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 第一章 世子无双(一) 齐王世子生性多疑。 若不是眼前这位冷冰冰的小哥替他挡了一箭,就算他伤在下腹,一直靠在这阴冷潮湿的山缝里能 生生把血流干,李苑也不会多看他一眼的。 真是冷冰冰的一个小哥,就那么捂着腹上巴掌长的血口子,一句话不说,靠坐在崎岖嶙峋的山缝石壁下,黑缎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淡漠警惕的眼睛,低垂着眼睑,忍着腹上剧痛轻轻喘息。 李苑毫发无损,除了身上溅了不少血,妆花罗的雪青缎袍被鲜血浸了个透,现在已经干硬了,粘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隔应。 “给,小兄弟。”李苑侧身倚靠在那少年身边,嘴角微微翘着,拍了拍他肩头,摸出瓶随身带的止血药,扔到他腿间。 他冷冷接过来,依旧垂着眼睑,伤痕累累的细长的手捡起小瓷瓶,咬开了蜡封,把药液倒在自己伤口上,药水儿杀伤口,疼得他嘴里轻轻吸凉气。 “你知道我是谁吗。”李苑仍旧靠着他身边的石壁斜站着,神色轻松,丝毫看不出刚经历一场生死搏斗。 黑衣小哥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不知道你替我挡什么箭。”李苑眼中兴味渐浓,狭长微挑的眼睑垂着,打量着问他,“想要什么报酬?” “在下只是……”他似乎因为疼痛说话有些不连贯,停顿了一会儿,勉强道,“路见不平而已。” 李苑挑挑眉,不置可否。他刚从世外绝境天绝山归来,堂堂齐王世子,还真没这么狼狈过。还没进越州地界儿,护送的人手不够,本想着不会出什么岔子,竟还是大意了。 一下马就被刺客围了。来者皆高手,身边护卫死得那叫一个利索。 当时李苑正独自与对方数十刺客僵持着,他的马快,却也只能撑一会儿,不多时,面前这位黑衣小哥就从天而降,李苑根本没看清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位鬼魅一般突然出现的少年吸引了李苑全部的注意力—— 即便蒙着脸只露一双眼睛,也看得出他很年轻,半长的发丝束了上边一半,柔顺地束在肩后,随着秋夜寒风微扬,后腰的剑带上挂着两把浮雕青蛇的长剑鞘。 清冷月下,他的皮肤显得病态般苍白,仿佛数年埋藏地下没见过光,表情忧郁淡漠,李苑看见他盯着自己的眼神,惶恐而担忧。 还未仔细看他长相,他身子一弓便消失了,霎时,离李苑最近的一个刺客突然惨叫不止,双手疯狂扒着自己脖颈,脖颈上缠绕着一圈毒蛇般的剑刃,剑刃一勒,身首异处。 这位小哥的剑是软的,柔如飘带,刹那间取人性命。 身后数十刺客一拥而上,黑衣小哥右手猛地一压面前早已身首异处的尸体,身子借力飞荡而起,修长有力的双腿迅疾回扫,在空中带起一串残影,毫不留情踢碎了身后两人的颌骨,软剑掠过之处,血花迸飞,腥风血雨。 松手的一刹那,他飞快将双剑收进后腰剑鞘中,双手指间夹了十几枚铁蒺藜,朝着李苑那边奔去,双手后扬,只靠耳力竟能箭无虚发,身后血花飞溅,月光里倒下一片暗红人海。 李苑静静望着,不由得心中暗叹一声好身手。 他蒙着脸,浑身上下被紧身的夜行衣包得严严实实,身材颀长,唯一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冷淡疏离,眼神里映着杀戮,沉静地抹杀面前的威胁。 李苑仔细在脑海里搜寻这年轻的面貌,可惜他藏头露尾,与府上影卫如出一辙。 因为他突然出现,竟须臾间扭转战局,刺客节节败退,他一人单挑数十高手,居然不落下风。 他倏地出现在李苑身旁,牵起李苑的马,朝刚刚突破的缺口突围而出。 李苑闲散惯了,也被护卫惯了,这等性命攸关之时仍旧不慌不忙,伏在马背上悠哉看着他,托腮哼笑问他:“府上影卫都有编制,你是影几?” 他愣了愣,下意识咬着嘴唇悄声答道:“我我” 李苑挑了挑眉。他答不上来。 他根本不是影卫。 正当突围之时,身后追来的刺客以弩箭强攻,弩箭像雨点儿一般密集,急速破空而下,他突然一跃而起,猛地扑倒李苑,一支本应贯穿李苑后心的弩箭便擦着他的小腹飞了出去,割出一道深深的伤口,血肉外翻,看着相当惨烈。 他身上已经落了几处不浅的伤痕,这一箭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让他挣扎许久爬不起来。 李苑把重伤的黑衣人提起来抱进怀里,策马朝着密林山谷深处奔逃,一路搂着他进了山谷,钻进了一处出口众多却也宽敞隐蔽的山缝,让这位小哥歇口气儿,缓缓。 他自从坐下就没再说过话,冷冷的像座木雕,统共只吐出一个字,就是给自己勒伤口吃痛时隔着面罩低哑沉静的一声: “操。” 而恰好这种充满野性气息的凶猛小兽对于养尊处优惯了的李苑而言,成了一种静默的挑逗—— 王族贵胄的驯服欲一向强得可怕。 李苑蹲下身,从自己衣摆上撕了一条缎子,帮他勒上伤口止血,一边扬起嘴角看他:“小哥好功夫,可有家人友人同行?” 他摇摇头:“只有我一个人。” 声音疲惫微哑,听来慵懒好听,李苑还想再听几句。 于是又问:“小哥,贵姓?” 其实他看起来比李苑小好几岁,甚至还是个眉眼青涩的少年,但越州人都这样,叫姑娘就叫妹妹,老太太叫小姑娘能叫妹妹,小姑娘叫小姑娘也叫妹妹,年轻的小伙子都称一声小哥,显得亲近。 他愣了愣,又沉默了半晌,没说话,静静捂着自己腹上伤口。李苑没伺候过人,绑伤口也是随便勒两下,歪打正着没给小兄弟勒崩了伤口,万幸。 李苑不死心,也无聊,先把马打发回去给接应人报信,一时哪儿也去不了。 “这缎子捂着多闷,摘了吧。”李苑翻身坐在他旁边儿,一手去掀他的面罩,其实早已心痒难耐,想看一眼这漆黑面纱下的本尊了。 黑衣小哥捂住了遮面的缎子,眉头微皱,扬起眼睑看了一眼李苑,仍旧用微微发哑的沉静嗓音道:“少时容颜尽毁,阁下别看为好。” 他眼皮上有颗细小的痣,夹在好几层水灵的双眼皮里边儿,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注意过。 李苑无奈失笑:“那我如何谢你?” 他一直淡漠疏离地婉拒,渐渐有些累了,疲惫地靠在石壁上休憩,休息了一会儿,低声开了口:“是哪儿来的刺客。” “不知道啊,我结的仇家海了去了。”李苑奔波多日,又受了这一通折腾,筋疲力尽,侧身靠在石缝里的巨石上闭目休息。 其实他不敢睡熟,可那少年在一边坐着,又莫名地让人放心。李苑稍微放松了警惕,按着靴口匕首浅眠。 知道李苑有意隐瞒,他便没再问。过了一会儿,黑衣小哥缓缓睁开眼睛,幽深冷淡的眼神变得温和。 他悄悄看了一眼靠在碎石边小睡的李苑。 世子殿下很特别,他偏爱雪青色,衣衫外袍常是一身雪青,他的头发极长,有兴致时随意束顶小玉冠,显得闲静、一尘不染。 此时,李苑正靠坐着,长发静静垂到地上。 他悄悄拂起李苑的一缕长发,垂着眼睑静静沉思。 待到他回神,李苑已靠到他身边了。微微翘着嘴角,问他:“喜欢?” 黑衣小哥托着手心的一缕长发茫然愣住,一时无措地看着李苑。 刚刚还横扫数十刺客的凶猛小兽,现在就像只被撞见偷吃的无辜的小狗儿。 李苑心情大好,哼笑了一声。 山缝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在二人藏身的山缝入口停下。 那小哥的眼神骤然冷厉,双手搭在后腰的双剑上,一个打挺翻身跃起,死死盯着入口。 入口外忽而传来整齐短促的请罪声:“世子恕罪,属下来迟了。” 原是放走的坐骑领了接应的影卫带着一队护卫过来。 李苑松了口气,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不禁浑身汗毛倒竖。 人竟已不见了。 外边儿接应的两名影卫按捺不住冲进来,见自己主子浑身浴血,顿时跪在李苑脚下,惶恐道:“殿下可有受伤?” 影五左顾右盼张望了一会,惊诧道:“殿下,影初不是应该随身保护您吗?大哥哪儿去了?” 影四影五本已收到李苑的消息,要他们在越州与洵州边界接应,没想到,刺客那边儿消息灵通,竟赶在他们前边儿把世子殿下给截了。 “放心。就你们这脚力,给我收尸都赶不上热乎的啊。”李苑轻哼了一声,摆了摆手,“影初被我派出去做事,近些日子都不会回来了。” “殿下息怒。”影四一脸淡漠,冷然道:“属下必全力追查刺客下落。” “不用了,我知道他们哪儿来的。”李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从衣袖里夹出一根孔雀羽毛,扔给影四。 影四脸色一白,显然对这孔雀羽毛十分忌惮:“殿下,此行天绝山,竟得罪了孔雀山庄吗?” 影五见世子殿下确实没受伤才松了口气,嘴里絮叨:“孔雀山庄算个屁,奶奶的,连我们殿下都敢惹。殿下,这摆明了是挑衅咱齐王府啊,属下这就回去禀报王爷。” “嗳,别去。”李苑皱皱眉,靠着石壁思忖道,“父王正病着,我去天绝山求医也不知是何结果,你这时候禀报,父王怕是没精力应付。” “是池音先生不肯出山救治?”影五忍不住失落地挠了挠头,自语道,“是了,那等出尘绝世的大师,连当今圣上都保不了能请来。” “不……天绝山遭了孔雀山庄杀手洗劫围攻,先生恐怕自身难保,顾不上咱们齐王府了。”李苑满心烦扰,无奈道,“先回去吧。” “是。” 李苑嗯了一声,忽然间又道:“去给我找个人。” “何人?” “……”李苑才发觉既不知道那位小哥的名字,也不清楚人家长相,只是声音好听,低沉冷静,还带着一丝疲惫慵懒味道。 “一位很俊俏的小哥。”李苑尽力描述,“用一双软剑。” “好了去找吧。”李苑掸了掸袖上的灰,拂袖走出了山缝。 影四影五相互对视一眼。 影五挠挠头:“很俊俏的小哥?那不就我吗?” “别废话。”影四漠然道:“去找。” 作者有话说 首更三更!如果喜欢可以收藏一下作品,顺便也收藏一下作者我这只潜~ 作者微博@麟潜live,有滴滴滴情节的话微博会指路哒 第二章 世子无双(二) 待到影四影五紧随着李苑出了山缝,那黑衣人才从阴暗洞穴里悄悄走出来,扶着腹上伤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温寂找了船家,顺着瀛江往南边漂,进了洵州地界。 洵州地势低,小船顺水而流也不慢,撑船的老叟摘下斗笠,坐在船尾擦了擦汗,看着窝在船头静坐着,一言不发的少年,他有点虚弱,受了不轻的伤,脸上还遮着面罩。 “小哥儿,这是打哪儿来啊?”老叟递了一葫芦烧酒过去,“江上寒着呢,一晚上别盯不住。” 他没拒绝,接过来嗅了嗅,酒水顺着嘴角滑进苍白的脖颈,辛辣热烈,让人清醒。 喝了几口,辣整个人都暖和了,放下面罩,把葫芦递了回去,又开始望着远处桥头渔火静默发呆。 半晌,才道:“去照顾一位公子,他的护卫不够。”声音低缓,慵懒轻松。 “够仗义,小老儿我最佩服江湖少侠。”老叟裂开嘴角露出一口朴实黄牙,黝黑的脸上挤着沧桑皱纹,笑起来,“小哥儿,往哪儿去?” “洵州影宫。”他淡淡答道。 “不得了,您是影宫的爷啊?”老船夫肃然起敬,抬起渍着黑水的手作了一揖,“爷,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冒犯了。” “小老儿也是听村里出去拉活儿的小伙子说的,影宫可是好地方,学艺出来的尽是高手,村里几个小伙子挤破头也想进去瞧瞧,没想到,一进门就给掌事的刷下来了,说活不了。” “我就想着,那准是个好地方,要不怎么能这么严呢,待我的小孙子长大了,可得送进去好好历练历练,将来出来了,给城里富户做个护卫,多体面。” 提起影宫,沉静如温寂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时候的影宫还不是不为人知的地下暗宫,天高皇帝远,过路人当它是武馆,人家做的是正经生意,收徒授武,税银一个子儿也没差朝廷的,洵州知府还乐得这个摇钱树,私下里不知揩了多少油水。 他的目光仍旧望着远方的水天之界,声音低沉喑哑,“近的有江南乘鸾坞,北华潮海荼家,远的有藏龙七岭罗藏山,都是好去处。” “影宫别去。”温寂的眼神忧郁冷淡,似是告诫又像叹息,“活不了。” 他知道这影宫是谁罩着,就是刚刚那位世子殿下的亲爹,当今齐王爷。 齐王李崇景为圣上胞弟,是大承举足轻重的人物,掌着独占军队四中之一兵力的啸狼营。齐王妃乃开国老将的孙女南飞鸾,齐王府的名号有分量,说出来都叫人心头一震。 此等秘闻,也只有那些有能耐进了影宫最深处的寥寥十几位高手才有机会知得,而这些人,是决不可私自出影宫的。 温寂已经犯了影宫大忌。 若不是影宫宫主接到有刺客截杀世子殿下的消息,他那时惊诧极了,若接到消息再派影卫接应世子殿下,凭他们的脚程无论如何赶不上,说句难听的,到时怕是只能为殿下收尸了。 他来时,飞身潜行数十里,踏水凌波过瀛江,一身轻功尽出,才勉强没让世子受伤,可惜身上伤重,现在回去怕是必然被人发觉了。 但他必须回去。 只有如此才有机会正大光明地待在殿下身边。 小船靠了岸,他翻身上岸,扔给船夫一颗从影宫后门的画墙上抠的金豆,嘱咐他化了再卖,这才翻身跳下船,一瞬间便没了影子。 老船夫愣了半晌,四处张望也没再看见那小哥的人影,把金豆放槽牙上咬了咬,呦喝,分量够着。 “果真是位爷。”老船夫啧啧赞叹,靠岸等着揽个顺路回去的活儿。 瀛江支流拐进洵州,便成了老百姓口中的洵水。 影宫坐落在洵水下游尽头,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林里。洵水尽头有一处小泉眼,里面涌着鲜红的水。 路过的樵夫说这是石水,山石里有种红土,顺着被冲化的水道涌出来。 其实不然,这是真的人血。 温寂静静望着那眼血泉,眼神颤抖,迟疑着脚步,久久不肯迈步。 只要现在离开,天涯海角随意何处,只要跨过这血泉外边儿就是自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黯淡下来,笼中雀收了越出牢笼的羽翼。 影宫地下有一处秘密炼狱,非高手不得入,在那里面杀得昏天黑地,像养蛊一般,今朝的同伴成了明日的对手,为了逃出这座炼狱,每个人都争得头破血流,流得血像小溪,顺着这处泉眼放出来,免得在里面闷的发臭。 他匆忙钻进影宫后门,把一身夜行衣攒起来塞进墙角的小裂口里,解下后腰的剑带,连着一双青蛇剑摘下来,这剑连着鞘都是软的,他轻轻把双剑盘成一卷,用剑带勒住,一起塞进另外一处裂口里,用碎石头堵住,两件东西没藏在一处。 面罩也一起摘了,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 鼻梁挺直,薄唇微抿,剑眉下一双冷淡清浅的眼睛。 他倏地消失,下一瞬整个人已挂在影宫的房梁上,只要顺着房梁爬进去,再下到地下,就能趁着宫主和众掌事休息时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的训场。 影宫有一位宫主,三位掌事,宫主神秘高深,闭关不出,难见其真面目,三位掌事各司其职,老练狠辣,毫不通融。 阴暗的地下湿热气闷,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人人手臂腿骨上都或多或少地缠着药布,浑身沾着泥土和血迹,且难以辨认他到底是睡着休息,还是已经死在这儿。 影宫有专门的人早上派来清理训场,熬不过酷刑的总会在寂寥长夜里安静死去,他们会把尸体拖走,不知道运到何处,随便掩埋了。 不想当孤魂野鬼,就得成为人上人。 温寂悄声回了训场,训场如迷宫,划分四个区域,分别供饕餮,九婴,白泽,飞廉四组不同的影卫训练兵训练。 飞廉组十几个兄弟们在沙地里相互靠着阖眼休息,似乎没人发现他们之间有个人离开了这么久。他悄悄挪过去,装作无事发生过。 衣袖被轻轻拽了拽,身边一个遍体鳞伤却能看出眉清目秀的少年悄声在他耳边提醒:“寂哥……小心……” 这少年姓颜,名伶商,刚进影宫不久,年纪小,性子又老实,一直是他罩着。颜伶商也乖巧,跟在他屁股后边“寂哥寂哥”地叫,当他是老大。 他也确实是老大。 飞廉组旗下有三百六十位影卫训练兵,算上承受不住酷刑苦练而死的共五百位,温寂是头名,考核成绩极优。 飞廉组皆是擅轻功弱格斗的传密信窃情报的影卫,与其余那三组冲突起来,影宫再宽阔也施展不开轻功,飞廉组常被擅格斗强攻的饕餮组影卫欺侮。 影宫虽与世隔绝,江湖气却一点儿也不比外边儿弱,进影宫无间炼狱的大多是些流浪儿,少年恶霸,又都会些功夫,在影宫里时常打得头破血流伤筋断骨,出人命也是常事,但掌事不管,影宫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进了影宫,死了活该。 温寂来了影宫三年,罩了飞廉组的少年们三年,凭一身滑溜的轻身纵术,把饕餮组那些个专习格斗的影卫先累个半死,再打得满地找牙。 温寂杀的人也不少,但也有原则,上门挑衅的杀无赦,其他都好商量,这个月的肉食都让给飞廉组的爷们,这事儿就算完了。还有一点,不跟娘们儿动手,投怀送抱的小姑娘,勾勾手指叫手边儿小弟给请出去。 温寂性子冷,不大爱说话,其实也不怎么认同这个老大的名号,但疲于解释,索性不解释。 这一届影卫训练兵里,不论是横着走的饕餮组的恶霸,还是白泽组的一群只会辅助医疗的小娘们,见了温寂都客气一声,寂哥。 熬到今年影宫开狱,他就能重见天日了。 温寂心里咯噔一下。 突然,温寂被瞬间按住了双手手腕,只听一声腕骨脆响,两只手腕一下就被卸脱了关节。 剧痛顺着手腕席卷全身,他浑身痉挛,被周围人死死按住,顿时毫无反抗之力。 “呃……”他痛苦地被按在地上跪着。 训场的烛火一下子全被点燃,整个巨大的地下迷宫被照亮了一角,他被紧紧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眼角的余光看见一只镶兽骨金盘扣的靴子踏到自己面前。 他心里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薛掌事驾到,想必不会让他好受。 面前稀里哗啦扔了一堆东西,是他藏起来的夜行衣和遮面巾。 薛掌事冷笑道:“去哪儿了?” 温寂静默着不说话,也不反抗,安静地跪在地上,为违逆影宫训条而自食其果。 “别以为成绩比别人好些就能胡作非为。”薛掌事更怒:“拖出来。” 颜伶商战战兢兢跟着爬了几步,偷偷摸摸把一匕首扔给温寂,怯声道:“寂哥,自尽吧……没人能熬得过盐刑……” 温寂冷冷回眸,眼神冷淡悲凉,声音微哑:“伶商,熬过这三年,外边儿就是自由。” 颜伶商愣在原地,怔然看着罩了自己大半年的老大被拖走。 第三章 世子无双(三) 他被拖进了刑房,其实他早已习惯了熬过各种各样的刑具惩罚,只是这次的折磨更残酷,直到第二日傍晚还没结束。 薛掌事折磨人最有一套,这人性子阴险残忍,常常以公谋私,折磨人取乐。在影宫里犯了大错的影卫,才会被他施以如此刑罚——用利刃在后背皮肉上割几十刀,把混着毒的盐粒填进伤口里,折磨三天不死,才能放出来医治,称为盐刑。 影宫多年来有十几人犯了大错被施以盐刑,却至今没人能活着挺过三日,皆惨死于刑房中,三日后释放时,尸体都被毒盐沤出了黄水,烂在了刑架上。 他浑浑噩噩地忍着,浑身冷汗裹着污血,意识模糊。 背后的毒盐持续不断地腐蚀着皮肉和筋骨,在刑架上度日如年,煎熬痛苦,他已呕吐多次,神志不清,眼前缓缓暗了,看不清东西。 神志恍惚间,温寂颤抖干裂的嘴唇微弱地唤着: “殿下……” 他极其想去摸自己右肩胛下的那朵天香牡丹烙印,双手都被束缚在刑架上,挣扎许久,无可奈何。 天香牡丹是李苑的私印。他靠着这枚烙印才挺过了影宫酷刑,走过了常人无法忍受的三年炼狱。 快到极限了,已经挺不过去了。 当晚却恰巧有贵人到访。 是齐王府的两位鬼卫大人。鬼卫比影卫地位要高得多。 影四拿着名册与影宫交接,公事公办的口气漠然无波:“今年影宫开狱,我来领人。” 薛掌事随手一指,身后僵硬地站着五个如深渊地狱里刚刚爬出来的恶鬼一般的男人。 “都是宫主挑的人。” 五个人站成整齐一排,赤着上身精实紧绷的肌肉,眼瞳漆黑深不见底,杀气外放,隔着一丈远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杀戮气息,每个人背后右肩胛下都烙着一枚“影”字,“影”字笔画中的凶兽纹各不相同。 影四扫了一眼,眉头微皱:“今年只有五个?” “哼,你以为影卫是那么好培养出来的?”薛掌事把名册扔给影四:“一共六个能用的,有一个在刑房里,估计没命出来了,你带着这五个走吧。” “啥?”影五听了不乐意,嚷嚷起来:“怎么就没命出来了,王府本来就缺人,您老是故意的吧?谁啊?” 影宫里宽阔,影五的声音在里面荡来荡去,这人特吵闹,逮个话头能像苍蝇似的嗡嗡个没完没了。 影五也是影宫出身,面前这老东西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如今终于扬眉吐气成了齐王府的顶梁柱,心里憋着气就想寒碜寒碜这老不死的,颇有点小人得志逞威风的得意。 谁叫人家有本事争气呢,拿宫主无可奈何,折腾区区一个掌事绰绰有余。 影五故意找茬,按着影四手里的名册,不依不饶扯着薛掌事问:“他犯什么事了?” 薛掌事看着这两个难缠的影卫,心里叹息,无奈道:“他自己偷跑出去,犯了训条,咬死不招,挑战本座和影宫的威严。” “自己偷跑出去?” 果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影五看了眼影四,悄声笑道,“哥,怕是个鬼卫。稀罕着呢。” 影四闻言神色渐冷,敲了敲名册:“我要带走。” 薛掌事拗不过,这兄弟俩在影宫里也被自己折磨掉了半条命,谁能想到,出了影宫被送进王府,竟被齐王赏识重用,一朝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到了地位还压自己这位掌事一头。 “就在刑房里。”薛掌事冷哼一声,拂袖走了,伺候不了这二位大人。 薛掌事身边儿几个伺候的有眼力,殷勤地引着影四影五进了刑房,里面的刑架上绑着一个少年,身上衣衫破碎,满身都是血淋淋的刀口,脸上尽是溅落的干涸血痕,浑身鲜血淋漓,新伤摞着旧伤,痛苦地皱着眉,微弱喘息,若不是被铁链捆着,他早就站不住倒下了。 “啊,是他啊!娘耶,可怜见儿的……”影五赶紧走上前按了按温寂的颈脉,还热着跳着,这才伸手去解他身上的铁链。 影四见着这张熟悉的脸并没惊讶,他早有预料,这位少年在影宫里成绩极优,不论哪一项考核尽是甲等,影宫内外的知情人都对他有所耳闻。 影五食指中指上戴着一对雕着枫叶的暗红钩指,钩指锋利,削铁如泥。 “小子,站稳点儿,走你——” 他用力一掰,直接把铁链给拧断了,铁链松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刑架上绑着的少年没了支撑,一头栽下来,影五顺势扶了一把,也不嫌弃他身上污秽,蹲身背起他,掂了掂。 温寂疲惫痛苦地半睁开眼睛,困惑地看着影五。 影五回头看着他笑笑:“哥们儿走运,回去可就成了爷了。” “带他走。”影四道,“我去带其余五位。” “好嘞。” 出影宫时,影五背着浑身血淋淋看不出原貌的少年,接受承认影卫身份的影字烙印。 他昏迷中仍在挣扎,动了动右肩胛,虚弱道:“不要烙在那儿……” 影五却以为他是疼了,按住了他乱动挣扎的身子:“兄弟,没事儿了,就烙个印,出去哥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温寂背上全是酷刑落下的伤痕血污,没人注意到他右肩胛下有一枚天香牡丹烙印,执掌影印的那位掌事亦没留意,那枚影字烙印便压在了那朵撑着他熬过多年的天香牡丹印上。 他早已精疲力竭,趴在影五背上没了意识。 影字烙印按影卫分组不同而有细微区别,“影”字笔画之中精巧镌刻鸟身鹿首纹,盖风神“飞廉”也。 影四影五皆是神色凛然。 影四脸色铁青,一把攥住执掌影印的那位掌事的手腕,冷声质问:“掌事,确信烙印无错?” 李掌事冷笑:“本座执掌影印数十年,还从没出过错。这少年正是飞廉组出来的,居然会是鬼卫,本座也吃惊得很呢。” “好不容易出现一个鬼卫……”影五垂眉失望道:“飞廉组……飞廉组的鬼卫……也太无用了吧……” 影宫按其中影卫战斗方式分了四组: 负责正面强攻的饕餮组影卫,取饕餮强横暴躁,百战凶神之意; 负责控场洞悉全局的九婴组影卫,取九头巨蛇目观六路,掌控八方之意; 负责辅助整个队伍,或用毒或医术等等的白泽组影卫,取白泽瑞兽通万物情,晓天下状貌,辟邪祥瑞之意; 以及以轻功为专长,负责侦查传信的飞廉组影卫,取妖物飞廉御风而行之意。 侦查传信的工作虽然不可或缺,可这种简单任务让普通影卫来做已经足够,身为万里挑一百年难遇的鬼卫,专长却是轻功传信…… 一言难尽。 “罢了。”影四神色缓和,恢复了冷漠,“带走,毕竟是鬼卫。” “嗯。” 中间跑了一趟耽误了几天,两人先给他找了好药疗伤,洗干净了,这才给带回去,他身体稍微恢复了些,勉强能走路。 他的伤太重,治伤时几个人都折腾得精疲力尽。影五坐在床头扶着他,双手按着他的手臂免得乱动撕裂伤口,嘴也用布条勒住,免得他咬断了舌头。 影四坐在他身后,拿着刀片把他脊背里填满的盐粒一点一点挖出来,再把腐肉割下来,影四手快,却也让他痛得死去活来,浑身肌肉绷紧发红,手臂额头青筋暴起,喉咙里低沉喑哑,发出如同受伤凶狼的低吼。 “哥,好了没啊,这小子劲儿太大了,老子快压不住了!”影五满头大汗,使劲催影四,“薛老头就是有病,拿人不当人,虐着玩……” “别啰嗦,我在弄。”影四专注地给他挑出伤口里的盐粒,额角也渗出几滴细汗,满手是血。 “这家伙,伤这么凶,肯定伤根本了,这他娘的还能当影卫吗?能站起来就不错了……”影五咬牙压着他,就怕他突然疼得厉害了,一脚把自己给踢飞。 一直神志不清痛苦忍耐的温寂呜咽挣扎着说了几个字,模糊不清,影五贴近他嘴边仔细听,他说: “我……还能当影卫……” “好好好,能当能当,别乱动啊你。”影五焦急道。 影四一边贴着他伤口划下一刀,冷声告诉他:“影卫没这么脆弱,忍着。” 这般伤重等不到送至王府医殿,因为影卫身上均有昭示身份的烙印,因此寻常郎中也绝不允许看见影卫的身体,两人只得亲自动手,足足忙活了两个多时辰,才把命救了回来。 歇了好几天才带他回了王府,王府会给在职影卫分配每月的滋补药材,但他还没有正式入编,影四用自己那份给他垫上了,没说什么。 越州齐王府,雕梁画栋。 紧邻的洵州那边有座影宫,影宫开狱,照例送到齐王府几个千挑万选出来的影卫。 王府大堂,李苑坐于上座,靠在椅背上微扬着下颏,目光扫视底下低着头整齐跪着的六个蒙面的黑衣人,个个杀气逼人,冷若冰霜。 影四是李苑身边的精干影卫,亦是王府影卫统领,站在他身侧冷漠低声道:“世子殿下,这几个都是影宫宫主挑选的出类拔萃的死士,王爷吩咐,您自挑几个称心的。” 老齐王听闻自己独子在外险些被杀手暗算,本就身有旧疾,此番更是火上浇油,不给世子添些护卫总是不得安生。 李苑扬起嘴角温和笑笑:“你就够称心的了。” 影四冷漠站着,对世子的调笑无动于衷。 温寂正在这六人之中,颔首听命。乍一听熟悉又陌生的温和嗓音落在耳边,温寂心跳骤急,拼命忍住想抬头看一眼世子殿下的念头。 他在。 终于……终于见到他了。 作者有话说 难产半年终于开了坑,《遵命》可以说是耗尽心血了,潜潜秃头.jpg 每天晚上19:00更新,日更3000 ,养肥不要告诉我,心会痛2333333 第四章 世子无双(四) 李苑扫了一眼底下的人,慵懒开口:“抬头,我瞧瞧哪个合眼缘。” 底下跪着那六人一同抬头。 其余五人都面容冷厉,纹丝不动,眼睛里一片死寂黑暗,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影子,与周围富丽辉煌格格不入。 不愧为影宫死士,他们看着不像活着的人,像死气灌满的一把刀。 中间那位,李苑看了他一眼便没再移开视线,托腮静静看着他,眉头轻挑,欲言又止。 虽然仍旧蒙着面,这位小哥,看着眼熟呢。 影四见世子对这少年似乎有些兴趣,便冷眼望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眼神都逃不过训练有素的眼睛,过后,俯身在李苑耳边道:“殿下,这是个鬼卫。” “鬼卫?”李苑顿时有了兴致,挑眉问,“与你们一样的鬼卫?” 影四点头。 王府里侍卫分三等,最普遍的是普通侍卫,负责王府守卫; 进了影宫并活着出来的是影卫,直接听命于王爷,如影随形神出鬼没,如同王爷的影子; 影宫训练三年中有无数考核,通过层层考验得到影宫考核头名的。便有当上鬼卫的资格,若他活着出来却还能留有活人感情,便能直接入选鬼卫,他们比普通的影卫更忠诚更强大,与王府共存亡,享受着王府最优渥的待遇,衣食奢侈精致,地位非同一般,稀少难觅,可遇不可求,千金不换。 能活着熬出影宫炼狱的已经算得上高手,可惜影宫历练太过残酷,训练出的影卫大多是冷血无情,只知服从命令的一把刀。 那么出了影宫,却还能保留感情和思维的影卫就显得弥足珍贵,因为实在太稀少,老王爷年轻时身边曾有十三贴身鬼卫,待到数十年后,十三鬼卫年迈隐退,老王爷殚精竭虑为世子铺路,无奈此等人才可遇不可求,王府也不过得到寥寥六个新鬼卫而已。 堂下跪的那少年,敢偷跑出影宫,说明他的感情和思维还没被磨灭,这就是鬼卫的象征。 若问起为何逃出去,影四也在查,但这些小事比起得到一个新鬼卫而言微不足道。 李苑敲了敲桌面,嘴角微翘:“那就要他。” 少年见世子指的正是自己,眼神仍旧淡然无波,低下头,低声应道:“遵命。” 李苑无聊地支着头打量他,他低着头,耳朵尖红得像昨儿个小厨房送来的山楂糕。 李苑笑了,这是在害羞? 当初从天而降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来着? 李苑轻敲了两下桌面,叫他抬头:“过来。” 温寂原本低着头,抬头看了一眼,发觉正是叫自己,膝行几步跪到李苑脚下,微仰着脸,让世子能看清自己,眼睑低低垂着,不敢与世子对视。 李苑一手托着腮,伸手捏了捏脚下跪着的少年的耳朵,他的耳垂在指尖捏弄下红热发烫,李苑轻声哼笑:“听说你们已拜见过父王了,你见父王的时候,也这样吗。” 声音温和,如温润君子拂面春风,世子一向如此,他的温柔总是充满侵略性,让人不知不觉放下警惕,又不知何时就会翻脸。 “属下不敢。”他淡淡回应。 李苑注视着他的低垂着的眼睛,才看出他的局促。他很有意思,喜怒不形诸于色,心中万般情绪却全藏在一双眼睛里。 眼皮上那颗细小的小痣仍旧乖乖印在那儿。 李苑不再为难他,随**代众人:“月例银子按府上影卫的来,王府对你们这些影卫可是半丝不曾亏待,记着,别犯我的忌讳。” “遵命。”那几人一同应声。 李苑扫了脚下的少年一眼:“去吧。” 几人谢恩离开,温寂不知在想什么,竟有些走神,离开的时候慢了一步,李苑挑眉叫他:“你留下。” 随后道:“影四,你也出去。” “新鬼卫初来乍到,怕有二心,殿下还是别与他独处的好。”影四毫不避讳跪在李苑脚下的少年,低声提醒世子,也是在警醒这位新鬼卫,想得到信任就老老实实的。 “不妨事,在门外等着。”李苑挥了挥手,把身边人都打发出去,大堂里就剩了两人。 终于能认真瞧瞧他了。 温寂也深深吸了口气,眼睛不看李苑,余光瞥见李苑的长发柔顺地垂着,隔着蒙面的黑缎扫到他脸颊上,他开始出神,周围安静,心里跳得更快。 李苑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笑意,轻轻解下了他蒙面的黑缎,露出一张苍白冷淡的脸。 少时容貌尽毁……毁得好生清俊。李苑心中暗笑。 他面上仍旧冷着,沉默不语。 温寂觉得当时蒙面蒙得严实,世子应该认不出自己,若让众人知晓他就是那天夜里救了世子一命的人,绝对不会感激他,反而会防备怀疑自己另有所图。 齐王府里高手如云,让一个影卫无声无息的消失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忽然,李苑眉头紧皱,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 他有些紧张,不知殿下是不是对自己有何不满,战战兢兢只得顺从地等着。 却听世子殿下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来,哑声讶异道:“你是那个温裳?” 温寂脚下一滑。 万万没想到殿下能说出这么石破天惊的一个名字,耳朵尖顿时红透了。 “殿下……记性真好……两年前的事仍旧记得这么清晰。”他万般难堪地赞美李苑,“温裳”是他最难以启齿的一段经历,骤然被提起,他无所适从,只觉脸颊发烫。 李苑的记性的确极佳,他能凭借遮面人的一双眼睛认出这位小哥,更能记得两年前与几位友人游秦淮时遇见的那位浊世出尘的公子——温裳。 顶着名倌儿艳名,冷若出水青莲,雅如幽谷剑兰,却在自己身上盗走了一张密信手书的美人。 他盗走的当然不是什么密信,只是李苑随意写的一幅扇面而已,后来李苑才听到了解释,这是影宫的影卫在训练,有一关卡名为“惟妙”,受训的影卫抽签,抽到什么便扮作什么,这位温裳公子,其实是一位影宫影卫假扮而成,从李苑身上拿走了扇面,已经通过考核,回影宫去了。 当时把李苑气得不轻,本想找机会再寻他说话,他却没再从影宫出来,影宫是禁地,李苑也不得随意出入,时间长了,渐渐也淡忘了。 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好气的,只是觉得有意思罢了。 大多还是记挂着他长得实在好看,叫人发不出脾气。 李苑问:“你真叫温裳吗?” 当时他长得棱角柔和,眼神比现在温柔,现在出落得清俊硬气,温裳这名字反倒有些不衬他了。 温寂摇了摇头,又犹豫着点头:“殿下喜欢怎样称呼属下都好。” 李苑笑了:“我从不赐名。” 他们本就是影子,若再让他们忘却自己的名字岂不太残忍。 看得出他在害羞,可能是不愿提起往事,李苑也不想让他难堪,不再追问。 仔细打量着这张夜里想象过不少次的脸,跟想象的不大一样,两年光景,他眉眼间仍旧带着一股沉静疏离,多了一半男人味。 然而令李苑不快的是,他左边脸颊和脖颈相连那处落了一道伤,一直延伸到衣领里,边缘结了痂,中间还红着,看着像鞭子抽的。 “在影宫过得如何?”李苑收敛了笑意,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着那道伤痕,轻声问。 “属下都听从薛掌事训导。”他低声回答,声音因为紧张而发抖,似乎在尽力隐忍着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 盐刑留在背后的伤口一动便疼得刺骨。 他声音还是低低的,嗓音带着一丝疲倦沙哑,之前李苑以为他是伤得太重,累了,现在才听出,这小哥的声音就是这样,有点儿懒,低沉悦耳,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哦……”李苑的指尖顺着那道伤痕虚虚描摹,心里不悦。 就像把玩得正顺手的一件瓷器,偏被哪个不长眼的磕掉了一块青花。 “去上点药,换上衣裳,上任。府上鬼卫才至第六,那我便称你影七了。” “是,谢殿下。”他应了一声,匆忙退出了大堂。 李苑一手托着腮,眯起眼睛,微扬着嘴角看那影卫落荒而逃,心里好笑:他是不是觉得自己主子没认出他便是那位从天而降的小哥来? 影四见他出来,才回到李苑身边。 李苑扶着额头抬眼看影四,勾起嘴角轻声笑问:“我看上去有些严厉?怎么他吓得浑身发抖。” 影四一脸冷淡:“殿下若不喜,遣送回去也可。” “哪能。”李苑饶有兴致地摩挲着手边茶杯的珊瑚雕纹。 怎么会不喜,喜欢得很呢。 口中却道:“府上好不容易才出你们几个鬼卫,就算拿封地跟父王换你们几个,他也是不愿意的。” “影宫的掌事查过,他出身简单,没什么背景。”影四道,“王爷也中意他。” “是了,告知父王一声,我很喜欢。”李苑扔下那精雕细琢的小茶杯,起身走了,“你去安排吧。” “对了,记着给影宫的赏赐带去。” “顺便给薛掌事一份独赏。”李苑冷笑道。 影四漠然答应:“是。” 齐王膝下仅有一独子,尤为得宠,落地便封了世子,又得先皇赐名——李苑。 这位世子殿下名声大着,京城越州提起齐王世子,毁誉参半,有人骂他风流纨绔,三教九流之所无处不去,有人赞他霁月光风,独上高楼饮尽风花雪月。 话说回来,提起相貌倒是众口一词: 越州冬尽花姿色,不及世子一人春。 一晃数年,世子李苑二十有二,王妃仙逝,老齐王的身子也不大利索了,常常闭门养病,偌大王府显得有些冷寂。 影四目送世子进了书房,自己便悄然退出大堂,身形微弓,猛然跃上三丈来高的飞檐,踏着琉璃青瓦飞快离开,往王府后院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打赏!感动要哭了!我整理一下记在小本本上qaq 第五章 世子无双(五) 王府里有座单独的庭院,水景开阔,歇山栈桥上镶嵌的石英交相辉映。 齐王爷安排给影卫的住处已属上等,给鬼卫的更为奢侈,独享一座园林,鬼卫单人住一间宽敞卧房,居室外有一抄手游廊,外有庭院小山,清泉细流穿堂而过。 温寂便成了王府的第七个鬼卫,代名影七。 影七静静靠在庭院的月门旁,仍旧淡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有些急促地喘气,抬手摸了摸自己耳垂。 世子刚刚摸过的耳垂红热得厉害,殿下的指尖光滑温凉,影七轻吐了口气,静静靠在青砖雕福的石壁上,垂下眼睑,抠了抠自己指尖上的硬茧。 不远处传来脚尖踮在瓦上的窸窣轻响,步法是出自影宫的潜行步,且靴底钉着一层薄毡,若非训练有素,那人落在面前也觉不出脚步声。 影七直起身子,垂眼淡淡应声:“大人。” 影四从飞檐上落下,面上冷硬,把手里端的一套衣裳和一条武装齐全的精致腰带递到影七手里,命令道:“穿整齐。” “是。”影七接过衣裳利落道。 百刃带是齐王府影卫的标配之一,腰带上有一把短匕十把暗刀,七十二枚飞针暗箭,一套指虎和皮带夹缝里暗藏的七颗毒药,三枚鹤顶红,四枚砒霜,一共一百件凶器,因而得名“百刃”。 影四交代道:“忠心做事,服从命令。” 影七顿了一下,答应:“是。” 他早已见过面前这位前辈了,王府影卫统领,代名为四,封号寡心,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可身上压迫感极强,压得人抬不起头。 寡心鬼影四,他的名字就刻在影宫的大门上,影七常常望着门上那寥寥几个名字沉默,不知是多么优秀的影卫,才配在那个人身边护卫。 影四一直盯着影七的眼睛问话,影七的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蹊跷。 他一直安静应答长官问话,并无差错,突然脖颈一紧,像被铁钳狠狠夹住,影四竟一把攥住影七的咽喉,狠狠往身后的墙壁上一掼,几乎听得见脊骨撞在墙上的吭吭响声。 他后背上的旧伤还没愈合,被猛的一撞,剧痛不已,影七喘不过气来,脸颊憋得发红,双手下意识抓在影四戴着漆墨手套的右手,企图扳开禁锢。 “统领” “不要反抗我。”影四把他按在墙上,盯着他的眼睛,冷声问他:“是谁派你进王府搜查情报。” 影七缓缓松了手,不再挣扎反抗,抬眼望着影四,低声回答:“没有人,我不是细作。” “那你看见世子,紧张什么?”影四手上又添了几分力,低声逼问。 “景仰多时而已”影七被勒得几乎说不出话,断断续续答道,“未曾想冒犯殿下,属下有罪” 影四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并未躲闪飘忽,仍旧看不出蹊跷。 “好。”影四扔下影七,抽出怀中名册记了两笔,漠然道,“轮值安排都记在名册上,回头自己去看。” 影七跪在地上扶着脖颈剧烈咳嗽,深吸了几口气才缓过来,忍着背上的痛楚,单膝跪地听影四训诫。 “殿下有忌讳,平生最恨叛徒,这王府里有上千双眼睛盯着你,别妄想有二心,否则必生不如死。”影四冷冷训诫,“影宫训条可还记得。” “生于影宫,忠于主上,此身不死,此誓不灭。” 影七扶着脖颈上红肿的指痕,喘匀了气,静静复述着影宫的训条。 窒息的感觉挥之不去,险些就死在影四手里,且不说前辈实力高深莫测,就算能勉强抵抗,在统领面前也绝不能以下犯上。 身为影卫便要守规矩,温顺驯服,纵然武功盖世,也得逆来顺受,否则凭他们一身绝技,永远得不到主人的绝对信任。 月门矮墙上靠坐了一人,悠哉晃着腿,身穿一袭与影四相同的漆黑夜行衣,腰间缠着百刃带,也是个鬼卫,长了张令人不由自主亲近的娃娃脸,看身量也不过十七八岁。 “受了重刑还能这么活蹦乱跳的,你还算有些本事。”影五歪头打了声招呼,双手托腮调皮笑笑,“小七还记得我吗?咱们都好久没见了!同入鬼卫之伍,不知该恭喜还是遗憾呢。” “影五前辈。”影七抬眼逆光看去,与影五一双清澈活泼的眼睛对视。 斗圣鬼影五,以斗为衔,格斗近战无人能出其右,历史上影宫饕餮组出过的最优秀的一位强攻影卫,至今未曾被后辈超越。 普通影卫走出影宫的最后一关卡,便是在影五的红枫钩下走出十六招,而他今年方才十七岁。 “换上衣裳清洗清洗,别惹殿下嫌恶,快去。”影五笑着给影七递了个眼色,推他快走。 影七看了眼影四,抱着衣裳走了,经过月门时,影五腿勾着月门倒挂下来,搂着他肩膀悄声伏在他耳边笑道:“记着了,别在影四面前停留多过一炷香的工夫,他脾气忒差,不知何时就怒了,我得跟你说三遍,千万千万千万,快走,趁他还没抽你。” 影七点点头。 影五右手戴的血红枫叶钩贴在他肩头,闪着凛冽寒光。 影五武力上乘,听说是统领大人的亲弟,跟他哥眉眼有五分相像,性子却没那么阴沉严厉,不过其实他对每个人都不错。影七微微颔首行礼,快步进了庭院。 影四漠然看着影七离开,转头望向倒挂着玩的影五:“去查,看他还隐瞒了些什么。” “得嘞。”影五笑笑,“那殿下之前要我们找的那位俊俏小哥,还找不找啊。” “哥你歇着,我去满庭欢给殿下搜罗搜罗,有一个算一个,准保俊俏,我拿麻袋给殿下把人兜回来。”影五撸起袖子,从影四袖里抠了块银子出来,上下抛着,舔着嘴唇笑笑,“哥我去了啊。” 影四脸色一冷,捞起影五的后脖颈子就把人给提走了。 “是你自己想玩吧。” 影五:“没有没有,哎呀哥你拽我做啥,我就去玩一会儿!不玩妞儿!” 影四:“王爷的赏赐快发出来了,跟我去影宫。” 影五:“别啊,我都跟尹小姐约好了!” 影四冷着一张脸训诫:“我再警告你一遍,离那骚狐狸远点。” 影五撅嘴:“哥你怎么说话呢。” 过了几日,影五一脸不情愿跟着他哥出了王府,亲自护送着赏赐回洵州。 进了影宫,影四接连端上三千两黄金,放在掌事面前,摆了好几盘,漠然道:“这是王爷赏的。” 薛掌事眉开眼笑,拱手谢恩。影宫上下全靠王爷罩着,才能做得这么大而隐秘,在外是名为影宫的武馆,开张收徒,在内是拿武馆做幌子的影宫,培养杀手影卫。 这时候影五端上个空盘,放在薛掌事面前。 薛掌事捻须纳闷。 影五一脸笑容挽了挽袖子,站稳了,抬手照着薛掌事脸上就是一大耳刮子抽过去,啪的一声脆响,带回音儿的那种。 抽得薛掌事都惊呆了,捂着脸半天没缓过神。 “影五!你放肆!”薛掌事大惊。 影五也一脸公事公办的诚恳,歪头扬着下颏一脸你打我呀的嘚瑟神情:“这是世子赏的。啊你问我为什么啊?我哪儿知道。” “这……岂有此理……”薛掌事脸都绿了,又不敢挑世子的理儿,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这位齐王世子自小就是这德行,喜怒无常,这会儿笑眯眯地正说着话,转眼就能一刀捅上来,扎他个措手不及。嚣张桀骜,不服管束,不爱惜羽毛,交的狐朋狗友两巴掌数不过来,连齐王都拿他没法子。 用老百姓的话说,这世子爷就是一败家子,痞气兮兮的混混儿,人模狗样,败絮其中。世家多败类,齐王爷英雄一世,怎么就生出个这么惹是生非的儿子。 可话又说回来了,世子功课好,才华横溢,又连破越州三年天灾人祸,功劳却全推给他爹齐王爷了,王爷美名流芳,自己功成身退。世子爷最懒得听奉承,就那些骂的,那才叫真情实意。 以梁府少爷梁霄为首的那些狐朋狗友打趣他,美人儿多作怪。 齐王本来也没指望儿子多成才,不过是待自己百年之后袭爵,再做个闲散王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逍遥去了。 出了影宫,影五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颤颤道:“娘耶,爽/死了……薛老头他也有今天啊……世子殿下真是爱影卫如子……” 影四轻哼了一声。 影五搂过影四的肩膀,欲/仙/欲/死般看着自己右手,陶醉道:“娘的不洗了,今晚就用这手撸一……” 影四揉了揉太阳穴,“少来劲,去干活。” “干干干,活儿干完了都,不就查影七嘛。”影五抽出一卷竹简,递给影四,“喏,查到件了不得的消息。”影五一脸神秘,幸灾乐祸般往墙壁上一靠,“你猜影七他是哪个神仙窝里蹦出来的,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感谢金主天使们的打赏,现在码字动力十足好开心?(·Д· ) 喜欢的话记得收藏呀! 第六章 世子无双(六) 影四扫了一眼卷宗,本就冷厉的一双眼睛微眯,脸色凝重。 “哥?”影五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也就是个鬼卫而已,有蹊跷就杀了呗。” “世子中意他。”影四眉头微皱。 “哇,真的?”影五笑笑,“那你跟殿下说声嘛,殿下是不是看上他那张脸了?哎呀殿下有些无伤大雅的小癖好也没什么啦。不行就换我啊,影七不行我也挺好看的啊,你看我大眼睛双眼皮儿,我自己都喜欢我自己。” “一派胡言。”影四冷着脸把卷宗扔回影五怀里,训道,“烧了,别留痕迹。” “好嘞。” “检点言行,别给王府惹麻烦。” “是是是,说着玩的,当什么真啊,我哪能给咱家亲主子惹祸是吧。”影五上下抛着手里的卷宗,嬉皮笑脸皮了两句,“再说了,我再惹事也赶不上咱们家世子爷啊。” 影四轻叹口气。 这倒是真的。 两人带着抬赏赐的几个小厮乘马车回了越州。 书房里,李苑捧着鎏金碧玉的茶碗听着影四回禀: “影七在影宫里各项考核都是甲等,十分优秀。” “轻功颇佳,考核他的掌事在轻功一栏特别勾画赞赏。” 影四按着这批新影卫的出身挨个禀报:“已经查了影七出身,之前丞相送到王府贺寿的礼品里,有几个随送的侍卫,影七正是其中之一。” 影四身为王府影卫长,亦是性格使然,一言一行完全按影卫训条上的刻板规矩行事,晨昏定省毫厘不差,进王府数年来未有行差踏错之处,为人暴躁冷漠,从不曾有丝毫谄媚之举,对手下影卫的评价也公正客观,从不埋没他人长处,亦不包容他人缺点,能在影四口中听到的必然没有半丝虚假。 “他是严意的手下?”李苑眉头微挑,稍露不悦色。 几年前丞相府摆的鸿门宴险些让李苑把性命交代在那儿,严丞相的名字在齐王府是讳词,谁提了他,必然惹李苑十二分不快。 影四继续禀报:“影宫掌事未查到的东西还有不少,有人在替他刻意隐瞒。他出生在潮海那边的一个富庶人家,在潮海有些权势,少时曾是轻功大师江霓衣门下首席弟子,十二岁时遭了家变,父母在山中遇了泥石丧生,亲戚有在潮海太守府上当差的,办错了事被乱棍打死,他就被接到潮海太守府上做仆人抵债,后来被送到了丞相府当差。” 提起潮海太守,是个墙头草随风倒的货色,李苑也没什么好感,但他们家的仆人倒是不错,心肠好。 “江霓衣?”李苑挑眉讶异道,“踏雁女,江霓衣?” 影四点头。 那是一代宗师,霓为衣兮风为马,曾踏雁追风三千里,佩剑照影,行人间正道,骑鸿雁采暮霞而歌。 出身富庶人家,又拜名师,难怪眉眼里有些傲气。 “又是严丞相,一把老骨头了怎么天天盯着王府不放,清明给他供的寿桃我都准备好了。”李苑用指尖拨着杯中茶叶,挑眉问他,“江夫人门下弟子不多,那可皆是正人君子啊。” 言下之意便是,能成江夫人门下首席弟子,影七也差不到哪里去。 “是谁在给影七隐瞒身份?”李苑问。 影四道:“排查众人,属下以为正是他师父江夫人,江夫人很宠爱这个弟子,大概不希望影七被仇家找麻烦。” 其实这时影四已经看出殿下脸色不善,可该说的还是得说。 “当时属下也留意过他。像随队凑数的,不像奸细。但或许是因他当时年幼,看不出端倪,谨防万一,还请殿下寻个由头,发落了他。” 李苑身子前倾,显得对这事挺感兴趣:“发落先不急,给我说说。” 影四便有条不紊从头讲述。 “三年前,我送了一批少年进影宫,他那时十四岁,您理应见过他。” 三年前,丞相与齐王已不睦多时,但齐王诞辰,丞相也难免为了爱惜天子颜面,送来一批贺寿的礼品。 丞相阔绰,即便二人深仇大恨,送出手的玩意面子上也忒过得去,除了阵势浩大的几箱俗物,惹眼的是骈驾马车载的百卷经书,尽是开了光的孤本。 这礼尚往来倒送到了王爷心坎儿里,所以后边一队随礼附送的侍卫进府时,王爷本就稀疏的须发没被气得掉的太干净。 送侍卫,就是明面着往齐王府上塞眼线,当今圣上又格外倚重丞相,碍于皇室王族风度,老王爷没发作,心里憋着火儿,寿宴一结束,立刻就挥手把这群侍卫送进影宫,让他们自生自灭,死在里面算你丞相府的侍卫命软,废物。 李苑当时也在寿宴上,出于好奇,还跟着他父王去看了一眼。 当时老王爷不愉快,道了句:“严丞相欺人太甚。”便拂袖走了。 李苑乐得这差事,躬身一笑:“孩儿替父王办妥就是,父王放宽心。” 当时正值酷暑时节,这队侍卫是从京城一路护送着丞相的礼品过来的,风尘仆仆,疲惫炎热,在影宫门前大汗淋漓地站成一排,一个一个都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影七当时就在这队伍里,露出的一寸少年人独有的细白光滑皮肤,一双眼睛冷淡无神,额头渗着细汗。 因为年纪小身子细软,他有些中暑了。 腰上剑带挂的一对青蛇剑显得格外沉重,压得影七脚下发软。 李苑在这两排侍卫里徘徊审视,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笑意,身后婢女给李苑打着避阳幕帘,托着一盘冰块用蚕丝绫罗小扇轻轻扇风,好生伺候着自家世子爷。 其实李苑就是想找个长得俊俏的,带回去玩——他胡作非为惯了,普天之下皆玩物。 从前年幼时,在宫里跟几位皇子闹得欢实,李苑就是带头使坏的主儿。既是家里独子,自幼如众星捧月般长大,先生夸赞说聪明绝顶胆识过人,只是太过顽劣,桀骜不驯,要略加提点,谁知,第二日这李苑就烧了先生的藏书阁,美名其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齐王爷无可奈何,却仍旧改不了溺爱自己家孩子,罚了几日禁闭,出来了仍旧闹腾。 六岁时找了剑术师傅教他,不到一年,李苑觉得无聊,把整个剑阁的剑都撅着玩了,跟几个皇子串通一气,把师傅揍了个鼻青脸肿,吓得师傅连连告罪:“殿下天资过人,教不得教不得。” 待到亲王分封,李苑跟着他爹来了越州,十五六岁,稍微稳重了那么一丁点——实则是老王爷收了影四,唯一一个能管得住他的影卫。 李苑老实了不少。 因为学会了逛窑子。 李苑刚到越州,三日内神速结识了所有富家子弟,以身作则诠释了一把何为物以类聚、蛇鼠一窝,带着诸位狐朋狗友穷奢极欲,有李苑的地方就有乌烟瘴气。 他是世子,越州的小霸王,别说只是带个人回去玩,就是杀人放火找乐子,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李苑走到一位身材恰好的侍卫身边,摸着下巴打量了一会儿,觉得还不错。 一般眼睛好看的少年,长得都不错,不说别处,单说越临洵三州,李苑是纵横勾栏好几载,赏花都赏出经验来了。 “几岁了?哪儿的人啊?”李苑翘着一边嘴角问他。 被世子点着的那人老实回答:“回、回回回殿下,二二二十五,老家淮、淮阴。” 居然只是个子小,都二十五了!还结巴!李苑开了花儿的脸色立马谢了,不嫩,不要。 连摘下面巾看一眼脸都欠奉,绕过那人去瞧别的。 可惜这帮侍卫不是太壮就是太黑,光看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就知道没胃口,李苑越逛越没耐心,到了后边便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眼。 当时影七就站在队伍最尾,李苑走过影七身边时,身边婢女扇着的凉风吹到影七脸上,他本就中了暑气,凉风拂面舒爽得紧,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李苑溜达着走神儿,身边人倒过来他便下意识伸手扶,影七又瘦又轻,李苑以为自己扶了一片羽毛。 他调笑道:“站稳了,现在就腿软,可没法儿活着出来啊。” 影七借着李苑的手缓了一下,眼前黑暗褪去时才猛然清醒,僵硬得不知道怎么办,赶紧站直了,垂着眼睑不敢抬头。 李苑瞧见了这少年低垂眨动的眼睫,很浓很长,像晨曦时颤巍巍抖开露水的虫翼。李苑好奇地歪头想看清他的模样,合上折扇,拿绀碧扇骨轻轻托起影七下颏。 这时,影四已提着鞭子过来,李苑最烦被影四说教,尚未看清影七容貌便扔下了人,装没事儿人似的溜达出去了。 李苑只是随手一扶,却不知影七当时僵硬愣住,一直痴痴地望着那道雪青色的俊逸背影离开,眼神迷茫,雀跃,甚至连表情都变得安详,备受安慰。 他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其实希望世子殿下注意到自己,又不想在自己身无长技,一无所有时被带走。 他不是被强迫送来做眼线的,他恳求了丞相府的管家很久,才争取到了来齐王府的机会。 影四见了李苑,冷漠道:“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李苑摇着折扇,绀碧的扇骨泛着点点金星,瞥了影四一眼,冷笑道:“我做什么事,还用得着跟你禀报一声?” 影四道:“属下不敢。但属下要向王爷禀报一声。” 李苑:“” 影五凑过去小声道:“殿下是不是想找个美少年啊,我我我我,我给您找去!洵州这边新开了一家花楼,里面小花魁可带劲了真的!殿下您啥时候要吩咐一声我去给您绑来啊!” 说着,这便开始撸袖子准备去绑人。 李苑绷紧的脸又笑了:“还是影五最贴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打赏感谢海星凤凰蛋!每天写文都很高兴! 话说李苑并不是处处留情的那种渣人哈哈哈后边会说清滴不要捉急 第七章 世子无双(七) 影五这小屁孩影卫跳脱得活像只小蚂蚱,每天都在不遗余力偷着给自家殿下出谋划策: 今天斗鸡明日打牌,后天去勾栏采香风,大后天去边城那边调戏调戏守关女将敌国公主,影五门儿清着。 连李苑都称赞,影五若投胎个公子命,定是大承国界的败家子里最败家的一个。 看了眼影四越发阴沉的脸色,李苑不想自己把惹事生非的行程让父王知道,于是作慷慨大度状:“既然如此,我还忙着,先走了。”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洵州,等会儿还赶着去霜银坊跟梁霄梁三少爷打牌泡澡,行程紧着呢。 影七一直望着世子殿下离开,直到雪青袍锦色淡了,长发飘摇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影四则在影宫前的石台上坐下来,腰间挂着一条墨绿九节鞭,影五在底下让那一群侍卫排成一排。 影五方才十四岁,又长了张娃娃脸,看着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唯有双指上戴的一对血红的锐利钩指,给这少年添了一丝杀戮血性。 影宫三位掌事里有位铸造大师,人称神匠,影四的九节鞭出自他手,名为“墨玉”,影五的钩指名“红枫”,皆是世间独一份的上品凶器。 不是所有影卫都能得到赵神匠亲手所铸的武器,唯有可遇而不可求的鬼卫出现并得众人认可时,神匠大师方才出山,开铸炉,锻凶器,佩以鬼卫,横空出世。 老王爷曾有十三鬼卫,随他啸狼营征战四方,而今已尽数退役,隐退于江湖,王府换上了一批新的少年鬼卫。 影四对这一队侍卫道:“挨个过来。” 刚回答过李苑问话的那位老实青年站在对面,愣了愣,不明所以,四周看了看,指着自己问影四:“我,我啊?” 影五靠在影宫门前的大樟树底下,叼着根儿狗尾巴草笑得清脆,学这老实人结巴:“废废废话,赶紧过去,傻不拉几的!” 老实青年便匆匆过去了。 丞相府送来二十名侍卫,其中确有训练多年的奸细眼线,但也有确确实实的侍卫,真假参半。 “长官,我我我叫葛二。”老实青年一紧张就更结巴,一看就是没什么见识、常年在丞相府里干活没去过外边的侍卫。 影四冷冷盯着葛二老实巴交的眼睛,一直盯着,葛二被看得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但一避开影四寒意凛然的视线,影四就会叫他一声,继续看着他。 “长官……我……”葛二实在忍不住纳闷,刚一开口,脖颈便被铁钳似的一只手猛然抓住,影四神情冷淡,表情上与平时丝毫无异,攥在葛二脖颈上的右手青筋暴起,葛二的脸涨成猪肝色,用力扒着影四的手,拼命挣扎踢蹬,叫也叫不出声儿来,眼睛翻白,突然间,只听几声令人后槽牙都发抖的碎裂骨头响,葛二骤然没了动静,头歪到了一边。 影四面无表情地松了手,葛二像一滩软肉瘫倒在地,竟被影四单手攥碎了脖颈,当即毙命。 在场众人都愣住了,一时鸦雀无声。影七也惊诧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尸体。 还什么都没做就被当场处决了。 影七心里发毛,根本不明白葛二到底为何被处死,还是说,齐王府对丞相送来的侍卫不信任,本就打算全部处死? 这队伍里也有几个人跟影七同样想法,莫名其妙,又被吓得双腿发软。 还有几个侍卫心里更是惊惧交加,脊背上冷汗直冒。 因为他们几个知道内情。 葛二是丞相手下的眼线,专门为丞相府搜查情报,表面为人憨厚老实,实则是伪装高手,是丞相特意安插进来的一个探子。 他们都不明白,齐王府的这名影卫是靠什么下的判断,还是肆意滥杀。若真是只靠眼神就能辨认出是不是细作,这人就太过可怕了。 “下一个。”影四漠然道。 影五坐在树枝上快活地晃荡着双腿,右手的红枫钩指轻轻勾在树皮上,划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他挠了挠头,催促刚站在队伍第二位的那个瘦高侍卫:“快一点啊,没听见我哥说下一个吗,我们还等着吃饭呢,你们这么多人还不得清查到晚上去?动作快点。” 葛二一死,站在队首的成了一个瘦高侍卫,心有余悸看着地上的尸体,哆哆嗦嗦走到影四面前。 “长、长官……”不知道是吓得还是被葛二带得也结巴了,瘦高侍卫哆哆嗦嗦拼命求饶道:“长官,别杀我……” 影四对这人的聒噪充耳不闻,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影七在队伍末尾看得揪心,口干舌燥,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要全军覆没在这儿。 瘦高侍卫被盯着,浑身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裳,忽然间,影四抬起了手,瘦高侍卫恍如惊弓之鸟,突然抽出袖中匕首,朝着影四捅过去。 果真,紧张太过,自己乱了阵脚。 影四正襟危坐,动也不动,倏忽间,那瘦高侍卫身子一僵,刚触至影四胸口的匕首戛然而止。 瘦高侍卫目眦欲裂,满眼通红血丝,僵硬的脖颈缓缓拧动,一寸一寸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穿出的利爪,雕刻血色枫叶的钩指熠熠生辉,锋利尖端滴着血。 影五猛然抽回手,掌心里攥着那侍卫仍在跳动的心脏,轻轻一捏,爆裂成了碎块,甩手扔在地上。 瘦高侍卫缓缓倒在影四面前。 影五擦着手上污血,啐了一口,骂道:“**老娘。” 骂罢,对着身后的那十几个侍卫不耐烦道:“看见没,就是因为总有这种人捣乱,我们才总加点儿干活,麻烦!” 余下的侍卫惊恐不已,乱作一团,看来他们是真想把这一队侍卫都杀净。 影四无动于衷,就像对刚才的情状看都没看见,声音毫无波澜:“下一个。” 影五招呼他们,带着稚气的娃娃脸上还沾着几滴飞溅的血迹,看见后边队伍里几个吓得尿了裤裆的,趴在地上呕吐不止的,轻松安慰道:“肃静,肃静!你们放心,我哥看人准的,心无杂念坦坦荡荡就不必怕,若是存了心来我们齐王府作内贼,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影四果真是靠一双眼睛看出他们是否心藏邪念。 这一场漫长的煎熬筛选,谁也不明白影四的标准是什么,一下午过去,还活着的只剩了几个人。 没被影四掐死的全吓瘫了,腿脚发软,坐在地上求爷爷告奶奶,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最后只剩下影七。 影七咬了咬嘴唇,努力让自己平静,缓缓走到影四面前。 “长官。”影七的声音有些哑,带着懒懒的尾调,总让人觉得他好像刚睡醒。 影四看了他一会儿,露出略微困惑的表情。 忽然,影四抬起手,影七心里一颤,以为自己要被掐死了,认命闭上了眼睛。 影四只是拿下了他的遮面巾。 露出了一张清秀白净的少年面容。 影四有些烦躁,似是自语:“小孩来凑什么热闹。” 影七一愣,睁开眼睛,轻声反驳道:“长官,我今年十四了。” 影四道:“太小了。收拾东西滚出去。” 后边还有幸活着的侍卫羡慕不已,他们宁可出去讨饭也不想进这匪夷所思的影宫,影四若是让他们滚出去,他们肯定立刻滚出去,临走还得给影四磕几个头。 被影卫长嫌弃年幼,影七眉心微微皱了皱,伸手指着影五,淡淡道:“他不比我年长。” 影四挑了挑眉,冷哼道:“别同他比。” 影五是公认的格斗天才,过关斩将以头名的成绩出影宫时也不过十四岁而已。 影五在旁边差点笑出个鼻涕泡:“哈哈哈哈哈兄弟,你跟我比啊?我们只是走个过场儿,让你们家丞相面子好看点而已,你还真想进影宫?” 影七问:“出了影宫就能当影卫么。” 影五挠了挠下巴,略加思索:“嗯。前提是你能活着出来。” 影七道:“我可以。” 安排到临近傍晚,影七如愿领到了进影宫的令牌。 即将走进那座漆黑大门时,听见后边一声少年的呼唤。 影五跑过来,一把搂住影七脖颈,嘻笑着指着那座漆黑的巨门,问他:“你知道里面有什么?” 影七摇头。 影五又问:“你有喜欢的小姑娘吗?” 影七困惑地望着他。 影五笑笑,在他耳边道:“其实想活着出影宫不难,你若不想变成无心无情的怪物,就在心里想一个人。疼得厉害了,想死了,撑不下去了,就在心里想着他。” 又拍了拍他肩头安慰:“总会熬出来的,试试。” 影七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问:“出来以后能做齐王府的影卫吗。” 影五挑眉:“否则呢?我们可不为他人做嫁衣裳。” 影七神色温和了不少,露出少年人独有的轻松表情。 夕阳斜照里,霞飞万点,影五目送着他走进了影宫的大门。 影七如一尊沉默无言的雕像,背着暮光缓缓走进无底深渊中。 影五也不过只是替他悲壮了一瞬间,转眼就缠着影四闹着去街上吃凉粉儿了,还让老板娘多浇了两勺麻酱。 只是没想到他真能活着出来,成了鬼卫,如愿进了齐王府。 更不会有人知道,李苑这个名字成了影七濒临堕落时心里唯一的一束光。 第八章 世子无双(八) “嗯既然不是奸细……那就瞧瞧再说。”李苑听完了影四的说法,心情倒和缓了不少,放了茶杯笑笑,“不过,好像只是个苦命的孩子而已,再说这王府有你看着呢,我放心你,你留意着就是。” 影四:“是。属下告退。” 李苑看着影四退出堂外消失踪影,摩挲着杯口,心中思忖。 严意身居丞相之位,与老齐王有嫌隙,又忌惮齐王手上的兵权,朝堂上下常找麻烦。 近些年老王爷的身子不大好 ,丞相府反而蠢蠢欲动,仿佛能否扳倒齐王府就在此一举了。 说实话,李苑平常闲来无事,不过是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公子哥儿们登楼饮酒,为赋首新词强寻些愁味,天塌下来都有父王顶着,李苑无心政事,也不愿参与,即便老王爷百年之后,世子袭爵,也不过做位闲散王爷,悠然一生罢了。 若那孩子真是个奸细,左右李苑不参府内之事,平白给丞相浪费人力,喜闻乐见。 但是。 你最好别是个奸细,影七。 茶碗被捏得吭吭响,李苑心中不静,随手翻了两页战国策,靠在躺椅里合眼小睡,心中烦躁,哗啦一声,好好的鎏金玉杯砸在地上碎了好几半儿。 好不容易寻见一个让人惦记的,怎么就是丞相府来的呢……糟心。 让人惦记的……李苑一想起影七那张白净的脸来,又没那么生气了,明明刚刚还怒着,却忍不住扬起嘴角。 傍晚,影七换上了鬼卫的黑衣,腰间佩着百刃带,在世子的书房顶上盯梢。 天凉了,影七裹了裹衣裳,风过时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忍不住反手去摸自己右肩胛,隔着轻薄衣衫摸见一块凸起的烙印,是出影宫时烙上的影字,伤口还没痊愈,摸上去刺痛难忍。 尽管痛得厉害,影七仍旧没什么表情,缓缓抚摸着那烙印,甚至虔诚地闭上眼睛。 这烙印下其实压着一朵天香牡丹印纹,可惜殿下已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与他游山玩水的温裳,却不记得从前同他死里逃生的温寂。 无妨。终究是走到他身边了。 从今日起,世子殿下的安全也有了影七一份责任。 影七平静了一会儿,悄悄扒着书房顶的瓦缝往下看,目不转睛地盯着悠哉窝在躺椅里的李苑。 不经意间,望见世子嘴角微扬,微微一笑。 屏外烛光洒在李苑侧脸,显得温柔宁静,披着一层淡雅柔光。 影七抬手捂了嘴,打量主人是为失礼,是影卫的大忌。 世子今年二十有二,最风华正茂的年纪,束白玉之冠,饰青鸾雕纹,剑眉朗目,脸颊下颌棱角分明,一袭雪青妆花缎袍,衣裳穿得薄,还能隐约瞧见锁骨胸腹的轮廓。 影七默默看着,垂着眼睑安静地趴在瓦片上。 已入秋了,殿下不多穿些吗。 这月份蚊虫尚未匿迹,一只飞蛾被屋内的烛光吸引,从窗缝飞进书房,扑腾着翅膀要落到李苑肩膀上。 影七微微皱眉,手摸到腰间的百刃带上,抽出两根飞针,右手一捻,两根飞针相继射出,一根正穿透那飞蛾身体,另一根精准押在前一根上,把那飞蛾打出了窗缝外。 李苑浑然不觉,不知有人在瞬息间从自己肩膀旁射死了只飞虫,只觉有阵极其微弱的凉意拂过,还有轻轻叮的一声响。 他不动声色地抬头,目光在堂顶房梁间搜寻,发觉屋瓦有条缝隙,视线便透过那缝隙看过去,可惜缝隙太窄,什么也看不见。 影七看见世子抬头不知寻找什么,不经意间竟与世子视线相接,影七心里一颤,顿时移开视线翻身躺在屋顶。 齐王府楼宇连绵不绝,夜色中,影四和影五坐在不远的飞檐上,看着影七的小动作。 影五坐在影四旁边儿,坐在飞檐上晃着腿,一手捧着个烤红薯吃,望着对面的小鬼卫,低声笑道:“精力旺盛,居然尽职到这个地步,惭愧惭愧,若小七真是奸细,也是行内典范了吧。” 影四冷冷盯着对面影卫的一举一动:“对任何一个新任用的影卫都不能掉以轻心。” “好好,我派人盯着影七了,先盯个一两年再说。啊,哥哥,好高兴,这个买着啦特别甜,给你吃。”影五掰了一块红薯塞进影四嘴里,又舔了舔自己手指。 “对了,听说影七轻功不错?” “不,那是一种轻身术,与生俱来的天赋身法,又师从轻功高手江霓衣,他的确很快,所以接替了上一任无影鬼的封号。”影四淡淡道,“只可惜是飞廉组鬼卫。” 影宫按其中影卫擅战方式分组,饕餮组负责正面强攻,白泽组辅助战斗和医疗,九婴组纵观全局随机应变,而飞廉组……取妖物“飞廉”御风而行之意,组中影卫皆以轻功见长,负责追踪传信,窃取情报,根本上不了战场。 “飞廉组……影宫里最无用的一个组,居然出了个鬼卫……他能干什么啊?”影五挠头,“咱们队里负责辅助的鬼卫比出战的鬼卫多太多,再来一个擅长轻功窃情传信的鬼卫……意义真的不大,我们需要一个能打架的……就算不如我……跟我相差不多的话至少可以配合。” “要是能再来一个饕餮组的强攻鬼卫就好喽……” 影四冷然眺望,道了一句:“既是鬼卫,必有所长。” 影五笑笑:“但愿如此吧。” 一直默默守着世子的书房的影七倒没发觉远处有几双眼睛盯着自己,目光从头至尾都粘在世子身上,书房方圆一丈内连只蚊子也飞不过影七的守卫。 李苑浅眠一阵也就醒了,睡得格外安稳,兴许是天凉了,嗡鸣吵闹的蚊虫都不近身了。 翻了个身,抬眼便瞥见屋顶上的缝隙——总觉得有人盯着,而且是一直盯着,连李苑都发觉了。 有个小丫鬟叩门,脆生生道:“殿下,用晚膳了。” 李苑打了个呵欠:“嗯。” 小丫鬟才端着膳食进来,一样一样摆到桌上,一边轻声细数:“王爷吩咐给您熬的清炖鲫鱼羹,殿下尝尝可还合口味?” 李苑扶着碗沿抿了一口:“嗯,不错。” 小丫鬟正要行礼退出去,却不想被世子叫住,问道:“流玉,今晚我身边是谁当值。” 流玉愣了愣:“回殿下,是殿下今日选的那个,影七大人。” “他现在在哪?”李苑悠哉夹了一块鱼肉,缓缓问。 “一直在您书房顶上呢。” “他爬那么高做甚。” 流玉掩面笑了:“殿下,鬼卫大人们一向是在房顶上护卫您的。” 李苑挑挑眉,是吗。 贵为世子,李苑从未想过那些神出鬼没的影卫隐藏在何处,有吩咐只需敲敲桌面便是,当值的影卫自然会出现在自己身边,他们似乎不用休息不用吃饭,似乎也永远不会受伤,没什么人情味,每一个都无坚不摧。 正出着神,筷子剥开鱼肉,满是鱼刺,李苑正无聊,一根一根给摘干净了。 他浑不在意,问流玉:“父王这是在敲打我呢?” 流玉一怔:“奴婢不懂。” “父王嫌我刺儿多。”李苑笑笑,“得罪了孔雀山庄,给他惹事了。” “明日我去给父王请安吧。给我放水沐浴。”李苑放了筷子,随口/交代道:“鲢鱼羹只动了一小碗,别拂父王心意,赏给外边当值的。” “还有,把房顶上那个缝隙堵上,天凉了,漏风冷。” “啊,是。”流玉连连点头:“奴婢马上去请匠人。” 说罢,屈膝行了一礼,端着食盘退了出去。 李苑抬头朝那缝隙望去,托着下巴,眼神玩味。 没了缝隙,想护卫是不是就非进屋不可了。影七这小家伙,刚来第一天就敢趴墙头偷看,还看个没完没了,李苑哭笑不得。 那缝隙不是给鬼卫偷窥主子起居用的,其实是传声用的,主子在屋里敲敲桌面叫人下来,有缝隙传声,屋顶上的当值鬼卫才能听得见。 流玉出了世子的书房,差了个小厮去请匠人修补房顶,站在墙根底下,扬起小手绢声音轻快叫上边的人:“影七大人,下来一下,殿下有吩咐!” 话音未落,流玉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影七已出现在面前,冷冷看着自己。影七眼神冷寂幽深,盯着她淡淡问:“何事。” “哎呦,好怕人呢。”流玉扶着心口抱怨影七眼神太凶,把食盘端到影七面前,交代道,“殿下亲口吩咐赏你的,趁热喝了。” 影七怔了一下,眼神里的冷厉倏地褪去,规矩放在身侧的双手动了动,犹豫着抬起来,又不大敢接。 不多时,小厮把修补房瓦的匠人请来了,流玉见影七磨磨蹭蹭不知在想什么,把食盘塞到影七手里:“趁热吃,没事的,殿下好说话。” 说罢就跑去招呼匠人:“师傅师傅,就是这边儿有个小缝儿,殿下吩咐让给修缮了,福子,去搬个竹梯过来。” 一个胖嘟嘟白净净的小厮乐呵呵地抱着竹梯跑来跑去,小福子嘴里亲热叫着“小玉姐小玉姐”,乐得让玉姑娘使唤。 影七静静站在周围有些喧闹的庭院里,犹豫半晌,咬着嘴唇眯起眼睛,拿起世子用罢的银勺,托起小碗抿了一口。 手里攥着那小银勺,盯着看了半天,僵硬地把世子用罢的小银勺伸到自己唇边,舔了舔,含进嘴里。 忽然惊诧醒悟一般,把小银勺拿出来,攥在手心里,愧悔得脸颊耳尖通红,自责地咬紧嘴唇,好像谁再碰他一下,他就要羞得钻进地缝里了。 好在周围人不多,也没往这边看,影七才松了口气,低头盯着地面,眼神自责又失落。 他以为没有人注意他,然而其实李苑就托腮趴在窗台看着他,嘴角带笑兴味盎然,心道,这小影卫背地里居然表情这么丰富,以后要好好开发一下,让他在自己面前也改改那冷冰冰的模样。 第九章 世子无双(九) 流玉招呼着匠人修缮,忙活半晌终于送走了几位匠人,拿手绢按着额头的香汗走过来,见影七仍旧一动不动地端着食盘站着。 “影七大人?”流玉叫了声。 影七把食盘递还给她,盘里的东西几乎看不出动了哪道,他淡淡道:“试过了,没毒。” 流玉瞪圆了她那一双大眼睛:“嗯?!” …… 流玉懒得再与他多讲,想来也是讲不通的,夺了食盘哼了一声就走了,心道还真是不识好歹,殿下一年里能有几次会想起来赏人东西吃呢,居然还不知道珍惜! 影七手里还攥着那把没来得及搁回去的小银勺,犹豫半晌,叫了流玉一声:“姑娘。” 流玉心情才好了些,站住脚回头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影七拿起小银勺问:“这个给我吧,在我俸银里扣。” 流玉逗笑了,以为他是觉得自己用过了不干净,于是道:“府上有得是,您拿着吧。”她转身便要端着食盘去清洗。 影七犹豫了一会儿,又叫她:“姑娘。” 流玉疑惑回头:“大人还有事?” 影七低声说:“天凉了。” “嗯?”流玉不明所以,大眼睛茫然眨了眨。 影七皱皱眉,又冷冷重复了一遍:“天凉了。” “我知道,然后呢?” “多添衣裳。”影七道。 流玉愕然,心想这新来的鬼卫大人居然这么关心我这个小丫鬟,这可是大忌,于是敷衍道:“是是,您快去忙吧。” 走时这小姑娘还自言自语嘀咕:“天凉了,该去吩咐织院给殿下缝几身保暖的里衣了。” 影七听见流玉自语,微微抿了抿嘴,眼神温和起来。 还算伶俐。 这一幕全被无聊闲卧窗边的世子殿下看在眼里,李苑脸上的笑意就没褪下去过,捂了捂心口,被影七给可爱到了。 越发觉得自己眼光独到,挑着了一个宝贝。 李苑望着影七郑重地把小银勺揣起来,踮脚跳上了屋顶,表情一如既往冷淡,但李苑就是莫名能看出他挺高兴的。 待到影七重回了世子书房的房顶,看见那处被修补得严严实实的瓦缝,愣了一下。 咦我的缝儿呢。 忽而听见另一边的里屋传来微弱水声,影七微微竖起耳朵听着水声方位,呼吸间整个人已消失,落在这宅院的另一角。 原来殿下去浴房沐浴了。 影七顺着房瓦而行,没想到,这屋顶上所有缝隙都被封住了,这下别说想偷偷看殿下两眼,连护卫也难。 影七在外边儿静静等了一会,世子还在浴房里没出来,又耐心等了一会儿,天已全黑了,世子还没有出来的声音,房顶上的缝隙又全被封住,看不见里面情形,影七揽着一条腿侧身坐在飞檐上,有些焦躁。 他坐在飞檐的青铜螭吻上,手指下意识模仿着之前背过的暗语在瓦片上敲,指尖敲两下桌面,就是要当值的一个影卫立刻出现在他身边,多敲一下表示加一个人;掌击桌面是要当值影卫全部下来听命,大多是要清理门户时才如此;握拳轻叩,便是要身边影卫在暗处警惕待命,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影七抱着一条腿静静坐着等待着,没发觉世子其实一直看着自己。 浴房里雾气蒸腾,李苑悠哉靠在池沿,托着杯梅子酒缓缓抿了,目光透过墙上的小窗望着。浴房有个透气散雾的小窗,正对着小窗的寝房有面驱邪挡煞的碧玺镜,镜中刚好映出坐在飞檐上的影七。 李苑沐浴时正百无聊赖,便盯着飞檐上的影七找乐子,小影卫安静规矩地坐着,指尖在瓦片上划拉暗语,李苑看出他在瓦上轻轻比划的是召用他的暗语,忽然哼笑一声。 这么急着被我使唤吗。 严丞相府上送来的人,却是不能轻信的。 若说是细作,看着也挺单纯的,不大像。 李苑捏了捏眉心,轻吐了口气。人心冷暖见得太多,对不惜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人也防备起来了。想活得简单点却一向身不由己。 他撩了些水,清水沐浴在胸前的一块早已结痂的剑痕上,再缓缓滴进水面。 天潢贵胄之躯,若不是身边人反水,身上本不会留这样的疤痕的,所以他才格外厌恶叛徒,格外多疑。 李苑咳了一声,浴房外候着的小丫鬟流玉便捧着素锦薄服进来,给世子擦身更衣。 浴房外,影七正站在窗边,再晚一瞬就借着窗口跳进去听命了。此时靠在浴房外,眼睑低垂,默默回忆了一遍,发觉原来召用影卫的暗语里没有咳嗽这一项。 影七额头抵着浴房的外墙,面无表情地靠了半天,失望。 忽而听见世子殿下的脚步声已至寝房,影七怔了怔,提气踮脚,微微一跃,双手攀上屋檐,用力一荡,轻轻落到屋顶,俯身一跃,刹那间消失,几个呼吸间便已落至世子寝房外,顺着房梁钻了进去,侧身坐在细窄房梁上,静静守着李苑,偶尔趴在房梁上,托腮看着殿下抚琴下棋。 李苑每日悠闲无聊,临睡了抚一把琴,房里有把御赐的焦尾琴,音色淳厚绵长,他抚的曲也并非京城公子哥儿们爱弹的宫廷靡音,影七能听出的只有山居与佩兰,琴音慵懒纯净,长发低垂,如大隐隐于市的仙居散人。 在影宫里影七背过的琴谱不少,但大多是坊间的软音烟曲,在影宫历练时,有一关卡名为惟妙,取惟妙惟肖之意,抽签决定,乐伶屠夫盗贼官员,影卫得扮谁像谁,影七当初抽的却是秦淮名倌儿温裳。 那过往不堪回首。 影七拂散了回忆,靠在房梁上,静静听着绕梁琴音,缓缓闭目休憩。自入影宫以来,已太久没睡过多于半个时辰的觉了。 李苑悠然抚着琴弦,微微抬头,看着房梁上静静守着自己的小影卫悄悄打瞌睡,唇角微扬。 他仍旧对两年前的那位“温裳公子”念念不忘,一想到影七就在自己身边守着,李苑心里就像被春风拂起的柳絮搔着,微微发痒。 但李苑心里也纳闷:为啥这小影卫在各种地方一脸认真盯着本世子看呢? 但又不是奸细那种不怀好意的监视眼神,而是像个偷了米粒舍不得吃,时不时偷看一眼自己的大米粒还在不在的小仓鼠。 李苑忽然想叫他下来说说话,鬼使神差间敲了两下桌面。 影七如同一阵风,倏忽间落地,并未发出一丝声响,规规矩矩单膝跪地,静静颔首跪在李苑面前。 他稍微有些激动,殿下第一次召用他,险些没反应过来,否则下来得还能再快点儿。 不知道是什么危险的任务,不论如何,影七都不会让殿下失望的。 ——他在心里暗暗想。 谁知李苑只是懒洋洋地推开焦尾琴,趴在琴台前托腮问他: “你饿不饿?” 影七愣了愣,茫然看着李苑。 没听错,就是“你饿不饿”。 下来前影七只准备了两个词应答:一个是“遵命”,另一个是“是”,现在忽然有点紧张,不知道用哪个词回答了。 “看来是饿了。”李苑从手边点心盘里挑了一会儿,选了个自己最近觉得最好吃的,递到他嘴边。 影七怔然跪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影卫训条道:护卫轮值时禁食。 影卫训条道:主之赏须接,主之罚须受。 …… 李苑看他一脸为难,以为他不喜食这个,转而又有些费解地去挑另外一种糕点。心道小影卫还挺挑嘴的。 影七忍不住问:“殿下有何吩咐让属下办……” 李苑刚好挑了一小块云片糕,见影七张嘴便顺手塞了进去,顺便在影七唇上刮了刮自己指尖的点心屑:“吩咐?没吩咐,去吧。” 影七一时噎住,茫然退下了,重新爬上了房梁,静静守着世子殿下,嘴里含着那块甜软的云片糕,忍不住在心里思索世子殿下的举动有何深意。 过了一会儿,桌面又被轻轻敲了两下,影七霎时跳了下去,单膝跪地落在李苑面前,心想这次大约有任务派下来吧。 李苑道:“给我倒杯茶来。” 影七莫名其妙地去倒了杯茶,双手奉给李苑。 李苑却没伸手接,示意他喂给自己。 影七舔了舔嘴唇,只得乖乖喂殿下喝茶,待到李苑慢悠悠喝完了,影七才收了手,单膝跪回李苑脚下,静静等着殿下吩咐。 李苑笑了:“你在等什么?王府清闲自在,我也没什么事能给你做啊。” 影七仰头望着李苑,眼神暗了暗。 李苑好笑地看着他有些失落的模样,他若有对小狗儿的耳朵,这时候一定耷拉下去了。 “这么想让我给你点事做?”李苑嘴角翘起来,“我没有暖床丫头,你能顶上吗?” 然后就见影七苍白的脸一点一点红了,安静地跪在那儿不说话。 李苑托腮望着他,心里想若是换了影四早就摔门走了,小影卫居然能挺这么久,哎呦,脸红了,要发火儿了吧!要害羞说不要不要了吧! 因为之前招惹了孔雀山庄那个杀手院,李苑这几日被他父王禁足在齐王府里,不准他出去再惹事生非,李苑闷得难受,总想找点儿乐子。 第十章 世子无双(十) 可惜玩得最好的那个狐朋狗友梁霄不在,李苑身边也只有几个鬼卫还能说说话。 影四脾气大得很,连着其余几个鬼卫又都是父王派过来的,金贵得要命,李苑也不好肆意瞎使唤那几位,好不容易有了一位属于自己的小鬼卫,玩心大起,就想拿他寻点开心。 影七像只小绵羊,除了性格冷一点,说什么就办什么,身为王府影卫,让他做端茶倒水的小事,他却从不表现出不悦,总是恭恭敬敬的。 李苑快要不敢相信他是从前独斗数十刺客,在密林中浴血搏杀的那位小哥了。 然而,李苑怎么也没想到,他转身换件里衣的工夫,影七已经干净利落地脱了衣裳,钻进他被窝里。 李苑愕然:“……你要干什么。” 影七道:“给主子暖床。” 李苑心里大喜,原以为影卫孤傲不好接近,想抱到床上更难,然而小绵羊都送到嘴边了,不好好尝尝实在对不起他。 太听话了,太乖了,太招喜欢了,等会一定温柔对他。 可怜见的这天还没暖,被窝里又着实有点凉,李苑隔着薄里衣摸着影七手臂上透出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影七抱起手臂,缩了缩身子,身上有股淡淡的药草香。 沐浴是做影卫的每日必修,以药沐浴舒活筋骨为其一,影卫是主人的脸面,须整洁干净为其二。 说不定遇见主子春/梦,需要找个人来承受雨露,身子须干净不扫主子兴致为其三。 其实影宫训条只写了前两条,第三条是李苑刚刚在心里加的。 李苑侧身在锦被外卧下,一手轻抚影七鬓角的发丝,再摸他柔软的耳垂,指间在他颈间轻划到下颏,再缓缓托着他抬起头来。 影七没什么表情,低垂着眼睫,鼻梁在苍白的脸颊上遮出一小片阴影,显得眼窝深邃。 李苑忍不住逗他:“你躲什么,看我。” 影七低声道:“属下不能逾矩与您对视,之前已经被影卫长罚过了。” 李苑十分不爽:“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影七一愣:“听您的。” 李苑笑笑:“乖。以后我叫你看着我,你就得看着我。” 影七淡淡应了,轻轻抬起眼睑,清澈地望着李苑:“好。” 李苑感觉自己心跳空了一下。 他缓缓摸过去,顺着侧身的弧线抚到腰窝,揩了一路油水。 影卫的身子果然跟那些嫩乎的小少爷不一样,虽然穿着一层薄里衣,仍旧能摸到每一块肌肉都坚硬紧实,越摸越上瘾。 感觉到影七的身子微微打颤,不住地往后缩,李苑便温声哄他,把他搂过来。 “我不做什么,你过来点儿,别怕。” 其实李苑确实没打算真做什么。 他窑子逛的多,拈的花儿惹的草儿几只手数不过来,却从来也没真要了谁的身子。 不少世家公子都如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遇见美人,浅尝辄止是情调风度,再深入便是淫/虫上脑,没了风雅乐趣。 徒让那些个烟花美人倚楼捧心,翘首以待,却也没机会能跨进王府大院做位世子贵妾,摇身一变成金凤凰。 影七默默配合,不反抗也不出声,被李苑侧身抱着,感觉到一只莹润柔软的手在自己身上轻抚。 李苑对这温顺的小羊喜欢极了,轻抚着影七下颌:“本世子有话问你。” 影七不安的眼神忽然慌张。 “我发现你总是偷看我。”李苑摸着下巴,眼神饶有兴味,“为什么一直偷看我?我就那么好看啊。” 影七一怔,本以为殿下会问起遇险相救之事,原来殿下仍旧没发觉,并未认出自己,暗自松了口气,又有些脸红。 他忍不住想时刻看着殿下,不论是看着殿下的脸还是手,甚至只是一片衣角出现在视线里,都能让影七心跳急促。 更别说此时自己就在殿下怀里。 “属下只是在保护殿下。”影七垂下眼睑,轻声回答。 “是吗?”李苑嘴角微扬,“保护我的影卫有很多,成日里目光挂在我身上的倒是不多。只有世家小姐才用那种眼神看我,你仰慕我?” 影七咬了咬嘴唇,艰难道:“人人都仰慕殿下。” 李苑挑眉:“哦,那就是爱慕我。” 爱慕…… 影七愣了一下,忽然低下头,慌张解释:“属下……属下……不敢。” 李苑忽而从影七怀里摸到一个冰凉硬物,把他偷揣的小银勺拿出来放到影七面前,装作质问道:“真的不爱慕?那这个你拿走想干什么?” 影七愣了愣,眼神忽而变得惊慌,语调也变得急促:“殿下、我、属下有罪!” 李苑却看见他睫毛开始簌簌发抖,身子也有些僵硬,李苑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是玩笑开大了,吓着影七了。 “哎,别……”李苑摩挲着影七脊背,无措道,“我开玩笑,逗你玩,别这么不经逗啊。” 听见这句,影七低垂着眼睑,眼神有些失落,只能继续安静暖床,时不时还面无表情偷偷盯着李苑手里的小勺子,好像特别想拿回来,又迫于李苑的淫威拿不回来。 李苑莫名心虚,又把那小银勺给影七塞回衣襟里,无奈道:“还你还你。” 影七没什么表情,把身体蜷缩起来,把小勺子好好揣起来,小声说:“谢殿下。” 还未等李苑好好享用享用这小绵羊,忽然怀里一空,影七倏地下了床,飞速穿戴整齐,恭敬颔首道:“殿下,暖好了。属下告退。” 说罢,果真就没了影子。 李苑恨得直挠床,暖床的意思是把被窝捂热乎? “下来,你下来。”李苑一边敲床头一边仰头望着房梁叫他,居然没人应声。 轮值结束,影七歇班了。 李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噎得话都说不出,气死了。 心里憋着气睡了一夜,梦中人样貌模糊,跟影七倒有七八分神似,乖顺妩媚,细腰柔滑,日上三竿醒来时,亵服黏/糊湿了一片。 影七歇班回了自己住处,这时已入夜了。 他进房里把衣襟里揣的小勺子擦干净,藏进衣柜里的小夹层里,放好了关上柜门,呆坐了一会儿,又拿出来看了几眼,又放回去。 反复几次,影七走出房门,一个人孤零零靠在门外吹秋夜冷风。 凉风拂着发丝,给发烫的脸颊稍稍降了些热,贴着木门滑下去,坐在地上,难堪地抚摸自己手臂,手臂上还余留着殿下温软指尖的触感。 殿下在捉弄他,他知道,又不得反抗。 他费尽心思受尽折磨才来到殿下身边,不论殿下品行如何,都是他的主人,都是他决然尽心守着的人。 殿下也没有义务完美。 他又觉得自己不可理喻,殿下如何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痴迷地望着殿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下意识就在看着殿下。 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在影宫里熬不下去时,想的不是师父不是父母,而是李苑。每当夜里撑不下去,想要就此退出,逃出去重见天日时,心里想的都是世子殿下。 殿下的脸颊笑意,随风微拂的长发,他温和轻快的嗓音,都让影七朝思暮想。 殿下说得对,是爱慕。爱而不得的痛苦思慕。 影七摩挲着右肩胛上的影字烙印,仔细摸还能摸得出烙印底下压的那枚天香牡丹印,无奈抱着腿安静坐着,一整日劳累,坐在门口就那么睡着了。 清晨,影五轮值回来,路过庭院月门,一手搂着影四脖子,嘴里叼着半个包子吆喝门下抱成一团的影七:“坐那干嘛!可怜巴巴的!” 影七忽然惊醒,见是影五才松了口气,揉了揉眼睛。 “去,哥你轮值去。”影五推了推影四,催促道,“今晚还有你夜班。” 影四临走时严肃告诫:“他是新人,别乱来。” 影五拍着胸脯保证不会。 影四前脚刚走,影五脚下生风,一转眼一屁股坐在影七旁边,掰了一半肉包子递给他:“我在大师傅那儿拿的,最后一个了给你吃一口。” 影七垂下眼睑:“没心情。” 影五欢快地把那一半包子塞嘴里吃了,鼓着腮帮问:“上任第一天就被殿下训了?” “……”影七无奈叹气。 影五特自来熟地挎住影七肩膀,安慰道:“没事,你才来,摸不清殿下脾性很正常。你知足吧,上哪找这么好的主子去,既不克扣俸银,也不随便发脾气把身边人拖出去赏几棒子。” 影七觉得安慰了不少,淡淡应和:“嗯。” “殿下就是爱玩了些……”影五由衷道,“其实人不错的,不过有时候也忒爱玩,捡着谁招喜欢就欺负欺负,他要是肯逗你玩,肯定是挺喜欢你的。你放心好了,殿下有分寸。” 影七心情莫名又变得很好。 “今日影四当值,咱们不用训练,我带你见兄弟姐妹们。”影五一个打挺窜跳起来,兴致勃勃。 影七不解地望着他:“还有姐妹……?” 影五笑道:“感兴趣啦?咱们里有位九婴组的姑娘,水灵漂亮的,但是常窝在自己房里做火器,平时不大能见着。而且府里也有一队女影卫,过两天我哥训练她们的时候我带你去看。不过,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喜欢吃野草,我心里已经有尹小姐了。” 第十一章 无影鬼卫(一) “九婴组的姑娘……影焱前辈吗。”影七皱皱眉,“尹小姐……哪个尹小姐?” 影五摆摆手:“满庭欢赌坊里认识的大美人呢,改天带你去玩。今天焱姐轮值, 咱们先去见二哥,他一般不常在王府里待着,难得回来一次,走走走找他玩去。” 初来乍到,拜见前辈也是应该的。 影七局促道:“我空手去不好吧,影叠前辈有何喜好吗。” “啧……”影五扯着自己头毛想了半天,快扯秃了才想出来,“二哥喜欢喝茶……好像也喜欢小活物,我见他常去兽笼那边逗幼兽。” 两人去了一趟北巷,顺便吃了份小笼包,转悠回来,去了影叠住处。 王府鬼卫住处分散,影七与影四影五住一座园林,其他鬼卫零星布于王府各处。 影叠住处坐落在王府冰窖边的一座白梅园,他时常不在王府,不跟众鬼卫一同训练,资历算老成,却也不收其他年轻影卫做徒弟。 王府更像他的行宫,他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王爷世子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说这是世子亲自收揽的一个鬼卫,并未进过影宫,在王府影卫中是个如同客卿般的神秘存在。 影七一手拎着一砖上好的浣海青珠,一手手臂趴抱着一只还浑身冒着奶香的小白兔。小兔子咕叽咕叽拱着粉嫩鼻尖,拼命啃影七腕上的护手。 踏进白梅园,一股凛冬寒意袭来,影七连着怀里的小白兔都打了个寒颤,尚且秋日,园中白梅竟尽数盛开,随轻风落梅如雪。 错落白梅之中,摆了一张白石摇椅,一身穿影卫服的青年懒洋洋窝在躺椅里,捧着白瓷茶杯,吹了吹热气,滋溜喝了一口,一头白发柔顺垂到地上,发丝沾了几片梅花瓣。 尽管穿着黑衣,这人脸颊和手指都雪白得几乎透明,慵懒垂着的眼睫亦是轻浅白灰色。 影七看得愣住,半晌,轻声问影五:“前辈的模样如此出众,怎么做影卫……” 影五一脸嘲笑:“出众?我至少见过两百个这样长相的,就在北华白梅岭。先前殿下招惹的那个杀手院孔雀山庄,里面也有一个杀手出身白梅岭,白发白瞳,听说他们那儿的人信奉白梅女,从小只吃梅花,都长这样。” 只吃梅花…… 影叠前辈在影七心目中顿时多了百倍的虔诚仰慕,还平白添了几丝仙气。 影五走过去,朝影叠喊了一声:“二哥!吃了没?” 影叠慢悠悠滋溜一口茶,缓声道:“吃。” 影七挑了挑眉,歪头看着影叠。 影五继续寒暄道:“吃的啥!” 过了一会,影叠道:“饭。” 影五乐此不疲,想向影七证明一下自己所说影叠只吃梅花露水的奇事属实,于是道:“啥饭!” 又过了一会儿,影叠道:“蛋。” 影五噎住,嘴角一抽:“……什么蛋……” 半晌,影叠道:“鸡。” …… 影七一愣,眨了眨眼睛…… 这位前辈有点与众不同。 其实这里的前辈都十分的与众不同。 “前辈,我……”影七紧张开口,想先自报家门以示后生之礼,不料,影叠抬起雪白的睫毛瞥了他一眼,道: “放。” ……放? 影七打了个寒颤,愣了愣,战战兢兢把手里的茶砖和瑟瑟发抖的小兔子放在影叠手边的石桌上。 “前辈,放了。”影七局促道。 刚放上,影叠才道: “肆。” 原来他想说放肆。影七一时无语。 影五憋笑憋得快憋出屁来,轻轻戳影七:“二哥平时不这样……估计是听见你刚质疑他长相了。” 影七压低嗓子,几乎用气声说:“那么远,我刚刚很小声了。” 影叠随手放了茶杯,慢悠悠笑眯眯道:“你就是在五百里外说这句话,我照样听得到。” 声音温和,像雪化水在卵石上缓缓而流。 王府第二鬼卫,听雪鬼影叠,号称谛听八方,落雪之处动静他无所不知,落叶之声也休想逃过他的耳朵。 影七讶异望着影叠,颔首认错行礼:“晚辈无知,无意冒犯前辈,还望前辈海涵。” “……嗯。”影叠缓缓抬眼扫视影七,极其缓慢笑道,“你……是那个新来的……小鬼卫?” 其实影叠长了一副看不出年纪的青年面相,说话慢,又天天养生,前辈气质浓厚。 “是。”影七恭敬点头,“晚辈影七,出自影宫飞廉组,封号无影。” 影叠眼神便有些轻视,重新拿起白瓷小碗儿,吹了吹热气,无奈笑笑:“无影鬼,居然是个飞廉组鬼卫,可惜。” 影七正欲反驳,却听影五也赞同地叹了口气:“嗯,我们现在缺强攻鬼卫。” 以轻功辅助自身,擅长传递情报,专门负责暗杀窃取的飞廉组影卫,不管是近身格斗还是掌控全局的能力都相对饕餮组和九婴组影卫差得多,而传递情报这一类的工作普通影卫也做得了,这种能力放在鬼卫身上显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因此飞廉组鬼卫尽管也是鬼卫,却没什么大用,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影七眉头微皱,指节紧攥。 影叠挥了挥手,几朵梅花飘落于手边石桌上,刚好七朵,代表着王府目前仅有的七位鬼卫。 影叠懒懒伸出一根雪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指,指尖推了一朵梅花到影七面前,缓缓道: “我们现在只有影五一个饕餮组的强攻鬼卫,我的听力与影焱的火器只能辅助你们作战,影四虽出身九婴组比较全能,但需要他做全局命令,唯有影初用毒物,能勉强兼任强攻鬼卫,但其实他也是九婴组的,影六更不用说,白泽组的后备鬼卫,研究装备他是宗师,可惜不能打。” 影叠一手捧着冒着热气的小茶杯,一手将七朵梅花摆出菱形阵容,指着几处缺口道:“我们的队伍破绽百出,还差得远,至少要十三个人才能摆出最严密的防卫和进攻阵容,照目前来看,强敌来袭或是身陷囹圄,我们既无法保全殿下,也不能全身而退。” “嗯。”影五难得没抬杠,还十分赞同。 影七轻声问:“为何不挑选其他影卫顶上空缺?” 影叠眯眼一笑:“那些瑕疵品是废物,良莠不齐的队伍还不如去送死。你是鬼卫,虽然是个没什么用的飞廉组鬼卫,但也把自己看高一点。” “王府鬼卫,只收人间鬼才。” 影七凝视着影叠浅灰的瞳仁,他一直带着不明含义的笑意,懒散随意地讲述精密周全的阵术。 飞廉组鬼卫又如何……影七胸口起伏,眉头紧皱,出于后生之礼,他不想与前辈顶撞。 他不服,在影宫时他的考核成绩是四组影卫榜首,只因出身飞廉组,以轻功见长,就这么受轻视么。 话说回来,王府这么清闲,世子殿下成天去外边花天酒地惹事生非也不见有什么大麻烦上门,何来的强敌来袭,身陷囹圄。 影叠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忍不住笑道:“王府手握啸狼营三十万重兵,虎符同爵位世袭,若不万分小心,迟早会出事的。” “还有……”影叠眯起清浅双眸,在他耳边道,“你以为考核头名有多了不起?齐王府鬼卫是影宫历届榜首,能站在这儿跟你说上话的,都不是废物啊。” 影七冷冷看着影叠,暗暗咬紧牙关。 “过来,小鬼,让我看看一个飞廉组鬼卫有什么用。最好不要太差,会让我与影四商讨不出新战术。”影叠慢悠悠道,吸溜了一口茶水,缓缓把白瓷小碗儿放回桌上,懒洋洋站起来,双手磨磨蹭蹭揣在袖里,对影七道,“尽管全力以赴。” “前辈要与我切磋?”影七无措地望向影五,影五却退后好几步,轻身一跃,踮脚落在白梅枝头,那树白梅仅仅轻轻摇曳,落下一片雪白花瓣。 影五看热闹激动万分,掰了两支梅花拼命晃:“上啊小七!别给哥们丢脸!**!别怕他,他九婴组的,控场影卫没那么能打!” 影叠缓缓仰头望影五,无奈道:“你这是站在新人那边儿了?我若输了,是不是又要输给你些东西?” “那当然啊。”影五一脸得意,侧身坐在梅树枝旁,手中梅花枝子在指间转出了花儿:“二哥输了请我跟小七喝酒,就喝你的白梅酿雪,三坛,一坛也不能少。” 影叠唇角微微翘着:“若我赢了,如何?” 影五道:“你赢了给我们小七出医药钱,顺便送三坛白梅酿雪安抚我们受伤的心。” 影叠揣着手,当即转身走了,嘴里小声嘟哝着:“算了算了我好亏的,我要去饭堂吃午饭了。” 影七低声叫住他,淡淡道: “晚辈若输了,以我腕中血养前辈所佩兵器三日。” 影叠脚步顿住,扬起雪白睫毛回头,看着一脸冷淡的影七。 杀手与影卫其实差不了多少,一个是专门干杀人的营生,一个是为了护主,干的还是杀人的营生。 他们所佩兵器便被养出种邪性,若常年不饮血,兵刃便会钝,若以血养护,便能锐利惊人,若用内力纯厚的高手之血滋养,即使只养一日,那兵器不用打磨便会锋利无比,邪性更盛。 也有邪门歪道者想以此道生财,然而常言道高人不见血,那养剑血又岂是那么容易得来的。 影叠捧着小茶杯笑了笑,走近影七,仔细打量他:“小子,江湖气蛮重嘛,我喜欢。” “去王府训场。”影叠慢腾腾嘬了一口热茶,“大庭广众,正大光明,免得说我影叠欺负后生。” 影七点头作揖:“好。” ———— 影焱(yan四声) 第十二章 无影鬼卫(二) 影叠眼角余光已经在桌上的小白兔身上落了许久了,碍于前辈的颜面,实在忍不住了,慢腾腾挪过去,把可怜巴巴蹲着的小白兔抱起来,搁在自己头上,揣起手,悠悠哉哉顶着只小兔子往演武场去了。 影五跳下来安慰影七:“出了白梅园咱们有胜算,二哥是九婴组的不是饕餮组的,没那么难对付,只要不在雪地里对上他就行,二哥在雪地里无敌。” 影七抬眼问他:“前辈,你也觉得飞廉组鬼卫是废物吗?” 影五挠了挠脸蛋:“没啊没啊……嗯就稍微有点儿吧……没事儿的我不嫌弃你,我哥也不嫌弃你……你打不过二哥很正常,别这么认真嘛,反正怎么都是他请咱们喝酒,白梅酿雪的滋味,天上有地上无啊……喂,我没说完呢,你别走啊等我……” “……一下。”转瞬间,白梅园里就只剩下影五一个人。 影五愣了愣:“……好快。” 王府有座训场,供影卫侍卫训练比武之用,老王爷纵横沙场十数年,偏爱尚武之人,年轻时总爱来训场瞧瞧这些挥汗如雨暴躁好斗的少年。 训场里无数影卫侍卫正训练,两人一组互为对手,训场里金沙飞扬,每个充满活力的年轻躯体上都沾着几大片金灿灿的沙粒,在暖阳下熠熠生辉。 也不是所有侍卫都真心爱来训场,但每当王爷世子看见了打得好的,总会大方赏赐,有的人便想着投机取巧,混个脸熟。 影叠揣着手,站在食殿门前,眯眼感受了一会儿阳光,忽然就地坐下了,靠在一扇门底下,头上顶着小乳兔,眯眼打瞌睡。 守饭堂的侍卫一见白发白瞳一身影卫服的懒散青年过来,慌忙过去行礼:“影叠大人,来用饭食?想吃点什么,小的这就通报他们去做。” 影叠眯眼笑笑。 …… 影七后腰挂着一对青蛇剑鞘,在训场的三丈来高的铁栅门下等待多时,眼神淡然。影五翻越屋檐高楼,气喘吁吁跑到影七身边。 影七不解地问:“影叠前辈不来了?” 影五手搭凉棚四处张望了一会,啧了一声:“估计是又走丢了。” 过了一会儿,饭堂的大师傅拎着大勺把影叠送了过来,粗犷地行了个礼就走了。 影叠揣着手,慢吞吞眯眼道:“对不住,迷路了。” 影五看了一眼他雪白的发丝,挠头道:“兔子呢?!” 影叠眯眼呵呵笑:“让大师傅炖了,等会分你们吃。都想吃好几天了……百兽园里都是御赐的,只能每天去看两眼。” 影五:“……” 训场里的影卫守规矩,大多漠然不理,抬头看见鬼卫大人驾临,立刻整齐划一地退出训场,一齐颔首向三人行礼。 其中几位飞廉组的传信影卫目光落在影七身上,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神也有些惊讶。 也有几位饕餮组的强攻影卫挑眉看着影七,眼神嘲笑—— 飞廉组一群飞来飞去的小麻雀,竟然也能出个鬼卫。 侍卫这边就热闹得多,目光渐渐都聚集过来,窃窃私语: “是影叠和影五大人,快看。” “来训场切磋啊?” “谁能傻到跟影五大人切磋啊,找死。” “旁边站的那个少年是谁……没见过……好面生啊。” “据说是世子殿下亲自挑的,新鬼卫影七。飞廉组的鬼卫,真好笑。” 闲言碎语,影叠置若罔闻,慢悠悠进了训场,周围挥汗如雨的侍卫拎起衣裳流水般退到一边,有爱拍马屁的凑上来递茶套近乎,影叠竖起一根手指在唇间,嘘了一声,那人的脸上即刻凝结一层结结实实的冰霜,嘴巴子上冻了一层冰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转瞬间,影七已经落在影叠对面,两人拉开三丈来远,影七躬身作揖,以示对前辈的恭敬。 影叠亦还了一礼,心里对影七生出一丁点好感。安静而不倨傲,沉默稳重,隐忍而不任人欺侮,不挑衅不怕事,在这个年纪的少年里算难得。 影七心中亦惴惴不安,正如前辈所说,能当上王府鬼卫,谁不是万里挑一,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影五一向是人来疯,翻身跳到训场大门上,用力一敲那大钟,扯着嗓子吆喝:“来来来下注了下注了!影叠对影七了啊!一赔十!九婴组影叠对飞廉组影七了啊,石破天惊的大场面!飞廉组上战场了!来来来下注了啊!” 周围侍卫越围越多,有的小婢女小书童都听见热闹跑过来,叽叽喳喳热闹非凡,把训场挤得活像菜市场。 影叠伸手,对影七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是江湖斗武的行话,代表让对方三招。 长者赐不可辞,影七作为后辈,只能受了这让招, 影七脚下微移,一股气流于足弓下汇聚,一瞬间借力而出,如闪电般蛇形冲向影叠,刹那间拉近二人距离,只能看见一串残影稍纵即逝,却不见影七真身何在。 影叠眼中兴味盎然,飞廉组的影卫多擅轻功弱格斗,这位飞廉组出身的鬼卫显然比他们更快,快得多,速度上的优势可以弥补一大部分力量上的劣势。 影叠缓缓抬手,看似缓慢的一招,影七根本没看出来影叠想做什么,几个呼吸之后才猛然发觉,自己四肢关节都冻结了一层寒冰,整个人像被粘住了一样,沉重无比,速度被拖慢,本来已经接近影叠,身子略一停滞,影叠便又缓缓退出数十步。 擅长控制的九婴组影卫,专长便是洞悉全局,用最短的时间分析出对方的弱点,瞬息间作出战术并传达给队伍中其他影卫。 影七额角虚汗缓缓渗出来,脸色更加苍白,背后的盐刑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周围围观的侍卫又开始窃窃私语。 “居然是个飞廉组鬼卫。最弱的飞廉组居然能出鬼卫,听说有的都打不过白泽组的小妞儿,就只会在天上树上上蹿下跳飞来飞去的,不知道都以为飞廉组养了一群信鸽呢……就飞廉组也想跟九婴组打,这不是自不量力么,好在对手不是饕餮组的,不然这位早就趴下求饶了。” “哈哈哈哈飞廉组的鬼卫?那能有什么卵子用,送信送得比别人快?还是逃跑逃得比别人远啊,上不了战场的鬼卫,跟咱们也没啥差别。” “小点声……”一个脸上有个媒婆痣的侍卫哂笑道,“飞蠊,蚂蚱也,哈哈哈哈。” 笑到一半,腚上突然挨了狠狠一脚,那媒婆痣侍卫一个狗啃屎摔出不老远,捂着自己腚回头骂:“哪个踹老子!” 李苑收了雪青竹叶蜀锦靴,伸脚让身后跟着的几个端茶打阳帘的小美婢掸掸靴面的灰尘,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你像蚂蚱!” 媒婆痣侍卫噤了声,刚想跪地求饶,李苑又是一脚踹过来:“滚远点,别老在我眼前晃悠,去一边去。” 身边看热闹的侍卫婢女见着世子殿下过来,皆大惊,刚欲行礼,被李苑抬手拦下来,李苑目光灼灼望着训场里一身黑衣一脸清冷的影七,心不在焉地朝着周围摆摆手:“没事儿,你们继续看,不治罪。” 几个小厮给世子爷抬来个卷云拐子太师椅,手边放盏冰疙瘩镇着酥梨百合薏米露,东边打阳帘,西边绫罗扇,看戏台子三下五除二给爷搭舒坦了,李苑拂袖一坐,伸脚踢开前面不长眼挡视线的,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欣赏训场风光。 这小影卫,上任第一天就跟别人干架,不错,果真有本世子的风范。 嗯······身段不错······相当的不错了,极品。 李苑托着杯盏嘬了一口冰汤赞叹:“嗯,不错。这场面梁霄没瞧见,啧,可惜了。” 梁府少爷梁霄,李苑在越州的头号狐朋狗友,惺惺相惜,回回有什么聚众豪赌啊,独上青楼啊,谁若是没到场,都互相可惜着。 李苑若是越州一王,梁霄就是越州一霸,俩人走哪折腾到哪儿,王霸之气就给带到哪儿。 梁公子多有情调啊,风雅之士,高手过招是梁少爷最爱看的,一场下来赢了的,梁少爷都得去摸上一摸那剑客的兵器,沾点英雄气,然后高声赞一句:“好剑啊好剑!看赏——” 声音拖得九曲十八弯活像公公,三条街开外,没人听不见这赏字。 李苑常嗤一句:“您老也是够贱的。” 早在李苑在百来步开外,影叠就听见了动静,等世子坐定,影叠分神瞧了一眼,便看见李苑灼灼目光全落在影七身上,心里啧啧感叹殿下果真是得了新人忘了旧人,趁着影七接近自己,在他耳边眯眼笑道:“殿下瞧着你呢。” 影七霎时一愣,忍不住分神去看李苑,腹上便挨了狠狠一下,后撤翻身数步,轻身落地站稳,方知上了他的套,脚下微踮,再朝影叠攻过去。 影叠适时提点道:“影卫何为?默字为上,凝神静气,心无旁骛,不可分神,影宫训条还没背过?” 影七喘着气冷冷望着游刃有余的影叠,低声应道:“多谢前辈提点。” 影七一贯的战术是靠轻功拖对方体力,可遇上影叠这种九婴组的控场影卫,自己每一个举动都能被影叠提前感知并化解,反倒开始耗费自己的体力。 第十三章 无影鬼卫(三) 影七心知自己尚有底牌,但又不知该不该亮出来。他身为一代宗师江霓衣门下首席弟子,有些东西放不开身手,怕惹麻烦。 师父教了自己功夫,却没来得及教自己为人处事张弛有度,又自幼没了父母,在潮海太守府熬了一年,又在丞相府做了一年仆人,若身边有个人时时提点一下,影七也不会变得如此沉默寡言——怕说错了话索性不说话,怕做错了事索性不惹事,渐渐地才养成这个沉默内向的性子。 影叠仍旧游刃有余,身形微微一动,便能轻易识破影七的轨迹,避开他攻势,在影七手肘麻穴上一点,影七整个手臂顿时麻木不已,右臂立刻没了还手之力。 影叠在他身侧道:“放眼影宫建成以来,还没有一位飞廉组鬼卫单打独斗能胜过同实力的九婴组和饕餮组鬼卫,你输给我也不算丢人,意料之中呢。这样,三招内你能让我亮出兵器就算我输,这总不算欺负新人了。” “殿下一直看你呢。”影叠悄声在影七耳边笑道,“我听说,世子殿下赏了薛掌事一耳光,我一直都不晓得这是为了谁啊?” 影七先是一惊,耳尖随即通红,闪身避开影叠趁虚而入的攻势,第二招下来,影七已经气喘不已,体力耗过大半,仍旧沾不上影叠一片衣角,影叠自始至终都双手揣在衣袖里,悠悠哉哉。 奈何他的耳力太好,无论影七瞬间落在何处偷袭,细微的落地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影七听见自己后牙咬得咯咯直响。 坐在训场的铁栅门上观战的影五忙着敲钟下注热火朝天,偶尔也看一眼战局,不过飞廉组的鬼卫对上饕餮组和九婴组鬼卫都没什么胜算,影五根本没抱希望,他就是想趁机跟着玩。 突然,影五余光瞥见世子殿下大驾已经摆进了训场,赶紧屁滚尿流滚下铁栅门,站在李苑身边赔笑道:“殿下,您来啦?” 李苑心不在焉瞥了他一眼:“你噼里啪啦敲得那么响,我装听不见也难啊。” 影五搓着手,舔了舔嘴唇,嘿嘿一笑:“我错了殿下。” 李苑没在意,摆摆手叫他挪开点,见影七有些力不从心,皱了皱眉,拿绀碧折扇的扇骨往影五腰上一抽,笑骂道:“你们几个老人合伙欺负新人,有意思啊?” 影五哎呦一声,装模作样揉腰,眨眨眼:“这您就不懂了,打了这一场,不管输赢,我们认他当兄弟。” “不过,属下真心给您说句,”影五一脸诚恳,又有点惋惜,“影七确实不错,可惜是飞廉组的,这种擅轻功弱格斗的鬼卫在战场上,特容易牺牲。” 李苑的神情凝滞了一瞬,一手支着头,凝视着影七。 世子殿下没经历过生死,受得最重的一次伤也就是被捅了一刀,从没想过强大至此的鬼卫,原来也会牺牲。 影七速度已经明显慢了不少,才第二招就快把体力耗尽了,站在影叠对面轻轻喘息。 李苑看了一小会儿,忽然笑了,随手从地上摸了块小卵石,在掌心掂了掂,双指一弹,那卵石轻轻打在影七腰窝上。 影七警惕回头,却见世子殿下冲自己扬起唇角,嘴唇微动。 在影宫时修习过唇语和手语,影七仔细辨认殿下的口型,发觉殿下居然在说: “欲速则不达。以攻为守,以退为进。飞廉组以轻功见长,不一定非用轻功取胜。” 影七回眸看他时,训场的银杏树下,世子殿下一身雪青竹叶袍,一手托茶盏,侧身斜倚,长发微拂,发间落了几片灿金的银杏叶。 影七怔然望着李苑,一时忘了殿下纨绔跋扈的浪荡子模样。 一面觉得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子爷居然在提点自己,有点好笑。 一面觉得殿下的眼神认真而温柔,有点感动。 出神的一瞬,影叠已骤然靠近,影七下意识就按殿下说的做,顺着影叠冲过来的气流借力后跃数步,以退为进,突然左手伸到腰后,按住剑柄,抽剑出鞘。 剑刃蜿蜒柔软,出鞘时发出青蛇吐信的嘶声,剑光乍起,影七脚下虚影迷蒙,在影叠即将触及自己时,突然消失了。 影叠霎时一愣,没料到影七会中途篡改战术,更没想到他右手被点了麻穴,居然还能使出左手剑,一时无法预判他行动。 这时,身后阴风阵阵,一条蜿蜒如飘带的青蛇剑刃忽然凌空劈了下来。 影七凌空而下,速度极快,不给影叠任何躲避的空隙,影叠脸上笑意凝滞,衣袖一抬,右手掌心寒气汇聚,一道冰凌即刻在右手凝成一条通体寒冰没什么规则形状的冰刃,与影叠白发白瞳相得益彰。 此剑“披寒”,出自影宫神匠掌事之手,千年冰髓为剑心。 冰刃锋利坚硬,架开了影七凌空落下的青蛇剑,没想到那青蛇剑柔如飘带,像蛇一般猛然缠绕在冰刃之上,影七用力一扯,青蛇剑收紧,将影叠的冰刃卷紧,爆裂成了满地碎冰。 周围看热闹的侍卫影卫皆脸色骤变。 飞廉组的鬼卫居然主动进攻了,身法极快,甚至能借自身极快的速度将剑刃劈下的力道压得更重,足以劈开一身禁卫重甲。 这时,影七一直软垂着的右手抽出另一把青蛇软剑,朝着准备脱身的影叠缠绕而去。 飞廉组鬼卫,居然能使出这么凌厉的剑招。影叠脸色僵住,双袖一拂,一把寒冰剑刃再次于掌心之中凝结,周身寒意骤强,整个训场从金秋时节顿时变成凛冽寒冬,周围观战的靠得稍微近些便披了一层寒霜,上下牙瑟瑟打颤。 几个小侍女瑟瑟发抖跑过来给李苑披上一狐皮大氅,换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百果汤来,还烫了个鸾纹金汤婆子给李苑塞进袖里御寒。 李苑仍旧该怎么观战怎么观战,待得舒坦开心,拂开狐裘鼓掌叫了一声:“好!” 影五躲在李苑身边跟着蹭点暖和气,冻得嘴唇发紫,怔然愣住,忽然就拼命激动大喊:“飞廉组······飞廉组出了强攻鬼卫······飞廉组的强攻鬼卫!” 影七双手执剑,身作风卷残云一般凌空飞旋,青蛇剑刃如闪电,横空劈下。 影七的速度太快,任何一组的鬼卫都不可能逃得开,影叠忽然对着影七吹了一口气,寒气迎面凝结成一片冰镜,将二人横隔开来,影叠才得以脱身。 影五猴一样爬上训场的铁栅门,狂敲大钟,指着影七笑得合不拢嘴:“听雪鬼影叠对无影鬼影七,影七胜!刚押二哥的都给我吐钱,快点!” 可怜不明所以的侍卫们全押在了影叠身上,一时气影叠前辈太放水,又难以置信影七一个飞廉组鬼卫令人惊艳的身法。 李苑耸了耸肩,影七方才十七岁便能与王府的老牌鬼卫一战,这少年确实是可造之材。虽有些捉襟见肘,但来日方长,慢慢调教便是。 影叠懒洋洋挑了挑眉,若无其事地揣起手,影七双剑当啷落地,以手撑地才勉强没倒下。好在影叠没用全力,否则影七的心脏已经被刚刚那一盏照心冰镜给凝冻成碎块了。 影七站也站不起来,微微抬起头,勉强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唔。”影叠微笑摇头,恢复了懒洋洋的表情,揣着手打了个呵欠, “飞廉组的鬼卫,不错嘛。” “影宫的神匠掌事欠你一件称手的兵器,记得时常去讨一讨,赵神匠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常忘事。” 影七眼神忽然亮了几分,望着影叠手中尚冒着寒气的冰剑,语带期盼地问:“我也能有吗?” “当然。”影叠上下翻了翻自己手中的冰凌,微笑道,“这剑名披寒,我手上的只是一道剑气,真正的剑心不在这。每个鬼卫真正得到认可时,赵神匠会出关铸神兵,赐给新鬼卫。”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长音拖到姥姥家的赞叹: “好剑啊!好剑!看赏——!” 众人目光纷纷循着声音望过去,一与世子殿下年纪相仿的年轻公子站在李苑的太师椅后,身穿一袭玄白鸿雁广袖袍,束银鳞岫玉冠,腰间挂一黑玉排箫,锦红流苏,远观乍一眼一位流光溢彩佳公子杵在那儿,眼里放光,直勾勾盯着影叠手里的披寒剑气上。 “我说梁霄儿,你进我家能不能打声招呼着?”李苑也不客气,照着梁霄腚上也是一脚。 踹得梁公子踉跄两步,全没搭理李苑,扒拉了两下后腚的衣摆,瞥了一眼李苑:“谁也别拦我!” 然后傻颠颠冲着影叠跑过去,摸着影叠手里的冰凌,手指头都被冻红了也没觉出来,啧啧感叹:“好剑啊好剑,看赏!” 跟着梁公子的几个护卫赶紧拿上来一锦袋子金瓜子,放到影叠手上。 影叠一向眯着眼傻笑,见了钱立马眼开了,眨着一双白雪寒梅似的清浅眼睛,呵呵一笑:“梁公子喜欢尽管拿去。” 说罢,大大方方把手里那冰柱子塞到梁少爷手上,作了个揖,还体贴地从旁边抻了几片草纸给裹了裹,嘱咐说:“这东西滴水,您当心衣裳。” 能不滴水吗,就一冰柱子,北方一到冬天房檐上挂的全是这个。 梁霄受宠若惊,赶紧又赏了一袋金瓜子,感天动地郑重其事地接过那冰柱子:“多谢少侠!” 训场外李苑无奈托着腮看着这俩傻子,一个是武侠话本看多了,江湖英杰心向往之的人傻钱多三少爷,一个是自家说正经的听不清,一说发俸银,五百里外就听见了,骑着白鹿颠颠儿跑回王府的白毛影卫。 第十四章 无影鬼卫(四) 看傻子看腻了,李苑望向正起身打理自己装束的影七,朝那小影卫勾了勾手指:“小七,过来。” 影七撑着酸软的身子站起来,把青蛇双剑插回后腰剑带上,青蛇剑剑刃柔软,卷在剑带上的剑鞘里,剑柄像两颗装饰的蛇头盘扣,难怪影叠并未看出影七所用为双手剑。 刚刚战至激烈时影七没顾上疼痛,现在才发觉脊背上的盐刑伤口如钝器刮擦一般剧痛,他忍下一口涌上喉头的血腥味,踉跄起身,朝世子殿下走过去。 影七在李苑脚下顺从地单膝跪下,安静垂眉道:“属下在。” 李苑在手边果盘里挑了一块去了皮的蜜桃,用雕花紫金签子插着伸到影七嘴边:“爷赏的。” “谢殿下。”影七讷讷地张嘴接了,蜜桃汁水清甜,好解渴。 不过是一点点赏赐,那一瞬间影七便全然忘了还在疼痛的盐刑伤口。 “殿下……”影七忽然想起刚刚那事,扬着修长眼睫抬头望着李苑道,“多谢殿下指点,属下……茅塞顿开。” 世子殿下或许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不学无术。影七觉得心情莫名喜悦,看着李苑的眼神又变得多了几分掩藏不住的仰慕。 李苑心里暗笑,这小影卫根本不记仇啊,昨晚刚被自己好生欺负一通,今天就像只没断奶的傻小狗一样给忘了,还在自己脚边乖乖待着。 李苑抖开绀碧折扇,哼笑一声:“我可没提点你,你看错了,刚刚我说的是,小七今晚过来伺候,没想到你听了这话干劲儿十足啊?” “不是……”影七苍白的脸颊倏地红了,想反驳又不敢,怕自己顶撞世子,落个什么罪名。 李苑便当他认了,心里舒畅,扬起嘴角叫那边的三少爷:“梁霄,有完没完!” 梁少爷依依不舍,抱着那冰柱子回来,冰凌融化,沾了一身一手的凉水,郑重其事把冰凌交给身边护卫,让他们给送回家里冷窖保管。 梁霄擦了擦手脸,搓搓手嘻笑道:“李兄府上高手如云,今日梁某又开眼了。” “别扯那没用的。”李苑挑挑眉,让小福子又搬来一太师椅,请梁少爷坐。 “咱约好了瀛江楼船蟹会,听说你最近被禁足了?”梁霄皱眉挠头,“你禁到什么时候啊,那螃蟹可就这几天肥,我跟孔妹妹可不等你。” 还真不是哪家大小姐跟着这俩人厮混,那是栾丘孔家大少爷,跟王室贵族往来密切,孔言玺也算李苑众多酒友中的一号风云人物,只不过这位少爷有时候怯懦娇气得让人憋气,得了个绰号“孔妹妹”,孔言玺又一向性子软弱,索性就受着了。 李苑拍拍额头失笑:“一时没顾上。禁足?老爷子也是怕我再出事儿,没事,不走远,不出越州就行。老爷子是身子骨好多了,明早就出府,让影四他们几个护送着去青龙崖泡药泉去,到时候我溜出去……影七跟着我。” 影七一愣,睁大眼睛仰头茫然望着李苑。 我跟着? 梁霄才注意到在李苑脚边安静跪着的影七,低头略打量,眼神戏谑含笑,打趣李苑:“呦,够水灵的。打哪儿抱来的新人啊?” 影七一时不知所措,匆匆低下头。 “胡说八道,这是爷新得的影卫。”李苑骂道,“别看年纪小长得白皙,硬气着呢,你嘴巴放干净点儿。” 见世子殿下话里话外有些维护自己,影七咬了咬嘴唇,悄悄往李苑身后挪了挪。 “少年有为,小孩儿好样的。”梁霄见影七往李苑身后挪,俯身趴在太师椅扶手上逗他:“小影卫,别怕我,本少爷不像你主子,我只喜欢漂亮姑娘。” 李苑身边一票朋友都知道,齐王府的大世子,荤素皆宜,姣花碧柳通吃,风流无心,只赏不采,花叶不沾身。 影七骇然。 他说喜欢漂亮姑娘,言下之意是……殿下还喜欢……男人? 李苑对自己的癖好十分坦然,掸了掸雪青竹叶袍的衣袖,对眼神惊诧的影七扬起嘴角挑眉笑笑:“看我做什么,还要我现在断给你看?可以啊。” 说罢作势要揽影七的腰,影卫服腰带很紧,显得影七蜂腰更细,李苑早就想把人抱过来玩一玩了。 影七咬着嘴唇,身子缩得更远更小。 主仆二人一个像闯进羊圈的野狼,一个像个懵懂柔软的小羊,咩咩叫着想跑又不敢跑。逗得梁霄扶着椅背哈哈笑出声,拉了一把李苑衣袖忍笑道:“逸闲,别欺负他了,好可怜啊。” “行吧,梁少爷给你求情,去换身干净衣裳,这满身是土的穿出去给我丢面儿。明天晚上跟我出府。叫影五也跟着。”李苑摆了摆手,“快去快回。” “是。”影七长舒一口气,得了赦免拔腿就跑,比刚刚比武时动作还利索,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梁霄望着影七落荒而逃,笑得肚子疼:“你逗他干嘛啊,小影卫挺不容易的。” 李苑收了手,托腮遗憾道:“谁逗了,我真想抱他。他若不是影卫,早就被我吃干净了。” “怎么,你还有忌惮?”梁霄打趣道。 李苑摇摇头。 他虽没进过影宫,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只是道听途说,听他父王嘱咐,影卫在影宫生死历练三年,为王府效命,不论出身贵贱,都该给予身为主人的尊重。 李苑爱玩,一次次试探这小影卫的底线,却不想触犯他、逼迫他。 影七落荒而逃,靠在训场围墙外搓了搓脸,安静了一会儿,心跳才和缓了些。 幸好勉强赢了,幸好。不然又要让殿下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影七嘴角微微垂下去,他引以为傲的轻功不光被人轻视,还被前辈压制得捉襟见肘,让他失落又无奈。 从小到大影七的天资都是同龄人中的翘楚,自幼被捧为天才,更被寄予厚望,直到进了这座高手多如牛毛的齐王府,才知自己并非绝世,比自己强的还有太多太多。 好在今日是与前辈切磋,他虽赢了,心里却知自己输了。 输在风度,输在功底,输在求胜心切,输在心浮气躁。若在战场上,不会有前辈让招放水,影七知道自己还差得远。 口中还余留着蜜桃的清甜香气,他怔怔靠着墙壁,悄悄滑到地上坐着,沉默回味刚才情景,心里莫名雀跃。 世子殿下也能喜欢男人……那…… 那我……是不是…… 影七摇了摇头,努力克制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各种想法,局促不安的表情又变得安静冷淡。 世子殿下不知道,他有个小影卫默默爱慕着他,千里迢迢走来,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心想要送给他。 可世子殿下站得太高,他踮起脚来也够不到。 刚刚动作太大,又扯裂了伤口,影七痛得难忍,身体再支撑不住他胡思乱想,只得扶着墙缓缓去了医殿。 齐王府给鬼卫的待遇极高,不仅有专供他们沐浴的水殿,还有专门的医殿,配了好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医人给府上影卫疗伤护理。 影七扶着墙缓缓走进去,里面有位花白须发的老人正在躺椅上晒太阳,腿上趴着只黄狗,安静地阖眼瞌睡。 影七敲了敲门环,轻声问:“请问,今日魏世医当值吗?” 老人抬起眼皮应了一声:“老朽便是,阁下哪位?不曾见过啊。” 影七摘下腰间红木影牌,给老人过目:“我是影七。” 老人咧开皱纹密布的嘴角笑笑,拍拍腿上黄狗,黄狗叫了一声跳下地,摇着尾巴迎着老人起身。 老人精神矍铄,满面春风,请影七坐在自己对面,挽袖诊脉。 越诊越觉得不大对劲,便问他:“小伙子受了什么骨伤么?” 影七见瞒不过,只好承认:“先前在影宫受了刑。” 魏世医怔了怔,叹了口气,转身去给影七拿药。 影七愣道:“您不看伤口?” 魏世医捻须叹气:“不必,老朽诊得出。” 影七垂下眼睑搓了搓手,心道王府果真不是他能想象得出的藏龙卧虎,从前是他坐井观天了。 魏世医边抓药边叹气道:“做影卫辛苦。老朽的小孙子今年十一岁了,非要学武做影卫,老朽怎么也劝不听,这孩子,不是自讨苦吃吗。” 老人似乎寂寞太久,太想找人倾诉,影七便安静听着,偶尔应答一句。 谈起自家孩子,老人唠叨起来:“他爹也是犟得很,自幼就教他刀法,好好的医者世家,学甚么刀法?老朽瞧着那么小的小孩,手里整天端着两把大刀就心慌,劝他,他不听,他爹也不听。” “小伙子,你若是有机会去临州杏堂,替老朽劝劝他,那么小的孩子,又从小娇生惯养的,哪吃得了这个苦。” 影七点头答应:“好。” 老人愁眉舒展了些,把药包理整齐递给影七,交代道:“老朽家宝儿名叫魏澄,唇红齿白的,好认得很。” “小七啊,”魏世医惋惜地打量影七,他一双眼睛扫过,便能看出影七这年轻的身体上遭多少创伤。 “你告诉老朽家的小澄,当这影卫,可曾后悔了?” 影七抬起眼睑,轻声道:“不曾后悔。” 第十五章 无影鬼卫(五) 魏世医忽然噎住,后边的话倒不知该怎么接了,无奈笑笑:“你与小澄的爹一样犟,他爹忠心王爷,老朽问他可曾后悔,他也说不后悔。” 影七想起了自己,当年他师父江夫人极力阻拦他进影宫,几近疯狂地反对他接近王族,甚至以断绝师徒关系威胁,关他禁闭,他仍旧毅然决然,从不低头。 终究还是江夫人妥协了,爱徒是雏鸟,是心头肉,即便他要向着炽烈的日头飞,又怎么忍心折断他羽翼。 如今想起师父的阻拦,影七感激,却仍旧不曾后悔,他终究是离着世子殿下更近了。 影七拿了药,恭敬道谢:“若有机会去临州,会如实把影卫苦难转告魏小公子,其余的让他自己决断吧。” 老人脸上露出欣慰又无奈的笑意:“多谢。” 影七忽然想起来件事,仰头问:“能给我开一付安神的方子吗?” 魏世医也诊出他夜里心悸惊梦的毛病了,捻须打量他:“你年纪还小,用药对身子不好,不如拿几片安神香用。” 影七垂眉道:“影卫身上哪能留气味。” “唉,好吧。”魏世医去柜里抓药,一边问,“有多严重?” 影七略沉默,轻声道:“很严重。” 自从在影宫受过那次恐怖的盐刑,影七每日夜里都会梦见自己被绑在刑架上,身上的痛苦真实得可怕,能被噩梦惊醒已经算是好的,最怕的就是困在梦魇中醒不过来。 只有给世子殿下守夜时才不会梦魇,只有知道殿下在身边时,影七的心悸才能舒缓些。 在影宫里不论受什么刑罚,影七都会在心里默念世子殿下的名字,这个名字像护身符,让影七咬牙熬过了三年炼狱,也在影七心上的伤口里烙实了印,再想忘却已经不可能了。 魏世医拿了药,给影七嘱咐说:“不能多用,三天一次便足够了。” “好。”影七点点头,接下药离开。 刚出门便撞上了欢天喜地跑过来的影五,影五飞快伸手接住影七怀里掉出来的药包,见是影七,还愣了一下:“小七?我找你半天了,你来看医啊,咋不叫我陪你来呢,啊啊毛丫丫!乖,我好久没来看你了!” 魏世医的黄狗摇着尾巴欢快地跑过来,扒着影五的裤子伸着舌头又蹦又跳,欢喜得跟见了亲爹似的。 影五抱起毛丫丫亲了亲,被小黄狗舔着脸蛋咯咯直笑,掏出块从饭堂里偷摸捎带的、准备等到轮值的时候悄悄吃的肉干,掰了一半,一半给毛丫丫,一半自己吃了。 “哎,呸呸呸!你吃你自己的,别到我嘴里抢啊!你这小母狗,男女授受不亲你别亲我嘴!魏爷爷,您快教育她!太不像话了!长大了还不被外边野男人、呸、野公狗给带跑了啊!” 魏世医苦笑,影五这小鬼卫就跟没心没肺似的,千万别让自己小孙子瞧见他,一看当影卫居然这么快乐,更要哭闹着来王府了。 影五逗了半天狗才想起正事:“那啥,爷爷,我哥他肩膀受风了,他今天轮值,我过来给他拿副膏药。小七你别走啊等会我,马上就好,等会我带你去吃凉粉。” “嗯。”影七看着影五,不由得嘴角扬起来,露出极淡的一个笑容。 很羡慕。 同是十七岁,但他们是不一样的。影卫统领是影五他哥哥,处处能照顾他,影七没有依靠,只能摸索着生活,不管多艰难都只能自己承受着。 谁让他选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不归路。 就在这时,一群小美婢和小厮簇拥着世子殿下回房,刚好路过医殿,隔着窗棂望见影七,本想再顺便调戏调戏,却见那一贯表情冷冰冰的小影卫的目光全在影五身上,隐约笑了笑。 李苑忽然站住脚,身后乌乌泱泱一大群跟班接连撞在一起。 “殿下?”小福子揉了揉撞疼了的肉肉的鼻头,跑到世子殿下跟前儿听吩咐。 李苑抬手叫他退下,远远驻足看着影七。 小影卫生得眉目清冷,难得一笑,却不是对着他主子。李苑有些窝火,面上不好表现出来,甩开衣袖走了。心里嗤了一声不识好歹。 小福子匆忙追上去:“殿下,怎的生气了?殿下?” “去去,都别跟着我。”李苑回了书房,砰的一声把门带上,把小福子给拍在门外边。 李苑找了本书翻看,窝在躺椅里,心里想想,还是不高兴。 他轻敲了两下桌面,不知道今日谁当值,不管是谁,算他倒霉,本世子今天就是要折腾他。 李苑刚敲了两下,影四倏地落在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冷漠低沉:“属下在。” “……” 一股沉重威压气势扑面而来,李苑嘴角一抽,下意识收敛了些自己浮夸嚣张的坐姿。 影四是王府影卫统领,是父王指派过来保护自己的,说是保护,实际是训教,老王爷要这个叛逆无赖的儿子规矩些。 李苑简直恨透了影四,回回想整治他,他却有父王给的免死令,除了父王,谁也不能随意处置他。 “给我倒茶。”李苑双手搭在椅背上,颇目中无人地扬了扬下巴。 影四漠然起身,倒了杯茶,端正摆在李苑面前。 李苑嘴角翘起来:“过来捏肩。” 影四冷漠道:“属下去叫丫鬟过来。” 李苑眉尾一挑,跷起腿:“不,就你来。” 影四面无表情,冷冷走过去。 影四每靠近一步,身上的威压感就强盛一分,李苑感到不自在,摆了摆手,“不用了,你站那儿。” 影四站定,眼神冷淡。 李苑托腮笑笑:“脱衣裳,去给我暖床。” 哐当一声巨响,影四摔门走了。 普天之下,敢撂主子脸的影卫也就只能找出影四一个来,李苑早料到这么个结果,窝回躺椅里无聊地翻书,真没意思。 李苑常常想,等自己能拿捏影四的时候,非得弄死他不可。他不是心疼弟弟吗,就拿影五开刀,报复他。 后来想想,小五人挺好的,犯不着为他哥哥受牵连。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欺负欺负影七。还是小七好,什么都不懂,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老王爷明早才动身去青龙崖泡药泉,李苑只得先磨蹭着,等到明晚再出门。 在书房里憋闷了一下午,看一会儿书便开始托腮神游天外,脑海里还惦记着头午时影七露出的淡淡笑意。 那小影卫去医殿做什么……伤着了? 傍晚时,李苑想差遣旁人去问问,流玉去给王爷收拾行装去了,身边的小丫头嘴碎,李苑懒得差遣她们做事,刚好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出去逛逛。 被禁足不能出府,去园林里溜达溜达总可以吧。 埋头俯身洒扫的丫头仆妇们见殿下朝园林这边过来了,纷纷行礼,有的年纪小的姑娘还会招手给殿下请安。 世子殿下确实不爱上进喜欢厮混,但不像其他富家少爷一样无理取闹、爱发脾气,性子格外令人喜欢。 进了园林,里面便没有闲杂人等走动了,这是鬼卫大人们休息之处,不允许有聒噪声,夏天时还有专人去树上粘蝉,免得扰了鬼卫大人休憩。 李苑初次来这儿,摇着折扇闲逛,走过一弧小桥,望见了一座小歇山顶的住处,透过窗棂,看见影七正在房里睡觉。 李苑悠哉走过去,没想到走到门口了,影七还没醒。李苑皱了皱眉,心说鬼卫的警惕就这么差?人都进门了还没发觉。 进了门,却闻见一股浓郁药味。 李苑四处看了看,宽敞的卧房里布置简单得可笑,只有一座衣柜,一张床,一张矮桌,桌上放着药碗,碗底还有些药渣。 余光瞥见地上的一个小药炉,炉子灭了火,地上是烤干了的药渣。 李苑伸脚碾了碾地上的药渣,有几块大的眼熟,像是父王常喝的安神汤。 “怪不得睡这么死……”李苑望向侧身窝成一团睡着的影七,见他眉头紧皱,脸色发白,睡得极其不安稳。 窗台上还放着几包没拆的药包,李苑皱眉嘀咕:“才几岁就喝安神汤啊。” 李苑正环顾四周,忽然听见弱弱的一声:“殿下……” 他以为他醒了,回头去看,影七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蜷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紧紧攥着被角,含糊不清地梦呓:“殿下、我不去、我不去……我不进去……” 李苑一愣,这孩子别是把自己梦成一个多凶神恶煞的主子了,他走到影七床边坐下,轻拍他脊背:“醒醒。” 影七似乎感受到安心,稍微安静了些,眉头仍旧皱着,身体僵硬蜷缩,不知道在惧怕什么。 李苑感觉到自己的安抚让这少年安心了不少,便缓缓抚摸他脊背,口中低语安慰:“不怕。” 影七终于松开了眉头,惶恐不安地睡去。 李苑渐渐发现了睡着的小狗似乎更乖更有趣,轻轻用温润指腹抚摸他柔顺的发丝和干净的脸颊,再握起他骨节分明的消瘦的手,发觉影七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 李苑依旧耐心安抚着受了惊的小影卫。 脸上笑意渐渐淡了。 想起曾经母妃在时,常常这么安抚夜半梦魇的自己,影七还算幸运的,至少这么大了还有人愿意安抚他。 自己就不同了。 自世子殿下四岁,齐王妃病逝,从此再无人给他哪怕一点点温柔。父王再溺爱,也弥补不了母妃的陪伴。 第十六章 无影鬼卫(六) 李苑垂眉坐在影七身边,听着庭院里细细流淌的溪流,傍晚鸟雀归巢,偶尔传来一声蛐蛐的鸣叫。 这座园林里原本只有影四影五住着,影七是后搬进来的,屋子里虽然没几样东西,却都很周正整齐,很精心地收拾打理过。 李苑把手扶在影七头上,坐在他身边环顾四周,看过一圈,在他柔软发丝上揉了揉。 蜷缩在被窝里的少年身子略微动了动,才安稳睡了一小会儿便醒了,纤长睫毛抖了抖,缓缓扬起来,影七揉了揉眼睛,忽然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只修长莹润的手。 他猛然惊醒,怔怔仰头看着李苑,脑子里木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李苑许久,惊惶叫了一声:“殿下?” 李苑扬起嘴角:“你醒了?” 影七愣了愣,忽然发觉自己不是在做梦时,连摔带爬滚到地上跪在李苑脚下,浑身发抖,额角冷汗直冒,颤抖道:“属下、属下……失礼……未曾远迎、肆意碰触……” 他语无伦次,惊惶不已,浑身抖得厉害,李苑都能看见从他脖颈渗出来落进领口的冷汗。 李苑惊讶于他对自己的惧怕和恐慌,不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严厉了? “你过来。”李苑朝他伸出手,“你过来听我说话。” 影七几乎是爬过来,低着头跪在他脚下,拼命表现着自己的顺从,不停地说:“属下该死……” 李苑俯身捂住他的嘴,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膝头,强迫他冷静,又不断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脊背:“冷静点。” 影七紧绷的身子缓缓松懈下来,靠在李苑膝头,低垂的眼睫仍旧扑簌簌颤抖。 他实在太害怕了,他拼了命才走到世子殿下身边,他受了太多苦,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被殿下嫌弃,不想离开他。 之前统领说,若有不守规矩之处,就送他回影宫。影七一直恪守训条,从未有逾矩之处,只愿能在每次轮值时悄悄看看殿下。 李苑松开了手,影七喘息不止,无力地低着头。 影七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低沉微哑,眼神失落,低声道,“属下失仪,请殿下责罚。” 李苑俯下身子,双手撑着膝头问他:“你在怕什么?” 影七默然不语。 李苑道:“影卫训条说,不可欺瞒主上。” 影七咬了咬嘴唇,如实道:“怕殿下今后不准属下护卫了。” 有那么一瞬间,影七忍不住想告诉世子殿下,那夜在红树林替殿下解围的是他,想求殿下相信自己,他对王府、对殿下是无害的。 他还是忍住了。怕说了以后更被觉得居心叵测。 李苑沉默着,他在等,等这个小影卫何时向自己坦白,那夜在红树林从天而降的缘由。不知道影七在固执什么,他偏不说。 他越不说,越让李苑觉得他在隐瞒自己,不论是有意隐瞒还是真的有苦衷,李苑非常反感别人隐瞒自己任何事。 影卫训条中“不可欺瞒主上”这一条,便是世子殿下亲口加上去的。 李苑等了很久,影七仍旧安静地跪在自己脚下,一言不发。 李苑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影七一脸冷淡,眼神惶恐,一丝轻松也无。李苑忽然抓住影七的发丝,把他扯到自己面前,强迫他扬起脸,问他:“影七,你刚不是笑得挺开心的?你对着我怎么就这么硬气?你也给我笑笑啊?” 影七不知所措,茫然看着李苑。 李苑失望地扔下他,拂袖走了。 影七跪在原地,望着世子殿下走远,一缕长发随风微摇。他看见了殿下眼神里的失望和寂寞,那一瞬间,影七似乎看见世子殿下一个人坐在万丈高台上,孤寂寥落的叹息。 出了园林,李苑重新理了理衣裳,离开了。身边的小丫头流玉气喘吁吁跑过来:“殿下,您这么半天去哪了?” 李苑露出一脸疲惫笑意:“在府里随便走走。” 流玉道:“王爷明早就动身去青龙崖了,您不过去请个安吗?” 李苑想了想:“现在过去。” 老王爷喜静,又要养身子,住在一处宽敞偏殿里,殿外种满青翠欲滴的细竹,偶尔有鸟雀叽喳嬉戏。 李苑进了茗竹堂,老王爷正拄着桃木杖逗弄鹦鹉,花白须发,眼睛却仍旧清明。 “父王?”李苑过去扶着老王爷,“身子看样子好多了,都能起来逗鸟了。” 老王爷一吹胡子:“被你小子给气好的!招惹谁不好,非去招惹孔雀山庄,你可真能给本王惹事!” 李苑笑起来:“孩儿知错了,今后定不再犯。我没办法啊,孔雀山庄他们欺人太甚,抢亲!抢孩儿义妹!我能忍吗?” “别学江湖人结拜那一套,你是王族世子,自矜身份,知不知道?”老王爷苦口婆心教导,“有心思护着义妹,不如想想自己的亲事,霸下公主天真活泼,与你年纪又合适,你不如去跟她多待一会……” 李苑仰头搓了搓脸:“我说爹,您是我爹,不是霸下她爹吧?再说人家也瞧不上我啊,霸下说了,要嫁就嫁楚威将军那种英武汉子。还说了,见我一次打我一次,我哪惹得起她啊,我躲还来不及呢。” “我可不想上战场,胳膊腿儿乱飞,我丑话说前头,您这三十万啸狼营虎符,给我可就砸手里了。您还是收几位义子吧。” “唉。”老王爷叹了一声不肖子,又问,“功课如何了?” “孩儿功课不用您挂心,好着呢。”李苑扶着老王爷出了庭院,看看翠竹,换换心情。 “明日本王出府休养,你的禁足可还没解,别出去惹事,再惹麻烦,休怪本王再把你扔进剑冢,修行三个月。” 提起剑冢李苑就发怵,脸都绿了,连连保证:“别,我不去。您放心,我肯定乖得跟小猫儿似的。” 老王爷才放了心,缓缓问他:“影七可还好用?本王看他年纪小,怕是做事做不好。” “他挺好的。”一说起影七,李苑扯了扯嘴角,眼神低落,“嗨,孩子怕我。不过也是,这府上就没人不怕我。” “嗯,影四倒是不怕我,天天凶我,就跟我欠了他工钱似的。” 老王爷握了握李苑的手,轻轻叹息:“飞鸾走得早,委屈你了。” 李苑摇头:“怎会,您老照顾好您自己的身子,孩儿就谢天谢地了。” 齐王妃南飞鸾早已病逝多年,每当老王爷看见李苑夜里跑去祠堂,一个人在他母妃灵位底下跪着发呆,心里便愧悔,觉得对不起儿子,对他也就更宠溺,即便李苑着实太爱闹腾了些,老王爷也不忍心重罚他。 除了祠堂里的冰冷灵牌,世子受了委屈,还能与谁说呢。 茗竹堂后一扇木门阴影里,影七默默站在角落里听着,见世子殿下扶着老王爷朝这边缓缓过来了,便闪身走了。 李苑从茗竹堂出来,天已全黑了,流玉提着灯笼给殿下照亮,问他:“殿下,回书房吗?” 李苑接过她手里其中一盏灯:“我去祠堂,你走吧。” “殿下……”流玉担忧道,“太晚了,奴婢跟您一同去吧,万一磕碰了……” “去,”李苑笑笑, “回去吧。” 流玉没办法,只得听话回去了,好在王府各处都有影卫盯着,只要不出府,殿下是绝对安全的。 李苑独自去了祠堂。 祠堂里烛火通明,一千盏长明灯簇拥着齐王妃的灵位,李苑跪坐在蒲团上,望着母妃的灵牌,轻声自语。 “母妃,父王身子好多了。” “跟霸下公主的亲事我得推一推,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强凑一块儿肯定过不好日子。” “母妃,要是我没能给齐王府留后,您跟我父王是不是都挺难过的?” 烛焰摇晃,似乎是在回答。 “好,我不提亲事了,您别生气。”李苑揉了揉脸,有些失落道,“您说,这世上除了您和我父王,能有人真心待我吗……不,我也不求真心待我了,就、好好说个话也行。” “能。”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极轻极轻地应答了一声。 李苑回头,影七提着灯笼站在祠堂外,跳动的火光映在他清冷又单纯的脸上,柔和宁静。 影七手里捧着一荷叶紫薯馒头,大师傅做得精致小巧,还冒着热气。 他局促又紧张地说:“殿下,宵夜……吃吗。” 微风拂过影七额前发丝,一双清澈的眼睛倒映着烛光。 李苑回头对母妃灵牌拜了拜:“母妃,孩儿下回再来看您。”说罢,几乎有些欢喜地走出去。 影七规规矩矩站着,没有迈进祠堂一步,等着殿下出来。 李苑走出来,拉着影七走得飞快,走到萤火飞聚的清池边,拉着他坐在小桥上。 影七本不敢坐也不该坐的,无奈殿下拉着,只得听命,坐在殿下身边。 他像进献一般把怀里抱的一荷叶紫薯馒头奉给李苑,又小心地每个都掰了一小块,自己吃了,扬起睫毛望着李苑说:“殿下,没有毒。” 清池边萤火飞舞,影七的眼睛里仿佛映着一片星空。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抱歉qaq,我忘了定时了今天更新晚了qaq,话说是不是有幸运的小天使有了app呀 第十七章 五花马,千金裘(一) 李苑看着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怔了一下,拿起一个紫薯馒头咬了。 影七默默看着李苑,安静等着他吃完,轻声道:“三餐之外的吃食,要提另买,属下买不起那个……最精细的,所以……殿下将就一次,我、属下拿了月例,就给殿下买,最精细的……” 自打认识影七,还没听过他说出这么多字,因为太紧张显得说话磕磕巴巴,他没什么表情,只有耳朵尖是红热的。 李苑一边吃,一边看着他问:“这个要多少钱?” 影七如实道:“一两银子。” 李苑当惯了金贵世子,对钱银真没什么概念,随便一出手就几千两,根本不知道一两银子对寻常百姓而言能吃上一个月的饭。 “哦。”李苑嗯了一声,随口问,“你来的时候身上有多少钱?” 影七抱膝坐着,如实道:“一两银子。”说罢又补充道,“是统领给属下的,买里衣。” 他从影宫出来实在是身无分文,影五想接济他也有心无力,自己的月例银子上半月就挥霍没了。影七出影宫之后养伤的一段日子,影四每隔几日过来看一眼,把银子扔给影七就走,一句废话都不说。 影七默默记着,领了这个月的月例就还给统领。 “你怎么全给我花了啊。”李苑又想笑又心疼,他何曾需要别人给自己节省着买什么东西? 影七愣了一下,低下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轻声回答:“属下可以,穿旧的。” 他就是想给殿下买最好的,没什么为什么。 李苑递给他一块喷香的紫薯馒头:“我觉得特好吃,比我从前吃的都好吃,你尝。” 影七下意识摆手推辞,又想起影宫训条上的那条“主之赏须接”,只好接过来咬了一小口。 没有那么好吃,太贵了,像在吃银子。 比起紫薯馒头,能在殿下身边坐着才更让影七默默欢喜。他曾经的愿望一个接一个实现,齐王府真好,他喜欢这儿。 李苑把剩下的两个用荷叶包起来,站起身抖了抖衣摆:“天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影七飞快起身:“属下送您回去。” “不用,两步的道儿。”李苑伸手揉了揉影七的头发,“下次去我书房值夜别吃太饱,我给你拿好吃的。” 影七顿住脚步,目送着世子殿下转身离开,他下意识伸出手,殿下随风扬起的长发滑过指间,留下极其清淡的乌沉香的气味。 影七下意识摸自己头上刚刚世子殿下摸过那处,等他回过神时,殿下已经走了。 “下次轮值……”影七在心里算了算,还要等到两天后,便开始隐隐盼望着快些到两天后。 影七回了自己住处,却见里面燃着灯,火光忽微。 他心里一凉,推门进去,影四正站在桌前,神情冷漠,剪了剪烛芯,桌面上放着他的长鞭墨玉。 影七咽了口唾沫,躬身行礼:“统领……” 他对影四一向是又尊敬又惧怕的,曾在影宫时,他常常望着影宫大门上镌刻的影四的名字,他想成为像统领一样可靠的王府的顶梁柱,也想像这些前辈一样,把名字镌刻在影宫的大门上。 影四放了烛剪,坐在椅上,扬起一双冰冷幽深的眼睛问他:“去哪了。” “属下……”影七略犹豫,咬了咬嘴唇,“买宵夜。” 影四缓缓吐出一口气:“抬眼,看我。” 影七抬眼看他,目光与影四冷冽的眼神相对的一瞬间,一道鞭子就抽在了影七大腿侧面。 啪的一声鞭笞皮肉的脆响,一声痛吟强行忍在了喉咙里,影七痛得跪了下来,脖颈额角青筋暴起,半天都动弹不得。 “王府里有上千双眼睛盯着你,你去哪我会不知道?”影四起身走到影七面前,用墨玉的柄抬起影七痛得扭曲的苍白的脸,漠然问他,“接近世子,意欲何为。” 影七脸颊上淌下冷汗,勉强睁开眼睛望着影四,艰难地喘着气道:“统领……属下真的没想做伤害殿下的事……” 影四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看了很久,忽然开始怀疑自己辨人的能力。 影四的眼睛很少看错人。他看过影七好多次,每一次的结果都是空白。 影七就像一张白纸,单纯得可笑。 影四攥紧了墨玉的柄,扬手又一鞭抽下来,长鞭未落,便被人捉住了鞭梢。 “哥!”影五夺过影四手里的鞭子,把按着自己腿上鞭痕的影七扶起来,“哥,你干嘛老跟他过不去啊!小七怎么了你就这样,你怎么这么烦啊!” 影四伸出手,眼神冷淡:“墨玉给我。” 影五把那墨绿鞭子背到身后,冲他哥嚷嚷:“给你还打他,我不给。哥,你要是确定他是奸细,我替你直接杀了他,你要是不确定,就别动私刑,王府影卫就这么多,你想把他们的忠心全给抽没了吗?” “飞廉组的强攻鬼卫,你知道有多值钱吗哥?!” 影四脸色仍旧冷硬:“不让王府有任何隐患是我的职责。” 影七喘匀了气,扶着自己腿上鞭痕,低声道:“统领,属下以后不再犯了。” 影四看了影七一会儿,拿过影五抢过去的鞭子走了。 待到住处的门关上,影四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时,影七才松了一口气,险些瘫在地上。 “好了好了,阎王走了没事了。”影五搀着他把人扶到床边坐下,从床头摸了摸,摸出支止血的药膏来,在烛火上烤化了,给影七涂在伤口上。 影七默默拿过影五手里的药膏,转过身自己涂。 “唉,别生气,他不就这样吗。”影五挠了挠头,揽过影七肩膀,唉声叹气道,“明晚还得跟着殿下出去,幸亏我拦下来,不然他把你打得爬不起来,我怎么给殿下交代。” “不是我说你,你大半夜找殿下去做什么呀,你这是瓜田李下你知道么,咱们齐王府跟丞相府本来就有仇,你又是丞相府过来的,还不小心点,我哪能次次赶上救你啊。” “小七,你给我说实话,咱们兄弟一场,你要是真的有什么心思我劝你别动,你跟我说了,我想办法送你出府你好自为之。凡是奸细,不论早晚,就没有不被我哥给弄死的,真的,早晚的事儿。” 影七忽然转过头,认真又无奈地看着影五眼睛说:“我不会害殿下。” 影五笑了:“那就还是兄弟。对了兄弟,我哥抽人不爱抽腿啊,都抽后背的,他是不是想给你抽残了啊。” 影七一边上药一边道:“统领留情了,我背上盐刑,还没好。他没想杀我。” 影五放了心:“没事儿就好,我去找我哥了,他肯定生我气了。” 影五翻窗跑了,留下影七一个人,抱着膝头一个人靠在床头角落里,指尖在枕边缓缓划着笔画。 房中寂静,一盏青灯微微摇曳。 影七吸了吸鼻子,自己抱成一团。 自己逾矩,能怨得了谁呢,终究离殿下还是太远了。 他钻进被窝里,又摸了摸自己的头,殿下摸过的那处似乎还留着乌沉香淡淡的气味。 今天殿下吃了自己送的紫薯馒头,还摸了自己的头作奖励。 影七总结了一下,觉得这一鞭子挨的很值。下次还犯吗,犯。 夜里难得睡得很好,总觉得殿下一直摸着自己的头。 次日清晨,影四也即将动身护送老王爷前往青龙崖休养,在刑堂里做最后的安排。 其余五位鬼卫都在堂下听命,影四把刚刚撰写好的一本书册递给他们传阅:“这是我离开之后的轮值安排,到我回来为止。” “是。”其余人都即刻答应。 影七翻阅着那本轮值安排,冷淡的表情变得不安,抬头问影四:“统领,没有属下的名字?” 影四已经走出刑堂的大门,冷冷嗯了一声:“在我回来之前你都不需要靠近世子和王爷。” 影七抱着那本名册眼神失落,耳朵都快要垂下来了。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一个温柔女声在旁边问:“你好像不希望休假?” 影七疑惑回头,看见一张清秀温柔的脸,眉如远山,朱唇可人。 影焱笑了笑,朱红的嘴唇妩媚翘起,两颗梨涡点缀在嘴边:“这么闲的话,不如去帮我做火器,影六新画了图纸,我想做做看,你可以替我试试准头。” 影七还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女鬼卫,愣了一下,才道:“焱、焱姐……” 影焱眯起弯月似的眼睛:“嗯。” 影六没顾上跟影七说话,一双痴迷的眼睛望着影焱,嘿嘿、嘿嘿,傻笑。 “去画图。”影焱无奈拨开一脸痴相的影六,跟影七打了招呼便走了。 剩下一脸衰的影六。 影五坐在刑堂的主座上清了清嗓子:“咳咳,今天影六追到焱姐了吗?没有。” 第十八章 五花马,千金裘(二) 影六拉住影七诚恳道:“七,你六哥我的后半辈子就指望你了,一定在焱姐面前多说我好话,你有什么事都包在哥身上了。” 影六十指上都缠着一层药布,指尖有的地方露出磨损的指腹,似乎是常从事精细活儿,会磨指尖。 他白泽组出身,妥妥的辅助鬼卫,上战场只负责后备,其余鬼卫不光要保护主人,还得连带着保护他,照理说是拖全队后腿的那一类。 普通影卫出影宫进王府,最后一关卡便是在影五手上走出十六招,他在影五那儿连六招都撑不住,却因为成功拆装出百战精兵阁的十六种奇门暗器,各个失传绝世百年,让影宫掌事惊叹,最后连影宫宫主都惊动了,亲自出面要影五给影六行方便,影宫的神匠掌事直接收他做关门弟子。 最终影五挖着鼻孔跟他打,看影六快不行了,影五就自己撞在他拳头上摔了一跤,叫他过了考核。 影七出身飞廉组却胜了影叠的事早就传遍了齐王府上下,虽然影叠作为前辈还是谦让了后生,但年龄阅历都摆在那儿,影七前途无量。 王府鬼卫,只收人间鬼才,名不虚传。几位鬼卫也早有耳闻,对影七都格外欣赏。 不论哪一组出现强攻鬼卫,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影六摸着下巴打量这位新人,其实他与影七同岁,气质却完全不一样,这位少年看上去冷帅冷帅的,淡眉薄唇,眉目冷淡,像个小影四,但又并不凶。 他站着的时候脊背挺得很直,规规矩矩,一看就知道曾受过严苛训练。 他神情冷淡,却并非寡淡无情,眼神中偶尔流露出细微的孤傲,再被忧郁隐没。 影六努力在脑海的贫瘠词语里想出一个词形容影七,影卫非官,入不得上九流,低贱的职业非要与贵族联系在一起有些可笑。但影七确实有一种不合年龄的清冷,有点不好接近。 影七把轮值名册展开摆在影六面前,平静道:“我替前辈轮值。” 冷酷的小影卫要替他轮值,影六莫名受宠若惊,下意识就没拒绝,愣神道:“啊?啊。” 影五从主座上跳下来,揽过影六肩头:“来来来小六子,你轮值也没啥用,不如回去画画图,多抽时间找焱姐待会儿,顺便借她的火器给我崩点玉米花吃,对吧。我哥?噢,没事,他还好几天才回来呢。” 影六终究还是没答应,他也怕被统领鞭子抽。 影五回过头朝影七眨了眨左眼:“你看见我尽力了啊,小六子死心眼儿呢!” 影七望着影五把人给送走,抬眼问他:“你信我?” 影五抿嘴笑:“你想陪世子你就去呗。可惜我这几天不轮世子的班,没法换给你了。” 影七把头偏到了一边。 身旁传来吧唧吧唧嘬茶水的声音,影叠垂着雪白的眼睫吹了吹热气,缓慢道:“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影五飞奔过去趴到影叠身边摆着的三坛子酒上:“啊啊啊啊二哥!白梅酿雪!大方!男人!大方的男人!” 影叠捧着小茶杯眯眼笑:“愿赌服输。小家伙不需要给我养剑了。” 影七望着影叠雪白的眼睫和束成马尾的雪白长发,总觉得他在发光。 后来影叠走了,路过自己身边,一缕寒气拂过,他才发觉那不是光,是自体内逸出的雪烟。 影五悄悄掰开酒坛泥封,低头闻了闻,一脸陶醉趴在酒坛上,酒香浓郁,梅花的馥郁萦绕不散。 “呦,好香啊,我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影五表情一僵,后脊梁被一把绀碧折扇敲了敲,整个人被提着后脖领子拎到一边。 李苑拿起一小坛在手里掂了掂:“行吧,算你孝敬的,上次轮值偷吃肉干的事儿我就放你一马。” 影五一脸苦相:“属下没有啊。” 李苑敲了敲酒坛,朝影五一挑眉:“还狡辩,半夜里嘎吱嘎吱嚼你当我聋啊,来人呐端走。” 影五摽在李苑腿上嚎:“您给属下留点儿……” 李苑伸腿想把他抖下去:“哎我裤子,裤子!来人呐把这小兔崽子拖走。” 李苑甩下影五,看了一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影七,一展折扇,颇有些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得意,扬扇嘻笑道:“走着,出府,玩——去!” 老王爷前脚刚走,李苑就欢天喜地带着两个鬼卫出了齐王府。禁足?那都不是事儿。 方九月,越州初秋,湖光染翠,山岚如金,两道垂柳芙蓉。 若赶在春日里泛舟,夹岸绯桃如粉絮,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即便这等绝美风月,仍旧让越州小娘子唱出那首桃花吟: “桃花开,桃花落,桃花不尽人婆娑, 越州冬尽花姿色,世子一人占几多? 君心明日莫奈何,我思君处君思我。” 世子殿下一身雪青竹叶袍,在地上徐行,身后跟着两三个便服小厮,影五和影七在屋檐上悄悄跟随。影七目光全在世子殿下一个人身上,旁的谁也看不见。 影五聒噪,一个人也能唠个把时辰,这时候在影七身边儿又讲开了。 “要是世子殿下坐船,咱们也得坐船,一般都跟主子乘一舟,你记好了。” “啥?