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禅》 1.恩怨金幹擘海水 天光乍现,一道列缺自天际突飞来,劈开昏沉午夜,将乾坤都照得灿亮。万钧雷霆随之而至,隆隆鸣遍整座山头,紫电接连地凿透大地。 那天雷勾动地火,催断枝干,气吞山河,将万物都收入火腹。雷音好似铿锵亡曲,烈火仿佛烧自地狱,恶焰狂舞,所到之处杀遍草木。 天虞山古钟彻夜急撞,于雷音下雄浑作响,古钟声接连鸣传整座梵刹。 梵刹的僧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望见窗外山火,纷纷仓促地套上鞋,提起水桶,奔向梵刹外救山火,呼唤救火声此起彼伏。 在这灾难之音中,了玄和尚却听到了孱弱的哀叫,若远若近,忽有忽无,好似人泣,又好似婴啼。 他心觉有异,朝那孱弱声音找去,不知找了多久,在一尊高耸巨大的岩石后面,发现了一只被火势逼得无处可去的妖。 那只妖通身火红,形似野犬,脊下无尾,此时缩在巨石后,毛尖焦黑,被数道绝情雷劈得皮开肉绽。 它狭长的眼半阖,碎肉包裹着白骨,虚弱地残喘着。 了玄和尚垂下慈悲眼,袈裟拂过尘埃,朝那来路不明的妖物伸出一只手掌。 妖这才发觉有人,戒备地抬起头,还未及细细打量,便觉察和尚有佛光环绕,自挡八方风雨而寸缕不湿,于黑夜中烨然若神人。 那伸来的手,掌心纹路分明,指尖浑圆如白玉,在满是浓烟的深山中一尘不染。 妖瞧向来者面容,瞬时怔住,瞠圆的赤瞳在颤抖,瞳仁里倒映着火光。 …… 幢幢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耳畔救火声纷乱依旧。 青石板微凉,芒鞋拾阶而上,白袍和尚庇护怀中野妖,从山间踏入梵刹。 山妖双眼紧闭,吐息微浅,动也不动,如同死了般。它背脊上的黑红残肉勾连在一起,岌岌可危地挂在白骨上。 隆隆雷音止了,列缺复归云层,苍穹洒下细密雨丝,落在和尚足下的青石板,亦潮湿了和尚的袈裟。 雨越下越大,最终浇灭这肆虐的山火。 了玄和尚把山妖带回室中,将它放在竹榻上,它的双眼依旧紧阖,没有动弹。 室中久久寂静,唯雨声绵绵。 “善哉。” 一声低语收回和尚所思,他取来草药茎叶,抹在山妖皮肉上。 苦药汁渗入血肉,痛如刀尖剌在肉上。 山妖陡然震出一声锐利的叫啸,尖爪撕碎草席,牵连全身都剧烈地抽搐。 它苟延残喘着,抬起眼,一双金色琉璃瞳转过来,睨向和尚,颤晃半刻,继而戾狠地展出讽笑,当中烁有复杂情恨,血肉在和尚抹着药的手指下小幅度地翕张。 倏尔,剔透泪光从它眼尾跌落,它一怔,狼狈地避开视线,开口发问:“这位和尚,能否再坐近些?” 和尚没有多想,如他所愿坐过去。 未有多时,妖的痛呼转为一声泣涕,声音呜咽在喉。 事毕后,那断尾妖物被上好了创药,泪痕未干,唇角挂着殷红血迹,浑如恶犬。 和尚端着药瓶离开,腰间渗出血红。 …… 传言兰若寺的了玄大师不救山火,却救了只模样稀奇的妖,那妖善恶不明,不知是何来历。听说那山妖以怨报德,不仅半句谢言没有,还将了玄大师咬了一口,差点儿咬下一块肉,凶残得令人发指。 众说纷纭,充满好奇,再观了玄大师本人,腰间缠着纱布,晨起时礼佛坐禅,日暮前阖眸念经,心自静如古松,不理闲言,没有任何解释的打算。 至于传言中的无尾妖,上药后就陷入昏迷,空占着一席之地,蜷在窗前榻上,生疮的皮毛让它看起来像一团烂掉的厚毛垫子。 …… 这日,兰若寺的香火极为旺盛,青烟袅袅直上,解秽流芬,沁入肺腑,来往香客不绝。香客们一来是前往供养十方无量佛,二来是慕名来听了玄大师讲经,受其说法教化。 了玄大师每年开门讲经一次,一讲就是三天,在整个陈国都闻名遐迩,许多善男信女宁愿舟车劳顿半个月,也要赶来听这位大师讲三两句佛法。 据说十个听过了玄讲佛法的人中,有七八个在道场中就能开悟,得到正知正见,甚至有人当场决意断去红尘,皈依佛门。 现下日上三竿,佛堂中坐满前来听经的香客。 殿中静谧无声,唯有了玄和尚宝相庄严,禅坐在众人之前,声音温润,不紧不慢地道说三世诸佛、万法实相。 了玄正在讲法,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出现在佛堂门前。 那人明红色长发,以金冠高束,披着松垮的云白色长袍,腰带轻系,隐约地敞露出半片胸膛。 此人眉宇间有道朱红色额印,呈火纹状,烫在眉心正中,气宇绝非等闲之辈。 因着众香客大多背对向佛堂大门,也少有人注意到他,只有了玄与他刚好是四目相对。了玄和尚寡淡的视线从男子身上轻忽掠过,二人对视须臾,眼芒有所停留,之后再无交集。 门口的男子气质孤冷,好似对寺院里的规矩极为了解。他未多打扰,只倚在堂口的高大门柱旁,侧耳听那和尚讲经法。 是了,伏䶮今日才刚从昏迷中醒来,尚有余力化为人形,满身是伤,只系个松散的衣袍出门。 他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玄,瞧清那日在雷霆下遇见的超逸僧人,是何相貌,是何境界,是否为记忆中的错觉。 现下他来了,未料到碰上寺中讲经之日,那和尚被包得里三层,外三层,也近身不得,只好在门口边听他讲佛法,边再将人观察个细致。 这观察得越细致,他牵在嘴角的笑就越冷。 果然,那日他没有瞧错。 这和尚好本事,想来不待几年,就可究竟涅槃,脱离凡胎,即身成佛,归往极乐西天净土宗。 和尚啊,和尚。 释迦摩尼尚且历问出离之道,于苦行林中严苦多年,才在菩提下顿悟解脱。 你呢,你究竟是凭什么? 伏䶮出神地想着,却见脚边不知何时滚来了一块儿小石头。 伏䶮心觉稀奇,刚寻思看这石头做什么,就见它躺在佛殿门口,朝着殿中和尚,正专注地频频点头咧。 伏䶮看得莫名,望向殿中的和尚,心说难道连块儿石头都爱听这秃驴讲经? 还听得这般细致认真,字字都附和点头。 真是石头脑袋,病得不轻! 伏䶮暗自腹诽,随即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感谢。 2.恩怨金幹擘海水 梵寺三日旺盛香火后,香客渐散,众生归去五洲四海,兰若寺恢复以往的幽秘静宁。 空寂的山谷梵寺中,唯余僧人低沉的念经声,伴有三两声子规啼叫。 在天虞山中最为禅寂的,不是兰若,不是空谷,是它的后山。 那是一片舍利塔林,七级浮屠各个高百二十尺,在山内依稀地树立,守着舍利,缄默如松。 了玄从中走出来时,见一名男子背对而立,其身形瘦削,长发如火,以冠束起。那人一动不动,盯着棵古树出神。 了玄走到古树前,发现树的枝干虬曲苍劲,上面有一只死去不久的枯瘦狐狸,它浑身毛色灰暗无光,面颊凹陷。 “它被饿死了。”伏䶮说道。 了玄低沉地念了声佛号,神色悯然。 伏䶮侧过头来,看着和尚,意有所指地说道。 “它太瘦了,今夕不是挂在树上,他日亦跑不过虎狼。” “今生苦矣,来世可期。”和尚答。 伏䶮闻言但笑,长袍半敞,眼神似有无尽深意。 “我听你讲诸法实相,以经书散播佛法。我见人欲是寻常,妖欲乃修仙,佛欲求真理,三者相比,倒是佛的欲念最强,脱凡胎桎梏,求一家之言洞穿宇宙洪荒,传无上微妙法,永受众生供养,做他们的眼中的神祇。如此野心昭昭的法,为何众生要来听,要来信?” “佛法探究宇宙,是使人明因果、分善恶,放下所求,走好他们本该走的路。” “如果我也让你放下所求,还让你止步成佛路,你可情愿?” “我乃一介僧人,自小在兰若寺中长大,从未执著于成佛,亦不求于菩提,只是对红尘也无分毫牵挂。” 伏䶮凝视着他,缄默不语,藏在袖中的指尖却在掌心越攥越紧。 二者未有多言,和尚便离去了。 和尚走后不久,天虞的后山中飞来一只凤鸟,歇于树梢。 它向下探头,看了半晌,化作一通身白羽袍的清隽男子,面皮白皙,姿容如玉树般秀丽风雅。 男子看着树下的人,那人正擦去两手污尘,焚烧一只死狐狸。 “你又碰见他了?”男子瞧了良久,问道。 “嗯。” “还不走?” “走什么?” “躲他远远的。”男子足点树梢,从树上轻巧下来。 伏䶮却冷笑,“我找了他百年,如何放得过?” “你为什么还自找苦吃?”花惊云紧皱眉,雪色长发从颊侧滑落。 “横竖我也时日无多。” 花惊云瞳中一震,看向伏䶮,惊骇之色久久不去。 “…这不可能!” 伏䶮将话头一顿,吞了吞,才道“…没什么不可能的。” 凤鸟听罢,露出悲色。 这人间千载不过弹指,从前的伏䶮跌宕风流,逍遥快活,天资远胜寻常妖兽。 他们曾在玉虚梧桐树下许过一诺:待千年后,共赴九天百仙宴,饮光瑶池仙子的雪夜猴儿酒。 现如今,却有人不得不食言。 “我…我去问问风殊绝,他总会有办法。” “小白雀儿,这么多年你还一遇事就找老流氓,难道是雏鸟情结?”伏䶮将擦手的布帛收起来,冷不丁转移话题。 “狐狸,你到底为什么要留在他身边?”花惊云只执著地追问他,心中生出不好预感。 伏䶮朝他看去,唇边的笑中托有诮讽。 花惊云好似了悟,却是哑口无言。 眼前之人的修为尽毁,行之将死,已然放下对修仙的执著。 唯余此怨,于九世光景里愈演愈烈。 拦或不拦,此时此刻,于伏䶮而言,都是一种别样的残忍。 3.阴雨淫淫鬼昼行 金幼城坐落于纤尘山脉旁,一年前还是个繁华的不夜城,而到了今年,已化作暮色下的诡谲空城。这里每天还未至辰时就已家家闭门不开,街上空无一人,好多府邸里连个人都不剩。 城民都传有厉鬼作恶,太阳下山后谁要是敢出门,必将暴尸街头,五脏六腑浑然无踪。 官老爷也没辙,查又查不出个眉目,只好请来个道士。道士打听一圈,又看过山水,说这金幼城往西有四百里处,曾是兵家必争之地,叫五昶坡,鑫朝的太子就在那儿失踪过。据闻坡下埋有白骨无数,随便一挖就是残骸。怕是因为近十年金幼城人丁兴旺,夜夜不眠,惊扰了五昶坡下道行高深的厉鬼。 自那道士一番推测以后,家家更是连夜贴黄符,再无人敢日落后出门。 如此状态持续半年有余,累计死了五十余人,大户人家迁走许多,金幼城是愈发阴森,人丁惨淡,连朝廷要求的税钱都不好交了。 直到最近,城中笼罩的阴霾渐散,听说夜里在外的人竟平安归家,众人高悬的一颗心才稍有所松懈。有人指点官老爷须尽快请高僧做场法事,官府便不辞千里邀来天虞山的了玄大师,以超度那些惨死在厉鬼手下的生灵,抚慰城中百姓。 接到此请后,了玄辞别圣严祖师及寺中众僧,携一根锡杖,孤身前往,未成想在中途又遇上了他救过的妖。妖看起来面色几分古怪,只说自己也要到那金幼城中去。 二人走走停停,待行至那金幼城时,已是半月后。这段期间,金幼城内竟也相安无事。 一到金幼城门口,官老爷就忙来相迎,以为伏䶮是了玄带来的另一位高人,便为二人好一番接风洗尘。和尚到底是不能食肉,不能碰酒,几道素菜平淡过口,对伏䶮来说无味得很,和前些日子在兰若寺中的伙食无甚差别,都叫人难以下咽。 吃饭时,官老爷旁敲侧击的,末了是贪婪了点儿,嘴上说让大师做场法事,话里话外却想要了玄把所有的事都包圆,什么超度枉死亡魂,镇压作恶厉鬼,给金幼城念经洗怨,从头到尾都想要个全乎。 和尚是真没脾气,分文钱不得,却也逐一答应。 因着二人是同来的,官老爷就将其住处安置到同间厢房,伏䶮是不介意,了玄也未有多言。 待到夜时,暮色愈加的浓,稠云掩去月色,不觉已过子时。 了玄在屋中禅坐到子时过半,推开房门向外去,金幼城与白日之所见截然不同,纵横百街皆成空巷,家家一片漆黑,只几盏红灯笼吊在街旁,随风轻悠地飘摇。 他身披的是一袭月色僧袍,平步在青石砖上,向金幼城主街去,且走且观,伏䶮闲来无事,就也与他一同去。 “瞧出眉目了?”伏䶮蓦地问道。 “没有,这里很寻常,不像有恶鬼作祟。” 正说着,有一道青影从眼前晃过,轻忽如风,顷刻便拐入不远处一条街巷中。 和尚率先反应过来,白色布鞋点地,锡杖嗡嗡作响,月色长影紧随青影之后。 伏䶮看向青白二色远去的背影,不由皱眉,也跟了过去。只是他碍于身上重伤未愈,速度竟还超不过一介凡尘僧人。 不待半柱香时间,他追上了和尚,发现其吐息平稳,正在一户人家院外敲门。 “发生什么了?” “那影子在里面。” “这金幼城没人敢在夜里开门,我们直接进去。” “不可擅自入室。” “出事怎么办?” “影子没有厉鬼的煞气,不像恶意。” 真是个榆木脑袋,伏䶮在心中腹诽。他陪和尚在外面苦等,其间隐约嗅到佛香,而此香一夜未散。 待到次日天亮,这家人都未有何异常。 而伏䶮和了玄却吸引了附近早起城民的注意,这二人一个满头红发,一个是光头,实在让人想忽视都难。 三三两两的人包围在他们旁边,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大家都杵在这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还是邻里街坊先觉察出不对,说是这户常出门摆摊卖伞,不会到此时也无半点动静。 于是有人报了官,官老爷带人破开土院的门,一股浓烈的佛香扑面而来。走入室内,才发现一家人早已惨死屋中,向外流淌的鲜血染红了横放地上的一把把油纸伞。 有人大声喊叫,有人低声啜泣,那一家六口尽为窒息而亡,脖颈有勒痕,目眦欲裂,整齐地摆成一排。 4.阴雨淫淫鬼昼行 饶是高僧守在门口,也阻不了横死之祸,此事蹊跷,实在是蹊跷。 “所以…昨夜你为何不进去?”伏䶮和了玄走在金幼城的主街上,天黑之前这里还算寻常,人气儿不少。 “那青影确无恶意。”他轻微地皱起眉,似在思索什么。 “这眼见第二夜就要到了。”伏䶮闲逛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青楼,目光一顿,又意味深长地瞥向身侧的和尚。 “这儿的音信素来灵通,要不进去瞧眼?” 了玄的步履停住,顺着伏䶮的视线看去,只见几位环肥燕瘦的风尘女子正坐门口抱琴揽客,末了女子还与和尚的视线一撞,戏谑地挑起丹唇,同姐妹调笑。 “…不可。” “不可?”伏䶮正不怀好意,却见二楼有位伊人正倚窗望他,他登时怔住,迟疑了许久,突然道:“…那就我过去问,你且等我。” 言罢,伏䶮就抬脚迈进了街对过的勾栏场子。 老鸨见他来,即刻殷勤地贴上去,一通嘘寒问暖,几次打听他来寻谁家姑娘。伏䶮只抬起手中的纸扇,敷衍地一指阁上,便兀自地寻阶上楼去了。 二楼伊人从窗前见那玉面郎君踏入阁中,自是早就推开了门,燃好一柱麝香,候他入室中。 待伏䶮找到她后,看她面戴薄纱,反倒有些不确定了,出口问道:“冷月环?” 女子一怔,心下不知是何许人也,只好自个摘下面纱来,“公子是认错了人?” 伏䶮定睛细瞧,还当真是认错了。 这女子身形和神态皆与冷月环有两分相似,容貌和风情却远远地逊于她。 此刻气氛因误会而变得略为困窘,女子低眉沉吟半晌,又主动地拾起话头。 “…不知冷姑娘是公子的什么人?” “是我的一位故友。” “看来是多日未曾相见了。”勾栏女子先入室落座,轻柔地为伏䶮斟满一盏清茶。 “她啊…跟一位穿白袍儿的牛鼻子跑了。” “牛鼻子…”勾栏女子怔住,思量后才反应过来,笑了,“是道人?那冷姑娘的眼光倒是独特。” “道人里没什么好东西。”伏䶮端起青瓷茶盏,语气透出不悦。 “那和尚呢?”女子心觉好奇,忍不住又出言问道:“与你一同来的和尚,在楼下等了好些时候。” 伏䶮仿若未闻,只自顾地仰首饮茶,眼角的余光却又跳出窗外去寻那人。 此时日色已近昏黄,天际晖光映在了玄侧颜,一寸寸隐匿了他半边儿轮廓,塑作金身,整条繁华的街景都同淹没于金光中。 “姑娘,你这儿几时打烊?”伏䶮蓦地收回视线,问道。 “到夜时就要打烊了,现如今鸨娘不敢冒风头。” “无妨,一个时辰足矣。” 女子又为伏䶮续上一盏清茶,伏䶮才想起打听消息的事来。 “关于厉鬼作祟,你可听过什么音信?” “说法五花八门呢,有人说是厉鬼,外城来个算卦的却说是野妖,一时也分辨不清。” “野妖?他们死相如何?” “皆是掏心,倒与昨夜那桩的死相是不同的。” 二人几番闲聊,又听那女子弹唱春江花月夜,夜色才开始渐浓了。 待那女子唱道:“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伏䶮竟有些恍惚,忆起数百年前,在金幼城里,冷月环也曾说过这句话。 临走前,伏䶮禁不住倚窗看去,和尚还站在那儿,尤为显眼,倒是过于守信。周遭的风尘女子见他相貌慧俊,几番忍不住上前撩逗,却是自讨无趣罢了。 5.阴雨淫淫鬼昼行 卖伞一家惨死之事出不过五日,迷案就又在城西再次发生,两次案发皆是死相苛惨,室中沉香缭绕。 更为诡谲的是,这回也是青影过后,在了玄与伏䶮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命案。 惴恐之风又一次浮涌在金幼城之中,人皆惊惶不安,充满了猜忌。 官老爷有些急了,几次委婉地问询和尚的看法,和尚却未置一言。 这天白日,和尚在屋中闭目禅定,伏䶮刚从外面回来,衣袍还披着室外的寒气,手上似是沾了些脏污。他不经意地抬头瞧了和尚一眼,随后接来一盆水为自己洗手,而和尚自始至终未睁眼看他。 虽说屋里是二人住,和尚总不说话,伏䶮到底是有些无趣。他坐在厅中的木交椅上,懒慢地扬起下巴,远远地观察那和尚。 那和尚相貌出众,神情既好,眉骨清隽,若他肯蓄发还俗,定是赏心悦目的。想到这儿,伏䶮又面带讽意的笑了,也罢,还俗和尚,他又不是没见过。 正于此时,和尚的神色乍然一变,双眉紧皱,眼珠滚转,两手也有些僵直。 伏䶮显然是察觉到了,却不清楚发生什么,这屋中一切如常,论妖魔也仅他一人,只可能是和尚的心境出现了问题。 果不其然,未出半柱香,和尚就蓦地睁开了双眼,他金刚怒目,瞳仁中竟映现出法莲。伏䶮不明所以地盯着,发现和尚正注视他身侧的空荡木交椅,那儿像是坐了个人一般,又好似站起来了,在往这边走。和尚的视线一直随其而动,最终缓慢地落到了伏䶮身上。 伏䶮背后一凉,以为在此刻身后站了个人,回首却空无一物。 那和尚的视线在二者之间逡巡,面色存疑,像发现了什么,猛地瞳孔一缩,血脉冲涌下竟是吐了小半口血。 伏䶮忍不住站起身,又怕此时若是近了,那和尚要因一时走火入魔而误伤及他,只得杵在原地里任疑云丛生。 虽说和尚离成佛已近在咫尺,这一世到底不过是个凡尘僧人。莫非在他遍寻和尚无果的一百余年中,还生了什么变故? 等和尚瞳仁中的法莲渐为淡去,双眉稍展,怒色褪去,他才按捺不住地问:“发生了什么?” 了玄看他一眼,目光似有停滞,尔后举重若轻地带过,“无妨,是心魔,…已经很多年了。” “心魔?”伏䶮拧紧眉,又追问:“何种模样?” “形似女子。” 了玄重新阖上双目,适才所见的模样却重复映现于他脑中,挥之也难去。 那折磨他多年的心魔不知因何而生,形貌妖惑,喜穿一袭银红软烟罗裙,半遮半掩地,偏好在他禅坐时现身。方才她踱步至伏䶮身后,神态娇慵,朝他盈盈地笑。 而在其抬头一瞬了玄才震惊地发现,那女子生在眉尾的红痣竟与伏䶮眉骨上的如出一辙。 他依稀地忆起圣严祖师的告诫: 汝执,乃苦之根。 6.阴雨淫淫鬼昼行 “我说和尚,你为何应下这些?本是做场法事就可离去。” “施主又何故参与其中?” “我?”伏䶮收住话头,一双狐眸半眯“好奇罢了,没见过和尚捉鬼。” “也许没有鬼呢?” “你是说今夜不会死人了?” “会死。” 二人的话头你来我往,倒像是在交锋。伏䶮明显感到这和尚比从前精明了许多,也更为深藏不露。他在一路来试探过许多次,却很难试出他的想法,亦很难探出他的深浅。 “我还没问过,佛门中人为何要救我一个妖?” “无论你是妖,或是人,甚至是魔,我都会救你。” “即便我咬了你,你也不悔?” “无悔。” 和尚转身看向他,坦然对上伏䶮探究的目光,面色如常。 “佛祖以身饲鹰,山僧来救被天雷追着劈的妖,难道出家人都如此厚德载物?”伏䶮没来由地笑了,紧接着却又将话锋一转“就不怕我以怨报德,趁夜掏了你的心,涨我修为…” “我未曾救你,如何断得了善恶,怎窥得见因果,僧人与妖也未尝不可有善缘。” “喔,什么善缘?” “有闻普怀法师遁入空门前,乃是鑫朝帝君,幼时流离失所,被一只狐妖庇护长大,而后成治世之才。此史传至后世成了佳话,乃佛门与妖亲善共处之典范。” 伏䶮略为诧异,未料到会听见这段史事,沉默半晌,不屑地轻声回了一句。 “原来是这个事,当真无趣。” 那日夜里,和尚着按平日在梵刹的作息,亥时歇下,未有出门。 伏䶮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却有些失眠。他望向窗外月夜,出神许久,从衣袍中摸出一块剔透的璞玉,对向溶溶月光反复地翻看。那璞玉被做成了一块腰佩,满是磨痕,想来已极为陈旧,在月光下逐字清晰地透出三个篆体:烈成池。 而那玉佩的背面,则是一条气势磅礴的雕龙,两目圆瞪,显有赫斯之威。 …… 等到第二天伏䶮醒来时,和尚刚从门外归来。 伏䶮看他风尘仆仆,忍不住心下腹诽,这秃驴起得真是比鸡还早。 耳听着门外有些喧嚷,不知是惹了什么麻烦,他草草地披上身鸩色外袍,踩着双鞋向外看去。 原来是昨夜又死人了,昨夜死得可多,整整十三口人。照样宅门从内侧紧闭,全家老少都断气得悄无声息。心脏没了,舌头也被割了,淌得满地的血,室中烧有佛香。 邻里街坊草木皆兵,居然猜忌到和尚的头上来。 他们声称是半个月前厉鬼就走了,而自打和尚来这城,行径惹怒了厉鬼,使其折回来蓄意报复,狂上加狂地折磨百姓,以佛香明示其挑衅之意。 人们还说这和尚根本就收拾不了厉鬼,才这么久都纵容他无法无天。 伏䶮不由挑眉,心下感叹,这民间百姓的遐想果真是够离谱,不过也算遂了他的意。 至于那和尚,始终不喜不怒,也没给出多余的解释,好似外界的声音皆不入他耳中。 7.阴雨淫淫鬼昼行 伏䶮仅听了一耳朵就回到室内,将他的松垮外袍系好,把胸膛捂严实,把踩扁的靴子给支起来,正经地穿进去。 门外喧嚷声渐弱,似是被下人给驱散了。伏䶮穿戴整齐地向宅外走时,和尚刚好回来,二人正面相撞,平淡对视一眼,便擦肩而过。 离开住处后,伏䶮独自地行在金幼城主街上。他喜欢在这儿闲逛,买点人间的小玩意儿啥的。正当他留意一柄做工精细的紫竹洞箫时,身旁来了位服饰华贵的矮胖富贾,与店家老板谈起生意来了。 伏䶮手中转着那把相中的紫竹洞箫,见二位老板忙于攀谈,也未多打扰,只留下一枚碎银。 一个时辰后,本当晴空万里的天儿遽然翻涌起黑云,于瞬息间生万变,浓云疾行,一举掩去头上白日,天地为之昏沉,狂风卷起细碎的沙,突而怒声咆哮。 惊雷倏地震烁八方,杵在庭院中的伏䶮不由一抖,指尖也跟着颤。 瓢泼大雨浇头而下,三两秒就淋湿了他的衣衫。他两眼眸光幽邃,瞳仁殷红,指尖的血尚在淌落,被袭来的雨水迅速冲淡。又是一声怒雷打来,他像是才反应过来,身体却早已失控得剧烈哆嗦,对雷霆的惧意深入骨髓。 就在此时,头顶的雨突然被遮去了。 他猛地回头看,发现和尚不知何时站在他了身后,超逸的月色僧袍被水打湿,手中举着把油纸伞,神色寡淡地撑在他面前。 伏䶮眼底的惊骇久久不去,一时忘了说话。而他的身后,正是富贾的全家老少,皆是陷入昏迷,无法吐出半声。至于那富贾,已被掏空了胸腔内的心脏。 “你…”伏䶮花好久才组织回语言,随之问道“你如何跟到这里?” “你这次忘了收敛气息。” 伏䶮先是怔住,随后兀自低声一笑,自知遮藏无用,心直口快地道:“你这些年,还真长进了不少。” 此前,了玄的确没有怀疑过伏䶮。 直到他留意到伏䶮接连三日出门,总闲手而归,才渐生了疑心。回想起伏䶮在兰若养伤的时日,正巧是金幼城无灾无难的几天,途中又恰逢那人回往金幼城。除此之外,还有那最关键的夜间几度浮现在了玄眼前,却浑不带半分杀意的诡秘青影。 只有一种说法可解释得通,就是杀人的是伏䶮。他为躲避紧追的天谴,一路仓皇逃至天虞山,停歇了作恶的行径。至于后来,金幼城中新死去的那些遇难者之所以没被和尚及时救助,是因为他们在白日里就早都被杀害了,诡秘青影不过是个引和尚过去的幌子。曾经的传言先入为主,众人误以为所有的命案都只会发生在夜里。 因此,无论和尚如何守候,也不过是守了几具已然凉透的尸骨。 “也许我不该救你。” 和尚发出一生低叹,手中仍撑着伞,眼底不见往日温润,手腕上的念珠在雨中烁起佛光。 “你后悔了,…莫非要降我不成?”伏䶮竖瞳盯着他,见他不答,像是被陡然激怒了。那双本已清明的兽瞳露出残虐,字字冷嘲道“这模样还真似曾相识。” 他分明是怒极了,却偏要齿粲而笑,眼底泛红,透出掩藏已久的滔天恨意,以及他骨子里磨不灭的骄狠。 伏䶮切齿缓磨,说道:“也许你早就忘了,我究竟是为何…才沦落至今!” 言罢,他蓦地伸出一掌,杀意升腾,指尖转为锐利的爪。 天雷再次随闪电而出,划破晦暗的长空,照亮了庭院中那二位被雨水浇透的一僧一妖。 8.且将恩怨说从头 九百三十年前,玉虚梧桐树下。 那年的花惊云才一百零三岁,比伏䶮年纪还小,却比世上大多妖修都先登一步,遥遥领先地羽化成了天上仙。 当然,这大多是托了风殊绝的福。 这老畜生没干过多少好事,最大的功德就是饲养了尚在雏鸟的花惊云,修仙从娃娃抓起,牟着劲儿地给往仙道儿上引。待凤鸟一百岁生日的时候,直接出手助其平稳渡劫,一举送上了仙界,坐实神鸟地位。 伏䶮跟玉虚梧桐树下晃悠半天,瞅那小白鸟的每根发丝都冒着仙气儿,明晃晃地泛着光。 花惊云为伏䶮添了一杯酒,给他讲述百仙宴上的猴儿酒有多甜,连酒液色泽都是粉嫩的。 伏䶮心生羡意,便打听他是如何修炼的。 花惊云一蹙眉,想了良久,也想不出什么,只好答道。 “但行善事。” “如此简单?” “我也想不出什么。” 伏罢陷入沉思,怀疑是风殊绝那老混账用了歪门邪道,还搬出一套来哄骗这鸟儿。 乾坤间,得道之事谓三等,上之乃飞升冲举,次之乃坐化尸解,下等乃投胎夺舍。 妖中有所大成者多凭善修,虽说其艰苦无趣,时耗千年,但对仙人而言只是弹指一挥间。 这个道理,妖尽皆知,唯恨飞升得道者少矣,故而生出邪门外道。 伏䶮转念再一细想,行善积德,积德行善,上层楼,再上层楼,涓滴成河,积露为波,千百年如一日,苦待机缘来临。 风殊绝若是真凭借此乏味之法,配以什么灵丹妙药,引了什么绝妙机缘,帮了花惊云也不无可能…… 次日,伏䶮辞别花惊云,踏云回人间。 途中路过纤尘山下的五昶坡,撞上一场人界的小型屠杀。 纤尘山此时正下着一场瓢泼大雨,头顶上是电闪雷鸣,振聋发聩。 刀光剑影下,两边人杀得头破血流,伏䶮摸着下巴作壁上观,一时半会也分不清是非黑白。 未过多久,五昶坡上就已是血流成河,搅混着雨水向下淌去,全然不剩下几口*人。伏䶮见是接近尾声,正想甩手离去,却注意到有个还没死透的白发老头儿,他吃力地从尸体堆中爬出来,将个金色襁褓掩护在身下。 然而,接下来并未能如了老头儿的意,敌首很快就眼尖地窥见了他身下襁褓,悄无声息地挪步过去,抄起把尖刀高举在老头儿的背上。可怜老头儿被雨水模糊了听力,都还来不及察觉,就被接连三下的白刀子给捅咽了气,红色的血大肆地浸湿在襁褓上。 伏䶮见到此幕,心下有些动容,若他今日救下这命悬一线的无辜幼崽,可算行善? 于是,鹬蚌两相争,一只狐狸从中摸走个崽崽,留下鑫朝的千古谜题。 那五昶坡是个荒芜的古道,伏䶮怀里抱着个小娃娃,冒着滂沱大雨,不便疾步而行。他一路寻了许久,才遇到有人家的村庄,难得地耐了性子,挨家挨户地上门去敲,问询是否有人愿收养他捡的胖白娃娃。但就凭他怀里那显眼大金色纹龙襁褓,沾着淋漓的血迹,寻常人敢收就怪了,无论是谁看他都像看他怀里抱了个夺命大火铳,敬而远之。 当时的伏䶮对人间之事所知尚浅,不晓得金色襁褓的意味。 这一来二去的,他手也抱酸了,耐性也空了,还惦记着归往妖界逍遥快活,不由心生腹诽,暗骂这帮凡人真是不知好歹,笑话,难道还要他一个妖来收养人族不成? 不觉间,他走至一方土巷,见四下无人,突生懒念,打算将这婴儿随意留在一处人家门口,凭其造化了。他也当真那般不厚道地干了,只不过还没走开几步就被婴儿所觉,那婴儿躺在金被子里放声嚎啕,扯着奶嗓子,好似在拼命挽留。 伏䶮只看了那婴儿一眼,一挑眉,便无情地向外走。 在离开村落的路上,一支洞箫被伏䶮转来又翻去,翻去又转来,思绪也跟着翻飞。 若那幼崽落至贼人手中遭了虐待,亦或真被全村的人狠心饿死在门外,……如此一来,他偷走这个崽儿,不,他救下这个崽儿,不是白费功夫? 世说天道昭昭,悬在头顶,若天道见了今日,当如何判他此事?如果算作善行固然好,若将他的善行反算作一场恶举,损他功德,岂非弄巧成拙? 思及至此,伏䶮心生百般纠葛,这请佛容易送佛难,行善可真不是甚么好活儿。待行至村口听不到婴儿哭声时,伏䶮却一咬牙,破天荒地回过头捡他的卷饼去了。 9.乱红飞过秋千去 “好人当到底,送佛送到西。”伏䶮把幼崽平放在客栈的桌子上,招来小二,点了三两盘菜在屋中大快朵颐。 “我呢,就是这个举世大好人,日后不求你知恩图报,奉点儿香火供养我就行了。” “听见没?” “……” 他从烧子鹅上扯下一只喷香的鹅腿,咬进嘴里,边吃边说“可是送佛千里,终有一别。” “我带着你这么个小累赘,又要何时才能别过?” “……” “二十年?”伏䶮把眉头一皱,“久了点儿吧。” “……” “若有人愿将你收养,你我就算了缘,不许思念,也别怪我。” “……” 伏䶮嘴中缓嚼着白肉,倏忽间的思绪倒是飘得远,也不知何方水土才可助这小孩儿避离命中灾煞。 “论四海八荒,也有分东西南北中,你想去哪儿?” “……” “来,我带你瞅一眼。”说罢,伏䶮将鹅肉往肚子里一咽,以手掌将卷饼从桌上托起来,轻悠悠的。 他推开客栈南边儿的窗户,举着卷饼往前一指“你看,此为南,中意否?” “再瞧,瞧着头顶这颗亮珠子没?此为东,乃日出东方。” “回头,这是西。”他又把卷饼转了个向,逐个介绍道。 卷饼在空中晃来晃去的,看东边儿时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看西边儿时才是把小眼睛给睁开,一睁眼就被楼底下卖弄杂耍的给吸引住了,咧嘴直乐。 “笑了?”伏䶮把窗子一关,将卷饼放在桌上“我们就是从西边来的,你不早说。” 次日,伏䶮启程西返,一路途经不少大城池,却皆不见他驻足,直到折回五昶坡附近的锦悠城。 锦悠城人杰地灵,地界虽不大,但群山卧拢半边儿天,往上雾蒙蒙的,风水好极,让人灵台都因此清明。伏䶮这才算歇了脚程,向城内走去,看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颇有几分人界小城的热闹市井感。 他四处转了一圈,先尝遍此地的酒与肉,又过几眼当地的灵动姑娘,皆不惹人厌,好算是讨他满意了。但出于狐狸的谨慎多心,他还是离了城,在远郊的桃林中置办了一套老院,邻里不多,零星有那么几户,多为农户。 自然,他也未忘给幼崽请个奶娘来。那奶娘初来乍到,先问了他孩子叫什么,娘在哪。他这才想起曾在襁褓中见过一块玉,背后雕龙,正面刻的大抵是个人名。 “烈成池,没爹没娘。” “烈…皇姓?!” 伏䶮抬起眼皮子瞥了半眼,料这名字是有什么说法,又面不改色地改口道“你听错了,他叫成池,姓伏。” 奶娘讪讪地看了他两眼,把头一低,只好当两耳不闻,思是不敢细思的,谁敢往皇亲国戚那头想。 起初,奶娘把伏䶮当孩子他爹,成日担忧得很,生怕没伺候好小孩儿,惹了金主的不惯眼。后来她才发现这孩子大抵真不是伏䶮的,他本人是半点儿不上心,成天里睡到日上三竿,要么就游手好闲地逛,要么就倒头再睡一觉,好似这屁大点儿的锦悠城就把他这尊大神给困住了似的。 有天还更是离谱,竟问她喜不喜欢、要不要把这个孩子抱走,然后别回来了。 奶娘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自己家里还有两个土孩子要养,收不起这个金贵的。 这位金主当即愁了脸,倒头又继续睡了。 人间的日子就靠睁眼闭眼,任他快如流水,待到伏䶮来锦悠城大睡的第四年,竟是遇着了熟人。 那天,他闲来在锦悠城的主街晃悠,盘算着买只栗子鸡回去,听到远处丝竹声扬,琵琶缓响。他驻足那么一观望,看见两匹白马在前,坨着华贵的红鞍,几位壮士肩抬着锦缎包裹的软轿,随身丫鬟正往主道两旁大张旗鼓地抛着紫粉的花。 这阵仗头一次见,也不知来者何人,又是什么习俗规矩。 伏䶮正想着,轿中的姣艳女子怀中抱着玉琵琶,从轿中探出身来,朝众人招手,露出一截如脂的美人背。人群中嘈杂声更甚,道说凤鸣坊买来的花魁真是国色天香,伏䶮却隐约从胭脂水粉下嗅出股轻微的、熟悉的妖气。 那女子抛头露面,极为享用众星捧月的待遇,玉指在众人眼前摇来晃去,十分地矫揉造作,似是非要跟每个人都打遍招呼才够快活。然而,就在她转过脸不经意间地看往伏䶮方向时,满面的春风居然蓦地静止了。 “好久不见,冷月环。”伏䶮两手抱肩,自是认出了她,用心念朝人打了个招呼。 “䶮哥……这么巧。” “被一群大汉抬着,好不好玩?” “……不好玩。” 冷月环是狐族中旁支的后代,还是那一支里最贪玩、最有蔫儿主意,最一根筋的丫头,但凡起了什么鬼心思、怪念头,就是八匹马、千百只公狐狸也拉不回她这头倔驴。 伏䶮初次见到她时,还是一百八十多年前。那时她还小,白白的,软软的,一双狐眸特别灵动,弯起来像天际勾月,它们那一支都随冷姓,族中长辈就为她起名叫冷月环。 想来七十多年前,合该刚好是她成年了,他伏䶮本该回妖界赴她一场成年宴的,结果那日他顾着与大长虫赌酒,给忘脑后去了。再之后,姑娘家家的长大了,没幼时好逗有趣,伏䶮自是也去得少了,哪想竟在锦悠小城里以这种光景给遇着。 10.乱红飞过秋千去 游花街的那场偶遇把冷月环吓得心有余悸,在花车回凤鸣坊的路上,她止不住地四处打量,见伏䶮没了影才算松口气。可才松没多久,就又在自己的屋中见到了喝茶的他。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冷月环刚一推开门,还没坐下,就被内屋的妖影儿给骇着了。 “这有何难?” “你你来找我做什么?莫不成是我爹的意思?” “你爹?” “这么多年了,他怎还未放弃遣人来抓我?” 伏䶮听后拧起两眉,又问。 “怎么回事?” “什么事?他逼我嫁人。”冷月环见他不知情,才算放下提防,摘掉头上花里胡哨的金簪子、玉钗,仰首猛灌了口茶水,似是在外被渴坏了。 “他让你嫁谁?” “嫁给章绿天,你记得吧?那狗东西满脑子歹念,肠子花得很。我本只想出逃半时,族里却说我六亲不认,呵,也好。” “傻姑娘,逃婚也不至于赌气来当个…妓吧。” “什么妓,这叫花魁,享尽繁华,卖艺不卖身的。俗世姑娘多是命不由己,于我而言却是个玩乐的去处,不过这家坊间的鸨娘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 “……” “伏䶮,千万别叫我爹知道,否则我挖了你镜湖下的宝贝疙瘩!” “你又不叫哥了。” “叫两声你就美了?若是族里安排我嫁你…倒还有的商量的,最起码你长得像个祸害,干起坏事总与我投缘。” “别吓我了,我可不娶祖宗。” “冷姑娘!收拾一下,鸨娘说客人都要坐满啦!”屋外有传话的丫头隔门喊话道。 “瞧见没?人满为患,风流无边。”冷月环朝他得意地笑。 伏䶮无言,颇为头痛地拿纸扇顶了下脑门。 “去把钗递给我,还有柜里的金蝉衣。” 他无奈地打开满柜子的女儿衣裳,入目满是琳琅,只叫人两眼昏花。 冷月环对镜梳妆,伏䶮闷头找衣服,二人倒是难得安静了须臾。 “伏䶮,你知我为何要来人界吗?”冷不丁地,冷月环又挑起了话头。 “为何?” “我想寻人,寻个痴心的如意郎君,话本里总是人间最动心,这天南海北的,总该能遇到俊逸、痴情的好郎君……我此趟就这么点儿愿景,在十二州里搬了好些地方,还没被人发现过容颜不老。” “傻姑娘,哪里有什么如意郎君,哄你罢了。” “才不是哄我,是你说瞎话呢。” 满堂客恭候已久,冷月环放下这一句驳斥,披着金蝉衣从屋中走出。她于环廊中央捞起条红丝绦,将散落的墨发一撩,朱唇慢挑,眉间落一点梅花额印,廊间摇曳的烛光映晃在脸上。 伏䶮只瞧冷月环的玉足一点,挑衅地回眸一笑,顾盼生辉,眼中似是对所求坚信不疑。 尔后,她纵身入那喧嚷俗世,盈盈从高空而降,如自在惊鸿,于满堂欢呼声中落在镜花台上。 撩拨心弦的琵琶声响起了,伏䶮倚栏向下看,春深似海,当年咿咿呀呀的小野丫头出落成大美人,举手投足之间风月无边。 …… 那之后,冷月环和伏䶮之间时有往来,得知伏䶮养了个崽儿,冷月环不由暗自稀奇了一阵。 在崽儿三岁那年,奶娘请辞回了娘家。这奶娘是个尽心尽力的,把烈成池养得红润有光泽,张口学说话,学步,识物,样样都会了,但烈成池始终还是最黏他养父。 伏䶮是从来不准烈成池叫他爹的,充其量答应他叫一声寄父,再亲就不能叫了。 烈成池是想不明白的,隔壁孙二丫,虎子都有爹,为什么他爹就不让他叫爹呢。可他不能忤逆伏䶮的想法,就明面满口答应,背地里伏䶮还是总能听见烈成池在外头跟小伙子们叭叭,张口闭口就是。 “我爹今天买了只栗子鸡,香得流油。” “我爹写字特别好看,在家都不用请先生。” “还没见过谁家的爹比我爹更耐看。” “我爹……” “不用请先生,明天送你去私塾。”伏䶮出现在烈成池背后,把这在外吹嘘的小子给抓了个现行。 “爹……寄…寄父……”烈成池被吓得不轻,爹来寄父去的,满嘴发瓢。 “净跟这儿胡说八道,回家吃饭了。”伏䶮拎着他的耳朵,瞅着几个脏兮兮的玩土小孩儿。 “你们看,我爹好不好看?”烈成池却是语出惊人。 “……” “好看,真好看。”隔壁的孙二丫手里捧着个香瓜,边啃边乐,虎子在一旁附和得直点头。 “滚回家。” “好的,爹。” 11. 乱红飞过秋千去 饭桌上,烈成池吃得满嘴是饭粒,又问起那个问题“寄父,我娘呢?” “你连爹都没有,哪来的娘?” “我是怎么来的?” “你是我在路边捡来的。” “你又骗我……” “狼心狗肺的,就这么想要你的爹娘?” 烈成池一抬头,愣了愣,下意识地改口道。 “没有,我不想要他们…” “说不定你爹娘都很穷,连栗子鸡都吃不起,才把你扔了。”伏䶮戳了戳筷子,张口胡诌道。 烈成池信以为真,低头夹了只鸡腿进碗里。 早些时候,烈成池就是由奶娘管,冷了饿了都是奶娘的事儿,与他伏䶮无半分关系。 待烈成池满三岁时,伏䶮就将他寄养在张嫂家中,那张嫂是个没娃儿的,总惦着抱回胖小子,刚好两头都是遂了意。伏䶮好算把包袱一卸,就回妖域去花天酒地去了,玩物丧志了足有大半年才想起抽空回来看两眼,不料那烈成池见了他就哭,撕心裂肺的,叫邻里街坊都看了个热闹,好似他伏䶮是妖无妖性,铁石心肠。 张搜怕被说三道四,不敢养了,这回伏䶮倒也认了,二十年就二十年,区区这点年头还论不上拴着他。 不过自打三岁那年的事后,邻里就都传这家儿是个捡来的野娃儿,没人疼没人爱,被有钱人当奴仆养,不顺心了能想扔就扔。 后来伏䶮找上门时,冷月环正同一位俊俏的富公子在琴阁中暗送秋波,小手还不及牵,那男子就被伏䶮从身后用两指点了穴,四肢大敞地昏在地上了。 “死狐狸,凭甚么坏我好事?”冷月环抚了抚男子的脸,转身对老熟人就横眉冷目了。 “美人,我有事相求。” “稀奇,还要你求人?” “养崽儿是条不归路,哪儿有不低头的。” “嗯?跟那小秃头有关?”冷月环一挑柳眉,来了兴致。 “他有头发。” “反正以后也没有。” 冷月环是见过烈成池一面的,当然烈成池并不知情,而冷月环见到烈成池的第一眼,就乌鸦嘴地来了一句‘这小孩儿,将来指定是要出家的。’伏䶮在一旁听得很不乐意,说她是信口胡诌,冷月环却更来劲了,笑悠悠地说自己看人可准啦,有趣有趣,一个妖竟然养了一个小和尚。 “冷姑娘,我见人界都讲究父母恩勤,不像我们狐狸这般的野。我是说…烈成池是人界的崽儿,对爹娘有执着,嘴里总在念叨。”伏䶮还想着自己此行之意,把话从嘴里来回绕了三转儿,破天荒地生出些难于启齿的感觉来。 “你该不会想让本姑娘…” “若他爹娘双全,岂不是圆满点儿?” “纵使他娘是个满城皆知的花魁?” 笑人终笑己,这事态怕是要发展成两只妖养个小和尚? “郎才女貌,般配啊。”伏䶮不肯放弃地忽悠道。 “滚,别挡本姑娘的桃花儿。”冷月环不受忽悠,一口回绝了。 伏䶮是个要甚么有甚么的主儿,头次拉下脸来登上三宝殿,竟惨遭老乡的拒绝,想来也是不会再提及此事。 然而这天,日头当照,伏䶮正在屋中睡大觉。 突然有块儿石头砸上窗框,他抬眼一瞧,纸窗被砸出了个洞,土石头摔进屋里,一帮臭小孩在外面又吵又闹。 “你就是没爹娘要的,把你娘叫出来我们瞧瞧啊!”两个为首的胖小孩儿在外头趾高气扬,手里还惦着块石头。 “我就砸窗户怎么的!我看你家有没有人,你个撒谎精!” “滚出去!不许你进我家院子。”烈成池满脸通红,气恼地和那两个胖小孩在院子里扭打起来,压弯了院内的千日红,翻来覆去地满身都是灰土。 伏䶮眯着眼在屋里瞧,肉疼那套刚给买的衣服。 烈成池平日里把好肉都吃尽了,还瘦得跟竹竿儿一样,扭几轮就打不过了,挨上好几脚。唯独有出息的就是他那口好牙,还知道咬着小胖墩的胳膊不松口,把人给咬得鬼哭狼嚎。 后来,俩小胖墩都跑了,剩烈成池一人灰头土脸地杵在院子里,躲到树根底下不动弹。 伏䶮在屋中等了好久,也不见他进屋,就这么僵持过小半个时辰,才算是出门把他牵回来。他借着屋里的灯光一瞧,小崽子脸都给哭花了,脏猫儿似的,还得避着破皮儿的伤口给他擦干净。 当天夜里,蝉鸣凄切,伏䶮就着烛光跟那儿奋笔疾书。毫管一挥,写出的信是字字恳切,行行凄楚,诉述五岁孩提惨遭同龄毒打,体无完肤,树下独自吞泪竟不敢归家,只因家中无慈母慰励,令其如寄他人檐下,孤苦无依。那信书读来一气浑成,直直催人泪下,要叫观者呜呼哀哉。 末了,伏䶮怕冷月环读得不耐,还用大号字附上个简版。 “娃需,当娘,速来,爷给你加持桃花。” 伏䶮写罢就解衣欲睡,浑不带半点感情,脑袋昏沉的都要入梦了,忽而发觉腰上被小崽子抱得死死的。 他不耐烦地把那双小手给扒拉下去,又听到有声音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扯着嗓子抱他直喊“爹啊!爹……呜呜…我不能没有你…爹……” 夜半哭声,论及凄切,竟比他信中所述还惨上三分。 “我没死呢。” “你哪天就扔了我,你都不在乎我,呜呜呜……嗝!”烈成池扯着奶嗓子边喊边哭,哭到最后打了个嗝,比哭声还响亮。 “我在乎啊。” “嗝!…爹你这会儿还笑我。” “…我没笑。” “……你肚子都颤了,我摸到了,嗝…!” “没有。” “…呜呜呜嗝,你就有。” “跟你说个事儿,今晚咱家门口路过个大仙儿。”伏䶮把这小崽子从被窝里拎出来,手指一戳脑门,给他脑袋按得往后仰了半下。“那大仙儿说有俩胖墩儿在咱门口大放厥词,欠收拾,叫我问你如何教训他们?” “我想不出。”烈成池憋住眼泪,低着脑袋思量了会儿,倒是想得极为认真的。 “让其也被石头也砸上一遭?” “很痛的,爹。” “岂不正好?” “先生说,以怨报怨是小人心肠。” “菩萨心肠是菩萨的事儿,你是菩萨?” “啥是菩萨?” “算了,我可不跟你讲菩萨。” 伏䶮一想到冷月环嘴里信誓旦旦的小秃头,当即就止住了话头,不再说了。 12. 乱红飞过秋千去 不出几日,冷月环就捏着信来了,撑一把素白纸伞,面蒙薄纱,亭亭立在院门口。 伏䶮正要送烈成池去私塾念书,懒拖拖的,未料院门方一推开就瞧见有美人朝他盈盈带笑,双指夹住信纸晃了三晃。 “爹…”头一回碰着家中来眼生女子,烈成池牵紧他寄父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伏䶮一打眼冷月环那笑的模样,就知她此番为何而来,他牵着烈成池将门一让,冷月环收起素白纸伞,矜持迈入庭中,全当是入了自家门般地四处转悠,折断支千日红来把玩在手中,对伏䶮说道“假相公,养几只兔子。” 伏䶮利落答应“可以。” “栽上一株桂树,来年好吃桂花糕。” “行。” 其实这桂树如何能一年就长成,如何落下馥郁桂花来呢,冷月环的话意无外乎是叫他去从外偷来棵长得好的,换壤移植进庭中,而伏䶮的言下之意则是能偷,他行。 烈成池还没听明白桂花糕是何物,就见那国色天香的姐姐近与他面前,揉了他白面团一样的脸蛋儿,半是调侃地说“生得小俊,日后秃头怕是要丑不少咧。” “爹,什么秃头…”烈成池颇为害怕地牵紧他寄父的手。 “听她乱讲,你不会秃的,我都没看出来。” “我讲当真,这娃儿就是个秃驴的命。”冷月环反复瞧了烈成池的骨相,颇为笃定。 “爹……” “阿池,本姑娘以后就是你阿娘了,此称只准在外叫,对内要唤我为冷姐姐。…你是有爹有娘的宝儿,不许再蹲树下哭鼻子了。”她款款蹲下身来,将伞置在地上,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 烈成池被摸傻了,目光不断地扫向他爹,浑身僵硬,反应不及,不知当作何回答。 “点头啊。”伏䶮毫不客气地按了他的脑袋,替他爽利答应了。 当日,经由伏䶮的三番劝说,冷月环才算蒙上面纱屈尊送烈成池去私塾了。待她行至那私塾小院门口时,还特意矮下身为烈成池理好衣裳,慢条斯理的,旁人看不懂这局面,自是频频地侧目。 “来,跟阿娘道个别了,晚些接你。” “……阿娘……”烈成池攥着衣角,紧张又怯弱地叫了声,别提敢让旁人听到,就连冷月环都听不见。 “去罢。”冷月环替他展平衣角,目送他束手束脚地进去了。 “如何?”随在身后的伏䶮这才现身,视线跟着往私塾里去。 “不想我尚未成亲,就被只老狐狸坑害至此。” “此言差矣,帮个忙而已麼。” “我都瞧了,他哪有什么伤,你的良心真是坏黑了。” 起初,烈成池还很不惯,虽说他羡慕别人都有阿娘,可怎的自个突然就多了阿娘,还要叫姐姐,邻里每逢上一回都要背地里来问他一遍。不想冷月环当真一心待他好,与伏䶮的那种好浑然不同,她总柔声细语的,浑如春风化雨,每回为他购置的衣衫都比从前舒软好看了多,牵手带他尝十二街的糖葫芦,东巷的枣糕,教他捏小狐狸泥人儿,还与私塾先生问他的课业,亲手替他缝过衣裳,做过千层底的鞋。 小孩儿的接受能力浑然天成,谁待他好,他就喜欢的。如此气质超群的娘亲,加之家中富贵,定是要邻里熟人也羡煞眼的,闲话虽未断绝,却再无人招惹。 烈成池九岁那年,庭中偷来的桂树结桂花了,落得一地素雅的黄白,满庭飘香。冷月环坐在地上,也不惧尘土沾脏了云英留仙裙,伏䶮顺势蹲在她身旁,二人潜心地叠落花,鹅黄的歪歪扭扭成一小摞,风吹也不塌。这是他俩最爱干的幼稚事,每逢落花时节都要较量一整个下午,输了的人是要去乖乖烧饭的,烈成池则被冷月环任命为小判官,专门来判谁摞得更高。 这天,烈成池的胳膊肘又往他娘身上拐了,毕竟是他娘赋予的定夺大权,睁眼就说是爹输了,伏䶮无言地振衣抖落尘土,从地上站起身来。 “今晚去把小十八炖了。”冷月环玉指一伸,指挥道。 “小十八还小,老九如何?”伏䶮从地上拎起一只兔子,晃了晃。 “不,我和阿池今晚都要吃嫩的。” 伏䶮只好又蹲身去找不知躲到哪儿去的小十八,好给它拎到锅里放几段葱给焖了,结束它短暂的生命。 后来,伏䶮将庭外的那三里碧桃林也买了下来,雇人于林间挖了片池塘,专门在当中养了几尾花斑锦鲤,用以打发时间。起初他喂养时还不得其法,鱼儿总是没几日就死了,烈成池瞅着满池的翻肚白,于心不忍,就拿铲子跟池塘旁挖了一尊小鱼冢,把死去的锦鲤都逐一埋在西岸悬石下。不想鱼腥味引来了附近的馋猫,后来碧桃林里总是有几只野猫到处晃悠,时间一长就与他们相熟了,更为肆无忌惮,时常趴在树下嬉闹和睡懒觉。 13. 乱红飞过秋千去 烈成池十一岁那年,也正是九王爷上位的第十一年。对于人间朝堂的政斗谋略,伏䶮向来是知之甚少,况且锦悠城天高皇帝远,千百里开外的党羽讨伐再怎么激越,这率土之滨再怎么朝令夕改,也扰不到锦悠城的半分自在。 市井茶馆中倒也有流传,先皇膝下无子,如今九王爷代其摄政多年,独揽大权。听说九王爷与先皇乃同父异母的兄弟,年龄差六岁,体质上有天壤之别,先皇体弱多病,九王爷却是活龙鲜健。本是说先皇因为床事不行才难以留下后代,可后来又有人说是皇子诞下则被杀之,更有甚者,说此等大逆之举皆由狼猛蜂毒的九王爷所为,先皇心知肚明,却无意与之相争,倒是过分谦让。 只不过先皇无意相争,他朝中的臣子却未必允许。自从九王爷得势,朝中就与其分庭抗礼,利害相关,两方斗得你死我活。宫中秘闻还说有老臣子特向先皇献贡了五名西域佳人,费尽心思,只为让先皇留下一名子嗣,以继皇位。再后来,听说皇帝当真中意了其间的一位西域美人,与其诞下子嗣,有意偏袒之。 未成想在第二年,九王爷悲称皇帝因病驾崩,年方三十七,仅留下一纸诏书。 至于流言蜚语中所提及的子嗣,究竟是真是假,下落如何,皆不得而知了。 “火狐狸,我在坊间听说先皇独宠西域女子穆娜,为其在梧桐树下制了架秋千,用得是南疆灵木,飘荡时有奇香溢满园。”冷月环造作地抚了抚身后的桃树,一旁立着是她的玉琵琶“我想,我总归比西域女子还美上几分的……” “做个秋千而已,你动手啊。”伏䶮把池中又一条翻肚白的鱼捞上来,几只野猫在他附近蹭来蹭去。 “本姑娘的玉指是柔如春水,只可弹琵琶,不可……”冷月环正继续她的矫揉造作,却被伏䶮打断了。 “什么玉指,都是狐狸爪子。” 冷月环被这无趣之语给堵得无言,只恨不得在伏䶮屁股上多踹一脚。 冷月环没要成秋千,一走就是三日未归,不过倒也是常事,伏䶮和烈成池都习惯了。这名动锦悠城的金蝉娘,总有大半颗心思都扑在她的各路妙龄郎君上的,指不定哪日就迷了眼,好歹流连个三五日才能想起归家看看。如此一来,伏䶮和烈成池倒像是可怜见的留守父子,苦等在外沾花惹草的妻子归来。 “爹,你又把冷姑娘气走了。”烈成池抱起一块木板,抬胳膊递给伏䶮。 “她气性大,我是哄不起的。”伏䶮的嘴里叼着块儿角尺,接过木板,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刨磨着。 烈成池打量着桂树下已快成型的精巧秋千,抬手帮伏䶮摘掉嘴里的角尺,心知他分明又是在全力地哄冷月环了。 “爹,先皇是谁?为何他只是为女子做一架秋千,就全天下都知晓了?” “那是人间的皇帝,他…”伏䶮正要说,又想起什么,止住了话头。 “皇帝那么厉害?若我当皇帝,也会随便做个什么事就人尽皆知吗?” 伏䶮把刨刀随手掷到地上,举起木板扣在他脑袋上,留下句“你只要记住,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爹,什么是命啊?”烈成池把脑袋顶的木板扶下来,扔在地上,又急匆匆地跟在他爹身后去了。 “命就是命,擅长认命就是凡夫俗子的本事。”伏䶮走进屋中,从水缸中舀来一盆水,悠哉地洗着手。 “爹,怎么讲得你不是凡夫俗子一样?” “你仔细看我。”伏䶮低下身去,指尖点了点自己的俊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在看了。” “看出什么没?” “没有,爹真好看。” “我这张脸,就是超凡脱俗,就不是他们比得了的。” 烈成池皱紧小眉头,用力地盯,非要盯出这张脸究竟与其他人有何不同来。 门外有清风托着桂花香轻悠飘来,吹拂起他额前的发,而他当真就一直盯着。直到恍惚间,他眼前诡异地飘出几缕红丝,再一看,那伏䶮的眉宇间生出一点火纹额印,肩上竟不知何时蹲立了条大型的赤红狐狸,那火狐狸勾着毛绒的尾巴轻悠地甩,一双赤金瞳正在冷睨他。 烈成池呼吸窒住,被这景象惊得倒退了半步。他猛地收神,发现伏䶮已不在室中。 烈成池怔在原地,而屋中寂静无声,风也消散了,只余下门外那桂花飘的香味仍盈在鼻尖。 14. 乱红飞过秋千去 冷月环一消失就是数月未归,那空荡荡的秋千始终无人相坐,直到满庭的桂花香散尽,枯黄的叶也落下,她才是重新出现在了这里,怀中还抱了一柄长剑。 “你去哪了,谁的剑?” 那时正是夜深,伏䶮坐在自家的屋檐顶上,手里捧着个天青色的碗,长袂飘举,对着天际的勾月的兀自饮酒。上下隔着一层青黛色的砖瓦,烈成池在下头的寝房中睡得正香,满天星辰入梦,浑不知他寄父又跑到屋顶上去偷偷喝酒,对着悬空的一轮月亮故作潇洒。 “是他的剑。” 冷月环抱紧了手中的剑,三两步就轻盈地跃上房檐,站在伏䶮面前,她怀中的剑共月色一同泛着冷辉。 “我在锦悠城南的朱庄,遇着了一位道长。”她坐下来,怀中的剑却没有放下“那位道长性情孤僻,为人寡言少语,冷得像落满白雪的西眉山巅,千年不化,鸟兽罕至。” “听起来真不怎么样。” 冷月环瞋了他一眼,又说“可他长得真好看。” “别忘了你是妖,他是个道士,你们不共戴天。” “他的眉峰很淡,那双瞳仁是冷墨色,他伫立时如远山,而来时如风至,你说他怎会是凡人呢,他定是谪仙吧。”冷月环却是充耳不闻般的,只顾说着她的白衣郎,嘴角翘得要比刚才还更过分了点儿。 “不就是长得好看?傻姑娘,你也太容易上钩了。”伏䶮摇了摇头,又喝了口酒。 “我遇过的男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里容易上钩呢!我见他的第一眼,他背着剑匣从我面前而过,不带半点神色,眉宇间隐约蹙着些厌烦,好像看够了这红尘的白浪。”她托着腮仰头看天边的勾月,一句又一句地如数家珍。 “那时我想,这位道长一定是无牵无挂,这尘世中谁能有本事让他去牵挂呢?” “你要伤透我的心了,到现在都没看见我给你做的秋千。”伏䶮假作心碎,又倒下一杯酒来,往下指了指庭中的桂树。 “哎呀,太黑了,我没瞧见。”冷月环从房檐上下来,不忘把剑随时带在身边,到秋千上新奇地坐了坐,朝伏䶮喊道“火狐狸,过来推推我!” 伏䶮贪杯地把一壶酒都灌进肚子里,才从房檐上摇摇晃晃地跳下来,两手扶着秋千杵在冷月环面前,像是把她圈在怀里。冷月环笑盈盈地用手指撩逗他的下巴,摸摸又挠挠,两眼弯得像她的名字,“你今夜也是好看的,只是喝得连衣冠都不整了,让人想到个词。” “什么词?” “醉玉颓山。” “冷姑娘阅人无数,最识货了。”伏䶮满意地笑了,半醉半醒地摇着她的秋千,在月光下慢慢地荡。 “那当然。”冷月环晃着脚踝,怀中还没有放下那把沉甸甸的剑。 那把剑的剑柄很长,往前一晃就戳到了伏䶮的肚子,伏䶮慢悠悠地低头去看,蛮幼稚地推了剑柄一下,又说“保护好自己,出门别被哪个崽种给骗了。” “你放心罢,到现在还没碰着比你更坏的崽种。” “要是…”伏䶮是喝得多了,吐字有些不清“要是有日你被欺负了,就来找这棵树,不管是百年还是千年,它都在,你在树下等我回来替你出气。” “听起来你本事大得很麼?” “现在还不大,但等我修成上仙,成了天狐,那时就大了,可大了。” “本姑娘对修仙浑无想法,你去好好地修罢,我们狐族到时出你一个天狐就够了。” 他轻哼了声,算是应允。 “哎,灯怎么亮着,阿池还没睡?” 伏䶮靠在树上,费力地看了看,舔了下嘴唇,像是还没喝够酒“不晓得,刚才还是灭的。” “你接着喝你的,我去看看他。” 冷月环知道他还想喝,就让这醉鬼继续喝,自己径直去进屋了,伏䶮倒也真没有跟进来。 她这么一进屋,毫无声息地,烈成池还浑无察觉,猫在被窝里不知道搞些什么,把棉被顶成了一座小小的山。冷月环一笑,猛地掀开被子,把里头的小孩儿吓了一跳,脸都吓白了。 “阿池,干甚么呢?” “没…没甚么。” “把藏在肚子底下的玩意给姐姐过一眼?” “啥也没有…” 冷月环带着坏笑偷袭向他的肚子,把那硬鼓鼓的包在亵衣内的东西抢过来,趁人还没反应到,先是给瞧了个遍。 “这是个甚么东西?”一个凹凸不平的木块,冷月环满脸好奇,翻来覆去地也没看出是个啥。 “冷姐姐,这是…是狐狸,不像吧,我不太会用刻刀。”烈成池的脸让棉被给闷得通红,也有些羞恼,声音小得如蚊虫般。 “嗯…雕给你爹的?” “你怎么知道?” “你爹他就是只…”冷月环止住话头,观察着烈成池的表情,许久后才又说“他笑起来就跟狐狸一样。” “你别告诉我爹,他要知道我偷他木料和刻刀,会骂我的。”烈成池把木雕拿回来,连刻刀一同装进匣子里。 “那怎么会,几块木头而已。不过你放心,这就当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他不会知道的。” 15. 乱红飞过秋千去 冷月环是金口玉言,守信得很,一推门出去见老狐狸还在桂树底下喝,就走过去说“阿池对你真用心,他在偷偷刻木雕呢。” 伏䶮仰首吞酒,溢出的酒液从嘴角缓淌至喉咙,他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 “你猜他在雕什么?”冷月环拢平她珍珠色的裙摆,侧坐在伏䶮的旁边,兀自揭开一坛酒封。 “一个四不像?”身为寄父,伏䶮还是了解他的。 “他说是只狐狸。” 伏䶮饮酒的姿势一顿,转而摇头,又继续喝了。 “我就说阿池有灵根,都察到端倪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晓。”冷月环连碗都不拿,直接把几斤重的酒坛举起来了,对着嘴,如江湖儿女那般豪迈地喝着,酒水乱洒得比伏䶮还要厉害。 伏䶮本想坐视不管,却见那酒哗啦啦地洒了一半,全喂了地上的草,只好抬手替她去擦“是你喝酒,还是草喝酒?” “伏䶮,迟早有一天他要发现你是狐妖。” “我演技精湛,他发现不了。”伏䶮不以为然地笑。 “想他对你一片赤诚,还真把你当亲爹来看。”冷月环抬头望向房中摇曳的烛光,小孩儿大抵是还没睡,还在偷偷地雕他那只狐狸。 “这话说的,我不也把他当亲儿子?” “骗别人还成,你这个满心算计的老狐狸。”冷月环放下手中的空酒坛,转回头看向伏䶮,朱唇勾起的笑里是不言而喻。 伏䶮没有答话,冷月环又说“他三岁时候,你本是把他弃了,偏又回来了,鬼才信你是割舍不下。他身上有鸿命,连我都看出来了。” “别把我说的那般冷血啊,我的心也是肉做的。”伏䶮佯作伤心的模样,感慨了一声。 “在哪儿呢?不若扒了衣服,给本姑娘过目一下。” 冷月环也喝了不少,作势就要揪他的衣领,掀他的衣袍,娴熟得不知是曾调戏过多少个玉面小郎君才练出来。 “冷姑娘,你不要脸,我还要清白。”伏䶮给一把按住她的玉手。 冷月环笑着啐了他一口,掸了白色留仙裙,悠悠地站起身来,说要回房睡觉去了。 伏䶮懒得收拾那些倒得满地的坛坛罐罐,还真让地上的草都喝了个饱,也走回他与烈成池的卧房。 蜡烛熄了,小孩儿的呼吸平稳,屋里头黑漆漆的。伏䶮摸了下还是热着的烛心,心下了然,还故作不知,没想到才十一岁,这崽子就开始跟自个儿藏心眼了。 他解开披了层寒霜的外袍,挂在一旁,掀开被子的一角躺进去。小崽子果然没多久就抱过来,脑袋埋向他的胸,还假装睡意朦胧“爹,你酒味儿好重啊。” “睡觉。”伏䶮的手掌心儿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尔后把他的脑袋按进怀里,二人伴着酒味儿一同入睡了。 也许是因着柴米油盐、粗茶淡饭,人间的岁月着实比妖族慢上数倍,从前妖族里百年光阴在伏䶮眼中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今人族的一年却如同过了三年那般的漫长。 在这平淡无奇的日子里,烈成池渐渐地十四岁了,个子也蹿起来了。 给长高的烈成池买新衣服是冷月环最热衷的事,她自称是眼光独具一格,连布料都挨个定制,把烈成池打扮得比那些世家小公子还要华贵几分。只不过冷月环回家的日子也愈发地少了,伏䶮信誓旦旦地对烈成池说,外头有个老妖道在勾着咱们的冷姑娘呢。 也许是烈成池的吃穿用度都华贵了,不再是以前村里那个没人要的埋汰小子,久而久之,又转为遭人眼红和妒忌。人界这般莫名其妙,太穷被人欺,太富又遭人妒。 这天,冷月环才在凤鸣坊的镜花台跳完琵琶舞,身上珠围翠绕的,叮叮当当挂了一堆,下台时丫鬟对她说已过酉时了。凤鸣坊今儿来贵客,满楼都等了许久,耽搁了许些时间,冷月环往窗外一瞧,果然天色是已然黑透。 按说烈成池到这个年纪,早就不需人接送去私塾了,但今儿是阿池的生辰,也不算生辰,就是伏䶮捡到他的日子,老狐狸说晚上吃火辣辣的古董羹,阿池最喜欢这个,早上冷月环一欢喜,就放话说傍晚时要去接阿池回家。 现下离烈成池课毕已过了整个时辰,也不知他走没走。思及此处,冷月环连衣服也未换,从凤鸣坊后院的马厩里牵出一匹枣红马来,一握缰绳,策马直奔私塾去了。 果然,抵达私塾时,先生说烈成池在一炷香前自己走回家了。冷月环心下多少有些愧疚,骑着马往城郊家中去,也不知还追不追得上。狐妖的听力敏于常人,冷月环路经一片麦田时,先是听见几个臭小孩吵吵嚷嚷,还有烧焦味儿,她正欲不予理会,就在其中听到了阿池的声音。 原来是几个小孩儿拿着火折子围在那里吵架,而烈成池杵在靠中间的位置,怀里抱着只小黑狗。火星子掉落在草垛上,点燃了一大片,直冒浓烟,烈成池想走,几个人还拦住了他。 她心下一紧,骑马冲了过去,红衣被晚风扬得蹁跹。眼见火势渐旺,麦田越烧越凶,就快要把他们包围,一位红衣佳人蓦地出现在这帮小孩儿的眼前,如若仙子下尘世,千钧一发间将最中心的小孩儿揽入怀中,再回头时火已经拦住了来路。旁边的几个小孩儿终于意识到烈火已不可控,登时都吓傻在原地,一片哭爹喊娘。 烈成池看向冷月环,她还穿着那身光彩照人的舞裳,头上的金钗子摇摇欲坠,墨发散落了些许。她柳眉紧蹙,将烈成池紧紧地护在怀中。 烈成池被护在怀里,就什么也瞧不见了,只听到冷月环手上的玉镯叮当作响,再感到一阵凛风袭来,火苗撩到了他的裤腿儿,一片火辣辣的,旋即头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浇透了他与冷月环的衣裳,也浇熄了撩他裤腿儿的火苗,只余下呛鼻的焦味儿。 冷月环上下查看了他,见是无事,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雨水,才说“回家了,你爹在等呢。” 烈成池点头,正要与她回去,见她又停了下来。 冷月环转回身去,一把就揪过来适才拿着火折子威风的小孩,扬手掌掴在他的脸上,小孩儿本是哭哭啼啼,倏忽被扇傻了,愣愣地看着冷月环,就见她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没教养的小畜生,再有下次,老娘就把你烧死在里头!” 16. 乱红飞过秋千去 烈成池同冷月环一道回家,才走出没几步,地上就没雨了,连点儿湿的痕迹都没有。烈成池感到奇怪,也没有吱声,边走边听冷月环还在火冒三丈地骂骂咧咧。 离家门还有百米远时,古董羹的香味儿就先飘出来了,二人加快脚步,走进了门。见院子里的大锅烧着,火辣辣的红油在里头咕咚咕咚,伏䶮躺在摇椅里都快等睡着了。 冷月环松开烈成池的手,坐到古董羹旁边去,招呼他过来吃。 伏䶮也懒散地睁开眼,问他们怎么才回来。 最爱吃古董羹的烈成池却没急着吃,先把小黑狗放在地上,伏䶮这才注意到那狗身上有血,走路有点坡脚,像是被什么砸的。 “刘富贵他们拿石头砸这只小狗,还要烧死,我想保护这只小狗……可他先把火折子点了起来,烧到了旁边的枯草。” 伏䶮听完直皱眉,人族里孩童的无知残忍超乎了他的想象,况且狐族和犬族向来是好交情,转眼看到烈成池被烧焦的裤脚,伏䶮的面上不由露出冷笑来。 冷月环也这才了解到来龙去脉,心软得很,三人一同蹲在地上,给那只被砸的小黑狗处理腿上的伤口。 岁月悠悠地过,直到烈成池十五岁。 他早就忘了幼时死抱着爹的大腿哭得满脸鼻涕的样子,只对当下每分每秒都极为珍惜,像是预感在某一天这些都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有天晚上,伏䶮这个酒鬼又坐在屋檐顶上喝大酒,冷月环悄然走进烈成池的屋中,问他狐狸刻得怎么样了。 烈成池就从抽屉里取出个木匣子来,打开给冷月环看,里边儿摆了一堆歪歪扭扭的木料,看上去都是失败品,足足有十多个。只有一个是被红布包得好好的,瞧上去有几分神韵,好算是矮子里拔出个高个了。 冷月环低头在那些失败品里精挑细选,末了拿了个圆鼓鼓的丑狐狸,对他说“阿池,能把这个送我吗?” 烈成池点头,当然是愿意的,还想找块儿布帮她包起来。 冷月环拿着丑木雕翻来覆去地看,像是爱不释手的样子,许久才对他说“你的这些木雕想必耗过许多心血……” 烈成池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冷月环,感到话头来得莫名其妙,不明白她言辞中的深意。 “你看这只狐狸”冷月环晃了晃手中的木雕。 “它的生性狡猾贪婪,处事多疑,……但姐姐仍然希望你能原谅它,毕竟这是它在丛林中的生存之道。” 烈成池听得不明所以,不知道冷月环为何要讲这些。 冷月环笑了笑,抬手揉烈成池的脑袋,这崽崽长个儿真快啊,都快跟她一样高了。 烈成池将手中的布料交给冷月环,见她仔细地将木雕包好,才离开卧房。 一个月后的某天,烈成池还在私塾里做功课,伏䶮没有叫他,独自去了凤鸣坊。 绝世舞姬此生唯一的一场鼓上舞,风华征天下,四海的人皆慕名赶路而来。 伏䶮就站在二楼,站在她的碧桃字房外,倚栏往楼下静静地看,还能闻到浅淡的胭脂香,冷月环不知道他来了。 镜花台中央摆着一架双面圆筒鼓,台下是九州客,皆有双仰慕姣美的眼,满座的宾客哗然,椅子里坐不下的就站着,一直熙熙攘攘地拥到门外去,踩着凳子试图窥到伊人一角。 箜篌丝弦一声响,如幽谷中迸出一语凤凰叫。金蝉娘赤足踩鼓,腕处悬着金线穿珍珠,随鼓声和箜篌音琳琅相扣,踏在兽皮鼓上。 琴声和笛声也争相绕梁,而舞姬身段如流水,两手雪腕缠红绦,足转时丝绦翻飞,捐身于无边风月,丹唇杀万古风情。 笛声渐息,琴音低徊,那美人亦弓腰屏息,满座皆静。倏尔琴音跟着急促,蓦地自二楼传来洞箫之声,但见她听到箫声后身形一顿,垂下眼眸来似有所伤怀,随后伴着箫声回风踏莲步。 洞箫声不绝如缕,掺入曲中,金蝉娘于舞中压低柳腰,手遮半面,抬眸上看,与伏䶮两相对视,那眉间的梅花额印在华灯下更显妩媚动人。 伏䶮静默地看她,思绪回到了几日前。 自打冷月环遇见那道长,就时常满脸思春的模样,逢人便笑,笑得连路边过客都浑身发毛。伏䶮知道那道长暂住在锦悠城南的朱庄,她是三天两头就去找的。 前几天,冷月环有些欢喜地对他说,“听闻有初世魔现身人界,青霄宗急召道长回宗,要他回去助门派除魔。” 伏䶮听罢皱眉,对她说:“道士除魔,你一个妖跟着瞎掺和什么?” “我是好妖,我没害过人。”冷月环强调道,见伏䶮仍然锁着眉头,又说“好啦,你不知道让道长答应我跟着他有多难,当花魁的日子我有些厌倦了,也想云游四方,走南闯北。” “你不过是想与他多相处罢了。”伏䶮一语道破她的说辞,又说“我见过那道长,眼神着实冷得不像人,怕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你跟着他能有什么结果?” “如果活着是为了一个结果,那多没意思,不如早早地死了算了。”冷月环朝他笑,眸光灵动,笑意坦荡“我想去江湖走走,见些传奇。” 伏䶮没有说话,但冷月环心意已决,她温柔地拨开伏䶮额前一缕红发,说道:“阿池长大了,碧桃林也茂盛了,这天下何处不相逢,我们还会再见的。” 17. 乱红飞过秋千去 伏䶮有一支紫竹洞箫,借着这支舞,冷月环第一次听他吹,她想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告别了。 但江湖就是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天下这么大,他们能在一条平平无奇的街上重逢,他日就一定会在别处重逢。不行的话,还剩下那棵万古不老的桂树,屹立在这个地方,等着这些故人们。 吹完一支曲时,冷月环的舞还没有跳完,伏䶮就转身离开了。 烈成池回来的时候,冷月环不在家,因着冷姑娘经常不在家,他也没有多想。直到半个月之后,伏䶮才告诉他,冷姑娘和别人去闯荡江湖,三五年都不会再回来了。 烈成池为之低迷了一阵,想起冷姑娘那天向他要的狐狸木雕,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一个告别。 而他爹还是照常在屋中睡懒觉,无所事事,好在没有也离开他。 只不过两个大老爷们儿继续搭伙过日子就糙多了,没有冷姑娘,就相当于年初没有新衣裳,九月没有桂花糕,庭院中没有一尘不染,卧房内没有碧桃花枝,庭外的三里桃林间亦少了一抹舞动的金光。喂兔子的活儿要不是烈成池来接替,满院的兔子都要饿死了。 养父子二人就这么凑活着过日子,凑活过一天就算是一天的功德。 烈成池的眉眼随年岁而愈发的明晰,眉骨凸起,眼窝凹陷,薄唇带红,颇有超脱世俗的俊逸。他的生母是西域人,他的相貌更像中原人,唯独那山根之处分外高挺,鼻子好看得不像话。 这天夜里,烈成池照常睡在伏䶮身旁,习惯性地将手臂搭在伏䶮的腰上,梦中似有呓语,将人抱得有些紧。伏䶮醒来,恍然发觉烈成池已长得很高,连大床都有些束手束脚了。 伏䶮像是日子过乱了,记忆还停在烈成池不大点儿的时候,转眼间人就长大了。不像妖族,光成年就需要等待一百年,而这百年里人族早已过完一生。 他低头想了想,好像人族没有十五岁还与养父同睡的,归根到底都得怪他伏䶮太懒,总是懒得分床。 伏䶮就在想的时候,烈成池也醒了,窗外透出熹微的晨光。 伏䶮懒懒地翻了个身,不太想起,反正起床也没事做。这时烈成池正要起身,蓦地僵住了,他僵持了片刻,又生硬地躺了回去,结结巴巴地问“爹……你还不起吗?” 伏䶮打了个哈欠,摇头。 烈成池只好也跟他平躺着,半天不说话。 伏䶮躺了会儿才感觉不对,烈成池向来不睡懒觉,今儿个天都亮了怎还在床上赖着?他一侧头,发现烈成池的两眼正看向上方,又乖又安静,一动不动地发愣。 “你怎么不起?” “我再躺会……” “行。”伏䶮没多想,打算闭眼再睡会儿,却有些睡不着。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烈成池又开口问“爹,你还不起吗?” “不起。” “那我再等等……” “你还等啥?”伏䶮猛地坐起身来,被烈成池这样儿给整得有点莫名其妙,他就这么一坐,却隔着被子都能感到烈成池的僵硬。 伏䶮这才觉出什么,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他不紧不慢地走下床,胳膊肘倚着床柱,捞起被子一角“这么怕起床,我帮你?” 话没说完,伏䶮就把被角倏地一掀,烈成池反应不及地跟着叫了一声,旋即安静了下去。 伏䶮低头瞅了两眼,果然如他所料。 见伏䶮还瞧得仔细,烈成池的整张脸跟着变成了猪肝色,差点儿红到耳朵根子,那人却还在没心没肺地坏笑,对他说“能耐啊,跟这儿躺着,还不赶紧去洗被子?” 烈成池闻声点头,闷头从床上爬下来,抱着一床大被子,快步走进院儿里去了。 那天起,伏䶮才想到分床这件事。 十几年前,他把崽子捡回来,那时根本不适应有个什么玩意儿跟他在同张床上,可那崽子别的不成事,唯独高人一等的就是哭,嚎得惊天地泣鬼神,一放别的地儿就开始嗞哇嗞哇嗞哇。伏䶮头疼又没辙,只好陪着睡,但奶妈在的时候绝对会推给奶妈。 后来奶妈走了,伏䶮不得不在这事儿上亲力亲为,时间一久就习惯了。他们狐族睡觉比较警惕,但伏䶮被小孩儿抱紧了睡的时候,竟然睡得还蛮香的。 话说回来,睡得再香也得分床了。男孩儿和男人不同,崽子和兽不同,崽子的乳牙咬在手上跟玩儿似的,兽却已经在长獠牙,总有一日会称霸丛林。 于是,伏䶮就决定搬去冷月环那屋睡。 烈成池知道后先是一怔,下意识地不应允,后来一想好像也别无他法,不能总是这般尴尬,才算答应了。 18. 乱红飞过秋千去 时间慢悠悠地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冷月环给他们写了几封信。 信中说她与道长上个月回了趟青霄宗,最近扎脚在凤蛊山附近的村庄里。她说凤蛊山的泉水很清透,是甜的,山坡腹地长着没见过的花儿,蝶翼状,大片大片的像是蝴蝶谷,她尝了两朵,只是好酸,又酸又苦。道长不在,她摘了一捧回去,放在道长窗前,没想到他就在屋中,扰到了他。 她还说很怀念在锦悠城的日子,想起那些养过的碧桃树。 信里她又问阿池的近状,伏䶮就把最近的事告诉他,二人在信里没心没肺地笑成一片,末了她说等阿池而冠之年时,会回来送成人礼。 那年,时值三月尾,不久就是清明节。 因着伏䶮不是人族,并不喜好人族的节日,以往即使逢上除夕夜,也仅是三人吃顿饭,早早地就睡了,很冷清。 话说回来,他们所在的锦悠城是三面环山的,聚风聚水,城内的庄稼是年年好丰收,环抱着的山自然也钟灵毓秀。 烈成池那日读过信,想起次日就是清明节,便打算去附近的山上看看,全当是踏青,而伏䶮成天闲也是闲着,就利落地答应了他。 待到来日,清明时节,烈成池从私塾里出来,伏䶮牵着马在外等他。 关于寒窗苦读,人族里讲究句话,谓是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九年知类通达。 冷月环离开的那年,烈成池十五岁,而今十六,书已读了不少,理当有所立志。 伏䶮见他出来,就将一匹马交予他,自己骑了另一匹。 行至半道时,伏䶮问他“阿池,你有没有什么志向?” 烈成池手里攥着缰绳,对骑马还有些不娴熟,听见伏䶮问,便答道“我没有志向。” “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为何没有?” 烈成池没有立刻答话,似在思索,又似是只顾着专心骑马。 郊外的路上满是芳菲,走马也能闻到扑鼻的香。 “那个欺负你的刘富贵都还晓得升官发财,他爹成天就坐等他一展宏图,连仕途酒也早早酿好了,在他家后院儿底下。” “寄父,你可真八卦。”烈成池侧过头看了一眼,不冷不淡的。 伏䶮无言以对。 他当然不是故意听的,成天睡醒了没事干,总得四处走走、溜个弯儿吧。 说来那个刘富贵,前年砸伤了狗、拿火点了田野后,冷月环就告发了他,田主向刘家讨要好大一笔钱,姓刘的全家都死赖着不承认,说是烈成池那小孩儿心眼黑坏,放了火还恶人先告状,末了当场倒地撒泼,哭闹着要怪冷月环打了他家宝贝儿子一个巴掌。 伏䶮没说啥,像是懒得计较了。 不仅没计较,还差人送了他家一面比人高的镜子,说是当做赔礼,和气生财。这镜子的底托上镶了层薄金,闪闪发光的,谁见了不爱呢。只是镜子太大,他们这儿姓刘的是小家小户,摆不下。伏䶮就提议把镜子摆家门口儿,玄关那敞亮,谁一来都能瞅见,显得气派。 刘富贵他爹忙不迭地答应了,露财的东西自然是亮出来更好,耗了九牛二虎之力给它搬进了门厅。 后来,刘家成天都笑脸相迎,好是一番盛情难却呀。 冷月环起初还不解,后来是看明白了。因而从不肯去他家喝茶,心里嫌晦气,还说这老狐狸的心思可真是蔫儿坏蔫儿坏的。 农村妇人和汉子不懂风水,他伏䶮竟是循循善诱人家把那么大一面镜子摆门口,挡财、挡仕途、挡桃花就罢了,还招煞、招阴、减阳寿。 多阴损的一狐狸呐。 烈成池缓慢地走马观花,清风拂过他的发。 他对升官加爵无半分渴望,对江湖恩仇亦无向往,只喜好此刻的世外幽静。 “志向?如果三里碧桃不败,庭内桂树常青,池中鱼岁岁欢喜,我……” “什么?” “我愿意一辈子都这样。” 伏䶮看向烈成池的背影,禁不住要寻思,莫非是冷月环那鬼预言要应验了,这小子怎么还来了点儿看破红尘、剃发出家的意思。 不多时,二人已到忘尘山脚下。他们将马拴在山脚的树下,从逼仄的小径里拾阶而上,入眼皆为碧青,山外的玉兰已近凋零,而山上的玉兰正含苞待放,亭亭秀秀。 19. 乱红飞过秋千去 年轻人身强力壮,而伏䶮是个妖,二人没多话,一口气就爬过了半山腰。 忘尘山算是半座灵山,山上有不少的奇花异草,亦有不少飞禽野兽。 烈成池才十六岁,对山中的各路嘶吼啼鸣却浑无惧意,碰见了还会停下来多看几眼,只是眼珠子绕来转去,最后还是会转回到同个位置。 伏䶮起初没注意,后来才算发现了,这好小子的余光没有留给水光山色,却频频地往他这儿送。 他蓦地站住脚步,胳膊肘扶在一棵树旁,对烈成池说道“累了,我们歇会吧。” 烈成池点了点头,坐在他眼前一块嶙峋的山石上,脸上不知从哪儿蹭了一小搓灰。伏䶮看他的花脸,忍不住乐了,抬起手给他揩干净。 烈成池就僵坐在原地,任由他漫不经心地缓缓擦着。 “你总看我干什么?” 烈成池正僵着,感觉到耳旁多了道热气,冷不丁地问他。 “我担心你……” “你才十六岁,你担心我。” 伏䶮像是听到了好笑的话,不以为意地笑笑。 “你是我寄父,我为何不能担心你?” 倏忽感到耳旁的呼吸消逝了,烈成池心惊,猛地抬头,看到伏䶮竟然已是离他很远。 那人的脚下碎石松动,发出哗啦啦的细碎音,沙石滚动着跌落向身后空谷。烈成池登时就变了脸色,来不及作他想,冲过去牢牢地钳紧了伏䶮的胳膊。 “你冲得这么猛,不怕失了性命?”伏䶮根本就不惧山崖,还悠哉地与烈成池搭话。 烈成池听完一愣,看向杵在悬崖边的伏䶮,说道。 “如果有天出危险的是我,寄父也会义无反顾地冲过来…救我。” 伏䶮看了他两眼,露出不以为然地笑,并未答话。 烈成池的手还牢牢地钳着伏䶮的胳膊,伏䶮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迈了两步,走近才发现烈成池确实长高了,肩膀高度离他只一拳之隔。 烈成池的惊魂方定,慢慢地,才感到心中有股无名火,像是被戏弄了般。 他顿了半晌,也不知该气什么,只好生硬地说道“寄父,你还是离山崖远点吧。” 伏䶮低哼了一生,似乎不以为意,烈成池跟着他继续往山上去,适才出了冷汗的掌心被风一吹,满手冰凉。 往山顶去的路愈加的陡峭,不时有三两声的百灵鸟叫,夹伴涧泉泠泠,清脆如环佩相撞。 二人顺着涧泉走,不再言语。途中伏䶮走到泉边,捧起水来喝了两口,烈成池就跟着走过去,站在他身旁。 天色近昏时,残阳悬挂在林木间,他们刚好抵达山崖,在放眼的刹那,红霞已吞万里江河。 有一只鹤矫然飞过,冠上顶丹砂,被满天红浸染了半边羽翼。它自天边振翅而来,倏忽嘹唳,携风驻足于崖前,与伏䶮不足一尺。 伏䶮抬起手,那鹤一伏身,光滑的白羽在他掌心下舒展。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头,见到远方赤霞,此景与妖界如此相像。 “十五年前,我在五昶坡捡到你。” “后来,我们在一个客栈里吃饭,我问你想去哪儿,你就朝着锦悠城的方向笑。” “……因此我们定居在了锦悠城吗?” “是啊。” 伏䶮望着远方的红霞若有所思,烈成池很难猜到他在想什么,看起来有些落寞。 伏䶮回过头看了烈成池一眼,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少年郎的五官已然硬朗,眉宇间隐聚威仪,只是眼中的紧张还与多年前如出一辙。 “这个地方,很像我的家乡。” “寄父的家乡在哪儿?” “在很远的地方。” “以后我也可以去吗?” “不。”伏䶮低头看他,说:“你这辈子也不能。” 烈成池听得怔住,他的瞳孔一暗,但很快藏住了眼中的黯然,没有再接话。 二人下山时,残阳早已西沉,芳菲途中唯余下三两星子,零落地缀在天际,朦朦胧胧,照不清脚下的方寸之途。 直到夜里,清明已匆匆地去,绵绵细雨才蜗行牛步地下了。 私塾里同期的少年郎都在长大,开始分得明善恶,辨的清贫富,也知道要为仕途的出幽升高多作打算了,人脉自是有了微妙的变化。 明眼人都知道烈成池的家中有钱,仅守着家中的三里桃林,吃穿用度却皆是上等的。他的那个爹游手好闲,不耕作,亦不经商,然而光坐吃山空都不见得能吃完,也不知多大的来头。 那曾经与烈成池相互看不惯眼的刘富贵,反而要将他看作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了,成日里在私塾间勾肩搭背的,脸上黢黑黢黑,活像个黑纸牛皮糖,皮又厚,又黏。 伏䶮喝着酒,听过这事后就嬉笑,说这小子长到现在总算长点儿脑子了,懂得该巴结谁。 某一天,私塾的课要下得比往时早,日头才过了一半,先生就敲桌说下学了。 烈成池正准备早些回家,刘富贵从后面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眉开眼笑地对他小声说“伏成池,你听过凤鸣坊吗?” 烈成池先是一愣,答道:“听过。” “你知道?”刘富贵意味深长地掐了两下他的脸,说“看来你也不是正人君子啊。” 烈成池没有答话,只继续收拾笔墨,对刘富贵的调侃置之不理。 凤鸣坊是冷姑娘的成名地,他自是知晓。 “说真的,不想去看看?” 烈成池收拾笔墨的手指一顿,抬起头来,看了眼刘富贵,又看了眼手中的笔管。 “听闻今儿有新花魁来了,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花魁。”刘富贵呲牙一笑,黢黑的脸蛋儿显得他的牙分外的白亮,在烈成池身旁晃来过去“跟我去呗!” 烈成池又看了他一眼,心想,你见识过花魁了,切身经历,大名鼎鼎的花魁给过你一巴掌。 “你哪儿来的钱?” “从我娘那‘拿’来的。”刘富贵悄悄地拍了两下衣袋,想让烈成池也过来拍两下,被烈成池推开拒绝了。 “跟我走吧!过会儿就没的看了。” 20. 乱红飞过秋千去 刘富贵强拉着烈成池,兴冲冲地往门外去。 他们一路横穿布匹坊,因着刘富贵撒欢起来不管不顾,还撞了名染布的小姑娘。 “哎呀!”小姑娘抱着布匹,惊呼一声。 烈成池连忙回头,伸手将她扶住,刚想出言道歉,就被刘富贵给心急火燎地拉走了。 凤鸣坊里别来无恙,与从前大同小异。只是烈成池从未来过,即使是冷月环的最后那一支鼓上舞,伏䶮也是瞒着他,没有带他来看。 烈成池一眼望去,凤鸣坊中玉花高悬,梁上彩画如天际流霞,明灿灿地流坠下来,坠入此间尘世。 “还好我们跑得快,占得上好观位。” 刘富贵就这点儿钱,只能占个大堂最边缘的一个小拐角,得被半个柱子挡去视线,却像捡了个便宜般的美哉美哉。 烈成池看他一眼,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他四处打量,见私居多在二楼,便说道:“你在这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你去哪儿?” “碧桃字房。” “那是哪儿啊……” 刘富贵还在伸着脖子问,烈成池未答他,已是抄过近道从侧边上楼了。 他一间间地寻过去,海棠、虞美人、雪梨……烈成池沿廊走着,直到寻至中央时,路过那视野最开阔的一间,才见门口木牌上题有行云流水的三个字‘碧桃字’。 烈成池站在门口,看到‘碧桃字’门口挂了把沉甸甸的锁。 “小郎君,怎的走到这儿来了?” 烈成池正对锁入神时,迎面来了个梳着惊鹊髻的貌美姑娘,银璎珞晃在颈间,手指搭上了他的肩。 “我……在找人。” 烈成池刚巧被问了个正着,只好搪塞道。 那姑娘抬手一挑他下颔,打量了他半晌,又瞧了眼他身后的碧桃字房,颇为惋惜地说道:“可惜啊,金蝉娘已辞别一年多了,鸨娘不让这间住人的。” 烈成池被调戏得一愣,退了半步,说道:“多有打扰,那我不找了。” 他道完这句便回了身,清如冰壶,连眼神也不流连一下,反倒是那位姑娘若有所思地瞧着他的背影。 刘富贵翘首以盼半天,眼见花魁将登场,烈成池才磨磨蹭蹭地回来。刘富贵恨铁不成钢地一拽过他的胳膊,对人说:“可真是的,再来晚点儿,你就亏了!” 大厅内熙熙攘攘,台后势头渐起,烈成池也跟着抬头,瞧见这一二楼之间悬有一座颇为壮观的莲花圆台。二楼廊间有一位女子手执梁上绦,于丝竹声中翩翩下落,饶是站在旮旯里瞧不太清楚,光凭视野中那鹅黄一角,烈成池也可猜出新花魁就是方才挑他下颔的女子。 一介舞姬的声势有此般浩大,成百名乐师皆为一人而奏,成千名看客皆为一人而来。 台下掌声如雷动,夹有不时的惊叹,看客们在台下又说起了名动过十二州的金蝉娘,直言此间再难有人超她半两风情。 烈成池听后,心想这些人只见过冷姑娘,却不知这世上还有个人,他两眸凌厉,却又倦慵,虽怒时却含笑,含笑时散尽风流。 是天地间另一种绝色。 尔后又有旁人说,美人再美,终有朝要迟暮,永不缺新人来替。 刘富贵那小子看得还在兴起,烈成池却是不想看了。 他抬脚正要走,转而被一双手给握住了。 原来,新花魁在上台前特意与老鸨指了烈成池的位置,与她说道:“鸨娘,这俊小子好像就是冷姐姐带大的那个。” 老鸨许久不见冷月环,心中难免惦念,听说她养大的小孩儿今日来了凤鸣坊,便忙从楼梯的拐角过来,一打眼就看见俩十六七岁大的少年郎在瞧热闹,而其中一位的衣着华贵。 鸨娘迈步走过去,颇为热切地握住烈成池的手,往人手里送了串金项链。 烈成池才被新花魁调戏过,这会儿又有个姐姐过来握他的手,还无端塞了条金链子,叫他不知所措。 “小郎君,第一回来凤鸣坊?你刚才……” 鸨娘的话才说一半,烈成池还以为这鸨娘想轻薄他,匆促把金链子往回她手里一塞。 跟个出家人似的,他一个转身,反正也本来就是想走的,便急匆匆地抬腿往门外去了。 刘富贵看得入迷,一扭头就见那烈成池背对他,正满脸冷漠地往外走。 凤鸣坊里这会儿摩肩接踵的,刘富贵追得不利落,丝竹声又响,只好边追边喊他的名字“成池!你咋了嘛,等等我!” 烈成池的两腿天生颀长,迈得步子大,几步就要走没影儿了。 刘富贵没辙,倒是个不嫌丢人的,就一路跟个知了似的反复呼喊他“成池,成池,成池!等等我!” 21. 乱红飞过秋千去 知州大人今日里微服私访,穿着粗布衫在街巷里体察民情,瞧上去心情颇佳。 不久,他听到一破锅嗓门儿满大街地喧哗,嘴里喊着什么,心说这好小子嗓音真够敞亮的。 转而他又一顿,总觉那小子喊得分外相熟,正巧那破锅嗓门儿由远及近,追过来了,知州就顺着他的嗓门儿往过一瞧,是俩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本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他偏皱起尖刀眉,要苦思良久。 末了,他心中陡然一惊,‘成池’好像是当年于五昶坡失踪的太子名讳,陈年旧事已过十余年,若是太子而今安在……也该有这般大了。 知州大人为此倍感惊骇,又看向那俩少年郎,总觉得没那么巧。思量之下,决定招来两名近身随从,遣人先跟了过去。 那些人脚程快,一路跟至郊外,来到烈成池的所住之处,不多时就也等沈知州赶过来了。 “大人,那小子就是住在这里。” 随从们向知州行了个礼,指了庭前木门说道。 知州颔首,转而向了别处,看到一位在河边捣衣的妇人。于是他走过去,手指着烈成池家的方向,客气问道“这位夫人,可曾听过我身后这户住家的事?” “老爷,你想问他家什么事?”妇人一擦手,也是个热心肠好说话的。 “他家中几人,姓甚名何,什么来历?” “这家姓伏,有个未及冠的儿子。家中富贵,不清楚是何来头。” “……那未及冠的儿子,可是此家所生?” “这娃儿从小被带到大,是亲生的。”妇人笃定地答道。 知州听罢,眼中失了亮光。 十余年啊,如同白驹过隙。 当年多少人对先帝意之难平,对摄政王恨之入骨,然而抵不过人死无以复生,万事成定局。想那五昶坡乃荒野之地,尚在襁褓中的太子必无生路可去。 ……只是这十余年来,多少人仍在牵肠挂肚,难寐难安,惴惴地有所期望。 “亲生的?”在一旁闷头捣衣、没敢吱声的妇人听到此处,忍不住插了话“我看不见得,那家娃儿三岁时还被扔了,说不要就不要了,甩手扔给隔壁张嫂他家,扔了大半年。给那娃儿伤心的哇,动不动就鬼哭狼嚎的,我家连好觉都睡不了。” “这我怎么没听过?” “那当然,你是搬来得晚。后来,这家姓伏的又回来了,不知是何原因,又把娃儿给抱回去养,真能折腾。” 知州听过妇人这话,又站住了脚,认真地听着。 “对,是这样。”另一个洗衣的妇人,也跟着大了胆子插起话来,一脸知道更多的样子“没过几年,这家又来了个女人,成天带着个面纱,不像好人。” “你们猜那女人是谁?” “谁?” “我家舅子有次去凤鸣坊,见过她,她就是那个声名显赫的金蝉娘。身形与眉眼都神似,我家舅子看人不带走眼的,准没错儿。” “这家里竟然娶了个妓?!” “怕不是当妾来的吧?” “怪不得近几年又不见她了,绝对是个朝三暮四的,不知又随哪个男人跑了去。” 知州才听了半段,耳边妓不妓的,两眼一抹黑,也不听了。 不多久,知州叫来几个人,派了他们前去张嫂家里查问此事,发现竟然与那几位妇人说得相同。他思衬片刻,决定留下一位身手好的侍卫,命其紧盯伏家的动静,并写了封信远寄给在朝堂的孟大人。 那天日头很晒,伏䶮正把自个晾在竹编摇椅里,脸上遮了把蒲扇,摇摇晃晃,对着艳阳自我放空。 烈成池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这些年来,他几乎从未见过伏䶮的悲或喜,他总是这幅模样,谁也惊动不着他,一脸好死不如赖活着、熬过一天算一天的德行。 “寄父,再躺下去夜里就睡不着了。” 伏䶮隔扇点头,却是没起来。 烈成池从他身旁而过,冷不丁被伏䶮一把擒住了手腕,只见那人连蒲扇也未揭,就这么躺着问他:“去青楼了?” 烈成池一愣,迟缓地点了点头,也不知伏䶮瞧见了没。 伏䶮的手向下滑,握住了他的手。烈成池的指尖一颤,被抓过去闻了个仔细。 “胭脂味可真冲,还有碧桃的香。” “我去找冷姑娘了。” “想她了?” “……有些想。” “这个抛夫弃子的坏女人。”伏䶮笑骂半句,撑着摇椅坐起身,蒲扇掉在地上。 “我备了古董羹,等你来吃。” 烈成池点了点头,转身进屋里洗手去了。 戌时的潮气湿透了黑夜,将天河中的每枚辰星都泡得发软,浸得明润豁亮,散漫地浮在墨池中。 二人在庭中的桂树下,吃着古董羹,热辣的气咕咕地往上窜,连蚊子都被这辛辣味道给熏得晕头转向。 伏䶮正吃着,倏忽听出院墙外有动静,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并未多说。 在此后的接连三日,那隐匿在墙外的二人都片刻不离,昼夜无歇。 他低下头,捏着手指算了两下,烈成池今年已是十七岁了。 这天,烈成池一如往常地从外回来。 他正回身关上庭院的大门,发现门底被块儿石头卡住了。 于是他蹲下身去,动手将石头挪走。 这时,伏䶮正在桂树下,见到是他回来,便朝人喊道“烈成池,过来!” 烈成池搬走那块碍事的石头,听见伏䶮叫他,二人分明是离得不远,却担心他听不着似的。 他拂去掌间灰尘,坐在寄父身旁,看向那高高的一小摞黄桂花。 “寄父怎么今天突然有了兴趣?” “你看啊,这花岁岁常相同,而遗憾的是,人却未必年年在。”伏䶮捻起一枚鹅黄的软花瓣,举到眼前。 “寄父这是何意?” “人比花易逝,且叠且珍惜啊。” 烈成池看向他,目光复杂半晌,取过那片软花瓣,不动声色地收进衣里。 22. 乱红飞过秋千去 听墙脚的人接连三天都没睡,已是疲到了极点,随时都要从墙头栽下去。昏昏欲睡之中,只听得耳边嘹亮的一道声,那声音近的仿佛就附在耳畔,催人醒神。他猛地一哆嗦,精神起来,竟是刚巧就听清了院中少年郎的全名。 烈、成、池 果真姓烈,并不姓伏! 他浑身一震,仔细地看了眼正在树下叠落花的二人,确认无误,便当即爬下墙头,急匆匆地赶回知州的府邸。 那随从打郊外赶回到知州府的时候,沈知州正在看当地的文书。 只见那侍卫单膝跪在地上,低头说了两句什么,沈知州登时就瞠圆了两目,舌桥不下,连手都剧烈地发颤。 几天后,远在数里之外的紫薇城,一品大员、年过七旬的孟知意刚下了早朝,正往外走,便有下人急匆匆地呈来了一封信,说是沈大人送来的加急密信。 孟老揭开蜜蜡,将信拆了一看,先是怔住了,转而变了脸色,吓坏了那送信的仆从,还以为自己办坏了事,只见那孟大人迫不及待地将整封信读完,手还在隐隐地颤,快步向外走去,嘴边嘱咐他立刻备好马车,在城外等着接他。 当天下午,城外的一辆马车低调出行,一路颠簸,不歇脚地昼夜向东速行去。 直到三日半之后,车夫将这位孟老如约地送到了锦悠城中。 沈知州一听说孟大人来了锦悠城,便忙从府中跑出来,官帽都还没扶正,先向人行了一个大礼。这孟知意乃德高望重的功臣,他何德何能,没想到竟能让孟老亲临此处。 孟知意并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他将沈知州扶起来,眼神中明显有话要问,沈知州当即会意,将孟大人领进了知州府。待一切安排妥当后,他才坐下来,又将十几天前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重新给孟老讲了一遍。 这位七十二岁的孟老颠簸了一路,身心俱疲,又年岁已高,本该好好休息,再急的事也应该缓到次日。然而这老头儿却是越听越按捺不住了,他晌午才下了车,到了锦悠城,进了府中连晚饭都未吃,临近傍晚时就已赶到了锦悠外的一家破旧茶肆里,他点上一杯苦麦茶,颇为心急地坐下来,然而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 一直到斜阳夕照,烈成池离了私塾,沿着小道由远及近,路经此处。 烈成池隐约地察觉到茶肆中有人在打量他,那视线有备而来,停驻了许久。他下意识地回视过去,见是一位已然鹤发的老者,虽瞧不清具体神态,却仿佛感得到他浓重的哀痛之情,那双苍老的眼好似要垂下泪来。 烈成池的心中莫名,他从未见过这位老者,老者却对他一见如故。 难道是他长得与谁相像? 烈成池思衬了片刻,也想不到缘由,心中并未在意,便继续沿途往家中走去了。 而这边,孟老的眼光向来无误,一眼就认出了路过的烈成池。那一刹的震惊之感在他心上久久难平,回想这五十多年来,他躬身辅佐过宣帝和容帝,对烈家两代忠心耿耿,只是哪里料得世事无常…… 他万万没想到,在有生之年,居然当真还有幸能见到容帝唯一的儿子。 孟知意端住茶杯,望向那道熟悉的背影,苍老的手发着颤抖,直到那少年已消失在夕阳中,他依旧朝着那个方向静默地怅惘了良久。 待到第二日,在沈知州的再三考虑之下,派了几个人去城郊的村落里,将伏䶮邀入府中,并打算与之详谈。 而伏䶮也在等他们上门来邀。 只是未想他进了知州府后,氛围却有些剑拔弩张。 虽说迎客厅中备了交木椅让他坐着,茶水也客套地送了,周围却满是带刀的侍卫,知州与孟老坐在首席,目光不算友善。 “伏公子,本官邀你前来是有一问不解。” 孟老金口不开,知州在此时板着张森冷的国字脸,代其问道。 “但说无妨。” “不知令郎可是尊夫人所生?” 这沈知州是个直而不肆的人,也不兜什么圈子,第一句就开门见山地问道。 “不是。”伏䶮端起茶盏,尝了半口。 “那令郎的身世,可与我们略讲一二?” “有什么好讲?” 这杯中的茶水并不好喝,氛围也得罪了伏䶮。 “伏公子,你十七年前见过金色襁褓,也定然拿走了龙玉,如今别说是毫不知情罢?” 知州在堂中正襟危坐,见伏䶮竟然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即冷言发问道。 “我若是知情,他已经死在刀下了。” “你!”知州怒而拍案,指着他的鼻子,恨不得将此浑人按法处置。 “沈大人找我,难道是认出了烈成池?” 伏䶮一语破的,直称烈姓及名讳,还加重了咬字,看向二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位的身份尊贵,不是你等鼠蚁之辈可沾指的。” 伏䶮将茶盏放回桌案,磕出沉闷一声,惊了迎客堂的寂静氛围。 沈知州当即皱起了眉,堂中的氛围更为剑拔弩张。 却见那伏公子蓦地一笑,指尖磕在茶杯上,说道:“别紧张,我又不图他什么。” “只是贵府的待客之道多少也改改,至少换杯好茶。” 知州心有不悦,想回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草民,却被孟老不动声色地按住了。 知州定住目光,审视了伏䶮半刻,又再次牵入正题。 “话不多说,本官早已与孟大人商讨过此事,殿下涉世未深,你是他的寄父,当多劝他审时度势,早早地让他认祖归宗。此外,太子多年流落在民间,从未接触过庙堂与政事,需要孟大人与本官……” 伏䶮挑眉,一言不发地听着。 良久,待那沈知州将之后的事逐一说完,才是又提起尖刀眉,警惕地看向了他。 伏䶮一笑,似夸非夸地露出一句:“看来沈大人心思玲珑,早就安排得面面俱到啊。” 那日,伏䶮回到了家,烈成池在家中等了他许久,此时正打扫着满庭的桂花。 听到院门推开,他心知是伏䶮回来了,刚想说话,却见他身后还跟了两个人,其中一位正是那日在茶馆所见的老者。 烈成池先看了伏䶮一眼,才转过视线去看向那两位陌生来者,展露出提防之意。 上回在茶肆仅一面之缘,孟知意尚不能瞧得太清楚,这回却是面对面了。 “殿下,这位是孟大人。”一位官员扮相的人站出来,国字脸,尖刀眉,天生一副凶相,瞧来有些不近人情“孟老乃两朝功臣,亦是先帝的老师。” 烈成池怔住,心中顿生疑云。 “这是何意?” “先帝在位时,尝与丽妃两情相悦,而后诞下一子。”知州看向烈成池的脸色,沉吟半晌,单刀直入地说道“……取名为烈成池。” 烈成池的瞳中一震,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猛地回头看向伏䶮,却见那人毫无反应,亦不反驳。 “前些日子,下官在街上听见殿下名讳,惊觉此中蹊跷,连夜写信邀来孟大人。孟大人与先帝之间曾有十余年的君臣之情,二十余年的师生之交,一眼即可断定……”知州见状,上前行一礼,言辞斟酌再三,与烈成池说道。 “殿下就是十七年前失踪的太子。” “你们定是搞错了!” 烈成池变了脸色,心中感到荒唐,不知是该笑此事离奇,还是该怒伏䶮十七年来只字未提。 “伏公子捡到殿下时,正巧在五昶坡,乃是事变之地。先帝赠与殿下的龙玉亦完好无损,如今就在伏公子手中。” 烈成池听到龙玉,更是皱紧了眉,什么龙玉,他从未听说过。 “此事骇人听闻,下官理当多给殿下些时间。只是如今的局势已不容耽搁,还望殿下…今日就能随下官回去。” “去哪儿?做什么?” “去……”知州面露迟疑,看了眼伏䶮,似是不方便开口。 “那就不去了。” “殿下再考虑……” “不考虑。”烈成池不善地看了他一眼,冷硬地回答道。 知州看了伏䶮一眼,只好抬手,一声令下招来外面的人。 “如此的话,下官不得不多有得罪。对不住了,殿下。” 旋即,十几人从门外鱼贯而入,将烈成池围在其中。烈成池心中惊怒,未料到一介官员也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做出此等事来。 然而,他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架不住人多势众。就在一片混乱之中,他的视线穿过人群,紧锁在伏䶮身上,好似在质问他为何带外人入家中,又为何始终瞒着他?! 而伏䶮仅是独自靠在桂花树下,嘴里嚼着叶子,似笑非笑,没有说话。 23. 乱红飞过秋千去 烈成池被带入知州府,此处兵力森严,有如铁狱铜笼。 知州长年拉着一张国字脸,板得是铁面无私,不恶而严。 他将烈成池安顿在一座建有雕栏玉砌的独立庭宅中,将衣食住行皆打理好,才对他说道:“殿下,你年纪尚轻,孟大人会把功课都慢慢地教给你。” 烈成池压着心中怒意,看了眼门外的方向,那儿的侍卫居然围了三层有余,不由出言问道:“你把事做得顺水推舟,口口声声叫我殿下,为何却从不听我的意愿?” “出身定此生,即使殿下前十七年身在他乡,终有日要回到正轨,这是不可改变的。” “……且不论此事有多荒唐,就算…就算我是你口中的太子。十七年了,朝中不也一直好得很?”烈成池向他走仅半步,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心中的怒火,质问道:“还来找我做什么?!” “那个人只是摄政王。”知州看向他,语气虽不近人情,言下之意却值得细思。 烈成池冷冷地扫视了他一眼,又看了眼门外戒备森严的侍卫,沉默片刻,心知这沈知州就跟他那张长脸一样,像块儿硬铁板,横竖都撼不动的。 在此情况下,他只好先作出妥协,再去想应对的法子。 第二日,尚不到寅时。 孟知意拖着不利落的身子,蹒跚地来了,身后的人替他抱了好些书,走得有些摇晃。 人的年岁一旦见长,睡眠反倒比从前少,昨儿的孟老更是心中百思,彻夜未眠,耳旁稍一听到寅时的钟响,立刻就醒了。 早已有人伺候过烈成池按时起床,叮嘱他在书房中等人来。 孟老踏进书房的门,一打眼见到屋中的人,刚想开口,却又在不觉间站住了。 那时,烈成池正低头翻看一本书,未察觉到他来。 虽说他心中极为烦闷,对书却看得专注。他低垂的眉眼如画,翻书的手指修长,与先帝有着近乎相同的容颜,于书案前和静寡言,此幕历历,恍如昨日。 感到眼前有道阴影,烈成池稍一抬起头,发现是孟知意来了,又皱起了眉。 孟知意缓慢地走进屋中,示意小厮将他带来的书放在案上。 “老臣知殿下读过不少诗书,然而治世之道、帝王之术,皆非常人可教。” 孟知意打开一本书,那书已是很旧了,上面还有些批注的字迹。 烈成池见那本书被打开,不由得有些愣怔。 “这本书……” “此乃先帝所用之书,被老臣收于高阁,已多年不沾笔墨。” 幼时,烈成池曾最热衷问伏䶮的就是他亲爹在哪、娘又在哪,那时伏䶮总是敷衍他,骗他。 后来他放下执著,不再追问,如今他生父用过的书、写过的字又倏忽出现在眼前,每笔每划都如此真切,要他认祖归宗,仿佛一切都在拿他逗趣。 “…殿下,臣有一问。” 孟老的话打断了烈成池的思绪,将他拉回眼前的境况。 “你要问什么?” “这千秋万代,殿下认为何谓明君与暗君?” 烈成池并不想答,只是此问过于简单,并非难题,只得冷言回道:“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之所以暗者,偏信也。” “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 “史中尚书左仆射有言,天地草昧,群雄竞起,攻破乃降,战胜乃克。魏征亦有言,既得之后,志趣骄逸,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国之衰弊,恒由此起。故而,草创与守成皆难也。” “看来殿下读书苦甚,不曾怠惰。” 孟知意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欣慰,面上愁云也少了许多。 “都是纸上文字。”烈成池看向孟老,直言问道“孟大人,我何时才能回家?” “殿下,你能回的家只有一个,就是紫薇城。” “孟大人欲授帝王之术……” 此时屋中并无他人,烈成池合上书,抬眼与他对视,试探性地低语道。 “无非是想让我……对吗?否则,你们究竟都图什么?” 孟老听罢,面色一凛。 他看向孟老凝重的面色,确认了心中的猜测,又说:“你们想,我却是不想。” “你们又怎能强迫一个无心之人,去做有心之事?” 他今年多少岁,九王爷烈玉山就把皇位坐热了多少年。所谓江山易主,谈何容易,何况要勉强一人去抢回这江山。 “老臣强迫不得。”孟老如实答道。 “孟大人,我自小就常闻先生所夸,对你有所仰慕,敬你辅佐两代帝王。只是我已在锦悠城中长大,一心想做无名的寻常人,…唯此一愿,还请孟大人成全,让我回家。” “殿下,你要知此事绝非儿戏。” “儿戏,原来孟大人是把我当小孩儿,那日后你又如何对我呢?步步相逼?” 烈成池压低了声音与他说道,老成见到的想法浑不似十七岁的少年郎。 孟知意长长地叹气,感慨道。 “臣在朝中十余年来,不敢离去,只盼有朝一日可以找到殿下的音信,辅佐殿下,以报先帝当年深恩。……然而十七年过去,臣已皓首白发,殿下的音信却依旧遥遥无期。” 日光未开,天色低沉,云亦低沉,室中唯有孟知意苍老的声音。 “今臣老矣,时日无多,而殿下的前路仍是漫漫,这才急于求成,还请原谅老臣的糊涂……” 烈成池沉默半晌,才出言回道。 “孟大人言重了,你是前朝功臣,孟大人写过的七言诗,晚辈至今倒背如流。……但无论我的身世如何,很多年前我已决定不再去想,我的身边只有寄父,我不愿弃他而去。” “你的寄父早知你身世,却把龙玉藏了起来,多年来他当真是诚心待你吗?”孟老意味深长地问道。 “……自然是真。”烈成池的身形一顿,坚持说道。 孟知意看向固不可彻的烈成池,看出太子对他寄父的感情之深,知是无法在短时间内说服太子,左右踌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罢了,今日殿下若可解我庭中棋局,老臣愿让殿下离开。若解不出,则殿下唯有收心,全意听从老臣安排。” 良久,待烈成池思量过后,才颔首道。 “好,我答应你。” 此刻,已过辰时,窗外日头上了树梢,熹微的浅光斑驳地碎在地上。 树下,孟老娴熟地摆出一盘近成定局的棋。 烈成池定睛看去,帅棋已被敌子包抄,三方皆险,离被吞杀仅余下一步之遥。 若想如孟老所要求的,将棋局于三步之内翻盘,着实是举步维艰,难上加难。 他盯着棋局专心看,清风拂过,不觉间已过了半柱香。 就在他眉头一动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吵嚷之声。 “千万别让它往那儿跑!打死它!” 二人抬头向吵杂声看去,见是几个下人手里抄着棍棒,远远地追过来了。就于此时,烈成池感到有个浑凉的物件触上了他的脚踝。 他低头看去,见一条银墨相间的蛇缩拢在他脚旁,脑袋偏下的位置被打烂了一块。 “公子!可千万当心,这是条毒蛇!” 那些下人不敢过来,生怕惊动到烈成池脚下的蛇。 “公子,你不要动!这玩意太危险了,我们这就把它抓住,给它打死!” “等一下。” 烈成池弯下腰,仔细地看了两眼蛇的伤口,捏住七寸,将其擒起。那蛇尚在应激之中,反身就想狠咬一口,却是够不到。 它剧烈挣扎一番,但很快就察觉出了烈成池并无伤他的意思。 这蛇已经被打伤得很严重,蛇皮都烂了,烈成池心有不忍,请求旁人送些药粉来。没过多久,下人把药粉送来了,烈成池将其涂抹于蛇的伤口处,那蛇被痛得剧烈扭动,险些窜滑出去。 孟知意坐在对面,旁观着烈成池的一举一动,兀自嗟叹一声,雪鬓霜鬟,眼角压出岁月的老纹,眼中似有泪光,又似只是浑浊。 “先帝乃宽厚仁爱之人,连虫蚁都不舍杀。年轻时,他虽贵为太子,却不被朝中看好,……宣帝道他过于柔软心肠,不适合做一名帝王,老臣却知道唯有仁君才当得起天下之君。” 烈成池沉默地听着,眼中有不明的情绪。 待孟老将话全部说完时,烈成池才将棋盘朝人眼前一推,说道“孟先生,三步我已想出来了。” 24. 乱红飞过秋千去 孟老执起棋子,同他走棋。 而烈成池果然在三步之内,翻云覆雨,反杀棋局,直吞千里之外的帅子。 此局曾耗了孟知意的两年心思,才设计出这样错杂的一盘伪死局,解局的人屈指可数。 孟知意展出钦佩的眼神,说道“……老臣对殿下尚有一言,还请听后三思。” “孟大人请讲。” 孟知意屏退了周遭所有人,才说道。 “先帝虽仁厚礼贤,为政宽和,可惜这世上善无善报,有人予恩,还有人负义。容德十三年间……” 烈成池听至此,捏着棋子的手遽然一紧,猛地抬头盯向孟老。 他抬头时,看到的却是孟老眼中的哀与恨。 “圣上暴毙而亡,丽妃久病无医,九王爷当上了摄政王。……待我等亡去,史书三笔将此血淋淋的真相掩盖,独留他烈玉山名垂千古,后世永不得知。” “故而……劳请殿下谨记,昔日九王爷、殿下的亲叔叔,才是殿下的……” 杀亲仇人。 烈成池紧紧地捏着棋子,沉默半晌,才说道“……晚辈知道了。” 他缓缓地放下最后一子,满盘棋局已定。 他向孟知意深深地行了一礼,孟老亦朝他回一礼,二人皆是不言。 那日,他被人用马车送回了家,到家中时,伏䶮还照常躺在那个摇椅上,懒散地睡着大觉。 他走进院门,几朵最后的桂花落在他身上,满树的娇花已然凋零尽了。 烈成池的眼睑下发青,他站在伏䶮身前,静默地看向伏䶮的睡颜,出神了许久。 “你回来了。”伏䶮闭着眼睛,问他。 “嗯。” 烈成池的嘴动了,眼睑也动了,牵动着下垂的睫毛跟着一颤。 “孟知意肯放你回来?”伏䶮坐起来。 烈成池继续注视着伏䶮,二人的目光交错。 十七年来,他长大了,伏䶮却是分毫未变,音容笑貌一如往昔。 “我与孟大人立下约定,若三步内解他棋局,我就可以回来。” “是这样……”伏䶮摸了摸下巴,掸落身上的花瓣。 “但我不会再回去。” 伏䶮的动作微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忍不住问道“我听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此霸权王道,你为何不喜欢?” “……世人也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一帝功成,须逼百将伏首,这天下的王土就要埋三万、十万、数万具白骨,…我为何要去做这样的一个人?” “因为十二州中需要这样的一个人,就如同南归的鸿雁需要一位领头,荒原的野狼会拥护个狼王。” 伏䶮看向他,继续说:“这个人将是明月,唯独有了他,黑夜才能够长明。” “……而明月千疮百孔,满负罪孽,历代帝王将相无外乎此。”烈成池反驳道。 伏䶮从未与烈成池有过此类的对话,往前他们之间不谈哲理,亦没有长篇大论,有的只是粗茶淡饭,布衣蔬食,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及天下、谈及功与罪。 “难道在你心中,十二州的帝王还不如一介布衣?”伏䶮感到好笑,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名利在眼前却不拿的人。 烈成池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认命就是凡夫俗子最大的本事。”伏䶮说道。 烈成池听罢,两眉缓慢地皱了起来,好似悄无声息地凝了整夜的黑云,无以消散。 “我费尽心思要回家,难道就是为了听你让我认命?” “小孩儿,你真以为这世上是事事顺遂吗?” 伏䶮轻忽抬起烈成池的下颔,指尖滑动,视线描摹过他的五官,说道:“与所愿南辕北辙,天意不可违,这便是无常,你的命,既不能由着你的心,也不能被你预先料算。” 烈成池不再答话,好似当真是生了气,这也是他第一次生他寄父的气,板着脸对人不理不睬。二人虽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却再也不说话了。 半个多月后,窗外的天色才蒙蒙亮,有人忽然敲响了院门。 烈成池的两眼发青,显然没睡好,他徐徐地打开了院门,却是怔住了。 门外以孟老和沈知州为首,站了六七个人,瞧来个个面相都年过半百。 双方第一眼的对视皆有些错愕,很快就有了窃窃私语声。 烈成池立刻把身子错开,心知此事不可轻视,将诸位请进庭院中。 “孟先生,这是……” 这时,有人先屈膝跪在地上,尔后,皆依依跪地有声,道。 “臣等,恳邀太子殿下归往紫薇城。” 清冷的晨风从庭中扫地而过,吹起一片寂寥,空留树叶的飒飒声。 烈成池站于原地,感到一股空前的压迫,也感到无名的愠怒。 “老臣愧对先帝,愧对丽妃,不能为其沉冤昭雪。如今,太子流落在外,埋名于农野,臣心中终是难安,恳求殿下谅解、成全。” 烈成池皱起眉,这些人口口声声唤他殿下,却一直对他步步相逼! 碍于对前辈们的尊敬,烈成池难以驳斥出半句话,只得一言不发,转身进了房间,闷声关上房门。 他坐在屋内的交木椅上,整炷香的时间里都静默如松。 室外的行云吞灭了初生的日光,将庭院与草木都捂进一片晦暗之中,连同室内也昏沉下来。 他从清晨坐到了暮色将临,仅隔一门,庭中是六七位下跪的帝党忠臣。 他就这么坐着,想着伏䶮口中的话,想着孟知意口中的话,想着沈知州口中的话。 倏忽,传来一阵电闪雷鸣,振聋发聩,门外下起了瓢泼大雨。 隔着半开的纸窗,能看到窗外的人仍在那里,黑压压的。 他从小听着孟先生的名声长大,先生被万流景仰,众目具瞻,来日若是在朝堂上以官袍相见,他定将其视为最敬重的前辈,绝不可能对他的恳求视若无睹。 只是没想到,往后未能以官袍相见,孟老却要他以龙袍相会,不成同僚,反成君臣。 好一出荒唐戏。 屋外仍然风雨晦暝,不曾止歇。 一场秋雨一场寒,仲秋的风和雨比任何时节来得都要冷。 这场雨下得真大,又下得真久,下了足有一天一夜,庭院里已积了到脚腕那么高的水,一如十七年前五昶坡的那场雨。 无声地压迫要比头上黑云来得更叫人窒息,在朝政上风云几十年的前辈们就这样长跪,久到打破了烈成池心中的荒诞,击碎了他心中对于桃源之境的幻念,久到烈成池终于意识到他未来的人生是不可摆脱,是道阻且长,是孤独且漫漫,是永不可卸的重任。 十二州之上,锦悠城郊,一场无声的恳求,颠覆了未来几十年的大鑫王朝。 25. 乱红飞过秋千去 那夜丑时,天色深浓,烈成池无声地推开了房门。 他夷犹片刻,走进了旁边的厢房。 伏䶮的手中是那老旧的天青色瓷碗,碎了个小缺口,正对着窗外的雨,百无聊赖地喝闲酒。 烈成池见他如此,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漠然,就问“寄父,喝的什么酒?” “郊外浊酒罢了。” 伏䶮把剩酒倒掉,将青碗放在窗边,喝得有些意兴阑珊了。他打量向窗外黑压压地跪着的那些人,问道。 “阿池,你已经想好了?” “嗯。” 烈成池抬起头,入鼻的酒气更浓了。 他的寄父真奇,这么多年了,皮相却不留半分岁月痕。 “你长大了。”伏䶮笑了,那眉宇叫人挪不开眼。 “这就是长大吗?” “从今日起,会有无尽的人护你、辅佐你,你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婴儿了。” “寄父,我还有一个问题。” “问吧。” “这些年来,你是真心待我的吗?” “当然。” 伏䶮轻笑看他,不置可否,看起来如此的漫不经心,亦叫人辨不清真假。 …… 次日,孟知意写信在朝中告病。 孟老已一大把岁数,又是两朝功臣,想来烈玉山很难说到他的头上。 在那之后,孟先生便经常来访伏䶮家中,为烈成池上课。 至于烈成池,他天资过人、敏而好学,什么都能很快就融会贯通。 又是一日晌午过后,孟老本在讲书,见烈成池有些困倦。 想来多日的废寝忘食、勤苦学习,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而言着实负担过重了。 孟知意将书放回手旁,看了烈成池半晌,问道:“殿下可想听些先帝的事?” 烈成池愣住,没想到孟先生会提起这些,他犹豫片刻,朝人点了点头。 “……容帝六岁的时候,烈玉山出生,他的生母那年难产去世。宣帝决定由容帝之母…也就是当今太后,代为抚育烈玉山。因此容帝和他共同长大,那九皇子尚在吃奶之时,太子就已常常将他抱在怀中。” “后来,太子成为了储君,九皇子大抵是心生间隙,与他有了隔阂。” “容帝登基后,多年来没有子嗣,陈大人引荐了五名西域的女子,使容帝从中看上了一位名为穆娜的,册封其为丽妃,与她拥有子嗣,……正是殿下。容帝对殿下分外疼爱,锦衣玉食尤嫌不足,在百天时曾亲自手刻一枚龙玉牌。 殿下之名也由先帝所取,皇姓为烈,名为成池。意为滔天烈焰,平息成池。” “不料在次年,……丽妃病逝,容帝驾崩,太子在五昶坡中消失无踪。朝中倒戈之快,如树倒猢狲散,从此无人敢与九王爷分庭抗礼,故而他独揽霸权至今日。” “那孟先生所提过的杀亲之仇……” “因为容帝…并不是病逝。”孟知意说到此,语气不由有些加重了。 “十年前,为先帝验尸的仵作已年老,逝世前曾托人予老臣一条口信,…其说当年先帝并非病逝,而是被毒死的。” 话音方落,烈成池心中一惊。 “仵作受南安王所迫,不敢将真相宣之于口,死前才将此事窃里告与老臣,盼有朝一日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想来殿下当年由张大监抱走,也定与此有关,只可惜…张大监还是受到了烈玉山截杀,惨死在五昶坡下。” 孟知意将话说到此,已是愁眉满目,又恨又哀。 这些皇家秘史让烈成池一时间难以消化,他的生父竟是被情如手足的弟弟害死的。 那么……烈容又是否一直在等自己长大,为他沉冤昭雪? 而自己长大的这十七年中,他的魂念,又可曾来看望过自己?或是早已对这人间失望至极,踏入轮回了。 烈成池对着手中的书本出神,上面仍留有容帝的字迹,矫若游龙,仿佛可看到往昔一代仁帝在上面提笔落字的画面。 作者有话说: 烈成池的名字取自明朝还初道人的《菜根谭》,原句“利欲炽然,即是火坑;贪爱沉溺,便为苦海;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警觉,船登彼岸。” 26. 乱红飞过秋千去 自打烈成池做出了选择,家中常都有外人来来去去,礼乐射艺书数皆有人管教,忙起来连一顿饭都要抽空吃。 从前那个视线总定在他身上的小孩儿如今把目光全都埋进了书里,一个无欲无求到有些没出息的皇子在一场暴雨中默然地自改了前路。 伏䶮坐在厢房的门口,晒着太阳,两眼看向书房的方向。 这院中的风景他实在看腻了,桂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唯有烈成池那间被进出的门口还剩些看头。 伏䶮看着这些忙人,不经意间想起了一些事。 那年,烈成池刚满三岁,伏䶮对养幼崽这事终于玩儿腻了,提不起劲儿了,便将烈成池送给想抱大胖小子的张嫂家,连带银两也送了不少。这回没有金襁褓,送养的事变得易如反掌,反正他伏䶮已仁义至尽,这辈子就此别过也无妨。 至于那二十年之约,他本就不是守信的人,或者说是随口一提,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去兑现。 他如此自在逍遥,浑如入了河的池中鱼,归了林的笼中鸟,呼朋唤友地在霞川开了筵席,声色犬马,把妖界最烈的酒喝了个三天三夜。 那日,他躺在霞川的一棵沙棠树下,小瀑布在他身后如一席白绸,垂落在平石上,飞溅起雪色的水花。在他的腹上,还趴着一只收了羽翼的凤鸟,那鸟儿也喝了不少,二位正在呼呼地睡大觉。 直到一位黑着脸的神君出现,将凤鸟从他身上拎了起来,凤鸟不情愿地扑腾了两下翅膀,幻化回人形,白色的发散落在脸旁,不悦地侧过脸,细长的玉羽眉蹙起,透些清冷与圣洁。 一场好梦被扰,伏䶮坐起身来,眯起眼睛,看向花惊云被攥住的手腕。 “我遍寻花惊云,还当他去了哪儿,原来是被你哄骗来了。” 风神这个老流氓的性子与伏䶮不对付,二人间说话更是向来不客气。 “我怎么就哄骗他了?” 伏䶮无端地背了口黑锅,自然也不爽。 花惊云抬起清冷的凤眸,怒瞋了风殊绝一眼。 风神的脸色更黑了。 伏䶮一乐,嘲笑他道“风殊绝,你以为你养大了他,他就是你的了?” 风殊绝一时不语,他站着打量了伏䶮一会儿,又说道。 “我记得你在人间,还有个烂摊子没收拾吧?” 伏䶮一怔,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烈成池。 “那就是个人界的小孩儿,与我何干?” “当年你抱走了他,如今却弃他而不顾?” “他能活着,就该感谢我,难道我还得当个活菩萨,给他送佛到西?” “别告诉我,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我是知道了,那又如何?” 当年奶娘旁敲侧击的问话,不敢声张的神色,加之玉佩背后的雕龙,伏䶮自然都明白了。正因如此,他才更显不耐,他仅想顺手做桩好事,随便救条人命,可没打算给自己惹来一堆麻烦。 “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小孩儿姓烈,紫薇星入命宫,帝座,百官朝拱,镇压诸星之恶。” 伏䶮不答话。 不得不承认,伏䶮的道行与仙神比起来还是多有差距,他虽生为灵狐,却远远达不到看透天命的地步。 更何况他也不知道烈成池的生辰八字。 “千古一帝,谁助他登上帝位,谁就功德无量,你不是一心想修成仙?这么好的时机也肯拱手相让。”风殊绝的话不轻不重,稍带了些讥讽。 伏䶮不做声地敛起了兽瞳,功德这玩意儿有多难修,是个妖就心里清楚。 若说凡夫俗子唯钱是图,那他伏䶮贪的就是修为、造化,他野心昭昭,此生想修炼成上仙,想要壶天日月、翻云覆雨,想登峰造极,一举成为数千年来罕有的十尾天狐。 而风殊绝肯说这些,当然绝非他关心人界,而是纯粹地想把伏䶮支走。更直白的说,他不想花惊云身边留下伏䶮这么个难搞的狐狸,纵使那二人是多年的莫逆之交。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光天化日里白捡的便宜?” “便宜归便宜,我也丑话说在前,烈成池的命盘中还藏了颗煞星,离紫微很近。一旦他登上帝位,就必然面临一场劫祸。不过以你的本事,未必护得了他,我料你没这个耐心,也没这个必要。” …… 所以,当年冷月环在桂树下的猜测是半点不假。 他伏䶮舍弃妖界逍遥,中途变了卦,千里迢迢地回到人间,不过是有所图谋。 而伏䶮那次折腾一趟,也只是在霞川饮了几轮酒,人间只过了半年的光景。 这半年,对常人而言无关痛痒,对一个仅三岁的小朋友而言却要了命。 烈成池那年三岁,才堪堪懂了些人事,就被扔下了,成天哭得撕心裂肺,张口不是吃饭,就是喊着找爹爹。后来把张嫂给哭心疼了,也后悔了,想把这个小孩儿送回去,却找不着伏䶮的人影。 在那半年之后,伏䶮才一脚刚踏进张嫂家的门,嘴都没张,先飞过来的就是个哭啼啼的白包子。 那小包子紧抱着他的腿,死不撒手,颇有一副生死与共的架势,张着嘴巴大哭,还可怜兮兮地喊着“爹爹…别再扔下阿池……求求了……” 伏䶮有被抱过吗? 当然有。 但他有被撕心裂肺地哭着抱过吗? 没有。 尽管对方太矮,那天哭得撕心裂肺,只抱紧了伏䶮的一条腿。 27. 乱红飞过秋千去 岁月一点点地过去。 在烈成池二十岁那年,冷月环如约而归,和她一同来的还有那位传言中的道长。 那道长一席白袍,长剑纳于匣中,两唇极薄,面上浑无半分血色。他对人极少说话,只孤冷地立于庭中,犹如高山之雪,世人勿近。 冷月环将摆在桌上的热茶递与他,他也只是略微一颔首。 冷月环坐在客堂中,与烈成池讲起这些年的见闻,时不时要比划两下,烈成池专注地听着,隐约感到冷姑娘比从前更爱笑了。 “我们去过个叫琊的小国,那儿的姑娘貌美如花,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位?” 冷月环的手肘撑在梨木小案几上,侧过身去,金色的华裳勾出她曼妙的轮廓。她的指尖轻盈地划过烈成池的下颔骨,朝他露出一抹笑容。 “不,不用了。”烈成池推拒道。 冷月环撑起下巴,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眼。 烈成池一怔,很快就脸上更红,想来也是猜到伏䶮已把他丢脸的事说给冷姑娘了。 “阿池,你去拿些茶叶。” 伏䶮总算做了回人,打断冷月环,也将烈成池支了出去。 烈成池一走,他就问道。 “你当年提到的初世魔,可有消息了?” “……那初世魔啊,他的确是苏醒了,从结界中逃了出来,天地间有他的气息,却寻不到他的踪影。五年来,我与道长一直在找他,他做过的恶事不少,却是些小灾小恶,迟迟没惹什么大祸。” 伏䶮揣测了片刻,说道。 “莫非是有什么限制了他,使他不敢肆意妄为?” “无论如何,好在他没惹大祸,迟早有天我们会除掉他。” “还真没见过你这么热心肠的妖。” 伏䶮才刚把话讲完,烈成池就端着茶叶进来了。 “也没见过你这么‘热心肠’的…” 冷月环也笑了,回敬他同样的话,嘴中藏着那个‘妖’字,意味深长地将视线转到烈成池身上。 而道长只坐在一旁,静默地擦拭着他的长剑。 烈成池为道长又续了一杯茶,打量了他两眼,听冷月环说他的道号是凌烨子,门中称他为凌烨真人。 这道长比起寻常人而言,着实是过于冷冽了,无悲无喜,不像是人,反倒像一座白玉雕出来的,毫无瑕疵。 次日便是烈成池的生辰,众人齐聚一堂,在庭中摆了一桌小小的筵席。 沈知州请了锦悠城最出名的厨子来掌刀,珍馐美馔摆满了桌,众人皆大饱口福。 筵席开始前,孟先生说了三两句场面话,冷月环掏出一枚带穗的玉佩来,送与烈成池当作而冠之礼,氛围好是热闹。 在筵席上,孟知意见到冷月环和凌烨道人,猜到冷月环便是旁人口中的花魁,却不知凌烨道人是何来历。 出于闲谈,孟知意关切地问道“不知这位道长是何方人士?” 道长看了他一眼,不冷不淡地答他:“昭陵人。” 孟知意听罢,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沈知州在一旁也是变了些神色,与孟老不约而同地再没有问及此事。 谁能料想到昭陵之地中竟还有活着出来的人,且与常人无异。 说来二十多年前,昭陵还是座十分繁荣的大城,往来人马络绎不绝。 但有一天,昭陵周遭发了场洪灾,昭陵也沦陷于此,使整座城都大伤元气。更为不幸的是,水灾之后那儿的人大多都生了一种怪病,得病的人身上会起红色麻子,奇痒无比,引人抓得血肉模糊,再之后高烧不止,直到死去。这种病传染得极快,凡是进去过昭陵的人,都会沾上,于是有人传言是昭陵人对神明不够敬畏,受到诅咒,才降下此灾祸。 有郎中说这是种极为难治的疫病,且传染速度极其之快,无以抵挡,只能想办法断绝。 当年的昭陵,正是南安王烈玉山的辖地之一。此灾上报到南安王手里时,昭陵的病情已失去控制,烈玉山便下了令,将昭陵和附近的小镇皆封闭起来,断绝其一切来往。 昭陵这地方不宜种田,一旦关了城门,就相当于断了粮食,仅靠唯独的官道来供给。然而,那年粮仓不足,多州涝灾严重,官粮所供给的那点儿吃的,远远不够养活一整座大城的人口。如此一来,不仅是患病之人无饭可吃,安然无恙的健全之人也陷入了饥饿。 一时间,烧杀掳掠皆盛行起来,逐渐没了王法。再后来,由于人们过度的饥饿和对于生存的渴望,便出现了极为可怕的人吃人、易子而食的现象。 几个月之后,昭陵城仍没有半分好转,反倒沦为人间炼狱。 最终,那里断壁残垣、横尸遍野,家家房门大敞,树木也被啃得不成样子,再不复曾经的繁荣大城,昭陵也成了众人口中的鬼城,凡去之人,必然无返。 南安王下令挖了个大坑,将所有的尸体都填埋了进去,一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烧尽了此地的罪孽与痛苦,不曾停歇。 有很多人都说,昭陵所有的人都死在了那座城里,无一活口,满城的怨灵全靠道士和僧人来镇压。 流言不息,无人胆敢再靠近昭陵。 容帝下令在城中建了一座高塔,名为安魂塔,用来收归那些不肯安息的魂灵。 这位道长在二十多年前,大抵也只有四五岁。 不知在昭陵之中,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28. 乱红飞过秋千去 筵席过后,伏䶮将冷月环邀到碧桃林。 “坏狐狸,你要与我说什么?”冷月环笑问道。 “如果我要你留下来,你肯听吗?” “不肯。” “那道士究竟有什么好?你一个白狐妖却被凡人迷住了。” “他就是好。”冷月环说道,“况且,我已答应青霄宗的掌门,会尽全力帮他们找到初世魔,不能出尔反尔呀。” “你是妖。”伏䶮拧眉道。 “我知道,我也不害人,虽我修不成仙,道家也没有杀我的理由。” “这太荒唐了,见一面你就动情,见几年就死心塌地。” “一面就足够我喜欢上他了,多见几面只会叫我陷得更深。” “你真是……” “伏䶮,你怎么好像成了我爹一样?” “我要是你爹,还能让你跑得掉?干脆把你绑着强嫁过去,洞府锁好,让那个章绿天乐得合不拢嘴。” “你可真坏,我死都绝不会嫁他。” “如果我把你带回妖界,你爹会不会放过你?” “他把颜面看得比甚么都重,我驳了他的面子,他断不会轻饶我。” “妖界男色千千万,大不了你一口气嫁十个,狐族向来不讲究人伦纲常,纵使真有非议,你发起疯来也没人骂得过。” “你的嘴怎么不留点儿阴德?本姑娘才不发疯呢,我只要小叶子。” “小叶子,你这么叫他?” “世人都叫他凌烨子,听起来总归客气。起初我也那么客客气气地叫他,他说冷姑娘不必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留在我这,或者回妖界,不要再跟着他。” “为什么?” “他是道士!道士捉妖,天经地义,就算他不杀你,难道你指望他对你动情?” “我当然指望,我为什么不指望?” “我看你是疯魔了。” “伏䶮,你明白吗?千人有千面,妖也是。你为了成仙能把自己关在这个小院里二十年,装模作样地养个素不相识的凡婴,你谋功德、修为、妖界之巅,难道不疯魔?我是不谋这些,我只谋一段情爱,兴许我也疯了,在人界里流浪百年,东躲西藏,我要的只是一个人的心。现在这个人就在我面前,妖性多贪,我能忍得住不要?” 伏䶮听罢,久久沉默,想来也是伶牙俐齿遇上了敌手,被冷月环给说住了。 “但是”伏䶮寻了半天说辞,却只苍白地强调道:“他是道士。” “烈成池有佛缘,说不定来日就会降了你,要你现在就前功尽弃,当断则断,你肯不肯?” “只差临门一脚,笑话,我会放手?” “福兮祸之所倚,你看中的好事说不定就会坏事。阿池心思单纯,你这般骗他来修功德,不合天理。” “好,好,我不劝你,你也莫来劝我。” 冷月环笑吟吟地出奇制胜,哄小孩般的,摸了摸伏䶮的脑袋,明眸中映出光辉。 数百年前,伏䶮在眠月洞里见到一只撒泼的小白狐。当时,他手欠地揪着脖颈把它拎起来,左右晃悠着玩儿。小白狐还没断奶,反嘴咬着他不撒口,在他小臂上留下了一道月牙状的疤痕。后来羁旅在外,每每见到这道疤痕,伏䶮都能想起那只眠月洞的小白狐,冷月环。 “冷月环,既然妖界回不了,这里你总归要记着常回来。” “记着了,记着了,到时你可别不见人影。”冷月环笑着回应。 自那日碧桃林一叙后,冷月环就又踏上了和道长寻找初世魔的道路。 孟知意教了烈成池将近三年,所授都已差不多,也是时候带他回到紫薇城。 而烈成池自打那次筵席之后,便总是满怀心事。 他知道这场筵席一办,就代表他将回到紫薇城,不知伏䶮是否会愿意随他去。但出乎意料的是,伏䶮竟然答应了留在紫薇城。 朝堂之上,孟知意与几位帝党一齐上奏,当众陈述鑫朝太子尚存活于世的事实。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瞬时哗然,众人议论纷纷。 烈玉山当即一拍案,站了起来,说是孟知意一把岁数活糊涂了,在此胡言乱语,不如早早地告老还乡。 孟知意浑无惧意,早有所备地出语反击。 尔后,有人将烈成池带入了朝堂之中。 这下子,大殿之中是彻底肃静了,再无人出言质疑。 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实在与先帝长得太相似了,简直像时光倒退,少年容帝又一次站在众人面前。 烈玉山惊怒地看向烈成池,似是难以置信,他的唇张了又张,却滞于喉头。他望向烈成池那道目光里,震怒过后,仿佛是无尽的难测的思绪。 于是,在两代功臣孟知意的带动之下,加之孟老三年来的暗中努力。 在上位之事上,烈成池并未费吹灰之力,甚至是顺水推舟。 九王爷烈玉山退去摄政王一位,大鑫王朝回到容帝的亲生儿子手中。 出于过场,由孟老牵头百官上表劝进,恳请太子殿下登基即位,礼部则已做了筹备,观察天象,计算良辰。 销声匿迹了二十年的太子归来,朝中昭告天下,世人皆瞠目结舌。当年的五昶坡迷案,太子在多人眼皮子底下失踪,从此销声匿迹,有如人间蒸发,多少官员查案了数年也没能查出个真相,留下了口口相传的迷。 怎料想,二十年后,太子却又能毫发无损地回来继承皇位。 此事迷雾重重,但昭告一出,哗然过后有不少人拍手叫好,直呼天意,虔诚祝愿新帝洪福齐天,庇佑大鑫王朝,以告先帝在天之灵。 十日后,艳阳高照,火辣辣地烤在地上。教坊司的弦乐惊动整座紫薇城,云舆载着九五之尊缓缓地行至坛场。 烈成池身着玄色冕服,金线纹游龙,十二章纹赫赫绣于其中,锦绣江山尽展于玄袍。他头戴旒冕,从云舆中走出来,一步步登上祭坛。 吉时已到,钟鼓齐鸣。 烈成池手中持香,转过身来,目光对上了祭坛之下的伏䶮。天子登基,伏䶮本不该出现在此地。 伏䶮直勾勾地看他,嘴角牵着似有似无的笑。这是烈成池第一次站得比伏䶮高,第一次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二人对视了良久,视线相接,直到一位大臣宣读完告文。 烈成池转回身去,向列祖列宗深深地行了一礼。 伏䶮望向他的背影,耳旁又响起多年前风殊绝的话,只要你护他登上帝位,这桩功德就算圆满了。 果然二十年之期,分毫不差。 此时的风隐约也有妖界的那般温柔,凡人的奏乐并非那么难听。烈成池这二十年比他想象中过得要快太多,尤其在他十七岁以后,时间就像飞起来的梭子,转眼就到了今日。 烈成池今后的路如何漫漫,或怎样坎坷,大抵都已与他无关。 眼前之人乃紫微星主命,他是天生帝王,自有福泽庇佑。 伏䶮这样想着,站在原地。 他的妖生将如此漫长,一千年,两千年,而人的生命短暂,对他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 如若他多逗留两年……又何妨。 …… 江山易主,天下大赦,十二州同庆。 就在满天下都在敲锣打鼓的时候,庙堂中并不如意。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使是让位的烈玉山,仍有大半的实权在手,且毫无拱手相让之意。 那日,南安王请求觐见圣上,烈成池也料到会有今日,颔首宣见。 南安王穿一身蟒服,五十多岁的年龄使他已露老态,身体也患了些疾病,只是气势仍不减当年。 他向自己的侄子徐徐地行了一礼,头颅微垂,眉宇间有股狼猛蜂毒的狠劲儿。 “叔父免礼。” 烈成池不紧不慢地说着,遣退了殿中众人。 于是,烈玉山收起行礼的手,略为缓慢地看了烈成池一眼,打量的眼神十分明显,似乎在透过他去看一位故人。 29. 乱红飞过秋千去 “你跟他长得真像,尤其是这双眼。” 烈玉山盯着他,像是淬了毒的钩子。 “烈容不该走,如果他看见你这副模样,一定会很高兴。” 烈成池拧起眉,与烈玉山对峙,就像一头年岁已高的老狼王与年轻狼王之间的相互周旋。 一方老谋深算,一方风华正茂。 “假使没有当年,也许本王还是你的好叔父,遗憾的是,这一切都未能如愿发生。” “朕的寄父说过,这世上总是事与愿违,你要接受。” “你还有个寄父。”烈玉山意味深长地端详向新帝,阴鸷的眼中藏有探究之意,“那年在五昶坡,高手如云,他居然能瞒过所有人把你救下来。” 烈成池的眼神凛然。 “如此说来,叔父承认五昶坡之变与你有关?” 新帝的话速不紧不慢,却显出一股威逼的压迫感,龙袍角的金浪奔涌,紫金冠束云发,瞳仁中不温不冷,直逼向曾经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烈玉山的唇线冷硬,他背过手去,平视烈成池,二人一言不发,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 当天晚上,烈成池想见伏䶮,宫中太监为他传召。夜色已黑,伏䶮一个化身诀,且行且观这燃了千灯的帝城,没多久就到了烈成池的寝殿门外。 他走进门,烈成池伏在案前,奏折摞得很高。他隔着那些奏折,看向伏䶮。 伏䶮站在他面前,问道“大半夜的,什么事?” “没事,朕想看看你。” 五昶坡的一场血雨,降世紫微星,过路野狐妖,二者的命运从此交叠,于同一屋檐下共居多年。 二十年的光景打马而过,忘尘山的红霞旖旎依旧,碧桃林的香气仍然逼人,故人换上龙袍,位归紫薇宫,成为不可触犯的人间帝主。 而另一位故人,蔑视岁月,容颜依旧。 伏䶮一笑,接着他的话问道。 “我好看吗?” 人间帝主端详他片刻,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里,新帝埋头批阅那些繁杂奏折,难得捞些空闲,还要去周旋烈玉山。 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锦悠城,闻着不远处的桂花香,安稳地在室中入睡。 然而帝命天降,何曾过问,何曾饶人。 …… 不知不觉间,烈成池已然登基一年。 他与烈玉山不停地较量,又回到分庭抗礼的局面,但这让孟知意放心了许多。 烈玉山的城府极深,新帝没有被他拿捏,反而使家国富足,足以证明其治世之才。 这日,伏䶮正懒散地打着哈欠,陪烈成池在殿中读奏折。 人间帝王的大殿,待遇是好,连穿堂风都过得舒服,将他吹得昏昏欲睡。 烈成池对奏折看得头痛,思绪卡住了,神游之间,视线又落回了他寄父身上。 如今他已二十一岁,为何寄父仍然如此年轻? 伏䶮察觉到视线,睁开了眼。 “寄父,怎么你未曾老去?” 伏䶮一怔,思衬半晌,答道。 “谁会舍得我老去?” 烈成池被这番话给堵住了,英雄迟暮、美人夕颜,乃世间一大遗恨,他当然不希望会发生在伏䶮身上。 “你莫不会…是个神仙?” “我若已成仙,绝对不会救你。” “你是妖?” “你怕了?” “如果你是个妖,又为何救我?” “因为我……”伏䶮沉吟了片刻,谎话果然就来了,吓唬他道“想要你的一滴心头血。” “什么是心头血?” “就是在你跳动的心上,生生取一滴血。” 二人正对话着,有人请求觐见,自然便也断了此回谈话。 时候已经不早,伏䶮打了个哈欠,顺手摸走桌上的一块糕点,离开此地。 在霞川的时候,风殊绝说过烈成池的命宫中有煞星。按理来说,紫薇星坐镇,煞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然而一年过去了,伏䶮已为烈成池挡走两回劫难,仍然不见转机。 难道那颗煞星是个极凶的,非要害死命主不成? 30. 乱红飞过秋千去 此日,烈玉山邀烈成池来庭中下棋,这是二人斗了这么久,第一次坐下来,静静地喝茶下棋。 棋盘上杀机丛生,庭院中空无一人。 烈玉山一如既往,狼眸中积有多年的阴鸷,二人下着棋,难舍难分,烈成池摸清了他的走棋习惯,开始在棋中反杀。 烈玉山并不多话,只是沉默地与之下棋,偶尔问他些问题:“今年边防之事你如何处置?” 烈成池猜不透他的意思,就简单地用三言两语作答。 烈玉山听后,并未置可否,直到与他走了几个回合的棋,才又问道:“锦悠城的日子如何?” 烈成池一怔,想起过去那些无忧岁月,话不自觉地多了些,半是松缓地答道:“称得上是自在逍遥,无忧无虑,家门口还有碧桃林,林中有池塘,树下常有几只小花猫,庭院里有棵百年桂树,花瓣是鹅黄色,香得很。” 烈玉山没想他会说得这般详尽,沉默了半晌,不知在回忆些什么,许久后说道:“紫薇城中从没有皇子像你这样长大。” 烈成池看着他,感到他在影射些什么。 不多久,就听到烈玉山又问:“你觉得你父亲是怎样的人?” 烈成池拿棋子的手一顿,心中有所思,关于烈容,他从几位朝臣的只言片语中听说过,无外乎说烈容是位宽厚温和的仁君,人们说他与先帝的容貌相差无几,犹如在世,即便如此,他仍与烈容生疏得犹如陌路,烈容于他而言就如茶楼说书人口中的纸上角色,看不见,摸不着,亦想不到。 “一代仁君,百世颂扬。”烈成池如此答道。 烈玉山不语,二人如此静默地对弈,他的身体半侧着,身后是空荡荡的王府花园,此处曾春色满园,如今芳丛早已失去生机。 直到胜负将分时,烈玉山才开口。 “仁定十二年,丽妃南下赏花。那年的昭陵很美,尤其是观音湖中的粉芙蕖,那年观音湖水也涨得很高,暴雨接连不断,打烂了芙蕖,雨水涨过湖岸,淹没了村庄。” 昭陵?此地分外耳熟,似乎是凌烨子的故乡… “一场水灾使得昭陵天塌地陷、死伤无数,洪水退去后,疫灾紧接而至。丽妃被困在昭陵两个多月,直到容帝收到封信,说丽妃高烧不退,身起红疹,郎中也治不好她,待送回宫时已是命若悬丝。” 烈成池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斟酌着话中的真假。 “容帝心急如焚,遍请天下名医,但丽妃的身体仍是羸弱,最后逝在了那年秋天。疫灾之事令十二州人心惶惶,容帝不得不将她死因瞒下来。” “但是那夜,他坐不住,也安不下心,想从一场天灾中揪出个罪魁祸首,以慰他所珍视的丽妃的亡故之灵,以抚平他心中的伤痛。”烈玉山的话说到此,棋子落在盘上,“……而这个罪魁祸首,却是他的兄弟,他的臣将。” 烈成池看着跌落在棋盘上的黑子,心中一紧,说道。 “朕不解。” “因为他是一位帝王。”烈玉山的眼神深沉,又说,“他不是东宫中那个柔驯太子,也不是连虫蚁都不忍杀的少年,他当了帝王,兄弟就不是兄弟,君臣亦只是君臣,只可惜…他学会了佛口蛇心,有了铁血手腕,成就了十二州霸业,却还是败给一位女人。” 烈成池低头下棋,两眼微眯,细思着烈玉山的话。 “西域与鑫朝在那些年里貌合神离,对条约阳奉阴违,庙堂并不知晓。而兄弟、君臣之间一旦心生间隙,你可知后果当如何?” 烈成池将话听至此,微微地变了脸色,不由想起在锦悠城时孟知意与他说过,当年仵作的验尸查出容帝死于毒药,却受烈玉山所迫而不敢宣之于口。 “别有用心之人乘间投隙,拨嘴撩牙,使朝堂中分庭抗礼,剑拔弩张,…只是如此场面还未持续多少年,烈容的身体就已经撑不住了。” 烈玉山的语速渐缓,狼王般阴鸷的眼神中透露出苍老。 “那天,他邀本王喝酒,桌上只有两樽酒,皆是金樽,樽上皆雕了蟠龙,那蟠龙一左一右,形如兄弟,而他形销骨立,衣宽带松,与本王谈起儿时往事。” “那个时候,他卧床难起,才终于觉察出被下了毒,当年的你还小,若他退位,这朝中数位亲王之中,能继任的只有本王,投毒者谁,不言而喻。” “本王以为他身体虚弱,为其引荐良医,却被拒之门外,本王怒他不领情,恨他猜忌心重。不久后,本王得朝中指令,远离朝政,被调去西疆。那年冬天,本王发现西域与陈立朽长期保有私通,从陈立朽将穆娜进献入宫起,就早已居心不良。同年春日,容帝晏驾于金明殿内,唯留下一纸遗诏。” 烈成池看向烈玉山,见他紫色长袍上披了层薄霜,冰寒之下,是独守江山的无边寂寥。 原来,二十年前先起异心的那个人,不是烈玉山,而是烈容。 满朝帝党至今所恨所骂,不过是一场假象之下的假象。 那一年,烈容去世,一纸处心积虑的诏书布告天下,十二州百姓闻皆骂烈玉山乃乱臣贼子。 那一年,烈玉山上位,下的第一道令就是于五昶坡截杀太子。 烈容去世,为臣数十年的烈玉山终于生出了谋逆之心,他残酷无情,不择手段,对遗孤赶尽杀绝,坐实了佞臣之名,狼弟之声。 他一意孤行地贬谪、流放烈容在世时的多位亲臣,以疏解心中之恨,对烈容疑心的痛恨,对丽妃叛背的憎恨。 但最让烈玉山无比悔恨的,却是自己没能早些发现西域的狡计野心。 太子未亡,二十年后,一切如烈容离世前所谋划的那般,太子烈成池在三朝老臣孟知意的引导之下,重返紫薇城,使亲子嗣重归帝位。 然而此时,紫薇城中已没有赢家。 那日,烈成池回到金明殿,看向眼前蟠龙雕柱,金碧辉煌。 父辈之中,原来皆有所哀,或至死而怨错人,或虽活而空余恨。紫薇城大,故事不断,他自己又因谁留困于此中。 自那次对弈之后,南安王就很少再出现于庙堂,不多久后,便告老辞官。 烈玉山退居南安王府,好似前两年他和烈成池之间所有的较量,都不过是对二十年未见的亲侄子的一场意味深长的试炼。 醉翁之意不在酒,南安王之意不在江山。 其意在之人,二十年前已归于尘土。 31.不向空门何处销 烈成池上位的第五年,南方旱情严重,天子当敬天法祖,以求庇佑。 近十日来,朝中许多人都在操办此事。 今日皇帝患病,难得没上早朝,卧在床中,伏䶮坐在他的床侧。 “寄父,朕有心病。” “心病?” “南方久旱,朕无能为力。” “你和你的江山都有福泽庇佑,不必担忧。” “你很久没来见过朕了。” 伏䶮闻言,沉默了半晌。 近日,他进入至关重要的升修期。逢此期时形寒肢冷,手足欠温,朝食暮吐,尤为虚弱。好在一旦渡过此期,即可生出新尾,妖术有所成。狐妖一尾无价,能起死回生,乃不可多得之珍。 为此,伏䶮早早地寻了一处隐蔽洞穴,用以度过升修期,只是如此一来就不常露面。 良日将近,帝王当前去敬天法祖。 皇家前行的车队浩浩汤汤,红袍礼官,青甲军卫,枣褐马匹皆紧随在其中,一直到紫薇城南的行宫中,正逢天色将晚,众人才停下歇息了一夜。 第二日,天子率大臣登上灵山,自北天门而入。 待到吉时,鼓吹宁息,万籁无声。 烈成池身披衮服,从北天门进入北苍门,前行登上祭坛的第一层,拾阶而上,一直到祭坛的最顶端,朔风作响,猎猎地吹着他的衣袍。 文武百官在祭坛之下叩首齐呼,以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河清海晏。 这一幕比起五年前的登基即位,故人依旧在,只恨今非昨,站在顶端之人早不再是那个躲在岩居川观中过闲适生活中的少年郎。 天意造化,子不欲杀人,却掌十二州生死。 紫薇城南的行宫并不小,帝王的庭院比得上一座府邸,当中曲径通幽,小林小阁都别具匠心。 是夜,蝉鸣声响在窗外,月色正明,烈成池缓缓地陷入了睡眠。 梦中,他在洞箫声下又回到了锦悠城,冷姑娘坐在碧桃林下挠着一只小猫的下巴,伏䶮悠哉地喂着池里的那几尾锦鲤,险些把它们撑得翻过鱼肚白。 岁月变得逐渐遥远,隐约中他听到刘富贵的叫骂声,手里挥舞着一支火折子,正在耀武扬威。 就在他感到呛鼻之时,有人一把钳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之大,险些捏得他要不过血。 烈成池蓦地睁开了眼,黑夜中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他猛然醒过神来,入眼已皆是灼目的红,火舌在面前肆意地跳动着。 “快走!!” 那人影拽了他一把,将他从床榻上拽下来,身后的一根横木随之轰然倒塌。 烈成池的心中一惊,随人影向外去,尖锐的影子癫狂地舞在四壁,雕梁画栋皆化为一片火海。屏风独自烧成了妖娆的火墙,脚旁是侍女倒下的尸体,殿外有人拼命地疾呼‘圣上’。 然而那红门厚重,紧紧闭严。 烈成池侧过头,在幢幢火光中,瞧清了殿中人影的模样。 那人一头火红的发,金冠微束,额间印有一道流火纹,两眉修长,双眸极为熟悉。 是伏䶮! 伏䶮握住烈成池的手臂,并未注意到他的视线。他对这场大火唾骂了两声,想要一脚踹开大门,却不能如愿。随后,伏䶮恶狠狠地抬起头来,怒瞪着门顶的某个位置,那里赫然贴着一道黄符,乃高人所书,以庇护龙尊,妖魔鬼怪皆勿近。 烈成池这才注意到,伏䶮的嘴角已隐隐地渗出了血。 此时,门外的侍卫们终于撞开了门,他们于浓烟中到处寻找,很快找到了站在殿中的帝王,帝王的墨发披散,身旁是一位看起来有些妖邪的红发男子。 “快离开此处!!圣上!!!” 侍卫们冲进来,用湿布帛捂住了皇帝的口鼻,护送着将他向外去。 烈成池跟着他们走了两步,才发现身后的伏䶮根本就没有动,他猛地回过头看。 殿中的火舌撩蹿,轻柔地舔上伏䶮的脚腕,顺着他的衣裳,企图吞搂他的劲腰。那红发与火仿佛浑为一体,只见伏䶮的两眉微皱,嘴角是腥红的血,就那样站在火中。 火势越来越猛,帝王不肯离开,侍卫们别无他法,只得强行将他带离火海。 不多久,殿内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啸,所有人都回头惊在了原地。 那红发男子竟然消失了,火势之中,却伫立了一只浑身火红的狐狸,身形凛然,长长的尾巴甩在火海里。 “天啊!妖怪!!!!”有人惊恐地大声喊道。 “这是什么怪物?!” “好大的一只妖狐!!!”周围不断有吵杂的尖叫声,恐慌的议论之语。 “你们愣着做什么?!赶紧救人!!”烈成池似乎毫不惊于眼前所见,看到人们都被骇得不敢动弹,勃然怒吼。 