“他是秦知味么?” 薛耳摇头道:“他不是秦老头,他是个赶马的。”仙碧一愣,自嘲笑笑,说道:“我叫仙碧,来自地部。”薛耳听得这话,神色讶异,继而流露出崇敬神色,说道:“原来是仙碧小姐,令尊还好么?” “难为你还记得他!”仙碧笑道:“家父很好,他很挂念你,常说江湖险恶,怕你不能自保。”薛耳露出感动神色,抽了抽鼻子,说道:“上次见令尊,年纪很小,但他对我却很好……” 仙碧见她眼眶湿润,不觉叹道:“别难过,将来一定还能见到的。”薛耳点了点头,收拾心情,又问道:“凝儿还好么?”仙碧道:“叶梵手下留情,他只是闭了气。”说着抱起宁凝,推拿一阵,宁凝吐出一口气,睁开双眼,忽觉得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女子怀抱里,微感羞赧,说道:“你……” 薛耳接口道:“她是仙碧小姐。”仙碧在西城劫奴中名声极大,宁凝虽没见过,却久闻其名,当即挣起,欠身施礼,瞧着这位传奇人物,目光里颇为好奇。仙碧也瞧着她,忽而笑道:“早听说玄瞳宁凝是位美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宁凝双颊涨红,羞道:“姊姊才美呢!”目光一转,间陆渐满脸血污,昏睡不醒,也不知他伤如何,不由得急在心里,又怕仙碧瞧破,不敢询问,目光却凝注在陆渐渐身上。 仙碧久处情关,深谙男女情意,微一留意,便瞧出宁凝的心思。顿时峨眉微蹙,暗自发愁:“这女孩儿对陆渐的关切可不一般,可他二人同为劫奴,依照第四律,怎能结合?唉,我这陆渐弟弟,福分真是太薄。” 想到这里,喟叹一声,对薛耳道:“你去抱我陆渐弟弟。”又从包袱里取出了若干银两,给了位车夫,道:“这些银两算是赔偿你的车马。”那车马夫接过银子,亦惊亦喜,一跌声道谢去了。 仙碧与众人暂到附近人家歇息,歇下不久,陆渐转醒过来,与仙碧见过,得知此番幸得她与虞照相救,更是感激,问道:“虞先生与姊姊怎么也来了。” “还不是为了你那个阿晴。”仙碧叹道:“如今七日之约已经过了,祖师画像定要夺回来。”陆渐苦笑道:“姊姊不必费心了,阿晴如今面对强敌,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仙碧询问其故,陆渐说了。仙碧听说宁不空沙天洹返归中土,秀目紧蹙,又听说姚晴落入深涧,生死难料,便摇头道:“你放心,她还活着。” 陆渐呆了呆,心头涌起一阵狂喜,失声道:“你见过她?” “我没见过!”仙碧道,“但有地部弟子,昨日在一家客栈的墙上发现姚晴留下的地部暗语,大意是说遭遇强敌,要去天柱山躲避。” 陆渐即喜且疑,沉吟道:“她怎地给地部弟子留话?”仙碧微微冷笑:“我起初也觉得奇怪。可听你一说,我却明白了:宁不空要捉他,左飞卿、我和虞照也要拿她,两方强敌,都难应付。是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挑拨我们和宁不空斗上一场,斗个两败俱伤。只没想到天部也卷了进来。”说着叹了口气。 “姊姊。”宁凝忍不住问道,“这阿晴姑娘为何别处不去,偏去天柱山呢?”仙碧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女孩子的心思,惯是难猜。”她注视宁凝,不由寻思:“比起那姚晴,这女孩可爱多多,他如非劫奴,却是陆渐的良配……” 陆渐听的这话,却别有一番心思:“我要送舍利去天柱山,阿晴是知道的。她放出风声去天柱山,岂不是暗示我伤好之后便去相会?”想着心跳加快,额上渗出细密汗珠,说道:“姊姊也去天柱山吗?” 仙碧望着他摇头苦笑,说道:“你一听她去了,便急着去么?”陆渐笑而不答,宁凝默默看着她,心道:“她找道阿晴姑娘之日,便是我与他离别之日么?”又寻思,“既然都是离别不如早离。”便道:“姊姊,你陪着陆渐,我和莫乙薛耳还要去追主人,助他对付宁不空。” 仙碧身子一颤,盯这她道:“沈周虚要对付宁不空?”宁凝道:“主人让我去,除了对付宁不空,还要做什么?”仙碧双眼凝视她,神色忽而悲悯,忽而气愤,忽而又有些伤感,蓦地握住宁凝纤纤玉手,肃然道:“宁凝,你听姊姊的话,无论如何,不要去见沈舟虚,更不可对付宁不空。” 宁凝迷惑到:“姊姊这话什么意思?”仙碧凄然一笑,叹道:“至于其中缘由,我不便多说,但你听我的话,千万别去。”但瞧宁凝神色倔强,似有不服,正要再劝,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叹息,仙碧心头微动,叫道:“飞卿么?”奔出门外,却见门外大树的树皮揭去一块,露出雪白树肉,书上刻有几行小字:“谷神通已至中土,告知虞照,速速回避,勿要逞强。” 仙碧神色凄变,环顾四周,又叫道:“是飞卿么?”不想四野空寂,绝无人应,仙碧微感惆怅,忽听身后动静,转头一瞧,众劫奴纷纷出门,连陆渐也由宁凝搀了出来。 仙碧也不及细说,促声道:“如今糟了,形势紧迫,我要告会虞照。你们千万在此等我,不要前往天柱山。”说着头也不回,如一阵清风,飘然去了。 陆渐见仙碧恁地惊慌,大感疑惑,看过树上所刻字迹,问道:“这谷神通很厉害么?”却听无人答应。回头一看,其他三人也盯着留字,脸色微微发白。 沉默时许,莫乙皱了皱眉,叹道:“西城之主,东岛之王,万归藏城主仙逝之后,天下第一高手就是这“谷神不死”谷神通了。” “谷神不死?”陆渐奇到,“什么意思?”薛儿接口道:“这个我知道,只因他三次逃脱万城主的追杀。” 陆渐倒吸一口凉气,心道:“鱼和尚接了万归藏三招,便受不治之伤,谷缜的爹爹竟三次逃脱万归藏的追杀,又是何许人物?”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本是《道德经》里的话。”莫乙说道,“当年万城主第二次追杀谷神通不果,曾说过一句话:“谷神不死,东岛不亡。”此言传出,谷神通便得了这个绰号,主人也曾说过,东岛若无谷神通,早就亡城了,多亏有他,东岛才得死而复生。原本万城主死后,大家都当他会反攻西城,但不知为何??十多年来,他竟没踏出东岛半步。这次忽来中原,说出来,真是十分惊人。” 陆渐心知谷神通此来中原,必与谷缜有关,想到二人父子相仇,构成世间悲剧,不觉摇头叹息。宁凝思索片刻,忽道:“莫乙,这谷神通会不会对主人不利?”莫乙苦着脸道:“还用问么?他和主人仇恨可大了。”宁凝吃惊道:“什么仇恨?”莫乙迟疑道:“这个么,主人不让我说。”“不说罢了。”宁凝冷哼一声,道:“既是主人的对头,我们是不是该知会主人,让他有所防备。” 莫乙道:“虽然这样说,但有个累赘,我们猴年马月也追不上主人了……”说着向陆渐努了努嘴。 宁凝见莫乙神情,微微有气,说道:“书呆子,谁是累赘,你可说清楚些。”莫乙道:“还有谁呢,就是这个姓陆的,他本事不济,仇家又多,刚才几乎害死我们。还有薛耳你说说,主人怎么说他的。” 薛耳性子天真,不知莫乙志在嫁祸,张口便道:“主人说,他已是一个废人,活不了几天的。”莫乙道:“对啊,带着这么一个半死之人走路,不是累赘是什么?” 这些话本在陆渐意料之中,是以他听后只是自怜自伤,也不觉极大悲苦。宁凝却是心如刀绞,泪水涌出,在眼眶里转来转去,蓦地举拳,狠狠打向薛耳,骂道:“你胡说八道,你才活不了几天。” 薛耳头上挨了几下,哇哇痛呼,躲到莫乙身后,探头叫道:“凝儿这都是主人说的,你干吗净打我……”忽见宁凝呆呆站立,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两点泪珠顺颊滑落。 薛耳见状,甚觉过意不去,忙道:“凝儿,你别哭呀,算我胡说好了。你要打就打,我决不再躲。”说着当真挺身出来,闭上双眼。 陆渐见宁凝竟为自己落泪,既是感动,又觉迷惑,心想这女子与自己相交甚浅,说的话也不过二十来句,何以对自己如此之好?当下说道:“宁姑娘,陆某微贱之躯,不值你为我担心。你们不妨先给令主报信,我在这户人家慢慢静养,等待仙碧姐姐。” 宁凝望着他,双颊涨红,眉头微微颤抖,蓦地扬声道:“谁担心你了?你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狠狠一拂袖,转身便走。莫乙向陆渐嘻嘻笑道:“你好好在此养病,等我们办完了事,再来看你。”说罢和薛耳跟随宁凝去了。 陆渐目视三人去远,微觉惆怅,思索片刻,转头询问屋主,得知去天柱山的道路不止一条,宁凝三人走的是近道,另有两条路,地处荒野,迂远难行。当下问明路途,谢过主人,寻思:“我留在这里,徒自等死。阿晴去天柱山,正是望我前去相会。我死期将至,不承望能与她长相厮守,但在临死之前,能够见她平平安安,当真虽死无憾。”念到这里,抖擞精神,迈步向天柱山行去。 他虚弱至极,每走数里,便要歇息许久,这般停停走走,日渐西斜,天色向晚,树影摇动,恍如魑魅潜踪,山峦跌宕起伏,有如一尊尊雌伏巨兽,在月光里投下诡异倒影,丛林中怪声不穷,既有枭鸟,又似寒鸦,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声音,阴森可怖,叫人寒毛直耸,丛林深处,点点绿光漂浮不定,似乎藏了无数怪物,正向着这方窥视。 陆渐又累又饿,四周却越来越暗,浓荫蔽月,不见五指。他扶着树木,挪到一块大石头边坐下,不自禁咳嗽起来,喉间涌起温热腥咸的液体。 “大约赶不到天柱山了。”陆渐自忖道,“造化弄人,没想到我死在这里。”想着自嘲苦笑,靠着石块喘息片刻,倦意如潮涌来不觉睡了过去。 昏沉之际,忽地浑身战栗,若有所觉,陆渐努力张眼望去,不远处十余点绿光游弋不定。陆渐头皮发麻,双手着地乱摸,却只摸到一根细小树枝。 那绿光越逼越近,腥臭扑鼻,暗中黑影憧憧,竟是几头恶狼。陆渐屏住呼吸,握紧手中小枝。欲要挥出,忽觉手臂虚软无力,竟是无法抬起。眼见那当头恶狼前爪刨地,呜呜咆哮,它看出陆渐虚弱,一扭身,正要扑来,黑暗中忽地火光一闪,那狼的毛发腾地燃烧起来,它灼痛难忍,呜呜惨嚎,就地打个滚,熄灭火焰,转身便逃。群狼吃惊后退,蓦然间,火光再闪,又有两头恶狼身子着火,顿时一阵呜呜嗷嗷,群狼一哄而散,夹着尾巴钻进树林。 “宁姑娘?”陆渐不由叹了口气。黑暗里轻哼一声,细碎脚步声来到他身边,一双温软小手将他扶起。陆渐苦笑道:“我又欠了你一条性命,真不知如何报答。” 宁凝默不作声,扶着他穿林绕石。曲折而行,竟如在白昼中行走。半晌停下,陆渐只听一阵细响,忽地火焰腾起,燃起一堆篝火,照亮四周,却是一个洞穴。宁凝坐下,低头拨火一言不发。 陆渐讪讪笑道:“宁姑娘,你没与莫兄、薛兄一道么?怎么来这里了?”话音未落,宁凝将手中树枝狠很一敲,激得火星四溅。陆渐便是再愚笨十倍,也觉出她心中怒气,顿时吟若寒蝉,作声不得。 二人对火坐了半晌,陆渐又困倦起来,昏昏入睡。迷糊间,忽听得呻吟之声,陆渐一个机灵,张眼望去,只见宁凝蜷在地上,双手捂眼,浑身颤抖,似乎极为痛苦。 陆渐极为惊讶,扶着墙壁,挪到宁凝身前,问道:“宁姑娘,你怎么了?” 宁凝颤声道:“你、你别过来。”陆渐怪道:“你哪儿痛么?”宁凝再不作声,身子却抖得越发厉害,只是竭力苦忍,再不肯呻吟一声。 陆渐蹲下来,瞧着她痛苦情形,却是束手无策。正自忐忑,宁凝却慢慢平复下来,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头发衣衫均被濡湿,半晌抬起头,双眼又红又肿,恰似胡桃一般。 陆渐吃惊道:“你、你的眼睛。“宁凝依着洞壁,凄然一笑,道:“我很难看是么?”陆渐一愣,不觉莞尔,心忖她到底是女孩儿,至此关头,首先记挂的却是自身容貌,当下说道:“哪里话,你很美啊,哪儿难看了。” 宁凝咬了咬嘴唇。轻哼道:“你撒谎,我的眼睛又红又肿,一定难看极了。”陆渐道:“有点儿肿不假,想是害火眼,用清水洗洗就好。”说着起身向洞外走去,忽听宁凝叫道:“你、你去哪儿?”语气甚是惊慌。陆渐道:“我去找些泉水,给你清洗眼睛。” 宁凝急道:“你别去,外面黑漆漆的,你瞧得见么?”陆渐道:“你方才来,不也瞧见了,我摸索着就是了。” “你傻了么?”宁凝轻轻叹道,“我的劫力在双眼,能够夜视,白天黑夜,对我并无分别。”陆渐心中恍然,寻思道:“无怪她方才在黑暗中行走自如。”当下道:“不碍事,我一会儿就回来。”正要迈步,宁凝急了,失声叫道:”你、你别走,我、我瞧不见东西。” 陆渐这才一愣,止步回头,望着她红肿双目,疑惑道:“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宁凝抿嘴喘息一阵,苦笑道:“痛得厉害,一个月总有那么两三次,过一阵就好。” 陆渐道:“怎么会这样?”宁凝抿了抿嘴,幽幽道:“练成‘瞳中剑’之后,常常这样,或许过不了几年,我就会变成瞎子。”陆渐一惊,忙道:“你别说这么丧气的话。”这并不是丧气。”宁凝摇头道,“修炼‘瞳中剑’的劫奴,无一例外,都成了瞎子。”陆渐失声道:“这是为何?”宁凝摇头苦笑,轻轻道:“‘瞳中剑’,并非我自身的劫术,而是当年一位天部高手想出来的,威力很大,有些心狠的劫奴,练成之后,能一下子将对手的双眼烧坏。” “这却不然。”陆渐接口道,“我见你用过几次。怎没烧坏别人的眼睛?” 宁凝摇头道:“我每次不能视物,心里就很难受。何况我也迟早会变成瞎子,主母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又何苦去害他人呢?今日我本想烧坏叶梵的眼睛,可事到临头,还是下不了手。” 陆渐注视宁凝,她面庞秀美绝伦,映着火光,发出柔和恬淡的神采,缕缕青丝也被火光映照、仿佛镀了一层绚丽的金色。过了良久,陆渐叹了口气,说道:“宁姑娘,难道你没有别的劫术,定要用这个‘瞳中剑’?” 宁凝摇头道:“不是说了么,‘瞳中剑’不是我本身的劫术,‘五神通’里,劫力在眼的劫奴,均能修炼。我本身的劫术却叫‘色空玄陇’,能夜视、辨色、识图,但却不能伤人,也无法自保,于是主人便让我修炼‘瞳中剑’,这个本事很是霸道,反噬起来也极厉害,能叫人痛得死去活来,直至失明为止。” 陆渐愤然道:“如此凶险,干么还练!”宁凝轻轻惨笑道:“主人让我练的,又有什么法子。”陆渐气得发抖,禁不住咳嗽起来,好一阵才缓过气,冲口说道:“这个沈舟虚……咳咳……真是……咳……真是大大的混蛋。” 宁凝吃惊道:“你、你怎么骂我的主人?“陆渐道:“就是咳咳……就是骂他……他可恶透顶……分明……咳咳……分明就不把你当人。”宁凝怔宁凝怔忡一会,摇头道:“我是主人养大的,主母带我像亲生女儿一样。即使我的眼睛真的瞎了,那也很好,算是我报答他们的恩情。” 陆渐愤然道:“你、你……真实个糊涂虫,他们养你教你,只为利用你。”宁凝听了,心里有气,大声道:“你难道就不是糊涂虫吗?病成这样子,还要去天柱山;在荒郊野外歇息,也不燃火,几乎就被狼吃了;你说我糊涂,你,你比我糊涂十倍。” 陆渐见她神情愤怒,但却丝毫不见凶狠,反而颇为可爱,不觉哑然失笑,宁凝无法视物,心里却敏锐如故,疑惑道:“你,你在笑什么呢?”陆渐不愿说谎,便道:“没什么,看着你就想笑。”宁凝沉默时许,恨声道:“我知道了,你笑我眼睛难看,是不是?” 陆渐愣了愣,说道:“哪里话?”宁凝蓦地转身,面朝洞壁,怒道:“你坐远一些,我不想再见你了。”陆渐微微苦笑,挪开半尺,宁凝知觉,喝道:“再坐远一些,越远远好。“陆渐嗯了一声,又挪了寸许,始终不离宁凝左右。 篝火燃烧,毕剥有声,火前的男女却寂然不语。时光慢慢流去,也渐渐逝去,天亮前,陆渐打了一个盹。醒来时,天光大白,自洞外射来,照着一堆灰白余烬,陆渐转头一瞧,不见宁凝,顿时人惊,踉踉跄跄奔出洞外,叫道:“宁姑娘,宁姑娘……” 叫声未绝,忽听昂的一声,陆渐吓了一跳,掉头望去,却见宁凝牵着一头大水牛,逍遥而来,陆渐定眼细看,只见宁凝双眼红肿已退,但眼白仍然布满血丝,当即责怪道:“宁姑娘,你眼睛还没好,怎么能够乱走?” 宁凝瞪他一眼,道:“你不是要去天柱山吗?”陆渐道:“是啊。”宁凝道:“你走着去?”陆渐道:“对呀。”宁凝冷笑道:“你走得动么?” 陆渐一怔,不禁默然。却听宁凝冷冷道:“你骑这头牛去。”陆渐迟疑道:“这牛……”宁凝道:“是我向农家买来的。”又从牛背上取了一个纱布包裹,掀开时,麦香扑鼻,却是几个白面馍馍,宁凝递给陆渐,又从牛颈下摘下一罐米浆,均是从农家讨来的。 陆渐接过馍馍、米浆,呆了一呆,蓦地狼吞虎咽,大吃起来。宁凝见他吃得很香,不觉笑道:“有那样好吃么?”陆渐眼睛红红的,嘴里塞满食物,呜声道:“这,这是我吃过最好的饭了,什么,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上。” 宁凝一呆,眼眶倏热,叹了口气,掉过头去,只见远方重峦叠嶂,孤峰耸翠,山林幽旷深邃,若与天接,几片薄薄的云朵,仿佛画在碧蓝色的天幕上。 正瞧得出神,忽听陆渐道:“宁姑娘,你不吃么?”宁凝摇头道:“我路上吃过了。”陆渐笑道:“我也吃饱了。”宁凝深深看他一眼,笑道:“既然吃饱了,就上牛背来,我牵着你走。” 陆渐摇了摇头,挺身道:“不成,我是男子汉,怎么能让你牵着拉着。”宁凝呸了一声,道:“生病了,就不算男子汉。”陆渐呵呵笑道:“不是古诗有说,活着是男子汉,死了也是男子汉么?更别说生病了。”宁凝道:“你哄人吧,哪儿有这样的诗?”陆渐道:“一定有的,只是原话未必这么说。”宁凝想了想,失笑道:“是不是‘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陆渐挠挠头,笑道:“对,对,就是这个,文绉绉的,我老记不住。” 宁凝莞尔道:“这次你可失算了,这首诗却是我们女子作的。”陆渐吃了一惊,道:“是么?”不觉语塞,半晌却道:“那这样好了咱们轮流骑坐,只是我骑,叫人过意不去。” 他一再坚持,宁凝无奈,勉强应承。陆渐又断然以她为先,宁凝争他不过,只的翻上牛背,真觉的哭笑不得,忖道:“千方百计给他找来的坐骑,却让我来用。” 可不知怎地,她坐在牛上,望着前方的陆渐,内心深处,却有一丝说不出清、道不明的甜蜜之意,化将开来。 陆渐身子乏力,行走不久,便又咳嗽起来,宁凝急忙下来,将他扶上牛背,自己牵牛而行。陆渐喘息稍定,深感愧疚,说道:“宁姑娘,真对不住。”宁凝道:“你乖乖坐着,就很对得住我了。”陆渐道:“我这样坐着,忒不自在,你给我找点儿事情做?要不然,我可真是成了一个废人。” 宁凝不觉莞尔,说道:“你这样不老实,就讲几个故事,给我消闷解乏。”陆渐大喜道:“讲故事么,我可擅长了。”便滔滔不绝,将陆大海讲给自己的海外奇谈说给宁凝听,可惜他口才平平,不似陆大海那么神吹胡侃,那些幻奇怪谈,经他一说,竟然变得淡而无味,丝毫不觉有什么神奇之处了。宁凝听了几个,说道:“这些有什么好听的?还不如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呢。”陆渐挠头道:“我自己的故事,更加不好听了。”宁凝道:“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不好听?”陆渐想了想,说道:“我小时候日子很是平常,只和人打过两次架,可惜都打输了。”宁凝奇道:“你为何与人打架?”陆渐道:“第一次是去镇上卖鱼,几个小泼皮抢了我的鱼,我一生气,就跟他们打,他们人多,把我按在泥塘里,几乎闷死。” 宁凝呸了一声,不忿道:“这些人可真坏,后来呢?”陆渐道:“后来爷爷给我出头,打伤了其中一人,被衙门关了好几天呢。”宁凝沉默半晌,又问道:“第二次呢?”陆渐道:“第二次也是为了卖鱼,那时镇上有个姓黄的渔霸,大家都叫他大黄鱼。他见了我的鱼,就要强买,价格给得很低。我不肯卖,他就打了我一耳光,我当时正巧握着扁担,热血上涌,就狠狠一下,打的大黄鱼头破血流,可他的帮手多啊,一哄而上,拳脚齐下,若不是爷爷赶来及时,我定被活活打死了。事后爷爷赔了无数小心,设了筵席,还请了很有面子的大户说情,才将这事平息下去,但从那以后,爷爷便不让我卖鱼了,骂我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只会给他惹祸添乱。” “你爷爷好不讲理。”宁凝哼了一声,说道,“分明都是人家的不对,为何偏偏骂你呢?” 陆渐道:“爷爷说,穷人在世上,很是渺小,不忍耐就活不下去的,可我偏偏忍耐不住,受了欺侮,就觉得心中不平,觉得不平,就要与人硬抗,生也好,死也罢,总不肯轻易屈服的;爷爷说,我这性子若不改,定然活不长的,唉,却不料真被他说中了。”当下抬头望天,悠悠叹了口气。 宁凝心中大痛,默然前行。