话本上那些,什么主子一招手,船上稀里哗啦落一帮影卫,那都是笔者瞎写,咱又不潜水里。” “而且不是谁都有影卫,像咱们王爷这种,掌兵的,好调人,丞相文官不大养影卫,那帮酸秀才看不起我们,真讨厌,我还看不起他们呢,光会读书有个屁用……那啥、我不是骂咱们家殿下啊。” 影七回头瞥了他一眼,回头继续认真盯着世子殿下。 “放眼望去,王族的影卫我都见过,我就挺欣赏岭南王世子身边那两个暗卫,挺厉害的,一个叫暗喜,另一个叫暗悲。” 影七嗯了一声:“对。” 影五咂了咂舌头:“普通影卫我一个能打八个,这俩,啧,不好弄,我一直想着怎么对付他俩,我觉得可以瞄准其中一个往死里揍。哎不过咱们殿下跟岭南王世子关系特铁,可能没有这个机会。” “岭南王世子算什么东西。”影七极轻极轻地低语,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眼神淡漠,“纨绔恶少一个。” 影五听见了后面那句,噗嗤笑了,偷偷小声说:“咱们殿下不也是吗?” 影七轻声道:“不是。” 影五耸肩:“真的是!” 影七抬手打了影五肩膀一巴掌,固执道:“不是。” 影五:“……行吧你说的算。” 正与影五争执,影七余光瞥见世子殿下挤进一处人群,人群里有个手不干净的,趁着人多往世子殿下腰间摸。 转瞬间,影七翻身落下屋檐,如一阵极快的风,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捂着他的嘴,飞快把人拎进了小巷深处的死角中。 那老地痞呜呜哀嚎,操一口外地口音,一直叫嚷着:“手!手脱环儿了!我、我就偷个钱袋!我还你!还你!” 老地痞把沉甸甸的钱袋扔给影七,抱着头求饶。 影七接过钱袋,愣了一下,松了那人的手腕,顺手把被自己拧脱臼的手给他按上了。 老地痞骂骂咧咧捂着手走了,觉得自己走远了,影七追不上来了,才敢骂道:“老子又没摸他屁股!就算老子摸他屁股,有你个几把多管闲事儿!” 刹那间,一阵风从那人身边掠过,老地痞怔怔站了一会儿,忽然疼得跪在地上打滚儿,嘴里嗷嗷叫唤,两只手都被卸脱了臼。 影七拿着钱袋极其不高兴地走了。 他在错落飞檐之间敏捷穿行,像梁上飞燕,行云流水。 悄悄落在世子殿下附近,借着人多挤到世子殿下身边,把钱袋悄悄系回殿下腰带里,不想让殿下发觉,怕他会觉得丢钱袋有一点难堪。 影七趁着集市上人多,悄悄跟着李苑系钱袋,李苑一会挤到这儿,一会儿挤到那儿,影七耐心地跟来跟去,终于给系上了,擦了把汗想撤身离开。 他刚刚转身,手便被牵住。 李苑拉着影七的手,轻轻一拉,把那小影卫给扯进怀里,借着人多,既搂了影七腰带紧勒着的细腰,又悄悄捏了捏他屁股。影卫的豆腐就是好吃,不敢还手不敢还口的。 真好捏。 影七茫然无措,扬起眼皮惊惶看着李苑,李苑低头故意问他:“钱袋追回来了?我等半天了,刚刚有想买的东西都没买成,你怎么这么慢。” “属下办事不力……”影七以为殿下真在责怪自己,眼睫微颤,匆忙想跪,又发觉这是在人挤人的大街上,跪也跪不下,战战兢兢被殿下抓着,动也不敢动。 李苑心里觉得好玩极了,像在手里攥着一只小仓鼠,轻轻一捏就能捏得他叽叽叫。 “好了好了。”李苑绷不住严肃,笑出声来,把钱袋拽下来塞给他,“赏你的,跟影五分了吧。梁霄他们还等我,我得走了。” 影七站住了脚步,手里捧着沉甸甸的钱袋,看着世子殿下再一次隐没在人群中。 心情又好了,小太阳升起来。 第十九章 五花马,千金裘(三) 影七踮脚轻身跃上房檐,影五正目视着世子殿下走远,上了越水畔的梁家楼船,梁三公子梁霄出来迎接,后边跟着一个锦衣华服小少爷,小心翼翼绕过所有积水,一点水也不能踩,绕过所有积水之后,认真整了整头发。 影五一边看一边笑,见影七回来,拉着影七指着远处那位小公子嗤笑:“看见了吗,孔家大小姐,哇我好想替他提裙子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影七顺着影五视线看过去,梁三少爷身后站着一位穿藏蓝羽铃裳的小公子,身子纤瘦皮肤雪白,眉骨高眼窝深邃,耳上挂一枚碧蓝点翠镂空环,打扮已经与汉人同化了不少,却仍能看出异族血脉。 栾丘孔家,实是南越异族“沉沙”,镇南王楚威平定南越之乱,广施恩惠,并未斩草除根,反而收复沉沙,教他们开化。 孔家血统奇特,战力极其剽悍,然而人丁稀少,孔家至今直系旁系加起来也不过寥寥百人而已。所以即便孔家大少爷孔言玺半点儿没继承自家的剽悍血统,娇滴滴像个小美人,也没被逐出家门。 况且他有个弟弟,年方十二便悍猛异常,孔家把希望都寄托在他弟弟孔澜骄身上,只盼着孔澜骄成人,好继承家族,孔言玺如何,确实没人在意,只要大少爷活着就行,吃喝玩乐没有人管,家里也没什么人愿意搭理他,看见他就心烦。 不光影五觉得好笑,天下人都觉得好笑。连影七也有些可惜,生为男子,不能仗剑行侠已是遗憾,更何况生女子之态,更显得与旁人格格不入。 那两位贵公子迎着李苑寒暄,影五收回目光,看见影七手里捧的钱袋:“哎哎哎,殿下赏的?见者有份儿!”说着就嬉笑着去抢。 影七倏然闪身,影五扑了个空,回过头噘嘴:“小七,你不会是想独吞吧!” 影七摇摇头,把沉甸甸的钱袋细心解开,倒出里面银子,把一多半都推给影五:“这些。” 影五心想影七真会办事,看着不谙世事又冷淡孤僻,其实很会做人嘛。于是飞快点头,把银子都捧进手里:“好啊好啊好啊。” 影七又把少的那一堆银子数了数:“这些还给统领。” 影五摸了摸下巴,看着影七认认真真把钱袋折起来,塞进自己腰间百刃带夹层里。 嗯莫非他只想要这个钱袋? 影五又想了想,可能影七并不会故意讨好人,他只是缺心眼。 两人说话的工夫,见那三位贵公子并未进楼船,而是气势汹汹领着一群小厮往别处去了。 影七不由分说跟上,影五才躺在屋瓦上休息一会儿,见远处自家大佛爷又起驾了,随口操了一声,懒洋洋爬起来,继续在房檐上跟随。 路过一片喧嚷街巷,巷头就是越州有名的青楼“盈月坊”。 盈月坊的大东家是贵妃娘娘的表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位表兄曾经其实就是个贩私盐的,自诩贵妃娘家人,自己财大气粗,又癖好搜罗姑娘小倌,私下里就开了这么家青楼。 大表兄别的不行,眼光倒不错,选的姑娘小倌都水灵漂亮,这盈月坊也就做得挺红火,越州的公子哥儿常搭伴儿去逛。 盈月坊对面就是越州最大的赌坊“满庭欢”。 影五门儿清着呢。 眼见着世子殿下领着梁三少爷、孔大小姐快要进了盈月坊青楼,影七扯了扯影五衣袖,影五望着满庭欢的门就挪不开脚了。 影七皱眉看他,影五回过神,眉飞色舞地推他:“你先去跟着殿下,我去解个手。” 影七冷声道:“你才去过。” 影五挠头笑:“我看见尹小姐了,我去找她说句话,就一会儿,求你了。” “好了不说了,等会儿尹小姐就走了,殿下若是问起我你就说我去解手了。你强攻鬼卫,你没问题。”影五扬着一脸笑拍拍影七肩膀,飞快翻下房檐,蹦达进了满庭欢。 影七无奈回过头,追着世子殿下进了那家青楼,躲在盈月坊大堂的房梁上,靠着细梁,低头看着殿下。 李苑跟梁霄一同进来,周围来盈月坊寻欢的嫖/客便即刻退避三舍,避瘟神似的恐怕沾上一片衣角,越州的小霸王来了,一下子来了俩。 孔言玺一脸慌张,拉着梁霄的手臂,颤颤地小声求他:“梁兄,别、别闹事……” “娘们唧唧的,你一边去,他们这么欺负你都不敢说,窝囊死你算了,换成你弟弟,整个盈月坊都能给他拆了,你怎么就这么扶不起来呢!”梁霄扬手甩开孔言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我、我……”孔言玺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哪经得住这么一推,差点摔一跤,被李苑伸手扶了一把,让他站到一边去。 谁都知道孔言玺在孔家不受宠,昨日傍晚居然被贵妃表兄抱去房里羞辱,衣裳都给扒到肩膀头了,露出奶白的胸脯肩膀,好在还没做成什么,梁三少爷就杀进来了,把哭得梨花带雨的孔言玺拖了出来。 梁霄不是怜香惜玉,为他打抱不平全是因为愧疚,毕竟孔言玺是被自己拉出来玩的,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平白恶心人,梁三少爷惹不起贵妃表兄,面子上又挂不住,便找李苑撑腰。 当今齐王府大世子,齐王爷的掌上明珠,放眼大承上下还真没多少人敢跟他作对。 孔言玺怯怯地站到一边,绞着粉白纤细的指尖,咬着嘴唇看着李苑:“逸闲兄,别闹事了……” “言玺,边儿上靠靠,别等会儿溅你一身血。”李苑手中绀碧折扇在掌心一下一下地敲,悠哉望了望四周,见周围人目光诧异又交头接耳喧闹,忽然伸手,折扇轻轻一拨,门口架上一口仿青瓷哗啦一声在地上摔个粉碎,声音巨响,整个大堂都安静了。 孔言玺吓得抱起胳膊,瑟瑟发抖。 “谁是这儿管事儿的?”李苑手里悠哉把玩着折扇,温和问道。身后一群小厮狗仗人势,也嚣张地喊:“谁是盈月坊管事的?赶紧滚出来!” 这时候,柜前抱头躲着的男人硬着头皮爬过来,吓得快尿了裤子,慌慌张张地解释:“那个,殿下,我们东家不在,小的、小的就是一个……” 李苑打断他,问:“昨晚绑人的,有你没有?” 管家瑟瑟发抖:“没、没……” 李苑回头问孔言玺:“绑你的人有他没?” 梁霄拉起怯懦兮兮的孔言玺问他:“你说有没有?赶紧说!怕个屁!” 孔言玺吓得大眼睛里含着水光,睫毛上也沾着水珠,点点头。 盈月坊管家脸色煞白,连连告罪:“小人再也不敢了!是东家指使,与小人无关啊殿下!” 李苑听也不听,一扬折扇:“把他给我阉了。” 管家吓得一个打挺窜起来,大嚷大叫乱蹦乱跳,李苑跟梁霄身边的小厮又都是练过的,架起那管家就拖出去了。 孔言玺吓呆了,大眼睛茫然睁着,小心地拉了拉李苑袖口,结结巴巴地求他:“逸闲兄,别、别为我惹了贵妃表兄……真的、别这样……” 李苑冷冷扬了扬嘴角:“贵妃表兄算个屁,今天就让你们知道,越州谁他娘的说了算!” 影七惊呆了,俯身趴在房梁上看着,捂住了嘴,轻轻吸了一口气。世子爷恶名在外,影七一直没真见过,殿下挺好的,温柔体恤。还从没见过这么气势凌人气焰嚣张的世子殿下。 他看见世子殿下指尖轻点折扇,他下意识就把这个当作召用影卫的暗语,待到李苑说了一句“来人啊”,影七倏地就落在了李苑脚下,单膝跪地待命。 周围本来鸦雀无声,看着一个黑衣人倏地从天而降,顿时混乱大叫起来:“杀手,有杀手!” 李苑低头看了一眼影七,心里莫名其妙——他下来干啥。 不过也顾不上了,场面本来就乱,李苑道:“给我砸。” 影七愣住。 给我砸????砸??? 影七自问实在没做过这种差事,仰头劝李苑:“殿下,王爷嘱咐了,您别……” 李苑看着他的眼神便多了几分不快,影七识相地闭了嘴。一群小厮撸胳膊挽袖子,冲上去就砸。 梁霄垂眼看着影七,冷哼了一声,眼神里十分的不满,低声调笑:“呵,我当谁呢,逸闲,这不是你的小影卫吗。厉害啊,影卫都敢管起主子来了。” 影七低着头,屏着呼吸不敢动。 这时候梁上又落下一个黑衣影卫,影五听见这边骚动及时赶回来,规规矩矩单膝跪下行礼,赶紧给几位公子赔不是:“殿下,梁少爷,孔少爷,小七不懂规矩,属下没教好,属下有罪。” 梁霄啧了一声,碍于身份没再说话,李苑摆手叫他们退下,影五赶紧拖着影七跑了。 三位大少爷拂袖走了。 影五把影七拖上房檐,低声训他:“你你你,你别多管殿下的闲事!我早说了,你来之前没听说过世子爷大名?咱们殿下就是纨绔恶少一个,有名的瘟神,你可长点心吧!” 影七微微蹙着眉,望着世子殿下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 世子殿下本性露出来了……(前边伏笔很多啊,千万别觉得我没写,谢谢大家么么哒!) 第二十章 五花马,千金裘(四) 影七望着世子殿下远去,眉头微蹙,轻声自语:“殿下怎么了?” 影五摆手:“殿下一直这样啊。” 影七低头发了一会儿呆,问影五:“我是不是让殿下不高兴了。” 影五叹气道:“殿下生没生气我不知道,反正你是把梁三少爷给惹毛了,别让他再看见你,不然有你好受的,越州的小霸王,能好惹吗!” 影七只关心殿下如何,其他人和自己无关。 那三位贵公子上了越水畔的梁家楼船,影七影五随即跟了过去。 楼船并非寻常画舫,足高数丈,数层,站于船下仰望,仿佛蝼蚁望山,偶尔江面狂风,以木排为索,绑缆数千条,交错如织,风不能撼。 梁家财大,连齐王府也甘拜下风——越州最大的赌坊“满庭欢”就是他们家开的一家,小赌坊,除此之外赫赫有名的还有洵州霜银坊、临州朝暮楼,都是梁家的产业。 影七影五摸进了楼船,这里面宽敞巨大,房间众多,然而房梁下铺了一层雕瑞兽的平顶,影卫站不上去,只能在主子们房外等着。 楼船之中仿佛一个坊市,有站在炭炉后烤江中捕上的鲜鱼的小老头儿,有杂耍抻面的,也有美妓流连,琴女弹唱,笙歌摇曳,水袖轻拂,好一个乐不思蜀桃源境,醉里酣卧温柔乡。 世子殿下上了木梯,三人进了二层的小阁楼,影七影五上不去,只能在底下找了一小茶间,要了壶茶,安静等着主子。 影七偶尔仰头望望,见一群身姿绰约的美婢端着琼浆玉液,缓缓进了世子殿下那雅间。 影七眼神暗了暗,低头喝茶。脑海里却忍不住幻想,世子殿下美人在怀左拥右抱的情状,心中一阵没来由的失落。 雅间里布置典雅周到,品位独到大方,雅间四角的兰花郁郁青青。 梁霄往柔软的羊毛暖席里懒洋洋一窝:“坐,甭客气,想吃什么玩什么直接叫。” “言玺,这下出气了吧?喜欢吃甜的是吧?我让他们做去。” 梁霄对孔言玺确实不错,谁让两家生意上近,孔言玺不喜欢在家里遭嫌弃,自幼就黏着梁霄,可怜巴巴的,从小黏到大。 李苑跟着老王爷从京城来了越州之后,第一个结交的就是梁三少爷,也就捎带着认识了孔言玺,多少年相处下来,两人下意识就护着这个小娇美人,他们俩偶尔欺负欺负还行,换了别人欺负,不行。 孔言玺整了整揉乱的头发,小声说:“多谢梁兄。”声音也软软的,像女孩子。 几个红妆精致的小婢女轻轻走进来,给几位公子行了礼,围坐在三人身边,殷勤倒酒。 梁霄搂着其中一个身姿妖娆的姑娘,在人家小蛮腰上捏了两把,吩咐媵人去后厨催催,怎么东西还没上来,说罢又对李苑道:“逸闲,我这儿新来了好几位特别给劲儿的,那小腰小屁股,比女孩子还精致,你要几个,我都给你叫来。” 李苑靠在窗边,托腮笑笑:“不了,最近吃不下。” 梁霄特惊讶:“真的假的?我不骗你,都跟言玺这么水灵,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孔言玺捧起一杯清淡的桂花酒,眨着大眼睛,慢声细语道:“逸闲兄心里有人呢,吃不下别的了。” 梁霄打量着李苑,忽然一拍大腿:“是那个小影卫?” 李苑不置可否,敲了敲折扇望向门外:“菜怎么还没上,梁霄去催催啊。” 梁霄按住李苑的扇子,扬着一边嘴角问他:“真是他啊。”说罢撇了撇嘴,“这小影卫挺厉害的,看看他那个冷傲兮兮的劲儿,他还敢管你呢。” 李苑舔着嘴唇笑了,勾勾手指,叫他们过来点儿听着,笑说:“太腼腆了,爱害羞,得哄着。” 梁霄吹了声口哨:“那你打算如何?何时宠幸一下,也跟我们分享分享操影卫的滋味,我还真挺想知道这种冷傲性子的,叫出来是什么声儿呢。” 李苑哼笑:“我凭什么跟你说呀。” 梁霄哼了一声,回过头逗孔言玺,捏着他奶白的脸颊问:“言玺想要什么样的,男人还是女人?你都十八了,别跟个小孩儿似的行吗。” 孔言玺惶恐退开,捂着自己小屁股:“我、我都不要……” 梁霄若有所思,摸着下巴思忖:“看这样子估计是要找男人,那算了,我怕你弟弟找上门来打断我的腿。” 李苑噗嗤笑出声:“对,他弟弟真能干得出来。上回要不是影五给我挡着,他弟弟差点把我也给揍了,就因为我捏了一把言玺的脸,不怪我啊,这奶白奶白的谁不想捏。” 梁霄颇忌惮,松了捏在孔言玺脸蛋上的手。 孔言玺小心翼翼地道歉:“弟弟他……很好的,就是,脾气,不好……对不住……今日之事、千万、千万不要让弟弟知道……他会……” 孔家二少,有名的不好惹,世家之子见他都躲着走,能有这等瘟神殊荣的也就只有齐王世子李苑能与他比肩了。 李苑摇头,托起酒杯道:“无妨,那是个将来出人头地的人才,我们把他哥哥照顾好了,说不定以后还能沾光呢。” 这时节螃蟹正肥。 谈话间,几盘两巴掌大的火红肥蟹端上来,香气弥漫。 不加盐醋,五味俱全,壳如盘大,紫螯巨如拳。掀开鲜红蟹壳,其中膏脂满溢,如玉脂珀屑晶莹剔透。 蟹酿橙,香枨圆,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梁三公子品味高雅精致,样样都足见用心。 几位小美婢翘着葱指给几位公子剥蟹壳,殷勤地喂进嘴里。 李苑让小厮把从影五那儿掳来的三坛子白梅酿雪端上来,桌上几人畅谈风月,好不自在。 不知道谁引了个话头到岭南王世子身上,李苑叹道:“李沫那小子,现在混得太好了。” 梁霄赞同,与李苑杯沿相碰,“他自诩箭术天下第一,傲气凌人不可一世,当年南越栾丘战乱,李沫在楚威将军麾下,本是去历练一番,却没想到他请缨出战,这位可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于千军万马之中射穿敌将左眼,屠佛六箭,惊艳三军。那是天纵奇才。” 李苑倚窗托觞啜饮,长发自肩而落,他凤目微眯,托杯笑道:“论箭术,岭南王世子李沫,堪称天下第二。” 梁霄不解:“他的箭术若是天下第二,谁敢称天下第一啊。 李苑不置可否,唇角微扬:“井底之蛙,不可语天下也。”他仰头干了一杯,望着窗外,眼神宁静。 酒过三巡,梁霄有些醉意,借着解手出来吹吹江上风。倚在二层的木梯间休息。 梁三公子在家最小,排行末数,他大哥二哥混迹江湖,在东陵那边做地下生意,手下杀手众多,却从不让梁霄沾染这些腌臜事,早跟他放过话,好好在家读书,将来入官道,免得像他们一般有财有势,却仍见不得光。 昨日不过是孔言玺那个小娘们受了欺负,若被拖走羞辱的是梁霄,他那大哥二哥非血洗了盈月坊青楼不可。 俗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梁三公子耳濡目染,也免不了沾上他大哥二哥的恶劣脾气,更别说还有位嚣张跋扈的大世子,跟咸菜缸似的从小到大腌着他。 不经意间低了个头,便看见底下两个少年在席间喝茶。这俩影卫他都认识,一个是闹腾小鬼影五,另一个是李苑的新宠,永远一脸冷淡的影七。 梁霄哼笑了一声,朝旁边几位小美婢们勾了勾手。 小美婢们听话地聚过来,听少爷吩咐。 梁霄说:“你们,去伺候底下那位,看见了没,就那个,冷冷的,穿黑衣的,半束着发的小公子。” 婢女娇声问:“少爷,那是谁家的公子呀,好冷峻呀,奴婢们怕是伺候不舒服呢。” 梁霄扬了扬嘴角:“那就去抱两下,亲两下,喂个酒总会吧?” “是,少爷放心。” 梁霄整了整衣裳,回了雅间,李苑也有些醉了,倚在窗边吹风,孔言玺捧着一块芋泥酥小口小口地吃。 梁霄叫了声李苑:“逸闲,过来看。” 李苑懒洋洋看他,声音懒散:“看嘛呀,困着呢。” “你的小心肝儿打野食呢。”梁霄冷笑了一声。 李苑愣了一下,放下酒杯,懒懒起身走过来:“胡说八道,那么腼腆的孩子……” 走到木梯前往下看了一眼,几个妆容妩媚的美人儿正缠着影七喝酒,两个女子一左一右黏着他。 影七冷着脸不说话,想推开这些不知从哪里黏过来的女孩子,无奈双臂和腰都被软软缠着,又不能在梁少爷的地盘对他的人动粗,影五在一旁看热闹,在影五看来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咳。” 二楼传来一声极其不快的咳嗽声。 影七身子一僵,仰头望去,世子殿下正倚在栏杆上,侧目看着自己,面无表情。 “殿下……”影七脸色刷地白了,有种被抓奸在床的慌张,赶紧推开身边的女子,刚想跪地请罪,手腕便被一个人攥住。 他回头看了一眼,是个陌生的壮汉,脸庞黝黑,肌肉夸张,像一座小山丘。 那壮汉抓住影七一只手腕,紧接着就来搂他的腰,大手在影七身上摸来摸去,企图扒开他这一身紧身黑衣。 “滚。”影七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压抑微哑的骂声,扣住那壮汉手腕,只需一招就能给他摔出楼船,扔到江里喂鱼。 头顶忽然传来令影七恐惧又难以置信的世子殿下的声音: “这是我的人,你敢反抗一下试试。” 影七忽地软下身子,不敢再反抗,仰头茫然望着世子殿下。 李苑看着影七那双惊惧茫然的小狗儿似的眼睛,温和微笑道:“你不是喜欢玩这个嘛,我赏你舒服舒服。” 梁霄在一边抱臂看着,冷笑着看着影七。敢在本少爷面前放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属下没有、属下冤枉……”有殿下的命令在,影七不敢挣扎,只敢惶恐求饶,任凭那男人在自己身上摸索,解开了腰带。 影五懵了,看着世子殿下明显是动怒了,他也不敢去劝,看着影七冷淡的脸露出被侵犯的痛苦,影五心里不忍又不能反抗主子。 在那壮汉的手即将摸到自己下/体时,影七声音微抖,仰起头看着世子殿下,眼神失望又不解地问:“殿下,为什么,不信我。” 都说世子无心,那一刻还是被影七的眼神狠狠扎了一下。 影七痛苦地紧闭着眼睛,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违抗李苑的命令,默默咬着牙忍受着。 腰间一紧,僵硬的身子忽然被揽进一个温暖怀抱里。 李苑揽着怀里人,感受着他微微发抖的身体和急促的心跳,确认他确实是害怕着。 “滚。”李苑摆了摆手,叫那壮汉退下。 梁霄捂住眼睛,仰头砸墙,嘴里骂道: “李苑啊李苑,真给我丢人!” 作者有话说 这章贼长!喜欢的要记得收藏呀! 感谢送海星凤凰蛋的天使,我的排名又提前了,太感谢你们了qaq 感谢打赏玉佩的天使们,我收到玉佩可以提现的嗷嗷,激动,舍不得花qaq呜呜呜爱你们,写文动力特别足,每天写文都很高兴 第二十一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李苑揽着影七腰背,把被解开勾扣的腰带给影七系上,拖着他出了大堂,转进了一间无人的雅间,把门关严了。 影七一路无言,任李苑如何摆弄,都沉默着不说话。 李苑抱着他僵硬紧绷着的身子,低头质问他:“你这么听话?我若让你去死你是不是也照办?” 影七更茫然地看着李苑,当然照办。 在影宫里他们学的便是服从,不论主子说什么都要无条遵从,否则便是逆主,是大罪。 被侵犯的难道不是自己吗,他明明听命照做了,殿下还责怪他。君心难测,影七着实体会了一把。 李苑松开手:“把衣裳穿整齐。” 没想到,刚一松开手,影七就飞快退到墙角阴影里站着,躲得李苑远远的。 他很怕再触怒世子殿下,已经不敢靠近殿下了。 李苑本就心里有气,他这个主子为了一个小影卫都没再要小倌儿陪,他一个影卫敢背着主子打野食,主子还罚不得了? 李苑朝墙角走过去:“你给我过来,到我这儿来。” 影七退无可退,脊背贴着墙壁,背后的盐刑伤口又在渗血,痛苦不已,殿下逐渐逼近更让他觉得惊惧,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慌张又害怕。 “过来。”李苑把影七一把扯过来,强迫着按进自己怀里,抱着他微微发颤的身体,坐在雅间的软榻上。 李苑心里不舒服,觉得有点心疼,自己可能做太过了。他一向恶劣,惩罚的招数繁多,且知道对不同的人用什么才能最简单地让他痛苦,影七性子清高,被侵犯是最容易伤害到他的。 李苑是这么想的,却不曾想到自己为何要去伤害一个单纯少年,只因为他让自己不爽了。 他看得出这个小影卫喜欢自己,单纯的小狗儿成天想着看着自己,想方设法接近自己,他以为他不知道?世子殿下在花丛里待惯了,怎么会看不出这么单纯到可笑的心思。 李苑下意识抗拒他人的接近,明明期待着他对自己真心相付,另一面又不肯付出哪怕一点回应,还有恃无恐地用他的顺从和信任伤害他。 “你给我解释怎么回事。”李苑难得服了一次软,想让影七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影七被紧紧抓着,像被抓在手心里的小仓鼠,害怕攥着自己的人略一用力就把自己捏死了。 即便如此,他低声冷淡道:“您既不信属下,属下不解释了。请殿下责罚。” 李苑第一次被如此顶撞,推开影七,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指着他道:“你、你……” 好个影七,够傲。 李苑怒极反笑:“行,你厉害,你比你主子脾气还大,你有本事别再让我看见你。” 影七颔首行礼:“属下告退。” 说罢起身,转瞬间消失,一片残影都不留。 李苑愣住了。 走了?他居然真敢走?? 李苑气得跌坐在软榻上躺下,气得头疼。多少年了,他何曾被一个手下给气得浑身疼。就算影四脾气大,敢摔门就走,李苑也就觉得气走了影四心里爽,从来没自己生过气。 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影五伸进来一个小脑袋瓜子,悻悻地问:“殿下,您没事吧?” 李苑扬手一个软枕砸过去,不耐烦道:“回府!” 影五被一枕头砸出来,靠着门口叹气:“影七啊,你是真牛/逼啊……” 傍晚,李苑黑着脸回了王府。 梁霄抱臂靠在楼船外,望着李苑的背影,孔言玺坐在船沿上,悠闲晃着两条细腿,藏蓝锦靴映着暮光。 “呦,这是怎么了。”梁霄翻了个白眼。 孔言玺轻声说:“还不是梁兄害的。” 梁霄哼笑:“你别太没良心了,帮谁说话呢。我不就开玩笑吗,谁知道李苑真能喜欢上一个……影卫?” 孔言玺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逸闲兄不是玩玩?” 梁霄笑笑:“了解他呗,不喜欢的人能让他生得起气来嘛。正好,他不好意思说,老子就做个好人,撮合撮合,万一成了,李苑还得谢我呢。” 孔言玺皱了皱好看的细眉:“梁兄这样的撮合谁消受的起。唉,逸闲兄今日为我出头,招惹了贵妃表兄,万一齐王爷怪罪可怎么好。” “不至于吧。” 李苑一回王府就进了书房没再出来,敲了敲桌面,看见是影叠轮值,又轰他上去了。 李苑问他:“影七何时轮值?” 影叠捧着热茶吹了吹,慢悠悠道:“不晓得呀。” 李苑心里盘算着等到影七轮值,就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小影卫,于是又问:“影七现在在哪?” 影叠眯眼笑:“不晓得。” 李苑轰他赶紧走:“滚,快滚。” 影叠关怀世子殿下:“殿下您多喝热……” 李苑一脚踹过去:“滚!” 次日清晨,李苑又敲了敲桌面,这次是影焱轮值。 影焱抿起朱红的嘴唇,目如弯月,给殿下倒了杯茶,见世子殿下欲言又止,便多问了一句:“殿下想说什么?” 李苑转过头:“男人的事,你个姑娘不要听。” 影焱微笑:“殿下想问影七的话,他在自己房里休息呢,最近又去医殿拿了些安神药,似乎睡不好。” 李苑愣了愣,没说什么。 影焱低头行礼:“属下告退。” 第三日,李苑再召人下来,是影六。 影六正在思考新暗器的图纸,听着殿下问话有点走神。 李苑问:“影七呢?” 影六神游天外:“什么七?” 李苑:“影七。” 影六正想到那暗器最核心处,马上就有新进展了,走神越发厉害:“影什么?” 李苑躺回床榻:“你也滚吧。” 第四日,李苑犹豫再三,还是敲了敲桌面。 影五跳了下来,把偷着用影焱的火器崩的玉米花藏兜里:“属下在。” 李苑盯着他。 影五眨着眼睛跟世子殿下对视,嚼。 李苑瘫在床榻上,摆手叫他退下。 影七为什么不轮值?他在跟自己主子置气吗?他凭什么? 影五歪头问:“殿下,您咋不问我影七呢。” 李苑叹了口气:“他跟我赌气?是不是再过几天要离家出走了?” 影五摸了摸下巴:“不是啊,轮值名单上本就没有他,影四临走时候说了,他不在的时候不许影七靠您太近,他才刚来几天,怕有二心。” “影四刚走那天,影七还想与别人换班呢,他想给您守夜。毕竟新人嘛,得不到信任。” 李苑心里像被攥了一下。 在梁家楼船上,他仰头望着自己求饶的眼神,李苑忽然就懂了。 那目光里是恳求,是失望,是一直想要得到信任却半分也得不到的悲伤。 王府里的同僚不信任他,连唯一亲近些的、自己的主子也不信任他,影七从没有这么难过,比被侵犯更痛苦。 这些天影七一直躲在自己住处,他又去魏世医那儿拿了些安神药,这几天他更加心神混乱,如果不用安神药便彻夜难眠。 魏世医说,他这是心病,药治不愈。 午后,影七蹲在地上熬药,抱成一团望着炉火,偶尔去扇扇火,空旷居室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 他想回家。在影宫里多苦多疼,也不曾让影七觉得想家,只会让他更加疯狂地想靠近李苑。 太难了。他以为出了影宫就是尽头,却没想到,比熬刑更苦的是熬来主子的信任。 影七终究放不下,舍不得放弃自己痛苦三年换来在世子殿下身边的资格,再熬三年,说不定能换来殿下真心看一眼自己吧。 突然,房门被推开,李苑冷着脸走进来,影七愣住,几乎忘了起身行礼,仍旧在药炉边抱成一团仰头看着世子殿下。 李苑把影七一把拎起来,厉声道:“我叫你别吃这个,不听话?” 影七眼神微抖,愣愣地看着李苑。 李苑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东西,当饭吃?”他一把抄起桌上剩下的药包,警告影七,“不准再喝。” 李苑见他小狗似的迷茫看着自己不说话,冷哼了一声,拎着药包走了,猛地摔上门。 影七全然没反应过来,等到回过神来,世子殿下已经走了,留下一声关门的巨响。 他怔怔望着世子殿下离开,蹲下身,熄灭了炉火,把正熬着的药端起来,犹豫了一下,出门泼进了地里。 看着药液缓缓渗进泥土里,心里忽然就升起一阵委屈。 不让喝就不喝了,从前殿下没有说过不让喝啊,他为什么不讲道理呢,为什么……这么凶。 影七跑回住处,扑进被窝里,委屈地把头埋进臂弯里。 好想回家。 李苑并没走远,靠在园林月门外,想等着影七出来找自己,求自己回去,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出来,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药包出神。 齐王府的世子殿下,风流无心数载,变得越来越像坠入爱河的傻小子了。 李苑回了书房,想看看书,又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消磨到了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 半夜,辗转难眠,睁着眼睛在床榻上躺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披上衣裳下了床。 世子殿下打算放下身段去哄哄那个小影卫。 走到影七住处时,听见里面传来痛苦的呻/吟声。 李苑轻轻推开门,房里昏暗,点着一支快燃尽的烛根,影七窝在被窝里,冷汗把发丝都贴在额头上,散下的发丝顺着床沿垂下,一个人蜷缩着,困在噩梦里,瑟瑟发抖。 李苑快步走过去,把影七扶起来抱着,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摸着他的头和脊背安抚,低声叫他:“小七,醒醒。” 影七像溺水的小动物,拼命抓紧了李苑的衣裳,钻进他怀里。 李苑心疼不已,耐心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低声安抚: “不怕的。” “我在呢。” “我错了。” 第二十二章 明月方知有情痴 影七僵硬的身子在李苑安抚下缓缓软下来,轻轻抓着李苑的衣襟,靠在他肩窝,睡得安稳了些。 李苑抬手抹去怀里人额上的冷汗,温润指尖沿着影七闭上的双眼描摹,借着昏暗烛光,看他苍白冷淡的脸,仔细看看他,他睡着的时候显得更不食人间烟火,淡漠疏离。 潮海温家的小少爷,一代宗师江霓衣的首席大弟子,他有孤傲的本钱,却甘为鹰犬,心甘情愿跪在自己脚下。这到底是为什么? 李苑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非什么好人,不至于让天下英雄慕名投奔。 他真有什么目的吗。那他自己愿不愿意? 李苑抱着怀里终于安心睡着的小狗出神。 之前那次也是,这个小影卫也在梦魇,自己坐在他身边以后就好多了。 但他值夜的时候浅眠,不见他梦魇如此严重啊。 李苑埋怨自己,从第一次见他喝安神药时就该多关怀他几句。世子殿下在高处站久了,从来就不关心他人过得如何。 他捏了捏影七瘦削的肩膀,清晰地摸着骨骼,这孩子太瘦了。 十七岁少年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影七瘦是瘦,抱久了也沉得慌,李苑娇生惯养何曾抱过别人这么久,后背有点酸。 但看着影七只有在自己身边才能睡得安心,心里又莫名安慰,想了想还是忍会儿吧。 一忍便忍了将近一个时辰,后背都没什么知觉了。 李苑略微动了动,影七缓缓睁开眼睛。 “吵醒你了?”李苑问。 影七半睁着睡眼看着李苑,手扶在他胸前。 李苑给影七顺了顺头发,最后在他发顶摸了摸:“乖。” “殿下……?”影七清醒过来,从李苑身上飞快退下去,藏进橱柜挡出的阴影角落里。他也很不解,为何醒来时殿下总是在自己旁边。 李苑嘴角笑容僵了僵,靠近了些:“你别躲到那儿去啊,你过来。”他的小影卫居然在怕他,像所有怕自己的人一样退开,避之不及。 李苑心里有些难受,唯一一个即便忍着惧怕也愿意接近自己的小影卫,他也走开了,是被自己逼走的。 影七在墙角惶恐不安地看着李苑,爬起来规规矩矩跪下,但不管如何就是不肯靠近李苑一步。 李苑一起身,浑身骨头因为许久不动发出吭吭的脆响,李苑吸了口凉气,揉了揉后肩。 影七也听见了世子殿下身上吭吭的骨头响,他从阴影里爬出来了一点,悄悄看着李苑,冷淡的眉头微微皱起一点。 李苑见这小仓鼠肯从窝里爬出来一点点,心里舒服了不少,立刻扶着肩膀装出特别痛苦的模样:“哎啊,突然特别疼……来人啊……” 影七飞快从角落里爬出来扶起李苑,眼神慌张失措:“属下去叫魏世医过来,您等……” 他话还没说完,身子就被李苑紧紧抱住,李苑压低了身子靠近他,在耳边笑道:“你还挺疼我的嘛,小七。” 影七微张着嘴,迷茫地看着世子殿下,忽然抿起嘴,眉头又皱起来。 “你还瞪我,你还敢瞪我,我是你主子,你不能这么对我……”李苑坐在床边搂着影七细腰更紧,头埋在影七胸前,鼻息间嗅着影七身上的皂角香和药味。 哄骗不成,世子殿下开始最拿手的耍赖了。 影七无法再抵抗,任由世子殿下抱着自己,垂着双手,目光暗淡:“您别靠属下这么近,会、危险。” 李苑心里一凉,摸索着握住影七的手,仰头对他露出笑来:“谁说你危险的,我是你主子,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世子殿下长发如瀑,几缕发丝绕进影七指间,烛光下,李苑眉目温柔。世子殿下笑起来,能让人忘了世间。 影七愣了一下,耳朵尖便红了,偏过头不敢再与李苑对视。 桃花吟中唱的不错,“君心明日莫奈何,我思君处君思我”,纵然知道世子殿下这样一个美人心思难追,今日宠幸这个,明日青睐那个,仍旧按捺不住思慕他的情意。 “我信你,”李苑紧搂着他道,“以后你每日都去我房里守夜。” 影七垂着眼睑问:“给您暖床?” 李苑欢喜道:“行啊……” 影七眼神又黯下去。 眼见着刚哄好些的小影卫又低落了,李苑讪笑改口:“不,只守夜,每夜都来。” 影七咬着嘴唇,表情冷淡,眼神里隐隐有些动心。 李苑一看小影卫心动了,趁机加码:“我给你添俸银,你留在书房,有事的话帮我送送信,无事就帮我研研墨。” 小影卫喜欢自己,筹码都添到这儿了,李苑不信他不答应。 影七犹豫道:“统领会,罚我。” 犹豫就是答应!李苑趁着这时候把脑袋扎进影七怀里猛蹭:“放心,我不让他罚你。” 影七勉强点了头。 李苑笑起来,抱着影七的腰一推,把人压在床上,自己压到他身上,手肘撑在影七脸颊旁边。 影七惶恐看着近在咫尺的世子殿下,轻轻推他:“殿下、殿下……您起来……” “不许推我。”李苑低下头,靠得他更近。 影七顺从地收了手,扬着纤长的眼睫望着世子殿下。 “你是不是只有在我身边儿才能睡着觉?”李苑翻身躺在影七身边,侧身支着头,牵起他一缕发丝放在唇边,“那我陪你啊?” 影七倏然坐起来,脊背紧紧靠在橱柜上,紧张地看着世子殿下:“不,属下送您回去。” 李苑笑了笑,凑到眼睛里写满了害羞的小影卫身边:“你不是爱慕我吗?我都把自己送过来了。” 影七像被戳破了心事,难堪又慌乱,几乎摔下床榻,跪在地上,额头快要触及地面:“属下不是想爬主子床、真的、属下只想……” 李苑趴在床沿边,长发垂到影七膝头,问他:“你想做什么?” 影七咬了咬嘴唇,单纯地望着李苑的眼睛,诚恳道: “保护您。” 李苑脸上的轻佻笑意褪去,忽微烛光下,他抬手搭在影七发顶,喉结微动,哑声道:“好。” 影七望着世子殿下的眼睛,忽然身子一紧,被殿下揽进怀里。影七心里跳得厉害,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苑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轻声道: “影七,你与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父王的,只有你是我的。” 话音落时,李苑感觉到影七的身子猛然绷紧,他忽然抬眼,眼睛里似有水光,惊诧又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苑。 喉咙里隐约哽住,胸脯剧烈起伏,他尽力平静,却无法平静,一切失控失态的情状都无可掩饰地暴露在自己主子面前。 这是身为影卫的严重失职,可他忍不住,难以承受心头涌动而出的感情。 他在影宫熬了几年,每当熬不过酷刑时,他都幻想着渴望着殿下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所以即便是盐刑,他也强撑过来了。 影七深深看着李苑的眼睛,浑身气力都被刹那间抽走,膝盖往前一寸一寸地蹭过去,还在渴望能更接近一点,他失去了往日的沉静,仿佛只要能靠得殿下更近一点怎么都好。 恍惚间,他微微仰头望着李苑,眼神前所未有的脆弱柔软。 李苑双手捧着他的脸,揽进怀里轻抚着发丝安慰。 影七不知被什么蛊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昔日冷淡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急切:“属下……齐王府鬼卫,无影鬼,影七,唯尊世子殿下一人命令。” 他声音微颤,觉得自己从未像今天如此接近过世子殿下。 李苑微怔,被蜜语谄媚麻木惯了的心略微刺痛,他又开始认真审视影七,这个让他轻易卸下数年多疑的防备,愿意再去信任一个人的小影卫。 他的安静冷漠让李苑看不透,可他的干净单纯又能让人一眼望到底。 这是李苑得到的第一个鬼卫,也是唯一一个属于自己的鬼卫,李苑想独占他,把他攥进手心里。 李苑满意地抚摸着影七的耳垂,指尖顺着发丝滑至肩膀,嘴角扬了扬:“小哥,贵姓?” 影七眉头皱得更紧,沉默着抬眼看着李苑。 “您……记得属下?”影七反问,眼神惊惶不解。他自以为掩饰得好,在红树林替殿下解围一事,他本打算一直瞒下去。 世子说话的语气反而更像与他那些狐朋狗友谈天说地时一般悠闲:“你这么傲的一人儿,干嘛当影卫啊。你该去闯荡江湖,逢乱而出。” 影七声音低沉宁静: “乱世出英雄,太平盛世,当一影卫足矣。” 英雄当护天下人,影卫只护心上人。 李苑的眼神忽而变得欣慰温和,长叹惋惜,“怪我从前信错了人,现在疑错了人啊。” 李苑微微抻开前襟,露出高耸的锁骨,锁骨下落了一道疤,是那种匕首捅进去落的深疤,袒露在影七面前。 “我知道我没你受过伤多,在你面前这点伤就是大惊小怪,可我高墙大院没见过世面不是,这点儿伤给我跟我老爹都吓得够呛。” “这伤还记得吗。就是上一个影卫给我扎的,当时差点死了。你当时也在,你说你叫温裳。” “我惜命,胆儿小,所以就折腾你们。”李苑嘴角勾起来,“对不住。” 只有李苑知道自己付了多少真心,看走了眼要付多少代价。 影七怔怔看着世子心口的那道疤,尊贵如殿下,身上怎会留下这样的创伤。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伤是怎么落下的。 蓦然心疼。 “殿下言重。”影七道,“属下温寂。” 第二十三章 作茧(一) “温寂。”李苑哼笑,“果真像你,温和寂静。不过不如小七叫着亲切。” “家里人曾给你订过亲事吗。”李苑眼眸温柔。 影七眉头皱了皱,忍不住解释:“当然不曾……” “好。”李苑口是心非道,“府里府外的姑娘,若是看上哪个,跟我说。” 说实在的,想嫁给影卫的姑娘真不少,有些是心驰神往着冷血无情武功高强的男人,更多是因为影卫的俸银极高,若不幸护主身死,他的家人能得到一笔非常可观的抚慰银,这是卖命的行当,累死累活死里逃生都不为自己,为的是妻儿父母。 “属下惟愿护卫您左右,不想为儿女情长牵绊。” “嗯,这点儿好,我喜欢。”李苑心情忽然爽朗不少,强拉着影七上床,从背后抱着他紧张僵硬的身子,嘴唇贴着他颈窝轻声道,“这可是你说的,我没强迫过你。你以后,都得在我身边陪着。” 影七战战兢兢被主子抱着,脊背贴着世子殿下温暖的胸膛,本来因为盐刑一直隐隐作痛的伤口都不疼了。右肩胛的影字烙印似乎在发烫,底下压的那朵天香牡丹印变得温暖炽热。 这是他幻想了多年的情景,他十三岁时便在潮海庙里写下祈福,他如愿被殿下抱着,他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已经再无所求了。 “遵命。”他低声回答,像做了一个郑重的承诺。 那次在老王爷的茗竹堂,影七听见了,世子殿下是有位未婚妻的,霸下公主李落雁。 世子殿下生于王族,又是王爷独子,齐王府将来的继承人,即便并无情意,也必然是要为了世家之谊、传宗接代,去娶一位妻子的。 影七不在乎,只要能陪在殿下身侧,护佑他、护佑王府,护佑他妻儿,影七都心甘情愿。 李苑见他不再说话了,便也安静从背后抱着他,感受着影七急促的心跳,他觉得这个小影卫是很喜欢自己的,不然也不会这么乖。 “我陪着就能睡好的话,那你睡吧,我陪着。算在楼船上让人欺负了你,赔不是。”李苑在他耳边道。 “不、殿下言重……属下送您回寝房……” “你想抗命?”李苑压低声音。 “……是。”影七无奈称是。 屋子里还弥漫着安神药的药气,影七接连几日彻夜难眠,即便睡着也噩梦缠身,自影宫出来就没睡过几次安稳觉,被世子殿下温柔抱着,起初还惶恐不安,久了便放松了身子,觉得能躺在殿下怀里睡一会该多好。 他有些困,眼皮沉重。 李苑抚了抚他发丝,悄声说:“以后不准再喝安神药,睡不着就来找我。” 影七窝在李苑怀里,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李苑低头看着他发丝间露出的苍白细嫩的脖颈,强忍住一股邪火没咬下口,这小孩还是少年的单纯心性,把致命的部位全都毫无防备的给主子看,一点儿心机都没有,也不会保护自己。 这样一个小孩能保护的了谁? 李苑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缓缓闭上眼睛。 父王快回来了,能这么放肆地睡在一个影卫房里的日子不多了。 次日李苑醒来时,小窗挂着帘子,阳光并不刺目,房里整洁,床褥整齐,就是少了一个人。 影七不在。 这一觉快睡到正午了,影卫作息严格,想必是不会陪着主子睡到日上三竿的。 门外游廊传来脚步声和打闹声,一听就知道是影五那个闹腾小鬼的声音: “噢,舒服,训练完泡个澡真爽,哎小七,晌午吃什么?要不跟我去北巷吃小笼包吧?” 稍清冷的声音简短回答:“行。” “喂,我去你屋里玩会儿啊,等会没事儿干,我哥陪王爷去青龙崖了,我特没意思。” “嗯。”那个清冷声音答应了。 木门被推开了一点,影七刚进来半个身子,看见李苑正在自己房里悠哉看书,眼睛都瞪大了,缩回门外砰的一声带上门。 “啊?怎么啦?”影五莫名其妙,他身上就披着一件薄衫,上身光着,头发上还滴着水,“快点啊,刚洗完澡这么冷,我要躺你被窝。” 影七眼神局促:“房里乱。” 影五愣了一下,笑出声来:“你房里啥都没有还能乱啊,你没进过我屋,你进一次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出淤泥而不染。” 影七皱眉:“六哥找你,快去。” “是吗?那我去穿个衣裳。”影五一脸莫名其妙,一边拿着布巾擦头发,一边哼着小曲儿走了。 影七松了口气,悄悄进了住处,小心地关上门,刚转过身就撞进世子殿下怀里。 影七像被烫了似的身子猛地一颤:“殿下……您、怎么还没……走……” “走了不就看不见这胜景了?”李苑伸手扶在影七毫无衣裳遮挡的胸前,他只披了一件浴服,半长的发丝未束,垂在背后湿漉漉地滴水。 才十七岁身材就如此的……李苑舔了舔嘴唇,肆无忌惮地吃影七豆腐。这可不是在大街上,只能悄悄捏两下屁股那么草率了。 李苑把影七推到门上按住,掌心若有若无地滑过他腹上紧实排列的肌肉,再顺着肩头摸到肩胛的肌肉线条,抚摸他镌刻飞廉兽纹的影字烙印,指尖似乎摸到一个突起,再向下摸,就快要摸到他背后的盐刑伤口了。 影七感觉到疼痛,下意识推拒李苑。 李苑还未仔细摸,便感觉到了影七轻微的挣扎,便道:“我昨晚说了,不许推我。” 影七僵了僵,垂手放弃挣扎,任主子享用,退了一点,把脊背贴在木门上,不想让李苑摸到自己的伤口。 那几十道刀口太严重,伤口时常崩裂或是化脓,沐浴也只能避开伤处,影七不想让世子殿下摸到脏物,也不想要殿下的同情和令人不安的优待。 李苑松了手,坐回到床榻上,回味指尖的触感。唯一遗憾的是,他穿了下裤,腰带勒得还挺紧。 李苑刚松开手,影七就消失了,倏然出现在橱柜边,翻出一套浣衣房刚送来的干净影卫服,忽然又消失,落在外堂里,飞快穿整齐衣裳,落在李苑面前。 从拿衣裳到穿整齐落回世子殿下面前,不超过两个呼吸。 李苑勾勾手叫影七过来,一手环着腰,另一手缠在影七腿间,不论腰还是腿都细长紧实,身上有极淡的皂角香。 影卫非官,入不得上九流,却是最干净的行业,必须按规矩打理仪表训练姿态,指甲、指缝、头发、衣物,都得一干二净,伤口血迹不允许透出衣物,等等诸如此类繁琐的规矩。 常人以为影卫神出鬼没,偶尔出现时却一身光鲜装模作样,殊不知影卫是主人的脸面,一旦现身则代表着世家威严,旁人永远看不出他们衣裳下究竟压着多少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影七身上这套夜行衣很薄,腰腹部位为了行动灵活并未装护铠,李苑把脸颊贴在上边,清楚地感觉到包裹在衣裳里的细腰和小腹上成块的肌肉线条,听见他骤然加快的呼吸和心跳。 同时感觉到影七的身子绷得很紧,在微微发颤。 影七手足无措地任由殿下环抱着自己,耳朵尖发红,轻轻推拒。 李苑闷声警告:“再敢推我一次,就休想我今后再召用你。” 影七怔住,推拒着身上人肩膀的手缓缓松了,轻抚在李苑长发上,不再反抗,安静等着主子抱够了玩够了自己,再松手。 李苑感觉到影七像受了委屈一般的小动作,有些心疼,拍了拍他绷紧的脊背,松了手。 影七暗暗松了口气,肩膀松懈下来,在床榻边上跪下等着李苑吩咐。 “这衣裳是什么料子,这么薄。”李苑伸手捏了捏影七衣襟的布料,嫌弃道,“父王就给你们穿这种东西?” 影七愣了一下。 “……是织殿按侍卫服形制裁的,绸面缎里的影卫服。”影七低声回答。 其实这衣裳料子已经不错了,寻常府邸的侍卫穿不起。 李苑仍旧不满:“回去吩咐织殿,鬼卫的服制料子全换成墨云锦。” “……” 即便没见过也有耳闻,蜀中华贵的墨云锦,贴身舒适,奢侈而不张扬,一匹市价五十金,专供贵族衣裁。 “还有手套,靴面儿,都换了,什么玩意儿这是,这能舒服吗?” 李苑一样一样审视影七身上的东西,看哪个都不称心,“护手护肩都换,这什么啊,这么沉,压得都不长身子了,铁料铸术影六明白,让他研究,就什么贵、什么舒服、什么耐用结实,就换什么,免得磨得身上疼,又安全。” “……”影七起初诧异,再渐渐沉默下来,垂眼跪在李苑面前,规规矩矩安安静静。 “不愿意?”李苑低下头问他。 “谢殿下/体恤,属下代众鬼卫谢恩。”影七轻声道。眼神平静淡然,声音微哑。 殿下也是为了其他鬼卫着想吧。 “别把我想得多体恤,我只是想让你舒服些。”李苑伸手扶在影七脸颊边,温润指尖抹去影七腮边一小滴湿发滴落的水点儿。 第二十四章 作茧(二) 殿下的指尖轻轻拂过脸颊,影七点了点头。 “我回去了。”李苑揉了揉他的头发,“今晚就来给我守夜。” “是。”影七颔首行礼,“恭送殿下。” 世子殿下走了很久,影七还一直单膝跪立在自己床榻前发呆。 忽然就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意。 他躺上自己床榻,爬到昨夜殿下睡过的那处趴下,脸颊贴着那处床铺,像被世子殿下抱着一样。忽然发觉眼前有根丝线,伸手捏起来,很长,很长很长,是殿下的头发,漆黑柔顺,一点点毛叉都没有。 影七睁大眼睛,一点一点把这根长发卷起来,安静趴了一小会,爬起来,翻开床头橱柜,从角落里一样一样把珍藏的宝贝拿出来放在面前。 一个小银勺,一个世子殿下装赏银的钱袋。 影七把那根又长又直的头发卷起来小心安放进了钱袋里,系紧了袋口,贴在心口,安慰自己说,世子殿下头发那么多,自己藏一根也没关系的。 在心里说服自己以后,影七终于心安理得地把东西又都藏回角落里。其实影七还有个愿望,想摸摸世子殿下的头发,是不是一只手都握不过来。 窗外传来影五吵嚷的声音:“喂!小六子根本没找我,你个臭小子胡说八道,快出来吃小笼包去,不然该卖没了!他们家可嚣张了,一天就卖那么一百份,还得去抢!还得排队!” 影七一怔,把所有东西都藏回橱柜里,换上一身浅靛便服,匆匆出去了。 影五穿了一身暗青常服,正在门外眼巴巴等他,影七一出门,被影五一个锁喉连拉带扯蹦达走了,翻墙出了王府。 影卫平时出任务总是把脸蒙得严严实实,偶尔穿常服去街上游逛,和寻常人家的小公子无甚两样,有兴致时拿柄小扇子摇摇,往往引得周围行人目光流连。 因为日常训练不少,影卫的身形比寻常公子哥儿还要好看,少了纨绔劲儿,多了些英气。 影五一路搂着影七脖颈,悠悠哉哉往北巷走,一路上给影七介绍风土人情。 “干咱们这一行的,蒙上面,露几手儿,明白人就知道咱们是谁家的了。摘了面罩露出脸来反而没人认识。”影五笑起来,“何时才能不蒙面呢,我这么一张如花似玉的大脸盘子真想给所有人都看看。” 影七看了他一眼,心里默默道:“我只想给主子看。” 影五啧啧可惜:“其实我不算可惜。焱姐最可惜,她今年十八岁,最好看的年纪都只给我们看了。” “越州人总是夸金家的小小姐金瑾儿倾国倾城,那是他们土,坐井观天,我想让大家都知道焱姐好看。” 影七拍了拍他肩膀,这小子,说感慨就感慨,感情来得比谁都快。 “尹小姐如何?”影七随口问道,转念想了想,疑惑道,“到底是哪位尹小姐。” 影五挠了挠头发,一脸欣赏:“有名的赌客,可漂亮了,小腰细细的,指甲红红的,小手嫩嫩的。” 影七迟疑道:“尹小姐……号称人面狐的那位赌客么。” 影五大喜:“哎对对对,连你都知道啊,那真是太有名了,你见过她吧,漂不漂亮,好不好看!” 影七脸色一僵,眼睛蓦然睁大了,欲言又止:“可他是个男……” 影五终于找到知音一起欣赏美人激动万分:“难得的大美人啊!上次若不是我哥到满庭欢里抓我回去,我就拿着人家手帕了!啊,好可惜。” 影七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刚来几天就把同僚的梦中佳人幻灭了似乎不太好。 影五有些沮丧:“她不告诉我她芳名呢,我问过了,她叫我猜。” 影七叹了口气:“他叫尹眉无。” “眉妩?真好听……”影五痴笑,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影七默然不语。 人面狐亦称玄丘校尉,江湖中本无人知晓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换脸极快,短短瞬息间便能换成另一人面貌,影七身法极快,与他交手时快过了他换脸间歇,看清了他样貌。 两人甚是熟识,可惜观念相悖,一正一邪,终究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看着影五一脸迷醉桃花的忘我神情,影七没再说什么,心里有些担忧。 北巷张记小笼包,生意红火惊人,他俩到的时候,争相慕名来买的都已经排起一条长龙,影五伤心欲绝,捂着心口扶墙,又要买不到了。 一个男人推搡着人群急匆匆地走过来,凶狠地推开周围挡路的,嘴里骂骂咧咧:“让开点,老不死的。” 影七想给他让开点路,无奈周围太拥挤,也不过只能让开一点而已,那男人骂骂咧咧推推搡搡走过来,看了一眼影七,见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便狠狠推搡过去。 影七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瞬息间消失,再落到男人身后,继续排队,踮脚看了一眼前面有多少人,心里默默算了算还能不能买到。 那男人本是照着影七胸口推过去的,不知道是自己眼花了还是怎么的,那少年突然就消失了,男人一个踉跄,手直接按在了后边的一位大娘胸脯上,哎呦一声,挨了一大嘴巴子。 男人恼羞成怒,四周看了看,看见影七便要气势汹汹走上前去,照着影七领口抓过去。 影七看快排到自己了,低头掏银子,数了几个铜钱,身子微动,顷刻又消失,避开男人的手,再忽然出现,把铜钱递给张老师傅媳妇,道:“要四屉小笼包。” 老板娘见挺着丰腴身姿接过铜板来,端详着影七这张白净清秀的面皮儿,笑得春风和煦:“好嘞小郎君,姨多给你包一屉,常来啊小郎君!” 影七抿了抿嘴:“多谢。” 那男人抓了几次居然抓不着,突然暴怒,对着影七破口大骂道:“你小子没长眼啊!” 话音未落,对面一脚踹过来,把那男人踹了一大跟头: “你他奶奶的没长眼啊!” 影五踩在那男人胸口上,踩得他嗷嗷乱叫:“给我叫爹,不然踩不死你!没事找事儿,你傻/逼吧?我告诉你,今天你不挑一处骨头让我踩断了你就甭想走。” 影七安安静静买完了小笼包,提着油纸包走到影五旁边,把三份递给影五。余光瞥见那男人摔出去时撞了一个人,那人怀里掉出来一个药包,落在地上散了。 影七走过去看了一眼,那正在捡药包的小厮居然吓得转身就跑,药也不要了。 “……”影七蹲身捻起一点粉末嗅了嗅,碾了碾。 是砒霜。 “我去看一眼,你先回去。”影七回头看了一眼影五,转身追了上去,跑到一个无人的街巷,那小厮也会些功夫,一进蜿蜒小巷便没了影子。 他从腰带夹层里抽出蒙面巾遮面,脚尖微踮,一踩墙面,如一道疾电,踏着墙面上了数丈高的楼壁。 影宫所授轻功武学之一,踏天梯。当初影宫宫主注意到影七,便是因为影卫需要两年才能学成的一种轻功,他只用了半日。自此在影宫崭露头角。 影七俯视四周,见那小厮朝着北边去了,轻身一跃,一只小麻雀飞过,影七整个人落在小雀背上轻点了一步,如一支离弦飞羽,顷刻间落在那小厮身后的高墙上,未发出一丁点声响。 这是他师父江夫人传授的轻功绝学——踏雁归,略有小成可借雀鸟之力,练至大成可踏破空裂云之箭而行。 影七悄无声息落在那小厮身后,静静看着他往盈月坊去了,世子殿下刚砸过的那家青楼。 影七皱眉看着他,一直盯到他进了盈月坊的门为止。 世子殿下砸了当今贵妃表兄的青楼,还不知道会不会惹麻烦。 话说回来,世子殿下自会走路那天起就一直惹麻烦,老王爷都司空见惯了。 影七记下了这事,打算回府如实禀报。 走近书房时,世子殿下身边的大丫鬟流玉正在烹茶,见影七过来,起身行了个礼:“影七大人?” 影七道:“有要事禀报殿下。” 流玉擦了擦手给影七引路:“殿下去沐浴了,走之前吩咐说,你要是来了就去殿下书房等一会。” 影七眼神不安:“我……在外面等。” “那可不行,殿下吩咐了,您就别为难奴婢一个小丫头了,快去吧。” 影七无法,只好了殿下书房。 书房刚刚有流玉收拾过,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沓还未收起的画具在书案上晾着,镇纸下压着一幅画。 影七规规矩矩站在书房门口,等待着殿下沐浴回来。 他其实不想窥视殿下的居室,但书案上那幅画太惹眼,影七忍不住想看。 画上是位年轻女子,眉目温雅秀美,长发曳地,在一树桃花前回眸一笑。 殿下画工很好,把女子的温柔高贵都画得风华绝代。 影七垂下眼睑,有些自惭形秽。 她大概就是霸下公主吧。 殿下的未婚妻。 都说霸下公主有沉鱼落雁之貌。很美,果然配得上殿下。 也只有这么一位高贵明艳的公主能配得上殿下,很多人都配不上殿下,比如,一个影卫。 ———— ———— 作者有话说:拜托要留言!爱你们!喜欢记得点收藏呀~~ 感谢打赏和海星qaq每天写文超开心 第二十五章 作茧(三) 这种明知心上人心有所属,自己却连去争取一下的资格都没有,这种卑微的无力感让影七格外自卑。 影七怔然看着那幅画上的女子,心里有点堵得慌,垂下眼睑走神。 李苑伸手去搂他腰:“你在这儿站着做什……” 影七突然反身制住李苑手腕,看见世子殿下惊愕的脸之后,慌张地松了手,单膝跪下请罪。 “属下冒犯了。” 李苑俯身摸了摸他下颌,哼笑了一声:“你多冒犯冒犯嘛,我喜欢。你牵我手了,好主动啊。” 影七惶恐道:“属下不敢。” 李苑刚沐浴回来,长发未束,随意垂着,他俯下身时,长发垂到影七面前,滴了几滴水。 影七嗅到一股淡雅的乌沉香,这气味让影七莫名安心。 “起来,”李苑敲了敲他肩头,兀自走到铜镜前,从镜架上取了牛角篦子,递到影七手里,坐到书案前,道,“给我篦头发。” 牛角篦子花纹精致,镌刻鸾鸟牡丹,年份也久了,像女子所用的物件。 影七从没想过身为影卫到底需不需要做这些丫头的活计,过去恭敬接过精致的牛角篦子,拿起殿下一缕发丝,像捧着易碎的琉璃宝物,郑重地梳了梳,庄重得像在做祭天的仪式。 殿下的头发果然好多……一只手握不过来。 最近祈愿特别灵,想摸摸世子殿下的头发,果然随后就摸到了。 好柔顺,在指间滑来滑去……好长。 梳过几束,牛角篦子的篦齿上挂了一根长发,影七皱眉心疼地看了半天,想给殿下接回去。 待到全梳顺了,李苑靠在椅上,手支着头快睡着了,半睁着眼睛,说:“有点饿。” 影七飞快把放在门口的小笼包拿来,拿出来以后又后悔了,觉得殿下怎么会吃这种低贱平民吃的东西。 李苑闻见香味儿,心情颇佳:“给我买的?” 影七又把油纸包藏到背后,轻声道:“属下去小厨房给您……” “不用,我就吃你的。”李苑伸手推开桌上的镇纸和画,要他拿出来放桌上,“给我尝尝啊。” 影七没办法,把油纸包拿出来拆开,把每个圆滚滚还温热着的小笼包掰开一半,李苑随手拿起来就吃,影七惊惶抢回来。 李苑莫名其妙,支着头侧目看他,觉得小影卫慌慌张张特可爱。 影七每个都掰下一块尝了尝,过了一会才再奉给世子殿下。 李苑看他谨小慎微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你来找我何事?”李苑托腮问他。 影七颔首道:“是,属下见有个盈月坊的小厮买了砒霜,鬼鬼祟祟。” 李苑哈哈笑起来:“不是,你当他们还敢毒死我?他们哪来的胆子啊,你知道我谁吗?我李苑啊。” 影七仍旧严肃:“殿下多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不然王爷也担心您。” “好好好,乖。”李苑揉了揉他脑袋,小影卫还知道心疼人呢。他无奈笑笑,“再说,你给我试毒,万一真有些什么,我就不心疼了?” 影七垂下眼睑:“是属下分内之事。” 窗外吹进一阵微风,把李苑推开的画纸吹到了地上,影七下意识躬身去捡,李苑道:“哎,别动。” 李苑亲自起身去把画捡起来,坐回椅上端详。 影七很少见世子殿下对何物这么上心,对未婚妻的画像……这么珍爱。他忽然像哽住了什么东西,难受不已。 世子殿下扬起手里的画,给影七看:“好看吗?” 影七紧咬着嘴唇,艰难道:“殿下画技出神入化。” “你喜欢?”李苑笑问。 影七心里想说不喜欢。 终究还是道:“喜欢。” 没想到世子殿下随手铺开一张宣纸,抬笔蘸墨描画,随口道:“我从来只画花鸟山水,少画人,至今也只画过她一人而已。” 李苑一句句云淡风轻的话像在往影七心里扎刺,多说一句就多扎一根刺,疼痛难忍。 影七无奈抬头,望着世子殿下作画,讶异望见宣纸上的笔墨丹青。 红树林,月下,一位身材颀长的少年手执双剑,侧目望着明月。 影七接过那幅画,抿了抿唇。 “是我……是属下吗……”影七眼瞳有些抖,一直看着舍不得松手。 之前对殿下画未婚妻的难过一下子就被忘到脑后,影七专心看着画上的自己。 李苑托腮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小影卫刚刚一直不大高兴,现在看起来好多了,果然还是要多哄哄。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跷起腿,颇得意道:“你知道我这一幅画在坊间值多少银子吗,不知道吧?” 影七不在乎值多少银子,就算能换一座城池他也不舍得交出去。 忽然又觉得自己对上一幅的评价似乎太不用心了,于是勉强道:“霸下公主,也好看。” 李苑一愣,好好的提那个臭婆娘做什么。 “啊?哦,还凑合。”李苑回答得也很勉强,想顺着影七说,于是道,“人还不错。” 影七听了,心里升起的小太阳又阴了一半。 一提起霸下公主李苑就头疼不已,靠在椅背上望天。 影七终于肯把目光从自己的画像上移下来,望着李苑。 “你也想替父王催我亲事?饶了我吧。”李苑重新坐起来,收了收画具,道,“不过,父王最忧心的不是这个事儿。父王最想让我继承那三十万啸狼营铁骑。” 齐王爷手握啸狼营三十万重兵,虎符同爵位世袭,这是先帝的旨意。 李苑趴在书案上,长发垂在地上,无奈道:“父王想让我接手虎符,我一直不答应,所以父王病重多年,却一直拼命吊着性命。” “他在等我答应。” “可我若是接下了,他不就更有恃无恐,弃我而去了吗。” 影七沉默无言,他安静地望着趴在书案上的世子殿下,他不明白世家之子的烦扰,也无法为殿下排忧解难。 他把画像细心折了两折收进怀里,走到殿下身后,双手按在殿下肩头,沉默陪伴着。 书房的木门笃笃叩了两下,那个小丫头流玉在门外急匆匆道:“殿下,影五大人说有急事求见。” 李苑嗯了一声:“让他进来。” 影五飞奔进来,看见影七在这儿愣了愣,转而单膝跪地禀报道:“殿下,王爷回来了!” 李苑慵懒窝在椅中:“干嘛呀,回来就回来呗。” “我哥、影四他挨个斩人呢,就那天跟您砸盈月坊的那几个……还有那天当值的丫鬟小厮,守门的侍卫,都斩了,要给陈贵妃一个交代。” 李苑脸色骤变,忽然一把掀了书案,拂袖去了茗竹堂。 书案翻倒,哗啦一声巨响,书简笔墨泼洒了一地,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影七直楞楞站在书房中,讶异看着影五。 影五站起来无奈道:“皇帝新宠陈贵妃,他表兄陈元礼,盈月坊的大东家,知道不?也不知道陈贵妃哪根筋搭错了,亲自托人送了封信给王爷,要王爷给殿下小惩大戒。” “贵妃都开口了,王爷肯定得给面子啊,不然那枕边风一吹到皇上的耳朵里,可就不是砸一个盈月坊的事了。” “是陈元礼羞辱孔家大公子在先。”影七低声问,“王爷会罚殿下吗。” 影五翻了个白眼:“殿下是王爷的心头肉,王爷怎么会为那个贱女人一封手书就罚殿下。可怜那日当值的侍卫和小厮了,被安了个看管殿下不力的罪名,拖出去斩首,好给陈元礼和陈贵妃一个交代。” 影七皱了皱眉,别无他法。跪下来给殿下收拾翻倒满地的书简,把殿下珍爱的那幅霸下公主的画像展平了,压在书案边上。 过了一会儿,影四拎着他那九节的长鞭墨玉推门进来,身上还沾着血迹,站在门口,看着影七影五他们俩。 影七心中一凛,觉得自己也逃不了被毒打一顿。所谓“看管殿下不力”的,也有他一份。 没想到影四并未动怒,只是冷漠地叫他们出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影七临走时又把见着盈月坊的小厮鬼鬼祟祟买砒霜一事禀报给了影四。殿下不当回事,影七实在不放心。 影四思忖片刻,嗯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去吧。” 影七出了书房,担忧地望着老王爷的茗竹堂方向。 世子殿下气势汹汹闯进了茗竹堂,老王爷拄着桃木杖,若无其事地逗弄雀鸟,见李苑过来,便悠哉道:“来了。本王刚让她们煲了汤,你等会尝尝。” “我不喝!”李苑怒道,“您杀他们做什么?他们只是跟着我!犯了什么错?!” 老王爷笑笑,缓缓道:“跟着你,还不够错吗。” 李苑怒极反笑,冷哼道:“陈贵妃才得宠几天就敢跟您蹬鼻子上脸?那狐狸精她哪来的胆子,敢这么要挟?” 老王爷啧啧两声:“可曾听过红颜祸水?陈贵妃在皇上面前多几句话,就能给我们齐王府撼动两分。” 李苑简直不可思议,嘴角扯了扯:“咱们齐王府三十万啸狼铁骑,怕他?皇帝指着我们为他镇江山,怕什么?李崇景,你到底有没有胆子,就你这位皇兄,年年靠着和亲稳边疆,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他能干什么?不成?不成就反了他啊,替他清君侧!” “我儿好大口气。”老王爷无奈苦笑,拄着桃木杖缓缓走回鸾凤和鸣云纹椅,从衣袖里拿出一本折子,翻了翻,缓慢道,“罢了。过来看看这份名册,这几个,是为父打算收的几位义子,将来,啸狼营的虎符,就给他们几个接手。” 李苑睁大眼睛,抢过老王爷手里的名册,翻了翻,气得双手发抖,后牙咬得咯咯直响。 “看好了,就把你的印盖上,那个天香牡丹印,还在吧。”老王爷缓缓催促道,“为父已经把王印盖上了。” 李苑倏然撕了名册,撕得粉碎,狠狠往地上一摔,纸屑纷飞。 “我一直以为,我父王是百战沙场的英雄,现在看看,也不过如此。” 李苑拂袖离去,头也不回,抛下一句话: “父王,我改主意了,这啸狼虎符,只能是我的。” 老王爷悠然望着儿子愤然离开,望着他已然长成翩翩君子的苑儿,眼神欣慰。 老王爷阖眼躺进躺椅里,枯如虬枝的手里把玩着两颗沉重的青玉核桃,听着竹林寂静的叶声,鸟雀轻鸣。 “廉颇老矣。” 第二十六章 作茧(四) 影七一直攀在老王爷茗竹堂的飞檐上,安静守着,直到世子殿下拂袖愤然而去,他刚欲追上去,却听茗竹堂中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 “过来,给本王好好看看,苑儿中意的影卫。” 影七一怔,看着拂袖而去的世子殿下犹豫了一下,只好先听命,顺着房檐翻身落地,单膝跪在老王爷身边,单手扶地,端正道:“影七在。” 老王爷敲了敲桃木杖:“为何不是‘属下在’?” 影七严肃道:“影七为世子殿下驱遣,谨遵世子殿下一人命令。” 老王爷声音微冷:“便是说,即便本王,也使唤不动你?” 此话一出,王爷周身气场骤然强盛,源自沙场厮杀的血性气息,让影七难以遏制地感到恐惧。 影七轻吸了几口气平复紧绷的身子,低声道:“若无与世子殿下命令相悖之处,影七自然听从。” 老王爷冷笑了一声,缓缓站起来,拄着桃木杖,缓缓走近影七,居高临下打量他周身,影七身上细微的颤抖惧怕,在老王爷锐利的目光中无处遁形。 这个小影卫在恐惧,想退缩,却一直强忍着不退缩,不失态。 老王爷压低声音,语气中的胁迫意味渐浓:“若是你的世子殿下,要你杀了本王,你当如何?” 影七强忍着不让自己话音发抖,尽量平静道:“遵世子殿下命令。” 老王爷敲了敲桃木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缓缓躺回躺椅里,身上威压感收束,影七单手撑地,微微喘息。 “哈哈哈哈……不错,是个好小子。”老王爷从手边的果盘里拣了两个金黄的枇杷扔给影七,影七抬手接住,捧进怀里。 “谢王爷赏赐。”影七庄重道。 “去吧。”老王爷缓缓阖眼休息,缓声道,“替本王照顾苑儿。” 影七坚定道:“是。” 还未来得及离开,影四已然提着长鞭墨玉踏进茗竹堂,并排跪在影七身边,颔首漠然道:“尽数处死,并给陈元礼传信。属下来复命。” 老王爷阖眼嗯了一声:“那便无事了,九月初六是苑儿生辰,没几天了,让下人们准备准备,哄苑儿高兴。” 影四道:“是。” “影七告退。”影七倏地消失,落在茗竹堂外,闪身离开,追着世子殿下去了。 影四看了一眼影七消失那处,默不作声。 老王爷目光幽深,问影四:“你觉得影七如何?” 影四如实道:“出类拔萃,无可挑剔。身为飞廉组鬼卫,身兼饕餮组强攻之能,和九婴组洞察之力,假以时日,必定成材。” 老王爷笑了:“看来苑儿眼光不错。初来乍到,你盯着些。” 影四点头:“属下会试他三次。他通过了初次,还剩两次。王爷放心,属下必不会让世子殿下安危有任何纰漏。” 老王爷轻声叹息,起身走到影四身边,带着兵戈旧伤的枯槁左手按在影四发顶,道:“嗯,好。” 随后慢悠悠去逗弄笼中雀鸟。 “怎么还不走?”老王爷瞥了影四一眼。 影四回过神,垂目漠声道:“没什么。王爷保重身体,属下告退。” 他退出茗竹堂,影五在外边偷偷扒着看,见影四出来,把手里轮值名册递给影四:“哥,你不在的时候殿下吩咐了,说以后都要小七守夜。” 影四想了想,点了头:“嗯。” 这时候,影七已经在世子殿下书房的房梁上守候多时了。 世子殿下埋头趴在书案上一动不动,就趴在他画的那幅女子画像上,画纸上溅落了几滴水珠,晕染开几笔墨色。 影七想去安慰,又不知能说什么。只能在房梁上静静陪着殿下,一守便是两个时辰,再望向窗外时,夜幕已深了。 李苑从书案上爬起来,拿着那幅女子画像走出了书房,脚步有些蹒跚踉跄。影七追了出去,一直追到了祠堂。 夜色深沉,祠堂千灯摇曳,清池萤火徜徉。 影七悄悄走近祠堂,站在高高的门槛外,安静望着王妃灵位下,世子殿下失落地跪在蒲团上,把手中画像展开铺平,双手捧着出神,终于把画像恭敬送进灯火中点燃,看着那副美人像缓缓烧成灰烬。 李苑垂下眼睑,眼睫湿润,喑哑道:“父王逼我,您怎么不管管他啊。” “第三千幅了,母妃何时回来啊。” 站在祠堂外的影七蓦然睁大眼睛,怔然跪下行礼,心中惊诧愧悔,为自己曾经的亵渎赎罪。 这竟是……齐王妃的画像。 李苑在祠堂千灯下跪了多久,影七就在门槛外的清冷石地上跪了多久,未曾多言一词。 待到那画像彻底化为一簇轻烟,李苑从祠堂灵台上拿起一盏闪烁的油灯,跑了出来。 影七轻身一跃,落在暗处,看着世子殿下托着一盏油灯,跑出祠堂,穿过庭园的天香牡丹丛,翻墙出了王府。 影七刚追出几步,忽然又跑回来,在祠堂外望着齐王妃的灵位匆匆磕了个头, 飞身翻上镌刻祥云的飞檐,连踏几座青铜螭吻,追在世子殿下身后,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李苑一路朝着东方跑去,一手托着油灯,一手小心地挡着风,在深沉夜色里仿佛一颗跳动的萤火,影七隐藏于暗处,从这座飞檐跃至下一座屋瓦,悄然无声追随。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便是一高耸断崖,明月隐退,东方微明。 李苑把快燃尽了的油灯放在脚下,自己坐在悬崖边,眺望远处微明的云霞雾霭。 影七在幽暗处远望,渐渐地,一轮巨大的红日升起,将世子殿下整个人披上一层温暖的柔光。 他眼神痴迷地望着世子殿下,红日下的背影修长孤寂,长发随风飘拂,这世间再无神来之笔,能描摹出这样一幅孤独磅礴又温柔无奈的画了。 恍若时间凝止。 刹那间,影七眼睁睁看着世子殿下身子倾倒,从崖畔跳了下去。 “殿下!殿下不要!”影七脸色瞬间白了,如一道疾电飞身而去,追着世子殿下跳了下去。 落地时发觉似乎没落多远。 这悬崖下有一座宽敞平坦的天然石台,距刚刚殿下跳下来的地方不过几尺高。 一回头,世子殿下正一脸愕然忍笑的表情看着自己。 “……小七?”李苑讶然道。 影七松了一大口气,又有些难堪,低头看着自己脚尖。 李苑走过来,张开双臂把影七搂进怀里,轻声问:“我就是想下来坐一会,你该不会是以为我想不开就跳崖了?” 影七有些无措,双手垂着不知该放在哪。 他如实回答:“嗯。” 李苑双手揽着影七脊背,问他:“我跳崖,你为何跟着?” 影七道:“您是属下的命。” 李苑咬了咬嘴唇,吸了吸鼻子。心里责怪,这个小影卫,情话说得这么直白,还睁着一双一眼就能看见底的眼睛,看起来何其无辜。 李苑坐在悬崖边,垂下一条腿晃荡着,长发垂下悬崖,随风扬起。 影七半跪在李苑身边,从怀里摸出白天王爷赏的两个黄澄澄的枇杷,塞到李苑手里。 “殿下……枇杷,吃吗。” 李苑拿着两个金黄圆润的枇杷果敲了敲,嘴角微微翘起来:“小七,你怎么总能变出点儿吃的来哄我高兴,你兜里还有什么我看看。” 李苑翻过身抓住影七,伸手在他怀里掏来掏去,什么也没掏着,在人家胸脯腹肌上吃了好几把豆腐。 李苑抓着影七手臂,捏了捏,说:“小七,你说,“叽”。” 影七听话地说:“叽。” 心里不解为什么自己要叽叽叫。 李苑笑起来,微红的眼尾扬上去。 影七捂住自己衣襟,见世子殿下终于有心情捉弄自己玩了,才放了心。殿下就该这样,一直笑着。 李苑缓缓收了笑容,望着愈发火红的天边霞云。 影七就在身边乖乖跪着,安静地陪着他。 李苑忽然揽过影七的脖颈,把小影卫拉到面前,低头亲了亲他眉心。 影七的眼睛立刻睁大了,细长苍白的指尖下意识摸了摸那处,耳朵尖噗的一下子就红了,眼睫扬起来,怔怔望着李苑。 “谢……谢……谢殿下……赏赐……?” 影七心里跳得厉害,急促地轻轻喘气,不知道该谢什么,他又确实觉得殿下的吻是赏赐。 李苑低头问他:“你会一直在吧。” 影七懵懂地点点头,其实还沉浸在刚刚那个亲吻里。 李苑声音囔囔的:“我……当今皇帝庸碌无作为,丞相虎视眈眈,文武官员忌惮齐王府兵权,若……若是父王哪一天真的离开……我……我得保护你们。齐王府……不能倒了……” 影七心道,殿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锦衣玉食不受苦累,能保护得了谁?殿下一辈子安逸清闲,是影七最大的心愿。一切苦难,影七愿意替殿下尽数受着。 影七说:“好。” “属下……王爷今日叫属下去说话,属下回答了,王爷很高兴。”影七说话时一直垂眸看着李苑的嘴唇,莹润漂亮,露出一点白白的齿尖。 李苑偏头看着他,小影卫在小心翼翼邀功,还老是盯着自己嘴唇看。 他就是想要奖励,还想要自己亲他。 李苑捞过影七后颈,偏头亲了亲他微薄的嘴唇。 影七彻底僵住,微抬起头望着李苑,眼神都在发抖,几乎一瞬间就消失在李苑怀里,逃也似的躲进了树林阴翳之中,再不见人影。 李苑起身掸了掸身上尘土,拂袖回府。 他没再唤影七出来,他知道他一直都在。 第二十七章 作茧(五) 影七藏匿于斑驳林木中,隔着层叠叶缝望着世子殿下,随着世子殿下缓缓离开悬崖,影七亦在茂盛树木间轻盈跃动,身姿灵动矫捷,穿梭于林木枝桠却能不碰任何一片树叶。 他的耳朵尖红热得不像话,温度一直传到了脸颊上,常年苍白冷淡的脸颊也漫上一丝红晕,不光脸红,几次走神撞在树干上,飞快接住被自己震落的鸟窝,讪讪地把鸟窝再安放回枝桠里。 殿下……亲了自己……一小下。 影七觉得自己刚刚已经羞成一团了。 世子殿下风流无心人尽皆知,影七小心地揣摩着殿下的心思,在殿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中强行咂摸出一点甜味来,尽力说服自己,殿下对自己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 况且,殿下珍爱的画像是他的母亲……不是未婚妻。 影七走得快了,坐在枝桠上等一会世子殿下,表情冷淡,托腮出神,眼神里塞满幸福,尽是得偿所愿的满足。 九月初六是殿下生辰,送殿下些什么才好。 殿下什么都不缺。 只有最好的东西配得上殿下。 影七思索许久,失落地觉得自己身无长物,拿不出贵重的礼品。 忽然眼前亮了亮,打算趁着这几日轮值歇班的空闲回一趟影宫,那儿还放着自己一件东西,大概算是影七能拿出来的最贵重的东西了。 一路护送着殿下回府,世子殿下一夜没睡,恐怕已经很累了。 影七靠坐在世子殿下寝房的房梁上,俯身望着殿下侧身窝进柔软的蚕丝被里,发丝垂落在地上,睡得安详。 影七悄悄落地,跪在床榻边,把落在地上的长发捧起来,放回床榻里,望着殿下的睡脸发了一会呆。 只有殿下睡着的时候才敢这样看他,平时是不敢这样看的,会坏规矩。影七恋恋不舍地跪在床榻前,想一直看着殿下,再多看一会儿。 殿下真好看,像下凡来的。但仙人又不会如此顽劣。世子殿下身上有一种独有的,出尘逸世的烟火气息,让影七迷恋至深。 今日统领要鬼卫到齐,操练新战术,影七只好悄悄退出了寝房,往训场去了。 李苑装睡装了许久,怕再装下去就真睡着了。他睁开眼睛,想象了一下小影卫刚刚跪在自己身边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一定又呆又可爱。 李苑更加确信,这个小影卫是深深喜欢着自己的,不知来由。李苑也并不去问。在他心里,喜欢他的人实在太多,世子殿下收到过无数爱慕,渐渐就会觉得,他人爱慕自己是理所应当的。 但唯独对影七,李苑心里生出一种占有欲,强烈的霸占欲望,越来越想把这个乖巧顺从的小影卫攥在手心里,看着他对旁人冷漠凶悍,对着自己软顺服从,乖乖地叽叽叫才行。 李苑刚阖眼,寝房外就传来吵嚷声,只听外边那小丫头流玉说:“您来啦?这时候了,我们主子理应醒了,您先到这边居室喝杯茶,稍等会儿。” 李苑不耐烦地掀开被褥,叫了一声:“醒了,梁霄,进来。” 雕花木门推开,流玉端着洗漱的铜盆和布巾进来,放下便退了出去,随后闪进一片鸿雁衣袖,再是腰上挂的那坠红绳的黑玉排箫,梁霄挤进来,搓着手问:“醒的挺早啊,该用晚膳了吧?” “还不到晌午……”李苑打了个呵欠,舀水洗了把脸,懒洋洋靠在床头,“醒个屁,还没睡呢。” 梁霄震惊,往李苑椅上一坐,露出一脸狐疑笑容:“昨晚去哪儿红袖添香被翻红浪去了?” 李苑哼了一声。 梁霄赔了个笑:“逸闲,之前那事,王爷罚你没?” 李苑挑眉:“闹盈月坊?” 梁霄猛点头:“听说把那日当值的侍卫小厮全斩了,你……没事儿吧,王爷没罚你去剑冢吧。” 李苑摆手:“我老爹还不至于因为一对狗男女罚我去当苦行僧,剑冢?我在那里待好几年,我可不去。” 梁霄松了口气:“那就好,归根究底这事还是我找你,对不住。” “没事,言玺本就在家里受欺负,好歹也是贵族之子,平白受羞辱我也看不过眼去。就是可惜那十几条人命,白白送给了陈贵妃那个狐狸精和陈元礼那个绣花枕头。”李苑叹了口气,“我让人去安顿他们家人了,怪我,让下人受连累。” 梁霄连忙道:“别,安顿的银子我出就是了。孔妹妹在家里哭了半天,说连累你受罚,吓得都不敢来见你了,现在在我家呢。” 李苑不耐烦地摆摆手:“好好好了不说这个,心烦,我爹趁人之危,想起来就憋气。” 梁霄继续赔笑:“得了,我这不,来给你赔不是吗,上次,误会。” 李苑瞥了他一眼:“你该给我赔不是的时候多了,上次是哪次?” 梁霄道:“就,给你小影卫找了几个姑娘……” 李苑一拍床铺:“噢,那是你小子找的啊!” 梁霄耸耸肩,举手缩脖子:“别别别,我错了,逸闲,苑儿,我错了,你至于嘛!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那小影卫才来几天啊,你就为了他,吼我。”梁霄悲伤捧心,竖起一根妩媚的手指头,戳戳李苑胸脯,“你伤到我的小心心了,好凶。” 李苑抬腿就是一脚,恶心又忍不住笑:“滚出去,大晌午来恶心我,滚!” 梁霄从善如流,赶紧保证:“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罩着那小影卫行吧?以后他去我们家坊市赌坊花楼,统统不要钱,随便拿。” 李苑又瞪他:“花楼?” 梁霄面不改色:“酒楼啊,我说酒楼,你想啥呢,心中有妓/院,听什么都是妓/院。” 李苑冷哼:“用不着你罩我们家的小影卫。” 梁霄又捂心口:“哎呦你们家的……他是天仙还是怎么的,这么得你宠。从前你那些小兔儿……还不是说不要就不要了。” 李苑嘴角微翘起来,倚在床头哼笑:“我喜欢他,看上他了,不行吗?” 梁霄啧啧两声:“那我真挺替那小影卫可惜的,怎么就被你看上了,孩子倒多大霉。” “照你说的,小影卫喜欢你,他肯定让你上。长得就是一副鲜嫩多汁的模样。既然是影卫,估计比小兔子还带劲。” 李苑皱皱眉:“他不是小兔儿。” 梁霄还挺诧异:“怎么不是了?你是不是,看见他,就想搂过来亲两口,不想让别人碰,也不想让他跟别人说话,就得乖乖朝你摇尾巴?” “看你这脸色,我猜中了吧?”梁霄拣了点心盘里两块花生酥扔嘴里,“那你这不就是把他当小兔儿了,就比从前稍微多了点耐心呗。” 王族贵胄的贵族病,喜欢什么都不会怜惜,只知道霸占着囚禁着,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对情/人挺不错的。 李苑又打了个呵欠:“那你说我应该怎么样。” 梁霄望天摇头:“别问我,我不知道,我又不喜欢小影卫。不对,我对你们家影焱姑娘挺感兴趣的,那胸脯、小蛮腰……” 李苑道:“旁人你看上谁我都不管,我们家这几个鬼卫,你谁也别想动。” 梁霄笑起来:“行,不动。本来我想请你去醉仙楼撮一顿赔罪的。” 李苑蒙头钻被窝里:“不去,困。” “那我先撤了,下次请你吃腰子补补。” “滚一边儿去。” 梁霄啧啧感叹着推门走了。 有名的瘟神齐王世子,越州的小霸王,能喜欢上别人?他才不信。 李苑蒙头在被窝里躺了半天,翻来覆去睡不着。 影七在自己心里,能算什么呢。 就是一个,莫名闯进自己生活里,又莫名让自己放在心上的一个少年。他能在自己心上待多久?一个月?三个月?更长的话,一年? 他没什么特殊的,只是比自己从前身边的无数美貌少年多会一点功夫、性子冷一点而已。 只是在自己眼前反复出现,起初是秦淮的温裳公子,再是红树林从天而降的黑衣小哥,再是身边痴迷爱慕的小影卫。 没有必要真的喜欢上一个不可能走远的人。 李苑试图说服自己。来消磨心里让自己都感到不安的一丝不同的感情。 一觉睡到傍晚,流玉来看过几次,见世子殿下睡得正香便没打扰,听见殿下醒了,便端着刚热的饭食进来。 流玉把热粥和精致小菜端上桌,边摆边道:“您醒啦?昨晚没睡好么,睡了一整日,王爷担心您,遣人来问呢。” 李苑睡得迷糊,懒洋洋靠在床头,问流玉:“影七呢,他该来守夜了。” 流玉拿布巾给李苑擦手擦脸:“今日鬼卫大人们操练战术,影七大人还没回来呢,一整天了,想必大人们都累坏了。” 李苑揉了揉眼睛,问:“在训场?” 流玉道:“在府外枫树林。” 鬼卫操练战术是极其隐蔽的,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训场操练,会找一处隐秘场所,这一次演练的是护送索敌阵容。 越州树林众多且茂密,一旦需要护送主人必然会经过无数树林,树林中极其容易被埋伏,一直是战术中缺漏最多的一个地形。 很多敌人会直接埋伏在树上,居高临下偷袭,需要一个轻功极佳的鬼卫负责解决所有树上高处的伏兵。 几个鬼卫相互倚靠,坐在树下休息,枫树林中红叶飘落,几个人身上都沾着红叶。 影五趴在影四腿上累得快睡着了,有气无力道:“哥……我饿了……我快饿死在这儿了……” 影叠垂着雪白的眼睫,捧着热茶道:“那埋在这儿挺好的,风景好,风水好。” 影焱也有些疲惫,抱着怀里的火器擦了擦尘土,时不时捂着肚子皱眉待一会。今日正来葵水,小腹疼得厉害,即便如此也撑着虚弱的身子训练了一整天,嘴唇都有些发白。 影六悄悄蹭到影焱身边,从怀里摸出几个红枣塞给影焱:“焱姐你吃这个,听说补血的。” 影焱疲惫笑笑,把红枣含进嘴里,微笑道:“多谢。女人就是这个东西最麻烦。” 影六赶紧道:“回去我给你熬红姜,暖身子。” 影叠慢悠悠打了个岔:“多喝点热水就行。” 影六瞧了他一眼:“所以二哥没媳妇,注定孤独一辈子。” 影叠慢腾腾哼了一声:“你也……没有呢。” 影六噎住,脸红道:“我、就快有了!” 影七靠在树下,喘息不止,长时间飘空作战实在太耗费体力,他的轻功确实极好,却是单体作战,需要挨个解决敌人,大大延长了滞空时间,到最后已经快站不住了。 影四低头在册子上描划,更改策略,低声自语:“影七并不擅长密林空战,我们要改战术,或者让影七换兵器,换一个群伤兵器。” 影六抬起头:“我,我新设计了一个暗器,是扇子,扇骨开刃,三十六根扇骨里都有暗器,单体和群伤都相当猛。图纸就在我房里,我可以做来让影七试试。” 影七喘着气靠在树下,阖眼点了点头:“我试试。” 第二十八章 作茧(六) 影七现在一睁眼就会晕眩,靠在树下休息,喘了口气道:“群伤暗器我控制不好,尽力而为。” 影四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在纸上描画,头也不抬,漠然道:“用不好也不必勉强,我会改战术。” 影七合了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前辈们皆已炉火纯青,影七拼尽全力才能追上前辈们的脚步。这个队伍里天才太多,他昔日自傲的资本成了同龄人能轻易达到的境界,影七有些挫败。 看来今后非加训不可了。 影四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众人都如释重负。 影叠吹了声口哨,一头雪白灵鹿从枫林深处跑来,影叠倒骑白鹿缓缓而行,悠哉喝茶养生。 影六帮影焱扛着火器,一手搀着她手臂,关切道:“焱姐,我背你吧?” 影焱抿唇摇头,接过影六肩上的火器筒,往自己肩上一扛,回眸温柔笑笑:“不算什么。” 影六久久望着焱姐窈窕背影痴呆。 影五扒在影四脖颈上撅嘴:“哥哥,背我吧背我吧!” 影四哼了一声,缠满药布绷带的右手抬起来,揉乱了影五一头乱糟糟的头毛。 影七跟在几人旁边,一手从腋下穿过扶着隐隐作痛的盐刑伤口,面无表情冷淡跟随,后腰剑带上两枚青蛇剑柄青光冷冽。 残阳余晖下,群狼归巢。 今日饭堂里热闹,六个鬼卫难得聚在一桌用晚膳,周围姑娘少年的目光时不时飘过来,望向自己最心仪的梦中佳人。 影焱无疑是最受瞩目的,王府里女影卫少,女鬼卫更是仅此一位,相貌明艳动人,举止温柔大方,身无佩环点缀,更胜出水青莲。 影六殷勤给影焱夹菜:“焱姐,吃这个。” 影焱叹了口气,转头又问影七:“小七,在这还吃得惯吗?” 影七点头:“都好。” 影七在众人间难免拘谨,但心里是喜悦的,他觉得自己正渐渐被同僚接纳,迟早也会得到统领和王爷的认同和信任。 影五稀里哗啦吃相感人,感激地看着影四把他自己盘里的肉都夹到自己碗里。 影六羡慕地看着影七被焱姐关怀,端盘绕过来,坐在影七身边,语重心长拍着他肩膀道:“七啊,哥给你讲一个狼来了的故事。” 影五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在影七身边道:“那啥,小七,我给你讲一个猪来了的故事。” “……”影六一噎,端盘子摇着尾巴追着焱姐走了。 影五继续扒饭,对影七道:“我再给你讲一个猪走了的故事。” 影七趴到桌上,手臂掩着下半张脸,忍不住嘴角扬起来,冷冽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影五含着一嘴饭,嘴上沾着饭粒子,惊呆了。 原来他能做出其他表情,影五一直以为他跟他哥一样,从娘胎出来脸就瘫了。 用罢晚膳,众人各自回住处歇息,影七还得给世子殿下守夜,跑去水殿把身上汗渍洗净,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飞奔着赶去殿下寝房。 寝房里琴声清韵绵长,青灯摇曳,殿下正抚琴。 影七匆忙顺着房梁进了寝房,落在李苑身边,仓促道:“属下守夜迟了,殿下恕罪。” 其实守夜没有一个准确时间,只要主人入睡时人在岗位上即可,也不算迟。 世子殿下看上去不大高兴。 因为流玉回来时候说,在饭堂遇见鬼卫大人们用饭食,小丫头特别惊奇可爱地说,影七大人笑得可开心了,跟影五大人说说笑笑的。 小丫头谈起影七大人时脸颊上都飞起红晕,一看就是春心萌动,荡漾起来了。 李苑本就对影七从不向着自己笑非常不满,一听这小丫头话音里的春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想象到,那些小婢女乃至那些影卫姑娘们对影七的痴迷眼神,大胆些的说不定都送了情信了! 所以李苑黑着脸,没搭理影七,让影七在一边跪着。 影七很累,单膝跪地,单手扶地的姿势更让人疲惫,但就是一丝都不显露在脸上。 李苑自幼得宠,身为世子,又是独子,呼风唤雨惯了,要什么就有什么,喜欢什么非得立刻夺过来不可,长这么大玩过的花样儿不少,身边走马观花的阅历无数。可见了影七,心里便不一样了。 正因为他看起来干净得如一张白纸,李苑才更想揉皱他,想看见他不在外人面前显露出的表情。 他想等着影七先说一句服软的讨好的话,自己也就顺势饶过他了。 可李苑还不够了解影七,他冷淡疏离,明明屈身为仆却又不肯谄媚,明明那么想得到自己的关注,却也从不去摇尾乞怜。像凌雪怒放的白梅,干净纯粹,冷漠而不容亵渎。 世子殿下不发话,影七便一直跪着,等待着殿下的怒气过去。 殿下亲过自己了,一定对自己是不一样的,影七虽然累得厉害,心里仍旧欢喜。 但渐渐的,身上的盐刑伤口疼痛加剧,影七有些跪不住,身子晃了晃。 却听世子殿下冷漠道:“你不是影卫吗,跪这么一会儿就不行了?” 影七心里猛地一凉。 殿下生气了。 是因为自己来晚了? 自己训练回来却没立即过来守夜,还去跟他们用了饭再来,殿下一定生气了。 影七在心里拼命猜测,又责怪自己,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低头认错:“属下有罪,请殿下责罚。” 李苑就知道他得这么说!嘴角抽了抽,起身抓起影七,拎到自己身边,俯身抬起他下颌,冷笑道:“你也给我笑笑,我就放了你。” 影七不知所措,茫然望着李苑。 半晌,试探着轻声说:“属下……下次训练过后就来给您守夜……不去吃饭了。” 李苑气得心肝疼,这小影卫反思半天就想出这么一个结果。 他心里忽然很不安。 这个小影卫在越来越多地影响他的情绪,这不是他该有的感情,他应该无情些,最好能把这个小影卫当玩物,不痛不痒的最好。 李苑忽然就怕了,扔下影七,让他出去。 影七不解地仰头问:“不在这里守夜吗。” 李苑说:“出去,回你住处睡,别让我看见你。” 随即便看见影七如同受伤小兽似的眼神,李苑险些就心软了。 影七低下头,哑声道:“是。” 膝行两步退开,转瞬间消失在寝房里。 影七走后,李苑坐在床边出神,忽然像疯了似的从床下翻出一个尘封多年的长盒,积满了灰尘。 李苑将私印取出,印鉴前端的牡丹花纹严丝合缝合进长盒锁扣中,只听咔嗒一生锁响,盒缝里散出柔光。 两颗夜明珠在角落里镇着,盒中静静躺着一把龙骨弯月弓,凤筋弦,龙王骨,开弓便有百斤。 李苑紧紧攥着弓把,想把它拿出来,挣扎许久,狠狠合上盖子,把弓匣子扔回床榻下,又狠狠踹了两脚,胸口起伏。 他答应过父王了—— 太子李晟继位之前,不碰弓弦、不露锋芒、不能真心喜爱任何女子。 前两条害自己害王府,第三条害爱人。 齐王府三十万啸狼兵符世袭,瓜田李下,如履薄冰。这世子殿下看着光鲜,着实活得再痛苦憋屈不过,他不能有才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能有爱人,一旦与人暧昧,不论是何家姑娘,不出一年便会被监视者视作齐王党羽,满门遭灭。 李苑愤恨地踹了那弓匣子一脚,爬上床榻,蒙头强迫着自己入睡。 这一天睡得太多了,到了晚上怎么也睡不着。 小七还在吗,是不是回去了。 影七还在,就在寝房的屋顶上静静守着。 九月的夜晚寒凉,影七抱成一团坐在屋檐上,受伤地垂着眼睑,手脚冰凉。 世子殿下生气了,赶自己出来。 下次再也不去吃饭了,一定早早过来给殿下守夜。 殿下是不是就会消气了。 影七心里惊惶,抱着腿蜷缩起来取暖,等待着夜晚快些过去。 时辰总是不尽如人意,影七艰难等了很久,才过去半个时辰。越州寒得早,九月的深夜已经很冷了,不多时又刮起风来。 李苑仰面躺在床榻上,听见窗外风响,他坐起来,试探地敲了敲床沿。 果然,影七一瞬间便落了下来,单膝跪地,仰头望着自己,眼神受宠若惊,期待又感激。 李苑一下子就遭不住了,起身把影七扯过来,把他冰凉的身子裹起来,摸了摸他额头,万幸没发热。 “我叫你回住处为何不听话?”李苑低声质问。 影七眼神里的欢喜又一下子浇灭,颤颤垂下眼睑,声音微哑:“属下走了……没有人给您守夜。” “唉好了,本来就没必要守夜,王府里能有什么事儿。”李苑拉过自己外袍给影七披上裹起来。 影七恳切道:“属下下次不去吃饭了,训练结束就回来给您守夜,殿下……息怒。” 李苑无奈扶额。 “行吧……原谅你。饭该吃吃……不吃也行,我给你开小灶。” 虽然他根本不是在气这个。想让小七对他也笑笑这种事,强求不来。 李苑想抱他睡,无奈小影卫是无论如何不敢爬上主子的床的,跪在李苑床下,趴在床脚守了一夜。 他太累了,守到后半夜的时候趴在李苑脚下睡着了。 李苑醒来望着他,拿了件衣裳披在他肩头,托腮看着他。 第二十九章 作茧(七) 昨日睡得太多,李苑醒的很早,天还没亮。 醒来看了一眼脚下,没人。 揉着睡眼看了看床底,也没有。 这小影卫,还真是一歇班就走啊,一点儿也不惯着。 李苑敲了敲床沿,轮值的鬼卫倏然落地,影焱颔首问:“殿下有何吩咐。” 李苑打了个呵欠,慵懒道:“影七呢。” 影焱抿唇笑:“小七起早去了训场。” 李苑皱眉:“你们训练怎么改这么早了。” 影焱摇了摇头:“小七是去加练呢。” 李苑连连打呵欠,反正又睡不着了,披上衣裳:“带我去看看。” “是。” 灯火熹微,天还没亮,王府寂静,训场也空荡无人。 李苑在训场的铁栅门下站定,揣着手向里面张望,看见两三个穿黑衣的人影,其中一个是小七。 影七求了影四影五兄弟俩指点,影四作为统领自然答应,影五本就嗜睡,大清早被他哥拖来训场,抱着石柱也能打起呼噜来。 影七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金沙溢出指间。 他喘得厉害,寒凉秋日汗流浃背,双臂衣袖挽起,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肌肉。 影五困得快睁不开眼睛,抱着训场的石狮子道:“唉呀小七……慢慢来吧……大清早的干嘛非要来挨打呢,你是有多想不开……别说王府了,你就是从北华这一片找,能有几个敢跟我交手的啊……” 影四面无表情,坐在一头石狮座上,翻看着记录战术的旧册,用笔勾画,漠声道:“太差了。” 飞廉组的鬼卫仍旧有难以攻破的局限,在地形复杂时可以轻功辅助,这样的空场里遇上对手无处遁形,很难活命。 影五说得没错,在实战里,擅轻功弱格斗的飞廉组鬼卫太容易牺牲。 影七无奈点头:“是,我会继续加训的。” 影四合上旧册:“不可急功近利。今后我会慢慢教你,今日足够了,回去休息。” 影五早就趴在石狮子头上睡着了,打起一串小呼噜。他打影七一只手足够,实在没什么挑战。 影七挣扎爬起来颔首作揖:“多谢统领……我再留一会。” 影四目视着影七许久,扛起睡得翻白眼的影五回园林睡觉去了。 李苑在训场铁栅门外伫立,无言望着一身伤痕灰土,仍旧固执留在训场里独自加训的小影卫。 影焱走过来,给李苑披上一件衣裳保暖,抱臂望着训场里孤寂固执的身影,朱唇微扬。 “小七和您少时很像。”影焱轻声道,“您当初在剑冢里也是如此,前辈说,要您拉断一万根弓弦,您果真就那么做了。” 李苑抬起右手,看了看自己光滑莹润的手掌和指节。这上边曾生了无数层硬茧,被父王逼着用药液泡掉了,从此再不准他碰弓箭。 “和我像……有什么好的。”李苑放下手,远望着影七挥汗如雨的身影,无奈笑笑,“一样被斩断羽翼,永远关在笼子里吗。” 影焱摇头:“殿下,您不会一直如此,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您自由。” 李苑咬牙道:“你们谁都别干傻事,我这样挺好的,不愁吃不愁穿,纨绔一世,足够。” 影焱不置可否,颔首遵命。 世间许多事,不是一位世子殿下能够掌控得了的。 影焱问:“殿下去同小七说说话吗?” “不了,回去给他拿点药,从我账上取。” “是。” 李苑知道他的小影卫要强,每次见自己都把身上打理得一干二净,狼狈的样子一定不想让自己看见。 影焱陪着李苑回去,路上轻声感叹道:“殿下真贴心。” 李苑回头看她。 影焱弯起月牙似的眼睛微笑:“被您喜欢是件走运的事。” 李苑咳了两声:“不是啊,我没有啊,别瞎说啊。” “属下告退。”影焱送世子殿下至寝殿,撤身隐没进阴影之中。 影七今日寻了个空闲,向影四告了个假去影宫。 影宫坐落洵州,与越州相去不远,影七脚力好,半日就到了。 影宫守卫拦下影七:“站住,干什么的!” 影七摘下腰间红木影牌递上:“我来取东西。” 守卫一见这影牌上的天香牡丹纹,顿时肃立行礼:“原来是鬼卫大人,小人失礼,您请进。” 影宫三位掌事各司其职,李掌事李牧岚掌印,主考核选拔人才;薛掌事薛宁海掌罚,主刑罚操练;赵掌事赵灵运掌兵,也称神匠,主铸造鬼卫神兵。影宫宫主不常现身。 影七进影宫时,薛掌事见人便叹了口气,这小子,挺过盐刑还当了鬼卫,地位还压自己一头,这可哪儿说理去。 薛掌事上前给影七行了一礼,心里只想着这小子千万别记恨自己。 影七至今看见薛掌事仍旧会脊背发冷,匆匆还了一礼便走了。 影宫里弥漫着阴森潮湿的血腥味,从各个方向的刑室中传来凄惨哀嚎,影七低着头,双腿发软,扶着墙,指尖颤抖。 匆匆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影七扶着墙角干呕,呕到胃里泛出酸水,两个小腿都在发抖。 他没想到自己对影宫阴影至此,盐刑留下的创伤不仅在身上,还在心上,若不是非回来不可,他一眼也不想再看见影宫的大门。 “哎,哥们,你还好吧?” 身后有人说话,少年的声音清脆天真。 影七缓缓回头,看见那小个子的少年。 颜伶商一蹦三尺高,见鬼似的后退咣当贴在墙上,哆嗦道:“寂寂寂寂寂寂寂哥?寂哥!我天天都给你烧纸啊你在底下过得好吗!不会是来带我走的吧?我我我我刚考进九婴组,前途一片光明,你可别带我走啊!” 影七见是熟面孔,缓了口气。 “进九婴组了,恭喜。”影七道,“再熬一阵,就出来了。” 颜伶商壮着胆子,瞪大眼睛上下打量影七:“寂哥?活的?” 影七皱眉。 “真是活的!”颜伶商蹦跳着扒在影七身上,欣喜若狂,“老大你怎么挺过盐刑的,你真爷们!!!” 一提盐刑,影七胃里翻涌,恶心不已。 “不提盐刑。”影七强忍住没有失态,“我来取我落在这的东西,之前走的,太急。” “行行行我带你去!”颜伶商堪比他乡遇故知,小个子跑起来虎虎生风,拖起影七就跑。 一路上狂吼:“喂!都看过来!咱们老大回来了!影卫!老大是影卫了!” 影七揉着太阳穴,低声道:“是鬼卫。” 颜伶商愣了一下,露出一个老驴啃着仙人球的震惊表情,比之前吼声高了三番:“鬼卫!” 这时候正是影卫训练兵休憩的时辰,大家都闲着,不多时就全被颜伶商给招呼过来。 影七像乍回花果山的美猴王,一群小猴儿叽叽喳喳涌过来围观。 影七即刻消失,冲过来抱腿的小猴子们扑了个空。 颜伶商从人群脚底下爬出来,追着影七跑了:“哎老大等等我呀!” 翻出训练场,落在后门附近,周围才安静。 颜伶商趴在训练场的小窗口,探头看着影七:“老大我不能出去,出去就要挨罚了。 “不必出来。”影七蹲在墙角,双手在一块压实的土地上翻土,挖了一会,露出布包一角,影七小心翼翼把布包挖出来,拂去泥土。 颜伶商趴在窗台上,双手支着头:“这不是你父母留给你的嘛,那么贵重,要拿去做什么?” 影七默不作声,起身离开。 颜伶商叫了他一声,影七回头看他:“何事。” 少年托腮问:“老大你说,我能挺过这三年吗?” “我会不会死在这儿?” 影七转身望着他。 颜伶商眨着大眼睛,揉了揉头发:“我不想当小乞丐了,我也想出去,当影卫。” 影七道:“在心里想一个人。” 少年一愣:“什么?” 影七的身影消失,留下一片冷寂风声。 “在心里想一个人,熬不下去的时候,就在心里想着他。” 这办法确实很好的,只可惜有副作用—— 会迷恋上心里想的那个人,从此无药可医。 影七得赶紧赶回去,回去就是九月初六,世子殿下的生辰。 他回府的路上居然撞见了影四和影五,在朝着王府方向飞奔。 影五看见影七大吼道:“快回王府告诉殿下!上次那砒霜果然有问题!什么都别吃,什么都别吃!” 影七脸色一僵,如迅疾雷电,刹那间没了踪影。 影四影五在查影七所说砒霜之事,查了周边各个药铺出项,果真有几处有问题,有人在各个药铺采买一些不常用的药,从里面捡出有毒的几味,药铺的老板们都说,今日忽然就没人再光顾生意了。 且不论陈贵妃和陈元礼有没有这个胆子毒杀王族贵胄,有人在利用此事从中作梗,想借刀杀人是真。 影七御风而行,片刻间便回了王府,殿下的生辰宴尚未开场,影七飞快顺着堂檐进了大堂,落在李苑脚下。 李苑莫名其妙:“怎么了,气喘吁吁的。” 影七低声道:“殿下,饮食有异,勿动。” 李苑脸色一僵,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指尖沾酒在席桌缎子上写了几个字,指给王爷看,老王爷看罢,眼神微凝。 影七才松了口气,刚想退下,便听一声悠扬的传告: “陛下御赐秋酿玉露,贺世子殿下生辰——!” 李苑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 喜欢本文记得加入收藏嗷 第三十章 作茧(八) 李苑平时不喜结交显贵,在座宾客也不过是几位老王爷旧友,梁三少爷跟孔言玺也在。 皇上身边的徐公公缓缓入堂,身后下人端一雕龙壶秋酿玉露,一玉杯,还有几个端着珠宝锦缎赏赐的宫婢,鱼贯而入。 在座宾客皆起身行礼。 有礼如此,主人不动筷,宾客亦不能动,孔言玺悄悄拿起一块糕点,被梁霄拍掉。 “别吃。”梁霄皱了皱眉,低声告诫。 孔言玺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梁霄轻声道:“刚刚那个影卫过来跟逸闲说话,逸闲就把筷子放下了,脸色不大好,这一屋子菜里想必有蹊跷,不吃为好。” 孔言玺哦了一声,小声问:“那圣上赐的酒,喝还是不喝?” 梁霄摇摇头:“满桌的菜,逸闲都可以不吃,唯独这酒……不能不喝。” 君上之赐,臣岂可辞? 李苑和老王爷一同起身行礼谢恩。 李苑低头跪在地上,额头冷汗直冒。圣上御赐的秋酿理应是绝无异样的,但若是有心人故意挑拨齐王同当今圣上的关系,这酒里恐怕…… 若真有毒,李苑喝了,老王爷纵横沙场数年,为大承守护江山数载,晚年便只有这个儿子是自己的命根子,齐王爷痛失独子,手握啸狼营三十万铁骑,起兵造反讨个公道绝非不可能之事。 若李苑不喝,便是拒圣上好意,齐王府本就因手握兵权功高震主,李苑忍辱负重隐藏锋芒皆是为此,那些文武朝臣便更有理由借题发挥,给齐王府按上一个蓄意谋反的名头,收回兵权事小,覆灭齐王一脉是真。 影七焦急地跪在李苑身后扯他后摆:不能喝,殿下、不能喝。 谁能保证这里面是干净的? 如今形势,除非赌一把,喝下去,无事,方能风平浪静。 但李苑又有几条命能赌? 老王爷枯槁的拳头紧握,缓缓起身:“苑儿风寒方病愈,臣弟代苑儿……” 他老了,横竖是要去见阎罗的。 徐公公有些不满:“王爷,这可是陛下赏给世子殿下的。” 李苑飞快起身抢过那壶酒,笑道:“小侄多谢陛下赏赐。” 打翻,打翻就行了,不慎拂了圣意的罪过,总比被污蔑谋反或是丢了小命强。 梁霄见李苑真要喝下去,急忙偷偷扯孔言玺衣袖,压低声音道:“快、快去找医殿的医者过来,快去。” 梁霄额头上也渗着冷汗,齐王府万一跟谋反牵连上,他们越州梁家也得跟着灭。又替李苑捏一把汗,若是这酒喝下去无事,还剩一桌菜,徐公公都来了,菜还能一口不动吗。 突然,李苑一个踉跄,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手里的酒被一把抢过去,影七夺过李苑手里的酒,仰头全灌进口中。 影四影五赶回来时,正看见影七夺了御赐的酒,全灌进嘴里,一滴不剩。 在座宾客全愣住了,这人谁?看他穿着普通的麻布常服,也不像有身份的。 “操……”影五眼睛差点瞪出来,影四拉着影五站在大堂外,冷漠道,“所幸他没穿影卫服,不会连累王府。” 话虽如此,影四着实还是为影七的举动诧异了一把。 徐公公一张老脸都绿了,捏着兰花指怒道:“这、这、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李苑也僵住了,一瞬间恢复了意识,趁机一把掀了面前摆满珍馐佳肴的桌案,一声巨响,饭菜洒了满地,吼道:“这是哪儿来的贱仆?!懂不懂规矩?!来人!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影四影五趁机冲进来,拖着影七架了出去。 影七脸色很差,被拖走时望着李苑,嘴角微微向上弯了弯。 李苑看着影七渐渐出了自己视线,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几乎咬碎了牙,才没让眼睛里流露出任何痛苦,扬起嘴角笑起来,温和道:“小侄有罪,改日定给陛下一个交代。公公长途跋涉,不如……” 徐公公脸色才好看了些,道:“不了,殿下还是多留工夫教教下人吧,老奴,先回宫复命了。” “公公慢走。”李苑满脸笑容洋溢,亲自送徐公公出门。 王爷目视着儿子一举一动,毫无破绽的明眸笑意,心里更多是酸楚和心疼。他自己无能,让苑儿受委屈,向一介阉人笑面逢迎。 又能如何?若他孑然一身,便是鱼死网破也要与他们拼个高下,他不能现在起兵攻进京城,让苑儿背上一个叛王之子的罪名,永远翻不了身,恶名留史,万世唾骂,不能让苑儿整日担惊受怕,不能安枕而眠。 他还没给苑儿铺好将来的路。 兵权不能交,齐王府不能倒。那么多年都忍了,不能功败垂成。 李苑咬牙切齿送走了徐公公,转身就跑, 全然没了世子风度,衣裳垂落长发凌乱,飞奔着追上正拖着影七去医殿的影四影五,影七扶在墙边,跪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酒里确实有毒。 有人蓄意挑拨离间,逼齐王造反。不料却出了影七这个变故。 “让开点儿。”李苑推开他们俩,打横抱起影七,朝医殿飞快走去。 影七意识模糊,嘴角挂着一丝血迹,一手抓住李苑的衣襟,一手摸自己怀里的东西,想把东西交给他。 “殿下……生辰……”影七用气声虚弱道。 李苑低头吻他额角:“不会有事,府上好药繁多,放心,不会死的,冷静点。” 其实影七很冷静,是李苑自己慌了。 孔言玺来得及时,带着魏世医拎药箱跑来,从半路截住李苑,给影七灌了一大袋子熬好的药汤。 影七趴在地上呕吐不止,刚吐干净又被灌了一大袋药汤。 反复三四次,影七几乎昏厥,耳鸣,浑身半丝力气也无,只能感觉到自己被一个温暖胸膛抱着,紧贴着,忽然身子一轻,被打横抱起来,不知被抱去了哪儿。 生辰宴彻底混乱了,宾客们见王爷脸色不善,纷纷告事早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梁霄讪讪坐在角落的桌案后,不敢说话。 影四影五回禀,说世子殿下抱着影七回寝殿了,魏世医来得及时,性命无碍。 老王爷手中桃木杖重重锤地,低声道:“你们俩,去……给本王查……是谁这么大胆子,毒杀王子,把背后操纵的找出来,找不出你们别回来了!” “是!”二人领命,即刻撤出大堂。 影四出了大堂,扬手一鞭子抽向空中,发出一声刺耳震响,周围即刻落了三十几个黑衣影卫,颔首听命。 影四道:“挨个查周边药铺中常买这几味药材的,都查出来,一个也别放过。” “是,统领。” “哥,我们去哪?”影五急促道。 “去查盈月坊陈元礼。”影四眼神同样暴怒冷漠,“还有贵妃陈素清,到底在跟谁……牵线。” “好。” 李苑把影七抱回了自己寝房,就安放在自己床榻上,趴在床沿边守着。虽说喂了百解丹,也浣了胃肠,但毕竟是毒伤,影七至今还没醒,脸色苍白憔悴。 李苑内疚不已。 当时大概还有更好的办法吧,为什么当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李苑趴在床沿上抓着自己的头发,挣扎许久,终于叹息一声,无奈趴在床沿边。 最好的法子便是有人替他喝了,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李苑长发垂在地上,整个人颓废地靠在床头,看着躺在自己床榻上毫无防备睡着的少年。 他睡着时显得没有那么冷淡,也没有那么拘束,轻松了些。 李苑俯身靠近他,在他唇角亲了亲。 小影卫偶尔会小心翼翼向自己邀功,会看着自己的嘴唇,想要自己亲他。 李苑爬上床榻,把影七抱起来揽进怀里,把他苍白的脸靠在自己肩窝。 世子殿下金枝玉叶的肩膀已经承受了太多,若守不住王府,便护佑不了任何人。他早已做好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准备,可若踩的是影七的尸骨,他还爬得上去吗。 身为世子,齐王之后,天潢贵胄之躯,为什么只能受镇压受监视,他与太子都姓李,凭什么就得忍到他登基方才能熬出头。 太子李晟是李苑堂兄,待李苑不薄。 李苑原本爱戴他,现在却被磨得只剩怨恨,恨他比自己多生了一条帝王命。 俯首称臣没什么,只是别让身边的人受伤害。 影七在怀里安静地睡着,乖巧顺从,有世子殿下抱着,睡得格外安心。 小七睡着的时候仍旧冷淡,眉目间却多了些平常不见的温柔。 李苑忽然觉得,怀里的少年无比熟悉,曾几何时见过,同他做过什么,似乎都是久远的数年前了,但他又记不起来,影七也不会说。 大概是曾经?两年前游秦淮遇见他,他一袭白衣,说自己叫温裳,是秦淮的清倌头牌。 那时的齐王府没有被明目张胆监视,李苑二十加冠,取字逸闲,老王爷愿他避开尘世烦扰,自在逍遥。 两年前,秦淮画舫上,堂弟李沫抱着一把鹿角弓,吹嘘他新得来的一头黄金豹王如何乖巧,堂兄李晟端坐棋盘后,揣摩棋局。 李苑斜倚船篷饮酒,望见岸边一位白衣公子,如清风明月,拨弦鼓琴。 这便是大承三位天之骄子,齐王世子李苑,岭南王世子李沫,当今太子爷李晟。 “苑儿,看什么呢。”李沫探头过来,顺着李苑目光望去,扬唇一笑,“好姿色啊,啧,合你口味。” 李苑道:“你喜欢?让给你呗。” 李沫嘴角歪歪扬起一边:“行啊,这么出尘的小公子,吊起来抽几鞭子,再打几个玉环,肯定绝艳。” 李苑推开他,扫兴道:“暴殄天物。” ———— 我已经思考过这里情节的逻辑很多遍,非常合理,如果有疑问的话还请多仔细看看,一目十行很容易错过细节,么么哒谢谢大家啦^_^ 第三十一章 曾照彩云归 画舫近岸,李苑斜倚船篷,目光微扬,看着秦淮岸琴台上拨弦的白衣公子,他整个人的皮肤都是苍白细嫩的,手腕瘦削,低垂的眼睫纤长温柔。 李苑把手里正把玩的小玩意扔上琴台,一串缀着银铃的掐丝细银镯正落到白衣公子衣摆上,琴音戛然而止,白衣公子抬头,诧异望向李苑。 棱角温柔,眉目冷淡,如一枝幽兰立于谷中,雪白衣袂,亦似怒放的寒梅。 那人面容身段着实让李苑惊艳了一把,李苑见过的美人众多,比他妩媚的白净的纤细的数不胜数,这人身上的气质不同,清冷孤寂。 李苑借着白衣公子视线过来,扬起嘴角道:“秦淮多佳人。” “江畔少稀客。”白衣公子微微颔首,少年声音有点哑,有点懒,衬他。 李苑轻身翻上江岸,手拿一把绀碧骨折扇,缓缓行至白衣公子身边,轻声笑道:“公子何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白鹭居:“奴家温裳。” 原来是白鹭居的少爷。 画舫上李沫抱着鹿角弓嘻笑起哄:“苑儿,人家是清倌,卖艺不卖身呢!” 李苑挑眉回以一个戏谑眼色:爷管他清倌红倌,上了爷的床一律红倌。 太子爷无奈叹息,这两个堂弟是真的玩心大,这个做哥哥的老是替他们发愁。 李沫抱弓跟身边太子爷道:“堂兄,苑儿这是吃定这个小白脸了,咱们先逛去,不等他。” 太子爷早有家室,孩子都三岁了,自然不能跟两个弟弟胡来,无奈摆手告诫:“苑儿,别惹出乱子就是。” 水波潋滟,两人行船而去。 李苑侧身坐在琴台上,长发垂于琴弦之上,回眸看温寂:“琴弹得娴熟,怕是背了不少时辰吧。” 骤然被戳穿,温寂脸上微红,有些挂不住。 是了,他在影宫抽到“秦淮名倌”这个考核题目时,着实恨了一把自己的运气,却又在看见任务目标的名字时久久没回过神。 居然能提早两年见着世子殿下。 他在影宫里苦熬,不就是为了出影宫时能见到世子殿下。他凝神感知,发觉四周有影卫停留,看来世子殿下是有人护卫不是孤身一人,这才放了心。 温寂是飞廉组影卫训练兵,也是这一批影卫中成绩最优秀的一位,这次影卫考核名目为“惟妙”,取惟妙惟肖之意,抽签决定自己需要假扮的身份。 办成掌事要求的任务,且不被任务目标识破身份,方能算通过。 他在影宫里苦苦背了十几首令人头晕目眩的琴谱和指法,硬着头皮学了不少伺候人的招数,可见了世子殿下,他心里煎熬难耐,什么招数都用不出了。 李苑俯身拨弦,蜻蜓点水似的撩拨,如水琴音缓缓而流,在软语呢喃的秦淮岸边淌出清冷之音。 “此曲碣石调幽兰,衬温公子出尘。”李苑垂眸道。 温寂微微扬起眼睑望他,不少少年少女迷失在世子殿下一双天生含着桃花的眼眸里,他也不例外。 再与世子殿下交谈下去就要露馅了。 温寂心里跳得厉害,一遍遍在心里默道:“我是名倌我是名倌……” 于是他微微低头,纤瘦的手搭在琴弦上,轻声道:“奴家愚钝,没学会。” 李苑见惯了这些勾/引人的招数,心里好笑,却配合着少年,伸手扶在他纤瘦的手背上,按着他指尖拨弦。 温寂感受着自手背传来的暖意,指尖微抖。 他日思夜想之人,此时正握着他的手,教他抚琴,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 他现在不是影卫训练兵,是白鹭居少爷温裳,不如就此放纵一回,能让世子殿下牵着自己的手,恐怕这辈子……也不过这一回了吧。 李苑侧坐在琴台上教他指法,忽然回头,俯身托起他的下颌,眼眸微眯:“公子,不专心,在想什么?” 温寂耳尖忽地红了。 李苑捏了一把温寂的脸,哼笑道:“第一次接客?” 他偏头不语,抱起漆黑古琴转身欲走。 实在不是他欲擒故纵,恐怕再待一会,自己的心就要跳出来。 李苑闪身挡住他去路,娴熟地一手揽腰,一手作“请”,温寂半推半就就被李苑给弄上了画舫。 白鹭居的老/鸨见自家头牌被拐了,着急追出来,却见琴台上押着七千两银票,温裳公子就这么给抱走了。 老/鸨拿着银票哭笑不得,望着飘向江中的画舫扬起手绢:“公子!我家温裳不卖身啊!” 身边倏然落了一个黑衣影卫,左手指间夹着一万两银票,撂在桌上。老/鸨愣了愣,又扬起手绢对江中画舫扬声笑道:“公子!玩好啊!” 那影卫撤身离开,连踏江面数步,轻盈落在李苑的画舫上,端正落在船尾,像一个沉默无言的影子。 温寂怔怔看着那个影卫。 原来,当了影卫真的能待在世子殿下身边,甚至能同乘一游船。 李苑看着怀中美人望着自己的影卫发怔,轻抚他发丝,安慰道:“这是我的影卫,影七,跟了我好几年了。” 温寂点了点头。 有些失落,也有些期待和欢喜。再熬两年,出了影宫他也能当影卫,随时护卫在世子殿下身边,誓死相随。 至少要先通过这个考核。掌事吩咐说,只要温寂能拿走世子殿下不离手的绀碧骨折扇,不论是撒娇讨过来,还是暗中偷过来,都算通过考核,届时会归还。 温寂从袖中拿出刚刚李苑扔来的银铃镯,还给他,道:“您的镯子。” 李苑顺手接过,牵起温寂的手,给他戴在瘦削的手腕上,叮铃轻响。 这是李苑刚进秦淮地界时候买的,李沫还笑他买这种小姑娘的玩意,李苑说这当然是拿来哄小姑娘的。 哄哄小公子也行。 画舫缓缓而行,游过山水长峡,穿过卧波长桥。 山水一程,李苑买来桂花心的小元宵,手边是清淡的桂花酒,给对面小公子倒了一杯。 温寂便也接了,桂花酒清淡久香,顺着喉咙一直暖下去。一杯酒饮罢,李苑问他:“公子可无忧?” 温寂略沉吟:“身边人仍在,无忧。” 李苑笑起来,拿起酒壶仰头酣饮,清凉酒液自脖颈淌下,眼眸迷醉:“我,唯有此时,无忧。” 只可惜那时的温寂不懂世子殿下的悲哀。 夜幕降临,岸边灯火通明,锣鼓兽舞,一盏盏香烛花灯顺水而来,贴在船沿边,花香弥漫,灯火摇曳。 李苑微醉,长发迎风飘拂。温寂则眼神注视在李苑的绀碧折扇上,想着何时能悄悄拿走回去通过考核。 他本可以轻易拿走的,却磨蹭了一整天,他想多和世子殿下待一会,万一他没活着出影宫,这一辈子也便是不虚此行。 画舫靠了岸,李苑牵起温寂的手,问他:“你家里还有其他人么,不如同我回越州。” 他又说这话,曾经为自己烙印上那朵天香牡丹纹时,他也曾说:“不如来越州找我,保你一生安宁。” 温寂不知道世子殿下到底和多少美人说过这句话,但自己是其中一个,就足以让温寂铭记感激一辈子了。 温寂拂开李苑的手,抱起古琴:“公子好意,温裳心领了,今夜一别,明日再无温裳。” 李苑阖眼笑笑:“嗯。” 世子无心,再心旌神摇,要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位情/人,一别两相忘。贵为王族贵胄,哪配求得真心。 李苑走了,温寂从衣袖里拿出他的绀碧折扇,珍惜地摩挲抚摸。 离考核结束还有一段时间,他想再多看一眼世子殿下。 便悄悄走了李苑离去的那条路。 渐渐地,有兵戈杀伐之声隐约入耳,温寂眼神蓦然凛冽,加快了脚步追上去。 怎么也没想到,一处死路中,无数尸身倒地,亦有无数黑衣杀手将世子殿下团团围住,几个影卫在李苑身边护卫厮杀,李苑身边的那个贴身影卫影七,正护着世子殿下脱离。 齐王府影卫高手众多,来的黑衣杀手根本不是对手,节节败退,伤不到世子殿下,温寂方才松了口气。 突然,一道剑光闪过温寂的双眼,温寂被刺得睁不开眼睛,那一瞬间,世子殿下心口没进一把短剑,左手持短剑的正是他身边的那个影卫影七。 李苑双眼瞪着他,手指紧紧抓着插在胸口的剑柄与他僵持,嘴角溢出血丝:“影七……你跟了我那么久……” 影七目中冷漠:“对不住,世子殿下。” 李苑咽下一口涌上喉头的鲜血笑出来:“我何曾、薄待过你……” 影七眼神里的一丝动摇终究还是被冷漠掩住了。 影卫突见这边变故,全部冲杀过来护主,影七松了短剑,身影隐没在密林之中。 影七飞快奔逃,闯出密林,便是一处深峡。 他飞快进入深峡,面前挡了一人,白衣翻飞,怀中抱着一把漆黑古琴。 影七冷冷望着他:“温裳公子?” 温寂双眼通红,狠狠将古琴往地上一竖,自琴身之中抽出两把青蛇双剑,剑刃蜿蜒如蛇,毒辣凌厉。 “命留下。” 第三十二章 报君黄金台 温寂双目血丝密布,眼神中唯有痛失挚爱的绝望,双手执剑,缓缓逼近对面的影卫。 影七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凛然杀气,暗暗诧异于他年纪轻轻便能将内力气息隐藏得那么完美,游山玩水一整天,影七丝毫未发觉这位温裳公子是如此狠角色。 影七抽剑出鞘,寒光凛冽,冷漠的嘴角扬了扬:“你是什么人?给李苑当了一天姘/头,便一往情深了?我跟了他那么久,他抱过哄过那么多姑娘少爷,哪个是真心的?” 温寂握着剑柄的双手紧攥着,青筋暴起,他听见远处峡谷之中传来混乱脚步声的回响,知道这个影卫在拖延时间等待同/党的支援。 峡谷深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影七有恃无恐,扬唇嘲讽道:“趁着还没被围攻,不如识相快点离开,还能留条小命回去接客。” 温寂淡淡道:“不知是阁下的援兵快,还是我更快。” 影七眉头倏然皱紧,刹那间,对面的白衣公子整个消失了踪影,幽深峡谷之中骤然寂静,令人毛骨悚然。 影七环视四周,只听耳边一声清脆的银铃响,他猛然反身扬剑抵挡,温寂的身影早已落在他身后,蜿蜒如蛇的长剑缠绕在影七剑刃之上,骤然缩紧,将影七的剑刃紧紧牵制住,温寂倏然消失,再现身时,影七脚踝上冷不防剧痛,被那无孔不入的青蛇软剑狠狠咬了一口。 温寂的速度远远超过影七所见过的任何对手,他的步法飘渺奇特,至今他只在一位大宗师身上见过—— 踏雁神女,江霓衣。 对手格斗不强,却极擅扬长避短,丝毫不与影七正面交锋,却借着峡谷之中崎岖狭窄的地势发起一次又一次杀意凛然的攻势。 这个小婊/子,就跟同自己有灭门大仇一般,虽年纪尚轻实力并不如自己,却是十足十的拼了命,招招狠戾,非要拼个鱼死网破至死方休。 影七脚踝上挨了一剑,愈发愤怒,他的力道远在温寂之上,抽剑猛然破开牵制,当胸一剑朝着来不及避开的温寂刺去。 铿然脆响,那一剑刺在温寂心口,却无论如何再无法深入半分。 影七脸色骤变:“护心镜?” 温寂趁准时机,两把青蛇剑朝着影七缠绕而来,身体倏然消失,再即刻从另一方向出现,双剑同时刺进影七后心之中,自前胸贯穿。 影七扶着汩汩流血的伤口缓缓跪地,被温寂翻身压在地上,抽出靴口匕首,一刀一刀将影七碎尸万段。 温寂双眼含血,声音低沉喑哑,痛苦不堪: “你凭什么……为什么背叛他……他那么相信你……他允你同他行船……他谈起你的名字时那么轻松信任……” “为什么……影七……你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这身份……” “为什么不珍惜……” 雪白的衣袍一点一点浸染了血色,直到整个身子艳烈成一朵地狱黄泉花,温寂累了,弓身伏在早已凉透的尸体上,疲惫地扶着倒插在尸体上的匕首,身子一颤一颤抽搐。 沾满血迹的苍白的手摸索着解下影七腰间的红木影牌,抚摸着满是血污的影牌,狠狠摩挲着上边“影七”二字,滚烫热泪滴在影牌之上。 “影七……我好羡慕。” 峡谷之中细碎脚步更近,不少黑衣杀手围杀而来,温寂眼神颓废,拿着影七的影牌悄然离开。 他轻功绝世,只要想跑,自然是无人追得上的。 两个蒙面人追至此处,将尸体抬起来,掀开蒙面的黑缎,皆讶异道:“是阿怒,任务失败了。” “是刚刚逃走那个血衣少年做的。” 另一个蒙面人察看了尸体的伤口,四处看了看,峭壁之上有不少剑痕,低声判断:“轻功很好,擅用双剑,剑刃……似乎偏软。” “狭窄地形刚好克制阿怒,对方占优势。” “走,回禀主人。” “是。” 黑衣人拖着影七的尸体离开,温寂早已出了山峡,脚步踉跄回去交差。 李掌事拿着名册一一给回来交差的影卫训练兵写成绩。这边有些混乱,世子殿下遇袭重伤濒死之事已经人尽皆知,王爷正快马加鞭赶来秦淮,飞鸽传书已至,称影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好好的一趟考核,李掌事这下忙昏了头,正专注于派遣影卫调查,远远便望见一身血淋淋的温寂缓缓走回来,李掌事皱皱鼻子:“没用的东西!这么晚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温寂走路艰难,嘴角还挂着血丝,走到李掌事面前,把影七的那枚红木影牌扔到李掌事桌上。 “叛徒,已经、清理了。”温寂眼神空洞,缓缓离开。 李掌事大惊,拿起红木影牌端详,朝着温寂质问:“是你杀的?那可是个鬼卫!” 温寂疲惫道:“反正杀了。” “你……”李掌事既恨温寂这个对任何人都无所谓的态度,又不得不重视起这个少年的能力。 这时,一个影卫自门外而来,在李掌事面前禀报:“掌事,世子殿下救过来了。” 李掌事松了口气,瘫坐在椅上。若世子殿下真有个三长两短,恐怕齐王府与影宫上下,全都逃不过一死。谁也没有胆子能承受齐王爷的怒火。 温寂听罢,怔然站了很久,嘴角微微动了动,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两年后,他如愿成了影七。 自此为世子殿下而生,为他而死,盛衰荣辱全与殿下系于一处,他是殿下的影子,誓死相随。 他要保护世子殿下,再不受背叛与伤害。 李苑久久抱着他,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吻着他额角,温声安慰:“小七,小七,是噩梦?不怕的,我在这。” 他的小影卫仍旧昏迷不醒,在李苑怀里痛苦挣扎,口中呢喃:“殿下……” 李苑只能抱着他哄慰,把影七揽在怀里,轻轻晃着身子,低声安抚:“在呢。好了,没事的不怕的,快醒醒。” 他正轻声哄着,背后一声木杖落地的声响。 老王爷久久伫立在帘后,神情凝重望着李苑。 李苑正抱着影七哄着,回头看向老王爷,两人四目相对半晌。 “父王……?” “苑儿,出来。”老王爷敲了敲拐杖,转身缓缓离开。 李苑不想放开影七,又实在无法,把影七放回被褥里裹起来,俯身亲了亲他脸颊,在耳边道:“等我回来陪你。” 李苑跟着老王爷去了外室,刚刚站定,道了一句:“父王,怎么……” 老王爷颤巍巍地瞪着李苑。 李苑扬起下颏,与老王爷对视:“父王,怎么了?” 老王爷忍不住用拐杖敲地,颤颤道:“你、你们在干什么?” 李苑满不在乎:“您不是看见了吗,我抱着他,还亲他了。他差点为了我没了命,我疼疼他怎么了?” 老王爷冷哼一声:“你那点癖好我不多管,但本王警告你,别出去给齐王府丢脸!” “怎么就丢脸了我?!影七哪不好?” “他是男子!”老王爷怒道,“你有未婚妻,我看你怎么跟霸下交代。” “他男的女的我都喜欢,我就喜欢这样的。”李苑往墙边一靠,挑眉道,“霸下?那娇贵公主能替我挡毒酒吗?她有小七有能耐吗?霸下公主才顶不上我的小七。我话放这儿了,我就是不娶霸下公主,谁逼我也没用。” 老王爷气得直咳嗽。 李苑收敛了些,过去扶着老王爷:“唉好了好了我不气您了,我错了成吧,先送您回去歇会。” 老王爷临走时还数落:“你玩够了就收手,别纠缠不清,齐王府就你一根独苗,你是要我们齐王一脉断子绝孙不成?” 寝房的纱帘里,影七靠在墙边,手里捧着一个小布包,眼睑低垂,听着外堂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 过了许久,李苑把老王爷哄回了茗竹堂,又听他说教一番,这才给放回来。 他匆忙回了寝房,里面空荡着,小七不在了,把床褥收拾得一尘不染。 方桌上放了一个小布包。 李苑拿起来拆开,露出一块碧蓝的宝石。 是一面巴掌大的护心镜,镜面嵌着一块暗蓝纹路的宝石。李苑见识多,认识这质地,是百年玄龟心甲,坚固无比。 玄龟唯有北华潮海深处方能孕育,可遇不可求,影七家在潮海,这宝物大概是家里传下来的。 李苑捧着心甲,贴近心口,心中五味杂陈。 小七奄奄一息时念念不忘想给自己的,就是这面护心镜吗。他说,这是生辰礼。 恐怕是他仅有的最贵重的东西。 李苑出了寝房,穿过几处庭院,进了那座园林,背靠着站在月门外等待。 过了很久,影七拿着脏衣裳出来打算送去浣衣房,刚一出月门,被李苑一把拉住手腕。 影七愣了愣,怔然望着李苑。他刚刚醒来,身子虚弱,脸色仍旧像纸一般白。 李苑直截了当地问:“我若是娶妻,你当如何?” 这句问话像扒开了影七的伤口撒盐,他眼神无奈,道:“守护您与妻儿。” 李苑紧紧攥着他手腕,攥得影七都有点痛。 他不死心,逼问他:“你就没有一点儿不愿意?” “没有。”影七没有资格置喙殿下的人生。只要能在殿下身边,不论如何他都是愿意的,怎会挑三拣四。 身子被一把拽进怀里,李苑紧紧抱着他,把影七推到墙角,按在墙上,低头吻他即将湿润的眼眸。 “算了,不问你了。” “今后做我贴身鬼卫。” 影七怔住,手里的衣裳落地,讶异茫然地望着李苑。 “贴身……鬼卫?” 第三十三章 怜惜 影七垂下眼睑,眼神微颤:“遵命。” “你不愿意?”李苑抬起他下颏,强迫他看着自己。 影七声音微哑:“当然愿意。” 求之……不得。 李苑揽过他肩头,捡起地上的脏衣裳,扶着还十分虚弱的影七回他住处,把人安置在简单冷硬的床榻上。 影七受宠若惊,还恍惚着,任由世子殿下随意摆弄。 李苑按了按他床褥:“上次我在你这儿睡觉硌得整个后背都疼,当时也没当回事,我刚吩咐流玉了,她等会就过来给你拿一床软褥。” 影七刚刚上任不久,还没领到这个月的月例,吃穿用度都是最简陋的,想着先挺过这半个月,等下个月领到月例再换,左右在影宫睡地面都习惯了,有张床睡还挑剔什么。 说来就来,园林外响起小丫头的清亮嗓音,流玉领人过来,小福子抱着一床又厚又软的床褥在后边跟着,手脚伶俐地跑进来给铺好了床,小莲子端着一食盅进来,小橘子端着一盒沉甸甸的碎银,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影七怔怔看着几个人进进出出,有些不自在,低声道:“多谢……” 流玉笑了,把手里端的一身漆黑如墨的华贵衣裳交给影七,皱眉道:“大人谢错人了,都是世子殿下的赏赐呢。这是王府鬼卫的新服制,墨云锦衣,大人有空试试合不合身。” 几个小丫鬟小厮退了出去,影七抱着墨云锦衣,惶恐看着李苑。 李苑掀开食盅的盖,舀出一碗浓稠喷香的鸡汤,吹了吹热气。 影七眼看着世子殿下要喂自己,吓得扑通一声跪下,紧张道:“殿下,使不得。” 李苑单手把影七拎起来,推到床榻前坐下,皱眉训他:“不听话?” 影七战战兢兢张嘴,把李苑喂来的一小勺鸡汤喝了。 鸡汤温热,肉质绵软,看来炖了不少时辰,里面还有药味,想必里面珍贵滋补药材不少。 “你一天一夜没吃过饭,又洗了毒,胃肠肯定不好受,先喝些汤再说。”李苑耐心喂他吃饭,温柔细致。 影七微张着嘴,诧异地看着李苑直接就着自己的碗喝了半碗,批评这鸡汤的滋味,说药味太重了。 影七忽然皱起眉,夺过李苑手里的碗,放在桌上,皱眉看着他,一副相当不高兴的模样。 李苑愣一下,扬起眉头讶异道:“我第一次伺候人,没弄错什么吧?” 影七正襟危坐,他身子还虚弱着,脸色也不好,声音不稳,喑哑道:“殿下……您不能这样……毫无防备……万一……” 李苑才明白他在担忧什么。 小七怕自己再轻信身边人,受灭顶之灾。他那么渴望得到自己的信任,终于得到了,却又担心这样的信任会不会害了世子殿下,他把保命的护心镜都当生辰礼送了出来,大概是把性命也交到世子殿下手心里了。 李苑靠近他,手搭在他头上,揉了揉: “上一个影七要我的命,你却要把你的命给我,为何?” 影七咬紧了嘴唇。 肩胛上的天香牡丹印隐约发热。 应该说出来吗,他不想说。他已经不是从前需要世子殿下保护的那个小孩子,那时候的狼狈和难堪,一旦提起便让影七倍感煎熬。 他初见世子殿下时那么狼狈无助,给世子殿下看见的是那么丑陋可怜的自己,殿下若是知道他就是当初那个可悲至极的孩子,一路追着他来了越州,会不会觉得太恶心了。 影七犹豫着,脑海里景象混乱,下意识痛苦地抱住头蜷缩起来。 “好了,不问了。”李苑把蜷缩成一团的影七揽进怀里,按着他的头安抚,“谁都有难以启齿的过往,我不问了,你别害怕。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 影七靠在李苑肩头,低声喘着气,在世子殿下安抚下缓缓平复着情绪。 李苑从衣袖里拿出那面护心镜,问他:“这是玄龟心甲吧,真给我吗?要不还是你自己用吧,保护好自己,我一不上战场二不上……” 影七眼神失落:“殿下……嫌弃?”他解释说,“再贵重的,属下拿不出……今后如果有更好的,再献给殿下。” 李苑闭了嘴,当着影七的面把玄龟心甲佩进心口,贴身戴着,低头亲了亲他额角:“你别这么自卑,你是鬼卫,在王府里也不过在王爷之下而已,比我这个世子都低不了一级,你看影四那个态度就是了。” 影七看见世子殿下不光收了自己的礼物,还亲自贴身戴着,心里温暖安慰。 “是。”影七点头答应。 李苑又给影七喂了一碗鸡汤,反复问他确实吃饱了,才放了碗。 李苑头一次伺候人,居然觉得比被伺候还舒服,心情颇佳。 一时想起旧事,问起影七:“当年在秦淮,你一个人绞杀叛徒的事他们都与我禀报了,听说你当时受伤也不轻。” 影七摇头:“那个银铃镯,被李掌事没收了。” 那是世子殿下送他的第一件礼物,他想偷藏下的,叮铃的响声被李掌事听见,拿过来收走了,那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物件,也不知道被随手扔到了什么地方,影七后来找了个机会去那里翻找,一直都没找到。 李苑从衣袖里摸了摸,摸出一串色泽已经有些黯淡的银铃镯:“是这个吧。” 影七的眼神立刻亮了。 “李牧岚把扇子还我的时候,把这个也一同还我了。”李苑笑笑,“我想着是你戴过的,就没扔,让流玉收起来了。” 影七赶紧点头:“嗯嗯。” 李苑一扬手,把银镯拿到影七够不着的地方:“我给你买新的,买贵的,别戴这个了,都旧了。” 影七眼神立刻黯了,焦急道:“不、就这个……就很好……” 李苑托腮瞧他:“为什么呀?” 影七轻声说:“因为是您送给属下第一个……” “你就这么喜欢我啊?”李苑扬唇笑起来,“那你过来,亲我一下,我就给你。” 影七耳廓发红,抱膝坐在李苑面前,羞得把头埋进臂弯里。 “真的,你过来,亲我一下。” “你喜欢我嘛。” “快点。” “又不听话。” 任凭李苑威逼利诱,影七就像个小贝壳一样,缩在壳子里,红着耳朵尖不动弹,戳他一下,他就只肯吐个泡泡出来。 李苑爬上床榻,一手支在影七身边,一手把影七从臂弯里捞出来,托着他下颌,偏头亲上他嘴唇,含着他的下唇吸了吸。 我的天,这小影卫是甜的。 男孩子怎么能这么害羞,喜欢谁就是要当场亲他才行。 影七咬着嘴唇,整个人都发烫了,昔日冷淡的嘴角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眼睛弯了弯。 终于笑了,堂堂世子殿下想哄笑他可真难啊。 “喏,给你。”李苑把旧了的银镯塞给影七,“我去老爷子那边看看怎么样了。你先休息,每日魏世医都会过来给你看诊,过两天身子好了再去我那儿守夜。” “谢殿下。” 影七颔首恭送,眼神温柔。 低头摩挲手中的小银镯,他那时为了扮名倌温裳,饿了两个月生生瘦了两圈,手腕特别纤细,当时年纪又小,现在这个小银镯都已经戴不上了。 他打开橱柜,小心翼翼地把银铃镯也跟自己的宝贝们安置在一起,现在攒了好几件了,一个小银勺,一个钱袋,一根世子殿下的长发,一幅殿下亲手画的画像,又多了一枚小银镯。 如果能一直留在现在,还想什么未来呢。 已经足够满足了。 三日后,刑堂里,除了被世子殿下派遣出去做事的影初不在,几个鬼卫又聚在一起。 影四面无表情站在镜架前,身上一袭柔滑墨云锦,靴面崭新,直至手肘的长手套上绣着天香牡丹纹,左肩亦绣牡丹纹,护腕和肩上轻甲都用了百炼金,轻便结实。 额间束带和蒙面黑缎都嵌着藏银镶边,牡丹暗纹,料子和版型全部换新,显得身型修长,低调贵气。 “这是什么……”影四看着铜镜里自己一身装束,额角青筋跳了跳。 影焱坐在镜架前,顺便抿了抿胭脂,朱唇更显得娇艳动人,新鬼卫服制分了男女,影焱的鬼卫服下有短裙摆和束腰,既不影响行动又美观。 影六坐在一旁的刑架上傻呵呵托腮赞美:“焱姐真好看。” 影五把额带绑在眼睛上,到处得瑟,听见影六说话,掀开额带一角骂他:“小六子你装什么装,这衣裳就是你设计的吧?你给焱姐做裙子,你当我不知道呢!绑脑门儿上这一条儿是啥啊你说说。” 影六皱眉:“你懂什么,衣裳要想看起来,啧,整齐,上下就得呼应,颜色呼应花纹呼应,所以就加这个护额……” 影五恍然大明白:“哦,就是没啥蛋用呗。” 影六:“……” 影七拍了拍影五肩头,双指一压额带上的牡丹纹银饰,即刻响起一声细小的机括响,一根铁针倏然穿出额带,转瞬间又缩了回去。 “手脚都被对方束缚时,脱离牵制用的。”影七淡淡道,“前后都有,应该是用头撞吧,被从身后控制的时候。” 影五一噎:“就是,我早说了,小六子就是个天才。” 第三十四章 溪云初起(一) 老王爷在茗竹堂里靠坐着翻看账册,影四在身旁等候。 老王爷问:“这个月的出项这么多?不过年不过节的,苑儿干什么了?” 影四道:“给鬼卫们做衣裳。” 老王爷乐了,捻了捻影四身上的布料:“啧,墨云锦,苑儿比本王还大手笔。嗯,不错,是该换换布料了,这个暖和。” 影四本想劝王爷管制管制世子殿下铺张浪费,这下不用劝了,父子一个样。不由得惊异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纵容溺爱儿子的父亲 。 老王爷问:“你觉得影七如何?” 影四想了想道:“为世子殿下挡毒酒是属下没有预料的。” 老王爷无奈叹息。 影四又道:“鬼卫入府,照例需考验三次,之前出影宫时考验过一次,挡毒酒抵一次,还有一次,若他能通过最后一次,将无条件成为鬼卫的一员。” 老王爷摆了摆手:“你去安排吧。” “是,属下告退。” 老王爷其实想让影七死。却又可怜自己的苑儿,自幼丧母,从小到大就没什么喜欢的想要的东西,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若是直接给他杀了,还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 罢了,估计过一阵子就移情别恋了。 傍晚,影七训练结束按时去世子卧房守夜,此时正端正站在世子殿下面前,让殿下从上到下欣赏。 影七发丝半束,用银甲牡丹扣挽着发丝,全身装束漆黑,在烛光下隐约透出藏蓝色,左肩的牡丹纹栩栩如生,肩头护着镂空轻甲,腰腹上仍旧为了灵活而未加护铠,勒上百刃带后显得腰腹劲瘦,肌肉线条呼之欲出,额前一条精致繁复牡丹银甲额带,自发间垂下带尾。 全身轻甲皆为百炼金所铸,比从前的铸铁轻甲不知轻便结实了几十倍。 王府鬼卫服制今非昔比,一套墨云锦衣织造价满打满算六百五十六金。 李苑满意地双手搭着影七肩膀,夸赞道:“给小六儿加月例!这个月的翻番儿!” 影七低声道:“殿下,属下这般……太奢侈了。” 李苑拂袖坐回软榻边,跷起腿道:“要的就是奢侈,大气,好看,不然我这么多银子怎么花啊?” “救济灾民?哈哈哈越州什么都有,还就是没有灾民。” 当年越州大旱,连年未降一滴雨,路上随处可见满地饿殍,再就是飞快席卷了越州城周遭的瘟疫。 当时老王爷也是焦头烂额,同越州刺史官吏和朝廷派来的几位督察大人,焦急得嘴里起燎泡。 李苑当时十五岁,自己在房里半个月未出一步门,再出书房时,顶着眼下一圈乌青半夜悄悄去找了老王爷,把一摞废纸扔到他爹桌上,随口道: “老爹,这破纸是你扔我书房里的吧?不要不要,你拿回去,我出去玩儿了啊,找梁霄儿去洵州玩儿水去,咱们这儿快干死了,什么破地方。” 老王爷当时差点把肝儿都给气出来,连骂他败家子不肖子,不知体恤苍生,只顾自己逍遥玩乐,指着鼻子把人给人轰走了,跌坐在桌前,翻了两眼那摞废纸。 居然是一整摞写好的救灾之策,有理有据,绝非纸上谈兵,连引水灌田的水龙车图纸都夹在里面了。 更可贵的是,寻常孩子若能写出一两条良策,谁不是要炫耀到满城皆知,李苑却是半夜一个人来找他,那么一番说辞,每张良策的落款,写的都是齐王爷李崇景的名字。 老王爷凝视那一摞赈灾之策许久,终于明白他与王妃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 王妃生产时,有个浑身蒙的严严实实的女人要求见王爷,说要献宝。 打开包裹了几层的宝物长匣,里边安放着一条龙王骨。 老王爷和王妃大惊,命人将门窗都关严实,仔细听这女人娓娓道来。 她称自己观天象,帝星隐,霸星现,这孩子是帝王命,然命途多舛,将踏六层枯骨、十三头恶鬼登帝位,想保命,便让他隐去锋芒,以顽劣之态示以众人。 这条龙王骨要做成一把弓,并用凤凰筋作弦,为李苑镇着命数,弓名“帝王销”。 老王爷赐给禀告此事的那个女人无数金银,还赐她一双七宝盘丝绣鞋,嘱咐她万万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 无奈天象不仅这女人能看得见,皇宫钦天监亦看得见。 不出十年,王公贵族中与李苑同日出生的孩子全部被视作霸星,接连被悄然暗杀。 自出生起,李苑的一切全部都在朝廷的监视之中,一旦他显现出任何过人之处,就会被无情抹杀。李苑能活到二十二岁,皆拜他顽劣不羁,跋扈纨绔的性子所赐。 李苑把小厨房特意做的茶点推给影七:“趁热吃,我尝过了,觉得都不错。” 影七犹豫地望着李苑:“这都是给您准备的,属下……” 李苑不由分说把影七拽到腿上坐下,拣出一块最软糯可口的,喂到他嘴里,末了捧着小七的脸蛋问好吃不,宠得没边儿。 影七态度仍旧恭敬有礼,心里也有些不同了。 被心上人宠的感觉特别欢喜。 晚上李苑躺进被窝里,影七就趴在床头,陪世子殿下聊天。 李苑悄声问他:“你们平时在屋顶轮值,就呆坐着吗?” 影七趴在床头,脸颊枕着手,轻声回答:“嗯……焱姐会照小镜子,给自己编头发,六哥和五哥打牌,吃东西,有时候烤串。” “在我屋顶烤串儿?这两个小畜生……都不知道拿来孝敬我!”李苑笑得翻过身,“那你呢,是不是只有你呆坐着。” 影七跪在床榻下,趴在床沿上,下巴藏在臂弯里,冷淡的眼睛弯成一条弧线,忍笑说:“统领也是。” 李苑侧卧着支着头,一手抚摸影七的头发,轻声说:“我觉得你好乖啊。” 影七眨了眨眼睛,埋头进臂弯里,耳尖微红。 “殿下早点睡,属下不打扰您了。” 影七也渐渐习惯了殿下的脾性,他悠哉闲散,有趣又精明。他常常与朋友相聚,可静下来时凭窗而立,又显得落寞孤独。 影七常常在房梁上悄悄看着李苑,他也时常困惑,世子殿下可以不愁吃穿为所欲为,做人已经到了这个地位,还有什么值得忧郁的。 他猜想殿下是担心失去,所以他尽自己所能,让自己的存在给殿下带来更多一分安全感。 不当值时,训场里总能寻见影七的身影,他拼命训练,拼命练功,遍体鳞伤风雨无阻,每当轮值,影七总在暗处静静等着,他时常看着李苑的手,最喜欢世子殿下轻点两下桌面,叫他下去。 每当影七在房梁上轮值,李苑清闲时聊以自享的琴曲就渐渐成了抚给这小影卫听的消遣。 他也会偶尔静下来思考,他对影七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但从未思考出结果。 影四有事禀报,将一本折子递上李苑的书案。 李苑随手翻了翻,挑眉冷笑道:“不错,继续查。去宫里跟咱们的人交代,要他们留意陈贵妃和陈元礼的行踪和书信往来,给我查他祖宗十八代,我就不信了,一个小小的贵妃,也敢对齐王府下手,我非弄死他们不可。” “是。”影四颔首听命。正欲起身退出书房,李苑又道,“对了,王府鬼卫稀缺,我打算起用影七。” “起用?现在?“影四眉头皱紧,下颌微抬,反驳道,“殿下,影七刚至王府,资历尚浅且出身敏感,不宜起用过早。” 藤椅吱吱轻响,李苑从躺椅里坐起来,伸手抬起影四下颌,猛然扯到自己面前,让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问他:“是你懂还是我懂?” 影四垂下眼睑,声音仍旧冷漠无波:“影卫之道,属下更懂些。” 李苑掰着影四下颌,手指用上些力道,温和一笑,眼神微冷:“你是想仗着父王给你的免死金牌管我一辈子?” “待到殿下能够独当一面,属下自不会再多言。”影四面上并无半分惧色,“属下不能让您与王府涉险,影七是否可信尚未可知。” “你的意思是,本世子现在连自己的命都照看不得?”李苑问他。 本以为他会道声不敢,他却道:“目前看来,确实如此。” 李苑紧盯着他幽如深壑的眼睛。世子殿下的目光永远柔和不带棱角,视线中冷意刺骨。 影四并不退缩,漠声道:“殿下,您对影七有感情,是吗。” 李苑冷哼:“那又怎么样?我乐意喜欢谁是我的自由。” 影四道:“王爷命属下问您,之前与您有过瓜葛的青楼小倌,至今已全部销声匿迹了,您说,这是为什么。” 李苑偏过头不回答。 影四面无表情禀报:“昨日影七乔装成樵夫,为属下传信给城外线人,在城外鱼公庙被皇城探子围杀,他轻功好,未曾受伤。” “什么?!” 影四如实道:“您与他太亲近了,不论在府里还是府外。皇城那边监视着您,若不想让王府折损一个百年难遇的鬼卫,殿下,收敛些吧。” ————— (给要高考的孩子们一个备注! “呼之欲出”这个成语一般表示画像非常逼真,也形容文学作品人物描写生动,或是某事即将揭晓或出现。 文里我的用法是错误的,但是这个词又比较让大家能领会意图出现画面感,所以我就将错就错了,你们知道其实我知道我是错的就行……全国新课标卷我觉得病句题挺爱出这个词和“空穴来风”的,宝贝们千万别被我误导! 其实我文里偶尔有些词我知道用的有问题,但是那么用最有画面感,所以为了追求言传意会的那种感觉,就强行用了,下次我记得的话就标出来。 最后一天就看看病句成语啥的就行了,选择题占分多,文言文阅读那个翻译一定要翻译成人话啊,就算没翻译成人话也每个字都强行解释一下啊,断句什么的这么简单读一读再选不要丢分啊。 当了那么多年语文课代表,分享欧气给你们……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考试加油!稳住!) 第三十五章 溪云初起(二) “我真是受够了……”李苑扔下影四,躺回藤椅里,枕手阖眼,“啧,风平浪静这么多年,皇城那边都没怎么管过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事儿就变多了,。” “影四,”李苑忽然坐起来,问他,“我十五岁那年都干什么了?” 影四不动声色陈述:“七年前有四桩大事,越州大旱纾解、太子殿下娶妃、楚威将军彻底平定南越得封镇南王、王公贵族京城集会。” 李苑想了一会儿,突然拍案道:“你去把那一摞纸给我拿回来,就在父王书房里封存着没动,你全找回来,一张也别缺漏。” 影四问:“那批赈灾之策?” “嗯,快去。” 影四办事利落,很快回来复命,把一个尘封已久的书袋双手奉给李苑。 李苑顾不得灰尘,开始一张一张翻找,翻罢这一摞纸稿,皱眉道:“这是父王重新撰写的一份,我写的那一摞已经烧了。但是那张水龙车的图纸没烧,不见了,上边有我的笔迹。” “可父王在府里时从不会让他人进书房,可能是趁着京城集会,我和父王都不在府上的时候拿走的。” 影四表情忽然凝重:“属下以鬼卫名誉起誓,并无外人偷潜入王府。” 李苑摇头,低声用口型道:“王府有内鬼。” 影四一时无话可说。 李苑把东西原封不动塞回书袋里,低声道:“去抓,务必把奸细找出来,看来是七年前就在王府的老人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流玉在外边叩了叩门,轻轻推门进来,把早茶端给李苑:“殿下,今早煲了汤,滋味清淡,您尝尝。” “……殿下?”流玉讪讪放下食盘,眨了眨眼睛,“奴婢……脸上有东西?” 李苑悠哉往藤椅里一窝:“没啊,瞧着你俏丽,多看两眼。” 流玉笑道:“殿下过奖,奴婢可在您身边陪了十多年了,您从来没夸奖过奴婢呢。” “没事儿,给影四讲讲这汤怎么煲的,他也想学。”李苑哼笑,“给小五做来吃。” 影四眉角动了动。 流玉讶异望向整个人冷漠如一尊雕像的影四,战战兢兢讲了讲煲汤的技巧,影四大人一直低头与她对视,说到最后,小丫头脸都红了,难为情地低下头。 影四大人也真冷峻,从前没敢仔细看过,个子好高……好英俊……不对,还是影七大人比较好看些,虽然清冷但又不凶,不对,影五大人也挺可爱的啊,说话又有趣,太难抉择了,还是选影七大人吧,影四和影五大人比较般配些。 李苑摆了摆手,叫小丫头下去。 流玉退出书房,李苑问:“看出什么了。” 影四缓缓吐了口气,扶额冷声道:“没什么,不是她。” “奸细一事属下会亲自处理,影焱和影六接手追查陈贵妃和陈元礼。” “之前属下谈及影七之事,还望殿下三思,属下告退。” “嗯。” 京城集会每七年办一次,趁着今年的机会,李苑打算好好看一看,到底是谁家居心叵测欲盖弥彰。 今日影七来守夜时,世子殿下一直在独自看书,临睡就吹了烛,没同影七说话。 影七靠坐在梁上等着,直等到世子殿下睡熟,再安静守到黎明歇班回去。世子殿下看起来心情不大好,或许殿下累了,不想说话。 接连四五日,李苑都没有再召过影七,一句话都没同他说过。 影七越来越不安。 不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惹恼了殿下,让殿下心烦了。 李苑看书乏了,揉揉眉心,去拿茶杯的手一滑,把茶杯扫了下去,影七倏地落地,接住小茶杯,茶水略微洒出来一滴,溅落在李苑手背上。 李苑头也不抬:“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影七安放茶杯的手僵了僵,低头愧疚道:“属下失礼。” “出去,心烦。”李苑摆手赶他。 影七鼓起勇气,低声道:“殿下若是有什么……” 李苑打断他:“放肆,我让你出去没听见吗。” 影七身子一颤,噤了声,退出了书房。 李苑翻看着书页,其实心思不在这儿。 “唉。”李苑扔了书,往床榻上一躺,拿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影七退到书房外,抱着双臂靠墙坐下,等待世子殿下怒火平息。 十月秋末,下了一场凉雨,影七一动不动地靠坐在世子殿下书房窗下,冷雨透进衣裳里,有点冷。 李苑听见外边雨声,推开小窗看了一眼,庭院里花树凋零,簌簌落地。 无意间低头,影七就坐在自己窗下,靠着冰冷墙面,仰头望着自己。 “殿下,外边冷,您关严窗。”影七小声说。 李苑咬了咬牙,趴在窗台上探出半个身子,直接把影七从窗口拖了进来,褪下外袍给他裹上。 影七眼神亮了,吸了吸鼻子,眼含期待地问:“殿下?是原谅属下了吗?” 原谅什么?他根本什么都没做错。 李苑被这双除了单纯一无所有的眼睛看着,心里痛得厉害,松手推开他:“你是不是有毛病,我叫你回去,回住处去。” “可是……” “我是不是太宠着你了,我说一句你就顶一句?”李苑退了两步躺进藤椅里,“别再来了。” 影七茫然困惑地望着李苑:“殿下,属下哪里做得不好您……” “哪儿都不好,滚!”李苑一脚踢翻了书案,桌上杂物零落满地,影七吓得跪到地上,惶恐道:“殿下息怒,属下这就走。” 他不是走出去的,而是一瞬间消失,地上就只落下世子殿下给他披的一件衣裳。 李苑冷眼看着小七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惶恐地离开。 算了,趁着还没完全喜欢上这个小影卫,趁早断了吧。小七还年轻,等到退役就能好好过悠闲富裕的生活,没有必要为自己搭上性命。 他救过自己一命,就当还他了。 影七淋着雨离开,回了自己住处,背上盐刑伤口浸了水疼得厉害,影七便脱了上身衣裳,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给自己上药。药水浸入伤口里,刺痛难忍,影七仰头靠在墙壁上,缓缓吐了口气。 君心难测,世子殿下的心思更难测。 大概是对自己玩腻了吧,有点失落。 影七抱着腿想了想,世子殿下对自己好了一个月,已经很好了,他从来没想过会得到世子殿下的青睐,那些宠爱是他白赚的,很幸运。 刚发过月例,想给殿下买点好吃的。 但殿下不愿意再见自己了,就托流玉姑娘给殿下带去吧。影七努力说服自己,殿下还是高高在上的时候最适合他自己。 影七仰头望着窗外乌云蔽月,喉结上下动了动,汗珠顺着脖颈滑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一声叹息。 他表情复杂,皱着眉,用力拧着自己大腿。 仿佛自己亵渎了月光。 门板被不轻不重叩了两下,影七回过头,看见统领推门进来。 影四没什么表情,叫影七过来。 影七小心翼翼走过去,揣摩着统领的脸色,忍不住猜想是不是自己又做错什么了,统领又要抽自己。 没想到,影四一把抓住影七的手臂,把人按在桌面上,察看他背后的盐刑伤口。 影四冷声问:“又化脓了,为何不治伤。” 影七咽了口唾沫,暗自庆幸统领没抽自己,解释说:“魏世医说,那个药会影响感知,会迟钝,他要给我用,我没用。” 影四皱眉:“这伤太重了,给你事假,去临州杏堂治伤。” “我没事。”影七从桌上爬起来,披上墨云锦衣,“可以照常训练。” “你的身体是王府的,不是你自己想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的。”影四严厉道,“再不去疗伤,就把伤势禀报给世子殿下。” 影七一怔。 “别同殿下说。”他无奈应下了,“下次有顺路临州的任务我就去疗伤。” 让殿下知道了,恐怕就当不成影卫了。 谁会允许一个受过盐刑、身体随时会崩溃的影卫护卫自己,殿下已经开始厌烦自己了,若再让殿下知道自己的伤势,恐怕会找理由赶自己走。 对影七而言,不论被不被宠爱,只要能陪在世子殿下身边,就是对自己最宽容的恩赐。 影七反复嘱咐:“统领,别同殿下说。” 影四觉得不可理喻,呵了一声:“嗯。” “快来快来看!小六子把扇刀造出来了,小七你试试?”影五欢天喜地跑进来,影六随后拿着一把玄铁扇进来,扔给影七。 影七展开这把巴掌大的玄铁扇,扇骨锋利开刃,三十六根扇骨中每一根里都是藏着暗针的空心骨,倘若控制得当,近战远袭攻防无缺。 影七拿在手里试了试力道,右手挥出时拇指压在机关上,三十六根扇骨同时开口,无数飞针爆射而出。 顿时房里都没人了,全抱头蹲在地上。 影六托腮思考:“这个,是不太好控制哈,多练练……说不定可以。” 