但是众人惶惶,无人敢靠近。 那狐狸听到外面的动静,抬起头来,只消看了一眼,两个红漆大门便无风而动,重重地关上了。 帝王的脸色骤然变了,立刻命人将门撞开,侍卫们皆回神,连忙抬起门柱,不断地有人接水扑火,然而厚重的大门却纹丝不动,火势也不见减弱半分。 狼藉混乱之中,众人皆听到一声颇为苦痛的狐啼,有如婴儿初生时的哭泣。 倏忽,一声鸟叫响彻云霄,一道白影从月前而过,俯冲而来,直直地撞破了殿顶,瞬霎后消失不见。 32.不向空门何处销 一百三十三日后,南山飞羽林,腾光府。 花惊云在屋中来回踱步,白色羽毛轻飘轻飘地掉了一地,随他走动而来回打转。 伏䶮缓缓地睁开眼,醒来瞧见的就是这场面,他侧过眼看了会儿,那满地的白色羽毛像是天上的小云朵,他没心没肺地乐了,出语调侃道:“小秃鸟,掉毛了?” “你醒了?”花惊云站住脚,看向伏䶮,一双细长的玉羽眉蹙着,数落他,“还笑。” “怎么不能笑?” “……”花惊云看他浑不知的笑,眉心仍蹙着,许久才答他:“…你…看看你的尾巴。” 伏䶮一挑眉,悠哉地转过身儿去找自己的尾巴。 经这么一找,伏䶮的笑容僵住了。 “我新长出来的尾巴呢?!” “你死了!”花惊云恨铁不成钢地说,皓齿碾着薄唇,“你被火烧死了,我去的时候,你已经死了。” 伏䶮不可置信地看向花惊云,脑中先是一片空白,尔后生出千百个疑问。 …死了?!怎么可能,怎么会死?! “凡间的一场火,怎至于烧死我?” “凤有涅槃,狐有升修,凡尘中的一只猛虎都可至你于死地,你难道不清楚?” 伏䶮从床上坐起来,零星的记忆回溯到一百三十三日前。 他记得那天,他本在紫薇城外的洞穴中打坐,洞外有两只翠鸟总是叫,扰得他心神不宁,数十日里他打坐苦渡升修期,在呖呖声中惊醒来,心脏在胸腔中跳得猛烈。 本以为这回的入静意守又出了差错,等低头时才发现,新狐尾已是长出来了,不痛不痒,不知不觉。 他神采飞扬,心中喜不自胜,尽管还未脱离升修期的虚弱,也疾步走出了不见天日的洞穴,却一时不知要去何方,又该要见谁。不知不觉间,他来到烈成池所在的行宫,想起那人不久前与他所诉的怨言,怪他近来与之相见次数太少,伏䶮正想借机还了他的抱怨,就远远地见到一片火光,正于天际凶狂跳动着妖冶的赤红。 他暗道不好,赶至殿前,却遭到了一道黄符的阻挠,此黄符极为诡谲,蕴有高深法力,专治妖修。方圆百里没有别的妖,仿佛就是明摆着拦他伏䶮的。然而,殿中的火势已不容伏䶮再多揣测,他不得不硬闯其中。 待他闯入殿中带那人逃离时,才惊觉这行宫中处处是黄符,竟让他处处寸步难行。 这些黄符终于惹怒了伏䶮,忍不住心底臭骂写符之士,妖也有好妖,凭何如此针锋相对?! 好在侍卫终于也撞开了门,将烈成池安然送离,而伏䶮被那烛天烈火逼回了狐妖原型。彼时,他才终于察觉到这场火的蹊跷之处,为防止那人折身而返,伏䶮干脆把掌风一挥,将厚重的殿门给关得严实。 “看看你双足上的痕迹了吗?那天在行宫里的不是寻常烈火,而是传说中的红莲业火。”风殊绝从门外走进来,接话道:“红焰是烧给凡人看的,对你无关痛痒,那些不动如莲的黑焰才是把你活活地烧死了。” 伏䶮一把掀开被子,果然看到自己的脚上有分裂之痕,一直蔓延到小腿,裂痕已过青色,转为暗赤,在肌肤上冶艳地绽开,犹如怒放的红莲。这业火霸道,即便他弃尾重生,也依旧不肯罢休地缠到他的肉胎上去。 可那红莲业火只存在于那落迦中,怎会出现在凡间? 针对他的,还是针对烈成池的? 若是针对烈成池,何必杀一介凡人要动用红莲业火?若是针对他伏䶮,他又何曾在三界立过仇,以至于摸清他近年踪迹,借此机会活活地置他于死地? “真没想到。”风殊绝坐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向伏䶮:“你还有舍身救人的一天?” 话是好话,就是听来有些揶揄,花惊云抬起手,及时捂住了风殊绝那张招人恨的嘴。 三人在屋中皆沉默了一会,伏䶮低着头咬牙,心中多有不甘。二十年在人族含辛茹苦,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所谓的功德都连本带利地还回去了! 他至今仍难以置信,忍不住又问一遍。 “我真的死了?” “是啊。”风殊绝又接话了。 花惊云眼见伏䶮一口气提不上来,手快地提起一白瓷茶壶,稳稳地斟了杯淡茶,递与他。 “喝口水,多躺躺。” 伏䶮推开茶杯,这回换他在满地白毛儿中来回踱步,横竖笑不出来了。 “那烈成池呢?” “他……凡人皆有生老病死,他当然也会老去。” 伏䶮站住脚步,有些错愕地看向花惊云。 怎么他才不过是睡了一觉…… “你沉眠了一百多日,凡间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伏䶮反应了半晌,才低声地问道。 “他如今安康否?可有婚娶?” “娶了,但是没娶几个,跟他亲爹一样。” “仍是鑫朝帝君?” “遁入空门了。” “秃了?!!”伏䶮崩溃地喊道。 他含辛茹苦地养大的小俊郎君,怎么就归顺了佛门、老了秃了?! “是,他如今法号普怀。” “多说无益,还是你自己看吧。”风殊绝从袖子中掏出一面铜黄色的古镜神器,像是早知他会问及烈成池,利落地丢进伏䶮怀中。 伏䶮接过古镜,迟疑片刻,才转过眼去瞧。 果然,镜中尘世不再是巍峨壮丽的紫薇城,亦不是记忆中的锦悠城。 而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山林间,一座古寺静然立于其中。 33.不向空门何处销 花惊云见状,忍不住对他道:“当年你在凡尘中被红莲业火逼出原型,所有人都瞧得见。” 伏䶮闻言,抬起头来。 “民间就流传了一段野史,说鑫朝帝君由狐仙抚养成人,狐仙教他识字,助他登基,为他护法,平息火难,故而帝主安康、天下太平。”花惊云说道,“后来,还建了一座狐仙庙,在锦悠城外的忘尘山上。” 伏䶮心中五味杂陈,看向铜面古镜,见镜中有一位和尚身着红色袈裟野,对着释迦牟尼佛寂静地禅坐,青灯长燃,香烟缭绕,他两眸阖闭,背影透出几分孤寂。 想当年,烈玉山得了场大病,不久后就逝世了。 烈成池登基的第五年,伏䶮消逝在一场火中。 从此,成帝在世上再无亲故。 风殊绝见此,没有多说什么,天君此时宣他于南海,他不便久留,只留下古镜,先行离去。 …… 伏䶮的肉体并未痊愈,在腾光府中多逗留了些时日,有花惊云陪着他,府邸上的仙童乖巧,酒也香甜,算得上逍遥,让他逐渐淡忘在人界二十多年的日子。 十几日后,伏䶮于夤夜里梦醒,竟是梦回了五昶坡的小卷饼。 他恍惚间醒来,望向窗外,手指磕碰到了枕边的古镜,镜面发出光亮。 同般的静夜,同般的月色,僧寮里的和尚亦未睡,正在对着什么出神。 伏䶮侧过头,慢慢地看,看了许久,才发现那是一块狐狸木雕。 他这才想起很多年前,在月夜里的那棵桂树下,他在喝人间的小酒,冷月环笑着对他说小崽子正在被窝里偷偷地刻木雕,他当时不以为意,等到回房时,烛心还留着暖热的余温。 未想少年郎成了人间帝主,却还一直留着那块简陋的狐狸木雕。 那夜,和尚看着木雕,伏䶮看着和尚。 二者两相无言,思绪万千,直到人间的天际泛起鱼肚白。 又是几日后,伏䶮与花惊云在南山中闲走,走至招摇山。此山不愧为南山群山之巅,深峡之处有如天门中断,玉翠埋在云海中,独擎日月。 “冷姑娘近些年如何?”花惊云站在山顶,眺望云霞,想起此云蒸霞蔚之下,则是滚滚红尘白浪,转念想起冷月环与伏䶮在凡尘的巧缘。 “她与凌烨子去寻初世魔,如今也没传什么音信。”伏䶮伫立在山崖前,想起的却是忘尘山的红霞。 “初世……”花惊云低眉沉思,又说道:“我听风神讲过,那是仙界和妖界的诞生之初,亦是三界中最为混沌黑暗的时候。东君永眠,魔祖作祟。此魔祖名啼野,肆虐于三界,恶名逍遥。此外,西荒还有一龙,乃是龙族始祖。二者连镳并驾、称兄道弟,为祸世间,三界无力反抗,众生惨厉,受苦受难上千年之久。” “善恶因果终有时,最终,龙祖坠死于罪渊,魔祖魂飞湮灭于梦泽。据说这大多要归功于一个人,将欲行。” 将欲行。 伏䶮沉吟这个名字,道:“我知道他,他原本是个凡人,师承天神东君,开创仙界,成了第一代仙帝。不过他只当了几百年,定下秩序后就隐世无踪。” 初世之前,远古时期。 这世间原本只有人三界,的法通无边,人界活在夹缝里,异常艰辛。 天神东君不忍人界苦难,有意帮衬,给人族传授修仙之道,给兽族传授修妖之道。 于是,自人界里诞生出仙和妖,向上之宫为仙界,向东之土为妖界。仙妖人死后所去之地,被称为冥界。 将欲行是开创仙界第一人,也是第一个成仙的凡人,受到众生跪拜敬仰。不过,伏䶮身为一个妖,对此人并无好感。 当年,仙妖二界本是势均力敌,然而仙帝与妖尊为二界定夺秩序时,仙帝将欲行出尔反尔,算计了妖尊,使妖界从此数万年被仙界压制。在稳固仙界地位几百年后,将欲行才显出淡泊,退位隐居。 将欲行退位后,三界迈入初世时期。 秩序初定,末法无门,众生迷惘。 魔祖猖獗于仙妖人三界,众生无可奈何。 花惊云又道:“听闻,将欲行得以诛杀魔祖啼野,是因为东君给了他一把伏羲琴,那是上古神器,乃伏羲神所造,还有用以弑神的九玄弑神钉……不过,普天之下能用伏羲琴的,也唯有他一人。” “看来将欲行可真是个功臣啊。” 此时,只见云海中跃起一条鱼,其状如牛,尾有翼,羽在魼下,色彩鲜丽。 “这里居然还有活着的鯥。”伏䶮讶然地感慨,又想起距此处不远,便是古青丘,那里是他的老本家,狐族的根源,古九尾狐曾经的栖息之处。 冥冥之中,还残存着上古的痕迹。 …… 当天晚上,伏䶮回到房中,那古镜平日里就摆在一个雕有凤尾绿咬鹃的木柜之上,每日早晚都必然经过于此,经过了,就会驻足看两眼。 这次,他看到和尚面前有一幅画,画中有碧桃林,漫天芳菲,林中有一位红发男子,手持摇扇,阖目躺于摇椅之中,显得怡然。 伏䶮心中有所不解,一代帝王为何要遁入空门,既已遁入空门,又为何不肯放下。 又是一些时日后,伏䶮在飞羽林中喝酒喝得尽兴。 一只凤鸟从远处而来,落在树梢,看着枝下醉酒的狐狸。 凤鸟迟疑了半晌,叫了他一声:“狐狸。” 那狐狸只顾喝酒,置若罔闻,凤鸟无声叹息,低低地说道:“昨夜……成帝驾崩,万民齐哀。” 枝下那正举杯的手一顿,凤鸟踏枝飞走了,枝头被它压得一沉,摇摇晃晃,抖落了满枝的雪色海棠。 白色花瓣飞到狐狸身上,狐狸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一枚血珠。 这枚血珠,正是昨夜被祭到忘尘山狐仙庙中的,便如此出现在了伏䶮这里。 他看着这枚血珠,隐约想起一些往事。 …… “你是妖?”一人问道。 “你怕了?”另一人反问。 “如果你是个妖,又为何救我?”那人又问。 “因为我想要你的一滴心头血。” “什么是心头血?”那人执著地问下去。 另一人笑了,信口胡诌道。 “就是在你跳动的心上,生生取一滴血。” 34.幸有我来山未孤 伏䶮在腾光府中休养了三百多日,才懒懒散散地回到妖界。 回归妖界后,他兜不住风流博浪的性子,流连芳丛,等玩儿够了才发扬蹈厉,继续修他的道行。经几番波折之后,他平稳地渡过升修期。在妖界的一个洞窟中,长出带着薄绒的新尾。伏䶮心觉难看,磨磨蹭蹭地在洞窟中又打坐百余日,直到新尾彻底长成才出了洞窟。 世人皆知,三界死生有常,独有狐族可跳脱出轮回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然而,大多狐妖终其一生也仅有一尾,至多三尾。九尾狐已然灭绝,而所谓的十尾天狐,对于狐族,乃至整个妖界,也仅是个万年前的传奇。 唯有伏䶮天资异于妖族,腹中内丹灵力充沛,机缘也次次来得恰到好处。 妖界听闻伏䶮已然三入升修,一时间来洞府提亲的都多了好些,但伏䶮不关心结亲的事儿,他只关心他的心肝尾巴,有事没事儿就要在屋中暗暗地打量,心中喜不自胜。 就这股新鲜劲儿,这股子失而复得的喜悦,足足好几年才过劲儿。 期间,冷月环回过一次妖界。 她偷鸡摸狗般的,乔装打扮成一只老猫妖,生怕被同族认出来。 那天,她正躲在伏䶮的洞府门口看,被伏䶮拎着领子拖了出来。 “哎哎哎哎——”冷月环发出一声惊呼。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伏䶮抱肩坏笑,问道:“莫不是觊觎洞主美色?” 冷月环一挑眉,左右看他两眼,叹道:“洞主之色,本姑娘早就看腻了。” “百年未见,你又祸害了多少妙郎?” “不多,只衷情那个我害不到的。” “既然如此,怎不见他人?” “道长是修道的,当然不会来妖界。” “正好。”伏䶮听罢一眯眼,将冷月环带入洞府中,“明日就为你招婿,把你嫁了。” “你说什么?!”冷月环的秀眉竖立。 伏䶮猝不及防地哎哟一声,平白挨了她一脚暴踹。 “招婿又有何…” “不许,不许,不许。”冷月环在伏䶮的洞府中徘徊几步,转头说道:“否则我也把你给嫁了,嫁给个糙老汉,还让你风风光光,喜传千里!” “什么?”这回是伏䶮的脸色黑了。 “如果你是喜欢阿池那样的小俊脸儿,我们白狐族里多得是,也好挑的。” “你说谁小俊脸儿?那是个皇帝。” “嗯,小俊脸儿皇帝。”冷月环坐在榻上,手肘懒散地撑在小茶案上,丰润圆臀被裹出一道活色生香的弧,“想你之前对阿池是含辛茹苦,现今如愿以偿了?” 伏䶮一顿,神色不太自然。 “为何不答?” “…竹篮打水罢了。” “一场空?那是何意?” “得到了,也没得到。”伏䶮提起横榻矮案上的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杯身握在手中。 “为何不直说,你也像道长爱打哑谜?” “紫薇星归位,烈成池成为人间帝主,统御十二州,我如愿入了升修期。然而,有人意欲使烈成池命丧于行宫…我悠哉二十余年,心有疏忽,中了那人的计策。” “竟有此事,什么狗贼要害你们?”冷月环的秀眉一皱,关切地问道。 “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知他对人界之事了如指掌。”伏䶮的眼神变得阴鸷,“若我得知谁在背后作祟,定然要叫他生不如死。” “你这般精明的坏胚,也会中招?” “你是夸还是损我?”伏䶮反驳,“那人把火纵在烈成池的寝殿,火势紧急,根本不容我多虑。” “阿池可有受伤?”冷月环一惊,面上满是担忧。 “侍卫们来得及时,他未有大碍。” “听说红莲业火邪性得很,对妖鬼尤为残忍,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没逃出来。”伏䶮缓缓答道。 冷月环一滞,以为是听错了,她秋水般的明眸微张,轻声又问:“什么?” 伏䶮未再答话。 红莲那落迦,使皮肉分割,严寒逼切,身变折裂,其之可怖乃三界皆知,若置于其中未脱困…… 冷月环的嘴唇稍动,榴齿微颤,久久道不出一语。 “你…”冷月环抬起下巴,望向伏䶮,颤着声问:“…被囚困在业火之中吗?” 同为妖狐,她自然听说过业火灼烧之痛,更知道狐妖舍尾换生的凄厉,族中长老都说那是一种掏心蚀骨般的滋味,再强大的妖也难以承受其痛楚。如果,伏䶮在业火中未能及时出逃,定然唯有舍尾换生…… “那不算什么。”伏䶮只顾望向空无一物的地面,不想被人看穿他的狼狈,握着杯身的手却攥紧,“只恨我二十载辛劳付之一炬。” “走心的蒙在鼓中,没心的舍己救人。”冷月环轻声说,连吐息都变得极为轻柔,以前她只顾着心疼烈成池,如何料到会是这般结局。 她伤怀垂首,余光瞥见伏䶮腕骨上戴了一枚血珠,其表玲珑剔透,不染杂尘。她忍不住摸了那枚血珠,发现是温热的,宛如活血。 冷月环心中惊诧,认出是何物,试探问道:“他的?” 伏䶮叹气,回道:“以前我信口胡诌,逗他罢了。有天,他问我图什么,我说图他心头一滴血,结果他当了真。” “心头血,谁会轻易剖心送他人一滴血?”冷月环意有所指地说道:“此等感情,只因你是他的寄父?” 伏䶮托起后脑勺,衣衫松垮,眼神间难得地陷入沉思。 “前几日,我梦见了阿池,梦里他要我回家,我说好,可我回到家里时,你们都不在,只有我…他在我的梦里还是个孩童,真可惜我没见过他当皇帝的样子,不知来世还是否有机缘相见…若前缘未尽,你遇到了阿池,会不会认他?” “…我与他只有那半世的缘分,下一世谈什么相认?” “你怎么知道就只有半世缘?” “……如果他投胎当了只小狗,我难道还养只小狗?” “他禅缘那样重,可不会入畜生道呢。” 伏䶮的手指敲敲桌子,好似不耐,“好了,俗世劳累,我不想被一个凡人牵住。” “修前生一百年,换今世一面缘,如此之缘,到你这儿竟说成是‘一个凡人’,有意思。”冷月环撑起下颌,无意间瞥向窗外,浓雾正散,圆月毕露,她发怔地瞧了片刻,才道:“妖界夜色依旧这样好看,星月交辉的…天色不早,本姑娘也该走了。” “走哪儿去?” “回人界。” “你才刚到妖界,为何要走?”伏䶮不解地看向她。 “当年恩义两清,白狐族无我容身之处,投身于天地间也是个好去处。况且…那位道长举目无亲,我不舍见他寂寞,你看他身处红尘,红尘却看不见他。” “你如此牵挂他,何必千里迢迢地回来找我。”伏䶮见她已念人成痴,心中多有不快。 “当然是也牵挂你。”冷月环靠近伏䶮,眸光流转,良久,才又低声说道:“…也顺道来看我的家人。” …… 那日,将夜,冷月环化作一只白猫,偎在伏䶮的衣袍中,借其衣袍所掩盖。 伏䶮揣着白猫来到白狐族领地,面色不愉地徐缓穿行过此地,经过镜湖,一路行至白狐族边界。冷月环如愿一路见到许多亲故,亦见到族中老少和睦,诸事安康。 直到伏䶮在迷谷林前驻足,这里不单是白狐族边界,还是妖族的边界。 冷月环抖了抖身上的毛,在伏䶮额前轻啄一口,在其耳旁留下一语:“此代狐族泥沙俱下,下一辈更多平庸之流,唯你怀有天资,难掩光华。我们妖界遵从成王败寇,何况伏爷爷是上上代的老狐王,威望尤在,下个狐王除了你还能有谁?若你修成天狐,还入了仙籍,妖界更是无人可奈你何,嘻嘻,届时你要多想起我,我们好歹做过夫妻,也有过恩情,别等你见多了美色,就将我忘了。” 伏䶮一笑,显得意气风发,他屈指挠了下猫脑袋,说:“那时就回来吧,有你容身之处了。” 白猫莞尔,从伏䶮衣袍中跃出来,敏捷地踏在地上。 郁郁葱葱的丛林中,闪烁着一对黄绿色的萤火。白猫回眸,眸中灵动不言而喻,无声应了他的约定,尔后在林中消失不见。 35.幸有我来山未孤 冷月环离开后,伏䶮继续修行,只是上门说媒的越来越多,难免叫他心生厌烦。 五十年后,伏䶮去恒山去拜访老友,故而借机重返人界。 等从恒山下来时,他碰见了一个小孩儿。 恒山上人迹罕至,为何会出现个小孩儿? 这还要说到几里外的石竹村。 石竹村是个极为贫苦的村庄,被大山所围,每年的收成乃至生死,全都得仰仗天意。前些年风调雨顺,好不容易把村儿里给人丁兴旺了,却出了旱灾,千辛万苦地熬过旱灾,又生了蝗灾,仅剩的庄稼也被糟践个精光。 石竹村的底子本来就不厚,也没官府给管着,百姓死就死了,谁能挨饿谁就活着。 那小孩儿就是石竹村的,没有姓名,爹娘都叫他小石头。 他原本还有个妹妹,叫小竹子。但在上个月,他的妹妹不见了,那天夜里他爹从外面失魂落魄地回来,领着别人家的小姑娘,说是牵错了,把妹妹给弄丢了。 小石头连着出去找了五天,也没寻到妹妹的下落,五天之后,那个小姑娘也不见了。 再后来,他家就有肉吃了,他娘说是村外屠户送来的猪肉,一家人边哭边吃,可是小石头怎么也吃不下。 吃饱喝足了,小石头帮他爹去杀蝗虫,在村口的一户人家外头,看到了妹妹的破衣服。 他走进那人家里,没见到妹妹,只见到满屋子的白绫。 三个月后,他爹哭着对他说,石竹村活不下去了,让他离开石竹村,去拜师学艺。 小石头就问他爹,拜什么师,学什么艺? 他爹想了想,说道,去学修仙吧,修了仙,就再不用忍受凡人之苦。 小石头被他爹牵着走,走到了几里外的恒山,他爹又把他亲自送到山上。 小石头看着恒山,心想不愧是他爹口中的仙山,外面的草木都要枯死了,恒山却还如此的枝繁叶茂。 他爹将他领到一棵百年古松面前,没力气再往上走了,便对他说。 恒山里有仙人,不管他长什么样,只要你见到他,就跪下来抱住他的大腿,喊他师傅,求他收你为徒。 小石头点了点头,看着他爹下山去了。 小石头等了两个昼夜,没在山上看到半个人影。先前走过几里路,小石头早就浑身乏力,挨到今日已是站不稳了,浑身的皮都肿了起来。 就在小石头快昏倒的时候,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个人影,从山上哼着曲儿走下来,身姿挺拔,红头发,身上的袍子系得松松垮垮。 小石头来了精神,扑通一声跪到在人面前,对那人高喊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那人似是被小石头给骇了一跳,站定了,直愣愣地盯着他。 “谁家的小孩儿?” “师父,收了我吧!”小石头实在是没力气了,头都抬不起来,只看到那人的手腕上系着根儿红绳,上面串着只红珠子,像血一样,艳得惹眼。 伏䶮一挑眉,还想说话,这小孩儿已经昏倒在他面前了。 等小石头醒的时候,睁眼一看,月亮高悬,四野都黑透了。他心下一凉,想来仙人没看上自己,思及至此,不由感到一阵沮丧。这山上的草地又冷又潮,他穿得单薄,哆嗦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才猛地发现背后有人。小石头被惊得蹦了起来,大叫一声,对方似笑非笑,他发现这就是先前见过的红发仙人。 他尝试着动了两下,自己的力气竟然已恢复了,不由欣喜若狂,想必是仙人所为,连声向仙人道谢。 小石头兴高采烈,再恳求仙人收他为徒,对方却拦住了他,悠悠地说。 “别折腾了,我不收徒弟。” 小石头一时不知所措,嘴里支吾半天,也不知说哪句话才合时宜,脑子里只想起他爹之前教他的一招死缠烂打。他抓紧仙人的衣角,打算豁出脸皮,仙人却在打量他,好似若有所思。 可小石头终归是脸皮薄,死皮赖脸的话半天也没说出口,面色憋闷得通红,干着急,却突然就听到仙人说:“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 小石头摸不着头脑,心中暗想,不是刚见吗,怎么好久不见呢…… “恒山人迹罕至,你为何会在这里?”仙人问他。 “我爹…我爹让我来拜师。” “他把你扔上来,就不管了?” “我爹说心诚则灵,只要我等就会来的。” “糊涂话,你爹这是把你扔了啊。”仙人笑了,丰神俊朗,眸底有波光,又说:“糊弄小孩儿乃人之所耻,我领你去算账。” 小石头脏兮兮的手被仙人握在掌心里,攥成小拳头,僵硬得连动都不敢动,还没想通这仙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就先在山底下看到了他爹破烂的尸体。 他爹身上穿着来时的衣服,卧倒在一块岩石后,似乎是累了想找个地儿歇一歇,就再也没有起来。 小石头很快就哭了,鼻涕眼泪淌了满脸,跪在他爹尸体旁边嚎啕大哭。 仙人站在他的身后,一动不动,沉默地看他哭。 直到小石头哭完,看见仙人还没走,想起拜师从前是他爹的心愿,现在却是他爹的遗愿了,他鼓足勇气再去轻轻地牵仙人的手,怯生生地恳求着:“仙人,小石头恳求仙人收我为徒,我会砍柴,会种地,会烧菜,会养兔子,不会给你添麻烦。” 仙人挑眉看他,似有所感怀,良久才道:“我怎知你烧得菜香不香?” 那日,仙人帮着小石头把他爹埋在树下,尔后把小石头带去了一座野山,好巧不巧那里有个没人住的房子,好巧不巧那里有鱼有鸡有兔子还有稻田,好巧不巧屋里的摆设也是应有尽有,一切不新,却也不旧,好似在静候房子的主人归来。 小石头忐忑不安地为仙人闷了一只兔子,仙人就他收为徒了。 很久之后小石头才知道,原来仙人姓伏,叫伏䶮,䶮是他从未见过的字。 小石头用毛笔在纸上仿了半天,总写不对这个字。 仙人就嘲笑他,说怎么十几岁的小儿,连个字都不会写。 小石头红了脸,又拿着笔,在纸上反复地仿写。 小石头与仙人住了许多年,仙人没教他艺,也没教他武,但是没让他挨饿、挨冻,没让他受皮肉之苦,小石头觉得这样挺好的,日子无忧无虑,快活逍遥。 只是有一点缺憾,仙人总是执著于修仙,不怎么搭理他。 有一次,小石头问他。 “仙人,你这么强大,为何还要修炼?”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只见过我,才觉得我强大。” “仙人修炼到何时才是休止?” “道之极时。” “甚么是道之极?”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除神佛,再无我敌手。” “道之极有何意义?” “三界中多得是无名小卒、芸芸众生,我不与他们为伍。” “可是仙人…当下也是活着,道之极也是活着,又有何分别?” “天壤之别。你只是凡人,窥不见其中天地,自然不能懂。” “我真的懂不了。” 小石头泄了气,将剃光毛的兔泡进酒里,闷闷地说:“那仙人,等下的醉兔你还吃不吃?” “吃。”伏䶮阖目打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十六岁那年,小石头砍柴回来,仙人难得与他搭话,问他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小石头点点头,问仙人:“甚么故事?” 仙人说:“一个关于皇帝的故事。” 仙人的心情颇佳,红发散在颊侧,腿晃着,金眸看着醉人心魂。 那夜里静得刚好,明月高悬,故事中有一位叫烈成池的帝王,他被一个妖狐养大,妖狐在火海救了他,也在火海中消失,而帝王也遁入了佛门。 讲完故事,仙人留给小石头一个问题,等他亲自来答。 小石头有些紧张,这还是仙人第一次向他讨教。 仙人问他,那位帝王为何要出家? 小石头沉思了片刻,小心地答道,帝王一定对妖狐有很深的感情,才选择遁入空门。 仙人复问:“多深的感情?” 小石头说道:“很深很深很深,有感情才会痛苦,有痛苦才想超脱,妖狐是他在红尘中的苦痛,他想放下就要断红尘,那是叫红尘麽?仙人,我见书上都这么说的。” 仙人听后,朝他看了一眼。 小石头感到些许奇怪,问仙人:“皇帝是仙人的故人吗?” 仙人点头,说是。 小石头又问:“仙人手腕上的红珠,也是他送的吗?” 仙人又点头,说是。 小石头闷闷地点了下脑袋,说,如果是我,我才舍不得放下呢…… 后来,小石头在山中长大了。这座山没有名字,夜里总会有种动物哎哟哟地低叫,仙人叫它哎哟山,小石头就也跟着叫哎哟山。 哎哟山很大,山脉连绵,重峦叠嶂,算起来足有六七个山头,小石头在这里半点儿也不觉无趣,活到十六岁,他都还没把这六七个山头给转悠完。虽说哎哟山上榛榛狉狉,不乏飞禽走兽,但无论豺狼还是饿虎,皆对他友善得出奇,甚至称得上宾敬。 他想,这大抵都看在仙人的面子,难道仙人是个山神? 他向仙人讨教这个问题,仙人说他比山神还厉害得多,可仙人每天只顾着修仙打坐,闭目养神,从不施展法力。 小石头问仙人,哎哟山这么大,草长莺飞,为何不多出来看看? 仙人说,他见过的风景太多,哎哟山不足以迷恋。 小石头又问,仙人迷恋什么? 仙人答他,山水韶华,稍纵即逝,与其着迷一瞬,不如迷恋永恒。 永恒是什么? 永恒乃天地之道,不畏白骨黄泉,不惧牛鬼蛇神,绵绵不朽,与山水同寿。 为什么我看不见?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不修永恒可以吗? 仙人看向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可以。 为什么? 你是凡人,你不会懂的。 小石头再次默然,在他心中,哎哟山上风光好,鸟啼花落,纵使仙人见过再多风景,可只有这里才有小石头的痕迹,这里的月亮会是小石头陪他看的月亮,这里的清泉是小石头为他找的清泉。 难道这些在仙人心中,皆是无关紧要吗? 小石头不能懂,何时才明白仙人所求,仙人何时才不再执著。 36.幸有我来山未孤 小石头十八岁时,有一日,他外出砍柴,在山的腹地遇着一个洞穴,洞里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心生奇怪,除了仙人,谁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走进去,见到洞里陈设有石桌、石凳和石床,再一抬头,一个极尽丰腴的女子躺在上面,半遮半掩地瞧着他。 小石头惊诧万分,自打上了山,他便从未见过女子。 那女子朝他笑,招手叫他过来。 小石头见事不对,便疾步向后退,不知怎的,洞穴内竟天翻地覆,陈设一变,反倒变成他朝那女子去了。 女子笑将他揽入怀中,软绵绵地贴上他的胸膛,问道,小郎君,不中意奴家吗? 小石头接连摇头,那女子兴致更起,将头一低,唇吻住了他。 女子朝他呵气,一股浓郁的香扑入鼻中,钻进了身体。女子笑得更快活了,眼看小石头浑身显现异样,有如着了邪火。 小石头对此极为厌恶,险些要作呕出来。 女子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在他的耳边轻轻吐气,说,那罗耶,你可真有意思,入凡尘后要比从前有意思多了。 小石头对女子说道,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耶什么罗,你找错人了。 那女子哈哈大笑,直直摇头,没找错,没找错,就是你。 小石头把牙咬得更紧,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那女子却松开了他。 女子似乎转变了思路,又对他道,真好玩,强扭的瓜有何甜呢?千万年来,难得你那罗耶落魄至此,居然在红尘里吃肉喝酒。既然如此,我来带你领略凡夫俗子的妙处,定叫你乐不思蜀,忘却西天。明日同时,我在此处等你。 女子说罢,连同山洞一齐消失了,只有小石头自己站在树林里,旁边是他砍过的木柴。 小石头回到与仙人同住之处,看见仙人还打坐在床上,一时不知该如何交代。 还是仙人敏锐,察觉到他回来,睁了眼。 这一睁眼,他就看出不对劲,怎么人出门时白脸风俊,回来时却红脸扑扑了。 仙人开口问他:“你的脸怎么了?” 小石头支支吾吾,眼神躲闪,直到仙人面露不耐,才道出洞穴中所遇之事。 仙人听罢愠怒,好好的一颗水白萝卜,竟被啃了一口,问:“她如何设的圈套?” “她先连声叫我的名字,我往外跑去,她却把洞口换了个方位,然后……” 小石头一怔,看仙人闭合的红唇,压下的妄念又无端复生了,倏忽明白了什么,原来一张唇也会让人心中痒,也会让人捺不住。 他不知怎生得勇气,忽然朝仙人凑了过去,近在咫尺了却还是畏怯得很,不敢造作,只好在贴得极近的位置又硬生生地定住了。仙人的鼻息打在他的唇上,让他心寸大乱,连忙转头挪开视线,说道:“然后她就这样,叫我那罗耶…” 仙人意味深长地往后挪了半寸,垂眼看他。 “那罗耶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但是听你所述,山洞里的八成是一只魅魔。” “那,什么是魅魔?”小石头慌乱地接话道。 “魔族里最放荡的种族,吸食阳元。”仙人打量他两眼,又补充道:“你这血气方刚的童子之身,正合她口味。” 小石头听得云里雾里,浑身都烧得停不下,不敢多看仙人一眼,怕是愈看愈热,要被烧死在面前了。 仙人也知晓他快被烧死了,还对情欲一窍不通,便说:“不去找她,你自己也可以纾解。” “纾…纾解什么……” 小石头的浑身僵硬,活像具硬化了的尸体,一动也不动。他的汗毛耸立着,屏了吐息,不知该把目光安放在哪。 “就是这处胀得骇人、好似发了病的,这是人之常情,你回屋自己去做。” 小石头连忙点头,头垂得像株吊兰,待仙人讲完话后如蒙大赦,速速离去了。 待到第二日,魅魔果然又来了,就在之前出现洞穴的地方。 魅魔穿得比昨天更放浪,紫色绸缎裹着丰腴的白肉,在远处卖弄风情。她晃了晃腰,正要招呼小石头过来,见到他身边的仙人,突然黑了脸,骂道:“一只臭狐狸跟过来干什么?” “死婆娘,少来祸害老子养的白萝卜。”仙人也浑不客气地跟她对骂道。 魅魔展露出不屑一顾的笑,紫眸里漾春光,春风得意地看向小石头,说道:“你养的萝卜?真好笑,你不过是个胸前坦荡的公狐狸罢了,这尘世间,怎有男人不好女色的呢?” 魅魔正说着,突然嘴角一僵,发出声不可置信地质问:“……你让他破了童子之身?!” “哦,很惊讶?” “浑狐狸!臭狐狸!死不要脸。”那魅魔猛吸了口气,气急败坏,“该天杀的,真真是坏老娘的好事!” 说着,局势急转直下,不再容伏䶮再说半句,一个闪影已遁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凶猛地与他交起手,一上来就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魅魔是魔族的一支,数量虽不多,但走的歪门邪道,难缠得紧,即使伏䶮已有所大成,也只堪堪与她打个平手。 二人斗法足有个把时辰,电光火石间,魅魔伸出利爪,一心想着早早了断,好与那老实佛子快活,便直接狠厉地掏向伏䶮的心,杀气腾腾,势不可挡,却在伸手的一刹忽然犹豫了。 伏䶮趁此良机,抓了破绽,心狠手辣地扼住了魅魔的脖颈。 “你怎么有两颗心?!”魅魔不解地发问。 这么一问,伏䶮也怔住,转而反应过来,立刻道:“少耍计谋,狐爷爷没空奉陪!” 魅魔极为古怪,疯了般地抓向伏䶮小腹,露出一副扭曲的怒容,嫉妒又痛恨,大骂道:“你才是!你才是耍了什么阴谋诡计!你这老奸巨猾的厚脸皮的公狐狸,竟把他那罗耶的一颗玲珑心骗入腹中!” “甚么那罗耶,我从未听说过!” “不可能!”魅魔瞪向仙人,转而去看小石头,好似难以置信,又无法想通。 伏䶮见她不像在弄虚作假,也愣神了半刻,魅魔却因此发起了狂,瘈狗噬人般的,厉声嘶吼道:“你个贱人,把那罗耶的心还来!!” 言罢,魅魔的利爪直直地掏向伏䶮的小腹,伏䶮心下一惊,应接不暇,连连后退。 二人的交手更为惊险,魅魔再不顾及貌美丰腴的人形,转化为一团污浊的瘴气,伏䶮则被逼退成一只有着庞尾的火狐狸。 一只狐狸和一团黑气斗了许久,就在难舍难分之时,火狐倏地伸出利爪,一举掏穿了那团黑气。 针尖对麦芒,火狐狸的心下一狠,五指紧攥,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响,有什么从黑气中碎裂开来,迸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黑雾渐要消散,伏䶮见此松口气,正欲收手之时,那团黑雾从背后伸出一只利爪,紧紧地攥住他的狐尾,千钧一发,火狐狸不及反应,遽然被带进黑雾里。 “伏䶮!”小石头一惊,在伏䶮设下的阵中大喊。 他此生从未听过这样的狐啸,响彻群山,百鸟惊飞,鱼也从水中被震得跃了出来。火狐狸的身躯抽搐,金色的兽睛圆睁,瞬霎间就淌下一行泪来。 仙人如此亮眼的尾巴,竟被生生地拧断了。 法阵消散,小石头冲过去,将狐狸抱进怀里,才发现仙人的本体是这样的轻。 黑雾终于彻底消散了,仙人也陷入昏迷。 小石头一路抱着狐狸回到木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所措,他在屋中转了一圈又一圈,额上急得冒汗,想不出能救醒仙人的办法,只好病急乱投医,学着仙人从前教他的调息方式,尝试为仙人传送真气,居然隐约地感到有些效用,便为此日夜不休。 直到数日之后,仙人才终于睁开眼来。 小石头见仙人又变回从前的红发模样,喜出望外,正要张口说话,就听仙人对他说。 魔族认识你,他们会找你的,你走吧。 小石头一愣,固执地说,我不走。 仙人皱眉,对他说,你还要再来连累我? 小石头的眼睛红了,有些生气,更多的是受伤。仙人说得没错,是他连累了仙人。 他沉默半晌,一想到要他离开哎哟山,离开仙人,心脏就疼得如刀子在割。 小石头将唇都咬出了血,薄脸皮也是第一次豁出去,字字卑微,低声恳切道,求你…不要赶我走,只要你教会我修炼,我定保护好你。 仙人却说,你是凡人,如何妄想来保护我? 凡人,凡人,凡人。 小石头一次次地被这区区二字所困,他忍红了眼,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当年南方闹饥荒,没有仙人出手相救,他早被饿死在恒山上,是仙人给他的命,教他识字,于他恩重如山,他怎有开口留下的权利。 恨只恨,他是一介庸庸凡人。 伏䶮将小石头送出哎哟山,送入十二州中最大的寺院,伏龙寺。 寺中高僧看小石头的面相极为有佛缘,答应了伏䶮的委托。 人间唯有此等佛家之地,大师坐镇,那些零散魔众才会心生忌惮,无法轻易地靠近。 双方将事说妥,唯有小石头心中仍是不甘,问道:“我的命是你救的,早就该死了,就算让我死了又何妨?” “你不该死,何必要死?”仙人反问道。 小石头看了仙人半晌,心知这是与仙人的最后一面,便问出了埋在心底已久的问题,“如果我是你说过的那位帝王,你连他出家你都会置气,还能舍得如此绝情?” 仙人并未作答。 小石头的心中酸涩,也已了然,接过寺中的僧袍,不复多言。 直至临离别时,小石头也不肯再看仙人一眼,仙人思忖半刻,才撸起袖子露出那枚血珠来,道:“罢了,罢了,你把这枚血珠记心上,来世若你还认得它,我就答应来看你。” 小石头登时抬头,定定地看向那枚血珠。今生之事,为何要等来世,他感到话中多有古怪,却不明是何意。 那一世,小石头被迫遁入空门。 他终日等在佛院门口,等一个不会出现的人。 然而,他终其凡尘一生,也未能如愿等到那个人。 数十年后,在佛堂中,众佛之前,十方诵经声中。 小石头突然想起数十年前他在恒山上第一次遇见仙人,仙人好心将他救醒,说过一句很怪异的话。 这数十年来,他翻来覆去地想,却如何也记不起来,他执著如斯,险些成了心魔。 那一日,诵经声中,他终究是记起了年幼时从仙人口中听到的话。 那时,仙人说得分明是…… “好久不见。” 肃穆的伏龙寺大殿中,一位僧人正在诵经。 青灯所照不见之处,蓦然有一道泪光照佛。 37.几多无奈红尘路 白驹过隙,转眼已是三百年后。 南山飞羽林,腾光府。 腾光府的雪色海棠都开了,缀满枝头,花蕊嫩黄,清幽地盛了满园。 伏䶮躺在海棠树下,颇为苦闷地喝着花惊云带来的萧洞猴儿酒,那酒的滋味儿酸甜,像是咬了一口烂熟的李子。 两位郎君皆生得不俗,一位雪发白眉,睫上结冷霜,有如广寒宫中一棵不染凡尘的玉树,一位则恣意地披散着如火的长发,不受天地拘束,眉眼凌厉,金瞳有神,孟浪地翘着长腿,云靴在半空中摇晃,口中振振有词。 “苍天不长眼,真不长眼。” 白发男子倚在低矮的海棠树前,下颔微收,垂下眼睑去看他。 “你这千八百年的修行,没个精光了?” “没了,一场空。”红发男子如此说着,心中多少有些怨怼。 “第一世你是他养父,第二世你在恒山上遇着他。”花惊云细细地数着,又问:“第三、四世的又是如何?我还未曾耳闻。” 伏䶮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视线眺望向远处云海,看行云渐舒渐卷,徐徐地回想着几百年前的事。 “第三世,他是将军,右手腕之处有一枚红痣。”他的眉宇轻微地拧起,说道:“那一世我见到他时,他已满而冠之年,准备迎娶与他青梅竹马的小姑娘,姓什么……高?是丞相的千金,那千金与他两情相悦,早早地定下了婚期,我从将府前打马而过,见他万事安好,决定就此罢了,又往南去。高氏去寺庙中礼佛,途中经过一条陡峭的山路,就在那里突生了不测,马车惊乱,将她带下山崖,因此飞殃走祸,她被摔死了,尔后又被山底修行了数百年的老蜘蛛精给捡走了皮囊,那蜘蛛精就精妙地扮成她的模样。” 花惊云见他酒杯已空,于是招来仙童,又替他满了一杯。 “好巧不巧,我往南正是去寻那作坏的蜘蛛精,她骗了我的一位表亲,也同样是拾人皮的法子,蒙骗后掏走了他的内丹,窜逃至人间。我此番寻了她许久,见那崖底的货色是她,便与她在荒郊野岭里打了起来,一举将她打成重伤。”伏䶮从地上坐起来,将软玉酒杯放在草丛里,金灿灿的酒液从杯沿溢出,甜湿地淌进泥里,“只是她披着高氏千金的皮囊,去佛院的路上下又只此一条,将军来找人,便见到了此幕,以为我在加害她的未婚妻。” “这浑小子,我于他两世有恩他不记得,此百多年前还在佛院门口苦着脸,含着泪,像是我无情负了他,此番一投胎,我不过是来迟两步,他就只知道惦记娇娘了。”伏䶮的眉头拧得更紧,嘴角嗤笑一声,“这一世,他的能耐倒是见长。我心思一起,想逗逗他,多捅了那披着皮的蜘蛛精两刀,再一抬头,他的眼神便已恨不得要杀了我。” “我见他虽向我挥长枪,眼中却分明要掉下泪来,可见是爱她爱得紧。我二人僵持之中,那蜘蛛精想要趁机落跑,却是蠢没了脑子,一头撞上布下的法阵,自己把自己弄死了。我一见正好,将那蜘蛛精的尸体一挑,挑出张血肉淋漓的人皮来,甩进他的怀里,他骑在马上抱着张人皮,像被吓傻了。”伏䶮回忆至此,蓦地笑了声,“他一低头,草丛中果然仰卧着一只巨大的紫腹人面蜘蛛,八条蛛腿蜷成了球儿,若他不是将军,怕要早早地被吓晕过去。” “后来他就换了副态度,主动邀我至府上,说我也是替他的卿卿报仇的恩人。”伏䶮收回视线,“我在他的将府住了几十年,……倒也不为了别的,就是饭菜都怪好吃的,辣得有滋有味,仙妖魔界里寻不到,唯独人界才有,白吃白喝又何乐而不为?” 伏䶮这么说着,酒喝着,就是一双好看的金眸转得有些心虚。 “他只爱高氏一人,无心再娶,还把我看作酒逢千杯亦难寻的知己。笑话,我比他年长近千岁,没逼他下跪喊祖宗,他怎敢让我当知己?”伏䶮一挑眉毛,情绪扬起来,要说骂些什么,却蓦地喉头一滞。 “那日我过于大意,被一帮急于修仙的臭老道发现了狐妖身份,他们那一支教派与国师有着密不可分地关系,为了将我活擒,去狗皇帝面前参了一本,构陷于他,说是武威将军有异心,在府上私藏狐妖,才使国运维艰。糊涂皇帝便如此轻信了,派大批人马来将府捉妖,那时正好是我又一回大升修期,原本在他将府上休养得安生舒坦,每日喝茶下棋,好是快活,转而那将府就成了龙潭虎穴、四面楚歌之地。” “当时我正闭目还丹,听不着外面动静,他为了护我度过升修期,”伏䶮说到此时,将话一哽,捏着酒杯的手用力到发白,震得杯中酒液起了涟漪,“我从将府走出来时,便是满地的尸体,他那一世是有能耐,单枪匹马地杀了百十来人,可我终于找到他时,他身上的箭……已然多到叫我也数不清楚。” “我怒得失了理智,一路追千里,将那些道士连同国师都挨个虐杀,当中有几个修得是邪道,手中竟还有仙界的镇妖铃,也怪不得那狗皇帝被他们整得五迷三道,我盯紧他们的性命,他们垂涎我的狐尾,就如此耗了起来。到底是人族更阴险,看穿我未脱离大升修期,巧计将我困进阵里,献给君主,君主想要长生不老,就任他们生生地割断了我的狐尾,还想将我的皮也一并剥走,献给他的宠妃。” 花惊云难以置信地看向伏䶮,惊诧之色久久不退,他万万没想到伏䶮修出的第三条狐尾是被凡人给生生地割下来的。 “那镇妖铃从前是天王的法宝,专用来降服上古猛兽,天生克百妖,我被痛得钻心,动弹不得,只好任由他们割去,以保全性命。” “只是他们太贪了,谋我的皮,又急于下手,被我抓着了机会,最终将他们全数咬死在阵法里。” 作者有话说: 有一些彩蛋,不知道大家发现没?伏䶮对小石头说过若你能记住这枚血珠,下一世我就来看你。于是小石头的转世,右手腕上天生就有一枚血痣。上一世小石头对伏䶮说我会保护好你,但是他没有机会,这一世他做到了。 38.几多无奈红尘路 千年狐妖被拿着仙器的凡人给反将一军,无异于将其踩在脸上羞辱,花惊云藏在袖中的手指暗自地握紧,缓缓道:“他们割了你的尾,还想剥你的皮,确实该死,……若我早些知道,定先你一步将他们杀个干净。” “老流氓难得将你养成了凤仙,你别把自己害了。”伏䶮听罢一笑,问道:“难道你还想受凤族摆弄?” 花惊云侧头看他,雪发垂在如玉的面颊旁,肉眼可见地身形僵硬了,默不作声。 凤凰,凤凰,此族祖先都是雌雄同体的,属阴,与阳龙调和。千年后凤凰才是渐分为两支,雄为凤,雌为凰,凤凰结亲,再生凤凰,一代代地传下去,繁衍了数千年,有了如今的凤族和凰族。 尽管如此,当中也会有极少数的几只凤鸟身上返祖,其中一种返祖凤鸟则会回到祖先时的那般,身体上有雌亦有雄,只是这种返祖现如今却被凤和凰两族共同视为不详、异类,凤与凰之观念在他们心中已根深蒂固,因此对返祖者百般鄙夷。 花惊云就是这样长大的,他生来便雌雄同体,自幼受尽了非议,无人关心他,连同窝生的胞弟们都对他推搡、排挤和辱骂,花惊云初生百天之时,在族中长老决议之下,将尚是雏鸟的他逐出了凤族。 那时他还羽翼未丰,飞不上九天,也觅不得食物,只能在树下避雨和挨饿,捡些草叶吃,垂垂欲死。 后来,风神路过凤族边界,碰见了花惊云,将瑟瑟发抖的它揣进怀里。花惊云十几岁时,刚长了没多少羽毛,正在练飞,不慎从仙界扑腾下去,跌落至妖界,奄奄一息,遇见了已然成年的伏䶮,伏䶮不但为他养伤势,还愿与他结为好友,二人在妖界逍遥了多年,认识了许多新朋友,直到风殊绝找到他。 风神怕花惊云又出差池,干脆将他关了禁闭,一门心思让他修仙。寻常凤鸟通常要等五百年才可羽化,千年才可涅槃,而花惊云在风殊绝的引导下,在仙界的灵山灵水里,仅一百年就羽化飞升了。 虽说今非昔比,叫人眼红,在凤族所历过往仍是他心中的伤痛。 “几百年前你决意修仙,从此但行好事,再未曾开过杀戒,此番你杀了那么多人族,不知要折损多少功德。”花惊云道。 伏䶮听罢一愣,像是才反应过来,旋即又有些愤愤:“可我当真不懂,我杀得是些畜生,怎也算得恶行?莫非苍天只准那帮老道杀妖,却不准我灭些不如人的畜生了。何况……那曾经是烈成池用毕生维护的家国,歌舞升平,末代却要落到这么一个狗皇帝手里,被糟践得民不聊生。狗皇帝死得不冤,他们死得都不冤。” 花惊云看到伏䶮明显波动的情绪,眼神有些黯然,问道:“为什么你遇上他总要搭一条命才罢休?” 伏䶮的话头一滞,哑了哑,说道:“我也不知道。” “第一世是意外,第二世是意外,第三世是意外,难道世世都有意外?” “第三世他因我而死,…此仇我怎能不报?” “第四世呢,第四世也是为他?” 伏䶮一顿,拧着眉回忆了半晌,又缓缓地说道:“第三世我离开时,也心觉诡异,枉我修行数百年,苦修得数条狐尾,如若从来没遇着他,我早已是妖族不可一世的大妖,再好的天资也经不起此般消耗。” “第三世后,我决心避着他走,然而天公做巧,…第四世他是书生,赶考途中被艳鬼缠了身,进去要歇脚的小破庙刚好就是当日我休憩之所。” 伏䶮如此说着,记忆又回溯到了当日。 那日,伏䶮则是火狐狸原身,仰躺在一尊废弃的神像旁边儿睡着大觉,庙外电闪雷鸣,银河倒泻,他睡得正香,做着天狐的大梦,两耳皆听不见。 就在此时,一位背着箱笼的书生捂着头冲进来,裤腿泥泞,全身都湿漉漉的。他匆匆忙忙地进来,将箱笼的书逐一取出,仔仔细细地摆在角落里晾晒,边晾还边低声背书。直到他将书都晾完,才脱去湿透的外袍,转身想找个地方晾干,却被个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扫过了手臂,他浑身一麻,猛地抬起头来,瞧见只正睡得呼噜呼噜的火狐狸。 书生这一路来赶考都是独身一人,没有书童,也没有同乡,寂寞了数月,此番哪怕是见着只活狐狸,此刻同在屋檐下,书生心中也是欢喜的。庙外狂风怒号,冷风嗖嗖地往庙里灌,他怕狐狸此夜睡得冷了,便将还未完全湿透的中衣也脱下来,盖在狐狸身上,自己盘腿坐在一旁,脑袋倚着供桌的桌沿,慢慢地睡着了。 伏䶮一醒来就是此幕,他一低脑袋,看见熟悉的面孔差点儿被吓得蹿了起来。这么猛地一跳,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然盖了件儿白衣服,再一低头,那人上身赤果果、白条条,抱着胳膊正在睡梦中,还有些隐约地发抖。 伏䶮不由暗骂他傻,爷身上有毛,你又没有,给我盖什么衣服? 他将衣服盖回书生身上,正打算趁他熟睡时赶忙悄悄地离去,书生却也于此时猛地动了,一阵剧烈地喘息如牛,瞳孔十分涣散,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口中大喊道:“千万不要过来!!” 伏䶮站住脚,回头看他,隐约地感觉不对劲。 他就是站住这么多看了两眼,书生也这么一睁眼,刚回过神就看见他了,二人对视了个正着,书生又被吓得大叫了一嗓子,手忙脚乱地想赶紧站起身来,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到了桌角,给他彻底磕醒了,那望向伏䶮的眼中惊疑不定,此番接连受了两番惊吓,不由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伏䶮被他给逗笑了,怎么大将军上辈子最瞧不起的百无一用的书生,这辈子就投胎来当了? 39.几多无奈红尘路 他两臂一抱肩,坦然地说道:“你忘了?昨夜是你把衣服盖在我身上的。” “你你你你是……”书生结巴了半天,一抬头望了眼被供奉的破败神像,蜘蛛网给蒙得也看不清什么面孔,加上读书人本就不知些怪力乱神,自是不认识,只吃惊地问道:“难道你是这庙中供奉的大仙儿……” 伏䶮惊讶地挑眉,那桌前供得分明是九天玄女,性别不同,也能认到一处?冷月环以前总说他老狐狸有一肚子坏水,容貌上就不像好人,怎么这人总要把他给认成神仙? “原来是大仙大人,先前多有不敬,还望海涵。小辈沈贤,字良,有幸见过大人。”书生连忙施一礼,这么一低头才发现自个衣服还没穿,又红着耳根把供桌上的衣服捡起来,穿好在身上。 伏䶮不置可否,倒也没有解释,不想与他又生出过多的瓜葛。 他看了沈贤一眼,见这人脸上苍白得不像话,如同薄纸,两唇也发青,先前还以为是被这鬼天气给冻的,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简单。 “你适才做了什么梦,吓成这样?” “实不相瞒,这不吉的梦我已反复做了三年,梦中总有一位青衣女鬼说要嫁给我,她刚才还在梦里说,下个月就能与我成婚了,要我等她。” “你不认得她?” “梦外从未见过。” 伏䶮挑眉,仔仔细细地又把书生看了一遍,这身子骨倒是真够瘦弱的,常年挨饿似的,脸色也如同死人,再这么继续下去,怕是阳寿要撑不过百日了。 怪不得那女子在梦里说次月就要与他成婚,怕不是去做一对鬼夫妻。 “你这是被艳鬼给缠上了。” 书生听后大骇,连问道:“那小辈可还有救?” “你三生修来的福气,今世又遇着了我。”伏䶮自然不是诳他,着实是三生才修来的福气,这要是个寻常路人,伏䶮哪里会管他的死活。 书生喜出望外,请求大仙儿替他摆脱艳鬼。 伏䶮四处看了两眼,见到供桌上尚残存三两枚铜钱,便将其捡起,用手中红线一绕,两指捏住铜钱,狐火在红线上自燃,包围了整枚铜钱,散发出幽幽的金光。 口中念道:“今我狐族之火,焚异心之魂,凡逆我者,皆杀。” 瞬息之间,只听得庙中一道厉声惨叫,忽然从书生身上窜出来一瘦削女子的身形,浑身皆被金火所燃,痛不欲生。 伏䶮冷然地瞥她一眼,道:“跪下。” 那女子嚎啕着下跪,连连求饶,哭诉道:“大人饶命,小女子心生爱慕,不过是擅自选了位相公,并未做别的事!呜呜…妖与鬼向来互不相涉啊大人!” 听这话,倒嫌他多管闲事了? “瞎了你的鬼眼,也不看你选得是谁。”伏䶮冷声说完,将铜钱一转,扔到女子身上,狐火于刹那间熊熊地燃烧起来,金光照满整座废弃的庙堂,那女子惨叫了一会儿,一声比一声凄厉,直到半柱香过后,女子不见了,剩下一小撮灰烬,埋没于尘埃中。 伏䶮捡起灰中的那枚铜钱,放到书生手里,说:“这枚铜钱洗净,往后戴到身上,不会有鬼再来扰你。” 书生如蒙大赦,连忙谢过,一口一个大仙儿,脸色也变得红润了许多。伏䶮控制着不与他多说话,一抬腿,潇洒地坐到供桌上。 却见那书生到角落里去,将晾好的书捡起来,又是开始习书了,浑无要走之意。 “你怎么不走?” 书生听了一愣,不好意思地说道:“多有得罪,扰到大仙儿了,外面的雨实在太猛,山路泥泞,我怕糟践了书,不敢走。” 伏䶮撑起下巴看他,颇为无奈,他这几日也走不得,睡在这庙中就是为了等个老友,老友不来,他不好失约。 思及此处,伏䶮摇了摇头,暗骂孽缘。 天公做巧,大雨接连下了五日,仍无停歇之意。 伏䶮始终没怎么与他讲话,怕这一世又来重蹈覆辙,只是书生的话倒不少,许是读了太多书憋闷得太久了,每看两个时辰的书,便要抬头看看庙外的大雨,再与伏䶮搭两句话,而伏䶮闭目养神,并不怎么理他。 这回,书生又是将书读得苦闷了,忍不住偷看伏䶮,与他道:“小辈总觉得与大仙分外眼熟。” “哪里眼熟?” “有如旧识一般。” “兴许是前世的事儿。”伏䶮意有所指地说道,并不多赘言。 书生也找不到话说,四处看了两眼,见到伏䶮的腰间别着一支紫竹洞箫,眼前一亮,与他说:“难道大仙也是喜好雅乐之人?小辈对洞箫之乐亦颇有钻研。” 伏䶮不想理他,却见他从衣服中抽出一支箫来,虽看起来简陋得打紧,却也像模像样。 “你自己做的?” “正是。” 伏䶮看了两眼,看清洞箫的模样,就不再看了。 那书生兀自地拿出纸来,在地上写写画画,二人在庙中静静地共处,各干各的,唯有庙外的雨声依旧潇潇。 半个时辰后,那书生拿出适才写画过的纸,摆在伏䶮面前,上面是些复杂的记号,只听书声说道:“大仙,小辈见大仙实在是有眼缘,斗胆为大仙儿写下一曲。” 这让伏䶮感到有些稀奇,他看了眼满纸乱七八糟的符号,一挑眉,说道:“你作的?吹来听听。” 书生紧张地握住手中洞箫,放于唇边,潜心地低头将其吹响。 这样简陋的洞箫,伏䶮原本没抱任何希望,听一耳朵就罢了,未成想那洞箫却音色独特,吹来低沉盈耳,曲调又多为悲怆。 伏䶮坐在供桌上侧耳恭听,竟是入了迷,连箫曲已停都未察觉。 “大仙?” 伏䶮回过神来,赞道:“好曲是好曲,只是听来如此悲怆,还有些寂寥,为何是写给我的?” “这……小辈也不晓得,不过寻心中所念而作。”书生微一欠身,细思了片刻,又说道:“写此曲时,好似见到了一条威风凛凛的龙,遍体黑鳞,却非常孤独。” 伏䶮听得来了兴致,又问他:“黑龙,你还见到了什么?” “还见到了……”书生回忆着,又说:“一位金光普照的佛。” 书生正要接着说,却见伏䶮变了脸色,不快地说道:“休要与我提什么秃驴。” 书生一噤声,便不再说了。 然而那曲子着实入了伏䶮心中,久久不歇,夜里睡醒时,伏䶮又睁眼,看到书生正点着蜡烛在温习书本,便与他说道:“你这张纸上的记号如何看,既然是送给我,能否将此乐章教与我?” 书生眉开眼笑,主动地凑过去,将上面所记的旋律皆如数转述给了伏䶮。 末了,伏䶮才想起问他:“这曲叫什么名字?” 书生说:“没有名字,不如由大仙来为它取名。” 伏䶮偏头一想,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便先作罢了。 40.几多无奈红尘路 花惊云倚在雪棠树前,静静地听伏䶮讲完第四世,玉羽眉不由愈蹙愈紧,语气中有些闷闷不乐。 “就因如此,你又折去一条尾巴?” “嗯。” “那是累计得来的造化,寻常狐妖数千年难修,你…” 伏䶮明白花惊云话外之意,若他再与那位凡人纠缠下去,只会与天狐之道愈行愈远。 “我不懂,为何我做得件件皆是善事,却屡屡得不到好报?” 伏䶮紧紧地拧起眉,心中有些怨愤。 “若说我心思不纯,修仙者中几人至白至纯?若说无欲无求,众生何必苦苦修行?若说天道好还,我行的诸善怎不见果?苍天总不长眼,莫非瞎了不成?” 天理昭彰,善恶有报,短短八字困他于此。 数百年来,他何尝不羡慕传闻中的魔祖啼野,只凭着一身能耐,就肆无忌惮地逍遥千年,不受天条管束,也不怕什么善恶因果,饶是被围剿诛杀,也早已逞够威风,不枉来过天地。 可惜,他没这个本事,只能屈身于天理之下。 “你与烈成池相识四世,三世中他都成了和尚,此人佛缘极重,下一世大抵也会如此。” “可别。”伏䶮开口拒道,又想起既已决意相断,下一世又与他有何干系? 若是再遇着,他只需闭上嘴,躲着走就是了。 “下一世你还找他?”花惊云侧头看他,低声地问道。 “不找了。”伏䶮干脆答道。 听到此答话,花惊云才算放下心来。 伏䶮从腾光府离开后,却还是去了一趟人间。自从烈成池那一世,锦悠城为他修缮了一座狐仙庙,他就源源不断地收到香火和供奉,几百年来从不间断,享受神仙级别的待遇,叫他逐渐爱上了人界,再不像五百年前那般对此处充满厌弃。 他在人界又多逗留了七十余年,尝遍人间佳肴,还整合出一本《珍馐记》,点评十二州八珍玉食,广为流传,无人知是出自一位游手好闲的狐妖之手。 当然,伏䶮也没忘记防着那小子,但凡在街上看见、哪怕仅有半点眉眼相似的,他也拐弯儿绕道走,恨不得连夜拎包离城。 自打将军那一世后,十二州便陷入乱世,到书生那一世时,已然是新的朝代,鑫朝不复存在,锦悠城也自此更名为金幼城,碧桃林附近还新建立了一座避暑山庄。 桂树依旧在,比五百年前粗了好多圈,忘尘山依旧是忘尘山,由于多了一座狐仙庙,往来烧香的络绎不绝,倒是没五百多年前的那般清净了。 伏䶮在人间闲游,天底下哪儿都去过了,唯独有两地不去。 寺院不去,道观不去。 然而最近,伏䶮却必须往伏龙寺去一趟。 伏龙寺,这名儿是否耳熟? 是了,正是伏䶮第二世把小石头送上的寺庙。 伏䶮为何要走此一趟呢,这得归咎于他所修习的一本心法,他将心法修至七成时,总是不得突破。他翻来覆去地看,才发现心法上少了一页,由于那页的边角被撕得整齐无痕,前后又衔接得恰好,竟叫他多年来都不曾察觉。 如此一来,伏䶮就没了吃遍天下的闲心,成天在妖界里寻找那张残页。 这日,有个小姑娘在伏天洞府前叩门,叮叮当当的,不厌其烦。伏䶮将门打开一瞧,眼前是一个才及他胸膛高的小姑娘,红眼睛哭过似的楚楚可怜,小圆脸又软又肉,敷着嫩粉色的胭脂,憨态可掬,既娇俏又惹人怜。 “䶮哥哥,我来找你玩儿啦。”小姑娘见他开门,喜上眉梢,蹦蹦跳跳地先进去了,一小截白球尾巴在后头跟着一跳一跳的。 伏䶮跟在她后面,吓唬她道:“兔子进狐狸洞府,不怕我吃了你?” “怎么呀,这顿餐等了百年都不吃?”小姑娘是个胆儿大的,一挑柳梢眉,娇纵地反问道。 伏䶮无奈笑了,为小姑娘倒了一杯茶。那小姑娘坐上床边,在他洞府中东张西望了许久,问道:“咦,你怎么还真是一个人?” “我为何不能是一个人?” “孑然一身,可怜喔。” 伏䶮面上露出个和善的笑,想拎着兔耳朵把这小姑娘从洞府中抛出去。 “莫非你在妖界欠了太多风流债,如今遭了报应?” “可别信口雌黄。” “我哪里信口雌黄啦?” 伏䶮不好与小姑娘计较,只好转移话题,问道:“你今日来找我何事?” “人家来说亲的。”小姑娘的脸蛋一红,偷偷地说道。 “别吧。” 伏䶮一扶额头,他频频地往人界跑也有这原因,近些年妖族中阴盛阳衰,多少女妖都盯上了这火狐狸族的独苗儿,毕竟火狐狸的血脉本就珍贵,在妖族里地位又是显赫。 因此,自打伏䶮轮番进入几度升修期后,想找他成亲的人就愈加地踏破洞门。 “为啥呀?”小姑娘执著地问道。 “你这……”伏䶮低头看了看她,看她红葡萄一样的眼珠滴溜溜的,身姿又娇小玲珑,委婉地说道:“我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样的?” 伏䶮细思了片刻,袒露几句:“我喜欢冷姑娘那种的,尽态极妍,屁股是屁股,腰是腰。” “冷姑娘又是谁?”小姑娘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质问道:“是哪个你新搭讪上的姑娘?你难道将我姊姊忘了吗?” “你姊姊?”伏䶮一愣,问道:“你替她来提亲的?” 小姑娘一掐腰,闷闷地答:“是呀,不然呢。” 伏䶮此时更尴尬了,这小姑娘的圆脸他尚有几分印象,她姊姊又是谁? 41.落花时节又逢君 小姑娘见伏䶮沉默得不是时候,红眼睛一瞪,骂道:“负心汉!你还真的忘了!” 伏䶮被骂得莫名,说道:“我没对姑娘做过逾矩之事,更没许诺过什么,怎能说是负心汉?” “你,你…”小姑娘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心中暗想难道是姊姊单相思,叫她误会了? 这可糗大了,小姑娘一捂脸,想说点什么蒙混过关,却叫伏䶮看出来了。 “该不会是你姊姊单相思吧?” “……你胡说!你…你…”小兔子精想了半天怎么转移话题,胡乱地问道:“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伏䶮一挑眉,这小兔子真是转移得不着痕迹,“我在找一页书。” “一页书,哪一页?” “我的心法缺了一页。” “哪本心法?” “紫冥心经。” “这经法我听过!”小兔子精的眼睛亮了,咧嘴一笑,说道:“我还知道它的抄本在哪里咧。” 伏䶮欣喜,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问道:“抄本在哪里?” “在人界的一个叫伏龙寺的地方。” 伏䶮一听是寺院,就皱了眉,心中有些抵触,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因为我姊姊喜欢过那寺中的一位和尚!” “……你姊姊喜欢过多少人?” 小兔子精猛地一捂嘴,意识到说漏了,又支支吾吾地说:“哎呀,反正她近三百年都最喜欢你啦……” “罢了,那抄本就在伏龙寺中,你可确定?” “千真万确,就收在伏龙寺的藏经阁里。” 伏䶮一时有所感慨,怎么他总对和尚有缘分,真是躲也躲不掉,但无论如何,此事宜早不宜迟,稍一拖延,也许人界已没有伏龙寺这个地方了。在知晓《紫冥心经》的抄本下落后,伏䶮不想多等,便动身前往了人界。 伏龙寺是前朝寺庙,香火从未断绝,庙宇如林,如今仍是十二州第一寺。 伏䶮一路到伏龙寺前,只觉这寺门和题字多少都有些眼熟,寺门口的两棵古松也叫他感到熟悉。 他站在门口思来想去,才冷不丁地想起来,这不就是几百年前他将小石头送上山的寺庙吗? 伏䶮思量着,将自己化成显贵香客的模样,手持一柄扇子,走进了伏龙寺。 他与方丈说自己打算在此中长住,奉上香火,吃斋礼佛几个月,一位比丘便为他打扫出一间客房,供他夜里禅坐休息。 这是伏䶮头一回在寺院里过夜,佛门乃避嚣习静之地,与别处有很大的区别。此地入夜后万籁俱寂,月明心空,连入眠都是清净无梦,饶是他平日有着极强的欲念,也于此时有些恬淡无欲起来。 待鸡鸣后,天蒙蒙亮,有比丘在远处击鼓鸣钟。 伏䶮从房中走出来,院中一片清寂,飘着淡然的佛香。 只是在香客居住的院中,比丘并不算多,走到现在伏䶮也只见着这一个。这人身形修长,沉默寡言,在闷头打扫院子中的灰尘,看起来是位扫地僧。 “请问大雄宝殿怎么走?”伏䶮走过去,问他。 “出院直走,左拐。”扫地僧并不抬头,低低地答他。 “哦,那藏经阁呢?” 扫地僧的动作一顿,又缓缓道:“在后院。” 伏䶮一点头,往大雄宝殿的方向去了。 这些天来,伏䶮白日里和香客们在佛堂中礼佛,每逢饭食间就四处闲走,尤其是在藏经阁附近。只可惜,这藏经阁并非一般的藏经阁,尤其是这十二州第一寺,藏的宝典数不胜数,把守森严,他虽能随意地进出寺院,却不得轻易地踏入藏经阁。 伏䶮在藏经阁外连晃悠三日,寻不到什么好的法子,只好找来一位比丘,向其打听道:“这个藏经阁如今归谁管?” “是印光师兄,他权利最大。” “印光师兄是谁?” 比丘四处张望了几眼,找不见人,又对他说道:“印光师兄是我们这儿悟性最高的人,方丈可喜欢他了,只不过他已很久没有露面,听说近些年是在山下寻人,但过几天他就该来佛殿讲经了,到时我再叫你。” 伏䶮只好等这个印光和尚来讲经,还不免腹诽两句,不知一个断绝红尘的和尚要找什么人。 他耐不得寂寞,第一世养大烈成池时,养了鱼儿、兔子当消遣,第二世在哎哟山中,也还算有些乐趣,第三世在将军府上闻歌听曲、锦衣玉食,第四世还能听那书生吹吹箫,如今在寺院中长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成天被念经磨得头疼,难免无聊至极。 客居的院中见不着别的和尚,每天只有那个扫地僧,定点来扫院子,风雨无阻,只低着头,也从不说话。伏䶮问他认不认得印光和尚,他便摇头,又继续扫那一尘不缁的院子。 这日,伏䶮被殿中的经法念得无聊,溜了回来,见扫地僧还在那儿闷头一阶阶地扫,这天气炎热,和尚许是才练完功夫,上半身僧衣并未穿上,只悬在腰间,看得见结实有力的古铜色胸膛,一串菩提子大小的佛珠挂在胸前,头顶艳阳,汗珠沿胸前下淌,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此地无尘,天又热,你在扫什么?” 扫地僧不理会他。 伏䶮说:“一尘不缁之地也扫个没完,莫非扫的不是尘土?” 他以为扫地僧不会理他,那人却答了一句:“施主所言极是。” 伏䶮心说有趣,想细看这扫地僧是何长相,扫地僧却又转身扫别处去了。 他在寺中又等十余日,好算等来传闻中的印光和尚来到殿中讲经法。 在此之前,他也向几位比丘打听过这个和尚,无一不将他夸得天花乱坠,说他是佛门奇才,得道高僧,伏䶮本以为会是个暮景残光的老和尚,不想却如此年轻。 看这青色袈裟野,这粗糙的布鞋,伏䶮一眼就认出他是每日扫地的那位僧人,原来他要找的人一直近在眼前,伏䶮心中恼怒,再一抬眼仔细地看时,却是愣住了。 此人不是烈成池,还能是谁? 42.落花时节又逢君 认出对方后,伏䶮感到尾巴一疼,几欲先走。 然而等他听完经法后,就又改回了主意,他千里迢迢来到伏龙寺,为的是《紫冥心经》,若错过这回,不知何日再有机会。 那印光和尚讲过经法后,待至香客散尽,便独自离开大殿,向后院去了。 伏䶮一声不响,跟了过去。 印光和尚抱着一摞适才讲过的经法,一路走到藏经阁,那藏经阁门上挂的乃是把广锁,他拿出把铜制的钥匙,正要低头开门,伏䶮就叫住他。 “大师,留步。” 印光和尚停下动作,侧目看他,静如深潭的眼中似乎有些波澜:“施主所为何事?” “家父曾传与我一本书,名为《紫冥心经》,无奈其间被撕去一页,听闻贵寺藏经阁中有其抄本,可否借之一阅?” “不可。”和尚言简意赅地答道。 “只叫我看一眼,并不带走,有何不可?” “不可。” 印光和尚抱着一摞经书独自进去,留了伏䶮站在外面。 这和尚,经过五世轮回,反而变得不通情达理,叫伏䶮恼火。 印光和尚从藏经阁出来时,伏䶮还站定在外面,拧着眉,抱肩看他,神情颇为不爽。由于是扮作凡人的模样,他的红发化为黑发,额间的流火纹也不见了。 正于此时,一位小沙弥跌跌撞撞地从门外跑进来,对印光和尚喊道:“师兄!不好啦,那帮坏蛋又打过来啦!!” “去禀告方丈。” 伏䶮环视一圈,见寺中的比丘们都神色肃穆,不由一挑眉,竟还有热闹可看,那些比丘们都看向印光和尚,而印光和尚则沉稳地带他们往外去。 伏䶮拿不到书,能拿书的人又要下山,他怕转眼再找不到和尚,就跟了过去。 一帮和尚穿着僧伽梨,脚踩罗汉鞋,有的人手持戒刀,有的人拿峨眉棍,亦有人两手空空,他们徒步沿蹊径下山去,未走多远,也就是半山腰的位置,只见到几位僧人与十几名江湖中人在对峙,气氛剑拔弩张,对面不断地出语挑衅,而僧人们则在隐忍,虽不反击,却也未退让半步。 “你们这帮老秃驴,赶紧把那缩头的怂人尧宾白交出来!”为首的一位黑衣男子气焰嚣张地喊道。 伏䶮作壁上观,虽说平日里他总秃驴秃驴的骂,今日听着别的个货色也这么骂,总觉得不对味。 “尧施主是香客,伏龙寺中规矩成文,不可打扰香客,还劳诸位请回。”印光和尚说道。 “什么狗屁规定,把路让开!”那黑衣男子亮出把大刀,抬手一比划,威胁道。 印光和尚不再接话,只冷然看他一眼,寸步不让。 “那尧宾白是缩头乌龟,你们更是!让道儿不敢,动手也不敢,天底下怎有这种活得窝囊的一群男人?!” “诸位请回。”印光和尚的口中仍然是那句台词。 “他们武林盟早就毁啦,你们还护着个尧家的儿子干啥?他爹他娘都死啦,让他也早早地下阴曹地府与家人团圆,岂不美满?你们和尚向来不插手江湖事,怎么这次还咸吃萝卜淡操心?真的活腻歪啦?!”又一手持雌雄锏的男人站出来,哈哈嘲讽道。 一番惹是生非的话听得身后几位比丘都有些面露怒容,而印光仍无动于衷,两手空空,如古松般立在原地,眉宇间不显怒,亦不显慈。 “这和尚怕不是个聋子吧!”那男子将雌雄锏扛在肩上,走到印光跟前去,“爷在这儿耗了半个时辰,实在没闲工夫,话说你们这些秃驴一个个的,究竟干什么想不开要出家呐?不说话?识相的就让开,不让就与爷过两招,把你打到让步!” 说着,那男子意有所指地斜眼一瞥印光和尚,见他依旧处之坦然,感到被削了面子,心生怒火,一挥手中的两柄雌雄锏,这武器四尺长,纯铁制成,沉得能将人活活砸死,只要抡起来照着脑袋来一下,就能没条命去。 男子不由分说,上来就挥起雌雄锏,那和尚则侧身躲开,并不还击。男子的眼神毒狠,脚步半碾黄土,又借力朝人直劈,印光和尚依旧稳然闪躲,周围的比丘们见状皆急忙让出一片空地来。 伏䶮当然不会出手,他也想见识这一世的印光和尚有何能耐。 男子对雌雄锏这等刁钻的武器用得十分娴熟,功夫不容小觑,也难怪如此嚣张,他动作愈发地快,招招痛下杀手,对和尚接连地侧撩与绞压,而和尚只躲招,却不出招。 直到一位比丘先看不下去了,急急忙忙地朝和尚喊了一声:“师兄!接住!!” 说着,他将从寺中带来的那根峨眉棍抛给印光和尚,和尚一个转身,轻巧接过峨眉棍,抬棍拦住逼来的雌雄锏,武器交接,几番回合之后,又沉又猛的雌雄锏很快就被和尚压了势头,受制于朴素的峨眉棍下。 观战到这里,伏䶮看出些眉目,怪不得那和尚平时总握着一根扫把,啥也不干,只闷头扫地,这扫把和峨眉棍也差不多粗细。 所谓是身着青衣弓身扫,功高盖世不显名。 原来当真如此。 43.落花时节又逢君 那人的心性比起和尚差远了,招招使出吃奶气力,仍近不到和尚的身,渐显气力不足,也大乱了阵脚。他八成是怕被削了面子,心急火燎之中贸然走偏锋,将上身一仰,欲使出一技狠辣绝招,然而他的下盘远不够扎实,被峨眉棍冷然一扫,一个踉跄就跌摔在地上,雌雄锏往下跌落,光听这破风之声,就知若砸下去势必会砸断那人的腰骨,但是定睛一看,那才横扫过下盘的峨眉棍转眼已拦在了雌雄锏之前,出手之迅疾叫人心惊。 那男子吓得变了脸色,从峨眉棍下连滚带爬地逃出去,下一秒峨眉棍就承受不住雌雄锏的重量,断作两截,雌雄锏应声重重地砸进地里。 如果前面那几招出神入化的称为金刚怒目,伏䶮心想,这最后一招,就是佛家真正的境界,菩萨低眉。 伏龙寺的印光和尚身怀绝世武功,对面的人都变得踌躇起来,不敢轻易向前。 “佛门乃清净之地,诸位请回。” 断了峨眉棍,印光的口中依旧是那句话。 几人面面相觑,多是敢怒不敢言,良久才有人讪讪地道。 “什么和尚,嘴里说远离武林纷争,却差点杀了人。” “你们……你们这帮不讲理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一旁的比丘忿忿不平地说道。 “这狗屁和尚看着不争不抢,却用峨眉棍扫了飞哥的腿,耍计让那雌雄锏脱了手……呵,实则城府颇深。” “真是血口喷人!” 双方争执起来,印光和尚出言道:“确是贫僧出手不慎,自愿回寺中领罚。” “师兄!”一旁的比丘惊诧地看向印光和尚,满脸愤怒。 伏䶮在旁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诧异地挑眉,心想,烈成池这和尚当得……可真彻心彻骨,什么菩萨低眉悲天悯人,分明是蠢得天真。 “谁不知你印光和尚……”对面的人阴阳怪气地说道,“高风亮节、德高望重。” “你们几个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师兄一次次地放过你们,你们还是厚颜无耻,我定把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转告方丈,如果你们不怕得罪武林第一大寺,就尽管再来!”一位年纪轻轻的比丘捡起地上的峨眉棍,扬高声音,义愤填膺地喊到。 对面一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才心有不甘地转身,咒骂道:“那个孙子尧宾白!我们不会放过他,最好让他趁早滚出来,否则我们迟早闯进去!” 那一群找事的江湖人士三三两两地骂着走了,和尚也不多言,带几位比丘上山回往伏龙寺。 路上,伏䶮问他:“是谁教你的功夫?” 和尚目视前路,并不答话。 剃了度,连人话也不会说了。 “问你是不是认得印光,你不承认,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这算什么?” 和尚依旧不说话,蹊径静谧,唯有夏蝉在树上鸣个不停。二人沿石阶走了半晌,伏䶮的心思回到《紫冥心经》上,突然听那和尚说。 “施主,伏龙寺中已经没有印光了。” 伏䶮心中生疑,什么叫没有印光?若没有印光,他又是谁? “什么意思?” 和尚又不答话了。 这一瞬,伏䶮与方才的江湖中人共了情,究竟是怎样八风吹不动的一张嘴、万年榆木刻成的一颗脑袋,修的狗屁佛道。 伏䶮的心中起了无名火,转而又道。 “修佛,修佛,倒把你修成了一个哑巴!” 说罢,伏䶮一甩袖,不再等那和尚如何作答,自行离去了。 他往藏经阁方向走,懒得再佯装客气,守什么人界规矩,敬什么漫天神佛,直接破了那该死的藏经阁,将书取走,好过被个秃头和尚反复触霉头。 不料途中遇上方丈,他不欲与方丈交涉,方丈却叫住他,也许是见他面容上戾气冲冲。 “施主何故往藏经阁去?” 伏䶮也不打算作隐瞒,直言道:“我要去取一本书。” “施主为的是哪一本书?” “我是《紫冥心经》的主人,手中紫冥历多年磨损,缺了一页,到你们这儿来看一眼。” 方丈听罢,竟然从怀中摸出一串钥匙来,交予身旁的比丘,嘱咐道:“子空,去帮这位施主拿那本书。” 伏䶮心下诧异,反倒想不明白,难道在藏经阁中取书并非一桩难事? “取书如此容易,为何那个叫印光的不肯答应?” 方丈一听印光名字,心下了然,与伏䶮说:“印光已在昨日还俗,不再是伏龙寺人,无法替施主做此事。” 伏䶮听后一惊,问:“怎么,他还俗了?” “是。” “好端端的,为何还俗?” “印光师兄说,他是为了找一个人。”在一旁的比丘接话道。 伏䶮越听越诧异,拧眉思索,人,什么人? 方丈在伏䶮外貌上多有停留,无端问道:“施主头上黑发,生来就是黑的?” 《紫冥心经》是妖界流传在人间的,此事二者心知肚明,但伏䶮觉得方丈的话中还有其他深意,却是一时半会猜不到。 伏䶮不答,方丈好似已了然般,只是颔首,遣走身旁的比丘,道。 “施主跟着子丘去吧。” 伏䶮不做多想,随比丘走进藏经阁,那抄本被束之高阁,保存得齐整。比丘传话给他,方丈说可以留在此处安心抄书,临走时还细心地为他掩好了门。 苦觅良久的心经残页已然寻到,到手居然轻而易举,伏䶮却无多少欣喜。这藏经阁里静得可怕,静得心慌,连窗外的风吹叶动声都消匿。 伏䶮将视线落回《紫冥心经》上,他翻开抄本,本中字迹工整。虽然是凡人仿抄妖语,好在无一错字,他一直往下翻去,翻到自己要找的那页。大致看过两眼,顿悟了症结所在,于是提笔蘸墨,一点点地誊抄下来。 待伏䶮将此书抄完时,已是入夜。 他凭借所补之缺,缓运了一个周天,内气循行,六根震动,沿奇经八脉而走,有股说不出的顺畅。但当他放下心经,些微的焦躁感就又涌上来。 静夜无声,月光有情,跃过窗牖,跳到伏䶮案前。 他撑起下颔,对着案上的碎影出神。和尚今世与前四世反其道而行,先出了家,又决意还俗,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是何缘故,所为何人,他竟然一无所知。伏䶮抬起手,盯向腕骨上的一枚血珠,那血珠贴在他的肤上,默然温热。 如此出神良久,伏䶮也不明白这焦躁因何而生,直到天色将亮时,他才将伏龙寺的抄本合好,将其留在案上,秉烛待旦。 翌日清早,晨曦初露,比丘前来查看,藏经阁中的香客已悄无声息地走了。 晨光熹微,他沿山路而下,两侧燕语莺啼,花团锦簇。 山下有一家食肆,借着伏龙寺天下第一寺的名号,在肆外招摇地挂起了旌旗,自称天下第一食。 伏䶮肚子饿了,迈步走进食肆中。 小厮为他端来一碗鸡髓笋,一盘胭脂鹅脯,一碟藕粉桂花糕。 伏䶮先尝过鸡髓笋,又尝过胭脂鹅脯,到尝藕粉桂花糕时,却是停住了。 他缓慢地嚼着那块藕粉桂花糕,细碎桂花吻在他的舌尖,吻出些发苦的甜。 他唇舌一顿,不知锦悠城郊的那棵桂树长得怎样了。 “伙计,”伏䶮招手把小厮叫来,那小厮勤快地小跑过来了,听他问:“锦悠城离你们这儿远不远?” “客官,哪儿有什么锦悠城呀?” “就是西边挨着忘尘山的那座城。” “哦!你说的是金幼城吧?早百年前就改名啦!” 44.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个名字太差劲了。”伏䶮的眉头一皱。 “嗐,不就是个名儿嘛,客官何必在意?” “非也,取名讲究门道,金幼二字与当地风水相冲,年数多了必将招邪生祸。” “奇了,居然还有这种说道?不过既然是千百年后,咱连子孙都不知道姓啥了,又何必杞人忧天呢,你说是不?” 正说着,一个和尚从外面走了进来,和尚没往里走多深,只在门口一个四方小桌前坐下了。 “哎哟!这位客官,吃点儿啥?”小厮把擦桌抹布往肩上一搭,不再闲聊天儿,殷勤地走过去招呼。 伏䶮顺声一抬眼皮子,才发现来的不是别人,是那印光和尚。 和尚动了动唇,不知道点了什么菜,但也不难猜,八成是没有肉,也没有酒,不是很咸,也不会甜。 伏䶮回想起之前见过的食肆菜谱,凭他对和尚的了解,低声念了句:“三色豆腐。” 和尚平淡地扫视过菜谱,说道:“三色豆腐。” “好勒!客官还来点儿什么?” “清炒莴笋丝。”伏䶮又说。 “清炒莴笋丝。” “好!” 伏䶮的嘴不动了,见和尚本来放下菜谱,却又拿起来,点了第三道菜。 一炷香过后,小厮端着个盘儿从后厨走出来了,路过伏䶮时,伏䶮不动声色地侧过头瞥了一眼。 第三道菜居然是藕粉桂花糕。 伏䶮看向坐在门侧窗边的和尚。和尚拿起筷子,正夹着一块桂花糕。 他走过去,坐到人对面,问他:“桂花糕甜否?” 和尚看见他,眼中出现一丝讶色,说道:“甜的。” 伏䶮看他筷子尖儿上的半块桂花糕,目色深沉。 “听说你在找一个人?” “是。” “你出家多年,要找什么人?” 和尚沉默几秒,才说:“当中来因去果,我难以向阁下道明。” “看来你是真的还俗了,自称也改了。”伏䶮好似听个笑话,道:“从前我想拦一个人出家,可怎么也拦不住,这一世没遇见他,他却从佛门里跑出来了。” 和尚心知话中有异,这位香客从在寺中见他起就古怪,几度攀谈好似与自己相识,说着有一人从佛门跑出来,而他恰好还俗,于是和尚问道:“阁下说的人…难道是我?” 伏䶮看他两秒,那人平眉和目,一副佛相如画中之人,真好认,世世皆这幅模样。 “是不是你又何妨?” “传闻《紫冥心经》是妖族遗落在人间的一份抄本。多年来,无人看得懂经中文字,也修不得其中功法,不知阁下是何身份?” “我是谁不重要,倒是你,也许来日就会有所大成,为何要放弃?” “我已决断还俗,人生中有太多我无法顿悟的事,永离生死烦恼亦非我所求,修佛之事自然无缘。” “无缘修佛,这话倒是好笑。”这已是烈成池第四次入佛门,竟说自己无缘修佛。 “我只是寻常和尚,无缘便是无缘,阁下这又是何意?” “有的话你不明白也正常。”伏䶮撂下筷子,停顿半刻,又道:“如果你想知道……” 和尚看向伏䶮,伏䶮看向和尚,墨金两色瞳相对,所有的话忽然都滞住了。伏䶮感到喉中发涩,一时无言,无言中却又藏有百年生死轮回。 当下是怨恨孟婆汤无情,还是庆幸此生尚不相识,他居然觉得迷惘,不知该如何作想。 和尚还在等他说下去,伏䶮收住话头,只是道:“下次吧,还会遇见我就告诉你。” 说罢伏䶮起身,最后看了和尚一眼,从伏龙寺山脚的食肆中离去。 和尚握紧筷子,看向伏䶮的背影,久久不语。 伏䶮走出没半条街,被一个衣香鬓影的女子拦住了。 “这位客官,来醉风馆玩儿呀!” “美人,我才从食肆出来,撑得很,只想寻个树下睡一觉。” “饱暖思淫欲呀,公子,醉风馆里多的是软香床榻。” “我在荒郊野岭中睡得多,睡不惯美人榻。” “荒郊野岭?公子说话还真招笑,就算不睡觉,喝喝酒也是好的呀。咱永乐城中最闻名的酒,不,全天下最闻名的酒,只有这眼前的醉风馆才有,过了咱这家儿,就再没这店呢!”女子说完,行云流水地牵起伏䶮的衣袂,将他直往馆里带,伏䶮向来不拒美人,半推半就地跟着进了。 醉风馆比不上凤鸣坊气派,但也别有一番风韵,那美人没有诓他,醉风馆里实实在在是藏着好酒的。 伏䶮闻了酒香,彻底走不动了,也忘了睡觉的事。这酒要卖千金才一坛,他却一口气买了十坛,在馆里挥霍无度。 整个醉风馆的人都传来惊叹,姑娘们围着这个金主忙前忙后,领他进门的女子乐得合不拢嘴。 美人共醉,玉手递酒,伏䶮便喝过一坛,又一坛,那酒水烧过喉咙,辣过胃,穿过肠,将心事都烧成云烟。 待到九坛见底时,窗外已是月上枝头。伏䶮醉意朦胧地倒在桌子上,胳膊肘勉强撑着,一双狐眸半睁半合,看东西都多了重影。 就在灯烛辉煌的几重影子中,伏䶮好像看到一颗光头,背对着他往外走,月牙白的僧袍颇为眼熟。 伏䶮眯起眼睛,辨别了两眼,那和尚却越走越远了。 也不管是看没看清楚,不管那白袍的人走没走远,他蓦地伏在桌上笑出声,酒都撞倒了半杯,“和尚逛青楼,破天荒了…姑娘们……” 旁边几位姑娘陪着他笑作一团,跟着附和道:“是呀,大师别走呀!” “公子,给你满上了~” 笑噱几声,伏䶮眸中藏有寂寥,尔后趴在桌面上,沉沉地睡着了。 45.落花时节又逢君 翌日清晨,窗外传来嘈杂的声音,伏䶮渐渐转醒,酒也跟着醒了。 他坐起身,看向窗外往来的永乐城百姓,窗子底下就是叫卖大饼的声音,眼中露出几许彷徨,转而看向馆中,才想起来昨夜进了醉风馆,在此一掷千金,十掷万金。 他整好衣服正要走,冷不丁想起昨夜醉倒前见到的背影,想来实是荒诞,也不知是不是看走了眼。 思及至此,他招来昨夜的姑娘,问:“我记得昨天在这儿看到了一个和尚,是我看错了?” “公子好记性,没看错呢。”一个姑娘答道。 “他来做什么?” “那大师来找人的,大抵是找一位姑娘吧,他也没往咱们馆里多进,只四处看了眼并无他要找的人就走了。”一位姑娘答道。 “听说大师还俗啦,否则才不往醉风馆附近来呢,那要有悖佛训,和尚个个都冰清玉洁的。” “昨夜那位,就是印光大师吧?”几个姑娘自顾自地聊了起来。 “是呀,错不了。都说印光大师的棍法一绝,真可惜还没来得及慕名见上一眼,大师就还俗了。” 话题越走越偏了,几位姑娘胆大奔放,也不顾还有客人在这,伏䶮只得咳了一声。 姑娘浑不害羞,盈盈一笑,朝伏䶮说道:“公子见怪不怪,永乐城里见过印光大师的姑娘都想睡他,这下子大师要还俗,还未成家的姑娘早就都乐开了。” “那不就是个和尚吗?” “公子是男人,自然不懂了……”姑娘拢起手帕,遮住半边笑开花的唇,说:“印光大师不是寻常和尚,满个永乐城无人比他身材好、气宇佳、容貌俊……” 姑娘们将印光和尚夸得天花乱坠,但这一世的烈成池在伏䶮眼中与前几世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变换了身份,性情受后天所影响,存了些差异。当年南阳羽的枪法也被冠以天下一绝之名,每逢出行时受满城百姓拥戴,不比今世逊色。 伏䶮听过这些话,不以为意,于是离开醉风馆,沿着昨日小厮所说的方向,向西走。 他扬鞭策马而行,一路看尽沿途花,路过青霄宗,远远地见其巍峨立于山巅云雾之中,山下有几个青衣服饰的人在驻守,想来都是青霄宗的门徒。 伏䶮不想与道士沾什么干系,却无法不惦记冷月环,他拦住一位正往山上走的青衣门徒,问道:“凌烨子是青霄宗的吗?” “你说江师伯?” “他姓江?他全名叫什么?” “师伯的全名是江素问。” “江素问……”伏䶮念了一遍,觉得在哪儿见过这几个字,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江素问如今在青霄宗内?” “听说师伯是在外游历呢,几乎不回青霄宗。” “这几年都没回来?” “从我入门起就未见过师伯,听说师伯已半骨入仙,连他具体多少岁数都没人知道。” “半骨入仙。”伏䶮听后笑了一声,凡夫俗子把此事想得太过轻松,以为比常人多活个百年就是成仙,天上可没那么多仙班留着。 “有没有听说过江素问身边有个绝世美女?” “这个……倒是听师兄八卦过。” “有那个美女的消息吗?” “她好像一直与江师伯在一起。” “真是没出息。” “阁下认识江师伯?” “算是认识吧。” “那太好了!如果阁下遇到江师伯,可以帮我带一句话吗?” “什么话?” “江,江师伯自创的剑法实在太飒了,是我最最最最仰慕的人!请一定帮我告诉他,我会好好练无心剑法,虽然我才练到第二层,但我必要将此套剑法发扬光大……” “好了好了好了。”伏䶮听得脑仁都疼了,“一堆阿谀奉承的话,有什么好转达?” “这很重要!请你一定帮我转达,我会成为天下第一的!” 伏䶮这才正眼看他,问:“你为什么要当天下第一?” “我要以我剑道行武林!阿爹、阿娘和阿姐都以我为豪,我想让江湖都听闻过我的名字!” “哦?那你名字是什么?” “我……”青衣小道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我叫马小牛。” “哈哈哈哈哈哈,你是小马,还是小牛?”伏䶮被小道士的本名给逗得哈哈大笑。 “我是人!”青衣小道士被笑得满脸通红,结巴地反驳。 “行吧。”伏䶮拍了拍小道士的肩,才发现他背后的竹篓子里还背了一筐的药草,又笑了,“你说你要当天下第一,可你只是个采草药的小门童啊。” “师父说了,采药是修心养性,都是有助于我习剑的!” 伏䶮手欠地从对方竹篓子里抽出一根刚采好的华草,在手里把玩儿,满不正经地说道:“我要去别的地方了,牛小马,如果有那美女的消息,就传音信给我。”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在哪儿,怎么传给你?” “这个羽哨给你,吹了我就能听到。” “我答应你了,你一定也要帮我转告江师伯啊!” “放心吧,牛小马。” “多谢阁下,阁下慢走……不是,我叫马小牛啊!!” 伏䶮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那根儿草很贵的!当是我的答谢费,你千万别忘记转告江师伯啊!!!!”马小牛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叮嘱道。 46.落花时节又逢君 伏䶮骑着马悠悠前行,嘴里还叼着那根儿草,梗被他翻来覆去地咬在嘴里,毛茸茸的草穗跟着上下晃悠。 过了青霄宗,是一处深涧,路成蹊径,崎岖不好走了,只得牵着马儿走。 那根草惨不忍睹,被伏䶮吃了一半,他悠哉地走着,涧水成湍在不远处潺潺奔流。 本来只能听到些鸟叫猿啼,突然间,伏䶮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天呐!是大妖!” “天呐!额滴亲娘,是大妖!” “二姐、三姐,来了个大妖!” 伏䶮四处望了圈儿,也没看到有人的踪影,可那声音就是不绝于耳,虽然微弱,但很嘈乱。 “折寿啦!天呀,我要被妖气压得喘不过来了!” “我快枯啦!救救我!” “他的嘴里还嚼着我们的一个兄弟姐妹呢!好恐怖的大妖!” “救命啊!” “我要装死啦!” “他快要踩到我的腰了!” 伏䶮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突然低头,看向脚下的一群兰花,声音立刻安静了。 “嘘——” “嘘——” “别嘘了。”伏䶮说道。 这下子彻底安静了。 伏䶮感到有趣地蹲下来,细看那些兰花,看到脚边的几簇兰花正剧烈地打着颤,好似在发抖。 妖,是繁衍生息在妖界的,三界虽有序,却没那么分明。妖界是妖的老巢,也有在人界活过百年后修出灵识的散妖,这些散妖不经教化,或天真烂漫,或枯恶不逡,但大多不会回到老本家妖界,对他们来说人界才是家。 这一小群兰花,大抵吸了青霄宗附近的灵气,修成了花妖,却从未离开过这片深涧。 “他不会吃了我们吧……” “是啊,我要吃了你们。”伏䶮说道。 “天啊,救命啊!” “妈妈呀,为什么我的根不能拔出来飞奔!” “我要土遁!” “如果能跪下,我一定马上给他磕头!!” “你们没见过大妖?” 那群兰花安静了一会,集体晃动叶子摇头。 “放心,你们这点儿妖力都不够我塞牙缝的。” 花丛中传来舒了一口气的声音。 “还好,还好!” “太好了,他看不上我们!” “但我可以把你们踩烂了再走,这也不费吹灰之力。”伏䶮说话大喘气,才把下半句慢慢地吐出来。 “啊!我不理解!” “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 伏䶮笑得开心,看着一群兰花妖被吓得神志错乱的样子。 “我问你们,这片山涧叫什么?” “叫…叫镜月溪。” “那这里离邯羌漠地有多远?” “不远了。” “再往西走,也就几百里地。” “哦……”伏䶮垂眼打量它们,把嘴里咬烂的华草放在一株兰花旁边,“来,你们认识一下新朋友。” “救命啊!” “天啊!它死了!” “它死了!几乎尸骨无存!” “他居然把半截尸体放在我们这儿!” “真变态!” “大坏蛋!” “你们在这镜月溪里不无聊吗?”伏䶮又问。 “不无聊。” “不无聊。” “有没有人想跟我去邯羌漠地?” “才不去呢!” “那里都是风沙!” “漠地里没有水!” “我……” “傻子才去呢!” “我想去……”一株兰花弱弱地说道。 “嗯?哪一株在说话?”伏䶮的听力敏锐,没有落下那道微弱的声音。 “是我……” “是她!她在你身后呢!” “不要跟这个大妖走!你会死的!” “他会吃了你!” 伏䶮朝背后一看,才发现在背后稍远的地方还有一株兰花,她的花朵是蓝色的,看起来很瘦弱,叶子不如别的兰花肥厚,甚至有几片被虫子咬得残缺不齐。 “你想好了?” “嗯,我想好了……” “你疯啦!”别的兰花关切地叫起来。 “你离开镜月溪会死的!” 伏䶮看一眼那株兰花,她妖力十分微弱。他弯下腰,动手把那株兰花挖了出来,看到她的花根,眼底露出一抹惊色。 别的兰花抱着哭成一团,有的在唉声叹息。 伏䶮将那株兰花连泥捧在手上,装到一个布口袋里,转头说道。 “再见吧,小傻花们。” “他骂我们傻!” “他杀了蓝玲,还骂我们!” “蓝玲安息!” “……” 兰花们又热烈地说起来,声音随着伏䶮的离去渐渐地远了。 伏䶮牵着马,走出镜月溪的地界,一路上终于有个说话的伴儿。 “你的名字是蓝玲?” “是,大人。” “你为什么想去邯羌漠地?” 伏䶮骑在马上,赶着日落,悠闲地看着沿途风景,与兰花妖聊起来。 “回大人,我出生起就在镜月溪,从未见过大漠,很想去看一看。”蓝玲回答到,声音又细又温柔,如果能化形,大抵是个病弱的美女子。 “邯羌漠地全是风沙,没有水,太阳也很烈,你去了就会死,你不怕?” “我体弱多病,根扎不进地底,几乎被老鼠啃没了,不能像兄弟姐妹们活得那样久。从我出生起,我的头顶就有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挡住了太阳,也挡住了月亮,只在最亮时才会稀疏地渗透几缕光线下来。去邯羌漠地的商队常常路过镜月溪,他们口中总提起邯羌漠地,说那里的月亮很圆很美,沙漠一望无垠,非常壮阔。如果我到了邯羌漠地,就能每夜都见到月亮吧。” “你现在抬头看看。” 伏䶮打开布袋的袋口,月光掉进口袋里。 马儿在缓缓地走,布袋挂在马鞍上,跟着一晃一晃的。蓝玲抬起头,透过小小的袋口,望到一小片夜空,满月就在这一小块儿夜空里摇来晃去,像一颗璀璨的夜明珠,柔和又静谧。 “真美啊。”蓝玲感慨道。 47.落花时节又逢君 蓝玲看了一晚上的月亮,那布袋像个摇篮,摇着摇着,她就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沿途正好有一家驿站,伏䶮就在那里把马给卖了。他本想路上找个伴,尽兴游乐,浪一浪,瞧瞧风景,没想到这兰花妖大概是撑不住几天了。于是他安顿好马匹后,念了一个瞬走诀,直行百里地,不消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邯羌漠地的外围。 “大人,你为什么要来邯羌漠地?” “我有一个朋友被埋在这,上百年没人来看过他了。” “大人是大妖,却在人界有朋友呢。” 走了多日的路,又念过一个瞬走诀,伏䶮多少有些口渴,他见邯羌漠地的外面开有一间简陋的茶肆,几块白色破布搭起来,也没个招牌,好在里面是有人的。 “我的朋友不多。”伏䶮一边回答蓝玲,一边走进茶肆,想起什么,说:“他勉强算一个。” 适才伏䶮的脑海中,响起一句话。 十年江山忽风雨,杀万重,难守邯羌,回身马蹄困深宫,不为国故,为知己亡。 这是那个人赴死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老板,我要一壶粗茶。” 开在漠地的茶肆,长凳子上都积满了沙,伏䶮扫走凳子上的沙尘,吆喝道。 听到他的声音,茶肆中有一个人抬起头来。 老板送上一壶茶,伏䶮才喝没几口,就察觉到有人朝这边看,他一回过头,与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 “……” 天下何处不相逢。 伏䶮旁边那桌,背对着他喝茶的人就是印光和尚,只是当时戴了个斗笠,伏䶮没看出来。 二人相对无言,伏䶮默然半晌,问道。 “你为什么在这?” “我来看一个朋友,阁下来做什么?” “我也去看一个朋友。”伏䶮回答他。 “邯羌漠地中人迹罕至,我们不妨同行。” “你不知道我是谁,就敢与我走?” 和尚放下茶杯,“阁下上次说过,若是还会相逢,就告知我答案。” “麦苏木!新货到了,出来搭把手!”一个络腮胡子大汉掀开白色帐布,朝里边儿的老板喊道。 “来了!来了!”茶肆老板连声应和,拿毛巾擦两下手后走出茶肆。 伏䶮见这帐中无人,抬腿坐在和尚身前的木桌上,一手撑住桌面,侧对和尚的身子微倾,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道:“你看好了,可别吓着。” 印光和尚颔首。 只见那俊逸男子变作一只八面威风的火狐,蹲坐在和尚面前,上翘的唇角生来含笑。 屋中已空无一人,显然这只火狐就是刚才与和尚说话的人。 “我是妖,属狐,一千岁有余。”那狐狸吐出人言。 “阿弥陀佛。”和尚念道。 “大漠里人迹罕至,你如何敢与我同行?” “阁下能进伏龙寺,说明阁下心中光明。” “可你们和尚都喜好降妖除魔,我又如何能与你同行?” “我只是个还俗的凡人,没有降妖除魔的本事。” “我今年一千一百七十二岁,天资优于同族,逢百年升修,如今本该天狐得道,却被一位凡人误了得道之途,损了多年道行。”火狐妖的金瞳炯炯射光,紧看印光和尚,缓缓地说道:“你可知这个凡人,不偏不倚就是你?” 和尚听罢,处变不惊。 “阁下为怎会我损道行?” “我也想知道缘由。”伏䶮低首睨他,目光咄咄,“大概是看你可怜,而我容易心软。” 和尚的两唇紧绷,沉默半晌,又说:“世人可怜何其多,你我之间是什么因果?” “世上哪儿有这么多因果?”狐狸自笑一声,又说:“山崩地裂,路断人稀,斗转星移,兵拏祸结,恩将仇报,事事都要找出因果?若是如此,死于山崩的人何辜,才出生的婴童何辜,被以怨报德的善人何辜?” “阿弥陀佛。” “你都还俗了,就别念阿弥陀佛了。”狐狸的眉头一皱,问他,“你到底为什么还俗?” “我自小就生在伏龙寺,出家非我所愿,一直心有红尘,自当归于红尘。” “心有红尘?” 伏䶮沉吟半刻,也对,找人跟还俗哪门子关系,这八成是牵挂哪家礼过佛的闺女,心动了,想娶人家呢。 “阁下连因果都不信,何惧修行罣误,你我不妨今生再相识,看是否还会覆车继轨。” “大言不惭。”伏䶮一声冷笑,眄看那和尚,“我救过你三次,还为你报过一次仇,四世血恩,你先说如何还?” “如果你想要我的命,我可以还给你。” “你的命对我没用。” “我也愿意当你的一座桥。” “什么意思?” “你可曾听闻石桥禅?” “当然听过。” 那石桥禅,指的是一个佛家老故事。 据说有个佛祖的弟子,名为阿难。这位阿难在出家前喜欢上了一个少女,佛祖问阿难,你有多喜欢这名少女?阿难答道,我愿化身为一座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但求一日,少女从我身上走过。 石桥禅里的阿难是个痴傻和尚,舍身弃道,甘受造化之苦,印光忽然提他做什么? “我愿积下累世功德,化身为桥,不管五百年还是五千年,但求一日你踏我而上,渡你修成正果。” 和尚看他,缓慢说道。 “……” 伏䶮面上不做声,实则惊诧难言,百感顿生,印光并不认识他,何必要言出至此。 忽然间,伏䶮心中无处可泄的火气全都消散了。不仅如此,他还从中生出很多复杂情绪,这情绪之乱,连他自己都难以辨别。 伏䶮沉默许久,才对和尚说。 “我可以答应你,但是。” “但是什么?” “…若你遇上性命之忧,别怪我心狠无情,见你死而不救。” “好。” 伏䶮还想说什么,没想到茶肆老板突然走进来,和桌上的大毛狐狸正好来了个四目相对。 狐狸立刻合上嘴,假装自己是个未开化的走兽。 “这儿怎么有只大毛狐狸??”老板震惊地问到,慌乱地往旁边桌子一看,那壶茶还在,布袋子也在,刚才的人却没了,“刚才那个年轻人呢??他茶钱还没结呢!” “那人是我的朋友,他刚走,我代他结钱。”印光从怀中掏出个钱袋子,将铜板放在桌上。 老板一脸茫然地收走铜板,摸着脑袋,总觉着哪儿不对劲。 “不对,我也没看到有人出去啊……你们等等!” 老板抬起手,正要把人叫住,却看见那和尚带着狐狸,已经快走出门外了。那大狐狸稳稳地踩在和尚的肩膀上,气定神闲,嘴里还叼着个布袋子。 48.落花时节又逢君 和尚带着狐狸走出一段距离,眼前就是邯羌大漠,他把狐狸放回地上,伏䶮变回了人形。 二人踩着热烫黄沙,一路前行。圆日赤如鸡血,悬在天的尽头,西风掠过死寂沙海,卷起了惊涛骇浪,飞沙贴着连绵不断的沙丘奔走,天高地阔,风怒云稀,入目一片雄浑。 他们朝着白骨沟的方向走,途经一片流沙地,在狂风咆哮声中,伏䶮敏锐听到几声微弱的哀吟,忽然站住脚。 定睛一看,那流沙之中竟然陷着一只骆驼,灼热砂砾一直淹到脖子,眼见就要埋过头顶。 “邯羌漠地常有商队经过,这骆驼的脖子上系有驼铃,大概是人养的,在陷入流沙后被商队抛弃。阁下是否愿意救它?” 伏䶮抬起手,凝聚妖力,说:“它出现得恰好,我正觉疲倦。”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流沙当中暴出一个大坑来,随即一路接连发出巨响,从中生猛地开出条窄道,将流沙分成两排沙丘。风止云聚,那坑被暴得过猛过深,坑底直接渗出水来,一汩汩地往上越涌越多。 骆驼周围的流沙被清开了,骆驼跪着的四肢不稳地站起来,用力往上爬,急切地发出哀叫。 伏䶮从两指间挥出一道力,托着它下肢,帮它爬了出来。 那骆驼才上来,两腿一屈,伏首跪在伏䶮面前,宝石般黑亮的眼中淌下一颗热泪。骆驼跪到眼前,二人才发现它的脖子上一道很深的刀口,正在往外渗血,印光脱下白色僧袍,撕出长布条包扎在骆驼的脖子上。 骆驼的四肢曲蜷,卧在伏䶮面前,示意他骑上来,以报救命之恩。 伏䶮坐到骆驼身上,印光牵起骆驼脖子上的缰绳,二人沿着起伏的丘顶继续走。撕裂的外袍围系在腰上,上衣用来给伏䶮垫作鞍鞯,烈日炙烤在印光后背上,热汗反光,连同挂在脖颈上的佛珠也熠熠发亮。 和尚的后背宽厚,透出几分强悍,平时穿着僧袍真看不太出来,伏䶮想起醉风馆里姑娘的话,当下倒是有些信了。 驼铃发出悠长声响,缠绵于风中,血色艳阳在沙丘上勾勒出一道孤绝的影。 “我猜到你会救它。”印光一边牵着骆驼,一边说道。 “为什么?” “你是向善之人。” “如果我的善心都有所图谋呢?” “圣人论迹不论心。” “大人的本事架海擎天,品性高山景行,行事又平易近人,当然会救它的。”蓝玲从布袋中冒出头来,插了一句。 “你的兰花?”印光才看到布袋中装的是一株花。 “这是我在镜月溪挖的,她想来邯羌漠地,我捎她一程。” “大人,今日得以见到大漠,蓝玲心愿已了,请把我留在这里吧。” “这儿草木不生,你留下来活不到明天。” “蓝玲心知肚明,也心甘情愿,从离开镜月溪起,蓝玲就没想过活着。” “哈哈哈。”伏䶮笑一声,又说:“你以为我把你挖走,是要给你埋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大人的意思是……” “到时你就知道了。” …… 和尚牵着骆驼在邯羌大漠里走了一天一夜,直到走进白骨沟。 白骨沟,顾名思义,两侧为陡峭戈壁,沟底死气沉沉,黄土风沙之中,寸寸都埋着枯骨,可数以万计,有些多年曝晒于烈日之下,有些则永埋黄沙之底。 广袤无际的邯羌大漠,曾是兵家纷争之地,自古出名的喋血疆场。而白骨沟就是这片沙场的咽喉,有着让人闻风丧胆的鹰飞倒仰之名。 除了精兵勇将,没有活人走得出白骨沟。 伏䶮下了骆驼往里走,沟底昏暗不明,唯有戈壁之间透出一线天,头顶时不时传来秃鹫的喑哑叫声。 走至白骨沟最深处时,伏䶮停下脚步。 黄沙与白骨堆中,有一个破败的衣冠冢,木牌已经裂成两半,字迹模糊不清,仔细辨认才可看出上面写有南阳羽三字。 伏䶮把木牌上的沙尘擦干净,从怀中掏出一小壶酒,本想在冢前把酒倒了,却忽然看向印光和尚。 “你把这喝了吧。” “?” “这壶里是蒲桃酒,墓主人以前喜欢。” “为什么不给墓主人喝?” “谁喝都一样。” “……” 和尚打开壶塞,刺鼻酒味扑面而来,他从小戒断酒肉,有些不适应。 “一位将军,生前挡住多国来犯,死后只有衣冠冢被留在疆外,你可觉公平?”伏䶮问他。 “不公。”和尚看向那一块在风沙中裂开的木牌,眸中露出晦默。 昏君那年宣布南阳将军叛国,不得葬入国土之内,南阳羽的手下带着他的铠甲逃向邯羌漠地,把他葬在这里,埋在他曾骄傲戎马的边疆。 白骨沟里的冢早就不成形,被风沙侵蚀得坏了,伏䶮上次来这儿是一百多年前,那时还有人敢冒死祭拜,寒酸地留有几坛酒。时至今日,改朝换代,已无人记得这个前朝将军,唯余伏䶮记得。 南阳羽活着的时候,曾经问伏䶮。 好狐仙,你能不能告诉我。白骨何时含笑九泉,黄沙何时永埋折戟,天下何时圣主垂衣,苍天何时怜我鑫朝? 那时,伏䶮沉默地看他,没有回答。 如果是别的朝代,他会告诉南阳羽,放手吧,忠心对于昏君才值几个钱,远比不上小人两句奉承。南阳羽喜欢蒲桃酒,伏䶮可以带他去别的地方喝,去远离尘嚣的地方,肆意畅快地喝。但这里曾是烈成池的鑫朝,烈成池为之倾注心血,他说不出这些话。 伏䶮又想起南阳羽的死,昊天罔极,遍地尸骸,他一眼找到了他的尸体。满目疮痍中,那人宁单膝立地,亦不双腿下跪。那些杀他的人,却笑得猖狂,那世道已经黑白不分了,杀死一个英雄居然要举手相庆。 伏䶮回过神,说:“在你们人间,知己为千金诺死生不顾,小人倚得东风势便狂。人间,就像一口炖着杂粥的锅,熬死好人,还留下渣滓。” “你为之报仇的人,就是南阳羽?” “你知道我如何做的吗?”伏䶮靠近和尚,悠悠发问。 “如何……” “我杀死了他们每个人。” “你犯了杀业?”和尚眼中露出惊诧。 “对……我杀了那些杂碎,包括国师和狗皇帝。” “阿弥陀佛。” “因为他们太贪,杀了南阳,割我的尾,还要剥我的皮。” 和尚所有的慈悲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 他抬起头,看向阴冷死寂的白骨沟,每一根枯朽的木,每一块尖锐的石,不远处还埋着一把无缨枪,枪身入黄沙,枪刃已钝,满是锈迹。 折戟沉沙铁未销,立在此处,似乎可听闻它百年前的铮鸣。 49.落花时节又逢君 二人在这里仅待了一个时辰。此处杀业太重,怨气太盛,对伏䶮而言无妨,但对蓝玲这种花妖而言太过窒息,那只骆驼也变得躁动不安。因此,没多久他们就离开了白骨沟。 直到走出白骨沟很远,他才想起问和尚:“你的朋友在哪?” 和尚指着前面那块很醒目的巨岩,上面写着‘邯羌漠地’四字,像是块路标石,说道:“在那下面。” 伏䶮一挑眉,看了和尚一眼,说:“原来你的朋友也是死人。” 二人走向那块巨岩,和尚说道:“它不是人,是一只鹰。” 他们走到岩石底下,伏䶮才发现在岩石东面的底下,刻着一行小字:雪羽之墓。 “这是它的名字?” “的确,我以前在这里捡到它。” 伏䶮看向那行小字,若有所思。 和尚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来,似乎包着鹰喜欢吃的东西,埋进沙里。 离开巨岩,二人走至邯羌大漠的西边腹地。 在戈壁环抱之下,那里显露出一片绿洲。草木旺盛,水源不绝,灵气丰沛,多有奇珍异兽出没在此,乃是罕见的修行福地,石碑上写着三个字:罗浮村。 尽管这个地方看起来像是藏着什么秘密,伏䶮也不清楚,只是他有一次偶然路过这里,惊诧于其灵气之充沛,因此记住了此处。 伏䶮把布袋从骆驼身上摘下来,灵气钻入布袋中,蓝玲顿感吐息通畅。 他寻了一处望得见月的地方,把蓝玲种在那里。土壤中灵气源源不断,蓝玲晃动叶子,如临仙境,在镜月溪从未感受过如此丰沛的灵力。 “你在这修行快多了,修成人形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以看遍天下之月。” 蓝玲抬起头,未想这副病躯不但如获新生,日后还可化形修行,连声道:“大人功德无量,恩重如山,蓝玲此生没齿难忘。” “等你能用腿走路了,可以来妖界霞川找我。”伏䶮半蹲在兰花面前,手指一拨蓝玲身上叶子,说道。 “我还可以…去妖界吗?” “你是花妖,有何不可?” “能认识大人,乃蓝玲此生之幸。”蓝玲喜出望外,话音渐是哽咽,一滴露珠从兰花身上滚落,“敢问大人名姓,蓝玲永不相忘。” “你误会了,我没有想救你,只是路上寻个伴儿,没想到你连个根都没有,只好早些把你带到这里。” 兰花妖听愣了,才滴落的露珠还挂在叶子上,半天才道:“……但是如大师所说,圣人论迹不论心,这份恩情是事实。” “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当然是。” “老天会也这样认为吗?” “一定会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好吧,我叫伏䶮。”伏䶮开怀大笑,转过身又对骆驼说:“辛苦驮我一路,你也走吧。” 骆驼屈下膝盖,发出感恩鸣叫,对着伏䶮的方向长跪不起。 …… 离开邯羌漠地,他们往东南去,途经一座村庄。 那村庄被山给严严实实地包住了,却有一条平坦的官道贯穿内外。 伏䶮走在官道上, 居然感到眼熟。 直到他看见村口的路碑石,上面写有沈庄二字,这才终于想起来。 这里是沈贤的故乡。 “一百年前,这里没有官道,也没名字,沈贤背着书从这座山翻出去。”伏䶮指着官道尽头的那座大山说。 “沈贤是这里的人?” “是。”伏䶮的话一顿,又道:“你猜这里的人如何看他?” 和尚看他一眼,问:“如何看他?” “人们说沈贤在当官后忘了本,在街头强抢民女,判下无数冤假错案,掠劫千两金银珠宝,对君主阴奉阳违,不仅满朝文武皆痛骂,沈庄的人也以他为耻。” 和尚沉默片刻,才说道:“……如此听来,他似乎罪大恶极。” 伏䶮眯起眼,看了和尚半晌,问:“你的俗名叫什么?” “闻故。”晓萤蒸呖 “你知道烈成池吗?” “…不知道。这个名字,倒像是取自一句禅语。” “什么禅语?” “利欲炽然即是火坑,贪爱沉溺便为苦海。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惊觉船登彼岸。” “为何利欲是火坑,贪爱是苦海?” “利欲无止尽,情爱求不得。如果世上有苦海,往里跳的人只恐是前赴后继,我亦难免身处其中。” “世人唤你为高僧,你却说自己身处其中?” “因为我也是人。” 他们在沈庄外的一棵树下歇脚,浮华人间又一春,树上玉花飘落,转而被清风托起,附天地一吻。 伏䶮困意上头,阖上双眼,不知不觉在树下睡着了。 和尚低头看他,那人的赤发俊容比玉花更不可方物。 不知过了多久,熟睡中,日光倾斜,直照在伏䶮的脸上,有人抬起袖子替他挡去日光。 如此一挡就是好些时辰,直到日沉西山。 50.落花时节又逢君 十余天后,他们抵达锦悠城。 此地是养过鑫朝帝王的藏龙城,因此,锦悠城不像过去那般朴实无华,不仅更名为金幼,也俨然成了一座繁华大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灯楼处处耸立,周围修筑有气势恢宏的护城渠。 二人赶了一天的路,自当找一家酒楼进食,正巧,主街上就有一座气派的大酒楼。 他们选了三层靠边窗的位子坐下,小厮端上来了菜谱,伏䶮望向窗外,锦悠城的变化虽大,但还能看得出五百年前的影子。 和尚则看向酒楼内部,此处格局让他感到熟悉。 小厮见这俩人,一个往外看,一个往里看,谁也没有点菜的意思,不由乐了。 “二位客官,看出点儿什么没有?我们酒楼可是有来头的。” “什么来头?” “咱家酒楼是以前天下闻名的凤鸣坊,十二州无数舞姬都出自此楼。” 伏䶮一怔,恍觉自己没有认出,连问:“为什么凤鸣坊成了酒楼?” “凤鸣坊那位老鸨去世后,楼中舞姬各奔东西。好大一个楼,空了百些来年,窗也破了,梁也蛀了,差点儿都塌了。后来,来了一位姓春的妇人,拿着祖传地契,说自己是以前这楼里一位花魁的曾孙女,承其遗愿,来重振这栋老楼。” “她就是老楼主了,据说那花魁也没提要求,只要此楼名为‘梧桐栖’。” “凤鸣坊、梧桐栖……” 梧桐,凤凰的故乡。 伏䶮体会到当中深意,看向楼中回廊。五百年前,冷月环就是在此处与他说笑,诉说对情爱之向往,拖着红绸一跃而下。 “客官,想好吃点儿啥没?”小厮见这二人出神,出声问道。 “把所有名菜给我来一份。” “好嘞!” 约莫两炷香后,小厮把所有菜端上来。 “这道花炊鹌子不错,你尝尝。”伏䶮夹起一块鹌子肉,悬在空中,看向和尚。 “多谢好意,我不能吃。” “你还俗了,怎么不能吃?” 和尚犹豫地夹起那块鹌子肉,最后还是放入口中。 “味道怎么样?” “…好吃。” “再来一块。” “嗯。” “说一说你要找的人。” “他很好看。” “没了?” “没了。” “再具体点儿。” “长相惊为天人,世间难匹及。” 和尚的话把伏䶮听笑了,他瞧向那和尚,问:“你一个和尚,就只记人家的脸?” “嗯。” “如果她也看上你了呢?” “会吗?” “应该不会,谁会喜欢一个还俗的穷和尚?” 和尚拿出钱庄的一摞票子,放到桌上,说:“通宝钱庄里余我八十万黄金,其实我不是很穷。” “你哪儿来的钱?” “挖墓。” “一个和尚还盗墓,谁的墓?” “不能说。” 呵,不能说…… 伏䶮的指尖敲在桌上,打量那厚厚的一摞钱庄票子。 一个挖墓卖钱的还俗和尚,说要找人,还把那人夸得天花乱坠,却到现在也没见其人影,葫芦里到底想卖什么药? “你猜我为什么去白骨沟?”伏䶮忽然开口。 “为什么?” “因为我很看不惯你。” “……” …… 南阳羽以前对伏䶮说,既然他功高盖主,必然寿数难长,如若被冠以谋逆之名,则会被株连九族。好在他双亲已驾鹤西去,又未婚娶,无子女,大可无牵无挂地逝去。只是生前功名利禄,死后无人问津,于他而言未免太凄惨。 那时伏䶮端着酒杯,早有所料地看看了南阳羽一眼,“有话直言。” “伏兄,你是狐妖,寿与天齐,我死后你能否赏个脸,多来看看我?”南阳羽被看穿,也不害臊,厚着脸皮问他。 “你已经死了,要我如何看?” “来看我的坟头。” “我看你的坟头做什么?” “如果我泉下有知,会感应到你来看我,就知道你想我了。” “如果你转世投胎了呢?” “人真的有转世吗?” “也许有吧。” “如果我转世了,你就再多理理我。” “如果我看不惯转世后的那个你呢?” “那你就理理我南阳羽的坟头,不要理转世后的我。” “你的坟头在哪?” “国律有规,谋逆者生死皆不得入国疆,如果我当真因此罪名而亡,大抵会被埋在邯羌漠地,你就去那找我,带一壶我喜欢的蒲桃酒,扫去碑上尘沙,叫它不要太难看……” …… 伏䶮透光木窗,想起无数前尘往事。 五百年前,他如此厌恶人间,这里小山小水,市侩凡夫,纲常规矩繁琐扰人,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妖术,亦不能畅然上天入地。 后来五百年里,他却逐渐喜欢上这里,喜欢看人间的山与水,品尝人间的酸甜苦辣,听惯街市的喧嚣嘈杂,感叹人族卑弱却顽抗的生命,留恋这里的百般情感。 有一个人,让他喜欢上了人间。 51.落花时节又逢君 二人在梧桐栖吃过午饭,向锦悠城郊走。 往日的小农院都变了模样,远处可瞧见皇家所建的避暑山庄,在白雾中露出朦胧的金色轮廓。 这避暑山庄刚好就建在从前刘富贵他家田地那片儿,老刘家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以前肖想了几十年的发达富贵、平步青云的梦竟是在几百年后实现了。 直到一阵逼人的碧桃香窜入鼻尖,沿此香又往里走半柱香时间,他们在一座院子前停下脚步。 熟悉的院子在乡野中静然伫立,远望就是碧桃林,那片林子被用红墙包了起来,墙头盖着琉璃瓦,一副皇家私林的做派,碧桃林周遭空旷,连半个敢靠近的闲人都没有。 伏䶮朝着院子走去,发现门是虚敞着的,里面传来剑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有人? 伏䶮闻声,一把推开庭院的门,吱呀一声,木门发出巨大的声响。 “看剑,嗬,高崖孤风!” 一柄细长软剑破空飞来,直直地插在伏䶮身旁的木门上,剑柄还在发出余震之声。 伏䶮拧起眉,正要骂人,却发现掷剑的不是别人。 正是冷月环。 “好剑,剑如其人,绣花枕头一包草。” “哈……哈哈哈哈……䶮哥,你回来了?” 冷月环汗颜,每次见到伏䶮,她都有做贼心虚的感觉。 她的视线落到伏䶮身后那个人,不由一惊。 和尚看向冷月环,眸光微动。 伏䶮看向庭院内,自然也看到与冷月环试剑的人,正是凌烨道人江素问。 “百年不露面,我以为你乐不思蜀,不回来了。” “我才没有乐不思蜀,我是为天下苍生行大义。” 伏䶮转身,坐在庭院中的长木凳上,调侃道:“五百年来,你这大义行得可有成果?” 冷月环没有开口,看向伏䶮身后的和尚,时隔百年,不知是何状况。 “直说无妨。” “那个魔诡诈得很,非必要绝不露面,最长一次有二百三十六年都没动静,就好像蒸发了呢。” “既然他没有兴风作浪,青霄宗找他干什么?” “初世魔生于初世,遁天妄行,是世间负面的本身。只要它在人界留有行迹,对百姓有威胁,青霄宗当然不会放过它。” 伏䶮生出些兴趣,问:“那个初世魔这五百年在做什么?” “他……很难说,好像在找东西……”冷月环思索着。 “找什么东西?” “他找了五百年,应该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他忙于东奔西走,甚至一个地方会去七八遍,比如琊国的凤蛊山,每次都在那附近徘徊一两年才走。” “凤蛊山?你信里提的那个地方?” 冷月环点头,又说:“凤蛊山是个偏远的地方,当地民风淳朴,与世隔绝。初世魔最后去的时候,居然把那里的人全杀了。我与小叶子发现时,凤蛊山下早已尸臭熏天、惨绝人寰,怨气久积不散。” 不愧是初世魔的手段,伏䶮撑起下巴,心生感慨,“为什么他前几次都不动手?” “小叶子猜他最后是为了泄恨,既然五百年奔走都没结果,也许……他要找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而他也逐渐意识到这个事实。” 冷月环想起所见惨相,仍能感到寒意。 凌烨子怀有天下大义,为了世人安身立命而负重前行。如果没有凌烨子这样的人,一旦邪祟作恶,这天下恐会浮尸遍地,流血千里,生还者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亡者永不安息。 “凤蛊山是他杀人最多的地方,亦是他去过最多次的地方,杀人仿佛是他所信奉的高效之道,他问过路的,留过宿的,凡是见过他的人,全都死了,我们一路见的都是尸体。䶮哥,你听完怎么想?” “我怎么想?”伏䶮轻忽一笑,又说:“总不能求一个魔心怀仁慈,不动杀念,他又不是印光和尚,对不对?” 说完,伏䶮看向印光。 印光和尚低眼看他,摇头。 “难道你杀过人?” “有佛以杀渡众生,使其解脱于恶道的痛苦,这不是稀罕事。” 伏䶮看着他,目光意味深长。 52.落花时节又逢君 “初世魔归根结底只是一团浊气,没有要在人界寻找的东西。小叶子说……如果不是寻常初世魔,而是那个人,这一切就都合理了。” “谁?” “魔祖啼野。” “但啼野在好几万年前就死透了。” “魔祖修有灵窍,其慧不比神低。”凌烨子接话道。 灵窍,伏䶮有所耳闻。 据说那是个极为不得了的存在,当年,啼野得以名为魔祖,就是因为他是唯一修出灵窍的魔,即使至数万年之后,他依旧是唯一一个。 “如果他是啼野,怎会止杀于凤蛊山的千人,再者说,啼野当年被湮灭是千万神佛见证的事实,载入六界史,他的灵窍亦碎裂于……” 话说到此,伏䶮突然顿住。 “碎裂于凤蛊山。”凌烨子继续说道。 “灵窍本是坚不可摧,孕于魔界无问天。但是无问天乃一片混沌,因此灵窍唯独惧光。凤蛊山在大陆东方,有太阳神山之称,灵窍在那里变得脆如琉璃。据说,它碎裂的地方叫败花涧,是在凤蛊山的山脉上,如今生长着蝶翼状的黑花,盛开时呈凋零之势,书上却从未记载过这种花。” 伏䶮想起冷月环在信里提过这种花。 “那就是你在信里说过的花,你还尝过它?”伏䶮问冷月环。 “唉,我不知道灵窍碎裂的地方就是败花涧,见花甚是好看就尝了一下,真酸,真苦,不知道啼野的心,是不是也曾经如此酸苦。”冷月环轻叹道。 伏䶮听到后,陷入沉默。 “老狐狸,怎么不讲话?” “三界法眼在看,法眼总不能是瞎了。” “宗主也是如此说。啼野死时众目睽睽,神仙总不会扯假话,法眼在察,魔界无异象波动,灵窍本体小如核桃,碎成亿万块则有如尘埃,也不可能还拼凑得成形。” 伏䶮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他的目色掠过眼前风光,庭院中,青石砖铺在地上,缝里生长着千日红,庭中桂树茁壮依旧,撑起一大片阴凉,秋千轻轻摇晃在风中。 目光所及,记忆中的砖,记忆中的瓦。 好似自打院中之人离开后,这里的光阴就被按住不动了,任由外面如何倥偬,庭中自在水流花落,月白风清,亘古不改。 “该你说了,你身后的人……”冷月环走到伏䶮面前,坐下来问他。 “他是闻故,法号印光,伏龙寺里的一个和尚。”伏䶮看过和尚一眼,介绍道。 冷月环抬头与和尚相视,百感交集。 和尚的表情有所动容,却按捺着,只客气问候一句:“冷姑娘。” “你好,闻公子。”冷月环轻柔一点头。 “我在找《紫冥心经》的时候,遇到印光,他说要寻一个人,故而与我同行到这。” “寻一个人?”冷月环面露讶然,有所思量地看着和尚,问道:“你要寻谁呢?” “我……”闻故的神情中露出迟疑。 冷月环见他半晌也不答,好似了然:“是不是一个时而远在天涯,时而近在眼前的人?” “是。”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伏䶮拧眉问道。 冷月环多看和尚两眼,拔下插在门上的汐水剑,对伏䶮说道:“是你笨蛋。” “好好说话。” 伏䶮抄起木桌上的小石子,抛向冷月环,被冷月环抬剑拦个正好,石子撞在剑身,发出清脆一声响。 冷月环也没想到真能拦下来,两眸登时一亮,从地上举起那枚石子,看向凌烨子,问。 “小叶子,我出剑是不是快了很多?” “是,进步神速。” “我们还要试剑吗?” “好。” “可你的伤”冷月环的话还没说完。 “无妨。” 凌烨子手中拿着的是另一把银色的剑,看上去倒是与冷月环手中的相称。 “难道此人就是凌烨子?”和尚低声问伏䶮。 “对。” “他手里的这把剑很出名,云华,本是一把凶剑。” “嗯?”伏䶮看他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云华是一味药草的名字,这把剑的铸剑师以前是个郎中。铸剑师去世后,它的历代主人都无端死于云华刃下,它见血则癫,铮鸣不止,但是传说这把剑到凌烨子手里后,就忽然转性了。” “不发疯,也不弑主了?” “是,凌烨子曾经自创一套闻名天下的剑法,名为无心剑法。江湖人都认为凌烨子是靠这套剑法才压了剑的凶性,学剑法者前赴后继,得真传者少之又少。” “无心剑法,好冷情的名字。”伏䶮评价道。 清辉霞光,落叶似雨,剑光在其中明亮如光照雪。 冷月环提起长剑,柳腰下折,剑刃至唇边如小酌,细碎日光下,轻纱长裙随剑气而动。 倏尔,她的朱唇上挑,折腰后疾速出剑,欲偷袭一记,被江素问云淡风轻地侧肩而避。 “小叶子,我终于学会了这招对天饮月,是不是该夸我?”冷月环笑问。 “是。” 伏䶮看这一幕,看得鸡皮疙瘩都起了,转头看向烈成池。 “等你找到要找的人,你要如何与她说?” “没想好。” “你存了那么多钱,难道不是把票子摆到她前,直接说爷有钱跟爷走?” 和尚把那一摞票子掏出来,放到伏䶮面前,顺着他的话问:“你觉得这样就行吗?” 伏䶮摇头,嘴上说:“还是俗了。” 就在这时,一语天涯孤风,天上飞来一把银光软剑,不偏不倚地插在伏䶮身旁,连带把他的衣袖也钉在桌上,票子被震得四处飞舞。 伏䶮的脸色一黑,终于忍不住道:“别练剑了,黔驴技孤,琢磨一下怎么拿你这把剑自尽吧。” “敢说我的剑术不好?”冷月环心虚地看向伏䶮,强词夺理道:“这不好得要命吗?这把剑追着你杀呢。” “它跟我有仇?”说着,伏䶮就要拔那把剑。 “别别别,你放过它。”冷月环连忙赶过来,抢先一步把剑拿回到手里。 “给老子道歉。” “对不住,老子。” “给袖子道歉。” “对不住,袖子。” “给票子道歉。” “对不住,票子。” 冷月环乖乖地挨个道歉,在伏䶮说出更离谱的话之前,立刻打断他。 “凌烨子!我还要给凌烨子换纱布,我得走了!” 冷月环匆忙抱起剑,颠颠地跑开了。 53.早服还丹无世情 凌烨子进房没多久,冷月环也走了进来。 凌烨子本不习惯让女子为他换药,可是冷月环不是寻常女子,惯见风月,多遇男色,素来不知害羞二字怎写。 第一次换药时,她就闹着缠着说要为他换。如今这是她第十二次为他换药,江素问已经放弃挣扎了。 她轻轻拆下缠在江素问胸膛上的纱布,发现后背新肉已经大致长成。 窗外天色已晚,房中烛火摇曳。 江素问坐在榻上,冷月环为江素问涂上药粉,指肚抚过新生脊肉,独属于她的香气悄然飘散,拂过江素问的鼻间,一缕云发掠过他的肩峰。 静悄悄的屋中,冷月环忽然问:“你猜,我在你背上写了一个什么字?” “‘烨’字。” 冷月环调笑,“这个你感受得倒是很清楚。” 等她笑完,蓦地不说话了。 冷月环半晌不语,看着江素问后背骇人的、形如盘虬的伤痕,仍记得这伤口之前深见白骨的模样。 “……你当真无法体会痛吗?” “无法。” 冷月环一声轻叹,将头抵在江素问的肩上,看向烛台上摇曳的火光。 “那你会不会好奇,痛是何种感觉?” “……不会。” 江素问的回答中隐有迟疑。 “唉。” “冷姑娘何故叹息?” “未尝苦味,如何知甜,小叶子,你感不到痛,那是不是你也感不到喜乐?” 江素问沉思半刻,答道:“大抵是这样。” “这样的人生何其无趣。” “为何?” “人活在这世上,能感受到喜怒哀乐悲恐思,才能感受到自己活着,你说对吗?” 江素问若有所思,并未答话。 …… 冷月环为凌烨子涂好药,走出房门。她正要往自己房间去,看到伏䶮正站在夜色下看她,好似在等她。 伏䶮身旁的秋千在风里空荡荡,上次他们在这里夜谈,还是冷月环初见江素问的时候,转眼白驹过隙,已经过去五百年了。 伏䶮见冷月环心照不宣地走到他面前,这才低下头,拨开她额前的发丝,低声问道。 “这几百年,你过得如何?” “别担心,一切都好。” “那我怎见你练剑时,手臂上有三道伤疤?” “那……” …… 那天,伫立于东方的凤蛊山罕见地下了雪,盖住满村早已寒透的尸骨。 江素问那时被些棘手的事给缠住了,只有冷月环先行来到凤蛊村。 那里俨然一片死寂,家家门户大敞,厚雪也掩不住冲天尸臭。 凤蛊山一百多年前分明还生机勃勃,村民热情好客,现在竟然成了万籁俱寂的死地。 冷月环感到万分惊诧,逐一扫开尸骨上的雪,发现他们无不惨死,面露痛苦,整个村落里的人似乎无一幸免。 她边查看边向里走,看到一户人家门是虚掩的,白日里亮有灯火,若有若无地传来人说话声。 她推开门,只见到一个背对着她的妇人。 妇人给她倒了一壶茶,对她说,客人,坐一会吧。 冷月环定睛一察,发觉那妇人身上并无生者气息。此时妇人转过身来,露出早已腐烂的面孔。 冷月环被吓得往后退,这才发现不妙,但是为时已晚。 她已身处村子的中心,整个村落的恶鬼皆纷纷而来,叽叽喳喳的窃语越来越响。 “苦等三十年整,奈何始终被困此处,今天终于来个活物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妇人放声大笑,冷月环才明白之前所见的只是这些村民死时的残影,原来整个村庄的人已经死了整整三十年! 冷月环手中持剑,压住心中惊惧,与妇人对话:“我是妖,与你们无冤无仇,更不是残害你们的恶人,还请放我离开!” “妖族?妖族又怎样!你知道我们饿了多久吗?!自从那个魔头屠了我们村,用恶咒将我们封在这里,我们早就不在乎什么无不无辜了,我们同情你,谁同情我们?!可恨三十年来这里无人迹,魔头说,会有一对男女来到这里,现在看来他居然没诓我们!虽然不知道跟你一起的男人去了哪儿,但是先吃了你这只狐狸也不错!!” 说完,那腐烂的妇人飞到冷月环脸前,露出狰狞笑容。 54.早服还丹无世情 冷月环大惊,拔出身侧的汐水剑,斩向妇人。 那剑身如水蛇,通体银色,韧软且柔,细长雅致,剑如其名破风时有水声泠泠,握在冷月环手中正合适。 妇人先是发出一声惨叫,随后又是一声狂笑,“别挣扎了!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打得过三千一百六十八名恶鬼吗?!” “你们死得惨,是你们的冤债,难道我就甘愿死在这里?”冷月环心生愤怒,高声问道:“怪不得要称之为伥!你们被魔头杀了,却还为魔头卖命,让人可悲!” “美人,你死了,当我们伥鬼中的一枝花,共享欲欢,何乐而不为?”一个声音淫邪的恶鬼说道。 “老淫贼,做你的春秋大梦!”冷月环不由破口大骂,汐水剑的银光一闪,朝那淫鬼劈去。 从前江素问教冷月环剑法的时候,冷月环学得不刻苦,一会故意喊累要道长承让,一会出言调戏道长剑招,她不专心学剑,江素问从未苛责过她,只说要她再专心些,来日好能救命。 而今日,就是命悬一线的时刻,她却不能用剑法救自己。 “美人,你这把剑呀,漂亮是漂亮,但剑术实在是不精湛,三脚猫功夫吓唬谁呢?”恶鬼们围着冷月环,大声嘲笑。 那些恶鬼说得对,适才的一剑对天饮月,她用了八成功力,却只伤及那些恶鬼三分。 冷月环后悔无比,剑法招式分明都记得,用起来就蹩脚之极。 她是白狐,她的族人从来不用这儒雅的剑,狐的兽性难消,他们都是用最原始的方式撕碎敌人。 “乖乖让我们吃掉你!”说着,一群恶鬼扑咬而上。 冷月环推开扑上来的恶鬼,玉簪掉落,碎作三段,如云墨发凌乱散落。 一只恶鬼咬上冷月环的手臂,她只得强忍恶心,一把掐住那只恶鬼的脖颈,尖锐指甲插进项部,直将恶鬼生生拧断。 论单打独斗,几十只恶鬼不是她的对手,但是三千一百六十八只,实在太多,不可能抵挡得住! 恶鬼们将这里层层包得水泄不通,连一只活蚊子也别想飞出去。 如此打斗下去,冷月环不是被围起来吃个干净,就是要被他们活活耗死。 一个不留神,她的手臂就被抓出三道血痕,金缕衣袖也被扯碎了。 恶鬼们挨山塞海,压得她连剑都难举起,喘不上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是你的情人来寻你了?!” 说着,恶鬼们嘻嘻哈哈地为她让出个视野。 “他还不知道你遇难呢!” 冷月环闻声向外看,才发现她在一个结界里,不,她在的才是真正的凤蛊村,而江素问所在的恰好是她刚才所见过的幻境。 隔着一层透明墙,她看到江素问也在查看那些惨死的村民,周遭一片死寂,江素问皱着眉,还没察觉到什么蹊跷。 “小叶子!走,离开这里!”冷月环心急,歇斯底里地大喊。 “你叫是没有用的,哈哈哈哈他听不见!”恶鬼们放声嘲笑她,再次将她包起。 “滚开!” 冷月环捻剑诀,云发鼓起,好是国色天香,她目露狠意,道破一声高崖孤风,任那汐水剑如弦上之箭般飞射出去,生生地劈开一条道来,接连穿死几名恶鬼的肉身。 通过那条剑气劈出的狭道,她再次看到江素问。 凌烨子还是那般如明月清风,他沉静自持,仿佛只是探究地往这个方向看来一眼,不掺杂念。 冷月环的眼眶里蓦地落下一滴泪,急切地比个口型,只盼凌烨子能看见。 很快,恶鬼们包过来,她又瞧不见凌烨子了。 冷月环将汐水剑扔在地上,青蓝色的眼中露出凶光。 随后,那国色天香的美人化作一只野蛮的白色妖狐,对天一声嘶哮,爪子一把挥开扑过来的恶鬼,又咬在另一名恶鬼的头上,将其脑袋生拽下来,脖颈只剩下个可怖血洞。 头顶日光被恶气所挡,陷入晦暗,耳中能听到的唯有嘈杂,眼中能看到的唯有鬼影,白狐失陷当中,匍匐在地,疯兽般与伥鬼们撕咬成一团,满嘴满身污浊。 恶鬼们前赴后继,就在冷月环应接不暇的时候,一道冰冷剑气劈开围堵成墙的恶鬼,江素问提剑闯进来。 冷月环怔住,恶鬼们也是一愣,随后大笑,庆祝道:“好呀!一来送一双,魔头诚不欺我们!” “小叶子,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有你的香气,我猜你在这里。” 狐狸形态更利于冷月环撕咬眼前恶类,不过,她死也不想在心上人面前这般狼狈凶残,于是她又化回那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与江素问紧紧地站在一起。 江素问抬起头,看到一张恶灵幡插在房顶上,这个恶灵幡以天地为熔炉,以魔炁为炉火,炼了这帮恶鬼三十余年,使这里成为神仙也难以逃出生天的死局。 “山为阳,水为阴,这里却不然,看来有人提前设下局,在等我们。”江素问说道。 “给我们设局?”冷月环想起妇人说过的魔头,说道:“难道是魔?只有他知道我们在追踪他。” “应该是他。” “他想杀了我们?!” “冷姑娘,想要离开这里,必须先祓除那张恶灵幡。” 55.早服还丹无世情 冷月环问:“那要怎么祓除?” 江素问道:“随我来。” 随后,江素问踏着恶鬼跃到房顶,恶鬼们也跟着飞扑而上,拦住他的去路,却被江素问以一道剑气斩开。 那房顶不算高,恶灵幡就在上面,但那恶灵幡的两侧是高墙夹角,极为狭窄,若是过去,相当于要被困在死角处。 江素问想拦住身后恶鬼,而恶灵幡却邪性得很,离它越近,就越诡邪,在这恶灵幡面前竟然立不起任何法阵。 江素问心知这样不行,形势紧迫,不容再想其余办法,不如不立法阵,直接祓除恶灵幡,如此最为果断。只是,如果没有法阵的庇护,冷月环的处境就变得尤为危险。 幸好,这恶灵幡处在一个死角,刚好也容得下一个人。于是,江素问将冷月环庇护在这夹角里,让她待在他身前,总归安全得多,而自己则背对恶鬼群。 恶鬼们见这张狂道士竟敢单独用后背对着他们,不由全都乐开了花,捧腹大笑。 “看是你这狂道拆幡拆得快,还是我们将你吃得快!” 冷月环见状,急切道:“我出去解决他们!” “不要动。”江素问只沉着地答道。 冷月环心急如焚,但江素问坚持将她护在身前。 只见他低首念诀,两指相并,拉、劈、点、化,随之,一道苍蓝色术印上写着繁杂的符文,径直飞向那恶灵幡上。 然而,恶灵幡过于强大,术印一遇到它,立刻就自行碎裂。 冷月环恐将打乱江素问的心神,害得他走火入魔,只好不去轻举妄动。 她定定地看向恶灵幡,那恶灵幡在急剧晃动,散发黑雾,每每被术印压制时,黑雾皆有所减淡,但很快就如同反噬般喷发得更猛烈,将凌烨子的术印击碎,如此几番,恶灵幡依旧牢牢地插在房顶上,仿佛恶灵幡的主人正借此幡在与江素问斗法,难舍难分。 纷纷扬扬,雪虐风饕,江素问因修行而寒气遍体,而他的怀抱竟是温暖的。 不知过了多久,有什么黏糊糊的水液流了下来,流到冷月环身上,她以为是雪水,低头看才发现是血水。 她慌乱地顺着血水看过去,看到江素问满额冷汗,后背的血浸透了衣衫,大片地渗到前面来。 冷月环不能动弹,不知江素问的背后已是何种模样,只见越来越多的血渗过来,逐渐浸上了她的衣衫,她想用手去擦,却擦得两手满是鲜血。 “美人,你还要躲吗?等你的情人死了,下一个就是你!”一片混乱中,冷月环再次听到恶鬼的嘲弄之言。 冷月环不晓得那话是真是假,可这满手的鲜血总骗不了人,她两手颤抖,抓住江素问的衣袂,道。 “小叶子……” 但是江素问紧闭着双眼,并不回应,许是神意制静,无法分心。 凛风越吹越猛,大雪越下越密,风与雪,如此温柔之物也变得无情无义,化作万千把尖刀割刺向万物,把飘摇的衣袍割得褴褛,把树、把草、把房屋割出无数道的伤口,把这浩然天地都割得遍体鳞伤。 雪虐风饕,无论天地万物,冷月环已然什么都看不见了,即使努力地抬起头,视线跃过高墙,入目也唯有一片苍茫。 冷月环感觉到江素问的体温越来越低,变得比雪本身还要冷,他与风雪融为一体,眼睫上覆着雪渣,唇也和雪也成了同一个色,低沉的念咒声被呼啸风声所掩盖,捻手诀的手指也成了青白色,只有还在流淌的血,验证着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直到多年以后,冷月环还经常在夜里梦到这一幕,梦到恶鬼猖獗,江素问由于失血过多,就这么死在了她面前。 此时此景,惊心动魄,分秒必争。 忽然,江素问睁开了眼,而那恶灵幡一震,仿佛被抽走了魂,毫无声息地倒在地上,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黑旗子,附着在上面的魔炁也突然随之消失。 风雪一刮,那黑旗子被烈风撕碎,就这么在空中飞远了。 恶灵幡一倒,凤蛊村的魔炁也随之消散了许多。 天地开阔,空中风流云散,回到了凤蛊山以往的风光,山顶光彩夺目、霞明玉映。 死局骤破,恶鬼们的叫声也随之弱下去。 “小叶子!”冷月环急呼一声。 江素问听到她的呼唤,看向她,问道:“我没事,冷姑娘可有受伤?” 冷月环摇头。 他这才松开手,抽出鞘中剑,从房顶一跃而下,迎战三千恶鬼。 冷月环这才看到江素问的一身白袍,背后满是血红,触目惊心。 与恶鬼厮杀的江素问,后背的血越渗越多,她赶到江素问身旁,只是用剑终归不习惯,干脆用牙替他咬杀一切企图偷袭的恶鬼。 这场恶战不知持续多久,艳阳天里,大雪一直在下。 二人以背相靠,各自为战。 最早耍诈的那个妇人不知去了哪里,直到一道刀光忽然袭来,蓦地突向江素问的后颈,冷月环很快反应过来,抬起剑身拦住那刀光,翻腕一把将剑刃斜插入妇人的胸膛。 那个妇人惊愕地低头看向剑刃,缓缓地跌落下去,露出可悲笑容。 “可笑,我们依然是……任由宰割的……蝼蚁。” 说完,妇人缓缓地阖上了眼。 冷月环发怔地看向妇人。 她知道,凤蛊村的民风淳朴善良,这些恶鬼生前也是热情善良的百姓,死后被初世魔炼成恶鬼,才三十载受此折磨,行此坏事。 冷月环抬起头,看到江素问的步履间隐有踉跄,三千恶鬼实在太多,杀也杀不完,不知江素问还能撑多久。 “你的伤好重,我们快些脱身!”冷月环说道。 “……我是感觉不到痛的,受点伤也没关系。” 冷月环震惊地看向江素问,百年来,她第一次知道江素问是没有痛觉的。 56.散作人间照夜灯 江素问道:“待我重新布阵后,我们就离开此地。” 说完,江素问踏入恶鬼中央,白袂飞扬,屈指捻诀。 几分钟后,九道光束从他周身拔地射出,形成一道法阵,直耀苍冥,仍然有恶鬼想冲进去撕咬他,却无法近身。 冷月环一眼认出这是封魂阵,是青霄宗内最为出名的阵法。 恶鬼们碰上硬骨头,被困在阵法中无可奈何,嘶吼哀嚎,发出惨声。 “救救我们……” “大人,放过我们……” “凤蛊山,家……” “再也看不到……败花涧的……美景……” 九道光冲破雪天,闪烁出霹雳般的青紫色,连结成阵,凝绝漫天风雪,将大半个凤蛊村都包围起来。 冷月环站在远处,惊愕地看着这一壮阔宏大的场面。 那法阵不断地发出锵锵之音,有如编钟撞击,清脆悦耳,又有如雪中吹起的风铃,叮叮作响。 倏忽,阵中呼天抢地、沸反盈天的哀嚎消失了,喧嚣之地重归平静,冰雪如飞花,静谧幽美,在艳阳下轻轻飘落。 恶鬼封矣,八方清净。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岑寂清冷。 冷月环久久地看着这一幕,直到江素问在她的目光之中倒了下来。 他在风雪中显得如此脆弱,就像是一个瓷捏的偶人。 “后来,我背着他去山下求郎中。”冷月环坐在秋千上,慢慢地道:“郎中说他没救了,他已经死了。” “他是凌烨子,他怎么会死?我不信,又把他送到青霄宗,是掌门接见的我。” “青霄宗的掌门把他给医好了?” “他昏迷了好几个月,但不知掌门用了什么方法,最后竟然让他转醒了。” 伏䶮思索着,江素问身上一定有个迷,恐怕只有那个青霄宗的掌门知道。 “你这伤疤……”伏䶮不禁查看她的手臂,“为什么不用正春膏把它去掉?” “也不是很难看。”冷月环笑了笑,指尖滑过疤痕处,“我想在这里画一枝碧桃,既能把疤痕盖上,细看时又可以看到。” 伏䶮摇头。 冷月环是爱美之人,为什么要留着这道疤。 “你还没说,为什么带阿池回锦悠城?”冷月环反问。 伏䶮一怔,说:“他要找人,反正去哪都一样。” “你不知道他在找谁?” “难道你知道?” 冷月环的一条腿支在秋千木板上,头枕着膝盖,望向庭院中的角落,“你没发现吗?五百年了,这里一点都没变。” 伏䶮看向庭院,千日红还是千日红,桂树还是桂树,青砖还是青砖,白墙还是白墙,木头桌椅,兔笼,秋千……没有半分风吹日晒的岁月痕迹。 冷月环见他不说话,又道。 “我见南边的桃子熟了,你明天为我摘些好不好?” “好。” …… 次日一早,伏䶮让印光和尚拿着一个竹筐,与他到桃林里去摘桃子。 满林的桃子无人摘,想来金幼城的人都以为这里是皇家园林,不敢过来摘。 “你上去摘,我在这儿等你。”伏䶮把竹筐往地上一放,抬颈示意和尚爬上去。 “你把我当苦力?” “爬两棵树还能累到你?”伏䶮盘腿坐在草地里,双手一抱肩。 “有没有报酬?” “你一个和尚,怎么总是贪钱?” “我已经还俗了。” “那也读过不少佛经,全读进狗肚子里了?” “这倒没有,你想听吗?” “我不听,你快点上去。” 和尚爬上树,摘下个桃子看一眼,又说:“这里好多虫子。” “有多少虫子?”伏䶮抬头看他。 “一个桃子上有十八个虫眼。” 伏䶮一挑眉,这和尚真是满嘴瞎话。 “你看看。”说着,和尚从树上扔下一个桃子来。 伏䶮伸手一把接住,完完整整的一颗桃子,除了没熟透,哪儿都好,连形状都好看,哪里有什么虫眼。 “谨言慎行,小心口业。”伏䶮说道。 “口业……”和尚自言自语,又弯腰去摘桃子了。 不久,又一个桃子从树上抛下来,和尚在树上冒出一个头,又说。 “桃子全都没熟。” “没熟正好,横竖也不是我吃。” 和尚点点头,从树上接二连三地扔下七八个桃子,都精准地抛进了伏䶮的竹筐里。 “你投得挺准啊。” “投汝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谁报你琼瑶……”伏䶮说到半截,猛地停住了。 “这算是口业吗?”和尚半蹲在树上,看他。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句话是沈贤教他的。 山庙中的一场大雨下了整整四天,沈贤身上只有一个烧饼,早早地就吃完了,等雨停时,已被饿得两眼昏花。 山里哪儿有什么能吃的东西,伏䶮不触杀业,自然不会杀生,只能上树给人摘几个果子。 反正沈贤这个文人,只懂拿笔,连爬个树都不会。 那时,山上的桃子又大又水灵,伏䶮见它们长势正好,就叫沈贤拿衣服在树下面兜着。 两颗馋人的水桃子扔下去,沉甸甸的,差点儿叫沈贤没兜住。 伏䶮正要摘第三颗,就见沈贤在下面文绉绉地说了句话。 大仙,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伏䶮没听懂,坐在树上问他是什么意思。 沈贤说,这是书中的一句话,大仙今日送我两颗桃子,我要回给大仙一块玉才行。 伏䶮不屑地笑笑,说,你能有什么好玉? 沈贤又说,重点不是这两句,是后边两句,送玉不是报答,是愿意与你永远相好。 57.散作人间照夜灯 伏䶮僵坐在桃树下,半天说不出句话,满筐的青桃子堆在他身旁。 和尚垂眼看他。 头顶云涛不复流,满树桃枝尽低眉。 “一百年前,沈庄没有官道,沈贤背着书从山上翻过去的。”和尚说。 一个月前,二人路过沈庄,伏䶮就是这样对和尚说的。 一百年前,这里没有官道,也没名字,沈贤背着书从这座山翻出去的。 人们都说沈贤在当官后忘了本,在街头强抢民女,判下无数冤假错案,掠劫千两金银珠宝,对君主阴奉阳违,不仅满朝文武皆痛骂,沈庄的人也都以他为耻。 和尚继续说:“沈贤当官后,平步青云。当朝宰相之子强抢民女,那女子是他救下的,无数冤假错案,是他平反的,贪污的千两金银珠宝,也是他揭发的。” “宰相不容他,构陷他对君主不忠,诸多罪名反盖到他头上,满朝文武皆写书痛骂他。” 伏䶮握住手指,指节在掌心中微微发青。 “沈贤进了死牢,在牢里度过三年,后来天下大赦,又逢佛教盛行,所有死囚都被送上清水山寒露庙,剃发出家,直至终老。” 缄默已久的伏䶮,此刻终于开口。 “你是沈贤……” 沈贤二十岁时,考中状元,三十岁时,获死刑入牢。 得知这个音信的那天,伏䶮显得始料不及。 那天早晨,沈贤手忙脚乱地穿好朝服去庙堂前,殷切地对伏䶮说等他回来要吃张婶家的青椒大刀面,还叮嘱伏䶮别又偷睡懒觉,赖床不起。 中午,伏䶮在半睡不醒间,听到一阵喧杂吵闹的声音,睁眼发现是抄家的带着家伙事来了。把狗打死,把树砍烂,水缸砸个稀碎,伏䶮化作狐狸站在院墙上,看他们把沈贤的家中搬得一干二净。 伏䶮想杀人,但他不能。 上一世,他已经为南阳羽犯过杀业。 这一世,他不能再犯一次。 沈家被抄后,院门被贴附了封条,那里成为方圆百里的避讳之地。 伏䶮住在里面,荒草疾长,年复一年,再无人踏入过这里。 直到有一天,伏䶮在张婶家门口,吃那碗青椒大刀面。 张婶坐在他对面,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张婶说,这一年荷月廿日,沈大人就会被行死刑。她想为沈大人做最后一碗面,恳求伏䶮想办法给沈贤送过去。 伏䶮放下筷子,对张婶道了声谢,沉默片刻又说一句,面就不用了。 那天,伏䶮找到皇帝,他显身妖形,却不能暴露与沈贤的关系,以免重蹈前世惨剧,只得逼迫皇帝释放所有牢犯。 皇帝是奸猾之人,遇见狐妖,先是寒毛卓竖、惊恐万状。 但在话语周旋之间,皇帝察觉到伏䶮忌惮见血,并不会杀人。 皇帝老谋深算,看破此点后,不肯答应伏䶮。 伏䶮瞧着皇帝面相,瞧得出他是无利不起早之流。 他又对皇帝说,你今生寿数不长,定然活不到耳顺之年。 打蛇就要捏七寸,皇帝听罢,果然脸色一变,生出惶恐,问他如何破解。 伏䶮迟疑片刻,对皇帝道,你让天下大赦,我让你活过百岁。 皇帝抵不过贪婪之性,答应了伏䶮的要求。 伏䶮不屑于在鼠流面前言而无信,等皇帝天下大赦后,他如实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你再看我一眼。”和尚对伏䶮说,话音隐有震颤。 伏䶮抬头注视他,哪里相同,又哪里不同。 荷月的日光分外刺目,刺红了伏䶮的双目,他盯着和尚注视了很久,终于…… 他恍觉那和尚的身姿中,有南阳羽的挺拔沓飒,有沈贤的风流蕴藉,有小石头的明净安宁,而望向他的那双眼眸,有熟悉的、属于烈成池的情深意切。 “摘几个桃子,你们为何这么久?”冷月环从远处走过来。 伏䶮尚未回神,仍然盯着和尚发怔。 冷月环觉出二人气氛有异,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忍不住道。 “饭烧好了,先回去吃饭吧。” 伏䶮捡起竹筐,跟在冷月环身后。 “看路。”冷月环提醒他。 伏䶮回过神,从筐里捡出一个桃子,在衣角擦两下,对她说:“你尝一口。” 冷月环看见伏䶮终于回了魂,不疑有他,低头咬了一口桃子。 “哈……呸!” 又酸又涩,牙都要酸掉了。 冷月环气不过地把桃子扔在地上。 伏䶮笑两声,可惜那笑未到眼底,视线又转向别处。 这一顿饭席是冷月环做的,虽然她也游历数百年,然而厨艺真不怎么样,菜不是焦了,就是苦了,好在没有人损她面子。 凌烨子本来就话少,烈成池向来尊重她,唯独那个舌头阴损的,一直若有所思的模样,到现在还没回魂。 “吃不下去就别吃了。”冷月环终于忍不住说道。 伏䶮如蒙大赦,未等话音落下,就先放下碗筷。 他站起来,看过和尚一眼,犹疑半刻,说。 “你吃完来找我。” 烈成池倒是给足了冷月环面子,将饭吃个干净,只不过这饭吃得极快,虽然不减风范,但也是囫囵吞枣,活像是全都干咽下去的。 伏䶮才进去没多久,他就也跟着进去了。 凌烨子也想放下筷子,冷月环对他笑意盈盈,说:“你给我吃完。” 58.散作人间照夜灯 烈成池刚一入门,伏䶮就关了门,凛然侧睨他一眼,反手将他推在墙上,气势逼人。 “你到底是谁?” “我是闻故。” “是谁告诉你沈贤的事?” “没人告诉我。” “你……”伏䶮狐疑地看他,很快又否决,“这不可能,你不可能记得沈贤的事。” “你手腕上的血珠…是我的心头血。”烈成池被迫抵在墙上,握住伏䶮那只悬在他面前的手腕,“降元年间,你说若是我记住了它,就答应来世再找我。因此我投胎转世为南阳羽时,腕心处天生有一颗红痣,就是为了凭此记住它,好叫你来寻我。” 烈成池的话一语破的、刀刀见血,伏䶮直直地瞪着他,似是难以消化,良久说不出话。 伏䶮的手腕骨节很分明,不窄也不瘦弱,骨架偏大,饱满细腻的一层白肉覆在骨上,血珠在腕心透出余温,叫人握住就难舍得放手。 荷月里清风徐来,穿过窗外青翠,打响竹叶,润物无声地渗进屋中。 此处静悄悄,斑驳光影落在桌沿,吞了他们的半边身形。 伏䶮终于回过神,忽忆种种,他松开烈成池,只感到万分荒唐。 烈成池却对那手腕仍有留恋,不舍松开。 “你知道我让你剖心头血是骗你吗?” “知道。我只是期盼你收了它,遗忘我时就可以慢些,哪怕只慢一天。” 这个被伏䶮亲手养出深沉城府的帝王,置身劣势也处处藏心机,苦心孤诣地要留存在一个妖的心里,伏䶮居然对此毫无察觉。 “我的记性好得很。”伏䶮讽道。 “你别气…”烈成池握着他腕骨的手松下来,转而牵住他的衣袖一角,低声道:“无论怎么说,取时也是痛的。” 伏䶮只是拂袖,眸光锐冽。他盯向烈成池,不管历经多少世,他的眼神都仍然教烈成池心生畏忌。 