过了时许,陆渐又徐徐道:“后来,我遇上了阿晴,便发生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竟是常人一辈子也没经历过的。”宁凝身子一颤,步子不由自主,变的慢了。 陆渐仿佛自言自语,絮絮说到如何遇上姚晴,如何练剑,如何锄奸……不只说故事,还讲到与姚晴练剑时的悲喜,与她分别时的痛苦,变成劫奴后流落东瀛的苦闷,与阿市的纠缠不清,还有与鱼和尚死时的伤心绝望,以及和谷缜脱出狱岛时的欢欣鼓舞……这种种心情并非杜撰,均是他亲身经历,此时娓娓道来,自然而然,朴实感人。或许是自知寿命不永,陆渐说起这些,心中忽地生出奇妙之感,仿佛所思所忆,宛在目前,就如人之将逝,回顾平生一般。 这样一个说,一个听,二人一牛,穿过羊肠小道,行走于茫茫原野,白云深处,传来牧童的短笛,呜呜咽咽,悠扬婉转,宁凝听着听着,不知怎地,忽就流下泪来。 江南烟雨,不期而至,入晚时分,雨说来就来,细如丝,轻如烟,弥漫天地,山峦旷野,平添几分伤心碧色。 附近全无人家,宁凝只得觅了一处岩角躲避,夜里风雨如晦,雷声隐隐,陆渐内伤沉重,又遭风寒,顿时不住痛咳,几次昏厥,容色越发憔悴,眉间透着一股死黑之气。宁凝难过至极,几度欲劝他别去天柱山,可一想到他对姚晴的刻骨情意,便不由住口,心中百味杂陈,道不出是何滋味。 次日风息雨霁,二人重又上路,陆渐已是无法行走,欲要一逞男子气概,也是有心无力,唯有伏在牛背上不住咳嗽,间或咳出血来。 走不多时,忽听宁凝惊叫一声,陆渐举目望去,只见前方道路上灰乎乎,毛茸茸一片,定眼细看,不觉骇然,原来大大小小全是老鼠,如溪如河,尽向一个方向奔去,道路两旁的田野中,不时还有老鼠跳出来,加入其中。 陆渐楞了楞,转眼一瞧,宁凝紧攥牛绳,双颊雪白,双眼大睁,身子仿佛定住了,心知她到底是女孩儿家,害怕小小动物,忙叫道:“到牛背上来。”这一句惊醒梦中人,宁凝情急间,也顾不得羞涩,纵身跃上牛背,望着眼前异象,浑身发抖。 陆渐道:“听说老鼠都是地理鬼,能预知天灾,避祸趋福,这附近或许发生了什么灾祸。”说到灾祸,宁凝不觉想起陆渐的病情,瞧他一眼,不胜烦忧,问道:“那该怎么办?” 陆渐道:“老鼠既是躲避灾祸,我们跟着它们,就能平安。”宁凝略一迟疑,点头道:“也好。”二人同乘一牛,呼吸可闻,心中均是怦怦直跳,当下遥遥跟着鼠群,缓缓而行。 行了约摸半个时辰,忽听前方山谷里传来“呜噜噜、呜噜噜”的怪声,二人听的心中烦恶,遥遥望去,只见那座山谷石多树少,瘦石嶙峋。宁凝心觉有异,将陆渐扶下牛背,藏好水牛,饶过山岭,爬到崖顶,向下俯看。 不看则已,这一瞧,二人均是骇然。但见山谷中乌压压,黄乎乎,尽是老鼠,头爪相叠,挤得水泄不通,仿佛十几里内的老鼠不约而至,在此聚会一般。 宁凝恶心至极,扭头不看。陆渐胆量较大,定眼望去,只见鼠群中蹲中一个人黄衫怪人,又瘦又小,黄毛黄发,呜噜噜怪乱叫不已。陆渐奇道:“原来是他。”宁凝道:“你认得他?”陆渐道:“别人叫他‘鼠大圣’,也是一个劫奴。”宁凝哦了一声,道:“这就难怪了,瞧他能发声驭鼠,应该是‘五神通’中的‘驭兽奴’了。” 忽听那鼠大圣停住怪声,桀桀笑道:“螃蟹怪,你服不服气?再撑下去,你就要改名字了。”只听见有人呸了一声,闷声道:“改你娘的屁,改叫什么名字?”陆宁二人循声望去,却不见人,心中甚是惊奇。鼠大圣嘻嘻笑道:“改叫螃蟹壳。至于肉么?都被我的乖乖们吃光了。”另外那人沉默半饷。蓦然怒道:“他妈的,算你小子有种,老子认输,但是否老大,却不是我说了算。” 鼠大圣笑道:“你认输就好。”又呜噜噜叫了两声,灰黄鼠群退开一隅,露出一个人来,遍体鳞伤,一跃而起,却是个精壮汉子,双臂又粗又长,直垂到地,神色十分沮丧。陆渐识得此人正是螃蟹怪,不由忖道:“这两人既然在此,宁不空必然就不远了。” 忽见鼠大圣抬起头来,怪叫道:“石守宫,你怎么说?”只听见一个阴沉沉的声音说道:“你又能把我怎么样?你的乖乖们会爬墙么? 陆渐循声一瞧,却见一片光溜溜的石壁,正觉奇怪,石壁上一处凸起忽地动了动,陆渐定神细看,不觉吃惊,敢情石块非石,而是一个灰衣裹满身子的怪人,形如壁虎,铸在石壁上也似。 石守宫一摆头,蓦地展动四肢,动如闪电,在岩壁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飞也似爬将起来,鼠大圣绿豆也似的小眼里流露出紧张神色,一瞬不瞬,死死盯着他,随他进退,左右躲闪。 石守宫绕着山谷石壁爬了两圈,速度之疾,换位之速,令人眼花缭乱,蓦然间,他鼓起两腮,噗地吐出一物,细长如缕,足有十丈,去如尺虹飞星,正中鼠大圣臀部。鼠大圣尖叫一声,捂着后臀,歪倒在地,那细长之物伸缩如电,嗖地一声,又缩回石守宫口中。石守宫伸出细长舌头,舔去嘴边血渍,嘻嘻笑道:“你知道的,我这‘灵舌镖’有毒,中者只有一刻好活,你若不服我,可是没救。” 鼠大圣浑身僵冷,出声不得,欲要点头,脖子却僵如石头,石守宫笑道:“你若服了,就眨三下眼。”鼠大圣活命第一,忙将小眼连眨三下。石守宫方从袖里取出一个小瓶,倾出一颗药丸,他双手取药,双脚和腹部仍然贴在壁上,纹丝不动,喝道:“张开嘴来。”鼠大圣勉力将嘴唇张开一线,石守宫将药丸噙在口中,鼓腮喷出,那药丸化作一点流光,在鼠大圣唇间一闪而没。 这一喷力道十足,准头更是奇佳,陆渐见了,不觉凛然。 鼠大圣服了解药,爬将起来,悻悻道:“石守宫,你不过占了地势的便宜。”石守宫阴阴道:“你反正输了。”鼠大圣哼了一声,扬声道:“赤婴子,你怎么不作声?” 只听从东边崖顶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我这么小,这么弱,哪儿能和你们争呢?”鼠大圣焦躁道:“去你妈的,你这小不点儿,惯爱扮猪吃老虎,再不出头,我可认石守宫为首了。” 那人沉默片刻,笑道:“既然如此,我且试试。”忽听展翅声响,崖顶腾起一只大鹤,体格出奇,足比凡鹤大了一倍,飞在天上,有如一片长云。 石守宫脸色不变,一张口,“灵舌镖”噗地射向那巨鹤。他口舌极为有力,那镖去势劲急。那鹤却若有灵性,展翅盘旋,让过来镖,双翅骤敛,落在石壁上一颗松树上。这时间,陆渐方才看清那鹤背上有一个小人儿,坐着不足两尺,身子瘦小,故显得脑袋极大,虽似小儿,脸上却又皱巴巴的,仿佛年纪不轻。只见他盯着石守宫笑了笑,陆渐与他眼神一触,便觉微微晕眩。 石守宫鼓起两腮,正要再发“灵舌镖”,蓦地四肢发软,啪嗒一声,脱离石壁,掉落在地,张嘴蹙额,双手乱挥,似在与某以无形之物搏斗,那白鹤发声清唳,俯身冲下,两爪按住石守宫,石守宫吃痛,如梦初醒,急欲挣扎,那白鹤伸着长喙,闪电般在他肩上啄了一下,石守宫立时惨叫一声,忙叫道:“我服了,服了。” 那小孩儿模样的赤婴子嘻嘻笑道:“我这么小,这么弱,你也服我?”石守宫呸了一声,道:“赢了就赢了,说什么便宜话,说到底,你还不是靠这只扁毛畜生。”赤婴子脸色一变,那鹤猛地探喙,又啄石守宫一下,石守宫才叫道:“我认输了,还要怎地?”赤婴子冷冷道:“你骂我的鹤儿什么?”石守宫忙道:“是是,它不是扁毛畜生,它是鹤爷爷,鹤祖宗。” 赤婴子这才露出笑容,说道:“这么说,你们真的服我了?”他目光扫过去,螃蟹怪,鹤、鼠大圣的脸色均是一变,转过目光,不敢与他相对。纷纷道:“愿赌服输,先说好了,谁胜了,以谁为首。” 赤婴子笑道:“这么说,从今往后,我就是狱岛劫奴的首领了?”其他三人齐声道:“不错,不错。”赤婴子笑道:“那么从今往后,我是老大,石守宫老二,鼠大圣老三,螃蟹怪老四。所谓蛇无头不行,呆会儿对付‘天部六大劫奴’,诸位都要听我指挥,齐心协力,将他们一网打尽。” 四人对答之时,那巨鹤不住俯颈啄食地上的老鼠,顷刻吃了十多只,鼠群骚动起来,又无人挟制,顿时纷纷逃散。 赤婴子不由笑道:“鹤儿,这些东西不干净,少吃些。”说着摸那巨鹤颈项,谁料那鹤猛然掉头,伸喙啄来。赤婴子不待它啄到,目透异光,那鹤与他目光一交,顿时弯曲长颈,低低哀鸣。赤婴子于是摸摸它颈,笑道:“对啊,这才是乖鹤儿。” 敢情这巨鹤被赤婴子驯服未久,凶野之性未泯,时而反噬,若非赤婴子身负异能,也难驾驭。 陆渐瞧在眼里,暗暗发愁,寻思:“这些怪人竟然是狱岛里练出来的劫奴,不只厉害,而且恶毒。听这话,他们死要对付天部劫奴。天部劫奴除了燕未归,均是‘五神通’,不善打斗,如何抵挡这些怪人?又不知阿晴能否躲过这些人的追踪……”他越想越愁,转眼望去,却见宁凝神色淡定,似乎并不如何忧虑。 忽听一声长长的厉啸,从不远处传来。那四人一齐住口,纷纷道:“主人叫唤了,快去,快去。”赤婴子控鹤飞举,冉冉当先飞去。剩下三人望影兴叹,悻悻徒步尾随。 陆渐道:“宁姑娘,形势急迫,我们追赶上去。”宁凝瞥他一眼,冷冷道:“你这样子,即便赶上,又能济事么?”陆渐苦笑道:“便不济事,也能知道阿晴的下落。”宁凝叹了口气,半响道:“那就追赶好了,但须得小心,不可被他们发觉,若不然,这几人不好应付。” 陆渐应允,二人下山,牵出水牛,只因地上时有鼠类出没,宁凝心虚,也只得骑上牛背。两人蹑着踪迹,向那啸声发起处行去,绕过一处山脊,忽地眼界大开,但见群峰簇簇,松石巧设,乍一瞧,有如千山万壑,杳无尽藏,透着一股洪荒以来便不曾改易的苍茫古拙,其中一峰尤为高峻,插入云端,仿佛支撑天地的一根巨柱。 陆渐瞧得心胸为之一畅,痛楚也减了几分,寻思:“这莫不就是天柱山么?好壮观的景象。” 宁凝一拉陆渐的衣袖,扶他下了牛背,钻入一片长草,低声道:“敌强我弱,咱们远远瞧着。”二人窥望那片平地,陆渐一眼认出宁不空白衫醒目,拄杖而坐,他左手立着仓兵卫,右手立着沙天洹。沙天洹面前一字排开,立着赤婴子、石守宫、螃蟹怪、鼠大圣。杀天洹一脸怒气,正在大声呵斥。 陆渐见人群中并无姚晴,微觉欢喜,但苦于无法听见声音,流露焦急之色。宁凝目力特异,不只所见极远,抑且能由沙天洹口唇翕动,读出他的话来,当下一一转述。原来沙天洹正骂四名劫奴不服调遣,擅自离开。四劫奴不敢说出争夺首领之事,故而任是狗血淋头,也不吱声。沙天洹甚是烦躁,骂一阵劫奴,又骂姚晴,原来他从东岛带来的几名劫主劫奴,均被姚晴的“化生”所伤,无法前来赴约。 宁不空默然半晌,忽地连道两声惭愧,说道:“沙兄,你虽不服。这女子却真是奇才。这一路斗下来,越来越强,初时她只会用‘长生藤’困人,不料两百里后,竟然使出了‘蛇牙荆’,自古地母,由‘长生藤’至‘蛇牙荆’,非得五年苦功不可。其后没过一天,她竟又使出了‘恶鬼刺’,这一下宁某也失了算,故而吃了大亏。依我所见,这女字必有什么神奇遇合,要不然,短短几日,接连堪破‘化生’玄机,突飞猛进?” 沙天洹仍是怒气不减,接着又骂温黛、沈舟虚、虞照、左飞卿、沙天河、崔岳、仇石……他在西城极不得意,被迫投靠东岛,故而除了火部,将其他七部之主一一骂遍,口中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正胡乱骂时,忽听东边一声郎笑,沈舟虚手推轮椅,带着四名劫奴转过山坳,飘然而至,微微笑道:“沙师兄何以这般愤激?小弟自忖与你无仇,何苦连小弟也骂了。” 沙天洹啐了一口,怒道:“西城八部,丧心昧德,全无公正,个个该骂,人人该死!” 沈舟虚微微一笑,淡然道:“你是兄长,沙天河是弟弟,若依长幼之序,泽部该有你来做部主。但你贪鄙狠毒,生性懒惰,不好好用功修炼神通,却只会干些下三烂的臭事。以至于推举部主时,没有一人支持于你;后来赌斗神通,又惨败给了沙天河。古人道‘知耻近乎勇’,既然败了,你就应当发愤图强,力改前非;谁知你不怪自己本领不济,只恨他人有眼无珠,竟在泽部的宴会上偷偷下毒,想要一举毒杀所有同门,天幸温黛师姐发觉,你才未能得逞。呵呵,以你的所作所为,又凭什么来骂别人?” 沙天洹面皮阵红阵白,怒哼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没什么好说的,今天约你来,是要与你斗奴。哼哼,我在狱岛多年,炼了不少绝妙劫奴,今日定叫你天部六奴,从此除名。” “恭敬不如从命。”沈舟虚笑了笑,说道,“可惜玄瞳,尝微不在,只有四个奴,沙师兄也要斗么?”沙天洹道:“怎么不斗?”沈舟虚微微一笑,转目向宁不空,笑道:“宁师弟,多年不见了,可相忘否?” 宁不空阴阴一笑,徐徐起身道:“哪里话?沈师兄音容笑貌,刻骨铭心,十多年来,宁某须臾不敢忘记。”沈舟虚静静瞧他片刻,忽而笑道:“宁师弟眼睛坏了?呵呵,火部神通怕是要打折扣的。” 宁不空森然道:“我瞎了眼,沈师兄不也瘸了腿么?如今咱们算是扯一个直,谁也占不了便宜。” 沈舟虚拍手大笑,连声道:“说得是,说得是。” 沙天洹不耐喝道:“哪来的这么多废话,咱们主对主,奴对奴,打了再说。” 将手一挥,螃蟹怪厉喝一声,纵身上前,双臂疾挥,直扫沈舟虚。 ←→ 第七章 劫中劫 沈舟虚见那巨臂扫来,面露微笑,端坐不动。只听他身侧“呔”的一声大喝,声如闷雷,麻影闪动,燕未归忽已钻到螃蟹怪身后,纵身腾起,一脚扫向螃蟹怪后脑。 螃蟹怪但觉厉风袭脑,如利刃劈落,不敢怠慢,回臂后扫。 一声闷响,如中败革,螃蟹怪横着跌出丈余,两臂撑地,轰隆一声,地上出现两个凹坑。螃蟹怪翻身站定,面色酡红如醉,摇摇晃晃,踉跄几步。忽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燕未归却如一只大鸟,掠出丈余,一个筋斗,轻飘飘落在一棵大树顶上,脚踩枝丫,如雀立树梢,纹丝不动。两人这一交手,“无量足”,“千钧螯”高下立见,螃蟹怪终是差了一筹。 “咻!”全无征兆,一抹细影破空而至,燕未归心中暗惊,闪身避过,转眼望去,却不知那暗器来自何方。原来只此须臾,石守宫已悄悄隐身于山石林木之间,泯然不见。他不仅如履平地,且精于隐蔽。 “咻!”锐声再起,这次却来自燕未归身后,一点虚影直奔他后心。燕未归躲闪不及。这当儿,火光忽起,“灵舌镖”似被某物击中,倏又缩了回去。 薛耳,莫乙齐齐叫一声:“凝儿来了。” 众人转眼望去,只见宁凝扶着陆渐,从乱草间婷婷立起,高叫道:“东北方。” 燕未归闻言转身,此时石守宫正爬到东北方一棵大树的浓阴间,闻声疾转,窜到西边一面山崖上,静伏不动。他随身携带各色布料,处在浓阴丛间,使用绿褐色遮盖身子;若在乱石间,便用灰色伪装;落到地上,则用砂土色麻布伪装;总之百变不穷,叫人极难发觉。 宁凝的“色空玄瞳”对颜色极为敏锐,石守宫纵然伪装,在她眼中,与周边色彩仍然大异,当即一眼瞥出,赶上前来,抓起一快石头,嗖地掷向石守宫。石守宫被他瞧破,吃了一惊,疾疾闪避。只此慌乱,燕未归居高临下,已看见他分身动弹,飞身纵起,一腿蹴出。 石守宫疾疾仰头,嗖地吐出“灵舌镖”,燕未归闪身让过,脱下笠帽,凌空一抖,将那“灵舌镖”缠住,定眼瞧时,却是极细极柔的钢索,一端连着一枚细长棱锥,一端则与石守宫口中相连。 燕未归心头微动,飘然向后掠出,将那细索拉得笔直,石守宫惨哼一声,随着燕未归快步前奔。原来“灵舌镖”的钢索缠着他的舌根,一被燕未归牵扯,若不随之奔走,必被他将舌头活活拔出。 燕未归心知其理,故意蹿高伏低,他纵身上树,石守宫也只得上树,他下树,石守宫也只得随之跳下,他在地上转圈,石守宫也随之打转,真比牧童所牵枯牛还要听话。饶是如此,石守宫仍是舌根剧痛,两眼翻白,转了几圈几欲昏厥。天部众人见状,纷纷大笑。沙天洹羞怒万分,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燕未归奔走正疾,忽觉头顶风响,抬眼一瞧,天日忽暗,却是赤婴子控鹤扑来,巨鹤两爪,劈面抓下,端的劲风猛恶。燕未归闪身避着,正要反击,忽听宁凝叫道:“别瞧他的眼睛。” 话音未落,燕未归双目已被赤婴子双目吸住,但觉头脑一沉,忽地心生茫然,啊呀一声,放开斗笠,立在那里,神色呆滞。石守宫好容易夺回“灵舌镖”,忙收回口中,他恨透燕末归,当即鼓起两腮,正要射出毒标,不料眼前白光一闪,竟被一张白色大网罩住。 沈舟虚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蚕丝罩住石守官,天劲所至,“天罗绕指剑”嗤嗤钻入石守宫七窍。石守宫两眼发直,七窍中鲜血汩汩流出,沈舟虚一挥手,扪断蚕丝,石守宫身子瘫软若泥,吧嗒一声,扑倒在地。 沙天洹眼见劫奴丧命,心痛难遏,厉叫道:“沈瘸子暗算伤人?”呼呼两掌劈将过来。沈舟虚微微一笑,展开“天罗绕指剑“,缕缕蚕丝忽吞忽吐;忽直忽曲,流转自如,绵绵不绝。沙天洹枉自双掌乱挥,却无力破开他的剑势。薛耳、莫乙则趁机抢出,将燕未归抢回,一掌拍醒。 宁不空始终侧耳凝听,这时冷冷一笑,纵身上前,蓦地探出手杖,搭在那蚕丝之上,“火劲”所至,“天罗绕指剑”化为漫天飞灰。宁不空一闪身,掠至沈舟虚身前,手杖如电,直直刺下。 这时间,“呜噜噜、呜噜噜”怪声大作,鼠大圣蹲下身子,张口怪叫,不多时,无数老鼠从四面八方,黑潮也似涌将上来,吱吱乱叫,扑向天部中人。 宁凝花容惨变,拉着陆渐,转身便逃。苏闻香却一皱眉,从怀里取出盛满线香的盒子,从中抽了一支淡黄色的线香点燃,插在脚前。霎时间,一股刺鼻异香弥漫开来,鼠群顿时生出一阵骚动,尖声鸣叫,纷纷掉头狂奔。 鼠大圣又惊又怒,口中怪声更急,饶是如此,鼠群仍无回头之意,顷刻间逃得不见踪影,鼠大圣见此情形,不觉呆了…… 宁凝松一口气,奇道:“这是什么香?”苏闻香道:“这叫‘五鬼驱鼠香’。” 话音未落,鹤鸣惊起。那头巨鹤双翅如轮,利爪宛如铁钩铸成,破空抓来。苏闻香疾从盒中取出一支青色线香,倏尔点燃,袅袅香烟,迎向巨鹤。那鹤一对铁爪离苏闻吞头顶不足二尺,被那烟气一熏,陡然发出一声哀鸣,双翅连拍,在空歪歪扭扭,盘旋半匝。扑通一声,率落尘埃。 赤婴子身在鹤背,顿被颠了下来,额头摔了一个乌包,头昏脑胀,极为狼狈。那鹤甚是剽悍,一但摔倒,忽又挣起,一瘸一拐,拍翅欲飞,奈何为那香所制,筋酸骨软,唯有原地打转,无力翱翔了。 宁凝瞧得好奇,问道:“这又是什么香?”苏闻香道:“这叫‘惊禽折羽香’,能制各种鸟雀。” 这时赤婴子爬将起来,双眼盯着苏闻香,射出异芒,苏闻香心神一迷,竟忘了下面意欲何为,呆呆怔怔,恍恍惚惚,手中线香,飘然落地。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莫乙忽地摇头晃脑,口中吟诗,脚下不停,几步踱上前来,拦在苏闻香之前,正巧隔住赤婴子的视线。苏闻香哎哟一声,跌坐在地,瞪着两眼,仍有茫然之意。 “停杯投著不能食……大家统统都闭眼……拔剑四顾心茫然……心茫然……”莫乙眉头紧蹙,双目如炬,对着赤婴子两眼异芒,嘴里却是吟诗不绝,“心茫然,心茫然……” 苏闻香此时总算缓过神来,双眼紧闭,不敢睁开,口中大叫道:“各位小心,这人是‘五神通’中的‘绝智奴’,万不可和他两眼相对。”叫了两声,却听莫乙将“心茫然”三字念了七八遍,心中着急,忍不住唤道:“书呆子,撑得住么?” 莫乙双目不瞬,口中念念有词:“……心茫然,谁怕谁,哈哈,他是绝智奴,我是不忘生……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宁凝、陆渐、苏闻香、薛耳听他背出后面两句,均是松了一口气。 赤婴子的劫术正是“绝智”之术,对手倘若没有绝强定力,目光与他相接,必定短暂失忆,痴痴呆呆,忘乎所以。如此一来,赤婴子大可乘虚而入,为所欲为,或以巨鹤又啄又扑,或以刀匕加诸其身,对手往往死了,也是糊里糊涂,不知何以如此。 莫乙的劫术却恰好相反,叫做“不忘”之术,“劫海”蕴于脑部,任何事物,过目不忘。这两般劫术各有玄妙,互为克制。“不忘生”莫乙是劫奴中的闻人,赤婴子久闻其名,见他主动上前,便已猜到其来历,一时神凝双目,丝毫不敢怠慢。 两个人一个力求对手失忆,一个力求自身不忘,心力所聚,尽在莫乙背诵的唐诗上,这首诗是李白三首《行路难》中的第一首,前后不过十四句,莫乙磕磕绊绊,两柱香工夫也只背了一半,就算一个启蒙学生,也不他强上十倍。一词一句,莫乙往往须得重复多次,才能艰难背出后句。但因二人凌空较劲,各以劫力相拼,背诵通顺与否,历历显示出两人的劫力消长强弱,滞涩不前,必是赤婴子的“绝智”略占上风,续出后句,则是莫乙的“不忘”占优了。 时间一久,莫乙汗如雨落,眼睑微微痉挛,半睁半闭,辛苦无比;赤婴子也是浑身湿透,面皮阵青阵红,双腿微微发抖。要知道,“绝智”之术若不破敌,必然反噬,故而丝毫也不能懈怠。 只听莫乙又道:“……雪晴天……薛耳薛耳须向前……须向前……”薛耳和他甚有默契,听得这话,心头微动,他虽不敢睁眼,双耳却是奇聪,听得赤婴子呼吸,辨其方位,如在眼前,当即循其声息,挪近赤婴子。 