影五拔掉插在屁股上的一根针,抓着影六头发大骂:“这什么几把玩意!不如在剑上粘几个仙人掌。” 影七道:“……我再练一练。” 影四脸黑了:“销毁。换战术。” 影六心疼地抱起自己的新暗器摩挲:“别销毁啊,万一以后有人能用呐,别看不起我的才华,我把话放这儿,一旦有人能用的了我把扇刀,咱们就能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铲平天威营,吊打神鸢禁卫军。” 影五翻了个惊世骇俗的大白眼。 “呸。” 第三十六章 溪云初起(三) 越水畔的梁家楼船里,笙歌伶舞余音绕梁。梁三少爷怀里抱着换了新的小美人儿,小美人叼着葡萄喂进梁霄嘴里,再讨一个粘腻的吻。 李苑靠坐在窗台上,捻着自己的折扇望着窗外江面出神。 梁霄见李苑怎么都闷闷不乐的,怀里小美人一扔,蹭过来问他:“你又怎么啦?你瞧你那个小影卫多忠心啊,哎呦呵,给你挡毒酒,要本少爷说这小孩还真不错,够义气。” 李苑一扇子砸在梁霄脑袋上:“爷玩儿够了,不想玩了,换人。” 梁霄笑笑:“意料之中,你坚持了一个月呢,在我看来十分专情了。” 楼船顶上无梁,影卫站不上去,影七和影五穿着不起眼的衣裳,就坐在雅间外的小茶桌边,里面说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影五把一串丸子塞嘴里,吧唧吧唧嚼:“你咋啦,为啥不吃。” 影七淡淡道:“没事。” 他没什么胃口,听着世子殿下闲聊就更觉得浑身不自在。 直到他听见世子殿下亲口说:“给我叫几个漂亮点的温柔点的懂事的,过来伺候。” 梁霄搓手:“嗯,这才像你!来人啊,都听见没,世子殿下要漂亮温柔懂事的,赶紧去找。” 几个白净软乎的小少爷乖巧进了雅间,簇拥着李苑坐下,乖乖依偎在李苑怀里,声音绵软清脆,殷勤倒酒喂到李苑嘴边。 这可是世子殿下,若是伺候好了被殿下带回府里宠着,那可就翻身当主子了。 李苑疲惫靠在软榻上,随手牵起一个少年的手,捏了捏,软糯莹润,摸起来很舒服,和小七的手完全不同。 少年撒娇说:“殿下捏疼奴家啦,奴家小手可嫩了,每日都用牛乳敷呢。” 说话的腔调也和小七截然相反。 雅间外听得很清楚,影七趴在桌上,把头埋进臂弯里,指尖悄悄搓着自己掌心的剑茧。喉结微微动了动,无可奈何,他的声音原本稍微好听些,在影宫里熬久了,也不常说话,变得有点哑,有点低沉,不好听了。 影五停下嘴,凑过去戳戳他:“你没事吧,不高兴?” 影七微抬起头:“你知道怎么把手上的茧弄掉吗。” 影五呆住:“弄掉了你怎么拿剑啊,你是不是彪啊这傻孩子。” 对,他还得拿剑,还得保护殿下,他没办法让殿下喜欢,他不漂亮,不温柔,也不懂事。 他注定不能讨殿下欢心,只能在暗处做一个影子。 忽然发觉身后有人,影七回过头,与身后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对视。 是谢家公子,两家新近生意往来多了些,谢倪最近成了梁家楼船里的常客。 谢倪一手拿酒杯,一手撑着影七面前的桌面,俯身凑近他:“小哥,第一次来?面生啊。” 影五叼着小丸子震惊,这男的真够恶心的,好在影卫的素养摆在那儿,没当场骂出来。 影七起身想离开,被谢公子一把攥住胳膊,推到墙边儿:“老子不喜欢小少爷,喜欢你这样有点筋肉的。” 说罢,抽出一张银票塞进影七领口,笑道:“过来,到这边来。” 影七偏开头。 “呦,有主儿的吗。”谢倪伸手把影七的头掰过来,“没事,你主子不在,过来让我亲一下,你主子操过你没?操过就更好了,不至于生疏,老子让你舒服。” 影七忽然像受了什么刺激,扣住谢倪的手腕,猛地一摔,谢家公子哪见过这架势,被一把摔翻在地。 影七还不罢休,按着谢家公子就打,又连扇几个耳光。打得谢倪鼻青脸肿连连求饶。 影五更震惊,嘴里叼的一串小丸子掉了一个,赶紧去拉架。 把一脸冷淡的影七拖起来,在他耳边悄声骂道:“你疯啦!丢不丢人啊!你轻功那么好还不是一下子就能脱身吗!” 影七漠然不语,望着雅间里闻声出来的梁三少爷和世子殿下。 梁霄一见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谢倪,噗嗤笑了,靠在门框上抱臂道:“呦我当谁呢,谢公子,这是唱哪出儿啊?” 李苑眯眼看着影七,影七偏头看着一边不说话,也不解释。 谢倪爬起来指着影七骂:“这小子跟疯狗似的,上来就咬!三少爷,这可是你地盘,放进什么人来了这是?!” 李苑咳了一声:“是我的人,怎么了。” 谢倪是这个月方才来越州替他爹谈生意的,刚好没见过世子殿下,愣了愣,问梁霄:“这位是?” 梁霄有点挂不住脸:“就、世子殿下。” 回头小声跟李苑解释,“逸闲,这货不是我们家这边的啊,跟我们家没关系,真的。” 谢倪脸色白了两分,弓腰行礼,恶人先告状:“殿下,您给小民做主啊,他、他他他,出手伤人在先!” 影五小声嘀咕:“还不是你先要拐小七上/床去……” 李苑闻言,眉头皱了皱,下人搬来椅子给李苑坐下,李苑脚尖点了点地面:“小七,过来。” 影七跪在世子殿下脚边,垂着眼睑,神情冷淡。 李苑扶上影七发顶,一把扯过他的头发,把影七拽到自己面前,压着后颈把他的下巴按到自己膝上,声音微冷:“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影七顺从地跪着,低垂的睫毛都在微微颤动。 他足以反抗,却毫不反抗,他有能轻松撕碎李苑的锐利爪牙,却把身上一切能伤到李苑的尖刺都收得严严实实。 李苑扯着影七头发强迫他看着自己 ,低声在他耳边道:“你该不会是想引起我注意?我告诉你,再惹怒我,就把你扔回影宫,自生,自灭。” 影七闻言,整个眼睛都暗了,身子不再颤抖,而是僵硬得像块铁板,额头上的冷汗渗出来,脸色陡然变白。 说实在的,李苑没想到影七会对这句恐吓反应这么强烈。不过趁机让小影卫死心也好。 影五想替他求个情,被李苑瞪了一眼,没敢说话。谢倪神气了不少,扬眉吐气,连世子殿下都帮着自己,自己倍儿有面子。 影七失魂落魄跪在地上,李苑没了兴致,打道回府。 梁霄追上李苑,悄声解释:“逸闲、逸闲?你听我解释,谢倪他这人好色,这人跟我们家没关系,你千万别……” 李苑目不斜视:“天黑前让这个姓谢的消失,不然我就亲自动手。” “不不不,我动手,保证做得干净。”梁霄拍胸脯保证。 李苑哼了一声走了。 梁霄拦住他:“逸闲,你到底怎么了?你就心疼你那个小影卫你就直说呗,哦,喜欢,又不说,图什么呀。哎你刚跟小影卫说什么了,把孩子吓成那样儿,我瞧着吓坏了都,脸色唰白。” 李苑叹了口气:“跟你说不明白,走了,下次再玩。” 梁霄望着李苑离开,揣起手,撇撇嘴:“还玩什么啊,心里就装着自己小情人儿,心不在焉的。” 影五扶着影七起来,影七推开他,追着世子殿下走了,在飞檐间跳跃跟随,看着世子殿下进了王府大门,回了自己书房,影七才离开。 影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住处,一进门就倒在床榻里,抱成一团,胃里翻涌,趴在床沿边干呕。 房里漆黑,影七缩进角落里,背后贴着墙壁才安心了些,裹起被子,嘴唇发抖。 忽然想起这条软被是世子殿下赏的,影七害怕地扔开被子,眼神空洞绝望,靠在冷硬墙壁上,苍白嘴唇翕动: “……不要送我回影宫……” 自此,影七再不敢正视世子殿下一眼。 李苑一直关注着他,眼看着他一天天变得沉默,冷漠,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再不见一丝笑容。 他每日都在训场里不知疲倦地训练,他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冷酷。 李苑能感觉到,影七永远在暗处默默注视着自己,不论就寝还是出行,他都静静守着,一如在红树林,他孤身一人护他突围那天。 影七从未离开,却也再不敢靠近世子殿下。 李苑偶尔叫他过来办些公事,每一次交给他信件时,他布满剑痕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丝毫不敢有任何逾矩之处,除了“是”和“遵命”,他与李苑再无话可说。 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鬼卫了。 半年时光悄然而过,夜色淡凉如水,越州城角落里蛰伏着猛兽,夜半三更,天阴月沉,蟒蛇游走而出穴。 齐王府骤然灯火通明,影四早已站至青铜螭吻之上,手中九节墨绿长鞭甩出一声刺耳震响,沉声命令周围影卫鬼卫:“刺客入府!保护王爷!保护世子殿下!” 李苑卧在书房的躺椅里闲读书卷,手里摆弄着前两天王爷刚赏的一块羊脂玉佩,听得外边乱作一团,火光冲天,静静放了手中书卷,微微皱眉,听着屋外动静。 齐王府已有数年未迎过刺客了。 影叠方才浴血而归,收了手中雪花寒气环绕的披寒剑。 听雪鬼影叠,齐王府第二鬼卫,所过之处雪凇层叠,号称谛听八方,落雪之处动静他无所不知。 影叠懒洋洋往影四脚下一坐。 影四冷眼看他:“你坐我这干什么。” 影叠懒懒眯眼笑道:“您这儿安全。” 影四一脸冷怒要把他踢下去:“去保护世子和王爷!” 影叠悠哉道:“急什么呢。我瞧了瞧,并非孔雀山庄的刺客,应当是不怕的。孔雀山庄若也横插一脚,可就不好办了。” 影四目视远方,时不时发号施令,以手语传达给身边影卫。 影叠又道:“哟,您可小心着,我听见有暗箭……” 话音未落,影四身子猛地一颤,跪在了脚下的青瓦上,扶着被暗箭穿透的汩汩流血的左臂,吸了口凉气,手指用力抠进伤口里,抠出一枚暗箭,扔到一边,恶狠狠瞪着影叠。 影叠叹了口气,把捧着的小茶杯递给影四:“您多……” 影四一脚把影叠踢下房顶:“滚。” 来袭刺客居然是罕见的高手,府中侍卫在他们面前显得不堪一击,死伤大半,影卫也受伤众多。 “统领,机括安放好了!”影六扶着受伤的大腿爬上屋顶,影焱扛着火器筒紧随其后,神情严肃:“统领,影五已经去保护王爷了,对方也有火器。” 影四眼神凝重:“影七在城外递送情报尚且未归。” 影叠耳朵动了动:“嗯,来了。” 一轮圆月悬挂于齐王府飞檐边,一个颀长黑影立于飞檐之上,微微扬起下颏,眺望远处战作一团的刺客和影卫,额带的带尾随着发丝随风飘扬。 影七双眼半睁,眼瞳漆黑深不见底,双手持剑,剑尖滴血,声音低沉微哑,听不出任何情绪: “统领,无影鬼复命。” 第三十七章 溪云初起(四) 影四微点头,以手语传达给影七:“影五不在,你顶强攻位,影叠副攻控制位,其余人辅助影七,务必剿灭来犯刺客。”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王府鬼卫不会平白享受最高的待遇和地位。 影六、影焱颔首:“是。”随即分散,影焱寻了一处不高不低的掩蔽,背贴在屋瓦上,半侧躺着压火药,影六则留在影四身边,将屋脊上所有安放的机括暗器扳开了栓。 “已然四月,太暖了。”影叠身处最低处,掌心寒气凝聚,一道冰柱在右手中缓缓凝结,披寒剑落在手中,剑身周围雪花飞旋。 大批刺客已至王府,粗略纵观约有百来位,且没有几个是浑水摸鱼的,尽是精英刺客,对方也有几位控场指挥的,一见影叠便立刻下命令:“围杀听雪鬼!” 影叠周身寒气更盛,且有蔓延趋势。 几个刺客一同朝着影叠冲过来,口中低声传令:“打断他!别让他放出寒气!” 眨眼的工夫刺客已至身前,影叠不退反进,迎面而去,束成马尾的白发随着影叠飘动,霎时,影六按在机括上的手指一松,数道暗箭爆射,几个刺客抵挡之际,影叠一跃而起,右手披寒剑转为双手,用力朝着最近的一人刺下去。 一声剑刃入肉的闷响。 刺客鲜血喷涌当即毙命,披寒入体的一瞬间,发出一声冰块炸裂的刺耳响动,刺客的身体即刻被冻结,以那刺客为中心,脚下刹那间绽开一片巨大的雪白的冰面,疾速蔓延,满地爆裂冰雪,寒意骤然降临,席卷了整个王府。 整个王府的地面全部披覆了一层薄雪,所有刺客,不论藏身于何处,在听雪鬼耳中根本无处遁形。 “晚了,我全部都听到了。”影叠后撤数步,“小七,快上。” 影七擦着影叠身边上前,两人擦肩时,影七按他肩膀,语调漠然低沉:“天热,撑住。” 影叠眯眼笑,撤身到副攻控制位,将所有刺客的位置以手语传达给影四,影四再命令所有鬼卫和影卫。 来犯刺客身上凝冻着一层霜华,略微迟缓了些,然而仅仅是迟缓了些许,便是致命的差距。影七身形飘忽不定,脚下微移,化作一道黑影,在数位刺客之间疾速穿梭。 青蛇软剑绞杀了站在最远处的刺客,随即几人人头落地,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一声。 对面刺客迅速下令:“是无影鬼,暗器牵制,别让他近身,别与他硬碰。” 王府影卫在影四指挥下迅速站定了位置,相互以手语传达统领的命令:“围拢压制,把刺客控在影七附近。” 影六抹了一把鼻子:“拼暗器?让你们哭着叫爹。” 用力一压影四脚下的青铜螭吻,青铜雕像轰然响动,螭吻全身披覆的龙鳞缓缓揭开,每片龙鳞下都有一个暗箭孔,机关吭吭作响,暗箭伸出箭孔,如天女散花爆射开来,比任何机括都力道猛烈,暗箭横扫之处惨叫连连,血花迸飞。 不过几个呼吸,围攻在影叠身边的刺客便倒下了一多半。 对方似乎很清楚王府鬼卫的配合,居然就盯死了影叠,他们很明白影叠给这个队伍战斗力提供了多么大的增幅——速度牵制、行动预判、定位所有敌人。 影四神情凝重,早已看出了对方意欲何为,抬手向影焱下令:“保护影叠。” 影焱扛着火器筒翻身上飞檐,对准影叠周身,舔了舔嘴唇。 影四向天空抽出一声鞭响,示意混战中的影七和影叠分神看自己手势,影七看了一眼影四的命令,点了点头,即刻回援,瞬间消失,转眼已经落在影叠身边,抓住影叠手臂,顷刻间将影叠带离原位。 影焱眯了眯眼睛,一发火弹自影叠原来的站位轰然炸起一团黑云,之前围在影叠身边的刺客死伤大半,尸身焦黑。影焱身边也因为点燃火器,而变得炽热难耐,把周身覆盖的薄雪融化得一干二净。 “时间掐得不错。”影四低声道,“走,我们下去。” 影六分神去看影焱,突然喊了一声:“焱姐!身后!” 影焱正在装填火药,闻言迅速翻身躲避,锁骨突然剧痛无比,一把剑刺在锁骨上,影焱痛吟一声,翻身骑在刺客脖颈上,用力一拧,咔嚓一声拧断了那人的脖子。 那人倒地时头向着檐外,影焱自飞檐上摔了下去,影叠一扬手,飓风卷着飞雪给影焱缓冲,影焱借力站稳,扶着汩汩流血的锁骨靠坐在门柱边。 影四看了一眼影焱,继续指挥其余人的战斗。 影六焦急地跳下飞檐落在影焱身边,撕下一条药布给她包扎。 “别浪费时间。”影焱把药布拿过来,掀开一点面罩,微微发白的嘴唇叼着药布撕了几条,“你不知道战斗不结束不能救人吗?” “焱姐,还好吧?”影六看着影焱锁骨上的剑痕心疼得受不了。 “不是什么重伤,没事儿。“影焱推他离开,看见影六眼里满是心疼,心里还挺安慰,催促道,“强者踏枯骨,快去。” 影六眼睛通红,手摸到背后的剑柄,将佩剑抽出来。 此剑“难追”,亦为影宫神匠赵掌事所铸,影六不常用剑,唯有迫不得已之时方才抽剑出鞘。 影叠忽然望向书房方向:“有人在闯殿下书房。” 听罢,影七平静冷漠的脸忽然凝重。 这时,一声尸体落地的闷响将所有人视线引到那边,顺着尸体落地的高墙望去,影五坐在飞檐上,双手的血红枫叶钩猩红凛冽,脸颊上溅了血,朝他们招手:“老子来了。” “影五换强攻位,影七去保护殿下。”影四一鞭抽向影七,鞭梢卷起影七手臂,用力一扬,影七借力轻盈飞跃数位挡路的刺客,踏着屋瓦径直朝世子殿下书房去了。 李苑正坐在书案边,支着头慵懒翻书,一点也没被外边的血腥喧嚣打扰。 他轻敲了两下桌面。 一个黑影倏地落在面前。 影七单膝跪地,颔首沉声道:“属下在。”他的双臂都落了剑伤,鲜血顺着臂膀淌下,顺着手指滴落到地上。 影七静静跪着,沉默等待着,神情冷淡,眼神漠然,俨然一位真正的鬼卫。 李苑看见他滴了一地的血,满手鲜红,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问他:“这次的刺客好大的本事。” 影七声音低沉微哑:“宵小鼠辈,不足挂齿。” 李苑看着影七软垂在肩头的发丝,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发。他的小影卫已经这么冷酷了,变得几乎能独挡一面。 看着影七浑身滴血,仅仅露出来一双眼睛的皮肤病态苍白。李苑强忍着心疼,攥了攥拳头。 他一定疼坏了,好想抱抱他。 终究强行忍住,舒了口气,靠回躺椅里,倒茶呷了一口,温和道:“那你守在我身边儿。” 影七怔了一下,低头沉声答应:“遵命。”他安静规矩地跪在李苑脚边,一动不动。 刺客来袭无声无息,未曾听闻脚步声,周围数道祥云窗棂轰然破碎,四周墙壁闪过炫目青光,来袭刺客皆持碧色长刀,接连闯入室中,十二人接连朝着李苑围拢过来。 李苑面不改色,悠然靠在躺椅里,缓声道:“孤刀揽云霄,亡人断碧涛。阁下手执碧云刃,不知碧霄馆接的是谁家的好生意,夜半登临我齐王府?” “我猜猜,严丞相许了你们多少好处?没能毒死我,很遗憾吧?” 江湖之中杀手院林立,北华孔雀山庄,南安碧霄馆,东陵九仙居,西亭万佛巷,以孔雀山庄为首的杀手院横行六国,盘踞一方,不受任何一国挟制,独行于世间,只要佣金够价码,天潢贵胄也照杀不误。 对面刺客低声回答:“碧霄馆有碧霄馆的规矩,恕在下无可奉告。” 李苑笑道:“我给你们报酬翻一番,去把你们那位雇主做了。” 刺客不再搭话,骤然飞身靠近,手中碧云刃纷纷指向李苑命脉要害——那雇主大约是要齐王府绝了这一根独苗。 影七站起身,默默挡在李苑身前,冷冷看着对面十二个蒙面刺客。 李苑托腮望着他,他的青蛇双剑挂在后腰剑带上,很衬他利落清俊的模样。 影七轻吸口气,双剑在狭小室内施展不开,怕误伤世子殿下,便从腰间百刃带上抽出两把暗刀,身形前倾,缓缓倾倒,身后渐渐泛出残影,就在他整个身体即将倒地之时,身后残影尽数消失,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消失了。 停顿了短短一瞬,书房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角落那刺客捂着脖颈喷涌而出的鲜血倒了下去,影七的一道虚影在那人尸首后边骤然出现又消失,他的影子在十二个刺客间飞快流连,不断有刺客捂着脖颈瘫倒在地。 剩余的几个刺客乱了阵脚:“这么滑溜!快杀了他!” 齐王府第七鬼卫,无影鬼影七,鬼影无迹,神行无踪,速度极快,天赋身法惹人艳羡。影宫影卫大多只能修习潜行步和踏天梯,常人极难修习的迷影步、燕抄水和敛波行都是影七的专长。 书房里血腥扑鼻,半盏茶工夫,这书房里还站着的就就只剩了五个。 影七扔下手里攥的两把用钝了的暗刀,重新从百刃带上抽了两把锋利的攥在手心,倏地消失,刹那间出现在一位刺客身后,手中暗刀毫不留情掼入动脉之中,再狠狠一扯。 李苑静静靠在躺椅里看着, 他与影卫朝夕相处多年,今日是第二次以性命相托,托付给同一个少年。 影七在那群刺客中间消失又出现,他的皮肤很白,脸颊上溅落着几个血点,身上的伤口渐渐密集,他浑身都在滴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却从不让刺客接近李苑一步。 李苑望着他,深邃目光久久停留在影七身上—— 他每一次凌厉阴狠的杀招都落在李苑眼底,他每一次在缠斗中分神望过来,看世子殿下是否安全时的眼神也落在李苑眼底。 再冷漠,被伤得体无完肤,他仍旧深爱着他。 外边的鬼卫终于摆脱纠缠冲了进来,将仅剩的刺客团团围住。 李苑缓缓起身,吩咐道:“留个舌头,其他的都杀了,把腰牌攒起来送回碧霄馆,把我的话带到了,就说,越州天还凉着,碧霄馆主当心身子,别无端受了寒。” “是。” 众鬼卫将尸体拖了出去,书房里静了下来。 影七跪在李苑身边,轻喘着气,默默低着头,扶着手臂上几处伤口,脸色极差。这半年来,背后的盐刑伤口虽愈合,内伤却恶化了,这一战让影七精疲力竭,眼前恍惚,身子一歪,险些倒在地上。 “哎!”李苑连忙俯身扶住他,把影七抱进怀里,在怀里摸了摸,想找个手帕给小七按着伤口,影七还有意识,看见世子殿下在怀里摸东西,他推拒李苑,眼神痛苦排斥。 “别怕,我不动了。”李苑仿佛心里被狠狠扎着,心疼又无奈地牵起影七的右手。 刚刚一道飞镖朝着自己飞来,他亲眼看见影七抬起手,用手为他挡了一下飞镖。 影七右手掌心落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李苑心里仿佛堵了一块石头,拉着影七的右手,眼眶微红。 影七挣扎着把手从李苑手里脱出来,攥住了李苑的手腕。李苑怔怔看着他,影七虚弱喘气,缓缓拿起李苑扶在自己脸颊上的手,虔诚地吻了一下他的掌心。 冰凉的温度触及掌心,李苑整个人都凝固了。 放在平常,影七绝对做不出如此出格的举动。 李苑嘴唇发抖,他清楚地感觉到影七平静的悲伤,冷透的一颗心不再为自己痴迷爱慕,虔诚如信徒的吻,才是最绝望的辞行。 得不到任何回应的爱慕能坚持多久?如果得到的只有伤害和玩弄,影七选择沉默,永远做一个影子,保护着应该保护的人。 四年多来暗自痴慕,他放弃了。 李苑失魂落魄地看着影七拖着浑身伤痕挣脱了自己怀抱离开,背影孤寂落寞。 “别……” “小七……快回来……” 第三十八章 溪云初起(五) 李苑站在门前,望着自己的小影卫渐渐隐没在黑暗中,从前是个小狼崽,现在像一头孤狼。 短短半年,他长大了,再也不是自己的小七了。 舍不得? 李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腕上还沾着影七掌心的血,正是自己这双手,把影七从身边狠狠推开,把他毫无保留的一颗赤诚的心毁得血肉模糊。 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自己折磨了自己半年,以为自己能够向往昔二十年一般绝情,却始终做不到,他一直渴望有人真心待自己,影七出现的不是时候,李苑贪恋着被爱慕的滋味,却根本没有能力保护这颗真心。 远离一些,再远离一些,没有想要保护的东西,是不是比看着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在面前破碎,更能让自己被皇族鹰犬奴役的屈辱感减轻些? 李苑跌跌撞撞走到自己寝房的床前,跪下来,把床底下的弓匣拿出来,看着这把龙骨弯月弓—— 原来他根本没勇气拿起来。 这把弓,弓弦一开,就是反了朝廷。他还有退路,所以不敢顶着血雨前行。 李苑忽然愣住,摸了摸自己心口,摸到一个硬物,拿出来看了一眼,还透着碧蓝微光。 百年玄龟心甲,这面护心镜李苑从未摘下过,他知道若想一刀两断便应该还给影七,可他不想还,无论如何不想还,冥冥之中觉得,一旦把这面护心镜还给影七,他们俩就再也没可能了。 李苑像从深渊里抓住了一丝光的苦行者,一旦抓住,不肯放手。 影七痛苦排斥的眼神又浮现在面前,李苑猛然记起,刚刚在怀里摸手帕时,影七露出那么恐惧的眼神。 他在害怕,即便已经冷酷到杀人不眨眼,却仍旧怕自己把这面心镜退给他。 李苑笑起来,把护心镜贴在心口,紧紧按着。拳头攥得更紧,眼泪难以遏制地冲出眼眶,他把自己伪装得逍遥自在,压抑了这么多年无法宣泄,快疯了。 他变得暴怒,寝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都被李苑砸得粉碎,他难以忍受地吼叫,失态,长发贴在布满汗水和泪水的脸颊上,他趴在弓匣上痛哭,就像抱着自己囚笼里戴着镣铐的人生。 能留给他痛苦的时间不多。 只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他把弓匣放回床底的暗格,洗净脸,束上发,换了一身雪青衣袍,叫了声流玉。 流玉在外边战战兢兢听着里面的动静,一直不敢进去,听见世子殿下唤自己,这才敢轻轻推开门进来。 流玉早已被刺客吓得花容失色,又赶上世子殿下没来由的暴怒,害怕地踮脚迈过满地狼藉,浑身发抖走到李苑身边:“殿、殿下……” “别这么没出息。”李苑微笑,嘲笑了一番小丫头的胆子,无所谓道,“把库房里那龙血丹给影七拿去疗伤。” 流玉瞪大眼睛:“龙血丹?可是……” “嗯?” 流玉小声提醒:“这……龙血丹太珍贵了,奴婢不是说王府拿不出几两药来,只是……您独赏影七大人,是不是也不太合适……奴婢瞧着其他几位鬼卫大人也伤着了,要不,您赏些平常玩意儿也好。” 李苑想了想,也有理。鬼卫难得,赏罚之上的确不应失之偏颇。 “那称六份一样的,给另外那几位。” 流玉咽了口唾沫,暗自算了算,世子殿下这轻飘飘一句话,几千两银子就拨出去了。 “是,奴婢这就去。您……您没事吧?”流玉试探着问李苑,下意识扫了几眼碎了一地的摆设。 李苑轻松道:“明日叫人过来收拾,就说我被刺客吓着了,发了一晚上疯呗。” “……是。”流玉只得答应,望着李苑欲言又止。 李苑挑眉:“有话就说呗。” 流玉走到李苑身边给李苑揉了揉肩,劝道:“殿下,别逼自己太紧了,王妃若还在,一定不想看见您这么痛苦的。” 李苑略沉默,翘起嘴角,戏谑道:“若有一天,齐王府被世间唾骂,一夜间从天潢贵胄成了阶下囚,你怕吗?” 流玉单纯,懵懵地回答:“只要有殿下在,奴婢不怕。” 李苑笑起来:“去吧。” “奴婢告退。” 过了一会,影四求见。尚未黎明,这个时辰也就只有影四敢来叨扰。李苑刚好睡不着,打着呵欠听影四禀报此次见闻,回禀王府影卫伤亡。 影四单膝跪在李苑脚下,漠然道:“鬼卫里影七影焱伤得重些,其余影卫重伤十一人,已经送进医殿疗伤,两人身亡,其余暂无性命之忧。轻伤三十一人。” “查明是哪家的委托了吗?”李苑疲惫地揉着眉心,“是丞相,还是另有他人?跟之前陈元礼的事有联系?” “尚未查明,属下会继续审问追查,尽快揪出府中内应余孽。” “嗯。”李苑轻声叹气,“父王最近身子又不好了,趁着父王身子抱恙卧床就来作乱。王府森严,不可能会有如此大的空子,令众多刺客潜入深处而浑然不觉,必然有内应奸细接应,全查出来,一个也别留。” 人尽皆知,世子殿下最恨叛徒,凡是府中抓出反水的奸细,没一个留过全尸。 “殿下,您还记得您打算起用影七的事吗。” 李苑皱眉:“嗯。” 影四低声道:“他训练刻苦,天资过人,全局观也足够,现在已经能顶队伍里的强攻位,若能真正为王府所信任,将成为王府的顶梁柱。” 李苑托腮出神,觉得一个人能得到影四的夸奖着实不容易,这人还是小七,不由得心里骄傲。 影四拿出一张纸,铺到李苑面前:“最后一次试验会很残酷,您答应,属下就去做。” 李苑皱眉:“有多危险?会伤到他吗?” 影四平静道:“如果他足够忠心,就不会出事。” 李苑咬着嘴唇:“你保证?” 影四点头:“前提是他绝无二心,对您的命令绝对服从。” 李苑对影七的忠心很自信,拿出天香牡丹印,在香炉里烤了一会儿,烫在了影四拿来的那张纸上。 影四欲告退,李苑叫住他,嘱咐道:“若是他……没有那么忠心……也别伤害他,让他走,别伤他。” 影四收了纸,微扬起下颏,冷声问:“殿下,您不是最恨叛徒么?” 李苑笑笑:“影七若是叛徒,该多好。我可以随意怎么宠爱他,抱他吻他,甚至废了他武功抱上我的床。你知道他有多乖吗,他一路追着我去了埋我母妃的悬崖,他当时以为我要跳崖,追着我就跳下来了,后来看见我在底下的石台上,就羞得脸红了。” 影四眉角挑了一下。 “他刚刚走的时候亲过我这儿。”李苑抬起手给影四看,指着掌心道,“看见了吗,就这儿。但是他好像不喜欢我了。” 影四深吸了口气,想见缝插针告退,无奈世子殿下实在太想倾诉,他插不进话。 还有什么是比影卫更好的倾诉对象?鬼卫——既是活的,嘴又严。 李苑往书案前趴了一点:“你是不是一直盯着影七?他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想我啊?他会自己解决那个什么吗?他现在是不是特别恨我,他偷着骂我吗?” 影四摔门走了。 李苑趴在书案上,把头埋进臂弯里。 “唉。” 影七没有力气去医殿,只能扶着双臂回近一些的住处,先上点药休息一会儿。 回来时,身后跟上个气喘吁吁的小厮,把怀里端的琉璃瓶递给影七,扶着岔了气的肚子喘着气道:“影七大人……这,这是殿下赏的龙血丹,补筋骨的好药,流玉姑娘差小的给您送来。” 是常跟在流玉身边的小福子,他个子小,倒是手脚灵便,长着一张肉嘟嘟的胖脸,大眼睛,单纯老实,说话有点憨,怪讨喜的。 影七接过来看了一眼:“谢殿下赏赐挂念,这太贵重了。” “殿下可疼您。”小福子喘了几口气,憨憨一笑,“大人先忙,小的还得给其余几位大人送药去。” 小福子眼见影七身上的影卫服沾满污血,破损的地方不少,便顺手把小臂上挂的一件侍卫服给影七披在肩上:“小的本是要给侍卫们送换洗的干净衣裳,大人先披着,您衣裳破了,赶明儿小的通报织殿再给您送身新的来。” 影七嗯了一声,没什么表情,走了。 回到住处挂上窗帘合严了门,影七爬上床铺,褪下衣衫露出伤痕累累的脊背,浑身新伤摞着旧伤,右肩胛上烙着一影字,昭示着影宫影卫的身份。 影七捧着那个琉璃药瓶发呆,倒出来一粒黑红的丸粒,看了半晌,又把药瓶妥善收进橱柜角落。 “殿下可疼你。”耳畔萦绕着小福子笨拙的奉承。 不,殿下已经不疼我了,怎么求都没有用。 “小七?干嘛呢。”影五趴窗看他,“你藏什么呢。” 影七转身收拾伤口,默然不语。 影五好奇地翻窗跳进来,一把搂过影七肩膀,看见他精瘦的背上有几十道极深的紫黑疤痕,表面虽已愈合,却能看出已经伤及内里,极难恢复。 “这伤还没好啊,都快一年了。”影五皱眉问,“还疼吗。” “偶尔。”影七随口道。 盐刑留下的创伤很难恢复,因为盐粒掺着毒加剧痛感,即便当时救治及时,吊回了一条性命,每逢阴天下雨时也必然痛不欲生,只能靠时间渐渐愈合。 第三十九章 溪云初起(六) “挺过盐刑的都是好汉。”影五收敛了没心没肺的笑容,往影七身边靠了靠,“偷跑出去一次而已,而且也回来了,这算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宽进严出,影宫确实太苛刻了。话说回来,你偷跑出去到底是去做什么……” 提起影宫和盐刑,影七感到浑身钝痛,难以遏制地从胸腔里翻涌出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一把推开影五闪身出屋,趴在门柱边干呕,吐干净了,才漱了漱口若无其事地回来。 影五有点心虚,他知道任何人受了盐刑都必然会对影宫生出可怖的阴影,影七也不例外。 于是当做没看见他的失态,识相地转了话锋,挽起袖子,拿药布给影七擦背后的伤口,一边苦口婆心教他:“说了多少遍,护卫主子也别不要自己的命,稍微也躲着点。这里还插着两个铁片呢,你等着啊我薅它出来。哎呦喂呀这插得这个深,倒钩卡肉里了,你忍着啊。” “嗯。”影七淡淡答应。 影五一手扶着影七后背,右手的血枫钩深深挖进伤口里,撬出两枚血淋淋的暗箭,随手往地上一扔。 “疼吗?” “没事。”影七漠然回答,仿佛这点儿伤痛根本不在他身上。 “真能忍。”影五擦了擦手,忽然睁大眼睛,“你这影卫烙印底下是什么?” 他抬手摸了摸,影七右肩胛那影字烙印底下盖着块凸起花纹,被影字烙印压着也看不见是什么,影五小声嘀咕:“这是个什么东西,一朵花儿?什么花?” 影七身子颤了颤,眉头皱起来,拎过衣裳披上,严肃道:“随意刺的刺青罢了。” “随意……就刺了朵花?为什么?花纹在肩胛上,你自己够不着吧,谁给你刺的?”影五摸着下巴干笑起来,“哦……我就问问,别这么严肃。” “恩人赐的。”影七敷衍道。 “恩人刺的?好好好,我不问了。”影五一把抄过影七肩膀,“你越来越冷了你知道不,千万别被我哥给带坏了,真的。” 影五好相处,即便身处高位,仍旧像个半大孩子。影七严肃冷淡的表情并未松动。 “别管我。”影七递给他一卷药布,“缠上。” 影五撸起袖子,左胳膊上被那帮孙子的火器烧着了一片,化了脓。 “唉,我貌美如花的左手啊。”影五吸了吸鼻子,接过影七递过来的药布,鬼哭狼嚎地嚷着疼给包好了,一转眼瞥见影七身边儿扔着一件侍卫服,影五夺过那件侍卫服看了两眼,一脸跳脱神情忽然凝了一瞬,“你怎么能穿这个?” “不过是件衣裳。”影七专心给自己包扎,心不在焉地回答。小福子好心拿来给影七蔽体用的,明日还得还给人家 “喂喂喂,你别忙活了,听哥说。”影五晃了晃影七,在他眼前摇着这件衣裳,认真嘱咐,“衣裳不能随便穿,你是鬼卫,可以穿影卫服,但断不能穿侍卫服,这是干咱们这行的规矩。” “好。”影七随口答应。 “好什么,你得记着啊,不省心呢。”影五反复嘱咐。 “嗯。” 窗外明月高悬,窗棂上映出一人的影子——影四刚与世子商讨完碧霄刺客之事,路过影七住处,在外边冷漠道:“影五,滚出来。” 影五听清来人声音,挠了挠头,扔下影七欢快地蹦哒出去:“来了来了滚出来了哥!” 影七无奈舒了口气,继续给自己上药。 身上剑伤密集,好在并未伤至筋骨,不必劳动医殿的大夫,只是流血太多,疲惫劳累过度,不得不靠在床头凭几前闭目歇息。 恍惚间听见影四在外边冷冷命令:“影七,殿下吩咐明日去书房见他。” 影七忽然睁开眼睛,扶着手臂挣扎起身,愣愣望着已然不见人影的窗棂。 殿下要……见他。 殿下还是给了他体面的,他也不想在殿下面前那么摇摇欲坠,那么不堪一击。 他还想再问,影四却已离开了。 第二日清晨,影五影七早已单膝跪在书房外待命。 影五没精打采,戳了戳身边严肃跪着的影七,连着打了几个大呵欠:“昨夜抓了好几个内应,我刚睡一小会就被叫起来去审问……好累,今日不该我轮值,居然还得起早听命,娘的什么事儿啊。” 影七面无表情,没说话。 “北巷的小笼包,等会去吃啊?”影五乐此不疲捅咕影七,“大师傅包的肉馅可足了,一口咬下去汤水肉香满屋都是,等会跟我吃饭去,啊你是不是怕影四啊,没事咱不带他。” “我当值。”影七道。 “我请你,哎呀求你了,去吧去吧,我哥还审问奸细呢,不陪我去……”影五掰着细长手指算了算,“我现在还能请你呢,再过两天我就得靠我哥养我了。” “虽说府上月例挺丰厚的,不过,有钱还怕花不完啊,我得吃喝赌啊,主要是赌,银子都砸在那家满庭欢的赌坊里了,哎,其实我不常输啊,但我总不能赢尹小姐对吧,嘿嘿。” “好吧其实是我赢不了她,但我老想赢她,所以老去,我哥总是去里面抓我回来,可没面子了!” 大堂的木门支呀推开,流玉轻声招呼:“二位大人,殿下在书房等着了。” 两人踏进书房,颔首行礼,李苑正伏案撰写书信,偶尔抬笔蘸墨,露出的一截手腕和白玉的笔杆一般白。 影五抻了抻影七衣袖,小声提醒:“小七,别一直盯着殿下看。” 影七方才回神,微微垂下眼睑。 两人微微低着头单膝跪地静静待命,听见世子殿下搁了笔,手书折了两折放在一边。 “召你们来没什么大事,昨夜你们二人随护父王与我,有功。”李苑靠在躺椅里缓缓道,“不过你们的地位实在是无可提拔了,我就赏些俗物吧。” 李苑赏了影五一块书案上放着的羊脂玉佩,赏了影七一锦袋金瓜子。 影五噗地笑了:“多谢殿下,属下就喜欢俗物。” 李苑轻哼:“笑什么,府里数你最皮,整日上蹿下跳,这次念你有功,他日若是贪玩误了大事……” “不敢不敢。”影五跪着往前蹭了蹭,摇着尾巴谄媚道,“殿下能给我放个小假就更好了。” “府上正缺人,不准。”李苑摆摆手,“这儿没你事了,别在我眼前晃荡。” 影五蔫了,耷拉着耳朵退出去。 书房里清净不少。 影七默默低头跪在李苑脚下,尽量压低呼吸声。 一只修长莹润的手递到影七面前。 手指细长干净,没有半丝伤痕, 影七怔怔看着李苑递来的手,一时不知所措,捧着刚刚世子赏的小锦袋金瓜子,迟疑半晌,把那一小袋金瓜子放回李苑掌心里。 李苑也愣了愣,两人对脸茫然。 “……我让你扶我起来。” 影七身子猛地一颤,闪电般伸手把李苑扶起来,李苑一手扶着影七一手扶着墙,头一次看着别人扶自己扶出虚影的。 他本扶着影七的手腕,慢慢滑上去,在影七僵硬冰凉的手上轻轻握了握,“伤得重吗,去医殿看过了吗。” 影七低声回答:“嗯。” 李苑叹气道:“去把桌上的书信带走,三日后送到临州杏堂。” 杏堂那边的医术和药材比王府还高明,刚好能给小七疗伤。 “是。”影七不敢再在世子温暖掌心抚摸下多逗留,起身收了桌上的简陋对折的书信。 李苑抬手搭在影七拿着书信的手上,用掌心暖着他冰凉的手,温和嘱咐:“不要看。这是王府机密,攸关存亡的大事。” 影七怔怔拿着书信,仿佛攥着千斤重担,低声应道:“是。” 被那只温润如玉的手轻轻握着,自己布满陈旧伤痕的手显得那么狼狈难堪,温热触感顺着李苑的掌心渗进影七的皮肉,不容他拒绝。 影七没什么表情,眼神也不再清澈单纯,而是一片深沉漆黑。 但其实他已经死寂许久的心里有一丝触动。殿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牵过自己的手了。 仿佛从前的情景重现。 从前殿下牵了自己的手,他误以为自己被殿下宠爱,于是一步步陷进去。 这一次不要再陷进去了。 “去吧。”李苑又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路上多小心。” 他已经冷落了影七这么久,大概也不会有人再盯着他不放了。 影七走后,李苑仰头看着屋顶被封住的瓦缝,愣了一会儿神。 想起影七在自己面前卑微顺从,尤其是他曾经在自己怀抱里的单纯幸福的眼神,好像终于得到主人抚摸的小动物,单纯得不得了。 李苑默默想念,待在书房里无聊,拿出纸笔,描摹着小影卫的侧脸。书案下边已经攒了几十张了,都是小七。 小七似乎真的对自己失望了,伤心了,眼神里一点神采也没有,说话也只是一个淡淡的嗯字。 自己却什么都不能解释。 其实李苑挺想找人说说话的,他父王已经病得挺重了,怕聊完以后病得更重;梁霄那个花心萝卜想必也体会不到单恋的钝痛,说了也白说;去祠堂找母妃倾诉,刚一开口,灵牌下的烛灯一下子灭了三盏。 唯一能听自己说话的影四还去审犯人了。 李苑想了想,在纸上默默写情信。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夜晚,第一次在红树林见到一个少年,就迷恋上了……很多事情不知道怎么告诉他,或许很多年后他都不知道我心悦他。” 落款想了很久,“李苑”、“苑”,太正经了,涂改了一下,改成“逸闲”,好像又差了点什么,又涂改了一下,最后敲定了“夫君”。 洋洋洒洒写了十好几页,写罢,拢在一起在桌上戳了戳,跟之前画的小像合在一起,打算让影四有空去找人装订一下,先出个上册。 第四十章 溪云初起(七) 影四刚刚审完奸细,被影五拖出来吃饭,穿着一身常服出府,影四平日里公务繁忙,常常脱不开身,却总是被影五生生拖出来,抻着他到处闲逛,他面上严肃,但大多也不会拒绝。 影五上下抛着几文钱,漫不经心嘻笑:“买花生酥剩了三文钱,我们去哪挥霍一下?” 影四面无表情:“我想回府。” 影七携着世子的密信,抄了北巷的近道,追上前边并肩缓缓走着的两人。见影四也在场,影七犹豫了一下没上前来,影五眼尖,一瞧见熟人,顿时神采飞扬地招招手:“小七!翘班啦?” 影七过来给统领打个招呼,冷淡道,“我公务在身,路过。” “嗯。”影四眯起眼睛冷冷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放下时在影七百刃带上刮了一下。 “路过?”影五甩开他哥,一把搂住影七脖颈,带他转进巷口避开影四,悄声笑道,“找我有事?” “嗯。”影七从怀里掏出世子赏的那满满一袋金瓜子给影五,“换一下。” 影五顺手拿过来在手心里掂了掂:“哦呦,殿下够偏心的……怎么给你这么多。” 影七道:“换一下。” 影五眯眼一笑,凑近他问:“说白了你就是想要殿下的贴身物件是吧?” 影七怔了一下,道:“不是。”表情有些不耐。 其实就是。不论如何,想要就是想要,瞒不了自己,没什么为什么。 “好好好,我不瞎猜。”影五从衣袖里掏了掏,把羊脂玉佩摸出来扔给影七,搂着他肩膀道,“玉是好玉,可惜是王族的东西,想换银子得去黑市,麻烦,换给你。哎,你有黑市的门路吗,这东西搁在市面上卖不出去,也没法典当,当铺会吓得报官。” “嗯。”影七捧着玉佩,道了声谢,踮脚跳上矮墙,飞快闪身跑了。 “谢什么……这小傻子,给人卖了还嫌人赚的不够多。”影五莫名其妙,掂了掂那袋金瓜子的分量,喜滋滋地揣起来,晚上满庭欢赌坊走起。 影四在原地静静等了半晌,见影五回来,问:“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吃饭,等会人家收摊儿了。” 影四淡淡道:“还不到一年,还没到可信的时候。” 影五歪起一边嘴角:“影七?我觉着忒可信。” 影四不置可否:“何以见得。” “直觉。”影五挑挑眉,“他和我们不一样,他喜欢殿下。” 痴慕与忠诚,本就是不一样的,今夜将是一个证明。 十月轻寒,黄昏晚来风急,渐深的夜色中疾驰着骏马与飞鸟,还有一个迅疾如风的黑衣影卫。 影七在暮色中飞快穿行,周围树林阴翳遮拦,足尖点地之声轻如枫红落树,悄无踪迹。 没有任何东西追得上他,骏马,飞燕,或是风。这是天生的轻身术,强求不来,这世间能赶得上影七的高手寥寥无几,他若是林间的野鹿,想必会奔到天涯海角,没人能让他受伤。 有的人被困在笼子里,可他自愿走进笼子里。 他后腰的剑带上并排挂着一对碧色长剑,剑身碧绿蜿蜒如蛇,是影宫里带出来的兵器,但这剑刃上沾着不少同伴的血,影七总是能在半夜听见青蛇剑的哀鸣。 这剑不适合他,影七这个人,淡然有余,戾气不足——他像张白纸,承受不住疑虑的拨弄,总会破出个洞来任人宰割。 一路上歇息了十来次,进了临州城,影七只在路过山涧时饮了些水,简单吃了些随处能买的吃食,怕耽误了世子的要事。 影七抽出衣襟里妥善收着的手书检查一遍,这手书相当简陋,只是一张纸,随意对折,连封都没装,即便不打开,隔着薄薄的纸背仔细看上两眼,就能看出里面写的什么字。 他低头看手里的纸,忽然意识到险些看见里面的内容,身子猛地一颤,又把手书收回了衣襟里,殿下交代了,这是攸关王府存亡的机密。 清晨的临州街巷也刚刚醒来,到处飘着糯米藕的软糯甜香,各色茶点摆到了铺面上,影七饿了两天,早已没什么感觉了,胃里隐隐阵痛,靠在矮墙边揉了揉胃,口渴得厉害,赶紧把信送到,再好好坐下来喘口气喝点水。 旁边茶点铺子里正忙活着,小哥拎着滚烫茶水在几桌食客间穿来穿去,刚好招呼一桌客人:“呦,听口音客官是岭南来的吧?岭南可是好地方!大清早的快吃些茶汤暖暖身子。” 影七耳力好,侧身过来瞧了一眼,那桌坐着几位正襟危坐的男子,各个一身薄裘风尘仆仆,不像是岭南过来的,倒是越州正穿薄裘。 坐在东边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束着利落马尾,手边放着一把朱漆鹿角的强弓,背着箭筒,虽穿着低调,骨子里有股清贵气,也不像是猎户。 青年脱了外袍,露出怀中赤红的衣裳,颈上戴一弧小金锁。 影七正出神,倏地听见一声铮然弦响,一道利箭已经擦到眉心之前,弓箭破空无声无息,影七眼神骤变,脚步微移,借着弓箭驰来的微风轻身左撤半步,霎时,那道箭矢擦着影七右臂深深没进泥墙正中,箭头没进矮墙三寸,臂力惊人。 影七没用轻功躲闪,免得叫人留心。翻身落地,眼神冷冷扫在拿弓箭的青年身上。 “公子!别在临州闹出乱子来!”身旁几人作势要拉住那青年。其中有个明事理的青年低声提醒:“沫兄,别惹事。” 李沫嘴角微微扬着,挑眉瞥了眼影七,提着朱云鹿角弓走到矮墙下,从自己羽箭入墙的裂纹处摸了摸,扯下只牢牢钉在墙上的壁虎,朝着影七摇了摇,歪着嘴角嘻笑:“对不住,我只是想抓只小虫。” 这公子的身手不可小觑,百步穿杨不足称赞其箭术之高,管中窥豹,足见登峰造极。 李沫侧身靠在矮墙边,抬手捞起影七肩头一缕发丝,低垂着狭长眼眸看他,微笑着问:“功夫不错啊,敢问尊名?。” 这人声音有些耳熟。影七仔细回想,怎么也回忆不起到底何时见过这位少爷。 “在下无名之辈,别污了尊耳。”当惯了影卫,总是厌烦他人随意碰触自己,影七下意识扫开他的手,轻声道:“公子留步。” 李沫看着那黑衣人翻上矮墙没了影儿,左手还保持着刚刚捋着他发丝的动作,愣了愣。 他甩着那只死壁虎走回去,眉头微皱,身边人低声劝着:“公子,人家赶巧路过,又不是小姑娘,您何苦……” “就你长眼了,知道那不是小姑娘。”李沫拎过那人的领口,狠狠把死壁虎塞进他嘴里,扔到一边,哼笑着往桌边一靠,照着趴地上打滚呕吐那人的腰踢了一脚,笑骂道,“这身手绝非俗物,我不该结识结识?可惜蒙了面,看不见真面目。” 身边人只得答应:“是……公子还不回去?此行越州,要事都安排好了,过些日子京城集会,各个王族贵胄都要出席,岭南那边等着您回话……” “京城集会还得两月后,急什么。” 李沫重新披上披风,叫人扔下块银子,拂袖走了。 待到一行人离去,影七冷着脸掸了掸自己肩头的灰尘,莫名厌烦。但凡见人身上这股纨绔挑衅目中无人的贵族劲儿,影七都打心底生出一种烂泥糊不上墙的鄙夷。 转眼又想起自家世子爷。 公务在身,耽搁不得,影七来不及多分神,飞快离开了。 谈起岭南的贵族倒是不多,就那几位,不挪窝儿。 岭南王李文晏,岭南王世子,李沫。 身后的跟班追上李沫问:“公子,去哪?” “老子有约了。”李沫哈哈一笑,把脸上的易容面皮儿撕了下来,拨了拨弓弦,笑道,“北方人会玩,在岭南就听闻临州这边儿赌得大气,我早眼馋着,走。” 齐王府这边,影四回世子殿下书房回禀。 李苑见影四过来,不等他说话,先把一摞不知何时写的书稿推给他:“这个。” 影四眯起眼睛,望见第一行写的那句“就迷恋上了”,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吸了口气打算禀报自己的事。 李苑托腮道:“你帮我读读。” 影四一把将一封手书按在李苑面前那摞书稿上,强行告退,走了。 李苑没了人说话,有点低落,随手拿起影四递来的手书翻开看了一眼—— 是他要影七送到临州的那封手书。 流玉端着茶点正要进书房,不料门忽然被拉开,李苑披了一件藏青薄裘,匆匆走出来。 流玉匆忙追上去:“殿下!殿下去哪?” 李苑显得格外急躁,问:“影初是不是回来了?” “是、是,影初大人刚回府,想必这就要来复命了。”流玉匆匆追着李苑解释。 李苑摆了摆手:“我出去逛逛,影初跟着我,没事。去把我屋里收拾了吧,别惊动父王,我过几日回来。” “是……”流玉只得点点头,目送着世子殿下去后院马厩里牵马,转眼想起来殿下的吩咐,匆匆回了世子书房。 地上掉了几张书稿,流玉捡起来一张一张收拾,她没念过书,看不懂字,画确实看得明白的。 流玉脸一红:“殿下画这么多影七大人做什么……” 一回头却看见殿下的令牌还扔在桌上,流玉惊叫了一声,赶紧捡起来送出去:“殿下!殿下!令牌没带着!” 李苑却早已带着影初出府了。 边走边气急败坏地骂:“操/他/娘/的狗/屁/的考验!!影四是嫌我活得太舒服?!” 影七围着临州城转了几圈,没有立刻前往杏堂,而是静静等待了两日,警惕着附近的尾巴,找了个小凉亭躲在里边休息,安静靠着亭柱,手里拿着与影五换来的羊脂玉佩。 玉佩触手生温,莹润洁白,沾着一丝淡淡的乌沉香气,跟世子殿下身上的气息一样。 其实影七没有门路转手把这玉佩卖进黑市,他只是很想要这个东西,攥着掌心里莹润的温度,仿佛被世子殿下轻轻握着指尖。 他已经不想再想这些了,可是忍不住,只能放任自己沉沦下去,只要不再靠近世子殿下就是了。 ———— 再翻,还有一更 第四十一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一) 临州有家药堂,名曰杏堂,不大也不小,在北边角落里静静开着张。 杏堂伙计热情地招待,问影七患了何种病症,亦或为家人抓什么药方。 影七悄悄拿出世子殿下的手书,塞进伙计手里,瞥见伙计的手指甲里渍得发黑,皲裂起皮,食指中指间的厚茧子上也渍着黑泥。 杏堂正是齐王爷在临州的一个安置点,这些活计大多是深藏不露的探子,专门收集眼线递来的情报。 伙计展开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收了,道了一声:“小的去给您抓药,您稍等等。”便匆匆进了后堂。 影七在临州杏堂里静静等着,坐在墙角的一把太师椅里,指尖轻轻搭在椅把上。 这间药铺生意稀疏,几个伙计在忙碌着捡药,记账,神色间常常浮现一丝打量神色,用余光悄悄瞥着影七。 在影宫磨练出的敏锐让影七不由自主按住了后腰的剑柄,不动声色直起身,眼神渐渐冷下来。 送手书那伙计从后院转回来,领出来一位衣着得体唇红齿白的小公子,大概也不过十一二岁,小公子把手书原样递还给影七,贴着影七的耳朵低声清脆道:“我已过目了,大人请回吧。” 影七问他:“请问魏澄小公子何在?” 王府医殿的魏世医嘱咐影七的话还记得,想见一见他的小孙子。 小公子遗憾道:“我们少爷不在,您下次再来吧。” “嗯。”影七接过手书,收进衣襟里,起身离开时,耳后一阵冷风掠过,影七眼睑微垂,突然消失在原地,那小公子扑了个空,顿时有些惊了,飞快反身寻人,影七突然落在那小孩子身后,一把抓住他右手,麻利地一拽一推,直接卸掉了他中指骨节。 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居然这么厉害,若是普通的飞廉组影卫,大概已经被这小孩儿给制服了。可惜对手是影七。 影七面不改色,一手按住那小公子的手腕,一手用力一掰,手臂青筋暴起锁住他脖颈,把整个人按在自己身前挡着,右手抽下百刃带里一把暗刀,抵在他喉头。 就算敌人是个孩子,影七也不会留情。 那位小公子低喘着气,恶狠狠瞟着影七,冷笑道:“你找死! 影七早就注意到杏堂伙计手上的茧和血渍,杀手与影卫的不同这时候便彰显而出,杀手以身上的血腥伤痕为荣,而影卫则一向将自己伪装成普通人,每次做了活儿,必然把身上清理得一干二净,不留痕迹,也不会讨主子厌恶。 这位小公子身上干净,身上只有清浅药香,又只是个小孩子,影七放松了警惕,才险些着了他的道。 影七眼神更冷,冷寒刀刃压在小孩儿的脖颈经脉上,冷淡问他:“魏澄小公子,您想干什么。” “清理门户!”他闷哼一声,眼神里放出十足十的狠厉,一扬手,身后四五个捡药记账的小伙计突然扔下手中的家伙,朝着影七一拥而上。 “敢挟持我家少爷,休走!” 出门没瞟一眼黄历,竟撞上一群杀手。 被挟持在影七身前的清秀小公子突然猛的弓身低下头,背后脊梁骨上霎时射出一枚三寸利箭,影七侧身闪避,那道利箭堪堪擦着影七胸前镖了出去,差一点就贯穿进身体里,吭的一声,深深钉在房梁上。 这小孩儿活像刺猬,脊梁骨上还装着一把紧背花装弩。 影七就地一滚,伸手攀住门柱,用力一甩翻上了房顶,身形飘忽,几步就没了踪迹。 杏堂里冲出四五位浑身冷寒刺骨的伙计,人人眼神狠厉,互相对视一眼。 那位小公子缓缓走出来,扶着自己双指用力一掰,不动声色地把被影七卸脱的指节接了回去,用带着些稚气的声音命令:“上边带话了,追!” “是,少爷!” 这位年方十二的小公子,正是魏家杏堂的掌事人,王府医殿魏世医的小孙儿魏澄。 影七在临州城的繁杂小巷里奔逃躲避,进了一处窄巷,侧身躲进两座小楼之间的窄缝里,窄缝只能容下一人行走,能躲一时是一时。 背后受刑的刀口不知道是不是撕裂了,隐隐作痛,影七咬牙忍着,借着幽暗的日光,喘了几口气,突然捂着嘴咳嗽不止,看了一眼手,右手已经沾满了血,不得不用干净的左手小心地捡出那封手书。 手书只有薄薄一张纸,已被他咳出的血迹染红了。 被血染了的纸更清晰地印出里面的一行字,影七想不看也晚了。 “杀了送信人。” …… 影七拿着那张血淋淋的信纸怔然愣住,缓缓靠在墙边,颤抖着低头看那张信纸。 他看着信纸发呆,盯着上边五个字,和落款上一枚和自己右肩胛上一模一样的天香牡丹印,足足呆了一炷香的时辰。 突然就控制不住,哭了。 他趴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脊背的盐毒逐渐腐蚀着影七的身子,影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虚弱了。 他以为至少殿下相信他。不,不需要相信他,至少不要怀疑他的忠心。 他尽心尽力护着殿下陪着殿下,就差没把自己一颗心都挖出来送给殿下,影七已经不再奢求殿下对他多不同,至少不要这样把他的忠心掰碎了扔到地上。 影七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靠在墙底下,抱成孤零零的一团,他自从记事起就没有再流过泪,今天哭得伤心欲绝。 都已经放弃喜欢殿下了,殿下眼里就这么容不下自己吗。 不要当影卫了,再也不要当影卫了,再也不想喜欢任何人,师父说得对,他不该来,为了世子殿下,他能不顾影宫严苛刑罚逃出来救他于围攻之中,却原来对殿下而言,他仍是贱命的影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永远得不到殿下的一丝一毫信任。 他拼命走到他身边,拼命靠他越来越近,才发现人家根本不稀罕,轻轻一推,万劫不复。才知道原来有些人,不论付出多少,也无法让殿下多看一眼的。 影七狠狠攥着那封将自己践踏得寒凉的手书,靠在冷硬的墙壁上,一口一口捯着气,擦净了嘴角的血迹,无奈地闭上眼睛,脸上满是泪痕。 身边传来脚步声,听来没什么杀气,大概是路过的行人。影七懒得睁眼,仍旧靠着土墙休息。 那气息靠自己越来越近时,影七才勉强眯着眼睛看看。 先闯进视线的是一缕长发,紧接着,一件藏青披风盖在他身上。 影七身子僵住,眯起的眼睛又缓缓闭上。 李苑耐心蹲下来,把靠在墙边疲惫睡着的影七扶起来,温润指尖抹去影七额角的汗渍,看看他身上没有外伤才松了口气,把他手臂搭在自己脖颈上,带着他走出窄巷。 影七心中正煎熬。世子殿下总是这么阴晴不定的,一会儿对自己温柔和煦,转眼却要自己的命。 影七把自己的忠心和顺从毫无保留地双手奉给李苑,他却从不在意。殿下身边的好东西很多,卑微如影卫,他要多少有多少。 影七低垂着眼睑,低声开口道:“为了属下一条贱命,殿下费心了。” 他低沉稍哑的声音在小巷里带着回音,他第一次顶撞主人。 “那封手书,你看了?”李苑脸色一僵,讪讪道,“我不知道里边儿写什么,这张不是我给你的,是影四,他给换了……” “当然看了,毕竟您觉得属下是个奸细,属下不想让您失望。”影七从李苑脖颈上抽回手,与世子拉开半尺远,抬起右手,指间夹着那封沾了血的手书,递到李苑面前。 “这上边是你的血吗?你伤着哪了?”李苑愣住,把吹到脸前的长发拂回了身后,想接过那封手书,影七却双指牢牢夹着那张纸,让李苑抽不出来,一双眼睛安静冷漠地看着李苑。 这就是影四的第三次考验,若影七没有看信,能活着回来,当然算他忠心耿耿且武力过人,直接通过考验;若影七不够服从主人的命令,看了这封信,便会知道主人对他生了怀疑,若他半途叛变逃脱,或是带着‘机密’去别的主子那里邀功,都会被抓回来,废了武功,折磨得生不如死。 影七漠然道:“您直接下令杀了属下,属下立刻就自刎,绝无二话,何必这么多弯弯绕绕。” 李苑咽了口唾沫,无奈道:“你先让我看看这张纸里到底写的什么?我知道影四他肯定没写好话,但是你让我看看啊……” “殿下,您可以当我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倌,我不在乎,但您对我别玩欲擒故纵那一套。”影七靠在墙边,迎着李苑缓缓上前,靠得他越来越近,李苑不得不退了半步,后背抵到墙壁上。 “?????”李苑嘴角一抽。 直到今日他对自己主子还存着一丝幻想,渴望得到他哪怕一星半点的信任,多少年他一点点接近他,受尽折磨终于跪在他脚下,得来的就是一句“杀了送信人”。 世人言齐王多疑,李苑更甚,影七一直以为世子殿下待自己不同,他一直自欺欺人地相信在殿下心里,最关注他也最忧心他的是影七。 他还在尽力冷静着,他胸口起伏,声音低沉压抑: “您……别这么对我。” 李苑看着他,影七的眼神已经没了丝毫光泽,黯淡悲哀的目光死气沉沉与自己对视,他能看透他心里极度的痛苦,那种痛不欲生的失望落寞,就如亲眼看着自己追求多年的宝物在自己面前破碎成齑粉。 李苑整个心都揪起来,眼看着影七扯下百刃带里的红木影牌,拍到自己手上:“这影卫,我不当了。” “别走!”李苑追上去,二十年来头一次露怯,抓住影七手臂,把影七一把拽进怀里,紧紧搂着他,“小七,你能说出这么多字来啊?不是,你听我解释……” 李苑诧异极了,本以为影七一直像他看见的那么乖顺听话,没想到却也不是一味顺从的,再乖的小狗儿也有炸毛的时候。 肆意妄为太久,大概是触了小七底线了。 他知道影七是江夫人的首席弟子,数不清每年有多少江湖门派试图邀他入盟,随意一个的佣金就够他在王府里为自己卖命几年。 自己何德何能,让影七这般痴慕追随,却一次次亲手将他推开,若即若离,煎熬他的真心。 他的小影卫,居然生气了。 周身被痴心妄想多年的温度包围,影七扯了扯嘴角,笑了笑。他用心追求那么久的人,总是在自己打算放弃的时候再给自己一点甜,用一丝渺茫的希望煎熬他。 影七推开李苑,转身离开。 李苑就没这么委屈过,也没这么怂过。 天知道其实他给小七的手书里写的其实是:“赶紧给我宝贝儿疗伤”,被影四给换成了不知道写着什么的字条,天杀的影四,这是考验谁呢?还嫌小七不够恨我是不是? “小七,我信你啊,我一直都信你!”李苑追着影七不放,影七冷淡回头,看了他一眼。 “温寂倦怠无能,恐怕再做不成影卫了。”影七缓缓抽出一把暗刀,抵在李苑后心上。 李苑一惊,僵在原地,影七低低在李苑耳边问:“殿下敢靠我这个危险人物这么近,恐怕是身边跟了十几个影卫吧。” 他的动作已经很明显了,暗刀的刀锋按在李苑背后的衣料上,只要轻轻一捅,就能让世子倒在自己脚下。 他知道李苑身边必然跟着影卫,也知道这些日子里自己一直被监视着,一旦他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那些影卫会一拥而上,毫不犹豫地干掉自己。 他想让世子殿下亲眼看看,他所说的信任,就是这种被紧紧监视着的信任。 周围寂静,无人上前保护。 影七愣了一下。 李苑忽然露出有些难堪的神色,舔了舔嘴唇讪笑道,“……我来时只带了影初,我让他先去杏堂找你了。” 虽然不知道影七拿到的字条里到底写了什么,只是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事,万一自己去得迟了,小七真让那些下手没轻没重的给伤着。 李苑无奈解释:“之前种种,都不是我本意。我怕你被皇城的探子暗杀,我也想让你安稳些啊,你知道,和我亲近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影七微怔,手里的暗刀翻了几圈插回腰间百刃带上。 李苑知道影七不会伤害自己。他也承认,自己后悔了。 窄巷四周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杏堂里那些追杀影七的杀手不知疲倦般追来,将两人堵在了深巷中。 影七忽然转过身,双手按在后腰剑带上,缓缓抽出两把青蛇软剑,双手一甩,柔如飘带的软剑顿时化成两把冷硬细剑,影七披着李苑的藏青薄裘,冷冷护在李苑身前。 “殿下,这些都是您的人吗。”影七低声回头问道。 李苑一愣:“啊……可我没带令牌,他们没见过我,认牌子不认人。” “……”影七抿了抿嘴。 “殿下,跟我走,别离开我三步以外。”影七双手持剑,剑尖在地上拖出两道火星儿,清俊的双眉微微皱着,压慢了脚步,一手护着李苑朝着阻截最薄弱的地方杀过去。 “好好好不离开不离开!”李苑赶紧颠颠揣起双手凑过去,不紧不慢地跟着,偶尔讪讪地端详一眼冷帅冷帅的小影卫。 心里庆幸,心道小七没把本世子扔在这儿自生自灭,还好,应该……还能哄回来吧…… 李苑心里惴惴,当时在红树林被刺客围杀,影七从天而降时就是这般,神佛难挡,孤傲不驯,至今李苑仍旧记得,当时影七自己绑伤口时低沉冷淡的一声“操”。 影七乖了太久,温柔了太久,让李苑彻底忘了他原本的模样。 影七一直留着手,不想误伤世子殿下的人,一路护着李苑闯出窄巷,李苑抬手按在唇边,吹出一声尖锐马哨,一匹漆黑骏马出现在深巷尽头,马蹄踏地震响,如疾风一般冲过众杀手的追击,撞开了一道缺口。 骏马长嘶,李苑利落翻身上马,一把攥住影七右手,把人抱上了马背,马鞭凌空啪得一声震响,李苑策马飞奔,闯进众人包围,绝尘而出。 去他/妈/的隐忍,去他/妈/的等太子登基,大不了以后拼命护着他就是。 好在世子殿下常与梁霄那些人赛马比骑术,御马之术极佳,转瞬间带着影七飞奔出数里之外。 影七身子僵着,坐在李苑身前,李苑双手紧攥着马缰,把影七牢牢箍在怀里,恐怕一不留神再把人弄丢了,隔着薄裘,隐约能感受到影七的温热和心跳。 李苑往前凑了凑,彻底贴上影七精瘦的脊背,腆着脸把红木影牌塞回影七腰带里。 “小七,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你别走。” 嚣张一世,今日算是栽了个狠的。 李苑一手揽着影七平坦紧硬的小腹,把人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让影七瘦削的脊背贴在自己胸前,一手攥着马缰,低头在他耳边哄道: “小七,都是我不好,你把那个字条给我看看,真不是我写的,是影四换的!之前也是我不好,我伤你心了是不是,我真的,之前凶你,我当我是为你好,是我犯浑了,我特别浑你也知道……” 李苑死皮赖脸粘着影七,双臂紧紧环着他,影七偏开头,躲开李苑的哄慰,沉默冷淡。 第四十二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二) 李苑又把影七搂紧了些,把缰绳塞到他冰凉的手里。 影七皱了皱眉。 李苑讪笑,强行赔罪道:“教你驭马,赔罪,这个是真绝技,我师父教会我以后就没再追上过我,我就只教你。” 一路上,影七其实不想听李苑说话,可李苑根本就不给影七逃跑的机会,贴在他耳边一个劲儿说话,影七被迫听着李苑偶尔的指点,动作逐渐娴熟,越发融会贯通,利落的发尾偶尔轻轻扫过李苑下颌。 李苑搂紧影七,下巴轻放在影七肩头,低声道,“即便出身影宫,御马之术仍可请教我。影宫宫主曾是我手下败将。” 影七下意识回过头看李苑,没想到脸颊却挨着他唇边更近,气息中淡雅的乌沉香热热地扫在颊边。世子的长发未束,在风中翻飞。 “那些血是你的吗?伤到哪儿了?”李苑迎着风问他。 “不碍事。” “别啊,你听我解释啊。那个字条给我看看,肯定不是我的笔迹,你不信看看……”李苑拿鼻尖蹭了蹭他脖颈,苍白的脖颈上立即浮上一层清浅的绯红。 李苑是真委屈,昔日的贵族涵养全没了,只想骂街,想抽死影四。 “半年前……你被皇城探子围攻,对吗。”李苑低头贴着影七脖颈,小声问。 影七沉默,过了一会,轻嗯了一声。 “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李苑问他。 影七摇头:“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没再遇到了。” “他们围攻你是因为……我一出生就被朝廷监视着,所有与我亲近的人都跑不了……我身边死了很多人,我不想你和他们一样。”李苑闷声道,“我从来没喜欢上一个人,我想珍惜你,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怕我一不小心就让你受伤,结果我还是一直让你受伤,没有人教我怎么做,我问过了,没人肯告诉我怎么才能保护你,我可能,用了一个最差劲的方式吧。” 他在怀里找了半天,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平了,递到影七面前:“这个……是我给你的那一张。” 影七低头看了一眼,皱巴巴的手书上有六个字,“给我宝贝疗伤”,落款上是一枚烫上去的天香牡丹印。 两张手书都只有一行字,影七对统领又太不设防,这也要怪自己警惕太差吧。 李苑双手扶在影七腰间,静静看着自己炸毛的小影卫,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神情。 李苑继续转移影七注意力,道:“这是我亲手降的野马,亦成了名驹,名为乌云役,性子暴躁任性,除了我还没人上过它的背。” 影七垂眼:“哦。” 李苑顺势又搂了搂他道:“我还是第一次哄我的影卫,能不能给我个面子。那张字条确实不是我写的,真的,有半个字假的就让我再被我老爹扔进剑冢。剑冢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我师父待的地方,可吓人了。” 再被扔进王府剑冢,这大概是李苑能发出来的最毒的誓了。 影七沉默许久,声音微哑:“我不需要。” “不需要,被保护。” 李苑抿了抿嘴,软下声来,久久抱着他,垂头道:“对不起。” 影七身子颤了颤。 李苑嚣张惯了,没想到自己认怂这么有天分,死缠烂打加赞美委屈,缠着影七不放。 影七继续沉默。 怪不得坊间琴姬舞妾红倌儿花魁都对世子殿下趋之若鹜,抚着心口盼着人来,确实是位说话体贴的。世子爷花言巧语在越州也颇有名气,惹得芳心暗许者不计其数,虽然不可信,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听。 不多时,身后的青空啪的一声绽开一朵四处流烟的火花。 李苑伸手替影七勒了马,渐渐从疾驰中停下来,奔逃多时,四周房屋稀疏,渐入荒野,枯草没了马蹄。 “他们撤了。”李苑歇了口气,扔下缰绳,“想必是影初已跟杏堂掌事说清了。” 影七跳下马背,冷淡地低着头,给世子牵着马匆匆前行。 李苑趴在马背上看他:“小七,还生气嘛,笑一个吧……我给你笑一个行吗。那封手书……别当真啊。” 长发垂下马背,轻轻扫在影七脸颊上。 影七目不斜视:“殿下恕属下刚才冲撞冒犯之过吗。” 见影七终于肯搭理自己两句了,李苑赶紧道:“属下?小七你不走啦?你刚刚好威风啊,来威胁我,我都害怕了。不、我不记得你何时冒犯我啊,倒是挺……求之不得的。” 影七淡淡看了他一眼,回过头继续牵着马默默地走,从怀里把那封沾了血的手书拿出来,当着李苑的面撕得粉碎,随风一扬,血红雪白的纸片随风飘舞,落英萧萧而散。 李苑愣了愣,心里被小影卫给潇洒到了,轻声说:“这是最后一次试探你,我保证。” 影七对于世子殿下的信任,远比自己所受的信任多得多,其实如果不是半年来从世子殿下这里得到的失望太多,任何时候,只要李苑说“不是”,影七就会相信他。 影七用一贯喑哑低沉的声音问:“殿下有去处吗。” “既然来了,就去朝暮楼吧,你饿了吧,我带你吃点东西。”李苑抚摸着马鬃,一边思考着怎么把影七再哄上马背,一边道,“听说京城那边有人过来了,我让他们就别去齐王府了,来临州吧,刚好近。” “您放心让属下护送吗。”影七微微抬起眼睑,望着远处的六角小楼。 李苑飞快点头:“必须。” 李苑跳下马背,牵起影七的手,挡在他面前倒退着走,翻开影七掌心,看他前几日为自己挡暗箭时落的一道伤,伤口不深,已经结了痂。 李苑拿着影七手腕,牵着他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他掌心。 影七僵了一下,疏离地抽回手。 李苑忽然停住脚步,张开手臂把影七揽进怀里,低头吻他眉心脸颊。 影七偏过头,不想让世子殿下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他期盼了这么久的温柔,却是在他已经放弃爱慕的时候方才得到,造化弄人。 踏过一次陷阱的小动物总是很难再次被抓住,影七也一样,不肯再义无反顾地陷进世子的柔情中。 李苑翻开影七的衣袖,看见几道伤口结了浅痂,还红着。 “伤得这么重吗,你怎么不包一下。”李苑心疼地低头吹吹,“我让影初回去取我的令牌了,取回来以后就送你去杏堂疗伤,你身上还有其他伤处吗?” 影七不自在地把手抽回去,摇摇头。 李苑从他手里拿过马缰:“你上马歇一会。” 影七低头道:“不合规矩。” 李苑抱他上马,搂在身前护着:“你不需要现在就接受,我知道我这半年对你做的事挺过分的,我要说我是身不由己就太那啥了,你要是还生气,你再凶凶我嘛,你那样儿,也好看。” 影七垂着眼睑:“我,属下没控制住。” 李苑受宠若惊,赶紧道:“你别忍着,我就从小忍到大,快疯了,你在我面前真的,什么都说出来,哪儿疼,哪儿不舒服,你告诉我,好不好。” “原来你……脾气这么大啊。”李苑低头蹭影七脖颈,“我喜欢。” 影七想避开与世子殿下亲昵,却被李苑搂得更紧。 李苑感觉到影七在轻轻挣扎,恐怕他挣脱了自己跑掉,有些惶恐地抱住影七:“别、我不亲你了行吗,你别走。你戴着影牌了……别反悔……” 影七心里蓦然酸楚。 他曾经也是对世子殿下的温柔如此诚惶诚恐,恐怕哪一个瞬间,世子殿下就悄然离开自己,再也追不回来。 影七把腰带里被自己扯断挂绳的影牌拿出来,默默重新系回百刃带里。 李苑才放下一点心,有了点安全感,抱着影七,在他脖颈后蹭蹭,囔声道:“你真好。” 临州朝暮楼,越州满庭欢,洵州霜银坊,瀛江沿岸三大赌坊,名扬四海,过去民风开放,簪缨鼎食之家鲜有不进赌坊之清客,屡禁不止,赌桌上一朝生死,对手两家风云变幻。 所谓朝暮楼,朝穷暮富的有,朝富暮穷的也有,全看运气。 先皇时下了通牒禁了豪赌,如今不过老百姓聚头消遣作乐,偶尔闹出些大谈资,也只能是王族官宦子弟,一掷千金,耀武扬威罢了。 而李苑殿下,正属在王族官宦子弟中最跳脱的那一批里。临州与越州迢迢相隔,朝暮楼的挂牌上仍记着齐王世子的几笔点灯银。 李苑轻车熟路带着影七穿过大堂的梨花台,一手从腰间玉带里抽出把有凤来仪绀碧骨的折扇,想方设法逗影七开心些,指着各处对影七道: “朝暮楼三朝三暮分三层,一楼“浮光”,乃下阁,摆梨花案,聚拢江湖赌客,金银八方广进。二楼“跃金”,乃平阁,文人骚客,世家雅士,掷千金豪赌买佳人一笑者甚繁。” 影七的目光随着世子的扇尖儿流转,大堂里赌客众多,拥挤喧闹,乌烟瘴气。第一次进这等玩乐之所三教九流之地,不免有些拘谨。 出于影卫的本能,影七立刻按住了后腰的双剑,紧跟在李苑身边,低声问:“那殿下去二楼平阁?” 李苑抬手悄悄握住影七正按着剑柄的手,问他,“你知道为何这儿摆的是梨花木台么。” 影七盯着那张围满赌客骰盅哗哗作响的梨花台:“属下愚钝。” “先皇未禁时,往日那是赌美人局的地方。”李苑看着影七,舔着嘴唇笑,“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影七本来一手扶着旁边的梨花小桌,顿时脸色一僵,抽回手,掌心在衣摆上蹭了蹭。 堂堂世子殿下,荤话连篇,影七着实扛不住。 李苑调戏得逞,往前柜的堂倌儿那边走过去。 影七把青蛇双剑推回剑带里,默默跟上。 堂倌儿见了李苑,麻利儿换了手里的茶壶,新沏了壶上好的君山茶端来,殷勤奉给李苑,满脸堆笑奉承道:“呦,逸闲公子有日子没来了啊。” “快去,找个好医人过来,带着伤药,什么贵带什么。”李苑敲了敲柜板提醒着。 李苑把茶杯递给影七,跟堂倌儿交代了几句,影七确实口渴,嗅了嗅气味就仰头饮尽了。 平日看着殿下一边翻书一边品茶,一小杯能嘬一上午,这精致的小杯子盛不了多少茶水,影七其实想用碗喝。 李苑忽然想起来,转头问影七:“你想喝什么?” 影七确实渴,垂眼小声道:“水。” “啊?”李苑下意识轻声反问,“……水?” 影七有点难堪,这地方来往大多是有身份或是有钱的,在这地方要杯水,就跟在京城高官贵族聚会的玉祥楼里点一碗清汤面差不多。 李苑看出影七眼神里的局促,拍了拍桌面:“倒碗水,快去。” 堂倌一愣:“哟,公子改喝水啦?这茶可给您上的最好的!” 李苑道:“本公子今天就想喝水,你管得着嘛?给我送屋里来,先来他一桶尝尝。” “是是是,您楼上请。” 影七:“……” ———— 抱歉大家,我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因为要复习所以实在不能日更了,跟大家请个假,等我6月27号考完就回来更新! 第四十三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三) 堂倌殷勤招呼人听李苑吩咐,一边搓着手问:“今儿就您二人来啊?” “嗯,再过几日,约了几位有头有脸的,别给我伺候砸了。”李苑敲了敲柜板提醒着。 堂倌儿一怔,顿时眼神微露讶异之色:“瞧您说的,哪儿还有比您再尊贵的公子了。”干这一行的讲究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堂倌儿不过一瞬就收了诧异,笑着给李苑续了杯茶,“您放心,小的们准保伺候妥了!” 待到过来了一个稳重侍者请李苑二人上楼,李苑回头看了一眼影七,见小影卫还是冷着脸,只好装作随口闲问去逗逗他,于是道:“刚刚那茶如何?” 影七如实回答:“无毒。” “君山雪叶,片叶千金,无毒?”李苑失笑,“罢了,回去把我房里的君山沉香红袍观音碧螺青珠都带些回你住处,务必尝出区别来,可记得。” “为何?”影七下意识反驳,转眼间发觉自己逾矩无礼,略微怔了怔,低头垂眉道,“嗯。” 李苑在盘绕而上的木梯上缓缓停下来,指尖轻扶着影七下颏,认真嘱咐:“因为我想让你融入我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给影七多大的伤害,不求影七能立刻像从前一样那么乖顺可爱,李苑第一次开始决心学着珍惜,努力保护,试着反抗。 之前世子殿下说翻脸就翻脸,影七还心有余悸,只好道了声是。他仍旧是影卫,不是门客,对主人的命令没有置喙的余地,必须听从。 李苑的表情温和,收了折扇:“逸闲是我表字,你不知道么?怎么每次听见都有些惊讶?” “……属下失礼。”影七怔了怔。当初他并不知道世子殿下大名是什么,那时只知道别人唤他逸闲,影七在影宫受刑时常常想着逸闲这个名字。不由自主地对这个名字感到亲切。 不多时,侍者开了二楼一雅间,转过来欠身赔笑:“公子先在平阁稍微坐坐,上阁尘封许久,小的们正打扫,还请公子恕罪,稍等片刻。” “不急,过几天再说还赶趟儿。”李苑点了头,“你去叫个医人过来,要他带着伤药,带最好的最贵的,我家孩子伤了。” “一定一定。”侍者连连称是,将二人请进雅间,斟满茶水,恭敬退了出去。 说话时李苑还悄悄用余光端详影七脸色,小影卫听见“我家孩子”时,眼神微凝,咬了咬嘴唇。 雅间里燃着淡雅熏香,影七四周看了看,顺着房间摸了一圈,没有能藏人之处,才松了些精神,靠在一边的墙壁旁休息。 李苑注意到影七有些疲惫,看着他想打呵欠又不敢失礼的模样,忍不住又想起马背上搂了他那几下,这人表面看是很顺从听话的,骨头却也硬着,有脾气有主见。 “这些天累了吧。”李苑在茶几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望着他,忽然问,“哎,你用过饭食了吗?” 影七听见世子问话,只能强打起精神直起身子,摇摇头。 李苑敲了敲门板,吩咐外边上桌酒菜。 人一困倦就爱走神儿,更何况影七最近几日为了赶路送信都没怎么睡,这时候静下来,身子实在是有些盯不住。 主子们在屋里歇着的时候安全,影卫实在太累的时候是会趁着主子没吩咐时偷偷休息的,因为影宫专门训了这一项,他们反应快,即便睡着了,遇上什么事儿也一样能突然警醒起来。 影七以为主子肯定不会注意到他,于是轻轻靠着墙角,抱着双臂低头靠着墙面闭眼歇息。 没料到世子殿下的视线就没从自己身上移开过。 李苑认真地打量着他。 影七的肤色有些病态苍白,想必是在影宫地下关得太久不见日光,侧脸棱角分明,清俊孤寂,连偷偷打瞌睡的时候表情都冷冰冰的,不好接近。 影七确实让李苑觉得不同,这个影卫常常在角落阴影里安静地看着自己,不会说多余的话,他明明期待着被赏识信任,却又从不屑于花力气迎合奉承。 他说话的语调总是有点儿懒,有点儿哑,在李苑听来觉得低沉好听,他自己却是能少说话就绝不多说一句。 世人皆言文人傲骨,可叹影卫傲骨却无人问津。 李苑惭愧,自己对这个骄傲的少年做了多少践踏尊严和真心的事。 雅间的门板轻轻响了两下,影七合着的眼皮冷冷睁开,警惕盯着门口,一位侍者端着酒菜进来,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请李苑慢用。 李苑用银针挨个试了试,敲敲桌面:“小七,过来吃点东西,等会儿再睡。” 影七皱皱眉:“殿下先用。” 李苑勉强笑道:“我若给我的影卫吃剩饭,让父王听了,恐怕又要说教我不懂体恤你们了。” “属下怎敢与您同坐一席。”影七淡然婉拒不上前来,“不合规矩。” 李苑索性站起身,按着影七肩膀把他压到旁边椅上,递了他一酒壶,影七不好再说什么,把面前两酒杯都斟满了,恭敬奉给李苑。 “心里还埋怨我,是不是?”李苑接过,缓缓问道。 “属下不敢。”影七淡淡回答。 也谈不上埋怨。他当的是影卫,挣的是这份工钱,侍候的就是这位主子,那主子所作所为他都得受着,别说送封要命的信,就是当即要他自刎,他也得照办。 一切只是因为影七自己生了不该有的僭越心思,心里难受也是自找的。心慕王族,无可奈何。 世子殿下又一时兴起了,又开始对自己示好,影七根本不敢再相信。 其实当初,李苑冷下一颗心推开影七时,是真的想断了。 他是齐王世子,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整个王府的存亡,他从小到大对任何东西都抱着最大的敌意和不信任——他那时并没有多么为影七的安危着想,他只是在逃避、烦躁,对小影卫的感情无法回应,他也不允许任何一种感情超越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 只是有时感情是天意,逆天而行往往会很痛苦,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乱流,坐立不安,不论吃睡还是游玩,心里总是不由自主挂念着一个人。 李苑不是圣人,他也不过才二十二岁而已,他做不到冷心冷情心无杂念,世子殿下生性不羁,他的喜欢来得更炽烈、更难以掩饰。 李苑端着酒杯,轻舒了口气:“小七,我……真心赔罪。” 影七没再说什么,双手恭敬举了酒杯,低下李苑的杯沿半寸,杯盏相碰清响,拿过来一饮而尽。辛辣酒液划过喉咙,整个人都暖了过来,僵硬冷淡的心里也变得稍微暖了些。 他没那么多矫情的心思,算计自己付出了多少,追寻多年,其实影七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李苑不恃身份给影七夹菜:“进了王府的影卫至少要考量两三年,才能近我的身。” 而影七几乎进府没多久就能与世子殿下挨近了说话,不到半年就让李苑卸下所有防备喜爱上他,若不是影四常摆着一张冷脸劝诫,恐怕考量的期限还会更短。没有人说出来,但影七心里是能感觉到的。 “其实我一直都很相信你,我总觉得我与你初见的时候还应该更早……可我记不起来,你愿意说吗?” “殿下,”影七眼神平静,淡淡道,“您不用说这么多。” 世子殿下的花言巧语有多好听,这张俊美面皮下就有多恶劣,影七已经不想再领教了。 李苑也觉得自己心急了,怕把小七推得更远,于是闭了嘴,沮丧地闷头喝酒。 影七刻意控制着自己没有饮多酒水,李苑心里压着事儿,多喝了几壶,脸颊上浮起红晕。 “殿下,您别饮太多,身子不舒服。”影七扶起有些摇晃站不稳的李苑,想把人扶到手边的小方榻上歇歇。 他还是会心疼这个没良心的主子,无论自己伤得多重终究还是会疼自己主子。 李苑眯着眼睛只当自己醉了,搂着影七不松手,整个身子都挂在影七身上,脸埋进他颈窝里,鼻尖触得到高耸的锁骨,脸颊在他颈窝里蹭了蹭,长发柔顺垂着。 李苑没脸再抱影七了,只能装醉还能蹭蹭他。 影七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殿下悄悄享用过一番,认真扶着李苑,轻手轻脚地把人放在了软榻上。 李苑靠在软榻边上,酒喝多了,话也显得多,更何况这位世子殿下本就不是什么安静人。 “别推我……”李苑喃喃可怜道,“上一个影七……他要杀我……现在你也不要我了……我这个主子当得好可怜,没人要没人疼……” 影七僵了一下,咬了咬嘴唇。 “我画了好多你……在我书房里,回去给你看。” 影七深吸了口气:“殿下,您睡一会。” 李苑紧紧抱着影七的细腰蹭:“小七,是不是我这次不来找你,你就抛下我走了?” 影七垂眼道:“是。” 李苑心里一凉,居然真的是。 “小七你不能这样,说话不算……”李苑抓着影七的手往自己心口摸,隔着衣衫摸着一片坚硬的护心镜。 “这个东西是你家里传下来的对不对……肯定是要传儿媳妇的,你送都送我了,你就不能反悔了,你们家还缺女婿吗,琴棋书画骑马射箭都会的那种?”李苑紧紧抱着影七细腰耍赖,世子殿下耍赖倒也是一绝。 影七脸颊浮上一层热意,微微皱眉,推了推死死粘在自己身上的李苑。 李苑顿时伤心欲绝:“你不疼我了。” “我……”影七无话可说,安静站着,任由世子殿下抱着自己,抱够了再松手。 世子殿下撒泼打滚耍赖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也没换来小七一点点同情,心里无奈。 他本想松手,抱太久了手酸,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了金枝玉叶的身子,影七眼疾手快,俯身扶住了李苑的手。 世子殿下的手仍旧光滑,跟自己满是剑茧的手天差地别。 李苑被牵着手扶起来,心里暗爽,顺势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可怜模样,就想多蹭点儿小影卫的同情心。 影七最终靠在墙角睡了一会儿,门外走廊有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影七就会睁开眼睛静静听一会儿动静,确定附近无威胁靠近才再闭上眼歇息。 李苑其实没醉,见小七睡了,自己又无聊,坐在案前蘸墨临了几幅字打发时间,无聊托腮朝影七那边看,见他时刻警惕睡不安稳,便敲了敲桌面:“老实睡。这儿是梁霄的产业,护卫都是我们的人,不用你常盯着。” “可是……”影七并不放心,欲言又止被李苑打断。 “不然过来,我教你写字。”李苑把自己刚写好的一幅字提起来给影七看,上边龙飞凤舞写着两竖排字:小七看看我,看我多可怜。 影七眯起眼睛看了看,淡淡嗯了一声,随后听话安静地歇了很久。 李苑心里苦笑,完了,小七已经连礼尚往来的恭维话都懒得说了。 大约过来半个时辰,来了个老医人提着药过来给影七看伤,把手臂上腿上几处轻伤上了药,包扎妥当,并不是什么重伤,几天就能愈合。 李苑坐在旁边道:“哎,你给他用的什么药啊,用好得最快的最贵的,就那个一千两一株的人参我看就不错。” 老医人脾气不错,缓缓道:“化瘀草,十文钱一株。” 李苑皱眉:“那不行,你叫人去挖株一千两的。” 影七眼神微冷,抬眼道:“殿……公子,我没事。” 李苑讪讪闭了嘴,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继影四之后他居然又被一个影卫给嫌弃了,还是从前最乖最软乎的那个。 老医人包扎好了,见旁边这位公子挺上心的,于是想嘱咐两句,开口道:“公子,若这位公子伤处化脓或是人有发热……”老医人本想交代说若有发热就连着另一个方子的药服用,没想到世子殿下郑重其事语气中还夹着三分宠溺道:“保大人。” 老医人懵在那儿。 “……”影七眉角抽了抽,扬起眼睛瞧了世子殿下一眼。 “殿下,您去旁处歇歇。” 作者有话说 我考完试回来啦~~以后正常更新,还是每晚19:00更新嗷嗷~~ 第四十四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四) 老医人拎着药箱走了,雅间里又只剩下李苑和影七两个人。影七没抬眼看李苑,扶着刚包扎好的伤口往墙角走,被李苑抓住手腕。 李苑避开他伤处拉着他,把人往怀里揽了揽,低声问他:“还疼吗?等影初带令牌回来就请杏堂的医人给你疗伤,你先忍忍。” 影七沉沉舒了口气,想甩开李苑。自从那日李苑威胁要送他回影宫,影七开始从心底惧怕世子殿下,从前喜欢殿下的抚摸,现在却害怕他的碰触。 李苑没想到一向顺从的影七会变得这么抵触自己,他忍着伤心和愧疚把影七抓在怀里,从背后揽住他,抓住影七双手,安静地等着他慢慢适应,低头轻声安慰: “我上次说送你回影宫,我开玩笑的,我真不知道你会那么介意,我对影四影五他们也这么说过,但我只是这么说而已,不是真心想送你们回去,我不知道影宫是什么样的……我以后不说了,好不好。” 他随口开一句玩笑,哪能想到会让小七半年来在恐惧阴影里走不出去。李苑不由得怀疑影七为何这么惧怕影宫,难道是在影宫里受了什么虐待吗。 影七稍稍放松了些,掌心全是冷汗。脊背贴着世子殿下胸前,暖意温和,他从前最渴望世子殿下从背后抱着自己,因为只有那个时候,背后的盐刑伤口会稍微好一点,会不那么痛。 李苑感受到怀里人的放松,双手轻轻按了按影七僵硬的指节,抚摸安慰:“你累了这么多天,歇一会儿,就在我这睡一会,你不是有我在的时候才能睡得好吗,半年来辛苦了,以后也都在我身边吧。” 影七身子渐渐软下来,警惕和防备在世子殿下一句句呢喃温语中缓缓消失,他彻底卸下警惕,表情没有刚才那么冷了。 李苑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般温柔,一手揽着影七,一手摸索过去倒了杯水,缓缓引着他到软榻边坐下,喂他喝了一点水。 影七很渴,喝水时看起来很乖。 李苑又倒了杯水喂给他,看着影七垂着眼睫喝水的模样入迷了。 待到影七又放松了些,李苑让他轻靠在自己怀里,低头吻他额角:“小七,在我身边,多小心。” 影七扬起眼睫不解地望着李苑。 李苑得到一点点回应都欣喜若狂,低头耐心讲给他原委。 “我出生的时候,天象异变,说帝星隐霸星现,当天出生的王公贵族的孩子这些年都被暗杀了,只剩下我,因为父王把我保护得很好,而且我有你们这些保护我的影卫。” “其实我不信天象,我根本不觉得那个霸星就是我,我不想当皇帝,也不想上战场。” “朝廷那边监视着我,无时无刻不想除掉我,也想除掉我身边人,这些年来,无论我亲近谁,那个人不出一年就会被暗杀或是投毒或是烧死,我不想你也这样。” 影七垂下眼睑,安静听着。 李苑低头问他:“我把所有事都讲给你听了,在我身边会比当影卫更危险,因为会被牵连,即便如此……你还愿意留下吗。” “我给你选择……” “小七,你要走……我派人送你回家,回你师父那里,江夫人是正道宗师,她的宗门下不会有人打扰……你若是留下……我以后好好疼你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行吗。” 影七忽然攥紧了李苑的手,翻身看着他,直到李苑咽了口唾沫讪讪问:“你……要走啊……” 影七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淡淡道:“殿下,您根本不明白。” “属下告退。”说罢,他消失了,就直接消失在李苑面前,连残影也没留下。 李苑瞪大眼睛,愣了足足三个呼吸,才猛然反应过来,冲到窗边扶着窗台四处张望,到处不见影七的影子。 李苑像被抽干了力气,无力地趴在窗台上,长发垂在窗外。 “小七……我错了也不行吗……” 影七其实就坐在屋顶,表情冷淡,垂着一条腿坐在李苑窗外的正上方,微微垂眼,看着世子殿下失魂落魄的模样。 今天殿下说的话太多,影七不知道哪一句该相信,哪一句不该相信,索性出来吹吹风,让两个人都冷静一下。 看着殿下前所未有的慌张和讨好,说影七心里丝毫不动摇是假的。李苑说的那些隐情,也并不像随口胡诌的。 因为殿下身边没带影卫,影七便没走远,只是在附近找了个能看见殿下房间窗口的小茶铺,要了碗粗茶,歇歇。 半盏茶的工夫,影七便有些担心世子殿下会不会出什么危险。 他刚要起身,便听见一声轻佻招呼: “哟,温温?” 影七一下子听出这声音是何方故人,脸色不耐。 一个身穿墨绿衣袍的青年撑着影七面前的桌面,俯身靠近他,声音虽是男声,却莫名带着一股蛊惑的异样感:“这不是我们逍遥山麓的首席大弟子吗?师兄,我以为你有多么仙呢,怎么坐在这儿?” 影七抓住他领口,单手一摔,把这轻佻青年按在桌上。 虽说被按在桌上,墨衣青年扬起唇角狡黠笑笑:“哎,被逐出师门的滋味不好受吧?” 影七松开手,淡然道:“不男不女,扮相清奇的滋味或许更好些。” 青年顿时噎住。 影七微微抬眼,淡淡问他:“在满庭欢里勾三搭四,瞒天过海的是不是你,尹小姐?” 尹眉无眨了眨眼睛,变脸变得飞快,马上换了一脸笑容:“帮帮忙嘛兄弟,我也不想这样……” 影七眉头微蹙:“离影五远点,别沾别人一身骚。” “用不着你教育,你还当自己是我师兄啊?”尹眉无冷笑道,“哎那个小混蛋到底认出你没啊?当时毁成那样儿,肯定认不出的吧?你这脸长好了啊,我看着还挺俊的,当初都毁成什么样儿了,啧啧啧。” 这位便是影七同门师弟,同在江夫人门下,自从影七决意离开,尹眉无拼命拦着他,最终大打出手,两人也随之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影七并不在意尹眉无往自己伤口上撒盐,反而道:“至少我不需要涂脂抹粉。” 尹眉无又一噎,嘴角翘了翘:“操,下山没几年,你这嘴是越来越厉害了。” “当初就为了个混蛋小世子跑出来,连师父都不要了,后悔吧?” “师父没被你气死真是她老人家福大,你甘心关禁闭跪祠堂,兜兜转转就只为了做李苑的一条狗,你真值啊你。” “李苑到底哪点好?他不就是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吗?!”尹眉无用力拍桌面,压着怒意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啊温温,你赶紧跟我回去,行吧?” 影七咬了咬嘴唇,沉默许久,低声道:“若是为他,我甘为鹰犬。你不懂。” 尹眉无气笑了:“你脑袋有坑。” 两人不欢而散,尹眉无临行敲了敲他桌面,轻蔑笑道:“温寂,你以后可别有求到我的时候,别被老子拿捏住,不然我有得是法子折腾你。” 影七亦起身:“告辞。” 尹眉无轻轻拂了一把头发,转眼间便成了一娇艳女子,一褪外袍,露出一身淡青裙裳,打起一把青花小伞离开。 “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给金主儿杀几个人,事儿办完了,我走了,回越州找小五玩去,哈哈哈。”声音妩媚,跟刚才判若两人。 转过街角时撞上一个慌慌张张抱着布包逃命的少年。 “哎呦,好疼。”尹眉无娇弱地扶住墙壁。 那少年本在逃命,仰头看了一眼尹眉无,眼睛便微微亮了亮,脱口讶异道:“狐狸?” 尹眉无脸色一僵,一把推开那少年,不耐烦道:“谁家的小孩这么失礼!”骂了一句就跑了。 少年愣了愣,转眼想起自己还正被追打,顾不上别的,抱着怀里布包逃走了。 影七推了茶碗,面无表情转身走了。 尚未出茶铺,便看见了李苑。 李苑站在不远处,怔怔望着他。 影七微微皱眉:“殿下,您何时来的。” 李苑眼眶微红:“从他说混蛋小世子那里。” 影七眼神凝滞,转身就想走,李苑扑过来,死死抓住影七,从背后紧紧抱着他,任他怎么挣扎都不放手。 “你是违背江夫人意愿逃下山的?” 原来小七早就没有退路了。他放弃一切走过煎熬来到自己身边,是一路踏着不断破碎的阶梯来的,转身就是无底的悬崖,后退便是深壑,唯有前行。 李苑在想如果自己不爱他他该怎么办。他的一辈子就会连一丝光也得不到,永远沉寂下去,这世间有几个敢一往无前地爱慕,不求回应,甘为鹰犬,他根本不需要自己所谓的保护,他什么都不需要,他是一路追着一丝微光来的。 影七声音微哑:“殿下,您别误会。” 李苑拖着影七出了茶铺,拉着他走到一处无人的窄巷深处,把影七按到墙壁上,低头捧起他的脸,含上他嘴唇亲吻。 唇舌交织,深吻,纠缠,李苑垂着纤长眼睫,把所有热烈的爱意和回应都藏在亲吻里,全部传达给影七。 影七僵硬地靠在墙边,再渐渐被世子殿下温柔侵略的亲吻软化,身子变得柔软,双手无处安放,下意识想要抚上殿下的腰,又因为卑微的身份无法触碰,再失落地放下。 李苑摸索着牵起影七的手,扶着他把有些发抖的手按在自己腰间。 “宝贝,想抱就抱,好不好。” 影七的唇舌上还余留着乌沉香的气息,舔了舔嘴唇,颤抖的眼睫上渐渐湿润,微微点了点头。 李苑揽着他,低头吻他眉心和眼睛,轻声问:“当时扯下影牌要离开,我若是没拦你,你去哪?” 影七略沉默,许久,艰难道: “属下觉得……您会拦我。” 如果他真心想离开,根本没有人拦得住,当时的影七伤心欲绝,痛苦不已,却仍旧曾抱着一丝希望,深爱的世子殿下能够挽留自己一次。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对世子殿下的试探了。 李苑扶着影七肩膀承诺:“这是最后一次让你伤心,以后不会了。” 影七双手颤巍巍地抬起来,伤痕嶙峋的指尖微抖,双手在半空中犹豫了很久很久,终于轻轻回抱住世子殿下。 “属下失礼。” 作者有话说 本文要入v啦,大概下周入v,会爆更嗷~~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订阅,谢谢亲爱的们!鞠躬~~ 第四十五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五) 李苑拉着影七的手走小门回了朝暮楼平阁雅间,闩了门,连搂带抱把影七哄上了软榻。 两人挨得太近,影七脊背上的盐刑伤口被轻轻碰了一下,疼得影七微微颤了一下。 李苑似乎觉察到,掌心按在影七发顶问他:“你怎么了?背后怎么了?有伤?” 影七摇头:“没有,撞了一下。” “那你让我看看……”李苑想给影七脱了上衣看看他身上还有什么伤。 影七按住李苑手腕,压低声音道:“殿下,什么都没有。” 李苑只好松开他衣襟,小七刚刚对自己缓和了些,他不想做得太过火,逼小七太紧。 “好好。”李苑轻轻揉了揉影七的头发,“你不愿意就不看了,我没想对你做什么,我就是担心你身子。” 影七垂着眼睑不与李苑对视,哑声道:“属下很好。” “那就好。”李苑坐在软榻上,从背后环抱着影七,轻轻摇晃。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了许久,影七第一次在世子殿下怀里窝这么久,又几天彻夜未眠,在李苑怀里越来越困。 天色渐渐暗了,雅间里点起烛灯。 李苑靠在床头,抱着倚靠着自己睡着的影七,轻轻摩挲他的肩膀。 这次刺客来袭不是偶然,有人雇佣四大杀手院之一的碧霄馆来清理齐王府,这金主背后的势力庞大,声势浩大消息却如此严密,恐怕是朝廷那边按捺不住,打算借他人之手铲除李苑。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影四大概也快把奸细抓完了。 齐王府在夹缝里生存了一年又一年,李苑也在不断地思考如何让齐王府的境地变得轻松些。 希望以后都不要再让眼前人受伤了。 等到影四他们调查结束自会来禀报,三日后还有两位重要的朋友需要李苑应付,暂时先不想那些远的。 窗外吹来一阵风,窗子没关严,微微动了动,影七倏然睁开眼睛,警惕地张望四周,右手按在自己后腰的剑带上。 李苑低头蹭了蹭他脸颊:“别紧张,只是风而已。” 影七才放松了些:“属下去给您守夜,您休息吧。” “哎——”李苑想拉住他,影七早已踮脚跃到窗前,双手攀住窗框,手臂肌肉绷紧,身子轻盈荡出窗外,跳上了屋顶。 李苑没再追,钻进被窝里叹了口气。 等到深夜,李苑睡熟了,影七才悄悄从窗口回来,走到李苑床榻边跪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随后安静趴在世子殿下的床沿边,望着李苑睡脸,给李苑掖了掖被角,再回过身,按着青蛇剑鞘靠在床下休息。 影七有些内疚。如果殿下真的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推开自己的,自己之前的冷淡漠然是不是也伤到了殿下的心。 他还是败在世子殿下的甜言蜜语下,他撑不住,无法违背自己内心。无论伤得多重,只要世子殿下勾勾手,他还是会小心地走过去,乖乖跪在他脚下,因为实在太想念殿下的抚摸低语,太喜欢他了。 影七在李苑床边守了一夜,第二日李苑醒来时,床下摆着洗漱的东西,桌上已经备好了饭食。 李苑洗漱罢,披了件衣裳,敲了敲床沿。 影七如时落在李苑脚下,单膝跪地听命。 李苑没叫他起来,反而自己蹲下去,盘膝坐在他面前,拍了拍手,朝影七伸开手臂。 影七迟疑地膝行过来,被李苑一把抓住,抱进怀里揉来揉去,黏糊得影七软了身子,被李苑按在床沿上含着嘴唇湿漉漉地亲吻。 “早好啊小七。” 影七耳尖微红,把头偏到一边。 什么早好,已经快中午了。 李苑还想黏着影七,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不知道谁掀了桌子,紧接着便听见女人的尖叫声, 影七警惕地按住后腰剑鞘,下意识把李苑护到身后。 “是谁闹事啊,敢闹朝暮楼的事儿……”李苑懒懒打了个呵欠,“梁霄不在,我替他看看场子。走,去看看。” 李苑站在阁楼上,悠哉趴在栏杆上向下张望,底下有点乱,倒也没什么大事儿,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屠夫拎着菜刀杀进来,拼命要砍瑟缩在角落的一个少年,被朝暮楼看场子的打手们给拦住了。 屠夫大声叫嚷:“你们别拦老子!我今天就替天行道除了这个妖孽!” 少年躲在墙角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轻蔑地瞥了那屠夫一眼,啐了一口:“呸,你们村子宰杀神鹰,不怕遭天谴吗?!” 李苑兴味盎然,喃喃自语:“神鹰是什么玩意。” 那被众打手拦着的屠夫骂道:“大家都来评评理啊,我是临州城郊素林镇的屠户,前些日子有黑白巨蟒为害一方,咬杀十几个村民,我本来跟几个屠户商量好了,一同剁碎了那两条妖蟒,没想到,就这个小孩儿!他居然跟蟒蛇说话,说完蟒蛇就走了!你们说,这小孩儿他不是也个来害人的妖精吗!” 小少年反驳道:“我救了你们反而叫我妖精!你们有没有良心啊!” 李苑笑出了声,对底下人道:“人家救了你们还反咬一口,真不是玩意儿。” 屠夫恼羞成怒,呲着缺了门牙的嘴:“你算老几?!” “放肆!”影七顿时眼神冷怒,欲拔剑跳下去修理他一顿。 李苑把影七拉回来,悠哉对底下道:“梁霄不在,我是这儿老大。” 李苑顺着木梯缓缓走下来,手里敲着自己那把绀碧折扇,站在屠夫和少年之间。 少年见李苑气场够盛,立刻跑过来,躲在李苑身后,小声求饶:“哥哥哥哥,我是冤枉的!您行行好救我吧!” 影七垂眼看着那少年脏兮兮的小爪子抓在世子殿下衣摆上,不由得皱皱眉,用剑鞘挑开少年的手,低声斥他:“站远点。” 少年打了个寒颤,讪讪地松了手,挪远了一点。 怀里的布包松了,露出一枚金灿灿的蛋。 屠夫一见那蛋就又发起疯来:“看看看!就是那个蛋!前些日子我们邻家村遭了鹰害,孩子被叼走了好几个,一群猎户好不容易把那巨鹰射死,这倒霉孩子,居然抢走了妖鹰的蛋,是想重新孵出一只来继续作恶?!” 少年不吃亏骂了回去:“你懂个屁!这是雪翼金雕的蛋!天底下剩不了几只了!毁在你们这群穷鬼手上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雪翼金雕是一种体形巨大的猛禽,成年足有一人高,生活在高山之巅,以雄狮猛虎巨蟒为食,世间见过雪翼金雕的人几只手就数得过来,这种圣兽大多还是活在人们的传言里。 影七低头打量这个少年,他的眼睛时明时暗,眼瞳里有咒文隐现。 他低声道:“殿下,那孩子的眼睛……” 李苑敲了敲扇子,蹲下来拿扇骨托起少年下颏端详,眼瞳漆黑,瞳仁里似乎隐约有咒文。 王府藏书阁里藏了几本志怪的古籍,记载一些人自幼就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或是能与万物交流,或是别的一些能力,承天意应运而生。 李苑一下子就偏袒过去。 “抢一个蛋就提着刀追?来人,把这疯屠夫送官府!” 李苑这个人,他帮谁全看心情,才不管对错。 屠夫骂骂咧咧被扭送官府,小少年抱着蛋做鬼脸,见屠夫走了,拔腿就想跑,被影七拎着后领子提起来。 李苑哼笑道:“我帮人都要报酬的,想跑?小七,把他拎上来。” 少年拼命踢蹬着手脚:“喂!哥哥……咳咳咳,不、公子!放我下来咳咳咳……” 只要听见这小脏孩多叫李苑一声哥哥,影七抓着他脖领的手就不动声色地多用几分力。 进了雅间,影七把少年往李苑脚下一扔,抱着剑站在了旁边,冷冷盯着他。 少年摔得眼冒金星,爬起来跪在李苑面前。 李苑窝在太师椅里,拿起小磨刀悠哉磨了磨指甲,问他:“叫什么?几岁了?哪儿的人啊?” 少年忌惮旁边这个凶巴巴冷冰冰的影七,如实回答:“尚秋,小字明月,十一岁,住在临州城外太巍山岩洞。” “住岩洞?你家人都住岩洞?”李苑扔了小磨刀,好奇地看着他。 尚秋摇头:“就我一个人,本来跟金雕住一起,金雕死了,我带着她的蛋无处去。看您文雅,一看就是有见识的,这说不定就是最后一只了……” “小子,我有个好去处给你,你想养它就能养。”李苑蹲下来,朝着尚秋笑笑,“我们家的百兽园差个管事,你去吗?每月月例丰厚,到时候你想孵蛋驯兽都行,你下蛋都没人管。” 尚秋眼睛发亮,犹疑道:“……真的?” “那……条件呢?”这小孩在市井里混久了,知道没有白吃的干饭。 “条件就是进了我家就不能再出去,不然就死路一条。” 小孩打了个寒颤:“别,那我不去了。” 李苑无所谓道:“随便你啊,你想去就去,什么时候都行。” 顺手拿出天香牡丹印,自己暂时不回王府,给他打一个记号方便影四他们按徽记接收。 李苑和他父亲一样,喜欢搜罗人间异士,擅长收买人心,不然也组建不起一个声势浩大的影宫。王府鬼卫,尽是人间鬼才,全靠这样在人海中慧眼识金,层层筛选出来的。 李苑随手要去香炉里烤自己的私印。 影七站在一边,焦躁道:“殿下,万一是奸细呢。” 李苑扬起眼睑:“让影四看看就知道了啊,我就给他一个小印,不然进不去王府的门……” 影七仍旧坚持:“这个印,您随意给谁都印吗?” 察觉到影七突然的暴躁和不安,李苑舔了舔嘴唇解释:“这个印没有你想的那么大的权力……那我不印了,我写封手书吧。” 影七发觉自己无礼,道了一句“属下失礼”,退了几步站在雅间门口。 李苑莫名其妙地看着影七背影。 小少年拽了拽李苑的衣裳:“喂。” 李苑回过神来听他说话。 尚秋小声嘱咐:“哎,你别当着那个哥哥的面跟小孩子说话。” 李苑气笑了:“为什么啊?” 尚秋轻哼:“他生气了,你看不出来吗?我数三个数,你再不去追他他肯定走了,三、二……” 影七见这两人窃窃私语如此相见恨晚,咬了咬嘴唇走了,退出了雅间,站在门外守着,眼不见心不烦。 这孩子眼睛通灵,察言观色也特别灵敏。 李苑突然激动,掏出张银票塞给尚秋:“多谢小兄弟,你爱去哪就去哪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李苑扔下小孩,跑出去追着小七哄。 尚秋得意洋洋收了银票,抱着金雕蛋跳窗走了。摸出怀里刚刚李苑写的手书,挠着头看了看。 “越州齐王府……算了,等吃不起饭的时候就去瞧瞧。” 第四十六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六) 李苑拉开雅间的门,把影七拉进来。 影七四处看了看,那个孩子走了。 李苑低头问他:“小七好长进,吃小孩子醋啊?” 影七一僵:“属下不敢。” 李苑微笑低头:“承认一句有那么难嘛。” 影七把头偏到一边,耳朵尖又红了。 他背后就有一个,殿下亲手烙印上的一朵天香牡丹。他以为自己身上的烙印是独一无二的,看见世子殿下要把自己珍惜许多年的印烙在别人身上,影七就格外焦躁。 “不想我给别人烙印吗?那就不印。”李苑把影七的头掰回来,问他,“那这个印,你想要?烙这个挺疼的,因为是烫上去的。” “没关系。”影七声音微哑。 李苑心疼道:“别了吧,疼的,你身上还有伤,先不弄这个了。” 影七眼神里有些失望,顺从地点了点头。 李苑从背后环着他,亲了亲他颈窝,把天香牡丹印塞进他手心里。 “这个你拿着,以后我经你同意再用,行吗。” 影七拿着沉甸甸的印章不知所措,惶恐道:“属下不敢、如此贵重的权物,属下怎能拿……” 李苑哄道:“你是我贴身鬼卫嘛,反正也是要一直在我身边护卫的,你就当我嫌重,帮我收着。” 影七默默垂下眼睑,犹豫半晌,道了声遵命。 “真乖。”李苑亲他脸颊,摸摸抱抱一项都没落。有种把自己别庄的产业进项银子全都交给小七保管的冲动。 傍晚,侍者在门外恭敬通报,说准备妥当,请公子移步上阁。 影七身上衣衫还沾着干涸血污,觉得这么跟在殿下身边见外客十分不雅,有辱王府尊严,只好向侍者借了一身整洁的侍卫服换上,在李苑身后两步外跟着。 绕着木梯盘旋而上,豁然开朗。 “晚上来的确是身份贵重的,谨言慎行些也好。”李苑敛起神色嘱咐,“你不必多说话,即便我有危险也不要过多显露身手,那几位身边都带着护卫,咱们就别出风头了。” 今晚在此聚首的是李苑的二位堂兄弟,皆是远道而来,借着视察临洵二州为名,来看望久未相见的兄弟。 烛火透过红艳的灯壁,四散出腻人红光,在门前轻轻摇曳,灯穗扫在影七脸旁,影七感觉到气氛僵冷,上阁中飘出一股极其寡淡的气息,影七做惯了影卫,嗅得出来这是水和皂角洗过的血腥味。 影七骤然绷紧了身子,右手不经意间已经按在了后腰的剑柄上,左手下意识微微抬起,护在李苑身侧。 李苑眼角余光瞥见如临大敌的影七,眼神顿时温柔下来,回过手握住影七左手,低声道:“别紧张,这地方本就如此。” 世子的宽袖垂下挡在两人手上,影七战战兢兢被牵着手,殿下的手又温软光滑,跟自己伤痕累累硬茧密集的手天差地别。 转念间掌心里汗湿了一层,手指冰凉,他猜不透殿下有何意图,只能安安静静跟着。 他像只温顺警惕的小动物,仅仅是轻轻握着他的手,李苑也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不安。但是无论如何不想再松手了。 周遭仆人侍女皆颔首而立,肃然等待着贵客,其中一女子手中提着一盏铜鎏金的莲花烛,轻盈攀上门前高台,点亮了上阁门梁上的烛盏,唯有那盏最大的琉璃八角灯无人问津,依旧冷寂。 门梁上挂的那盏灯与周遭灯芯连通,贯穿一气,主灯一点,整个朝暮楼三层的所有飞鸟图腾尽数点燃,将蒙尘已久的漆黑的三层照得灯火通明。 朝暮楼中空贯通,阶梯盘旋,最底层的梨花台间陡然肃静,众赌客仰头而立,仰目望着封顶上骤然通明的上阁,又倏然沸沸扬扬地聊起来。 一位在朝暮楼混了数十年的老赌客嘬着烟袋与他人闲聊:“上阁开了,来大人物喽。”老人意味深长,抬眼望着顶上,浑浊眼瞳里灯火闪烁。 “苑儿去哪儿了?不会是又被刺客给截了吧!” 轻佻嚣张的青年嗓音从身后响起来,一位年轻的少爷抱着怀中朱漆鹿角的长弓,老神在在拨着弓弦,与身边另一位身着玄衣的公子低声调笑。 李沫一身赤红抽彩焰纹服,颈上戴一蝴蝶衔月锁,凌厉眸子,目若灿星,乍一看是位桀骜轻狂小公子,骨子里却杀伐成性过足了人屠瘾,这位可是上过战场的,真本事。 黑衣公子皱了皱眉:“沫儿,少说两句,上次是意外之祸,谁料到会出这种事。” 太子爷李晟身着嵌金边黑袍,神态矜持,举止稳重,然而眉目寡淡,不怒自威,显得难以接近。 两人自进了朝暮楼的门,身上那股逼人贵气便见端倪,即便穿着常服,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清贵雍容。 李沫嘴角挂着一丝儿冷笑,伸出弓角给身边那位太子爷挡开前边不长眼挡路的赌客:“堂兄,请?” 太子爷回以微微一点头:“不必招呼我。我没那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事。” 李沫抱着长弓四处张望:“李苑哪儿去了?别是又被刺客给堵在路上了?喂!李逸闲——?” 楼上匆匆下来几位银丝衫侍者,恭敬迎过来,低声细语地问:“二位可是逸闲公子的客人?上阁请。” 李苑已在上阁等候多时,静静坐着,神情无聊冷淡,偶尔呷一口茶。 影七在他身后肃立,他感觉到世子殿下的心情不如刚才轻松,反而紧张了不少,不像待客的情绪,反而如临大敌。 听见房外脚步声时,李苑冷淡的表情便倏然换上一副温和笑意,放下茶杯,缓缓起身迎了出去。 见着太子爷时,李苑刚要开口,李晟便虚扶了他一把,微笑道:“堂弟与我还客气什么。” 李沫在后边抱着那张朱漆长弓,歪着嘴角斜眼看李苑:“哎,没瞧见我啊你?怎么着,我一到这儿就听说你又被围剿了?运气不错啊。我看你还挺好的,不少胳膊不少腿儿。” 李苑啧了一声:“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就一文弱书生,哪像你能拉得开弓骑得了马,逃出一条命纯属是侥幸。”说罢轻抬手道,“请吧您二位。” 上阁外有一宽阔雅间,金玉嵌壁,白石为砖,周围几扇金丝屏风烛影摇曳,两张玉屏皆出自当代名家之手,洪蝠齐天笔锋厚重,淤泥青莲飘逸隽秀,侍者看茶,上的是君山雪叶,淡雅茶香绕梁不散。 一排小侍女端着精致菜肴缓缓而至,金丝燕盏,雪花蟹斗,鲢鱼小炙,配以糕饵碎金饼,果脯蜜饯,少而精细,足见用心。 李晟抬盏温声道:“我本是来看望你一眼,哪想让你这么费心。” 见他举杯,李沫和李苑匆匆托起酒盏,低下太子杯沿,李苑敬道:“堂兄大驾光临,自然得尽心迎接,老爷子身子骨刚有些起色,现在还见不得风,不然也合该来见堂兄一面的。” 李沫嘴角一勾,露出两颗虎牙,戏谑道:“苑哥孝心已到了,伯父总会痊愈的。我本想给你带荔枝过来,可惜路途太远,冰一化就臭了。我想把小豹子带来,又怕它车马劳顿,再生了病。” 李沫整日里吹嘘自己那头黄金豹王,宠得像亲儿子,见谁都得炫耀两句。 “万幸,我胆儿小,就怕猛兽,乖点儿不好么。”李苑不甘示弱,炫耀道,“我的小七就很乖。” 李沫皱起眉:“小七?你的新宠物?我何时说我小豹子不乖了,它还敢爬我的床呢,不让上/床就撒泼打滚,可黏人了。” 李苑:“我小七也敢啊。” 影七:“……” 李沫特别较劲,凑到李苑跟前儿:“那不如我们斗兽,我现在就传信回家,叫他们把小豹子带来,你的小七若是有我小豹子油光水滑,爪牙锋利,斗赢了我就认输。” 李苑轻蔑一笑:“我小七才不和畜生斗。” 李沫眯起眼睛:“你再说一遍谁是畜生?” 李苑扬起折扇挡在唇前,微笑道:“你猜呢?” 一旁坐着的太子爷分开争执不下的两个堂弟:“好了,难得见面,怎的又吵起来了。” 三人寒暄时,影七脸色苍白,怔怔看着李沫的脸,咽了口唾沫,垂下眼睑,低头微微退了两步,躲到了李苑身后。 李沫注意到这边的小动作,挑眉望过来,眯眼打量影七,话中有话:“呦,苑儿,这位小哥……面生啊?” 影七身子微震了一下。 能与殿下称兄道弟,还是岭南过来的,便只有岭南王世子这层身份了。 好巧不巧,放着这么多人不招惹,怎么就偏偏把岭南王世子给开罪了。不成想他竟易了容,撕下那层假面皮,街上的纨绔恶少摇身成了尊大佛爷。 之前在街上冷脸得罪的,居然是岭南王世子。 “老爷子不放心,给我新批来的护卫。”李苑不想节外生枝,摆了摆手叫影七退下。 小七这么白净这么标致,别给李沫这个浑球糟践了。 眼见着李苑把那白净净的少年往身后拢,李沫眼中戏谑笑意更盛:“啧,这么护着……怪不得不把我放在眼里,原来是正得宠啊……” 之前在路上偶遇,李沫招揽的意图明显,这少年却不识抬举,还冷面相对,李沫记得清清楚楚。 影七本就对李沫半分好感也无,被这种看花魁一般的玩味眼光扫视,心里极其不痛快,迫于身份,只好颔首轻声道:“公子恕罪,小人失礼了。” 若不是看世子殿下的面子,岭南王世子算哪根葱,影七根本不待见。 李苑特别纳闷,堂堂岭南王世子居然跟一个护卫过不去,这心胸得狭窄成什么样,影七也一改温顺态度,眼神间已经隐隐露出不耐烦。李苑看了一眼影七,悄悄握了握他的指尖安慰。 “经年不见,别闹了。”太子爷在两人中间圆了个场,温声道,“既是来看望的,就别给人家添乱了。” 李沫很给这位堂兄面子,一杯酒仰头饮尽,目光流连在影七身上。 李苑看出这两人间的猫腻儿,悄悄伸手到椅背后,推了推影七,悄声嘱咐:“去歇一会,这边不用挂心。” 李沫抱着鹿角弓,多饮了几杯,托着腮,眼角余光瞥着这主仆二人悄悄话,影七退出去以后,李沫没了乐趣,无聊地转着酒盏:“苑儿,干喝酒多没意思,找点乐子啊,苑哥要姑娘还是男孩?” 李苑笑笑:“早戒了。” “哟,戒了?这是打算成家了呗。”李沫像听见了什么特别新鲜的事儿,“你也该成了,霸下公主长得多俊,捡便宜吧你。瞧咱堂兄,孩子都好几岁了,大侄子我都抱过了。我可不想成家。” “没打算成家,再说霸下也挺烦我。见过一个好的,别的什么都不想要了。” 作者有话说 七月二号(下周一)入v,当天三更么么哒,ios端的app充值比较贵,可以从手机网页端充值嗷 第四十七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七) 一旁静静喝茶的太子爷按住李沫手腕,淡然看向李苑:“找乐子先不急,之前落网的奸细,可带来了?” “堂兄既交代了,苑当然记得。”李苑应道,“不然也不会选在朝暮楼,老爷子太犟,不许我在家里地盘上玩儿见血的东西。” “哈哈哈,我还记得伯父书房有条刺藤戒尺,上次给苑儿抽得三天没下得来床。”李沫托腮哂笑,长弓支在白石玉砖上打着转儿,“伯父居然下得去手,啧啧,好心疼哦。” “带上来,为兄替你审一审。”太子爷一脸严肃,用力攥着椅把,“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挑衅王族威严。” “你就是性子太温柔,才次次有人敢欺到头上来。”李晟眉眼含着淡怒,“为兄替你做主。” 三人自幼感情深厚,直到亲王分封,李苑随着齐王去了越州,李沫跟着父亲去了岭南,逢年过节才有机会见上一面,聚少离多,彼此间也都挂念着。 太子爷远在京城,听说堂弟三番两次遭遇刺客,便坐不住了,借着巡察临洵二州的名头,来探望一眼。李沫儿纯属是来瞎玩,借着两月后的京城集会,蹦达到北边儿找兄弟聚聚。 李苑轻道了声谢,敲了几下门板,让外边候着的把人带上来。影初把之前陆续抓出来的奸细从杏堂里带了过来。 李苑一边给太子爷续了杯茶,温和笑笑:“堂兄知道我,骑术不比堂兄,箭术也不比李沫儿,又懒怠于修习,全靠我身边那几个影卫护着,现在是有些后悔当初没用功,既不如堂兄勤勉博学好问,也不如小沫儿天生箭术奇才,不过是在府里混日子罢了,我真纳闷那刺客为何盯上了我?” 李苑是真纳闷。 影四已经抓出了几个有嫌疑的,审了好几日,竟没有一人吐口,一张嘴严丝合缝,撬不出任何关于他们雇主的消息。憋得人心里难受。 李沫舔了舔嘴唇,随口道:“你的护卫倒是……很不错。” “不是不错,是非常好。”李苑毫不谦虚地受用了这句赞美。 影七就在门外静静站着,听到殿下对自己的评价,冷漠的嘴角微微抿了抿,靠着墙壁滑到地上蹲下,把头埋进臂弯里,悄悄搓着指尖上布满的硬茧,身子一弯牵动了胸前和背后的伤口,刺痛不已。 谈笑间,上阁的封门缓缓向两侧拉开,一排朝暮楼守卫押着三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奴隶上来,每个人双手双脚都戴着沉重镣铐,有人已经奄奄一息,站立不稳,守卫一松手,人就倒了下去,白石地面血沫横飞。 午后影五来过一趟,押送着已经审过一遭的奸细过来见世子殿下。 李沫正无聊,恹恹靠在椅背上,忽然挺直了背,手指摩挲着弓弦,看着这些俘虏跃跃欲试,转头问:“只有三个?” “路遥颠簸,有几个受了重刑早已撑不住了,路上就咽了气,只带来了六个。有几个是奸细,有几个是活捉的刺客。”李苑擦了擦手,问太子爷,“堂兄想怎么审?” 李沫用力拨了一把弓弦,发出一声铮然爆响,冷笑道:“还能怎么审,拿来做个靶子正好。” “我给你们三人一个机会,知道什么,现在就说出来。”太子爷淡淡道,“只有……一次机会。” 堂下跪着的几个俘虏已成惊弓之鸟,听了那声弦响,双腿蓦地发软,满眼凄然,一声不响,显然已经做足了受死的准备。 太子爷缓缓放了茶杯,杯底落在桌面上,轻轻的一声响。 刹那间,李沫忽然起身,朱漆鹿角的长弓弓弦绷紧,嗡的一声箭鸣,一道电光般的虚影横空飞射,最左那人猛地飞了出去,狠狠撞在雅间的金玉壁上,脖颈被羽箭穿出一个血洞,整个人被钉在了墙壁上,他拼命握住插着咽喉的羽箭,嘴里吐不出任何声音,双脚在半空里挣扎踢蹬,脖颈的血像泉眼一般喷涌而出。 李沫嘴角一直扬着一抹冷笑,骨节分明的手指拉紧弓弦,嗡鸣中数道利箭破空而去,噗的一声,将那俘虏的四肢脾脏精准洞穿,那人就像绸缎庄的衣裳,被钉在墙面上示众,身后的墙壁染的血红,唯有一颗心还在砰砰跳着,还留着一口气,痛苦不堪。 余下两个俘虏瑟瑟发抖,纵使是受过严苛训练的死士,熬得住齐王府的酷刑,恐怕也没见过如此能震慑人的场面,两个人腿软得跪坐在了地上,额间尽是冷汗。 上阁中弥漫起一股极其浓郁且刺鼻的血腥味,李苑漫不经心从瓷盘里拣出一块碎金小饼放进嘴里:“不错不错,李沫儿箭术又精进了了不少。” “嘁,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王族权贵的血腥消遣,这种场面已经是特意放小了玩乐的意味,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其实李苑不喜欢这种玩乐的方式,一味的残忍,其实并不文雅。 太子仍旧正襟危坐,缓缓对堂下那二人开口道:“他没珍惜我给他的机会,你们呢。” 那二人脸色煞白,牙齿都在打颤。 “需要帮帮你们吗。”太子微微抬手,李沫便抽箭上弦,弓弦嗡鸣,又是一箭,将右边那人一箭贯穿了锁骨,深深钉在地上,那人凄厉惨叫,身下淌出鲜血,身子蜷缩痉挛,拼命挣扎也动弹不得。 李沫在箭术上的确有造诣,看似轻巧拉弓,力道却十足,箭头没进白石地面,地面上爆出一片锐利的石渣,嵌进两个俘虏肉里,污血横流。 太子对仅剩的那一个俘虏道:“你有一条生路。” 那俘虏已经吓得面无血色,浑身冷汗和血迹浸透了身上的囚服,一听到生路,便本能使然,无论如何都会拼命尝试。 “你现在有个机会,可以好好品尝一下,你同党的心脏。”太子淡然道,“吃下去。” 那人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哀鸣,因为极度恐惧和恶心,胸腔里翻江倒海。 “或者……你的同伙已经死了,说出主使,你就可以全身而退,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太子眼眸微眯,“这么公平的机会……可不多啊。” 那俘虏拼命哀求,恐惧地看了一眼李沫,李沫靠在墙边,怀中抱着朱漆长弓,轻轻拨了拨弓弦,发出令人脊背发冷的弦响。 俘虏跪伏在地上把头磕出闷响,断断续续道,“丞相……严丞相……” 太子闭上眼睛,缓缓点了点头:“果然。” 李苑眉梢微挑:“哦,严丞相……” 那人话音刚落,一箭倏地洞穿了心口,鲜血飞溅,缓缓倒地,死时双眼还绝望地瞪着,眼睛里血丝密布。 “老实交代的就给一个痛快死法,我觉得我也挺公平的。”李沫轻抚弓上黑亮的鹿角,抹了抹嘴唇,哈哈笑起来。 李苑托起茶杯抿了一口,吩咐这里管事的:“带另外那三个上来。” 守卫便押着另外三个过来,其中有个也不过十几岁,脸颊微胖,大眼睛,正是在李苑身边伺候的那个小福子。 “这孩子还是我让身边人买回府的,平心而论,我从未苛待过他。”李苑唏嘘轻叹:“没想到却暗地里卖了我,家贼难防啊。” 小福子认命般冷着脸,一言不发,缓缓抬起头,一双死寂的眼睛扫视这三人。 李沫被那双死气沉沉绝望无奈的眼睛注视着,浑身不舒服,便皱着眉头掸了掸衣袖:“这屋里腥得我恶心,出去透透气儿,二位堂兄继续。” 说罢拎起从不离手的朱云鹿角弓,推门出了上阁雅间。 刚一出门,余光就瞥见了兢兢业业守在门外的冷漠少年,露在外的皮肤显有些苍白,嘴唇凉薄微抿。 身上虽穿着一身侍卫服,但身上不自觉流露出的凌厉气质,举手投足间的礼仪规矩,能看出来并非官气浓重外强中干的侍卫,八成是暗卫或影卫,年纪尚轻,又不善逢迎,大概品级不高。 影七在门外静静守着,见是李沫出来,抬起的眼睑又垂了下去。 “苑儿的护卫……个个儿这么傲气吗?”李沫嘴角又挂起了冷笑,抱臂轻声道,“跟我过来。” 影七警惕地抬头看着他。 “没听明白,好。”李沫扬了扬手,“来人,帮帮他。” 李沫略一扬手,两个冷面罗刹般的男人倏地闪身出现,按住影七的手臂。 暗喜和暗悲是李沫的暗卫,一直在附近暗处游走巡视,影七早已发觉,并且已经从脚步声判断出他们的轻功段位,进而推断武力高低,影七觉得他足以应付这两人,就算无法轻松取胜,也能全身而退。 但他们离上阁雅间太近,这边一旦打起来,阁中必然受惊扰,影七不想出声打扰殿下兴致,于是没反抗,任凭二人把自己押到了李沫面前。 暗卫对于侍卫一向抱着瞧不起的态度,手上力道不留余地,把影七的臂膀拧得吭吭作响,影七面无表情如同感觉不到。 李沫身子微倾,指尖拨开挡住影七脸颊的发丝,露出一双深沉冷寂的眼睛。 他伸手描摹影七精瘦的下颌:“不求饶,不说话?你现在喊一声你的主子,让苑儿来救你,苑儿若是落了我的面子,真护着你,我就不说什么了,怎么样?” 影七咬着牙,表情淡漠,一声不响地看着李沫。 求自己主人救命,影七这辈子也做不出这等有辱影卫身份之事,也断不会让殿下因为自己与人为难。 李沫还记着这少年曾经与自己说话时眼神里的鄙夷轻蔑,他记仇,且睚眦必报,手段繁多。 影五押送犯人过来,还没离开,在飞檐上坐着等世子殿下吩咐,闲来东张西望却没想到看见影七被李沫给带走了。 “……”影五咽了口唾沫,颤颤地往世子殿下雅间的窗口爬。 李苑仍旧在太子爷身边看着审犯人,余光瞥见窗外倒吊着的影五。 影五匆匆比了几个手势:“殿下……小七被岭南王世子带走了。” 李苑脸上笑容一僵。 作者有话说 明日入v,当天会三更啦~鞠躬~时间还是晚上19:00哦 第四十八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八) 影七被拖进了二楼跃金阁的雅间,李沫随意踢上了房门,缓缓走到茶桌旁坐下,褪下外袍,露出一袭张扬的深红蝶纹衫,抱着鹿角长弓悠哉跷起长腿,微扬着下巴,瞥了一眼影七,脚尖在自己脚下的地面点了两下。 两个暗卫松开了影七,影七站在李沫面前无动于衷。 “李苑没教过你规矩吗。”李沫敲了敲桌面,嘴角扬起来,“既是侍卫,便是侍候主子舒心的,苑儿脾气太软,那我替他管教管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 影七仍旧微低着头,神情冷淡。 身后两个暗卫已经隐约发觉,这少年脾气隐忍固执,冷漠平静,又似乎只对他自己的主子恭敬顺从,恐怕并非侍卫,应该是个暗卫。 但暗卫影卫一行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认一主的必穿影卫服,这是归属和权力的象征,是主人所有物的证明,不论自己是何身份,若不想和对方翻脸,就绝不能贸然动对方的影卫。 用江湖话来说,就是打狗还要看主人,影卫是主人鹰犬,本身就是一种如同领地般的权威。 若穿的是侍卫服,便意味着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奴仆,或主人心血来潮的玩物,可以随意当作一件东西丢弃,或是转手送人。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李苑从没了解过影卫这一行的门道,相比之下,在兵将武夫堆儿里玩到大的李沫却一清二楚,他故意钻这规矩的空子,李苑即便知道了也无话可说。 甚至连影七自己未曾多想过这些,直到自己被身后两个暗卫狠狠踢在膝窝上,被强压着跪在李沫面前时,才猛地想起从前影五告诫过自己的那番话,当时他并没放在心上。 影七甚至毫不挣扎,他不确定这个与自家殿下平起平坐的岭南王世子是敌是友,更重要的是之前殿下亲**代过自己:来人身份贵重,需谨言慎行,不必多说话,不要过多显露身手。 膝盖硌在坚硬冰凉的石砖上疼得麻木,影七眼睛也没眨一下,静静跪在李沫面前,等着他随意发落,无论如何是影七得罪了他,对方身份尊贵,略施惩戒无可厚非。 李沫看着影七这副被迫顺从备感耻辱的样子,扬起嘴角笑起来,长弓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两圈,弓尾的鹿角猛地打在影七肩头,看似没什么力道的一下打得影七身子骤颤,顿时肩头剧痛,整个臂膀都麻木了。 “把肩膀张开,跪得这么不雅,是在给你主子丢面吗。”李沫轻抬起那把弓,抵在影七下颏上,强迫着他把头抬起来看着自己。 影七被迫抬头,声音微哑,口是心非道:“小人不识公子身份,是小人的过失。” 话未说完,那长弓忽然从下颌抽走,在李沫指间打了个转,再一次猛地打在影七背后。 他背后还有盐刑留下的深伤,平时即便不碰也时常疼得厉害,更何况这带着惩罚力度的狠狠一下,影七当即双手撑地跪伏在了地上,浑身痛得痉挛抽搐,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嘴里痛苦地吸着凉气。 “这么脆?不说我还以为是个小姑娘,才这两下就受不住了?”李沫收了弓,跷起腿,一把抓住影七半束的头发,狠狠把人揪了起来,拖到自己面前。 “小子,你主子太宠你了,当初我熬暗喜暗悲他们四个的时候,比这些手段都重得多得多。”李沫看了一眼按着影七的两个暗卫,“你主子亲自训过你吗?哦,我忘了,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根本拿不起鞭子。对,光是冲着你这张白净的面皮儿,苑儿也舍不得下手啊。” 刚刚那一下牵动了旧伤,盐刑伤及肺腑,又被猛地牵扯开,影七嘴角渗出血丝,耳朵里尖锐嗡鸣,冷汗直流。 “只是个侍卫而已……苑哥不会吝啬送给我的吧。”李沫托着腮露出一丝调笑,“底子还不错,可造之材。我好久没熬过暗卫了,手有些生了,没想到这两下打得有这么重么?” 影七挣扎起身,忍着浑身钻心的疼痛跪直了身子,语气强撑着沉静:“小人是世子殿下贴身影卫。” 李沫冷笑:“我只听说过贴身侍卫,都贴身了……还敢叫影卫吗……” 影七无可解释,心里谨记着殿下的交代,不要得罪这二位天潢贵胄,不能反抗,便只能默默承受。 李沫缓缓起身,悠哉踱步,看了看墙上挂的几幅名家墨宝,终于还是拿起了朱漆长弓,挑了支羽箭,对准了影七,弓弦拉紧发出吭吭的弦响。 “之前躲得那么快,我还没看清你的招式,来,再让我看看。”谈笑间,李沫手指霎时一松,羽箭毫不留情地朝着影七眉心飞射而去。 影七咬牙强忍着背后的剧痛,本能地仰身后翻,看似冷硬的身子软折贴到地面,迎面而来的一箭擦着影七发丝飞过,深深插在影七背后的墙壁上。 背后的伤口再一次被剧烈撕扯,甚至已经有血丝浸湿了衣裳,影七翻身跪伏在地上,拼命忍耐着。 暗喜暗悲两个暗卫在一旁垂手看着,心里也为这少年捏了一把汗,自家主子残忍性子无人不知,他们也只能静静等着,万一主子哪一箭射偏了,好及时把那孩子救下来,就算是侍卫,也是李苑殿下的侍卫,真把人弄死了,这场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李沫啧了一声,一连四道羽箭搭在弓弦上,对准影七,心里暗暗赌着,非要看出这少年的真正实力不可,才能猜出李苑到底是从何处招揽的高手,用什么手段训出的影卫,齐王府从李苑出生以后便隐藏锋芒,手握兵权却急流勇退,到底是真是假。 影七连躲过几箭,身上被擦出了好几道伤口,却无论如何不敢使出迷影步。 迷影步而并非影七师父江霓衣传授,而是宫主自创的一种极难修习的影宫迷影步,躲避暗箭利刃的绝招,常人根本无法领悟,除非天赋身法惊人,且有轻功底蕴。 影宫宫主仅仅传授给了影七一人,并告诫他,绝不允许在皇室王族面前显露此功夫。 若他人辨别不出尚好,一旦被行家识破,一向隐秘的影宫就会彻底暴露在世人眼中,影七不能冒这个险,更不会违背“不可暴露实力”的命令。 背上疼痛愈演愈烈,影七渐渐体力不支,恍惚间右手一紧,袖口被羽箭深深钉了在墙壁上,影七贴着墙壁动弹不得。 而李沫箭术过于精湛,以至于瞄准的时间太短,并没料到影七会被钉在墙上,顺手一松,那道羽箭便迎着影七心口飞了出去。 影七目不转睛地盯着朝自己急速逼近的箭矢,若再不用迷影步躲避,绝对必死无疑。 可影七在生死间仍旧毫不犹豫地选择听从李苑的命令。 见他并不躲避,暗喜暗悲脸色骤变,飞身冲向影七,想截住那道失手的利箭,距离太远,箭头触及影七心口时,两名暗卫尚有一步之遥。 箭矢出手时李沫便心知自己失手,心里颤了颤,死个侍卫而已,赔他一个就行了,苑哥总不至于因为个奴才跟我翻脸吧。 千钧一发之际,耳侧传来一声箭矢破空的气响。 两名暗卫离得最近,羽箭破空的气响擦着耳边飞过,箭身上蓄着极强的气劲,持弓人必下过苦功,没有数年的沉淀绝射不出这么凌厉的一箭。 他们都以为这一箭是李沫射/出来的,可李沫的箭术诡谲华丽,颇有炫技的意味,这一箭却丝毫不拖泥带水,径直撕裂了空气,恍如一道白光,霎时已至影七面前。 李苑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从李沫手里夺过来的鹿角弓,双指间夹着一支羽箭,眼眸微眯,拉弓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弓弦吭吭绷紧,刹那间羽箭离弦飞射,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影七只觉眼前爆出了一团火星儿,两支羽箭铿然相撞,精铁的箭头爆响,飞溅出无数火花,那道横空出世的羽箭斜着架开了李沫要命的一箭,吭的一声,斜插在影七耳侧墙壁上,削去了影七一缕凌乱发丝。 李苑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把长弓扔还给李沫。 李沫瞪大了眼睛,惊诧地看了一眼这位一直自诩闲人书生的堂兄。如此迅疾精准,力道极猛,箭术之精恐怕不在自己之下。 影七也愣住了。他也一直以为殿下只是一位温和纤弱的公子。 半晌才想起把袖口从墙壁上扯下来,匆匆跪在李苑脚下,不敢多言。 完了。 即使捡回一条命,影七脸色煞白,指尖微抖,因为紧张而渗出的冷汗打湿了发丝。 “属下有罪。”影七顾不上自己遍体鳞伤,慌张凌乱地请罪,他知道这次事情闹大了。 一向以闲适慵懒的面貌示人的世子殿下,李苑有意藏锋露拙,今日却为了救影七一命让人翻覆了印象,不知道会惹出多少是非。 李苑按着李沫的肩头道:“沫儿,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啊。这是我最近新得的小伴儿,正宠着,玩死了我得心疼好一阵子。” 语调温和,却也能听出有些不悦。 李苑善与人交,若他人在他脸上看出不悦了,那便是极其的不痛快了。 “咳,我还以为只是个侍卫。”李沫假作咳嗽,掩饰难堪神色。“你这小心肝儿招惹了我,我教训了一番。苑哥还喜欢这种口味?明明从前吃的都是些软嫩的小兔子。” “招惹了你……有这等事?”李苑挑了挑眉,并不问缘由,伸手抬起影七苍白的脸看了看,影七嘴角渗着血丝,脸颊上落了一道轻微的擦伤。 影七紧张地睁着眼睛,仰头望着李苑,大概是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扶着手臂的擦伤顺从地跪在李苑脚下。 李苑蹲下来打量他周身,确定身上没有什么严重的伤,紧揪着的心才松懈下来,悄声在影七耳边道:“不怕,去之前那个雅间里等我。” 影七像只受惊的小鹿,扬起惊惶的眼睛望着李苑,睫毛上沾着冷汗,扑簌簌颤抖,哑声应了声“是”,膝行退了几步,忍着浑身剧痛退了出去。 第四十九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九) “哎,这么听话。”李沫诧异笑道,“刚刚对我可没这么乖顺,硬得很呢。” 李苑这才用力揉了揉李沫的脑袋,皮笑肉不笑:“你都把我家小孩折腾成这样了,还想怎么样,不如我给你赔个不是?” “不不不,”李沫扯了扯嘴角,看出李苑心情不快,便赔了个笑,借坡下了驴,“别啊苑哥,我错了,不知者无过,饶我一次。不是你说的戒美人儿了吗,我就没往别处想。” “你该不会是为了他戒的色……?”李沫转念一想,咽了口唾沫,嘻笑道,“他就是小七?我错了,哥,我真错了,我有眼不识堂嫂……” “少在我地盘上撒野。”李苑拉起李沫的胳膊,不耐道,“出来,别让堂兄等着。” “好好好。”李沫一叠声应了。 路上用手肘戳了戳李苑:“哥哥,何时成了练家子呢?” 李苑温和自若,不言语,脸上也看不出破绽。 李沫哼笑:“你猜我会不会跟旁人说?” 李苑斜睨他一眼:“我闲来练练箭有何不妥?京城集会在即,我回回露怯你就高兴了?” 李沫眼神含笑:“那苑儿天赋算绝世了,只是闲来……练练。” 上阁的雅间里血腥弥漫,李晟仍旧端坐,神态自若,地上只剩了小福子一个活人,他不开口说话,也不看李晟,静静地跪着,等待着终将到来的死期。 李苑跟李沫推门进来,小福子疲惫地抬起头,无神空洞的双眼望向二人。 李沫事不关己,挑了挑眉,李苑冷冷望着他。 福子沙哑的嗓音带着哽咽声,从头至尾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殿下,饶命。” 无神的双眼呆滞地望着他们。 “现在知道求饶了,晚了。”李苑正在气头上,气极反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李沫轻蔑道:“哼,叛徒而已,也敢讨饶吗。” 说罢举弓搭弦,一声锐利弦响,一箭射穿了小福子的心口,血流如注,小福子缓缓倒在地上,望着李苑和李沫的方向,嘴角溢出血迹,艰难道: “殿下,饶命……” 李沫抱起弓,瞥着李苑道:“这一箭该苑哥来,没想到苑哥的箭……也准得很。” 李苑斜睨了他一眼:“你这天才就站在这儿,雕虫小技哪敢班门弄斧。” 最后一个俘虏也倒在了血泊中,太子爷擦了擦手站起来,走出了上阁雅间。 这趟审问才算结束。 李苑有些焦躁,趁着李晟去换沾染血腥味的衣裳,打了声招呼离开一会儿。 李沫盯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半晌,端起杯酒来,仰头饮尽了。 好个李苑…… 影七静静跪在二楼的那间雅室里,望着已被撤了酒菜收拾干净茶桌,想起之前还坐在这里与自己温和闲谈的世子殿下。 他在世子身边待了不到一年,就算是之前被狠心推开时,也不曾见世子殿下眼神曾这么令人恐惧,殿下的目光像寒冰,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影卫的眼神都要僵冷可怖,那是带着威压和质问的目光。 影七还以为是自己让世子殿下暴怒了。 影七不敢想自己会被怎么处置,是送进刑堂责罚,还是干脆遣送回影宫? 他顾不上背后盐刑的伤口崩裂的剧痛,一个人静静跪在宽阔冷寂的房间里,等着殿下发落。 他再经过风雨,也终究是个少年,他表情仍然平静,其实害怕到极点。 数日的奔波已经让他身心俱疲,身上的细小伤口不算什么,而背上那一大片盐刑落的伤口不知道撕裂了几处,痛得厉害,眼前忽明忽暗模糊,影七双手撑着地面,额间冷汗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背后仿佛有鞭子在狠狠地抽,影七已经意识不太清醒,周身变得昏暗,呼吸时鼻息间都是浓重的血腥味。 他极其后悔,早知今日,他必然放下自尊取悦李沫,向他讨饶,就不会给殿下惹这么大的麻烦。 他很怕听见世子殿下对他说:别在我身边待着,滚出去。他甚至没有去想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其实他根本什么也没做错。他只知道一件事,是他害了殿下。 殿下的处境已经艰难至此,今日事罢,后患无穷。 等到听见李苑的声音,影七已经跪了半个时辰,浑身的血迹都僵硬了。 透过房门上的影子,影七看见李苑身后跟了一位高大魁梧的男人,沉稳安静,影七没见过这个鬼卫,大概正是殿下所说的影初,已经在外执行任务近一年,从没在王府中露面。 影七像只待宰的小羊,孤独地跪在房间正中,双腿控制不住地打颤,手脚冰凉,等待着殿下的处置。 雅间外,影七听见影初低声禀报:“华小姐已有身孕了。” “这么快……”李苑皱眉道,“你以后就在孔雀山庄落脚,照顾他们母子,凡事有我接应,不必担心。” “属下即刻回程?” “不,出了点事,你过一阵子再走。” 影初一年未归,原是被李苑顺水推舟安排进了那个江湖闻名的杀手院,其中关卡说来话长,容后再提。 影初声音沉厚,低声问道:“殿下可还安定,府中影卫足够么。” “嗯,新添了一个鬼卫,影七。”李苑一边说着,一边推门进来。 李苑是真的动了气,恨李沫拿自己心尖子动刀。 影七也是,居然任凭李沫儿把自己带走,既不反抗不出声叫自己救他,被当成玩物险些丢了性命,居然连躲都不躲! 老王爷曾交代李苑,齐王府手握重兵,本就是朝廷忌惮的势力,万事三思而后行,不可锋芒太盛,艳压众人,李苑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糊不上墙的纨绔相,决不与人争芳,一装就装了这么多年。 情急之下却出手救他。 刚刚那一瞬,李苑理智全无,他推门时正看见李沫的弓箭脱手,而影七却挺直了身子准备受死,他承认,他当时什么也没想,也来不及多想,一把夺过李沫的弓,回过神时那道箭矢已经出手,与要影七命的那一箭撞开了花。 李苑心烦意乱,只是看见影七即将殒命在箭矢下便失了控,二十年寂静无波的心竟在那一瞬间泛起了汹涌浪花。他从没想过,他自己会去保护一个影卫,保护一个应该保护自己的人。 李苑走到太师椅前坐下,叫了他一声:“影七,过来。” 影七身子一震,僵硬地转过来,膝行到李苑脚下,低声道:“属下知错。” “知错?”李苑揉了揉眉心,疲惫道,“你倒是有主意,几时与李沫儿牵扯上的,你打算隐瞒到何时?好,这些暂且不提,既知他嚣张妄为,视人命如草芥,他对你下杀手,你为何不躲?为何不来找我?” 影七低着头,发丝软垂着,喘着气尽力用平稳的声音解释:“属下是听从您的命令……”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命令,命令也得有命去执行啊。”李苑更气他不知惜命,影七紧紧闭上眼睛,屏着呼吸等殿下责罚。 李苑看他垂着眼睑微微发抖,狼狈可怜,无奈伸出手,想安抚安抚受了惊吓的小影卫:“哎好了,没受什么伤吧。” 手中折扇一个没拿稳,轻轻掉在影七身上。 影七被那折扇砸在锁骨上,打了个激灵,顿时不再说话,跪伏在李苑脚下,眼前不知被什么模糊了。 他嗫嚅着说:“属下有罪,请殿下责罚。” 一向冷淡的声音带上了哽咽讨饶,李苑心里骤然一软,回想自己刚刚说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身旁的高大男人在一旁冷眼旁观,静静看着,影初适时提醒李苑:“鬼卫有影宫掌事教养,若是不懂规矩,就送回影宫重新训。” 闻言,影七眼神发直,身子僵得像块木板,指尖颤得厉害,冷汗一滴一滴顺着脖颈流下来。 “属下知错。”他心中已经绝望,他拼了命从那个地狱里爬出来,最害怕的是被最敬慕的世子殿下亲手再推回无底深渊。 李苑被影七这副惶恐惧怕的模样惹得心里更混乱,这么软弱求饶的声音听不得,一听便遏制不住地心疼,无奈摆了摆手: “快去带他去杏堂看看,身上有没有落伤,快去。” 影初身材魁梧高大,听命抓住影七的双臂,把人给拖了出去。 影七却以为影初要把自己扔回影宫,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任影初拖着自己臂膀,绝望地看着李苑,口中已经说不出整句,只是在痛苦地低喃:“殿下,我错了……” 错在哪儿?他乖得不像话,把世子殿下的命令当作金口玉言当作圣旨,无条件遵从。 影七被强行拖了出去,他浑身剧烈发抖,浑身的剧痛让影七胃里揪紧,突然挣扎甩开影初的禁锢,跪在地上呕吐不止。 呕出来的却是一团一团的粘稠血块。 影初蹲下身扶着影七,低沉严肃问:“你受了伤?” “不,没有。”影七强撑着精神,其实已有些模糊混乱了,寻求安慰般抓住影初的衣袖,“殿下会把我送回影宫吗?” 影初毫无怜惜同情之意,拨开影七攥着自己衣袖的手,语气公事公办:“在这儿待着,我去禀告殿下。” “别去,别告诉殿下。”影七挣扎着拉住他。 受过盐刑的人,即便侥幸活了下来,其实也不可能再被允许当影卫了。 因为受盐刑终归是有个缘由,必然是犯了禁忌大错才会受此刑罚,便是说明这人心术不正,二则是身体会因为盐刑留下病根。 他能留下实在是因为影四给他行了方便,影四想为王府留下一个战力够强的鬼卫,而他想为世子殿下献上他的一切。 影七强撑着走到了现在,终于能靠近殿下一点点,而殿下也开始愿意接受自己,他不想前功尽弃。 “别、别告诉殿下……”影七拼命抓住影初,突然喉头腥甜,一口瘀血呕出来,影七紧紧捂住嘴,跪在地上,再痛苦地倒下去。 “随时向殿下禀告影卫和鬼卫的情况是我职责所在。”影初半点不留余地,推门回了雅间,禀报影七伤情。 李苑见影初回来,以为是把影七安顿好了,才松了一口一直梗在喉头的气。 “医人来了吗?小七应该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吧。”这件事牵连太多,甚至会动摇齐王府根基,李苑一直忧心这些,思量应对之策,揉着太阳穴疲惫交代,“先给他上点药,等会我去看他。” 影初仍旧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道:“殿下,影七在呕血,您去看一眼么。” 李苑身子一僵,脸色顿时青了,刷地站起来,慌乱间撞开影初的肩膀,匆匆出了雅间。 眼前的景象让李苑心里猛然揪紧拧成了一团。 第五十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十) 影七蜷缩侧躺在一片血泊中,面前已经吐了一滩暗红血块,嘴角还挂着血迹和涎水,身子佝偻成虾子,痛苦地蜷缩着。 李苑登时怔住,像被当头重击一棒,头脑里一片空白,快步过去一把抱起影七,把颤抖痉挛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扶着他后背,脸色铁青焦急失措,像质问影初又像在质问自己:“好好的,怎么突然呕血呢!” 影初默默看着李苑慌张无措的样子。 世子殿下已过了先前不稳重的年纪,今日情状让影初感到意外。 “去找杏堂的医人过来,叫魏澄过来!快去!”李苑一把抄起影七双腿膝弯,把奄奄一息的影七打横抱起来,冲进雅间一脚踹上门,把怀里人放到软榻上,紧紧抱着他。 “小七,醒醒。”李苑紧紧搂着昏迷不醒的影七,一手揽着他肩头,一手抹去他嘴边血迹,脸颊贴在他额头上,影七浑身滚烫发热。 李苑摸索着倒了一杯水,喂给影七漱口,影七咳嗽不止,又吐出一口掺着血丝的水。 鲜红的血水染在影七病态苍白的脸上,刺眼也刺心。 “是李沫?他干了什么?他给你喂毒吗还是对你做了什么,啊?!”李苑紧紧抓着影七鲜血淋漓的手问他,不停地问,仿佛只要影七点一个头他就能立刻冲出去跟李沫大打出手。 昏迷中,影七浅浅挣扎,无力的手指轻轻扒在李苑衣襟上,口中不住地喃喃道:“属下知错……” 李苑心里蓦然酸楚,嘴唇贴在影七滚烫的额头上,轻声安抚:“没错,小七没错,你别怕啊,等会医人就过来了。” 且连影七受伤如此严重他都没有发觉,李苑本以为这场闹剧损失最大的是他自己。 影七突然躬身咳嗽,口中的血沫溅落在李苑的衣襟上,李苑顾不上别的,轻轻抚摸着影七脊背哄慰:“忍一忍宝贝。” 影七用力攥着李苑领口的衣料,额头抵在李苑肩窝,冷汗一阵一阵往外冒,咬牙忍耐着身体的剧痛。积压太久的盐刑旧伤一下子爆发,前所未及的剧痛席卷全身,整个身体的骨骼筋肉仿佛都在铡刀里绞着。 “你哪儿疼?”李苑焦急问他,当时明明查看过影七,并未发现有什么严重的外伤,李沫又只是用弓箭,应该不至于伤及内里啊。 李苑轻轻扶着影七的头,贴近自己,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安慰:“没事了,告诉我是哪不舒服。” 影七僵硬地被搂着,双手无措地抓着李苑,慢慢冷静下来,最终缓缓放下,小心地向远离李苑的地方挪了挪,哑声回答:“没有……没有……不舒服。” “骗我便是欺瞒主上,影卫训条上的大罪。”李苑语调略严厉了些,却仍旧温柔地吻他眼角,又软下声音安慰道,“你告诉我,在害怕什么?” 影七惶恐摇头,手指痉挛颤抖,嘴唇毫无血色:“……没有……什么都没有……” “……”李苑眉头皱得更紧。 他不过是问一句话而已,影七却要斟酌犹豫半天才回答,这回答里几分真几分假,李苑分辨不出,却能感觉到影七有多怕被自己丢弃驱逐。 他忽然想起曾触碰他背后时,他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 “是不是在背上?”李苑突然问。 影七身子一颤。 “你乖,别动。”李苑按住拼命挣扎的影七,抽出他后腰挂的青蛇软剑,剑尖一挑,把影七背后的布料缓缓滑开,扒开衣裳,露出右肩胛上的影字烙印。 还有一大片青紫发黑触目惊心的盐刑伤疤。 这惨烈的伤口超出李苑预期和想象。 无数刀口横七竖八交叉横亘,有的伤口已经愈合,但仍然能感觉出疤痕里面还残留着什么东西,有的伤口已经崩裂开来,血污横流,数十道伤口全印在影七稚嫩苍白的脊背上。 影七还不到十八岁,却承担着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想象不到的凄楚疼痛。 影七渐渐清醒,眼前一片模糊,他努力想看清面前的人,怔怔地看着李苑,茫然呆滞。 眼前渐渐清晰,世子殿下正一脸惊诧望着自己,双臂搂着自己。 影七瞪大眼睛,刚刚冷静下来的身体疯狂发抖,指尖紧绷僵硬,猛推李苑,口中慌不择言:“属下失礼!殿下!殿下!” 李苑感觉到影七对自己强烈的抗拒,只好把人抱得更紧,轻抚着他肩胛哄慰:“别动,乖。” 极度的恐惧和紧张让影七遏制不住地涌出眼泪,他紧绷着身子,努力表现出听话顺从,挣扎爬起来跪坐在李苑面前缓缓后退,像受了惊吓拼命逃跑的小动物,不管不顾,只想赶快逃离,离殿下远一点,规矩守礼,才能不惹得殿下更怒,才能不被殿下嫌恶赶走。 李苑快要按不住他,只好变作双手,把他扯回来抱着,轻吻着他渗满细汗的苍白的额头和被冷汗濡湿了睫毛,再吻他惊慌无助的眼睛。 “别害怕,不哭宝贝。”李苑轻声哄着,声音也有些不稳了,“我只是抱着你,什么也不做。” 影七扒在李苑衣襟上的手冰凉发抖,他努力平静自己,却发现实在徒劳,在李苑温暖的怀里缓缓软下了身子。 李苑松了些力道,轻轻环抱着软成一小团的影七,一下一下地摩挲着他细软的发丝:“好了,冷静点宝贝。” 他尽力忍着哽咽,趴在李苑怀里拼命求他,“殿下……您……赐死属下,求您赐死属下……我不去影宫……我不去……” 这是影七第一次求他,第一次露出这么脆弱的表情。 冷酷的小影卫居然这样求他,影宫里到底有什么让他怕成这样。 李苑扶着影七的头靠在自己肩窝,连连温声答应:“不去影宫,你别害怕,我没想送你走。” 如何是好,他把他的小护卫吓坏了。 李苑以为影七永远都是那么刀枪不入,原来他柔软得令人揪心,会受伤,像孩子一样会害怕。 青涩少年,就算再冷漠,也总会暴露出脆弱的一面。 影七也终究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啊。 李苑指尖冰凉,颤抖不已,轻轻抚在影七背后一道伤疤上,影七顿感背后针刺一般疼痛,身子一抽,却因为殿下在身边,他便不敢动,咬着嘴唇,忍受着殿下的检视。 “这……这伤有多久了?”李苑喉头哽住,轻声问他。声音也在颤抖。 影七不敢抬头,他不想殿下再追问下去,不想让殿下知道这是盐刑的痕迹,不想让殿下知道他落了病根,不想再也做不成殿下的影卫。 他才被准许贴身护卫,没人知道他心里有多高兴,曾经只差一点点就能每日都陪着殿下了,却被冷冷推开,如今殿下终于回心转意,他怎么舍得再被赶走。若殿下再丢弃他一次,他该去哪里才好啊。 李苑咬了咬牙,叫了声影五。 影五也知道大事不妙,一直在雅间外边的飞檐上待命,听见世子殿下叫人便立刻跳进来,单膝跪地落在李苑脚下。 李苑把影七按在怀里不许他乱动,脸色僵冷,语带寒意问影五:“说,他怎么回事。” 影五看见影七倒在主子怀里,背后的衣裳已经被割开,便知无论如何也掩不住了。 “是……出影宫的时候遭了盐刑……”影五支支吾吾解释,“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啊,就是因为他那天偷跑出影宫,问他为什么跑出去他又不说,薛掌事怒了,就大刑伺候。” “盐刑?”李苑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个什么表情来,眼睛里满是血丝。 影五越说声音越小,抠着自己指尖的茧:“就是在脊背上割几十刀,然后把掺毒的盐塞进伤口里,熬三天不死才能放出来……我跟我哥去领影卫的时候刚好去得早,给他带出来了。” 李苑愣住,站在影七背后,脑海里回忆着影七来府上以后发生的所有事。 偷跑出影宫那段时候…… 刚好是自己在红树林遇刺,他从天而降救自己一命那几天。 李苑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堪堪扶住了床沿。影五赶紧过去扶,被李苑一把推开。 “殿下,现在怎么办?这次的事已经遮掩不过去了,我们怎么办?”影五更担忧的是王府,世子殿下耐心经营的数年苦心毁于一旦,若岭南王世子不愿对这件事守口如瓶,那王府便岌岌可危,世子殿下本就被朝廷视作眼中钉,现在更是非要先除之而后快了。 李苑心里乱得厉害:“你怕什么?天塌下来不也是我顶着?你去给李沫和太子堂兄安排住处,就说我突然有急事,暂且失陪了。” “还有,你叫人去影宫,把薛宁海给我绑了!小七身上多少道伤就割他多少道伤。还塞毒盐?给他也填塞上,熬他三日不死,我饶他一命……我看他这个掌事是不想干了,滥用极刑肆意妄为,给我换人!立刻换!” “是、是是是!您息怒,属下告退……”影五吓得赶紧领命告退,战战兢兢顺着窗口跳出去。 影五一离开,整个雅间都静下来,李苑缓缓喘着气,扶着自己有些目眩的头。 殿下忽然不说话了,影七看不到殿下的表情,他觉得殿下一定是在嫌恶他。 “殿下,这不严重。”他努力解释,“您不用管属下。” “殿下?”影七不安地唤他,却没听见他的回应。 在影七不安到极点时,李苑轻轻环抱住影七,把影七精瘦的身体禁锢在自己怀抱里,心疼地吻着他颈侧,无奈道:“为什么瞒着我,这么重的伤,你怎么站得起来。” “这叫不严重吗,只有死了,才算严重吗。” 怪不得他的皮肤苍白得奇怪,原来是身上带着这么重的毒伤,伤了身子。 殿下的怀抱让影七不知所措,下意识拢紧了衣裳想挡住身子,衣裳被李苑撕得七零八落。 他来不及也不敢去想,脑海里一片空白,僵硬着不能动。 李苑心疼地把影七抱到自己怀里,解开雪青外袍裹在影七身上,轻声安慰他:“不怕的,能治好。” “萍水相逢……何以至此?”李苑紧紧抓着影七的手问他,“你告诉我,行吗,你不说我记不起也猜不到,别让我猜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影七挣扎着爬起来,艰难地直起身子跪在李苑面前,抹净嘴角血迹,在李苑惊诧沉痛的眼神里,缓缓低头躬身,额头贴在李苑靴尖前,用尽全身的力气,行了一个找不出丝毫不妥的影卫臣服之礼。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美人如花隔云端。 “属下走过刀山火海,只为留在您身边。”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入v,感谢大家的支持!真心感谢,因为有大家的支持我才能一直一直走下去,爱大家~ 第五十一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一) 影七疲惫至极,周身被温暖包围,缓缓合了眼,轻轻靠在李苑肩窝上,昏睡过去。 李苑则无声地轻轻抚摸着影七的头,感觉到这样似乎让他更安心了些,于是动作更轻缓,默默安慰着自己的小护卫。 “受苦了。”李苑缓缓摩挲着怀里柔软发丝,低头亲他脸颊额角,握着他的手给他安全感。 影初领了临州杏堂的医人匆匆赶过来,来的正是在药铺里为影七传信,后又险些用暗器射伤影七的那位年幼的小公子,魏小公子是杏堂先主的后人,也是魏世医的小孙子,年纪轻轻竟已经能替齐王爷掌管着杏堂。 影初轻轻叩了叩门,嘱咐魏小公子:“世子殿下在里面,稳重些。” 魏澄温声道:“是,大人。” 临州杏堂里药师杀手参半,用以混淆视线,魏小公子医术高明,身手了得,忠心耿耿,传递消息稳妥且密不透风,长大后不失为一位人才。 