伏䶮想起初见时对方扮的那名扫地僧,每天只在他面前闷头扫地,一尘不缁的庭院泰然扫个不停,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在他面前稳坐钓鱼台,如此沉得住气。 “我今生幼时多梦,因此记起了很多前尘往事。”烈成池如实招来。 “那你如何猜到我要去邯羌漠地?” “锦悠城,哎哟山,恒山,邯羌漠地,沈庄,妖界,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地方。我先跟了你一段路,猜到方向是邯羌,赶路去了那里。” 二人刚好在邯羌漠地外的茶肆相遇,光说巧缘是难够的,倒不如慨叹命中注定。 “看望朋友也是你编的瞎话?” 伏䶮这才想明白,怎么就那般巧,又那般蹊跷,一只鹰刚好就埋在白骨沟附近,又有谁会千里迢迢去祭拜一只鹰的尸骨。 “确是我在南阳羽那一世养的鹰,你不记得了。” 伏䶮细细地一回想,终于记起,南阳羽确实有过一只白色翅膀的鹰,曾经陪过他征战八方,因宴上护主而殒命。 气氛陷入僵固,伏䶮坐在木交椅上,手肘拄着颊侧,看似懒散怠惰,实则狭眸里尽是杀气。 一代帝王乖觉地立在他对面,停了话音。 冷月环在门口站了会儿,听到里边渐是没声,以她对伏䶮的了解,心知不妙。 她暗咳两声,喊道。 “大师,今天的碗好多,你吃完就不来帮个忙?” 烈成池猛然抬起头,想应声出去,又下意识地看向伏䶮。 “滚。” 一个单字,伏䶮恭谦有礼地送走了烈成池。 冷月环看见烈成池走出来,舒一口气,这俩人待下去可要打起来。 “冷姑娘……多谢……”烈成池踏出房门,心有余悸,由衷道谢。 “嗯?”冷月环抱起双臂,偏头看他,意有所指,“你以为我不知道?” 烈成池一怔,缓慢改口:“……冷姐姐,多谢。” “他生气了?” 烈成池点点头。 “你为何瞒着他?” “我不知该如何交代。” “老狐狸陪过你这么多世,许是当局者迷了。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就从眼神中认出来你是阿池。”冷月环牵起他的衣袖,将他往疱屋领去,对他说:“刘富贵当年差点烧死你之后,被老狐狸报复得不轻,你知道吗?” 烈成池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伏䶮送了刘家一面镜子,没多少年刘家人就全都短命了。他虽然不招惹别人,但他尤好记仇,遇事睚眦必报,有些疯魔的,待他好时他会记在心里,若是害他,则要么毁了你,要么玉石俱焚。当然…我知道阿池你绝不会害他,只是他的这个脾性一定要记住,不要叫他对你生误会。” 烈成池不知道刘家的事,但他知道在南阳那一世,南阳羽中箭身亡,伏䶮宁肯抛却修道的忌讳,也要为南阳羽报仇,一口气杀了数百人,连同国师和皇帝。他杀念蔽眼,所怀的报复欲极盛,令人胆颤。 二人走进疱屋,烈成池才发现冷月环不是临时找的借口,疱屋里真有一摞快顶到天板的碗,颤颤巍巍,挤在水盆里。 “姐姐。” “嗯?” “宝刀不老,你叠落花的功力…还是这么强。” 作者有话说: 等糖 59.散作人间照夜灯 “叠落花不赢,怎么骗伏䶮炖兔子?” 冷月环找来一个小板凳,坐在烈成池身旁,她托起腮,静静地看了一会。 烈成池提了一桶新打过的水往盆里倒,那一大桶水显然不轻,他倒水的动作四平八稳。 “你为什么还俗?” 烈成池正在倒水的动作一顿,思索如何作答。 “是动了情念吗?” 烈成池放下水桶,如实答道。 “是。” “因为火狐狸?” “是。” 冷月环听罢,沉吟片刻,犹豫地问道。 “可你修了几世禅,佛缘如此重。如果有朝一日,你必须在如来和伏䶮之间选,你怎么选?” “我选伏䶮。” “在成佛和入魔之间,怎么选?” “我也选伏䶮。” “在众望所归和众叛亲离之间?” “姐姐……” “不许打岔。” “我永远会选他。” “好阿池,你要立字据。” “我现在就写。” “快点洗碗,我叫凌烨子找纸墨。”冷月环轻推烈成池,不再问东问西,催着他速速洗碗。 烈成池回过头,一双手泡在水里。 “天黑之前可以洗完吗?” “……一定可以。” 冷月环从疱屋出来,看见伏䶮一脸不悦地站在外面,浑身不爽的气焰还烧着,半点儿没消散。 “干嘛气成这样?”冷月环走过去。 伏䶮板着脸,忽忽不乐,一言不发。 “不说我就先去找凌烨子了。” “回来。” “你快说。” “那个小兔崽子,明目张胆地骗我好几个月,怎么敢的?”伏䶮咬牙切齿地说。 “哈。”冷月环一声笑,笑而不语。 “你笑什么?” “是谁把这个小孩儿养出了十个心眼?” “…………” 伏䶮语塞,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不说话。 “这叫造因结果,自作孽。” 伏䶮被这话听得气哼哼的,又道:“若非他取了心头血,再遇见小石头时我也不会收养他,不会有第三世,第四世……” “那是真命帝王的心头血,你想要修为,干脆就把它磨成粉咽进肚子里,反正是白来的好东西,来世就不闻不问彻底了断,你不是精得很?为何不做?” “…………” 冷月环蹲下来,哄小孩一样地摸摸伏䶮的头,“你都一千多岁了,他至多才活过四百年,放以前还得叫你一声爹,你置什么气?” 伏䶮面色不改,却很吃冷月环的哄。 冷月环一笑,抬起手指勾勾他的下巴,说:“你坐着,我去找凌烨子拿些纸墨。” 伏䶮坐在石阶上,仿佛沉思着什么,独自消散心中火气。身后风打树叶,传来飒飒声。 …… 当天晚饭是烈成池亲手做的。 历经四世相处,他早把伏䶮的口味喜恶摸个一清二楚。 伏䶮坐在桌前,看着烈成池端出一盘蜜饯青梅,烈成池放下菜,看他,他不说话。 随后,又端出一盘凤尾鱼珍,放下菜,看他。 伏䶮心想,真是个好和尚,三天前还说自己不吃肉,今天连鱼都杀了。 其实烈成池在疱屋里斗争好半天,对着水缸的活鱼踌躇,那鱼眼炯炯有神,鳍如蝉翼,灵份得很,实在难下杀手。但是,重中之重是哄狐狸,其他都是次要的,思来想去之后,他自欺欺人地闭上眼,将缸里的鱼捞了出来,放在砧板上,一刀砸了下去,干净利落。 三四盘伏䶮喜欢吃的菜摆上去,都不见对方有反应,那端菜的动作多少消沉下来。 就在最后,一碗面放到伏䶮面前,伏䶮举起筷子的手停住了。 那是一碗熟悉的青椒大刀面。 伏䶮抬头看向烈成池,烈成池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二人相对无言。 冷月环不知这碗面背后的事,看到伏䶮未动,把面往他身前推了推,说:“快吃。” 伏䶮未有多言,挑起那碗面,慢慢地送进嘴里。 “好吃吗?”烈成池坐在他旁边,低声问他。 伏䶮先咽下口中的食物,低声回道:“咸了。” “下次就不咸了。” “嗯。” “下次你还吃吗?” 伏䶮看过烈成池一眼,问:“你怎么学会的?” “天下大赦后,我在寒露寺里待了二十年,总是做这碗面,希望有天你会来。” 但是伏䶮从来没有去过。 烈成池没有问伏䶮,为什么不去看他。 他知道那肯定跟皇帝突然天下大赦有关系,就算他问,伏䶮也不会说。 “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冷月环拿着筷子,指了指天上寒夜,夜中月明星稀,“这夜色真好看,简直和几百年前一样。” 烈成池放下筷子,看向冷月环手指的地方,夜幕低垂,月色如昨,百年光景飞逝,古来难得旧人全。 60.散作人间照夜灯 “嘶。”伏䶮的面吃到一半,忽然停下了。 “怎么了?”烈成池问他。 “你先前说八十万黄金是挖墓得来的,你挖了谁的墓?” 伏䶮此言一出,满桌皆静了。 冷月环惊诧地看向烈成池,凌烨子亦投来目光。 这三方目光过于焦灼了,挖墓就是听起来那么欺师灭祖的事? 烈成池的浑身僵固,憋了许久,才道。 “…挖了我自己的。” 妙语惊人,冷月环把眸子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看他。 “你哪个墓?” “……我的帝陵。” “你把帝陵盗了?”冷月环放下碗筷,不解地问:“为什么想不开?” 小石头穷得叮当响,沈贤的钱都被抄走了,南阳羽富贵是富贵,可违了国律,在白骨沟空有一处野坟,连个尸骨都没有,只有烈成池的墓能盗,正如伏䶮所料。 烈成池硬着头皮颔首,解释道:“那陵墓与伏龙寺较近,我…还俗以后,也需得用钱。” 钱乃身外之物,没钱寸步走不动,烈成池只能从自己墓里搞点儿钱,起码要够他今生找到伏䶮。 冷月环重新端起碗,边摇头边称奇,蓦地又想起什么,问道:“帝陵里是不是有许多机关?” 烈成池点头,回想起里面的情景,又说:“帝陵在建时,匠师给我看过图。” “帝陵很大吗?” “…大概有半个锦悠城那么大。” “你拿的能值八十万黄金,整个陵墓该不会被你搬空了?”冷月环晃晃筷子,琢磨着何时进帝陵里看看,该是壮观。 “我只动了两个耳室。” 除此之外,烈成池还割走了一整块壁画。 也不知他们是找了哪个画师,有没有见过他,居然将他画得这般丑陋。 “你见到自己的尸骨,没感到有恙?”凌烨子亦问道。 “他们把肉身存得很好。”烈成池忆起他推开金丝楠木棺时,震撼总是有的,皇家的尸身不腐之术向来炉火纯青,他的尸体在其中静然平躺,仿佛才死去没多久,“但那终归只是一具死去的肉体凡胎。” 原本他对梦境真伪尚且留有猜疑,但当他从棺椁中找到那个东西时,终于确信了梦中所见皆为真切,史书上的烈成池是他自己,梦里的狐妖也切实存在。 自那一刻起,越来越多的记忆,一发不可收拾地往他脑海里涌现。 晚饭后,伏䶮入室歇息,见烈成池跟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 烈成池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交给伏䶮。伏䶮打开布帛一看,是只红色狐狸木雕。 他低头嗅了下,有寡淡的佛香,残留些许腐朽气息。 “你去帝陵,是为了找这个?” 烈成池颔首。 伏䶮记得这个东西,烈成池小时候瞒着他在被窝里刻,遁入空门后又时常对着它出神,当年冷月环说这东西是要送给他的,但他从来没收到过。 伏䶮没说什么,只是将木雕收好,回身看到烈成池还没有走的意思。 “说吧,你是如何记起来的?”伏䶮没有赶走他,只是问道。 烈成池看向伏䶮,犹豫片刻,开口道:“…从我有记忆起,就在伏龙寺。” “方丈为我取法号印光,没有为我取俗名。六岁后,我频频地梦到一个人,那人有时红发似火,有时黑发如墨,每每梦醒我都会高烧不已。方丈说,这是前生的冤亲债主来寻仇,嘱咐我莫要离开伏龙寺。” “起初,我有些怕他寻仇,但他永远只出现在梦里。” “十岁我梦见他站在一棵桂树下,梦里,他终于转过身让我看清了脸。梦里我很小,哭哭啼啼地跑过去,在他面前摔了一跤,吃得满嘴土,惹得他放声笑噱。” “在那以后,我时常期望再见到他,他也会如约来我梦里。我看见他葬身火海,看见他尾巴断离,看见他痛不欲生,而我对这些心余力绌。我逐渐懂得他并非冤亲债主,而是待我最好的…狐狸。” 伏䶮的眸光微动,没有说话。 “十年梦回,我记起了诸多前尘,方丈说,这不是梦中人所能办到的,是我自己执念太深。” “还俗那天我告知方丈,我为自己取好了俗名,方丈要我写出来,因此我在纸上写下两个字,闻故。” 闻故…… 寒梦闻旧声,遥知故人来。 儿时的梦魇,成了年少时的梦劳魂想,可惜夜长梦短,只有匆匆梦里一两面,醒时怅惘,唯余月没参横、柳暗花遮,梦外僧人只能对着窗外静然无言,睁眼到天明。 伏䶮听罢,沉默良久,又问。 “你时常回到这里?” 他方才打开柜门时,里面竟然一尘不染。 这间庭院中,本该早就风化的秋千,本该枯萎的千日红,本该受侵蚀的墙瓦,和那些该落灰的家具,无不样貌如初,让这间庭院把岁月定格在了五百年前。 烈成池说:“我让匠人重做了套样式相同的家具,遣人封锁了这里,时不时回来重修砖瓦,裁剪草木,拭去尘埃。” 伏䶮想不通,烈成池如此深沉细腻,这样的人该入红尘风月,怎么就出家做了和尚。 “你的鑫朝是我亲手毁的,你不恨我?” 伏䶮突然发出此问,鑫朝是帝王烈成池的半生心血,亦是南阳羽戎马毕生所捍卫的家国。 而伏䶮杀了鑫朝的最后一代帝王,终结了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 烈成池没料伏䶮会问此话,立刻道:“没有你,就没有烈成池,也没有南阳羽。” 没有伏䶮,烈成池就死在了五昶坡,南阳羽就死在了蜘蛛精手里。 “那小石头和沈贤呢,被我扔在寺里不管了,不记恨我?” “不记恨。”烈成池答道,又补了一句:“只是有些不解。” “是不解,不是生气?” “……起初也会生气。” 伏䶮一挑眉,戏谑道:“生气一个我看看,嗯?” 烈成池的唇张了又张,最后挤出一句:“我不敢。” 伏䶮闻罢,忽地笑了,笑得烈成池面红耳赤,才慢慢儿停下来,低声对他说:“我尾巴很疼的,顾不得你,气可以消了吗?” 烈成池愣住,他定定地看向伏䶮,忽然明白那一世的伏䶮是如何让皇帝天下大赦。岁月如梭,得知真相时往事已过百年,事到如今,唯有肝肠寸断、心如刀割。 61. 散作人间照夜灯 “你这是什么表情?” 伏䶮看向烈成池,一副苦巴巴的样子,好似故剑情深的亡妻死了好些年。 “如果我不是凡人该多好。” “不当凡人当什么,当神佛?” “我也不想当神佛。” “你想当什么?” 烈成池思索良久,唉声道:“神佛就神佛吧,只想当护你无忧的神佛。” 伏䶮听了冁然而笑,虽觉离谱,却也欣然,道:“我修行千年尚且不成仙,你又何来当神佛?” “每次转世都拖累着你,你不嫌我烦?” “烦得很。”伏䶮站得累了,懒散坐到床上,没个正型,说:“五百年前你在这张床上哭哭啼啼,必须抓着我的衣角才睡,第二世你又死了爹娘,也就换了张床,还是抓着我的衣角睡,哭起来照样是十座山外都听得见。” “因此你第三四世才晚了好些时候来?”烈成池坐到他旁边,问道。 “来早有什么好处?”伏䶮抬首看他,横竖还是和尚的样貌,说:“一世又一世的养小和尚,图什么啊。” “若有来世…”烈成池偏首看向他,二人相隔不足半寸,道:“记得早些来。” “为什么?”伏䶮问道。 “我不想已经娶了妻室才遇到你。” 伏䶮怔住,尔后稍一皱眉,这话中之意颇为暗昧缱绻。 “你想错了,不是我找你,只是因缘际会,你连躲个雨都能躲到我面前来。” “…那你也还是救了我,多谢你那次替我免去艳鬼之忧。” “艳鬼?”伏䶮才是记起来,当时有个披头散发的艳鬼,精心谋划要与那书生沈贤结成阴婚。 “她每夜都来梦里与我讲,沈郎,只余一百多天了,再等等,沈夫君,只余十几日了,这样每夜倒算着日子,吓人得很。” “魅魔找你,艳鬼找你,你难道是什么香饽饽?”伏䶮抬起他的下巴,左右细细端看,无非是皮相端正的和尚。 烈成池到嘴边的话停了,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回看伏䶮。 伏䶮端看个够,才一抬头,对上烈成池艰深晦涩的眼神。 太近了,近得能感到对方体温,鼻息间充斥的唯有古刹里的旃檀香。 伏䶮觉过味来,收回了手,继续道:“许是她们见你神魂清净,才动了私念。” 彼时是他烈成池神魂清净,这一世,烈成池的神魂可不甚清净。此生他夙夜梦回,朝思暮想,饱受相思之苦,早已心乱如麻,安能留存清净六根? 烈成池挪开视线,说:“冷姑娘说过几日城中有寒灯节,叫我们去看。” “寒灯节是什么?” 几百年前,烈成池无从得知消失在火海的伏䶮去了何方,是否还会回来。这鑫朝太平喜乐,人寿年丰,留给他的唯有帝座上的无尽寂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坐拥天下,却感觉自己贫瘠到只有留在锦悠城的回忆。 在他还小的时候,冷姑娘说过他亲爹为他娘造秋千的故事。他那时好奇地问伏䶮,皇帝是谁,为什么皇帝只是为一名女子造了秋千就会天下皆知。伏䶮当然没有好好回答,照旧变着花样地骗他,敷衍他。 时过境迁,坐在帝王皇座上的人成了他自己。 他总是在想,当帝王思念一个人时,应该如何做。 后来,烈成池立下寒灯节,定在伏䶮离他而去之日。 那天,家家户户都要手糊纸灯笼,灯壁上画有赤色瑞狐,向苍天企盼阖家团圆、离散人重聚。 每逢此时,烈成池总会站在紫薇城的最高处,一个人静静地看这万家灯火,期盼心中的人能看到。 “怎么不说?”伏䶮问他。 “…一个放灯的节日罢了。” …… 第二日清晨,冷月环想去集市上买些东西,凌烨子在打坐,烈成池在看书,她不便多打扰,就敲响了伏䶮房前的窗。 “火狐狸!陪我去集市!火狐狸~陪我去集市!” 伏䶮向来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梦中只听冷月环的声音喋喋个没完,他掀起被子蒙住头,躬着腰埋在被子里继续大睡。 “火狐狸!太阳升得高了。”冷月环不肯罢休,好似还记着那一酸桃子的仇。 “滚…” “你说什么?”隐隐约约的,冷月环好像听见伏䶮说话,又听不清他在念叨什么,“大点儿声!” “滚!”一个瓷枕头砸透窗户扔了出来。 冷月环早有所防,灵巧避开这一击,瓷枕碎裂的声音引得凌烨子睁开了眼,烈成池望向窗外。 “谁家的男狐狸,睡觉不穿衣服?春色要冲出窗了。” 冷月环顺着窗户破的大洞向里看去,见得伏䶮只管拿被子蒙脑袋,顾上不顾下,窄腰、翘臀和长腿都在外露出一大截。 烈成池放下书,他读不下去了。 冷月环扒着窗子向里望,伏䶮却仍然身在梦乡。 “要不本姑娘进去帮你盖好被子?”冷月环出语调戏伏䶮,转过身见烈成池走了过来。 “阿池,你陪我去集市可好?” 烈成池面露迟疑,看一眼室中睡得酣然的伏䶮,道:“等他起了,肚子会饿,我不能不在。” “小没良心,以前我在集市给你买过多少好东西?”冷月环气不过地抬手捏烈成池脸颊。 “冷姐姐,下次一定。”烈成池低下脸来任她捏,只是被捏得口齿不清,嘴上搪塞道。 “信你个鬼。”冷月环只好罢休,回过头见那窗子破洞实在是太大,伏䶮那春光泄得实在敞亮,便道:“这被子你去盖吧。” 烈成池颔首。 冷月环离开长廊,烈成池推门步入室中,伏䶮听见脚步声,烦躁地眯起两眸冷瞥向来者,见来者是烈成池,又偏过脑袋继续蒙头睡。 那脚步声停在伏䶮身前,停顿了足足一刻钟。 伏䶮这会儿睡得不实,知道那人一直没动静,也不知视线在盯着哪里看,这一刻钟如此漫长,他在等烈成池给他盖上或离开,而烈成池毫无动作。 静默之中,竟是伏䶮自己先熬不住脸皮,忍无可忍,抓起被子自己给自己盖好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考试最后一天~ 62. 散作人间照夜灯 门外,冷月环唉声叹气,看向天色,这浓云不散,好似要下雨,连老天都不带她出门。 一包钱袋子在她指尖打转,左思右想,独自杵在屋檐下,想出门的脚步多了好些犹疑。 算了,还是去吧。 她思来想去,收起钱袋子,正打算往外走,几滴雨水落在庭院中,转眼就润湿了整片泥土,这雨忽然下了起来。 荷月的烟雨如同一层薄纱,随风飘渺,朦朦胧胧地笼罩着满庭的千日红,雨珠在屋檐往下接连不断地坠成珠帘。 冷月环将手伸出去,接了满掌心的雨水,这到底是去不成了。她无声叹息,回过身打算进屋,不想刚一回身,就看见江素问已然在她面前,手中还持着一把油纸伞。 “下雨了,我随你同去。”江素问说道。 冷月环一怔,看着江素问,许久才反应过来,问道:“你不按时打坐了?” “但是外面下雨了。” 冷月环蓦地笑了,对他弯起眸,两眸像天际勾月,睁眼对着那细细烟雨道“唉,这瓢泼大雨,我真是好愁呢,多亏有道长你啊。” 江素问撑起油纸伞,遮住檐下雨柱,低头问她。 “要买什么?” “我想去药铺里看看,找一种叫鱼梦花的东西,把它捣碎融进颜料里,可以让其不被水轻易溶掉。” “听说过此种药草,难得一见。” “我前些天打听到锦悠城的药铺里就有,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冷姑娘想作画?” “是,画一支金碧桃如何?我见老狐狸养的那些碧桃,煞是美艳的。” 江素问侧首看向她,意识到冷月环发间常在的香气,原来就是庭外碧桃香。 “怎么?”冷月环见他看自己,牵住他的衣袖,不由回看他,一张美面明艳动人,调侃道:“难道要夸我比碧桃更绝艳?” “原来你发丝间是碧桃的香。” “碧桃香…我都没觉出来。”冷月环笑意盈盈,她攀住江素问的臂肘,追问:“你何时觉出来的?” “很久前闻到过,只是很淡,不好辨别。” “这大抵是由于我们白狐族的那个传统,白狐族的女娃成年之前要熏沐花浴,我家洞府外有很多碧桃,奶娘图计省事,就常用碧桃给我备花。老狐狸以前总去我家,他知道我最喜欢在碧桃林玩耍,当初为了哄我答应他养大烈成池,还包了锦悠城外边儿这片碧桃。” “你们认识许久?” “很久很久。”冷月环看向不远处的桃林,又说:“我刚出生时他就认识我了。” “小叶子你呢,从来没听你谈论过家乡昭陵,那是怎样的光景?” “昭陵…”江素问缓缓回忆,却是模糊一片,“我实是记不清,大抵家里从前是经商的,隐约记得有人喊我江二少,那时我也就只有五六岁。” “二少,江二少。”冷月环细细念着,笑说:“不,还是凌烨子好听。” “这些都是身外之名。” “小叶子就不是身外之名,这可是我给你的起的名字。” 二人对话着,走进烟雨薄纱中,天地悠悠,悄声万籁。 …… 下雨了,风拂烟雨,透过窗飘进屋中,打湿窗前一株银莲。 伏䶮感到几分冷意,他彻底醒了,只是不愿意起。 烈成池替他将被角掖得更紧,问道:“你还不起吗?” 伏䶮闭着眼,直说:“天王老子也休想叫我。” 烈成池但笑一声,也不多言,只道:“冷姑娘逮的兔子只能晚上再吃了。” 伏䶮睁开眼,不太相信地问道:“她什么时候逮的?” “一早就逮了,一雌一雄,把夫妻都逮回来了。” “那你还不去给闷了?”伏䶮说道。 “杀兔子太残忍。”烈成池故作为难,说:“我可下不去手。” “别扯,昨天的鱼你都杀了。” “昨天是为了哄你消气。” “你以为我这就消气了?” “那我们老规矩。”烈成池低下身来,伸出一只手,对他说:“打手背,输了我就去做。” “跟我比这个,你什么时候赢过?”伏䶮坐起来,眯眼看他。 “虽说次次输给你,指不定这次就赢了。” “行吧,速战速决。”他耐着性子伸出手,搭在他的掌心上。 烈成池掂量了两下伏䶮的手,熟悉的掌温令他心中的念想更盛,难以抵挡。 “我念三个数。”烈成池缓缓地说道:“一、二、三……” 话音方落,伏䶮反应迅疾,烈成池仍旧连个影儿都没打着。 他露出不屑一顾的笑,催道:“你就赶紧去吧。” “三局两胜,我忘了说胜数。”烈成池又说。 “无谓的挣扎,成全你。”伏䶮不以为意,再次把手搭在了烈成池的掌心。 “一、二…” 伏䶮正在等烈成池说三,烈成池却反手牵住他的手腕,伏䶮拧眉看向他,却见烈成池抬手一牵掣,把伏䶮往怀中一拽,拉进得二人之间不足一尺。 二者对视,烈成池的眼神浓如稠墨,伏䶮正要发问,对方并不给他机会,直接压身吻住了他的唇。 伏䶮的唇很薄,唇珠很明显,因着晨起的缘故,初碰时有些干涩,轻舔两下就会湿润开,有如春雨遇着泥时润物无声地化开。 伏䶮没有阖眼,他的面上难掩猜疑之色。一世又一世,烈成池对他总是寸步不离、难以割舍,说是养父子之情十分合情,师徒之情亦合情,知己之情也合情,但说是情爱,也并不超乎范围。 这吻来得尤为短暂,因为很快就被伏䶮打断了,他意有所指地说:“你这就算犯规了。” “不算。”烈成池反说。 伏䶮传给他一个质问的眼神。 “这屋中春色关不住,任谁也禁不住浅尝。” 伏䶮从枕边捡起衣物披在身上,敛住敞露的胸膛,冷声道:“那你问过春色允许吗?” “你允许吗?”烈成池探过头问。 “允许你个头。”伏䶮一怼他脑袋,骂道:“赶紧滚去烧兔子。” 作者有话说: 保佑保佑,别因为一个吻就锁了这章。 63. 散作人间照夜灯 伏䶮穿戴好衣物,走到疱屋门口时,死兔子已经趴好在砧板上了。 伏䶮走过去,俯身去闻那只兔子,果然是新鲜的,刚死。 “少放盐。”伏䶮说道。 “多放辣。”烈成池接他的话。 伏䶮嘶了一声,瞥眼看他,说:“你记得倒清楚。” 烈成池抄起刀将兔子剖开,说:“狐狸口刁,不记不行。” “那兔头…” “兔头剁下来单做。” “兔肉…” “兔肉先下油锅炸一遍。” 伏䶮噤声了,心满意足地坐下来,翘着二郎腿在后面盯着他做。 疱屋的窗小,门又离灶台远,没多久大锅前的烟就弥漫得到处都是,辣椒直呛口鼻。 伏䶮昂起头看了眼,将烟气顺着飔风拂散。疱屋内重归清亮,还透着丝丝凉意。 “你以后也能陪我吗?”烈成池把木头锅盖扣上,问他。 伏䶮一挑眉,反问:“为什么?” “这疱屋里乌烟瘴气,我如何缺得了你?” 烈成池以前就摸清了给伏䶮顺毛的门道,便是哄他夸他抬举他,要像哄小孩儿那般的,非常好使。 果不其然,伏䶮当真听进去了,他晃晃翘着的腿,看向灶台上源源不断喷出的烟气,说道:“倒也可以考虑。” 烈成池低下头,嘴角隐有笑意,专心闷那只让狐狸好等的倒霉兔子。 今日的柴火不够旺,兔子闷了许久也不成,伏䶮闲到去窗口听两只小雀吵架,听得百般无聊,却在兔子闷好之前都没离开这里。 等兔子终于好了,伏䶮口中生津,亦步亦趋地走到饭桌前。 烈成池放下那盘兔肉,对他说:“冷姑娘说寒灯节在明夜。” “明夜?”伏䶮夹起兔肉,对节日之事心不在焉,“你们人族的节日可真多。” “难道妖族没有节日?” “没有。”伏䶮不假思索地回答,忽然一顿,转而又道:“不,也有一个。” “什么节日?” “花朝节。” “人间也有花朝节,多是踏青赏红,原来妖族也是如此?” “不尽然。”那兔肉没多久就下了半盘子,越吃越觉合胃口,他说:“赏什么都是次要的。” “主要是什么?” 伏䶮放下筷子,意有所指地看向烈成池,说:“花在什么季节开?” 烈成池起初未反应过来,直到联想起伏䶮是只狐狸,才明白他话中之意。 “妖族不讲究道德伦常,随性而来,尽兴就归。花朝节这种时候,与美人快哉云雨就当过了节。” “你每年也过花朝节?” 伏䶮回忆了一下,皱起眉头,答他:“不,我不过这个破节日。” “为什么?” 伏䶮还未答,冷月环从外面走进来,怀中抱着不少东西。 她将杂七杂八的东西往桌上一放,见到桌上香喷喷的兔肉也忍不住发馋,低身拿过筷子尝几口,直夸:“阿池,我就知道你会把它烧得很好吃。” “你去城里买的什么?”伏䶮问她。 冷月环坐下来,托腮笑道:“什么都有,好吃的、好玩儿的,还买了酿酒用的酒曲。” 伏䶮一听酒字,眼睛就亮了,说:“等下快快去酿。” “你们刚才是不是在说花朝节?” 烈成池点点头。 “阿池,火狐狸以前风头可盛了。” “有多盛?” 伏䶮一把捂住她的嘴,说:“她又要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冷月环掰开他的手,插着话隙说:“火狐狸风流水性,妖界爱慕他的男男女女,花朝时能把他洞府的门踏破。” 伏䶮咬牙切齿地说:“什么风流水性?是你四处说二钱妖币就能与我睡一觉,害我洞府不落清净,有家不敢回。” “那是你自己的风流债。” “你从中捞了多少钱,难道你是债主?” 冷月环摇摇头,说:“我只是攒点儿钱,拿去买一串东海夜珠做的璎珞。” “买璎珞,我的好姑娘。”伏䶮将字挤出齿关。 “后来火狐狸把我的首饰全拆了,珠宝扔进粮仓里,挑灯找瞎了都找不回来。” “自作孽不可活。” “本姑娘凭着在红尘风月中练出一双慧眼,专封你为妖界第一头牌,你不高兴?” “我高兴个屁。” “嘘,嘘。”冷月环用一根手指拦住他的唇,说:“第一头牌不能污言秽语。” 伏䶮额上青筋跳动,抄起筷子想动手,冷月环灵动地起身躲过一击虚晃,往江素问的方向跑去,还不忘回头笑着对伏䶮说:“好狐狸,下次花朝节要接着让本姑娘发大财。” 伏䶮放下筷子,回过头来,正好对上烈成池的视线。 烈成池的眼神颇为不可捉摸,慢慢问他:“你的风流债?” 伏䶮气极反笑,说道:“再风流也不及某人胆大妄为,逮着别人的嘴巴就亲。” “我错了还不行吗?” “我怎么不见你道歉的诚意?” “你想看到什么诚意?” “我听说鲥鱼鲜美,唯独可惜多刺,不如下次给我端上来一盘没刺的鲥鱼。” “…………” 将入夜时分,薄云覆银盘,月下可见几人闲坐在碧桃林的池塘前,夏花摇荡,水雾浮轻,碎叶散落在衣间,那些人影散发抽簪,言笑晏晏,逍遥世外。 懒怠如伏䶮本是不愿动弹,冷月环是拿着酿酒的由头把他给勾出来的。 此时,冷月环正在爬树摘桃子,倒是三个男人坐在树下呆呆地看她爬得像只猴子,近看满地都是被咬过一口的青桃。 “赶紧下来,别人家的姑娘都是仪静体闲,你怎么就不行?”伏䶮看着冷月环抱着树枝还往上爬的样子,忍不住说道。 “闭上你的嘴。”冷月环一个桃子砸下来,砸到伏䶮头上。 “嘶。”伏䶮疼得龇牙咧嘴。 “姐姐,我来摘吧。”这次轮到烈成池劝了。 “阿池你别急,我不信今夜摘不到两颗甜滋滋的熟桃子。”冷月环伸出手够枝头一颗沉甸甸的桃子,伸过去的手是柔荑,露出来的小臂是白藕,唯独动作是只见桃急眼的皮猴子。 “别理她,今晚让她放纵做猴。”伏䶮招招手,把烈成池的目光招回来。 烈成池收回视线,看向伏䶮,月光下的狐妖有股说不清的风情,红发衬得他的容颜更白皙,烨然若天仙,金瞳熠熠,叫人看了就挪不开眼,只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你看什么呢?”伏䶮觉出他的视线,问道。 “你的额印代表什么?”烈成池略微一指伏䶮额头上的流火纹,问道。 伏䶮了然,答道:“这跟族系有关,冷月环额上的像一朵梅花,其实都是族印,拿细针硬是纹上去的。” “那你会不会哭?”烈成池想象了一下伏䶮小时候的样子,会不会是一只分外娇气的小狐狸。 “我从来都不哭。” “如果有人欺负你呢?” “那就从他们身上加倍讨回来。” 原来小时候就报复心这么重了,烈成池想着。 “虽说我爷爷一直放养我,但他以前是狐王,所以没人敢招惹我。冷月环一闯祸就往我的洞府跑,毕竟她爹娘也要看我的三分面子。” “摘到了!”冷月环在树上欣喜地喊到。 伏䶮和烈成池抬起头,看见冷月环的怀中抱着两颗红透的桃子。 “小叶子…我好像要站不稳了。”冷月环澄澈的眸轻微一转,前面还爬树爬得气吞山河,这会儿又柔弱得不禁风。 伏䶮看一眼就知道她在卖什么药,这药卖得太明显,烈成池也看出来了,二人在池边坐得不动如山,看她卖弄柔弱,只有江素问当真站了起来。 “这两颗桃子太沉,你能接住我吗?”冷月环抱紧桃子,问道。 桃树本来就没长多高,摔下来都毫发无损的程度。 “能。”江素问答她。 烈成池和伏䶮二人在池边看戏看得分外泰然,两眼勾勾,目不转睛。 “好,那你…”冷月环的话说到一半,忽然没了音。 伏䶮也没料到,惯在男人丛中取乐的冷月环居然红了脸面,变得有些磨磨蹭蹭了。 他与冷月环相识九百多年,都是老狐狸,彼此肚子里的汤药就有如天明下雪,明明白白。 伏䶮在暗中抬起二指,托引一股清风,夹携片片玉花徐徐而来,在月色下勾出一道幽芳弧线。那风拂过满树枝叶,发出飒飒之音,冷月环正觉这风有异样,就蓦地被从桃树上推了下去。 冷月环一声惊呼,怀中抱着两颗大桃子,跌落在江素问怀里。 玉花纷纭下落,落了满头,融入红泥。 伏䶮轻啧一声,低声感慨:“女大难留。” “她遇到了意中人,你不替她高兴?”烈成池问他。 “我替这个道士感到同情。” 64. 散作人间照夜灯 冷月环面色赧然,从江素问身上下来,把桃子塞进酿酒的罐子里。 伏䶮看见冷月环在酿酒,起了几分兴趣,凑过去看。 “酒家白天说的,桃儿酒这样酿就能成。” “你的桃核取出来了吗?”伏䶮问她。 冷月环的神情一滞,尴尬地说道:“忘记取了。” 伏䶮看着冷月环加了酒曲,胡乱往里塞了两颗没去核的桃子,对这酒能不能酿出来感到担忧。 “接下来呢?”伏䶮又问她。 “接下来…”冷月环把罐子放进伏䶮怀里,开始在树底下用手刨坑。 “你…”伏䶮无言,不忍直视。 “你还看着,就不能变成只狐狸帮我?” “我可不想丢这个脸。” “你好意思裸身敞着窗睡觉,却不好意思变成只狐狸挖坑,你的脸皮究竟有是没有?” 伏䶮忍无可忍,问她:“你是狐妖,难道不能借点儿妖力?” 冷月环却对他卖关子,说:“现在还没到借妖力的时候。” 烈成池此时道:“这个坑需要多深?我来吧。” “好阿池,不用太深,二尺半就可以。” 烈成池蹲下来帮冷月环继续挖土,清雅绝尘的江素问也蹲下来帮她。 伏䶮无奈地旁观着这诡异的一幕。 直到那不规整的土坑被挖好,冷月环把大罐子埋进土里,重新把土填回去,堆成一个丑陋的小土堆,还在顶端插了一只小野花。 “这就好了?”伏䶮问她。 “还没有。”冷月环坐下来,沾着红泥的玉指掐出一个诀,闭眼念到:“好桃儿酒,快快发酵吧。” “在念什么?” “你坐下来跟我一起念。” 伏䶮看着冷月环一脸信誓旦旦的模样,只好也鬼使神差地坐下来。 “小叶子,阿池,你们也来,我们四个把它围住,它就不敢不听话了。” 三个人都面色古怪地坐好,围着那差有一朵小花的土堆,跟着冷月环念到。 “桃儿酒,快快发酵吧……” “桃儿酒,快快发酵吧……” 今夜月儿静悄悄,水汽缥缈,烟波苍茫,颗颗青桃繁赘枝头。枝繁叶茂间,四人围坐于蓁蓁草丛中,有人白衣胜雪不染尘,有人僧袍飘逸超乎世外,有人金纱裹妙身国色天香,有人眉宇妖野勾动心魂。 几人将此语念了快十遍,土堆中竟然当真溢出一缕轻微的香甜酒气。 冷月环的喜悦飞上眉角,俯身凑到土堆前,轻轻嗅了嗅,说道:“好桃儿酒,你可真听话。” “桃儿酒,桃儿酒…”她摸着土堆上的那朵小野花,轻声说道:“既然你这么灵,能不能保佑我们四个永远自由快活?” 不多久,酒香浓郁的从土壤中彻底溢散了出来,几人将酒罐子从土中挖了出来,那桃儿酒果然已是酿成了。 他们用芭蕉叶折成酒杯,分喝这罐桃儿酒。 伏䶮的酒喝到一半,余光瞥见烈成池的一只手中捂着什么,他问:“你手里是什么?” 烈成池摊开手,一只萤火虫从他掌间震着翅膀飞出来,点亮方寸的夜。 伏䶮抬起头,上百只萤火虫徘徊在远处水岸,四散作点点星火。 他提着酒杯,凝望眼前之景,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再来比一次吧。” 伏䶮将残余甜酒一股脑地咽进去,舌尖还留恋地添了下唇齿,带着些许酒气对烈成池提议到。 “比什么?” “比打手背。” 这哪里还需要比,烈成池铁定没有胜算,于是他问:“输了你想让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伏䶮笑了,偏过头看他,金瞳晃悠悠,“跟你玩玩儿。” 于是,烈成池伸出手,伏䶮有如戏耍般地逗他,手心不停地搭上去,却一次都没让烈成池打着。 一次次触之即离的轻碰,招惹得烈成池的心尖发烫。 “火狐狸,再添一杯。”冷月环抱起酒罐,从不远处探过身来,为伏䶮又满上一杯酒。 伏䶮配合地伸过胳膊去,乖乖等她满酒,伏䶮的芭蕉叶扯坏了一角,酒液成流地漏了出来,淌到他的手上,伏䶮立刻抬手喝个干净。 不知伏䶮那夜喝了多少杯,一大罐桃儿酒八成都是让他下了肚,搭在烈成池掌中的手也忘记抽走,被人翻过手来握在掌心里。 酒已经空了,冷月环和凌烨子有说有笑,虽说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冷姑娘在笑,但若是仔细看,也能看到凌烨子眼底的浅淡笑意。 待至夜色阑珊时,冷月环这才想起伏䶮,发现他喝得衣冠不整,已经舒坦地倚在烈成池身上睡着了。 …… 转眼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已然到了第二日。 烈成池背着伏䶮回到庭院中,伏䶮、烈成池、冷月环三人睡了一整个白天,唯有江素问在静心打坐,直到暮霭将至,那三人才是渐渐地转醒。 冷月环没忘记这一天是寒灯节,醒来就坐在铜镜前为自己梳妆打扮,催促着几人快些出门看灯。 他们走在金幼城的主街上,记忆中的土路铺设了青石砖,华灯初上,烛火沿街高悬,人影拥挤攒动。 一阵锣鼓喧天声传来,伏䶮看到不远处有一伙杂戏班子,一名十岁出头的男孩儿头顶彩釉大花瓶,左右晃动引来阵阵掌声。 伏䶮驻足,津津有味地看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烈成池说:“最初你我就是因为一伙杂戏班子才来到锦悠城。” 烈成池不明所以地看他。 “那时候我问你天南海北向往何方,可你不会讲话,楼下刚好有一伙杂戏班子把你给逗笑了,我想这也算一种缘分,便往西行,来了锦悠城。” “幸好,你那天不是把我卖给杂戏班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伏䶮先是被逗得哈哈大笑,随后又是懊恼:“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那我就命苦了,要像这个小孩儿一样去顶花瓶。” “这也难不倒你,你那棍法不是也能练得炉火纯青?还有枪法、剑法……” “这不一样。” “一样的,一样的。”伏䶮忽悠着,忽然听到冷月环叫他。 “伏䶮,看我!”冷月环从一家专卖面具的杂货摊上拿起一个白狐面具,兴致盎然地戴在脸前,面具眼尾的红色花纹显得分外妖异。 “好漂亮的白狐妖。”伏䶮一语双关,夸道。 冷月环心中欢喜,转过身与老板娘讨价还价,伏䶮不懂她身携数两白银还讨价的乐子,转过眼看向周围的景致。 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用棍子高高地举着七彩的鱼灯笼从伏䶮面前嬉笑着跑过,在人群中穿梭自如,后面跟着一条长长的金色游龙,摇头摆尾地随着他们在喧闹中穿行。 人间的节日分外热闹喜庆,处处可见温情。 冷月环买完面具,绕到众人身后,即使面具挡住了容颜,人群中还是一眼就能凭借身姿认出她来。她在面具底下盈盈带笑,唬人不成,走到凌烨子身旁,问他:“你喜不喜欢这个节日?” 凌烨子并不想败她的兴致,只是很难理解这其间的喜乐,问道:“寒灯节是什么,为什么他们这样高兴?” “寒灯节这天,在外的人都会归乡,朝廷也会批准边关的战士回家探亲,久别重逢,能够团圆当然要高兴的。” 凌烨子若有所思,冷月环细细一想,也是,道长自幼就举目无亲,出师后在外游历,哪里体会过阖家团圆呢。 “你与掌门师父、与同门师弟相见团聚,难道不感到高兴吗?” “相聚是好事,高兴…” 江素问说不上来。 冷月环心中也清楚,江素问是一个身在红尘中、心在红尘外的人。 这满街的热闹嘈杂、烟火华灯,依次从江素问身旁擦肩而过,没有人驻足看他一眼,他也不曾驻足看他们一眼。 65. 散作人间照夜灯 伏䶮一眼看过去,河岸边有许多人正在扎一种圆筒状的灯笼,沿边街市上也有不少叫卖的这种灯笼的。 “今天是寒灯节,家家团圆,要放的就是这种灯笼吧。”冷月环随之看过去,猜测道。 “为什么团圆需要放灯笼?” “因为灯笼可以飞得很高很高,这样的话,远方没有回家的人看到灯笼,就知道当中会有一个灯笼是属于他的。” “可惜,灯笼很难飞到那么远。” “如果一个人书信传不到,灯笼飞不过去,车马亦不能及,他们还能相见吗?” 伏䶮闻罢一怔,瞥向远处那些扎灯笼的人,说:“能。” “嗯?” “纵使今生不相逢,待到来世亦可期。” 冷月环听着这句话,想起她与凌烨子的相逢。 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她正在锦悠城的街市上买糖糕,老板为她打包好,富家公子附在她耳旁,暧昧地低语着什么。 当时天寒地冻,冷月环被冻得瑟瑟发抖。她接过糖糕后,转过身正要往回走,就看到一个白衣身负剑匣,与周遭街市过往的人皆格格不入,冷若冰霜地从她眼前走过,形如寒天雪地里一只淡然离群的鹤,在满是留白的画中迁一道孤影。 自此,冷月环再也忘不了凌烨子。 她收起回忆,指着前方说道:“我们找个高处看灯吧。” 城中最高的楼阁就是曾经的凤鸣坊,如今的梧桐栖。他们借着夜色上了最高一层的屋檐,整个金幼城在他们眼下一览无余。 他们伫立在屋檐上,身影融进当前夏夜里,远远地望着一双双手托举着灯笼升腾上了天空,漫天灯火比星辰更加璀璨,琳琅通明,火光倒映在寂静的长河中。 楼中传来隐隐的歌声,婉转悦耳,伴有清脆的琵音,有如玉珠走盘,勾起了冷月环的记忆。她向来热爱这人间,以花魁身份融入尘寰,酣歌恒舞,一切都这般快活。 今夜是良宵,明月相照,不晓是谁人抱琴坐阁中,弦音不绝,引得掌声阵阵,一如当年名动天下的金蝉娘。冷月环忆起往事尤为怀念,伴着琵音在檐上起舞,腕间两道玉镯碰撞出清越的声音,灯火将她曼妙的身影勾出一道透亮的金边。琵琶声回,千灯映照,她的舞姿如翾风回雪,眸中波光潋滟。 伏䶮坐在屋脊上,衣带没有好好地系紧,鸩色外袍被风吹得开了,默然地望着冷月环的身影。从这个小丫头连路都走不稳起,伏䶮就是她的老观客,她喜欢拖着丝绦在碧桃林里陶醉地胡乱舞蹈,那时伏䶮很喜欢逗她,说她跳起来像一只扑棱蛾子。没想到他们再次相逢时,冷月环已然是名动十二州的舞姬金蝉娘。 此时,一个被风刮破的灯笼在暮色里飘摇着,灯中的烛火被吹熄了,在风中伶仃无依。伏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注意到这个灯笼的,盯着它随风游荡,最终被风拖着滚落到自己面前。 伏䶮鬼使神差地捡起那只灯笼,注意到那灯笼上还写着诸多祝福,他约莫瞧了两眼,这大抵是寒灯节的习俗之一,翻过祝福的侧面一看,灯笼上居然用朱砂磨成的墨勾着一只绮丽的狐狸。 伏䶮忽然意识到什么,借助妖力又拦下一个灯笼,上面的祝福各异,画着的狐狸姿态亦是不同,唯独不变的就是,那些灯笼上画的全是朱红色狐狸、金色瞳。 再不明白这灯笼为何存在,就该是他迟钝了。 伏䶮抬起头,看向烈成池。 烈成池回看他,未置一词,眼神却远比这夜色更浓。 一世又一世,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一次相逢又一次相逢。 烈成池心中的执念,早就化为这尘寰中的孤灯千盏。 此刻在他们耳中,楼下熙攘声、阁间琵音全都消逝了,天地阒寂,仿佛只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伏䶮是见过寒灯节的,那时他不知道这就是寒灯节。当天南阳羽又一次出关征战,他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地在屋顶喝着酒,蓦地远远望见万千灯火从西边飘来,当时他只是想,这些灯火真好看,不知为谁而明。 但是伏䶮不知道,这些灯火从来就是属于他的。 再次见到这些灯火,岁月已逝数百年,五转轮回,寂寥长夜,当初让十二州放灯火的人,终于也等来了陪他看这夤夜灯火的另一个人。 此刻,伏䶮的心脏跳动得厉害,快成了沸水,乱成了麻线。 他松开手中抓住的纸灯笼,那灯笼又随风远去了,猎猎风声中,他听到耳畔传来烈成池的声音。 “下一世,你能不能还来找我?”那句话不像问句,更像藏得极深的恳求。 如果放在从前的伏䶮,哪怕是昨天的伏䶮,听到这句话都定然立刻反问为什么,或者断然拒绝。他如何能轻易忘却这一世世为之付出的苦痛,他的尾巴,他的修行,他所立过的豪言壮志,而对方只不过是一个和尚,是他最为厌弃的出家人。 可是…… 对方也是宁肯袖手天下也想留在他身旁的烈成池,是荒郊野岭里牵紧他的手甘愿陪他在孤山老林里修行打坐的小石头,是为了守护他升修而身中百箭喋血家门前的南阳羽,是在寒露寺中只做一碗青椒大刀面苦苦等他二十年的沈贤,是不管几经轮回转世,明知是被他欺骗、被他利用、被他抛弃,却还一心一意追随他的凡人。 因此在这一刻,伏䶮忽然忘了那些代价,忘了那些修行之志,忘了所谓的独善其身。 烈成池一出言,他还是点了头。 下一世,他们还要相见,还要相交。 66. 散作人间照夜灯 第二日,伏䶮破天荒地起得早,居然赶上了熹微的晨光。 他走出房门,没有见到别人,只有冷月环坐在秋千上冲他招手。 “他们人呢?”伏䶮走过去,问她。 冷月环摇头,答他:“小叶子在屋里打坐,阿池大概也在屋里。” “你怎么出来了?” “我此行来找你,其实是有话要转给你。”冷月环拉了拉伏䶮的衣衿,示意他低下来听。 “什么话?”伏䶮俯身去听。 “前不久我回过妖界,遇见了伏爷爷。” “我爷爷?他老人家出关了?” “爷爷问我,你又跑哪儿撒野去了?” 伏䶮无言,如果他在人界游手好闲被他爷爷知道,免不了要挨揍,“不要告诉他,就说我找个清净地儿修行去了。” “我自然是这么说。”冷月环露出心领神会的神情,又说:“爷爷还让我转告你一件事。” “什么事?” “狐族内部出了些纷争。” 伏䶮听罢一蹙眉,狐族会变成这样,并不让他意外。这一代掌权的老滑头里没几个好东西,各谋其利,内政必将越来越乱。他爷爷卸任上千年,老一代狐王能做的唯有明哲保身,闭关不问,否则难为狐族所容。 “爷爷说,如今狐族太乱,下一次推选狐王也没个准数,说不好就在百年内了,要你早些回去找他。” “他老人家虽然嘴硬兀傲,不爱与人往来,但是现在也老了,又闭关数百年,定然很想念你这个亲孙子。” 伏䶮笑了,说:“不是他把我往荒郊野岭里一扔,生死不问的时候了?” “伏爷爷毕竟是老狐王,也就驯人的手法狠点儿了嘛。对了,爷爷还关心起你的婚事,说打算替你物色几个女妖。” “可别!”伏䶮面色一变。 “我多聪敏,立刻对爷爷说你早就有意中人了。” “嗯?” “结果爷爷在打听这个事儿呢!一心要看看这个孙媳妇是什么样。” “我看…我还是在人界多躲几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冷月环乐不可支,打趣道:“我能逃婚,你可不能。” “真有形势所迫的那天,我便宣布那个意中人是你,干脆把你强娶回家。” 冷月环被吓得变了脸色,连说:“不要,千万不要。” “这叫两小无嫌猜,有难共同当。” “不要!” 二人说笑着,烈成池从屋中走出来,伏䶮停了话头。 等烈成池走过来时,伏䶮问他。 “今天我们吃什么?” 果然绕不开一个吃字。 “鱼?” 伏䶮欣然。 二人走进疱屋,冷月环心觉奇怪,阿池是会做饭,可火狐狸跟着进去干什么,捣乱的? 果然,冷月环猜得八九不离十,尽管伏䶮也有职责在身,当个专门抽油烟的老师傅,但他基本都只会给烈成池打岔,本人还毫无自觉。 “这是什么,盐还是糖?”伏䶮指着灶台上的瓶瓶罐罐问。 “糖。” “这条鱼怎么做?” “你想动手吗?” “我试试。”伏䶮伸手接过烈成池手里的鱼,那鱼鳞白如银,他捧着鱼在手里,一动不动,正思索如何处理它,没料到那鱼是活的,直接从他手里窜出去。 伏䶮眼疾手快,一个反手,不小心出手过重,把鱼愣是给拍死了。 “无意杀生,罪过罪过。”伏䶮双手端着鱼,把它平放在砧板上,交给烈成池处理。 烈成池无奈摇头,横切一刀将鱼腹剖开。 伏䶮将手洗干净,坐回老位置,打算还像上次一样,老老实实地听窗口小雀儿讲相声。 结果今天有些阴天,小雀儿们不来,窗外迟迟没动静。他待得无聊了,开始昏昏欲睡,而烈成池一直没起灶火。 不起灶火,留他伏䶮何用呢? 伏䶮又起身,看到烈成池神情专注,仔仔细细地处理着什么。 定睛一看,发现他正在剔鱼刺。 伏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难道是鲥鱼?” 烈成池点颔首。 伏䶮想起之前自己说过的戏言,要烈成池端一盘没刺的鲥鱼给他。 他倚在灶台前,旁观烈成池用镊子剔刺,心想,真有人能为了他把鲥鱼的刺一根根剔出来? 结果不知不觉间,那被剔出来的刺已经在盘中摞成了小山堆。 …… 另一头,冷月环进了江素问的房,照常为江素问换药,走前忽然问他:“那支碧桃我想画在手臂上,可疤痕留在右臂,我自己画不得,你为我画可好?” 冷月环在买颜料之前,怎会不知自己伤在右臂,显然是一早就打好的小算盘。 江素问闻言一怔,露出迟疑。在姑娘手臂上作画,此事太过逾矩。 “好嘛?好不好嘛?如果我左手把花画得歪歪扭扭,擦不掉了,火狐狸肯定又来笑我。” 冷月环惯会缠人,能搬出左一个右一个理由,江素问最不擅长拒绝,特别是对冷月环,到底还是答应了。 冷月环的明眸弯成勾月,两步跑出门,去取她买来的鱼梦花。 归来时,江素问已在器皿中调起颜色,他一手抬腕握管,一手拂着衣袖,显得清雅绝尘。冷月环将鱼梦花放进石臼中,用木杵一下下地捣碎成汁。 窗外,繁茂的绿茵爬上墙,在桌案前投下斑驳的影,随着夏风飒飒地轻摇。 待那鱼梦花碎成汁液,冷月环将它们倒进江素问调好的颜色里,来回搅匀了。 江素问提起笔,问她:“你想要怎样的碧桃?” “就在这里,沿着这三道疤。”冷月环抬起手,用指尖从手腕处缓缓划至臂中,说:“画一整枝的粉碧桃,六朵七朵,攒聚枝头。” 江素问心中了然,提管在她手臂上轻轻落笔。冷月环的手臂白嫩如玉,唯有疤痕扎眼。江素问看到伤疤,手底勾勒的速度渐是慢了,也更轻了。他心知不可再答应冷月环的请求,这些伤是由于他的疏忽所受,如此下去只会让她吃更多的苦。 同一窗前两个人,全然不同的两个心思。 冷月环注视着江素问在她手臂作画,默不作声,这一幕于她而言,远比俗世里颠鸾倒凤更加情意浓、难忘却。 天际云卷云舒,案前摇晃的影忽明忽暗。 江素问的画风轻淡如他本人,这枝碧桃大概已是他此生作过最艳丽的画,一枝锦簇花团不着痕迹地盖住了整片伤疤。 冷月环在窗前日光下举起胳膊,对着光影细细地看,怎么看都怎么喜欢,忍不住反复观赏。 67. 散作人间照夜灯 那一天吃过饭,伏䶮回到室中,见到桌上多出一篮新鲜果子,还有一束山野黄花。 伏䶮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这些八成又是从狐仙庙里供过来的。锦悠城的百姓多,狐仙庙的香火好似不错,伏䶮时常会收到一些供品,起初他心觉诡谲,多收个几次后倒也习惯了,若是当中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收到,心里还会有些不舒坦,想着是不是锦悠城的人把他给忘了,让他在庙里落了灰。 不过,伏䶮从来没有亲自去那个庙里看过,自己去看自己,多少是有些古怪的。 如今回到锦悠城郊住,离那忘尘山也不过几余里距离,他的好奇心突然就这么起了。 不知道他自己的石像,与他本人比之能相似几分? …… 此时,烈成池正在室中看书,窗户敞开着。 伏䶮站在窗外,看到烈成池端坐在书桌前,气宇超凡,一手捧着书,另一只手正从玉筒中拿笔。那书桌明净不染尘,一道人影逐渐跃上桌来。 伏䶮正在窗外琢磨,这窗中一幕于他而言似曾相识。烈成池十七八岁的时候,大抵也是在这一处读书,以前他也会站在这个地方看,恍然间岁月被这扇窗子模糊了。 烈成池看到影子,一抬起头就看见了伏䶮,那人红发披散,伫立在一片绿荫里。此时的窗框好似一副画框,窗外人向里看是一幅画,窗里人向外看亦是一幅画。 他们对上眼神,默然片刻,伏䶮开口问:“你想不想去忘尘山?” “怎么想起去那儿?” 伏䶮抬起手,晃了晃手中握着的果子,说:“听说你在那盖了一座狐仙庙,我看看是哪个愣头青敢把没熟透的果子供给我。” 烈成池了然,合上桌前才翻到一半的书,没有犹豫,很快就走出室中。 …… 他们牵走厩中的两匹马,骑在马上慢悠悠而行,沿着那条百年不变的老道来到忘尘山下。 二人照旧把马拴在山下的一棵树上,留它们在此处吃草,自己沿着山间蹊径往上走去。 忘尘山的变化不大,也就是这条蹊径让人踏得更平了些,蹊径旁的那道涧溪干涸成了土沟,沟中积满苍翠的叶子,而山上依旧是古木参天、遮天蔽日,脆亮的鸟叫不绝于耳,四处充沛着灵气。 他们往上走着,一男一女恰好与他们相向而来,是奔着下山去的。 伏䶮瞥向当中那个男子,见那男子怀中抱着一兜子的果,与他不久前手中握着的那个一模一样。 “忘尘山的忘忧果真不错,摘了满满一大兜,还能顺便孝敬狐仙大人两个。”那男子露出憨厚的笑容,对身旁女子说道。 这果子差点儿酸掉伏䶮的牙,伏䶮不善地眯起眼,朝着那男子仔细看过两眼。 “如此随心地给狐仙大人送供品,不会被怪罪吧?”女子在一旁柔声细语地担忧道。 “怎么会呢!这上山拜庙也就是图个心安,狐仙儿哪顾得上管我们小百姓?”男子宠溺地抚摸了一下女子的头,安慰道。 “万一狐仙大人不喜欢,不给我们送子怎么办?”女子仍然是忧心忡忡。 伏䶮心中莫名其妙,合着这夫妻二人把他狐妖当成了送子观音。 那男子又回应道:“如果狐仙儿连供什么果子都要挑,岂不是把自己当爷了,就那么小心眼儿吗?要是当真如此,他还当什么仙咧,我去当,我肯定不挑。” 夫妻二人一边对话,一边向下走,男子憨笑着刚说完话,回过头来看路,瞧见有个容貌惊为天人的男子站在下几层的石阶上正抬眼看着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和尚。 男子也不知自己是否招惹了对方,只觉得对方那眼神尤为可怕,连忙心虚地转开视线,从他们身旁快步走过去。 “刚才那个男人是谁啊,怎么眼神那么吓人?”夫妻绕过伏䶮后走了几步,又把头凑到一块窃窃私语,以为拉开一段距离就没事了,殊不知伏䶮的听力好得很。 “不知道,真是怪怪的。”男子喃喃道,“感觉有点面熟。” “居然还是红头发,他是生了什么病吗?”女子接着小声嘀咕道。 烈成池的耳力也不差,自然也听见那些杂七杂八的话,一边掩耳盗铃般地捂着伏䶮耳朵,一边哄着他往上走。 伏䶮冷哼一声,继续往山上去,将两个凡夫俗子抛在身后。 …… 适才那名男子抱着果子,继续和妻子闷头往山下走,直到他们快走出了忘尘山,男子才突然惊呼一声,两手发颤,连满兜的忘忧果都摔了满地。 “大壮!你这是怎么啦?”女子赶紧关切地问道。 “刚…刚…刚才那是……”男子的牙关打颤,半天说不上来一句完整的话。 “你快说呀!急死我啦!”女子一边拾捡地上四散的忘忧果,一边干着急。 男子好半天才回过魂来,震惊地喊道:“娇儿,刚才那红发男人长得和庙里雕像一模一样啊!” …… 伏䶮和烈成池又接着往上行了一段路,看到坐落在密林中的狐仙庙,十分显眼,不愧出自帝王手笔,修筑得华贵辉煌,一点都不似山野小庙。 伏䶮高兴起来,四处打量,走进其中,却又忽然在门口驻足。 烈成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门口正中的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有、求、必、应。 “…………” 烈成池心中一紧,“这绝不是我写的。” “我知道。”伏䶮回过头看他一眼,说:“你写不出这么丑的字。” 走入庙中,先是看到殿内三个红色蒲团,满供桌的供品,几座烛台,一个牌位,上面还写有忘尘山灵狐仙位七个大字。伏䶮抬起头,看到了那惟妙惟肖的雕像,身披金色大氅,五官妖野,眉宇间一道额印,懒散地横卧在供桌前,两眸似笑非笑,手中端着一个酒碗。 伏䶮端详着自己的石像,他知道这座狐仙庙是在烈成池老后才开建的,这尊石像却与他十分神似,难道那时烈成池也清晰记得他的样貌。 伏䶮回过头看向烈成池,想问他,却又觉得答案早就心知肚明。 二人在庙中没停留多久,因为很快就又有下一波香客走进庙内。 他们离开狐仙庙,来到忘尘山巅的悬崖处。 伏䶮屈膝坐在悬崖边,一条腿垂下去,动作闲散不拘形迹。烈成池面色泰然,早已不会像五百年前那样担忧他掉下去。这只狐妖的能耐卓绝,本就从未把区区一座忘尘山放在眼里。他们相邻而坐,胳膊挨着胳膊,共赏眼前宽宏旷然之景。 红日如火,霞光摇迸四射,碎裂的浮云有如被烈焰点着了,翻滚着满天的赤红。 “你出家的时候,那些香客也这么无理?”伏䶮问他。 “这天底下的人本就形形色色,香客自然也什么样的都有。” “有意思,你说这些香客哪个不是有所求?求子,求姻缘,求财,求平安。”伏䶮抬头,看见有孤鹜从天边飞过,“就如同刚才下山的那对夫妻。” “可是他们所苦苦哀求的神佛,却只会说两个字,放下。”伏䶮偏过头来,挑眉问他:“是不是很矛盾?” 烈成池闻言细思,沉吟半晌,答他:“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只是有些人看不穿,偏要执迷,动了贪嗔痴,因此也害自己陷于苦厄。如果真想从中解脱,唯有真正地放下所求。” 伏䶮又说:“所以,神佛有什么好信的?不管是求神、求佛、还是求仙,不管怎么苦求,即使求到了本尊面前,能得到的也就是那套说辞而已。” “凡人的能力有限,太多事无能为力,他们身在苦海,也唯有相信神佛。” “你当年求过吗?”伏䶮看向烈成池,意有所指。 烈成池沉默良久,才道:“我求过。” 伏䶮的视线落在烈成池的心口,问他:“你怎么求的?” “我对佛说,我为天下安居而立命,已然攒尽功德,唯独想见那个狐狸一面,哪怕他看不到我,只有我看得到他,也可知足。” “佛一定没有理你吧。” “嗯。” “你取的那滴心头血,是不是很痛?” “很痛。” “当时在想什么?” “我在想…”烈成池沉下嗓音,缓缓说道:“如果能等到亲自来拿就好了。” 伏䶮看向烈成池,霞光柔和了烈成池的轮廓,夕阳灼烫在他眼前,使他两眼发涩。 一道令人心安的黑影转过来,替他挡住了刺眼光辉,停顿半刻,又覆上了他的唇。 那叠到一处的唇舌轻柔细缓,温热缱绻,浑如一场炎热的迷梦,使人心魂发颤,沉沦其中。 作者有话说: 这一世里会有car,大概要在别处见。 68. 散作人间照夜灯 下山时,天已经黑了,伏䶮正在解开那拴在树干上的马缰,忽然听到微微弱弱的一道声音。 “狐…狐仙大人……” 伏䶮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密林深处还跪着两个人影,定睛一端详模样,正是上山时遇到的那对夫妻。 “狐仙大人,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口出狂言惹怒了您,求您别与我夫妻二人计较。”那男子跪在地上直打颤,也不敢抬头看他,跪在一旁的娇小女子伏得就更低了,小小的一团,有些惹人怜。 “哦?”伏䶮心觉有趣,开口吓他们,“我这么小心眼儿,凭什么不计较?” “是草民说错话了!大人,我与娇儿夫妻一场,只想求一个孩子,求您宽容大量!” 伏䶮低头看这对夫妻,布衣芒屩,傻得可爱,道:“你们生不生,生几个,我也管不着啊。” 那憨厚男子听完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旁边的女子轻轻地怼了他一下,他才立刻说:“只要大人您不怪罪我们,我们…我们可以再努力……” 女子听完他的话,一张脸变得通红。 伏䶮被这句话逗笑了,男子被伏䶮这么一笑,也回过味来,跟着满脸通红。 伏䶮将缰绳交到烈成池手里,看这俩人的脸熟透得比地上果子还红,不由蹲下来,戏谑道:“那你们今晚就回家点一支圆头蜡,盖一床鸳鸯被,嗯?” “是,是…”男子小声回应道。 伏䶮站起身,忽然想到什么,又说:“这个果子真的酸,别再送我了。” “是,是…” 夫妻二人臊着红脸,不敢看伏䶮,直到没了动静才斗胆抬头,发现那狐仙连同他身边的和尚与马儿早已没了踪影。 …… 伏䶮与烈成池刚回到庭院,冷月环凑上来问他们去了哪儿。 伏䶮直言,“去了忘尘山。” 冷月环露出了然的笑,说:“去看你的庙了?”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早在你之前就去看过了。” 伏䶮狐疑地看着冷月环,忽然反应过来:“那个有求必应的牌匾是你写的?” 冷月环登时笑逐颜开,问他:“威不威风?” 伏䶮无言,只听冷月环神采奕奕地说:“这是你的庙,我怎能不去留一笔?” 伏䶮回想起那歪歪丑丑的牌匾,不由劝道:“你的字该练了。” “好麽,待我练好了字,再去添一笔。” “添一笔什么?” “有求必应。不应再来。” “…………” …… 伏䶮进了屋,看到烈成池在那里,旁边是他的书。 “你最近在看什么书?”伏䶮随性地坐到书桌上,野狐妖没规矩,懒散端看那些书名。 “一些药书。” 伏䶮侧头一看,厚厚的一摞,全都是药书。 他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磨损过的纸,是当年沈贤给他写的乐章。 “你送我的曲子,我还没取过名。” “为什么不取名?” “想不出来。” 沈贤写的那首箫乐深远缥缈,如长川中一层层向远推去的水波。伏䶮吹起它时,总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思绪,叫他想不清楚,理不明白。 “你是写曲的人,你来取吧。” 岁月隔得太久,烈成池有些记不清它的调,便说:“我记不清调了,你可吹来听听?” 伏䶮正拿着洞箫在指间自如地打转,听到这句话,扬眉看过烈成池一眼,说:“那你付点儿钱?” “八十万黄金都是你的。” 伏䶮一笑,转指收回洞箫,抵在唇际徐徐吹动,箫声穿越岁月,在静夜中流淌出来。 曲声中,烈成池想起了这个调子。 没想到他也如此,心中思绪万千,却无一句可道明。直到他忽然想起这么一句话,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九衢尘梦。” “什么?”伏䶮没听清他说的话。 “曲名就叫九衢尘梦吧。” “这是什么意思?” “九衢尘是大道上的尘土,世人谓其为烦扰的尘世,而这尘寰就有如一场不休的大梦,百年千年,升腾跌宕。” 伏䶮听罢,居然觉得是对了。 或喜、或哀、或恋、或柔、或伤,哪一种情绪都不足以含括此支曲意。若问这世间有什么能将他们都含括进去,那就是这世间本身。声色犬马,纷纷扰扰,万古长流,如一场繁杂的多情梦,梦里春秋几度。 伏䶮感到满意,将洞箫放在桌上,对他说:“好,就叫它九衢尘梦。” 烈成池拿起那支箫,看到上面留有很多细碎磨痕,对他说:“你这支箫好多年了,我为你做一个新的?” 伏䶮自然愿意。 …… 当伏䶮离开烈成池卧房时,已是深夜,本欲直接回屋,却见凌烨子那屋的烛火还亮着,房门虚掩。 透过房门,他看见凌烨子好似在收拾什么,房屋被他打理得整整齐齐。 伏䶮有些惊诧,推开房门,忍不住问他:“你要走?” 凌烨子回过身来,见到是他,微微颔首。 冷月环今晚那副笑容明显是还不知道,伏䶮又问:“冷月环知不知道你要走?” “她不知道。” “走的这么急,出了什么事?” “昨夜青霄宗召我,看来有要事。” 伏䶮的视线扫过去,发现江素问的行李尤为简单,只有那一个剑匣。 还真是一人一剑行天下。 “你不带着她了?” “江湖险恶,我不能让她同行。” 伏䶮心中赞成凌烨子的这个想法。初世魔的来历不明,冷月环这么傻傻地掺进去,哪天把命搭进去了都说不定。况且狐妖与道长,殊途难容,不该留存过深的羁绊。 “我支持你,但你应该告诉她一声。” “我会告诉她的。” “对了…”伏䶮嘶一声,总觉得忘了什么事,一时想不起来,但是眼见这个人就要走了。 伏䶮又看到凌烨子的那把云华凶剑,才突然记起来:“有人让我转达一句话给你。” “是谁?” “他好像叫…牛小马,是你们青霄宗的一个门徒。” 凌烨子轻微地蹙起眉,似乎记不起来这么一号人物。 “你不记得他也是正常,他只是守山的一个小透明,就算你回去了,他大抵也没机会见到你。” “他让你转达什么话?” “他说,你的无心剑法很飒,让他很仰慕。还说会好好地练这套剑法,把它发扬光大。” 凌烨子看上去有些讶然。 “你的名声很广,仰慕你的人有很多。” “我也只是一个修道中人罢了。” “相识一场,多多珍重。”伏䶮抬手对他比了个抱拳的动作,说道。 这是他头一次向人抱拳,他见行走江湖的人,时常行这个礼节,抬举间自有洒脱风范。 “多谢。”江素问抬起衣袖,翩翩抱拳,回道:“山高水长,来日有缘再会。” 69. 散作人间照夜灯 “为什么!” 清晨,伏䶮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冷月环一声质问。伏䶮睁开眼,知道是凌烨子要走了。 “冷姑娘,此行我回青霄宗,恐将数月难归。” “数月算得了什么,我可以等你。” “初世魔为人凶恶,我也不能再牵连你涉险其中。” “难道你自己去做那些事就不凶险?”冷月环驳斥他。 “冷姑娘。” 冷月环怔怔地看向凌烨子,竟是只敢看他的唇齿,不敢看他的眉眼。她怕那双眉眼太过寒冷,她怕又从中看到西眉山巅的雪。 凌烨子静默了半晌,才缓缓道出:“浮世三千,喜怒哀乐,贫道不能解。” 冷月环垂下眼眸,唇齿微抿,固执道:“道家修真,难道真情就不是真?” “我不信一个人活在世上,却不能感受到情爱,不能感受喜怒哀乐。你是人,不是花草树木。” 凌烨子听到冷月环这句话,又一次默然了。 他想起以前在青霄宗的时候,他在太清峰顶练剑,练累了就停下来歇息,隔着云雾静看万类霜天、地负海涵。那天,万籁俱寂,他负剑凝望,眼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心中忽然生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或许是孤寒,或许是苍茫。很久之后他才醒悟,那就是大道之下的寂寥。 然而无论如何,情感于他而言,都只是无足轻重的部分。 体会得到,可以;体会不到,也可以。 他本就是修道之人,不需要任何欲念。 “先有情,才能无情。先有欲,才能无欲。”冷月环心中难平,不死心地说道:“尝遍百草,方知是药是毒。你还没明白它们是何物,就已经断绝了它们,又如何知道其实你不想要?” 凌烨子注视着冷月环,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答不上来。 冷月环抬眸看他,对上那双冷墨色的眼,执拗道:“等到将来有一天,你明白了什么是情爱,仍然不爱我,才好叫我死心。” 凌烨子全心入道,又怎会有明白情与爱的一天。他心知肚明,因此看到其中残忍。 “冷姑娘,不要执著。” “执著是我情愿,这一场鸿门是我要赴,你何需劝我。” 凌烨子不语,看到冷月环眸中决然。 起初,凌烨子以为同行只是同行,相伴也非一直相伴,有时也会隔百年不相见,但冷月环总会再来找他。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当中差别,原来那般如水的眼神就是所谓爱慕。再后来,他发现这种爱慕是无法让它休止的,好比抽刀断水,只会使它更流。 尽管他还是不清楚,一个人因何爱慕,因何浓烈,若是沉沦其中,究竟感到欢愉还是痛苦。但到最后,他明白如果一场爱慕注定无果,就应当早早断绝。 他无声叹息,只道:“冷姑娘,望你早日得偿所愿,与真正的良人终成眷属。” 冷月环听到这句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青色明眸中烁有泪光。 凌烨子很少见到冷月环落泪,她从容坦荡,敢把整颗心都投入这满是萧索的世间,在其中极尽悲欢。 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之间,并非人道与妖道之别,而是无情道与极情道的天渊之别。 如果凌烨子能体悟情爱,也许昨夜给青霄宗的回信中,他就已经向师门谢罪。可惜,他体悟不到,过去不能,将来也不能。 凌烨子不复多言,他背着剑匣,朝着冷月环辞别。 那模样好似初见,伫立时如远山,动时如风至,五百年没有人融化他心上的冰寒半分。 他的行囊除了剑匣,空无一物,没带走任何身外之物。 冷月环站立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久久未动。 伏䶮从屋中走出来,披着一件轻薄的外袍。他站在一旁看了会儿,走过去,将冷月环拥进自己怀里。 冷月环好似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你已经看到了,他没有感情。” “他只是不能拥有感情,这非他本愿,如果要我因此放弃……” “你难道有办法能让他改变?” “我不知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也没听过医治这种病的药。” “如果我再多与他相处几百年呢?如果在某一个瞬间,他忽然就明白什么是心动呢?” “五百年还不够吗?冷月环。” 冷月环愣住,这句话仿佛点醒了她,让她看到当中绝境,泪如雨下。 伏䶮无奈叹气,回头看了一眼金桂树下的秋千。晨光熹微,起了些许雾气,千日红在秋千下盛开着。 “我给你摇会儿秋千如何?” 冷月环泪眼婆娑,吸着鼻子,本想说摇秋千有什么大不了,转念一想这可是火狐狸摇的秋千,此浑狐狸千八百年也难哄她一次,就是哭着也要坐。 冷月环一屁股坐在秋千上。 秋千慢慢地摇着,旭日从天边徐徐地爬上来,金桂缓缓地飘落。 伏䶮倚着桂树给她讲笑话,阿池坐在旁边的石头上陪着。 伏䶮道:“就说从前有个妇人,非常不爱笑。有一天,有个人说自己只用一字就能将这妇人逗笑,大家都不信,这人接着放话,说自己还能再用一字让这妇人骂街,大家更不信了。” 冷月环的注意力被这故事转移了,她问:“然后呢?” “这个人啊,带着大家找那妇人,刚好妇人站在家门口看风景,旁边还有条大狼狗。”说着,伏䶮抬手一扒拉烈成池的脑袋,道:“汪两声。” 烈成池一怔,配合道:“……汪。” 伏䶮但笑,金眸掠过烈成池,继续讲道:“只见这人扑通一下跪倒在狼狗面前,大喊一声,‘爹’!” 冷月环听完,禁不住破涕为笑。 “果然,妇人忍俊不禁,被这人逗笑了。只见这人站起来,对着妇人又喊了下一个字。” “喊的什么?” “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冷月环放声大笑,差点从秋千翻过去,伏䶮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她。 “那妇人果然骂街,冷姑娘,你笑开心了没?” 冷月环摇头,“还不算很开心。” “给我说说,你到底喜欢那道长什么?” 冷月环倒是没那么难过了,挨个道来,“我喜欢他的眼眸,也喜欢他的声音,还喜欢他持剑的手。” “别人家的姑娘都知道要面子,说什么郎若无情,妾就无意,为何偏你衷情一个无情道长,还不见你死心?” “难道喜欢一个人,是那么耻辱的事情吗?” “如果让你换一个人喜欢,就不行吗?” 冷月环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所以你图什么呢?” 冷月环抬头看向金桂,叹道:“图一个问心无愧、无憾无悔吧。” 70. 散作人间照夜灯 凌烨子走后,冷月环时常坐在院子的秋千上发呆,不知在沉思着什么。六七天后,冷月环的身影消失了,留下一纸信笺。 伏䶮打开信,看到上面写着: 展信安。 火狐狸、阿池,你们看到此信时,我已经不在锦悠城了。以前觉得天大地大,到处都是热闹、都是想去的地方。认识凌烨子后,又觉得天地很小,怎么才没走多远,就到过天涯、又到过海角。 现在,我决定自己去走一走、转一转,也许时间一久,我就会释怀了。如果百年千年过去,我却连释怀也不能,那么一意孤行又何妨,难道还有比不敢直面内心更痛苦的事吗。 情之一字,我不求果,只求无悔。 锦悠城的日子总是快乐短暂,但我始终相信那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山高水长,离散人来日终会再见。 祝你们万事皆安。 冷月环书。 伏䶮看着这封信,叹了口气,并不感到意外。冷月环这个姑娘从小就主意正,动了心思后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只能无奈地任由她去。 只是冷月环一走,整间院子都显得寂静了。伏䶮还是像往常一样,经常窝在院子的躺椅上,拿一把摇扇挡在脸上遮太阳,一躺就是一整天。 转眼,光景到了八月,便是人间所谓的桂月,庭中满枝的桂花就快要开了。 从前伏䶮在这院子中虚度光阴,是图谋功德,盘算着烈成池长大。如今躺在这个院子里,却只是为了在这个凡人身旁停留更久。 这天夜里,二人坐在院子里喝酒,酒还没喝得尽兴,就下起了大雨。 他们收起酒坛躲进屋中,伏䶮还没喝够,自然想要继续喝。 烈成池要把酒收起来,伏䶮不答应,二者争执之下,酒淋得到处都是,屋中酒香四溢。 烈成池看着他,看到伏䶮的衣袍凌乱半敞,亵衣也松开了,敞露出了胸膛,显得更加狂放。此时,伏䶮正与那个空酒坛子较劲儿,悬着手腕,仰着头,倒来倒去也流不出一滴。 烈成池从他手中拿走那个空酒坛,对他说:“既然空了,改日再喝吧。” 伏䶮拧眉看他,面露不悦,支使他道:“你再去拿一坛。” “家里没有了。” “胡说。”伏䶮拎住烈成池的衣领,将他往下一拉,眉毛拧得更紧,说:“我见过疱屋里有很多…” 烈成池确实在胡说,伏䶮喝酒没有节制,他不想让他喝下去。 但是,想骗一只狐狸,哪儿有那么容易。 烈成池被拉得狼狈地俯下身,一只手勉强撑在地上,低头与喝醉的伏䶮对视。 那双唇沾着酒光,红润浅淡。 烈成池对这场面看得难耐,他本就对那敞露的身体心猿意马,此刻如何按捺得住? 他忍不住将心一横,破釜沉舟,直接含住了那双唇,温柔中暗藏贪狠。 伏䶮大概是喝得神志不清了,有些被动地挣扎着,微眯起狐眸,想看清放肆者何人。 那吻势却不容他看清,顾着汹涌,唇齿相依,将他悬在齿关的话都推回去。 伏䶮仰着首,被吻得如堕烟雾,抓住烈成池衣领的手渐是松了。 烈成池碰着了他的唇舌,又忍不住碰他的尖利犬齿,手掌沿着敞开的衣袍摸进去,贴在他的体肤上,感受他被舔齿时发出的轻颤。 这是带有侵占意味的吻,至于要侵占的是什么,伏䶮马上就知道了。因为那一双拂开衣带的手,很快就摸到他后腰往下的位置。 伏䶮蓦地惊醒,干瞪着烈成池的脸,胸膛间还在起伏。 到底还是酒醒了,一双兽瞳定定地盯着烈成池,正在飞速找回理智。 他的脑子里混沌一片。 烈成池身上那颗难以掩藏的司马昭之心,张狂得昭然若揭,他一介狐妖难道要甘居凡人之下,未免荒唐难言。 但是,想不想与烈成池共赴云雨。 他其实是想的。 伏䶮抬手,拢起被掀得凌乱的衣衫,既不想就这么应了,又不想伤了烈成池的心,便仿若淡定地笑,忽道:“…还少点儿什么吧。” 烈成池有些阴晴不定地看着他,想将伏䶮拆吞的眼神很难收得住,缓问。 “少了什么?” 伏䶮哑然,许久才道:“呃…润膏?” “屋里有能替它的。” “不行。” 伏䶮不假思索地答,烈成池盯着他,知道伏䶮在存心刁难。 二人一言不发,毫不退让地僵持。良久后,烈成池眉宇间的贪欲终是渐渐收了。他擅于等待,几百年都等过,不差于此时,只要伏䶮最后会答应,多久也能再等。 第二天,锦悠城里最上好的琼玉膏就摆在了家中,但是伏䶮又说,还要更好的酒。 买了最好的酒,伏䶮还说,床太窄,换一张再说。 木匠上门做了新床,能躺下二人还有余,伏䶮又说,还差一床更舒坦的枕被。 烈成池看着他,从没想过伏䶮还有这么耍滑的一面,又隐约觉得似曾相识。 记忆里也有人对他百般刁蛮,无理讨要奇珍异宝,他却对那人毫无怨言。烈成池能确定这段记忆从未发生,不知道从何而生,只能当它是梦过。 第八天,伏䶮坐在宽敞的木雕床上,身下是珍贵的云锦被,身旁是琉璃枕,手里是西凤酒,枕下是琼玉膏,他一边喝着西凤酒,一边冥思苦想今日要什么,不知不觉酒就见了底儿。 抬起头来,烈成池早有所料地等他开口。 “想不出了?” 伏䶮扬手掷了酒杯,挑眉看他。 模样太嚣张了。 烈成池走过去,问他:“还要接着想吗?” 作者有话说: 这章应该可以发吧。下一章大概会在微博上放链接。 72. 散作人间照夜灯 第二日上午,伏䶮还在睡觉,听到门外一阵喧杂。 客人? 怎么可能有客人? 他正皱眉,就听到烈成池在门外对他说:“你的朋友来了。” “这狐狸还在睡?”门外传来老流氓的声音,伏䶮心中一惊,就听老流氓又说:“我进去看看。” “他不久就会醒了。”烈成池在门口拦住风殊绝,说道。 “日上三竿了,真能睡啊。”风殊绝在门外感慨道。 伏䶮惊醒,猛地坐起,弓腰捡来落在地上的衣服,抻到了某处疼得他面容扭曲。 风殊绝抱肩在门外,手指敲着肩膀,悠哉地等着,突然听到里面传来砰的一声,像是谁在里面摔下来了。 门外两个人默默对视,一个感觉纳闷儿,一人想进去关心。 没过多久,房门被推开了,伏䶮眉宇间满是戾气,看着他们两个。 风殊绝看向伏䶮,此人身着暗金色长袍,腰束狐纹滚边的宽腰带,黑色锦缎压边的领口拢得严实,不由问道:“大夏天的,你穿这些不热?” 确是很热,碍于面子伏䶮自是不会承认,不耐问道:“大老远的,有何贵干?” “没啥贵干,过来看看你。”风殊绝打量着伏䶮,眼神意味深长。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冷月环给花儿写了信。” “花儿,花儿。”伏䶮看他一眼,挑眉问:“叫得这么亲?” “那可能没你们亲。”风殊绝看着他,又说:“起码昨夜没有。” 伏䶮正要说话,花惊云已是走了过来。 花惊云雪发拂风,玉羽眉轻蹙,透出清冷,“在聊什么?” 风殊绝不语,只是视线定在花惊云脸上。 “怎么没见冷月环?”花惊云问。 “她已经走了。”伏䶮说。 “走了?”花惊云惊诧地看向伏䶮,“我才收到她的信。” “天上地下的,你启程的功夫她已经在锦悠城玩儿个来回了。”伏䶮对他说:“去客堂聊吧。” 花惊云正要走,忽然看见旁边的烈成池,不禁眸露讶异。很多年前花惊云曾匆然见过此人一面,大抵是在行宫的那场业火前,那时他还是帝王,怎么如今也出现在这里? 伏䶮一把揽过花惊云的肩,花惊云趁机低声问他:“不久前你才说不再与他往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当然,花惊云口中的不久前,在地上已是好些年了。 伏䶮拦住他的嘴,“回头我再解释。” 几人落座客堂,伏䶮却没有坐,烈成池见他没坐,自己也没坐。 唯有花惊云和风殊绝一左一右地坐下了,伏䶮和烈成池杵在客堂里,倒像对方为主,他们为客。 伏䶮也不打算解释,“你们坐就行了。” “为何?”花惊云不解。 “有人浪啊。”风殊绝言简意赅地答他。 “什么意思?” “狐狸不是最能浪吗?” “乱说话。” “那你问问…这狐狸怎么连椅子都坐不了?是把腿给摔了,还是把屁股摔了?” 伏䶮笑得想要杀人,两个明亮人跟这儿说暗话,蒙一个单纯的小白鸟儿。 花惊云倒也没真单纯至此,偏头沉吟片刻,好似有些明白了什么。 “你不是答应过我……” 伏䶮心知花惊云指的是五百多年前在玉虚梧桐树下的事。伏䶮一心成仙,也答应过花惊云陪他共赴九天百仙宴,还要饮光雪夜猴儿酒。 “我没忘,只是早晚罢了。”只要他想,早晚都会是他的。 花惊云打量伏䶮,又打量烈成池,若有所思,风殊绝突然无聊地问道:“冷月环那丫头怎么走了?” “冷月环喜欢上了一个道长,可惜,他们不是一路人,两个月前道长走了,她就也走了。” “喜欢道长。”风殊绝听完一笑,也不知是感慨还是损人,道:“这丫头也很有种。” “那个道长是谁?”花惊云问。 “凌烨子。” “青霄宗的人?”风殊绝突然说道。 “你知道他?” “青霄宗的那个掌门,几百年前卜卦窥天机,还逆天给一个孩子改了命。不过说来奇怪,逆天改命之事消耗极大,掌门就算再厉害,也很难办成此事,除非背后另有高人。” 风殊绝的话这么一说,烈成池忽然想起了昭陵。当年在昭陵发生的事,烈玉山后来都告诉了他,最后活下来的昭陵人少之又少,如果凌烨子是昭陵之人,确实是很耐人寻味。 那日,风殊绝和花惊云并未久留。 本就是花惊云收着了冷月环托仙姑送的信,过来叙一杯茶。风殊绝身为风神,事务繁忙,便早早地离开了。 73. 散作人间照夜灯 花惊云和风殊绝离开后,锦悠城郊的庭院中更是少有客人,日子逍遥自在,北窗高卧,箫声相伴。桂月末,庭中桂树如约花开,洒落满地鹅黄,花香溢满园。 这日,伏䶮与烈成池坐在树下,闲敲棋子,这是沈贤过去教给伏䶮的棋法,伏䶮许久不下,有些生疏了。 不料三局五局都下不过烈成池,伏䶮耍赖,指尖夹住一片鹅黄花瓣,说这局以花代子,花落在了哪处,便是他占了哪处。花瓣簌簌地落个不歇,伏䶮在树下冁然而笑,正要说自己赢了,一阵风吹来,将满盘花瓣吹走个净,只剩下烈成池的黑子在盘上。 烈成池低下头,一颗颗地数着黑子。 “三十一,三十二……” 伏䶮僵硬地看着他数,听见对方说:“三十六子,三十六次,你还吃得消?” “这不作数。”伏䶮不认,挥袖拂走盘上棋子。 烈成池点头,依他,依他。 伏䶮对拂乱的黑子也不收拾,只把手肘撑在棋盘上,将棋盘霸占了,在桌前问他:“下一世你想做怎样的人?” “下一世…”烈成池闻言思量,认真答他:“不入庙堂,不上疆场,寻常百姓就行了。” “该不会我一不留神,你又跑去出家?” “那你要早点拦住我。” 伏䶮笑了,说:“难道要我守在轮回井前,看到你一转世,就马不停蹄地跟过去,跟到你新生的家里,把你趁夜偷走。” “如此甚好。” “可我不想再养小孩儿,前二十年予你劬劳之恩,后二十年……” “后二十年温我卧榻。” “哈哈,你们人族向来讲究伦理纲常,难道你的人伦吞进肚子里了?” “我爱的是只狐狸,如何对他讲人伦?” 伏䶮闻言大笑,支在棋盘上凑近半分,大刺刺地伸手端起他的脸。 烈成池应着他的动作抬起下巴,回视伏䶮。伏䶮端详着他的五官,却是越看越觉心动了。他的指肚揩过烈成池的唇角,说道:“好吧,那我考虑考虑…” …… 转眼,日子就到了寒冬,庭中的摇椅收起来,总是要窝在室中了。 最近,伏䶮发现每当烈成池生火做饭时,院门外总会站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孩儿,衣衫褴褛,流着口水站在外头看。 他站在院里朝那个小孩儿招手,小孩儿却没有反应。 伏䶮走过去,问他:“你为何杵在这里?” 小孩儿惊慌失措地抬起头,视线里没有个明确方向,伏䶮才看出来这是一个小瞎子。 他蹲下来,捏一捏小孩干瘦的脸,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宝…” “你的父母呢?” 小宝听到这句话,肩膀垂了下去,显得有些消沉,“我阿娘病死了,阿爹…阿爹疯了,只有很凶的姑姑在。” “你这口水都已经干在嘴角了,多久没好好吃过饭?” 小宝的肚子咕咕响,他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三四天了…” “我家有很好吃的排骨,要不要吃?”伏䶮诱惑他。 “我…可以吗……”小宝紧张地攥住衣角,院子里飘出来的味道已经馋得他又想流口水了。 “进来吧。” 伏䶮推开门让他进来,烈成池刚好从疱屋中端菜出来,有些疑惑地看他一眼。 伏䶮把情况转述给他,烈成池心下了然,只道:“这排骨煮得不够软,只怕对他不好,我再将它煮烂一些。” 小宝和伏䶮在厅中等着,小宝牵住伏䶮的衣袖,怯生生地问:“大哥哥,这里只有你们两个人吗…” “是啊。” “那我…以后可以找你们玩儿吗?” “当然可以。”伏䶮看出他的孤苦伶仃,直言道:“你姑姑要是不给你好饭吃,你便过来。” 小宝脸上露出惊喜笑容,重重点头。 排骨重新烧好了,烈成池端上来,小宝看不见,伏䶮将菜夹到他碗里。小宝吃得狼吞虎咽,边吃边嘿嘿地笑。 在那之后,小宝经常来此院子,他的姑姑好像从不关心他去哪儿,也不关心他是死是活。 小宝虽然命苦,但是特别喜欢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小孩儿。即使是烈成池和伏䶮各忙各的,没人应他,他也能坐在屋里自己边玩边笑。 …… 寒冬就在小宝的笑声中过去,又是一年春日,草长莺飞,天气渐渐地暖和起来。 这一日,伏䶮照常睡到晌午,他一睁眼,看见烈成池和小宝蹲在院子里,不知在做什么。 他走进一看,才发现烈成池在做木工。 伏䶮坐下来,看到地上那些零零散散的木块,地上有一个快要成形的鸠车。 伏䶮和烈成池挨得很近,小宝抓住伏䶮的衣角,叫他阿䶮哥哥。 伏䶮心觉惊奇,问他:“你什么都看不见,如何知道我是阿䶮哥哥?” 小宝嘿嘿地笑着说:“阿䶮哥哥,身上有好闻的酒的味道……” “那烈哥哥呢?” “烈哥哥身上有寺庙里烧的香的气味。” 没想到这个小瞎子的鼻子这么灵,伏䶮心中讶然,问他:“你是如何瞎的?” 小瞎子低下头,闷闷道:“爹说我是发烧,被烧瞎的。” “可惜了。”伏䶮感慨。 “真想看二位哥哥长什么样……” 伏䶮戏谑一笑,道:“就是特别好看的模样,特别特别好看。” 小瞎子惊呼,仿佛眼睛里都有了亮光,说:“那我就更想看了。” “如果将来有天你能看到呢?” 小瞎子稀奇地问:“真的能吗?郎中说我的眼睛没得治了。” 伏䶮记得妖界有一种鱼的眼睛,可以治瞎病,来日他回到妖界,若是寻得到那种鱼,拿来给这小瞎子试试也未尝不可。 “你不要太期盼,但是可以稍微相信一下。” 小瞎子高兴地牵住伏䶮的手,满是憧憬:“哪怕只看得见一天,我也满足。” 作者有话说: 留言我都看到了,超级、超级感谢大家的鼓励!每一句都是我写到完结的动力! 74. 散作人间照夜灯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转星移几度秋。 如此逍遥日子,消磨起来总是飞快,不知不觉已是五年。这五年里寒来暑往,碧桃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桂树绿了一春又一春,小宝的个子也蹿得很快。 去年早春还下了糖渣般的小雪,烈成池便在堂中架了一个小火炉,用以冷天里煮酒。诚然,伏䶮喝酒的癖好是半点儿没戒,烈成池左右拦不住,就任他心意去了。好酒浪掷,伏䶮在这五年里喝过酒的泥坛,都能跟院儿西头堆出一道新墙。 这日,伏䶮又在喝酒,烈成池为他满酒,长垂的墨发掉进了酒里。伏䶮抬手为他将长发撩出来,发现自己都没留意到烈成池的头发是何时这么长的。 伏䶮放下酒碗,倚在窗前,端量着烈成池的脸,那人眉如墨画,唇薄如刻,温润眸中蕴着潭水。 察觉到伏䶮意味不明的视线,烈成池停下动作,不解地看向他。 晌午的日光正明媚,些微的刺眼,伏䶮动指一抽腰间衣带,醉山颓倒,衣衫散乱松垂,对他道:“知道今天是哪天吗?” “哪一天?” “今天是妖界的花朝节。” 烈成池眼中有笑意,调侃道:“二钱一次?” 伏䶮嗤笑,屈指一把拽过他的衣衿,施力将他带到面前,问:“买账否?” “买。” …… 烈成池也没料到小宝会来,他合上窗,将伏䶮送到床上,换好衣袍走出门。 “是烈哥哥!阿䶮哥哥呢?”迷蒙中,伏䶮依稀听到些字眼。 “他躺下休息了。” “阿䶮哥哥大晌午的也睡觉吗?” “他腰疼呢。” 伏䶮听得恼恨,不应当白日纵浪。气闷中,他倒头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然入夜,也不知小宝是何时离开的。 桌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就是这碗鸡汤的香味将伏䶮勾醒了。 他坐起身,烈成池刚好从门外走进来,看到伏䶮已经醒了,有些惊诧。 “等喝完鸡汤,就洗个澡吧。”烈成池坐在桌旁,对他说道。 伏䶮看他一眼,问:“小宝过来什么事?” “给他做的孔明锁,他过来拿。” “下次你…”伏䶮磨了磨牙,言辞间自携凶意。 “错了,错了。”烈成池诚恳地认罪。 伏䶮也没多诘问,闷头喝那碗鸡汤,毕竟肚子饿了半天了。伏䶮脾气不好,但是唯酒与美食难挡,进嘴了就顺心,顺心了就消气。 烈成池看着他喝,目光难掩温柔,忽然想起什么,对他又说:“小宝今年十岁,别的小孩儿都要去学堂,他看起来很沮丧。” “你不是读过很多书吗?” “是,我可以教他那些知识。” “诲人不倦啊,烈山长。”伏䶮调侃他。 烈成池笑了笑,没有答话。 喝过那碗鸡汤后,伏䶮悠悠忽忽地坐在浴桶中,闭目养神,烈成池舀起一瓢温水,帮他冲洗头发。 那长长的红发漂浮在水中,好似一种妖冶的水中花。 浴桶中的热气蒸得伏䶮又要睡了,意识模糊间,他听到烈成池说:“好狐狸,下一世不要找我了。” 伏䶮蓦地将狐眸一睁,回身看他,问:“为什么?” “你还要修道,就好好地修道吧。” 伏䶮的两眉紧拧,心有不解,只觉生怒,目光咄咄地看向烈成池,道:“那也是我说了算。” “为我损了这么多道行,你不可惜吗?” “我天赋异禀,修炼比寻常的妖要快上两三倍,就当是老天看不惯眼吧。”伏䶮将头转回去,不以为然,把胳膊搭在桶沿,说:“否则能是为什么呢,积点功德也要受到天惩吗?” “下一世你不来找我,也许更逍遥自在。” “这没有道理。”伏䶮脸色不愉,声音也沉了下去,“你不要再提此事。”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的完整版还是会放到微博上。 75. 散作人间照夜灯 烈成池在书房中教小宝读书,小宝看不见文字,他就耐心地逐行为他读。 日子没有什么变化,烈成池生火烧菜的时候,伏䶮就坐在旁边陪着他,给他打下手。 每年碧桃开时,他们就去桃林里摆席喝酒,邀长风赴宴,与月影共饮,连明彻夜,坐以待旦。等到晨光泛起,伏䶮往往已是睡着了,烈成池总会默默地把他背回卧房中。到金风玉露时,山峦红遍,他们就拎着几两西凤酒登上忘尘山顶,坐在崖边闲观云蒸霞蔚,畅然谈笑风生,做此风月之主。 日子如此逍遥,蛙鸣鼓吹,让伏䶮渐忘了今夕何夕,不晓岁月究竟又过去了多少年,只看到小宝长得越来越高。 直到有一日,小宝在烈成池书房中去听书,伏䶮躺在摇椅里阖目睡觉。半梦半醒中,他听到有人在咳嗽,那声音压抑得极低,但还是叫他察觉到了。 他睁开眼,走进书房中,看到烈成池正在教小宝磨砚。他的视线从二人面上掠过,二人都面色如常。 伏䶮没多在意,随口问道:“小宝,你生病了?” 小宝紧张地摇摇头,忽然愣了一下,又点点头。 伏䶮看小宝这心虚神色,察觉不对,又问他:“你怎么了?” 小宝坐在椅子上,支支吾吾地没说话。 “跟我过来。”伏䶮招手,让小宝跟他出去。 小宝松开烈成池的手,忐忑地随着伏䶮出门。 二人来到桂树下,伏䶮俯身问他:“是谁在咳嗽?你告诉我。” 小宝慌张地攥着手指,犹疑再三,还是憋不住坦白道。 “阿䶮哥哥,我怕…” “怕什么?” “烈哥哥总是咳嗽,他不要我告诉你,是不是他病得很严重啊?” 伏䶮闻言惊诧,才意识到近来烈成池在书房中待的时间愈发的长,有时甚至待到深夜。 他又惊又疑惑,直往书房去,猛地推开虚掩的房门。 烈成池仍坐在桌前看书,心如止水,刚磨好的墨摆在旁边,一切如寻常。 伏䶮端看他半刻,见他还在看书看得专注,不客气地拿走他的书,问他:“你的病多久了?” “只是风寒,没多久。” “风寒?风寒为何要瞒着我?” “这是小病,无需周折。” 伏䶮显然不信,可烈成池的脸色不像患有重病。 伏䶮放下书,对他道:“我们明日去看看郎中。” “我已经去看过了。” “我不放心,再去看一次。”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他们锁好庭院的门,到锦悠城中最好的一家医馆。 郎中是个老郎中了,一把山羊胡须,慈眉善目,看起来医过无数病人。 烈成池坐在问诊桌前,老郎中为他把脉,和气地对他说道:“这是风寒,抓两副药就能好。” “只是风寒?”伏䶮狐疑地看向郎中。 “客人的脉象弦紧,舌质薄白,咽喉痒咳,这都是风寒的体征。我给他抓两幅麻黄汤,回家后用水煎服即可。” 郎中转过身抓药,伏䶮往那药包里的东西一看,麻黄、杏仁、甘草、桂枝,都是寻常草药,多是育人阳气、宣肺平喘的作用。 郎中抓好药,烈成池抬手正要接过,老郎中清亮的眼又打量他两眼,说:“老朽想起来你是谁了。” 伏䶮闻言抬头,只听那老郎中说:“你不是那常来抓药的客人吗?你家中的病人近来如何了?” 烈成池一怔,答道:“近来皆好,劳您牵挂。” “不知你家中的人到底是什么病,需要那么多名贵药材?” “他…”烈成池有些迟疑,答道:“一些痨病罢了。” 老郎中点点头,将药包交到烈成池手里,只道:“客人好好服药,风寒不久就会好了。” 烈成池朝他颔首,与伏䶮一同离开医馆。 …… 回到家中后,伏䶮让烈成池先回房休息,自己提着药包进了疱屋。 掌灯时分,日落西山,伏䶮在火上为烈成池熬着药,闻着草药的苦味,总觉得事情不该如此。 烈成池这一世自幼在寺中习武,身强体壮,怎么会染上风寒。如果只是风寒,又何必让小宝瞒着他。 夜里,伏䶮并未睡实,烈成池起身的动静惊醒了他。伏䶮睁开眼,一把握住烈成池的手臂,拦住他要往外走的动作,坐了起来。 月光下,烈成池手里是一张素绢方帛,而那布帛上… 竟是赫然的血,触目惊心。 伏䶮倍感震惊,抓住他的手一紧,登时问道:“为什么会有血?” “是风寒。” 伏䶮侧睨向他,眸中震惊渐转为震怒,诘问:“你还要骗我是风寒?!” 屋中的烛火并未点,清冷月光稀疏地照在室中,柔淡如水。 “确实是风寒。”烈成池叹息,道:“只不过它不能治好。” “此话怎讲?” “在过去的每一世,我都会患上风寒。” “然后呢?” “就会死。” 此话音平静,言辞却洞心骇耳。 烈成池站起身,将沾有鲜血的布帛放到水盆里,搓手洗净:“我本以为今生有所改变,看来没能如我所愿。” “你买的那些药,就是为了治这个病?”伏䶮忽然想到郎中说过的话。 “是。我看过许多医书,没有找到病根,而且…” “而且什么?” “这个病只会发得越来越早。第一世我患风寒时,在七十二岁,第二世患时,在六十岁,第四世则是在五十几岁。” 一世比一世命数更短吗? 但是…他今年才三十五岁。 他才三十五岁! 伏䶮心中惊怒难言,他从不知烈成池的每一世都是病死的! 伏䶮忽然想起什么,立刻又问:“四五年前你对我说,要我下一世别再找你,难道就是因为…” 果然,烈成池朝他点头,“那天我开始咳嗽,虽然症轻,但我有预感这一世还是会重蹈覆辙。” 尽管话已如此,伏䶮仍然难以相信,佛缘极重的烈成池怎会患上奇病,又怎会因此短命。 次日,他在书房中半日不出,将架子上的史书逐一翻遍。 终于,他找到了鑫朝的帝篇,并在当中找到有关烈成池的记载。 满篇的丰功伟绩写了一页又一页,功绩可彪炳千古。 伏䶮将有关烈成池的史载直接翻到最后,看见尤为醒目的八个字:因患风寒,龙驭宾天。 76. 散作人间照夜灯 烈成池的病越来越重,各种各式的药都抓过了,治不好,总是治不好。 他的身体就像强弩之末,先前还能强撑得与常人相似,但也只是病初时为慢性,轻得看不出来,时间一长,身体就会开始招架不住,愈发严重的病状会如同回山倒海,不断地显现出来。 烈成池的体力大不如从前,伏䶮为此改了懒散性子,接替了他在疱屋那些活计,虽然做起饭来磕绊难吃,但烈成池每次都能全部吃完。 不知从哪天起,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微弱,便开始以字代音。 一个哑病,一个盲症。烈成池不能再给小宝讲课业,不能再念书给他听了。 小宝听不到烈哥哥的声音,总是到处找他的手,紧紧握住,确认他还在这里。 五百年来,伏䶮第一次直面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才发觉它的过程是如此漫长,长到每分每秒都教人饱受折魔,却又如此短暂,短到伏䶮怕转眼就再也见不到他。 伏䶮看着日渐消瘦的烈成池,而那人的风华往昔还历历如昨,他过去统御十二州、征战南北、才华超众、武功登峰造极,这是他记忆里的烈成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是病卧在室中的苍白模样。 束手无策之下,伏䶮向他的亲爷爷写了一封信。他要留在锦悠城,需得委托爷爷来帮他邀那阎魔愁出山,到人界为烈成池看病。 爷爷答应了他的请求,并顺利地帮他邀出阎魔愁,还在信中提醒他,莫要忘记早日回来拿到狐王之位。 一个多月以后,阎魔愁来了。阎魔愁是个风云人物,奇难杂症他都见过,奇珍异草他都认识,到了鬼门关的性命他也能捞回来。 阎魔愁在锦悠城中小住几日,十分喜好伏䶮家中的西凤酒,伏䶮便将那些好酒都赠给了他。 酒酣耳热中,阎魔愁告诉伏䶮。烈成池的病看上去是风寒,的确没错。 但是,他的病根本治不了,这不是多少药材能挽回的事。 伏䶮愕然,问他是何缘故。 阎魔愁答他,这个凡人的身体里,少了东西。 伏䶮又问,少了什么东西? 阎魔愁摸了摸下巴,琢磨良久,答他,不好说。 为什么不好说?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分别为胎光、爽灵、幽精,亦唤作元神、阳神、阴神。七魄则分别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 这凡人,明面看是少了精、英二魄。但是,依老衲看,他少的是元神。 元神是人的主神,失了元神,必然命不久矣。他能够连活五世,还能震古烁今、功成名就,这已是蚂蚁搬泰山的事情,因此他的这个躯壳,早就已经油尽灯枯,撑不住了。 伏䶮急问,可有破解之法? 有是有,但是如同泥牛入海,不要对此抱希望。 还请告知于我。 阎魔愁将找元神的法子详尽道出后,又长嗟一声。 这个凡人少了元神,应当被困在生死之外,不知前几世究竟是如何入的轮回。不过,今世定是他的最后一世。 伏䶮大惊,难道他不会再有来生? 阎魔愁答,再没有了。 他看向伏䶮,悠悠道。这是他在凡尘中最后的时日,此去即是永别,小狐狸,好好与他道别吧。 阎魔愁说罢,抄起酒坛,将那西凤酒喝个空,甩袖不见踪影。 伏䶮回到庭院中,烈成池正站在庭院里浇溉那些千日红。 听到他回来,烈成池停下动作,把目光转向他。 他们之间不过十余尺的距离。 曾经,伏䶮觉得这十余尺之间,相隔的是数百个春秋。 如今才知,这十余尺之间,不止数百春秋,还有阴阳永别。 烈成池看到伏䶮的神情有异,走过这十余尺,伸手撩开他散落的发,用唇语问他,为何看起来失魂落魄。 伏䶮哑然,无法答他。 散落的发被撩开,露出眉骨上那颗不起眼的红痣。 烈成池一直很喜欢这颗红痣,与他行欢于床榻时,总是俯首在其上吻过又吻。 那颗红痣露出来,烈成池又忍不住用指腹轻柔地摩挲它。 那眉骨被他摸的位置发烫,伏䶮的心脏怦然,心动中牵扯着难以忽视的苦痛。 …… 岁月无言,难抵倥偬,无论如何珍视,也挡不住势必要流走的光阴。 烈成池答应给伏䶮做的洞箫,找了许久的荆竹,已经是做好了。锦悠城近百里的竹子少,千百支竹中仅有一支可用,难得寻到的好荆竹,上面也有一小丝裂痕。当时,烈成池借着这一‘丝’的谐音,用刻刀在丝痕上写下精巧的四个小字:长相厮守。 如今看来,竟是有些讽刺。 烈成池在状态较好时,可以走出去浇浇花、练练书法,有一日遽然咳血不止,气息微弱,休息之后险些不醒。自那日起,他的病况急转直下,性命危浅。 直到二百多日后,气竭形枯的烈成池无端多了些精神,伏䶮却心知这就是回光返照。 烈成池离开床榻,有话想对伏䶮说,但是喉咙发不出声音。 他走进书房,拿起纸笔,面容苍白,形销骨立,仪态依旧是凤表龙姿,如往常那样的在砚上缓缓地磨着墨,发出沙沙的声音,宛若夏天里清风轻微吹打绿叶。 伏䶮像从前一样坐在桌子上,偏头看他磨墨。 烈成池磨过墨,悬起手腕提笔蘸墨,徐缓而下,在纸上写下一竖行字。 伏䶮低头看过去,烈成池写的是:『忘了我,不要再来找我。』 伏䶮拿过他的笔,回了简短二字:『不行』 『听话』 『不行』 烈成池一声叹息,最后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那字如其人,铿锵有力,有雷霆收震怒之势。 『你本当尽意逍遥,一生追寻你的道之极。御重霄,荡沧海,霞举飞升,以达天狐。这才是你伏䶮原本的道途,莫要为我困在樊笼。』 伏䶮忽然怔住,久久地看向那行字,缓慢地将指尖攥进掌心里。 …… 烈成池的后事办得很简单,甚至没有殡礼。 他出生在伏龙寺中,无父无母,后来谢师还俗,无师无友,所爱非凡人,无妻无子。 数里碧桃之下,只有这一冢孤坟,来哭的只有小宝一人。 小宝跪在坟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伏䶮清寂无声地杵在后面,盯着那孤零零的墓碑。 这是伏䶮第一次为人下葬,听说需要买棺、买碑、买衣,他在锦悠城里走了一天,最后什么都没买。 他在家中找到烈成池用过的木头,动手做了一个木棺,一个木碑,为烈成池穿好旧衣裳,就这样入葬封土了。 小宝哭得满脸花,膝下都是泥,哀伤地牵住伏䶮的手,问:“…阿䶮哥哥,你也要离开吗?” 伏䶮定定地盯着那冢孤坟,久未答话。 “阿䶮哥哥…” 伏䶮许久才回神,问他:“什么?” “…你也要走吗?” “嗯。”伏䶮平静回答他,“我有事要办,需要离开一段时日。你的眼睛…等我回来,我会帮你治好它。” 作者有话说: 未妨惆怅是清狂的最后一章内容告终,要展开新篇章。 77.善恶两途俱是错 在这六界之中,有一个混沌人物,唤作牵机神女。仙界最高的女君金母曾经非常宠爱她,大家都称她为红娘子,但是红娘子丧心病狂,欲壑难填,最终被判罚在了六界之外。她平生最大的喜好,就是收集漂泊的魂魄。无论是残魂还是全魂,被她搞到手中的有十六万三千多个,抵过半个阎王府。不仅如此,她还常向六界高价买卖这些魂魄,把人魂做成了倒卖的生意。也许这个凡人的主魂也落到了她的手里,如果你一心找回凡人主魂,可以找她试试。 以上,便是当初阎魔愁告知伏䶮的内容。 因此,伏䶮想要找到那个牵机神女。 如果烈成池的主魂在她手里,他就与她谈一笔生意。 只是,自从烈成池去世后,伏䶮已经兜兜转转地找了三年,仍然没有找到牵机神女的下落。 阎魔愁说红娘子躲在幽冥处,不在六界之中,跳脱五行之外。 可这幽冥处究竟在哪儿,没有人知道。 伏䶮想起小宝还在锦悠城等他,思来想去,决定先回妖界取那鱼目珠。 能治盲症的鱼叫胭脂眸,此鱼的眼睛是浓艳的踯躅色,晒干后磨出的粉有浅淡的梨子味,只游弋于妖界的惑妄海。 惑妄海深达百丈,好在胭脂眸是在浅滩里生存。但是,胭脂眸的身形极为精巧玲珑,只有女子的两根手指大小,游起来尤为迅猛,很难见得到,更难捉得住。 “俊狐狸,你为什么要找胭脂眸?”一只玉骨冰肌的鲛人坐在礁石上,鱼尾打着惑妄海的浅浪,饶有兴趣地问。 “治一个小孩儿的眼睛。”伏䶮答她。 这只鲛人,就是曾经上门提亲的那位兔子精的堂姊,亦是喜欢过伏龙寺和尚,后来又说心系火狐狸伏䶮的花心美人。 她的全名叫闻人南雪,虽然伏䶮与她交情不深,但确是与她相识。此番想起她住在惑妄海,便找她帮忙。闻人南雪听后眉欢眼笑地来了,还打扮得十分漂亮。 “谁家的小孩儿?”闻人南雪兴致勃勃地追问他。 伏䶮蹲在浅滩中寻找胭脂眸的影子,过于专心,没有听到她的追问。 闻人南雪左思右想了半天,心想,没听说过前狐王的亲孙子娶妻呀。 “难道…那小孩儿是你的私生子!”南雪一声惊呼,掩唇问道。 伏䶮搪塞道:“对,对…” 闻人南雪本是兴高采烈地来,未料听到这么心伤的消息,不由满脸黯然,只是还没黯然几秒,就又八卦地问道:“那你的爱人呢?” 伏䶮四处找鱼的金瞳忽然定住了,恍然转过来看向闻人南雪,道:“他死了。” “啊…”闻人南雪心疼地看向伏䶮,又道:“…听说伏爷爷与阎魔愁私交甚好,就没试着找阎魔愁帮忙?” “请过。阎魔愁说他缺了元神,要我找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三界之外的幽冥处,你可听过?” “从来没听过。”闻人南雪摇摇头。 伏䶮若有所思地把头转回来,继续盯着浅滩瞧。 二人静默片刻,闻人南雪忽然眸子一亮,手远远地指着浅滩的一处碎石堆扎处,银光鱼尾兴奋地拍打在水岸上。 “在那儿!你要找的胭脂眸在那儿!” “嘘,别出声……!”伏䶮正要抓,不成想闻人南雪的尾巴拍得太厉害,把那两条近在眼前的胭脂眸给惊吓跑了。 闻人南雪后知后觉,小声道:“抱歉喔…” “没事。”伏䶮摆摆手,说道:“我猜这里有一个它们的巢。” “是吗?”闻人南雪探头探脑地也跟着看过去,那碎石堆底下好像冒着细小的泡泡。 “不要出声。”伏䶮提醒她。 闻人南雪抿住自己的唇,乖巧点点头。 伏䶮蹲下去,掀开那些碎石,果然看到一窝的胭脂眸藏匿在里面。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一条,捞出水面,不想那胭脂眸忽然张开了嘴,死死地咬住他的手指不放。鲜血汩汩地冒出来,全被被胭脂眸喝进肚子里,浅白鱼肚逐渐冒着血色。 “天!”闻人南雪看过去,立刻一脸后悔地说道:“我忘记提醒你了,胭脂眸不能用手抓,它们都是喝血长大的。” 伏䶮疼得拧眉,想把鱼嘴掰开,那鱼的利齿却像是死死地勾进肉里了。 闻人南雪凑上前,熟稔地将胭脂眸死死掐住,玲珑胭脂眸在二人手上死命挣扎,片刻后才动弹不得了。闻人南雪低头查看伏䶮的伤口,到底还是让胭脂眸咬下来一块肉。 “俊狐狸,你随我回家一趟吧。胭脂眸的嘴里有毒,被它咬过的地方不涂珊瑚粉会很难愈合。”闻人南雪看着伏䶮手上的伤口,愧疚地说道。 “不了,闻人姑娘,我还有急事在身,没法耽搁。”伏䶮婉拒了她的邀请。 “那你把这个瓶子带上。”闻人南雪拿出一个剔透的小琉璃瓶,低身捞了半瓶惑妄海的海水,说道:“鱼目珠离开惑妄海水就会烂掉,你把它泡在这里,最多能留存一百天。” 伏䶮接过琉璃瓶,朝人道谢:“多谢。” “不用谢,愿你早些寻到幽冥处。”闻人南雪朝他挥挥手,说道。 伏䶮点头,怀中揣着琉璃瓶,匆匆离开了妖界。 幽冥处究竟在哪,三界广阔无垠,伏䶮完全无从找起。 他只好先回到人界,把鱼目珠给小宝吃了,等他的盲症好了再去找。 就在伏䶮往锦悠城方向去的时候,路上忽然听到有人叫住了他。 “恩人!” 伏䶮回过头,看到一个模样眼生的女子,身着浅蓝色罗裙,身形弱小,但是袅袅婷婷,五官灵气动人。 “你在叫我?”伏䶮并不认识她,疑惑地问道。 “是的,恩人。”女子面露羞涩,怯生生地走过来,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伏䶮沉吟片刻,没有想起来她是谁。 “我五年前才化形,恩人不认得我也是正常。”女子紧张地抬起手指,拢了拢鬓边碎发,道:“不知恩人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我叫蓝玲……” 蓝玲……怎么有些耳熟? 伏䶮看向她,闻出是花妖的气息,恍然醒悟:“你是在镜月溪的兰花妖。” “是我,是我。”蓝玲高兴地应着,“恩人能记得我的名字真是太感动了。” “你这么快就化出形了?”伏䶮讶异地打量她。 “这都要感谢恩人,让我在罗浮村中重获新生。” “你化形后倒是很漂亮。”伏䶮看着她的动人模样,夸道。 蓝玲一怔,面上顿时羞红,赧然低头,轻声问:“恩人要去哪儿,上次与恩人同行的那位和尚呢?” “他…”伏䶮的话顿住,实话实说道:“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蓝玲惊愕地看向伏䶮,连道:“还请节哀…” “无妨。”伏䶮虽是平静答她,心中却是从未节哀,亦绝不接受这个事实。 “恩人现在要去哪里?” “我要找一个不在三界之内的幽冥处,你可听闻过?” “从未听过,恩人要去那里做什么?” “牵机神女在那里,我找她有要事。” “牵机神女…恩人说的是红娘子?” 伏䶮惊诧地看向蓝玲,不可思议地问:“你居然知道她?” “她就在罗浮村的地底下,只是那处尤为晦暗可怕,我从没敢靠近过。” 78.善恶两途俱是错 伏䶮再次踏上邯羌漠地,熟悉的黄沙风尘、日色昏沉,蓝玲陪在他身旁,只是牵着骆驼的人已经不在。 二人穿过白骨沟,走到大漠腹地,连绵沙丘包围着一块绿宝石,这块绿宝石就是罗浮村。 他们站在高处,蓝玲指向罗浮村中一条蜿蜒的河道,说:“顺着这条河往下去,河会逐渐转为暗河,那就是幽冥处的入口。” 伏䶮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奔流不息、生机勃勃的河水绕到阴翳之处,好似顺着地势,流进了某个幽深的洞穴里。 “恩人,让我随你同去吧。” “幽冥处不知底细,你在罗浮村等我就好。” 蓝玲见伏䶮态度坚决,只好忧虑地点点头,对他说:“那恩人你多加小心。” 伏䶮与蓝玲道别,径自沿着那河道,一路找到洞穴所在。 此洞穴内幽暗无光,透着潮意,洞顶倒悬的石头有如鬼斧神工,有些洞门的意味。河水高过腰身,向洞穴里徐缓地暗涌着,河面上飘着几个浮棺,顺着水流向里去。 伏䶮捞起一捧河水查看,在外头还清澈透亮的河水,进了洞穴就变得浑浊了。 他在口中含住一颗凫水珠,跃入水中,顺着河底暗流直向里去,深达数丈不见底。 不知过了多久,伏䶮感到一股凉意,像是另一股汇过来的水流,在此处凝聚成深潭。 既然到了深潭…伏䶮心有定夺,向上而去,水上逐渐传来嘈杂之声。 等出了水面,他向四处一看,已然是另一番天地。 到处是被捆住脚链的阴灵,有如役畜,劳苦地在水面来回运作着,他们划着舟,舟上被锁着的是一道道虚影。 伏䶮心知,那些被锁住的就是魂魄。 他掠过这些阴灵,沿着岸上的窄路向里去,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地形豁然开阔起来,只是仍然晦暗不明,透着十足的寒意。但是,这里连一点风都没有,十分反常。 这一路上,他没有见到过任何活人,只有那些被差役的阴灵,慢慢地、不断地,把舟上被捆得动弹不得的魂魄挨个向里背去。 伏䶮停下脚步,眼前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那些阴灵仿佛看不见悬崖,一个个往下跳,如同饺子下锅。他迟疑片刻,也跟着纵身跳下去。 出乎意料,耳旁没有风声,没有下坠感,只有混沌,只有虚空。 他睁开眼,发现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脚下没有着落,什么都看不清,厚重的紫雾弥漫在周围。 这就是传说中的幽冥处吗。 此时,一尊巨大的神女石像出现在他面前。在这石像面前,伏䶮显得尤为藐小,相比之下,他似乎只有石像的眼珠子那么高。 伏䶮正在打量这石像的眼珠子,竟发现那眼珠子转向了自己。 『来者何人』 这神女石像能直接通向他的心声。 『伏䶮』 『所为何事』 『找元神』 『谁的元神』 『烈成池』 『有』 『给我』 『交易』 『你要什么』 『龙渊寒髓』 伏䶮心中一惊,牵机神女居然知道他有龙渊寒髓。 这龙渊寒髓极为珍贵,整个妖界里只有一个,应该说整个三界只有一个。这个寒髓在伏䶮的手里,这是一个秘密,本该没有人知道。 『不行』 伏䶮拒绝了牵机神女,那神女将眼珠子转回正中,没了动静。 看来这是买卖失败的意思。 伏䶮在虚空之中,绕着神女石像打量了一圈,却无论如何都看不见石像的背面。 一个被金母惩处的神女,躲进幽冥处,还摆个石像在这儿,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伏䶮思来想去,总感觉是在故弄玄虚。 『我们再谈谈』 神女石像的眼珠子再次转向伏䶮。 『来者何人』 『伏䶮』 『所为何事』 『龙渊寒髓以外的东西,你随便要』 『只要龙渊寒髓』 神女石像的眼珠子又转回去了。 半分不容商量。 『你当真有烈成池的元神』 『有』 『证明给我看』 『不能』 『我给你龙渊寒髓』 『掷到虚空里』 『你亲自拿』 神女不答话了。 『把烈成池的元神给我看』 神女许久都没有回音。 半晌后,几个阴灵出现在虚空里,带来一个被锁魂链绑得死死的元神,那元神合着眼,正是烈成池的模样。伏䶮见到烈成池的脸,难挡思念,他伸出手去摸,却从元神中间穿了过去。 当下,伏䶮见识到牵机神女的狡猾。 这个元神是真是假,他根本无法确定。 此处是三界之外的一方混沌之地,伏䶮自己都找了三年,因此那些能够找到这个地方的人,必然费过千辛万苦,也必然极其渴求找回某人的魂魄。 牵机神女正是利用来者走投无路的心理,才敢贪得无厌、漫天开价,反正没有人知道她的真身在哪,没有人能找她秋后算账。 『拿走』 伏䶮掏出龙渊寒髓,向虚空一掷。 那龙渊寒髓坠入虚空中,转瞬就消失不见。 紧接着,神女石像也跟着消失了。 不多久,虚空中浮现出一个紫铜宝盒,盒上镶嵌着赤色血珠,旋转着悬在他眼前。 『将盒中黑子全部拣走,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牵机神女的声音再次响起。 伏䶮拿过紫铜宝盒,周围紫雾聚起来将他紧密地包缠,很快就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当他再次睁眼时,他已经站在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 他抬眼看过去,小镇入口处的石牌楼上写着三个字。 『虞渊城』 伏䶮对这里闻所未闻,他的视线扫过去,虞渊城的光线十分晦暗,几乎没有日光,所有房屋都灰蒙蒙的。不知这座城是不是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虞渊,日没之处。 很多人在街上庸碌地来来往往,没有什么人抬头。 不远处,就是一家酒楼,名为吸星楼。 伏䶮走进去,酒楼中一切如常,除了人们脸上都很麻木,没有表情。 他抬手招来小厮,点了一碗阳春面,一壶清酒。 小二点点头,到后厨给他传话去了。 伏䶮掏出怀中的紫铜宝盒,上下翻看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拿出这个宝盒的时候,似乎有很多人往他这个方向瞟去。 当他转过头看时,人们的视线又从他身上挪开了。 伏䶮不理会这些人,打开紫铜宝盒,看到里面积满黑白子。趁着等面的功夫,伏䶮从盒中挑出黑子,他挑得很快,但是盒里的黑白子半点儿都没有消减的迹象。 伏䶮很快就意识到,这也是牵机神女的一个把戏,这个盒里的黑子永远不可能被拣完。 79.善恶两途俱是错 伏䶮在吸星楼的三楼订了一间卧房,最近几天,他一直住在这个吸星楼里。 这天,伏䶮在楼下点了一碗面汤,他取出那个紫铜宝盒,又放在桌上观察,琢磨当中的玄机。 这时,几个人从旁边走过来,目露凶光,对他道:“你腰间的那支洞箫好像不错,交出来!” 伏䶮冷然瞥视他们一眼,不欲理会。 “你是聋子吗?”那几个人看见伏䶮不搭理他们,怒形于色,登时拔高了嗓门,粗糙手掌一拍桌子,大喊道:“快点儿!别逼我们动手!” 伏䶮不紧不慢地扣上紫铜宝盒,还没说话,隔壁桌先站起来了一个人。 那人穿了一身黑布衣,黑发束起,气质轩昂,眉宇间有些肃杀之气。 只见他抬起手臂,拦住这一帮要动手找茬的人,展露出较为客气的笑,道:“洞箫通常是珍爱之物,几位想要横刀夺爱,这不好吧。” “你又是哪儿来的野种,穿得这么穷,滚开!”那一帮人毫不领情。 “你们不是要钱吗?”那个客人大概以为伏䶮应付不过这帮劫匪,竟然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钱囊,扔到打头那人的怀里,“这些钱够不够?” 那人打开钱囊一看,没想到真装了不少银子,他不善地左右看了伏䶮和男子一眼,才是堪堪作罢,鼻里哼一声,说:“在吸星楼里呆好了,下次再找你们。” 伏䶮这才抬头,打量向那个帮他的人。 他对此人有印象,从他来吸星楼时此人就在这里,这几天也一直都在。 “这位仁兄,你的洞箫是名贵之物,不适合露在外面。”那人拂起衣袍,坐到伏䶮对面,主动对他搭话道。 这人虽然多管闲事,但也算好心,伏䶮便道了一声:“多谢提醒。” “这位仁兄贵姓?怎么称呼?” “伏䶮。” “伏兄,在下姓缑,名仙,字恨光。” 伏䶮点头,重新打开手中的紫铜宝盒。他拿起黑子翻看,在想这黑子到底是如何凭空而生的。 “原来伏兄也有这个宝盒。” “也?” “伏兄大抵是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虞渊城的状况。” 伏䶮知道虞渊城不对劲,接话道:“你说。” “这个虞渊城,几乎每人手里都有紫铜宝盒,他们都是被红娘子骗过来的,我想,伏兄也见过红娘子吧?”缑恨光从怀中拿出个一模一样的紫铜宝盒,放到伏䶮面前。 伏䶮将两个紫铜宝盒放到一起,左右对比了一下,果然相同。怪不得他来吸星楼时掏出这个紫铜宝盒,楼中客人都要盯着他看。 “就没有人挑完过当中的黑子?”伏䶮问他。 “从来没有。”缑恨光从宝盒中拣起一枚黑子,放到伏䶮面前,说:“这黑子是金母的东西,当年金母对牵机神女说,等她挑完了这满盒的黑子,就可以无罪回归天庭。当然,金母铁定是骗她的,这一盒黑子根本不可能挑完。” “既然挑不完,虞渊城的人为何不离开这里?” “因为离不开。”缑恨光拿着盒里的黑子,在桌上摆了个圆形,说道:“这黑子是虞渊城。” 随后,他又用白子在黑子外面摆了整整两圈,继续说:“这白子是结界,专门关红娘子的,没有人能突破。也就是说,虞渊城其实是牢狱,我们都是陪她关在里面的人。” “来找红娘子的人全被关在了这里?” “是的。每个跟她做过交易、拿到紫铜宝盒的人,最后全到了虞渊城,没与她做交易的人也许还可以原路返回。” 伏䶮顿悟。 “来找红娘子做交易的人,大多出卖了最宝贵的东西,有的甚至倾家荡产来找她做交易。不仅没能赎回重要之人的魂魄,还只能永远地被关在虞渊城里。这里的每个人心中都有恨,戾气都很重,不要轻易招惹他们。”缑恨光好意提醒道。 “你来这里多久了?” “已经一年了。” 伏䶮抬起头,这才仔细地看向缑恨光,虽然他与此人素不相识,却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你找神女买谁的魂魄?” “唉,买我妻子的。”缑恨光一声叹息,眼中有些悲伤,说道:“她与我青梅竹马,没想到成婚才半年就离开了我。” 伏䶮听罢,若有所思,没有继续接话。 “提起家妻我又不免难过,伏兄,桌上的酒可否借我喝两口?” “你的钱呢?” “刚才为了帮伏兄解围,全掏出去了。” 伏䶮讶然,这个缑恨光未免过于好心。 他多疑地打量向缑恨光,却是怀疑不起来,只感到这张脸分外亲近。 “喝吧。”伏䶮将酒推给他。 “那晚上…” “晚上又怎么?” “我在楼上定的卧房今日也到期了,不敢到外面住,怕那些人再找麻烦。” “你的意思是我帮你定咯?”伏䶮轻声一笑,颇为玩味地看向缑恨光。 “如果伏兄不嫌弃的话…我可以睡你卧房的地上。” “你就这么点儿钱,为何还要帮我解围?” “实不相瞒,我见到伏兄的第一眼,就感到一见如故。若是伏兄在我眼前出了什么事,只怕我要后悔莫及的。” “倒是奇怪了…” “奇怪什么?” “我见你也感到一见如故。” 缑恨光的动作一顿,盯向伏䶮,问:“真的吗?” “嗯。” 缑恨光突然笑了,看得出他真心高兴,眉毛都扬高了半分,嘴中说:“那可真是缘分。” …… 虞渊城中光亮微弱,只在蒙蒙亮和彻底漆黑之间切换,勉强分得出白天与黑夜。 在黑夜到来之前,缑恨光陪着伏䶮查看了虞渊城周。那些结界不愧是金母亲手所设,坚不可摧。伏䶮几度尝试破此结界,妖力相撞,遗音隆隆,结界却纹丝不动。 “虞渊城里难道就没来过几个厉害人物?”伏䶮心知硬破不是法子,问道。 “红娘子很聪明,她做这些事向来看人下菜碟,不招惹那些不好惹的。” 伏䶮无言,这是说他看起来很好惹的意思? 缑恨光很快又说:“伏兄法力高强,定然非同寻常。这种事我也听说过,若是你手中有非常珍贵的宝物,让这红娘子实在挡不住贪念,也会被她骗进来。” “那些人是怎么离开的?” “说实话,这种事也就一次。而且…那个人也没离开,他死了。” “死了?”伏䶮愕然。 “是。据说那是个仙君,他来时就已经有些神智不正常了,为一人执著成痴,结果被困在虞渊,彻底发了疯,夜夜强行冲破结界,最终气脉尽断而亡。来找红娘子易魂的,都是无法看破生死的,且此事有违天条,是重罪,那些仙神自然不会来。有一身本事还进这虞渊的,伏兄是第二位,不知伏兄为谁而来?” “为一个和尚。” “和尚?” “这与你无关。” 伏䶮不欲多说,缑恨光讨了个无趣,便也不再问。 伏䶮望向虞渊结界,天罗地网成牢,将他彻底地困在此处。 他怕时间一久,烈成池的神魂就会消散。 他怕此去一别,当真就是永别。 80.善恶两途俱是错 夜里,缑恨光在伏䶮卧房里铺好被褥,在地上缩成一团,当真这么倒头睡去了。 伏䶮坐在床上打量他一会,见他确实睡着,便也合衣躺下。 后半夜不知什么时候,缑恨光忽然瑟缩着爬上了伏䶮的床。 伏䶮蓦地醒来,拧眉看向他,冷声问:“你做什么?” “伏兄,虞渊城没有日光,夜里就更加寒冷,我被冻得实在不行,看在我倾尽钱囊帮你解围的份儿上…” “算了。”伏䶮此时困得要死,不想听他唠叨,说道:“你别乱动,赶紧睡觉。” “伏兄,你真善良。”缑恨光说着,伸出手抱住伏䶮的腰。 “你不要抱我!” “可是真的冷…” “那就回地上睡。” 缑恨光立刻道歉,并老老实实地缩回了手。 但是,这缑恨光的手就是缩回去也没用,这人夜里睡觉总不老实,伏䶮暴躁地回头看他,却见他睡得酣然。伏䶮不想再多折腾,困意催着他,只得如此先睡了。 没想到第二天醒来,缑恨光的手还是揽在伏䶮的腰上,且揽得很紧,脑袋搭在他颈间,举止亲昵。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伏䶮黑着脸问他。 “我无意冒犯,只是一睡着就啥都不知道了。” “我掏钱,你去定个新房间。”伏䶮说道。 缑恨光怔住,眉宇有一瞬的阴郁,很快就说:“伏兄,我今晚睡地上,再冷也扛得住。” 伏䶮不想与他多口舌,径直下楼找那掌柜的,吩咐再添一间房。 掌柜的却面露尴尬,与他说道:“这位客官,昨儿来了一位新客,吸星楼现在全满了。” “虞渊城中有没有别的客栈?” “没有了,就这一家。” “伏兄,我在外面真会被冻死。”缑恨光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说道。 伏䶮瞥了他一眼,本想说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然而当他瞥见缑恨光那张好似熟悉的脸,喉中一滞,这句话又鬼使神差地收了回去。 伏䶮仔细打量缑恨光,蓦地问道:“我们是不是认识?” 缑恨光挑眉,道:“我觉得是,你觉得呢?” “我为何不记得你?” “不能太相信记忆。”缑恨光自然地搭上伏䶮的肩,转身时朝吸星楼掌柜笑了一下,掌柜瑟瑟发抖地看着他。缑恨光没有再看那掌柜,目光只粘在伏䶮身上,继续道:“记忆说明不了什么,也可能会有残缺。” “但我的记忆很完整。” “那确实怪了…”缑恨光也不多说,与伏䶮坐到吸星楼的大堂中,替伏䶮点了他最喜欢的那壶酒,“相逢即缘,伏兄,你喝。” “你这花的不也是我的钱?” “嘿嘿,以后还你。” …… 转眼,已是一百多日之后。 虞渊城周的结界严丝合缝,伏䶮仍然没有找到破开之法。这座牢狱能关牵机神女八百年,自然也能将伏䶮关上八百年。 这些天里,伏䶮不但没能离破虞渊城结界,也没能破解这个恼人的紫铜宝盒。 他愈发地心神不定,甚至有些狂躁,时常难以冷静,好在身边还有缑恨光,缑恨光还经常带着酒来。 “这个酒叫蜉蝣梦,城东住的那小伙子酿的,来尝尝。”缑恨光提着一坛新酒,摆到伏䶮眼前,酒香弥漫。 虞渊城中的人都极好喝酒,似乎依靠着一场大醉,就能在梦里逃脱这绝望无光的牢狱。 “比杯?” “比。”缑恨光掀开酒坛,倒了两大碗,道:“这次一定比过你。” 蜉蝣梦极为浓烈,伏䶮与缑恨光相互碰碗,酒液溅出碗沿。那酒是烈,烫得喉咙疼,穿肠而过。缑恨光似乎喝得急了,被呛得不轻,倒在桌子底下猛劲儿地咳嗽。 咳嗽半天过后,缑恨光面红耳赤地从桌底爬上来,看向眼中带笑意的伏䶮。 “伏兄,恕我冒昧…你看起来举止不俗,究竟是妖,还是仙呢?” “你觉得呢?” 缑恨光坐下来,问伏䶮:“你想成仙吗?” “想。” “可是仙有什么好?”缑恨光又为二人填了一大碗,道:“当仙,与当狗何异?比如那被关起来的牵机神女,被拴在这虞渊城里,不准生,不准死,也不准逃。” “狗?”伏䶮停下喝酒的动作,“我看你的名字,缑仙,念起来就像狗仙,莫不是变着相地骂这漫天仙神?” 缑恨光一怔,凝视着伏䶮,缓缓道:“伏兄可真聪明,我讨厌仙,如果伏兄是妖,据我所知,仙妖之间是有一笔仇的……” 伏䶮对上他的目光,眸中金光幽幽,心意相通,二人的眼神皆是晦暗不明。 “妖界有苦难言,不得不为罢了。”伏䶮道。 缑恨光冁然而笑,似乎知道伏䶮指的有苦难言是什么,他的视线流连在伏䶮身上,“何必当仙?不当也能本事通天。” “你说当魔?”伏䶮轻笑,“魔为天地不容,不是好去处。” “那都是些无名小魔,真魔何顾为谁所容?” “缑恨光,你似乎懂得很多。”伏䶮眯起眼。 “在虞渊城待久了,五花八门的,也就全听过。”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可知牵机神女因何获罪?” “怎么,伏兄对她有兴趣?” “她在幽冥处时故弄玄虚,不肯露真身,虞渊城里亦无人见过她,我猜她在忌惮什么。” “牵机神女……”缑恨光摸了摸下巴,抬头回忆道:“她与金母本是好姐妹,据说,她们之间有一段情愫。不过,也不知道怎么她们就翻脸了,牵机神女被金母谪贬出仙界。有一天,牵机神女恶堕,杀回了仙界,也差点杀了金母。天兵天将把这叛女擒拿后,金母就将她关在虞渊,再也没见她。” “金母既然关她,何必还拿出个紫铜宝盒,给她这不切实际的希望?” “不给狗钓一根骨头,怎么让狗乖乖地在笼子里待着?” “那么,她不露真身,是在忌惮谁?” 缑恨光朝他一笑,无辜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伏䶮若有所思地打量缑恨光,对方知道的这些事,显然不是一个凡人能知道的范围。可如果缑恨光对他的亲近是别有所图,又会在他身上图什么? “缑恨光。” “嗯?” “你那天到底为何替我解围?” 缑恨光一怔,意味不明地看着伏䶮,“唉,终归不行啊,我见不得几个杂碎也欺负你。” 伏䶮不明他的意思,只听他又道:“就算虎落平阳,欺你的也不能是犬。” 伏䶮拧眉,还要再问,见缑恨光许是喝多了酒,有些昏昏欲睡了。伏䶮先清了酒碗,正当熄灯时,却听缑恨光又说了一句话。 “…其实我知道一个离开虞渊城的方法。” 伏䶮凛然,问:“什么方法?” 结果缑恨光转眼就又睡着了,没有答话。 第二日,伏䶮问他此事,缑恨光犹豫半刻,答道。 “你也知道,虞渊城是关红娘子的,大家皆是无辜被她拉进来拣黑子的苦工。但是,只要红娘子死了,关着她的结界自然就会消失。” 伏䶮不语,他知道缑恨光所言不假,用来关押犯人的结界通常都如此。 “红娘子杀过无数仙君,还牵扯上千无辜,就算有人在虞渊城杀了她,也是她自作自受。我一早就想杀了她,可惜我的本事不够。这虞渊城中所有人都恨她,但他们不知道她究竟在哪,而且有心无胆,只能徒劳怨恨。” 伏䶮与缑恨光对视,牵机神女不敢露脸,正是露怯的表现,她被关在虞渊城这么多年,又被脱去仙骨,实力应当被大大削弱。如果知道牵机神女的真身在哪,伏䶮的确可以尝试杀了她。 但是,这是一种杀业。 “不行。”伏䶮冷静回绝道,“再想别的办法吧。”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会很关键,决定先睡了,明天清醒时候写。 81.善恶两途俱是错 夜深人静,伏䶮没能入睡。他的睡眠越发的差了,有时喝酒能赐他好梦一场,有时,酒只会让他更为清醒。 这是他在虞渊城的第二百三十一个夜,他还是没有找到离开虞渊城的办法。 缑恨光躺在地上睡着了,伏䶮坐在桌前看一张字条,烛火摇曳,细长焰影在纸上晃着。 从纸张来看这字条已有些年头,但是其字迹苍劲有力,有雷霆震怒之势。这张字条,是冷月环离开时夹进辞别信里的。 屋中漆黑一团,唯有此处亮着烛光,投下方寸暖黄。 透过烛光,可见字条上写着: 『宁负如来,不宁负伏䶮。汉安十六年,烈成池留。』 …… “烈成池,那个和尚?” 缑恨光不知何时醒了,坐在伏䶮旁边椅子上,显然窥到了字条内容。 伏䶮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字条上,简略答道:“嗯。” “他怎么死的?” “病死的,缺了元神,不能再转世。” “他是不是活了五世,每一世都会患上风寒?” 伏䶮蓦地心惊,目光凛然,盯向缑恨光,问:“你怎么知道?” “有人告诉你,他缺了元神?” 伏䶮的眉峰紧拧,眼神锐利,问:“你为什么知道?” 缑恨光只是轻笑,又道:“那人说错了,我知道他缺的是什么。” 伏䶮心知有异,却无法忽视缑恨光的话。 “是什么?” “是一颗心。” 伏䶮愕然,感到荒唐,“少一颗心,怎能活着?” “是啊,少一颗心,怎能活着。有人骗走了他的心,所以他拼尽全力,也只能活到第五世。” “是谁骗走了他的心?” “我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可以帮你把它拿回来。” 伏䶮将信将疑,问他:“你如何拿?” “这并不难,不过…”缑恨光用指尖掐灭烛火,屋中漆黑一片,伏䶮只听到他的声音:“你为何执意要让他活?” “这与你无关。” “如果我劝你放弃?” “我不会放弃。” 缑恨光静默了片刻,发出一声极轻的哂笑,又道:“也好,可这结界不破,我离不开虞渊城,没有办法帮你。” 伏䶮眉宇间凝聚阴翳,紧抿双唇,并未接话。 “你必须杀了牵机神女。” “你为什么执著于让我杀她?” 缑恨光一笑,并不答他,将话锋转回来,“烈成池待你甚好,难道你舍得他神魂湮灭?” 晦暗之中,二人的神情皆是难明。 缑恨光紧紧地注视伏䶮,“你没得选,你舍不得那个和尚。” 在此被日光遗弃之地,四方冥寂,湮没无音,连吐息声都灭杀。室中寒得凝霜,冰碴都冻进骨血里,蕴藏着不为人知的癫狂。 不知过了多久,伏䶮终于缓缓道。 “……我答应你。” 黑暗中,缑恨光满意地笑了。 他站起身,为伏䶮打开房门,不紧不慢地道:“虞渊城中吸星楼的人最多,可惜大家都不知道,牵机神女就在这吸星楼的顶楼。” 伏䶮冷峻地瞥视缑恨光一眼,对上那双极为熟悉亲近的眼眸。 伏䶮无从得知缑恨光的算盘,但缑恨光的那句话是对的,他没得选,因为他舍不得烈成池。 如果不杀了红娘子,不离开虞渊城,这一切永远不会结束。 时间一久,烈成池的神魂就会彻底消散,再也无法踏入轮回。 …… 黑灯瞎火之下,伏䶮沿着老旧腐朽的木梯往上去,静夜里传来木梯不堪承受的吱呀声音,仿若哀疼的泣嚎。 一直往上去,到了十五楼,吸星楼就空无一人了。十六楼更为悄然,漆黑一片,入目空廓。 伏䶮一层接着一层地往上走,二十一楼时,空旷之地堆满红木箱,二十二楼亦然,接下来每楼都是如此,若是有人得知这些红木箱,就会为了登上这里而杀得头破血流。 伏䶮绕开那些木箱,走到最顶楼,第二十七楼,此地最为冥寂,连阳气都没有了。 他抬起头,入目仅有此一间房,垂着无边红帘,悬着绛色绸缎,在晦暗中无风自动。那房门虚掩着,仿佛在等他来。 伏䶮推开房门,看到屋中有数盏烛火,火舌瘦长,影子跃到墙壁上,犹如群魔乱舞。 架子上百根红烛照明,牵机神女盘腿坐在正中央,阖目打坐,带着面纱。她正对着伏䶮,背后是窗,身旁摆着熟悉的紫铜宝盒,以及满地散落的黑子。 她的仪态典雅端庄,面如观音,双手竟还摆着施无畏印,却有着蛇蝎心肠。面纱之上,睁开了一双碧眸,透过面纱,烛光下珠唇殷红。 伏䶮活过一千年多年,也没见过比她更貌美的女人。只是她的脸色苍白,红烛都映不出红润面色,看起来活得并不轻松。 她暗红罗裙曳在地上如榴花,碧眸中波光流转,徐徐打量伏䶮半刻,见他身上有杀意,开口问。 “你来杀我的?”声音清冷。 “是。”伏䶮答。 “他让你来的?” 他? 缑恨光? 伏䶮没有回答。 牵机神女端量伏䶮的面相,“你是那个有龙渊寒髓的狐狸。” 提到龙渊寒髓,伏䶮便心生恼怒。 牵机神女放下假惺惺的施无畏印手势,夹起地上一枚黑子,在手中把玩,果然,下一秒她就出手毒辣,直飞伏䶮命门。 伏䶮侧身躲过,与牵机神女交起手来。伯仲之间,阵阵威风,熄灭大半的蜡烛。 但是很快伏䶮就发现这杀了诸多仙君的牵机神女并不强,她的身体尤为虚弱,不知是什么在吊着她的一口气,怪不得她在外头只敢摆个神像出来,不敢露面。 才过两个回合半,伏䶮就抓住她的脖颈,那脖颈如同蝤蛴般美好。他的指掌掐扼住她的脖颈,贴覆在那一截脆弱上。 牵机神女的碧眸微抬,勾魂摄魄地凝视他。 伏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牵机神女,却看不透她的心,仿佛笼了一层纱,雾里看花。 烛光淡烁,二人离得极近,视线交缠,呼吸交错着。 伏䶮心中迟疑,“也许你赎了罪,还能离开虞渊。” “不。”牵机神女勾唇轻笑,轻蔑道:“你不明白。” 她抬起手,指尖冰凉,握住了伏䶮悬着的手腕,道:“既然是他让你来,你就早些动手吧,也好替我成全整个虞渊城。” “你与缑恨光是什么关系?” “缑恨光?哈哈哈哈哈哈,他根本不叫缑恨光!” 伏䶮迟疑地看着她。 “他是这六界当中最狠毒的人!我红娘子能有今天,全都是拜他所赐!” 六界中最狠毒的人? 那到底是谁? 伏䶮注视她,看到她的碧眸中,暗藏血色。未等他细看,牵机神女却阖上双眸,已经静然待死,他知道此事诡谲,然而他等不起了,身有无奈,不得不为。 他的掌下逐渐施力,指尖狠悻地掐紧她的脖颈,将她按在身后的窗上。 牵机神女急促地喘息了片刻,握住伏䶮的手指逐渐发紧,笑着凝望他的脸,烛影在伏䶮身后狂舞,蓦地,他听到一声骨骼断裂,她整个身体就这样软垂下来,再无声息。 她死了,身体不受控地向后仰去,从吸星楼的二十七层高窗上一坠而落,红裙飘摇,如荧惑星跌落人间。 没多久,楼下就有人高声欢呼。 “天啊!快看!这女的好像是红娘子!” “大家快过来,红娘子跳楼了!” “大快人心!红娘子死了!!!” “太好了!!” “这一天来了!这个歹毒贪婪的女人终于活不下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女人被摔得面目全非了!!真是活该!!!” 嘈杂欢庆的声音从楼下依稀传来,伏䶮站在窗前,只感到心绪难宁。 他回过身看向室中,满地散落的黑子,上千上万颗。 这虞渊城中每人都有数不完的黑子,众人因为神女的愚弄把戏感到怨恨,可这盒中黑子,何尝不是金母对神女的愚弄,不知究竟是谁更可怜。 伏䶮分神地想着,并不知道牵机神女刚死,就有一团黑雾从楼底飞上来。 那黑雾飞得极快,越来越近,他还来不及反应,那黑雾就朝他袭来。 82.善恶两途俱是错 痛,撕裂肺腑的痛。 那黑雾从背后钻进了伏䶮体内,浑如尖刀,残忍血腥地剌进他的骨血,剜他的骨,放他的血,千刀百刀地捅进去,将他的心肺都捅成烂泥。伏䶮痛苦地蹲在地上,遽然发出痛彻心扉地惨叫。 天昏地暗中,他耳边集聚着尤为嘈杂的声音,如同万鬼哀嚎,无数妄念齐发。 『你修了上千年,还是被老天压得死死的…』 『有人得道只用一百年啊……』 『不喜欢仙,还要成为仙,你这是何苦啊……』 『你不是最讨厌和尚吗,怎么也学会佛家那套舍己为人了?』 『……』 伏䶮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感到身上有千钧重,每寸肌肤都有蚁噬般的痛楚。他眼前一片雾蒙蒙,脑袋被声音吵得嗡嗡,肺腑都快要炸裂了,恨不得立刻死去。他摇摇晃晃地环视周围,全是黑色,墙上是什么东西在跳动?焰火?还是鬼影? 他感受到一阵风拂面而来,费劲地抬起脑袋,透过迷蒙黑雾,看到一个方口,大刺刺地刮着风,正对着他。 他朝着那风口走过去,感受到更猛烈的凛风吹在脸上。 『跳下去。』 一道声音念到。 伏䶮掐紧窗框,纵身一跃,从二十七楼的高度跳了下去。 “啊!这是什么?!” 他听到耳旁有人惊叫。 “什么人从天上飞下来了?!!” 从二十七楼跳下去,没能伤及伏䶮分毫,只有快意,短暂的快意。 眼前的人还在震惊地大呼小叫,他下意识地瞥向那人,那人还浑然不觉,仍在胡乱呼喊。 『杀了他。』 “你究竟是人是鬼?!”那人惊恐地发出质问。 伏䶮抬起手,伸向那个人的胸膛。 只是轻轻一下,那个人就安静了,再也不吵了。 温热的血溅到他的脸上,有什么东西,热乎乎的,湿漉漉的,躺在他的手心里。 伏䶮茫然地看向自己掌心,看到的却只有黑障,什么都不清楚…… 有人朝他走过来,来者身形劲瘦,身上有跟他相近的气息,只是比他更盛,盛千倍万倍,强大得如同六界魔息之源。 来者打量他半刻,给他擦去脸上血,冷笑道:“我来找灵窍,却遇上你,你说巧还是不巧。” 灵窍…… 好耳熟…… 凤蛊山……? 伏䶮的残存意识竭力地回忆着,终于在脑海中翻出了这个名字,他圆瞪着两眸,直直地盯向缑恨光。 “知道我是谁了?”那人扬起唇角。 “啼野……”伏䶮喃喃道。 “久别重逢,伏䶮。” 伏䶮憎恨又彷徨地瞪着他。 他想起牵机神女死前意味不明的笑容。 她对他说,他是六界最狠毒的人,你还不明白。 他明白了…… 只是已经迟了,他想得越明白,身体就越感到痛苦。 “别瞪着我。”啼野的话音泛着刺骨的冷意,道:“我只是在帮你。” 帮我? “帮你找回属于你的道。” 属于我的道…… “可笑,若非你当初跳了轮回井,如今怎会这般羸弱。” 轮回井,什么轮回井…… 伏䶮抬起头,隔着黑障看向对方,那是缑恨光熟悉的面容。 “你想知道那和尚为什么活不过五世?” 想…… 伏䶮费力地点头。 “因为你啊。” 什么意思…… 只见啼野伸出手,那手上聚着阴寒的魔气,缓缓地掏向伏䶮的肚子。伏䶮的腹部传来急剧绞痛,他发出痛苦呻吟,魔气仿佛要将肝肠都凝冻成冰。 “你吞了他的佛心,他当然活不久。” 伏䶮痛得蜷下身体,眼睁睁地看着啼野从他肚子里掏出来一个东西,那东西晶莹剔透、七窍玲珑,透着刺目金光。 “我可以帮你把心还给他。”啼野俯身睨他,手中托着那颗心,金芒映得他眉宇间更为阴沉,“也好让你亲眼看看,拿回佛心的他,究竟对你还有没有心。” 此时,天光乍破,千百年来虞渊城中第一次有日光渗透进来。 牵机神女已死,幽囚结界正在一点点地消解,整个虞渊城中的人都心潮澎湃地跑到大街上,感受着珍贵的日光,群情鼎沸,满脸喜悦。 “自由了……” “我们终于能离开这里!” “太好啦,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我想念我的家人……” 有人放声笑噱,有人跪到在大街上,抱头痛哭。 啼野看向那些神情各异的人们,视线缓掠,眉目寡情,目光残忍暴虐。 “有时候,真怀念和你度过的岁月。” 什么岁月…… “不如你先把虞渊城的人全杀了,就当为你庆祝重归魔道,如何?”啼野对他说道。 伏䶮拧紧双眉,狠狠地瞪着他,对他道。 “……还要我再杀人,你休想。” 啼野的眼神阴寒透骨,道:“伏䶮,你何时变得如此清高?” 伏䶮痛苦地挣扎着,竭力用神识控制着身体,残喘着逐字道:“啼野,…你又没有心,怎么会懂我?” 啼野的眸光一烁,当中明灭着几多复杂的情绪,或是一种被背叛的痛恨,或是一种被戳中的伤楚。 伏䶮紧紧地与啼野对视,但是他的身体越来越痛苦,那体内黑雾却有意识般的,钻进他的血脉里,勾连他的肉,融入他的骨,蒙蔽他的心,侵蚀他的念想。没了佛心的压制和震慑,更盛的魔念好似本来就来自他本心,两股魔念一拍即合,合并起来,形成了铺天盖地的不可抗力,最终还是彻底吞灭了他。 伏䶮失去了神识。 他成了自己躯体的观客,只依稀看得到重重黑影,听得到杂乱声音。 他在走动,步履如风,内心杀意冲天。 这途中,他听到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哀嚎声、苦求声。 他似乎看到攒动的黑影,七零八落地横躺在地上,无尽的黑色液体,浑如墨汁,浑如阴翳,一点点地从那些躺倒的黑影身下扩散、延伸。 时间久得邈如旷世,墨汁缓缓地流动着,逐渐地铺满了整个虞渊城。 腥臭味道浓郁地窜入伏䶮的鼻息,可是他的神情淡漠,金瞳泛着红波,有如修罗恶煞,从千百具尸体当中穿行而过。 一张字条从他身上飘落下来,浸泡在血水里,晕开了上面的字,而他浑然不觉,就这样将其遗落在身后。 …… 虞渊城里成了活地狱,惨绝人寰的景象遍布,啼野站在吸星楼上,残忍且专注地看着这一幕。 他正是看得入神,突感肺腑疼痛难忍,一阵猛烈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浓稠的血从喉腔往外冒。 啼野看向掌心的血,微微皱眉,却仿佛对此早已习惯。 他的余光注意到伏䶮的衣袍浸血,身影正从虞渊城门离去,他的视线很快追过去,而伏䶮的踪影已然消匿在城门处。 啼野的眼神不明,他擦净掌中血,默然片刻,转身离开这暗无天日的虞渊城。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启第六世。 83.何如当初莫相识 伏䶮在山野里游荡,不知这是第几年。 刚从虞渊城中出来时,他最是疯魔,那杀意酣畅淋漓,令他神魂震颤,忘乎所以。 仿佛他的神魂已被佛心禁锢了上千年,终于被释放出来,没有知觉,没有悲喜,只感到畅快,无穷无尽的畅快。 他漫无目的地走,嗜杀成性,所到之处,所见之物,皆要赶尽杀绝。 他听到有人唾骂他是魔头,听到有人哀求,听到孩童啼哭,但他置若罔闻。生前哪管身后事,下了地狱又何妨。 …… 这日,伏䶮走在一条僻静的小道上,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关心这是哪儿。 他的手臂在汩汩地流血,伤口是被一个垂死挣扎的男子用宰牛刀给砍到的,那血浸透他的衣袖,鲜血沿着他的足迹淌了一路,而他毫无所觉,只是安静地走在这条小道上,去往他也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 忽然,一道清亮温柔的声音叫住了他。 “公子,你受伤了,需要帮忙吗?” 伏䶮看向她,看不出女人身上的色彩,墨色罗裙,墨色鞋子,墨色头发。 “小女家中有药,要不要进来包扎一下?” 女子好心地问道,见对方茫然地看着她,以为对方怕给自己添麻烦,解释道:“小女夫婿是名捕快,平时总会有些小伤,家中常备着外伤药,公子不嫌弃的话就随小女来吧。” 去东还是去西,往前走还是跟着女人走,无论去哪儿对伏䶮来说都一样,有人叫他,他就会跟着走过去。 他随着女子走进去,女子安排他坐到小院的石墩上,从屋中端来一盘的瓶瓶罐罐,放到石桌上。 “娘亲,娘亲!哥哥他又打扰我画画!”一个小女孩儿跑出来,举着一幅画,蹭到女子怀里。 那幅画被女子放到桌子上,女子将小女孩儿抱进怀里,询问追过来的小男孩,“阿阳,你怎么又给妹妹调皮捣蛋?” “没有,没有,是她瞎告状!”小男孩儿手舞足蹈地解释道。 伏䶮低头看过去,那幅画只有黑白两色,画的是四个人,两个大人,两个小人,在太阳底下手拉手。 “好啦,你们去玩儿你们的,娘亲还有事要忙。”女子拍了拍小女孩儿的后背,将她放下来,语重心长地开导着:“兄妹要好好相处,不可以胡乱打闹喔。” “哼!我在娘亲面前画,看你还怎么打扰我!”小女孩儿将那幅画直接铺在地上,撅着屁股趴在院子里,拿着一根笔画来画去。 “你把我画得丑死了!”小男孩儿在旁边打岔道。 “就要把你画得在家里最丑!”小女孩回头朝他略略略地一吐舌头,给其中一个小人加上直立的头发。 “小桃子,你不要这样趴在地上。”女子操心地将小女孩儿从地上拉起来,“院子里都是蚊虫,还有小蜘蛛,咬到你的小胳膊就该红啦。” “好可怕呀!”小女孩儿打个颤,又把画放回到石桌上,坐在另一个石墩上。 伏䶮安静地看着这一家人吵吵闹闹,像个透明的观客。 “见笑了公子,家中两个孩子闹腾了些。”女子忙完两个孩子,坐回到伏䶮面前,看了看伏䶮胳膊上的伤,衣服划烂了,里面血肉模糊着。 女子蹙起秀气的柳叶眉,关怀道:“公子伤得这么重,是遭遇变故了吗?” 变故…… 伏䶮看向女子,不明所以。 女子以为他不愿开口道出难处,善解人意地说道:“三年前,我家夫婿也曾遭到恶人的报复,被乱刀砍伤在街头,奄奄一息,当时没有人敢与他搭话,还好有个好心的阿婆将他带了回去,给他处理伤口,才能让他活着回到家里,否则……唉,阿阳和小桃子就要没父亲了。” 伏䶮闻言看她,只隐约看得出她的面容恬静美好。 “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一定会有人很为你担忧吧。” 伏䶮摇摇头,没有说话。 女子见状,心疼地看他一眼,拿起药瓶,将他的衣袖往上拉了拉。上药的过程中,衣衫牵动,盖在伏䶮头上的斗篷掉落下来,露出他鲜明的赤色头发。 “大哥哥!你的头发好好看!”小桃子举着画笔对他笑,说道。 伏䶮转过头看她,见她又在纸上多画了一个人,还换了个颜料,在那人的胳膊上涂了两下,大概涂得是伤口,又用跟画伤口同样的颜色,画了那个人的头发。 画中五个人站在阳光下,喜笑颜开。 女子看到伏䶮的头发,露出惊诧的神情,但是很有教养地没有追问。 她为伏䶮受伤的手臂上好药,又仔细地看了他的伤口,说道:“公子,你这伤口太深,都见骨了,怕是要养很久才能长好。” 伏䶮看着她低下头查看伤口的样子,如云墨发搭在她白皙的脖颈间,他正要抬手,那个小男孩突然跑过来,看向他红色的头发,童言无忌地问道:“你是不是妖呀?红色头发,我看话本上是这么说的!” “阿阳!不要没礼貌。”女子连忙制止住他。 “妖!一定是妖!”阿阳笃定道,又走近了看。 这个小男孩…… 伏䶮抬起受伤的胳膊,朝他招了招手,小男孩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他的红色头发。 伏䶮就势把手搭在男孩脆弱纤细的脖颈上。 女子正在收拾药瓶,听到身旁传来微弱地求救声。 “娘亲…救我……” 她抬头看过去,发现她的儿子面色青紫,那红发公子正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掐在他的脖颈上。 “阿阳!!!”女子急切慌乱地喊道。 小桃子听见动静,抬起头,发现刚才还跟她追逐打闹的哥哥,此时被扼在红发大哥哥的手里,两脚悬空,很快就一动不动了。 小桃子目眐心骇,怔怔地看了几秒,才突然扔了画笔,发出厉声尖叫。 女子心寒胆战,扑过去将小桃子护进怀里,一头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死去的儿子,哀切地哭求道:“大人,放过我们吧……” 让这美好无忧的小院子沦为回荡哭声的悲惨之地,如此短暂简单,只需要动动手指…… 伏䶮松开手,小男孩儿的尸体倒在地上,他淡漠地看向跪在地上磕头发抖的母女二人,药瓶胡乱地洒了一地。 伏䶮感受到浅淡的心痛,但也只是一瞬,他走过去,在惊恐的叫声中,利落地杀了那对母女。 临走前,他回过头看向桌上那幅孤零零的画,五个人站在阳光下,墨迹还没有完全干。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那幅画,放入怀中。 出门才没走多久,他看到一个捕快模样的男子,正提着一只活鸡往刚才的院子走去。 伏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与他擦肩而过。 …… 屠戮无休的日子,偶尔也会无端空虚。 有一日,他在街上闻到酒香,忽然停了脚步。 那是他第一次买酒,酒后他做了一场梦,梦里有千灯相照、月夕花晨,还有笑语喧阗。 他心生怅惘,却不知为何怅惘,或许因为在梦里看到了色彩,或许因为看到了自己也在笑。 