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变》 第一部:细菌大小的狐狸 春寒料峭,北风不断发出呼啸声,细雨令得视野模糊,天黑了,做甚么最好呢?自然是几个朋友围着火炉天南地北地胡扯。那一个晚上,我们正在享受着那样的乐趣。 所谓“我们”,是我和几个朋友,我们全在一位朋友的家中,这位先生有一个很少见的姓,他姓酒,而他恰糜质且桓霾徽鄄豢鄣木仆健 这位姓酒的朋友的祖上,可能是满洲人,他们家中以前出过好几个大官,其中有一个从小就喜欢航海,所以在海外置下了不少产业,那晚,就在他祖上遗给他的一幢古老大屋中。 那幢屋子已有了多少年历史,连现在的屋子主人,也说不上来。不过屋子虽然老,却还很结实,一阵一阵风吹过,窗子一点也没有发出格格声。 我们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托着一杯主人供给的好酒,是以话题也多得难以记述,忽然间话头一转,一个朋友指着我:“卫斯理,你很喜欢写科学幻想小说,有一个题材,你一定想不到。” 如果你也是写小说的话,那么,你一定也会不时遇到相同的情形:有人热心地将小说的题材供给你。 喜欢供给他人小说题材的人,本身一定不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这是可以肯定的事,因为每一个写小说的人,至少都知道一点,用别人供给的题材,写不出好小说来。 所以我对那位朋友的提议,反应并不热烈,但是我却也绝不拒绝。 因为既然可以作为科学幻想小说题材的事,一定是很古怪的事,而我喜欢听古怪的事,即使是古怪的设想,我也喜欢听。 我笑着:“请说。” 这位朋友先清了清喉咙:“宇宙究竟有多大,没有人可以回答,有一派科学家,提出的理论是,宇宙无时无刻不在扩大,扩大的程度很厉害,譬如说,每天都扩大一倍。” 几个人都静下来,听那位朋友发表伟论。 那位朋友呷了一口酒:“宇宙在扩大,地球也在扩大,如果地球上的每一样东西,都一天扩大一倍,作为在地球上生存的人类,是完全无法觉察出来的,是不是?” 另一个朋友笑了起来:“当然,如果每一样东西都在扩大,就算一天扩大十倍,也是觉察不了的。” 那个朋友笑道:“我说的是一倍,而我的故事是,地球上每一样东西,都在扩大,其中有一个人,忽然因为某种原因维持不变,那会怎样?” 这个朋友的假设立时引起了一阵讨论,这的确是很有趣的想像,如果有一个人维持不变,其它的东西都每天在扩大一倍,那么,到了第七天,一个原来六??高的人,就会变成只有半寸大小了。 如果他继续维持不变,那么,他的身体,等于每天缩小一半。 那样的结果,他可能缩得比细菌更小,比原子更小,如果在那时,他还能够生存的话,那么,在他眼中看出来的世界,不是奇妙之极的么? 我在大家热烈的发言中,也参加了一份,我道:“这个设想太妙了?这真是一篇极好的科学幻想小说的题材,可惜我写不出来。” “为甚么?”那位朋友问。 “当然,你想想,执笔写那样的小说,需要多么丰富的学识?不是对每一种物质的结构有着彻底的了解,怎能写得出来?这个人到最后,小得可以看到水的分子,水的分子结构,你能详细描述出来吗?那时,他应该看不到水了,在他看来,水就像是一大堆黄豆一样,如果他继续‘缩小’,水的分子会愈来愈大,那时,一个水分子,就可以把他压死了。” 另外几个朋友笑了起来:“那么他岂不是没有法子喝水了,他只怕要渴死!” 这句听来很荒谬的话,在真有那样情形出现的时候,却是不折不扣的实情,所以,我们几个人,都一起轰然大笑了起来。 在我们轰笑中,我们都发现我们的主人,坐在沙发上,望着炉火,转着手中的酒杯,一言不发。 我首先停止了笑声,叫着他的名字:“博新,你为甚么不说话?” 博新忽然站了起来,在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十分厌恶的神情来,他瞪着我,粗声粗气地道:“我不觉得那有甚么好笑!” 所有人的笑声都停了下来,望向他。 虽然我们全是熟到不得了的朋友,但是作为一个主人,博新的行动、言语,究竟还是十分不礼貌的,如果他就此算了,那么,或许气氛只是遭到暂时的破坏,我们还可以转换话题,再谈下去。 可是,他在讲了那样一句话后,像是他心中的厌恶情绪还在迅速地增加,是以他又向着那个首先提出这种新奇有趣的假想的朋友道:“你也太无聊了,甚么不好说,怎么讲起那样无聊的话来?” 那位朋友涨红了脸,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过了半晌,他才道:“这……应该很有趣……” 我看看情形不对,好朋友可能就为了这样的一个小问题,而无缘无故地吵起来,是以我忙打了一个呵欠:“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家了!” 另外两个朋友也勉强笑道:“是啊,打扰了你半天,该走了!” 本来,在我们几个熟朋友之间,是谁也不会说那样的客套话的,可是这时候,酒博新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各人都觉得很尴尬,是以讲话也客气了起来。 酒博新勉强笑了一下:“好,那么,再见了!” 他话一说完,就自顾自转过身,上了楼。 我们平时都知道他这个人的脾气多少有点古怪,但是他这样的行动,却也颇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有几个朋友,甚至已怒形于色,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大衣,穿上了就向门口走去。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我还站在炉边。 最后离开的那朋友,在门口停了一停,向我道:“你为甚么还不走?还在等甚么?” 我摇了摇头:“我不等甚么,但是我现在不想走,我看博新的情绪很恶劣,他可能有甚么心事,在他需要朋友的时候,我们不该离开他!” 那朋友冷笑一声:“他需要朋友,哼!” 他在“哼”了一声之后,重重关上门,走了。 我在炉边坐了下来,慢慢喝着酒,刚才,炉边还只听得此起彼伏的笑声,大家争着来说话,但这时却静得出奇,只有客听一角那只古老的大钟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大约独自坐了半小时,才听得楼梯上脚步声传了下来,我并不抬头,因为我知道除了博新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 脚步声一直传到我的近前才停止,然后,便是博新的声音:“他们全走了?” 我身子向后靠了靠,抬起头来。 我发现博新的神色很苍白,神情也有一股异样的紧张,我略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他们全是给你赶走的。” 酒博新的双手掩住了脸,在脸上抹着,然后又缓缓地移了开去,他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我站了起来:“现在,我也告辞了!”这一次,他的反应却来得十分快,他忙道:“等一等,你别走!” 我望着他:“我们是老朋友了,如果你有甚么心事,可以对我说。” 博新挥了挥手,像是想挥走甚么虚无的幻像一样,他苦笑了一下:“没有甚么,我没有甚么心事,嗯……你们,你们刚才在说的那种事,真有可能么?” 他像是经历了很大的勇气,才发出了这一个问题来的。我摊了摊手:“你怎么了?甚么时候,你变得那么敏感?我们只不过在讨论着一篇科学幻想小说的题材,你联想到了甚么?” 他又低下了头,双手托着头,好一会,他才道:“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看甚么?” 博新并不回答我,他只是向楼上走去,我只好跟在他的身后。 我知道他的书房是在二楼,可是在进了他的书房后,他从一个抽屉中取出了一串钥匙,又带我上三楼去,我忍不住道:“你究竟要我看甚么?” 他仍然不出声,一直向上走着。 我到过这幢古老大屋不止一次,但是我却也从来未曾上过三楼,这时,我才知道,在通向三楼的楼梯口,有一道铁门拦着。 他用一把钥匙打开了铁门,将铁门推开。 我只觉得气氛愈来愈神秘,是以不得不说几句笑话,想使气氛变得轻松些,我道:“原来你还有大批宝藏,藏在三楼!” 他却似乎并不欣赏我的话,只是回头,向我瞪了一眼:“跟我来。” 我无法可施,只得跟在他的后面,走上楼梯去。 三楼有铁门拦着,当然是不会经常有人上来的,但是也一定经常有人打扫,是以到处都十分干净,并不是积尘老厚的那种可怖地方。 我心中十分疑惑,因为我不但不知道何以他今晚会突然失态,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我去看一些甚么东西。 我也没有去问他,因为从他的神情上,我知道就算问他,他也不肯说的。 而且,这房子只有三层高,大不了他要给我看的东西是在天台上,那我也立时可以看到的了,又何必问,去碰他的钉子? 我跟在他的后面,到了三楼,他又用钥匙打开了一扇门,一打开门,他就着亮了灯,那是一间很精美的书房,四面墙壁上,全是书橱。 我跟着他走了进去,直到这时候,我仍然不知道他的葫芦中卖的是甚么药。 他来到了写字台面前,写字台上,放着普通的文具,还有一只高高的木盒子。他一句话也不说,面色苍白得很可怕,我看他打开了那盒子,捧出了一具显微镜来,放在桌上,然后,又着亮了台灯,照着显微镜。 这时候,我已经知道,他是要我从显微镜中去观察甚么东西了。 然而,我的心中,疑惑也更甚。他不是生物学家,我也不是,他神情那么严肃,要我在显微镜下,看一些甚么古怪的东西? 他拉开抽屉,取出了一只小小的盒子,取出了一片玻璃片,放在显微镜的镜头之下。 然后,他将眼凑在显微镜上,调节了一下倍数,抬起头来。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不禁吓了一大跳,因为他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着,看他的样子,像是才被疯狗咬了一口一样。 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他道:“你……来看!” 他那一句话,总共才只有三个字,但是却顿了两顿,我心中的好奇到了顶点,是以我一听得他叫我过去看,连忙走了过去。 他还僵立着不动,是以当我来到了显微镜前面的时候,要将他推开些。当我碰到他手的时候,我只觉得他的手比冰还冷。 那时候,我已经急不及待了,我也不问他的手何以如此之冷,立时就将眼凑到了显微镜上。 当我看清楚了显微镜头之下,那两片薄玻璃片夹着的标本时,我呆了一呆,立时抬起头,又揉了揉眼睛,心中告诉自己:一定是看错了!然后再凑上眼去看。 但是,我两次见到的东西,全是一样的! 那是一只狐狸。 别笑,我的的确确,在显微镜中,看到了一只狐狸! 我再次抬起头来,虽然在我的面前没有镜子,但是我也知道我的神情一定古怪得可以。 我甚至感到自己的脖子有点僵硬,我转过头去,向博新看了一眼。 博新的神色,仍然那么苍白,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我,一声也不出。 我呆了大约有半分钟之久,然后,又第三次凑眼在显微镜上,仔细看去。 这一次,我有心理准备,虽然事情怪异得难以想像,但是我还不至于一看到显微镜中看到的东西,便立时抬起头来。 我定神看看,不错,那确然是一只狐狸。 在显微镜中看来,那狐狸尖尖的嘴,大而粗的尾,还有四只脚,那不是狐狸是甚么?虽然它小,但是它身上那浓密的狐毛,也可以看得很清楚,那实实在在是一只狐狸! 我这一次,看了好几分钟,才抬起头来。 我在抬起头来之后,先看了看显微镜镜头放大的倍数,那是两千五百倍。 然后,我又将镜头下的标本玻璃片拿出来,向灯照着,用肉眼来看,几乎甚么也看不到,硬要说看得到的话,也不过是两片玻璃片中,依稀有微尘也似的一点黑色而已,那一点黑色,自然就是我在显微镜中看到的那一只十十足足的狐狸了。 我又将那标本玻璃片,轻轻放了下来,再转头向博新望了过去。 我望了他半晌,才道:“这……这是甚么?” 博新忽然笑了起来,虽然他的笑容十分骇人,但是他总是在笑着,他道:“这是甚么,你不知道么?这是一只狐狸啊!” 我急忙道:“别开玩笑,这是一个细菌,博新,你有了一个伟大的发现。从来也没有一个生物学家,发现一个和狐狸一样的细菌!” 博新的面色更苍白,书房中的光线并不强烈,是以乍一看来,就像是他的脸上,涂上了一层白粉一样。 他喃喃地道:“我自然宁愿那是一个细菌,但是它的确是一只狐狸!” 我也笑了起来,然而我的笑声一样十分怪异,就像是我的喉咙中有甚么??着一样,我道:“比细菌还小的狐狸,我真怀疑你如何捉到它。” 博新却一本正经地道:“不是我捉到它,是我父亲捉的。” 我和博新认识了很多年,我只知道他的老太爷早已死了,那么,这狐狸自然被捉到很久了。那时,我心中着实乱得可以,虽然有着不如多少问题想问他,但也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博新又道:“这狐狸才捉到的时候,和普通的狐狸一样大,可是它却愈来愈小,直到小到现在那样子,被夹在标本片中之后,才停止了缩小!” 我仍然怔怔地望着他。 博新又道:“这和你们刚才在说的????不是很相像么?宇宙间的一切,都在不断扩大,如果有一个人????不,一只狐狸,停止扩大的话,那么,它就变成不断地在缩小了!” 我听得他的话中,好像还在隐瞒着甚么,但是却实在无暇细究,我只是叫道:“可是我们在讲的,只是一种假设,一种幻想!” 博新道:“然而,这却是事实!” 我望了他半晌,将这件事情从头至尾地想上一想,我觉得其中的漏洞实在太多,是以我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博新像是怪我在这种情形之下,还要发笑,是以他瞪大了眼望着我。 我挥着手:“这实在是很无稽的,照你说来,那狐狸是每天缩小了一半?” 博新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又道:“如果它每天缩小一半,那么,只要几天功夫,它就小得和一只跳虱差不多了。” 博新的回答,仍然很严肃:“是的,几天功夫,它就小得和一只跳虱差不多,我父亲将它关在一只很小的玻璃盒之中,它还在不断地缩小,终于小得连肉眼都看不见了,才将它夹在玻璃片中。” “夹在玻璃片中之后,它就不再缩小了?” “不是,开始的时候,只要用二十五倍的放大镜,就可以看到它,但是到后来,却要用两千倍的放大镜才能够看到它!” 我“嘿嘿嘿”地干笑了起来:“那么,它是甚么时候死去的?” 我只当那一问,一定可以将博新问住了,谁知道他仍然十分正经地道:“它死了之后,才停止缩小!” 我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异样,我道:“你是说,它一直到那么小,被夹在玻璃片中的时候,仍然是活的?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博新的神情显得很悲哀,他缓缓摇着头。 我一步跨到了他的身前:“那么,你看到过它在玻璃片之中的活动?” “我没有看到过。” “谁看到过?” “我的父亲。”博新回答着,他的神情又变得很古怪起来,像是不愿意多说甚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你父亲告诉你的?他为甚么将这件事秘而不宣?” 博新的声音突然发起抖来,道:“他本来是想要宣布的,可是……可是……” 他讲到这??,突然接连向后,退出了好几步,坐在一张椅子上。 接着,他双手掩住了脸,身子在不住地发着抖。 我来到了他的身前,双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究竟又发生了甚么事?” 博新的身子愈抖愈是剧烈,当他的双手从他的脸上移下来之际,使人担心他的手指会一根一根抖落下来! 他道:“我们是好朋友了,卫斯理,今天我和你讲的事,你绝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我望着他,过了好久,他才用哭一样的声音道:“我父亲,他……他也开始缩小了!” 我一听得他那样说,身子不由自主,跳了一跳,我按在椅柄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第二部:半寸大的小死人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 过了好久,他才向一个抽屉,指了一指。 