魏澄提着药箱,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裳,才进去面见从未见过真面目的世子殿下。 这小孩虽仅十一二岁,举手投足却异常稳重,给世子殿下规规矩矩行礼,脆生道:“属下魏澄,拜见世子殿下。” 李苑脸色憔悴,点点头,疲惫道:“不必多礼,过来给他看看伤。” “是。”魏小公子拎着药箱到床榻前看了一眼,没想到正是在杏堂与自己的人起冲突的那位。 小孩脸一红,知道自己错怪他人了,讪讪翻了翻药箱,取出一把细银刀和细镊,躬身掀开影七背上破碎的衣料。 “伤得好重。”纵使见多识广的魏小公子也微微吸了口凉气,皱眉轻声问李苑,“殿下,他毒深入骨,需刮骨疗伤,不然换影卫来按着他吧,您压得住吗?” 李苑握着影七的手,摇摇头:“我扶着他,你轻些。” “好。”魏澄趴到床边,专心察看伤口,按了按几处严重部位,有的伤口虽然愈合,里面却仍旧留着毒,已经深入骨肉。 “这伤看起来有数月了,爷爷没有给他排毒吗?”魏澄一边察看伤口一边自语,“以我爷爷的医术不可能诊不出的啊?”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与我说过。”李苑微微叹气,影七这个小影卫主意特别正,他想怎样就怎样,不论什么事都不愿意跟别人说,只想自己一个人藏起来舔伤口。 “那大概是……”魏澄扬起头小声说,“殿下,应该是他不愿意用药,因为这种药会暂时让感官迟钝,听说当影卫是不能有一点迟钝的吧?” 影宫训条有一则是,影卫疗伤,不可用麻沸散。 李苑深深吸了口气:“用,尽管用……当不了影卫也罢了……我养着他。” 魏澄眨眨大眼睛,得了允许,将熬好的药灌进影七口中,影七尚且有一丝清明,紧紧抿着嘴唇,虚弱道:“不必……直接下刀便是……” 魏小公子迟疑了一下,询问地望向李苑:“殿下,这个忍不得,华佗神医制出麻沸散前,活活痛死的大有人在。” 李苑无奈按了按影七的发顶,俯身安慰他:“小七,喝了吧。” 影七仍旧抿着唇,扬起一双小狗似的眼睛望着李苑。 “给我。”李苑狠了狠心,接过药碗,掰开影七的下颌缓缓灌了进去,眼看着影七委屈抗拒却又不能挣扎,小狗似的眼睛变得湿润,李苑抚摸他头发,低声安抚,“无论如何都不会赶走你,永远都留在我身边。” 影七得到一个许诺,并没有半点放松,乞求般抓住李苑的衣角,眼前模糊,缓缓没了意识。 魏澄拿了块干布攒起来给影七塞进嘴里咬着,刀刃触及背后发黑的疤痕,缓缓割开一条线,一股发黑的脓液顺着伤口淌出来,拿药布擦净,再割开另一条伤口,排净皮肉里的脓血余毒。 影七脸色苍白如纸,即便半醒半昏迷着,额头上仍旧渗出大片的冷汗,握着的手攥出青筋,指节发白,缓缓朝李苑伸过去,却仅仅是艰难地抓住李苑的衣角,再不敢有半分逾矩。 李苑回握住影七的手,把影七向上抱了抱,放进自己怀里:“很快就好了,乖一点。” 影七挣扎着抓住李苑的衣袖,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紧紧抓着,泛白的嘴唇颤抖出声,用力咬着口中的布巾,牙齿咯咯作响。 李苑低头靠近他听,才听清小七在说疼。 小影卫何曾叫过疼啊,让他疼得难忍,这得是怎样的剧痛。 李苑心里一下子痛得难忍,抱着影七轻抚他发丝低声哄慰:“别害怕啊。” 魏澄割开所有伤口,排净了脓血,开始用银刀刮骨,刀刃贴着白骨一刀一刀刮下来,将毒液腐肉全部切掉。 即便有麻沸散的效用,这剧痛也不是能轻易忍受的。 李苑逼迫着自己盯着影七背后的森森白骨,目不转睛地看着,把小七为自己受的伤痛全部刻进心里。 影七额角青筋暴起,紧咬的牙关吭吭响,白布上已经隐隐殷出血迹,李苑怕他咬碎了,轻轻撤下他口中的干布,换上自己两根手指。 刚刚把手指塞进他口中,影七便咬紧了,牙齿硌在李苑指节上,李苑却依旧爱惜地垂眼看着他,抚摸他哄着他。 影七半昏迷中也能感觉到口中含着的淡淡的乌沉香,便不敢再用力咬,实在痛得厉害时也耐不住牙齿硌在李苑手指上,李苑看着自己指上发红的齿痕,吸着凉气抚摸他头发:“轻点咬,不然等会牙疼。” 影七浑身发抖窝在李苑怀里,抓着李苑衣襟。 他又在梦魇。 原来曾经夜里梦魇,他都困在影宫的噩梦里煎熬折磨,只有李苑在身边的时候才能睡得安稳些,可李苑自己做了些什么? 自己居然威胁要扔他回影宫,调笑他,使唤他,试探他,把他当一只听话不乱叫的乖小狗呼来喝去,烦了就一脚踢开。 他对一个忠心深情的小影卫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一个时辰过去,魏澄双手已经满是鲜血,给影七上了药,缝合伤口,做完了一整套,自己也被冷汗浸透了。 “殿下,他需要安心养伤,伤口长好之前暂时不能再出任务了。”魏澄擦了擦手,拿笔写了几副方子,“这些是给他的,还有这一副是给您安神的。” “好。去领赏吧。”李苑神情恍惚,摆手叫他们退下,心疼地把影七抱起来,让他乖乖趴在自己身上休息,听魏澄保证说影七安危无恙,才松了口气,脸色略微红润了些。 魏澄趁着机会跪下来讨赏:“殿下,属下不要金银赏赐……” 李苑缓缓抚摸着怀里的小影卫,垂眼看地上恭敬跪着的小孩:“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魏小公子恳切道:“请殿下允许属下进影宫历练,将来做影卫为您效命。” 李苑勉强扯起嘴角:“进影宫……你看到他了么……这就是在影宫里受的刑。” 魏小公子瞪大眼睛,脸色白了两分,显然是被吓着了。 李苑摆了摆手:“给你考虑的时间,我知道你与你父亲一样忠心,替我管好杏堂便是,我许你安乐无忧。你若执意要来,想好了再去王府找影四。” 魏澄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是……属下……告退。” 李苑无心再顾及他人,抱着怀里人心疼得坐立不安。 影七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浑身冷汗。一点力气也没有,在李苑怀里软成一滩水。 “没事了,不疼了。”李苑替他脱了几乎黏在身上的破碎的衣裳,他浑身都是新旧疤痕,刀伤、剑伤,腿上有刑具留下的旧伤痕,他整个身子都是苍白的,在影宫中不见天日,被折磨到遍体鳞伤。 他走过的岂止刀山火海,他是身上压了一座地狱,趟着滚烫热油爬着来见自己,他把自己当成卑微渺小的飞蛾,遍体鳞伤也要扑上自己这团猖狂的火焰,他快要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影七衣裳破碎,最里层的布料里滑出来一件雪白的硬物,掉在地上,一声轻灵脆响。 李苑疑惑低头看那是个什么东西,俯身捡起来,在掌心里掂了掂。 是个穿红线的羊脂玉佩。 一瞬间李苑以为这是影七与什么小姑娘的定情信物,转念一想这玉佩十分眼熟,好像是父王扔给自己把玩,他又随手赏给影五的那块。 李苑心头触痛,紧紧攥着玉佩,攥到指节发白,时至今日,他还在下意识怀疑这个小影卫的干净纯粹没有杂质的感情。 所以小影卫才会不断受伤,捧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守在自己身边,他从没有珍惜过,他还以为这是理所应当。 影七微微动了动,似乎口渴了。 李苑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羊脂玉佩揣进袖口,吩咐外边人熬些肉粥和鸡汤来,自己去倒了杯水喂给他。 好在平时训练严苛,影卫的身体和自愈力都比常人强得多,这种伤放在常人身上,根本挺不过这么久。 影七昏迷了一个时辰才醒来,像睡了漫长的一年。 醒来时,自己正侧卧在世子殿下怀里,殿下勉强腾出一只手在纸上写东西,表情凝重严肃。 “醒了?”李苑随即扔了笔,把纸往旁边一推,重新抱了抱他,“好些了吗。” 影七半懵半醒地点点头,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身上裹了几层药布,一件衣裳也没穿,只盖着一层世子殿下的雪青外袍。 李苑扶着他趴在自己身上,免得碰到伤口,伸手去把红泥小炉上温着的肉粥端来,喂到影七嘴边。 影七乖乖喝了。 喝到一半,忽然身子紧绷起来,扬着眼睑惊惶地问:“殿下……属下是不是……给您惹麻烦了……” 李苑安抚地摸摸他发丝:“没有,不是你的错,放心。有些事就该主子做,你们不要想那么多。而且,比起影宫被揭露,让齐王府背上私募军队意图谋反的罪名,现在的局面已经算好的,你做的不错。” 影七像做错事的小狗儿,垂着耳朵窝在李苑怀里,他手脚还麻木着,站不起来。 李苑低头问他:“你偷跑出影宫,就为了救我一命,既然知道回去要受重罚,为何当时不同我说实话?我带你回府,你也不用受那么许多委屈,不好吗?” “属下想做您的影卫……非正大光明出影宫不可。”影七虚弱回答。 李苑又问:“我们曾见过?” 影七点点头,不再说话。 这是难以启齿的往事,影七根本不想忆起,却又贪恋着往事中的丝丝甜意。 他不是个爱焦躁的人,因为前日看见世子殿下顺手帮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子就变得暴躁,只是因为多年前世子殿下救起自己时,自己也是这个年纪,比那个小孩更无助更狼狈,他多希望自己在殿下眼里能特别一些。 影七不想回答,李苑便不再追问,他有耐心等到他愿意解释的那天。现在他知道这个小影卫一直爱慕痴恋着自己很多年,就足够了。 李苑从背后搂着影七,把羊脂玉佩伸到他面前:“哪来的?” 影七一愣,似乎一旦出什么纰漏,所有的事情都会落井下石般赶到面前来。 “与影五换的。”他只好如实回答,悄悄搓着指尖的茧。 李苑耐心问他:“为什么要换这个?我后来才知道,王族的东西其实卖不了什么钱,因为只有黑市才敢收。” “属下没想变卖,只想留着。”他说不出口,其实想把它放在心口,就像时时陪在殿下身边。 李苑诧异:“可这是父王赏的东西,不是我的。” 影七悄悄抓住李苑的衣摆,心中失落。 没必要告诉他的。 他想把这件东西当作世子殿下呵护着,殿下其实不必告诉他这些,让他没办法再自欺欺人地宝贝着这块小玉佩。 他想要世子殿下能赏他一件贴身的东西,哪怕是一张帕子也好,只要上面有世子殿下的气息,就能让影七安心睡着。他是保护世子殿下的影卫,在心里却一直把世子殿下当成能保护自己的人。 影七低下头认罪:“属下擅自与人交换赏赐,拂了殿下心意,请殿下责罚。” “没收。”李苑皱了皱眉,看见影七悄悄攥紧自己衣摆的手,就算他什么也不表现出来,李苑还是能看得出,他很委屈,他很想要这件东西,但不敢说。 影七抬起眼睑看着李苑,睫毛湿湿的。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被送回影宫,他还有这个东西作安慰,不会死在里面,他能再活着走出来,再回到殿下身边。 可唯一的安慰要被殿下收回了。 李苑轻轻舒了口气,伸手在自己小指上摘下一枚鸾鸟衔珠的细翡翠环,拉过影七的手,把带着自己体温的精巧玉环戴在他手指上。 “这才是我的东西,给你了。” 影七怔住,指环还温热着,有一丝殿下身上熟悉的乌沉香气,是那块羊脂玉佩上没有的。他不解地抬起头看着李苑,眼神不安。 李苑把影七拉到自己面前,捧起那张苍白的令人怜惜的脸,偏头吻了上去。 影七瞪大了眼睛,被突如其来的亲吻惊得僵直了身子。口中被殿下的舌尖缓缓舔进,勾住自己僵硬的舌头吸/咬,李苑微眯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垂着,烛光辉映下,殿下的侧脸宁静迷人,整个大承,再找不出比殿下再美的一位公子了。 而李苑只想此时此刻,给他自己所能给予的温柔。 影七甚至不敢呼气,口中被狠狠占有侵略,后来又变得无尽温柔,似乎想要挽回什么,安抚地亲吻。 影七眼角泛红。其实他没想要这么多。 只要殿下能在他完成任务时对他笑一下,做得好的时候摸摸他的头,影七就死而无憾了,他挖空心思想做殿下的影卫,想要的不过只是不被殿下嫌恶而已。 李苑终于放开了他,影七急促地喘着气,心跳乱了无数次,轻推着李苑的胸脯:“……属下只是您的影卫。” “我知道,所以恩宠赏赐你都该受着。”李苑轻抚着他清瘦苍白的脸颊,“别害怕,王府里好药众多,能治好的,以后不会这么疼。” 影七犹豫着缓缓抬起手,被李苑轻轻握住,按在自己心口。 “高墙深院,你怕不怕寂寞。” 影七摇摇头。他的眼里从来只有殿下一人。 “既愿做我的影卫,就一直陪着我吧。”李苑嘴角微扬,“等你想走的时候,恐怕也逃不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打赏订阅和留言,潜潜很感动,努力写得更好来感谢大家qaq 第五十二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二) “高墙深院,你怕不怕寂寞。” 影七摇摇头。他的眼里从来只有殿下一人。 “既愿做我的影卫,就一直陪着我吧。”李苑嘴角微扬,“等你想走的时候,恐怕也逃不出去了。” 再缓了半个时辰,影七能勉强自己站起来,去洗了洗脸上身上的污渍,李苑也去洗了洗,换了身干净衣裳,叫人把床榻上的褥被换新,这时候已深夜了。 影七用过药之后确实会有些耳目不敏感,还会犯困,刚醒来没多久就困得睁不开眼睛,这也是他一直坚持不用药的原因。 他会有一段时间无法保护殿下,在他眼里如果无法保护殿下便是严重失职,和一个废人无二。 李苑心里焦虑,根本睡不着,躺在床榻里望着房梁发呆。 影七侧身睡在自己身边,睡着时仍旧一副保护的架势,把李苑护在自己身子里侧,手里攥着青蛇细剑鞘。 李苑把影七抱回来一点,轻轻把他手里攥的剑鞘拿出来放在枕边,让他乖乖被搂抱着,侧身蜷缩在自己怀里。 “对我撒个娇不行吗,我会很高兴的啊。” 等影七睡熟,李苑爬起来,点起烛,趴在桌上写没写完的书信,额角渗出几滴冷汗。 今天这事儿,恐怕无论如何都圆不过去了。一旦齐王世子养精蓄锐藏锋露拙的消息传开,严丞相终于拿住齐王府的把柄,绝对会拿此事大做文章。 事已至此,只能先下手了。 李苑折上手书,扶在窗口敲了敲窗台,影五从屋顶倒吊下来,落在窗沿上听命。 “我叫你们查的陈贵妃和陈元礼之事,可查清了?” 影五低声答:“回殿下,陈贵妃和他表兄陈元礼私下有往来,似乎很亲密,我们拿到了一份没有烧完的书信,不过书信内容平常,不足威胁。” 李苑冷笑:“没烧完?好,把书信原件留下,再重抄一份,把烧了那一半改写得露骨些,送到陈贵妃手里,皇宫密探里有我们的人,你去交接便是。” 越州青楼盈月坊的大东家陈元礼,仗着贵妃的势,敢肆意侮辱孔家大少爷,威胁齐王惩罚世子,况且那御赐毒酒一事他们也决逃不出干系,敢对李苑动手,李苑发起疯来连自己都咬,既然陈贵妃先动了心思,就别怪被自己当成垫脚石挡箭牌。 影五眼睛亮了亮:“殿下英明,属下这就去办。” “那御赐毒酒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陈元礼胆大包天,恐怕也没胆量毒杀王族。” “殿下,我们还没有定论,但就一些蛛丝马迹而言,应该是有第三势力在暗中窥伺,待到查清即刻回来禀报您。” “好。”李苑把刚折起的手书交给影五,“顺便把这个交给霸下公主,跟她说,风声有变,若我出了什么事,让她明哲保身,不必为我出头。” 影五苦笑:“公主那个脾气,能答应吗。” 李苑想了想:“那告诉她,想退婚就听话闭嘴。” 影五:“是……” “给客人安排好住处了吗?” “是,李沫殿下和太子殿下稍后回监察府,太子殿下是以视察临洵二州为名来此的,只是……”影五略迟疑,无奈道,“他们过几日要去齐王府看望王爷。” 李苑脸色微微凝重:“视察临洵二州……还要去我家?” 影五撇嘴小声不满:“本来太子殿下说要王爷好好养身子就不打扰了,是李沫殿下执意要去看望,说特意带了岭南的妙药。” 李苑冷哼:“黄大仙拜年……我看他根本没安好心。你先回去,让影四把所有令人生疑的东西都藏起来,转告影宫宫主,把所有影卫训练兵转到地下,封锁影宫,万不可令人发现影宫的痕迹。” “是。”影五颔首领命。 李苑轻声叹息:“我过几日再回王府,不受罚想必是不可能了,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你们,父王恐怕会大发雷霆。” 影五眨眨眼睛:“您这话不对,主子的事儿怎么能叫连累呢,攸关王府,我们跟您一起担着。” 李苑无奈笑笑:“回去我还得挨你哥的教导吧?影四他也太凶了,从小就管着我。” 影五乐了,呲出两颗小犬齿:“他为您好。” 李苑用力揉了揉影五炸毛的头发:“快去,别耽误事。” “您放心,属下告退。” 李苑交代完,关严了窗,这时候也有些乏了,打了个呵欠回来,影七醒了,身上还披着自己的雪青外袍,坐在床榻上发呆。 李苑走到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肩膀,话还未出口,影七突然颤了颤,转过头来茫然望着自己。 “还疼吗?等会把药喝了。”李苑坐在他身边,给影七理了理头发。 影七诧异地看着自己双手,四处张望。 “殿下,杏堂的医人给属下用的药……会迟钝……属下现在听不清,也看不清。” 见他精神好了不少,李苑松了口气:“没关系,暂时的而已,休养几日就好了。” 李苑伸出一根手指:“这是几?” 影七:“一。” 李苑又伸三个手指:“这个呢?” 影七:“三。” 李苑轻松道:“这不是看得很清楚嘛。” 影七垂头把脸埋进臂弯:“属下有罪。”影七愧疚至极,跪在李苑面前怎么哄都不起来。 李苑只好陪他坐在地上。 影七皱眉:“殿下,地上凉。” “你不起来我也没法子啊。”李苑捧起影七脸颊揉揉,“没事,不是什么大事,养养就好。跟你比起来我们普通人就是瞎的。” 李苑安慰许久才让影七勉强相信自己没有残废,情绪稳定了不少。原来他对能不能继续当影卫这件事无比介意,难怪不敢轻易疗伤。 世子殿下的手掠过影七眼前,影七忽然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世子殿下细长食指上的一排牙印。 李苑抹了抹指上的牙印,小七含着自己手指不敢咬,因为半昏迷时控制不住,还是用了些劲儿,咬出几个险些见血的牙印。 “看什么,这不是你咬的吗?”李苑盘膝坐在地上逗他。 影七脸色白了两分,扬起眼睫看李苑:“属下……当时不清醒……您……还疼吗。” “疼啊,你给我亲亲就不疼了。”李苑一手托腮,眼眸含笑把食指递到影七嘴边。 影七半信半疑低下头,乖乖在世子殿下指腹上亲了亲。 指尖传来酥/痒触感,李苑心里颤了颤,揉了揉他脸颊:“你好乖。” 影七认真问:“您还会疏远属下吗?属下是不是……应该离您远一点……” 李苑轻轻抚摸影七发丝:“如果我说疏远你是为了你好,你能原谅我吗。” “属下不敢……与殿下称原谅。”影七垂着眼睫,冷淡的语调能听出三分低落,“那属下离您远一点,在暗处保护您。” 李苑把他绵软无力的身子抱过来:“不高兴了?以后留在我身边,小心一点。我也不想失去小七。” 影七的身体放松了些,低下头,又亲了亲李苑食指上的牙印。 李苑去小火炉上给影七端药,听见身后他叫了一声自己。影七站在身后,欲言又止犹豫着。 李苑端药回来扶他坐下,把药汁吹凉了送到他嘴边。影七一边不安地谢恩,一边犹豫着想说话。 李苑歪头看他:“你想说什么?” 影七迟疑道:“岭南王世子居心叵测,您万万提防。” 李苑挑眉:“因为他欺负了你?” 影七眼神里满是被误解的急迫:“请殿下明鉴……属下不会因一己私怨搬弄是非。” 李苑捏了捏他脸颊:“我在逗你,别当真。你说说。” “是。李沫殿下有意探查属下功力,接连射出的几箭都不在属下命脉处,而在眼睛、鼠蹊等等一定会下意识躲避的部位,逼属下露马脚,属下唯一一次使用影宫迷影步便是在几天前王府遇刺那日,属下怀疑,行刺王府的碧霄馆刺客……与李沫殿下脱不开干系。” 李苑略沉默。 影七有些紧张,低声道:“属下失言。” 李苑摸了摸他头发:“别怕。” 影七压低声音道:“那御赐毒酒一事……属下以为是对方故意留下的线索让我们发觉,并不想真的毒杀您一人。” 李苑眼神微冷:“嗯。有人想逼我父王造反,顺水推舟灭了齐王一脉。” 现今大承兵力四分,岭南王李文晏掌定国骁骑营,齐王李崇景掌啸狼营,与大承禁卫军神鸢营、驻守西疆的天威营各自掌兵,成四足而立之势。 岭南王这边,一旦齐王一脉被灭,齐王所掌的啸狼营必然会被其余三股军/队吸收,近日岭南边患,有南越余孽死灰复燃扰乱边关,朝廷分派兵力时自然会首要考量岭南王的定国骁骑营,岭南已有二十万大军,再扩充兵力,到时候便无人能再与岭南王抗衡。 而太子这边,先有霸星天象的谣言,后有自己堂弟隐藏锋芒一朝败露,若说他还能如幼时那么照顾信任李苑,说出来李苑也不相信。 这次这二位堂兄弟远驾临州,恐怕巡察州郡是假,各怀鬼胎试探齐王府虚实是真。 “但无法确信到底是谁。”李苑揉了揉眉心,“毕竟我们自幼相熟,至今已二十年了。” 二十年手足情谊深重,若放在寻常士子家境,这感情大约会延续终老,王族的血脉情谊反而不值钱。 “我从出生就厄运缠身,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李苑苦笑,“我什么都没干,怎么大家都把我当成眼中钉。” 影七安静地陪着世子殿下,听他自言自语倾诉。 一连几日,影七留在房里休养,李苑去应酬这两位堂兄弟,巡察之余陪着玩一玩,晚上几乎不与他们寻欢作乐,总是找理由回来照看小七的身子。 魏澄几乎每日都过来照料,小公子的医术精湛,用药得道,影七底子好,恢复得也快,伤口愈合得很快。 李苑更是要杏堂的伙计去各处搜罗灵丹妙药,银子不妨事,凡是好药绝不吝啬。 这日李苑仍在外边同二位堂兄弟巡察游玩,雅间里,魏澄给影七检查伤势,再重新上药。 做完了一套下来,影七没什么表情,魏小公子指尖冰凉凉汗涔涔。 魏澄坐在影七身边,眨着水灵的大眼睛问:“哥哥,你一点都不疼吗?” 影七冷淡道:“习惯了。” “真的是在影宫里受的刑吗?哥哥犯了错?很不能原谅的错?”魏澄终究还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小孩子,一直对影卫心驰神往,终于抓着一个活的影卫,便缠着人家不放,想听听故事。 影七转过身,低头垂着眼睫:“在影宫里不犯错也会受刑,你永远不明白你自己为什么受刑。” 魏澄咽了口唾沫,紧张地跪坐到床榻上,乖乖地把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听:“这么不讲道理吗?” 影七微微点头:“但你可以杀了对你用刑的人,想办法挣脱绑缚的绳索,然后逃出刑室,不会受责罚。影宫里实力为重,没有规则道理可言。” 魏澄又有些莫名神往:“那哥哥为何进影宫?” 影七偏开头,淡漠道:“与你无关。” 魏澄挠了挠头:“那我……” 影七打断他:“劝你别去。” 魏澄仍旧端端正正把小手放在膝盖上,皱眉问:“为什么?你不是为世子殿下进的影宫吗?我也是,不行吗?难道是不想我抢哥哥的主子?哥哥想独占主子吗?” 影七微微侧过脸,冷冽眼神扫过魏澄的脸,魏澄打了个寒颤。 “那你去吧。”影七冷淡望着他,“活着出来再与我谈别的。” 魏澄端正道:“你越这么说我就越想去,我哪里比你差了?不然等你好了我们比一场,你不许用轻功。” 影七无可奈何:“别缠着我……” “谁缠着你?”李苑刚好推门回来,见这小医人乖巧坐在影七身边攀谈,顿时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这个小情敌对自己的威胁度。 唇红齿白,大眼睛又白净,小嘴叭叭的说话不停,笑起来还有酒窝……幸好年纪不大,威胁基本是零。 于是李苑心情挺好,赏了魏澄几个刚在街上顺道买回来的糖炒栗子,不由分说把小孩扔出雅间。 “吃栗子宝贝。”李苑坐在影七旁边剥栗子。世子殿下手指细长白皙,但因为幼时练弓苛刻,手劲其实特别大,又从来没干过这种精细活儿,轻轻一捏就能把一个栗子连壳带肉捏得稀碎。 然后捧着碎成渣的栗子仁儿伤神:“好吃的东西为什么都长壳呢。我再剥几个,缘分到了自然就剥好了。” 影七抿了抿唇,从纸包里拿了两个还有些烫手的栗子,轻巧剥开,把圆润绵软的栗子仁捧到李苑嘴边。 所谓影卫,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回王府得听话,上战场能砍人,连栗子都必须比主子剥得好。 李苑咬了影七递来的栗子仁,叼在嘴里凑过去,哼哼道:“一人一半。” 影七耳尖漫上浅绯红。 “快点。”李苑叼着栗子仁凑得影七嘴边越来越近,轻轻扑倒他,右手托在他腰间免得压到伤口,把果仁喂到影七口中,再顺便交换一个甜香漫长的吻。 影七脸颊发烫,抱膝蜷起来,坐在李苑面前。 “他们去巡察临州坝,我托辞日头晒,回来陪你。”李苑擦净了手坐过去,揽着影七肩头,“怕你一个人寂寞。” 影七安静地靠在世子殿下臂弯里,仍旧有点僵硬拘束,心里其实是无比安慰温暖的。 李苑耐心哄他:“别怕我,行吗。” 影七顺从地点点头。 李苑坐在影七身后察看伤口长势,再过一阵子就能拆药线了。 “你浑身是伤我真是看着揪心,好好将养,别落了病根,以后遭罪。”李苑给影七披上衣裳,轻轻按了按,“还疼吗?” 影七微微皱眉:“不碍事。” 两人姿势暧/昧,影七意识到不妥时已经被世子殿下抱进怀里,李苑偏头过去亲他嘴角,轻声道:“想我了吗,好几个时辰没见我了,想我吗?” 影七垂着眼睫沉默,点点头。 李苑格外惊喜,小七今日特别乖,大概是原谅自己了吧。 窗外不合时宜地跳进来一个人。影五拿着一身墨云锦衣过来,一看这黏糊场景,立刻讪讪捂住眼睛:“属下复命。” 李苑若无其事转过身来:“睁眼。” “……是。”影五羞涩地禀报,“殿下交代的事都办妥了,陈贵妃想见您。” 李苑跷起腿:“刚好,过些日子京城集会,叫她等着。” 影五又道:“王爷怒了,召您回去。” 该来的总会来的。 李苑出了一会儿神,吩咐道:“你去叫人给李沫和太子安排车马行程,我早些回去面见父王。” 李苑与两位兄弟先打了个招呼,与影七二人先策马回府了。 奔波许久,实在没想到,影四就提着鞭子在王府门口阴着脸等着,李苑一进门就被影卫押住,拖去了老王爷的茗竹堂。 影七一惊,飞快追上去,脚腕突然被鞭梢缠住,狠狠拖了回去,落在影四脚下。 影四拿鞭把指着影七眉心,冷漠道:“你还有脸回来。” 影七跪正了低头道:“属下知罪。这就去向王爷领罚,王爷若赐死,属下别无二话。” 影四松了鞭子:“去吧。” 第五十三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三) 李苑跪在茗竹堂中,身上已挨了几戒尺,戒尺是刺藤所制,落在皮肉上便是一道道血痕。 老王爷气得不轻,指着李苑吼道:“你当初……怎么答应本王的?” 李苑扶着伤口喘了几口气:“太子继位之前,不碰弓弦、不露锋芒、不能真心喜爱任何女子。” 他全破了戒,除了真心喜爱的不是女子。 “可我喜欢他,我不能看着他死……我会愧悔一辈子。”李苑固执又无奈。 老王爷苍老的手攥得吭吭作响:“苑儿……本王费尽心血护你成人……你怎么就如此不知珍惜……” 李苑低头认错:“孩儿知错了。父王,事已至此,您打我还有用吗。” 老王爷气得眼前发黑:“不肖子……今后本王再也不管你,任你死活,你高兴了?!” 李苑恳切道:“任何后果我一人担着,绝不连累王府。” “你担不起……祠堂里你母妃的牌位,齐王府上下一众丫鬟侍卫仆人,一众影卫的性命……你担不起。”老王爷缓缓敲着拐杖,手指因气极而发抖,“你太自私,身为主人,也有保护之责,岂能肆意妄为。” 影七已追至茗竹堂,见世子殿下伤痕累累受罚,便耐不住冲进去,跪在李苑身侧,乞求道:“王爷明鉴,世子殿下是为救影七才出手,影七有罪,连累王府,请王爷降罚。” 李苑狠狠瞪影七,摆手叫他赶紧出去,抬头对老王爷道:“父王,我下属忠心,想替我抵罪。” 老王爷本就看着这二人纠缠气得不轻,扬手一藤条下来,照着李苑狠狠抽下去。 齐王一向溺爱这个独子,将李苑视作掌上明珠,往常即使再生气也不会下这么重的手,今日是实在气极了。 影七见老王爷下了重手,恐怕世子殿下金枝玉叶受不住,倏然落在李苑身前,想替他挡这一下。 李苑忽然把影七拽到自己身边,按着他的头,把影七整个人都被护在自己怀里。 足有三指粗的刺藤戒尺断在李苑肩头,李苑肩膀锐痛,疼得咬紧牙关。 影七瞪大眼睛看着世子殿下,像护雏的鹰隼一般把自己圈在怀里,呼吸间都是殿下身上淡雅清醒的乌沉香。 他听见世子殿下在自己耳边温柔细语安慰:“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儿给你疗伤,珍惜点儿……打坏了怎么办。” 老王爷扔了戒尺,顿觉头昏眼花,身边的小丫头流玉跑过来扶着老王爷,拖着哭腔劝道:“王爷息怒,世子殿下撑不住您这么教训啊,您也是身子要紧,别气坏了身子!” 老王爷猛砸手中桃木拐杖,指着李苑嘶吼:“把这不肖子给本王扔进剑冢反省去!” 影七被紧紧按着,却明显感受到抱着自己的人打了个寒颤。 李苑放开影七,扶着肩头鞭伤跪正了:“是。” 影四走进茗竹堂,抓住李苑的手臂,拎起世子殿下带走了。 “殿下!”影七还想追,被影五按在地上。 影五低声劝他:“小七你别闹了,听话。” 影七惊惶问他:“剑冢里有什么?会给殿下上刑吗。” 影五苦笑摇头:“怎么会上刑,殿下金枝玉叶哪受得住。放心吧,剑冢里没什么。” 殿下怕的就是没什么 “放开、放开我……”影七拼命挣扎,影五紧紧按着他,小声道,“王爷已经气极了,你别再触王爷霉头,安静点,跟我回园林。” 影七被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影四押着世子殿下往剑冢去了。 影五悄声扶他:“小点声,趁着王爷还没想起处置你,赶紧跟我回去……” 话音未落,小丫头流玉跑过来,皱眉为难道:“影七大人……王爷召您过去见他……” “啊?”影五一脸惊诧,转而给了影七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你去吧……保重兄弟。” 王府剑冢是禁地,平时无人出入,入口是一太极门,已经被长势凶猛的荒草全部覆盖住。 李苑脸色发白,扶着手臂的戒尺伤回头问影四:“你不教训我了?” 影四漠然看着他:“什么。” 李苑扯起嘴角笑笑:“今天话这么少,是因为气得说不出话了?对不住,我这个主子太不让人省心了,不然你们领了工钱走人吧。” 影四面无表情:“因为属下觉得这次您没错。” 李苑歪头看他。 影四道:“以您才华,不该一直被雪藏着,天意已至,属下皆愿追随。” 李苑露出一丝疲惫笑意,缓缓进了剑冢的太极门。忽然停住脚步,朝影四勾了勾手指。 影四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李苑。 李苑叫他:“过来,问你一件重要的事。” 影四上前两步,附耳过去听。 李苑低声问他:“我写的那套情信上册你装订了吗?” “……”影四脸色一阴,一脚踹上剑冢太极门的机关,把世子殿下关在里边。 李苑站在门内,扶着肩头的伤,无奈抱怨:“这么正经的事怎么能不当回事呢。” 进了剑冢,是另一个世间。 山映斜阳天接水,寒烟枯草,静谧无人,偶尔传来几声寒鸦悲号。 王府剑冢,是曾随老王爷征战四方的十三鬼卫剑冢,在这片广阔寂寥的土地中埋藏着十三把神兵,属于曾经的十三鬼卫,十三鬼卫退役后,将各自兵器葬于剑冢之中,用精诚魂魄为齐王府镇守四方。 十三把凶器各个嗜血,夜晚时能听见死在利刃下亡魂的悲鸣。 剑冢是剑的坟墓,这里面一个活人也没有。 李苑幼时被扔进剑冢学艺,十三鬼卫分别教他箭术骑术,教他治世御人,教他如何在乱世中自保,教他如何将万般情绪全隐藏在一张温和俊美的面皮下。 同龄的孩子还懵懂无知时,李苑早已满手弓茧,藏书阁的兵书古籍全部倒背如流。 李苑不想进剑冢,一进剑冢便会想起幼时受的常人受不了的苦,学的那些一辈子也没有机会用上的治世之才。 一进剑冢便会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其实有多孤独。 夜暮风凉,李苑扶着手臂上刺痛的伤口靠在墓碑下,长发垂在脚下的石砖上,头顶花树落花凋零,铺满垂落地面的长发。 李苑看着自己光滑莹润的掌心发呆,心里渐渐升起一种异样的报复感。 都想踩着我登皇位,没那么容易。 这里面没有食物,也不会有人送饭进来,想吃什么就去自己抓,自己烤。其实这些都没什么,李苑只是很怕自己一个人。 若是小七在就好了。 影七被老王爷叫进了书房密室。 老王爷拄着桃木杖在前边走,影七在王爷身后沉默跟随,密室中甬道繁琐狭长,交叉纵横,墙面上挂着各种刑具、兵器,角落里还有人的白骨。 老王爷并不避讳影七,当着影七的面把一个个机关打开,领着他走到密室最深处。 影七心里担忧着世子殿下,有些走神。 老王爷咳嗽两声提醒:“集中精神。” 影七一惊,颔首道:“是。” 他早已做好了接受重罚的准备,心里其实在思忖言辞,如何为世子殿下求情。 行至阴暗密室深处,借着跳动的青灯火光,尽头的密室中伫立着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石雕,与人同高,刚好十三座。 老王爷缓缓停下来,立在十三个石雕前,像注视着往昔的兄弟,沧桑眼神中似有浪涛翻涌。 “影七,你可知这些是谁的雕像?” 影七不解其意,扫视这十三个石雕,每一位都手执一种阴鸷的兵器,另一手则挂着一枚小小的红木牌,与影七腰上的影牌别无二致。 “是……十三鬼卫……前辈们?”影七试探回答。 由首到尾十三位,影牌镌刻了十三个称号: 五毒、听雪、燎原、寡心、斗圣、神工、无影、不败、万仞、穿云、回天、通灵、笑面。 “嗯。”老王爷缓缓回忆,神情变得安详温和,“同本王驰骋疆场数十年,我的十三个兄弟。” “他们都已故去了。却也没故去,仍旧为本王守着齐王府。”老王爷缓缓转身,看着影七,“本王已经在世间苟延残喘数年,只为给苑儿铺一条安宁生路可走。” “如今,本王走不动了。” “剩下的路,得靠苑儿了。” 影七愣了许久,轻声道:“是。” 老王爷顺着十三个雕像缓慢地走了一圈,每走过一位都轻轻抚摸,再摘下他们手中的影牌,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苑儿可曾对你说过,只有你是属于他的影卫,其他那几个孩子都是本王的?”老王爷露出一丝温和神情。 影七点点头。 世子殿下确实这么说过,因为其余几位直到影六都是老王爷收进府中的心腹。 老王爷收了所有影牌,放进影七手里。 影七有些无措,虔诚捧着前辈们的影牌,缓缓单膝跪地。 老王爷苍老低沉的声音落在影七耳畔: “自今,你们都是苑儿的了。” 影七呼吸凝滞,寂静密室中也能隐约听得见影七的心跳声。 “王爷您……不责罚我?”影七迟疑地问。 “责罚……”老王爷缓声道:“苑儿从来没有喜爱的东西,自幼就没有,给他金银珠宝,他随手就扔,给他珍稀异兽,他转身就赏给别人,给他美貌女子,他也不瞧几眼。” “他唯独喜欢他母妃,自飞鸾走了之后,苑儿再没喜爱过什么,也从不同本王索要什么。本王疼他,可送他什么宝物他都不开心。” “他却跟本王说他喜欢你。” 影七怔怔望着老王爷,什么话都说不出,怔然跪在地上。 老王爷走近他,枯如虬枝的手掌按在影七头顶:“答应本王,让他有一天能过得随心所欲,平安喜乐。” 影七捧着十三鬼卫的影牌,重重叩首:“是,影七此生护殿下安乐,此身不死,此誓不灭。” “让苑儿现在剑冢里好好想想,暂时远离喧嚣一阵子吧。” 既然王爷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求情的话到了嘴边,影七没说出口。 老王爷在密室中坐下,安静陪伴着十三位老朋友。影七带着十三枚影牌出了密室,走出老王爷的茗竹堂。 自从世子殿下被扔进剑冢,影七每日都趁着夜深人静,到剑冢太极门外找机关,找了整整两日都找不到。他也试图去找另外的道路,却毫无头绪。 每当想起世子殿下身上那几处戒尺伤,又想到殿下在荒凉剑冢里孤独无依,影七心疼不已,想到老王爷那番话,影七又有些愧疚,愧疚之余是感动和心安。 原来世子殿下唯独喜欢过的只有自己。 找不到机关打不开剑冢,影七只好安心随队训练,等待着老王爷何时把殿下放出来。 这日在训场里,鬼卫们都去训练影卫和侍卫,影七在养伤,得了统领的假,不必跟着去训影卫。 他找影卫要了一张弓,在训场角落里摆弄。 脑海里全是殿下夺过岭南王世子的弓箭,眼神清冽长发飘拂,迎面射来惊艳一箭时的模样,冷峻与温柔在殿下的眼神里完美融合。 直到自己上手试了试,才知道弓箭有多难,影七不会用弓箭,他根本想不明白如何用一根弦,把羽箭弹到自己想让他去的地方。 影四巡视训场,提着鞭子走过来。 “你在干什么。”影四注视着这边自己一个人认真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影卫。 影七转过头,把弓箭拿到影四面前:“统领,能教属下这个吗?” 影四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影七,拿过一支羽箭,随手一扔,羽箭深入百步开外靶心。 “……”影七舔了舔嘴唇。 “你在想什么没用的东西?“影四冷漠道,“去换药,回去养伤。” “……是。” 影四收起鞭子,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我去看看世子殿下情况,你换了药若无事,就来训场盯着他们训练。” 影七本来是想去换药的,一听统领要去剑冢,忽然就停下脚步,悄悄跟上去。 第五十四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四) 影七一路悄无声息跟着影四,远远望着影四俯身在太极门的花纹上抚摸。 原来机关在门上,门上有许多活动的圆盘,需要将圆盘扭至正确的方位才能开启。似乎是因为笃定周围没人,统领开机关的手法很慢,也不遮挡,直到影七看清了圆盘所在的开锁方位,影四停了手,开门走进去。 这扇机关太极门是影六的杰作,影六常说想造一个连当世神匠也解不开的锁,花了不少日子画图纸,造出了几个复杂精巧的机关锁。 既然记住了机关,影七本打算下次再来,却见影四直接走进去,连门都没关,影七急切地想知道世子殿下到底情况如何,犹豫半晌,想着干脆跟进去看看,左不过是被统领抓住,挨他一顿鞭子罢了。 影七等了一会儿,想着统领应该已经走远了,便悄悄跟过去。 他躬身走进太极门,统领就在门后抱臂倚靠着,守株待影七。 影七抿着嘴唇,想缩回去。 被影四揪着衣领拽进来,关了太极门。 影七颔首认错:“属下知错。” 影四拎起影七晃了晃,从影七衣袖里、怀里、靴口里掉出来十几个小药瓶,都是给世子殿下治跌打外伤的。 影四揉了揉太阳穴,“明日清晨务必出来。” 影七诧异:“您去哪。” 影四不耐烦转身离开:“装订上册。” 太极门缓缓关闭,影七才想起来,扒在门缝上叫影四:“多谢统领。” 影四头也不回,提着鞭子走了。 太极门关闭,影七抿着嘴唇把地上的夹带私/运的小药瓶拢进怀里,轻快地跑进剑冢去找殿下。 他像一道拖着残影的闪电,在剑冢里飞快搜寻,每一个活物都被影七搜出来,顺着一条逐渐变深的清冽泉水上行,找到了它的源头。 一处活水潭。 池水清冽见底,池底游鱼仿佛在空中游动,卵石五色缤纷。 影七顺着曲折差互的潭水边缘寻找,复行数十步,看见了潭边圆石上的一沓雪青衣裳。 紧接着,水声潺潺,迷蒙水气中有位男子在潭中沐浴,长发散在水中轻轻摇曳,水珠顺着弧线恰到好处的锁骨滑进胸肌之间,那人缓缓起身,露出腹上肌理,下半身浸在水中,湿透的长发贴在腰线间,水珠折射阳光,那人出浴,恍若美艳鲛人。 这剑冢里居然有仙子。 影七怔然望着世子殿下,顿觉口中燥渴,身体有个地方不大自在。 李苑远远看见站在潭边看着自己发呆的小影卫,先是有点惊讶他怎么进来的,下一瞬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鱼跃入水。 见对面的仙人忽然消失,影七眉头微皱,探出身子寻找。 一瞬间,鲛人出水,远处的仙子竟从面前站起来,一身山泉露,淅沥沥顺着肌肉线条淌进水中。 影七瞪大眼睛,站在岸上俯视着水中人。 李苑双手撑在岸边,下半身浸在水中,扬起上身,微笑问他:“我是这片水的妖精,你想祈个什么愿?” 影七愣了愣,跪坐下来,垂着眼睫红着耳廓轻声道:“祈愿找到世子殿下。” 李苑没想到他这么配合自己犯蠢,心里简直被可爱死了,轻轻钻进水里又站起来,问他:“这是你掉的世子殿下吗?” 影七赶紧点头:“嗯,我掉的。” 李苑笑得不行:“那你,亲亲我,就能把我捡走了。” 影七跪坐着,趴在潭石边,低头亲了亲李苑脸颊:“可以、捡走了吗。” 李苑心里暖软至极,捧起影七脸颊,温柔亲吻他嘴角和眼睑:“我想你了。” 影七在岸上等着,李苑穿了身里衣走过来坐在他身边,见他在面前摆了一排瓶瓶罐罐。 “属下给您上药,那几戒尺打得太重了。”影七选了几瓶合适的,侧身让殿下脱衣裳。 李苑乐得被小影卫心疼照料,褪下衣裳,露出精实脊背上几条戒尺抽出来的血痕,肩头的伤最重,却也能看出老王爷还是控着力道,终究是对自己溺爱一辈子的亲儿子下不去手。 影七洗净了手,小心地把药液按在世子殿下青肿不堪的肩头,轻轻按揉。 小影卫的掌心有些粗糙,按在李苑光滑的皮肤上按揉,让李苑莫名暗爽。 世子殿下的恶劣心思又升起来,垂下眼睑,口中抽凉气,轻声叫唤:“疼……” 影七一惊,停了手,他已经尽量放轻了手劲,还是把殿下弄疼了。 “您忍忍,一会就好。”影七又放轻了些。 李苑心中暗笑,心道小七学自己哄人的招数学得还挺快,于是玩心大起,瑟瑟发抖,甚至哽咽了一小声:“疼……” 影七手足无措,下意识从背后轻轻揽住李苑,手臂环着他,无措地安慰:“殿下,很快就好。” 李苑僵了一下,他的小影卫在背后抱着他。 李苑几乎一瞬间就有了反应,耐不住翻身抓住影七按在地上,欺身压上去,居高临下看着他:“小七撩人的功夫怎么这么长进。” 影七愣住,仰头望着李苑:“属下……失礼……?” 李苑不由分说低头亲上去,亲得小影卫脸颊耳廓都通红才松口,小七太乖了,被亲得喘不过气,得到赦免后吸了几口气,扬起水汪汪的小狗似的眼睛看着李苑。 李苑心口中箭倒在影七身边,轻笑着枕手望天。 影七安静跪坐在世子殿下身边,犹豫了一下,轻轻用指尖摸了摸李苑心口上的疤痕,上一个影七给世子殿下留下了一道疤,也在心上留下了一片阴影,像在影七心上划了一刀。 李苑摸索着握住影七的手,在小影卫掌心里摩挲。影七掌心里疤痕硬茧密布,不像梁家楼船里奶软的小少爷那么嫩。 “别心疼了,早就好了。”李苑捏弄小七的细长手指,“有你在就好,我知道你不会的。” 影七郑重点头。 “你是怎么进来的?”李苑纳闷问他。 影七如实回答:“是统领放属下进来的,统领说,让属下明早务必出去。” 李苑若有所思,心道影四那个冷面罗刹居然能如此善心,想必是被自己那套情信上册给感动了。 影七感觉到世子殿下在摸自己掌心的茧,登时有些难堪,沉默半晌,轻声问:“不然,属下还是,想法子把茧去了。” 李苑没想到他这么说,挑眉问他:“为何?” 影七觉得自己整个人在发烫,迟疑了一下,如实回答:“那样您就会、多牵属下的手……吧。” 李苑有点心疼,坐起来把影七揽进臂弯里,牵着他的手:“你别瞎弄,我就喜欢这样的,男孩子的手就该这样,我喜欢。” 影七绷紧了身子,下意识回头扬着眼睫看李苑,连眼神都雀跃起来,水濛濛的。 李苑牵着影七的手,温声问他:“你喜欢我牵你?” 影七诚实点头,低头看着握在殿下手心里的自己的手。 李苑拿着他手腕提起来质问:“我给你的指环呢?” “收起来了……属下训练,怕碰碎。”影七认真解释。 李苑挑眉:“你是怕别人看见吧?戴着我的东西让你不自在?” 影七皱眉:“您误会……与属下一起,对您名声……不好。” 李苑从背后抱住他:“你当谁还不知道本世子喜欢你呢?等我出去我就命人把上册誊抄个几十份,发给大家传阅背诵一下。” 影七不解:“什么上册?” “哈哈哈没什么。”李苑说飘了嘴,搂着影七肩头笑笑,“背后的伤还疼么?” “回殿下,魏世医说,半月后就能拆药线了。” “父王没为难你吧?” 影七摇摇头:“王爷很好。” “是很好。”李苑揽着影七肩头,自语道, “我从小就在想,我若是跟父王要天上的星星,他是不是也有法子给我摘一个下来。” 影七转过头看着李苑,世子殿下眼神暗着。 “世上肯给你摘星星的人能有几个?偏偏就是会一个个离你而去。” “算了,不想了。”李苑翻身搂过影七,“躺下陪我睡会儿。你是偷跑进来的吧,明早赶早回去。” 影七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躺过来,躺在李苑臂弯里。 “殿下,王爷会关您多久?” 李苑想了想:“不知道,大概是想让我先避一避风头,剑冢里虽荒凉无人,却十分安全,外人进不来。只能辛苦父王应付我那两个堂兄弟了。” 影七忽然觉得十分有理。连自己找上两天机关都进不来的地方,旁人再大的本事恐怕也摸不进来。 两人也没什么事做,躺在水潭边聊天,困了就睡一会儿。没有旁人打扰,反而惬意,想怎么亲热都不用顾及旁人目光。 李苑侧身抚摸影七头发:“之前,受委屈了,我老是欺负你,以后不会了。” 影七眼神颤了颤:“嗯。” 两人相处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李苑抱着影七小睡了一会儿,睁眼已经夜幕深沉,满天繁星。 看了眼身边,四周漆黑,影七不在。 李苑揉着眼睛坐起来,四处望了望,看见影七趴在水潭边。 “干什么呢小七。”李苑懒洋洋站起来,走到水潭边看他。 寒潭之中无数璀璨星辰倒影,仿佛夜空开一角,星河淌进静水间。 影七小心地捧起一捧水,将水中闪烁繁星捧起来奉给李苑。 “殿下,给您摘的、星星。” 影七扬着小狗似的眼睛望着李苑:“属下不离开您。” 李苑低头看着他,这个小影卫总是能准确无误地戳到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你再这么乖我就不客气了。”李苑捧着影七脸颊轻咬他嘴唇,“以后可就不是亲两下就能蒙混过关的。” 影七扬着眼睫:“殿下想、怎样……都可以。” 李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等你伤好……就知道今天给我许了个亏了多大的诺了。” 两人在潭边聊了很久,困倦了就直接躺下,相拥着睡一会儿。 黎明时,影七才恋恋不舍地出了剑冢,跟殿下保证,很快再来陪着殿下。 临近晌午,太子爷和岭南王世子驾到齐王府,到了正堂。 桌上早已摆好酒菜盛情款待。 太子殿下还是得体且稳重的,在齐王爷面前言谈举止恰当,也没有多问令人难堪的话,主动给王爷斟了杯茶。 李沫命人把岭南带来的好药给齐王爷呈上来,挑眉问:“伯父,苑儿不在?” 齐王爷叹了口气:“那孩子,真是不让本王省心,家丑不可外扬,这孩子却欢天喜地领回来个男子,齐王府就苑儿一根独苗,怕是要断子绝孙了……” 李沫抿嘴忍笑:“您息怒,苑哥是贪玩,过几年就好了。” “多大了还贪玩,老老实实同霸下把婚事定了多好,本王半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怎么就不知体谅呢……先让他在禁闭里反省一阵子再说。” 太子爷点了点头:“也好。” 李沫眼眸含笑,给自己斟了杯酒。 看从前骁勇善战的齐王爷,现在整日里念叨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李沫轻松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么么哒! 岭南王世子李沫的故事在微博,搜《豹美人》 微博@麟潜live 第五十五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五) 李沫身边的两个暗卫暗喜和暗悲在屋顶上等着主子。 今日是影四影五当值,冷冷坐在房檐上岿然不动。暗喜给暗悲使了个眼色,暗悲便忽然弓下/身,一脸痛苦说肚子疼,要去方便。 影四冷冷看着暗悲:“让影五带你去。” 暗喜跑过来挡在影四面前,黏着他手臂嘻笑道:“不劳烦统领,我们来过这儿,认识路。” 影五掰了掰手指,指节咔咔直响:“小子,赶紧把你手放开。” 暗悲叫着肚子疼,飞快跳下房檐没影了,影五追上去,顺道揍了暗喜脑壳一拳:“别缠着我哥听见了没,不然回来揍扁你。” 暗喜做了个鬼脸,继续缠着影四。 “回来收拾你。”影五气得咬牙,哼了一声还是跟着暗悲跑了。 暗喜黏着影四不放,呲牙笑道:“统领统领,您就一直在这儿轮值嘛,好辛苦啊,主子们在这儿吃饭也没什么事,不然我们去喝个小酒吧?” 影四目不斜视,抬手甩开暗喜。 暗喜锲而不舍地又黏上来,坐在影四面前,仰脸问他:“统领,您说句话嘛……您家世子殿下听说去祠堂罚跪了?去看看殿下吧,不然跪坏身子可怎么好。” 影四冷冷拨开暗喜的手,不耐道:“我家殿下没那么娇气。” “哼。”暗喜趁着影四没注意自己,偷偷挪到飞檐边也想跳下去,被影四一鞭子抽上大腿,狠狠扽回来摔在他脚下。 影四漠然提醒:“影卫轮值,勿随意走动。” 暗喜咬牙切齿无可奈何。 影五追着暗悲去方便,追进茅厕里等着他。 暗悲一脸苦相,愁眉道:“你要跟我比鸟儿吗?” 影五抱臂站在旁边,指上戴的红枫钩轻轻点着护手:“少废话,撒个尿这么逼/事儿多。” 暗悲委屈道:“我们殿下来作个客,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们。” 影五:“反正我们齐王府就是这么欢迎客人的,你就入乡随俗吧。” 暗悲委屈吸鼻子,趁着影五不注意,突然就跑了。 “哎!暗悲!你跑什么!”影五飞奔着追上去。 暗悲在齐王府里撒欢飞奔,跑过影焱住处时缓缓停下来,轻轻嗅了嗅,有火药的气味。 影五追过来趁机按住暗悲,揍了他脑壳一拳:“臭小子你瞎跑什么!” 暗悲痛得哀嚎:“五哥,这院里住的谁啊!” 影五看了一眼:“你管得着嘛!赶紧跟我回去。” 庭院里,影焱正爬在矮墙下躲藏着,把火器都埋进庭院的土地里,悄悄听着外边的脚步声,蹲在矮墙底下,随着脚步声靠近缓缓往无人处挪。 暗悲拖着影五往庭院里探头看:“不会是走水了吧……五哥你去看看啊……” 影焱的住处有少量火药和火器,因此安置在王府最隐秘处,没想到岭南王世子的人能找到这儿来察看,影焱偷偷顺着矮墙爬,避开暗悲的视线,把院中的火器都藏严实了。 暗悲突然加快脚步,猛地转到矮墙里。 居然没人。 影五本来心里揪着,见焱姐已经收拾干净才松了口气。暗悲摸着下巴看了一圈,没看出端倪,被影五拖了回去。 庭院飞檐上,影七抓着影焱藏在阴影里,一手紧紧捂着她的嘴,见下边人离开才松了手。 影焱扶着影七喘气:“多亏你来得及时,不然就麻烦了,这堆火器绝对不能让人看见。” 影七点点头:“这两个暗卫是来吸引视线的,我在路上看见一些探子在趁机探查王府虚实。” 影焱道:“没关系。火器大多都藏进剑冢了,很安全。影宫已经封锁,所有影卫都转入地下,我觉得我们这些鬼卫也应该暂时避一阵子,他们来查,什么都查不到。” 影七皱眉:“去何处避?” 影焱想了想,与影七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一个地方: “剑冢。” 影焱:“等太子殿下和李沫殿下离开,我去请示统领。” 影七:“嗯。” 山中无日月,绝境之中难以计算时辰,李苑就一直在剑冢里关着禁闭,一日一夜过去就在石门上刻下一道痕迹,无奈世子殿下作息不规律,熬夜赖床时而有之,才记了两日就记不清到底在里面待了多久了。 李苑无聊时自己砍树捻弦做了一张弓,白日里支着头侧躺在凉亭檐角,目光懒洋洋扫视,在荒野之中寻找一个幸运儿。 一只野兔趴在枯草中啃食为数不多的草芽,李苑从凉亭上掀了一片瓦,往那兔子身边一抛。 琉璃瓦在野兔身边炸响,惊得野兔突然蹦起来,拔腿就跑,速度极其快,转瞬间已经狂奔出数丈远。 “哈哈。”李苑翻身坐起来,一脚踩着飞檐,左手持弓右手搭箭,狭长双目微眯,瞄准的时候不过一瞬便松了手,木箭离弦而出,只听野兔惊声尖叫,就在飞奔之中被那支木箭精准穿透了咽喉,一箭毙命。 小破弓,不够劲儿,差点儿拉断了。 李苑凌空翻身跳下破凉亭,捡起野兔拎走了。 “今晚吃个辣兔头,哈哈,还好在剑冢里偷藏了不少好东西。”李苑脚步轻快,在凉亭里打了火,摆起烤肉的架子。 李苑幼时调皮捣蛋,常被十三鬼卫师父们关进剑冢里修行,师父们的本意是饿饿他,没想到世子殿下想方设法夹带私/运了一堆油盐酱醋辣椒面儿进来,苦中作乐过得也不算艰难。 一想到小七还会来陪自己,李苑心里高兴,反而不觉寂寞。从前当剑冢是鬼窟,自从小七来过以后,李苑开始当这剑冢是世外桃源了。 李苑刚拿靴口里的短匕首把野兔剥了皮,切成几块儿蘸上佐料往架子上一串,哼着小曲儿拿火石打火,心里想着小七何时再来看望自己。 小七的伤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不然我就,轻点来?反正也不用他使劲……不然就让他趴着,跪着,从后边来。啧,万一没控制住给他伤口扯疼了如何是好……嗨,本世子何时开始对自己的帐**夫不自信了。 世子殿下一边烤着兔头,在心里就把影七安排上了。 “殿下。” 熟悉的声音在唤自己,李苑跟兔子似的一下子把耳朵竖起来,凉亭外的小山丘上,影七一袭墨云锦衣缓缓走来。 李苑把兔肉随手一扔,手一撑栏杆翻出凉亭,三步作两步朝影七飞奔而去。 影七赶紧停住,瞪大眼睛,惊惶地不停摆手:“殿下、别、殿下,别过来……” 李苑恶犬似的二话不说扑上去,一个横抱抱起心肝儿,转了个圈儿,在影七脸蛋上啃了一口。 影七全程一脸惊慌,最后生无可恋。 山丘后缓缓走上来六个鬼卫,若有所思看着这两人。 众人沉默半晌,影叠捧起小茶杯滋溜喝了一口,干笑了一声。 李苑表情僵了僵,掂了掂怀里人讪讪放下:“本世子例行检查影卫分量,不错,沉了。” 影五突然兴奋,张着手臂颠颠跑过来:“那那那您也掂掂属下?属下最近长个儿了!” 被影四一鞭子卷住脖子拽回身边。 影四冷漠道:“殿下,越州有探子活动频繁,为掩人耳目起见,王爷命调拨影卫护卫王府,属下等鬼卫暂时进入剑冢,等待王爷命令。” 李苑如意算盘落空,心爱的小七今晚是吃不到了。 “唉,真是亲爹。”李苑揽住影七肩膀,“走吧吃饭。” 转头对这几个鬼卫摆摆手:“你们想吃什么自己去打,我只给小七吃,哈哈。” 荒凉寥落的剑冢如今变得热闹,人间烟火气散落于寂寞荒原之中。 影五头一次进剑冢,看什么都新鲜,撒欢似的这儿看看那儿摸摸,招呼世子殿下:“殿下殿下,这儿的兔子能打吗?” 李苑撕了条兔腿肉尝了尝咸淡,拣出最嫩的给小七塞嘴里:“不然呢。” “来吧。”李苑舔了舔指尖的肉渣,站起来掸了掸袖上的土,“既来之,则安之,来了剑冢咱们就是难主难仆、难兄难弟,孩儿们,爷带你们吃趟野味儿去。” 李苑踩灭了火,朝几个鬼卫招招手:“来啊,跟上。”说罢又看了眼影七,声音立马温柔下来:“好玩儿的,过来。” 剑冢之中,荒草风絮,世子殿下一身布衣,领着一群影卫在斑驳枯木中轻快穿行。 李苑攀着树枝敏捷越过洼地,踏着溪石跳过山泉,长发在空中飘飞,俊美的脸上浮现轻松笑意,同往日的矜持不同,世子殿下是打心底的轻松愉快。 影七在世子殿下身侧望着他,无声地跟随着。 同时也在诧异殿下的身手。 几个鬼卫飞快跟随,影五喘了口气哀嚎:“殿下的体力比我还好?凭什么?逛街打牌练出来的?” 影焱抿唇笑笑:“小五耐力太差,将来要吃亏的。” 影四按着影五毛躁的头发数落:“懒怠修习,殿下的轻功比你强。” 影五挠挠头:“殿下什么时候练的……我怎么不知道,殿下不就会瞎玩嘛。” 影初一直沉默,似乎对影五的说法不满,低沉开口道:“殿下数年苦功,你未得见。” 影六边跑边挠头:“莫非我连殿下都打不过?!” 影叠倒骑着白鹿悠哉跟随,捧着小茶杯道:“没事的,小六子手艺人,不比这些粗鲁事。” 影七心里暗暗欣喜,如同夸在了自己身上,忽然被影五挎住脖颈,影五呲着小犬牙悄声问他:“得偿所愿,高兴不?” 影七舔着嘴唇:“你怎么知道。” 影五撅嘴:“你当我们谁还不知道嘛,从你进府那天我就觉得不大对。” 影七犹豫道:“我不是……” 影五一拍他肩膀:“反正殿下也是要娶妃的,娶谁都一样,是你的话那算我们内部姻缘,我们还算你娘家人呢,苟富贵。” “……”没想到影五看得这么透彻,影七无话可说。 穿过荒原,面前横了一条宽阔碧湖,无路可走。李苑招了招手:“影叠,上。” “来嘞。”影叠揣着手倒骑白鹿,飞奔出队伍,白鹿踏上碧湖水面,寒气四散,自影叠脚下的水面凝冻成坚冰,冰面逐渐扩大,随着影叠骑鹿奔跑,李苑翻身跳上冰面,飞快滑到对岸,回头交代:“哎,滑,当心点儿。” 几个鬼卫接连追随。 坚冰随着影叠离开而融化,最后一个鬼卫踏上对岸时,碧湖又化成原来水波荡漾的模样。 几人在荒野中穿行半个时辰,上了一处百丈悬崖,越到剑冢深处,越有活物的叫声脚印。 几只山鸡被惊动,拍着翅膀飞走,几头鹿蹭的一下跑开,乌鸦在荒野中嚎叫,枯树上偶尔能见着正藏食的花豹。 李苑停下来,抓住树枝轻身一荡,坐在枝桠窝里懒洋洋倚靠着,指尖挂着自己做的那把破木弓,掰了几根细硬的树枝,拿匕首削光滑。 “孩儿们,点菜吧,爷今天请客。”李苑跷腿靠在树窝里。 影五挽了挽袖子,戴上红枫钩指抹了把鼻子:“殿下您稍等,属下给您抓头鹿回来烤了。” 影叠不动声色把自己坐骑往身后藏了藏。 “鹿?”李苑坐在树杈里摸了摸下巴,把匕首扔给影七,一脚踩上树枝,一脚垂着,只听远处枯草之中有细微响动,李苑眯起眼睛,吹了声尖锐的口哨。 荒草中藏身的花鹿受了惊吓,刹那间抬蹄一跃,反身就跑,李苑举弓搭弦,瞄了一下就松了手。随意削的木箭,随意砍的弓,藤条捻的弦。 箭术没有一丝华丽,毫不拖泥带水,凌厉迅猛。木箭骤然破空,在花鹿跃起的一刹那丝毫无误地钉进心脏,一箭毙命。 “……好准的箭。”影七轻吸了口气。 影六影五惊恐抱作一团:“卧操?!” 李苑收了弓,给自己送上掌声,低头叫人:“去收啊,第一道菜,蒸鹿糕——给我的小伙子们补一补。” 第五十六章 愿我如星君如月(六) 影五颠颠跑过去把一箭毙命的死鹿扛回来,扔在众人中间,然后就地一坐,趴近了看伤口。 “卧操,这伤口,正中靶心,刚刚这鹿蹦起来可相当快了吧,我眼神不好使,感觉都有残影了。”影五一脸惊诧,仰脸看影四,“哥,你不行吧?” 影四抱臂偏过头,淡淡哼一声:“嗯。” 影六连滚带爬到死鹿身边,使劲把木箭拔出来,瞪大眼睛。 “操,居然没箭头。” 俩没见过世面的又惊恐抱在一起:“卧操。” 李苑一撑树枝跳下来,落到影七身边,掸了掸灰。 影五抬头仰望李苑:“殿下,您这么深藏不露啊?人们不都说岭南王世子箭术天下第一吗?您跟他比过没?您这手法在大承也无敌吧?” “哟哟哟你再吹。”李苑笑笑,揽过影七肩膀,侧过脸用鼻尖蹭了蹭小影卫的耳廓,悄声问,“对未来夫君可还满意吗?” 影七耳廓立刻红了,僵硬地点头点头点头。 李苑笑得格外开心,一边束头发一边道:“我看见远处有几头角羊,太远了,这个小破弓不行,不够劲够不着。” 角羊是越州特有的羊,生活在这种荒山里,跑得极快,连豹子也难追得上。 影七抿了抿唇,不动声色挽起墨云锦衣的袖口:“属下给您徒手抓一只。” “哎你等……”李苑拦都没拦住,一道闪电就这么从自己身边消失了。 影五蹦起来戴上钩指,狂声大喊:“小七等我!我从这边堵着!” 影六追到另外一角把出路堵死:“五哥小七我这边堵上了!” 角羊被赶得四处乱窜,慌不择路往李苑这边跑过来,李苑飞快削了一根木箭,再次翻越到枝头,举弓搭箭瞄准被影七锁死目标的那头角羊,摆了摆手叫影七:“小七!我要比你先命中就算我赢,等会你就亲我一下听见没?!” 影七脸一红,本就速度极快,脚下微移,更快了许多,翻身一跃一下子绕到角羊面前。 李苑舔了舔嘴唇悄声暗笑:“小七赢了,本世子献身给你啊?赚大了吧。” 影叠盘膝坐在白鹿身边,捧茶慢悠悠道:“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影焱收了些柴和枯草,搭了个烤肉的架子,安静跪坐在柴堆前用火药引火,葱指掖了掖额前的碎发,一边扇风一边温和笑道:“殿下多少年未曾这么快活了。” 影初正襟危坐,神情严肃:“殿下身担王府重责,身不由己。” 影四靠在树下,一下一下敲着鞭子,冷漠眼神望着玩得像个狂奔的小疯狗的影五,淡淡道:“我们正是为了让殿下能行无禁忌才存在的。” 影焱走过来,给这两人一人递了一块牛乳糖。 影初和影四用同样的冷漠表情看着她。 影焱把碎发掖到耳后,抿着绯红嘴唇微扬嘴角:“二位,殿下都已经想通了,还忧心什么?殿下不再是小孩子了,众生皆苦,咱们得陪殿下活得甜一点儿。” “吃吧。”影焱顺手把两块牛乳糖塞进大哥跟统领嘴里,“下次想吃就没了,我给小六做的。” 影焱点了火,拿随身带的水袋去山瀑前打水。 两人含着牛乳糖,半晌没说话。 角羊群被几个小影卫搅合得乌烟瘴气,慌不择路乱狂奔,一只跃起几乎一丈来高,越过影四头顶,影四看也没看,轻轻扬手,极长的鞭梢缠住羊角,狠狠扯回自己脚下,翻身用膝盖压上羊头,抽出百刃带上的暗刀,干脆利落断了角羊喉管。 整个动作不超过一个呼吸。 狩猎结束,收获颇丰,两头角羊一头花鹿,刚好八个人分食。 东西全部收拾利索,傍晚已过,天色全黑,繁星之下几人围坐在跳跃火焰旁。 影焱把肉切成差不多大的肉块穿在枝上,撒上一层世子殿下捎带来的佐料,铺在架上。 影五脱了外袍抹掉满头汗,坐在火堆旁边感叹:“难得这么丰盛,没酒太可惜了……” “谁说没酒的。”李苑懒得动,拿脚尖踢了踢影六,“去你后边三丈那边摸摸,有个陷阱,把里边存货拿出来。” 影六一愣,匆匆跑去翻找,果真抱回几坛子酒来。 影叠抽抽鼻子,嗅见一股清冷梅香:“哎不对的,这酒不是我酿的吗?” 李苑靠在树底下捂着肚子笑:“我小时候,隔三差五就去你院里偷几坛出来,反正你不常回王府,人又傻,也数不清多少坛。” 影叠嘬了一口茶水:“殿下您这样不厚道啊。” 影五蹦起来:“厚道,太厚道了,白梅酿雪!赶紧分了!我先尝尝……” 李苑看着他们瞎闹,一手烤着肉串,一手偷偷搂小七的腰,借着夜色掩蔽偷偷亲亲。 “小七,既然我射中那角羊的时候你刚好逮着它,算咱平手。”李苑凑近了用鼻尖蹭影七脸颊,“那你亲我一下,然后我把自己送给你?” 影七看了眼周围,小声为难:“殿下,能不能……今日先欠着。” 李苑被小影卫的认真逗乐了,搂着他轻声道:“能欠着啊,拖一天就翻一番,到时候还不起就只能卖/身还我。” 影七的耳朵尖在李苑注视下飞快地红了。 酒杯是宽树叶卷的,伴上白梅酿雪反而别有一番滋味。影五托着偶尔漏一滴的酒杯,对着李苑道:“咱得先敬殿下,虽然是被关在剑冢里的,但还是领着属下们吃喝玩乐,是个世间打着焱姐的火药筒都找不着的好主子了。” 李苑咬着羊肉举杯:“我怎么听着都不像夸我呢……” 几位鬼卫举杯,低下李苑杯沿半寸:“敬殿下。” 影七举杯恭敬望着李苑:“敬殿下。” 李苑扬起嘴角,托着酒杯道:“其实我得敬你们啊,没有你们几个我估计也活不到今天,不管哪儿来的刺客整日来照顾我,我也算活得艰难了。” 李苑仰头饮尽了,这酒味不冲,格外香。 影五干了一杯又满上:“还得恭喜小七,咱们王府鬼卫终于迎来一位兄弟,飞廉组强攻位。” 影七一愣,端庄坐正了举杯微微颔首:“五哥言重。” 影五挎着影四的脖颈:“我哥试探你那么多次,我替我哥赔个不是,咱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别放在心上。” 影四道:“从今起,无影鬼入鬼卫伍。” 影七二话不说干了一杯:谢世子殿下赏识,谢诸位前辈信任。” 李苑托腮看着小七,这个小影卫大多数时候还是冷帅冷帅的,喝酒的时候也不拖沓,酒液顺着喉结滑进颈窝时,李苑强忍着没扑过去咬他脖颈,再狠狠亲他一顿,扒了衣裳好好干/他,能看见看他在自己身底下既软又乖地抹抹眼泪的胜景最好。 李苑托腮道:“第三杯你们得恭喜一下本世子。” 几人视线纷纷投过来,等着世子殿下的下文。 李苑搂过影七肩膀:“喜提世子妃一位。” 影七没想到世子殿下真能毫不忌讳把这层不言而喻的关系给挑明了说出来,表情都僵了。 “可能没有圣上赐婚了,也不能封名赐品,诸位在这儿看见了,我李苑这辈子,就娶小七一个,不碰别人。”李苑拿起影七的手,在伤痕累累的手指上亲了亲。 影四看了头疼,揉了揉。 影五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合卺酒合卺酒。” “殿下向来什么事都跟我们说,别紧张。”影焱给影七倒了杯酒,微笑着轻声嘱咐,“快去。” 影七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世子殿下拢住手臂交杯而饮。 一杯饮罢,影七身子被世子殿下抱住,听见耳边殿下深情道:“小七,我特别爱你。” “不知道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才让你来到我身边,但我就是想永远把你留住。” 影七眼神发颤,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许久,悄声回应:“属下……遵命。” 酒过三巡。 影七换了药常犯困,李苑没让他再喝酒,这时候困得像个吃饱奶的小狗,眯着眼睛在世子殿下肩头打瞌睡。 后来闲聊时问起影七想要个什么样的兵器,历来鬼卫得到认可时,影宫的神匠掌事都会出关开铸炉造神兵,这次也不例外。 影七想了想道:“还是软双剑吧,用着趁手。” 影五问他:“你想个剑名儿啊。” 把影七难住了。 影五拍拍影六的肩:“小六子,给他讲讲你怎么取的剑名,他取名可好听了。” 影六喝的脸颊醺红,傻笑回答:“我剑叫‘难追’,因为焱姐太难追……我想纪念一下。” “哎好烦啊!”影焱捂着嘴笑,轻轻揍了影六一拳。 影六咳嗽两声:“小七,你这剑叫青蛇,不好不好,太歹毒了,蜻蜓还差不多,像你。” 影七转头看世子殿下。 李苑点头:“这个不错。” 篝火渐渐熄灭,悬崖静水中繁星闪烁,夜空倾倒,将繁星抛洒在泉水间。 李苑坐在悬崖边,望着崖畔静水中的星辰:“再过些日子,王公贵族京城集会,父王身子不好,肯定只能我去,到时候有件大事,是我跟父王商谈以后决定的。” 李苑回过头问他们:“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也与我的几位兄弟们争一争,说不定以后就不需要再躲藏掩饰了,可我没把握,也什么都不懂,很可能会输,输得一干二净,赔上整个齐王府,你们都会给我陪葬。” 影五眨了眨眼:“那当然啊,不然呢。” 既是影卫,从来时就已经放弃了很多东西,一旦主人输了,他们便是把一生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一座枯城。 李苑随手拣了颗小石头,扔到悬崖底下,只听一声水响,繁星的倒影全部消失在一圈圈涟漪中。 “父王说,自己心怀何物,见的便是怎样的世间。” “我名为逸闲,平白空梦,无逸无闲。” 影四抬眼看着李苑:“殿下,您已经没有选择了。” 几人起身,在李苑身后单膝跪地,恭敬行影卫礼。 “属下皆愿追随。” 第五十七章 银鞍白马度春风(一) 越水畔,梁家楼船。 梁霄搂着娇小的孔少爷,下巴搁人家头顶上,一脸见了鬼的惊诧,看着面前悠哉吃葡萄的世子殿下。 身上的几道戒尺伤。 “我说逸闲,你这趟禁闭可关得有点儿久,王爷打得够狠的啊?”梁霄掀开李苑手臂袖口看了一眼,作心口痛不欲生道,“为什么,怎么能对我们世子殿下这么心狠,本公子看得真真儿的心疼啊……” 李苑收回袖子瞪他:“少来恶心我。” 孔言玺前倾了倾身子,睁大水灵的眼睛看着李苑:“李兄去了一趟临州,怎的回来让王爷发这么大脾气,王爷向来不都是宠着你的吗?” 李苑含着葡萄摆摆手:“别提了,打都打完了,禁闭也关完了,还说什么。” “我来跟你告个别,回头动身去京城了,我父王你常过去照看一眼,万一老爷子身子不爽了,还想瞒着我,你传信告诉我。” “放心吧。”梁霄盘起腿,把孔小少爷圈起来,低头问他,“京城集会啊,听说是七年办一次?大承的王公贵族都要到场,言玺你去吗?” 南越贵族,沉沙孔家,也算大承的贵族了。 孔言玺边剥葡萄边道:“我一点也不想去的,弟弟去就够了,反正也不会有人待见我,我干嘛去讨人嫌呢。” “不过,钟离将军和楚威将军一定会到,楚将军对我们孔家有教导开化之恩,于情于理我都得去。” 李苑笑了:“到了京城你能不能拉住你弟弟,绑住也成啊,我嘴闲的慌,万一我没管住撩了他几句,还得被他揍一顿。” 孔言玺眨眨眼:“李兄的影卫不跟着?” “我就带几个去,王府里得留人。”李苑往椅背上一靠,“你说的轻巧,就你那个弟弟,我几个影卫能干得过你弟弟啊?手下留情,饶我孩儿们一条命吧。” 孔言玺小声答应:“嗯,我回去和阿澜说。” 梁霄仰头往椅背上一靠,孤单道:“行吧,你们都走了,这段日子我可怎么过,哎呦真愁人。” 李苑拿了衣裳站起来:“今晚就走了,回来给你带点京城的土产。” 楼船隔间外,影焱靠在墙边等着世子殿下。 李苑出了雅间,四处看了看:“影五呢?” 影焱笑笑:“去方便了。” 李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去满庭欢赌钱了吧?你个小丫头还帮他糊弄我,扣钱,统统扣钱。” 越州赌坊,满庭欢。 影五叼着一朵花,优雅不失风度但略显浮夸地等在尹小姐必经之路上。 马上就要跟着世子殿下去京城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得跟梦中佳人道个别。 等了半天也不见她来,影五内急,跑去先解个手再说。 脱了下裤放了水,影五舒舒服服吹着小口哨,旁边过来一个,站在侧身旁,影五瞥了一眼那人底下,哦嚯,玩意儿还不小呢。 眼神上瞄,这人穿着一身骚气兮兮的墨绿裙裳。再往上瞄,睫毛纤长微卷,嘴唇红艳,脸颊精致柔媚。 影五瞪大眼睛,露出一个狗熊硌了门牙的震惊表情。 尹眉无朝他妩媚一笑,“小五?花是送奴家的吗?” “哥——!!!”影五哀嚎一声,屁滚尿流连摔带爬逃回了王府。 影焱刚送世子殿下进府门,就看见影五灰头土脸跑回来。 “怎么了?” 影五挂在影焱身上,失魂落魄吸鼻涕:“姐姐,这是我这辈子撒的最惊悚的一泡尿了呜。” 李苑闲来无事,绕到训场去看影卫训练。 一群影卫侍卫围在训场外围,观摩前辈讲学授武。 影七站在影四对面,一脸冷淡正经,用他特有的微哑又好听的声音讲述技巧:“飞燕斩,这种轻功的技巧在于小腿和腰同时发力,左足攻小腹,右足攻下颌,再借力脱离对方,飞廉组的格斗稍弱,注意脱离,饕餮组擅长强攻,可以落在对方近身处二次攻击。” 一个少女侍卫脆生问影七:“前辈,若是这一击没有让对方倒地,那接下来如何应对?” 影七耐心解释:“一般而言,飞燕斩结束后,会以背后落地,如果对方力量或是重量与我方相差不多,可以就落地之势扫对方下盘,破防后起身再断对方颈脉。” “我建议女孩子如果力量弱,面对的又是与自己体型相差悬殊的对手,在腾空时就不要落地,借力翻身坐在对方脖颈上,然后用身体拧断对方脖颈,但随时应变,对方意欲仰摔脱离时立刻撤开,不要缠斗。” 女孩子认真问:“是这样吗?” 影七有些局促,想给她纠正姿势又不好碰她,只好用手指:“这里,你,低一点……” 几个女孩子都没听懂,一脸茫然看着影七:“前辈,哪里啊?” “这样。”影七实在无法,抓住她手腕掰正了,低声严肃道,“低一点。” 李苑的脸就差贴在训场的铁栅门上了,眯着眼睛向影七嗖嗖扔眼刀。 人太多,影七没注意这边。 李苑气得挽袖子想亲自下场教武功了。 这群小丫头片子,小七是我的,我的!叫什么前辈套什么近乎? 最后是影七亲自演示,平时都是影五陪练,今日影五影焱跟着世子殿下出府了,别的鬼卫还在轮值,只有统领在,顺便给影七当个陪练。 影四站在影七对面,影七足底一点,左足踩在影四腹上,右足则踏向他面门,影四抬起鞭柄挡了一下,影七像一只凌空翻身的飞燕,踏着鞭柄绕身坐在影四脖颈上,用力一拧,只听一串咔咔的骨响,影四被按在训场金沙上,后颈窝抵上一把暗刀。 影四回头冷冷看了影七一眼:“轻点。” “属下冒犯。”影七松了手,从影四身上翻身下去,落在地上,“好了,诸位可以回去练习这一项了。” “谢谢前辈!” “多谢前辈!” “前辈慢走!” “多谢前辈指点,这个给您。”几个少女侍卫捧着自己用草枝编的小燕子,放到影七怀里就嘻嘻哈哈地跑走了,跑走的时候还大着胆子喊,“前辈,您真好看!” “身材真好,腿好长好细哦。” 跑开以后窃窃私语:“前辈好纯情啊,都不敢碰我们手。” 影七不知所措地看着怀里的几个小燕子,直到影四微微扬了扬下颏,让他看铁栅门外的人。 世子殿下站在铁栅门底下,一脸本世子今天就是要把这扇门都吃了的凶狠表情。 影七飞快把手里几只草编的小燕子藏到身后,无辜地看着李苑。讪讪走过去:“殿下,您来了……属下刚好歇班,陪您……” 李苑勉强用仅剩的涵养和理智压着醋味,转身拂袖走了。 影七把手里草编的小燕子一股脑都塞进影四手里,追着李苑走了。 影五哭天抢地跑回来找他哥:“哥哥,我刚刚痛失一个姻缘呜……”刚抱住影四,就看见他哥手里几个女孩子送的草编小燕子。 影五转身涌着泪跑了:“现在又痛失一个哥哥呜……” 影四:“……” 李苑闷着不说话,影七在身后默默跟着,几次伸手想拉住李苑,手抬到半空还是犹豫着放下了,继续默默跟着。 照说吃了飞醋,都是往自己闺房里跑,然后关上门任情郎怎么哄求也不出来。但世子殿下不一样,径直往园林走,进了影七住处,往影七床上一躺,把自己卷进被子里。他怕回了自己书房,小影卫会不敢来哄他。 影七嘴角向上弯了弯,转身关上门,坐在他身边,轻轻推了推蜷成一团的世子殿下。 “殿下,属下知错了。” 李苑蒙头闷声问:“错哪儿了?” 影七诚恳认错:“收女孩子东西,碰女孩子胳膊。” 李苑皱眉:“还有呢?” 影七抿唇想了一会儿:“没有了。殿下,属下得教她们训练。” 李苑翻开被子问他:“你辛苦练的轻功,就舍得这么教给她们?” 影七点头:“属下虽教了,但能习得精髓者少之又少,若能因此发现人才,也是为王府发掘一位骨干。” 李苑坐起来托腮问他:“那你每天都来教我好不好啊?最好对我动手动脚的。” 影七微微挑起眉梢:“您轻功已经不错了。王公贵族大多骨弱筋脆,您修习至此已经足够了。” 李苑脸色又阴了。 影七看出殿下脸色不善,抿了抿唇,悄声说:“修炼上乘轻功需重新开筋骨,属下舍不得您受苦。” 李苑心情才好了不少。一得意,哐当一声撞在床头的矮柜上。 影七慌忙过去扶他:“殿下,您怎样?疼吗,我去叫魏世医。” “痛。叫什么魏世医啊,脑袋又没掉。”李苑揉了揉头顶,矮柜被弹开了柜门,掉出来一个钱袋。 影七愣了一下。 “嗯?”李苑捡起钱袋看了一眼,眼睛亮了亮。 这不是之前赏给影七影五的那个钱袋吗。 “这个还留着啊。”李苑眼神温柔不少,随手打开看了一眼。 里面有根头发。 影七咬着嘴唇:“……” “头发?”李苑小心的把头发拽出来,一边嘀咕,“好长啊,是哪个小贱人的头发……为什么和本世子的一样……长……” 李苑忽然顿住,扬起眼睑望着影七。 影七舔舔嘴唇:“属下私藏的,殿下恕罪。” 李苑眯起眼睛,飞快转身拉开橱柜:“我看看你还藏了些什么好东西。” 搜出不少赃物。 一个小银勺,一个钱袋,一根长发,一幅殿下亲手画的画像,一枚小银镯,还有李苑的天香牡丹印,和之前戴在影七指上的碧指环。 影七就像被抄了家的小仓鼠,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大米和瓜子全被搜出来摆在面前。 —————————————————————————————————————————————————————————————————————————————————————————————————————————— 感谢订阅! 久等了大家,今天更晚了!qaq 第五十八章 银鞍白马度春风(二) 李苑把搜出来的影七偷藏的小宝贝们圈在怀里,不让影七动。 影七想拿回来,又迫于世子殿下的淫威拿不回来,在床沿边垂手站着。 李苑扬起眼睑问他:“小七,伤好些了吗?” 影七不知有诈,单纯回答:“已经拆了药线,恢复的很好了,内里的骨伤也能慢慢养回来。” “哦。”李苑若有所思,“还疼吗?” 影七不明所以,摇头:“不疼了。” 李苑勾勾手指,影七小心地附耳过来听。 李苑在他耳边轻笑:“卖/身换家当,能让我给你开个苞吗?” “什么,什、什么……”影七整个人一下子着了火,摸哪儿都是烫的。 “别装噢,我知道你学过这些。之前在秦淮岸借着弹琴勾/引我摸小手的是你吧,温裳小公子……”李苑揽着影七的腰抱上床榻,一边顺着腰窝抚摸,一边在他耳边呢喃低语,“给我吧,让我进去,不会让你难受的,信我……” 影七不敢反抗,轻轻推了推李苑:“殿下……晚上就启程了……” 李苑轻解他腰上百刃带,温柔问他:“怎么,你怕弄疼了你,骑不得马?无妨,到我马车上便是。” “别推我,我再说最后一遍,不准推我。” 影七在李苑压迫蹂/躏下起了反应,却还是保持着一丝理智清醒:“殿下,来日方长。” “小七,你知道这次京城集会意味着什么吗……来日方长……何来那么多来日方长……我们已经孤注一掷了……”李苑俯身压上去,嘴唇贴着他嘴角喘/息道,“牡丹花下死……别让我留遗憾……” “是……”影七呼吸沉重了不少,下裳已经褪到腰胯之下,露出精实有力的小腹线条。 园林外传来脚步声,影七忽然翻身扶住李苑手臂,另一手按住后腰的青蛇剑鞘,飞快把衣裳理整齐,百刃带挂上暗扣。 流玉敲了敲门:“影七大人,世子殿下来过您这儿吗?王爷召殿下过去呢。” 影七松了口气,有点难为情地悄声问李苑:“殿下,还……还做吗?让流玉姑娘……稍等一会。” 李苑被扫了兴本来十分不爽,看影七乖巧也就没发火,捏了捏他脸颊冷笑:“稍等一会儿?你瞧不起谁呢?算了,我先去吧。” 恶霸一走,险些被强占的小媳妇赶紧把床榻上的小宝贝们都拢在一起,仔细清点一番看差不差数儿,再全都小心翼翼收起来。 捡起床上落的天香牡丹印和碧指环,影七默默盯着看了半晌,把指环拿到面前,轻轻吻了一下玉面,再收回钱袋里放进矮柜,把天香牡丹印放进百刃带夹层锁扣里,万无一失的地方。 李苑去了茗竹堂请安,老王爷没多说什么,只是把一个漆黑如墨的黑玉盒郑重交到他手上,苍老的手攥着李苑的手嘱咐:“此行不知归期,多小心。让王府鬼卫都跟着你,不用留人在本王身边。” 京城集会算头至尾也不过短短几日而已,不知归期意义何在,父子二人心照不宣。 李苑推脱:“至少留影四在您身边也好。” 老王爷摇头:“不会有人冒着风险打本王这把老骨头的主意了,让他们都跟着你。” 李苑无法,只好听命。 老王爷攥了攥儿子的手:“影七……” 李苑有些警惕:“他挺好的,很乖很听话,很忠心。” “在你眼里,本王就是个棒打鸳鸯的老顽固?”老王爷无奈笑笑,“本王是想起从前,你母妃在我身边的时候。” 这些话这些年老王爷已经说了无数遍,每次说起王妃,总是眼含留恋。 “飞鸾她是老将军的孙女,自幼学武,本王第一次领兵出征,她扮成少年,给本王做传令兵。” “后来立了功,本王去老将军府上谢师,才见她桃花面孔。” “再后来,本王再领兵,她为我作前锋。” “那时候受了伤也不肯跟本王说,总是躲起来自己疗伤,脾气倔,但其实又温柔。” “辗转多时,嫁进王府,有了你。” “本王曾许诺飞鸾,为她踏平边疆土,安享盛世太平,太平有了,她却走了。” 老王爷眼神宁静,谈起数十年往事仍旧满心追忆,缓缓抬手,把李苑手中的黑玉盒掀开。 里面安放着一枚只有鹌鹑蛋大,却雕刻精微繁杂,如同影壁纹的鸾鸟琥珀,琥珀中心包裹着一枚凤目血玉,在漆黑玉盒中散着柔光。 “这是齐王府赠媳妇的聘礼,传世飞鸾。” “不论是霸下还是影七,是女子还是男子,你真心相待,想同他过后半辈子,就挑个时候给他。对父王而言,飞鸾走了,这世上唯有你是父王最挂念的,你过得高兴,父王就别无所求了。” 李苑收了黑玉盒,起身离开,轻轻吸了吸鼻子:“你等我,等我回来,我回来若是不见你,我就拆了王府,把银子都花干净。” “省着点。”老王爷看着李苑快步跑开的身影,微微扬了扬嘴角。 过了一会,影七走进来:“王爷,召影七何事。” 老王爷朝他招招手:“过来。” 影七跪在王爷床前,膝行近了些。 老王爷抬起干枯起皮的手掌,按在影七发顶,缓缓道:“本王就是看看你。” 手掌落下,在影七掌心里放了一件沉甸甸的东西。 影七低头看了一眼,眼睛瞪圆了,诧异地看着老王爷。 “去吧,趁着天色还亮,启程吧。” “是。” 影七出了茗竹堂,额角渗出冷汗,手中紧紧攥着那个沉甸甸的东西,掌心攥得生疼,微微展开手看了一眼。 啸狼营兵符。 一下子,仿佛手心里攥着雷霆万钧。 尚未日暮,齐王世子的马车已启程了。身边只有影七骑马随从,其余鬼卫暗中跟随,并未露面。 世子殿下恶名在外,寻常人家都当他是纨绔恶少,见齐王世子的马车经过,纷纷避瘟神似的让开。 李苑乐得道路宽敞,从小窗探出半个身子揪了朵花,无聊了就掀开小帘逗逗影七,偶尔探出身子再买点黏糕当零嘴。 快出越州城时,一个小孩跑过路边,孩子还很小,穿着破烂,是个小乞丐,又瘦弱,走路不稳,摔在李苑的马车前。眼看要被马蹄活活踏死,影七飞身下马,把那小孩子捞起来抱在怀里。 李苑掀开帘子瞧了一眼:“什么事儿啊。” 影七抱着小孩骑马过来,给李苑看了看:“殿下,是个乞儿。” 小男孩眨着杏眼,嘴角天生就微微翘着,水灵灵地看着李苑:“柿子,狮子,虱子吗?” 李苑趴在小窗前看他,虽然脸颊脏兮兮的,稚嫩眉眼中却含着初见端倪的美艳,不由得叹了一句:“不得了,这可是个美人胚子。” 影七问:“放回府邸安置吗?” 李苑捻着长发笑笑:“干嘛呀,我又不是菩萨,这样的孩子多了去了,我全捡来?” 影七略迟疑:“那属下找个人家托付。” “你够心善的。”李苑啧了两声,把刚刚买黏糕剩的几文钱丢给这个漂亮的小乞丐,“哪儿捡的扔回哪儿去。” 漂亮的小乞丐看见铜钱,开心地攥在手里,露出一个又甜又美的笑容。 李苑把刚买的小黏糕递到小乞丐面前:“想吃不?” 小乞丐眨着杏眼,翘着嘴角:“嗯。” “今后若是有人哄骗你去青楼赌坊,别去。去给小贩搬搬东西,抓抓老鼠,会有人赏你东西吃的。听见了?”李苑问他,“你答应我这个就给你吃。” 漂亮的小乞丐眯起杏眼微笑:“嗯。” 李苑才把小黏糕给他。 影七想拿块碎银给他,被李苑按住手。终究没给他什么,把这个漂亮的小乞丐放回了路边。 影七大概也明白世子殿下心意,这样漂亮又爱笑的孩子,不论托付给什么人家,寻常人家恐怕都是会为了银子哄骗卖他进风尘之地的。 命途由天吧。 赶了一阵路,夜色降下时刚好在城外驿站落脚。 影七轻敲车壁:“殿下,去歇歇吗?” 李苑早在马车里睡了半日,醒来靠在车壁上揉揉眼睛:“你们歇歇吧,我就不进驿站了,黎明咱们就走。我下去透透气,颠得身子乏。” 李苑下了马车舒展舒展筋骨,坐在车前沿,摸了摸马屁股:“辛苦了。” 这是李苑的马,乌云役,正年轻,性子烈又骄傲,打了个响鼻懒得瞧李苑,让它这么一匹千里马拉车,它一百个不乐意。 迎面又缓缓驶来一马车,车壁溅血,马匹也受了轻伤,来驿站换马的。 车帘掀开,娇小的孔少爷提着下摆从马车里跳下来,吓得脸色发白,扶着横梁喘气:“这群山匪……岂有此理,怎敢截我们的马车……” 车帘被风吹开,孔家二少在马车里跷着腿,刚好望见对面的李苑,眼神里的高傲轻蔑劲儿就更浓了。 李苑悠哉坐在车边望着孔家二少吹了声口哨:“小澜儿,出来看看长个儿了没?” 心里暗道:不好,我怎么又没忍住撩他。 孔家二少眼神一冷,跳出马车,缓缓走来。跟李苑差不多高。 “弟弟弟弟……别闹事……”孔言玺跑过来拦他弟弟,在他弟弟面前就像个小宝贝一样,被孔二少提着领口拎到身后。 影七倏然挡在李苑身前,冷冷注视着对面的孔家二少。 孔澜骄扬起半边嘴角,冷笑看着影七:“让让,跟我动手你还没那个资格。” 影七脸色如常,冷淡道:“我家殿下在休息,不想受打扰。” 孔澜骄视线越过影七,看着一脸悠哉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的齐王世子,告诫道:“今后别带着言玺进烟花风尘地,再有那等差池……别怪我不客气。” 李苑啧啧感叹:“真是不识好歹,你哥哥是被陈贵妃的表兄轻薄的,我替言玺出气,你不谢我反而怪我,哪儿说理去。” 孔澜骄还想上前,被影七拔剑拦住。 这时候孔家的小厮换了马,唤二位少爷赶路。 “现在连影卫也敢对我叫嚣了……罢了,放你一马。”孔澜骄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孔言玺欠身给李苑赔不是:“李兄见谅,弟弟他刚刚杀了几十个山匪,脾气还没下去,又是小孩子,李兄别见怪。” 李苑摆摆手:“我知道他脾气,没事,你回去吧。” 影七收了剑,退到李苑身边。 李苑磕着瓜子问他:“小七,这位孔二少如何?” 影七轻吐了口气:“十分厉害。” 李苑又问:“那你对上他有胜算吗?” “没有。”影七摇头,垂着眼睑咽了口唾沫,“人外有人,属下根本不是对手。” 第五十九章 银鞍白马度春风(三) 刚刚影七拔剑拦孔家二少时,对方的指尖直接按在了影七剑刃上,以青蛇双剑的锋锐本可斩金断铁,却始终无法触及孔澜骄的皮肤,被他一层外放的内力隔绝。 两人虽一触即分,电光火石间却已经内力相抵数次,以至于孔家二少离开之后,影七仍旧在心悸,握剑的虎口发麻。 让影七感受到一种绝对的力量压制。 谈话间,李苑已经剥了一小捧瓜子仁,都倒在影七掌心里。 主之赏须接,影七双手接来,谢过殿下,一颗一颗地吃,身体的内力波动才渐渐平稳下来,心跳缓慢恢复。 李苑又问他:“那你觉得影五对上他,如何?” 影五是影宫饕餮组影卫中战力最强的,甚至早已超过上一个斗圣鬼卫的实力。影七思考了一会儿:“说不好,属下还没见过五哥用出全力。只望孔家二少爷不要与王府为敌才是。” 李苑轻松靠在车壁旁:“他也就是对我有成见而已……当今大承武将,正名扬天下的是两位将军,一位年轻的是定国将军府的七公子钟离牧,另一位是镇南王楚威。” “楚威还不是将军的时候在我父王麾下作小兵,得父王赏识提拔,如今当了将军,平定南越封了镇南王,再怎么说也是受我父王庇护提携,楚大哥对我挺好的,每回打仗回来也都给我带些小玩意。” “孔家受楚威将军教化庇佑恩惠,爱屋及乌地跟咱们家还不错。” “朝廷一直提防着咱王府,却迟迟没有动手,还是忌惮着楚大哥在军中的威信,我们两家虽算不上结盟,但终归是互相扶持的,谁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朝廷想要收回兵权顺便削弱藩王势力,我们不能遂他们的愿。” “况且楚威大哥是真忠臣良将,在朝廷眼里恐怕跟我这个所谓‘霸星遮日蓄意谋反’的亲王之子也不是一路人。” 这几个字触动影七心里一直以来的担忧,眉头皱在一起。 “殿下……”影七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如果他只是影卫的话的确没有置喙的余地,主亡影卫亡,没有道理就是道理。可如今,他接受不了任何可能与主人分开的可能,不论生离或是死别。 “您……真的会……会吗?” 李苑挑眉:“会什么?造反吗?” 影七突然像炸了毛的小猫,万分紧张地看着李苑,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大概是觉得李苑声音太大了。 李苑把影七拉到怀里顺了顺毛安抚:“别怕,反哪是那么好造的,就算现在让我坐上龙椅,也不会有人听我的。” “因为我身上没有战功。” “一步一步来。” 影七略微放松了些,小心又放肆地抓着李苑的衣襟,只有如此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怕了?”李苑低头问他。 影七默然摇头:“您一直都在的话就不会。” “临走前父王叫你去说话了?” “嗯。” “父王交给你什么东西了没。” “有。” 李苑勉强勾了勾嘴角:“老爷子还是怕我不肯拿。你替我收着吧,拿好了。” “是。” 李苑摸摸他的头:“歇够了吗,休息好了我们就走,等到下个驿站再好好歇歇。” 影七扶李苑进马车,翻身上马启程。 隐没在周围各处的鬼卫皆是两人一组同行,趁着这段时辰歇了一会儿,见世子殿下的马车动了,纷纷起身跟随。 影五与影四搭伴而行,影五小声嘀咕:“我又没跟孔二少爷交过手,怎么知道我打不过,找个机会把他揍趴下给你们看。” 影四时常注意周围是否有异动,没工夫同影五闲聊。影五忽然捏了个小虫拿到影四面前:“看,咬咱俩的那个蚊子被我逮着了,死蚊子我要给它大刑伺候。” 嘎巴一下给蚊子捏扁了,影五震惊:“哎哥,你看这血,肯定是咱俩的血,溶在一起了,果然是亲兄弟。” 影四目不斜视:“咬过驴和你的也能溶一起。” 影五撅嘴:“我不信。” 影四扳过他的脑袋:“赶路,看前面。” 途中经过几个驿站,赶路不急,李苑性子更悠哉,中间路过一温泉池还下去泡了泡。 路经京城百里外的一个小镇,看见几个粥棚还立着,难民围坐在粥棚底下喝粥。 影七本来是想去给世子殿下买点瓜子零嘴打发路上时辰,一问才知这小镇一带前几日遭了水害,太子爷巡察临洵二州回来时,听闻这边水害便直接改道驾临小镇,帮着出谋划策赈灾,还自己掏银子建了粥棚。 水害也不算大,没几天就安置得差不多了,在这小镇里一提太子爷的名字,村民们都当救世的神仙拜着。 李苑坐在马车里,趴在小窗前听着影七回禀见闻。 “噢,那就是没有卖瓜子的呗,那走吧。”李苑托腮无聊道。 影七点点头,又问:“殿下去看看吗?” 李苑理了理长发:“不去。我是个顽劣不堪,不食人间烟火的纨绔世子,别坏了我的好名声。” 影七安慰地抚上小窗:“殿下,我们走吧。” 李苑叹了口气笑笑:“搭棚施粥,接济难民,干的都是明面上的活计,这月份水害多发,救了这次还有下次,不如趁着这时候把工钱提上来,周围各镇的粮价压下去,雇镇里人挖渠蓄水,等这段熬过去了,再筑坝,明后年的旱灾水灾都能防得住。我人懒,喜欢一劳永逸,还是太子堂兄会做事。” 常常发个小水害,常常救一救,这小镇离京城不远,什么消息传得也快,太子殿下的善心盛名就能常常传一传,比起百姓的安稳,那当然是太子的名声更重要些。 影七愣愣看着世子殿下,眨了眨眼睛:“您懂的真多。” “反正也没用。”李苑跷起腿,枕着手靠在车壁间,“走了走了。” 齐王世子的马车就这么慢慢悠悠驶进了燕京,在城外就有一队马队接应,十个驮红箱的壮马车,箱中有半年前就托人置办好的越州绸缎、珠宝,还有珍稀字画,各式礼物应有尽有。就当作是李苑不远千里从越州一道带来的。 进城门时影七拿着令牌与城门守卫交接,李苑坐在马车里整了整衣裳,这时候刚好有位眼熟的大人进城门。 礼部尚书休沐回府,借圣上旨意出城办了趟事儿。这位何大人是太子太傅,同李苑那位太子堂兄近得很。 李苑掀开车帘下了马车,给何大人打了个招呼。 何大人一见是齐王世子,连忙行礼寒暄:“老臣眼拙,光忙着折子,没瞧见世子殿下,远道而来,着实辛苦,老臣府邸正在玄武门附近,不如殿下……” 李苑虚扶了一把何大人略显臃肿的身子:“大人客气,改日定当拜访。李沫儿他们催了我不少次了,说太子堂兄等急了,我也不敢拂太子堂兄的面不是?” “对了大人,听说京城郊外百里遭了水害,现在如何了?”李苑问得诚恳,就跟自己真不知道似的。 太子殿下算是何大人的学生,办了惠民之事,何大人自然骄傲,走在路上最希望别人问的就是京郊水害的事。 何大人眼神里透着自豪:“托太子的福,赈灾有方,已平定多时了。” 李苑思忖了一阵,真情实意地点头:“太子堂兄善心,又有治世大才,苑儿实在惭愧。” 何大人心情颇佳,拱手谦虚道:“殿下说哪里话。” 这位齐王世子没什么架子,又格外客气,何大人心中受用,其实最让何大人满意的是李苑对太子殿下的敬畏态度。何大人是太子太傅,凡事定是先将太子周到了,在宫中,凡是妨碍太子地位的皇子王子,一律是何大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岭南王世子李沫儿就是其中一根刺。别的不说,李沫身上的战功是真的硬,二十岁的年纪已经在边疆磨练不少回,领兵打了两回以少胜多的仗,任何皇子和王子都比不了,太子爷也一样。 什么功劳都能用时间和污蔑抹去,唯独战功是最硬的护身符。 来一趟京城,礼不送一圈便是不周到,李苑从不情愿来京城与王公贵族集会,来这儿半月比寻常一年笑得还多,齐王世子虽说性格顽劣又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胜在脾气好又会说话,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没人在乎李苑是不是逢场作戏,谁不爱听好听的话呢。 影七早已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待何大人走了,拿着令牌回来奉还给李苑。 “殿下。”影七将令牌交还给李苑。 忽然接到信儿,堂兄弟们正在镇南王府,庆贺王妃身孕,邀李苑顺道过去看看。 李苑拿着信纸掸了掸:“瞧瞧,这得是宠成什么样了,诊出个身孕都得叫我们去瞅瞅真是……走。” 镇南王府今日格外热闹,镇南王楚威将军亦是今日回京,刚进家门就听说了王妃身孕的好消息,刚好太子爷治理水害回来不多时,顺便去镇南王府上看一眼。 李苑踏进镇南王府,影七便倏然消失,轻盈攀上了屋檐,安静等待。 厅堂里比李苑想象的还热闹。 “我一进燕京就先跑来瞧嫂子了,上口茶呗?呦,堂兄堂嫂也在?”李苑踏进厅堂,堂中众人见是齐王世子,纷纷行礼。 楚威将军战甲都没脱,揽着弱柳扶风的美人王妃爱不释手,笨拙地关切妻子:“有了身子还不写信告诉我,我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了……可有不舒服?” 王妃摇摇头,甜甜一笑,埋怨他:“哎呀问了十遍了,没有不舒服,孩子出生万一跟你一样絮叨我可怎么办啊。” 看见李苑进来,王妃招了招手:“苑儿来了,快来坐。给世子殿下倒茶。” 王妃严婉凝,是个活泼可爱的大家闺秀,却是齐王府宿敌严丞相的女儿,不过李苑不爱迁怒,虽说恨不得严丞相立刻暴毙而亡,但这个又甜又活泼的小嫂子,他一根汗毛也不想动她。 太子和太子妃都在,太子爷的两个小儿子像小奶团儿似的跑到李苑身边:“小叔叔小叔叔,抱抱!” “没有,今天没糖,路上我都吃完了。”李苑按着两个小奶团儿的小脑袋,忽然又从兜里掏出来一块酥糖,举到面前,“最后一块,猜拳吧,谁赢了就给谁。” 小奶团们蹦起来猜拳,趁着两个小孩攥起拳头,李苑先张开手掌把两个白胖的小拳头攥住,飞快把酥糖往嘴里一塞,摊开手:“我赢了。”还吧唧了两声:“嗯,好吃。” 小孩们气坏了,一个抱着李苑大腿,一个拉着李苑的长发,鼓着腮帮晃来晃去:“小叔叔又跟小孩子抢糖了!” 影七坐在四面环合的庭院对面的飞檐上,安静望着对面厅堂中被小孩子围在中间的世子殿下。 是不是世上所有的小孩子都喜欢殿下……? 殿下真好。 第六十章 银鞍白马度春风(四) “别扯头发别扯头发,扯秃了。”李苑蹲下来,从衣袖里拿出两个白玉雕的小风铃,花纹中心镶嵌着品相上好的红宝石,一手托着一个,“礼物。” 两个小孩眼睛都亮了,伸手要拿,李苑攥起拳头挑眉问:“小叔叔好不好?” “好好好!小叔叔最好了。” “拿去玩吧。” 太子妃微微欠身微笑:“世子破费了。” 李苑重新束了束被小孩子扯乱的长发,扬起眼睫:“堂嫂太客气了。” 镇南王妃挺着肚子坐在软椅里,朝李苑招手:“苑儿,一直等着你来给我们宝儿起个名字呢。” 李苑笑笑:“太子爷不在呢嘛,我哪敢在堂兄面前舞文弄墨的。” 太子爷摇摇头,捻开折扇淡淡道:“你来想个,谁让你和小孩子亲,我两个儿子,成玄和成翊的名字不都是你起的。” 镇南王妃眨眨小鹿似的眼睛:“好听。” 楚威将军怜爱地捏捏王妃软嘟嘟的脸蛋,望向李苑哈哈一笑:“我是粗人,起不出什么好名字,别给我儿子耽误了。” 镇南王妃皱起眉:“万一是女儿呢。” 楚威将军赶紧改口哄慰:“闺女更好啊。” 这一对能成鸳鸯眷侣着实出人意料,本是圣上赐婚,没经楚将军过问,便把严丞相的小女儿嫁进了镇南王府,是一场没有感情可言的贵族联姻。 楚威将军一度以为这是位监视自己的细作,起初根本没给小姑娘好脸色看,不同她过夜,也不同她说话。 一日回府,路过王妃住处,严婉凝不知从哪弄来一架小纺车,正哼着歌儿织锦缎,时不时跟身旁丫头聊天。 楚威冷冷看着室中的小王妃,心中不屑,女人的讨好手段也就只有这些了,凭这些就能打动自己? 丫鬟在一旁给严婉凝捋丝线,一边打趣道:“这下来福又有新衣裳穿了,王妃您手真巧。” 来福?护院的那条大黄狗? 楚威当即觉得心口绞痛,哼了一声走了。 丫鬟回头看了一眼:“哎,将军回来了?好像有点不高兴,王妃您去看看吧。” 严婉凝托着软乎乎的圆脸蛋想了想:“他太凶了,我不敢去。我怕他打我,你说,万一他打我了,我能挠他吗?” 丫鬟笑出声。 过几日楚威再回府,王妃居然又跑去庭院种葵花了。 这小姑娘不像别的女孩当丈夫是天,没有夫君疼照样玩得开心,渐渐地,楚威将军便开始留意这个软嘟嘟的小妻子。 日子就这么过着,楚威处理完了军务,想到今日似乎是王妃的生辰,上次自己生辰的时候,王妃送了自己一只青蛙。 就是下雨天后院逮的,没有丝毫特别之处,除了身上绑着一根系成花的绸带。 楚威将军实在费解,终于同王妃说了大婚后的第一句话。 “为何送我一只青蛙。” 小王妃眨着小鹿似的眼睛,又有点难堪:“我没有银子给你买生辰礼,我的嫁妆在你府邸库房里,仆人们欺负我,不给我拿。我想给你做点心,想了想你肯定觉得有毒,又偷偷倒掉不肯吃,浪费粮食。” 楚威才知道仆人们惯常趋炎附势,其实小王妃因为不受宠,在府里过得不轻松。即便如此,她似乎也从来没想过跟自己夫君要银子。 有一日李苑来京城,顺道先来镇南王府找楚大哥聊聊边境局势,正赶上当晚楚威跟王妃大吵了一架,因为同王妃青梅竹马长大的二皇子来府上做客,送了王妃一只海外进贡来的的巴掌大的小黑犬。 王妃很喜欢,从早抱到晚,楚威心中愤懑,第二日从军营里牵回来一头张嘴比脸盆子都大的藏獒回来送给王妃。 ……后来两人就吵起来了。 楚威摔门离开,外边天寒,王妃抱着厚衣裳想给楚威送去,想了半天还是交给李苑,咬着嘴唇小声说:“苑儿,帮我把这个给他去……” 李苑觉得好笑:“小嫂子自己去不好吗?” 王妃皱眉:“明明就是他小心眼了,我不给他道歉。” 李苑还没见过这么有趣的小嫂子,接了衣裳去了。 楚将军伫立在凉亭里,肩头落着雪花。 李苑把衣裳扔过去:“大哥,小嫂子给你拿的衣裳。” 楚威愣了愣,冷眼看着衣裳,低沉冷漠道:“她就这么不待见我?看都不想看见我?” 李苑坐在凳上嫌凉,手一撑坐在凉亭栏杆上:“大哥就不能低个头嘛。媳妇……可不就是拿来宠着的,再说了,哪有小姑娘会养藏獒,大哥也真是死心眼啊。” 楚威哼了一声:“那你说送什么?” 李苑想了想:“首饰,零食,反正就是每回别空手回家。小嫂子嫁了你,就是跟自己家一刀两断了,你不疼她谁疼她。” 楚将军深思,觉得在理。 王妃生辰那日,楚威回府途中看见一家银楼,想起李苑的话,便顺便去挑了个镯子。 回了府,王妃正趴在床头跷着小脚丫看话本,楚威站在门口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走进去,把刚买的银镯扔给她。 楚威将军打仗在行,哄姑娘不在行,憋了半天才说了句:“拿着。” 严婉凝愣了好一会,拿起来戴在手腕上,喜欢得不得了,连连跟楚威说谢谢。 楚威开始享受这个小姑娘惊讶激动再变得幸福的小表情,于是每次回府都给她带些小礼物。 小王妃越来越喜欢去门口接楚威,因为不管楚威何时回来,有时带贵重的首饰,有时带清甜的果子,还有时候带一个军营里的小箭头,甚至有时候就只有一朵花,但总会带些东西给王妃。 不管带的是什么,王妃都一样的兴高采烈,她享受的就只是能得到一个惊喜。 楚威很久之后才发觉自己喜欢上这个软嘟嘟的小王妃了,她嫁给自己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如今已经是个端庄的姑娘,从前的可爱活泼半分未减。 还有了自己的孩子,都七个来月了,一直瞒着自己,直到今日从军营归来方才说破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楚将军回府这段日子说不定就能亲眼瞧见自己孩子出生了。 楚威将军珍惜这个小妻子超过了自己,宠溺无度,连带着给孩子起名都犹豫不定,不知如何是好。 李苑思索许久:“楚谈。‘谈笑静胡沙’的谈。” 谁似东山老,谈笑静胡沙。 太子眼睑微抬,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李苑。 有时候,眼界也是能看透一个人的讯息。“谁能像东晋谢安一般,谈笑间扑灭胡人军马踏起的尘沙。”李苑能随意想到这句话,就证明着他心里一定思考过类似的事。 他既是亲王之子又是将门之后,若说甘心沉沦偏安一隅,太子其实是不相信的,可李苑装得天衣无缝,他又不得不相信。 太子眼神微沉:“楚谈,好名字。” 镇南王妃高兴不已,对这名字满意得不得了,楚威将军宠妻过火,自然是妻子喜欢的他都一万个喜欢。 李苑敲了敲绀碧扇骨:“大哥不嫌弃苑儿卖弄就好。” 其实李苑能感觉到太子堂兄微妙的眼神变化,装作没发觉。 太子妃和镇南王妃被扶去了内室中休息,众人闲谈品茶,楚威严肃道:“岭南战乱又起,南越余孽死灰复燃,岭南王兵力不足,过几日我还得重回军营,领兵支援岭南边关。” 太子神情凝重:“不错,将军此去必能震慑南越余孽。” 李苑呷了口茶:“李沫儿又要跟着楚大哥上战场了吧,那小子神气着呢。” 楚威语带欣赏:“李沫殿下确实是个将才,假以时日必定成器,苑儿,你也该去磨炼磨炼,别整日里纸醉金迷,走正道。” 李苑只是笑,并不搭话。 厅堂外,影七一直在对面的飞檐上护卫世子殿下,眼前忽然略过一道黑影,影七起身看了一眼,便立刻明了方位,突然一跃而起,凌空翻身从层叠飞檐里抓住了一个人。 “是你。”影七眉头紧皱,手中暗刀抵在暗喜喉咙口。 是岭南王世子身边的暗卫。 暗喜没打算偷袭,躺在影七身下,做了个鬼脸:“别杀我,我可是暗卫,杀了我咱们两家殿下就得撕破脸。原来你是影卫,之前我们主子折腾你的时候你怎么不逃不反抗?” 影七收了暗刀,插回百刃带中。 “小哥,这么俊,蒙着面可惜了。”暗喜伸手去摘影七的遮面黑缎,被影七按住手腕,向后一掰。 “呀,疼。”暗喜眯眼嘻笑,另一只手蹭了蹭影七腰侧,“放开我,小七哥。” 影七觉得自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扔开暗喜的手:“离我远点。” 暗喜又黏上去:“别这么冷淡,我们是同行,我叫暗喜。” 影七眉头微皱:“谁管你叫什么。” 突然,暗喜轻笑了一声,指尖一翻,一根金针刺在影七手腕脉搏上,影七眼前忽然发黑,内力涌动渐弱,缓缓跪在琉璃瓦上。 暗喜接下浑身发软的影七,扶着他缓缓坐下,低声笑道:“我是不敢妄动李苑殿下的影卫,你就在这儿睡一会儿吧,哈哈。” 影七挣扎着用力攥紧右拳,内息汇聚于手腕之处,一股极其寡淡的轻烟顺着腕上针孔排出体内。 耳侧传来一阵细微风声,影七一把抓住暗喜的脖颈,把人按在墙上,回头看了一眼异动出现的方向,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却仍被影七训练有素的眼睛捕捉到了踪迹。 影七回头问他:“你家主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暗喜惊讶于这个影卫的自愈力和强横的内息,居然能把软骨散从筋脉中强行逼出来。 暗喜被紧攥着脖颈几乎喘不过气,艰难反问:“你先说说……你家主子……存的什么心思?” “滚。”影七扔下暗喜,循着黑影匿迹之处追踪而去。 暗喜望着影七即刻远去的背影的懊恼敲了敲拳头:“这么敏锐……该死。” 影七觉得自己看见的是岭南王世子的另一个暗卫暗悲,追至踪迹消失之处,走出来的竟然是岭南王世子本人。 李沫从库房里出来,一眼瞧见影七,眼神微变,扬起一边嘴角,戏谑道:“这不是我苑哥的小心肝儿嘛,来找我?” 影七退了两步,颔首道:“拜见世子殿下。” 第六十一章 银鞍白马度春风(五) 李沫抱着从不离手的朱云鹿角弓,缓缓迎着影七走了两步:“你退什么?害怕我?” 影七后背抵在梁柱上,退无可退,低声道:“小人不敢。” 李沫离得更近,几乎紧挨着他,低头端详他:“你叫影七?” “是。”影七紧靠着梁柱,眼神微微打量四周,看何时能找个机会脱身。 李沫戏谑一笑:“之前我不知你有伤,一时玩笑,伤了你,实在心中不安,对不住,你可别记仇啊。” 影七被困在角落里,只能被迫听着岭南王世子笑里藏刀的歉意,声音微哑,惶恐道:“世子言重,小人不敢。” 李沫笑笑,眼角微挑,伸手扶在影七背后,按了按:“还疼吗?” 看似轻按了两下,实则用足了力道,按在影七刚刚愈合的伤口上,影七顿时眉头皱紧,牙关咬得咯咯直响。 痛得厉害。 影七急促喘息:“殿下手下留情……” 李沫顺着影七背后的一道伤口摸过去,影七背后剧痛,似乎这一道伤口被李沫带着沉厚内力的力道活活撕开了。 影七痛吟出声,身子抽搐两下,趁着李沫松了劲,即刻闪身避开,撤了好几步。 肩膀忽然被揽住,身子被揽进温暖怀抱里,影七忍着剧痛喘了口气,眼前是熟悉的俊美温和面孔。 李苑把脸色发白的小影卫揽过来,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影七低下头,迅速整了整衣裳,恭敬站到李苑身后,跟随着李苑走过去。 李沫挑了挑眉,翻身坐在走廊栏杆上,抱着长弓道:“堂兄,来后院有何贵干啊?” 李苑半分面子也没给,一把扯过李沫衣领,把岭南王世子直接从栏杆上拽了下来。 “李沫儿,三番两次找我的茬,我看你是想让我教教你如何做人。”李苑眼神冷厉,质问地看着李沫。 李沫拿开李苑的手,笑了两声:“堂兄真是冤枉我,我来时不慎脏了衣裳,让楚将军府上的人带我来换一身,好去正堂见你们呢,你这小影卫偏偏要跟上来监视,我气不过,教训教训也不成?” 李苑微眯起眼眸:“我的影卫用不着你多管闲事。是我让他来帮我找东西的,我来时也在库房转了两圈,私印不见了,影七,进去给我找找,看丢在里面了没。” 影七立刻领会了世子殿下的意思,道了声是便飞快进了库房搜寻。 李沫回头看了一眼库房,眼神不大自在,舔了舔嘴唇问李苑:“堂兄是想搜搜我藏了什么?” 李苑若无其事把玩自己指上的白玉环:“堂弟想多了,我是真丢了私印。” 李沫啧了一声:“若是找不来,你怎么说?” 李苑拂了一把长发,哼笑:“找不来那就是没丢在这儿。” 李沫咬牙:“你……” 过了一会儿,影七手捧天香牡丹印出来,奉还给李苑:“殿下,找到了。” 这枚天香牡丹印一直是影七保管着,贴身带在身上。 李苑拿回来瞧了瞧,放回袖口里:“嗯。已然聊得尽兴,回驿馆吧。” 影七点点头:“属下去备马车。” 李沫哑口无言,见影七没搜出什么东西来,倒也放了心。 影七先行,李苑在掌心敲了敲绀碧扇骨,回头嘱咐李沫:“堂弟,楚将军对你我有提携教导之恩,别忘本。” 李沫微扬下颌:“那是自然。” 李苑一走,两个暗卫落在李沫身边,暗喜道:“属下该死,那软骨散控不住影七,他一定在什么地方训练过,普通的毒对他没作用。” 暗悲叹了口气:“他……太快了。” 李沫捞起暗悲下颌,低头问他:“连一个影七你们都摆不平,李苑身边像他这样的影卫还有六个,你们是废物吗。再办砸差事,全都剁了去喂我的小豹子。” 两个暗卫低头认罪:“殿下息怒。” 李苑捻了捻手指,回忆着自己摸到影七背上的伤处触感,忽然问:“你们知道不知道,有种刑罚是在背上割出许多伤口的?” 暗喜想了想:“沙刑?盐刑?属下听说这种刑罚是在脊背上割出伤口,再填满沙粒或是毒盐,折磨人的刑罚。” 李沫问:“在何处会有这种刑罚?” 暗喜迟疑了一会:“属下不太清楚,可能是西域南越那边传过来的刑罚吧。” “哦。”李沫拨了一把弓弦,“哼,想在苑哥眼皮底下做点什么还真不容易,走,看看我没出生的小侄子去。” 太子已经携太子妃先行离开了,两个小儿子坐在马车里玩闹,摆弄着李苑小叔叔给的玉风铃,提在手里轻轻晃动,便发出空灵悦耳的脆响。 太子妃有些不安,按着丈夫的手轻声问:“这两个风铃……还是拿给安太医先验一验再……” 太子李晟正襟危坐,阖眼摇头:“不必,苑儿不是那种人。” 太子妃略微安心了些:“好吧。” 二儿子李成翊跑过来牵起母亲的手,撒娇摇晃:“母妃,小叔叔很好的您不可以那么想他。” 太子妃摸了摸他头发:“好。” 大儿子李成玄要更懂事些,拉起弟弟的小手嘱咐:“父亲说了,只有小叔叔是可以相信的,别人都不可以相信。” 李成翊懵懂点头:“知道了哥哥。” 马车缓缓驶回了皇宫。 李苑没进皇城里,只在燕京驿馆里落了脚,不然拜访各位大人都不方便,吩咐人先把远道带来的宝物礼品纷纷送至各个王公贵族叔伯府上,再送至几位重臣将军府上,一位一位全照顾到了。 李苑进了驿馆卧房,影七站在门外停住脚:“属下在外面给您守夜。” 李苑一把拽过影七,连搂带抱把人弄进房里,踢上门闩严了,吩咐外边不准打扰,这才哄着影七走到软榻边。 “李沫儿欺负了你?”李苑坐在影七身边扶着他双肩问他,“可有受伤?” 影七摇摇头:“不碍事。殿下不该为属下同岭南王世子翻脸,您从前不会这么冲动的。” 李苑皱起眉:“噢,我心疼你,反倒心疼错了?” 影七不说话了,其实他不赞成世子殿下变得不稳重,这份不稳重是因自己而起,影七就更加心中不安。 李苑看不惯李沫那个仗着军功就狂翻天的嚣张样。对别人爱怎么狂就怎么狂,欺负到自己人身上就是不行,同是亲王世子,同是将门之后,凭什么低他一等。 影七低头道:“殿下,属下受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别耽误您的……” 李苑突然按住影七肩膀,把人按在墙上:“你管我?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 影七闭了嘴,垂眼轻声道:“您是。” 李苑看着影七有些委屈,终究心软了,松了手,捧起他脸颊安慰:“好了,我有数,你信我,我不会乱来。” 影七小心地扬起眼睫:“嗯,属下失言了。” “属下只是不想您受伤害。”影七扬着眼睑,真诚望着李苑。 李苑低头看着他,忽然偏过头,亲在影七嘴唇上。 影七紧张地闭上眼睛,感受着殿下舌尖侵入口中,再整个人压上来。 “我知道。”李苑从背后抱着他,吻他颈窝的敏感处,感受着影七身上微小的战栗,轻轻解开影七腰间的百刃带。 影七尽力回应着,努力用影宫里学到的经验讨好着殿下。 其实在影宫里训练过定力,影七竭力忍耐着自下腹而生的燥热,无奈被世子殿下触碰过的地方都变得敏感至极,世子殿下的手就像一支轻柔的羽毛,撩拨着影七竭力禁欲的心弦。 他其实是没想过要殿下占有自己的。 从前没有想过这些,只觉得能留在殿下身边就是最大的心愿,但自从初次被殿下含着唇舌亲吻之后,他也曾幻想这些。 有时这种念头会让身为男子和影卫的影七感到极度羞/辱,却又遏制不住地想要被殿下从里到外把自己全身都打上记号,想要自己全身都沾满殿下身上淡淡的乌沉香气。 他感觉到世子殿下牵着自己的手,莹润柔软的指尖在自己掌心的硬茧上摩挲。 衣裳被剥落,露出没有一丝赘肉的精实脊背,还有背上几十道盐刑留下的疤痕,伤口其实已经治愈了,但还留下几十道疤和无数缝合的针眼。 之前被李沫按住了伤口裂了一点,渗出些许血丝。 每当看见他背上横七竖八的无数条伤疤,李苑都心里痛到呼吸压抑,指尖轻轻抚了抚疤痕,见有一道伤口裂开了一点,顿时紧张得心里揪起来。 李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在临州朝暮楼里,影七在自己怀里呕血,昏迷,痛苦不堪地哀求不要送他回影宫,每当看见这些伤疤李苑都觉得自己不能再让他受一点点委屈。 影七侧躺在床褥里,世子殿下久久没有再进一步,他回过头,看见世子殿下正看着自己脊背的伤口出神。 更让影七难堪的是,他眼睁睁看着世子殿下腿间鼓/胀的一块缓缓消下去了。 “我去给你拿伤药,等我。”李苑下了床榻,推门出去了。 影七怔怔望着世子殿下离开,这屋子里安静得怵人,影七整个人都僵了。 他坐起来,把衣裳理了理,抱起腿窝在床角,努力转过头看了看自己背上狰狞的伤痕,脸色白了几分,回过头,又抠了抠自己掌心的硬茧。 确实挺难看的。 殿下说了,他喜欢这样的手。影七以为殿下说的是真心话。 “其实还是很介意的吧。”影七沉默了,用力抠着自己掌心,发泄一般,把掌心抠得破了皮,渗出几滴血。 “很扫兴吧。” 他一直都恨自己这副遍体鳞伤的丑陋身躯,却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恨过。 影七的身体也渐渐平静下来,心里寒凉。 是不是自己巴结得太明显,每天都在世子殿下面前摇尾巴卖乖,所有殿下才对自己好?他开始反省自己,似乎从一到王府一见殿下,他就像一只终于找到主人的流浪犬,拼命黏着殿下。 殿下如果厌烦了,会说出来吗? 厌烦了……之前被殿下厌烦的时候,殿下发脾气,又冷漠,影七想起来就很害怕。 李苑拿着伤药回来,见影七没有乖乖在软榻上等着自己,而是收拾好了衣裳,穿戴得跟平常一样整齐。 “你怎么把衣裳穿上了?你过来,我给你上药。” 李苑根本也不会细腻到能明白自己出去这一会儿,让本就心思敏感卑微的小影卫多想了多少东西。 影七开始下意识抗拒在世子殿下面前脱衣裳。他不想也不敢再让殿下扫兴,他也不敢再给殿下看自己丑陋的一面。 李苑觉察到影七的不自然,他走近了抓住他,把影七按在墙角,一条腿顶在他腿间,把影七牢牢堵在怀里。 这是李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研究出来的一个动作,可以非常有效地避免小影卫一言不合就从自己面前消失。 他想去牵影七的手,影七却把手背到身后,战战兢兢仰头看着李苑,身体微微发抖。 “殿下,属下在镇南王府守着的时候,看见岭南王世子身边的两个暗卫行踪诡秘,属下就追上去看了看……” “嘘,这些回头再说。”李苑叫他安静点,双手扶在他腰间,低头亲了亲他额角,“现在我想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这章最后有这么多横线呢!解释一下,因为后来删改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提示字数不够,但我修改后的字数实际上是比原字数多的,可能是个bug吧,我就在后边添了很多横线,实际上的有效字数要比修改之前多,订阅玉佩数和原来是一样的,不影响订阅玉佩数的,么么大家~ 第六十二章 当筵意气凌九霄(一) 影七沉默着,李苑不容他退缩犹豫,紧紧抓住他,嘴唇贴着他眉心问他:“怕了?不能接受?我让你恶心了?”他在质问,李苑最难以接受的就是小七对自己的抗拒。 影七愣愣仰头看着世子殿下棱角分明的下颌,怔怔摇了摇头:“属下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李苑伸手抬起他下颌,“我这么宠你,还有你不敢做的事?你得知道,我纵容你任何事,你就是发个脾气,烧银票玩儿,再给我王府点着了,我也纵着你,恃宠生骄怎么就学不会呢,你怎么这么笨啊小七。” 影七惊惶望着他,退无可退,被世子殿下按着肩膀又动弹不得,他感觉到世子殿下怒了,下意识就会以为是自己的错。 他倏然跪下,跪在李苑脚边,额头触到地面,墨云锦衣下弓起的脊背骨节分明,急促的喘息让他身子微微发抖。 “殿下息怒,属下知错。” 李苑没去扶他,而是在铜镜镜架前的雕花椅上坐下,跷起腿,脚尖点了点地面:“影七,到我这儿来。” 影七很少听见世子殿下私下里叫自己影七,乍然听到便立刻绷紧了身子,他不敢起身,而是膝行爬过去,跪在李苑脚下,脖颈上一滴冷汗顺着喉结滑进领口。 李苑靠在椅背上问他:“现在我的身份是世子,你的主子,我问什么话,你敢不回答,或是胡说八道,就是逆主的罪过。” 影七指尖战栗,低头道:“是,殿下。” 李苑问:“我出去这会儿工夫你想什么了?讲给我听,一个字都不准落下。” “……是……”影七额角冷汗淋漓,微微气喘,断断续续道,“想自己……扫了殿下的兴,属下有罪。” 李苑摆弄着药瓶,挑眉看他:“做什么扫我的兴了?” 影七紧咬着嘴唇,挣扎许久,松懈下来,摊开紧握的双手,掌心朝上给世子殿下看。 剑茧密布,旧伤累累,左手掌心还残留着被他自己抠过的痕迹。 影七似乎放弃了抵抗,鼓起勇气哑声道:“殿下,您曾经用来消疤痕弓茧的药,也给属下用一次吧。” 李苑托腮望着他,他似乎对这些剑痕格外在意,曾经好像也提过一次,但李苑没放在心上。 他开始回忆。 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在梁家楼船里那次,因为影七把谢家公子谢倪给打了,李苑威胁影七要送他回影宫。 那天他借酒消愁,让梁霄弄来几个小少爷陪酒,当时心里乱,没在意说了些什么,但当时那么多个嫩玉/水葱似的小少爷,影七不瞎,怎么也能看出自己和他们的区别在何处。 李苑从椅上下来,蹲下来扶着影七脸颊,看着他严严实实用黑缎把半张脸都遮住,只露出一双无助的眼睛。 “你是觉得身上的疤痕扫我的兴吗?觉得刚刚我是扫兴了,才扔下你出去的?” 影七不敢与世子殿下对视,轻声道:“是。” 李苑问他:“你是觉得你不好看吗?” 影七抿了抿唇:“……是。” 李苑轻哼,压低声音道:“你有两个选择。一,从这儿出去,从今以后就是一个普通的影卫,为我卖命,我给你俸银,或者你不想再刀口舔血,就此离开,无妨。我不再留你,我们也再无瓜葛,我没动过你的清白,你救过我,我救过你,我也不欠你什么了。” 影七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苑,眼神都在发抖。 终于,殿下又要推开自己了。影七每日都在害怕这个场景到来,他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挽回,也不敢挽回。 李苑又道:“二,过来抱抱。” 影七僵了僵,久久未动。 李苑拂袖转身:“我知道了,走吧,临走去影四那儿拿银子。” 话音未落,便被从身后小心地抱住了腰。 影七小心翼翼地抱着李苑,脸颊冒犯地贴在世子殿下脊背上,试探地问:“殿下,这样……可以吗。” 李苑背对着他,嘴角翘起来:“知道错哪儿了?” “属下知错。”影七抱着世子殿下的腰,紧紧抓住他的衣襟,轻声求他,“别赶属下走,求您了。” 李苑忽然反身抓住他手腕,直接把影七按在镜架上,不由分说把他腰间百刃带扯下来扔到地上,在铜镜前扯净了他的衣裳和遮面巾。 影七的身体全部暴露在铜镜中,浑身的疤痕,裸露的肌肉线条,被按在镜架上趴着,腰窝深陷,把最脆弱最耻辱的地方全部给世子殿下看着。 “乖一点,放松些,一会就好。” 李苑从背后伸出手抓住影七下颌,强迫他抬起头看着铜镜,命令他睁开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 “小七,看看你自己,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少年,我阅人无数,只为你一人动过心。” “小七,这茧这疤是不好看,但放你身上就是好看,好看得让我把持不住,每天都想着怎么把你办了。” 影七无法直视镜中的自己,在主人身下像只被蹂躏的小忠犬,即便被欺负得再狠也心甘情愿。 李苑从袖中抖落出自己的天香牡丹印,握着玉印,将前端的铜花伸进香炉里炙烤,烤得牡丹花纹发红,趁着影七高潮未过,按住他的脖颈,将天香牡丹印压在了他胯骨前。 影七伏在镜架前痛苦忍受,滚烫的印鉴烙在自己皮肤上发出轻微的嘶声。 李苑把私印扔回香炉里,按着影七俯身问他:“小七,疼吗。” 影七喘着气道:“疼……” 李苑又问:“还要吗。” 影七眼角挂上一滴眼泪,哽咽喘息道:“要。” 其实什么解释和安慰都没有这样能让影七安心。 直到深夜,影七整个人都是软的,被李苑横抱着去洗干净再抱回来,藏宝贝似的放进自己被窝里。 “我给你留了一块糖,之前那两个小崽子吵着要都没给他们,我就想着我家还有小孩呢,怎么能把糖全发出去。”李苑摸出一块酥糖,塞进影七嘴里。 李苑埋头看了看烙在影七胯骨上的牡丹纹,还烫红着,啧了一声,又去取了一趟烫伤药给他涂上。其实有点后悔,自己脑子一热,就给小七弄了个这么疼的东西。 影七含着糖,轻轻咂了咂味道,没再拒绝,他知道如果自己再拒绝会让世子殿下刚消下去的火气又起来。 “殿下。”影七耳朵尖的余热红晕还没褪净,眼睫垂着,看似不经意提起,轻声问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这个印,您给别人印在身上过吗。” 李苑像被抓了奸似的,哄慰道:“很多年前就只有一次,当时身上没有纸笔,又想给那个孩子留个去王府的凭证,不过这么多年了,那个小孩也没来过,可能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好了,今后你身上就是唯一的,行吗。” 影七冷淡的眉眼微微弯起来,看起来很安心。 “这个你继续帮我保管吧。”李苑把私印交给影七,“等我有用的时候再给我。” 影七双手接下天香牡丹印,道了声是。 李苑坐在影七身后揽着他,一字一句教他:“刚刚你那句说得不好,你应该说‘不许给别人留痕迹,我不高兴’,这才像话。” 影七惶恐道:“属下不敢。” 李苑皱眉:“说给我听听。” “是……”影七只好支支吾吾艰难重复,“不、不许……给别人……留痕迹……属下、我、属下……我……” 李苑笑了:“真放肆,我喜欢。” 影七:“……” 突然,影七警惕地扬起头,手先摸到枕边的青蛇剑,低声道:“殿下,有刺客。” 李苑松了手,影七反身下了床榻,腿却还软着,颤了颤险些栽回床榻里。 影七强撑着三两下穿齐了衣裳,顺着房梁攀上去,短短一个呼吸便消失了踪影。 屋脊上站着一位身材修长柔媚的女刺客,蒙着脸,露出一双剪水秋眸,身后长发随风而起,指甲染得鲜红,握着一把嵌猫眼宝石的板斧,扛在纤细的肩头。 “齐王世子的命是有多金贵,外边一圈高手守卫着,这寝房里……还能窜出一个护卫来。”少女刺客掂了掂手中猫眼斧,“让开,我有事见你们殿下。” 影七双手一甩,两把软刃青蛇剑陡然变得笔直锋利,闪着墨绿幽光,他淡漠问道:“何事,小人可代为传达。” 女刺客轻笑:“我和你说得着吗?让开。” 她轻盈翻身,踏着屋脊朝影七直冲过来,细长的腿扫过影七面门,影七抓住她脚腕,柔软剑身朝着她缠绕而去。 女刺客轻快脱身,朝影七眨了眨左眼,一斧子劈开屋瓦,直接跳进了李苑卧房。 影七追着刺客跳了下去。 李苑懒懒靠在床头,等着影七处理完了刺客回来继续温存一番,没想到一声巨响,屋顶破了个洞,影七追着刺客从天而降,在刺客触到李苑之前,双手执剑挡在李苑身前。 李苑拿起折扇扇了扇面前的灰尘:“这位美人儿是谁啊?闯过我六位鬼卫的把守,这功夫,高啊。” 女刺客得意道:“你以为你身边的护卫有多好?差得很……” 李苑敲敲扇骨:“怕是看见了你腰上的令牌,没敢同你动手吧?” 影七皱眉看着对方,低声质问:“阁下何人。” 女刺客摘了遮面黑纱,指着李苑道:“你主子的未婚妻。” 影七脸色顿时白了两分。 李苑笑起来,坐在床榻上,揽住影七的腰:“公主可别讹人,这位才是在下未婚妻。” “啊?”霸下公主嘴角一僵。 影七退到一边:“属下告退。” 还没走远就被李苑拉回来:“待这儿。” 霸下公主看着他俩拉拉扯扯,桃花似的脸蛋红了几分,指着李苑骂道:“李苑,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连自己护卫也不放过,你对得起人家为你卖命吗你。” 公主走到影七身边,同情地看了一眼这个少年,如同看着被恶霸强占的小媳妇,指着李苑问影七:“别怕弟弟,我给你做主,你说说,这个不要脸的老流氓对你干什么了?啊?我现在就砍他丫/的鸡/儿。” 影七:“……” “臭婆娘,小点声。”李苑往床头一靠,美滋滋舔了舔嘴唇,“小七,跟公主说说我这个不要脸的老流氓对你做什么了?” 影七:“……” 李苑坐起来,整了整衣裳,给霸下公主倒了杯茶:“说吧,计划安排得怎么样了。” 霸下公主看了一眼影七,李苑摆摆手:“直说无妨,这位是我的新鬼卫影七,生米煮成熟饭的那种,可乖了,很强很可靠,温柔又体贴,不像某些人。” “你闭嘴。”霸下公主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推到李苑面前,“这是从你生辰时那杯毒酒里提炼的毒药,我命人做了些差不多的,症状会是一样的,但不会死人,散得很快,中毒查不出来。” 霸下公主低声问:“你想怎么做,我去安排人手。” 李苑捻着茶杯口,思忖道:“我们已经查了很久,那杯毒酒到底出自谁家,你猜怎么着。” 霸下公主皱眉望着李苑。 李苑放了茶杯:“特别有意思。抓的这一批奸细里,有的说自己是严丞相的人,有的说自己是李沫的人,还有的说自己是太子的人。” “在朝暮楼里,李沫儿把所有说是严丞相的奸细都给射死了。” “如果是有人蓄意挑拨离间,便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得看看这毒到底是谁下的。就拿这仿制毒试试,看看谁先露出马脚来。” “你打算对谁下手?”霸下公主问。 李苑敲了敲桌面:“京城集会,严丞相。”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今天的车见微博@麟潜live 第六十二章 评论区,或者@努力学写文 第六十三章 当筵意气凌九霄(二) 霸下公主托起盖碗呷了一口:“为何不下真毒?严丞相……就算那毒不是他给你下的,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苑摆了摆折扇:“一,我不想有人查出此事引火上身。二,不想让我的婉凝小嫂子孕中受惊。” 镇南王妃严婉凝是严丞相的小女儿,即便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到底父女血亲在,万一严丞相暴毙的消息让镇南王妃知道了,她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子,正是要紧的时候,哪受得了这样的惊吓。 “此事务必稳妥,在婉凝知道之前让严丞相痊愈。” 霸下公主忽然当啷一声放下盖碗,柳眉微皱:“成大事者怎能顾虑诸多?” 李苑笑笑:“踩着兄姐尸骨得来的富贵,能安稳吗。” “你不踩有得是人踩,早晚你我都得成了他们砧板上的鱼肉。”公主冷哼道,“死者或泰山重或鸿羽轻,死在败类手里我不甘心。” 李苑叹了口气,往后靠了靠:“你别管我,你管不着。” 霸下公主拍着桌面斥他:“我不管你谁管你?对了,你为何在李沫面前炫技?你的弓术若是在王公贵族间传开,在他们眼里就更像叛王卧薪尝胆只待一朝兵变了……这样,我们再做场戏,还能再扳回一局,我在父皇面前……” 李苑敲了敲桌面:“我不想再做戏了,我想跟我的兄弟们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霸下公主瞪圆灿星似的眼睛:“你……疯了?你拿什么跟太子哥哥比德行?拿什么跟李沫儿比军功?你有什么?” 李苑道:“什么都没有……才会想破釜沉舟一次啊。” “你稳当点儿行吗苑儿?”霸下公主白皙的手都攥红了,“如今南越战乱四起,西疆戎族蠢蠢欲动,我收到西疆眼线的消息,说西允联合桀族,准备趁南越反攻我们大承兵力分散时出手,你父王年迈,还能领兵出征吗?你父王不能出征,啸狼营就会被拆分到其他几个将军王侯手里,没有兵权傍身,到时候你任人宰割,就死定了。” “好了,别说了。”李苑用扇骨按住霸下公主的头,“别吵了。楚威将军还在,还不到拆分啸狼营的时候。” 霸下公主看了眼窗外天色,放了茶杯,捡起遮面巾蒙上娇俏容颜:“好吧。我得趁天亮前回皇宫,明日我接应你,一旦出了岔子,你就推到我身上,我是公主,而你现在的身份和境地已经经不起波澜了。” 李苑嗯了一声:“慢走。” 临走时,霸下公主看了一眼影七,悄声嘱咐他:“弟弟,你主子有什么麻烦了就来找我。” 影七颔首恭敬道:“是,谢公主殿下。” 仰望着霸下公主重新攀上了屋顶,顺着自己砍出的那个洞跳了出去,搬了一块平石把洞给砸上了。 李苑往床头一靠,招手叫影七过去。 影七听话地走过去站在李苑身侧,忍不住问:“您与霸下公主关系如此好,为何她不愿嫁给您呢。” 李苑枕着手挑眉问他:“怎么,吃醋啦?” 影七严肃摇头。 李苑有点失望,伸手把影七的手放在掌心里摆弄着,一边道:“霸下公主李落雁,是我堂姐。那时大承雨涝成灾,霸下出生时刚好水害得以控制,因此以龙九子之一瑞兽霸下作她封号,当作大承洪福降临。” “当时我父王正是战功煊赫时,先皇高兴,把堂姐指给我父王做未来儿媳,也是随口一说,没有赐婚。不过既然是口谕,大家也就如此奉行了。” “青梅竹马不一定就得结婚啊,首先我有心上人,况且她想要的日子也不是我能给得了的。”李苑敲了敲折扇扇骨,“国君懦弱,战局无法掌控时便会让城和亲,我和她,都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对了,那枚私印务必收好,那是件能决定王府存亡的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不要落到别人手上。”李苑严肃嘱咐。 影七顿时紧张了不少:“您不是说这个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李苑道:“这个牡丹花纹是世子印,确实没有什么权力,但有用的是这个印章本身,总之就,拿好,别给任何人仿制的机会。” 影七端正行礼:“是。” “好了,困乏了,明日进宫,你也过来陪我歇会吧。”李苑一把捞过影七,替他扒了外衣,拽进床榻被窝里。 李苑摸了摸他身后难以启齿的那处:“上过药了,还疼吗?这两天就别吃辛辣油腻了,不然会疼。” “稍微有一点。”影七把脸埋在软被里,应了一声,“是。” 李苑默默抱着怀里的小影卫,让他从紧张慢慢放松,吻着他颈侧轻声问:“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好看呢,我给你这样的感觉吗?” 影七喉结微动:“不是……” “小七,真没人夸过你相貌吗?”李苑自认阅美人无数,眼光绝对不差,真心道,“只是你没有听过旁人评价吧?你特别美,不,不是美,是俊。疤痕甚至在你身上很般配,不说话的时候冷酷的模样我也心爱。” 影七低垂着眼睑,不知如何回答,犹豫着道:“若是……若是属下从前……” 李苑仍旧吻着他颈侧:“况且我也不是只爱美色,我身边美人要多少就有多少,我只喜欢你,不管你是不是现在的模样我都喜欢,你这么自卑,我真怕你哪天执行任务时划破了脸,就不敢回来见我了,我如何是好?我会好想你,我会疯了,翻遍大承都找不到你我怎么办。” 影七不再说话,缓缓闭上眼睛:“谢殿下。” 李苑轻抚着影七耻骨上的烙痕,心疼问他:“还疼吗,怪不怪我?” 影七摇头:“这是殿下的赏赐,属下、梦寐以求。” “以后不准再想别的。”李苑轻抚着影七发丝哄慰,“别怕我,我这辈子都想有一个能真心待我的人,终于找到了,你却怕我,我很难过,所以刚刚发脾气了,凶你了,弄疼你了。” 他压着身下人让他痛吟出声,让影七度过一次又一次极/乐交/欢,直到身下人再也站不起来,虚弱哀求自己时还不放过,直到把自己的浓稠爱意全部都注进爱人身体深处才罢休。 他按着影七逼他说爱自己,喜欢自己,永远不离开自己。 其实李苑也很痛苦,在自己许诺不出什么重礼的时候遇上了影七。 影七咬着嘴唇,有些心酸。其实在他担心自己何事会被厌烦的时候,世子殿下也在患得患失,自己珍爱的人何时会突然消失,弃自己而去。 李苑从背后搂着影七,把整个人都抱在怀里据为己有,鼻尖贴着影七脖颈睡着了。 影七感受着脖颈上温热的气流,和裹在身子外的淡雅的乌沉香,特别安心。 他伸手去拿地上百刃带剑带上的青蛇剑,手腕又被身后的世子殿下不满地攥住,拉回来抱着。 影七不想弄醒世子殿下,伸出另一只手去拿地上的剑,这只手又被李苑抓住,拽回来。 世子殿下不高兴了,收紧了搂在影七腰间的手臂,半睡半醒地把影七转过来,搂着影七的腰,把头埋进影七怀里,额头抵在肌肉紧硬的胸前,还蹭了蹭:“要什么都给你……别走……” 影七怔怔看着窝在自己怀里安稳睡着的世子殿下,他抬起手,又犹豫地僵在半空,迟疑了很久很久,终于放肆又冒犯地把手放在世子殿下脑后轻轻扶着。 仅仅是轻轻扶着却已经让影七心跳骤快,既然已经以下犯上失礼,影七咬着嘴唇思考了好一会儿。 低下头,在殿下额角落下若有若无的一吻。 “属下不会走。谢殿下……赏赐。” 一夜安眠。 早在半月前,大承各州王公贵族都开始陆续抵达燕京,李苑忙于应酬送礼,抽空去看了一眼自己母家的亲眷长辈。 他母妃南飞鸾是开国老将南峥的小孙女,老将军八十大寿刚过,虽有些耳聋眼花,牙也没剩几颗,可身子骨其实也算硬朗,这将军府里上上下下一百来口人,老爷子居然也能认明白。 将军府这边都知道齐王爷自己一人带大李苑不容易,对他母妃病逝一事并无苛责,老一辈遗憾之余,更是把李苑当成手心的小宝贝宠着。 李苑去将军府拜见时,孔家两位少爷也在。 庭院空地里,孔言玺小心地提着衣裳站在一角,他弟弟孔澜骄正同将军府的几个少年比试拳脚功夫。 只见孔澜骄一拳便将李苑的一个表哥揍在地上,一脚又踢飞李苑的一个表弟,没有哪个小辈能扛得住孔澜骄一招。后来上的就是一些年轻将领,也扛不住孔澜骄的沉厚内力,几招便败下阵来。 孔澜骄收了手,掸了掸袖上灰尘,轻蔑道:“再来几个废物,还有吗。” 孔言玺面如土色,先小声训斥他弟弟:“弟弟,快住手,别伤了南家公子们。” 孔澜骄哼了一声,站到一边,拿鼻孔看着人,随意行了个礼:“哼,承让。” 老将军坐在堂上椅中观战,咧着没牙的嘴嘿嘿傻笑,指着孔澜骄嘶哑笑道:“澜儿,神武将才!” 孔言玺赶紧给将军府主事的长辈行了个礼:“舍弟年纪尚幼,不懂礼数,还请宽恕。” 主事的是李苑的一个舅舅,是天威营钟离将军的副将。 舅舅脸色不大好,孔澜骄刚刚一拳打飞的也有他儿子一个。 李苑刚好迈进来,给诸位长辈打了一圈招呼,揽住孔言玺的细弱肩膀,对那位副将舅舅道:“舅舅,瞧把孔少爷吓的,这次孔家家主未到,是言玺主事,舅舅给两分薄面。” 舅舅一听,咧嘴笑了:“哈哈,孔二少爷确实英武过人。” 孔言玺性格使然,最会顺着台阶下:“您过奖,弟弟不过是一身蛮力,无甚经验可谈,若是进军营历练,还请您多指点教导。” 舅舅挠了挠头:“好说,好说。” 孔澜骄瞪了他哥哥一眼,心道谁他/妈一身蛮力,放屁。 李苑跟母家亲眷闲聊,趁着空隙问孔言玺:“来我太公家,想给你弟弟安排进军营吗?这事儿应该轮不着你的吧?你爹呢?” 孔言玺低声叹气:“南越战乱又起,家里等着楚威将军回去一同平御南越战乱,我父亲却病倒了,唉,只得我带着阿澜过来。我想趁早把弟弟安排进钟离将军的天威营里。” 李苑不解:“为何不是楚威将军麾下?你们两家如此亲近。” “直觉吧。”孔言玺皱眉捧茶道,“况且钟离将军还很年轻,也能多带弟弟几年。” “你们的家事我就不多插嘴了。”李苑从果盘里拣出一个果子啃了,“没想到啊言玺,想得还挺远。” 孔言玺脸颊红了红:“李兄过奖。” 孔澜骄一直盯着这边,走过来把孔言玺拎走了,狠狠瞥了李苑一眼。 盛夏时节,京城集会。有云泥龙舞,鼓瑟瑶琴。长角冲天争鸣,集会筵席设在皇宫正外,无数贵族云集荟萃。 圣上坐于正上龙椅之中,携皇后与几位爱妃向来人宾客庄重致辞,回顾了以往七年来的大承沉浮,平定战乱、天灾人祸,民心所向,再言今日战事虽起,大承兵力充足,区区蛮夷不足为惧。 太子坐于下首,太子妃轻轻揽着两个小儿子,时不时低声嘱咐两个小孩子肃静庄重。 大承除太子外还有五位皇子,相比之下二皇子实力更胜一筹,因为二皇子武艺过人,也有战功在身,是太子爷最大的威胁。 这位二皇子,刚好就是那个陈贵妃的儿子。 李苑和几位亲王世子坐得不远,今日规矩了不少,从前也就随意束根发带的头发理得整齐,今早影焱特地过来给李苑束发,把一头长发用青鸾玉冠束在发顶,利落文雅。 影七穿着齐王府的牡丹金纹白底常服跪坐在李苑身侧,扮作普通侍卫,护卫世子殿下安全。 李苑轻声对影七道:“小七,穿这身儿真好看。” 影七低下头:“殿下过奖。” 红墙青瓦之上也潜伏着无数大内密探,监视着宫殿各处的异动。 密探总管在宫顶安排手下密探列队,后排站着三个熟面孔。影五、影六和影四穿着黑底红花的虎纹密探服,跟一群锦衣密探站在同一队伍里。 这时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小密探,桃花眼,唇底有个小红痣,摸着下巴端详这三人:“喂,你们,哪个门的?没见过啊?” 影五拿出一枚密探锦牌:“总管调过来的。” 小密探皱眉,转身轻喊了一声:“干爹,他们……” 密探总管居然不是个花白须发的老太监,而是个二十五六的青年,懒洋洋侧躺在琉璃瓦上,这位是孟总管,燕京孟府的贵公子孟一笑。 孟总管瞥了一眼影五手中锦牌上的牡丹银纹,哦了一声:“是我调来的人。” 小密探才放下疑虑跑回去。 孟总管坐在琉璃瓦上,缓缓教育列队密探道:“今日京城集会,疏忽不得,严加把守,该盯的都盯仔细了。” “但凡事不可声张,别丢了我们大承皇族的颜面,听明白了?”孟总管道。 影五喊了一声:“明白了长官!” 影四瞪了他一眼,影五讪讪闭了嘴。周围小密探纷纷道:“明白了长官!” 诸位密探飞快分散至皇宫各个角落。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为什么这章最后有这么多横线呢!解释一下,因为后来删改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提示字数不够,但我修改后的字数实际上是比原字数多的,可能是个bug吧,我就在后边添了很多横线,实际上的有效字数要比修改之前多,订阅玉佩数和原来是一样的,不影响订阅玉佩数的,么么大家~ 第六十四章 当筵意气凌九霄(三) 李苑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斟酒的陈贵妃身上,影七悄悄摸上后腰青蛇剑鞘。他的剑刃是软的,能如同腰带一般绕在腰间,露出的剑柄是一蛇头暗扣,如同腰封铜扣,因此能在严密的皇宫把守中带剑出入自如。 李苑看了影七一眼:“别紧张,还早。” 高台之下缓缓走来一位少女,一袭浅碧裙裳,端庄典雅,珍珠青莲头饰恰到好处,不显冗杂,也不甚朴素,凝脂肌肤略施粉黛,柳叶弯眉更添几许柔情。 沿途内监纷纷行礼:“霸下公主。” 霸下公主点头示意,缓缓走上高台,坐在皇帝身边。 统领天威营的钟离将军提前退了席,西疆战事令边关吃紧,钟离将军本就是来此露个脸,还得匆匆赶回西疆天威营去。 钟离将军起身,给楚威将军行了个礼便走了。楚威将军身旁无人,王妃身子重,留在镇南王府中休息,未能到场。 孔言玺看见钟离将军退席,悄悄起身追上去。 “钟离将军,钟离将军稍留步。”孔言玺一路小跑追上去。 钟离牧脚步未停,目光直视并未多注意这位娇小的少爷,漠然问:“何事。” 孔言玺随着钟离将军边走边问:“听说西疆战事吃紧,西允族日渐强盛,在下是南越沉沙世家孔言玺,说不定能帮帮上将军的忙?” 钟离将军瞥了他一眼,道:“西允族日渐强大,兵马充足,驯养兽兵,造出响箭,又联合桀族合攻,天威营刚至西疆,水土不服,抵挡困难。” 孔言玺想了想:“天威营兵力还足够吗?” 钟离将军道:“不够,正待圣上调遣。且将领稀缺。我听说了你弟弟的武功过人,是可造之材,如果你有意送他进我麾下,我可以收他。” 孔言玺轻咬着指甲,略微迟疑,而后躬身道:“谢将军赏识,在下回头问问弟弟意愿,尽快给您答复。” 钟离将军嗯了一声,走了。 孔言玺咬着指甲回去,哐当一声撞在他弟弟身上。 孔澜骄低头问他:“哥哥为何拒绝钟离将军,你不是要我进天威营么。” “不……”孔言玺咬着指甲,轻声道,“先等等……你放心,等日后想去了哥哥有办法送你去,现在……看看再说吧。” 孔澜骄难得没用鼻孔看人,嗯了一声。 孔家二少爷是个看不起任何人的主儿,在孔家在皇城都毫不收敛这种高傲性子,但唯独对他哥哥有几分客气。 李苑安静坐在食案后,时不时同身边的世子们说笑几句,大多数时候还是沉默着。 岭南王世子抱着长弓过来,坐在李苑身边。皇宫不许带利器进来,李沫交了箭,只带着心爱的鹿角弓过来。 “苑儿,想什么呢。”李沫凑过来扒着李苑,眯眼问他,“你走神呢,没睡好?还是……睡得太好了?” 暗喜也扮作侍卫跟在李沫身边,穿着岭南王府的蝴蝶纹赤红衫,没心没肺地朝着影七笑了笑。 影七略点了点头回应。 两位主子闲谈,暗喜和影七回避了一步。 暗喜凑近影七问:“小七哥,小五哥他们……去哪啦?” 影七冷淡反问:“暗悲去哪儿了。” 暗喜嘻笑道:“怎么我们到一块就得互相试探呢?我和暗悲都很欣赏你,就不能交个朋友嘛?” 其实影七也欣赏暗喜暗悲,这两个暗卫实力很强,如果不是各事其主,影七不介意结交一下这个朋友。 暗喜轻声问:“小七哥,我不试探你,我就想问问你是哪里出身的,谁训出来的,这个不算秘密吧?” 影七反问:“什么意思?” 暗喜道:“我和暗悲都是我们主子亲手训出来的,从小到现在,主子熬我们, 送我们学武功,回来以后主子用戒尺和鞭子训。” 影七愣了愣:“主子亲手训……的吗。” 暗喜点头。 “亲手……”影七转头看了一眼李苑,久久望着世子殿下移不开眼。脑海里画面飞快转动,想象着如果身上的刑罚全是世子殿下给予的,会是种怎样的感觉。 暗喜推了推他:“小七哥?” 连影七自己也想不到,他对世子殿下的痴迷已经超过了正常该有的限度。在影宫里,那些刑具落在自己身上时,影七极度恐惧,心里唯一的慰藉就只有世子殿下的模样。 他快要不记得缘由了,似乎曾经只是感激和仰慕,是被影宫逼的,让他在心里依恋上世子殿下,再也离不开他,只要一想到要离开世子殿下,身上就会痛,心里就会极度恐惧,很难活下去。 暗喜不经意的一问让影七变得有些恐慌。 可是他喜欢。 午宴歌舞,丝竹管弦,鼓乐声繁。酒过三巡,身有武艺的皇子王子们便会骑马射猎,皇家猎场中已经提早布置了不少巴掌大的红帛,让公子们在密林猎场中骑马引弓,每人三十支箭,射下红帛最多者为胜。 这些红帛有的在明处,有的却绑处刁钻,非得有些功底的才能拿下。 孔家二少爷正欲起身拿弓,被孔言玺拉回来。孔言玺个子小,没什么力气,小跑了两步抱在孔澜骄胳膊上才把他弟弟拉回来。 孔言玺把弟弟拉回身边坐下,轻声嘱咐:“皇族的风头不要抢。” 孔澜骄盘膝坐回来,瞥了他哥哥一眼,低声埋怨:“连父亲他们都不管我,我跟哥哥出来一次束手束脚的,烦死了。” 孔言玺穿着沉沙族的藏蓝羽翎裳,耳上挂镂空点翠环,垂着长长的睫毛,拿小手绢小心地擦了擦溅落到盘子边缘的汤汁,一边道:“父亲?没开化的南越蛮人顽固,他懂什么呀,回回贵族集会都给家里丢脸的呢,我都不想说他。” 孔澜骄道:“哦。” 太子爷已有家室妻儿,再参与这些游戏显得有些不够稳妥,于是也不大参加,对李苑而言是从来没参与过,这种从前都是李苑装病不去的项目。 李沫用手肘碰了碰李苑:“苑儿,既然弓术过人,不如与我比一场,常躲着藏着算什么。我知道纸包不住火,迟早是要被……捅破的。” 李苑拨开他的手:“就不怕输给我?” 李沫伸出手,食指的指环上嵌着热烈妖冶的焰纹石,露出虎牙笑笑:“你赢得了?” 李苑抓住李沫弓茧密布的手,用力攥了攥,嘴角微微翘起: “走。” 远在高台上的霸下公主仍旧神态端庄,仪度非凡,其实已经气得咬紧贝齿,心中骂道:“丫的李苑。”不再管李苑,回头盯着场中动静,确保万无一失。 太子爷不动声色饮了一杯酒,目光望着远处堂弟李苑取了弓,背上箭筒,装了三十支刻了名的箭,牵着马往围场走。 身边正给太子敬酒的一位宾客也顺着太子目光望了一眼,感叹道:“齐王世子向来不参与这些骑射之事,今日这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另一位宾客是位文官,一向主张收回齐王兵权,看见齐王世子领箭入林便阴了脸色,阴恻恻道:“齐王世子竟也有弓术之能,看来今日是要开眼了?” 太子爷受了敬酒,沉声道:“大人多虑了,是近日巡察临洵二州时,本宫教了苑儿一招半式,苑儿还小,不过是跟着玩玩,不能认真的。” 那位文官才缓和了脸色,笑道:“太子殿下神武。” 皇家猎场外,李苑和李沫骑马同行,李沫偏头问他:“苑哥,苦修数年,总会有把神弓在手吧?” 李苑温和笑道:“神弓?若是有早就拿出来炫耀了。” 李沫把从不离手的朱云鹿角弓扔给身后跟着的暗喜,暗喜接过主子扔来的沉重的鹿角弓,利落背在身上。 李沫随即拿了一把跟李苑相同的的木弓,哼笑道:“堂兄,可别说我欺负你。” 李苑点头:“不愧是沫儿,公平。” 李沫道:“若你输了,让我把你头发剪着玩了怎么样?” 李苑道:“若你输了,让我把你小豹子炖来吃了怎么样?” 李沫:“呸。” 李苑莞尔。 暗喜和影七在暗处跟随保护,主人一入猎场,两人就跃上枝头,从树林阴翳中盯守着。 两人骑马入林,李沫背着弓箭,边骑马前行边闲聊:“苑儿,我想起来一件事,特别遗憾。” 李苑挑眉:“说说。” 李沫道:“我爹说,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有条刺骨苍龙现世,为害一方,被诸位隐世高手联合斩杀,后来被斩杀的高人们瓜分,其中那条龙骨……就被踏雁神女江夫人拿走了。” “父王喜欢收集异兽之物,当时特意拜访逍遥山麓,就想同江夫人换这苍龙骨,江夫人无论如何都不肯,我父王也就败兴而归。” “听说这条苍龙骨,被江夫人做成了一把龙骨弓,已经遗失多年了。” 李苑心中惊诧,江夫人? 李沫没注意到李苑的失神,继续道:“我真想要那把弓啊,若是有机会,想必不择手段也非拿到不可。” 李苑收敛神色,微笑道:“既是龙骨,必然是要献给圣上的,你拿来有什么用?” 李苑瞥了李沫一眼,低声温和道:“不择手段也要拿到的是龙骨弓,还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其实也说不好啊。” 李沫目光搜寻着密林中系着的红帛,舔舔嘴唇:“苑哥懂我,不过这么多年你爹拖着病体攥着兵权不放,就是给你留着呢,别打趣我,咱们目的差不多,谁也不比谁干净多少。” 李苑垂眸:“我只是想活得自在些,你与太子堂兄的明争暗斗我都可以不插手不站队,但你不要妨碍我的自在。” 李沫扬起一边嘴角:“假如你听话一点乖一点,不做多余的事,我本来真的没打算把你如何的。” 话音刚落,李沫忽然抽箭举弓,弓箭嗡鸣,不过一瞬间,刻着岭南王府蝴蝶纹的羽箭倏然离弦而去,李沫脖颈上的蝴蝶衔曰锁叮当清响。 与此同时,李苑手中的天香牡丹纹羽箭也同时脱手,爆射离弦。 两支羽箭朝着百步开外枝繁叶茂的密林枝头飞去,瞄准了同一条红帛。盛夏之时蝉鸣聒噪,一时空林静寂,落叶飞花,一声铿然爆响,两支羽箭在同一瞬间命中红帛正心,钉在树枝三寸深处。 两位世子殿下策马疾驰:“驾!” 一影卫一暗卫在密林深处跟随护卫,暗喜背着岭南王世子的鹿角弓坐在枝桠窝里,影七则目不斜视盯着李苑。 暗喜嘻笑感叹:“果然,齐王世子也是位深藏不露、闷声干大事的人物,这局是要平手啊?” 三十支箭,两位箭无虚发的神箭手,难分高下。 影七漠然不语,暗喜突然从身后窜了出去,回头对影七做了个鬼脸:“比比谁能帮自己主子赢吧,我赢了你就告诉我你的名字,你赢了我就告诉你我的。” 影七翻身一跃,如一道飞劈青空的闪电,面无表情在密林中极速穿行: “好。” 第六十五章 当筵意气凌九霄(四) 两位世子殿下命中红帛后策马离开寻找下一个目标,影七和暗喜同时飞踏树干直冲高插青冥的树顶,一人拿住自己主子的一支箭,用力一抽,从树干三寸深处将羽箭抽出来,红帛一裂为二,两支羽箭上各留一半。 不等暗喜说话,影七已经带着自家殿下的羽箭反身离开,踏着微小的细枝如游龙般消失在暗喜视线中。 影七对暗喜的名字兴趣不大,他只是真心想让自己主人赢而已。只是影暗卫这一行里,名字虽然无关紧要,却是唯一的秘密,这个赌注很真诚。这样的赌注让影七觉得,暗喜人不错。 一片落叶打着转儿缓缓坠下,影七自枝头落下,脚尖轻点飞旋的落叶,再一借力猛然飞跃而起,无声无息极速靠近策马飞奔的岭南王世子。 他只需要拿走岭南王世子的一支箭,凭自家世子殿下的实力,必能赢他。 论轻功,影七已经很难在大承国境中找到对手了,即便是他师父江夫人,也不能保证次次让影七认输。 却没料到,暗喜的轻功也居上等,居然能在影七步法变幻时趁机跟上来。 之前影七并未正眼瞧过暗喜,如今也不得不多看他几眼,这世上能追得上影七的人不多。 暗喜在身边屡次试探,影七看得出来,试探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试探回来了。 影七在静寂密林中飞快接近岭南王世子,手即将触及他背后箭筒中的羽箭时,万万没想到,指尖被一股沉郁内力屏障弹了回来,弹回来的一瞬间,那层看不见的屏障缓缓发白,露出一张若隐若现的厉鬼笑脸,对影七诡异一笑,随即消失。 影七顿时浑身汗毛倒竖,冷汗倏地浸透了里衣,险些直接栽下来,在落地时稳住了身形,重新站上枝头。 刚刚触及那张鬼脸屏障的手僵硬发麻,血管发黑,居然还带毒。 暗喜坐在对面枝头嘻笑:“怎么样小七哥?比我快也奈何不了我家殿下。” 影七瞥了一眼暗喜,攥紧右拳,将一缕毒素逼出经脉,右手恢复如初。 暗喜跷着腿托腮道:“厉害呀,换做寻常影卫此时早已毙命了。我就说你们这些齐王府的不一般呢。” 影七冷淡道:“你也不差。”其实让影七有些疑惑的是,暗喜的步法很熟悉,他的轻功并不差,至少他修习的功夫本身并不差,甚至有的步法是影七也看不出出处的。 而且这张一闪而过的鬼脸让影七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影七是江夫人的首席弟子,江夫人几乎将自己一身轻功绝学倾囊相授,只有寥寥几个内门步法无法传授外姓弟子罢了。 这世上本不应有影七认不出的步法。 暗喜得了表扬眉飞色舞:“过奖。” 影七问他:“你的轻功和谁学的。” 暗喜挑眉:“偷技罢了,武林人不齿。” 此时,两位世子殿下箭筒中的箭只剩了一半,从未有一人失手,且颇有炫技意味,选的红帛全是那些隐藏在枝叶繁茂处角度刁钻的,且只抢同一条红帛。 李沫挑起眼眸望向不远处的李苑,吹了声口哨:“哥哥,还跟得上吧?” 李苑舔掉温润指尖上被弓弦磨出的血迹,他手上没有茧子,手指频频触碰的那一段弓弦被血污染红,回眸看了李沫一眼:“我应该戴个鹿皮指套来着。” 影七与暗喜在空中夺箭,须臾间拳脚相接,影七一脚踏在暗喜腹上,右脚则踏上暗喜锁骨,双腿钳住暗喜脖颈,一招飞燕斩将暗喜甩出一丈之外,伸手接下了他手中一支雕刻蝴蝶纹的羽箭。 “操……”暗喜扶着剧痛的小腹落在枝上,靠着枝头疼得满头冷汗,“下手真狠啊。” 影七伫立在暗喜对面,右手缓缓用力,落在掌心的那支蝴蝶纹羽箭被攥碎成齑粉,随风而散。 “你家主子只剩二十九支箭了。”影七嘴角微微翘起,插在箭头上的红帛落在掌心里,整个人消失在暗喜面前。 暗喜飞快起身追上去。 李苑抽箭搭弦瞄准绑在枝头随风摇曳的红帛,眼眸微眯,箭矢出手带着一阵疾风破空而去。 影七站在远处树顶,靠着树干站立,手中拿着一条红帛,是刚刚从被自己毁掉的岭南王世子的箭上落下来的,自家殿下羽箭飞来时,影七轻轻松了手。 红帛轻飘飘落下,被李苑疾驰的羽箭一箭穿心,紧接着一声铿然闷响,羽箭钉在了本身李苑瞄准的那条红帛上。 两条红帛穿在同一支牡丹纹羽箭上,一箭双雕,被影七飞快收走。 暗喜惊呆了,今日才知原来主仆之间也能如此天人合一的配合,而不仅限于暗卫之间的协作。 李苑挑了挑眉,抬眼望向密林枝叶中藏身的影七。其实他看不见影七在何处,但能感觉到他在自己身边。 这种感觉令人心中安稳。 如今输赢显得没有那么重要,李苑只是想和自己的兄弟们一样被所有人认可,而不是一举一动都被当成反叛之举,如果给他机会,他也可以忠心为国,扶兄长上位,为他护佑一方疆土。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相信他。 既然事已至此,李苑已经无力改变。 李沫与李苑相距百步之遥,此时李沫箭筒里只剩了最后一支箭。 影七背着三十支穿着红帛的牡丹纹羽箭,落在李苑身边不远处,暗喜从空中掠过,影七扬起眼睑看了他一眼。短短一瞬,影七突然变了脸色。 暗喜怀里抱着二十九支蝴蝶纹羽箭。 算上影七刚刚碎掉的那一支,一共三十,而岭南王世子手中居然还有一支。 影七看见了暗喜身上背着的那把朱云鹿角弓。 这弓是空心的,里面果然藏了一支箭。 李沫举弓搭弦,瞄准了李苑。 他手中仅剩的那支箭雕刻着镇南王府楚威将军的狼头纹。 影七飞身冲过去,随即失声道:“殿下当心!” “苑儿,只能让你替我下这个地狱了。”李沫舔了舔嘴唇,眼眸微眯,手指一松。 影七眼睛通红,不顾一切挡在李苑身前,被李苑轻轻揽住,拨到一边。 “不怕。宝贝让让。” 只见李苑宽袖中滑出一支随意砍削而成的木箭,搭在弦上,弓弦紧绷,李苑整个手臂肌肉绷紧了衣裳,他几乎不用眼睛瞄准,木箭只在弦上待了一瞬间便离弦爆射飞去。 