不过,这些也无关紧要。 他既不关心世间是何色彩,亦不关心自己因何而笑。他只执著于杀人恣虐,满足他心中难填的魔念欲壑。 伏䶮就这样疯魔地过活,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直到有一天,他听见有人在叫阿䶮哥哥。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称呼,疑惑地偏了一下头,透过黑障,隐约看到个白发苍苍的瞎老头。他停下动作,垂眸看着那个老头,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话。 老头说他身上有熟悉的酒香,问他,是不是阿䶮哥哥终于回来了。 阿䶮哥哥是谁…… 伏䶮想不起来,只是觉得老头的话实在太多了,便也动手杀了他。 只是当他把手掐紧在瞎老头脖颈上的时候,手心感受到血脉鲜活地流动,摸到骨骼在掌中断裂的触感,他的心脏忽然开始难以压制地抽痛,痛得他不得不松开手。 然而瞎老头靠在摇椅上,有如沉睡模样,已然没了声息。 他将老头留在那个摇椅里,往外走,路上闻到一股桃花香,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看过去,只看到桃林之处,唯有黑蒙蒙的一片。 …… 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他逐渐有些累了,原来杀人也会累的,他心中的欲壑永远填不满。 于是,他躲在山野里,躲在没人的地方,沉迷于喝酒,他喝酒,归根结底是为了观梦。 有时梦醒,梦里的欢声笑语消匿于夜色,他望着长烟一空,皓月千里,孤独又茫然。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新加了剧情。宝贝们不介意的话可以经常清理一下章节缓存,这样就能看到章节内容改动的部分了。 84.何如当初莫相识 有一天,他正在做梦,隐约听到人声鼎沸,有人喊他妖魔。但是,他只顾着沉迷于梦,没有睁眼,没有理会他们。 直到他感到浑身疼痛难忍,仿佛被抽筋削骨般的痛,痛得他不得不睁开眼。 没想到,他居然睁眼也看到色彩。 他醒过来了。 一朝梦魇破,不知今夕何夕。 还没来得及出言发问,就先注意到有上百个僧人正围着他念降魔经。 『那摩悉地,悉地苏悉地,悉地伽啰,啰耶俱阀参,么么悉利啊舍么悉地,娑婆诃』 那股疼痛又来了,抽筋削骨般的痛,痛得直钻心。 “不要念了…”伏䶮疼得满头是汗。 『那摩悉地,悉地苏悉地,悉地伽啰,啰耶俱阀参,么么悉利啊舍么悉地,娑婆诃』 僧人们置若罔闻,只顾着继续念。 “停下…”苦痛更加剧烈,汗水糊住了视野,天昏地暗。 『那摩悉地,悉地苏悉地,悉地伽啰,啰耶俱阀参,么么悉利啊舍么悉地,娑婆诃』 “求你们,停下。” 伏䶮不明白为何突然成了这样,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遥远的虞渊城。 后面的大法师连声叮嘱道:“不能停,不要听这个妖魔的话,继续念。” 为了不着相,为了不被妖魔的诡计所蛊惑,僧人们皆闭目静心,不去看他。 没有人看到伏䶮痛苦的面容,没有人看到他忍不住淌下的泪水。 上百个僧人盘膝坐在这片旷地上,围着伏䶮念降魔经念了整整的三天三夜,伏䶮终于不堪痛苦,倒地昏迷过去。 …… 当伏䶮醒来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居然是手脚都被束缚了起来。那束缚他的铁链非同一般,好似是玄铁所制,无论怎样都挣不断。 他羞恼挣扎的声音铿铿作响,惊动了镇守此地的和尚。 “放开我!” “妖魔勿语。” “我不是妖魔!” “你是。” “你凭什么这样评断我?” “你杀了一万三千八十一条人命。” 伏䶮惊住,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瞪向和尚,两眼瞋视,金瞳颤恐。 “这不可……” 伏䶮拧起眉,反驳的话才说了一半,突然顿住了。 他的两手发颤,好像记起了什么。 那些呼啸而过的记忆,如同惊涛拍岸,一股脑地暴虐涌入他的脑海。 牵机神女意味不明的笑,吸星楼顶跌落的荧惑星,暗无天日的虞渊城,缑恨光站在他的面前,云淡风轻地让他杀了所有的人。 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墨色,是磕头如捣蒜的求饶,是怨恨凄厉的哀嚎。 那些难以抹净的墨色总是无处不在,那些墨色是什么…… 是血…… 是鲜血…… “你还想抵账?”那和尚反问。 伏䶮怔怔地看向和尚,哑了嗓音,许久才问:“…如今离汉安三十年过去多久?” 和尚皱眉看他,不耐烦地答:“八十八年。” 八十八年…… 伏䶮还在怔神,又一个和尚走进来,连声叮嘱道。 “觉悟,师父说了不能跟这个妖魔对话,会被他迷了心智。” “好险,好险,差点就中了他的圈套。”和尚赶紧转回身来,背对着伏䶮。 “妖魔最狡猾,他现在肯定在想计谋要脱困。” “好,咱们不理他。” “咱们是不是要从念降魔经改为念洗业经了?” “是的,今晚明净师兄会来领咱们念。” “太好了,我正怕背得不够熟呢。” “好什么好,师兄那么严厉,发现了肯定会惩罚你的…” 伏䶮边听他们的对话,边抬头打量向周遭。 八面通透无视野死角的铁笼将他圈地围起,从悬梁吊下来的、地上牵掣起的冷硬伏魔链将他双臂紧紧地捆绑在背后,两只脚踝亦被铁链牵住,脖子上套着的枷锁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站不起来,只能跪伏在地上,如此模样就像在拴一只野犬。 不看还好,看了生恨,怎敢如此对他? 这般毫无尊严的囚禁无疑再次激怒了伏䶮,他暴戾地猛然一挣动玄铁链,狂躁地吼道:“该死!放我出去!!” 觉悟被骇得一激灵,赶紧闭上眼,低头碎碎念:“听不着看不见听不着看不见……” “你在装什么聋?!”伏䶮被和尚这自欺欺人的模样给弄得更怒,暴虐地狠拽玄铁链,声音震耳,在整个塔中隆隆地回荡。 觉悟被吓得浑身发抖,更不敢回头看了。 旁边一个和尚也是充满了惊惧,急切问道:“师祖和师兄都出门了,咱们咋么办?” “他一会儿发了疯,不会冲出来把我们都吃了吧?” “念经!念经!” 两个和尚立刻就地盘膝坐下来,闭上眼,又开始念起那个把伏䶮折磨得不轻的法咒。 『那摩悉地,悉地苏悉地,悉地伽啰,啰耶俱阀参,么么悉利啊舍么悉地,娑婆诃』 熟悉的痛感再次袭来,虽然不比百个僧人齐念那般痛得抽筋削骨,但也足够痛到他难以忍受。 伏䶮蜷起腰,手指攥紧在背后,冷汗直冒,连道:“别念了…停下……” 那两个和尚视若罔闻,大概是被吓得不敢睁眼,也不敢回,就这么执著地念着。 『那摩悉地,悉地苏悉地,悉地伽啰,啰耶俱阀参,么么悉利啊舍么悉地,娑婆诃』 疼痛折磨着伏䶮,任是他如何叫停,那两个和尚也置之不理。 大概过去了三个时辰,两个和尚念得口干舌燥,也都愣是没敢停,直到又一个和尚从外面走进来。 “觉悟,觉明,晚上师兄要来,该你们去准备蒲团、福田衣那些了。” “好嘞!” “知道了!” 两个和尚这才停下来,回头偷偷地看过伏䶮一眼,对上一道凶狠得巴不得吃人的眼神,二人打个哆嗦,赶紧走开了。 作者有话说: 我才想起来这回事,给宝贝们普及一下。伏䶮的䶮是生僻字,读yan三声,输入法里可能不太好找。 85.何如当初莫相识 不多久,有几个年龄较小的僧人先后走进来,以伏䶮为中心,在地上有序放置了一百零八个蒲团,在案几摆上净瓶、香板、手炉、引磬、大磬等物件。 伏䶮冷眼看他们忙碌,感到口渴,从他清醒过来后,一直还滴水未进。 “有没有水?”他身体带动玄铁链一撞笼子,发出叮咣的巨大声响。 然而,那几个僧人像是没听见一样。 “你们都是聋子吗?”伏䶮愤然拿玄铁链又撞了下,正好有位矮个子僧人从他面前经过,他顿时叫道:“那个小矮子,你过来!” 矮个子僧人被吓得哆嗦一下,也没敢看他,缩着脖子快步走开了。 伏䶮气闷地瞪着这矮僧人,没多久,上百个僧人就陆陆续续地都进来了,各自安静地待在蒲团位置上,一旁摆着木鱼。 就是这帮僧人,念了他三天三夜,害得他痛不欲生…… 伏䶮心有怨愤,暗咬利齿,眼芒掠过每人脸上。 “明净师兄来了。” 话音刚落,有一个人走了进来,此人气度超尘拔俗,步履轻巧,即使披着福田衣,也可看出皮肤光净如明镜。有僧人为他递过净瓶,供他洗手用,再用布擦干。 他走到最前面坐下,正对着伏䶮,一众僧人跟着坐下。 伏䶮抬起头看他,金瞳骤缩,瞠圆了两眸,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个明净和尚看。 他挣扎着想再靠近些看看,但是玄铁链将他绞得死紧,套在脖颈上的枷锁沉得他喘不上气。 原来啼野没有骗他…… 烈成池当真投胎转世了! 他沉郁多年的心脏此时遽然猛烈跳动,简直要冲出喉咙,眼芒贪婪地盯着那人熟悉的容颜,居然连眼眶都发热。 他出声喊道。 “烈成池!!” 这声音急切凄哀,穿透琉璃塔的大殿,传到一百零八位僧人的耳朵里。 最前面的人并没有理他,只是平静地念着香赞: “炉香乍爇,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 在场僧人都深谙妖言惑众的道理,无论妖魔说什么话,皆要不听、不闻、不问,不受其惑。 纵然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声急切凄哀,也是没有一人理他。 见此状况,伏䶮慢慢地静下来,目光凌然,刚才大家都叫他什么来着,明净师兄… “明净。” 静谧无声的琉璃塔内,被禁锢的妖魔忽然指名道姓地开口,众人停下动作,惊诧不已。 那个明净和尚停下动作,抬眼看向他,和尚的肩圆身端直,庄严妙相,眸似青莲华。 “我有话对你说。”伏䶮说道。 “师兄…师祖叮嘱过千万不能跟这个妖魔说话。”有僧人担心会生出变故,谨慎提醒道。 明净和尚徐徐地看了伏䶮一眼,收回视线,不再理会,口中念起开经偈。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你不记得我了?”伏䶮不死心,还要问。 明净没有回应他,敛眸继续念道:“我今见闻得受持…” 满堂坐得都是人,无一将他放在眼里,最前面的和尚也连目光都不再来了。 “你看看我!!”伏䶮急火攻心,话音隐有震颤,他往明净和尚的方向去,沉重枷锁压得他疼痛难忍。 然而,依旧无人回应。 百年前,同样的一句‘你看看我’,同样紧张得声音打颤,那时他们在碧桃林中,如今却是在琉璃塔内。当年说那句话的人,今日竟然冷情如是,坐在高台,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明净念的开经偈毕,众僧的洗业经起。 一百多道庄严肃穆的声音同念,八方共振,无处可逃。 经声与擒他时所念又不同,要比先前那个更为刚猛。 伏䶮不得不痛苦地再度跪伏下来,体内黑气好似生怕被收降,又猛烈地往他身体更深处钻,让他再一次尝到邪魔强行侵体的痛苦,尖锐气流剜他的骨,吮他的血,千刀百刀地捣进去。 那经声越念,反噬到他身上的就越严重,虽然未流一滴血,却已皮开肉绽。 “不要念了!!” 伏䶮溃然喊道,痛不欲生的感觉让他渴求躲逃,多次尝试站立起来,又被脖上沉重枷锁压得跪下去,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根玄铁链都随着他发出訇然巨响,震耳欲聋。 大磬慢慢地敲着,诵经声依然有节律地回荡在殿中。 “别再念了…” 伏䶮的指尖起初还紧紧地攥着,直到连攥的力气都没有了,汗如流水,湿透他的衣衫。 “停下…” 众僧人无情,诵经声不歇。 那妖魔浑身抽搐,缩在一处,逐渐悄然无息,只垂着头,再不作声了。 …… 诵经声持续了两个时辰,终是停下来。 僧人们依着礼仪,有次序地离开琉璃塔,炉中的香也已燃尽了。 琉璃塔内重归肃静,没有人敢看那妖魔一眼,任他如死了般在笼中。 空荡荡的琉璃塔内,再无人影。 半柱香后,有一个人折身而返。 明净和尚站在笼狱前,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开口问。 “你想对我说什么?” 那妖魔虚弱地张了张嘴,几乎没有声音。 明净和尚蹲下来,将耳朵靠近,仔细地去听。 最终,他依稀地辨出了那句话。 “…你还…记得我吗?” 明净和尚略一皱眉,不解地看着他,打量向那妖魔的脸。这肆虐人间数十载的妖魔,人皆言他面目可憎、青脸獠牙,佛经上所记的妖魔亦是獐头鼠目,这个妖魔却非如此,他赤发如火,长睫上不知是汗是泪,容貌好看得能够勾走世人心魂,尤其是那双金眸,辉焯如日光。 妖魔让他感到似曾相识,可是,他确实没见过他。 “我不认识你。” 那妖魔听到这句话,牵了嘴角,好似嗤笑,笑音震在喉中。 明净和尚见那妖魔闭着眼,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转身离开了琉璃塔。 …… 至夜,打板止息。 师祖将明净和尚叫出来,问他这一天的日常事情,问他对佛法有没有新的开悟。 最后,师祖才问到他有关妖魔的事。 “洗业经对那妖魔的效果如何?” “弟子见他疼痛难忍,不知洗业经能否帮助他从魔性中解脱出来。” “洗业经是释尊所写,定然有它的效用,你们只管诵持,对待佛法要虔肃,不可抱有猜疑。” “是。” 师祖问过话,正要离去,却见明净面露疑色,似乎有心事。 “你还有什么疑惑?”师祖洞察一切,见到他如此神情,出口问道。 “还有一事。”明净的话顿住半刻,如实到来:“今日,妖魔问了弟子一个问题,弟子想不明白。” “他问了你什么问题?” “他问弟子…是否还记得他,但弟子不认识他。” 师祖皱眉,严厉地说道:“这就是身为妖魔的诡诈之处。遇着妖魔,必须镇定汝心,不可与他对视,不可与他对话,不可贪恋他,不可怜悯他。他于你而言是外魔,外魔则易退。若是你被他趁虚而入,入了你的心,这就成了内魔,内魔则最难除。切记,切记。” 86.何如当初莫相识 洗业经每天日跌时分起诵,日入时分终止。 妖魔跪伏在琉璃塔正中央,那琉璃塔高耸直入云日,十方塔壁上雕有多尊佛像,忿怒尊、阿罗汉、接引佛、文殊菩萨、四臂观音等,塔壁正中处则是释尊,释尊右手覆右膝,指头触地,以示降服诸魔,这十方佛像将塔围了整圈,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每尊佛像皆是轻微地俯着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双跪在平地中心的妖魔。 那妖魔近些日子都显得消沉,诵经时再怎么痛得难忍,也只是咬牙熬着。 虽然他对这诵经的蚀骨之痛已然麻木,但他的身体仍然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大汗淋漓,发出阵阵嘶叫。若非寺中皆知他是恶贯满盈的妖魔,若非知他害得上万个家破人亡,没有僧人能安稳地听着这声音,坐在塔里将经诵完。 直到妖魔被关在琉璃塔中第二十多天的时候,他的神志才逐渐有反应,只是时常盯着那个法力高强的明净和尚看,眼神直勾勾的,让人害怕,让人胆颤。 至夜,琉璃塔时常会有几个僧人,轮番值守。 伏䶮抬起头,视线掠过这些秃驴,对着一个人道:“你把明净叫过来。” 当值的僧人听见了,瑟然发抖,没敢回应。 “把他叫过来,否则我杀了你。”伏䶮森寒着声音,道。 那个僧人浑身僵硬,哪儿敢还在这妖魔之前再待一秒,逃一样地去叫了。全寺上下,恐怕唯有明净师兄敢面对这个妖魔。 没多久,明净和尚来了,步履极轻,没有脚步声,唯有一道长身静立的人影。 妖魔的金瞳才缓缓地抬起,对着那张熟悉的面庞,道:“我不信你有了佛心,就会变一个人。” 明净和尚没有波澜,也没问佛心是何物,只是神情冷淡地让他把话说完。 妖魔见他冷情如是,忽然变了主意,又道:“剩下的话我要你到笼中听。” “为何要我进去?” “人多耳杂,这些话只有你能听。” 明净和尚法力高深,妖魔又被玄铁所缚,进去也无大碍,和尚将门打开,独身走了进去。 妖魔紧盯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眼中似有情感难明,直到和尚站到面前。妖魔被千钧枷锁压着,跪在地上,抬头都费劲,二人一高一矮地两相对视。 只闻那玄铁链遽然铮铮作响,妖魔蓦然笑了,目露骄狠,扑向和尚,又被玄铁链死死勒住,竭力抬起被枷锁沉压的脖颈,堪堪算是够到,怀中夹着隐逸酒香,咬住和尚的唇。 和尚骤惊,抬手推开他,一掌拍到妖魔身上,妖魔痛得闷哼一声,却不松口,那副模样浑如野犬,咬住和尚的舌头,尖利犬齿刮破皮肉,咬出一汩血来,腥甜血气顿时扩散,搅着津液溢满在味蕾,他的牙齿嚼着他的舌头,尤嫌不够解恨。 明净和尚只得使劲掐住他的下颚,虎口有力如钳,强迫他松口。只是那动作在旁人看来,倒像是和尚抬起妖魔的下颌,忘情深吻。 这妖魔被苦痛折磨了好多好多日,早就不怕疼了,下颌被掐得快要脱臼也不松口,和尚皱眉施力,再一掌拍到妖魔胸膛,这一掌和尚用了八成功力,妖魔被震开,嘴角亦有鲜血,不知是咬出的那和尚的血,还是被一掌震伤了内腑翻上来的血。 只见妖魔嘴角沾血,肆声笑噱,笑得小腹都颤,负气斗狠地盯着他,一字挤出一字道:“我们是昔日爱人,你如何舍得拿法咒折磨我?!” “我是出家人,没有爱人。”和尚平静地看向歇斯底里的妖魔。 “我们相识了五世……”伏䶮的语调细慢,话音狠刻,“你爱了我五世。” “我怎会爱一个妖魔?”和尚显然不信,冷冷问道。 “我是妖,可我从来不是魔。”伏䶮的声音微颤,又道:“我谨遵善德,从来没杀过人!” “你杀了一万三千八十一个人。” 妖魔的神情骇然,顿了半下,又道:“…那非我所愿,不是我想杀死他们!” “他们却是死于你手,正是你心有魔念,才会被关在这里。” “我会有今天,是因为……” “是因为魔念让你造下孽业。” 妖魔的神情中露出些许茫然,些许痛苦,那段成魔时光他总是记不清,每每想起就会头痛。他一拧眉,只道:“…你未免太冷情,烈成池。” 和尚对这三字毫无反应,只是问他:“烈成池是谁?” “烈成池就是你!”妖魔斩钉截铁道。 “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烈成池。”和尚沉静地说道,“你心中有太多妄念,琉璃塔是一个能够让你静心自省的地方。” “我要自省什么?”妖魔一声嗤笑,两眸幽深地凝视和尚,“你就不想听听我们的往事?” 和尚心中迟疑,但还是回绝道:“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无关,无关,你之前为何不说无关?!”妖魔挣着铁链,被和尚的冷情彻底激怒,“在我躲着你走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一句你我无关?!!” 妖魔愤怒至极,嗓音极大,整个琉璃塔内外都听得见,眼见妖魔狂躁得濒临失控,和尚正要再念法咒,余光却看到了妖魔金眸中的泪光,藏有苦楚。 明净和尚感到惊诧,妖魔有泪,这是他第一次见。 正于此之时,一道严厉的声音传入琉璃殿。 “明净!擅入囚魔笼破坏规矩,身为师兄,这就是你的作为?”师祖支着黄木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入琉璃塔。 明净和尚立刻回过身,愧然低首对师祖道:“弟子知错。” “立刻去思过堂中领罚。” “是。” 那师祖苍老的眼犀利地看向妖魔一眼,看着妖魔跪伏在地的狼狈模样,横眉冷眼道:“孽魔肇祸造殃,如今既已被擒,还不赶紧收起你的那些伎俩?!” 妖魔却根本不理会那老和尚,只顾盯着明净和尚离去的背影,默然不语。 …… 戒律堂内。 两个僧人拿着戒棍,其中一人不忍心地对明净和尚说:“师兄,你一向纪律严明,今日怎会受了那妖魔的蛊惑,走进牢笼去?” 明净和尚脱了袈裟,身形强健,跪在戒律堂正中,低头不语,脑中还在回想方才瞥见的泪光。 “是啊,妖魔罪孽滔天、杀人如麻,即使师兄你法力高强,万一出了什么事,祖师他老人家该有多心痛啊。”另一个僧人也接话道。 “破了规矩就要打五十棍杖,师兄,你真是一时糊涂了。” “五十棍杖这么疼,明天还要和我们一起练功,日跌后又要念经,唉。”那僧人举起棍杖,于心不忍地说道:“师兄,你咬咬牙,我要落棍了……” 明净和尚只是颔首,道:“动手吧。” 作者有话说: 这个不是新章节,前面给伏䶮成魔后加了一章过渡章,所以推后了一章。 87.何如当初莫相识 日跌起诵,日入止诵。 如此的日子,日复一日。 无止尽的痛楚,千钧重的跪伏,妖魔被关在琉璃塔中,兔缺乌沉,熬过不知多少个白天黑夜。 每逢至夜时,他总让人把那个叫明净的和尚找来,和尚也通常都会如约而来。 他的心有固执,总是反复问和尚几个问题,你记不记得我,你爱不爱我,你如何舍得这样对我。 和尚的神色如常,不像寺院里其他僧人那样将他视为罪恶滔天的妖魔,但也从未将他视为过两情相悦的爱人,平日里如何对众生,就如何对这个妖魔,态度不温不火。 也许这是佛法中的众生平等,但是平等得令人心寒。 寺中的人都知道这个妖魔很执著于明净师兄,心中颇有微词,有人劝明净不要再理会这个妖魔,也有人撞起胆子告诫妖魔,宁搅千江水勿扰僧人心,让他不要再纠缠明净,但是妖魔充耳不闻,明净也还是照常会来。 这日,诵经结束,妖魔跪伏在笼狱中,浑身脱力,从房梁下吊的玄铁链都被抻直了,承着他的重量。 由于寺里规定任何人不能擅入琉璃塔的牢笼中,妖魔长日缺水,他的嘴唇干裂,渗出血丝。 “给我水…” 僧人们从他面前陆续地走过,没有人敢回头看他。 “我渴了…” 终于,有一个年纪较小的和尚停下了脚步,同情地看向妖魔,看到他连嘴上的血都干涸了。 “你渴了吗?”那个小和尚问他。 伏䶮朝他点头。 “我去给你拿水。” 没多久,小和尚端着一碗水跑来了,他将端碗的那只手伸进牢笼里,奈何这牢笼空广,妖魔被缚在中央,根本够不到。 小和尚看到伏䶮有些脱水的模样,于心不忍,道:“你再等等我…我从师兄那里偷钥匙过来。” 说罢,小和尚把那碗水放在地上,又急匆匆地跑开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小和尚满头大汗地回来,手里偷偷地握着一把钥匙。 伏䶮听到他的动静,抬起头来,玄铁链也跟着响。 “别急,我进来喂你。” 小和尚安抚他,左右看了一眼,大多僧人都去吃晚饭了,塔内目前无人,只有塔外站了几个人。他用钥匙把门打开,端着碗走了进去。 他两手捧着那大碗水,蹲到伏䶮的面前,举高喂给他喝。 伏䶮喝水的动作极为辛苦,水液沿着下颌直往脖颈淌。喝完水,伏䶮正想低头说谢,余光却瞥到小和尚的脖颈,那皮肉极为细嫩光滑。 他的喉结滑动,心觉不好,立刻变了脸色,急声道:“你快走!” “嗯?” 小和尚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只看到妖魔眼底泛有暗红的光,一阵浓郁的酒香扑鼻,链声响动,薄唇微启,仿佛在强行压着什么冲动。 小和尚被吓得浑身都僵了,端着碗的双手发抖,目睹那妖魔嘴中有明晃晃的尖牙。 那妖魔似乎克制着,不断地后退,但被玄铁链限制住了,他的嘴里重复那句快走,可小和尚早就被吓得腿软动不了了。 最后,妖魔还是没能压住自己,猛地向前一挣,朝小和尚扑去。 一声稚嫩的惨叫响彻琉璃塔,盛水的碗摔碎在地上,清脆明亮,有僧人听到声音,匆忙地纷纷赶来,目睹了这惨无人道的景象。 小和尚被妖魔咬烂了半边肩膀,在血泊中奄奄一息,那妖魔的神情骜狠,陷入癫狂,血色湮没他的金瞳。 “正心小师弟!”僧人急切哀痛地喊出小和尚的名字。 妖魔在玄铁链束缚下躁悍地挣动,气势汹汹,牵动玄铁链的声音如雷贯耳,荡在琉璃塔内,几个僧人心急如焚,但没有人敢上前,只能对这凄惨场面望而却步。不久,明净疾步过来,急忙拨开围在前面的僧人,不假思索地冲进笼中,把正心小和尚一把抱了出来。 小和尚连哭都没了声息,意识模糊地躺在清净的怀里,一个僧人接过正心小和尚,一边大喊着快来医师,一边往外跑。几个僧人围着妖魔立刻坐下来,目露愤然,念念有词,让妖魔饱受折磨的经法再度从四面八方响起。 『那摩悉地,悉地苏悉地,悉地伽啰,啰耶俱阀参,么么悉利啊舍么悉地,娑婆诃』 打头念经的就是明净和尚,他修为最高,念力最强,法咒钻入耳中,隔着牢笼,隔着黑障,伏䶮气息虚弱地看向他,看到他凛然无情的眼,感到彻骨的痛。 …… 长夜深沉,佛灯永明,打板声响。 妖魔独自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他又对当值僧人说:“你去叫明净过来。” 时间过去很久,最终明净还是来了,脚步很轻,立于牢笼之前。 妖魔默然片刻,问:“…那个小和尚怎么样了?” 明净站在他面前,对他道:“正心师弟的右臂以后都抬不起来了。” 妖魔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颤,不再言语。 明净声音冷然,问他:“你被关在塔中已有四百五十多日,可曾有半日发自真心地悔过?” “悔过…”妖魔嗤笑,如实说道:“我根本记不清干过什么,何谈真心悔过。” 他缓慢地垂下头,脑中隐约记得一幅画,画上有小人,有太阳,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幅画…… 是谁画的……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妖魔问明净和尚。 “什么忙?” “帮我看看…我衣服里有什么。” 明净目光凛然,没有作声。 妖魔恍然明白过来,嘲讽地说:“以你如今道行,难道还忌惮被捆起来的我吗?” 明净走进去,走近妖魔,探向他的怀中。他低垂着眼眸,对上妖魔的金眸,他的视线向下,看到妖魔脖颈间被枷锁磨出来的血痂,黑红色的,若隐若现地黏连着。 明净忽然被这一幕刺痛了,他的动作顿住,忽然意识到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实。看到妖魔脖颈被枷锁磨出血痂,竟比看到正心师弟被废了右臂,更加让他感到心痛。 明净默然地收回目光,拿出一幅从妖魔怀中摸到的画,连带着什么东西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明净打开那幅画,平铺在地上,二人共同看过去。 那是一幅简笔画,画上有五个人,分别是三个大人和两个小孩,其中一个小孩有着冲天的头发和丑丑的鬼脸,其中一个大人则是……红色头发,右臂还画着大大的红色伤口。 伏䶮注视着那幅画,似乎感到眼熟,有什么尘封的回忆,被他刻意地忘在了脑后。 他越是专注地回想,就越是感到头痛,仿佛有什么在钻他的脑仁。他感到苦痛地拧起眉,脸色更为苍白,冷汗从额间沁出。 明净凝视着妖魔,看到妖魔逐渐变了脸色,金瞳微晃,两唇微张,震惊地瞪着那幅画,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我…”妖魔的嘴张了良久,才艰涩地说出:“好像杀了画上的三个人…” 妖魔瞠圆两眸,直直地看着那幅画,断断续续地回忆着,“她是温婉心善的妇人,她的孩子活泼可爱……” 那些陌生、真实、血淋淋的记忆,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看到自己手臂上流着血,独自走在僻静的小路上,一个善良温柔的女子叫住他,将他带到院子里包扎。 后来,他当着女子的面,先是掐死了她的儿子,又杀死了她的女儿,在她的摧心剖肝的哭声中,拿起桌上的那根画笔贯穿了她的喉咙。 伏䶮心中正是震惊,就看到明净从地上捡起一个琉璃瓶,问他:“这也是你的?” 伏䶮定定地看向那个琉璃瓶,深蓝色的惑妄海海水中,飘着淡粉色的碎末,那是…… 是胭脂眸的鱼目珠被海水泡化了。 难道,他没能把鱼目珠如约带给小宝。 想起小宝,伏䶮终于意识到他遗忘了什么更关键的回忆。 他绞尽脑汁,纵然头痛欲裂,却依然执拗地回忆着,偏要想起不可。 直到很久之后,终于,他想起了那片墨色的桃林,那是锦悠城…… 一个眼盲的老人就坐在他们曾经的那个院子,大门开着,仿佛在等什么人回来。 他走进庭院,老人闻出了他身上的酒香,情绪激动,颤巍巍地坐起身,问他是不是阿䶮哥哥。 老人对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说每天都还会给烈哥哥扫墓,还说一直在好好打理这间院子。 伏䶮嫌他聒噪,抬起一只手,是被胭脂眸咬过的那只手,疤痕还在指腹上,怀中揣的就是能治好老人盲症的鱼目珠。 但是他的手贴覆着老人的脖颈,神情漠然地,游刃有余地,把他杀死了。 两行泪水从他眸中蓦地滑落,打湿了地面。 琉璃塔内的十方神佛皆作壁上观,看着妖魔崩溃地发出嘶叫,浑身发抖,悼心疾首。 无数记忆势如破竹地打碎了伏䶮构筑的心墙,那些记忆里的人命血糊糊,糊住了他不敢跳动的心脏,糊住了他不敢睁开的双眼。 妖魔看似强大坚固的内心,只需一瞬,就能变得脆如琉璃。 明净无声地看着妖魔的变化,他听到妖魔悲伤的声音。 “阿池,我杀了小宝…” “他在等我,我杀了他!” “我亲手杀了他!” “阿池…” 88.何如当初莫相识 接连数十日,妖魔都在牢中兀自愣神,缄默不语。 不知什么时候起,琉璃塔外站着的僧人又换了一批。其中一位看起来身材魁梧的僧人,下颌处有一道刀疤,经常出现在琉璃塔门外。 这夜丑时,那刀疤僧人趁着夜寂,走入琉璃塔中,远远地看到那妖魔跪伏在牢中,十方诸佛威然睥睨着他,他对着远处一块从窗中漏出来的月光出神。 刀疤僧人对妖魔视如敝履,鄙夷地走到牢前,却又不敢靠近,保持着距离,壮起胆子对着妖魔痛骂:“你这猖狂的妖魔,居然还有脸活在这世上?” 妖魔没有理他,只是凝视着那一块月光。 “不要装聋!你把正心师弟骗入笼中,肆无忌惮地毁了他的一生!!听说你这几十年里杀了一万多个人,真不愧是乱世妖魔,如此丧心病狂、丧尽天良!不!你根本没有心,更没有天良!你就是个没娘养的,石头里蹦出来的孽畜,你这一辈子不得好死,你永世不得超生!!”刀疤僧人指着妖魔的鼻子唾骂道,越骂越激愤,慷慨激昂,唾液吐得四处都是。 那个僧人隔着囚牢十米开外的位置,左右地走来走去,嘴里用最难听的话骂着妖魔,时不时地停下来,瞪视那个妖魔几眼。 妖魔自始至终都毫无反应,刀疤僧人见他对自己视若无睹,更是勃然大怒,忍不住冲到牢笼面前,好让这个妖魔听清楚。 “你这个,这个阴险毒辣的妖魔,你的罪孽就该自做自当,你杀了多少人,就该下地狱多少次!每天只让你在这里跪着听听经法,真是太便宜你了!你根本就无药可救,你也不可能回头了,简直就是浪费一百零八位僧人的口舌!” 刀疤僧人走了两步,一脚就踩碎了妖魔注视的那块月光,妖魔的月光碎了,这才缓缓地抬眼看他。 刀疤僧人还要再骂,扭头看到妖魔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忽然看愣了。他既不是这一百零八位僧人中的一个,也从没有机会看过妖魔的样貌,没想到居然是如此的……如此的勾人,红尘中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一张脸! 刀疤僧人的嘴巴张了半天,哑了半天,许久才干巴巴地说一句:“…你就是利用这张脸出去祸害世间的吗?” 妖魔依旧缄默着,没有说话,刀疤僧人像是终于找到了缘由,说得更来劲了,嘴中喋喋不休道:“怪不得!怪不得!我听说你的本体是个狐媚子,这种畜生的臊味最大,果真是一个靠着卖美色的腌臜货!” 这么说着,刀疤僧人突然就起了疑心,道:“那你每天晚上专门叫明净过来是干什么?该不会是偷偷地行什么苟且的事吧!” 自从窥到了妖魔的脸,他就忍不住总是直盯着妖魔看,觉得那容颜实在好看,像有什么魔力抓着他一样,他又往下看,看到妖魔的衣袍散乱,两臂被缚到了后背,仔细点儿就能发现妖魔胸前还敞着一小部分白皙皮肉,尽管只有那么一道细缝,却让人越看越产生遐想,如果把这衣服扒开了该是什么香艳场景。 想到这里,刀疤僧人对这罪大恶极的妖魔竟然产生了欲念。 刀疤僧人的眼神顿时有些慌乱,急于掩饰,连忙挪开视线,却发现妖魔根本就没发现他的变化,或者说妖魔根本就没在看他。 反正,也是这狐媚子妖魔勾引的,衣服半遮半掩,怎能不叫人遐想,定然是刻意来扰乱他禅修的劫难!想到这里,刀疤僧人就又理直气壮起来,说道:“别以为你能勾引得了我!” 说这话时,他的眼珠子却还是在妖魔身上打转,想到明净几乎每夜都来此处,猜测二者之间有什么苟且,但明净一直是人心所向的清静寂定的高僧,难道也会折在这妖魔身上? “快说!你每天夜里都把明净叫过来,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他其实是个藏着色心的虚伪和尚?” 妖魔终于又看向他,眼中蕴藏着杀意,骇得刀疤僧人连退好几步,直到又退回十米开外,才说出一句:“老实交代!” 妖魔嗤笑,目光冷然,道:“你起了色心,关他什么事?” 刀疤僧人说:“我知道,你是妖魔,是魔王波旬的人,最会勾引蛊惑,这都是释尊对我的考验!” 妖魔看破对方的拙劣掩饰,无情戳穿道:“你这种人,心有不轨,只会说是魔王波旬在扰你,就算不是波旬,还有他的三个女儿,爱欲、爱念、爱乐,千错万错,都是魔的错。” 刀疤僧人被一语戳穿,气急败坏,说道:“休要胡言!怀璧其罪,这副皮相就是你的罪!依我看,你这么殷勤地天天找明净,怕不是对他动心了吧?” 僧人见妖魔不答,以为自己发现了秘辛,洋洋得意道:“只可惜,明净是不会看上你的!你的罪孽深重,已是污泥一整潭,而他莲台高坐,智珠在握,修得金身,转于救世轮,有如天上明月,怎么愿意落进你这泥潭里?” 刀疤僧人的话戳中了妖魔的命门,只见他蓦地抬起头,金眸狠骄地瞪向那僧人,道:“你要还想留得命在,就把嘴闭上!” 那刀疤僧人是个色厉胆薄的,见到妖魔这副模样就不寒而栗,又连退了几步,气势弱了大半,只是还嘴硬道:“看来我是正中你的心事了!佛魔不容,势如水火,明净每夜会答应来看你,那只不过是因为可怜你,你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你充其量是他成佛路上的绊脚石!” “滚!!”囚牢中的妖魔对他已是烦怒至极,躁烈地牵掣着玄铁链,顶着千钧重的枷锁,猛地蹿腾起来,那气势仿佛要将玄铁链挣断从里面冲出来把他撕碎。 刀疤僧人被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魂飞胆裂,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退,直退到大门口,才连滚带爬地跑了。 妖魔瞪视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目眦泛红,匀着吐息,许久都没有收回视线。 …… 日跌时分,诵经声依旧照念,妖魔依旧沉默地跪在琉璃塔的中央。 日入时分,一百零八位僧人纷纷散去,到了人定时分,寺中僧人止息,塔内悄无声息,唯有月光。 在成魔的那八十多年里,伏䶮最喜欢的就是在醉酒后做一场逍遥的梦。 那些梦飘摇着,在涌沸成流的韶光里,当中有光风霁月,有云蒸霞蔚,碧桃林间是最动人的姑娘,庭院中坐着他想见的人,木桌上是他眼馋的菜肴,夤夜浮着华灯千盏,云锦床榻间烫入魂骨的一句爱你。 今夜,伏䶮在昏沉之中,意识不清醒,也做了梦。 梦里,他穿行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天是血红色的,地也是血红色。远处,有人喜极而泣,狂笑道:“该死的虞渊城!我终于出来了,我终于自由了!” 他循着声音望过去,不见人影,欢呼声只回荡在空巷里。他感到茫然,四处寻找着声音,直到他低下头,惊觉那人的头颅就被踏在他的脚下,头颅的脸上还凝固着喜悦的笑容,翻着青色眼白。他惊恐地倒退两步,才发现这条街巷就是用万具尸骸铺就的,他走的这条道是一条血道,他踩碎的是他人嚎啕含冤的亡躯殒骨。 红日悬在天尽头,他却不敢再往前走,那些骸骨翻滚着,拉扯着他往下陷落、沦堕,鬼音嘈杂,他们争先恐后地对他说。 那些韶光已经不属于你了。 罪业昭著,你翻不了身了。 89.何如当初莫相识 伏䶮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明净,领着诵经的人也换了个和尚。 自从伏䶮想起了那些事,他的心念就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那些噩梦不依不饶,叫嚣着让他下地狱,哭丧着要他血债血偿,拖着他往泥潭里沉沦。加之每天诵念的洗业经,内心和肉身的苦痛就像沉重的两座大山,将他死死地压在巍峨之下。 有一日,缄默已久的妖魔开了口,问僧人:“明净去了哪里?” 僧人白眼相看,道:“明净师兄忙得很。” “为什么他都不来琉璃塔?” “师祖不准他来了,要师兄潜心学法。你一介妖魔,问这么多干什么?” 妖魔默然,不再答话。 直到五十多日后,寺里不知是什么事,僧人都显得分外忙碌,连琉璃塔外看守的人都少了。 大家的神情都肃穆,进进出出的,洗业经也先耽搁了,没有多余的功夫理会妖魔,仿佛将他遗忘在了寺院后山的琉璃塔里。只有那个刀疤僧人,好似是个闲人,时不时地壮了胆儿,过来再慷慨激烈地骂他一夜,这妖魔也不再有反应了,只是默不作声地跪着。他洋洋得意地站在妖魔面前,仿佛这不可一世的妖魔是在向他臣服。 …… 这天,琉璃塔外忽然传来两道清亮的女声。 “哎,后山的这个琉璃塔是干什么的?” “进去看看!”另一个人答她。 二人挽着胳膊,好奇地向琉璃塔里去,还没进门,就在门口被叫住了。 “女施主,这里是禁地,陪堂和香客不可以入内。”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明净大师!阿弥陀佛。”女施主们没有进去,喜悦地转过身来,念了一句口头禅,其中一为白衣女子迤迆然地说道:“大师宝相庄严,佛陀保佑,是长得越发好看了。” “请施主们回到主殿吧。”明净的声音清冷,并未接茬。 “明净大师一直都很讨女众的倾慕,不知大师…”白衣女子的手攀上明净和尚的胳膊,暧昧地问:“有没有想过修密宗的欢喜禅呢?” 话音方落,伏䶮凛然抬眸,视线看向门口。 明净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合十,道:“施主自重。” “我一日不见明净大师就要犯相思病,郁郁寡欢,这要如何是好?我对明净大师的感情,就好比摩登伽女对阿难尊者一样,连梦里都惦记着与你成夫妻,因此接连三年日日都来听大师讲经,此念成痴,大师可愿舍身渡我?”那女子的声音娇柔,尾调软绵,又向明净和尚靠近了半步。 “施主既然提到摩登伽女,可以向她学习,参悟不净观。佛陀正是对摩登伽女道明不净观,她因此顿然开悟,证了初果,归入佛门。”明净疏远地又退半步,客气回答她。 “但我比摩登伽女还痴些,她不愿喝阿难尊者的洗澡水,我却愿喝明净大师的。”女子不依不饶地说道。 眼见女施主尤为难缠,一旁的僧人也是见习惯了,直言道:“女施主,明净师兄还有要事,施主先去大殿等吧。” “唉,好吧…”女子轻轻一声叹息,抬眸笑道:“大师,等会儿见。” 没多久,琉璃塔外的明净走了进来,伏䶮闻声看向他。 来者手持念珠,一席月白僧袍,神姿高彻,如风尘之外的瑶林琼树。数名僧人簇拥着他,围着他说话走路,像是众生在拱一轮可望不可即的明月。 正午日光太过明耀,而他跪伏在阴暗之中。 那道光与影之间分明的长线,像是划开他与明净的分界线。 伏䶮从没想过他有天会妒个凡尘女子,妒那女子三年里日日见到明净,平视明净,触摸到他的僧袍,孟浪诉说爱意,而他只能被囚在琉璃塔中,忍着苦痛,不见天日,被视为妖魔。 六百年来,他为了这个和尚,断去四尾,毁了修行,孤身深入幽冥,堕进邪魔道。 这背后字字淌的都是他的血,他的命,他托着这轮明月,一世又一世,从阴谋阳谋,从羊狠狼贪,从生死轮回中庇护下来。 到如今,明月依旧是明月,他却成了玷污明月的泥沼。 “师兄,法会的时辰要到了。”一个僧人手里持着香华,对明净说道。 明净颔首,正欲随几人转身离去,忽然顿住脚步,余光看向妖魔的方向。 妖魔垂着头,红发散落在肩上,不知在沉思什么。 明净用余光看了他片刻,缓缓地离开琉璃塔,大多数僧人都随着他走了。原来,今日是寺中五年一度的法会,举国闻名,时望所归,连皇子王孙都会前来听法。 而那传法讲法的人,正是俊逸庄严的明净和尚。 …… 直到日曛时分,夕阳西下,信徒陪堂才是渐渐地散了。传法的大殿在另一个山头,名为千舟山,那才是寺院的真正所在,沾染杀业的人不能随意登上千舟山,因此需要由寺中的僧人护送那些皇子王孙下深山去。 寺中缺少人手,如此一来琉璃塔外看守的人都少了许多,只剩下两个僧人盯着动静。 结果这两个僧人中,还有一个那天正好肚子不舒服,跑去上茅厕了。 玄铁链发出细碎的声响,没有人注意到,那束缚妖魔双腕的玄铁链已然松动了,玄铁链松动多日,只是妖魔一直在静待好时机,同时也在等自己彻底死心。 今夜,他忍痛从玄铁链中生生地挣出来,又抬手掰开套在脖颈上的枷锁,枷锁没有想象中的难搞,倒是脚链异常难摘。 剩下的另一个本该值守的僧人此时倒在囚牢外,不知是死是活。 妖魔正在拧眉拆他的脚链,囚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原来,那个跑去茅厕的僧人,离开前特意托人嘱咐了明净和尚今夜帮他轮守,没想到明净一来就撞了个正着。 静夜之下,二人对视着,那妖魔见是他来,先是一怔,眼神逐渐晦暗。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有车,回头去微博看吧。 91.何如当初莫相识 千年苦行,未获大成,大多是为了这个和尚,伏䶮不信连和尚的一份真心都得不到。然而造化弄人,在这琉璃塔中跪伏的三年,和尚未对他动半分真心。 “你,你们…明净师兄,你怎么和这妖魔……你们?!” 先前倒在琉璃塔中的僧人,此刻居然醒了过来! 原来,僧人根本没服下惑妄海水,都是妖魔编出来的,那僧人不过昏迷而已。 僧人没想到自己才睁眼,就见到这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场面。 本该洁净的袈裟野落在地上,常日紧闭的牢笼门竟然敞着,六尘不染的明净师兄不仅破规矩擅入牢笼,居然还破了戒! 与杀人不眨眼的妖魔! 在释尊的眼皮子底下! 味道溢到僧人鼻子里,僧人傻呆呆地看着眼前场面,惊恐到恨不能再晕倒一次。 牢笼大肆敞开,妖魔没了枷锁,僧人心生恐惧,不敢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接连大退几步。 明净和妖魔都注意到他醒过来,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他,一冷一毒。 僧人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往后爬了两步,踉跄着站起来,大叫着逃窜出了琉璃塔。 …… 明净破戒的事,第二日就传遍了整个寺院,人皆听后瞠目结舌。 声名远扬的慧僧竟然没有抵抗住妖魔的勾引!在琉璃塔中,十方诸佛的瞩目之下,明目张胆地破了清规戒律! 这无疑是背信弃义、大逆不道的行径,不仅辜负了师祖的教诲,更是抛弃了心中的佛陀!何况明净触犯的是邪淫之罪,对方是个男人,是个妖魔,数条罪状加起来,令人难以启齿! 师祖听闻此事后,气得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为何如此聪慧有佛缘的和尚,偏要去干离经叛道的事! 寺中五百多名僧人聚在戒律堂,以行肃众,肃众即对破戒的和尚进行惩处。 明净和尚跪在戒律堂外,连有佛像的堂都没资格入。周围站着的是他的师祖,他的师父,他的师伯,以及他朝夕相处的师弟们,觉悟、觉明、正心小和尚也在当中。 平时,这些师弟一直对他投向景仰崇拜的目光,视他为典范,现在无不惊诧困惑地打量着他。在他们看来,明净师兄破戒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此时,寺中正以羯磨法决定明净和尚的处罚。 常规来说,若有僧人胆敢这样破戒,应当剥下他的僧袍,没收其全部衣钵,集众以火焚之,对破戒僧人以棍杖罚之,将其摈出。这摈出还必须从偏门走,以示耻辱。 但是明净生性聪慧、悟性极高,心如明镜,非常人可及。师祖爱徒心切,僧人们亦不愿让师兄离开。况且,明净和尚向来无欲无求,循规蹈矩,此事发生得实在诡谲。 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妖魔想法子迷了他的心窍,故意毁了他的清净六根。 经过羯磨,明净未被判处摈出,但免不了现世苦报。 那天明净所穿的僧袍被焚毁,在天气渐寒的露月,他袒露着上身,背后还留有妖魔抓过的指痕,众人躲着目光,只有不懂人事的几个小和尚才会好奇地多看几眼。 和尚被责罚三百棍杖,以此忏悔业障,洗心易行。 这个责罚,并非纯挨三百杖,而是在落杖时,诚心发露,即袒露所犯之过失,不得隐覆,以达到消除所背业障,内观曾明。 行罚的是明净的几个师弟,纵使无奈,也只得向师兄举起棍杖。 “一、二……” 棍杖落下,戒棍落到和尚结实宽厚的背上,发出令人心惊的沉闷声响,留下一道道殷红血印。 那些戒棍无情落下的淤痕,叠在背脊上,逐渐盖住妖魔留下的暧昧指痕。 “七、八……” 棍杖生风,打了一下又一下,和尚后背紫红得让人不忍直视,但他还是一言不发。 众人于心不忍,皆劝他早些发露。 落到第七十八杖时,和尚终于缓缓开口。 在棍杖落在皮肉的残酷声音之下,明净和尚陈述了当日之事,未有隐覆。 其言惊世骇俗,闻者无不震撼。 发露至妖魔的那句问话时,和尚又缄默了,没有继续往下说。 “师兄,你快接着说啊……” 落棍的师弟替他着急,忍不住说道。 和尚依旧闭口不言。 “一百六十二、一百六十三……” 直到三百棍杖落完,和尚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师祖怒其不争,道:“一切业障海,皆从妄想生。众罪如霜露,慧日破诸暗。你就跪在这里,忏悔你的六根罪,直到业障消净为止!”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明净这赫赫有名的和尚。前脚皇子王孙才听过他讲法,后脚传法的人就在琉璃塔里破了戒,这种事只会远传千里、流布四方,最终落得人尽皆知。 僧人们痛惜地看着明净师兄,想问无从问起,想劝无从劝起。也许从明净每夜答应见妖魔起,三年来日积月累,就迟早会有这一天-s.a.k.u.r.a- 果然,这世上的妖魔,存在就是祸。 不可视,不可听,不可贪爱,不可怜悯,否则迟早也会像明净师兄这样,为了渡妖魔,反倒把自己搭进去,毁了自己的功德。 众僧叹息,逐渐散去,戒律堂前阒无一人,唯有那下跪的和尚。 …… 日暮黄云,秋风萧瑟,草木摇落,老树上寒鸦哀鸣。 明净远远地望向戒律堂内威严的佛像,缄默不语,心中所思的始终是一语诘问。 『和尚,你承认爱我吗?』 他不认识这个妖魔,妖魔却信誓旦旦说他们是爱人,有过五世尘缘。 他渡过无数被妖魔祸害得苦不堪言的人,总能心如止水,唯独在看到妖魔落泪时心如刀割。 琉璃塔中破戒,他们水乳交融、神交心会,仿佛在相识之前就已是爱人。 然而,无论是谁逼问,他也只能缄默不答。 佛曰,不可说。 言语道断,心行处灭。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有关键剧情,去微博找链接。 92.何如当初莫相识 妖魔想走,但是没有走成。 妖魔醒来时,已经不在琉璃塔中,而是在一座不见天日的石塔内。 这是真正从千年前留下来的镇魔塔,曾经关过许多祸乱世间的大魔大妖。只是这座山头离千舟山更远,约莫十几里地,石塔荒废上百年,山里有无数豺狼猛虎,僧人从来不敢踏足,更别提上山轮守。 因此,最初僧人们才选择将妖魔关在后山琉璃塔里,每日用洗业经去开悟他,而非关进这座石塔。 但是,妖魔的危险还是超乎了僧人的想象,居然差点儿从琉璃塔中脱逃,再生血光之灾。 这次,捆缚在妖魔身上的玄铁链重量是之前十倍有余,枷锁添了更多负担,沉得妖魔彻底站不起身。 没有日光,没有诵经声,没有僧人再来值守,整座荒山里只有妖魔自己。 妖魔置身于冥暗之中,从此分不清昼夜。 是的。明净没有放走妖魔,因为妖魔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念,出去就还会杀人。但他不知道在他受罚的那天,妖魔已经被关进了石塔。 由于破戒,明净被师祖命令在后山中面壁思过五年。他走进后山,看到琉璃塔空空如也,才知道妖魔已经不在这里。 在岑寂的后山中,韶光失声。 明净每日于此看经,禅定,思过,坐观日升日落,静闻花开花谢,就像是修了闭口禅,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只有师祖来检查他思过成果,他才会开口,讲述最近的开悟。等他讲完,师祖来时严肃的神色则稍有松动,宽慰离去。 正心小和尚也偷偷来过,他的右臂垂着吃不上力气,好奇地蹲在地上,问明净师兄自己在这后山里会不会无聊。 明净摇头,不会无聊。 正心小和尚又问他,师兄,你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会忍不住破戒? 明净沉默片刻,不答话。 正心小和尚也听说明净师兄在修闭口禅,只对师祖才会讲话,但他实在想不明白,那天夜里妖魔究竟对师兄做了什么,才会让师兄变成如今这样。 正心小和尚说,师兄,你真的修了闭口禅吗?为什么不说话呢? 明净和尚看着他,就在小和尚以为他仍然不会说话的时候,听到了师兄沙哑干涩的声音。 人是很复杂的,非一言可道破,非一日可体悟。 正心小和尚听完怔住,左手拿树枝在地上画着圈,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 师兄,我没听懂。 小和尚叹了口气,右手仍然垂着,好似还是举不起来,他对明净和尚说道。 师兄你不知道,其实妖魔在咬我之前,是让我走的,但是我没有反应过来。 明净和尚的眼神幽深,听着他的话。 我想,也许妖魔没有那么坏……他咬我时很疼很痛,到现在我的肩膀还会隐隐作痛,不过,那个妖魔每天被枷锁压着,被经念着,也应该很痛吧。师兄,佛说众生皆苦,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我有我的痛,妖魔有妖魔的痛。 明净没有答话。 正心小和尚抬头看见太阳落山,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说。 师兄,我要赶紧回去了,如果被师父知道就惨了。 明净颔首。 正心小和尚看着他,犹豫一会儿,又说道。 师兄,等忏悔期过了,你去看看妖魔吧。连我都有人陪,他却没有,他比我可怜。 …… 五年如此寂静地过去,时间一晃,兔走乌飞。 这五年里,明净不能离开后山半步,没有见过妖魔半面。 这五年里,妖魔在冥暗之中,终于生出恨意。 五年后,明净的忏悔期满,他来到那座荒山,在荒草丛生中,找到了那座石塔。 石塔漏不进光,唯独门上有一方巴掌大的小窗,能勉强透进一小块亮,照进石塔里也就巴掌大,阴天时候就彻底没有了。 明净站在外面看着那座安静的石塔,眼中透出黯然。他没有露面,也没有发出过声音,从石塔中能听到微弱的玄铁链晃动的声音,知道妖魔还在里面。 对于明净而言,这是死局,死局无解。 他心向佛,本该与魔不两立。 亲手放走妖魔,任其为祸人间,后患无穷,绝是不该。但不放走妖魔,关的不止是妖魔,也是明净的心。 这尘寰之中最艰难的抉择,莫过于这两句话。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唯独能做的,就是在石塔外安静地坐着,陪着妖魔,每天如此,一坐就是一天。 这座荒山里人迹罕至,只有明净和尚与石塔里的妖魔,他们却彼此都静得如死水。 直到数百天后,妖魔终于发出动静。 他的声音沙哑,问:“明净,是你吗?” 明净的神情一僵,默然许久,才答他:“是。” “…让我走。” “我不能这么做。” “那时让我走不成的人,也是你。” “……是。”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石塔中传出来,无比讽然,缓缓道。 “…慧僧明净,当之无愧一个慧字。” 明净拨动念珠的动作停顿,掐住手中念珠。 妖魔在嘲讽后动了下玄铁链,再无动静。 明净坐在外面,又是一直无声地坐到夜幕降临。 …… 如此,日居月诸,又过去了数十日。 有一日,山中下暴雨,冲刷得石头混着泥汤直往山下滚,山中鸟兽都躲起来了,万籁俱寂,只有暴雨哗哗的声音。 明净坐在雨中,闭目打坐。 石塔中,再次传来妖魔的声音,叫他:“明净。” 明净睁开眼,眼神有些松动,答他:“在。” 妖魔沉默半晌,问:“你想听听从前的事吗?” “……好。” 石塔里的玄铁链传来轻微的挪动声,妖魔许久没有声音,也许不知该从何说起。 直到很久之后,那道沙哑的声音才从石塔内传来。 “…我以前见过你五世。” “第一世,你叫烈成池,弱小得像只蚂蚁,轻轻一捏就会死。多少人想把你捏死在五昶坡,是我路过救了你,把你养大,让你当鑫朝皇帝。你的行宫起火,我为了救你,害死了我自己。” 明净的神色触动,手里握着念珠,他没有看石塔,只是背对石塔坐着。 “第二世,你叫小石头,被你爹扔在山上,差点饿死。我给你饭吃,给你安榻,与你在世外隐居。魅魔想与你双修,我为了护你周全,与魅魔打斗,被她生生地掐断了一条尾巴。” “第三世,你叫南阳羽,受小人构陷,被乱箭穿身,喋血死在家门前。我为了替你报仇,闯进皇城,被国师割了一条尾巴。” “第四世,你叫沈贤,得罪权臣,入牢被宣为死刑,我为了让皇帝赦免你,逆命数而为,给狗皇帝续了几十年的寿命。” 明净静静地听着,远处跑过一只野兔,惊动了草莽的静谧。 “第五世……”妖魔轻轻哂笑,“你知道第五世,发生什么吗?” “……发生什么?” “第五世时,你找到我,跟我走了一路。你跟着我回到锦悠城,在床榻上,你说你爱我,说了一次又一次,说这五世来,你一直都在爱我。” 明净握着念珠的动作更紧了,缄默不语。 “最好笑的是什么?” “是我信了。” “那一世你死得很早,别人说你缺少主魂,再也无法转世。为此,我奔波三年,寻到幽冥处,却被困在虞渊城。在那里,我遇到一个人,他说你缺的东西,其实是一颗佛心。为了拿回佛心,我杀了恶堕的牵机神女。神女一死,我就成了下一个她。” 妖魔的声音顿住,尔后恨恨地重复道:“听清楚了吗?我是因此才堕魔的。” “你以前问我,那些生在脚踝上浅淡暗红的莲纹是什么。” “那是我被红莲业火活活烧死的证明,狐尾连心,你知不知道一根根地断,究竟有多痛?” 他沙哑的声音回响于石塔内,所有前尘都还历历在目,仿佛才发生在昨天。 “六百年前的我,如日方升,云程万里,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应当是受到敬仰的天狐。”妖魔将这些话逐字推出齿关,“我真该听你的话,一门心思去修道,再也不管你死活。” “可惜,如今才说悔字实在太迟。你的心头血,我还给你。只要你现在肯放我走,我宁愿永世不跟你相见。” 妖魔的话意决绝,似乎再也没有留恋。 明净握着念珠的手放下,两眼刺痛,阖上双眸。 “你听到了吗?放我走吧。” “…我不能放你走。” 为了那些无辜百姓,他不能放他走。 妖魔静然,在石塔中渐是嘲讽地笑噱出声,笑音震在喉中,低哑衔恨,道:“慈骨佛心,真是好样的。” “我有多天真,曾经期望苍天长眼、天道行公,所谓善有善报,原来是些钓名欺世的谎言。如果我从最开始就踩着别人的头去修行,如今也该成了妖界尊者。” “…就像你一样,踩着我,一世又一世,去当你的佛!” 明净没有答他,掐着念珠的手早已掐出了血。 妖魔听不到他的答话,自知无望,兀自发笑,笑声中带有难以察觉的哽咽。 历经怎样周折才能让人恨起相识,宁可抛却记忆里的月夕花晨。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远处日暮西沉,夕照似火,寒鸦掠过烧起的云,停在枯木上,发出凄哀的叫声。 直到太阳徐徐地降下,秋风萧瑟,残红欲尽。 93.何如当初莫相识 伏䶮不知道这是被关在石塔里的第几年。 起初,他从小窗渗进的那巴掌大的光亮去区分昼夜,数着日子。到了夏天,荒山里经常下雨,透不出日光,他就数不清具体日子了。 时间度过的很漫长,没有人来荒山,明净也没有来,这尘寰仿佛将他遗忘了。 从前他很喜欢睡大觉,直到那些鲜血淋漓的噩梦时常出现,他就不得已改了习惯,每每等到困得撑不住了才会阖眼,这样可以睡得够沉,可以眠中无梦。 在被关进石塔的这几年里,他很想念妖界,无时无刻不想回到让他恣意的故乡。 即使一回去他爷爷就马上要逼他成亲,他也想回去,回到霞川,先和爷爷喝几杯酒,再在洞府里好好睡觉。 如果能把冷月环也抓回来就好了,或许他的心情会好一些。 一百多年没见到冷月环,不知道她近况如何,是否对凌烨子已然死心。 一想起冷月环,伏䶮好不容易绕远的思绪就又兜回来,一世又一世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历历如昨,不可抗地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演。 从小到大,伏䶮都很精明,没吃过几次亏,冷月环总是骂他心思蔫儿坏,爷爷宽心把他放在杀机丛生的妖界里散养。然而在遇上烈成池之后,他的哑巴亏就吃个没完,跟头也栽个没完。 无缘无故地被一场红莲业火给烧死,被发疯的魅魔纠缠,被捡了至尊仙器耀武扬威的国师摆布,被神女骗了他珍藏多年的龙渊寒髓,被魔祖啼野骗入邪魔道。 他吃的这些亏,受的这些苦,无非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人。 明知吸星楼的顶楼是一场鸿门宴,他也只能去赴,然后无处可逃地成为妖魔。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付出这一切所为的那个人,就这么无心无情地骗了他,让他没走成,如今被困在这封魔塔里。 都说虞渊,虞渊,日没之处,昏冥之地。 伏䶮这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过虞渊,他所到之处,仍是无尽的昏冥。 在这无尽漫长的黑暗中,他的爱意依旧无可消解,只是如果感情太过深刻,见不着日光,也会从中开出名为恨的暗花。 五年前在琉璃塔中,明净曾经冷然地告诫他,妖魔,勿入贪嗔痴。 那时伏䶮还感到好笑,贪嗔痴,何为贪嗔痴,他怎么会入贪嗔痴? 在石塔里,他才终于想明白。 偏让和尚转世就是他的贪念。 强求和尚爱他就是他的痴念。 到如今,对这六百年所历过往的悔恨就是他的嗔念。 这残害身心的佛教三毒,被称为恶之本源,他竟然真的尽数占全。而佛法中所谓的那些苦厄,什么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居然也在不觉间被他啖尝了。 他以为守护烈成池的二十年成为竹篮打水,已是他妖生中莫大的笑话,没想到,那件事只不过是他荒唐妖生的开端。 一世又一世,终于,他离所求越来越遥远。凡是堕入邪魔道的人,罪孽深重,皆永不可成仙。 凌云志坠泥潭,赤诚心蒙怨尘。 既然已经别无选择地入了魔道,何必还要去当天道的一条狗,为一根追不着的骨头,奔走千年。若是永世不可成仙,不如就此甩袖飏去,时至今日,难道他还会畏惧世人白眼吗? 如果有朝一日,和尚入了西天灵山,也许他就在外面快活着当他的魔。 就是如此自甘堕落的念头,在伏䶮的脑海中滋生着,不知究竟是魔念所催,还是他的本心本意所向。 就在伏䶮习惯了黑暗,不知尘世过去多少年的时候,有一天,他忽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在这千里无烟的荒山中,石塔外的不是猛虎,也不是豺狼,而是一个人。 那个人只是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很久没有动,应该是在静静地看着石塔。 这个人每天都会来,只是在石塔外面,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昏冥之中,伏䶮看向石塔门口,那比脸还小的窗户外面什么都没有,但是伏䶮知道那是谁。 伏䶮不想搭理他,所以他没有说话。 可那个人还是会来,不说话,也不动,不管刮风下雨,春夏秋冬。 伏䶮感到好笑,又心觉讽刺。 一个有了佛心的和尚,为何还要过来怜悯他,难道他的善心真就发到这般地步? 终于在数百日后,伏䶮忍不住问。 “明净,是你吗?” 那个人的声音依旧寡淡,回答:“是。” 伏䶮不想多说,只言简意赅地告诉他:“让我走。” 果然,和尚不肯答应。 伏䶮一声嗤笑,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夜,禁不住嘲讽他:“慧僧明净,当之无愧一个慧字。” 和尚没有答他,伏䶮也不愿再多说,二者就缄默下去。 在石塔的黑暗潮湿中,在这无边寂静之下,伏䶮越来越思念妖界,思念霞川,他想见爷爷。 百年前,爷爷托冷月环传话,让他这个到处潇洒的不孝孙早点儿回妖界,当时他还嘻嘻哈哈地跟冷月环打趣,说要在人界躲婚约。后来,爷爷帮他邀来阎魔愁,又告诉他早点儿回来。 他明白,他的爷爷老了,想念他了。 那时候,他以为只要他找回烈成池的元神,就可以早些回妖界去,参与狐族那场残暴的厮拼竞夺,在同辈之中争到狐王,让爷爷心满意足。 没想到时间过了百年,如今他身陷囹圄,回不得家了。 在这六界里,总有事物相生相克,好比金木水火土,水生来克火。而六界轮转,佛生来克魔。 伏䶮堕为妖魔后,无论再强,也要害怕佛法。因为佛法中有诸佛的加持,总能令他痛不欲生。 即便如此,在琉璃塔中被囚禁的那三年,他也并非不可逃。只是,虽然他的肉身可逃,他的心却被拴得死死的。 他日夜思念的人,就在这寺院里。当初他费尽代价才让烈成池转世,如何舍得就此离开。直到他如此承受了三年,忍受够了洗业经的折磨,忍受够了烈成池疏离的眼神。 就在他决意离开之前,天意安排,偏偏他最后见到的人,还是烈成池。 到底是贪念还是痴念的使然,他辨不清。他只知道自己没有甘心,他还是忘不了那些玉杯美酒,那些红尘风月,那些耳鬓厮磨,他还在执迷不悟,不相信一颗佛心就能把这些过往情分全都断绝。 就是这个愚蠢的念头,害得他再也走不了。 如今,他被万钧重的玄铁链和枷锁压着,关进了这座石塔,千年前真正镇压大魔大妖的古塔。 而烈成池的那句话,让他记忆尤深。 妖魔,前尘已是前尘,尸骨入土,则前尘已断,不要再执著。 他心觉讽刺,烈成池怎么敢轻易道出这句绝情的话。他忘了那是怎样的前尘?忘了前尘背后是怎样的百转千折?! 于是,伏䶮忍不住开口对他说。 “你想听听从前的事吗?” 94.何如当初莫相识 直到伏䶮把五世讲完,明净依旧没有放他走。他的嘴边牵出讽笑,好一个慈骨佛心的和尚,好一个为世为民的出家人。 反观自己,以为放下了执著,开口才发现是自欺欺人,再讲下去就会将他的伤心暴露无遗。 因此,他收住话音,重归缄默。 如此,寒来暑往。 不知又过去了多少日,多少年。 最近几年,和尚来的比以前晚了许多,尽管每日还是会来,但总会早早离去。 伏䶮不会开口问和尚,你的慈悲是不是到头了,是不是再过两年就会把我和这个石塔都忘记。 和尚也不会告诉他,每日徒步十几里地要走坏多少布鞋,耗尽多少艰辛,他又在背负什么。 …… 有一天,石塔那狭窄的小窗户上,飞来两只小雀。 伏䶮以为那只是寻常小雀,没成想小雀却开口说话了,说的正是妖语。 “天呐,惨啊,真是惨啊。”一只小雀啧啧感慨道。 “咋么啦?啾啾,发生什么事啦?” 伏䶮歪过头,阔别妖界已久,他很久没听到过妖语,因此打起精神地听着。 “狐族,那个两千年前妖界最盛的狐族哇,现在惨不忍睹咧!” 伏䶮闻言一震,心生不好预感,惊疑不定地看向那两只小雀。 “我听到了!动静好大,半边儿妖界都是杀声,好像是那些贪得无厌的狼族干的?” “对!据说整个狼族为了伺到这个好时机,已经在暗中盯了五百多年!”小雀跳起来,叽叽喳喳,声色并茂地说道。 “五百多年?!真恐怖,怪不得有一个词叫狼子野心!” “实在令人唏嘘,曾经狐族是整个妖界最风光的,如今竟然没落得比石头坠崖还快。听说狐族里面出了贼,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怨,存心搞垮自己家。” “老狐王呢,他难道坐视不管?” “老狐王哪儿会任由狼族放肆?不管怎么说,他也老了,毕竟在妖界,你知道的,所有登过王位的老妖,最后全没好下场。” “他们如今打成什么样啦?” “不能断言,他们打了三百多天,明显是狐族更惨,大概是强弩之末。”一只小雀惋惜地叹气,振了振小翅膀。 此话洞心骇耳,伏䶮瞪向那两只雀妖,不敢相信自己所闻,猝然用妖语打断它们的对话:“小妖,你们哪儿来的,说的话千真万确?” “妈呀!!塔里还有人!!!”一只小雀被吓得跳起来。 “不是人!这是封魔塔,他说的是妖语!!”另一只小雀躲到它身后,说道。 “你你你…你是谁!?这个石塔里上千年没关过魔了,你怎么在这里?!为何魔会说妖语?!” “别废话!回答我的问题!”伏䶮不想听他们叽叽喳喳,凌然问道。 “…我我我从迷谷林那边飞来的,路过霞川,消息当然保真,我亲眼看到狐族尸体遍布。” 那一瞬间,伏䶮感到如坠冰窟,遍体发冷。 “那…老狐王如今安在?”他字音发颤,分明是关切,在石塔里回音却显得阴沉沉。 “我,我不知道哇!”小雀心惊胆战地回答他。 “你被关在这个塔里,为什么还要关心狐族的事,你也是狐狸?”另一只小雀冒出头,忽然反应过来,问他。 “莫非…莫非你是老狐王到处在找的那个亲孙子?” “老狐王还有孙子?” “有啊!听说他的亲孙子闯大祸,杀死了牵机神女,还屠戮了整个虞渊城!他孙子得罪了天上的金母,金母向狐族兴师问罪,但没问出个结果。这次狼族对狐族肆意妄为,天界也就当看不见。” “你是狐王的孙子,那还不快点儿回去啊!” “嘘嘘嘘!你没听到我刚说的话吗?狐王的孙子入魔了!!我们现在在哪儿?在天阴山封魔塔!!恐怖如斯,难道还指望一个魔头还有善心吗??” “那这个石塔岂不是很危险?快走…我们快走!”一只小雀挥起翅膀,赶紧往天阴山外飞。 “怕啥!这整个山都是留下来的封魔用的,他要是出得来早就把你吃了!”另一只小雀追上去。 两只小雀一前一后地飞远了,天地同归于寂。 伏䶮跪在地上,长长地喘息着,脸色苍白,竟是紧缠的玄铁链替他撑住了身体。 直到许久,他才回过神抬起头,蓦地盯向外面,厉声喊道:“…明净!” 和尚睁开眼,答他:“我在。” “让我出去…我必须立刻就走!!”伏䶮控制着浑身颤意,急迫道。 和尚感到妖魔的情绪有异,看向石塔,心生迟疑,还是回绝道:“我不能让你出去。” “性命攸关,我要不得不回妖界!!”伏䶮的语气急不可耐,玄铁链颤动的声音在石塔里回荡,太多年滴水未进,他的嗓音沙哑透顶,如琴弦割在朽木上。 听不到和尚的答话,伏䶮只觉火急火燎,又低声下气道:“我求你,把契印解开放我走!我的族人有难,我不能留在这里,还有冷月环,她那么傻,得知此事肯定会贸然回去送死。” 和尚听到妖魔的哀求,觉出当中字字真切,闻来凄入肝脾。 在民间,流传着这样四个字,狐死首丘。 意为狐狸即使命丧异地,也会把头朝着故乡方向。短短四字,足以道尽狐狸对故乡的深重感情。 和尚看着石塔的方向,隔着墙,仿佛又看到妖魔的泪,尽管他们已经十二年不曾相见。 和尚此生为妖魔破例的事已经够多,如今也只能当是最后一桩,他熟悉的平静声音中掩盖着疲惫,只道:“我去叫些人手,你在这里等我。” 那些酝酿了十二年的仇怨,此时随着和尚的回应淡化了。在这种危在旦夕的情急之下,这道熟悉声音就如同广阔的边岸,让他在浩瀚沧海中望到着落。 伏䶮在封魔塔中苦等,又无法安宁,不断地尝试把手腕从玄铁链里挣脱,然而由于前车之鉴,那玄铁链缠得更为密实,从上臂到手腕都牢固地从背后缚住,肩膀也被捆紧了,双足上的玄铁索勾在地底,半分缝隙不存。他心急如焚,汗出如渖,即使把玄铁链挣得磨进肉里也难动弹半分。 每每有野兽路过石塔外时,伏䶮都会停下动作,定神细细地听,确认是不是明净回来了。 可是,石塔外响起千百回声音,都不是属于明净的。 伏䶮惊疑不定,不知道明净是会如实兑现承诺,还是会像十二年前那样再骗他一回。 他一眨不眨地死盯着门口看,直到日薄西山,窗前那仅存的一缕光也熄灭,明净还是没有回来。 长夜寂静无声,没有任何夜晚如同今夜这般难熬,每刻每秒都如火烧。石塔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只鸟雀经过塔前都能惊得伏䶮遽然抬头看。 他时刻紧绷着神经,盯得眼睛都涩了,忽然看到一只冒失的寒蝉从小窗子里撞进来,它的薄翼似乎碎了,六条细腿朝天,竭力地乱蹬着,半天也翻不起身,凄切地发出鸣音。 伏䶮定定地看着那只寒蝉,长夜无边,月光微弱,碎了薄翼的寒蝉孤独地在暗处挣扎着。 伏䶮注视着它,看着它的挣扎是如何变得越来越弱,听着它的蝉鸣声是如何变得越来越小,目睹它是如何逐渐地不再动弹,旁观着它于黎明到来之前,慢慢地死在了尘埃里。 日出三竿,窗前的那一缕光又一次亮起。伏䶮回过神,又盯向那不及脸大的小窗,再次留意起塔外的动静,听不到足音跫然,只有无辜路过的鸟兽,偶尔有动物好奇驻足,又被塔里忽然响起的玄铁链声音吓得连跑带逃。 …… 就这样,伏䶮眼睁睁地守望着那缕光,眼眶瞪得通红,望着它从豁亮一点点地转为黯晦,从黯晦转为黑沉,再从漫长黑沉逐渐熹微,从熹微转为豁亮,从豁亮转为黯晦。 如同一盏掌管万物生死的灯,亮了又熄,熄了又亮,周而复始,但是从未长明。 如此过去了十几天,伏䶮终于意识到一个万念俱灰的事实。 明净不会来了。 他不受控地咬紧牙,利齿把嘴里薄肉扎出了血,指尖也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浑身因情绪激动而打颤。 曾经寄托过多少希望,当下就感受到多少绝望,千仇万恨,他怒不可遏地发出诘问。 “烈成池!!” “你回来!!你不能骗我!!!” 伏䶮竭力地挣着玄铁链,那沉重残忍的链子将他衣袍磨破,皮肉绞磨出了血,死紧地勒在绽开的肉里,他却全然感觉不到痛,不断在歇斯底里地挣扎着,如同要冲出去噬人的瘈犬,悲愤填膺地怒喊着烈成池的名字。 “烈!!!成!!!池!!!” 方圆十里的鸟兽都被这凄厉的声音惊得四散而逃,太阴山满是枯枝败叶,荒草赤空,没有人知道这衔悲续恨、凄怆绝望的声音持续了多久。 95.何如当初莫相识 此地静悄悄,没有人知道,在这荒芜的天阴山里,仍然关着一个妖魔。 他挣脱了重达万钧的玄铁链和枷锁,浑身鲜血淋漓,可他还是没能出去。仅仅是佛陀在千年前留过的一道封魔印,就足以将他困在这不足百尺的石塔内。任他煞费千般手段、呕心沥血,依旧无法离开这里。 石塔外,百姓们依旧是安居乐业,闲时去各个寺庙里烧香拜佛,佛依旧是高高在上,受着众生的膜拜和供养。 谁会在乎某个荒郊野岭里还关着一个妖魔,谁会关心一个妖魔在这里嘶喊过,愤怒过,痛恨过。 就算真的有人知道,也只会对他评上一语活该。既然这狐妖能沦为妖魔,定是杀过不少无辜。此番落得这个业果,不过是老天让他也尝尝那些家破人亡的痛。 这世道怎容许妖魔逍遥,只要被世人盯上,视其为恶,他就罪该万死,绝不能留得半分快活。 …… 天阴山封魔塔内,妖魔的衣袍破烂,枯坐在墙角处。他挣开了千钧重的枷锁,却仍然逃不出这里。封魔塔里遍布丧心病狂的痕迹,墙砖上有触目惊心的血、断续蜿蜒的抓痕,地上有被砸得四分五裂的石块和干涸多年的血迹。 妖魔早就安静了,他被关在这里已然七十多年。 现在,他只是在墙角里坐着,不知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 大概有一天,他也会像那只寒蝉一样,在此昏冥之处,悄无声息地死去。天上的佛,也会像当初目睹着寒蝉挣扎的他,无动于衷地垂眸旁观,见证着他的消逝。 他不再关心塔外是白天还是黑夜,窗前是豁亮还是黯晦。 当他意识清醒的时候,就坐着,等坐累了,直接卧倒在地上,枕着那些玄铁链,静静地睡去。 那些腥风血雨,繁花似锦,在梦里全都无影无踪,唯有枯守无涯,来日苦多。 如今,这座封魔塔就是他的整个寰宇,是他的白天,是他的黑夜,是他极目所能望到的尽头,吞噬着他的声音,吞噬着他的魂梦,吞噬着他的喜怒,吞噬着他的所有念想,所有希望。 因此妖魔在这塔中,不分昼夜,寂静无声,眠中无梦,不喜不悲,万念俱消。 …… 直到有一日,有只黑色的蝴蝶从窗外飞进来。 黑蝴蝶在晦暗中翩翩而舞,停落到妖魔指尖上。 妖魔没有动,低眸看着它。 这个能陪伴着他的生灵,显得来之不易。 黑蝴蝶轻轻地扇动翅膀,抬起脑袋,与他寂静地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句心念传到妖魔的心上。 『你为何在这里?』 伏䶮看他,微微地蹙起眉。 这只蝴蝶还会传心念,那来者必然不是蝴蝶。 『我是妖魔,不在这里,该在哪里?』 『你不该还在这里。』 『还?』 『快到时间了。』 『什么快到时间了?』 『我来告诉你,和尚又快转世了,你该去找他了。』 妖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露出哂笑。 『他算什么?我凭什么去找他?』 『就算我不说,你也迟早会找他。』 伏䶮默然,注视着那只黑蝴蝶,问他。 『你是谁?』 『目前不能让你知道,也许以后会相见。』 『我被关在封魔塔里,你说这些有何用?』 『天意安排,你不会一直被关在这里。』 妖魔闻言一怔,天意安排,蝴蝶居然说是天意安排? 难道连他被和尚骗,被关进塔里,狐族被杀也都是天意安排?! 难道天意就是非要让他做不成天上仙,非要让他成为众人所指的妖魔?! 难道是天意就要这么摧残折磨他,直到把他榨干为止,直到和尚成佛为止?! 这该死的、愚弄众生的天意,已经害他沦落到这个地步,还想安排他做什么?! 黑蝴蝶看到妖魔眼中生出的痛恨,又道。 『你有没有想过,天道压你,不是欺负你的弱,而是忌惮你的强?』 妖魔皱眉,问他。 『这是什么无稽之谈?』 『去找和尚吧,等禅机到时,你会明白。』 黑蝴蝶传完心念,振了振蝶翼,轻盈地逐着月光,向窗外飞去。它的黑色蝶翼上披着光华,透出繁杂的玄色脉络,尾翼摇曳如飘带,渐渐地远去了。 伏䶮望着那只黑蝴蝶远去的身影,神情木然。他不信蝴蝶的话,也不想再一次可笑地生出希望。 和尚把他骗了一次又一次,这漫长的七十年,他没见过日月,没听过人的声音,塔外只有风声,雨声,寒鸦声,只有无尽的萧瑟。 他尝试过所有的方法,仍然破不开佛陀的封魔印,已经处在穷途末路。 这只蝴蝶却说他会离开这里,如此轻飘飘的话,好似此事轻而易举,还让他继续找和尚,难道不是荒谬绝伦、可笑至极? 封魔塔内又重归死寂,没有半点儿活物的气息。塔壁上渗着潮湿的水珠,显得尤为阴冷。 伏䶮把玄铁链堆起来,堆成一座小山,就这么倚靠在玄铁小山上,抱着肩,阖上眼,继续无所事事地睡去了,一夜无梦。 …… 七十余年无梦,无光彩,无日月。 日复一日的绝望,盼不到尽头的囚途。 他在这循环往复的枯坐和昏睡中,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三年。 这一天,伏䶮睡得正沉,破天荒地有人进了他的梦。 是冷月环温柔清亮的嗓音,趴在他耳旁,碎碎念: “桃儿酒,快快发酵吧……” “桃儿酒,快快发酵吧……” “好桃儿酒,你可真听话。” “…………” 听到冷月环的声音,伏䶮忽然从梦里惊醒过来。他睁开眼,四处寻望,石塔内仍然是漆黑一片,长夜无尽,远远还没有过去。 他回想着梦里的声音,记得那夜的月儿静悄悄。 水汽缥缈,烟波苍茫,颗颗青桃繁赘枝头,蓁蓁草丛中围坐着四个人。有人金纱裹妙身国色天香,有人眉宇妖野勾动心魂,有人僧袍飘逸超乎世外,有人白衣胜雪不染尘。 冷月环的喜悦飞上眉角,俯身凑到土堆前,温柔地说:“好桃儿酒,你可真听话。” “既然你这么灵,能不能保佑我们四个永远自由快活?” …… 伏䶮的神情漠然,回想着这光华灿烂的一幕。 石塔之外,遽然又发出一声滚雷,霹雳闪烁,霹亮了天穹中腾腾翻滚的黑浪,雷霆万钧,震彻了方圆百里。 冰冷的飔厉忽然往石塔里灌送,猛风迅疾地撞到墙壁上,在塔里打着转,发出呜呜的回响。 伏䶮这才回神,注意到石塔外已是轰雷贯耳。大概在他睡着时,塔外天气就已然变化了。 这雷声咆哮得震耳欲聋,久不停歇,声势反而愈加的大,所有动物都瑟瑟地躲起来,孩童吓得在家中哭泣,从来没有人见过这种毛骨悚然的阵势。 只见那一道道的闪电如逶迤蛇影,神出鬼没,乍迸在黑浪之间。 忽然,一道闪电带着火花从天际飞下,直直地插进厚土,犹如一把上古神剑,大显神威,将天阴山直接从中劈裂,纵达丈深。 雷电所劈之处,不偏不倚,刚好就在悬崖峭壁上,将这高峰直接削平了。而那封魔印,刚好就是镌刻在此处峭壁之上,悬崖坍塌,壁上岩石四分五裂,坠入深渊。那原本需要耗尽众人之力才能毁坏的佛印,就这样被一道惊雷毁得面目全非。 天穹的黑浪仍在翻腾,山体震颤,鸟兽飞散,石塔不稳地摇晃着,显出倾颓之势。 伏䶮愕然地瞪视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佛印之下坚不可摧的封魔塔,在轰隆声之中,于他眼前一点点地倒塌了。 飞着砸下来的石砖,砸伤了他的手掌,割出大量鲜血。 他被这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石塔在他面前毁去,他感受到了袭来的冷风,抬眼看到了霹雳列缺,耳旁听到了响彻云霄的雷鸣。 他的手上已是鲜血如注,但他不知所觉。 伏䶮没有欣喜若狂,而是想起黑蝴蝶传给他的心念,浑身惊寒。 『天意安排,你不会一直被关在这里。』 原来这些话是真的。 倒塌声隆隆,直到许久后才逐渐消停,只剩下碎裂堆砌的砖石。 伏䶮踉跄着,狼狈倚靠在石塔的断壁残垣上,鲜血淌进石缝里。 这一切让他感到讽刺至极,他低下额头,红发凌乱地飘动着,忍不住兀自发笑,笑声不止。 天意弄人!原来是这个意思! 风雨凄凄,银河倒泻,将伏䶮浇得寒冷透彻。大雨冲净了从手掌中流下来的鲜血,覆盖住了那一道本就没有人听得见的笑声。 黑漆漆的天阴山,已然被雷火霹得焦烂,四野寸草不生。 伏䶮倚立在破瓦颓垣之中,玄袍褴褛,纵情发笑,手上沾着血,浑如出世的修罗魔煞,令人不寒而栗。 96.何如当初莫相识 在潇潇的暴雨声中,伏䶮缓缓地向外走,离开这座关了他七十多年的天阴山。 他不知走了多久,逐渐在路上看到了行人,那些行人纷纷披着蓑衣,低着头,慢吞吞地蜗行而过。 他走着走着,路过千舟山,停下脚步,往上山的方向看了一眼,也只是看了那一眼,就漠然向远处走去了。 ……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个老太太领着小姑娘沿着蹊径往千舟山走,后背上背着一个竹筐,装了不少新鲜果实,怀中护着一束佛香,以免它受到雨淋。 小姑娘手里也提着一兜水果,跟着老太太往上走,边走边问:“奶奶,为什么咱们每年都要来这里啊?” “因为咱们要上山祭拜恩人。” “恩人?为什么是恩人?”小姑娘仰起头,雨水顺着斗笠大大的帽檐往下流,遮挡住小姑娘的视线。 奶奶牵起小姑娘的手,边走边说:“在奶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这里还是白齐国,不是南炀国。” “这两个国家一直在打仗,后来,南炀国打到这边来了。南炀国的士兵很残暴,威逼着我们投降,否则就屠戮百姓。” “百姓们无处可逃,都往千舟山上跑,那里的僧人们很厉害,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能救助逃难的百姓。在那个寺院当中,有一个十分高强的和尚,叫明净。他智慧超群,总是可以化解危机。只是那个大师白天常常见不到人影,总到夜里才归,深夜帮着百姓们处理难题,每日往复,看上去疲惫得很。” “后来,南炀国的人听说逃难的百姓们都躲在千舟山,带着数千人上山了。他们声势浩大,举着火把,拿着刀,逼迫僧人们把百姓交出来。” “出家人都是菩萨心肠,没有把我们交出去,而是让大家赶紧从后山逃走。但是寺庙里的百姓实在是太多,很快就被南炀国的人发现了后山的那条路。山河飘摇,国将不国,为了让百姓逃走,僧人们不得不以身为盾,抵挡南炀国人,那清净庄严的佛寺成了人间地狱。” “最后,我们逃下了山,往城外逃去,正好白齐国的士兵们赶来,但僧人们已经全都死在了寺庙。” 随着老太太讲完这段悲痛的陈年往事,她与小姑娘已经走到寺庙门前。 这里早已是碎瓦颓垣,黄土沉积,荒草丛生,枯藤攀在断壁上,古树底下断裂的牌匾还依稀可认出“积善寺”三字。 老太太把水果摆在断裂的牌匾前,将佛香插进土里,含泪地跪下来,拜了又拜。 小姑娘好奇地向这座破败的积善寺里走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湖泊,水波不兴,浮光跃金。 湖中盛开着上百朵洁白的睡莲,在这已经残毁多年的地方,那些莲花依旧盛开得很好,碧盘滚珠,清香袭人。 …… 在老太太口中的那场混战中,其实明净还活着,只是他的师兄弟,他的师父,全都死在了这里。 那时,距离他答应妖魔已经过去八天,他举目望去,唯有满目疮痍,遍地横尸。 和尚去往天阴山,那天也下了暴雨,冲刷净了他身上的血,雨水混着泥泞,道路尤为湿滑 他走得很慢,直到天黑才到天阴山,在峭壁上找到佛陀所留封魔印。 封魔印在黑夜里散发着金光,威震整山。 然而,和尚没能如约。 …… 伏䶮离开天阴山后,回到了霞川,阔别已久,距离上次离开霞川已经相隔二百多年。 霞川变得很冷清,时值妖界的春天,桃夭盛开在各处,山坡上,栈桥边,亭台旁,这些美轮美奂和留在伏䶮记忆里的霞川一模一样,只是,往日那些灵动活泼、四处打闹的小狐狸们已经不见了。 清风吹起桃夭,漫天落红拂过他眼帘,整个霞川都静悄悄的,空无一狐。 伏䶮沉默地走在霞川里,目光掠过水流花谢,霞辉金芒,这里静谧得让人悲伤。 走着走着,霞川下起了绵绵细雨,连成了丝,织成了网,笼成一道薄纱,将整个霞川都笼在这微凉里,润物无声。 伏䶮冒着微雨,衣袍潮湿,逐渐走到霞川腹地,看到巍峨的紫狐神殿,耸立在云层之间,两侧是光华夺目的迷谷树,殿外,依稀站着几个看守的门将。 “你是谁?紫狐神殿闲人免进。”其中一个门将拦住了伏䶮,问他。 “我是…” 伏䶮张着嘴,想起封魔塔外那只小雀说过的话。 前狐王的亲孙子闯大祸,杀死了牵机神女,还屠戮了整个虞渊城!他因此得罪了金母,这次狼族对狐族肆意妄为,天界也就当看不见! 曾让他在霞川骄傲自得的名讳,如今却让他缄口不言。 “…没什么,我只是路过。”伏䶮说道。 “嘶,看你这红色头发,该不会是火狐族的那个罪人吧?”门将打量着他,出言又问。 “怎么可能,传说那个人不是入魔了吗?哪里还会回来?”另一个门将接话道。 “说的也是…他亲爷爷都死了,他还能回来干什么?” 伏䶮愕然地听着。 尽管他知道爷爷活着的几率渺茫,但让他亲耳听到这个消息,仍然难以接受。他的心房猛然作痛,痛到他说不上话。 “快点儿走吧,紫狐神殿不是闲人能靠近的地方。”门将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伏䶮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看了紫狐神殿一眼,熠熠光辉映在他眼中。 良久,他转过身,向西去了。 “为什么那个人的背影看起来失魂落魄的?”门卫把兵器杵在地上,纳闷地问。 “估计好久没回过霞川了吧,谁能接受得了霞川变成这样?” “唉。”门卫一声叹息,心中有悲,不再多言。 伏䶮一路都心不在焉,脑海中回响的是门将刚才的那句话:亲爷爷都死了,他还能回来干什么?确实,他现在回来有什么用,即使是到爷爷的墓前,爷爷也不会想见他。 不觉间,伏䶮走到镜湖旁,妖界里最大的一颗迷谷树,就生长在镜湖的中心。 这里是他少时和冷月环最常来的地方,清澈见底的镜湖倒映着迷谷树的绚烂光辉,鱼儿在树影里来回穿梭。 他曾经把自己最宝贝的龙渊寒髓藏在这镜湖底下,冷月环虽然不知道他藏了什么,但知道那是很宝贝的东西,因此时常把它当作威胁的话柄,指使着伏䶮给她做牛做马。 伏䶮走到镜湖的中心,来到那棵散发着光辉的迷谷树下,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熟人。 闻人南雪正坐在树下喂鱼,抬头看到伏䶮的身影,惊诧地怔住了。 二人对视良久,还是闻人南雪先说的话:“狐狸,你…你回来了。” 伏䶮只是点头,极轻地应了一声。 “过来一起喂鱼吗?”闻人南雪往右挪了挪,露出水中摇晃的银尾。 伏䶮屈膝坐下来,坐到她身旁,闻到她身上有惑妄海水的味道。 闻人南雪把手中的鱼食洒向镜湖,引得一群小小的月光鱼来抢食。 她开口道。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伏䶮低头望着镜湖里的月光鱼,没有说话。 “金母诘问狐族后,伏爷爷找到过我,我告诉他,你在找一个叫幽冥处的地方。阎魔愁听了,愧疚万分,觉得是自己害了你。后来,伏爷爷想亲自动身去找你,只是还没来得及离开妖界,狼族就向狐族发难了。” 伏䶮听着闻人南雪的话,十指成拳紧紧握着,难挡心中波涌的悲恸,他的指尖握了良久,才问道:“…我爷爷是战死的?” “当然,他一个人顶着几千上万只狼族精锐,十分厉害,不愧是前狐王。”闻人南雪转过头来看向他,说:“爷爷没有白牺牲,狼族最后没有得逞,霞川还是狐族的霞川。” 伏䶮怔怔地看着闻人南雪,眼眶发红。 闻人南雪放下鱼食,轻轻地拍他的背,说道:“我们鲛人族曾经也遭到过屠杀,那时全族只剩下不到三千活口。但我们还是咽下伤痛,沉在海底苦苦坚持着,去年冬日,族里又添了不少可爱的小鲛人,一切总会慢慢好起来。” 伏䶮哑然许久,问道。 “我爷爷在哪里?” “伏爷爷,应该是被葬在了赤丘。” 伏䶮知道赤丘,那是火狐狸族历代的埋葬之地,只有血脉纯正、有所建树的火狐狸才有资格藏进这里。 他听到闻人南雪的话,心中有些退缩,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面对爷爷和火狐族的列祖列宗。 闻人南雪看出了他的犹豫,说道:“伏爷爷肯定很担心你,去看看他吧。” 伏䶮迟疑地点头,闻人南雪将鱼尾化作双腿,身着银白色落纱裙,与伏䶮一同离开迷谷树,走进霞川的烟雨朦胧里。 他们来到赤丘,这里生长着不尽的焰幻红木,叶子形状如火,远远地望去,仿佛烈火烧红了漫山遍野。 在其中一棵焰幻红木之下,伏䶮找到了他爷爷的墓,红水晶制成的墓碑上镌刻着磅礴的几个大字:伏云礼之墓。 伏䶮跪在伏云礼的墓前,强忍已久的悲戚,终于在此刻溃不成声。 97.何如当初莫相识 闻人南雪想着如此场面,她不适合在场,就先离开了。 不知伏䶮在伏云礼墓前守了多少天,闻人南雪只知道自己又来的时候,伏䶮还是待在那个地方,倚在那棵焰幻红木,阖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只闭着眼。 闻人南雪走过去,将几颗新摘的珠星果递给他,说:“吃点东西吧。” 伏䶮睁开眼,眼白中泛着血丝,眼底通红。他接过闻人南雪的珠星果,咬一口进嘴里,酸酸甜甜的,胃里却忽然翻上来一股恶心,差点把咽进去的吐出来,才想起来已经七十多年未曾进食。 闻人南雪看到这一幕,反应过来狐狸这些天一直在赤丘,当是好多天没吃东西了。 “你上次说要去幽冥处,那你救回你喜欢的人了吗?” 伏䶮咀嚼着珠星果,像在回忆什么,面露沉郁。 闻人南雪看着他的脸色,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只好转移话题。 “你当时花心思取了鱼目珠,那个孩子的盲症该是好了吧?” 伏䶮嘴里咀嚼的动作顿住了,眼眶变得更红。 闻人南雪心惊,这是又怎么了,连忙道:“这个也不提了,我们再换个事聊。” 伏䶮低下头,沉默许久,才道:“没什么,那个孩子不该遇到我。” 闻人南雪惊诧地看向他,不该认识?难道那个小孩儿不是他的私生子?狐狸不辞辛苦地为个孩子治盲症,是一桩好事,为何他看上去这么难过,还说出这种话。 …… 闻人南雪思索片刻,大概传闻都是真的。 她的目光落在伏䶮脖子上那一道疤,不知道他这二百年来经历了什么。 闻人南雪摇头,对他道:“话不该这么讲,相逢即是缘分,不问好坏。我们妖这一生虽然漫长,但能决定的事还不及千分之一。大家也都只是辗转在宿命里,竭尽全力地活着,对不对?” 伏䶮看向她,问道:“你也觉得众生皆有天命,惟能谨遵天道?” 闻人南雪不解地看着伏䶮,说:“都说改命就会逆天,难道不是要顺天命?” “若是天命折磨我,我就要忍受折磨,若是天命不容我,我就要乖乖地死吗?” “这…”闻人南雪犹豫了一会,问道:“天命为何会不容你?” 伏䶮拧眉,眼中些许茫然,“不知道。大抵因为他是和尚,而我是妖。” 闻人南雪惊讶地看着伏䶮,此番她又听到了什么八卦,和尚与妖?狐狸喜欢的人是和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是出家人又如何,与我们妖不该有分别。”闻人南雪自己也是妖,理所当然地说道。 “不该有分别,所以我不明白。”伏䶮放下手中的珠星果,道:“神佛虚伪,说众生平等,可是他们高高在上,我却只能被迫跪在牢里,像条狗一样等他们放我自由。既然佛渡众生苦,难道看不到我的苦?到底因为我是妖,还是因为我扰了佛心,和尚的心就高贵,我的心就低贱?” 伏䶮的话越来越惊人,闻人南雪才意识伏䶮经历的事远超她所想,她不明白伏䶮的话,却看得出他正走在一条难以回头的路上,“狐狸,想不明白就不要钻牛角尖。我娘亲以前总是对我说,所有事情该到你醒悟的时候,自然就会醒悟。” “该醒悟的时候?那还要蒙在鼓里多久?”伏䶮的眼神凌然,语气不甘。 “偏执则成魔,能让人最终成魔的东西,一直都是自己的心。”闻人南雪捡起落在身上的焰幻树叶,看着它的脉络,由衷地说:“其实,天命究竟存不存在,从来没有人知道,也许所谓的跟天命较劲,不过是和自己较劲罢了。” 伏䶮的话顿住,眼神晦暗,“不,只要我逆着天命而行一次,就能知道它存不存在。” 闻人南雪见到伏䶮这副模样,连道:“你要做什么?我听说逆天命而行,是要遭到天谴的。” “有人告诉我,和尚转世了,要我再去找一次。天道安排我与他相逢,冥冥之中要我每世送他成佛。” 伏䶮的狐眸狭长眯起,一字一停地道:“既然担了妖魔之名,就干脆让他再也成不了佛。” “如果天道惩罚我,那说明这个狗屁天道本就存在,如果无事发生,那……” 伏䶮的话语一顿,低声道:“那他不能成佛,也是好的。” 闻人南雪怔怔地看着伏䶮,“狐狸,你何苦较这个劲?” 伏䶮心有不甘,“我的狐尾白白断了数次,甚至落得一个家破人亡,难道我能够对这些事轻言放下,自欺欺人地去快活?” 闻人南雪看着伏䶮一意孤行的模样,忽然明白了什么。 “说来说去,你有多爱那个和尚?” 伏䶮的身形一僵,沉默不语。 “你爱他,也恨他吗?你想要报复他,让他也尝尝你的痛?” 伏䶮还是没有答话。 闻人南雪这才意识到,她根本就阻不了伏䶮。 她幽幽地叹气,抬头望向无尽的焰幻红木,火海浮动在她的眸里,“我听说火狐狸族是妖界里性情最烈的一支,一生唯爱一个伴侣,情有独钟,舍生忘死。这是好,也是不好,有缘可以情浓到老,若是无缘,岂不是唯有两相长恨……” 伏䶮默然。 “不知你还有没有别的事想问我?” “…你可曾听闻过冷月环的消息?” “你说白狐族的那个冷姑娘?”闻人南雪回忆片刻,道,“狐族出事后她好像回来了,也受了伤,不知道后来去了哪里。” “她失踪了?” “没再听到她的音信。” 98.吾心不宁爱与憎 后来伏䶮得知,现今坐在紫狐神殿内的,是他一个远房亲戚家庶出的弟弟。 伏䶮见过他,是在很久以前的狐族筵席上。那个弟弟是只杂色的狐狸,不爱说话,从开始就坐在没人的角落里。当时很多族人对他议论纷纷,因此也引起了伏䶮的注意。 伏䶮对别人嫡出还是庶出,何色皮毛倒是不在乎。不过,他是地位最高的火狐族的独苗,这话说出去也只会显得不腰疼。 他见那小孩子被议论得可怜,就提了酒盏找他聊天。二者碰到一起,顿时显出尊卑。 伏䶮蹲下来,问他喜欢喝桃子酒还是李子酒,小孩子寡言少语,犹豫片刻,指了那杯李子酒。 伏䶮将酒递给他,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抬起头,斗胆盯着他看,低声说道,温弓。 伏䶮听到这个名字,笑了笑,告诉他,温弓,要想做个好弓,就要先藏好自己。 小孩儿听到话后,有些迷惑,亦有些吃惊。 据说在七十多年前的那场狼狐大战中,温弓威风凛凛,只身杀了上万狼族,风光赛过老狐王。老狐王在临死前,力排众议,扶温弓当选新狐王。伏䶮知道他爷爷一贯眼光毒辣,既然是爷爷选的人,定然不会有错。也许霞川真会像闻人南雪说的那样,几百年之后还会渐渐好起来,重新繁衍生息。 如今温弓坐上紫狐神殿的王座,反倒是当年最风光的伏䶮沦为众矢之的,为整个霞川所不容。 伏䶮望向那巍峨的紫狐神殿,他站在远处,望了许久许久。最终还是收回视线,转身离开霞川。 …… 伏䶮去了人界,因为他要找两个人。 自从断绝了想要成仙的念头,他再也不在乎杀业,自己的苦尚且不能自渡,何必要顾及旁人的苦。那些凡人死在他手里,一命呜呼倒也痛快,至少没有人像他这般,必须忍受着无止尽的蚀骨钻心的痛。 在他身上的变化看似不知不觉,对比千年前却是天翻地覆,也许是魔念潜移默化了他,也许他本就恶浊狂妄,先前不过是被佛心所涤。 可是,他的本心变了,又好像从来没变。 他还是牵挂冷月环,听说她在与狼族交手时,受了严重的伤。伏䶮在人间里兜兜转转,找了她许多年,依旧没有找到她的踪影,在这人间,他只余下一个地方还没去,那就是青霄宗。 他在找冷月环的过程中,倒是毫不意外的,又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这一世的和尚,果然还是个和尚,只是穿得有些粗糙,布袜青鞋,披着黑色的海青,拿着一个钹,看起来穷得叮当响。 伏䶮跟着他的行踪,得知他在哪个寺庙。 让他有些诧异的是,和尚这一世与往常不同,没有众生顶礼膜拜,没有香火旺盛的恢弘庙宇,没有围坐念经的数百僧人。 他就只是一个居于深山,隐世修行的和尚。 伏䶮沿着蹊径往山上的古刹走去,周遭古树参天,树影斑驳,影子落在他所行走的幽径上,遮出一片清凉的阴翳。深山里莺啼鸟啭,时不时传来呦呦鹿鸣,灵气充沛得很。 伏䶮逐阶往上走,目光落在台阶上。 在他的心里,正在纠葛一件事。 今生,应当以什么面貌来见和尚。 往前他从不思考此等问题,但是今世他回来找和尚,是明目张胆地另有所谋。和尚第五世时能记得前尘,虽不知是何缘故,但若是今世和尚也记得他的脸,记得他是妖魔,就会看穿他此行目的。 这深山里幽静没有人烟,放眼多达几千阶的蹊径上只有伏䶮自己,没人注意到这个正走在石阶上的人。他的嘴里念念有词,每迈一个台阶,就摇身幻化为另一个形,不仅时胖时瘦,时老时幼,甚至时男时女。 其实,这山径走起来没有尽头,伏䶮只是闲着无聊,正在给自己找乐子。 只见那幽僻的小路上,一道红色身影悄无声息地沿阶而上,时而如玉树临风,时而如弱柳扶风,时而垂垂老矣。 就当伏䶮沉浸这无趣把戏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他的上方传来。 “姑娘,深山危险,你为何独身在此处?” 伏䶮浑身一僵,猛地抬头,惊愕地瞪向来者。 僧人提着水桶,正要下去打水,本是好意关怀,却见那姑娘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他以为自己衣冠不整,冒犯姑娘,于是低头检查身上海青,并没有无礼之处。 “姑娘?”这红衣姑娘长得花容月貌,浑身好端端的,却像受了惊吓。 伏䶮张了张嘴,干咽口水,有苦难言。 僧人见那姑娘脸色,以为她遭遇了什么事。 “天快黑了,这山中猛兽繁多,不能多留,先随我去梵刹之中避一避吧。” 伏䶮迟疑点头,心中咆哮,不知他现在变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这山峰着实是高,这数千阶着实是长,二人走了一炷香,还没望到梵刹的影子,两相尴尬地沉默着。 还是僧人先打破这份尴尬,疏离客气地问道。 “贫僧法号无尽,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我叫…”红衣美女蹙起眉,嘴里碎碎念,好似对着自己的名字苦大仇深,一筹莫展。 无尽见她如此,以为她受了什么打击,当下神志不清了。 “若是不便说,不说也可以。” “平夙愿。”美女忽然道。 无尽停下脚步,回过头静静地看她。 伏䶮与无尽对视着,心中一紧,这和尚越活越精,此番和尚忽一沉默,伏䶮以为他发现了端倪。 然而,无尽只是点点头,继续为她带路。 二人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伏䶮心觉煎熬,问他:“离那梵刹还有多远?” “这就到了。” 果然,只是说话的功夫,二人已经到了梵刹之前。 伏䶮打量着这个梵刹,居然不及他在锦悠城的那个院子大,也就三两个破砖烂瓦的房子,中央有两个香炉,一棵梧桐树,入门的牌匾上写着无上伽蓝四字。 伏䶮望着那个牌匾,心中不解,小小的寺院,起着这么张扬的名字。 无上伽蓝,意为欲界最高寺。 虽然这寺所在的地势确实很高,可归根结底就只有三两个破败小瓦房,也没见别的僧人,没多少香火,如何担得起无上伽蓝之名。 他站在门外不语,定睛细看,才发现这破寺中金光普照,寺外看似边角不齐,实则有如佛莲台,耀灿生辉。 “平姑娘,进来吧。”无尽站在无上伽蓝里,回头对他说。 伏䶮看向无尽,脚步多有迟疑,在这佛光普照的地方,他只是一个与佛不容的妖魔。 无尽看这女子迟迟不进门,问她:“为何不进来?” 一个女子独自临夜登山,多半是前来拜佛,到了梵刹门前又迟迟不入,只会显得蹊跷。伏䶮不想僧人生疑,硬着头皮迈了进去。本以为会遭遇佛光阻拦,没想到竟是无事发生,有如踏入自家门般的轻松。 他看向僧人无尽,心想,难道是这梵刹的主人接纳他,他才因此来去自如? 无尽将空桶放在地上,水没有打成,天色已是很晚,他指了指东边的房子,对伏䶮说。 “姑娘可以留宿此处。” 伏䶮向东边看去,大概是这梵刹少有香客留宿,那东边的房子显得毫无人气,死气沉沉。说来好笑,他身为一个魔,居然在乎房子死气沉沉。 “这房子看起来许久没人了,我就不能与你同住?”伏䶮不想住那客房,于是问道。 僧人闻言,惊诧地看着他,语无伦次道:“这…这不妥……” 伏䶮一低头,看到身上的红袖罗裙,才想起他这会儿是个女的。 此番算是自作自受,自取其祸,他在心底骂了一箩筐的脏话,表面却通情达理,说道。 “抱歉,大师,是我…多有唐突了。” 99.吾心不宁爱与憎 夜里,伏䶮躺在冷清清的草席上。 无上伽蓝的条件实在是差,屋里满是鼠虫,窗户还漏着风,难不成是想培养出苦行僧? 此时,他已化回原本的男子模样,翘着二郎腿,嘴里咬着一根草,望着窗外月光,思索明日如何留下来。想着想着,思绪飘散,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 等伏䶮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僧人在院子的另一头劈柴,声音隐约地传过来。 伏䶮看向窗外,风轻日暖,听着僧人在院子外劈柴的声音,生出隔世之感。仿佛这里是锦悠城,窗外是正在劈柴生火的阿池,锅里当是有一只香喷喷的兔子,或者一条香喷喷的鱼。 伏䶮坐起身,透过窗,注视向僧人砍柴的背影。毫无分别,烈成池还是烈成池,仅仅多了一颗佛心,所有都成了天渊之别。 伏䶮收回思绪,将自己幻化回昨日模样,推开门,走入院中。 无尽辛勤地劈着柴,额上汗珠落下,劈好的木柴堆成了小山。 伏䶮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劈柴,问道: “看你劈得辛苦,要不要我帮你?” 无尽一怔,看着那弱不胜衣的美女,说道:“怎能让姑娘做这种事?” 伏䶮一挑眉,才走出房门没两步,差点儿忘了自己是女子。 “我力气很大,不用跟我客气。” 伏䶮撸起袖子,露出自己纤细的胳膊,发现过于瘦弱,当作无事发生地把袖子放下去。 无尽笑了笑,对她说:“平姑娘在梵刹中休息得可好?” 其实睡得不错,但伏䶮还是抱怨,“房中的虫鼠太多,扰得我不安生。” “这里条件恶劣,委屈姑娘了。如今天色已明,贫僧送你下山。” 下山? 伏䶮怔住,立刻道:“我不下山。” 无尽露出不解的表情,问她:“为何不下山?” “山下…”伏䶮沉吟片刻,道:“山下比山上更危险。” “为何?难道姑娘遇到恶人滋扰,或是仇人追杀?” “你想听的话,先坐过来。”伏䶮坐在不远处的石阶上,朝无尽一勾手指。 无尽心有犹豫,觉出这女子举止轻浮,转念想她遭遇难处,应当先听她的难处。 他放下劈柴的斧子,坐至女子身旁,保持着相隔七八拳的距离,说:“请讲。” 伏䶮见他坐过来,显出伤神,不假思索地说道:“你可知这山下有位姓黄的富商?前些日子,他说相中了我,要娶我当妾室。可他已有五十多岁,长得肥头大耳,言行粗俗卑鄙,我不想嫁给他。” 无尽听着她的话,信以为真,就问:“平姑娘的父母在何方?” 伏䶮一摸下巴,瞳仁转动,又道:“父母把我卖到秦楼,早不知去了哪里。” “如此说来,平姑娘是秦楼中人?” 无尽这才明白,怪不得女子生得秀色空绝,却举止轻佻,竟是如此原因。 “大师嫌弃我出身秦楼?”女子挑起秋波眉,问道。 无尽抬起手,道一语善哉,答她:“自然不会,佛门中人,只问佛缘,不问出身。” “你看我有没有佛缘?”女子转过头看向无尽,芳容丽质,无端透出三分妖。 无尽只消看她一眼,很快挪开视线,道:“平姑娘能入梵刹,是有佛缘的。” 女子勾起朱唇,转而又戚戚然,敛了眸光,哀声道:“这些年来,我不辞劳苦地在秦楼站住跟脚,楼主却把我卖给那个肥头大耳,看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我能依靠、信任之处。” 世人说女子身如浮萍,飘在洿池,命不由己。看来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如此,既没有根,也没有依靠。 无尽生出怜悯,问她:“不知贫僧能帮姑娘些什么?” “无尽大师,你其实可以解救我。”女子抬头,无端生出此言。 无尽愕然,疑惑地问:“贫僧如何救你?” “只要大师娶了我,那个姓黄的富商就无可奈何了。” 无尽震惊万分,立刻道:“贫僧已皈依于佛,娶不得姑娘。” “无妨,只要你还俗,就可以娶我。”女子坐到无尽旁边,将手搭在他的腕骨上,明眸善睐,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嫁过人,不是完璧,富商就会嫌弃我。” 伏䶮是个惯于混迹风月的公狐狸,说起这些话时,自然也坦荡不知羞,只是当他顶着凡尘女子容颜时,这一番话就显得惊世骇俗。 无尽抽回手腕,避那美女三尺远,说道:“荒唐。” “为何荒唐?” “此事应当两情相悦,平姑娘不能因为不愿嫁给富商,就如此委屈自己嫁给另一个人。” “谁说我委屈?我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 无尽错愕,瞧着女子,那女子的五官妍冶,柳叶唇,墨金眸,秋波眉,右眉骨还缀有一枚红痣。她举止撩火,眸光却冷如清明疏雨,让人分不清她的心究竟是冷是热。 “此种玩笑开不得。” “我没开玩笑。”女子早料到他会说什么,很快接话。 “贫僧等会就送姑娘下山。” “我下山就会死,你忍心看我死?”美女说话的音调降沉,倾身又近他半尺,仿佛突然就变了一个人,气势凌然,话里咄咄逼人。 无尽哑然,与美女又隔开半尺。 美女见他如此避之不及,端量了他片刻,忽而露出哂笑,卸下气势,缓道:“大师不必为难,你如果实在不想娶我,也是无妨。” “我就借你的无上伽蓝避避难,总当可以?” 无尽仔细想来,似乎没有别的两全之法,暂且点头答应。 100.吾心不宁爱与憎 得到无尽应允,伏䶮放下心,才开始端详这个梵刹,发现刹中当真只有无尽一人。 “为何这里就你自己?” “二位师兄弟昨天下山化缘,过阵子才回来。” “这个刹里只有你们三个人?” “是。” 伏䶮心觉好笑,“三个人修什么佛?大眼瞪小眼吗?” “修禅之事,与人多人少无关。” 无尽答着他的话,避开这孟浪女子,又回到刚才的地方,继续劈柴。 二人沉默着,很久没有说话。 伏䶮坐得累了,躺下来,翘起二郎腿,手肘拄着台阶,远远地望着无尽,琢磨该如何才能毁他禅修。 “大师,你为什么不肯还俗?” “我的心中只有佛法,为何要忽然还俗?” “如果你的心中不止是佛法呢?” “还有什么?” “还有我。” 无尽弯腰正劈着柴,冷不丁听到这个答案,斧头一歪,劈到了底下的圆木桩。 伏䶮嘲谑道:“你听到这句话,连柴都劈不好了?” 无尽羞恼抬头,不抬还好,这一抬头,就看到美女的姿势豪迈,又是躺着,又是翘起腿,显出身形婀娜丰润,他猝不及防,连忙避开视线。 “这会儿忙着劈柴,等会儿是要生火烧饭?”伏䶮话密,又问他。 “是。” “做什么吃?” “你想吃什么?” “我…”伏䶮张了嘴又停下,吃什么,他居然二百多年没有吃过这和尚做的饭了。 “青椒大刀面,你可会做?” “会。” “你连青椒大刀面都记得,为何就不记得我?”美人抬起眸,卒然冒出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是何意?”无尽不明所以。 “没什么。” 无尽看着她,她看着地上的一排小蚂蚁,仿佛忽然又对小蚂蚁感兴趣了。 诚然,伏䶮心知问也无用,没佛心的烈成池尚且花了四世才把他记住,有佛心的烈成池早已无情得彻头彻尾。他在上一世耗尽功夫也没让烈成池想起自己,此时又何必多余问这白痴问题。 他撑着脑袋,视线跟着石阶上那一排搬家的小蚂蚁,心想,真好,你们这帮小蚂蚁都还能成双成对儿,老子留在这世上只有挨骂受虐的份儿,如今摆在有仇的老情人面前,还要先放下新仇旧怨,装成不认识的模样跟他搞客套。 无尽砍完木头,将柴火送进疱房,美女在他身后跟了过去,无尽不解,问她:“姑娘,你在堂中等候便好,你为何也要进来?” 美人莫名笑得眉眼开展,道:“我来看看你被熏死的样子。” “…………” 无尽低下头,将干柴放进灶坑里,用火折子把柴火点着。 无尽用的是松柴,和第五世时的一样,伏䶮眼尖认出来了,松柴烟大。他以前任劳任怨给烈成池清了那么多年的烟,呵呵,这回呛不死他。果然那松柴刚燃着没多久,浓烟就冒出来,腾腾地往外窜,呛得无尽接连咳嗽。 亲眼见到这一幕,伏䶮终于舒坦,只对他说:“你的大刀面,莫要把盐放多了。” 无尽皱眉,说道:“盐是官盐,贫僧这里从来没有盐。” 伏䶮一怔,反应过来南阳羽和沈贤都是朝廷中人,当然能吃到盐。不知道烈成池第五世时哪儿搞来的盐,原来是偷的? 红衣美人讲话总莫名其妙,无尽顾着回过身烧水,只听美人在他身后莫名又道:“没盐,就更不好吃了。” “山中斋饭轻淡,平姑娘多包涵。” 伏䶮敛眸,并不说话。 确实可笑,他竟然以为能吃到从前味道。 顿时,这破烂庖房都显得无趣。 他从里面走出来,继续大刺刺地坐在石阶上。 闲着没事,他将腰间的竹箫取出来,这么多年过去,连箫都走音了,他却没有扔。 他一低眸,看到箫上熟悉的字体,刻着长相厮守四字,心觉讽刺,扬手将竹箫掷了出去。 他下手重,竹箫被远远地扔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不愧是千里挑一的好荆竹,这样都没断。 无尽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一眼就看到地上的竹箫,弯腰将它捡起来。 箫是好箫,他认得出。竹上有一道丝状裂纹,大概是做箫者别出心裁,给它取了好寓意,写上长相厮守,像是有情人的作为。 “这是姑娘的箫?”无尽拿着箫,问那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对箫显得毫不吝惜,抬着下巴,瞥他一眼,说道:“是。” “你的情人送你的好箫,为何要扔?”无尽将竹箫放回她的怀里,顺口问道。 女子对它连接都不接,只是露出嗤笑,“情人会把我关在笼子里,折磨我?” 无尽心惊,未料女子不仅身世悲惨,连情人都对她如此恶劣。 “背恩负义的人,姑娘不如早早把他忘了。” “忘不掉,怎么办?”红衣美女笑问,眼眸中却含着恨意。 “你心里还在牵挂他?” 红衣美女沉默不语,良久后,忽然道:“不,我如今牵挂的只有大师你。” 又是轻浪浮薄的戏言,无尽不知当如何接,只念了句阿弥陀佛,回身往庖房走去。 却听背后又传来她的话,话音幽沉,话意深长,“上个情人把我骗得不轻,大师,你可莫要像他。” 无尽顿住脚步,心觉话中有异,不过此人说话向来古怪,没头没尾,也许是自幼的坎坷经历所致,再怎么细想也是没用的。 没过多久,那锅里的面煮好了,无尽把那些面盛作两碗,端到桌上。 伏䶮本是不想吃了,但还是动起筷子,只是没吃几口,又停下动作。 无尽见她面色有异,问道:“面不好吃?” “不是。” 伏䶮将嘴里的咽下去,心觉惊诧,怎么没放盐,味道还是如此熟悉。 “姑娘这几年在秦楼里,是如何营生的?” 无尽想起女子的悲惨遭遇,身边之人一个个都待她如此恶劣,父母贩卖她,情人虐待她,老板转卖她,富商对她起淫心,不知她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卖身。”伏䶮随口道。 无尽不解地看她。 伏䶮看到他神情不对,又立刻找补道:“卖色,不卖肉,我只是个吹箫的。” 吹箫,这话模棱两可,还是满溢着下流。 无尽终于明白,与这红衣美人说话,本身就是一场罪过。 101.吾心不宁爱与憎 红衣美人举止孟浪,薄幸张狂,僧人无尽起初不习惯,等时间久了,就也惯了。 只要她一浪,他就把眼睛闭上,她一靠近,他就退三步。 斗智斗勇,见招拆招,总是有解的。 红衣美人在这无上伽蓝中既蹭吃又蹭喝,不知不觉,竟然已是有一年之多。 那僧人口中的师兄弟,在外化缘,一直都没有回来过。 红衣美人,红衣美人,就是这变了外形却毫无自知之明的伏䶮。 他在这无上伽蓝中混了一年,还是没有找到毁这僧人禅修的机会。 伏䶮尤好喝酒,可无上伽蓝中怎会有酒。 于是,这天他找来一个罐子,将米酿成酒糟,学着冷月环的操作,在罐子里塞了半个桃子。正当他要把罐子埋在伽蓝的梧桐树下时,无尽拦住了他,说伽蓝里不能有酒。 伏䶮嫌他扫兴,转身抱着酒罐子出去了。他在外头走来走去,挑了一棵顺眼的树,把罐子埋在树底下。 结果第二天,他就忘记了是埋在哪棵树下,让无尽陪着他在山里一棵棵地找。 “我记得,是在一棵松树底下。”伏䶮仔细回忆后,如此说道。 “这山上有上千棵松树。”无尽无奈。 “一棵很高的松树。” “每一棵都很高。” 伏䶮抬起头,对着松浪一眼望去,挑眉,还真他妈是。 深山老林,多有蚊虫,这些蚊虫不能咬伏䶮,也不能咬无尽,但是整座山头就只有这么两个活人,所以那些蚊虫在俩人周身晃来晃去,嗡嗡烦得很。 伏䶮心烦意乱,拨开蚊虫,不想再耗下去,看到树上有只正在磕松果的松鼠。 “小松鼠,过来。” 伏䶮一招手,那只小松鼠抬起小脑袋瓜,看到他,就蹦蹦跳跳地过去了。 “你帮我找找我的桃子酒,昨儿下午新埋的,就埋在松树底下,我在此处等你。”伏䶮对那松鼠说道。 “它听得懂?”无尽感到讶然。 “当然。” 委托完小松鼠,懒散如他,就不动了,抱着肩在原地等。 没过多久,那小松鼠颠颠地跑回来了,拖家带口,领了一群松鼠,围着伏䶮,好似在七嘴八舌地汇报。 无尽新奇地看着这一幕,他们又随着松鼠来到一棵松树下。 这松树,居然就在离伽蓝不远的距离,还不及百米远。 伏䶮蹲下身,动手刨那棵松树底下的土,无尽也蹲下来,问他:“你怎么确定在这棵底下?” “我闻出来了。” 无尽也低头闻了闻,却只有泥土的味道。 伏䶮见状,又说:“我们的鼻子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无尽不解地看她,看到她鼻尖上沾了一块泥,不禁笑了,又说:“是有点不一样。” 无尽笑得温柔,顶着那张脸,让伏䶮又生出错觉,他眯起眼,看着无尽,又说:“大师,今天就还俗吧。” 这半年多来,伏䶮经常对无尽说这句话。 大师,还俗吧。 还俗与我成亲。 起初,无尽总是严词拒绝,但是对方无比执著,好似当真就非他不可。 后来,无尽再答这个问题时,竟然逐渐地多了犹豫。 大概是因为有一次他看到了她在落泪。 红痣在眉骨上,泪珠在眼尾下,两相映衬着。 无尽总觉得这幕无比熟悉,似乎在梦里的佛堂见过,不过那梦里落泪的,是个赤发墨袍的男人,平夙愿刚好与他相反,她是墨发红衣,二者长相也极为不同。 说来也荒唐,无尽是个斩断红尘的僧人,居然也有害怕的东西,而且还是一个人的眼泪。那泪珠就像绝命毒药,只消一颗,就能杀了他。 从那往后,只要平夙愿的秋波眉一蹙,含情眸一黯,无尽的心就悬起来了,余光偷偷地看着她,生怕她在难过。 为什么会这么怕,无尽自己也不知道。 总之,当平夙愿又问他这个问题时,他就显得犹豫,害怕自己的回答让她蹙了眉,黯了眸,落了泪。 果然今日,平夙愿就又对他说这句话了。 “大师,今天就还俗吧。” 无尽慢吞吞的,半天也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说:“找到酒,我们就回去吧。” 平夙愿扬眉看他,对这答案早有所料,却也没有说什么,无事发生般地站起来,提着酒与他回了无上伽蓝。 …… 至夜,东边房屋的灯熄了。 这是个夏夜,吴牛喘月,流金砾石,天上星辰都仿佛被闷热得要淌出水。 无尽关上门窗,把打好的水倒进木桶,解下僧袍。 月浮云游,暗香涌动,红色佛珠挂在一旁架子上,黑色海青也搭在上面。 无尽在浴桶中闭目小憩,平心定气,忽然听到一道清透的女声。 “大师,你的身材果然不错。” 无尽蓦地睁开眼,惊异地看向声音来处。 原本紧闭的窗子不知何时被推开了,那红衣女子正坐在窗台上,月光打在她的半边脸上,像个勾人的月下女妖。她的一条腿垂下来,悬在半空,露出了脚踝和玉足,踝上还挂着一个翡翠镯子。 这窗子正对着无尽,离得极近,如果是坐在窗前看,不仅能将水上看得一清二楚,水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女子低眸,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大肆地看向僧人的胸膛,又看向僧人的腰,视线再往下转,微微一挑眉,道:“水里的东西也不错。” 无尽感到惊怒,愠声问她:“姑娘家家,为何要做此事?” “大师有水只给自己沐浴,也不带上我。” “男女有别,勿要出此戏言。” “都是人,哪儿有那么多分别。”美人胡诌起来也不脸红,双眸转眄流精。 无尽气结,竟然一时想不出应对的话。 只见那美人自顾自地抬起手臂,摘去盘发的雅致钿头,云发瞬时倾散。尔后她纤指一动,解开裹玉腰带,抬手褪下,玉带落地,一层红纱被晚风轻快拂走,飞红奔向月华,消逝于漏夜。 随即,是环佩落地的声音,衣袍落地的声音,脚镯磕在墙上的声音。 “够了!”无尽忍不可忍,赶忙叫停。 美人欲解肚兜的手停住,看向他,月光下肩峰如雪,肌理细腻,骨肉匀称,红色肚兜也包不住胸前香酥耸立的浑圆。 无尽只好还用那一套老办法,把双眼阖上,再也看不见,对她道:“你快些离开罢。”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师为何不敢看我?”美人挑起秋波眉,声音清凉,问他。 无尽紧闭双眼,不回答她的话。 漆黑一片中,他忽觉此话耳熟,究竟是谁,也曾经这样问他。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既然是佛,为何不敢好好地看我?』 “我不走,我要与你一起沐浴。”美人一抽缎带,肚兜轻飘飘地落进僧人浴桶里,“今夜我们有了肌肤之亲,你就得娶我。” 这一夜,僧人无尽就像那被摩登伽女缠住的阿难,窘迫地困在女色里,难以逃离。只是,阿难尚且有佛陀来救,无尽就当真苦不堪言地只有自己。 僧人依着记忆,从架子上取下黑色海青,在水中为自己穿戴好,自始至终都没睁开过眼。 自然也看不到美人坐在窗上,裸着上身,面容上的神色显得高深莫测。 无尽给穿好衣服,就湿淋淋地从浴桶中出来,不曾睁眼,也不曾回头。 “大师,你回头,看看我。” 伏䶮无声地解去幻术,早已变回原本的模样,风流地坐在窗前,唯独嗓音还在捏着,脸上带着嘲讽。 可是僧人紧闭双眼,默念阿弥陀佛,没有回头。 102.吾心不宁爱与憎 伏䶮在无上伽蓝的日子还算自得其乐,虽然没有官盐,但僧人做的东西有滋有味,让他连吃素也变得习惯了。 东流逝水,青松依旧,年复一年,他就这么在无上伽蓝中混吃混喝,转眼间竟然到了第五年。 在这五年里,他不厌其烦地问过僧人数百次,还不还俗,成不成亲,以后不修佛行不行。 僧人没有一次当真答应过他。 这一日,又有一个百姓不辞辛苦地上山,来找僧人无尽。 虽说无尽这一世只是个连袈裟都没有的山野僧人,那些百姓仍然十分景仰和追随他。 那些人宁可爬一天的山,气喘吁吁爬过那数千级台阶,也要来到无上伽蓝找他听经法,诵经拜佛,向他寻求开悟。还有许多人想要拜入无尽门下,皈依于他,只是那些人无论怎么苦苦恳求,无尽也没有答应。 这日,不辞辛苦上山的是个老头儿,佝偻着背,看上去够辛苦的。 伏䶮按着惯例坐在旁边,自己找乐子,没有打扰他们。 不过,伏䶮今天闲着没事,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那老头儿有个女儿,刚十六七岁,出门卖布匹,被一个纨绔给活活糟践了,最后左右没想开,上吊自尽了。老头儿悲恸万分,来找僧人无尽开解自己,并求无尽超度他的女儿,让他的女儿从苦海里解脱。 老头儿哭诉着,看到伏䶮,触景伤情,说道:“老叟女儿…也有姑娘这般漂亮,同样是大好年华…就让那帮浑人随便给毁了,老叟恨啊。” 无尽顺着老头手指的方向,看向伏䶮,伏䶮抬起眸,二人无声对视一眼,又错开视线。 伏䶮听着老头儿哭诉,边听边若有所思,思到一半,他又打量向僧人的脸,不知僧人是不是听多了人间疾苦,亲耳听到这样的惨事,竟也没有露出太多悲伤的表情。 这个老头儿待得算是久,一大早就到了伽蓝,想来已经爬了一夜的山。他在伽蓝里坐过好些时辰,痛哭不止,到日暮时才离去。 伏䶮在旁边早就坐得无聊了,一双眸子在僧人身上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没打什么好主意。 老头刚走,他就叫住无尽,对他说:“过来,陪我玩玩儿。” “玩什么?”无尽回头看他。 “把手给我。” 僧人把手伸出来,不明所以。 伏䶮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嘴里耐心说道:“我们玩一个游戏,我这样把手放在你的手心上,你数三个数,要是打到了我,就算我输,反之你输。” 僧人直接抽回了手,对他说:“不玩。” “干嘛不玩?” “贫僧…不能摸你的手。” 伏䶮笑了,说:“我又不介意。” “不玩。” “你要是不玩…”伏䶮说着,把手指按在自己的衣带上,语出惊人,“我就在这个无上伽蓝里裸奔。” 无尽震惊地看着她,已经五年了,他还是没想通怎有姑娘这般厚颜无耻。 “有本事你就闭着眼,任我裸奔,不然就陪我玩一把。” 无尽无可奈何,只好如约献出一只手。 伏䶮握住那只手,指腹摩挲一下,又说:“我讲一下惩罚。” 无尽颔首。 “游戏玩输的人不可以动半下,直到在心里数一百个数为止。” 无尽看向伏䶮,心知这惩罚诡谲。 伏䶮忽悠道:“别怕,我一个弱女子,怎么玩得过你呢?” 无尽敛眸,不接她的话。 伏䶮把手掌放在无尽温热的手心里,吩咐道:“来,你快些数吧。” 无尽嘴中念出三个数,那个‘三’字话音刚落,伏䶮的动作就如同风驰电掣,把手抽走了,连个重影都没留下。 “就差这么一点儿,真可惜,不然你就赢了。”伏䶮惋惜道。 五年相处,无尽早就觉出平夙愿的恶劣品性,自己定规矩的游戏,自己赢,赢完还要在人前卖一通乖,装模作样的。 “现在开始,你不可以再动了,出家人,可要说话算话。” 无尽没有办法,只能陪着她胡闹,坐好了,一动也没有动。 只见红纱浮动,美人分开两腿,放恣坐在僧人胯上,楚腰依其怀中,玉指轻轻地抬起僧人下颔,蓄谋已久,对着僧人那毫无血色的唇吻了下去。 僧人的浑身明显一震,却又不能言而无信,只得承受着如此折磨,苦苦坐着。 僧人的双唇紧闭,未料美人气力奇大,指掌掰着他的下颌骨,用拇指撬开了他的唇,舌头灵巧地溜进去,抵上僧人的舌。她双手向上捧起他的脸,挺起腰肢,抵力吻得更深,显出身姿曼妙。云发撩拨在僧人颈间,浑圆双峰紧贴着他的胸膛,无尽此生从未感到一百个数字这般漫长。 直到那一百个数字逐一数过,美人才咬了他一口,离开了他的唇。她坐在他的胯上,能感觉出半硬的物件隔着衣服抵在她的臀丘间。 她端详着僧人的脸,笑了,垂眸问他:“无尽,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还俗娶我?” 僧人愕然,只道:“姑娘,等你下了山,会遇到更趁你心意的良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若是遇不着怎么办?” 僧人顿住,沉默半晌,慢慢地道:“良人来得慢,等一等,总会遇着的。” “可你也知道,那姓黄的坏人盯着我,只要我一下山就会遭遇不幸。” “…那平姑娘也可以留在伽蓝。” “已经五年了,你又不娶我,只教我陪你在伽蓝里枯坐着。纵然我天生得一副好皮相,也抵不住这一日日的岁月倥偬,无尽,你难道要把我耗到年老色衰吗?” 无尽听闻此言,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她的眉眼,那枚红痣又跃入他的眼帘,动人心魄。 “无论如何……你先从贫僧身上下来。”女子坐在僧人的大腿上,就算无尽能动也不知把手放在哪儿,更别提把她推开,稍不小心就会碰着胸,碰着腰,实在艰难。 “不,我要你先回答我。” “贫僧不能娶你。” 伏䶮听到此话,挑起眉梢,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一双狐眸中藏着些许寒意。 无尽注意到她的眼神,忽觉当中几分相识。 然而,还不及无尽细想,伏䶮就收了那道视线,乖乖地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一旁。 美人不再纠缠,无尽也没有走,二人沉默地并肩坐着。 103.吾心不宁爱与憎 片刻之后,美人又开口道:“如果你还了俗,我们可以去郊外买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在院子里栽一棵桂树,来年就能吃桂花糕,你可会做桂花糕?” 无尽沉默了一会,低声答她:“…会。” “闲了就种点儿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可以只顾逍遥,闭门酣歌,相守到死。” “……” “我听说你们这儿娶亲的规矩很多,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咱们没有高堂,可以就拜这佛像,就当是诀别你的佛。” 无尽没有说话,有一瞬间却好像看到了那幅画面,红绸悬梁,盖头遮面,他与平姑娘共拜一尊佛像。 “如果你还喜欢孩子,我们也可以生。” 当然,伏䶮这句就是在扯淡了,他上哪儿生去,倒是能串门偷个来,偷的事他也擅长,只要能毁了僧人的禅修,演个全套他也豁得出去。 “生两个,三个,让那些小娃追着你叫爹。”伏䶮脸不红心不跳,看着僧人,“如此日子,不是比修禅有趣得多?” “……” “难道我的一句白首同心,都比不上你的一语阿弥陀佛?” 僧人不语,目光落在地上。 时值暮秋,无边落木萧萧,漫山遍野都透着寂寥。 山头薄云来去,天际正黄昏,余晖斜照进梵刹,梵刹中的苍苍梧桐也入了秋,树皮干裂,枝杈已空,枯黄的梧桐叶堆积满庭,于茫茫夕照之间,黄叶被西风卷着,贴着地面打旋。 透过干枯的树枝,一缕残阳打在美人腰上,她等了许久,也等不来僧人的一句回答,便悄然靠近僧人的肩峰,侧身耳语。 “你是高山孤僧,在这无上伽蓝苦行,尘世访你都要先攀过千层阶。你求佛,我求你,佛留下三乘等你归去,我用声色情爱把你挽留,佛是神通广大,但是佛不及我爱你。” 伏䶮说完这句话,视线掠过僧人侧颜,僧人生得一副好骨相,每寸每处他都爱过,可惜,那都是从前。 僧人紧抿着唇,仍然不回应,伏䶮挑眉,心中冷极。他不复多言,留下僧人独自坐在佛教圣树的阴影里。 …… 至夜时,下了细雨,雨丝敲打在梧桐叶上,洗了一地尘埃,覆上更深一层清寒。 那一夜,淡月掩在云翳后,万籁俱寂,一道声音入了僧人无尽的梦。 在梦中,那一道声音庄严地问他佛门十戒。 『尽形寿,不杀生,汝能持否?』 僧人无尽答。 『能。』 『尽形寿,不偷盗,汝能持否?』 『能。』 『尽形寿,不妄语,汝能持否?』 『能。』 『尽形寿,不饮酒,汝能持否?』 『能。』 直到最后,声音问他。 『尽形寿,不非梵行,汝能持否?』 僧人无尽不语。 能,不能。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察觉到无尽的迟疑,那声音发出叹息。 梦中的虚无换了情景,依旧看不清具象,却能听到几人说话的声音,是世尊和几位比丘。 世尊告诸位比丘。 『若沙门、婆罗门习于色者,随魔自在,入于魔手,随魔所欲,为魔所缚,不脱魔系,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若沙门、婆罗门不习色,如是沙门、婆罗门不随魔自在,不入魔手,不随魔所欲,解脱魔缚,解脱魔系。』 『何所有故,何所起?何所系著?何所见我?令众生无明所盖,爱系其首,长道驱驰,生死轮回,生死流转,不知本际?』 世尊的话音明亮,只是比丘回答的声音有些模糊。 比丘答世尊。『世尊是法根、法眼、法依……』 世尊又告诸比丘。 『谛听善思,当为汝说。诸比丘,色有故,色事起、色系著、色见我,令众生无明所盖,爱系其首,长道驱驰,生死轮回,生死流转。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诸比丘,色为常耶,为非常耶?』 比丘答世尊。『无常,世尊。』 世尊复问。『若无常者,是苦耶?』 答曰。『是苦,世尊。』 …… 不知这场梦持续了多久,直到那些声音逐渐淡去,无尽的一场清梦渐醒。 窗外的雨停了,淡月胧明,僧人回想刚才的梦境,明悟话中之意。 世人为何会有生死流转?因为他们受困于五阴魔。 何为五阴魔?一色阴,二受阴,三想阴,四行阴,五识阴。五阴,亦是世人口中的五蕴,想要成佛,就要照见五蕴皆空。 如果无尽一直困于阴魔,他就要一直困于生死轮回,遭受无穷的劫难。无尽知道,他的阴魔就来自于他的身边,与他同住屋檐下,是东边房屋中那个眉骨有红痣的美人。 然而,明知是苦海万重波,明知是障业难解脱,他却不想摆脱。那人只需在他耳旁轻描淡写的一语我爱你,漫不经心,就可以将他活脱脱地留在这无边苦海里。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一旦动了爱念,万般劫难必将接踵而至。 …… 第二日,无尽一如往常晨起准备诵经,平夙愿向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今日却早早地穿戴整齐,站在庭院里看着他。 等无尽出来,她问无尽:“我要下山了,你要不要随我下山?” 无尽看着她,眼神微动,没有答。 “你想让我嫁给富商?” 无尽紧抿唇,还是没有答。 平夙愿冷笑,早有所料,其实她从未抱过希望。 “无尽,你知道吗?等一年,等五年,等百年,我都可以等得起你,但我听说修禅能使人脱离轮回,如果你脱离了这轮回之苦,我呢?我该怎么度过?” 美人挑起秋波眉,墨眸中暗藏凌厉,话音透着阴寒,又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要把我留在尘世独自受苦,就像你把我留在石塔一样?” “你一定记住,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必然是你害的,是你的无心无情,害死了我。” 平夙愿将话逐字推出齿关,字字铿锵,字字难忘,她的视线如刀子,直勾勾的,割在无尽的心上。 她说完这些话,转过身,不再留恋地向外走去。 无尽站在枯寂梧桐下,目睹着她离去的背影。那些枯叶被风推着,追逐着她的脚步,仿佛哭泣,发出呜呜的声音。 …… 那天,无尽在屋中,发现了平夙愿写好的辞别语。 那字迹潦草狂放,犹如她的性情。 纸张上没有写其他多余的话,是一首改过的《北青萝》。 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何宁爱与憎? 104.吾心不宁爱与憎 伏䶮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从他上山时就知道,换句话说,一切都如他所料,亦如他所愿,但这也是第一次,他希望不要那么如自己所愿。 第一世他把烈成池演了二十年,这一世,他又把无尽演了五年。就算无尽决定了娶她,只要无尽落入俗世,他想毁和尚禅修的意图也就达成了,那些洞房花烛、闭门酣歌的谎话,伏䶮情愿陪他演到底,无非是再多几十年。 只是,和尚不愧是和尚,无心无情得透彻,饶是他问过千遍百遍,都还是无动于衷。可他依旧尽心尽力地演这场戏,想让和尚对他动情,哪怕只动了半分也好。 归根结底,伏䶮就是在赌有了佛心的和尚还会不会爱上他,如果和尚半点儿不爱他,别提五年,即使他再演五十年的戏,也都是白费功夫。 可是话说回来,他对无尽那些爱语,那些挽留,难道就全是假的吗?假戏真做,假假真真,如果没有一颗真心,如何让那些眼神逼真得淋漓尽致?在他问过的千遍百遍里,也如此千遍百遍地,暗自期盼过那人点头。 只是,一切都还是太如他所愿了。 伏䶮离开无上伽蓝,摇身变回了原来模样,只是他还要留在人间,并未把赤色头发变回来。 他的脚力很快,借用了妖力,离开无上伽蓝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转眼就到了山底下。 山下六七里地外,有一个繁华的大城镇,名为痴海城。听说这个名字来自城中的一块人形石头,好像是哪位痴情谪仙所化,伏䶮对此也不清楚,因为痴情就被谪入凡间,他只觉得好笑,还真像仙界一贯的做派。 他走进痴海城,找了一家偏僻的小酒馆,五年没怎么喝酒,他倒是馋得紧。 他点了一壶蜜酒,坐在小酒馆里,边喝边等人。 这个小酒馆不大,摆上个五六桌就满了,伏䶮自己占了一桌,只剩下四桌,还有一个店小二。 他喝着蜜酒,向那几桌看过去,都是穷人,草鞋破烂,衣衫褴褛,兜里没几个钱还嗜酒如命。他这么个华衣锦袍的坐在当中,显得格格不入,被人翻来覆去地看过好几次。 伏䶮浑不在乎地迎着这些目光,反过去打量他们,太瘦了,这个那个,都长得太瘦了。 从那些人拿着酒的手就能看出他们的沧桑贫苦,脏兮兮的,虎口有些龟裂,大冷天里穿着带洞的草鞋,露出里面的泥。 伏䶮的目光深沉,众生皆苦,穷人更苦,他本不该在这些人当中做选择,可惜,他对世人早已没有同情心了。 如果能给穷人一时的荣华富贵,说不定这些穷人就算死也愿意。 就在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穷人,高低眉,一双眼珠子贼溜溜的,脸上油腻,从面相就能看出是个贪财如命的。 “小二!赶紧给老子来壶白羊酒!”那人大刺刺地坐在桌前,一人占了俩位置,颐指气使地叫喊道。 “官人,你…你这半年都赊了好几两银子啦,小本生意,顶不住您呀。”小二点头哈腰地过去,面露为难。 “几两银子算得了什么?!老子过两天直接付你双倍!”那胖子厚实的手掌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筷子都颤了颤。 “还吹呢,媳妇孩子全跑了,自己欠上万两银子,就剩条命了,还敢吹牛。”旁边有认识这胖子的人,小声嘀咕道。 看来,这胖子是个远近闻名的老赖。 “闭上你的臭嘴!我媳妇儿那是我休的,关你屁事!”胖子的耳力倒不差,对这些戳脊梁骨的话太敏感,容易挂不住脸。 “哪儿有休了老婆,连自个儿子都不要的。” “你嘴咋这么贱呢?找打是不?!” 胖子撸起袖子,就要与人干一架,吓得小二变了脸色,赶紧过去拉架。 “都是同乡人,别伤和气。”伏䶮站起来,坐到那胖子的对面,说:“我见这位眼熟,酒我来请他喝。” 小二愣了,找事儿的愣了,胖子也愣了,三个人齐刷刷地看向伏䶮。 伏䶮淡定地坐在胖子对面,朝他招招手,道:“坐啊。白羊酒是吧?小二,上两壶。” 胖子掉在地上的脸面有人接了,台阶有人给了,脸色突然缓和很多,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坐回原来的位置。他扬着下巴打量伏䶮,脑子里还是糊里糊涂,想着这小郎君长得可真耐看啊,放眼整个痴海城也没见过这么俊的,怎么会突然请他喝酒呢。 没多久,小二端着两壶最贵的白羊酒上来了,小心翼翼地放在二人桌上。 伏䶮扭过头,问这小二:“这位老爷欠这儿多少钱?” 小二伸出五根手指,说道:“五两银子。” 伏䶮将钱摆在小二面前,说:“我替他还了。” 小二忙不迭地接下银子,急匆匆地跑回后厨。 胖子见状,笑得肉都堆了起来,赶紧提起那壶白羊酒,先给伏䶮满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了一杯,说:“小郎君慧眼识泰山,真是识相啊,不知道小郎君怎么称呼?” “我姓伏,可以叫我伏兄。” 胖子瞅着傻眼,寻思这小郎君看上去至多才二十几岁,自己都四十好几了,怎么还得管他叫兄?不过也无所谓,这小郎君如此有钱,要是能让他沾上点儿光,就是让他叫爹叫爷爷也行。 于是,胖子殷勤地喊道:“伏兄,我姓暴,我叫暴丰茂!感激伏兄特意请的这二壶酒,刚才那嘴碎子说话就是不招听,跟这儿胡说八道的,伏兄可千万别听进心里!我媳妇那是我自个儿休的,儿子也是我踹出家门的,浑小子没出息,赚不着钱,养了也没用。” 伏䶮听完但笑,问他:“等喝完这两壶酒,不知你介不介意借一步说话?” 暴丰茂一看,这小郎君也不缺钱,瞧着气度像个王侯,保不准是有啥好事儿,点头笑道:“好说,都好说。” 伏䶮耐着性子等他喝完,那两壶白羊酒他一滴未沾,全都进了暴丰茂的肚里。 暴丰茂喝得醉醺醺的,跟着伏䶮离开酒馆,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巷子里。暴丰茂满嘴酒气,看这巷子狭窄,引人遐想,露出龌龊的笑,问他:“小郎君,把我叫到这巷子里,是什么事儿呀?” 伏䶮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笑,对他说:“听说你欠了万两银子?” “嗝。”暴丰茂打了个酒嗝,摆摆手,吹道:“小钱,不值一提。” “那你为什么休了你的妻子?” 暴丰茂一皱眉,想起自己的妻子,嘴脸立刻露出来了,口无遮拦地骂道:“臭婆娘,敢看不上我!就是个小贱驴蹄子,还给我脸色看,当她自家开染坊呐?这种不识好歹的婆娘,就欠收拾,抽几鞭子就乖乖地了!” 伏䶮听着,厌弃地皱起眉,露出鄙夷,只是暴丰茂又喝了酒,又骂得投入,没注意到这些。 暴丰茂正来劲地骂着,唾沫横飞,就听那玉面郎君冷不丁地说了句。 “万两银子我替你还。” 暴丰茂呆呆地看着小郎君,只听小郎君接下来的话更是语出惊人。 “除此之外,我还给你痴海城里最大的府宅,上百个仆人,七八个小妾,给你这辈子用不完的荣华富贵。” 暴丰茂的嘴巴张得都能吞鸡蛋了,一个劲地擦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是白羊酒喝多了又做梦了?这天底下能有这种掉馅饼的好事儿?这哪儿是掉馅饼,这是直接给他换了个命啊! “哦对了,你刚才说染坊,我就再送你一个大染坊。” 暴丰茂瞪大了眼,把自己掐了又掐,伏䶮都还站在他面前,冷漠地看着他。 “伏伏伏伏伏兄……我,我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 “那我我……这是为什么?” 这个叫暴丰茂的,还算有点儿脑子,知道天底下没有白给的好事。 “想拿到这些,你要背弃祖宗,改姓黄。” “没问题!从今儿开始老子就叫黄丰茂了!” “还必须帮我做一件事。” “您说!您让我杀人都行!” “不用杀人,你只需要在府上等一个人。” “等谁?” “一个叫无尽的僧人。” 105.吾心不宁爱与憎 伏䶮如约给这个叫暴丰茂的人置办了痴海城中最大的府宅,暴丰茂一天到晚都乐得合不拢嘴。 尔后,伏䶮在痴海城的一家酒楼里住下,每日喝酒打发日子,这里有桂酒椒浆、山珍海胥,他想吃什么都能吃到,却没有无上伽蓝的生活让他惬意。 他住在酒楼最高的一层,能望到无上伽蓝所在的那座山,因为那座山很高很高,高得遮云蔽日。他每次喝酒时,就会不知不觉地望着它,出神很久。 就这样,他在酒楼里打发日子。 那暴丰茂发达以后确实招摇,正事儿不干,成天到处喝酒,调戏美人纳小妾,还总来这酒楼说要请伏䶮饮酒,伏䶮对他置之不理。 才四五个月的光景,整个痴海城的人都识得黄丰茂了,管他黄老板黄老板的叫,背地里也都骂他,觉得他这人行事龌龊,人品下流。 两个多月前,黄丰茂还新娶了一个勾栏女子,虽然没人见过这女子是何模样,但是都听说倾国倾城。美天鹅掉进了癞蛤蟆嘴里,城中百姓听了皆唏嘘不已。 伏䶮瞧着时机差不多,便买通了好几个小厮和陪酒的娼妓,让他们往外散布谣言。这些谣言假假真真,跟黄丰茂本人很是贴合,听过的人少有怀疑,就连往外散布的都误以为这些是真事儿,议论纷纷。 说完伏䶮,再说无上伽蓝那头,自从平夙愿下了山,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伽蓝里的另外两个僧人在五年后终于回来了,无尽才知道,他们二人在化缘的过程中遇上喜欢的人,动了俗念,已是各自成家了。 无上伽蓝中清冷寂寥,梧桐苍苍,成了僧人无尽自己的道场。 他的日子依旧如常,晨起时起香、坐禅、诵经,午时吃斋饭,下午开静,在静谧中,十年如一日地重复这些事情。 这夜,僧人无尽在解衣入睡之前,落眼又看到平夙愿留下的那首诗,那张纸就摆在窗前。 无尽知道,她改了《北青萝》的最后一句话。 原诗写的是,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平夙愿写的却是,世界微尘里,何宁爱与憎? 如何能宁息,平夙愿从没想过宁息,这一句诗,不过是一语带有不甘的诘问。 这些日子以来,无尽坐禅的心并不平静。 他的脑海中时常浮现平夙愿的声音笑貌,浮现她的眉梢眼角,再接着,就是平夙愿在窗前朝他脱衣的模样,剥落一层红纱,坠落一条玉腰带。 无尽对抗着这些念头,额角沁出汗意,越对抗却是越多,他蓦地睁开眼,四处静谧,仍是陋室模样,那些扰他心神的画面逐渐散去。但是,只要他一闭上眼,平夙愿就还会回到他的心上。 这一日,从山下爬上来了一个小姑娘,是来求姻缘的,希望两家人能把她和她的心上人许配到一起。 小姑娘拜完佛,又来缠着无尽,撒娇个没完,要大师说她的姻缘能不能成。 无尽不答,这不是他能妄断的事。 小姑娘抚着自己的胸口,说她与她的良人青梅竹马,只是良人迟迟不说娶她,叫她好生担忧,怕自己没来得及嫁给良人,就先被城里姓黄的那个恶霸给污了清白。 僧人听到她的话,冷淡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反应,让她讲讲那个恶霸。 小姑娘是个健谈的,对僧人讲道,这个姓黄的,开了一家大染坊,有着整个痴海城里最大的府邸,上百家丁,贪财好色,已是纳了二十多个妾了,皇上都没他这么夸张。 僧人浅淡地皱起眉,不语听着,小姑娘忽然想起什么,又说道。 “还有啊!听说勾栏有个姐姐,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一个多月前也被这个黄富商给强行娶走了,婚事办得奢华张扬,满个痴海城都能听到他家的喜乐。唉,可惜姐姐长得那么漂亮,却是命不由己。” 小姑娘满脸的惋惜,却看到僧人忽然紧紧地注视着她,问她:“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不解地看着僧人,答道:“不知道叫什么,勾栏女子都不用真名姓的,无尽大师,难道你认识她?” “大师?…大师?”小姑娘又接连叫了几声,僧人都没有回应她。 僧人只是看着伽蓝东边,向来静如深潭的两眸,好似此时并不平静。 “唉,也不理人,真不知道怎么了。”小姑娘自言自语着,离开了无上伽蓝。 僧人注视着东边房子,仿佛平夙愿还在里面,可是他很快就忆起平夙愿离开时的模样。 她身着红衣,站在伽蓝里,眼中是悲苦,问他,你想让我嫁给富商? 原来,她下山后,当真就嫁人了。 她因为不想嫁给讨厌的人才逃上山来,在山上躲了五年,最后还是徒劳无功,嫁给了讨厌的人。 她曾经无数次希冀地问他,大师,你要不要娶我?十次百次地没有收到回应,就又百次千次地问。 直到临走时,仍然不甘心地问他,世界微尘里,何宁爱与憎? 她遭受了无数苦厄,半生如浮萍,遇见了他这个僧人,想让他渡她,他却不能渡她。 无尽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受,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抓碎了,坐立不安,此情无计可消,只会越扎越深。 夜里,月光跃进,烛火摇曳。 一本翻过的《楞严经》摆在案上,那摊开的一页,写着这样几句话。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以是因缘。 业果相续。 106.吾心不宁爱与憎 这日下午,无尽在陋室中坐禅,这空荡荡的屋中,静静地焚着一支旃檀香。 已是转年的早春,梧桐树影从窗外漏进来,摇晃在地上。陋室的门被打开了,在屋中斜倾进一缕日照,绛色裙摆擦过地面,足音跫然。 无尽阖着眼,没有看她,她将一罐桃子酒放到桌上,对他说:“大师,喝点酒吧。” 无尽没有答话。 只见那女子打开酒罐,一股浓郁的酒香沁着桃子的甜味,在屋里弥漫开。她不紧不慢地倒了两杯酒,对他说:“我们来喝交杯酒。” 无尽依旧阖着眼,没有说话。 她手里拿着那两杯酒,走到无尽面前,又说:“喝完这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她看了无尽片刻,先将手中的一杯酒仰首饮尽,尔后低下身,用嘴把酒一点点地渡进他口中。那酒没有味道,就像是水一样,她扬起秋波眉,在无尽耳旁问。 “大师,这是我和别人的喜酒,好喝吗?” 无尽蓦地睁开眼,陋室中树影摇晃依旧,木门紧闭,桌上没有那一罐桃子酒,也没有红衣美人的身影。 自打听闻平夙愿嫁给富商后,无尽有时会看到平夙愿,穿着不一样的红裙,化着不一样的妆,他知道那既是她,又不是她。 过了几日,还是无尽坐禅之时,平夙愿又出现在他面前了。她就坐在他前方的桌子上,没有穿鞋,光脚晃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无尽一边打坐,一边听着平夙愿哼的那个调子。 那个调子是有几句词的,不是汉语,而是梵语,她启唇清冷地唱着。 不生不灭最寂寞,不悲不喜才成佛。 无欲无求无过错,无情无义无故我。 这四句词,不知平夙愿哼了多少遍,仿佛就是哼给他听的,仿佛还在执著地诘问他那句何宁爱与憎。 但是,自从平夙愿离开后,根本就没有回过无上伽蓝。 这个在无尽面前哼着梵语的她,不过是无尽心中的象,是无尽心中的念,是他在替她诘问自己。 为何要修这佛道,为何要变得无情无义。 这语诘问,每天都问在僧人无尽心中,成了他想不开,又放不下的困苦。 桌子上的平夙愿终于停下了调子,她手里拿着个苹果,红得像她的裙子,像她的唇,她咬了一口,发出清脆的声音,扭过头问他。 “无尽,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从前就认识?” 无尽和往常一样,阖着眼,没有回答她。 “你为何会怕我哭?” 无尽不答。 平夙愿早就习惯了他的不回答,自顾自地又问。 “你是不是伤过我的心?” 无尽紧闭双眼,却想起了那个佛堂,也许不是佛堂,而是一座佛塔,塔里关着一个妖魔。 平夙愿等了几秒,无尽还是不答,她又问。 “你还要伤害我吗?” “……” “你忍心看我嫁给那个肥头大耳?