赤婴子眼角余光瞥见,他劫术虽强,身子却弱,此时心力交瘁,若被薛耳打上一拳,踢上一脚,势必精力涣散,大败亏输,当即伸手,从袖里悄悄取出一把匕首。薛耳走到他身边,果然抬拳。赤婴子无力刺戳,只将匕首对准薛耳拳头,他若一拳打来,必被匕首刺伤。 莫乙瞧见,忙道:“……将登太行雪晴天……匕首匕首就在前……就在前……”薛耳闻声顿悟,将拳头生生收回,一脚横扫,正中赤婴子小腿。赤婴子惨哼一声,瞪直两眼,软倒在地。 莫乙大大松了一口气,长笑一声,摇头晃脑,朗朗吟道:“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拨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初时受制于人,背得磕磕绊绊,憋屈已极,此时禁止已解,顿将全诗一气背完,吐出憋在胸中的那一口恶气。 薛耳按主赤婴子,夺过匕首,叫道:“杀了他么?”众人面面相觑,陆渐道:“大家都是劫奴,何苦互相残杀,这人也是可怜之人,还是饶了他的好。” 莫乙点头道:“饶他可以,但须捆起手脚,蒙住眼睛。”薛耳便扯下腰带,将他双手捆上,又撕下衣衫,蒙住赤婴子双眼。 忽听一声爆鸣,众人转眼望去,燕未归背负沈舟虚,趋退若电,沈舟虚双手连连发出“天罗绕指剑”,细丝漫空,如斜雨连绵,无出不在,无孔不入。将宁不空、沙天洹罩在其中,欲出不能。 泽部神通需要特殊地势,方能显见奇功,此时并无泽沼,故而三人之中,沙天洹最弱,几度被困。天幸宁不空的“周流火劲”正是“天罗”克星,所过皆焚,屡次救出沙天洹,但也因此缘故,反被缚住手脚。宁不空不胜其烦,忽地取出那张小弩,听声辨位,发出“木霹雳”,只见火光焰焰,巨响腾空,夹杂着漫天细丝,乍眼一瞧,真是蔚为奇景。 沈舟虚抵挡数合,忽地一声长笑,驭使燕未归向后掠出,退回众劫奴站立之处,坐回轮椅之中。宁不空抢上前来,方要扳机发箭,沈舟虚蓦然喝道:“且慢。” 宁不空当下凝而不发,冷笑道:“怎么?”沈舟虚笑道:“宁师弟的木霹雳委实厉害,再斗下去,沈某一定不是对手。” 宁不空静静而立,闻言一哂,冷冷道:“你这算求饶么?这却奇了,并不似你沈瘸子的作风。”沈舟虚也笑了笑,说道:“宁师弟说笑了,沈某何时求过饶来。”宁不空眉峰一耸,冷笑道:“即然如此,那就先分胜负,莫要废话。” 沈舟虚摇头笑道:“宁师弟,你何苦这么心急,我让你住手,却是一番好心。”宁不空哦了一声,淡然道:“你也会有好心?”沈舟虚道:“你这一发‘木霹雳’射过来,本也伤不得沈某,只不过,若是误伤了此间一人,宁师弟却要懊悔终身了。” 宁不空皱了皱眉,冷笑道:“你打什么哑迷?”沈舟虚笑了笑,忽地曼声道:“凝儿,你多大年纪了?”宁不空听得这话,脸色骤然阴沉,浓眉紧蹙,行成一个川字。宁凝也是愣了愣,答道:“回主人,凝儿今年十六,再过两月便满十七了。” 沈舟虚微微一笑,说道:“宁不空,你看如何?”宁不空脸上闪过茫然之色,蓦地厉声喝道:“沈瘸子你也算一代智宗,西城谋主,怎也用出这种下三流的诡计?方凝带着孩子,早已死在落雁峡,难不成你黔驴技穷,用起计来,连死人也不放过。” 沈舟虚叹了口气,徐徐道:“越方凝越师妹确已过世了。那年,你火部凭仗火器精强,滥施杀戮,欲要一统八部,结果惹得七部联手,瑶池、落雁峡两战,杀得火部全军覆没……”宁不空咬了咬牙,森然道:“全拜沈师兄所赐……” 沈舟虚摇头道:“火部先有自败之道,方才会为人所败。若你当时不一逞野心,滥杀西城同门,妄图以武力统一西城,又岂会惹来七部联手。七部若不联手,以沈某微薄武功,小巧阴谋,又怎能覆亡偌大火部。如今你定要归罪沈某,那也由得你去。”宁不空怒哼一声,搜肠刮肚,却是无话可答。 沈舟虚又道:“当日落雁峡中,陨石若雨,死伤狼藉,出入峡谷的路途均被封死。七部中,地母心肠最软,经此一战,心灰意冷,返归西城,从此再不出世;而风、雷、水、山、泽五部高手为报前仇,倾巢而出,追杀宁师弟等火部残众。我行动不便,又恐谷中还有火部弟子幸存,寻思落雁峡中寸草不生,水食俱无,只需静待几日,谷中人即便不死,也会饿得奄奄一息,故而便率天部弟子守卫四日,方才开峡视看,这一看,峡中情形,果真惨烈。虽说火部行事狠辣,但终究也是我西城同门……” “住口!”宁不空厉叫一声,脸色铁青,“少来假惺惺的装好人,那一天,落雁峡中,四分之一,都是火部弟子的家人……” 沈舟虚神色微微一黯,悠悠叹道:“沈某人称‘天算’,并非当真智比天高,而是沈某用起计来,有如渺渺上苍,无私无情,六亲不认。既然决意灭你火部,自当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宁师弟也是少有的明白人,倘若你我换个位置,你赢我输,料来你也不会放过我的家人吧!” 宁不空森然道:“那是自然。” 他二人这番对答,旁人听在耳内,无不胆战心惊,进出一身冷汗,宁凝更是忐忑不安,隐隐觉得有一件大事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身子不自禁发起抖来。 却听沈舟虚续道:“我率众检视峡中,并未发现一个活人。正想掩埋尸体后离开,忽听一阵小儿哭声,虽然微弱,却很清晰。沈某循声前往,只见越师妹背靠岩壁,已然断气,双腿折断,两臂布满刀痕,模样十分可怖。而那啼哭声恰是来自她身后。我命人将越师妹遗骸挪开,却见她身后有一个小小凹穴,穴中藏了一个不到两岁的婴儿,小脸煞白,已是奄奄一息……” 说到这里,沈舟虚顿了一顿,凝目望去,只见宁不空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右手握着小弩,阵阵发抖,左手则紧攥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听他停顿,忍不住上前一步,厉声道:“后来,后来又怎样?” 沈舟虚叹了口气,继???道:“我当时便很奇怪,满峡的大人都已丧命,为何这小孩儿却还活着。细细查看,方知缘由:越师妹不愧是火部之秀,神通不凡,当时峡上炮石齐下,她也并未立时丧命,只被落石砸断了双腿。那孩子身子幼小,被她藏在凹穴之中,竟也逃过一劫。当时峡中的火部弟子不是立时送命,便是身负重伤,很快死去;众人之中,倒以她伤势最轻,只是火部突遭袭击,事先也没准备干粮饮水,峡中又尽是石块,绝无水草。越师妹初时尚能以乳汁喂养那婴儿,日子一长,她身受重伤,又未进食,乳汁也随之没了。那孩子饥饿起来,啼哭不休。越师妹心急之下,竟想出一个非常法子,用匕首割破血脉,以自身鲜血喂养那婴儿……”说到这里,众人齐齐惊呼,宁凝脸色更是煞白如纸,宁不空神色阴沉如故,面肌跳动数下,蓦地仰首向天,嘎嘎怪笑,笑声中怨毒之意,充塞四周,令人不寒而栗。 “饶是越师妹内力精深,这放血饲儿也是要命之举。”沈舟虚仍是不动声色,从容续道,“但不知因何缘故,她竟然支撑了足足四日,直听到峡口木石滚动,方才断气,想是弥留之际,头脑不清,又怕我们伤害女儿,是以心中犹豫,竭力挪动身子,挡住了岩穴,天幸那孩子饿得厉害,哭将起来,才被沈某发现。越师妹死时,双臂布满刀痕,有几条刀痕宛然新割,可却是白惨惨的,半滴鲜血也没流出,可以说,越师妹并非死于落石,而是死在失血太多,若不然,以她的内力修为,撑过四日,并非难事。唉,说起来,沈某一生,当真佩服过的只有两人,第一个便是万归藏万城主,第二个么,便是越方凝越师妹了。”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子,直直盯着宁凝,一字一句道:“所谓舍身救女,大义感人,凝儿,若无令母舍身相救,你这小小婴孩,早就死在落雁峡了。” 宁凝面白如纸,小口微张,忽地微微一晃,便软了下去。陆渐在她身边,急忙将她扶住。宁凝定定望着沈舟虚,虚弱道:“主……你,你说什么?” 沈舟虚一指宁不空,笑道:“还不明白么?这位宁先生就是你生父。你名叫宁凝,只为纪念令母罢了。” 宁凝身子轻颤,转头望去,只见宁不空面色灰败,死坏眼珠在眼皮下连连滚动,心中显然激动已极。沙天垣注视宁凝半晌,忽地叹道:“宁师弟,这孩子的眉眼,真肖似越师妹呢……” 宁不空听到这里,身子微动,几欲一步跨出,可终究止住,吐了一口气,那张弩缓缓垂下去,冷冷道:“沈瘸子,你将她……炼成劫奴?” 沈舟虚淡淡一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与宁师弟交手,沈某岂能不留后着?” 宁不空深知“无主无奴”的道理,今日即便占得上风,杀死沈舟虚,却也无异于杀死女儿。沈舟虚这一计端的狠到极处,令自己有仇难报,反为所制,饶是他智计百出,此时内心也如千丝牵连,混乱不堪,面色青白不定,身子僵如石雕一般。 陆渐只觉宁凝身子冰凉,伴着阵阵颤抖,心知她胸中的悲苦激动,已非言语所能形容,不由既怜且怒,转眼怒视沈舟虚,心里对这瘸腿男子厌恶至极。沈舟虚此举,原木不过是要扰乱宁不空的心境,但为这一点阴谋,竟不惜将宁凝置于绝境。要知十多年来,宁凝对沈舟虚夫妇敬爱有加,甘为劫奴,报答养育之恩,谁知这所谓的恩人,却是害死母亲、让自己骨肉分离的人仇大敌,这一来,不膏于天翻地覆,任是谁人,也难承受。 猛然间,陆渐只觉宁凝奋力一挣,将他推开。陆渐一怔,只见她踉踉跄跄,往山中狂奔。陆渐急叫一声:“宁姑娘……”竞然不顾伤势,奋力追赶下去。 沈舟虚眉头微皱,喝道:“拦住他们!”余下四名劫奴与宁凝索来友好,乍逢此变,心中既是震惊,又暗暗为她不平,是故听到号令,均是裹足不前,眼瞧着宁凝、陆渐一先一后,消失不见。 陆渐一边追赶,一边呼喊,宁凝却不曾回头。这么追赶两里,山路越发迂深,行来不胜艰难。陆渐心跳气促,热血贯脑,双腿如灌陈醋,又酸又沉,蓦地踢着一根藤蔓,咚地栽倒,爬起时,竟已不见了宁凝的影子。 陆渐心急如焚,寻思道:“宁姑娘伤心欲绝,会不会自寻短见?”一念及此,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地撑起,钻出一片树林,却见空山寂寂,白云相逐,鸟兽藏踪,人迹也无,偌大一座天柱山,也不知宁凝去了哪里。 陆渐身子发软,扶着树木,连连咳嗽,心中暗恨身子不济:“也不知我还有几日好活,唉,可恨死也罢了,却有许多心事未了,叫人不能甘心。”想着咳嗽一阵,竟又咳出血来,陆渐惨然一笑,不由暗叹:“我自身难保,别人如何如何,又哪儿管得了许多?”可一转念,又想道:“若无宁姑娘,我尸骨已寒。如今她遭受这般变故,我怎能弃她而去?即便无力帮她报仇,说几句安慰的话儿,也是好的。”想着又打起精神,扶着树木山石,向前挪去。 如此漫无目的,走了时许,陆渐腿沉如铅,沿途咳出大口鲜血,头脑渐渐迷糊起来,唯有一个念头萦绕不去:“我死了么?死了,死了……”这时间,一阵梵钟传来,震山荡谷,余韵悠长。陆渐头脑为之一清,不自觉循声走去,穿过一座山谷,忽见群峦涌翠,流泉喷珠,山水之间,拥着一座巍然古寺。 陆渐见水,顿觉口中干渴,走到水边,正要俯身,不期然眼前晕眩,一头扎入泉水,再无知觉…… 不知过了几时,那洪钟忽又长鸣震耳。陆渐神志略清,睁开双眼,入眼处却是一张丑怪面皮,头脑光光,雪自长眉垂至颧骨,鼻子原本挺直饱满,如今却只剩半个,一道刀疤如血红虹蚓,从鼻至嘴,整张脸也被拉扯得歪了。 那怪人见他醒来,不胜欢喜,咧嘴直笑,那张脸自也越发丑怪。陆渐吃惊道:“你,你是谁?” 那人却不答话,双手乱挥,眉开眼笑,陆渐见他举止怪异,不觉怔忡,又见他灰袍光头,一派僧人装扮,想到昏迷前所见庙宇,心想这人当是庙中僧侣,或许白己昏倒泉边,便是得他搭救,当即肃然道:“多谢大师相救。” 那老僧盯着他嘴唇翕动,神色茫然,想了想,从旁拿起两个黑乎乎的窝头,送到陆渐嘴边,这窝头三分是面,七分是糠,本就难吃已极,陆渐伤后脾胃又弱,吃了半口,便吐将出来。 那老僧呆了呆,挥挥手,忽又一阵风奔出门外。陆渐有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沉吟片刻,欲要起身,却又觉身子无力,只得躺下。 不一时,忽闻桂花香气,转眼瞧去,那老僧快手快脚钻进房里,手捧一大碗热腾腾的自米粥,来到床前,以汤匙喂入陆渐口中,陆渐尝了半口,但觉滋味甜美,掺杂细碎莲米,粥内糖水是桂花蜜制,甜美之外,别有一丝馥郁香气。 那老僧见陆渐咽下,张嘴直笑,这时陆渐蓦地发觉,老僧口中舌头只剩半截,顿时大悟:“无怪他不说话,敢情竞是哑巴。”心道这老僧也不知因何缘故断了舌头,不由深深怜悯起来。 那老僧浑不觉陆渐的心事,只顾舀了甜粥,送入陆渐嘴里。陆渐脾胃不佳,吃了小半碗,便已饱足,当下说道:“大师,弟子饱了。”那哑僧转动眼珠,仍舀米粥,送入他日,陆渐不便推拒,又吃两口,胸腹胀懑,委实不能再吃,只得又道:“大师,在下饱了。” 那哑僧仍如不闻,笑眯眯又勺粥送来。陆渐无奈,闭口不纳,那哑僧无法送入,便转过碗,如风卷残云,将剩下的米粥吃了,一转身,又出门去。 陆渐躺了一阵,忽听咔嚓之声。他此时精力稍复,起身挪到门边,见那哑僧正在门前劈柴。陆渐寻思此地乃是柴房,无怪如此简陋,举目再瞧,附近重檐叠宇,气象森严,槐阴蔽屋,漫如翠云。 陆渐瞧了时许,在门槛坐下,沉思数日所遇,胸中悲愁,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伤感之际,忽听瞪瞪瞪脚步声响,陆渐抬头一瞧,四名僧人阴沉着脸走将过来,其中一僧抢在前面,劈手夺下那哑僧柴刀,一掌将他推倒,四僧围上,拳脚齐下,扑扑扑着肉有声。 陆渐又惊又怒,俯身抓起两根木柴,打中其中两僧背脊,纵然伤重无力,那二僧仍觉痛麻,立时转身,向陆渐怒喝一声,双双扑来。陆渐屡经大敌,心志日益坚强,临危不乱,双手探出,搭住二僧手腕,运转“天劫驭兵法”,那二僧一左一右窜将出去,咚咚两下,各自撞中门柱,哇哇大叫。 剩下两僧听得叫喊,放了哑僧,扑上前来,陆渐凝立不动,觑其来势,双掌左右拨出,正中二人肘下,两人顿时身如陀螺,立地打了个转,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四僧狼狈不堪,爬将起来,一人怒道:“你是谁,干么打人?”陆渐一手按腰,扬声道:“这话当由我来问,你们又干么打人?”那僧怒容满面,呸了一声,掉头便走,其他三僧也齐齐啐了一口,亦然尾随。 四僧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陆渐心中莫名其妙,瞧那哑僧,又吃一惊,却见他满身泥土,却浑若无事,抓起柴刀,又咔嚓咔嚓砍起柴来。陆渐忍不住问道:“老人家,你没伤着么?” 那哑僧不理不睬,黑铁柴刀忽起忽落,砍柴不辍。陆渐见他举止如常,不似受伤,心道:“这是什么寺庙?寺里的和尚要么胡乱打人。要么挨了打也不吭声?” 正自惊疑,忽听大呼小叫,转眼望去,十来个僧人手持棍棒,快步赶来,将陆渐团团围住,当先一名赤红脸膛的中年僧人厉声叫道:“你是谁?怎么混进寺里来的?” 陆渐如实道:“我生了病,昏倒在泉水边,这位大师救我来的。”那中年僧人见他面皮蜡黄,瞳子无光,眉间一团黑气聚而不散,确实病入膏育之相,愣了愣,神色稍缓。却听一个少年僧人道:“心悟师兄,这老蠢货真是莫名其妙,上次将一只瘸腿野狼带进寺里,结果咬伤了心藏师弟,这次又将陌生人带进寺里,也不知是好是歹。” 陆渐冷笑道:“你们殴打一个老人,又是好是歹了?”心悟皱了皱眉,转头道:“心缘,你们又打老蠢货作甚?住持不是叮嘱过么,叫你们别打他了。” 心缘便是先前四僧的首领,此时怒气未消,大声道:“心悟师兄你不知道,前几日香积厨里闹贼,丢了方丈的素八珍,性智师伯的雪芽茶和方柿饼,性明师伯的玉糁羹,最可恶的是,性海师叔身子向来不好,要六和人参汤调养,这汤六蒸七滤,熬来不易,竞也被人喝了个碗底朝天。为此,厨房里的师兄弟都被性明师伯责罚,各打一百戒尺。咱们气不忿,整晚守候,不仅一无所获,点心茶汤丢失如故。于是大伙儿疑神疑鬼,有的说来了狐狸大仙,有的说是怨鬼作祟。我却有些疑心,三祖寺禅宗祖庭,怎么会来这些妖邪……” 心悟点头道:“这话说得极是。”心缘得他夸赞,声调越发激愤:“师兄也知道,这老蠢货一贯鬼鬼祟祟。我原本就对他有些疑心,只苦于没有证据。方才可好,心通师弟亲眼瞧见他踅进厨房,将为性海师叔准备的桂花莲子羹偷了出来,这一下算是人赃并获,他害咱们挨打,咱们打还他,又有什么不对?”说罢抢上两步,从地上检起那个白瓷大碗,捧到心悟鼻尖,冷笑道:“赃物在此,师兄请看。” 心悟嗅了嗅,碗中桂花香气犹存,顿时冷笑道:“果然是桂花莲子羹,老蠢货真的作贼了,须让明慧师叔知道,好作定夺。” 陆渐心中不胜吃惊:“无巧不巧,我竟到了三祖寺中?”瞥了瞥那哑僧,心头又沉:“早知那羹是盗来之物,我也不吃了。这老人作贼,全是为我,如何让他受罚?”便一扬声,向心悟道:“这位大师,能否商量。” 心悟道:“商量什么?”陆渐正色道:“莲子羹是这位大师偷的,却是我吃了,他年纪老人,经不起折磨,若要责罚,只管罚我。” 心悟打量他一眼,大有疑色,忽而冷笑道:“你这人真是滥好心。依寺规,犯偷戒者,先打三十戒棍,瞧你病恹恹的,别说三十棍,两三棍也承受不起。再说了,责罚与否,我说了不算,还需戒律院作主。” 陆渐道:“那么容我和戒律院的大师商量。”众僧见他恁地固执,均露诧色,心悟皱眉道:“也罢,你们看着他俩,我去戒律院察告。”说完径自去了。 群僧拄棍而立,虎视耽耽。那哑僧却如不觉,又举刀劈柴。心缘冷笑道:“老蠢货,还劈个屁柴?老实呆着,过阵子有你好看。”但见那哑僧砍柴不辍,不觉心中气恼,举起棍子,去扫他立起的木柴,谁知那木柴看来细弱,却似从地里长出来,心缘连扫两下,竞然纹丝不动。那哑僧却抬起头,冲他咧嘴直笑。 心缘本是寺内火工僧人,不修禅理,性子粗鄙,只当那哑僧嘲笑自己,怒从心起,啐道:“老蠢货,敢笑你爷爷?”一棒扫将过去。陆渐立在近旁,斜斜出指,挑中木棒,心缘虎口倏热,棍子立时脱手。他莫名所以,惊叫道:“小杂种撒泼,大家并肩子上。” 众僧人哄叫一声,舞起棍棒,扑了上来,陆渐正要抵挡,不期然一阵乏意涌上来,身软难禁,眼睁睁瞧着棍棒挥来,自己手不能抬,足不能动,连中两棒,翻倒在地。 心缘见打翻了他,惊喜不胜,叫道:“这老蠢货害咱们挨板子,先揍他出气。”众僧哄然应命,乱棒齐下,那哑僧连挨数棒,却苦于不能叫喊,唯有双手抱头,身子乱滚。 陆渐目眦欲裂,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蛮劲,猝然挣起,张臂拦在哑巴老僧身前,霎时棒如雨落,尽落在他头上肩上,陆渐胸中血气上冲,一股腥甜涌至喉间。 这当儿,他忽觉小腹丹田处微微暖热,旋即一股如火劲气腾地升起,如火山迸发,扩至全身。身后众僧不知有异,棍棒纷落,击中陆渐背脊,蓦然间,惊呼声迭起,众僧虎口剧痛,棍棒如出巢的鸟儿,争先恐后,窜上半空。众僧人却如断了线的风筝,抛飞丈外,挣扎不起。 棍棒及身,陆渐不觉痛楚,心中惊讶,转身望去,但见众僧躺了一地,咧嘴呻吟。他也不知发生何事,掉头再瞧,却见那哑巴老僧抱手坐在墙角,张口大笑,逍遥看戏。 陆渐正觉不解,数丈外大栎树后传来一声轻咳,似乎藏有他人。陆渐赶到树后,却又空空如也,不由忖道:“莫非有高人藏在树后,出手相助?”惊疑间,忽听一声厉喝:“发生什么事?”陆渐掉头望去,心悟与一名身着白袍的少年僧人快步如飞,赶了过来。 心缘不待陆渐开口,抢先叫道:“心悟师兄,这贼子想带老蠢货逃走,大伙儿拦不住他。”陆渐见他公然颠倒黑白,怒不可遏。心悟却是信以为真,瞪视陆渐,蓦地后退一步,左掌横胸,右手下垂,摆出一个拳架。 那白袍僧瞧了地上众人一眼,合十叹道:“偷盗已是罪过,事后潜逃,伤害守者,可谓罪加两等。”陆渐气恼已极,叫道:“大师,我……”话音未落,那白袍僧手掌碎翻,向他心口抓来。 这一下猝然而发,十分狠辣,但陆渐也非吴下阿蒙,一瞥之间,已将爪势看清,方要拆解,不料那酸软感不早不晚,二度涌至,陆渐手抬一半,便觉无力,被那白袍僧一爪制住要穴,周身麻痹,不能动弹。 “好一招‘雕龙爪’!”心悟撤去拳架,呵呵笑道,“心空师弟精进神速,可喜可贺。” “师兄过誉了。”白袍僧偷袭得手,心内却甚为不解,方才他见地上众僧情形,只当陆渐必有惊人艺业,是故这一招“雕龙爪”藏有许多奇妙后着,此时一抓而中,反而出乎意料。心空惊疑之余,微感失落,略一思索,说道:“心悟师兄,若只是偷盗饮食,戒律院惩戒便可,如今伤了这许多同门,须得告知住持才是。” 心悟知道这师弟年纪虽轻,却是戒律院首座的得意弟子,深受长辈看重,当下着意巴结,笑道:“贫僧唯师弟之命是从。” 