我连忙拉开了那抽屉来,那抽屉之中,有一只银质的盒子。 我又回头望了博新一眼,博新点了点头,我忙将那银色的盒子自抽屉中取了出来,放在桌面上,然后,我将盒盖打了开来。 在打开了盒盖之后,我看到在银盒之中,是白色的绸缎衬垫,在衬垫之上,是另一只一寸来长的长方形的白金盒子。 博新的声音发着颤:“你揭开这只白金盒子的盖,就可以看到……我的父亲!” 我的手指已经碰到那白金盒子的盖了,可是我却手软得无法揭开盒子的盖来,我突然转过身,大声道:“好了,博新,我承认你很成功,你编造了那样一个神奇的故事,又制造了那么诡异的气氛,使我不敢打开那盒子来,你成功了!”博新望着我,一声不出。 我又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一切只不过都是你玩弄的把戏!” 博新缓缓地摇着头:“但愿是那样,可惜事实上并不如此!” 我冲到了他的身前,抓住了他的肩头,用力摇着:“你胡说,那盒子只不过一寸来长,放一只手指头也放不下去,何况是一个人!” 博新的神情,反而镇定了下来:“你不必向我追问,你只要打开盒子来看看,就可以知道,我并不是在开玩笑!” 我缩回手来,一面望着他,一面又退到了桌边。 我拿起那只白金小凶永矗凑到了灯前,揭开盒盖,在白金盒子之中,是一只密封的玻璃盒,在那玻璃盒子中,躺着一个人,一个身子不过半寸来长短的人,一个小得那样的小人! 我立即想说,那是一个雕刻得十分精美的人像,可是我却没有说出口来。 因为那句话,就算说出了口来,也一定只是自己在欺骗自己而已! 世界上是不可能有那么精美的雕像的,那一定是一个真正的人,他虽然小,但在灯光的照映之下,我可以看到他每一根头发,有的头发已花白了,有的还是黑色的,他和博新很相似,他的胡子很长,他脸上皮肤的皱纹,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我都可以看得出来。 他决不是雕像,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已死了的只有半寸长的人! 我立时合上了白金盒盖,双手发着抖,又将白金盒放在银盒之中。 我呆立在桌前,好久未曾转过身来。 过了好半晌,我才听得博新道:“你看清楚了吧,那是不是我的父亲?” 我缓缓转过身来,伸手在自己的脸上用力抹着,那样,可以使一个昏乱中的人,脑子变得清醒些,但是那时,我一样觉得昏乱。 我呆立着,苦笑着:“看来,那不像是在开玩笑,是不是?不像!” 博新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他只是自顾自地道:“他是自杀的。” 我也自顾自地在说着:“看来,他如果再缩下去,也会变得像细菌一样!” 博新抬起了头来:“你为甚么不问我经过的情形怎样?” 我像是机器人一样,重覆着博新的话:“那么,经过的情形怎样?” 博新吸了一口气,他站了起来,拉开了一个柜子,拿出了一??酒来,拔开了??盖,对着瓶口,大口喝了三口。我从来也没有感到比这时更需要喝酒,我伸手在他的手中,将酒抢了过来,也连喝了三大口,才松了一口气。 博新抹了抹自他口角中流出来的酒:“我父亲是一个很古怪的人,我们住在屋中,只有三个人,我,他,还有一个老仆,他往往在三楼的书房中,十天八天不下来,成为习惯,他不让人家去打扰他,那时候,我十五岁,正在中学念书。” 我又拿起酒瓶来,喝了一口酒。 “那天,”博新继续说:“我刚踢完球回到家中,老仆就来对我说,父亲这几天的胃口很不好,送进去的饭,只吃几口,就塞出来了,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叫我上去看看。” 我道:“你去了?”“我没有去,”博新摇头:“我已说过了,他是一个怪人,不喜欢人家去打扰他,可是当我洗好了澡之后,他就用内线电话叫我上去,那是我一生之中,最难忘记的一天!” 我问道:“当时,你看到他的时候,情形怎样!” 博新将酒自我的手中接了过去,又接连喝了几口,才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身子已只有八寸高了,他站在桌上,我险些昏了过去,他叫我镇定,说是有非常的变故发生在他的身上!” 博新苦笑了一下,又道:“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和普通人一样,他告诉我,他的身子开始缩小,他每天缩小一半,他知道自己无法活下去,因为在他之前,有一只狐狸,是他所养的,也一直在缩小,小到了只有细菌那么大。他说,他不想到那时候才死,他要自杀,他吩咐我,在他死后,一定要用真空来保存他的??体,使他的??体不致败坏!” 博新的神情愈来愈古怪,他又道:“我那时,就像是在做噩梦一样,从那时起,我一直陪着他,他一直在缩小,直到他终于自杀死去,他的身子才停止了缩小,那时,他只有半寸长短了!” 我怔怔地听着,博新又道:“现在,你知道我为甚么听到你们讨论那样的事,会忽然变得如此失态的原因了?” 我点了点头,到这时候,我自然明白了。 我们又默然相对了很久,我才道:“那么,你一直不知道那是由于甚么原因?” 博新摇着头:“不知道,我相信没有人知道是为了甚么原因?” 我皱着眉:“为甚么你一直将这件事秘而不宣?你可以将这件事公开出来,那么全世界的科学家就都会集中力量来研究这件事!” 博新望了我半晌:“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你父亲的身上,你会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博新问得很有道理,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我亲人身上,我也会隐瞒下来的。 我又转过身,再打开那盒子来,凝视着躺在玻璃真空盒中的博新的父亲。 我苦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不让任何人知道?” 博新呆了半晌:“我好像有一个预兆,我也会和那只狐狸以及我父亲一样,有朝一日,我会每天缩小一半,小得像一只细菌一样!” 一阵莫名的恐惧,突然袭上了我的心头,我立时厉声斥道:“别胡说!” 他道:“但愿不会,但如果真有那一天,要请你来帮我的忙。” 我连声道:“胡说!说!” 而博新一直没有出声,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了三楼,回到了博新的书房中。 等到离开了三楼之后,我的神智才勉强可以称得上“清醒”,我问道:“你那位老仆呢?” 博新呆了一呆,像是他根本没有想到那个人来一样。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刚才提起,我也不知道他还有一个老仆,因为他从来就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至少我认识他以来,就是这样。 他呆了片刻之后:“自从这屋子中发生了那样的怪事之后,我将他遣走了!” 我望着他苦笑:“你倒很有胆子,这屋子中发生了那样的事,你还一直住着。” 博新惨笑:“我有甚么好害怕的?发生变化的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一只狐狸,而且,他们已变得如此之小,再也不能伤害我了!” 我心中想到了一句话,而且,这句话已到了我的唇边,但是我还是将它忍住了。我忍住了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是:“那么,你不怕同样的变化有朝一日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我之所以忍住了这一句话,未曾说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博新当时的神色,已经够难看了,如果我再那样说,他可能会昏过去! 我们一直来到了客厅中,博新道:“你也该回去了!” 他说着,拉开窗帘,向外看了看,细而密的雨点,仍然??在玻璃上,我道:“博新,如果你要我陪你,我可以留下来。” 博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不自然,他道:“你以为我会害怕么?别忘记,我在这里,已住了那么多年,一直是我一个人。” 我苦笑了一下,拿起雨衣来,到了门口,我们两人的手全是冰冷的,但是我们还是握了握手,当门一打开,寒风便扑面而来。 我拉开了雨衣领子,奔到了车前,回头看去,博新还站在门口,向我挥手,直到我驾车离去之后,我还看到客听中仍然亮着灯。 我虽然看不到博新,但是我也可以想像客听中的情形,博新一定是对着火炉,在大口大口地喝酒。 我的脑中十分混乱,因为我刚才看到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一个人,小得只有半寸长短;一只狐狸,只有细菌一样大小。 我不禁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心中在想,难道宇宙间的一切,真的每天都在扩大一倍? 宇宙间的一切每天扩大一倍,这不过是一种理论,那么,是那狐狸每天在缩小一半了? 狐狸和人都是生物,生物自然是越长越大的,怎会缩小?而且,小得竟然只和细菌一样。如果一个人,不断缩小下去,小得也和细菌一样,那么,自他眼中看出来的世界,会是怎么样的? 我只觉得心中乱到了极点,一点中心也把握不住,因为事情实在太奇特了。而我在回到了家中之后,神思恍惚,一夜未曾好睡。第二天早上,我起来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打了一个电话给博新。 当电话铃响着,没有人来接听的时候,我的心头又不禁怦怦乱跳了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在想:博新是不是也变小了,小得他已没有力道拿起电话听筒了? 电话铃响了一分钟之后,终于有人来接听,而且,我一听就听出,那是博新的声音。 我吁了一口气:“博新,你好么?” 或许是我问得太没头没脑了,是以他没有立时回答,那又使我的心中紧张了一阵。 然而,博新立即回答了,他道:“我?很好啊,请问你是哪一位?” 他竟连我的声音也未曾分出来,我知道,我的电话,一定是将他在睡梦中吵醒了,我忙道:“没有甚么,我是卫斯理,不如怎地,我很担心????” 博新笑了起来:“我一点事也没有,如果我有了甚么变化,那么,我一定打电话给你的!” 他在讲了那几句话之后,还打了两个“哈哈”,像是想让我们间的谈话轻松一些。 但是,我却可以听得出,他的笑声,完全是勉强挤出来的,听起来苦涩得很。 虽然他说一有变化,就会打电话来给我,但是我总有点不放心,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几乎每天都和他通一次电话。 后来,看看没有甚么事,我电话也不打得那么勤了,有时三天才打一次。 我和博新,还是时时见面,我们那些朋友,有时也聚在一起,只不过当有博新在场的时候,谁也不再提起宇宙间的一切每天都在扩大一倍的那种幻想了。 我自然替博新守着秘密,没有将他的事向任何人提起过。 我心中的好奇心,却又实在按捺不下,我曾问我许多有学问的朋友,问起过生物是不是会缩小,小得像一个细菌一样,听到的朋友不是“哈哈”大笑,便是说我想入非非。 只有一位生物学家,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比较正经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道:“那是不可能的,老弟,一个生物,譬如说一只狗,自古以来,就以它那种固定大小的体积生存着,如果它忽然变得小了,它身上承受的压力不同,它身体的组织,一定首先不能适应,它就无法活得下去,那只不过是极其简单的一点;更复杂的是,如果它缩小的话,它身上的一切组织都得缩小,而一切组织全是由原子构成的,生物的组织也无不同,而直到如今为止,还未曾听说,连原子也会缩小的理论。” 我呆了半晌:“那么,照你说,会出现甚么样的情形呢?” 那位生物学家笑了笑:“原子如果不缩小,那么,缩小的情形如果出现,就是原子和原子间的空隙,挤得更紧密,那等于是用极大的压力,将生物压成一小块。你想,生物如何还活得下去?而且,就算是那样,也有一个极限,极限就是到原子和原子间再没有任何空隙为止,也决不可能每天缩小一半,无限止地缩小下去的。” 我当时呆了半晌:“那么,照你看来,一只狐狸,我说是如果,如果一只狐狸,使它身体组织的原子和原子间再也没有空隙,那么它只有多么大!” 那位生物学家笑了起来:“这个可将我问住了,只因从来也没有人提出那样的问题来过,但是我倒可以告诉你一件相类的事。” 我忙问道:“甚么事?” 他道:“如果将一吨钢,压缩得原子和原子之间一点空隙也没有,那么,这一吨钢的体积,不会比一个针尖更大!” 我吸了一口气,一吨钢不会比针尖大,那么一只狐狸,就可以小得任何显微镜都看不到! 我在发呆,那位生物学家又道:“可是,原子在紧压之后,重量却是不变的。也就是说,就算有一种能力,可以将一吨钢压成了针尖那么大,它的重量,仍然是一吨,而不会变少。” 我本来是坐着的,可是一听得那句话之后,我便陡地站了起来。 一吨,缩成了针尖那么大小,重量不变! 但是,那狐狸和博新的父亲,在缩小之后,却显然变得轻了! 一只狐狸,本来至少应该有二十磅吧,但是当我拿起玻璃片来的时候,它根本轻得一点分量也没有。一个人,至少有一百二十磅,然而我拿起银盒子来时,何尝有甚么沉重的感觉? 这至少证明了一点,在那一人一狐上所发生的变化,决计不是原子和原子闲空间的减缩,而是甚么都在缩小,连原子都在缩小! 我又将我想到的这一点,作为“如果”而提了出来,这位生物学家大摇其头:“不可能,你别胡思乱想了!” 我自然对他的话很不服气,因为我看到过事实:一只比细菌还小的狐狸。 但是在当时,我没有说出来,因为一个人,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一只比细菌还小的狐狸,要他相信这件事,简直没有可能,像我那样,就算是亲眼看到了,也随时在不信那是事实。 和那位生物学家的谈话,虽然没有多大的收获,但是却使我兴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来。 我那古怪的念头便是:我要使那位生物学家看看那只细菌一样的狐狸。 我想到这一个念头时,自然也想到过,如果我对酒博新实说,向他拿那个比细菌还小的狐狸,他一定不肯,那么,我还有甚么别的办法呢? 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偷! 去偷一个好朋友的东西,而且那东西又关系着他绝不愿意被人家知道的秘密,会有甚么样的结果,人人都知道,我当然也知道。 可是,我的性格十分冲动,想到了要做一件事情,如果不去做的话,心中便有说不出来的难过。而且,我的好奇心如此强烈,实在想知道一下那位着名的生物学家在看到了那个细菌大小的狐狸之后,会有甚么奇特的反应。 但由于这件事的后果实在太严重,我还是考虑了两天之久。 这两天之中,我设想得十分周到,我曾上过博新那屋子的三楼,从三楼那种重门深锁的情形来看,博新也不常上去。 而那幢屋子中,又只有他一个人,如果我沿墙爬上去,撬开那一扇窗子,那么,我可以轻而易举进入三楼的那间书房,也就是说,要去偷那个像细菌一样大小的狐狸,是十分容易。 问题只是在于偷到了之后,我应该如何掩饰这件事情才好。 关于这一点,我也早已想好了。 我可以要那位生物学家严守秘密,然后,我再神不知鬼不觉,将那东西送回去,那就妥当了! 当我考虑了两天之后,我在第三天的晚上,开始行动,我攀进围墙,那晚天色阴暗,对我的行动正好是极佳妙的掩护。 在我攀过了围墙之后,我迅速地奔近那幢古老的大屋,屋子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第三部:古屋中的陌生人 我在感觉上,根本不像是接近一幢屋子,而像是在走近一座硕大无朋的坟墓,到了墙前,略停了一停。 一点阻碍也未曾遇到,看来,我的目的可以顺利达到,不会有甚么紧张刺激的场面出现了。 我顺着水管,爬到了三楼,然后用带来的工具,撬开了窗子,闪身爬了进去。 