他的嘴巴又脏又臭,他的手在我身上乱摸,我在那里过得生不如死。” “……” “如果你娶我,我们本该美满快活,逍遥恩爱。” “……” “我这半生被父母贩卖,被情人虐待,被老板转卖,还要被富商侮辱。如果有天我死无葬身之地,那就是由你所致,是你到最后关头都不肯救我。” “……” 然而,任是平夙愿如何说,无尽皆不言不语,也不看她,只是紧闭着眼。 平夙愿看着僧人无动于衷的模样,脸上露出怨憎,走到他面前,不依不饶地问他。 “你为何无情无义?!你为何眼睁睁地看着我踏入地狱?!” 平夙愿的手抚摸他的脸,却说着最痛心的四个字。 “我真恨你。” 无尽猛地睁开眼,眸底乍现金莲,一股郁结涌上,血脉冲撞。 “无尽大师!大师在吗?”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无尽看向窗外,站起身来,在小姑娘的吵闹声下推门走了出去。 “大师!我就知道你在!”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说道:“我是来还愿的,下个月我就要和良人成亲了。” 无尽看着小姑娘兴高采烈的样子,心想如果他当初答应平夙愿,她是不是也会这般高兴。 “大师?大师?你听到我说的了吗?”小姑娘见僧人没有反应,抬手晃了晃,凑过去问他。 无尽看向她,平静地说道:“恭喜。” “大师,上次你听到漂亮姐姐嫁给了黄丰茂之后,看起来有些异样,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姐姐?”小姑娘好奇地问他。 无尽颔首。 小姑娘瞪大了双眼,惊诧地问道:“难道她是大师喜欢的人?不不不,大师是出家人,怎么会有喜欢的人,难道她…是大师的表姊?” 无尽愕然,沉默片刻,答道:“她是无上伽蓝的一个客人。” 小姑娘听到这句话,放松地舒了口气,说:“那就好,唉,大师,你知道吗?大家都说那个漂亮姐姐命苦,自从嫁过去以后,一直被黄丰茂折磨得很惨。” 无尽蓦地看向那个小姑娘,问她:“你说什么?” 小姑娘没想到无尽会起反应,连忙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那个姐姐嫁进去以后,就再没人见过她了,痴海城里都是这么传的,传得很悲惨,我也是听哥哥说的。” “大师?大师?”小姑娘看到无尽又不说话了,接连叫了几声。 无尽恍然抬头,这次即使他没有禅坐,也在无上伽蓝里看到了平夙愿。 平夙愿在远处对他冷笑,红衣如血染,嘴里还是念着那四句词。 不生不灭最寂寞,不悲不喜才成佛。 无欲无求无过错,无情无义无故我。 那股郁结之气再次涌上来,让他血脉翻腾。 “大师!!你怎么了?!”是小姑娘的声音唤回了他。 小姑娘见大师紧蹙着眉,阖上双眼,仿佛在斗争着什么。 许久,她才听到大师缓缓地问:“黄丰茂的家在哪里?” 107.吾心不宁爱与憎 “黄丰茂的家很好找,因为他家最招摇,痴海城中最大的府邸,门口摆着两个石头麒麟的,就是他家。” 以上就是小姑娘告诉给僧人无尽的消息。 无尽下山去,越是靠近黄府,越是听到更多流言蜚语,说这个黄丰茂放僻淫佚,在府里关起门来胡作非为,最惨的还是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被折腾的就只剩下半口气。 无尽听着这样的流言,如小姑娘所言地找到了黄府。 黄府果然招摇,连砌外墙用的都是雕砖,雕的大牡丹,一砖开一朵,一两块还显得雍容,开了满墙就只能显出俗气来。鎏金做的狮头门环,里头上了十二道横锁,就跟怕谁进去偷他家钱一样。 无尽握住那门环,还算客气地敲了门。 没过多久,来了个趾高气扬的小厮,将十二道横锁逐一解开,露出个脑袋,不客气地问他:“你谁呀?” “贫僧无尽。” “无尽?没听过…” 小厮不屑地一撇嘴,正要关门,忽然想起来什么,黄老爷让全府上下一直等的,不就是一个叫无尽的吗? 他抬起头来,打量向这个僧人,看到对方神色漠然,仿佛带着寒霜。 “你叫无尽?” “是。” “等会儿,我去问问管家。” 说完,小厮就砰地关上了门。只是在小厮关门之前,无尽就已听到府中的纵乐之声,几个女子娇笑着,隐约可见有三两个女子在府里晃荡。 无尽脸上的寒意更重,站在黄府门前不走,没过多久,那个小厮又折身回来,给他开了门,说道。 “无尽大师,我家老爷叫你进去呢。” 无尽颔首,手持佛珠,一身黑色海青,虽穿着简朴,却透着得道高僧的气场,让人不敢侧视。 他随着小厮,穿过前院,看到许多貌美女子,皆是衣着暴露。这里虽然是府邸,却像个妓院。 这个府邸不愧是整个痴海城中最大的,无尽跟在小厮后头走了许久,穿过一个又一个花园,才来到黄丰茂所在的地方。 那个叫黄丰茂没在会客堂里接待他,而是让无尽直接来卧房。 卧房的门大敞着,毫无顾忌。 僧人踏入房门,看到两个女子跪在黄丰茂面前,卖力地给黄丰茂服侍着。 僧人快速地挪开脸,不直视那两位女子,转眼却看到还有个侍卫正于案前与一女子颠鸾倒凤。 无尽深吸一口气,心底翻上怒火,只是强行压制着。 黄丰茂见到他等的僧人来了,连裤子也没提。反正伏兄交代过他,按要求办事就行,不用管别的,也不用对这个僧人多客气。 他大刺刺地往床上一靠,还露出假装殷勤的笑,说道:“大师,这个地方您可不兴来啊,有何贵干?” 无尽不想与他交谈,言简意赅地问:“平夙愿在哪?” “平夙愿?” 黄丰茂嘶了一声,显出为难,他的眼珠子转了半圈,有个声音出现在他耳边。 『告诉他,跟他无关。』 “她是我八抬大轿娶过来的人,你问她干什么?”黄丰茂听了声音,照做道。 无尽只执意问:“她在哪?” “她是我的女人,大师您当着我的面儿找人,不好吧?” 无尽阴沉不语,只紧紧地攥着念珠,腕上青筋凸起。 “山上清贫,佛家戒律又多,可不人道。大师入了我的黄府,我有我的待客之道,您跟这俩婢女玩玩儿?” “……” “她们虽然及不上那姓平的婆娘美貌,但是叫得都比她骚得多了。” 无尽怒然瞪他,手里的菩提子遽然被掌力捏碎,化作粉末。 黄丰茂见状,微微地变了脸色,只是耳边那道声音又告诉他。 『他很强,去把你的侍卫都叫来。』 黄丰茂听罢,心生惧意,推开跪在地上的两个婢女,提起自己的裤子,对那僧人说道。 “大师,我是好心好意地邀您作乐,这好歹是我黄某人的府,大师不但要寻我的女人,还这么不友善,这可不好。”他朝着正在跟婢女云雨的那个侍卫喊了声,命令道:“聂展,别玩儿了,去把府上的侍卫都叫过来!” 那侍卫抬起头,显得有些讶异,他先看了黄丰茂的脸色,说道:“黄老爷,您这是…” “快去!” 侍卫不明就里地点头,提起裤子系上腰带,急匆匆地出去了。 『让其他人都离开。』 黄丰茂瞥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女子,不耐烦地吼道:“你们也滚。” 女子们惊诧地看着黄丰茂,却见黄丰茂脸色不太好看,连忙低下头,低声细语地相互解开麻绳,披上衣服离开了此处。 不多久,那个叫聂展的就带着一堆侍卫涌进这小院,站了好几层,全府上下一百多名侍卫全都在这了。 见到侍卫们来了,黄丰茂又有了底气,衣服松垮着都没整理,流里流气地走到无尽面前,说道。 “大师,您这不是招笑吗?一个出家人,为了女人,跑到我府上,这修的是哪门子佛啊?” 僧人抬起头,惊觉平夙愿就站在黄丰茂旁边,穿的还是去无上伽蓝时的那件红衣裳。她挽住黄丰茂的胳膊,两眸明亮地盯着他,却妩媚地依在黄丰茂的肩膀上。 僧人被气得两眼发红,死死地瞪着这一幕,黄丰茂却好像浑然不觉平夙愿的存在。 此处已然来了上百名侍卫,里里外外地交错站着,皆穿深色衣服,黑压压的。 在这入眼满是黑沉的暗色中,僧人脖子上挂着一百零八颗净水血珀佛珠,通透得泛着血红色光芒。平夙愿的凤尾裙烧得火热,裙袂于朔风中浮飏。 二者相对而立,如同一大滩泼墨里二点藕丝难杀的朱红。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删减版本,某些画面自行想象一下。 108.吾心不宁爱与憎 伏䶮坐在远处的屋檐上,手里端着一碗酒楼里拿来的鹤年酒,脚旁是倒了的两个酒坛。 他衣衫不整,如醉玉颓山,懒散地躺下,看着僧人杵在院中,被乌泱泱的一伙侍卫包围起来。 那些侍卫穿着深色衣袍,密密麻麻地围在附近,僧人披着黑色海青,被围在正中,气氛剑拔弩张,放眼望去如一片散不开的黑云。 唯有僧人脖子上的净水血珀佛珠亮着,在这凝结的黑云中添了一抹光华。 黄丰茂仗着侍卫多有气势,在僧人无尽面前又猖獗起来。 不过,僧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盯着黄丰茂身旁的空气看。 伏䶮喝酒的动作顿住,心生疑云。 这个僧人的视线一动不动,他在看什么? 他顺着僧人看的方向打量过去,那里空无一物,唯独是墙上生长着一株佛桑花,开在裂缝里。 他细细端详着僧人的神情,这僧人神情有异,分明是瞧见了什么。 伏䶮嘶了一声,感到不对劲,观察良久,他才发现诡谲之处。 那僧人眸中竟然有金莲轮转,藏在瞳光里,不细看很难辨别出来。 金莲轮转…… 伏䶮放下酒碗,对黄丰茂说道。 『继续。』 有了伏䶮的命令,黄丰茂更是大胆,对僧人说道。 “大家都说佛理深奥,可惜,别人讲佛老子都听不明白,何况大师还缄口不言,我悟不透您的意思呀。您要是想睡女人,您得吱声,老子向来讲义气,金子银子都跟兄弟们同享,连女人也都是。不信您问问在场的兄弟们,哪个跟着老子没享过福呢?” 黄丰茂长得肥头大耳,额前还留着一缕小刘海儿,说话间这么一甩,脖子都要给甩歪。 他的话音方落,周围的侍卫都哄笑起来,附和道:“难道大师也是奔着享福来的?” “就这还是无上伽蓝的得道高僧?”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哗笑起来。 无尽依旧充耳不闻,只盯着他眼中的平夙愿,但见她玉指缓动,在无尽面前逐件褪下红艳衣裳。那衣服仿佛浸满了血般的沉重,繁杂的衣物和装饰逐层落在地上。随着她的动指解衣,逐渐露出雪白肌肤上的累累伤痕,红紫交错,血已干涸。 她低垂着头,梵语哼音又起。 不生不灭最寂寞,不悲不喜才成佛。 无欲无求无过错,无情无义无故我。 僧人指尖发颤,瞳光颤动。 她抬起头看向僧人,剪水眸中藏有血恨。 她朱唇微启,问。 “大师,为什么不救我?” 又是这样的诘问,无尽敢直视天底下最面目狰狞的魔,却不敢直视这样一双带泪的眼。 平夙愿的执著难平,不停地问他:“大师,世界微尘里,何宁爱与憎?” 僧人还是不答,这数十天来她一直问,他从来都没答过。 红衣美人藏怒宿怨,久久难消,不由歇斯底里,厉声问道。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心已入地狱,何宁爱与憎?!” “恶人只需放下屠刀,就在你口中成佛,唯独我耗尽万苦千辛,攀上千层阶,赶到你身边,你却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你渡世人,为何不能渡我?!!” …… 周围的声音嘈杂喧嚣,一群男人们聚起来还在哗笑着,黄丰茂越说越来劲,孤陋寡闻,丝毫不敬重佛道,只拿佛家戒律当个笑话。 虽然黄丰茂根本没见过平夙愿,连名字都没听过,不过他这种人,吐点儿龌龊话就像吃饭喝茶一样简单。 “姓平的那个娘们早就被睡烂了,谁叫她长得那么好看,跟个勾人的女妖精似的,老子可没那么好的定力,差点儿被她吸干。这要是患马上风死在床上就丢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众人围聚起来的喧笑声中,那僧人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他手无寸铁,岿然而立,显得寡不敌众。 在这一语接一语的下流露骨的话语中,一个女子如浮萍般无可奈何,如落花般脆弱不堪折。 那僧人双眼眨也不眨,不知道究竟是看到什么,两眉凝重,目眦通红,沉默着,沉默着。 良久后,众人只见僧人卒然吐了口血,顺着下颌,淌进黑色海青里。 众人皆是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这僧人,怎么还没交手,僧人自己就先吐血了。 伏䶮猛地坐起身,远远地望向那吐血的僧人,抿紧了唇。 “哈哈哈哈哈哈,难道是大师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急火攻心,给自己急吐血了?”黄丰茂见状哈哈大笑,又调侃道。 僧人终于从平夙愿身上回神,转向黄丰茂,视线落在他身上,向他走近。 众人拔出剑来,提防着他,黄丰茂还在大笑,不以为意,只见那僧人抓住黄丰茂的手臂,滑溜衣袖被掐出深褶,力气大得要将手臂钳断。 僧人瞪着肥头大耳的黄丰茂,充满逼迫性地压低身体,身高压其整整一头,居高临下,看得到他欲裂的双目,眉宇阴沉,佛门中人竟然也会有杀气,只听他声音沙哑,问道:“我最后问一次,平姑娘在哪?” 黄丰茂呆住了,被这气场吓得说不出话,六神无主地仰着头,我我我了半天,也没吐出第二个字。 伏䶮收回视线,抄起酒坛为自己又添上半碗鹤年酒,仰颈一饮而尽。 风声在耳旁轻呜呜地响,仿佛将南阳羽的话又托回了他的耳边,连带着那人爽朗的笑声。 好狐仙,你说得对,有酒就是得喝,喝个痛快,在清明这种充满悲愁的日子,就更是要喝,喝到将世事都忘了,喝到连魂也颠梦也倒。有句诗说得好啊,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南阳羽说完这句话,就也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了,醉得面上泛红,寻思着自己刚才说的诗,又忽然道。 你说那只睡在坟前的狐狸,会不会是古人看到的你?不对,怎会是你,你这样潇洒落拓的狐仙,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引你睡在他的坟上? …… 第二坛酒也空了,伏䶮很快又揭开了第三坛。他的眼睑一垂,视线落回去,看向那剑拔弩张的局面。 黄丰茂显然差点儿就被吓尿了,伏䶮没注意僧人又逼问了什么,只见到黄丰茂在僧人面前瑟瑟发抖,众侍卫的刀都早已出鞘,把僧人围得更紧更近了,数十把雪亮反光的刀正架在僧人的后颈上。 伏䶮将酒喝净,看着这局面,又传了一语心念给那被吓尿了的黄丰茂。 『告诉他,平夙愿死了。』 黄丰茂的脸色一变,更是煞白,颤巍巍地看着那僧人,嘴张了半天也不敢吱声。 『不说,让你今晚横死街头。』 “我我我我我说!”黄丰茂突然发抖地开口道。 僧人的眉目一凛,通红的双眼再次盯紧了他,钳着他的那只手隐隐发颤。 “你找的人…她…她她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 僧人不可置信地瞪着黄丰茂,听不懂那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人不是我杀的!是她自己吊死的,已经,已经埋了!” 僧人瞪了他良久,众人紧张地看着。 僧人钳着黄丰茂的手松开了,直愣愣地屹立着,任由几十把刀架在他身上。 黄丰茂松了口气,赶紧跑开数米远,躲在一大群侍卫身后。 众人紧张地注视着僧人,僧人望着那朵开在裂缝里的佛桑花。没有人知晓那处什么时候开出了佛桑花,只注意到它绽放时如火鲜艳。 佛桑花,干叶如桑,花房如桐,长寸余,似重台莲,其色红,故得佛桑之名。 有云,佛桑花绽迎朝日,一朵惊看照殿红。 同样,没有人知晓僧人不是在看佛桑花,是在看他最爱的人。 他最爱的人,已经死在他面前。 作者有话说: 佛桑花就是朱瑾,很红很漂亮。 109.吾心不宁爱与憎 风重露浓,寒意侵骨。 伏䶮远远地注视着僧人,僧人站在原地,神情痛苦万分,眼中金莲忽明忽灭。 表面是忽明忽灭,实际是黑金两色交错。 僧人手无寸铁,松开了黄老爷,又被数十把刀架着,大家才放下心来。 他们也不知僧人要找的到底是谁,看老爷这反应,大概在找的是老爷睡过的哪个女人。 有人说道:“你这么喜欢那个女人,何必还要当僧人?假惺惺!” 也有侍卫看不惯黄丰茂的淫靡作风,心疼府上的这群女人,借机问他:“她受苦受难的时候你又在哪儿?人都死了才来,未免也太迟!” 受苦受难的时候…… 僧人循声看他,双眸深如浓墨,脑海中又想起梦里那个绛色发的男人,困在一个琉璃塔里,被念经声折磨得惨叫不止。 那是谁。 到底是谁! 头痛欲裂中,一道声音不甘心地响起在僧人的脑海里,那是存在于他记忆里的一句话。 “和尚,我再问你一遍,你承认爱我吗?” 僧人竭尽全力地想看清他的模样,入目唯有一片红。 那是谁,竟让他心痛不止。 他在嘴型上徒然地答着,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原来得道高僧真的也有一颗俗心,也爱上了一个人,也会爱而不得!” 有侍卫看到僧人冒着血丝的眼中无端淌下泪,那泪浑浊发红,有如掺了血,对这一幕感到无比稀奇,出言调侃道。 “高僧有俗心,是不是就也有欲望?”又有个侍卫笑嘻嘻地说道。 僧人闻声,脑海里又闪过一段回忆。 “这屋中春色关不住,只看得,尝不得吗?”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个人从枕边捡起衣物披在身上,敛住敞露的胸膛,“你问过春色允许吗?” “你允许吗?”他又问那个人。 “允许你个头。”那个人一怼他脑袋,骂骂咧咧,“赶紧滚去烧兔子!” 错乱纷杂的记忆中,他还听到一对男女的对话,其中一道声音也来自那人。 “如果一个人书信传不到,灯笼飞不过去,车马亦不能及,他们还能相见吗?”一道温柔女声问起。 “能。”那个人答。 “嗯?”女声追问。 “纵使今生不相见,待到来世亦可期。” 那人的声音平静,好似此事窸窣平常,早已历经几转轮回,虽然看遍沧海桑田,却心如磐石不可移。 “可惜啊,他来得太晚!他爱的那个人不堪忍受,如今已经自尽啦!!”一个侍卫在僧人耳旁嘲笑着说道。 这句话无比刺耳,僧人的心窒郁作痛,痛得越来越烈,好似被剖作两半,再也愈合不上。 额蹙心痛中,他看到茫茫一片荒芜,青苔黄叶,寒鸦飞过老树,那是在一座山上,山上有一座石塔。 塔里,那个人告诉他。 “你问我脚踝上浅淡暗红的莲纹是什么,我告诉你,那是我被红莲业火活活烧死的证明。” “狐尾连心,你知不知道一根根地断,究竟有多痛?” 红莲业火…… 他恍然看到雕梁画栋的宫殿,殿里忽然毒燎虐焰,那人将他从床榻上拽下来,于万分危急中以命相救。 可是那人转眼又恨恨地把话逐字推出齿关,对他说着,“我真该听你的话,一门心思去修道,再也不管你死活。” “你的心头血,我想还给你。” 心头血。 僧人摸向胸口,那里灼热发烫,再也不会隐隐作痛。 尽管以前此处时常发痛,但从未像今日这般撕裂地痛过,好像他在心上装了一个人,不知哪天,那人就突然消失了。 他把那人忘了,那人真恨他,如此对他说道。 “只要你肯放我走,我宁愿永世不与你相见。” 僧人想起这句刺骨的话,忽觉透骨酸心,悲痛交集。他两胁胀痛,五内俱崩,溃然地吐出一大口血。不止是嘴里,鼻腔也满溢血味,那血仿佛带了内毒,被吐到地上,隐隐发着黑色。 他眸中金莲轮转更快,金光却淡得几不可见,墨色吞噬,金莲显出转为黑莲的征兆。 僧人浑不在乎,执意想起关于那人的全部,然而他越是执意回忆,就越是受阴魔所困。 隐隐约约地,他还能听到那人的声音,听到他在哀求他。 “让我出去…我必须立刻就走!!” 那人语气急不可耐,玄铁链颤动的声音在石塔里回荡。 “我求你,把契印解开放我离开!我的族人有难,我不能留在这里,还有冷月环……” 他话听起来十分急迫,好似是他的族人遇难了。 然而,他却是为祸世间的妖魔,沾了上万条人命。 所以,他把他放出来了吗? 他的脑海里,不断响起那一首梵语哼唱。 不生不灭最寂寞,不悲不喜才成佛。 无欲无求无过错,无情无义无故我。 故我即旧我,而旧我消逝于佛理之中。 这首梵唱,是对方在讽刺他的忘情忘意,兼爱无私。 他的耳旁不断响起那一语诘问。 “我心已入地狱,何宁爱与憎?!你渡世人,为何不曾渡我?!!” …… “别说啦,你看这僧人连鸟都不鸟你,他就是在敷衍我们这帮大老粗!”一个袖子上纹着银边的侍卫说道。 “大老粗怎么了?起码我们还能看到喜欢的人,他是永远都看不到咯!” 僧人的余光瞥向那个侍卫,锋利刀刃因他动作蹭出一道血痕,颈间血流如注。 原来…… 原来平夙愿之意是,夙愿难平,寄于来今。 原来那人离开石塔后,这一世也来找了自己。 原来那人在无上伽蓝里留了五年,就在东边厢房,与他朝夕相伴。 可是那人,如今在哪里? 僧人瞠目四望,眸中莲如墨染。 莲华出淤泥而不染,层层无尽,清白圣洁,不为世污。 僧人眸中却生出黑莲。 黑是着相毁戒,黑是妄念妄见,黑是障蔽正道,黑是我心生魔。 110.吾心不宁爱与憎 僧人心中唯有一念,就是找到那个人,现在,立刻,他要见到他。 此念成魔,此念成狂。 执念但生,天诛地灭,大罗神仙亦不可挡。 偏偏这些围在四周的凡夫俗子还觉察不出,不自量力地还要拦着这个僧人。 “黄老爷不叫你走,你敢去哪儿?!”一个侍卫把刀逼在他的脖颈上,趾高气扬地问。 僧人冷然瞥他,两指夹住刀刃,侍卫见他只不过伸出两指,竟然力如铁钳。侍卫双手握住刀把,不信邪地使出吃奶的劲儿,刀刃却始终被那两指牢牢地牵制着。 僧人两指抵着锋刃,并指发力,将刀身从中折断。 断裂的刀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所有人心中皆是一惊,几十把刀更是紧逼着架在僧人脖颈上。 “让开。”僧人冷声道。 “黄府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界?!”黄丰茂躲在人群后,放出耀武扬威的话,“都上!都上!给老子抓住这个不识好歹的秃驴!” 随着黄丰茂的一声令下,局势混乱成一片。所有人都冲了上去,挥刀砍向那赤手空拳的黑衣僧人,长刃在日光下挥舞,反射出刺眼的白芒。 几十把刀架在僧人身上,本就让僧人举步维艰,颈上被划伤之处还在汩汩冒血,一百多号人冲上去杀一人,则此人必死无疑。 然而僧人处变不惊,只是阖目,单手立掌,念着阿弥陀佛。 净水血珀佛珠垂在胸前,海青单薄,僧人面容看似宁静,实则丈深的海底欲掀风暴。 霎时间,佛光四震,足下生莲,此莲足有百寸,莲生千瓣,极速轮转,交相辉映。 佛光晃耀得众人睁不开眼,大家只感到地面仿佛在快速旋转,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声好似金钟响,靠近佛光的人先被震了出去,佛光外的人亦感受到震荡,刀具哗啦啦落在地上,有如雨下。 那佛光波及深远,连伏䶮手中的酒都在碗里被震出波澜。 伏䶮看着这一幕,心中震惊,为什么僧人的修行如此之快? 今生也不过是第七世,他却修出这种半佛状态,一颗剔透佛心藏着这么大的能耐? 这个僧人,怕是要修得无上菩提。 但是很快,几乎是瞬息之间,那轮转的金莲就变得诡谲,莲瓣中夹着丝丝缕缕的黑,在金中流动,有如墨在水中曲折晕开。 伏䶮拧起眉,为何金光不纯净,夹杂着丝缕墨色。 局势混乱中,他再次盯向僧人。 只见那些蝼蚁一拥而上,僧人与他们接连交起手来,下盘稳扎如松,身手游刃有余,残存仁慈,处处退让。 伏䶮低下头,打量僧人的双眸,发现眸中金莲已经消失了,细看惊觉黑莲隐在墨眸里。 这个僧人居然…… 入魔了。 据说,佛魔本一体。魔即是佛,佛即是魔。心魔即魔,心佛即佛。 万般皆由心生,一念惊觉即成佛,一念迷罔则成魔。 因此,佛魔只在一念之间。 就在伏䶮震惊之时,那僧人蓦然回首,看向他所在的方向。虽然相隔甚远,二者有如对视般,不知僧人是否已然发现了他。 伏䶮警觉,默声念诀,于屋檐之上隐去身形。 …… 僧人始终觉得东边有他要找的人,尽管不知道那个人具体在哪儿,但又隐隐感应得到。他骋目望去,于几重障蔽他双目的繁杂枝叶之后,仿佛看到一双熟悉的金眸,也在紧紧地注视着他。 就在此刻,有个不自量力的侍卫捡起地上的刀,趁着僧人回眸注视向东方,两手举起大刀,朝他背后恶狠狠地砍了一刀。 登时血珠喷洒,溅地数尺,僧人终归是凡体肉胎,踉跄了半步。大量鲜血落在地上,足下金莲顿时消退,场面触目惊心。 僧人还是盯着刚才那个方向,感觉到那道视线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 黄丰茂此时已是恐惧之极,则突生恶胆,指着被围在正中的僧人,大喊道。 “这个邪门僧人!一定留不得!快,快杀了他!” 这僧人过于邪门,气场强如百丈高山,令所有人都感到害怕,因此才更是不能放他走,唯有他死了才叫众人安心,难道在场一百多个习武之人,还杀不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僧人? 侍卫们举着刀,有人对那僧人大喊。 “活该这个女人要自尽,你又娶不了她!” “好好地待在你的山上,守着你的佛,下山来干什么!” “下山来送死!” “那唬人的金光也只一刀就没了,我们怕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没人看得出僧人此刻已经入魔。 有个愣头青自认为身形最魁梧,平时一直被敬重,就鲁莽地率先冲上去。他举着明晃晃的刀,陡然朝僧人猛砍过去,刀锋划破涌动的风,发出猎猎之声,僧人看向那来势汹汹的刀,倒退半步。 愣头青以为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接连快砍下去,砍向僧人的脸上、胸上、颈上,僧人则左右侧身倒退。 天色渐晚,没有人敢在这周围点灯,此处四下昏暗,唯有挥舞的刀光发亮。 “兄弟们,一起上!!”有人大喊道。 众人齐冲,嗡嗡嘈杂,如蜂窝聚涌,僧人要找伏䶮的心切,这帮匪人却不识好歹地纠缠没完。 他眸中黑莲轮转极快,狷躁不已,骇浪难息。 那阴魔缠着他,教唆他,劝说他,再不动手杀了这些人,你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是他们有眼无珠,是他们不识抬举,偏偏要拦着你!! 人间千条路,地狱本无门,是他们硬要闯的!! 僧人的动作逐渐慢下来,愣头青的刀锋已然逼到他脸上,刀光刺眼,危在旦夕。 众人瞧见这幕,全都提了口气,不知僧人为何没有反应,如果任由这刀砍下去,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的命。 就在生死之际,僧人终于出手截过那把刀,横掌劈向壮汉。壮汉心急抢刀,一个转身,僧人不及收手,正巧劈中他命脉。 那壮汉连呜呼声都不及发出,就倒在地上。看到这幕的人们傻了眼,但都以为壮汉只是晕了,哪儿还会探他的鼻息。 唯有僧人看向自己的手掌,瞪向破了杀戒的那只手。然而,还不及他多思,冲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僧人武功再高,架不住人多,乱刀密密麻麻地砍向他,躲得过明面的十刀百刀,躲不过暗里一刀又一刀。 僧人喋血此间,越加狂颠,怒气骤涨,最终大开杀戒,与众人杀成一片。 …… 伏䶮坐卧在高处,俯瞰着这一幕,将手中辣酒送入喉中。 底下杀声冲天,他在上面冷然睥睨。 看着那僧人在乱刀中皮破血流,黑气如云缠绕在他身上。僧人手底下成了尸山血海,黄府之中惨叫声不绝。 这浮华奢靡之地成了炼狱,血肉横飞,无数无辜之人死于僧人之手。 那僧人在每杀一个人之前,都会近似发疯地逼问他们,他在哪儿! 那些人颤巍巍地告诉他,那个女人死了。 僧人立刻反驳,他不可能死,你告诉我,他在哪! 此念成魔成狂,蒙蔽他的理智,问得久了,连僧人都忘了自己在问什么、在找谁,只记得一簇攒动难忘的赤红,如同蔓延在眼前的血色。 直到僧人擒住那要偷偷逃跑的黄丰茂,逼问他相同的问题。 看着僧人浑身是血,黄丰茂吓得尿都流出来了,哆哆嗦嗦地回答他:“从来、从来就没有平夙愿这个人……” 僧人一顿,觉得好像不对,又觉得是对的,就是这样,那个人本就不叫平夙愿。 他正在找的人,应该是个男子,赤色长发,相貌惊为天人。 “他是是是个男人,相貌惊为天人,他编出这些谎话,给我钱,给我府邸,给我侍卫,只为了让我骗你!” “这一切都是他指使的!大师,我可从来没杀过人!” 僧人怔怔地看向他。 “大师!你杀的那些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无辜的啊!!”黄丰茂崩溃地大喊。 僧人终于松开手,动也不动,像是彻底怔住了。 伏䶮听过此话,遽然摔了酒碗,酒碗碎在石板地上四分五裂,他在檐上放浪捧腹大笑。 黄府几百人丁,大多成了趴在地上的尸体,在此充满死气的静夜中,这笑声尤为刺耳。 僧人茫然抬起头,终于得见屋檐上的那人。 那人风流博浪地坐卧着,身上还是绛红色,衣袍松松垮垮,狂风之下,长发如飞散的火,眉宇间一抹额印,一双凌然多情眸,含笑时尽风华。 那双金眸,转眄流精,望着他,仿佛在嘲谑。 是谁嘴里喊着妖魔妖魔,到头来,自己也入了魔?! 因爱成魔,却被所爱欺骗,这滋味你又体会得如何?! 身在欲界,贪欲炽盛,执迷妄求,究竟有谁逃得过五蕴六毒?! …… 伏䶮的恨意纾解,此刻感到畅快,他放声发笑,笑得腹颤不成声,笑得尤为放肆恣意。 僧人耳旁有阴魔碎语,嘈杂万分,使僧人的心不得宁静。 他痛苦地看着屋檐上发笑的人,这个人,是他的心魔,是他的爱人,是他苦苦找的人,亦是恨他入骨的人。 伏䶮直到笑够了,才恨恨地看向他,敛了下颔,话中带刺,“真没想到…” “我杀业满身,你也是。” “我恶堕成魔,你也是。” “如今,谁有资格评判谁贪嗔痴?” 僧人望着伏䶮,此一双金色凌然眸,与他的无数记忆吻合,可这眼芒里仿佛有锋利刀子,能狠狠刺穿他的心。 五十阴魔碎语不断,檐上之人的话亦如同骇浪。 那人满身障业,与记忆中的音容相同。 然而,那人早已不是与在锦悠城郊闲看残云的逍遥客,不是对着门口落魄小儿发善心的修道者。 “你惯看碌碌众生苦求跪拜、愁煞白头,素日手握佛珠、满嘴慈悲,然而此时此刻,在这痴海城中杀人如爇的是谁?” “你曾道世人皆是皮囊,薄皮底下鲜血淋漓、骨肉纵横,无外乎此,而今,你又何必为了区区一套皮囊发疯?” 伏䶮俯视僧人,咽喉发紧,耻笑道:“还是说你爱上的是一滩血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僧人肩膀下垂,死盯着伏䶮,随着一语语讽刺真言,肺中空气好似被寸寸抽干,呼吸维艰。 “背善恶临无解处,烧香合掌告观音。不如回你的山上,问问你的佛吧!” 伏䶮对僧人肆意讥讽,尖言锐语,“一身法通,八面玲珑,多么崇高的出家人!” 两个人一高一下,远远地、紧紧地对视着,风意止息,月华凝冻,唯有此目光浓烈交错,难分这浓烈是恨是情。 就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事突然发生了。 一大片零零散散的光辉,从夤夜浩瀚的西边,缓缓地飘过来。 居然是寒灯节的灯火。 那些寒灯,写着千般夙愿,企盼重逢,企盼圆满,飞过长夜,散为红尘中的萤火万千。 它们洋洋洒洒,向十二州大地、天空立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妖魔的神色凝住了,僧人的目光也滞住了。 他们看向漫天灯火,它们琳琅通明,火光倒映在寂静的长河中。 这灯火背后。 曾有一人孤身踏入火海。 曾有一人历经相思万苦。 二者辗转于生死之中,奔走在红尘里,曾经是父子、师徒、知己、知交,百年复百年,重逢复重逢,后来当了抵死缠绵的情人,转眼成了佛魔两立的宿敌。 妖魔与和尚同听千万声古寺钟响。 却再也听不来对方的一声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别在这砍了,侍卫们,帮我去拼多多砍。 111.吾心不宁爱与憎 灯火向东边飞去,伏䶮的余光瞥向僧人,那僧人不觉,还在凝望着灯火。 僧人浑身是血,有那些死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乱刀砍烂了他的海青,布条垂着,露出衣下向外翻的皮肉,深处可见白骨,僧人所伫立的地方,已是血潭。 事到如今,僧人不仅入了魔,还破了杀戒,禅修也被毁了。 伏䶮的怨憎得报,本应当高兴。 可这一场灯火来得讽刺至极,偏偏提醒他们曾经相爱。 伏䶮并不快乐,相反,他难过至极。 他与烈成池共历七世轮回,从相爱沦为相恨,所有过往都变得面目全非。 然而,当初烈成池用来传达思念的寒灯却万古不易,每一世,每一年,它们都会再从这片大地升起,飞向空中。 佛心归位,爱意消亡。 在封魔塔中心怀怨怼的七十年,在无上伽蓝包藏祸心的五年,在黄府血战中痛痛快快的这一夜。 伏䶮的万千喜怒才刚得到抒发,忽然随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灯火,尽数化作虚无。 僧人入魔,禅修已毁。 怨气得舒,仇怒得报。 爱恨得以填平,原来是这般空虚滋味。 伏䶮缓缓敛回视线,神情藏有黯然。 他趁着僧人还在看灯火,顿住半刻,蓦然转过身,无声消失于夜色里。 …… 最近,痴海城里多了一个疯僧人。 僧人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穿红衣服的人,可是穿红衣服的多了去了,谁知道疯僧人说的是哪个。 尽管疯僧人面容遒俊,但他身上满是血迹,尤为骇人,每个被他问话的人都被吓得落荒而逃。 衙门想派人抓他,却又没人敢抓他,听说这个疯僧人杀了黄府上一百多个侍卫,连那个黄老爷也被这疯僧人吓出病了,成天喊救命,满口冒胡话。 曾经气派的黄府如今成了鬼宅,尸臭熏天,杂虫集聚,没有人敢靠近。 大家心知此事诡谲,黄丰茂这财发得邪门,下场更是惨不忍睹。 现在连动生财念头的人都没了,那些羡慕过黄丰茂的人大多在暗自庆幸,还好发财的不是自己。 至于那疯僧人,痴海城中有不少人是认得他的。 听说他是无上伽蓝的得道高僧,造诣深,境界高,想见他一面必须带足干粮和水,爬一整夜的山梯,还得心怀虔诚不可别有所图,否则那无上伽蓝就会隐在云雾里,即使费力爬到了山顶也寻不着,除非是被这僧人亲自领着踏进去。 可就是这样一个受人敬仰的高僧,居然有天会突然大开杀戒,杀害一百多人。 尽管那一百来人不过是黄丰茂招聚的一批流氓,平日里追随着黄丰茂到处招摇,日子骄奢淫逸,让痴海城中百姓敢怒不敢言,但他们也绝对都罪不至死。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痴海城内人人不安,但是几乎没有人知晓内情。 此时,痴海城的一个巷子里,一个年轻姑娘坐在木门槛上,用手托着下巴,看向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 有两个刚从主街回来的人正往巷子深处走去,路过年轻姑娘眼前。 他们心有余悸,其中一人捂着胸口说道:“那个疯僧人太瘆人了,之前一直听过传闻,没想到今日叫我也撞上!” “他脸上的血都干了,他连擦都不擦!哦对,他要找什么人来着?”另一个人接话道。 “叫伏…伏什么,我也没听清楚,哪儿敢听他说话啊!” “还好跑得快,这要是被他抓住,指不定我们死得比黄府里的还惨!” “幸亏,幸亏,光天化日的,这都是什么事儿!” “不都说咱们痴海城有神仙庇佑、有高僧守护吗?怎么会这样?” “庇佑咱们的神仙化成了石头,守护咱们的高僧入了魔,依我看,咱这个城也太不吉利了。” 两个人对话着,满脸的惊魂未定,从年轻姑娘面前走过去,直到他们的身影逐渐远去,话音也慢慢地远了。 一个穿着布衣的男子从年轻姑娘的身后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洗干净的苹果,无意中也听到那段对话,对她说:“都说咱们城里有个入了魔的僧人,你可别单独出门,要多小心点。” 年轻姑娘接过他手中的苹果,神情倒是淡定,说道:“他们说的应该是无上伽蓝的无尽大师吧。” “嗯…好像是叫这个名字。”男子也坐下来,坐到她身旁,“听说这僧人手上全是人命,算了,还是不要准你出门,你想买什么就告诉我。” “无尽大师不会乱杀人的。”年轻姑娘咬了口苹果,说道。 “你怎么就能笃定?” “我与你成婚之前,就是找无尽大师问的姻缘啊。” “什么?”男子惊诧地看着她,问道:“他没有伤害你吧?” “当然不会!无尽大师很好,很温柔。”年轻姑娘立刻辩解道,“你看,我找大师求姻缘,没多久你就真的提亲了,我应该感谢大师才对。” “什么感谢大师,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男子小声念叨。 “你说什么?”年轻姑娘放下苹果,凑近去问他。 男子的脸一红,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搪塞道:“没什么。” “唉,大师真可怜。”年轻姑娘叹气道。 “你说他人很好,那他为什么疯了?” “我猜黄老爷当时所娶的,应该就是大师所爱的人吧。” “一个僧人还有爱人?” “为什么不呢?僧人也是人,也长了一颗肉做的心,他又不是大罗神仙。” “也不至于杀了黄府所有侍卫,这些人都是无辜的。” “如果我在嫁给你之前,被黄老爷娶走了,你会不会像他那样找上黄府?” 男子闻言一怔,仔细想了想,那种害怕失去的心情仿佛能把他吞噬。 他突然理解了僧人,诚实点头,道:“也会的,虽然我不厉害……” 年轻姑娘笑了笑,把头倚在他的肩上,说:“真好。” 男子的脸彻底红了,他揽着姑娘的腰,与她一同看向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 …… 也许伏䶮早已离开了痴海城。 僧人在城中找了很久,仍然没有找到伏䶮。 伏䶮大概是对他失望至极,又恨之入骨,才连多再看他一眼都不肯,趁着他在望灯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僧人走进一间废弃的房屋,最近夜里他就在这儿歇息。 房子的主人不知去了哪儿,门没锁,到处都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只有床榻因为罩着床帐,还算干净,看起来已经好几年没人回来过了。 僧人的布鞋早就走破,海青也烂得不行。 他脱去海青和鞋,只剩里面的白色中衣。然而中衣也被浸满了血,与其说是白色的,倒不如说是血色的。 他的浑身是伤,却仿佛觉不出痛。 他神情漠然,看起来神志是清醒的,不像百姓口中所传的疯癫。 僧人将海青撕成一道道布条,为自己溃烂的伤口包扎,把粗粝的布条裹缠在腰上。 如果有道行高的人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他两眸中的黑莲轮转,这确实是个入魔之僧。 他破了杀戒,叛离佛门,失去了踏入无上伽蓝的资格。 无尽不知自己还算不算是一个僧人,他依然会按时打坐,静心禅定,只是他的心很难定下来,禅定时他照旧能见到心魔,那个眉骨有红痣的人,有时是平夙愿的样子,时常也会变回伏䶮的模样。 以前在无上伽蓝,他总与心魔相抗,尝试着回避它,熟视无睹它。 如今,他却试着与自己的心魔共处。 有时心魔会张牙舞爪,教唆他,诱导他,勾引他,有时心魔也很安静,只是乖乖地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打坐禅定。 说来悲哀,僧人只有通过心魔,才能如愿见到伏䶮的容颜。因此,他不再抗拒心魔,反而容纳心魔,与之朝夕共处,只当他还在身旁。 此刻夜深人静,无尽坐在床榻上禅定,结跏趺坐,窗外逐渐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微风一动,门缓缓地被推开了。 无尽睁开眼,入眼是平夙愿穿着红色罗纱裙,伫立在门口,正看着他。 此时是禅定之时,是心魔又来找他了,无尽已然习惯。 他回望着平夙愿的面庞,目光中掩藏着沉重的思念。 平夙愿走到他面前,二人平静对视。 倏尔,平夙愿抬手抽走腰间红色绫纱。 无尽的眼前陷入一片朦胧的红海,是平夙愿用红绫遮了他双眼。 僧人双眼被遮住,感到身上一软,对方坐到了他结跏趺坐的双腿上。 僧人放下结印的手,揽住她的腰,这是僧人第一次主动迎合心魔。 就在摸到平夙愿的一瞬间,僧人却几不可察地一震,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二者滞住半刻,不知谁先靠近对方的唇,如大厦将倾,如巍峨将崩。 两唇相触,厦塌山崩,数百年情仇尽泄,忘情相吻,难舍难分。 僧人双眼被红绫遮着,什么都瞧不见,只感到身上的人变得沉了,骨骼更硬,胸膛平阔。 他没有睁开眼,只将人拥得更紧,紧密吻他,唯恨不能将其融入骨血。 作者有话说: 要开始赶毕业论文了,拖了好久,这几天要跟导师meeting,又焦虑又头秃,会尽量保持日更的。下面两章是长长的车,去微博看。 114.两身动如参与商 入魔之后,僧人白天在痴海城寻人,夜里受心魔扰乱,几十日未眠。 这夜,伏䶮睡在僧人怀中,阖着眼,僧人感到心安,头一次陷入睡眠。许是太过疲惫,这夜僧人睡得很沉。 明月照屋,流光徘徊,今宵无比安宁。窗外传来树叶飒飒轻动的声音,从月夜到破晓,浮生徐徐,悄然度过。 天明之时,伏䶮睁开眼。 原来,僧人由于入魔想起了种种前尘,也由于想起了种种前尘入了魔。 僧人说在第八世等他,但他心里清楚,轮回转世,一碗孟婆汤就能将这一切荡得干干净净。 爱恨折磨,他早就不期盼来世了。 情海孽天,唯有决绝可免教相思。 他在来见僧人之前,就已经决意两断。 伏䶮化作狐狸,从红袍中钻出来,跃下床榻,空留一件衣服在僧人怀里。那狐狸落在地上,悄无声息,一步三回头。 熹微晨光透过窗牖,打在它绸缎般光滑的皮毛上。它远望着榻上僧人的睡颜,从床榻到门口,短短几丈距离,它却走了很久。 最终,狐狸阖上双眸,不再回头,推开一道门缝,离开陈旧房间。 …… 伏䶮离开痴海城,也离开人界。他回到妖界,但没去霞川。 听说冷月环在战乱中被刺伤,有一个术法高强的道长违背宗派规矩,擅入妖界救走了她。伏䶮知道那个道长是谁,尽管道妖殊途,但以那人品格,定然会照顾好冷月环。 他在妖界游荡,不知要去往何方。途经惑妄海时,他与闻人南雪打了照面。闻人南雪是个尤为话痨的姑娘,她留住伏䶮,与他闲谈数日。 当中,闻人南雪问伏䶮,“狐狸,你接下来去哪儿?” “我有很多的仇恨要报,狼族,啼野,我想…我要先找到啼野。” 闻人南雪看着伏䶮被仇恨压得快要垮掉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直到她听到了一个让她震惊的名讳。 “…啼野?”闻人南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传说中的魔祖啼野?” 伏䶮颔首。 “真的是魔祖?!我每次听他的故事,就像听那些开天辟地的传说一样,族里的长老们总是反复在讲,但是他…不是早就被伏诛在梦泽了吗?” “我在虞渊城见过他,他化名为缑恨光,把我骗入了魔道,还从我肚子里掏出了和尚的佛心。” 闻人南雪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连道:“我听说啼野这人非常非常坏,大家都非常恨他。” 说到这里,闻人南雪露出疑惑,问道:“如果他没有死,为什么这天下如此安宁?” “他好像在找某个东西。……不过八百年前在紫薇城外时,有人无缘无故纵了一场红莲业火,那时我没想明白,云红莲华生在那落迦,怎会现于人间?如今想来,该是啼野所为。” “他想杀死你?”闻人南雪惊愕地问。 伏䶮拧起眉,仔细回想当时的场景,“不,他要杀的不是我,是烈成池。” 闻人南雪也蹙眉,道:“他怎么知道佛心在你的肚子里?话说回来,你的肚子里为何会有佛心?” “……这些问题我也想过,可惜找不到答案。几百年前,我曾和一个魅魔斗法,魅魔说我肚子里有一颗心,我只当她说疯话,结果竟然真是我霸占了别人的心。” “一颗佛心…很厉害吗?” “和尚得到佛心才二百多年,就快修得无上菩提。” 但是,越是佛修,越要守戒。如今烈成池的色戒杀戒全破,金莲化作黑莲,生出内魔,这些全是拜伏䶮所赐。夺慧命,坏道法,故以名为魔。烈成池大概也没想到,他所爱的人,也是最终拦他成佛的魔。 从前的烈成池,虽然没有强大无穷的佛心,但是有一颗炽热赤诚的凡心。他当帝主,当散人,当将军,当书生,有脾性,有喜恶,有鸿途,身上沾着世俗气息。他苦心孤诣地把伏䶮拉入凡尘,让伏䶮从厌恶人间变得爱上人间。从此伏䶮停留在人界,一年又一年,喝着酒,望着华灯,闻着烟火气,眷恋着这一切。只是随着时流长逝,伏䶮也被遗落在凡尘里。 “狐狸?”闻人南雪还在碎碎念,转过头,发现伏䶮正在出神。 伏䶮被叫得回神,恍然看向她。 “惑妄海的冬天就要到了,你听过吗?每隔千个寒冬,就会有一条潜蛟走水到惑妄海历劫。那条螭蛟来到惑妄海之前,要途经三千座悬剑桥,撞断三千把斩龙剑,摇动百川,怒声汹汹,携着浩浩汤汤的水势,壮观得很呢!”闻人南雪一边说,一边用举出三个手指,用很夸张的语气。 “然后呢?”伏䶮起了兴趣。 “然后,惑妄海就会黑云密布,在此降劫。若是这蛟渡劫成功,则化身为龙,若是渡劫失败…他的尸身就会沉入惑妄海底。” “这惑妄海底不知葬送了多少潜蛟的尸骨,一千年,只有一条潜蛟能平安走水三千座悬剑桥,但是五千年都出不了一条蛟化龙。就连我们鲛人族的掌珠长老,已经八千多的寿数,一生也只见过一次蛟化龙。” “长老说那声势实在壮观,飞升时仿佛要将整个天都给撞碎,连头都不带回,直奔天顶。可惜这道路太过艰辛,大多潜蛟都是不死心地顶着劫,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直到死在这片海里。这片大海承载了无数潜蛟的妄念,我想,因此它才名为惑妄海吧。” “眼瞅着一千年又要到了,你不留下来看看吗?” 伏䶮听了有些心动,本想答应,转念又变得迟疑。如果他看到那蛟妖渡劫失败,怀揣着欲念沉入惑妄海底,定会心生难过。但如果他看到那蛟妖渡劫成功,自己却不能无霞举飞升,同样不会感到好受。 因此伏䶮摇了摇头,说道:“渡劫的事,场面残忍,我就不看了。” 闻人南雪道:“唉,一条真龙渡劫已是如此壮观,不知那真龙之祖又该有多震撼,你可曾听闻他的传说?” “真龙之祖?” “据说它出生在西天灵山的背面,那个地方被世人称为西荒,乃六界遗忘之地。它原本的真身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不过它为了能离开西荒,吞食无数误入西荒的生灵,拆吃狮头、鹿角、龟颈、蛇身、鱼鳞、虎掌、鹰爪、兔眼,将它们一点点地化为己身,成了如今的龙的模样。传闻它飞出西荒的那天,身上的每个鳞片都承着日月的光辉,四海八荒的鸿光皆由它所挡蔽,使大地由此转入长夜。” “它是六界之中最为强戾的存在,自名为龙,所以大家都称它龙祖。它的孽业非常深重,众生不仅畏忌它,更渴望杀死它。听说龙祖与魔祖这两个魔头的私交甚好,他们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天下无双,同恶相济,祸害三界数千年。如果魔祖并没有死,不知龙祖是不是也…总之,你此去定要多加小心!”闻人南雪叮嘱道。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第113章是r,内容在微博上。 *文中的末法时期是架空设定,不是佛陀寂灭万年后。 115.两身动如参与商 伏䶮离开惑妄海后,路过云中境,来到了海棠春坞。 此地乱枝纵横,层层密密的海棠堆叠在枝头,时来风涌,近看如雪色飞泉,灼灼灿灿,远看如雪压冬云,皑皑满目。入口处,沉甸甸的海棠压得枝头低坠,两侧花团挤簇,挡去了头顶石牌楼上的海字和坞字,只剩下中间“棠春”二字。 这里是妖界最大的集市,外围布有迷阵。如果不是常客,要在外头绕上大半天才能觅到这石牌楼。 伏䶮拨开拦住他去路的海棠,沿着蹊径,走进海棠春坞。 此时,海棠春坞里下了绵绵细雨,海棠花瓣如同飘的洪雪,雨雪交织着。海棠春坞总是如此,无论坞外是酷暑还是严寒,坞内一直春色铺满古径,夹着细雨碧丝。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摆的摊,开的铺,凤毛麟角,稀世之珍,山肤水豢,吃喝玩乐在此应有尽有。几只赤眼猪妖慢吞吞地拉着货车,在坞中走过,四处一片祥和。 伏䶮走在路上,有情窦初开的小妖偷偷看他,也有大方奔放的女妖撩他,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否婚娶,为何有这样惹眼好看的红发。 伏䶮才刚买了一把精细的骨扇,转头遇见素不相识的女妖,也乐于与她说话,耐心答道:“姓名不便透露,未娶,红发是老天给的。” “未娶?为什么还没娶?”女妖追问他。 围过来的妖越来越多,阻塞了海棠春坞的道路,赤眼猪妖拉着货,在外头急得直喷气。 就在这时,路过一个人,他身着黑衣狐裘,带着斗笠,手中提着一把带鞘的窄刀。那刀一看就斩首过许多性命,溢着杀气。 那人本是路过,也在此被堵了道路。他正不悦蹙眉,心里暗骂,是哪个二世祖在这里风流招摇。转眼,他看到被聚在正中的那个人,忽然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盯着对方。 此处视线太多,伏䶮并未注意到他。眼见外头被堵住的货车和行人越来越多,伏䶮不得不找个借口,“美人,我还有要事。” “不打扰你了,靓哥,去忙吧。”桃花妖掩面调笑,侧身为他让出条路。 伏䶮收起骨扇,搭手道谢,抬腿向前走去。他拐了好几道弯,绕过好几桩千年海棠,人烟逐渐稀少,最终在一家卖箫的铺子前停住脚。 老板正是忙活着,抬头看见是他,熟稔地打招呼,“火狐狸,过来买箫了?” 伏䶮一点头,问:“臣老板,还有没有好箫?” “当然有,有一支特别好的,帮你留了七十多年,霞川出了那事……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差点儿卖出去。”说着,臣老板回过身,搬开一个又一个沉重的木箱子。 伏䶮习以为常地看着,只见老板从最底下的木箱里取出个带有重重机关的精巧匣子。 臣老板擦了擦匣子上的灰,把它端上来。他当着伏䶮的面用银针解开这个匣子,一层层机关咔哒咔哒退去,匣内露出庐山真面目。 一支血凤精魄长箫。 这世上血凤早就绝迹,更别提由一个修为高深的血凤死后所结成的精魄。竟然有巧匠能够得此珍宝,并且登峰造极将它制成一支箫。 伏䶮拿起它,细细端详,血色丝缕如脉络,凝在乳白如玉的箫身中,不由对它爱不释手,夸道:“真是支绝好的箫,我拿走了。” “就知道你会相中。”臣老板露出欣喜,将那精巧的机关匣也双手奉上。 伏䶮把血凤白箫放入匣中,付了钱,正要离开此处,就听旁边一个铺子的阿婆在叫卖。 “专收旧物,长久保存。” 伏䶮一怔,朝着这铺子扫过一眼,见那当中摆着旧娃娃,陈年玉佩,祈愿符,草编戒指……什么都有。 他朝那阿婆走过去,阿婆慈祥地问道:“小郎君,你想卖东西?” 伏䶮犹豫许久,好似纠葛,但还是拿出了身上陈旧的荆竹长箫。 “老妪见你对这竹箫有些不舍,为何会想卖它?” “这箫是故人所赠,我与故人已然两断,便不想再留着这支箫。” “小郎君大可放心把箫留在此处,只不过怕你将来后悔。” 伏䶮听见此话,再度陷入迟疑,良久才道。 “昨日之日不可留,总是我一人守着这些,不公平。” 他把箫身细细擦拭几遍,交到阿婆手里,道:“阿婆,你这里存了这么多旧物,想必也留了很多故事,我把这支箫交由你,应当算是个好归处了。” 阿婆笑着接过了箫,问道:“小郎君的箫是什么故事?” 伏䶮沉吟片刻,道:“大抵是一个……造化弄人、有缘无分的故事。” 伏䶮没有细说,也不再看那支箫,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后悔,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他走回到“棠春”石牌底下,突然有道声音叫住了他。 “等一下!” 伏䶮疑惑地回头,看到一个男子身着黑衣狐裘,头带斗笠,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瘦削的下巴,腰间别着一把带鞘的窄刀。 “你叫我?” “是…”男子看见伏䶮当真驻了足,显得无措。他犹豫几秒,忽然扬手揭下戴着的斗笠,问道:“不知道哥…还记不记得我?” 伏䶮端量向他,此人面容竟是清秀,唇红齿白,与他腰间那把充满杀气的窄刀很是不同,但是眼中有着不符他年龄的酷狠老成。 总觉得面熟,在哪里见过。 “我的名字是温弓。” 伏䶮想起他是谁了,道:“原来是你。” “哥,你还记得我!”温弓的两眼一亮,此时倒有些像回少年了。 “听说你当了狐王,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温弓面红耳赤,紧张道:“这要感谢伏爷爷,当时局势混乱,就,就让我……” “从前见到你时,你还小,看不出锋芒,今日一见后明白了爷爷眼光。” 温弓这么一被夸,更紧张,慌乱之下组织语言,回应道:“那时只是…大家都找不到哥了,今日还能遇到哥,我真高兴,我悄悄地跟了哥一路,不敢打招呼,怕哥不记得我了,还有这个狐王之位,也该还给哥。” 伏䶮笑了,说:“你的就是你的,为什么要还给我?” “……那哥为什么不当狐王,为什么不回霞川?” 温弓问出他藏在心底的疑问,自从狼族发难起,他就在盼着伏䶮回来,可是伏䶮一直没有回来过,也一直没有音信。 伏䶮哑然半刻,本是不想回答,对上温弓目光才开口:“如传闻所言,我已入魔道。” 温弓闻言,露出震惊。自小仰望崇拜的前辈居然成了魔修,与印象大相径庭。 伏䶮见状没多说什么,只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来日我去紫狐神殿看你。” 温弓这才醒过神,赶忙喊住他。 “哥!” 伏䶮看他,温弓郑重其辞对他道:“哥,你放心,我能守护好狐族。” 伏䶮点头,“好。” “霞川血债我不会忘,会向狼族讨回来。” 少年意气凌云,伏䶮轻笑,道:“好,倒是替我分担一桩仇。” “那…”尽管温弓很是不舍,但看得出伏䶮终归要走,只好道:“…哥,后会有期。” 伏䶮目光瞥向少年腰间充满杀气的刀,想起曾经对少年说过的话,道:“握好你的刀,该出鞘就出鞘吧。” 116.两身动如参与商 不知不觉间,天地已入凛冬,伏䶮停下脚步,望向白茫茫的天幕,感到彻骨寒意。 他想起闻人提过的凛冬化龙,决定还是来看一眼。此时他站在离海岸很远的地方,遥望浪涛里浮着一层熠熠发光的蓝萤,有如倒映满天星斗,幽明梦幻。 他看得入迷,渐渐地,他听到风雷交加,声势大得像天阴山被劈开那天。 那风雷声越来越响,海夜的静谧也被打破,狂风怒号,卷着层层恶浪向岸拍去,骤然将一线幽蓝拍得粉身碎骨,飞沫四溅。 伏䶮望过去,席卷起的骇浪如万匹烈马齐声嘶鸣,踏破铁蹄地杀来。掀起的沆浪足有数十丈高,夹带着泥沙,浑如无法翻越的墙墉,一堵又一堵地接连猛推过来,声势赫赫。 瞬时间,足下地动,天上崩裂,整个惑妄海化为凶险之地。 这声势让伏䶮尤为眼熟,像极了天阴山那天,不,比天阴山时还要更猛,他心知这种骤转的天气最为诡谲,多半是有意为之,而非自然风雷。 果然,罡风之后,雷霆万钧,紧接着是豁亮霹雳。霹雳于翻卷黑云之中骇龙走蛇,撕裂阴沉的夜空,刹那间,一道列缺划破黑云,瞬霎将天地晃得惨白一片。 不愧是化龙飞天的排场,怪不得潜蛟必须连闯三千悬剑桥才能来,否则遇着这震天声势,胆子定要被吓破。 伏䶮傻傻地杵在远处看热闹,那风浪愈加狂恣,雷声连翻威然震吼。 只消站了会儿,伏䶮就耳朵都快聋了。 他望着雷奔云谲,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雷声怎么好像比刚才更响了。 他眺望向惑妄海最远处,却见在最远天际竟是一线风平夜宁,连道闪电都没有。 事出反常,他顿生不好预感。 果不其然,转眼间,一道列缺浑如金光利斧劈开云雾,竟然炸裂于他所在之处的几米开外,登时天崩地坼。 不是雷声更响了,是雷声更近了!! 草!!!!! 伏䶮只来得及骂一句草,不及再看,他用尽毕生速度,拔腿就逃。 他娘的!!怎么回事?! 蛟呢?!来惑妄海渡劫的潜蛟呢?!! 难道就没有一条勇走三千悬剑桥的潜蛟过来渡劫吗?!老天爷难道是瞎了眼,劈不着蛟妖,过来劈他这个傻站在远处看戏吃瓜的狐妖吗?!! 那雷声追赶得越来越快,一介千年狐妖,如何与生于洪荒的奔雷比速度?! 伏䶮心惊胆寒,两条腿不够跑,瞬时化作一只身形巨如猛虎的火狐狸,四肢并用,狂奔在妖界鸿壤之上,快得让人看不清楚是狐是火,一刻千里,半分不歇,声势浩大的奔雷在他后头穷追不舍。 不消几刻,伏䶮逃离那广阔的惑妄海地界,心想,这个瞎了眼的脑残雷电总该放过他了吧? 然而,并没有!他甚至不需要回头!那奔雷一直追着他炸,声音响彻,简直振聋发聩!! 这场与奔雷比速的较量太耗妖力,纵使大妖一刻行千里,但是奔雷不需追也能在空中展开千里。 这世间,自古也没有哪个妖能够跑得过奔雷,否则雷劫怎会让众妖闻风丧胆! 奔驰之间,伏䶮抬首望去,惑妄海是大海,周围全是平原,哪儿有半座山,唯独紫苏山的山尖在极远之处隐约可见。 这已是离他最近的山头,他别无选择,只得朝着西北方奔逃。然而,望山可以跑死马,他追着那云雾缭绕的山头,飞跑不停,怎么也跑不到头。就在他快被奔雷追上时,终于逃进那重峦叠嶂、地势复杂的紫苏山。 紫苏山里古木参天,可惜如今是凛冬,连个叶子也没有,挡不住伏䶮的踪迹。他入了山,奔雷还在紧追不舍。他于古树之间左右疾窜,响雷就轰隆在他左右窜过的古树上,一棵棵古树接连倒下,发出惊天巨响。 紫苏山地势险峻,伏䶮把毕生的走位技巧都用在这里,堪堪躲过炸在山间的惊雷。但是那奔雷不离不弃,依旧对他步步紧逼。俯仰之间,天雷勾动地火,古树倒塌,竟是引发了山火。汹汹火势瞬时杀开,蔓延四野,向着八方催逼,真是劫上加劫。 伏䶮于紫苏山腹地东逃西窜,不知不觉间,逃到一小片迷谷林中。 他看到熟悉的迷谷树,心中大喜。迷谷树是狐族的神树,凡是狐狸繁衍生息密集之处,就会有迷谷树生长出来。 迷谷树日夜散发光华,如同向导,能够指引过客去往心中想去的地方。 伏䶮义无反顾地随着迷谷树所引方向跑去,奔雷在后头无情地劈倒了十余棵迷谷树,所过之地,一片狼藉。 最终,迷谷树所指引的地方,是个隐蔽的山洞口。 不愧是狐族神树,知他所需。 伏䶮没有半分犹豫,隔着数丈山涧,纵身一跃,利落地跃进那山洞里。 天雷只能直劈斜劈,却不能劈进山洞里。天雷久追无果,悬于洞顶不肯离去,怒然砍在山头,撼动得整座山都一阵颤晃。 伏䶮化回人形,两腿发软地倚靠着洞壁大口喘粗气,整个山洞都在摇晃,碎石接连滚落到地上。幸好这紫苏山尤为嵩峻,洞穴离被劈的山顶距离远得很,洞内还算结实,只是被震掉了碎石,没有坍塌。 伏䶮紧贴着石壁,狼狈地躲着砸落的碎石,直到那山体不再震颤,洞内重归平静。 作者有话说: 伏䶮:含着万字脏话,在山洞里唾骂了三天三夜。 117.两身动如参与商 僧人醒来时身侧已是空荡,榻上冰凉,唯余一件散乱红袍、一条褶皱红绫。 此时天色亮透,四墙发灰,角落结着蜘蛛网,一切都老旧如昨,灰蒙蒙的。地面灰尘中多了一串梅花印,拐着弯到门口。 房门是虚掩的,在地上透出一缕光。 僧人从床榻下来,穿上鞋,沿着梅花印走到门口,推开房门。 门外风和日暄,一条羊肠小道望不到尽头,两侧是枯黄的野草,有半腰之高。 伏䶮就是在这样一个宁静如常的清晨,迎着日光,走在这条羊肠小道上,任何告别话都没留下,步调悠悠,在熹微晨光中渐渐走远,再也没有回头。 僧人举目望去,远处是青山,近处是荒草,红色碎纸洒得满地都是,或夹在杂乱枯草里,或被鞋子踩进土里,应当是昨夜迎亲队伍留下的。他记得昨夜唢呐吹得很响,喜乐似乎近在耳畔,恍惚间真的与一人红丝暗系、永结同心。 此时僧人没有禅定,平夙愿却还是出现了。她站在他身旁,陪他望着远方,好奇问道。 “他怎么走了?” 僧人不语,只是沉默。 平夙愿话多依旧,很快又问:“他不要你了?” 僧人仍是不答。 “你好不容易才想起这一切,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你不是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 “……” “你得去找他呀,你得告诉他呀!告诉他,你爱他,你不是故意骗他的!你的第六世,你没有爽约,你是毁印时失血过多体力不支,摔死在了天阴山的万丈悬崖呀!” 僧人眸光微晃,视线落下来,定在那被风吹动的红纸上。 平夙愿穿着红裳,牵住他的衣袖,楚楚可怜地望着他,语气里藏有哀求,“你不是说了第八世要等他吗?你如何舍得他这样失意离去?” “你们说好的,白首同心……” 僧人阖上双眸,天地寂静,平夙愿亦凭空消失了。他沿着羊肠小道独自走下去,朝着日光,逆着日光,白光旷亮,一寸寸吞没他身影。 …… 此尘世间,八苦四海。有一魔僧,心怀一执。经百座城,行万里路。风雪无阻,山川难拦。只凭一意,十年孤行。 他踏着芒鞋,肩上还沾着林莽竹叶,临风行经古道,无言穿过闹市。世人打诨说笑、恸哭流涕,从他身边而过,或奔逸绝尘、或踌躇不前。 僧人道行高深,淡然目观八方,无一遗漏。娑婆世界生住异灭,迁流变幻,五浊罪孽深重。这就是欲界忍土,众生利欲炽然、贪爱沉溺。他与众生没有差别,尝尽八苦,陷落四海,金身湮没于泥浆中,佛眼紧闭,不肯睁开。 僧人在这众生相之中,苦苦找了十年,找一张熟悉的面庞。 那人有着琉璃金眸、流火额印、天人难及的惊世容颜,还有一颗精明痴傻的心,在利字面前赚尽好处,又在情字面前倾家荡产。 他们相爱过,相守过,世世短暂,世世遗憾。他们之间有无尽的误会、错过,总是等到木已成舟时才后知后觉,但他们仍然深爱对方,永生永世无法释怀。 天命所驱,他们终将成为佛魔,势如水火,却偏要试着相融。故而往来时浑如博弈,非死即活,非黑即白。 如今僧人败于这场博弈,禅修尽毁,心中却无半句怨言。哪怕有人告诉他,佛魔相恋的代价是永不归西天,从此神魂消散,他也会毫无犹豫地说好。也许在第五世时他就做好了把佛心留给那个人、自己神魂消散的准备,才在对方到来之前,拼尽全力地想起对方,以达夙愿,与他做成一世情人。 可惜,那一世竟是如此短暂,千辛万苦换来的一世情人,只消一晃,就这么匆匆过去了。 …… 天色渐黑,闹市中更为喧嚣,身后忽有三弦响,月琴委婉连绵。僧人闻声转过身,于灯火阑珊处、往来行人之后,看到一座沿街的戏台。 此时独步台上的人,是平夙愿。她霞衣缭乱,凤冠灿然,入目是香艳的色,牵动是清冷的骨。她看到僧人望向自己,拂起袖,启唇低吟。 “惜起残红泪满衣,它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人群之中,风尘碌碌,唯有僧人驻足,听闻此曲。他站在长街中央望着她,看着她燕妒莺惭的容颜,口中字正腔圆。 “花若再开非故树,云能暂驻亦哀丝,不成消遣只成悲。” 曲声消了,人声弱了,烛光熄了,露出戏台周围的杂草,台板早已破烂不堪,漏着大洞,陈年的风吹进去,有腐朽沙哑的呜声。 所有华彩逝去,这里只是一个被废弃多年的戏台,过路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只有僧人久久相望。 …… 僧人最后去的地方是锦悠城。 锦悠城在数百年前就更名为金幼城,城中变化亦是天翻地覆。然而伏䶮和烈成池一直都唤此城为锦悠,锦素寄情、悠然相守,这里是永远的锦悠城。 他来到锦悠城郊,骋目望去,衰草连天,再也望不到那间熟悉的院子。他当年以帝王之名,守着这里,却也只能庇护五六百年。 如今这个院子已成荒芜,连断壁残垣都不剩,唯余茫茫一片。数里荒草之中,一棵枯槁死去的老桂树孤零零地站在这里,低着头,芝焚蕙叹。远处有一口干涸的败井,僧人还记得这口井,它名为泽恩井,其水甘甜,曾经养活了城郊百余口人。 僧人朝另一个方向望去,围起来的红墙被拆了大半,破碎不堪。八成是南炀国把白齐国攻克后,按着他们的蛮横作风,下令拆毁了白齐国留下的大量建筑,包括与历代帝王相关的遗迹。 如果当初烈成池没把这里收为皇室之地,也许这里不会遭受无妄之灾,没想到本欲用心呵护,反倒致使它们消亡殆尽。 透过残败红墙,僧人见到碧桃林被焚烧得焦黑一片。那些桃树全都死在了林里,皆是黑沉沉地立着,不声不响,不复往日光华。地上寸草不生,亦是黢黑,鱼池已干涸成洼地,园中连只蝴蝶都没有了。 这个人间,僧人已经寻遍了,就连这个最后可能寻到伏䶮的地方,他依旧没有找到他。 118.两身动如参与商 此时,黑云翻墨,白水跳珠,锦悠城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浇在连天衰草之中,浇在死去的桂树身上。 僧人淋着雨,往忘尘山走去,山色空蒙,静谧一片。 这山路多年无人修缮,石阶残缺,坑坑洼洼。僧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上走,直到看见破败的狐仙庙。 许是出于对宗教的敬畏,这座狐仙庙没有被南炀国拆毁,“有求必应”的牌匾还挂在上面,经过几百年风尘,字迹模糊。 僧人走进去,狐仙石像风流横卧他面前,两眸似笑非笑,手中端着一个酒碗。石像上披着的大氅落满了灰,看不出先前颜色。供桌上的香烛已熄,供盘中空空如也。 僧人停下来,注视着这尊石像,视线细缓地描摹着他的容颜。 如此然,幽静着,僧人久久地望着他。 直到暮色降临,归云凋尽,他才徐徐低首,摘下项颈佩戴的净水血珀挂珠。这一百零八颗佛珠,求证百八三味,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于他而言,相思无解,烦恼不可断除。 他将挂珠缠好,放到供盘里,不如以它祝所爱之人平安喜乐,永无烦恼。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羸弱的咳嗽声。 僧人转头,看到拐角处还躺着一个病入膏肓的老者,他的形貌枯槁,淹黄潦倒,身上衣不蔽体,冷得瑟瑟发抖。 下雨天寒,僧人见老人冻得可怜,把僧袍脱下来,披在他身上。 老者颤着抬起手,将僧袍提了提,口齿不清地道谢,他的两眼浑浊,看起来久病无医。 僧人问他,老人家,你为何在这里? 这位老人被遗忘太多年,没想还能受到一个僧人关怀,心生感慨,将平生缓缓道出。 老人生在金幼城,曾经是边关的一位士兵,受伤后退役归乡,父母已然西去。他随军出征时,官府忘了把他的名字写入薄中,他的父母没得到钱财,他归乡后也没领到该有的粮饷。 时逢战乱,人人自顾不暇,找份生计尤为困难。饥饿潦倒的士兵爬上忘尘山,本想求狐仙大人给他一份营生,却看到桌上的新鲜供品。饥饿之下,他将那些供品吃入腹中。 战乱之年,众生多在乞求家人安康、天下太平,寺庙的香火旺盛,狐仙庙中亦是供品不断。就是那些供品,救活这个士兵的命,让他熬过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后来,士兵以打渔卖鱼为生,心中记得狐仙大人的恩情,时常爬上忘尘山,带上供品,为狐仙庙里清扫尘埃。 随着时代更迭,天下重归安宁,世人忘了这座狐仙庙,士兵亦老去,生活更加贫苦,疾病缠身。士兵没有娶妻,无亲无故,亦不识字。他的半生孤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留在庙中,守在狐仙身旁垂垂等死。 僧人闻罢,取下身上的钱囊,交到老人手里,道:“老人家,这些钱拿去看病吧。” 老人打开钱囊,手中一颤,那当中装的不是普通铜钱,而是数颗碎金,足够他花小半辈子。 老者感到震惊,浑浊眼珠看向僧人,“大师,这是为何…” 僧人并不解释,只道:“多谢你照看此庙。” 老者感激涕零,激动道:“大师心善,与之前经常来的一位女菩萨一样,想来平生渡过不少人,积得无上功德。” 僧人前半生在无上伽蓝时,确是渡过很多很多人。 老者收下钱囊,打量这位相貌遒俊的僧人,迟疑片刻,沙哑问道:“大师,你渡过那么多人,那你此生…有没有渡不了的人?” 僧人闻言一怔,目光逐渐晦暗,视线转向庙里那座狐仙像,狐仙笑得风流,僧人眼神却伤感。 老者顺着僧人的视线看过去,想起僧人一来就站在供桌前注视着这狐仙石像,足有两个多时辰,一言不发,尤为古怪。 僧人静默许久,才道:“曾有个人救我,护我,爱我,为我深陷苦海,我却不知如何渡他。” 老者颤巍巍地握住僧人的手,不解追问:“我与大师非亲非故,都能被大师所渡,那人待你如此好,你为何不能渡他?” 僧人一声叹息,阖上双目,并不回答。 “大师,老朽这辈子没文化,但是明白一个道理。与其对得起千千万万人,不如对得起待你最好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切记莫要辜负他的心啊。” 庙外的大雨仍然在下,僧人想起几百年前,那时也是在这样的雨中,他背着书躲进一座庙里,那个人睡在供桌上,醒来认出了他,嘴里嘲笑他没出息,却用铜钱替他驱走艳鬼。 老人家说完这番话,收起钱囊,拖着身体往门口走去,似乎在等雨停。 僧人闭着眼,盘坐在蒲团上,静神禅定。他的心魔又出现了,但是没有捣乱,只是新奇地在狐仙庙中走了圈,到处摸摸,拿起落灰的莲花烛台看一眼,又看看供奉着的石像,左右打量。 不知过了多久,僧人进入禅定之境,雨声在他耳中亡去,老人身影凭空消失,心魔瞥过他一眼,眼神莫测,也默契地摇身不见。 万籁俱寂,天地在僧人心中皆化为虚无。 此时,寂静的禅定之境当中,忽然,十方金光普照,迷蒙里逐渐显现上千尊佛的身影,有坐莲台,有骑雄狮,金刚怒目,菩萨低眉,禅定之境内云雾缭绕,西天的三世三千佛居然全部都在这里,观者如堵,众目睽睽。 接引佛俯视着他,先开口道:“那罗耶,你看看你的真身,足踏这罪业黑莲,握着骸骨磨成的念珠,披着鲜血染成的袈裟野,数百名冤孽债主皆死不瞑目地跟着你,哪里还有佛的样子?” 僧人虔敬地听着,低首不语。 随后,又站出来一个尊身青色、紫发、着红衣甲胄、面显忿怒的金刚,他恨铁不成钢地怒道:“六道轮回只让你落人间道,是让你修正观坐禅,对佛法重新开悟,你却反倒生出嗔痴心,犯五逆十恶,难道你想往地狱界去?” 接着,一位菩萨开口:“那罗耶,不可执著。魔不自悟,神佛怎渡?你曾是西天里最高天的佛,为了渡这魔头而万劫不复,踏入九转轮回,他的魔根难除,一次次地骗你,你一次次地见识他的劣根性,为何还肯相信他?” 见到僧人仍是不答,众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议论着那罗耶从最高天堕进红尘,又从红尘堕落为魔的千古稀罕事。 老人在狐仙庙门口等雨停,回过头,看到禅定的僧人额上冒汗,眉头紧锁,仿佛痛苦。 红尘世人教他切莫辜负有心人。 西天诸佛教他远离妖魔、潜心修佛。 关于他的七生七世,世人诸佛皆有见解,众说纷纭,然而,他身在尘世数百年,不是居高临下睥睨的佛,他尝过尘世悲苦,悟过尘世欢喜,众生是迷惘于苦海的愚舟,他明白愚舟为何痴迷苦海。身处苦海,他何尝不是愚舟一只。 作者有话说: 要赶毕业论文的进度,断更一段时间,多少天不能定,中间可能会发几章,不好意思。 119.两身动如参与商 本是满月清净,如今禅絮沾泥,三千真佛忠言相告,灵山就屹立在西方,僧人却未回首。 他苦寻妖魔,直至老去,死去。 死亡时,僧人没有感到痛苦,只是困意袭来,他阖上双眼。 当他醒时,正坐在一个扁舟的舟尾,双膝盘着,好似禅定。他睁开眼环顾,周遭幽暗无光,两岸有不尽的红花,在昏冥中看不清模样。 “带我…带我一程……” 忽然,一只干枯的手扒住了舟沿,那手上没挂着多少碎肉,露出被泡到发灰的白骨,紧紧地扒着这条川流中唯一的小舟,带得小舟往白骨的方向偏去。 “大师,你可坐稳了。这要是掉下去,你就得跟他们一样困在这河里,再也出不来啦。” 站在舟头的一个赤脚小丫头手里撑着长长的船杆,左右划着水,是她支撑着这小舟在河中,那船杆长得有她身高的三倍,她却看起来半点儿不吃力。 “这是哪里?”僧人问道。 “当然是赫赫有名的忘川河啦。”小丫头回过头来,俏皮地看着他,说:“大师,这都是我第七次载你啦,熟客呀。” “第七次?”僧人疑惑地问道。 就在这时,河底暗流涌动,腥风扑面而来,更多具骸骨涌出来,多达数十具,拖住那具企图爬上小舟的枯骨,将枯骨往忘川河底拖去。 “你们放过我…放过我!!”那枯骨哭泣着,惨叫着,哀求着,“我想投胎!我想转世!大师,渡我!求求您渡我!” 僧人低头看他,那枯骨就快被扯得七零八落,马上要被那些河底的骸骨撕烂了,发出痛苦的惨叫。僧人细视,发现这忘川河里流动的不是黑水,它是由血水汇成,河中虫蛇满布,波涛翻滚,幽灵骨骷数以万计,是它们带动着忘川河朝西南流去,托着这个飘摇的扁舟。 “大师您别被吓着,这河是从地府流过来的,河里沉的,都是些永世不得超生的孽畜,它们永堕此间,再无出路啦。所以他们怀着世间最大的怨恨,不想让任何人横渡忘川。别看我们坐着舟,到前头河流最急的地方,就也划不过去了。不过,那里还有一座桥,叫奈何桥,你肯定听过,只要我们能平平安安地到那儿就行。” 聚涌过来的骸骨越来越多,顶得这小舟越来越高,越来越晃,小丫头倒是一点儿都不害怕,把船杆往旁边一放,盘腿儿坐在船头。 “我说这是第七次遇着你,是因为我总能记住你。每次你来的时候,这忘川河都会特别骚动,就算是沉在河底千年万年的老鬼魂也会浮上来。因为你就是他们万年都在苦等的时机,整个忘川河的怨孽魂魄都在指望着能被你超度,趁机脱离这永世苦难。”小丫头托起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说来也是,活佛从来不下地府,您这才几百年,都来第七次啦。” 听了小丫头的话,僧人明白过来。 “我记得大师上辈子死得很早啊,死相也有点难看。”小丫头摸着下巴回忆道,“上上辈子也死得很早,但是好看许多,就是太瘦了。这辈子呢,大师是因何而死?” 僧人摇头,诚实答道:“我不知道,只是睡一觉,便到这里了。” “那就是寿终正寝咯。”小丫头偏过头看,看到大师手腕上有一道红绫,心里有所猜测,幸灾乐祸道:“这次婆婆也要费劲啦。” “婆婆?” 小丫头点点脑袋,说道:“婆婆就是孟婆,大师虽然造化很高,可是执念太重,每次孟婆都要把嘴皮子说干了,大师才肯喝汤。我记得有一次!” 小丫头激动得一拍船头,想起有意思的事,又道:“那次,大师是书生模样,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坐船到了奈何桥以后啊,让喝汤就喝汤,也不墨迹,也不理论,端起碗闷头就是干,干完就匆匆过桥走了。孟婆欣慰极了,拿起你刚放下的碗,才发现你只喝了不到半碗!!” 小丫头说到这里,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尤为开心。 僧人看着小丫头,安静地听着这些往事,依稀有些记起来的画面。 那一世他是沈贤,死在寒露寺里,至死没能等来伏䶮。投胎路上,他不想忘记那狐仙,渴盼来世还能认出对方。 于是到了奈何桥前,他就急中生智,耍了个鬼机灵,少喝大半碗孟婆汤,趁着孟婆没注意时,赶紧放下碗就急匆匆地溜了。 小丫头笑完了,看见这僧人还是寡言少语,摇头唉声叹气,感慨道:“唉,大师真是一次比一次无聊了,以前还给我讲很多有趣的事呢。成佛之路,就是把人变得无聊的过程吗?” 话语间,河流逐渐湍急起来。河里更多只枯瘦的手伸出来,摸向河中的扁舟,那些骨骷踩着骨骷,头盖压着头盖,叠成怪诞的仿佛能噬人的庞大怪物,抓住舟尾,摇晃着这个不堪一击的扁舟,仿佛死活也要把这舟和僧人都留在忘川河里。 小丫头抄起身旁的船杆,站起来,喊道:“大师,坐稳喽!!” 喊着,小丫头挥动起手中细杆,用力一抡,携着浪花敲向那骨骷叠起来的怪物。旋即,小丫头一撑船杆,使劲一点水面,带着船往前冲去。 只见前方满是嶙峋尖锐的石头,他们马上就要撞上去,忽然小舟顺着水流猛地转弯调头,舟尾漂移过去,惊险地拐个急弯。 追在后头的巨大骸骨怪物撞在那嶙峋石头上,被汹涌波涛拍得四散,漂流在河面上。 “这帮笨蛋!每次都折在这个弯儿上!”小丫头得意地大笑,坐在舟头,直晃脚丫。 过了急弯后,流速逐渐缓慢,小舟飘在忘川河上,四周依旧晦暗不明。 “就快到了。”小丫头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僧人,说道:“前面有个很急的瀑布,那里我们过不去的,但是就快停泊靠岸了。” 僧人看着这个机灵俏皮的小丫头,问道:“为什么你会留在忘川河里撑船?” 小丫头愣住了,大师搭了七次船,还是第一问她这个问题。她的笑容渐渐退去,慢慢说道:“我猜,我也是这忘川中永世不得超生的孽障之一。只不过阎王爷看我长得可爱,留给我一份赎罪的营生。” “你留在这里撑船多少年?” “八千年?一万年?”小丫头抬起脑袋仔细地想,又懊恼地说:“我记不清了,反正很久很久。” 说着,扁舟靠向岸边,奈何桥的模样显现在眼前。那并不是一座宏伟壮阔的大桥,而是一座枯瘦的老桥,桥身又窄又险,用朽木搭成的,看起来随时都要塌了。 小丫头把扁舟停下来,朝孟婆招手,又朝僧人挥手,“虽然这个话不吉利,不过大师我们下次见咯!” 僧人朝小丫头颔首,小丫头笑嘻嘻地拿起船杆,又撑着小舟,往回的方向去了。 孟婆一见到僧人,愁容直接显到了脸上,说道:“你又来投胎了。” “打扰了。”僧人单手立掌,朝孟婆施了一礼。 “这次把汤好好地喝了吧。”孟婆端起汤,递给僧人。 然而,僧人仍是单手立掌,却没有接那碗汤,孟婆看着僧人,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僧人开口道:“多谢阿婆,这碗汤我不能喝。” “又是这样。”孟婆已经习惯了,苦口劝道:“不喝汤,你就过不了这座桥,难道你想陪我这个老太婆杵在这里吗?” “我想转世,但是我不能喝汤。” “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在来世等他,我不能把他忘了。” “死了就前尘都断了,这些诺言,该忘就忘了吧。” 120.两身动如参与商 “阿婆,有没有什么办法,既不喝孟婆汤,又能转世?”僧人不紧不慢地问道。 “没有,这是地府的规矩。”阿婆缓缓地摇头。 “只有奈何桥才能渡忘川吗?” “自然。”阿婆缓缓地点头。 “如果我从忘川里过去呢?” 阿婆听到这句话,猛地抬头,立刻对他说道:“快别闹了,你知这忘川里有多少孽畜怨魂?” “我不知道。” “十八万三千六百零一个!只要你敢踏进忘川,就会被他们拖进河底,和他们一样永世不得超生。” “不试试怎知不成?” “傻孩子!真是一根筋!” 孟婆心急,端着那碗汤,恨不得把汤给他灌进肚子里,但她是个老人家,可没那么大力气,只能拿出往年那套说辞,劝道:“这就只是喝一碗汤的事,这汤不苦不辣,喝完把什么都忘了,轻轻松松地过奈何,多好。这尘世固然值得留恋,故人固然不舍忘,可这里是地府,此处是奈何桥,什么样的执念没留下过?你看这忘川两岸的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有如天上的参星与商星,此出彼没,年年岁岁,永不相见。这就是执念啊,执念只有苦,苦不堪言。因此这桥才名为奈何,可奈何兮终奈何,再深的执念都要无可奈何地断在这里,这样才能好好地上路。这一碗汤……” 孟婆喋喋不休地劝慰着,僧人从善如流地接话道:“这一碗汤,不是害我,而是救我。” 老婆婆发愣地看着僧人,这孩子都学会抢台词了? “阿婆,我明白,我记得。”这番话他都听过六遍了,当然还记得,“可我还是想这么做。” 阿婆长长地叹了口气,端详着僧人的脸。 这张面容,六过奈何,每次都让她印象深刻。 第一次时,顶着这张面容过桥的,是个不怒自威的帝王。 帝王犹疑地端着孟婆汤,迟迟不肯喝下。 孟婆问他,如果转世,你希望可以投胎到什么人家? 帝王衣着华贵,却低声道,希望来世只是山野间的无名之辈,不坐庙堂之高,不当万人之尊,只要好好地陪着一个人就够了。 第二次时,顶着这张面容过桥的,是个黯然神伤的散人。 散人不肯接过那碗汤,不肯过奈何桥。 孟婆又问他,如果转世,你希望可以投胎到什么人家? 散人望着忘川彼岸,怅然地说,希望来世是个能敌万人的英雄,持刀握枪皆无妨,只想有本事庇护一人周全。 第三次时,顶着这张面容过桥的,是个气吞山河的将军。 将军也不肯喝那碗汤,他浑身都是血,坐在奈何桥头的石头上,发愣了好多天,不知是在牵挂谁。 孟婆依旧问他,如果转世,你希望可以投胎到什么人家? 将军思虑良久,叹息道,都是这兵权招致杀身祸患,因此才牵连到狐狸,来世不如做个只拿笔管的文人。 第四次时,顶着这张面容过桥的,是个琴剑飘零的书生。 孟婆已经眼熟他了,问他,这一世见到你的狐狸没? 书生问她,阿婆,我与好狐仙前世也相识的吗? 孟婆点头,你们应当是相识。 书生闻言了然。 孟婆顺手把汤递给他,照例问他,你希望可以投胎到什么人家? 书生说,投胎到谁家都好,只要能把我送到狐仙面前就是最好。说完,书生干脆利落地喝了那碗孟婆汤,急匆匆地过桥投胎去了。 孟婆看着书生着急投胎的模样,心生感慨,回过神时才想起检查那碗汤,发现书生是在耍滑,根本就没喝两口。 第五次时,顶着这张面容过桥的,是个松形鹤骨的病人。 孟婆气不打一处来地斥责他,上次投胎不守规矩,竟然敢没喝完孟婆汤就跑! 那人露出笑容,向孟婆赔不是,说道,阿婆,我已经不能再投胎了,是来与你告别的。 孟婆打量他,才发现他剔透魂魄的心脏之处居然空空如也。孟婆仔细一回想,好像前四次也是如此。可是这人明明就造化很高,每次投胎都能顺遂如愿,为何却连颗心都没有? 孟婆拦住他,说,你再等等,不要乱走,小心魂飞魄散。 那人本就无处可去,因此点点头,再次坐在奈何桥头的石头上,与孟婆闲聊。 他这一坐就是十年,他的魂魄变得越来越单薄,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饶是见惯生死的孟婆看了,也不免为之感到伤悲。 就在那人即将魂魄湮灭的时日,一颗金光玲珑心忽然归位,回到他的胸膛里,有力地跳动着。所有消散的魂魄瞬时皆旋转重聚,令他奇迹般地起死回生。 孟婆这才惊诧地发现,那归位的不是一颗普通的心,而是一颗放眼三界都难求的佛心。 这个陪她在奈何桥前闲谈十年的人,总是怀着执念不肯喝下孟婆汤,本体却居然是一尊不生不灭的真佛。 不知这大梵天之中的佛,因何要陷入这轮回之苦。 孟婆不能一语道破玄机,只接着按惯例问他,希望可以投胎到什么人家? 那人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心,恍然道,这颗心定是他找回的,只有他会对我这么好。 转而,那人又显得黯然,说道,可我带给他的只有连累,他本该是只逍遥恣意的狐狸,无所牵挂,实现抱负。 孟婆看着他,难道那只狐狸就是导致他于此间轮回的根源? 那人抬起头,难过说道,阿婆,我来世不想再牵连他,他最讨厌和尚,就让我当个和尚吧。 孟婆心想,你的佛心已然归位,你本来就该当个和尚。 因此,孟婆别有深意地说道:“这一世,你得放下那只狐狸了。他是你的执念,但是你不能有执念。” 那人不解,问她:“为什么我不能有执念?” 孟婆不告诉他,只说:“等转世后,你就明白了。” 第六次时,顶着这张面容过桥的,果然是个和尚。但是孟婆只消看他一眼,就知道是她当初想错了。 和尚福大命大,却居然为了那只狐狸而亡,即使他有了一颗斩断尘缘的佛心,还是没能放下执念。 孟婆还是问他,希望可以投胎到什么人家? 和尚默然片刻,反倒问孟婆,佛魔两立是谁定下的?是世俗吗? 孟婆不知当如何作答。 和尚叹息,道,这扰人的俗世不过是枷锁,来世我想清净独居山上。修行本是独身之事,何需人言纷扰。 孟婆把汤碗递给他,他接过碗,还是迟迟不喝。 孟婆问他,你这次又在迟疑什么? 他答,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众生和一人之间,前者真的重于后者吗? 孟婆说,好孩子,把汤喝了吧,从此忘了这个疑问,不要执著于探究它。 第七次时,就是今日,僧人非但没有放下这个疑问,反而因此执念成魔,倒惹杀业。 孟婆看着自己手里的汤,有点怀疑自我了,她的汤,真的还有用吗? “阿婆,我决定横渡忘川。”僧人道。 孟婆心疼地看着他,急切说道:“孩子,你可知道你是……” 话到嘴边,孟婆还是咽了下去,只是隐晦地说道:“这忘川河里的怨魂,每年都在眼巴巴地等你,只要你一下去,定然立刻就被万鬼啖食,那种痛苦,地狱十八重,加起来都不能与之相及。” 但是僧人心意已决,只是朝她颔首,说道:“阿婆,我曾在此六过奈何,如今是第七次,次次你待我如亲人,我明白你的仁心,但是这趟忘川我不得不渡。” 孟婆长长叹息。 僧人临走前,忽然问了孟婆一个问题:“阿婆总是提起的彼岸花,花叶究竟在哪一天能相见?” 阿婆叹声道:“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待至第九次轮转时,也许他们能够彼此相见。” 僧人点头,道:“多谢阿婆解答。” 孟婆望着僧人,那道背影渐去渐远如月沉。 她放下早已凉透的孟婆汤,怅惘摇头。 作者有话说: 前面有一更,别漏掉喔。 121.两身动如参与商 那僧人终于踏入忘川了!! 不!那不是僧人!! 那可是佛!!!! 这世上没有任何佛下过地府!!! 只有他!!! 他怎么敢靠近忘川的??!! 他有无量功德!!! 他也有杀业!他竟然杀了人,和我们一样!!! 什么?!佛也会杀人?!! 别管那么多!只要啖食了他的魂魄,就能离开忘川了!!!! 快!!快去!!! 谁都别跟我抢!!!! …… 霎时间,整条忘川河都在沸腾。 河水奔泻而来,连奈何桥西的瀑布都倒流而上,形成千年罕见的景象,细看去,密密麻麻的虫蛇鼠犬、怨魂白骨都浮涌在其中,于洪峰里欣喜若狂地攒动着。 它们争先恐后,踩着、压着、推搡着,都想要先一步获利,连广阔的忘川河床此刻都显得狭窄拥挤。它们立着摞起来,高得如一座即将倾倒的巍峨巨山,又如一只长着七八个头的远古凶兽,嘶吼着驰突而去。 孟婆黄发骀背,苍老地站在奈何桥头,远远地望着这场面。 她看到一寸金光踏入忘川,几乎是刹那间,千万只干瘦的手从河里迫不及待地伸出来,将金光拖入晦暗混沌的忘川河底。 东西两头的蚊蝇鼠蟑、孽畜枯骨不断地卷着河水匆匆赶来,前赴后继,如饿狼般飞扑而上,一层层覆溺在金光乍现之处,只是吐息之间,那金光就被这忘川怨鬼给彻底淹没。 孟婆关切地望着河面,看到无尽骷髅蛇虫在血水里翻腾,河里冒着浓稠的泡泡,嘈嘈切切的碎语聚起来振聋发聩,那帮河底鬼魂孽畜好似在贪婪地拆吞着什么。 孟婆的心都吊了起来,金光湮没之处成了黑色漩涡,不知僧人的魂魄是否已然被撕扯成碎片,忘川河上摆渡的小丫头也停下扁舟,朝那幽深旋涡望去。 那旋涡仿佛是能吞天地玄黄的黑洞,深不见底,自古以来,有多少魂灵一旦掉进这忘川,就再也没爬出来过。 一时间,孟婆和小丫头都目不转睛地关注着那旋涡。 只见那河面翻滚片刻,忽然,佛光在河底向四面八方迸射开来,血浓成黑的河水被佛光照得透彻。 冥界忘川竟然不敢吞下这尊大佛,水波向外扩去,推开层层壮阔波澜。 僧人身沾忘川河水,魂魄却不堕忘川,无秽无垢,净如明月。 “你不超度我们,就休想逃离忘川!!”有怨鬼恶灵见状,不甘心地嘶喊着,河水沸涌,幽深旋涡越卷越大。 “只要我们还在这里,你永远别妄想横渡!!!”那些枯瘦的手伸着,不断向那寸佛光靠近,密密麻麻地将金光遮住。 “带我们……离开这忘川……!!”河底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 恶鬼们看到僧人的魂魄不仅没有堕进忘川,甚至连滴河水都不沾,愤怒至极,变幻出狂风暴雨,河流之上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雨水腥臭难闻,如同刀雨剑雨,劈头盖脸地朝僧人砸去。 “吃了他…吃了他……” “……把他魂魄吃了!!就不用被困在这里了!!” 十八万孽畜怨魂向僧人逼近,声势震荡,巴不得立刻将他撕得粉碎,抢走功德,超生投胎,脱离忘川。 沸反盈天的叫嚣声中,僧人两膝盘起,呈结跏趺坐,正念摄心,六根寂静。 他手结契印,具七世无量功德,千瓣金灿莲花无风自开忘川之上,明耀如圣地须弥山,刹那间光照整个地府。 僧人两眼紧闭,以此为道场。 忘川河水顺着旋涡涌去,逐渐形成水轮,滚滚发烫,仿佛要将河水蒸干。怨鬼被烫得尖叫着四散,只见那水轮在高温中形成金轮,锋利无比。细看那千瓣金灿莲花,茎根处黑气缠绕,色如墨散,向花瓣尖处蔓延。 忘川万鬼惊觉不妙。 原来这不是佛,而是魔! 杀业如山高,执念似海深! 那金轮锋利如尖刀,能将河中诸恶绞杀,毫不留情,毫无怜悯! 孽畜怨魂逃窜不及,大量地魂飞魄散在金轮之下,惨叫声接连,令人无比震撼。 僧人念着法咒,冷漠如霜,晦暗如深,执念如狂。 他要横渡忘川!谁也休想拦他! 就在这凄厉怨恨的连声惨叫中,一道话音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许是他本性里的善念。 那声音对他说:“你该渡人!不是杀人!” 他与那声音辩驳:“我要横渡忘川!” 那声音又道:“你该当这忘川的舟!你怎能有怨恨心?!” 他瞳中黑莲乍烁,轮转不止:“大爱无私,我又得到过什么?!” 那声音怒道:“你忘了你说过的石桥禅吗?!你连忘川里的怨鬼都渡不了,还想渡一个真正的魔?!” 僧人遽然睁眼,登时惊醒。 杀戮金轮戛然而止,徐徐地融化成水轮,流入忘川河中。 他无意识地低下头,望向水中的倒影。 倒影中的他,正如接引佛所言,握着骸骨磨成的念珠,披着鲜血染成的袈裟野,数百名冤孽债主皆死不瞑目地围绕在身边。 佛也是错,魔也是错。 僧人恍然望着忘川河面,这时才发现水中除了他的倒影,居然还有一轮月影。在地府里竟也有月亮,月色溶溶,依旧是那么明澈。 僧人寂静不语,抬起头望向远方,月亮明净地挂在天边,彼岸花在幽冥晦暗之处开成红海。 千江有水千江月。 月如佛禅,江如众生。明月照水,水映明月,纵使身陷地府,淹在忘川,于浑浊中所望到的,依旧是皎皎明月。 僧人阖上双目,黑莲消散,杀意逐渐止息。 那些孽畜怨鬼看到僧人再也不动了,他的魂魄如一尊透明佛像,寂静地结跏趺坐在忘川之中,半边金身湮没在河水之下。 孽畜怨鬼们面面相觑,讪讪不敢上前。 后来不知是谁先动了,他们才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扑到僧人魂魄上,饥肠辘辘地大口啖食着。 僧人双手合十,闭着眼,不动弹,任由万鬼啖魂,金色魂魄被撕咬得模糊不堪,金萤点点如星火,飘在空中,撕裂之处又慢慢合拢,一颗佛心在胸膛处平静有力地跳动着。 猖獗混乱之中,有一个怨鬼先得到解脱,他污浊不堪、黢黑沉重的魂灵逐渐变得轻盈透明、无色安宁,缓缓地升到半空,终于脱离了腥臭难闻的忘川河水。 那魂灵激动不已,不住地颤抖,空中传来痛哭声。 “…多谢我佛以身相渡……多谢……” 他的魂灵越来越轻,飘到往生的方向去。 慢慢的,慢慢的,越来越多的魂灵变得透明轻盈,有人、有妖、有牛马蛇虫,忘川河半空呈现万年罕见的壮阔景象。 那些充满怨恨的、嘈嘈切切的碎语声逐渐变得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语语的泣不成声。 “感谢相渡……” “谢谢……” 孟婆远远地望着这一幕,佛在地府以身渡恶鬼,他的魂魄被啖食得残缺不全。 这世间比肉身受损伤更痛苦的,就是魂魄受损伤,万鬼啖魂,纵使是十八重地狱之苦相加,也不能与之相及。 然而,佛的魂魄却还禅坐在忘川里,不动如莲。 这是多么强大无比的魂魄,经万鬼啖食却依旧不散,任何肉体凡胎都难以配得上这强劲的魂魄。他的肉体有生老病死,他的魂魄却早已超越三界。 渐渐的,忘川河水开始变得清澈了。 只见忘川之上烁着一寸金光,以金光为中央,源源不断地有恶鬼怨魂得到超度,无尽的干净透彻的魂灵徐徐向往生飘去。 忘川河中,唯余千万朵金莲。 每有一个怨魂被超度,河中就会绽开一朵金莲。那金莲不沾污浊,长开不败,灿然生辉,柔和地照耀着整条忘川。 忘川河中的怨魂纷纷去往往生,耳边嘈杂声音变得悄无声息了。 僧人的魂魄模糊一片,他睁开眼,看到小丫头远远地站在舟头,正在傻愣愣地看着他。 僧人看向她,轻声道:“过来。” 小丫头划动船杆,穿梭在金莲之中,一点点地靠近僧人。 小丫头在忘川摆渡近数万年,什么都见过了,却第一次被震撼得说不出话。 她把扁舟停在他面前,兔般的两眼湿润,喉咙发哑,半天才开口,对僧人实话实说道:“你知道吗?其实我留在这忘川,已经十三万年了。” “每一次,我都很期盼见到你……” 僧人疑惑地看着她。 “因为你身上有我主人的气息……” “尽管岁月过去太久了,十三万年……我想主人已经把我忘了,就连我都记不清他的模样了。我知道你一定见过他,我的主人其实是很好的人,他真的很好。” “我乞求你……” “有朝一日,可以渡他……” 作者有话说: 这些剧情包括后面第八世,我本来想在二十三万字就写完的,结果二十四万、二十七万,字数爆了收不住了。不过,剧情展开也好,省的完结时候因为没写爽感到遗憾,希望大家可以喜欢我写的。 122.两身动如参与商 让伏䶮骨寒毛竖的雷声终于停了,他躲在紫苏山的山洞里,惊魂未定。他的嗓子里直冒烟,慌不择路地跑了几千里,现在才感觉到渴了。 这洞穴不算大,除了岩壁、碎石和杂土,空空如也,什么喝的吃的都没有。 他朝洞外一看,隔着山涧,一棵粗壮的交绿树就杵在对面。那交绿树是四季常青,四季结果,每一季结的果还都不一样,就属冬天结的最好吃。 伏䶮探出一颗脑袋来,朝着天上望了望,晴空万里,半点儿云都没有。 他坐在山洞里,盯着那棵交绿树上的果,口干舌燥,就缺个水灵灵的大果子解渴解饿。 不知不觉间,天渐渐地黑了,紫苏山里万籁俱寂。他又探出一颗脑袋,朝着天上望了望,整条星河都呈现在天幕里,清晰得跟一幅画似的。 他从山洞里走出来,先迈出两步,再抬头看看头顶,天上悄无声息的。 他跃过山涧,爬上那棵交绿树,连摘了三四个果子,嘴里叼着一个,手里捧着三个,站在树底下又听了会儿动静,天上还是很宁静。 伏䶮长舒一口气,边吃果子边往外走,之前跑得他腿都有点儿麻了,这会儿半边身子都酸痛不已。他的手里掂着最后一颗交绿果,走出紫苏山。 …… 伏䶮在妖界里游荡了两个月有余,途中,他路过一个不知名的山谷,那里比海棠春坞还要温暖一些,谷中盛开着大量的红花,映得满谷绯红,春风吹过,远看好似红霞翻涌。 伏䶮驻足,望着这一大片花朵,想起人间好像也有这种花,在忘尘山见过。 那时和尚对他讲,人间有一种鸟,名为杜鹃鸟,传说由于它日夜哀鸣,咯血染红漫山遍野的花朵,人们就将此命名为杜鹃花。 伏䶮站在谷中望着那片杜鹃,却感受不到当初与和尚共看风景时的喜悦。 就在这时,天上悄无声息地乌云密布。不觉间,伏䶮的视野越来越昏沉,他误以为太阳将要落山,并未警觉。直到他突然想起此时分明是晌午,怎会忽然太阳落山! 他抬颈看向头顶,九霄震怒,黑云翻滚,霹雳行于云中如狂矢。 伏䶮的神色大变,骋目四望,山谷旷然,没有容他躲藏的地方。 这次天雷不容他逃跑,一声轰隆雷鸣穿云裂石,妖界大震,山谷也被震得晃动不止,所有妖都能听到这声令他们胆战心惊的雷响,哪怕是妖界尊者历劫,也从没遇见过这种声势。 伏䶮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一道紫光霹雳划开云天,将整个苍穹都裂成两半,那霹雳直直而下,瞬间照耀整个山谷。 一道明亮到快要让他失明的紫白闪光飞来,连带耳鸣不止,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还不到瞬息,他就感到刺骨锥心的痛,不,用痛字来描述都是苍白无力的。他的浑身就像被剥了皮在业火中炙烤,分分寸寸都是煎熬。 伏䶮被击倒在地上,牙关紧咬,意识残存,他眼望着眇眇忽忽的天空,黑云仍在无情翻滚。 原来,这天雷是万里寻他而来…… 随即,第二道霹雳落下,一啸震天,他的神识在刹那间陷入全然模糊,再之后,是杀过来的第三道霹雳,紧追其后,如同一道夺命噬魂的长鞭,直接将他的命也抽走。 空旷的山谷里,大片的血色杜鹃绽放着,暮春时节,风一吹花就会落下来。 一只狐妖倒在杜鹃花中,像是睡着了,近看他所倒下之处,寸草不生,土是焦黑的,连土底的水都被蒸走了。 开满山谷的杜鹃花,血红长醉陂陀,层层叠叠,涌聚着烂漫赤霞,遗风托着香,徐徐送入梦中。 那是怎样的梦呢? 大概是在一座山崖上,霞光摇迸,碎裂的云有如被点着了,翻滚着满天的赤红。 他在那里,吻过一个和尚。 …… 伏䶮被天雷杀死在了杜鹃花丛里,不知沉睡了多少月,醒来才知是狐尾又救了他一命,便如同在红莲业火中被烧死那次一样。 之后的日子里,伏䶮一直都在逃命的路上,而他的追杀者,就是天雷。 他竭尽全力地逃,四肢并用,腹热肠慌,只要他还活着,天雷就不肯放过他,以至于他听见任何雷声都会感到寒毛卓竖。 起初伏䶮极为不解、愤怒,直到翻来覆去地想才明白,也许是他反抗天命,毁了和尚禅修,因此遭了天谴,而天谴就是这天雷。 昔日里他锱铢必较,连睚眦之怨都难容,而今又如何容得下这股怨、吞得下这口委屈。 但是在天雷之前,伏䶮如此无力,那雷霆能掀天揭地、回山倒海,架势有如诛杀天地难容的罪神,一道霹雳掣着紫电分裂长空,天法似炉,势要教他魂消骨散,绝于世上。 恨海难填,无可奈何,那些曾经济弱扶倾的日子都已遥远,化仙更是成了久远到发黄的浮梦。如今他是杀业满身、遭受天谴的妖魔,唯有东逃西窜,惶惶不可终日。 最近,伏䶮找到个涯洞,躲在里面勉强度日,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有天他醒来,正逢雨季,洞外雨声淅淅沥沥,洞里潮湿不堪,他望着洞口的水帘,万物都缥缈在雨里。 他刚打算起身,感到有什么东西硌着他的手,那东西滑溜溜的,不是石头,倒像是一串珠子…… 伏䶮将东西拿起来,发现那是一串净水血珀佛珠。 佛珠透着光泽,带着隐隐的檀香,他把那串佛珠送到鼻尖前,细细嗅闻,熟悉味道蕴藏在佛珠里,通过气味,仿佛能看到某人双手摘下佛珠将它放进供盘的样子。 伏䶮盯了这串佛珠一会儿,又看向洞外连续不断的雨,见外头隐隐约约还要有打雷的架势,心中忽然生出另外的念头。 这七世以来,他做的所有事都在守护和尚成佛,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是心甘情愿还是另有所谋,当他因为私恨反过来报复和尚的时候,就立刻被这天雷所追。 如果他想要停止这天雷的追杀,也许得先找到和尚才行,但也偏偏因为和尚,他才落得如此悲惨下场。 想到这里,伏䶮一阵默然,从中觉出几分宿命注定、不得不尔的悲哀。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斩断这孽缘,到头来却还是要回到和尚的身边。 洞外的雨渐是停了,阳光徐徐地从天际倾泻出来,飞泉如散玉,落日似悬金。 他站在涯洞的洞口,望着这雨后美景,迟迟不动。不知若是再次见到和尚,他该以何种神情面对,又该作何解释,是说因为爱恨难平所以回来找你,还是说因为想活下去所以回来找你…… 直到有一天,天雷又来了。 山川摇晃,涯洞前的碎石噼里啪啦往下掉,堆住了半拉洞口,整个涯洞都险些坍塌。伏䶮惊觉这个涯洞撑不住多少时日,必须早做打算。 伏䶮细算时间,人界应该已经过去几十年,和尚的第七世也该到了头,不知道他的第八世会在哪。大抵也还是个僧人和尚,待在某个寺院里禅修,新一轮转生投胎,想来又将前尘都忘个干净。 一次次面对失忆的对方,伏䶮已经麻木,甚至觉出几分庆幸。此般过往,有缘无分,有孽无福,转世后能够忘了才是更好。 他伫立在洞口,扫视这个即将坍塌的涯洞,视线落在挂着血珀佛珠的石头上,定了定。乱石从涯洞顶上砸落,眼见一块巨石砸下来,要将那佛珠压在底下碾碎。 伏䶮一惊,眼疾手快地抬手施一道气诀,将那巨石击碎,訇然闷响,碎石七零八落地坠在地上。情形危急,他却回身去拿那串遗落的佛珠,混乱之中将它一把揣进怀里。 伏䶮带着佛珠,离开岌岌可危的涯洞。他跃身至一个稳固的石台上,俯看那涯洞在他视野里轰隆倒塌,碎石在一瞬间堵满整个洞口。 他定定地看了那涯洞一会儿,右手缓缓地摸向怀中,从里面拿出那佛珠,佛珠透着血光挂在掌心。 此地不宜久留,伏䶮收回视线,看了眼天上乌云,心中感到万分冰寒。他没多耽搁,直接往妖界边疆去,路过霞川,走进那片熟悉的迷谷林。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要有毕业论文这种我完全不感兴趣的东西,拖到不能再拖了(哇哇大哭)(焦虑地到处乱爬)(阖上两眼等死) 123.两身动如参与商 和尚在地府里横渡忘川,以魂魄超度怨鬼孽畜,费尽周折,带着记忆来到第八世。 第七世他找遍人间也没有找到伏䶮,地府的小丫头告诉了他一条去妖界的路径,但是孟婆也叮嘱他,凡人留在妖界对肉身的损耗极大,千万不要久留。 和尚依着小丫头说的路径,走到山穷水尽,踏入一片迷林,来到另一边的界域。 那里虎斑霞绮,林籁泉韵,拥有着人间所不能及的美景。然而这终归是两个界域,连时间流速都不同,他感到嘴里溢着血味,大抵是肉身难以承受这里的压力。 和尚忽略身体不适走在妖界里,这里到处说的都是妖语,他难以听懂,也无从得知伏䶮的下落。那些妖见到来了个人族的和尚都心觉奇怪,不住地回头看他。 和尚来到妖界后又是找了许多年,这些年里他见过许多奇闻异事,也逐渐听懂一些妖语。 他曾经看到一片沧海,溶溶明月悬在海里,海浪推着熠熠发光的蓝萤,幽明梦幻。远处几个鲛人坐在礁石上,月夜之下哼吟着妖语,音胜天籁,如泣如诉。 他记得伏䶮提起过这里,海的名字叫惑妄,惑妄海的浅滩里有一种鱼,叫胭脂眸,能治大多凡人的盲症。 伏䶮曾经在桂树下笑着说,等他回妖界就多抓几只胭脂眸回来,养在缸里,既能给小宝治病,还能在人界赚一笔横财。后来伏䶮入了邪魔道,小宝也死在他的手里。 他阖上双眼,通过佛心,看到惑妄海中的欲壑难填、藏怒宿怨,这里盘着无数潜蛟的怨与恨,无数鲛人的血与泪,他们尸骨沉于海底,被砂砾所掩埋,魂念在此久积不散。 那些魂念对他哭泣着,诉说着,尽管很多妖语他没能听懂,却能切身体会到那些意难平。 在来到惑妄海之前,和尚也去过霞川,目睹过霞川遍地荆榛,妖狐寥若晨星,神殿孤耸,落红满野,整个霞川都飘摇在雨中。 以前他不理解伏䶮对成仙的执著,在哎哟山的时候,他总是追问伏䶮,为什么要修仙? 如今来到妖界,看到各路大妖小妖们的处境,他终于理解其中根源。 原来,妖界一直被仙界所压,妖的修为永恒不得超过仙界,除非是妖渡劫修炼成了仙,否则强行突破境界唯有死路一条。这就像是一层永不可破的顶板,任你再强,也只能屈在顶板之下,任由上面的神仙拿捏。 因此,妖只能受尽折磨考验,拔掉獠牙,剔除逆心,为了一根儿带着肉味的骨头,乖乖地成为仙界的一员,而那根儿吊着众妖的骨头,就是仙籍的道行与权威。 如果一个族群中有大妖能飞升成仙,这个族群便能在妖界扬眉吐气。如果族群中很长时间都出不了一个能庇护他们的“仙”,这个族群不管在过去多么昌盛,也必将有一日走向衰败。 因此数万年以来,妖界混乱不堪,大多的妖向上修炼受到限制,唯有向下自相残杀。 …… 在寻找伏䶮的日子里,和尚经常做一个梦。 梦里伏䶮躺在一棵菩提树上,一条腿垂下来懒散地晃着,红莲纹缠缚在他踝上,额间流火浮光,神形浑如放辟邪侈的阿修罗。 四周不是山野,而是墙壁。万物俱寂,和尚面壁禅坐,唯有一盏烛光摇晃着。那盏烛光照着菩提,照着他,把金色碎琼洒在石砖缝里,从西面墙上剪出一道佛影。 和尚阖目在树下念着经,伏䶮在树上把玩一串佛珠,神色傲慢轻浮。 他虽受佛经教化,心却不为所动,虽在听闻佛法,却从来不证悟。 直到烛光变得模糊,树上躺着的人也不见了,唯有一条威风凛凛的黑龙盘在那棵菩提树上。龙躯蟠纡在枝干,佛珠挂在黑龙项颈,龙首探向树下,金睛明亮。 黑龙注视菩提下的尊者,缓缓地挪动着龙躯,逐渐靠向和尚,嘴里吐着梵语。 “释迦三藏,听说如梦。 开眼见色,九经尘劫。 谁生谁病,谁死谁老。 生灭本无,明镜非台。 汝予吾心,澈如琉璃。 虽是善因,但招恶果。 神识沉坠,魂魄消磨。 吾尝立誓,掣电还业。 雷火洞然,再无魔踪。” 佛影一颤,和尚在树下睁开双眼,烛光通明,黑龙却在菩提树上无影无踪,唯有半语余音回荡在环堵萧然的室中。 “欠你的,还给你……” 夜夜梦魂,色见声闻。 每每梦到这个时候,和尚就像菩提树底的他一样,蓦地睁开双眼,从这梦中醒来,而醒来空无一物,没有菩提树,没有长明烛,亦没有那条黑龙。 他总会静然片刻,思索着梦里的话,尔后起身掸去衣上灰尘,接着踏上寻人的道途。 …… 西风怒号,风雨如晦,阴恻恻的大雨覆着整个妖界,分明是白天,却看不见半点儿光亮。 放眼望去,四野皆黑,和尚的脚步没有停歇,一直走,一直走,向着暗处前行,雨雾模糊他的视线。 直到双腿陷进泥泞,将他往满是污秽的泥里向下拖,他徒手挖开那些淤泥,还想接着往前走。 “和尚,前面就是沼泽地了,你怎么还走呀?” 一个穿着淡粉色罩衣的桃花妖撑着一把花瓣做成的伞,站在和尚面前,歪着头用妖语问他,“是不是太黑了,你看不清?” 和尚看向那个桃花妖,神情冷然,没有答话。 “人界偷跑来的,听不懂妖语吧。”桃花妖摸了摸下巴,琢磨一番,自顾自地说道。 不想,那个和尚却忽然说话了,也是妖语,话音沙哑,比这天还冷,“我在找人…” “找人?你找谁?” 桃花妖抬眼看着和尚,居然被骇了一跳,那和尚虽然相貌好看,但是两眼通红,布着血丝,就像走火入魔了一样,唇无血色,衣衫单薄,半身满是泥泞,很吓人。 “伏䶮。”和尚答道。 “伏䶮…长什么样子?” “红发,是狐妖。” 桃花妖嘶了一声,蹙起细眉,仔细地想着,忽然喔了一声,“一只赤色长发的狐狸?我好像在…在…在哪呢,噢…我好像在海棠春坞见过他!但我不确定是不是你说的那位…” 和尚原本没有看她,听到这话忽然将视线转向她,问:“海棠春坞在哪?” “在很远呢,这么大的雨,你去不了的。”桃花妖倒退半步,被这一惊一乍、神智不对劲的人族和尚给吓着了。 “可以去。” “好吧,你要先往东走几千里,顺着狸子河往南,路过云中境,后面…嗯…要怎么说呢,如果你在路上看到很多拉货的赤眼猪妖,那就是在附近了,不过海棠春坞外头有个迷阵,不知道你……” 桃花妖的话还没说完,和尚已经往东去了,留下轻轻一语道谢,好似连半步都不肯停。 桃花妖抚着胸口,看向和尚背影,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呢,那人肯定早就不在海棠春坞了。她腹诽这和尚古怪,正要离开,忽然又觉得不对,认真看那和尚背影,和尚已经走远,身影湮没在晦暗中,隐约显出半边金光、半边紫光。 桃花妖琢磨片刻,想起某些说法,露出震惊之色。这竟然是个双面魔佛,千古奇景,不知道在这和尚身上发生过什么奇事。 …… 和尚依照桃花妖所说,找到海棠春坞,破了迷阵,进了坞中。 那的花儿开得十分蓬勃,遮挡住了石牌坊上的海坞二字,只留下棠春。所有风霜冰雪都在此无影无踪,坞中有如春天,海棠盛放,青枝徐徐轻摇。 海棠春坞很大,十天都走不完这个地方。他步履匆匆,不理会任何人,但每遇到一个赤色长发的路人,都会停下来看看对方的脸。 然而,那些人都不是伏䶮。 和尚将海棠春坞找了许多遍,没有见过伏䶮的踪影,他逐渐停下脚步。 就在和尚驻足之处的对面,有一个阿婆搬着个板凳,坐在一个摊子旁边,用布帛细细地擦拭着摊位上的每个物件。 和尚原本只是看了一眼,忽然定住了视线。 一支尤为眼熟的荆竹洞箫,摆在那里。 和尚久久地注视着那支竹箫。 直到过了很长时间,他缓缓地走过去,蹲在摊位面前,拿起那支角落里的竹箫。 他的食指抚过‘长相厮守’四字,字迹早已模糊不堪,只有当事人知道这里刻过什么。 “年轻人,你要买这支竹箫吗?”阿婆放下布帛,慈祥地问他。 “这是…我的竹箫。”和尚缓道。 “这是一位赤色长发的俊郎君在几十年前留在老妪这里的。” “他留在这里的?” 阿婆慢慢地回忆道:“老妪似乎想起来了,他说这箫是故人所赠,因为不会再与故人相见,所以给这箫找个归处。” 原来,不是他找不到对方,而是对方不愿再见。 “既然是你的箫,你就将它拿走吧,物归原主就是最好的归处。”阿婆说道。 这支箫,留存过锦悠城最难忘的韶光,承载过长相厮守的期许,如今也还到了他的手里。 和尚很久才回过神,低声道:“多谢阿婆……” “你们是故人,不知因何两断,可是年轻人,缘分不是想断就能断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如果你见过了一个惊艳的人,日后如何还能够爱上别人呢。”阿婆忍不住劝慰道。 和尚闻言,看向阿婆。 他没有回答,带着那支竹箫,缓缓离去,莲色僧袍的背影融在无边海棠之中。 作者有话说: 正文中黑龙说的几句话有借鉴过宋代释印肃写的诗,但是几句话讲了伏䶮和烈成池之间的一些玄机,后面的剧情会解释。 124.两身动如参与商 伏䶮来到人界已经好些年,却连和尚的影子都没见到。十二州寺庙大大小小足有三千多个,他挨个去了遍,也没有打探到和尚的下落。 往世伏䶮想要见到和尚,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躲着走都还是会遇到他,今生刻意寻找,却反倒怎么也找不着。 天雷催命犹在耳,他不但找不到人,连自己的命也快搭进去了。 这夜,伏䶮在客栈榻上调息凝神,魔息贯穿阴脉之海,上至咽喉,下循腹里。 窗外爆竹声音震耳,人们欢天喜地不知在庆贺什么节日,唯有他躲在这漆黑的室内,魔念复发,狂躁至极,浑身疼痛难忍,只想毁了所有聒噪的、鲜活的事物。 他是魔修,修炼之法中以活人魂祭为最快。 上万条人命曾经滋养着他,但是经久不行杀戮,他的内丹灵泉已然干涸,日渐式微,痛意频发,身体愈加羸弱无力,如同快要燃尽的枯灯。 时不我待,他要跟天斗,追杀他的是天谴,单凭这具枯竭虚弱的体躯,压根儿没有本钱活下去。 他需要杀些活人,最好是小孩子……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轻微的说话声,伏䶮听力很好,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女子推开隔壁的房门,声音温柔:“小风铃,你就待在这里,娘亲下楼买些东西,等会儿就回来。” 随后传来一道小女孩儿的话音,糯糯的,“娘亲,是要买冰糕吗?” “你想吃冰糕啦?”女子语气中带有笑意。 “是啦。”小女孩儿撒娇。 “好啦,娘亲也去买些冰糕,但是卖冰糕的地方有些远,会晚点儿回来哦。” “没关系,我不怕的啦!”小女孩儿高兴回答。 “那你把门关好,在屋里乖乖等着,除了娘亲,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嗯嗯嗯!” “一定要等娘亲回来哦!” “好!等娘亲!还有等娘亲的冰糕!”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伏䶮听到小女孩儿的笑、女子温柔宠溺的叮嘱,不久后外面传来一道轻轻的关门声,随后是下楼梯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伏䶮徐徐睁开眼,看向隔壁。 隔着一层墙,他听到小女孩儿的声音,似乎在哼一首童谣。 天上星斗摞摞稀,莫笑他人穿破衣。十个指头有长短,荷花出水有高低…… 伏䶮起身走出室外,站在长廊里听着那首童谣,小女孩浑然不觉,自得其乐地唱着。 片刻之后,伏䶮抬手,叩响门扉,屋里的童谣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来小女孩儿怯生生的声音,“谁呀?” “我是隔壁的哥哥,想问你借一支蜡烛。”伏䶮说道。 “…你没有蜡烛吗?”地面传来小女孩儿的脚步声,在门的位置忽然停了。 “是啊,这里很黑。”伏䶮站在没有光亮的走廊里,黑暗吞没他的影。 “小风铃很怕黑,所以屋里有好多蜡烛~” “那你可以借我一支吗?” “娘亲不让我给别人开门啦。” “我不进去,你只要开一小道缝,把蜡烛给我就好。” 小女孩儿陷入犹豫,回头看向桌上的蜡烛,又看向漆黑的屋外。 “帮帮我吧,我也很怕黑。” “…你等我一下。”小女孩回过身,拿起桌上的其中一盏烛台。 她将门打开一道缝,说:“蜡烛在这,你伸手拿吧。” 门缝里伸出来一只指节修长、似白玉般无暇的手,握住了那盏烛台,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风,将蜡烛上的火光吹熄了。 “…这蜡烛被风吹灭了,你有火折子吗?”门外的人又问道。 “什么是火折子?” “就是点蜡烛用的,你可能不认识,我帮你找一下如何?” 言语间,伏䶮推开了那扇门扉,看到小女孩稚嫩纯真的面庞。 同样,小女孩也看到他的脸。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瞬间都有些愣住。 “隔壁哥哥,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啊。”小女孩看呆了,痴痴地说道:“哇塞,是红头发耶,比今晚的烟花还漂亮……” 伏䶮一只手拿着烛台,另一只手藏在袖里,听到这话忽然顿住了,他的指尖如野兽利爪,又长又尖锐,却迟迟没有露出来。 他看着小风铃的脸,冷不丁记起很多年前给他画画的那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好像叫小桃子,也夸过他的头发,也这样活泼天真…… “大哥哥,你要找火折子吗?”小风铃歪头看他,哥哥似乎走神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伏䶮缓缓回过神,看着女孩明亮清澈的黑眸,如同天上星辰。他挪开视线,模糊地低声道:“嗯。” “原来你真的也怕黑啊,就像小风铃一样。” 小风铃把桌上的烛光往大哥哥的方向推了推,让更多暖光照亮他,却看到大哥哥面色苍白。 “哥哥,为什么你的脸这么白?” “因为哥哥生病了。” “什么病?” “一种治不好的病。”伏䶮调着吐息,身上痛如蚁嗜。 “那一定要去看郎中,这城里郎中很厉害的!”小风铃关切地看他,忽然想起什么,背过身翻向床边的抽屉,“我想起你说的火折子在哪儿了!娘亲之前好像都收在这里……” 伏䶮俯视着小风铃白皙的脖颈,她还在认真翻找,伏䶮眼中杀欲却愈来愈盛。只需一下,只需一下,不会很痛苦,杀了这个小女孩,他就能再多撑些时日找到和尚。 他的袖子晃着,露出个尖锐的边。 “找到了!给你!” 小女孩儿将火折子递给他,见大哥哥只是用拿着烛台的手接过火折子,分明很不方便,她好奇地看向他空荡荡的另一只手,但是被藏在袖子里了,隐约有什么滴落下来。 “谢谢小风铃。”大哥哥朝她道谢,露出笑容,显得更好看了。 “不用谢!” 大哥哥拿到烛台和火折子,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小风铃坐在床上,心情欢快,接着唱刚才的童谣。 她的目光掠过桌上的另一个烛台,烛光通明,她的声音逐渐小了,盯着那个烛台看了片刻,感觉哪里不对劲。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大哥哥刚才站立的地方,地上是一滴明晃晃的血。 …… 伏䶮喘着粗气,回到房间,一把关上了房门,烛台摔落在地上。 借着月光,他摊开手掌,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被抠得鲜血淋漓。 他怔怔地看着那只手,没多久,隔壁传来开门声,是小女孩儿的娘亲回来了,紧接着,旁边房间传来温情的说笑声。 窗外响起雷声,今夜又是一个雨夜,小女孩儿连声叫着娘亲,伏䶮神情紧张地盯向窗外。 他有预感,今宵不是安宁夜。 这几年为了找和尚,他不得不到人多的地方,但通常会先留个退路。离这不到五十里有个岩洞,他必须赶过去,刻不容缓。 伏䶮一把推开窗,毫不犹豫,从三楼之高纵身跳了下去。窗外狂风怒吼,电闪雷鸣,一道霹雳在云层里乍烁,于他落地瞬间,苍穹骤然明亮,浑如白昼。 伏䶮动作有一瞬的僵硬,但很快就回过神,向西而去。 125.两身动如参与商 在往岩洞逃窜的路上,伏䶮体内的魔息几度催着丹火,愈发使内丹干涸,灼痛到难以忍受,内丹像是被炽烤得裂开了,残存灵息不断地往外露。 从五脏到筋骨,浑身上下无不痛苦万分,以中腹尤为甚,犹如万根利刃戳穿肝肠。 他强忍着赶了几十里路,还是忍不住,痛得几乎跪在地上。老天可不同情他,头顶照样黑云密布,风雨狂作,冰凉的雨无情将他浇透。 此处荒无人烟,离那岩洞不剩几里距离,再撑一撑…… 伏䶮咬紧牙,惨白着脸竭力站起来。 就在此时,一道响雷从天而降,猝不及防将他轰倒在地,他连歇斯底里的惨叫都没发出来。 随即,第二道天雷接踵而来,雷电灼烫他体肤,在雨里甚至能闻出焦味,浑身像被巨石碾过一样,好似连骨肉都拆散。 在这之后,还有第三道天雷,第四道天雷…… 伏䶮刚才该杀了那个小女孩。 欲善就别生怨心,休去妄图等到报答。 欲恶就别生垂怜,恣心纵欲莫管旁人。 如果善得不彻底,恶得也不彻底,就是他现在这个下场。 那些所向无敌的真正的魔煞,修的都是逍遥真我,于广阔天地之间随心所欲,不受六界道法所束。 可是伏䶮这种不够强大的妖魔,别无他法,唯有苟活在天道之下,连挣脱宿命的能耐都没有,只能被折磨得身心都万般痛苦。没有什么天地逍遥,唯有百年活受煎熬,以旁人之命为己续命,奉行着最低阶的杀戮。 若是一朝下手不够狠绝,残存仁慈,后果就是把自己害死在这无人知晓的荒野。魔修是一把两头锋利的剑,如果不能杀死别人,则自己必死无疑。 创剧痛深,意识昏沉。 伏䶮疲惫至极,力不从心地阖上双眸。 …… 不知昏过去多久,迷蒙中,伏䶮的肺部刺痛,越发地窒息,喘不过气,浑身发冷,好像有什么东西往他鼻子里灌。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灰蒙蒙的苍穹,雷声停了,滂沱大雨还在下,积水已然漫过他的身体,正在淹没他的脸。 伏䶮艰难地坐起来,肺腔进水,引得他剧烈咳嗽,雷击让他浑身有如被抽筋拔骨,痛不堪忍。 寒风侵肌,他被泡在冰凉雨水里冻得发抖。他堪堪扶住旁边的树,尝试起身,但是两股发软,尚未站稳就又摔回水里。 他喘着粗气,偏要较劲,又一次咬着牙站起身。他摸向绞痛发烫的中腹,觉得内丹像是碎了,否则为何这么痛。 没有内丹,他还如何修行…… 伏䶮浑身湿透,勉强站住,踉跄地往山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上。 他向着附近村落方向去,身体烫得像是发了高烧,胸膛艰难起伏,呼吸微浅。他的步子比老年人还慢,耳旁是潇潇雨声,眼前满是雨雾,模糊得看不清前路。 他走在那条唯一通向山下的路,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横出一把亮闪闪的砍刀,拦住了他的去路。 伏䶮费力抬起头,看到十几个人纷纷从林中走出,一副劫匪打扮。 那帮劫匪见他形单影只,面色苍白,狼狈得像是刚从火灾里逃出来似的,身上到处是烧焦的痕迹,却戴着不菲的佩饰,尤其是脖颈上那串血色佛珠,十分扎眼,不由打起了趁火打劫的主意。 “此山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 劫匪里的老大话才说到一半,忽然噤声。 他冷不丁对上来者双眸,发现对方瞳孔竟是金色的,冰冷得不带半分温度,像蛇,像鬼,像魔,唯独不像人。 来者一言不发,冰冷地看着他。 那种感觉,好似无意间与丛林里饥饿的野兽对视,令人毛骨悚然。 “老大,你怎么不说话了?”旁边小弟一头雾水地问道。 “要…要想……” 老大结结巴巴,话说不利索,那人明明手无寸铁,为何看起来这么恐怖。 “要想过此路,留下……”劫匪壮着胆儿说下去。 然而还不等他说完,也不等旁边十几个小弟反应过来。他们就全都成了尸体,再也发不出声音。 …… 花惊云找到伏䶮的时候,对方正站在一个府邸里修剪碧桃树。满树碧桃映衬着他的容颜,看起来依旧风华绝世,但是面色苍白如纸。 整个府邸都悄无声息,只有伏䶮一个人。 花惊云现身在伏䶮身旁,伏䶮听到声音,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道视线冷得不像话,那一瞬间好像不认识花惊云。 花惊云的一双凤眸滞住了,险些不敢与伏䶮搭话,犹疑片刻才道:“我听说霞川出事了。” “嗯。”伏䶮只是嗯了一声,仍在打理碧桃。 “爷爷他……” “不在了。”伏䶮答道。 花惊云哑然。 他环顾伏䶮所处府邸,不知这是在哪,为何一个人都没有,却满溢着血腥气。他越靠近这些碧桃树,血腥味就越浓,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低下头,看向那碧桃树的底下,黑色泥土都是新翻出来的,仿佛埋过什么。 “你……”花惊云惊诧地看向伏䶮,却见对方神色如常,“那些谣言是真的,你…入了魔道?” 伏䶮剪下一支碧桃,看向他,沉默良久,才道:“嗯。” “我听说你去了虞渊城…你为何会去那儿?” “找一颗佛心。” “佛心…”花惊云思索片刻,反应过来,语气含愠,“你还是为了他。” 伏䶮不语。 花惊云感到不解,明知是砒霜还要吃,明知是烈火还要扑,循此往复,不死不休。这空荡荡的府邸不知埋了多少枉死的尸体,魔修残暴,估计全被伏䶮用来魂祭炼体。 他打量着伏䶮,对方用了这么多活人魂祭,面色却还是如此苍白,不知经历过什么折磨。他想说些什么,却深知无论再说什么,都是为时已晚。 …… 杀人盈野、天雷索命、痛不欲生、苟延残喘、炼体续命。 伏䶮不知这样的日子过去多少年,如此反复,如此较量,他与天逞狠,待看自己究竟能活到哪一日。 然而随着年岁流走,他终究还是斗不过天,杀多少人也是杯水车薪。他浑身是伤,反复地愈合,直到再难愈合。 伏䶮心里清楚,自己连条尾巴都没了,身体虚弱,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下次天雷来临,如果他没熬过去,那便是他真正的死期。 有一天,他来到一座新的城,他不关心这是哪里,不关心此处风情,眼中只有无尽杀业。 他杀了很多很多人,城里人都怕他,夜里再也不敢出门,甚至不敢点灯。他是彻头彻尾的邪魔,成了这座城里最可怕的传说。 有天,他跟着一个老头儿走出城门,现在早就没人敢夜里离家了。 伏䶮并不急着杀他,只是跟着这个老头儿。 老头儿背着一个竹筐,里头装着斧子,怕得直哆嗦,小心翼翼地往城郊走,丁点儿动静都惊恐地回头张望。 既然这么怕,何必还要出来? 伏䶮心中不解,直到他想起来这个老头是谁。 老头是个蹲在街边卖柴火的,一大把岁数了,从天还没亮一直叫卖到街上无人烟,不辞劳苦。 可这大半夜的也还要出去劈柴?昼夜忙活,不阖眼的吗? 他又想起来,老头儿似乎有个久病在床的小孙女。那次他路过老头儿摆的柴火摊时,曾听旁人议论过,说是爷孙都很可怜,命运不公。 伏䶮站住脚步,目送老头儿战战兢兢地走进荒郊野岭。 他回过身,发觉自己正站在这座城的门前。他抬起头来,看到上面写着‘金幼城’三个字。 伏䶮拧起眉,不知为何,居然觉得这三个字尤为熟悉。 可他一时间又想不起这是哪儿。 就在这时,天际再次响起耳熟的滚滚雷声。 这声音有如催命咒,伏䶮当即变了脸色,顾不上回忆金幼城是什么地方,落荒而逃。 126.只此浮生是梦中 碎了内丹的身体如同累赘,大大拖累了伏䶮的速度。即使是精力最盛时,他也才堪堪甩奔雷几步,而今这副孱弱模样,他如何跑得过奔雷? 不出所料,那奔雷不消几刻就追上他,将他劈得皮开肉绽,他尚余一口残息,自是不肯跪地就范。 不知不觉间,他逃至一处深山。 伏䶮的孽业深重,所到之处殃及无辜无数,就连那深山也被他牵连得烧起了山火,鸟兽四窜哀叫。等第五道雷劈在他身上时,他终是挨不住了,跪倒在一块高耸的巨石后面,化回原形。过往升修所攒命数被他耗个精光,如今连半条狐尾也不剩,脊下光秃。那是伏䶮的自尊,若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以真身示人。 然而此刻他已是油尽灯枯,休提保持人身,连睁着眼都困难。他抬爪将伤口抠得更加溃烂,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以痛保持清醒,心知若是把眼闭了,怕是再也睁不开。 可他筋疲力尽,连这惨叫都是微弱至极,盖在万钧雷霆之下,藐如微尘。 就在伏䶮撑不住要阖眼之时,一个和尚竟然出现在他面前,也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还弯腰朝他伸出一只手,好一副慈悲模样。 伏䶮见着和尚就觉可恨,抬眸怒视,心中却惊如掀起骇浪。 这和尚居然是…… 烈成池!! 和尚被金光所绕,挡八方风雨而身不湿寸缕,烨然如同真佛。 伏䶮瞪着他,被惊得半句话都说不出,还想细看,却抵不住意识昏沉,终是阖上双眸,雷声在他耳中消逝,天地归于岑寂。 …… 伏䶮以为自己会死,没想到还会醒来,只不过是被活活给疼醒的。 他陡然睁开狐眸,发出一声锐利的叫啸,尖爪撕碎草席,全身都剧烈地抽搐着。他大口地喘着气,金瞳稍转,对上了和尚温润的眼,和尚手里还拿着草药。 伏䶮最不愿被人瞧见这副狼狈如弃犬的模样,尤其不愿被和尚瞧见,却还是教他瞧个正着,偏偏对方眼神还那么无波无澜,仿佛他真的只是一条被慈悲救治的弃犬。 如果不是由于这个和尚,他怎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伏䶮心中含恨,藏着惊涛,可是半句也道不出。他瞪视着和尚,磨着利齿,自以为满腔怒火,却竟然从眼中蓦地跌下一滴泪来,连他自己也被这泪水怔住。 这滴泪好苦,裹尽他千年苦楚,他狼狈地避开和尚视线,只道:“这位和尚,能否再坐近些?” 那和尚不认得他,也没有防备,说让坐近些,就当真坐近了。 伏䶮张开狐口,獠牙尚利,高处够不着,便照着和尚的腰侧狠狠咬下一口。 …… 伏䶮以怨报德,咬了和尚,和尚没有怪他,依旧给他涂抹草药,喂他吃食,把床榻让给他睡,自己睡在地上。 在和尚日夜照料之下,伏䶮被天雷带到鬼门关的性命复归人间,伤口亦趋于愈合。 一日,伏䶮醒来,好算恢复些精力,却发现不见和尚踪迹。他四处打听,才从梵刹的比丘那里得知了玄大师出远门行法事去了。 伏䶮本想找那和尚,转念想起先前在金幼城逃得仓促,许多事情还未来得及处理,不得不先回金幼城一趟,哪儿知半路又遇上那了玄和尚,巧的是那和尚要去的也是金幼城。 伏䶮面色古怪,问那和尚干什么去? 了玄和尚将金幼城之事告诉他,伏䶮听罢,面色更是难看。原来这和尚去金幼城,要化解的是厉鬼屠城之事。诚然,金幼城死了几十上百人,不过那些人都是伏䶮杀的。他当然不是什么厉鬼,而是比厉鬼更凶险万倍的妖魔。 伏䶮并未声张,也未告诉和尚他就是他要找的‘厉鬼’,反而与那和尚一同来到金幼城,一块儿被官府安顿在一座府内。为了试探和尚今世的能耐,伏䶮耍了些手段。金幼城内依旧惨案连连,那些人都是伏䶮杀的,皆被他用以魂祭。 起初两次,和尚都无所察觉,第三次时,伏䶮尾随一个矮胖的富贾,来到富贾家中,照例杀了他的全家。 这时,天上雷声忽作,掀起狂风,卷下暴雨,浇透了伏䶮的衣裳。一百多年来,伏䶮对雷声的恐惧已是深入骨髓,他原本沉浸在血戮之中,忽地听见这隆隆亡音,竟是一时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他头上的雨忽然被一把伞遮住了,他后知后觉地回过身,对上了一道平淡如水的视线。 和尚看上去是悔了,对他说:“也许我不该救你。” 伏䶮的脊骨发寒,想辩解,又深知无可辩解。他瞋视那和尚,见他的念珠正烁佛光,清楚和尚此世法力更加高深,寒声问道:“你莫非要降我不成?” 见这和尚不答,伏䶮冷嘲:“这模样还真似曾相识。” 第七世,伏䶮在痴海城如愿报复和尚,自认与和尚已是两清,便离开痴海城,打算回妖界修养两年,就去找啼野将所有事情都搞个明白。然而天雷突降索命,休说容他找到啼野,连性命都要给他夺去了。伏䶮细究天雷缘由,只能想到是他毁了和尚,因此遭了天谴。而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重新找到和尚。可惜在那之后百年,他受尽天雷的折磨,却再也没有遇见和尚。 “行恶即是恶,赋予一万个借口,恶终究是恶。”和尚叹息道。 伏䶮闻罢,磨牙切齿,眼底泛红,蓦地伸出一掌,指尖转为锐利的爪,道:“也许你早就忘了,我究竟为何才沦落至今!” 了玄和尚见这妖魔有杀意,单手立掌,佛光骤明,油纸伞亦落在地上,被风吹着滚远了。 忽然,一道惊雷撕碎云层,从天直降,訇然雷音仿佛炸在耳旁。伏䶮登时浑身瑟然,指尖都颤了起来,他惊惧地看着那和尚,和尚依旧平静地看着他。 “你…”话至伏䶮唇齿边绕了半圈,折下颜面,对和尚道:“离我近一些。” 和尚略微皱眉,不明所以,视线落在伏䶮发颤的指尖。 伏䶮缓缓地放下手,亦收了爪子上的锋芒,颤声道:“过来。” 和尚顿住三秒,手中佛珠的光熄了,走向伏䶮。和尚见他发抖得厉害,尤其是手,道:“只是雷声,一会就过去了。” 伏䶮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好似不肯相信。他抬起头,看着天上,风雨依旧狂作,雨珠织成铺天盖地的网,然而滚雷的声音渐弱了,列缺匿于云霄,缓缓地,天地之间唯余雨声潇潇。 这是第一次,天雷在伏䶮面前主动隐退。 伏䶮怔怔地看着重归平静的天幕,目不转视地看了许久许久,目光才徐徐落回到了玄和尚身上。 和尚以为这妖魔会感到安心,停止颤抖,没想到他却先是露出一丝苦笑,尔后是兀自大笑,眼神咄咄地紧盯着和尚,眼白充血,咬牙切齿,问道:“为什么……” 和尚疑惑地看着他,只见他随即歇斯底地呐喊。 “为什么!!!” 和尚没有说话,注视着那妖魔在他面前声嘶力竭、一触即溃,那妖魔长得好看极了,一双琉璃金眸满是风流,万般情思动于眸波,偏偏此时当中攒着泪、憋着恨,堆满眼眶,又一滴都不肯落,只是瞋视着他,紧紧地,目不转睛,仿佛包藏着千古情仇。 和尚看着他的眼,只觉分外熟悉,仿佛他找了很久,就是在找这样一双眼眸。 127.只此浮生是梦中 瓢泼大雨冲净了地上血迹,暴雨声中,有人在外叩响门扉,“老沈!老沈!你在家吗?” 伏䶮两眸里满是犀利,凛然向大门瞥视一眼。那人浑然不觉,仍在雨中坚持敲门,喊着富贾的名字。 伏䶮抬起手,魔息凝聚在掌中,好似打算杀了门外那不幸来此的人。 了玄和尚说道。 “妖魔,迷途知返,莫要一错再错。” 伏䶮看着和尚,抬起的手掌僵持了片刻,转而一拂袖,整个身影都消逝不见。 和尚扫视这充满死寂的庭院,尸体横陈,死相惨烈。他走向庭院大门,拉开正被叩响的门扉。 “老沈!你可算开门了!”一个中年农夫模样的人笑面相迎,看见开门的是官府请来驱邪的高僧,忽然怔住,问道:“大师,怎么是你开的门?” 了玄和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大师,沈老爷可在家呢?” 农夫说着,直往门里走。 不消片刻,那农夫就面色青白地从里面出来,两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和尚面前,又立刻爬起来,边往外逃跑,边大喊道。 “救命啊!!!快来人啊!!!沈府有鬼啊!!!!!” …… 没多久,沈府前熙熙攘攘地聚了好些人,官府的人也来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起命案,死的人数比以往的时候都多,若非了玄是举世闻名的高僧,百姓们简直要指认他就是罪魁祸首。 官老爷看着沈家惨死的一大家子,露出为难的表情,冒了满脑门的汗。若是这样下去,别提他的官籍不保,就连脑袋都要不保了。他走近了玄和尚,吞吞吐吐地开口:“大师,你看…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这厉鬼还驱不驱得……” 了玄和尚对他道:“杀人的不是厉鬼。” 官老爷一惊,连忙追问:“不是厉鬼?!那这是?” “是妖魔。” “妖魔……这是何意?他和厉鬼哪个更棘手?” “妖魔本身是强大的修者,为魔念所侵,从于魔道,善于操纵魔炁,远比厉鬼棘手万倍。” 官老爷听了大惊失色,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这这这可怎么办,大师,你要想想办法啊!!” 了玄和尚回想与伏䶮的相处的数月余,又道:“那妖魔并非不讲理之徒,佛与魔,不过所奉法理不同,我会与他好言相谈。” “好…好言相谈??”官老爷一脸不可置信地看这了玄和尚,他以为邪祟只能杀,只能除,何况大师口中的妖魔比厉鬼要恐怖百倍!大师却说要与那魔头好言相谈?就不怕被那魔头吃了?! “是。” “……难道大师不是应当将妖魔赶尽杀绝?” “生了祸乱,见了妖魔,便不分青红皂白地灭魔,此举又与魔何异。” 官老爷听得似懂非懂,虽是担忧,却也别无他法,只能道:“……只要他不再行凶作恶,不再祸害我金幼城,一切全听大师的!大师…万望保重!” 他紧握着大师的手,如果连十二州里最厉害的和尚都奈何不了此事,金幼城恐怕就真的没救了! …… 了玄回到室中时,伏䶮正是倚在一张紫檀条桌前,手中把玩着一支乳白色的箫。他听到了玄回来,徐徐抬首,金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了玄顿住脚步,站在寝室门口,二者隔空对视,久而未语。 “大师,该不会是后悔到话都不想说了?”伏䶮见了玄迟迟不言,一支血凤箫在手中转了半圈,似笑非笑地开口。 “你为何这么做?”了玄问。 “我是魔,夺命、障碍、恼乱、坏善根、留难,妄造恶业千万种,再正常不过。” “你放过了门外的农夫。” “杀了他,谁替我散播噩耗?” “你不需旁人散播此事。” 伏䶮转箫的动作停了,他握住箫身,紧盯着和尚:“你不用替我开脱,我留在你身边,就是来以怨报德的。” 和尚掐住掌中念珠,看着他。 “你要成佛,我见不得。你欲慈悲,我就罪过。你欲悲天悯人,我就残暴不仁。”伏䶮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道:“反正我也时日无多,是仁是恶都终要下地狱。这些年来苍天如此待我,我安能忍气吞声地死?” 和尚闻言,盯着这嚣张的妖魔,两眉紧皱,唇亦抿作白线。 伏䶮的两眸灼灼,金珠明亮,他磨着齿关,咽部发紧,缓道:“你这一身佛骨、一颗佛心是怎么来的,你忘了,我还没忘,我守你、护你,也能反过来成为你的劫,我要坏你六根清净,毁你十方圆满,让你披不得袈裟野,悟不得无上菩提。” “你将渡谁,我就杀谁。” 和尚放下念珠,问他。 “如果我将渡的人是你呢?” 伏䶮默然。 这场沉默没来由地持续了下去,夜阑人静,万籁俱寂,室中唯余微弱的呼吸声。 直到良久之后,伏䶮才是开口。 “太晚了……” 伏䶮在人间找寻和尚,找了他整整一世。他挨了雷霆无数,杀了生灵千万,那串净水血珀佛珠也跟着沾了无数的血。最终,它崩断在荒郊野岭,佛珠四散,跳着落入泥潭、落入草莽。 那时候,伏䶮终于放弃了,因为他自己也时日无多了。 …… 至夜。 伏䶮独自坐在房檐上,夜风拂乱他的赤发,室中的烛光尚未熄灭。 月光长照于酒樽中,晃着冷清的一轮白。 伏䶮手里端着这樽酒,端了许久也没喝,似无从前饮酒的兴致。他的目光落到身旁那支血凤白箫上,放下酒樽,拿起那支箫。 这支箫自打在海棠春坞买来,还没怎么吹过。伏䶮把箫擦净,想起数百年前的烛光下,有人曾为一曲赋名《九衢尘梦》。 他将箫递至唇边,薄唇微动。口风轻徐,箫声从中传出,涓细得如同山涧里潺潺流过的溪流,缥缈得好似香炉中徐徐升起的一缕白烟。 其声呜呜然,道着一个道不尽的故事。那故事穿过无尽的岁月,游过烦扰的尘世,历过无常的悲喜,几度聚散离合,终是成空。 屋中,了玄和尚闭目禅定,烛光轻摇,幽呜箫声传到他耳中。 他的眼睑微动,但是没有睁开。 他的脑海中,依稀出现一些画面和声音。 那画面里很黑,什么都看不清,天幕低沉,却悬着一轮明月。他抬起头,远处是血色的彼岸花。 隐约地,他听到一道苍老的阿婆声音,那人问他:“孩子,你这回喝孟婆汤,为何不再推脱?” 他答:“阿婆,我终于明白。原来要想渡人,就先要渡己。我一日不放下执念,便一日不能渡他。” 阿婆欣慰地笑了,对他说:“孩子,你总算想通了,阿婆为你高兴,喝下这碗汤吧。” 他喝下那碗孟婆汤,便什么都不再记得,只是往前走的步子仍有迟疑,他回过头,看向身后被他遗忘了的孟婆。 孟婆慈祥地朝他拱了拱手,说:“过桥吧,这是最后一世了。” 他颔首,目光落在阿婆身旁的那支荆竹洞箫上,心中变得安宁。他收回视线,独身走过了那座枯瘦的奈何桥。 128.只此浮生是梦中 窗外箫声戛然而止,了玄睁开双眸,一道话音隔着房梁传过来,声音不大,但是清楚。 那话音冷清,带着些许迟疑,问:“和尚,金幼城以前有别的名字吗?” 和尚拨弄念珠,答:“有。” “…叫什么?” 了玄和尚熟读史书,自是知道,答:“锦悠城。” 蓦地,窗外传来一道坠地之音。 和尚闻声,转首看向外面,窗外月明风清,地上横着一支白箫。那白箫身如玉,掺着一缕血红,色泽绝顶,当是绝世珍宝。 不多久,那妖魔出现在门前。他的两眉紧拧,神色复杂,好似震惊,又好似悔之晚矣。 了玄将掉在地上的白箫拾起,妖魔看向他,无端问道:“我要去一个地方,你是否与我同往?” 和尚端详他片刻,应道:“好。” …… 金幼城是一座历经千年的老城。在它还叫锦悠城的时候,这里只是个超然世外、沂水舞雩的自在小城,凭着凤鸣坊的舞姬而名达天下。后来这里出了一位帝王,他的功绩可谓震古烁今,锦悠城因此沾了光,逐渐兴盛起来。几百年后,锦悠城更名为金幼城,挖渠修路,大建无数气派楼宇,成为十二州中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城。再后来,南炀国和白齐国之间开战,金幼城不幸被卷入战火,流民逃窜,百业凋敝,诸多美景被南炀国人用一把大火烧尽。 战争过后,改朝换代,金幼城重兴百业,万家灯火再次亮起,可惜气数渐衰,再也回不到以往盛况。有人说,金幼二字取得不好,破坏了锦悠二字的清福,招致了战乱,也会招来妖邪。知府不是迷信之人,并未理会这说法。直到从某一天开始,金幼城接连出现命案,城中惶恐,许多人纷纷搬离出城。知府这才请来天虞山的了玄法师,只望平息此乱。 伏䶮与了玄来到金幼城郊外,千年岁月,他们见证过这座城的兴,又目睹这座城的衰。放眼望去满目凄凄,漏夜之下,百里衰草连天,光秃秃的枝杈高低交错着,瞑鸦乱飞,从四面八方传来喑哑的叫声。 伏䶮驻足看了须臾,忽然踏入及膝高的荒草之中,兀自向深处走去。 他破开碍事的杂草,越走越深,深夜里万物都显得微茫,黢黑的乱影在身边幢幢晃动。此地满是衰草和枯木,又逢夜黑,妖魔却像很熟悉这里一样,自顾自地往里走,不曾停留,直至他来到一棵古树之前。 这是一棵早已死去的桂树,高大粗壮,长年无言伫立于此,仰望其枝节交错,可设想其从前枝繁叶茂、落英缤纷的样子。 几百年前,这个衰草连天的地方定然风景如画。 妖魔一路不曾说话,直到此刻,他凝视着这棵树,才终于缓缓开口:“昔我往时,此处桂子飘香,满树鹅黄,风至则落如雨下。树下有一方桌,桌上摆着残棋。我走前用法力封住此局,以为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把这盘棋下完。” 妖魔言罢一挥袖,一局被尘封了数百年的残棋显现在树下,连桂花都还留在棋盘上。 了玄低头看向棋局,那棋盘上黑白子交错,黑子只差几步就可赢,不知黑子主人为何没有下完。他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从藤编棋盒中拿出一枚黑子,将这一枚棋子落在它该落的地方。 此时微风轻起,拂动了棋盘上的花瓣,为这张死气沉沉的棋盘增了一分生机。了玄看着那瓣桂花,一些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里掠过,赤发狐妖,香醇酒气,爽朗笑声,盲症小童,以及满地的黄色桂花。这熟悉的画面让他心上发热,仿佛一切都已久违。 伏䶮瞧见和尚单手落子,眸色渐深,这个和尚不管在哪一世,都习惯于用左手对弈。 最关键的一枚黑子落到这里,其实这盘棋局的胜负就已分了。只是这场胜负,迟来了将近五百年。 “是你赢了。”妖魔说道。 听闻此话,了玄看向他。 “赢了能如何?” “我会信守约定,答应你一个要求。” 眼前阴气沉沉的妖魔,对比了玄想起的画面,分明是同一个人,为何却大相径庭,他道:“我希望你以后不再杀人。” 妖魔的眸色一黯,回绝道:“这个不行。” “看来此处是你忘不了的故地,你却一再残害当地百姓,这是你的本心所愿?” 妖魔看向他,眸中情绪难明,“一路行来,举步维艰,万事皆与我愿违,本心值几个钱?故情在生死面前,又值几斤重?” 伏䶮的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他想起一段遥远的往事。那时烈成池不愿当皇帝,他就在这棵桂树下对他讲道理。他说,小孩儿,你真以为这世上是事事顺遂吗?与所愿南辕北辙,天意不可违,这便是无常…… 伏䶮记起这段往事,忽觉讽刺至极。 他自以为身在迷局之外,原来,他不过是身处于更大的迷局之中。 …… 天际泛起鱼肚白,城郊荒野陷入晨霭之中,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清,伸手不见五指。 二人往回走,伏䶮在想心事,走了神,等他抬头时,已不见和尚踪影。 他转身环顾四方,唯有无尽晨霭,将他重重包围,上不见天,下不见地。 不知为何,伏䶮竟有些发慌,叫道:“了玄。” 然而,四周寂然,没有一人回应他。这场面熟悉,很像他最近几年常做的梦。梦里,他被困在迷雾之中,那些他想要得知的真相,就掩盖在重重迷雾之后。可是无论他如何伸手,也摸不到半点儿边际,他想尽了方法,喊破了嗓子,耗光了气力,却还是被困在迷雾里,永无出头之日。 “了玄!” 伏䶮的慌张之色显于脸上,害怕自己又陷入这无穷无尽的噩梦。 直到有人在迷雾里牵住了他,对他说:“我在。” 129.只此浮生是梦中 了玄弯下腰,拾起被风吹落的那朵桂花。桂花鲜亮娇嫩,安然躺在他手心里,小小的鹅黄是这数里荒凉之中唯一的色彩。 他凝视着这朵桂花,回想先前看到的画面。忽然,远处传来妖魔的声音,好似在唤他的名字,话音中压着微不可察的急切。 了玄将桂花收入怀中,快步朝那声音走去。然而,那声音隐没在晨霭中,这晨霭如同挂起的重重白纱,吹不走,挥不去,将天地万物都尘封于中。 了玄定住脚步,静如寒潭的禅心无端起了波澜。在他模糊的记忆里,他大概曾经寻过一个人,寻了很多很多年,五十年,一百年,一百五十年,寻得山穷水绝,满身风尘仆仆,却还是没有寻到他。 “了玄!”妖魔又唤了他一声,语气比上一声更急。 了玄蓦然回身,原来那声音如此近。他朝着声音走过去,于白雾伸出手,握住了对方的袖管,上面沾着一层冰凉的湿气。 他道:“我在。” 妖魔转过头来,听到他的声音,静下来,似乎终于安稳。 二人在晨霭中见面,妖魔的身体有些僵硬,了玄正要松开手,却听妖魔说道。 “晨霭深重,容易走散,你别松开我。” 了玄又一次握住了他,只是这回不是袖管,而是他的手腕。 妖魔的手腕很凉,和这迷雾一样凉,湿润光滑,就像是玉做的,腕心处的脉搏轻轻跳动着。 了玄感受着他的脉搏,却发现那道脉搏非常的弱,居然比寻常人的还弱。 …… 二人回到室中,天已亮透,雾也散了。 了玄如往常坐在榻上禅定,伏䶮坐在交木椅上,正在擦拭一支箫,看上去眸色漠然,额上却冒着细密的汗。 他下丹田处又在作痛了,那里半点灵息没有,唯有一个残碎的内丹。他持着白箫的手指逐渐发紧,指节发青,隐有颤意。 他忍耐良久,忽地站起身,掌风挥开房门,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了玄睁开眼,问他。 伏䶮不答话,但眸中尽是杀意。 了玄观察他的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连唇都毫无血色,想起他腕心处微弱的脉搏。 “我可以帮你。”了玄说道。 伏䶮没有动弹,只是反问他:“你是一个和尚,何必对我这个妖魔好心?” 了玄看着他,他确实没有理由帮一个杀人如麻的妖魔。按照常理,他应当将这妖魔关起来,不让其出去祸害世间。但是他的本心告诉他,万万不能这么做。 “杀戮只会让你陷入更深的囹圄,无法让你得到解脱。” “哦?”伏䶮冷笑着走向他,问:“难道你能让我解脱?” 了玄只道:“请脱衣吧。” 伏䶮将信将疑地把衣袍脱去,露出上半身,双腿盘于膝下,坐在了玄面前。了玄把视线落在他后背上,那里伤痕遍布,大多是雷击所留的瘢痕。 了玄眸中烁过一丝复杂情绪,抬起双手,调息运转气功。伏䶮早已汗流浃背,背脊却冰得如同死人,体内气如蚕丝,细弱不畅,连玄关也是半闭的。不久后,一股暖流如泉涌之盛,源源不绝地注向他体内。 了玄阖目入静,屏除多种杂念,踏入似醒非醒、似绝非绝之境界。 