电光火石间,两支箭撞出一声巨响。却见木箭以一个微斜的角度撞开了对面的箭头,毫不留情对准了李沫心口。 精铁的箭头深深没进李苑身侧的树干之中,这一箭下了十足十 杀手,穿透了树干,洞口隐约可见烧焦的痕迹。 “殿下!”暗喜飞奔过去挡在李沫身前,李沫面前便即刻出现一道内力凝聚所化的鬼脸屏障,却未曾料到那支木箭直接射透了鬼面盾,一下子钉在李沫肩头。 李沫痛吟一声翻身落马,暗喜被破了防,内力反噬,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不可思议地看着齐王世子。 这弓术劲道所向披靡,当之无愧神乎其技。 影七紧绷的身子缓缓松懈,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他差一点就失去世子殿下了,心里满是恐慌。 李苑骑着马,将树干上的羽箭用力抽出来,看了一眼,箭上雕纹乃镇南王府狼首纹。 “沫儿,原来是你。”李苑眼神失望,拿着这支箭问他,“想除掉我,再嫁祸给镇南王府吗?这样就能趁着战乱,理所应当把啸狼营拆分到你们岭南王府的定国骁骑营,是吗?” 李沫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好在被那鬼面盾挡了一下,卸去了大半力道,没有将李沫的肩骨凿碎。 他拔掉肩头的木箭,扔到地上,扶着肩头微微笑道:“没错。” 李苑苦笑:“我生辰那杯毒酒……” 李沫扶着肩头的伤,喘息道:“是我下的。还有派进齐王府的刺客,奸细,都是我。” 李苑垂下眼眸:“我们相熟二十年,堂弟对我真好。二十年兄弟血亲都抵不过一个兵符吗。” 原来那日在朝暮楼审问奸细时,李沫没留一个活口,把俘虏尽数射死,原来小福子临死前说的“殿下饶命”,那句“殿下”叫的其实是李沫。 李沫稳住身形,脸色有些苍白,低声嘶吼道:“那女人说了,龙骨弯月弓唯认箭术天下第一者为主,认未来江山帝王为主,你说!那龙骨弓是不是就在你手里!你说!你装得一副不争不抢的模样,你敢说实话吗?!” “沫儿,你真够荒唐的。”李苑策马离开,头也不回,“好自为之吧。” 这时,一个婢女慌慌张张跑到猎场围栏外,李苑认识她,是镇南王妃身边的侍女,小时候去镇南王府的时候还一起玩过。 婢女终于找到李苑,扒着猎场围栏朝里面哭喊:“殿下!我们王妃受惊小产,将军在宴会里奴婢进不去啊!” 李苑瞪大眼睛:“什么?!” 婢女瘫坐在猎场外的围栏边嚎啕大哭起来:“有人突然到王府来给我们王妃说,圣上赐了毒酒给严丞相,我们王妃受惊直接从凉亭石阶上里摔了下去,满地都是血怎么办啊殿下!!” 李苑眼睛里血丝都瞪了出来,叫影七:“快、快去宴前告诉楚威将军。” 影七仰起头:“属下走了谁来保护殿下?” 李苑已经有些眼前发黑:“你还管我,快去。” “是。”影七将羽箭插回李苑箭筒里,领命闪身离开了。 李苑狠狠看着李沫,李沫扶着肩头的血洞,扬起嘴唇笑了。 “没错,也是我。”李沫露出两颗小犬齿,弯着眉眼微笑。 李苑重重把弓摔在地上,策马朝着猎场出口飞奔而去。 木弓在地上碎成两段,溅起几缕沙尘。 “李沫,咱们就此恩断义绝,届时再见,便是你死我活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我修改章节复制的时候操作失误多贴了一章,实际上订阅玉佩数和原来只有64章的玉佩是一样的,不影响后边读者订阅玉佩数的,么么大家~ 第六十六章 心骨寒(一) 李沫扶着肩膀的伤,伫立在荒野中,望着李苑策马绝尘而去。 暗喜挣扎爬起来,抹掉嘴角血迹,单膝跪在李沫脚边,低头认罪:“属下无能,没能护殿下周全,属下该死。” “算了,去治伤吧。”李沫无心多言,接过暗喜手中的朱云鹿角弓,跳上马背,轻轻蹬了蹬,转身走了。 暗喜感激道:“谢殿下恕罪。” 李沫双眼无神,目视着李苑绝尘消失之处,自己抱着弓上的鹿角,轻轻抚摸,再把脸颊贴在上面,平复着赤红蝶纹裳覆盖之下剧烈起伏的胸口。 李沫收了情绪,背起鹿角弓,扯了扯马缰:“暗喜,走了。” “是。”暗喜飞快隐没进密林荒野中。 贵族宴会这边歌舞正酣,孔二少爷闲来无事,去别处溜达了一会儿。孔言玺依旧规规矩矩坐在席位上,衣袖衣襟整洁如初,没有一丝褶皱,菜盘周围一滴汤汁都没溅落,桌上也干干净净。 其余的时间孔言玺的目光都在各个贵族身上游移,时不时去攀谈几句。 京城贵族有的知道孔言玺在孔家不受宠,并不正眼瞧他,看在他弟弟的面子上才理他几句。 孔言玺也不恼,言行举止彬彬有礼谦恭客气,也不多攀谈,只问自己想问的问题。 几番交谈下来,才知南越战乱已经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岭南王屡次上书,请求朝廷调拨兵力去他们定国骁骑营,帮助抵御南越蛮族。 圣上已经派楚威将军整兵,集会宴罢就领兵支援岭南战事。此时四万精兵已经在京城外整军待发,只待楚威将军了。 这时候,却见李苑身边的那个护卫影七出现在楚威将军身前,拿着齐王世子的令牌,在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 楚威将军的脸色倏地煞白,匆匆告了声辞便走了。 孔言玺眉头紧皱,紧盯着楚威将军,随后,李苑从猎场那边匆匆走过来,朝高台上摆了摆手。 高堂之上的霸下公主疑惑地看着李苑,犹豫了一瞬,借故下了高台,走到严丞相身边,装作不小心,拂袖扫倒了丞相桌前还没来得及喝的那杯毒酒。 “失礼失礼。丞相勿怪罪。”霸下公主道了声歉,叫丫鬟再倒一杯新的,离去时顺手收了战战兢兢的陈贵妃手里的半壶毒酒,到无人处随手倒进了池塘里,酒壶扔进用罢的食盘中。 霸下公主装作酒醉去外边吹风,趁着无人时找到了李苑,装作无意道:“怎么回事?” 李苑倒了一杯烈酒灌进口中,倚在栏杆旁闭着眼睛。 霸下公主注意到李苑的情绪,偏头看他:“你怎么了?” 李苑又灌了杯烈酒,深深吐了口酒气:“妈/的,是沫儿。我看错他了,我以为是丞相……或者太子。” 霸下公主瞪圆了眼睛:“沫儿?” 李苑勉强扯起嘴角:“他差点就一箭射死我,用镇南王府的狼头箭。派人去惊了镇南王妃的胎,小嫂子从石阶上摔下来,还不知道是生是死,那孩子还能保住吗。” 公主攥紧了拳头,一把抽出长裙里贴着大腿挂的猫眼斧:“老娘砍死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他还有人性吗?!” 李苑拉住她:“冷静点……他的目的在镇南王府……我去劝劝楚大哥,只要他按时出征,就不会有事的。” 公主低声道:“楚将军宠妻是人尽皆知之事,他夫人生死未卜,他怎么可能撇下王妃领兵离开。” “好了,你去应付宴会的事,我先走一步。”李苑把酒杯扔到霸下公主手里,叫影七过来,匆匆赶往镇南王府。 他和影七赶到时,楚威将军正在房里陪着痛不欲生的妻子,产婆怎么劝都不出来,就用自己拿惯兵戈的大手粗糙拉着王妃的手陪着她,不停地用笨拙粗劣的情话哄慰着。 “婉儿,一会儿就不疼了,好婉儿,等你好了我就好好陪你,婉儿……” 王妃脸色苍白如纸,紧紧拉着楚威将军的手不放。久征沙场的楚将军眼含浊泪,心里痛如刀绞。 李苑听着里面几乎生离死别的哀痛声情,深深吸了口气,牵过影七的手,紧紧攥着。 影七双手扶着世子殿下的手,低声劝慰:“殿下。” 李苑深深叹了口气,拉着影七走了,找了一间厢房进去,躺进床榻里,一动不动。 曾经在皇宫里,李苑和李沫关系最好,因为太子贵重,皇子疏远,这二人在孤独宫中相伴多年,一同读书习字,一同练武骑射。 后来李苑不再学骑射,常常偷懒,李沫就陪他一起捉弄先生,在园里搞破坏拆房子。 李苑最不愿为敌的人就是李沫。 影七关严了门,走到世子殿下身边。李苑爬起来,抱住影七的腰,把脸埋在影七腹上。 影七给世子殿下理了理发丝:“殿下,与您无关。” 李苑扬起头看着影七:“你看见没,李沫那么狠,他谁也不在乎,我若不反抗,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可如果我争了……我也迟早会手上沾满人命,变得像沫儿一样狠毒的。” 影七能感觉到世子殿下的紧张,尽量把语气放轻:“属下会保护殿下,不会让殿下受伤害。” 李苑突然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紧紧抓住影七的双臂,瞪大满是血丝的眼睛低吼:“对,我差点就忘了,你拿什么保护!你拿什么保护?你为我挡箭你这是保护我吗?你是这是要我死!你看看楚大哥那个样子,他痛得一点也不比小嫂子轻啊!你为我挡了箭,我怎么办?我没有你我怎么办?!” “……殿下?”影七茫然看着李苑,沉默良久,问道,“属下的性命有那么重要吗。” 李苑声嘶力竭:“你说呢——?!” 李苑一把抓过影七,把他按在床榻上,强行扒了衣裳。 骤然的疼痛让影七发出一声闷哼。 “你还敢吗,还敢这么不要命地挡箭吗。”李苑按着他两条细长的腿,低头质问他。 影七忍着疼痛和喉咙里的呜咽,低声道:“保护您是属下职责所在……” 李苑饮了烈酒,又受了巨大的刺激,一下子把积压了多少年的恐惧都拼命发泄在影七身上,用强行占有来纾解压在心头多年的积郁。 “别这样……”李苑低头埋在影七胸前。 影七忍受着世子殿下赐予的疼痛,微微弓起身子,轻轻捧着世子殿下的头,再放肆一些,用双臂将世子殿下保护起来。 “殿下,别害怕。”影七用低沉微哑的声音安抚,“属下……呃……还在。”即便痛,他甘之如饴。 李苑纯属在发泄自己的怒气,把影七的手臂和腰都攥出一片淤痕。 结束之后,影七侧躺在床榻上,浑身都软着,腿也酸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起来,去摸自己的衣裳,艰难地将衣裳拿回面前,穿了一个衣袖就用尽了力气,躺回床榻里喘气。 一只手伸过来,把影七捞回怀里,李苑半醉半醒低头问他:“知错了吗?” 影七无力点头:“属下知错。” “那要改……”李苑才倒下来,趴在影七身上睡着。 “是。”影七便如此守着,世子殿下睡得很不安,眉头一直紧蹙着。 影七休息了一刻才有了些力气,把世子殿下扶起来安放进被窝里,掩上被子。 这才爬下来,把衣裳穿严实。 下边肿痛,腰也隐隐作痛。 影七趁着世子殿下休息的间隙去把自己身子洗干净,这才留意到自己手臂上的淤痕。 是世子殿下留下的痕迹,影七轻轻抚了抚,暗暗希望这痕迹能在手臂上多留一会儿。 他路过镇南王妃的产房,听见里面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影七面无表情,缓缓走过。 这种哭嚎无法打动他,他并不关心镇南王妃如何,也无法将楚威将军的心痛感同身受,他对于世间许多感情都视而不见,漠然置之,唯有面对世子殿下时,才能感受到心中波澜。 短短几年已经把本就清冷的影七磨砺得冷心冷情,对于世子殿下的爱慕却一如往昔,甚至每一天都更胜从前。 不管世子殿下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影七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追随,但世子殿下不能脆弱,他是影七的天。 他回到厢房时,世子殿下已经醒了,靠在床头,影叠跪在地上,身上受了不轻的伤,正在回禀世子殿下。 影七悄声推门进去,站在外室中静待着影叠禀报消息。 影叠身上有几处剑伤,墨云锦衣被血迹浸透,雪白的头发上也沾着一丝血污。 影叠缓声道:“属下本在镇南王府守卫,以防不测,没想到暗悲突然偷袭,属下一人不敌,被他钻了空子。” 暗悲和暗喜的战力在暗卫中算上上等,可以与齐王府影宫饕餮组鬼卫媲美,两人分开时战力一般,合力时却是连影五也对付不了的。 暗喜会输给影七,也完全是因为影七实在太快,暗喜追不上而已。 李苑摆摆手:“你去临州杏堂疗伤吧,让他们用好药,银子记在王府账上。” 影叠垂着雪白的睫毛:“谢殿下宽恕,属下告退。” 影叠退出厢房,影七才迈进内室,禀报道:“镇南王妃难产,还没结束。” 李苑揉了揉眉心:“但凭天意吧。” “你过来。干什么去了?”李苑拉着影七的手要他到自己身边去,揽到影七腰间时,影七微微抖了一下。 腰还酸得厉害。 李苑抬眼看他:“疼吗?” 这一次完全不像初次温柔,影七有些受不住,浑身都酸疼着。 李苑挽起他袖口,看着被自己蹂/躏出的一身淤痕,顿然没了当时在影七身上压着时候的威风,拿起药瓶给影七上了一遍药。 李苑问他:“那儿疼不疼?” 影七咬住嘴唇,偏头看了看别处。 李苑不由分说把影七拽上床榻,按着他腰窝撩开衣裳里里外外都上了一遍药。 “你还敢不听话吗。” “属下……唔,不敢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豹美人》7-8更新啦,长佩微博都可以看~~ 第六十七章 心骨寒(二) 李苑停了手,按了按影七的腰。 影七迅速收拾姿势,下了床榻,单膝跪在李苑面前。 李苑低头问他:“下次还挡不挡箭了。” 影七迟疑了一下,扬起头舔着嘴唇道:“挡。” 李苑扬起折扇作势要抽他。 影七挺直脊背,垂着头,一动不动等着主人惩罚。 李苑没下得去手,把折扇扔到一边。 影七低声道:“属下不挡,影五他们也会挡,殿下,您想成大事,总要有人为您牺牲的。” “属下僭越,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李苑扬扬嘴角:“知道僭越还想讲?你说。” 影七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今日即便是镇南王妃不治而亡,一尸两命,您也不该有半分动心。” 李苑垂眸看着影七,他似乎都有些不认识面前这个少年了。他在自己面前像个小孩子,一旦看到他冷酷无情的天性,反而难以将这两面放在一个人身上。 “属下在影宫时,每日都有昨夜还与属下搭档的战友死在面前,起初属下也会伤心,但属下的对手会趁着这样的时机去偷袭属下余下的朋友,甚至让属下也重伤,从那以后……属下再没有为身边人伤逝而伤神半分……唯有如此,属下才是安全的。” “你……先出去。”李苑忍住了,偏开头,“我怕我现在说什么伤到你,让我安静一会。” 影七毫不犹豫消失离开了。 他坐在厢房的房檐上,垂着一条腿,沉默望着天。 在王府里世子殿下随性又放肆,在剑冢里更是撒野,其实两个人身份和观念的差距一直都在,一出王府,一遇到真正的事,这差距就显得格外强烈。 影七冷酷,李苑多疑却温柔,他想不折分毫不沾血腥便能兼济天下,最是折磨自己的性子。却不想他根本无法独善其身。 其实影七也想不明白殿下的心思,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再相爱也会有一道鸿沟隔着,跨过去了就再也分不开,跨不过去就越走越远。 一杯热茶水递到影七面前。 影叠坐在他身边,垂着腿,捧着小茶杯,滋溜喝了一口。拜暗悲所赐,影叠身上落了不少伤,衣领口露出一点裹伤的药布。 影七推了茶杯:“不必了,多谢。二哥没去杏堂疗伤吗。” “殿下还在这虎狼窝里,我怎么走。”影叠眯眼笑笑,喝了口茶,“受罚了?被赶出来了?” “嗯。”影七仰头看着天,搓了搓脸,随口嗯了一声,“说错话了。” “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嘛。”影叠没忍住,笑出声来。 影七瞥了他一眼:“二哥还听墙角。” 影叠道:“不是我乐意听,殿下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动静有点大。” 影七没说话,可能是臊着了。 半晌,影七道:“我真不明白殿下在想什么。生在帝王家有几个是干净的,殿下太仁慈。” 影叠挑眉,他忘了,影七出身跟他们几个不一样,影七是贵人家的孩子,有生有养的,还有位隐世高人作师父,见识眼界都跟他们不一样。 影七见影叠看自己的眼神变了,随口道:“我爹娘走得早,师父的儿子也走得早,师父把我当亲儿子,什么都说些。” 影叠道:“咱们殿下也没必要像李沫殿下那么狠嘛。” 影七缓缓闭了眼:“我想让殿下当王。只有踩在所有人头上殿下才不会受伤。我见过殿下难过的样子,他连难过都只敢自己难过,殿下过得不好,他把善意都给别人了,自己一点都不留。” 影叠抿了口茶:“我没想那么远。” “嘶……疼。药布裹得太紧了。”影叠从怀里掏出药瓶药布,脱了半边衣裳。把药布拆了,重新上一层药,再裹上一层药布。 影七不经意往影叠这边看了一眼,影叠自肩头延伸向下到手腕,整条手臂满满覆盖着一片银白双鱼刺青,雪白寒梅点缀,与他雪白的发丝眼瞳相得益彰。 真没想到,二哥平时温温柔柔的,身上还这么有故事。 影叠边裹药布边道:“别难过,夫妻吵架太正常了。我家的也常常和我吵,怪我总不回家。” “二哥有家室了?”影七有些诧异,“那姑娘也是……白发……?” “不是姑娘,跟你一样。”影叠舔舔嘴唇,曲起腿坐着,“也不是白发。白梅岭那么多人,一把火都烧净了。现在白梅长出来了,人都不在了。” “别听小五胡说,我们不喝露水也不吃花瓣,生在那地方的人都会得这种病,头发,眼睛,汗毛,都是雪白的,不过也不耽误什么,就是怪一点。所以族长就让我们别下山。” “那时候家里有人偷着走下山,这副怪样子被山下的人看见了,那帮人以为是妖物,把那小孩抓起来烧死,烧焦的尸体就挂在山底下。” “后来小孩的娘不干了,跑下山要把孩子尸身抱回来,没想到山下的人跟着小孩的娘上了白梅岭,人人拿着火把羊油,在白梅岭里放火,拿着砍刀和锄头砍死所有白发的人,我家人什么都不会,不像我一样,他们只会种梅树,种花,种菜,烧饭。” 白梅岭一夜成了红梅岭,满地血/腥和尸身,一把大火,把万千白梅烧了个一干二净。 影叠说这话时雪白的眼睛一直望着远处,仍旧捧着热茶:“当时我就躲起来,等到大火烧尽了,天都亮了。” “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坐在山脚底下,那时候世子殿下还是个小孩子,跟着王爷出来玩的,路过看见我。小孩子天真,也不怕我。” “世子殿下缠着王爷撒娇,让王爷出银子派人帮我把整个白梅岭的家人都安葬了。王爷最宠殿下,什么都依着他,殿下高兴了,王爷也就高兴了。” 影七皱眉:“那些放火的人……” 影叠轻松道:“等了几年,我学了本事回来,全杀了。那时候我问他们为什么放火杀人,他们说因为害怕。操,这是什么理由,我们也害怕呀,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后来我发现,世子殿下从小就惹祸不断,来杀他的人也一波接一波,所以我跟着他。” “这么好的小崽子,哪能让他被弄死。王爷瞧见了,邀我来当影卫,说时不时过来王府看看就行,工钱照发,那我想很划算,我答应了。”影叠笑出声,拍了拍影七肩头,“对了我忘了,你也是小崽子。” “我跟你说,殿下从小就这样,他要是不这样,我们就遇不见他。”影叠悠哉道,“你对殿下这么死心塌地,经历大概也如此吧。” 影七沉默了,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影叠问:“你师父早年丧子?也不容易。” 影七点头:“嗯。” 影叠应了一声,喝了口茶:“所以你师父把你当儿子养,不愿你来殿下身边吧。” 影七道:“师父很固执,我也是。” “别逼殿下,陪着他就好。”影叠收拾了衣裳穿整齐,“走了,吃饭去了,回头给你带点。别坐这了,下去看看殿下吧。你可真是少爷,活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跟殿下对呛的影卫,开眼了。” 影七脸颊一热:“多谢二哥指点。” 在屋顶上徘徊许久,影七有点没脸下去,刚刚也不知道是吃了多大个胆子,把殿下给教训了。这怎么收场? 影七想了一会儿是走门还是走窗进去,走门太嚣张了,走窗又没诚意。 李苑在厢房里坐了半天,靠在床头发呆,酒还没醒,晕乎乎的,心里空落落。 他下了床榻,走到门口,刚一拉开门,一个产婆跑过来:“殿下!我们娘娘生了,一个胖小子!” 李苑松了一口气,斜靠在门框边:“万幸。我去看看。” 影七见殿下出来,便下意识跟上去保护,却没有靠得殿下太近,只在暗处跟随。 走近产房便闻到一股血腥味,王妃流了不少血,现在还昏迷着。 楚威将军一直在床榻前陪着,眼也不眨盯着王妃的睡脸,谁叫也不挪地方,固执地等王妃醒来。 产婆抱着孩子襁褓走到将军身边,楚威将军摆了摆手,没心情看,仍旧捧着王妃的手,唇角都起了燎泡。 产婆只好抱着哇哇乱哭的孩子讪讪退下。 “唉,给我吧。”李苑走过来,把哭闹的婴孩接到怀里,低头哄了哄,垂下的长发到了小孩发红的小手里,被紧紧攥住,缓缓止住哭闹。 “楚谈乖,小叔叔抱。”李苑轻声哄着,听着产婆在身边低语。 产婆叹气道:“将军还守着王妃,医人说了,那血流得太多,已经醒不过来了。您去劝劝将军吧。” 李苑抱着孩子走进去:“带你看爹娘去。” 他走到楚威将军面前:“大哥,看看儿子,多俊。” 楚威将军头也不抬,捧着王妃的手贴在唇边:“抱下去吧。” 李苑腾出一只手扶着楚威将军肩头:“大哥……” 楚威将军一把扫开李苑的手,躁怒道:“滚!” 李苑一只手险些没抱住孩子襁褓,赶紧扶住,怀里的婴孩被吼了,哇哇大哭起来。 李苑脸色青白交加:“你疯了?!能顾着点两边吗?孩子是不是你的?我想要都没有!” 暗处隐藏保护的影七清清楚楚听见这句话,身子像被根针扎了一下,指尖僵了僵,下意识抚上自己小腹。 楚威将军无奈揉了揉脸:“苑儿,别管我了。” 李苑转头就走,抱着吓哭的小侄子出来,哄得不哭了才交到婢女手里:“可怜的孩子,好好照顾。” 这时候,一个穿战甲的小兵匆匆跑过去,很快就被楚威将军吼出来,拿着一沓手书手足无措地站着。 岭南王那边已经传了六七封军情过来,说南越战乱愈发难以控制,请求圣上迅速调兵支援。 调的兵已经在京城外整军待发,只差楚威将军了。楚威将军连孩子都不看一眼,王妃昏迷不醒,将军恐怕也不会踏出这道门。 楚威并不是一个只顾君主天下的将军,在他心里,他的妻子和大承百姓都一样需要他保护,他没有那么多凛然大义,这就是软肋。 李苑攥紧拳头,原来李沫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想用王妃牵制住楚威将军,强行让军队滞留京城。 早在李苑离开宴会时,就已经吩咐影初去临州杏堂请魏澄魏小公子过来,魏小公子医术过人,说不定还能救王妃一命。 正在这时,镇南王府外火光冲天,王府大门突然被撞开,无数神鸢营禁卫手持弓箭长枪刀剑,举着火把闯进镇南王府。 “殿下。”影七飞快落在李苑身边,护着殿下退了几步。 禁卫统领手持令牌,扬声道:“镇南王楚威蓄意滞留军队于燕京城下,居心叵测,镇南王府疑私藏反叛之物,我等奉旨搜查!” 李苑愣住了,怔怔看着这群禁卫闯进镇南王府搜查。 大门外缓缓走进来一人。 岭南王世子抱着朱云鹿角弓缓缓踏进王府大门,看着李苑。 李苑狠狠看着李沫,企图从这张张狂面目中看出哪怕一丁点良心。 可惜,半点也没有。 李苑冷笑:“你跟你爹两边逼迫,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啊。” 李沫道:“过奖。” 第六十八章 扶摇九万里 神鸢营禁卫在镇南王府中掘地三尺,果真从后院搜出了东西,三块藏在地砖下的龙腾霜林玉砖。 这种玉名叫霜林醉玉,李苑的天香牡丹印便是由这种玉镌刻而成,霜林醉玉中十数年方能采出一种集天地之灵气的异种,霜玉之中悬浮着一丝碧色,如盘旋青龙绕于雾霭之间。 此之谓“龙腾霜林”,一旦有此种霜玉现世,便昭示着天下之变,必须进献圣上,若有私藏便是不敬和反叛。 李苑摆手叫影七退下,迎面走到岭南王世子身前,按住他手中的弓:“沫儿,你还想干什么?” 李沫一把扫开他的手,爱惜地蹭了蹭自己那把鹿角弓,挑眼看着李苑:“别急,等镇南王府倒了,就是你们齐王府,我会一个个把你们全除掉,看在你是我哥哥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 “苑哥,把啸狼营兵符交出来吧,我不想杀你啊。”李沫深深看着李苑的眼睛,“有那么难吗,你固执什么?你会带兵吗?这兵符放你手里是浪费,不如让出来。” 李苑冷冷扯了扯嘴角:“交出兵符,你就放过我?” 李沫道:“我保证不伤你半分,齐王府安然无恙。哥哥,好好考虑。” 李苑转身拂袖而去,匆匆去看楚威将军。 产房血腥混乱,楚威将军拼命扒着王妃床沿,被禁卫押住双臂时还悲恸凝视着王妃的脸。 楚威将军被强行押走,喷出一口郁结胸中的瘀血。 影七忆起前日库房前遭遇岭南王世子,李苑借口私印丢失命他进去搜查,他搜遍了整个地方都没有任何痕迹,原来藏在地砖底下。 “属下无能。”影七眉头紧皱,低声在李苑身边请罪。 李苑按住他的手:“李沫狡猾,不是你我能预料的。事态严重,我们先离开避嫌。” “是。”影七护着李苑趁乱离开了。 临走时李苑交代几个奶娘跟着影焱出府,带着孩子在外边先避避,王妃昏迷不醒,楚威将军被押走清查,万一王府乱起来,根本没人顾得上孩子。 李苑抓住一个奶娘,给了她一张银票,低声道:“有人问起王妃出事的缘由,就说是有人跟王妃说,严丞相被下了毒,差点死了,王妃才受的惊。别说圣上赐毒酒,那是杀头的罪,你们府上性命加起来都不够。” 奶娘被吓得不轻,连连道:“殿下放心。” 李苑眼睛微眯,露出一丝戾气:“去吧。” 影七护着李苑避着耳目出镇南王府,回了来时所住的驿馆。影叠给影七带了一碗热汤圆,影七拿回来放在桌上,宴会上李苑根本不会吃任何东西,理应早就饿了。 李苑头疼,坐在椅上散开长发。 影七站在李苑身后,扶着世子殿下太阳穴按揉,力道适中,给李苑舒缓了不少头痛。 影七端起一小碗热汤圆,自己先尝了一个,觉得没毒,手足无措地犹豫了一下,小声问:“殿下……汤圆,吃吧……?” 李苑闭着眼睛,微微张开嘴。 影七耐心地舀起一个吹凉了,喂到世子殿下嘴边。 清甜的桂花香溢口,可惜李苑没什么胃口,吃了三个就推了碗:“你吃吧。” 影七垂眼道:“殿下爱惜身子。” 李苑半睁开眼睛,叹息道:“临行前,父王说,镇南王府与我们殊途两道,若有差错不必奋不顾身。我当时不明所以,问父王有何深意他也不言语,现在看来父王根本就知道镇南王府会出事。” “我明白了。”李苑趴在案上,把头埋进臂弯里,“父王看得远,他是逼着我走上这条路。” 当初带龙骨来齐王府献宝的那个女人,言说世子殿下将踏六层枯骨,十三头恶鬼登帝位。 若那十三头恶鬼说的是王府十三鬼卫,那这第一层枯骨,便是镇南王府。 影七俯身扶着世子殿下肩头,低声唤他:“殿下。” 李苑忽然起身,把影七拥进怀里,轻轻抚摸着他脊背,脸颊埋进影七肩窝里,眼神忽然从黯淡变得熠熠发亮:“小七,要开始了。我还得再找来六位鬼卫为我铲平所有绊脚的石头。” 影七双手虚扶在李苑腰间,声音低哑温柔:“是。” 第二日上朝,龙颜大怒。 皇帝拿着岭南王传来的军情急信,狠狠将折子扫下高台,怒道:“大战在即,楚威是怎么回事?意谋造反?!” 李沫躬身道:“陛下息怒,如今军情十万火急,臣请领楚威将军旧部回岭南支援。” 皇帝自来看着李沫顺眼,这位岭南王世子年少有为,当年南越栾丘沉沙族战乱,李沫在楚威将军麾下,本是去历练一番,却没想到他请缨出战,于千军万马之中射穿敌将左眼,屠佛六箭,惊艳三军。 李沫早已满身战功,得陛下亲赐表字“楚翘”,以赞誉其人中翘楚,当今天下,再找不出一位王族之子能与岭南王世子比肩。 李沫又道:“但区区四万人马尚不可解燃眉之急,臣斗胆,请借齐王啸狼营精兵救急。” 皇帝皱了眉:“可齐王年迈,已不可领兵了。” 这话正中李沫下怀,李沫作恳切状,躬身请求:“臣可领兵,暂借啸狼营精兵一用,届时归还齐王。” 不料,严丞相这时站了出来,作揖道:“臣以为,不可。” 李沫脸色微变,忽然抬眼,看了一眼严丞相。 站在一边的李苑嘴角微微翘了翘。 集会宴上,霸下公主故意给丞相的酒碰洒,把毒酒倒了出去,本是因为计划有变,难以进行,严丞相眼也不瞎,自然能看得出这儿有猫腻。 昨夜李苑与霸下公主通了消息,公主便将计就计,想方设法跟丞相说,看见岭南王世子的人在酒里下了毒,她看见了才故意去打翻,不能让大承栋梁身体受恶人折损。 而镇南王府的丫头们众口一词,说是有人告诉王妃,严丞相被毒酒伤了身子,这才受惊跌下凉亭小产,至今未醒。 严婉凝是严丞相的小女儿,这杀女杀孙之仇便尽数转嫁到李沫头上。 即便严丞相和齐王府有世仇,现在帮一把李苑,就是给李沫堵死了路,暂时让李苑李沫两家相斗也无妨。 皇帝摸了摸下巴:“丞相说,有何不可。” 严丞相道:“先皇定了规矩,啸狼营兵符在齐王手世袭相传,为我大承护佑疆土,怎能说借就借。” 皇帝叹息道:“可惜皇弟病体虚弱,已不可领兵了,大承将才不多,如今谁领兵支援岭南才好?” 正在朝中大臣议论时,一个声音盖过议论,清晰道: “臣愿替父王领兵,支援岭南定国骁骑营。” 诸位大臣皆惊,转头看向齐王世子。 李沫咬牙切齿,狠狠瞪着李苑,李苑回以微微一笑。 皇帝也惊了,看着向来嬉闹玩笑不务正业的齐王世子,今日穿戴利整,头戴青鸾玉冠,正襟肃立,恭敬颔首。 严丞相继续道:“虎父无犬子,臣听闻,集会宴上李苑殿下也进了猎场,那三十支牡丹纹羽箭,竟箭无虚发,其中一支上竟有两条红帛,这箭术,也有齐王爷当年的风范了。” 李沫压着怒气道:“陛下,堂兄从未上过战场,战场无儿戏,岂容他胡来!” 李苑温和道:“陛下,堂弟也是从臣这等无甚经验的时候过来的,当初还是楚威将军领着他一步步学来的。” 李苑特意咬重了楚威二字,一是提醒圣上这位岭南王世子就是那位“叛王”的后生,二是时刻提醒李沫,他是个欺师灭祖的白眼狼,哪来的脸这么放肆。 皇帝一时便沉默了。 这时,礼部尚书何大人说话了。这位是李苑进京城在城门遇见的那位太子太傅。 何大人对李沫本就有二十分的警惕,今日李沫要借啸狼营精兵,怕是有借无还了,若再让他立下几个战功,对自家太子殿下威胁只会有增无减,相比之下,齐王世子没什么战功也没什么成绩,若能因此牵制住岭南王世子,甚好。 何大人道:“定国骁骑营有诸多将领前辈,能带着李苑殿下熟悉,不过是领兵去支援,不必世子殿下指挥作战,也不必殿下亲自杀敌,依老臣之见,世子殿下可以一用。” 李苑微微一笑,恭敬道:“何大人说的是,臣必不负圣上所托,南越战乱不平,边境百姓苦难,圣心烦扰,臣心难安。” 说是这么说,等出了燕京,天高皇帝远的,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李沫瞪着李苑,用眼神威胁,李苑不为所动。 皇帝拂袖:“准。” 李苑双手托起啸狼营兵符,跪地拜首,微笑道:“谢陛下。” 待到退朝,李沫挡在李苑面前。 “哥哥这是考虑清楚了?”李沫挑眉问他,语调微冷。 李苑弯起眼睛,温和道:“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耐心听你叫哥哥了吧,多叫几声,让我听听。” “李苑,你真够种。”李沫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一拂衣袖,颈上的蝴蝶衔月灿金锁叮当轻响,“咱们军营见,我看你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宫外,影七坐在马车外梁上,靠着车壁,等着世子殿下出来。 李苑走出宫门,影七跳下马车迎接,随后躬身跪在地上,弯下腰作阶梯状。 这是大承的皇家习俗,在宫门外上马车,须有下人服侍,彰显皇室威严,这马车边上只有影七一人,就只能是影七来服侍。 李苑看着影七躬身跪在马车下给自己垫脚,心里一下子软了,揣起手,直接步行走了。 影七愣了愣,爬起来牵着马跟上。心里有些不安,是不是世子殿下还记着自己说错话,心情不佳懒得搭理自己? 影七牵着马车跟在世子殿下身后,穿过喧闹的街巷,差不多走出了一里远,出了皇城视线,这才自己上了马车。 影七牵着马缰,一脸迷茫,委屈地看着世子殿下。 李苑探出头来摸了摸影七的脸:“就算媳妇儿脾气大,还教训了我,但我也不能把媳妇儿踩脚底下啊,那我多不是玩意儿啊。” 第六十九章 大雪满弓刀(一) 影七牵着马缰,一脸迷茫,委屈地看着世子殿下。 李苑探出头来摸了摸影七的脸:“就算媳妇儿脾气大,还教训了我,但我也不能把媳妇儿踩脚底下啊,那我多不是玩意儿啊。” 影七知道自己理亏,世子殿下不计较就更显得理亏,更何况听见世子殿下一声媳妇叫出口,影七下意识就摸了摸自己小腹。 虽然一瞬间就拿下去了,这细微的小动作还是落进了李苑眼底。 李苑朝影七勾了勾手指,影七走近了些附耳过去听世子殿下交代,没想到世子殿下低声问他:“小七,摸哪儿呢,里面有小宝宝了吗?” “什……”影七耳朵尖即刻烫热起来,红热蔓延到脸颊上。 李苑扬唇笑得更深,悄声道:“我每次都给你弄到里面……说不定会有的吧?” 更好笑的是小影卫居然有点相信,抬头惶恐又认真地问:“那……那殿下……要不要?” 李苑拿折扇掩住忍不住翘起来的嘴角,忍笑道:“当然要啊。走,去看看小侄子吧。” 几个奶娘在镇南王府外找了间宅子住着,照顾楚谈小主子,给小主子喂奶。影焱在屋顶房梁上瞭望,见世子殿下过来,立即跳下来落在李苑面前,单膝跪地行礼。 “托殿下的福,小王爷平安。”影焱温声回禀。 这时候里面又传来魔音贯耳似的啼哭声。 影焱无奈笑笑:“小王爷好精神,闲来无事就哭一哭。” 李苑走进去,拿折扇撩开纱帘看了一眼。几个奶娘轮番抱着哇哇乱哭的小婴儿哄着,手忙脚乱的,那孩子就是哭个不停,哭得自己都上不来气儿,喘个气继续嚎。 奶娘见了李苑纷纷行礼:“奴婢参见世子殿下。” “嗯,你们出去吧。”李苑走进房里,伸手把小婴孩抱到自己怀里,小孩儿立刻抓住李苑垂下的头发,不哭了。 影七站在一边看着,也觉得特别惊讶,这个小小的小肉球居然能发出那么大的噪音,被世子殿下抱抱就不哭了。 影七想了想,如果哭的是自己,世子殿下抱抱也肯定不哭了。转眼回过神来就想为了这个念头抽自己一嘴巴,打醒自己。 李苑笑眯眯哄了一会,把小孩放到影七怀里:“你抱抱。” “啊?”影七僵住了,僵硬地抱住小婴儿的襁褓,手足无措地站着,手里捧的小宝宝又软又轻,影七怕自己动一动手指就能把他捏碎了。 小孩长得很漂亮,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影七。 其实他也不一定是看着影七,就是仰头看着,不哭不闹的。 好漂亮的孩子,楚威将军和王妃的相貌都是出挑的,孩子的模样更像王妃,温柔可爱。那世子殿下的孩子应该是最漂亮的吧?毕竟世子殿下这么好看。 影七低头看着小王爷发呆,腰上忽然扶了一双手。 李苑从背后揽着影七,亲了亲他脸侧:“小七,脸好烫,你喜欢吗?” 影七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他不喜欢小孩子,他只是喜欢世子殿下的孩子,如果有的话。 “我……真会有吗?”影七偏头看着李苑,问得认真又紧张。 李苑嘴角一僵:“什么,我只是逗你玩啊你是男人怎么可能生得出来。” 影七是认真的?算起来他在逍遥山麓待了十来年学轻功,在影宫待了三年,似乎没有哪个地方能真真确确告诉他这种事儿。 影七眼神暗了暗,他就知道是世子殿下骗自己的。 “哎,别难过啊我错了。”李苑亲了亲他的眼睛,“再也不逗你了,我不知道你真能信我胡说八道。” 影七没说话,安静地把小王爷的襁褓放回床榻里。 直起身时,李苑把影七拉过来低头亲了亲:“你不就是宝宝嘛,我哄你养你还不行嘛,有你就够了,不然宠不过来,累着夫君我。” 影七羞赧到不得不偏开头,淡淡笑了笑。李苑搂着影七细窄的腰身,吻着他额角呢喃:“真的想给我生孩子啊……那我就多加把劲儿了,好不好啊小七。” 影七这点情场上的微末道行,哪遭得住世子殿下的情话连轰,难为情到靠在墙上直挪蹭,想找个墙缝钻进去藏一会儿。 临走前李苑又交代了一番。 “虽说楚威将军仍在候审关押,王妃也昏迷不醒,但也别忘了,小王爷也是我的侄子,但凡有亏待,别怪我不留情面。” 几个奶娘连连称是。 影焱在外边候着,李苑微扬下颏:“焱,走吧。” 影焱颔首,几步跃上围墙,消失了踪影。 马车上,影七坐在横梁上赶马,李苑绑起车帘,坐在影七身边,枕着手悠哉晃荡着腿。 影七问:“您不管楚威将军和王妃了吗。” 李苑闭目养神:“我现在救不了楚大哥,小嫂子那边虽然一直没醒倒也没断气,已经派了杏堂魏澄过去了。生死由天啊。” 影七又道:“镇南王府……就这么倒了吗。” 李苑抬起手,看着指上的白玉指环:“有些宝石会沉到水底,埋进土地,被雪掩藏,但迟早会被挖出来,得一斑而窥全豹。” “我不是菩萨啊……有些人的尸骨我也得落井下石地踩着才能爬上去,站得高才能一手遮天。” “但他们镇南王府的叛名,我会帮他们正回来。” 至少今后永远也不会在李苑的脸上看出任何脆弱心慈了。他微扬雪青衣袖:“回驿馆。” “是。”影七眼睛弯了弯。 李苑一迈进驿馆,影初领着一位熟人等候多时了。 “逸闲!想你想得好苦啊我!”梁霄背着一个大长匣子,哐当哐当跑过来,一把搂过李苑,抹了一把大鼻涕,扁了扁嘴,“老爷子好着呢!王爷想托人给你送东西,我想你啊,我就把东西接下了,顺道来看看你!” 李苑拿折扇把梁霄扫到一边儿:“去一边儿去,什么东西,拿来看看。” 梁霄把背上背的长匣子拿下来往桌上一放,一边解布袋一边嘀咕:“我跟你说,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矢志不渝了,你们家老爷子交代,说这里儿的东西是重中之重,这匣子我从越州背到燕京,一刻都没离过身,重是真的重啊,压得我腰疼。你怎么谢我吧逸闲?哎孔言玺在哪儿呢。” “言玺在他们沉沙世家的驿馆里,也没进宫,你想找他就去找。”李苑凑过去看梁霄拿来的是个什么宝物,边翻边道,“不过他弟弟也在,你小心腿别被打折……操,好东西啊。” 长匣一开,以匣为中心四周气场陡然变化,压迫气势暴增,仿佛里面封存着什么圣物,一朝除了桎梏。 梁霄摸了摸下巴:“听说这是一个姓赵的铁匠打的东西,你听说过没?” 李苑怔然看着长匣中静静躺着的一把弓。弓身覆墨褐蛇鳞,弦却是洁白无暇如美玉,李苑拿起来掂了掂,略略拉弦,几百斤尚不可知,确不是常人能拉得开的。 弓身漆黑蛇鳞之中有洁白鳞片点缀,隐现四字“乌夜明沙”,乃此弓之名。 “……”李苑轻轻摩挲弓背蛇鳞,他一辈子也想不到,影宫的那位神匠掌事,赵灵运能为他造一张弓。 影七看了一眼弓背的鳞片纹路,轻声道:“是黑白巨蟒的鳞片,这种妖物十年现身一次,行踪隐秘,极难抓捕,能完整剥下皮来的更是少之又少。” “哎哎真这么神啊?给我给我看看。”梁霄把乌夜明沙弓从李苑手里拽了半天才拽出来,“咋这么小气,粘手里了?我看看又弄不坏。” “拿好啊我松手了。”李苑一松手,乌夜明沙弓就带着梁三少爷的手一块儿坠了下去。 “松吧哦哦哦哦噢操!”梁霄整个儿被乌夜弓砸在地上,两只手把着弓,拎水桶似的拎起来,两条腿都发颤。 梁霄瞪大眼睛看着李苑:“行啊逸闲?这么沉?!我背着一路过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以为是这个匣子沉呢!” 梁霄拼出吃奶的劲儿拉弓弦,那弓弦纹丝不动,梁少爷胳膊都颤了,哎呦抱怨:“这弓……摆着看的吧?” “你这么小细胳膊儿能拿动什么,拿来。”李苑一把夺回乌夜弓,轻轻拉了拉弦,试了试劲道,由衷赞叹,“真是好东西啊。” 梁霄揉着肩膀,看杂耍似的新鲜地看着李苑:“你别叫逸闲了,你改叫元霸吧你。” “哎对了小七,也有东西给你带。”梁霄从兜里掏了掏,“东西小,我给揣兜里了,不知道这小盒里装得什么,好像什么也装不下,这大小,只能装几粒瓜子啊。” 影七不解地看着梁霄手里的小盒,只有半寸见方,能放什么? 梁霄找了找机关把这个小盒给启开,喃喃道:“这也是那个赵铁匠送的。” 影七忽然皱紧眉头,夺过梁少爷手里的小盒,几乎没有什么重量,里面安放着一卷半透明的丝带。 “丝带?”影七提起那卷丝带,丝带渐渐展开,其上有如同蜻蜓翅翼的蜿蜒纹路,如半透明的虫翼,随着风微微飘动。 这是两片重叠在一起的,其中一片脱手飘落下去。那一条若有若无的丝带轻轻掉在了弓匣上,渐渐隐没,消失了。 下一瞬,桌上的弓匣连着木桌一起,忽然出现了一条细缝,细缝越裂越大,一分为二,哗啦一声巨响倒了下去,切面平滑,没有一丝毛刺。 梁霄一脸震惊,抱在李苑身上。 李苑倒吸了一口凉气,把梁霄从自己身上撕下去。 “属下有罪。”影七蹲身摸索,把切开了整个桌面的丝带找到了,这居然是一把剑。 影七摸到了若有若无的剑柄,倏然紧握,内力注入其中,柔如青丝的蜻蜓翅翼便直立如刃,影七轻轻挥剑,本就断成两半的桌面被劈成了四瓣。 薄如虫翼剖金铁,剑心可为绕指柔,此为影宫无影鬼神兵——蜻蜓双剑。 飞廉组影卫追求无上的轻身术,但其所佩兵器沉重,必然会拖慢脚步,是本就容易在战场上牺牲的飞廉组影卫的一大弱点。 这对蜻蜓双剑若不注入内力,便可以随意弯折,甚至打个死结,再解开也不会妨碍它的锋利,影七的轻功段位早已登峰造极,唯一限制影七的就只有那对青蛇剑的重量。 如今也不足为惧了。 李苑掂了掂弓,微扬起嘴角:“所有鬼卫,今晚跟本世子去啸狼营点兵。” 第七十章 大雪满弓刀(二) 李苑掂了掂弓,微扬起嘴角:“所有鬼卫,今晚跟本世子去啸狼营点兵。” 梁霄坐下喝了杯茶:“造化弄人啊,被我说着了,还真去军营了……多小心啊。” 李苑认真用兔皮擦拭弓上的蛇鳞,轻哼道:“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不多时,一个小厮跑进来禀报:“世子殿下,沉沙世家孔言玺少爷和二少爷求见。” 梁霄正想去看看小言玺有没有被欺负,人家就上门了,梁少爷正想迎出去,被李苑伸出折扇挡回来。 李苑回头扔下云淡风轻的一句:“不见。就说我忙于军务,叫孔家二位少爷趁早回去歇息。” 梁霄神情凝滞了一瞬,讪讪坐回椅中,呷了口茶压压惊,半晌,干笑了声问道:“怎么了逸闲,闹不愉快了?” “影七,去拿几支箭来。”李苑仍旧不急不缓地擦拭着蛇皮弓面,缓缓道,“沉沙世家依附着镇南王府,镇南王府倒了,孔家自然也难免受连累,言玺能求谁,还不是只能求我。” 梁霄放了茶杯,意识到事态似乎比自己想象的严重,正襟危坐倾听着,眉头微蹙,轻声感叹:“言玺初次替孔家家主赴京城集会,就遇上这么大的乱子……他那么弱,恐怕吓哭好几次了吧……” “弱?”李苑轻笑了一声,“孔家最精明的怕就是孔言玺了。我还奇怪,有孔希凛那么一个粗犷野蛮的粗人作家主,怎么孔家这么些年都没得罪人,也没垮台,至今我才明白,原来言玺……深藏不露啊。” 梁霄怀疑地望着李苑。 李苑笑笑:“你不信?我看这些年来,孔言玺早就暗中当了孔家的家主了,他们父亲孔希凛病重,不见得是天灾……还是人祸。” 影七拿了羽箭回来交给李苑,突然听见门外一声惨叫,刚刚过来禀报的小厮直接被一脚踹进了大堂,倒在李苑脚底下哀嚎:“殿下!孔少爷闯进来了!” 影七早已抽剑出鞘,护在李苑身前,神情冷漠紧张,双手攥紧了蜻蜓双剑的剑柄,眼神狠狠盯着门外,如临大敌。 李苑转身看了一眼,孔澜骄开道,孔言玺在后边一路小跑跟着,把一院护卫吓得不敢靠近,护卫相继阻拦,王府鬼卫都在隐蔽之处待命,等待着李苑的命令。 李苑缓缓走出去:“二位火气真大啊,闯我的驿馆还理直气壮的,希望等会儿同我谈事儿的时候也能这么理直气壮。” 李苑屏退周围闲杂人等,让鬼卫去驿馆四周警惕着。 孔言玺跑过去跪在李苑脚边,昔日细嫩的小脸憔悴不堪,像是日夜忧愁所致,拉着李苑衣摆哀求:“李兄,求你别这么绝情,我们孔家本就是楚威将军收复的蛮族,镇南王府一倒,等着我们沉沙族的就是灭门之祸……” 李苑不为所动。不是他不想救,是他根本救不回来。他自己都只是个受监视的世子,诸多掣肘,根本施展不开。 孔言玺本就憔悴的小脸更加煞白,拉着李苑的衣摆乞求,“异族归顺,本就是夹缝里生存,我们已经举步维艰,沉沙族三万族人都是无辜的,我们没有谋反啊。” 李苑拨开孔言玺的手,温和道:“事已至此,求我也没有用了。” 梁霄吓了一跳,自己一来就赶上大场面,拉了拉李苑的衣袖,小声道:“逸闲,都是朋友……” 孔澜骄看着自己哥哥给自己最看不惯的人下跪,恨得快咬碎了牙,快步走上前,被影七挡住。 影七严肃警告:“少爷,别再近了。” “你还敢拦我?”孔澜骄一把抓住影七脖颈,影七的身子像影子一般,他有那么快,却躲不过孔澜骄的手,身体在孔澜骄手中几度消失又出现,却无论如何挣不脱他的手,脖颈被攥得吭吭直响。 影七顾忌着孔少爷的身份,并不敢下死手,孔少爷却是直取命门下手狠辣。 “住手。”李苑手中的羽箭直指在孔言玺咽喉上,对孔澜骄道,“放开,否则现在就让你哥哥见阎王。” 孔澜骄恨恨地扔下影七,影七咳嗽不止,险些就被孔二少爷活活攥断了脖子。 李苑叹了口气,拿折扇抬起孔言玺的下颏,悄声提点:“如今没别的法子,你拖住,不论别人怎么问,只要咬死了没谋反,事情就有转机。” 孔言玺眼睛里转着水花:“若是有人严刑逼供……” 李苑道:“挺住,等我回来。” 孔言玺的手缓缓垂下去,虚弱道:“是。” 李苑摆了摆手:“送客。” 送走了孔家少爷,梁霄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苑,分别短短数日,李苑似乎有些变了,变得绝情了。 “给梁三少爷安排住处伺候着。”李苑吩咐了一句,披上雪青袍,拿着乌夜明沙弓走了,“我们走,去啸狼营。” 梁霄久久望着李苑离去的背影,他肩上担着的东西越来越多,让梁霄有点担心,何时会把这位纨绔可爱的世子殿下压得倒下。 路上,李苑看了一眼影七脖颈上的指痕,揽着他肩头摸了摸:“疼吗?没事吧?” 影七提起遮面的黑缎挡了挡:“没事。” 李苑啧了一声:“下次别留手了,这熊孩子就是得剁他只手才能长记性。敢对你动手,威胁我?我最恨别人威胁我,我看让他们吃点苦头也是活该。” 影七有些担忧:“您将所有人得罪个遍,今后还有谁是能信任的?” “没有人能信任,不定何时就能有人从背后捅我一刀。”李苑望着远处,“我只相信你们。” 李苑说着,微微回头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跟影七闲聊。 小巷阴影中有一人影,偷听着李苑一行人说话,很快撤走, 踏着屋瓦飞奔,回了皇宫。 是个密探。 密探进了皇帝的书房,低声禀报:“齐王世子没去镇南王府,也没理会孔家少爷的请求,看来齐王世子同这两家关系没那么亲密,依臣之见,齐王世子也是个薄情寡义的主儿。” 皇帝甚舒心。 啸狼营好整以暇,诸位副将听说圣上终于派了主将下来,啸狼营将前往边境平乱,支援定国骁骑营,上上下下都士气高涨,啸狼营沉寂多年,已经许久没有立过战功了,说不定大承百姓已经不记得这支曾经强大无比的军队了。 将士们还不知道楚威将军被收押的消息,都盼着今晚主将到来,一睹大将风采。 到了时辰,四位副将去辕门下迎接主将莅临。 一位背着蟒蛇皮长弓的年轻公子走进来,李苑走到一脸茫然的四位副将面前,亮出令牌。 一见令牌上的天香牡丹纹,四位副将恍然大悟,纷纷赔笑行礼:“原来是世子殿下!有失远迎,还请宽恕。这么说,竟是齐王爷亲征?!” 李苑温和回敬:“前辈多礼。” 行罢了礼,四位副将的目光又转回辕门下,眼巴巴地等着随后就到的主将。 李苑拿折扇把其中一位副将的头转过来,温声道:“前辈,别看了,后边儿没人了。” “啊?”副将愣了愣,“王爷呢?” 李苑拿折扇搔了搔头发:“我爹没来,我是主将。” 随后,世子殿下在四位副将目瞪口呆注视下缓缓溜达进了啸狼营校场。 安副将先回过神来,大怒:“这、这岂有此理!” 宋副将也气得脸都绿了:“大厦将倾,边境战乱水深火热,岂容一个娃娃将战场当儿戏,这大承是没人了吗!” 李苑一进啸狼营校场,喧闹的校场突然安静,所有人目视着这位年轻貌美的公子,一身雪青袍,长发束成马尾,缓缓走到主将的座席上,半点不客气地坐下,斜靠在椅背上,跷起脚。 整个啸狼营骤然喧闹起来。 几乎所有将士都暴怒了,看着主座上的年轻主将,质疑和谩骂此起彼伏。 他们不在乎世子殿下尊不尊贵,在这些武夫面前,在军营里,战功代表了一切。 此时所有鬼卫都在营帐上边的梁子上安静地看着底下的情况。 影七擦了擦额角的汗,紧张地看着底下千夫所指众矢之的的世子殿下。 “啧。”影四靠在营帐上,揉了揉眉心。 影五和影六趴在梁上看着,使劲挠头:“咱们不下去给殿下撑撑场子啊?这不行吧,殿下自己能应付吗?” 影初不问外事,闭目养神。 影焱舔着嘴唇看着底下的局面,柳眉紧蹙,不满道:“骂得真难听,殿下千金之躯,竟被这群狗眼看人低的畜生辱骂,岂有此理,真是气死我了。” “脑壳疼,我先压压惊。”影叠拿两坨棉花塞住耳朵,捧着冒热气的小茶杯滋滋地喝。 李苑靠在椅上歇了一会儿,等底下吵够了,声音渐渐弱了一些,李苑忽然伸手指了一个人——宋副将。 “宋副将,我看你意见最大,吵得最凶,可这地方乱,我听不清,可否一位一位地说?” 内力传音,李苑声音温和,嗓门也不大,却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楚。 宋副将显然有些惊讶于这个初来乍到的世子殿下为何知道自己的身份,转而又义正严辞起来:“边境危难,啸狼营严阵以待,只等有个机会上阵杀敌守卫大承,将如此重担交给世子殿下您,您担得起吗?恐怕是齐王爷重病卧床,举不起剑来,不想领兵,才让您顶上的?” 底下隐隐有嗤嗤笑声。 李苑像是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敢问宋副将是质疑我的年纪,还是质疑我的能力?” 宋副将顿了顿,军营看资历乃是惯例,可若是直接把质疑年纪这等事摆在台面上说,又没有什么说服力。 宋副将只得顺着道:“若殿下能力足够统帅啸狼营,宋某自然心服口服。” 李苑啧啧两声:“我还得听听别人的意见。可这儿人太多,我又听不过来,这样,我替你们选个代表出来。” 李苑把乌夜明沙弓拿起来立在地上,悠哉道:“谁能拉开这张弓,我就听听谁说话。” 台上俊美温柔的世子殿下只是轻轻拿着这张弓,手中的弓仿佛没什么分量。 “我来!”这时,一个身高八尺的壮兵举了手,走上台来,双手接下世子殿下手中的乌夜弓。 却不料,那弓一落手,竟让壮兵一个趔趄,险些没拿住。 这弓身不知用何材料制成,竟沉重如斯,壮兵脸色白了两分,自己接下的军令总不能临阵脱逃,硬着头皮举了起来,胳膊都有些打颤。 他用力拉弓弦,手臂上肌肉暴起,脸上的青筋都鼓胀起来,却只能将弓弦拉至半弧,远远不至于拉开。 壮兵耗尽了力气,轰然跪在台上,双手将乌夜弓奉还给世子殿下,无奈摇了摇头。 底下将士们又一次沸腾起来,纷纷议论。 潜藏在营帐上的影七松了一口气。 影六捂着影五的嘴感叹:“居然是神匠师父造的弓……那弓弦雪白坚韧,是麒麟须。” 影四低头看着底下情形,挑了挑眉:“谁能拉得开。” 一个接一个的将士过来尝试,竟无一人能拉得开这张乌夜明沙弓,到最后,连宋副将都按捺不住过来试了试。 能将沉重的乌夜弓平举的已经是少之又少,更别说拉开弓弦。 底下将士安静了不少,有的人在窃窃私语,小声猜忌:“恐怕是来唬人的,哪有人能拉开这种弓。世子殿下为了立威还真是煞费苦心。” 李苑拿回乌夜弓,缓缓站了起来,温和笑道:“既然没人抓住这个机会,那就闭上嘴,听我说。” 李苑抽箭搭弦,手臂上肌肉绷出冷硬的弧线,乌夜弓发出如猫鹰哀鸣般的诡异声响,雪白弓弦在李苑手中仅仅如一条轻丝,轻而易举被拉开。 李苑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宋副将。 电光火石间,羽箭离弦飞射,只听一声凄厉哀叫,再一声铿然闷响,那羽箭力道之猛,将宋副将眉心洞穿,将整个人钉在了石墙上挂的草靶靶心之上。 血流如注,那只羽箭钉进了石墙之中三寸,将宋副将牢牢钉在靶上,宋副将面目狰狞,死相惊恐,双目还圆睁着。 校场之中倏然静寂。 李苑的声音还是温和的,此时多了一分冷肃。 “知道他为什么死吗。” “齐王李崇景,领啸狼营征战沙场三十年,为我大承守护疆土,平定内乱,汗马功劳,无一败绩。在宋副将口中成了缠绵病榻,贪图安逸。” “我是齐王之后,理应传承父愿,担起统帅啸狼营之责,为大承马革裹尸,血染江山死而后已。” “你们可以不敬我,但不可不敬英雄。” —— 营帐上方,影四侧目看了一眼李苑,轻声道:“殿下是怎么拉开的。” 影五更震惊,回头看着影六。 影六意味深长:“弓弦是麒麟须,麒麟须只认王族血脉,那上面滴了王爷的血,只有殿下拉得开。” 影七安静地趴在梁上看着下边温柔威严的世子殿下,眼神痴迷而敬慕。 第七十一章 大雪满弓刀(三) 影七安静地趴在梁上看着下边温柔威严的世子殿下,眼神痴迷而敬慕。 影叠摘了堵耳朵的棉花球,耳廓略微动了动,轻声悠哉道:“有熟人过来了,统领,咱们如何?” 影四起身从营帐顶梁上跳了出去:“避开。世子殿下身边只有影七一个护卫。” 影五回头悄悄戳影七:“喂,就说我们不在。” 影七点点头,摆手让他们快走。 几个鬼卫即刻离开,影七留在原位,仍旧注视着底下的世子殿下发呆。 世子殿下最敬重的就是他的父亲,他嘴上总是责怪老王爷优柔寡断不敢硬拼,其实心里对老王爷的敬重爱戴超过了任何人,他不允许任何人对父亲不敬,否则就是亵渎了他的信仰——老王爷是他心中披荆斩棘卧薪尝胆的英雄。 李苑把乌夜弓立在面前,一手虚扶着:“我知道,啸狼营已有十年未曾出战了,大承的老百姓已经快忘了这支军队是如何护佑他们的了。” “我知道你们不少人都受了岭南王世子李沫的招揽,早有找好了门路去定国骁骑营,我劝你们收收心思,跟我的,一心跟着我,不跟我的,你私下来告儿我一声,我亲自举荐你去李沫帐下。” “今日啸狼营重新整军,齐王府从未式微,今日军令状立在此,战乱不平,李苑便以死谢罪,葬白骨于边境,永不回朝。” 镇南王府倒了,齐王爷也不再年轻了,战乱若是平定不下来,到时候兵权落进李沫手里,李苑就算回来也是一死,破釜沉舟,也只此一战了。 李苑一番真心话让底下一些老将士们忆起了齐王爷领兵出征的雄风,安副将久久望着扶弓而立的李苑,仿佛看见了齐王爷年轻的模样。 安副将沉声发问:“请问殿下,此去边境,气候如何?战势如何?地形如何?所战敌人装备如何,人数如何?” 李苑微抬手,两个小兵端上来几卷书简。 李苑道:“此去南越边境支援岭南王定国骁骑营,我们负责深入藏龙七岭罗藏山,藏龙七岭气候与岭南反异,三岭酷暑,四岭寒冬,攻下罗藏山,就是大获全胜之时。” “其余事务涉及军中机密,我已将这些事无巨细全部整理清楚,还请三位副将察看,而后再做商议,李苑着实年轻,在场诸位皆是我的前辈,边境将倾,还请诸位放下成见,共同御敌。” 三位副将聚拢在一起察看书简,整整十六卷书简,将所有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连粮草的安放之处都选得毫无疏漏之处。 李苑一直以为,在剑冢里被师父和父王逼着学的那些治世之才、倒背如流的无数兵法,一辈子也用不上,如今才明白父王的用心良苦,也明白了曾经以为无用的堆砌,其实是聚沙成塔的必经之路,他成长至今走过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父王仔仔细细铺下的。 李苑虽没有上过战场,可他那十三位鬼卫师父从战场上饮血数十年下来,将所有经验全部教给李苑,终归是有裨益的。 安副将看罢书简,轻轻舒了一口气,率先躬身行军礼:“末将愿追随世子殿下。” 副将点了头,其他兵士大多听命,即便有人质疑,也没有资格再说什么了。 底下还有人不服,在角落里小声嘀咕:“看看这位世子殿下能有什么本事,刚及冠的毛孩子,等见了真刀真枪就怕了。” 李苑没再理会,有些质疑光凭一张嘴是说服不了的,只有露了真功夫才能让人心服口服。他让人将书简收起,命众人整队造饭,明日夜三更出征。 影七在营帐上边看了半天,越看越沉浸,托着腮看着世子殿下,眼睛都要挂在李苑脸上了。 木梁发出一声微弱轻响,一个蒙面人站在对面,盘膝坐下来,摘了遮面巾。 暗喜嘿嘿一笑:“小七哥,想我了吗?” 影七抬头瞥他一眼:“咱们两家主子已经撕破了脸,咱们也不必再来往了吧。” 暗喜顺着木梁往影七这边爬了几步:“别啊,翻脸那是主子们的事儿,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不是?上次咱们打赌,我输了,愿赌服输,我这不就来了吗。” 影七厌烦地往后挪:“你就坐那儿说。” 暗喜一愣:“那显得咱们多不亲热不是?你过来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哎,这儿没别人吧?” 影七随口道:“没有。” 暗喜若有所思,微微笑了笑:“其他影卫哥哥们呢?” “他们不……”影七微微噎了一下,“就在附近。你趁早离开。” 暗喜眨眨眼睛:“不是不在吗,到底在不在?” 影七冷漠道:“在。” 若他说不在,反而会让暗喜起疑心。 暗喜微微扬了扬嘴角,右手轻轻一甩,一根银针朝着底下的李苑飞去。 影七倏然警惕,闪身跳下横梁,如一道黑影,在世子殿下身边闪过,将那根银针截住,夹在指间,重新跳上横梁,一把捂住暗喜的嘴,那根银针毫不留情扎在暗喜屁股上。 暗喜无声哀嚎,拨开影七的手:“妈呀,你扎我!” 影七用力拨了一下那根针,疼得暗喜吱哇喊叫又不敢叫出声来,影七按着他,轻声咬牙道:“不光扎你,还想扎死你。别以为你是岭南王世子的暗卫我就不敢杀你,我不杀你只是不想给主子惹麻烦。” 暗喜快跪下了,拨开影七的手,把屁股上的针拽下来扔了,委屈扁嘴:“小七哥……我错了,我说实话,这次是暗悲让我来请你,过去喝酒。主子们的恩怨与咱们无关,今后战场上再见也无妨,但私下里,咱们交个朋友终归能行的吧。” 暗喜凑近影七问:“你一步也不肯离开李苑殿下,刚刚那根针又亲自下梁去截,莫非是其他影卫哥哥们并不在附近,你怕你主子有危险吗?” 影七脸色有些不自然,随后道:“我去向主人告假。” 若其他鬼卫在场,大概会发掘影七的一个新才能,演戏天分特别不错。当初影宫试练“惟妙”关卡时,影七的考核成绩也很好。 暗喜笑笑:“好嘞,等你。” 影七轻身落下帐顶,落在李苑身边,轻声禀报:“暗喜约属下喝酒。” 李苑正在整理书简,轻哼了一声:“李沫儿这么快就按捺不住想整治我了?你尽管去,我看看他想干什么。” “是,殿下小心。” 李苑叫来一队护卫跟着自己,送自己去安排好的住处。 暗喜盯着底下,平时齐王世子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因为有影卫在暗中跟着,今日影七种种刻意强调影卫就在附近,齐王世子又找了护卫跟着,说不定那几个影卫现在确实没有在附近,最近的乱事不断,人手不够,都被暂时派出去做事也不是没可能。 为了让暗喜相信李苑殿下身边确实有护卫,所以影七不想喝酒也得答应跟他们出去,才能显得李苑殿下身边不缺人。 好机会啊。 影七跟着暗喜离开了啸狼营,影七拉住暗喜:“就在附近吧,主子若有事叫我还得回去。” 暗喜挑眉:“好啊。” 连走都不敢走远,恐怕李苑身边是真没人守着。 两人在啸狼营驻扎之地附近找了一家小酒馆,要了几坛酒,暗喜摇着尾巴献殷勤,给影七满上。 影七没接:“暗悲在哪?” 暗喜摆手:“别管他,他得在我们主子身边当值啊,你不也是歇班了才能跟我出来嘛,影卫哥哥们都在李苑殿下身边,是吧?” 影七舔了舔嘴唇:“当然。” “所以那就喝点,没事的。”暗喜一杯一杯灌影七,灌了两杯以后,影七忽然抓住暗喜的手,端起一小坛酒送到他嘴边:“一杯一杯太娘们,来这个,今天我就陪你。” 暗喜笑容一僵,干笑了两声:“是……是……” 一个时辰过去,暗喜趴在桌上,打了个嗝,半睁着醉眼推坛子:“小七哥……嗝。” 影七脸颊微红,头也有点疼,按着暗喜的脑袋,含糊道:“别走,继续。”说罢,扬手又拍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老板娘,再上六坛。” 暗喜赶紧求救似的扯他衣裳:“别,嗝、饶我……你喝这么多,你主子不罚你……?” 影七按着暗喜的脑袋,掰开嘴端起一坛就灌,眯着发红的眼睛,轻轻打了个嗝,一脚踩着长凳,凑近暗喜醉语:“那是我主子,我的,要你管。” 暗喜搂着影七的脖颈,擦了擦嘴:“你主子,嗝,对你真好啊,羡慕……我主子就会打我骂我,你主子打你……骂你吗……” 影七也搂着暗喜,拿起一坛酒自己喝了两口:“不打我,也不骂我,但是操/我。” 暗喜喝懵了,傻笑:“嘿嘿嘿,羡慕。” 影七趴在桌上:“哼,羡慕吧。我主子、宠我,喜欢我,最喜欢我……给他操操有什么不可以的……主子高兴……干什么都行。” 暗喜肚子里撑得直哼哼,托着腮问影七:“小七哥……干嘛……那么听话啊……” 影七捧着酒碗,伏在桌上,把醉到红热的脸颊埋进臂弯里,喃喃道:“因为我爱他啊……我爱他。” 暗喜打了个嗝:“你有……爹娘吗?” 影七叹气:“没有,爹娘死了,被山上泥流埋了,我到死也没看着他们最后一眼,你呢。” 暗喜笑了笑:“我有娘……也有家……但是回不去……” 影七问:“为什么?” 暗喜眯眼道:“因为……我有病,哈哈哈。” 影七托腮:“我也觉得你有病。你轻功不错。” 能被影七称赞轻功不错,那便是真的很不错了。 暗喜谦虚道:“我自学的。不如你。你在哪儿拜师?” 影七并不避讳:“逍遥山麓。” 暗喜微怔,眼神暖了些:“踏雁神女江夫人门下,好地方。” 影七点头。 李苑回了军营里准备的住处,点了烛打算再研究一下此番入岭南的路线,帐外有个小兵端茶进来。 小兵规规矩矩给李苑行了个礼,把茶杯放在李苑书案上。 李苑抬头看了一眼:“影七呢,还没回来?” 小兵道:“属下不知。” 李苑端起茶来,撇了撇茶叶,当着小兵的面喝了半杯:“你去把之前我给副将送的书简拿来。” 小兵不敢耽搁,这就跑了出去。 李苑看了一眼帐门,匆忙站起来,趴在墙角按着舌根干呕,把茶水全呕出来。 即便如此也觉得有些晕,坐回书案前揉了揉眉心,眼前越来越暗,渐渐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小兵拿着书简跑回来,见世子殿下趴在桌上睡了,大着胆子过来推了推:“殿下?殿下?您在这儿睡该着凉了。” 世子殿下睡得太沉,一动也不动。 小兵四周看了看,跑出去打了个手势,几个灶兵一人拎着一个桶,趁着夜色悄悄跑了。 小兵本来想离开,忽然又折返回来,手忙脚乱翻开李苑手边的书简察看,翻开的这一卷刚好是行军路线图。 第七十二章 大雪满弓刀(四) 燕京郊外,李沫正坐在颠簸马车里,轻轻擦拭鹿角弓上的尘土,暗悲在前边赶车,马车后跟着两队定国骁骑卫。 暗悲环视四周,低声自语:“殿下,这时候了,暗喜还没回来。” 李沫靠在车壁上:“没用的东西。不过无妨,今日总得给李苑一个教训,虽说要不了他的命,至少也能让他羞愤一阵子,别再上下蹦达给我添堵,让他自己跟圣上都知道,他就不是这块领兵的料。” 暗悲皱眉道:“您亲自去啸狼营,太危险了。” 李沫倒是无所谓:“别人拿不住李苑,我亲自来,给他押回燕京城。” 远处啸狼营驻扎之处忽然火光明亮,浓烟冲天,暗悲回头禀报:“殿下,成了。” 李沫托腮哼笑:“这次好好整整我苑哥,粮库失火,主将在帐里睡着不闻不问,这下够热闹了。” “你去找暗喜,把影七给拖过来,他不就是爱惜这个小影卫吗,我就不信了,我拿李苑没法子,还弄不残他一个影卫。李苑喜欢什么,我就折腾坏什么。” 啸狼营粮库确实失火了,这批粮草是圣上才调拨过来的,出了任何闪失李苑都难辞其咎,更别说睡在营帐里不闻不问。 李苑营帐里的这个小兵本来想离开,忽然又折返回来,手忙脚乱翻开李苑手边的书简察看,翻开的这一卷刚好是行军路线图,粗略看了看,大致默记下了啸狼营此去藏龙七岭的路线,将书简妥善收成原样,塞回了世子殿下手里,飞快跑开了。 李苑睁开一只眼睛,打了个呵欠,翻开书简看了看,舔了舔嘴唇,又把书简卷起来,听见外边急匆匆脚步声,李苑又趴回书案阖上眼睛。 是另外一个年轻的小兵,品级不高,在军营里也就是打打杂,匆匆忙忙在帐外叫了两声世子殿下,听见里面无人应声,便直接闯了进来,看见世子殿下趴在书案上熟睡,慌了神,跑过去推李苑:“殿下、醒醒,殿下!我看见有人……” 话未说完,腹上骤然猛痛,李苑一肘撞在他腹上,翻身落在小兵身后,掰开他的下颌,拿起自己还没喝完的那杯茶,灌进小兵嘴里。 小兵抿着嘴不肯喝:“唔唔唔殿下、听我解释……” “少废话。”李苑懒得与他多废口舌,一拳揍他他脊梁骨上,只听小兵一声惨叫,被灌了一嘴的迷药,晕晕乎乎倒在李苑怀里。 “往哪儿倒呢。”李苑轻骂了一句,脱下披风裹在小兵身上,把人往书案上趴着摆了摆,自己换了身镶金丝牡丹黑袍,掀开帐子帘跑了。 此时已经夜幕漆黑,啸狼营中尚有几点篝火闪烁,偶尔有巡逻轮值的小兵举着火把列队穿行。 啸狼营外不远的密林里,几个鬼卫都聚集在此。 影四目视着啸狼营内,神情冷肃,目不转睛,回头问影叠:“情况如何?” 影叠仔细聆听,缓声道:“还算顺利。” 影五扒着影叠:“听到什么了给我讲讲啊?”说罢又喃喃嘀咕,“李沫想让咱们殿下威信扫地,岂能遂了他的愿。” 影四靠在树枝窝里,低声道:“殿下吩咐,影初和影焱去驿馆,影五去接影七。” 影焱扛起火器筒:“是,统领。” —— 李苑先去粮库边看了看,有两个守卫被打晕了扔在地上,地上还有羊油的膻味。 “啧,这儿躺着的都是忠心的。”李苑伸脚把这两个昏迷的守卫踢到一边,绕到粮库另外一侧看看情况。 粮库外本应有十个守卫严防死守,这儿躺着的只有两个,说明另外八个不是玩忽职守,就是早已被李沫收买,打算一到岭南就投奔定国骁骑营的。 啸狼营主将之位空缺多年,恐怕多过半数的兵将都已经打算好了要另谋出路了,只是,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么大的动作,这啸狼营里恐怕还有位高权重的内应。 因为提前泼了油,这火势几乎是一瞬间吞噬了整个粮库,险些燎着了李苑的头发。 李苑束起长发,看着越来越旺的火势想了一会儿,走到火焰前,掀开衣袖露出手臂,凑近火舌,咬着牙往里送了一把。 火焰狠狠舔舐上李苑养尊处优的皮肤,仅仅一瞬就烫出一股焦臭味烫坏了一小片皮肉,伤势不算重,但化脓起泡必然难免。 “啊。”李苑痛得叫了一声,扶着手臂咬牙忍了一会,往脸上蹭了点尘土,待火势大了些,这才吼了一声:“来人,救火!” 啸狼营兵将也已经发觉火势,纷纷冲到粮库前救火,却见世子殿下早已在此指领众位巡逻兵救火,手臂烫伤了不小的一片,完全抛却了世家王族的架子,奋不顾身护着粮库。 安副将还是心疼王爷的孩子的,连忙领着众兵运水救火,裴副将四处看了看,自言自语:“好好的,为何起火了?” 安副将拉了他一把:“快点啊!快带世子殿下出来!” “……哦哦。”裴副将回了神,连忙去拉扯提水灭火的李苑。 裴副将抓住李苑的手臂:“殿下,快撤出来,危险。” 李苑回头看了一眼裴副将,乐得随他出来,看了一眼自己衣袖,袖上被裴副将攥过的金线发亮,似乎落了些油花,李苑抹了一点嗅了嗅,有羊油的膻气。 “哼。”李苑一手撑着粮库外的石台上去坐着歇会,一边望着辕门,“看热闹的还不来,不专业啊。” 不多时,火势渐熄,与此同时,辕门下出现两列队伍,李沫领着定国骁骑卫缓缓走来。 李沫一见李苑的狼狈模样就没忍住,强行忍住笑,望着仍在冒烟的粮库,震惊道:“苑哥,你这是又作什么孽了?我在燕京城里就瞧见这儿烟火冲天,这、这粮库也是说点火就能点火的?” 李苑一脚踩着石台,一脚在底下晃荡着,跟军医要了条药布给自己按了按手臂的伤口,随口道:“沫儿,你这么高兴,是何居心啊?这可是去支援你们岭南的粮草,拿来公报私仇,不合适吧。” 李沫抱着鹿角弓冷淡看着李苑:“别想祸水东引,你身为主将,玩忽职守,将粮库暴露在敌人爪牙中,该当何罪。” 安副将赶紧跑过来解释:“您息怒,是李苑殿下最先发现粮库火势,奋不顾身救火还受了伤,这我们大家有目共睹……” 李沫微微挑眉,那迷药没起效?还是被李苑发觉了? 不过迷药也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东西,粮库既烧了,李苑的责任根本推卸不掉,李苑这时候收买人心也没人救得了他。 李沫道:“好啊,李苑殿下奋不顾身是令人钦佩,可身为主将,却在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等纰漏,李苑你难辞其咎,我已命人上报圣上,来人,把齐王世子押走!” 定国骁骑卫一拥而上,李苑无动于衷:“哎,别动手,不然我拧下谁的脑袋来可不一定。” 李沫咬牙:“你还想拒捕?” 李苑温和笑笑:“怎么,你还真上报圣上了?怎么说的?” 李沫眼眸微眯:“李苑看守不力,尚未出师便不慎毁坏粮草,辜负圣上心血和信任,恳请收回李苑领兵之权。” 李苑惊讶地长长地啊了一声:“那万一我没毁坏粮草,沫儿,你这可是欺君啊。” 李苑跳下石台,在李沫恨恨的注视下,缓缓走到粮库里,,从烧焦的粮草灰里摸了摸,摸到一张牛皮,掀开来。 一整张湿牛皮包着湿的沙粒,铺在第二层粮草上边,第一层虽被烧焦了,第二层却完好无损。 裴副将瞪大了眼睛,过去掀开牛皮看了看,果真没伤到底下的粮草。 李沫噎了一下,走过去看了一眼,一把抓住李苑的衣襟质问:“那么多粮草,只剩这么点儿,你还好意思诡辩?” 李苑挑挑眉,拨开李沫的手:“我的粮草都还停在驿馆没运来,今日运来的就只有兵甲,怎么,你的内应是反水了吧?这么这点儿消息都查不清。” 鬼卫办事利落,做这些小事又怎么会被人发觉。 裴副将有些不自在,劝架道:“李沫殿下,这是误会,您还是快把上报的折子给追回来吧!” 李苑瞥了裴副将一眼:“裴疾,你是我的副将,可别站错队。” 裴副将噤了声,额角渗出几滴冷汗,退到一边。他明明又去李苑的营帐里看过,李苑明明还在桌上趴着,怎么会这么早就到了粮库呢。 李沫冷冷看着李苑,扬了扬手对后边人道:“去把折子追回来。” 李苑微笑。 辕门下出现了两个人影,暗悲拖着一个人回来,李苑眯起眼睛看了看,居然是影七。 影七醉得厉害,几乎已经不省人事了。 暗悲把影七拖过来扔到李苑脚下,苦着脸道:“李苑殿下的护卫,在营外酒馆喝得不省人事,属下给拖回来了。” 李苑看着脚边躺着一动不动的影七,指尖僵了僵。 李沫抬眼问李苑:“军营不准酗酒,又是你的护卫,这一眼没照顾到跑出去喝酒,喝成这德行回来,这罪可难免,敢问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裴副将道:“理应按军法处置,杖责二百,若在战事起时酗酒,则斩立决。” 李沫转了转指上的焰纹石指环,看着李苑脸上的表情。 却不料李苑突然蹲下来,装模作样把影七眼皮翻开,又诊了诊脉,突然一把把影七搂进怀里,大声道:“这怎是酗酒!这分明是中毒了!是谁!谁这么大胆毒杀我的护卫!军医,叫军医过来!” 影七醉得迷糊,微微半睁开眼睛,见世子殿下正在面前。 “中毒……?”影七迷茫地看着世子殿下,忽然怔了一下,挣扎着抬起手指含在嘴里,用力咬了个口,在自己嘴角抹了抹血,拼命抓住李苑的手臂,虚弱道,“对,是中毒……岭南王世子的暗卫……暗算属下……请殿下……为属下作主……” 李苑瞥了一眼李沫:“是岭南王世子的手下先动的手,对吧?” 影七连连点头,平滑地从一个醉酒护卫过渡成毒深入骨即将丧命的悲惨少年。 李沫快被这入戏的主仆二人气得眼前发黑,扶着暗悲冷笑:“给我叫军医过来,我看看他们还怎么装。” 军医提着药箱满头是汗跑过来,给两位殿下行了礼,匆匆跪下给影七诊治。 翻开眼皮看了看,又诊了诊脉,突然惊讶地在影七身上摸索,终于从他腋下拔出了一根铁针,验了验,果真是有毒的。 军医拿起铁针给在场诸位都看了看:“确实是中了毒针,但毒量微小,不致命,老朽已把毒血排出,再开方子休养便能恢复。” 这根铁针就是从暗喜试探李苑身边有没有其他护卫的那根,被影七截了下来,其实这些普通的毒对影七没有什么作用,又扎过暗喜,早就把毒蹭掉了不少,对影七而言其实毫无影响,这根针就是影七听了世子殿下的话之后,刚刚自己扎上去的。 影七与世子殿下形影不离,早就有了默契,一个眼神便知殿下想做什么,即便今日没有暗喜的毒针,他腰间百刃带里还有七颗毒药,有备无患。 李沫默默看着李苑,拳头攥得吭吭直响,转身就走。 李苑命人把影七抬回去医治,起身叫了一声李沫:“沫儿,别走啊,你看那谁来了。” 影五拖着暗喜从辕门底下回来,暗喜挎着影五脖颈,打了个嗝,被影五扔到李沫脚下。 李苑吹了声口哨:“瞧瞧,这是真喝醉了。军法怎么处置来着?二百杖?还是斩立决?” 李沫脸色铁青,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你敢。” 李苑揣手:“我不敢,这就得看沫儿治下严不严了,定国骁骑营的顶梁柱,不会包庇属下触犯军法吧?” “对了,给我搜搜这个暗卫身上有没有同样的铁针啊?”李苑抬眼看李沫,微微扬了扬嘴角。 李苑一扬手,影五便蹲身搜暗喜的身,从他暗器匣里摸出一捆淬毒的铁针,交给李苑。 李苑掂量着手中的铁针,缓缓道:“蓄意害我护卫,说小了是手下的矛盾,说大了那就是战将不合啊,这可是大忌,李沫儿,你担得起这责任吗?” 李沫轻蔑道:“这种铁针随处可见,没刻着名姓,如何断定是我的暗卫下手。” 李苑正等着他这句话, 啸狼营有人吃里扒外当内应,李苑正愁没名头清查。 “正是!这就说明咱营里不干净啊。”李苑一拍石台,挑眉扬声道,“诸位,咱们啸狼营里闲久了,恐怕有些鱼目混珠的垃圾蛰伏在营中,李某不才,这就让我的护卫们查一查,到底谁是搅了一锅粥的那颗……对吧?影五,去查。” 影五对暗悲翻了一个浮夸的大白眼,嘚瑟着跑过去:“遵命殿下!”影四和影五是出了名的会拿人,在王府里一直干审问奸细的差事,什么东西交给影四影五审问,裤衩子底儿都能被翻出来。 李苑摩挲着白玉扳指:“至于护卫醉酒失职……” “至于护卫酗酒,我回去处置。”李沫一手拎起暗喜,提着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转身欲走。在这啸狼营多待一刻,就能让李苑多抓一个把柄,这啸狼营李沫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李苑站在后边轻轻挥了挥衣袖:“哎,我也向圣上递了份折子,说岭南王世子玩忽职守,毁坏了一车兵甲。” 李沫停住脚步,回头剜了李苑一眼:“什么。” 这时,一个定国骁骑卫大汗淋/漓跑过来:“殿下!咱们驿馆有一车兵甲被贼人用火器炸了!” 李沫反身指着李苑,眼睛通红:“你!” 李苑温和一笑,悄声道:“知道为什么不是粮草吗?兵甲能修,大战在即,浪费粮食就是在浪费老百姓的血汗税钱呢。此去岭南是支援你,别太不识抬举。” “好,好你个李苑。”李沫瞪了李苑一眼,拎着暗喜转身走了。 出了啸狼营,李沫扔下暗喜,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暗喜尚有一丝清明,爬到李沫脚下请罪:“殿下恕罪……” 李沫叹了口气,拿鹿角弓点着暗喜的脑袋:“你若是有影七一半的能耐,我还用得着这么费劲儿吗?滚,给我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暗喜怔怔仰头看着李沫,眼睛里都是被抛弃的失落,垂下头,喉结动了动:“属下不如他,您赐死属下吧。” 李沫诧异冷笑,拿鹿角弓抵着他咽喉:“你到底喝了多少,还敢与我顶嘴?” 暗喜跪在李沫脚下,扬起浑浊的眼睛望着李沫:“您若是不与李苑殿下为敌,属下也就不会面对一个永远敌不过的对手了。属下保护不了您,难道是我故意的吗。” “暗喜!”李沫气得不轻,使劲顺了顺气,手中的鹿角弓再三抵住暗喜的喉咙,想一下结果了他,终于还是撤了手,一脚踢翻暗喜:“回头再跟你这废物算账,暗悲,把他带上,想法子醒醒酒。” 暗悲颔首:“是。” 李沫回了驿馆,李苑也遣散了粮库周围的闲杂人等,回了自己营帐,把还睡在书案上的小兵叫人扔出去关起来,这小兵有点面生,跟偷看行军图的那个不是同一个人。 先关起来再说。 李苑着急回来坐在榻沿上看着醉到昏睡的影七。 影七的敏锐仍旧在,李苑一踏进营帐,影七就半睁开眼睛,见世子殿下坐在身边,便爬起来坐着。 李苑摸了摸他额头,气得都不知道怎么修理他:“喝了多少啊,命都快没了。” 影七浑浑噩噩:“一人十坛。” “十坛?!”李苑脸色都僵了,拿折扇敲影七的脑袋,“你胆子肥了?我让你去拖着暗喜,你就这么拖?今日我反应再慢点,真打你二百杖?要我命了。” 李苑正数落着,折扇被影七一把攥住,影七半睁着眼睛,非常不满意地看着李苑,把折扇抢过来,指着李苑的下巴: “殿下,你喜欢我宠我,怎么能打我呢?你,是不是有新欢了。” 李苑嘴角一抽,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影七翻过面来,搁在自己腿上,一折扇抽在他屁股上:“你跟我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痛。”影七忍着羞赧乖乖趴着,被打得屁股一紧,转过头来又羞又委屈地看着李苑。 李苑几扇子抽下去,影七天生挺白的屁股肉上挨了十几道红痕,疼得影七爬到李苑身上抱着,脸颊紧紧贴在李苑锁骨上,整个儿粘在李苑身上。 “你骂我,还打我。”影七扒着李苑领口,扬着脸问他,“属下生不出小孩,你不喜欢了,是不是?操完就不要了,你薄情。” “哎呦小祖宗,真要命啊。”李苑被扒得紧紧的,扶着影七的腰怕他醉醺醺地抓不稳滚下床,怕把小影卫给摔傻了,一手抱着影七,一手去摸索桌上的水袋,倒了半碗喂给影七。 “等醒了我再收拾你。”李苑用力捏了一把影七的屁股肉,恶狠狠道,“等死吧。” 影七被捏疼了,在李苑腿窝里正襟危坐,盯着李苑。 李苑冷笑:“你看我干什么。” 影七忽然捧起李苑的脸,亲在李苑嘴唇上,还又乖又笨地把舌尖给舔进去,喃喃自语:“我要占殿下便宜。” “……上任第一天你就给我找事儿。”李苑硬得发疼,把影七给按在了被窝里,翻身压上去。 影七揽着李苑脖颈,偏开头吻上李苑脖颈,吸出一小块红印,在李苑耳边轻声呢喃:“殿下,属下黏人吗。” 李苑托着影七的头回应一个深吻:“不够黏,再黏一点。” —— 在啸狼营外密林等候的鬼卫还没离开。 影叠忽然眯起眼睛,耳廓动了动: “呀,突然带劲。”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这章贼长! 那啥,有不合理的地方就当是博君一笑吧,别告诉我了,我已经尽力了,谢谢大家宽容,爱大家 第七十三章 大雪满弓刀(五) 李沫被气得不轻,回了定国骁骑卫驻扎之处。 燕京尚有八千定国骁骑卫精兵驻守,此行李沫要把这八千精兵给带回岭南。 夜里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越想越被李苑气得浑身骨头疼,李沫在战场上待的时候比家里多,行事也从不用勾心斗角,李苑却是自幼在朝廷监视和暗杀下熬过来,能活到二十二岁,其锻炼出的缜密心思根本不是李沫能预料得到的。 李沫坐起来在床头靠了一会儿,暗悲落在李沫身边:“殿下,二更未至,您再睡一会儿。” 李沫揉着鼻梁:“不是暗喜当值么,不敢来?” 暗悲:“他去领二百杖责了。” 李沫忽然清醒,随手拿了披风,顾不上穿齐靴子,快步走出去。 执刑帐里,暗喜趴在刑凳上,松了上衣,咬牙忍着落在自己脊背上的闷痛,肩胛皮开肉绽他也不吭一声,已经受了几十杖,暗喜脸色发白,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住手。”李沫撩开帐帘走进来,一脚踹翻拿着军杖执刑的小兵,俯身把暗喜拎起来,看着他苍白虚弱的脸上满是冷汗。 暗喜扬起眼睛,喘了口气:“殿下……属下只是来领罚……” 李沫蹲在他面前,手抓着暗喜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恨恨质问他:“我说让你领罚了?现在的暗卫都已经嚣张到如此自作主张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 “殿下息怒。”暗喜狼狈不堪地挣扎着爬下来,艰难跪正了行暗卫礼,一句话也不敢说,垂着眼睫等待处置。 李沫一把甩开暗喜,转身走了,临走道:“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你们八个人如今就剩下两个。别和别人比了,活着就行。” 李沫有八个自幼亲手训的暗卫,以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作代名,除了暗喜和暗悲,其余六位已经全部殉职,除去一位在任务中殒命,有五位是为了保护李沫,把血泪和忠诚都留在了岭南的战场上。 那场苦熬的盘南之战胜了,所有兵将都回去庆功,唯独不见主将。 李沫不允许任何人去收拾战场,他带着满身重伤污血,一个人独自在尸堆成山的战场里翻找了三天三夜,找齐了五个暗卫的尸体,一位一位背回了岭南王府,骨灰葬在定国骁骑营的将军冢里。 后来,岭南王让李沫再养几个暗卫,李沫轻蔑笑笑:“养条狗终究得死,不养了,太伤心。” 李沫没再管暗喜,也没再说话,转身就走。 “殿下、殿下!”暗喜手脚并用爬过去想拦住李沫,指尖刚触及一片衣角,李沫已经走了。 暗悲把暗喜搀起来,低声骂他:“主子被你气得不轻。” 暗喜低头撅嘴:“哦。” —— 李苑想,李沫的人应该正忙着兵甲被毁一事无暇顾及别的,趁着夜深出来,去了一趟燕京大牢。 夜半三更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候,李苑拿银子行了个方便,进去看了一眼楚威将军。 楚威将军身带重锁,仍旧发丝立整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便睁开了眼睛。 李苑身披黑斗篷,在楚威将军面前露出脸来。 “苑儿?”楚威抬眼望着他。 李苑温和道:“楚大哥在这儿待得如何?如今是我掌啸狼营,你们镇南王府的军功挣够了,是时候退下来给我们齐王府让路了。” 楚威将军冷怒诧异地看着李苑。 李苑笑笑:“将军息怒。若不是我看着小侄子一出生就没了爹娘可怜,也用不着去找人给小嫂子医治,如今小嫂子活过一口气来,这领兵的机会就当是报答给我吧。” 楚威将军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脸松懈下来。 “若是谋反了,就趁早认罪,妄想翻身已是不可能了。”李苑重新披上斗篷,转身欲走。 楚威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苑道:“等一个天理昭彰。”随即压低了声音,“等我回来。 “等等。”楚威叫住李苑,飞快说了几个字,“甲二四八,飞云骑。” 李苑微微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跟随的密探回了皇宫复命,李苑叫来影焱,要她去镇南王府找楚威将军常穿的甲胄,自领线向下第二百四十八片甲胄之下应该藏着东西。 这才策马回啸狼营。 啸狼营在燕京郊外驻扎,李苑来回跑了一趟,天已快亮了。 影七睡醒了,宿醉头痛,揉着眼睛爬起来,发觉自己睡在世子殿下的被窝里,且腰疼。 影七愣了愣,低头看了一眼,身下光溜溜的,整个身上就穿了一件薄上衣,爬起来顿觉屁股疼,用手一摸更是火辣辣地疼,愣了一瞬,自耳朵尖开始红,一直红到了脸上。 等到听见外边的脚步声,影七才反应过来穿衣裳,李苑一踏进帐内,便见影七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望着自己。 李苑自己端了杯茶,往椅里一坐,呷了口茶:“哟,这不是七大爷吗,怎么跪这儿了?昨晚我这个良家世子的便宜让你占了不少啊。” 影七膝行爬过来,跪在李苑脚下,轻轻扯了扯李苑衣角,极其没底气道:“属下知错。” 李苑问:“说吧,怎么赔我?” 影七一愣,扬起小狗似的眼睛看着李苑:“还要赔?” 李苑一边撇茶叶一边道:“废话。你说说你昨晚都干什么了?” 影七四下看了看,乖乖摇头:“断片了……不……不记得了。” “好啊小七,你不记得我就给你讲讲。”李苑蹲下来,拿折扇抬着他下颏,“你昨晚不满意我打你,抢了我的扇子指着质问我是不是有新欢了,还义正严词要占本世子便宜,二话不说小狗儿似的啃上来,你看看,这就是证据。” 李苑翻开衣领,脖颈上两块淡红的吻痕还在。 影七脸都僵了,战战兢兢看着李苑:“不、属下不知……” 李苑冷笑:“那是我自己亲的?还是我的新欢亲的?”他起身坐在床沿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 影七将功折罪乖乖坐过来,屁股一挨床沿又疼,让人既羞愧又难捱,煎熬极了。 李苑指着自己脖颈问他:“有几个?” 影七无比羞愧地数了数:“回殿下,两个。” 李苑便把影七推到床头,吻上他柔软的脖颈,轻轻亲吻,听着影七逐渐粗重的呼吸声,掌心抚上影七的腿向上滑,被一个硬得顶起衣裳的东西挡住了手。 李苑在影七脖颈上留了两个鲜红的吻痕,然后在他耳边坏笑,吩咐说:“军医请我派人过去拿东西,你去吧,快点回来。” 影七瞪大眼睛,下边还硬着,脖颈上还红了两块,就这么走出去? 李苑催他:“我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 世子殿下的恶劣性子一上来,影七这个干净的小绵羊是遭不住的。 “不、属下这就去。”影七硬着头皮出了营帐,脖颈还有遮面的缎子遮着,下边就难堪多了。所幸军营风气良好,并没人盯着一个男人的裆看。 影七找军医拿了一包药粉回来,刚要迈进世子殿下的营帐,左臂霎时剧痛,颤抖不止的左手拿不住药包掉在了脚下,他缓缓蹲身抹去额角的汗珠,将墨锦手套的长袖卷下来。 并不是受伤,而是自骨骼之中渗出一行字,浮现在皮肉之上,短短一瞬便消失了,影七顿时僵住,整个人像被冷风风干凝固,脸上的血色几乎是一瞬间消退,白得吓人。 “调查岭南王世子暗卫,留意暗喜,有消息即刻传回。”落款“江霓衣”。 银针骨语传信术。 影七的心刹那间凉了。 他在逍遥山麓囚禁的暗室里跪了那么多天,终于换来江夫人点头,放他下山来到李苑身边,他以为他今后可以一心一意为殿下献出忠诚,却没想到他成了他敬爱师父派出来的一枚棋子,安插在他的爱人身边。 他无法接受,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是无穷的愤恨,还有对世子殿下的愧疚。 原来他的手臂骨一早就被种上了银针骨语传信术,他到底算什么? 原来他怀着一腔赤诚走到世子殿下身边时就已经不干净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进营帐,怔怔看着李苑。 捉弄了小影卫一趟,李苑心情大好。挽起衣袖,露出昨晚的烧伤痕迹:“过来给我上药。” 影七远远望着李苑手臂上的伤,脸色一下子冷了,跑过去捧着李苑的手臂看,烧伤了茶杯口大小的一块,起了泡还化脓,在影七看来十分严重。 影七怔怔看了一会儿,忽然扬起眼睫看着李苑,眼神冷淡怨毒:“谁弄的?” 李苑看着影七这副马上就要去咬人的模样可爱极了,摸了摸他的头:“上药吧。” 影七不依不饶,扶着李苑手腕,眼睛紧盯着伤口冷冷问他:“殿下,谁弄的?” 他现在极其敏感,无法遏制地思考师父对殿下会做出什么不利的事,他无法忍受这种事情发生,紧绷着身子惊惶看着李苑。 李苑把呲牙放狠的小狗崽拉进怀里哄了哄,把事情耐心给他讲了一遍,影七才略微收了炸起来的毛,埋头给李苑上药。 烧伤比其他伤都更疼,金枝玉叶的身子就更难受,李苑抿嘴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倒吸了一口凉气。 影七的身子猛颤,立刻停了手,抬起头看着李苑,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话哄慰,只能低头轻轻吹了吹伤口。 李苑靠在床头,枕着一只手,跷着腿,垂眼笑笑:“心疼了?” 影七默默点头,给李苑缠上了药布。 “属下以为,昨晚不一定要属下去拖住暗喜,您只是想支开属下,好去做点危险的事。” 李苑笑出声:“我小七聪明了。不过我真想让你留下看看李沫的那个表情,我真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得给他写个传记。” 影七笑不出来,跪在榻边给李苑把衣袖挽回来,低声道:“若有下次,让属下代您受这些吧。” 李苑心里暖软,把影七揽过来亲了亲额头:“没事儿,这算什么啊。” 影七低声冷淡道:“若不是岭南王世子作乱,殿下根本不需要来这种地方受委屈。” 李苑笑笑:“记仇呢?” 影七抿了抿唇,想把手臂的秘密立刻告诉世子殿下,他刚要开口,手臂却骤然疼痛,他能感觉到有新的字在骨骼上形成,他能感觉到那是一句威胁,他害怕极了。 这时帐外有人来禀报,影七站到了一边,影四掀开帐帘进来,将一份名单交给李苑:“殿下,这是属下和影五查出来的形迹可疑的人的名单,并未打草惊蛇。” 李苑接过来扫了一眼:“嗯。” 影四又道:“之前您让人扔出来的那个小兵,应当是无罪的。” 李苑回忆了一下,那个小兵似乎只是想叫醒自己,不过当时自己着急,没来得及听他说什么。 “是吗,他是什么人?” “回殿下,是这里打杂的一个新兵,叫谈苍云,年十五,巴蜀人士,去年大旱,随着流民四处讨生活,今年五月刚至啸狼营当差。您打算如何处置。” 李苑失笑:“放了呗。人家小孩白挨我一顿胖揍,给点银子安抚安抚……算了,得空让他过来见我。” 影四颔首:“是。那这名单上的人要全部处决吗。” 李苑掂了掂名单:“战将叛主乃是大忌,战场上稍有纰漏便是惨败。不过,这么多人,我总得让他们死得有点意义。” 第七十四章 大雪满弓刀(六) 影七趁着世子殿下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剥开手套看一眼,江夫人威胁“若有暴露即刻回逍遥山麓,永不可再下山。” 他缓缓覆上手套,仰起头闭了闭眼睛。努力给自己找一个继续留在世子殿下身边的理由,才发现他舍不得,舍不得现在拥有的殿下的温情。 影四把那个被扔进大牢的小兵给带出来见世子殿下,小兵跪在李苑面前,把前因后果都解释了一遍。 他看见有人拎着羊油鬼鬼祟祟往粮库那边走了,慌忙去禀报裴副将,谁想裴副将不闻不问,还要把他抓起来论罪,这小兵特别滑溜,一下子就逃脱了,实在没办法才跑过来禀报世子殿下,被揍了一顿灌了迷药不说,还被扔进大牢里待了一晚上,真是委屈。 李苑让人把赏赐的银子端上来,安抚道:“看在你忠心,这些都是你的。” 小兵眼都直了,刚想把银子拢到自己面前,就听世子殿下道:“等等。这么多银子,你放哪儿?今晚就走了,你自己也不好拿。这样吧,军中每月发饷银,我每月都多发你三两银子,再加三斤肉,你看行吧?” 太体贴了!一听肉食,小兵咽了口口水,连连笑道:“是是是,世子殿下说了算!” 李苑托腮问他:“你叫什么来着?” 小兵赶紧道:“小的名叫谈苍云,大漠苍云的苍云,巴蜀来的,今年十五,五月刚到燕京,在这儿是打杂洒扫的。” 主子问一句,他能把要答的都答出来,能说会道还不用主子多废话,李苑最喜欢这样的。 “行吧,以后不用打杂了,提拔成传令兵吧。” 谈苍云愣了半晌,几乎狂喜:“是!谢谢殿下!谢谢殿下!” 李苑又问:“你会做什么?” 谈苍云想了想:“会、会打杂。” 李苑:“有何过人之处。” 谈苍云冥思苦想:“嗑瓜子磕得比别人快。” 李苑扶了扶额头:“去吧去吧快走吧。” 谈苍云去领了三两银子和三斤肉,欢天喜地走了。 影七不解:“殿下赏东西何曾如此费神。” 李苑打了个呵欠:“这个小兵还挺可爱,话多还爱咋呼,最好每个月都咋呼一次,让所有人都知道忠诚于我的好处。” 影七想了想:“西亭巴蜀……唐门盘踞之地,属下见他双手十指指尖指节皆有茧,藏巧于拙,殿下不可轻信。” 李苑挑眉:“嗯。” 果真,谈苍云不负所望,拎着银子和肉去每个帐子都走了一圈,他现在是传令兵了,换了身笔板条直的盔甲,腰上插着五道小旗帜,走到哪儿都有人偷偷议论或是明着巴结。 谈苍云也不遮掩,就把自己的光辉事迹一遍遍地讲,短短半天就让不少的人动了心。世子殿下这也算千金买马骨,恩惠换人心了。 影焱自镇南王府归来,回营复命,将一片盔甲上的甲片奉给李苑。 李苑拿在手里端详,甲片似乎没什么奇特之处,仅在背面以阴刻之法雕了三字“飞云骑”,李苑猜测这片甲胄的作用可能与兵符差不多,能调动一支名为“飞云骑”的队伍,不然楚威将军不会冒着危险也要自己把这片甲胄取出来。 但楚威将军征战多年,战功赫赫,李苑从没听说他有一支飞云骑在手。 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线索了,这支队伍在何处,有何特别之处,都不清楚。 “你下去吧。”李苑收了甲片,摆了摆手。 影焱略迟疑,抬头微笑道:“殿下,有人想见您。” “让他进来。”李苑嗯了一声,忙于军务,没什么闲谈时间。 那个姓魏的小医人掀开帐帘露了个小脑袋,提着一个大药箱,滴溜溜跑到李苑身边跪下行礼。 “属下魏澄,参见世子殿下。”这个小医人虽说年纪小,举止却十分稳重,足见家中教养不错。 “哟。”李苑放下手中折子,抬头看他,“小澄子,这次给镇南王妃救回来了,有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魏澄抱着药箱膝行两步,扬起头恳求:“殿下,让属下跟您去岭南行吗?” 李苑噗地笑出来,矜持地掩着嘴,站起来用手在腰间比了比:“你才到我这儿,那不是小孩子能掺和的地方,影焱,给他拖出去,赏赐照发就成。” 影焱过来扶他:“小公子,跟姐姐走吧。” 这时候,影五忽然禀报了一声走进来,把一个布包放在李苑书案上,在李苑身侧附耳道:“殿下,我们在营里几个小兵身上搜出了这个。” 影五拆了布包,里面放着几朵干花,白色的花,发蓝。 “他们说这是采回来给家里媳妇留的,属下问是哪儿采来的,他们又不肯说。”影五挠了挠头,“属下见识短浅,还真没见过蓝色的花呢。” 李苑扬了扬下颏:“小澄子,过来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魏小公子得了使唤特开心,赶紧过来看了看,捏起一朵干花嗅了嗅,皱眉想了半天。 李苑偏头看他:“到底知不知道,不知道就趁早拿了赏钱回家。” 魏澄赶紧道:“属下有耳闻,这是岭南独有的一种妖花,雪兰花,遍地都是,但为何是称作妖花……这花有异力,您且看。” 魏澄对着影五伸出手:“五哥……来。” 影五抹了抹鼻子,伸手过去握着这软绵绵的小孩的手:“干嘛,跟我掰腕子……来吧。”影五伸出一根小拇指,按在魏小公子掌心,魏澄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儿都没能掰过去。 只见魏澄拿了一片雪兰花贴在鼻子底下用力吸,李苑好奇地看着他,魏澄吸了一会儿,用力握住影五的手,狠狠一掰。 影五也是用了点儿力气的,没想到刚刚还软绵绵的小孩儿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劲儿,惊了。 李苑啧啧称奇。 魏澄有点晕,手撑在桌面上解释:“这种妖花可以激发气力,但是不长久,属下刚刚那一下已经耗尽了。” 李苑托腮问:“有什么用?” 魏澄缓了缓:“……没什么用,就吸着比较过瘾,意志不坚定者容易吸食成瘾,他们应该是跟岭南的定国骁骑卫有往来,才能得着这种东西。” “哦……”李苑摆了摆手,“行吧,这儿没你事儿了,影焱,给他送出去。” 魏澄赖着不肯走:“殿下!万一、万一那雪兰花能提纯呢!让属下跟着去岭南试试也好啊!属下比您的军医医术高,您带上我肯定有用的!属下就想跟着您,求您了!” 影七站在一边,忽然就盯上了魏小公子,上下审视他,轻声开口:“殿下,魏小公子医术确实高明,岭南毒物众多,不如请他随行。” 他担心师父对殿下出手,万一殿下受伤,身边有这个小神医在更加保险。 李苑头也不抬:“焱儿,扔他出去。” 影焱连哄带拍把魏澄抱了出去:“快走吧,连影七开口都没劝动的事,就别求了,等会儿殿下该生气了。” “姐姐……放我下来……”魏小公子被扔出帐子,委屈巴巴抱着药箱走了。路上看见粮库外聚了不少马车,兵士们正在装粮草,准备拔营出征。 黄昏时分,李沫领着八千定国骁骑卫在啸狼营外等候。 李苑迎了出去,颇惊讶:“你同我一路?” 李沫被李苑狠狠整了一通,现在看见李苑这张脸就气得肝疼,连带着看见长头发的人都心里涨气,不耐烦道:“那不是废话?我不带路你知道怎么走?把我援军给带坑儿里去是你倒霉还是我倒霉?” 李苑有点费解了。 之前端茶迷倒自己的那个小兵,分明是看了自己的行军图,若是李沫的人,想必是要在行军途中埋伏自己,但见李沫这般态度,似乎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咳,小人之腹了。 援军被埋伏拖了时间,对岭南战局也没有什么好处。 难道还有第三势力在窥伺吗。 军队夜半启程,震天的号角悠长沉厚,李苑领了十万啸狼营将士,和李沫的八千定国骁骑卫一同支援岭南。 朝臣送行,亦有巫祝祭天起舞,铜铃轻响,靡靡长歌,啸狼营战旗猎猎迎风,战马扬尘,兵甲相撞。 一弧冷月下,有位碧色裙裳的女子在马背上久久眺望。霸下公主骑马送行,跟着军队走出十里,目视着齐王世子远征,晚风扬起发丝,淡红嘴唇轻轻弯了弯:“哼,苑儿可算是有点儿男人样了。” 直到所有送行者都离开,霸下公主伫立月下许久 ,风拂长裙,有些凉了。她独自策马,缓缓回城。 转身时,听见一阵悠扬婉转的空灵乐音,循声望去,小山坡的断崖上坐着一位公子。 梁霄望着渐行渐远的军队,手把排箫,吹出一曲出塞,排箫缀着红络,梁三少爷风雅,喜欢这些。 出塞曲罢,梁霄注意到了一直在崖下安静倾听的碧裳女子,扬了扬手中黑玉排箫:“敢问姑娘芳名?” 霸下公主微怔,露出一弧微笑:“李落雁。” 第七十五章 大雪满弓刀(七) 霸下公主微怔,露出一弧微笑:“李落雁。” “公主千岁。”梁霄惊讶,行了个礼,“久闻霸下公主英气美貌,吟得了诗书,上得了武场,梁霄今日得见,不虚此行了。您也来送逸闲?” “若圣上能许女子上战场,届时领兵的就是我了。可惜,在你们眼里,我们也就只有和亲这一条路吧。”霸下公主一拂衣袖,回了个礼,提起马缰转身离去。 梁霄叫了她一声:“公主误会,梁某从未这么想过,您若出征,梁某也同样会来送行的。” 霸下公主难得笑了笑,回身问他:“听说你在打听孔家的驿馆?在皇城南,郁名坊茶楼附近。” 梁霄起身躬身谢过。 郁名坊茶楼也是梁霄家里的产业,在城南角的一处安静地界,京城的贵胄喝茶,图个清净特意把地方选在僻静处,这郁名茶坊虽说名字不起眼,其中布置却是一等一的奢华。 齐王府每日的流水花销平时在各王府里只算中上,但有了世子殿下就不一样了,有个这么能烧钱的儿子,齐王府也没到坐吃山空的地步,终究是因为梁家。 梁家何来财大气粗?是靠着背后的齐王府撑腰,一点儿一点儿经营上来的,梁家的产业,暗地里有一半儿都是齐王爷名下的,每日进项足以支撑住这位败家的世子殿下烧钱玩儿。 也因为如此,梁霄对李苑始终有着三分讨好的态度,先前在驿馆里,孔言玺那么求李苑,梁霄也不敢多劝,正是因为得罪不起世子殿下。 若是平时玩笑打趣也就罢了,世子殿下也爱闹,脾气不坏,但却不能真让世子殿下不痛快,只消齐王爷一句话,梁家的富贵就能换到陈家、宁家,随便哪一家头上,想当齐王府走狗的大户多得是,何愁换一家? 梁霄在郁名坊茶楼附近转了转,确实有一处驿馆,守卫皆着沉沙族服饰,他想进去看看言玺。 孔言玺脸色憔悴不堪,正伏在书案前挨个翻看家族名册,孔澜骄则斜倚在床榻边上,翻开一个刀匣,擦拭着里面安放的一对鸳鸯刀。 孔澜骄擦拭着其中一把短刀,扬眉问他哥哥:“哥,你这么忧心,茶不思饭不想的,皇帝还没下旨拿我们孔家怎么样,你着什么急?” 孔言玺揉了揉眉心:“等皇帝下旨就晚了……楚威将军锒铛入狱,李苑又被迫出征,我们孔家独木难支,一招不慎就会招来灭门之祸。” 孔澜骄眉角微挑:“昨日我已经把家中嘴不严的长老,知道内情的老人全部杀净了,弑父弑亲,我为了哥哥全部都做了。” 为了保全族人不被屠杀,就得先把这些有话语权,却又无法承受酷刑,会给家中招致祸患的人全部清除干净。为了让家族血脉延续,孔言玺才是真的心狠手辣,而他弟弟就是他手里最锐利的一把刀。 孔言玺眼神木然,纤细柔弱的指尖轻轻摩挲族谱上的一个个名字,再用笔墨一道道抹去。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沉沙一族。” 孔澜骄不置可否:“你说是那就是。” 孔言玺回头望着他:“还有一个人要除去。” 孔澜骄正擦拭着短刀,蓦然抬头:“谁?我做得很干净,应该已经没有人了。” 孔言玺扔了狼毫,缓缓走过来,身上的藏银铃铛叮铃轻响,俯身与孔澜骄悄悄耳语:“你。” “哥!”孔澜骄骤然瞪大了眼睛,他根本没有想过反抗孔言玺,一时被自己亲哥哥按住了颈脉,脖颈上被猛然插了一根极其细的竹管,药液缓缓注进脖颈里。 孔澜骄天生力量过于常人,而这药液却能压制他的气力,使他不过与常人气力相当。 孔澜骄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娇小温柔的哥哥,身体经脉中的气力飞速流逝,孔澜骄翻身想抓住他哥哥的衣袖,却从床沿上翻下来,倒在地上,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孔言玺。 “哥哥……你……要杀我……?”孔澜骄挣扎着爬起来,艰难地爬到孔言玺脚下,用力攥着他的衣摆,仰头看他,“哥哥……连我也……不相信……你一直恨我抢了你的风头是不是?” 孔言玺细瘦的指尖微微打颤,眼神发抖低头看着他:“你抢不走我的风头。” 孔言玺缓缓跪下来,双手夺过孔澜骄手中的短刀。 “你要干什么?!”孔澜骄眼睁睁看着孔言玺端起他手中的短刀,往自己小腹上猛然一插。 孔言玺吐了一口血,扶着腹上伤口拉开房门跌跌撞撞跑了出去,朝驿馆众守卫求救:“来人!孔澜骄谋害家主企图篡夺家主之位……来人……把他拿下!” 孔澜骄愣住了,看着地上一趟血淋淋的痕迹,看着自己染血的手,恍如当头一棒,让他浑身都僵冷难忍,冷汗转瞬间湿透了全身。 他手心里落了一颗从孔言玺衣摆上拽下的藏银铃铛。 孔澜骄被药液压制住了全身经脉,这药只对沉沙族人起效,且药效足以持续数月。 孔澜骄被守卫压住了双臂架下去,瞪着眼睛,无言望着他相处十二年最亲爱的的陌生的哥哥。 孔言玺扶着腹上伤口,脸色苍白如纸,艰难地指着孔澜骄,命令道:“孔澜骄……蓄意刺杀家主未遂……给我杖刑处死……今后族谱上除了他的名字!” 守卫迟迟不敢对自家二少爷动手,孔言玺气急,将家主令牌拿出来举在面前:“我是沉沙孔家家主!谁敢抗命!” 孔澜骄被按在地上,当众行刑。 一道道戒杀杖落在背后,痛得钻心彻骨,孔澜骄狠狠瞪着他哥哥,疯狂挣扎嘶吼:“孔言玺!你这个小人!枉费我自幼跟随于你,半点异心也无,我从没想抢你的家主位,我为你除了那么多绊脚石就是为了不让你受委屈!你就这么报复我……啊!啊!孔言玺!!!我恨你!我不会放过你!” 梁霄进来的时候,孔家二少爷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不知是死是活。 孔言玺用药布按着自己腹上的伤口,跪在他身边,用沾血的手给弟弟理了理头发。 “言玺……”梁霄慢慢停了脚步。 孔言玺抬起头,大眼睛里都是眼泪,眼神凄凉望着梁霄,藏蓝羽裳被血染成了深紫色,他背着落日余晖,凄然回眸笑笑,缓缓倒了下去。 梁霄愣了半天,一把抄起膝弯把孔言玺抱起来,飞快奔向郁名坊茶楼:“来人,来人!孔少爷受伤了,快救人!” 孔言玺紧紧拉着梁霄的衣襟,虚弱哀求:“把我弟弟……送到……那儿……再也别回来……剜了他身上的沉沙族印,再也别回来……” 梁霄与孔少爷相熟多年,自然明白孔言玺所说是何处,立刻叫来郁名坊茶楼里的亲信,叫他去处理。 郁名坊茶楼也是齐王府除杏堂外的一个情报点,这里面全是齐王府的眼线,忠诚于齐王爷和世子殿下,也万万不会走漏消息。 短短一盏茶的工夫,不少在茶楼里品茶闲谈的贵族全都知道了这件事,孔家二少爷意图弑兄,被孔言玺以家主之名下令杖杀,族谱除名一事。 有些好事的贵族派小厮去沉沙族的驿馆看,庭院里血腥味极其重,孔家二少爷被打得遍体鳞伤,已经断了气,几个人正在收拾尸体,赶紧捏着鼻子回禀主人。 短短三个月后,孔家就被抄了家。 孔言玺被禁卫带走,同样以谋反的罪名,关进了大牢待审。他弟弟因为早已被处死,且被族谱除名而避过了朝廷视线。 孔言玺招供,承认自己亲手杀了所有孔家长老,杖杀年幼亲弟,但唯独不认谋反之罪。 梁霄早已带着孔澜骄回了越州,为了避嫌,命人把孔澜骄的容貌改成另一张面孔,交给了洵州金池镖局沈镖头关押起来,所幸孔澜骄经脉被封,闯不出去,每日只能住在沈镖头家里,沈夫人照料着他。 孔澜骄每日都想着怎样逃出去,金池镖局受了梁公子的嘱托自然不敢怠慢,将孔澜骄关押得毫无逃走的机会。 孔澜骄每日攥着手中的藏银铃铛发呆,是从孔言玺衣摆上扯下来的那枚。 他几次想扔了这颗铃铛,几次又反悔把它找回来。 渐渐地,孔澜骄也就死心了。哥哥都不要他了,族谱也将他除了名,身上的族印被直接剜了下去,他身上经脉被封住不知何时能解,他还能如何? 他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对鸳鸯刀在身边。 是他生辰时,孔言玺花了自己所有积蓄,去找沉沙族最好的铁匠打的一对鸳鸯刀。 就是这么疼他的亲哥哥,这么软弱的亲哥哥,把他亲手推出来,远离他的世界。 他恨他哥哥,也恨李苑。 照顾他的沈夫人有个小儿子,抓周的时候抓了父亲送的一条小金蛇,天天攥着玩儿,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淌着口水抱着小金蛇啃。 孔澜骄就坐在小宝宝旁边看着他,沈夫人去处理家务的时候,小宝宝乱爬,爬到床沿孔澜骄就拿腿把他给拦回来。 小宝宝淘气,爬过来用只长了四颗牙牙的嘴啃孔澜骄的手,孔澜骄撤开满是口水的手,把他拎起来教训:“沈袭,规矩点儿。” 小宝宝就咯咯咯笑,用软软的小脚丫踩孔澜骄的脸。 后来小宝宝长大了一点,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父亲母亲,居然是——“骄骄”。 孔澜骄从来没这么窒息过。 —— 至于孔家被抄家,得从李苑出征半月后说起。 自燕京行军半月,真正的横戈马上行,李苑才明白行军打仗有多苦,也看出了他与李沫的差距。 正值盛夏,烈日当头,从前世子殿下走到哪儿都有丫鬟遮伞打扇,端着冰给李苑吹风,一上了路,夜里无奢华枕席,饭食无精细面点,金枝玉叶的身子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腾。 半个月里李苑中暑两回,前几天几乎是强撑着能稳在马背上,几次险些栽下来,李沫抱着鹿角弓与李苑并行,冷眼瞥了一眼李苑:“苑哥,你可别死在路上,丢我的脸。去后边马车上歇着去,别在这儿碍老子眼。” 影七赶紧扶住李苑:“殿下,去休息一会儿吧。” 李苑揉了揉发烫的额头:“不用。” 李沫这个人,虽说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对李苑也是恨不得拆骨入腹,心计不如李苑深,但他会打仗会领兵,其实潜移默化地教了李苑不少在家里学不到的东西。 影七知道劝也没用,世子殿下虽然身子娇贵,在这一路上难受得紧,却从未给自己破例休息过。 影七的身子自然扛得住这些小苦,却担心世子殿下还撑不撑得住,行军打仗,纸上谈兵是一回事,见了真章又是一回事。 李苑拽了拽李沫衣袖:“喂,你说,要是在这种狭长山道上遭遇埋伏,该怎么应对?” 李沫哼了一声:“你不是什么都懂吗,你问我干什么?” 李苑伏在马背上托腮望着他:“我得不耻下问啊。” 李沫被这骚得自己堵心的堂哥气得咬牙,憋了半晌:“列成两队,靠近埋伏的一队负责抵挡,另外一队策马急速通过山道,然后迂回到埋伏点解决埋伏者。” 李苑越来越笃定,派来偷看行军图的一定不是李沫的人,一定有另外的势力在暗中蛰伏着,不知何时就会出来咬一口疼的,不仅得提防着李沫,还得提防着不知身份的敌人,李苑感觉自己病情又重了。 水袋里没水了,影七去后边的饮水车里打一些,训练有素的眼睛略略一瞥,看见粮草车里似乎有东西在动。 他走过去掀开草席看了一眼,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受了惊吓。 里面蹲着魏澄小公子,踩着药箱扒在车沿上,探出头朝影七张开手:“我来啦!” 影七面无表情,又把草席放下,把魏小公子拍回粮草堆里。 现在可以公开的情报 李苑的十三鬼卫 【五毒鬼】影初(楚心魔):蜈蚣 【听雪鬼】影叠(白羽):单剑——披寒 【燎原鬼】影焱(衣海心):火器 【寡心鬼】影四(祁渊):九节鞭——墨玉 【斗圣鬼】影五(祁煊):钩指——红枫 【神工鬼】影六(萧然):单剑——难追 【无影鬼】影七(温寂):双剑——蜻蜓 【不败鬼】影八(孔澜骄):鸳鸯刀——暗香疏影 【万仞鬼】影九(谈苍云):机括——沧海 【穿云鬼】影十(览平川):弩箭——遗珠 【回天鬼】影十一(魏澄):双刀——枯木龙吟 【通灵鬼】影十二(尚明月):双匕——沉水惊鸿 【笑面鬼】影十三(雁琏):扇刀——无妄 现在可以公开的情报: 影初(楚心魔):九婴组 蛊与奇袭 影叠(白羽) :九婴组 探听刺探 影焱(衣海心):九婴组 枪炮火药 影四(祁渊) :九婴组 全局指令 影五(祁煊) :饕餮组 单体输出 影六(萧然) :白泽组 武器装备设计师 影七(温寂) :飞廉组 贴身护卫 影八(孔澜骄):饕餮组 前锋 影九(谈苍云):饕餮组 群体输出 影十(览平川):九婴组 远程 影十一(魏澄):白泽组 医疗 影十二(尚明月):白泽组 驯兽师 影十三(雁琏):飞廉组 突发情况应对 第七十六章 大雪满弓刀(八) “小七哥!”魏澄从草席里钻出头来扒住影七手臂,从衣襟里拿出一小药瓶,“别走,这么热的天世子殿下肯定不好受,这是我配的清凉丹,快给殿下拿去。” 魏澄年纪小却精明,知道拿什么收买影七都是白费,但唯独对世子殿下好的东西,影七一定会收。 不出所料,影七脸色缓和了不少,把药瓶接过来揣进百刃带里:“你怎么跟来了,让殿下看见想必是要派人遣送你回城的。” 魏澄眨眨眼睛:“世子殿下身边一定缺位医术高明的军医,我不和你吹,这一路军队的所有军医加起来也赶不上我一个,真的,你让我留下吧,都走出这么远了,回不去了。” “……”影七想了想,“走远一点再出来,我就当没看见过你,别连累我,我不想挨罚。” “行,殿下有什么不舒服就来告诉我,我的药箱在这儿,什么都有。”魏小公子眨了眨左眼,缩回粮草车里拿草席把自己盖上。 影七去后边饮水车灌满了水袋,看守水车的几个士兵正小声聊天:“水快尽了,看来快到那个补水点儿了,终于能好好歇会了。” 他拿着水回来的时候,世子殿下正跟岭南王世子聊闲。 影七最佩服世子殿下这一点,明明两人剑拔弩张明争暗斗,互相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明面上说话却还是能一如往常,令人捉摸不透。 李苑揉了揉太阳穴:“李沫,我晕马,想吐。” 李沫瞥了他一眼:“你别说话,我晕你。” 李苑提了提马缰,靠近李沫,伸手搂上他肩膀,凑近了问他:“我有个事跟你商量。” 李沫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跟你没什么好商量的,离我远点。” “你最好别表现得太嫌弃我。”李苑在他耳边悄声道,“有人在看着我们。” 李沫眼神露出丝疑惑。 “你说,若你我死了,得益最大的是谁?”李苑轻声问他。 李沫不屑一顾:“当然是太子堂兄。” “你要是死了也是笨死的。”李苑呸了他一口,“连你都能想到的事儿圣上能想不到?况且我们只是王族之子,除了篡位或者当今圣上脑子犯病,不然没有什么当皇帝的机会,太子堂兄最想弄死的是二皇子。” 李沫咬牙:“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能直说出来,滚,别连累我。” 李苑笑笑:“咱们这些王族的孩子是用来暂时制约二皇子的,不然太子堂兄不会在朝堂上一句话都不阻拦,他的老师何大人还替我说了话,除了想让你我相互制衡,就是稳定边疆,对太子大有裨益。” 李苑问他:“我问你,你有没有派人看过我的行军图。” 李沫鄙夷道:“岭南这条道我走过不下二十遍,你想走哪条路我都烂熟于心,何必看你的行军图,我的确想害你,现在就想一刀捅死你。” 李沫没下手的缘由实在憋屈,就是朝臣送行的那一日,李苑和李沫收到了圣上密旨。 霸下公主知道李苑并没有上过战场,岭南又是李沫的地盘,无论如何都是李苑吃亏,担心他在途中遭遇意外,只好选择了一种保守的方法,在二人出征前去圣上书房拜见,如实陈情,这二位世子殿下不合,势同水火,而战场上主将不合乃是大忌,霸下公主请求圣上下旨约束。 于是便有了这道密旨。 倘若李苑、李沫其中一位于南越战乱中不幸殒命,另一人将得不到任何功勋奖赏,且今后不可再领兵,以作惩罚。 李苑已经盘算了一百种方法阴得李沫死无葬身之地,李沫也想了一百种方法让李苑理所应当战死沙场,收到这道密旨当天,两位世子殿下都在榻上躺了半天,气的。 李苑很快接受了这个噩耗,但明显李沫还没有走出来。 这时候,军队行至补水点绿洲,下马休息乘凉,李沫去安排定国骁骑卫,李苑交代身边鬼卫一些事宜,找了片阴凉处歇了歇。 影七跪坐在李苑身边,拔开水袋给世子殿下喂水。 李苑顺势枕在影七大腿上躺下,跷起腿悠哉休息。众人都知道齐王世子就这德行,也见怪不怪了,古往今来,有才之人谁不是性情古怪不羁,能理解。 李苑枕着影七的腿扬起眼睫看他,抬起一只手:“过来,给我摸小手。” 影七有些走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苑又叫了他一声:“小七?” 影七忽然回神,紧张地看着李苑。 李苑抓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你在想什么?和我说说?” 影七咬着嘴唇,难为情地把手悄悄放进李苑掌心,藏在衣裳里面不让别人瞧见。他舍不得殿下的温柔,想一走了之?办不到的。 “殿下,这是魏小公子临行前交给属下的清凉丹,您服下会好受些。”影七从魏澄拿来的小药瓶里倒出一粒雪白的丹药喂给世子殿下,李苑嚼了嚼,一股清凉异香自舌根向下蔓延,最后整个人都清凉不已,神清气爽。 李苑抬手捏影七的脸:“你这小子,有这么好的东西居然现在才拿出来?你是又想挨打了是不是?” 影七脸一热:“属下不敢。等会有个岔路,属下去前边看看吧。” “岔路?”李苑手顿时一僵,忽然爬起来,四周望了望,突然按住影七的手,低声嘱咐了一句。 影七一愣,脸色立刻严肃:“是。” 李苑飞奔上马,一扯缰绳随着奔跑的战马翻上马背,疾驰到队尾把李沫给揪了过来,低声告诫:“告诉你的人,别喝这儿的水。” 李沫鄙夷地看了一眼李苑,想了想还是叫暗悲过来交代了两句。 李苑把行军图铺在李沫面前,指着一处道:“我们现在在这儿,这图有很多细节没有画出来,一些无关紧要的岔路都没有画,我们一路上是直行而来,没有岔路,前面是第一个岔路。” 李沫眼眸微眯:“你说有人看过你的行军图?” 李苑微微颔首:“我被你的迷药迷晕了,但我还是看见了。我以为那就是你的人。” 李沫脸色凝重了不少,紧盯着李苑,“这是第一个岔路,若在后边埋伏需要翻番的兵力,这里大概是最后的埋伏点。” 李苑道:“我一直以为是有伏兵,但至今不见影子,万一是在水里动了手脚,咱们可遭不住,现在还有多少水?” “还能撑两天。”李沫舔了舔嘴唇,“补水点不止这一个,我还有办法。” 霎时,两道利箭带着响笛径直朝着李苑李沫二人急速飞来,两人即刻就地一滚,那两道利箭深深没进山壁之中,两人飞快起身,手执强弓羽箭,无奈之下靠在一起,羽箭搭弦,鹿角弓与乌夜弓对准了同一个山崖。 第七十七章 大雪满弓刀(九) 两道羽箭自顶上悬崖畔飞来,崖畔埋伏着弓箭手,居高临下射箭又不冒头,底下的人便成了活靶子,所有鬼卫即刻聚集,以影四为中心会聚成弧,把世子殿下护在安全一侧,影七双手持轻烟般的蜻蜓剑立于李苑身旁。 安副将迅速集结士兵整队,严阵以待。 李沫低声道:“在那儿。” 李苑舔润了指尖,眼神瞄着从马鞍边挂的箭筒里抽了三支玄铁箭,自己留了两支,递给李沫一支:“给我开个道。” 李沫轻蔑瞧了一眼李苑,接了玄铁重箭,举弓搭弦,瞄准突出的一块悬崖薄石板松了手。 玄铁箭沉重锋利,却不足以洞穿石板,仅仅没入两寸来深。 李沫手中箭脱手的一刹那,李苑双箭连发,循着李沫箭矢轨迹猛然爆射入石板之中,第一箭撞掉了李沫先前那一箭,第二箭循着已深入两寸的箭孔而入,只听一声凄厉惨叫,玄铁箭洞穿了石板,将其上埋伏的弓箭手一箭穿了心。 他们在底下看不见上边埋伏的情形,却听见中箭那人哀嚎过后,喊了一句怪异的语言。 大多数人是听不懂的,李沫和李苑却是一愣,对视了一眼,两人脸色都有些异样。 霎时,自悬崖上铺天盖地的箭雨潇潇而下,转瞬间便有数位士兵中箭倒地,战马嘶鸣混乱,踏起无数尘烟。 “哼。”李沫拿拇指抹了把嘴角,“你领人上去,我在下边挡着。” 李苑微微挑了挑眉,勾了下手指:“孩子们,跟我上去。” 齐王府鬼卫听命,悄无声息亮出兵器,杀气外放,寂静无声。 两人虽说相看生厌,二十年的默契仍在,这等危急时刻还是无需多废话就能找出最合适的战术。 一时众兵列队,定国骁骑卫集中在抵挡一侧,以青铜盾牌侧翼相接,啸狼营将士策马飞快通过此地,与此同时,李苑翻身上马,急速驰行于狭窄山道之上,七个鬼卫在峭壁上点足而行,飞快追随着李苑盘绕上伏兵藏身的悬崖之上。 李沫早已习惯了战场,即便知道作为抵挡保护军队通过的护卫队牺牲更多,却仍旧揽下了这差事,就是知道李苑还没实战过,这种时候再耍心机就是自找死路。 上了战场,就不能对同行之人抱着成见,这才是兵家取胜之道。 暗喜暗悲守在了李沫身边,李沫摆了摆手:“看这箭雨的密集势头,上边恐怕人不少,你们跟李苑去。” 暗悲即刻听命飞身离开,暗喜在李沫身边停顿了一刻,方才吸了口气离开。 上边的确人不少,但王府鬼卫尽是以一当百的高手,解决些伏兵轻而易举。 暗喜和暗悲到的时候,李苑脸色不大好。 这上边的伏兵穿的都是沉沙族服饰。刚刚那中箭的弓箭手惨叫了一声,李苑虽听不懂,却能听出这是孔言玺的乡音,沉沙族的语言。 这还不是最让李苑难以接受的。 那些异族刺客全力反抗,几乎是破釜沉舟要与鬼卫们同归于尽,却唯独不伤影七。 影四影五抓了几个活口,那几个人却死命扒着影七求饶。 “干什么……”影七愣住了,下意识望向世子殿下,怔怔地摇头,“殿下……属下不知……” 影四冷冷看了一眼影七,在他想去李苑身边的时候抓住了影七手臂。 李苑拨开影四的手,俯身亲自抓住一个人的脖颈,低声质问:“说……谁派你们来离间的……说……” 李苑有点失控,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额角渗出冷汗。 那人慌不择言,说的又是沉沙族的语言,李苑走神的工夫,已经攥断了那人的喉管。 李苑扔下那人,甩了甩满手的血,缓缓站起身,失神地喘着气。 影七惊惶跪下:“属下从未与他人勾结,请殿下明察。” 李沫抱着鹿角弓缓缓踱过来,暗喜暗悲已经禀告了大致情况,李沫一把抓住影七的头发,扬起下颏问李苑:“这个影七你这么信任……居然能与异族扯上关系,不如我替你审问一番,拷问一阵儿,指定能问出内情。” “用不着。”李苑拿弓头拨开李沫,拉着影七手腕把人提起来拉走了,“我的人用不着你们越俎代庖,滚。” 李沫蹲身检查了一番,从几个尸体上搜出些凭证,交给暗悲:“拿去交与朝廷,沉沙族早有谋反之心,这箭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刚刚也验过了,水里被投了毒,让圣上决断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李苑:“堂兄有异议没?” 李苑拂袖不耐道:“没有。沉沙族简直胆大包天,请圣上彻查。” 说罢便拖着影七走下悬崖。 走下悬崖,大军严阵以待。啸狼营的裴副将看见影七后却有些脸色异样,低声和周围兵将窃窃私语。 说影七受世子殿下宠,之前军中醉酒殿下就想方设法袒护他使他免于责罚,这次偷袭的异族都已经供出影七与他们有勾结了,世子殿下居然还打算庇护他。 影七哑声解释:“殿下,不是我。” 李苑攥了攥他手:“嗯。” 他斜睨了一眼这个吃里扒外的裴副将,轻轻哼了一声。 只是军中的议论声却越来越大了。 李沫也缓缓走下悬崖,在李苑身边低笑道:“苑哥还是那么庇护你的小影卫,往昔大唐之乱可曾记得?六军不发,贵妃赐死,不趁早审问清楚,你的小影卫终究得惨死在你手上。” 影五诧异半晌,轻声求情:“殿下,小七不是那种人啊。” 李苑看了一眼被自己攥着手腕眼神惊惶的影七,把人扔给影四,深深吸了口气:“去审。” 影七被影四抓住了双臂,挣扎不开,惊诧木然看着世子殿下,被影四给拖了下去。 其实李苑只是要影四审出一个结果,那就是污蔑,免得小七落得个被“清君侧”的下场。 就因出了这个乱子,大军多行了一日才扎营。 几个鬼卫围着火堆坐在一起,烤了些干粮和路上随手打的肉食。 李苑靠在一边的石壁下,枕着手闭目养神,眉头微微皱着,呼吸也不平稳。 影焱拿着烤好的肉食送到李苑嘴边,李苑随手推开:“我不想吃。” 影焱叹了口气:“属下都深知影七为人,有人在离间您和护卫,您得加倍小心了” 李苑半睁着眼睛:“也有人在算计沉沙孔家。” 影焱掖了掖垂到额前的发丝:“沉沙族埋伏在此,想必是没算到您身边的护卫足以应付这些弓箭手,不然您和李沫殿下都难逃重伤。” “不,绝对不是。”李苑抽了支玄铁箭在指间打转儿,“沉沙族归降大承多年,虽是蛮族却都已开化,我去过一趟栾丘,沉沙族人大多都会说汉语了,连地上的乞丐都会说几句汉语,这些人虽穿着沉沙服饰,说的也是沉沙的话,但你不觉得太刻意吗。” “而且沉沙族血统纯正,战力剽悍,根本没这么好对付。他们不是沉沙族的人,他们就是想让沉沙族被朝廷给灭了。” 影焱皱眉:“您怀疑是李沫殿下?” 李苑摇头:“他哪有那个本事。再说他也没必要干这些。我已经把折子递了回去,这事理应会压三个月,三个月后看看战局再说。” 影焱道:“您放心,属下都会为您盯着周围动静。” 李苑嗯了一声,疲惫地搓了搓脸。 影焱轻声问:“属下已经把刑帐的人都支开了,您去看看小七吧。” “你以为我不想?”李苑强压了一口气在胸口,“哼,我怕我哭出来。” 影焱仍旧给李苑让开了去路。 李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过短短几个呼吸就又睁开眼睛,推开影焱走了。 刑帐里传出鞭子抽在皮肉上的脆响。 影七被绑在刑架上,身上落了不少鞭痕,影四放了鞭子,坐在一边喝了口茶。 说是审问,但影四什么也不问。 他没什么好问的,他知道影七不会做叛主之事。鬼卫如此——一旦承认了同伴必然不会再生疑,这是规矩。 影七有些脱力,手臂被绑缚在刑架上,冷汗顺着脸颊滑到下颌,在滴到地上,胸口因无章法的呼吸而混乱起伏。 “四哥,多抽几下。”影七声音微哑,喘着气悄声道。 影四没什么表情,拨了拨茶叶啜了几口:“足够了。” 影七舔了舔嘴角血迹,垂着眼睫道:“我不记仇。” 影四轻哼:“但殿下记。” 刑帐的帐帘被掀开,李苑伫立在帐门边,先嗅到一股血腥气,抬眼便看见一身血淋淋的影七。 李苑险些失态,扶着心口缓了一会,狠狠看了一眼影四。 影四默默拿了桌上的墨玉长鞭,去刑帐门前守着,当自己是空气。 影七微微抬头看着世子殿下,脸颊上沾着自己的血,更显苍白虚弱。 “属下冤枉。”影七眼神凄凉寥落望着李苑,李苑一时心里痉挛疼痛,甚至分不清这情绪和表情的真假了。 李苑拿玄铁箭撬掉了影七腕上的锁链,影七吃不住力便直接倒了下去。 李苑顺势接下来,把影七的头按在自己颈窝,抱他下来。 影七静静听着李苑急促的心跳声,轻声催促:“殿下。” 李苑身子颤了颤。 影七轻声道:“殿下,只是看着严重,并未伤及内里,殿下可别心软啊。” 李苑轻轻拍了拍影七的脊背,忽而提起影七的手腕,拖着他出了刑帐,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当着诸位将士的面把影七扔在地上。 “我本想既然你是被污蔑的,就略施惩戒罢了,谁想你不识抬举,今后不需你再护卫,去跟下人们一块干活吧。” 影七艰难地抓住李苑的衣摆,扬起小狗似的眼睛望着他,哽咽道:“别……别嫌弃属下……” 李苑拂了衣袖,像踢一团垃圾一样一脚踢开影七,转身走了,临走前还交代众人,谁敢对这畜生好,就跟他一块受罚。 众人都想得世子殿下青睐,得了这句交代,便像避瘟神似的退后了几步,恐怕沾上这护卫的血,徒增晦气。 影七靠在营帐外的角落里,扶着伤口喘了口气。 平息了众怒,众人才渐渐散了。 没人管影七死活,也没人敢来管。 影七缓了一会儿,扶着手臂爬起来,想必自己今日得露宿帐外了。 其实影七心里也有点闷,不管真假,被爱人这么对待总是会心痛的。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传令的小兵走过来,蹲在影七身边嗑瓜子。 谈苍云仔细打量了影七一番,啧啧道:“要说伴君如伴虎嘛,果真,王族人家真是日他妈哦。” “哎,你来我帐里睡嘛?你这一身红扯扯的,换换吧?”谈苍云磕着瓜子问。 影七没说话。 谈苍云吐了瓜子皮笑笑:“你猜我发现了啥,不哄你,粮草车里有个瓜娃子,被我逮了。” 影七一愣。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家里有点事,我有点抽不开身,保持日更比较困难,就以后每天晚上七点没有更新的话就不用等了,么么爱大家 第七十八章 大雪满弓刀(十) 谈苍云刚领了饭食过来,兜里揣着一把椒盐儿炒的辣瓜子,磕完了的瓜子壳儿也得扔嘴里咂摸咂摸滋味,再呸一声吐了。 刚走过来就看见这么一大场面,一向风度优雅的世子殿下拎着自己护卫的一只手,把人从刑帐里一路拖出来,那护卫也就是个十七八的男孩儿,细瘦的腰肢拖在砂石砾子上,指定被刮出了血道子,俊冷的脸都痛苦得扭曲了。 影七沉默地侧靠在营帐边上,紧贴胸脯的黑衣勾着年轻有力的胸肌,两条笔直修长的腿上也落了几道血痕,紧贴大腿根处挂着两圈飞刀皮带,腰间紧紧缠绕着刺绣牡丹的武器带,勾勒出细窄劲瘦的腰身,像只受伤的小野猫,沉静而危险。 小野猫微抬眼睫看他。他眉宇里永远含着半分忧郁,这是他表现得再顺从乖巧也掩饰不住的本性。 影七眼神警惕,见来人是谈苍云,没什么威胁,又垂了眼。 谈苍云一路观察了世子殿下身边的七个护卫,一半平易近人温柔幽默,另一半冷暴桀骜沉默寡言,影七显然就属于后者行列。 但这七个护卫又显得格外和谐搭对,这些人站在一起时让人莫名觉得这个队伍只能加人不能少人,少了任何一个都不完美。 谈苍云心里笑了笑,看见影七的时候莫名想起了军营招兵时的鼓动词儿,一见这么英武冷酷的风度,便煽动着他人想要有一天跟他们站在一起。 “喂,那藏在粮草车里的小孩是个郎中吧?我瞧他拿着药箱。”谈苍云吐了瓜子皮儿,扶着影七的胳膊吃力地把人拽起来。 日哦,这小哥哥看着精瘦,也不高大,胳膊上的肌肉几乎捏不动,再加上身上挂着数不过来的武器,沉得要死。 影七现在已和丧家犬无二,没了主人的庇护,人人都能来踩上一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第一个人没有落井下石,影七便更加警惕,把手臂挎在谈苍云脖颈上,缓缓跟着他走了。 谈苍云现在是传令兵,住的营帐也今非昔比,宽敞了不少,和几个传令兵住一块。 那几个传令兵都是见着今日世子殿下发火儿的,没一个敢给谈苍云搭把手,有的好事者煞有介事提醒:“苍云,别管了别管了,没听见李苑殿下吩咐吗,谁照顾他谁倒霉!” “苍云,你怎么三天两头捡人回来啊?” 谈苍云憨憨一笑:“我自己照顾,哥哥们替小弟保密啊。” 几个传令兵平日得了谈苍云的好处,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说话了。 谈苍云扶着影七进了里面一个暂时搭出来的隔间,一个小少年趴在里面拿药杵咣咣怼药,身边放了个小泥巴炉,熬着一小锅浆糊。 魏澄听见有人进来,扬起明亮的眼睛:“苍云哥回来啦?” 着实没料到一眼撞上影七,影七微微皱眉,随手摘下百刃带扔到魏澄头上:“墙头草。” “小七哥?”魏澄见影七遍体鳞伤被扶回来,立马有眼力见儿地提着药箱过来给影七敷药疗伤,他也是世子殿下手下用惯的人,即便年纪小,看着影七一身伤痕无处可归,便猜出了一二。 于是也没多问,安安静静给影七敷药。 谈苍云一看炕上也没自己地方,只能蹲地上玩玩魏澄的小药炉子,好奇地闻了闻:“小澄子,这就是那个雪兰花熬的糊糊?能吃不?香咪咪的。那个,小七兄弟,这小孩儿一路采野花,全给熬了,真会玩。” 影七看了一眼魏澄:“你在干什么。” 魏澄一边给影七上药一边嘀咕:“这种雪兰花有短时激发气力的功效,如若提纯,说不定能长时间激发气力,听说这种花在岭南遍地都是,我想,如果能大量采集提炼来供应军队,那我们的军队就必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了。” 影七不觉得这个构想现实,敷衍地嗯了一声。 魏澄觉得影七情绪不太好,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哥哥,还好吧?” 影七点头。 他又问谈苍云:“你为何来啸狼营?” 谈苍云挠挠头,这人说话一点也不懂委婉迂回,想知道什么就问的很直。 “我来找我弟弟平川。我们一块儿从巴蜀来的,约好了如果走丢了就去投奔最近的军营,总会再遇见,世道乱,中途遇了劫道的就跑散了,你们见过没?跟我长得有点像。” 两人摇头。偌大军营,即便见过也记不住,更何况他也不一定在这里面。 魏澄眨眨眼睛:“想法子让殿下帮你问问?” 谈苍云嗤笑:“哈哈哈我哪有那么大面子,殿下肯赏我一官半职我都感恩戴德了,还帮我找人,我是嫌命长啊?” 影七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少年挺狡猾的,从一开始违背裴副将,想方设法去给素未谋面的世子殿下通风报信,他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让殿下替他找人,他至今还没提不过是因为恩惠还不到那种地步而已。 但既然他的本意是讨好世子殿下,影七对他的敌意就少了很多。 一连数日行军,世子殿下都没再过问影七,影七在底层的小兵行列里做些烧炭劈柴的活计,时不时受些冷嘲热讽,受欺凌倒不至于,小兵们也都听说这曾是世子殿下的护卫,武功应该不低。 影七沉默寡言,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干活。魏澄起初还劝一劝,后来也就专心去研究提纯雪兰花,时不时跑着给受伤患病的兵将诊病,也就渐渐忘了影七。 谈苍云就更顾不上这个被捡回来的冰美人,成日里串营聊骚,短短几个月快把大军都给认全了。 苦行数日,眼看着已经望见了藏龙七岭的冰雪剪影,再走走就能进岭南境内了。 影七干完了一天的活计,洗了手去偏僻林子里乘凉,找了棵枝桠繁密的树,踮脚一跃掠上树枝,窝进枝桠里倚靠着休息。 越到岭南,天还有些余热,想不出藏龙七岭的雪是如何在酷暑中留下的。 他从领口里摸了摸,顺着颈上的红线把贴身挂在胸前的翡翠环拿出来,世子殿下赏的指环他不敢戴,只敢偷偷放在身上,挂在自己颈前,贴着心口放着。 影七把指环放在唇边吻了吻,平滑的戒面如同世子殿下温润的嘴唇和指尖,轻轻搔动着五脏六腑,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着影七的心脏,用指尖撩拨心脏最柔软的那一处。 右手不自觉地摸到底下,触碰到耻骨上的牡丹烙印,让影七身体一阵痉挛,伴着浓烈的遐想和占有欲,给自己抚慰纾解着胀痛的思念。 从前这副身体如同幽谷寒梅一般无法浸染,如今被世子殿下亲手训成了一只热/辣发/情的小野猫。 “啊……”影七低低地喘了口气,脑海里一片空白,靠在枝桠里疲惫地动弹不得。 过了许久,叼着水袋的塞子拔开,洗了洗手。 有只羽毛漂亮的碧色小鸟落在影七身边,叫声短促尖锐,仿佛在催促。 影七默默听着。 那翠色小鸟又振翅飞走,与密林融为一体。 影七忽然又变得烦躁。 他脱了上衣,拔开水袋,给自己浇了一身凉水。 年轻野性的少年身体晾在斑驳树影中,水滴顺着清晰漂亮的锁骨滑到胸前,再垂落到紧实排列的八块腹肌沟棱中,翘起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影七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狠狠把水袋扔到树底下。 这次的刺客反咬一口,泼了影七一身脏水,却没让影七在李苑心中的地位动摇多少,影七心里明白,师父觉得自己进度缓慢,开始施压逼迫了。 他又收到了新的命令。 师父是想警告自己,她有很多办法离间他和世子殿下,有无数手段让影七失宠,再也得不到世子殿下的信任。 可这次出征意义非凡,影七不会让世子殿下的前途和性命受到任何威胁,这是他最初的原则和承诺。 况且他现在还负着殿下的任务。 影七回神过来,影四已经在底下站了好一会了。 “统领?”影七拿了衣裳飞快穿整齐,翻身落地,落在影四面前,扬起眼睛微扬下颏看他,“殿下有吩咐了?” 影四漠然看着他,反问:“你这边如何。” 影七摇头:“还没动静。恐怕还在观望。” 谈话间,影四的手已经环过影七侧腰,扶在他腰窝上,低头靠近影七耳侧,冰凉薄唇轻贴在影七耳廓上,冷漠的眼神却与看着一棵树无二。 影七被这明显的暧/昧调/情逼退了一步,后背猛地靠在树干上,警惕地看着影四:“干什么。” 两人一进一退,影四制住他双手,低垂着凉薄的眼皮,毫无感情地看着他。 远观这情景,高大冷峻的影卫长把如同绝色尤物的影卫少年圈在自己控制范围内,轻轻抬起他下颏,粗糙残破却无法挣脱的大手在他脊背弧线上游走抚摸。 暴躁的小野猫顷刻间炸了毛,与自己的上司大打出手,最终被影四按在地上制服,面无表情拖进密林里。 半晌,影七衣衫凌乱步履蹒跚从密林深处走出来,脸色阴得像一潭死水,与给裴副将送饭的小兵撞了个满怀,便暴躁地抓住小兵的脖颈,狠狠把人甩到地上:“滚!” 影四也从同一个方向走出来,整了整衣领,把腰间百刃带重新挂上,深深看了一眼影七凄楚委屈的背影,眼神飨足,意犹未尽。 影五追上影四,把人拽进了一处无人的角落里,小声质问:“哥!你你你你你!你下流!趁人之危,你无耻啊你!小七刚被殿下罚过,殿下也没说不要他啊,你就算喜欢他你也不能抢殿下的人啊,我真他妈看错你了……哥,你是不是我哥啊……” 眼看着小五要揉眼睛,影四漠然叹了口气,掀起一片衣角擦了擦自己掌心,然后双手按住影五肩头,深沉望着他:“别瞎想。” 心道自己居然摸了小五以外的男人,呕。 这附近都是裴副将的管辖营地,很快,世子殿下的前护卫影七被影卫长拖进密林深处强行享用的消息,就被那个送饭的小兵传进了裴副将耳朵里。 裴盈笑了两声,腿跷在案上,敲了敲桌面:“有靠山的时候是爷,没了靠山啊,不光任人欺凌,从前的同僚也敢对自己肆意妄为,这就是人心啊。” “去给影七找个住处,送一床被褥过去。这种硬骨头的死士啊,锦上添花是没用的,除非在他们最无助的时候雪中送炭,方才能让他记住恩惠。” 小兵点点头:“是。” 影七一个人瑟缩在角落里,小兵抱着被褥绕了不少时候才找着。 骄傲冷淡的少年见人过来,眼神有一丝厌恶和躲闪,尽力提起领口,遮挡着其实并不存在的吻痕。 小兵把被褥递给影七,看他不大敢接,于是道:“兄弟,裴副将不忍见英雄落魄,特命我带你去裴副将管辖之处寻个住处。” 影七怔然半晌,双手颤巍巍接过被褥,冷淡地道了一声谢。 为了避嫌,裴副将把影七安顿在了离自己营帐很远的偏僻角落里。 不多时还有小兵送来了吃食,这些日子影七吃的都是冷食,还没怎么喝上过热粥。 影七端了碗粥,轻轻嗅嗅,喝了一口。 也不过是喝了一口而已。 他大多数时候都只会坐在帐帘下望着夜空的冷月。 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世子殿下了,因为影七干的是最下等的活计,又在队伍末尾,整整两个月都未曾见过世子殿下的脸。 只能听听边角的消息,听说世子殿下的威信已经在军中立起来了。影七与有荣焉,也觉得欣慰。 只是觉得世子殿下快要忘了自己了。 他身边那么多可靠的护卫,军营事务又忙,夜深时可曾会想起自己吗。 他微微抬起修长苍白的手指,自百刃带上抽出一根细针,摘下墨云锦的手套,右手持针,缓缓刺进左臂,直至针尖触及骨面,然后缓缓搅动,如同在骨面上刻字。 很疼,但影七习惯了。 忽然停了手,他听见脚步声,又一个小兵蹑手蹑脚过来,把手里端的食盒悄悄放在影七身边,一言不发地走了。 影七诧异看着他,摩挲着拆开食盒,都是些精细点心,还有酱香入味的肉食,看着这只塞得满满腾腾的食盒,影七都能想象到世子殿下把所有库存的零食都想方设法填塞进一只小食盒里,还抿着嘴唇抱怨食盒太小的模样。 他从食盒里拣了一块云片糕放进嘴里,含着丝丝甜香。 然后把食盒藏起来,趁着夜色跃上树梢,急速前行,朝着定国骁骑卫驻扎之地潜行,身法之飘渺以至穿梭之中不碰落任何一片树叶。 手中握着薄如虫翼的蜻蜓双剑,缓缓靠近李沫的营帐。 他的目标是李沫。 他原本可以在战场中无声无息地解决这位天潢贵胄,可皇帝却偏偏下了这道密旨,若李苑、李沫其中一位于南越战乱中不幸殒命,另一人将得不到任何功勋奖赏,且今后不可再领兵,以作惩罚。 也许影七能杀了李沫,代价是赔上世子殿下的前途,若世子殿下不可再领兵,齐王府已至迟暮,气数便真的尽了。届时覆巢之下无有完卵,镇南王府、沉沙世家、梁家倾颓,齐王府式微,世子殿下独木难支,会永无翻身之日。 嘴里还有云片糕的丝丝甜味,影七还是犹豫了。 想起从前与殿下不相熟时,初次轮值,殿下喂了他一块云片糕。 喂,你饿不饿? 那时候,世子殿下就那么顽劣地笑着托腮问他。 影七微微扬了扬嘴角,收了剑回住处,坐在帐帘下,用细针重新插进左臂骨面之上,凭着感觉缓缓刻下几个字:再等时机。 细小的银针在皮肤上只会留下一个小到让人看不见的红点,几日也就掉了。 影七愧疚地笑了,嘴角微微扬起来,他是如何以一个复杂的身份,放纵沉沦在世子殿下一腔爱意中,享受着他的宠爱呵护,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用银针骨语把一个个消息传回逍遥山麓。 他本就对李苑一往情深,师命不可违,主子的信任也不能负,以至于在夹缝之中入戏太深,无法背叛,不可辜负。 影七在帐中待了一日,直到拔营行军,影七无处可去,便只能跟在裴副将身边。裴副将待他极好,有意将影七收到自己身边。 影七始终都是淡淡的态度,后来略微温和了一些,让裴副将觉得这事儿有门儿。 裴副将与影七闲谈:“我们许久不在城中,也不知道关于世子殿下那些风言风语是真是假?” 影七冷淡反问:“花花公子还是顽劣恶霸的流言?” 裴副将讪讪一笑,摸了摸鼻子。 影七继续道:“真的。” 裴副将笑了笑:“你对殿下颇有成见啊。” 影七面无表情:“就连我们这些护卫也是他强行训出来的,关在笼里厮杀相斗,最后活着出来的才能得到一口饭吃,时常不明理由地毒打,身为下属只得隐忍。” 裴副将惋惜道:“年纪不大,受委屈了。” 影七闭了闭眼:“过去了。” 裴副将道:“放心,我这离世子殿下很远,不必担心被殿下惩罚。” 传令兵骑马扬旗传信:“已至岭南地界!” 众兵士也精神了不少。 平原静卧,河流交织,白得发蓝的野花覆盖了大多数土地,遍地雪兰香。 远处平川草木与天相接,只听一声遥远的猛兽的吼叫,惊得战马马蹄踏地,嘶鸣混乱,扬起无数尘沙。 一头巨大的黄金豹自天地相接之处一跃而出,朝着大军急速冲过来。 速度堪比雷电,几乎看不清那黄金豹的影子。 “沫儿,有猛兽袭。”李苑举弓搭弦,瞄准了那头足以称豹王的黄金豹。 李沫突然急眼,一脚踹偏李苑手中的弓:“滚!去你妈的!伤着它我跟你没完。” 黄金豹急速奔跑,离大军越来越近,一时间战马骚动,本能地惧怕想要往后退,被人强行拉住。 那黄金豹一跃而起,朝着李沫扑过去。 李苑夹了夹马腹,赶紧撤远点,这豹子一口能咬掉李沫的头。 李沫却飞快翻身下马,被那黄金豹扑倒在地上,周围兵将都吓得面如土色,想救又不敢救。 黄金豹却垂下圆圆的耳朵,毛茸茸的脑袋在李沫胸前蹭蹭,湛蓝的眼睛含着眼泪,极其思念又委屈地在李沫身上撒娇,像只足有三人大的大猫。 李沫坐在地上笑起来,低头亲了亲黄金豹的脑袋,搂着他脖颈问:“宝贝出来接我啦?” 黄金豹咕噜着小鼻子在李沫身上嗅嗅嗅,好久没闻到主人的气味了,好好闻闻。 李苑僵在马上:“你不说你养了个小豹子吗。” 李沫站起来拍了拍土,啵叽亲了一口小豹子的脑门,望了一眼李苑:“不小吗?他还是个宝宝。漂亮吧?” 李苑微笑赞美:“漂亮,看这皮毛还是难得一见的高贵品种。不枉你整日炫耀。” 两位世子分头调遣兵马,按照拟定的路线和作战方式分配了支援人数。 李苑虽为主将,却没有实战经验,啸狼营的几位老副将也未曾与李苑磨合过,李苑只能随着李沫的定国骁骑卫进岭南城中,暂作观摩。 安副将和裴副将分别领几队兵马,荡除进犯十座小城镇的贼寇,李苑要他们一月内归来复命。 啸狼营大军有一半汇入了岭南的定国骁骑营。 岭南王在营帐中接见李苑。 李苑身披一袭薄软甲,长发束成马尾,腰腹细窄身形干练,一双含着五分温柔五分戾气的眼睛,结合了他父母的所有优点,看似温和优雅,内里则是集诡计和杀戮于一身的蛇。 上次见这个小世子还是七年前京城集会,那时候才不过是个十三四的奶娃娃,如今已经成了能凭手段领兵来岭南的狠角色了。 李苑恭敬倒茶:“皇叔。” 岭南王指尖在桌上叩了一下,示意回礼,哼笑了一声:“胆子不小,昔日纨绔也上了战场了。” 李苑微笑:“苑儿初来乍到,对战场之事一无所知,还请皇叔多多提携指点,苑儿尽量不给诸位添麻烦就是。” 跟岭南王和几位老将略略谈了几句战事,李苑识相地告辞,出了主帐,去安排的住处歇歇。 到了岭南,想真正拿到领兵上战场的机会不容易,岭南王必然只想让他儿子立战功,至于这个齐王世子,只会以观摩为由安排在帐里无聊度日,最终无功而返罢了。 李苑笑笑,抬脚走了。 路过李沫的营帐,临近出战,李沫还在逗弄他那头黄金豹。 李沫穿着一身银甲,单膝蹲在黄金豹面前,捧着毛茸茸的脑袋哄他:“宝贝,你听话回府里待着,我得去打仗,不能带你。” “你听不听话?再不走我打你了。” “好宝贝,回家吧,我没事,回去给你带鹅肝吃。” 黄金豹用收了指甲的爪爪扒着李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撒娇要抱抱。 李沫捏着它软软的粉红肉垫,耐心哄它:“我死不了,你别黏我了,我有正事做。” 黄金豹委屈地看着李沫,自己爬到角落里卧下,失望地趴在地上,圆耳朵垂着。 李沫又无奈跟过去哄它,呼噜着小豹子的头毛:“别生气啊宝贝。” 李苑借着帐帘的缝隙看着这一出百年难遇的好戏,紧咬着嘴唇才忍住没笑出声儿来,扬了扬嘴角走了。 原来李沫也是有软肋的。 这才公平。 回了住处往被褥里一躺,李苑喘了口气,叫影五进来。 影五落在地上,单膝跪地等着吩咐。 李苑拿了个食盒,把零食干肉往里猛塞,一点手指粗的缝隙都要撕一块肉干填满,沉甸甸的食盒交到影五手上,嘱咐说:“小七在裴盈身边肯定吃不好穿不好睡不好的,你把这个给他。哦对了,不然把我的床褥也给他拿去,啊,干脆把我的枕头也带去吧。” 影五愁眉,把食盒推回李苑手边:“您是恐怕裴副将不知道影七是您派去的人吧。” 李苑指尖挑着食盒托腮发愁:“可我想他了。” 影五赶紧劝着殿下别瞎找事:“小别胜新婚啊殿下,就别在意这一天两天的了。” 李苑托腮一笑,撕了一块肉干扔嘴里:“行吧。” 影五小声问:“殿下,您把属下查出的那些本就与定国骁骑营有勾结的兵士都调到裴副将手下,就不怕他们不好好打仗,铩羽而归吗。再说了,裴副将就是个吃里扒外的货色,您怎么还能重用他呢,属下替您把他干掉吧。” 李苑顺手把一条肉干塞进影五嘴里:“少说话,听见没。” 影五嚼着香香的肉干,顿时忘了刚刚想说啥。 李苑道:“让影焱给我把轻甲找出来。” 影五含糊问:“又不让您上战场您要轻甲干什么。” 李苑抬手欲打:“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是是是!”影五落荒而逃。 裴副将已领兵到达平城,进城驻守。 平城湿热,草木虫蛇众多,住处都是高架在离地一尺高处的木房子,免得被蛇虫鼠蚁侵犯。 裴副将部署了作战计划,过来看一眼影七。影七坐在门口的高架上默默看着远处,眼神冷淡。 裴副将拿了一壶烈酒过来,给影七斟了一杯。 影七眉头微皱:“大战在即,不可饮酒。” 裴副将大笑:“驱湿的,这儿太潮,像我这种身体好的不怕,就怕身上有旧伤的,太湿热就会浑身疼。” 影七微微有些惊讶,垂眼道:“难怪身上不舒服。” 裴副将问:“你也有旧伤?” 影七掀开衣裳,露出半截后背,盐刑留下的伤疤和缝合的针眼疤痕都还在,横七竖八密密麻麻,只看伤疤就能想象出他受这伤有多残酷,说是触目惊心也丝毫不为过。 裴副将愣住了,话都说不利索:“这、这这……” 影七放下衣裳,重新挂上百刃带,淡漠看着远处,轻声道:“我犯了错,殿下罚我用刑。” 裴副将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回过神来吐了口气,拍了拍影七的背:“以后留在我这。” 影七疲惫地闭上眼睛:“好。” 夜晚裴副将和其他几位士兵编排明日的详细计划,意在死守平城,不允贼寇进犯。 影七趁着夜色摸进了裴副将的住处,再进仓库,以影七的轻功,只要夜色够暗,能做到潜行至人面前而不使人发觉。 他找到了几个分散的匣子,里面码放着金块,却又不是金条,而是形状不规矩,大小肆意的散碎金块。 没想到谈苍云说得不错。 谈苍云一早向世子殿下禀报了裴盈的行为不轨,却不料他有意无意帮着李沫说话,让人怀疑他想投靠李沫,却只是在掩盖自己早就被南越贼人余孽收买的真相,抑或是他就是一根墙头草,收了两边的好处,做两家的事儿。 啸狼营群龙无首多年,冷不防来了位主将还是位二十来岁的小公子,战将离心也无可厚非,既如此也不算是委屈了他。 影七回了自己住处待命。 第二日迎战,裴盈下令紧闭城门严防死守,影七在他身侧保护,所有顺着云梯攀爬上前的贼寇被影七尽数斩杀。 从前在齐王爷和楚威将军身边,裴盈也不过是副将,全听从主将的号令,冷不防自己做了主,成了众矢之的,箭头全往自己身上飞,这边的将士一个个都等着听自己的号令,裴盈便乱了阵脚。 影七双手持蜻蜓剑,单手护着裴盈后撤几步,淡淡道:“将军小心。” 裴盈往后缩了缩,这小哥还真有两下子,不愧是世子身边的护卫,紧张太过使得裴盈更信了影七几分。 眼看着攀上城墙的贼寇越来越多,城中百姓瑟瑟发抖,众将士都眼巴巴看着裴盈待他发号施令,裴盈有点混乱,一时暴怒跳脚:“看我做什么!顶住!等援军!” 影七适时小声提醒:“将军,咱们就是援军。” 裴盈脸色煞白。 影七低声道:“我们并非兵力不足,而是施展不开,贼人集中攻城,不顾项背,若将军能领两队步卒弓箭手从侧翼出城,呈包抄之势围攻对方,必能使对方措手不及,成瓮中之鳖。” 裴盈惊惶道:“城门紧闭,如何出城?” 影七道:“避开视线,用软梯和滑索。” 裴盈像忽然有了主心骨,召令两股并未参战的守军按这方案施行,他想居功,事情未成之前自然不会说这是影七的法子。 影七又道:“将军得亲自去。” 裴盈脸色一僵,他可不想冲锋陷阵。 影七道:“眼看着攻城贼寇死伤至半,将军亲自领兵收了这一战,岂不是立了一件大功,又落得个身先士卒的好名声。将军放心,我会好好护卫将军的。” 这话着实十分有理,裴盈壮了壮胆子,领兵潜伏出城。 平城外杂草丛生榕树繁茂,他们得穿过一片湿热的沼泽密林,好在有向导兵领着,并不会踩进沼泽中。 裴盈自然是不敢走在队首的,在队尾小心谨慎地跟着,有影七这个高手在身边还是放心了不少。 路过一片洼地,需要爬过一个小坎,裴盈前边的一个小兵爬过去之后,影七忽然拍了拍裴盈的肩膀,指着脚边一处湿润的藤蔓堆,轻声道:“将军,你看。” 裴盈什么也没看见,俯身眯眼看了看,那藤蔓竟然在蠕动,一个草洼里,有蛇在枯叶泥土之中蜿蜒爬行。 裴盈轻轻吐了口气,身子有些僵。 影七低声安慰:“将军放心,这蛇虽然剧毒,但只要你不碰它,它们都不会咬你的。” 裴盈略略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快走……” 脊背忽然一紧,影七轻轻一推,裴盈便一个踉跄栽进了那蛇窝里。 落地便被啃噬了几口,裴盈瞪大鼓胀的双眼,拼命往外爬,大喊:“救我——救我!来人!影七谋害……” 话音未落,影七捡起一条纤细青蛇,抓着七寸怼进了裴副将口中。 毒性发作,裴副将舌头红肿,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脸色变得紫红,太阳穴爆出狰狞的血管,鼓胀的眼珠狠狠瞪着影七。 影七面无表情,静静看着他,如同无动于衷看着一个将要溺死的落水者,裴盈挣扎着抓住影七的手腕,一条青蛇顺着影七的手腕爬上来,一口咬在影七左手虎口上。 影七扯下那条青蛇,轻轻一攥捏成两截,尸体扔到一边。 “将军,你挡了我家主子的路,我是来清理门户的。”影七抓住裴盈的手腕,把他拖了上来,“劳烦将军为我家主子铺一条路吧。” 裴副将眼中只剩下了影七的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混杂着无情和嗤笑,他从前怎么没看出这位俊冷的小哥面目有如此可憎! 先前爬过草坎的士兵听见呼救声又飞快赶回来,却见影七扶着几乎肿得不成人形的裴副将,惊惶道:“将军中了蛇毒动弹不得,平城现今无人指领,快传信回主帐。” 这消息一飞骑传回岭南主帐,凭着李苑一口颠倒黑白强词夺理的伶牙俐齿,强行以将领不足临时替补的理由立刻带着护卫赶往平城。 岭南王这边也确实没有多余的将领适合分配到平城,万般无奈只能答应。 贼寇眼看要攻破了平城,背后却杀来刺耳的马蹄声。 城墙上的守军看着远处的奔来的战马,马鞍上垂着狼首旗帜,惊道:“援军?” 平城渐近,李苑扯下马鞍上的狼首旗帜朝天一扔:“开城门!迎战!” 影七早已按照名单把对世子殿下有异心的兵士全部暗杀,此时斜倚在城门楼里,蜻蜓剑在指间打了个转儿,砍了城门的索绳。 城门大开,城中守将蜂拥而出。 鬼卫四散再围拢,影五作前锋,直寻着这帮南越贼寇的头目去了。 城墙上的守将被推开让出一条路,满眼就见了两条包裹在紧身墨云锦衣中的细长双腿,挂满飞刀的百刃带勒出小蛮腰的弧线,柳叶眉点绛唇,面若桃花,走过身边如柔风细雨拂面。 影焱扛了架重火炮,顺着城门楼登上城墙,窈窕身姿侧坐在城墙侧壁上,黑长靴踩在旗帜下,吹了火折子,点燃了扛在纤细肩头的火器引信,眯起翦水的清亮眸子对准底下的南越贼寇。 一声巨响,满地尸身炸裂成花,黑云四散。 影焱抹了抹红润的唇角,轻笑自语:“今晚奖励自己吃顿宵夜。” 平时怕胖,不敢多吃的。 影七在附近留意着,把靠近影焱的敌人飞快抹杀。 影焱扛着火器瞄准,一边道:“等会我这有影初守着,你去殿下身边。他想你了。” 他想你了。 影七心里忽然柔软下来,殿下像个小太阳,只要靠近一点整个人就融化得软软的。 “嗯,我这就去。” 黄昏时,嘈杂战火熄灭,影七出了城门,世子殿下跨坐在他的乌云役背上,望着不远处的霞云,乌云役打了个响鼻,载着李苑朝前走了几步。 影七初次见殿下穿轻甲的利落英气模样,束起的长发随着威风拂起,有几缕拂到面颊上。 李苑看见影七,忽然翻身下了马,朝影七微微张开手:“小七,快过来!” 影七按捺不住微微扬起的嘴角,脚步变得轻快,又竭力忍耐着别太失礼,终于放弃犹豫跑过去扑进殿下怀里。 李苑抱着他转了一圈,揽着他的头按在自己肩窝,低头用力亲他脸颊,揉着他细软的头发:“走,跟我立功去。” 这一战几乎是以碾压之势胜了,边境小城连传捷报,短短一月,齐王世子领兵守下十座边城,荡除贼寇,使边境小镇重回安宁。 消息传回了燕京,皇帝和众大臣也吃了一惊,有些与齐王交好的老臣便开始赞不绝口。 这不是大到多么值得夸耀的战功,但足以证明齐王世子有打仗的天赋,不是个只会龟缩在主帐里蹭功勋的懦弱公子。 皇帝下旨,岭南战役准许齐王世子李苑领兵出战。 作者有话说 大家久等了!臣知罪了!万字大肥章奉上qaq! 最近正在努力突破写作瓶颈,感觉还是有一点改变的,写文果然还是得小火慢慢熬,这一章里涉及到很多前文的伏笔,同时也埋下了更深入的伏笔,总之放心啦,还是每天晚上七点没有更新的话就不用等了,慢工出细活,我好好写才能对得起大家看文花的钱呀! 