心空瞥他一眼,微笑道:“别人自称贫僧还可,心悟师兄掌管寺中厨膳,私房最多,又何必自轻。”心悟面皮微红,苦笑道:“师弟怎也来取笑贫僧?”心空笑道:“怎么取笑?上个月下山买人参……” 心悟忙接口笑道:“那笔账已过去了,这样罢,好师弟,改日我备两盅素酒,咱们好好聊聊。”心空一笑,心道:“还算你有见识。”当即不再多说,俯身察看众僧情形,却见个个筋骨酸软,气力全无,心空猜测不透,惊疑起来,盯着陆渐道:“你用了什么武功?” 陆渐道:“我没用武功,原本是他们殴打这位老人家,我看不过去,用身子挡了两棒,但他们为何变成这副样子,我也不知。” 心空不觉失笑,问道:“这么说,他们打你,反倒伤了自己?”陆渐点头道,“适才我听见那棵树后有人咳嗽,或许是那人出的手。” 心空、心悟相视而笑,均是一般心思:“这人模样看来老实,却会???些鬼话儿骗人。”当下心空叫来几名戒律院弟子,将陆渐用铁链锁了,又叫人扶着受伤弟子,押着哑僧,共往方丈。哑老僧始终一脸懵懂,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到了方丈,心空先入禀报,才将众人引入。方丈内四壁皆空,仅设一榻一几。檀木矮几上燃一炉香,沏一壶茶,碾一砚墨,摊一卷经。几后坐一老僧,须发半白,清癯慈和,他左侧也坐一名老僧,体格魁伟,目光凌厉。 心空先将前情后果说了,采用的自然是心缘的说法,陆渐由他话中听出,清癯老僧是三祖寺住持性觉,魁伟老僧则是戒律院首座性明。 性觉不动声色,默然听罢,忽道:“带伤者来。”心悟将心缘带到他面前,心缘泪眼婆娑,歪嘴耷眼,模样儿甚是可怜。性觉将手搭上他经脉,长眉一挑,若有讶色,想了想,伸掌按上他头顶,心缘但觉百会穴突地一跳,一股热流走遍全身,顿时酸痒难耐,啊呀一声,高高跳起。 性明脾性暴烈,见状喝道:“孽障,住持面前,也敢放肆?”心缘唬得面如土色,竟忘了身子已能动弹,双腿发软,扑通跪倒。 “不怪他。”性觉摇了摇头,徐徐道,“他被人以沛然大力冲击五脏,震动奇经,故而瘫软不起,我以内力为他导引经脉,牵动五脏,故而有此异征,不足为怪。” 性明神色稍缓。性觉又道:“心悟,你将其他伤者带至药师院性智师弟处,传我法旨,请他疗治。”心悟领旨去了。性觉转眼顾视陆渐,半晌不语。性明却忍不住高声道:“住持,此事如何裁夺,还请示下?” 性觉微微一笑,道:“师兄乃戒律院首座,执掌刑罚,你先说说,如何定夺。”性明道:“依老衲看来,聋哑和尚屡犯偷戒,理应重责三十戒棍,以儆效尤。至于这少年人,大胆行凶,伤我僧众,但因为不是本寺中人,当以绳索捆绑,移交官府处置。” 他这番判词十分严厉,殊无出家人的慈悲之心。陆渐心中不平,欲要申辩,却义觉此事太过古怪,欲辩忘言,甚是烦恼。性觉却笑了笑,摇头叹道:“性明师兄,你好糊涂。”性明一愣,道:“住持此话怎讲?” 性觉道:“偷盗之事,我方才知道。盗亦有道,由偷盗之物,足见偷盗者的性情。素八珍、雪芽茶、方柿饼,玉糁羹、六和人参汤,均是珍贵茶点,这偷儿专偷此类,足见于饮食一道鉴赏颇精,乃是一位雅贼。” “雅贼?”性明浓眉轩举,微微惊讶。 “不错!”性觉道,“何止是雅贼,活脱脱就是一位爱挑嘴的干金小姐。众人皆知,聋哑和尚再也粗蠢不过,即便入厨偷食,也是见饭吃饭,见粥喝粥,哪有这么挑剔的?故而依老纳看来,桂花莲子羹或许是聋哑和尚偷吃的,但之前的几样茶点,却末必算在他头上。” 性明沉吟道:“依住持之见,难道贼子另有其人?” 性觉道:“老衲也是猜测,但有疑点,便不可仓促定罪。”性明点头道:“住持言之有理。” 陆渐不由暗暗点头,心道这性觉身为住持,确有过人之处,剖析断案,合情合理。转眼再瞧,聋哑和尚浑无所觉,只将手伸入怀中,拈出一只只虱子,掐死了丢在地上,陆渐不觉暗叹:“敢情这和尚不只是哑巴,更是聋子,委实可怜极了。” 性明见聋哑和尚公然扪虱于方丈之中,伤生害命,污秽禅门,端的肆无忌禅,他心中愠怒已极,开口欲骂,忽又悟及此公两耳俱聋,性情混沌,即便咫尺雷鸣,狂暴骤至,于他也不过蕙风和雨,渺不沾身。想到这里,这一口气竟发泄不得。 这时忽听方丈外传来一阵咳嗽,撕心裂肺。性觉不禁眼皮微抬,笑道:“性海师弟么?好久不见,快请进来。” 伴随咳嗽之声,方丈外踱进一名僧人来,须眉稀疏,骨瘦如柴,面皮白里透青,他胸口起伏一阵,勉力合十道:“性海,咳,问,问住持安好。”性觉温言笑道:“这两月我忙于寺务,不曾探望于你,你的病可好些了么?”性海苦笑道:“老样子了,怕是好不了啦。”性觉也叹一口气,道:“师弟不要灰心,请坐一坐,容我问几句话儿,再和你一叙。” 性海坐下时,有意无意,瞥了陆渐一眼,复又耷下眼皮,轻轻咳嗽。性觉也注视陆渐半晌,慢慢道:“小檀越与鱼和尚有何干系?”方丈中人听得这话,均是心头剧震,目光齐刷刷射向陆渐。 陆渐微觉惊讶,但也并非十分意外,点头道:“住持也识得那位大师么?”性觉点头道:“金刚一门,自花生大士以降,均曾驻锡我一寺,辉耀三祖道庭。老衲早年曾蒙鱼和尚点化,略识金刚神通。方才小檀越制住心缘一干人,用的正是‘大金刚神力’,这门神通,一脉单传,小檀越既已学会,必和鱼和尚大有干系?” 陆渐大为不解,寻思:“我伤病缠身,怎么还能使出‘大金刚神力’?即便是‘大金刚神力’,我也只练成一十六相,如何能够一招不发,便震飞僧人的棍棒,封住他们的经脉?”他越想越惊,呆怔无语。性觉注视他半晌,又问道:“小檀越,可有什么苦衷么?” “苦衷却没有。”陆渐叹了一口气道,“鱼和尚人师于我确有大恩,他坐化前,托我将他的舍利带到贵寺安放。” 霎时间,众僧均露震惊之色。“什么?”性海失声道:“鱼和尚死了……”蓦地逆气上冲,连声咳嗽,一张青白面皮涨成紫色。性觉眼中讶色却是一闪即逝,寂然半晌,说道:“心空,你解开檀越枷锁。” 心空入寺较晚,不知鱼和尚是何方神圣,但瞧众前辈神情,心知此人必然不凡,陆渐倘若与之有关,便是本寺贵客,自己唐突了他,大大不妙,心中惴惴不安,慌忙解开陆渐的铁索。 陆渐自怀中取出盛放舍利的锦囊,捧至几前。性觉伸出瘦骨棱棱的五指,抚摸锦囊,一双长眉微微颤抖,蓦地闭了双眼,叹一口气,道:“这位檀越,如何称呼。” 陆渐道:“小子陆渐。” 性明冷哼一声,蓦地高叫道:“金刚神通,一脉单传,按理说,鱼和尚坐化,应由他徒弟不能和尚送回舍利,怎么却是你来?”众僧均露疑色。 陆渐摇头道:“不能和尚已经死了。”当下将不能和尚叛佛入魔,终被诛灭的经过说了。说罢,方丈内一阵沉寂,过得半晌,性觉幽幽叹息,连连摇头,问道:“陆檀越,除了送舍利来本寺,鱼和尚还有什么交代?” 陆渐摇头道:“再没有啦。”性觉目光一闪,复又黯然。性海则捂着嘴,咳嗽不已,陆渐听他咳嗽,胸中亦隐隐作痛,当即起身道:“舍利送到,鱼和尚大师遗愿已了,小子也当告辞了。”说着站起身来,瞧了聋哑和尚一眼,见他兀自摸索虱子跳蚤,眉开眼笑,自得其乐,不觉心中难过,施礼道:“性觉大师,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大降慈悲,应允则个。” 性觉目视舍利,心神不属,闻言抬头道:“檀越请说。”陆渐道:“这位聋哑大师偷取桂花莲子羹,全是为我,请你不要责罚于他,倘若定要责罚,小子情愿代他受罚,挨这三十戒棍。”他此时身子极弱,若挨三十戒棍,必然送命,但他既知道绝症无救,自轻自贱,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故此不惜送掉性命,也要替这老僧顶罪。 性觉神色似惊非惊,注视陆渐半晌,忽而笑道:“这乃小事尔。性明,金刚一脉对本寺有恩,冲鱼和尚的面子,聋哑和尚偷盗之事,从此不予追究。”性明合十道:“谨遵法旨。” 陆渐大喜,施了一礼,正要告辞,性觉忽又道:“陆檀越,你有伤病在身么?” 陆渐一怔,点头道:“确有一些小病,但也不打紧。”他自知沉病不治,索性称是小病,免得他人为自己担心。 性觉却笑了笑,说道:“所谓小病大治,我药师院首座性智师弟精于岐黄之术,陆檀越不远万里,送来鱼和尚大师的舍利,叫我阖寺僧众好生相敬。常言道:‘既来之,则安之’,檀越既来了,就不妨多住两日,让性智师弟瞧一瞧,一来养病,二来也看看这千年古刹,禅宗祖庭。” 陆渐心忧姚晴、宁凝,又知本身痼疾无治,徒费工夫,当即拱手道:“抱歉则个,小子确有要事,不能停留。” “什么要事?”性觉道,“不知老衲能否相助?”陆渐寻思姚晴之事,关系西城八部,凶险绝伦,性觉倘若牵涉进来,有害无益,而宁凝之事,又事关她身世秘辛,更不能为外人道,便摇头道:“住持好意,小子心领了。” 性觉道:“檀越何苦推脱,只去药师院一遭,让我师弟看过,就算不及煎药服用,就开上一两副药方,也是好的。” 他越是殷勤,陆渐越是为难。他性子冲和,不善拒绝他人,性觉又是一番好意,却之不恭,再说自己本为不治之症,看不看病,本无分别,性智若真是精于医术,必能看出此病无救,那时再行告辞,也不为迟。当下点头应允下来。 性觉轻吐一口气,额首笑道:“心空,你带陆檀越去,传我法旨,这位陆檀越和鱼和尚渊源甚深,着性智务必将他治好。”心空领旨,合十为礼,为陆渐引路。聋哑和尚浑浑噩噩,不知发生何事,见陆渐起身山门,便也跟随而出。 陆渐道:“大师,我去瞧病,你先回吧。”一声说罢,忽听心空嘿嘿直笑,顿时憬悟,这老和尚双耳失聪,自己说什么他也无法听见,不由自嘲而笑。 又走数步,心空见聋哑和尚兀自紧随,焦躁起来,蓦地转身,伸手按在他肩头,内劲迸发,聋哑和尚身不由主,平平跌出丈余,坪然落下。心空用的乃是巧劲,聋哑和尚虽不觉痛,仍是吃了一惊,爬起来瞪着二人,眼珠骨碌碌一转,跌跌撞撞,一道烟去了。 心空哈哈笑道:“这老蠢货不会听人话,唯有给他两下,才能懂事。”转眼瞧去,却见陆渐眉头紧登,眉间隐有怒色,心空顿时住口,微微冷笑不已。 一时无话,二人曲折行了百步,远远传来药香,转过墙角,便见一处院落,入院处,几个小沙弥或站或坐,捣药、煎药、制丸,神情专注,两人入内,也不抬头。心空蓦地朗声叫道:“性智师叔,性智师叔。” “叫什么叫,叫什么叫?”里屋内一个声音甚不耐烦,继而一名自须老僧挑帘而出,扫视二人一眼,目光忽地凝注在陆渐脸上,微露惊色。陆渐见状,淡淡一笑,心道:“这位大师好本事,一眼就瞧出来了。”却听心空道:“住持法旨,着师叔务必治好这位陆檀越。” “务必治好?”性智白眉轩举,望着陆渐,神色惊疑。心空又道:“住持还说了,这位陆檀越与鱼和尚渊源甚深,不远万里,将鱼和尚的舍利送回三祖寺。” 性智听到鱼和尚三字,身子微颤,怔忡片时,旋即对陆渐点头微笑,合十道:“金刚传人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陆渐忙回礼道:“大师误会,鱼和尚人师并未收我为徒,金刚传人,小子可当不起。”性智微微一愣,忽又摆手笑道:“无妨无妨,鱼和尚当年对老衲有恩,你送回他的舍利,便是我性智的恩人,无论如何,老衲也要将你治好。” 陆渐叹道:“大师,我这病……”性智不待他说完,挽住他手,笑道:“里屋安静,老衲与你好好瞧瞧。”陆渐无法,只得暂且跟入。 内屋陈设精洁,方桌上一叠医书,桌后药橱,瓶瓶罐罐虽多,却是井然有序。二人坐定,性智命心空退下,伸手搭上陆渐脉门,拈须沉吟,半晌无声,唯有屋外笃笃笃捣药之声,悠悠传来。 性智忽叹一口气,抬眼注视陆渐道:“若依寻常医理,檀越伤在肺部,伤势虽重,却也并非无救。只不过,檀越体内有一股奇特潜力,不住蚕食檀越生机,倘若放任自流,必成大患。” 陆渐见他所言无差,心中佩服,叹道:“实不相瞒,小子不幸沦为劫奴,大师说的,正是‘黑天劫’发作的征兆。” “黑天劫?”性智白眉耸动,吃惊道,“‘西城’的炼奴秘术?”陆渐奇道:“大师也知道西城炼奴。”性智嘴角抽搐数下,嘿然道:“是啊,多年前我曾碰见一位劫奴,听说了《黑天书》的厉害。”陆渐苦笑道:“有无四律,无法可破,故而此乃绝症,大师救不了的。” 性智若有所思,起身踱了两步,摇头道:“那也未必,当年那位劫奴曾经告诉老衲,《黑天书》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此言当真?”陆渐不由得腾地站起,脱口道,“敢问,敢问大师,是,是什么法子?”性智斜眼睨着他,微笑不语。 陆渐原本心灰意冷,了无生意,但见性智如此神情,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希冀,脑子里如电光掠影,闪过许多人来……陆大海、姚晴、谷缜、鱼和尚、宁凝……刹那间,他心中对这生命生出一股无以言表的眷念,颤声道:“大师,大师若能告知我脱劫之法,陆渐永志不忘……”话音未落,身子一躬,拜了下去。 “檀越快起,快起。”性智急忙扶起他道,“折杀老衲了。”扶起陆渐时,只见他双眼微微泛红,目中泪光浮动,身子阵阵颤抖,俨然激动不已。 性智盯着陆渐,眼角跳动数下,忽而目光转向窗外,叹道:“可惜,那法子虽然神妙,这世上却已失传了。” 陆渐一颗心本已提到嗓子眼上,闻言陡然下沉。如此大喜大悲,别说他绝症缠身,就是寻常人也难承受,陆渐只觉胸口剧痛,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性智急忙扶住他,在他后心度入真气,一迭声自责道:“怪我,怪我,这话说得太过。” 陆渐回过气来,苦笑道:“不怪大师,只怪我痴心妄想,竟想破解《黑天书》。”性智正色道:“《黑天书》确然能破,天下本有一门武功,就是它的克星。” “什么武功?”陆渐又是一喜,嗓子发起抖来。性智盯着他双眼,神色肃穆,一字一句道:“你可曾听说过‘大金刚神力’么?” 陆渐心头咯瞪一下,愣在当地,出了一会儿神,方才迟疑道:“鱼和尚大师显示过‘大金刚神力’,但他却未说过能破《黑天书》。” 性智摇头道:“这是西城劫奴告知老衲的,或许鱼和尚身怀宝物而不自知。” 陆渐心跳变快,寻思:“鱼和尚大师确实不知《黑天书》的许多内情,再说,大金刚神力若无绝大神通,又怎能封住‘三垣帝脉’?”想到此间,不觉释然。 性智始终瞧着陆渐,见他面露喜色,便道:“陆檀越,鱼和尚坐化之前,你始终与他在一块儿?”陆渐点了点头,性智又道:“那么他可曾与你提过“大金刚神力’?” “提过。”陆渐道:“他还传了我十六种身相。” “十六种身相。”性智奇道,“不是三十二身相么?”陆渐摇头道:“当时情势险恶,大师来不及传我其他身相。” 性智哦了一声,忽又道:“那十六身相你可记得?”陆渐道:“记得。”性智道:“那你使给我瞧瞧,老袖参详参详,看这其中有何高明之处,为何能够破解黑天书?” “大师见谅。”陆渐苦笑道,“我伤得厉害,无法借力变相。”性智脸上闪过一丝阴霾,沉默片时,忽而笑道:“不妨,不妨,你画在纸上也成。”兴冲冲摊开一张宣纸,笔蘸浓墨,递在陆渐手上。 陆渐胸无块垒,见性智一番好心,当即不疑有他,便在纸上画将起来。谁知他出身寒微,从没学过绘画,对丹青之道一窍不通,心有所思,落笔时却大大走样,人头画得像只烧饼,眼睛就如烧饼上两粒芝麻,四肢犹如木柴棍儿,长短参差,纠缠一起,分不出手脚来。 一下六相画完,陆渐已是满头大汗。性智郑重接过,凝神瞧了半晌,怎么也瞧不出所以然来,不由露出狐疑之色,瞥了陆渐一眼,说道:“陆檀越,这真是一十六相么?” 陆渐道:“是啊。”性智嘿了一声,蓦地放下那张鬼画符,嘻嘻笑道:“老衲却忘了,檀越渴了么,待我泡杯茶去。”言讫匆匆出门,捧入一杯茶水,笑道:“庙小和尚穷,粗茶一杯,慎莫见笑。” 陆渐画了这一通,犹似与人打了一架,身心俱疲,口中干渴,于是捧茶便喝,但觉茶水浓酽,辨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出身贫寒,喝茶素来不辨浓淡,解渴便好,当下一气喝干。不料方才放下茶盅,便觉一阵晕眩,抬眼望去,眼前朦朦胧胧,天眩地转,性智笑眯眯的,注视自己。 陆渐隐觉不对,欲要询问,眼皮却慢慢沉重起来,蓦地向左一歪,失了知觉。 ←→ 第八章 天生塔 迷糊间,鼻间传来草药香气,耳边人语切切,字字入耳。陆渐神智略清,张眼望去,四周昏黑,石壁森森,泛着晶亮水光,石缝里爬出苍黄苔辞,浓重的湿气环绕身周,丝丝缕缕,渗入肌肤,直冷透心脾,不由打了个哆嗦。颤抖之际,忽觉身有重物,定眼一瞧,身上竟然带有极沉重的铁枷。 陆渐又惊又怒,却不知究竞发生何事,定神细听,那人声甚是耳熟,正是性智,声调压抑中藏有儿分恼怒:“……都在这里了,你还要怎的?” 忽听另有人哼了一声,道:“这就是十六相?你不怕亵渎佛祖么?”声音温和中透着几分威严,俨然便是性觉。 陆渐心中迷惑极了,再听时,却听性智呸了一声,悻悻道:“你少跟老子淡什么佛啊祖的?老子不信这个。”性觉道:“罪过罪过,当心佛祖降罪,扣你今年的香火钱。”性智哈哈笑道:“你想扣了我的香火钱,去后山养李寡妇吗?”性觉嗓音陡沉,喝道:“少与我说嘴,当心下阿鼻地狱。”性智冷哼道:“要下地狱,你也在我前面。” 陆渐听得心神振荡,几乎怀疑身在梦里,这两名“高僧”的对答,哪有半点出家人的口吻?惊骇间,只听性觉沉声道:“这幅画乱七八糟,谁也瞧不明白,这小子到底打什么哑迷?”性智道:“他就在里面,一问便知。” 性觉冷笑一声,道:“这小子面相老实,其实滑头得很。明明会大金刚神力,却装得病恹恹的,以为我瞧不出来,明明会二十二相,却说只会十六相;让他画一十六相,他又装疯卖傻,画出这么一幅东西,真是岂有此理。” 性智沉默半晌,迟疑道:“性觉,当年鱼和尚也救过你我性命,并传了性字辈‘镇魔六绝’,对咱们也算有恩,这样对待他的传人,是否过了些。” “说你没见识,你还不认。”性觉森然道,“倘若你我会‘大金刚神力’,又何须他鱼和尚救命?至于什么‘镇魔六绝’,不过是‘大金刚神力’的皮毛罢了。哼,想来便可恨,这金刚一派好端端的神通,偏要一脉单传。再说了,即便要传,也该传给你我,那鱼和尚偏又有眼无珠,传给不能那小贼,结果自作自受,栽在那小贼手里……” 性智呵呵一笑,说道:“我一见那小贼,就知道不是东西。鱼和尚却把他当块宝,真是愚蠢之至……”陆渐听到这里,委实忍耐不住,蓦地喝道:“胡说八道。” 话音方落,便听嘎吱一声,石壁掀开一线,性觉、性智手持烛火,踱了进来。性智笑眯眯的,双眼如两条细缝,闪烁光芒。性觉却是宝相庄严,合十道:“陆檀越醒了么?” 陆渐见他还在装模作样,心中怒不可遏,啐了一口,只恨伤后不能及远,只啐到性觉脚前。性觉微微一笑,悠悠叹道:“真人面前不打证语,事己至此,陆檀越也当明白老衲的意思,只需你乖乖说出‘大金刚神力’的秘诀,老衲担保,立马放你出去。” 陆渐心中一股怒气如火焰升腾,身子滚热,似要爆炸开来,闻声呸了一声,高叫道:“别说我不会‘大金刚神力’,即便会了,你也休想知道半字。” 性觉摇了摇头,笑道:“檀越还与老衲打诳语么?你若不会大金刚神力,又怎能先震飞心缘等人的棍棒,再封住他们的奇经?”这件事陆渐也是百思莫解,此时见问,不觉瞠目结舌。 性觉注视着他,自觉得计,面上露出笑意,温言道:“檀越但请三思。我佛普度众生,大金刚神力既是佛门大法,就当不分内外亲疏,传给芸芸众生。鱼和尚挟技自珍,大违佛理……” 陆渐心中有气,冷冷道:“你二人使用奸计,将我锁在这里,又符合哪一条佛理了?”性觉笑笑,淡然道:“原本老衲也不想如何,怪只怪施主太过固执,处处隐瞒,不肯吐露神通秘诀,老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檀越放心,鱼和尚对本座有恩,本座绝不伤害檀越,只是请植越说出秘诀……”陆渐截口道:“我若不说呢。” 性觉叹了口气,一字字道:“那说不得,还请檀越常住本寺。十年不说,就住十年,一百年不说,就住一百年好了。”说罢一拂袖袍,与性智双双退出,合上石门。 陆渐怒极,大叫一声,欲要挣到门前,不料四肢骤紧,前进不得。他这才发觉,四肢铁枷连着粗大铁链,牢牢钉在身后石壁上,别说他“天劫”缠身,病弱不堪,即便康健如初,也休想脱身。想是性觉、性智对他琢磨不透,怕他当真身具佛门神力,故而特意用这铁链捆锁。 如此一来,陆渐更是逃脱无望,唯有张口大骂,可惜从小他便不会骂人,骂来骂去,无非“贼和尚,臭和尚、狗和尚……”骂了一阵,胸口闷痛难当,不觉身子乏力,躺在地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去几时几刻,忽听嘎吱门响。陆渐张眼望去,石门敞开一道缝隙,性智手捧托盘,笑嘻嘻钻将进来,托盘里几只大碗,有饭有菜,还有一壶素酒,性智笑道:“陆檀越,想得如何?” 