须臾,那股注向体内的气流更炎热,亦更强大,犹如天泉补向周身,启开玄关,带动着伏䶮的气血徐徐周流,汇向五分气海穴处。方寸之间自成强大道场,向上绽开金顶莲花轮,向下显出数道卍字佛光,互为反向轮转。 不知过了多久,伏䶮紧拧的眉宇渐是舒展,紧绷的肌肉渐是松柔,满身热汗,苦痛的吟声亦止了。 …… 当伏䶮睁开双眸时,窗外已是入夜,他以为才过半柱香时间,没想到已过去整个白昼。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体内疼痛居然减了许多。 伏䶮回头看去,和尚正在闭目打坐。 经此运功,了玄发觉到一个事实。伏䶮的身体简直是魔炁的滋养池,已经无可救药,运功只可帮他缓解疼痛,压制魔炁,却不能为他根除。 压制,永远不是万全之策。 最为古怪的是,与其说魔炁渗入伏䶮气血,倒不如说伏䶮本来就是魔。他的痛苦似乎不是因为金丹破碎,而是因为他的肉身承受不住这劲猛的魔炁。 但是,眼前之人分明是狐妖,这劲猛霸道的魔炁是从何而来? 如果只是内丹碎了,即使再难,世上总有修丹之法。但如果加上这魔炁,若魔念不休,则魔炁永在。除非他本人肯开悟,摒弃魔念,舍弃魔身,否则将在这无尽的折磨中死去。 然而,伏䶮越受折磨,越尝苦厄,则越生怨恨,此般恶性因果相循,又如何肯正心皈依。 了玄睁开双眼,发觉伏䶮正在看他,二者对上目光,氛围有些微妙。 伏䶮挪开视线,看向窗外,道:“真快,又是黑夜了。” 了玄道:“日月交替,天行有常。” 伏䶮冷声道:“你将成丈六金身,永无生灭变迁,怎明白我只争朝夕。” 了玄默然。 受诸因缘故,轮转生死中。不受诸因缘,是名为涅槃。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 和尚通晓很多法理,平日没少讲给众生,此时亦可以讲给伏䶮。他可以告诉伏䶮,不必执著于生或死、永恒或一瞬,因为事本无常,心不动则不伤,就也不必难过于一场生灭。 但是他通晓这么多法理,却一句也没能道出。这些话纵然是真理,但摆在一个看重生死的狐妖面前,则对方不仅看不破,还会觉出残忍无情。 伏䶮望着窗外的月亮,道:“你看这一轮月亮,就像一个冰壶。” 了玄也抬起头,看向那一轮月亮。万古不灭,照入千江,月亮永远是月亮,无常的是人间。 “我苦培金丹以增功力,藏精养炁以求长生,却是落得金丹碎了,命也危在旦夕。早知如此,以前有人在哎哟山里时常喊我出来看月亮,我还打什么坐,倒不如推门就去了,多看几眼月亮,省得到现在才恨看少了。” 哎哟山…… 那些久违的画面又出现了。彼时他好像年龄还小,每天都无聊地守着一轮月亮,而他最在乎的人每天都关在屋中打坐修行。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问那个人,大仙,出不出来看月亮呀?今晚的月亮好大,好圆,好黄。直到他把那位大仙念叨烦了,大仙睁开两眼抄起一本心经,砸向他的头。 “和尚,佛的意愿是什么?” “渡众生苦。” “既然如此,为什么如此多的人修佛,却至死修不出果,甚至连如来一面都见不得?”伏䶮问修佛人,问得其实却是他自己,为何终生修道,至死不得果?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强行求道,则注定无终。 “佛渡众生,言说众生颠倒,可众生之所以为众生,本就是由于他们有妄念、有执著、有欲求。否则,谁来当众生,谁来供奉佛?难道就因为他们渺如尘埃,便苦求一世连见如来一面的资格都没有?这是佛口中的平等?佛又凭什么渡众生?”伏䶮的语气咄咄,仿佛将所有不甘和不满都藏在这里,借机一并发问出来。 了玄明白他的怨恨正盛,也许正是因为他今夜瞧见了月亮,想起以前为了修行连月亮都不曾好好看过,才又激出心中累世的怨恨来。在怨恨之中的魔,无论如何与他讲佛理也都不会听取,否则又怎会被称之为魔。 伏䶮有恨,恨这苦心修行的这一千年,恨与和尚相识的这一千年。他俯身靠近和尚,观其相貌遒俊,眸如青莲华,心如宝月映琉璃,知其六根寂静、五蕴皆空,便是恨意更浓。 以前他是为了得道,抛下和尚,如今却是和尚得道,要将他抛下了,因此他才说要让和尚修不得无上菩提,归不得无色界天。 伏䶮不甘心,抬起那和尚的下颌,照着他的唇吻了下去,执拗道。 “世人总以为是佛祖度化了众生,其实,该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130.只此浮生是梦中 深夜,本是晴朗得可见月的夜空,忽然电闪雷鸣风雨狂作。窗子没有关好,雨漏了进来,打湿了地面。 了玄被哐哐作响的窗子吵醒,起身把差点儿被风吹坏的窗子关上,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床榻,却发现床榻上没有人。 这时,他才注意到黑暗中坐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雷声响起时,电光照亮整间卧房,他显得身形僵硬。 了玄拿起一件浅墨色缁衣,过去把衣服盖在他身上,道:“夜里冷,不要在这坐着了。” 那人动了动,道:“……不用管我,你睡吧。” 了玄见他的模样,问他:“为何天雷追你?” “……也许是我碍了一人成佛,天道有为,降此天惩。” “妨碍他人禅修,因此受雷霆之惩,没有这样的法理。” 伏䶮闻言,蹙起双眉。若是天道无为,他是如何世世遇见这个和尚?为何他在毁了和尚禅修后,就接连被雷霆紧追?伏䶮本打算找啼野问清有关佛心的事,结果天雷突然就对他穷追不舍,乱了他的计划。生死之危在前,他自是无暇探究当中玄机。 魅魔,黑蝴蝶,啼野,这三位都对伏䶮说过诡谲的话。魅魔已死,黑蝴蝶不知真身,唯有魔祖啼野…… “我要去一个地方。”伏䶮忽然道。 “哪里?” “离火氏。” 此刻,天际又划过一道紫电霹雳,雷音灌耳。伏䶮忽然噤声,了玄轻轻地拥住了他,这怀抱很客套,甚至有些远,隔着一拳多的距离,却还是温暖的。 …… 第二日天亮,他们启程出发。官老爷亲自送二人出城,听闻妖魔已然离开此城,他顿时眉开眼笑,满面的愁云也消退了,抚掌连道,走得好啊,走得好啊,感谢大师,这残害众生的妖魔总算肯放过我们了! 站在一旁牵马的红发男子神色诡异,也不说话,牵着马转身往外走。官老爷见那男子气宇不凡,想来大师身边之人也必定是高人,便在其身后呼道,这位红发公子,有空还回金幼城做客啊! …… 离火氏。 这是一个将魔祖啼野奉为祖宗的古老氏族,亦是初世时魔族在人界残留下来的一个旁支。离火氏族骁勇善战,深藏大智慧,只是族风排外,对待外族颇为残暴。离火氏最辉煌之时,曾经霸占着人族三分之二的疆土,长达数百年。 后来,魔祖湮灭于梦泽,龙祖坠亡于罪渊。离火氏一族作为魔祖啼野的残党,靠山倒塌,成了整个三界最为不共戴天的敌人。离火氏难抵三界合攻,死伤百万,经年后险些灭族。然而离火氏在人界生存已久,尽管族风排外,族中仍有不少已与人族通婚,留下后代。人族无法进入魔界,族人亦不愿回魔界与家人分离,于是举族避世,几经迁移,搬到人界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从此消失于三界的视野之中。 伏䶮在妖界游荡时拜访过一位长者,打听到了离火氏的地址。据老者所言,那离火氏位于人界西端的一个名为阙月的地方,南临三星池,北临仇山。然而,伏䶮在地图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这个叫阙月的地方,不仅如此,连三星池、仇山也全都不在地图上,看来这离火氏避世得很彻底,根本不打算被任何外人寻到。 好在经过两个月的周折,伏䶮最终还是寻到了阙月。那里被山体环抱,四周渺无人烟,彻底隐于尘世之间。 他们来到阙月的时候,一个离火族人正在山边狩猎,他带着木头做的彩绘面具,看不清脸,背着箭篓,但能看得出身姿矫健。 伏䶮拦住那人,问他可否引路? 那人先是一惊,警惕地打量伏䶮和了玄,忽然快步离开了。 好在未走多远,他们就看到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写着魔族的语言。二人走进石头背后的部族,十一座古楼交错而立,气势恢宏。族中人数算不得多,看起来安居乐俗,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不同的木头面具,有些人围着火把在唱歌,唱的是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忽然,有个小孩儿眼尖,指着伏䶮和了玄大叫一声,歌声停了,所有人齐刷刷地转过来,隔着面具打量他们。伏䶮警惕地倒退半步,这里毕竟是啼野的地盘,踏进来必然危险重重。况且他身边还有个和尚,魔族定是不容佛门中人。 双方僵持片刻,直到有一位老者从人群里走出来,他的面具上纹路繁杂,头上白发苍苍,持着一柄权杖,看起来在离火氏中地位很高。只见他弯下老腰,用人族语朝着伏䶮道了一声:“承迎。” 伏䶮微眯起狐眸,打量这长老。 “来客,有劳告知姓名。” 伏䶮迟疑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长老却屈下双膝,跪在地上,两臂交叠,手背抵着额前。 伏䶮又退半步,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直到长老起身,对他道:“尊君,请随我走。” 131.只此浮生是梦中 长老只准伏䶮跟着去,却不准了玄去。几个人拦住了玄,但显出对他惧怕的模样,只拦着他,不靠近他。 长老带着伏䶮往阙月深处走,沿途路过许多庞然石像,石像下面都篆刻着魔族的文字。其中最显眼的那一座石像,尽管久经风化面容已不清楚,但伏䶮猜得到这石像雕的就是啼野。石像把面具拿在手上,面具的纹路极其精细,上半部分的花纹像个太阳。伏䶮想起传闻说啼野当过天神东君的学生,而东君是太阳之神,不知是否与此有关系。 在啼野的石像旁边,还立着另一个石像,同样高大巍峨,雕的也是个男人,同样看不太清脸,但看得出男人的神情轻蔑,他的肩上还趴着一只小兔子,举止间显得放荡狷狂。伏䶮猜测,这位八成是生于西荒、吞吃杂兽的万龙之祖。闻人南雪对他说过,魔祖与龙祖的私交甚好,若用一句话来形容,便是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天下无双。 伏䶮还想仔细看,长老却忽然开口,“尊君,我们到了。” 伏䶮看向正前方,眼前却是空荡一片,再一低头,脚下是五块巨石铺成的圆形广场,石头表面用血液写着密密麻麻的魔族文字。长老转动着一个古老的石盘,只听沉重的机关声缓缓响起,魔息向外攒动,周围的四块巨石逐渐打开,中间的一块巨石向下移动。 伏䶮随着长老站在中间的石头上,被那一块巨石送到了地下。地下的视野变得昏暗多了,伏䶮环顾周围,这里像是一个地宫,也像是一个墓陵,还像是一个祭坛。 此时,一个巨大的法阵摆在伏䶮面前,法阵里也写满密密麻麻的血色魔文。伏䶮看着这些魔文,心中有股奇怪的感受,他蹲下身,手指拂过猩红的字,忽然,眼前的巨石居然转动了,那巨石一动,地面都跟着震,发出隆隆之音。 伏䶮没料到这块像小山一样的大石头还会动,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这时,他听到一道苍老的声音:“是你来了……” 石头会说话? 伏䶮纳闷地低头看,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大石头,而是一只巨大的玄龟。据说,这种玄龟能活几十万年,伏䶮向来只听说过没见过,没想到竟然在阙月的地底下有一只。他偷偷地观察这玄龟的龟壳,想要从上面看出玄龟的年龄。 “尊君……为何来吾离火氏……”那玄龟缓缓地问道。 “我来找啼野。” 伏䶮也不绕弯子,不过,这一路来他都没见到啼野,想来啼野并不在阙月。 “尊君找吾显祖……又是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伏䶮当然不能直说。 他总不能说我是来找你家老大算账的,虽然我打不过你家老大,但是你家老大害我堕魔,万劫不复,反正我也活不久了,试试看能不能带上他同归于尽。 “没什么,我与他见过一次,有些事还没有问清楚。”伏䶮道。 “唉,尊君,显祖而今……大不如从前了。”那玄龟叹息道。 伏䶮一愣,“什么意思?” “十三万年前,三界围剿吾族显祖于上古梦泽……” 那玄龟对伏䶮并无戒备,反而将事情如实道来:“天神东君曾将伏羲琴和九玄弑神钉留给将欲行,尊……龙祖已然离去,梦泽大战又持续了一百多日,将欲行最后将九玄弑神钉贯入了显祖体内,又弹响伏羲琴,接连弹奏诛魔曲,想来那琴法也是东君所授,最终使吾显祖湮灭于梦泽……” 伏䶮微微拧起眉,但是,啼野不是还活着吗? “……吾离火氏来到阙月后,在地底下建此召魔阵,日夜起阵,以召显祖散于天地间的残息。离火氏族历代相承,呕心沥血守阵十万年……终于有一日……显祖回应了此阵……然而九玄弑神钉还留在显祖体内,日日折磨着他,让他的魔息万古难聚,异常虚弱……” “……显祖说,摆脱弑神钉的唯一方法是找回他的灵窍……灵窍是显祖当初辛苦所炼,当中凝结着无比强大的魔炁,相当于力量之源。当年显祖湮灭后,无数人想要争夺那一颗灵窍,不过,灵窍自行碎裂在了凤蛊山,化作亿万尘埃……显祖几次动身寻找,皆是无果……想来十十三万年过去,那些灵窍碎片早已融进了土壤河流……” 伏䶮听着玄龟说的话,不由陷入沉思。 怪不得之前青霄宗误把啼野当成初世魔,原来是啼野体内的弑神钉未除,力量受制,反倒没有让人察觉。这么说来,凌烨子当年的猜测也是对的,那个频频往凤蛊山去还杀光了凤蛊山人的,正是魔祖啼野。 可是,自己又没张口问,玄龟为何要主动告诉他这些? “尊君,显祖他早知你会来这里。” 伏䶮心中一惊,抬起头来,警惕地看向那玄龟。 “……不过,显祖什么也没交代,他只是说,也许有天你会找过来……” “他如今在哪里?”伏䶮问。 “……难道尊君不知,五十年前……显祖与青霄宗发生了一场血战。” 五十年前? 血战青霄宗? 伏䶮听闻此话,瞠圆了双眸,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当然不知道。 近一百多年来,他被天雷追得连东南西北都快分不清了,自顾不暇,怎会知晓青霄宗发生了血战? 作者有话说: 花惊云住在腾光府,离仙宫非要远,宅男,足不出户,消息很不灵通,风殊绝也没告诉他。所以,花惊云跟伏䶮见面时也没有提到这场血战。就当他是一只永远拿2g网冲浪的小白鸟。 132.只此浮生是梦中 伏䶮离开后,了玄在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下禅定。 他穿着月白僧袍,披着一席缂丝袈裟,项间佩着星月菩提,手中持椰蒂念珠,梵文经法随光线流动于袈裟上,珠表隐烁佛光。日照穿过枝叶,斑驳落在他身上,模糊了轮廓,远看此景颇为迷幻。 他的禅心不静,久违的心魔再度出现。那心魔起初是穿榴红长裙的女子,在了玄面前晃悠两步,不见了玄有反应,转而变成一位男子的模样。了玄终于睁开眼,来者金眸悠悠,似笑非笑,心满意足地蹲下来与他对视,说着。 “和尚,你肯睁眼看我了?” 了玄没有说话。 心魔抬起手,轻抚过他的耳侧、下颌,指肚落在唇角。尔后,他微倾身体,吻在和尚唇上。那吻也很轻,一触即离。 吻罢,心魔道:“我知道你想灭我,因为你要扫相破执。” 了玄的眸色渐深,仍是不语。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我就是你的虚妄,是你心上最不可言说的念想。” “…………” 心魔俯身,附在和尚耳畔轻语道:“唉,世人都说,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或佛或魔,不过是你的俯仰一瞬,我想,这就是一念清净,烈焰成池……” 最后一字的话音落下,一缕清风拂来,心魔从衣角开始消散,自下而上,最后消逝的是那一张含笑的绝世容颜。 头顶的银杏树飒飒作响,消逝的心魔亦化作无数金色银杏叶,随风飘散而去。 了玄平静地目睹着心魔消失,最终,在漫天银杏叶前阖上双眼,拨动掌中念珠,低念一语。 “……阿弥陀佛。” …… 伏䶮在那阙月的地底下,听玄龟讲完了五十年前的事。 青霄宗向来遥遥领先各大门派,受十二州所有修道者的景仰,世人挤破脑袋也想拜其门下,因为青霄宗的创立者就是仙帝将欲行。 不过,自从将欲行在梦泽把九玄弑神钉贯入啼野的体内,借助伏羲琴使其湮灭,十三万年来,他再也没有现身于六界之中,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死了,还是隐居于世外。 将欲行虽然销声匿迹,却把伏羲琴留在了青霄宗,连同诛魔曲的琴谱也留下了,只有历代掌门知晓伏羲琴和琴谱被放在哪里。 啼野为了拔掉九玄弑神钉,找回灵窍,在三界游荡上千年。他不相信那些灵窍碎片已经化作红泥、化作风尘,相反,他认为是有人将那些碎片拾走了。那人料到他虽湮灭却未彻底消散于天地间,亦料到他终有一日会回来并且寻找灵窍。因此,那人捷足先登,提早把灵窍碎片都拾走了。 可是灵窍本身小如核桃,碎裂于凤蛊山的太阳下,碎片足有亿万,渺小得还没一粒尘埃大。 是谁有本事、有耐心将这亿万片灵窍一点点地挑出来,一片片地找出来? 又是谁有这个闲工夫? 唯有将欲行。 这位揣着八百个心眼的仙帝连个影儿也没留下,然而他的青霄宗还在,宗内是上万条活生生的人命。这千年来啼野四处奔走,不爽得要命,刚好可以拿青霄宗来泄恨,也好借此把隐世十三万年的将欲行给逼得现身。 于是,啼野两手空空,轻而易举地杀上了青霄宗。 那一日,世人终于得知,这杀上山巅的不是什么初世魔,而是十三万年前可与天神齐名的魔祖,亦是魔界唯一修出灵窍的至尊,啼野。 啼野在青霄宗才杀到一半,人界所有的修道者都赶来了。没多久,仙界的各路神仙也都来了,几十万天兵天将,玉帝,金母,皆现身在三十六重天之中。说到金母,啼野还勾走过金母最偏爱的牵机神女,使她恶堕后被剥去仙骨,更教唆她杀上天庭,金母如今才得知一切皆是啼野所为,自然对他疾之如仇,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但是对啼野而言,是这地上来一万个人,还是天上来十万个神仙,皆无妨,十三万年前他所面临的敌人,可是这阵容声势的千倍万倍。 但是啼野没有料到,将欲行竟也算到了今日,早将珍贵的伏羲琴留在了青霄宗。十三万年来,那九根留在啼野身体里的弑神钉的威力不减反增。这神器不是杀邪祟的,不是杀仙妖的,而是专门杀神的。如果弑神钉遇到伏羲琴音的催动,则威力更加庞然,被它钉入身体的宿主越是动用力量,越会加速自我灭亡。当年东君将这两件毁天灭地的神器交到将欲行手里时,啼野的宿命就注定是湮灭。 因此啼野才杀到一半,那被封在山底下十余万年的伏羲琴忽然出世,一个叫凌烨子的道人携着此上古神器,久违的琴音凌空响起。古老的诛魔曲仍然流传于世,啼野忽然想起了当年他活活湮灭在梦泽的痛苦。 …… 伏䶮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啼野死了吗?” “伏羲琴现世,显祖受制于此,不得不远离青霄宗……无人知道显祖去了哪里……”玄龟道。 魔祖啼野逍遥万年,六界无敌,但是两次都折在一个凡人的算计上。这个凡人,后来亲手开创了仙界,也曾与他做过短暂的同窗。 如果伏羲琴被留在青霄宗,将欲行则自身难保,啼野八成是直奔他寻仇去了。 但是,将欲行到底在哪儿呢? 伏䶮回过神来,又问玄龟。 “老者,你为何唤我为尊君?” 玄龟抬起浑浊的双眼,看向伏䶮,久久地端详着,最后却道。 “唉,吾不可妄语。” 诚然,玄龟说得已经够多了,伏䶮想知道的也已获知,自是不好再多打扰,便道。 “多谢老者。” …… 伏䶮离开后,一旁戴面具的长老问那玄龟。 “族长,为何不将真相告诉他?” “……尊君跳井后,脱胎换骨,已非当初,吾等伳卑,没有道破的资格。” 玄龟说完,不复多言,再次阖上双眼,好似陷入沉眠。它并没有很快就沉眠,而是罕见地回忆起了十多万年前的场景。 那时,它只是水洼里一只小小的玄龟,有人把它从水洼里捡起来,拿给另一个男人看。 “你看,这不就是你之前念叨的玄龟?” “厉害啊,还真有。”男人闻言把脑袋凑过来,打量这只玄龟,新奇地感慨了一声,“不知它和雪球相比,谁更懒点儿?” 显祖将玄龟揣进怀里,道:“玄龟没什么别的本事,唯独活得比较久。” “这只玄龟究竟能活多久?” “也许我们都死了,它都还活着,拿它给雪球作伴吧。” 男人轻笑一声,把胳膊搭在显祖的肩上,笑道:“好啊,好啊,好啊。” 作者有话说: 这章信息量有点大,看不懂也没关系,都是前尘最后会讲的。 133.只此浮生是梦中 伏䶮以为来阙月是凶险重重,即使没遇上啼野,也会被离火氏袭击,但事态显然并非如此。都说离火族极其排外,伏䶮分明来自外族,离火氏竟然没对他抱有敌意。难道是他身上有魔炁,所以离火氏把他当成自己人? 伏䶮若有所思地往外走,远远地瞧见了树下禅定的了玄,朝对方走过去。 了玄睁开眼,见他无恙,询问道:“情况如何?” “听了一大通,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伏䶮坐下来,树下炯碎的日光随之跃到他的衣摆上,“我在阙月的地底下,遇见了一只玄龟……” 伏䶮将在阙月地底的所闻所见讲给和尚,期间,不断有离火氏的族人朝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 最后,伏䶮停下来,迟疑地说道。 “啼野害我堕魔,本当是我仇人,可我听到他在梦泽湮灭的事,居然非常悲伤。”伏䶮抬起头看了玄,问:“你说这是为什么?” 了玄摇头,道:“不好定论,关于啼野的下落,也许凌烨真人会知道。” “我也是这么想。”伏䶮点头,接话道,“所以必须要去一趟青霄宗。” 说着,他已起身拂去落叶,像是想要早早知道这一切真相。 往外走时,伏䶮路过最显眼的那两座石像。 他鬼使神差地站定在这两座石像面前,细细地端详起来。虽然看不太清五官,但他知道这就是啼野,其眉宇间凝着好似挥散不去的阴郁。 他看完啼野的石像,又把目光挪到旁边那座石像上,上下打量了半天,心中生疑,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龙族祖宗?肩膀上顶着只兔子,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嘶……怎么看起来有点儿傻缺呢? 龙,强大倨傲,天生逆鳞,但还是要听命于天帝和金母。便如以前伏䶮潜心修道,但他知道,其实修出仙骨又如何,断七情、绝六欲、剔劣根、拔獠牙,要从此为自己的狂性缚上枷锁,修者的强大与自由就像鱼与熊掌,只可选其一,不可兼得。 然而,石像中的这位龙祖出身为魔,吞食万兽自化为龙,生来桀骜,既强盛,又逍遥,若是他得知他的一脉后人是这般处境,不知会如何做想? 伏䶮看过石像,转身往外走,远处一个离火族人在暗中注视了他很久,见到他要离开阙月,竟然朝着他跪了下来,那人两臂交叠,手抵前额,看起来非常虔诚。 伏䶮心惊,还不等他吃惊完,所有离火族人竟然都屈膝跪在地上,拜手稽首,嘴中低沉地呼唤着一句魔语。 欢笑声,歌声,都消失了,阙月之地鸦雀无声。放眼望去,由近及远,一直到看不见的地方,全都是黑压压的跪着的离火族人,成百上千,尽是如此,一动不动,一秉虔诚。 阙月的古林刮起苍老的风,吹过岁月千千重。 伏䶮站住脚步,惊诧地远望着这一幕。 白发长老摘下面具,露出沧桑的容颜,对他道。 “尊君……万望珍重……” 林间传来古老的骨笛声,高音尖锐,低音悠扬。 伏䶮循声看过去,是一个小孩子在吹骨笛,他听着这骨笛声,好似窥到一幅遥远的画面,画面中不计其数的魔族悬旌万里,覆军杀将,魔炁缭绕飞蹿,而尖锐的骨笛声在空中长鸣不绝。 …… 伏䶮与和尚离开阙月后,绕过仇山,往青霄宗去。 途中,伏䶮的疼痛又发作了,了玄为他调理,他们所停留之处,前方为旷野,后方为浅滩,渺无人烟。 伏䶮解下衣袍,露出赤裸的胸膛,盘膝坐于了玄身前。了玄凝息屏念,压制他体内强猛魔炁,通其脉道及窍穴,引其本体血气畅通而行。 这一路来,伏䶮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感受到的痛苦亦越来越猛烈,了玄虽在帮他,但条件是伏䶮不能杀生,哪怕是一只寻常的鸟兽,就连动杀念也不行。 伏䶮心觉讽刺,一个和尚大慈大悲到什么地步,与一个妖魔四处奔走,还耗费内功去压制那劳什子魔炁。纵使和尚再厉害,又能如此做到几时?若是有朝这魔炁压不住了,或者和尚走完这最后一世,寂灭涅槃了,他难道不还是会去祸害世间?哦对,差点儿忘了,是他自己性命危浅。也许在那之前,他自己就先死透了。 伏䶮在第七世时毁了和尚禅修,骗他,刺激他,乃至让他入了魔,犯下杀业。然而重逢时,和尚却跟个没事人一样,照样遁迹空门,六尘不染,身上丈六金光都快能照瞎他了。 此时,伏䶮强忍着身上的痛苦,不吭一声,尽管那种痛从头皮到脚尖,磨着,坠着,烧着,渗透到每一寸,仿佛要将他的浑身血肉都融化成水。就在他最虚弱难捱之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恶浪之声,一道巨大的影从浅滩中腾跃而出,声势赫赫,所携劲风摧折了芦苇,连水滩里的鱼都被炸得飞了出来。 伏䶮背对着水滩,只来得及感受到头顶一黑,太阳全被遮没了,自己正在被一个庞影罩住。他此刻正是发作,虚弱得连动一根手指都费劲。伏䶮两眼发黑,心想,他是做好了狐生终有一死的准备,但是倒也不必来得这么快吧。 作者有话说: 为了所有的阅读观感,请宝贝们清除一下全部缓存再阅读,因为长佩不能实时更新! 134.只此浮生是梦中 伏䶮回头,见到一大片布满软鳞的白腹,腹鳞挂着水珠,倒映出熠熠光辉。他顺着白腹看过去,发现这厮喉下有逆鳞,口旁有须冉,长腹似蜃,利爪似鹰,庞然身躯足足遮挡了半边天,才意识到浅滩里飞出的竟然是一条青龙。 那青龙腾空跃起,威风凛凛,带动的水花嚣张地溅了他一身。它的龙睛圆瞪,俯首睥睨着他们,露出凶相,怒道:“不速之客,速离此地!” 这四周分明满是荒芜旷野,怎有赶人的道理,伏䶮冷笑哼一声,“难道这里是你家?” 青龙好似被这话噎住了,憋着答不上来,当然,真龙怎么可能居在荒野浅滩。 它喷出鼻息,忽地一声嘶啸,张嘴吸纳方圆百里的洼中之水,不多久,那澎湃的大水就汹涌而来。伏䶮正要应对,周身传来一道洪亮的声响,如雷贯耳,好似暮色下梵刹里撞起的暝钟。他的眼前被一道金光铺满,梵文经法流动于金光之上,竟是凌空罩起了一座三丈高的洪钟。这座金光洪钟呈透明状,看上去固若金汤,水淹不动,火灼不坏。青龙口中涌出的大水直直冲来,遇着金钟,只从金钟两侧涌动过去,水珠却不沾二人寸缕。 声势浩然的大水过后,水浪落地,居然消失了,没有淋湿一草一花。了玄和尚低头,稍微皱眉,仿佛猜测到什么。 大水消失,金钟亦消失。青龙见这和尚的能耐不可小觑,飞腾过来,龙尾拍在浅滩上,击起一人高的水花。 了玄和尚反应灵敏,单手立掌,念一语经词,月白僧袍迎风鼓动,一道金光惊迸而出。青龙被这金光击退半步,发出嘶啸,进攻更加凶猛。它盘旋在低空搅起狂风,身如蟠龙般盘曲环绕在二人周身,想要像蛇一样将他们绞杀于其中。 伏䶮被这狂风吹得差点儿睁不开眼,心中火气更盛,也要动手。只见和尚的月白僧袍从他眼前掠过,和尚的面色泰然,巍峨崩于前而不改,他摘下掌间椰蒂念珠飞向空中。那一串念珠金光灼灼,形成一件法器,套在青龙的脖颈上。青龙登时发出一声吼号,振聋发聩,剧烈地扭动着龙躯。 随即,这庞然青龙竟是凭空消失了,念珠落在草丛里,珠上迸发的灼灼金光亦敛去。 伏䶮看得叹然,没想到和尚法力高深至此,怪不得与自己同吃同住却还如此从容。他想起和尚撞破他杀人的那一日,当时和尚掌间的念珠都已烁了金光,若非天上的几道惊雷突然打断了他们,他当真与和尚斗法起来,未必落得一个好下场。 青龙消失了,浅滩中却多了一条动弹不得的青龙,它半阖着眼,连抬眼皮都费力。怪不得刚才大水淹过来却不湿花草,原来全是这青龙施出的幻术。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薄暮初生,蒹葭随水流摇动,一道残阳铺展在水面,青色龙鳞上亦倒映着残红。 那条龙早就奄奄一息了,但显然不是被和尚打的。伏䶮蹲下身打量它,青龙的鳞片脱落了不少,三三两两有几片掉在浅滩外,其余的大抵是被水冲走了。不止如此,青龙后背上还有一道巨大的伤口,溃烂着,深可见其白骨。再一细看,连龙爪都被砍断了一只,颌下明珠也被剜走了,喉下逆鳞竟是摇摇欲坠。 那条青龙发觉到伏䶮的目光,不悦地睨了他一眼,费尽力气翻了半边身,把月牙状的逆鳞护在身下。这条龙还能活着,也就幸亏这一片逆鳞还没完全脱落。龙的逆鳞是一片护心麟,其下通周身血脉,动则危及性命,因此龙有逆鳞触之则怒。 这本当是威风凛凛的一条青龙,不知为何困在浅滩,任人宰割,龙爪和明珠八成是被路过的贪婪之士给活生生取走的。怪不得它在幻术里一会儿呼风一会儿吸水,摆足了架子,原来是为了把过路的都赶跑,免得被发现自己的真实模样。 伏䶮蹲下来,衣摆被水面沾湿,询问那条龙:“谁把你打成了这样?” 青龙看他不过是一只狐妖,轻蔑地喷了下鼻息,把眼珠子翻向另一边了,不屑与他说话。 伏䶮不怒反笑,心中倒也理解。 真龙这么拽,这么傲慢,难道很了不起吗? 的确,就是很了不起。 化龙有多艰辛闻人南雪早已说过,而真龙可御九霄,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平日里连怒一下大地都要抖三抖。虽然不得不听命于仙界,但是由于生性桀骜,他们只听玉帝和金母的令,别人的话皆不放进耳里。因此,这条青龙自然看不上区区一只狐妖。 伏䶮看这青龙伤口周围的肉都已经干瘪了,想来不是最近才受的伤,那么这条龙被困在这片浅滩里也定然不止一日两日了。 “你叫我一声爷爷,我便救你,如何?” “……滚。”那青龙道。 “这附近千里无烟,几个月也不来一个人,就算来了人,万一盯上的是你剩下的三只龙爪呢?”伏䶮蹲在龙首面前,一副好心人的嘴脸,道:“难得我愿意救你,你只需要感恩戴德叫我一声爷爷。若是我走了,你留在这儿,便会把自己活活熬死了。” 那条青龙还是不正眼瞧他,却也不吱声了。 了玄垂眸看了伏䶮一眼,由他胡闹,并未插话。 这只狐狸还是老脾气,喜欢记仇,又记得不动声色、不着痕迹。临到报复的时候,还会展出一脸笑面,十足的好人模样,却满肚子都是坏坏的水。 “不急,我给你时间考虑。”伏䶮站起身来,朝了玄和尚走过来,此时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 他在和尚面前坐下来,咬牙道:“疼得不行了……” 了玄重新运功为他调理。 伏䶮阖上眼,眼前一黑,脑中浮现的依旧是青龙奄奄一息的样子。伏䶮是妖魔,是杀人的,不是救人的,当然不会好心,为何却想要救一条心气比天高的青龙? 因为…… 大抵是因为同情。 伏䶮不知晓这同情从何而来,逆鳞欲坠,命若悬丝,他总觉得以前体会过。 那好像是从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摔得浑身的筋脉都要断了,一根锐利的石头贯穿了他的喉咙,害得他连喘一口气都困难。彼时,他也是瘫在一片肮脏的浅滩上,遍体鳞伤,黑色鳞片散落得到处都是,一片银白色的月牙逆鳞在喉下摇摇欲坠,甚至听得见龙血往外流淌的声音。 那个地方,没有一丝光亮,寂然无声。 他在等死,绝望地等着,心中还有不甘。 后来是谁救了他…… 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一道深渊里,终于出现了一道夺目的光亮。 是见之难忘的金色。 135.只此浮生是梦中 了玄帮伏䶮调理好时已是入夜,几枚星子零散地浸在天河里,那条青龙也趴在泥里打量他们好几个时辰了。 在青龙眼中,这个狐妖的身份十分诡邪,明明是妖,周身却盘绕着魔息,好在他很虚弱,应该威胁不大。而狐妖身边这个和尚,金光烨然,法器傍身,八成是个好人,佛门中人还是可以相信的。 当下伏䶮舒坦些了,又一次蹲到青龙面前,问他:“考虑得如何?” 青龙闻言,不由咬牙切齿,就算他可以相信他们,逼迫他喊爷爷还是欺龙太甚。 “既然你如此犹豫,我们就走了。”伏䶮惋惜地说道。 “……等一等!”青龙立刻道。 伏䶮挑眉,面无表情地看他。 “你们……真的,有本事救我?” “不一定能。”伏䶮一牵唇角,道:“总比没人救你好。” 青龙长喷一口温热鼻息,好似长长地叹了口气,寂静了良久,久到伏䶮以为他石化了,那堂堂一条能够惊天动地的真龙,这才发出比蚊蝇还弱的声音,低低地唤了二字:“…………爷爷。” 眼前这个恶劣的狐妖嗤了一声,金眸弯了起来,回应道:“爷爷救你,乖孙子。” 只见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白瓶子,从里面倒出一枚丹药。青龙一眼识出这是浑天丹,乃是罕见的灵丹妙药,能助人塑骨脱胎,在三界中不可多得。伏䶮之所以有这个,是由于他爷爷跟阎魔愁的私交甚好,当年阎魔愁给过他三颗,叫他命悬一线时拿来保命。 不过,这是他最后一颗浑天丹了。 青龙震惊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会有浑天丹?” 伏䶮笑笑,没有回答。 青龙服下浑天丹,浑身一阵发烫,他心中惊喜,尝试聚集残存真炁贯通周身经脉,只是怎么也不顺遂。了玄和尚没有多话,坐下来助他笃修经脉。伏䶮心道,这和尚还真是老好人,才帮自己压过魔炁,又来帮青龙修经脉。 他在旁边站着闲了会儿,也单手向那青龙注入些许灵力。未想不多一会儿,那青龙就心明眼亮、周身融融,浑身的状况都向好转变。 帮这青龙捡一条命已是仁至义尽,那浑身重伤就只能慢着养了。 伏䶮又问他一次:“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青龙心怀感激,这才如实开口:“魔祖五十年前自青霄宗逃离,我临危受金母之命,追寻他的踪迹。一百多日前,我找到了他,可是他……” 青龙面露尴尬,道:“他只用了三招就把我打成这样,我摔出好几里远,摔在这片浅滩里。” 伏䶮心想,三招,大概是啼野尚未找回灵窍,否则只需一招这青龙就没命了。 伏䶮转念又想,玄龟口中虚弱的啼野竟还是如此强悍,只消三招打瘫一条青龙。如果自己送上门去,岂不连说句话的功夫都撑不过去? 伏䶮救过这条青龙,起身要走,青龙忽然又叫住了他。 “等一等!” 伏䶮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那青龙化作一个七尺男儿,身披天青色甲胄,看上去有几分清新俊逸,只是有伤直不起腰,还一瘸一拐的。他叫住伏䶮,又生出迟疑,许久才磨磨蹭蹭地问道:“你……真的是狐妖吗?” 伏䶮讶然,这是什么问题,他指了指旁边的和尚,冷笑道:“看到这和尚了吗?我由妖入魔,他是专程制我的。” 青龙顿悟,怪不得这狐妖身上有极重的魔息,原来他是个魔修。可那也不对……刚才狐妖朝他体内注入灵力的时候,他分明感受到了同族的气息,而且压迫性很强,强到他几度要喘不上气。但是,龙族坚决不与魔族为伍,这是他们世代的族训。既能有如此强大的压迫感,又在身上承着旺盛的魔气,在龙族里从来只有那个人。 那个人,还真能算得上青龙的爷爷,不,应该算得上是整个龙族的祖宗。 但是那个人……传说早就死在罪渊了。 伏䶮见青龙的面色古怪,吞吞吐吐,不由问他:“你究竟要问什么?” 那青龙犹豫良久,还是没有问出心里话,只是摇了摇头,抱拳道:“没什么……多谢救命之恩,本将名乃倾尘,来日若有需要,定然鼎力相助。” 伏䶮了然,原来这是一个小将军,怪不得如此莽撞,遇着啼野还冲上去跟人家打几招,全靠这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啊。 伏䶮没有留下姓名,与和尚离开了。 …… 快到青霄宗的时候,二人路过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名为垂泪城。此时天色正晚,前几夜伏䶮与和尚皆在野外度过的,难得遇上一座城,因此进城找个地方歇脚。 他们走进一家客栈,客栈名为春玉楼,楼外碧瓦朱甍,建得颇为气派,二人在那里休息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垂泪城中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色都灰蒙蒙的,伏䶮这才得知垂泪城名字的由来。原来这个地方无论春夏秋冬都爱下雨,一下就是接连十几日,潇潇不歇,仿佛是苍天在戚戚垂泪。 好在这里只是下雨,并不响雷,也无霹雳。正好,伏䶮从未来过此地,春玉楼的菜肴又特别的香,多留几日也可接受。 时值晌午,楼外依旧风雨晦暝,楼内人声鼎沸,伏䶮与了玄走下楼来。春玉楼共五层,一二楼是热闹喧哗的饭堂,三四五楼供于往来客人投宿。二人喜静,本应在二楼内找个阁间坐下,只是这春玉楼的生意太好,宾客爆棚,二楼阁间皆满了,他们只得下到一楼大堂中,随意找一处角落坐下。 尽管找了处不起眼的角落,但当他们坐下时,还是有诸多目光频频地送过来。毕竟这二人,一位是超尘拔俗、相貌遒俊的和尚,另一位则是惹眼的妖魔,世人对他只消那么窥上一眼,就感觉连魂儿都被勾走了。 堂中客人议论纷纷,有人小声地说:“这张脸,绝了……连天人都不敢直视,恐将一眼堕凡尘啊。” 还有人低头偷偷地说:“你们看那和尚的袈裟……好像是缂丝袈裟,这是连王孙都穿不起的布料,整个十二州里只有一个和尚能穿。” “你是说了玄大师?难道这就是那位不费吹灰之力便帮金幼城驱走妖魔的在世活佛?!” “是他!就是他!!” “嚯!我都不敢看他们了!!” “能有大神屈尊垂泪城,简直是咱的福气哇!咱这春玉楼都显得蓬荜生辉了!” “呆子!外头阴雨连绵的,哪儿来的辉?” “你不懂,这是我心中的辉!” 一位小厮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递上点菜的单子,殷切问道:“二位客官,来点儿什么?” 那本子被小厮递到了玄手里。 了玄翻开写满菜名的本,只扫一眼,熟稔念道:“鸡髓笋,胭脂鹅脯,藕粉桂花糕,花炊鹌子,红梅珠香,八宝兔丁……” 待他说完一串菜名,才缓缓又道一句:“一碗白米粥。” 小厮愕然,犹豫地问道:“二位要点这么多吗?” 伏䶮不语。 了玄道:“嗯。” “大师,这些菜里可都是肉,确定要点吗?” “嗯。” “好,好嘞!”小厮应和一声,拿毛巾给二位的桌子擦净,赶忙去后厨了。 就在此时,春玉楼的堂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堂木响,满座哗然皆止。众人纷纷看向大堂正中处,那里站着一位穿长衫的浓眉男子,男子左手握着惊堂木,右手捏着柄纸扇,口角波俏,眼目流利,侃侃道: “说甚么龙争虎斗,前人财运后人收!名利二字一堵墙,世人谁弱又谁强!善恶到头终有还,举头三尺有神明!诸位老少明公,今儿个咱不讲名亦不讲利,听多了咱也耳腻!小的今儿要给大家说的是一段儿情……” 136.只此浮生是梦中 惊堂木一响,满座都聚精会神地听,只有伏䶮在专心吃菜。那些汁香味浓的菜摆在眼前,纵使窗外阴雨连绵,伏䶮也心情大好。从前他很喜欢到处吃,还写了一本《珍馐记》,只不过彼时尝的是菜的酸甜苦辣,后来尝的却是世态的炎凉,酸甜苦辣皆好说,世态炎凉道不明。 伏䶮只是进食,没注意那说书人在讲什么,只听满堂时而传来叫好声,时而传来唏嘘声。 了玄将念珠搁在桌子上,指肚轻搓着一颗珠子,视线落在空处。他吃食素来简单轻淡,因此只喝了一碗粥。 忽然,那惊堂木又一响,就听那说书人抑扬顿挫地道: “此二人,十年夫妻之情,恩深意浓,喀嚓,一朝就碎成了残骸,便如同那被狠狠摔碎的铜镜,破了安能重圆?” 座下有人愤愤,高呼一声:“为什么?” 说书人立刻回答:“因为啊,这世道自古正邪两难容!” 伏䶮还在专心吃着,可那说书人的嗓门实在是大,还总拿着纸扇尖直敲桌子。 只听说书人滔滔不绝,又道:“怪只怪她滥施邪术,肇祸造殃,偏要犯下滔天罪孽,唯有自做自当!这世上祸福无门,逆顺有数,天道微于影响,人事鉴于前图,未有蹈义而福不延,从恶而祸不至也!” 说书人又道:“正如小的开场词所言,善恶到头终有还,举头三尺有神明!劝君莫做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 在场之人纷纷附和道。 “这女子视人命如草芥,和那个金幼城的妖魔又有什么区别?” “为非者,天报之以殃!” 伏䶮握着筷子的手一僵,眉宇间无端多了几分阴翳。 春玉楼的大堂就如同炸了锅般,听客各持己见,你来我往地讨论起来。自是无人注意到那角落里的男子,面色不愉,险些将手中的筷子折成两断。 就在此时,说书人又将惊堂木一敲,啪的一声,将话锋一转,问了众人一个问题。 “老少明公,你们说这作恶多端的女子可曾爱过她的枕边人?” 新话题抛出,堂客们沉吟片刻,再度议论起来。 议论过后,只听说书人道:“这世间情缠千万种,哪一种爱最荒唐?——是处在正邪两端的爱,处在善恶尽头的爱,原本流芳万古的爱,却成了贻笑万古的爱。” “真是糊涂啊。”听客道。 说书人但笑,手抚纸扇,接着头头是道地讲起来。将这一故事讲得百转千折,爱恨交织,从二人劳燕分飞讲到后来藕断丝连,连大小误会都讲得详尽,一口气都不带停,一口茶都不带喝。满座皆静,听得聚精会神。谁也不清楚他到底讲了多久,直到他终于停下来,抖开纸扇,扇面上写着‘浮生如梦’四字,忽而总结亦慨叹道。 “命运造化弄!缘分何其残忍!这世上最不该碰面的两人,偏偏相遇,偏偏相识!叹啊,叹啊,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不肯放下,苦苦纠缠,纠缠必成伤!痴人!” 座中闻罢,无人再骂,蓦然传来几声叹息。 “昔日爱人反目为敌,痴缠则陷得更深,只好再也不见。可是,不见难道就能解千愁了吗?那些立过的海誓山盟,赏过的雪月风花,十年共枕之情,难道也能一并烟消云散?谓是多情自古伤别离,在座之人,有谁体会过这离别之苦?” “怎么没体会过?简直肝肠寸断。” “苦的根本不是离别,是相思啊!” “就像这垂泪城一样,心上阴霾再也晴不了了。” “只能等呗,枯坐着,盼望着,指不定一直等进棺材里,都等不来一面重逢。” “人生七苦,爱别离是其中之一。”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啊。” “想必是比坐牢都辛苦,心中煎熬,如同被放在锅里慢炖,一时炖不死,但是久了总会死。” 了玄和尚那摩挲念珠的动作停了,眸光微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他们后来呢?”有听客问。 “三十载过去,千帆历尽,此离散二人在同一家酒馆重逢。只可惜两身近在咫尺,心却远如天涯,韶光不复,已非初见。” “三十年离索,锦书难托,南北相隔,当中生出多少不甘,怕是连夤夜梦里都忍不住问上一声,你这三十年来可曾记挂过我?可曾为我流过一滴泪?可曾后过悔?可曾找过我?” 说书人把话讲到这里,忽而有人伤怀,忍不住掩面涕泣。 伏䶮从竹笼里抽出一双新的筷子,给自己夹了一道菜。 “所谓贪嗔痴恨爱恶欲,皆出于情。情之一字开口即道破,可有时候,情,却是这世上最难以启齿的字,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不得不磨在喉中,任由它磨出溃烂血水。” “那最后呢?他们和解了吗?”有人忍不住追问。 还不待说书人回答,忽然,座中长相极为俊逸的男子站起身来。 众人纷纷看过去,只见他放下筷子,好似是听困了,离席而去。而与他同桌的了玄大师依旧在原处,气质疏离,仿佛根本没有参与到堂中纷扰来,只把视线落在窗外。 有人好奇地看了一眼窗外,立刻惊奇道:“垂泪城的天竟然晴了。” 这时,说书人笑了笑,看向男子离去的背影,轻声道:“当然是……和解了呀。” 作者有话说: 伏䶮内心的阴暗叫嚣:爷要把你们在场每个人全部暗杀。 137.只此浮生是梦中 了玄付过银钱,向春玉楼后走,人影越来越稀少,人声越来越微弱。他路过一堵石墙,墙上凿着一扇扇小窗户,窗户上雕着数朵梅英。墙砖被雨水洗得很干净,缝里长着绿茸茸的鲜嫩青苔。墙的尽头有一扇拱形的门,圆乎乎的像一轮月亮。门上挂着个石牌匾,写着‘式微’二字。 透过月亮门,了玄看到里头的情形。 一条长长的回廊盘在闲庭边缘,一池水镶嵌在中央,好似明镜,映着被洗得万里无云的碧空。 伏䶮蹲在水池边上,正在喂鱼。他面前聚了一群鱼,鱼尾打得水花四溅,泛着微微的鱼腥味,混着周围芳草的气息。 雨后的日光分外和熙,照得伏䶮的五官分外柔和。和尚走到他身旁,日光同样打在他的侧颜,沿着骨头勾出半透明的轮廓,余晖一直洒到月白僧袍上。 岁月仿佛静好,韶光彷如往昔,耳旁是莺歌燕语,时不时能听到鱼儿翻尾的水声。 隐隐约约的,较远的地方传来琵琶曲,玉珠走盘,又清冷地流向更远之处。 二人在池边沉默良久,最终伏䶮开口。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了玄在春玉楼点的那几道菜,是伏䶮以前最爱吃的。从了玄念出菜名起,伏䶮就知晓他记起了往事。 “在阙月。”了玄答道。 伏䶮听完,又接着沉默了。 自打锦悠城之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好好地说过话,这么一晃眼,竟是三百多载匆匆而逝。 三百多载…… 三百多回春光下的桃红宿雨,三百多场秋风下的老树寒鸦。 世事漫随流水,锦悠城郊鞠为茂草,桂树成了枯木朽株,邯羌漠地的孤坟化作风沙,泱泱白齐国覆灭于十二州,霞川的狐冢上开出了新花。 烈成池参得心心智通,凌烨子成为青霄宗掌门,花惊云晋为凤郎仙君,伏云礼战死于霞川,温弓被推举为新的狐王,蓝玲修炼出了曼妙身相,闻人南雪遇到了真命天子。 三百多载很短吗? 他曾经以为很短。 但是其实三百载很长。 长到他已经道不完这当中的变幻了。 …… 远处,徐徐飞来一直蜻蜓,立在芙蕖欲开罗裙的尖角上。 “那次我没有骗你。”了玄垂眸,看向伏䶮坐在地上的背影,开口道。 伏䶮的背脊稍微僵了一下,问道:“哪一次?” “封魔塔。” 了玄说完这句话,伏䶮忽然回过头来。 他的下巴微抬,斜睨着和尚,眼尾向上挑,目眦却隐隐地泛红。 “那年世道混乱,师祖、师兄弟都牺牲在了战乱里。我回到天阴山,也找到了山崖的封魔印,但是那一天下着瓢泼大雨,山路很泥泞,而我的伤太重,没有办法等到雨停了。” 了玄说到这里,伏䶮还在直直地盯着他,但是瞳孔有些涣散。 伏䶮记得和尚离开后的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天阴山下了很大很大的雨,雨水都透过小窗灌进了塔里,整个塔都变得潮乎乎的。直到那时候,他都以为和尚还会回来,他专注地听着塔外的雨声,希望当中会有一道熟悉的足音,跫然踏着雨声而来。 而那时候,在天阴山的另一端,在封魔塔听不到的一面山崖上,和尚就在那里赴约,其实无异于一场赴死。 伏䶮感到眸前飘散着一层迷雾,他极为缓慢地思考着。如果和尚来的不是天阴山,那么和尚还会死吗? 了玄低眸看着他,从这个角度俯看过去,伏䶮的下颌显得更为瘦削,日光映得他的脸色更为病态的白,唇也没有血色。可是在了玄的记忆里,伏䶮的脸曾是多么的生动,生动得像一幅光艳的画,流光溢彩,令他世世不舍忘怀,如今,这幅画却像被一点点地抽走了颜色。 “你后来,是如何离开封魔塔…”了玄启唇,缓缓问道。 玄铁链,封魔印,举世遗忘的荒山。 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需要苦等多久的时机。 了玄无从设想。 “我……”伏䶮回忆当时,那些玄铁链死死地捆在他身上,痕迹至今仍未消全。但他疯魔了,太想出去了,日日狠命挣脱,骨头错位,血肉溃烂,却一点都没觉出疼。或许是因为他的心上更痛,显得身上的痛都微不足道。 “某天黑夜中劈了一道惊雷,削了半边山头,毁了那道印。”伏䶮声音沙哑地回答。 了玄转生为后遇伏䶮时,离前世死去已过将近百年。按照伏䶮以往的脾性,报复宜早不宜晚,如果他早早就离开了封魔塔,不会这么晚才来无上伽蓝,想必他被困在塔中受尽了折磨。 伏䶮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他望着了玄,一双锋利狐眸忽泛寒意,“我为了一场功德欺骗你的感情,为了一时痛快毁掉你的禅修,夺你慧命,坏你道法,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晓。櫻 了玄低眼看他的金色狐眸,没有说话。 伏䶮微眯长眸,也在凝视了玄,不出所料,看到的仍是和尚眼中不变的平静,像一池水波不兴的空潭。 伏䶮瘦了太多,薄皮贴着骨骼,已是有些脱形了。和尚在衣袖中的手稍微抬起,又放下了,他没有回答伏䶮的问题,只是道。 “你瘦了很多。” 伏䶮一怔。 他的目眦更红了。 当初狐妖肆意妄为地夺走僧人慧命,谁知归还的却是满满一钹的苦情泪。此苦无边,苦的是他至死不伏罪的桀骜本性,亦是他九世里参不破悟不透的红尘痴爱。 第六世的琉璃塔,梵刹钟响一声声,赤发妖魔于诸佛前背罪伏跪,执拗诉辩,诘问圣僧何故不肯承认。 第七世的无上伽蓝,世人苦拜一下下,绛裙美人于香灯前拨雨撩云,转眄流精,逼问高僧何故不肯姻娶。 字字掩盖衷肠,句句满含不甘。 世人皆说妖魔无心,只因他的一颗热忱之心早已化作肃杀的风,寒来时绞缠僧人的颈,暑往时黯然消融于唇齿。举世皆骂他为孽障,则他干脆狂悖无道、风魔九伯,狡妄夺去僧人的清净六根,从此在这尘世里无影无踪。 而和尚甘心如芥,自愿放弃禅修,踏破红尘万里,心底想问的也唯有一句话,如这园上题名。 伏䶮,式微式微,胡不归? 却等尽百年也等不来一句,微乎微乎,我同归。 138.只此浮生是梦中 几十年前,和尚在海棠春坞发现了伏䶮留下的荆竹长箫,黯然离去。 妖界都流传近百年来了个魔佛,半边紫光,半边金光,两眼满是血丝,目眦欲裂,袈裟褴褛,看那模样像是寻仇的。 有妖在背后议论他:“怎么会有人半佛半魔呢?” 还有妖说:“怕不是离成佛临门一脚的时候,突然走火入魔了?” 和尚听着这样的流言蜚语,踽踽独行,有西天佛曾来试问他回头,那些话却如水投石,激不起半点水花。他的魂魄在忘川受损,肉身也将要撑不住。他心知这里是妖界,自己是肉体凡胎,所为终究有限,纵然心中有再大的不甘,亦或不肯放下的遗恨,也难以对抗身体的生老病死。 他终是要死的,死了,就要再入轮回,难道,他还能横渡忘川第二次吗? 可他不明白。 这到底算什么因果? 他入了七次佛门,修了七世佛法,究竟修出了什么,难道是所爱之人的终生怨恨? 他听着伏䶮的诘问,却不能回答,只能道一句阿弥陀佛。 他看着伏䶮的泪光,却无力回应,只能故作视而不见。 他满肚子的质疑辨惑,无处可问,唯有默然执著。他当然知道若想灭苦则心不妄动,可他凭什么接着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佛法,去舍弃掉一个活生生的爱人?佛法,究竟是慈悲,还是残忍? 他身为释子,入了红尘,理当做好永堕红尘的觉悟。 他对一个妖魔动了心,也当做好禅修毁弃,共下地狱的觉悟。 …… 和尚在行将就木之际,踏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是一片诡谲的森林,幽草生于涧边,蓝色溪流发着光辉。那溪流亮得仿佛藏了一个天空在缝里,向外倾泄着一道青光,在高低起伏的土丘之间流淌着。森林中长满了奇形怪状的大树,树冠是鸦青色的,遮挡住所有的天空,因此头顶反倒晦暗,唯有发亮的溪流盘曲着带来幽明。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无边无际。 和尚沿着溪流而行,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了溪流的岔口。那里居然摆着一个卦摊儿,摊前坐着一个方士,旁边挂着一道黑旗,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执迷不返”。 方士睁开眼,看见他,新奇地说道:“和尚?真罕见啊。” 和尚问他:“这是哪里?” “这儿?”方士笑了,“这儿不是哪里,也没有名字,不过有一些人管这里叫断情境。这啊,对执迷不悔的人是牢狱,对无牵无挂的人……那些没心肝的人也永远不会来这儿。” “何意?” “看见这四个字了吗?”方士扬手打了打头顶的黑色旌旗,“执迷,不返。你若执迷,就出不去了。” “……” 方士抖着二郎腿,显出对和尚感兴趣的模样,身体前倾着支起下巴,问:“你也知道这地儿有多僻静,连声鸟叫都没有。一般的执迷可不会让你进来,至少是累世相加仍不醒悟的那种,老天爷管不了这帮人,怕他们坏事儿,不如往这里头一引,啥时候断情断念啥时候出去,或者干脆就死这里头。不过,寻常人靠着一碗孟婆汤也就彻底放下了,哪儿轮得到累世相加。你一个和尚,肯定念过不少佛偈,怎么会来这儿?” 和尚沉默半刻,道:“我在找人。” “哦?找谁?” “伏䶮,一个狐妖。” 方士一摆手,道:“算了,没听说过,我跟这儿摆摊几千年了,坐牢一样,谁也不认识。你要是找人啊,进这里可就完了,更找不着。” 和尚默然。 “我看你似乎没多少活日了,乖乖地等死吧。死了孟婆会给你端一碗汤,你接到汤就赶紧喝,全忘干净,一转世就摆脱这儿了。” 和尚更沉默了。 “来吧,来吧,我闲得都快长草了,你死之前咱俩聊聊天。”方士变成一把椅子来,摆在和尚面前,示意他坐下。 和尚坐下来,方士问他:“那个狐妖和你是什么关系?” 和尚思索了片刻,没有答。他们之间当过父子,但不是父子,当过师徒,但不是师徒,当过知己,但不是知己,当过爱人,但如今也不是爱人。 “他长什么样?真是狐妖?” “是。” “刚才看你听到孟婆汤这三字,神色很沉闷,我猜你根本就不想喝吧?” “是。” “你是和尚,我是方士,勉强也算是半个道友,我给你透露一手绝活,如何?” 和尚看向他。 “我有办法看到你心里最执著的那个人,还能帮你留在身上。即使你喝了孟婆汤,投胎转世,但是如果你又遇见了他,身上的东西就会显现出来。” 和尚显得有些愕然。 “牛吧?哈哈哈哈哈哈。”方士自卖自夸,“本人专门跟那些逼人放下执著的老东西对着干,我转世了一百次,次次孟婆见我就欲哭无泪,她的汤对我根本就没用,多少人想尽办法让我放下,可我放不下啊。有一天我醒来,被关在这看不着天的林子里,出不去了。无所谓,老子干脆摆个摊儿,钻研出了这门手艺,拿来给外头添点儿堵。他们见到这个东西,就知道老子还在断情境里不肯回头呢。” 方士许是太久没跟人说过话了,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又摘下腰间的酒葫芦,炫耀似的拿在手里头给和尚看,“这鸟不拉屎的林子,也让我学会酿酒了,烦了就一醉解千愁。我本来最讨厌佛门中人,天天念叨什么放下放下,他们到底懂什么啊?不过,我不讨厌你,你是我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和尚。” “怎么样?和尚,要来一个酷炫的刺青吗?” 139.只此浮生是梦中 和尚沉思几秒,朝他颔首。 方士笑得心满意足,撸起袖子,道:“可算来活儿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幅宝贝的锦绸画卷,拆下捆绳,将它一寸寸地展开在桌上。只可惜画卷当中仿佛蒙了层灰雾般,什么也看不清,只瞧得见右下角有行小字,写着:太上妄惊图。 “这是老子的珍宝。”他拍了拍和尚的肩膀,说:“来,把你的血给我一点儿。” 和尚如他所要求,在画卷中央点了一滴血。那血仿佛被画中灰雾吞噬了,一团灰雾在卷轴里胡乱地席卷着,时浓时淡,许久也没显出画像来。 方士说:“再等等,它反应有点儿慢。”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太上妄惊图中的云雾终于有些拨散了,画迹在当中徐徐显现出来,好像一幅醉墨淋漓的水墨画。 方士探着脑袋看过去,看了半天,渐是皱起眉。 这画里哪儿有什么狐妖啊? 那幅画里显现的,远处是犬牙差互的万重千山,皆为绝壁奇峰,有些高高地耸入重霄之中,陡峭得如同斧削四壁。近处是半山腰的一片古老原始的农田,几个农夫不知为何正在落荒而逃。画中勉强出现的几个活物,只有这些渺小的农夫。 “画里根本就没有狐妖啊。”方士纳闷儿地说,指着其中一个逃跑的农夫,问和尚:“难道是这个人?” 和尚看了一眼,摇头。 方士又把指尖挪到另一个人身上,问道:“不然就是这个人?” 和尚摇头。 “这个呢?” 和尚接着摇头。 “这个小娃娃?” 和尚还是摇头。 方士把画里所有人都指了一遍,和尚全都摇头。方士挠了挠头,自暴自弃地把手挪到一头牛上,问:“难道他其实是一头牛吗?” 和尚默然。 “不可能,太上妄惊图从来不出错。”方士笃定地说道。 最后,方士把手指缓缓地往上挪,掠过那些田地,指向峥嵘连绵的那群危峰,落在危峰之间缠绕着的一条顶天立地、威仪非凡的墨龙身上。画中云雾随着他的手指一点点地消散,方士慢慢地问道:“难道是他吗?” 终于,画卷中的云雾彻底散开,展出腾凌在山峰之间的那条威风凛凛的龙。那条墨龙踏着绛气,昂扬着龙首,睥睨着田中渺小的众生。随着方士的手指停下,和尚的目光也定住了。 方士不可置信地问:“不会是真的吧?” 和尚看着太上妄惊图,想起他在梦中见到的那条盘绕在树上的黑龙。 方士嘴角一抽,嗤笑道:“别开玩笑了,从古至今,只有一条黑龙,他可是……” 和尚看着画中的龙。 “所有真龙的祖宗。” 方士说完这句话,和尚仍然没有反驳。 方士看这和尚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摸着下巴,兀自琢磨了一会,突然道:“我好像明白了,太上妄惊图只展现水墨,这条龙未必真就是黑色的,兴许是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呢?” 说完,方士从怀中又掏出一个布包,摊开布包,里边塞着大大小小的针。方士从里头抽出一根极细的银针,用火烧着,嘟囔道。 “管它是啥色的,反正我的刺青也只有墨色。怪不得我没琢磨过颜色的事儿,如果它是条大金龙,我也整不出来啊。” 他举着烧好的银针,问和尚:“想好了吗?想好就可以把你的僧袍脱了。” 和尚摘下颈间的挂珠,脱去僧袍,赤裸着上半身,盘膝坐在方士面前,脊背看起来挺拔强劲。 方士摸了摸和尚的后背,鼓起的肌肉的触感盈在掌心,道:“你可想清楚了,妄惊图里出现的是一条龙,不是什么狐妖,而且龙是个大家伙,起码需要三天三夜。” 和尚颔首。 方士这个话痨闭上嘴了,他给人刺青时倒是专心致志得很,与先前那副假不正经的样子截然不同,手底一针贴着一针,也不抖,甚至连个底稿都不需要。 若有修仙中人在此,兴许会识出方士手中拿的针根本不是寻常银针,而是消失数千年的回煞透骨针。只不过,再牛掰的东西进了断情境也会成为无用之物,因此方士干脆大材小用,把它当个平平凡凡的刺青针。 方士说刺青需要三天三夜,但断情境根本就没有天空,自然也分不清昼夜。不知方士到底刺了多久,和尚的右肩膀渗出许多血珠,缓缓地汇到一起。方士替他把血擦干净,用石墨上色。 大概在第四天的时候,刺青终于完成了。 方士满意地看过去,一条神气活现的黑龙云游在和尚的身上,龙首在胸膛上方,龙身从肩膀上盘绕了半圈,延伸到和尚的后背,龙睛如炬,看起来呼之欲出。 这刺青精细极了,能看清龙的每根毛发,每一片龙鳞,比太上妄惊图里展现的精细上百倍,但这精细也代表和尚至少挨了成千上万针。 方士的手顺着那条龙身摸过去,感觉这条龙活了一样,从他的掌心底下威风地游过去。随着他的手摸到底,那条黑龙也跟着逐渐隐身了,消失在和尚的身上,仿佛从未存在过。 方士意犹未尽地收手,道:“它还在你身上,只是没人看得见了,在你转世遇到他之前是绝不会显出来的。不过,遇见了也不会显现,只有身体发烫时才会露出来,体温恢复就消失了。” 和尚摸向自己的右肩,那里看上去一片光洁,却隐约摸得到当中的高低不平。 他点点头,对方士道:“多谢。” 方士笑了,挥挥手,道:“谢啥,你还是赶紧转世,接着找你要找的人吧。” 和尚颔首。 他没有探究方士的执著是什么。 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故事,有不同的坚持不渝,就像精卫填海、愚公移山。 愿以蚍蜉撼大树,宁至死亦不退让。 140.只此浮生是梦中 和尚辞别方士,沿着断情境的溪流走。 不知走了多少天,奇形怪状的大树逐渐少了,被掩盖的天空一点点地露了出来。他驻足,面前是一池幽蓝色的寒潭,倒映着天光云影。 寒潭之水来自于一条千仞之上的飞瀑,那飞瀑宛若一条轻飘的玉带,触地时腾起轻纱般的烟障。寒潭周围地势高耸,唯有一处残缺,断情境的溪水就是从这里发源出去的。 寒潭看似平静,实则涌动暗流,看似清澈,实则深入百丈,便如同和尚的禅心,静只为表象,静之下是不可触的风暴。 和尚坐在一块岩石上,袈裟脱落,被整齐地叠在一旁,竹箫摆在袈裟上,身上唯余月白褴褛的僧袍。 他阖上眼,进入禅定。 飞下来的水打湿了他的月白僧袍,贴覆在胸膛上,隐约透出皮肤的颜色。 天地岑寂,万物枯禅。 所有的声息都逝了,风也止了,草木随着呼吸而动。 静谧中,和尚听到一段竹箫声。 他闭着眼,却看到一个赤发男子鹄立在寒潭对岸,两手持箫,薄唇微动,吹得是他最为耳熟的曲调,九衢尘梦。 那男子只是远远地兀自吹箫,两眸低垂,没有看他。和尚在禅定中凝望那名男子,久久没有挪开目光。 那箫声低沉苍凉,仿若将一个久远的故事娓娓道来。 在静谧的箫声中,和尚的禅定之境陷入黑暗,化作一片虚无,缓缓湮灭。 …… 和尚醒时,耳旁有咆哮的骇浪声。 他睁开眼,看到一片苍茫之海,眼前狂风大作、恶浪掀天。这恶浪是黑色的,海水亦是黑色的,远望就像浓稠翻滚的墨,要将天地都吞噬于一旦。此海混沌无序,四处弥漫着海雾,当中毫无活物,不知深几百丈,比地府里的忘川河更恐怖。 他身在一只飘零的孤舟上,将被黑色骇浪卷入其中,犹如将被一张黑色的大嘴吞灭。他抬头望天,天也是昏沉的,无日无月,与海水融为一色。 他发出心念,问。 『我为何在此?』 大海之中,或是黑空之上,有一道声音回答他。 『你死了。』 原来第八世,他在竹箫的幻影里寂灭了。 『你是谁?』 『我是你。』 『此处是哪?』 『是你的相思海。』 眷念之思,汇聚成流。五蕴盛苦,现相思海。 相思无穷,海无边岸。相思深沉,海纵万丈。 相思销魂,海水流毒。相思汹涌,海浪滔天。 此处是和尚的相思海,亦是他的苦海。 和尚望向眼前这汹赫横流的天牝,海水无穷无际,浑浊的浪朝着高天腾涌,凌空绽开一簇簇黕黑的恶花。 正于此时,一道声音出现在耳旁,唤他。 “笨和尚。” 他转过头,看到熟悉的俊逸容颜,唇角勾着笑,金眸流着情,看着他。 和尚寂静的眼眸微动,凝视着他,浑身彷如僵化了般。 “怎么愣了?”来者靠近他,神情含着戏谑。 和尚反应过来,抬手轻抚他的眉角红痣。 那人更靠近他几寸,暧昧地说道。 “被困在断情境里的心,却涌出无穷的相思海,出家人何其浪漫?” 和尚的手掌微颤,握住他的肩峰,将他按在舟上。 吻他的唇,剥他的衣。 浪涛仍在涌动,大海颠簸得扁舟一颤一晃。 狐妖不着寸缕,红发凌乱,他抚摸着和尚宽厚的后背,黑龙在其肤上抟飞,问道。 “和尚,你想我吗?” “想。” “你爱我吗?” “爱。” “是兼爱众生,还是唯独爱我?” 和尚停顿住了,狐妖摩挲在他后背的手也停了。狐妖微滞,抬身用力拢住他的脖颈,咬他的唇,凶横地道。 “你唯独爱我。” “好。” “抛弃众生。” “好。” 狐妖笑了,薄唇附在他的耳旁。 “我的好和尚……” 和尚自欺欺人地阖上眼,抱住狐妖。 “是不是困了?睡一会吧。” 狐妖轻拍他的后背,像是风和时轻轻推动的浪一般,温柔安抚,渐渐的,相思海也跟着平静了。 渺小扁舟在苍茫黢黑的大海中颠簸着,漫无边际,伶仃漂泊。 摇晃中。 和尚睡着了。 不知睡了几天几夜。 直到有一道声音叫醒了他,问他。 『那罗耶,你要如此下去吗?』 和尚睁眼,他仍然在这片黑海上,仍然在这尾小舟里,只是舟头不知何时亮了一盏灯。 灯芯的火光摇曳着,即使恶浪屡次扑来,也跳动着没有熄灭。 他转眸看向狐妖,狐妖倚着遮蓬,神色安详,好像也睡着了。 『一叶愚舟一重罪,一道恶浪一阙墙。你放任自流,永远抵达不了彼岸。』 『便不抵达。』 『愚昧!无明,是诸烦恼之根,我为你点燃一盏佛灯,你仔细看看身边的是谁。』 话虽如此,和尚却没有看。 他从开始就知道这不是伏䶮,是他的心魔所生的相。 『贪嗔痴真乃三毒,那罗耶,你为何变成如今模样?你当真要放弃佛骨,去做地狱里的魔?』 那道声音质问着他,忽然,一道黑影拦住了舟头的灯光。 和尚抬头,看到狐妖用掌心把灯捂住了。 “太亮了,我不习惯。”狐妖说。 和尚没有说话。 那道声音依旧存在。 『灭了你的心魔。』 和尚抬眼,与狐妖对视。狐妖的神情忽地冷下来了,像在琉璃塔时那样,盯着和尚,发出冷笑。 “我待你何其有情,你却要对我不义?” 和尚闭上眼,没有说话。 “看着我!你为何总是不敢看我?”狐妖一掌打翻那佛灯,怒不可遏地逼问道。 『灭了他,断了你的执念。』 “你舍不得灭我。”狐妖笃定。 『灭了他,干涸这片凶海。』 “没有我,你连他的样貌都见不到了。” 『灭了他。』 “和尚,执念有错吗?爱一人有错吗?” 『那是错误的。』 “是非对错于你何干?十法界之真理于你何干?” 『你是那罗耶,不属于红尘。』 “你就在红尘里,你的心,是他不惜一切代价掏出来的。”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便是执迷不返又何妨?”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尘埃?”狐妖笑得更冷了,道:“和尚,红尘滚滚,是他教会你情爱。” 『苦之集聚,执著他物,其终归易散,又以何为凭。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凡夫沉沦六道而不知,你当知,当醒觉。』 “和尚!”狐妖忽然叫他,语调提高。 和尚闻声睁开双眼,看向他。 狐妖神情复杂地看向他,许久才道:“既然红尘是苦,别丢下他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请经常点击个人设置里的清除缓存,避免文中有细节调整看不到~ 141.只此浮生是梦中 断情境是天地设困的囚牢。 相思海是和尚自困的心牢。 这心牢中,不同声音正在激烈地争辩着。 一道无情的声音指示他正见、正念、正思维。 一道有情的声音劝告他弃僧衣、不悟菩提、不净六根。 争论之中,后者悲然言说红尘是苦、勿负旧人,凭此一语胜了争辩。 …… 和尚自己掐灭了那盏佛灯。 不过是脱下袈裟,舍弃佛骨。 不过是叛离如来,永堕轮回。 灭了佛灯。 他自甘无明。 那道无情的声音也遽然消逝了。 黑暗无明的相思海上,惊涛恶浪不绝。扁舟逐浪随波,如此漂泊着,永无止境。 和尚闭上双眼,没有入寐,没有禅定。 他开始陷入回忆。 这漫长回忆从第一世在锦悠城开始,到哎哟山,邯羌漠地,沈府,重回锦悠城,琉璃塔,无上伽蓝…… 八百多年过去,事往日迁,一切在他脑中却都历历如昨。仿佛只要他睁眼,入目的还是窗外的桂花树。清风徐徐而来,落英缤纷,发出一阵轻打枝叶声。 而他的所念之人就躺在树下的摇椅里,蒲扇遮着脸,懒散地晒着太阳。回忆中,他依旧是那个不谙世事、无欲无求的少年,从屋中推开门走进院子,悄无声息地走到桂树底下,轻轻拿走对方脸上的蒲扇。他低头,闻到浅淡酒香,打量对方安详睡颜,将心事藏在目光里。 忽然远处传来箫声。 又是这个箫声。 伴随着箫声,桂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黄土。烈日当空,光彩溢目,尘土在日光下迷蒙飘忽,上上下下,亦幻亦真。 倏地,远处传来一声震天吟啸,拔地摇山。一道墨色的长影掠过艳阳之前,万物陷入晦冥,昏暗的地面上亦出现那遮日的庞然大物的影,随风摆动的龙须好似赶山鞭,抟扶云游的身躯好似连绵起伏的山…… 这是他转世为沈贤,在破庙里写下箫曲之时,所亲眼见过的梦影。 …… 和尚睁开了眼。 相思海的风浪更凶猛了,一层推叠一层,仿佛将要把飘摇的小舟掀翻。 他注视着舟上被打翻的沉寂佛灯,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往后几日,他一直注视着那盏佛灯。 而那盏佛灯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地,竟然重新亮了起来。仿佛幻觉般的,从微弱得只有豆大的黄光,逐渐煜明,照亮整只小舟。 天与海之间,凌空响起一道雄浑的钟声,震彻八方,浑如警钟。 话音再度出现。 『那罗耶,你想起来了?』 和尚不语。 『是耶,你的真身是那罗耶,是佛法界的一切见者。』 随着这道话音落下,眼前的相思海消失了,海浪声寂静了,归于一片虚无,唯有钟声依旧在洪亮作响,一下撞着一下。 和尚抬眼,周围混沌转为扭曲,黑暗中迸发着迷幻的光。 渐渐地,他的四周出现声音,迎面吹来了风,混乱的画面在眼前铺开,交错着,又迷离地融到一起。 在这混乱中,他见到生灵涂炭,见到万丈罪渊,见到大雪纷飞,见到菩提树,亦见到自己亲手掏出了一颗佛心。 十方场景飞速地变幻着,天昏地暗,声音错乱交叠,春帐里蚀骨销魂,三千诸佛端坐须弥,佛陀坐于高台,问他错在何处。 和尚专注地看着这一切,尘封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 『他不是狐妖,他是魔,是罪孽滔天、处于佛的对立面的魔。』 那个声音说道。 『或有利根,闻即信受;或有善果,勤劝成就;或有暗钝,久化方归;或有业重,不生敬仰。』 『利根、善根、钝根、恶根,四根之中,他就是里面最难教化的恶根,桀骜不驯,冥顽不灵。从前你就渡不成他,而今还是如此,因为他的心念不肯改、劣性不肯收。』 『他将在造下的业果中万劫不复,永堕地狱。』 和尚听着这道声音,静坐在舟中,身如韬树,动也不动。佛灯的光摇曳在他遒俊的面容上,他的墨眸中亦映着这孤独的灯。 『自古万难两全,那罗耶,你要在这艰难无比的黑暗中找到一条明路。』 那声音缥缈依稀,在虚空之中不着边际。 『诸佛诸魔,皆自心生,即假而真,即虚是实,正心端坐,缘想无上觉,如坐莲华座。如今,你是要选择在此醒觉,还是要选择在此沉沦。』 话音方落,空中响起混乱的梵音,犹如三千诸佛围在此海十方,嘴中念着不同的咒,有佛咒,有魔咒,七颠八倒,杂乱无章,有急有慢,嘈杂至极,洪亮钟声夹杂在念咒声中,仍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撞着。 和尚环顾着苦海十方,喜怒哀乐悲恐思,竟然全都是他自己,痴狂的他,无欲的他,悲恸的他,无情的他,贪爱的他…… 他的目光深沉,将自己的各种面目逐一看过去。 『世人时常误恨西天之佛,以为佛高高在上,不怜众生。殊不知一沙一界,一尘一劫,佛可分身千亿,存在于每界每劫中。就如同这天上之月,何处有水,何处见月,永不颠倒,灭谛众生,亦如同这江中之尘,寓于微粒,饱经磨难,身入地狱,消解苦厄。』 『或有割肉喂鹰,或有舍身饲虎,苦行僧于凡间承受万般痛苦,地藏王度尽众生正菩提。』 …… 『那罗耶,你何其智慧,既已参破因果,则必然明悟了这条唯一的前路。』 此一预言,照见百年之后,风云变幻,怨魂不息,浩劫再生,炼狱人间,金佛下入地狱,飞龙腾入梵天。 和尚慢慢地阖上眼。 最终,他低念了一语阿弥陀佛,皈依菩提。 所有念咒声都消逝了。 那道话音也消失了。 万佛归宗,苦海的十方佛影全都回到他身上,化为他的本音。 佛灯至此长燃。 大悟无言,禅心归命。 心魔的影子一颤,在佛灯下黯然消去。 晦暗无明的相思海上显出一道光,犹如无边长夜里迎来的初缕晨光,投在浩浩荡荡的海面上。随后,天边乍泄几束光柱,描摹着天的形状,勾出耀眼的金边。 不久,天际的云层彻底荡开,散落在无垠的相思海中。金光穿透这片海水,一直透亮到海底的砂砾,层层鳞浪随风而动,发出动听的浪潮声,一只金乌从天际啼叫着飞过。 欲渡一人,先渡众生。 欲渡众生,先渡己身。 和尚的魂念离开了相思海。 所谓的断情境,当真断绝了他的情。 …… 和尚第九世的时候,出生在天虞山的兰若寺里,法号是了玄。 他所有的前尘,再次全都忘干净了。 兰若寺里的圣严祖师将他养大,对他爱如己出。只不过,别的和尚每天都是吃斋念佛,唯独他需要每天到佛前下跪思过。 了玄在小的时候,很害怕跪这蒲团。因为一跪就要一整天,跪得腰酸背痛的,总会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有一次,他疑惑地问圣严祖师。 “祖师,为什么寺里那么多和尚,只有我每天都要跪蒲团?” 圣严祖师慈和地看着他,问他:“孩子,你是否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人?” 了玄小和尚点头,说:“回祖师,是的。有一次是赤发的男人,有一次是墨发的女人,他们长得都很好看。但是祖师,我只见过他们两次,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圣严祖师说:“孩子,那是你心中还没完全放下的执念。” “祖师,什么是执念?” “汝执,乃苦之根。”圣严祖师的话说得高深莫测,“因此你要跪在佛前,每天念佛,直到彻底断除你的执念为止。” “可是,为什么我还要思过呢?” “因为你的某一世……大抵犯过很大的错,愧对很多无辜的人,所以,你要在佛堂里将这杀业洗净。” 了玄懵懂地看着圣严祖师。 某一世?杀人? 他连一只蜘蛛都舍不得杀,怎么会杀人呢? 不过,圣严祖师是这天底下最有智慧的人,祖师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就这样,日复一日。 了玄在佛堂中跪了二十多年。 从一个小和尚,跪成了一个大和尚,也再没有见过他的心魔。 直到圣严祖师寂灭之后,兰若寺让他来主持大局,每日向众生讲授佛法。 了玄因此变得忙碌起来,逐渐声名远扬,受到了天下的景仰。但当有空闲时,他仍然会谨记圣严祖师的教诲,安静地跪在佛堂里思过。 每当那时,他凝视着佛祖的石像,心中总是百感交集,却不知是何缘故。 直到有一日,他在一场雷雨中,看见了一只狐妖。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短短两千多字,卡了我一天半,删了写,写了删……好几次写出来了,感觉不满意又改,想把背后道理讲出来,但是我没法很好地表达,而且我也不知道一个和尚顿悟是什么样的,唉(长长叹息)。对佛学所知浅薄,全靠瞎掰,整篇小说都是瞎掰的,见谅见谅。 142.只此浮生是梦中 夜里,垂泪城又下雨了。 雨淅淅沥沥地续了进来,伏䶮伸手把窗子关上。 在窗子前方靠墙的位置,有一案几,案几底下摆有两个青瓷卷缸,缸中放了许多卷轴。伏䶮闲来无聊,蹲下身拆开一个卷轴看,发现这是一幅画。不知出自谁的丹青妙手,将一幅风景画得如此美丽。 屋外传来雷声,伏䶮的身形一僵。 了玄站在他的身旁,清冷的灯光从二人背后照过来。 “画中是荷塘?”了玄问道。 伏䶮抬头看了和尚一眼,道:“是。” “你喜欢这样的地方?” “有水,有鱼,有花香,自然喜欢。” 窗外再度响起雷声,比刚才还声音大些。伏䶮听见雷声,不自然地合上画卷,说道:“夜深了,还是睡吧。” 了玄看向窗外,闪电划过,雷声轰隆,问他:“你想避开这雷声吗?” 伏䶮面露错愕,问他:“如何避开?” 了玄转身,在写字台上点燃了一盏不起眼的灯。那是很寻常的灯,灯台上插着白色蜡烛,春玉楼的每间厢房中都有好几盏。 随着灯亮,写字台也跟着亮了。烛光跳动着,蜡炬流下滚烫的泪,滴在桌上。伏䶮凑近看这蜡烛,烛光暖暖地照亮了他的容颜。 “屋里有灯,你又点一盏做什么?” “闭上眼。” 伏䶮狐疑地看着和尚,见他不是开玩笑,便如此照做了。 恍然间,那雷声在他耳中忽然消失了。他感到一阵微风扑面而来,周围传来清亮的水声。 他蓦地睁开眼,发现他们居然已经在一个海上。这海水清澈透亮,一眼看得到底,小船如同悬在半空中一般。 方才明明还在深夜,此刻却分不清是什么时辰。唯见那烁日灿焕,穿透云层,将光绚的碎金都洒落在海面上,海水晃动,金色的波光粼粼。 海水之中,盛开着无尽的乳色莲花,好似白玉,其表也蒙着一层如梦如幻的金色。接天莲叶犹如玉盘,在水中高低错落着,盘中承着一颗颗浑圆的金珠。 小船在莲花深处横渡,撑开的莲叶贴着小船边缘,有些被沉得折弯了腰。伏䶮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那碧绿滚圆的叶,叶子一晃,金珠滚落下来。 只消点燃一盏灯、闭上眼就能来的地方,定然并非真实存在,大抵是他与和尚的魂念共同进了这里。虽然此处非真,却是伏䶮见过最美的地方。 “这是哪儿?” “这里是相思海。” 伏䶮听到这几个字,怔住了。 “相思海是什么地方?” “眷念之思,汇聚成流。五蕴盛苦,现相思海。”了玄并未隐瞒,如实回答。 伏䶮听完却沉默了,他依着船沿向下看去,海水离他近在咫尺。他俯身轻悠悠地捞了一捧,清澈的水从他指缝间流落。 清风拂动,海面流金,漾起道道波澜,推着小船朝更为金碧辉映的方向去。 小船前行几步,迎面来了一片巨大无比的圆叶,直直地挡在伏䶮脸上,将他的脸盖了个严实。伏䶮折断长茎,摘下那片叶子,干脆把它随手顶在头上。 雷声已被伏䶮遗忘在脑后,他的手肘撑在船边,感到悠然,凝望着远方的美景。 除却修道那些充满欲求的事,伏䶮最喜欢两件事,一是尝佳肴,二是看风光。 这两件事,和尚以前经常满足他。 亲手为他做最好吃的菜,陪他领略人间最绝的山水。 痴海城一别后,伏䶮回到妖界。某天,他路过杜鹃漫野的山谷,下意识地驻足凝望。杜鹃花艳如涌起的红霞,在他眼中却失了风采,那时他才意识到,原来风景只有两人看才好看。 伏䶮从衣服里掏出一串尤为陈旧的手绳,绳上有一枚温润的血珠,叫道。 “和尚。” 和尚闻声回首,逆着日光,余晖在他身上勾出温柔的轮廓。 伏䶮把那枚血珠抛入和尚怀中,委婉问他:“时至今日,你可还会想要留在一人心里?” 和尚接住那枚血珠,把它握在掌心,却是一阵默然。 伏䶮抬眼望他,等了良久,迟迟没有等到回答。出家人打不得诳语,真话又过于残忍,那么,沉默何尝不是一种答案。 伏䶮没有表情,收回了目光。 他的心中却想,这和尚真招恨啊。 何必让他先感受这温柔,再让他体会这无情,温柔一刀,难道就不是刀。 伏䶮躺在小船里,把莲叶扣在脸上,渐渐地睡着了。 他醒来时,已是在春玉楼的床榻上。他放眼望去,窗外的雨停了,天上显出一道微弱的虹光。 和尚比他醒得早,正在收拾行李。伏䶮起身把被子叠好,也收拾着衣服。他们的行李并不多,只一会儿就也收拾好了。 二人离开春玉楼,亦离开垂泪城,向着青霄宗去。途中,伏䶮再次路过镜月溪,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叽叽喳喳声。 有自赏的:“啦啦啦,今天又长了一片叶子~” 有哼歌的:“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俺舅——” 忽然,一朵兰花大叫:“嘘!大妖的味道!” “不,是妖魔的味道!是商队提到过的令人闻风丧胆的妖魔!” 哼歌的接着唱起来:“妖魔~噢~妖魔~” 伏䶮被这帮小花儿吵得脑仁疼,正想无视它们,掠过此地。 忽然有兰花认出了他,“哎?怎么是他?!” 一群兰花跟着探脑袋,“哪个?哪个?” “蓝玲的救命恩人!” “哇塞,竟然是恩人!” 某朵兰花还在自由歌唱:“噢~恩人~他恩人,恁恩人,都是俺恩人——” 伏䶮停下脚步,兰花们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集体噤了声。伏䶮低着头看他们,他们低着叶子看大地。双方陷入诡异的寂静,谁也不出声。 只有唱歌的那朵兰花还在忘我地唱歌。 “嘘,别唱啦,傻子,别唱啦。”有兰花小声地提醒它。 “你们见过蓝玲?”伏䶮问。 “…………………” “说话。” 有一朵兰花战战兢兢地开口:“…见,见过,蓝玲回来过。” 又一朵兰花接话道:“蓝玲还说,要把我们也带去罗浮村呢。” “她化形的样子可真漂亮。” “我也能那么漂亮吗?” “可是蓝玲好几百年没回来了。” “为什么呢?她出事了吗?” “她让一只啾啾托过音信,说她要在罗浮村里等恩人。” “啊?还没等到吗?” “难道她的恩人死了吗?” 忽然,这帮兰花意识到什么,再度陷入诡异的寂静。 “………………” 那个所谓‘恩人’,此时就在它们的头顶,看着它们呢。 伏䶮自然听到了这段对话,心中倍感震惊。 当年他在寻找幽冥处的途中,遇到了化形的蓝玲,是蓝玲告诉他幽冥处就在罗浮村的地底下。他们二人同行,但是为了蓝玲的平安着想,他没有让蓝玲跟着进入幽冥。难道这些年来,蓝玲一直守在罗浮村等他回来? “她……”伏䶮的嘴巴张了张,良久才道:“那只为你们传信的鸟,可还会路过这里?” “当然,啾啾每年秋天都会路过。” “烦请帮我转告蓝玲,就说我一切都好,感谢挂念……”伏䶮的话顿住了,他本想说等到他将啼野的事了却之后,定然会亲自去拜访她。 可是,他此去九死一生,何必又一次让人白白等待。 143.只此浮生是梦中 二人经过镜月溪,来到青霄宗山脚下。 青霄宗位于西眉群山之中,其中西眉主山高得甚至一眼望不见顶,山峰藏在缭绕的云雾里,唯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幽径通向山上,宛如自九重宫阙悬下来的天梯。 伏䶮对这高不可攀的山长长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只是一个瞬走术就能解决的事,了玄的法力高深,对他而言想必也非难事。尽管如此,伏䶮也还是未曾提起,毕竟最难忘的风景总在沿途。 他正要往山上走,就被两位青霄宗弟子拦住了去路。 “这里是青霄宗,闲人免入。” 伏䶮打量山下这两位弟子,气质冷冽,白衣飘逸,跟凌烨子给人的感觉有几分像,看来没有走错地方。 “我不是闲人,我很忙啊。” “这是规矩,没在跟你说笑。”其中一个青霄弟子不近人情地道。 另一个弟子则较为温和,接话道:“青霄宗五十年前牺牲过诸多同门,宗内规矩更为严格,还望见谅。” 五十年前,说的应是魔祖啼野杀上青霄宗的事。 伏䶮实话实说:“能被你们拦下的又怎会是有威胁的人?” 二位青霄弟子对视一眼,依旧循规蹈矩地说道:“不行,那也不可以上山。” 伏䶮心想,这俩弟子当真无趣,远不如他当年遇见的那个背药筐的小弟子好玩,嘶,那个小弟子叫什么来着。 就在此时,有一位弟子注意到了玄身上的袈裟,忽然惊奇道:“你…难道阁下是了玄大师?” 了玄默然颔首。 那弟子立刻道:“如果是了玄大师,可以直接上山,先前没认出了玄大师,多有失礼,万望海涵。” 伏䶮瞥了一眼和尚的袈裟,不由腹诽,这袈裟上面写了和尚名字不成? 二位弟子竟然当真为他们让开了路,伏䶮不再多说,默默地沿着山路上去了。 上山的路只此一条,是个数千年的古道,由一块块石头垒成,石头之间长满了青草,许是才下过雨,还有些潮湿。两侧是参天古木,起初还是郁郁葱葱,到了山腰竟是落叶纷纷,宛如进了秋季。不过这落叶还挺好看,红得像火,落在石头缝里,铺了满路。 伏䶮弯下腰捡了一片叶子,看了看,道:“这叶子有点儿像焰幻红木。” 了玄低头看过去,点头。 伏䶮忽然一愣,了玄点头是什么意思? “你见过?” “见过。” 伏䶮更愣了,怎么可能见过,焰幻红木只在霞川才有,然而霞川是在妖界。 “你去过妖界?” “嗯。” 伏䶮倍感震惊,问道:“你几时去的妖界?” “上一世。” 伏䶮惊呆了,怪不得他之前根本就找不到和尚,原来和尚是在妖界! 他立刻又问:“你为何会去妖界?” “找你。” “找我?” 他反应了半天,才问:“可上一世是第八世,你怎么会记得我?” 这次和尚没有回答,倒是沉默了,就在伏䶮以为和尚不会再说的时候,才听到和尚说。 “我承诺过要等你。” 伏䶮凝眉回想,想起他在痴海城与和尚翻云覆雨的那一夜,和尚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但是…… 谁又会想到这句话是真的。 一瞬间,伏䶮心中涌出极为复杂的感受。 话音落下后,二人皆是无言,空中唯余风吹落叶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伏䶮才渐渐开口:“你放在庙里的净水血珀佛珠,我收到了,只是……线断了。” 和尚一怔,道:“许是年头久了,线变得脆了。” “那把箫……” “我把它拿回来了。” 伏䶮的神色极其复杂,问:“你还去了海棠春坞?” “嗯。” 伏䶮彻底沉默了。 他停下脚步,站在石阶上。 他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和尚,每当他以为和尚对他无情时,就会发现和尚对他情深义重,当他以为和尚情深时,和尚又会无情得让他心寒。 “何必把它买回来?就只是一把旧箫而已,连五音都不全了。”伏䶮面无表情,话音居然有些阴沉。 和尚驻足,回头无声地看他。 “这个问题也不能答?”伏䶮心中不快,又问。 和尚不语,他的眸中好像含着很多让人看不透的东西,又好像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淡然。 伏䶮见他沉默,并不意外,他没有执著追问,心知问也无果。他一言不发,接着往山上走,一阵山风吹来,许是海拔高了很多,让他觉得有些冷,走得更快了些。 越靠近山顶,气温越低,竟有些寒冬的意味。 那些树木也没了,石阶变得尤其陡峭,近乎垂直,两边壁立千仞,唯有一缕阳光从斜上方照射下来。 等他们一步步走到尽头时,山顶居然下起了小雪,如同撒盐,落在肩上立刻就化了。 伏䶮这才发觉他们走过西眉山的路,竟也是走过了春夏秋冬。 青霄宗的牌匾悬于半空,整个门派被白雪覆盖,与周身云海融为一体,绣闼雕甍,浑如气势磅礴的云顶天宫,宗内弟子亦多了起来。 伏䶮将名讳报给一位弟子,不多久,宗内弟子就将他二人请了进去。 途中,刚好遇上了前来的凌烨子,他白衣飘拂,朗目疏眉,唇色如温玉,容颜未改半分,一如既往的孤冷出尘。当下,伏䶮倒是信了他半骨入仙,或是早就修出了仙骨。 凌烨子果然已经成了掌门,宗中弟子对他毕恭毕敬,自然也对伏䶮与了玄视如上宾。 凌烨子朝伏䶮与了玄打了个照面,他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便省去了客套的寒暄。二人风尘一路,理应先安排休息之处。此时伏䶮并不急着立刻就问啼野的事,便随之往里走。 青霄宗不愧是天地第一门派,占得西眉群山,里头大得像个皇宫。伏䶮不知跟着走了多久,来到一个叫缥缈宫的地方,他正四处打量,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些哭腔。 “火狐狸!” 144.只此浮生是梦中 伏䶮驻足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来者生得国色天香,皮肤胜过此时天上落的雪,双眸如一泓清水,淌出一道泪痕。 伏䶮与她远远对视,心想,自己不管多少次见到这个姑娘,眼眸总是会被她烫一下的。 伏䶮一笑,显得风流倜傥,他褪去在凡尘的伪装,红发在寒风中飘散,额间流火纹灼灼。 他朝她抬起双臂,道:“哭什么,傻姑娘?” 冷月环一吸鼻子,疾速几步过去,云白裙带在空中曳动,奔入伏䶮怀中。 伏䶮一拭她的泪,见她哭得更凶了。 “这么多年来,你去哪儿了?”冷月环的眼睛红肿,泪痕浅淡,究问道,“说好了在桂树下等我,你这个只管说好听话的骗子。” 伏䶮心虚地把金眸一转,道:“我忘了。” “忘了?你忘了?”冷月环把嗓门提高,“你再说一遍?” 伏䶮噤声。 “为什么连霞川出事你都不回来?”冷月环追问他,忽然,她的声音一低,“我以为你死了…” …… 当年锦悠一别之后,冷月环去过很多地方。 她看过边塞碌城的雪,尝过江富酒铺的佳酿,赏过日岩道的落霞,观过海宁阁的天高秋月,在盛世的滕兴殿中以一舞使万人空巷,在世外的清江庵中望着远方生出怅然。 一路来,她见过各色各样的人,当中有才貌双冠的状元郎,有义薄云天的大侠客,有很多的男子,甚至有很多的女子,都想要用真心留住她。 冷月环想,他们都是好人,可是,她见过这么多人,爱的却还是只有那个人。 有一年春天,她在景南湖上泛舟,风光殊绝,褶皱的水波漾开,船儿慢摇,条条绿柳轻摆。小舟泛到湖中央时,她躺在舟底望着天上浮云,吹着春风,睡着了。 有一只白鹳立在舟头,用细长的红喙啄醒了她,告诉她,冷姑娘,霞川有难了。 冷月环惊慌失色地赶回霞川,那时,霞川已是腹背受敌,覆水难收。她来到白狐族的地界,看到的却是亲故未寒的尸骨,听到的却是令人胆颤的杀声。 老狐王伏云礼找到她,问她可知伏䶮在哪儿。 冷月环这才惊觉伏䶮居然没有回来。 她相信只要伏䶮活着,不管他在哪里,都会义无反顾地回来,一定一定会回来。 后来,伏云礼死在了战场上。 冷月环哭得伤心欲绝,提着汐水剑上了战场。当年凌烨子教她的剑法,她已然练得炉火纯青,不少狼族敌人死于她的剑下。 有一天,她所在之地被无数狼族包围,她亲眼目睹同伴皆被狼族所杀。冷月环恨红了双眼,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最后倒下的,是冷月环自己。狼族把刀捅入了她的胸口,刀锋淬毒,鲜血喷涌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裳。 她倒在草地里的时候,闻到了淡淡的草的清香,那是故土的气息。残阳似血,她半阖着眼,却在逆光中,隐约看到一道熟悉的、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身影。 云华剑出鞘,剑光如割开昏晓的惊虹,寒气逼人,万点冰霜凝于天地间。 来者一袭白衣胜雪,正是凌烨子。 …… 冷月环醒来时,已在青霄宗。 她的身体虚弱,毒素尚未清尽。她知晓是凌烨子救了自己,想要见凌烨子,却被青霄宗的弟子拦住。青霄宗的弟子告诉她,凌烨子因为擅入妖界,参与妖界纷争,犯了青霄宗的大忌,这半个月来都在碧霞宫里受罚,按规矩不能见外人。 冷月环怔住,立刻问,他受的什么罚?弟子看她的眼神有些怨尤,说,天罚,青霄宗里最重的罚。冷月环追问,天罚是什么罚?弟子说,这你就不必知道了,你只需知道若非他是凌烨子,说不定会死在天罚之下。 冷月环在青霄宗等了一个月,也没能见上凌烨子一面,反倒是青霄宗的掌门见了她。掌门说,她是善妖,此番是她的故里遇难,青霄宗不会追究于她,希望她养好伤后就离开。冷月环不肯走,希望至少能见凌烨子一面。掌门还是回绝了,他说,冷姑娘,你与我徒儿游历过很多年,救过他的命,这些我都知晓,此次,就当是他还了你的恩,想必你也已然发现……我这个徒儿,无痛无喜怒,不会对任何人动情。他命定是修炼无情道之人,姑娘还是不要再执著。 冷月环不解追问,凌烨子究竟为何如此? 掌门为了让她死心,把一件陈年往事告诉了她。 知道此事后的冷月环,果真如掌门所愿,彻底地死了心。 她孤身一人,黯然地离开了青霄宗。 冷月环回到霞川,战争已经结束了。听说是一位叫温弓的庶子反转了狐族的局面,保住了霞川,如今,新的狐王是温弓,不是伏䶮。温弓主动找到她,还问她,知不知道伏䶮在哪里?听到这句话,冷月环更难过,她也不知伏䶮在哪里,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温弓看出她的难过,连道,霞川有我在,冷姑娘不必担心,早日把伏䶮找回来吧。 冷月环离开霞川,辗转回到人界。可是天大地大,她应当去哪里找伏䶮? 冷月环想到那棵桂树,想起伏䶮说过的话。伏䶮说,如果哪日想找他,就来锦悠城的这棵桂树下等他,百年千年,这棵桂树都在,他也会在。 冷月环在桂树底下等了三天,也没等到伏䶮回来。她想,也许是三天太短了。于是,她干脆就住在锦悠城的那个小院子里,一直等,一直等,没想到如此一等就是三十年。 这三十年里,她浇灌着庭里的桂树和庭外的碧桃,看了无数次的花开花谢,在闲暇里练好了丑如狗爬的字,重新写了一幅清秀漂亮的‘有求必应’的牌匾,挂在老旧的狐仙庙上。她在那座庙里遇见过一个受伤退役的士兵,士兵就住在狐仙庙里,每天将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冷月环因此给了他一些银钱。 每一年的寒灯节,冷月环都会去锦悠城里放一盏灯,灯上的金瞳狐狸是她一笔一笔亲自画的,每年她都坚持在寒灯里写下同一句话。 火狐狸,桂花开了,早点回家。 145.只此浮生是梦中 一日,冷月环在集市上卖自己做的桂花糕,白糕点缀着鹅黄花瓣,个个软糯可爱。午后时分,来了位阔气夫人,买了她所有的桂花糕。她高兴极了,笑悠悠地数着银钱,一抬头,看到锦悠城郊起着大火,焮天铄地,黑色的浓烟滚滚不绝。 冷月环惊惶地跑回城郊,赶到那里时,熊熊火光倒映在她的青眸中,三里碧桃林、百年桂树,连同那间破旧的庭院,一切皆笼罩于猖獗的火影里,如一幅灼热的、被红焰浸染的绝世画卷。 城中人说,这都是南炀国人干的好事,而今家国不幸,只能无可奈何。那些人提着水来扑火,脚步声、说话声接连不绝,唯有冷月环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这一幕,望着她早上才摘过桂花的老树。 黄昏时,连老天都来帮忙,降了一场雨,倾盆倒扣,萧萧不歇。大火被扑灭了,城中人看着这满目狼藉,不住地摇头,叹息着离开了。人群散去后,只剩下冷月环,她注视着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碧桃林,忽地一声哽咽,哭得梨花带雨。 以前她潇洒行走江湖,总爱说这浪荡乾坤便是她的归处,可她是白狐族的掌上明珠,是伏䶮视如亲妹的故友,在她心底,总归是有家可回的,如果有一天她浪迹累了,就可以停下来。 但是现在,霞川罹难,锦悠被焚,她再也没有家了。 昔日的桂子飘香、灼灼桃夭、半亩方塘、凤尾般烂漫的彩霞,如今尽数化为这死气沉沉的废墟焦土。 她想起那些笑语喧阗的岁月,想起桂树下的叠过的落花、荡过的秋千、比过的剑,想起碧桃林中弹过的琵琶、酿过的酒、跳过的舞,想起阿池曾经稚气未脱的脸,想起伏䶮在屋檐上懒散饮酒的样子……那些岁月仿佛也随着这一场大火,尽数化为虚无。 冷月环站在雨中,不知道到底哭了多久,只记得连天都黑了,黑得像这被烧焦的树。 最后,她以枯枝为笔,就着那夜凄凉的月色,在锦悠城郊的焦土里,缓缓地写下了七个字。 那是充满酸楚、落寞的七个字。 当时只道是寻常。 …… 冷月环走出城郊,不知该去往何处。她放眼望去,烟雾笼罩,满目萧条,街上出来摆摊的比昨日更少,静悄悄的,与百年前的热闹大相径庭。 一位怀里抱着孩子的大娘迎面走来,没有看路,不慎撞入她的怀中。大娘许是没有力气了,胳膊一松,孩子差点摔到地上,冷月环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那个孩子,发现这孩子是如此的轻。 她一低头,看到那孩子面瘦肌黄,唇无血色,她抬头看那大娘,大娘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时逢乱世,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连街上躺着乞讨的流民也比昨日更多了些。往日里她卖桂花糕的时候,糕点多半都送给了那些流民,赚的银钱也用以给他们买吃食。 冷月环忽然发觉,这世上不幸的人何其之多,因战火失去家的人亦是何其之多。尽管她自己是妖,那些是人,但他们之间的苦和情感却是如此相似。 冷月环看着这些流民,决定留在这里做些什么。 往后,她的日子简单重复,煮好吃食,送到城门口布施一整天。流民们非常感激她,皆称她为女菩萨。 她不知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多久,但总归能让心中的落寞减轻一些。 直到某天,她施完粥,坐在墙根下,正在陪一个小姑娘玩。忽然,城中来了许多白衣,他们的气质清冽,如仙鹤般不染尘,他们身后还跟着三五辆庞大的车,需要八匹马来拉,据说那是粮车,专门用以救济流民的。 冷月环听到身边流民传来激动的声音,说天下第一大宗下山来救百姓于水火了。 这时,刚好有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掌门,这就是金幼城了。” 冷月环好奇抬头,冷不丁对上一道视线。 冷月环在这一生中,当数两次对视最为心动。 第一次是在她初见凌烨子的时候,也是在锦悠城,当时凌烨子负着云华剑,孤身于人群中走过,冷月环对此看得入迷,许是凌烨子注意到她的目光,下颌微转,与她对视了半秒,短暂如惊鸿掠过。 第二次,就是这一次,目光依旧短暂,却沉如暮秋。 “掌门?”旁边的青霄宗弟子叫道。 凌烨子收回视线,对弟子道:“按之前的去办吧。” “弟子听命。” 青霄宗的弟子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很快就分散开,各自忙各自的了。 冷月环看到凌烨子朝她走过来。 凌烨子犹豫半秒,将云华剑放在身侧,坐在冷月环旁边。只是坐得有些远,远得中间都还能再坐下一个人,旁人见了还要以为他们不认识。 凌烨子问:“冷姑娘,你为何在这里?” 冷月环一顿,竟不知该如何道清来龙去脉,“我在等伏䶮回家,可他至今也没有回来,城郊的家…也被大火烧毁了。” “你如今住在哪里?” “住在一个城民的家里。” 冷月环想起那场大火,难过异常,话也少了。一阵凛冽的秋风吹过,从冷月环的颈间擦过,拂起她的云发。 凌烨子停顿了片刻,冷月环不知他为何停顿。 片刻后,她听凌烨子道:“锦悠城快入冬了,应当会很冷吧。” 冷月环在锦悠城住了几十年,自然知其寒冷。 “是冷,到时需烧个炉子才行了。” 他们坐在金幼城的墙根下,听着对方的声音,远望着萧瑟的晚秋,护城河在眼前徐徐地流动。 “你的伤,恢复得还好吗?” “好了,只是胸口处留了一道疤,我为它作了一幅画。” “这次画的是什么?” 伤疤在胸上,这句话一问出来,显得有些暧昧不明,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到。 “一抹勾月。”冷月环用手比划道。 胸口悬月,腕上开花,万种风情于一身,这便是冷月环。 凌烨子沉默半晌,问她:“冷姑娘…愿与我回西眉山巅吗?” 冷月环一怔,好像没听懂,转过头来,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西眉山巅要比锦悠城的冬天更冷、更寒,可是凌烨子却来问她,愿与他回西眉山巅吗。 冷月环并不知道,当时青霄宗在选择布施的线路时,并没有决定经过金幼城,也不需要掌门亲自下山。然而凌烨子什么也没解释,默默地在地图上勾画了一条经过金幼城的路,如此下了掌门之令。 凌烨子原本想说,冷姑娘,你可以把西眉山巅也当成一个家。 但是这句话太过逾越。 凌烨子没有说出来。 …… 青霄宗的人在金幼城停留了一个月,留下了大量粮食。 他们离开时,冷月环也一起离开了。 她其实纠葛了很久,记挂着当初掌门告诉她的陈年往事,害怕着伏䶮回家看到烧焦的桂树会伤心,可是,她留在锦悠城三十几年,除了等待毫无办法,也许青霄宗能帮她找到伏䶮,也许凌烨子并非完全是掌门说的那样……最终,她怀着种种希望,决定同去西眉山。 临走前,她留恋地驻足回望,如画的锦悠城象征着令她着迷的十丈软红,承载着她被万众瞩目的绝艳时分,亦承载着她在城郊树下的笑语喧阗,更承载着她的一次次别离与心碎。 冷月环抬起玉手,在唇上轻落一吻。 此一吻,留予天地,留予她心中永远美好的锦悠城。 146.只此浮生是梦中 窗外细雪不歇,缥缈宫中泛着寒意,四人围坐在一个红炉前面,炉上煎着一小壶茶,清香四溢。 冷月环将这段故事叙来之时,室中静极了,只能听到焦炭噼啪的声音,连喜欢接话茬的伏䶮也缄默不言。冷月环在锦悠城等伏䶮的那三十几年,伏䶮一直被困在封魔塔里,了玄大抵也是知道,凌烨子本就不擅发言。 因此,当冷月环讲完的时候,室中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冷月环看了一圈,大抵猜到什么。 她揭开红炉上的龟形壶的壶盖,添了一杯热茶,道。 “昔去花如雪,今来雪似花,今昔相比,好似天翻地覆……” 她也极度伤心过,沉湎于过往回忆,感到天塌地陷。三百多年来,她一直在打听伏䶮的消息,可当她将自己这三百年道来时,忽然意识到这悠长的岁月,竟然只消三言两语就道完了。悉数过往,终成云烟。 冷月环端起那杯茶,道:“可等我讲完这段往事再细细想来,无论是花是雪,皆是红尘。” 伏䶮若有所思地看着炉子中的火。 或花或雪,或是或非,或爱或恨,或劫或缘,皆在红尘,有何分别。 如今围着一只红炉坐下煎茶的四个人,与三百年前围着一个土坑酿酒的四个人相比,看似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其实人还是人,情还是情,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你看。”冷月环掀开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腕,上面是一串用金桂穿成的手链,暖黄可爱,与记忆中的金桂一样,“这是我在等你的时候做的,是不是很好看?” 伏䶮低头看过去,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有人道:“掌门,该去玄通宫了。” 只见凌烨子点点头,对大家道:“失陪,见谅。” 凌烨子离开了,伏䶮问冷月环:“他去玄通宫做什么?” 冷月环想了想,道:“应当是宗内的什么事吧,对了,我也要出去一趟,你们在缥缈宫歇息,我等会儿回来。” 说着,冷月环也出去了。 室内忽然就空了一半,那个来通报的弟子倒是没走,还在暗自打量着伏䶮瞧。 伏䶮问他:“你为何偷看我?” 那弟子的脸唰地通红,立刻道:“我不是偷看。”他挠挠脑袋,又犹豫地问,“你以前……是不是给过我一个羽哨?” 伏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谁,却一时想不起名字,回想着,“你是那个……那个……呃,小牛马?” 弟子愤愤,“是马小牛!” “好,好,牛小马。” 马小牛无语,一屁股坐下来,红着脸说了一声:“对不起。” “道什么歉?” “你的羽哨,我采药时把它搞丢了,一直没有联系上你。你都帮我把话带给江师伯了,我却没能帮上你。” “这个事儿啊。”伏䶮摸摸下巴,“那你赔我一个吧,三万两白银。” 马小牛目瞪口呆,结巴地道:“你…你再等我几十年,我肯定把钱还你。” “为什么是几十年?你要下山卖身去?” 马小牛赶紧解释道:“江师伯说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打算退去掌门之位,……我,我可能要承担这个重任,那时我也许会有些钱了。” 伏䶮先是调笑,故作不信,反问道:“你?当掌门?” “别小瞧我。”马小牛道:“当年我说要拿天下第一,我做到了,师伯的无心剑法我也学得已臻化境,师伯他夸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嘿嘿。” 伏䶮闻言打量他。少年的眼眸的确比当年多了不少锋芒,保有可贵的纯真,且这锋芒学会韬光养晦,有如浸在温水里,并不伤人,气质中还多了股子孤寡的味儿,说的这些话确实可信,不像吹牛,只不过还需再沉淀几年。 “可我听说证道之剑,先向有情人,你能断得了这尘世的情?” “已经过去几百年了,我的亲人早已去世,我成名的速度还是慢了,可惜没有让他们亲眼见我名扬天下。不过这么些年来,我已经想明白了,修道,修的是问心无愧,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的。” 伏䶮一笑,才问道:“你说说,凌烨子为何不当掌门了?” 马小牛道:“是因为方才那位姑娘吧。宗内都对江师伯的意见大得很,但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只有师伯能弹那把伏羲琴,只要魔祖啼野没死,他们就一直都还要仰仗江师伯。” 伏羲琴是神器,非常人可驾驭,这倒是必然,但为什么是凌烨子? “为何非他不可?” “因为伏羲琴要至极无情之人才能弹响它。” 如此说来,凌烨子确实是最适合的人。 “你可知他为何至极无情?” 马小牛住了声,倒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道:“这是师伯的私事,我不能告诉你。” 这么一说,伏䶮就更好奇了,连哄带骗道:“方才出去的那位姑娘是我的亲妹妹,若是日后凌烨子与她成了婚,我就是凌烨子的内兄,我身为长辈不可以知道?” 马小牛有些犹豫,道:“那也……” “凌烨子是你师父的师兄,而我是他的内兄,我们都是一家人,如此说来,三万两白银也不要你了。” 马小牛一听钱不用还了,当真心动,毕竟他是真的很穷,钱袋比脸还干净,但还是犹犹豫豫地看向了玄。 伏䶮顿了顿,道:“他也是自家人。” 马小牛这才低声道:“江师伯他……并不能算是人,我,我可不是骂人的意思!” “你接着说。” “师伯的名字是江素问,素问,是一味草药的名字,所以师伯他其实是一株素问草。草木无心,师伯是这天底下最适合修无情道的人。” 怪不得素问二字听来耳熟,原来是一株药草的名字。 “师伯的师父,也就是我的师公,多年前窥探天机,给青霄宗卜过一卦,发现青霄宗在千年之内将面临一场灭顶的劫难。” 灭顶的劫难? 指的应当就是魔祖啼野杀上青霄宗的事了。 “这场灭顶之劫的唯一破局之法,就是在凡世中找到一个孩子,他可以改变青霄宗的劫难。而这个孩子,就是当年的江师伯。师公得到这个卦象后,匆匆忙忙地下了山,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江师伯出生在昭陵,那一年昭陵发了洪水,生了很怪的传染病,当朝的南安王烈玉山下命,封死昭陵所有进出的道路。虽然拯救了昭陵城以外的人,却残忍地牺牲了昭陵城中的人。” “江师伯生在一户经商的富甲家中,排行第二,被称为江二少,那一年,他只有五岁。我听师公说,江家人在走投无路之下,全部服了鸩毒,连两个孩子也没有幸免。因此当师公不辞辛苦地找到江师伯时,见到的只是一个死去的孩子。师公把江师伯的遗体带回了青霄宗,不惜逆天改命,用一株素问草重塑了江师伯的身体,将他‘救’了回来。江师伯醒来后,对过往的记忆忘了大半,连父母也不记得了,没有痛觉,没有喜悲,就像草木一样。师公对此虽然有些不忍,但是,也许这就是天意。无心,自然无情,唯有无情之人,才能将无情道修炼得登峰造极,而青霄宗数万年来所崇尚的,正是无情道。”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凌烨子用的那把云华剑,原本是凶剑,到了凌烨子手里却成了宝剑。和尚以前说过,锻造云华剑的铸剑师曾经是个郎中,云华亦是草药的名字,想来是同类相引,反倒使得云华剑的凶性收起来了。 147.只此浮生是梦中 就在这时,冷月环回来了,兴冲冲地推开门,道:“火狐狸,快来!” 伏䶮见她高兴的样子,不知是什么美事,起身随她去了。 冷月环带着伏䶮来到西眉群山的一座山峰上,那里的雪更大,更厚,踩在上面咯吱作响。雪地之中立着一个突兀的竹篮子,里面关着两只又肥又大的雪兔子。 冷月环笑着说:“只有这么冷的地方才有雪兔子,我守株待兔,等了半天。” 伏䶮的眼前一亮,把雪兔子拎出来,感叹:“真香啊。” “这里出了青霄宗的地界,不算犯忌,青霄宗的菜又素又淡,我知你定不喜欢,这兔子当我特意请你吃的。”冷月环拎起另一只兔子,熟练地在雪里捡了几根树枝,“跟我来。” 二人来到一个山洞里,把两只雪兔子烤了,香喷喷的油从肉里滴下来。 两只狐狸,一个每天跟和尚待在一块,一个每天跟道长待在一块,就算有尖爪子也被经法道法给按着磨平了,此时躲在洞里烤起两只雪兔子也觉畅快,盯着烤架两眼直泛光。 “对不住,小梨花,我要吃你了。”冷月环道。 “对不住,小海棠。”伏䶮也道。 这两句话后,山洞里安静了,只有专心吃肉的声音。 他们填饱了肚子,伏䶮坐在一块石头上,想起马小牛的话,道:“原来凌烨子是一株素问草?” 冷月环点点头,“本来小叶子自己也不知道。” “那你为何还是随他回青霄宗?” “草木无心,的确。”冷月环放下手里的树枝,看向伏䶮,“可是草木无情,一定如此?” 伏䶮思索,妖界当然有桃花妖、兰花妖这种,但凌烨子不是妖,而是人,被草木塑以肉胎,这属于两码事,不能相提并论。 “掌门告诉我,他是素问,素问无心,我深以为然。”冷玉环托起下巴,继续道:“小叶子擅入妖界救我的命,是以报答我在凤蛊山救他的恩,也合情合理。可是,他却来锦悠城问我要不要与他回西眉山,青霄宗上千律条,无心剑谱上百页,当中从来没有任何一句写过,无情道需伴一名女子修行,何况我是狐妖。” 伏䶮听完,一阵默然。 “魔祖啼野杀上青霄宗的那天,小叶子的确拨响了伏羲琴,都说只有至极无情之人才能做到,我不明白他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我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即使如此你也要等下去?” “如果我们本该成情人却如此错过了,我该有多后悔,等老了进了棺材,一想起此事,怕是要突然诈尸,千里迢迢地蹦着到他面前,阴气森森地对他说,没与你做成夫妻是我这辈子的遗憾。”冷月环说着,举起两条胳膊,做出一副诈尸的模样。 伏䶮笑了,道:“凌烨子造了什么孽?” “你该问他积了什么福?” “等你们成亲那天,叫我上座,我还没尝过堂堂一个掌门亲手奉的茶。” “若真有那一天,论得上是我长辈的,也只有你了。” 其他亲故基本都死在了霞川,提到此事,二者都一阵沉默。 许是冷月环不想陷入丧亲的悲痛,没有沉默太久,对伏䶮问到:“我看你来时心事重重,脸色也不好,这是为何?” 伏䶮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造化弄人。” “我见阿池今非昔比,气质、眼神、谈吐也都与以前大不相同,完全是个佛子,若非那张脸长得一样,我差点儿不敢认他。不过,你们却还在一起,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因着一些事相伴而行。”伏䶮不想告诉冷月环他在锦悠城里杀了很多人的事,“迟早会分开的,你也看得出来,他离得道不远了。” “我想问的就是此事,阿池终要成佛,可是你呢?还与他朝夕相处,如此算着倒数的日子,是不是对自己太残忍了?” 冷月环还是了解伏䶮,即使几百年不见,也看出了他当下的境况。 伏䶮不语。 冷月环猜测,难道火狐狸还对和尚抱着一丝希望?她却不知,伏䶮自己也时日无多了。 伏䶮站起身来,用雪把火苗盖灭,道:“天快黑了,回去吧。” 二人回到缥缈宫时,夜色正好黑了下来,各自回了房间。 缥缈宫很大,伏䶮与和尚不在同一间房。夜里,伏䶮本在打坐调息,忽然觉得浑身冰寒,疼痛不已,便知是魔炁又在作祟了。他望向窗外,见和尚那屋的灯还亮着,便搭上一件玄色大氅,关上房门,走向对面的房子。 门没有锁,伏䶮也没敲,直接推门进去了。 和尚大抵没想到夜深还会有人来,而且竟不敲门。伏䶮进去的时候,感到一阵热气,眼前挡着一扇屏风,屏风背后有一道人影。 伏䶮绕过屏风走进去,果不其然,了玄未着寸缕,正在浴桶之中闭目养神。伏䶮刚要说话,却又驻足,目光定在和尚身上,朦胧的水雾中,一道黑龙在和尚身上若隐若现。 佛门中人,难道也允许刺青? 伏䶮心中生疑,问道:“你身上是什么?” 了玄睁开眼,垂眸看了一下,没有说话。 伏䶮朝着了玄走近,想要细看那刺青,了玄却要穿衣。伏䶮的行事霸道,抬手按住和尚的肩膀,直接将他按回水里,但他也不再关注那个刺青,转而盯着和尚的唇。 尽管伏䶮的身上疼痛不已,却还是心起一念,道:“今夜我们做吧。” 和尚道:“你的魔炁重了,待我把衣服穿上,帮你压制。” 伏䶮重复道:“我说,我们做吧。” 和尚道:“待我片刻。” “不需要你穿衣服。” “不穿衣服就是失礼了。” 驴唇不对马嘴,说的都不是同一桩事,这和尚揣着明白装糊涂。 伏䶮撑着木桶,俯下身盯着和尚,他的眼神虽然冷静,甚至称得上冰冷,却是尤为咄咄逼人,像是蓄势待发的狡兽,而和尚的目光依旧波澜不惊,只是淡然地平视着他。不知不觉间,伏䶮的肩峰压得更低,离和尚的那张唇更近,将要覆上时,和尚却后退了。 伏䶮的动作一滞,金眸一抬,直直地盯着他,也就停顿半秒,不容分说地咬上了和尚柔软的唇。伏䶮闭上了眼,和尚仍是睁着,他看到伏䶮轻颤的睫毛、苍白的面色,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淹在水里的手想抬起,转而握成了拳。 这一吻不知持续了多久,许是连沐浴的水都有些凉了。伏䶮低头看去,对方竟然真的一点反应都没有。就算是在琉璃塔里,和尚的嘴再硬,下半身也是诚实的,如今却不然,原来他的心中当真毫无波澜。 和尚拿起衣服披好,对他道:“魔炁发作,拖得越久,对身体损伤越大。” 伏䶮的面色含愠,看着和尚,一字一句道:“便又如何,我难道稀罕你的怜悯?” 言罢,二者对视片刻,伏䶮蓦地抬脚离去,头也不回。 他身上的玄色大氅连寒气都还未散尽,就又回到冰天雪地之中。 148.只此浮生是梦中 片刻之后,伏䶮的房门被敲响了,许是还记着伏䶮体内魔炁的事。 伏䶮没有回应,对方在雪夜中敲了许久,伏䶮也没有开门。 次日一早,伏䶮动身去找凌烨子。 青霄宗中的人皆非寻常之辈,那些长老也不是吃素的,不知何时便会发现伏䶮是妖魔,啼野杀上过青霄宗,宗内都对魔有深仇大恨,所以他不可在此久留。 只是伏䶮没想到,有人比他来得还早,他向青霄宗弟子一问,才知是和尚在里面。 伏䶮在门口等了一刻钟,见到和尚从中出来,伏䶮没有理会他,直接走了进去。他来到殿中,坐在凌烨子对面,将自己的来意告诉了凌烨子,凌烨子并不显得意外,想来和尚已把事情告诉过他。 既然如此,伏䶮也省了口舌,干脆开门见山地问凌烨子:“你可知青霄宗师祖、第一仙帝,将欲行的下落?” 凌烨子没有兜圈子,如实道:“师祖八成是在凤蛊山一带。” 伏䶮感到惊诧,又问:“凤蛊山…可我听说他已隐世十三万年,你如何得知他的去处?” 凌烨子摇头,“也算不上得知,我翻看过宗内秘箓,根据师祖隐世之前的踪迹,从中推出这个结论。” 伏䶮皱眉,疑惑道:“啼野之前去了七八次凤蛊山,如果将欲行就在那里,啼野怎会没有发觉?” “师祖的阵术出神入化,无人能比,如果他想隐世,天地间无人找得到他。” 伏䶮想起冷月环以前讲过的凤蛊山恶鬼,又问:“那啼野屠杀凤蛊山村民的时候,把村民们炼成恶鬼的时候,将欲行也不知道吗?” 凌烨子道:“若想不被外人察觉方位,需要封上自己的五感,许是这个缘故。你此行凤蛊多有危险,不如我与你同去。” 伏䶮拒绝道:“不,你若是与我去了,冷月环会起疑,以她的性情,定要来涉险其中。” 确是如此,凌烨子一阵默然。 伏䶮又问:“我要怎么找到将欲行?” “伏公子把这个带上。” 凌烨子揭开案几上的水色锦绣,布下盖着的是一把银色的琴,泛着寒芒。饶是伏䶮坐得甚远,也感受到了从琴身散发出的钻入骨缝里的寒凉。 “伏羲琴。”伏䶮惊愕,“你要把它交给我?” 伏䶮是妖魔,凌烨子不会看不出来,即使他与啼野有仇,但本质上他与啼野同党,凌烨子把伏羲琴交给他,无异于把底牌交到敌人手里。 凌烨子看向伏䶮,虽然那双寒眸看起来毫无感情,嘴中却如此道:“我放心交给你。” 伏䶮闻罢,长长地看了凌烨子一眼,他想起冷月环昨日的话,心中动念,拿起桌上的茶杯,道:“我走以后……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她在霞川的亲故多已不在,只能有劳你多照顾。今日我以此茶代酒,就当提前喝了你们的喜酒,日后……你要好好地娶她。” 说罢,伏䶮不容他拒绝,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凌烨子默然地看着伏䶮将茶水饮尽,无声半刻,缓缓道:“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伏䶮听到凌烨子亲自答应,心知此事落定。无心的草木,无情大道的修者,离万人渴望的成仙只差一步,却转身迈向红尘,他是该相信冷月环当初没有喜欢错人。 伏䶮出神片刻,想起和尚也找过凌烨子,问道:“刚才和尚来找你说什么?” 凌烨子这次答得倒没有那么痛快,模棱两可地道:“他来说凤蛊山的事。” 伏䶮想了想,不知那和尚对凤蛊山的事有什么要说,不过已经到了今天,再问这些也没必要。 趁着天色还早,伏䶮不想耽搁行程,起身对凌烨子道:“我今日就要下山,冷月环…我就不与她说再见了,免得她再追问。” “嗯。” 伏䶮背上那把伏羲琴,对凌烨子道:“多谢你的帮助,告辞。” 凌烨子的神色复杂,注视着伏䶮,道:“后会有期。” 伏䶮刚要走,蓦地又问:“江素问,此刻你是有情,还是无情?” 凌烨子迟疑了一会,答他:“许是前者。” 伏䶮但笑,背着伏羲琴下了山。 不料,他刚到山脚就见着了和尚,和尚牵着两匹白马,似乎早已等他多时。不得不说,这个和尚对他太过了解,早就料到他打算独自离开青霄宗。 既然如此,伏䶮也没什么好装的了。他接过和尚手中的白马,翻身上马,握住缰绳,两条长腿一夹马肚子,迎着太阳,向着凤蛊山的方向扬长而去。 …… 凤蛊山离西眉山很遥远,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并非几日之内就可以赶到。 不过,伏䶮无心观赏风景,一路来他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也没有像在垂泪城那样,悠哉地休息吃饭喂鱼。 直到出了十二州,进了琊国的边界,马儿露出明显的疲惫。伏䶮把马儿带到林中放生,等马儿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他才回过身,自林间一步步走回古道上,每一步都显得有些缓慢。 这一路来,他与和尚几乎不曾说话,也不曾回头看和尚有没有跟上,反正看不看都一样,他知道和尚一定就在身后。 二人来到一家小小的食肆里,随意地点了两碗汤、一道菜,朴素得很,连口肉都没有。伏䶮一边吃着,一边想着什么,吃完时,他抬起头,看向和尚。 一抹残阳从小窗斜照进茅屋,映在和尚的脸上,和尚穿着月色袈裟,眉峰很淡,骨相极其好看,掌中缠着一串佛珠,也在看他。 二人的目光交融,晦默深沉,交横绸缪,一时无人移开。 千言万语,仿佛都寄在这目光中,可惜和尚的心思太过难猜,伏䶮一句也无以从中读透。 伏䶮缓缓地收回视线,道:“小二,结账。” 小二殷勤地跑过来,收了伏䶮留下的碎银。 付完账,伏䶮起身正要走,和尚却对他道:“你的靴子被马鞍磨破了,再买一双吧。” 伏䶮怔怔地低头,发现自己的靴子侧边被磨出了毛边,有些破损,但其实很细微,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趁着太阳还没落山,他们来到街市上,刚好遇上街口一个卖鞋子的老爷爷。伏䶮走到老爷爷的摊前,蹲下来,细细地看那些靴子,就好像他真需要一双好靴子似的。 和尚也弯下腰,认真地帮他找一双好靴子,他们把每一双靴子都看了一遍,却还是没有选好。 连老爷爷都忍不住了,问道:“小公子,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靴子啊?” 伏䶮答:“我想要一双穿不坏的靴子。” 老爷爷说:“我家靴子缝的是千层底,很耐穿的。” 伏䶮又说:“我还想要一双不会沾泥泞的靴子。” 老爷爷愕然,道:“小公子,这你就为难老朽了,靴子沾不沾泥泞,可在于人,不在于靴子呀。” 伏䶮道:“而我偏要这样的靴子,所以我选得久一些,又如何呢?” 老爷爷无奈道:“选吧,选吧,老朽不催了。” 伏䶮把那些靴子看了好几遍,良久之后,他才买了一双白色的云头靴,而那双云头靴,却是他拿起来看的第一双靴子。 伏䶮付过银钱,提着靴子,来到树底下的一块大石头前。他坐在石头上,把旧靴子脱掉,换上新靴子。当他穿好新靴子想要起身时,和尚忽然蹲下来,按住他的脚踝,帮他把没塞好的裤脚弄平整。 “哥哥你真不知羞,还要别人给你穿鞋。”这时,不知道从哪冒出了一个小姑娘,眉心有一红点,眼睛水汪汪的,吐着舌头嘲笑他。 “小嘴叭叭的,哪儿来的丫头?”伏䶮道。 “哼,我娘说,只有夫君才能给娘子穿鞋呢。” “瞎说,难道你小时候的鞋不是父母给你穿的?” 小姑娘的眼珠子转了转,道:“可是你们不是小孩儿呀。” “我确实不是小孩儿。”伏䶮笑道,却笑得一脸可怕,“我还不是人呢,狐狸可没这种吃饱了撑着的说法。” “你是狐狸?”小姑娘大吃一惊,也是天真,立刻就信了,她连忙跑到和尚身后,道,“和尚哥哥,你赶紧把这只狐狸抓走呀。” 和尚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小姑娘一脸紧张,道:“把他抓起来,捆起来,然后教他怎么穿靴子。” 伏䶮说:“有更好的事你不撺掇他干,却让他教我穿靴子?” 小姑娘问:“啥子更好的事?” 伏䶮正要说话,就被和尚拦住了嘴,只剩两声唔唔。 149.只此浮生是梦中 “妙音,你怎么又瞎跑呢,马上就要给弟弟栽树了。”随着话音,远处走来一位老妇人,蒙着蓝色头巾,一把拉住小姑娘的手,满脸急切地说道。 “这就来了。”小姑娘应承道。 老妇人注意到妙音旁边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位是出家人打扮,突然变得虔诚谦卑起来,她对着和尚深深地施了一礼,客气道:“原来今天有大师来到法照林,真是我们的福气。” 妙音也站在一旁,有模有样地学着老妇人的动作,也朝着和尚施了一礼。 老妇人并未着急离去,反而对和尚问道:“今日是我夫人家二娃的生礼,老妇冒昧想邀请大师为娃儿点灯,不知大师答不答应?” 伏䶮问:“点灯?” 妙音笑嘻嘻,对他道:“生礼就是在法照林里种一棵婆娑树,再在树下点一盏明火。娘亲说这个灯代表着人的阿赖耶识,平时都是父亲来点,但是如果当天有路过的出家人愿意帮忙点的话,说明这是佛陀选中的娃娃,以后有无量福咧。” 老妇人连忙纠正道:“女娃娃不要无礼,要叫大师。” 妙音改口道:“大师哥哥。” 伏䶮挑眉,听说琊国是一个佛国,举国信奉佛教,看来果真如此。 和尚一直是个老好人,只要有人对他提要求,不管认不认识,他都不拒绝。伏䶮转念又想,也不是不拒绝,和尚这几辈子嘴里的‘不’字,好像全都说在他这里了。 果然,和尚答应了那位老妇人。 老妇人面露喜色,走到不远处的一小撮人当中,对着当中一位裹着华贵绸缎的年轻妇人,高兴道。 “夫人,夫人,今日来了一位大法师,答应给二娃点灯。” 夫人一听,也喜上眉梢,抬眼见到和尚,连忙走过去将人邀到人群中来,朝着和尚行了更加郑重的跪拜礼,虔诚道:“多谢大师愿意帮我儿点灯,实在是我儿之幸。” 伏䶮举目望去,法照林中有成千上百棵大大小小的婆娑树,有的是刚栽的小树苗,有的树正是茁壮,还有些树生长到一半就被拦腰砍断了。此时,这头的人正在满心欢喜的种树,那头的几人却在恸哭流涕地砍一棵树。 妙音发现伏䶮在盯着远处悲伤的那几人看,她既害怕狐狸,又忍不住话痨,小声道:“我们是生礼,他们是灭礼,大树就是我们的生命,跟着我们一起生灭,被砍掉后要做成死人棺材的。娘亲教过我,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伏䶮道:“你懂得可真多。” 妙音有些小得意地笑了。 这时,妙音的母亲注意到伏䶮,客气问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妙音抢话道:“他不是公子,他是一个狐狸!” 老妇人赶紧纠正她的语言,“妙音,可不要乱说话。” “真的,真的,他自己说的。”妙音指了指伏䶮,又指了指和尚,奇怪地说道:“这个是狐狸,这个是大师,你们说,大师是不是要抓狐狸?可是这位大师怎么还帮狐狸穿鞋呢?” 年轻妇人尴尬道:“女娃娃的年龄小,童言无忌,还请二位莫怪。” 这时,来了一位壮汉,对他们道:“夫人,全都准备好了。” 年轻妇人牵着妙音走过去,一家人把婆娑树苗的根埋进法照林中,妙音从木桶中舀了一瓢清水,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把清水浇灌在土壤里,然后,他们将一个写有名姓的竹牌用红线挂在枝头。 这一场景很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一棵小树苗在亲人的目光中扎根向土。 过了一会儿,有个人抱来一个类似于佛龛的小木房,放在婆娑树下,另一个人捧来一盏琉璃莲台样式的灯,放入木房之中。 年轻妇人朝着和尚摆出一个邀请的动作,道:“这就是我儿的灯,还请大师为我儿点灯。” 此时,天色有些暗了,法照林中亮着无数盏青灯,更加显眼了,随着土坡的高高低低而错落着,青灯点亮人们的阿赖耶识,照亮荟荟众生的迷途。 和尚朝那位母亲颔首,走到幼小的婆娑树前,双手合十,念了一语佛偈。 伏䶮看着和尚的背影,这背影清瘦有力,月色袈裟显得古朴皎澈。 到了点灯时分,周围比刚才还要更安静,有人上前为和尚递上一支香,和尚用手掌挡着风,低身缓缓地将莲灯点亮。 琉璃莲座中灯火通明,柔和了和尚的轮廓。 这一刻,伏䶮忽觉与和尚很遥远,像明月和沧海之间那么远,月光照着沧海,沧海却生出错觉,以为自己独占了明月。 事后,年轻妇人为了表达感激,邀请二位到家中吃斋饭,她的盛情难却,二人只好答应。 妙音看起来很高兴,一路哼着歌,蹦着跳着,对伏䶮的畏惧感好像也减少了,总是抬头想与他说话。 伏䶮看出来了,对她道:“肚子里有话就说吧。” “哥哥,你们狐狸,是不是都吃肉啊?” “是啊。” “那你是什么颜色的狐狸?” “火红色的。” “你是不是有毛绒绒的、红色的大尾巴?!” “以前有。” 妙音摸了摸脑袋,说:“那我就摸不到尾巴了?” “有也不给你摸。” “哼!”妙音跑到和尚身旁,说:“大师哥哥,你有没有摸过狐狸尾巴?” 童言无忌,和尚却被噎住了。 “我知道了,你连他的脚都摸过,肯定也摸过他的尾巴。” 伏䶮拎着她的衣服一角,说:“你怎么问个没完了?” “你还没说,你的尾巴是怎么没的呢?” “没了就是没了。” “还有人偷尾巴吗?” “没有人偷尾巴。” “到底怎么没的呀?” “烧没了,砍没了,掐没了,劈没了,反正就是没了。” 妙音掰着手指数了半天,道:“骗人,狐狸只有一条尾巴,哪儿有你说的这么多呀?” “你懂什么啊,小朋友。” “神话里说,狐狸很喜欢自己的尾巴,只会把它送给最爱的人,你也是吗?” “我不是。” “啊?” “我只把它送给我最恨的人。” 150.只此浮生是梦中 翌日,伏䶮与和尚往凤蛊山的方向走。 琊国地界重峦叠嶂,多山多水,但是人迹稀少,越往东边走,能见到的人影和房屋就越少,反倒是百步一座塔,千步一梵刹,佛教建筑量多如林,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大大小小都是庙宇古寺,当地住民多为信徒打扮,无论男女,偏爱身穿木兰色或纁色的缁衣。 此刻,朝云初生,日光迸射万丈,照耀着数千梵刹,奇形怪状的云好似巨大飞鱼,在天上自在漫游,掠过金日之前,使天地时而昏沉,时而明亮。 前方响起渺渺钟音,遥远之处传来僧人的诵经声,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 二人走在僻静的古道上,周遭分明无人,却能闻到醇厚的檀香,这香气仿佛已融在了琊国的空气里,无处不在,无处不浓。 伏䶮被古道一侧的陡峭石壁吸引了目光,千仞高的石壁上凿着数百个壁龛,鳞次栉比,每个壁龛中都有一尊佛像,或怒或慈,或笑或悲,或大或小,手势各异,有劲风从佛龛中迂回吹过,发出萧萧之音。 石壁中间之处,凿有一尊巨大无比的卧佛,卧佛的袈裟错落有致,连细小褶皱都被清楚地凿了出来,卧佛的悲眸低垂,看着眼前成百上千的梵刹之林。 伏䶮问:“为何这些佛的眼眸都是三分睁、七分闭?” 和尚答:“因为佛要三分观世界,七分观内心。” 伏䶮望着那些佛龛,石壁的佛龛旁边还有壁画,画的是西方极乐世界,他又问:“好一个西天极乐,这就是他们想要的?” 和尚没有回答。 “也是你想要的?”伏䶮看他。 和尚还是没有回答。 “都说跳出轮回,修得无上觉,就能永无烦恼。”伏䶮道,“诚然,灭杀七情六欲,强迫自己不去追求,这样当然没有烦恼,却也再得不到了。如此行为,把自己想要变成自己不想要,便成了众生仰望的佛?” 和尚低眸看他,问:“你无论如何也不肯断掉你的所求,对吗?” 伏䶮斜眸向他,眸光冰冷锐利,“对。” “纵使你感到苦?” “纵使我感到苦。” “你不是觉得困惑,想得到一个答案?” “我总会得到这个答案。” “但是你的命不长了。” 伏䶮不语,他的颌骨之处鼓动,似是咬了两下牙,缓道:“凤蛊山也近在眼前了。” 足下的古道仍然望不到尽头,肃杀长风拂走古道上的尘土,梳开古道两侧的桠枝,似是在等候他走下去。 “你曾经被天雷所催却无力反抗,修炼九世却一无所获,这些时候,你在心中想的是什么?” “我想…这全都怪我过于弱小,受制于天,受制于地,不得逍遥。” 和尚闻言蹲下身,用一根手指按住正在缓缓爬行的一只蜗牛,那蜗牛立刻就动弹不得,它看不到背上的那根手指,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那你看地上这只蜗牛,心中想的又是什么?” 伏䶮默然地注视着那只蜗牛,道:“……我和这只蜗牛,没有任何区别。” “现在,你可以轻易地杀死它,要不要杀?” “不杀。” “为何?” “我们同病相怜,它只想活下去,我为何杀它?” “它比你弱小得多。” “弱小不是它该死的理由,反倒是它在世生存之艰辛,显出它生命之可贵。” “你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你体悟了弱者的艰辛,拥有了慈悲心、同情心、恻隐心、怜悯心,换句话说,其实你也拥有一颗菩提心。” “我杀了这么多人,怎么会有菩提心?”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纵使你是杀人无数的妖魔,或是祸害六界的魔头,当你发现了自己的菩提心,就可以不再是魔。” “然而我不这么认为。”伏䶮盯着那只苦苦挣扎的蜗牛,道,“一旦成魔,身不由己。因为魔是一把两头开刃的刀,只要我拿起屠刀,就再也不能放下。如果我放下这把屠刀,那些恨我、怨我、巴不得我下地狱的人便会立刻抄起这把刀,毫不犹豫地冲上来杀死我。” 和尚松开手指下的蜗牛,眸光微动。 “虞渊城的牵机神女被啼野骗入魔道,她因魔炁而无比强大,也因魔炁变得无比虚弱。当她开始虚弱的时候,她的刀就没了,只敢借助一个神像来装神弄鬼,终日躲在吸星楼的最顶层,被痛苦折磨着。她知道那些被她害过的人都恨极了她,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最后,连她自己都盼望以死解脱。我动手杀她的时候,她竟然对我笑,我想,她在笑什么?” “……原来,她是在笑我也终有这一天。” 那只蜗牛逐渐爬远,伏䶮道:“所以,我不在乎我是不是有那一颗菩提心,有又如何?重要吗?” “你是说,你想在魔道里一条路走到黑?” “我必须要一条路走到黑。” “你踏入魔道之前的日子,远要比现在快乐。” “就因如此,我正心正行,明明什么都没做错过,却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世道本就不白,天是黑的,地是黑的,我也是黑的。我无法回头,犯下的罪孽无法洗清,一旦浸染,就不得不在这条路上走到底。” 和尚沉默。 “佛怕种因,魔怕结果,如果这些都是我必须承受的果报,我只想知道我的因到底是什么?”伏䶮敏锐地看向和尚,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和尚没有回答,只是问他:“你后悔吗?” 后悔,指的是哪件事? 是否后悔把佛心还给了和尚? 还是是否后悔犯下的罪业? 不管问的是哪一件事,伏䶮都已甘愿了,他只有一个回答。 “我绝不后悔。” …… 远处,传来一声自喉间发出的怒音,长鸣不绝,有如从地狱里翻滚上来的声音,又如从四大金刚的胸腔中震发出的声音,唤起万物潜藏能量,威严肃穆,令闻者皆头皮发麻。 随之,一道宏亮的钟声响彻数里,震出波澜壮阔的声浪,在山峦之间不断地回响。 伏䶮闻声看去,只见山下远处有一城,城中的梵刹更为密集,构成气势磅礴的梵宫,念咒之音和钟声都是从当中发出来的,隐约可见有人正在跪地朝圣。 和尚的身份享誉十二州,必定也会受到琊国子民的敬重,如果他去这梵宫,肯定有人能认出他,并将他奉为如同皇帝般的上宾。 然而,和尚并未看那山下梵宫一眼,只是默然地接着沿那条古道往下走,毫无要踏入那金碧辉煌、被众生景仰之地的意思。 伏䶮深深地看了那梵宫一眼,继续踏上这条狭窄荒凉的古道。 …… 这条古道越走越逼仄,越走越向山的深处,不知何时两头已全是悬崖峭壁,朝着头顶压过来,遮挡住明亮的苍穹,只留下一条白线。 最狭窄之处,竟只容一人通过,有如风洞。 伏䶮心觉怪异,抬头望去,倾于头顶的石涯上竟然凿刻着一尊尊的石像。一开始,伏䶮并没有认出那些是谁,直到他看见当中的迦楼罗和夜叉,才识出那些石像就是天龙八部。 不知他们在这逼仄之中走了多久,和尚走在他的前面,两边石涯挡去天,压住地,这里仿佛是未被一斧劈开的混沌,无声无息,只有伏䶮与和尚两个人,只能听得到鞋履轻踏在尘土上的动静。 直到眼前变得豁亮,他们来到了一片空旷之地,一个巨大的湖泊映入眼帘。这里尤为寒冷,湖泊表面也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仿佛多年不曾融化,泛着光泽,犹如一尘不染的明镜台。 湖的对岸之处,有一个破败不起眼的寺庙,藏在草木深处,红漆已经被雨水冲淡了,紫烟也早就断绝了。 此时天色已晚,夜凉如水。伏䶮与和尚从湖的冰面上走过去,许是湖泊过于明净的缘故,冰面倒映出漫天星河,也倒映出他们二人的身影,一白一黑,有如宣画。 这里静得可怕,万籁俱寂,使人不敢高声语。 他们从冰湖上走过,来到寺庙之前,伏䶮意识到什么,抬头望去,才发现凤蛊山已然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 虽然有提到天龙八部,说到迦楼罗,但是本文中所有的龙的形象都是大家传统认知的那种龙,并不是印度佛教里被迦楼罗当成食物的龙。本文属于架空的世界观,一半是纯粹虚构,一半借用佛教道教。 151.只此浮生是梦中 站在寺庙之前,伏䶮的脚步迟疑了一瞬,仿佛有不想面对的事,但还是踏了进去。 他在庙里看了看,到处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墙前有几个紫铜做的转经筒,刻着他不太熟悉的梵文。 伏䶮用手拂去转经筒的灰尘,细看两眼,问道:“和尚,转经筒上写的什么?” 和尚低眸看向转经筒,看完上面的内容,一眼了然,但没有念。 伏䶮却很想知道,“是什么?” 和尚沉默半刻,念道:“六道众生,贫穷无福慧,入生死险道,相续苦不断,深著于五欲,如牦牛爱尾,以贪爱自蔽,盲瞑无所见。” “……若得……具三十二相,天人夜叉众,龙神等恭敬,是时乃可谓,永尽灭无余。……是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普佛世界,六种震动。” 伏䶮看向自己眼前的转经筒,依稀识出两句。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伏䶮先是一怔,尔后默然。 他转身找了一块草席,掸掉席上的灰尘,坐在上面。他的脸朝着破庙的大门,刚好一抬头能看到凤蛊山的轮廓,他一手托着下巴望着凤蛊山,一只手迟缓地转着他的长箫。 和尚坐在陈旧的蒲团上,闭目打坐,被尘世遗忘的庙宇恢复了宁静。 一阵风吹来,吹了伏䶮满面的尘土,他闭上眼,耳旁仿佛能听到梵音,念着那转经筒的经文,待风过时他把眼睁开,梵音又消逝了。 从前,伏䶮每一世都遇上和尚,他感到纳闷。后来,啼野从他肚子里掏出一颗佛心,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天雷将他逼得痛不欲生,他既怒火中烧,又莫名其妙。 每一次发生这种事,他的脑中都会追问三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了找到这个答案,伏䶮从阙月寻到青霄宗,又从青霄宗寻到凤蛊山,如今,凤蛊山就近在眼前,真相几乎唾手可得。 然而,伏䶮却没有感到喜悦,甚至连激动的感觉都没有,反之,他的身体开始作痛。和尚如往常一样为伏䶮压制魔炁,不一样的是,伏䶮的疼痛没得到半点缓解,反倒更厉害了。 他身上的某个地方,很疼,非常非常疼,那种痛好似积攒了很多日子,一直麻木地蓄势待发着。 “和尚。” 伏䶮忍着疼,叫他。 “和尚。” 和尚没有睁眼,只是轻声道:“在。” 听到他的回应,伏䶮莫名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伏䶮终于做了什么决定,道:“我们不去凤蛊山了。” 和尚沉默片刻,道:“……凤蛊山已在眼前,明日便可抵达,去吧。” “……” “……此行山路艰险坎坷,多多小心。” “我自己去?” 和尚再次沉默,伏䶮等他回答。 终于,和尚道:“……我力有未逮,只能送你到这里。” 伏䶮盯着和尚闭上的双眼,和尚却不看他一眼,他的恨意覆霜,直勾勾地盯了良久,语气却变得弱了,商量道:“我不去凤蛊山了,你也不悟禅了,……我们回家吧,和尚。” 和尚沉默了很久。 久得仿佛这是他要接的最艰难的一句话。 阒无人声。 伏䶮在等着他的回答,同样等了很久。 这一路来,和尚每一次回避伏䶮的问题,伏䶮都没有刨根问底,但是今天,这是最后的机会,他必须听到一个结果。 这庙中如此静谧,静到只听得见伏䶮自己的呼吸声,静到他怀疑这座山、连同这个庙都是他的幻觉。 最终,和尚缓缓开口。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万事既已注定,应当不复强求。” “是不复强求,还是不想强求?” 和尚没有回答。 一片死寂。 这是夏夜,伏䶮却感到寒意。 这种寒意冻结了他的心,他的血脉,连他的笑都冷了,带着冰碴。 “不堪破因果,不了结尘缘,不得无上菩提……你既已堪破因果,自是要了断与我的尘缘……” “……我在痴海城害你不浅,你却以德报怨,在金幼城袒护于我,多次助我压制魔炁,还不顾跋涉、不远万里送我到这里。”伏䶮道,“……九世苦禅,你的圆满近在眼前,若是我来临门一脚拦你成佛,……就显得我太狼心狗肺了。” 和尚的眼睫一颤,没有说话。 “所以……我只问你最后一遍,你当真,要留在这里?” “……是。”和尚道。 一阵猛风刮来。 呼呼咆哮。 吹倒了供桌上的烛台,香炉亦被掀翻。和尚手掌间的念珠脱手,挂到降魔杵的尖上,线断珠落,佛珠分崩离析。 伏䶮知道作痛的是哪儿了。 原来是他的心。 他的金眸灼灼发冷,瞳光里忍着颤,喉中字字干涩,他深吸口气,徐徐地挤出这几字。 “你我九世历来,种种情仇,皆成过往……而今桂树枯矣,旧庭毁矣,情不复矣,尘缘断矣……”他的话音一顿,字字干涩,“恭喜你,和尚,修得圆满。” 尘埃落定。 圆满即是灭度,灭度者不入轮回,庙中一别,便是永别。 经年的落花时节又逢君,于他们而言,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伏䶮沉默着转身,向外走去。 那些积攒了好多日子的,麻木地蓄势待发着的痛,最终都气势汹汹地来了。 它们长驱直入,扩散进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他的身体成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大窟窿,再也挡不住灌进来的寒风。 他却还是顶着风,往庙外走,往凤蛊山的方向去,仿佛离开得平静,没有回头。 一看一肠断。 好去莫回头。 去吧。 庙中,黑如混沌,寂若无人。 冷寂烛台倒歪,零乱佛珠滚地,转经筒盛着凄清月光。 整个尘寰都遗弃了这座破庙。 和尚闭目禅坐,月光所照之下,眼角竟有一行清泪。 …… 伏䶮孤身走过冰湖,走过草莽,他好像今夜醒了一场梦,一场做了一辈子的梦。 睁开眼后,山穷水尽,他的眼前只有这一条路,那是往凤蛊山去的路。 他走着,走着,忽地停下了脚步,站在高处,回望那一座破庙。 伏䶮的两眼干涩,远远地、久久地望着那一座破庙。 他就像被定住了,站在那里,一直望着。 旭日越升越高,天彻底亮了起来,过了很久很久,又从西边落了下去。 破庙悄无声息,令人绝望。 就这样,天亮起来,黑下去,又亮起来,又黑下去。 这时间漫长得像要海枯石烂,天色沉得好似死灰,仿佛连这苍天也跟着一同老去了。 伏䶮满身寒霜,一动不动地杵在石头上,像是长在石头上的一只蘑菇。 那天,他似乎发现了什么,麻木的眸光晃了一下。 远处的冰湖竟然融化了,冰面沉入水底,湖面上波光潋滟,渐渐地,化开的湖中涌现出一朵朵千瓣青莲,旷世罕见,承载着旭日光辉。 伏䶮怔住。 一阵清风迎面,风中携着浓郁的花香。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到空中落下五彩缤纷的天花,小白花,大白花,小红花,大红花,漫天风华,缭乱迷眼,他反应过来,这就是庙中转经筒上写的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 长风吹过整个琊国,吹过佛音,吹过梵宫,吹过法照林,姗姗而来,穿梭于纷飞的曼珠沙华之间。在这无人知晓的世外一隅,白光耀天,天花乱坠,极其烂漫,好似一场人间里最最最绚烂的火树银花。 伏䶮目睹着这一幕,他的眸光发颤,干涩的唇也碾出了血。 这一场绚烂烟花尤其短暂,美好总是留不住的,便如同他们共行的九世,匆匆而逝。 阿赖耶识所起的尘缘,就如和尚亲手点的那一盏灯般脆弱,他想起妙音念的那一句诗,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最后一朵曼陀罗华落入尘埃,伏䶮勉强挤出一声笑音,那笑声震在喉咙里,眼泪也落了下来。 他却浑然不觉,还在定定地望着,直到连他的舌尖也发咸了。 他才反应过来,他正在哭。 152.只此浮生是梦中 凤蛊山之中,一名男子身穿窄袖金纹玄袍,他的身形劲瘦挺拔,红发高束,露出红发之下的雪颈。 他的浑身泛着寒意,身后背着一把长琴,行走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令人胆颤。 他的目眦通红,仿佛才大哭过一场,孤身一人走在山野里。 他就像这山间的一阵风,身影上一秒还现这个地方,下一秒就出现在另一个地方,神出鬼没,流星赶月,临近傍晚时,他来到了最后的地方。 败花涧。 凌烨子曾说,将欲行隐居于凤蛊山中,不知具体位置,需要伏䶮带上伏羲琴。神器非凡,感应到将欲行时,自会震颤不止。 伏䶮依照此法,走遍凤蛊山,最终在经过山涧之时,伏羲琴发出低鸣,于琴匣中震颤。 伏䶮驻足,放眼望去,山涧的溪流潺潺,湍急的水仿若流云。山涧两旁盛开着极其罕见的花,黑色,状若蝶翼,盛开时呈现凋零之势。 花的气味与冷月环当年在信中所述相同,充满酸苦。 据说,十三万年啼野的灵窍就是碎在这里,化作亿万残骸。 伏䶮环顾四周,未见到任何草屋或洞穴。此地与寻常山涧无异,清逸秀丽,毫无破绽。 此时,一缕风吹过,伏䶮脚边的花随之一颤,只见,那花乘风化作黑蝶,两翅轻盈,尾翼长如丝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它柔美地扇动双翼,从伏䶮眼前飞过,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伏䶮迟疑地跟着它,倏尔,一阵更强的风从他身后吹过,扬起他的衣摆,数千朵花被风吹得飞了起来,化作灵动蝴蝶,络绎不绝,从伏䶮身旁纷纷擦肩飞过。 