第七十九章 大雪满弓刀(十一) 想起守下平城当夜,李苑派影五影初领两队兵马追击败退而走的残兵,其余鬼卫整顿平城守卫,安抚百姓,暂作休整,准备第二日进军安副将所守的原城。 李苑两月余未见影七,实在想念,把手里的事儿安排妥当了,偷闲去影七房里看他。 他兴冲冲地推开木门,眼前光景让人呼吸一滞。 影七斜倚在轩窗前,影卫服松垮地褪在肩头之下,刚刚浸润的半长发丝垂在肩头,发梢垂的水珠顺着脊背的弧线淌下,滑过身体凹凸不平的疤痕沟壑,消失在半遮半掩的衣裳里。 有只翠色羽毛的小雀站在影七微微弯曲的食指上,尖尖的小喙轻轻啄了啄他左手的墨锦手套。 李苑站在门口出神入迷地看了许久,那个小影卫的侧脸冷漠忧郁,刚洗过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 戴着墨锦手套的手一扬,翠色小雀振翅飞走,影七回头淡淡看了一眼,眼神冷漠疏离。 他脸色忽然僵了僵,微微咬了一下嘴唇。 戏演得太多是会串戏的,尤其是在自己情绪很差紧张走神的时候。 李苑显然也惊讶地愣了愣:“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影七的眼神一下子清亮了不少,略显慌张匆匆从软榻上爬下来,跪在李苑脚下,垂着微颤的眼睫低声道:“殿下恕罪。属下……走神了。” 李苑奇怪地看着他,走到软榻前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子,叫影七过来。 影七听话地走到李苑身边,刚欲躬身请罪,被李苑一把抓住手腕,拽到了自己腿上。 李苑故意分开他的腿,让他面对着自己跨坐在自己大腿上,抓着他双手腕仰头恶劣地看着他:“学会恃宠生骄了?我喜欢。” 影七有些无所适从,小声说:“属下刚刚真的走神了。” “走神不是在想我吗?那是在想什么?”李苑把头埋进影七胸前,迷恋地吸着他皮肤上的皂角香味儿,紧紧搂着他细窄的腰身,手伸进衣裳里轻轻抚摸,喃喃批评,“你瘦了……我好想你。平城是我们的第一局,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中。” 影七放松了些,微微扬了扬嘴角露出一个极浅的无奈的笑。 “我知道了,你是在怪我为了拿到准许出战的圣旨所以安排你做细作?”李苑忽然扬起脸看他,失落又愧疚地望着影七的眼睛,“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保证没有下次了好不好?” “属下没有。”影七道,“为您做事是属下的职责。” “可我觉得你哪儿不对。”李苑又把头埋进影七怀里,蹭了蹭,轻轻抓住影七的手腕,“真的不怪我吗?” 能让李苑患得患失日夜想着的也就只有小七了,李苑其实很不安,他为了自己的利益把影七安排到裴副将身边里应外合,这几天总是心里愧疚,难免会担心小七是不是敏感多想了。 其实他没必要想这些,影卫的一项能力就是卧底细作,这是影宫考核项目,是李苑自己敏感多想了。 影七又有些出神,忽然左手被李苑轻轻捏了一下,指间刺痛,微微皱了皱眉。 “怎么?”李苑匆匆松了手,又小心地把影七的左手捧起来摸了摸,隔着墨锦手套隐约觉得影七拇指和食指指间有些肿了。 影七按住手套不让世子殿下抽走,皱眉道:“殿下,只是一点轻伤,很快就好。” 自从影七的盐刑伤口被李苑发现之后,李苑就再也不相信他口中的“轻伤”、“小伤”、“不碍事”这种词,二话不说扒了他的墨锦手套,他左手虎口肿得发紫,两颗圆形毒牙痕迹印在上边。 李苑瞪大眼睛:“你被蛇咬了?” 岭南潮湿,平城多蛇,被咬也是常事,影七无奈道:“殿下,这点毒对我们而言自行吸收即可。” 之前推裴副将进蛇窝的时候不慎被蛇咬了一口,其实普通的毒对鬼卫而言都不致命,休养几日就能消散。 “万一这蛇毒性大怎么办。”李苑抿着嘴唇从影七腰带上抽了把暗刀,豁开肿起来的那块伤口,挤了挤毒血,低头用嘴吸了吸。 指间猝不及防被殿下温软的嘴唇覆盖,轻轻吮/吸,柔软温热的触感让影七怔怔僵住,愣愣地坐在世子殿下腿上,看着殿下给自己吸毒血。 影七心跳得有点快。 世子殿下一日比一日依赖他,宠爱他,殿下的爱意毫不收敛毫不隐讳,无条件地信任和喜欢着他。 半晌才回神,慌张地把手抽出来,赶紧起身倒了杯茶给李苑漱口:“殿、殿下,您……您折煞属下了。” 李苑抹去嘴角沾的血迹,又拿茶水给影七冲了冲伤口,这才放心。 倒茶水时,李苑不经意瞥见影七小臂上有几个细小的结了痂的红点,并排的整齐的四个,看着像针眼。 李苑拉住影七的手,轻轻摸了摸那几个小红点:“这是什么?” 影七眼也不眨:“针眼。殿下可知这边的一种带刺的植物,龙须针木,绕出平城的时候不慎被扎了一下。” 他心中忽然一沉,其实根本不想欺骗世子殿下,他该沉默,就算有些事情不能向世子殿下说明,也不应该骗他。 可影七撒谎惯了,习惯了,脱口而出,脸都不带红一下的。 李苑思忖了一会,皱眉问:“有毒吗?” 影七摇头。 “嗯。”李苑安心地笑了,“我让人准备了好吃的,等会给你送来,我去看看他们,回来陪你睡觉。” 影七微微颔首:“是。属下等您回来。” 李苑整了整衣襟衣摆,回头看了一眼影七,抬手摸了摸影七的脸,轻声问他:“我有时候会觉得你离我好远。小七,你还喜欢我吗?” 他查过影七的所有背景,起初是想了解他的出身是否干净,后来成了想了解这个人,可自从他知道自己出生时送了齐王府一把龙骨弯月弓的正是影七的师父江夫人,他就开始看不懂这个少年。 影七不解地看着李苑:“当然,您是属下的命。” “真的?”李苑捏了捏他脸蛋,低头看着影七的眼睛,眯起含着桃花春水的眸子,“那下次我来的时候你能抱我一下吗。” 影七怔怔站着,望着世子殿下离开,脸颊上还余留着被殿下指上的扳指硌着的冰凉感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殿下的眼睛里有点疲惫。 “殿下。”影七追了几步,拉住李苑的手,从背后轻轻环住他的腰,用布满剑痕的双手把世子殿下的扣在手心,踮脚轻吻李苑的后颈,哑声道,“属下会晚睡等您回来。” 李苑像得到心爱糖果的小孩儿,忽然回身把影七搂过来,亲了亲他的脸,欢喜道:“那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你不要睡。” “是。”影七点头,送世子殿下出了住处。 影七久久倚在门边,有时候总会忍不住想,这么温柔可爱又容易满足的哥哥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这章有点短小嘿嘿嘿 其实影七也没有什么秘密,如果要做的事情注定会伤害李苑,影七他也根本不会答应来他身边,忠犬小痴汉就是忠犬小痴汉,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第八十章 大雪满弓刀(十二) 定国骁骑营和啸狼营援兵在西南方向抵御敌人,歼敌三千,残兵已溃不成军,李沫刚从阵前下来,一身银甲血迹斑斑,抱着鹿角弓倚在背风处阖眼休息,与此同时,李苑强行取代裴副将领兵守下平城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暗喜拿着密信跪在李沫身边,询问地看向李沫:“李苑殿下确实有些手段,再放任他逍遥对我们后患无穷。” 李沫闭着眼睛休息,仰头靠在树皮上,轻叹了口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李苑要立功我也拦不住啊,他铁了心跟我硬刚,我能怎么办,我迎战呗。” 暗喜小声问:“您为何如此看重功勋?属下幼时您就拼命习武读书练弓箭,为何?您是世子,明明可以悠哉过一辈子。” 狭长双眸忽然睁开一条缝,李沫若有所思地望着暗喜,抬手托起暗喜的下颏,用拇指抹净了他脸颊上的血迹。 这动作牵动了手臂的伤,李沫嘶嘶吸凉气,皱了皱眉。暗喜一惊,跪在李沫身边掀起他的衣袖,一片豁开的伤口有些腐烂化脓,对方是蛮族,用的武器大多涂了毒汁,沾到皮肉便会烂掉一块。 暗喜瞳仁微抖,指尖也颤得厉害,紧紧抓住李沫的手腕,抽出暗刀豁开伤口,把脓血和毒液挤出来,再用水袋里的清水冲了一遍又一遍。 李沫烦了,按住暗喜的手:“这边离水远,别浪费,等会儿你喝什么。” 暗喜哑声道:“属下保护不力,请殿下责罚。”当时离世子殿下太远,敌人又多,其实根本来不及保护。 李沫脸色发白,埋怨道:“是啊,你怎么当的暗卫,岂有此理……” 小时候送信跑丢了,被野狗追,吓得爬到树上哭,李沫还得爬上去给他抱下来,每天都被暗喜气死一次。 那时候整座王府的人都能听见李沫成日在训场吼暗喜,骂他愚蠢,无能,皮鞭抽得他爬不起来,无数次想把这个绝世小垃圾扫地出门,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把他留下来。 暗喜吸了吸鼻子,失落地垂着眼皮。 李沫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我有时候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能跟影五战个平手,为何会输给影七?影七不如影五。” 暗喜咬了咬嘴唇。 李沫扬起眼睫:“你下不去手?你喜欢他?” 暗喜慌道:“属下没有。” 李沫久久看着暗喜的眼睛,许久,哼笑道:“你不是问我为何这么在意功勋吗。”他望着眼前的悬崖,修长指节轻轻拨了拨弓弦,“前边是百丈高崖,再走一步是粉身碎骨,后边是你们,我退无可退。” 他按着小臂的伤坐起来,轻轻扶着暗喜的脸颊,扬起一边嘴角,眼神狠戾:“你若是喜欢影七,我就挖了你的眼睛,抽了你的筋骨,扔到万蛇窟里让你尸骨无存。” “……”暗喜梗着脖子浑身发抖。 李沫突然恶劣地笑了,靠回树下,抬起小臂遮住眼睛,舔着嘴唇嘲笑:“骗你的。随便你。” 暗喜噘嘴:“哦。” 转眼间已是一月后,李沫击退南越余孽领兵归营,李苑守下边境十城,拿着准许出战的圣旨归来,仇人相见,冤家路窄。 李沫挑眉看着挡住自己去路的李苑,李苑装作若无其事微扬下颏,叫影七:“天儿真热,快拿圣旨出来晾晾,别闷坏了。” 这兄弟二人自幼像两只漂亮的小孔雀,无时无刻不在向对方开屏挑衅,炫耀羽毛。李沫皮笑肉不笑,嘴角一抽:“堂兄,恭喜了。” 李苑手一撑石台,轻身坐上去,跷起腿微笑:“同喜呀。” “接下来咱可是并肩御敌,出征藏龙七岭,堂兄就多歇歇吧。”李沫瞥了李苑一眼,抬脚欲走,李苑坐在石台上俯身歪头微笑,从袖口抽出一本随便用揩腚草纸装订的书册,托腮问:“我给你写了本传记你要不要看看?还是我给你读一读?” 李沫不耐烦扫开他的手,转身走了:“滚。” “真的不要?我还画了插图。”李苑拿着传记在他身后晃了晃,自已又翻开回味了一遍内容,吃吃地笑。 李沫深吸一口气顺了顺,领着暗喜暗悲走了。 是夜,将士们庆功,首战初捷,岭南定国骁骑营和啸狼营并在了一起,再过不久就得出征藏龙七岭平乱,两营将士正好趁着这个工夫联络联络感情。 今日影七当值,李苑的其余鬼卫围坐了一桌吃饭,影五盛了一碗蛇肉汤,招呼影四:“哥你尝这个,可鲜了,特别鲜,而且大补。” 影叠夹了块白花花的蛇肉品了品,随口道:“补什么?咱们统领的身子精壮得很,就算是把影七那种小野狼制服了,也用不着补。” 影五脸色一僵,把碗撂在桌上看着影叠:“二哥,你说什么呢。” 影叠喝了口茶:“我说什么了?你哥强/奸下属,多嚣张啊,用得着我说吗。” “你他妈胡说八道!”影五挽起袖子一脚踩凳子上,手里的碗即刻被攥得掉了渣,被影四拽回座位,影四淡淡道:“吃饭。” “哥……”影五一把拍下筷子,把影四的碗抢过来,“你跟二哥解释啊,事儿都过去了,干嘛不说清楚啊。” 影叠捧着小茶杯笑笑:“他有什么好说的,以公谋私嘛,小七的模样好俊,是吧统领。” 影五忍无可忍挽袖子扑过去,影叠轻吐一口寒气,凝结一面冰镜把影五的拳头隔离在半尺之外,影五猛然一拳打裂了冰镜,指节渗出血丝。 “别闹了。”影四把影五拨到自己身边,按住影叠肩头,把人叫出营帐,自己也跟着出去了。 “哥,哥?”影五还想追出去,影焱拉住他给拽了回来,轻轻摸了摸头,安慰道:“别着急。” 影五把头埋在影焱怀里,委屈解释:“姐,我哥才不是那种人……” 影焱轻轻摩挲着他的脊背:“我知道。这事儿触了影叠逆鳞,还是让他们自己说清楚吧。” 影叠甩开影四的手,兀自靠在营帐边儿上,微微挑眉看着他,雪白的眼睫微扬着,清浅白瞳紧盯着影四,重新束了一遍有些凌乱的发丝,扬着唇角与影四平视。 影四仍旧神情冷淡,忽然一拳打过来,影叠顺势一接,瞬间反身把影四摔出去,影四凌空落地,膝骨顶在影叠腰窝上,猛地把影叠按在地上。 影叠没再反抗,轻笑道:“统领,我不想跟你打。影宫训条说了,不准内斗。” “我也不想。”影四松了手,把影叠扔到一边。 影叠抓住影四的衣襟,昔日温柔和煦的眼神此时咄咄逼人:“我警告你,就算你是统领也不能为所欲为。” “我何时为所欲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府为了世子殿下。”影四漠然看着他。 影叠冷笑:“是吗?你们用这种招数骗裴盈信任的时候,殿下允准了?他知道吗?” 影四略沉默。 “这最好是最后一次。别让殿下知道这种平白恶心人的事。”影叠甩开影四的衣襟,揣起手转身回营帐,回头轻声道: “我的小王子永远不能受到伤害,你给我记好了。” 影四看着影叠甩开自己进了营帐,轻叹了口气。 他跟影七也不过是在密林里严肃对坐了一个时辰而已,心早有所属这件事影四无法和别人分享,但他觉得影叠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他只是看不惯。 忠诚分很多种,有的为了契约使命,有的为了托孤重责,也有的为了守护一方净土不受污染,世子殿下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能让身边人一往无前地将他视作最宝贵的人。 李苑刚得到圣上批准成了真正的主将,还有不少军务得处理,刚刚召了谈苍云进去,影七在帐外的枯树上安静守着。 几丈远的杂草丛传来窸窣声响,影七循声望过去,茂密的草丛里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蛋。 魏澄抱着药箱悄悄跑过来,向影七伸出手,踮着脚蹦达,影七躬身把这小孩儿给拉了上来,坐在枯树枝桠里。 魏澄的小脸红扑扑的,从药箱里翻了翻,拿了个小瓷瓶出来,在影七面前晃晃:“小七哥,成了!” 影七眼前亮了亮:“那个雪兰花?” “对对对。”魏澄从小瓷瓶里倒了几颗托在手心,白得发蓝的小药丸散发着令人迷醉的异香,“雪兰香。每颗都用了三千朵雪兰花,用我祖上秘传的方子熬炼提纯,服用一颗能让身体强韧度、速度、力量,全部翻一番。我抓了小耗子和狐狸试过,药效非常稳定。” 若是普通人的身体气力翻一番并不是多么惊人的事,但让鬼卫的气力翻一番,就是件绝对不可小觑之事,鬼卫本身就已经是武林之中顶尖的存在,届时这一支鬼卫队伍就能横扫千军,在百万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影七淡淡问:“用人试过吗?” 魏澄脸色一僵:“怎么可能啊,万一失控呢。” 影七皱眉:“你不是说药效稳定。” 魏澄小声嘟囔:“那我也不能拿活人试啊。” 影七拉起魏澄的手腕:“我带你去俘虏营。” 魏澄拼命拉住影七:“哎,哎!小七哥!你等会!”魏澄甩开影七的手,怔怔看着他,“你要拿活人试药?” 影七冷淡道:“为何不行,为殿下牺牲是他们的荣幸。你不愿意那我就亲自试。” 魏澄坚决摇头,把药倒回瓷瓶里:“不行,那我还是回去再试试吧,我每次用来试药的小耗子确实变得特别凶猛,但是总觉得死得更快了……不行,等我再研究一阵儿再说。” 影七叹了口气:“你尽快。马上就要进藏龙七岭了,我想让殿下万无一失。” “哎!见者有份。”一声轻佻嘻笑从树底下传来,暗喜翻身跳上树枝杈,抓住了魏澄的手,把药瓶拿过来看了看,“这是什么啊,什么死得更快了?新毒药?拿来对付我们吗?好残忍啊。” 影七一把夺回来,塞回药箱,把魏澄提起来扔到树底下:“去吃饭吧。” 暗喜还想凑近一点,被影七推着脸挡回来,不耐烦道:“怎么哪儿都有你。” 暗喜道:“我主子叫我过来跟你们齐王府的联络感情。” 影七冷道:“没兴趣,你走。” 影七的手一动,暗喜立刻抬手钳制住他手腕,紧紧攥着影七的手腕,攥得他青筋暴起,手中暗刀发抖,手一松便掉在了暗喜掌心。 “你真以为我修理不了你……”暗喜轻轻掰断了那把暗刀,把碎铁片扔到树底下,难得认真一回,“我来是想问你件事……” 李苑的帐帘忽然掀开,漏出一束暖黄的光晕,谈苍云从里面走出来,李苑也随后掀开门帘,吩咐安副将:“清查啸狼营兵将名单,找一个叫览平川的来见我。升谈苍云为无常卫十卫长。” 谈苍云整了整衣襟,恭敬微笑作揖:“谢殿下赏识。” 暗喜愣了愣,悄声道:“操,这小子怎么升迁这么快。” “哼。”影七随意揪了一片枯叶捻了捻,瞧了一眼谈苍云,“他可不简单,当初不过是个打杂的小兵,接近我家主子,起初是你们家主子搞事儿那天,奋不顾身把险些中迷药的殿下叫醒,后来又在裴副将身边盯着,搜集了不少裴盈受贿的证据,再后来就是为殿下出谋划策,在原城与殿下里应外合,杀了投敌守将,使军队免于伤亡。” “他绕这么一个大圈子,就是为了找个机会让殿下替他寻失散的兄弟,殿下也乐意。”影七捻碎了枯叶,微微皱眉,“寻不出不妥之处,他手段也太高明了点儿。” 暗喜吹了声口哨,嘻笑道:“小七哥地位不保啊,我看那小弟也挺俊的。不如我替你除了他,不用你动手。” 影七扫开他的手:“用不着,殿下重用他,我护着他还来不及。” “哟。”暗喜捂嘴,“酸了酸了,一缸大醋太酸了,牙倒了。你就是个护卫啊,跟谋士争什么宠。” 影七懒得说话,翻身落地,潜进夜色中,瞬息间落在李苑身边,眼睛还望着谈苍云渐行渐远得意洋洋的背影。 回过神便被世子殿下推到了营帐边,揽着细腰低头亲了亲,李苑问:“你怎么总盯着苍云看。” 还苍云。“……”影七偏开头,沉默不说话。 李苑把影七的头拨回来,轻吻他嘴角,含着影七下唇吮/吸,低声道:“你看他做什么,他长得好看?比我美吗?难得咱们独处还看别人,不准看。” 影七快被世子殿下的倒打一耙震惊了,世子殿下这张嘴能忽悠得别人挨打了还问他手疼不疼。 影七矜持道:“暗喜来了。” “暗喜来了?”李苑四周望了望,看见暗喜在不远处的枯树上,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着这边,非礼勿视。 李苑跟暗喜打了个响指,暗喜瞪大眼睛以为齐王世子有话要说,伸长脖子等着听,只见李苑回头在影七脸上一通乱亲,示威似的朝暗喜笑了笑。 暗喜小声说:“我就是来禀报一声您家鬼卫跟定国骁骑卫打起来了而已。” 第八十一章 大雪满弓刀(十三) 鬼卫这一桌相比边儿上的士兵年纪轻些,军营里拼的是资历,年纪小的就得受摆弄,有句话说得好,大懒儿治小懒儿,小懒儿干瞪眼儿,在军营里年纪小的就得多干活挨欺负。 影五心情不好,正跟影焱委屈着,对桌的定国骁骑卫朝这边吹了个口哨:“小孩儿,还哭了?是爹爹带你来军营玩的啊?” 影初吃完了,碗筷摆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毫厘不差,碗沿没沾一粒米,起身走了。大哥最是沉稳严肃,从不参与队里队外这些无聊的争斗。 影五一拍桌子站起来,踩着凳子四周望了望:“刚谁说的,再给爷爷说一遍。” 定国骁骑卫吃吃地笑,没人说话。 影六拉着撸胳膊挽袖子的影五回座位,皱眉劝架:“五哥,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在这儿闹事儿丢的是世子殿下的脸。” 影五发狠地瞪了一眼对桌,强压了压火气,端碗继续吃饭。 正当时,几个定国骁骑卫起身走过来,围着影焱,有个胆大些的把手按在影焱肩头,调笑道:“妹妹过来跟哥哥们喝酒啊?” 那男人忍不住嗅了嗅影焱发丝上的皂角香气,陶醉道:“娘的,八百年没闻过女人香了……敢问妹妹芳名?芳龄几何,可曾许过人家啊?” 还有人端酒碗过来,笑道:“姑娘能留在啸狼营必然也是位巾帼英雄,这次咱们定国骁骑营跟啸狼营联手御敌,来吧干一杯。” 影焱颇不自在,勉强笑了笑:“我酒量不行。” “那哪儿行啊!给妹妹满上!” “……”人家秉的是为两营联手的名头,影焱无法推辞,只得道,“只一杯,敬各位。” 影六扔下筷子,扫开按在影焱肩头的男人的手,端起酒碗满上,酒坛往桌上一撂,诚恳望着对方:“我替她喝。” “哟,奶娃娃还会护花儿呢,行,看你护不护得住了。”几个定国骁骑卫撂下酒坛跟小六拼酒,影六仰头灌了一碗,清澈酒液顺着喉结滑过锁骨,影六抹了把嘴角:“今日就为定国骁骑营啸狼营联手抗敌,我陪你们一回。” “好!好小子,酒量不错,哥哥陪你走一个——” 眼见影六几坛酒下腹,眼角微微醺红,影焱皱眉拉他:“小六,别逞能。” 影六扫开影焱的手,印满细茧的手按在影焱肩头,又指了指自己,朝着对面几个定国骁骑卫醺然道:“这女人……是我的,都……别给老子碰。” 竹马仍在,青梅尚开,影焱无奈望着比自己还小了一岁的少年,默默握了握他的手。心道,傻小子。 定国骁骑卫醉酒笑说:“咱们定国骁骑卫也就是人少些,不然哪用得着啸狼营这些半辈子没上过战场的老弱残兵上赶着过来帮忙。” 酒过无数巡,影五都看不下去了,一脚踹翻了酒坛:“都当军令是耳旁风是吧,今夜是没下酒禁,来,爷陪你们玩玩,暗喜暗悲都不在我看谁能给你们这帮龟孙儿撑腰!” 出身影宫饕餮组的影卫各个是拳坚骨硬的高手,更别说这是位饕餮组头名鬼卫,影五一根指头能挑翻一圈儿人。 影五踩着一个定国骁骑卫的胸口,俯身低头冷笑问他:“来,再他妈大声说一遍,谁是老弱残兵?” 被踩在脚底下的男人心肝脾肺都要被影五一脚给凿了出来,痛苦哀求:“我、我是。” 影五不依不饶,脚下用力碾了碾:“大声说说,谁是——?” 男人哀嚎:“我是!” 影五扬着嘴角挑眉问:“你谁?” 男人憋了半天,声如蚊呐:“定国骁骑……” 影五一脚踢开那男人,往桌边一靠:“都看好了,啸狼营数年不出山,也不是你们这帮小杂碎能诋毁的,过来,挨个儿叫爷爷。” 暗悲刚从李沫那边办完了事儿过来吃饭,一迈脚进来就见满地躺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定国骁骑卫,愣愣看着影五:“你发什么疯?” 影五笑笑:“是你们家的疯狗没圈住出来咬人了。” 定国骁骑卫纷纷爬过来诉苦告状:“暗悲大人!您替属下们做主啊!” 暗悲皱眉,抽出两把暗刀,对影五勾了勾手:“影卫欺负平民算什么本事,跟我出去打。” 影五没见暗喜在,轻蔑答应:“出去打就出去打。” 帐帘一掀,暗喜把小脑袋探进来,眨眨眼:“打谁?” 影五眼神倏然谨慎了些。 影七紧随暗喜进来,影五眼睛一亮,伸手把影七拉到身边,小声商量:“小七,帮我**们……暗喜交给你。” 影七看着满地凄惨躺着的定国骁骑卫就知道是什么回事,拍了拍影五肩膀:“换班了,你去殿下身边,我吃个饭。” 影五拉住影七:“等会,你别走,二哥跟我哥正在外边,你去跟二哥解释,你跟他说我哥没对你做什么,没做对不起世子殿下的事儿……” 李苑是跟影七一块过来的,听说自己鬼卫跟定国骁骑卫闹了矛盾自然得过来看看,远远就看见影叠和影四在帐外说话,影叠揉着被拧脱臼的肩头,把错位的骨骼接回去。 “我听说是小五跟定国骁骑卫打起来了,本想过来护个短儿,谁想撞见你们内斗。”李苑缓缓踱过去,影叠影四皆是一愣,回身单膝跪地请罪:“殿下恕罪。” 李苑还未开口,便听见帐帘里影五嚷嚷。 脸上笑容便渐渐淡了,怔怔伫立着,影叠脸色发白,咽了口唾沫,起身道:“殿下,这边嘈杂,属下带您去旁处……” 李苑抬手让他闭嘴。 影叠跪回原位,微微偏头瞪了一眼影四,影四眉头微皱,一言不发。 没一会儿影五就拖着影七出来:“快点……解释清楚……你们就是做给裴盈看的,其实什么也……” 出门就撞在李苑身前,影五的脸唰地白了,睁大眼睛愣了一瞬,即刻单膝跪地,低头颤声道:“参见殿下。” 影七站在他身后,垂手看着李苑,表情淡然如常,没有一丝迟疑神色。 李苑何其敏锐,只言片语间已经明了事实,心里仿佛被棉花哽住,轻飘飘的吐不出咽不下,影七还能神色如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站在自己面前,他是不是毫不在意这些? 李苑的声音凉凉的,抿了抿唇:“其实我想了很多法子让裴盈上钩,只是稍微慢一点,不需要你这么做。” 影七闭了闭眼,轻吸了一口气道:“殿下,您不够狠。就连裴盈您都只打算把他逐出军营而已,名单上有异心的士兵您也想把他们打发成平民……您太温柔了,您下不去的手,属下替您做。” “放肆!我真是管不了你们了,你们一个个上天去吧。”李苑狠狠把手里的折扇摔到影七脚下,转身拂袖走了。 几个鬼卫跪在原地,李苑一走,影叠哼了一声也走了,与影七擦肩而过,撞开影七肩膀,轻踮几步身形隐进夜色中。 影五战战兢兢颤声问:“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影四面无表情,轻轻靠到墙壁上。 “没什么,这事左右瞒不住,只是没想到殿下会这么放在心上。”影七蹲下来,捡起世子殿下从不离手的绀碧折扇,一片一片把碎玉扇骨拣到手心,展开水墨青鸾的扇面看了一眼,用指尖抹平了皱痕,一点一点折起来,他脸上波澜不惊,指尖却有些细微的战栗,刚刚殿下的眼神扫过他整个人,他感觉到那眼神冰凉,还有深深的失落。 李苑久久坐在自己帐里,手有些冰,轻轻搓了搓暖一暖,展开时仍旧冰凉,只是多了几滴冷汗。 这种被人保护得密不透风的感觉再一次笼罩了李苑整个人,他从小就被父母和护卫紧紧锁在严防死守的囚笼之中,他们做完每一件事都会告诉自己,那是为他好,怎么能不识好歹。 李苑以为出了齐王府出了越州,就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真没想到锁得他最紧的还是他的鬼卫,保护得最细致入微到李苑难以忍受的是他最心爱的小七。 他最反感的就是他们口中的为他好。 让李苑觉得自己渺小无助,离了自己的护卫都一事无成,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蔑视和侮辱。 李苑自己在床铺里呆呆坐了一个时辰,更深露重,帐外传来低婉虫鸣。 不经意间抬了个头,窗口窄沿上坐了个黑影,影七斜倚着软窗轻身靠在窗沿上。 李苑不想看见他那张冷淡无谓的脸,把头转到一边,却见影七坐在茶桌边,倒了一杯茶,双手端起品茗杯缓缓朝李苑走过来。 李苑又偏过头,脸冲着床角。 却又见影七正跪坐在床角,又乖又无辜地默默看着自己。 李苑索性垂下头哪儿也不看。 他刚低下头,就见影七从自己怀里钻上来,睁着一双小狗儿似的眼睛,眼神又奶又可怜。 李苑差点就被这眼神一击必杀,尽力稳住心神,冷冷道:“下去。我知道你最会做戏,不然也骗不过裴盈。” 影七乖乖爬到床底下跪着,趴在床沿边望着李苑,轻声问:“殿下只是为了我和统领设计裴盈瞒着您这件事生气吗。” 李苑半睁的眼睛立刻睁大了,难以置信地问:“那你还干了什么?!” 影七摇头:“没有了。” 李苑缓缓舒了口气,扶着鼻梁轻轻按揉缓解眼睛的酸胀,疲惫道:“我现在看不出你对我到底有几分是演出来的,是不是从前那些真情可爱都是装的?” “不是。”影七垂着微翘的眼睫,如同犯了错的小狗跪在主人身边乞求原谅。 李苑把自己蜷在被窝里,背对着影七不说话。 影七摘掉左手的墨锦手套,看着虎口的蛇咬伤。其实早就该好了,只是一直闷在手套里不透气,反反复复化脓,到现在还有点红肿。 他轻轻捧着自己左手,从腰带上抽了把暗刀,划开肿痛的伤口,把脓水挤出来,用嘴咬着撕了一条药布绑住,隐忍的闷痛还是从影七齿间流露出来。 李苑忍不住翻身坐起来,捧起影七的手:“我看看。” 世子殿下冰凉的手轻轻托着自己受伤的左手,影七垂下头,把脸颊贴着李苑的手背,轻轻蹭了蹭。 第八十二章 大雪满弓刀(十四) 世子殿下冰凉的手轻轻托着自己受伤的左手,影七垂下头,把脸颊贴着李苑的手背,轻轻蹭了蹭。 他的小影卫很少向他如此示弱,以表顺从和乞求。 从前只要影七有些许示弱讨好,李苑都会心里软颤,看不得他再多委屈,此时心里还是柔软了些,却怎么也无法露出一个惯常的笑意。 身边跪着的小影卫一如既往的顺从,李苑却觉得近些日子小七有些疏远了,令人说不出的不安。 可李苑不曾问。他不想示弱,不想让任何人看出自己对一个人如此患得患失,也不敢承认自己对影七的爱意早已悄然间成了致命的软肋。 他最怕的是不知哪一天,小七亲口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接近他而用的手段,骗得他失魂落魄。齐王多疑,李苑更甚,其实被护在手心儿里的世子殿下又怎会那么多疑,不过是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无关血缘、一腔赤诚爱着他的人罢了。 这样的小心翼翼太过脆弱,随时会让世子殿下感到即将失去的恐慌,李苑又是个习惯表面从容的人,再难过也只会硬扛着。 李苑看了看影七的伤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过几日也就能痊愈了。他下意识松了口气,轻轻摆手,“下去歇着吧。” 影七闷声道:“属下为您守夜。” 李苑不耐烦催促:“出去。” 影七不肯走,紧紧抓着床角的褥子,跪在冰凉的地面上,低头抵在床沿边,不说话,也不动。 半晌,李苑轻轻碰了碰他的肩,他抬起头,惊惶望着李苑。 “属下失宠了是吗?”影七眼神茫然仰头望着李苑。 李苑想不通他这是从哪儿得出来的结论,把头偏到一边:“没有。” 过了许久都没听见影七的动静,李苑回头看了一眼,心跳即刻快了几分,影七正跪着解衣带,一件一件褪下来扔到边上,精瘦的手臂轻搭在床沿边,鼓了半天勇气想爬主子床,终究还是没敢爬。 却在他眼神尴尬不知如何继续的时候,李苑躬下/身子一把抓住影七抱上了自己的床。 影七慌张又冒犯地抱住李苑的脖颈,颤声道:“对不起啊殿下。” 李苑抚摸着影七背后的盐刑伤疤,仅仅是指尖触及便能想象出是怎样的沟壑纵横触目惊心,最让李苑心疼。 一触及他背后的伤疤,便会想起影七是走过刀山火海来见自己的,再大的怒气也渐渐平息了。 他从背后抱着影七,薄唇贴在他颈后:“一直以来,你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影七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对不起。” 这话十分僭越且冒犯,他却又不得不为自己曾做过的所有事而抱歉,希望他要做的事能尽快过去,那样他又可以把最真诚忠心的自己重新献给殿下,而不是和现在一样,觉得自己肮脏且配不上最好的主人。 曾经的影七毫无杂念像一张白纸,他乞求、跪拜,换来江夫人点头,准了他入齐王府,陪在世子殿下身边,他原以为他彻底离开了逍遥山麓,终于得偿所愿,也真心爱慕保护了世子殿下这么久。 第一次在左臂骨上摸到江夫人的命令时,影七像坠进了寒冬时节的冰湖,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坐在窗边木然愣了一夜。 他没想到他的师父早在他下山之前就在他手臂骨上种了骨语术,像鬼魅一般纠缠着他,如果他不照办,就会让他在李苑面前暴露左臂的秘密,届时他的手臂上会写满可怕的情报,他会永远永远失去李苑的宠爱和信任,从此他爱的人会视他为叛徒仇敌,千刀万剐不足以泄心头之恨。 他也想过坦白,可他唯一亲密的师父在利用自己唯一的爱人,忠孝两难全,他夹在中间不知所措。 他几乎舍掉一条命才换来世子殿下的心,让他再失去,他怎么会舍得?他不是个称职的影卫,忠心与私心他选择了后者。 他总是想,如果下一个命令是对世子殿下有害的,他会立刻自裁,保全殿下。好在还没有,他还得以苟活着,心虚又贪婪地舔舐着殿下给予的柔情蜜意。 “对不起……?”李苑嘴角扬起自嘲的弧度,不想说话,也没有什么欲/望,只是安静的抱着影七,轻嗅着他颈间寡淡的皂角香,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以为影七能说几句让他安慰的话,影七却什么也不说。他曾经嘴甜又可爱,总是嘴里说着情话而不自知,如今是怎么了? 世子殿下心想,你没失宠,是我失宠了。 军情紧急,很快便踏上了藏龙七岭的征程,李苑李沫分别领兵,剿杀犯境贼寇。 藏龙七岭三岭酷暑,四岭寒冬,前四岭不胜严寒,后三岭又酷热难耐,此之谓冰火天险也。 南越五族分散盘踞于藏龙七岭之中,除去已经投降大承赐了孔姓的的沉沙族,尚有乌月族、蛮伍族、塔格里、巴宰木四大游牧之族,虽都不如沉沙人战力猛悍,却也不像沉沙族一样人丁稀少,历来是大承南境大患。 其中蛮伍和塔格里都与大承相安无事,唯有巴宰木首领与乌月族首领勾结犯境,向大承讨要安抚钱银粮食,此次不仅是两位世子殿下亲自出战,更有几位赫赫有名的老将军坐镇,震慑为主,剿杀为辅,此战便是为了扬我大承国威,不惧蛮族。 在大承德高望重的钟离老将军亲自坐镇,老将军今年五十有二,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耳聪目明,指挥作战有条不紊,雄风不减当年。 不过是一路威慑恫吓,遇激进贼寇则剿杀殆尽,临近巴宰木领地,危险重重,李苑和李沫都没什么出战的机会,那几位老前辈也不放心让两位年轻的天潢贵胄以身犯险,便把二人关在帐中,处理些轻松的军务,听着帐外风雪声。 帐外辕门鹅毛雪,战马红旗展,冰封千里岸,仰高山之峡,若琉璃天门开一线。 李沫斜倚着窝在白熊皮褥里吃临行时带过来的葡萄,腿跷在李苑的书案上,左手举着一本折子看,边上码着炭火盆,时不时爆出几颗火星儿。 李苑伏案埋头研究地形和兵器,雪青的衣裳领口袖口都围着一层雪貂绒保暖,许多事情亲力亲为,夜以继日,已然熬了几个通宵,眼下都生了一圈乌青。 “受什么刺激了……这是勤能补拙还是笨鸟先飞啊?”李沫吐了葡萄皮,扔了折子,懒洋洋躺回皮褥里,朝冰凉的手心呵了几口气,看了一眼李苑,调笑道,“反正也没咱出手的工夫,省省吧,做戏给谁看呢。” 李苑捏了捏眉心,缓解眼睛的酸痛肿胀:“别烦我,一边去。”说着就去摸索手边的茶杯,眼前有些晕眩发黑,撑着书案角缓了缓。 李沫皱了皱眉。 只听一声瓷杯翻倒的脆响,李苑碰翻了盖碗,险些摔下去撞在案角上,影七转瞬间落在李苑身边,把世子殿下接进怀里,下意识警惕回头看了一眼李沫。 “呵,你怎么这么看着我。”李沫瞥了影七一眼,继续跷着腿吃着葡萄翻阅折子,喃喃道,“跟老子有什么关系。” 影七把世子殿下扶回座位,躬身喂了口茶,轻轻替殿下按揉着太阳穴,低声劝道,“殿下,回去睡一会吧。” 李苑打了个呵欠:“没事,等钟离老将军平安归来我再去歇着。” 意外地没听见一声顺从的“是”,影七沉默站在李苑身后,继续给主子按揉,缓缓把内力输入李苑体内,为世子殿下缓解疲惫。 这月刚刚收到梁霄从越州托人带来的家书,说老王爷一切都好,勿念。李苑掀开棉帘,望了一眼皑皑雪境。 “九月初六了。”他笑了一声。 世子殿下二十四了。 李苑牵起影七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让他摸着自己心口的一面护心镜。当初小影卫单纯懵懂,把自己最珍贵的百年玄龟心甲都献上来作世子殿下的生辰礼。 他期待着渴望着能唤起影七的记忆,他就想问问影七,是不是他哪儿做的不好,让影七觉得爱腻了。 影七怔怔看着世子殿下令人心疼的眼神,从李苑掌心里心虚地抽回了手:“属下去给您换壶茶。”他指尖微颤,捧起茶壶落荒而逃。 李苑叹了口气。 他指着地图对李沫道:“我们已经跨过三岭,现在接近了巴宰木族领地,雪原领主泰里性情阴狠顽固,恐怕不会同意言和,不知钟离将军如何应对。” “一场硬仗,干吧,咱们找个机会出去,既然来了就没有不上前线的理儿。”李沫起身溜达了一会,靠到李苑身边,随手把一把葡萄皮扔到十步开外的果盘里,毫厘不差。 “苑儿,你家就你一根儿独苗,干嘛喜欢男人呢。”李沫无所事事盘腿坐上李苑的书案,回头跟他闲聊。 “你管得还挺多。”李苑把坐在自己书案上的大苍蝇扫到一边,“下去。” 李沫道:“关键他好像还不怎么喜欢你。” 李苑有点扎心,烦躁地合上了地图。他确实觉得影七最近对自己好冷淡,就像自己是什么令他避之不及的猛兽。 “他从前不这样。”李苑趴在书案上,把头埋进臂弯里,闷声道,“当初我见他的时候可乖了,还给我送紫薯馒头吃,还给我试毒,又怕我,我碰到他还会害怕得发抖。” 跟李苑聊天就不能把话头扯到影七身上,不然就打不住了。 李沫没避之不及,反倒听得挺认真,时不时接一句:“然后呢。” 李苑难得找到听众,把果盘拉过来放在两人中间,一边吃一边讲:“当时他以为我跳崖了,跟着一块跳下去,没想到我在底下的石台坐着,跳下来以后自己先脸红了,你不知道他那个懵懵的表情多可爱,当时我都要把持不住了。” 李沫坐在书案上,搓了搓脸:“我之前也有个暗卫是这样的,我抽他,骂他,他还是常常拿着他觉得好吃的东西跑过来给我。有时候被我抽得站不起来,就自己爬到住处窝在被窝里哭。” “你怎么知道。”李苑剥着葡萄问。 李沫摩挲着食指上的焰纹指环:“我待着没事儿,去看了他一眼,那小崽子受了大委屈,躲在床角不敢看我。” 李苑笑笑:“是暗喜?” 李沫扯了扯嘴角:“不是。我给了他一个任务,他没活着回来。暗喜暗悲把他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具尸身,被虐/杀得支离破碎,手段残忍且疯狂。” 李苑脸色一沉。 “我已经死了六个暗卫了,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李沫垂着眼眸,指尖捻着葡萄皮的汁水,再把沾到指尖上的颜色抹在纸上,“身为暗卫,技不如人,护不住自己,怨谁?” “苑儿,你长这么大,顺风顺水,养在王府大院里没吃过什么苦。”李沫道,“你觉得你隐忍你意难平,但至少在你煮酒烹茶逛窑子的时候,我亲眼看着我的暗卫一个一个死在我面前,我不曾有一日比你过得好。” …… 两人都不说话了,营帐里突然安静,一阵沉默。 李苑道:“小嫂子命大无事,只要你去给镇南王正谋反之名,其余种种我可以既往不咎。” “这是在给我台阶儿下?”李沫哼笑,低头摩挲着指上的焰纹石戒面,“说实话我想下这个台阶。但是我不能。” 李沫擦了擦手:“我就这么狠毒,随便骂。可惜我这条命,从来就不是自己的,没他妈为自己活过一天啊。” 话不投机,李苑懒得再答。 李沫道:“这次出征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说到做到,但若回了朝,那道密旨没了效用,届时我有多狠毒可就说不准了。” “好。”李苑轻描淡写应了一声。 帐帘被猛然掀开,谈苍云慌张冲进来禀报:“殿下,前线传来消息,我军被巴宰木族兵将重创,钟离老将军和南将军重伤被困,亟待救援!” 李沫倏地站起来,眼睛瞪大了,拿起鹿角弓匆匆出了营帐。 第八十三章 大雪满弓刀(十五) 影七落在李苑身边,几个鬼卫顿时全部落到李苑身边,单膝跪地等候命令。李苑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影五急切道:“有蛇啊殿下,对方被逼得狗急跳墙,放阴招了。” 李苑拿了乌夜明沙弓,匆匆出了营帐:“把乌云役牵过来,都跟我走。” “是。” 李苑飞身上马,乌云役如一团黑云在漫天飞雪中疾驰,奔往前线战场,鬼卫如影随形,如同鬼魅时而隐现在暴雪之中。 影叠的白发上落了几片棉絮似的雪花,他整个人都凝结着一层寒气,身上的墨云锦衣已经冻结了一层薄冰。雪地是影叠的主场,在如此暴雪之中,影叠还从未有过败绩。 他并非出身影宫,只是去过了个考核拿个成绩而已,当时正值寒冬,遍地冰雪,当时影五还没进王府,影叠以九婴组的身份战败所有饕餮组影卫,轻松斩获头名。 也是唯一一个单打独斗胜了影五的鬼卫。影五刚进王府就去找影叠挑衅了一番,却也正赶上冬天,被修理得服服帖帖。当时沮丧极了,影宫出身居然敌不过一个天降的白毛儿。 后来才得知影叠在雪地里能洞悉一切细微动静,在无雪处就会大大削弱战力,气候越热影叠则越弱,却在雪地里几乎无敌。 果真如王爷所说,王府鬼卫,只收人间鬼才。 大军此程所为清剿巴宰木贼寇,因其不断挑衅试探我方军队的底线,所以成为了杀鸡儆猴的目标,巴宰木首领泰里性情阴狠难以捉摸,阴损招数繁多,钟离老将军年事已高,不知此番劫难还能否撑得住。 马蹄突然打了个滑,李苑紧抓缰绳一夹马腹,乌云役仰天长嘶,跨越如飞,稳住身形继续如一道漆黑电光朝着远处杀声震天的战场飞奔而去。 影七回头看了一眼绊了马蹄的积雪,里面躺着一座剔透的冰柱,他眯起眼睛注视了一会儿,才发觉那冰柱之中隐隐有红色的血丝流动,冰柱蠕动着,渐渐爬出积雪覆盖。 他身上穿着战甲,脸已经成了切面平滑的剔透琉璃,只能看见模糊破碎的五官,他的头像一盏冰雕——这居然是个人。 影七眼瞳骤然缩紧,汗毛倒竖。回头看了一眼世子殿下,李苑也刚刚看清了那冰人的面目,转回头来脸色肃然。 越靠近战场,越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满地躺着无数成了冰雕似的活士兵,在积雪中痛苦蠕动着,阳光一照,浑身都闪着琉璃似的光。 迎面一瘸一拐逃来一个遍体鳞伤的小兵,眼神惊恐至极,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看见李苑便疯狂大叫:“世子殿下!别过来……回、回去……” 他的声音像被突然凝冻住,惊恐地瞪着眼睛僵在原地,上下牙瑟瑟打颤,一条晶莹剔透、澈可见骨的蛇缓缓爬过他的颈间,吐着猩红的信子。 李苑从背后箭筒抽了支羽箭,眼眸微眯,余光一瞥便松了拉弦的手,羽箭速度极快,刹那间命中蛇吻,锐利的箭头撞开了那条蛇,发出一声冰棱相撞的脆响,冰蛇被猛地撞飞出几丈远,落地便隐没进积雪之中,被如此劲道的羽箭命中,居然毫发无损。 李苑缓缓收了乌夜明沙弓,眼睁睁看着面前小兵的脸褪去血色,像被极寒吞噬一般,自脸到手变得僵硬且晶莹剔透,能看得见他脸颊上流动的血丝、眼球,和渐渐被冻成硬块的脑子。 他痛苦地倒在地上,手臂就像冰柱一样被摔碎了。 “殿下,退后。”影叠的披寒剑在手中成形,此次不是一道剑气,而是真正的披寒剑心,他若亮出剑心,那便是遇上棘手至极的危险了。 “藏龙七岭异族雪原中/特有的蛊,裂蛇。”影叠收敛了平时的悠然笑意,脸色微僵,“若谁被咬了即刻自断肢节免得丢了性命,这里的军医治不好裂蛇的毒。” 雪原中有一种剧毒的裂蛇,浑身像爆裂的琉璃冰柱,被咬中便会让患处硬化透明,紧接着连着骨肉脱落,或是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使人变成一座易碎的冰雕,最终浑身碎裂而死。 这种毒蛇是由异族蛊师豢养而成,几乎刀枪不入,寻常的羽箭铁剑根本伤不到它们分毫。 影七闻言,立刻靠近李苑,双手执剑,寸步不离地警惕着四周。李苑低头默数挂在马鞍上的玄铁重箭,一共只有五十支,其中有七支是雕刻牡丹纹的特制机括箭,这五十支重箭皆是影六用淬炼繁琐的羊筋玄铁打造,再多这马也架不住。 李苑道:“当务之急把钟离老将军救出来,对方招数阴毒,不可恋战。” “是。” 影四在前方略作观摩,伸手比了个手势,几个鬼卫便蒙上了遮面的黑缎,戴上漆黑兜帽,只露出一双眼睛,双手紧紧包裹着能隔绝毒物的墨锦手套,严肃待命。 李苑微抬手:“去吧。” 黑衣鬼魅四散消失,影七护在李苑身侧,看见他拉住了影叠。 影叠诧异望着世子殿下。 李苑看了一眼远处领着定国骁骑卫策马而来的李沫,低声道:“你别妄动。” “大祸将至,您要属下保留实力?”影叠脸色变得极差,难以置信道,“您明知后边若到了酷暑三岭,属下就一点用都没有了,那这一战您带我来做什么?” 李苑深深望了一眼已经冲进战场的李沫:“逞一时之快,后患无穷,听我的,别废话。” “是。”影叠闭了闭眼,“但倘若您有性命之虞,属下必不会顾那么多。” 李苑打断他:“除非我有鬼卫牺牲。”这二字说出口,沉重且不甘,这话太晦气,其实李苑根本不能想象他的任何一个孩子倒在他面前。 影叠和影七都怔了怔。 “快点。”李苑已经策马冲了过去,一路引弓搭弦,乌夜明沙弓力道极猛且世子殿下臂力惊人,百步开外仍可爆了巴宰木族士兵的战甲,一箭穿心。 一路闯进包围之中,虽早已知得将军重伤,亲眼得见时还是令人倒吸一口凉气——钟离老将军也中了裂蛇的毒,此时已有小半个身子凝冻成冰,眼瞳涣散,仍旧忍着痛苦指挥作战。 李苑飞快下马跑过来把钟离老将军拖到自己马上,用力攥了攥老将军的手:“这儿交给我和李沫,您快随我的护卫撤。” 钟离老将军气若游丝:“逸闲……楚翘争强好胜……你护着他些……多小心……” “嗯。”李苑心里讽刺,应了一声。 “雪太大了,火信根本点不着。”影焱低声骂了一句,把扛在肩上的火器筒扔了,贴着大腿根摸出两把阔口火铳,按开了栓,一枪崩碎了两条裂蛇的脑壳。 李苑把挂在马鞍上的玄铁箭筒摘下来扔到脚下,用力一拍马臀,回头道:“焱儿!把火弹给我,你带钟离将军撤!” “是!”影焱麻利拆下火器筒里的两管火炮弹扔给李苑,扛起空火器筒背到背上,几步点地飞身上马,一手抓着钟离将军一手抓缰绳,女子身子更轻,能让本就负着钟离将军的乌云役跑得更快些。这匹烈马本不肯让任何人上自己的背,既然主子托付也便只能忍辱负重了。 与此同时,李沫也把被炸开的积雪深埋的南将军拖了出来护送撤退,举起鹿角弓,搭上一支重箭,一箭爆掉飞速扑过来的裂蛇。 满地冰棱似的裂蛇包围了定国骁骑卫,不断有人中毒倒地,李沫伸手摸重箭时小臂被裂蛇咬了一口,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毒素还没来得及扩散,李沫直接抽出匕首一把剜掉了自己手臂上的那块肉。 这一幕落在李苑眼里,他这个堂弟对别人和对自己一样的狠,只要能活下去,不论用什么招数,他眼都不会眨一下。 裂蛇被李沫的血液吸引过来,蜂拥而至,想把李沫吸干。 李沫身子颤了颤,缓缓举起鹿角弓,滴血的右手抽出六支重箭,同时搭在指间,布满血丝的眼睛冷冷注视着在积雪之中时隐时现的裂蛇,弓弦绷紧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声,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分明。 他松手的一刹那,六道重箭同时离弦而出,擦着呼啸的暴风雪竟毫不被风向所引,阳光在重箭花纹之中折射金光,紧接着,李沫再抽六箭搭弦,连引六珠,三十六支重箭长啸着洞穿了积雪,将飞窜的裂蛇深深钉在岩石之中,箭无虚发。 李苑侧目,没想到今日尚有幸得见这位岭南王世子赫赫有名惊艳三军的屠佛六箭。 梁霄当年曾言说, 他自诩箭术天下第一,傲气凌人不可一世,当年南越栾丘战乱,李沫在楚威将军麾下,于千军万马之中射穿敌将左眼,屠佛六箭,惊艳三军,那是天纵奇才。得陛下亲赐表字“楚翘”,以赞誉其人中翘楚。 亲眼得见,方知李沫着实不可小觑,足以道一句名副其实。 巴宰木首领泰里远远观望着大承军队狼狈御敌,身披雪豹皮的大汉阴鸷一笑,一挥手:“我们走,让这群汉人自己玩吧。” 李苑早已注意到对方的动向,背上重箭筒朝李沫吹了声口哨:“带人截住他们,这边交给我。” 李沫与李苑对视了一眼,甩下满手鲜血撕了一片衣角缠住伤口,抓着马鞍翻了上去,扬手命令定国骁骑卫:“截住巴宰木的狗杂碎!” 暗喜暗悲紧随其后。 裂蛇纷纷扑到地上的鲜血上疯狂舔舐,透明如碎冰的身体渐渐发红。 裂蛇似乎极为嗜血,李苑回头看了一眼仍旧苦苦奋战的啸狼营战士:“你们都跟着李沫,泰里极为狡猾刁钻,李沫人不够。” 安副将略作犹豫,还是听了世子殿下的命令,领着啸狼营追上李沫的定国骁骑卫。 李苑周围地上已然堆了密密麻麻的透明尸体,风雪之中夜幕降临,更加冷得彻骨。 影七被暴风雪阻挡了视线,又被一群裂蛇隔在李苑数丈之外,徒劳地朝李苑这边杀过来,声嘶力竭地喊着:“殿下!等我!” 李苑看了一眼影七,他还被困在裂蛇群里自顾不暇,根本赶不过来,其余鬼卫也被裂蛇围攻,都在拼命朝着李苑冲过来,想护在李苑身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第八十四章 大雪满弓刀(十六) “殿下……”影叠攥着披寒剑斩断数条裂蛇,雪白的睫毛簌簌扇动,指尖微抖,看着他的主子大祸临头,他明明能帮主子渡过这一劫却被命令不许妄动。 只能眼睁睁望着世子殿下面无表情踩过脚边仍在蠕动的尸体,命身边还能动的人铲出一片空地,自己割开掌心滴了一滩血作引诱之物,大批的裂蛇疯狂朝空地涌去。 小王子长大了。 已经不再是老王爷的掌上明珠,全府的影卫都时刻护着调皮的小殿下不受伤,如今,世子殿下开始竭尽全力维护曾经的身边人。 他再也不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一尊易碎的琉璃小像,而是能掌控齐王府众鬼卫的一位新主人。 时至今日,鬼卫再一次有了真正的精神领袖,真正视他为能够交付性命与忠心的主人。 李苑拆出影焱扔过来的装填火器的火炮弹,摸出装干粮的纱袋包起来系在箭头上,对准空地松了手。 重箭带着火药包落进空地之中,李苑又拿了一支箭,箭头缠上一团布料,在油桶里浸泡了一会儿,拿火折子点燃了,重箭立刻烧成一支火箭,风雪太盛,离得太远便会让火被风雪浇灭,李苑咬牙跑近了几步,一道火箭自夜空之中照亮了一条弧线,栽进被裂蛇铺满的空地之中,正中那两枚火炮弹。 李苑就地一滚,拼命朝着反方向逃。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大地震颤,鼓膜发痛,半个夜空被火光照亮,那一片洼地都被炸开了花,无数裂蛇尸体潇潇而下,与暗夜飞雪融为一体。 一股炽热气浪涌来,李苑被冲倒在积雪里急促地喘着气,刚刚的爆鸣离他最近,五脏六腑都痛得厉害,暂时失神缓不过来。 一条裂蛇被气浪掀上了天,竟朝着李苑坠落下来,就落在李苑三尺外,李苑精疲力竭,挣扎着爬到自己的弓边上,颤抖的手却怎么也拿不起沉重的铁箭。 那裂蛇扑过来时,李苑认命地仰起头,闭了闭眼。 一道劲风拂过脸颊,眼前闪过一道柔软丝带,蜻蜓翅翼纹路蜿蜒于其上,锐利剑刃带起一声尖细剑鸣,影七双手持蜻蜓双剑,如一缕飘渺风影,将靠近李苑的裂蛇斩成碎块。 蜻蜓双剑乃是影宫神匠掌事所铸神兵,削金断玉轻而易举,区区裂蛇也不在话下。 “殿下快走。”影七挡在李苑身前死死护着,李苑拿了乌夜弓挣扎爬起来,跟着影七离开,几个鬼卫善后,相继跟随主人离开。 影初微抬衣袖,无数背生金色咒文的蜈蚣顺着袖口鱼贯而出,密密麻麻的蜈蚣顺着影初的魁梧身躯爬到地上,迅速散开,金咒在夜幕中熠熠闪动,蜂拥而上,争抢捕食,将幸存的裂蛇拆吞入腹。 五毒鬼影初,齐王府第一鬼卫,以咒御五毒之蛊,虽为九婴组,实兼饕餮组之能。 “影初影叠,去李沫那边,务必给我把巴宰木的头领给处置了。”李苑喘息着命令道。 “是。”两人领命离开。 李苑余光惊诧瞥见影七颈后潜伏着一条细小的裂蛇,突然一把扑倒影七,伸手抓住了那条裂蛇,从影七颈后扯下来,甩出几丈远。 “走!快走!”李苑拉起影七飞快撤走,与其余鬼卫会合。 影七心有余悸:“多谢殿下。” —— 影四影五也脱了身,撤离战场与世子殿下会合,待到撤出几里远,影五脚步略显蹒跚,速度慢了下来。 他脸色发白,紧紧扶着自己肋下,脚下一软,竟一头栽在地上。 影四目眦欲裂,反身扶起影五,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脖颈上。却见影五的墨云锦衣在肋下处被刀剑刮出一个口子,残破锦衣之下,皮肤竟已成了透明的琉璃。 纵然作为王府影卫长心肠冷漠波澜不惊才是惯常态度,此时影四却慌了。 “祁煊!祁煊!”影四强行晃醒影五,指尖在他身上几处穴道封了经脉,防止蛇毒扩散,把影五背到身上,飞快撤离。 影五扶着肋下已经凝冻成琉璃的皮肉,虚弱得抬不起头,下巴放在影四肩头,喘息道:“哥……好凉……这边好他妈多虫子……我最怕虫子了,吓死老子……差点当场去世了,还得硬着头皮上啊……” “闭嘴,别说话。”影四背着影五在雪原里穿梭,抬头望见不远处天上炸开一朵火花,便循着信号过去了。 李苑和影六影七坐在一处背风的石缝里休息,等着鬼卫会合。 影四背着影五钻进岩缝,被岩缝里的些微暖意一拂,顿时疲惫和伤痛涌遍全身,径直跪了下去。 影六影七皆是一惊。 “小五?”影五躺在地上,李苑一见那块伤口,顿时失了端庄,不顾仪态俯下身撕开影五肋下的衣裳,肋下硬化如冰的透明皮肤又扩大了一圈,影五痛苦地弓起身子,紧紧抓着李苑的一片衣角。 “好凉啊殿下。”影五脸色越来越白,几乎白得透明,隐约可见皮肤下流动的血管。影五擅近身搏杀,这毒物正克他。 “别动。”李苑褪下外袍,把影五裹严实,脸色铁青,沉默坐在他身边,这才知自己刚才失态,闭眼低头搓了搓脸。 若是魏澄在就好了。 当初李苑执意不带魏澄过来,虽庆幸也更后悔。他只是不想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这么早经历残酷血腥,更不想一个忠诚下属唯一的儿子夭折在自己手上,他无法交代。 影七悄声跪在李苑身边,掌心覆上李苑缠着药布止血的冰凉的手,抬头轻声道:“殿下,魏小公子早在营里待命多时了。” 李苑猛然抬头,怔怔看着影七。 “殿下恕罪。”影七垂眼低声道。 影四一言不发,漠然看着李苑,手则紧握着影五的手。 李苑现在还不能回营,李沫那边还没消息,若李苑提前撤离恐怕会被参一本临阵脱逃。李苑不走,他的鬼卫就更不能走,走了便是背信弃主,触了影宫的禁令。 “去吧,带他回去找魏澄疗伤,影六也回去,这边没什么事儿了,你帮着影焱照顾钟离老将军和南将军。”李苑把手令扔到影四面前,“若把小五命丢了,你赔我鬼卫,我花了钱的。” 影四冷淡的眼神蒙上一层模糊心绪,躬身一拜,额头撞在地面的砾石上发出一声闷响,背起影五闪身出了岩缝。 “谢殿下。” 影七眉头微皱:“殿下,您的手好凉。”他跪立在李苑面前,轻轻拆开他绑在手掌上的布条。 李苑抿唇忍着痛,掌心有一道自己割开放血引蛇的伤口,以伤口为中心,皮肉隐隐透明,闪着琉璃的光泽。 影七瞳孔骤缩,脑海里闪过世子殿下徒手扯掉自己身上那条裂蛇时的情形。 一股凉意顺着头皮蔓延瞬间炸开,影七脸色铁青,冷淡的眼睛此时眼神僵硬、无措,甚至难以置信,他的嘴反复张开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来。 伤口感染了裂蛇毒。 “殿下……回去、快回去……”影七双膝跪地,紧紧抓着李苑的双手,他几乎疯了,抓着李苑的手抖个不停,哽咽着乞求,“殿下……殿下……回去疗伤……属下送您回去疗伤好不好?” 影七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重重地捏爆了,他喘不过气来,双手撑着地来缓解四肢的颤抖,当年世子殿下被身边的影卫一刀捅了的情形难以遏制地浮到影七眼前,时隔多年,殿下又一次在自己眼前受了重伤。 影七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做了什么? 这些天自己都做了什么? 自己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 李苑沉默着把布条缠回腕上止住蛇毒扩散,还得再拖一会儿时间,等李沫那边有了消息方能撤退,否则他这一仗就是白费功夫,鬼卫和啸狼营战士付出的牺牲便成了徒劳。 小影卫精神恍惚的模样让李苑心疼,他轻抚影七的头发,终于把忍在心底的话问了出来。 “我是不是从来没有给过你安全感,你不够信任我,你觉得我靠不住是吗?” 积压太久的话一问出口,李苑轻松了些,把影七眼前的发丝温柔掖到耳后。 影七模糊的双眼望着李苑,眼神空洞紧张,委屈、愧疚、自责,李苑把恐慌至极的小影卫搂进怀里:“不怕,我没事。” 影七声音里含着细微的哽咽:“殿下,我见过别人的主子,总是那么胸有成竹,仿佛所有事情都在掌控之中,可您,您真的不是什么特别靠谱的人。” “所以属下拼了命好好护着您,属下害怕,怕我一个疏忽,您就不在了。”影七扑进李苑怀里紧紧搂着李苑的腰,“属下没有您什么也做不成,求您,求求您了……” “属下被您吓怕了啊……” 李苑轻轻摩挲着趴在自己怀里拼命寻求安慰的小影卫,把他抱起来,轻轻牵着他的手,询问地看着他:“我是不好,我也是第一次,我这个人就很不稳,我也总在想,有的人只要在场你就觉得事情发展不会出意外,比如我父王,比如我那个太子堂兄……可我也想让你们安心,我也想成为只要在场就能稳操胜券的那种人。” 他低头吻着影七的额角,轻声问:“我有不少缺点,可我在努力改,等我改好了以后你多喜欢我一点好不好。” 第八十五章 大雪满弓刀(十七) “等我改好了以后你多喜欢我一点好不好。” 小王子没了平日绵里藏针的轻佻气焰,轻轻抱着影七的腰,像蹲在地上看着小朋友吃糖的邻家哥哥,想吃又犹豫,终于说服自己撒了一个矜持的娇。让人有点心疼。 “好。”影七的允诺脱口而出,顾不上埋怨自己的莽撞冒犯,给小王子理顺了长发,顺从地低下头,小声承诺。 李苑便安心地吻他的额头,急切地问他:“你不会让我失望是不是?” 这话戳了影七的痛处,他害怕他的师父有一天真的做出伤害世子殿下的事,他一犹豫,李苑眼睛里的神采便褪了一半,受伤地看着他。 影七握起李苑的手,低声道:“属下必不辜负。” 话音刚落,便被拽进温暖怀抱里,李苑轻轻摩挲着影七脊背,安心道:“我也不辜负你。你放心,等这一仗打完我就给你看一样东西。” 岩缝外传来一声战马的嘶鸣,李苑认得出那是他的乌云役,将钟离老将军送回营地跑回来了。 影七更担心世子殿下手上的伤:“殿下,我们何时回营?” 李苑看了一眼伤口,好在只是蹭上了一点浮毒,用布条勒紧了伤口:“走,先去找李沫。” “等一下。”影七摘了自己的墨锦手套给世子殿下戴上,眼神不容置疑。墨锦手套工艺繁杂,外有蜀绣牡丹墨云锦缎,内有解毒止血药草编织内衬,十指内衬锻着钢丝护指,长袖套紧实包裹小臂,与百刃带同为齐王府鬼卫标配之一。 李苑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左臂,之前见他手臂上有一排针眼,总担心他被龙须针木扎到会感染化脓,现在针眼已经消失了,李苑才放了心。 寒夜已过,艳阳撞破穹云,冷寒兵器泛上凛然金光,两军交战,剑拔弩张。 对方并非对汉人军队围杀毫无对策,他们顺着雪原冰道一路跋涉,不惜代价闯进了边境小镇。 这小村庄里住的是汉人,也有些老实巴交的南越人,与汉人姑娘相爱,生了娃娃安稳生活,被巴宰木族视作叛徒。 士兵之中有人受了伤,顺着战甲缝隙淌在地上,引来了十几条裂蛇,尾随战马而来。 小镇的百姓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着外边吵吵嚷嚷的,赶紧出来把米粑粑收了,匆忙跑进屋里,扒着漏了缝隙的窗口往外张望。 老阿爷在屋里急得直咳喘,拄着拐杖拖着病跛的脚颤巍巍走到窗边,嘶哑着喊:“阿丫——快回阿爷这来!” 小女孩还在外边堆雪娃娃,冻得小脸红扑扑。 一边是李沫领的汉人军队,另一边是高大魁梧的泰里,领着巴宰木族儿郎与汉军对峙。 暴风雪早已停了,一片毫无污染的雪原盖住了大半村庄,白雪覆着一层金光,所有人都静默着,小姑娘戴着一顶陈旧的兔毛帽子,旁若无人地跪在雪地里捏雪娃娃,哼着一支异族的歌儿,在无数血刃寒甲中显得无比干净。 李沫攥紧了鹿角弓,低声斥道:“两军交战,平民退让!” 小女孩无动于衷,仍旧哼着歌儿,手里的雪球忽然掉在地上滚走了,追着跑了过去,雪球撞在马蹄边,她迷茫地摸了摸马蹄,茫然抬头,用浑浊灰暗的大眼睛望着李沫。她戴着异族的耳环银铃,却又长了一张汉人的面孔,腰带上挂了一柄掉了碴的破旧小弯刀,擦得亮亮的,流苏随风微荡。 李沫嗤道:“原来是个耳聋的小瞎子,暗喜,把她扔回镇里。” 暗喜朝那小女孩伸出双手,尚未接近,便被对面放的裂蛇逼退了两步,猛然钻出雪被的裂蛇虎视眈眈,扬起半个身子盯着暗喜。 泰里眼神玩味,用腔调怪异的汉语对李沫笑道:“您的屠佛箭我已经见识过,我以为您这样无情的汉人杀手是不会把区区平民放在眼里的。我知道,你们皇帝并不想与我们死战到底,若想相安无事,就答应我们从前提过的条件,她是我们的叛徒和汉人生的孽障,殿下替我们除了她,让我见见您的诚意。” 李沫拨了拨弓弦,神情冷冽,微扬下颏盯着对方滔滔不绝的下贱唇舌。 “区区蛮族,也配与我谈条件?”李沫啐了一口。 转瞬之间,两方已经兵刃相接。 李沫趁乱俯身把那小瞎子拎上了马背放在身前,小瞎子才免得被混乱的马蹄踩成肉酱。 他指间已经沾了重箭磨出的血,满地被重箭钉在地上的疯狂扭动的裂蛇,他马鞍上挂的两筒重箭只剩了最后一支。 对方利箭如雨,箭头涂着毒汁,倒下的士兵被一拥而上的裂蛇噬咬,缓缓化成凝冻的冰人,痛苦地蠕动。 被裂蛇咬过的人不会立刻死去,而是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体中的血液渐渐凝固,身体渐渐僵硬变成易碎的琉璃,最后脑子凝冻,方才能断了气,浑身碎裂而死,不得全/尸。 凛冽寒风又起,李沫扯着自己雪白的披风围到身前,把怀里的小瞎子裹起来。 利箭押着疾风朝李沫飞来,触到李沫三尺之外便突然撞上一层屏障,发出一声闷响,恍若打在棉花上,轻飘飘落地,一张七尺来高的鬼面哭脸在李沫身前隐现,为主人尽数挡下飞驰而来的毒箭,将李沫护在鬼面盾之中。 李沫看了一眼身边的暗悲,低声道:“撑住。暗喜,过去。” “是。”暗喜抓住李沫的马鞍,蓦然翻身借力腾空,飘渺不定的身形隐没在飘飞的雪沙中。 李沫抽出最后一支重箭,在掌心里掂了掂。暗喜的轻功历来是八个暗卫里最出众的,李沫没想到他在京城集会上会输给影七。 他明明是自己亲手训出的暗卫,他有什么能耐李沫最清楚。虽然他打他,骂他,说他一无是处,啐得他狗血淋头……他只是从不曾对暗喜说过他的肯定,一个欣赏的眼神都不曾给过。 一道毒箭飞来,暗喜翻身一跃,脚尖踏在极速飞逝的利箭之上,如一头踏着疾驰飞雁的猛兽,恍若流星跨月而行。 李苑策马在雪原中疾行,影七在雪沙中飘忽隐现,速度丝毫不减,他乍一抬头,望见前方的箭雨,一个熟悉的身影踏着飞箭而行。 影七瞳孔骤缩:“是……踏雁归?!” 李苑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影七脸色铁青,失神道:“没什么。” 李苑的余光瞥见影七悄悄攥紧的拳头,他也看见了暗喜踏箭疾行的模样,同是轻功高手,总有相形见绌之时吧,小七性子清傲,还从没在轻功上被人比下去过。 远观暗喜连踏几道箭矢,翻身落到泰里身后,小臂青筋暴起,紧紧勒着泰里的脖颈,左手戴着一排沉重的青金刺指,照着泰里雄壮厚重的后肩就是一拳。 泰里身躯巍峨,像一头失控的猛虎疯狂甩动身子,硕大的手掌把暗喜从身上扯了下去,双手狠狠扼住暗喜的脖子。 雪原领主泰里战力也相当不错,又占了体格的优势,暗喜一时无法取胜。 李沫眼神凛冽,拿出最后一支重箭,对准了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 其实以李沫的臂力和鹿角弓的坚韧,足以让一支玄铁重箭洞穿这两个人的心脏,只要他一松手,一切都结束了。 “主子?!”身边护着的暗悲忽然发觉主子在犹豫,不得不出言提醒。 李沫没有松手,鹰隼似的眼睛紧盯着缠斗的两人,几次好时机掠过眼前他都没有放箭。他在等待一个泰里离暗喜远一点的时刻。 只要他们能分开半寸,李沫就能毫不犹豫放箭。 远处的李苑用力夹了一把马腹,低声吩咐:“你去帮暗喜,我去找李沫。” 乌云役仰天长嘶,载着李苑跨过横七竖八的尸体,影七即刻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死命缠斗的两人上方,旋身猛坠,柔如飘带的蜻蜓双剑劈头砍下。 “暗喜,躲开。”影七滞空的一瞬间漠然提醒。 暗喜戴着刺指虎的左手一拳擂在泰里的下巴上,泰里痛吼挣扎,满脸污血横流,抽身松了手,怒骂着爬起来,就地一滚,影七的锐利双剑将脚下的冻土砍出了两道一尺来深的沟壑。 这剑毫无惯性,轻飘飘地从地缝里抽出来,一刻未停猛然朝着泰里砍过去。暗喜自另一方围堵,这二人就像两只敏捷的飞虫,不断在泰里指间穿梭,短短几个呼吸,泰里战甲被暗喜一拳爆在胸口,战甲破碎,身上满是影七留下的柔软蜿蜒的细剑血痕。 暗喜看着泰里身上的细丝状的剑痕,忽然愣了一下。三年前,这伤痕他曾经见过,当年震撼至深,过目不忘。 “是你。”暗喜僵硬地张了张嘴,脸色发白。 影七专注进攻,淡淡瞥了暗喜一眼:“是谁。” “是你杀了……”他眼神有些迷茫。 “不是。”影七冷淡道。 泰里这种纯靠力量取胜的对手根本架不住两个敏攻高手的合力围攻,再耗下去必输无疑。 李沫却被突然冲过来的巴宰木士兵领着裂蛇团团围住,攥紧了唯一一支玄铁重箭,节节后退。 暗喜回头看了一眼李沫,蓦然瞪大了眼睛—— “主子!”他失声吼道。 李沫僵硬地单手撑着马鞍,嘴角淌出一缕缕血丝。他缓缓低头,怀里的小女孩恐惧地握着生锈的弯刀,将刀刃插进了李沫盔甲缝隙中。 血顺着银甲滴到地上,李沫一头栽下马背,小女孩吓得发抖,拔出弯刀时被喷了一身的血。 险些被暗喜和影七擒住的泰里哈哈大笑,朝李沫唏嘘道:“殿下,杀手必须无情,我以为你纵横沙场数年名声在外,必然知道这个道理。” 李沫身边有暗悲的鬼面盾护着,裂蛇便尽数扑到那浑身溅满李沫的血的小女孩身上,小女孩被凶猛蛇群淹没,蠕动的裂蛇把小姑娘缠得喘不过气来,拖着她离得李沫越来越远。 她尖叫着逃跑,被涌过来的裂蛇缠得越来越紧,脚步蹒跚,栽在地上。 李沫面无表情看着那个眼盲的小姑娘浑身变得透明,漂亮的五官缓缓凝冻成丑陋的冰片,她痛苦哭喊着想从蛇群里爬出来,却无能为力,整个身体都化成了碎裂的冰凌,痛苦地蠕动着,口中呢喃:“好冷……” 李苑策马赶到李沫身边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风雪几乎吞噬了李沫半个身体,他表情冰冷,嘴角噙着一丝怜悯笑意,有无数士兵和裂蛇朝着他涌过来,而他撑着身子站起来,手中唯一一支重箭搭在了鹿角弓上,对准那已经化成蠕动冰棱的女孩仍在跳动的心脏,松了手。 一箭穿心,她不再动了,脸上茫然的痛苦停滞在了这一瞬间。 冰凌碎屑四散炸裂,晶莹剔透的头颅滚到李苑脚下,还戴着一顶兔毛的旧帽子。 李沫放弃了保命的最后一支箭,他抽出匕首,带着暗悲与涌过来的士兵短兵相接。 这是李苑见过最触动的一幕。 他用力夹了夹马腹,冲进包围之中,把强弩之末的堂弟捞上了马,递给他一筒玄铁重箭。 李苑回头看了一眼捂着伤口嘴唇发白奄奄一息的李沫,挑眉问他:“恶犬伪善?” “她捅我一刀,我还她一箭,公平而已。”李沫咳出一口血沫,偏过头喃喃道,“她若在你脚下,你救不救?” 李苑眼眸含笑:“若要我搭半条命,我不救。” 李沫冰冷的眼神添了些许安慰。因为觉得自己至少比李苑强一点。 第八十六章 大雪满弓刀(十八) “我这儿还有箭。”李苑一手抓缰绳,一手提起玄铁箭筒递给李沫。 李沫拿药按住胸前伤口止血,那小女孩没什么力气也找不准要害,不然他这条命就得搭在这儿。他叹了口气,还是太年轻,看不懂人心。 他伸手从李苑递过来的箭筒里抽了几支,看见箭筒里还有七支雕刻牡丹纹路的特制机括箭:“这牡丹箭我能用吗?” 李苑头也不回:“不能,那是我的,非常贵。” 影初影叠解决了半数巴宰木士兵,暗喜和影七把首领泰里死死按在地上,暗喜勒着他的脖颈,影七双剑刺在他双腿膝盖骨上,把泰里紧紧钉在地上。 泰里痛苦挣扎,终于放弃了抵抗,冷笑望着李沫和李苑。 “你们汉人都是小白脸儿?又来个更好看的,你又是哪个?”泰里声音粗犷嘶哑,轻蔑调笑。 影七眼神冷了几分,手中细剑用力在他膝盖骨里轧了几刀,泰里痛苦低吼,大笑道:“痛快。” 李苑下马躬身:“在下齐王世子李苑,啸狼营主将。” 泰里收敛了笑意,眯眼打量李苑,冷道:“李崇景的儿子……哼,是有几分像他那伪君子的模样,你们汉人管这叫什么?呵呵,先礼后兵。” “正是。”李苑手里把玩着一支玄铁重箭,垂眸问他,“裂蛇毒如何解?你若说了,我们汉人不杀战俘。” 泰里嗤笑,渐渐笑得更放肆:“等死吧。就算我们巴宰木儿郎败了,还有乌月族在酷暑岭等着你们。” 李苑轻笑:“啸狼营与定国骁骑营联手,会怕区区乌月一族?” 泰里狞笑道:“他们有一群不败的战士。无人可挡。” 李苑眼神微冷:“来人,带走审问。” 李苑随口道:“走,回营。” 李沫扬手传令:“回营。” 泰里被押走了,影七扶着暗喜站起来。 暗喜脸上落了几块淤青,脖颈上还有深深的掐痕,走路不稳,靠影七撑着半个身子才勉强能动。 他推开影七,连滚带爬哆哆嗦嗦走到李沫身边,用微颤的指尖按住李沫胸前穴道,给主子止血。 “主子……您管那个小孩儿做什么……”他也不敢相信,有一天他居然敢开口埋怨主子。 暗喜眼眶红着,哽咽着说不出话,也不敢抬头看李沫。 李沫冷哼一声:“还不是因为你太没用。”他奚落了自己的小暗卫一番,甩开他的手走了。 留暗喜一个人,僵着身子望着主子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身子晃了晃,咳出一口淤血,靠在忽然出现在身边的影七身上。影七扶了他一把。 暗喜打起精神笑笑:“小七哥,你人真好,你师父特别喜欢你吧。” 影七沉默,没有回答。 “你自己处理,我去找我的主子。”影七把暗喜扔给暗悲,自己快走了几步,跟上李苑。 路上,李苑趁着人多拐进了一处避风口,悄悄拉住影七的手,轻轻攥了攥。 “诶。好疼。”李苑低头把脑门儿搭在影七肩膀上,受伤的手可怜地垂着。 影七慌忙拿起李苑的手扒开墨锦手套查看,皮肤硬化扩大,琉璃状的皮肉已经蔓延到了布条外。 李苑疲惫地靠在影七身上,用完好的另一只手轻抬起影七下颏,低头含着他的嘴唇吸/吮,含糊道:“让我多亲两口……万一死了可就亲不着了……” 影七皱眉:“殿下!” 李苑一惊,松了手,扁嘴看着他:“亲也不行?” “您别胡闹了。”影七拉起李苑跑了,牵来乌云役,自己翻身上马,让世子殿下坐在身后,一扬马鞭便带着李苑一骑绝尘。 小七也真是公事公办,世子殿下想借受伤骗几个亲亲都没得逞,御马之术还是李苑亲自教他的,当时急着哄小七回头,能教的都教了,这时候看着影七一鞭子一鞭子抽在自己的宝马身上,心疼不已。 乌云役打了个响鼻,心道真是马善被人骑,这位世子妃脾气也忒大了点儿。 魏澄提着药箱闯进营帐时,被半个腹部都僵硬透明的影五吓得不轻。影四在影五床边陪着,摘了墨锦手套,把小五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呵气暖着他。 影四的双手遍布严重的灼伤疤痕,骨节细长分明的手因为黑白交错的烧痕显得狰狞可怖,烧伤延伸到小臂,右手的小指缺了一截,已然是陈年旧伤了。 影五痛得死去活来,浑身发抖,囔着鼻子耍气,甩开影四的手:“别动我!疼死了。” 皮肤粗糙狰狞的手轻轻扶在影五脸颊边,影四耐心守着他,低声哄慰:“忍一下。” “我不忍……”影五痛得手指痉挛,几乎无法保持清醒,一把拨开影四的手,“别动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影四的手僵在半空,讪讪缩了回去,皱着眉头跪在床头看着他:“殿下不能没有我们。” “哼。”影五安静了些,把头转到一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转头看见魏澄提着药箱进来,孩子吓得微张着嘴。 影五红着眼睛,声音囔囔的,忍着哭腔说:“小澄子还真来了……别慌,小场面。” “这是中了裂蛇毒吧?”魏澄迅速在脑海中搜寻有关皮肤裂冰症状的只言片语,赶紧跑过来给影五诊脉,先施了几针止住毒素扩散,又仔仔细细把影五全身都察看了一遍,看得影五有点羞,把脑袋埋进影四怀里。 影四漠然看着魏澄手里的银针,低声问他:“能解吗。” 魏澄头也不抬,随手拍了拍药箱:“当然,我将来可是要当影卫的男人。” 影四僵硬的手才有了些知觉,方才发觉自己手心尽是冷汗。 “让他平躺,不要动,把这药熬了,还有这些草药,捣碎了给小五哥敷上。” 这时候半点不见影四身上影卫长的架子,魏澄说什么是什么,比听世子殿下吩咐还认真,恐怕漏听了哪一个字给小五的伤势耽误了。 魏澄在营帐间提着药箱跑来跑去,吩咐小兵们按方子煎药,草药不够了就出去采,解蛇毒的草药一般都长在附近,也好找。 辕门雪外渐闻马蹄声,世子殿下是让影七半搂半拖给抱回来的,回来的时候整个左手都覆上了一层冰碴儿。 李苑勉强撑着一口气去看望了一眼钟离老将军和南将军,见已经敷上了药,松了口气便倒在影七怀里。 被影七抱着进了自己帐门儿,魏澄匪夷所思地看着世子殿下乖乖让影七抱上了床,嘴角还挂着一抹偷偷满足的笑意,手里药杵差点砸脚上。 魏澄端药过去的时候,影七声音发颤,犹豫着问:“殿下的手……能恢复原样吗。” 那担忧恐惧的模样看着叫人揪心,恐怕他自己中了毒都不会眨一下眼,却怕殿下再也拿不起弓了。 魏澄刚要拍胸脯打个包票,被世子殿下一眼瞪了回去,咽了口唾沫。 李苑端着药碗,先问:“谁让你来的?” “……”魏澄缩了缩肩膀,讪讪看了一眼影七,影七的表情天衣无缝,用一个询问和惊讶的眼神看着魏澄,显然不打算替他担这个责任。 这二人的小表情都落在李苑眼底,李苑心里明镜儿似的,也不想拆自己宝贝儿的台,索性不问了。 他只是有点费解和不舒服,似乎从一段时间之前开始,影七在自己面前总是下意识做戏,明明他说实话自己也绝不会怪他,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了解他,甚至会真的被他无懈可击的表情给骗了。 听说人生来就是会撒谎的,卑微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会更喜欢撒谎,用不犯错误的外壳自欺欺人,害怕自己受到伤害。 大概是因为我还不够爱他。 世子殿下埋怨自己,给小七的安全感还不够多。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今日三更(2/3) 感谢大家的打赏包养,谢谢亲爱的们,破费了qaq 第八十七章 大雪满弓刀(十九) 魏澄给李苑敷上药,又熬了一碗解毒汤,让世子殿下暂时卧床休息。 他出去倒药渣的时候,影七坐在外边,倚靠着营帐,修长的腿随意搭在铆钉上,嘴里含着一朵雪兰花咀嚼,眼神幽暗。 这边的士兵都会嚼这种野花解闷,能让头脑暂时放空那么一瞬间,影七心里煎熬得难以喘息时就会嚼一片,最近嚼得越来越多。 “殿下睡了?”影七扬起冷峻漂亮的眼角。 “嗯,殿下熬了好几个通宵,身子早就顶不住了。”魏澄坐在影七身边,用小勺子把盅里的药渣舀出去,“他梦里还在叫你的名字。殿下为什么这么倚重你?” 影七眼神暗了暗,吐了嘴里的雪兰花,自嘲道:“谁知道呢。” 他不想谈这些,问他:“提纯雪兰花的事……如何了。” 魏澄肩膀颤了颤,下意识眨眼睛。 他讪讪从衣袖里拿出那个药瓶,放到影七手上,小声道:“这药吃不得……” 影七疑惑地看着他。 “我就说呢,它为什么能让人瞬间气力暴涨……却原来是拿命换的。”说起这话的时候,魏澄整个人都是僵硬后怕的,“这药会透支寿命和体力,全部挪到一个很短的时间耗尽,我拿来试药的小耗子无一例外全都死了。” 影七眉头紧锁,本来有让鬼卫变得异常强大的法子,却无论如何实现不了,不失为一种得到希望后的失望,他不想世子殿下再涉险。 “小七哥你知道吗,它们越凶猛死得越快,全身皮肉从里到外衰竭,最后只剩一具白骨,除非是穷途陌路,想和对方同归于尽的亡命之徒才会用的法子。”魏澄心有余悸,不敢再回忆那种几近疯狂的死法。 影七叹了口气,把药瓶塞回魏澄手里,无奈道:“算了。”投机取巧果然还是痴人说梦啊。 他们俩聊了一会儿,影焱过来轮值,让他们去歇一会吃个饭,说世子殿下之前留了字条给她,要她偷着给鬼卫们开小灶,十几斤精牛肉正炖着呢。 影七想留下陪殿下,知道世子殿下醒了看不见他在身边会不高兴。 却被影焱推走了:“殿下醒了我会叫你。” 影七才不放心地走了。 影焱走进营帐里,世子殿下已经醒了,抱着一个小盒子沉思。 “参见殿下。”影焱行了个礼,给李苑削了个水果。 李苑身边放着影七的一双墨锦手套,捧着漆玉小盒,从里面拿出一枚只有鹌鹑蛋大,却雕刻精微繁杂,如同影壁纹的鸾鸟琥珀,琥珀中心包裹着一枚凤目血玉,在漆黑玉盒中散着柔光。 这是临行前老王爷亲自交到他手上的东西,他母亲的遗物,也是齐王府传给儿媳妇的信物,传世飞鸾。 影焱一边利落地削水果,瞥了一眼世子殿下,温柔笑道:“殿下要送予影七?可想好了?” 李苑抿唇笑笑:“我曾经叫人查过他的生辰,正是今日,这一战来得突然,险些错过了。” 影焱切了一小块果子送到李苑嘴边,掩不住话音里的欣喜:“好贵重的生辰礼。”她很替影七高兴。 李苑骄傲道:“他当年送给我的生辰礼也贵重无比。”他本想再掏出护心镜给影焱看看,忽然想到干送礼不好,叫影焱拿笔纸来。 世子殿下趴在床头,认认真真写下几行隽秀行书:“今日是你的生辰……”然后把小情信折起来,揣进袖口里。 影焱看着世子殿下像个痴恋佳人的怀春小少年,她探头过去,被李苑拿笔杆抵着脑门推回来:“嘘,别看。” “是。”影焱忍笑道。 这一战确实惨烈,即便胜了,啸狼营和定国骁骑营都损失了不少战士,好在有魏澄这个医术高超的小家伙坐镇,才不至于让中毒将士全军覆没。 吃过饭也傍晚了,影七一个人在幽暗的小帐子里喝酒,烈酒烫着喉咙一路滚进胃里,让影七能暂时忘了愁绪。 不远处有细微动静,暗喜已至影七身前,兀自端了一碗酒,跟影七碰了碰。 他轻功真的很不错,到了身前影七方才发觉。 暗喜嘻笑说:“多谢小七哥救我一命,不然对上那个傻大个儿蛮族首领我还真挺怵的。” 影七冷淡瞥了他一眼:“主子命令,我遵从而已。” 暗喜自来熟地挤过去跟影七坐在一起,美名其曰蹭蹭暖和。 影七想起那时候的情景,他没见过暗喜用他最擅长的兵器,没想到他是个擅长贴身缠斗的,轻功又好,怪不得影五忌惮他。 “你用左手?”影七随便找了个话题,显得没那么尴尬。 暗喜攥了攥自己的左手,得意道:“是啊。” 这不是什么值得得意的事,在影宫里如果有人用左手,会被掌事强行纠正,他们在量产影卫,不允许有人妨碍了队伍的整齐,左撇子要受罚,直到完全改正为止。 暗喜抱着膝头,把脸颊贴在上边,轻轻呵气让冰凉发痛的关节暖和一点。 “主子说,天生惯用左手的孩子很聪明。”暗喜看着自己左手掌心纹路,喃喃道,“那是他唯一一次夸我。很多事情我拼上性命办成了,主子也不过是淡淡嗯一声。” 影七不由得联想自己主子,似乎天天都在夸奖自己,从相貌到功夫哪样都不落下,他能轻易得到的东西,没想到还有人如此卑微地渴求着。 暗喜说:“我小时候特别幼稚,暗怒也是左撇子,我就打他,非要他用右手不可。”说着他自己都笑了。 “后来他死了,我竟然还有一点高兴。”暗喜搓了搓脸,叹气道,“我是不是特别坏啊。” 影七无聊地哼了一声。 被爱的总是有恃无恐,他无法感同身受。 他忽然问:“你父母何许人士。” 暗喜愣了一下,半晌,他说:“我是孤儿,我有病。” 影七抓住他的手腕,冷漠道:“京城集会那时你输给了我,赌注是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你干嘛这么凶啊……”暗喜甩开他的手,他生气了,转身就走。 影七没有拦他。 他盯着暗喜的背影久久挪不开视线,忽然从百刃带里抽出一根银针,扎进小臂里,沉默着在骨骼上刻字。 有些事情是非得问个清楚不可了。 刻完,胳膊上留下一排泛红的针眼,他刚要套上墨锦手套遮挡,才发觉手套还在世子殿下那儿,他皱了皱眉,打算快点回去取手套,不然无法遮挡针眼。 刚一扬手掀开帐帘,世子殿下正捧着一个漆玉小盒站在外边,怔怔看着他。 影七脸上一如既往的淡然,极其自然地抬手挡住了手臂上的针眼,躬身行礼,关切道:“殿下醒了?这边太冷,您先进去坐一会儿,属下去取个东西,马上回来。” 李苑看着他的手,扬起嘴角笑笑:“那我在里面等你。” “是。”影七起身,与世子殿下擦肩而过。 李苑捧着漆玉小盒,俊美含春的眼睛逐渐模糊,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淌过,滴在雪里浇出一个小洞,再凝冻成冰。 天色晚了,夜一深便更冷得刺骨。李苑裹了裹衣裳,不知道是不是蛇毒还没解干净,他浑身都要凝冻成冰了。 他忘了走进帐里,愣愣地站着,手里捧着他要送给影七的东西,攥得漆玉盒子裂了纹。 这里面是什么? 传世飞鸾。要送给世子妃的承诺,他母亲最贵重的遗物。 掌心的伤口因为极度用力而开裂,刺目的鲜血顺着李苑指尖滴到白雪里,还飘着温热的白烟。 他的心像被生生裹了一捧雪,僵硬着又冷又痛,但他忍着,至少看起来还是无动于衷的模样。 又是影七,时隔多年,他又被一个叫影七的影卫狠狠捅了一刀。 这是他此生受到的最狠毒的欺骗。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那么淡然,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他的一切表情都像是发自内心的诚恳,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影七选择背叛他,他对他何曾有一点点薄待,自从他认定影七作爱人,他早已把一片真心全部都放在了影七手心儿里。 他怎么就那么无情,说攥碎就攥碎了。 直到刚才,他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能更爱小七一点,怎么才能让他多一点安全感。还是说,他从来到自己身边时,每走一步都是在算计怎么让自己上钩,一次次欲擒故纵,攻心攻得他措手不及,心甘情愿走进他悉心编织的温柔陷阱里。 他骨子里流着天潢贵胄的血,怎么就这么贱! 喉结上下动了动,李苑把袖里的情信拿出来,缓缓撕了。 纸撕得粉碎扬到空中,与雪搅在一起。 李苑踉跄走了两步,手指颤抖,那小玉盒子没拿住掉了下去。 落地的一瞬,被突然出现的影七接在手里。 影七瞪大眼睛,惊惶看着眼睛悲痛无神的世子殿下,心里猛地一沉,他声音都是抖的,缓缓把小玉盒子奉到李苑面前:“殿下……不是您想的那样……属下从来没有做过……” 李苑迷茫地看着他,久久望着他的眼睛,看得影七几乎张不开嘴,不知如何解释。 世子殿下轻声问:“是不是我不够好?” 影七惶恐跪下来,拼命躬身,额头触到地上:“殿下息怒,属下从未做过伤害您利益的事,您相信属下!” 李苑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影七如坠冰窟。 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还是心存侥幸,或许真的是恃宠而骄。 他发觉手边有碎纸片,上边是一个字的一角。 他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的稻草,满地寻找撕碎的纸片。 花了整整一夜他才把碎纸捡干净,把风吹走的也全部寻回来,一点一点用冻红的手指把碎纸拼在一起,读着上边漂亮飘逸的行书。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常说写个上册,其实文笔不好,只会写白话。” “传世飞鸾是我母亲的遗物,也是父王送给母妃的定情信物,他要我把这个交给齐王府的儿媳妇,我早就想给你,只是我觉得我能力不够,还不够格以什么身份向你承诺些什么。” “只是你可以不那么拼命不那么害怕,你弱一点也没什么,我也可以保护你,今后一直都是。” 冷淡的眼睛浮上一层雾气,愧疚、自责、痛苦,他统统都感受不到,就像浮在空中似的,脑海里一片虚无。 他怔怔地跪着,跪了足足半个时辰。这种木然的心情在看到背面的落款时彻底崩溃。 落款四字“夫君李苑”。 影七抱着那漆玉盒子蜷缩在角落里,用力闭了闭眼。 李苑孤零零坐在自己营帐里,身边掌着摇曳的油灯,他拿出怀里的护心镜,对着碧蓝的镜面茫然问道: “你要什么情报?” “你要什么情报我都给你。” 李苑一把掀了桌子,护心镜掉在脚边,他又慌忙捡起来用衣袖擦了擦。 “你想当皇帝吗?” “你想的话我都抢来给你啊。” 第八十八章 大雪满弓刀(二十) 入夜之后影焱又折返回来看了一眼世子殿下,傍晚还兴致勃勃的世子殿下像只斗输了的小孔雀,羽毛凌乱,坐在床榻边失魂落魄地盯着案头摇曳的油灯。 影焱悄声走过去,跪在李苑脚边,拿手帕给他擦了擦掌心开裂伤口上溢出的干涸血迹。 手里的帕子忽然被世子殿下紧紧攥住,一把扯过去,李苑轻嗅帕上的女子香,勉强笑道:“焱儿,从前我也是喜欢女人的,你还记得吗。” 影焱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些,她确实记得,殿下少年时跟同龄的公子喜好无异,那时候喜欢妙人馆的一位清倌儿,常去听那姑娘抚琴唱曲儿,可惜他终日被监视着,没几天那姑娘就被暗杀了,做成自尽的模样。 世子殿下黯然神伤了几日,便只好去逛南风馆,这种嗜好在监视者看来是安全的,因为不会留下后代。 其实李苑没有喜欢过任何人,他面上笑如春风,举手投足间尽是随性不羁,或典雅高贵,或放浪形骸,心里却是冷的。 只不过是中了一个人的邪,让他义无反顾将自己坠进深渊里爬不出来。他为了影七一次次破例,一次次改变,二十年苦寒冰封的心都被那小影卫给捂化了,如今又被捅了一刀。 他都看见了。 李苑站在那营帐外边时听见里面有暗喜的声音,便站在外边等了一会儿,因为不想自己难得的倾慕爱意被别人看见,他的心意只想给小七一个人看。 谁知道暗喜是从窗口走的,李苑久久听不见里面的动静,掀开帐帘看了一眼暗喜到底走没走,却看见影七用银针扎在自己手臂上,握针的手势和走向似乎在雕刻。 他想起之前影七手臂上的针眼。 李苑的十三位师父是齐王的鬼卫,皆是可遇不可求的顶级细作,银针骨语传信术李苑又怎会不曾耳闻,他只是死活都不愿相信影七会骗他而已,他宁可相信那几个针眼是如影七所说,是不慎被龙须针木扎的。 只是免不了注意影七的手臂,虽然他神色如常,顺手遮住了,李苑还是看见了,他手臂上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针眼。 他对影七的绝对信任彻底崩塌在那一瞬间,就算他有再大的苦衷,也无法挽回李苑心中已经破碎的羞耻心,和他曾经志得意满的爱情,他无法再用轻描淡写掩饰自己道貌岸然的自尊。 他很痛苦,几乎要动不了了。 影焱不知道世子殿下到底受了什么难以承受的刺激,从前世子殿下经历再大的波折也不曾如此失态,她觉得这事和影七脱不开关系。 她试探问:“影七出事了?” 话音未落便被猛然摔裂的茶杯给赶了出去。殿下很少在人前发火儿,他反应如此强烈恐怕正是影七出了问题。影焱脸上的从容变得惊诧,悄声退了出去,却撞上了在门口站了半晌的影七。 影七扶了她一把。 影焱匆忙回头,仰头怔怔看着面前这张冷淡清俊的脸,问他:“你做了什么?” 影七并不想回答,胸前被影焱狠狠推了一下,她从墨云锦衣裙摆下摸出一支火铳,熟练地拨开了栓,枪口抵在影七眉心,鼻头发红,妩媚的眼睛含着恨意,低声颤抖质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还在期待着,心里惶恐地寻求着一个否定的答案。 影七仍旧沉默,闭了闭眼。 影焱纤细的手指搭在火铳机括边缘颤抖不已,眼前被一层水汽掩得雾蒙蒙。 她抬手在影七脸颊上抚摸,哽咽道:“小七,姐姐真失望。” 影焱一把推开影七,被影七抓住手腕按在营帐边儿上,影七垂着眼皮低语祈求:“姐,给我个机会,别与他们说,二哥会杀了我。” 影焱偏开头,绛红嘴唇微张,露出咬紧的贝齿:“不止二哥,我现在就想杀了你。”影焱向来恪守着贵门淑女的礼仪,此时已经顾不得仪态,低声骂道,“你根本不曾真心对过殿下,你是假的,叛徒,畜生。”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影七也有些失控了,紧紧抓住影焱的手腕,从怀里摸出一张用浆糊细心粘起来的信纸,破碎的字迹隽秀漂亮,是世子殿下写的那封情信。 影焱愣了愣。 影七的嘴唇也有些微发抖:“殿下把他的喜欢全都放在外边,他能说,能写能表达给你们看,可我……什么都不能说,我不能逾矩。”影七低声喘气,缓解着心里的恐慌和悲痛,“我只是不曾和你们说过,那不代表我没有。” 影焱用力把身上的男人推到一边,低声告诫:“我会监视你,劝你别有伤害殿下的念头,你的轻功或许不如我的火铳快。”说罢便隐没进暗夜风雪之中。 影七咬紧牙关掀开帐帘,准备好接受殿下的任何惩罚,赐死或酷刑,或是更加严厉的惩罚他都愿意接受。 李苑却不在营帐里,窗帘随风飘动,底下已经积了一层薄雪,似乎早就跳窗走了。 影七惊惶不安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四处寻找。 他是在定国骁骑营听见世子殿下的消息的,他们在庆功喝酒,几个定国骁骑卫端着酒碗,吃着腾腾热气熏着的炖羊肉,聊天打屁。 “我刚从世子殿下那边过来,咱们殿下心情不错,在空场跟小兄弟们玩弓箭呢,我临走那会儿齐王世子也过来了,苑公子弓术了得啊,咱们殿下正中靶心,李苑殿下一箭射过去,把咱们殿下的靶心箭给劈开了,啧啧啧,都是天之骄子,还真分不出个高下。” “李苑殿下长得好看,兴许是太高兴了,多喝了两坛酒,咱们这边做饭的老妈子都被勾去看醉美人儿了,嘁,也不瞧瞧自己多大岁数了,李苑殿下将来可是要娶霸下公主的。” “嘘,听说李苑殿下是个断袖,霸下公主嫁过去也是个独守空房的活寡妇命。” “断袖是啥?” “玩男孩,操/屁/股的,拿不上台面来说。” 影七强行按捺住没有冲过去把嚼舌头根的兵士的腿全部打断,深深叹了口气,缓和着心里的不忿和心疼。 世子殿下放下身段跟自己在一起,已经放弃了太多东西,名声,子嗣,随时随地都有人在戳殿下脊梁骨,骂他见不得人的癖好,谁会在意一个无名无姓的影卫的名声如何,那些辱骂终究都是世子殿下替他背着的。 他去空场远远望了一眼,习箭台上,有位美人侧卧着,一双傲睨的眸子醉眼迷离,左手握着乌夜明沙弓,右手指间夹着三支羽箭,举弓搭弦,懒洋洋瞄准了百步开外三道靶,恍惚间与影七对视了一眼,手指颤了颤,失了准头,两箭中靶心,另一箭不知射到哪儿去了。 “玩儿这是的什么东西,喝吧苑哥。”李沫在旁边噙着笑意嘲讽,扬手抄起炉上温着的一坛酒扔过去,李苑随手接下,吹了吹烫热的手,无奈笑笑,把着坛沿儿仰头饮尽了。 辛辣温热的酒液顺着李苑棱角完美的下颌淌到脖颈,滑到锁骨边,再坠进衣裳里,李苑摔了酒坛,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掺合进酒液里,突然又抽了一支箭,顷刻间离弦,将之前未中的那道靶狠狠洞穿了。 李沫骂道:“别输不起啊,拆我东西泄愤呢?” 李苑调转弓角,拿漆黑的弓角挑起李沫的下巴,垂眉道:“别废话,别惹我。” “……”李沫嘴角一抽,“来人,扶苑哥回去歇着,别喝出人命来还影响我仕途。” 影七立刻落在李沫面前,单膝跪地行了个礼,转身把李苑扶起来,低声安抚着:“殿下,这儿冷。” 李苑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任影七半搂半抱把自己扶了回去。 路上,李苑撩起影七一片碎发,呢喃着问他:“小兄弟,看见小七了没有啊。” 影七放慢脚步,轻抚世子殿下脊背,温声道:“我就在您面前。” 李苑微怔,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面前这张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脸,忽然咬着牙一把推开他,束发的玉带在挣扎间散落在地上,长发随风拂起,沾染了几片雪花。 他匆匆转身离开,似乎不肯再多停留一刻,不想再看见影七这张可恨的冷淡的脸。 影七站在他身后叫住他: “殿下,我今日满十九岁了。” 他略微踌躇了一会:“整整六年了。六年前您像神祇出现在我面前,您还记得吗?” 李苑停住脚步,长发在夹着细雪的微风里拂动,他微侧着头,努力回忆着影七的话。六年前……他经历的事情很多,也不曾把什么事情放在心上,他见过很多人,却无论如何记不起影七的面容。 六年前李苑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少年。 “我那时便下定决心追随您,终于得偿所愿,来到您身边,更不敢妄想的是,得到了您的青睐和宠爱。”影七继续道,“我更希望我像您其他鬼卫一样出身干净,可惜我不是。您相信我,属下没有做过对您和齐王府有害的任何事。” 李苑扬了扬嘴角,回头瞥了他一眼:“我之前不信你吗?我从来就没这么相信过一个人。” 他忽然抬高声调吼出声,“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从进府到现在你骗了我多少次?!你现在还有颜面站在我面前吗?!你从来就不相信我,你看不起我,你永远把我当一个扶不起来的纨绔公子,我李苑从来就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那双桃花眸子狠狠注视着影七,锐利的目光几乎要把影七的胸口剖开,看看他的心是不是刀子长的,不然怎么会伤得他这么痛。 “我没有!”影七急切到口不择言,再一次顶撞了主人,他怔怔看着他,再一次迫于卑微的身份放低了姿态,轻声自语,“只有天天挂在嘴上的才是喜欢吗,只有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才叫喜欢吗?殿下,您有您爱人的方式我有我的,您不能拿您的标准衡量属下,这不公平。” 他痛苦地跪下来,双手掩住面颊,委屈的声调从指缝里传出来,闷声哽咽道:“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可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不想让您失望,属下有多舍不得放弃我现在的一切您根本不明白,我错了,可我没别的选择。” 影七的眼神也是暗淡的,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如果再也得不到世子殿下的信任,至少把所有不曾示人的心声全都告诉殿下,也不枉此生了。 “属下不一定非要当影卫,我可以当仆人当娈/宠甚至更加污秽不堪的东西……属下都能承受,只要能留在您身边。您以为外人看来这么光鲜的鬼卫,是什么好职业吗……” “……”李苑的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他漂亮骄傲的眼睛里含着不甘和忍耐,还有极度的失落和愕然,那眼神让人心疼极了,他以为他足够了解影七,却没想到这副冷淡无波的眼底含着诸多他不曾探寻过的痛苦和抑郁。 这仍旧让他心凉,他问影七:“小七,我为我们将来打算过这么多,你却随时做着离开我的打算……一个痴情的浪/荡子为你要死要活寝食难安的样子特别好看,是吗?” 影七倏然消失,再即刻出现在李苑面前,抬手给他擦去睫毛上挂的一颗化成水的雪花,却被李苑抓住了手臂,左臂上还有刚刚传信时的伤口,骤然被按到骨头上疼得厉害,影七皱了皱眉,李苑愣了一下,松了手。 他扯起嘴角苦笑,都已经气得昏天黑地了,还是会在意他疼不疼。 影七抓住李苑眼神里松动的一瞬,轻轻牵住李苑的衣摆,哑声恳求:“殿下,属下什么都招,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李苑早已不再相信他演出来的恳切可怜,一把抽出影七百刃带上的蜻蜓剑,剑光闪过,断了影七紧紧握着的衣角。 “别让我再看见你。”李苑扔下蜻蜓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影七无奈望着世子殿下离去。 他久久攥着世子殿下施舍给他的最后一片衣角,贴近了嗅嗅,还有淡淡的乌沉香气,他最安心的气息。 他脸色冷淡,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他表演得太多,早已忘了哪一个表情是属于自己的,也许唯一属于他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 但他是不会走的,影宫训条有言,鬼卫非死不可离职。影七受到的训诫教导不允许他生出半分退缩心思,李苑是他的信仰,朝拜路上,即便是跪过千里锋刃铺路,也决不回头。 第八十九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一) 钟离老将军下令,大军休整十日,届时准备向酷暑岭进发,征讨南越蛮族乌月。 这些日子李苑身边不见影七的影子,其余几个鬼卫还都挺纳闷的,许是被派了什么任务去旁处了,主子不多言,他们也不会多问。 影五去洗了个澡,喝着羊汤窝在床褥里养伤,光着脚伸进他哥的衣裳里,踩在肌肉紧实又特别暖和的腹上焐着。 影四伏在案上整理与影叠商讨的战术,影叠要留在营地里等他们回来,因为自知在酷暑天气里帮不上忙,甚至会成为队友的累赘,只好换了战术。 影四右手握笔,左手扶在影五脚上给他暖着,随口嘱咐:“手脚冰凉,改日我去找魏小公子问个方子。” 影五吧唧着喷香的羊肉,含糊道:“不治,你给我焐着。” 影四无奈,继续写字。 “昨晚魏澄来我这儿哭了一夜,你去忙了没瞧见。”影五吸溜完最后一口羊汤,抹了抹嘴角,“因为有几十个染了蛇毒的小兵没救回来,死了,他只有一个人,这毒发作又快,救不过来的。” 影四抬头想了想:“他是医者,常怀悲天悯人之心无可厚非。” “可他是王爷的眼线,也算王府编外下属吧,手里没几条人命我是不信的。”影五摸着下巴自语。 影四一边伏案写字,淡漠道:“杀人和救人没救回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自己也一样,手里攥着成百上千的惨死人命却看不得弟弟受半点伤,强者心中都有一片逆鳞,无人触动便相安无事,若不慎触动了最隐秘那一点,引发的或许是灾祸,或许是毁灭。 影五看他发呆,踩了踩他:“喂,这仗快打完了没啊,我都腻歪了。” “快了,乌月一族独木难支,挺不住两支军队围剿,只要能闯进乌月领地围栏,我们有九分胜算。” 影五高兴起来:“回去肯定有轮休,咱们调班选个日子出去玩吧,就咱俩。” 快二十的小伙子天天不想工作就知道玩儿,影四道: “好。” 影七也没有再出现在李苑的视线里,这次的矛盾不是撒撒娇说点软话就能缓和的,只能暂时别讨世子殿下厌烦,免得矛盾激化得更严重。 长久以来的愧疚像埋在心间裂缝里的种子,只要有一点契机便能得到浇灌生根发芽,根须撑开了心上的伤口,痛不欲生,它却吸着自己的心头血疯狂生长。 说实话影七没什么把握挽世子殿下回头,他现在更想找个机会回一趟逍遥山麓,与他尊敬数年的师父当面对质,骨子里的叛逆让影七无法再忍受江夫人的摆布,他要彻底摆脱师门的控制,他受够了。 江夫人着实待他如亲子,自从唯一的儿子永远消失在自己生命里,她就把影七当成了维系生命的希望,也把所有期待和厚望都绑在影七身上,明明有望出人头地继承自己衣钵的爱徒,却跑去给别人当一辈子不见天日的卑贱影卫,受过别人不曾想过的苦,就算起初江夫人对李苑并无恶意,如今心里又怎么会不恨。 他知道世子殿下这些天都没什么心情谈论战后的功勋,于是暗中去找了钟离老将军,用他最擅长的演技为殿下争身后之名:为救将军不惜自己染上蛇毒,撑着一口气也要先来看望将军伤势,将贴身医者送来给众人诊治……他用自己宠辱不惊的语气,将殿下的悲天悯人和英武将才狠狠描述了一番。 影七出身富裕人家,又师出名门,眼界自然不是其他影卫鬼卫能比的,他比其他人都明白战后的功勋有多重要,不然世子殿下也不会撑着中毒的身子拖到李沫撤兵才离开。 不论如何,他要做的始终未曾改变,他要为世子殿下赢来永远的自由和无上的权力,这只是第一步。 只要心里甩开包袱,不再为师父的命令束手束脚,影七的野心和决心反而更加快速地膨胀,将所有的愧疚都转化到对世子殿下的扶持和帮助上去。 老将军被影七半真半虚的诚恳禀报感动不已,特意写了封褒奖齐王世子的折子递了上去。 世子殿下已经不再惧怕朝廷的监视了,天高皇帝远那边根本管不住他,等世子殿下回朝,就是战功赫赫的英雄,纵然朝廷忌惮着李苑的命格,也无法轻易撼动掌握兵权收复民心的齐王一脉,世子殿下就是安全的。 可惜不知道太子那边态度如何,两位武艺谋略过人的亲王世子虎视眈眈,太子爷居然还沉得住气不动手,也不知怀的是个什么心思,说不定是想借二位世子的手摆平南越战乱,太子爷再出手把这两个堂弟都给收割了,一箭双雕的妙计。 影七心里不断涌出新的猜测,总觉得越到战事尾声,世子殿下越可能被太子的人盯上,他不敢这时候离开殿下身边,不敢让视线移开哪怕一瞬间,不想给任何觊觎世子殿下性命的暴徒可乘之机。 他对所有人都持怀疑态度,只可惜就在这么危险的时候大意了,让殿下与自己生了嫌隙,不能近身护卫殿下是影七最无可奈何有心无力的事。即使以后再也不能碰到殿下一片衣角,他也愿意燃尽自己为主人铺出一条通途。 队伍朝着酷暑三岭进发,影叠留守营地,影七便顶了影叠的瞭望差事,在最不打眼的密林深处跟着,警戒着四周潜伏的危险。 任务败露,江夫人大概会派人来接应了——在影七被赐死或想不开自戕之前。 大军行进三日后,影七在渐渐茂密的树林里遇见了一个黑袍老人,南越土著打扮,裹着脏头巾,面容苍老沟壑纵横,背着一捆刚打的柴,路过影七身边颤巍巍坐下,要口水喝。 影七拧开水袋扔给他,那老人敏捷地接过水袋,利索的身手完全不像一个年过七旬的老爷子。 老爷子裂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用地道的南越话跟影七道谢。 影七靠在树下疲惫歇息,淡淡道,“眉无。” 老爷子愣了愣,声音立刻从苍老嘶哑变成了青年声线,眨着清澈的眼睛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影七闭眼靠在树下:“南越人不会靠近汉人士兵。” 老爷子懊恼地捶着手心:“啧,没错。”他再抬头时已然变成一副青年样貌,一双勾人狐目绽着精光,滴溜溜四处打量。 这便是江湖中恶名昭著的那位玄丘校尉,素有人面狐之名的尹眉无,出身逍遥山麓名门正派却从不走正道,混迹赌场乐此不疲,且极擅易容之术,用尹小姐那张勾魂摄魄的妖媚脸蛋儿骗得影五团团转,却是逍遥山麓中最逍遥的一个。 “温温,你好冷酷呀。”尹眉无给自己扇着风,倚靠在影七身边,托腮朝他扬着新打理的长睫毛卖/骚,纤长指尖勾起影七一缕发丝,“师父叫我来接你回逍遥山麓。咳,既然你还认这个师门,之前的话我收回,不与你计较了。师父年岁大了,想把衣钵传给你,她放任你在外玩了这么多年,你也是时候回去了结师父夙愿了吧。” 影七捻着一株草梗,漠然道:“过一阵会回去的。等打完这一仗。” 尹眉无蹙眉:“我大老远跑来这个鸟儿不拉/屎的地方,你让我再自己回去?你知道我这张脸每日花多少银子保养吗,一路走来都粗糙了。” 影七不屑废话,扫开腻在身边的骚狐狸,闪身消失了。 “……”尹眉无不忿,转身走了,低声嘀咕,“反正到时候师父也得拎着你回去,干嘛不给自己留点体面呢。” 他摇身甩掉一身破旧异族衣裳,转瞬间已包裹在一袭墨绿长袍之中,摇着金丝雀鸟的羽扇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得赶紧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养养皮肤。 第九十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二) 李苑听钟离老将军提起自己的丰功伟绩时讶异了一瞬,转念便明白了原委,一准是那个小影卫又多管闲事了。 没有时间留给李苑暗自神伤,仗还没打完,他努力让自己暂时忘却影七,忙碌地与李沫和几位将军商量战术,如何漂亮地拿下乌月族。 众人商讨出的对策是兵分两路行进,迷惑对方的同时分别从正面和后方夹击敌人,以此方式方能将伤亡降至最少,且速战速决。 李苑和李沫受命领兵走了岔路,与大军分道而行,到乌月围栏后再与大军会合。 行军七日,再一次驻扎休整,是在一处高地。酷暑岭多雨,洼地常发泥流,只有一处平缓断崖上能供军队驻扎,断崖不过十丈来高,轻功好些便能徒手飞跃。 酷暑之岭的确酷热难耐,即便躲在营帐里不受日头暴晒,也仍旧令人汗流浃背。 李苑这几日都逗留在李沫营帐里,两人一起伏案翻折子商讨战术,常常因为意见不合而嘴炮对轰,嘲讽奚落不绝于耳,甚而大打出手,最终偃旗息鼓继续商讨。 军营里诸多不便,没有丫鬟小厮侍候,杂活也得暗卫来干。暗喜时不时过来给李沫捏捏肩捶捶腿,送杯茶倒杯水。李苑身边没有贴心人照顾确实有点不方便,鬼卫们各自都有差事办,便叫了谈苍云过来伺候。 谈苍云年纪虽小却十分伶俐,短短数月从一个打杂的小兵升迁至无常卫十卫长,颇受李苑倚重。 李沫见李苑身边难得换了新人,一边描地图一边埋头打趣道:“换口味了?” 李苑抿了抿笔尖,头也不抬:“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李沫埋头随口道:“暗喜借你玩两天。” 正给李沫捏肩的暗喜一慌,手劲儿大了点,捏得李沫肩膀疼。李沫回头骂他:“操,老子伤刚好你是想我死啊?这么想去?你去呗?” 暗喜惊惶跪下:“属下不敢,殿下息怒。” 李苑无心与他玩笑,轻声呵斥他的胡作非为:“李沫。” 李沫收敛了些,拿脚背扫开暗喜,不耐烦地赶他走:“滚,一天到晚一件事儿也办不好,老子花钱养废物呢。” 暗喜咬了咬嘴唇,微扬起头似乎想辩解一句,却对上了主子厌弃的目光,心里发颤,咽了口唾沫悄悄退了出去。 他坐在营帐外边,抱着腿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失神地按着心口。 有个小兵跑过来禀报,说自己是啸狼营安副将派来的,要见齐王世子。这时,谈苍云恰好掀开帐帘跟着李苑出来,那小兵欢喜道:“殿下,十卫长失散的弟弟览平川找着啦!在粮草营里当砍柴的小杂役,已经送到您营帐里等您吩咐啦。” 谈苍云瞪大眼睛,惊喜地攥紧了衣角,眼神急切又紧张,他就这么一个亲人,费尽心机寻着弟弟回来实在是大喜过望,又不敢表现得太迫切,免得在世子殿下面前失态。 李苑松了口气:“走吧,回去看看。” 谈苍云抿了抿唇,他不过是利用世子殿下替自己找失散的兄弟而已,靠他自己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哪有世子殿下一声令下来得快。 找到弟弟就得找个机会逃走了,虽然心里觉得就这么走了又有点对不住殿下,可谁又想为了一点小小恩惠,就替他在军营里受苦受累结草衔环,人心常如此,无可厚非。 一星半点的愧疚心挡不住想见亲弟的急切心情,一路上谈苍云脚步都是轻快的。 他们走至半路,便听见营地的瞭望高台上传来急促的号角声,这是只有危险逼近时才会吹响的警示。 弓箭都在营帐里,李苑脸色微僵,撑着地上半人高的木刺栏翻身朝着自己营帐跑过去,谈苍云惊诧望着空中愈发逼近的破空之声,劲道迅猛的利箭挂着宝蓝色的流苏,箭尾嵌着空心哨,擦着空气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谈苍云就地一滚惊慌起身,刚刚站立那处便被几支宝蓝利箭钉得地皮开花,若躲得稍微晚点便是万箭穿心了。 与此同时,整个军营混乱起来,将军和副将迅速整军临危不乱,严阵以待,应对这次猝不及防的强攻偷袭。 谈苍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弟弟还在李苑的营帐里,他朝着那边狂奔,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来人!来人!保护世子殿下!快来人!” 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世子殿下身边那几个武功高强的鬼卫竟然一个都没有出现。 李苑扬起披风扫开尘土,翻进自己营帐的窗口,将墙上的乌夜明沙弓拽了下来,背上重新装填的玄铁箭筒,他刚要离开,便看见书案底下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书案和椅子上都插着几道挂着宝蓝流苏的利箭,若自己在这儿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这男孩就是安副将说的览平川? 他身材瘦小,脸庞稚嫩眼瞳清澈秀气,似乎不过十岁,还是个小孩子。男孩与李苑目光相对,吓得打了个寒颤,哭着从书案底下跑出来,逃出了营帐。 李苑怒声呵斥:“别动!别出去!”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哪分辨得清好坏,见李苑表情凶恶便吓坏了,不顾一切从营帐里跑了出去。 “啧。”李苑挂上弓箭,抓住窗沿双臂用力一荡,顺着营帐顶翻了过去,他落地的一瞬便看见一道宝蓝色的箭矢朝着那孩子后心飞去。 箭已十分近了,他没有影七那么强的轻功,根本来不及过去,他本不想再做徒劳之事了。 放弃的一瞬间,李沫在纷乱战场里将一个异族女孩提起来藏在怀里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李苑眼前。 当时他嗤笑说:“若要我搭半条命,我不救。” 他还是去了,抱起那孩子朝着一处岩石后边避过去,却在翻身抱起他的那一瞬间,一支宝蓝羽箭深深钉进了李苑背后。 鲜血飞溅,谈苍云飞奔过去的脚步戛然而止,失神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殿下的鲜红温热。 他双眼发直不知所措,终于惊诧失声道:“殿下……!” 李苑挣扎起身,弓着身子咬牙把背后的利箭拔出来,鲜血淋漓颤抖的手把览平川推到谈苍云怀里,吸着凉气交代:“去,你们小孩子不要参战,去和粮草后备一起撤走,走远点,躲起来。” “是……”谈苍云愣住了,忽然抹了一把鼻子,抱起弟弟躲到了隐蔽处。 找到亲人的览平川像突然有了主心骨,抹干眼泪紧紧抓着哥哥的手:“……我们快走吧……离开这儿。” 谈苍云眼神幽深,久久望着李苑按着滴血的伤口一步一步迎着箭雨走去,他让览平川抬头看他,一字一句沉声道:“那位是齐王世子,记好了。” 览平川懵懂点头。 谈苍云拉着他弓着身子爬走了,一路上避开横七竖八的尸体,目光在四处梭巡。 世子身边几个主攻的影卫下落不明,那个工匠影卫总不会也参战吧。谈苍云领着弟弟去了装备库,点了油灯摸进深处,果真看见了影六。 影六正满头大汗地踩着砂盘磨一个机括零件,他的机括只有鬼卫用得顺手,因为对使用者的敏捷和力量都要求极高,却发现用在实战里的确不合适,因为大多数装备机括的士兵都没有足够的身体素质来驾驭这么复杂精妙的武器,他只能想方设法改进,放弃一些杀伤力来弥补巨大的后坐力。 影六时不时焦急地望一眼送信口,却看见谈苍云领着一个小孩进来,他低声问:“你来干什么?” “你应该是那些影卫的其中一个吧,你在等你的同僚?说实话他们都不见了,世子殿下受伤,他们却一个都没出现。”谈苍云兀自推开影六,坐在砂盘边,扫了一眼他手边的机括图纸,自语道,“让我来。” 对方实力不可估量,他们需要同样强大的武器才能与之抗衡。 影六闻言便惊了:“殿下受了伤?” 若殿下受了伤,鬼卫还未现身,影六不敢再想。 谈苍云嗯了一声,将零件置于砂盘之上打磨,眼神锐利,手上动作极稳,没有丝毫颤动,他边打磨边道:“我很早就注意过你,你设计的东西着实不错,有些是连我也闻所未闻的,但实战就差远了,论机括,我也不差。” 影六眼看着自己无论如何都改装不出的零件在谈苍云手上惊人地成型,睁大眼睛看着他。 突然身后有异动,他们惊惶回头,一个装扮奇异的异族士兵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潜入了装备库,举起长刀照着两人劈头砍下,影六拔剑的一瞬间,那士兵的眉心突然爆开了一朵血花,七窍/流血瘫倒在地,血溅了两人一身,面朝下倒了下去。 后脑中了一支开铁花的弩箭。 影六循着暗器来向望过去,便看见了谈苍云带来的那个小孩子。 览平川举着一把犀角弩小声问:“这爆天弩是你做的?居然比我们的更有劲,真厉害。” 谈苍云将磨制满意的零件拼进机括之中,轻轻拍了拍对准头,随口道:“你们的队伍强攻不够,我和平川来顶强攻位。” 影六怔怔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谈苍云将机括上了簧,对准百步外挂的一件重甲胄扳开了栓,他的手不过是轻微顿了顿,那件甲胄便被洞穿了厚厚的铁衫和心甲。 他重新检视机括内核,抬头扬起唇角笑笑:“巴蜀唐门内门弟子,受罚处死,改头换面逃了出来。我瞧着你们不错,这队伍能不能也给我们哥俩留个位置?殿下身边还缺人吗?” 影六舔了舔嘴唇:“……” “可……可能缺。” 仿佛念了二十年经终于见了真菩萨。 两人埋头改装机括,至少数量上能装备一个精兵小队方能算勉强够数。 览平川在一旁翻动刚刚被自己一箭爆头的尸体,小声嘀咕:“哥哥,他穿的衣服好熟悉,蓝色的,有羽毛,有铃铛。” …… 营地几乎被血洗,毫无还手之力,李苑和李沫被逼至断崖之上,望着不断逼近的敌人。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敌人,凭借仅仅一百一十二人,将李苑和李沫的精兵队伍屠杀得一干二净。 两位世子殿下身边竟无一个护卫,影卫和暗卫都不知所踪,再退一步便是滚落的碎石。 他们此时也是震惊的。 对方并非乌月族的士兵,而是穿着与孔家相同的藏蓝羽铃裳,一眼便知这是南越前主沉沙族服饰,沉沙一族人丁稀少,战力却剽悍惊人,本以为沉沙族早已全部归降于大承,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分支藏身于乌月族领地。 李苑突然明白,怪不得沉沙孔家突然惹上了谋反之嫌,乌月族的老家伙们就是要自己圈养的沉沙族余部放弃投降的心思,为他们背水一战。 全部都是阴谋,孔家是清白的。 李苑摸了摸箭筒,只剩下七支牡丹箭,李沫的箭筒也已经空了,他伸手去拿李苑的牡丹箭,被李苑打开了手。 “都这时候了还留着箭做什么?”李沫低声骂他,“给我,跟他们同归于尽吧。” 李苑略微皱眉:“不……同归于尽依然算我们输了,沉沙族就剩了这么一百来人,显然是被当作了用完就扔的棋子,乌月大军等着应对我们的大部队呢。” “暗喜暗悲他们哪儿去了……”李沫急切地攥紧了鹿角弓,若那两个没用的家伙没死,再敢出现在他眼前就活活抽死他们。 对方又在逼近,李沫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脚下碎石窸窣作响,突然一滑,李苑飞快反身趴在崖畔抓住他的手腕。 李沫整个身子都挂在李苑的右手上,悬在空中仰头望着他:“操……” 李苑整个右臂青筋毕露,咬牙撑着岩石:“别乱动啊,别影响我仕途……”他想把李沫拉上来,后背的箭伤撕裂痛彻骨髓,李苑有心无力,鲜血顺着手臂流到指间,整条胳膊都染红了。 李沫骂道:“你是娘们吗?连我都拉不动?!” “百十来斤的人你比猪能轻多少?”李苑回头看了一眼冲过来的沉沙族士兵,低头道,“沫儿,底下没多高,保重吧您呐。” “操!苑哥!别……”李沫一句骂还没出口,李苑直接松了手,自己也跳了下去。 山崖确实不高,可两位世子殿下金贵的身子实在没练过再高深的轻功了,只能尽量让自己别摔得太难看。 李沫在凸起的嶙峋岩石上借了几把力,后背着地摔在崖底。 他揉了揉眩晕的眼睛,用力闭了闭眼睛方才能看清东西,他爬起来,便看见李苑也在身边,扶墙跪立着,身上的衣裳都被血迹浸透了。 “受伤了?”李沫皱眉看了他一眼,李苑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额角差一点就撞在锋利的碎石上,李沫眼疾手快,鬼使神差伸手替他垫了一下头。 只听一声血肉撕裂的闷响,李沫痛得扬起头,脸颊涨红,露出经脉暴起的脖颈,把李苑扒拉到一边,无声地捂着自己汩汩流血的手背吸凉气。这一下比想象的重多了,李沫又开始在心里责怪自己多管闲事,恶狠狠地想刚还不如让这个自视甚美的堂兄捅瞎一只眼。 李苑的头撞在李沫手心里,反倒把人撞清醒了,扶着额头缓了一会,半晌,睁眼四处看了看,见李沫捂着滴血的手咬牙看着自己。 李苑侧目看了一眼他的手:“怎么弄的?” 李沫冷笑:“儿子撞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订阅!今日三更1.1万字么么哒~ 感谢 不燃、cecilysgw、榭四大大、懒癌晚期喵大大、host、a影7、折纸小盒、moliimoli、荆芥奶油、四囍、c-楚c、156****1626、minnncat、月亮大人小小象、泉。、我酷到你了啊、想和李苑抢温寂、cpwx-1ib****erq2、苏幕遮‘、夜短梦长、zzzz、初夏、131****0944、崽崽宝、喵婷子酱、茨球球球球、我是谁嗷、一只美滋滋 感谢大家的打赏包养!鞠躬么么亲亲! 感谢风热痛的长评鼓励,心情好好哒~~ 也感谢大家的评论和海星,都是我的动力和慰藉! 第九十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三) 无尽黑暗。微弱的呼吸声。 水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淌进嘴里,腥甜的气味唤醒了躺在山涧里的青年一丝清明。 指尖微微蜷动,影七从昏迷中清醒,挣扎着从溪流里爬起来,带起哗哗的流水声,一涧水都被他的血染红了。 四周都是穿着啸狼营战甲的士兵尸体,安副将就倒在不远处,早已断了气,四肢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就像被人像拧衣裳一般拧裂了整个身体,死状惨烈。 “……殿下!”影七猛然惊醒,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踉踉跄跄打转,找寻着李苑的声音,循着山涧朝着上游艰难前行,步履蹒跚。 记忆是细碎的,影七努力回忆也只能拼凑出一些零碎的片段,只记得昏迷前一刻,他听见殿下聚集鬼卫的急促哨声,他本能即刻出现在世子殿下身边,却在蓄力起身腾空的一瞬间生生被拽了下来。 接着就是一片黑暗,他整个脊柱砸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茫然寻找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灌木丛里,一块熟悉的黑色缎子在阳光映照下隐现光泽,影七追着那件墨云锦衣的衣角跑过去,走近了才发觉靴底发粘,踩住了一滩血迹。 他犹豫着分开灌木,心跳在一瞬间骤停。 影四倒在血泊中,腰间留下一道巨大的豁口,皮肉翻着,脖颈留下一道勒痕,他自己的鞭子缠在脖颈上,人早已没了呼吸。 “统领。”影七眼瞳骤缩,单膝跪在影四身边,扒开缠在他脖颈上的墨色鞭子,又锲而不舍地试了试鼻息,然后从百刃带内层撕下药布按在影四腰间的伤口上止血。 “统领……统领……”影七有些慌乱,影四是这支鬼卫队伍的核心,没了九婴组鬼卫的指挥这支队伍会变成一盘散沙,从前还有影叠作意外时的替补,而影叠此时还留守严寒四岭营地,恐怕连这边的变故都一无所知。 就算影叠听见了这边的动静,酷暑岭炎炎夏日,他也束手无策。影七可以顶饕餮组强攻位,也能守着飞廉组侦查送信的本分,唯独没学会九婴组的指挥之能,这也是要靠极强的天赋的。 他们轻敌了,本以为乌月族独木难支,已经是强弩之末,却不料生擒的泰里阴恻恻说的那句“他们有一群不败的战士,无人可挡”,竟一语成谶。 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能让尚处独立的沉沙族余部为他们卖命,影七从前以为只是孔家二少爷孔澜骄天赋异禀气力惊人罢了,没想到整个沉沙族血脉尽是天生的战士,不啻一支狂猛鬼军。 从前他还不甚明白,孔言玺虽有些娇弱,却也不至于被家里人嫌弃至此,如今方知,如此强大而稀少的血脉,好不容易生出一个嫡长子,却丝毫没有继承沉沙族的悍猛战力,他的族人会何等失望。 影七不肯相信几乎全能的影卫长已经断了气,用魏澄教的止血法给影四包扎,头脑里却也不得不即刻思考影四牺牲之后的最佳战术。 手腕忽然被一双沾满血浆的手握住。 影四冷冷睁开眼睛,与影七无措的眼神相对,哑声开口:“闭气而已。影宫训条有言,影卫不可惊惶无措。” 影七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还能走吗?殿下遇上大麻烦了。” 他只记得抓住自己脚腕的那个士兵的力量强得令人惧怕,他拼尽全力也挣脱不开,被抓着脚腕凌空甩到高处,再被拖着狠狠砸在地上,对方就像陪着小孩子玩闹的大人,王府鬼卫在他面前不堪一击。 影四推开影七:“去找殿下。我随后到。” “是,统领。”影七抽出蜻蜓双剑,用几近枯竭的气息让柔软的双剑锋利如初,忍着骨髓中的剧痛悄然消失了踪影,下一瞬已经跑出几十丈远。 影四喘了口气,自己按了几处止血的穴道,仍旧面无表情,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惧怕,他是影卫长,不论何时都不可露出半点失态神色。 就算是遇上了不可战胜的敌人也不能后退半步。 他撑着不断滴血的身体站起来,循着影七走的路追上去。 树下,满地死亡破碎的蜈蚣,有的断成两截,有的已经被撕碎,蜈蚣背上的金色咒文暗淡无光,它们的主人业已奄奄一息。 一双无神的冷寂的眼睛缓缓睁开,目光一片死寂。 影初倚靠在树下,大腿被一支尖锐树杈洞穿,血流了一地,浸泡着蜈蚣的尸体。 他听见了远处急促的召集鬼卫的哨音,魁梧的身躯如同受了咒术召唤,不顾被穿刺钉在地上的腿,缓缓起身,掰断了那支尖锐的枝杈。 肌肉脱出木刺发出轻微的嘶拉声响,影初拖着一路淋漓血珠,循着哨声隐没在密林中。 石缝里卡着一个药箱,缝隙深处缓缓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少年的手,魏澄全身匍匐贴在岩缝一侧爬出来,他的小腿肚已然被碎石豁开一条长长的伤口,本就瘦小羸弱的少年身体显得更加弱不禁风。 撑着一口气爬出岩缝,痛苦地翻开药箱,找出银针药线,咬着自己摘下来的护手,小脸儿煞白,用微微发抖的手给自己缝合伤口,一针一针扎进皮肉里。 “唔……”银针入肉,魏澄咬着护手闷哼。 不知是什么在支撑着他还不放弃,他早已把自己当成影卫,为了殿下,万死不可退缩。 魏澄熟练地把小腿的伤口缝合,此时浑身都已然冷汗淋漓,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 他爬过去把沉重的药箱背在身上,一瘸一拐地循着召唤的哨声走去。 “殿下……”他太渴了,药箱里还有半袋水,他小口抿了一点就放了回去,附近没有溪流,这水还得留着救别人的命。 鬼卫们全都被打散了,都在朝着召集哨声响起的方位疾速潜行,如同受到使命召唤的虔诚信徒,踩着鲜血淋漓的路,因为肩上担着守护主子的责任,遍体鳞伤亦心甘情愿。 一百来名沉沙族战士追杀两位世子殿下,李苑和李沫只得进入逼仄峡角,二人刚刚进入峡谷之中,只听一声炮轰巨响,身后的入口便轰然倒塌,滚落的碎石和浓烟掩盖了视线,将身后的追兵堵截在塌陷的另一方。 尘烟散去,李苑四处找寻,在峭壁上凸起的一块岩石后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影焱,女孩紧紧搂着尚未褪去余温的火器筒,连睁开眼睛都变的极其艰难,她看见世子殿下的脸出现在眼前,欣慰地松了一口气,突然猛烈咳嗽,梗在喉咙里的淤血吐了一地,昔日娇艳的脸颊成了染血的白牡丹,让人无法不怜惜。 李苑惊讶地看着她,毫不嫌弃她身上的血污,坐在她身边扶她起来,让影焱靠在自己怀里:“伤得重吗?其他人怎么样?” 影焱撑着炮筒坐起来,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身子又跪成标准的影卫礼:“属下……还撑得住。我们被偷袭的士兵打散了,殿下,属下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对手……他们……或许已经……” 李苑扶着她肩膀的手微微打颤,强自镇定道:“不会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他能感觉到他的孩子们与自己的联系还在,因为不管失去任何一个鬼卫,这里都是痛的。 “殿下!”正当李苑心里动荡不安时,峭壁高处传来一声呼喊,影五扶着肩头的伤从崖畔探出头来看着底下,看见世子殿下时惊喜地捶了两下地面,一点一点顺着峭壁岩石跳下来,单膝跪在李苑身边。 “谢谢老天爷!您没事儿!”影五庆幸地抱住李苑的大腿,身上的墨云锦衣已经磨破了,显得有些狼狈,李苑拎他站起来上下打量他,不过是肩头殷了点儿血,好在不是什么重伤。 影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喘着气道:“殿下,您跟李沫殿下快撤,属下还能顶一会儿。” 塌陷的碎石另一侧传来挖掘和捶打声,沉沙族生性莽撞强悍,毫无战术可言,都是硬碰硬。 碎石被推开的一瞬,影五挽袖子冲了上去。 数十高大魁梧的沉沙族战士破石而出,一拥而上,踏着峭壁砾石飞身回斩,双腿夹在最前方那人脖颈上,猛然拧身回转,被影五双腿拧住的脖颈便发出一连串骨骼扭曲的脆响。 “奶奶的……连脖子都这么硬,老子腿都要拧断了。”影五悄声自语,收身落地,肩膀和腹上的伤有撕裂迹象,他咬紧牙关,努力不让殿下看出他的强弩之末。 鬼卫里有实力跟沉沙族战士正面一战的也就只有影五了,不是鬼卫太弱,是沉沙族的血脉太厉害。 他们倒是想撤,营地都被屠得一干二净,撤回何处去?身为主将,要两位天潢贵胄落荒而逃么,岂不成了整个大承的笑柄。 李沫驯暗卫多年,自然看得出连影五都已经是在死撑最后一口气,他本不想说话的,却在自己头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脱口而出:“暗悲在哪儿?我的暗喜在哪儿?!” 他话音未落,便看见了从小岔路里拖着一条血路虚弱扶墙走来的暗喜。 暗喜呆呆望着李沫,脚下一软跪倒在地上,他惊诧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努力几次都没有站起来,索性手脚并用爬到李沫身边,反正他在主子身边也毫无尊严可言,他只是被殿下对自己的称呼吓了一跳。 李沫没有心思去关注暗喜眼神里的暗涛汹涌,他的狗还活着,这就足够作他收回目光的理由了。 暗悲踉踉跄跄从小路走来,身上也受了不轻的伤,李苑的鬼卫陆陆续续从各个方位出现,连那个背药箱的毛小子都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 首先出现的是影七,自现身的一瞬间便死死护在李苑身边,漆黑的墨云锦衣微微发亮,仔细看便知他浑身都浸染了鲜血,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受了重伤,却为了李苑不得不站起来和对方死磕到底。 “影七!”李苑看见影七这幅光景时热血上涌,眼前一黑,那一瞬间他想拉住影七,手心里却只抓住一片虚影,影七已冲到李苑背后,与一刀砍过来的沉沙人砍杀在一起。 任何的速度,计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毫无抵抗之力,对方已成碾压之势,他们不过是在负隅顽抗,为了主人的荣耀燃尽最后一滴体面的鲜血罢了。 李苑亲眼看着影七点地跃起旋身砍下一剑时,被身后的一人抓住了一条腿,影七回身劈砍,削金断玉的剑刃竟只能在那人咽喉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影七被抓住双腿狠狠砸在地上,对方冷冷看了他一眼,抬起一脚照着他的膝盖骨踩下去,这一下子必然会废了他了腿。 他的小七就要在自己面前残疾了。 李苑再也扛不住煎熬,他翻身一滚,手中的乌夜弓紧紧套在那人的脖颈上,李苑双臂肌肉绷紧,太阳穴青筋暴起,用弓弦勒住他的脖子,锯碾拉扯,凡是能割断人脖颈的方式李苑全试了一遍。 李沫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低声吩咐自己暗卫:“快,还不快去帮他。” 那人被勒得两眼翻白,双手去抓背后的李苑,落地的一脚便歪了,踩在影七腹侧,影七当即喷出一口血,身子抽搐痉挛,再无反抗之力。 李苑立刻松了手,从那人身上跳下来,抱起影七回撤。 回望幽深冷寂的峡谷,遍地血迹斑斑,其余鬼卫也再站不起来,唯有影五和暗喜还撑着一口气。 李苑半跪在地上,把影七紧紧抱在怀里,影七只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翻涌着剧痛,嘴角不断溢出血沫,眼瞳涣散,抽搐着倚靠在李苑怀里。 “……痛不痛?痛不痛宝贝。”李苑的眼睛整个都是红的,他一次次用指尖给影七擦去嘴角的血沫,不住地吻他的眼睛,用染红的手扶着他的脸颊,心碎地把唯一的宝贝紧紧抱在怀里,仿佛如此就能扼住他的魂魄,留住爱人飞快流逝燃至尽头的生命。 影七眼前模糊,听到的声音也仿佛隔了一层水帘,他想抬起手摸摸殿下的脸,想知道他还愿不愿意为自己流泪,却感觉自己的力气已经完全流尽了。 李苑痛苦地看着自己满地凋零的鬼卫,朝对方低声嘶吼道:“别打了。你们想要什么,说吧。” 对方用不熟练的汉语道:“请两位世子殿下跟我们回去,谈判之事首领会亲自与你们的皇帝交涉。” 他们要亲王世子作人质,要挟大承退兵,割让城池奉上金银粮食,只是这二位金贵的人质要在他们蛮族的大牢里受何等凌虐侮辱,可就不得而知了。 李沫攥紧了鹿角弓,轻蔑道:“妄想。”岭南王世子性格本如此,战死沙场易,忍辱负重难。 李苑却抱着影七哑声道:“我愿意,让我自己去。”他的眼睛已经布满血丝,疲惫至极,似乎轻轻一碰就能泣出两行血泪,眼神黯如深壑,毫无希望可言。 李沫狠狠瞪着李苑,却又想不到任何理由反驳。 他们输了,任何谋略都是徒劳,实力相差之悬殊甚至不是战术所能弥补的。 李苑感觉到影七在用力抓自己的衣裳,他低头贴着影七覆着一层冷汗的额头,把攥在自己衣襟上的手拿开,李苑只是想拿开他的手,真正握住他手腕时却舍不得放开了,他开始后悔自己对他说的那些狠话,他只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却不曾想过是多么不得已缘由方才让这个小影卫欺骗自己。 如果一个人能为自己献上性命,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不原谅,李苑一时忘记了之前的怨恨和失望,此时此刻他只希望他的小七无事。 李苑牵着影七的手,吻了吻他伤痕细碎的掌心。 影七的喉咙被血梗住,只能发出喑哑的气声,他哀求李苑:“殿下……不要……过去……” 暗喜怔怔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受宠若惊有些廉价,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宠爱,主人会毫不厌弃地抱着他,吻他血迹污脏的脸颊,即使不说一句话也能看得出李苑在哄慰着影七,会牵着他的手,甘愿放弃尊严来换几个卑贱护卫的命。 他自幼渴望主人正眼看看自己都那么难,原来这世上还有影卫幸运至此,拼尽性命保护的人也疼着自己。 魏澄拖着药箱艰难地爬过来,用微微打颤的手强撑着给命悬一线的影七疗伤,李苑却放下影七,朝着对方走去。 “殿下!”影七拼命爬过去,突然剧烈咳嗽,眼前模糊,咳出一滩淤血。 他突然疯了似的抓住魏澄的手,声嘶力竭吼道:“给我!药!快给我那个药!” 魏澄吓呆了,他从未见过疯狂得像一头饿急的狼的影七,下一瞬便明白了影七要的是什么东西,飞快低头翻找,把装着提纯雪兰花的小瓷瓶拿了出来,魏澄紧紧攥着那个小瓷瓶,影七便撑着虚弱的身子去抢:“至少让我试一试……” 魏澄抿着嘴唇,无奈松了手。 那瓷瓶竟没落在影七手里。 影七回头望了一眼,暗喜咬开蜡封,把整瓶提纯过的雪兰花全部吞了。 紧接着,暗喜的手背上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一层半透明的鳞甲,他身上的伤口在飞快愈合,恰逢此时对方弓箭手的利箭已至暗喜身前,他轻身踮地,骤然消失踪影,下一瞬便出现在空中疾驰的箭矢之上,再度消失,出现时已跃出数十丈外。 一道箭矢当胸而来,竟撞在暗喜胸口,再无法深入血肉半分,暗喜顶箭疾行,那沉沙弓箭手转瞬间被暗喜戴着青金刺指的左手捅穿了咽喉。 所有人都被暗喜突然爆发的惊人实力震慑,他和魏澄拿来试药的老鼠和狐狸一样,体生鳞甲,凶猛异常,且实力翻番,重伤不流血,刀枪不入。 暗喜一落地,周身五个沉沙战士便气绝而亡,重重倒地。 犹如闯进羊群的孤狼。 影五扶着肩膀的伤惊诧自语:“我/操,这么猛,这药也给我来一桶啊……” 李沫突然醒悟,抓起魏澄厉声质问:“你给他吃了什么鬼东西?!” 魏澄吓得舌头打结:“我,我我……” 已经走到沉沙族这一方的李苑趁情势突变,俯身捡起脚边的乌夜弓,影四最擅长观察局势,即使机会细微渺茫,也能让影四在一瞬间作出决策。他艰难抽出腰间的九节鞭,用力一甩,鞭梢缠住了李苑的手腕,将世子殿下甩到了离他的箭筒最近那一处。 李苑从箭筒里一把抓出那七支沉重的牡丹机括箭,敏捷踏上陡峭砾岩,凌空的一瞬,七支牡丹箭搭于弦上,乌夜明沙弓弦音铮铮作响,雪白的弓弦被李苑的指尖血染得通体红润。 七箭齐发,风声入耳带着尖锐长啸,长啸之声犹如鹰隼展翼下青冥,瑶镜无端破,鸾鸟绕天宫,声传九霄云外。 箭中机括爆响,箭头如同牡丹盛开,每一片典雅蕊瓣皆化剧毒利刃,霎时漫天如雨,落花取人头,无孔不入,刁钻毒辣绝非常人所能比拟。 此箭术为齐王李崇景载史绝唱,奔腾万马中一箭破军,犹记名为鸾引七绝。 逼仄峡角彻底成了一个昏天黑地的屠/宰/场,不断有人中毒箭倒地,再被暗喜伸手凿碎了后脑,暗喜已然成了收割人头的地府无常,清澈调皮的双目渐渐没了眼白,被一片漆黑取代,身上细小的鳞片不断脱落,露出底下鲜红的血肉。 直到沉沙族一百一十二个战士全军覆没,暗喜如同涸辙之鲋,身上细小的鳞片被渔人刮得斑驳狼狈,静静站在遍地尸体之中,双手拳头血肉模糊,几乎露出白骨。 他就那么安静地伫立着,在入夜第一缕月光掩映下,回头望着李沫一笑。 李沫眼神中轻蔑不再,他失去了最后一丝镇定,踏着尸体跑过去,指尖触及暗喜,把他接到怀里。 李沫的眼神茫然无措,露出只属于少年人的悲伤表情,嘴唇颤抖着,摸索着去抓暗喜的手。 他抓住了,拿到面前却只看见一只骷髅的手骨,修长温柔,戴着一排青金刺指。 “啊。”李沫脊背发冷,他看见暗喜的血肉在缓缓从骨架上消逝,自左手指尖开始,融化成飞灰。 魏澄捂住了脸,眼泪从指间溢出来,他从没想过用自己的医术杀人,当初就不该抱着侥幸之心研制这种泯灭人性的药。 影七怔怔看着暗喜,若不是他抢了过去,如今在主子怀里渐渐化成灰尘的就是他自己,他该早和暗喜说这药无解。 暗喜似乎看穿了影七的眼神,回头微笑道:“我知道是这个下场。我去看望小五哥的时候路过你们说小话,听见了。” 影七的目光变得深沉,茫然看着他。 暗喜说:“京城集会那次我输给你了,赌注是我的名字。” “我叫江天心,随母亲姓。” 影七发红的眼睛瞪得更大,在身下的地面重重捶了一拳,他挣扎着想要爬过去抓住他的领口,他想质问,又不知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李沫咬牙推开影七,打横抱起暗喜,朝着回营的路无声走去。 暗喜疲惫又惶恐地把头靠在李沫肩窝,欣慰地闭上眼睛。 李沫望着前方看不见尽头的路,轻声问:“你想回家吗。” 暗喜阖眼道:“属下想回岭南王府。” 李沫不停地走,怀里的人越来越轻,他感到怀里的人轻一分,脚步就更快一分,他想追上暗喜消失的速度,岭南千里,无始无终。 暗喜嘻笑问他:“殿下,属下真的那么没用嘛?” 李沫道:“你是我最出色的暗卫。” 怀里终究只剩下一具微笑的骷髅,安详靠在李沫怀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这一章更新很长有七千字,可能我泪点低吧,我是哭着写完的 本周更新(6622/10000字) 第九十二章 缓缓归(一) 影焱朝天点了一发红焰炮,红火四散以示战争结束。 李苑抱起影七时,气急败坏到抬手要抽他一耳光,手扬至半空,落在了自己脸上。 影七虚弱靠在李苑怀里,手轻轻抓住李苑染血的衣襟,用气声道:“殿下息怒……” 李苑沉默无言,抱着失而复得的小宝贝吻了又吻。 魏澄给影七调了止血丹服下,拎着药箱去给其他鬼卫疗伤,留李苑和影七两人安安静静坐着休息。 半晌,李苑哑声道:“还没原谅你,别以为我那么好糊弄。” 他至今还没从巨大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他亲眼看见暗喜的手血肉在逐渐融化只剩下白骨,如果影七在自己怀里一点一点化成灰烬,他不敢确定自己会不会当场疯了,他还做不到那么稳重。 “殿下恩情……属下慢慢偿还……只求您……给属下一个机会……”影七寻求安慰般靠在李苑肩窝里,呼吸渐渐平稳了些,伤口止了血,脸上才有了一丝血色。 影卫也是人,受了伤也想有人能抱着自己哄慰,若不是情非得已,谁又愿意自己躲起来一个人悄悄舔伤口。 影七被温暖安心的怀抱包裹着,他浑身内外内脏皮肉都痛得要碎了,他好想让殿下一直抱着自己,好想遵从一次内心,想让殿下知道自己有多么依赖他,多么离不开他,他只是不敢,一想到可能会在殿下脸上看到自己不想要的表情,他就不想多说一个字来打破现在的温柔。 每当面对世子殿下时,他的心就像脆琉璃做的,殿下一个看不出含义的表情便能让他的心脆脆地裂开一点点,他总是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谁也探不进他的心。 李苑极轻极轻地把影七抱到一个避风的岩缝里,自己靠着岩壁坐下,双腿圈住小七的身子,在他身后双臂环着他,低声训诫:“不允许了,以后再也不允许作影卫了。” 影七显得有些慌张,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坚强,尽力平静地反问:“……这是……惩罚吗?” 世子殿下沉默着,影七便有些心虚,害怕自己的僭越让殿下刚刚缓和的心情又不悦了。他紧张地攥紧了李苑的衣襟,扬起眼睫讪讪望着李苑。 李苑低头望着怀里的少年,他冷淡忧郁又反复无常,永远让李苑摸不清心思,每当李苑想要掰开他的壳子,看看里面躲着的敏感柔软的少年,总会被警惕的小贝壳夹疼了手。 李苑看着怀里人脆弱得几乎能任人宰割的小影卫,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报复和施/虐欲望,他就要看着他害怕,因为只有影七感到害怕的时候才会依赖自己,只有这种时候李苑才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被他需要着。 李苑低垂的睫毛上似乎挂着细小的水珠,他用被弓弦勒得满是细小口子的手轻轻抚了抚影七脸颊,低头亲他的嘴角,含着他的下唇吸/吮,眼睑微垂,眼神深情又埋怨,又带着一丝报复的淋漓怨毒: “是啊,是惩罚,你以后就只能乖乖伺候本世子,你再也没有自由,我不在的时候会把你关起来,不允许见任何人,只能吃我给你的东西,我还想直接废了你的武功,永远别再出现在战场上。” 他甚至想看见影七脸上惶恐不安的表情,至少比冷淡无情来得令人舒心。 影七安静地听着,默默往李苑怀里缩了缩,僵硬地抬眼与李苑对视了一瞬,又把眼睫垂了下去。 李苑在与影七眼神相接的一瞬间感受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感,他恨得牙根痒痒,选在小七重伤虚弱最需要疼爱的时候这么刺激他,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心里的创伤被抚平一点。 李苑偏开头,用指尖抹去影七颊边血迹:“何时能走了就说一声,我们回去。” 影七道:“属下随时可以起身。” “我刚说完的话当耳旁风了?”李苑冷冷瞥了他一眼。 他已经不被允许再作影卫了,这是主子的命令。影七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垂眸道:“属下……奴家……呃,我……遵命。” 在无论说什么都会激怒殿下的时候,影七打心眼里认为这两个字是万万不会出错的。 李苑伸手捏住了影七的上下唇,让他闭嘴。 影七哑然,果然已经到了无论说什么都会激怒殿下的时候了。 李苑抬头望了一眼,影四立在五步之外,漠然询问:“殿下,我们已经没有兵马,还去与大军会合吗?” 他们耗尽了一兵一卒,这功立得不够漂亮,没有见过沉沙人战力的人永远不知道这一仗打得有多惨烈,目睹了这场屠杀的又业已归天。 李苑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临行前楚威将军交与的盔甲残片:“大哥说这是一支骑兵。若不是暗喜暴起,我本想唤这支骑兵出来。” 影四躬身双手接过,看清甲片之上雕刻三字“飞云骑”。 李苑道:“这甲片里藏了一层香料,我已经发了命令,让飞云骑先行一步与大军会合了。” 影四翻看了一眼甲片:“属下不曾听闻楚威将军麾下有一支这样的卫队。” 李苑道:“我也不曾听过。你去查。” “是。” —— 早在李苑吹了召集鬼卫的哨声时,在装备库里赶工修机括的影六和谈苍云就听见了,影六准备放下手中的东西赶过去协助其他鬼卫,被谈苍云拉了回来。 谈苍云一边聚精会神磨着簧片,挑眉问:“这是什么声?” 影六匆忙道:“殿下召集鬼卫的哨声,来不及了。” 谈苍云从兜里掏出瓜子嗑,另一只手磨簧片,头也不抬:“你不必去。我挨个观察过了,齐王世子殿下有七个护卫,两个指挥的,两个主攻的,两个辅助的,你……私以为无甚鸟用。”谈苍云打了个哈哈,“当然,你是靠才华吃饭的,不能算。” 影六不想同他多废话,诸如此类的奚落他听得多了,影宫白泽组出身,却不是医人,他以鬼卫身份出影宫时有半数的影卫不满,险些引起暴/动。 后来影宫宫主亲自现身主持公道,让影六蒙眼盲拆装唐门暗器暴雨梨花针,才让影宫上下心悦诚服,成了空前绝后的白泽组鬼卫。 谈苍云道:“咱们殿下跟李沫殿下两位世子爷单独领兵走歧路,兵马耗尽,万一回朝有人故意使绊子,不想让两位殿下立功,我们连话都插不进。” 影六即将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谈苍云忽然把一片自己磨罢的簧片举到影六面前:“看这个。”他在簧片上磨了一朵牡丹花。不愧是暗器祖师内门弟子,手上工艺强得令人惊叹。 “这是你们齐王府的标志吧,我看你们的衣裳上都绣着这种花,我顺便磨了二百个牡丹簧片,你把他们插进这些弩箭机括里,然后打包二百个弩,牵马跟我去和大军会合。” 影六被谈苍云说得一愣一愣的:“我凭什么听你的?” 谈苍云指了指腰间令牌:“凭我是无常卫十卫长。这里一个士兵活口都没有,我们靠机括打仗的怎么打?就算留在这儿也不过是等死,我们兄弟的身份你已经知晓,若我有二心,你大可把我们的身份放出去,不出三日,我们必然死于非命。” 谈苍云心里有数,影六不会说出去。 因为世子殿下缺少两个精英干将,而他们兄弟俩缺少一个终身的庇护伞,身负死债,王族的庇护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为他卖命又如何。 况且,殿下人不错。 谈苍云忆起李苑背后中箭的一瞬间,咬了咬嘴唇,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一位公子,善与恶完美交融于一身,要取人性命时心狠手辣,偶尔又让人觉得他是纯情率真的富家少爷,偏执又可爱。 他们打包了二百架连城戮日弩,栓起二十几匹还活着的战马,日夜兼程按原计划替世子殿下与大军会合。 谈苍云扯的是啸狼营战旗,一汇入大军便大肆宣扬“二位世子领兵遭遇伏击现已水深火热,李苑殿下先遣我三人护送连城戮日弩前来支援!” 二百架连城戮日弩被装备到远攻营,经过改造的戮日弩只需一人操纵,一人辅助便可使用,百步开外可刺穿两匹披甲战马。 乌月族的围栏被大军冲毁,没有沉沙战士回援,乌月一族确实如同惊弓之鸟,溃不成军,一轮连城戮日弩扫过,寸草难生,僵持之时自南边杀来一支骑兵,身穿飞云甲,手持两面旗帜,分别是定国骁骑营和啸狼营战旗。 他们自称是李沫和李苑殿下的亲卫队,自燕京长途跋涉赶来支援的。 远处的天空升起一片流火红焰炮,两位世子殿下也胜了。 谈苍云松了一口气,趁着军队休整之时,揣着一兜瓜子跑各处跟人聊天。 “哎,知道咱们齐王世子嘛?爱兵如子,身先士卒,我亲眼见他后背中了一箭,殿下却让那两个小兵先走,自己带伤去跟沉沙人硬拼,那可是沉沙人啊啧啧啧啧啧……” 览平川也捧一兜瓜子,边嗑边捧他哥哥:“正是!南越沉沙曾是五族之首,人丁稀少而血脉剽悍,个个是以一当百的壮士,听说人人都能扛起一头耕牛……” 兄弟俩嘴皮子不停,嗑瓜子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把一圈兵爷哄得涕泗横流感恩戴德晕头转向。 鼓角渐止,大军凯旋,打马归岭南。 岭南王大办酒宴给诸位将军接风洗尘,犒赏将士,岭南王府彻夜酒令未曾止,只是少了少爷一人。 暗悲端着一碗热汤悄声走进李沫的书房,房里只点了一支白蜡,李沫侧身倚在他那头黄金豹毛茸柔软的腰窝里,怀里捧着一个骷髅头发呆,小豹子偶尔哼唧着蹭蹭无动于衷的李沫。 所有人都在庆功,立功之人在一片漆黑里哀悼。 暗悲早已看惯了生离死别,他没有那么丰富的情感,与他而言不过是牺牲了一位同僚。他轻声问:“主子,您许久没用过饭食了,喝点汤养养胃。” 李沫看了他一眼:“你吃吧。” 暗悲费解地看着李沫,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碗,心里了然,自己尝了尝又递给李沫,耿直道:“主子,没毒。” 李沫摇摇头:“你多吃点,我叫人去请雅宁山的游医了,老头子来了你就去疗伤。” 暗悲愣了愣,不知道主子为何突然性情大变,他从前从不关心这些。 李沫只是不想再失去最后一个亲手养大的暗卫了。 这比失去至亲又能轻松多少? 暗悲犹豫了一会,从袖口里抽出一封手书,低声道:“主子,这是暗喜生前要属下转交给影七的信,您先过目属下再交给影七。” 李沫夺过信封,粗暴地拆开看了两遍。 这个孩子写字也用左手,认认真真一笔一画写出自己教他识的字。 暗喜从小就很聪明,学什么都能通悟,只是胆小些,有时候也犯蠢,调皮爬到门口的大树上又不敢下来,常把李沫气得肝痛,爬上去把吓得瑟瑟发抖的臭小孩给抱下来。 他又想起暗喜站在无数尸体间回头望着自己一笑,瞧他笑得那么乖巧炫耀,他是不是到死都还觉得自己挺棒的? 李沫看了两遍,突然把信搓皱了砸在暗悲怀里,冷冷问暗悲:“他没有给我的信?” 暗悲赶紧跪下请饶:“主子息怒,给主子写信岂不是太过僭越……” “滚——!”李沫一把掀了桌子,桌上的白烛倒地熄灭,书房黑暗,透进一丝月光洒在李沫悲凉的眼睛里。 暗悲只好退了出去。 李沫捧着骷髅头问:“我养你这么多年,你们走的时候何曾与我告过一声别?” “为什么没有给我的信?”李沫眼角发红,倚靠的黄金豹像只乖巧的大猫,磨蹭过来,伸出舌尖舔了舔他故作坚强的眼睛。 李沫抱住小豹子毛茸茸的颈窝,埋头在金灿灿的绒毛里,声音嘶哑无助:“宝贝,我又没了一个小子。” 小豹子用圆圆的小耳朵蹭蹭他的脸颊,呜咽安慰。 世子殿下从不在人前显露哪怕一丝一毫的脆弱,他只敢对着那头畜牲吐露心语,对着它才敢展露一点点真实的自己。暗悲不忍再听,去客房给影七送信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本周更新(10889/10000字) 后边还有一更啦 对不起亲爱的们,我搞不清这个发布文章的原理,改过以后总是告诉我字数不够,我就在底下添了很多横线,然后后一章多加了八百字,算下来价钱还是优惠的!么么哒! 第九十三章 缓缓归(二) 走到半路碰见那个小医人魏澄,他刚给影七疗伤回来,暗悲这才知道影七被齐王世子关起来了,除了魏澄谁也不准见。 李苑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背后不算深的箭痕也上了药包扎,他也没有去庆功,挨个去客房看了看自己的影卫们伤势如何,又听影六禀报见闻。 李苑捻出一根檀香线香,点在案边静心,翻了一页书:“你们干的不错。你去把影宫择人榜交给谈苍云,让他们慎重抉择,一入影宫便不可回头了,反悔便是一死。” 影六犹豫道:“万一他们的仇家找上咱们的麻烦……” 李苑打了个呵欠:“影卫无姓名,进了影宫,世上再无平川苍云。只要是影卫,我齐王府都罩得住。” 影六颔首告退。 魏澄提着药箱匆匆进来,单膝跪地行礼。 李苑看了一眼他还裹着药布的小腿:“你坐下吧,跑了好几天了。” 魏澄如释重负,几乎瘫坐在软席上,吸了几口气,长长松了出来。 “殿下,属下给影七用了之前那种伤药,会痊愈得快些,您也知道,这种药会让身体暂时虚弱,五感迟钝,因为上次用过一回,所以这回增了一倍的量,可能更严重些,经脉滞涩封闭,连同内力一同凝滞,需静养一段时日方能痊愈。” “你告诉影七了吗?” “还没,他还没醒。” 李苑嗯了一声:“那就别告诉他了。你去休息吧,剩下的有军医照料。” 不告诉他?魏澄疑惑地揣摩世子殿下的意思。 李苑起身欲离开,魏澄匆匆跑过来跪在李苑身边,悄声乞求:“殿下,属下足够当影卫了吗……” 李苑没料到,经历了这么惨烈的一次战斗,这个小孩仍不改初心。 他笑了一声:“你去领一卷影宫择人榜,仔细读过再决定。” 魏澄惊喜得连连道是。 李苑拂袖出了客房。 昏睡中影七感觉自己泡在了温水里,有人在细细搓洗他皮肤上的血污,身体上缓缓游走的那双手掌心温润,贴在身上上说不出的舒服。 用药后的影七几乎失去所有警惕本能,闭着眼睛迷迷糊糊任人摆布,还把手搭在浴盆沿上,乖乖扬起下巴等着这双温润如玉的手给自己洗脸。 鬼卫们都在养伤休息没人顾得上影七,鬼卫的身体上有影宫记号,不能随意让人看去,李苑只得挽着衣袖坐在浴盆边,亲自给影七浑身一寸一寸洗干净了,小狗崽乖得不得了,只有在李苑给他洗那两处见不得人处时才略略哼唧了一声。 睡得可香了。 李苑无法,只得把他裹上干净衣裳抱回床褥里,让岭南王府的丫鬟去准备些清淡粥菜。 他不肯向影七低头,吩咐罢,陪影七坐了一会儿便走了,服侍的丫头连忙迎过来扶着李苑,垂着眼眸不敢多看一眼这位俊美出众的世子殿下。 齐王世子的相貌是大承出了名的清俊,她们远在岭南也只是有所耳闻,小丫头脸颊红到了耳朵根,心想赶紧回去和小姐妹们分享,她见到真的了,居然还摸到了齐王世子的手,这位殿下从头到脚都没有一点瑕疵啊。 李苑每日的空就来看看,但从不和影七说话,不过是吩咐丫鬟照顾而已。 丫鬟们看出齐王世子对这个冷漠的小哥格外关怀,心里想着这二人果真有些什么猫腻吧,于是也就按娈/宠的待遇照顾影七。 岭南姑娘心思玲珑巧致,给影七准备的干净衣裳常常绣着一簇丁香,一缕细柳,一双小燕,素净中带着一丝温顺,温顺里藏着一丝雅致,雅致里还含着一缕媚意,在影七看来娘里娘气,在姑娘们眼里完美至极。 影七果然被关了起来,谁也不曾见,只能窝在床角望着紧闭的窗棂。 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身上内力的存在了,殿下果然说到做到,废了他的武功,像娈宠一样圈养着他。 他坐在床角沉思了一整夜,觉得也好。 影七在镜前换了一身绣扶风细柳的浅碧衣裳,坐在小桌前吃今日的晚膳,一荤四素一汤,影七看了一眼汤碗里飘的香菜略略皱眉,还是端碗饮尽了。 