我不能肯定我是置身在三楼的哪一间房间之中,我先将窗子关好,然后靠着窗站了一会,在黑暗之中,甚么动静也没有。 我停了极短的时间,便着亮了手电筒,四面照射了一下。我发现那是一间堆满了杂物的房间,我来到门前,弄开了门,门打开之后,我就轻而易举认出书房的门,而在一分钟之后,我已经弄开书房的门,进入房间中了。 我关上了门,在那片刻间,我真想着亮大灯来行事,因为我简直太安全了,绝不会有人发现我在这里偷东西。 我来到了写字台前,我记得那个细菌大小的狐狸放在甚么地方,我弄开了那抽屉,取得了那片玻璃,放在口袋中。现在,我要做的事,只是打开一扇窗子爬下去而已。可是,就在我推上抽屉的那一刹那间,门口突然传来了“喀”地一声响。 我陡地一呆,一点也不错,那是“喀”地一声响,我连忙推上抽屉,熄了电筒,身子向后退去,我由于退得太急了,几乎撞翻了一张椅子,我连忙将椅子扶直,不使它发出声响来,然后,我躲到了一个书橱的旁边。 那地方,墙正好向内凹进去,旁边又有书橱的掩遮,只要博新不走到近前来的话,是不会发现我的。我当时那样想,是我认定进来的人,一定是博新的缘故。我刚一躲起,就听到门被打了开来,接着,灯也亮了,可是,当我慢慢探出头去看时,我却吓了一大跳,推门进来的,不是博新。 那是一个陌生人。 我从来未曾见过这个人,我也很难形容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因为他的样子太普通,见过这种人一面,一定很难在脑中留下甚么印象,因为满街上都是这种相貌普通的人。 而从那陌生人走进这间房间中的态度来看,俨然是这间房间的主人一样。 我的心中,不禁疑惑了起来,博新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间屋子中的么?为何忽然又多了一个陌生人? 如果博新一直是和那人住在一起的话,那么,他为甚么要保守秘密?又为甚么我们到这屋子来的时候,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个人? 如果那个人来这里的目的,也是和我一样的话,那么,他何以大模大样,一进来就着亮了灯?那时,我心中的疑惑已到了极点,我注视着那人的行动,只见他来到了写字台前,着亮了台灯,然后又熄了顶上的灯。 那样一来,光线集中在写字台上,房间的其它部分都变得很阴暗,对我的隐藏也较有利。 他在写字台前坐了下来,呆坐着不动,用手在面上不断地抚摸着,看来他像是感到极度的疲倦。 他呆坐了五分钟之久,我已经有点沉不住气了,如果我不是来偷东西的,那我一定已冲了出去,喝问他是甚么人了! 但是现在,我却只好站着,看他究竟来做甚么。 他拉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了一叠纸,身子向前俯伏,在那纸上,写起字来。 他在每一张纸上,都写了极短的时间。 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他最多只能写上几个字而已,他写了一张,就将那张纸团绉,抛在字纸篓中,看他的情形,就像是一个初写情书的少年人。我自然不知道他在写甚么,而那时,我心中的疑惑也到了极点,因为我不知道这个人究竟凭甚么身分,可以大模大样坐在书桌前写字。 他大概一连揉了七八张纸,才算定下心来,继续写下去,这一次,他写了相当久。 然后,他将那张纸拿了起来,看了一遍,好像认为已经满意了,将纸摺了起来,放进了衣袋中。 然后,他站了起来,熄了台灯走出去。 直到那人已走出了书房,书房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还呆立了片刻,那是因为我心中的惊骇太甚,同时也提防那人会回来之故。 我在停了片刻之后,才来到了书桌之前,俯身在字纸篓中,将那人抛弃的纸,拾了一张起来,我看到那纸上,只写了两个字:“事实”。 我将所有的纸,一张一张捡起来,每一张纸上,最多也不过是两个字:“事实”。有一张纸上,多了一个字,是“事实是”三个字。 看来,那人像是要写出一件甚么事来,但是在开始执笔的时候,却又不知该如何下手才好。 但是,他是终于将那件“事实”写了出来,那是我亲眼目睹的事情。 我将所有的纸抛回字纸篓中,我并没有在那书房中停留了多久,便攀窗而下。 当我越过了围墙之后,我忍不住又向那幢古老大屋回头望了几眼。 在黑暗之中看来,那房中显得更神秘,因为在这屋子中,不但曾发生过神秘的“缩小”事件,而且,还有着一个神秘的人物。 这人究竟是甚么人,我认为博新是应该知道的,而当我在向外走去的时候,我也已经作了决定。 我的决定是:当我将我偷来的东西放回去之后,我就老实不客气地问博新,和他一起住在那古老大屋子中的是甚么人,为甚么他一直要瞒着,不讲给人家听。 在归途上,并没有甚么意外发生,而我则翻来覆去,一晚不得好睡。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那位生物学家用电话联络好了,请他在家中等我,我告诉他,我有一样他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东西给他看。 那位生物学家在迟疑了片刻之后,就答应了我的要求,而我也立时驱车,到了他的家中。 在他的家中,有设备相当完善的实验室,自然也有着高倍数的显微镜。 他亲自开门,让我进去,然后道:“你有甚么古怪东西,害得我临时打电话,推掉了一个约会。” 我忙道:“你不会懊恼推掉了一个约会的,只要你看到了我带来的东西,你一定毕生难忘。” 他也是一个性急的人,忙道:“是甚么?” 我先取出了一个信封,然后将我昨天晚上弄到手的那两片夹着标本的薄玻璃片,取了出来,那位生物学家“哦”地一声:“是标本,那是甚么?” 我为了要看他看到那细菌大小般的狐狸之后的惊讶神情,是以我并不说穿是甚么,我只是道:“将它放在显微镜下面去看看,就可以知道!” 他显然也对我带来的东西发生了兴趣,是以一伸手,在我的手中,接过了玻璃片来,先向着阳光,照了一下,那只狐狸已小得要用两千五百倍的显微镜才看得见,用肉眼来看,是甚么也看不到的。 他招手道:“跟我来。” 我跟着他,来到了他的实验室之中,他揭开了显微镜的布套子,将标本放在镜头之下,然后,对着显微镜,向内看着。 他看了约有两秒钟,便抬起头来,在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来。 那是我意料中的事,而他那种古怪的神情,也迅速传染给了我,是以我一开口,声音也显得十分异样,我道:“怎么样,你是不是从来也未曾见过?” 那位生物学家发出了一下无可奈何的笑容来,他忽然之间,会有那样的神情,那倒令得我呆了一呆,可是,他接着说出来的话,更令我发怔! 他叹了一声:“如果不是我和你已经认识了那么多年,我一定赏你一拳!” 我在一怔之后,几乎跳了起来:“甚么,你不认为那是你从来也未曾看过的东西?” 他的神情已变得十分冷淡,冷冷地道:“这标本片中的东西,我在上初中生物科的时候,就看过了,你开这样的玩笑,是甚么意思?” 我又望了他一下,然后我来到了显微镜之前,伸手将他推了开去,俯身向显微镜中看去。 等到我看到了显微镜中的东西之后,我也不禁呆住了,那标本片中的,并不是一只细菌大小的狐狸,而是极普通的植物细胞组织。 我抬起头来,定了定神,再低头看去,我所看到的仍然一样。 我退了开来,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刹那之间,我的心中乱到了极点,怎么会的?难道我拿错了?在那抽屉中,那是唯一的标本片,不可能有第二片! 而我在到手之后,自然也不可能有人在我这里将之换掉的。 那么,究竟是为了甚么呢? 也许是由于我当时的脸色十分难看,是以那位生物学家来到了我的身边,拍了拍我的肩头道:“算了,我不怪你!” 我吃吃地道:“我本来要带给你看的,绝不是这样的东西,不是那个!” “那么,是甚么?”他问。 我苦笑着:“现在我怎么讲,你也不会相信的了,还是别说了吧。” “不要紧,说来听听。” 我道:“是一只狐狸,一只只有细菌大小的狐狸,要放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得见。” 那位生物学家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他脸上的肌肉在抽动着,一望便知,他是在竭力忍住了大笑,所以才会那样的,而我也知道,他之所以竭力忍住了笑,是因为不想伤我的自尊心。 我大声叫道:“你想笑我,是不是?你为甚么不笑?你可以痛痛快快地笑一场!” 他真的笑了出来,但却仍然忍着,他一面笑,一面拍着我的肩头:“你大约是太空闲了,是以才有这种古怪的念头想出来。” 我的心中虽然十分愤怒,但是我却无法发作得出来,我道:“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他沉吟了一下:“嗯,一只细菌大小的狐狸,你以为我会相信么?” 我呆了一呆,是的,我怎可以希望人家听了我的话就相信呢?我的话,就算讲给一个小学生听,小学生也未必会相信,何况我是讲给一个生物学家听。 我在刹那间,变得十分沮丧,苦笑着:“好了,只当我甚么也没有说过,甚么也未曾带来给你看!” 我一伸手,取亓四潜瓯酒,转身就走。那位生物学家叫着我的名字:“你不必急于走,反正我也没有甚么别的事!”我只是略停了一停,头也不回:“不必了,不过请你相信一点,我绝不是特地来和你开这种无聊玩笑的!” 我直向外走去,到了门口,我立时上了车,那时,我的脑中乱到了极点,只知道驾车疾驶,直到一个交通警员追上了我,我才知道,在那十分钟之内,我已有了四次严重的交通违例。 那交通??员令我将车子停在路边,申斥着我,记录着我的驾驶执照的号码。 我被逼停了车,心头便逐渐冷静了下来。 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蹊跷。我到手的,明明是那夹着细菌大小狸的标本片,为甚么忽然变了?那古老大屋中,我一直知道博新是一个人居住的,如何又多出了一个陌生人? 本来,我准备在将那标本片送回去之后,再侧面向博新打听那可以在他的屋中自由来去的陌生人,究竟是甚么人,因为我偷了他的标本片去给人家看,总是很对不起他的事。 但是现在,事情既然起了那样的变化,我改变了主意:现在就去问博新。 交通警员在申斥了我足足二十分钟之后才离开,我继续驾着车,来到了博新的那幢大宅之前,下车,用力按着门铃。 不到一分钟,我已看到博新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大声道:“甚么人?” 我也大声回答道:“是我,快让我进来!” 博新也看清楚是我,他“咦”地一声,表示十分奇怪,接着,他便缩回了头去,不一会,他已急步走过了花园,来到了铁门前。 他一面开门给我,一面十分奇怪地望着我:“你的脸色很苍白,发生了甚么事?” 我道:“进去了再说!” 博新拉开了门,我走了进去,一起来到了客厅中,坐了下来。 博新道:“有甚么事,快说啊!” 我心中十分乱,而且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怎样开始叙述才好,因为我是对不起他在先的。但是我想了并没有多久,就想到了如何开始。 我抬头向楼梯上望了一眼:“博新,和你同住的那位朋友呢?为甚么你有客人来,他总是躲起来,不肯和人相见。” 博新的双眼瞪得更大,望着我,在我讲完了之后,他才道:“你喝了多少酒?” 我也瞪着眼睛:“甚么意思,你以为我是喝醉了酒,在胡言乱语?” 博新搔着头,脸上一片迷惑的神色:“那么,对不起,你在说甚么?” “和你同住的那个人,他是谁?”我大声问。 博新的神情更是古怪:“你究竟有甚么不对头?我一直只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啊!” 我冷笑着:“不必瞒我了,你和另一个人住在一起!”博新摊开了双手,“为甚么我和人同居,要保守秘密?我根本没有结过婚,而且,也不是道学君子!” 我不禁给他说得有点啼笑皆非,忙道:“我说和你住在一起的那个人,是男人,不是女人!” 博新皱着眉:“卫斯理,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喝醉了酒,倒像是吃了太多的迷幻药,是不是?” 我盯着他,他不肯承认,我只好将事实说出来了,我道:“那么,如果我说我见过那个人,半夜,在三楼的书房中,你怎么说?” 博新呆了一呆,道:“你别吓我,三楼的书房是我父亲生前使用的,自从他死了之后,一直没有人进过去。” 我道:“我进过去,第一次,是你带我进去的;第二次,是我偷进去的!” 博新皱着眉:“我带你到三楼的书房去?我看你的记忆力有问题了!” 一听到博新那样说,我从沙发上直跳了起来!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心中也已经知道,事情的不对头,远在我的想像之外! 我大声道:“你说甚么?你未曾带我进去过?博新,你为甚么要抵赖?” 我那时的神态,一定十分骇人,博新摇着双手:“好了,好了,这是小事情,何必为了这些小事争执,就算我曾带你进去过,那又有甚么关系?” “关系可大着啦,”我回答:“在那书房中,你曾给我看过两件奇怪之极的东西!” 博新的神情很惊愕,他道:“是么?” 看他的样子,分明是在随口敷衍着我的,我心中自然很生气,但是我却忍耐着,因为我总得将事情的经过,和他全讲明了再说。 我道:“是的,我好奇心极之强烈,你是知道的,我想弄明白其中的原因,是以,我在昨天晚上,半夜,爬上了你三楼的书房,偷走了其中的一件,就在那时候,我看到那人的!” 博新像是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我给你愈说愈糊涂了,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甚么!” 我又不禁呆了一呆,因为我绝未曾想到,博新竟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来到了他的身前:“狐狸,和你的父亲!” 我未曾将事宜的真相全说出来,那是因为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情形,怕我说了出来之后,博新会不高兴,事实上,我也只要那样说就够了,提起了那只狐狸和他的父亲,他还有不明白的么? 然而,他竟然不明白! 他望着我,他的神情,像是望着一个疯子。 博新足足等了我十秒钟之多,才道:“狐狸,我的父亲,在三楼的书房中?唉,我求求你,你快直截了当地说吧,别再打哑谜了!” 我真的有点发怒了:“你为甚么要否认这一切,虽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但是,你父亲和狐狸的事,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看博新的神情,他也有点动气了,他大声道:“你究竟在胡说些甚么,我无法明白,如果你再那样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无法奉陪!” 我反倒笑了起来:“你赶我不走的,那狐狸,小得和细菌一样,而你的父亲,小得只有半寸长,我本来是不愿意再说出来的,我爬进你三楼的书房,目的就是要偷那只有细菌大小的狐狸,去给一位着名的生物学家看一看!” 博新发怒道:“你愈说愈无稽了,甚么叫做细菌大小的狐狸,我的父亲又怎会缩成半寸大小?” 我本来是和博新一句接着一句在激烈辩论着的,但是这时,听得他讲出了那样的话来,我也不禁完全呆住了,作声不得。 我呆了好一会,才道:“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给我知道了这个秘密之后,心中感到了不安,而不肯承认。虽然,我来偷那标本片去给人家看,但是我也决不会忘记我的诺言,我不会将那细菌般大小的狐狸的来源,讲给任何人听。” 博新挥着手:“等一等,等一等,你几次提到细菌大小的狐狸,那是甚么意思,可是有一只狐狸,它只有细菌那么大小?” 我大声道:“自然是!” “而你,”博新指着我,“曾在我的屋子三楼的书房中,看到过那样的狐狸?” 我冷笑着,讽刺地道:“你的记忆力,现在应该可以恢复了!” 博新似乎不理会我的讽刺,他只是道:“好,有那样的狐狸,在甚么地方,我也想看看!” 我又呆住了。 博新竟然那样说!如果他不是极度的狡猾,那么,他就是真的不知道。 