它们随风起舞,描摹出风的轮廓,成群朝着东边飞去。 伏䶮跟随这群蝴蝶,来到一个洞天福地。 洞天之外有一道水帘,极其隐蔽。 洞天之内水雾弥漫,头顶数丈高之处有个豁口,乍泄数道天光。洞里的水不深,蝴蝶向中央飞去,伏䶮淌水过去,来到一棵茂盛的树下。 他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如鸣佩环,从树干中传来。 伏䶮看向那棵树,于此一瞬,身边的景色骤然翻天覆地,洞天,水,全都不见了。 唯有那棵洞天里的树还在,浓荫蔽日,散发光华。 伏䶮惊诧地打量周围,此地美得宛如仙境,鸟语花香,纷红骇绿。 在树的前面,有一处吊楼,琴声从吊楼传来,几只黑色蝴蝶飞入吊楼之中。 他踏入吊楼,看到啼野竟然坐在窗边,低眸望着指尖的黑蝴蝶,手边摆着一盏茶。 伏䶮顿惊,心中警惕,锦绣屏风之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道。 “那不是他,不用紧张。” 伏䶮蓦地回头,屏风之后走出一位素未谋面的男子。 这男子面容俊雅,身如玉树,仙气斐然,广袖微鼓,自有清风相盈。 伏䶮猜测,此人就是那个开创仙界的第一代仙帝,东君的亲传学生,青霄宗的开山鼻祖,十三万年前亲手湮灭了魔祖啼野的……凡人,将欲行。 青霄宗历代掌门和弟子的气质都寒如冬雪,将欲行看起来却宛如一缕春风,能将所有冰雪消融。 将欲行一挥袖,窗边的啼野消失了,茶盏旁多了一个核桃大小的物件,那物件烁着黛色幽光,浓烈的魔炁从中散发出来。 伏䶮反应过来,这就是啼野在找的灵窍。 将欲行走到窗边,将灵窍收入怀中,抬手示意。 “坐吧,吾友。” 将欲行的对面还空着一个座位,日光跃过云纹窗棂,照在窗前的雅座上,一两个妃色花苞躺在案几上。楼内种满了琪花瑶草,楼外望去亦是百花争妍。此时有飔风轻掠,花香浮动,满楼余熏。 伏䶮走过去,坐在将欲行的对面,十三万年的漫长岁月没有在对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打量将欲行片刻,冷然相问:“我们认识?” 将欲行但笑,温和道:“认不认识并不重要,入此门中,不分情仇,皆为吾友。” 他抬手一招,一只绿色鸾鸟从窗外飞来,踩在窗棂上,嘴上衔着一只桃形倒流壶的把手。他摸了摸那只鸾鸟的脖子,将倒流壶从鸟喙中取下。那只绿色鸾鸟很有灵性地一点头,振翅离去。 将欲行将壶中液体酌入杯中,酒香四溢。 “我这里很多年没来过客人,一人饮酒总是无趣。”将欲行把其中一个酒杯推到伏䶮面前,笑道,“今日有幸邀君共饮,不如赏光喝一杯。” 伏䶮看了酒杯一眼,没有喝。 伏䶮在打量将欲行,将欲行也在打量他,二人相互打量片刻,将欲行道:“都说仇家见面分外眼红,可我们应该谈不上是仇家,你的两眼通红,难道是哭成这样?” 听到这句话,伏䶮稍微消融的寒霜又瞬间凝上了,他握紧酒杯,道:“我来时遇了很大的沙尘,被风吹成这样的。” 将欲行看破不说破,只道:“多情自古伤别离,就借这一杯酒,消了你的愁罢。” 伏䶮听了,指尖稍动,他确是渴望有一壶好酒,使他酩酊大醉,将情仇抛在脑后。 将欲行看到他身后的白玉琴匣,问:“这是伏羲琴?” 伏䶮颔首,道:“是。” 将欲行展颜,如春日初阳,道:“我为你备上一壶酒,你为我带上一把琴,实是妙哉。” 伏䶮解下琴匣,放到将欲行面前。 这把琴需要无情之人才能拨响,伏䶮自己绝对无法拨响它,此地隐秘安宁,想来啼野还没有找到这里。 将欲行打开琴匣,摸向那把神琴,目光中回忆着什么。 伏䶮没有打扰他,兀自饮酒。 对方出神良久,恋恋不舍地将琴匣阖上,叹道。 “可惜,我不能抚这把琴。” 伏䶮闻言一怔,不能抚? 将欲行不再看琴,问伏䶮:“是谁交给你的这把琴,可是江家小友?” “是青霄宗现今掌门,江素问。” “果然是那个孩子。”将欲行并不意外,道,“当年他师父火急火燎地把他背过来,求我为他重塑不受毒侵的肉身,看来小友如今一切安好。” 原来这是将欲行所为,也难怪,旁人怎有逆天改命的能耐。 伏䶮道:“五十多年前,啼野杀上青霄宗,江素问用此伏羲琴,使天地苍生躲过此劫。不过,啼野来找你了,他想夺回灵窍,去除他体内的九玄弑神钉。” 将欲行听完此话,怀念道:“他一点也没变。” 将欲行的话模棱两可,反应也出乎伏䶮的意料。 伏䶮以为将欲行会对啼野感到忧愁,如今看来却不然。 他想到将欲行放入怀中的灵窍,想起玄龟对他说的话,不由问道:“灵窍是啼野的魔心,早在败花涧里碎作亿万残骸,怎么会在你手里?” 将欲行但笑,并未解释,只道:“…苦心人,天不负,你不会明白的。” 伏䶮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将欲行,此人尤难看穿,难怪他在十几万年前定下绝地天通之时,能够骗过妖尊,使得妖界十几万年都被仙界压制在下。 将欲行出身人族,心思却实在深沉。 “那只黑蝴蝶……”伏䶮又道,“三百多年前飞入封魔塔与我说话的那只,是你传来的?” 将欲行颔首,承认道:“是我。” “你怎知封魔塔会被雷劈开?” 将欲行为伏䶮添酒,话中藏着玄机,“封魔塔被劈开不是我料到的,是你自己劈开的。” “我自己劈开?”伏䶮只觉得自己听了个笑话,“为什么??” “因为你的那个和尚转世了,你必须要去找他。” 听见将欲行提到和尚,伏䶮的神情僵固,道:“我不明白。” “你的名字是伏䶮,对吗?” “对。” “这个名字是谁取的?” “我爷爷取的。” “不,这不是你爷爷取的,这就是你的名字。” 153.万里无云万里天 伏䶮更加困惑,“何意?” 将欲行用指尖沾了自己杯底的酒,以指代笔,在桌上写了个‘䶮’字,道。 “这个字,你看出什么?” 这是伏䶮再熟悉不过的字,不觉奇怪。 将欲行道:“此字,上为龙,下为天,连起来便是……” 将欲行的话音止住了,伏䶮看向他,听到对方道了四字。 “飞龙在天。” 伏䶮的眼神一顿,仿佛无数事件从回忆里呼啸而过,他拧起眉缓了会儿,问道。 “飞龙在天?” 将欲行在桌上继续写。 伏䶮低头看过去。 那几个字分别是…… 初九,潜龙勿用。 九二,见龙在田。 九三,终日乾乾。 九四,或跃在渊。 这是六十四卦中爻辞,伏䶮自是知道,但跟他有什么关系? 将欲行道:“潜龙勿用,这是开头,此人势头虽好,但力量微弱;见龙在田,他遇上了命里要遇到的人;终日乾乾,他有所追求,锲而不舍,一心达成;或跃在渊,临到关头,他或是跃入苍穹,或是留在深渊……这二十四个字,就是他来人间一趟的命数。” 伏䶮听得恍神。 将欲行在‘九四,或跃在渊’的下面,又写了一行。 九五,飞龙在天。 “九五爻,大吉大贵,若他抟扶摇而上,即成此天象。但是莫忘,他的身后是万丈深渊、无间地狱,若不能风举云飞……” 将欲行抹去所有字,在桌上又写。 上九,亢龙有悔。 用九,群龙无首。 将欲行道:“这十二字,是他前尘。亢,至高至尊,乃群龙之首。于亢龙而言,登上第三十六重天也不费吹灰之力。但是,桀骜之下,实乃茫然,物极则反,故有悔也。” 伏䶮闻罢,若有所思。 将欲行笑道:“你似乎累了,不若睡一觉,等你醒后,自会明白。” 伏䶮被将欲行说个正着,离开法照林之后,他一直没有阖过眼。 将欲行起身,点燃了桌上一支香。 “睡吧,无人扰你。” 伏䶮瞥了一眼香,问:“为何还点一支香?” “这支香的名字叫蝴蝶梦,也许对你有帮助。” 蝴蝶梦。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 因此得名吗? 看着那支香,伏䶮渐觉困顿,思绪缥缈。 慢慢地,他在案几上睡着了。 …… 沉眠中,他做了一场梦。 这场梦很遥远,很遥远,也许有十几万年那么远…… 梦里,他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他感觉轻飘飘的,难道真的变成了一只蝴蝶…… 这个地方幽暗至极,不见半寸日光。 到底是哪,他又是谁…… 好似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 伏䶮感觉浑身都在发冷,有污浊之物在侵啮他,渗进他的体内…… 周遭,时而悄无声息,时而震耳欲聋。 那些震耳欲聋的声音也千奇百怪,有时像野兽咆哮,有时像猛禽嘹唳,但绝大多数时只有寂静,如死一样的寂静。 有东西一直在侵啮他,他就要被这些东西搞得坏掉了。他在腐烂,像是一株被碾进泥里的草,一具被抛进沼泽里的尸体。他在下沉,被拖入污浊之下,喘不上气,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来管管他…… 伏䶮被侵啮得浑身难受,想要呼喊,想要求救,但他发不出声音,或许他出声了,只是没人听得见…… 他被那些东西侵啮了上万年,身体越来越沉,不再轻飘飘。 他坠在地上,但没有声响,那些东西如愿以偿地与他融为一体。它们得逞了,它们在他的身体里上蹿下跳,欢欣鼓舞,热烈地庆祝着…… 很久很久以后,伏䶮才知道,这些不断侵啮他的东西,就是魔炁。 它们进入他的身体,在那之后,他开始鲜活起来,产生欲望。食欲,贪欲,无穷无尽的、说不出来的欲望…… 他感到饥饿。 他很想吃东西。 有一天,一道尖啸声划破寂静,有什么东西在低空盘旋,来者误入此地,听起来十分惊惶。 他太饿了。 循着声音,把它吃掉了。 残忍拆吞,连一根骨头都没吐。 他成了这里没有形态的王。 任何误入这里的活物,都会被他拆吃入腹,天上地下,无一幸免。 有一天,他吃了什么活物,然后,他忽然能看得更清楚了。 尽管这毫无意义,这里幽暗至极,无聊至极,不过是一片被遗忘的蛮荒之地。怪石嶙峋,沟壑纵横,有的沟壑深达数丈,扔块儿石头下去,连个声响都听不见。 等等,扔块儿石头? 他低头,发现自己居然还有爪子。 他仔细回忆,几天前他好像吃了一只鹰。 没过几天,又来了一只公鹿,他照旧把它吃了,有了鹿角。 他越来越感到吊诡。 难道他变成了一个怪物? 或者他本来就是一个怪物。 他在这里找到一片水滩,借着微弱的光,低下头照了照自己。 从来没见过自己这种活物,但是…… 居然不丑。 幸好。 幸好。 他端详着水中模糊的自己,狮头、鹿角、虾腿、龟颈、蛇身、鱼鳞、蜃腹、鱼脊、虎掌、鹰爪,简直是他吃过的所有活物的合集…… 他换个角度来欣赏自己,发现自己的颌下还有一颗明珠,原来,微弱的光是从自己身上而来…… 他想要摸一摸这颗明珠,努力地抬起爪子。 …… 太短了。 腿太短了。 他气馁片刻,想出别的方法。 他将自己的庞然身躯盘成了一座山,然后将下颌轻轻地,搭在自己身上,蹭了蹭。 颌下明珠照亮了他的鳞片,鳞片是黑色的,充满光泽。 他对自己模样十分满意,想炫耀一下,可惜这里只有他自己。 他感到一种说不明白的情绪。 孤独。 如此,他孤独了数万年,在这片无人问津的、没有日光的蛮荒之地。 他以为,天地只有这么点儿。 只消翻个身的功夫,就可周游完整个天地。 有一天,蛮荒下雪了。 皑皑大雪落了整个蛮荒,他静静地观赏了很久。 他闲着无聊,用爪子堆了一个小雪球。 他还是无聊,堆完小雪球,又用身体把蛮荒所有的雪都扫到了中间,堆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雪球。 他趴在那个巨大的雪球上,感觉冰冰凉凉的,阖眼睡着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捏过的小雪球不见了,最终,在一块岩石底下找到了它。 只是,小雪球的旁边,还多了一个小雪球。 他左右对比了一下。 发现右边的小雪球居然正在发抖。 “?” 他费力地趴在地上,想用龙角把那只发抖的小雪球从岩石底下拨出来。还没等他拨呢,小雪球自己先拔腿跑了。 原来,这是一只背对着他的小兔子。 小兔子实在太小了。 塞牙缝都不够。 如果他连这个也要吃,就显得很没格局。 何况,他已经吞了数万活物,不差这一口牙缝肉。 他用龙角把那只小兔子顶起来,驼在自己的背脊上,当成一个玩物,翻来覆去,耍来耍去,享受着它装死不能,恐惧又痛苦的样子。 他在蛮荒吃了无数毒蛇猛兽,唯独没吃这只兔子。 他甚至靠在兔子边上睡觉,用鳞片感受着那一丁点若有若无的体温。 尽管,怎么看都是兔子在靠着他睡觉。 但他还是坚持认为,是他在靠着兔子睡觉。 可惜,这只兔子不会说话。 他仍然。 万分孤独。 154.万里无云万里天 有一天,蛮荒之中,来了一个人。 那人充满压迫感,散发着与他相同的气息。 习惯性的,他想要吞掉对方。 他隐藏于幽暗中,爪子嵌进蛮荒的断崖绝壁,攀援两步,像一只壁虎,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对方。 而对方,也在注视着他。 他有一种预感。 这次的猎物很棘手。 或许,他也是对方的猎物。 他们彼此注视了很久。 电光石火间,分不清是谁先动了手。 双方迅疾凶猛地交战起来。 转眼间,天崩地坼,神惊鬼怕。 整个蛮荒都在摇晃,巨石滚落,天顶也在倾斜。 他出手攫戾执猛,想速战速决,趁早将对方活吞入腹。 对方却偏偏不顺他的意。 狭路相逢,二者难分上下。 没想到。 他在蛮荒中蛰伏、盘曲了数万年的筋骨,竟在这一天得以舒展。 他浑身的血都在发烫,尖叫着往头上涌。 他的心中只有一道声音。 杀死他! 酣畅淋漓! 痛快!痛快! 对视中。 他们都看到了对方兴奋的眼眸。 这里若是斗兽场,他们就是狮子与虎。 这里若是毒蛊罐,他们就是蜈蚣与蝎。 这一场交战,旷日持久。 万仞峭壁叫着崩裂,蛮荒大地哭着破碎。 谁也没有感到疲惫,谁也没有杀死对方。 休手之时,浑身的血也都还在发烫,背脊还在发麻。 那人缓缓走来,站在他面前,神色阴沉,阴沉中却压制着极度兴奋,问他。 “你是谁?” 他不输气势地张口,发现自己并不会说话,只会发出低吼。 对方见状,笑了一下。 这份笑容,融化了神色中的几许阴沉。 那人双手抱肩,道:“说话不难,我教你。” 上一刻他们还斗得你死我活。 下一刻,战场成了魔语教学现场。 那人用石头把魔语刻在地上,将关键的魔语逐一教给他。 他目达耳通,很快就能学会。 那人盘膝坐在地上,将一块石头扔到他面前,问他:“回答我,你是谁?” 他用嘴巴衔起那块儿石头,陷入沉思。 他在蛮荒里吞过数万活物,却从没见过同类。 他在所有魔语符号中,挑了个和他外形很像的字,写道。 龙。 “龙?”对方挑眉。 “龙。” “你叫什么?” 他摇头。 他没有名字。 “你一直在这里生活?” 他点头。 “多长时间?” “上万年。” 那人意外地看他一眼,问:“就没想过离开这里?” “离开?” 他以为,这就是整个天地。 难道,……不是? 那人嘲笑:“你该不会以为…天地只有这么大?” 他的脸上发烫。 还好他的脸是黑的,这里光线又暗,看不出来。 “这里是西荒,在群山的背面,日光照不进来,你知道耆阇崛山么?” 他摇头。 “耆阇崛山,就是那里,有佛在。”那人手指西荒远处一座高耸之处,散着金光,道。 “佛?是谁?” “是你真正的敌人之一。” 那人眸光阴寒,即使站着不动,也会散出骇人杀气。 “敌人?” “佛魔两立,你是魔,我也是魔。” “为什么是敌人之一?” 那人不屑一顾地笑,道:“所有人都是我们的敌人,但这无关紧要,有谁会在意蝼蚁怎么想?你要警惕的敌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神,一个是佛。” “神又是谁?” “我只见过一个神。”那人的话顿了一下,“他是天上的太阳,他叫东君。” “东君会杀了你吗?” “东君沉眠了,他什么都听不到。” “佛会杀了我吗?” “佛只管自己,不管别人,对所有苦难都视而不见。” 他思索几秒,忽觉兴奋:“你是说,其实我们天下无敌?” 那人盯着他,缓缓道:“你很聪明。” 他又冷静一秒:“我为何要相信你?” 那人沉默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你是我见过最强的魔,我不想杀你,却想与你交朋友。” 他怔住,“朋友,那是什么?” “大抵是志同道合、永不背叛的两个人。” “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是。” “你迟疑了。” “我不对你说谎。”那人道,“以前有个人,他以为是我的朋友,但那是他的一厢情愿。如今,我的想法变了,我想有一个朋友。” 那人说话冷冰冰,眸子也像蛇眼一样冷。 “你是谁?难道你够格当我的朋友?” 那人嗤笑,道:“我是啼野,在魔界,他们叫我魔祖。” …… 龙抬起头,仰望头顶。 西荒上有一块磐石,黝黑色的,表面嶙峋,龙一直以为这就是天空。刚才经过一场激烈打斗,磐石已经被折腾得有裂纹了。 龙问啼野:“这外面才是真正的世界?” 啼野道:“是。” 一叶障目不见高山,一石蔽目不知天阔。 这个肯定的回答,是惊醒梦中人的一语谶言,亦是打破镜花水月的一块石头。 龙在西荒蛰伏上万年,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没沐浴过日光,没欣赏过月亮。 他蜷缩在这被世人遗忘之处,浸染于魔炁缭绕的幽暗里,孤独地日复一日。 他听到啼野的话,迫切地想出去看看天地浩大。 他躬起背脊,蓄着势,仿佛要一飞冲天。 啼野在他身后露出笑容。 龙摆足了架势,刚要往上冲,忽然又一个急转弯儿,拐了回来。 啼野纳闷儿地看他。 “我忘了带一个东西。” 龙说完这句话,专注地趴在地上,到处寻找起来。 “什么东西?” “我养的一个球,平时给我当枕头用。”龙在西荒里爬上爬下,最终在一块石头下面找到了瑟瑟发抖的雪球。 他把雪球衔到嘴里,雪球抖得更厉害了。 他叼着兔子,重新凝望着那一块遮他双眸的磐石。 龙的目光充满决绝,吐了一口鼻息,忽而掠足凌空,身躯逶迤,左右抟扶摇而上。 劲风席卷起千层砂砾,大地颤抖着发出垂危的哀嚎,随着一声震过风雷的长长嘶啸。他朝着天空而去,对磐石避也不避,直直地冲撞上去。 登时,山崩海啸,天塌地陷。 磐石被他撞碎,发出訇然巨响,有如陨石纷纷向下砸落。 那一天,众生陷入了恐怖的黑暗。 一个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出现在空中,遮挡住了太阳。 它的金睛如瀚海明珠,通体是厚锐的黑鳞,项上黑鬃于劲风中凛凛,一声龙吟响彻九霄。 四海八荒的鸿光皆由它所挡,十二州由此转入长夜,百兽纷纷伏洞,凡人户户点灯。 它这一冲,就冲上了第九重天,拍碎了南天门,整个天阙都跟着颤动,众仙家大惊失色。 而它浑然不觉,它只感到畅快,感到恣意,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俯瞰天地万物,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原来,这个世界是这么大,这么大,大到一眼望不到边际,西荒在他眼中变得小如一颗栗子,所有声音都充进他的耳里,风声,雪声,浪潮声,他看到湖光山色,看到纷红骇绿,看到人间的渺渺炊烟……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用勾着腰、驼着背,再也不用蛰伏于无穷无尽的幽暗,孤独地用身体堆着雪。 他惊喜欲狂,上过了苍穹,撕开重云俯冲而下,直奔沧海。 沧海被他炸开如山高的骇浪,彻底沸腾起来,张牙舞爪地向着外围扑去,淹没了海边的无数村庄。 155.万里无云万里天 龙没有名字。 他想着遨游于天的畅快,创了一个字。 䶮。 啼野问他,就叫䶮? 龙回想在西荒的日子,在䶮之前加了一个字。 伏。 从此,龙的名字就叫伏䶮。 不过,很少有人知道伏䶮的名字,六界只知道天地中有一种强大生物,自称为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啼野教会伏䶮如何转换形态,任他化为风雨,化为鸟兽,化为一团魔炁,或者化为一个人。伏䶮四处遨游,见着仙宫的仙,妖域的妖,人间的人,都喜好以人的形态出现,他本着入乡随俗的想法,也化成这副样子。 他出西荒时,好奇心盛,欲望亦然,对任何东西都头铁地想试一试。 这要归功于他在西荒养成的好习性,什么都喜欢放在嘴里尝一口,骨头也不吐,是个吃货。若不是龙涎可以解剧毒,他早就死过八百回了。 啼野和他不一样,啼野没有味觉。 啼野诞生于魔界的无问天,那里是魔界最混乱的地方。他没有父母,没有爱人,没有朋友,不过,他有智慧,有感知,有雄心,最重要的是,他修炼出了一个灵窍,天上地下唯此一个,蕴藏着无穷无尽的魔炁。 所谓的灵窍,其实就是啼野的慧心,堪称奇迹。 所有人都想得到他的灵窍,代替他的位置,但是无人能从他手里得到。 魔界以强者为尊,啼野与伏䶮就是魔界的两大巅峰。 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会受到魔族最敬畏的目光,被奉以魔族最高的礼节。 有无数的魔想杀死他们,但是后来,那些魔更愿意追随他们。 伏䶮曾经调侃,这就叫打不过就加入。 他们在魔界里度过了很长一段的时光。 那段时光,让伏䶮非常留恋。 雪球在化成人形之前,伏䶮喜欢把它放在肩上,带着它溜达,像遛狗一样。 也许是宠物随主,伏䶮是个胆大嚣张的,雪球作为一个兔子,也变得狂妄起来。 魔界可怕,但是根本就无人敢伤害它,毕竟打兔还要看主人,魔界那些呲牙裂嘴的怪物见了它,只能恭恭敬敬地给它端上一捆香喷喷的魔草。即使是啼野,这个让众魔胆颤的魔界显祖,也时常在闲下来的时候,蹲下来亲手给它喂两根新鲜的魔草。 看! 多么至高无上的待遇! 多么光宗耀祖的一只兔子! 伏䶮再出门遛雪球,雪球不发抖了,甚至还敢站在伏䶮的肩上,站得更高!看得更远!骄傲地扬着毛茸茸的小下巴,睁着粉粉的圆眼睛。 每逢夜里,伏䶮习惯于枕着雪球睡觉,这样有睡在西荒的安稳感。虽然当他醒时,总能发现雪球反趴在他头上。 有一次,伏䶮和啼野在冥灵林,啼野捡到了一只稀有玄龟,带回去给雪球凑伴。 伏䶮笑问他,你是不是怕雪球太孤单?啼野说,兔子如果孤单,会死的,那你就没枕头了。 结果,许是雪球吃多了魔草,突然就化形了。 那天,伏䶮和啼野从冥灵林回来,看到雪球,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他们大抵从来没有想过,雪球竟然是个小丫头。看起来才七八岁的那种,鹅蛋脸,圆眼睛,雪白色的头发,活泼的双马尾,跳起来像她的两只耳朵。 伏䶮看起来傻得更明显一点,他没想到他的枕头居然是个小丫头。 “是我!是我啊主人!”小丫头兴奋地叽叽喳喳,在伏䶮面前蹦来蹦去,“这么多年,我可算能跟你说话了!主人!” “你要说啥?” “我期待这一天好久了!”小丫头哒哒地走,双马尾跟着她一跳一跳的,“什么时候带我杀人?我们一起杀人!” “杀,杀人?” “主人!你们不是大恶人吗?!我也想当一个大恶人!!” 小丫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抽出一把长长的宝刀,竖起来比她的身高还高,“我迫不及待了!” “………………” 伏䶮和啼野一对视,面面相觑。 但是,似乎也不是不行。 从此,同恶共济的魔祖和龙祖之中,多了一个站在中间扛大刀的小丫头。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像两座巍峨高峰中间突然塌下去了一块地堑。 前二者不用任何武器,包揽了凶神恶煞、草菅人命、心狠手辣、罪恶滔天、冲锋陷阵,后者扛着沉甸甸的大刀,主要负责在后方呐喊、卖萌、助威,哦,还有以一己之力拉低魔界双祖的平均身高。 至于那只玄龟,因为一直不会化形,就这么被遗忘在了衔月殿的底下。 小丫头长得矮,还没高过伏䶮的腰,伏䶮看她时必须蹲下来,否则只能看一个脑袋顶。 伏䶮的嘴巴阴损,喜欢开她的玩笑,说她是冥灵林的参天大树底下的一颗矮冬瓜。每当这个时候,小丫头都急得蹦蹦跳跳,信誓旦旦地嚷嚷,自己以后总会长高的! 有时候,伏䶮几句话把小丫头惹急了,小丫头就扛着大刀,气喘吁吁地在伏䶮身后追,边追边喊,我一定会长高!不许嘲笑我!伏䶮一边游刃有余地躲着,一边对着她捧腹哈哈大笑。 说起来,小丫头的那把大刀,是在万骨枯里捡的。 万骨枯是魔族的坟冢,也是怨气相当强的危险之境。伏䶮和啼野去那里办事,遇上了怨灵潮,数万可怖的怨灵见他们重重包围,发出惊悚诡笑。 小丫头当时还是兔子,躲在伏䶮的衣服里瑟瑟发抖,伏䶮和啼野竟然气定神闲,还没等她害怕多久,就肃清完了万骨枯自古以来的所有怨灵。 怨灵固然恶毒可怕,但这两个人比怨灵更恶,更毒,更可怕。 雪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天起,她就对二人产生了狂热的崇拜之情。她在心中暗暗发誓,她以后也要像主人一样,当全天下第一大恶人!!! 怨灵潮被覆灭以后,雪球发现白骨堆里有东西闪闪发光,她从伏䶮身上跳下来,看个究竟。那就是一个小铁片,她见识太少,没看明白,稀奇地揣进了毛里。 没想到第二天,那个铁片变得巨大无比,竟然成了一把大刀,化作一个宝器!小丫头欣喜若狂,仿佛看到了自己成为大恶人、扛着大刀在外腥风血雨的样子,十分珍惜地把大刀藏了起来。 啼野见这小丫头实在喜欢大刀,却连扛都费劲,就分了她一些魔炁,教她如何善用。这对于啼野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对小丫头来说却如得天助。当然,这些魔炁,对于任何魔而言都能助其一步登天。 很久以后,小丫头发奋图强,将大刀耍得挥洒自如,再也不用躲在双祖后头卖萌助威。 只是,这把大刀最终也害死了她,那时,她还没有长高。 …… 雪球变成小丫头之后,伏䶮不知所措了几天,把自己睡的地方让给了她。 啼野说再给伏䶮搞一个地方,伏䶮说不用麻烦,都是好兄弟,一起睡吧。 啼野没有反对。 啼野天生是魔,诞于无问天,无问天里没有阳光,啼野居然会畏寒。而伏䶮是龙,天生血热,体温也高,还有些贪凉,久而久之,他们就习惯了一起睡觉。 有一次,伏䶮睡不着,他看着阴沉沉的衔月殿,问啼野。 “你侵占仙妖人三界,为的是占有阳光?” 啼野说:“不是,魔族万年以来都只祭月,我不喜欢太阳。” “东君是太阳之神,他是不是很温暖?” “他不过是一个喜欢异想天开的神。” “异想天开?” 啼野看向他,沉默一会,展开说道:“这世上原本只有神、魔、兽、人,既没有仙,也没有妖。人和兽族命不由己,活在神和魔的夹缝里。东君觉得他们可怜,在凤蛊山开设了一个学院,既招收人族,也招收兽族,创了两套不同的修行道法,一套仙道,一套妖道,分别传授给人族和兽族。” “后来,东君沉眠了,将欲行成了仙帝。” 伏䶮闻罢,思索片刻,道:“你不赞同东君之举,打算覆灭仙妖人?” “那些蝼蚁以为自己翻了身,就妄称天地之主,难免可笑。” 伏䶮把头一歪,闭上眼睛,道:“我大概明白了。” 啼野沉默了一阵,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会背叛我么?” 伏䶮觉得好笑:“我们是朋友,何来背叛一说?” 啼野也闭上眼,缓道:“……好。” 156.万里无云万里天 伏䶮才出西荒,就惹了不少乱子。 他一尾拍碎了南天门,淹没了无数渔民和村庄,撞断了高耸入云的天闸山。 仙妖人三界听到他就闻风丧胆,他只消冒个脑袋,所有人就会落荒而逃。 伏䶮十分享受众生惊恐的模样,就像西荒中那些即将被他吞掉的鸟兽一样。 他以为出了西荒会遇上许多劲敌,结果除了啼野之外,四海八荒,竟然再无敌手,实在是了无生趣。 那时,伏䶮做梦都会被自己帅醒,醒来抱着头顶的兔子亲两下,再接着做梦。 起初几百年,伏䶮感到万分逍遥,他为所欲为,横行无忌,从来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不小心撞断了天闸山?倒了就倒了,不过是一座山而已,他看不到山中的田野,看不到惨死在土崩下的农夫。 不小心卷起了风暴?有趣,有趣,不如就帮你们下下雨,浇浇水,他耳旁只有风声,自然听不到洪水中万千生灵的呼救。 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飞上十几重天,但他远远不能满足,还想知道这头顶的碧霄到底有多高。 于是某天,他乘凌御风,以螺旋之姿往上腾飞,牟足了浑身的劲儿,一直往上,一直往上。 直到仙迹都无影无踪,头顶的浮云再也遮不住他的望眼,最终,他当真来到传说中的第三十六重天,大罗之天。 此重天,乃元始大道生化之处,胜境之极。 伏䶮以龙的姿态,盘旋在大罗之天中,放眼遥望。 此处昊天罔极,没有任何主宰,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道气弥漫诸天,无形无态。 他是这大罗之天中,唯一有形态的事物。 那一刻,伏䶮忽生茫然。 三界之上,大罗之天,最高之处。 竟然什么都没有。 怎么能什么都没有。 伏䶮目无下尘,不关心尘埃里的一切,那一天,他终于低首下看,依旧是云层峨峨。 这些云曾经遮住了他向上望的眼,等他攀到顶峰,立于最高之处时,云雾又拦住了他向下俯瞰的眼。 伏䶮忘了他是怎么回魔界的,只记得感到非常落寞。那是一种窥探到了天的尽头,却发现尽头是空无一物的落寞。 …… 东君沉眠后,三界秩序构成,行为越发僭越,企图翻身当这天地的主宰。 啼野在魔界有一支亲族,名为离火,尽管整个魔界都听从于啼野,但只有离火氏被啼野视为亲族。离火是魔界里第二大族系,举族拥有强大的力量和高明的智慧。 魔界位于地底之下,天有多高,则地有多深。大多数魔种天生畏光,无法离开此处,但是离火氏并不畏光,相反,离火氏族和啼野一样,大多畏寒,因此,他们在魔界的寿命反倒不长。啼野早就想带领这支族系去地上生活,取代那些愚昧弱小的人族。 忽然有一天,毫无征兆,啼野带着离火氏,杀到了地上。 魔界发难,人族毫无反手之力,只能向妖界和仙界寻求帮助,仙妖二界本就生于人界,同根有难,唇亡齿寒,必然要倾力相助。 于是,离火氏与三界之间的战争展开了。 众生陷于三界将被覆灭的恐慌之中。 所有人都忘不了那一天,农夫正在耕田,孩童正在嬉戏,烈日炎炎,人们被热出了汗,忍不住拿着蒲扇一个劲地摇。 忽然,天昏地暗,一道墨色长影从烈日之前徐缓游过,地面上亦出现那遮日的庞然大物的影,它随风摆动的龙须好似赶山鞭,抟扶云游的身躯好似连绵起伏的山,未几,日月双丸被浓浓魔炁吞没,天地彻底地陷入晦暗。 远方,一道黑影现身于晦暗,随之,无数黑影从地底下爬出来,嘈杂地攒动着,多如蚁群。 他们的头上戴着面具,让人看不清模样,身材魁梧,有的甚至长着三头六臂,模样骇人之极,速度快如烈马,力量大能扛鼎,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在场之人还没来得及发出求救,就不明不白地枉死于这群怪物的战斧之下。 尖锐的骨笛声划破天际,嘹亮悠长,魔炁在空中嚣张乱飞,可怖的魔族提着沉重的武器,宰人就像切菜一样,血淋淋的人头滚得到处都是。旷野之上,流血浮丘,连风刮过来都带着血肉的腥臭味。 仙界天兵闻风赶来,可惜他们还没下到人间,就被拦住了去路。 一名男子身穿窄袖玄冥长袍,容颜殊绝,眉宇间桀骜不驯。 他懒散走来,神态悠闲,问众天兵:“诸位去哪儿?” 天兵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显然是认出了他的身份。 七杀仙将忍不住从中站出来,仿佛积怒已久,指着来者骂道:“好你个魔界孽障,拍碎南天门,撞断天闸山,搅得四海浊浪滔天,害死苍生无数,还敢出现在众人面前!!” 伏䶮徐徐地打量着众仙兵,一双金眸混账又清澈,道:“我便是出现了,你能奈我何?” “…别以为我们真的治不了你!” 伏䶮笑得轻慢,金眸一弯,既像在勾引他们,又像在蔑视他们,“要怎么治我?” 众天兵听到他的挑衅,怒不可遏,握紧手中兵器,恨不得立刻杀上去。 “如若你现在肯认罪……” 没等七杀仙将说完,伏䶮就打断了他,狂妄吐出几字,“我不认。” 七杀仙将咬牙,一想到那些葬身于山海之下的百姓,就觉眼前孽障死不足惜,怒道:“你这个…毫无恻隐之心的魔种,根本就不知道你都做错了什么!” 伏䶮一挑眉,眼芒掠过仙将脸上,令人胆寒,“错了什么?” “是你的任性狂愎,造成了众生的无妄之灾,你知不知多少人死于你的祸乱之下,家破人亡,他们何其无辜,要遭受你这孽畜的祸害?” 伏䶮不屑一笑,“若是众生固有一死,或死于老病,或死于祸乱,有何区别?” “你!!根本是强词夺理!”七杀仙将被气得生烟。 这条魔龙不仅毫无恻隐,更无半分愧疚,连天兵们也听不下去了。 众人忍无可忍,随着七杀仙将的一声令下,手持杀器冲上前去,势要拿下这个极其招恨的孽畜。 伏䶮的眸光生冷,纵身上跃,先与七杀仙将交起手来,其余仙兵根本难近他的身。 仙界闻声前来支援的越来越多,不知不觉之间,上下数重天,已是排满了众多仙家,紫气东来,各显神通。 人界受苦受难在即,一部分仙家想要留下拖住伏䶮,另一部分则往人界赶去。 伏䶮看穿他们的战术,嗤声一笑,眸中闪过狠厉。 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彻过天顶,闪电狂跳,犹如金鞭劈在云雾里。 伏䶮生而为龙,最擅长利用风云变幻,御云雾登天,降雷霆列缺。他化回黑龙真身,游于云海之中,漫天雷霆追随着他的身影而忽隐忽现,金光紫电绕在他周身劈啪作响。 倏地,一道霹雳忽地自层云中决裂而出,犹如一把反光利刃,疾速诛向众仙,当场有仙家被这一道霹雳抽走了性命。 众仙见状,如临大敌,纷纷感到惊惧。 伏䶮纵意翻于云间,杀疯在天上,一道雷一个仙家,数道雷齐发,则惨叫声不绝。 他边杀边笑,倨傲地嘲道:“羽化登仙,壶天日月,不过尔尔!” 如此公然挑衅,众仙听罢怒极,然而上万仙隐汇聚在此,竟无一仙能将伏䶮奈何! 那猖獗的墨龙翻卷于云翳之间,横行无忌。西山天尊对此怒火中烧,扬手一甩九股凤尾鞭,神鞭发出破空巨响,南极天王见状里应外合,以风之势拨开重云。 那九股凤尾鞭的威力是大,一举就勾住了云游的龙躯,将其紧紧地裹缚。众仙大喜,上前助法,加持此鞭之威,那魔龙挣扎两下,偏偏九股凤尾鞭是越挣越紧,只得化回人态,他玄冥色长袍被勒出褶皱,腰身及胸上被青色长鞭紧缠,墨发飞散。 伏䶮孤身伫立于众仙面前,以一对万,竟还谈笑风生,道:“老头儿,你这鞭子属实变态,勒得我喘不上气了。” “孽畜!贫嘴滑舌,还不速速跪地伏诛!” 只见对方金眸灼灼,昂昂不动,似笑非笑地盯着白胡子的西山天尊。西山天尊感到手上剧烈地发麻,险些要将九股凤尾鞭脱手,连忙收手握得更紧,可惜,他就应该将这长鞭及时脱手! 下一瞬,接连几声轰响,九股凤尾鞭碎作五段,霹雳绕鞭游动,疾速地节节震碎过去,待西山天尊反应松手时已是晚了,他整个人都随这游来的金紫霹雳化为一把齑粉!所有加持此鞭之威的仙家都被震得掀翻过去,五内俱损。 那孽畜肆言如狂,纵身化作逍遥黑龙,居高临下,杀性大发,连道:“快哉!众仙家!来战!来战!” 黑龙的身姿矫劲,翻云复旋还,放肆向东去。仙界万目睚眦,几百个仙家按捺不住怒意,跃前纵后,追他而去。 仙家们怒气冲冲,用尽本事,想要尽快诛杀这罪孽深重的魔种。 一时间,众法其发,眼花缭乱,振聋发聩,只见那黑龙如流云般轻快,左右躲闪,力大无穷,一路肆无忌惮地撞断宁通峰,卢阳峰,上靖峰,几座千年山峰訇然倒塌,顿时天摇地晃。 此处云雾浓重,作威作福的龙影在游走中忽然无声消失了,万籁俱寂,仙君们警惕地四处张望,寻他身影。 是时,巨大龙躯倏尔现于云端,神出鬼没,黑色鳞片承着日月双辉,熠熠发亮,晃得人睁不开眼。那龙躯犹如重锤,游身抡来,一举将多个猝不及防的仙君抡下云端,血溅三尺,直直跌进人界。 运安圣帝冲冠眦裂,指着骂道:“魔界孽畜!!你必要付出代价!!” 伏䶮闻声但笑,回身睥睨诸仙,狂道:“代价?我且待!” 忽而,地面传来一声骨笛响,穿透云层,清亮流转,好似召唤着什么。 伏䶮对这骨笛声尤为耳熟,遗憾道:“唉,可惜今日才开筋骨,来日陪你们尽兴!!” 旋即,他轻快地一个打转,隐于重重云雾之中,绝尘而去。 众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来去自如,毫无阻拦之力。 …… 地面,一阵劲风刮来,伏䶮于风中化作人身,墨发飘散,稳稳地走落到地上。 啼野在地面看着水深火热的人间,冷观众生陷入泥沼,他的两眸漆黑慑人,目光阴寒透骨,仿佛要将整个三界都拖进地狱里。直至他听到风声,回身见到来者,那股阴寒才有所化解,问道:“如何?” 伏䶮轻声一笑,说:“他们气得胡子都要吹起来了。” 说完,伏䶮的肚子就响了。 “你饿了?” “饿得要命。” “走吧。” 伏䶮却没急着走,他四下望了一圈,果然找到了小丫头拖着大刀的幼小身影。 “雪球!开饭了!”伏䶮高声一嗓子,喊道。 那小丫头的身影一顿,好似原地纠结了一会,还是拖着大刀朝他跑来,“主人!等等我!” 157.万里无云万里天 伏䶮不仅食欲贪欲深重,而且有囤积癖,尤其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许是他所居上万年的西荒太黑了,让他对闪亮亮的宝贝心生向往,他每次与仙界交手过后,都会顺手捎走一些宝贝,有些是他陨灭的仙人的法器,有些是他摧毁的仙宫里的宝物。 不管是什么宝贝,只要他见着就想衔进嘴里,贪心不足,去时矫若一身轻,归时却把龙嘴张得很大,下巴差点都要脱臼,嘴里满满登登塞的都是别人家的宝贝,偶尔头上还顶一两颗明珠,一路游回家,一路往下掉。 他在殿中有一个宝阁,建在地底的地底,幽暗的阁中堆满了闪闪发光的宝物,数不胜数,随便一个都叫人眼红。同样,这些堆如高山的宝物也意味着伏䶮这上百年来诛了多少仙,毁了多少宫,抢了多少珍宝。 “吼吼!” 雪球坐在宝物堆里,脖子上挂着好几条珠宝项链,怀里抱着一个神卷,屁股下坐着一个游仙枕,捧着一段柔软的寒光绫,在圆脸上蹭来蹭去,兴奋道:“好软和,好软和,主人,这个也能送我吗?!” 伏䶮都不看一眼,挥手道:“拿走吧。” 雪球开心地在宝物上头打滚,一不小心磕在个巨大无比的金鼎上,她哎哟一声,抬头看向那闪瞎眼睛的金鼎,立起来比她个子都高,主人连这大家伙也给叼回来? 她一边惊叹,一边揉脑袋,感觉头顶一沉,主人抬手把一只青琅钿花戴在她头上。 她忍不住跑到铜镜面前,左右照了照,连道:“主人!你真是全天下最最最最最好的主人!!” 伏䶮对她笑,一对金眸比所有珠宝还好看。 …… 离火氏与三界的大战持续了数百年之久。 虽然离火氏在实力上碾压人族,但是人界实在太过广阔,而离火氏的数量还不及人族的十万分之一。他们每灭亡一个州,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新生婴儿诞生在这战乱里。 随这战争的数百年之久,离火氏越来越习惯于地上的生活,习性越来越像人族,还有少量魔族对人族产生感情,期望能够与其通婚。对于此事,啼野虽然蔑视人族,但是意外地没有阻拦。 数百年间,伏䶮总共诛杀了八万三千六十二个仙,其中,星君六百七十二个,天王五十六个,真君六十一个,天尊二十八个,圣帝十五个,至于其他大大小小的仙家,他记不清了,那些仙家的名号太多太长,他实在懒得记住。 那些仙家能说会道,一套又一套地斥责他,安在他头上的罪名一重又一重,道他罄竹难书,咒他所犯孽业深重,必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可惜,那些仙家上一刻还在叭叭地说,下一刻脑袋就被他削掉了,连嘴巴都没来得及闭。 无数的人唾骂伏䶮是魔障,既无慈悲,也无恻隐,麻木不仁,根本不懂感情。而他们越是这样说,伏䶮就越是叛逆,越觉烦躁,越要肆无忌惮地杀给他们看。 他行他道,行他逍遥,纵有千万人恨他又如何,他又何曾在乎那千万人? 他是魔,众生却在指望他悲天悯人,未免天真可笑。 后来,伏䶮觉得这些人实在太啰嗦了,干脆与啼野调换了位子。啼野去天上,他留在地上。离火氏对于侵占人族与妖族的方式已经熟能生巧,刚好容他在这当中偷个懒。 每逢地面出征时,骨笛嘹亮,魔炁缭绕,伏䶮都会先在天上周游一圈,冲下来杀第一波人。 霎时间,地上死尸成百,以血开芒。 尔后,离火氏就会跟上来,与人族杀成一片。 此时,若有魔族注意得到伏䶮的动静,不,应该就再没有谁见到伏䶮的踪影了。 因为,在这之后他就自己溜了,困了就阖眼睡觉,饿了就找点吃的,闲了就看看风景。 几百年前,伏䶮飞上了第三十六重天,从那以后,他的心中就一直存在着无尽的空虚。 没有人体会过这种感受,也不会有人理解。 杀戮固然能带给他酣畅淋漓的快感,但这快感总是转瞬即逝,随着他杀的人越来越多,几万,几十万,他所能从中体会到的快感就越来越少。 他行下的杀戮之举,多出于叛逆不驯,仙家痛骂他是魔障,则他定要杀得更狠,杀到这些仙家每个惴惴不安,不得不闭嘴。 待他与啼野调换位置,下到了地上,骂他的声音少了许多,他的叛逆心也就轻了许多。 对于尸山血海,他只有感到麻木和漠然。 他经常回想自己飞到大罗之天的那一日。 登峰造极是众生所求,世人皆以为登峰造极就意味着逍遥,于伏䶮而言,逍遥却仅存于初出西荒的短短百年,在这逍遥之后,剩下的是无穷无尽的空虚与落寞,多少宝物也填不满。 对于伏䶮而言,他想要的任何事物都唾手可得,他想杀的任何人都逃不掉他的魔爪。他唯独杀不掉的人就是啼野,他当然不会杀啼野,因为他们是朋友。 至于啼野口中的神佛,他没见过,从来不知神佛是什么模样。 这天下已经这么乱,死了千万人,万万人。那些神佛还能高坐明台,对众生的苦难视若无睹。 有时候他会怀疑,这天底下最无情的,难道不该是神佛? 所谓神佛,当真存在吗? 为何这些凡人还要如此虔诚地拜他们? 为何还要跪在石像前苦苦哀求? 此时,伏䶮游手好闲地坐在一棵树上,俯视着一座观音庙。 庙的院子里刚好有一座白色观音像,一位男子跪在观音面前,一边哭泣,一边磕头。他的额头流血不止,嘴里振振有词,一会儿诉说魔界种族逞凶肆虐,一会儿恳求观音菩萨保佑全家平安。 伏䶮闲着没事干,已经躺在树上观察这男子一上午了。 凡人愚昧,与其对着一块石头跪几个时辰,倒不如过来求求他这个魔。 观音听不听得见他不知道,自己倒是能出手成全这傻子一个痛快。 死了多好,死了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伏䶮从枝头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到观音石像旁。那男子刚好把头磕在地上,再一抬头时眼前无端多了一个人,不由被吓得脸色煞白。 “你…你是谁?!” 来者不拘形迹,连长发也不束,相貌极为俊逸,一双金眸好似能勾魂摄魄。 对方倚在石像前,双手抱肩,懒散地垂眸看他,打趣道:“我就是你拜的菩萨啊。” “你你你你……”男子看向观音石像,又看向来者,“可你是一个男的!” “谁说菩萨要是女的?” “那,那菩萨,你这是……忽然显灵了?”男子怯生生地问。 “嗯~” “菩萨啊!”男子恸哭流涕,抱着伏䶮的大腿,喊道:“菩萨,你比石像上还生动好看。” “我知道,我知道。” “菩萨,你方才可听到我的一番哭诉?” “全都听到了。” “菩萨,求求你,一定要保佑我全家平安。”男子匍匐在伏䶮的身前,再度哀求道。 伏䶮俯下身来,注视着他,金眸却忽然变得阴恻恻的,低声道:“可是,你得先问魔答不答应啊。” 男子的浑身僵住,这才发觉脖颈上一阵凉嗖嗖的。 他的寒毛卓竖,慢慢地往自己身上看。只见大量鲜血喷涌如注,在他跪拜之处蔓延开来,全都是他自己的血。 男子跪着死在了观音石像之前。 没多久,一名小家碧玉的女子朝观音庙走来,在门外看到男子的背影,喊道:“夕山,夕山,你怎么还跪在那里?” 伏䶮走到门口正要离开,闻声不由驻足,望向那寻来的女子。 那女子一转眼,注意到满地鲜血,大惊失色,连忙跑过去,颤抖着上前探人鼻息。 可惜,这位名为夕山的男子已是命染黄沙。 女子好似天塌地陷了般,紧抱着男子的尸体,痛哭不止,听来撕心裂肺。 不知她痛哭了多久,忽然抬头望天,充满怨恨,斥问道:“为什么?!老天爷,我们只是想要活着,就只是活着,难道就这么艰难吗?!!我与夕山一生行善,到底做错过什么?!” 可惜,她头顶的天就只是一片天而已,根本不会给她任何回答。 伏䶮站在门口,凝望着女子崩溃的模样。 她的浑身都在抽搐,声嘶力竭,不知究竟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悲伤,生了一张漂亮的脸,上面却铺满了泪水。 伏䶮凝视着她痛哭的样子,看见她放下男子的尸体,满脸的愤恨和决然,最终一头撞死在观音石像之前。 观音庙安静了。 观音石像悲悯地垂眸,注视着这一对苦命眷侣。 女子消香玉损,缓缓地倒在地上,额头亦是流血如注。 他们的尸体挨在一起,鲜血逐渐相汇。 伏䶮收回目光,缓缓地离开了这座观音庙。 158.万里无云万里天 千年之久,人族一直被赶尽杀绝,仙妖两族变得唇亡齿寒。 啼野所为尤其残暴,仙界不敌,终于把将欲行请了回来。不过,啼野并未对伏䶮提及此事,许是不把将欲行放进眼里。 论及魔界双祖,啼野与伏䶮。 假如,啼野是一轮被魔族顶礼膜拜的红月,那么他会永恒地挂在魔界的天上。 不管是春夏秋冬,还是风霜雨雪,即使有人在月下虔诚地爱他五千年、五万年,他也不会为了此人而下沉,他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事物而下沉。 但是伏䶮不然。 伏䶮是会下沉的,只是他还不知道。 伏䶮是天地孕育而生的龙,生性桀骜不驯,浑身皆是反骨,通心之处生逆鳞。他恣睢任性,只吃软不吃硬,叛逆至极,若是有人逼迫他往东,则他定会头也不回地往西去。 对于伏䶮而言,最困难的不是让他下沉,而是让他皈依于一个人。 …… 某一日,伏䶮化作黑龙,盘旋在战场上空。 一个极其强壮的人族抄起离火氏的战斧,满怀仇恨,朝着一个魔族的背后砍去。 伏䶮居高临下,正好看到这一幕,他俯飞下来,咬碎了那个人族的头盖骨。 鲜血从人族的头颅上留下来,泪水与血混在一起,战斧掉在地上,砍断了他的脚。 他马上就要死了,但还是坚持着张开嘴,想要说话。 他的两眼充血,瞪着晦暗的天空,当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愤怒、仇恨、悲恸、不甘、恐惧、怨怼…… 他喃喃:“不公平……不公…平……” 伏䶮衔着他的脑袋向北飞去。 他整个人都被拔起来,吊在空中,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 不公平。 他很顽强,直到伏䶮飞到目的地了,他还没有死透。 伏䶮落地,松开嘴,把他留在旁边。 这里是一处雪池,东边有两座冰峰,弥漫着云雾,伏䶮有时会来这里泡澡。 雪池的西岸上堆满了尸体,形如骨与肉所砌的高山,鲜血一直流进池里,池子不算深,被血染成了朱红色。 伏䶮钻进寒意刺骨的池子里,庞大的龙躯在血池中若隐若现,脑袋枕在西岸的一块大石头上。 远远看去,这幅画面有诡异的残忍与美丽。 那个人还没有死透,他还在呼吸。 伏䶮闭了闭龙睛,又睁开,问那个人:“你为什么还不合眼?” 那人已是气若游丝,慢慢地道:“…因为…恨……” 这一类回答,伏䶮听过了太多次。 “你…一定……会下地狱……” 伏䶮回应他:“你见过地狱?” “…我…没见过……” 伏䶮翻了个身,龙尾从血池中露出来,鳞片里浸着血。他遥望着远处,落日熔金,背倚孤城,那座孤城就是那个人的家乡。 他对那个人说。 “最后看一眼残阳吧。” 那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眼,望向残阳,和残阳下的孤城。 残阳、孤城、死亡。 如此寂静。 他竭力睁着眼白,死去了。 伏䶮无声地阖上龙睛,在血池里入眠。 他的身体很沉很沉,像是沾满了脏兮兮的泥泞,糊满了血淋淋的东西,附着他,赖着他,拖着他往下坠。 他累了,不想挣扎了,就这么坠下去,坠进这浩然大地的最深处,听着地底的声音。 他闭着眼,金色残阳钻进了他的眼皮子里,映现于漆黑里,他在梦里模糊地想。 金色,真是漂亮的颜色。 …… 有一次,伏䶮坐在房顶上看月亮。 天地之间下着鹅毛大雪,伏䶮见多了雪,没有了当初在西荒看雪时的兴奋。 夜深时,回来了一对夫妻,他们戴着斗笠,顶着风雪,推开了茅屋的柴扉,走进屋中。 暖黄的灯光亮起来了,透出窗子,照在雪上,夫妻之间在呢喃着什么情话。 伏䶮不想听的,奈何他的耳力太好,还懒得动弹,被迫将夫妻情话听了个全。 渐渐的,那声音就不太对劲了。 时高时低,缠绵流转,娇软中夹杂着喘息。 伏䶮透过破洞向里瞥了一眼,两个人正于炕上叠在一处,情话说得更腻歪了,你侬我侬。 如此凛冬,他们共盖着一床被子,却好似感觉不到寒冷一般。 伏䶮把视线转向黑夜里,树下有一只被冻死的白猫的尸体。 …… 再后来,离火族告捷,妖界被从幽州国打开了,人族缴械,仙界的仙家们十有九陨。 魔界与三界的战争逐渐接近尾声。 尽管这当中大部分的人不是伏䶮杀的,他在仙界杀疯过了,越觉空虚,离开仙界之后大多在人界里摆烂。 这一天,他要带着小丫头回到魔界,却四处找不到她的影子。 小丫头玩儿心重,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拦住一个离火族人,问对方看没看见他的兔子。 那人说不知道。 伏䶮接连问了几个,都说没有雪球的消息。 直到有一个人告诉他,雪球那把战无不胜的大刀不见了,她去找那把大刀了。 对方说雪球是头天日落前去找的。 但现在已是第二天了,雪球居然还没有回来。 伏䶮搜寻着雪球的气味,各种各样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里,最浓的永远是腥臭的血味。在这乱七八糟的味道之下,有一丝微弱的甜糖的味道,浮动在空气里若隐若现,是雪球最喜欢吃的一种糖。 伏䶮顺着这味道一直找下去,越走越远,来到了一个他从未来过的地方。 他寻到了一处崖边。 那是一处很高很高的山崖,一眼看不到底,黑得仿佛要将天地都吸进去。 他在山崖的对面看到了雪球。 雪球是仰着的,就仰在她最宝贝的刀下。 有几个不知是仙君还是什么的正在压着她,刀锋紧紧地挨着她的脖子。 雪球本来打算死活都不出声的,但还是逃不过她主人的眼睛。 对面的人看到伏䶮,充满恨意地对他喊道:“你这个孽畜!你把整个三界都毁了!!!” 伏䶮盯着那些人,盯着雪球脖子上的刀,雪球害怕得眼泪都盈在眼眶里了。 伏䶮站在他们的对面,一言不发。 “看到眼前的这个深渊了吗?这是罪渊,是天底下最深的地方,比从十八重天落到十八重地狱还要深,饶是天神掉下去也要粉身碎骨,今天,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啊呸呸呸!你们几个小垃圾!别想糊弄我主人!”雪球听急了,挣扎着骂道。 伏䶮注视着这帮人,心中冷笑。 这帮人太愚昧了。 拿刀的手还在颤抖呢。 他们落刀的速度,比得过自己的速度? 就算他不慎落进罪渊,管它罪渊是第几重天到第几重地之深,他连大罗之天都飞上去了,何需忌惮一个所谓的罪渊。 那些人见伏䶮一动不动,笑道。 “听说你很宠这只兔子!这大抵是你唯一的弱点了,你该不会连这点儿良知都没有吧?” 有人接话道:“这兔子也不无辜,不知道拿大刀砍过多少人!!她就该和她的主人一起被投进罪渊里去!!” “魔龙!只要你肯自己跳进去,我们就放过这个傻兔子!!如何?!” 雪球精力旺盛地大声喊道:“主人!你别听他们的!!” 伏䶮看过去,雪球仰着脑袋,雪白的头发垂在地上,用力地用余光看向对面的伏䶮,小圆脸都喊得涨红了,像个可爱的红苹果。 “主人!你是这天地之间最完美的大恶人!!一个完美的人,没有缺点,没有弱点,你不可以被小垃圾威胁!!” 雪球这突如其来的一顿暴风式夸奖把他听怔了,等一会儿回去,他要强迫她在魔殿里夸自己三天三夜。 忽然,雪球像是被自己的话鼓舞了,用尽浑身力气来了招兔子蹬鹰,竟然把右边的人给蹬开了,满脸是土的从刀底下爬出来。那些人似乎没想到一只兔子有这种爆发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伏䶮看笑了,就这些人的蠢德行,还想绑架他的兔子? 只见那些人的脸色顿变,赶紧伸手薅住雪球的头发,惊魂未定,拖着她来到罪渊之前。雪球长得小巧可爱,有个人一只手就把她拎起来了,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伏䶮的脸色随之变得铁青,两眼紧盯着雪球的位置,蓄势待发。 雪球悬在半空中,忽然大喊了一句。 “主人,我还是矮得像个冬瓜!!!” 小兔子,这个时候了,还什么冬瓜不冬瓜的。 “我也很努力了,还是没长高!!”雪球晃悠着,扯着嗓子大喊,青琅钿花在她的发间反着光,“就算如此,我也不想变成你的弱点!!!” 别叨叨了,别叨叨了,风这么猛,嘴张这么大,一会儿回家要拉肚子了。 没想到,雪球说完这几句话,突然奋力向上抓住了那人的胳膊,狠狠地用兔牙咬了一口。 那人发出一声惨叫,本就挨着罪渊站,重心不稳,正好被雪球往下一带,雪球似乎本就打算与他同归于尽,两个人一起往罪渊下坠去。 伏䶮反应迅疾,跟着纵身跳了下去,风声猛烈,他疾速化身为龙,万分惊险地用嘴巴叼住了雪球。 那被雪球拖下来的人见到伏䶮跟了下来,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的尾巴,死死地抓着,指甲都抠进他的鳞里,嘴里发出惊悚痛苦的惨叫。 伏䶮的面色不善,猛地一个甩尾,毫不留情地把那人甩到峭壁上,那人当场粉身碎骨,化为齑粉。 这齑粉化得诡异,伏䶮没来得及细思,就感到嘴里的雪球变轻了。他震惊地垂眼看去,发现雪球的双足也在化为齑粉。 伏䶮立刻反应过来,向上腾飞,却发现他飞不动了,他的身体忽然变得沉重无比,罪渊就像是有一股吸力,一旦有人踏入,就会向上伸出无数道看不见的锁链,牢牢地捆住下坠者的全身,将其拖入渊底。 怪不得那些人说,罪渊,就是天神掉下来,也要粉身碎骨。 雪球红着眼睛,抬起软乎乎的手,摸了摸他的下巴,往他的嘴里塞了一样东西。 伏䶮叼紧了雪球,用尽力气驾风腾飞,这本该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本该是那么的轻而易举。 他以前分明连大罗之天都飞得上去。 此刻却变得无比地艰巨。 他浑身沉得有如千钧,急速下坠着,龙躯成了他的累赘。 在这天地之间,在这千不该万不该的时候,出现了第一件伏䶮无能为力的事。 救一只兔子。 一只小小的、软软的、真身连塞牙缝都不够的兔子。 不久前还活蹦乱跳、扯着嗓子乱嚎的雪球,本该扛着大刀跟他回魔殿。 现在,雪球正在一点点地消逝。 伏䶮这才意识到,原来他的心脏是像人一样会疼的。 同样作痛的还有他的龙躯,火烧火燎般的,仿佛所有的鳞片也都要被焚成齑粉。 他正在飞速地下坠,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他看不清任何事物,便连眼睛也难以睁开了。 这一场景,就像他在血池里总是梦到的那样。 下坠。 下坠。 浑身都血淋淋。 浑身都黏糊糊。 坠到浩然大地的最底处。 伏䶮阖上眼,等着自己最终也化为齑粉。 然而,在他化为齑粉之前,先听到地面一声巨响。 他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一块极其尖锐的石头,一下子就贯穿了他的喉咙。 作者有话说: 真是越写越长了,一直提醒自己,下一章和尚必须出场,必须,必须!! 159.万里无云万里天 伏䶮的筋脉寸断,他瘫了,动弹不得。 他被钉死在一块耸立尖锐的石头上,刚好穿透喉咙。 浑身鳞片被摔得散落一地,有的在坠落中已被焚为齑粉,坚甲之下脆弱的粉肉露出来,模糊着成为一副糜躯。还有那一枚倒着生长的通心鳞,唯一的银白色、月牙形的鳞片,通着心脏的主血管,悬在颈下摇摇欲坠。 伏䶮躺在阴冷的地上,无法挪动身躯,耳旁是血液快速流动的声音。他的血是极其浓稠的红色,红得发黑,有的人称这种颜色为玄色。 他将嘴里衔着的东西放在地上,是一支沾着血的青琅钿花。 他凝视着那一支青琅钿花,久久无言。 罪渊里悄无声息。 笼罩着罪渊的,只有死亡。 重重的黑雾弥漫着,这里极其昏沉,比西荒还要昏沉。 一声鸟叫都听不见,无花,无草,无光,甚至连风都几乎没有。 罪渊之底是一条浅滩,蜿蜒着,当中的水是死的,黑色的,不流动了,散发着一股恶味。 伏䶮被困在这浅滩里,滩里有小虫在啃着他的肉,钻进他的血,要把他一点点地啃成骨头架子。 他的视野之内有一具枯骨,干坐在石壁前,已经风化了一半。他看到石壁上刻着一行字,极其古老,写着。 ‘唯有千秋知我罪,投身此渊,永不超生。’ 伏䶮的目光掠过这行字,定住片刻,抬头望向罪渊的顶端。 他下坠的地方距离此处,是上十八重到下十八重的高度,相当于从大罗之天直接摔到地上。 先前伏䶮只消动一下就可拔地摇山,如今却只能躺在此处,听着血流出来的声音,感受着小虫的啃食。 他回想这数万年生命,几乎都在西荒里,幽暗孤独,旷古漫长。 至于他撞开西荒磐石,驰骋于天地之间,其实不过短短千年。 这千年,他成了魔族尊崇的首领,搅出了三界的腥风血雨。 众生对他都害怕极了,听到他的动静就落荒而逃,那些惊惧之下蓄势待发的,是对他的切齿痛恨,是渴望将他食肉寝皮的宿怨。 他今朝坠入罪渊,来世永不超生,这个绝好消息恐怕很快就能够传遍六界,所有与他有仇之人都定会挨家挨户的敲锣打鼓,恨不能大摆宴席举世相庆三百年。 伏䶮瘫在这阴冷污浊的渊底,往事在他脑海中如跑马灯,匆匆而过。 他不由回想着,他已经满足了近乎所有贪念,那么在这世上,还有没有什么是他从没得到过的? 堆积如山的宝物,登峰造极的修为,万人仰望的地位,秀色可餐的美食……他想了半天,所有事物于他而言都唾手可得,即使回想起来也是索然无味。 直到他忽然想起有一样东西,连凡人都能拥有,偏偏他却没有。 伏䶮的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狰狞,这是他正在用力爬起来的样子,尽管浑身只有脸在使劲儿。 当他想起这样东西时,有些死得不甘心了。 好比传说中有一种很美味的野果,你平时吃多了山珍海味,所以对这野果不屑一顾。直到临死之际,你才想起来世上所有人都吃过这种野果,唯独你还没有吃过,甚至,连闻都没闻到过。 是这样的一种具体的不甘心。 可惜,不甘心也没用,他的筋脉寸断,瘫痪得太彻底,连一根指爪都动不了。 他只能阖着眼,在罪渊里等待死亡。 伏䶮身上的玄色龙血流得越来越多,一点点地汇入浅滩。 他滚烫的体温越来越低,身体渐渐地失去知觉,不知那些小虫子有没有努力把他的尾巴啃干净。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的身体正在腐烂,正在死亡。 就在他意识混沌、将要神魂俱消之时。 罪渊里竟然出现了一道金光。 那道金光,如同伏䶮沉眠于血池时,照在他身上的金色残阳。 伏䶮感受到光,缓缓地睁开了眼。 视野之中,罪渊的尽头是金色。 那金色向他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刺目。 最终,金光照亮了整个晦暗丑陋的罪渊。 来者秀拔天骨,清癯玉立。 那人行走于污浊的罪渊之中,衣摆飘然,没有脚步声,亦不沾半点尘埃。 对方驻足于伏䶮身前,垂眸看向他,伏䶮翻着眼白,向上盯着他。 向下的目光波澜不惊。 向上的目光惊涛骇浪。 此人竟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罪渊,绝非寻常之辈。 伏䶮很想质问他是谁,奈何喉咙被捅穿了,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对方蹲下身,抬起他的颈部看了看,指肚摸过他的逆鳞,似是在看他的状态。 逆鳞倒生,不可触碰,就连啼野都清楚这一点。伏䶮顿觉恼怒,那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被激得控不住地发颤。 忽然,伏䶮意识到什么。 来者一身俊骨,不蓄长发,身泛金光。 难道是…… 佛。 瞬息之间,伏䶮失去了意识。 …… 伏䶮醒来之时,已经不在罪渊。 他躺在一间简陋的草屋之中,身下堆满了干燥的杂草。他想观察四周,却因为瘫了,只能这么躺着。 一阵清风从窗外吹来,带来微弱的生机。 他就像个废物一样,瘫在干草里,仰望着屋顶,两眼空空。 门口传来一阵动静,他极力地把眼珠子转过去,瞥到了佛衣一角,很白,不染尘埃。 “喝水。” 话音有如从雪峰流下的潺潺清泉。 伏䶮一愣,盯着对方。 对方也看着他,目光淡然。 伏䶮的视线一转,对方的手中端着一个金钵,钵里盛满了清水。 伏䶮张开嘴,可他动不了,也够不着那一金钵。 对方把金钹往下端了端,几乎放到地上,伏䶮将舌头抻得老长,才喝到钵中的水。 之后,佛就走了。 伏䶮盯着屋顶,独自发呆,事态峰回路转,他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佛又来了。 还是端着一个金钵,里面盛满水,问他:“渴否?” 伏䶮用眼珠子瞪他。 他的喉咙不能发声,头也不能动弹,对方要真是神通广大的佛,就靠眼神意会吧。 佛看了他一眼,收回了金钵。 佛走了,伏䶮继续苦闷地盯着屋顶看。 第三天,佛又来了。 佛的手里没有端着金钵,先低头与伏䶮对视了一眼。 伏䶮七扭八歪地躺在草堆中,翻了一个白眼。 佛意会了,把金钵端过来,给他喝水。 伏䶮喝的时候,用舌头淋了佛一手,浑如一条恶劣幼稚的野犬。 佛面不改色,拿走金钹后再度离开了。 伏䶮盯着屋顶,怀疑龙生。 第四天,佛又来了。 伏䶮默念,金钵。 果然,佛的手里端着一个金钵。 伏䶮又默念,看我。 佛垂眸看了他一眼,将金钵收了回去。 第五天,佛照例来了。 伏䶮在草堆里七扭八歪地躺了好几天,有如一团没拧好的麻绳,烂巴巴的。 他瘫得不舒坦,对着佛把眼珠子从左转右,眼仁端得四平八稳,直溜溜的。不知这么深奥的一个眼色,佛能否领悟得到。 佛看着他,默然地杵了片刻。 伏䶮以为佛没领悟。 却见佛弯下腰,一手托起他的头,他的头可沉,但是佛一掌就托得四平八稳。佛将他的整个龙躯都摆顺,直直一条,可惜草屋不够大,只能委屈他多绕两下,但是比先前舒坦多了。 黑龙懒懒地瘫在草里,金色龙睛中露出赞许神色。 第六天,仍是日出之时,佛又来了。 这次佛没有端来一个金钵,而是带了没见过的草药,青幽幽的一团。他把伏䶮喉咙上敷的草药取走,伏䶮才知道自己的喉咙还敷着药。 佛将新的草药敷在喉咙上,龙痛得整条都在抽搐,像是草地里一条抽筋的蚯蚓。 160.万里无云万里天 第七天,伏䶮似乎可以说话了。 清晨时,佛来了,手里还是那个眼熟的金钵。 伏䶮躺在草稞子里,脑袋底下没几根儿草,腰上的草却是老高,血往脑袋里倒流了一晚上。 佛在他面前,端着金钵,朝他投来目光。 伏䶮道:“我不渴。”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像是漏了风。 佛把金钵放在一旁,伏䶮又道:“别走,给我脑袋底下垫点儿草。” 佛打量了他一眼,庞然龙躯在草堆里起起伏伏,忽高忽低,像崎岖不平的墨色山丘。这草屋足有几间马厩那么大,但还是被这条黑龙塞得满满的,尾巴堆在门口,已经溢出去了。 伏䶮也是没辙的,这已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小的样子,他的筋脉寸断,自是没法子像以前那样变幻自如。 佛从高处抽出几捆干草,摞在黑龙的大脑袋下,像是垫了一个草包枕头。 伏䶮脑袋里的血终于流回去了,他靠在草上,金睛惬意地眯了眯,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徐缓抬眼,直勾勾地盯着佛看,金睛如同宝石,泛着幽邃慑人的光泽。 凌然发问。 “你于罪渊来去自如,到底是谁?” “佛。” “救我,你想得到什么?” “无。” 无? 伏䶮当然不信,他打量着佛,看不出任何端倪。 第八天。 佛还是端着那一金钵,一如往常。 伏䶮瞥了一眼金钵,道:“最近的天太热了,我不想喝这个。” 佛看着他。 伏䶮道:“地之北有一山,名为席山,我要喝席山融化的雪水。” 佛将水倒在草屋门口,浇养门外生长的千日红,等他端着金钵再进来时,钵中盛满的已是冰凉的雪水。 伏䶮惊于佛取物的速度,睨了一眼金钵中清澈的水,尝了一口,此水冰凉甘甜,确实是来自席山。 这所谓的佛,好像真有本事。 佛走以后,夏日难熬,连夜风都是燥热的,伏䶮的耳旁聒噪,一夜未眠。 第九天清晨,佛照例来了。 伏䶮睁开眼,习以为常地看向佛,道:“窗户外头趴了一只大蛐蛐,你能把它带过来么,我有悄悄话想跟它说。” 佛回身看了一眼窗前,一只蛐蛐坐在窗框子上,无忧无虑地唱着曲儿。 佛走过去,把那只蛐蛐引进空金钵里,把金钵递与伏䶮面前。 伏䶮费劲地垂下他的大脑袋,瞅着钵底的那只蛐蛐儿,当真跟它谈话,只是语气阴恻恻的,“小虫子,唱得这么难听,何必呢?” 说完,他把耳朵凑过去,“哦,嗯,你说不会唱歌,不想活了?” 伏䶮道:“虫生难免短暂,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说完,他张开血盆大嘴,一伸舌头,要把那只吵了他一夜的蛐蛐儿给活吞了,只见眼前的金钵往后一撤,速度比他还快,叫他的舌头扑了个空。 伏䶮差点儿咬着舌头,斜眼瞥向佛,道:“把蛐蛐儿给我。” 佛把金钵盖上,并不回应他的话。 伏䶮道:“这虫子扰得我难以安眠,它本来就该死。” 佛不仅不接他的茬,还把蛐蛐儿从金钵里放了出来。 那个蛐蛐儿重获自由,跳来跳去,一下子到伏䶮的身上,偏是伏䶮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小蛐蛐儿在他身上乱窜。 第十日,佛又来了。 伏䶮懒懒地闭着眼,下巴颏搭在草堆上,对佛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佛走到他面前,他也不睁眼,只道:“天天喝水,喝得我要肿起来了,我一肿,你这间脆弱的草屋说不定要塌了。” 佛一阵默然。 下一瞬,一股香气从钵中飘来。 伏䶮掀开眼皮子,看见两个烧饼圆圆地躺在钵里。他把脑袋扎向金钵里,龙嘴如鳄,刚好探得进去,用牙咬住了一个烧饼。 佛把目光转向挤在草屋里的龙躯,脱落的鳞片有些新生出来了,泛着透亮的光,有些则还残缺着,模糊在血肉里。 伏䶮浑身上下鳞片足有数千,佛却倾身,极有耐心地为溃烂之处上药。 伏䶮的嘴里叼着烧饼,回首看佛,金睛冷然,眸光微沉,意味不明地盯了许久。 半天,他才将高深莫测的眼神一敛,开口道:“普天之下皆我之敌,他们恨我,怨我,渴望杀死我,唯有你来救我,难道指望我会感激……啊!!!!” 伏䶮的话刚说到一半,整张龙脸狰狞了起来,抽搐着发出一声惨叫,佛涂着膏药的手刚好按到他最惨不忍睹的一块肉上。 他这么一叫,不仅是肉疼,还扯伤了喉咙,痛上加痛,不堪忍受。 等他缓过来时,已经忘了酝酿好的台词。 第十天的夜里,蛐蛐儿还在草稞子里叫。 伏䶮对那噪声感到忍无可忍,决心今夜就把这蛐蛐儿活吞了。他喉咙里仿着蛐蛐儿的叫声,把蛐蛐儿骗到跟前来。 那只蛐蛐儿是个憨货,果然被骗了个正着,一步一步地蹦到他面前,却在离着他的脑袋几尺远的地方不动弹了。 伏䶮的金色大龙睛瞪着蛐蛐儿的小黑眼,二者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 蛐蛐儿许是察觉到危险,居然转身往回跳。 龙坠罪渊,筋骨寸断,连只蛐蛐儿都敢在他身上非为,伏䶮忍了多日,此番非吃了它不可。 他见二者之间只差区区几尺,猛一探头,哐地一声撞到了顶梁柱,柱子断了,但他还是坚持伸出舌头,把蛐蛐儿活吞进腹里。 怨气得抒,耳根子清净,伏䶮靠在草堆里,阖上双眼,只听得轰隆隆的一阵响动,草屋塌了。 草屋一塌,整个屋顶都砸了下来,虽说不痛不痒,就像个被子一样盖在伏䶮的身上。不过这被子实在是小,只盖得住中间一截,龙的首尾就露在了外面。 一缕风吹来,伏䶮抬头四望,头顶是灿烂星汉,瞧不出任何端倪,他看向旁边,发觉自己是在一座山上,此山形如秃鹫,周遭尤为岑寂。 伏䶮眯了眯眼,总觉得此山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待到次日清晨,佛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一条黑龙躺在坍塌的草屋废墟里,龙首枕着一根断柱子,歪着脖子睡得酣然,一只小雀把他的龙角当成树枝,悠哉地站在龙角上看风景。 佛打量着这些狼藉,久久不动,最后推开歪斜的门,把放在窗前的金钵取出来。 那金钵刚一拿出来,苦撑已久的门就发出哀吟,掉了下来,砸在门前的千日红上。 这声音惊醒了伏䶮,他蓦地睁开眼。 满天飘动的祥云有如鱼鳞,在旭日照耀之下散发金光,山坡上是大片的千日红,像是一朵朵绽开的千瓣红莲。鸟儿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发出鸣叫。 他一动,鸟儿飞走了。 他定睛,正要仔细再看,忽然就被一堵墙遮住了视线。 “…………” 这次不是草屋了,是砖砌的墙,压在他身上的废墟也凭空消失了。 不过这次有模有样,尽管当中一件家具都没有,却广阔得像个宫殿。 伏䶮转头看向佛,金睛与之对视良久,良久,他才若无其事地道:“这么好的殿都给我了,难道就不配给我一张床?” 佛的视线掠过他庞大龙躯,当中之意不言而喻。 伏䶮认真道:“我觉得,我再努努力,就能变回人身了。” 佛没有说话,依他所言整了一张床,只不过那是由石头做成的床,大抵是怕他把床也给折腾塌了。 伏䶮看了一眼那张如他所愿的石床,沉思片刻,佛正准备转身离开,他忽然又道:“等等。” 佛回头看向伏䶮,等他说话。 伏䶮沉默了好一会,佛就一直站在原地等。 终于,伏䶮道。 “罪渊之中,我所坠之处,有一支青琅钿花,那是我落下的。” 佛看了他片刻,缓缓摊开了手掌,躺在掌心的竟然正是一支沾血的青琅钿花。 伏䶮看到这一支青琅钿花,眸光转寒,杀意顿时深沉。 佛看着他眼中的杀意,又把青琅钿花握住了。 伏䶮道:“给我。” 佛说:“她在这世间最崇拜你,你却连累了她。” 伏䶮的瞳孔一颤,鼻息也重了,他安静了片刻,目光与佛相撞,问道:“你为何知道?” 佛没有回答他。 “无论如何,把它给我。” “你可后悔?” “……” 伏䶮不答。 佛看了他片刻,将那支钿花放到他面前。 伏䶮对着它看了许久,寞然低下头,用舌头舔干净了上面的血迹。 161.万里无云万里天 第不知多少日,佛一踏入殿中,感觉到大殿明亮了许多。 他往地上一看,那堵得像墙的黑龙化成了人形,长得虽然好看,只可惜是个瘫子,躺在地上用眼神瞥着他呢。 佛把他抱到石床上,就听那人道:“这石床硌得慌,比地面还硬。” 佛低头看他,只见他笑了笑,道:“你是个大好人,能不能给我换一张床?” 转眼,伏䶮身下的石床变为一张黄花梨罗汉床,能坐能卧,充斥着淡淡的木香。 伏䶮闭上眼,感受了一下新床,道:“又窄又小,容不下我的身体,夜里恐会掉下去。” 佛沉默了片刻,没过多久,那罗汉床变了模样,马蹄腿化为立柱,床板拉宽,上头还多了一个顶,三面围栏,成了一个楠木垂花拔步床。 伏䶮又道:“万事俱备,还差一床被褥。” 话音方落,一床冰锦团丝薄被和一个浣花软枕都摆在床上,金丝攒的厚褥子垫在他身下。 伏䶮心满意足,躺在软枕上,阖上眼不再吭声。 佛无言,站了一会儿,离开了。 如此,过去了三百余日,伏䶮寸断的筋脉渐有好转,可以做些轻微的动作了。 他躺得腻歪,好不容易能坐起来,还是无聊得很。 他对佛道:“闲来无趣,也送我几本书吧。” 随即,《涅盘经》、《金刚经》、《心经》、《般若经》、《法华经》等一堆经书佛法厚厚地摞在了他旁边。 伏䶮拿起一本翻了两眼,道:“太晦涩了,有没有别的?” 之后,《桃花庵忆》、《琉璃》、《太子登基记》、《狐妖奇谈》、《桂下夜话》等闲书摆在了伏䶮的另一边。 伏䶮拿起那一本《太子登基记》,心觉有趣,道:“这本看得懂了,多谢。” 还是个会说多谢的魔,佛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次日,伏䶮举着那一本《太子登基记》,对佛认真道。 “你看,这书里太子用的是紫檀八仙立柜,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玉刻湖光山色屏风,成窑五彩小盖盅,珐琅彩瓷烛台,青玉紫竹灯……” 他一口气说了十几件器物,接连不停,直到最后才喘了口气,道:“我想都见识一下。” 之后,紫檀八仙立柜,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玉刻湖光山色屏风,成窑五彩小盖盅,珐琅彩瓷烛台,青玉紫竹灯全都逐一出现在了殿中。 伏䶮的视线掠过那些器物,紫檀八仙立柜的实物没他想得那么精致,玉刻湖光山色屏风倒像是出自名师之手,青玉紫竹灯暗了些,不知是不是蜡烛的原因…… 他将那些器物逐一看完,最后,目光回到佛的脸上,定住了,问:“为什么?” 上一次,龙刚被佛所救不久,质问佛想要得到什么,佛答他,无。 这一次,伏䶮又问佛,为什么,如此待我? 佛回答了他一句话。 “亢龙有悔,知之者少矣。” 伏䶮未料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他的神色一滞,转而徐缓地笑了,不以为意:“难得你开口说一句话,却还是句我听不懂的话。” 佛没有解释,仍是惜字如金。 清晨已过,他便往门外走去,不久留。 佛走到门口时,听到伏䶮又嘱咐一句:“我想起来了,书中还说到一种玄锦百兽袍,是玄底银丝广口,穿起来烨然若神,你明天能不能为我带来?” “……” 翌日,佛带来一件广袖广口、玄底银丝的玄锦百兽袍。 伏䶮解下自己的衣袍,将玄锦百兽袍穿在身上,却发现有些宽了,道:“尺寸不对。” 他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来,凑近佛,悠悠问道:“难道你从来没看过我的身形?” 佛往他身上看了一眼,发现那件百兽袍确实是宽了,对方的腰身要比这衣袍瘦很多。 不过,宽就宽吧,还能往里兜兜风,凉快,伏䶮把那衣带轻轻一系,整件衣袍松松垮垮的,广口敞着,露出里面的白皮肤。 他转而坐在一张方桌上,没个正形,把手搭在一摞书上,那是佛给过他的一摞佛法书籍,道:“我昨夜一口气把这些书全都看完了。” 伏䶮说完这句话,顿了顿,容给佛一个夸赞他的空隙,佛没有接他的话。 他继续道:“舍身饲虎,割肉喂鹰,慈悲为本,救世救人……如果不是你在罪渊救了我,我还真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人。” 伏䶮倾下身,金眸灼灼地盯向佛,岌岌可危的领口往下一坠,这下胸膛彻底露出来了,“可我是魔啊,你就不怕我以怨报德?” 佛的眸中波澜不惊,对他话中的试探无动于衷。 伏䶮想起书籍里说的其他内容,转而问道:“佛把所有感情都转化成了对无量众生的慈悲,所以,你只有慈悲,没有感情?” “是。” “一丁点都没有?” “无。” 伏䶮一挑眉,眼珠也不转,直直地盯着佛的眼睛看,企图从中看出一丁点的感情、喜怒、欲望,随便什么都行,但是佛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西天之佛吗? 伏䶮的欲求如此强盛,对方却如此无欲无求。 伏䶮想了想,又问:“经中每个佛都有不同的名字,所以你是什么名字?” “那罗耶。” 窗户敞开着。 吹来一阵寒风,夹着片片雪花。 伏䶮感觉到了风,看向窗外,道:“下雪了。” 他想往屋外走,松垮的玄锦百兽袍又让他感觉冷得很,他一回头,桌上多了一件月白玉带的大氅。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那罗耶佛一眼,拿起那件大氅,披在了身上。 伏䶮看过很多场雪,最难忘的是在西荒看的第一场雪。他在罪渊无望等死的时候,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雪了,没想到峰回路转,还能在这里看得到。 他披着月白的大氅,胸口还是敞着,懒散地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骋目望去。玉雪飞花迎面簌簌吹来,黛山连绵幽冥,盖着无穷无尽的白。 “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耆阇崛山。” 伏䶮觉得耳熟,但是想不起来,“你一直在这座山?” “嗯。” “山上只有你一个佛吗?” “嗯。” “其他的佛呢,不是说西天之佛有三千个?” “在须弥。” “你为什么不去须弥?” “我习惯了在这里。” “你每天只来看我一眼就走,你去干什么了?” “禅定。” “禅定?”伏䶮回想了一下看的书,大概知道何意,道:“为何不在我面前禅定,你可知我每天有多无趣?” “你会吵。” 他吵吗? 他怎么不觉得? “你早说,我不出声也是行的。” “……” “行不行?” “行。” “我每天陪你禅定,你每天陪我看一会雪。” “……” “行不行?” “行。” 就这样,日复一日。 那罗耶与伏䶮共同看了整个冬天的雪。 耆阇崛山很高很高,高如危台,放眼望去可一览群山。 他们临崖而坐,有时候一天都可以不说话,安静地看山霭渺渺,雪覆万峦。 有一天,那罗耶来晚了。 伏䶮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用手遮着眼睛,听到那罗耶极轻的脚步声,才把手拿下来,道:“今天的雪下得好大,我没看,等着你一起来看。” 那罗耶的肩身负雪,无声地坐到伏䶮身旁。 天地岑寂,云骨破碎。 从耆阇崛山往远看去,约莫能看到几百座山,皑皑满目,冬风从远方托来遗寒。 伏䶮已经看了一个冬天,还没有对这个地方看腻,每天都能发现些新的事物。 今天,伏䶮发现耆阇崛山的一块山阴之处,没有光,只有无尽的幽暗,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从来没注意到过这个地方,道:“别的山都积了很厚的雪,怎么唯独这里没有雪?” 那罗耶闭目禅坐,并没有回答他。 伏䶮想起禅坐时不能扰他,噤了声,听着寒鸦的叫声,又腹诽,寒鸦不比我吵吗? 寒鸦叫得粗劣嘶哑,并不好听,伏䶮忽然问道:“那罗耶,你知不知道八音?” 他在人间偷懒儿闲逛的时候,听到过一段很好听的曲声,从一个僻静的柳树林里传来,那时他驻足听了很久,一直听到声音消逝,也不知那是什么器乐。 “知道。” “有一种器乐,听起来是靠吹的,但没有骨笛那么嘹亮,反倒尤其低沉、缥缈、凄清,就像一个人在诉说衷肠,你可知那是什么?” “箫。” “箫?”伏䶮问道,“什么样,给我看看?” 那罗耶睁开眼,伸出一只手来。 他的掌心中多了一把竹箫,很长,远比骨笛长得多,色泽温润,上面凿了很多小孔。 伏䶮把那支箫拿起来,反复看了两眼,道:“原来就是它。” 他把箫送到唇边吹了吹,是记忆中的声音。 那罗耶阖上眼,继续打坐了。 伏䶮自己把弄那一支箫,将所有的音都吹了一遍,巴拉巴拉,吹得比寒鸦叫得还难听。 答应好了不打扰那罗耶打坐,也不知第几十次了,伏䶮好像一次也没做到。 他天资聪慧,学什么都很快,不消多久,就把这支箫给搞明白了。他有些兴奋,不知吹个什么曲子好,脸朝着千山暮雪,郑重地思索了好半天,也没想出个什么名堂,直到他的余光瞥见了那罗耶。 那罗耶一如往常地闭目禅坐,夕阳照在他的侧颜上,庄严安宁,遗世孤立。 那一瞬,伏䶮想的却不是他禅坐的样子。 他想起了风雪夜归的夫妻在陋室中缠绵,想起了乱世漂泊的眷侣在观音像前殉情,情爱,这是一样连凡人都轻易拥有,他却一直未曾拥有的东西。 不过,那罗耶也没有。 佛和魔,谁也没有。 伏䶮忽然很想知道,如果那罗耶堕入凡尘之中,会是什么模样? 他会不会背弃他的佛法? 会不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一个人? 有没有一个人,踏着万丈红尘而来,弃他袈裟,丢他佛法,掷他佛珠,胆大包天地坐在他身上,就像风雪里的夫妻那般,与他耳鬓厮磨,把他永远地囚禁在红尘世俗里。 那罗耶禅定之时,耳边胡乱吹的箫声停了。 身边的魔忽然安静得很不寻常。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箫声徐徐传来,凄清低沉,如同山间落下的雪。 这一段缥缈的箫声,夹杂着耆阇崛山凛冽的风声,留在了佛与魔的心里,很多年,很多年。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适配一段箫声的纯音乐,可以自己随便搜一段箫乐来听喔。 我写这一章的时候听的是《穿越时空的思恋》箫声版。 以前有几章还会听河伯用箫吹的《天行九歌》。 如果大家觉得有喜欢的箫的纯音乐,也可以在评论区推给我~ 我真的很喜欢箫的音色。 162.万里无云万里天 耆阇崛山的冬日过去了。 春和景明,清风中夹着说不清的花香。 这一天,伏䶮坐在檐下,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佛书。 那罗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伏䶮咬着手指、皱起眉头、苦大仇深的样子。 他拿起手中的书,问那罗耶。 “这些玩意怎么念?” 那罗耶坐到他旁边,看了一眼他所指的内容,念道。 “唵,阿弥得瓦,阿耶悉地吽舍。” “唵,阿弥得…得…啥来着?” “唵,阿弥得瓦,阿耶悉地吽舍。” “这都是什么?” “这是阿弥陀佛大乐心咒。” “阿弥陀佛,那他的名字是阿弥陀?” “嗯。” “这个咒有什么用?” “这是让众生往净土的心咒。” “你也总念这晦涩难懂的咒?”伏䶮问,“无不无聊?” “不无聊。” “书中说佛是不生不灭的,你要怎么度过?” “就这样度过。” “不生不灭,则你的心脏也不会跳?” “嗯。” 伏䶮伸出手验证了一下。 那罗耶的心口静极了,不像伏䶮的心脏,跳得十分有力。 伏䶮怀疑道:“这里真的有一颗心?” “有。” 伏䶮若有所思,没有再说话。 …… 耆阇崛山下了几场春雨,谢了无数落红,春日也渐要过去。 暮春的某一夜。 伏䶮在外透气,万籁俱寂。 他躺在一棵菩提树上,身形懒散,无所事事地望着星空。 正逢夜浓,淡月高悬,寥落星河散满天,荧惑如火,北斗指东。 伏䶮记得自己杀过很多星君,不知星君陨落后,那些星星会不会跟着陨落。 那罗耶坐在伏䶮躺着的菩提树下,手握佛珠,身旁燃着一盏灯。 他正念经,忽听到魔的声音。 “那罗耶,你有没有关于天上的故事?” “有。” 伏䶮从树上探头下来,道:“给我讲讲。” 那罗耶想了一会,讲道。 “从前,这世上有一个坏人,恶贯满盈,后来天命诛之,他得到了果报。” “……” 伏䶮想,如果要骂他,可以不用这么委婉。 “但是坏人没有死,反而被救了。坏人很困惑,问那个救他的人,你不知道我是个坏人么?那个人回答,知道。坏人更不解了,问道,那你为什么救我?” 伏䶮问:“为什么?” 伏䶮的身体一动,树影摇晃,那轮淡月悬在树影之间,也照在伏䶮的身上。 “救他的人看了看天上,如此回答。” “怎么答?” “但愿我能送你一轮明月。” “……” “……” 伏䶮还在等那罗耶接着说,那罗耶却已经不再说了。 “说完了?” “说完了。” 伏䶮困惑。 月亮还能摘下来送人? 他试着伸手摘了一下,又黑着脸把手放下了,简直愚不可及。 那一夜,直到那罗耶离开了,伏䶮都还躺在树上,望着月亮冥思苦想。 次日,那罗耶来到菩提树下。 伏䶮仍在树上躺着,只是化回了龙的样子。黑龙缠在菩提树的身上,睡得正香,树下是被他翻了一夜的厚厚一摞佛法经书。 他察觉到脚步声,很快就睁开了眼,垂首俯瞰,焰火般的金睛盯向来者,道。 “看了一夜经书,那句话我似乎明白了。” 那罗耶站在树下,平静地看他。 黑龙缠在菩提树的身子动了动,树叶发出飒飒之音,“书中有一句佛偈,这样写道: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黑龙在菩提间缓缓游走,龙首挨在离那罗耶很近的地方,猜测道。 “你说要送我一轮明月,其实是想让我皈依,对不对?” 那罗耶的神色如常。 黑龙意味深长地窥伺着那罗耶,他的佛衣总是穿得严严整整的,不沾尘埃,没有褶皱,更不见他脱下来过。 伏䶮的龙身往那罗耶肩上游去,慢慢地蹭过佛的颈侧,一点点往他的身上绕。那罗耶的佛衣因此被龙鳞刮破了小口,随着黑龙周身的蹭动,变得有些凌乱。 “你在罪渊里救了我的性命……不仅如此,你与我看雪,给我养伤,送我衣,送我食,教我书,到头来,还说要送我一轮明月。” 黑龙张开嘴,衔住那罗耶项间的血色佛珠,挂在自己的脖颈上,明澈的佛珠在映着日辉的黑鳞上有如珠辉玉映。 “我思来想去,心动不已,怎么都舍不得拒绝。” 他注视着那罗耶的俊骨侧颜,道:“可是,明月,到底应该是一个什么东西?佛偈说月就是佛性,我觉得描述得太模糊了,佛性,魔性,究竟怎么论断?” 庄严佛衣被黑龙蹭得边幅不整,念诵的佛珠也被夺去,冰凉的鳞缠着佛的周身游走,耳侧泛着潮湿。紧缚着那罗耶佛的,乃这天地之间,最为唯我独尊的一条龙。 “如果你……愿意把你的佛心给我,那么,我就当你把这轮明月赠我了,如何?” 桀贪骜诈的魔,对着救他的佛,讨要了最过分的一样东西。 佛心。 龙绕过那罗耶的后背,向着远方的逶迤群山,道。 “从此我皈依于你,每天与你在耆阇崛山悟禅,一万年,十万年,直到地老天荒……” “耆阇崛山,不止冬日是美的,春日也很美,一年四时,山重水复,你总是一个人。以后,我留在这里与你一起看,乖乖的,再也不出去杀人了,归顺你,听你的话。” “……” “好不好?” “……” 这是多么荒唐,多么无理的一个要求。 魔仗着数日以来佛的慈悲与包容。 口口声声对佛道,我还想要你的一颗心。 佛却答他。 “好。” 黑龙的动作一滞,没料到对方这么就答应了。 他惊愕地化回人身,看着那罗耶。 那罗耶坐言起行,当真解开了佛衣,一层一层。 伏䶮忍不住盯向他的身体,越是盯着看,眼睛就越热。 佛衣敞开,露出了那罗耶的胸膛。 他以指为刃,在自己的心口上划了一道。 佛似乎连痛感也没有,面不改色。 伏䶮第一次见到了佛心。 晶莹剔透,明净玲珑,比舍利还漂亮,七窍不沾一滴血。那颗心看起来美味极了,有如散发着香气一般,勾引着他,诱惑着他。 伏䶮没见过比佛心更能让他垂涎的食物,也没见过比佛心更加奢靡的珍宝。 他紧盯着那一颗佛心,金睛灼灼。 想要的东西近在眼前,他怎按捺得住? 于是,他一口将佛心吞进了欲壑难填的腹中。 那温热的心入了肚子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好似它胃中叫嚣的所有欲念都从这一刻起得到安息。 片刻,伏䶮看向那罗耶左胸前的那一道刀口,迟疑了一下,用龙涎去愈合那一道伤口。 只是,舔着舔着,他的意味就变了。 伏䶮的食欲从那罗耶这里得到了巨大满足,转而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欲望。这种新的欲望黏稠着,发烫着,令他浑身战栗。 他完全无法得到满足。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那罗耶。 他甚至想把自己变成蛇那般大小,代替那罗耶每日佩戴的佛珠,缠缚在他的颈间,钻进他的衣服里,贴着他的胸膛,掠夺他的体温,强迫他发出喘息。 想到这里,伏䶮的身体更热,热得他快要蒸发了。他的舌尖从愈合的伤口往下去,只是刚一探头,就被拦住了。 那罗耶的眸中还是波澜不惊,对他道:“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 伏䶮意味不明地看着他,金眸烫着。 那罗耶却将佛衣重新系好,庄重严整,如往常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但愿我能送一轮明月给你。”这句话出自林清玄的短篇作品《送你一轮明月》,寓意与该作品中的寓意相同。 163.万里无云万里天 伏䶮以前经常做一个梦,梦到自己的身上血淋淋、黏糊糊,覆满了污浊。 可自从吞了佛心之后,他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不仅如此,他寸断的筋脉竟也全被佛心治好了,浑身轻灵无比,有如没受过伤一般。 这佛心果真是个宝贝。 …… 耆阇崛山很高,初夏姗姗来迟。 昨夜下了一夜的绵绵细雨,雨水挂在枝叶上,残败的落花在雨中碾作了红泥。 清晨,伏䶮坐在紫檀椅上,托着下巴打瞌睡,案旁摆着一摞经书,正中还有一轴画卷。 熹微的晨光泛金,照在伏䶮身上,为他披了一件柔金色的薄纱,磨平了他锐利的锋芒,连他的眼睫都沾上了金末。 那罗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忽然那人睁开了眼,琉璃珠般的金眸蓦地捉住了他的目光。对视之中,那双金眸泛起了笑意,周遭所有事物仿佛都活了过来。 晨光彻开,透亮明润,鸟雀在窗外啼唱,远处送来一阵惬意的风,拨响了檐下的占风铎。山中雨后的空气如此清新,连肺腑都感到舒畅。 伏䶮悠然起身,一手展开桌上卷起来的画,道:“你看,我画的。” 那罗耶低头看去。 “……” “认不出来么?” 伏䶮摸着下巴沉吟。 下一秒,伏䶮将那画上下颠倒过来,正向朝着那罗耶。 如此,倒是看得出大概轮廓了,此画外圈几道曲线,中央黑乎乎的一团下插着一根桩,……许是一棵树吧,树上沾着斑斑点点的白,不知是何物,底下还有一块漆黑的三角石头。 伏䶮等了一阵,没等到任何反应,指着黑乎乎的一团,道:“这是菩提树。” 这是长在魔界的菩提树吧。 指着树下一块漆黑的三角石头,道:“这是你。” 太生动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最后,他指着菩提树上斑斑点点的白,道:“这是昨夜一场雨,菩提树开花了。” 那罗耶闻言,抬头看向窗外。 窗子打开着。 弯曲的窗棂将窗外之景框成了一幅画。 窗前,高大的千年菩提树开了花,一簇簇白色的花,盛放如云。树冠随着风至而摇曳,花叶发出簌簌的声音,云在枝叶间落成了雪,纷纷纭纭,一朵一朵叠在地上。 原来,这幅画是站在窗前画的。 伏䶮道:“是不是很奇怪?初夏一来,所有的花都谢了,唯有这棵菩提树却开花了。” 那罗耶徐缓颔首。 “以往这棵菩提树也是初夏开花?” “不是。” “嗯?” “它从没开过花。” 伏䶮笑了,“难道是我经常盘绕在这棵树上,它喜欢我,就开花了?” “……或许是吧。” “菩提开花,有什么寓意?” “寓意着一场醒觉。” 醒觉? 伏䶮猜测,莫非他吞了一颗佛心,醒觉了那玄乎的佛性? “在人间,它还有另一种寓意。” “什么寓意?” “寓意着一场姻缘。” 伏䶮一怔。 这世上有很多恨透伏䶮的人,亦有很多痴爱伏䶮的人。 后者痴迷癫狂,他们艳羡他,渴求他,爱慕他,奉他为杀神,向他投去膜拜仰望的目光。 但伏䶮知道,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全是由于他的强大,世人所信奉的杀神,今天可以是他,明天他倒下了,又可以换作是别人。 伏䶮看似拥有很多的爱,又似乎十分匮乏,他站在万众的目光中心,但是心中空无一物。 至于什么是姻缘,什么是爱,他还没明白过。 …… 暮去朝来,万物肃杀,耆阇崛山进入到了秋季。 难得一见的菩提花渐是落尽了,枝头结出了红得发黑的菩提果。 伏䶮把菩提果摘下来送进了肚子里,自然,没有什么是他不拿来尝尝的。 吃之前,他会先把菩提果的果核剔出来,用以洗脸,这是那罗耶教给他的,果核搓一搓就能起泡泡,好玩儿得紧。 以往那罗耶禅定的时候,伏䶮总是无趣,难免发出声音。 后来,那罗耶教了他如何禅定,禅定时身下厚敷蒲团,双腿结跏趺坐,如此便是圆满安坐之相。 圆不圆满不晓得,安是不可能安的。 那罗耶陷入禅定后,神识通常进了十法界。 伏䶮陷入禅定后,神识一般进了梦乡。 …… 这一日,那罗耶坐在蒲团上禅定。 伏䶮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手中掂着两颗菩提果,他既没有乖乖闭着眼,也没有学着禅定,而是直直地看着那罗耶。 那罗耶的眉眼是悲悯寡淡的,像无云的青冥,鼻如悬峰,唇上无色。 他平时总是缄口不言,伏䶮没有见过他的舌,但是猜它红妙柔软,如在口中含了一瓣红莲华。 伏䶮看得入神,倏尔,一颗菩提果没接住,果子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 他斜瞥了一眼菩提果,又回过眼接着看那罗耶,那罗耶丝毫不受这声音所扰。 伏䶮的眼中意味不明,对着那罗耶的脸定定地凝视了许久。 忽然,他径直探过身去,吻上了他面前的佛,一秉虔诚。 殿中静谧得杳无声息,佛香焚着,纱幔飘然,经书在案上被翻得微卷,空中尘埃在日光下浮动着,百亿须弥藏粒芥,大千经卷寓微尘。 如此深禅之地,上演着如此离经叛道的一幕。 一个魔,吻了一个佛。 伏䶮身体力行,尝到了那罗耶的舌,和他想的一样,只消咬上一口,立刻飘飘欲仙。 他的身体又烫起来了,他很想把自己身上的玄锦百兽袍脱了,也想把对方的佛衣剥个一干二净。 不知是不是幻觉,那罗耶的呼吸仿佛也重了一秒。 殿外,任性的风在乱吹。 窗前的菩提树一颤,落了满地的叶子。 对方睁开双眸,一道佛光震退了伏䶮。 伏䶮也不觉尴尬,只是轻笑,道:“原来你的舌头这么软。” 那罗耶无声地看着他。 伏䶮闭嘴。 过了一会他又难免张开,道:“这是我第一次亲一个人。” 那罗耶:“……” “你呢?” 那罗耶不回答他。 “你不回答,我就当默认了。” “……” “这里不是人界,而是耆阇崛山,可今年的菩提花开,为何就不能开的是姻缘……”伏䶮怀疑地问道,“你失去了佛心,难道还能像往常那样清净?” 那罗耶还是不回答,在伏䶮的目光中离开了龙殿。 出门时,他朝着那千年菩提树看了一眼。 秋意正浓,菩提幽静,金黄的叶子铺在地上。秋风忽起,飘零的落叶在地上相聚,又很快就分散。 …… 夜里,万籁俱寂,龙殿中烛光摇曳。 伏䶮独自坐在案前,专注地翻着几本书,不过,他翻的并不真的是经书,而是经书底下几本露骨的春深册。 每次那罗耶来的时候,他都在看经书,只是,那几本经书底下压的是胆大包天的春深册。 此时,他一边饶有兴趣地翻页,一边在肚子里咕嘟着蔫坏的水。 他在书中发现一种花,这花只在云潭之中盛开,名为童子欲莲,其莲子剧毒,有解也无解,只是解的方式独特,不解则死路一条。 苍天有眼,还有这种好事。 伏䶮心领神会,阖上书,转到床上安然睡去。 …… 次日,那罗耶没来,伏䶮已不在殿中。 他上下寻遍了耆阇崛山,并未寻到书上说的童子欲莲,不过,耆阇崛山附近的山有这么多,总会有一座山里开着这种莲花。 伏䶮跋山涉水,不知总共寻了几座山,最后,还真叫他给寻着了。 那时,天已经黑了,秋月玲珑。 伏䶮蹲在一泓云潭之前,盯着那些朵童子欲莲,冁然而笑,道。 “欲莲,欲莲,你们真会躲,害得我好找。” 他使用法力,将那些童子欲莲的莲蓬一支支斩下来,握在手里,问:“我白天翻山越岭,已经付出艰辛,假若今夜不能修出个‘正果’,这就不合佛理了,对不对?” 言罢,他不疯魔不成活,当真将那些莲子逐个扒出来,一颗一颗吃进肚子里。 可惜,不知是因为他肚子里有佛心,还是因为他的唾液解毒,吃完竟然连点反应都没有。 事实上,他不是没有反应,只是他的真身庞大,反应得慢。 等他翻山行过百里,回到耆阇崛山时,已是两腿软得连站都站不直了。 届时,那罗耶还在殿中没有离开。 忽地,殿门被推开了,一名丰神俊朗的男子趔趄着走进来,倚在门上喘气。他的玄锦百兽袍凌乱地散着,滑落到肩峰下面,露出里面的雪色亵衣。 那罗耶看向来者,还没开口说话。 伏䶮先抬袖打断他,“等我……喝口水先……” 他步履不稳地迈向殿向,直奔茶几,他可是吃了一整个云潭的欲莲莲子,现在浑身烫得像火炭,再不赶紧喝水,不等与那罗耶做什么,自己就先要蒸发没了。 喝了壶中的水,伏䶮尤嫌不足,转眼看到缸中的水,也将缸里的水喝尽了。 那罗耶无言地站着,看着这荒唐一幕。他是佛法界的一切见者,自然知道伏䶮去了哪里、做过什么。然而,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只要是伏䶮想做的事,即使是神是鬼也拦不住他。 伏䶮喝完了水,这才转过身来看向那罗耶。 他的金眸氤氲着,这是尤为顽劣、坏、痴狂的一双眸,此时此刻,这双眸正是鹯视狼顾,直挺挺地打量着那罗耶。 其实,伏䶮不是没有纳闷过,六界众生,唯独让他有如此强盛欲望的一具身体,为何偏偏是一尊佛。不过,既然是他想要的,就要先得到再说。 伏䶮动了动,朝着那罗耶走过去。那罗耶站在原地没有动,默然地看着伏䶮离他越来越近。 直到两人近在咫尺之时,那罗耶终于认命。 伏䶮神色骄劣,惯会得寸进尺,对他道:“我无药可救了,用你的身体渡我吧,那罗耶。” 166.万里无云万里天 第二天,伏䶮又瘫了。 他闭了闭眼,在床上一动不动,话也不说,仿佛回到了被贯穿喉咙、筋脉寸断的时候。 日月如梭,距离他坠入罪渊,竟然已经过去一年多。 虽然也只是一年多,不过,不知道离火氏是否举族迁移到了阳光下,啼野是否成了三界中永不下沉的血月,雪球这个兔子是否已经走在了黄泉路上。 他慢慢地想着,一直到夕阳西下。 伏䶮闭目养神了一整天,日落了才从床上懒散地坐起来。他捡起旁边的衣裳穿上,又在盘中拿了几块糕点,一块块塞进嘴里,转身喝了半壶的茶,最后,走出了寂静的金色宝殿。 殿外,迎面吹来的是肃杀的风,眼前千年菩提树的枝叶稀稀落落,金色叶子已快要凋尽了。残秋之际,满目萧疏,菩提树有如一位垂暮的老人,没了初夏时的生机勃勃,若是伏䶮此时再拿真身攀上去,只怕会把老人家的腰压折。 他骋目望向远方,霞光炜耀如金焰,迸射着条条长虹,漫天的碎云好似莲瓣,风一吹,朵朵莲瓣被吹得绽开了,金色的天空好像是一座巨大的莲池,池中盛着万千朵的佛莲。 山瘴缭绕,山势崔嵬,耆阇崛山总是很静,静得只有鸟啼和风声。 伏䶮独自走在耆阇崛山里,到处是嶙峋的岩石,还有一个个阒然的禅窟,也许正因如此,耆阇崛山才这么静,满山连个走兽都没有。 他走着走着,来到一处孤高之地,那里险峻异常,连条道都修不出来,只有一排陡峭堆叠的碎石,纵深着往下去,若是一脚不慎,便会与这些石头一起坠下去。 伏䶮却翻身踩上那些碎石头,慢悠悠地、一步一步地往下爬,自然,他可以跳下去或飞下去,只是他闲着太无聊了,想要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爬到一半时,他看到石头缝里开着一簇粉色的小花,是他在书里见过的。这花有个好听名字,叫孤独仙子花。他凑上去闻了闻,很香,把粉色的小花叼进嘴里,接着往下爬。 没多久,他的身后传来一阵哗哗的水声。 他回头朝着水声看去,见到斜对面悬着一川飘逸的瀑布,从陡直的岩壁上平滑而落,瀑布之中有一个很大的禅窟,禅窟里好像坐着一个人,但是隔着一川瀑布看不太清楚。 他正在定睛看那禅窟,不料,手上的一块石头突然松动,他刚来得及骂出半句脏话,便随着石头一起掉了下去。 禅窟里的人听到动静,睁开了眼。禅窟的水声震耳欲聋,压得其余动静都十分微弱,但禅窟里的人耳力好,还是清楚地听到了那半句脏话。 不多久,一道龙吟自山间震来,一条黑龙从崖底腾起,姿态矫健地在谷中盘旋了一圈,于瀑布之前掠过一道威仪的庞然巨影,无数鸟雀被这声訇然龙吟惊得飞出枝头。 随后,地动山摇,这山谷太过狭窄,那龙好似是在崖壁上撞了一下头。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长着龙角的黑色大脑袋穿过瀑布,倒仰着挤入禅窟中,大半边身子还在外面挂着,尾巴甩着垂进水池里。 那罗耶低头看他,与炯然龙睛对了个正着。 在伏䶮的视野里,那罗耶才是倒着的,刚好能看见他的下颌和喉结。 伏䶮张开龙嘴,从嘴里吐出一朵柔弱的粉色小花,可惜那花碎得不成样子,揉成一团,湿漉漉地沾着龙涎。 小粉花成了小粉球,黑龙的脸也黑了。 伏䶮化回人形,懒懒地躺在原地,道:“这个花儿叫孤独仙子花,名字与你有些相称,本想叼来给你看看,奈何它太脆弱了。” “已经看过了。” “嗯?” “你摘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 “也是,你有佛眼,自然什么都看得到。” 伏䶮突然想起一年前的事,于是坐起来问:“所以,你才会说那句话?” “哪句话?” “亢龙有悔,知之者少矣。” 那罗耶沉默了一会,道:“是。” 亢龙,便是能飞到最高的至尊之龙。 有悔,则是不肯戒骄,不知谦退,心生悔意。 伏䶮再问:“如此说来,你也见过我去大罗之天?” “见过。” “你是不是也觉得大罗之天很无趣,那里明明是最高天,怎么可以什么都没有?” “大罗之天所呈现的,就是世间万物的本貌。” “你是说,世间万物,原本就是空?” “是。” “真没意思。” 当然,伏䶮早就顿悟了这个道理,他在见到大罗之天的一刹那,就已经顿悟了。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全都是真的。 “你说亢龙有悔,诚然,我即亢龙,上过大罗,也在上过之后,又确是后悔了。”伏䶮疏懒地靠在岩石上,手里掂着一块小石头,缓缓道:“……因为,那里剥夺了我所有的期盼。” “在上到大罗之天以前,我对这天之尽头有过很多幻想,我想,在那造极之处,定然藏着什么非常不得了的事物。不止我有这个幻想,放眼六界苍生,谁不在追逐、向往着那个终点?只是苍生之命大多短暂如蜉蝣,又本事微浅,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那罗耶静静地听着。 “众生皆是蝼蚁,独我至高至尊,因此,这所谓的造极之处,唯我能抵达那里,也唯我该抵达那里,同样,它一定也等了我上万年,等着我离开西荒,抟扶摇而上,将它的真面目示于天下。” “你可知,我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是逆生的。世间管这叫反骨,凡人至多只生一块,长在枕骨之处,能惹来杀身之祸,他们都说,长了反骨的人不忠不义、固执己见、桀骜不驯,这种人,必须要在其成为大器之前就灭掉,以绝后患。” “而我的骨头都是逆着长的,所以我腾飞的时候其实非常疼痛,尤其是向上飞,脊椎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相互磨着、硌着,相互阻碍着彼此,我曾经想过,也许等我的所有反骨被相互磨平的那一天,我会再也飞不上天,甚至动弹不得,那么,我的寿命就要到尽头了。” “总之,很多年前的某一天,我乘着风,御着气,不顾身上每一根骨头的疼痛,盘旋着往上飞,一直往上。我的意图很明确,我要飞到天地之间最高的地方。我不记得自己究竟飞了多久,只记得后来疼得整个后背都没知觉了,才终于抵达传说中的大罗之天。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在那大罗之天当中,竟然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大梵之炁,包罗三十六诸天,我顿时明白,原来……大罗天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便是这样可笑,我费尽了力气,最后却是证了一个果,证了一个道,杳杳冥冥清静道,昏昏默默太虚空,我证了一个我从来不肯认同的道。我所追求的,欲界众生所追求的,都不过是一场空而已,尽头,什么都没有。” “相比之下,我失去的可就太多了。从那以后,我几乎对所有的事都兴味索然,一种虚无感时刻包围着我,就连梦里都逃不掉。后来,啼野开始攻占仙妖人三界,我在战争中找到了一种绝妙的方式让自己解脱,那便是杀戮。杀戮让我感到痛快、酣畅淋漓,我听着那些人的惨叫哀嚎,看着血溅三尺的场面,会感到浑身战栗,以为自己能因此从虚无与寂寥挣脱出来。可惜,后来我杀的人越多,我就变得越麻木,几百年之后,就连杀戮也无法让我感到解脱。” “如此讽刺,我因为太过强盛,反而把自己困在了一个绝境里。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并不指望谁能够明白我的感受。即使是这样,我也还没有后悔曾经飞上大罗之天,直到那天,雪球被人拎在罪渊的顶上。” 他缓缓道:“正由于我登上过大罗之天,所以,我蔑视这罪渊,我想,那不过是区区一道沟壑罢了,它再高,也高不过大罗之天,如果雪球掉下去,我只需快点儿把她叼住,再回头杀了那些蝼蚁,实在轻而易举。可惜,……就是我这自负狂妄的念头,害死了她,也差点儿害死了我自己。” 伏䶮的话头到这里停住了,他握住那落下来的小石头,盯向那罗耶,道。 “亢龙飞得多高,就要摔得就有多惨,所以,你是对的,亢龙有悔,知之者少矣。” 作者有话说: 前面省略一万字(两个章节)和谐内容,请到微博或者爱发电去找。 167.万里无云万里天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 伏䶮体会到的不是爽,而是爽然若失。 登峰造极的背后,是寂寥,是虚无,是狂妄,是迷惘,是让他跌入深渊的元凶。 伏䶮今日所述之事,那罗耶心知肚明,反之,伏䶮也知道他清楚。 伏䶮瘫痪在床的时候,诘问那罗耶为何救他,那罗耶回答他,亢龙有悔,知之者少矣。可是,没有人知道伏䶮去过大罗之天,没有人知道伏䶮的真实感受。 在六界众生的眼中,伏䶮是一个杀人盈野的孽障,他可以是杀神,可以是魔神,但绝不是一个登峰造极后竟然生悔的邪魔。 那罗耶却对他洞若观火,一语拆穿了他的悔,轻描淡写,像念一句佛偈那样寻常。那时伏䶮听懂了那罗耶的话,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诚然,那罗耶对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洞若观火,这是真佛的境界,修进万行,拯度亿流。伏䶮终于明白为何世人捻土为香、终生念佛,为何众生皆信佛是最神通广大的,为何啼野要提醒他,佛才是他真正的宿敌。 在一个春夜的菩提树下,那罗耶讲了一个故事,伏䶮听罢冥思苦想,翻了一夜经书,明白了那个故事的深意。那罗耶说但愿送他明月,是但愿渡他。 那罗耶竟然但愿渡他。 伏䶮登上大罗时,那罗耶是旁观者,伏䶮蔑视罪渊时,那罗耶依旧是旁观者,对方从不现身,只在他命悬罪渊才出现。 原来,对方是在等一个禅机,等待伏䶮亲自经历,等他有悔,知悔,认悔,唯有到了最后一步,才是教他回头见岸。 洞察一切、却什么都不说的佛,不动手杀他、反倒要救他的佛,举世以为佛最无欲无求,伏䶮却以为佛比六界任何人的野心都高。六界中最了不起的人能设想的极限,也就是怎么把伏䶮杀死,然而佛想的,却是如何消除一个魔的魔性,如何将其心悦诚服地度化。 既然伏䶮悟透了前后因果,怎会甘心顺从这一切。 不知不觉间,他对佛的试探就开始了。 你如此大度,那肯不肯把佛心给我? 你如此舍己,那肯不肯为了我而破金身? 冤家路窄,究竟是我将被你度化,还是你将被我拉下莲台? 伏䶮生性贪婪,欲念炽盛,他的嘴、他的欲、他的逆就是他的罪孽。在西荒时,他循着本能吞了成千上万的鸟兽,不知餍足。飞上大罗后,他的欲求被天地本貌给灭掉了,意识到了欲求的尽头是虚无。他索然无味数百年,三界都在大战,唯他在看风景,如今,他终于在佛面前找到欲求。 他要把佛拉下莲台。 没有什么理由,他就是想这么做。 谁让他终于逢上了一个宿敌。 谁让他天生了浑身反骨,叛逆至极,偏不想顺了这位佛的意。 谁让那罗耶什么都肯答应他、成全他。 谁让那罗耶竟敢想要消他的魔性,还但愿送他一轮明月。 谁让他是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怎可乖乖听佛的话? …… 这是明敲明打的博弈。xiaoying 一方步步紧逼,一方节节败退。 他们对视,他们接吻,他们云雨,并非出于情爱,佛与魔,本就没有情爱。 一进一退,一烈一柔,一狠一慈,他们做的所有事情,更像是一种拉扯。 那罗耶知道伏䶮叛逆,不逆他而为。伏䶮有欲求,他便满足他,伏䶮常索要,他便都予他。那罗耶对伏䶮成全到底,让他明白他所要的一切终究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在满足的尽头,依旧是痛苦,永远无法解脱,就像他在大罗所感受到的那样。 可是,那罗耶越是从容大方地给,伏䶮就越是明目张胆地要,要得越来越贪,越来越过分,他要要到那罗耶给不了为止。他要证明那罗耶是错的,证明这样做对他没有用处,证明任何人都休想改变他,证明等他要完一切后,依然会潇洒地离去,依然故我。 至于这一年初夏,菩提树究竟为何开花,伏䶮不知道,他没细想过,只是在窗前看到白色的花时,将它描了下来,心中想到,菩提确实是很美的。 …… 伏䶮的金眸炯然,眼芒赤裸,欲念炽盛,直勾勾地盯着那罗耶。 “在凡尘,我见多了众生如何朝你跪拜,他们捻土为香、满怀虔诚,争先恐后地向你报上我的名讳,声泪俱下地将我赤淋淋的罪行向你阐述,他们希望你能审我,判我,罚我,盼我日后在地狱里永不超生。” “想来你也早早知我名讳、晓我恶行,可是,你没按众生期盼的那样做,反倒救我,让我,顺我,成全我。”他的话一顿,道,“……你难道就不怕众生对他们所信任的佛感到失望?” “你难道不怕跌下莲台,千万座鎏金佛像皆被砸毁,庙宇被焚,进了末法时代,世人从此再不信你,抛弃你,唾骂你,而你自己也陷进泥潭、再不成佛?” “而今,我向你承认这一切,我有悔,知悔,觉悔,不该贪心不足,不该自视甚高,可是,你又该拿什么来渡我?” 伏䶮有悔、知悔、承认悔,到了最后一步回头见岸,他却依然风魔九伯、决不回头。反观先后救了他两次性命的那罗耶,失了佛心,破了金身,没了清净,不知还算不算作一个佛。 佛魔相遇,伏䶮自觉胜了。 禅窟外的水声哗哗,震耳欲聋。 伏䶮靠近那罗耶,又问:“那罗耶,你还能渡我吗?” 那罗耶看着伏䶮,最终还是沉默了。 伏䶮打量着他的唇,忽而垂首,徐缓地覆了上去。 他亵佛的举止如此熟练,当中有狂妄、有挑衅、有轻佻,但在种种情绪之下,还有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虔诚。 …… 天边的夕阳彻底落下来了。 耆阇崛山也黑了下来。 孤高的圆月淹没在苍茫云海间,翻滚似海的云翳也是黑的,一寸寸地蚕食掉了圆月的光。 耆阇崛山,似乎万籁俱寂。 在重峦叠嶂的漆黑之中,寒鸦在深山之处哀啼,困兽在荒僻角落里发出弱小的悲啸。 那罗耶在寂静的禅窟之中,阖着双眼。 伏䶮没有离开。 他待在那罗耶的旁边,忽然想看窟外景色,奈何被一川瀑布给挡住了。 他施了一道法力,瀑布就像一道帘,从侧面缓慢地拉开了。 禅窟外的景色送了进来。 静谧的夜,萧瑟的风,层层叠叠的山。 伏䶮盘腿坐着,托着下巴,看着禅窟外的风景。 这黑夜,还是那么漫长,那么寂寥。 他,吞了那罗耶的佛心,坏了那罗耶的金身,然后呢。 然后呢。 他又不知道了。 杀戮,他杀累了。大罗天,他去过了。宿敌,他睡过了,嗯,不是,他赢过了。 伏䶮内心归于虚无,无所事事,他的指间一晃,凭空取出一把长箫,手指按在箫孔上,将冰凉的箫轻轻抵在唇际。 箫声在岑寂的耆阇崛山中响起,悠远缥缈,这一曲箫声动听至极,跌宕起伏,犹如一场永不休止的梦。 伏䶮的悟性总是很高,对箫摸过两下就能领悟,对高深莫测的佛法也看过一夜就豁然,可惜,他什么都明白,偏偏不肯回头见岸。 其劣根不肯改,其恶性不肯收。 …… 箫声戛然而止。 无人知道吹箫的人在想什么。 直到他放下手中的箫,无缘无故地回过头,问那罗耶:“我们坐在禅窟里,我看到的是空山,你看到的又是什么?” 不知何时,那罗耶已经睁开了两眸,看向寂寥的空山,箫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他的佛眼中金莲一现,禅窟之外竟然变成一片混沌,散不尽的云烟弥漫着。伏䶮朝着禅窟外看去,洞窟的天然拱形圈起了一面明镜,在镜子的黑暗混沌之中,出现了一只巨大的佛掌,其指端下垂,向着广阔的大千世界,掌心处睁着一只形似金莲的眼。 伏䶮心生好奇,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那罗耶入定中的禅天世界。 虚空云雾弥漫着,渐渐散去,十法界在他们的面前轮转,地狱法界、饿鬼法界、畜生法界、阿修罗法界、人法界、天法界、声闻法界、缘觉法界。伏䶮被这十法界转得眼花,快要晕得吐了,蓦地喊了句停下,别再转了。 那六凡四圣遽然停止了轮转,刚好停在伏䶮面前的是人法界。凡尘中的二十七州,三十六海,七十二国,包罗于他们的眼前。大地苍茫,云翳破碎,在人法界里,众生分别经历生、老、病、死,脸上各有喜、怒、哀、乐、悲、恐、惊,他们的悲喜各不相通,承受的苦厄却大同小异,随着那些人们在凡尘里走动,身后的景色跟着变幻,有绿油油的田野,有粉扑扑的桃林,有灰蒙蒙的炊烟…… 伏䶮入神地看着:“我听说人间是真正的炼狱,但也是最风流的温柔乡。” 人族并非真的弱小,只是感情让他们变得脆弱,如果他们肯割舍感情,就可以修仙道,赫赫有名的仙帝将欲行曾经也只是一个凡人。但是人族却宁肯弱小,也不放下这些让他们变得脆弱的东西,甚至甘愿为之舍弃生命。 所以,伏䶮很想知道。 如果自己不是魔,如果那罗耶不是佛。 如果他们都不再强大,弱小到命不由己,如果他们微乎其微,如同一粒尘埃,如同沧海一粟,不得不竭尽全力地活着,甚至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那么,他们之间会不会生出情与爱? 伏䶮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愿不愿意去人间看看?” 伏䶮问得很委婉,没有具体说是哪一天,因为他不知道是哪一天,亦没有说是和自己去看,因为他找不出立场对那罗耶这么说。但是,伏䶮心里在想的是,如果还有缘相逢,希望能与那罗耶一起去人间,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明白。 那罗耶沉默了一阵。 伏䶮以为那罗耶不会答他。 然而,那罗耶却安静道。 “好。” …… 转眼间,耆阇崛山的又一个冬天到了。 这天正午,一条黑色的、威风的长龙懒懒地挂在悬崖的一块巨石上,仰着肚皮,露出柔软的腹鳞,惬意晒着太阳。 云层很厚,阳光微弱,但还是照在了天地万物,也照在伏䶮的肚子上,他的腹鳞闪闪的,漂亮得不像话。一阵风从他身上吹过,轻轻地翻开他的腹鳞,隐约窥得见里面嫩粉色的肉。 伏䶮睡饱了,散漫地抻了个懒腰,忘了自己还挂在悬崖上,差点儿掉下去。 他灵巧地化回人身,坐在这一块巨石上,漫不经心地望着远方。这块石头是他最喜欢的一块石头,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坐在这里和那罗耶看千山负雪。 今年入冬后,伏䶮也一直坐在这块石头上,耐心地等着雪来,每天都坐在这里等雪来。 他想等雪来的时候,就离开耆阇崛山。 这一天。 雪终于来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很大。 天寒云低,雪飞山白。 大雪片片如鹅毛,簌簌落着,入目唯有茫茫,欲断观者魂。 伏䶮望着这一场大雪,难得安静,耆阇崛山也一如往常的静谧,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他在冰天雪地里打了个颤,将身上的月白大氅裹得紧了些。大雪霏霏,落在他的头上、他的肩上,将他融入这一场雪景之中。 忽然,他像心有灵犀一样,回头看去。 他果然在身后见到那罗耶,也见到那罗耶身后的菩提上落满了白雪,好似初夏盛开的银花。 伏䶮一顿,道:“我要走了。” 伏䶮说过要陪那罗耶在耆阇崛山上悟禅,陪他看山重水复、春夏秋冬直到地老天荒,但是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哄骗的话。他是逍遥自在的龙,上天入地,掠过万水千山,无拘无束,不会为了谁而停留。 他真正要对那罗耶说的话,只有这一句。 “我们以后有缘再见。” 那罗耶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伏䶮习惯了那罗耶的沉默,他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金殿、菩提树、耆阇崛山。 一年多以前,他的筋脉寸断,瘫在这个地方,漫野的千日红像是赤霞,到了冬天,他喜欢坐在这块石头上看雪,石头都被他磨得光滑了,春天来时,他喜欢盘在菩提树上,将菩提树也盘得锃亮。他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留在这里,应似飞鸿踏雪泥。 伏䶮站起身,一脚踩在那块岌岌可危的巨石上,千仞悬崖离他近在咫尺。 他端详着那罗耶的眉眼。 那罗耶生得很好看,是一种说不出的好看,千百年来,伏䶮只见过那罗耶这样的好看。 那罗耶在的时候,伏䶮会莫名感到安宁,像是沉眠西荒,像是魂归故里。 那罗耶救过伏䶮两次,但是伏䶮从来没有对他道过一声谢。 那罗耶给了伏䶮一颗佛心,但是伏䶮从来没有想过归还给他。 …… 忽而,一声惊天龙吟响彻耆阇崛山,一条重伤垂危的龙再度意气风发,威风凛凛,其声势可回身转战三界。 矫龙惊啸出山,跃于云雾,腾于高空,气吞万里山河。那是天地间唯一的龙,桀骜不驯,无法无天,鳞片可承日月之辉。 那条龙在空中俯首看向耆阇崛山,金睛烨然,凝望着山顶上的一尊佛。 他们彼此的目光深长,当中或许有诸多情感,或许什么都没有,或许只有在十三万年以后他们才能知道。 他们无声地对视了良久,最终,那条龙恣意回首,向着重霄而去。 一切的一切,就像那天的箫声一样,缥缈如梦,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伏䶮很帅地踩在悬崖巨石上,那罗耶想的其实是伏䶮会不会摔下去,毕竟这条龙有两次摔下来的前科,所谓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直到十三万年以后,烈成池都还在忘尘山上担心伏䶮会不会摔下去这件事,也算一个后遗症了。 168.万里无云万里天 伏䶮一举跃向重霄,他的身躯无比轻快,前所未有的轻快,附着在他身上的污浊一点点地被消融了,就连骨头之间冲撞的痛感都减轻了许多,他分明只在耆阇崛山养好了筋脉,居然生出一种脱胎换骨的错觉。 他许久不曾畅快地遨游,如同鸟归旧林、鱼归故渊,途经被自己撞断的天闸山,巍峨高山从中被劈作两截,横着倾倒在大地上,远望宛如一尊卧佛,亦途经曾被自己搅乱的双生海,从高空睥睨此海,见浪生一线,不舍昼夜地滚向沿岸。 那些风云分明过去不久,却让他恍如隔世,他俯瞰这朗朗乾坤,日光拂照大地,六合明亮,万里不见几处人迹,处处是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满目皆疮痍,反观这阳光明亮得讽刺,光明之下映衬着死气沉沉。 伏䶮遨游于云霄,金睛灼灼望着凡间,俯瞰着地上一切,他已识乾坤之大,却尚未怜草木之青。 从前,他杀天上仙,屠地上人,斩林间妖。 仿佛,他本就该那么做。 他的心里告诉他,他就该残暴不仁、冥顽不灵,就该任性妄为、不顾世人死活。 如今,那道心声却消失了,无影无踪,与附着在他身上的污浊一同消失了。 他想起一段遥远的记忆,那真是很遥远,很遥远……也许是几万年前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没见过自己的样子。他好像只是一团炁,一如这天地本貌,混沌着,漂浮着,清明着,置身于幽暗之中。 可是,有群东西一直在侵啮他,拖着他,让他腐烂,变成淤泥。他喘不上气,发出哀嚎,渴望有人救他。然而,西荒却是那么的寂静,连一声鸟叫都没有。 如此,过了漫漫上万年,那些东西终于得逞,它们钻入他的体内,与他完全融为一体,从此他饥肠辘辘,吞食万兽,睁眼化身为龙。 可是,在他离开耆阇崛山后,那些东西又不知去哪儿了。 具体来说,应是在他吞下佛心之后,他的胃就被填满了,没有再叫嚣着饥饿,没有再催着他吃东西。 难道……都是因为这颗佛心? 难道是佛心填饱了他的胃,洗净了他身上的污浊,压制了侵啮他的东西?难道西荒之所以被六界所遗弃,万年来无人涉足,是因为西荒弥满了遗祸无穷的魔炁?难道西荒的魔炁其实都入了他的体内? 如果是这样…… 那他到底是不是魔。 善与恶,佛与魔,原本就是天定的吗。 还是说,或佛或魔,本无定命。 到底是佛心在改变他,还是佛心在帮他归于本貌。 如果他不是魔,那他到底是谁。 这些问题充斥在伏䶮的脑海里,一个接着一个,无穷无尽。 一千多年前,啼野与伏䶮相遇,啼野告诉他,你是魔,你的敌人是神与佛,于是,伏䶮认为自己是魔。啼野确实说得没错,西荒魔炁都宿于他体内,他当然是魔。但有谁说过,他生来就该是魔? 伏䶮横竖想不清楚,干脆不想,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便是寻仇。当初那几个斗胆的蝼蚁,他要将他们一个一个地亲手捏死,让他们尸骨无存,给雪球陪葬。 伏䶮的鼻子很灵,记得那些人的气味,他到处寻着那几人的踪迹,然而寻了几圈,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直到他路过某处时,闻着了一股冲天腐烂的气息,当中竟隐约掺杂着那几种气味。 伏䶮忽而甩尾,俯冲而下,向着腐臭气味的发源之处。到了那里,他却没有化作人身,还是维持着龙的样子。这底下实在过于壮观,若用双腿来走,只怕一天一夜也走不到尽头。 伏䶮俯瞰着下面,即使他曾杀过数万性命,还是被面前场景所震撼。 如果世上真有地狱,应是莫过于此。地上数百万颗骷髅头堆砌得如山高,森白的骸骨纷乱错落地插地成林,皮肉烂成了血泥,头发缠绕在泥里,还有上千具送来不久的尸体,有的腰被从中斩成两截,有的四肢被斩断了,他们无一不被拔掉了头颅,扔进了骷髅山里,而这里早就成了蛆虫、秃鹫、鬣狗的极乐之地。 毋庸置疑,当初杀了雪球的那几人也早就被大卸八块,丢弃在了这片血淋淋的活地狱里。 不必多想,整个六界之中,如此心狠手辣、残酷阴毒的,只有一个人。 就是啼野。 大抵是啼野误以为伏䶮真的坠亡于罪渊,正如大家举手相庆、互传喜讯时所说的那样,于是被激怒了,发动了惨无人道的报复,一年来屠杀生灵千万,教三界众生无一活口。 伏䶮在尸山血海上盘旋着,俯瞰着这惨绝人寰的地狱,在一众鬣狗兴奋的嚎叫声中,他听到比鬣狗叫声更为凄厉的嚎啕声。 他循着那声音看去,一位老妇人佝偻着后背,白发苍苍,两颊红紫,耸立成了肉疙瘩,身体枯瘦得仿佛骨头能从肉里扎出来。她扑倒在一具没有头、四分五裂的尸体上,嚎啕得撕心裂肺,重复地喊着:“儿啊啊啊!!我的儿!!!!” 伏䶮腾在半空,俯视着这一幕,与观音石像前的那一次不同的是,他理解了哭声。他不曾养过孩子,但是他养过雪球,听懂了她的丧子之痛。 他沉浸地注视着这一幕,不过,由于他的身躯十分庞大,盖住了地上的大半光线,老妇人很快就注意到了他,认出了他。他是六界里唯一的龙,当然没有人不认识他,他就是与魔祖啼野并驾齐驱、沆瀣一气的那个孽障。 老妇人步履蹒跚,连站都很难站住,却豁出去了般的直面着伏䶮,强烈的仇恨和悲恸让她的两眼充满了血。她捡起一块沾血的石头,朝着伏䶮狠狠地砸去,可惜那石头根本就砸不到伏䶮,连他的一丝一毫都碰不到。 她的浑身抽搐着,用手指着伏䶮,充满怨毒地质问道:“你这个孽障,你不是早就被摔死了吗?!你为什么竟然还能活着?!……在这里惨死的凭什么就不是你?!落得身首异处的凭什么就不是你?!!” 伏䶮无言地俯瞰着老妇人,看到一行血泪从她眼眶里淌出来。 “众人嘴里都说着苍天不仁,为何却让我儿死不瞑目,而放着你这样的孽障千秋万代?!!!” 老妇人捡起地上的石头,一块又一块地向伏䶮扔去,已经癫狂了般,嘴里接连喊道:“去死!去死!最该死的人应当是你们!!最该下地狱的人也应当是你们!!” 老妇人声嘶力竭,抻长着脖子,道。 “不如你把我也杀了!我宁愿陪着儿子一起下黄泉!这昏沉无望的世道,大家何必还要努力活下去?!!” 169.万里无云万里天 那位老妇人也死了,不是伏䶮动手杀的,她怒急攻心,淤血不断涌上喉头,活活地把自己咳死了。 她最怨恨的那个仇人,仍然盘旋在天上俯瞰着她。 她直直地倒在地上,骨瘦如柴,抱恨而终,两眼还在瞪着天上的伏䶮。 秃鹫拖着长音发出喑哑叫声,鬣狗欢快甩着尾巴,就连地狱的恶鬼都暗暗地垂涎这里,渴望带着铁锅上来肆意烹食人肉。 不久之前,伏䶮想把害死雪球的人碎尸万段,则老妇人对他也是如此痛恨,不同的是,他可以轻易实现,对方却至死也不能伤他一根毫毛。 伏䶮环视着这惨绝人寰的乱葬岗,地上一双双不能瞑目的眼,宛如一柄柄刺向天空的剑。他辨识着那些淌血泪的眼眸,当中有愤怒、痛苦、哀伤……他体会到了寓于微尘之中的情感,听懂了困在樊笼之中的嚎啕、唾骂、苦求。 人间是一场炼狱,众生陷于水深火热。感情羁绊让他们脆弱的心如被刀割,身体羸弱让他们的呐喊湮没于黄土,然而,他们又蕴藏着强大力量,在之中比肩屹立,不折不屈,千万年仍不亡。 正是这股无名力量,牵动了伏䶮的心。他分不清是自己的心在颤动,还是那罗耶的佛心使他如此,是他自己在感伤,还是那一颗佛心在替他感伤。 若是佛心作祟,原来,佛在俯瞰世间万物、倾听众生疾苦的时候,心中竟如此悲悯。那罗耶总是没有表情,对任何事都没反应,伏䶮以为佛高高在上,独受供奉,不渡苦厄,否则,这五浊恶世为何不被佛所救? 也许是他误解了那罗耶。 那罗耶在禅定时,神识一步踏入十法界,不闻外音,如此就是一整天。想来,若非那罗耶身入微尘,怎会洞悉无量众生,对方虽不曾离开耆阇崛山,未尝没有普渡世人。 可是,这天下苦难如此之多,佛能拯救多少众生,又能替众生承载多少苦厄。 伏䶮在空中盘旋了良久,想不明白的问题越来越多。他望着地上一具具死去的人,想到,这些人都有一颗心脏,而他也有一颗心脏,他们的心脏会停止跳动,而他的也会停止跳动,那么,他与他们之间有何分别?如果有朝一日,这奋力挣扎在尘埃里的是他,难道他就不会对这绝情的天地充满怨恨? 伏䶮想了很多问题,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 他还想起有一天,他在菩提树底下问过那罗耶一句话。 他说,那罗耶,经中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是什么意思?那罗耶回答他,言下之意是众生平等。无论善恶还是恶根,富贵还是贫贱,强悍还是弱小,对众生的慈悲不需要有缘由,也不需要有分别。 他听罢笑了,问那罗耶,所以纵然我是孽障,你也愿意救我?那罗耶说,是。他说,可你救好了我,我却仍然是个孽障,该怎么办?那罗耶看着他的笑容,眼中有所沉思,但是没有回答。 太阳越来越热,炽烤着大地,把尸山里的人肉烤出了糊味,血海像是烹熬的汤,泛出恶心气味,只有恶鬼、秃鹫和鬣狗才把这当成佳肴。 伏䶮深深地看了一眼,龙身隐于天际,转头向着魔界而去。 此时,魔界通洞大敞,蜿蜒魔藤缠绕着,魔炁在洞里蠢蠢欲动。 百丈高的鸷毒蝶栖息在洞口之上,巨大蝶翼上泛着亮黑色泽,两眼黑如深渊,腹部生有六只锋利的步行足,仿佛将俯冲下来把一切撕碎。 伏䶮穿过洞口踏入魔界,没见到多少魔族,也许准备着朝三界发动最后一役。 黑色大地流火,天上悬着血月,勾着半弧银边。 远处浓云是猩红色的,赤光笼罩着,山河弥漫,魔炁氤氲,到处都是古老的枯骸。 他沿着熟悉的路往里走,途经月河谷,山坡上多是以血为刻的魔纹,形成数座召唤阵,魔族远征时便是从此大量出涌,冲破洞口赴往三界。 月河谷越通越高,一直通到魔界的最顶端,两座高山之间遽然中断,那便是魔界最美的落月崖,崖间延伸出一座长长的陡峭的吊桥,烈嗔鸟在吊桥底下飞梭而过,发出一道道嘹唳叫声。 伏䶮孤身从岌岌可危的桥上而过,走到落月崖的对面,那是整个魔界的最高之处,也是他与啼野居住的地方,衔月殿。 衔月殿是悬空的,一只巨大的玄龟沉眠于殿底下,好似驮着整个大殿。此殿直上九层,建得粗犷,殿顶尖锐,高得穿透了那一轮血月,蛰伏着一条水晶雕的庞然黑龙,张着血盆大口,仿佛将整个血月衔在嘴中。 伏䶮驻足看向那条黑龙,龙背上有个小小白球,那是他以前养的兔子。他对着凝望了片刻,无声收回视线,向里面走去。使魔们蹲在两侧石柱上,俯瞰着他,目送他穿过一道道殿门,上过一道道台阶,往殿内越走越高。 他以为整个殿中空无一人,否则早在踏入魔界时,啼野就洞悉了。 当他看到顶阁上小憩的啼野时,不由有些意外。 啼野睁开了眼,墨色瞳仁注视着他,似乎在等他来。 伏䶮走过去,坐到啼野旁的石桌上。 他习以为常地提起桌上的一只银壶,喝了几口解渴,那当中灌的是霞浆,一种极其好喝的酒。 “喝一点吗?”伏䶮低头问。 “不了。” “也是,你尝不出味道……可惜。” 啼野和伏䶮不一样,伏䶮食欲很盛,好奇心重,什么都想尝。啼野却没有味觉,不吃东西。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伏䶮喜悦于天底下竟有百般美食,都比那些生肉要香,当时,啼野倒是陪他吃过几次,只可惜味同嚼蜡,无法感同身受。 “你去哪了?”啼野冷声问他。 就连啼野都以为他死了。 “耆阇崛山。”伏䶮又饮了一口酒,道,“我醒来时就在那里,一个叫那罗耶的佛救了我。” “那罗耶。”啼野停顿了一下。 “你知道他?” “他是唯一不在须弥的佛。” “他为什么不在须弥?” “不知道,不过,他其实在须弥的声望很高,其他的佛,菩萨,罗汉,都很敬重他。” 伏䶮若有所思,“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无名小佛,连他的功法都未曾见过。” “你在耆阇崛山里做什么?” “我在那里养伤。” 伏䶮把发生在耆阇崛山的事告诉了啼野,除了当中的春宵一度。 啼野听后,眸光却越来越冷。 “你吞了那罗耶的佛心?” “嗯。” “没有还给他?” “没有。” “你有没有做别的事?” “做了。” “什么事?” “我坏了他的金身。” 啼野阴沉的声音响起,“坏佛慧命,累劫千生,你想让自己万劫不复吗?” 170.万里无云万里天 伏䶮笑了,放下手中银壶,金眸悠悠垂向啼野,“这是魔的世道,既然我执掌生杀,即使不吞这一颗佛心,我的下场就能好了?” 啼野眸泛寒光,没有接下这句话。 六界皆说魔道逍遥,因为魔无视天道、蔑视因果,恣意于世间法则之外,然而,一旦邪魔心余力绌,显出溃败之相,必将被累积的重重业果拉下地狱,若是不肯入地狱,则要彻底湮灭。 所以,魔道这条路不能回头,只能往前走,从强大恣意走向壮丽湮灭,回头就万劫不复。这是逍遥,亦是逍遥的代价,但是从来没有魔会因惧怕湮灭就舍弃逍遥,倒不如说,他们把湮灭视为归宿。 伏䶮见啼野穿得单薄,攫来一件厚实狐裘,盖他身上,“殿里越来越冷,你畏寒,穿多些。” 啼野拢住他递的厚裘,“这殿里从三人变成只剩一人,怎会不生寒?” “拿话点我?” “呵。” “没我这暖炉陪你睡觉,你怕不是夜里都冻僵了?” “还行。” “来,让好兄弟帮你捂一下。”伏䶮说着,掀开衣带装模作样地,好似真要给他捂一捂。 啼野挑着眉,眼神往下一撂,当真掀开他里面那层衣服,把寒凉如冰的手捂了上去。 “嘶——”伏䶮呲牙,感觉整个肚子要被寒透了。 啼野的手一动,按在他的腹上,低声道:“我替你把佛心掏出来吧。” 伏䶮一低头,“别动。” “你是魔,却在肚里揣着这么一颗佛心,岂不荒唐。” “我不觉得荒唐。” 啼野的目光如钩,“还是说,你其实皈依他了?” 伏䶮语气坦然,“我从来不归于谁。” “那为何不让我取出来?” “这佛心填饱了我的胃,还助我好全了筋骨,如此好东西,我当然不舍吐它。” “填饱肚子,好全筋骨,这是自然。” “怎说?” “佛心,佛大觉千万劫所悟而成,满载慈悲功德,所含佛威无边。那颗佛心入了你腹中,便如定海之珠,压了魔炁,消了你的食欲,也愈了你的全身,有了这佛心,你无论做何事都有如神助。” “那不是好得很?我便是贪它,才会吞它。” “然而,即使是一棵没有知觉的野草,受到佛心普照,也不免受其所化、生出佛性。你吞了它,终有一日,也会变成那满口慈悲仁义的人。” 啼野说完,看着伏䶮。 伏䶮的金眸如深,想起自己见到尸山血海时所生感伤,那确是他从未体会的感受。可是,他不讨厌这种新感受,就像一个满眼黑色的人看到了彩色世界,只会想再多看几眼。 伏䶮道:“若是我不想改,没有人改得了我。” “若是你想了呢?” “那也是因为我想了。” 啼野的冷眸微眯,端视着他,伏䶮的视线垂下来回看他,最终,啼野缓缓地将手抽了出来,那股寒意消失了,道:“随你的意。” 伏䶮将手旁的银壶又拎起来,散漫地喝空了霞浆,二者无端地陷入一阵沉默。 啼野知他坠亡于罪渊,殿中石桌上却还总放着这些酒,自己明明从来不喝。 魔殿寒气逼人,连伏䶮都觉得冷。 “冬天了,倘若那小丫头还在,定会生一把魔火,暖暖她的兔爪子。” 啼野神色稍缓了一些,道:“确实。” “上次她还把自己的毛烤焦了。” “再烤一次,就可以捧着熟透的爪子当肉啃了。” 伏䶮从怀中取出青琅钿花,那东西熠熠发亮,被他捂得温热。 啼野看着眼熟,那小兔子每天戴着它,青花好似生在了雪发上,有一次,她在冥灵林里四处撒欢儿,不小心弄丢了,伏䶮不在,是啼野唤几个魔族帮她找了一整天。 “她也会走黄泉路、渡忘川河、过奈何桥么,我还能否找到她?” 啼野沉默半刻,道:“难了。” “为何?” “罚恶司的孽镜台一照,什么也藏不住,全看判官饶不饶她。” “要是不饶呢?” “不饶就要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伏䶮的眉梢微蹙,好似在想什么,神色变得更加晦涩不明。 啼野压住那支花钿,打断他的思绪,“那些害过她的人,全都被我杀光了。” 伏䶮顺势看他,金瞳微烁,“没害过她的呢?” “也杀光了。” 啼野发这么大的脾气,一年之内造了百万尸山血海,多是为了伏䶮,正因如此,伏䶮才更觉微妙。 那罗耶知不知这一年,啼野会迁怒于三界,害死更多的人?不过,就算那罗耶知道,让伏䶮及时归去,啼野的迁怒虽能停下,伏䶮却无所改变,怀着仇恨,只会变本加厉地痛杀更多人,二者同恶相济,彻底覆灭三界,也是悲剧。 可惜,伏䶮偏是个浑身反骨、冥顽不灵的,那罗耶失身舍心,依然没有让他回心转意。如果他是那罗耶,他一定不救自己,干脆让自己这祸害彻底死了。 伏䶮回神,突然问道。 “啼野,你可曾想过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比如说,你是谁,从何而来,想要什么?” 啼野的动作一顿,打量伏䶮:“你何时关心这些?” “我记起了些诞生之初的事,太遥远,太模糊,居然分不清自己原本是谁。” 啼野渐渐地敛了视线,变得一声不响。 伏䶮看得出来,啼野的心情不算好,他活了数万年,让他想起些往事着实困难。 “如果你忘了,那就算了。” “想是想过,那时东君在天地间设了一个学院,我去淌了那趟浑水。”啼野的指尖搭在鼻子上,眸光幽深,“但后来,我发现探究这些是无用的,你是魔,并非因为你生来是魔,而是因为他们说你是魔,即使你曾经视己如神。” 伏䶮但笑,“神,你把自己当成什么神?” 啼野阴阴地问:“太阳是神,月就不是神?正义是神,恶就不是神?” “是,你说的也对。” “你是谁不取决于你,取决于世人如何看你,身份只是众生所做的分别,你大可把它当成名号,他们要叫你魔,那你就是魔。” 伏䶮端量了啼野片刻,道:“他们说你将永远孤独,可你交到了我这朋友,那我猜,他们也说你生来没有心,因此你炼出了一颗灵窍。” 啼野盯了伏䶮大半晌,竟然轻轻笑了,道:“我是不是让你太明白了?” 伏䶮也笑。 啼野炼出了灵窍,却拿它收集天地魔炁,使之成为六界垂涎的宝贝。他想要修出来一颗心,却不想要珍惜这颗心,反倒把这颗心变成一个器具,将其踩在脚下。 伏䶮问他:“所以,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啼野把视线掠向窗外。 穹顶混沌,天际暗红,血光从窗棂透进来,炎地流火,远处的黑山叠嶂,显出一派壮丽肃杀。青面獠牙的使魔们仍然立在柱子上,默然地注视着殿中央的双祖。 啼野的眉宇间常聚阴翳,即使故作开朗也无以散开,他有一双众生见之胆颤的黑眸,幽邃阴冷,如一道深渊吞噬所有光明,亦如一柄刀锋狠戾刺向天空。 可那锋芒不仅向着苍生,亦向着他自己。 “我要我族永不湮灭。” 伏䶮一阵沉默,并不意外。 让魔永不湮灭的唯一道路,就是让这世道永远是魔的世道。 啼野是魔界的血月,是魔界的心骨,是魔界的信仰,有啼野在,则魔族永远自在逍遥,若是啼野湮灭,则魔界也会信仰崩塌。 啼野迷惘过上千年,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后来,他在西荒遇见了伏䶮,那时他的图谋已经很明确,要把这世道彻底变成魔的世道。 如今,他就快实现所求,这寰宇被他翻天覆地,月在上,日在下,就连东君也再不必苏醒,他会想方设法让老师永远沉眠。 与此同时,伏䶮也逐渐觉察到,他和啼野所求不同。 伏䶮曾把天底下的宝物都纳入囊中,杀了苍生,登了罗天,吞了佛心,这世间的所有快感于他而言皆是转瞬即逝,这天底的所有东西在他眼中无不唾手可得,但是,他仍然空虚,仍然执著于找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尽管他一直没有找到,可如果要太阳永沉,要世间全都烟断火绝,要纷呈颜色归于黕黑,要礼乐崩坏万音化于死寂,那绝对不是他所追求的。相反,伏䶮喜欢看那万水千山,喜欢吃那山珍海味,喜欢听那雨雪霏霏,他将这浮生视如一场尘梦,更希望永远活在这神魂颠倒的梦里。 伏䶮和啼野,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但是,或许他们不是志同道合。 衔月殿的顶阁距离魔界天空很近,近得几乎可平视那轮高悬的血月,薄云如纱,浮在月上飘忽不定。伏䶮看着那变幻不定的云影与月,眼前有散不开的大雾,让他越来越看不清楚,魔,一头向着彻底湮灭,一头向着万劫不复,到底何处是他的归途。 伏䶮道:“你说十几万年以后,这世间将是何模样,一切会不会如你所愿?” 啼野沉思了很久,道:“我希望会。” “那时候,我们还在么?” 这次他的语气没那么确定了,但还是道:“在。” 作者有话说: 要说一下(。䶮_䶮。)䶮i’m sorry,其实每天都有坐在电脑前,每天都有敲字,但是写得不那么顺心,我又着急想按时更新,又觉得并没有写好这些人物的样子。其实,这个上古写起来还真挺难的,他们每个人的心思都不像在凡间那么好看透了,甚至是有些错综复杂的,像是隔了云雾。算是卡文吧,见谅,见谅。 171.万里无云万里天 那罗耶听见了一声骨铃响,他抬头,看到远处昏黄的天,又一声骨铃响,他低头,看到底下猩红的地。 昏黄是弥漫的渺渺沙尘,猩红是冶艳的曼珠沙华。 红花如血一般的浓重,攒簇着,盛放着。 他身下是一双庞大无比的手掌,半边手掌埋在曼珠沙华里,呈合十姿势,而他正好坐在那对中指的指尖上。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发觉自己也是双手合十,他把手指稍微蜷了一下,脚底下的手指也跟着蜷动。 原来,那是他自己的一双手。 他的身上捆满了数条枷锁,紧紧缠缚着,逼迫他垂下头颅,浑如罪罚。 他的佛衣被剥去了,只有一件薄薄月色长袍,项上的佛珠也不在了。 遮天蔽日的黄沙无风而动,虚空之中,一尊巨大的佛像在黄沙里显现。 那尊佛像只有上半身露出,下半身也埋在曼珠沙华里,与他正面对面。 佛像的姿势也和他一样,低垂着头颅,敛着眼眸,寂静地审视着他。 他与那尊佛像对视,看到巨大佛像的身上也满是枷锁,与他如出一辙,像是一个罪佛。 那罗耶端详那一尊宏壮佛像的五官,发现那佛像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与他有所不同的是,那尊巨大佛像的眼角浅有泪痕,眼中似有不舍,肩上还有一条黑色游龙,与其庄严佛身格格不入。 那罗耶肩上没有龙,但他知道那条龙是谁。 那尊宏壮佛像看起来坐在这里已有千年之久,久到连半边身子都被埋进了泥里,久到连他的脸上、身上的石头都皲裂了,延出几道纵长的裂缝,缝隙里也生出几棵曼珠沙华。 如同一尊被尘寰遗忘的古老的佛。 此时,泥里传来游魂的哀泣,地底的曼珠沙华层层翻滚了起来,浑如一片暗流涌动的血海,无数的怨鬼、厉鬼、颠鬼、尸鬼、媚鬼、斗鬼从地底翻了上来。 鬼魂伸着胳膊从曼珠沙华里探出,顺着那双巨大合十的手往上爬,一层又一层,他们竭尽全力地抓住那罗耶的衣角、脚踝,五指冰凉,将他用力地往下拖拽。 那罗耶朝身下看去,向上伸着的惨白的手足有百万只,像是生长的青白枝蔓,密密麻麻的,缝隙里能看到他们惊恐的面孔,他们哀嚎着,惨叫着,怨恨着一切。 这些鬼魂全都困在了地狱道,长达十余万年。 原来,这里是地狱。 …… “尊者!那罗耶尊者!”一只浑身发光的九色鹿在那罗耶旁边蹦来跳去,将他的神识叫了回来,“尊者在想什么?我们已经到须弥了。” 那罗耶向前看去,须弥近在眼前。 刚才,他预见了一件将来会发生的事。 尽管他不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也不知它何时会发生,但是大概与那条龙有关。 那罗耶让九色鹿等在外面,自己独身向着须弥而去。 须弥高八万四千由旬,周围环有八山八海、四大部洲。海境天河,漫入佛都,响起的梵音宛若雷音,灭罪渡生。 须弥的外围,数万天众虔诚地跪坐着,以头抢地,向着中心佛地叩拜,一动不动。 那罗耶是有罪的。虽然他的罪不至下地狱,但他和一个魔在耆阇绝里云雨高唐,绝对是滔天大错、孽业可满。 他在这寂静的、肃穆的跪拜中缓缓地向里走,身形遒俊,佛衣飘然。 越往须弥,佛众的地位越高。 从天人到声闻,往更深更高处看去,二十四诸天,十八罗汉,十大弟子,八大菩萨,五方揭谛,四大天王……他们当中有站有坐,各持法器神通,宝相庄严,纷纷注视着那罗耶从他们面前走过。 这一条路长达数百里,霞光缥缈,彩绦摇曳,将整个西天诸佛都包罗在其中。 路的尽头,是一个万瓣莲台宝座,其光烨然,达数丈之高。 而坐在那宝座上面的,正是佛陀。 准确的来说,是佛陀外显的相。 佛陀慈悲地注视着那罗耶,看着那罗耶走到他面前。 那罗耶庄重地向着佛陀行了一礼。 佛陀微笑。 那罗耶道:“弟子那罗耶,见过世尊。” 佛陀对他说:“那罗耶,你在耆阇绝一切还好?” 那罗耶道:“是好的。” 佛陀道:“你来须弥,所为何事?” 那罗耶道:“弟子前来认错。” 佛陀问他:“你犯了什么错?” 那罗耶道:“黑龙吞了欲莲莲子,弟子想要救他一命,……与他有坏戒之实。” 佛陀又道:“你的错误的根源是在此处?” 那罗耶一顿,道:“不是。” 佛陀道:“你说一说,你的错根是什么?” 那罗耶道:“弟子不该干涉那条龙的因果。” 佛陀道:“所以,你为何要这么做?” 那罗耶道:“回世尊,弟子知那龙的本心洁净,不忍他在罪渊无明而终,愿为他点一盏明灯,望他在迷惘中解脱。” 佛陀道:“那么,你成功了吗?” 那罗耶道:“……没有。” 佛陀道:“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那罗耶道:“是,弟子知道。” 佛陀道:“九转轮回,重悟佛法,你可愿?” 那罗耶道:“弟子愿。” 佛陀道:“生死往复多艰,尘世苦海无边,你可愿?” 那罗耶道:“弟子愿。” 佛陀道:“念你出于慈悲本心,六道轮回,可转进人道。” 那罗耶道:“感谢世尊洪量。” 佛陀道:“你入了他的因果,你们之间的业力将相互缠缚,你能承受否?” 那罗耶道:“弟子愿与他共业。” 佛陀再道:“他魔性未拔,必将阻碍你重悟佛法,望你在轮回中保持内心清明。” 那罗耶道:“是,弟子谨记。” 佛陀叹息,“你且去罢。” 那罗耶颔首,再次朝着佛陀施了一礼。 须弥佛众看着那罗耶,很多佛子与他相熟,无人料想那罗耶竟与魔纠缠,乃至自己堕入轮回,从无情佛身堕回有情众生。 轮回的痛苦无穷,需经无数次生老病死、无常世事,需在百劫千难中屡次化险为夷,需次次都能逢上机缘,需保住佛心不迷失,万无一失,方有可能重修成佛。 那罗耶此去凡尘,若是不慎,将永困于轮回之中,永受肉身折磨之苦。 佛众眼中露出怜悯之色,纷纷叹息。 那罗耶的神色平静,默然接受了他的这一果报。 …… 等那罗耶走出须弥,在外等候的九色鹿立刻凑上来,关心道:“尊者,世尊是怎么说的?” 那罗耶看它,道:“小鹿,我们要分别了。” 九色鹿惊奇地睁大杏眼,问道:“尊者,你要去哪儿呀?” “娑婆。” “娑婆世界?那不是得入轮回井才行?”九色鹿一脸茫然,忽然反应过来,“尊者,你要进轮回了?!” “嗯。” 九色鹿着急地跳起来,绕着那罗耶转了一圈,“居然这么严重,六道轮回,不知尊者将落哪一道?” “人道。” 