入夜时,影七尽量让自己像一个娈/宠,等待着主人的雨露宠幸。 如果殿下喜欢这样,影七愿意这样讨好殿下,他心里也期盼着殿下能来看看他。 他甚至觉得废了武功反倒让他如释重负,他不需要再用虚伪的脸皮欺骗殿下,在殿下心里自己也再没有威胁,影七对于武功没有那么执着,他当初为了世子殿下拼命修炼,如今也可以为了世子殿下放下负担。 他等得有些困倦,倚在床头阖了眼。 朦胧间被谈话声唤醒,影七微睁眼睛瞥了一眼外堂,世子殿下来了,正在外边的美人榻上听丫头细细报上影七今日的饮食。 小丫头悄声说:“殿下……影七大人近日忧郁,您来都来了,不去看看他吗?” 李苑端着品茗杯的手微微动了动,却还是道:“算了,我不想见他。” 声音从内室门边传来,李苑抬头循声望去,影七正悄悄站在门边,一手扶着门框,半个身子都藏在门后,微微探出半个身子呆呆望着李苑,眼神有些失望。 影七看世子殿下没回答,更缩回门里一点,只露出半张脸,小声问:“为什么?” 李苑喉结动了动,撂下品茗杯头也不回出了客房。 夜里微风凉,李苑在庭院里闲绕弯,望着一方小潭出神。其实李苑也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只是在给自己不去面对影七找借口。 有些事总躲着也不是办法。 当第二日午后李苑再去瞧他时,影七正在用午膳,背朝自己,肩膀一耸一耸。 李苑有点心疼,或许是昨夜对他太无情了。 他走近一看,影七正一手托腮,一手百无聊赖拿筷子把碗里的香菜一根一根挑出去。 “殿下?”当他惊讶地发觉世子殿下已经站在自己身边时,香菜叶已经在在空盘里堆了一小堆。 李苑刚伸出的手略显尴尬停在半空。 目光略略一扫,又看见旁的盘里,一盘挑净了葱花,一盘把蒜挑出来,另外那一盘茄子便直接推远了,半个盘沿在桌外悬空,像是要警告准备饭食的人,再端这菜上来就直接掀桌闹了。 李苑:“……” 影七小心地起身行礼,悻悻站到一边不敢说话。 李苑坐在桌前看了看,抬眼问他:“挑出来是不爱吃?从前不见你这么挑剔。” 从前这个小影卫只会乖乖把碗里的饭都吃干净,一粒米都不剩。 影七站在一边,耳尖发红不知所措,伺侯他的丫头们都说他是殿下的娈/宠少爷,时间长了影七也有点相信,他觉得既然是宠物是不是可以过得稍微骄纵一点点,于是在一天吃晚膳时偷偷把不喜欢吃的葱花挑了出来,丫头过来收拾时,影七紧张地看着她,却见她直接把桌子收了,擦得干干净净。 那天夜里他觉得好爽啊,像办了坏事无人发现的调皮小鬼。吃饭时能不吃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真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 见影七走神,李苑抓住他的手腕:“我在问你话。” 用药之后的影七皮肉松软了许多,手腕也软软的,被李苑扯到跟前儿,影七怔怔看着世子殿下质问的眼神,慌张地拿起筷子,夹起挑进空盘里的香菜匆匆塞进嘴里。 李苑看着他一套动作愣住,指尖点了点手边空碗:“吐了。” 影七抿着嘴不敢妄动,悄悄跪在李苑身边,艰难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小声道:“殿下我以后不敢了。” 李苑无奈:“可以不吃。你把忌口的东西记下来告诉丫头们别做了。” 他叫人过来收了桌子重做,随手拿了本书翻开打发时辰。世子殿下不叫人站起来,影七便不敢站起来,这药让他感到力不从心,才跪了一会儿便觉困倦,悄悄膝行蹭到李苑腿边,贴着殿下打瞌睡。 李苑又翻了一页,发觉腿上沉重,拿开书本一看,他竟趴在自己腿上跪着睡了。 “……啧。”李苑皱眉,扔了书躬身把影七抱起来,低头看着这张褪去冷淡的平静的小脸,纠结许久只得心甘情愿抱他上床歇着,心道小七这少爷当得真顺溜,我看他就是打心底想当少爷,罚没了他的影卫身份,是正中他下怀了吧? 影七软软搂着李苑脖颈,侧倚在李苑颈窝里,时不时抿抿唇,小虫薄翼似的睫毛微抖了抖,搔在李苑脖颈皮肤上,撩拨着李苑快要冒烟的一颗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本周(因为长佩的字数统计机制是周三到周三,所以上周三到这周三为一周哈哈哈哈是我没说明白抱抱)更新(13829/10000字)超额完成么么哒! 多多留言感谢大家! 感谢 cecilysgw、喵婷子酱、moliimoli、一朵白莲花、四囍、a影七a 朋友们的打赏,啵啵! 第九十四章 缓缓归(三) 不得不承认影七柔顺了许多,当他不再自矜影卫身份,时不时流露出一丝冷傲气质之后,变得很乖很安静。 他窝在李苑怀里,垂下的右手自然而然与李苑十指相扣,均匀安静的呼吸轻轻扫着李苑锁骨的皮肤。 李苑把他往自己身上抱了抱,坐起来调了个姿势,扶着影七的头免得他掉下去。 他挺喜欢影七黏着他的,可惜小影卫总和自己有那么一丝距离感,矜持又卑微。李苑抱着怀里人,像哄小孩似的微微晃着身子,垂眼看小七手臂上的针眼,已经消失了,看来最近他也没有再传过信。 李苑在等他自己承认,自己坦白,于情他心里期待着影七能为了他与逍遥山麓断绝关系,一心一意跟随自己,于理小七师父对他有养育之恩,对小七来说,自己又能算什么? 其实他相信影七没做过有害于自己之事,李苑不得不直面两人间最大的问题和隔阂,他是有私心的,他想让怀里人心里眼里只有自己,他想要小七全心全意的爱和依赖,他一直这么期待着,却换来影七背地里传信,说李苑当时是心灰意冷也有过之无不及。 李苑负气从影七掌心里把手抽出来,想推开他,影七却一直黏糊糊抱在自己身上,发觉身下人在抗拒,影七半睁开朦胧的眼睛,下意识抓紧了李苑的衣袖。 影七把头埋在李苑衣襟前,鼓起勇气囔声道:“殿下,我是您豢养的少爷,您宠宠我吧。”他说罢,又小心地抬起长长的睫毛,试探着询问,“少爷是可以邀宠的,是吗?” 李苑强定住心神不叫这勾人的小家伙骗了去,他伸手把橱柜上搭着的影七的百刃带勾过来,从带中刀匣里抽出一片暗刀。 影七怔怔看着世子殿下把刀片亮到自己面前,不知所措地抬头看着他。 李苑说:“我没废你武功,不过是魏澄的伤药暂时封脉而已,过几天就恢复了。” 他说这话时,影七的眼神从宁静变得疑惑,又渐渐惊慌,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苑,眼角微红。 李苑冷笑道:“看见这刀片了?若断了你四肢经脉,你一身功夫就全毁了,今后也不过是一个空有皮囊的少爷罢了,我答应你,不赶你出门,也不冷落你。” 影七失去神采的眼神又渐渐清明,像抓住了一丝希望,他急切地伸出双手,攥着拳把手腕脉搏送到李苑面前:“我愿意。” 李苑被他的急切惊得愣了愣,他只是想用这种法子逼着影七做选择,他想看到影七内心煎熬,最终选择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与其说是想让影七看看自己配不配谈喜欢,还不如说让李苑自己死心,看清他在拼死爱护的小影卫心里有多重的分量。 不知是影七的反应太出乎意料,还是李苑的内心太不自信,他没有想到影七会这么急切地做出这样的选择。 李苑更加心虚,更加不敢面对,他匆忙转身离开,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却被影七抓住了衣袖,影七伤还没好利索,见世子殿下突然生气要走他便害怕了,追着爬下床榻,光着脚跑到李苑身边紧紧抱着他,哽咽无助地哀求: “……我不想您不信我防着我,如果断了手脚筋您都不会冷落我,我想那样,我想每日都看见您,想您永远不赶我走……江夫人要我传信给她,我不传她就要让我在您面前失去所有信任……” 兴许是这些日子影七被身边的丫头灌输了太多“少爷”的思想,胆子大了些,才敢借着一鼓作气把心里积压多年的恐惧都倾诉给李苑。 影七含着眼泪跪坐在地上,仰头道:“废了武功属下无法保护您,不废武功属下无法跟随您,我还能如何选择。” 他彻底崩溃了。 多年的隐忍规矩让积压在他心里的恐慌和歇斯底里都爆发到明面上,他再也控制不住,再也无法像平时一般把一切咬着牙往自己肩上扛。 心境变了。从前他的殿下耿直顽劣要靠他保护,现在的殿下独当一面心思过人,影七便不由自主地臣服于他,依赖于他。 影七眼眶里的热泪久久未落,他紧紧咬着牙关要眼泪全部倒回心里,他想收敛自己放肆决堤的感情,想控制这无法控制的深沉的爱慕。 李苑眼神微抖,颤声道:“你……你瞧你这样子,你有点出息吗。”他甩开影七,逃也似的冲出客房。 冷寂的房间里变得无比安静,影七一个人跪在地上,黯然望着脚下的地面。 大概一切都结束了吧,一切都回到原点,他与殿下之间的缘分像两条交叉的红线,殊途而来,殊途而去,交叉的那一点便是少年记忆里昙花一现的温情。 遑遑欲何之,痴慕非吾愿,君心不可期。 影七久久沉默,抬头的一瞬,被一把揽进怀中。 他呆呆地倚在那人怀里,脸颊上遏制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被温润指尖拂去,他埋头在他衣襟里抽咽,贪婪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乌沉香。 李苑轻轻安抚着怀里一抽一抽打起小哭嗝的少年,修长莹润的手抚在他发顶摩挲着,低头吻他的额角:“不哭了。” 他紧紧抓住李苑的衣裳,衣袖盖在影七手上只露出半截指尖,跪坐在地上把整个身子都埋进李苑怀里。 李苑把他抱起来,抱到窗边,让他坐在窗沿上,低头吻他的嘴唇,舌尖轻轻撬开他的牙关,含着他无措的小舌尖吸/吮安慰,低声呢喃:“找个时间把你的秘密全部说给我听,一字不落地交代。” 影七垂着挂着水珠的睫毛点头。 李苑扶在影七细腰上的手微微用了些劲道,低声耳语:“不然干/死你。” 影七软软抱住李苑的身子,额头抵在李苑肩窝上,闷声答应:“是。” 影七的禁足虽解了,却也只能在客房里养伤,他内伤多于外伤,还需安心静养,大军正在休整,大致休整完毕便会回朝。 期间李苑常来照顾他,亲自挽袖给他洗澡。可怜影七还需养伤,李苑并未做出什么太过禽兽的事儿。 但一般禽兽的事儿还是做了的。 因为伺候影七的丫头们常按“少爷”的路子教影七伺候人,今日拿一盒蜜香乳给影七擦身子,说能让身子又滑又白,脸蛋又嫩滑,而且皮肤自内而外透出淡淡香味。明日又拿凝露膏给影七,让他抹在常用的“那处”,便会红嫩紧致,如软玉留香。 还拿了不少帐中/功夫的秘籍给影七塞在枕下,要他日/日研习。 影七本无论如何不愿用的,可丫头们非说世子殿下一准喜欢,他也便忍着羞用了。 再照镜时,本来风霜日晒有些粗糙的皮肤连毛孔都看不见了,又白又光滑。 影七觉得自己娘了许多。 丫头再拿新脂膏来时,影七推拒不肯用。 丫头道:“世子殿下一准喜欢!” 影七:“好的,抹哪儿。” 时隔几日,李苑再进影七房间时,看见白净俊俏的小公子把袖口挽到肩膀趴在地上,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单手三指撑地,整条右臂的肌肉青筋绷紧,汗珠顺着冷淡精致的脸颊滑下,晶莹地挂在下巴尖上,他身下放着一张草纸,汗水已经把整张纸都浸透了。 不当影卫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我是谁嗷、188****8212、minnncat、tcdj301、夏垂眼、a影七a、偏雨、四囍 朋友们的打赏!啾啾! 第九十五章 缓缓归(四) 见世子殿下进来,影七撑着地面站起来,单膝跪地向李苑行礼。 李苑坐到桌前打量他,手臂上的肌肉和青筋还保持着最饱满的状态,皮肤上铺着一层薄汗,冷淡清俊的脸颊也汗涔涔的,被自己盯着看了这么一小会便微微泛红了。 李苑问他:“我让你养伤,你倒好,还操练上了?” 影七支吾道:“房里闷……” 李苑道:“去洗干净再过来。” “是。”影七立刻转身往浴房去了。 趁着这时候,李苑唤来丫头们问话,问起这几日影七的饮食起居。丫头们细细答了,还旁敲侧击地试探,不知她们拿来给影七养肤的岭南妙药效用如何,殿下满不满意。 李苑倒是不知道她们拿了什么东西给影七用的,只觉那小影卫越发白净细嫩了,心情一好便命人看赏,丫头们欢天喜地地接下了。 影七听话洗净身子,刚想踏出浴房,忽然想起丫头们提醒的话,又折返回去,自己红着脸把下面又细细洗净了,从姑娘们送来的蜜香乳里挖了一坨耿直地糊在身上。 “你在干什么呢。”李苑扶在浴盆沿上低头看他。 影七服用的伤药还在起效,感官的敏锐仍旧没恢复,连世子殿下站在身后都察觉不到。 他吓得身子震了震,又发觉自己一丝/不/挂,脸颊立刻红到了耳根。 李苑轻轻嗅了嗅:“你好香。” 他便挽袖给影七抹匀身上的脂膏,莹润的掌心在身体各处游走,任何一处都不放过,影七靠在浴盆边,半眯着眼睛微微喘气。 抹着抹着便亲在一起。 李苑捧着影七的脸细细亲吻他的脖颈,掌心滑至他精瘦细薄的腰间,在耳边哑声呢喃:“宝贝,又想当少爷又想当影卫,太贪心了吧。” 影七本能扶在李苑胸前的推拒的手,渐渐变作轻揽在李苑颈后,微微咬着嘴唇,露出一点点洁白的齿尖,垂着眼睑小声回答:“属下……床下是影卫……床上是少爷……好吗。” 只听李苑低声喘了口气,俯身堵住影七这张什么荤话都敢睁眼往外说的小嘴,疼惜他直到小影卫眼角挂上一点湿润。 李苑扬着唇角看了他一眼,这被欺负的可怜模样真是楚楚动人,李苑刚一松开他,他便将手边的干净衣裳拽过来匆忙穿上了,脸颊红得发烫。 【隐藏部分见微博@麟潜live或者@努力学写文】 影七半睡半醒地被洗干净抱回了寝房,放进被窝里。 桌上放了不少护理的药膏,还准备了两身干净衣裳,大约是丫头们听见浴房里云雨声,颇有眼力见儿地把东西准备齐了出去避着。 李苑穿戴整齐,给影七掖了掖被角。 影七睁着眼睛望着李苑,不确定地试探询问:“殿下……会带属下回家吧。” 李苑心里有些颤动,坐在他身边躺下来,手臂把影七圈在怀里,鼻尖贴着影七的耳垂,安抚道:“当然啊宝宝。” 影七悬着的心才落了地,放心地阖眼睡过去。 当夜,暗悲找了个机会约影七出来,把暗喜留的信塞给了他。 影七展开看了一眼,脸色凝重了几分。 这时,天边传来一声渺远的鹰啸,一头雪翼金雕自云端振翅而来,须臾间已至岭南王府上空,李苑本在大堂内,闻声出来看了一眼,那雪翼金雕展翼足有丈长,如掠食陆上野兔般极速俯冲,尖锐利爪捞起影七,便展翼同风而起。 金雕背上悠哉躺着一墨绿锦袍的男人,尹眉无朝李苑挑眉笑道:“世子殿下,江夫人要人,得罪了。” 影五一惊:“哎那不是尹小姐……”被影四一把捂了嘴。 李苑追了几步,影七被那金雕利爪抓着一条手臂垂在空中,微微摆了摆手:“殿下,属下会回来的。” 李苑停住脚步,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隐藏部分见微博@麟潜live或者@努力学写文 第九十六章 霓为衣兮风为马 金雕掠过平原山谷,影七抱着一膝坐在金雕背上迎风远望。 尹眉无挎着他的肩膀,陪他沉默了一路。 抓耳挠腮想了几个话茬影七都没有接,直到他说:“没想到那浑球小世子的弓术如此出神入化……本以为李沫的屠佛六箭已足以登峰造极,如今觉得李苑的鸾引七绝似乎更胜一筹,说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了吧。” 他们被沉沙族士兵困在山谷里时,尹眉无在暗处盯着,只是因为自身功夫不济,不敢贸然出手罢了。他亲眼得见李苑对影七的超脱生死的维护和疼爱,从眼神便能看出来他们并不是玩玩而已。 尹眉无反倒有点动摇,不知江夫人这般的棒打鸳鸯是不是真会拆散一对璧人。 影七身子微微前倾,对夸赞世子殿下的言谈他总是很愿意听下去,甚至回答:“大约是吧。” 尹眉无早就瞥见了影七脖颈间掩饰不住的淡红吻痕,想也知道这是谁为了宣誓归属印上去的挑衅。 尹眉无爬起来坐在影七对面,盘膝凑近了问:“这回再进逍遥山麓可就没那么容易走了,你打算怎么办?师父若是想囚禁你直到你认错,谁也救不了你。” 影七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的指尖,打断他:“你知道暗喜吗,岭南王府暗卫之一。” 尹眉无捶了捶掌心,欢喜道:“认识啊,我在岭南赌钱的时候,出千被对家抓了,当时暗喜给我解围呢,后来就认识了,喝过酒聊过天,他总跟我说他有病,我就笑他……” 尹眉无本来说得眉飞色舞,忽然又低落地皱了皱眉,“他……是不是没了?我只见他主子把他抱走了。” 影七抿了抿唇:“他也曾和我说过他有病,可惜我不曾深问。” 原来暗喜真的有病。 是天生的绝症,医人说他活不过十八岁,说这话时他方才三岁。他母亲深爱着他,绝对不允许唯一的儿子夭折,她常常在江湖势力中厮杀,攀援万丈绝壁,只为给儿子带回一株株救命的药。 命就是命,改不得。 他不想看见每日以泪洗面的母亲,于是暗地里苦练母亲的轻功绝技,终于在几年后的一天,跳了逍遥山麓断魂崖。 暗喜走了,让母亲尽快解脱,别再沉溺于救治一个毫无希望的孩子,别老得那么快。 辗转去了岭南。 那一日被野狗追上了树,被一位路过的贵公子抱了下来,抱进了岭南王府,给他教导和训诫,还有一丝家人的暖意。 他母亲痛失爱子,每日去断魂崖底追寻儿子尸首,整整一年,不论风雨,一日未曾断。也渐渐释然了。 现在想来,每一个暗喜说自己有病的瞬间,都是在期待着别人听自己诉说孤独且勇敢的往事。 尹眉无啧啧两声:“是吗,可怜,也不知道他母亲如何了。” 影七没再回答。 他轻轻抚着脚下的金雕,问:“这只金雕哪来的。” 尹眉无趴下用脸颊蹭了蹭金雕的羽毛:“尚明月的,那个小孩训猛兽特别有一套,他在逍遥山麓呢。” 影七皱眉:“我知道他,当初撞见过,他抱着一颗雪翼金雕的蛋。” 没想到这种猛禽长得如此迅速。 金雕滑翔进山谷,钟声自山谷深处低沉徘徊,远远便望见山中佩剑与游的逍遥弟子,影七翻身落地,朝着钟声传来之处走去,行至长阶下,拾级而上,旁侧往来有面熟的弟子,皆恭敬行礼,道一句:“师兄回来了。” 影七目不斜视,只有遇上山中长辈时才略略点头而已。 他向来如此,至今让他卑躬屈膝露尽卑微神色的,也不过齐王世子一人而已。 长阶尽头有一云中宫,雾气缭绕如云顶仙界,影七推门而入,那大门在影七走进云宫时缓缓合严了。 云宫空旷,典雅,微微有檀香气息流动,有位白裳女子盘膝打坐,佩剑静静放在身边。 面容如同古画中呼之欲出的端丽仙人,无奈再无暇的美貌也经受不住岁月的蹉磨,眼角生了一丝细纹。 江夫人老了。 影七躬身一拜,跪地再拜,不卑不亢道:“弟子温寂见礼。” 江夫人微微睁开眼睛,一双看破浮尘的冷寂的眼睛,在这张本就无可挑剔的脸上显得无比惊艳。 “还肯自称弟子,想必还未忘本。为师以为你早已更名影七,不会再回头看一眼为师了。” 见了跟随数年的师父,影七心里渐渐泛起波澜。 他说:“暗喜死了。弟子亲眼见他用出踏雁归登峰造极那一层,踏着利箭而行。” 逍遥山麓绝学踏雁归,略有小成可借雀鸟之力,练至大成可踏破空裂云之箭而行,暗喜传承了江夫人的血脉,是个难得的轻功奇才。 江夫人久久沉默。 “何时?” 影七道:“这月十五。” 江夫人眼睫微微润湿:“十五。他十八岁生辰。” 当初断言她的孩子活不过十八岁的,正是天绝山池音先生,池音先生精通医术天象,他断言生死之事,还未曾有不准的时候。 “他临终前可曾给你留下什么话?” 影七如实道:“他说他叫江天心。” 江夫人微微顿了顿,两行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淌下,泣不成声。 “江挽。天心是我为他取的表字,所有人都说他活不过十八岁,我居然也相信了,为他取了他等不到年岁的表字。是我害了他,我不该放他走,也不该相信他活不过命数,是我先败了。” 影七道:“您早该放他走。” 当初的一代宗师江霓衣,仙姿瑰逸,霓为衣兮风为马,踏雁追风三千里,佩剑照影,骑鸿雁采暮霞而歌。 一代正道宗师,提剑屠杀数门派抢夺灵药,踏着雪花杀上万丈苍峰采一朵药引,她早已不再是原来的江霓衣,她成了一个不顾一切的阳世人屠,她双手沾满鲜血,手上的鲜血洗净了,心里的鲜血却在腐蚀着她的心弦,那弦一断,她便彻底成了一把无心无情的杀人利器。 暗喜想救她。 江夫人缓缓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玉阶,走到影七面前,微微抬起精致得几乎快要透明的苍白的脸,抬手抚摸影七的脸颊。 影七问:“师父寻了这么久都没寻出暗喜,是因为他改了容貌?” 江夫人点了点头。 影七又问:“暗喜从见第一面起就缠着弟子,是因为弟子这张脸……是您照着暗喜做的……” 江夫人露出一丝疲惫笑意:“你当时容貌被毁,是为师给了你新的面皮,又何必追究这张面皮是按谁做的。” 影七一把推开江夫人,后退了两步,胸口起伏,怔怔看着她。 她有多可怕。 江夫人在断魂崖底寻了暗喜的尸首一年,却遇见了独自在崖底的溪水边发呆的影七,和她的儿子一般大。 她以为这是上天赐给她的孩子,打听方知这是潮海温家的小公子,江夫人便亲自登门收他为徒。 她一直对影七百般呵护疼爱,后来影七容貌被毁,她也毫不犹豫用尽法子为影七修复容貌,影七一直视她为生母,敬重她爱戴她,却原来他只是被人当成一个替身,享受着不属于自己的疼爱。 更让他害怕的是,他不知道如果没有这张脸,殿下还会不会如从前一样待他。世子殿下天生清俊,爱美之心又怎会让他喜欢上一个丑陋不堪的男人。 那当初让殿下爱上的到底是影七,还是暗喜? 他似乎还享受了本来得不到的殿下的青睐。 影七突然失控,缓缓弓起身子,身体微微发抖抱成一团,他无法相信,更不能接受。 他用力撕扯自己的面皮,直到脸颊发红,影七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憎恨自己脸上陌生的面容,还不如让他自生自灭,与殿下擦肩而过,也比现在来得好受。 至少他曾经给殿下看的第一面是他原本的模样,清澈干净,殿下摸过他的脸,和朋友夸赞说“这崽儿长大了是个大美人。” 同行的公子们也来抱他,逗他。 毁容那夜他也好巧不巧见到了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把他抱在腿上擦眼泪,给他上药,轻声哄着:“宝宝不哭。” 同行的公子们见怪不怪:“李苑又爱心泛滥了,地上捡一个丑孩子也得哄两句。” 世子殿下喜欢小孩子,不论好看的还是不好看的,他都一视同仁。 可影七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没有漂亮的皮相还会被抱在腿上哄慰吗。 影七强忍住翻涌的心绪,平静道:“师父,我在他身边一直唯唯诺诺,恐怕被他厌弃,因为我知道我欠着他。他对我一片赤诚,我却一直在骗他。甚至他喜欢的我的模样都是假的,您是不是真的只对您的儿子有感情,对弟子有吗?” 江夫人冷冷扬起唇角:“你欠了他什么?你传回的情报有哪一条是对齐王府不利的东西?” 影七平静道:“他相信我,我利用他的信任做着背叛他的事。” “正因如此,我在他面前才抬不起头,我战战兢兢瑟瑟发抖,我始终跪在他脚下,永远无法与他并肩而行。” 江夫人愕然回头,却看见了影七脖颈间的吻痕。 “不知羞耻!为师教了你这么多年,就是要你去做王族走狗为李苑卖命吗?!”江夫人拂袖怒道,“来人,把温寂拖到静室,囚禁起来,让他何时想通再出来。” 影七无言,被拖了下去,自始至终都没再看一眼江夫人。 江霓衣站在云宫空旷的大殿中,紧紧攥着自己的一片衣袖。 她的儿子如今彻底毁灭在王族手中,现在又想夺走她最疼爱的弟子,她不可能答应,她失去了亲生儿子,无法再看着得意弟子堕落成王族鹰犬,甚至身体都被凌辱强占。 她跪在地上,眼神黯然。 为什么她想守护的两个孩子都要离她而去? 尹眉无扶着江夫人,殷勤了一番才争取了给影七送水的机会。 影七已经在静室里不吃不喝坐了三天三夜了。 尹眉无坐在他身边,把水端到影七嘴边:“忘了他吧温温。你看我,你想要什么样,我就有什么样,男的,女的,潇洒的,妖艳的,清冷的,你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少爷我全能给你。” 影七推开水碗:“我只要他。” 尹眉无叹了口气,身子微颤,转眼间已变作李苑的模样,坐在影七身边:“你看我,看我,好受一点了没?” 影七回头看了一眼,一眼望去便再也回不过神。 他精神有些恍惚,轻轻抚摸面前的世子殿下的脸,低声呢喃:“殿下……” 尹眉无把他揽进怀里拍了拍背:“好了好了好了,喝点水。” 影七乖乖喝了一碗。 尹眉无又把饭食端到他面前:“再吃点饭。” 影七端起碗来乖乖扒饭。 尹眉无终于无可奈何地明白了何为秀色可餐。 “李苑就那么好啊?”尹眉无颇想翻白眼。 影七细细嚼着嘴里的米粒,小声道:“他真的很好。” 他忽然有些惊恐,筷子在碗里微微打颤:“……他会觉得我恶心。” 尹眉无给他夹了点菜:“我也能变作你的模样,你觉得他会喜欢我吗,倒是可能宰了我。” 影七冷静了些,又扒了一口饭。 尹眉无拍了拍他肩头:“你就没想过李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嘛。我怎么觉得你老是以为自己配不上那个浑球世子呢,自信点。” 说罢,尹眉无挠头,他本是来劝影七留下的,但是方向好像劝反了。 与此同时,江夫人收到一件没有署名的长匣。 盒中是一把龙骨弯月弓,并附信道:“人在弓在,人回弓回。” 笔锋凌厉,威胁意味毕露。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疯耀子、公子小糊、喵婷子酱、tcdj301、带玫瑰花的刺、四囍、一只美滋滋、开飞机的姑娘、航楷、cpwx-yr4****po6h(哇这id好难打)、a影七a、7198120、moliimoli、****、想磕糖不吞刀 朋友们的打赏!啵啵谢谢! 还请多多留言啦!爱大家! 第九十七章 交心交面重相忆(一) 江夫人合上弓匣,重重喘了口气。这弓匣不过是普通的长盒,并非她多年前送至齐王府的精密锁匣,李苑这小子简直是不要命了,顶着大逆不道的风险竟威胁到逍遥山麓头上。 这把龙骨弯月弓以苍龙骨为身,凤凰筋作弦,得引此弓者便有权引天下之能,因李苑自霸星现世之日降世,江夫人为避天下大乱方将此弓送至齐王府为李苑镇着命数,龙骨弯月弓须与李苑时时置于一处,否则便会催生暴乱,龙骨弯月弓所在之处,天灾人祸连年不断,唯有那日那时辰降世的王族血脉方能镇压。 这也是当年越州大旱的源头,李苑年幼镇不住龙王骨,灾祸不断,成人后方才使龙王骨平静蛰伏。 李苑出征也带着这把弓,只是龙王骨象征无上皇权,此弓一开便是反了朝廷,因而只得藏于暗处蒙尘,躁动的苍龙偏无用武之地。 他肯拿出这把弓威胁放人,便是铁了心与天下人作对,只要小七不回来,任它天灾人祸,李苑谁也不在乎。 任谁都知道齐王府世子殿下向来吃软不吃硬,想按着他低头,不可能。李苑认准的东西若抢不到手,便得闹得对方鸡犬不宁谁也别想得着好。 江夫人扬手重重拍在弓匣上,岂有此理。 七日后,云宫中匆忙闯进一个白衣弟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躬身禀报道:“掌门,李苑殿下领着护卫闯进云宫禁地了!” “带我过去。”江夫人微微皱眉,拿起佩剑缓缓走了出去。 雾气缓缓退散,六位黑衣蒙面的鬼卫分立两侧,皆着墨云锦衣,墨锦蒙面只露一双凌厉的眼睛,腰佩百刃带,双手覆墨锦长手套,抹额、护肩之上绣天香牡丹纹,漆黑的抹额系带随风微拂。 自两列鬼卫之间缓缓走出一位公子,一袭雪青竹叶袍,长发半束,桃眸含笑,一副慵懒闲逸公子相,实则笑里藏刀一箭可斩万人首,死人堆里笑风生,脚下踩着泥销泉下骨,笑里含着七分冷漠情,常闻说世子殿下长袖善舞,巧簧舌,七窍心,八面玲珑,左右逢源,锦衣难藏绵里针。 李苑略一点头,给足了对方颜面:“江夫人。” 江霓衣颔首回礼,冷冷看着他谈笑风生的模样,和从前的泼皮纨绔相可大不一样了。 李苑身份贵重,掌门既回礼,逍遥弟子便收剑,敛了剑拔弩张的气势,俯首行礼:“世子殿下。” 江霓衣脸色比刚来时略微好看些,她清楚李苑身后这几个鬼卫是何等高手,逍遥弟子无死无伤已是对方拿出的最大的诚意。 李苑微笑道:“听闻逍遥山麓云中宫,须功德飞升方可入几重仙境,夫人可否让李某一介俗人开一回眼?” 江霓衣淡淡拂袖作“请”。 鬼卫留在云宫外守卫,李苑独自进了云宫大殿,与江夫人一叙。 李苑在灿若海龙宫的水晶宫殿里微微打量,江霓衣盘膝打坐,手边放着佩剑和李苑送来的弓匣。 她道:“把弓拿回去。” 李苑便也与江夫人盘膝对坐:“自然。在下亲自迎接龙骨弯月弓和夫人回去。” 江夫人冷冷看着他:“你说什么?” 李苑笑笑:“哦,我说的是我的夫人,温寂。” 江霓衣咬牙道:“你们做了什么不知廉耻的事以为我看不出么。” 李苑身子前倾,愕然道:“两情相悦怎么是不知廉耻呢。” 原来在李苑的世界里,从来不曾把喜欢影七当作不合规矩之事,也许在李苑心里并没有什么规矩可言,随心而为罢了。 “他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他?”江霓衣的声音沾染了一丝隐忍的哽咽,“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的亲生儿子死在李沫手里,我的首席弟子被你……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孩子就不能过一个平安喜乐的安稳日子?” “暗喜吗?”李苑抿了抿唇,并不觉意外,“也许其实他们比您想的过得好。” 江霓衣偏过头:“你让李沫来逍遥山麓认罪,把我的孩子的骨灰还给我。否则我亲自去。” 李苑道:“暗喜临死时,李沫问过他,他说想回岭南王府。” 江霓衣痛苦地看着李苑的眼睛。 李苑轻声叹息:“他至死都把岭南王府当家,把李沫当亲人,温寂和我说了您让他刺杀李沫,您真心觉得李沫死了,暗喜会过得舒心吗?还是您觉得我死了,温寂会过得安心呢?” 江霓衣久久无言,轻轻挥了挥衣袖,让周围屏风外埋伏的逍遥弟子退下。 李苑敲了敲地面,影焱便托着茶盘落在李苑身边,李苑纡尊降贵斟茶奉给江夫人,江夫人瞥了他一眼,单指叩了叩地面接了茶盏。 李苑问:“您把他关起来了么,这么久了,他想我了。” 江夫人冷笑,忽然把茶杯扔回李苑手里:“他的脸曾被严重烫伤,你喜欢的模样并不是他的,是我的孩子的。” 不论是否私心,江霓衣救了他毋庸置疑,人都有私心,何况一位尚未走出痛失爱子阴影的母亲。 李苑脸上的笑意倏然褪去,怔怔看着江霓衣。 手中的茶杯被攥得吭吭直响,李苑的指节发白,掌心里攥的茶杯陡然炸裂,碎落到脚边。 “烫伤,谁做的?”李苑愕然道。 江霓衣摇头:“温寂不愿与你坦白,我也言尽于此。傻徒儿最怕你问起这些,不去求证也罢了。” 李苑忆起从前相处时,每当问起往事,影七都会痛苦地把自己缩起来,一句话都不愿说,他却还常常若有若无地引导他去回忆,现在想想,对小七而言这样的逼问不啻在他心上肆意折磨,把他不愿触碰的伤疤一次次揭开来,逼着他在自己伤口上撒盐。 李苑起身欲走,被江夫人叫住。 江夫人缓缓起身,漠然道:“若你只是看重他的皮相,就趁早别去伤害我的徒儿,让他死心,总比怀着期望被折磨到死的好。” “你该想想是否夸赞过他的外表,夸赞过几次,你夸赞过几次,就是在我徒儿心上捅过几刀,你以为你有何不同?我的徒儿已经疯了,你也一样是凶手。”江霓衣恶毒道。 影七在静室里待了十日,起初还会在尹眉无的诱导下吃点东西,后来便不想再见他了,常常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望着静室四壁堪比镜面的水晶墙壁,看着自己脸上陌生的面容发呆。 自从他喜欢上世子殿下就倍受折磨,他本生在富裕人家,家道中落,父母猝然长逝,从富家少爷沦为贱仆,看尽了世间最恶毒的人心,世子殿下在自己肩头烙下天香牡丹印时,说:“不如来越州找我,保你一生安宁。” 当时他把脸蒙得严严实实,不想让只曾出现在自己梦里的美好的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他方才撑着一丝希望,捧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千里迢迢送到世子殿下面前。为什么,为什么殿下当初对他露出最温柔一面时,却是他最丑陋的时候呢。 孤儿多易阴郁,影七也不例外,卑微,抑郁,嫉妒,嗜血,全部在他阴暗结疮的心里疯狂生长,他只敢悄悄跟随着一束光,不论世子殿下如何呼唤他,他都始终不敢伸出手,触碰属于他的那束光。 永远没有人能明白他为何不惜隐瞒李苑也要为江夫人传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有多惧怕现在还拥有的东西离他而去。 那是他活着唯一的希望了。 他放任自己抑郁,发霉,最终在如今的重创打击下,仿佛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走进越来越不见天日的深渊里,等待着终将到来的毁灭。 深渊里缓缓照进一丝微光。 黑暗里,有人在触碰他。 影七蜷缩成一团,不想让这丝微光被自己污染,那一团光晕却越来越强烈,直到把影七整个人都笼罩。 李苑半跪在静室角落里,把蜷缩成一小团的影七一点一点抱出来,让他抱着自己的脖颈,自己索性坐在地上,轻轻拍着影七的脊背,让蜷缩成浑身尖刺的小球打开身体,把柔软的真实的暴露在自己面前。 他在影七耳边低声哄慰:“我来接你回家了。” 怀里的小影卫又消瘦了,他脸颊上还残留着自己抓出的指甲痕迹,手腕上有抓破的血痕,甚至脖颈上有掐痕指印,难以想象他心里受着怎样的煎熬,积郁已久的阴暗压垮了一颗自恃坚强的心,他在自残,遏制不住地想要杀死自己。 让李苑更后悔的是他第一次占有影七的身体时,把他按在铜镜前,强迫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自己说的那句“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少年”。 他不是这个意思,他从来都不是这个意思。 “我怎么会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李苑低头亲了亲影七的头,不住地摩挲他的脊背,抱歉地吻他,“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怎么会知道你有多苦。” 怀中人无神的眼睛方才渐渐清明,呆愣愣看着李苑。 他总是用小狗似的眼神看着自己,李苑心疼极了,亲了亲他的眼睛,把他从冰凉的地面上抱到自己腿上,指尖抹了抹他的眼角。 他忽然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多少年前他也曾在地上抱起一个很小的小孩子,放在腿上哄慰,那个孩子的眼神和影七好像,像望着给予食物的主人的小幼犬,隐忍而依恋,热切又卑微。 影七僵硬地呆了一瞬,低头埋进李苑颈窝里,淡漠问:“如果我……” 李苑即刻抢道:“怎么都喜欢,你把头摘了我都喜欢!” “……”影七抿了抿唇。 “我什么都知道……”李苑捧起他的脸颊让他抬头看着自己,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上,急切道,“你听。” 影七安静地扶着李苑的心口,感受着胸腔里急切的心跳。 李苑轻喘了一口气:“这儿就是为你跳的。”他抱住影七的腰,把头埋在影七怀里胡乱磨蹭,“宝宝你知道这逍遥山多难爬吗,又是台阶又是斜坡,还有不少直上直下的铁索……我爬了三个多时辰才上来……其实我特别累特别喘,但我在你师父面前没有丢面儿……也没给你添麻烦,你亲亲我吧……” 影七的手搭在李苑衣襟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无措地看着埋在自己怀里的毛茸茸的脑袋。 李苑紧紧搂着他黏着他:“跟我回家……跟我回家吧,我带你拜见父王,然后我们成婚。” 静室外有人悄悄听墙角,尹眉无抱着给影七送饭的食盒,捡着盘里的虾剥着吃,一边吃一边听着房里状似悲情胜似煽情的戏码,感慨这浑球小世子果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人前装得大尾巴狼轻佻蔑视高贵端庄,到了影七面前现了原形,隔着一面墙尹眉无都能闻见李苑身上的奶味儿,师兄那么纯情哪受得住这般死缠烂打的追求。 尹眉无又剥了只虾放嘴里,心道师兄好好一颗白菜让李苑给拱了,拱翻了。 忽然见身边垂下一条白缎衣袖,江夫人已然站在身边,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影七呆呆看着李苑,扬了扬嘴角。 李苑也愣住了,他有多久没见过他笑了? 如果当初也有这样的一束光拉他一把,他就不会陷进泥淖里不见天日这么久。 还不晚,在他尚未溺亡的一瞬间,李苑把他从即将毁灭的深渊里拉了回来,让埋在紧硬石缝里干涸的种子得以滋润。 李苑轻轻牵着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他的手背:“你答应我会回去,我若不来,你怕是又要食言了。” 影七抽回手,鼓起勇气做了他从不敢想象的事。 把李苑扑到地上,低头吻他的主人。 “主子……属下真的……爱慕您许多许多年了……”影七跪坐在李苑腰间,弓起身子捧着李苑的下颌亲吻缠绵,清澈眼瞳里微微润湿,“多少年来属下只想这样亲您一下,您给我的……太多了。” 李苑躺在地上,双手扶着影七清瘦的腰:“不多,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君子沐昀kl、tcdj301、大雪压扶桑、蛏汤肉条和马蹄、肥猫头、喵婷子酱、闻云公子、moliimoli、想和李苑抢温寂、四囍、zzzz 朋友们的打赏!么么哒! 多多留言抱抱大家! 第九十八章 交心交面重相忆(二) 李苑又一次坐在江夫人面前,给江夫人斟了一杯茶。 江夫人还是食指叩了叩桌面,接了茶盏。 “我的徒儿还好吗。”江夫人的声音略微温和了些,不如昨日那般清冷了。 李苑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如实回答:“似乎好了一点,我昨夜哄他睡下,他却不敢,紧紧抓着我的衣裳,我一动就惊醒,所以多陪了他一会儿。” 江夫人缓缓吐了口气,轻轻放了茶盏。 “我这徒儿也是不中留了。”江夫人询问地看向李苑,“他自幼孤僻,从不愿与人多说话,他会独自思考,我行走江湖数十年,所见这样的孩子多是武学奇才,他在你身边是屈才了,留在我这方能让他参透大乘轻功,成为一代宗师。” 李苑又给江夫人斟了一杯茶:“武学奇才多半孤独。您也一样,高处不胜寒啊。” 江霓衣捻了捻衣袖上的丝线:“他身负内伤,我会为他疗伤。待伤势痊愈……便随他去吧。” 李苑扬起嘴角,脱口道:“师父说得是。” 江霓衣立刻像被狗咬了一口,瞥了他一眼:“谁是你师父?” 李苑微笑:“在下嫁人从夫,得跟温寂叫啊。”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齐王世子自始至终恪守君子之礼,言语上已经让步至此,江夫人有火儿发不出。 “大军已经在回朝路上,在下还得赶回燕京去,暂且与温温告个别,待他伤势痊愈您知会一声,在下亲自接他回府。” “等等。”江夫人将手边的弓匣推到李苑面前,“把东西拿回去,切勿随意放置,必须放在精密锁匣中,钥匙你自己拿着。” 李苑挑眉。 江霓衣正襟危坐,缓缓道:“霸星现世那日降世的王族之子大多被暗杀,却也有漏网之鱼。” 李苑眉头皱了皱:“请夫人明示。” 江霓衣呷了口茶:“岭南王府有一侍女被岭南王宠/幸,在后一夜产子,而岭南王妃则在霸星现世当夜生产,其实外界并不知这二位女子谁先谁后,只知是相邻两日临盆的,只有岭南王府自家人明白。 “岭南王压住了李沫降世的消息,一直等到侍女的儿子出生方才透出消息。 “侍女之子被岭南王说成当夜出生,因此被暗害夭折,保了李沫一命,后来岭南王府渐渐暗中清除了解内幕之人,如今此事已死无对证了。” “李沫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生,天下确实难寻如此巧合之事,近日天象双星噬月方才令我有所察觉,亲自调查此事方得知内情,此事攸关数年后帝位之争,双星噬月,而龙王骨却只有一个,你当我为何要杀李沫……他碍了你的路,你非除掉他不可,否则你会折在他手上。” 李苑托腮沉思:“沫儿……我也在思考如何让他理所应当地消失,无奈他处处防备,我没机会下手。此次出征我俩领了密旨,生死同系,我也无可奈何。若有机会,还请夫人帮衬一二了。” 江夫人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许,轻声道:“没想到,你倒不在意兄弟血亲。李苑,你也是个无情人,装什么情种。” 李苑哼笑:“我不是菩萨,总得先保自己。该死之人,死便是了。” 清晨刚过,李苑亲自端了一盘清粥小菜送到静室,影七在石床上蜷缩着,身上盖着李苑的外袍,他把鼻尖也埋在李苑的衣裳里,整个人都裹在里面,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得到一点安全感。 李苑心里颤了颤,把粥放到一边,侧身躺上石台,从影七身后环过手臂抱着他,让他的脊背贴在自己怀里,从身后吻影七的耳垂,轻声唤他:“宝宝该醒了。” 昨夜李苑陪他到很晚,心疼地听着影七一遍一遍呢喃着跟自己说“谢谢”。 为什么他得到疼爱的时候不会第一个想到自己有多好,而是和对方一遍一遍地说谢谢? 影七不敢睡着,只会紧紧抓着李苑的衣裳,好不容易疲惫地倚靠着李苑睡着,只要李苑身子一动,他就猛然惊醒,惊慌地抓住李苑的手,努力判断眼前的人是不是幻觉和梦境。 恍惚惊惧的眼神几乎已经经不起任何波澜,李苑把他抱在怀里安慰,轻轻拍着他,让他摸自己的脸,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是因为小七是好孩子才会被喜欢的,不是因为长相,也不是因为忠诚恪守奴仆礼仪,是因为小七是好孩子。” 李苑一点一点引导着他:“今日小七也很乖,可以把想要的说出来让我听。” 影七犹豫了很久,特别珍惜这个机会,他窝在李苑怀里很久很久,终于扬起脸:“明日醒来,想看见您,在身边。” 李苑欣慰地吻他的眼睛。他敢提出愿望,就是在慢慢接受“自己很好,值得被满足”的想法。 影七醒来时,正被身后的人环抱在怀里,世子殿下吻着自己的耳廓,见他醒了便坐起来,俯身亲他的眉心。 影七怔怔看着面前的世子殿下,匆匆爬起来跪坐在殿下面前。 李苑坐远了些,朝他张开两手。 影七愣愣看着他,爬过去小心地搂住李苑的脖颈。 下一瞬便被世子殿下抱起来在静室里转了一圈,亲了亲嘴角:“好乖。” 影七方才舒缓了表情,露出轻松的眼神,嘴角翘起来,露出一点洁白的小齿尖。 李苑抱他坐下,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双手扶着他的细腰,微微扬起眼睫问他:“我是谁?” 影七脱口道:“世子殿下。”然后眨着小鹿似的眼睛等着要奖励,忽然又觉得答案不对,眼神又慌张起来。 李苑摇头:“叫错了。” 影七皱眉想了很久,迟疑地看着李苑。 李苑捏他的脸:“夫君,叫夫君。” 影七的耳朵立刻红了,低头埋进李苑颈窝,嘴角翘得更明显,小白牙露出好几颗。 “殿下何时返程?属下去准备。”影七扬起眼睑问。 李苑揉揉他的头发:“不急,你留在这儿疗伤也好。” “……”影七慌忙抓着李苑的衣襟,茫然看着他,“您不带属下回去吗?” 李苑轻轻拍了拍影七后背:“只是疗伤而已。” 影七急切道:“属下已痊愈了。” 李苑安抚地牵起他双手:“府上医人治不好内伤,你不要留病根,在这儿多待几日。我的私印都在你这儿保管着,天香牡丹印就这一件,夫君跑不了的。等你伤好,给我写信来,我亲自接你回府。” 影七不大情愿。 李苑指了指他的枕边,整整齐齐放着一套崭新的墨云锦衣:“到时候穿整齐等我来接你。” 影七抿了抿唇,只好点头。 洗漱罢,李苑端着粥碗,用调羹舀起一点尝了尝,放了一会刚好适口:“过来宝宝,听说好些日子没好好吃东西了。” 影七小心翼翼地含着世子殿下喂进口中的粥米,乖乖跪坐在石床上,身后看不见的小狗尾巴都快摇断了。 午后李苑领鬼卫下山,影七坐在断魂崖畔,望着渐渐远去的世子殿下的背影,轻轻招了招手。 本以为殿下看不见的,却不料殿下回头四处张望,抬头看见了崖畔的影七,也招了招手。 影五悄悄跟在世子殿下身后吐舌头对眼儿做鬼脸,被影四皱眉扯到一边站着。 影七蓦地笑了,抱着双膝坐在崖畔,望着熟悉的人消失在视线里。 江夫人也如约为影七疗伤,不再提他和李苑的事。 他难得去敲了尹眉无住处的门。 “眉无。”影七侧身走进尹眉无卧房,拿着一纸图样,“帮我一件事。” 影七趴在尹眉无卧房床榻上,撩起上身的衣裳,露出布满脊背的盐刑疤痕。已是陈年旧伤了,伤口愈合,可惜疤痕纵横交错,令人触目惊心。 尹眉无打了个呵欠:“好大一片,疼死了。这得弄到明早了,忍着罢。” 他拿起纹针,在烛上烫红,沾着艳红的颜色伏在影七脊背上刺下细密的纹路。牡丹花瓣层叠,将无数伤疤巧妙连成一片。 一丛天香牡丹自傍晚纹到第二日清晨,影七自始至终保持着趴着的姿势,抱着枕头,嘴角翘着,鼻尖上渗出几滴细汗,如此方能看出他确实是疼着。 尹眉无腰酸背痛地扔了针,仰面躺倒在影七身边,推了推他:“大哥,别再笑了,你脸酸吗?爱笑的男孩子褶子不会少。” 影七微微动了动酸痛的身子,喃喃道:“我喜欢殿下,他特别好。” 尹眉无顶着眼下一圈乌青,半睁着他那双狐狸眼困倦道:“嗯特别好……那发量羡慕了……我一直想给他梳两条麻花辫……对了他多大。” 影七耳尖微红,怔怔思考了一下,用双手比量:“这么……”突然回神,“什么多大?” “我说年岁?”尹眉无精神一振,跑下床榻拿了一碟花生米回来趴到影七身边,“哥你说罢,我不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cecilysgw、tcdj301、小揪心小渡、子狐小狐狸、荆芥奶油、水至琪、被遗忘的萌物、北北小可爱、温寂相公(李苑:???看我手里四十米大弓了没?)、疯耀子、2401、想和李苑抢温寂(李苑:???)、喵婷子酱、天鸳泛月、眉生林、笑skr、****、moliimoli、闻云公子、甜软软、a影七a、木风 朋友们的打赏!啵啵! 第九十九章 犹闻侠骨香(一) 大军已在回朝的路上行了数日,雁字归南,是往他们来时的路去的。 途经南安万佛巷,李沫勒住马,望着山口的寺庙久久移不开视线。 李苑见他停下,便也勒住马:“去问偈?” 李沫回过神,露出一副鄙夷笑容:“我从不信神鬼之说,我的箭便是拿来屠佛的。” “我信。”李苑翻身下马,朝着万佛寺走去,回头道,“不信也罢,不可不敬。” 李沫舔了舔嘴唇,翻身下马跟了去。 李苑掌心合十,阖眼祝祷了几句琐碎的祈愿,无非是与爱人白头偕老,父王长命百岁福多顺意罢了。 自从上过战场,李苑渐渐明白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人命脆弱到难以想象,朝夕相处的战士或许在瞬息间就已经倒在面前的血泊中,而自己亲眼看着他生命流逝,渐渐变得僵硬,甚至碎裂成冰,化成飞烟,就像从不曾在这个冷情的世间存在过。 也看到了原本他以为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鬼卫,其实并非战无不胜,他们只是在燃烧生命为主人的功勋殉葬,脆弱受伤时躲在黑暗中舔舐伤口,挡住主人面前的刀光剑影,掩藏着血淋淋的伤口,拼了命地让主人相信他们所向披靡雷霆万钧。 他们也是一群易碎的,渴求主人羽翼庇护的小少年。 李苑专心祈愿,李沫则随手问了一条偈颂条子,叫李苑也问一条。 两人拿得却是同样的两条偈颂。 “阴极而阳生,力穷而位转,苍龙退骨而骧,玄豹披雾而变。” 李沫拨拉着那些个偈颂条子:“字都认识,就是拼一起看不明白,你看得晦涩书多,你解解?” 李苑按住他的手,垂眼盯着手里的偈颂条子沉思。 两位世子殿下大手笔,给这座略显破旧的万佛寺捐了足以重塑一座金身的香火钱。其实两人都不大明白他们捐的香火钱有何用途,不过是瞧着功德箱上开了个口,经年累月没花银子不爽的两位世子殿下,便不约而同地从这小口里找回了一丝习以为常糟蹋银子的乐趣,若能用银子换功德人命,留个念想也好。 寺门距下马之处尚有十来步之遥,李沫挑眉望了一眼李苑:“何必回朝?战乱平息,你我于朝廷而言又成了眼中钉,非除之而后快,我历来如此行事,而你却从不曾显山露水,身上还背着钦天监的霸星谬言,你若回朝,那就是一个死。” 李沫拖着长音,仿佛燕京刽子手的鬼头大刀已经杵上了,就等着李苑伸头一刀,他这堂兄身首异处惨死京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李苑轻呵一声:“不想回,也得回啊。” 李沫轻蔑一笑:“不如与我定国骁骑营联手,你把龙骨弓交出来,我不杀你。” “多谢了。我也就一纨绔,没什么大志向,你就当我这几箭是狗急跳墙,绝非他们口中卧薪尝胆只待一朝兵变,我只想过闲散日子,上过战场便更是。” 李苑轻身上马,轻轻一夹马腹,回头望了一眼隐没在金红秋木中的鬼卫们,“我没那个经天纬地的手段,只想让家里人平安。” “龙骨弓不过是个传说,你又何必执意觉得我能拿得着?”李苑拍了拍马鞍上挂的弓,“乌夜明沙,足矣。” 他的眼神太由衷太真诚,连李沫也险些就信了,却回忆起那日李苑“狗急跳墙”的一箭。 数十年来名不见经传的绝顶箭术鸾引七绝,那七箭连珠竟就在李沫眼前从头至尾一番炫技,这可怕的天赋和隐忍让李沫没来由地忌惮。 同样是天之骄子,本并无人更胜一筹,可他这位堂兄却能蛰伏二十年不露锋芒,甚至还能无限期地隐忍下去,前朝的老家伙们担心得不无道理,齐王一脉不灭,便永远是本朝一大撮人难医的心病。 李沫也上了马,丢给身后跟着的暗悲一个小物件。 暗悲本以为是什么需要他即刻护送转交的信物,展开掌心一看,却是一块寺里常见的护身符,镌刻着几句暗悲读不大出来的经文。 暗悲谢也不是,不谢更不是。 挠头心道,世子殿下这些日子善解人意体贴过火,不仅费心去找云游医人给他医治疗伤,甚至送了他一个漂亮的姑娘,说今后不必去秦楼楚馆找新鲜,免得惹一身病回来。 如今拜了他从未信过的佛,还给暗卫求了护身符,让人摸不着头脑。 数日行军,已至临州,与越州相望,越临洵三州并称桃花三源,各有风致,近乡情怯,李苑攥着缰绳的手骨节微微泛白。 他想回越州,想迈进无数次梦回的齐王府,亲口告诉父王——他胜了,首战初捷,他并非世人眼中糊不上墙的烂泥,印证了朝廷中老臣的猜忌,他就是天才,无人能让天才蒙尘,只需几层浮浪冲刷过,瑰丽的颜色便可初见端倪了。 可他又甘心蒙尘。 李沫不耐烦催促:“军队滞留可是大罪,瓜田李下,我可帮不了你。” 李苑胸中久久郁结,松了一口气,策马缓缓归朝。 只进燕京地界,夹道欢迎。放眼望去无数的彩绸缎带,无数的顶戴花翎,或麒麟或仙鹤的官服冷冷戳在夹岸,还不得不向这二位大承最年轻的毒瘤低一低头。 李沫目不斜视抱弓而行,李苑假笑相迎嘘寒问暖。 夹岸百姓跪拜,迎接着两位年轻的战神,齐王世子恶评大多改观,自“纨绔恶少”转为“少年桀骜”,反倒成了万千少女迷梦中的雅谈。 临踏进燕京城尚有数十步,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李苑回头循声望去,却见远处渐渐策马奔来一位鸿雁广袖袍、银鳞岫玉冠的少爷,梁霄下巴上的胡茬没来得及修理,发丝微乱,一身风尘仆仆,已然是奔波数日的沧桑模样。 他执白帛而来,望见李苑时忍不住失声喘息,道:“齐王爷——殁了!” 隐藏在暗处的鬼卫们刹那间僵住,惊诧对视。 李苑惊愕怔住,愣了一瞬,直到看见梁三少爷手中的牡丹纹白帛,脸色几乎是一瞬间收敛了血色,变得惨白,勒马调头,他刚欲扬鞭奔回越州齐王府,便听见燕京城墙之上传来一声哀鸣。 众人循声望去,沉沙孔家大少爷站在万仞城墙之上,一身囚服,满身刑具拷问血痕,孔言玺那张漂亮娇美的脸蛋被血染得污秽不堪,污浊发黄的眸子里含着绝望和反常的坚毅,对着燕京城中万民含泪嘶哑道:“沉沙族遭人利用,沉沙世家从未谋反,孔言玺以家主之名起誓,自证孔家清白!” 霜降的第一滴雨水落了,在李苑的马鞍上溅出一朵冷沥的花,顺着流苏消逝,了无痕迹。 那小公子就在李苑注视之下坠下城墙,如一朵飞坠的白昙,凋零在一瞬间。 满目猩红,喧嚷的燕京城肃静了。 梁霄也怔住了,突然回过神,声嘶力竭地叫自己身后护卫:“快!快去看看——”却被李苑攥住了手腕。 李苑胸口起伏,缓缓摇了摇头:“不要与他扯上关系。” 梁霄却不管不顾这些,一把甩开他的手,飞奔至孔言玺身前,将几乎浑身骨骼尽碎的小美人抱进怀中,他在他怀中滴血,像下雨似的滴血,把梁霄一身鸿雁青衣染得血红。 直到鲜血流干至脸颊几乎透明,孔言玺也再未睁开过那双清澈稚嫩的眼睛。 李苑闭了闭眼,接二连三的噩耗几乎让李苑懵了,他突然有些无措,他想要尽快赶回越州,却被蜂拥而出的禁卫军团团围住,押下了马。 新晋禁军统领阎危安恭敬严肃抱拳行礼:“世子殿下,沉沙乱党之事牵连诸多,您暂时不能回去。” 李苑一拳挥了过去,把禁军统领揍翻在地上,按在地上瞪大血丝密布的眼睛:“我父王、殁了!……殁了!殁了——!” 阎危安鼻血横流,被那位远近恶名昭彰的齐王世子按在地上好一顿打。 影四倏然挡在二人身前,把世子殿下强拉了起来,拖到身后,微微颔首,冷漠道:“阎统领,我家殿下突遭家变,悲痛难耐,还请见谅。” 李苑是被影四押进燕京城的,身着一袭雪白丧服,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步三回头,沉痛怨恨地望着远方不见轮廓的越州城,他伸手想要抓住那虚无的轮廓,雾却散了。 影四回头,余光瞥见禁卫统领阎危安在低声和身边人低笑啐骂:“老子一直当那齐王世子笑面美人儿颇阴狠,没想到还真硬猛,呸,朝廷不待见,谁当他是天潢贵胄。” 阎危安说罢,忽觉脊背发冷,他回头张望,与齐王世子身边那个黑衣影卫对视了一眼。 影四淡漠回头,阎危安被那双无底深壑似的冷毒眼神震了个激灵。 他这个新提的禁军统领是靠着严丞相的关系提拔上来的,位子还没坐热乎,自然言语上倾着丞相打压齐王世子,于是色厉内荏地挺了挺胸。 他踏进驿馆的一瞬间,影四自袖中抽出一张刚刚在混乱中从探子手里接下的情报,低声道: “殿下,楚威将军狱中过世了。病死的。” 李苑身子一震。稳住身形,缓缓在影四搀扶下走进驿馆。 因与叛贼故交,镇南王楚威和沉沙世家孔言玺相继过世,非常时刻,齐王世子只能暂时被软禁起来,等待查证方可放回。 悬白的驿馆中,李苑坐在床榻边,弓着身子把脸埋进掌心里,影四冷冷站在他身前,他本想出去处理后续事宜,无奈世子殿下紧紧抓着他的腰带。 从前世子殿下幼时被自己逮回来拎到王爷面前跪着认错,王爷劈头盖脸训斥,世子殿下也这么抓着影四的腰带,影四从不知道他是在认错,还是在记仇。 李苑无声地微张着嘴,长发垂在他弓成虾子的脊背上,瑟瑟发抖。 冷硬如石的影卫统领的心,甚至要被世子殿下这副隐忍又极痛的模样触动了。影四伸出戴着墨锦手套的手,扶在世子殿下弓起的脊背上,漠然道:“殿下节哀。” 世子殿下低着头,冷静压抑地嗯了一声。 影四怔了怔,单膝跪下蹲身仰头望着李苑的脸。 殿下没有流泪,一滴也不曾流。 李苑伸手用掌心遮住影四的额头和眼睛,淡淡道:“怕什么,还有我。”话音里有些疲惫,却也并非惧怕。 “明知我父王仙逝却不放我回越州,他们是要我背一个不忠不孝的名声,赢了战功,失了民心。”李苑眼神阴沉,紧紧攥成拳的手指甲将掌心抠出了血,“让影焱回去主持丧仪,将燕京城所有眼线的近日情报事无巨细全部收来整理给我过目,去联络我娘母家和钟离将军府……还有,我要见太子。” “是。”影四低头行礼,退出了驿馆客房,叫所有鬼卫集合,安排殿下吩咐的事宜,以尽快让世子殿下脱身,老王爷的初终赶不上,至少要赶上装殓,影焱先行回齐王府安排丧仪。 影叠迟迟未动身,待其他人都领命离开,他问影四:“殿下他……” 影四淡漠道:“比我想得坚强。” 影叠问:“没哭吗。” 影四摇头:“先王要的不是多愁善感的儿子。” 影叠紧绷的肩膀些微放松,眼泪一下子便绷不住了,低声道:“毕竟长大了。” 影四按了按他的肩膀:“去做事。” 李苑在驿馆中沐浴焚香,着斩衰丧服始终跪在菩萨像前念珠祝祷,并亲手写白底挽联,昼夜不辍。 他的英雄,在他年少成名的一瞬间,撒手人寰了。 李苑倚靠在角落里,随手将一条白联扔进炭盆,喃喃道:“父王,去跟我母妃好好过神仙日子吧,孩儿强留你这么久,难为你了。” “你念了她那么多年,一个妾都不纳,一个女人都不碰。” “一个孝子都没有。” …… “孩儿以后,不拆家了。” “啸狼营兵符,孩儿收下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c-楚c、温寂相公、ajsodbxjemsvsu、台北101、君子沐昀kl、minnncat、折纸小盒、今すぐ会いましょう、a影七a、tcdj301、炮小崴、性感李苑、在线打人、joyicharm、付洛伦 朋友们的打赏!感谢么么哒! 多多留言,爱大家!!! 第一百章 犹闻侠骨香(二) 信鸽落在逍遥山麓云中宫的琉璃窗棂间,江夫人取了信筒,扫了一眼,脸色微微凝重。 “李崇景那老阎王……总算是死了。”纤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搓碾着信纸,江霓衣将纸条扔进檀香炉中,整了整衣袖,自语道,“留给身后人多少麻烦。” 江霓衣起身出了云中宫。 断魂崖畔,霜降时节,露草含霜。 飞流直下的泉瀑击打着突出岩石间打坐的冷峻青年,影七赤/裸上身,任冰冷的飞瀑狠狠砸在脊背上,浑身的骨骼都在承受着如同洗筋伐髓般的冲刷。 影七盘膝打坐的岩石之下仍是千尺高崖,深不见底,唯有淙淙水声不绝于耳。内伤已被江夫人和缓强横的内息温养得恢复如初了。 他背后整整一片天香牡丹刺青,自尾椎开始生长,蔓延至蝴蝶骨,花瓣延伸到右臂,猩红的颜料已经完全渗透进影七的皮肉之下,干透了便成了雪白的牡丹,将影七斑驳狰狞的脊背疤痕点缀得清冷又妖娆。 他背后护着的是齐王府,他得永远挡在世子殿下身前。 一白衣女子自远方云雾间踏雪而来,雪白华裳飘飖翩婉,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此为江夫人独创轻功绝学“雪泥鸿爪”,如薄雾飞鸿扫云霄,斩雪潇潇,暮雨潇潇。 江霓衣落在影七身边,盘膝与他对坐,影七背靠悬崖,缓缓睁开冷淡的眼睛。 江霓衣问:“如何?” 影七道:“徒儿已痊愈了。” 江霓衣轻呵一声,自嘲般笑笑,她又瞥见影七身上雪白的牡丹刺青,心中叹息。 “寂儿。”她许久不曾这么叫他了,乍一出口,两人都有些神色不自在。 她兀自道:“壁虎游墙,可沿陡壁而行,那力道是发自丹田,引着小腿提气,加以轻身纵术。雪泥鸿爪,可御风而行,以雪雨为凭,记好了。” 影七眉头微蹙:“这是您的独门轻功,徒儿不敢偷技。” 江霓衣抬手在影七眉心点了一点,淡然道:“专心。” 影七缓缓阖眼,随着江夫人的指引领悟高深莫测的上乘轻功。 他睁眼那一瞬,肩头却是一紧,被江夫人一掌推下了断魂崖。 上乘轻功唯有坠落之时方能顿悟,爬得越高,摔得越狠,摔得越狠,学得越快。 左右是死心塌地跟了李苑,若哪一日那小阎王变了心,傻徒儿总得有点自保之力才是。 太子府里收了影四递来的书函。 正巧,赶上太子太傅何怀璧做客太子府,何大人是太子的老师,一切以太子殿下为先,太子李晟也颇信他,随手将信函交给何大人过目,然后把膝上抱的两个小儿子放到地上,推推他们的小屁股:“出去玩。” 李成玄眨着眼睛折返回来抱着李晟的膝头问:“是逸闲小叔叔的信吗?孩儿也想听。” 李成翊躲在他哥哥身后,小声问:“小叔叔被关起来了,是吗?他犯了什么错?” 李晟躬身耐心道:“小叔叔没有错,他是被冤枉的。” 两个小豆包似乎高兴了些,在父亲保证会给小叔叔想办法之后开心地跑走了。 何大人将书函扔进了手边的雕灯里,看着它渐渐成灰:“太子殿下早已有主意了?看来您是中意李苑殿下了。” 李晟用攒丝长针挑拨着灯芯,缓缓道:“本宫自然中意有能力夺位而无心恋权那一位。” 何大人笑笑:“这二位亲王世子绝对不可小觑,起初臣还不明白,当时您本可以阻止李苑出征岭南,先掐灭其中一人,为何您让臣帮他一把。现在看来,殿下深谋远虑,臣佩服。” 太子摇头:“他蛰伏二十多年,太久了,已忘了庙堂之争是何等血腥残酷,本宫要帮他记起来,让他学会为本宫厮杀,这样的天才若不加以利用,岂不是暴殄天物么……” 他有些咳嗽,呷了口茶压了一压。 何大人起身为太子殿下抚了抚后背,关切道:“近日天凉,兴许是风寒了,臣命人去请太医。” 太子摆摆手:“不必,这两年来,年年立秋之后都不大舒坦,已经调理着了。” “本宫去看看苑儿。”太子披了件薄裘出了府。 李苑仍在燕京驿馆中滞留,身着雪白的斩衰丧服,长发解束,一丝一缕铺在地上,齐王世子素衣垂发,抚摸着弓匣中的龙骨弯月弓。 听从江夫人的提醒,他把弓匣换成了影六打造的精密锁匣,按上了匣盖,机关声连响,十七道机关锁自狭缝中接连锁住。 驿馆的仆人轻轻叩门,随即蹑手蹑脚进来,双手端着殿下要来写挽联的一摞新纸:“殿下,纸。” 李苑阖眼焚香:“放。” 仆人便将一摞白纸条轻轻撂在李苑手边,退出去带上了吱呀作响的木门,木门挂的挽联随风飘拂。 驿馆内外已挂满了雪白的挽联,字字锥心,情真意切。燕京城诸百姓甚至向朝廷请愿,求让这位痴心孝子归家,为父亲送终。 李苑缓缓睁开眼,拿过那一摞白纸,将掺合在其中的写在挽联上的情报一目十行看下来,默记于心,再扔进炭盆里。短短三日,燕京近日内外动静他已了如指掌。 外边禀报说太子驾到,李苑将最后一张情报也烧完,起身拂去丧服上灰烬,躬身行了一礼。 太子俯身去扶:“不必多礼。出征千里带功归朝,让你寒心了。节哀。” 李苑请太子上座,亲自沏茶以礼相待。 太子按住了他恭谨的消瘦的手:“本宫听闻丞相有意为齐王拟谥号为武隐。” 李苑按着茶盏的手猛然一震,凄然惊诧地看着太子,半晌,难以置信道:“我父王……为大承建功立业平定边疆,因伤重落疾再无法领兵……如此功勋便只得一下谥吗?” 隐字为恶谥之一,隐拂不成,曰隐。 “……严意……欺人太甚……”李苑倏然推了茶盏,瓷片满地炸裂,他指尖发白用力抠着桌面,心里喃喃在严丞相的仇上狠狠加了重重一笔。 太子静静等了他一会儿,待他平静下来,安抚道:“稍安勿躁,谥号会由礼部拟定,何大人是我的老师,齐王爷的谥号尚未定论,放心。” 李苑含着忧郁的眼睛方才扬了起来。 太子询问地看着他:“脱身之法可想好了?” 李苑颔首,指尖沾着香灰在桌上写了一行字,再用衣袖拂去。 “堂兄帮了苑儿这回,苑儿永生铭记在心。” 两人目光相接,一悲怆一宁静皆是天衣无缝,谁也无法看出对方的心思,是真,还是假。 太子点了头。不过坐了一会,安抚了李苑几句,随即便走了。 影四本是要来回禀李苑,在门口撞见了偷听的仆人,顺手扭送到李苑面前。 影四看过他的眼睛,并无奸细监视嫌疑,不过是无心偷听而已。 李苑斜倚在椅上,长发顺着肩头垂落在地,漠然垂眼看着底下跪着的仆人,瑟瑟发抖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李苑缓缓起身,抓住那仆人的衣领,自影四腰间百刃带上抽出匕首,微抿着唇,一刀掼穿那仆人的心口。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李苑的丧服和长发,染红了崭新的蒲团,染红了雪白的挽联,染红了供台上菩萨的脸,一滴鲜血顺着慈悲的眼睛缓缓滴落。 影四眼神露出一丝惊诧,沉默地从李苑手上接下了仆人的尸体。 李苑将匕首扔回影四手里,斜倚回原位,鲜血顺着他的长发一滴一滴落在脚下。 “处理干净。”李苑擦了擦手,淡淡道。气场阴戾,见所未见。 “……是。”影四低头告退。 出了客房,影四立刻叫来影五,眼神里居然有些许慌张,低声道:“快,快把影七召回来。” …… 驿馆小门的岔路上停着一驾马车,何大人静待太子多时,见太子出来便匆匆去扶了一把。太子扶着何太傅的手臂躬身咳嗽:“无事。上车罢。” 马车颠簸,太子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 何太傅拨了拨车上的红泥小炉,给太子端了杯热茶:“殿下,请。” 李晟托腮望着窗外梧桐枯零败叶,树月初白,他啧了一声:“人太聪明就会让人觉得惧怕。他死了父亲,死了朋友,死了兄长,从他的眼睛里却什么恨意都看不出,他的恨都在心里。这样的人太可怕,他从前不这样。” 何大人道:“殿下要废了这步棋子?” 李晟摇头:“太好用了,本宫舍不得。” “这是一把多么疯狂的刀啊。”他扬起嘴角,将落在掌心的梧桐叶碾碎,扬进风中,“还需再养……” 何大人问:“李沫殿下您打算如何处置?” 李晟轻笑:“他是条六亲不认的疯狗。本宫有苑儿就够了。” 送走了太子,驿馆又接连迎来客人。 霸下公主进了门,地上一滩血还未收拾干净,李苑斜靠在供台边,长发上尽是干涸血污。 李苑懒懒道:“姐,来啦。” 公主褪去紫金外袍,衣裳里层穿着雪白孝服,跪在蒲团上拜了又拜,又上了几柱香。 “苑儿。”公主匆匆过去,指尖扫过他的乌发,却发觉掌心里留下了十几根掉落的发丝,李苑发间隐现着一根雪白的长发。 霸下公主躬身用纤长指尖勾出那根白发:“我给你拔了。” 李苑颓懒道:“别管它。” 他现在谁也不想见。 他只想见影七。可他现在,哪还有脸面去接他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180****0196、a影七a、君子沐昀kl、moliimoli、莫莫木木、我是谁嗷、天鸳泛月、tcdj301、大雪压扶桑、甜软软、一十七、四囍、想和李苑抢温寂、木风、lu幺幺——懒、c楚-c 朋友们的打赏! 多多留言,么么哒! 第一百零一章 犹闻侠骨香(三) 李苑对霸下公主在自己发间拔了几根白发无动于衷,疲惫地趴在弓匣上,哑声问:“西疆战事如何了。” 霸下公主本不愿在李苑悲痛的日子里提及这些,既然他问了,她也找不到别的话题遮掩,只得如实道:“战事吃紧,将领稀缺。已派钟离家七公子钟离牧,兵部尚书卫大人长子卫落往西疆替换主将去了。” 李苑搓了搓脸,揉着山根:“前些年安战公主与西疆桀族可汗和亲,如今已过世了,我得到消息,陛下早已心生和亲之意,你——”他不耐烦地扫开霸下公主的手,“自身难保了,你还有心思管我。” 霸下公主抿唇道:“我们还有婚约,只要你提,我就不用再去西疆,你乐意吗?” 李苑扬起眼睑盯着她,随手拿来早已冰凉的茶饮尽:“我是不会碰你的,你乐意吗。” 公主在堂中踱了几步,坐在他对面的美人靠上,跷起腿:“那又如何?我至少能嫁个美人。” 李苑轻哼,细长的指尖拨着香灰。 于霸下而言,她也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已。于他而言,娶几个老婆都无所谓,但小七会在乎。 李苑沉默,公主也得到了答案,拿起外袍转身便走了。 她不乐意,更不会嫁给李苑。否则就不会把一年前就决定的事拖到齐王爷的丧期才与李苑挑明,因为只有这时候告诉他,他想答应也答应不了,他得守丧。 她只是想试试,青梅竹马合谋共计这么多年的情谊,是不是真的抵不上那个小影卫在李苑心里的分量。 匆匆出驿馆,迈出门槛时绊了绣鞋,公主略一踉跄,撞在一人身上,被那人扶住了。 她看见这人腰间挂着眼熟的黑玉排箫,鲜红的流苏被换成了雪白的。 梁三少爷赶忙抽回手,躬身行礼:“拜见公主千岁。” 公主皱眉:“又是你,在这儿转悠什么?” 梁霄眼下还挂着一圈乌青,像是几日都没大睡好了:“赶着祭奠故人,公主恕罪,在下失陪了。” 孔言玺戴罪之身,只得被拖出燕京城扔到乱葬岗了事,梁霄花了好些工夫才将孔言玺的尸身翻出来,命人将尸身运到城外三十里流芳林中,今日正等着下葬。朋友一场,梁霄正赶着去看一眼。 两人擦肩而过,霸下公主披上了紫金袍缓缓朝着皇城走去,梁三少爷风尘仆仆,匆匆上了马车往城外去了。 城外流芳林,孔言玺娇小的身子裹在白布里,几个雇来的仆人正一镐一镐挖坑。 梁少爷匆匆催促:“快,动作快点。”天亮了就麻烦了。 只听接连几声惨叫,正挖坑的仆人相继中暗器倒在血泊中,梁霄颤颤后退,战战兢兢看着幽深的树林深处。 一个高大阴冷的黑衣蒙面人缓缓从流芳林深处走来,双手执鸳鸯双刀,刀背镌刻寒梅,左手疏影,右手暗香。 他越走越近,梁霄吓得连连后退,从衣袖里掏出银票扔到面前:“壮士、壮士饶命,我上有老下有小,接连赶上俩朋友白事儿……我我我朋友丧事儿,等、等着下葬,身上就、就这些银子,您都拿去……” 黑衣人缓缓走到地上白布裹着的孔言玺身边,跪下来,掀开看了一眼尸身面容,喉结狠狠动了动,把裹着白布的尸身紧紧搂进怀里。 梁霄从手指缝儿里悄悄打量他,借着月光看他露在外的一双还算温柔的眼睛,大了些胆子,蹭过去问:“孔二少爷?” 孔澜骄回头看了他一眼,难得这爆脾气没有发飙,安静地抱着他哥哥的尸身。 他哥哥临死前那番话,他也辗转听见了,人们都在惋惜,说孔少爷两年来都未屈打成招,沉沙族直系全部斩首,旁支及平民流放,若不是他弟弟死得早,恐怕也得跟着一起受罪,造孽啊。 孔言玺一生怯懦,却在弥留之际硬气了一回,以死明志捍卫家族清白,也正因如此,百姓才会对镇南王和沉沙世家造反一事心怀困惑,在百姓们心里,死者为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孔言玺的坚持让世人对真相有些动摇了。 孔澜骄也一样,他还以为他哥哥不要他了。 他抱起孔言玺的尸身,回头冷声道:“多谢。这份恩情,来日会偿还上的。” 梁霄松了口气:“嗨,别谢我,谢世子殿下安排,我就一打杂儿的。逸闲这些日子也不好过,还得分出心思顾及着旁人呢。” 孔澜骄微怔:“又是那个招人厌恶的家伙。”他不想多言,抱着孔言玺的尸身缓缓而行。 梁霄追上他:“你还回沈家镖局暂住吗?我打好招呼了,你一直住也行。” 孔澜骄道:“孔雀山庄。” 北华孔雀山庄,乃纵横六国不受任何一国约束的四大杀手院之首。 梁霄惊诧:“你要当杀手?孩子,你想好没啊?” 孔澜骄道:“沉沙族蒙冤覆灭,家主殒命,这世上也不再有孔澜骄这个人了。” 哥哥一定不希望他单枪匹马血洗燕京城,沉沙族的冤屈便永远也洗刷不清了。 但这份怨恨,他始终记着。 滴水之恩,他也不会忘。 第二日朝堂之上,李苑立于堂中,朝服内着丧服。 他没资格争论,只能听着诸位大臣口沫横飞,对齐王爷盖棺定论的谥号争论不休。 太子授意礼部拟一美谥,对齐王爷忌惮入骨的大臣们则执意以“厉”、“炀”、“隐”作谥,皇帝时不时捻须点头,得到赞同的大臣便更挺了几分胸脯。 李苑不卑不亢,目光则有意无意望着龙椅上一身龙袍的老皇帝。 原来只有这个位子上的人,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能随意掌控任何人的生死荣耀,或是身后之名。 争论不休之际,太子出列道:“陛下,儿臣刚刚听闻,岭南大军回朝,对军功有异议,其中几位将军认为齐王世子虚报军功,其实并未出力。”太子将一叠折子递上,“副将联名指认,还请陛下决断。” 太子一言既出,满堂哗然,议论的风向陡然一变,矛头纷纷指向齐王世子。李沫眼观鼻鼻观心,打算沉默,等着堂兄自己应对,啸狼营是去支援岭南的,无论李苑有功无功,于李沫而言都没什么损失。 皇帝自太监手里接过,扫了几眼,有了些兴致,提起精神问李苑:“李苑,你作何解释?” 若李苑无话可说,那恶谥便可顺势定了。不愧是太子,进退合宜,深得朕心。 李苑唇角扬了扬:“可否请堂兄细说。” 太子便将副将联名指认的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二位世子殿下遭遇沉沙族余孽围剿,所领兵将全军覆没,因此最后一役围剿蛮族乌月,李苑并未出力。 李沫适时落井下石道:“这个不错。” 李苑待诸位议论罢,躬身道:“臣与李沫所领军队确实全军覆没,臣无话可说。只是,清剿蛮族乌月,臣是出了力的,还出了主力。” 他娓娓道来:“众所周知,蛮族乌月防御工事极其完备,因此大军方决定兵分两路前后包抄的战术,为的就是能尽快攻破乌月围栏,而臣与李沫被困,大军却仍在短短几日内突破了乌月围栏,臣以为,此中有情可察,还请陛下明鉴。” 有大臣轻蔑道:“有何情可察?” 李苑道:“大军攻城所用连城戮日弩为破军之关键,钟离老将军,晚辈可说错了?” 钟离老将军道:“不错,此次装备的连城戮日弩力道凶猛,一箭足以洞穿两匹披甲战马,我朝士兵尚未装备此等精良的机括弩,这弩是齐王世子派人运来的。” 皇帝脸色不大自在,轻咳了两声,示意太子控制局面。 太子道:“弩箭统一放在武备库中,李苑,可有法子证明那连城戮日弩是出自你手下工匠之手?” 没想到,李苑不慌不忙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展开来,其上画了一朵白牡丹:“天香牡丹是齐王府家纹,出自我手下工匠的弩箭皆有此纹,如若不信,可当众查验。” 皇帝不大高兴,瞥了一眼太子,太子只得道:“本宫已收缴所有连城戮日弩,挨个查验,并无牡丹家纹。” 皇帝略松了松肩头,轻舒口气。 李苑将手中牡丹工笔扔到堂中:“请太子开弩机,查验齿轮铸件!” 太子命人去查,半个时辰过去,那人托着一盘簧片上来,每一块上都磨制了精妙的牡丹花纹。 他解释说:“小的将连城戮日弩拆开,的确有二百架连城戮日弩中有牡丹簧片。” 朝堂众人都怔住了,谁也没想到齐王世子还能来这么一手,太子也极不自在,咳嗽了几声,无话可说。 李沫眯眼瞧着这两个堂兄,眼神怀疑。 李苑唇角微扬,谈苍云那个小子头脑灵光得很,在细节上非比寻常的敏锐,这牡丹簧片就是出自他之手,就算他不愿当鬼卫,李苑也得想方设法把这个人才留下,更何况是他主动要求。 钟离老将军恳切道:“齐王世子有勇有谋,本不需参战却舍命救末将于巴宰木战场,末将以为,岭南大捷齐王世子功不可没。” 南将军是李苑母家的亲眷,这时候自然领着一票权臣支持。 李苑阴冷道:“那联名书上诸位,诽谤主将,妄自居功,臣以为,非斩不足以正朝纲。” 如今这朝堂已到了齐王世子说一句便震一震的地步,皇帝骑虎难下,忙道退朝。 李苑拂袖离去。 在宫门玉阶边被李沫拦了下来。 李沫舔着嘴唇,凑近轻声道:“你与太子看似朝堂水火……当我看不出来呢。” 李苑轻笑:“你看出什么了?” 李沫眯眼道:“你,投诚太子,所以他帮着你。” “你当我想呢?我投诚你,你他妈救得了我吗。”李苑扫开李沫的手,扬长而去。 没过几日,齐王爷的谥号拟定为“康”,为安抚齐王世子,即刻赐承袭齐王爵位,回越州守丧。 李苑着一身蟒蛇王服,内则穿一层丧服,走上了玉阶,面对着脚下跪拜的众人,下颌微抬,睥睨冷漠地听着脚下此起彼伏的——“齐王千岁。” 还留在燕京的鬼卫在皇宫各处潜伏,此时皆五体投地叩拜。 影叠坐在影四身边,捧着冒热气的小茶杯,望着大殿上冷淡阴戾的新齐王,忧心忡忡。 “世子殿下……不,王爷精神不大好呢。” 影四冷漠望着李苑,眉头紧拧在一起。身着蟒蛇王服的那个阴冷美人,还是曾经在剑冢里带他们打野羊烤肉喝酒的那个潇洒少年吗。 太平盛世,他无逸无闲啊。 影五受命赶往逍遥山麓请影七回来,影七再不回来,主子怕是要被自己的戾气给湮没了。 这一去便是十来日。 影七每日在断魂崖畔修习江夫人所传轻功绝学,他底子好,一点便能通悟,此时师徒对坐,江夫人已把一身功夫毫无保留传授影七。 影七的心也早已飘到九霄云外了,每日练功之余,都坐在崖畔张望着山脚,盼望着李苑来接他。 江夫人咳了一声,示意他专心。 影七收了心思,仔细聆听师父教诲。 江夫人道:“你心不在这儿。” 影七垂眼:“徒儿知错。” 细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在了影七头上,江夫人轻声嘱咐:“回去勤加修炼,不可沉淫荒废。” 影七惊讶地看着江夫人,点点头。 “苍龙骨是至邪之物,主人意志不坚或受重大创伤,就会被那邪物扰乱心性,你护好那个小阎王,从此也算有个善终了。” 影七舔了舔嘴唇,嗯了一声。 江霓衣一眼望见山脚下寻来的穿着影卫服的影五,推了推影七:“去吧。” 影七躬身三拜,跳下高崖,踏云一跃,无影无踪。 影七一走,尹眉无悄悄挪腾过来,盘膝坐在江夫人身边,仰头把一串小葡萄扔嘴里,懒洋洋道:“师父,您还是放他走了啊,折腾这么一遭,图啥呢。” 江霓衣还是疼影七的。若他只爱自己的儿子,就会把影七安排到李沫手底下,那样他最爱的人就会始终当他是绊脚石眼中钉,正是知道他对李苑情根深种,终于还是成全了他。 江夫人沉吟半晌,缓缓道:“逍遥山麓轻功绝学不可后继无人。” 尹眉无叼着葡萄,懒散点头:“可不嘛。”忽然笑容一敛觉得不对,“不是,您不会是想让我……” 被江夫人一掌推下断崖。 只听长长的一路惊飞群山飞鸟的哀嚎,紧接着是栽进水里的扑通一声。 作者有话说 尹眉无:我,似鸽杀手,么得天分,也,么得钱qaq ———— 感谢订阅! 感谢 tcdj301、笑skr、吃了大红薯噗噗噗、闻云公子、甜软软、c-楚c、a影七a、肥猫头、小揪心小渡、waky、苦茶一盏、qainn、追星女孩要努力吹彩虹屁、regia_ 朋友们打赏的玉佩!么么哒! 多多留言!谢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零二章 犹闻侠骨香(四) 影五还未攀进逍遥山麓,只见远山层叠间一行白鹭惊飞,有位黑衣青年点飞鸟而行,额上绣牡丹的抹额飘带随风轻扬,影五愣神的一瞬,影七已落到他身后了。 影七走得匆忙,边走边系墨云锦衣的铜扣,将百刃带的铜钩挂整齐。 “小七啊我总算见着你了……”影五像见了亲爹一样抓着影七,满脸涕泗横流。 影七听了来龙去脉,匆匆拖着影五往山外走,紧皱眉头喃喃道:“算着时辰,咱们得直接回王府。”他这么些日子不在,没想到竟遭了这么大的变故,世子殿下还好吗。 他照例检查装备,顺手摸了摸百刃带夹层,主子的天香牡丹私印妥帖置放着,先前老王爷交予保管的十三鬼卫影牌也在夹层中按次序排列安放。影七顺着摸过去,突然一惊。 “少了一个……”影七眼瞳骤缩,回头看着逍遥山最高处的云中宫。 百刃带中本应有十三个影牌,他随身带着百刃带且每日三查装备,却不料,第七个本应放置无影鬼影牌的位置已经成了空位。 影七仔细回想,今早检查时东西还是齐全的,今日连师父都不曾近身过,照理说不可能是被人拿走了。 若真有人能在不知不觉中从自己身上拿走这么重要的一件东西……那会是一个何等境界的高手? 影七推翻了自己的设想,他认为这世上入此等境界的仙人不多,绝不会沦落到来偷窃一个后辈的藏物。 “快走,发什么呆啊小七?”影五拖着他快走,影七犹豫道,“我丢了东西。” 影五一愣:“急用吗?” 影七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急用就下次再找,快跟我回去吧。”影五焦急催促。 影七心里也乱,只得先回去禀报此事,再准备受罚了。 远远望见越州城时,城门上悬挂的白帛刺痛了眼睛。 霜降时节骤冷,越州人穿上了薄裘在街上默默行走,挨家挨户的白帛,纸灯。寂静的街道偶尔能听见小孩子嘹亮的哭声,才哭了一声便被母亲捂住了嘴,母亲怯怯看着窗外飘零的霜华和纸钱,怕孩子的哭声引来一场杀祸。 影七听说,新齐王归来时,自越州城外十里便下马叩拜,三跪九叩,直到自己双手双膝是血。 父亲初终,新齐王远在燕京不归,是为不孝。 李苑回来时,一身雪白丧服,在漫天飘飞的纸钱里,三拜九叩跪回了齐王府,老齐王殡于西阶,李苑迈进王府时,双膝血淋淋的渗透了丧服,膝行拜入西阶。 他脸上已没什么表情了,麻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父亲。 幼时夏夜,老王爷还将他放在自己脖颈上坐着,哄道:“苑儿,快生辰了,想要父王送点什么给你?” 小世子想了想,指着夜色远处:“我看那星星不错,你给我弄来!” 老王爷作势搬梯子:“好!苑儿要哪颗,咱就摘哪颗!” 老王爷驮着小世子爬得太高,小世子吓坏了,闭着眼睛搂着父王的脖颈:“哎哎哎太高了!” 老王爷笑了:“那这可不是父王摘不着,是咱们苑儿胆子太小了。” 齐王妃南飞鸾去世后,老王爷后院没女人,膝下也只有这么一个独子,李苑不哭,这座王府里没人敢哭,也没人有资格哭,整座王府都是安静的。 影四久久望着老王爷,阖眼三拜。 他和影五兄弟俩是被老王爷收留的,命早就归了齐王府,因为遇见老王爷,曾经一无是处的他方有能力同时保护两个人,他的弟弟影五,他的主人,齐王李苑。 李苑跪在铺了满地的纸钱里,双手狠狠抠进燃灯古佛面前的泥土中,撕心裂肺道: “父王!——” “我……不要星星了……” 他也曾鲜衣怒马,罗帐红烛,游山水品美色,如今王服加身,万人臣服脚下,却只觉高处不胜寒,他的苦楚再也不能和一帮狐朋狗友借酒消愁,从此往后,他就是齐王府的天,而天,是不能示弱的。 影七赶回来时,已是三日后。 他刚迈进大堂外院,便嗅到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他脸色一僵,顾不得禀报,匆匆跑了进去。 美人靠上颓懒倚靠的青年长发未束,垂散在地上,李苑脸上没什么表情,穿着一身刺绣牡丹的白衣,袖口还滴着血,双手都滴着血,左臂挽着龙骨弯月弓,右手握着一对青玉核桃把玩,影七认得出,那是老王爷曾经从不离手的物件。 影四站在影七身边,漠然道:“王爷这些日子越发嗜血暴戾,刚刚因为有个洒扫的误入了你的住处,碰碎了一个碟子,被王爷活活掐死了。” “王爷?”影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忧心道:“先王还未出殡,王爷怎能如此作为。” 影四摇头,按了按影七肩头,转身走了。 李苑翻了个身,用沾满鲜血的手召人来,慵懒笑道:“来人,把本王的乌夜弓拿来,让地牢里的犯人都去校场等着……” 影七眉头紧蹙,无措地站在堂中。 “愣什么……还不快去……不然本王连你一起……”李苑缓缓坐起来,余光瞥见堂中站的影七,薄唇微张,愣了愣。 他扔下青玉核桃,缓缓站起来,怔怔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影七。 忽然惊慌地把沾满鲜血的手背到身后,想要偷偷蹭掉血迹,就像被抓了现行,慌张无措。 影七慢慢接近他:“王爷。” 李苑步步后退,滴着血的双手颤颤发抖,哑声解释:“和你看到的不一样。” “属下知道,您别动,别怕,冷静一点。”影七还在接近,他缓缓伸出双手,李苑已退至墙壁,再无可退,他蹲了下来,把头埋进双臂间。 越是接近,影七就越能看见李苑发间的几根白发,能看见他眼神里细微的战栗,他忽然快步走去,跪在李苑身边,弓着身子把李苑护在怀里,学着从前殿下哄慰自己的模样,轻轻抚摸着李苑的脊背。 “王爷……属下就在这儿,您什么都不用担心。”影七低声安慰,直到怀里人隐忍的战栗变成剧烈的恐慌和颤抖。 李苑把头埋在影七怀里,紧紧搂着他,拼命吮吸着影七身上的淡淡的气息,用气声道:“我没去接你,等久了吧。不必挂心,我挺好的。” 影七抿唇贴近李苑的额角,低声道:“王爷,您在属下面前……不需要,这么冷静。” 怀里的小王爷愣愣发了一会儿呆。 忽然抱着影七的腰,埋头在他怀里痛苦地流泪。 影七轻轻扶着李苑脸颊,跪在他面前抹去李苑脸颊上的泪痕,轻声安抚:“王爷,属下陪您去更衣。” 他扶着李苑去了浴房,回头摆手示意门外候着的影五影六:快把那张龙骨弓连着弓匣藏到别处去。这东西太邪,王爷本就精神动荡处在暴戾边缘,日渐嗜杀恐怕与这邪物脱不开干系。 影七服侍李苑沐浴,昔日乌黑柔顺的长发失了光泽。 只要影七在身边,李苑就不会有杀人的烦躁念头,安静地坐在浴桶里,看着小七细心地把自己身上的血污一点一点洗干净。 其实服丧期间不宜沐浴,不过王爷连人都杀了不止一个,还在乎沐不沐浴吗。 影七专心给李苑洗身子,突然被抱住了腰,溅了一身水。 李苑哑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影七耐心道:“属下明白。” 他安静地抱着他的主子,躬下/身子亲了亲李苑唇角:“王爷,见血的差事留给属下做,属下是您的刀。” 也是您堕落的解药。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蛏汤肉条和马蹄、苦茶一盏、moliimoli、君子沐昀kl、c-楚c、lu幺幺——懒 朋友们的打赏!! 多多留言啦,吸评论让我有多更的动力!感谢大家! 第一百零三章 犹闻侠骨香(五) 袭爵以来,李苑如坐针毡,一整日若能有一个时辰是安睡的,都能让身边伺候的人欣慰半分。 无法安睡,李苑索性不睡了,昼夜不停翻阅着四面八方的情报点递回来的消息,将父王留下的所有人脉和势力一一接手。 大多还是顺利的,只是洵州有一地下赌武场“玉楼春”赌武台,东家打算自立门户,不愿再跟着一个没什么前途的小齐王了。 玉楼春赌武台是为历来武林高手赌武之处,若说能靠赌武挣多少银子,李苑倒是不在乎,只要梁霄家不倒,齐王府的流水便不会缺。 只是李苑看中这玉楼春赌武台的人才选拔规制,一人得胜十二场便能升一阶,这样层层角逐出来的练家子是李苑最看重的东西。 府上影卫和侍卫年年更替损失,李苑需要这么一个稳定的供给候选影卫的地方,年年向影宫推选合适的苗子。 玉楼春的东家没把这小齐王放在眼里,派人递去的信函也如石沉大海。 影四冷漠道:“属下亲自去谈。” 李苑推了推镇纸:“玉楼春的东家不过是搭上了安陵侯李琰,以为自己攀了新高枝就趾高气扬不把齐王府放在眼里,去谈,谈不下就直接给本王抢回来。” “顺便警告李琰,少多管闲事,不然他这个安陵侯也别想睡安稳。” 影四颔首:“是。” “还有一事。”影四继续禀报,“平县珍禽馆情报点没有传消息回来。” 李苑脸色凝重:“带人去查看,务必谨慎。” 影四颔首:“属下派影焱去了。” 身边的丫头流玉已几次送来膳食,王爷就是没心思用,她只好回回都去训场求影七。 最近王爷脾气点火就着,只要王爷忙完了见不着影七,立刻发火儿砸东西,身边服侍的人劝不住,唯有影七能让王爷立刻平静下来。 但影七这些日子既得陪着王爷,还得训练府上侍卫,又得暗中查自己丢失的无影鬼影牌的下落,着实累得不轻。 目前他手里有十三个影牌,除了自己的无影鬼影牌外,其余是老王爷亲手放在他手里的初代十三鬼卫影牌,少的那一个偏偏是与自己对应的初代无影鬼。 今早检查百刃带装备时,发现放置无影鬼影牌的空位多了一个竹片,其上有凌厉的刀锋刻字:“届时归还,别找了。” 影七抽出那片竹子,用力一掰扔到地上踩在脚下碾了碾,回头冷冷扫视整个训场角落。竟又在不知不觉中被人近了身,甚至身上被塞了一件东西都毫无察觉,岂有此理。 这些日子影七睡得更少,无时无刻不照顾着王爷的心绪,还被影牌一事搅和得坐立不安,如今得到了对方留下的借条,简直无可奈何,阖眼靠了一会儿。 既然流玉来求,影七把自己这摊子事儿丢给影五,接过食盒匆匆去王爷书房照顾着。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清淡的烟香。 影七嗅了嗅,这味道太熟悉,正是岭南漫山遍野的雪兰花香。岭南战士嚼这种花提神上瘾,影七在岭南那些日子也嚼这花,多少有一点麻木解愁的效用。 他一进门就见王爷手边搁了个小香炉,浓浓的烟香自镂空的花孔中徐徐升起,李苑侧身掩面轻吸,再回过身子慵懒斜倚在书案前,口中缓缓吐出一缕白烟,长发随意散在地上,消瘦的手指捻了捻白玉狼毫的笔锋,蘸着朱砂在纸上书写。 影七扶着门框僵在门口。 李苑恰好抬头,一见影七,他一双眼睛都是亮的,勾手唤他:“一上午未见你,怪想的。” 影七怔怔摇头,他本累得快要睁不开眼睛,一见王爷这副消磨自己身子的光景,影七免不得打起精神来。 李苑关切地问:“你累了?” 影七醒了醒神,摇摇头。 李苑拍了拍腿间空出来的地方:“来我这儿睡。” “属下不累,王爷忙您的。”影七不过推辞一句,李苑的脸色立刻惨白了,微微皱着眉,烦躁不安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袖。 影七连忙过去,跪坐在王爷身边。 他刚一靠近,就被李苑拽进了怀里,李苑把影七整个人都裹在怀里,嗅着他颈间的皂角清香,抚摸着怀里真实存在的人的身体,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骤然升起一股莫名戾气的恍惚的心绪缓缓平静下来。 手边的香炉恍如什么洪水猛兽般被影七压灭了推到最远处,他极其严肃道:“您忘了暗喜是因何而死?雪兰香不是什么好东西,您今后不要再用。” “好。”李苑纵容他,痴迷地吸嗅着影七脖颈间皮肤上干净的皂角味,“雪兰香令人上/瘾,可忘忧。你若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本王也不会去点香。” 影七双手握着李苑消瘦得骨节分明的手,分出目光扫了一眼他书案上铺着的纸,上面是李苑打算交给鬼卫去办的事。 从上至下几十个人名,全被李苑蘸着朱砂打了红叉。 影七攥了攥李苑的手:“王爷,您还要杀多少人?这些人都是必死的吗,还是您在肆意发泄?” 李苑随手搓皱了那张纸,低下头,惶惶不安地亲吻影七的眼睛,抚摸他的身体,喘息着道:“不杀他们……我会害怕。” 影七跪立起来,低头捧起李苑的脸颊,躬身道:“您清醒点,您在自暴自弃吗?” “自暴自弃?”李苑迷茫地扬起嘴角,他缓缓站起来,把影七推到自己刚刚坐的那处,双手按着他的肩头,微笑着问他,“小七,你坐在这儿……烫不烫?你抬头看看梁上悬没悬着刀?脚下竖没竖着刺?痛不痛……害不害怕?” 颓败俊美的脸扭曲得陌生了,笑容也变得疲惫和冷漠,李苑紧紧抓住自己雪白衣裳上的绣纹,坐在书案上,一把扫开桌上的香炉,没烧完的雪兰香抛洒了一地。 烟雾环漫下的齐王殿下,浑身笼罩着一层恶戾的阴霾,看似镇定自若指点江山,不过是戴着一张微笑的面皮苟延残喘。 影七倏然站起来,把齐王殿下从书案上拽下来,推到墙上仰头堵住了他的薄唇。 “属下……得罪了……” 李苑霎时愣住,不过一愣的工夫就被小影卫占了上风,笨拙的小舌努力试探着钻进口中,学着自己曾教他的手段,可爱地挑衅着。 李苑环着他的腰低头回应,小影卫的手臂总是像在护着什么,想把自己的主子完完全全保护起来,热热的体温贴到李苑心口,让李苑感到整个人都温暖到融化了。 原来已经在一起三年了。 他的小影卫也长大了,不是从前傻乎乎捧着一泓星星摇着尾巴跑过来的小少年了。 李苑背靠着墙壁缓缓滑下去,坐在地上,影七跪在他腿间,低头认真道:“您得振作,齐王府才不会倒,影卫随主,属下不想死,属下想要荣华富贵。” 小王爷含着桃花的眸子弯了弯,眼中的戾气成了温柔:“真的?” 影七叹气:“假的。属下只想您好好的。” 李苑躬身扑下来,把影七压到身下,低下头亲了亲他的眉心。 紧绷的心绪略一放松,一阵困倦袭来,李苑就想趴在影七身上这么睡了,影七想方设法又背又扛地把王爷送回了寝房,利落地点了一炉上好的安神香,挂上月影纱帘让室中光线合宜,给王爷脱了衣裳擦了擦手脸,妥妥地放进被褥里盖严实免得着凉。 再跪在床榻边,一件一件把王爷手上戴的玉扳指,蓝宝石指环褪下来搁盒儿里,拿牛角篦子蘸着脂膏给王爷护理他没心思保养的长发。 李苑侧身眯着困倦的眼睛看着他。 影七仍在给李苑篦头发,护理过的发丝松软柔顺,有了些光泽。他垂眼问:“王爷怎么不睡?” 李苑疲惫道:“梦里没有影卫,我阖眼便有一群人来杀我,这些日子夜里我已死了十来多回,脖子都是麻的。” 篦着头发的双手倏然停下,影七忧心地看着王爷,眼神里满是心疼。 “你上来陪我。”李苑阖了眼,“来陪我……” “是。”影七去洗了手,回来卸掉百刃带,爬进了王爷怀里。 他一进被窝就被李苑紧紧箍在怀里,李苑像抱着无法割舍的稀世珍品,把下巴搭在影七头顶,拼命把小影卫往怀里塞,吻着他的耳廓。影七还能感觉到王爷温热急促的呼吸。 影七顺从地被抱着,抬起头轻轻亲了亲李苑的脖颈,明显感觉到李苑喉结上下动了动,脖颈上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按着影七腰背的手用了几分力。 还在老王爷丧中不可同房,影七竟可耻地放肆地硬了。 王爷表面上对外镇定自若波澜不惊,其实精神已经虚弱到不堪任何一点刺激,影七会检查所有送来的消息,就是怕哪一件情报触了王爷的心绪,王爷恐怕会就此堕进深渊再也出不来。 影七深深感觉到自己被王爷需要着,突如其来的满足感和性/欲让他无比羞愧。 他们都累极了,滚着挤到无光的角落里相拥而眠。 影七心里回味着刚刚偷吻王爷的滋味,被亲吻和亲吻别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就像手被牵和牵别人的手感觉不同。只有手被牵时才能感觉到从指尖升起的细小的战栗,渐渐被对方的手包裹住,或是十指相扣,总是会让被牵的人感到温柔和被保护。 只有被吻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对方热烈无法掩饰的爱意,主动一方总是给予的更多的一方。 影七想让主子也感受到被爱着和疼着,所以要多牵主子的手,多亲亲主子。 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到能写在圣旨上的理由,摸到李苑的手边,悄悄试探着扣住李苑的手,再一根一根和他手指交叠,轻轻挪着身子往上蹭了蹭,含着李苑的下唇吸了吸。 ———— 现在这一段是后来加的,不影响章节订阅价格的,因为作者有话说写不下了: 《遵命》已经快四十万字了,在影卫系列另外两篇《影成双》和《争香》里,大家也都知道李苑最后成了江山隐帝,温柔可亲翻云覆雨,所以现在的状态并不是他最终的结局,我不光喜欢写一个人,更喜欢写一个人的性格变化,甚至一群人的性格变化,从小到大,从白到黑,小王子还会有一次蜕变,也就是即将到来的第五卷 ,会给这篇文一个完整的令人满意的结局。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tcdj301、苦茶一盏、minnncat、肥猫头、lu幺幺——懒、眉生林、今すぐ会いましょう、奶酪小队长、赤尾尾尾、落希、c-楚c、木风 朋友们的打赏! 备注一下:这个安陵侯李琰呢,是我影卫系列下一篇的受,微博有预告,名字叫《我本是道》,切开黑撒娇小狼狗年下影卫攻x温润侯爷受,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摆驾微博看看预告~但是在遵命里就没有戏份了哈哈 多多留言朋友们!你们的留言是我每天的氧气~~么么哒! 第一百零四章 犹闻侠骨香(六) 岭南大捷,燕京宁静了好些时候,岭南王世子说想在燕京这边多待一阵子,跟故交聚聚,老皇帝便挥手准了。 李沫没住在驿馆里,住在了燕京郊外的旧友辛余府上,每日饮酒下棋赛马,日子过得还算快活。 霜降一过,眼看要立冬了,燕京寒得也早,已经披上薄裘了。 两人坐在堂前廊里,李沫倒了杯暖酒,咂摸两口:“你这边儿真是寒得早,我家这会儿屋里还摆着冰鉴呢。” 辛余笑笑,给李沫斟了杯酒:“是啊,一场秋雨一场凉了。沫儿,来这儿好几日了,怎么没见你身边那个小暗卫,前些年给舍妹逮蚂蚱那个,辛安老是念着他。” 李沫干了那杯酒,嘶嘶吸了口气:“啧,暗卫而已,哪配得上二小姐。” 他神情不大自在,辛余看在眼里,没再提这事。 李沫却拍了拍桌面,遗憾道:“余儿,你说你要是,要是早两年提这事儿,多好。”他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叹息,“不提了。” 稍后,暗悲递来岭南王送来的家书,李沫随手拆了,扫了两眼,扔给暗悲:“烧了去。” 暗悲点点头,带着家书退下。 辛余兀自饮酒:“伯父念着你,要你尽快回去吧。” “不是,老爷子在家妻妾成群,哪想得起我来,指不定又跟我那后娘去哪儿纸醉金迷去了。”李沫扯了扯嘴角,“老爷子提了一嘴李苑。” 辛余怔了怔,思索道:“李苑啊,许久没见着他,转眼都是齐王殿下了,还像小时候那么好看不?” 李沫嗤笑骂道:“我瞧见他就想给他一耳刮子,那嚣张挑衅的贱样……跟他打回仗这给我气的,什么玩意儿啊这人,狗/屎。” 李沫恨铁不成钢地嫌弃了一番,又倒了一杯酒:“但我真不想把他怎么样。” 辛余挑眉:“您这是想搞李苑?” 李沫啧了一声:“怎么说话的。他要是个女人我立马娶了他,省得跟我作对。” “哎呦。”辛余想了想乐了,“那得多辣啊。” “李苑啊……太他娘的挡道。”李沫眼眸里掠过一丝狠劲儿,“他现在是颓废了,再过个几个月他就能缓过劲儿来,他已经是齐王了,没了约束,还不知道能翻出什么浪花儿妖风来。” 辛余拱手一笑:“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差遣。” “替我备几匹快马,等着圣旨。”李沫舔了舔嘴唇,“先喝酒。” “我看上了他手里一把弓。” 这些日子,齐王府暗中招募了三位新少年死士进影宫修行,消息封锁,未曾走漏风声。 李苑脸色不大好,清了清嗓子,反倒把嗓子清痒了,扶着案角咳嗽。 影七匆匆过来扶着,拿过书案上撂着的帕子给李苑按了按唇角,单膝蹲下,皱眉看着李苑。 李苑按了按他的手:“天凉了。没事。” 影七忧心忡忡:“王爷,您歇歇,剩下的属下替您办妥。谈苍云兄弟二人已经进了影宫,属下也亲自把魏小公子送过去了。” 这些日子齐王府在内有新王袭爵焦头烂额,在外朝廷众臣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下这位新主子是被活活剥了层皮,临近立冬,劳累和忧郁压得李苑身子吃不消。 影七跪下来,试探摸索到李苑的指尖,悄悄触了触,再小心翼翼地握住李苑的手指。 李苑舒展眉心,回握住影七的手,再倾过身子亲了亲小影卫的嘴角:“好,去歇歇。” 一觉睡过去,到了半夜人竟有些发热。 影七忙前忙后给王爷熬药擦手,跪坐在床榻边守着。 王爷散发侧卧在床榻上,嘴唇干白,往昔神采奕奕的桃花眼半眯着,自嘲道:“最近身子越发虚了,小七,可别嫌弃本王了。” 影七皱眉:“还不是您自己不爱惜身子……夜夜五更天方歇息,都是您……” “都是我自己作的。”李苑笑出声,食指按在影七嘴唇上,“小七,脾气越发大了,还要教训夫君呢,我喜欢。” 影七噤了声,轻声道:“属下失礼。” “哎,哪有这么多的规矩。”李苑扶着影七脸颊捏了捏,“等我这烂摊子收拾干净,带你们下江南散心去,那时候也大约惊蛰了,正是好时节。” 王爷眼眸里像含着一泓春水,影七心里不免幻想着春和景明泛舟西湖的轻快日子。忆起上回一同游玩,王爷还是世子,乘船同游,沿秦淮岸赏俏丽妍媚,清闲自在。 好久不曾陪主子散心了。 他没有从前那么急切地想要主子站在万人之上了,那条路太无情太血腥,主子不是无情人,那条路不适合主子。 王爷就该是闲情逸致的,不该任人摆布坐在针毡上,举手投足皆痛苦不堪。 “嗯。”影七抿了抿唇,眼神温和,“去哪儿属下都跟着您。” 寝房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紧接着是影四刻意压低声音的禀报:“王爷恕罪。” 李苑扶着影七手腕缓缓坐起来,抬手让影七去开门,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润润嗓子,捧着茶杯哑声问:“何事,这么急。” 影四跪进里屋,冷冷禀报:“影焱被抓了。” 影七一惊,李苑脸色顿时阴了,凝重质问:“谁抓的?” “岭南王世子领皇城禁卫军抓的。” 猛然间一声炸裂声响,李苑砸了茶杯,愤然起身披上衣袍匆匆出了寝房,边走边吩咐:“去通知洵州,即刻封锁影宫,销毁附近情报点所有情报。” 影七凛然受命:“属下这就去。” “你不能去。”李苑摇头,“派飞廉组影卫去,所有鬼卫都留在王府,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惹人注目。” “是。”影七额角渗出冷汗,攥了攥拳头。 前些日子平县情报点没有情报寄回,影焱被派出去检查平县情报点的情况,不知怎么就被抓了,事发突然,竟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又是岭南王世子李沫亲自领人来抓的,恐怕是早有准备,等待着老王爷去世,王府百废待兴之时,只待一朝扳倒齐王府,让李苑毫无招架之力。 刚迈出庭院一步,齐王府外灯火通明,禁卫撞开王府朱门,举着火把长刀闯进庭院,院中常盛的白牡丹被踏得七零八落。 六个鬼卫围成一圆弧,将李苑护在中心,王府内影卫侍卫闻声而来,将庭院守得水泄不通。 李苑缓缓走出鬼卫的保护,长发散垂在身后,脸色苍白,略显憔悴病态。 从前李苑绝不会以憔悴的模样示人,就算身子已精疲力尽,面对敌人也必然容光焕发。 可惜实在有心无力了。 “齐王府还在丧中,诸位,这是什么意思?”李苑静静伫立在白石阶上,因发热而喑哑的嗓音听来低沉阴郁,居高临下质问。 禁卫统领阎危安趾高气扬一拱手:“齐王殿下,卑职奉旨办事罢了。” 阎危安话音刚落,禁卫分列出一条甬道。 “齐王殿下……啧啧,瞧瞧着病弱的模样,弟弟我真心疼。好端端的,怎么如此消瘦,莫非夜夜筹谋,想着怎么爬上龙椅么。”李沫抱着朱云鹿角弓缓缓踏进齐王府,眼神三分狠戾七分轻蔑,缓缓在白石阶下站定,微仰头与李苑对视。 自袖中抽出一条明黄圣旨:“叛王李苑,于封地平县私藏百斤火药,责其圈禁于齐王府,待查证论罪处置,钦此。” “李苑啊……你是怎么把百斤火药藏进平县的?我真是好奇。”李沫扬着唇角,抬眼瞥了李苑一眼,那张明艳的脸上此时此刻的表情真是好看极了。 火药,百斤? 影四眼底掠过一丝疑虑,抬眼在四周搜寻过一番,看了一眼同样如临大敌的影叠。 影叠耳廓微颤,随即以手语道:“他们把影焱带来了。” 李苑站在白石阶上垂眸冷冷望着他:“本王何时私藏火药,污蔑亲王,沫儿,你也是不要命了。” 李沫笑道:“足以夷平半座皇城的火药,我会乱说?来人,把那姑娘带上来,亲口跟您禀报一声。” 影焱被两个禁卫抬了上来,全身都被铁索捆得严严实实,纤白的脖颈被勒出了锈痕。 “焱姐……”影六怔怔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姑娘,脸色煞白,他刚向前迈了半步,被影四扬鞭抽了回去,冷漠告诫:“影卫不可惊惶无措。” 影六咬了咬牙,眉头紧锁盯着影焱,手扶在腕上机括开关边。 李沫随手扯去影焱口中的封布,轻笑道:“来,给你主子讲讲是怎么回事。” 谁知影焱拼命翻身跪下,额头在地上磕出闷响:“苍天在上,李崇景杀我父母,逼我做影卫,这火药是我拿来炸平齐王府的!我房里还有,你们去查啊!” 在场鬼卫都惊了,连李沫也惊了,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 李苑的眼睛顿时红得快要爆出一股血来,怒吼:“焱儿——!”胸腔里的一口郁结之气梗着,李苑扶住了影七的手腕,躬身猛烈咳嗽,掌心里溅上了血沫。 “王爷!”影七心里实在没底,突见王爷咳血,心里更是有些害怕了,双手撑住李苑的身子,努力不让自己的话音颤抖。 李苑眼前雾蒙蒙的,时黑时白,尽力撑着病重的身子不让自己倒下,他推开影七,缓缓走下白石阶,扶着手边的白石雕栏弓身抓起影焱,将人拎到面前,喘息着质问:“说……实……话……” 影焱抿了抿朱红的嘴唇,再不发一言。 她哪有父母? 李沫感到事态失控,即刻道:“陛下口谕,将齐王李苑圈禁,所有鬼卫及影卫暂时收押,若有不遵便是抗旨,至于这个丫头……”李沫咬了咬牙,挥手道,“一并带走!” 李苑本就身子虚弱不堪,这一激便有些头重脚轻,颤颤扶住影七的手,眼前雾蒙蒙发黑,手指颤巍巍指着李沫,用嘶哑的声音道:“是你……你栽赃嫁祸……杀了平县看守,那火药是你藏的……” “……去……给本王拆了这畜生的骨头……就当本王治下不严,就当我瞎了……” 李沫心中哂笑,暗暗欣赏着病弱美人末路的绝望模样,瞥了一眼影四:“我知道凭这些禁卫拦不住你们,你们可想好了,谁若是反抗,遭罪问责的可是你们主子。” 禁卫军抬来一座特制的铁笼,开了笼门,客气地请李苑身边的鬼卫们进去。 影叠轻叹一声,揣起双手缓缓走了进去。 影五抓着影四的百刃带不放,低声慌道:“哥怎么办啊,咱们走了王爷不得被李沫折腾死?!我不进笼子……我也怕被李沫折腾死!” 事已至此,若反抗,王爷就真得背一个抗旨谋反的罪名了。 影七心疼又犹豫,守在李苑身边,单手将李苑护在身后,眼神凌厉怨毒狠狠盯着李沫。 李沫冷笑:“抗旨不遵,斩立决。” 却感觉到王爷在身后轻轻推了推自己,李苑摇了摇头,影七迟疑犹豫地松了护在王爷身前的手,被李沫抓住手臂,铐上铁铐推进了铁笼。 铁笼缓缓关闭,影四低声交代影七:“影卫名单在我榻下第六暗格。” “什么?”似乎还有转机,影七下意识听从统领调遣,尚未等他回答,被影四狠狠一脚给踢出了笼门。 那一瞬间影七是完全懵了,然而他速度极快,反应也足够灵敏,即便双手都被铐了铁索,也不过就地一滚,恍如人间蒸发,猝然无影无踪,就像这人根本不曾存在过,连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李沫震惊于真有人敢抗旨逃跑,跑的还是他这位堂兄最心爱的人。 “齐王殿下?”李沫拿弓上鹿角挑起李苑的长发,“要不怎么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你捧在手心儿里娇宠着的那个小影卫跑了,我替你抓回来,剥皮抽筋来解你心头之恨如何?” 李苑早已头痛欲裂,扶着石台浮雕咳嗽,粘稠的血迹溅落在白石浮雕上,对李沫的刻薄调笑无动于衷。 影四适时提醒,漠然道:“李沫殿下,齐王爷贴身护卫只排到了第六,并无他人。” 李沫嘴角狠狠一抽:“你当我瞎?阎危安,让你的手下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影四打断他:“殿下,没有影七,您可以清查名册。那不过是个普通的影卫而已。” 与此同时,影七攀进了影四住处,翻出暗格里的东西。一个月前王爷熬了几天几夜把影卫名册换成双层凿压纸,若遇搜查便能揭下第一层露出第二层假名单,外行又绝对看不出门道,未雨绸缪,没想到果真派上了用场。 影七把名册和卷宗上记录自己的部分用刀片刮下来烧了个干净,离开了齐王府。 砍断了手铐,在三十里外的岩洞里躲了三日。 夜半三更,有个衣衫褴褛的老旅人想借火取取暖。 老人驼背佝偻,脸上爬满了岁月刻痕和几道陈年的伤疤,缓缓走进岩洞,坐在影七身边,伸手在火焰边烘了烘,搓了搓干枯如虬枝的手,对着影七一笑:“年轻人,这么小,哪来这么大怨气,老朽我,搁外边都觉出来了。” 声音像打铁时拉的风箱,伴着嘶哑和破音,像海水漂过数年的老贝壳,被岸上的行人一脚踩碎。 影七无心闲聊,倚靠在岩壁边阖眼休息,给老人让出了一块烤火的好位置。 老人搓了搓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的糠饼,拿门牙咬着用力撕,干硬的糠饼又结实又掉渣儿,还让人担忧着这老头的门牙别飞出去。 “喏,小伙子”干枯黝黑的手递来一半糠饼,最上边还印着一个大门牙的牙印。 影七没接,淡淡道:“我不饿。” 老人欢天喜地地烤了糠饼,嘎吱嘎吱嚼得欢快,抠着脚丫子扯着影七问:“小伙子,家里遭难了?” 夫君被囚,兄弟被捕,也算家里遭难吧。 “嗯。”影七喉结动了动,眼眶微红。 老人懒懒靠在岩壁角落,扯了点枯草盖在身上,悠哉劝慰:“这人呐,左右是在世上漂着,有时候就沉了,有时候又浮起来,你当它是天塌了,天便真塌了,你不认,天反倒塌不下来。” “年轻人,别动不动就坐地上等死,有些苦啊,就是得自己挺着,疼吗,疼,得挺着,天命难违,咱们人命也难算啊,你只要活着,就没输。” 一句句挨在影七心上,他想回头看看老人,老人似乎又饿了,在怀里掏糠饼,不慎带出来一小木牌,当啷一声落在脚边。 老人讪讪捡起来,嘿嘿一笑,抹了抹灰尘揣回去。 影七却是像踩了尾巴一样翻身站起来,直直盯着老人手中的无影鬼影牌。 正是他丢的那块。 眨眼的工夫,老人骤然消失,一片枯叶缓缓坠地。 影七瞪大眼睛,跪在老人刚刚倚靠的那处,颤颤摸索着余温。环顾四周,急切跑出岩洞,那老人早已无影无踪。 “前辈……?”影七愣在细密冷雨中。 齐王身边影卫被带走清查,关进了洛阳地牢,两万定国骁骑卫驻扎洛阳休养生息,分出来一批把守地牢。齐王李苑被圈禁于王府,守卫戒备森严,影七只能远远望一眼。 王爷似乎一直在寝房里没出来过,也不知病情如何了。 影七焦躁不安,蜻蜓剑在指尖绕成一卷。 埋怨自己当初在影宫里没修习九婴组的应变术,没了影四和其他鬼卫,他一个人又能办得成什么? 一日见不着王爷,影七便提心吊胆一分,他实在待不住,索性直接混进了洛阳地牢,地牢虽说把守森严,却也拦不住轻功高手,影七出入地牢如入无人之境,可惜没法把同僚们带出来,这世上轻功能达到影七境界的实在不多。 出来时,眼睛是血红血红的,掌心里紧紧攥着两件东西,藏进衣袖中,身影一闪而逝。 十日过去,齐王府外看守的禁卫撤走,守卫撤了一半,且全部换上了李沫的人。 影七趁机翻墙进王府,隐藏在檐角阴影中,摸进了庭院,趁着巡逻的一队定国骁骑卫换班间歇,影七翻进书房,躲在窗角的书屏前,借缝隙窥伺庭院。 庭院牡丹丛外竖了一长圆木刑架,垂下一根长绳,李苑跪坐在刑架下,双手被缚,悬吊在半空。 脸色苍白得几乎要透明了,一缕血丝挂在唇边,身上白衣丧服染血,刺绣的牡丹渗出鲜红颜色。 李沫抱着鹿角弓蹲在李苑面前,微笑着伸手抬起李苑的下颏,还能感觉到他身上因为疼痛而微微战栗,凑近了轻声问:“哥哥,还遭得住嘛。” 毫无血色的薄唇轻轻动了动:“你对我用私刑,就不怕陛下治罪么。” 李苑已有些日子没进过食,干涸的嗓子说话沙哑,带着刺痛。 李沫笑了,拇指蹭去李苑嘴角的血痕:“你已经是个死人了。陛下不会再看你一眼,更不会让你再走出齐王府一步,今后你再也不会出现在任何人视线里,而我……也很悲伤,很遗憾,谁会为一个死人打抱不平呢。” “快把那龙骨弓交出来。”李沫低声催促,“我知道那东西在你手里,交出来,换你影卫们的命。” 李苑眼神幽暗,一言不发。 李沫用力抓住李苑的下颌:“说话啊?!” 李苑微微仰起头,薄暮洒上他极俊美的脸庞,沿着眼皮鼻梁镀了一层浅浅的金线,薄唇张了张,露出一丝玩味笑意,用喑哑却好听的声音轻声道: “我不是个死人嘛。” 第一百零五章 犹闻侠骨香(七) “……”李沫噎住,拿过手边的刺藤鞭子,一扬手,李苑身前多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痕,那伤口延伸到领口露出的锁骨上,沁出细密的血珠。 李苑感到有些痛,但无力作出什么李沫想要的反应。 他无法求饶。不允许,也做不到。 飞溅的血珠落在李沫脖颈上挂的灿金小锁上,他重新蹲下来,一把抓住李苑的长发,用力把李苑扯到自己面前,从怀里抽出一张状纸,抖落开拿到李苑面前。 他认得,是影焱的笔迹。 李沫冷笑着上下打量这张认罪书,扯着李苑的头发逼他看清上边每一个字。 “你的影卫姑娘骨头太硬了,不论我怎么问,就只认自己一人的罪。”李沫折起认罪书,描摹着李苑的下颌弧线,“哥哥,你的影卫怎么都这么好呀……” “别为难她。”李苑哑声虚弱道。 李沫扔下李苑,撕了那纸认罪书,轻蔑道:“回去我就让我的手下们享用这个小姑娘,她太漂亮了,拿下蒙面巾的时候我都愣了。大好韶光啊,毁在你手里了。” “别动她!”李苑喑哑的声音嘶吼出声,拼命瞪着血丝密布的眼睛,干枯的薄唇微张,牙龈快要咬得发白,咒骂咆哮,“别动我的影卫!你跟我有仇,冲我来啊!跟一姑娘家较劲,你畜生吗!” “我不光和姑娘家较劲,你不还有五个小子在我手里吗,我挨个儿较劲。”李沫按住他的嘴,强硬地叫他安静,啧啧道,“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的主子。把龙骨弓交出来。” 李苑阖眼,两行掺着血丝的眼泪顺着脸颊一路滑到李沫手背上。 “在我床下暗格。”他无力道。 李沫满意地笑了,怜惜地抹去李苑脸颊上的血泪,回头吩咐:“听见了没,去取来。” 两个定国骁骑卫抬来一精密锁匣。 锁匣上有一牡丹花形状的锁孔,需要钥匙方能打开。 李沫命人直接撬开,这锁匣是上等材质,且加铸二十次工艺,十六道锁奇巧无比,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 李苑咳嗽不止,用气声道:“钥匙不在我身上……” “耍我?”李沫嘴角微微抽了抽,扬起刺藤鞭子,狠狠落在李苑身上。 “再问最后一遍,钥匙,在哪儿?” 李苑闭了闭眼,舔了舔唇角血迹,微微露出一丝轻佻笑意:“在影七身上。你说得对,大难临头各自飞,他已不会回来了,你为难我,又有什么用呢。” 刺藤鞭子挥出的一声声的闷响全抽在了影七心上,影七心里都在滴血,躲在书房里看着被悬吊双手受尽屈辱折磨的主子。 背后碰触到了书屏上的东西,一本散纸缝订的书掉下来,影七手快,在书册落地之前接住,没发出声响。 书册封面用朱砂写了“上册”二字,翻开来,全是王爷画的自己。 后边是情信。 从红树林相遇开始,一笔笔描绘着关于自己的脉脉温情。 影七至今才知道,曾经被冷落的半年,王爷从不曾有一刻不爱他。 压抑的柔情爱意全部埋藏进字里行间,在他以为王爷对自己的情意转瞬即逝后最痛苦绝望的半年,其实一直被王爷放在心尖上,只是王爷不曾说。 他紧紧攥着书屏一角,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哽咽着用几乎痉挛的手指从怀里摸出那枚天香牡丹印,印鉴的花纹正与弓匣锁孔形状吻合。 王爷当初把这印交到自己手上的时候曾说,这牡丹印没什么权力,但有用的是这个印章本身——它竟是龙骨弓匣的钥匙,始终放在影七身上。 从李苑决意与朝廷为敌那日起,就把这私印交到影七手上,他相信他,深爱他,甚至愿意把一半齐王府都放在影七手里。 所以发现影七背着自己传信时他才会绝望至极,被伤害的不仅仅是他的感情,还有他二十年来不曾对任何人敞开的压抑脆弱的心。 影七抹了一把眼睛,紧咬着下唇,躲在书房的角落里,仰起头靠在冰冷墙壁上,听着外边的主人喉咙里发出的隐忍痛吟。 李沫问不出有用的东西,命人带着弓匣走了。他就不信,这匣子没钥匙就打不开,找几个力士拿斧头砸开也一样。 他拿着了称心的东西,便带着定国骁骑卫撤了,齐王府骤然空旷,只剩下府外把守的士兵。 夜幕降下,齐王府幽深寂静,空无一人,所有闲杂人等全部被带走幽禁或是直接驱逐,偌大齐王府,只剩李苑孑然一身。 多日的病痛和毒打折磨让李苑心力交瘁奄奄一息,倒在刑架下没了知觉。 唇角灌进一丝清凉,李苑分不清这是梦中幻觉还是真实,他渴极了,竭力吮/吸着顺着唇角哺进口中的水流,水流渐渐停了,李苑还渴得厉害,含着水流的源泉吸/吮,含着对方凉薄的唇瓣又吸又咬,才发觉是有人以口渡水喂给自己。 他忽然惊醒,看着面前熟悉又极其思念的这个人,他本想要抱他,却又不得不推远他:“小七,出去,出府去……这儿太危险。” 影七扶着李苑双手:“属下不走。” 李苑颤颤扶上影七脸颊:“本王命令你……不要再出现在齐王府……听话宝贝……快出去……那弓匣是砸不开的,钥匙在你手上,李沫不会放过你。” 影七按住李苑的手腕,摊开双手,掌心里有两颗牛乳糖,还有一张按了手印血书。是影焱的认罪书和红木影牌。 “王爷,属下去了洛阳地牢。” “影焱自尽了。” 李苑静静坐着,靠在床榻边,扯了扯嘴角:“什么。” “她说,强者踏枯骨。” 她把罪全部揽到自己头上,自认对先齐王杀自己父母之仇怨恨在心,收集火药,伺机报复,却在打算动手时被抓获。 她哪有父母? 连奶她的那个老影卫都是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前辈牺牲,把影焱托付给老王爷,影焱被老王爷捡回来养在府里,跟李苑作玩伴,李苑的幼时记忆已经模糊,从记事起,影焱就已经在身边了,只是那时还不是影卫而已。 小时候,李苑拉着她去挽心林里捉小鹿,不经意间说“我们要早点回去,父王说我老是在外边跑,会没命的。嘿嘿,我知道肯定有影卫偷偷保护我呢,我给你抓小鹿,你把它养大,然后骑着小鹿去采蘑菇。” 那时候她穿着橘红的小罗裙,蹦蹦跳跳跟着李苑,常常跟李苑说:“燕儿以后也当影卫,保护世子殿下。” “不行,影卫只穿黑衣裳,女孩子都穿裙子的。” “燕儿以后……不穿裙子了。” 她穿上了鬼卫服——在影宫考核中斩获头名,以燎原鬼封号承王府第三鬼卫之职,代名影焱。 强者踏枯骨,红颜方可销,也曾朝夕为君梦,纵死犹闻侠骨香。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微瑕、tcdj301、我是谁嗷、wyh12138、minnncat、(?′?`?)*??*卫卫卫、彝篱、炮小崴、追星女孩要努力吹彩虹屁、喵婷子酱、苦茶一盏、今すぐ会いましょう、君子沐昀kl、moliimoli、c-楚c 朋友们的打赏!啵啵! 感谢大家的留言鼓励!超级喜欢大家der! 这两更来来回回改了六遍,终于改出了我想要的水平,更的比较慢还请大家原谅qaq,我不能拿粗制滥造的东西出来混更……良心上过不去,艺术上更不允许qaq 现在可以公开的情报 【五毒鬼】影初(楚心魔):蜈蚣 【听雪鬼】影叠(白羽):单剑——披寒 【燎原鬼】影焱(衣海心【殉职】):火器 【寡心鬼】影四(祁渊):九节鞭——墨玉 【斗圣鬼】影五(祁煊):钩指——红枫 【神工鬼】影六(萧然):单剑——难追 【无影鬼】影七(温寂):双剑——蜻蜓 【不败鬼】影八():鸳鸯刀——暗香疏影 【万仞鬼】影九():机括——沧海 【穿云鬼】影十():弩箭——遗珠 【回天鬼】影十一():双刀——枯木龙吟 【通灵鬼】影十二():双匕——沉水惊鸿 【笑面鬼】影十三():扇刀——无妄 第一百零六章 寄人间(一) 府邸无人打扫照料,银杏叶铺了满地,后来枯枝败叶被雪盖了一层,反倒显得干净了。 上了十六道锁的精密锁匣又被李沫送了回来,撂在齐王府祠堂门口,何时想出法子开了这龙骨弓的锁匣,何时就不再来折磨他,让王爷王妃泉下安宁。 每日守卫端进李苑书房里的只有残羹冷炙,碗里盛得不是米,是赤/裸/的羞辱。 起初,被驱逐出府的小丫头流玉从灶房的狗洞里爬进来,悄悄给李苑送吃的,后来不慎被守卫抓住,不知被绑到何处了,也许杀了,也许赶走了,李苑不知道,他已麻木了。 影七已数月没回来过,临走时把天香牡丹印留在了李苑手里。外边全城搜捕影七,这印放在影七身上已不保险,不如放在府里赌一把灯下黑。 他是趁着夜色走的,走时说去买些炭火回来,却一直不曾回来。 若是落在李沫手里,想必李沫会回来炫耀挖苦一番,折磨影七,让李苑生不如死才是李沫的行事风格。 可惜影七销声匿迹,偌大王府,真真正正只剩了一位主子。 在李苑心里他们已算得上老夫老妻了,一同走过那么多坎坷磕绊,同甘过,共苦过,他不会怀疑影七的感情,他知道也许影七碰上了大麻烦,却也会怨他为何不告而别,留他一孤身一人不知所措。 又不得不怨恨自己,如果自己手段够强硬高明,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书房的窗大敞着,风吹起细雪挂在李苑发丝上,和雪白发丝相融。 他静静靠坐在窗台,刺绣白牡丹的丧袍半垂在肩头,露出一寸锁骨伤痕累累,长发曳地,如霜雪落飞瀑,淌入水云间。 光着脚,摘了发间青鸾玉冠,他像支素净的绢花,想要凋零,无法凋零。 不过数月,他发已全白了,曾经戏谑温柔的含着桃花春水的眸子浑浊不堪,眼底深处已变得沉默冷寂,绝望和黑暗。 地上是打碎的茶杯和炸裂的瓷瓶玉屏,书房里一片狼藉,他已经不曾记得哪一片碎片是哪一日打碎的。 他唯一的家人就只剩那些鬼卫,李沫就那么夺走他仅剩的温情,用歹毒的手段折磨拷问,他的影卫姑娘被逼自尽,爱人亡命天涯,勉强还能有那么一点藕断丝连亲情的鬼卫们全部囚禁。 让人恨得浑身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抖,无时无刻不想把李沫一刀捅死在阶下。 他又会后悔,是不是自己不去争那虚无飘渺的自由,是不是齐王府就不会凋零至此。 院外几棵树都枯败了,枝头落着几只麻雀。庭院常盛的牡丹花七零八落,齐王府也在枯败,不知父王在世时如何能一手定山河,只要父王活着就能镇得住王府不倒,这座青砖琉璃瓦的府邸,是不是真的离了父王不行。 他这个新王,父王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 李苑看着自己细长消瘦的双手,近日常常端详着掌心纹路的生命线,想着哪一日这线会到头,结束自己庸庸碌碌的一生。 他踩着一地碎片离去,在白石阶上留下带血的脚印,踩着无人染指的白雪缓缓而行,留下身后足下火红的莲花。 祠堂外有一清水潭,冬日大寒,潭水结了一层薄冰。 那时候小七还怯生生地捧着紫薯馒头跑来给自己吃,他们就坐在这潭边,看着清潭边萤火飞舞,说着让李苑冰冻的心融化的温声细语。 刹那间天地骤失,李苑眼前一黑,紧接着是笼罩周身的刺骨冰水,他分不清是被人推下来的,还是自己的内心真的想感受一次死亡,他没有挣扎,任凭自己堕落进冰潭深渊。 就在即将窒息的一瞬间,他听到轻轻的一声水响,紧接着,一颗圆润的小卵石掠过眼前,在他注视下缓缓沉向幽深潭底。 恍惚间他听见了隔着水面的沧桑老迈的斥责:“石头才会沉下去,人会浮起来。” 李苑方才如梦初醒,他冲出水面,扶在潭边剧烈咳嗽,咳出呛进鼻子里的水,被寒冷刺骨的潭水激得浑身发抖,雪白的长发狼狈地贴在身上脸上,几乎结了一层薄冰,整个人冒着热气。 他面前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子,一把抓住李苑手臂,把人给拎上了岸,像扔一片垃圾似的把李苑甩到脚下。 紧接着,那人扯起李苑的长发,苍老枯槁的手把李苑的脑袋狠狠按进冰冷的潭水里。 李苑本能地拼命挣扎,那老头的手就像烧炭的铁钳,死死按着李苑的头,直到他呛得天昏地暗,水花飞溅。 李苑水淋淋地被提了出来,提着他的那只手的主人苍老嘶哑的声音饱含怒意,扯着他的长发强迫他看着破败不堪的齐王府,低声道:“苑儿,清醒清醒,瞧瞧你在干什么?” 李苑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仰头望着蹲在面前的老人。 老人指上挂了一红木小牌,拍在李苑面前的雪地上,红木影牌上“无影鬼”三赤砂字刺目冷艳:“你不配拿这些影牌,老朽只好夺它回来。” 李苑瞪大眼睛双手握住影牌,用力抹净牌上的雪沙,难以置信道:“师父?” 无影鬼,先王生前收的最离经叛道的一位鬼卫,兼任谋士,他敢直谏老王爷命令失当,拒绝听命,猖狂无比,也曾救先王于水火之中,为护主子一命带伤横扫千军,也敢把先王心尖儿上的世子殿下扛进剑冢修炼,世子殿下千辛万苦逃出来,双手和后背都被他抽肿了,跑去跟父王哭闹告状,却只得一句叹息:“得了,苑儿,严师出高徒啊。” 先王十三鬼卫中,李苑最怕也最敬重这位无影师父,手把手教他骑射,教他为人处事隐忍蛰伏,也教他治国齐家平天下。 李苑学成那日,无影也再未出现过,和老一代十三鬼卫一同隐退,他一直以为他老人家已不在人世了。 无影鬼看着他,突然咧开枯裂老迈的嘴唇奚落笑道:“醒了?” 李苑艰难爬起来,坐在老影七面前,雪白的发丝散落在地上,枯瘦的指尖用力抓着地上冰雪,几乎要狠狠抠进地缝里,指尖都渗着血珠子,他忍着心中汹涌滔天的恨意,含泪低声道: “师父,我要造反。” 无影鬼拍了拍他湿漉漉的脸颊,嘲笑道:“崽儿,还是曾经那么倨傲,你真以为那龙骨弓在手便能让你有朝一日龙袍加身,不费吹灰之力?你去试试,看看荒唐的谣言还能骗自己多久。” “去把龙骨弓拿来。” 李苑狠狠扯下自己身上的牡丹白袍,甩在地上,提起弓匣倒插在雪地之中。 随着那弓匣一开,龙骨现世,隐约一声龙吟自层叠云霄间风驰电掣而来。雪白发丝绕上血红的凤凰筋弦,李苑轻拨弦,弦音嗡鸣,如昆山玉碎,石破天惊。 正是这么一把绝世好弓——他竟拉不开弓弦。 李苑咬了咬嘴唇,他最初修弓术时,一日只睡两个时辰,醒来便开始拉弓弦,一日从早到晚练五百余回,每日练罢,吃饭都端不起筷子,就那么撕心裂肺练了十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不受朝廷压制,不过是拿血汗换一朝自由罢了。 幼时的每一刻都是在跟朝廷争命,剑冢里无数古籍他默识到半夜淌鼻血,直到能把整座藏书阁的古籍倒背如流。 多少年了,他就想拿起这张龙骨弓,叫嚣一句——谁都别他娘的管我。 他以为当今世上弓术,无人能与他李苑一较高下,他隐忍蛰伏却不可一世傲视群雄,他以为他早已胜券在握,所以他一败涂地。 “自你修习弓术以来,日以继夜拉弓两百万回,十年如一日,还差那么一点儿,便可大成了。从前不教,你也承受不住,这弓术,唯有穷途末路绝境之时方能领悟。” 老人缓缓道:“狂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彼此消长之易,此一时彼一时也。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是蛰虫惊而出走矣。记好了,此弓术为惊蛰十三式。” 齐王府外喧嚣,李苑充耳不闻。被圈禁反而能让李苑一心一意修炼,无人叨扰。 依稀记得从前因记错了一招一式,便被师父们挨个惩罚一遍。如今又是重走一遭,几乎是被打断了浑身筋骨,再一根根续上重来。 浴火而烬,岂能涅槃? 影七被诸城通缉捉拿,却因为从齐王府中搜出的影卫名单上没有其名而无法将罪名抛到李苑头上,李沫惦记着影七身上的弓匣钥匙,派出无数手下寻觅影七踪迹。 影七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此时此刻,一处地下暗室的浴池中传来淙淙水响。 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池边点着烛火,一青年半靠在石阶边,下半身浸泡在温热池水中,上半身精实紧致又蕴藏着爆发力的肌肉袒/露在外,他脊背上刺着一大片雪白的牡丹花,延伸至手臂,凌厉又美艳。 第一百零七章 寄人间(二) 只有他能自己独享一座浴池,其余人只能挤在旁边的池子里,相互推搡着朝这边看,没人敢来挑衅这边的冷峻青年,哪怕对他说一句不入耳的下流话。 人们悄悄嘀咕:“那人可不是善茬。” 有人不解,有人继续道:“看见他背上的刺青了么,只有齐王府的看门恶犬有资格在身上佩白色牡丹纹,那是最高的权力,普通影卫都佩不上白牡丹。” “而且他背上已有影字烙印了,是被犯了错被扔回来重新练的?“ “……不可能。听说他是飞廉组的影卫,上上届的头名……这次却进了咱们九婴组,到底想干什么啊……” 影七倚坐在浴池石阶边,低声喘了口气,抬起冷淡的眼睛望着墙上挂的三十六纵横盘,一千二百九十六个格子里填着毫不相关的字。 他洗了洗手,手上还沾着自己咸腥的粘稠污物。 没有王爷亲手抚慰疼爱,很难得到极乐,他得花不少工夫方能自己纾解性/欲。 影七喘了口气,敷衍烦躁地洗了洗身子,拿起漆黑衣裳披在肩上站起来,精壮紧密的腹肌从池壁遮挡下缓缓出现,接着是筋脉微突的细长双腿,水滴淅沥滑过这具完美冷戾的身体。 他出了浴房,去守台拿了自己的腰牌,并随手拿起毛笔,在自己腰牌下压的纵横盘中默默填字。 刚刚沐浴和自/慰的间歇,顺便默记了墙上的纵横盘,这是九婴组的日常训练,洗澡时可以挑选浴池,纵横盘格数越多,字越毫无关联,越难默背,浴池的水温越舒适,最低级的浴房里是一道十二纵横盘,只有一百四十四格,但池水是夹冰块的。 出浴房时需默写得一字不差,否则这浴池就是水牢,非将人折磨到求死不能方罢休。听说影四出影宫时能默记七十二纵横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今无人能超越。影四在统领运筹和随机应变上天赋异禀,统领一职非他莫属。 他来影宫待了十一个月了,先后修习了白泽组易容术,饕餮组格斗术,九婴组应变术和战术,他几乎不眠不休,一日最多休息一个时辰,其余全在修炼。 他最多的是捧着一散纸订的书册,躲在角落里,抚摸情信上边的墨痕,落款处涂了几团,起初是“李苑”,后来涂成“苑”,后来又涂掉,改成了“逸闲”,又涂掉,最后改成了“夫君”。 他每日都抱着这本上册,绝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本册子。 封底扉页也有一行字,笔迹慌乱又虚弱,似乎是在病中添上的:“这世上,还会为我摘星星的只有你了。” 影七看见这行字时三天三夜吃不下任何东西,心疼得一次次抚摸那行笔迹虚弱的字,就像在抚摸自己的小王子。 他悄悄在李苑写下落款那处用细笔添了隽秀的一行小字:“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然后把细腻温柔的心思藏进心底深处,把书册藏进怀中。 转眼已是第二年冬至。 他本是去给李苑买木炭的,一现身便被数队定国骁骑卫满城围杀,迫不得已潜逃到洵州,却发现无论他到何处都永远被通缉,他甚至买不到吃食,出不了城,更回不到李苑身边。 王爷大约已经对自己失望了,他不辞而别,连书信都递不回去,在王爷眼里自己或许已经成了一个背信弃主的小人,在主子最艰难脆弱黑暗的时候,没能陪着他。 这一整年他都满怀愧疚,坐卧不安,他渴望影宫掌事能为他带个消息,可影宫全部封锁,得不到开释命令,掌事也出不去。 一年过去,影七出了影宫,影宫大门上早已镌刻了他的名字,只要他的名字还在一日,他就永远是李苑的鹰犬,甘心俯首。 定国骁骑卫似乎没有耐心一直搜寻一个影卫,驻守各处的定国骁骑卫也早已撤回洛阳了,街上如常,相安无事。 越州寒得早,这时候又铺上雪了,齐王府一整年无人打理,几乎破败得不成样子。 影七悄悄回了齐王府,书房里却无人。他又去祠堂,也无人。 寝房的门窗紧闭着,影七走上前恭敬敲了敲,然后跪下来低头请罪:“王爷,属下回来了。” 里面无人回答。 影七咬着嘴唇,轻轻攥了攥拳头,扶着李苑寝房木门更小声道:“属下回来受罚了……” 他一直跪到日暮,脑海里苦苦思索着主子不在王府,会出什么事。被李沫带走?不可能的,李沫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动用私刑已是大罪,又怎会带李苑出去惹人非议。 他好想听见主子叫自己进去,打也好骂也好,怎么罚他都认。 他不想失去主子,不想当丧家犬。 一瞬间他忽得想起祠堂,匆匆跑去四处望了望,清池边的雪盖着一件陈旧衣袍,他瞪大眼睛,跪在池边把衣袍扒出来,正是他走时主子穿的那件。 “主子……”影七惊惶爬到清池沿边,趴在岸上低头找寻,把整条胳膊伸进冰冷刺骨的清池里打捞,喃喃自语,“别……您别这样……属下怕了……” 清池不算大,影七沿着这一圈打捞了许久,眼眶都红了,手臂冰得僵硬没了知觉,什么都捞不到,索性直接纵身跃进冰冷寒潭中。 整整一年。剑冢太极门缓缓开启,李苑提着龙骨弓走出来,如雪长发随冷风轻拂,扫开空中散乱的细雪。 从前含着春水的桃花眸子如同被回炉重锻了一遍,日暮下的齐王殿下变得温柔明艳,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似含着刀,也像含着蜜,他似乎笑着,嘴角又似乎带着半分嘲弄戏谑。 他走到祠堂,把龙骨弓随手扔进弓匣里锁上,就像自己从未打开过,不经意间回头,却见一黑衣小哥猛地从清池底下钻出来,水珠哗啦飞溅,他冻得瑟瑟发抖趴在岸上,眼眶红红的,也不知是在水底见着了什么让自己伤心欲绝的情状。 两人乍然对视,影七像个落汤小鸡滴滴答答地趴在岸上,惊诧地望着李苑,微微张着嘴,冻得发紫的嘴唇还在打颤。 李苑转身就走,影七狼狈不堪地去追,身上的水湿淋淋洒了一地,李苑一进寝房,影七便不敢再追了,跪在门外扶着门槛往里看,瑟瑟发抖地小声祈求:“王爷……您看属下一眼……好不好……” 他学了闭气,在水里冻了太久,自己也不知怎么的,晕晕乎乎倒在门槛上,神志不清地满地乱摸,想要抓住主子的衣摆。 李苑拿着大氅匆匆回来,一脚迈出去险些把趴在门槛上的小狗给踩扁了,收回脚蹲下把浑身冰凉的影七抄进怀里,厚实大氅把人裹起来,抱进了里屋。 影七窝在怀里仍在发抖,冰凉的手抓住李苑的手腕,半睁着似乎哭过的眼睛小声乞求:“王爷,属下可以解释,您听听好不好。” “不许说话,出去疯跑一年可算是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主子,等罚吧你。” 李苑咬牙把湿漉漉的小人儿藏进自己被窝里,去捡了几块旧炭,熟练地生火,把火盆挪到影七身边,再烧上一壶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哪还有半点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模样。 影七刚想说话,王爷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他忽然清醒,飞快从自己怀里摸出那本“上册”,已经湿透了,影七心疼地用草纸一页一页吸干,他太害怕主子想不开坠了潭,一时顾不上许多,竟忘了自己最宝贝的东西还在怀里揣着。 李苑在灶房鼓捣了一会儿,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肉酱面回来,却见小影卫身上湿漉漉蹲在地上,顾不上自己暖和,反倒拿着一本破册子烤火,细心地把每一页烤干,然后心疼地看看字还清不清楚。 好在李苑用的是上好的玉蝉墨,不侵水,字画都没晕染开,可惜纸皱了些。 李苑端着面过来,伸头瞧了一眼小影卫在鼓捣什么玩意儿,不料是自己藏在书屏里的情信上册。 他刚好烤到落款那页,几团涂黑的墨汁边儿上“夫君”二字底下添了两行小字。 李苑伸手抽过来,盘膝在影七面前席地而坐,品味了一番新添的这两句话,一边看着,噗地笑道:“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啧。” 一旦补上后两句,那思念可就变味儿了。 被抽走了书册的影七的手僵在半空,两团红晕顺着脸颊蔓延到耳根,又烧红了耳朵尖儿。 他读的书没主子多。 他很艰难地从自己匮乏的词汇里找出这么一句配得上主子的话。 他真不是这意思。 李苑撂下手里端的热气腾腾的肉酱面,捧起影七的脸,含着他冰凉的嘴唇亲了亲,把小影卫冷得打颤的身子抱进怀里:“从前以为我跳崖,今天以为我投湖,你能不能盼我点好儿?”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moliimoli、tcdj301、诶我的鸡腿呢!、影卫、喵婷子酱、佛系读者不吃肉、奶酪小队长、小灯笼、追星女孩要努力吹彩虹屁、甜软软、落希、lu幺幺——懒、苦茶一盏、a影七a、彝篱、想和李苑抢温寂、我是谁嗷、君子沐昀kl、c-楚c、木风 朋友们的打赏!!! 我又更慢了qaq感谢大家的留言,吸评论太开心啦! 第一百零八章 寄人间(三) 影七耳尖烫红,哑声解释:“属下没弃您走,属下被,追杀,通缉,迫不得已去影宫里避着。” 一听小影卫又进了影宫,李苑赶紧翻开他衣袖瞧瞧是不是又多了几道疤痕。 影七讪讪抽回手,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您……不生属下的气吗……”他头发丝尖儿上还垂着一滴水珠,自知理亏,垂着眼睑不敢与李苑对视。 李苑捧起影七的脸颊,抹了抹水痕:“老夫老妻的,哪那么矫情。” 抚在脸颊上的指尖硬硬的,似乎起了倒刺,干裂了,从前还是莹润柔软的。影七抓住李苑的手拿到面前看了看,手指掌心覆盖着一层茧,指尖冻裂了,也消瘦了。 “刮疼你了?”李苑看了看自己手,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端起手边的肉酱面塞到影七手里,“你主子的手艺,尝。” 影七表情极其难堪,愧疚地接过主子递来的热腾腾的汤碗,低下头吸了吸鼻子,然后大口扒面。 李苑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倚靠在他身边儿,从手边小匣里抽了一条儿药布,把指尖裂开的小口包起来,双手随意地撑着地,看着小影卫把一整碗肉酱面都吃得干干净净,他若不把碗抢回来,影七差点把碗都给舔了。 味道竟也还好。这一年物是人非,从前骄纵跋扈的世子殿下都能端出一碗肉酱面了。 “野猪肉,我打的,肉酱也是我炒的,天冷了水凉,又可惜着柴火,就只能用凉水洗衣裳,唉,没人跟我说过凉水洗衣裳手会裂口儿生疮啊,我哪知道去,就破罐子破摔了。” 李苑翘着一边嘴角,有点儿炫耀地跟影七闲聊,又认真想了想,“那从前府上浣衣女都是这么生的冻疮吧……我还以为是什么病……有机会给浣衣房多批些柴火。” 影七瞥见他手背上不自然的红肿痕迹,明显是鞭子戒尺类的硬物抽出来的,小声拆穿他的掩饰:“不全是冻的,是别人打的。” “您生了弓茧,您又在练弓了?” “您的头发……”影七小心地捡起一缕柔顺地垂落在地上的白发,已经一丝杂色也无了。 “嗯,练弓了。不是李沫,糟老头子回来了。差点没抽死我,李沫那点儿小小的拷问招数算个屁,本王十岁的时候就受过那一轮了。” “什么老头子?”影七一愣。 李苑抻来一根玉带束了发,眼眸温柔,揽过影七肩头:“若是李沫落在本王手里,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点点夹碎他的手,挖了他的眼睛,每一根骨头里都钉上一根钉子,让他跪在齐王府前,跪到血流干。” 影七愣愣打了个寒颤,李苑体贴地把厚实的大氅给影七裹严实:“我烧了水,现在应该热了,你去浴房洗洗。” “是……以后这些……属下来做。”影七听话地去了。 王爷似乎不一样了,他眼睛里的死寂消失了,人却变得温柔阴毒,刚刚那些话似乎不是说着玩玩,也许在王爷心底已经把李沫碎尸万段无数次,按照他设计的酷刑挨个尝了一番。 王爷身上的气息有些令人敬畏,比从前更难接近,影七紧张地吸了几口气,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洗净了,回自己睡房换了身干净衣裳。 他走时殿下的精神已经不大好了,如今看来精神恢复了不少,影七却能看穿他表面的伪装,他能看见王爷心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丝毫未曾愈合。 不知道是什么逼着王爷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王爷越是云淡风轻,影七便越心疼。 好好的小公子,怎么就被毁成这样了。影七无比后悔他曾对王爷说过的那番话,镇南王妃小产那日,他对李苑说“您该无情些。” “属下想让您当王。” 他后悔了。 这条路不适合他的小主子,若能重活一回,他宁愿在朝暮楼里让李沫一箭射死自己,用自己一条命换主子一世安宁。 他终日惶惶不安,主子是为了他暴露了藏拙的秘密,齐王府落到如此境地又怎不是因他而起,主子却自始至终都未曾责怪他半句。 回过神时,他已站在王爷寝房外了。 透过陈旧的窗棂,隐约看见王爷独自靠坐在床头,手里攥着自己从前穿过的旧影卫服,低头吸了吸气味,缓缓仰起头,靠在墙上,睫毛轻颤,庆幸自语道:“原来还会回来的……是本王又不相信他了。” 影七身子顿时僵住,想要推门的手不知所措地悬着。 他高估王爷了。 再深厚的感情和信任也经不住他无声无息消失一年啊。 他不在的时候,王爷很寂寞吧,也许没有王爷自己说的那么笃信他会回来,也许王爷等了很久,已经等到快放弃了。 就算他陪在身边也做不了什么,至少还能让王爷知道他没被所有人抛弃。 罪该万死。 影七不想现在推门进去让主子难堪,从外边等了好一会儿,主子疲惫地窝在床榻最里面的一角闭着眼睛,手指还勾着那件影卫服。 影七悄声落在李苑身边,跪着爬上床榻,轻轻拽着影卫服一角,想从主子手里拽出去,给主子掖掖被子。 却不料李苑忽然睁眼,抓紧了手里的影卫服,警惕地看着影七。 影七被充满敌意的眼神震慑住,一时僵硬地不知所措,下一瞬便被李苑抓住手腕,整个人被扯进被窝里,主子的手冰冰凉。 刚从冰窟里爬上来时还没留意,缓过劲儿来才发觉主子的手一直都凉得慑人。 他被主子紧紧抱着,恐怕跑了。 影七拿温热的手轻轻扶上王爷的心口,王爷这处跳得极快,即使从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王爷唇角甚至还带着温和笑意,无比珍惜地看着怀里人。 “本王刚刚吓着你了,心里想的东西一不留神呢就说秃噜了。”李苑笑着贴了贴影七额头,“宝贝,你就当作没听见。” 王爷急促的心跳咚咚擂着掌心,影七心里隐隐闷痛,把王爷冰凉的手都揣进怀里暖着:“王爷,属下知罪。您心里难受就罚属下吧……属下有罪,影宫训条有言不可背信弃主,属下该罚。” “嗨……罚什么。”李苑把手抽出来,侧身搂着影七,抬起一条腿压在影七身上,把小影卫整个儿裹在怀里,下巴搁在影七发顶上,喃喃道,“能不难受嘛……一年没回来……我以为你怎么着了呢……死了?残了?还是真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一年杳无音讯,换谁……也伤心啊。” 影七抿了抿唇,往上蹭了蹭身子,鼓起勇气双手轻轻扶在李苑胸前,喉结上下动了动,欲言又止。 两人凝望对视,李苑感到莫名地心跳更快,暗自期盼着小影卫能说出几句表明心意的甜言蜜语哄哄自己也好。 影七从怀里抽出一把绀碧扇骨的折扇,每一根扇骨都用白银重新熔铸了断裂处,又精心雕饰了青鸾和牡丹纹。 当初在岭南,得知影七影四做戏给裴副将看以换取信任,李苑一气之下摔碎了绀碧折扇,影七一点一点捡干净收好,找了个机会求影六给重新雕琢了一番,花了影七偷偷攒了一年的俸银。 李苑怔怔看着影七手中的折扇,双手扶着影七细腰,扬起唇角轻轻笑笑:“你给捡回来了,当初气盛,老是对你发脾气。” 影七又从袖里抽出被李苑撕碎的情信,业已一片片拼好修整齐,展开,给李苑看。 “王爷……属下、还能做齐王府的……儿媳妇、吗……”影七断断续续地把每个字笨拙地吐清楚,说罢耳朵尖更红了,又轻声解释,“这个,一直、在属下房里,去年您没心情,属下没敢、拿给您。” 话音未落,便被王爷搂进怀里,含着唇舌深吻。 李苑抓着影七的手臂,直亲得他喘不过气来轻轻推着自己胸脯,直到两人情到深处,交缠在锦衾中。 两人都有些气喘,却舍不得停下来,像紧紧缠绕的藤蔓,拼命想与对方融为一体。 李苑压在影七背后,贴着他耳鬓吹着温热气息,轻声问:“小七……你到底是谁……我是不是……曾见过你?” 情到深处,不能自已,影七低喘道:“属下是……” 身下人衣裳褪到肩头,露出一片雪白的牡丹花瓣。 李苑一惊,扯下他的衣裳,影七脊背上狰狞可怖的盐刑伤疤被一大片妖娆鲜妍的雪白牡丹花覆盖,延伸至手臂和尾骨,靡丽动人至极。 随着影七蝴蝶骨移动而抖动花瓣,在小影卫紧实精致的脊背上无比明艳。 李苑下腹一热,险些就在温热里射/出来,堪堪忍住了。 他右肩胛上的影字烙印刚好点缀在一朵牡丹蕊瓣中,影七反手抓住李苑的手,让王爷抚摸自己肩头的影字烙印,喘息道:“王爷,这儿,在这儿。” 李苑下意识在那影字烙印上细细抚摸,终于在一个笔画中摸见了被盖在底下的一块纹路。 是一朵花。 牡丹花。 天香牡丹印。 刹那间,李苑怔怔在脑海里搜寻关于这一片纹路的任何记忆。 印象里,他只给一个孩子在身上烙过这印。 他瞪大眼睛,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朵被盖在烙印下的痕迹。 许久,李苑哑声自语:“……是你。” 影七伏在床榻上,微微回头看着李苑,带着一丝企盼,低声问:“您还记着我吗?” 李苑低头轻吻那一小块纹路,温柔的触感乍一碰触影七的肩胛,影七便挺起身子,腰窝塌了下去,难耐地颤抖。 “记得。”李苑轻轻抚摸影七细窄的腰身,含着那一块纹路轻轻舔/舐,“当初我只为结个善缘,何其有幸,结的竟是姻缘吗。” 影七翻过身躺在李苑身下,扶着李苑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哽咽道:“这张脸从前那么可怕……您不会喜欢的。” 李苑抱他起来,扶着细腰让他坐在自己腰胯间,抬头凝望他,痴迷道:“你是本王见过最美的少年。” 影七微微咬着牙:“属下配不上……” “你配得上最好的东西。”李苑低声哄慰地亲吻他湿漉漉的眼睫,下/身狠劲儿了些,影七身子都在颤。 “本王会救你们。”李苑吻着他脖颈,“我现在出不得王府,你得做本王的眼睛。” “属下……遵命。” 阖眼,李苑深深亲吻他的小影卫,相见的时节又提早了几年,天赐的情意所幸他未曾失去。 冬至已过,这是齐王府最后一个衰败的冬天。 整整三日,李苑不眠不休,连写数封密函交与影七,嘱咐他出了越州再拆密函,每一封密函之上都有一道命令,一道命令完成方可拆下一封密函。 三日后,李苑坐在白石阶上,手中攥着绀碧折扇,微微仰头凝视高墙,影七跃上高墙,回望了一眼王爷,转身消失在雾霭迷蒙之中。 影七刚离去,李苑身边便落了一老人。 无影鬼蹲在李苑身边儿,也望了一眼影七消失之处,裂开干裂的嘴唇笑了笑:“那就是老朽的小接班人?” 李苑眸子微眯:“当初影七一出王府便立刻被围杀,全城搜捕,出了越州仍然寸步难行,李沫的本事没有这么大……除非是有人从中作梗,刻意捣乱。” 无影鬼哈哈大笑:“正是!老朽把那小娃娃的踪迹透给了岭南王世子,那又如何?” 李苑无法苟同:“我爹答应我娶他,师父何必多此一举,您想弄死影七,不如踩着我的尸身过去。” 无影鬼冷笑:“谁说的,你喜欢男人女人老朽不在乎,你想断香火那是你们李家的事儿。老朽只怕那小娃娃在一日,你便能颓废一日……常言说得好,温柔乡,最杀人呐。” “那小娃娃根骨着实上上佳,若老朽还年轻,定是要收那娃娃作弟子的,他身法飘渺灵动,想必是逍遥山老妖婆心尖儿上的徒儿,老朽抢不着了。” 无影鬼抠了抠指甲里的泥渍,叹息道,“他若留在逍遥山,不出十年,恐怕六国中再无人轻功能与他比肩,逍遥山麓掌门人之位非他莫属。这么一位在武林中本应众星捧月的小人儿,怎么就给你这朱门纨绔当了影卫……” “哎。”李苑拿刚修好的折扇敲了敲掌心,把伤痕累累的手伸到无影鬼面前,“师父,谁家纨绔像我这么辛苦,当初我若不练弓,逍遥一辈子,本王就倒霉在那霸星上了。” 无影鬼嗤笑。 “给小娃娃揣了什么锦囊妙计走了?” 李苑哼笑,桃花眸子里含着难辨的阴戾温柔:“瞧着吧。” “本王不出府门一步,照样让那帮狗杂种跪碎我齐王府的台阶儿。”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我是谁嗷、追星女孩要努力吹彩虹屁、tcdj301、别院终、minnncat、炮小崴、cpwx_7d0****yu5w、多背单词少喝奶茶、萧萧楠木、想和李苑抢温寂、奶酪小队长、a影七a、荆芥奶油、wishlnvainnnnn、木风、苦茶一盏、尔谈推着一车筐小菜花、c楚-c 朋友们的打赏!!!! 感谢大家的留言,超级开心心! 第一百零九章 凤凰出岐山(一) 洛阳地牢深处有几间铸锁大狱,专门关押重刑犯,夜半三更常有惨叫凄厉回荡,除了当班的巡逻兵,没人会踏进这个阴森的地方。 阴湿的牢房角落里,影五独自倚靠在生长青苔的石壁边,脸颊上沾了几块血污,双手比起一年前苍白瘦削了不少,瞳仁发灰,不像从前那般清亮了。 “王爷……属下再等您一天……明天再见不着您,属下就撞死在这儿了……再拷问下去,属下真怕扛不住吐漏出点东西来害了您呢……单单一个影宫就够您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更别说您指使梁三少爷在邻国私购军器改造兵甲,这些个陈年旧事哪一条属下担当得起?” “我哥快残废了,您心疼不啊。” 细瘦的指尖轻轻划着地面,影五轻声念叨,抹了抹眼睛,又把无意划在地上的字扫去痕迹。 牢门突然大开,两个狱卒把手脚戴了重锁的影四拖回来扔进牢房,锁上门,相互嘀咕:“影卫的骨头就是硬,大刑伺候一轮都不开口,俺就瞧他啥时候熬死,不几天就拖出来打一回,俺也累得慌啊。” 影四身上的囚服遍布鞭痕,双腿膝盖骨和手肘处洇着一团血迹,一动不动地窝在地上,跟死了也没两样。 “哥!”影五撑着墙站起来,外边那两个狱卒见状哂笑道:“小子,谁让你站起来的?跪下。” 影五身子猛然一震,僵硬地靠在墙壁上。 狱卒见影五眼神凶狠怨毒,笑骂道:“小孩儿不错,知道疼自己哥哥,你若是不听话,你哥哥就得继续受苦,听见没?” 昔日王府鬼卫何等风光,如今两条大粪里的蛆虫也敢在自己脸上吐口水了。 影五的眼神气势弱了几分,看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一动不动的影四,万分耻辱地缓缓跪下来,爬到影四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脸,低声叫他:“哥……” 狱卒看着这少年屈辱难耐的神情笑了,勾手叫影五过来。 影五不耐道:“还干什么?” 他刚站起身,狱卒便厉声道:“跪下,爬到这儿来。” 带着血腥的呼吸刮着心肺的血肉,影五牙都快咬碎了,不甘心地跪下,一步一步爬到狱卒面前。 狱卒解开腰带,露出自己软垂着的玩意,把手伸进牢笼里提起影五的头发,按着他靠近自己腿间,低笑着道:“含着,给叔叔伺候舒服,下回就让你哥哥少受些苦。” 影五偏开头避开那腥臭的东西,拳头越攥越紧。 狱卒知道他不敢还手,这些影卫虽武功高强,言行却攸关齐王李苑生死,一旦他们反抗,李苑便会被参一本唆使手下蓄意造反,只要他们一天心里还有自己主子,就一天无法反抗。 他杀这一人不在话下,可这洛阳地牢外守着定国骁骑营,他若在地牢里犯事,同在牢里的鬼卫全都跟着连坐,若他们联合闯地牢,所有的罪名全都得扣在王爷头上,齐王府式微,正风雨飘摇,或许已经经不住任何打击。 狱卒按着影五的头,不耐烦道:“别磨蹭,你是又想挨那一套水刑了吧。” 影五有些发抖,闭了闭眼睛,微微张开嘴。心里凄凉道,主子,属下可全是为了您忍辱负重,您还要我们吗。 忽然手臂一紧,影四艰难站起来把影五扯到自己身后,身子虽虚弱得几乎摇摇欲坠,眼神仍旧锐利冷漠,一手攥在铁片加固的圆木杆上,狠狠攥出五个指印,面无表情,哑声压抑道: “还有什么,冲我来。” 狱卒悻悻提上裤子,拷问了齐王府影卫长一整年,他却至今不敢直视这个人的眼睛,影四的眼睛像地狱的深壑,填满了他杀戮收割过的怨魂厉鬼,慑人极了。 狱卒一走,影四喘了口气,回头看默默坐在潮湿角落里的影五,正扬着浑浊无助的眼睛望着自己。 影四朝他走去,身上每一处骨头都似乎扎满了针,每走一步都是酷刑煎熬。 他走到影五身边,单膝跪下来,抬起布满灼烧疤痕的右手,揉了揉影五的头,哑声道:“三年影宫都扛过来了,这算什么。” 影五偏头不看他,哽咽道:“在影宫里他们不会叫我看着,折磨你。” 一年来影五被按着头看他哥哥怎么受刑,他闭上眼睛,他们就让他听他哥哥压抑沉重的痛吟,他觉得自己离疯魔只差一丁点,连梦里也充斥着牢狱的潮臭和噼啪的鞭响。 影四跪下来,俯身把影五抱进自己怀里:“你过来,到我这来。” “我不用你哄,我又不老小了。”影五扫开影四的手,茫然望着他,“哥,当初我们被抓的时候,我以为你会救我出去。你却只把影七放出去了,为什么啊。” 影四按着伤口撑着坐在影五身边:“影七能救王爷,你能吗。” 影五轻笑了一声:“在哥心里是不是主子比弟弟重得多,你真深明大义。” 影四皱眉,不经意间牵动了受伤的手肘。 “别动了。”影五匆忙回过头来,爬起来给影四按住流血的地方,“骨头没断吧?哥,这么下去不行,咱们得出去。” 影四垂眼歇息,按住影五的手腕,告诫道:“王爷会有法子的。” “你信他!”影五恨恨咬牙,“王爷早不要我们了,棋子,弃子,知道吗?咱们跟王爷一块儿长大的,王爷多不正经哥你心里没数吗?你都没法子的事儿咱主子更没有。都一年了,王爷管过咱死活吗。” “一年了……王爷只爱影七……不会再管我们了……我们就是普通的影卫而已,主子说不定就想让我们趁早死了,好替他守住秘密呢……”影五痛苦地把头埋进臂弯里,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在影四怀里瑟瑟发抖,瘦削的指尖紧紧抓着影四的袖口,小声嗫嚅。 