陆渐闭了眼,懒得理会,性智却自顾自笑道:“陆檀越,你可别怪贫僧,捉你关你,都是性觉的意思。这厮看起来慈眉善眼,其实一肚皮花花肠子。他和贫僧有句暗号,若说‘务必治好某人’,那就是让贫僧下药、留下来人的意思。贫僧虽也不愿,却恨身为寺众,不敢违背住持,故此得罪之处,还望檀越谅解。”说罢郑而重之,合十作揖。 这和尚方才还与性觉狼狈为奸,一转眼尽说性觉坏话,陆渐初时将信将疑,然而吃一堑长一智,凝神默想,便猜到这和尚欲借低毁性觉,骗取自身好感,而其根本之意,仍在“大金刚神力”,不由心生鄙夷,冷笑不语。 性智见他神情,便知计谋不授,心中大失所望,面上却不流露,心道来日方长,嘿嘿一笑,正要退出石室,蓦然间,一股劲风从后袭来,直奔他背心要害。 性智吃了一惊,略略侧身,避过要害,肩胛中了一下,剧痛入脑,身子平平向前跌出丈余,几乎撞在陆渐身上。陆渐举目望去,石室门前人影骤晃,闪进一人,黑衣蒙面,蒙面巾下,一双眼睛精芒倏忽。 性智口角沁血,怒喝一声,身子扭转,呼地一掌击向来人。那人左手一招,拆开来掌,右拳直直送出,性智只觉拳风有异,沉掌封堵,拳掌相交,性智面色惨变,瞪着来人,吃吃道:“你,你……”话音未落,便身不由主,噔噔噔连退三步,背脊抵着墙壁,骨骼犹如炒豆,噼啪作响。蒙面人嘿的吐气开声,拳掌再送,性智一口血如箭喷出,身软如泥,贴着墙壁滑了下去。 变起仓促,陆渐未知福祸,正觉忐忑,忽见那蒙面人俯身从性智身上解下钥匙,大步走来,打开铁枷,将陆渐负在背上,奔出石室。 夜色已深,月光透窗,隐约照见一捆捆药材,原来石室之外,却是药师院的药材库房,无怪陆渐时时嗅到草药气息。他不由暗暗愤怒:“药材是救人之物,谁知药材之后,竟是陷害他人的牢房,这性觉、性智,真是可恶已极……” 他心中思忖,那蒙面人却足下不停,奔出库房。陆渐忍不住道:“足下是谁?”那人嘘了一声,示意陆渐噤声。 陆渐游目四顾,但见禅房参差,黑沉沉不知终始,也不觉心中惴惴,再无多言。那人背着他在寺宇间曲折穿梭,殊无停顿,俨然对寺中地形十分熟悉。不一时,便越过寺墙,奔了约莫数十里,爬上一处高坡,才放下陆渐,双手撑地,急剧咳嗽起来,背脊颤抖不已,十指深深陷入泥里。 陆渐一愣,问道:“你还好么?”那人摆摆手,四肢着地,爬到一棵大树下,靠着树干慢慢坐定,重重喘息两声,伸出一手,扯下面巾。 借着朦胧月色,陆渐看清那人容貌,心头一震,失声叫道:“性海大师。” 那蒙面人正是性海,闻言露出慈蔼之色,悠悠叹道:“本寺不幸,藏垢纳污,累檀越受苦了。”陆渐惊喜不胜,感动非常,合十道:“大师拯救之恩,陆渐生受了。”性海摇摇头,说道:“性觉、性智与我同门,他们作孽,贫僧救人,功过相抵,何谈恩惠?”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陆渐见他咳得辛苦,忍不住道:“大师病了么?”性海叹道:“老毛病了。”陆渐点点头,又想一想,问道:“那位,那位性智怎么样了?”性海道:“他受我一击,三月内绝难动武,只不过方才被他瞧出我的武功,倒是有些麻烦。” 陆渐恍然道:“大师方才用的本门武功?” “不是。”性海摇头道,“性智人虽不堪,武功却不含糊,若以本门武学相搏,贫僧未必稳胜,贫僧方才所用武功,檀越原也会的。” “我也会?”陆渐露出疑惑之色,却见性海慢慢站起,两臂交叉,左手反按右腋,右手握住右膝,身子古怪扭曲。陆渐但觉眼熟,念头一转,蓦地失声叫道:“我相?” “原来这一式叫‘我相’!”性海若有所悟,慢慢收势,两眼望天,喃喃道:“那么这个呢?”说着右足反踢后脑,右手抓拿左脚足踝,陆渐道:“这叫人相,不过……” 性海收了势,转过头来,注视他道:“不过怎的?”陆渐稍一犹豫,说道:“大师这两种相态,虽然大体近似,却有些地方很不对头,比方说,‘我相’左手按腋,还应向后两寸,右手则应握住膝下三分,大师却按在膝盖上方了。” 性海点头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陆渐奇道:“大师也知道不对?”性梅道:“贫僧只是猜测,不敢断定。檀越这两句话,却解开了贫僧多年的疑惑。”他看陆渐神色迷惑,微微一笑,说道:“不瞒檀越说,这三十二相,乃是贫僧当年一时贪心,偷学得来,不想中了对方的圈套,十多年病魔缠身,几成废人。” 陆渐诧道:“大师向谁偷学的?鱼和尚大师么?”性海摇头道:“不是。”陆渐更觉疑惑:“大金刚神力一脉单传,还有谁人……”想到这里,脑中电光一闪,脱口叫道:“难道是天神宗?” “天神宗?”性海微感迷惑。陆渐道:“就是不能和尚,天神宗是他后来的绰号。”性海微微苦笑,额首道:“檀越说得是,我这身相,正是向他偷学来的。” 说到这儿,性海露出追忆之色,望着黑沉沉的暮色,悠悠道:“那十多年前,有一晚,子丑时分,我心中有事,去寺后林中漫步散心,不巧听见有人粗重喘息。我不知发生何事,便偷偷上前,由树枝望过去。只见不能在林中空地上扭曲身形,样子十分古怪。鱼和尚师徒当时正在我寺挂单,平日我也与不能和尚熟识,知道他是金刚传人,见他如此模样,不由想到传说中的‘三十二身相’。贫僧一向仰慕‘大金刚神力’的神威,只为金刚一脉师徒单传,无缘习得,这时看见不能练功,不觉鬼迷心窍,也不惊动于他,就在暗中偷学起来。然而至今想来,我那时候自以为藏得隐秘,实则早被不能和尚察觉,但他心性诡谲,察觉之后,并不喝破,反而将计就计,故意变化出错误身相,引得贫僧误入歧途。十多年来,贫僧苦不堪言,一度性命危殆,然而偷学他人绝技,终究是武林大忌,贫僧纵然辛苦,也耻于告诉别人犯病缘由。”说到这里,他长吐一口气,目视陆渐,缓缓道:“陆檀越,今日对你说出这事,也算了结贫僧一件心事。”说罢又咳嗽起来。 陆渐一时默然,心想这性梅偷学他人绝技固然不对,但人人均有上进之心,习武之人见了高明武功,难免想学想练。而这天神宗心肠狠毒,却是罕见罕闻,发现有人偷瞧,不将之揭发,反而以错误身相示人,分明是存心取这性海的性命。 同样身怀痼疾,陆渐看见性海咳嗽辛苦,如同身受,同情之心大起,不禁问道:“性海大师,难道就没有解救之法么?”性海略一沉吟,摇头道:“法子却有一个,那便是习练正确无误的‘三十二相’,正误相克,或许能治好我的内伤。” 这番话正与陆渐设想吻合,当下说道:“那些相态变化我知道一二,大师且将错误相态施展出来,给我瞧瞧。”性海一愣,蓦地流露出热切感激之意,须发颤抖,半晌方才合十道:“先时贫僧在柴房前见到檀越舍身护住聋哑和尚,便知檀越慈悲为怀,正是我道中人。” 陆渐闻言一惊,脱口道:“树后那人便是大师?”性海点头道:“贫僧正巧路过。”陆渐喜道:“那么出力救我、制服心缘和尚的也是大师了?”性海一愣,盯了陆渐片时,摇头道:“那伙僧人不是陆檀越所伤么?” 陆渐迷惑已极,忖道:“性海大师既然做了,为何不愿承认,是了,想是他为人谦退,做了好事,也不肯示恩于人。如此看来,他果然是一代高僧,和性觉、性智大大不同。”想到这里,对性海的好感更深一层,口中并不点破,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大师变化相态,容小子一观。” 性海谦了两句,将错误相态一一使出,其中果然谬误百出。陆渐熟悉前面一十六相,当即一一指正。却见性海变相之时,举手抬足,劲力奔腾,陆渐瞧了一会儿,不由恍然,敢情即便相态有误,性海照此习练,依然练成了一身神通,只不过神通增长一分,体内内伤也随之增长一分,二者共生共长,终于积重难返了。 不一时,性海变到“雄猪相”,这一相以左脚勾盘右边小腿,左手环腰,右手摸腹,身子前倾,性海却恰好使得相反,右脚勾缠左腿,右手摸腹,身子不向前倾,反而微微后仰。 陆渐瞧了,正想指正,忽见性海身后长草一动,悄没声息,钻出一个人来。陆渐大吃一惊,定一定神,看清来人正是那聋哑和尚,不由惊喜叫道:“大师。” 性海只当是叫自己,愣了愣,问道:“檀越有何话说。”陆渐方要说出,忽见聋哑和尚扭转身形,做出一个姿势,俨然就是“雄猪相”,相态变化,半点不差。陆渐吓了一跳,瞪着聋哑和尚,目定口呆。 性海见陆渐面色古怪,死死盯着自己,不觉奇怪,低头看看自己,并无异样。性海略一沉吟,蓦地转头望去,不料聋哑和尚随他扭头,相态不变,身子如一片枯叶,随风飘荡,横移数尺,转到性海身后。性海一无所见,复又回头,聋哑和尚随他问头,身形再转,仍是在他视线之外。 性海迷惑起来,盯视陆渐道:“檀越瞧什么?”陆渐也是一头雾水,方欲张口,忽又见聋哑和尚伸出一手,冲他连连摇摆。陆渐心中大奇:“他一贯呆滞,这会儿怎么不糊涂了?他这手势,却不是叫我噤声么?”心想聋哑和尚如此作为,必有道理,当下闭口不言。 性海注视陆渐许久,见他面色忽而惊奇,忽而迷惑,忽而又有会于心,性海不胜惊讶,忍不住又瞧身后两眼,仍无所见,才放下心来,说道:“檀越留心了,且看贫僧这一相如何?” 陆渐闻声,如梦方苏,???见性海变化出一个“大自在相”,其左手却举得太高,右手垂得太低,双腿蜷得太过,头颅则抬得太高,总之错误不少。而就在他变相之时,聋哑和尚亦随之变化,所变相态,与当日鱼和尚所传,分毫不差。 陆渐微微征忡,方将性海变相中的谬误道出。性海欢喜不禁,打起精神,将余下相态一一变化出来。但他每变一种错误相态,聋哑和尚便将真实相态变化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如影随形,只是正误有别,姿态自也不同。性海初时所变相态,均是陆渐学过,十六相之后,陆渐便陌生起来。所幸聋哑和尚亦在变相,陆渐心知他所变相态必然无误,便索性看得清楚,比照其变化,指点性海。 性海依照陆渐所言变相,周身筋骨血脉和美通泰,全不似往日那般滞涩酸痛,三十二相变过,身上大汗淋漓,犹如伐毛洗髓、脱胎换骨一般。性海惊喜无比,一鼓作气,将所有相态再练一遍,体内精力越发充足,澎湃激荡,似要冲破肉身。性海胸中快美自得,蓦地纵声长笑,笑声震动林木,集鸟惊飞。 一声笑罢,性海转过头来,晒道:“多谢陆植越指点。”陆渐摇头道:“你不要谢我,当谢的另有其人。”性海一怔,笑了笑,道:“不错,不错,当谢的是鱼和尚,若无他传你神通,檀越又如何能转授于我。” 陆渐正要说出聋哑和尚之事,忽又见聋哑和尚在性海身后摆手,顿时欲言又止。这时间,忽见性海目光斜眺,面露惊色,陆渐不由得随他目光瞧去,尚未看清发生何事,小腹忽就一痛,顿时软倒。陆渐惊怒难忍,抬眼望去,只见性海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面露诡笑。 陆渐心往下沉,惊怒道:“你,你……怎么……”性海笑道:“檀越既是金刚传人,料想知道一个规矩。”陆渐道:“什么规矩?”性海道:“金刚神力,一脉单传,从古至今,不曾变过。”陆渐道:“这我听说过。但你为何暗算我?” “檀越还不明白吗?”性海哈哈一笑,拈须道,“既是一脉单传,就当只有一个传人,如今金刚传人,却有了两个?你说怎么是好?”陆渐皱眉道:“两个?” “不错。”性海点了点头,指了指陆渐,又指了指自己,笑道,“一个是檀越,一个则是贫僧,这算不算坏了九如祖师、花生大士留下的规矩?”他说到这里,双目中厉芒闪烁,面庞渐渐布满浓郁杀气。 陆渐纵不愿以恶意揣度他人,这会儿也明白了性海的算盘:现今鱼和尚坐化,天神宗伏诛,自己若一死,这世间会“大金刚神力”的人,便唯有性海一人了,然后他仰仗神通,自可为所欲为,无人能管。此人心肠之毒,着实少有,陆渐深恨自己有眼无珠,一时心热,竞将佛门神通传于这般恶徒,不由惊悔无及,大声道:“鱼和尚大师从未收我为徒,我不算金刚传人。” 性海摇了摇头,笑道:“你学会三十二身相,就是金刚门人。说不得,只好委屈檀越了。檀越放心,你传我神通,恩惠不浅,贫僧决不让你多受痛苦。”说毕徐徐举起右手,对准陆渐天灵。 陆渐悲愤莫名,抬眼望去,明月遥挂,万籁无声,聋哑和尚静悄悄立在性海身后,在夜岚中忽隐忽现,料是他双耳俱聋,目光纵然清朗,身子却如无知木石,一动不动。 倏尔阵风卷至,长草低伏,性海手掌猝翻,如电拍落。陆渐心中长叹:“罢了!” 这此间,性海忽觉一股洪沛力道从衣袖传来,手臂一紧,手掌顿在半空。那股大力如潮涌来,扯得他身不由主,旋风般翻了个筋斗,头脸向下,重重跌落,背脊更是好一阵酥麻。 性海情急生变,使“倒坐莲花相”,双肘后撑,煞住落势,腰腹向内弯曲,双腿连环踢出,不料足胫骤紧,如中铁箍,剧痛难忍。性海不由惨哼一声,被那股巨力凌空牵扯,嘭的一声大响,正面向下,深陷土中,从额头到下体,无处不痛。 性海连吃大亏,却不见对手面目,心中骇然已极,身一落地,便扭转身形,施展“大自在相”。欲要摆脱来人。那人却不与他纠缠,放手任其翻滚。性海翻得两转,纵身跃起,扭头四顾,仍不见人,正觉惶恐,身后劲风忽起,性海疾使“人相”,翻足后踢,不料脚至半途,小腿肚一沉,被一股大力借势前送,嘭的一下,踢中后脑。 性悔头脑欲裂,鼻间酸楚,几乎儿昏厥过去,剩下一足连跳两跳,才卸开那一脚之力,向前仆倒,使一个“雀母相”,身子蜷如雀卵,原地疾转。原来他自知不是来人对手,便想临败之前,瞧瞧对手模样,也好输得甘心。 不想那人随他转动,始终在他视线之外,性海连转数转,唯见形影飘忽,始终不见那人面目,惊怒间,肩头吃了一脚,大力涌至,性海形如皮球,嗖地破空射出,咔嚓嚓一阵响,撞断三棵大树,落地时性海已然四肢瘫软,两眼翻白,扭动几下,便不动弹。 性海身在局中,了无知觉,陆渐身在一旁,却瞧得清楚极了。那捉弄性海的自然是聋哑和尚了,他轻描淡写,有如逗弄婴孩,一举手,一抬脚,便将性海抛来踢去,耍得团团乱转。 陆渐目睹如此神通,瞠目结舌,心中更觉无比疑惑,不知这聋哑和尚何以变得恁地厉害,与早前判若两人。 聋哑和尚一脚踢昏性海,转过头来,咧嘴一笑,月光映照下,半截断舌乍隐乍现,煞是骇人。聋哑和尚笑罢,一抬脚,便至陆渐身前,数丈之距竟如咫尺。 陆渐惊喜过望,叫道:“大师……”聋哑和尚摇摇头,拍开他的穴道,负在背上,驰足狂奔。 山风灌耳,凉意漫生,两侧景致被月光浸润,如流霜长河,杳然逝去。陆渐如处梦中,回想这几日所见,委实惊奇怪谲,生平所无。抬眼望前,前路浓黑如墨,有如重重谜团,无法揣度,不可预测,他想着想着,不由深深迷惑起来。 聋哑和尚在山崖间纵跃奔腾,有若跳丸飞星。陆渐虽已隐约猜到他的来历,却仍有许多不解之疑,欲要询问,却又想到这和尚又聋又哑,既不能听,也不能答,问了也是白费气力,当下叹了口气,任他去了。 约莫奔了数十里山路,天将破晓,山岭木石渐次分明起来。蓦然间,陆渐心子猛然一提,身子却陡往下沉,他探头一瞧,不觉失声惊呼。 原来聋哑和尚形如飞鸟,跳在半空,前后均是千尺断崖,森然对峙,上方天光一线,乍明还暗,下方巨壑深谷,幽玄冥暗,窈不见底。 陆渐不知这和尚为何从山顶跳下,自寻死路,正自惊慌,身子忽又一顿,心子上窜,堵在嗓子眼上。一定神,蓦见聋哑和尚拽住一根粗长老藤,右足撑着崖壁,如秋千荡起,横移十丈,不偏不倚,钻入对面山壁上一个洞穴。 那洞穴高约一人,宽不足五尺,越往深去,越是逼仄,寒气森森,从洞穴深处涌来,陆渐肌肤上不觉起了一层栗子。 正自难耐,眼前忽亮,二人穿穴而出。陆渐双眼被那光亮所夺,几乎无法睁开,眯眼片时,才看清眼前景物。此地正处山腹,离地百丈,上下均是青白山石,光润如玉,谷底方圆二十丈,向上逐渐收拢,至顶尖处,仅有方寸小孔,遥与天通,一线朝曦射入孔中,在明镜也似的石壁上反复映射,光影错落,霓彩焕烂,人在谷中,如处琉璃世界,目眩神迷。 聋哑和尚放下陆渐,来到一面石壁前,壁上镶有多枚石环,石环上一丈处,银钩铁划,撰有八个斗大字迹:“三十二相,即是非相”,入石寸许,瘦硬绝伦。 陆渐虽不知这八字出自《金刚经》,寓意精微,蕴含佛理。只瞧那字迹,便觉胸口一热,肃穆之感油然而生,当下扶着崖壁,颤巍巍站立起来,双手合十,不胜恭谨。 聋哑和尚亦是双手合十,向壁默立良久,忽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锦囊。陆渐看得分明,失声叫道:“鱼和尚大师的舍利……” 聋哑和尚双耳俱聋,陆渐叫声回荡谷底,他却一无所觉,只是徐徐伸手,摸住一枚石环,轰然抽出两尺见方一口石匣,匣中藏匣,大中藏小,小石匣纵横五寸。聋哑和尚将囊中舍利倾入小匣中,注视良久,微微张口,若有喟然之意,继而手向前推,石匣退入,石壁回复如初。 聋哑和尚又自袖里摸出一枚钢锥,在石匣下方,嗤嗤刻画,石屑纷飞,显出“鱼和尚”三字。陆渐这才惊觉,收藏鱼和尚舍利的石匣右方,五枚石环下均有字迹,从右至左,依次为:“九如祖师”、“花生大士”、“渊头陀”、“大苦尊者”、“冲大师”,鱼和尚的名号,排在第六。 陆渐恍然有悟,这奇特山谷并非别处,正是金刚一派六代禅师的安息之所。 想到这里,陆渐热血贲张,双膝跪倒,向着那面石壁,拜了三拜。 拜毕起身,抬眼时,陆渐忽地发现“九如祖师”的石匣上方,显现出若干痕迹。他心生好奇,上前一步,凝目细看,却是一尊僧人小像,挥袖抬足,举目含笑,画像虽小,笔力却雄健异常,下决地圮,上决浮云,吞吐星汉,藐睨众生。 陆渐瞧得两眼,心头忽地一阵狂跳,不觉寻思道:“这像莫不就是那九如祖师?端的好不张扬。”目光一转,又见“花生大士”的石匣上方,亦有一尊小像,笔画粗疏笨拙,乍一瞧如顽童涂鸦,然而细细品味,却是生机骀荡,一派天真,仿佛此人有生以来,便不曾沾染丝毫尘俗秽滓,始终保有赤子童心。 陆渐一一瞧去,其余四口石匣,也无不刻有小像,只是姿态不同,风度迥异。“渊头陀”的小像笔力沉着,意韵深远,清寒寂寥,深邃无极;“大苦尊者”则钝拙滞涩,若尖锥在石壁上凿出无数细孔,连缀成形,神态间如湿灰焦木,了无生气;“冲大师”的小像则笔法潇洒,圆润皎洁,无嗔无笑,宛如一尊玉人;然而到“鱼和尚”处,意境又是一变,朴实浑成,凝如山岳,眉梢眼角,无不流露慈悲。 陆渐身具佛性,观看半晌,不知不觉与这六尊小小人像生出感应,但觉那小像举手抬足,一颦一笑,无不玄微奥妙,意思深长。久而久之,他浸淫其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竟然学着那石壁上的人像,纵情舞蹈起来。 这一舞开,陆渐便觉五脏沸腾,呼吸艰难,浑身经脉肌肤,仿佛寸寸撕裂。陆渐暗叫糟糕,欲要停止,谁知四肢身躯,似被某种力量驱使牵扯,自发自动,哪里停得下来。 陆渐惊骇已极,正自叫苦,忽觉后颈一热,多了一只大手,手心热流汹涌灌入,他尚未明白发生何事,便觉脑中轰隆一声,知觉全无。 这昏迷来去均快,只片刻,重又回复神志,陆渐欲要挣起,却发觉身子僵如石块。天幸后颈那股暖流源源不绝,让他慢慢松弛下来,转头望去,聋哑和尚正盯着自己,神色严厉。 陆渐莫名其妙,不由问道:“大师,发生了什么事……”话一出口,忽又觉悟,眼前这神秘僧人又聋又哑,如何听得见自己说话,想着不觉苦笑。 聋哑和尚瞧他半晌,取出钢锥,在石地上簌簌簌刻画起来,陆渐定神望去,但见地上一行字迹:“祖师本相,学不得,学不得……” 陆渐心中惊奇,想了想,接过钢锥,刻道:“什么叫祖师本相?” 聋哑和尚写道:“壁上人像即是。” 陆渐仍不明白,又刻道:“这是什么地方?” 聋哑和尚信手一挥,刷刷刷写下三字:“天生塔。”陆渐抬眼上望,不觉恍然:“这里下方宽圆,上方尖细,像极了一座天然生成的宝塔,老天造物,真是神奇。”于是又写道:“敢问大师尊号。” 聋哑和尚又写道:“浑和尚。”陆渐暗暗称奇:“这位大师好不奇怪,‘浑’是骂人的言语,他怎的当成了法号。”当下又写道:“大师也是金刚传人?” 浑和尚瞧了,摇了摇头。陆渐心中奇怪,写道:“大师不是金刚传人,怎会三十二身相?”浑和尚转过身来,指着石壁上那八个大字:“三十二相,即是非相。” 这八字极是精微,陆渐揣摩不透,想了一会儿,又写道:“敢问大师和鱼和尚大师有何关系?”浑和尚写道:“他主我仆。” 陆渐一愣,又写道:“既然如此,大师为何不随鱼和尚前往东瀛?”浑和尚摇摇头,写道:“他身负重伤,怕不能回归中土,留我在此,接引金刚传人。一写到这里,他指了指“金刚传人”四字,又指了指陆渐,面露微笑。 陆渐一怔,写道:“你说我是金刚传人?”浑和尚应道:“送回主人舍利者,便是金刚传人。”陆渐看到这里,心头释然:“无怪鱼和尚大师让我前来三祖寺,敢情早有安排。”想到这里,鱼和尚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不胜感伤,叹了口气,写道:“小子不是佛门中人,称不得金刚传人。” 浑和尚摇摇头,写道:“见性成佛,不拘佛门内外。”陆渐微微苦笑,蓦地想起自身困扰,心急如焚,咳嗽儿声,写道:“我要去寻两名女子,还望大师带我速离此地。” 