然而,他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所以,我道:“好的,如果你一定要继续装佯,那么,到三楼的书房去,我来指给你看!” 当我那样说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可能,在那抽屉中,或者有两片标本片,一片是细菌大小的狐狸;另一片,是我偷到手的。 由于我昨晚在书房中见到了一个陌生人,是以我在取到了标本片之后,并没有放在显微镜下看上一下,我可能是取错了! 我想,如果到那间房间中去的话,博新就再也没有法子抵赖,我话才一说完,博新便点头道:“好,那比我们作无谓的争执有意义得多!” 他也站了起来,我们一起向上走去,走上了二楼,博新便再向三楼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快到三楼的时候,我便呆了一呆。 通向三楼处的那扇铁门不见了! 我忙问道:“博新,那扇铁门,是甚么时候拆掉的?” “铁门?”博新回过头来看我,“甚么铁门?” 他甚么都赖掉了,我忍住了愤怒,指着楼梯口:“这里,原来有一道铁门!”博新“哼”地一声,好像有点不耐烦了,他道:“你好像是从别的星球来的,这是我的家、我的屋子,为甚么我要在我自己的屋子楼梯上,装一道铁门?” 博新的话很有理由,他为甚么要在自己的屋子中装一道铁门,这个问题,的确无法答覆,但是,我却知道,这里原来真是有一道铁门的。 我望了他一眼,来到了墙上,仔细地观察着。 我可以肯定,几天之前,在这里有一道铁门,但是这时,我仔细检查着墙壁,却找不出任何曾装置过铁门的痕迹来。 我呆了半晌,博新讽刺我道:“福尔摩斯先生,找到了甚么?” 这时候,我心中真是乱到了极点,我实在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前后只不过相隔几天,可是却甚么都不同了! 当时的情形,我记得清清楚楚,可以说是历历在目,在我和博新两人之中,总有一个是有了点毛病,不然怎会出现如今那样的情形? 当然,我没有理由以为我自己是做了一个梦,或者认为我当时所经历的只是幻境。那么,问题一定是出在博新的身上了。 第四部:黑暗中的惊恐 我并没有回答甚么,迳自向楼梯上走去,这时,因为我走得快,博新反倒娈成跟在我的身后,到了三楼,迳自来到了那间书房的门口,拉住了门柄。 在我要旋转门柄、推门而入之际,博新突然叫了起来:“喂,你想作甚么?” 我转过头来:“你不是要带我到三楼的书房来么?现在我就要进去。” 博新笑了起来:“卫斯理,这就证明你未曾到过我屋子的三楼,你现在要推开的那扇门,并不是三楼的书房,那只是一间储藏室!” 我呆了一呆,我的记忆力还不致差到这种程度,我用力推开了门,可是当我推开门之后,我呆住了! 那的确是一间储藏室! 房间之中,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而且,显然已很久没有人到过这房间,因为房间之中,尘积得很厚,窗上也蒙着一层厚尘。 我呆立了好半晌,才道:“那么,你……三楼的书房,是在甚么地方?” 我那时的神情,一定很值得可怜,因为我在博新的脸上,看到了同情我的神色。 他伸手向前指了一指:“在那里。” 接着,他便向前走去,走过了一个小小的穿堂,来到了另一扇门前,转动门柄,推开门来,那是一间布置得很大方的书房。 那书房看来,不是有人经常来的样子,而且,书房中的一切,和我前两次来的时候,完全不同,根本不是同一间房间。 我心中更乱得可以,但是我竭力镇定心神,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着极度的蹊跷,而所有的关键,自然都是在博新的身上。 我并没有走进书房去,只是呆立在门口不动,博新在我的身后:“你不是要看我三楼的书房么?你说你曾进来过这里?” 我并不转过身来,也并不回答博新的问题,我只是缓缓地道:“博新,我一直以为我和你是好朋友,但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我直到讲完了那几句话,才转过身来,直视着博新,在博新的脸上,现出十分错愕的神情来:“甚么事,那么严重?” 我伸手推开了他:“你自己知道!” 一推开了他之后,我就向楼下奔了下去,当我下了楼之后,我才又转身,向跟在我身后的博新道:“你有事隐瞒着我,这不是对付好朋友之道。但是,如果你真有甚么不能解决的困难,你来找我,我还是会帮助你!” 博新并没有说甚么,只是摊开了手。 从他的手势来看,他像是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些甚么,而我也没有必要再向下说去了,我直来到了大门口,穿过了花园,离开了博新的屋子。 当我回到了我的车子中之后,我坐了一会儿,在那片刻间,我心中十分愤怒,因为我感到被人愚弄了! 而愚弄我的人,自然就是我将他当作好朋友的博新,这的确是令人愤怒的事。可是,当我在驾着车,驶出了一段路之后,我渐渐地心平气和起来,那时,愤怒的情绪减低,但是心中的紊乱,却愈来愈甚了。 一个缩成只有半寸长短的人,一只缩成了只有细菌大小的狐狸,本来已经够怪异的了,可是现在,事情变得加倍怪异! 我感到极须要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是以我在驶过公园的时候,将车停在公园旁,走进了公园,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来。 我根本不知道该想甚么才好,过了好一会,才理出了一个头绪来。 首先,肯定那天晚上,我们在博新家中闹了个不欢而散,结果,博新邀我到三楼去,看那两件怪异莫名的缩小了的人和狐,这件事是事实,不是我的幻觉。肯定了这一点之后,冷静地去思索,为甚么当我再度上博新的屋子的三楼时,一切全都不同了,我想到了一个唯一的理由,那就是,博新已发现我曾经偷上过三楼去,偷那标本片。 当他发现了这一点之后,他的心中自然十分愤怒,因为当晚他曾千叮万嘱,叫我切切不可将他的秘密,讲给任何人听。 自然,在他的心目中,我已经不是一个可靠的朋友,为了防止秘密的??露,他拆除了那道铁门,搬开了那书房,再将甚么都赖掉。 这样的推测,看来很合理。 但是,仍然有三个大疑问,在我的心中打着结。第一个疑问是:何以我偷到的那标本片,不是夹着那细菌大小的狐狸的那一片? 第二个疑点是:博新从何知道,我偷上过他三楼的书房?至于第三个疑点,我想,那一定是问题的关键了,那便是:当我在半夜三更,偷进屋子时,在三楼的书房中遇到的那陌生人,究竟是甚么人,以及那陌生人在纸上究竟想写出甚么事实来? 愈往深一层想,便愈是扑朔迷离! 在公园中坐了许久,我仍然想不出究竟,但是我却决定了一点:晚上再偷进博新的屋子去! 我之所以有那样的决定,是因为肯定在那幢古老的屋子中,一定有着十分神秘的事情,这种神秘的事,是造成我目前困惑的最大原因。 我缓缓走出了公园,驾车回到了家中。 那一天,余下来的时间,恍恍惚惚,不住地在想着那一切几乎全属于不可能的事! 我打电话给我和博新共同的朋友,他们也全都去过博新的屋子,我问他们,是不是曾到过三楼。 我所得的回答,全是否定的。 我又提及那天晚上不欢而散的事情。 那天晚上,曾在博新家中的人,都还可以记得当晚我们的话题,以及博新突如其来的发脾气,以及各人相继离去,只有我一个人留着。 自然,他们离去之后,无法再知道我和博新之间,又曾发生了一些甚么事。 然而我却可以肯定,那一晚上的遭遇,绝不是我的幻想。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我坐立不安,将整件事的经过,全都记录了下来,因为事情诡异,诡异得使我不敢想像发展下去会出现一些甚么变化,或许我会遭到不测,是以我要将我经历的事情记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还得等到深夜。为了消磨时间,我接连去看了两场电影,可是,人虽在电影院中,银幕上究竟在映些甚么,我却完全无法看得进去。 等到最后一场电影散了场,夜已很深了,我驾着车,在博新屋子旁的一条街停下。 走出车子,已可以看到那幢古老的屋子,全幢屋子都黑沉沉地,只有二楼的一个窗口,有昏黄的灯光射了出来。 我对这幢屋子很熟悉,一看就知道有灯光透出来的房间,是博新的卧室,那也就是说,他还没有睡。 我略为迟凝了一下,立即决定现在就行动,我对自己的行动,相当有信心,我想不会在三楼弄出甚么声响来,以致惊动博新。 我双手插在裤袋中,向着围墙,慢慢走了过去,当我来到了围墙下的时候,我心跳得十分剧烈,而且那自然而然,无法抑制。我又将进入这充满了神秘气氛的屋子,去揭开那一切不可解的谜,我的心情,总不免有多少兴奋。 我只肯承认自己的心情兴奋,而不肯承认自己的心中,多少还有几成害怕! 在围墙下只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就开始向上攀去,接着,我轻轻跳了下来,落在花园中。 我抬头看着那幢屋子,二楼有灯光的那房间中,好像有一个人在走来走去,人影有时遮住了灯光。从影子来看,在不断走动的人,正是博新。 我绕到屋后,顺着水管向上吧,当我爬到了二楼的时候,我略停了一停,心中在想:博新为甚么在他的房间中不断走来走去? 在那一刹那间,我真想移过身子,移到博新卧室的窗子旁边去看个究竟。 但是我立时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告诉自己:别节外生枝了,先去探索三楼的秘密要紧。 我又向上攀去,轻而易举地弄开了那个窗子,闪身进去,然后,又打开了那间房门。 一切和我上一次偷进来的时候完全一样。但是这一次,当我打开了房门之后,我首先向楼梯口探头看了一眼,看看那里是不是有一道铁门。 楼梯上没有铁门。 我轻轻地走着,来到了我认为是三楼书房的门口,弄开了门,推开门来。 那门内并不是书房,而是一间堆满了杂物的房间。 那情形,和白天博新带我上三楼的时候一样,但是和我第一次自己偷进来的完全不同。 我在门口略呆了一呆,还是向内走了进去。 我自信我没有理由弄错,这里原来一定是书房,只不过不知为了甚么原因,博新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它变成了杂物室。 我走了进去之后,反手将门轻轻关上。 房间中一片漆黑,我只感到我自己在微微地发着抖,有一种遍体生寒的恐惧。 我停了片刻,才将我带来的电筒着亮。 电筒一亮,我首先看到一叠箱子,我移动着电筒,电筒的光芒,又照在一座极其古老的座地钟上,然后,电筒光又照在一张椅子上。 当电筒的光芒照在那张椅子上时,我整个人都变得僵呆了。 那是一张古老的旋转椅子,电筒的光芒,先是照在漆皮的椅背之上,然而,当我的手,略动了一动,电筒的光芒,移出了椅背的范围之后,我却看到,在椅背之上,是人的双肩,人的头。 有一个人,坐在那椅子上! 那个人,背对着我! 我为了一件神秘诡异之极的事情而来,如今忽然又出现了那样的情形,心中的震动、惊骇,实在可想而知! 在那刹那间,我只觉得头皮发麻、双腿发软、遍体生寒,想大声叫,可是张大了口,喉头却偏偏像是被甚么东西堵住一样,一句话、一点声也发不出。 就在那要命的一刹那间,由于我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我抓不住手中的手电筒,手电筒“拍”地跌在地上,熄灭了! 眼前变成了一片黑暗! 这时,我还在心中拚命安慰着自己:在椅上的,一定是一个木头人,或者,是一个橡皮人,没有甚么人会坐在一间杂物室中! 然而,这一点最后希望,也告破灭了! 手电筒落在地上,熄灭了之后,我在那刹那间,由于突如其来的黑暗,变得甚么也看不到。但是,我的听觉还很灵敏。 我听到,在我的前面,传来了一阵“吱吱”的摩擦声,那一阵摩擦声很短暂。 我的心直向下沉,因为我听得出,那一阵“吱吱”声,正是那张古老的旋转椅在转动的时候所发出来的。那声音既然如此短暂,也就是说,椅子只不过转动了半圈而已。 那说明:那个坐在椅上原来是背对着我的人,现在已经转过来,变得面对着我了! 我的身子,几乎软瘫下来,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反倒挣扎着讲出了一句话来,虽然我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在呻吟一样,我问道:“你,你是谁?” 我发出的声音,在黑暗之中,慢慢地散了开去。 我在等待着回答,但是我却得不到回答,那一段时间,大抵不会超过十秒钟,然而,那是世界上最长的十秒钟,我觉得我的头发,像是一根一根全竖了起来。 我又发出了一下呻吟也似的声音:“你为甚么不出声!” 这一次,居然立时有了回答,我先听到一下冷笑声:“你叫我怎么回答?你闯进了我的地方来,却还要问我是甚么人!” 那是我从来也未曾听到过的一个陌生的声音,声音低沉得使人心直向下沉。那决不是博新的声音,就算假装,博新也装不出那种声音来。 我在不由自主地喘着气,但这时,我刚才被吓出窍的灵魂,总算又回来了,我道:“你的地方?我以为,这是我的朋友酒博新的屋子!” 那低沉的声音又冷笑着:“那个叫酒博新的人,一定要后悔认识你这样的朋友,因为你像贼一样偷进来!” 我可以忍受着他的讥嘲,但是我却无法再忍受眼前的黑暗,我反手在门旁摸索着,摸到了电灯开关,我按下了电灯开关,发出了“拍”地一声响,但是,灯却没有亮,跟前仍是一片漆黑! 那情形,就像是在噩梦中一样,梦里,在黑暗之中,亟欲着灯,可是,没有一盏灯会着!我的手又不禁发起抖来,但是那人,却发出了一阵听来十分怪异的声音,他道:“我喜欢黑暗,所以房间中没有灯!” 我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这一次,是真的呻吟声,那人又道:“你可以说了,你是甚么人!” 我忽然想到,当我上来的时候,我看到二楼的卧室中有灯光,博新还没有睡,这时候,如果我能大声叫唤,将博新引上来的话,情形至少会好一些。 我一想到了这一点,立时就大声叫了起来,我叫着博新的名字,希望他听到了我的声音之后会上来。 但是我叫了许久,却一点结果也没有。 而那人在我停止了叫唤之后,又道:“这屋子中只有我一个人,你再叫也没有用的!” 我大声道:“胡说,我的朋友博新,就在楼下!” 那人又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我立时想到,博新或者听不到我的唤声,我可以冲下楼去找他,我立时转身,拉门。可是,门却不知在甚么时候锁上了! 我立时又转回身来,这时,我已经感到,眼前的事实很难改变! 而眼前的事实是:我必须和那个人在黑暗之中对峙下去! 我吸了一口气:“好了,不论你在玩甚么花样,你是甚么人?” 那人道:“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我勉力镇定着心神,我想,那人未必会伤害我,如果他要伤害我,一定早出手了。而他既然不会伤害我,他就算再神秘,我又怕甚么? 这样一想,瞻子登时壮了起来,讲话也流利了许多。 我道:“我是一个好奇的人,因为我在这屋子中,遇到过一件不可解释的怪事,所以,我要来探寻究竟。” 看来,那人也是一个好奇的人,他立即问道:“你遇到的是甚么怪事?” 我缓缓地道:“第一,在我的朋友屋子中,有一个陌生人:第二,这间房间,本来是一间书房。” 那人又道:“还有呢?” 我的手又向旁摸索着,我已抓住了一张椅子,而且,这时候,在黑暗中久了,我也约略可以辨出眼前的情形来,我看到,那人仍坐在那旋转椅上,他的确面对着我,但是我却看不清他的脸面。 我道:“暂时就是这些!” 那人笑着,他的笑声,令人听来有全身发痒的感觉,他道:“第一,这里本来是一间杂物室:第二,这屋子就是我的!” 我立即问道:“你是甚么人?” 那人道:“那不关你的事,现在,你希望我怎样来处置你?” 我呆了一呆:“甚么意思?” 那人又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我不信你真的不明白是甚么意思,你擅自进入我的屋子,怀有不良的动机,你说是甚么意思?” 那时,我气得几乎要炸了开来,我大声地道:“好,欢迎你召警员来,等警员来了,我倒可以弄清楚,这里究竟是谁的屋子,而你,究竟在捣甚么鬼!” 当我讲到最后的一句话时,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我不但伸手直指他的鼻子,而且,我还大踏步向前走去,我几乎要给种种疑问逼得??炸,我直来到了他的面前,而且,毫不考虑,就打出了一拳。 