没一会,那两个狱卒又折返回来,又带了两个人,打开牢门,把影五从影四怀里拽出来,拖了出去。 狱卒当着影四的面摸了摸影五的脸,扬声道:“带走!今天调/教/调/教这小孩儿。” 影四紧紧抓着影五的手腕往自己身边拉,几乎已经放下影卫长的身份与他们谈判:“我是齐王府影卫长,他们不过是我的手下,根本接触不到王府秘事,别白费功夫。” 影五拨开影四的手,尽力扬起嘴角,低声苦笑道:“若我扛不住说了,你会杀我吗?在你心里,主子和我,哪个重要?” 影四僵硬地站着,看着影五被他们套上重锁带进了刑室,绑在刑架上,狱卒伸手抬起影五的下巴端详这俊俏少年的模样,两片油腻的嘴唇老是想往影五脸上脖子上贴,影五抿着嘴躲开。 狱卒不耐烦了,问他:“我们李沫殿下想知道,你们这群影卫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那地方在何处。” 影五看了一眼满地满墙的刑具,阖眼冷笑:“管天管地你管得着我老家住哪儿?让李沫吃/屎去吧。” 凄厉的痛嚎在影四耳边萦绕不绝,影四身子颤了颤,冰凉的双手汗湿僵硬,听着自己亲弟弟在不远处撕心裂肺地咒骂挣扎,要比自己受折磨痛得多。 快入夜,影五被扔了回来,身上血污斑驳,微微痉挛抽搐。 影四抱起他,影五嘴角溢出一股淤血,无力地抓住影四的指尖,气若游丝,影四贴近他聆听,他小声哀求:“哥哥……让我死……求求你……” 影四俯身摩挲着他的头发和脸颊,他不敢碰弟弟身上的伤口,也不敢面对他质问失望的眼神,身为影卫长无法保护手下,身为兄长无法保护亲人,他失职,无能,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区区牢狱,束缚不住他们的羽翼,真正让他们无法放弃的是主人。 他们若是不管不顾地走了,主子想东山再起就更艰难了。 影四默然:“听话,再等一日。” “一日后……若没消息呢……?” “哥陪你死。” “那你先……掐死我……再自尽……我不想看你死……我也下不去手……” “好。” —— 隔壁重刑犯牢房,影叠影六关在一处。影六在牢房角落里刨了个小坑,埋了影焱的一缕头发,堆了个小坟包。 影叠盘膝坐在牢房一角,给潮湿处生出来的一朵小蘑菇培土,小蘑菇长得有点歪,影叠吹了口气,寒气凝结成寸长的冰凌,支住了蘑菇一角免得让它倾斜。 影叠悠哉道:“女人嘛,还会有的。” 影六坐在小坟包前,呆滞道:“我只要焱姐。” 影叠想了想:“嗯,也是呢。” 影六翻了个身,躺在焱姐的坟堆边上,叹气道:“二哥没心上人,哪能懂我。” “谁说没有,青梅竹马二十年呢,这么些年没见,怕是忘了我了。”影叠慢悠悠道,“当影卫苦媳妇,没法子。” 影六勉强打起精神:“她知道你中意她吗。” 影叠弯起眼睛:“呵,他要是能生孩子,我们都生了一打了。” “二哥闷声不响地都有家室了。”影六惋惜捶着手心,“二哥可得活着出去,别叫人家姑娘枉等一辈子。若是焱姐还在……我今后远远看着她也甘愿了……走了也好……不用再受阳间苦了。” “往生极乐,好事。”影叠微笑,“今晚的剑还练不练了?” “练。”影六吸了口气,站起来,右手虚握,如剑在手,听着影叠时不时的指教,一劈一砍,带着怨恨的剑招藏于指尖之下。 趁影六打坐之时,影叠眯起眼睛,耳廓微动,洛阳地牢外传来一阵细微独特的震响,间歇熟悉,是影卫长发布命令时指尖叩桌的节奏。 紧接着,听见一声冷淡低沉的指令: “二哥,听着。” 影叠饶有兴致,将全部精神凝聚于耳,聆听着从洛阳地牢外传来的嗓音,居然不是影四的声音,少了几分寡淡严厉,多了几分清冷从容。 此时正值冬日,燕京已严寒暴雪数日,洛阳城内外飘了一层薄雪,打在衣裳外,也多少有些刺骨。 影七蹲在洛阳大牢外,穿着一袭墨云锦衣,与深夜融为一体,安静潜伏于层叠瓦砾阴影中。 他轻轻敲击着瓦片,低声说话:“二哥,你应该能听得见。你们被关在洛阳地牢深处的重刑狱,地形复杂巡逻严密,建制错综迷道防劫狱逃狱,我得先知道你们被关在哪儿,引我进去。” 影叠在地牢深处安静聆听影七的声音。 影七捡了几块瓦片,包在衣摆里轻声攥成了细小的石砾,碾碎,攥在手里,趁着牢门守卫望了一眼旁处,便倏地闪进地牢中。 他沿途抛洒手中的石砾,石砾落在幽暗的牢房甬道里丝毫不显眼,影七手中握着一块冰凌,低声说话:“二哥,我走错的时候提醒我。” 这块冰凌还是几年前影叠与影七在演武场比武时用的那支冰剑,当时送给梁霄梁三少爷当礼物了,梁三少爷一直存在冰窖里。冰凌与影叠手中的披寒剑心仍有微弱气息相连。 影叠在重刑牢中仔细听着石砾的细微响动。他对这座地牢的地形已经十分熟悉,即便他们进来时被蒙着眼睛,他仍然能靠敏锐的耳力判断方向,这一年间也不断有人被送进来,影叠便早已循着他们的脚步声将整座地牢刻印在头脑中。 当听到影七走进岔路时,影叠微微吸气,影七攥着的冰凌便蓦然一冷,寒气逼人,冷得影七手臂上鸡皮疙瘩浮起一层。 跌跌撞撞寻进了重刑狱,影七避开守卫,顺着圆木栏杆滑下来,落在关押影叠影六的牢房外,将指尖夹的一页薄纸飞进笼中,骤停在影叠面前飘落。 影叠垂眸扫视薄纸上的几行命令,缓缓吐气,薄纸便化成坚冰,落地碎成了齑粉。 影叠眯眼一笑,起身单膝跪地行影卫礼:“听雪鬼遵命。” 影六匆匆走近影七,急切道:“王爷如何了?” 影七淡淡道:“好得很。” 他从袖里拿了几颗牛乳糖扔到影六掌心里,“焱姐自尽前托我给你的东西。” 影六愣了愣,把牛乳糖攥在手心儿里,鼻音有些重,指着身后的那个巴掌大的小坟包,囔声笑道:“小七,我们,我们拜了堂了!” 他说着,用力抹了一把眼泪。 影七伸手用力攥了攥影六的肩膀:“主子说了,给焱姐报仇。” 影六沉沉跪下,颔首行影卫礼:“神工鬼遵命。” 巡逻兵一来,影七身形消失,待巡逻兵离开,转瞬间又落在影四影五牢房外,将一纸命令书传至影四面前。 影五看见牢笼外边站的那人时,愣了半天没说出话来,用力揉了揉眼睛,这便发了疯,跌跌撞撞爬到到影七面前,双手伸出去把影七搂过来,额头贴着影七的头失声痛哭。 影七无措地拿衣袖给影五擦了擦鼻涕眼泪,从怀里拿出一块外边买的还热的糖饼塞进影五嘴里:“别出声,省点劲儿,过几日我们来接应你们。” 影五狼吞虎咽吞了糖饼,打着哭嗝呜咽道:“王爷还要我们吗……” “要。”影七拿出几颗内服的龙血丹放到影五手里,“王府里仅存的最好的药,王爷没吃,吩咐我全都拿来了。” “王爷还要我们……”影五抹着眼泪内疚,刚刚不该说王爷不好,如今又后悔了。 影四看罢命令淡漠抬头:“王爷有几成胜算。” 影七舔了舔嘴唇:“不知道。但王爷说,若败了,就带我们远走高飞,这个王位他不要了。” 影四冷冷看着他:“既然王爷肯放弃王位,还管我们作甚。” 影七道:“王爷说,王位能弃,人不能弃。天象有异,半月后洛阳雪覆,大雪初降,就动手。” 影四眼神略微缓和,艰难起身行影卫礼:“寡心鬼遵命。” 影五狠狠道:“等我出去……这儿所有人都别想活。” 影七点头:“保存实力,等我消息。” 影五咬牙跪地行礼:“……斗圣鬼遵命。” 牢笼前影七倏然消失,摸进关押影初的重刑狱,因为影初在岭南战役里能力太过突出,被尤其针对,独自关押在一间密闭的牢室中,影初素来沉稳,此时端正打坐,呼吸可闻。 影七将命令书飞至影初面前,影初伸手钳住,缓缓睁眼扫视其上命令,随后,影初指尖升起一股碧绿毒雾,将命令书腐蚀消失。 魁梧有力的身躯单膝跪下,单手抚肩,颔首行影卫礼,低沉道: “五毒鬼遵命。” —— —— ——以下不计费—— 感谢订阅!潜潜考试回来了,断更了这么久实在抱歉亲爱的们,五千字大肥章奉上,还请各位看官老爷原谅qaq 也感谢这段时间大家的留言催更耐心等待,谢谢大家,鞠躬鞠躬 作者有话说 感谢 cecilysgw、晓月当帘、萌萌哒罗卷卷、sss_xxx、喵婷子酱、一只蛋卷、vitoptoptop、天天哼哼、断舍离、遇沨子染、南江夜话、lu幺幺——懒、一十七、sheryl kao、你说烟花有十里、还是连翘、muge、不周子、眉生林、a影7、我是谁嗷、wishlnvainnnnn、墨冉之、折纸小盒、肥猫头、追星女孩要努力吹彩虹屁、大雪压扶桑、我亦飘零久、蛏汤肉条和马蹄、炮小崴、木风、多背单词少喝奶茶、君子沐昀kl、苦茶一盏、c-楚c、tcdj301 朋友们的打赏! 第一百一十章 凤凰出岐山(二) 影七趁着夜色爬出洛阳地牢,往洛阳城外去了。 此前他刚从燕京回来,替王爷与母家联络,此外又因岭南一战赢得了定国将军府钟离家的支持,有大承两大武将世家偏袒,王爷今后方能站住脚。 离半月后的期限日子不多了,影七拆开李苑交予的下一个锦囊,看了一眼命令。 一路循着王爷的计策办下来十分顺利,王爷的思路很清晰,下达的命令亦环环相扣,让影七越发觉得安心可靠,这一沓命令书看似三日内一挥而就,影七却能在字里行间看出这一年来王爷的苦心经营,这一年来,恐怕没有哪一日王爷是安睡的,昼夜思索翻身之策。 影七离开洛阳,只身前往洵州。 李苑被圈禁后第一件事便是与梁家划清界限,齐王府大部分流水进项都落在梁府名下,两家暗度陈仓的黑生意着实不少——这些都是李苑十几岁时背着老王爷搞下的勾当,乍然东窗事发,气得老王爷把李苑丢进祠堂里跪着反省,没想到跪了三天以后放出来,李苑拿了两张单子给老王爷瞧。 “爹,我有一块生意卡在文牒上了,你给我疏通下。” 老王爷扶了一把椅把:“……你是非要把本王这把老骨头折腾死不可。” “没有啊爹,小生意,您一句话的事儿。” 他竟撺掇梁霄的两个哥哥在越临洵三州开赌坊,在白鹭洲开采私盐铁矿,有齐王府罩着,梁家肆无忌惮,李苑得来的利益分红除了供自己挥霍,还运出大量黄金在两国边境无人管辖之处雇佣私造兵甲军火。 老王爷略略考虑了一会,居然答应了。 父子一拍即合,李苑毕竟太年轻,有些东西难免疏漏,老王爷便顺手补上,做得天衣无缝,后来索性派人把这些摊子接手,叫李苑专心读书学功夫。 洵州霜银坊正是梁霄梁三少爷家里的赌坊产业,这些年来仅仅是梁三少爷与李苑交往甚密,梁家不常与齐王府走动,免得惹人注目,李苑被圈禁之后,彻底与梁霄断了联系。 但这些日子梁霄也成日担惊受怕,就怕李苑一口气没喘上来,跟他老子一块上了西天,他们梁家如今已开始被打压,齐王府一旦倒了,他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昔日不放在眼里的牛鬼蛇神一股脑全出来祸害,即便是财大气粗的梁家也遭不住。 所以影七出现在霜银坊的时候,梁霄一眼瞧见这黑衣裳的年轻公子,亲自迎了上去,把影七推进雅间里上茶招待。 梁霄坐在小漆几旁,眼巴巴等着影七出声儿。 影七未坐,推了茶盏,冷冷道:“梁少爷,有件事劳您费心。” 梁霄一口答应:“逸闲……王爷的事儿就是本少的家事。” 影七道:“我要安陵侯府影卫服。” 梁霄一愣。 “何时要?” “现在。” 梁霄命人赶工仿制了两身衣裳,一套安陵侯府影卫服,还细心地做了旧,衣裳款式不算极其繁杂,但料子贵重,影七弄不来,只能求助同在洵州的梁少爷。 安陵侯府家纹乃双歧睡莲,平和温雅。 趁着赶工的时日,影七在洵州安陵侯府附近徘徊,揣摩这对主仆的言行。 安陵侯李琰自袭爵以来安分守己,素日里喜好鼓琴赏景,无心外事,性子也温和闲静,却在李苑回王府后处处从中作梗,李苑认定他早已受人摆布。 难办的是,李琰府上有个叫飞絮的影卫,常常黏糊在主子身边,把两面三刀演绎到了极致,常常在外边大开杀戒,回了府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把自己洗得像朵喷香的奶白小花,再装出一副天真模样,随便拿指头上一个看都看不清的小伤口去主子面前装可怜。 李琰偏偏吃这一套,耐心地给他包上那个不及时处理就愈合了的小伤口,从手边的小盒里拿出一块糖塞进他嘴里,温和地哄他,夸他做得好。 飞絮尚属年幼但武功高深,影七不想和他正面冲突,平白耗费精力体力。 影七等了七日,趁着那个叫飞絮的影卫受命出府办事不在,于是找了个合适的时机,换上安陵侯府影卫服,从准备多时的两张人皮面具里拿了一张戴上,顺着未关严的府门闪了进去。 李琰正在案前研墨,影七上前行礼:“侯爷,属下回来了。” 随后不等侯爷说话,乖乖地爬到书案边,小臂交叠趴在桌面上,外头眨着眼睛看李琰:“侯爷,属下想您了。” 李琰抬起白玉雕琢般的眼睑,拿笔杆扫去影七额前发丝,温声笑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让点心房做了雪花酥,别吃多了,不然又哭牙疼。” 影七舔着嘴唇眯眼笑笑:“不会。” 飞絮既然回来了,李琰也看累了书折,从横屉里拿出一摞写得歪歪扭扭的字,指给影七看:“这次交来的功课倒是用心多了,但是笔画还不对,你来,用心听着。” 李琰把着影七的手握笔,蘸了些墨,在纸上缓缓教他写飞絮二字。 影七有些走神。 印象里,王爷从没这么亲密地教过他什么,教他驭马算一回,那时候王爷着急哄自己回来,什么都做了。 连暗喜也有主子亲自训练。 影七心里有些不平,他也希望主子能教他些什么,学不好的时候能耐心再讲一回……恐怕若是如此,影七这辈子也学不会王爷教的任何东西了,他只是想让王爷把目光多停留在自己身上一会儿而已。 他暗自期待很久了,等到这段危机熬过去……影七也想鼓起勇气向王爷讨一点这样的宠爱。 心里这么想着,握在自己手上的便成了熟悉的细长白皙的王爷的手,在纸上写下的字便成了影七自己的名字。 余光瞥见左手边桌角摆着一摞书折,几张折页处印着岭南王府的六翼蝴蝶纹,安陵侯李琰和岭南王世子李沫有书信往来,更印证了王爷的猜测—— 当初闹得齐王府天翻地覆的一坑火药,就是安陵侯李琰替李沫运进洵州平县,加害李苑。 且不论安陵侯李琰是自愿投诚还是受人要挟,王爷因他被囚是真,焱姐因他而死,鬼卫因他被捕,他罪无可恕,李沫若是恶鬼,李琰就是为虎作伥的爪牙。 影七藏于桌下的手攥了起来。 他转过身,靠在李琰肩头,仰起脸撒娇,李琰便由着他,摸了摸他的头:“累了?今日看你很疲倦,去歇一会。” 影七的嘴唇贴在李琰耳垂边,轻声冷淡道:“我主子更累,您也去关心关心他吧。” 李琰一惊,后颈穴道猛得一痛,人便昏了过去,瘫软在影七怀里。影七冷冷扶着他,随手把书案上印着岭南王府蝴蝶纹的书折装进口袋里系上。 他提起李琰一条胳膊欲离开,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个叫飞絮的小影卫突然出现在门口,怔怔看着一个跟自己相貌一模一样的影卫抓着自己主子的手臂。 飞絮起初整理好来见主子的可爱表情立刻收了回去,眯起眼睛,抽出一把短刀,指着影七:“扮我骗我主子,你是想玩命吗?你哪儿来的?” 刀光掠过,贴着影七的脖颈划了过去,影七倏然消失在刀下,转瞬间落在那小影卫身后,按着他脖颈狠狠往书案上一摔,压制在身下。 影七冷漠质问:“李琰和李沫做了什么交易,你现在交代,是帮你主子争命。” 飞絮阴测测笑道:“我可没权力过问主子们的交易。” 影七抽出三支飞针,接连扎进飞絮指尖穴道,十指连心,痛得飞絮猛烈挣扎。 他的兄弟们在地牢受刑,这些为虎作伥的人渣也别想舒服。 “别费工夫了,我不知道。”小影卫闷声忍着,涨红的脖颈和额头爆起青筋,指尖瑟瑟打颤。平时只是跪了一会儿就要跑进来跟主子撒娇求情的小家伙儿,受了拷问反倒波澜不惊的。 “那你去死吧。”影七彻底失去耐心,抽出暗刀,对着飞絮的脖颈动脉扎了下去。 身下压制的小影卫猛然挣脱,握住腰间另一把长刀猛然出鞘,扫至影七咽喉,一道劲风掠过,影七皱了皱眉,撤开三步远,扯去外袍,露出一身牡丹纹墨云锦衣。 飞絮哼笑:“我一猜就是齐王府的狗,李苑没把你们栓严实,来找麻烦了,来,认认真真打一场。” 影七不愿缠斗,一扬手,把昏迷不醒的李琰扔给飞絮,退了几步消失在书房里。 飞絮见状顾不上追他,匆匆跃起飞快接下主子,抱着仔细看了看有何伤处,见没什么大事才松了口气,提着长刀追了出去。 见那齐王府的贼人跑得如此快,飞絮也大约能猜出是无影鬼影七亲自登门算账,若不是他在外边怕主子身边没有得力的影卫,这才匆匆赶了回来,恐怕回来就见不着主子面儿了。 飞絮收了刀,匆匆回书房看主子,跪在李琰身边,轻轻把主子扶到怀里,心疼地给主子揉着后颈。 “侯爷,属下回来了,属下想你了……”飞絮低头唤他,焦躁不安地等着主子醒来。 他低头靠近李琰时,李琰的嘴角忽然一勾,睁开冷淡的眼睛,四根跗骨钉刹那间刺进飞絮双手和膝盖。 附骨钉犹如跗骨之蛆,专治影卫,一旦入骨,再厉害的影卫也动弹不得。飞絮闷哼一声,栽倒在地上,顿时没了还手之力。 影七按住飞絮下颌,掰开嘴,把他臼齿里的毒药抠出来扔了,撕去脸上的人皮面具,褪去李琰的外袍,把飞絮往肩上一扛,提着一口袋书信跳出安陵侯府。 飞絮喘了口气,断断续续道:“抓我……有什么用……” 影七目不斜视:“我一个人带不走两个,带走你,李琰不会不管你,到时候条件好谈得多,我主子开什么价,他都得受着,这就是跟齐王府作对的代价。” 飞絮用力抓着影七的后背,被跗骨钉穿透的手用不上任何力气,强掩虚弱道:“齐王府的狗都这么手段卑劣吗?” 影七淡淡瞥了他一眼:“跟条狗还论什么卑劣……汪。”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sss_xxx、a影七a、咯、山啾、北北小可爱、wishlnvainnnnn、诗意、今すぐ会いましょう、当时少年春衫薄、炮小崴、温寂相公、c-楚c、dolony^、biue麦弥、张buling灵、君子沐昀kl、苦茶一盏 朋友们的打赏!谢谢大家! 也感谢大家的留言,好开心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凤凰出岐山(三) 影七扛着飞絮,提着一口袋安陵侯府搜来的书折,避开守卫跳进了齐王府书房。 越州天寒,齐王府又覆了一层白雪,李苑靠坐在窗台上,身上披着一袭洗旧的白衣,精细的牡丹刺绣仍旧闪着银丝光泽,他托着一盏破了口儿的白瓷小碗儿呷了一口,好在府上还有影叠留下的白梅酿雪,日子一躁了,就呷两口品品,就着窗外的白雪,正是好滋味。 飞絮被扔到李苑脚下。 李苑却勾手叫影七到身边去。 影七听话走过去,顺从地俯身靠近主子,主子慵懒抬手,摸他的头发和脸颊,拇指和无名指上戴的素净玉指环触至脸颊,似有温凉淡香。 影七留恋地蹭了蹭主子的掌心,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应得的嘉奖,退到一边安静地等着主子说话。 李苑接过影七递来的书折翻看,津津有味地品味着李沫和李琰的书信来往,李沫用词犀利直接,毫不客气,光是看着这几行命令似的无礼口吻,就能猜出李沫是如何把刀架在安陵侯李琰脖子上,逼着他为自己办事的。 飞絮侧躺在地上,发红的眼睛瞪着李苑。 从膝盖和手骨里渗出的血已经把书房的地面殷红了一小块儿,膝盖骨缝和食指中指骨缝里各插着一根跗骨钉,他站不起来,也握不住刀。 直到李苑全翻完了折子,方才拿脚尖踢了踢飞絮的脸。 “本王是听说安陵侯孑然一身孤独清净,前些年捡了个孩子当儿子养着,很是喜欢,怎么,你就是那个飞絮?” 飞絮冷笑:“你都知道还问我什么。” 李苑啧了一声,脚尖挑起飞絮的脸端详,靴面上的银白累丝花纹映在这张稚嫩又凶狠的小脸儿上,李苑温和笑道:“本王辈分在那儿,就是李琰来了,也得客气本王一声皇叔呢。你在本王这儿撒的野,等会都得还在你主子身上,你可想好了。” 飞絮抿住嘴,狠狠瞪着李苑。 “看来还是没明白。”李苑摆了摆手,“影七。” 影七抽出百刃带里的细绳索,勒在飞絮嘴上,面无表情地往人最受不住痛的地方打,下手也极狠,几下就让飞絮吐了血,虚弱地窝成一团儿,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苑垂眼瞧他:“现在能好好说话了?” 少年毕竟没经历过什么,几次三番地痛了,也便害怕了,飞絮吐掉一口血水,微微点头。 凭李苑如今睚眦必报的性子,不论贵贱,绝无悲悯,他幼时就从没受到过任何统/治/者的优待,如今也再没有多余的善良能送给齐王府之外的任何人。 不用李苑吩咐,影七削下飞絮一缕沾血的头发,把人捆起来锁进私牢里,差遣眼线把头发送去了洵州安陵侯府。 影七回来复命,被李苑拉进怀里,从身后抱着。李苑轻轻吻着影七的颈窝,扶着影七下颌,亲吻着下颌的轮廓,吻至唇角,舌尖勾引着小影卫的唇缝。影七心神略一动摇,便迷失在主子若有若无的引诱中,张开嘴唇,接受主子的嘉奖和侵略。 从前的李苑像雪白的天香绣球,高贵又单纯,似乎可以鲜衣怒马闲游山水,不染尘埃;现在的王爷如同艳红的锦帐芙蓉,翻云覆雨将生死掌在一念之间,妖冶毒辣,勾人心魂。 影七完全沉沦在李苑给予的猩红的温柔中,难以自拔,迷失上/瘾。 李苑轻声吩咐:“李沫已经很久不曾来我这儿了,去查查他在做什么。” “是。”影七喘着气领命。 脊背上雪白的牡丹花瓣被李苑肆意抚摸,比从前略显粗糙的指尖触在背后的烙印上,引得影七轻轻战栗,汗珠顺着肌肉纹理滑进深处,如涓涓露滴,垂于雪白的花瓣边缘。 李苑贴着影七的耳垂问:“任务完成得如何了?” 影七轻声喘息,微微扬起脖颈:“回……王爷……还有几日……啊……再宽限属下……几日……” 李苑弯起含着桃花的眸子,指尖摩挲着影七微微仰起的下颌,笑道:“我给你的时限是两个月,如今已宽限你三日了。” 影七颤颤解释:“因为……因为做面具……请梁……梁少爷……赶制衣裳……要花时间……唔。” 李苑按着影七的腰动了动:“还要几日?” 影七分心计算:“……七,七日。” 李苑抱起影七去了浴房:“好,那今晚就七次。” 不过第四次影七就已经瘫软了,低声下气求主子饶自己一命。 李苑抱他去洗了洗,让他睡在自己床榻里,翻出些伤药,细细察看这两个月影七身上新添的擦伤和淤青,用弓茧密布伤痕累累的指尖沾着药膏,涂抹在熟睡的影七身上。 家里最好的药已经全送到洛阳地牢了,希望他们还能撑得住。 李苑无心再顾及他人,他只能用自己仅有的温柔保护这些在黑暗中默默燃烧生命的孩子们。 那缕沾血的头发送到安陵侯府之后,李琰果然亲自登门了。 守卫齐王府的定国骁骑卫也越发松懈,知道里面囚禁的齐王李苑翻身无望,也逐渐放松了警惕,晚上更是戒备松懈,仅仅是每日进去查查李苑是不是还在,是不是活着。 安陵侯李琰找了个机会,披着大氅独自进了齐王府。 齐王府已残破陈旧不堪,整座王府都铺着一层灰白的颜色,唯有荒芜的牡丹园中种了一朵火红的牡丹花,与整座王府都格格不入。 李苑借影卫飞絮要挟李琰,实则是以安陵侯府上下性命作威胁,影七前前后后也在安陵侯府的人脉圈里易容伪装做了不少手脚,左右齐王府已经到了如此境地,拖上一个侯爷一起死也不是什么难事,李琰生性和善,也不会真与李苑鱼死网破,唯有乖乖顺从罢了,不然也不会被李沫拿捏那么久。 李苑就在书房外等着他,一袭牡丹白衣随雪翻飞。他拂了拂长发,露出一张无害的笑容。 李琰脸色发白,站在白石阶下,脱去肩头披的大氅,拿在手里,恭顺地走上白石阶,轻轻跪在最后一阶上,低声祈求:“求皇叔高抬贵手,放过安陵侯府吧。” 李苑慵懒倚在墙边,抱臂看着他:“本王可受不起你这一拜,站起来,李重楼,你挺有能耐啊,平时瞧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公子,都运起火药来了,你这是要我死啊。” “因为你,我养了十来年的影卫们现在在地牢里生不如死,这么大个齐王府丫鬟下人死了个干净,现在可怜巴巴求我放过你,你早干什么去了?” “那个叫飞絮的,呵,功夫不错,知道本王为什么整他吗?是他把平县情报点的人杀了,影焱才会去察看,才会落在李沫手里,才会为了本王顶罪自戕,你……真是养了条咬人不叫的好狗。” 李琰深吸了口气抬眼道:“是……飞絮还年幼,不懂是非,都是小侄的错……” 李苑怒了:“年幼?你知道他杀了多少人?” 李琰茫然地看着李苑,似乎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那个小魔头一无所知。 李苑不想叫醒装睡的人,揉了揉眉心。 “小侄唯一的亲姐姐嫁与岭南王身边将领毕柠,小侄只得听岭南王世子差遣。”李琰低声辩解,“小侄不过是一介袭爵三世得来的侯爷,既不受宠也无甚抱负,只愿安稳度日,皇叔若肯放过我一府上下,小侄愿为您马首是瞻。” 李苑冷笑着蹲下来瞧着他:“你最好这样。不然你的侯府保不住,那个叫飞絮的影卫也得被碎尸万段。本王手上已经沾了不少血,不差这一条两条的命。” 李琰打了个寒战。他故意没有销毁跟李沫的书信往来,便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若事成了,李沫放过了他,他便销毁这些书信,若李沫食言,也怪不得他拿这些书信当证据,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既然李苑铁了心和李沫斗,李琰也没理由那么维护李沫,他本就是无辜卷进来的,只要最后能保住安陵侯府,站哪个队对李琰而言都无所谓。 “你不是有门路运火药吗,去给我找火油来,有多少弄来多少。”李苑毫不客气,把李琰拖进书房,扔给他一沓笔墨,“还知道什么,写下来。” 李琰犹豫道:“让我去看看飞絮。” 李苑笑笑:“也行,你去看着他写,能写得快一点。” 很快,已经在燕京落脚的影七收到了主子的飞鸽传书: “彻查李沫好友辛余,燕京郊外。” 影七藏身于一破旧小庙里,面前的篝火烤着一口小铜锅,影七用木条搅和着锅里的浆糊,倒进石刻模子里,脱了模再用小刀细细雕琢出人皮面具的轮廓。 影七看了一眼命令,将纸条扔进火里烧了,低声道:“是。”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tcdj301、lu幺幺——懒、wishlnvainnnnn、肥猫头、a影七a、炮小崴、想和李苑抢温寂、c-楚c 朋友们的打赏! 感谢大家留言啦! 第一百一十二章 凤凰出岐山(四) 辛余是李沫幼时好友,考取功名得了一官半职,府邸坐落于燕京郊外,本打算在亲王分封时跟随李沫前往岭南,却不知为何留在了京城,做着可有可无的闲职。 去年辛余告了病,深居大院极少踏出家门,跟胞妹辛安二人在辛府过着清淡日子,也结交一些从商的朋友,和政事打不着关系,李苑从不曾注意过他,经安陵侯李琰的提醒,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影七从没见过辛余,辛余也极少出门。 按主子的命令,是非得和辛余打个照面不可了。 影七站在溪水边望着对岸,溪水对岸有位披薄裘的小姐,和丫鬟二人踩溪水岸上冻结的冰碴儿玩儿。 突然一脚踩空,二小姐叫了一声,眼看就要滑进冰冷的溪水里打湿衣裳,身子却被一只手扶住,拉了回去。 身上披了一件还带着温暖体温的狐裘,辛安微微扬起脸,逆着光看见了一张含着三分凌傲的俊容。 扶她的公子穿着一袭暗红常服,如一支热烈的红梅,与周围白雪相得益彰。 影七得体地隔着狐裘扶着辛安小姐的手腕,无意间让辛小姐靠在自己怀里,姿势虽暧昧却不显失礼,一触即分,点到为止。 辛安怔怔瞧着影七,细嫩白皙的脸颊顿时升腾起一团红晕,匆忙撤开两步,欠身行礼微笑道:“辛安见过世子殿下,您好雅兴,是来找我哥哥的吧?这边走。” 影七对辛余不熟悉,对岭南王世子李沫的举止神色却是了如指掌,扮李沫于他而言轻而易举。 影七背着手随行,微微挑眉一笑:“辛余最近忙什么了?我递了几封书信来也不见他回。” 辛安一怔,替他兄长辩解:“殿下的书信哥哥一一回过的。” 影七微眯起眼睛:“兴许是被李苑截了。” 辛小姐似乎很惊讶:“齐王爷吗?听说被软禁在府上一整年了,也不知道何时能放出来呢,他还有法子截您的书信吗。” 看她神色茫然便知她对辛余和李沫的动向一无所知,辛余倒是个称职的兄长,没把这些腌臢事扯到他妹妹身上。 进了辛府,辛余起身来迎,也不见身染重疾不良于行的样子,看来主子猜得不错,辛余告病在府里待着,就是为了方便给李沫办事,最近李沫似乎要有大动作,要辛余时时在京城照应。 两人在赏雪小亭里点上红泥小炉煮酒,辛安端了几份点心小菜上来,就回自己闺房不再听他们谈话了。 影七翘着腿坐,端起酒盅?进嘴里,再拿两颗花生米搓了红皮儿,蘸了椒盐儿往嘴里一扔,按照主子教的几句模棱两可的寒暄,先叹道:“再过些日子,可就大雪封路了。我瞧这天公不作美,雪得封路三个来月,咱时辰不多了。” 辛余深沉道:“是啊,岭南大军入燕京须通行的几条要道届时都会被雪封死,只能等着半年后再动手。” 岭南大军?进燕京? 影七心里一沉。 他又问:“事情办好了吗?” 辛余点头:“还有一桩生意没谈成,燕京香料大户步微,步老板的货直接供给啸狼营的狼兵,我已经派枫娘去与他谈了,有了结果我再与你细说。” “放心,凭霸下公主的火爆脾气,宁可嫁给李苑也不会去西疆和亲的,钟离牧和卫落两大将军回不来,天威营驻守西疆无法回援,整个燕京,都是定国骁骑营说了算。” 两人聊了一会儿,影七起身出辛府,说在京城还有要事没处理完。 辛余望着影七的背影,皱了皱眉,今日沫儿怎么没抱着他那张形影不离的鹿角弓呢。 听说是李沫最宠爱的那头黄金豹叼来一头角鹿给李沫,李沫砍下鹿角做成了一把弓随身带着,逢人炫耀,这是小豹子送他的礼物。 说来也可怜,除了那头畜生,谁又敢真心给世子殿下送个什么礼物。 李沫这辈子也就只收到过这么一件礼物罢了。 辛余不放心,写了张便条塞进信筒里,差遣鸽子送去岭南。 影七望着信鸽望岭南方向飞去,轻身一跃,在层叠楼阁间消失了踪影。 万幸主子早有准备。 不知是李苑对阴谋的嗅觉灵敏,还是他对李沫的性子太了解。 这些年来李沫步步为营,搞垮了大承半数军队将领,起初扳倒了代领啸狼营的镇南王楚威将军,荡平了战力极强的沉沙孔家,岭南一战又使钟离老将军和南将军负伤,借李苑之手除掉了啸狼营的宋副将和裴副将,安副将也战死未归。 李沫的最后一步棋,便是让啸狼营最后的主将也被囚禁,李苑如今圈禁于齐王府,即便兵符尚未归还朝廷,他也无法出府统帅军队,届时大承只靠禁卫军抵抗岭南三十万铁骑,怕是整个燕京都得被踏平了。 李沫说到做到,他要的是大承皇帝的龙椅。 内忧外患重重,皇帝如今竟还能安睡,影七都替这风雨飘摇的动荡世道捏一把汗。 若是让李沫掌控了朝廷,今后自家主子就再无立锥之地了。 李沫想拖到半年后,拖垮了啸狼营,一切万无一失再出兵,必然会对啸狼营的狼兵出手,岭南之战李苑并未带狼兵出战,也有着保存实力的考量。 狼兵,顾名思义,以驯养的野狼作前锋,营中驯养着十万军狼,夜晚常闻凄长狼啸,因此得名“啸狼营”。 影七将辛余说过的每个字都仔细记下,他所说的派出“枫娘”与“香料大户步老板”谈生意,着实需要多探查一番。 调查后得知,京城有家秋意阁,琴女清雅琵琶女妖娆,前来听小曲儿的常有文人墨客卖弄风雅,也有些粗俗豪商进门便点人寻欢作乐。 枫娘是秋意阁的鸨/母枫红丹,暗地里为辛余做事,最近在与香料老板步微搭线。 辛余办事妥当,这么些年了也没暴/露过一丝一毫痕迹,甚至与这个叫枫红丹的女人联络也根本无人知晓,若不是影七扮作李沫套话出来,这女人至死都将是一个秘密。 秋意阁雅间。 有位美人儿对镜贴花钿,抿上一唇红樱,描摹远山黛眉,将冷淡的眼睛画得秋水连波,眼角勾起,再点上一颗泪痣,室中熏着香,半敞的裙裳若有若无地显露出修长笔直的双腿。 他将薄纱重新披了披,盖上了背后的影字烙印和牡丹刺青。 内室的浴盆里蜷缩着一具女人尸体,手里还攥着一把匕首。 枫娘虽是女子,身手竟还颇不错,干掉她还让影七小费了番工夫。 影七对镜贴紧人皮面具,披散发丝,蓖至柔顺,轻薄的蜻蜓双剑系成花结,将发丝拢作一束。 他自幼在逍遥山麓开骨修炼,缩骨术不在话下。 将身子缩至女人的娇小身形,系上了裙裳缎带,静静等着步老板上门。 步老板不爱与外人谈生意,他的生意关乎军队朝廷,稍有不慎是会掉脑袋的。 枫娘花了几年时间与步老板相熟,刚好让影七占了鹊巢。 步老板推门一进雅间,一股奇异馥郁馨香流窜于四肢百骸,镜前美人静坐,背对着自己。 美人儿回眸一笑,真真令人身子骨一酥,心旌神摇。 步老板从背后抱住影七纤细的腰肢,捞起影七泡过去茧药又缩了骨的柔嫩小手,嘴唇贴在影七耳垂边:“美人儿,数月不见,反倒年轻了不少,是用了什么好脂膏么。” 其实步老板的长相不算令人食不下咽,甚至十分俊朗,三十来岁年纪,真比起来还比李苑多了几分成熟韵味。 但影七感到自己无比抵触其他男人的触碰亲昵,他有时也会困惑。本以为自己天生就喜欢男人,所以才会对王爷心生爱慕。 原来这副身体早已被主子调/教得只能对主子一人动心动情了。 影七轻轻捏弄着步老板的手,坐在他腿上,从袖中拿出一管香料,柔声道:“这是岭南雪兰花所制的雪兰香,您试试?” 这是用魏澄研究的法子提纯过的雪兰香,点燃后鼻吸烟气上瘾,口服则能使功力瞬间暴涨,但若肆意挥霍暴涨后的功力,则会暴毙而亡只剩一具白骨,暗喜就是前车之鉴。 步老板捻了一点嗅了嗅,笑了:“香味馥郁奇异,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可美人儿上回与我商量的是弱霓香,怎的又换了一种?” 影七把身子轻轻贴在步老板胸前,脚尖轻轻勾挲着他的腿,轻声道:“这是那位大人命奴家研制的新香,把它掺进狼食中,狼群便会成瘾,因而听点香人的号令。” 步老板略思忖,笑道:“那我能得到什么?” 影七睁大眼睛,悄声柔媚道:“您能得到这雪兰香的配方,普通人啊只需吸上一日就会成瘾,若只有您卖这种香料,还愁没有买家吗……这种花儿在岭南遍地都是,您投入的银子,可真的不算多呀。” 步老板考虑了一会儿,若真如她所说,雪兰香能创造的财富不可估量。而且,会把主意打到啸狼营上的人物,还是岭南来的大人物,除了岭南王恐怕也没别人了,若真成了,他便是从龙之功,若不成,他也只是在狼食上动了手脚,原料又是普通的雪兰花,查出来又能如何? 影七趁热道:”我们提前准备了一批货,您拿黄金付一半,这货立刻送到您宅子上。” 明日下晚正好是啸狼营进狼食的日子,步老板拿了影七的配方,轻轻捏捏影七的脸颊:“美人儿,这笔买卖成了,爷下回好好疼你。” 影七抿唇行礼,眼眸递去娇羞秋波:“爷慢走,常来啊。” 脚步声远了,影七扯去脸上脂油粉膏的面皮,抹了抹嘴唇上的胭脂。 红不呲啦的玩意居然还抹不掉。 最后几日时限,影七得回一趟逍遥山麓找他骚师弟尹眉无,想不到,有生之年还真有求得着那狐狸精的时候。 他正收拾着脸上的脂粉,窗棂微动,一墨服青年翻窗跳进来,局促地搓着手笑道:”那个,枫姨,借点银子……我刚从家里跑出来,想挣钱也没赌本儿啊。” 尹眉无说罢,难为情地一抬头,对上影七愕然的眼神。 “哎呦!”尹眉无吓退两步后背贴墙,上下打量影七这一袭妩媚裙裳,薄唇上还有几丝胭脂没擦净,颤颤道,“师……师兄?同……同道中人?” 影七扑过去按住他的嘴,带着他转进雅间屏风后。 雅间的雕花木门突然大开,几个醉酒公子闯进来,醉醺醺地找枫娘。 两人躲在屏风后,尹眉无被影七按在墙上捂着嘴,眼睛直往影七胸前瞄,还伸手揉,小声调笑:“你这打扮可比我骚多了,怎么,你那个小主子满足不了你就出来打野食了?我有棉团给你垫上?你这也太平了。妆画得也难看,我给你打扮打扮,保证你那小主子看一眼鼻血横流,再一眼醉倒街头,又一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 影七低声告诫:“别说话。” 尹眉无捧心娇喘,悄声道:“哎呦,您可迷倒奴家了。温温,你好冷酷呀。” 醉酒公子们见屋里没人,扫兴地退了出去,影七去内室里把枫娘的尸体抱出来,拿上自己的墨云锦衣,看了一眼尹眉无:“跟我走,给你找个好生意。” 尹眉无千辛万苦从他师父手心儿里逃出来,正是身无分文四处找人投奔的时候,这时候还有位豪门夫人师兄愿意接收自己这个难民,甚好。 干冷的北风呼号肆虐,彻骨寒意冷冻逼人。 越州骤然火光冲天。 那燎原的大火如同星河中陨落的星星,炸裂在越州正中心的齐王府。 辛余的信鸽传至岭南,李沫便知计划败露,以免夜长梦多,非提前动手不可。 于是命岭南大军兵分六路,趁着大雪未封道,急速行军,于燕京城外六十里会合。同时快马加鞭命人严加看管齐王府,似锦前程唾手可得,绝不可让李苑浑水摸鱼,趁机搅了他的大业。 齐王府每个角落都浇满了火油,熊熊大火簇拥下,白衣白发的新齐王跪在祠堂外,三拜九叩。 “父王,母妃,孩儿与王府同在。” 李苑手拿一把龙骨弯月弓,苍白骨色映着火光,吹燃了火折子,走出齐王府大门的一瞬间,扬手将火折子扔进了大堂前荒芜的牡丹园。 一股烈火冲天而起,枯萎的天香牡丹在火中噼啪作响,唯一盛开如火的一株锦帐芙蓉,在烈火中矗立着化成灰烬。 阴极而阳生,力穷而位转,苍龙退骨而骧,玄豹披雾而变,要将三世佛髑髅, 穿作数珠一串。 李苑走出府门,迎面一位白衣公子相向而来,一位与李苑模样无二的替身走进烈火之中。 两位身着牡丹白衣的公子擦肩而过,尹眉无偏头与李苑悄声道:“旗开得胜,齐王殿下。” 齐王府外石狮子下,影七单膝跪地,虔诚伸手,轻轻托起李苑递来的指尖。 “王爷,属下与您同在。” 槃里明珠,不拨自转。 齐王府一场大火,装进了飞云骑的匣子里,送进了东宫。 太子正与何太傅下棋,棋子落定,胜负已分。 太子缓缓收着棋子,抬起眼皮:“老师担忧何事?” 何大人捻须望了一眼北方,恍惚间似乎看见了齐王府付之一炬成焦土,叹道:“大承本出了两位绝世天才,却要在无休的争斗中吞噬对方,蒙蔽双眼,失去初心。” 岭南王本以为李沫的身世能瞒一辈子,却不知这两位霸星现世之日出世的孩子,命运都掌握在太子手中。 太子拂去棋盘上的污点,轻声道:“霸星荒谬,天命可笑。” “本宫为有过两位天才堂弟而骄傲,现在也为天妒英才而遗憾。” “龙生九子,留龙剔螭,他们俩看着对方的时候,有没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照镜子?一个绵里藏针,一个锋芒毕露。” “一个狠毒示人,骨子里竟还是个相信人心的莽撞小子,另一个笑面逢迎,却早已历经苦楚恶意,成了硬心肠的石狮子。” “本宫的两位堂弟,注定一个踩着另一个的颓败爬上来,一个站在光明里,另一个就得毁灭成尘埃。” “因为一个朝代只需要一位天才。”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我亦飘零久、vitoptoptop、当时少年春衫薄、cpwx_29i****65bk、tcdj301、wishlnvainnnnn、c-楚c、苦茶一盏、炮小崴 朋友们的打赏! 感谢大家留言!快完结啦,多多留言好不好鸭~~ 第一百一十三章 凤凰出岐山(五) 驻守洛阳的定国骁骑卫接到暗悲快马加鞭带回来的消息,加紧守卫洛阳地牢,立即处死重刑狱中关押的五个齐王府影卫。 暗悲来不及亲自执刑,抛下命令飞奔赶去越州齐王府,他进中原地界时就接到了消息,齐王府夜起大火,齐王生死不明。 若李苑趁乱脱逃,势必会给自家主子找麻烦的,主子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千秋大业岂能让他给搅合了。 他一路快马加鞭进越州,把守齐王府的定国骁骑卫推卸责任,说自己并未玩忽职守,不过是天干物燥,风一起,火势便起了。 暗悲冲进烧焦的废墟中翻找,这齐王府已经烧得支离破碎满地狼藉,即便能找见齐王爷的尸首,恐怕也成了一坨焦炭,自家主子疑心重,一坨焦炭又怎么能向主子交代,到时候还不知主子要怎么惩罚自己。 若是齐王爷真丢了,暗悲脊背发冷,主子怕是会把自己扔进蛇窟喂了龙蛇。 “暗悲大人!齐王爷找着了!”两个定国骁骑卫架着一个昏迷的白衣公子过来,庆幸地大老远儿就喊。 暗悲松了口气,赶紧过去瞧了瞧,抬起他的下巴端详,桃花眼凉薄唇,一副蔫儿坏的俊美长相,正是齐王李苑。 他先试了试脉搏,扒了扒昏迷的李苑的脸皮,检查了一番:“好生照看齐王爷,关起来,别让他跑了。” “是,大人。” 尹眉无顶着一张齐王爷的脸挂在暗悲臂弯里,悄悄睁眼四处瞧了瞧。他的易容术还从没人识破过,即便是顶着这张脸去骗他师兄,也是一骗一个准儿。 尹眉无被几个定国骁骑卫关进一家客栈里严加守卫,又怕刚从床底下救出来的齐王爷身子太弱咽了气,难得命人端来些果蔬肉食,又唤郎中来把了把脉。 于是尹眉无这替身做得悠哉不已。 只是偶尔照镜子时心里有些不平,这位齐王殿下的脸着实俊俏,令顾影自怜的尹狐狸十分不忿,照着铜镜骂了半个时辰。 暗悲安顿了这边,担心流窜在外的影七对自家主子不利,只得马不停蹄赶往京城向李沫复命。 因大军提前启程,恐怕中途遇暴雪封路,李沫率领五万轻骑精甲直奔燕京,十万大军殿后,其余军队镇守岭南,以防边境蛮族趁虚而入。 —— 齐王府一场大火焚尽压抑的过往,曾经孤独倨傲的少年已经随着齐王府化为尘埃,烧红的夜云中似乎传来鸾啼凤啭。 李苑身着雪白王服,自滚滚白烟中策马冲出,影七身影飘忽,在斑驳林木中若隐若现,跟随李苑飞快离开越州。 通关文牒被李沫收缴,影七抽出飘忽软剑卷下越州守将的头颅,一路顶着飞溅鲜血踩着尸体护送主子出关。 乌云密布,几片雪花已缓缓坠在李苑肩头的白狐毛领上,影七借城墙翻身一跃,足尖在轻柔雪花上一踮,窜上城墙,一剑斩断铁索,城门缓缓降下,乌云役打了个响鼻,仰天长嘶,载着李苑飞奔出城。 影七从十丈来高的城墙之上纵身跃下,李苑抓住他的手,把影七拉到马背上,拉着缰绳的手将影七圈在怀中。 “去洛阳,接崽子们回家。”李苑把下巴搁在影七肩头,薄唇触了触他冰凉的耳垂,翘着嘴角道,“宝贝儿,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本王把王府都烧了,一无所有,成穷光蛋了。对,咱没家了。” 影七摘了墨锦手套,搓热掌心扶在主子冰凉的手背上暖着。 于他们而言,主子存在,影子才存在。他们的家在主子掌心里,将年少韶华尽献一人,千言万语,出口不过遵命二字。 身怀纵横江湖之绝技,俯首甘心侍奉一人,年华光阴成了主子的鬼魅刀剑,隐忍寒光,出鞘便是雷霆万钧。 谁言影卫奴鹰走狗,有人珍重,自有人不懂影卫何为。 他们是忠诚的影,亦是斩开通途的光。 这一路上马不停蹄,赶至洛阳,静待一场送葬的白雪,权当送给定国骁骑营缢颈的白绫。 洛阳许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凛冬第一场纷扬大雪簌簌而落,洛阳地牢的瞭望台堆了厚厚一层积雪,其上两个哨兵挎着号角巡视瞭望。 大雪掩盖了外界的嘈杂,只闻定国骁骑卫巡逻时整齐划一的步伐声,辕门内的红旗迎风猎猎作响。 壮些的哨兵搓了搓湿冷的衣裳,喃喃道:“今年比以往冷呢,几年不见这么大的雪。” 另一个哨兵拧开酒壶咂摸两口:“朝廷啊,要变天了,老天爷都知道。” 壮哨兵搓了搓脸,凑近同伴悄声嘀咕:“前日我那个在京城做生意的小叔带了点新鲜东西回来,我试了试,着实舒坦,有兴趣没?” 另一个哨兵歪头仔细听着:“说说?” 壮哨兵从腰带里摸出一小纸包,拆开了,里面是一小滩粉/末,贼眉鼠眼地笑了:“雪兰香,就是岭南那边雪兰花做的药,吸了这个比干嚼雪兰花来劲。” “哟,真这么神……我试试……” “试试啊,听说岭南那边盛行起来了,军队里边儿没女人没吃食,打发闲工夫的哥儿都爱吸上一口。” 正悄声聊闲,似有风声掠过耳边,一支牡丹纹羽箭穿透层层雪雾破空而来,悄无声息,犹如毒蛇吐信,一箭贯穿壮哨兵的咽喉,那哨兵连喊都来不及喊出声儿来,当即毙命。 另一个哨兵脸色煞白,立刻拿起挂在腰间的号角,搁在唇边,鼓起腮帮刚要吹,又是一支无声无息的牡丹箭,顺着号角口洞穿那人口腔后脑,直接封了气门,那哨兵挣扎许久,仍旧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尸体软绵绵瘫死在高高的瞭望台上。 李苑自翻飞大雪中现身,手执僵白龙骨弯月弓,背一筒纤细针箭,飞快爬上瞭望台,踢开两个哨兵尸体,翻身跨坐在石台边缘,斜倚着木栏,眯起一双桃花眸子,两支牡丹针箭搭于弦上,瞄准了看守地牢入口的两个守卫。 特制的针箭涂了一层白霜毒,箭身极细,破空声几乎能完全掩盖于风雪声中,箭色雪白,普通人的眼睛极难在飞雪中捕捉这样细小的目标。 修长指尖轻轻一松,两支牡丹针箭离弦而出,霎时命中数十丈外两个守卫咽口,守卫倒地的一瞬间,一道黑影掠过,影七无声接下两个尸体,一脚踢进积雪中,翻身进了地牢入口。 李苑斜倚着瞭望台,居高临下审视着周围浑然不觉的巡逻兵,扬起唇角,轻声道:“孩子们,出来透透气吧。” 柔和的声线传至影叠耳中。 影叠耳廓微动,舔了舔嘴唇,懒懒道:“兄弟们,起来干活了。” 影六闻言,立刻用力往隔壁石墙上猛得踹了一脚。 隔壁的震响传至影四的牢室,影四蓦然睁开冷漠的眼睛,双拳攥得发出吭吭骨响,他缓缓起身,锁在他四肢上的铁索缓缓拉直绷紧,他动了动筋骨,双手一挣,铁链刹那间崩断炸裂,在厚实的石壁上撞出火星儿。 影四旋身一跃,一脚踹在那重刑大狱的重锁之上,直接踹断了三指粗的重锁,冷冷走了出去。 洛阳地牢守卫接到了将重刑狱中关押的齐王影卫处死的消息,命人立即执刑,几个狱卒早就看上了影五,刚过来几个人把影五拖到刑室里,打算先把这白净小孩一起享用了,最后再虐/杀,这小孩儿被上刑时叫得那么凶,等会儿舒服起来想必叫得也销/魂啊。 影五被绑在刑架上,脸色因为剧烈的疼痛和恐惧而蒙着一层白霜,上身的囚服都被撕烂了,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腹,胸前还有一块刚留下的烙伤。 他低着头,发丝遮住了眼睛,轻轻喘着气。 主子……主子会来救我们的…… 哥哥说了,再等最后一日。 其实这一年来,每当影五撑不下去时,影四都告诉他,再等一日,明日主子就会来。 他日复一日地相信。 狱卒搓着手靠近影五,顺着紧致纤细的腰向下摸。 “滚你/妈的!操,离老子远点!滚!滚你/妈/个狗几/把/操/的玩意儿!别他/妈摸老子!啊!——哥!哥!”影五身子一僵,猛地挣扎,拼命想蜷起身子躲开这几双脏手的触碰。 咣当一声巨响,刑室的铁栅门被一脚踹开,影四红着眼睛闯进来,不由分说把一个狱卒的脸直接按进烧红的烙铁盆里,烙铁盆里传来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发出嘶嘶焦臭味。 影四扔下那个活活烤死的狱卒,抓住离影五最近的一个人,缺了一截小指的,遍布烧伤的左手,一把攥住那人脖颈,直攥得他眼珠突出,头颅软塌塌垂下,颈骨被攥得粉碎。 “祁煊。”影四紧皱着眉头把影五从刑架上解开,抱下来。 影五虚脱般抱着影四的脖颈,身子还在打颤,咬着牙狠道:“哥!**/妈/的,瘪犊子还想操/我!” 影四低下头,嘴唇在影五眉心若有若无地碰了碰。 “主子来了,跟哥出去。” 影五微怔,咬着嘴唇颤巍巍爬起来:“走,走!他/妈/的!” 影叠轻轻冲着重锁吹气,锁上缓缓结起一层冰霜,接着发出咔咔的断裂声响,轻轻一敲,冒着寒气的重锁掉落在地,狱门大敞。 重刑狱中的动静惊动了大批巡逻兵,一股脑儿朝这边涌来。 却不料从一间重刑狱缝隙中爬出无数毒虫,小臂长的蜈蚣,巴掌大的毒蝎,身后拖着一淌毒水的蟾蜍,背上尽刻画着金光咒文,毒虫所过之处,寸草难生,大批涌来的巡逻兵中毒倒地。 地牢中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关押影初的重刑狱冒出毒烟,重锁被一层毒雾腐蚀,化成一滩细碎渣滓。 影初缓缓走出牢室。 墙壁上传来细碎飞快的脚步声,影七提着从主狱仓库中偷来的锁箱,扔到几个鬼卫面前:“快,主子一个人在外边儿。” 影六寻了根细针,将一排精细机关锁挨个捅开,锁箱大敞,鬼卫们被强行没收的墨云锦衣和武器都在其中。 墨云锦衣配里衣外袍、机关护额、长手套、藏刃锦靴、百刃带,经过影六改造过的第三版墨云锦衣,每一件内层贴身都以昂贵止血草药编织,夹层是坚固的软鳞护甲,外层墨锦袍面儿白牡丹蜀绣,整身墨云锦衣贴身穿着便有疗伤兼护甲之效。 影五戴上钩指红枫,攥了攥,抹去嘴角血丝。 影四冷漠下令:“王爷有令,歼灭洛阳驻地定国骁骑卫。”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salome、sss_xxx、vitoptoptop、a影七a、tcdj301、奶酪小队长、nana、wishlnvainnnnn、苦茶一盏、cpwx_29i****65bk、c-楚c 朋友们的打赏!么么哒! 感谢大家的留言!超级开心啦啦啦啦!!!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凤凰出岐山(六) 驻扎洛阳的两万定国骁骑卫几日前就被李沫调去燕京,洛阳驻地只剩三千定国骁骑卫留守,其中一千步卒留守洛阳地牢,洛阳地牢地形崎岖复杂,甬道如迷宫,且筑造地上两层,地下三层,占地一千五百亩,重刑犯大多关押于此,鬼卫们身处洛阳地牢最底层。 之前影七将从外边捎带的捏碎的石渣抛洒在地牢甬道各处,巡逻兵踩着石渣发出窸窣足音,影叠便能随时洞悉整个地牢的情况。 影四收回描摹四周的目光,看向影叠:“狱卒跑了一个。外边情况如何。” 影叠耳廓微动,眯眼聆听:“刚刚有逃脱的狱卒出去报信了,现在外边每个关卡都上了锁。” 影四沉静下命令:“普通锁硬撞就是,剩下几处重门让影六开路,走最近的路尽快出去。” 影六蹲在锁箱边,沉默地把箱底最后一件墨云锦衣捧出来,他亲手裁的影卫服里唯一一件裙裳,那时候用心跑了不少裁缝铺子瞧样子,特意做了收腰和轻便的短裙裳。 焱姐没了,以后再也不用做裙子了。 他把冰凉的影卫服折起来收着,抬头看了眼影叠,红着眼睛拿着细铁针随影叠去前面开路,区区重门之锁不在话下。 “六哥快点……”影七额角渗着冷汗,攥着蜻蜓细剑的手心儿里湿凉,不是他想催促还未从悲痛中走出来的六哥,实在是把主子一人留在外边,他担心得心脏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若不是人手实在不够,就算是抗命影七也不会离开主子半步,作为贴身护卫,他已是严重失职。 待这段日子熬过去,王府鬼卫须再添几位新人了。 影五的脸色始终僵白僵白的,眼白是血红的,像熬了数日未睡,血丝爬满了眼睛。 他抓住一个狱卒,右手锋利的枫叶钩指狠狠捅进那狱卒的眼睛里,鲜血顺着影五的手往下淌。 狱卒凄厉哀嚎求饶,双手胡乱地扒在影五身上,用出吃/奶的劲儿想把影五从身上掀下去。 影五跪坐在狱卒身上,右手狠狠地在他眼眶里搅和着,低声喘着气问他:“忍你这老流/氓一年了,你是不是觉着老子好欺负?啊?喜欢看男人,下地狱看去吧!” 狱卒的尸体被影五拆得四分五裂,影五浑身滴着粘稠血液,颤抖着把自己微敞的领口拢起来,把最上面一个银扣也系紧。 影四拉住他的手臂往外拖:“该走了。” “别碰我,都他/妈/的脏了。”影五极其烦躁地把影四的手从自己腕子上拨开,匆匆往出口走。 “祁煊。”影四皱眉,上前抓住影五的手腕,影五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疲惫极了:“哥,你怎么没完没了的,磨叽什么?” 影五向来活跃,还从没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情绪似乎低落到谷底,迫于形势与身份无法开口,无法言说心中的抑郁,只好把疲惫装在心里,免不得从眼睛里透出来。 从前都是影五安慰别人,他给予别人的都是影卫的感情世界里珍贵的善良与同情,他总是像颗小太阳,蹦跶着发着光拯救别人。 陷进泥淖时却拯救不了自己。 影四觉得,从出生开始就被自己好好保护着的弟弟,如今对自己失望了。 影五最恐惧无助求死不能的时候,他无法守在他身边。影五真心觉得,在主子心里,影七是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独一无二的爱人,在影四心里,主子要比他这个亲弟弟更重要。 影五把所有人都当做最宝贵的,无可替代的主子,形影不离的哥哥,同生共死的兄弟,他最无可奈何的是竟没有一个人爱他,没有人当他是最宝贵的。 鬼卫们杀出血路相继闯出地牢,当呼吸到久违的掺着雪花的清澈空气,心头的阴翳已经散了一半。 李苑跳下瞭望台,拿着一张龙骨弓走来,外袍刺绣的白牡丹溅染了血迹,一头青丝已成雪,随着夹着雪的微风翻飞。 “……”影叠望见李苑这副面孔身躯,尤其是亲眼瞧见他从小护到大的小殿下成了这副憔悴模样,袖中白瓷的小茶杯都被他攥碎了。 一向温和悠哉的白瞳微眯成一条线,惊诧渐渐成了压抑的怒意和心疼。 这一年,主子沧桑了不少。 消瘦的骨节分明的手呈现着病态的苍白,即便如此,他仍旧朝他们张开双臂,轻声说:“都到本王跟前儿来。” 看见主子的笑容,影五抿着嘴唇,怔怔地呆立着。一瞬间想了很多—— 主子真的值得所有人把最好的东西献给他,青春,忠诚,或性命。 其实他们都知道自己只是棋子。 未曾被下棋之人舍弃,真是太好了。 影七匆匆回到主子身边,双手执剑警惕着周围的缓缓聚拢而来的定国骁骑卫,低声关切:“王爷,可有受伤?” 李苑摩挲着龙骨弓的纹路,缓声道:“放心宝贝。” 其余鬼卫们按影四指挥站位,各守一角,把王爷护在中间。 李苑吹了声马哨,唤来乌云役,翻身上马,从背后箭筒里抽出七支淬了毒的针箭,搭于弓弦之上,眯眼瞄准缓缓逼近围拢的定国骁骑卫,轻声命令:“尽快解决,随本王去燕京。” “是!” 整齐划一的应声之后,影四一扬鞭子,墨玉鞭梢卷在瞭望台栅栏上,纵身一跃,顺着九节鞭飞快攀上瞭望台,以手势与鞭响将命令准确传达给每一个鬼卫。 影五仍旧担当近战前锋,即便受了重刑,动作也一如既往地凌厉,出招迅疾狠辣,枫叶钩指老练地拧断近身之人的脖颈,或是轻轻挑断对方的咽喉,将影宫饕餮组的霸道气劲发挥得淋漓尽致,足以以一敌百。 当他停滞,周围已是一圈残破尸体,双手所戴枫叶钩指尖滴着血,轻轻抹了抹嘴角,对周围已有些面露惧色的定国骁骑卫勾手挑衅道:“来啊,一块儿上。” 夜深,风雪更盛,呼啸的风声裹挟着刺骨的雪花翻飞而至,地上已覆上一层雪被,将杀戮的血色掩盖。 李苑看了看天,勒马调头:“时候不早了,走。” 乌云役踏着飞雪,载着李苑疾行,几个黑衣鬼卫于林间峭壁如鬼魅随行,偶尔惊飞一树寒鸦,振翅飞往乌云遮盖的月亮。 洛阳驻地内留守的定国骁骑卫接到了有人劫狱的消息,派出数百精英追杀,影四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追兵,有不少弓箭手在其中,箭雨凌乱,恐怕会伤及主子。 “影叠,去把他们清理干净。”影四以手势传达命令。 影叠早就想动手,之前在岭南藏龙七岭,主子再三交代不准他显露实力,他至今耿耿于怀。 披寒剑心在掌心中缓缓成型,一道冰剑凝结在影叠手中,寒冬飞雪弥散下,影叠猛然转身,单膝跪地将披寒剑插/入披覆冰雪的冻土之中。 刹那间,以披寒入地之处为中心,无数丈长冰凌自地面冰雪中拔地而起,急速蔓延至追兵脚下,瞬间从脚下刺出的冰凌极其锋锐,为首弓箭手被脚下刺出的冰凌捅穿了下/体,穿进肚肠中,穿胸而出,喷涌而出的血液瞬间凝结,短短一个呼吸弓箭手面部僵硬,冻结成了一座冰雕。 无数可怖的冰凌纷纷从脚下拔地而起,只要接触一丝寒气,那一处皮肤便会当场冻裂脱落,只能听见闷在喉咙里的一声凄厉哀嚎,转瞬间,似乎连声音也冻结了。 传闻白梅岭始祖为雪原女子,通晓极寒巫术,为世人所驱逐,后嫁与白姓男子,落脚白梅岭,繁衍生息,其后人多雪发白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居一隅。 数年前白梅岭的一场大火,便是所谓物竞天择,唯一活下来的只有影叠,吞天的火焰却近不了他身。 他也不曾忘过,自己坐在烧成灰烬的落寞白梅岭下,从齐王轿辇上跑到自己面前好奇问话的精致漂亮的长发小孩儿。 殿下就是招人疼,从小到大都招人疼。 他看着他长大,从小到大影叠都不允许自家小王子让人给欺负了去,同老王爷一块儿惯着殿下。 在地牢里的这一年,他从没怀疑过殿下会来带他们出去,影叠本性悠闲,本无心为贵人家做护卫,他付出的忠诚全是因为殿下值得。 一路奔波不停,颠簸几日进了燕京地界。 李苑在燕京城外三十里安排了一间还算宽敞的阁楼,阁楼里烧着炭火,药材食材堆满了木柜,专门给他们接风疗伤。 一进阁楼,暖意扑面。李苑往手心里呵着气,到炭盆边烤了烤,顺便拉过影七的手搓了搓,搓暖和了,这才累得往墙角一坐,靠在墙上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打了个大呵欠。 他抬眼扫了扫几个鬼卫,诧异道:“都站着干嘛?不累啊?坐啊,把那个腊肉跟干粮拿出来烤上,对就在那柜儿里。” 鬼卫们有些局促,恪守着礼仪不敢失礼,把王爷要的东西拿来奉到面前。 李苑臂弯挎着影七脖颈,盘腿席地而坐,捡了几块腊肉扔到炭盆儿上,抬眼瞧他们,噗嗤乐了:“行吧,现在也就你们还肯把我当王爷,坐吧坐吧,你们主子我又不是没落难过,就当是在剑冢里陪我过日子了。” 几人愣了愣,小心地围坐在炭盆边,暖和的火焰在促狭的小阁楼里显得格外明亮,映照着王爷仍旧俊美温柔的脸颊轮廓。 这些日子影七脚不沾地在各地为主子奔波,一连两三个月没怎么休息,夜里凑合眯一两个时辰,更忙的时候根本无暇小憩,心里略一放松,再被暖烘烘的炭火一烤,困乏得要命。 再加上被主子搂着,既安全又安心,影七靠着李苑肩窝,困得眼皮直耷拉。 李苑轻轻扶着影七的头,让他靠得舒服一点。最近玩儿命使唤小七,把小孩儿给累坏了。 起初无人吱声,平时最热闹的影五安安静静抱着腿,坐在李苑身边。 影五看着靠在主子肩头打瞌睡的影七,咽了口唾沫,小心地伸出血迹干涸伤痕密布的手,轻轻碰了碰主子的衣袖。 忽然就怂了,他确实不敢像影七这么放肆。 却不料尚未来得及缩回去的手腕被李苑一把抓住,李苑皱眉打量影五:“你怎么回事儿?这么半天没说话这不像你啊。” 影五讪讪缩手,赶紧看了一眼影七,发觉影七正靠在主子身边睁着眼睛看着自己。 “我!我没想跟你抢主子!”影五急切地脱口而出,忽然一愣,匆匆捂住嘴。 影四被影五突然的一句话震了震,心里似乎被扎了一下,有点受伤,偏开头看别处。 李苑挑眉呵了一声:“怎么了,什么毛病这是。””给本王讲讲李沫是怎么折腾你们的。”李苑拿铁钎子拨拉着炭盆里嘶嘶冒油的腊肉,一边道,“他连本王都敢打,对你们更不会手下留情了。” 影五小声回答:“我哥……影四伤得重,大刑都上过一圈了,手指和……腿,腿伤得重。” 李苑抬眼看影四,影四低下头,面无表情轻声应了句:“属下没事。” 李苑知道影四性子,死扛到底,只要人还能站起来,就没法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异样。 李苑又问影五:“我看你伤得重,脱衣裳我瞧瞧。” 影五咬了咬嘴唇,解开领口褪下衣裳给王爷看了看伤。 胸前有块新的烙痕,肉还血红着,已经化了脓,更别说身上无数的针眼刀口,放在这个娃娃脸的小鬼卫身上令人心惊胆寒。 影七也感到有些恐惧。若不是当初笼门闭合时,统领趁机把自己放出来,这些伤都得落在自己身上,毕竟主子与自己最亲近。 “哟,我的老神仙,运气不错啊。”李苑抽了口凉气,拿了条药布蘸了烧伤药按在影五胸前,“我够不着了,你自己按着。” “王府的药都在这儿了,你们看着用,本王不怎么通药理。”李苑又问影四,“你留意着腿儿,残疾了我现在也养不起你们,说不定以后你们都得陪本王出去要饭去,刚好你仗着腿残能多要一点儿。” 影四偏开头,轻轻哼了一声。 李苑挨个儿问了一圈伤势,挨个儿打趣奚落嘲讽一番。 实则暗暗记仇,鬼卫身上的每一道伤都刻在李苑心里,将来好如数奉还。 “吃饱了就睡吧,歇歇。”李苑把烤熟的腊肉拿铁钎子推到几个人面前,撕了一块跟小七分着吃,指尖蹭了蹭影七嘴角的肉渣,悄声哄慰,“摊上本王,辛苦了。” 影七含着主子塞进嘴里的肉条,谨记着食时不可言的训条,睁大眼睛看着李苑,摇摇头。 能跟主子同生死共患难是多么难得的荣耀,他格外珍惜,只是心疼主子,从小到大都没得过自在逍遥。 李苑低头吻他的眼睛,拨开影七额前发丝掖到耳后:“我被圈禁之后,啸狼营也被下旨封了不准动用,现在我手里的啸狼营兵符用不动他们,我得进一次皇宫。待李沫闯进燕京,我们就动身。” 影七微微点头:“是。” “你也睡一会儿,刚刚困得都要躺地上了。”两人坐在阁楼阴影中,李苑把影七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脊背,“睡觉。” 总被当成个小孩子着实有些难为情,影七耳尖红热,仗着角落里黑暗,大着胆子摸到李苑的指尖,小心地牵在手里。 这毕竟是他们要保护着的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eeee_c、墨冉之、cpwx_29i****65bk、salome、a影七a、tcdj301、苦茶一盏、vitoptoptop、wishlnvainnnnn、今すぐ会いましょう、张buling灵、山啾、我亦飘零久、遥黛、温寂相公、moliimoli、当时年少春衫薄、waky、c-楚c、想和李苑抢温寂、花猎豹豹l 朋友们的打赏!谢谢大家支持! 最近的留言也好戳心鸭!谢谢! 第一百一十五章 凤凰出岐山(七) 阁楼角落昏暗,橱柜阴影遮挡下,影七大着胆子轻轻牵住李苑的指尖。 温润的指尖多了一层弓茧,触及主子细长手指时,感到他的手轻轻颤了颤。 或许是因为天寒,主子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影七抿了抿唇,摘下墨锦手套,把手搓热了,暖着主子冰凉的手。 “呃。”李苑鼻尖上渗出一点细汗,在发白的脸颊上覆盖了薄薄一层。 “主子?”影七警惕地跪坐起来,皱眉端详主子的脸色。 主子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李苑回握住影七的手腕,把人拽到身前,低声笑道:“放松。” 影七眉头紧锁:“王爷,得罪了。”说罢,反手扣住李苑脉门,顺着手臂脉筋一路摸上去,李苑的皮肤呈现一种不正常的苍白,白得透出肿胀发青的血管,血管细纹聚集在双手腕间。 “这是什么……”影七愕然抚摸李苑的脉心,本来蒙着些许困倦的眼神突然警惕,扬起眼睑盯着李苑,低声问,“爷,谁干的?李沫,李沫?!” 李苑把手搭在影七颈后,竖起食指按在唇边嘘了一声:“只是一点儿毒,偶尔发作,快好了,别激动。” 先前李沫逼问弓匣钥匙无果,在李苑手骨里注了毒,虽在老影七帮助下祛除了大半,却落了一点病根不好根治。 影七喘气声重了些,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捧起李苑的手,指尖轻轻描摹着主子的血管,恐怕下手重了会让主子痛。 他们不在的一年里,主子孤身一人守着一座枯城。李沫如何严刑逼迫折磨李苑要他就范,影七想象不出,像岭南王世子那般心肠狠毒手段狠辣,落在主子身上的伤都不见血,全让主子痛在骨子里。 李苑不像从前了,苦楚剧痛都一个人扛在心里,再也不愿说出来。 他抬手摸了摸影七僵硬绷着的脊背,与他额头相抵,抹去影七眼角的凶狠怒意,轻声调笑:“你疼我的模样好看极了。别声张,我只想被你怜悯。” 影七抬眼凝视着他,抿了抿唇咽下到了嘴边儿的安慰话,脱了外袍,披在李苑身上,默默倚靠在李苑身边,垂眼擦拭蜻蜓双剑的利刃。 寡淡微光下,小影卫棱角冷峻的侧脸蒙上了一层淡漠恨意,攥着剑柄的手骨节发白,发出一声紧攥的骨响。 如果有人想要把主子从自己身边夺走,影七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他生来是李苑的刀,为他杀戮,至死不休。 阁楼里变得愈加安静,偶尔可闻几个鬼卫休息时细小的呼吸声。 影四只阖眼休息了一小会儿,他是统领,免不了多操心,临近黎明去阁楼外转了一圈,观察周围动静和地势,这座小阁楼位于京郊一间客栈,客栈是空的,已经关张不少时日,积雪已覆了厚厚一层,无人打扫。 此间客栈离京城尚有三十里,恰处于啸狼营驻地和燕京皇城之间,看似随意选择,实则是绝佳隐匿之地,资源医药充足,人烟稀少不惧隔墙之耳。 看来这段日子,王爷确是下过一番工夫的。 影四拍去身上落的薄雪,回了阁楼席地而坐,拿铁钎子拨了拨炭盆,又夹了几块儿炭进去,把火烧旺了些。 影五裹着影四的外袍蜷缩在炭盆边睡着,暖烘烘的炭火一烧起来,烤得影五脸颊红扑扑的。 似乎觉得还不够暖和,半睡半醒地往炭盆边滚,险些被烫了手,被影四一把捞了回来。 影五突然惊醒,惶恐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儿,捂住胸前的伤口,茫然又惊恐地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影四。 影四也有点紧张地看着他,不敢妄动。 影五就这么一惊一乍地缓了一会儿,才放松了些,往主子那边儿瞧了一眼,主子在矮桌边支着头休息,还没醒,影七紧挨着坐在主子身边,微微低着头,安静又矜持地休息,手里还紧攥着他的剑。 影五松了口气,小声埋怨:“吓我一跳。我以为哪个狗/逼又要扒我衣裳,哥你没睡啊?” 影四微微皱眉,摇摇头。迟疑半晌,低声问:“还疼么。” 影五疲惫笑笑,没说话。爬起来坐着,伸手拿过铁钎子拨了拨炭火,飞舞的火星儿映在影五的眼睛里。 他站起来拍了拍灰尘,披着影四的衣裳,朝影四眨了眨眼:“走啊,出来说。” 影四轻叹了口气,起身跟了出去。 一到外边,影五垂着眼皮,挠了挠头发,小声嘀咕:“疼着呢,能不疼嘛。哥,在洛阳……跟你发火儿了,我错了。” “我当时就是,委屈,你知道吧,对,我害怕,怕疼。” “其实就算在你心里主子是第一位,你也是我亲哥,血浓于水呢,我知道你疼我,也不可能不管我了。” “其实主子在我心里也是第一位。可我就是不平。”影五丧气地拍了拍廊栏,“你是我亲哥啊……我自己的……你处处想的第一个都不是我……旁人家的兄弟,兄长总是最宠家里小的,对不?你怎么能……只宠别人呢?” 影四默然听着,面无表情倚在栏边。 影五也不指望他哥能说出超过五个字的安慰,就当是自言自语诉苦,这点子话都憋心里不少时候了,不说出来不痛快。 他忿忿抱怨。 说白了也不过是想要影四一句体贴安慰,直说矫情,拐弯抹角又显得娘们唧唧的。毕竟是亲哥,他就想要他哥心里也多装着点儿他,不然这世上也实在没人疼他,不是谁都像小七那么好命的,主子的桃花儿就栽在他身上,谁也没法子。 影五扯着影四的衣领,恨恨又无奈地抬眼问他:“哥,你听我说话了没啊?” 忽然被一把抓住了肩膀,紧接着身子被搂紧了。 影四冰凉的薄唇印在影五眉心,隐忍克制地碰了碰,哑着声音问影五:“忠孝给主子……命给你,行吗。” 影五一脸愕然,摸了摸自己眉心,迷茫地看着他哥。 很快,心情变得雀跃了些。 转过身使劲搓了搓脸,把脸和眼睛都搓红了,笑着回头道:“操,干啥呢。”扬起的唇角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齿。 影四按着影五的头发揉了揉,独自回了阁楼。 或许因为是亲兄弟,影五能看出他眼神里的安抚,和未出口的一个“乖”字。 “臭哥,还亲我。”影五又搓了搓脸,匆匆跟着回了阁楼。 他们就在阁楼外说话,一墙之隔,影七起身想给主子倒些水喝,借着窗缝瞧见这一幕,惊讶地抿住嘴。 一走神,腰被一双手环住,李苑从背后低头凑到他耳边轻声问:“你看什么呢?” 影七身子一僵:“没什么。” 正犹豫着,影五跟着影四轻声推门回来,影五身上裹着影四的衣裳,娃娃脸红扑扑的,灰暗的小太阳又升起来。 见主子影七都醒着,一时无所适从。 李苑托腮打量这两人,嘴角翘起来,玩味笑笑:“哟。” 影四寡淡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尬色,低声道:“回王爷,只说家常。” 李苑弯起眼睛:“我也没问啊。” 影四:“……” 鬼卫身子骨硬,恢复力惊人,加上王府的好药能用的全用了,休整一夜,精神缓和得七七八八,动身去李苑安排的各处办事。 影焱生前在王府剑冢里藏了一批火药,李苑想方设法把火药运往燕京周遭藏匿。 李苑从袖里拿出一份金丝玉帛,放进影七手里。 居然是一份无鉴印的空白圣旨。 “如今燕京皇城戒备森严,今夜只能靠你一人潜入,去给这幅圣旨盖上玉玺,今晚动身,我们送你进去。” “皇城禁卫已被李沫的人消耗无几,宫中密探也有本王的人,完成后有人接应。” “多小心。” 李苑连着嘱咐了几句,潜入敌后的任务非飞廉组无影鬼莫属,可李苑私心不想让影七与李沫正面交锋,李沫狡猾歹毒,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暗悲守着。 “是。”影七严肃领命。甚至打心底里跃跃欲试。 他愿意为主子鞠躬尽瘁,享受着被主子需要的责任感。 燕京城沉寂数日,飞雪却更盛,一层又一层的雪压得树头弯垂,倚梅园梅花凌乱。 白雪将世间繁杂颜色掩盖,以至于大军压境火光冲天之时,老百姓们还以为外边儿是曾经的歌舞升平,等着黎明晨起的鸡叫,等来的却是炮火攻城战马嘶鸣。 大承曾兵力四分,如今天威营驻守西疆未归,啸狼营虎符被封,仅靠皇城禁卫神鸢营和一众密探,无论如何抵挡不住岭南铁骑的滔天阵势,二十万定国骁骑卫兵临燕京城下,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城门。 岭南王世子李沫手持鹿角弓,一身岭南王府六翼蝴蝶纹赤焰袍,领数万精兵闯皇宫,身边跟着一头凶猛黄金豹开路,黄金豹能一口咬碎禁卫护甲,带着李沫直奔皇帝寝宫。 李沫果真说到做到,惨淡经营二十年,只待一日龙袍加身,篡位改史不过一念之间。 他一进燕京城,即刻下令封锁所有城门,严防死守,里面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也进不来,强行镇压尚在城中的文臣武将,待这城门大开之日,便是彻底的天翻地覆。 皇宫遭血洗,一场乱世浩劫二十年前就已暗潮涌动,如今杀机四伏,二十来年前天象有言霸星出世,无论皇帝如何扼杀被视为霸星的婴儿,兴亡罔替终究逃不过因果劫数,无谓的杀戮暴行和压抑不过是催生出李沫和李苑,毒蛇吐红信,藤蔓缢巨树,翻覆于悄然之间。 暗悲去东宫察看,奉李沫之命刺杀太子,没想到东宫空着,不见人踪影,太子的两个儿子竟也不在学宫。 “太子溜得倒快。”暗悲收了鲜血淋漓的剑,跨过满地宫女太监的尸身走出东宫,向李沫复命。 李沫早已背倚黄金豹,坐在龙椅上把玩玉玺多时了。他怀里抱的鹿角弓尚在顺着弓弦滴血,身穿龙袍的老皇帝倒在李沫脚下,脖颈横着一道血红的弓弦勒痕。 黄金豹轻轻舔了舔李沫脸颊上溅落的血迹,金黑相间的豹尾依恋地卷在李沫手臂上。 李沫随手扔下玉玺,疲惫地靠在龙椅上,揉了揉山根:“结束了。累。” 暗悲躬身复命:“禀报殿下,太子潜逃,还没下落。” 李沫阖眼休息:“随便他。” 暗悲又问:“齐王殿下如何处置?” 李沫勉强打起精神,半睁着眼睛:“他还能怎样,让他在越州待着吧。没了那几个影卫,他还能翻出什么花样儿来,放火烧王府……还真像苑哥能干出来的事儿,怎么没烧死他。” 暗悲想了想,试探问:“那,属下去接岭南王……回朝?” 李沫还有父王在,夺了皇位也得拱手让予岭南王李文晏。 “不急。”李沫冷冷勾起唇角,“战功是我的,兵马也是我的,龙椅难坐,劳心劳力,让父王安心颐养天年吧。” 暗悲颔首:“是,殿下,额不,陛下。” 突然,外边有信使眼线匆匆来报,拖着重伤的身子踉踉跄跄爬进大殿,凄厉道:“属下是洛阳驻地定国骁骑营信使,洛阳地牢有人劫狱,齐王府的影卫尽数逃了!” 李沫倏地睁开眼睛,攥紧了鹿角弓。 燕京城外,数万定国骁骑卫把守城门城墙,任凭风雪落在盔甲上,士兵岿然不动。 李苑策马领着鬼卫接近皇城,在距离城墙数百步外伫立观望。 凭影七的轻功,一堵城墙本拦不住他,无奈定国骁骑卫严防死守,一只小虫都无法靠近城墙。 影四与影七再次确认了突破路线和回程路线,将守卫薄弱处一一指给影七。 影叠捧着小茶杯吹了吹热气,翻手一倒,茶水顺着杯沿淌下,在影叠手中冻结成一支细长透明的冰箭,递给李苑。 李苑随手拿过寒气飘渺的冰箭,搭在龙骨弯月弓弦上,对准了皇城上的岭南王旗。 他低声道:“影七,半个时辰内出来。” “遵命。”影七在脚边岩石上借了一把力,身形飘忽骤然消失,下一瞬已在百步外的半空缓缓坠落。 再厉害的轻功也远不至于腾云驾雾,百步外坠落已是极限,他需要东西再借次力。 影叠轻吐了一口寒气,霎时北风呼号,暴风雪席卷城墙,扬起的雪沙如同幕帘,将所有人的视线蒙上一层白雾。 李苑白衣长发随暴雪翻飞,桃花眸子眯成一条线,紧拉弓弦的手臂在袖中绷出肌肉的形状,指尖一松,一道冰箭裂空疾走而出,穿过怒号的暴雪,如一道白光,恰落在影七脚下。 影七脚尖轻踏冰箭借力,一触即分,化作无数虚影朝着城墙上迎风猎猎的岭南战旗而去。 影七落在城墙上的一刹那,冰箭霎时洞穿影七身后的守卫喉管,封住气门,一箭毙命。冰箭碎裂,化作一束寒烟。 他回望了一眼主子,顺着红砖青瓦消失在暴雪掩映中,进了皇城深处。 李苑缓缓放下龙骨弓,勒马回头:“走,把火药埋上。” 身边鬼卫领命四散,李苑独自策马离开,往啸狼营驻地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又鸽了这么多天才更实在是抱歉,下本保证不会这样了。 感谢 南瓜羹、139****9890、爱读书的人、恶鬼陷囹圄、想和李苑抢温寂、a影七a、tcdj301、今すぐ会いましょう、奶酪小队长、dolony^、l·man、wishlnvainnnnn、蓟、moliimoli、苦茶一盏、肥猫头、c-楚c 朋友们的打赏! 谢谢大家不离不弃,谢谢大家留言,呜呜爱大家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凤凰出岐山(八) 影七在钟楼上挂了一缕细长线香点燃,顺着外墙滑进皇城,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燕京城中,浸泡着死寂的砖瓦。 烈火焚烧的房屋被漫天飘飞的大雪掩盖,余下熄灭的暗光继续熏烤着漆黑的天空,满地泥水横流。 走两步就会踩上一具尸体,大多是皇城禁卫军,腰间挂着神鸢营的锦红流苏。有的是普通老百姓,没来得及跑回家里藏着,被杀红眼的定国骁骑卫一枪挑穿了喉管。 小兵们忙着收拾尸体,堆在出城口的板车上,等明日城门一开,就运送到城外乱葬岗去。 影七杀了一个头目,化装成定国骁骑卫,拿着令牌轻易混进了皇宫。 皇宫里混乱不堪,影七甚至亲眼看见两个妃子摸黑潜逃,被定国骁骑卫抓住,毫不留情即刻斩杀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尖叫着逃走,含泪投了深井。 整个皇宫都充斥着尖叫声,刀刃摩擦声,而此时已经是扫荡的尾声了。 主子只给了他半个时辰,他得尽快把玉玺搜出来盖上,天亮之前主子非拿到不可,否则天一亮,江山易主,这天下大局便定了。 影七使出浑身解数,在龙檐凤瓦间跳跃穿行,身后残影重重。 他屏住呼吸,悄悄接近主殿。 忽然敏锐地察觉到身边气息有异,影七右手飞快抹了一把百刃带,十几支细针夹在指间,朝着异动之处反手飞去。 隐匿在树后的小密探惊得瞪大眼睛,飞快撤身,那十几支飞针直取命脉,丝毫未曾手下留情,小密探身手也极其不错,躲这几支飞针却捉襟见肘,乍一抬头,那穿着黑衣的男人已至身前,小臂锁住小密探咽喉,另一手持蜻蜓剑横在小密探眼前。 小密探僵住身子,不敢乱动,被影七扯下遮面巾,露出秀气的少年脸庞,唇底有颗鲜红的小痣。 影七冷冷看着他,摸出他的腰牌看了一眼。 萧珧。 萧珧不耐烦地扒着影七的手,低声训道:“齐王府的?我干爹让我过来帮你。” 王爷说过,皇城密探里有他的人,之前在京城集会时就帮过王爷一把。 燕京孟府的贵公子孟一笑,幼时与老王爷成了忘年交,少年时更是跟着老王爷上过沙场,后来明哲保身隐退疆场,当了密探总管,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与老王爷这边断了联系。 孟总管也偶尔帮衬着李苑,毕竟是前辈的独子。 萧珧带着影七往玉玺安放处走,这小密探也受了伤,捂着手臂伤口轻声喘气。 影七递过去半瓶止血药,萧珧挑了挑眉,随手拿了过来,咬开瓶塞浇在伤口上。 影七问:“孟总管何在?” 萧珧冷笑:“我干爹?早就逃了,老皇帝一死,他还能活?新皇登基,我干爹就得被千刀万剐。李沫是个什么人你还没数儿嘛。” 这小密探也是一等一的傲气凌人,不管提到谁,话音儿里总是带着一丝儿不屑。 影七又问:“你为何不走。” 萧珧舔了舔自己唇底的小红痣,犹豫道:“天威营不回朝……我不走。” 两人躬身摸至主殿,萧珧指了指内室,低声道:“玉玺就在那儿。李沫拿起来把玩了一会儿,又放回去了,刚刚急匆匆地领着他身边的暗卫出去了,不知何时回来,你现在进去十有**会撞上他。” 影七抬头看了眼天色,再等下去就来不及了。他眯眼算了算距离,检查了一番百刃带上的暗器余量。 “岭南王世子身边只有暗悲一个护卫而已。”影七道。 萧珧嘁了一声:“我不管,你被抓了别把我供出来就成。” “放心。”影七抓住萧珧,“帮我接应燕京城外的几个兄弟。” 萧珧惊讶又鄙夷:“我/操,凭什么?我现在已经是玩儿命帮你了。” 影七看着他的眼睛:“事成后我带你去一次西疆天威营。” 跟着他主子走南闯北几年,影七也学会拿捏人心了。这小密探十有**挂念着天威营里的一个人,影七不知道是谁,但能看出来萧珧想见他。 不出所料,萧珧点了头。 两人就此分头而行。 影七潜入主殿内室,跨过老皇帝和几个内监的尸体,在鎏金龙榻边翻找,玉玺就在桌下扔着,影七捡起玉玺,满桌找红印泥,翻了翻凌乱的龙案也没找到,影七看了一眼天色,把玉玺揣进怀里,准备跳窗逃出去。 只听一声急促且细微的暗器喀拉声,影七心里猛地一紧,翻身躺在桌下,一脚挑翻龙案挡在身前,刹那间,八道淬毒飞刀吭吭插在龙案面儿上横了一排。 暗悲皱了皱眉,双手从腰带里摸出另外数把飞刀夹在指间。他侧过身子,把门口让出来,请主子迈进主殿。 李沫披着漆黑墨狐裘,缓缓走进大殿,拍了拍手,笑道:“影七,我苑哥没看错你,胆敢孤身一人闯皇宫,果真是条忠心的好狗。” 影七不想跟他废话拖延时间,一脚踹开龙案,翻身往窗外闯。 暗悲挡在李沫身前,抬手斩断砸来的龙案,李沫伫立望着影七,在他即将踏出雕窗时,李沫悠悠开口:“先别急着走。不知道这些天你跟苑哥亲热过了没,碰他的手时,他痛不痛啊?” 影七猛地一怔,回头狠狠盯着李沫。 “那叫化筋草。”李沫冷哼了一声,“拿你怀里的玉玺换我救他,不然,苑哥的手今后再也举不起弓了。” “你想让主子变成残废吗?”李沫步步紧逼,“我知道他的性子,他敢让你来偷玉玺,就是想跟我搏命,我并不想跟他胡闹。若他不与我争这个皇位,我放他走,天涯海角别在我眼前碍事,你与他做对神仙鸳鸯,苑哥痴情,断会对你好的。” 影七不为所动,心里猜测着李沫会把解毒药藏在何处。 主子只让他盖玉玺,并未命令他抢解药,他现在已经在抗命了。可他不忍心让主子二十多年苦修的心血毁于一旦,主子能有几个二十年呢。 李沫又问:“他若做了皇帝,日理万机冗事缠身,三宫六院都等着雨露恩泽……你就一点儿都不难受吗。” “苑哥不会怪你失败,今后的日子比你想的都要快活。” “影七,李苑是你的,你得学会占有他,别学慷慨志士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君子能当饭吃么?” “快,做个选择。”李沫像条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摇晃着哗哗作响的尾巴引诱着猎物。 影七眼神里忽然掺杂了一丝迷茫。 他也曾想过主子带他逃离世俗外,在桃源仙境隐居,无世俗纷扰,无内忧外患。那是他最向往的日子。 其实他一点也不想主子当皇帝。曾经想,现在不想了。 主子要的一直都不是皇权,是自由。 他出神的一瞬间,顿觉腹上冰凉,紧接着是刺骨剧痛。影七整个人栽了下去,腹上插着一支精铁箭,鲜血顺着箭头往下淌。 岭南王世子的弓术与自家主子一样登峰造极,甚至不需瞄准,电光火石间便能洞穿猎物的身躯。 李沫收了鹿角弓,缓缓朝影七走去。 “可我……”影七嘴角溢血,指了指肩头溅上血迹的白牡丹刺绣,无奈道,“没有选择……” 他喜欢李苑,愿意接受李苑所做的一切选择,即便今后主子三宫六院日理万机,他只好退开,默默等待着主子何时想起自己,给自己一点疼爱。 李沫没有料到他突然发难,迎面极速飞来密密麻麻的飞针暗箭,影七一把扯下没入腹中的利箭,踩着暗箭浴着飞针箭雨靠近李沫,双手柔软的蜻蜓剑直取李沫心口。 剑招里含着极度的恨意怨毒。他不在乎自己有多痛,他只知道主子的不幸全始于李沫,他恨李沫,恨所有让主子受伤的人。 就在剑尖即将触及李沫时,一张两人高的隐约飘渺的哭脸隔绝了影七的剑和暗器,暗器噼啪崩飞四溅,鬼面哭脸缓缓消失,显露出其后双手持飞刀的暗悲。 岭南王府暗卫修习鬼面防御术,昔日八个暗卫合力形成的鬼面屏障极难攻破,如今只剩暗悲一人,屏障威力削弱了不少,却也足够抵御影七的暗器。 影七被迫调转剑锋,与暗悲缠斗,无法脱身,腹上的箭孔止不住淌血,他的脸色渐渐泛白,体力不支。 “敬酒不吃吃罚酒。”李沫再次举起鹿角弓,抽箭搭弦,对准影七。 他即将松手的一刹那,影七猛地将一支飞针插进暗悲麻穴,暗悲即刻眼神黯淡,瘫倒在影七怀里。 影七用一只手支撑着暗悲,让暗悲挡在自己身前。 刚要松箭的李沫又攥紧了箭尾,眯眼望着影七,玩味道:“这么近的距离,你的轻功没有我的箭快。你最好一直别让我找到破绽。” 影七抹净嘴角的血迹,冷道:“那为什么不放箭,您的箭如此劲道,洞穿一人身体取我性命岂不是轻而易举。” “大不了我与您的暗卫同归于尽。”影七托着暗悲的身体向前走了一步,迎着李沫的箭,“一将功成万骨枯,来吧,世子殿下,春秋大业岂能因为一条狗功败垂成!” 李沫恶狠狠地看着影七:“你也配这么跟我说话。你觉得我会在乎别人一条命?” 影七不听他回答:“暗喜的头颅还在您府上吗?他与我同出一门,他母亲寻了他十几年,他最后的心愿竟然是跟您回岭南王府。殿下,您看我,这张脸才是暗喜原本的模样。” 李沫的手微微颤了颤,用力咽下唾沫,固执地向前迈了半步。 影七不退反进:“殿下,快动手,杀了我们。亲手结果您最后一个暗卫,我们的命之于天下,不值钱。” “只有我的主子才会在乎我们,在乎这些卑贱的棋子,只有他会在乎我们是不是活着,你们王侯将相权倾天下,何曾低下头看过一眼我们是如何像狗一样活着?” “世子殿下,您不如我主子。”影七哽咽道。 “我哪儿不如他?!他不顾颜面跟自己下属乱来,难道我也跟他一样不要脸?”李沫瞪大血红的眼睛,他想松开弓弦,把影七和暗悲一箭射死。 可他松不开手,那些他曾经没正眼瞧过的属下,一个个离他而去时却让他痛得椎心蚀骨,那滋味李沫不想再尝一次。 皇权触手可及,沾满鲜血的手却无论如何杀不动了。 影七回头看了一眼天色,一缕微光出现在东方,即将黎明,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他把昏迷的暗悲扔给李沫,跳窗消失了踪影。 李沫放下弓,快步接下暗悲,又恨得把人推到一边,骂了声废物。 主殿的动静太大,将定国骁骑卫引了过来,铜墙铁壁般包围了主殿。 影七被困在飞檐阴影里,蜷缩起来,扶着腹上淌血的箭孔急促喘气,眼睛有些模糊,这些日子来的疲惫一股脑涌上头,累得动不了。 他挣扎着摸出怀里的玉玺,在衣襟上蹭了蹭灰尘,用力压在了自己伤口上。 溢出的血液浸泡着龙印,他摸索着从怀里拿出圣旨,揭开覆盖在正面的一层空白蚕丝,在青瓦上扫出一片空地把圣旨铺平,蘸着影七鲜血的龙印压在了圣旨上。 这是一道免死金牌。 就算搭上性命也得把这道圣旨送出去。影七揣起玉玺和圣旨,扶着伤口站起来,顺着皇宫殿宇的飞檐跳了出去,用尽最后的体力往宫外闯。 直到眼前模糊得几乎无法估算下一步的距离,影七慢下脚步,顺着铺满冰雪的瓦片缓缓地爬。 肩膀忽然被抓住,影七警惕反手抓住背后偷袭之人的手腕,却感到手腕纤细,是个女人。 “弟弟,跟本宫走。”霸下公主穿了一身紧身黑衣,扛着她那把猫眼斧,拖着影七从自己闺房里穿了出去。 公主闺房里横七竖八尽是宫女尸身,自己红樱似的脸颊也挂了几道擦伤。 “苑儿已等你多时了。”霸下公主带着影七逃过追杀,绕出梨苑。身后是蜂拥而至的定国骁骑卫。 影七无可奈何,抽出双剑负隅顽抗,却在抽剑的一瞬间,面前一人的脖颈被一条墨绿鞭子缠住,紧接着,颈骨被拽脱,那定国骁骑卫叫都没叫出一声就瘫倒在自己脚下。 影七循着墨绿长鞭的方向看去,统领带着其余鬼卫已经潜进了皇宫接应,那个名叫萧珧的小密探远远地跟影七打了声招呼,头也不回地跑了。 影四收起鞭子,以手势示意周围鬼卫:“护送影七出皇城。” 霸下公主提起影七的手臂挎在自己脖颈上:“我带他出去,你们抵挡一会儿。” 她像个男儿,一点儿也不拘泥礼节,身手也不错。不像主子说得像个凶恶的母老虎,反而如同一簇英气高贵的月季,竖着尔等勿近的美艳的刺。 “公主……小人失礼。”影七摸出怀里的圣旨紧紧攥在手里,喘着气道,“小人没事,不会死,天要亮了。” “别说话,快去。”公主给影七按住伤口,顺着其他鬼卫开辟的一条路飞奔,径直闯出宫门。 城外两军对峙,定国骁骑卫死守燕京城,对面是整军待发的啸狼营战士,李苑骑马立于阵前,仰头望着城墙上即将燃烧殆尽的线香,雪白长发随风飘舞。 影七攀上燕京城的高墙,将圣旨包着玉玺抛了出去。 李苑策马上前接住圣旨,高举回首道: “陛下有旨,赦免齐王府,解禁啸狼营,攻城救驾!”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善良的阿懒、vitoptoptop、tcdj301、奶酪小队长、爱读书的人、子疏哭唧唧、139****1055、wishlnvainnnnn、可乐里的气泡、今すぐ会いましょう、minnncat、梧桐不想起床、炮小崴、a影七a、君子沐昀kl、蓟、c-楚c 朋友们的打赏!谢谢! 感谢大家的留言,啵啵啵! 第一百一十七章 凤凰出岐山(九) 定国骁骑卫死守燕京城,无奈已经与数万皇城禁卫军消耗了数日,体力和士气远不如好整以暇的啸狼营,李沫棋差一招。 李苑与李沫打得是一样的算盘。 从前李沫以朝廷的名义暗杀李苑,残杀他看上的女人,在李苑生辰的御赐毒酒里下毒,为得就是让这位堂兄时时记得自己的处境,只要李苑按捺不住造了反,李沫便能理所应当领兵救驾—— 他已经扳倒了镇南王府和沉沙孔家,天威营远在西疆救不了近火。李沫流着李家的皇族血,身为岭南王嫡长子,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只要他灭了李苑,道一句救驾来迟,再暗中杀太子和皇孙,大承皇位便可轻而易举落在手中。 输赢不过一念之间,谁先造反,便首当其冲。 李苑忍辱负重的耐心要比李沫多得多。他可以蛰伏得更久,蟒蛇出穴必一招制胜。 李沫的狼子野心,李苑看在眼里,他拿出数月时日以各种手段谋划,神不知鬼不觉地逼迫着李沫提早动手,来解齐王府眼前的困境。 手里有了这道圣旨,李苑领兵攻城便成了忠心救驾,那无论皇帝死活,李沫都无法再得民心,弑君篡位的恶名已经钉在了他身上。 老皇帝被杀,于李苑而言不过是少动一次手,老皇帝若活着,李苑就亲手送他登极乐。谋朝篡位的是李沫,谁又会深究老皇帝死于谁手。 数日无休和水土不服令岭南定国骁骑卫格外疲惫,岭南气候长期湿热,燕京此时大雪纷飞。 影叠忽而在燕京城墙上现身,他侧坐在城墙边,指尖轻轻叩了叩石砖,漫天飞雪便即刻汇聚成怒号的暴雪,夹着锐利冰锥铺天盖地坠下,高空俯冲下来的冰锥劲道极猛,洞穿了定国骁骑卫的青铜盔甲,霎时在燕京城门开辟出一条冰封的血路。 一条墨绿九节鞭缠上钟楼的栏杆,影四借力荡至钟楼最上方,长鞭凌空震响,飞雪中渐渐隐现穿着黑衣蒙面的身影,起初是一个,两个,而后变成百十个上千个,影宫今日开狱,所有影卫训练兵倾巢而出,大批的饕餮组影卫汇入啸狼营,与定国骁骑卫正面厮杀。 飞廉组影卫身形飘忽不定,在暴雪中若隐若现,手拿暗刀匕首,于背后瞄准敌人咽喉偷袭,一刀毙命。 九婴组影卫数量少,却是作战核心,负责指挥其余三组影卫,九婴组的少年们余光停留在影四手上,将前辈的命令发散入数千影卫训练兵中。 魏澄也在混战之中,这孩子长高了不少,穿上了梦寐以求的影卫服,此时背着药箱领着一群医术高超的白泽组年轻高手,不断将战场上负伤的战士接应下来,换上下一头嗜血的猛兽。 影五带着影六杀进城门楼,替影六挡住门外的守卫,影六钻进门楼,埋头解城门铁索的六道重锁。 城门徐徐降下。 齐王殿下提着龙骨弓,策马领兵闯进皇城。 乌云役扬蹄飞奔,李苑举弓搭弦,瞄准了城墙上猎猎迎风的岭南王旗。 羽箭裂空,王旗应声而断,缓缓在朝阳暴雪中陨落。 啸狼营三十万铁骑,一半守皇城,一半去截岭南援兵。影卫们随着李苑直取皇宫,在皑皑白雪中飞驰跟随,如同一片席卷而来的黑夜,吞噬着映在雪上的黎明。 影七放心不下主子,随便拿了块布沾了点草药塞进衣裳里止血,转身就想跟着主子进皇宫。 “小七哥——”身后有人叫他,声音还是熟悉的少年嗓音。 “别乱跑,我瞧你脚步发飘,不放心才来看看,果然受伤了。”魏澄背着药箱跑过来,先摸了摸影七脉搏,然后熟练地掀开他的衣裳,把乱七八糟的草药掀开扔了,拿银刀削去两边腐肉,洗了洗伤口,拿起药线缝上伤口,再压上薄薄一层止血药液。 魏澄的手快得几乎出了虚影,每一个动作都像演练过数千遍,熟练且毫无差错。他道:“主子做了两手准备,把影宫的影卫全都放出来迎战,就算你拿不出解禁军队的圣旨,主子一样会带着我们杀进去。” 但若是如此,主子也会背上造反的名声,现在已经是最好的局面,影七觉得自己伤得一点儿不亏。 影七心里挂着主子,心不在焉,几次想推开魏澄起身追上去,都被这小医人给拦了下来。 影七拨开他手往前走:“少废话……我得走了,别缠着我!” 魏澄追着他跑:“小七哥!你不能再打了,我瞧你脉象虚弱,已经疲劳过度了!你挺不住了!赶紧下来换其他兄弟们上啊!” 刚巧几个定国骁骑卫往这边冲过来,影七还未动手,耳边传来机括上膛的齿轮声,霎时面前几个定国骁骑卫眉心中箭,被强大的力道掀飞出一丈来远。 影七回头朝着暗器来向望去,谈苍云穿着影卫服,趴在远方一座六角小楼飞檐上,给手中机括换了一梭压制铁弹,朝影七道:“嗨呀,真是个有希望的队伍噻。” 览平川藏身在另一处高地,手中抱着一架弩箭,闭上一只眼睛瞄着影七,眨了眨眼,突然朝着影七按下扳机,一箭飞射,擦着影七耳边掠过,将影七身后挣扎爬起来的定国骁骑卫一箭爆了头。 览平川默默看着影七,轻声嘀咕:“哼,真有意思。” 影七把魏澄拖到能见着其他白泽组影卫的地方,扔下人就跑。算着时辰,主子此时应该已经进了宫门了。 随着李苑一起闯进宫门的还有啸狼营豢养的数万头军狼。嘶吼长嚎着将眼前所有定国骁骑卫撕扯咬杀。 势如破竹。 李沫在皇宫里安静坐着,听着外边杀声震天,军狼长啸。二十年惨淡经营,功亏一篑。 暗悲守在李沫身前,紧盯着殿门,回头苦口婆心劝道:“主子,您快离开这儿,回岭南,留得青山在啊主子。” 李沫嘴角一抽,笑了笑:“怎么,让我快走,你还想干点儿什么?” “属下替您挡齐王……” 话音未落,李沫站了起来,捡起鹿角弓,抓住暗悲拖着往窗边走。 “李苑……我太小看他了……他竟暗地里创造了一个影卫帝国。你连一个影七都奈何不得,还想和外边几千个影卫几万头军狼抗衡么?滚出去,跟我回岭南。”李沫把暗悲推出窗外,自己翻身越出雕窗。 暗悲想躬身给主子垫脚,被李沫拽住手腕,拉了起来。 “主子?”暗悲诧异地看着李沫。 李沫头也不回地走了,低声道:“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你别不要命,跟我回岭南,死了算你抗命。” 暗悲迷茫地劝慰:“主子,属下不怕死。” 听到这死字,李沫指尖颤了颤,啪的一声扬手抽在暗悲脸颊上,怒道:“我怕,我怕了你们还不成吗?!” 暗悲抿唇舔了舔嘴角的血迹,低下头,小声道:“属下有罪。” 暗悲护着李沫避开李苑的军队,顺着皇城暗道逃走。李沫性格骄傲自负,极少思量退路,此时的败局是他不曾想过的,逃脱时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他们穿过一条狭窄小路,闯出花园小路,花园尽头却挡着一个黑衣人。 暴雪渐止,眼前清明,后花园出口挡的那人穿墨云锦衣,肩头刺绣白牡丹花纹,手中攥着一条墨绿的鞭子。 影四面无表情,伫立在雪中,漠然道:“世子殿下留步,王爷请您移步他处一叙。” 暗悲把李沫护在身后,双手一捻,数把暗刀在掌心翻开。 李沫看了一眼身后,影五也不知不觉地堵住了后路,抱臂靠在游廊边,挑眉道:“不,我们爷没说得那么客气,爷说得是‘抓’,意思是我们把您绑回去,我们爷才高兴。” 暗悲闻声回头,低低唤了一声:“五哥……” 影五呸了一口,翻了个白眼。 暗悲却借机扫视四周,压低声音对李沫道:“主子,从这边矮墙翻过去,有三条窄路,中间那条通往饮玉园通井,您学过闭气,能出去。” 李沫抓住暗悲手腕:“你干什么,你别乱来。”话音未落,暗悲借力把李沫掀翻到墙外,影四影五一惊,飞快追过去,被暗悲扔来的铺天盖地的飞针暗器挡了回来。 一路逃窜至此,暗悲也早已强弩之末,腰带里的暗器已经见了底,一招不慎,被墨绿鞭子缠住了脖颈,紧紧勒住挣扎不开,暗悲发疯般抠扒着脖颈上缠绕的鞭子,渐渐喘不上气,太阳穴的青筋爆了出来。 控制了暗悲,影五把人扔给他哥,匆忙翻墙去追李沫。 影四松开了一点劲儿,捏住暗悲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在他牙齿间检查是否藏匿了自尽的毒药。 暗悲嘴角却淌出一缕发黑的毒血。 他对影四笑了笑,用气声断断续续道:“当初我们……八个人都在时,你们齐王府的……根本不是对手……主子怜悯,不想再养暗卫,于是一个、一个消耗着。” “主子不是无情人……他说齐王爷感情用事,当不起天赐皇权,其实主子自己也一样……只是我们看破不说而已……” “主子只是……对你们狠毒……对我们……很好……” “他也在乎我们……会想念……会流泪……” “主子不比齐王爷差……来世……来世我们都想……再当他的暗卫。” “希望下辈子……主子能为自己活……” 暗悲饮毒自尽。 岭南王府最后一个暗卫也含恨消逝了。 影四松开鞭子,冷冷看着暗悲的尸体,顺手抹去他嘴角发黑的毒血,替他合上了眼睛。他允许暗悲走得体面些,这是影子之间无声的怜惜。 影五追到饮玉园的通井边,岭南王世子已经逃了。影四走到影五身边,发现他双手撑着水井边缘,眼睛微红,看着水面出神。 影四揽住他的肩膀:“放心,宫外戒备森严,影七不会放他走。” 影五回过头在影四衣襟上抹了抹眼睛,略带沉重的声音问:“暗悲呢?” 影四没作声。 影五叹了口气,吸了吸鼻子。 然后振作精神,勉强道:“死得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现在还在追更的天使们了!鞠躬!亲亲! 感谢 sss_xxx、麟潜潜的头号小迷妹、c-楚c、tcdj301、wishlnvainnnnn、梧桐不想起床、a影七a、想和李苑抢温寂、今すぐ会いましょう、dolony^、温寂相公、蓟、善良的阿懒 朋友们的打赏! 感谢大家的留言,现在还在陪着潜潜一起看小七的朋友们我真是太感谢大家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凤凰出岐山(十) 皇宫已被啸狼营和影宫影卫完全侵占,鬼卫们则随着李苑出皇宫,堵截李沫。 李沫从宫外月湖里浮出水面,数九寒冬,水面还凝冻着坚冰,李沫凿破冰面爬出来,跪在湖岸边猛烈喘气,湿透的衣裳冰冷地贴在身上,几乎全身关节都冻僵了。 他手里攥着不慎从暗悲身上扯下来的腰牌,一小块黑玉,坠着流苏。这是李沫认可他们暗卫身份时,赐给他们唯一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李沫不想再动了。 可他不能停下,他知道李苑已经在全城搜捕自己,只能尽快回岭南与援兵会合,接下来再想翻身之计。 他拖着僵硬的脚步,在城外找到暗悲准备的快马,冻僵的双手抓住马鞍,用尽力气爬上马背,伏在马背上疲惫地呼吸,把鹿角弓挂在鞍上,轻轻勒起缰绳,催促它快点儿离开。 “沫儿。”那个让李沫厌恶听见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出现在耳边。 皑皑白雪中,一匹漆黑骏马载着李苑缓缓而来,李苑披着雪白貂裘,长发在空中随雪翻飞,手中紧紧攥着李沫梦寐以求的龙骨弯月弓,龙骨之上蒸腾着阴森寒气。 影七双手持蜻蜓剑,紧随李苑而来,翻上一棵松树,在枝杈间坐下,冷冷注视着李沫。 李沫抬头扫视了一圈,李苑身边那几个影卫都在树木枝杈间安静地望着自己。 李苑骑马走近李沫,扔给他一筒精铁箭。 李沫扬手去接,他身子已有些虚弱,沉重的箭筒将李沫的身子猛地一坠,李沫非得再一次伏在马背上方能稳住身子。 “什么意思。”李沫将箭筒挂在鞍上,扬起眼睛望着李苑。 李苑悠哉道:“既然你自诩箭术天下第一,本王给你个机会,赢了我,放你回岭南。” 李沫恶狠狠盯着李苑的眼睛:“把暗悲交出来,我跟你比。” “你有资格跟本王谈条件吗?”李苑摩挲着拇指上戴的白玉扳指,“现在无论本王说什么,你都得乖乖听话才行。” 李沫不听他废话:“把暗悲,还我。” 李苑一笑:“你说什么?暗悲的尸体现在还在后花园躺着呢,你想要不如自己去取?” 李沫怔怔看着他,尽管这结局他已能猜到,却仍抱着一丝侥幸,这话从李苑嘴里说出来显得更加残忍,李沫忍无可忍,嘶吼道:”李苑——!” 李苑也收敛了笑容,抬手抓住李沫的衣领,猛地把人掀翻到地上,自己也跟着跳下马背,布满弓茧的手死死按着李沫的脖子,强迫他跪在地上,把李沫的头按在地上,在他面前扔了一件墨云锦衣。 李苑按着李沫的头往地上撞,一边微笑狠戾道:“那你看看你干了什么?这是我的影焱,一命还一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知道我齐王府还剩下什么吗?”李苑抓着李沫的头发让他抬起头看着自己,轻声道,“什么都没有了……都是拜你所赐。” 李沫冷漠地看着别处,不想与李苑对视,李苑却加大力道抓住李沫的下颌,用力拧着他的脖子,阴狠道:“再给你一次机会,比吗?” “哥……哥……”李沫脖颈被扼住,再紧些就快要窒息了,他抓住李苑的手腕,艰难道,“比……比……” 李苑扔下李沫,翻身上马。 影七吹燃了一支线香,挂在枝头。 刚刚主子眼里的悲怆掩藏不住,令人心疼极了。 李苑上了马,却将龙骨弓扔给李沫,夺下他的鹿角弓攥在手里:“传闻得龙骨弓可得天下,你深信不疑,现在这弓就在你手里,让本王看看你的本事。” 龙骨弯月弓阴气极重,仅仅拿在手上便能感到一股刺骨冰冷顺着掌心蔓延到全身上下,寻常之人根本压制不住如此沉重的阴气,非帝王龙脉不可镇压。 原来龙骨弓并非开天辟地的神器,它不过是时时提醒主人,立于危楼千尺上,高处不胜寒。 “逃吧。”李苑看着他,“在我手心儿里逃出去,我就放了你。在我手上撑过一炷香不见血,我也放了你。” 李沫咬咬牙,提着龙骨弓上马便往密林里飞奔而去。 李苑望着李沫的身影渐远,缓缓举起鹿角弓,抽箭搭弦,眼眸微眯,瞄准李沫后心,舔了舔下唇:“逃吧,我最喜欢看你落荒而逃的样子。” 一箭破空朝着李沫后心飞去,李沫翻身半挂在马鞍上堪堪躲过,紧接着又一箭飞来,故意不取李沫性命,只在他腿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箭痕。 李沫痛得皱紧眉头,冻僵的手指攥住马鞍,免得让自己被狂奔的马给甩出去。 “见血了,你又少了一个逃脱的机会。”李苑追了上来,像捉弄猎物的猫,不肯轻易杀死,一次次玩弄他,让他每一次觉得自己已经死里逃生,又立即陷入下一个险境中,无穷无尽,直到猎物心理完全崩溃,才算完成了这一次猎杀。 李沫咬紧牙关,突然调转方向,倒坐在疾驰的马背上,抽出一支雕刻牡丹花纹的精铁箭,搭在龙骨弓上,对准李苑。 龙骨弓极其沉重,扯开弓弦已耗费了李沫大半气力,一箭射去,李苑即刻举弓,一箭离弦,雕刻牡丹的精铁箭与李沫的箭迎面相撞,李苑的箭力道之猛,直接劈开对方箭头,一箭没进李沫肩膀。 狂风起于青萍之末,李苑所用引弦术为惊蛰十三式,于内力中灌注万物复苏之力,放眼六国,李苑箭术也可谓傲视群雄。 血沫四溅,李沫在马背上伏下来缓了好一会,拔去肩头的精铁箭让李沫气息又弱了几分。 血顺着湿透的衣裳淌出来,晕开了一片。 他回头对李苑道:“放我走,我给你治手腕的解药。化筋草只有岭南的解药能解,你将弓术修习至此,总不会想将二十多年苦修毁于一旦吧。” 李苑笑了笑:“你以为我在乎?我根本不在乎这双手如何,也不在乎皇位,我什么都不在乎。曾经我只想要自由,是你逼我走到今天。” “你想威胁我?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铲平岭南。” “而你,什么也不是。” 李沫眼里最后一点复仇的希望也被李苑无情地掐灭。 他几乎摔下马背,半跪在雪地上,朝着李苑无力道:“哥,你直接动手,我不想玩儿了。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 李苑俯视着他,冷冷扯起嘴角:“噢,没错啊。” 他只想把李沫折磨到彻底绝望,他喜欢搓磨他的骄傲和自尊,用碾压的实力摧毁李沫临近消失的求生欲,这让李苑充满了报复的快感。 齐王记仇,李苑更甚。 “沫儿,再见了。”他抽出一支箭,冷漠的眼睛微微眯起,对着李沫的心口松了手。 急速飞驰的利箭朝着李沫心口射去,李沫跪在雪中,扬起下颏,岭南王世子骄矜一世,临死也不肯向李苑低头。 只听一声震动飞雪的豹吼自远方传来,一道金光灿灿的影子极快地横过李苑眼前,顺势扬起大片的雪沙,迷了李苑的眼睛。 待到视线清晰,李沫竟没了踪影,远方视线消失处,一头巨大的黄金豹叼着一个人纵身跃进密林中。 李苑望着李沫消失处,捡起地上的龙骨弓,轻轻敲了敲弓背。 几个鬼卫即刻现身,落在李苑脚下。 李苑似乎改了主意,轻笑道:“我想到了个更有趣的玩法。去把那头小豹子给我抓回来。” “是。” —— 黄金豹叼着李沫奔跑出数十里,找了一处避风的巢穴,叼着李沫钻了进去,小心地把李沫放到干草堆上,轻轻舔了舔李沫的脸,呜咽着小声哼唧。 李沫疲惫至极,努力把眼睛睁开,把黄金豹毛茸茸的脑袋抱在怀里。突然眼瞳骤缩,看见了小豹子肚子上深深插的一支牡丹箭,将伤口附近金色的皮毛都染红了。 刚刚那一箭是小豹子替他挡的。 “宝贝,你怎么又回来了……”李沫跪坐在地上,抚摸着乖巧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大猫,低下头,一边安慰着说“不痛,别害怕……”他悄悄摸到小豹子肚子上插的牡丹箭,一边抚摸它,亲吻它的鼻尖,将它腹上的牡丹箭拔了出来。 小豹子痛苦地呜咽着,回过头舔自己肚子上的箭孔,身子一抽一抽,害怕地把头埋进李沫怀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李沫右手沾满了血,用干净的左手抚摸小豹子柔软的圆圆的耳朵,闭上眼睛,额头贴着小豹子的脑袋,哽咽道:“宝贝,快走,出去,别让他们抓住你……” 小豹子困惑地歪头看着李沫,伸出舌头舔了舔李沫的嘴。 “我让你走,听懂了吗?”李沫用力推它出去,几乎拳打脚踢地驱赶它,甚至用箭头扎它,怒道,“快滚!” 小豹子吓得夹起尾巴,匆匆爬出洞穴,在洞穴外探出一点头,小心地看着李沫,不懂为什么主人突然这么凶。 “滚!”李沫一脚踹了过去,小豹子吓坏了,转身就跑。 紧接着,身后就传来不紧不慢的马蹄声。 李苑挑眉看着他:“啧,真感人。” 李沫无奈地站着,语气近乎柔软:“能别对它动手吗?你带我回去,怎么处置随你高兴。” 李苑俯下身,手肘支在马鞍上,托腮瞧着他:“你把我的影卫们关起来拷打的时候,你问过我答不答应吗?” 很快,影七回到李苑身边,颔首禀报:“王爷,已经去追了。” 影七怎么也站不稳,摇摇欲坠,只好跪下来尽量掩饰自己的伤势。腹上箭伤又被自己跑动时牵扯开,魏澄已断言他精疲力竭,他偏放心不下主子,非得亲眼瞧着主子好好的,他才放心。 但还是被李苑发觉了。李苑回头看了看影七,他腹上有一块在渗血,看衣裳破损的程度便知是箭伤。 这世上能用弓箭伤到影七的还能有谁。 李苑翻身下马,抓住影七的手臂,把筋疲力尽的小影卫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或许是精神绷得太久,影七略一放松,在李苑怀里昏死过去,瘫倒在李苑臂弯里。 李苑回眸冷冷看了一眼李沫。 “沫儿,这一箭最好别是你射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感谢 and i、sss_xxx、一个仙女本本、麟潜潜头号小迷妹、梧桐不想起床、a影七a、wishlnvainnnnn、moliimoli、今すぐ会いましょう、l.man、泉音、c-楚c 朋友们的打赏!谢谢啵啵啵! 感谢大家的留言和海星!昨天收到那么多海星,立刻就干劲十足更新了哈哈哈! 高潮写完啦,开始陆续慢慢收尾啦! 第一百一十九章 都付笑谈中(一) 浑浑噩噩一段时候,影七隐约感到自己被揽着膝弯横抱着,额头贴在主子胸前,听着主子稍微加快的心跳声。 模糊的眼前似乎能看见影四走过来。 影四在李苑面前跪下,双手奉上一铜盘,盘中盛装一叠金丝龙袍,轻轻放于李苑脚下,漠然道:“主子,国不可一日无君。” 李苑垂眼扫视脚下的龙袍,忽然扬起唇角露出一丝蔑视笑意,抬脚踩过龙袍,抱着影七扬长而去。 影五跪在影四身边,见主子就这么走了,惊讶地小声问他哥:“哎,王爷走了?那宫里一群哭爹喊娘的大臣咋办呀。” “主子不愿做的事,谁敢逼他。”影叠悠然坐在一旁的松树枝杈上,捧着冒热气的小茶杯哧溜嘬了一口,懒洋洋抬起半透明的白瞳,扬着下巴指了指燕京城,战火硝烟仍在城墙上空弥散,城中时不时传来一声凄厉狼嚎,寒鸦伫立在垂雪的枝头,啃食着挂在枝杈上的血肉。 “这座死城就是代价。” —— 御医说影七劳累过度,需好生将养,给开了副方子熬了灌下。说得也是,数月来影七操劳着所有联络线报,奔波于各地之间,根本没有时间供他休息。 影七昏睡了一夜,李苑在他身边陪了一夜。 他终于能安心地好好看看他的小影卫,这小孩儿来他身边时才十七岁,现在已经长成男人了,冷淡的眉眼多了三分持重。 他用细长的指尖轻轻描摹影七的鼻梁,再点点薄薄的嘴唇,纤长微垂的睫毛。即使睡着了也让人觉得他乖顺服从,明明浑身上下佩戴满了利刃刀剑,却没有表现出半丝攻击性,蜷缩起身体,本能地依赖地靠近主人。 如果不曾遇上他,可能李苑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喜欢就是,爱不释手,不释目,不释心,难以自拔。 影七眼皮上的小痣随着睫毛微微颤动,眼睛睁开又眯起,躲避刺眼的烛光。 李苑吹灭了两盏烛灯,锦帐里倏然昏暗。 影七怔怔看了李苑一会儿,匆匆撑起身子坐起来,看了看四周华丽的帷幔,紧张地搓着手试探问道:“陛下?” 李苑笑了:“什么?原来你想当皇后吗。” 眼看着小影卫的耳朵尖局促地红了,李苑坐在床边,轻轻扶着影七颈后,亲了亲他的额头。 影七突然慌道:“您手还好吗?” 李苑噗地一笑:“挺好的。” “把伤养好,我带你去江南,只带你去。之前答应过你了,不食言。”李苑捏弄着影七红热的耳垂,嗓音温柔,一如从前。 他似乎看到影七眼睛里闪烁的光彩,小影卫从被窝里爬出来,跪坐在自己面前,紧张又不安地搓着指尖。 然后低下头,鼓起莫大的勇气,轻轻抱了抱李苑。 像疯狂迷恋主人的小狗崽,在主人脚边蹦哒半天都不知道怎么表达满怀爱意,最后只好小小地舔舔主人的指尖而已。 很少很少能得到小影卫主动的示爱,所以每一次被影七不安地抱住,或是小心翼翼的亲吻,总是让李苑心里异常满足,他偶尔也会不自信,觉得小七长大了,说不定就不喜欢依赖自己了。 “跟我久了,知道怎么撩拨我了,是吧。”李苑轻轻搔了搔影七的下巴,其实心里受用得很。 “还疼吗,箭伤的那处。”李苑问他。 影七用手背冰了冰脸颊,摇头:“只是轻伤,让您挂心了。” “什么轻伤,你已不是头一回哄骗我了,我不信你。”李苑半哄半命令他喝了一碗鸡汤,按回被窝睡觉。 “我还有些事情没了结,明日会回来。”李苑俯身在影七嘴角亲了亲,“回来以后得看见你活蹦乱跳的样子。” 影七有点招架不住,抿唇谨慎道:“您不用哄属下……我会,属下会被,宠坏。” 李苑笑笑,在他头上揉了揉,吹熄了烛灯,拿了衣裳去了刑房。 刑房里,影四影五看守着一座铁笼,黄金豹在铁笼中来回焦急踱步,发出警告的低吼声,时不时用力撞栏杆,把自己撞得皮毛凌乱,利爪蹭破了皮,翻出淡红的血肉。 影五拿着影四的鞭子指着小豹子:“你吵吵什么?我告诉你,你主子已经玩儿完了,等会就把你皮扒了,给我们王爷打张毯子。” 黄金豹冲着影五怒吼,张开血盆大口,凶猛獠牙闪着窗外冷月的寒光。 “吵死了,诶我告诉你,小畜生,你主子就在隔壁绑着,你再叫唤一声,我就再去抽你主子一顿。”影五搬了个凳子坐在兽笼边,翘起腿踩在铁栅栏上,拿了个橘子剥了吃,把橘子皮掰成小块往小豹子身上丢。 “你跟它较什么劲。”影四皱了皱眉,坐在一旁喝了杯茶润喉。 刑房外传来狱卒行礼的声音,脚步声渐近,李苑出现在刑房门口。 李苑一来,笼里的猛兽立刻安静了,睁大碧蓝的眼睛默默看着他。 李苑走近兽笼一步,小豹子就后退一步,直到屁股贴在栅栏上退无可退,小豹子夹起尾巴趴在地上,圆圆的耳朵垂着,恐惧地看着李苑。 影五惊讶跟影四小声嘀咕:“哇,好有灵性,居然怕王爷。” “还是个小家伙。”李苑在兽笼边蹲下,把手伸进栅栏里,摸了摸小豹子的头。 影四即刻警惕地站了过来:“王爷,危险。” 李苑并不在意,垂眼抚摸瑟瑟发抖的小豹子,指尖抹去它眼角干硬的泪痕,轻声道:“过来。” 黄金豹始终匍匐在地上,快速蠕动的粉红鼻尖在李苑指尖嗅了嗅,它能感觉到这个人的强大,一个和自己主人气息相近,戾气却极其浓重的人站在面前,足以让小豹子害怕到极点。 “你们说,沫儿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头畜生?”李苑慢悠悠问影四影五,他们回答不出,李苑也并不需要回答。 他知道李沫喜欢的不是一头猛兽,他喜欢的不过是一个能接受自己照顾和爱意的东西,一个根本不够坚强的人,想要以无情示人,就必须把温柔都悄悄倾注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上。 这件东西不需要体贴,甚至不需要会说话,它只需要承载着李沫的温情和希望,替李沫证明自己的心还没完全变成石头,它是绝情阴暗的世界上,李沫唯一肯对其敞开内心暴/露弱点的东西。 李苑甚至能想象到李沫每次失去身边人时,在外人面前故作无情,回到无人的角落却抱着这头小豹子哭的样子。这头小豹子身上承载着太多,天潢贵胄匮乏的亲情,曾经失去的每一个暗卫,和他一次次咬牙闭眼送去地狱的鬼魂,李苑称之为“软肋”。 李苑去了另一间牢室,吩咐影四影五在外边守着,别跟进来。 牢室里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刑架上挂着一个人,浑身是血,遍体鳞伤,锁骨上有一道鞭痕抽得太狠,边缘的皮肉都翻了起来。 李沫听见脚步声,吃力地抬起头。 “小可怜,让我瞧瞧哭了没。”李苑怜悯他,扬起绀碧折扇抬起他的下巴,好让他省些劲儿说话。 李沫不耐地偏开头,双手都被紧紧绑缚在铁链上,动弹不得, “你怎么不哭,是打得不够疼吗,沫儿。”李苑细长的手指掰正了李沫的头,用力拨弄他的眼睛,直到眼泪被他搓弄出来,李苑才肯放手。 “哥……哥……”他的声音沙哑微弱,已有不短的时辰没饮过水了。 “很早以前,在你害小嫂子险些流产而亡的那次,我就跟你说了,别再认我这个堂兄,我受不起。”李苑拿过桌上的湿布巾擦了擦手,坐在椅上翘起腿,把桌边砚台拿了过来,漫不经心地研墨。 “说起岭南,前些日子有人送出消息,说岭南军士迷恋吸食雪兰香,使士气低迷,军中无人可用,岭南王携王妃出逃,岭南王府气数已经尽了。我已经派了军队去肃清岭南乱党余孽,也许一个月后就能收到消息。” “好吧。”李沫无动于衷,岭南王府覆灭对他而言并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李苑觉得好奇:“你怎么不难过?” 李沫沙哑道:“父王给我娶了后娘,生了儿子,那家根本没有容我的地方。” “少卖可怜,谁能抢得了你的东西,世子殿下。”李苑拿了支毛笔,指尖捏弄着聚了聚锋,“给我讲讲陷害镇南王府和沉沙世家的经过。” “你现在问这些还有意义吗?”李沫闭上眼睛,笑了笑,“别老是想着别人,会吃亏的,苑哥。” “给我讲讲,你陷害镇南王府和沉沙世家的经过。”李苑轻声重复,他的耐心足够,如果有心情,他可以在刑房里折磨李沫一整日。 “呵。”李沫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这位堂兄,他变了,变得有点儿让自己不认识。苑哥他,从小也是和自己一起逃课游玩的小伴儿,也是他曾认可的血缘亲近的唯一的兄弟,竞争角逐的对手。 李沫疲惫地垂了一会儿头,再吃力地抬起来,问李苑:“你知道我当初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不杀你吗?” “因为我不怕你。”李沫咬牙道。 李苑略微沉默,手指摩挲着白玉扳指,缓缓道:“你当然可以不怕我,但那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很怕我,你还有个机会赎罪,不然,我还缺一张豹皮椅垫。” 李沫忽然像被猛地刺激了,声嘶力竭朝李苑吼:“它又没造反!它只是被我从岭南带来了而已!我就在你手上,你想怎样怎样,你非要跟一个畜牲过不去?” “太大声了,你吵得本王头疼。”李苑揉了揉太阳穴,“我没和它过不去,我是在跟你谈条件。那头豹子一直不吃不喝,我得尽快把皮剥下来,不然会影响皮毛成色。” “活剥皮啊,听着就挺疼的,你放心,我会让你看着它死,好不好。”李苑扬起眼睑轻声催促,“我的墨快干了。” 李沫沉默许久。他不甘心向李苑认输,即使已经一败涂地,也不想用这种方式拱手送上尊严供人践踏。 李苑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忽然拿起干了墨的兼毫,走到李沫面前,,将笔头在李沫锁骨上皮开肉绽的一条伤口上扫动,蘸着他伤口的血,在他肩头缓缓描画,画上一朵艳红的牡丹。 李沫拼命忍耐着,额角渗出一层细汗。 画罢,李苑欣赏了一会儿,感慨道:“牡丹花就没有刺,我很喜欢。” 话音刚落,李苑手里的兼毫笔杆就毫不留情地捅进李沫腹中。”呃。”李沫免不得低声痛吼,嘴角渗出一条血丝。 “还给你。”李苑怜悯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转身出了刑房。 影四影五在外边候着,见李苑走出来,匆匆把貂裘拿来给主子披上。 李苑随手从影四腰间拿了一把带鞘的匕首,缓缓走出刑房:“给我备马车,去拜访堂兄。” 影五影四相视一眼,颔首道:“是。” —— 影七只在卧房里睡了一会儿,主子不在附近时他很少能安睡,担忧的事情太多。 发现影四已经在茶几边坐了好一会儿了。 “统领?”影七一惊,翻身下床行礼,忏悔道,”我只是……一时没撑住,才会……” 影四漠然看着他,又回头倒了杯茶。 “也只有你,成了主子枕边人这么久,还能如此恪守礼仪。”影四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让影七站起来。 一番话说得影七有点无地自容。 “统领,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影七不怎么擅长表达,说出来总是磕磕巴巴,“之前鬼卫被捕一事,你放了我出来。” 影四撂下茶杯:“不必,我有私心,没有你说的那么深明大义。” 影七以为统领只是客气一下,无欲无情如统领,怎么可能会有私心呢。想罢,又免不得回忆起在京郊阁楼,统领在影五眉心落下的隐忍的亲吻。 “主子去拜访太子殿下了。”影四只是来和影七说这个。 影七倏然警惕:“谁跟着主子?” 影四道:“没有人,主子不准。他带着匕首去的。” “主子自己一人去杀太子?!??”影七立刻回头在床边慌忙翻找自己的剑,将柔软的蜻蜓剑缠绕在指间,套上百刃带,戴上蒙面巾和护额就跑了出去。 影四将房门带上,回了住处。 影五趴在窗边看着影七一闪而过,回头埋怨影四:“你怎么这样啊,小七还在养伤呢。而且主子说了不准人跟着,你就不怕小七挨罚?你真是我亲哥啊,可真不是个玩意儿。” 影四并不在意:“主子的手也受了伤。身边得有人护着。” “影七不会挨罚,就算挨了,那罚跟我们也不一样。” “我是主子的影卫,他也一样。” “嘁,你就是对人家有偏见。”影五撅嘴,“你就是嫉妒主子喜欢他,你吃醋。对不对,你吃醋,你爱慕主子。” 影四觉得影五胡闹起来简直不可理喻,摘了护额扔到一边,朝影五走过去,抓住他的下颌叫他闭嘴,用冷漠眼神威胁道: “我不爱慕主子,也不会爱慕任何人,保护主子是我的工作,事关主子安危,出了任何事我要担全责。” 影五的气焰立刻弱了下来,委屈嘀咕:“你冲我发火儿……” “……”影四揉了揉眉心,捏了把影五的脸,无奈地走了。 “哎,哥。”影五匆匆叫他,“你陪我睡吧,天太冷了,脚冷……你干嘛去啊!” 影四回头道:“给你烧水洗澡,都臭了。” 影五跪坐在床榻大声嚷嚷:“我不臭!”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四千五小肥章送上! 感谢 茨球球球球,梧桐不想起床,cpwx-29i****65bk,tcdj301,今すぐ会いましょう 朋友们的打赏!!! 感谢大家留言!上一章的留言有好几条都特别感人,看完以后我也有点心疼惹,点开回复,又不知回复什么才能配得上大家表达出的感情,纠结半天就没有回复,我去加精华评论好啦! 第一百二十章 都付笑谈中(二) 太子殿下提前得知风声,早已带着太子妃和两个小儿子出了宫,在京郊一处隐秘府邸避开京城的混乱。 太子正与妻子喝茶下棋,两个小儿子这两日不用做功课,在庭院和游廊里跑着玩儿。 不久,太子妃的贴身婢女急匆匆跑来禀报,说齐王殿下亲自登门了。 太子妃脸色骤变,皱眉问李晟:“李苑怎么找到这儿的。” 李晟从容道:“苑儿如今手眼通天,岂不是想找谁就能找着谁。” “妾身早已听闻了齐王在燕京的所作所为。”太子妃担忧道,“他已不是从前的李苑了,说是一手遮天也不为过。他私养军队,手下有数千绝顶高手和三十万啸狼营铁骑,他必然是来杀你的,他想登九五之尊,你是他的阻碍。” 太子李晟摆了摆手:“你去吧,准备些茶点。” 太子妃叹了口气,撂下下了半截儿的棋局,走出客室,去叫小儿子们回内室。 —— 李苑换了一身得体的白色王服,手里转着两枚青玉核桃,进了太子府邸,顺着抄手游廊悠哉缓步。 两个小孩儿嬉笑着玩闹,从游廊外边跑过来,其中一个撞在李苑身上害自己坐了个小屁墩儿,另一个惊喜地扬起小脑袋看着李苑:“小叔叔?” 李成玄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土,高兴地抱住李苑的腿:“小叔叔来了!” 李成翊奇怪地摸着李苑雪白的长发,仰头问:“数日没见,小叔叔老了吗?” “……”李苑缓缓蹲下来,摸了摸他们两个的小脑袋,玩笑道,“小叔叔太伤心了,所以变成老叔叔了。” 李成玄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李苑垂下的一缕白发:“那你要死了吗……” 小孩子的悲伤总是来得没有理由。 他扁了扁嘴,大眼睛里立刻转起眼泪,小鼻头红红的,小嘴咧着,马上就要委屈得哭出来了。 李苑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和逗弄弄伤了小孩子,只好把李成玄拢进怀里,安慰道:“哎,说着玩的,不许哭,小叔叔最近头疼。” 太子妃刚巧过来叫小儿子回房里,瞧见孩子们就在齐王爷身边,吓得脸都青了,快步走过去,慌张地把两个孩子扯进自己怀里护着,惶恐地看着李苑。 就像看着一头吃人的猛兽。 齐王殿下血洗燕京皇城的事迹太子妃已有耳闻,她惧怕他,怎敢让一个杀神靠近自己的孩子。 李成翊奇怪地看着自己瑟瑟发抖的母亲,问她:“母妃?父亲说过,只有小叔叔是可以信任的,你忘了吗?” 李苑微怔,缓缓站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成翊:“什么?” “齐王殿下,夫君已在客堂恭候……”太子妃仍旧忌惮地看着他,紧紧把两个儿子搂在怀里,跪在卵石起伏的石路上颤声乞求,“王爷,孩子还小,还请您高抬贵手……” 其实让这座隐秘府邸消失也不过在于李苑一念之间,生杀予夺的大权已经攥在他手心儿里。 太子想利用他们鹬蚌相争,却没料到局面会成碾压之势,李苑的手段和实力都远超估计,李苑和他父亲蛰伏多年,父子二人所做的准备之充足令人难以置信。 李苑虚扶太子妃一把,温和道:“堂嫂,带孩子们回房歇着。” 虽然这位齐王殿下素来温柔,太子妃却能感觉到他的眼神不善,抓住李苑袖口,哽咽恳求:“苑儿,求你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放过夫君吧。” “堂嫂,天凉,快回去。”李苑轻轻扫开太子妃的手,转身去了客堂。 在拐角处,将袖中闪着寒光的匕首插回了鞘中。 太子李晟摆了茶点,在棋盘边淡然等候。李苑迈进堂中,右手轻轻转着一对青玉核桃,悠闲坐在桌边,将垂下的发丝掖到耳后。 “堂兄好自在,若我不亲自来请,堂兄准备何时出山呢?”李苑垂眼扫了扫桌上棋局,自己这边似乎是太子妃的残局,败局已定。 李苑闲极无聊,随手捡起黑子,接着太子妃的败局继续下去。太子爷从容接下续局,回答道:“倒是苑儿,不在宫中主持大局,跑到这京郊野外同本宫下棋,也是好雅兴。” 李苑摇头:“我来不过是想问问堂兄,可知甲二四八是何含义。” 当初在死牢中,镇南王楚威交与李苑了这个情报。 太子专心棋局,无意道:“楚威将军身上甲胄盖本宫所赐,从领口向下,第二百四十八片甲片是令牌。” 李苑又问:“什么令牌?” 太子道:“飞云骑,本宫的亲卫队。” 当年岭南一战,飞云骑是救过李苑的急的。 李苑轻吐了一口气:“你为何帮我。” 刚问出口,李苑笑笑,改口问:“你为何选择我。我那时并无把握能胜李沫。” 太子哼笑:“那我总要赌一个,沫儿性子太烈,阴晴不定,本宫只好选择帮你,至少不会被反咬一口。” “不,你是觉得我更无心帝位,对你而言威胁更小。”李苑拿着黑子轻敲棋盘,思考棋局,一边漫不经心道,“你赌对了,我来与你做个交易。” 李苑将青玉核桃拍在桌上,双指一捻,开了青玉核桃的机关。 一枚沉甸甸的虎符撂在太子面前。 啸狼营兵符。 “堂兄,我助你登皇位。”李苑跷起腿,细长指尖描摹着虎符花纹,“答应我,收回啸狼营兵权,准我迁府洵州,今后我的影宫不属于皇家军队,不准朝廷动用,亦不准插手管辖。” 太子默默聆听。他能听出李苑的意思,今后齐王府便是国中之国,再飞扬跋扈为所欲为也无人能管。 “你想挟天子……”太子冷冷瞧着他,话头被李苑打断:“我对朝堂万事没有一丝兴趣,如果你答应我,下一代皇帝也必然从你两个儿子里挑,只要我活着,大承皇位上坐的就是你的子孙,我助你守李氏江山,必不食言。” 太子凝视着他:“你就对皇位如此不屑么。” “皇帝于万人之上俯瞰众生,弹指之间主宰他人生死,可我现在也能如此,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李苑语气有些懒怠,“朝臣百姓不会容不下我喜欢男人、喜欢去世间游玩、喜欢喝酒闲聊,这就是闲散王爷的好处,皇帝能吗。” 李苑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笑起来:“堂兄,我很少对文人动粗。” 太子略微松了口气。 “明日我会派人来取圣旨,劳烦堂兄费心。”李苑从袖中摸出玉玺,轻撂在棋盘上,跟啸狼营兵符一同推到太子面前,拂袖走出客室,“那堂兄便忙着,臣弟……告退了。” 直到李苑踏出客室,转出游廊消失在太子视线里,太子袖中紧攥的手才微微放松,掌心冰凉,渗着一层冷汗。 余光扫了一眼棋盘,李苑是接着太子妃的败局下棋,此时败局已扭转乾坤,呈包围之势,将太子的白子压制得无法翻身。 太子深深叹了口气,唤来下人:“更衣,备轿。” 李苑刚走,太子妃匆匆走进来,悄声问李晟:“真要答应他的条件吗?” 太子无奈道:“他上交了兵符,已是给了大承皇家天大的面子了。” —— 李苑独自踏出太子的府邸,忽然眯起眼睛,狐疑地看向一堵矮墙。 过了一会儿,影七讪讪地从矮墙后边走出来,自知理亏,在李苑面前单膝跪下,低着头不说话。 “你怎么在这儿?”李苑质问他。 “担心您安全,您独自一人来杀太子,属下不放心。”影七如实回答。 李苑气笑了:“谁跟你说我来杀太子?” “起来,回去算账。”李苑拎起一脸茫然的影七,把人推上了马车,挂上了棉帘。 马车里烧着炭盆,暖烘烘的,烤得小影卫脸颊发红。 李苑把影七箍在怀里,从背后抱着他,薄唇贴着影七脖颈,猜测道:“是影四故意让你过来的吧,他知道我不会罚你,抗命的差事就索性丢给你做。回去我得好好收拾他。” 影七情绪不高,板着脸低声劝诫:“统领一心为您着想,您总不能胡作非为。” “你批评我?”李苑惊讶地看着他,“我乐意不行吗?我不也一心为你们吗,你居然批评我?你就欠的,你活该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我为这个家操多少心了?你瞧我这手,看这大血管,青黑青黑的,睡觉都疼……” “行吧,你也不疼我……我想我爹了。” “哎,王爷。”影七转过身,手足无措地哄慰倒打一耙无理取闹的主子。 李苑难过地看着他。 “属下疼您。统领命魏澄带着白泽组影卫去岭南为您研制解药,您放心,不日便会有消息了,您会好起来的。”影七抱住李苑,轻轻拍着脊背哄道,“先王在天上护佑着您,我们在地上守着您,您是我们的宝贝儿,好吗。” 其实李苑本来不难过的,小七挂心自己是好事。可是影七哄得这么认真,现在李苑倒有点儿心里不是滋味了。 他自幼被众星捧月。 如今他们依然像星星一样捧着自己。 无论身世浮沉,这些影卫们总会把一切献给自己,富贵如此,落魄也如此,让李苑觉得自己从未被无情世间抛弃过。 其实他也从未曾想过放弃他们。 李苑往角落里一靠,微微扬起脸颊,等着影七过来,“那你们的小宝贝儿今天有人疼吗?” 影七抬起一条腿跪在铺着绒毯的横座上,弓着身子亲吻李苑的嘴唇,矜持的吻本来打算一触即分,身子却被李苑搂进怀里,捧起脸颊,嘴唇被含住吮吸,紧接着牙关被轻轻分开,主子的舌尖伸进口中与自己纠缠,影七屏住呼吸,紧闭着眼睛接受主子的赏赐。 口中的空气被一点一点攫取消失,影七渐渐感到窒息,舌尖上传来的细微的触感便更加清晰,心里也像被羽毛扫动,令人沉溺其中无法抽身。 扶在影七腰间的手摸进了大腿内侧,恶劣地检查着影七下/身的反应,影七被撩到硬得硌手,强烈的刺激让影七眼角渗出水渍。 李苑终于松开了影七,怀里人被撩拨得几乎软成一滩水。 “想要吗?”李苑含着影七烫红的耳垂问。 影七难耐地点点头。 其实他羞于承认,主子帐中/功夫很好,若不是主子故意作弄自己,都只是进入时有点痛而已,剩下的……影七不敢再想,腿已经软了。 李苑扬起嘴角嘲弄道:“不给。免得伤口绷开,忍着吧。” 影七微张着嘴看着他,愣住,睁大眼睛认真看着李苑。 “你真当我不会罚你,吃里扒外的小东西,敢联合影四戳你主子软肋,行啊,我不收拾他,我收拾你。”李苑圈住影七的腰,恶劣笑道,“都学会讲骚话了,什么小宝贝儿,跟谁学坏的你。” 影七垂眼回答:“跟您……” 李苑眯眼看着他。 影七道:“自学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感谢大家的留言! 感谢sss-xxx、132****7829、ayakoo、奶酪小队长、想和李苑抢温寂、kkangbean、a影七a、wishlnvainnnnn、今すぐ会いましょう、小也、暮离尘渊、梧桐不想起床、麟潜潜头号小迷妹、开飞机的姑娘、小七今天被世子扛上床了吗、多背单词少喝奶茶、约与凉风、遥黛、影五阿姨爱你、蓟、崽崽宝、tcdj301 朋友们的打赏!啵啵啵亲亲木啊木啊木啊 第一百二十一章 帝倚江山,春花秋月 李沫被关押在刑房里数日,李苑都没再出现过。 偶尔有狱卒匆匆经过,在刑房外闲聊。外边忽然热闹起来,有个狱卒匆匆跑来,跟周围人小声嘀咕:“刚刚齐王爷让人把那头豹子带出去了,正当众剥皮呢。” “你们都见过那头豹子没?这——么大,新皇登基肯定是得拿这等妖兽祭天的。” “哎呦,这好热闹都没机会去看!等他们看热闹的回来了得让好好讲讲。” “我就看着了一小点儿,那豹子趴在地上不肯动,望着南边直流眼泪,它知道它是岭南来的呢,有灵性的。” 李沫隐约听见外边的喧嚷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尽几乎枯竭的力气晃了晃绑在手上的铁链,沾着血污的铁链撞在刑架上发出嘈杂的响声。 他声音沙哑,低声唤道:“来人……来人……我要见李苑……” 外边有狱卒听见动静匆匆进来察看,见没什么事儿,松了口气,骂道:“嘁,还敢直呼王爷尊名。王爷忙得很,没空伺候您,世子殿下。” 李沫垂着头,凌乱发丝遮住了眼睛,无力道:“拿笔纸来……你去告诉李苑……他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狱卒一看这事儿不好耽误,磨磨蹭蹭跑出去禀报影四和影五。 好一会儿,李苑披着貂裘走进来,见李沫戴着镣铐趴在桌边埋头写字,最后咬破指尖,在落款按了手印。 李苑缓缓坐在桌边,托腮看着李沫写认罪书。 李沫写了十来页,把陷害镇南王府和沉沙世家的经过交代得明明白白,连着证据藏在何处都条理清晰地罗列出来。 写罢,李沫如释重负地把这一摞纸推到李苑面前,疲惫地趴在桌上,轻轻吸了吸鼻子:“放了它。” 李苑拿起来翻了翻,叫影四拿去整理核对。他站起来,走到李沫身后,轻轻俯下身,从李沫背后伸出双手,抓住他的双腕。 带着弓茧的细长指尖按在李沫脉搏上,李沫呼吸急促,轻声道:“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你还想干什么……” “别害怕。”李苑在他耳边温和安慰,戴着白玉扳指的拇指按着李沫脉搏间的筋络按揉,李沫忍不住战栗,本能地用力挣扎,想从李苑手中把双手抽出来,却因为体力不支根本挣脱不开。 李苑在缓缓用力,李沫能感到手腕上传来的钝痛,他更加痛苦惶恐地挣扎,沙哑哀求:“哥、苑哥……哥你给我个痛快吧!哥!啊——” 凄厉惨叫声回荡在刑房里。 “别害怕,一会儿就好。”李苑温声安慰,眼神却如冬日寒潭,冷寒的眼睛中映照着李沫痛苦扭曲的脸。 木桌淌满了殷红血液,李苑用指尖勾出李沫双手手筋,按开白玉扳指上暗藏的细小刀刃,轻轻切断了。 李沫几乎痛到失去知觉,昏死过去,被李苑滴着鲜血的双手接在怀里。 李苑面无表情,摩挲着李沫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一丝一丝捋顺他的头发,叹了口气。 “沫儿,你欠我一声对不住。” “你也曾经是我弟弟啊。” 他陪李沫待了很久,直到晚上,影七到处找不着人,摸进刑房才瞧见自己主子,雪白王服上溅满干硬的血污,孤单地坐在拷问台边,满地满桌都是血。 影七吓坏了,匆匆走过来给主子检查伤势。 李苑回过神来,见影七就在身边,精神便放松了不少:“不是我的血,我只是想自己待一会儿。” 影七环视四周,发现李沫并不在刑房里。 “王爷,岭南王世子……” “我让人带走了。”李苑扶着影七的手站起来,缓缓走出刑房。 影七道:“属下以为您会杀了他。” “呵。”李苑如释重负,笑道,“因为我不怕他。” —— 新皇登基已有几日,李晟不喜繁文缛节,第二日便开始如常批阅折子。 上朝之日,李苑身着蟒蛇王服,恭敬觐见,大臣纷纷退让,对这位齐王殿下满怀敬畏之心,齐王李苑忠心救驾,立下从龙之功,且自愿释兵权,足以昭告天下,这位新齐王从未有反叛之心。 李苑呈上一份折书,沉声道:“臣李苑,以齐王府名立誓,啸狼营兵符为保,替镇南王府、沉沙世家正名。”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哗然。 李苑命人将李沫的认罪书一一呈上,让每一个人过目。 钟离将军向来对李苑印象颇佳,与楚威将军也是过命的交情,此前影七已与钟离将军府联络过,钟离老将军早知李苑有替楚威和孔家正名的打算,早已在武将中造了势,只待李苑拿出证据的一日。 李苑是开国老将南氏家族的重孙,又曾立下战功,在军中已有威望,他的话在朝堂上也十分有分量。 于是多半朝臣请求重审此案,替镇南王府和沉沙世家正名。 李苑冒天下之大不韪重提旧案,替反贼正名,在大承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江湖之中沸反盈天,齐王李苑成了各家茶楼说书先生口中最浓墨重彩的角色—— 齐王李逸闲,随霸星降世,却俯首称臣,龙骨弓,凤筋弦,战功赫赫,流芳百世。其人却面若桃花,一张俊美菩萨面,一颗阴戾蛇蝎心,风流儒雅,天下秘闻无所不知。 也有传言说李苑是地府阴司,能操纵魑魅魍魉,身边常有隐秘黑影相随,人们称之为随行之影。 成都城里也传扬着北边来的奇闻逸事,茶馆里说书先生也是口干舌燥,撂下茶碗儿讲得唾沫星子四溅。 金池镖局刚好在成都谈生意,金池沈家的小公子沈袭会下地乱跑了,手腕上常常缠着一条金灿灿的小蛇,吐着信子恐吓靠近小主子的陌生家伙。 孔澜骄是从北华孔雀山庄出来的,在杀手院待了不少时候,杀人杀得麻木,没什么意思,索性出来透透气,没什么事情做,也不知道去哪儿。 进了成都却遇上了沈家小少爷,小少爷才五岁年纪,身边竟没大人照看着,孔澜骄看在沈家收留了自己一段时日的面子上,替沈镖头看一会儿子。 沈袭跟孔澜骄特亲,可惜差着十来岁,实在玩不到一块儿去。 沈少爷爬上孔澜骄大腿,抱着他脖颈奶声奶气地问:“李苑是谁?一路上所有人都在说他,说替镇南王府沉沙世家正名了,本少爷都听烦了。” 孔澜骄也听了很久这个故事。他出神地看着茶碗儿,其实李苑也没有他曾想的那么不堪。 沈袭用力扯他的头发:“喂!谁是李苑啊?这么嚣张,本少爷见到他一定打得他鼻青脸肿哭爹喊娘的。” 孔澜骄极其不耐烦地把沈袭拎起来,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威胁道:“你敢,小兔崽子,腿给你打断。” —— 人们口中蛇蝎心肠的地府阴司,此时正带着小情儿在苏州吃灌汤小笼包。 李苑拿筷子挑开一个小笼包的薄皮儿,满满吸上一口鲜香嫩滑的汤汁,再狠狠地蘸上一包子醋,吃罢招手叫老板娘过来再上一屉,从影七怀里摸出手帕按了按嘴角。 真香。 “主子,您都吃了一整天了。”影七在李苑身边坐,面前堆着主子买的足有小山高的零嘴儿,悄声问道,“累吗?下晚去看戏还是游船呢。” 影七穿着一身蝉灰常服,卸去满身兵器,腰间只挂一对如蜻蜓薄翼纹路纵横的双剑,和那些游走江湖的风发少年没差儿,清俊得很。 “哎,对。”李苑撂下筷子,从怀里抽出一沓没装订的纸,翻了翻,“咱还好些事儿没干呢,今天就干这项:‘在太湖游船上,温寂向我口头描述他有多喜欢我’。” 影七咬了咬嘴唇,弱弱道:“还是看戏吧。” “也行。”李苑翻了一页,仔细勾画道,“那就这项:‘一幕罢,我撵走伶人,走上戏台,告诉所有人我有多喜欢温小七。’” “……”影七把头伸过去,想瞧瞧主子还做了什么措手不及的计划。 他凑过去一点,李苑就把纸拿开一点,影七没发觉,慢慢跟着往前凑,直到额头抵到李苑嘴唇上,被吧唧亲了一口。 “温温,我就想和你腻歪着。”李苑侧身避开老板娘的视线,偷偷亲小七的脸蛋儿,“只要你在我身边儿就,我就,乐不思蜀,知道吧。” 影七脸颊发烫,低声道:“好在您没当皇帝,不然也是……” “昏君?”李苑一拍筷子,惊喜道,“正是正是,你也觉得啊。” 影七无奈扶额。主子,您当这是什么好事呢。 “一晃出来逍遥半年了,也不知道王府修建得怎么样。”李苑含着筷子尖,托腮想了想,“我让影六按原先的王府把图弄出来找工匠修,你有什么想法吗,我给你打个金屋子怎么样。” 影七忍不住翘起嘴角:“属下也是大男人,您别寒碜属下了。” “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想给你花银子难死了。”李苑把手里那沓纸里,写着金屋藏娇的那一页抽出来随手撇出去。忽然又灵光一闪,一拍额头:“我给你买头大象吧!往南走找找看有没有卖。” 影七赶紧按住李苑马上又要数银票的手:“主子,您看我像大象吗。咱家没有养神兽的地方。” “你像个小仓鼠。”李苑揣起自己一沓计划,在桌上扔了块碎银,拽起影七往太湖边儿的泊船去,借着傍晚渐暗的天色,避开旁人,悄悄摸索着牵起影七的指尖,“等着晚上操/得你叽叽叫。” 两人在太湖泛舟,倚靠在乌篷下,望着远方湖岸渐渐点亮的灯火,灯火万千。 李苑枕着影七的腿,光着脚在清澈见底的湖水中晃荡,懒洋洋举着一杯酒,与影七手中的小酒杯碰了碰:“来啊,不醉不回。” “嗯。”影七靠着船篷盘膝而坐,饮尽一杯,再拿起酒壶满上。 李苑说:“影焱就是苏州姑娘,我父王的一个老影卫从太湖边儿把她捡回去。” 李苑向湖中倒了三杯淡酒,一杯敬忠仆,二杯敬巾帼,三杯敬挚友。敬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生命里为数不多的红颜。 李苑问他:“你还没给我讲你有多喜欢我呢。” 影七低头给李苑把发丝掖到耳后:“就是,很喜欢,没有尽头。” “属下不大会说话。喜欢就是,很喜欢了。像现在这样,可以过一百年。” 李苑知道影七能表达出来的爱意不足心里的万分之一,他笑了笑,坐起来,倚靠在船篷下,慵懒挎着影七脖颈,望着湖上皎皎明月。 “那就一百年。” —— 主子在外逍遥不见人影,王府早就收拾齐整了,影卫侍卫们照常训练,鬼卫们偶尔去指点一二。 最近王府人丁稀疏。 影叠也好些时候没回来了,不过瞧着他走时骑着白鹿满面红光的模样,想必是回老家探亲,老婆孩子热炕头去了。 今日影四影五都不当值,窝在房里补觉。影五抱着枕头钻进他哥被窝儿里,从脚底下开始钻,直钻到影四怀里。 “……”影四半睁开眼睛,看了看他,抬手把小五搂过来。 影五无聊得很,拨弄影四的睫毛:“王爷半年不着家,是迷路了吧!哥!别睡了!咱们爷丢了!咋办呀!” “我派人盯着,人现在在苏州,丢不了。答应你明早出府放风,没忘。”影四连着几个晚上通宵整理府上杂事,着实困倦,过了一会就呼吸均匀起来。 影五最容易被睡眠气氛感染了,不一会儿也开始打呵欠,趴在影四身上打起一串小呼噜。 影四半睁开眼睛看了看身上趴的小懒蛋,顺便给他提上被角,轻轻拍着影五脊背,像小时候哄他入睡。 就算看起来小五那么正常,一如既往地活泼,影四还是知道影五独自一人时会很不安。 他越来越黏他,不肯自己一个人去人多的地方。这些影四都看在眼里,他尽自己所能照顾小五,可有些东西只能靠时间慢慢消磨。 他给不了小五安逸悠闲的生活,但他也竭尽全力让小五像正常人一样,认真地活着。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感谢大家的留言和海星! 感谢sss-xxx、a影七a、wishlnvainnnnn、今すぐ会いましょう、小也、遥黛、蓟、tcdj301、virusaphrodite、大雪压扶桑、张buling灵、木子c日四又-、凌九天是地球人、一个凉茶一个唷、178****4212 朋友们的打赏!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涯共此时 洵州齐王府,王爷卧房中帐暖芙蓉香。 辰时已过,李苑方懒洋洋睁眼,翻了个身,搂在枕边人腰间,捏了捏影七腹上精肉。 影七侧身躺着,其实人早已醒了,只是昨夜王爷吩咐,起床时若搂不着他,定要发通脾气,再狠狠折腾他一顿。 昨夜已被折腾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满身点缀着情/欲/痕迹,看一眼都要羞得影七无地自容,只好窝在薄被里,把自己全身遮掩住。 谁知这时一只手就从背后摸了过来,在自己腹肌上懒洋洋地捏了两把。 李苑从背后贴上他,扶在他腹上,呢喃道:“咱们同房也有四年了,怎么这小肚子还这么硬,会不会是你训练的时候把我儿子练没了。” 影七蓦地红了脸,手扶在李苑手背上,支吾道:“我……我……或许生不出……” “哎,我就逗你,怎么老是当真啊。”李苑轻吻他肩胛的牡丹刺青,“从前本王与你保证过的那些话,都当作耳旁风了?” “不是、因为,属下其实也想……想给您留后。”影七轻叹了口气,“您总不能因为惦着属下,就让王府断了香火。属下……担当不起。” “属下在岭南时听说有巫医炼生子药,据说很灵。”影七忍着**有些肿胀的不适感,转过身,眼神似乎在渴求主子允许。 李苑皱起眉,根本不想多了解半分,直截了当道:“我不,出了事儿咱谁都当不起。万一那巫术害命,你叫本王上哪儿哭去? 影七知道主子心疼自己,可自己也不能不识抬举,垂眼悻悻道:“那主子就多纳两位……侧妃。”心里却埋怨自己又自私了,主子正妻的位子他不想让出去。 却见李苑的脸色渐渐冷了,十分不悦。 影七一时噤声,自觉失言。 李苑忍不住训斥:“本王还在你床上,你就敢把本王往外推了,你可真学了个心胸宽广,你就舍得。况且姑娘家过门儿也是要过日子的,本王凭什么给人家掳来生孩子?” “属下失言。”影七紧张道。 “你可气煞我了。”李苑从背后抱紧影七,用力亲了亲他嘴唇,在小影卫唇上留下一个半月形的牙印。 影七陪着主子腻歪到午时才起,摘去窗帘,窗外开了满园的天香绣球,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李苑随意披上件雪青常服,坐在小桌前,铺开张纸。影七站在一边点水研墨。 主子正打算派人去收回玉楼春赌武台,自从安陵侯李琰为了向李苑示好,收回对玉楼春的荫蔽,玉楼春赌武台的东家便只得答应回归齐王府管辖之下,说来也巧,却在交接的前几日,那赌武台的东家恰好害了急病死了。 现在的玉楼春赌武台由几位武林中人共同把持着,江湖人心气儿高,要求唯有前来挑战者在赌武台上斗武,连胜三十局,这赌武台新东家的位子就归他所有。 影七边研墨边禀报:“统领已决定亲自去了,但赌武台上武林高手众多,那赌局又是搏命的,就怕万一……统领不好应付。” “嗨,还得他亲自去,咱府上还是人手不够用啊。他走了,府上杂事又要经本王之手。”李苑攥着青玉核桃,抬笔蘸墨,在纸上书下行云流水“不败”二字,缓缓道,“该添人了,王府鬼卫。” “是,魏澄苍云他们,一年后也将出影宫了,属下瞧过他们的成绩,甚佳。” “嗯。”李苑点了点头。 只听外边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嘈杂的打斗声,影七骤然警惕,抽出蜻蜓双剑站至李苑身前,回头低声道:“能闯进王府绝非等闲之辈,属下去看看,您别出来。” 说罢,身影即刻消失,顺便将卧房门窗都替李苑关严了。 —— 影七方才走出内院,空中便沉沉掉下一人,影七匆匆上前将人接下来,竟是影四。 影四嘴角溢血,倒在影七身上,胸口猛烈起伏,右手紧紧攥着自己的鞭子。 “统领?”影七浑身倏然浸透了冷汗。连统领都应付不了的,该是何等境界的刺客。 “别……别妄动……”影四强撑着身子站起来。 影七松开扶着影四的手,循着统领眼神所望的方向匆匆赶去。 穿过了一道月门,影六已经昏死在地上,影初影叠都不在府内,只剩下影五还在与对手苦苦周旋。 对方是个年轻男人,眉眼里还有些稚嫩,因为身材高大又有些不好看出年纪。对方并未藏头露尾,甚至直接从王府正门闯进来,一路打进内院。 影五脸色严肃警惕与对方对峙,他本是影宫饕餮组出身的近战最强的鬼卫,却在单打独斗中与对方不相上下,看那年轻男人傲慢不屑的神情,就知他尚未用出全力。 一见影七,影五即刻用眼神告诫:“别过来,带王爷走,现在,立刻。” 那年轻男人一见影七,顿时对影五没了兴趣,缓缓走近影七。 他靠近一步,周身沉重的威压感便更盛一分,影七节节后退,只是感知对方气息,影七就能断定自己绝非他对手。 他几乎要转身奔逃,立刻带着王爷逃出王府,拼上性命也得把王爷送到安全的地方。 那年轻男人却一把抓住了影七的手。 那一瞬间,影七闭了闭眼睛,这只手恐怕要废了。 却感到手心一凉,男人塞了颗藏银铃铛在他手心里。 他露出一脸嘲讽笑意,轻蔑道:“你怕什么?我要见你主子,快点儿带路。不然我继续往前打,何时打进王爷寝殿何时停手。” 就在影七对手里的信物摸不着头脑,只好暗中思索如何带王爷脱身时,身后传来一声慵懒呵欠:“让他进来。” “哼。”男人夺过影七手中的藏银铃铛,嗤笑了一声,撞开影七肩膀走了进去。 影七担忧地跟进去,被那年轻男人推了出来,还不屑道:“有你什么事儿,别跟进来,废物。” 他说罢还嫌不够,瞧了一眼影七唇上的一排小牙印,眯了眯眼睛,哼道:“这府上什么风气。” “我,”影七愣在月门下,半晌才感觉到心里受挫。 那是个什么人啊。 —— 年轻男人径直走进李苑书房,将一颗藏银铃铛搁在书案上,李苑正伏案写书信,见他过来,懒洋洋地把笔扔到砚台上,瞥了一眼手边的藏银铃铛,拴着一条藏蓝流苏。 “本王以为你也有十六岁了,该稳重些了,光天化日之下闯我齐王府,你可真低调。”李苑捡起青玉核桃在掌心转来转去,抬起眼皮儿打量他跟从前截然不同的相貌,“怎么,改头换面了?” 年轻男人嗤了一声:“我来给你当影卫,是便宜你。” “影卫?”李苑愣了愣,耐着性子敲了敲桌面,“孔澜骄。你说话给本王放尊重着。当什么影卫?堂堂孔家二少不是最瞧不上本王做派?你想来我王府里混日子,本王还懒得收留你。” “……”既然被戳穿身份,孔澜骄皱了皱眉,直接道,“你替沉沙世家正名,保住沉沙族两万平民百姓,我替我哥哥还你人情。” “那这账可就得另算了。”李苑拿了个算盘来,一手拨拉算珠,另一手在纸上写下,“打坏王府大门儿一扇,五十金,打伤我的影卫长,医药费算你一千金,出言不逊伤我小心肝儿自尊,五千金。鬼卫月例每月五两金,你只需给本王当一千二百一十个月也就是一百年零十个月的影卫就可以了。” 李苑算罢,扔开算盘,托腮问:“你刚说什么人情?” “……”孔澜骄挑了挑眉。 李苑用力撂下手里的青玉核桃:“二少爷,你打哪儿来回哪去,本王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你这一来,鸡飞狗跳的。” 孔澜骄从袖中抽出一张锦帛,拍在李苑面前,居然是影宫的考核通行书。 李苑瞥了一眼不像假的,端起茶杯润润嗓子:“你哪儿弄来的。” 孔澜骄随口道:“我把影宫掌事和宫主挨个儿打了一顿。” 李苑一口茶呛进嗓子眼里。 “……再加五千金。” —— 第二日,影八走马上任。 影四在队列前安排每个组下半月的任务,翻看着名册勾画名字,安排给影八的任务是回收玉楼春赌武台,即在赌武台迎战前来斗武的江湖高手,连胜三十局便可使玉楼春赌武台认主齐王府。 六国之中江湖高手众多,玉楼春赌武台乃高手斗武,亡命之徒搏命之处,其中武功高深莫测者绝不算少。 “要我去跟那些江湖宵小打擂台,呵。”孔澜骄站在鬼卫队列,眼神睥睨根本谁也不放在眼里,不针对任何人,在场诸位都是垃圾。 仿佛一只欠抽的公鸡。 影四扬起一鞭子在影八脖颈前抽出一声响,鞭梢在咽喉前一闪而逝,冷漠训斥:“我不管你从前是何方神圣,来了齐王府,听从调遣,不然就滚蛋。” 影八微扬下颏,盯着影四的视线,对方目光冷冽,影八偏开头,勉强答应:“是,我去就是了。” 影五极其不爽地从后边瞧着他,眼神里堆满了“就他/妈这个逼”的鄙夷挑衅。他小声戳影七:“小七,影八好臭屁啊,我看他一眼就想给他个二拳映月,他居然敢,打我哥!” “影宫训条有言,不准内斗。”影七低声劝他。其实自己心里仍旧记挂着昨日被影八挑衅的那几句,难受得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自己真的有那么差吗。 “不准内斗那我们去府外斗,他总有出府的时候吧?到时候你、我,小六子就算了,我叫上二哥,揍他丫的欠儿屁姥姥。” “我不想去。”影七拨开影五,自己离开队伍走了。 一整天没见人影。 李苑几次叫人都没能叫来,听说人就在训场,谁叫也不肯回来。 回想起来,小影卫从昨晚起就有点闹脾气,抱着枕头回自己房里睡了。 “谁惹着我温宝贝儿了。”李苑撂下燕京眼线递来的手书,披上外袍去训场瞧了一眼。 瞧这一眼,李苑的肝儿没从嗓子里给气出来。 影七穿着训练时统一的勒袖口漆黑短衫,倒在训场的沙地里,有气无力地喘息,发丝黏在浮着一层汗珠的额头上,累得四肢都软垂着搭在地上。 影八坐在一边儿,拿靴尖往影七身边堆沙子,一边不屑道:“在我埋上你之前爬起来。不然我走了。” “……”影七撑着一口气爬起来,挽起袖口,抽出后腰挂的细剑,轻声道,“……再来吧。” 李苑看得心疼极了。至于嘛,宝贝儿真的伤自尊了。 他又没法现在进去给小七抱出来,以后小七在影八面前更是一点儿抬不起头来了。所幸孔二少爷已经保证过,不再伤府内人,李苑只好叹了口气,转身回书房。 —— 影八瞧见远处李苑渐远的背影,又看看对面苦苦支撑的影七,收了匕首:“行了,今日到此为止,明日还有得是事儿。” 影七略一放松,手里剑轻飘飘落在脚下,坐在沙地上喘气。 影八掸了掸袖口上的沙粒,转身出训场。 “等等。”影七轻声叫他,低声问,“你这么强,是天生的吗。” 影八难得露出些笑意,虽说笑意仍旧不善: “过些年你也可以。看你开不开窍了。” —— 一年后。 鬼卫们聚集在影宫外,影四去和掌事交接影宫开狱事宜,其余鬼卫在不远的小林子里待着。 影七坐在树枝桠中,垂着一条腿,淡漠地拿着自己的剑擦拭。 树下,影五挎在影八后颈上:“八爷,八爷八爷,我跟你讲,昨晚笑死我了,那江太尉的小舅子前些日子不是被你给修理了一顿吗,现在走道儿都夹着蛋走,哈哈哈哈哈哈哈,该,让他在咱主子的地盘儿砸场子。” 影八指间转着一把雕刻梅花的匕首,眼角微挑,傲视群雄的目光一如往常:“见他一次就削他一次。” 影叠端着小茶杯跟影七坐在一起,低头问树底下的:“听说八爷在玉楼春赌武台连胜一百场?” 影七忽地笑了:“那些不知所谓的江湖地痞吓得不敢再来,敢再踏入玉楼春的,已经是武林翘楚,我们选人容易多了。” 影叠四处看了看:“小六儿怎么没来呢。” 影五诧异回头:“你不知道?半年前影宫送出一位飞廉组转九婴组的男孩,现在顶了影焱的空缺,跟小六一起闭关修炼去了。哎,焱姐没了以后,小六一直郁郁寡欢的,有人能让他教,还能让他分分心。” 影七也知道此事,是他亲自去接的人,没想到会是自己在影宫时的小弟,颜伶商,他中途换组,出影宫的时间便延迟了。 只听不远处传来轰隆巨响,影宫大门缓缓开启,漆黑幽深的宫门中散发的阴森寒气。 三位冷厉少年相继走出影宫大门。 谈苍云、览平川和魏澄走出影宫的一瞬间,让人恍惚看到齐王府的从前和未来得以贯穿,其实他们都还在。 影五朝他们招了招手:“嘿!以后就是兄弟了!” 影八随意瞥了一眼那三个少年,嗤道:“又是三个小废物,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影七跳下枝头,走向三位新鬼卫,将手中三枚红木影牌递给他们。 三人单膝跪地接过影牌。 “属下万仞鬼影九。” “穿云鬼影十。” “回天鬼影十一。” “参见前辈。” 影七问他们:“影宫训条可曾背过。” “是。生于影宫,忠于主上,此身不死,此誓不灭。”三人躬身行礼,低声背过训条。 身后传来悠然脚步声,王爷披着牡丹雪青袍缓缓走来,鬼卫们即刻起身行礼,让出一条整齐通道供王爷通行。 李苑伸出手,影七身影闪现,出现在李苑身边,轻轻托起主子的掌心,扶着他进影宫。 新王袭爵,还未曾有机会来看一眼影宫,趁着今年影宫开狱,来走一走。 鬼卫们随着主子走进影宫大门,沉重大门缓缓闭合,影宫一片漆黑。 复行数十步,走过一处矮门,火光跳跃,燃烧的火油顺着墙壁烧了一圈,四周顿时灯火通明。 只见高台之下,数万黑衣影卫训练兵皆聚集于此,仰头看着高台上的主子。 想不到,威名传遍大承的齐王殿下,竟真如传言中那蛇蝎美人一般,优雅美艳,深不可测。 影宫扩建,疯狂吸收武林高手和亡命之徒,此时的影宫已然成为一支不输啸狼营的地下军队,仅听从齐王殿下一人命令。 鬼卫们站于身后,李苑拂袖落座,跷起腿,垂眼扫视底下众人,内力传音缓声道:“本王给予诸位庇护之所,亦望诸位真心相待,影卫不过忠义二字,若君报我以诚,齐王府这座靠山,将护君毫发无伤。” 台下吼声震耳欲聋: “生于影宫,忠于主上,此身不死,此誓不灭!” 影七回头看了一眼主子,主子竟也正望着自己。 ——终章—— 影卫何为? 但见生情,此生不灭,心如磐石,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