浑和尚瞧了礁地上字迹,又瞧了瞧陆渐一眼,神情颇为迷惑,过了半响,摇了摇头,写道:“红粉骷髅,骷髅红粉。” 陆渐怔了怔,瞥浑和尚一眼,微微沉吟:“这和尚在三祖寺装疯卖傻,心中其实明白极了。但由这一句话看,他对天下女子大有成见。莫非他断舌穿耳,便是受了哪位女子的陷害……”他心中胡乱猜测,却不忍询间证实,以免勾起浑和尚的伤心往事,只写道:“形势紧迫,还望大师成全。” 浑和尚长眉微蹙,摇摇头,又写道:“红粉韶镂,骼镂红粉。”陆渐见他想地固执,微微有气,夺过钢锥,重重刻道:“还望大师成全!” 浑和尚流露愠色,两眼瞪视陆渐,陆渐也张大两眼,一转不转。如此对视半晌,浑和尚眼中掠过一丝无奈,背起陆渐,钻出洞外。一根儿臂粗细的老藤垂在洞前,浑和尚攀藤而上,将至崖顶,撑足荡出,陆渐只觉劲风扑面,风息之时,已至对崖。 浑和尚放下陆渐,俯身运指,在土中写道:“往何处去?”陆渐也写道:“我也不知。”浑和尚长眉微皱,写道:“我在寺前溪边救你,还送你回去?”陆渐略一思索,写道:“甚好。”浑和尚瞪了瞪他,鼻间哼了一声,又将陆渐背起,快步急行。 奔走不久,忽听细微人语,浑和尚碎然止步,一跌足,悄没声息,钻入古木枝桠间。陆渐越过他肩头望去。蓦地惊喜不胜。原来前方林子里,宁凝与苏闻香并肩而行,向着这方走来。 一夜不见,宁凝愁容惨淡,秀眉敛忧,走了两步,忽而轻叹道:“苏兄,你断定他从这条路走过么?” “错不了!”苏闻香一抽巨鼻,“还有他的气味呢!”宁凝犹豫道:“可他、他的身子那么弱,走两三里还罢了,从三祖寺来到这儿,几十里山路,又怎么走过来呢?还有,这里阴森森的,要是遇上野兽,他又怎么抵挡?”说到这里,她眼圈儿微微泛红,涩声道,“都怪我不好,一难过,就那么走啦……他若有不测,我,我……” 陆渐再迟钝十倍,也听出宁凝话语中的“他”便是自己,想到她为自己忧愁难过,心中好一阵感动。 “凝儿别急。”苏闻香抽了抽鼻子,又道,“除了他的气味,还有一股气味,又酸又臭,夹杂干柴味道。那位陆……陆……”宁凝道:“陆渐。” “是,是!”苏闻香说道,“那位陆渐必定好端端的,和那个又酸又臭的人在一起的。” 陆渐一吸气,果然发觉浑和尚身带酸臭,想是多日未曾沐浴;但陆渐不拘小节,对方若是亲友,便往往只见其长,不见其短,更不在意对方是脏是臭,苏闻香若不提及,只怕他十年八年,也不会发觉此事。 宁凝看了苏闻香一眼,凄然一笑,轻声道:“苏兄,多谢啦,没想到你在这时候,还肯帮我。” “什么话,什么话。”苏闻香双手连摆,大声道,“天部劫奴,同甘共苦,无论何时,我们都要帮你的。” 宁凝呆怔时许,不觉流下泪来,摇头道:“苏兄,从昨日起,我再也不是天部劫奴,只怕将来,你我再见之时,不是同伴,而是仇敌。”说着说着,泪如走珠,不住滚落。 苏闻香亦不觉流露矛盾之色,绕着宁凝踱来踱去,使劲挠头道:“凝儿,凝儿,别哭,别哭。书呆子、狗腿子、猪耳朵和我,四个人商量好啦,无论如何。决不和凝儿你为难,大不了,大伙儿都犯黑天劫,一起死了。” 宁凝垂头望着地面枯枝败叶,心中忽喜忽悲,忽冷忽热,起伏难定,纵是泪如泉涌,也难以宣泄心中之情,蓦然间,小嘴一张,双袖掩面,哇地哭了出来。 苏闻香心性痴顽,哄女孩儿开心非其所长,见状大失??张,两手互握,焦急道:“凝儿,你别哭呀,别哭呀……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话没说完,当真瘪嘴抹眼,哭将起来。 陆渐身在树上,看着这劫奴间的情谊,既是感动,又觉难过,眼前泪水模糊,忍不住高叫道:“宁姑娘,我在这里呢……”话音未落,身子陡震,一个趔趄,栽下树来,行将落地时,上方忽有大力牵扯,令他坠势一缓,是以身子着地,不觉疼痛。爬起来时,只见宁凝、苏闻香快步赶来,宁凝秀靥上泪痕未干,神色亦惊亦喜,扶起陆渐,不待他说话,劈头便问:“摔痛了吗?” 陆渐道:“还好!”宁凝却流露嗔色,呵斥道:“好什么好?你身子这么弱,怎么爬那样高?” 陆渐一愣,道:“我……”掉头望去,却见树梢空空,浑和尚已然不知去向。陆渐心知他不愿以真身示人,不觉微微叹气。 宁凝注视陆渐,些微神色变化亦不放过,见他惆怅叹息,便间道:“叹什么气呢?”陆渐摇头道:“没什么,能再见到你,我心里很欢喜。” 宁凝心头一跳,双颊滚热,欲要笑笑,但不知为何,反是冷冷地道:“有什么好欢喜的?” 陆渐道:“我怕你伤心太过,苦了自己,如今见你平安,自然欢喜。” 宁凝瞧他一眼,心中气苦:“原来你只为这个欢喜?早知这样,我还不如跳崖自尽,让你难过才好。” 原来,宁凝乍闻噩耗,伤心欲绝,茫然不辨道路,发足狂奔,直奔到一座高峰之上,望着茫茫云海,心中情愫也一如眼前,翻滚起伏。种种悔恨、羞惭、悲伤汹涌而至,她不由得大放悲声,哭声随风送出,悠悠荡荡,消逝在云天之际。 宁凝哭到身软,望着点点泪珠儿,消失在千寻谷底,益发情怀跌宕,难以自己:“妈妈为我而死,我却效命仇人,恩仇不分,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沈舟虚那贼子害死妈妈,又害爹爹双眼失明,流落异国,更将我炼成劫奴,对付爹爹,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我若不杀了他,誓不为人……”霎时间,她心中第一次充满怨毒,锐薄的指甲刺入掌心,流出血来。多年来,她虽为劫奴,却从不自怨自艾,可此时此刻,却深深痛恨起自身来,恨不能一阵罡风吹来,将这个可悲可鄙的身子吹成满天飞灰,散落天涯海角,永不复聚。 天不从人愿,风势渐柔,如一双纤手,拂起她乱丝也似的秀发,扫过面庞,冰冰凉凉,微有湿意,刹那间,宁凝心神悸动,掠过一个秀丽温婉的影子: “主母……”宁凝心儿似被扎了一下,“啊不,那商清影也知道我的身世么?这么多年,她对我的恩情也是假的么……”宁凝眼中蒙胧,商清影的身影若隐若现;夜里寒时,总是这女子为自己拉上衾被;渴时饿时,总是她端来佳肴清茗;白己穿的第一条罗裙,是她亲手绣的,自己第一次画眉,也是她亲手所描;识的第一个字,唱的第一支曲,绣的第一朵花,绘的第一张画,无不来自那个温婉的女子;从记事起,宁凝便将她当做亲生母亲,爱她敬她,撒娇弄痴,依偎说笑,牵手嬉戏;甚至于夜夜入梦,都能梦见她的样子…… “母女……仇人……”宁凝芳心寸寸碎裂,眼前发黑,喉间微微发甜,“我真要报仇么?杀了沈舟虚,只会惹她伤心,不杀沈舟虚,妈妈在天之灵,又怎能安息?”想到这儿,她举目望天,白云深处,似有一张芙蓉素面,含笑凝睇,“妈妈……”一股甜美之意涌上心头,而只刹那,宁凝忽又发觉,那幻影赫然便是商清影的样子。 “我连妈妈的样子都不记得……”宁凝一阵茫然,任由山风渐厉,吹得她衣裙飘举,有如遗世仙子,孤寂无依。 “与其这么为难,还是死了的好……”这念头如电闪过,宁凝忽地松了一口气,望着云海深谷,定定出神,心想只需纵身一跳,便能一了百了。然而这时,她心底深处,忽又掠过一张面孔。 “陆渐……”宁凝娇躯轻颤,依稀想起,自己奔跑时,陆渐一直在身后叫喊,而那时自己神志昏乱,什么顾不得了。 想到这里,宁凝蓦地惊慌起来,什么愁苦怨恨尽皆抛在脑后,当即掉转身形,狂奔下山。下至山脚,忽见苏闻香快步走来,宁凝心慌已极,不问由来,扯住他道:“你看见陆渐了吗?” 苏闻香见了宁凝,满面喜色,听这一问,却流露几分错愕,反问道:“他没跟着你么?”宁凝心下一沉,急问详情,得知陆渐果然追赶自己。宁凝深知他的病情,不由芳心大乱,死念尽消,拉着苏闻香四处寻找。 两人沿途交谈,宁凝又得知宁不空终于没和沈舟虚交手,黯然退去。宁凝知道父亲退却,全为白己,心中悲喜莫名,亦暗暗松了一口气。于是又问苏闻香来意,知道他奉命追踪姚晴,走到半途,担忧宁凝,于是闻香识途,追踪而来,与她邂逅。宁凝感动之余,心中矛盾又添几分。 如此走走停停,二人经三祖寺向天生塔一路寻来,天可怜见,终于让他们找到陆渐。 这其中的曲折,宁凝自怜自伤,断不会向陆渐吐露,此刻看陆渐容色枯稿,一日不见,竟又消瘦许多。不由心中酸楚,欲要抬手为他拂拭面颊,然而手指方动,又无力垂下。 陆渐见宁凝无恙,满心喜悦,说道:“宁姑娘,沈舟虚如此恶毒,将来必有报应。你千万别因为这种恶人,做出什么傻事。” 宁凝心道:“你才傻呢,世上那么多恶人,又有几个得到报应的?唉,罢了,若你不是这股傻气,我也懒得惦记你。”想到这里,悄悄瞥了陆渐一眼,双颊微微发烧。 却听苏闻香道:“凝儿,你找的人找到了,我也要去寻那姓姚的姑娘了,若不然,主人可不饶我。” 宁凝芳心微沉,转眼一看,陆渐果然露出专注神色,盯着苏闻香道:“姓姚的姑娘是谁?”苏闻香胸无城府,坦然道:“就是跳下山涧的那位,她没死,还活着呢。” 陆渐惨白的脸上涌起血色,眉飞,拽住苏闻香,疾道:“她在哪儿?快,快带我去,带我去。”苏闻香道:“方才经过三祖寺时,我嗅到了她的气味。奇怪,难道她一个女孩儿家,竞然躲在和尚庙里?” 陆渐心想姚晴曾经隐身青楼,躲在和尚庙中,何足为怪。一念及此,不由心神激荡,竟将宁凝忘在一边,握住苏闻香手臂,急道:“苏先生,快带我找她去。” 苏闻香略一犹豫,当先引路。陆渐紧随其后,走得二里,便觉双腿沉重,跟不上苏闻香的步子,焦急间,忽觉一只手握住右腕,酥暖之意徐徐涌入,陆渐如浴春风,无端精神大振。转头一瞧,宁凝神色冷清,抿着嘴,直视前方。陆渐笑道:“多谢宁姑娘。”宁凝咬咬嘴唇,眼角闪动泪光。 陆渐惊讶道:“你,你哭什么?”宁凝哼一声,扭过头去。陆渐莫名其妙,却也不好再问。 不多时,便至三祖寺外,忽听寺内喧哗,循声行去,只见几个僧人退过来,其中两人腰腿间血肉模糊,大声呻吟。陆渐奇道:“寺里发生何事?” 一僧见他三人貌似香客,便叫道:“快快下山,寺里出了妖邪,正在藏经阁行凶呢!”他说话时,受伤僧侣“啊哟、啊哟”连声叫喊,十分凄惨。陆渐大生义愤,忘了自身顽疾,加快脚步,直奔藏经阁。 将近阁楼,便听人声如佛,遥遥望去,性明率领百余僧众手持棍棒枪矛,围着藏经阁,大声齐念《般若波罗密心经》,祛除心障,邪魔不近。 性觉站在众人之后,微露愁容,性智则气色颓败,由两个小沙弥搀扶而立。陆渐见这二人,心中不胜鄙夷。觉、智二人忽见陆渐,也是一愣,流露惊惶之意,不待陆渐说话,性觉已合十道:“檀越昨日不辞而别,老衲惶恐不胜。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檀越量如大海,宽有则个。” 他这话不无讲和之意,陆渐虽觉这和尚阴险伪善,但关押自己时,并未以武力逼迫,比起性海,多了一点儿良心,是以冷哼一声,便不说破昨日之事。二僧见状,略松一口气。 陆渐目视阁楼,皱眉道:“那上面当真有妖邪害人?”性觉点头道:“这魔头藏在楼上,不时潜出,盗窃茶点饮食,性明师弟跟踪发觉,却被她行凶,伤了好几名僧侣,更在阁楼四周布下邪术,人不能近。” 此时性明念罢经文,召集众僧悄声商议:“心悟,你带一队人手,从正面楼梯攻入,引开邪魔注意;心空,你带几个轻功了得的弟子,潜到附近屋顶,破窗而入。”心悟、心空应了,各率人手,分别行事。 心悟率数十僧人手持兵刃,直冲阁楼。尚未冲近,土皮拱起,刷刷刷迸出几根粗藤,藤上尖刺密布,只一卷,便听两声惨叫,当头两名僧人跌倒在地,捂腿惨叫。心悟眼见藤来,将身一纵,高高拔起,手中棍棒探出,撩那怪藤,谁想那藤见风就长,藤上生藤,刺上生刺,藤蔓渐粗,尖刺渐长,如此衍生反复,须臾化为一张巨网,呼的一下,将心悟罩个正着。 心悟凄声惨叫,怦然落地,浑身血肉模糊,滚得两下,即不动弹。性明惊怒交进,正想亲自冲上,忽听一声大响,却是心空撞破窗扇,闯入阁内,随即便听阁中传来呼喝打斗之声。同时,楼前怪藤忽生异变,嗤的一下化为飞灰。 性明喜不自胜,提起棍棒,跳入楼中,一时间,阁楼中乒乒乓乓,打斗更剧,只听性明怒叫道:“不是妖怪,是人,是人。”众僧听了,又惊又喜,哄然涌入楼中。蓦然间,楼头一道白影破窗而出,落向附近屋檐。 性觉将身倏晃,纵上房顶,一拳送出,正是“镇魔六绝”中的“一神拳”。那白衣人好容易脱身,到此时一口气已衰,忽觉拳风刚猛,如山压来,顿时不敢硬接,翻身落下屋顶。 “哪里走?”性觉一声厉喝,运爪扣向白衣人肩头。他身为一寺之主,修为冠绝,这招“雕龙爪”精奇刁钻,白衣人半空中无所凭借,眼看难避,不料身旁风声疾起,一条棍棒腾龙起蛟,唆地刺向性觉。 性觉微一侧身,大袖拂出,卷住木棒。这一记“大梵播”亦是六绝之一,威力奇大,碗口粗细的树木,若被卷住,亦不免连根拔起。性觉本想夺下木棒,不料袖棒相交,那木棒忽生巧劲,虽然轻微,却恰到好处,带得性觉身不由主,歪歪斜拼,横移尺许,“雕龙爪”顿时抓空。 性觉惊怒交迸,掉头望去,陆渐持棒而立,两眼圆睁,高叫道:“阿晴,快走。” 原来陆渐一见那怪藤,便猜到楼中人必是姚晴,只恨身子虚弱,无力分开人群,入楼相救。焦急间,忽见姚晴遁出楼外,性觉上前阻截,便使“天劫驭兵法”,夺下身边一根棍棒,点向性觉,性觉举袖来拂,“天劫驭兵法”再度运转,拖动性觉身形,破了他的爪势。 姚晴乍见陆渐,眼里掠过惊喜之色,当即纵身赶来。性觉不容二人相聚,紧随其后,沉喝一声,方要出拳,忽觉脸面剧痛,如被火炙,顿时啊呀一声,捂着脸倒退几步,重重撞在性智身上。性智伤后无力,连着两个侍儿,被掩了个四脚朝天。 众僧见住持、长老吃亏,纷纷上前扶持,姚晴趁机拉着陆渐,奔出寺外,宁、苏二人也尾随其后。 奔出寺门,钻入一片山林,姚晴放开陆渐,蹙眉道:“你怎么来了?”这一阵狂奔,陆渐几乎窒息,剧咳一阵,叹道:“我,我来找你的……”定神打量,却见数日不见,姚晴云鬓蓬乱,白衣鞋袜溅满泥污,多有破损,看来甚是落魄。陆渐瞧到这里,不由轻轻叹息,心知她这些日子必定受尽艰辛,以至于无暇整饰容貌,更换衣衫了。 宁凝对姚晴闻名已久,此次初见,也不觉凝神打量,见她粗头乱服,不掩国色,端的明丽无俦,艳光四射。宁凝虽是女子,也觉心动,不由得想到:“无怪陆渐对她恁地痴心,她,她真是很美……” 姚晴见宁凝怔怔望着自己,目中神色复杂难明,不由心中疑云大起,冷冷道:“陆渐,他们是谁?”陆渐道:“这位是宁凝宁姑娘,这位是苏闻香苏先生。” 姚晴流露警觉之色,秀眉微皱,冷冷道:“原来是天部劫奴?你们也是为了祖师画像而来?”陆渐忙道:“阿晴,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姚晴冷笑道:“宁不空、沙天洹想抓我,沈舟虚想抓我,左飞卿、虞照、仙碧,都想捉我……陆渐,你若也要抓我,趁早动手,我皱一下眉头,便不姓姚……”说到这儿,双目泛红,涌起晶莹泪光。 陆渐目定口呆,愣了一会儿,摇头道:“阿晴,你这么说,不如杀了我的好。”姚晴冷笑道:“这么说,你不是来抓我的?”陆渐瞪着她,面色涨红,一言不发。 姚晴见他温怒,语气稍软:“那好,你将这两人杀了。我便信你。” “怎么成?”陆渐失声道,“宁姑娘是我的朋友。” “朋友?”姚晴扫视二人,顷刻印证心中所想,冷冷道,“敢情你的朋友都是漂亮姑娘?” 陆渐莫名其妙,皱眉道:“你,你说什么话?”姚晴道:“先是仙碧,如今又是什么宁姑娘,看不出你又蠢又笨,却是艳福齐天呢。” 她目如寒冰,声音更是冷淡,陆渐气得说不出话来,宁凝也听出弦外之音,她此时万念俱灰,亦无心久留,苦笑道:“苏兄,走罢。”苏闻香点点头,二人转身要走。姚晴蓦地喝道:“想走么?哪有这么容易。”瞳孔骤然收缩,寒光如刺,迸射而出。 陆渐深知姚晴的手段,见她神情,心叫不妙,当即涌身一跃,扑了过去。姚晴已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心神全在宁、苏二人,万不料到陆渐会来阻拦,顿时腰身一紧,竟被他牢牢抱住。 二人相识已久,陆渐始终谦谦守礼,忽而如此,姚晴当真措不及防,男子气息扑面而至,令她身子发软,愣在那里,发出“土劲”亦有不能,只听得陆渐大声叫道:“宁姑娘,快走,快走……” 宁凝回头瞧他一眼,面色苍白,宛如冰雪,细眉轻颤,蓦地掉头,与苏闻香匆匆去了。 姚晴望着二人去远,又气又急,然而身子却软软的不听使唤,怎也聚不起气力挣开陆渐,不由忖道:“这个臭小子,对我用了什么邪法?臭小子,臭小子……” 要知多日来,她迭遇大敌,心力交瘁,枕戈待旦,明里虽不承认,心底里却无时不在想着陆渐,只盼他守在身边,让自己放下一切,沉沉睡去。故而一旦心愿得偿,不自禁杀心顿去,疲惫感油然而生,再也提不起争强斗狠的心思,任由陆渐紧紧拥在怀里,双眼微合,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喃喃道:“臭小子,你还没死么……” 陆渐一愣,道:“我……”忽觉一阵腿软无力,竟然傍着姚晴,慢慢滑落。原来他方才情急之下,用力太甚,再度引发劫力,身子倍感空虚。 姚晴将他扶起,坐到一棵大树根旁,目视陆渐,只觉多日不见,他越发孱弱了,脸上的黑气忽也消散了,苍白的双颊微微透明,泛着别样神采,仿佛血肉已被劫力炼化了,仅余一具躯壳。 “回光返照么?”姚晴心底涌起一股苦涩,望着陆渐,不觉痴了。 “阿晴!”陆渐缓过一日气,苦笑道,“宁姑娘救过我,你,你不能伤她的。”姚晴盯着他,目光星闪,忽地紧咬朱唇,站起身来,快步如飞,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陆渐只当她仍在恼恨白己放走宁、苏二人,心中大急,欲要挣起,却不能够,眼见她消失林中,不由高叫道:“阿睛,别,别走……” 姚晴步子不停,径直向前,陆渐心中委屈已极,蓦觉酸热之气直冲双眼,脱口叫道:“阿晴,我快死啦……”多日来,这句话在他心中响了千百遍,可是面对他人,从不吐露,然而这会儿不知怎的,竞然冲口而出,一声叫罢,眼泪已流了下来。 姚晴蓦地止步,林中寂静如死,偶尔微风吹叶,沙沙细响,一本无名小花,随风摇曳,花瓣无声零落。姚晴望着落花,肩头颤个不住,蓦地伸袖拂面,转过身来,双眼微红,死死盯着陆渐,似有极大恨意,一步步走了过来。陆渐见她神色骇人,吃了一惊,眼看姚晴走近,不由说道:“阿晴,宁姑娘她救过我的……”话音未落,姚晴蓦地抬起纤手,呼地刮向他的左颊。 陆渐眼见手来,浑忘躲闪,谁知那手来到颊边,竞又停住了,轻轻抚着他的面颊,暖意透入肌肤,沁人心脾。姚晴口唇翕动,眸子渐渐蒙昽,右手落下,扣住陆渐肩头,指甲入肉,陆渐眉头一颤,吸了一口凉气。 姚晴臻首低垂,泪珠点点,在枯叶上留下淡淡的水痕。一刹那,陆渐望着她,竟忘了肩头刺痛,而是深深怨恨自己来,恨自己太笨,不解这少女的心思,姚晴就似一个谜,或许,自己一生一世也解不透的。 “我不许你死。”姚晴蓦地抬头,双颊泪痕斑斑,神色间却极是倔强,“你也不许再提这个字。” 陆渐皱了皱眉,摇头道:“人的死活,哪儿由得自己?”姚晴怒道:“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陆渐见她近乎蛮横,真不知如何回答。正自迷惑,姚晴忽地将他背起,快步而行。陆渐道:“阿晴,你做什么?”姚晴一言不发,低着头只是飞奔。 陆渐虚弱已极,伏在佳人背上,埋首秀发之间,幽香若有若无,透鼻而入,陆渐忽然之间,便觉浑身燥热,绮念丛生,心道:“苏先生说阿晴身上有一种体香,十分好闻,几十万个人中也遇不上一个,难道就是这个么?”当下不住吸气,如饥似渴,嗅那香气,心中隐隐盼望永远这样伏着,嗅一辈子才好。 他性命危如累卵,却仍有这等不轨之心,姚晴倘若知晓,必然啼笑皆非。但她此时心如乱麻,浑不觉陆渐的异样心情,奔走片刻,遥见前方山坡上,矗立一座茅草房屋,当即上前,推门而入。 那房子废弃已久,空空如也,姚晴将陆渐放下,低声道:“你在这儿等我,待会儿,我一定带那救命法儿回来……”陆渐讶道:“救命,救谁?”姚晴深深望着他,蓦地凄婉一笑,缓缓起身,向着那扇柴扉走去。 陆渐晕晕乎乎,只觉这情景似幻似真,眼见姚晴离去,顿时魂魄回身,叫道:“你去哪儿?”姚晴默不作声,开门,出门,闭合柴扉,小屋中陷入黑暗里。 陆渐心生不祥,忍不住大叫姚晴的名字,叫声前后相叠,回荡屋宁之问,许久方才安静下来,陆渐脸上冰凉湿润,不知何时,已然挂满泪水。 这时间,忽听“嘎吱”一声,柴扉洞开。陆渐猛然抬头,耀眼的强光中,一个身影若隐若现。陆渐喜不自禁,冲日叫道:“阿晴……” “哈哈。”来人大笑,“怎么,又把姚人美人弄丢啦?” 陆渐身形陡震,恍惚间,只见谷缜笑吟吟踱入房中,眉飞色舞,神采照人。 陆渐不由大睁双眼,谷缜缤嘻嘻笑道:“你死瞪我作甚?我像鬼么!”陆渐惊喜已极,语塞半晌,喃喃道:“你还活着啊?” “好家伙。”谷缜啧啧道,“你竟敢咒我死了?”