那一拳,我自然还不至于火气大到向他的脸上打去,我是向他肩头击出的。 但是,我那一拳的力道,却十分大,我的估计是,我这一拳,打中了他之后,他是一定会连人带椅向后跌了出去。 果然,事情如我所料一样,我一拳击中了那人,那人的身子向后一仰,他所坐的那张椅子,也向后一仰,砰地一声,跌在地上。 那一下的声响十分大,我立时踏前一步,我看到那人在地上,向前爬着,我也看不清他爬向何处,因为房间中,十分黑暗。 他好像是爬向两只大箱子的中间,我踏前一步,追上去,想俯身去抓住他的足踝。 可是,就在这时,我的眼前突然一亮,在刹那之间,我简直不明白究竟是发生了甚么事!因为那光亮来得如此突然,而且,是从我头顶之上照下来的,似乎整个房间,都在那种光亮的照射之下! 这种情形,说穿了其实普通之极,只不过是天花板上的电灯,突然亮了起来而已,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而且,我还曾开过那电灯开关,灯并没有着,现在电灯却忽然亮了,我心中的惊愕,真是难以形容!我还弯着身子,不知该如何才好。也就在那一刹那间,我听到了博新的一下断喝声:“甚么人!” 一听到博新的声音,我便镇定了不少,因为博新毕竟是我的好朋友。 我连忙直起了身子来:“博新,是我!” 在灯光的照射下,博新自然可以看清我是甚么人,我也可以看到他,他正站在门口,一只手还按在电灯的开关之上。 我可以说,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人,脸上的惊愕的神情。是如此之甚的! 他张大了口,在他脸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尽力表现着他心中的惊讶,他道:“是你,卫斯理,你,半夜三更,在这里作甚么?” 我在那样的情形下,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才好,我只好道:“你说这屋子中,只有你一个人居住,但是现在,我却见到了另一个人!” 博新的口张得更大,在刹那之间,他吸了好几口气:“那人在哪里?”我立时向那两只箱子中一指,道:“在????”我本来自然是想说“在那里”的。可是,当我说出了一个字之后,我便呆住了! 在那两只大箱子之间,并没有人,那里,只不过有着几只纸盒子,而那几只纸盒子,又分明绝对藏不下一个人! 那怎么会?那实在不可能,我刚才明明一拳击中了那人,那人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他急急地向前吧,爬向那两只大箱子之间,我俯身待将他拖出来。 就在我俯身下去的时候,电灯突然亮了,对我来说,电灯突然亮起,是一件意外之极的事,因为我曾开过电灯,而电灯不亮! 在电灯刚一亮的时候,我自然感到极度的慌乱,我也没有注意那人又爬向何处,事实上,那人是没有甚么地方可以去的,因为那两只大箱子靠墙放着。可是,现在,那人却不见了! 我的手还向着那两只箱子指着,缩不了回来,可是我却在讲了一个字之后,再也讲不下去,只是僵立着。 博新已在向前走来,他皱着眉:“卫斯理,你究竟在捣甚么鬼?你脸色为甚么那么难看?” 我自己也可以知道我那时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可怕,因为我只觉得身子一阵阵发寒! 我道:“你,你刚才站在门口,可曾看到一个人,从这两只箱子之间离去?” 博新道:“没有,我只看到你????唉,我怎么那么蠢,竟然会回答你这样的问题!” 可是我却又问道:“你也未曾见到有人走出去?” “那怎么可能?”博新也有点不耐烦了,“我就是从门口走进来的。” 我急步走向门,“砰”地一声,将门关上,然后,转过身来,背靠着门而立。 我向几扇窗子,望了一眼,那几扇窗子都紧闭着,可以肯定,决不曾有人从窗子离开。 在那一段短短的时间内,博新以极其疑惑的神情望着我,我也不由自主,喘了喘气,我的心十分乱,我必须理出一个头绪来,才能向博新解释发生的事。 我道:“博新,你听着,别插嘴,也别发问。” 博新总算是好朋友了,在那样的情形下,他虽然不免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道:“我偷进这里来????你先别问我是为甚么,我打开门进来,就看到在那张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背对着我!” 第五部:怀疑脑神经分裂 博新的脸色也变了,试想,在一幢古老大屋中,在午夜,听一个面色发青的人,讲起一件那样的事来,胆子再大的人,也会吃不消。 博新向我走近了几步,他还在强壮着瞻子:“你别胡说!” 我道:“一点也不胡说,当我一看到有人的时候,虽然我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但是也将手中的电筒,吓得跌在地上,那人则旋转着椅子,转过了身来……” 接着,我将我如何后退一步去开电灯,但是却开不着,又将我和那人在黑暗之中的谈话经过,以及我怎样去打他,都说了出来。 博新望着那张跌翻了的椅子:“可是我不明白,你现在,想说明些甚么呢?” 我一字一顿地道:“我想说明的是,那人没有机会走出这房间去,他仍然在!” 博新的身子不禁在微微发抖,他道:“可是,你看到,这房间中,除了你和我之外,不会有第三个人,除非你遇到的那个是????” 他讲到这里,便住了口,没有再讲下去。 但是他不必讲下去,我也可以知道,他想讲而未曾讲出来的那个字是:鬼! 但是,我也当然不会接受那样的解释。 我望着他,苦笑着,的确,像目前那样的情形,只有“见鬼”才能解释。 但是,我也当然不会接受那样的解释。 我虽然未曾说甚么,但是我却坚决地摇着头,博新自然也可以明白我的意思,他也苦涩地笑着,道:“你要知道,这是一间古老的屋子!” 他讲到这里,叹了一声:“给你这样一闹,我也住不下去了!” 我忙问道:“你是为甚么会上来的?” 博新道:“我正准备睡觉,听得上面有砰地一下声响,我自然要上来看看。” 我忙道:“是了,那就是我一拳将那人打得连人带椅跌翻下去的声音。” 博新望了我半晌,才道:“可是,单单一张椅子跌翻在地,也会发出同样的声响来。” 我一呆:“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博新缓缓地道:“我和你是老朋友,所以,我说那一切,全是你的幻想,你说你不能着亮灯,可是为甚么我一下子就能着亮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伸手在电灯开关上,将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接连好几次! 我摇着头:“我不明白,我没有别的话好说,我只能说,我不明白。” 博新拍了拍我的肩头:“或许你是太疲倦了,今天早上你来找我,态度就不怎么正常,你说甚么一只和细菌大小的小狸????” 我叫了起来:“那是真的!” 博新叹了一声:“你的情形或者没有那么严重,但是,在脑神经错乱的症状之中,有一种是将子虚乌有的事情,认作真有其事,或者情形恰孟喾矗明明有的东西,他会觉得不存在,例如一个有这种症状的人,会忽然以为自己失去了双手!” 博新讲得十分正经,可是我听了,却不知道是笑好,还是生气好。 我等他讲完,才道:“你说,我像不像一个神经病者?” 博新也不禁笑了起来,他道:“你当然不像,可是,你可能不自觉地间歇有那种症状!” 我道:“好,说来说去,我还是神经病!” 博新叹了一声:“可是,请原谅我,你想,你讲的那一切,有谁会相信,你甚至以为,我的屋子之中,有一道铁门!” 我挥了挥手,还想分辨说那是真的,因为我还记得那天博新如何取钥匙的情形。但是,我却终于未曾说甚么,只是叹了一声。 因为不论我说甚么,他都是不会相信,他甚至以为我患了脑神经分裂症! 如果我是一个肯接受挫折的人,那么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一定放弃这件事了,我可以完全忘记这件事,以后,我仍然可以正常地生活。 但是我却不是这样的人,打击愈是大,挫折愈是深,事情愈是不可思议,我愈是要探索究竟。 是以虽然博新已经以一连串的小动作,在暗示着我应该离去,但是我还是道:“以前的一切不去说他,现在,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博新叹了一声:“你也已经麻烦得我够了。” 我不理会他的不耐烦,仍然继续着:“我要住在你这里,对你这所房子,作进一步观察。”博新皱起了眉:“这,不太过分一些么?” 我承认过分一些,但是我却仍然坚持着:“是的,对这个要求,你或者有困难,然而就算你不答应,我还是要不断偷进来察看究竟。” 博新并没有说甚么,只是背负着双手,走来走去。 我又道:“为了证明我所说的一切不是假的,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博新抬起头来。 我立时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我一问出这个问题之际,便全神贯注地望着博新,看他的反应。 因为当晚,我们几个朋友在他的家中,只不过谈到了宇宙间的一切全在扩张的问题,他的情绪便已显得那么不平静。 照说,他在听到了我那样尖锐的问题时,应该有尖锐的反应才是。 我看到他的双眉,倏地蹙在一起,那种神情,好像是他在一听到了我的问题之后,在刹那之间,想到了一件甚么重大的事情一样! 但是,接着,他紧蹙的双眉,便舒展了开来,他道:“你这问题太奇怪了,你说我的父亲?他自然是病死的,人老了,总会病死的。” 我冷笑着:“你父亲的情形,只怕有些不同吧,他的身子在每天缩小一半,你难道一点也不记得了?” 博新望了我半晌,才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你又来了!”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四个字,便将我所说的一切,全都推翻了。 我也只好叹了一声,博新又道:“我习惯一个人住在一间大屋子,虽然你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却也不想因你而破坏我的生活习惯,所以????” 我在这时候,挥着手,打断了他的话题:“博新,你有甚么事隐瞒着我?为了甚么?我想如果你不对我实说,那是十分不智!” 博新大摇其头:“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 我和他之间的谈话,到达了这一个地步,实在是没有甚么可以说下去的了,我道:“好的,那我告辞了,我尽可能以后不再来麻烦你,但是到有一天,忽然想起要我帮助的话,不妨来找我。” 他拍着我的肩头:“我也有一个忠告,你应该去找一个脑科医生,检查一下!” 如果不是我和他是老朋友,又如果不是我看出他在那样说的时候,一点也没有狡猾的神情,我真想狠狠地给他一拳! 但是我虽然未曾打他,脸上的神情,也决计不会好看到甚么地方去,我一转身,就向外走去。 当我来到了街道上的时候,街道上静得一个人也没有,晚风吹来,我感到了一丝寒意。 来到了车边,停了片刻,我将整件事的经过,又仔细地想了一遍,当我想到博新说,要我到脑科医生处好好地去检查一下时,我也不禁苦笑了起来。 我想,博新的话,或者是有道理的,因为我所遇到的一切事,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根本没有任何的假设可以解释这一切事。 那么,这是不是真有可能,我将自己的幻想当怍了事实?也就是说,我是不是真已有了脑神经分裂的症状呢? 想到了这里,我更感到了一股寒意,身子也不由自主,发了一下颤,我钻进了车中,驶着车缓缓回家去。 第二天上午,我就来到了一个着名的脑科医生那里,去作详细检查。那位脑科医生在听了我的叙述之后,也认为我的症状,十分严重,他又打电话叫了两个神经病科的专家来。 两个专家,对我做了种种的检查、测听,在那三小时之中,我简直被他们弄得头昏脑胀。 但是三小时下来,那三位专家又会商了十几分钟,他们的结论却是:我一切都正常。 我一切都正常,那就是说,我不会将我自己的幻想,当作事实,也就是说,我所遭遇到的那一切稀奇古怪的事,全是真的。 当我听到了三位专家的结论之后,我着实有啼笑皆非的感觉,因为我宁愿那是我脑神经分裂,也比有着那一连串无可解释的怪事藏在心中好得多。 离开了医务所之后,既已肯定我的一切正常,那么,这一切怪事,毛病自然出在酒博新身上。于是我有了一个新的决定,我的新决定是,我要监视、跟踪博新。 因为看来唯有这一个办法,才可以解开博新何以忽然改口,抹杀一切事实之谜。 我回到了家中,将自己化装成一个看来已上了年纪的人,然后,我还带了望远镜、红外线远程摄影机,驱车来到半山的一条道路上。 距离博新的屋子大约两百码,可以看到他屋子的全部情形,而且,那地方很僻静,就算我将车子停上几天,也不会有好管闲事的人来干涉我。 当然,要观察博新在家中的一切活动,最好是等天黑,天黑了之后,屋中亮起了灯光,自然就可以看到博新在做些甚么了。 我在车厢中支起了两个三脚架,一个是装置望远镜的,另一个装置摄影机。 我准备将博新的可疑活动,拍成照片,那样,就可以使得他在确凿的证据之前,无法再狡赖。 虽然我认识了博新很多年,而且,我也当他是好朋友,可是现在事情却太蹊跷,那叫我不得不对他作重新的评价。 我是黄昏时分在那偏僻的山路上停下车子的,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但是我并不急于行动,我放下了车中的座位,躺了下来。 我睡了两个多钟头,等到我睡醒,坐起身来时,我看到那幢屋子的一个窗口中,有着灯光 我连忙从望远镜中看出去,有灯光透出来的是二楼,博新的书房。 我也看到,博新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在看电视,我甚至可以看到,电视上在播演甚么节目。 博新好像看得很聚精会神,我也一直注视着他,他看了十五分钟左右,站了起来,倒了一杯酒,然后又坐下来看电视。 他足足看了一小时电视,在那一小时中,我不舒服到了极点,局在车厢中,而且,还要专心一意地注意着他! 谢天谢地,他总算不再看电视了,站了起来,关掉了电视机,然后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他走出去干甚么,只看到他卧室的灯光,曾亮了一亮,然后立即熄灭,好像是他曾到卧室之中,去打了一个转。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在卧室中做甚么,他的卧室的几个窗子中,都落着窗??。博新立时又回到了他的书房中,他在写字台前,坐了下来。那时,他的脸正对着窗口,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神情。他紧蹙着眉,好像在想甚么,他虽然坐在桌前,但是却甚么也不做,只是坐着。过了十分钟左右,我猜是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因为博新拿起了电话听筒,并没有拨号码,就讲起话来。 这时候,我不禁十分后悔,没有事先在博新的屋子中,放置几具偷听器,如果有了偷听器,那么,我就可以知道他在和谁通电话,以及他在讲些甚么! 这时,我自然不知他是在和甚么人通电话,可是,我却注意到了他的一个十分奇异的动作,他一面讲着电话,一面不断抬头向上瞧着。 他是不断抬头在望着天花板,但是,在天花板上,却又甚么也没有。我起先,不明白他那样是甚么意思,我还以为那是他习惯性的动作。可是接着,我便又发现,他在每次抬头望向天花板的时候,脸上总现出十分惊恐的神色。 可是,天花板上并没有甚么东西值得他惊恐,我心中犹豫了好一会,突然之间,我心中一动,想到是为了甚么。 他的书房在二楼,在他的书房之上,就是三楼的那间杂物室。 从博新这时的动作来看,他一定是听到了在三楼的废物室中,有甚么声响传了下来! 一定是的,我立即肯定自己的推想,一定是三楼那间房间中有甚么异样的声音传了出来! 而三楼的那间房间,是一切神秘事情的泉源,它本来是书房,我在那里看到过细菌大小的狐狸和只有半寸大小的死人,我也曾在那里偷过那标本片,也是那房间,当我第三次去的时候,变成了杂物室,而在我第四次去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会突然消失的人! 