九色鹿不由难过,不解追问:“我听阿难尊者说,清浊轮转,魔的世道总会终结,那时三界浩劫也就过去了。我想,既然黑龙造了孽,就该坠死在罪渊,就该永世不得超生,这是他自己的果报呀。” 九色鹿从那罗耶的右边转到左边,“尊者为何要救他?尊者救他,受了牵连,他却连一句谢谢都没不说,真是可恶。” 那罗耶看向前路,没有回答。 等不到那罗耶的回答,九色鹿心急道:“……大家都说娑婆世界就是最无常的,无常是苦,是大苦,所以又名堪忍!尊者在娑婆里九世轮回,不知要迭生多少劫难,落魄劫、生死劫、情劫、执念劫……还躲不开肉体凡胎带来的贪、嗔、痴、慢、疑,唉!尊者可是一尊佛呀,怎么能成为一个那样的凡人?” 九色鹿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叫道:“尊者,你是不是…把佛心也给了那条龙?” 那罗耶淡然颔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九色鹿接连发出三问,他蓦地鼻子一酸,哽咽道:“如果没有佛心,尊者又如何成佛?” 那罗耶平淡道:“无上菩提,靠的是觉性,光想着靠一颗佛心,那就是着相了。” 九色鹿道:“可是,不管是神是佛,只要踏进了轮回井,就像被抽筋剥骨般的,法力、记忆、佛骨等所有都会被轮回井的业力消解了去。尊者的法身残缺,进了轮回井,只怕三魂七魄都会被业力冲散,就算平安无事,尊者又能在凡尘里熬住多少世呢?” “用残缺的法身行走世间,依我看,熬住一世是尊者能耐,熬住两世是尊者福缘,熬住三世……我,我就让所有九色鹿都叫尊者祖宗!” 那罗耶避重就轻,“你可问过其余九色鹿?” 九色鹿讪讪,道:“我只是想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九世,那可是九世啊,尊者。” 那罗耶不语,回想预见的地狱。 九色鹿的鼻子却越来越酸,他得去找到那条坏龙,让他把佛心还给尊者才行。 172.万里无云万里天 伏䶮在人界到处游荡。 大地处处弥漫着魔炁,浓黑似墨,浩瀚如烟,徐徐地涌动着,有若一只饕餮巨兽,人间则是这只饕餮的盛宴。 他四处转看,不知来到何处,这里的居民把一座座巍峨的山改成了楼,足有几十层高,雕镂出千扇小窗小门,山楼在魔炁中屹立着,当中亮着零星的灯火。 伏䶮心觉山楼煞是气派好看,不由把龙躯盘虬在山楼上,小心翼翼地绕了两圈,怕稍一使劲把山上小房子压碎。 他的炯然金睛盯着山楼里头,欣赏着那精巧的小窗、小门、小栈道、小……小病秧子。一个病弱的少年正弯腰给他的小花浇水,他一抬头看到伏䶮,好奇地与他对视。 许是伏䶮身形太大,小病秧子没有认出他,只注意到了他的一侧金瞳,笑道:“好灿烂、好漂亮的一个太阳。” 伏䶮一僵,眼珠子都不转了,也不眨了。 小病秧子道:“太阳,你今天终于来啦?” 伏䶮:“……” 他又道:“天越来越黑了,我好多天没见过你了。” 伏䶮:“……” 他因病咳嗽了两声,接着道:“你是不是也听闻我的花快死了,心有不忍呢?” 伏䶮:“……” 他笑着,“太阳,你可真好呀。” 伏䶮:“……” 伏䶮一动不动,看着小病秧子高兴地给每一株花都浇了水。 等小病秧子转身离开,他才僵硬地转了一下眼珠,看向那些垂着脑袋的花。 那些花,快死了吗? 龙脑袋歪了歪,轻轻吹了口气,本想救花,可他的魔炁太重,那些花没承受住,立刻死了。 伏䶮:“………………” 小病秧子回到屋中,想着那绚烂的太阳,又想着自己不剩多少时日,忍不住再多看几眼。 他重新推开房门,向东而望,走廊尽头的金色太阳却消失了,远处依旧魔炁缭绕。 小病秧子叹了口气,失望地回身,却闻到花香扑鼻。 他抬起头,睁大了眼。 忽然天降花雨。 清风托着百十朵花徐徐而来,缤纷飘落,在他面前坠成了烂漫的花海。 …… 伏䶮离开那座山楼,漫无目的游荡着。 人界魔炁泛滥,处处昏沉,看不清模样,却有一处清朗依旧。 伏䶮俯身看去,见到一片波光粼粼,宛若明镜台,再一细看,湖前还有座寺庙。 湖水明澈,倒映着寺庙的影,好似一幅对称的画。 伏䶮化作人身,向寺庙走去。 寺庙里有不少人,穿得贫困潦倒,恶世里都不好过,但寺庙的香火没有断绝。 庙中红金两色相映,墙边摆有一列金色转经轮。 伏䶮仰首而望,佛在高处悲悯垂眸。 好巧不巧,在香火当中供奉的,正是那罗耶佛。 那罗耶的眉眼冷然却润泽,骨相分明但柔和,远看仿佛亲近,细看又觉疏远。 伏䶮望着这副庄严清冷的容颜,想起那旖旎一夜。 佛前燃了几炷香,人们跪在地上,虔敬叩拜,肃穆之地,无人敢高声。 唯独伏䶮一人杵在正中央,不跪也不拜,直直地凝望着那尊佛。 半天,有一位男子牵了他的衣袖,低声道:“这位香客,不能直视着佛,这很冒犯的。” 伏䶮回过神,侧目看向他。 他平时杀多了人,即使寻常地瞥人一眼,眸中也是凛冽无比。 那男子打了个哆嗦,尤为恐惧,声音变得更小了,“难道你……不是来拜佛的?” 伏䶮将视线转了回去,答他,“这是我的佛,我不会拜他,只想看看他。” 那人不解,“你的佛?” 伏䶮不说话。 但是他的心里道,我睡了,就是我的。 那人讪讪,不再说话了。 伏䶮在佛前站了一天,用视线描摹着佛的五官,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思念。 夜晚降临,庙中人迹渐稀,他听到一语喃喃。 “佛啊,……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他转头,看到一位老人跪在佛前。 这两句话,那罗耶也对他说过。 伏䶮问:“老人,你刚说的那两句是何意?” 老人颤巍巍地看向他,道:“你想问的是哪两句话?” 伏䶮回答:“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老人道:“这是问……要如何才能安住你的心,要如何才能降伏你的心。” 伏䶮若有所思,停了几秒,又问:“老人,你觉得应当如何呢?” 老人说:“心啊,总是摇摆不定的,有时妄自尊大,有时妄自菲薄,有时善如圣人,有时恶如伥鬼,好比海上一只孤舟,飘来飘去,总也停不下来,老朽正是不知如何做,才来问佛。” 伏䶮默然,看向高台上的佛,问:“那你觉得佛知道吗?” 老人说:“佛定然知道,但总让世人自己悟透。” 伏䶮又道:“既然你知道佛不会答,为何还要来问?” 老人说:“唉,我既是在问佛,也是在问己啊,云何应住,云何降伏我心啊。” 伏䶮低念,云何应住,云何降伏我心…… 他的目光落在烛台上,陷入沉思。 …… 直到离开了寺庙,伏䶮还在琢磨这两句话,那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他没有走远,对睡的地方没讲究,哪儿都能睡,柔软就行。 庙前的明镜台湖泊中生了几朵青莲,湖心的青莲最大,可惜还没绽开,是个花苞,都说青莲净世,原来是由于这些青莲,此地才无魔炁侵扰。 伏䶮哪儿都睡过,却还没在花里睡过,不知什么感觉,舒不舒坦。 心生好奇,说做就做。 他把自己化成一条小小的黑龙,宛如游蛇,飞到湖心那朵青莲上去,钻进了青莲花苞里。 莲香怡人,他盘成一团,枕着自己,闻着这道香气,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睡着之前,他还想着那两句话,困意来临时,模模糊糊地想着。 这广袤天地间,降伏他心、教他心安之处,究竟在哪? …… “喂!” “醒醒……” “喂!!” 第二天清晨,伏䶮被一道清亮女声吵醒了。 他睁开了眼,看到一张放大的貌美如花的脸,眼珠子水汪汪的,正往花苞里瞧。 他彻底清醒了,躲着那张脸,差点儿从花里滑出去。 女声问:“你怎么睡在花里?” 伏䶮汗颜:“你是谁?” “我?”女声清了清嗓,严肃道:“我是这天上地下最美的姑娘。” 伏䶮沉默了一下,看着花苞顶上吓人的脸,觉得事实有待斟酌。 “你快出来,我要撑不住了。”那张脸摇晃了一下。 伏䶮从青莲花苞里钻出来,看到一个姑娘踩在飘浮的莲叶上,前后不稳。 “啊啊啊——” 她蓦地往前倾了一下,伏䶮下意识地化作人形接住她,两个人一同栽进了湖里。 伏䶮往上游,姑娘抱住了他的腰,他顺势将她捞进了怀里。 那姑娘扑在他的怀里,一脸惊悚,问道:“你不会杀了我吧?” 伏䶮:“我干嘛杀你?” “你不是残暴不仁的大魔头吗?” “要杀你,早在吵醒我时就动手了。” 姑娘心有余悸:“我是看你迟迟不醒……” 伏䶮忍不住纳闷:“你到底是谁啊?” 173.万里无云万里天 “我是万物司命,名为惋江。” 二人上岸后,那姑娘捋了云发上的水,摇身一变,又清爽干净了。 伏䶮打量她,蛾眉淡扫,绛唇轻点,却有明艳惊心的美。 说她是天上地下最美的姑娘,他会信了。 “万物司命?” “是很厉害的仙官,掌管万物生息繁衍。” “仙官。”伏䶮重复了一声,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微妙。 惋江意会到他的眼神,冷哼:“仙界无人不恨你,我亦然,由于你们两个祖宗,我连几棵树都养不好了。” 伏䶮挑眉,没说话。 “我来找你,只是职责所在,谁让这六界之中,就只有你一棵独苗。” “只有我又怎样?” “自然要把你的后代留下来。” “啊?” “世人流传你坠亡于罪渊,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你吓什么?” “如果你遭报应死了,我还未取血,世上则再也没有龙了。”惋江想到青莲中墨环一样的小龙,鳞片黑得发亮,“说实话,你的真身漂亮极了。” 伏䶮哑然,好似也有道理,可是,要怎么留后代,难不成生一个吗? “随我来。” “去哪?” 伏䶮的话才问了半截,惋江一揪他的领子,周身遽然卷起一阵狂风。 片刻之后,他们已不在湖旁,而是在一座仙岛上。 头顶星辰璀璨,一泓水仿佛从月上流出来,沿着蜿蜒的蹊径山石,潺潺而下。蹊旁开满了粉糯的树,沐着月色,光华夺目。 伏䶮骋目望去,满岛都是粉糯的树,好似人间的碧桃。 惋江带他来到月光正下的一棵树前,那树高得仿佛要长到月亮上去,粉色树冠,当中有金色的星星点点。 伏䶮挨近金色果子瞧了瞧,鲲鹏,九尾狐,重明……各个果子上记了五花八门的名字,还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蝇头小字,仔细一看,字挺丑的,歪歪斜斜。 惋江指了当中一颗青色渐黄的果子,道。 “这颗果子还青着,归你。” “归我?” “这是族系的命果,你看,这颗写着九尾狐的果,表皮有些烂了。”惋江抬起一颗命果,给伏䶮展看。 “为什么烂了?” “你说呢,当然是族系凋敝,要被赶尽杀绝了,你就是始作俑者之一。” 伏䶮看向那颗命果,问:“假如九尾狐的命果没了,就是灭绝了吗?” “是啊。”惋江顺着枝头去找另外几颗命果,“但是狐族的其他命果还在,他们与九尾狐属同系但不同枝,不算落得血脉无存。” 伏䶮端详那些命果,听到惋江说:“把你的血和头发给我。” 他一头雾水地照做,惋江将他的血抹在命果上,命果很快充盈起来,把血吸干了。 惋江用发丝把命果缠牢在枝上,于命果上郑重写了一笔,龙。 写完龙字,她顿了顿,沉吟道:“……你强得吓人,日后恐将坏了其他果子,必须加些羁系。” “羁系又是什么?” “羁系是一种血脉禁锢,用来约束你的后代。你是龙的祖宗,且提几条羁系,我看看适宜否?” 伏䶮看着龙的命果,陷入沉思,许久道:“我生平擅御风雷,若我的后代连雷也挨不住,岂不丢人?不如教其千年蛰伏水中、渊中,韬光养晦,奋发时先挨雷霆浩劫,方可飞天成龙。” 惋江用惊呆了的眼神看他:“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后代太狠了?” 伏䶮无辜:“狠吗?” 惋江问:“为何还要他们蛰伏千年?” 伏䶮道:“龙,未经蛰伏,怎生冲天之势?” 惋江提起她的掌生笔,道:“这样也好,省得作孽。” 伏䶮又道:“桀骜为性,誓死要守傲骨,逆鳞不可触,触之则怒。” 惋江听着他念,都觉合理,逐一写完那些话,看见下面还有空隙,问:“你还有补充吗?” 伏䶮迟疑一阵,缓声道:“还有,世代不与魔为伍。” 惋江惊诧:“你自己不就是魔?” “……我是魔,可魔的宿命多是湮灭,我不希望他们步入后尘。” 惋江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将这一条也写在果子上。 伏䶮端量桃色大树,好奇问道:“万物族系都在这棵树上?” “大多在的。” 他的心思一动:“若我将这棵树斩了,岂不天地间直接覆灭一大半?” 惋江胸有成竹地笑:“你怎么可能斩得断?这树象征着万物生命力,连神也不能斩断它。” 伏䶮看着惋江,问:“那你呢?” “我?” “你是万物司命,你的生命有没有尽头?” “有,是仙就有寿终之时。” “仙的寿命有多长?” “几千年,几万年,没有定数,要看世事如何演变。” 伏䶮环顾仙岛:“如此多年,你自己待在这里?” “是啊。”惋江拨弄着树叶子,道:“做神仙也不快活,不能吃肉,不能说爱。” 伏䶮觉出什么八卦:“你有喜欢的神仙?” 惋江展唇一笑,风流婉转:“不是神仙,是人,可惜,我不能喜欢他。” “他喜不喜欢你?” “他自然对我一见倾心。” “可是他的寿数很短暂。” “是啊,这是他第三世喜欢我了。” 伏䶮讶然:“还有这样的事?” “人间设有万物司命神庙,年年人们都要祭我,年年他都等尘嚣散去后,独自站在我的石像前,痴痴地看我很久,还把我的名字刻在他的剑上。” 伏䶮敏感,借机问道:“那你说,为何他要盯着一块石头看那么久?” “倾慕。” “就不能是别的缘故?” “那么痴,你说是何缘故?” “是,是……”伏䶮哑然。 惋江莞尔。 “世人瞻望仙像的何其多,你为何注意到他?” “第一世我没注意,第二世才留神,他的眉眼好看,有些冷峻,冷面下的心却很执著。我入他的梦,他忽然不住地落泪,梦里也落,梦外也落,落了整整一夜。那三世,他孤独终老,总是未娶。上次临死前,他写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伏䶮道:“看来他对你痴心一片。” 惋江道:“你把我杀了,我去投胎,与他登对去。” 伏䶮一扬眉,抬起作孽的手来:“这不难,要我成全你吗?” 惋江立即摇头:“我当然是说笑的,我是万物司命,理当好好地守着我的树。” “那他怎么办?” “此生无法回应,属我憾事,好在仙也会寿终,我还可寄于那四个字。” “哪四个字?” “爱、有、来、生。” 伏䶮默然。 爱有来生…… 得此四字,一场无情轮回,都显得有情有义了。 伏䶮见她神情郑重,揶揄道:“万一你来生遇到的是我呢?” 惋江道:“你这坏胚,遇了你,岂不坏我桃花?” “我还要把你的桃花全剪下来。” “你死不死?” 伏䶮笑噱:“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惋江却转身双手合十,向神树祈祷道:“神树啊,看在我每天照料你的份上,保佑我来世先遇见那个好看的痴儿郎,而不是眼前这个多情的坏胚子。” 伏䶮的笑僵住了,不满道:“喂。” 惋江接连道:“保佑,保佑。” 伏䶮黑着脸道:“我早就……” 惋江立刻问:“你早就什么?” 他忽地一滞:“没什么。” 惋江叹道:“我的寿数这么长,不知那人会等我多久,世间有多少是有缘无分。” 伏䶮说:“仙道列于六道轮回,既然都在轮回,迟早有一世,你们会相遇的。” 惋江看看他:“你可算说了一句人话。” 伏䶮打量惋江:“所以呢,你对他是什么感情?” 惋江顿了一下,好似思索,只见她抬头看向华美的神树,眸光生辉,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作者有话说: 惋江是谁的前世,应该很好猜了,哈哈。本来想化用楚辞《山鬼》来形容惋江的感情,它的前半段虽然符合,可惜后半段有些悲情了,还是《越人歌》更合适。 174.万里无云万里天 啼野站在一个古楼的楼顶,向下俯瞰,大地疮痍。 这是离火氏盖在人界的古楼,部族沿袭了在魔界的习惯,雕镂繁杂,梁栋皆黑,八面古楼围聚成一个天井,水帘从八面高空向内而落,水声喧然。魔炁在古楼之间攒聚着,一只八头蛇若隐若现地探出来,凶相毕露。 伏䶮曲起一条腿坐在啼野旁,另一条腿垂着,眼眸漫不经意,同样俯瞰着大地。 啼野的眼神锐利寒冷,手中攒着红莲业火,魔炁一催,那落迦红莲业火便从大地燃起,古楼为中心,向着八方,以一股燎原之势盖地而去。烈红涌动,业焰狂舞,随着劲风疾速铺展,有如盛开遍野的曼珠沙华,将人间化作冶艳地狱。 骨笛声起,五军俱动,魔界朝着三界发起最后一战。 啼野注视着人间的业火,出神了片刻,那一瞬间,无数往事清晰地回到了他的脑海。 东君的学院开办在一座悬浮的太阳神山上,名为凤蛊山。那座山金光万缕,如太阳般瑰丽耀眼。 啼野就在那里,度过了八百多年。 但啼野诞生的地方,和凤蛊山是截然不同的。 他诞生于魔界的无问天,最初,他是茧中的一只黑蝶,数百年都没冲破晦暗的茧。当他好不容易破茧时,乱飞的魔炁却立刻将他撕碎了。他支离破碎地落在泥沼里,蝶翼残缺,唯有眼睛完好无损,注视着这里无尽的黑暗、无休止的杀戮。 某天,一只影狼在那里享受猎物,连带将他吃进了肚里。他便以影狼心脏为食,将那跳动的肉蚕食干净,努力生出新的蝶翼,破腹而出。 后来,他在无问天里厮混了数万年,度过漫长无涯的黑暗,经过无数次成王败寇、你死我活。 当他离开无问天时,已是声名昭著的魔祖啼野。天地魔炁为他所用,曾经撕碎他的杀器,成了替他行杀的奴仆。 那时,啼野视己如神,甚至立了自己一套法则,可这套法则与整个世间都格格不入。 正好,东君在凤蛊神山上,开办了一座学院,主张平世之和。 啼野鬼使神差地加入了那所学院,他是当中天分最高的学生,而万年的第二名,是一个极其刻苦的凡人,名为将欲行。 那个将欲行是所有人敬仰的师兄,唯独很听啼野的话,有时候,他就像啼野养的一条狗,挥之即来,招之即去。 有天,将欲行学会了草木之术,在凤蛊山里育了一种花,黑色,状若蝶翼,盛开时呈现凋零之势。将欲行对啼野说,这花像极了他,仿若盛开,内心却是凋敝的。 啼野问将欲行,这花什么名字?将欲行答,蝴蝶梦。将欲行还说,这花的味道酸苦,同你一样,凝练出来,则是剧毒。 后来的事,啼野记不太清了,大抵是他闲来无趣,利用了将欲行,诱惑他杀了仇家满门。东君知道后,把啼野叫到山崖上,与他单独谈话。前面的那些话,啼野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东君对他说,自由逍遥不是一件好事,你百无禁忌,不把任何人的真心放在眼里,这代表你将注定陷于孤独,万年,千万年,永远也改变不了,这就是魔修的可悲之处。 那场谈话之后,东君就沉眠了。 太阳神山也跟着沉落了。 凤蛊山从高空沉到了地上,所有的学生从此风流云散。 众人皆以为,啼野是魔,是他让太阳神陷入了沉眠,魔祖啼野的名声也彻底在六界传开。 不过东君在沉眠之前,曾也把将欲行叫去谈话,至于谈了什么,没人知道。 啼野取出一个酒囊,顺手抛进伏䶮的怀中。 伏䶮接过那个酒囊,没有说话。每次杀戮之前,他总喜欢喝点儿酒,那样会让他更畅快,但他的记性不好,总忘了带,就让啼野记着提醒他。 啼野不是话多的人,从不提醒他,却会替他把酒带上。 每次出战之时,啼野以业火开场,伏䶮就会跟上风雷。那时,大地焚起业火,天上雷霆万钧,势吞三界,众生逃无可逃,是千年不曾结束的噩梦。 可是这一次,红莲业火灼灼满目,雷声却迟迟未至。 啼野看着接下酒囊的伏䶮,对他道:“喝完就来吧。” 伏䶮没动弹,握着酒囊,红莲业火映在他瞳仁里,说:“谢谢你的酒。” 啼野眉头一凝,问:“你谢什么?” 伏䶮晃了晃酒囊:“谢你每次帮我带酒。” 啼野的眉头凝得更紧了。 伏䶮看着陷入业火的大地,看着地上无力挣扎的野兽:“我明白,你一直想把这世道彻底变成魔的世道。” “那很好,所有的魔都将因你而逍遥,永不湮灭。”伏䶮道,“为了实现这个夙愿,你需要摧毁这三界苍生,需要把这天地都染成黑色。” 啼野轻笑:“怎么了?” 伏䶮道:“那样的世道,是你想要的,却不是我想要的。” 对方的目光渐渐阴郁,问:“你想要的是什么?” 伏䶮默然,指腹拂过酒囊上魔纹:“我还不知道应当是什么。” 啼野也不太想听:“那就等三界覆灭之后再说。” 伏䶮这一次没有饮下那囊酒,而是把酒放在一旁,道:“今日之后,我不会再回魔界。” 啼野看向那放在一旁酒囊,视线定了定,冷声问:“你去哪儿?” “去一个应住我心、降伏我心之处。” 这样的一句话,竟然出自一条天性叛逆、桀骜难驯的龙。 啼野感到好笑,唇角弯到一半却僵住,他笑不出来:“这些话,是那个佛教给你的?” 伏䶮把目光转向啼野,对上了啼野的一双黑如点漆的眸。 他道:“不尽然,也是我自己改变了想法。” 啼野话音泛了阴寒怒意:“你说过你不会变,难道是佛心作了祟?” 伏䶮仔细地想了他这问题,承认道:“……佛心,确是让我懂了如何共情众生。” “只是共情?”啼野多疑,语气阴恻恻地,带着强烈的控制欲,“我早要你把佛心吐出来,你不肯听我的话。” 伏䶮被他的话触犯,心生不快,道:“我不是你的奴,为何要听你的话?” “可你却听那个佛的话?”他哂笑,“说什么应住你心、降伏你心之处,难道……”啼野的话一顿,像被什么堵住般,字句干涩了:“难道魔界就不曾教你心安,衔月殿就不曾是你的家?” 伏䶮沉默良久,长叹一口气,他缓缓地站起来,道:“从前我支持你的所有决定,因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但是……” 但是什么,他忽然卡住了。 啼野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半晌不说话,下颔收紧。 他盯着伏䶮,嘶哑问道:“现在不是么?” 伏䶮正欲开口,一只烈瞋鸟捎着口信飞来,站到啼野肩上,蓦地打断了他们对话。 烈瞋鸟把远方传音转给啼野,三界出动了所有的力量,浩浩荡荡,准备最后与魔界拼死一战。 此战,就是初世末期,最为著名的诛魔之战,而对面的首领,是仙帝将欲行。 啼野放走了那只烈瞋鸟,看来情势急迫,他必须要过去。 在离开之前,他冷冷地看着伏䶮,对他道:“你知道么?每个背叛我的人,我都会杀了他。” 伏䶮拧起眉,脸色变得难看,背叛这两个字眼太刺耳。他从未要背叛啼野,相反,他仍然一直把啼野当朋友。 万年以来,伏䶮同样只有啼野这一个朋友。 他们很投缘,很欣赏对方,更需要对方的存在,永远需要。 可是当下,伏䶮的脾气上来,目光生冷,亦是桀骜如斯,不想要把那打断的话说下去了。 今天他的这些话,对啼野而言,已是明晃晃的宣告叛离,作为朋友,皆是傲慢也不好,生了矛盾总是不好收场。 骨笛一直在响,啼野必须要离开,向着他要去往的方向,即使那一头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伏䶮知道,啼野不屑于被任何人挽留,哪怕他在此时回一下头,那都不是他魔祖啼野。 在伏䶮的目光中,啼野的脚步却还是停下了,好似等待,也好似一语无声的告别。 啼野的停顿让伏䶮动容,他想起与啼野在衔月殿的日日夜夜,啼野问他的话,答案自是肯定,衔月殿何尝不是他怀念的家,何尝不是让他心安的地方,没有啼野,他至今还蛰伏在西荒,不会说话,不会写字。 伏䶮张开嘴,正要把被打断的话说完。 可是,啼野停顿的动作却只有那短短一秒,尔后,他化作一团魔炁,向着黑暗而去,消逝于伏䶮的视野。 作者有话说: 啼野和将欲行后来的事,可以回去看131、132章,在阙月,玄龟已经告诉伏䶮了。 175.万里无云万里天 伏䶮不知应去哪里,处处是火海。 他看着耆阇崛山的方向,迟疑了几刻,转头朝着反方向而去。 吞了那罗耶的佛心,坏了那罗耶的金身,从耆阇绝走得恣意洒脱,就算他还想见那罗耶,也没有合宜的借口。 伏䶮来到之前的那间寺庙,举世自顾不暇,如今偌大的庙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坐在冰凉的地上,安静地望着那罗耶的像,其身宛若黄金浇筑。 万物司命说,凡人望着她的石像,望了三世,是倾慕她。可他又不倾慕那罗耶,怎么也会忍不住看。 伏䶮在庙中坐了不知多久,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不像是人的,像是动物的。那脚步声听起来踌躇不定,不知在犹豫什么。 他回头看去,对方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吓得僵住了。 那是一头小鹿,圆圆的脑袋,树杈一样的鹿角,身上有着斑斓花纹,通体散发九色光芒。 伏䶮想问它徘徊什么,刚说一字:“你……” 那九色鹿立刻吓得跳了起来,一个蹦高,调头跑得无影无踪。 伏䶮:“…………” 莫名其妙。 他无言地转回头,继续盯着那罗耶看,有正事儿忙呢,忙着给自己编一个回耆阇绝的草稿。 过了一会儿,那细碎的脚步声又过来了,还伴有一阵蔫儿悄的碎碎念。 “不怕不怕不怕不怕……我能行我能行我能行……” 伏䶮再次回头,直接问道:“你干什么的?” 九色鹿猛地倒吸口气,瞪大眼睛,四肢打颤,瞬间连路都不会走了。 它结巴道:“我…我我……” 伏䶮看着它惊惧的样子,心想,这么怕,还来靠近他。 九色鹿斗胆往近走两步,伏䶮一动,它前腿一软,竟是差点儿跪了。听说龙祖吞食万兽,它可真怕被这魔头一口生吞了。 伏䶮见它这个样子,倒觉有点意思了,故意把嘴张开,打了个哈欠。 九色鹿见他张开嘴,果然立刻眼泪汪汪,连忙慌乱开口道:“……呜呜呜,至少!至少等我!等我说完这一句话,再吃我……” 伏䶮道:“说吧。” “……你,你,你,你能不能,把,把那颗佛心还给…还给尊者……” “尊者?”伏䶮一挑眉,谁,他噢了一声,“那罗耶?” “对!把佛,佛心,还给那罗耶尊者……” 伏䶮斩钉截铁:“不还。” 九色鹿嘤了一声,积在眼眶中的泪更多了:“求,求求你了……” 伏䶮问:“他让你来要的?” 九色鹿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伏䶮道:“他都没急着要,你急什么。” 九色鹿鼓起勇气道:“尊者慈悲为怀,授你佛法,予你佛心,你,你,怎么一点都不……” 伏䶮问:“不什么?” “不不不……”九色鹿不了半天,没吭哧出来。 伏䶮道:“我已经够可以了,你看,他们都忙着打架呢,就只有我没去。” 九色鹿愣愣地问:“你为什么没去?” 伏䶮脸色冷然:“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对方辩驳道:“……可,可是,色,色、受、想、行、识皆有所变,才,才是放下屠刀,立,立地成佛,只是不去打架又说,说明不了什么,无论,无论如何,至少也该把,把佛心还给尊者。” 伏䶮挑眉:“我当魔自在得很,干什么要跑去成佛?不还。” 九色鹿道:“你不,不,在意尊者吗?” 伏䶮道:“笑话。” 九色鹿道:“那,那你在这个庙里坐着,盯着尊,尊者看什么?” 伏䶮语塞,道:“你再多一句废话,就立刻滚出去。” 九色鹿道:“我不出去,你还,还,还没……” 伏䶮不悦:“你想被我吃了吗?” 九色鹿惊恐得倒退两步,眼泪跟珠子一眼啪嗒、啪嗒往下掉。 伏䶮把头扭了回去,本就心情不佳,又突然来一只莫名其妙的鹿,朝他要那颗佛心。 莫非那罗耶后悔了? 他不理九色鹿了,也不想草稿了,连耆阇崛都不想去了。 九色鹿还是不死心,哭了几声,又道:“佛心……” 伏䶮不耐:“我就在这儿等着,时间有限,你让他过来取。” 九色鹿哭得更厉害了:“尊者不能来了!” “为什么,他不想来?” “这是玄机,不,不可说,总之,总之尊者不能来了,你必须把佛心还给他……” “不可说?”伏䶮嗤笑,“佛家就喜欢当哑巴,那就当吧,我从现在起是个聋子了。” “你!” 九色鹿没料想到伏䶮这么顽劣,它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也没有那罗耶般的智慧,只能急得团团转。 最后,它实在别无他法,只好犯下口业,直言道:“尊,尊者去,去娑婆世界了!” 伏䶮没反应:“噢。” 九色鹿急得凑上前去:“娑婆世界,你知道什么是娑婆吗?” “……” 不知道。 “娑婆也叫忍土,苦难烦恼不断,众生罪孽深重……” 伏䶮还是面无表情。 九色鹿更急:“凡尘!尊者去轮回了!!” 伏䶮的金眸蓦然转了一下,冷冷地瞥向九色鹿。 九色鹿被吓得一激灵,心里怕极了,但还是接着道:“尊者如何待你,你应该明白,而尊者那么做的代价就是堕入娑婆,九世轮回,九世!劫,劫难迭起,生死未卜!” 伏䶮一滞,视线无声转回到庙中佛的容颜上,不展喜怒地沉默了好一会,才缓道:“……那我等他回来。” “可可可,可是”九色鹿哭道,“尊者他,他回不来了!!” 伏䶮问:“为什么?” “你吞了他的心,他,他当然回不来!”九色鹿壮着胆子上前两步,但还是很警惕,“法身不全的人,是熬不住轮回的,肯定会,会,不消一世就,魂飞魄散……” 伏䶮的眼神变得凛冽。 “尊者他,呜呜明知后果,却还要在罪” 伏䶮直接打断:“他在哪儿?” “在,在……”九色鹿一慌,道:“应该是在伽阎浮,那里有一道往生法门,法门内是虚空,当中有一口轮回井……” 伏䶮当即站起了身,九色鹿连忙补充道:“你,你不要轻易踏进往生法门,一旦踏入,你就记忆全无,不知自己是谁了!” 九色鹿的话音还没落全,伏䶮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 伏䶮来到伽阎浮,那地方阴沉极了,越往下走越黑,黑得像是阴曹地府,森然寒冷。 他化作一团魔炁,向着更黑更寒的地方去,听到嘈杂的碎语声,像是众生杂念,爱恨贪嗔痴慢疑,越往深的地方则越响,震耳欲聋。 他还听到窒息的海水声,仿佛淹没着整个伽阎浮,却看不到一滴水。 他沿途往下,一直去了极深极远,终于来到九色鹿口中的那扇法门之前。 那扇法门是青黑色的,高得有如天阙的南天门,上面凿有一块块奇形怪状的浮雕,数以万计,七颠八倒地排列,分别是眼耳鼻舌身心,各有不同。那些是众生的六根,亦作六情。根者,能生之义,识,依根而生,贪取六尘。有了六根,众生才有视听嗅味触意六识,才辨得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交互回还,造成生生死死之流。 他的视线在门上停留不到两秒,很快就向里看去。 有一串青色的石阶,石阶的尽头,远远地,伫立着一道熟悉的背影。 在那人的前方,有一只巨大无比的金色法轮,法轮悬在空中,大如骄阳,反向旋转,无情催碾,其边锋利无比,仿佛只要靠近金轮一点,是人是佛都会立刻被搅成肉沫残渣。 可是那个人,竟然正在朝着旋转的金色法轮走去。 伏䶮停在往生法门外,喊道:“那罗耶!!” 那人,毫无反应。 看来九色鹿说得不假,踏入往生法门的人,已是记忆全无。 伏䶮喊道:“那罗耶,你回头!” 那人还是毫无反应。 他又喊:“回头!看看我!!” 那人终于有了反应,脚步一顿,却好似没有打算回头看他。 伏䶮怒火攻心,诘问道:“……你不看我一眼,等你入了娑婆,又怎么认得我?!” 那人这才缓缓转过身,陌生地看向伏䶮,眸中仍旧平静淡然。 伏䶮不容拒绝地命令道:“你好好看着我,你要记住我这张脸!还要记住我的姓名,我叫伏䶮,䶮,是飞龙在天!” 那人的视线深沉,久久地凝望着他的容颜,观他金眸如珠,绝世惊天。 伏䶮又道:“佛心,我会还给你,毕竟这是我欠你的!” 在耆阇崛山。 是他自己穷极无聊,任性妄为。 吞了他的佛心,坏了他的金身,毁了他的慧命。 他明明知道会有业果,偏要去惹,却没想到这业果竟是要杀佛。 他欠他的,终归有一日要还给他。 他们隔着一道往生法门,对视旷远,意味深长。 实际上他们所相隔的,不止是一道往生法门,还是生与死,慈与恶,佛与魔,爱与默。 在耆阇绝的五百多天,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提过半个情字。 伏䶮一直以为,佛和魔,怎么会有情呢? 那罗耶对他,只是无缘无故来度化他而已。 他对那罗耶,只是无端生出了好胜心而已。 可是,而今隔着一道往生法门,天地两别,他才忽然明白过来。 若爱不重,何生娑婆。 若执不深,何堕轮回。 佛与魔,皆如此。 伏䶮站在门外,一口气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 他注视着那罗耶,看到那罗耶朝他无声地颔首。 他放下心来。 最后,他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道。 “我们来生相见。” …… 那罗耶走向悬如骄阳的轮回井。 金色法轮尖利无情,催碾一切,绞断他的佛骨,粉碎他的佛身,消散他的佛光,把他的魂念投入娑婆世界,肉身判进生死轮回。 伏䶮注视着佛,一点点地消散于他眼前。 他恍然倒退了半步,冷眸灼灼,徐缓地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如果他就这么走进往生法门,记忆一消,魔根犹存,怎会好好地把佛心还给那罗耶? 相反,他还会阻碍那罗耶的九世苦禅,因为他是魔,毁佛慧命,于他而言天经地义。 更何况,他至少得保证在轮回之中,能够遇到那罗耶才行。 伏䶮抬起手到身前,指掌间有闪电在噼啪作响,他的眼神冷得不像话。 以漫天雷霆为号,以满身业力立誓。 “万钧风雷,听我号令。” “九世轮回,微命飘零。” “还请风雷替我荡开前路,山拦则开山,人阻则杀人。” “我此生孽业难还,恨我者,数不胜数。” “而今,我予你们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但你们要保我世世得遇那罗耶。” “佛心失后,我恐将魔性毕露,反生妄念,阻碍起那罗耶的禅修。” “则请孽业入我风雷。” “一旦我动此妄念,害及那罗耶,即许雷霆劈我骨魂,天罗地网,至死方休。” 伏䶮的毒誓方立。 周身登时雷惊电绕,其光煜然,其音大躁。 此乃真正的雷霆之怒,只有龙祖才有此本事,统御万钧雷霆。 无数怨念、恶鬼、亡魂,化作他的无边孽业,纷纷争先恐后地汇入他的雷霆之中。 瞬时间,其音之振聋发聩,其势之奇伟磅礴,盖过了伽阎浮内的所有喧嚣。 誓成。 伏䶮无视周身大躁的雷音,双眸看向往生法门。 他只差一愿。 此愿成与不成,全看天意。 “我伏䶮,自愿放弃人道,转入畜生道。” “投生为九尾狐,一尾一命,护我佛,红尘九世。” “若成此愿,我定以全力保九尾狐族,鸿运通天,千秋万代。” …… 说完,伏䶮收手。 一步步地迈入了往生法门。 从此。 记忆洗清,龙骨尽碎。 娑婆中的九世轮回。 爱恨贪嗔痴慢疑,色声香味触法情。 这些东西将在他们二者的因果和宿命里反复碾压。 他们的无边业力,十善业、十恶业,将如并蒂莲一般两相缠缚,不死不休。 他们将共沉沦于俗世苦海,在红尘白浪之中彼此拖拽,咽尽五浊八苦。 魔龙伏䶮,誓用自己,成就那罗耶九世涅槃的血路。 这是他自找的,却也是他自愿的。 作者有话说: 第八世时,和尚梦到黑龙最后说的两句,吾尝立誓,掣电还业,雷火洞然,再无魔踪,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下一章,会补充那罗耶的一些视角。 176.万里无云万里天 那罗耶是一尊佛。 度无量劫,证无上觉。 他的道场不在须弥,而在耆阇崛山。 他可以看到十法界当中的一切。 人法界里有人因色累苦,有人因爱累苦,地狱法界里众生哀嚎不息,饿鬼法界里饿鬼常饥虚…… 这一世饿鬼的凄苦,也许由于上一世的欺诳于人,众生在各自的因果中轮回往复。 佛可熄灭贪嗔痴,普度众生,但是不可帮众生转定业。 因此,众生既信奉佛,也怨恨佛。 他们企望得到佛宝光庇佑,又怨尤佛作壁上观,时而叩谢我佛慈悲无量,时而挟恨在心,悲诉:“佛前长跪千年,不见我佛生怜!” 许多人以为佛在云端,不问疾苦,却未曾明白正是因为有佛在,浮生才看得到归途。 …… 那罗耶身为佛,无量劫以来,行无为法,清净寂灭。 他的佛心足够强,能承载十法界中所有邪念杂音,无数苦难朝他扑面而来,他也只佛眼相看,六尘不染,心如宝月。 如此岁月长达多久,他记不清了。 连他是怎么成佛的,他都忘了。 有一次,他在窟中禅定,听到一声微弱哀叫。 “疼……” “好疼……” 不是人语,不是兽语,不是任何语言,只是模模糊糊的音节。 从这痛苦中猜得出来,对方在喊疼。 那罗耶听过太多这样的声音,可那声音,每天都在他耳旁,日夜不休。 “%#&*……” “啊……” “#@&*%……” 对方时不时蹦出别的音节,像在用自创语言骂天骂地。 那声音听着实在太痛苦了。 在地狱中受苦的生灵,也莫过于此。 那罗耶查过十法界,没有找到声音来源,这还是头一回,有个事物存在着,活着,能发出声音,那罗耶却看不见它。 这声音不遥远,反而很近,所以才听得如此清晰。 有时,那声音也会保持安静,也许绝望了,知道了无人能救他。 有时,他还边疼边哼歌,哼些没词不成调的调子,像在笨拙孤独地安慰自己。 对方哼得很难听,五音不全,不堪入耳,那罗耶仍会静静地听着。 有一段时间,对方一直重复一句话,那罗耶听了很多天,分辨出来,那句话的意思是。 救救我吧。 那声音依然清晰,就像贴在他耳旁,说给他听的。 那罗耶罕见地睁开了眼。 上一次他睁眼,还在几千年之前。眼前没有人,只有空荡荡的耆阇崛山。 他一睁眼,那声音就消失了。 从此,再也没响起过。 那罗耶想,这个没被找到的活物,也许已经死了。 即便他还活着,那罗耶也不能救他。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又是万年。 忽然有天,有人在悠闲地哼歌,五音不全,不成曲调。 隔了这么久,那罗耶还是认出了这声音,依然清晰。 那罗耶睁开眼,垂眸看去。 原来,对方就在耆阇崛山下的西荒。 对方的长相很特别。 狮头、鹿角、虾腿、龟颈、蛇身、鱼鳞、蜃腹、鱼脊、虎掌、鹰爪…… 集齐了众生兽相,融洽完美,堪称漂亮。 那罗耶存于无量劫,见过众生,却从没见过这种活物。 先前之所以没找到他,是因为西荒的魔炁把他藏起来了。 西荒是个特殊的地方,魔炁通常有两个去处,魔界,西荒。大量的魔炁都往魔界去,残余在三界的魔炁则会被西荒吸纳。 初世时期,三界初分,仙妖初生,纷争不断。 那时候的仙妖刚有了神通,又长生不老,免不了想争个高下,占据更多利益。 三界中无魔自乱,各个都勾心斗角、明争暗抢,食肉寝皮之事,不胜枚举,为虎作伥之事,处处可见。 三界众生为了变得更强,无所不用其极,挖心,饮血,绑鬼契,用童男童女炼魂…… 大家都杀红了眼,不讲道德,毫无秩序。在这样的凶年恶岁,邪念暴生,魔炁自是随之疯狂滋长。 这便是一个恶世的开端。 恶世中起初要招致的,是天灾、大疫,但最终要招致的,必定是一个毁天灭地的灾难。 西荒本就聚集了数十万年的魔炁,恶世到来,魔炁则更多到泛滥。 那个活物,不幸就诞生于西荒,更不幸的是,数十万年以来,魔炁一直在等他们的宿体。 所以对方才那么痛苦,他要承受的,是天地所有魔炁侵啮入体的疼痛。 在恶世来临之前,魔炁已经顺利地入了他的身体,如果说有一个具体的时间,便是那罗耶听到的最后一声求救。 恶世来临,三界众生无数恶念,暴出魔炁,间接地滋养着这活物,恶世将使他越来越强,见始知终,众生也终将被这活物杀死。 他就像天地创造出的,一位负责肃清一切的杀手。天地之母让他诞生在西荒这个地方,那么他注定要被魔炁侵啮,成为毁天灭地的魔。 可那罗耶知道,对方的本心其实纯净。 他亲耳听过他的求救,也许连他自己都忘了,但是那罗耶还记得。 …… 西荒离耆阇崛山不远,那罗耶一直默然关注他。他不知自己是谁,不知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也忘了一万年前的痛苦。 他似乎以为,天地只有西荒这么大,从来没想过要出去。 他每天趴在地上发呆,有风吹来了,就盯着风掀动的草看,没有风的时候,就盯着西荒的一条条沟壑往里看,以为沟壑里很神秘。 时有鸟兽误入西荒,他就把它们全都吃掉。魔炁不断刺激着他的欲望,食欲只是一个欲望的开端。 西荒是如此无聊。 没有日光,没有雨,没有雪。 大地是干裂的,偶有野草,但连一朵花都没有。 一块巨大的磐石遮盖住了西荒,这也是对方误以为天地只有这么大的原因。 有年冬天,耆阇崛山下了很大的雪。 不止耆阇崛山,放眼望去,连绵起伏的群山都落着一层厚厚的雪。 雪雾弥漫,堆银砌玉。 那是很美的。 那罗耶看西荒,西荒却还是那样枯燥。 对方正在无聊地挠着岩壁。 于是,那罗耶送了他一场雪。 集着千山的积雪,托着风,顺着磐石的边缘,纷纷扬扬地送给了他。 西荒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雪,他在西荒转了好几圈,把那些雪都扫到中间,堆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雪球,他盘在大雪球上,安稳地睡着了。 那天夜里,一只兔子贪玩,掉进了西荒。 那罗耶以为,他照旧会吃了它。 然而他没那么做,反倒把兔子顶到背上,轻轻地玩了起来。 那罗耶看着西荒的雪,看着雪中大难不死的兔子,关联二者,心有所思。 …… 三界纷争,初世浇荡,魔炁丰足。 他的宿命在等着他,一场真正的恶世也在等着他开启。终有一天,他将要冲破这使他障目的磐石,离开西荒,给三界带去一场毁天灭地的浩劫。 昨日在西荒玩雪的纯粹懵懂,将在他身上再也不复返。他将由于所犯滔天孽业,死无葬身之地,下进地狱,永不超生。 然而万年前那一道微弱声音,却还清晰回响在那罗耶耳旁。 …… 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魔祖啼野发现了他,二者在西荒打了一场,地动山摇,由此结为至交。 啼野教他写字,说话。 他很聪明,很快学会,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名。 龙。 那一天,山呼海啸,他兴奋至极,怀揣期盼,冲破了西荒磐石,从此踏上了他的宿命。 那罗耶坐在菩提树下,仍然在傍观着他。 观他遨游时的恣意,观他诛仙时的残忍,观他纵情时的笑颜,观他一鼓作气地登上大罗之天,举目四望,眼底展露出茫然。 观他抬手送给兔子一支钿花,而那只兔子,就是残余在他心底最后的慈悲。 那罗耶不应该再傍观他的。 再观。 已非佛观众生。 而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已非佛眼相看。 而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一旦有了私心,这一场观就不清白了。 自然不舍看到他悲惨死去。 但他的宿命注定如此,放辟邪侈,万劫不复。 不过,宿命虽在,不敌因果,由因生果,因果历然。若是改动当中的一个因,或许可以改变最后的果,若是能让他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或许可免将来的万劫不复。 然而,那罗耶如此做,注定将是大错一桩。何况要救这样的魔,枉死的苍生也不容,无边业力总需消解,终有一日,必定要偿还。 禁忌在前,业果在后,那罗耶却还是动了私心。 但是改动因果的时机亦万分重要,即使那罗耶想要改,也要先等,等他生悔,知悔的那一刻。 …… 后来。 千年过去。 恶世快要到头了。 兔子为了龙,亡于罪渊。 龙也为了兔子,坠下万丈罪渊,筋脉寸断,喉咙贯穿,奄奄一息。 西荒魔龙,一世行恶,却为心底的慈悲而身死。 他阖眼,等待着他的结局,死无葬身之地、下入地狱、永不超生。 如果那罗耶不来,这应当就是他的结局。 那罗耶来,则要破坏无为法,插手因果,则要毁弃功德,背上罪业,去救一个举世皆恨的魔。 …… 那一日,龙在垂危之际,忽见罪渊之底,满目金光灿然。 龙一直不知晓,那是佛对他万年前的一声回应。 作者有话说: 上古篇(完) 177.狂性顿歇即菩提 伏䶮醒了。 从非常久远的梦里醒来,不知身在何处,他闻到满楼的花香,看到一只黑蝶从面前飞过。 他恍然地盯着那只黑蝶,看着它一阵高一阵低,飞入似锦繁花之中。 群花挤在雕栏里,争芳斗艳,溢出迷幻的香,黑蝶在花间翩飞,蝶翼脉络溢着流光。 一千多年前,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天里,五昶坡上刀光剑影,鲜红的血铺了满地。伏䶮从玉虚梧桐树来,路过五昶坡,在这场战乱中救了一个婴儿。 他抱着婴儿走进村庄,想把婴儿送走,却无论如何也送不出去。 原来,这就是那罗耶来人间的第一世。 转世后的那罗耶,与在耆阇崛山时的他大相径庭,每天对伏䶮如影随形,总是抱着伏䶮的大腿不放,夜里睡觉也抓着伏䶮的衣角。伏䶮以为那只是小孩子天性,却没想过他当初离开耆阇崛山时,那罗耶心中是否有不舍? 那一世的清明时节,他与烈成池在忘尘山踏青,途经悬崖,他开了个玩笑,作势欲坠,对方却被吓出一手冷汗。那时他笑得没心没肺,问道,你才十六岁,何必担心我?烈成池不敢对他发脾气,只得生硬道,寄父,你还是离山崖远点。 十三万年前,他在罪渊前义无反顾地纵身而跃,那罗耶只能在禅定中目睹一切,是否也如此担心过他? 那一世最后,一场红莲业火,骗人的舍生取义,被骗的孤独终老。 繁华散尽,留下的唯有一滴心头血。 这滴心头血,既是帝王无以为报的养育之恩,亦是悄然暗诉的禁忌之情。 第二世,伏䶮在恒山遇着潦倒的小石头,念在前世的一枚血珠,收养了小石头。临别时,他对小石头说,倘若你能记住这枚血珠,来世我还寻你。 只因这句话,第三世的那罗耶,腕心处天生就有红痣,可惜,他们那一世晚了二十几年才相遇,欢颜过后,又皆不得善终。 第四世,还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他们又在一间破庙里相遇。 书生沈贤为伏䶮写了一支箫曲,而那支箫曲,正是在耆阇崛山的那个大雪天里,伏䶮趁着那罗耶闭目禅定,闲来随心而吹的。 没想到,隔了十三万年,这支箫曲却还一直留在那罗耶的脑海中。 第四世的结尾,一人在寒寺无尽苦等,一人割尾后独自离去。 伏䶮与那罗耶在红尘中的一段段故事,就如同一场场流连的梦,一世又一世的延续着。 前两世,伏䶮皆是被迫断尾,那时若知后果,他尚且不会救对方。 可到了第三世,他却是为了报仇雪恨杀红了眼,第四世,却是心甘情愿地奉上一条狐尾。 那罗耶每一次投胎都是在弥补上一世的缺憾,十二州帝王身不由己,就转世为草莽逍遥客,逍遥不能保护狐狸,就转世为万夫莫开的将军,将军会把狐狸卷入杀戮,就转世为只动笔墨的书生,书生也不能如愿以偿,第五世便连孟婆汤也不喝了,他什么都不要,就只要那个狐狸。 他心中的执念,是一种连奈何都难渡的执念,让他如痴如狂,如梦如醉,乃至有朝一日宁愿弃佛入魔,乃至死后生前宁愿横渡忘川,红尘放大了他在耆阇崛山时的一丝微不可察的杂念,投胎为凡人,他有了肉做的五脏,亦有了一颗肉做的心。 第五世,二人终成眷侣,夏夜里,蝉鸣悠悠,他们为箫曲题了一个名字,唤作九衢尘梦。千帆过后,春生连理枝,但愿老天眷顾这一对爱人,永远不要斩断他们的姻缘线,永远不要揭开他们的身份,就让他们如夫妻一般永远如胶似漆。 可惜,他们去这一趟人间,本就负罪而往,何谈永世恩爱。 第六世,禅心归位,佛魔不容终难幸免,身份揭开,他们还是成了彼此的宿敌。 那些难以忘却的爱与恨,放不下的情与仇,红尘里勘不破的痴缠与苦厄,依然一世世的折磨着他们。 往后三世。 一世不甘两忘。 一世冤冤相报。 一世动如参商。 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比前五世更加身不由己。 漫漫长夜里,是谁吹的昔日箫曲又入梦中?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他们总是离多聚少、缺多圆少、悲多欢少,却又总能一直相续下去。 伏䶮忽然想起万物司命说的那四个字。 爱有来生。 想到惋江,伏䶮笑了。 她可真倒霉,分明在神树底下认认真真地祈祷过,来世却还是先遇上了他,才遇上她的意中人。 没想到后来他们都成了狐狸,还成了如同兄妹一般的朋友,即使他们前世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两族,来世却能仇怨皆休、把酒言欢,在一棵桂花树下过着笑语喧阗的日子。 几万年前,凌烨子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剑客,他的剑脊上刻着他最深爱的,却连见一面都是奢望的仙女的名字,惋江。 万物司命苦于职责所在,不能回应剑客深情,只能在树下观望着他。 数万年后,惋江终于完成她的使命,转世投胎为白狐。 可惜世事无常,这一世的剑客年幼时在昭陵逢上疫灾,被掌门带到了师祖将欲行面前,以草木重塑肉身,还从此背负上了拯救青霄宗乃至苍生的重担。 太上忘情,他成为了一个提着无情剑的道长,踏上了成仙的道途。 他离曾经爱过的万物司命越来越近,却再也不能回应转世后的惋江的爱。 好在万水千山之后,惋江与江素问终是修成正果。 只是可惜他们的婚事,伏䶮不能去亲眼见证了。 他们二人当年找寻的初世魔,也并非真的初世魔,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祖啼野。 十三万年前,伏䶮为了不让那罗耶转世后魂飞魄散,一路追到伽阎浮,在往生法门之前立下毒誓,孤注一掷,跳入轮回井,从此杳无音信。 那时,魔界与三界之间发动最后一场生死之战。 将欲行祭出太阳神东君留下来的伏羲琴和九玄弑神钉,扭转了天下颓局,将举世皆恨的魔祖啼野湮灭于梦泽。 自此,魔界双祖陨落。 离火氏一族遭到三界的反杀,险些灭族,万年来不断逃亡,最后隐居于如今的阙月,永远地消失在世人眼中。 离火氏中有魔族在战乱中与人族相互爱慕,留下后代,这也是他们宁肯逃亡万年,隐居于阙月,也没有退回到魔界的原因。 当年魔界与三界的仇怨,随着旧人纷纷亡去,一代又一代的子嗣新生,终是渐渐地成了过往云烟。 伏䶮和啼野养在衔月殿下的那只玄龟,后来成了离火氏的族长。 玄龟出于对显祖的忠心,带领族人在阙月地底布下召魔阵,代代延续,苦心孤诣地召了啼野十万年。 十三万年后,湮灭于世的啼野受到感召,残魂归故里,苏醒过来,重新显形。 杀了啼野的九玄弑神钉还留在啼野的体内,无法拔除,使他日夜受尽折磨,力量也无以恢复,因此才没有现出身份,被青霄宗误以为是初世魔。 啼野为了拔出那十八根九玄弑神钉,日夜奔走,到处寻找自己碎裂的灵窍。 梦泽原本是在凤蛊山上,灵窍应该就碎在那里,啼野去了凤蛊山八次,屡次无果,最后一次他为了泄恨,杀了凤蛊村的所有村民,用恶灵幡将他们炼成恶鬼,冷月环和凌烨子也因此受伤。 当年梦泽的水,其实早已干涸,化为一片美丽的败花涧。 那里盛开着大片的状若黑蝶的花,名为蝴蝶梦,都是将欲行种下的,只是当年悬在空中的凤蛊山也到处盛开着这种花,并没有引起啼野的注意。 在啼野苏醒之前,将欲行已把碎裂的灵窍拼凑成形,并以蝴蝶梦为阵,将灵窍和自己都藏了起来,所以,啼野连灵窍的气息也感应不到。 啼野在寻找灵窍的过程中,遇见了转世的伏䶮和那罗耶,那时,正好是他们的第一世。 啼野对那罗耶尚有记恨,若非那罗耶横插一手,伏䶮当初不会离开。而今那罗耶转世为人,啼野则是趁他病要他命,在门上贴了几道拦妖的符咒,之后在行宫内放了一把红莲业火。 啼野没想到,伏䶮就是硬闯行宫,也要救那个皇帝,并因此命丧火海。 那场业火之后,啼野清醒地明白了,他与伏䶮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在衔月殿的日子。 几百年后,那罗耶由于缺了佛心,再也无法轮回转世。 另一边,牵机神女为了报复金母,投靠了啼野,啼野用魔炁让她变强,也用魔炁掌控着她。牵机神女犯下罪孽,被金母囚禁在虞渊城,她知道啼野会来杀她,故意假借一个神像故弄玄虚,不以真身见人。 伏䶮为了让和尚能够转世,辗转找到幽冥处,来到虞渊城,当时,啼野刚好在虞渊城中,准备杀了牵机神女。 机缘巧合之下,时隔十三万年,魔界双祖在虞渊重逢,可惜事过境迁,魔龙早将前尘忘净。 啼野从不饮酒,却与伏䶮饮了数百日的酒,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和尚的命不能再等下去,他们在虞渊中情同手足的时光,亦如同短暂的梦幻泡影。 伏䶮坚持要救和尚,啼野则让他杀了牵机神女,牵机神女的魔息自此转移到伏䶮身上,伏䶮肚子里的佛心也被啼野掏了出来,镇压着伏䶮体内魔炁的东西也没有了。 内外合并之下,伏䶮身不由己,重新堕于魔道。 离开虞渊后,啼野如约把佛心还给那罗耶,在那之后,再未出现于伏䶮视野中。 在衔月殿时,伏䶮曾问啼野,十几万年以后我们还在么?那时啼野不确定地答他,在。 没想到十三万年后,他们确是还在,只是一个跳了轮回井,转世为妖,一个饱受弑神钉折磨,四处奔走。 转眼,千年匆匆而过。 第九世,最后一世。 最后一个雷雨交加的夜。 那罗耶与伏䶮的最后一次重逢。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昨天发的,结果生病了,今天状态好一点给它发了。 178.狂性顿歇即菩提 伏䶮听到三两琴声,松沉旷远,他蓦地回神。 是伏羲琴! 将欲行早已不在花楼之中。 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看向桌上仍在燃烧的蝴蝶梦,那香还差一小截没有燃尽。 他掐灭了那支香,忽然明白过来,将欲行在用这支香拖住他。 伏䶮转头推门而出,那棵树依然在花楼前,葱郁苍翠,纵横在碧霄中,四下纷红骇绿,黑蝶在丛中飞舞,宁静祥和。 外面的伏羲琴只响了几声,就又停了。 伏䶮抬头打量花楼前的树,之前他就是靠近这棵树,走进了这里,若是真有玄机,也应当在这棵大树附近。 他绕着树转了两圈,却什么也没发现,此时,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那话音阴冷:“你怎么不弹了?” 另一声音道:“今日故人重逢,百感交集,一曲不足道尽,不弹也罢。” 是啼野和将欲行的声音。 啼野打断他:“这琴是拿来杀我的,何提什么故人,将九玄弑神钉掼入我身体的人,难道不是你?” 对方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啼野道:“那时,东君却劝我弃魔道,付真心,一面语重心长地这么对我说,一面早已想好了如何杀我……真是一位不偏不倚的好老师。” “老师以前常说,行事好善,福虽未至,祸其远矣。”将欲行的话音渐缓,“他曾让你把这句话刻在岩壁上,可你懒得这么做,是我帮你刻的,你记得么?” 啼野道:“不记得了。” 将欲行的语速不紧不慢:“那时候的事,可曾有一件是你记得的?” 两个人的话音消失了一会。 “我们在那里待了八百多年,你还练过剑,杏花落时像是摇动冬日雪,闲时也会与同窗们……” 将欲行当惯了仙帝,说话又空又迂回,先说完老师,再说同窗,最后才轮到说自己,可惜,还没等他说到自己,啼野就打断了他。 啼野道:“太久远的事,何必要记。” 气氛僵固,伏䶮听到有人吁气,像是长叹,又好像一声轻笑:“还真是毫不意外……”将欲行熟稔地逐一道来,“……杀出无问天的,永封情窍的,冷血无心的,魔祖啼野。” 啼野道:“把灵窍给我。” 将欲行问:“你如何知道灵窍在我手里?” “灵窍碎裂,若想拼成它,起码耗上几万年,谁会这么有闲情?” “你能想到我,我也很感动。” 啼野笑了一声:“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将欲行道:“我可以把灵窍还你,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随我去壶中天。” “壶中天,你刚才说的那个地方?” “是,那里风貌与凤蛊山很像,连其中一棵树,我都种了三万年。” 伏䶮听到这里,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被毁了一半的参天大树。 啼野道:“那又如何,我不去。” “你的灵窍不要了?” “那是我的灵窍,本就该属于我,轮得到你与我谈条件?” “九玄弑神钉就在你体内,伏羲琴就在我手里,你可想好。” 啼野的声音骤寒:“你想拿十八根钉子和一把破琴,这样要挟我多久?” “这不是要挟,这是给你的选择。” 啼野阴恻恻地笑了,被这十八根弑神钉折磨得麻木,道:“十三万年,九玄弑神钉在我身体里待了十三万年,早就长在我的肉上,融在我的血里了,如同多出的十八根骨头,连走一步路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他一字一顿道,“可你想让我受制于你,简直痴心妄想。” 对方不知为何沉默了,良久,问道:“九玄弑神钉在身体里,是不是特别痛?” 两个人的话音越来越模糊,并非他们的声音小了,也并非外力干扰,而是伏䶮的耳鸣加重。伏䶮醒后,身体越发不适,他知道是那一支香有问题,他睡了那么久,定已中了毒。将欲行想杀了伏䶮,唯有伏䶮死了,啼野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壶中天确是美如画卷,花楼半悬,花团锦簇,苍翠青峰高低错落,有的还是浮在空中,就是仙界也少有这种美景。 可惜,风景再美,也是一个牢笼。 伏䶮猛一用力,将那棵大树訇然炸开,烈火烧空了大树的躯干,整棵树都被折断了,徐徐倒下来,发出訇然巨响。 壶中天果然出现了变化,头顶碧空渐渐失色,变成了一个好似透明的琉璃罩子。透过这层琉璃罩子,伏䶮终于看见了败花涧,也看见了站在败花涧当中的将欲行和啼野。 只是,他依旧无法离开这里。 179.狂性顿歇即菩提 将欲行布阵设境的水平首屈一指,一隐身就消失十几万年,连啼野都找不到,这壶中天更是教人有去无回,啼野进了这里,只怕也会被困在这里。 伏䶮看着站在败花涧中的两个人,能听得清他们的对话,但他刚才毁树发出那么大动静,外面却半点儿反应没有,想来是壶中天吞灭了这里的声音。 他想起冷月环讲过的凤蛊山村,啼野把村民炼成了恶鬼,把他们关在村里整整三十年,凌烨子说许是将欲行封闭了五感,才不知道此事。 如今看来显然不是这样,将欲行的五感从未封过,啼野把村民炼成恶鬼也不是针对凌烨子和冷月环,而是利用此举试探来将欲行是否在凤蛊山。将欲行为了不暴露自己踪迹,当真对这数千村民的痛苦视若无睹,任由其在凤蛊山脚哀嚎三十年。 此时,天际是紫藤色的,浮着薄薄的云翳,隐约能看到几点散星,笼罩着随风飘摇的花海,若这是一个寻常的傍晚,无人不会眷恋于此般温柔。 紫藤天际之下,将欲行身着银色鹤氅,啼野仍是黑衣肃杀,满面阴鸷。两人之间隔了一整片花海,仿佛故意隔了这么远,靠近就会被对方所伤。 啼野的唇无血色,碎发遮住了他的眼帘,衣上携着拂不去的风尘,衣摆处有些破损,迎着凛风而动。 他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有些不自然,应是九玄弑神钉在体内的缘故,身姿却依旧挺拔孤高。 将欲行道:“十三万年前的某一天,三界生灵涂炭,魔界凯旋在即,那时,局势已是无力回天。” 随着将欲行的话,时间仿若回到了十三万年前,民不聊生,混沌不堪。 “魔界双祖举世无敌,想让仙界跌落瑶天就捣碎九霄,想让天下血流成河就恣意杀戮,双祖的性情迥异,养了一只兔子,听说魔龙很疼爱那只兔子,但是兔子的天性单纯。” “是我遣人骗走了那只兔子。” 他的话音刚落,伏䶮遽然抬头,瞠圆了金眸,不可置信地瞪着将欲行。 “凡入罪渊者,有去无回,只要魔龙被引到罪渊,跳下去,就是必死无疑。但是我没想到,他乃龙祖,却竟然肯为了救一只兔子投身罪渊。” 啼野的眸中添了更多阴翳。 将欲行温润地看向啼野,问:“那时三界早已死伤无数,你知我为何来得这么迟?” 啼野一言不发,眯着眼,似是不想说话。 将欲行笑道:“杀龙祖可借感情刀,杀你却不能,唯有上古神器才能杀了你。” “那把伏羲琴,至极无情之人才能使用。”将欲行看向紫藤色的天,当年的凤蛊山,也曾这样动人,缓缓道,“可我很早就认识一个天赋异禀的人,屡屡第一,所有难事他皆得心应手,与我有着云泥之别。而这个人,却还口口声声叫我师兄,叫了八百年,斯人若彩虹,我该怎么才能忘记他、对他无动于衷?” “尽管最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是一个魔,骗了我整整八百年。” 啼野的眼睫一颤,不知是想起来了这段往事,还是真的全都忘干净了。 将欲行看向石台上的伏羲琴,道:“我知晓你身份的那天,老师将伏羲琴交给我,他说,这把琴和九玄钉一样,是个弑神的杀器,却要至极无情的人来弹。在这凤蛊山中,我对你的感情最深,所以,他要将这把琴交给我。” 啼野拧眉,眼神中有些猜忌。 将欲行道:“我为了拔除情丝,用了八百年,那时我每天都想,我这么疼,那换你疼一疼,也是公平的。” 听到这里,伏䶮有些听不清楚了,他猛烈地咳嗽着,似乎毒发了,喉咙里都溢着血味。 他忽然想到,这里叫作壶中天,也许阵眼不在这棵树,而在那个桃形倒流壶,就是先前重明鸟用嘴叼过来的那只。若是当真如此,他就更不可能出得去,将欲行想要他死,绝不会把倒流壶留在这里。 等耳鸣渐渐过去,他又听到将欲行的声音。 “我虽弹成了诛魔曲,但是掼入的十八根弑神钉,有两根都被我掼偏了位置。” 将欲行语气云淡风轻,目光和缓地落在啼野身上,啼野的颌骨轻动,一声不响。 “你湮灭以后,三界举力围剿离火氏,我帮着他们暗中逃亡,助他们定居于阙月。魔族懂得如何摆阵,凭着离火氏的忠心,他们定会不遗余力地将你召回来。” “可我如此一等,就是等了十万年,拼凑你碎裂的灵窍,我也同样用了十万年。”他的手中捏着那枚灵窍,转了半圈,它在落日余晖下散发着光泽,“我在梦泽干涸的泥土里,每天寻找着它的残骸,它的残骸比尘埃还要微小,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 啼野看着他手中的灵窍,眸中泛着刺骨冷意,漆黑慑人。 “当你从阙月醒来,发现身上的九玄弑神钉还在,定会回凤蛊山找灵窍,可你找不到,只能四处奔走,待你耐心耗尽,会选择拿青霄宗来开这个口子,所以我把伏羲琴留在了青霄宗。” “青霄宗的现任掌门,那个姓江的孩子,当年饮了鸩毒,我用草木重塑他的身体,也取走了他的七情,如此,他就可以拨响这把伏羲琴。但是最后你会发现,灵窍其实在我手里,你只有找到我才行,师弟,我是不是很了解你?” 将欲行的谋略就像无形枷锁,一步步把啼野越缠越紧,如同绸缪束薪。 魔龙坠入罪渊,啼野跌下神坛,为了这个时机,他不动声色地等待了千年,等离火氏起阵召魔又是十万年,拼凑灵窍同样是十万年,打造壶中天三万年,为了而今万无一失,又是等了一千年。 等待,仿佛是将欲行的生命中最擅长做的一件事。 纵然心中已是大夜弥天,他的表面却依然月朗风清,道:“只要你入了壶中天,我就把灵窍还给你,可好?” 啼野的眼神仍如刀锋般冷厉,道:“不好。” 将欲行上善若水,像个十足体贴的好人,温声道:“你们两个好朋友,不想见一面么?” 啼野的视线一顿。 将欲行道:“你可知这把伏羲琴,是伏䶮亲自送来的?” 伏䶮的怒气到了极点,纵然被毒得喉咙发哑,也忍不住嘶声骂道。 “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若早知是你这老阴比在作祟……我就先把你给杀了!” 骂完,他一阵剧烈咳嗽,喉腔里咳出黑血来。他的两眼通红,瞪着眼前的屏障,就算找不到那个倒流壶阵眼,难道用蛮力也不能硬破开么? 魔炁攒聚,杂音呼啸,壶中天的土地颤抖着,黑雾在他的指掌间缭绕,蓄势至极,他猛地发力破向那结界,连远处山峦都震了震,琉璃屏障却依旧纹丝不动。 啼野无端沉默了一阵,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伏䶮的名字,再听竟感到有些陌生,他道:“我们已经不是朋友,不必再见了。” 伏䶮破坏结界的动作一顿,陷入沉默,远远地望着站在败花涧中的啼野。 将欲行道:“他不剩多少时间了,你当真不与他见一面?” 啼野问:“这是何意?” 将欲行道:“你使他重归魔道,他却因此受尽了折磨,命不久矣,此刻加上蝴蝶梦的毒,想来已经撑不住多久。” 啼野的眸光一烁,许是震惊,眼芒游移至远处,那里分明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只有成海的蝶梦花,但是伏䶮刚好与他目光相对。 将欲行问:“你不想见他?” “即使见了,他也是恨我的。”啼野敛目,“何况那些过去,他早就忘干净了。” 180.狂性顿歇即菩提 将欲行问:“若他想起来了呢?” 啼野看向将欲行,道:“师兄,我不过是骗了你八百年,你就这么记恨我,到今天也不肯放过我?” 将欲行垂手而立,松形鹤骨,他的目光深长,没有回答啼野的话。 啼野眉宇间总是阴鸷,这世间很少有让他开心的事。将欲行记得啼野刚来凤蛊时就是这样,气场阴郁强盛,没有人敢惹他,没有人敢靠近他,即便如此,大家还是在此拥有过一段难忘时光。 当中不止有太阳神东君、仙帝将欲行、魔祖啼野,还有妖界妖尊,人族帝皇,以及诸多风云人物,尽管最终所有人都风流云散,走向各自为营。 将欲行看着啼野身后的紫藤色晚霞,回想十几万年前的往事,道:“以前的凤蛊山,天色总是如此。” 他心生百感,叹息道。 “一别经年,蝶梦残开,凤蛊昔时暮。” 啼野听到这句话,顿了顿,意味不明地打量他。啼野朝将欲行走过去,步履间有天然压迫感,衣摆飘摇,掠过蝶梦花。 他站定在将欲行面前,他们的目光猝然相撞,啼野道:“师兄,你处心积虑,就是在等这一天?”他端详着将欲行的眉眼,满是清疏肃然,问,“那你如愿了么?” 将欲行数万年不曾见到啼野的脸,连梦里这张脸都是模糊的,今日终得以清晰一见,心中悸动,忍不住抚向啼野的侧颊,啼野没有躲开,仍然孤冷地看着他。 将欲行道:“即使你不肯入壶中天,我也有办法让你进去,你以为来了败花涧,还能离得开么?” 啼野垂眸看他,话音覆霜:“既然师兄了解我,定知我最不喜欢的事,就是成人之美。” 将欲行表情中显出几许复杂。 “魔界已败,恶世也过了十三万年。”啼野的视线转向远处天地,语气中有无以排解的孤寂,“十三万年,真是久啊。” 他重复着将欲行刚才的话:“凤蛊昔时暮?”他抬头看了看,漫不经心道,“确有几分相像。” 另一边,伏䶮冲击壶中天的结界,接连巨响宛如一声声平地惊雷,穿云裂石,撕碎了虚伪的宁静。壶中天摇晃起来,山峦被惊得直颤,山间流水都被遏住了,水声断绝,鸟兽惊慌四散,纷纷逃窜,躲避着这个毁天灭地的男子。 然而,啼野听不见壶中天的声音,他打量着紫藤色天空,道:“到底是时过境迁了。”他的眸中倒映着流云,不知他此时在回忆什么,“不止凤蛊山,魔界的天也曾这么美,伏䶮也该来看看。” 将欲行拂过啼野的面庞,对方的体温也是冰凉的,和他的瞳孔一样寒冷,不舍道:“我会帮你取出九玄弑神钉,它们不会再折磨你了。” 啼野轻笑着,眼眸轻蔑地垂着,唇角上翘,不知对将欲行回了一句什么。 花楼之前插着一把剑,通体乌黑,许是将欲行以前的剑,或者是啼野留下的,总之已经不重要了。 伏䶮拔出那把乌黑宝剑,封剑的巨石应声裂开,他低头,瞥见剑鞘上写着孤游二字,转而提剑,斩向结界的脆弱之处。 在他的攻势下,土地一块块塌陷下去,琪花瑶草都乱得一塌糊涂,花楼也在颤抖中轰然坍毁,悬在半空的雕梁直直坠落,积满长廊的繁花纷纷跌落,漫天余香。 他已然毒发,浓黑的血从唇角溢到下颌,身体烫得有如置身业火。这感受比吞欲莲莲子时烧得还要猛,视野也模糊逼仄,还没被毒死,就要先被自己的血活活烫死。 坚不可摧的结界终于露出蛛丝裂纹,四方直射向天的光柱亦断了一支。 伏䶮汗如雨下,握着剑的掌心也满是汗水,几度拿不住剑,一股浓血从他喉中溢出,呛得他一阵咳嗽,然而越咳血越多。 他正欲再斩结界,忽地眼前一黑,两股发软,单膝跪在地上,剑身插进土里支撑着身体,满目是淋漓黑血。 他在心中唾骂,天杀的将欲行,等他出了壶中天,一定亲手杀了这个狗仙帝……雪球的仇,啼野的仇,自己的仇,他都要报…… 可他已无力站起来,几次起身又跌跪在地,眼前天昏地暗,什么都看不见了。濒死感有如澎湃起伏的海,将他从头到脚都淹没,他的心脏猛烈绞痛,疼得无以言加。 他一直不曾忘记,在虞渊城里,他对啼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啼野,你又没有心,怎么会懂我? 这句话,竟然是他和啼野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金色火焰傍身烬燃,有如幻觉一般,天边好似有雷霆在响动,有黑云在隐隐地翻滚。 他竭力睁开沉重眼皮,发现那竟不是幻觉,他的手背当真覆着一层金色焰火,手臂也是,甚至延伸到那把乌黑的剑上,剑身都在焰火中烈烈燃烧。 那火焰把衣袖都烧烂了,露出袖下肌肤,他垂眸看去,看到有黑亮的鳞片若隐若现。伏䶮紧紧地凝眉,他分明早已龙骨尽碎,为何还会如此…… 他的身上越来越烫,痛得要命,像有什么骨头要生出来,比西荒魔炁在身体里作妖还更痛苦。 终于,伏䶮再无力气支撑身体,浑身潮湿,剑柄寸寸脱手,剑锋划破掌心,双眸渐渐睁不开了,五感封闭,意识全无。 他的血止不住地淌,渗进土里,百草逢此黑血当即枯萎,草丛在他身下逐渐失色。先前躲起来的鸟兽一点点地冒出头来,好奇地远远打量他。 金色火焰笼罩着他的身躯,耀眼夺目,浓黑色的血逐渐转为玄色,火焰之下是残破的衣袍,脖颈间有什么亮晶晶的鳞片在反光。 鸟兽一惊,纷纷倒退几步。 金色烈焰越燃越旺,成了一朵金莲形状,灿烂炳焕,奇光异彩,映照着整个壶中天,这金光忽闪忽闪,鸟兽们什么都看不清了。 不知如此过了多久,烈焰久久烬燃,直到金光逐渐淡去,壶中天恢复先前清明。再一细看,刚才枯萎的百草竟然生长出来了,嫩绿抽新,比先前更透亮。 那在壶中天里毁天灭地的男子,凭空消失了。男子原先躺着的位置,竟然多了一条黑色的大龙,盘曲着庞然的身体,一动不动,灿烂金焰庇覆在它身上,仍在烬燃,交相辉映。 鸟兽们都傻了眼,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呆愣几秒,反应过来,赶紧四散而逃。 伏䶮没有听清外面的对话,其实内容是:“师兄,以后永远不见了。” 将欲行听到这句话,心中一惊,捞住了啼野垂下的手,那指尖同样凉如寒冰,对方静静地看着他,孤高身影在暮色中淹没。 他把灵窍塞入啼野手中,道:“你想要它,我把它还给你。” 啼野却松开手,任由那灵窍蓦地滚落进花丛里。 将欲行一怔,想弯腰把它拾起来,啼野抬手拦住了他的动作,在他耳旁道:“师兄,你每天夜里帮我擦剑,我其实都知道。” 将欲行僵住了,问:“你何时知道的?” 啼野回答他:“你第一次这么做,我就知道了。” 将欲行默然,想起往事。 曾经在每天夜深时,将欲行都会去后山的剑乡,从数百把剑中,觅出那把剑体乌黑的孤游,借着月光,细细把剑身擦拭一遍。 剑随主人,孤游剑气很像啼野本人,凛冽阴寒,手指拂过剑锋,就像拂过他的眼眸。 啼野离开凤蛊山的时候,没有带走那把剑,把它永远地留在了剑乡里。 将欲行回神,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找灵窍,我把它还给你,你为何不要?” 啼野道:“这个灵窍是假的,你难道还想再骗我一次?” 将欲行被拆穿也只是一怔,不再作势,道:“我自认把它做得真假莫辨,却还是被你一眼看穿了。真正的灵窍被我放了起来,我答应还给你,定不会食言。” 啼野却问:“我为何还要如你的意?” 将欲行道:“有了灵窍,你就能拔出九玄弑神钉,再也不用忍受痛苦,可以回到往日强盛,而非现在这般狼狈落魄。” “我确是为了灵窍而来。”啼野后退了一步,露出轻笑,眼眸轻蔑地垂着,“刚才却改主意了,十八根弑神钉不拔也罢,往日强盛不复也罢,岁月已经过去了十三万年,我又何必执著于从前?” 将欲行始料不及:“你当真不要了?” 啼野道:“不要了。” 将欲行神色中一贯的从容终于有些崩裂,道:“那个灵窍我拼了十万年,十万年……” 啼野眉目阴沉,满意道:“对,可我就是不要了。” 将欲行凝眉,道:“啼野,你从来不是为了让别人不快,而让自己身陷囹圄的人。” 啼野道:“师兄或许不知,在东奔西走的这一千年里,我去了很多地方,也顺道看了看这世间。那里确实与十三万年前大不相同,楼阁更恢弘,市井更繁华,太平盛世里,没有人还记得魔是什么样子。离火氏在阙月的日子安稳,他们如愿活在日光下,与人族越来越像。” “我见过伏䶮转世后的模样,他的身体变得很弱,弱得让我痛惋,可他的心却变得更强大、仁慈、坚定,甚至断尾舍命去护一人成佛,我无法理解,也无法从中阻拦。”啼野慢慢道,“看来我与他真的分道扬镳了。” 将欲行的神情不甘,与啼野四目相对,交错的目光万分复杂,当中还有不尽的陌生。 啼野继续道:“在凤蛊的八百年,东君偏心如斯,所有人皆是他的学生,唯独我永远不是。不过,他当初的沉眠是我害的,就当是我们师生之间扯平了。” “蝶梦花开,故人重逢,将欲行,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但你也只能得到这些。” “啼野,你就从来没有对一个人动过心?从来没有体会过爱一个人的感觉?”将欲行道,“如果你体会过,就能明白我为何要这么做。” 啼野平静地看着他,眉宇微凝,好似当真在思索,最后还是答道:“从来没有。” 他回答得那么坦然,自然是真的,他不屑于体会这所谓的爱,海誓山盟在他眼中更是不值一提。 将欲行窥视他眼眸,墨海中依然是万年不改的阴寒。时至今日,将欲行才终看明白,存于魔祖眸中的阴寒,万年不化,并非关于魔性,而是关于永恒的孤独。 不过,啼野并非没有真心待过谁,尽管只有那一次。 东君曾说他将永远孤独,而他心有不服,想要摆脱这一句话。天意安排,他在西荒里遇见了伏䶮,对方也是魔,傲慢如斯,与他势均力敌,志趣相投,伏䶮的身体就像一个火炉,捂热了啼野的每一个寒夜。 在衔月殿的岁月,是啼野最想回到的过去,可惜,十三万年太遥远,早就回不去了。 至于这座凤蛊山,啼野每次回忆起这里,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无可怀顾,却总也忘不干净。 如果还能重来,他希望自己没来过凤蛊山,没来过东君学院,不认识东君,也不认识将欲行。他是魔,本就不该来这里。 然而,将欲行不肯与他形同陌路,在神不知鬼不晓之中,居然做了如此多的事。 将欲行本该让啼野彻底湮灭,好好地在天道里当他的仙帝,享尽盛名繁华。可是他爱上谁不好,偏偏爱上啼野这样的魔,而啼野绝不可能做一只笼中雀,更不会回应任何人对他的爱。 那个壶中天,与其说是用来困住啼野,倒不如说困住的是将欲行自己的心。 万千苦楚,算是将欲行自找的。 至于啼野自己,魂念漂泊十三万年,终于有所释怀,理当解脱。灵窍,魔世,妄念,血腥,就随着这太平盛世的风,一同吹远吧。 伏䶮醒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啼野站在败花涧里,正在化为黑色齑粉,从双足开始往上,一点点地向着天地间消散去。 他并不觉得痛,也许湮灭过一次,早就熟悉了这种感受,他漠然地望着紫藤色天际,正欲阖眼。 霎时,一道霹雳遽然划破长空,金光蜿蜒,宛若金蛇游走于云翳间,将紫色苍穹撕得支离破碎,紫金相映,其势石破天惊,其音振聋发聩。 电光煜明刺目,照耀着整片天地,浑如白昼与黑夜快速交替,雷霆如万钧重的锤,似要将这重重苍穹奋力凿出一个大窟窿。 啼野抬头,惊天电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与他记忆里的万钧雷霆如出一辙。 千只凤凰啼叫于万重山,暴风怒响如号角,声势赫赫,一条威龙撞破壶中天结界而出,其嘶声摇动万里山河,整个大地随之抖三抖。 翻覆云雨,颠倒乾坤,挪移是非,放任桀骜,独揽大罗寂寥,万古一龙,乃伏䶮。斯声龙吟盖过九霄,张狂昭告天下,尔等小辈竖子当来朝。 十二州真龙皆被这一声龙威所震慑,后代血脉冲涌,躁动不止。漫天仙神皆为此怒音所惊动,纷至杳来,探头来看,看罢神色大变,口口相传大事不妙!那个十三万年前的龙祖宗,他又活过来了! 雷霆漫天,故友重归真身,啼野想放声大笑,却已笑不出声音,眼中含着无尽快意,怀念地注视着这一幕,仿若回到了对方冲破磐石、飞出西荒的那一天。 雷声响得骨寒毛竖,霹雳电光噼啪作响,傍在黑龙周围,雄劲龙身腾踔于黑云之间,要将九天宫阙都尽数凿穿,将足下重霄都踏碎沉毁。 啼野注视着天际,心道,如此万众瞩目的雷霆,久违了…… 他阖上双眼,忽而催动体内十八根九玄弑神钉,沉眠已久的弑神钉威力依旧,在他身体里迸发出殷红光芒。 那黑龙荡开层层重云,嘶声激切,道:“啼野!!” 啼野不能说话,红莲业火在花海里荡开,便是送予故友的一场道别。 龙的金睛炯然,瞪眄着这一幕,但闻地面传来一道刺耳尖锐的叫啸,痛苦至极。随着这一声叫啸,地面忽而掀起一股猛烈的罡风,瞬时间将眼前所有都毁灭于一旦。 业火被罡风迅疾推动着不可向迩,方圆百里的草木被罡风拦腰斩断,天上浓云被罡风蓦地扫荡一空,壶中天内的一切琼楼玉宇尽碎,凤蛊山的山脉也断裂了,连石台上的伏羲琴都留下重重的几道砍痕,而石台早已化作碎石一堆。 罡风过后,站在败花涧中的那道身影消失了,地面忽然发出嘈杂声音,有如蜂聚,形成一大团黑云,沸反盈天,攒动在缱绻暮色里。 啼野已然湮灭的身形,化作上万只黑蝶,振翅而飞,好似撕碎的云锦,纷纷扬扬,蝶翼映着流光,逍遥地飞向孤高的天空。 181.狂性顿歇即菩提 红莲业火荡出血海,烧毁所有蝶梦花,将败花涧杀为灰烬。 十三万年前,这里旌旗蔽空、浩浩荡荡,有仙妖人三界数十万大军,魔族源源不断压过来。那场举世之战持续了百日不休,乃留存于众生心底的梦魇,祸乱滔天的魔祖湮灭于此。 在十三万年前的又三万年,此处是东君学院的濯剑池,学生常常来这里濯剑,抒发着无尽的凌云之志。 十三万年后,这里只有将欲行、伏䶮和啼野,当初的仙妖人魔大多早已亡故,沧海逐渐化为桑田,梦泽的襟江带湖被晒得干涸,变成一片缭乱眼眸的败花涧。 而今,啼野第二次湮灭在了这个地方,身形复归天地之间,这一次,他不会再回来了。 将欲行站在死气沉沉的败花涧中,一身仙骨,红莲业火难以轻易地杀死他。他的嘴角下垂,目不转睛地盯着啼野湮灭的地方,不言不语,好似啼野仍然站在原地,仍然在与他相视,黑衣肃杀在风中。 漫天黑蝶到处舞旋,迷乱地振着蝶翼,散散停停,在他的眼眸中纷飞流连。 伏䶮陷于迷梦之前,看着和尚灭度在庙中,而今醒来不久,又见啼野湮灭在他眼前,三千九万平生事,究竟是一个梦套着一个梦,还是他在骗自己,把这些都当成了梦。 他凝望着那些黑蝶,而黑蝶渐渐飞远,他立即追上它们,可他稍一靠近,风斯在下,就会把黑蝶推远,甚至害它们受伤。 伏䶮只得驻于天际,目送它们纷纷扬扬地赴往远方,山止川行。十三万年前在离火古楼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竟是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啼野诞于无问天,那里没有光明,只有杀戮,后来,啼野走出了残酷的无问天,走到了太阳神山凤蛊,可他不管走到哪里,都依然身处于黑暗之中。 黑暗是他的家,他未曾想过奔赴光明,也不渴望光明,他坦然背负着那些罪孽,向着更黑的地方,孤独而往。他注定无法毁灭这世道,被枷锁所缚,最终唯有毁灭自己,带着满身罪孽,永恒投身于黑暗之中,再不复返。 天地之间,忽而传来一声龙啸,一何憯凄,斯声穿盖万里,回响于空谷川壑,震荡于重山复岭,感深肺腑,杜鹃忽啼血,猿猱亦哀鸣,庞然黑龙盘旋于云翳,久久长啸,左右徘徊。 仙帝将欲行立于败花涧之中,远看仍是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细看才能觉出其两目颓然、空如无物,十几万年的执念,铭肌镂骨,处心积虑,换取的是一场成空的湮灭。 他凝望着湮灭之处,没有觉察到这暮色越来越黑,天上的云越来越浓,重云被骤风席卷着,在天际疯狂地打着转,怒然咆哮,好似群魔乱舞,已是轩然大波。 云封雾绕,列缺霹雳,黑龙威然盘桓于其间,咄嗟叱咤,金电炸于黑云之中,照亮大地,瞋怒之音响于天际。 “将欲行!!!” 将欲行缓缓抬头,看见黑龙在云层之间游穿,他的眸光仍温润,话却发寒可恨。 “他死了,你要替他寻仇么?” 伏䶮甩动身躯,鞭开云层,难掩满腔怒火,居高向下睥睨,道。 “你完成了你的正道大义,成全了见不得光的私心,何必惺惺作态?” “正道大义……难道天下人当真会铭记我深恩?”将欲行兀自轻笑,似乎已成疯癫,道,“我宁肯不当这救世仙帝,倒不如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魔。” 伏䶮倒是未料将欲行这般念头,明堂正道不羡,反妒邪魔外道,道:“你做戏十余万年,何苦临头再说此话?” 将欲行生于凡间名门,道义圣训包裹着他,连给双亲报仇都怕负了君子之名,还是啼野在他耳旁循循善诱,他才提起剑,不计后果地灭了仇家满门。 尽管他受到东君责罚,但那十余年的梦魇总算结束,将欲行一生之中,唯有那一次,明目张胆地破格而行。在那之后,他成了第一代仙帝,创了仙界,又创了青霄宗。他的面具越戴越牢,再也摘不下了,不管内心是好是坏,他都永远只能当一个深明大义的好人。 正由于他把自己捆在了正道上,十三万年前的三界才得以重获新生,若说君子论迹不论心,他确是一个好人,一个纠结痛苦的“好人”罢了。 将欲行道:“五十步笑百步,你又强到哪里去?牵连一个佛堕入轮回,立了滔天毒誓,却又迁怒在佛的身上,一手毁了他的禅修,置身其中,难道你就足够清明?” 将欲行料事如神,傍观天下,自然对伏䶮的事一清二楚,他看着一佛一魔在轮回中兜转,对前因后果明白得很,也算一个度外之人。 不过,只要伏䶮没有留在啼野身边,于他而言就有利无害。所以,将欲行不仅没有从中作梗,甚至在伏䶮与和尚决裂时,推波助澜了一把,让伏䶮接着去找和尚的转世。 伏䶮道:“你我论疯癫清明,谁是谁非,确是没什么好论,雾里看花,当局者迷。今日,我与你只论私仇,你害得雪球化为齑粉,害得我摔个筋脉寸断,害得啼野十三万年前湮灭于此,这个仇,我定是要报。” 将欲行仰看天上黑龙,几个时辰前分明还奄奄一息,现在却又毫发无伤,在云里翻滚自如,不由出言损道:“你这条魔龙,一次两次都没有死,还真是福大命大。” 伏䶮的话如严霜凛冽。 “你想杀我,岂是容易?” 将欲行却问:“你入了轮回井,龙骨本当被业力压得粉碎,如何能重归龙身?” 伏䶮在云中盘桓半圈,他初醒为龙时,本是自己也倍觉惊诧,刚才却已然想通。当初,他带着佛心跳入轮回,轮回井虽能灭杀前身,佛心却强大如斯,庇护住了他的龙骨。所以他虽投胎为九尾狐,但真身没有完全消失于世。 万事破而后立,置死地而后生,他的命途走到了山穷水尽,却竟又柳暗花明,使他重归本我。 将欲行又道:“看来爻卦算得没错,你今生投胎为九尾狐,但每一道爻辞都与龙息息相关。潜龙勿用,见龙在田,终日乾乾,或跃在渊,如今,你以为飞上了天,身后深渊就会消失么?” 此一段话,正是伏䶮陷入长梦之前,将欲行给他用酒水在桌上写的二十四字爻辞。伏䶮在尘世中的最后一道爻辞,或跃在渊,便是今日。 将欲行也是看到伏䶮今朝化龙,才笃定这爻卦毫无错误。 他道:“十三万年前,等着你的是万丈罪渊,十三万年后,等着你的只会是真正的地狱。” 伏䶮道:“如你所言,我的孽业已是深重,而今何惧又多一桩?管什么地狱还是深渊,只要我尚有气在,定然是先亲自杀了你,报此深仇!” 将欲行并无惧意,凭空抽出一把剑,银亮如霜雪,剑鞘上刻着“鹤随”二字。 伏䶮眼尖地看到剑名,笑道:“你这剑名也太别有用心,啼野那么聪明,你以为他会不懂?” 将欲行听到此话,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道。 “他素来无关风月,怎会在意这一个名字?” “他只是懒得去想,不代表他不明白,如果那时在东君学院,你们能够……” 伏䶮想说,那时如果能捂化了啼野,后面的恶世或许就不会发生。不过如果那样,伏䶮就也不会与啼野相识,所有事都是因缘际会,已经发生了,何必再谈一个如果。 况且,啼野就是啼野,不为所动,依然故我,才是会被所有魔族奉为神祇的啼野。 后面没有意义的话,伏䶮没有说下去。 将欲行却闭口无言,眼眸低垂,沉思着伏䶮的话。 伏䶮不再留他时间,龙躯一转,气势汹汹地破空而下,这一笔十三万年的新仇旧恨,他今日必与将欲行一次算清! 将欲行正低眸,头顶突生异象,云浪被疾风翻得层层迭起,天色墨黑,欲兴大雨。 他蓦地仰首警惕,俯仰之间,一条攫戾执猛的黑龙穿破层云,五爪利张,其动作之迅猛,飙举电至! 将欲行提剑抵挡,纵身上跃避开一势。只是瞬息,他所立之处被震出一道丈深的大坑,连红莲业火都被这疾风吹得熄灭,复吹又熊熊燃起。 天上风起云涌,大地忽明忽灭,业火烟炎张天。 将欲行挥剑凌空而起,剑光如西眉霜雪,在昏浊中牵掣出一道银色弧影。黑龙逐着剑辉而游走,风斯在下,飔厉肃肃而随,驾尘彍风。 将欲行虽身为仙帝,玄妙无穷,境界出凡入胜,但对方可是伏䶮,与从前的啼野不相上下。若是神佛不出面,伏䶮浑无敌手,将欲行再强,也定然不是他的对手。 伏䶮想杀他,毫无悬念,只不过是迟与早的差距。 昏天黑地之中,将欲行凭着身形灵敏,御剑而行,剑光宛若惊鸿照影,忽上忽下,翻飞悠游。伏䶮诛多了仙,见惯了这些招数,追着他的剑影,在云层之中蜿蜒盘踞,胡搅得云朵乱纷纷的,成了碎屑。 忽而一瞬,银光乍迸,鹤随仙剑惊现于晦暗之中,剑气凌厉,朝着黑龙直直杀来。 伏䶮蓦然一偏首,避过剑势,龙身一滚,让那卒然袭来的剑招落了个空。 这剑招只是一个试探,趁着伏䶮回身的功夫,那仙剑已然分身为万把利刃,浩浩荡荡,万剑齐悬于空中,寒光刺穿晦暗,剑意鼎沸,激得剑身直颤,发出琅琅铮鸣。 那些剑很快就织成了一张剑网,浮在头顶,密可遮蔽天空。倏尔,万剑齐发,其势如同泰山压顶、江海决堤,令观者眼花缭乱,杀意腾腾而来。 伏䶮翻身向后凌踔,躲着剑气向空旷之处驰腾。数万玉剑齐刷刷地掠过长风,携着紫气,形如流云,仙剑绕在黑龙周身,纷纷奔逐着伏䶮而去。 直到万里之外,黑龙矫健的身形遽然一折,候了许久,正伺此机。 黑龙抟扶摇而上,龙身卷起一道狂风,将万道利剑跟着卷入狂风中,迅疾地围成一圈,剑身嗡嗡直鸣。这狂风卷着乱剑,任谁靠近都会尸骨无存,只见那狂风拧成一股,反倒朝向将欲行,在空中铺开,携着万剑盖地而来。 这一招借剑杀人妙极,亦是久违至极,鸿蒙初开之时,八万仙家死于他手,所有阵法招式于他,不过一耳纷扰,即使对方是仙帝将欲行,亦难逃此一劫! 伏䶮回想啼野湮灭的一幕,仇恨淋头,忽觉此刻万分畅快,心中唯有恣睢暴戾。 下一瞬,他忽然间想到了那罗耶。 曾经他在菩提树前翻看经书时,那罗耶对他说,无缘大慈,同体大悲。那时,他是一个罪孽深重的魔,那罗耶却肯为了他,法身不全,堕入轮回。 如今他重归龙身,也是多亏了佛心,对方在送他佛心之前,曾对他说,但愿送你一轮明月。 明月,慈悲,事到如今,他却仍为了报仇痛快,由着狂性本我,执掌生杀么? 伏䶮回首,冷眼睨向那杀势汹汹的万剑法阵,将欲行负手站在剑阵的尽头,面不改色。 此性是善是恶,对方是生是死,皆在这短短一念之间! 这个答案,哪怕多犹豫半刻,亦不可挽回! 转念之间,魔龙冲天而起,纳气吞吐,掌住那势如破竹的狂风,霎时,摧枯拉朽,疾风骤停,如洪流般的剑雨忽而静止不动了。 浩浩荡荡的万道利刃竟是生生地停在了将欲行面前,寒光刺眼,悬而不杀。 伏䶮耗尽了周身气力,得以止住这风中的万把利剑,此劲道伤及内腑,累得他一口血直直从喉中溢出。 第五世时,和尚曾用一根峨眉棍与一个江湖中人比武,和尚的武功高强,招招强劲,最后一招,却是用峨眉棍反救了对方的一条性命。 那时伏䶮在旁边看戏,见此情景心中调侃,和尚这最后一招可显佛家境界,应叫菩萨低眉。他当时一定没想到,自己杀业深重,却也有像和尚那么做的一日。 伏䶮无声咽了喉中血,再一定睛去看将欲行,对方与他斗法,却半点不设防,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 他蓦地明白过来,将欲行是在求死。一个靠着业精于勤终达仙界之帝,获得永世不死之身,狠杀所爱,拯救苍生,证定世间正道的凡人,步步算计,最后一步竟是想算死自己。 这万剑看似射向伏䶮,实则将欲行已然猜到,伏䶮善驭雷电风雨,定会操纵这万把利剑反杀,于是袖手等着这万剑杀向自己的那一刻。 将欲行睁开眼,没料到这剑竟停在了他面前,他看向伏䶮,伏䶮也在看着他。 将欲行问道:“你为何要收手?” 伏䶮答:“我放过你。” 将欲行又问:“为何放过我?” 伏䶮道:“有人送过我一轮明月,我收下了,不能教他白送。” 将欲行扬眉,问:“那个佛?” 伏䶮道:“这就与你无关了。” 将欲行兀自笑了,他的眉眼疏朗,笑起来依然如沐春风,好似温润君子。 他道:“你应该杀了我,这才是善。” 伏䶮不语,也不动手。 将欲行见说不动伏䶮,两指一捻诀,那悬在空中的万剑消失了,化回一把鹤随仙剑,清如霜雪。 他执着那把剑,沉吟半刻,又道:“既然你不杀我,那么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伏䶮问:“何事?” 将欲行道:“把我与他的剑葬在一处。” 伏䶮的神色一凛,冷道:“妄想,我不会帮你的。” 将欲行知道伏䶮在顾虑什么,言辞温声,春风化雨,道:“无妨,那把孤游是他的弃剑,被他丢在剑乡,大抵他连剑名都忘了,根本不会在乎。” 伏䶮凝眉。 将欲行又道:“我这十三万年来的执念,步步算尽,却也尽数落空,唯余此事,万望你成全。” 伏䶮还是没有回答。 将欲行无声叹息,看来,连这一桩心愿也不能实现。此生得失皆有定数,他可以算出别人的卦,却算不出自己的。 假面难摘,伏羲难鸣,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回首看来,这十六字,足以道尽他的此生。 罢了。 他提起鹤随,温和地阖上双目,剑光清澈,持剑的手亦是很稳。鹤随的剑气非同小可,可杀魂魄,乃旷世宝剑。 伏䶮凝视着他,一个执念十三万年的人,当真舍得就这么死? 下一瞬,竟然剑锋刎颈,魂灭道消。 快剑斩情,连一点声息都没有,血染白衣,那把仙剑随他一同跌落云端。 伏䶮无声旁观着这一幕,将欲行捻的是一道魂飞魄散的诀,果然,那尸身才落下云台,就化作一缕齑粉,散于风中,唯有仙剑还在直直坠落。 伏䶮敛眸,似是迟疑,眼见那剑要消失于云端,他霍然纵身而跃,衔住了那把名为鹤随的剑。 他衔着那把剑飞向壶中天,盘桓着向下而望,壶中天早已被他摧为一片废墟,当中的鸟兽也早已四散。 花楼坍塌,神树焚毁,唯有一把乌黑的剑还插在土中,旁边是一片芳丛。 伏䶮迟疑了许久,久得连风都停了,他终于轻轻松开嘴,如霜雪般的仙剑疾速下落,准准地斜插在那把剑的旁边。两把剑远看交叠在一起,好似靠上了,又好似没有靠上。 182.狂性顿歇即菩提 伏䶮俯望着支离破碎的壶中天,倏尔摇飏,化作人身,出现于葬剑之地。 他俯身蹲在孤游剑之前,指尖徐徐掠过剑身,衔月共枕眠,虞渊满金樽,三千往事尽数掠过心头,而今故友已逝,往事终成憾。 他的额头轻抵剑柄,肩峰下垂,终将未能出口的话道出:“纵令分道,故心依在,啼野,我怎会舍弃你这最重要的朋友?” 壶中天的清风徐起,拂过花楼,铺天落花犹似坠楼人。 “你在虞渊使我堕魔,我绝不怪你,反要多谢你把佛心还给那罗耶。上古大战一别,我没能站在你身边,希望你肯原谅我。” 话音方落,飔风攒动,携着漫天芳华,纷纷而落,有几朵花落在伏䶮肩上,也有一朵落在银剑上。 千古一世出双魔,惺惺相惜共手足,业火雷天两相照,同如肝胆不叛离。 伏䶮站起身,看向那两把剑,它们并没有挨靠在一起,相隔一尺有余,剑的影子在地上两相交错,余晖洒在剑身上,熠熠发亮。 他的目光落在“孤游”二字上,心中默道:“有我念你,不教你孤。” 他站在原地,对着啼野的剑注视了良久,眸光一黯,终于转身离开壶中天。 风谲云诡,瞬息万变,天地再度昏黑,不可视物,适才空中倾泄天光浑如幻影,浓云只消轻易一滚,就又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往外走的这几步,不过一瞬,天色已然又如此阴沉,黑云浩浩汤汤地奔涌着,浑如浸了满满的墨,日月双丸皆无影踪。 伏䶮摇身转化为龙,踏着天地之炁,凌然抟扶摇而上。 天上响起振聋发聩的雷音,这雷音尤为诡谲,嘈杂如蜩螗沸羹,与方才的雷音明显不同。倏然,一道霹雷宛若火蛇,蜿蜒闪过,划破浓墨般阴沉的天空。 下一瞬,数千道雷电形成一根根叶脉状的线,弯弯曲曲,直连大地,雷电围成一座铁狱铜笼。 伏䶮盘桓于其间,骋目四望,八方皆是霹雳,似是为困他而来。他眸色微凝,如往常号令雷霆,退半步,道: “原始一炁,充盈雷天,成此天地枢机。三界九地之雷者,东方木雷,南方火雷,西方山雷,北方水雷,中央山雷,闻吾御令,尔等自驱退散,飔厉催云,开此无光寥廓!” 话音落下,诡谲雷音登时变得安静,噤若寒蝉,八方霹雳闪烁三下,逐渐退去,疾风闻令而来,劲急催散厚厚云层,清寒月光依稀透出几束。 天光如令又泄,大地恢复通明,雷霆乖顺止息,伏䶮正是回身,背后卒然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如同鬼哭狼嚎,惨烈怨恨至极。 他登时朝着声音望去,惟余茫茫,不见一人,那些尖叫声四下迭起,不知具体从何而发,好似来自这天,又好似来自这地。 随着此声尖叫,原本已经止息的雷霆复响,八方俱动,穿云裂石。黑云不止不休,又一次宛若排山倒海,滚滚而来,将残余天光挡得严严实实。一道道雷电有如锋利的刀剑,在万里方圆之地直驱纵斩,沟连大地,围成一大座密密层层的铁狱铜笼。 伏䶮向东而飞,则东边突降霹雳,向西而腾,则西边忽炸列缺。他顿足端量,黑色惨天渐是变色,转为殷红,好似一帐朱帘围住四周,又好似有血从天际下渗,浸红云层。 幽光透出来,隐约可见星辰,但见七星连珠,月与太白合。以往若显凶兆,则天下将出大凶之物,伏䶮从西荒出世那天则就是如此,而今忽生此相,又是何意? 伏䶮吹开层云,向下睨去,只见那死气沉沉的败花涧正在翻涌,此伏彼起,似有暗流窜动其间。他专注地盯着地面,直觉将有大事不妙,败花涧的地底越翻动越汹涌,猝然,一处厚土竟猛劲冲起数丈之高,浑如掀天恶浪,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挤着,顶着,叫着,翘首跂踵,蓄势等着冲破这层大地。 仓卒之际,地底下愈发沸反盈天,大地不断此起彼落,好像是一个棉布包袱里裹着一群什么活物,在里面死命扑腾,利爪要将整块布都挠烂,冲起一个又一个鼓包。转眼之间,平坦的败花涧竟然凸成了连绵不断的峦丘,混混沄沄,满是波峰浪谷。 突然,某个冲起的高丘之上暴起一只惨白发紫的手,骇人之极,五指蜷张如鹰爪,试图向着天穹狠狠抓去。伏䶮心惊,看见在那只暴起的手旁边,又一只手扒开这道缝,竭力从地底下挤出来,同样是只惨白的手,被挤得变了形,向上拼命抓起。 未消几刻钟的功夫,大地之中,处处暴起山丘,处处冲出鬼手,有的看出是手,有的则是白骨。那些手奋力地撕开百丈厚土,扯烂这隔绝人冥的结界,向上抻着,卒擅天下,终于彻底地将这片大地撕个粉碎。 伏䶮越看越是惊异,细看那些鬼手,各个布满伤痕,显然曾经饱经酷刑摧残,恐怕这些东西来自地狱。他们执著地冲坚毁锐,原本坚固的土地成了不堪一击的碎土渣,破碎皲裂,不断往地底的黑暗掉去,取而代之的,所有地狱里的鬼手都翻了上来。 一时间,吹唇沸地,在密密麻麻的手掌之间,隐约能窥见一张张怨恨的脸,口牙如剑,眼如电光,颈上或有铁链绞痕,肢解之间或有长钉,他们没有舌头,也没有肠子。 伏䶮猜得没错,这些众生确是来自地狱。 万千死生,业感如是。动经亿劫,求出无期。此界坏时,寄生他界。他界次坏,转寄他方。他方坏时,展转相寄。 苦无间,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 永远无法逃离,称为无间地狱。 伏䶮的孽业深重,六根不净,六尘俱乱,五毒皆全,屡次破僧净戒,灭善根一阐提,颠倒邪见,自是罪大恶极,当坠无间最底层。 偏偏他还一直活在这世上,若论妒忌怨恨,地狱众生当然对他恨之切骨。 凭什么,凭什么伏䶮就不下地狱? 这百万困在地狱的死生,有多少是被伏䶮当年亲手所杀,他们怨心、恨心、憎心不可解,不得轮回,因此陷在地狱里整整十三万年! 地狱众生千盼万盼,十几万年,终于盼到伏䶮今生将死,怎想他龙骨犹存,竟又重归龙身?! 深仇大恨,安能容忍。 他们就是生生撕破这冥黄厚土,也要把这罪人拖下来! 183.狂性顿歇即菩提 莽莽大地已无落脚之处,满是干枯的手,满是惊悚的脸,在此正中之处,忽而传来一阵震耳的轰轰响声,开裂为二。 但见中央裂出一条纵深的沟壑,夹着一道火红色长梯,延伸向下,极为陡峭,一眼望不到头,通向无间。 那长梯蹿着腾腾热气,劈啪作响,像是烧红的铁,若是真的踏上去,定会烧得双足皮开肉绽。地狱众生好似也畏惧这长梯,靠近的皆化作灰飞,它们登时挤压着向两侧退散,有如推开的潮水,又如滚动的闷雷,纷纷让开这条通往无间的狭路。 伏䶮无声俯瞰着这一幕,金睛微沉,正容亢色,他知晓因果报应,这一阶阶长梯的尽头,便是万劫不复,便是他累世应得的果报。 他仰首朝天而望,血色的云遮雾障,层层拦着他的眼眸,喷来滚去的云团宛如一堵堵墙,无穷无尽,挡住他的飞升入天的道途。 登天无门,地狱开路。 大地再起隆夷,汹涌湍急,地狱死生口沸目赤,相互之间踏着头颅,抠着眼睛,踩着肩膀,彼此越攀越高,涌成掀天的恶浪,足有万仞,势要将伏䶮从高空拖缠下来,将他压进地狱最底层,教他永不翻身。 伏䶮跃身上腾,愈腾愈高,游入厚密的血色云翳,寒意刺骨,冥眗亡见,不可视见一物。 眇眇忽忽之间,又是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凄厉无比,随之同时响起的是一道惊天雷音,那霹雳如一道流光,飙迅至极,猛地砸在伏䶮身上。 伏䶮向下坠落半丈,踔厉骏发,再度向上凌跃,然而越是往上,雷霆就越是震耳,仿若近在耳旁。那些雷霆本当唯他是从,而今反倒也来阻他,偏是云雾重重,教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龙性恣睢,对此阵势并无畏惧,鸿蒙初世之时,是仙是鬼都来纷扰他,却无一个是他敌手,漫天雷霆尽管怵目惊心,也不过皆曾是他的掌中之臣。 方圆万里,霹雳嚯嚓,一道道纵斩大地,劈斩之时,大地亮如白昼,照亮了地面的一张张惊悚面孔,构筑成不可逾越的银墙铁壁。 伏䶮屏气慑息,弓身静伺,观那银墙铁壁一炸一烁,待那晦暗沉寂的一瞬。 忽然一下昏天黑地,伏䶮当即凌虚乘云,疾如流星,直破殷红云霭,向外踔飞。然而,还不等他逾越那银墙铁壁,风驰电掣,数百道雷霆遽然一齐袭来,竟全都集拢在他的身上,若是任一仙家遭此雷劫,定要当场灰飞烟灭。 那一瞬的白光煜耀得灼伤双眸,雷霆巨响之下,伏䶮一声闷哼,龙躯僵直,遍体黑鳞都被掀开了,隐约听得体内砉然,好似是皮骨相离的声音。 雷音蜩沸之中,偶有痛快尖锐的大笑声,夹在雷音里,那笑声不似一人,时高时低,时粗时细,密密匝匝,倒像是一大群人,成千上万,群情鼎沸。 伏䶮的双眸被灼,一时盲了,视野里只有白茫茫的飘絮,恍惚之间,他听见自己立誓。 “我此生孽业难还,恨我者,数不胜数……” “则请孽业入我风雷……” “天罗地网,至死方休……” 誓音未落,那些亡魂对他疾之如仇,争先恐后涌入此誓,以至誓成。 第七世时,伏䶮谋害和尚,雷霆应此誓言接踵而至,可那些雷霆没能杀死他。后来他遇着第九世的和尚,彼时和尚已修九世,入了佛境,亡魂们不敢因此得罪一个佛,唯有暂且罢休。 如今,伏䶮没有再害那罗耶,按照誓言,雷霆也不当来找他报仇,可是亡魂们当然不允,他们涌入风雷,等候万年,如何甘心就这么放过? 将欲行曾借爻辞一语道破,或跃在渊,是伏䶮在尘寰中的最后一劫。 此时此刻,正是伏䶮飞升关头,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一切前世今生的冤魂债主,自是全要找上门来,不遗余力,谁也不能让这条孽龙真的登上重霄!复归逍遥! 伏䶮的两眸盲了半刻,一阵发烫,他的骨头剧痛,皮也透着焦味。 他转而化作人身,原地四顾,仍然不能视物,蓦地,他感到脸上一阵凉意,似是泪珠垂在他脸上,他抬手一摸,果然湿的。 转瞬,密雨如散丝,根根下垂,淋湿了他的金眸,抚平了他的红发。 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细雨之中,视野里的飘絮渐无,他的双眸转了转,又渐渐地看得见东西了。 他一凝眸,看到的就是铺天血红,如此诡谲怪诞之景,却让他生出今昔之感,想起了耆阇崛山的晚霞。 血云之间,仍是轰雷掣电,霹雳列缺宛若狂舞的蛇,他仔细一看,在云层中看到一张张怪笑的脸,那些脸也俯瞰着他,笑他狼狈,笑他活该。 细细密密的雨仍在下,比刚才更疼了些,落下来好似一根根的银针扎着,一阵狂风卷来,将雨吹得弯了,须臾,雨势骤猛,暴雨从天顶倾泻而下。 他俯首向下看去,地狱众生仍在卖力地摞成高山,一个踩一个,不停地往上爬,锲而不舍,必要将他一举拖下来。 伏䶮心知,凭他本事,可以冲得出这银墙铁壁、无边狱海,然而,即便离了这里,他又能去往何方?苍茫天地,何处乃他归途? 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他不下地狱,这些由他所起的怨恨又何时能平息? 九世的苦,是他欠了那罗耶的,往后的苦,是他该还给众生的。 他来娑婆一趟,夙愿得尝,佛心归还,亲眼见证那罗耶寂灭涅槃。那罗耶涅槃的那一座庙,正是上古时他瞻望佛像的那一座,也许其间已经重建百回,但庙里始终供奉着的都是那罗耶佛。 在这座凤蛊山中,啼野彻底湮灭,将欲行魂灭道消,上古所有故事都结束了。 不管今日这雷霆之牢,究竟由于谁违背了誓言,不管足下这地狱众生,究竟为何在此横行逆施,他已还清了那罗耶,则他十三万年前欠过的血债,总也当还。 这一场万劫不复,他合该来赴。 无间地狱,算他归途。 伏䶮足踏云雾,抬眸向着苍穹最后一眼。重重霄汉之上,是传说中的大罗之天,是他早早就去过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无甚生趣,不值再去。 他回想往事,曾经觉得人间喧嚣招羡,红尘贪爱未得,尔来走此一遭,爱,恨,嗔,痴,他全都体会过了,人间繁华,玉盘珍馐,也皆逐一领略过,即使到头,亦无遗憾。 他曾在书上看过有一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那故事底下写有一首诗,当中有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在耆阇崛山时,伏䶮对这些话还是云里雾里,最后他终于明白,他在法门立下毒誓,与那罗耶佛同入轮回,便是如此道理。即使重来一回,他也还会这么做,即使明知劳而无功,他也绝不改此意此情。 掠足红尘,过眼爱恨,既已无憾,便是圆满,欲望到头,狂性止歇,何妨万劫不复?何妨堕入无间? 思止,他不复挣扎,反是足跟一顿,蓦地向后跌去。 漫天风雷忽而暂休,尖笑声也止了,流云凝滞,唯有骤雨潇潇不歇,仍然寒凉。 天地鸿蒙万古生此一龙,狂性难收如覆水,曾登大罗之顶一窥天机,竟是甘愿坠入两万由旬下的无间地狱,永缚此身,永劫苦厄。 飘摇风雨之中,伏䶮敛了狂心,就这么直直跌落,摧枯拉朽,堕于云雾。 他的赤发浮飏,玉面尽湿,金眸长阖,此天人共妒的一张容颜,曾经惑得真佛破浄戒、堕轮回,惹是生非十余万年,而今报应不爽,终将亡毁于此。 地狱众生全都怔住了,在地狱里愣愣地仰望他,目睹他决然下坠,惊魂动魄。 良久,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忽而群情鼎沸,这罪孽滔天的魔龙终于要下地狱了!地狱众生兴奋地攘臂而起,个个都抻长了手,纷纷发出嘶叫,有如朵朵绽开的恶之花,等着将此诱惑之物吞进花蕊。 伏䶮听到风在呼啸,好似嚎啕痛哭,愈来愈烈,愈来愈响,然后,他听到地狱众生在欢呼,兴高采烈,迫不及待要将他拖下去。 他却心如止水,静闻死生嘈杂,只待身入无间,听宣万载罪名。 正于此间,千钧一发,地面传来一声有如洪钟闷响,似有什么横波猛烈冲击开来,翻动大地,摇撼山岳,余波在万里山川之间接连回荡。 伏䶮的内腑亦随之一震,震出血来,他从万仞高空跌落,却竟然被蓦地接住了,这一口血,就是他猛一摔落在上面,反震出来的。 忽然,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天地归于岑寂。 伏䶮卒然睁开双眸,但见重轮叠影,绚烂金光喷薄而出,满天飞金。 远至巍巍群山,上至波委云集,漫天掩地皆覆重重金影,鼎盛无比,万壑千岩上贴一层灿灿金壁,不息川河中涌动着粼粼金流,斜风丝雨中夹着细碎金箔,一道道金光有如锐不可当的宝剑,向上刺穿血红层云,刺破阴霾。 而那地狱众生,就被挡在这道万丈金光之下,颠扑不破,一道隔绝死生,划分地狱与人间。 184.狂性顿歇即菩提 似曾相识的金光,比罪渊底下的更为灿烂炳焕,更为震天骇地、荡魂摄魄。 就是此般金光,两次于伏䶮身堕地狱之际,刹那出现,如一对遽然张举的金色鹏翼,荡开晦暗,将其托举而上。 伏䶮唇角沾血,用指腹轻轻揩去,忽而猜到何人来者,当即抬头。 果不其然,远处的一座高山之上,站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来者身着雪色佛衣,项挂赤色佛珠,单手立掌,身姿遒俊庄严,眼眸低垂,恰似青莲华。 烟霭弥天,云翳浮金,碎影洒在空中,亦落在他的佛衣上,翩然隽洁。 伏䶮缓缓地站起来,瞳光晃映,直直地盯着远山的人影,对方亦在遥望着他。他们之间相隔百丈,云海翻涌,重岩叠嶂,视线却只定在对方身上,不曾移易。 他们明明才分别不过十日,却像是分离了一百万年那样久远,孤心等尽春秋。 他们明明相识了十余万年,再见却仍有如初逢般悸动,一汪细流撞碎石。 伏䶮的两腿虚浮,金眸蒙雾,指尖竟是发颤。那高山于他而言,可望不可即,并非他不能飞过去,而是他乃孽障,永远不可能踏入梵天,地狱与梵天之间,就是他与那罗耶之间永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把指尖攥进手心里,越攥越紧,纵是指缝里淌出血也浑不觉。 远山上的人影亦晃了一下,好似欲赴眼前,又堪堪抑止,佁然立于山崖。 一佛一魔,身入娑婆,千年万年梦浮生,辗转一世又一世,狂风暴雨中重逢复重逢,一个故事延续着一个故事,金桂下笑叠落花、闲挑棋子,哎哟山里沂水弦歌,琉璃塔内执著问情,痴海城中如醉如狂,唢呐声中耳鬓厮磨,十二州上共行万里。 如今,佛归佛位,魔归魔位,这一场生于娑婆、陷于九衢尘的梦,终是醒来。 伏䶮想起在青霄宗时看到的刺青,和尚在那时就已经记起前尘,却还是陪着他来到凤蛊山,可是分明走到了凤蛊山前,却又说要止步于此,留他一人走完最后的路。 他仰首凝望着山上的佛,心道,那罗耶,为什么。 为什么你归了佛身,还来找我?就像那时在罪渊,你为什么来找我? 然而,佛总是缄口不言,思不可说,情不可说,因果不可说,一切皆不可说。 伏䶮垂眸看了一眼足下,地狱众生仍张着獠牙,抻着长臂,等着他身堕无间,只是再听不见那些嘈嘈切切的声音,所有嘈杂皆隔于此道金辉。他想,无间大抵很无趣罢,没有酒,没有和尚,但是还余十世回忆,也算够他聊以慰藉。 他又看向佛,佛依然在注视他,目光深远。他忽而谑笑,对着佛挥了挥手,颜上谑浪,中心是悼。佛发现他掌心的血,眉心一凝,视线定在他的手上。伏䶮反应过来,收了手,仍在原地对他笑。 那罗耶默默地注视着他,历历千岁,枯荣无声。 伏䶮一笑,就还和以前一样逍遥风流,直到他的笑淡了,向着远山传了一语心念,对那罗耶道:“没想到还能见你最后一面。” 那罗耶却对他说起另一件事:“在庙里的时候,我曾听到你的哭声。” 伏䶮无奈,问:“我当时站得那么远,你也能听得到?” 那罗耶又道:“别哭,不要难过。” 伏䶮道:“我也不想难过,只是真到生离死别,仍然有些困难。” 那罗耶澹然,似乎话中有话:“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 伏䶮道:“我听说从生到灭为一劫,下地狱则是万劫不复,那么万劫以后呢?我们还会再见么?” 那罗耶沉默了。 伏䶮心想,此话问出来确有几分荒唐,一个罪孽深重的魔,下了无间地狱,万劫便是万劫,不复便是不复。既已万劫不复,怎么竟还盼着要与别人再见面?何况那不是别人,那是一尊佛,一尊连娑婆都本不该入的佛。 一阵清风拂过伏䶮额前的发,像是有人在轻柔地拨弄,顺着风,他听到那罗耶淡淡的声音:“会的。” 伏䶮滞了一下,恍然抬首,头顶风举云摇,好似群魔乱舞,连天都要被雷霆撕裂,大雨仍是潇潇不歇,而这一切皆被挡在那罗耶的金光之外,一滴也没落在伏䶮身上。这一幕何其相似,他们最后一世相逢时,伏䶮在金幼城杀了人,天上忽然雷雨交加,他又冷又怕,忽然头顶的雨消了,有人站在他身后,安静地为他撑了一把伞。 那时伏䶮回头,看到的就是和尚静如古潭的眼眸,时至今日,那罗耶仍然守在他的身后,目光仍是平静无波,在这目光之中,伏䶮释然,忽觉今是而昨非。 曾几何时,你佛眼相看,我包藏祸心。 此时此刻,你佛眼相看,我狂性顿歇。 伏䶮的心境已经不同,他不再乖张地憋着满肚子的欲想,不再欺诳于任何人,不再想方设法地把那罗耶拉下莲台,只希望对方能无量劫无量世,一直长坐莲台之上,灭谛众生,不染尘埃。 等他下了无间地狱,万劫漫漫,他会仍然想念着,深爱着,他心中唯一的佛。 伏䶮不知该再说些什么,道:“那罗耶,你来这里,有想对我说的话么?” 那罗耶沉默许久,问:“你可还记得石桥禅?” 伏䶮一顿,记忆有些模糊了,好像在什么时候,和尚与他曾经说及过此事,可是原话是什么,他记不清了,道:“我好像有些忘记了。” 那罗耶道:“石桥经受五百年风吹雨打,只为修此一禅。” 伏䶮道:“是什么禅?” 那罗耶道:“等一个人从它身上渡过的禅。” 伏䶮道:“为了一个可能会过桥的人,甘受五百年的造化之苦,这就是那座石桥的禅心?” 那罗耶道:“是的。” 伏䶮问:“如果那个人一直没有来呢?” 那罗耶道:“那就再等五百年。” 伏䶮道:“原来这便是禅,以前我肯定无法明白,石桥怎么那般痴愚?为何要修如此苦、如此无望的禅?而今在红尘修历千年,我好像懂了,无望即是有望,痴愚即是智慧,苦厄即是甘霖,狂心亦可成菩提。我报复心如此强盛,却选择放过了我恨的人,便是歇了狂性,狂性顿歇,歇即菩提,能在下地狱之前悟此禅意,也算一桩幸事。” 那罗耶垂额不语,两眸似伤,静静地注视着他。 伏䶮道:“经受风吹雨打是一种禅,狂性恶念止息亦是一种禅,可这孽业终究要偿,让我离开吧。” 漫天金辉逐渐地消散,遮在头顶的那把安静的伞收起来了。轰隆隆的雷音又清晰地透了进来,好似打鼓,震耳欲聋,滂沱大雨如断了线的珠,无休无止地往下跳,天顶就像被雷凿漏了一般。 伏䶮抬头望着这场大雨,心觉生命如浮萍,浮在雨中、水中,飘零无依,不知此身当归何处。以前他对啼野说,想要归去一个应住我心、降伏我心之处,十三万年了,他找到这个地方了么? 足下托举着伏䶮的金光徐徐消退,那一双金色鹏翼飞远了。地狱众生怨恨的声音再次清晰可闻,沸反盈天,他们已经离伏䶮近在咫尺,只差一点就能摸到他的脚踝,伏䶮漠然睥睨着他们,他们又讪讪一退,不免对他又恨又怕。 伏䶮最后看向那罗耶一眼,看到远山的那罗耶坐了下来,盘膝如莲,呈跏趺坐,佛衣素洁,如悬在天涯边的一轮明月。 他心如止水地收回视线,转身踏上了通往无间的长阶。 那长阶滚烫至极,一瞬就烫化了他的云靴,将他双足烫得全是血泡。他却面不改色,一步步往下走去,地狱众生不再顾忌靠近这阶梯就要化作灰飞,手扒拉着,嘴叫啸着,纷纷接踵而至,生怕让伏䶮再逃了。 他们的手抓着伏䶮的衣服,有的攀在他的后背上,有的捞住他的小腿,有的擒住他的手腕,一双双冰冷苍白的手已是迫不及待,密密麻麻地缠缚着他的全身,捂住他的眸,他的唇,狞笑着,尖叫着,如饥似渴地要将他拖入万劫无间。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这章停了很久,稍微修了一下前文,也一直在整理这章的思路,不知道到底要整理什么思路,但是一直在想东想西,本来想把一个大情节直接发出来,但还是觉得需要断章一下,下一章不会需要等这么久了。请宝贝们记得清除缓存喔! 185.狂性顿歇即菩提 伏䶮感到自己在下沉,像是肉身沉进了沼泽,四肢灌入了铅,口鼻越来越窒息。 他在这无尽黑暗中放空思绪,脑海里唯余莽莽金辉,金辉之中开着一棵菩提树,树下坐着他的心尖人。 那人手持念珠,禅坐菩提下,对他道:“但愿我能送你一轮明月。” 后来,菩提树开花了,他问那人:“为什么花会开呢?” 那人答他:“菩提花开,许是一场醒觉,许是一场姻缘。” 他笑着调侃:“为什么不是一场姻缘?” 伏䶮一直在地底下沉,上万只手抓着他,密不透风,挠得他浑身满是淤青血痕。他愈发窒息,七窍好似被泥浆堵住了般,身体像是挤在一个灌满淤泥的棺材里,动弹不得,而那棺材也在泥泞里一直向下陷落。 这地底寒意刺骨,百骸麻痹,冻伤肺腑,散发着一股阴暗腐烂的味道。 伏䶮并不在乎这些,他的两眸紧阖,白唇紧闭,与纷扰长绝,兀自陷于故梦之中。 故梦里,他盘在菩提树上,对那人说道,月就是佛性,你说要送我一轮明月,就是要渡我,对不对?那人神色如常,没有否认。于是他贪婪地说,可我还想要你的一颗佛心。 但在这一次的梦里,伏䶮没有骗取一颗佛心,反而化作人身从菩提树下来。落日熔金,余晖落在他们肩上,他盯着那人的眼眸,对那人道。我喜欢你身上的金色,与我的瞳仁是一个颜色。我也喜欢你种的菩提树,夜里总是睡在上面。我自是也很喜欢你,你把月光照在了我身上。我不皈依佛,不皈依法,不皈依僧,但是可以考虑皈依于你…… 十三万年的迷梦渐远,伏䶮向下陷落,耳畔的声音混杂不清。 地狱众生的嘈杂之下,他听见孽镜台的审判之音,罪名十万八千,侈侈不休,亡灵言说善魂不必至孽镜,台前无一是好人。他还听见业火焚烧酆都罗山的声音,地狱道众生苦痛呻吟,冥昏毒气喷发,罪鬼死魂漂泊。 渐渐地,这些声音似乎远去了,水声淹了过来,像是恶海,黑如墨汁,泛着腥秽味道。 那水涌得湍急,纵深万里,无边无际,抓着他的那些鬼手皆自顾不暇,逐渐松开了他,他在这恶海中随波逐流,向着阿鼻大城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阿傍罗刹在水中一把抓住了他,将他的两手捆起来,对他道:“这水可真是邪门,你一下来,水就跟着下来了,随我去无间吧。” 伏䶮醒来,睁开眼,望着四周的波涛,问:“这是什么水?” 阿傍罗刹道:“地狱周围就是溟海,海水涌进来了。” 伏䶮问:“为何溟海的水会涌进来?” 阿傍罗刹道:“也许是地狱异动,大地被开,搞得哪里不对劲儿了。上一次溟海的水涌进来,还是在叁拾万年前,不过那可预兆了一件大事……” 伏䶮问:“什么大事?” 阿傍罗刹道:“地狱被清空了。” 伏䶮说:“怎么清空的?” 阿傍罗刹道:“多说无益,跟我走吧,大魔头。” 伏䶮没有再问,也没有反抗,不知为何十殿阎王只派了这一个阿傍罗刹来,许是看他自甘坠入地狱,知他心诚认罪。 溟海的水越涌越高,淹过了整座酆都罗山,连万年不灭的业火都熄了。阿傍罗刹和伏䶮难免行路艰难,那些地狱众生更是满脸惊恐,能逃的就往地势高处逃去,不能逃的只能淹没在溟海里。 伏䶮问:“这海水难道不会把他们淹死?” 阿傍罗刹道:“本就是已死之人,哪儿来的淹死?来自生前的恐惧罢了。” 言语之间,地底忽然疯狂颤动,比地狱众生出涌时颤得还更厉害,比溟海的水淹过来还更凶猛。 阿傍罗刹警惕地停下了,伏䶮亦驻足。 整一座酆都罗山都在颤动,海水忽而从中拨开,推向两岸,叠起百仞之高,黑色水花凌空倒卷。 伏䶮问:“这又是什么情况?” 阿傍罗刹呆了,道:“不知道。” 伏䶮问:“地狱里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阿傍罗刹道:“从来没有。” 那被拨开的溟海海水之间,尤为诡谲地震动不止,周回数十万里,远近皆随着一起狂震,两侧浊浪滔天,当中无端迸射出五色光明,伏䶮往前走了两步,想看个究竟。 阿傍罗刹抓紧了捆着伏䶮的锁链,对他道:“你可别想着趁乱逃跑,这里是地狱。” 伏䶮挑眉,抬了抬被捆的双手,道:“我乖乖的呢。” 没过一会儿,几个阿傍罗刹闻声赶了过来,四殿五官王和六殿卞城王也先后从不远处过来。 阿傍罗刹立刻恭敬道:“二位殿主。” 五官王与卞城王颔首,五官王目光停留在伏䶮脸上。 阿傍罗刹道:“这异动实在奇怪,恐生变故,我先把这魔头送进阿鼻大城再说。” 卞城王正要挥手,五官王却道:“先不急,等等看是什么变故。” 伏䶮更不急,站在原地不走。 阿傍罗刹惊讶,但也听了五官王的话,没有动弹。 那两侧海水不断地向中间淹没,犹如大海涨潮,但又不断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汹涌海水拨开,空出中间一隙。整个溟海颠簸得越来越厉害,阿傍罗刹一个不稳,差点儿没有站住,就在他分神之时,海水空出的一隙之间,竟然凭空拔起一座气势恢宏的长桥,喷薄而出,激荡得两侧溟海掀起惊涛骇浪。 但见那一座长桥飞出溟海,飞出酆都罗山,如奔天的一道华彩,气贯长虹,不仅拨开了淹没地狱的溟海,辉映着整座晦暗的酆都罗山,也一举冲开了两万由旬之上的厚土,贯穿了整个凤蛊山。 此一奇桥还接着往上奔,穿透层层叠叠的云雾,向着更高更深之处,直到金辉洒落,传来一道渡世梵音,竟然通向了遥不可及的梵天之境。 伏䶮愕然地瞪着这一幕,惊心骇瞩,遗忘的陈年记忆忽然间全都涌了回来。 他想起第五世的时候,他在邯羌漠地遇见了和尚,与和尚算了一笔前四世的血账。和尚听后对他说,我可以把命还给你。伏䶮说,你的命对我没用。和尚又说,那我就当你的一座桥。他问和尚,那是什么意思? 和尚对他说,意思是,我愿积下累世功德,化身为桥,不管五百年还是五千年,但求一日你踏我而上,渡你修成正果。 伏䶮终于反应过来,蓦地看向地狱之上,原本的那座高山,不久之前还坐在那里的那罗耶,已经不见了,四下无影无踪。 他想起自己在坠入地狱之前,与那罗耶的对话。 “石桥经受五百年风吹雨打,只为修此一禅。” “是什么禅?” “等一个人从它身上渡过的禅。” 只为修此一禅。 等一个人渡过的禅。 阿傍罗刹望着这座自溟海里飞出的桥,震惊地瞪大了眼,喃喃道:“什么样的一座神桥,竟能通天而架,不塌不倒?” 五官王道:“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是抽佛骨成桥,铺功德为长虹,玲珑心照前途。” 阿傍罗刹又问:“这样是什么意思?” 五官王回答:“渡。” 佛骨架起通往梵天的桥,佛心照亮通往梵天的路,功德如虹灿烂绮丽。地狱半空浮动着无数梵文,流光溢彩,无边无际,躁动不安的地狱众生在这照耀之下,变得安宁平静,仰望着这蔚为壮观的场面。 那座长桥就像那罗耶本人一样,寂静无声,站在汹涌浩瀚的溟海里,屹然不动,沉默地等着一个想渡的人。 伏䶮忽然挣开捆在两手上的枷锁,有如挣断麻绳那般轻而易举,不再像刚才乖乖听话了。 阿傍罗刹立刻着急了,上前一步要制止,被五官王抬手拦住。阿傍罗刹看向五官王,只见五官王摇了摇头。阿傍罗刹只好退了回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伏䶮。 伏䶮走向那座桥,脑海中想着五官王的话,抽佛骨成桥,铺功德为长虹,玲珑心照前途。 和尚,疼吗?我们在琊国的时候,在春玉楼的时候,你是不是就知晓此日将至? 阿傍罗刹盯着伏䶮直看,只见他金眸通红,有泪欲堕,他伫于桥前,两腿挺拔修长,两眸轻垂,目光定在桥上,安静温驯,一点也不像祸世的魔头。 阿傍罗刹问:“五官王,卞城王,他这是要干什么去?” 卞城王挑眉,道:“真佛都把这一座桥都送进地狱了,还能如何?” 阿傍罗刹又问:“那他要是上去了害人呢?” 卞城王道:“被渡的人如果不愿被渡,佛也奈何不了。如果愿意被渡,那就是皈依了,害不害人,也不归我们管了。” 伏䶮在那座桥前伫立良久,回想和尚曾经说过的话,回想十三万年的前尘,和尚在凤蛊前寂灭,却在他下地狱时现身,他已经全都明白了。 那罗耶从一开始就想渡他,却失败了,后来和尚在尘世九转修禅,为的从来不是成佛,而是渡魔,否则干脆沦落红尘,与所爱之人相伴到老,有何不好。 只是这红尘贪爱,终究渡不了一个魔,世间情爱,颂扬成书,多的是为一人负天下,和尚的爱,却是为一人而绝情,为一人而成圣,为一人而渡众生。 伏䶮一脚踏在真佛所化的渡桥上,那一座恢弘渡桥立即浮起金色流光,整座桥都波动起来,连带着整座酆都罗山都随之波动。阿傍罗刹紧张地往后退了两步,有些害怕酆都罗山就这么崩裂了。 伏䶮面不改色地踏在上面,一步接着一步,往事如走马灯在他脑海里飞速掠过,他心中愈发震撼,却也愈发决然。他没有轮回九世,却生九尾,又断九尾,在娑婆尘世的数千年中,善恶摇摆,爱恨历尽,修的是感悟蜉蝣微小、止歇狂性杀心的禅。 而佛曰不可说,便是自己负重而往,弃佛身,愿为垫石,愿为草芥,肩挑日月星辰,横越风霜雨雪,转轮入娑婆,站在肆虐洪水之中,千古如一日,十世如一瞬,修一个长久无望的禅,悟一个以身渡魔的禅。 波动过后,那金色流光一瞬涌动成金色洪流,速度快如流星,势如离弦之箭,直直向着天际而往。 这金色洪流迅猛至极,这一道渡桥漫漫直通梵天,非一步步可追赶得上。 忽而,一声龙吟响彻酆都罗山,斯声惊动地狱万鬼,心皆惶惶,向着声音源处望去。 那个魔头摇身化作一条威风凛凛的黑龙,祥雾缭绕,梵文映照,龙身逶迤腾空而上,左右缠绕着那一座渡桥,五爪锋利,声势烜赫,浑然不顾一切,勇猛追逐着桥上汹涌的金色奔流而去。 酆都罗山的殿王一脸惊叹,目送着上古魔龙踏上渡桥,盘旋而飞,渐去渐远,魏然长身融于普照的佛光之中,一路追向了梵天之境。 阿傍罗刹叹气:“唉。” 五官王问:“你叹什么气?” 阿傍罗刹道:“有真佛以身相渡,就是好啊,背景真硬。” 卞城王笑道:“地狱的差事累着你了?不想干了?” 阿傍罗刹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感慨一下。” 五官王道:“不必叹气,地狱也能歇个假了。” 阿傍罗刹问:“为什么?” 五官王笑了笑,不说话。 伏䶮追着那一座渡桥上的金色奔流,迅疾穿过二万由旬的厚土,从地狱重返人间,从人间一举跃上云端,酣畅淋漓。 漫天不散的云雾再也遮不住他的望眼,缥缈无垠的高天再也迷惘不了他的心,先前围成银墙铁壁的霹雳列缺已然无影无踪,漏了天顶般的寒凉大雨也已经歇了,天空上彩彻区明。 他离那梵天之境近在咫尺,眼看金色奔流猛烈地涌入梵天,奔腾不绝,却在这一步之遥处遽然驻足,久久凝视眼前之景,默默无言。 他回望来时十万八千里路,艰难险阻,百转千回,原来他一直都走在归途上,而这归途的尽头,就是那罗耶。 伏䶮龙身盘踞,金眸收敛桀骜,下颌珠光灿耀,朝着这通往梵天的渡桥,庄重地做了一个伏颈的动作,龙首长叩金流之上。 十世之禅,去日苦多。 红尘悟透,我降伏狂心,皈依于你。 随着伏䶮这一伏颈的动作,那罗耶的身影在桥头显现,尽管那只是幻影,对方真身仍在渡桥之中。 龙的金睛虔诚,凝望着他的佛,那罗耶亦寂静地端量着他,目光沉如往昔。 伏䶮一下化回人身,赤发飞飏,风华无双,站在佛的面前。那罗耶抬起手掌,掌心抚过伏䶮脖颈,尽管不是真的摸到,伏䶮只感到一缕清风从颈间掠过。 他颈间的逆鳞蓦地烫了起来,他兀自扬起脖颈,用指尖轻轻地又抚了一下,在逆鳞上隐约摸出一道莲纹。 那罗耶的影子消散了,梵音漫入佛都,妙法永生极乐。伏䶮足下的渡桥一直凌空高悬,金色洪流在前方指引着他,好似他不入此梵天佛境,那一座通天渡桥就永远不会消失,永远都悬在这里等着他。 伏䶮屏息,一步登入梵天之境。 随着他这一刻踏入梵天,身后的渡桥立即一寸寸塌毁,化为向上的荧火,成千上万,蔚为大观。 他在梵天回身看去,那些荧火在空中逐渐相聚,凝集成一个人的轮廓,身形修长如竹。 光是看此身形,伏䶮就知道,这绝对就是那罗耶,那一座恢弘的渡桥果然也很快就消失不见。 荧火构成那罗耶的轮廓,金光灿然,随着一声“嗡”,荧火融入佛的体内。随着渡桥消失,那罗耶袈裟翩然,凌空而站,单手立掌,掌间挂着一串佛珠。 他的两眸轻阖,唇间低念一语。 此语正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随后,他纵身一跃,如一轮明月,沉入地狱溟海之中。 溟海风浪已平,地狱大门已关。 伏䶮愕然,直盯着此情此景,紧握手指,忆起那罗耶先前对他说的两句话,原来那是两句双关之语,假借一场迟来的安慰,暗藏一个提早的告别。 “别哭,不要难过。” “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 …… 十三万年前。 那罗耶在须弥之中。 那罗耶道:“回世尊,弟子知那龙的本心洁净,不忍他在罪渊无明而终,愿为他点一盏明灯,望他在迷惘中解脱。” 佛陀道:“那么,你成功了吗?” 那罗耶道:“……没有。” 佛陀道:“往后,你打算怎么做?” 那罗耶道:“弟子愿以十世功德,化身为桥,渡他脱离魔性。” 佛陀道:“可他从你身上踏过,只是一瞬,你在娑婆修此苦禅,却要九世,若是入了地狱,更要苦守数千年。” 那罗耶道:“弟子预见此景,心甘情愿。” 佛陀道:“你入了他的因果,你们之间的业力将相互缠缚,你能承受否?” 那罗耶道:“弟子愿与他共业,代他偿业。” (正文完,下章接尾声。) 作者有话说: 尾声里他们会重逢,一定是he! 解释一下,为什么最后是那罗耶决定代替伏䶮下地狱,因为伏䶮要下的是无间地狱,真的下了,是永远也不可能再出来了。但是那罗耶是佛,如果他把地狱众生全都超度了,还清业债,就能离开无间地狱。那罗耶入轮回已经与伏䶮共业,这个佛陀曾对他说过,所以那罗耶可以帮伏䶮还业。 在第141章就是对这个结局的暗示,当时第141章没看懂的宝可以回去看一眼。 186.天涯目送归鸿去 伏䶮回到了耆阇崛山,十三万年过去了,山上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他沿着老旧的石阶一步步往上走,路过一道天堑,他侧目看过去,对面的古岩绝壁上有着数座禅窟,其中最大的一座禅窟前面,悬着一川纤细的白绸,飞湍而下,银花乱溅,而这一瀑布的响动,更衬得了耆阇崛山的静谧。 伏䶮对着那一禅窟出神地看了须臾,诸多记忆涌回脑海,十三万年前,他吞了那罗耶的佛心,坏了那罗耶的金身,在这座禅窟里,他对那罗耶挑衅道。 “世人皆盼我下地狱永不超生。” “你却救我,让我,顺我,成全我。” “你就不怕世人失望?不怕跌下莲台,再不成佛?” “你又该拿什么来渡我?” 彼时,那罗耶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后来他被十法界中的人法界所吸引,思索红尘,问那罗耶愿不愿去人间,那罗耶居然答应了他,没想到在那之后,他当真与那罗耶双双投身于红尘,辗转九世。 伏䶮沿着石阶继续往上走,山风轻轻拂过他的长发,像是在向归来的故人问候。 他一步一步地踏着石阶,终于走到了耆阇崛山的山顶。落日在苍茫云层中崭露出来,满天细碎的金云,像是盛开的一朵朵莲。那一棵菩提树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在落日熔金之下,树冠蒙着一层温暖的光辉。 伏䶮抚向山顶苍老的菩提树,粗糙不平的树皮上满是岁月痕迹,树叶飒飒轻响,散着熟悉的幽香。他站在树下向着四周望去,千日红漫山遍野,随风轻柔摇摆,转世后锦悠城的庭院里也栽满了千日红,和耆阇崛山一样,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让他出乎意料的是,就连山顶的那一座金殿也还在。那座金殿本是为了伺候他这瘫痪又事儿多的龙,所施的一个临时法术,他这难伺候的主儿养好了伤,早已潇洒离去,金殿却竟然还一直留在这里。 伏䶮将耆阇崛山的每一角落都挨个看遍,直到落日逐渐淹没在远山中,天色渐晚,他才坐在那一棵菩提树下,在那罗耶从前常坐的位置,倚着树轻轻地睡着了。 寒来暑往,此去经年。 伏䶮每天都坐在菩提树下,后背倚着树干,闭目养神,有时化回龙的样子,如同十三万年前一样,浑身盘踞在菩提树干上,脑袋枕着粗壮树枝,一言不发地看着夕阳。 四季流转,菩提一叶窥时节。 每年春日,菩提树抽出嫩绿的叶,斑斑驳驳,春雨过后,叶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 待至炎夏,青绿的叶子一片片转为更深的苍绿,枝叶间开出皎洁的小白花,远看似云,风一吹,如细雪,簌簌落了满地。 到了秋季,叶子转为金黄,绕着树萧萧地落,形成一汪金色的池,风起时叶动如水潋滟。 凛冬一至,树枝就干巴巴的了,只有孤零零一条黑龙挂在树上,最是显得凄怆寒冷,好在耆阇崛山的冬日总会下雪,一下雪,就仿佛回到了菩提花开的时候。 岁月如流,形影相吊,伏䶮就如此独守在菩提树上,观过了一个又一个日升月落,等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有一天他从梦里醒来,一只小雀落在他的龙角上唱歌,他一抬头,那只小雀就煽动翅膀,落在了他旁边的树枝上。他倏尔化作人身,散漫地坐在树上,一伸手小雀就又飞到了他的掌心上,摇着小鸟脑袋继续唱歌。 他用指尖摸了摸小雀的翅膀,问:“小鸟儿,你帮我问问,住在这山上的佛什么时候回来?” 小鸟歪着脖子看他,灵动的小圆眼眨了眨,忽然振翅飞走了。 …… 那罗耶仿佛听到了几声鸟叫,灵动极了,好似歌声。 他抬起头往上看,头顶是昏黄的惨天,此处是万仞深的地下,怎会听到鸟叫。果然,那鸟叫声就如同幻觉一般,只是几下,就消失了。 远处又是一阵诡谲清幽的骨铃响,掺着几声脚链啷当的声音,地狱的冥昏毒气四散,曼珠沙华在淤泥里娇艳地盛开着,一团团一簇簇,浓重得有如晕不开的血。 无间地狱的众生被捆缚着,日夜经受铁棒铜锤拷打,身上满是脓血恶疮,两靥凹陷,瘦如枯骨,或者有的干脆就是枯骨。即使已经刑满,他们也无法离开无间地狱,密密麻麻地拥挤在曼珠沙华的淤泥下面,有如给红花提供的养料,痛苦的呻吟在泥里此起彼伏,泛出臭味。 那罗耶坐在一双巨大的合十手掌的指尖上,他的面前是一尊高大得能撑起整个无间地狱的佛像,却与他同样低垂着头颅,长眸半阖,有如罪佛。佛像与他相对而坐,半边身体显现在黄沙天里,半边身体埋在曼珠沙华之下,由于岁月之久,身上已然皲裂出几道纵长的缝隙。 身下所坐的手掌就是那罗耶自己的手,对面的佛像亦是那罗耶本身,那罗耶与佛像的身上都被捆缚着数道枷锁,与地狱众生别无二致。这无间地狱就是那罗耶的道场,对面那座佛像生于他面前,便是让他时刻自观,切勿沉沦。 无间地狱是八大地狱中最苦的一个,地狱众生痛苦万状,昼吟宵哭,悲惨的哀吟声从不间断。但是,这无间地狱中却有一道灵妙的镇痛剂,便是坐在中心的那个佛的诵经声。 平日里无间地狱的哀嚎震天,但是只要佛的诵经声一响起,地狱众生就感觉不到痛苦了,哀嚎声亦渐渐平息,一张张悲惨惊恐的面孔变得安详,在这庄严的诵经声中,众生平静地陷入安眠,但是只要诵经声一停,身心痛苦很快就会回来,哀嚎声又会渐渐再起。 刚才的几声鸟叫,打断了那罗耶的诵经,地狱众生在曼珠沙华底下痛苦地翻滚,浑如一片暗流涌动的血海,他们渴望地伸出一条条手臂,蠕动着向那罗耶靠近,渴望重新得到佛经下的安宁。 那罗耶对那鸟叫声若有所思,好似明白了为何会听到,捻珠的手指一顿,微微笑了。阖上双眸,在地狱接连起伏的惨叫哀嚎中,重新诵着佛经。如此经声十年如一日,百年如一日,在这经声带来的宁静中,不断有亡魂不再陷于凄苦,顿悟之中得到超度,欷歔流涕,脱离无间的诸苦诸难。 耆阇崛山上,菩提树落着白花,伏䶮坐在树底下撑着下巴,任由白花飘落了他满肩。 无间地狱里,昏黄天扬着砂砾,那罗耶坐在曼珠沙华里的一双手掌上,诵经超度地狱众生。 偶有起风时,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地狱里仿佛飘来了菩提花香,伏䶮仿佛在耳旁听到了地狱的经声。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如此过了多久。 有一天,伏䶮正在树上睡觉,脸上飘来了一朵冶艳的花,落在他的唇上。这明显不是菩提的花,他拾起那一朵花,轻轻地嗅了嗅,嗅到浅淡的碧桃香气。 那一朵花被捏在他手中,像是认出了主,忽地无火自焚,化作一缕灰。那一缕灰却没有飘散,而是在空中写成了字,字迹比从前好看了些,但也没有变得好看多少。 语气一如其人。 “小叶子说,青霄宗的焚花法最好用,不管对方在多远也有可能收得到,可我失败了七十七次,薅秃了两棵碧桃树,也没见到什么希望,只好姑且再试一次。坏狐狸,先不论你当时不打一声招呼就跑了,还敢擅自当我的长辈,竟为我谈婚论嫁,这些过分举止,本姑娘宽宏大量,全都暂且可以饶恕你。不过,本姑娘的婚约就在明年荷月十二日,锦悠城中,你若胆敢不来,千里万里,我一定不饶你。 补充一句:你就是已经死了,成了一个鬼,大婚之日也得飘过来,乖乖吹几根蜡烛,给本姑娘助一助兴,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187.天涯目送归鸿去 次年荷月,伏䶮给自己剪了个纸人,将一抹神识附着于上,掷入娑婆尘世。 那纸人落到地上,沾了尘埃,抖了抖,趁着四下无人,忽然间变大起来,成了伏䶮的模样,赤发金眸,锦衣玉袍。 伏䶮身入梵天之境,跳出轮回外,不在五行中,可谓不生不灭,真身不好进娑婆尘世,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行,比如剪一个小纸人这样。 可笑他纸人剪得粗制滥造,两条腿不一样长,看也没看就附着神识丢进了尘寰,到了地上才发现自己走起路来歪歪扭扭,有失风度。不过这也无妨,他只是来参加一桩婚事,待不几个时辰便走,没人看得出来。 伏䶮依着记忆来到金幼城,看到郊外十里之外挂满了红灯笼,贴满了喜字。他本是无甚念头,此时见着红色,心中没来由地高兴起来。 …… 冷月环正在屋中梳妆,分明是白昼,却还是点了满屋的蜡烛。她一会抬腕描眉,一会动手点唇,眼神却时不时地往那些蜡烛上瞥,哪支蜡烛稍微遭风一吹,她的心就要紧一下。 此刻,她正戴着凤钗,忽然屋中吹来一股妖风,所有蜡烛皆被吹灭了。她登时瞥向那些蜡烛,戴着凤钗的手微微一颤,凤钗掉在了镜台前。 她徐徐地把凤钗拾起,轻轻戴着发间,稍一抬头,透过台前的一面明镜,看到镜中所照出的屏风后面,不知何时投出了一道人影。那影子修八尺有余,窄腰长身,以冠束发,手里还持着一把扇子,不见真人也能觉出其跌宕风流。 冷月环心下激动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连屏风都等不及绕一下,把那屏风扶在一旁。屏风后的人像是被她吓到了,纸扇遮着脸,扇面上写着四个大字,金玉良缘。 冷月环拨开那纸扇,对上一双宛若琉璃珠的金眸,眸中晃着浪荡笑意。 她却迟疑片刻,判断不出眼前之人是死是活,干脆就揪了一下他的耳朵。 那人立刻道:“别揪,别揪,纸做的,耳朵要掉了。” 冷月环当即松手,紧张道:“火纸做的?” 那人问:“什么火纸?” 冷月环急道:“给死人烧的火纸!” 那人一怔,道:“不是,自然不是。” 冷月环紧张地问:“你还活着吗?” 那人笑道:“活着呢。” 冷月环一蹙眉,又问:“活着怎么变成纸人了?” 伏䶮说:“误会,我的真身不便来这。” 冷月环总算舒了一口气,转而又来气地拧他的胳膊,道:“说了荷年十二月,你就当真今日才来!” 伏䶮连道:“断了,胳膊也要断了。” “蜡烛都吹了做什么,唬我?” “纸片脆弱,我怕引火烧身么。” 冷月环往伏䶮的身后看了一眼,关心问道:“阿池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 伏䶮言辞一顿,脸上的笑消退几分,道:“他不能来。” “为什么?” “待你有空,我再讲与你听。” “我还有一个时辰,你快些讲。” “你的大喜之日,我讲这些恩恩怨怨,多不好。” 冷月环又掐他的胳膊,道:“别磨磨叽叽,快些讲!” 伏䶮扶扇,问:“说来话长,我从何讲起呢?” 冷月环道:“就从你离开青霄宗讲起。” 她在榻间坐下来,伏䶮斟酌片刻,将他离开青霄宗后发生的事,连同十三万年的那些事,尽数讲与冷月环听。 冷月环认真听完,缓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说……你是说,你不是一只狐狸,而是一条黑龙?” 伏䶮颔首。 “你还说……说,阿池不单单是和尚,而是那罗耶佛的转世?” 伏䶮又颔首。 冷月环无声了良久,吐出二字:“哇喔。” 她回过味来,兴奋道:“好狐狸,飞一下给我看看,下个雨给我看看。” 伏䶮用扇子敲她脑袋,道:“你当是来耍杂技么,我的真身不在这里。” “所以……阿池真的,化作渡桥之后,下了无间地狱?” 伏䶮沉默地颔首。 “那他何时才能回来?” “我也不知。” 冷月环还要说话,门外的侍女敲门了,道:“冷姑娘,快要到时间了。” 她收起话茬,问:“你要不要喝我与小叶子的茶?” 伏䶮连忙摆手,道:“我已经喝过一次,就不凑这个热闹,只是来看看你。” 门外喊道:“冷姑娘!还有一刻就到吉时了!” 冷月环连声答应,捧起匣中的喜帕。她是妖,半点儿人间习俗都可以不守,但凌烨子终归算半个人族,锦悠城对她来说也算半个家,因此选择了在这里成婚。只不过来吃喜宴的,除了青霄宗的一些师弟师妹,压根儿没几个是人,如果金幼城主知道了,非要吓死不可。 伏䶮忽而用扇子拦住她,道:“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讲。” “什么事?你快说。” “我们前世见过。” 冷月环一睁明眸,问:“前世?见过?” “前世你叫惋江,是仙官万物司命,与我还是仇家。” “仙官?仇家?” “你与凌烨子,也不是第一世见了。” “嗯??” 伏䶮把扇子上的四个字指给她看,笑道:“我要告诉你的就这四个字,金玉良缘,你们相互等了好几世,此世有情人终成眷属。” 冷月环的眉眼弯弯,道:“谢你吉言。” 伏䶮将她的锦绣盖头接过来,与她对视片刻,见她笑靥明艳动人,穿戴凤冠霞帔,忽生怅然,这么美好的姑娘,今日竟就要嫁人了。 他拿着盖头,鬼使神差道:“好美人,哪儿有郎君配得上你,要不你就别嫁了。” 冷月环的秀眉挑起,朱唇一张,眼见就要破口骂人了,伏䶮的手一抖,立刻帮她把盖好,挡住她挑起的秀眉和不饶人的朱唇,哄道:“嫁,嫁,金玉良缘,满天下唯独凌烨子配得上你。” 门外的人打开房门,几个侍女欢喜地将冷月环扶了出去。伏䶮站在屋内隔着门口目送她的背影,人群热热闹闹地去了,后头一时显得有些冷清。冷月环往外走出了几步,忽地回头,戴着盖头也看不到,只对他道:“狐狸,喜酒你也记得喝,晚些走,常回尘世看看。” 伏䶮缓道:“好。” 红妆铺得十里长,佳酿溢出十里香,喜乐不绝于耳,迎新娘的俊郎君骑着白马,到门前接亲来,以雁为礼,冷月环微微一欠身,被人扶上花轿。 冷月环不知道,伏䶮一路都跟在这队伍后面,走起来还有点儿一瘸一拐的,旁边小姑娘笑着议论,哪里来的一个丰神俊朗的跛子,跟在这家新娘的轿后恋恋不舍? 到了成婚的地方,便是热闹极了,妖界里来了百来号人,还有许多穿着青霄宗道服的人。 伏䶮约莫扫了一眼,竟然看到了狐王温弓,温弓自是也认出了他。二人寒暄几句,伏䶮得知狐族已经恢复繁荣,但是温弓最终并未对狼族以牙还牙。因为狐族重新繁衍起来,已是数百年过后,上一代的恩怨已经随风而去了,下一辈的人不应背上这笔血债,狐族如今也经不起再来一场战争。 伏䶮明白温弓的决定,也赞赏温弓的决定,若是伏䶮自己来当这个狐王,放他以前的性子,定要不顾一切地以牙还牙,讨回狐族血债,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战争发起了就是死伤无数,仁慈才更是为王的胸怀。 堂前,郎才女貌,一袭红衣,司礼高声道。 “百梳发,粉黛倾城颜,凤冠霞帔。” “花妆红,新娇乘鸾轿,紫箫声起。” “夫妻礼,红绸花双牵,四拜洞房。” “众客欢,吉席醉琼觞,溢喜筵开。” “新词贺,笑将美言祝,珠联璧合。” “合卺酒,一眸情切切,月圆花好。” 伏䶮坐在宴中,出神地看着堂前的一对佳人,忽而听到一语争执。 只听一道凌厉的叱咄:“你这只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兔子精,偷我的刀做什么?!” 伏䶮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抱着别人的刀不撒手,梗着脖子道:“刀上写你名了吗?没写就是我的!” 伏䶮听得直笑,忽然又僵住,仔细看了那只小兔子的模样,说不出话了。 那刀主的横眉一立,站起身来,高大威猛,道:“嘿!谁家带来的兔子?好的不学,学这种地痞无赖的事!” 小兔子精犟嘴道:“略略略,我看这把刀熟悉得很!直觉告诉我,这就是我的刀!” 刀主气急,正要处置她,忽然横空来了一把扇子拦住了那位刀主,只见一位红发男子笑着对他道:“这是我带来的兔子,不懂事,多有冒犯。” 那刀主的神色稍缓,说:“我也不想跟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让她把爪子拿开。” 小兔子精却还抱着刀不肯松,说:“我的就是我的。” 伏䶮低头看她,温柔道:“你认错了,这把不是你的。” 小兔子精抬头看他,圆眼睛眨了眨,问:“为什么?” 伏䶮指了指那把刀,说:“你的刀,刀鞘该是直的,这把却是弯的,它们只是长得像而已。” 小兔子精想了想,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特别有道理,乖乖地松开了刀。刀主冷哼着换了个座位,伏䶮就顺势坐在了她的旁边。 他问:“你今年几岁了?” 兔子精道:“一百多岁,刚修成形。” 他又问:“你有父母吗?” 兔子精道:“当然有啦,只是他们没来,我来蹭点好吃的。” 伏䶮轻轻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小兔子精也托着圆脸下巴打量伏䶮,半天道:“为什么我看你好眼熟呢?为什么我好想崇拜你呢?你是什么大人物吗?” 他笑了,道:“我当然不是大人物。” 小兔子精追问:“那你为什么要帮我解围?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的刀长什么样?” 他答:“我以前有一只兔子,她和你一样,很喜欢一把刀,她的那把刀的鞘就是直的。” 小兔子精似懂非懂地点头,笑嘻嘻地把一碗酒推到他面前,道:“这个酒可甜了,你尝尝。” 伏䶮接过那一碗酒,自己饮尽了,又为自己满了一碗。 在笙歌鼎沸、欢闹热烈之时,他饮空了那整整一坛酒,便持扇起身,无声离去了。 …… 于娑婆尘世的一个来回,对梵天之境而言不过一瞬,不过耆阇崛山当下正是冬天。 世界仿佛忽然停了下来,大雪静静地下着,寒风凛冽,伏䶮坐在那块大石头上,远远地看着雪落。这一处风景他看了百遍千遍,早已熟悉于心,只是今日才注意到山下有个地方,由于地势原因,年年的大雪都飘不过去。 他以前也发现了这里,却不曾多想,今日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那里就是西荒,就是他曾经蛰伏了万年的地方。 原来,在耆阇崛山上就可以看到西荒。 原来,西荒是没有雪的。 可在他的记忆里,西荒曾经下过一场很大很大的雪,下了很多天,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雪。 伏䶮回想着在西荒的那些日子,冰天雪地里,迎面飞来一只黑色的蝴蝶,蝶翼映着日光,他心头一动,抬起手来,那只蝴蝶于是停落在他的手上。 那只黑蝶陪他一起安静地待在寒风中,过了一会儿,大雪纷扬,那只黑蝶又振起两翼,迎着东边日光,向着更远的地方飞去了。 伏䶮在耆阇崛山上,不知看了多少场鹅毛大雪,观了多少回的赤海红霞。 有一日,他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头上,像往常一样出神地看着大雪。 倏尔,他的身后足音跫然。 他蓦然回首,故人立于雪中,容颜依旧。 十三万年前的箫声淌过岁月长流,仿佛又回到了耳畔。 (全文完) (祝大家新春快乐) 作者有话说: 本章的喜宴贺词有借鉴。 顺便解释一下,本文设定里,神、佛、魔都是更高维度的,对其他的存在是降维打击,不能轻易到三界里扰乱秩序。上古时候伏䶮和其他魔会随便入侵三界,是因为魔本就无视法则,不受任何规则束缚,但是伏䶮皈依后,自然就开始守规则了。还有就是,我也很希望和尚能参加婚礼,团团圆圆,但是和尚在无间起码几千年,不可能让冷姑娘一场婚事拖这么久的,所以也是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