三两步走上前来,揪起陆渐,狠狠一拳,打在他肩头,不料牵动陆渐伤势,惹得他一阵咳嗽。 谷缜咦了一声,住手道:“你怎么了?”陆渐吐一口气,摆手道:“我不碍事,你怎么来的?”谷缜望着他,笑容渐收,眉间闪过一丝愁意,半晌说道:“我老远听见有人打喷嚏,特来瞧瞧。” “打喷嚏?”陆渐微微皱眉。 “正是。”谷缜点头道,“若不是打喷嚏,怎么、‘阿嚏、阿嚏’的?”陆渐一愣,恍然有悟,“阿晴”、“阿嚏”甚是谐音,自己大叫“阿晴”,恐怕外人听来,还当自己正打喷嚏。陆渐本来愁绪满怀,这一下,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忽听门外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叫道:“谷缜,你到底弄什么鬼?”陆渐讶道:“还有人?”谷缜笑笑,点头道:“不但有人,还多得很呢!” 陆渐听了,越发迷惑起来。 ←→ 第九章 北落师门 那一夜,谷缜被谷萍儿制住,望着施、谷二女交手,大感滑稽,心道这老天爷约莫发了疯,将这世事尽数颠倒了:自己爱的女子要捉自己,害过自已的女子,偏偏又百般护着自己,真是颠七倒八,不成样子。 谷缜想着,斜瞅身边波斯猫,不觉暗叹:“猫啊猫,若有来世,我也向阎王老儿请求做猫,省得太多烦恼……”一念及此,那猫儿一双湛蓝瞳子凝注过来,一瞬不瞬。谷缜有生以来,从未被一个畜生这般注视,不觉心中发毛:“这贼猫儿瞧我作甚?我又不是耗子……”心念未绝,那猫将身一纵,跳到他腿上,冲他衣袂嗅了又嗅,然后伸出一只前爪,在谷缜腰间挠来挠去。 虽然隔了几重衣衫,谷缜仍觉猫爪过处,奇痒难煞,然而欲笑不能,一股气只在胸臆间冲突翻滚,蓦地心口发热,“哈”的一声,冲口而出。 只笑了半声,谷缜便即打住,盯着那猫儿,惊诧极了。原来他被谷萍儿封住要穴,出声不得,此时不但笑出声来,抑且从手至脚,均能动弹。 谷缜长于应变,只一愣,便抱了猫儿,站将起来。举目望去,施妙妙与谷萍儿正斗到紧要关头,无暇他顾。 谷缜暗自好笑:“我大好男儿,竟然做了娘儿们的赌注?他奶奶的,管他谁胜谁败,我先拍马走人。” 心意已决,谷缜屏息走了十来步,瞧那怀中猫儿,又忖道:“这贼猫儿竟会给爷爷解穴?很好很好,萍儿那丫头害我不浅,我虏走她的猫儿,害她担心难过,也是报应。”想着越发心安理得,抱着那波斯猫,放开步子,跑将起来。 这波斯猫正是北落师门,当目与陆渐在海上失散,几经辗转,到了叶梵一名侍女手里,随她来到中土,其间又被叶梵转送给谷萍儿。 北落师门性子灵通,一心寻找旧主仙碧,故而才会一反常态,与陆渐同行。一日回到中土,它寻主之念越发强烈,若能寻到仙碧最好,既然不能寻到,就想先找陆渐,由他再寻仙碧。谷缜与陆渐相处已久,不经意间,衣衫上留下陆渐的气息,北落师门嗅见,不啻于发现寻主线索,立时施展异能,解开他的穴道。 谷缜却不知自己怀抱西城灵兽,一脱人难,欢天喜地,对北落师门一口一个“猫兄”,分外亲热。北落师门原本重女轻男,跟随男子,实不得已,听这少年胡言乱语,心中大为厌烦,当下眯眼假寐,懒得理会。 谷缜怕后方追来,跑到身子虚脱,才一跤坐倒,心道:“老子这一下子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劳什子东岛五尊,都该吃我的屁了。”想着欢喜不禁,在草地上打两个滚儿,见北落师门死样活气,不由笑道:“猫儿都是昼寝夜醒,深更半夜,你还睡得着?还不起来捉老鼠么?”说着顽皮心起,便去揪它颈皮,不料北落师门两眼陡张,呼地抓来,谷缜手背剧痛,多了五道血痕,不由怒道:“贼猫儿,抓你老子?”挥舞巴掌,方要拍下,忽见北落师门冷冷瞧来,目光极是阴沉。 谷缜呆了呆,倏尔转怒为笑,骂道:“贼猫,敢瞪你老子?”手掌在北落师门头顶掠来掠去,却不当真拍落。北落师门本想待他手来,给他一下狠的,不料谷缜乖觉,竟不真打,瞧了一会儿,又觉厌烦,闭眼打盹不提。 谷缜兴奋劲一过,倦意陡生,寻思:“须得找个地方,睡他娘的。”即刻漫步向前,寻找人家借宿。 不想他方才急于逃命,尽往偏僻处行走,不知不觉已入深山,夜浓林深,早已迷路,走了数十里,也不见灯火,腿脚酸软,寻一块大石,坐下歇息,尚未坐热,忽然平地一阵风起,隐含丝丝腥气。 谷缜一个激灵,寒毛陡耸,掉头望去,大惊失色,但见一头白额猛虎雄踞身后,铜铃巨眼,凶光毕露。 谷缜虽有偷天换日之计,却无降龙伏虎之能,遭遇险恶之徒,还可设计弄诡,如今遇上一头猛虎,真叫无法可施,刹那间,虽不至瘫软如泥,却也腿脚僵硬,寸步难移。 虎啸低沉,那虎前掌一按,便要扑来,谷缜却觉怀中一动,北落师门窜将出来,悄然落地,蓝莹莹的眸子对上恶虎双睛。 那虎本来专注谷缜,这当儿却被这只小猫吸引住了,顿时煞住扑势,移步换形,鼻子抽动,神色颇为困惑。 北落师门一派悠闲,蹲在地上,舔爪子,挠颈毛,片刻立起,一抖身子,长毛如雪,四散飘扬。那虎不由吃了一惊,后挪半尺,低声吼叫。北落师门却喵的一声,蓦地迈开细碎步伐,绕着那虎转起圈子。 野兽弱肉强食,常处生死边缘,故而直觉敏锐,超过人类。那虎深感不妙,不由自主,随着北落师门原地转圈,双睛始终不离那对猫眼,前爪着地,咆哮连连。 谷缜僵立一旁,既是吃惊,又觉有趣,这两只兽类,一个庞大凶恶,花纹斑斓;一个小巧恬静,雪白可爱;这么一大一小彼此对峙,真是奇怪极了。 “是了。”谷缜心念急转,“贼猫儿缠住大老虎,正是老子逃命良机。”方要转身,忽又忖道:“不对,不对!贼猫儿两次救我,我弃它而去,岂非不讲义气。”想到这儿,心中不觉好笑:“老子莫不是疯了?跟这猫儿狗儿,也讲起义气来了?”虽然心中自嘲,却不再挪动半步。 只见北落师门小碎步越行越急,转到第三圈,一阵风来,树摇叶晃,飒飒细响,猛然间,惊天动地一声虎啸,谷缜眼前陡暗,那猛虎腾空而起,如飞来山岳,挡住星月。 白光乍闪,北落师门先向左窜,忽转右纵,虎形猫影,凌空交错。 “喵!”一声猫叫,凄厉绝伦,撕心裂肺。 “贼猫儿……”谷缜心头剧震,脱口惊呼,继而一声虎吼贯耳,长草偃伏,树叶振落,那头白额虎四爪着地,如癫如狂,摇头摆尾,高起低伏,两行鲜血自它眼窝流下,点点滴滴,洒落在地。 谷缜惊疑不定,凝神望去,北落师门蜷若一只雪白毛球,四爪如钩,扣住虎头,任那老虎如何跳跃挣扎,只是不动。 “吧嗒”脆响,虎头迸裂,那老虎的天灵盖被北落师门活活掀开,露出热腾腾的脑髓。老虎形如醉酒,摇晃着走了几步,终于砰然歪倒,再无动弹。 谷缜望着虎尸,怔忡时许,再瞧那波斯猫,早已蹲在一旁,精心舔舐爪上血迹,须臾舔罢,踱将过来。谷缜望着这小小猫咪,忽觉心惊肉跳,拱手笑道:“猫兄,救命之德,多谢多谢。”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步步后撤。 北落师门见他畏畏缩缩,大不耐烦,白影闪动,谷缜便觉肩头多了个毛茸茸的物事,顿时冷汗迸出,手足僵硬。直待了片时,不觉那猫儿异动,方才定心,苦笑道:“古有武松,今有猫兄,谷某真是见识了,日后还请多多指教,若有怠慢之处,担待一二。”他也不知这猫儿能否听懂,总之胡言乱语,讨其欢心,以免“猫”颜震怒,给自己一爪半爪,可是大大不妙。 既有神猫在肩,谷缜行走林中,胆量陡增,只管横冲直撞,肆无忌惮,不多时寻到一个山洞,铺上枯枝败叶,躺下歇息。 歇了半宿,次口醒来,忽觉胸闷,定神一看,北落师门蜷在胸口,呼噜噜睡得正熟。谷缜心中暗骂:“贼猫儿却会享福,把老子当床了?”却不敢公然叫骂,小心将之抱起,踱到洞外,忽见洞前搁了两只野兔,均是眼珠被挖,头骨被揭,一瞧便是北落师门的手笔。 谷缜恰好饥肠辘辘,顿时眉花眼笑,找来一块尖石,寻溪水将野兔洗剥了,在溪边烤得金黄流脂,拣些细嫩的喂猫,其他的狼吞虎咽,尽数填入五脏庙中。 谁知地处深山,四溢肉香,竟引来一头苍狼。北落师门吃饱喝足,正想舒展筋骨,一窜一纵,落在苍狼颈上,咬着颈皮,呜呜直叫。 那狼疯了也似,又蹦又跳,欲要掀下猫来,但却步了昨晚猛虎的后尘,空费气力,受制如故,不多时,便夹起尾巴,哀鸣乞命。北落师门这才跳下。那头狼也甚狡绘,后颈一轻,转身便逃。 北落师门嗖地抢在前方,左窜右纵,腾空一跳,又伏在苍狼颈上。苍狼挣扎一时,复又乞命。北落师门重又将它放了,苍狼再逃,北落师门一如前法,又将其擒住。这般捉了放,放了捉,反复施为,不厌其烦。 谷缜从旁看戏,瞧出北落师门纵然通灵,却难脱猫类本性,有道是:“灵猫戏鼠,玩过再吃。”它却将苍狼当做玩物,恣意玩弄。如此瞧了一阵,谷缜忽有所悟,原来这波斯猫昨夜伏虎,今日戏狼,所用伎俩并无二致,均是先向左窜,引岔敌心神,然后右窜,腾挪间跳上对手头颈,挖其眼,破其颅,首脑一破,任是何等对手,无有不败。 这几下看似简单,却屡试不爽。谷缜好奇心起,留意观摩,只觉那波斯猫左窜时并非极快,右纵时转疾,旋即腾身掠空,复又变慢,觑敌方位,八方下落。这般窜纵腾扑,四般举动连贯如一,内中包含精微节奏。 谷缜悟及此理,陡然来了兴致,起身学着北落师门,奔窜起落,但觉那身法简单,微妙之处尽在节奏,谷缜蹦跳之时,转折太速,忽地一个不慎,双脚互缠,摔了一跤。好在他脸皮甚厚,不以为耻,反以为乐,趴在地上,嘻嘻直笑。 北落师门为谷缜举动吸引,放了苍狼,凝目注视,碧蓝眸子熠熠生辉。谷缜爬起来,拱手笑道:“还请猫兄多多指教。”即又迈步,左窜右跳。但他素来行事,便不爱循规蹈矩,幼时读书,明明记得一字不差,背诵时却故意增删词句,添上自家见解,岛上西席为之万分头痛。后来学武,亦复如是,不爱一招一式,招式练到一半,蓦地凭空编造花招,将大好绝学,练得轻佻无比。谷神通大为震怒,逼他改正,谁料谷缜不仅不改,反而自恃智术,鄙夷武力,又嫌习武辛苦,再不肯专心武道。 直至近日,因为武功低弱,屡吃大亏,尤其见过谷萍儿后,谷缜才痛定思痛,生出向武之心。此时学这灵猫奇步,开始一板一眼,渐次旧病复发,自作主张,胡乱改易,添加诸般花巧,扭腰摆臀,竞然将一路灵兽杀着,变成了乐伎舞蹈,卖弄风骚了。 北落师门这路身法,原是与禽兽搏杀中练成,全以猎杀对手为要,断不容些微花招存乎其中。谷缜胡闹正欢,肩头陡沉,北落师门跳将上来,伸了爪子,在他脸上拍打。谷缜吃痛,忙道:“猫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北落师门轻叫一声,跳将下来,钻入林中,不一阵,擒来一只狐狸,放而又捉,捉而又放。狐狸诡谲,远胜苍狼,不住声东击西,然而北落师门应以奇步,那狐狸任是如何腾挪,总是一招就擒。 谷缜一瞧,即知这灵猫当面演示招术,意在调教自身,不觉亦惊亦愧,收起嬉闹之心,凝神关注起来。 他一旦用心向学,颖悟之速,胜于常人。不多时,便穷尽北落师门的扑击之术,只可惜体力不足,施展起来,绊手绊脚,失之矫捷。又想北落师门如此了得,不是猫中之仙,便是猫中之王,昔日东岛有武功名叫“仙猬功”,占了个“仙”字,这里不妨便用“王”字,起名“猫王步”,再妙不过。 是日习练稍熟,次日清晨,谷缜将醒未醒,忽听野兽咆哮,他睡意陡消,张眼望去,只见洞前伏着一头恶狼,前爪刨地,怪眼如炬,口角涎水长流。 谷缜大骇,腾地跳起,再瞧时,北落师门蜷成一团,踞伏狼颈之上。谷缜方才松一口气,不防北落师门忽然跃下,那狼发声低吼,如箭扑来。谷缜碎然遭袭,险被扑翻,疾使“猫王步”绕至狼后,奔出洞外,手脚并用,爬上一株大树。 才爬至半,忽觉手背剧痛,抬眼望去,北落师门已抢至上方,爪子挥舞,呜呜吼叫,那猫爪虽小,力量却大,谷缜脸上挨了两记,眼目晕眩,顿时滑下树来。 谷缜至此醒悟,这头恶狼竟是北落师门驱使来对付自己的,顿时惊怒交迸,大骂“贼猫”,但只恨恶狼在侧,无暇多骂,唯有硬了头皮,以“猫王步”与之周旋。一人一狼,盘桓追逐,生死互搏,搅得尘土翻飞。 恶斗半响,谷缜逮住破绽,绕到狼后,一个虎扑,将之撂倒,咔嚓一声,折断狼颈。 林中寂寂,枝柯微微摇晃,日光泄地,如铺碎金,谷缜伏着狼尸,疲乏欲死,但觉有生以来,便不曾这么累过,一时只顾喘气。他手脚腰背均被抓伤,衣裤也被撕成条状,露出道道爪痕,皮肉翻卷,血流如注。 喘息初定,谷缜爬起来,抬眼一瞧,北落师门正趴在树上,舔爪理毛,悠哉游哉。谷缜心中恨极,双手叉腰,“臭猫,贼猫”一阵大骂。北落师门理也不理,只顾眯眼晒着太阳。 谷缜骂了一通,也无别法,便将余怒发泄在死狼身上,扒皮烤肉,大啃大吃,心里却将之想象成北落师门,叫声“贼猫儿”、便咬一口,直至饱足,才恨恨作罢,这时左右一瞧,却不见了北落师门。 谷缜余怒未消,暗自寻思:“这贼猫可恶,从来只有我算计人的,今日却被这畜生算计了,不成,不能就这样算了;定要想个法子,报复报复。”正咬牙发狠,忽闻一股异香,似酒非酒,沁脾暖心。谷缜这两日不曾饮酒,顿时咽了一口唾沫,转眼望去,北落师门衔着一枚紫色灵芝,悄然走近,搁到谷缜脚前,便去一旁蜷着睡觉去了。 谷缜惊疑不定,拾起紫芝打量,见那芝草巴掌大小,明润剔透,茎叶中若有紫光流转,更妙的是,紫芝香气馥郁,有如醇酒,勾起他肚里酒虫,当即咬了一口,甜如醴,润如酥,入口即化,下至腹中,便化为酒杯大小一团暖意,聚而不散。 谷缜几口吃罢,身心快美,意犹未尽,瞥了北落师门一眼,怨气顿时消了大半,心道:“算你贼猫儿有良心,送来这等好东西,咱们暂且两清。”一念及此,忽觉睡意涌来,眼皮沉重。谷缜心头奇怪,连连摇头,却怎也无法驱散睡魔,他何等聪明,转眼瞪向北落师门,只见那小小白影渐渐模糊起来,谷填心中既惊且怒,不由喃喃道:“贼猫儿,你好,你好,又来算计老子……”谩骂尚未出口,早已是眼皮合拢,知觉全无了。 这一觉无思无梦,醒觉时,谷缜神气清爽,即刻跃起,走了几步,忽然不觉伤日痛楚,低眼望去,身上伤口不知何时尽数弥合,仅余淡淡红痕。 谷缜吃了一惊,旋即明白是那紫芝之功,顿时喜不自胜,叫道:“猫兄,猫兄。”飞奔出洞,脚步未停,树丛飒然一响,窜出两头大狼,张牙舞爪,猛扑上来。 谷缜满心欢喜化为一团愤怒,无奈之下,只得施展“猫王步”招架。然而此次多了一头狼,应付起来越发惊险。苦斗半晌,总算制服二狼,谁知北落师门不容他喘息,又陆续赶来更多野狼、豺狗,乃至于花斑大豹,与谷缜搏杀。谷缜若然伤疲,它便衔来紫芝,谷缜食后,沉睡如死,可是一觉醒来,又必然伤愈力复,更胜往昔。 丛林中弱肉强食,竞以武力取胜,谷缜素日的聪明机巧,面对如许猛兽,无所用之,唯有鼓起智勇,保命求生。好在他性喜挑战,乐于冒险,越到生死关头,越能激发自身潜力,是故初时气愤,几次争斗下来,反而生出莫大兴趣,对这“猫王步”的神妙节奏领悟益深,伏兽制强,渐有余力。尤其服食紫芝之后,日觉体健身轻,精力鼓荡,跳得更高,跑得更快,挥拳出脚,无不沉猛。只苦了这一山的虎豹豺狼,短短数日间,死伤不迭,即不死伤,也被谷缜一顿拳脚打得昏头涨脑,夹尾而逃。 这一日,谷缜周旋良久,总算赶走一头猛虎,身子疲惫已极,四顾不见北落师门,便坐将下来,闭眼假寐。坐了片刻,睡意正起,谷缜心头忽地一动,这几日他与野兽对面相搏,对丛林中的危机渐渐生出异常灵觉,当即猛然睁眼,却见北落师门悄立丈外,口衔一枚紫芝,眼中蓝光湛湛,极是阴沉。 “贼猫儿。”谷缜松一口气,笑道,“又送吃的来的?”话未说完,心跳忽剧,一股寒意走遍全身。谷缜猛然掉头,便听一声锐响,既似雏鸡哑啼,又如坚帛撕裂,霎时间,从十丈外的草丛中钻出一个蛇头,大如笆斗,后面带着水桶粗细的蛇身,通体紫鳞,长达七丈。 谷缜几不信天下间竟有如此恶物,饶是他镇定过人,也不由两眼大睁,气为之闭,眼见那条怪蟒嗤嗤吐信,旋风般盘起一座蛇阵,上下两丈蛇眼血红,静静盯着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忽地松口,前爪倏挑,那枚灵芝远远飞出。哧的一声锐响,蛇头骤晃,噬向紫芝。 北落师门忌惮蛇头高昂,不易跃上,是故抛出灵芝,诱那蟒蛇低头,蛇头甫动,它便纵奇步,跳上蛇头,方欲抓落,狂飙陡起,粗大蛇尾疾扫而至。北落师门立足未稳,便被千钧之力远远抛出。它亦甚是了得,凌空翻身,悄然落地,身如弯弓,尖声厉叫,双眼凶光迸出。 就当此时,那蟒蛇忽又掉头,死死盯着谷缜,蛇信吞吐,哧哧尖啸,大有愤怒之意。 谷缜不知这怪蟒为何来此寻衅,但稍一转念,便知必和北落师门和紫芝有关,不由瞪了那猫儿一眼,心中大骂。 原来谷缜所服紫芝,本是天地间一件宝物,受山水灵气,日月之精,经历数百岁月,始才形成,能益气轻身,固本培元,治不治之症,愈不愈之伤。也因其神异,芝成之日,禽兽觊觎,一场争斗下来,终被这怪蟒所占。 北落师门亦是灵兽,方来此间,既知道紫芝所在,仗着小巧多智,趁怪蟒外出觅食,前往偷食。怪蟒先是不知,岂料北落师门贪得无厌,不但自吃,抑且送人。紫芝本就珍稀,不出数日,便所剩无几。那怪蟒知觉之后,怒不可遏,不吃不喝,终日潜伏在巢窟附近,北落师门再去,顿时与之遭遇。 怪蟒千年寿元,灵异无比,北落师门使尽解数,也难取胜,但这猫儿行事强梁,不占便宜就绝不罢休,既然不能取胜,便于蛇吻下掠走一枚紫芝。怪蟒岂肯罢休,远离巢窟,一路追来。谷缜亦曾服食紫芝,沾染紫芝香气,怪蟒嗅到,愤怒欲狂,巨口猛张,露出一对长剑般的尖牙,蓦地将头一晃,闪电般噬来。 谷缜疾使猫王步,让过一击,翻身跃上蛇颈,大喝一声,伸拳欲击。不料那蛇头一甩,谷缜遍体皆麻,骨头几欲散架,凌空跃出两丈。所幸他经过数日锤炼,矫健许多,落地疾滚,又闪过一记蛇尾,尚未起身,蛇口又至,腥风毒气,中人欲吐。 危急间,北落师门闪身跃上蛇背,猛抓蛇身,但那蛇鳞坚厚,只留下五道淡淡白痕。但相较谷缜,怪蟒对波斯猫更为忌惮,立时弃了谷缜,头尾齐至,北落师门不敢硬挡,只得跳开。 双方疾如旋风,往来缠斗,那怪蟒力大无穷,攻守灵动,以一敌二,竟然不落下风;而这三者之中又以谷缜最弱,迭遇惊险,不由得心念疾转,寻思道:“《孙子兵法》云:‘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具至。’这条蛇大约就是率然之类,所盘蛇阵暗含兵法,首尾呼应,难以攻破,当务之急,便是破掉它的蛇阵。”一念及此,忽见那枚紫芝在侧,只因怪蟒专注对手,无暇顾及。再一转眼,遥见一株参天桧树,三人合抱,高出林表,大有凌云之势。 谷缜当即发动,使出猫王步,贴地抄起紫芝,直奔桧树而去,那怪蟒发出哧哧尖啸,奔行如风,随后追赶。不料北落师门从旁袭扰,怪蟒且斗且走,追到桧树之下,谷缜早已爬到树腰。怪蟒缠绕树干,疾游上树,须臾便至谷缜身后,谷缜在前攀爬,哧哧蛇啸,越逼越近,不由得手足发软,攀爬无力。这时间,忽听一声猫叫,北落师门跳上蛇头,只一爪,怪蛇左眼流出血来。 原来怪蟒盘绕树干,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首尾不能呼应,蛇阵自然破了,既不能摇头甩掉对手,亦不能摆尾攻敌,要害之处尽皆暴露在北落师门爪下。此时它左眼受损,一时痛极,欲要退回地面,不防北落师门将口对准眼角伤口,身子鼓胀数倍,毛发耸起,旋即收缩如初,乍胀乍缩,顿时将一口气吹入伤口之中。霎时间,蛇头鼓起一个大泡,抑且越胀越大,怪蟒尖啸不已,身子拼命扭动,似乎遭受了极大痛苦。 谷缜看见,暗暗称绝。原来那蛇年岁已久,鳞甲坚厚,北落师门纵有裂骨分筋的手段,也难伤它,此次能够抓破蟒蛇眼角,全因为蛇阵被破,出其不意,一旦怪蟒闭眼,落回地面绝难伤它。不料北落师门忽然出怪招,由细微伤口鼓入空气,竟令怪蟒顷刻间皮肉分离,遭受重创。 一时间,北落师门有如一口风箱,不待怪蟒退至树下,身子忽胀忽缩,将气不住地鼓入蟒蛇体内。那蟒眼瞧着膨胀起来,倏尔松开树干,重重跌落,激起泥土四溅。北落师门得势不让,任它如此翻滚,始终抱住蛇头,大力鼓气,那蟒身亦是越胀越粗,纵然落地也不能如以往一般扭曲翻腾,体内痛苦难当,恨不能一死了之,更不用说盘成蛇阵了。 不多时,那蟒胀粗一倍有余,腹大如鼓,眼珠迸出。北落师门这才跳开,蜷缩一旁,呼噜噜喘气。谷缜却怕怪蟒临死反噬,不敢向前,过了一个时辰,见其不动,始才滑了下来,拨弄蟒身,却已死去多时了。 谷缜松了一口气,望那死蛇,不觉寻思:这几日与禽兽为伍,离尘绝俗,颇得隐士之乐。可是沉冤未洗,陆渐、姚晴又生死不明,的确不是逸乐游玩之时。如今猫王步小成,又有这灵猫相助,上古异蛇尚且授首,各方强敌,何足为惧。 想到此处,谷缜豪气陡生,稍事歇息,便将北落师门挑在肩上,向着南方大步走去。 行走一夜,晨曦初露,鸡声报晓。谷缜立在山坡上,极目眺望,平林漠漠,烟云如织,茅庐炊烟淡如水墨,在穹窿中画出数点苍痕,阡陌水渠则如棋盘纵横,将原野分割成无数细小方块,一望无际。 