一切怪事,全在那一间房间中发生,而如今,那房间中一定又发生了甚么事,有奇异的声响传出来,所以才令得博新频频抬头,向上望去。 我十分紧张,先将望远镜的镜头,向上移了移,移到了三楼的那个窗口,那窗口黑沉沉地,甚么也看不到,我又去看二楼的窗口,博新放下了电话,他又抬头向上呆望了半晌,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我又看不到他去做甚么了,我的心中十分焦急,手心也在冒着汗。 紧接着,我看到三楼的那间神秘房间突然亮起了灯光,这时候,我的心几乎从口腔中直跳了出来,我一定可以有极大的收获了。 我紧盯着那窗口,要命的是,那房间的窗上,虽然未曾拉上窗??,但是窗口的积尘却很厚,我看不清楚房间中的详细情形。我所能看到的,只是朦胧的一些影子。 我看到,房门已经打开,在房门口,站着一个人,从那人的身形看来,我断定他是博新。 我看到他在门口站了极短的时间,便走进了房中,我的心跳得更剧烈了! 虽然,房间中的情形,我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是我也可以看出,他是在走向一张椅子,而在那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那坐在椅子上的人,是背对着他的! 而博新只是向前走着,来到了离椅子有三四??处,就停了下来。 他可能在讲话,但我当然无法看到他口唇是不是在动,然而他没有别的动作,足以证明他在进了那房间,看到了那人之后,并不是十分惊讶,他并没有突如其来吃惊的大动作。 如今那样的情形,只说明了一点:他早知房中有人! 第六部:神秘大火毁灭一切 博新果然有事瞒着我!他早知道这房间中有人! 刹那之间,不知有多少问题,涌上了我的心头,但是我一个问题也不细想,因为我正忙着,将我可以看到的情形,拍成照片。 博新在那人的身后,站了五分钟左右,才转身向门口走去,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灯熄了。 我呆了半晌,我已摄到了博新看到那人的照片,虽然照片洗出来之后,可能很模糊,但是在经过放大之后,总可以看到是有一个人坐在椅上,他再也不能否认另外有一个人在他的屋子之中! 我总算已有了收获,可是我心中的疑惑却更甚,我不明白那人和博新是甚么关系。 现在,照情形看来,那个神秘人物是一切神秘事件的中心! 我曾见过那神秘人物,而且曾和他讲过话,那神秘人物,还曾被我打过一拳!他自称是那屋子的主人,而那屋子又是博新祖传下来的! 我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因为看来事情愈来愈复杂了! 我没有再想下去,因为我已看到博新又在二楼的书房中,他来回踱着步,手放在背后,腰弯得很低。从他这种样子看来,一望而知,他有着十分沉重的心事。 他踱了好久,我又拍了几张照片。 然后,他在书桌前坐了下来,当他坐在书桌前,以手撑着头的时候,他脸上那种茫然失措的神情,令我也替他感到了难过! 我看到他好几次拿起电话听筒来,也不知道他想打电话给甚么人,但是每一次,拿起了又放下,最后一次,他已拨了一个号码,但结果,还是放下了电话。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表示他的心中有着极其重大的心事! 在他那样犹豫不决、想打电话又不打的时候,我又拍了几张照片。 然后,在他站了起来、望着天花板发怔的时候,我又拍了几张,博新站了起来之后,就走出了书房,书房的灯熄了。 接着,他卧室的灯便亮了起来,我看不清他卧室中的情形,过了十分钟,卧室中的灯也熄了,我又等了半小时,那幢屋子中一丝光亮也没有,我知道博新一定已经睡着了,我再等下去,也不会有甚么结果,而且,今晚我的收获也已够大的了。 我跑回家,在黑房中,又工作了一小时,将照片冲了出来,并且拣几张较为清晰的放大,那几张照片中,以博新望着天花板发怔的那张最好,在三楼那间神秘房间中的几张,都很模糊,我拣了一张比较清楚些的,在那一张中,可以看到博新站立着,那张安乐椅上也确实是坐着一个人。 我认为满意了,将照片夹了起来,才去睡觉,那时候,天已快亮了。我睡到第二天中午时分,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先去看那些照片,因为整件事实在太神秘了,我在沉睡中,便曾做了一个噩梦:那些照片,忽然变成一片空白! 幸而还好,我的噩梦未曾变成事实,那些照片很好,干了之后,比湿的时候,看来更为清楚些。 我洗了脸,略为吃了一点东西,先和博新通了一个电话,我在电话中道:“我想来看看你!” 博新呆了一会:“如果你再像前两次那样胡言乱语,那么,我不欢迎。” 我笑着:“这一次不会了,你知道么?昨天,我离开你的屋子之后,先去找了几个脑科、神经病科的专家,然后又做了不少事,才决定今天再来看你的。” 博新又呆了半晌,才道:“医生怎么说?” “见面详谈好么?”我提出要求。 这一次,博新犹豫了好久,才十分勉强地答应道:“好的,你来吧!” 我放下了电话,用一只牛皮纸袋,装起了那些照片,然后上了车,二十分钟之后,我已将车停在博新屋子的门口,博新走出来,打开了铁门让我进去,到了他的客厅中,他又问道:“你说去找过医生,医生怎么说?” 我坐了下来:“三个着名的专家,对我作了详细的检查和测验,他们一致认为我一点问题也没有!” 博新的反应很冷淡,他只是“哦”地一声:“其实,你可以在电话中将这个结果告诉我。” 我望着他:“你明白么,我正常,那就是说,我绝不会将幻想当成事实,也就是说,我在你屋子之中????” 我才讲到这里,博新已现出极其愤怒的神色来,他挥着手,吼叫道:“我的屋子中,没有铁门,除我之外,也没有别的人,更不会有甚么细菌大小的狐狸,而当你离开之后,也不会再有疯子!” 我笑着,伸指在放照片的牛皮纸袋上,弹了一下,发出了“拍”地一声,道:“你猜猜,我带来了甚么,或许你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你却是在说谎,这里是几张可以揭穿你谎言的照片!” 博新睁大了眼,望着我,他显然还不明白“照片”是甚么意思。 我已经打开牛皮纸袋,先抽出了一张照片来,向他递了过去。 我在将照片递给他的时候:“这是你自三楼下来后,坐着发怔时摄的。” 博新接过了照片,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又将第二张照片,交到了他的手中,又道:“这是你在踱步,你看来心事重重!” 博新接过了第二张照片来,他只看了一眼,便将两张照片,一起抛在地上,用力地践踏着,狠狠地道:“原来你是一个卑鄙的偷窥者。” 我摊了摊手:“没有办法,完全是被逼的。” 博新的面色铁青,他的声音,也变得很尖利,他叫道:“你想凭这两张照片,证明甚么?” “这两张照片,并不能证明甚么,可是这一张,就大不相同了!”我又将最后一张照片,抽了出来,那张照片,是博新站在那神秘人物后面的那张。 照片上看出来的情形很模糊,然而我也相信,足够使博新感到明白。 我而且立即知道,博新已经明白了。 因为博新才一接过照片来,他的面色,在一秒钟之内,就变得灰败。 他本来一直是站着的,这时,他向后退出了一步,坐了下来。他的手在剧烈地发着抖:“你……昨晚……做了不少工作!” 我并不感到有任何高兴,我缓缓地道:“在医生和专家证明了我正常之后,我总得找一点证据才行,这个人是甚么人?” 博新闭上了眼睛,我看到他的额上和鼻尖上,都渗出了一颗一颗的汗珠来,他用手抹着脸上的汗,我则耐着性子等着。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之久,博新的手,才离开了他的脸,他挥着手,现出很疲倦的神态来:“你走吧,这完全是我的私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不禁一怔,因为我未曾想到博新会有那样的回答!可是,事实又的确如此! 就算我弄明白了他屋中有另外一个人,就算我证明了他屋中本来有一道铁门,后来又拆去了,那又怎样呢?这全是他的事,我凭甚么干涉他? 我呆了半晌,才道:“作为一个朋友????”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博新便已挥着手:“走!走!我不要你这样的朋友,你帮得了我甚么?除了多管闲事之外?你还会做甚么?天下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多管闲事的人,吃饱了没事做,撑着!” 他讲到后来,连他家乡????河北的土语也骂了出来,使我感到狼狈之极! 我只好站了起来,涨红着脸:“好,算是我的不是,我不会再麻烦你了!” 博新还是不肯放过我,他冷冷地道:“但愿真是那样,谢天谢地!” 我本来还想再说甚么的,可是,我却实在想不出该说甚么才好了,我只好苦笑了一下,走出了客厅,他连送也不送我,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回到了自己的车中,心头一片茫然,现在,我已证明我以前的遭遇全是事实,也证明了博新的屋中的确另外有着一个神秘的人物,也证明了那种不可思议的“缩小”,全是事实。 但是那又怎样呢?我有甚么办法,来解开那一切谜呢? 对于一个好奇心极重的人来说,那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我又恰檬且桓龊闷嫘氖分重的人。是以当我离去之后,我绝不肯就此甘心。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在我的朋友之中,有好几个是和博新熟的,我准备和他们联络一下,请他们去代我探听博新的行动。 而我自己,自然也在暗中监视着博新的行动,看他究竟还有甚么怪事做出来。 这一天,我想到了深夜,才去睡觉,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去实行新计画。 可是第二天早上,当我习惯地打开报纸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报纸上的头条新闻是:午夜神秘大火,古老巨宅付诸一炬。接下来的新闻,是说一所古老的大宅,在午夜时分,突然起火,火势猛烈无比,等到消防员赶到时,根本已无法灌救。 幸而在那幢巨宅的附近,没有甚么别的建??物,是以火势才没有蔓延,这幢巨宅却已烧成了一片瓦砾。至于如何起火,火势何以如此猛烈,当局正在调查研究云云。 如果只是一幢屋子起火,我也不会直跳起来的,可是报上所载的那幢巨宅的地址,却证明那巨宅正是酒博新的那间祖屋,那发生过极其神秘的事情的地方! 报上也刊登了这一点:“该宅是一位建??师酒博新的住宅,火起之后,酒氏是否已逃出,尚待调查,消防人员正在发掘现场,希望有所发现。” 我放下了报纸,足足发了五分钟呆。 博新的屋子突然起火,对别人来说,虽然不免会感到事情神秘,但是也会想到,一所古老的屋子,在不小心着火之后,是很容易形成猛烈的火灾的。然而在我而言,我却可以肯定,那不是一场寻常的火。 这一场大火,和我所亲身经历的一连串神秘的事件,一定有着直接关系。 那场穑更大的可能,是博新放的。博新放火的目的是要毁灭一切证据。 但是,博新本身和那个神秘人物呢?难道他们也一起毁在火中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显然是我的“多管闲事”害死了他们。 我在那几分钟之中,心头怔忡不安到了极点。匆匆穿好衣服,走了出来,驾着车,直到火灾场去。我看到有警员守着,不让人接近,幸而我识得几个记者,杂在他们中间,总算来到了灾场。 瓦砾堆在冒烟,那幢屋子已经被彻底烧毁了,花园也已不像样子,我望着瓦砾堆发怔,一个记者,就在我身边,访问一位消防官。 那记者问:“大火的原因找出来了没有?听附近的居民说,在昨夜的大火中,有极亮的、白色的火??四下飞射,那是甚么意思?” 消防官摇着头:“暂时我们还不知道,昨晚的大火中,的确有这种现象,那可能????只是可能有某种化学品在这屋子中,是以才会发生那种现象的,但现在还不能肯定。” 我插嘴道:“那么,屋主人呢?” 消防官道:“据警方调查的结果,屋中只有一个人居住,我们发掘的结果,已在两小时之前,找到了一具??体,送到公众殓房去了!” 我只觉得自己的手心直在渗汗,我的声音也在发颤。 我道:“认出死者是谁?” 大约是由于我的神情,实在太怪异了,相信古往今来,决不会有一个记者,是带着我那样古怪的神情去采访新闻的,是以那位消防官望了我半晌,才道:“那??体已完全无法辨认了,不会有人可以认出他是甚么人,但是这屋子中既然只有一个人……” 那消防官还在向下说着,但是我却根本未曾听清楚他在说些甚么,我只是觉得耳际“嗡嗡”直响,我想告诉那消防官,这大宅之中,除了酒博新之外,另外还有一个神秘之极的人物。 但是,这件事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我甚至没有任何证据! 我苦笑着,向后退去,我一退,别的记者便挤了上来,继续向消防官发问。 我呆立了片刻,又向废墟走近了几步,一股难闻的烟焦味,扑鼻而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我知道这屋子起火不是偶然的。可是我更知道,如果不是我一直不肯死心,要弄清在那屋子中发生的神秘事情,博新也不会放火的。 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在灾场中发掘出来的??体不是博新,而是那个神秘人物。 然而,这可能实在太少了,那神秘人物,似乎有一种突然消失的本领,我曾一拳将之击倒,但是转眼之间,他便已不知所终。像那样的一个人,难道会在火起之后,不逃走而被烧死么? 那么,被火烧死的,自然是博新!可怜的博新! 连我也认为那??骸是博新,别人更是毫无疑问,博新一个亲人也没有,所以,当然由我们这班朋友,替他殓葬。我们都接受了劝告,不去看他的??体,事实上,我们也可以想像得到他被烧成了怎样,因为在白布的包里下,他的??体小得像一个小19樱那也就是说,他已被烧得完全不成人形了! 在殡仪馆中,我们这几个朋友的心情,当然都很沉重,尤其是我! 我心中有一种感觉,感到博新是被我害死的,如果不是我的好奇心如此强烈,当晚在看到了缩成半寸长短的他的父亲和那只细菌大小的狐狸之后,将整件事都忘记,只怕就不会有那样的惨剧发生! 我一直坐在殡仪馆中,几乎整天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已决定将博新的遗体焚化,焚化的时间,是订在晚上九点钟。 到了七点多钟,天色已渐渐黑下来了,也根本没有甚么吊客了,灵堂更显得冷清。 我们几个人全坐着,谁也不想说话,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头发全都花白了的老人,走了进来,到了灵前,鞠了躬,也默默地后退着,坐了下来。 我向那老者望去,我看到他至少有七十岁,满面皱纹,神情很悲戚,从他的衣着看来,他的日子,好像并不十分丰裕。 我望了他半晌,才道:“老先生,博新是你的甚么人?你认识他多久了?” 那老者抬了抬头:“他出世第一天,我就认识他了,唉,想不到他会那样惨死,他们家人丁本就单薄,他又不肯结婚,唉!” 我心中陡地一动:“我知道了,你是酒家的老仆人,是不是?” 那老者道:“是的,我前后服侍了他们两代:少爷虽然不要我,但是他还是对我很好的,在叫我走的时候,给了我一大笔钱。” 我在无意之中,遇到了博新的老仆人,那使我的心中,又有了一线曙光。 常言说“本性难移”,真是一点不错,我刚才还在后悔自己的好奇心,害死了博新,但是这时,我的好奇心却又来了。 我忙道:“听博新说,是在他父亲过世之后,他才将你遣走的?” “是,”那老仆人的眼角开始润湿起来。 “那么,你见过他的父亲?”我问。 “当然见过,我到他家的时候,他的父亲才十五岁,我是叫他少爷的,后来他结了婚,我才改口叫他老爷。” 我又问道:“博新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你可知道?” 或许是我的问题太突??了,是以那老仆人呆了一呆,半晌答不上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先生,你为甚么会这样问我呢?” 我略呆了一呆:“那不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么?你何以会觉得奇怪?” 那老仆人低着头,好一会,才道:“我不知道老爷是怎么死的,老爷在临死前几天,一直在三楼,不许人上去,后来,只有少爷一个人上去过,少爷的样子,好像很忧虑,奇怪的是,他也不去请医生,后来,他说老爷死了,那天他遣我去远处买东西,等我回来,少爷说已将老爷的遗体火化了!” 第七部:灵堂中的怪客 我的心中,苦笑了起来,我相信那老仆所说的,百分一百属实。因为他说的那情形,正和博新对我说的经过,不相上下。 我又问道:“你最后见到博新的父亲,是在他死前多久的事?” 那老仆又望了我半晌,才道:“先生,是不是老爷死得有甚么古怪,你才那样追问我?” 我苦笑道:“他死得是不是古怪,要问你才知道,你是他们家的老仆人,而我们在认识博新的时候,他父亲早已经死了!” 那老仆人点头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件事,未曾对人说过,想起来古怪得很。” 我忙道:“甚么事?” 那老仆人现出极其骇然的神情来:“那屋子中有……鬼,我见到过一次!” 我吸了一口气,心头也不禁“怦怦”乱跳了起来,因为我知道,那老仆人口中的“鬼”,可能就是我见过的那个神秘人物! 我忙问道:“你详细说说!” 老仆人道:“那是老爷的弟弟,也就是少爷的叔叔,他是早已死了的,可是在老爷死前几天,我上三楼去,却看到他在老爷的书桌前,当时我还以为他是老爷,叫了一声,他抬起头来,我整个人都吓呆了,他甚至还问我:“‘还认得我吗?’” 我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老仆人又道:“他是二十多岁那年死的,那年,老爷正好三十岁,这个人,从小就不学好,从来也不肯耽在家里,天南地北地乱闯,他是死在外面的,听说是在西康甚么地方,死在当地的野人手中的,已有好几十年了。” 我摇头道:“他只是有死讯传来,或许,他没有死,又回来了!” 老仆人双手摇着:“不会,我再看到他时,他仍然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如果他没有死,他应该有五六十岁了,难道他不会老?” 我皱着双眉:“你看到了之后,他就是只对你说了一句话?” 老仆人苦笑道:“一句话还不够么?我吓得大叫了起来,转身便逃,在楼梯上碰到了老爷,我连忙将我看到的事讲了出来,给老爷狠狠地骂了一顿,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眼花,而且,从那天起,老爷就在三楼,不肯下来,过了几天,就死了!” 我问道:“他们兄弟之间,有仇恨?” “仇恨是不会有的,但是老爷的兄弟自小就不成材,自然不得父母欢心,倒是老爷,时时帮着他的兄弟,也尽可能让他化钱,这人化起钱来真厉害,我还记得,有一次他买了一架甚么机器,装在后院,听说,那架机器,用一样重的银子,也换不回来。” 我很难想像那是甚么机器,但是我对那位先生,却多少有了点认识,他是一个怪人,或者说,是一个超时代的人,那么,我在那大屋中遇见的怪人,是不是就是博新的叔叔呢? 如果是他,为甚么他会带来一连串的怪事? 事情好像已有了些进展,但想深一层,却仍然全是不可解的谜。尤其不可解的是,老仆人说那位先生早已死了,那有可能是讹传,但是他现在就算再出现的话,一定也是将近六十岁的老人。但是老仆人却说他“看到鬼”的时候,那位先生还很年轻。又如果假定,我遇到的那个神秘人物,就是那位先生????博新的叔叔,那么,他也决不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自然,我自始至终,没有机会看清那神秘人物的面貌,但即使在黑暗中相对,要判别对方是不是一个老年人,也是很容易的事。 我呆了片刻,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殡仪馆中,已经只有我和那老仆人两个人了,别的人或者是因为不惯熬夜,而且对我和那老仆人的话不发生兴趣,所以已经相继离去。 等我发觉到这一点时,我似乎觉得灵堂之中,更加阴森可怖。 我自然不会相信甚么鬼出现那一套,是以我只是略呆了一呆,便又问道:“你刚才说,你曾在那大屋子中‘见过鬼’,是不是可以说得再详细些?” 老仆人苦笑道:“我已经说得够详细了,我的确是看到了他!” 我又问道:“在这以后,你的感觉是不是有点异样,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感到,屋子中像是多了一个人?” 老仆人呆了好一会,才道:“没有……不过……不过我想起来了,有一天晚上,三楼的书房中,忽然传来怦地一声响,我睡在少爷睡房旁边的小房间中,听到了声响,我就立时走出来,少爷也醒了,推开了房门,我们一起抬头向上看去,看到了老爷????” “他在做甚么?”我紧张地问。 “老爷也像是刚推开了卧室的门,在向外张望,我当时就想,我们三人全在,那么,在书房中弄出声响来的是甚么人呢?我想走上楼去看,可是老爷厉声斥喝着,叫我回去睡觉!” 我仔细听着那老仆人的叙述,我觉得其间大有问题。 我可以肯定:在那屋子中,早就多了一个人! 先撇开那个人是甚么人不说,我甚至可以想像那个人出现的日子,那人自然是在博新的父亲尚未故世之前出现的。最早的时候,只有博新的父亲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等到博新的父亲死了之后,博新一定也在某种情形下,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 自然正因为是这个原因,所以博新才遣走了老仆人,老仆自始至终,未曾知道屋子中多了一个神秘人物。 可是事实上,老仆人见过那个神秘人物一次,只不过他却认为那是见了鬼。而且,他那一次偶然见到那个神秘人物,他的印象极其深刻,因为他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博新的叔叔。 我假定一切神秘事件,全是由那个神秘人物而起,那么,问题是:这个神秘人物究竟是甚么人?他若是博新的叔叔,为甚么过了那么多年,他还是几十年以前的样子? 我还想向那老仆人问更多关于博新和博新的父亲、叔叔的问题,可是就在这时,一阵沉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那是一种令人悚然的脚步声,很清晰,很慢,也很沉重。分明是一个人在向前走来,但是那个人却又像是老走不到门口。 灵堂的门关着,殡仪馆的职员也早在打盹,谁会在这样的深夜,再到灵堂来呢? 我和那老仆人互望了一眼,我立时感到了一股寒意,看那老仆人的神情,他显然比我更糟??,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那脚步声停在灵堂的门口,我勉强地微笑了一下,正想大声喝问是甚么人,可是我一低头时,却看到门脚下的缝中,有甚么东西,蜿蜒流了进来,那使我吓了一大跳。 虽然我立即看到,自门脚缝中流进来的是水,但是我仍然惊讶得出不了声。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使我忍不住哑然失笑。 刚才的那一切,很够恐怖,很够神秘,是不是?但等到灵堂的门被推开来之后,一切就变得再普通也没有了,一切的神秘、恐怖,全是我自己心理作祟! 灵堂的门推开,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雨衣、戴着雨帽的人,那人的雨帽压得很低,雨衣的领子也翻起来,顺着他的雨帽帽檐和他的雨衣脚,在向下直淌着水,我也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外面在下着大雨。 那人当然是冒着大雨前来的。他冒雨前来,鞋底自然湿了,鞋底湿,脚步声听来不免有点古怪,而且,当他站在门口的时候,自他身上淌下来的水,当然也会从门缝中流进来。 想起刚才心中感到的恐怖,我只觉得好玩。那人冒这样的大雨,到灵堂来,他自然是博新的好朋友了,所以我忙站了起来。 那人的神态有点奇怪,他一看到我站了起来,便立即后退了一步,伸手遮住了脸,在一刹那间,我看到他戴着一副黑眼镜。 在午夜,又下雨,那人却戴着一副黑眼镜,这自然是古怪的事,我在怔了一怔之后,问道:“阁下是博新的朋友?” 那人并不回答我,只是含糊地发出了一下声音,转过头去,我看到他从口袋中,摸出了一块手帕来,用那块手帕,蒙在脸上。 我看得瞪大了眼睛,心中还只是感到惊讶,可是那老仆人却着实有点沉下住气了,他的声音发着颤,拉着我的衣角:“先生,这个人……” 我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老仆人的脸色,娈得难看之极。 我看到那人,又转回了身来。 这时候,他的脸上,蒙着一块手帕,又戴着一副黑眼镜,雨帽又拉得那么低,使我完全无法看到他是甚么样的一个人。 我站着不动,那人像是犹豫了一下,才向前走来,来到了灵前,他鞠了三个躬,然后退开几步,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我的视线,一直盯在他的身上,或许是我那样望着他,令他感到很不安,但是我却非望着他不可,因为这人的举止实在太怪异了,世界上可有以这样打扮到灵堂来吊祭死人的? 他只坐了一两分钟,便又站了起来,在那一两分钟之间,可以说是静到了极点,当他站了起来之后,我再问道:“先生,你是博新的朋友?” 我问的是老问题,而那人回答我的,也是老方法,他的喉际发出了一下模糊的声响。 虽然,从没有甚么条例,规定到灵堂来的人不能蒙面,可是那人的样子,却使我感到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我提高了声音:“你是甚么人?” 我大声一喝问,那人急急向外走去,我直跳了起来,向他走过去,伸手便抓。 我的动作很快,一抓便已抓住了他的雨衣,可是,那人的动作,却比我更快,他显然已知道我要拦阻他,不让他离去,是以他也有了准备。 我才一抓住了他的雨衣,他双臂一振,身子猛地向前,冲了一冲。 他脱下了那件雨衣,向前直冲了出去,而我,虽然抓住了那件雨衣,却也是不过是抓住了件雨衣而已,我呆了一呆,那人已冲出了好几步,我连忙赶了上去,那人已转了一个弯。 等到我再追出去时,我看到他冲出了殡仪馆的大门,没入在黑暗之中。 我也追出了大门,外面的雨十分大,一出了门,雨点劈头劈脸,??了下来,我几乎甚么也看不到,那人也早已奔得看不见了。 虽然我在大雨之中,呆立了只不过半分钟,但是身子却已湿了一大半,我连忙退回了殡仪馆,我看到那老仆人,扶着墙,站在我的身后。 那老仆人的身子,在不住地发着抖,他的神情,表示他心中的惊骇已然到了极点。 他望着我,问道:“他……走了么?” 我抖了抖手中的雨衣:“他逃走了!” 那老仆人道:“他……他是谁?” 我苦笑了一下:“和你一样,我也完全未曾看清他的容貌????” 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老仆人的神情极其古怪,是以我停了下来:“你以为他是甚么人,你想到了甚么,是不是?” 老仆人的身子,抖得更剧烈:“不会的,那怎么会?不会的!” 我大踏步来到了老仆人的身前:“你快说,你以为他是甚么人?” 老仆人的嘴唇不住发着抖,过了好久,他才道:“据我看来,他……他好像就是……少爷!” 我呆了一呆,老仆人口中的“少爷”,就是博新! 而博新已经死了,我现在在殡仪馆中,就是因为博新已经死了,虽然在这种时候,前来灵堂吊祭的那人,神态形迹,都可疑到了极点,但是他不会是博新,他可能是任何人,也不会是博新! 不用说,那当然是老仆人的一种错觉,是以我也没有再问下去,我道:“别胡思乱想,天快亮了,我们到灵堂中去守着吧!” 老仆人要在我的扶持下,才能勉强挪动脚步,当我们回到了灵堂中,坐了下来之后,我们谁也不说话,那一小时的时间,更是长得可怕。 终于,天渐渐亮了,雨也止了,又有一些博新生前的朋友,陆续来到,昨晚午夜时分离去的那些人,也都来了,到了上午九时,博新的遗体,依时火化,我们所有目睹博新被送进焚化炉去的人,心情自然都十分沉重,而我则更甚。 所以,我是最后一个离去的人,当我离去的时候,我带走了那个神秘来客的那件雨衣,回到了家中,我将那件雨衣顺手一抛,人向沙发上一倒。 那件雨衣被抛到了桌子上,发出了“拍”的一下硬物撞击声,那令得我陡地一呆。 我本来实在已经非常疲倦了,但这时候,我却立时一跃而起,又将那件雨衣,提了起来,伸手在雨衣的口袋中摸索着。 我从雨衣的口袋中,摸出了一串钥匙。 那串钥匙,只有三柄。在一件不知属于甚么人的雨衣之中,发现了三柄钥匙,那本来是绝不值得奇怪的事情,但是当我将这三柄钥匙捏在手中的时候,我不禁呆了半晌,手也在发抖。 那三柄钥匙,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那钥匙扣,我却认得出来,我绝不是第一次看到它,钥匙扎上,连着一只半寸来长,银质的钩,那钥匙扣,正是博新的东西。 在那一刹那间,我立时想起了那老仆人的话来。 当那个神秘人进来的时候,我和那老仆人都看不清他的脸,可是那老仆人,在事后,却以为那个神秘人物是博新。 当时,我根本连考虑一下他那样说法的可能性也没有,就断定他是生了错觉,然而现在,我却在雨衣袋中,发现了属于博新的钥匙扣! 那是博新的东西,这完全可以肯定,可是,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果博新没有死,那么,在火灾之后,发掘出来的??体,又是属于甚么人的?如果博新死了,何以他的钥匙扣会在别人的身上? 我知道,那钥匙扣是博新心爱的东西,那是他在一次比赛中得到的奖品,他决不会将这东西送给别人,那么,那个人应该是博新了。 我又想起那人走进灵堂来,看到了灵堂中有人之后,那种突??的动作,他是在看到了有人之后,才用手帕蒙上面的。 如果他不是以为我一看到他,就可以认得出他是甚么人来,又何必多此一举?那样看来,这人真的是博新,博新没有死!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我心头怦怦跳了起来,博新没有死,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不知自己拿着那三柄钥匙,呆了多久,而如果不是那一阵门铃声的话,我一定还会再发呆下去,门铃声令得我震了一震,我转过身,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垂头丧气的人。 但是不论那人是如何垂头丧气、神情憔悴,我还是可以认得出,他不是别人,正是酒博新。 一时之间,我也呆住了,不知该怎样才好,一个你以为他已经死去,而且,才参加了他的火葬礼回来的人,忽然又出现在你的面前! 第八部:往事怪异杀机陡起 这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 是以,我好半晌出不了声,还是博新先开口:“我可以进来么?” 我摊了摊手:“当然可以,我们……不是老朋友么,为甚么不可以?” 博新的脸上,现出了十分苦涩的笑容来:“我的出现,令你惊讶了,是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走了进来,坐在沙发上,用手托着头,他看来憔悴而我疲乏,我望了他好一会,才道:“如果不是我在那件雨衣的口袋中,看到了那钥匙扣,我一定一见你面,就会尖叫起来!” 博新仍然苦笑着:“以为我是鬼?” “自然是,你已经死了,报纸上登着,所有的朋友都那样以为,很多人来吊祭过你,而你的遗体,已在众目睽睽下火化!” 博新低下了头,好一会不出声,才又道:“本来,我真想就那样死了就算了,可是我知道,当你看到钥匙扣的时候,你一定会知道我实际上没有死!” 我据实道:“我只不过是怀疑,你肯再度出现,那是好事!” 博新的双手掩住了脸,我看得出,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我等了好久,他仍然不出声,但是不论他是不是愿意,现在该是轮到我向他发问的时候了。 我在想,我应该如何开始问他才好呢?我想了好一会,才拣了一句话:“博新,究竟怎么一回事?” 博新的身子震了一震,我猜想他一定早已料到,他除非不来见我,只要他来见我,他就一定要准备回答我的问题。 他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用一种听来无可奈何的声音:“我杀死了他。” 他那样的回答,在我听来,自然是觉得十分突??