谷缜数日来首次见到尘俗景象,心头忽生感慨:“大千世界何尝不就是一方广大棋盘,其中的芸芸众生,不过是造物者手中的双陆棋子,任由摆布罢了……”想到这里,纵声长笑,笑声远远送出,在身后群山中久久回荡。 下了山冈,谷缜摸索周身,分文也无,敢情被擒之后,随身物品均被白湘瑶搜去,所幸他早有防备,将传国玺诏、财神指环藏在别处,才免一劫。当下谷缜询问路人,得知桐城就在不远,不由忖道:“这几年桐城赵守真、江船之、姚中行,个个大发横财,老子若不打打抽丰,岂非不讲义气。” 他想着哈哈大笑,迈步前行,不久入了桐城,问明路径,来到城东“真字绸庄”。这货栈是桐城首富赵守真开设,从生丝到绣货,无不收罗转卖,方圆数百里的蚕农织户均知赵大官人的大名。此时绸庄门庭若市,客商进进出出,落到谷缜眼里,这些客商分明不是人,而是一个个大元宝,骨碌碌进庄内,谷缜一旁瞧着,心中十分惬意。 立了片刻,谷缜走上前去,门前早有伙计看见,瞧他衣衫脏破,当即拦道:“叫花子,做什么?” “能做什么?”谷缜笑道,“自是买绸缎了。”那伙计心中狐疑,瞧了谷缜一眼,道:“本庄只做大批买卖,少于一百斤生丝,五十匹缎子的生意,断然不做。若要买缎子做衣服头巾,奉劝你沿街直走,左边第三间便是一家绸缎铺。” 谷缜见伙计眼角势力,便笑了笑,道:“所谓狗眼瞧人,你怎么知道爷爷不做大批买卖。怕只怕,我买的起,你卖不起。” 那伙计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副懒得理人的模样。谷缜看他一眼,径直入内,那伙计伸手便拦,谷缜将身子一晃,伙计拦空,谷缜已经到了他身后,快步穿过人群,蓦地跳起,往柜台上一坐,叫道:“掌柜,掌柜。” 满堂皆惊,一众伙计掌柜叫骂起来,尽往前拥,谷缜一只泥脚踩住柜台,高叫道:“怎么,这庄子是卖缎子的铺子,还是打架的武馆?” 众人均是一愣,那掌柜分开人群,上前道:“阁下要买缎子?”谷缜笑道:“不错,先买五万匹缎子来揩脚。” 那掌柜愠色,喝道:“你这汉子太无礼。别说小庄没有五万匹缎子的存货,就算是有,哪有卖给你揩脚的道理?” “到底是小本经营!”谷缜笑道,“也罢,便不为难你了。这样吧,我先买一匹缎子,你怎么也要卖我。” 那掌柜不耐道:“好好,伙计,给他一匹,打发他出门。”果有伙计拿来一匹缎子,谷缜瞧也不瞧,丢在一边,笑道:“打发叫花子么?爷爷要的缎子与众不同。” 那掌柜间他衣衫虽破,言谈举止却不同凡俗,微觉奇怪,忍不住道:“怎么不同?”谷缜道:“我要的缎子,长五丈,宽四尺,重半两,你庄里有么?” 那掌柜脸色微变,目光闪烁半晌,摇头道:“哪有这种缎子,五丈长,四尺宽的缎子,少说也有一斤来重,若说只重半两,闻所未闻。敝庄店小货贫,更无这等宝贝。” 谷缜笑了笑,说道:“你没有,赵守真有啊。” 那掌柜脸色有时一变,迟疑道:“敢问足下是……”谷缜笑道:“你管我是谁,只管告诉赵守真,有人向他讨‘天孙锦’来了,若不给,便拿两万两银子出来。” 那掌柜心中七上八下,惊疑不定。原来赵守真确有一幅“天孙锦”,长五丈、宽四尺,丝质奇特,不足半两,织造之美,巧夺天工。赵守真引为镇宅之宝,知者极少,这人公然来讨,要么是仇家,要么便是赵守真极要好的朋友,若是朋友,眼下可得罪不得。当下他不敢怠慢,只得道:“足下若不报身份,我怎么与主人禀告?”谷缜笑道:“你只管跟他说,八字头的爷爷来了。” 掌柜微一怔忡,目有怒色,但他久历商海,不知谷缜底细,不敢妄动,当即找来一名伙计,交代两句。 那伙计去后,谷缜仍跷腿坐在柜上,嘻嘻哈哈,绸庄内外,凡人均比他矮了一头,就像柜台上供着的一尊菩萨,引得人人侧目。 谷缜闹了一阵,玩心稍颓,正觉无聊,忽见门外进来三人,老少不一,三人见谷缜坐着柜台,也是惊愕,随即微微皱眉当先一人叫道:“店家,给我六十匹上好彩缎。” 谷缜眼利,三人一来,便瞧见他们腰上均绣了三道银线,正是先天“乾”卦的图案。谷缜认得这图案是西城天部的标志,但凡西城弟子,部主以下分为金银紫青四品,这三人带绣银丝,品位不低,现身此间,必有所图。 思忖间,掌柜已调来锦缎,那三名天部弟子付了帐,将锦缎搬上备好的马车,打马去了。 谷缜心中好奇,寻思道:“天部沈瘸子以下,没有一个好货,如此鬼鬼祟祟,料也无甚好事。”接着跳下柜台,步出门外,忽见一人一骑飞奔而来,瞧见他便高叫道:“谷爷,谷爷。” 谷缜笑道:“你老这么叫,令嫒怕是不大高兴。”原来那人读音不准,谷字读成平声,听起来就如“姑爷”一般。 那人啼笑皆非,跳下马来,骂道:“你这人真是天生的强盗,又要我的宝贝,又要我的银子,如今还打我女儿的主意。可惜这主意岔了,赵某连生三个,都是儿子。”说罢哈哈大笑。 店内的掌柜伙计均从堂中出来,向那人行礼。来人正是绸庄主人赵守真。 谷缜微微一笑,说道:“宝贝、银子暂且不说,先借你宝马一用。”说罢夺过缰绳,翻身上去,笑道:“两万两银子暂且记下了,待我忙过这一阵,再来领取。” 赵守真目瞪口呆,张口欲问,谷缜早已挥鞭打马,比箭还快,一溜烟钻出南门去了。遥遥望见那辆马车奔驰正疾,谷缜远远尾随,行了约莫五十里地,马车停在道边。道旁苍松错列,绿意森森,林前聚了二、三十名天部弟子,为首一人,正是沈秀。他俨然首领装扮,襟带逍遥,料来脚伤未愈,左手拄杖,右手摇着一把羽扇,左右指挥,念念有词。 谷缜远远下马,藏在草中,见状轻啐一口,暗骂道:“这龟孙子尽学他乌龟老子,羽扇纶巾,当自己是诸葛孔明么?”又想,“这厮从来不安好心,这回召集部众,不知有甚阴谋。”心念未绝,忽见一名天部弟子疾逾奔马,沿官道奔到沈秀身前,诉说几句。沈秀将手一挥,天部弟子呼地散入两旁松林,立时大道空旷,寂无一人。 谷缜正奇,忽听鸾铃声响,掉眼望去,远处来了一行人马,居中马车锦幄绣缰,两名驾车男子均为东岛弟子,施妙妙、谷萍儿各骑白马,一左一右,护着马车。 谷缜顿时悟及,沈秀设伏在此,必是针对这东岛一行,而瞧目下情形,施妙妙等人全然不觉。 一念及此,谷缜心中大急,暗忖若是露面提醒,不啻于自投罗网;若要留书提醒,又为时势不容;虽说施妙妙无情,谷萍儿无义,但要他眼睁睁瞧着二人落入沈秀陷阱,却又十分不忍。 眼见马车逼近,谷缜忽将北落师门丢在一边,低声道:“贼猫儿,藏在这里,不要出来。”那猫瞥他一眼,蜷在草中,眯眼瞌睡。 谷缜见它听从,舒一口气,蓦地跳入附近水田,只一滚,便满身满脸都是污泥,又将头发披下,搭在脸上,而后跳至道中,哇哇大哭,边哭边满地乱滚,泥灰裹身,越发赃污难辨。 东岛诸人吃了一惊,一名东岛弟子喝道:“臭乞丐,你疯了么?” 谷缜披头散发,浑身泥浆,绝似落魄乞儿,听到骂声,只是哭着翻滚,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始终占住道路,不令东岛马车通过。 那弟子大怒,跳下马来,取鞭欲抽,忽听施妙妙道:“住手。”纵身下马,看着谷缜,皱眉道:“你这人,哭什么?”言语间大有怜悯之意。 谷缜听得心头一暖,借势装疯,大叫道:“我不活啦,不活啦!” 施妙妙怪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不活啦?” 谷缜道:“我爹妈死了,媳妇儿跟人家跑啦,妹子不给我饭吃,赶我出来,我不活啦,不活啦……”说着又哇哇大哭,初时不过做戏,谁料这一哭,竟尔引动愁肠,想起这些年的遭遇,凄惨犹有过之,不觉自怜自伤,真个泪如泉涌,大放悲声。 施妙妙听得心酸,叹口气,取了块银子,塞到谷缜手里,温言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轻易言死,乖乖的,别哭了。”谷缜左手攥住银子,右手擤把鼻涕,止住了哭,憨憨的道:“姐姐,这各白花花的,我家也有,能换好多果子糖吃……” 施妙妙见他傻里傻气,不禁哑然,却听谷萍儿冷笑道:“这人分明是个傻子。无怪丢了媳妇,还被妹子赶出家门,哼,他若也算男子汉大丈夫,我就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 施妙妙听得满心不是滋味,转身道:“萍儿,他这么可怜,你还笑他?”谷萍儿撅嘴道:“他自己傻,怪的了谁?妙妙姐,你是心好,换了我,先给他两个嘴巴子,将他打的清醒些。” 施妙妙心中微微有气,扬声道:“萍儿,你心有怨气,冲我来便是,干吗撒在别人身上?”谷萍儿俏脸一沉,高声道:“是呀,我有怨气又怎的,哼,他,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也不饶你……”施妙妙瞪着她,脸色发白,朱唇颤抖,睫毛倏颤,留下两滴眼泪。 忽听马车里也有女子温言道:“好啦,好啦,有什么好争的,趁早赶路找人才是。”谷萍儿没好气道:“赶什么路?找了两三天,连个人影也没有……”说道这里,嗓子一哽,也留下泪来。 白湘瑶撩开车帘,将谷萍儿扶下马,搂在怀里,轻叹道:“他或许逃进深山,怕人追捕,不敢出来……”谷萍儿经她一劝,越发哭得厉害,伏在白湘瑶肩上???身子颤抖,呜咽道:“山里,山里那么多野兽,他又没本事……”施妙妙听得心中酸溜溜的,蓦地赌气道:“那种人啊,被野兽吃了,也是活该……”谷萍儿转过头来,狠狠瞪他,施妙妙也不回避,四目相对,若有火花迸出。 白湘瑶微露浅笑,叹道:“萍儿,别淘气了,咱们再找一天,再寻不到,那也是天意,你们谁也不许怪罪谁了。”施妙妙闻言,黯然垂下头去,谷萍儿却瞪着母亲,柳眉挑起,撅着嘴神情极是倔强。 忽听一名东岛弟子怒道:“臭乞丐,拿了银子,还不快滚?”谷缜道声“好”,重又滚来滚去,仍是遮道拦路,那弟子怒道:“叫你滚呢。”谷缜道:“这不是滚了么?” 那弟子气得脸色发白,喝道:“谁让你这么滚了,让你滚一边去,给爷爷让路。”谷缜停下来,嘻嘻笑道:“你要去前面的树林是不是?你也去玩藏猫猫么?”那弟子更怒,骂道:“我藏你爷爷……”谷缜笑道:“我爷爷藏在一个土包包下头,你要是也藏那儿,别人一定找不到的。” 东岛弟子皱眉道:“什么土包包?”另一个弟子笑道:“杨青,这傻子咒你死呢,土包包就是坟墓,他爷爷早死啦,你藏土包包下面,哈哈,有趣,有趣……”杨青恼羞成怒,抬脚便踢,施妙妙一伸手,扣住他肩井,杨青身子僵硬,脚在半空,竟踢不出去。 施妙妙向谷缜道:“这位大哥,你让开路,我们瑶过去。”谷缜道“你也玩藏猫猫?”施妙妙见他缠夹不清,微觉不耐,皱眉道:“我们不藏猫猫,你也别胡闹。”谷缜啊呀一声说道:“你们不玩,过去作甚?前面的人玩得好好的,你们去了,就藏不成了……” 众弟子莫名其妙,白湘瑶母女却饶有心机,闻言均是一凛,谷萍儿抹了抹泪,含笑道:“这位傻……嗯,大哥,你说前面有人玩藏猫猫,是些什么样子的……”花没说完,谷缜却怕她走近瞧破,又故意撒疯,滚来滚去,又哭又叫。谷萍儿连问几句,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心中有气,回头与白湘瑶换了一个眼色,蓦地高声道:“前方来的哪方同道,何必藏头露尾的,若有胆量,不妨出来一见。” 天部众人按捺不住,前方一片寂然。谷萍儿微一冷笑,又大声道:“妈,有道是‘逢林莫入’,前面这么大一片林子,好不凶恶,咱们不如绕道而行……” 话音未落,忽听沈秀哈哈一笑,天部众人从林中奔将出来,缎匹纷纷展开,五颜六色,在日光下斑斓夺目。 东岛诸人同时色变,谷萍儿见了沈秀,便想起“五谷通明散”来,当即抿嘴一笑:“唉,又是你呀?”沈秀见她玉雪肌肤,媚态入骨,心头一阵痒痒:“我阅女无数,如此妖媚女子却是少见,姚师妹也算美人,但说到这个‘媚’字,这小妞儿却更胜一筹。”当下摇扇笑道:“在下沈秀,忝为天部少主,谷夫人与小姐国色天香,小子心甚向往,只恨福缘浅薄,卒难亲近。如今奉家父之命,与二位相会此间,可谓天赐巧缘,不容错过,还望谷夫人与小姐屈移芳驾,盘桓数日,以解小子渴慕之情。” 他言辞轻佻,语含猥亵,谷萍儿笑容倏敛,眼中透出冷冽之色。白湘瑶却是一笑,眉飞眼动,目光脉脉,惹得沈秀神为之飞。忽听她淡然道:“沈舟虚是你爹?”沈秀忙笑道:“正是家父。”白湘瑶点头道:“久闻沈瘸子行事不择手段,他奈何不得神通,便让你为难我们这些妇孺,扰乱他心神,是不是?” 沈秀嘻嘻一笑,不置可否。一转眼,忽见施妙妙目光冷冷,素手把玩两枚银鲤,便笑道:“施姑娘的‘千鳞’纵然厉害,但双拳难敌四手,还是不要妄动得好。” 施妙妙哼一声,蓦地抬手,漫天银雨,射向沈秀。沈秀笑摇羽扇,身旁却抢出两名天部弟子,抖出锦缎,结成遮天大幕,银鳞射在幕上,簌簌而落。 沈秀摇扇笑道:“柔能克刚,施姑娘不知这个道理么?” 施妙妙花容微变,一张手,四枚银鲤化雨飘出,霎时间,四名天部弟子拥上,手中彩绸翻飞,哪知立足未定,银光闪没,两名弟子失声惨叫,丢了彩缎,栽倒在地。 原来鳞至半空,施妙妙潜运磁劲,若干银鳞去势陡变,绕过锦缎。持缎的天部弟子猝不及防,顿吃大亏。 沈秀俊脸陡沉,高叫道:“布好阵势,勿要轻敌。”天部众人齐齐应命,纷纷散开,施妙妙见其三三两两,错落有致,分明是一路奇门阵法,当即凛然,握住六枚银鲤,微一扬手,银雨漫天。 天部众人随着沈秀呼喝,或是奔前,或是后退,或是高高纵跃,或是滚地向前,纷纷以绸缎遮蔽同伴,“千鳞”之术纵然奇诡多变,但对方遮拦紧密,鳞片即便绕过一道锦障,后续锦障也会补上,“千鳞”力道虽劲,也不能一一穿透。 施妙妙屡屡无功,攥着银鲤,不觉额间见汗,眼瞧着锦浪翻腾,缓缓逼来。“施姑娘何苦来哉?”沈秀微微笑道,“这‘天机云锦阵’是家父特意创来对付你这‘千鳞’的。只可惜,阵法虽成,‘千鳞’之术却是后继无人。相当初,施、王二姓,高手辈出,一代之中,‘十鲤’高手便不下十人。那时候万鳞齐发,何其壮观。只可惜万城主两次东征,千鳞高手凋零殆尽,施浩然一死,便只剩一个只会‘六鲤’的小小女孩儿了。” 他故意出声,扰乱施妙妙心神,施妙妙却抿嘴默然,倾听沈秀声音来处,蓦地飞身纵起,一抖手,发出“六鲤”。锦障纷纷拦至,然而施妙妙这一击蓄力而发,去势惊人,哧哧细响,接连射穿两层锦障,始才衰弱,叮叮叮落在沈秀身前。 沈秀逬出一身冷汗,后移两步,冷笑道:“施姑娘好本事,可惜‘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再说了,姑娘这一轮下来,篮中的‘银鲤’怕亦不多了。” 施妙妙挥袖飘落,色冷如冰,轻轻一掠秀发,冷然道:“杨青,郑自然。”两名东岛弟子齐齐答应,施妙妙道:“你们两个,护送夫人小姐先走。” 二人同是一惊,齐道:“施尊主。”施妙妙道:“事关我岛兴衰,不得抗命!”她语调虽然平和镇定,却自有一种威严,叫人无法抗拒,杨、郑二人钢牙紧咬,流露出悲愤之色。 谷萍儿忽的一声冷笑,道:“妙妙姐,你不要小瞧人了。”倏地掠出,双手一分,撒出两把“无相锥”,又趁天部弟子移阵抵挡,奔近锦障,左手白光一闪,哧的一声,一幅锦障裂成两段。 沈秀吃了一惊,定眼望去,只见谷萍儿掌中一口短剑寒气森森,沉如秋水,竟是一口宝剑,心知若是任她一路划去,势必将这“天锦阵”割的七零八落,不成样子,当即纵身上前,隐身一幅锦障之后,张手射出一蓬银丝。 谷萍儿胆识虽佳,江湖阅历却浅,临危涉险,应变能力不足,虽赌气闯入“天机云锦阵”,但瞧见锦绣翻飞,五光十色,顿觉目不暇接,心神为之迷乱,那银丝优势无声而至,谷萍儿猝不及防,顿被裹住,心神越发慌乱,举剑便划。她掌中短剑名为“分潮”,分涛裂浪,锋利绝伦,只一划,便划断数十茎蚕丝。沈秀却不容她宝剑再挥,“天罗”又发,缠住她手,只一扯,谷萍儿短剑脱手,眼前银丝流动,第三张“天罗”如风罩来,将她层层缚住。 谷萍儿又惊又气,奋力挣扎,不想那张网越挣越紧,沈秀哈哈大笑,正要上前擒捉,眼前银光忽闪,沈秀吃惊,放开天罗,疾往后撤,身旁弟子见机奇快,锦障掩至,哧哧几声,拦下数百片银鳞。 施妙妙逼退沈秀,俯身扶起谷萍儿,谷萍儿绝处逢生,喜不自胜,叫声“妙姐姐”,便流下泪来。施妙妙见她泪脸,亦气亦怜,目光闪动,但见锦障蔽天,丝光起伏,形如湖波纵涌,海涛倒立,心知自己若是在阵外,凭借“千鳞”远攻,未必会败,此时身入阵中,却不啻于自投罗网,“千鳞”威力更难发挥。 沈秀亦知其理,嘻嘻笑道:“施姑娘,如今你深陷阵中,插翅难飞,若不投降,更待何时。” 施妙妙不作一声,凝神寻他藏身之处,但沈秀学的精乖了,使出“流音术”,声音忽左忽右,难以捉摸,施妙妙正觉心急,疾风陡来,两面锦障如两道软墙,翻转逼来。 施妙妙娇叱一声,撒出六只银鲤,左方锦障后一声闷哼,有人受伤,来势亦是一顿,右边锦障却如云坠天倾,直直压来。 施妙妙心知一被罩住,大势去矣,挽着谷萍儿飞身后掠,不料两幅锦障从后挡来。施妙妙娇叱一声,挥掌劈中锦障,却觉柔韧万端,似有一股潜劲,将她掌劲卸开。施妙妙吃了一惊。暗叫道:“周流天劲?” “周流天劲”为天部神通之源,非禽兽毛发、蚕丝蛛缕不能传递,这些锦缎均是蚕丝织成,运用者又是天部弟子,“周流天劲”修为精深,注入锦中,便将这数十匹锦缎化为一张张“天罗”,柔韧无比,无怪以“千鳞”之利,也难攻破。 施妙妙一明此理,心下微乱,寻思谷萍儿若有“分潮”剑在手,尚可一战,如今却又被沈秀掠去,真可谓雪上加霜。 二女左冲右突,均被锦障拦回,不多时香汗淋漓,娇喘微微,四周彩浪越发翻滚不定,腾挪间隙更加逼仄。只听沈秀又笑道:“二位姑娘美如天仙,我见犹怜,何苦冥顽不化,若是有个好歹,伤着二位凝玉般的身子,沈某岂不心疼……”他心中得意,一面指挥围堵,一面风言风语,扰乱二女心神。 施妙妙果然中计,越听越怒,忽地纵起,径向声起处奔袭,一不留神,沈秀觑空儿发出“天罗”,施妙妙避让不开,脚腕竟被缠住,未及挣脱,眼前忽地一黑,锦障罩下,将她重重裹住。一时锦缎掀开,但见沈秀盯着自己,嘻嘻笑道:“施姑娘,幸会幸会。”说罢伸手来摸她脸,施妙妙怒极,迎面啐了一口唾沫。沈秀让过,笑道:“姑娘不让我摸,我偏要摸摸。”说罢故意慢慢伸过手来,双眼一霎不霎,凝视施妙妙。 施妙妙望着那只臭手,羞怒至极,眼前一阵昏黑。沈秀见她神色,越发得意,正想大施淫猥,身旁一名衣带绣金的老者忽道:“秀少主,部主命我等擒拿谷神通的妻女,却没吩咐少主别的。” 沈秀眉头大皱,目有恼色,瞥那老者一眼,再瞧其他弟子,大多数一脸不以为然,当即眼珠一转,笑笑起身,说道:“吴长老,我与施姑娘闹着玩呢。”说着转过身来,笑嘻嘻地道:“谷夫人,只剩你啦。” 施妙妙闻言一惊,转眼望去,但见谷萍儿也被几匹缎子裹成粽子一般,见她望来流泪道:“妙姐姐,都怪我害了你。” 见她自责,不觉苦笑,心道:“这会儿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怕只怕,落到这些恶人手里,便求一死,也不得清白……”心头蓦地闪过谷缜的笑脸,胸中剧痛,两行热泪滚落双颊。 那两名东岛弟子武功虽强,较之施妙妙却差了不止一筹,此时不觉对视一眼,均有拼死之心,各自拔出刀剑,护在白湘瑶两侧。白湘瑶摇了摇头,说道:“杨青、郑自然,放下兵刃。”二人一愣,大觉不解,但既得令,也不敢违背,当啷两声,抛下刀剑。 沈秀亦是奇怪,笑道:“谷夫人要亲自出手么?很好很好,沈某正想领教。”白湘瑶微微一笑,摇头道:“哪里话,沈公子少年英俊,奴家一介弱女子,岂敢以卵击石,冒犯虎威。” 众人越发糊涂起来,沈秀笑道:“小子愚钝,还请夫人明言。”白湘瑶道:“还用说么,事已至此,奴家也只有任凭沈公子处置啦。”说话间,眼波流转,如水光涟涟,沈秀瞧在眼里,痒在心里,听到“任凭沈公子处置”一句,更是筋骨酥软,身子也轻了几斤,哈哈笑道:“夫人果真是长了几岁,甚识时务。” 白湘瑶微微笑道:“奴家虽然任凭处置,却有一言相告,沈公子要不要听?”沈秀笑道:“请说,请说。” 白湘瑶收敛笑意,徐徐道:“拙夫性子不是很好,若是我等受了委屈,只怕不但天部覆灭,西城除名,沈公子想得到一具全尸,也很不容易。”她神态温柔,言语淡定,但不知为何,话中之意却令沈秀心头突地一跳,干笑道:“夫人严重了,谷岛主威震寰宇,小子素来敬畏,只要夫人小姐不与小子为难,小子又岂敢让令母女受半点委屈。” 白湘瑶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便随你去见沈虚舟便是。”杨青、郑自然闻言大惊,失声叫道:“夫人。”白湘瑶摇头道:“眼下形势,彼强我弱,若是争斗,徒添死伤,你二人速速离开,告知岛王,神通自有主张。” 杨、郑二人均露出悲愤之色,站立不动。白湘瑶蓦地秀目一寒,叱道:“还不快走?”二人泪如雨落,双双一揖,转身便走。沈秀有意让消息传出,威慑东岛,是故笑吟吟任其离开,并不阻拦。 第三部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