的,我不知道他为甚么会忽然那样说,那也使得我无法问出我的第二个问题。 我只是望着他,还未曾开口,他的神情忽然激动了起来,挥着手,面肉抽搐着,大声道:“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必须杀死他!” 我伸手扶住了他的肩头,当我发觉那样并不能令他镇定下来时,我又立时转过身,倒了一杯酒,交在他的手中。他一口就喝干了酒。 他的声音在发着抖:“我从来也没有杀过人,我从来也未曾想过要杀人,可是,我却下了手,我杀死了他,我是将他扼死的。” 当他讲到“扼死的”时,他张开了双手,手指节骨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发出“格格”声,我盯着他的双手,心中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 活活地扼死一个人,这是叫人心头生寒的事,而当那曾扼死人的双手,那样扬着,在眼前发抖时,心头的寒意,自然更甚! 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才道:“说了半天,你究竟杀了甚么人?” 博新仍然望着他自己的双手,像是梦呓似地:“就是你见过的那个人。” 我吸了一口气,脱口道:“你的叔叔?” 我想不到我的话,竟会令博新感到了那样地震动,他几乎是从沙发上直跳了起来的,他失声道:“你已知道了?你知道了多少?” 我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我并没有知道多少,而你也不必紧张,你又出现了,并且来和我见面,难道你在见我之前,未曾想到在见了我之后,必须一切都对我实说么?” 博新垂下头来:“是的,我准备对你实说。” “那就是了,你不必奇怪我何以会知道,你该记得,在殡仪馆中,我和你的老仆人在一起,在他的口中,我知道了不少事,他曾看到过你叔叔一次,他以为是遇到了鬼!”博新“喃喃”地道:“他可能真的遇到了鬼,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肯定,我杀死的是人还是鬼?” 我按着他坐了下来,又给了他另一杯酒:“你应该将事情从头至尾,向我讲一一遍。” 博新并没有反应,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喝着酒,等到他喝完了那杯酒,他索性自己拿起了酒瓶来,又添了满满的一杯。 然后,他才道:“事情要从头讲起的话,该在那天下午说起,他是在那天下午突然出现的。我去应门,站在铁门外的,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在他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的神情,好像是狡猾,又好像是神秘,叫人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博新吸了一口气,我也不去催他,只等他自己继续往下说。 他停了片刻,才又道:“我不认识他,可是他却认识我,他一看到我,就笑着,道:‘嗨,你真长大了,完全像是一个大人了!’这实在是废话,我早就是大人了,而且,我也决不欣赏他那种讲话的神态,我板起了脸,问他找谁,他却仍是笑嘻嘻地道:‘原来你不认识我,那也难怪,你父亲呢,我想见他!’我当时甚么也没有说,转过身就走回了屋子。 当我走回屋子的时候,我还听得他站在铁门外,正在轻松地吹着口哨,我走回屋子,父亲在客厅里看报,我对他说,外面有一个人找他,然后就上了楼。当我来到了书房之后,我的心中有一点好奇,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甚么人。 我将窗帘拉开了些,探头向花园中望着,我看到了那人和父亲,已走进了花园,父亲的神情很激动,也很惊恐,似乎正在说着甚么,但是那人却笑嘻嘻地、一副满不在乎、甚么也不放在心上的神气。 我等他们走进屋子,上了楼梯,才又到门口,将门打开了一道缝,我看到他们在我门前经过,上三楼去,我也听得我父亲的声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似乎只在重覆着一句话,道:‘你怎么会回来的,你怎么可能又回来的!’我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博新讲到这里,又大口大口喝起酒来,而我这个听众,心神也是极其紧张。 博新的确是“从头说起”的,而且,他还说得十分详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格外觉得紧张。 博新叹了一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自然不是真正的第一次见他,因为,他是我的叔叔,我在小时候早见过他。当天,直到晚上,父亲才从三楼下来,在我卧室中找到了我,他见了我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叔叔回来了。’我当时,心中的惊讶,实在是难以形容。” “你说甚么?”我插嘴问。 博新吸了一口气,道:“我当时呆了半晌:‘那怎么可能?爸,他看来比我还年轻!’父亲却面色一沉:‘那你别管,总之你记得,他是你叔叔,从现在起,就住在三楼,他不会在屋子中走动,你也绝不可对任何人说起他在,连阿发也不许说,你明白了?’我从来也未曾见到过父亲以那样严重的神情对我说过话,是以我立时就答应了。” 我忍不住又插言道:“难道你一点不怀疑?” “当然曾怀疑过,”博新回答,“但是我对我自己家中以前的事,所知本就不多,我祖父是做官的,做官的人,三妻四妾,算不了甚么,我心中在想,那个‘叔叔’,大约是父亲的同父异母兄弟,是以他甚至比我还年轻,这种情形,也不是甚么出奇的事,所以我也没有再想下去!” 我点了点头,事情在一开始,还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之前,博新作那样的猜度,自然很合理。 博新呆了片刻,又道:“在那天之后,虽然我的心中时时存着怀疑,但是我却再也未曾见过他,那时,我的怀疑已转变为奇怪,同以这个人竟可以不下楼梯一步,而更令我奇怪的是,父亲竟也足不下楼,而且,还命人在三楼的楼梯口,装了一道铁门。” 当博新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瞪了他一眼,博新苦笑了一下,颇有惭愧之色。 我自然知道他在惭愧甚么,他是在惭愧,当我上次向他查问那铁门何以不见了的时候,他赖得一干二净,而且声势汹汹地将我赶了出去! 但是,我却也只是向他望了一眼,并没有多说甚么,博新又叹了一声:“至于我后来为甚么要否认那里有铁门,我慢慢讲下去,你自会明白的。” 我点头道:“你自然是循序说下去的好,不会将事情弄乱。” 博新道:“自那以后,有十来天,并没有甚么特别的事故发生,我那时年轻,好动,也几乎将这件事情,不再放在心上了,直至有一天,父亲忽然从内线电话中叫我上去,我来到了铁门口,开门给我上去的就是他????我的那位叔叔。 当时,他脸上的神情很严肃,那种嬉皮笑脸的神情也不见了,我一看到他那种严肃的神情,便知道有甚么严重的意外已经发生了! 我当时立刻就问他发生了甚么事,他握住了我的手,叫着我的名字,道:‘我闯祸了。’我很讨厌他那种完全将我当作自己人的神态,因为事实上我完全将他当作陌生人,我摔脱了他的手,道:‘爸在那里?’我一面说,一面已向书房走去。 他立时追了上来,挡在我的面前,伸手拦住了我,他背靠着书房的门:‘你先别进去!’我那时真有点发怒了,我大声道:‘这是甚么意思,这是我的家!’他的回答是:‘自然是你的家,但是发生了一点意外,我先要请你镇定些,当你看到你的父亲的时候,不要吃惊。’事实上,他那样说,已叫我够吃惊的了! 试想,一个我从来未曾见过的‘叔叔’,忽然闯进了我的家来,神秘地住了十几天,忽然又告诉我,父亲出了意外,那怎能不令人吃惊? 我当时也没有心思再听他说下去,只有用力将他推开,然后冲进了书房,他连忙跟了进来。 我一冲进书房,奇怪得很,我没有看到父亲,我立时转过身来,想向他喝问,父亲在甚縻地方,可是就在我一转身之际,我看到了我的父亲????” 博新叙述到了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他拿起酒杯来,又大口喝着酒,我则紧张地握着拳,等他再说下去。 博新喘了好几下,才道:“我看到了我的父亲,这实在是我毕生难忘的事!” 他讲到这里,连讲话的声音也娈了,好像是在硬迫了出来的一样,他连连咳嗽了好一会,润泽着喉咙,才能继续向下讲去。 他道:“我看到父亲从窗??后面走出来,当他才一走出来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是甚么,因为他只有一??半高,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小的小人,当我僵住了发呆的时候,小人来到了我的身前,我才看出,他虽然小,然而却是我的父亲! 我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的神色也很悲哀,他望了我一会,才道:‘博新,发生了一些意外,必须叫你上来,了解事实的真相!’我呆住了,真不知该怎么才好。 我父亲继续苦笑着,道:‘博新,这位是你的叔叔,你已见过他一次了,我要再为你介绍一次,他是我的弟弟,他是一个极其出色、非同小可的科学家!’我那时,几乎没听清父亲是在说些甚么! 我只知道,父亲忽然变成了只有一??半高的一个小人,事情一定和我的叔叔有关,是以我陡地转过身去,以手抓住了他的衣襟,摇动着他的身子,一面还在大声呼喝着他。当时,我究竟说了一些甚么,事后,我完全无法记忆,因为我的心情,实在太惊恐、太激动了。 我终于放开了他,那是因为我父亲的大声叱喝,当我放开他时,父亲已然站在桌上,我大声哭了起来,我将手伸到父亲面前,可是我却不敢碰他,因为他那么小,我的手在他面前显得那么大!” 当博新叙述到他哭了起来的时候,他真的哭了起来,他的眼泪,据我看来,一大半还是因为惊恐过度而流出来的。事情已经隔了那么多年,他一提起来,仍然不免要吓得流泪,由此可知,在当时,他的惊怖,是如何之甚、如何深切。 他又接连喘了好几口气,才继续道:“倒是父亲镇定,他很严肃地道:‘别哭,事情既然已发生了,哭也没有用的,而且,你要记得,事情也不能怪他,我是完全自己愿意的。’我当时的慌乱,实在到了极点,我只说了一句话,问他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博新续道:“父亲指着叔叔,道:‘我刚才说过了,他是一个出色的科学家,他已经克服了第四度空间,你也应该明白甚么是四度空间,也就是说,他可以使人在时间中自由地来去!’我这时,才又转头向他看去。 他的衣服被我弄得十分皱,头发也散乱不堪,当我向他看去的时候,他居然还向我笑了一笑,我声嘶力竭地叫道:‘那么,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父亲叹了一声,向他望了一眼。 他????我的叔叔道:‘还是让我来说吧,博新,我已经成功地使你的父亲,回到了过去的时间中。’我挥着手,大声道:‘那么,他为甚么会变成那样?’” 博新又停了下来,我听得出神之极,双手繁握着拳,手心在隐隐冒汗,博新一停下来,我就连声道:“他怎么回答,你快说!” 博新道:“他说:‘那就是意外了,我研究了几十年,如何使人可以踏入四度空间,但是我却发现,人只能回到过去,而不能进入未来,当我第一次成功地使我自己回到昨天时,我发觉自己小了一半,回到了前天,我小了四分之三,我曾回到过十天前,那时我的身子,还不到半??,我也不明白那是为了甚么原因,但是我却知道,宇宙间的一切,在按比例地,定时地增大!’” 博新望定了我,又道:“当时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些甚么,我只是叱道:‘你在胡言乱语!’父亲却道:‘别吵,听他说下去。’我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儿子,但是当自己的父亲变成这等模样时,他的每一句话,自然非听不可。 我当时没有再出声,我叔叔又道:‘但当我又从过去回来时,我的身体,也回复原来的大小,可是你的父亲,他却一直停留在两天前的大小了。’ 我问道:‘他一直只有那么大?’ 我叔叔却叹了一声,道:‘他如果一直停留在那样的大小上,那倒好了。’我只觉心在直向下沉,我道:‘照你说,他会怎样?’ 我叔叔,那个不知是甚么东西的妖怪,他告诉我道:‘他还会每天缩小一半,糟就糟在这里!’我又抓住了他的衣襟。 那时,父亲道:‘你别急,这是最坏的情形,或许在我未曾缩小到消失之前,他会想出办法来令我复原,我们决定将事实的真相告诉你,是因为你是一个大人,要镇定地接受事实!’ 他自己反倒比我镇定,但是我却实在没有法子镇定得下来,我现在也很难记得我又做了些甚么,我只记得自己大吵大闹了一场,不如骂了多少难听的话,而当我实在太疲倦的时候,我睡着了。” 博新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他伛偻着身子,双臂搁在膝上,双手却掩住了脸,好一会不出声。 我也不忍心去催他,因为他的经历既然那么可怕,总得让他定定神,再继续向下讲去。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他又道:“当我睡醒的时候,我仍然在三楼,我父亲的书房中,一切好像并没有甚么不同,但是当我看到了我的父亲时,我却又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又小了一半! 从那天起,我不断逼着我的叔叔,要他设法,使我父亲恢复原来的大小,他也不断地操作着他带来的那一具小小的、不知有甚么用的仪器,可是,事情却一点也没有改变,我父亲每天缩小一半。 当我父亲缩到只有一寸长短的时候,这家伙才说,他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他还企图推卸责任,说那不是他的错,是我父亲自己愿意的,因为我父亲明知道他的那只狐狸的事情。 我那时,还是第一次听他提到那只狐狸,那时我已经伤心欲绝了,哑着声音,问他,那只狐狸又是怎么一回事。他说:‘我曾使一只狐狸回到过去,但是当我使它又回来之后,它就每天都在缩小,情形就像你父亲现在一样!’我问他,那只狐狸现在在哪里,他取出了一个标本片来,叫我在显微镜中去看那只狐狸。 当我在显微镜中,看到那只只有细菌般大小的狐狸时,我实在没有办法再支持下去,我昏了过去。 我醒过来时,我叔叔已向我宣布,父亲自杀了,他决定好好保持父亲的??体。” 博新讲到此处,长叹了一声。 我忙问道:“你当时一定又伤心,又愤怒了?” 博新苦笑着,道:“并不,连我自己也出乎意料之外,我当时居然很镇定,也没有发怒。我事后回想起来,才知道我为甚么镇定,因为死亡并不算甚么可怕的事,每一个人都有死亡,然而,每天缩小一半,直至永远,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听得博新那样说,我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的确,那实在太可怕了。 博新道:“我叔叔一直住下来不走,我支走了仆人,你们一直只当那屋子只有我一个人住着,其实,是两个人,我和他。” 我问道:“那么多年,一直如此?” 博新点头道:“一直如此,我在开始的一两年,心中总是十分恨他,厌恶他,甚至连看都不去看他一下,由得他一个人,蛰居在三楼,可是渐渐地,我却发觉他……发觉他……” 博新在犹豫不决,像是不知道该对他的叔叔下甚么样的判断才好。 他又喝了几口酒,才道:“我发觉他……实在是一个极其出色的科学家!” 我道:“照你所说的情形来看,他显然已突破了时间的限制,可以使人回到过去。” 博新苦笑着:“是的,这一点,我也不得不承认,那天晚上,你们在讨论着科学幻想小说的题材,讲到了宇宙间的一切,不断在扩张的事,我的心情如何,你可想而知。” 我点头,表示明白他那时的心情。 博新又道:“我知道我叔叔在前一天离去,所以我一时冲动,就带你上三楼去看那可怕的变化,但事后,我却十分后悔,因为那实在是极其骇人听闻的事,绝不能公开。” 我自然也可以想像得出,像那样的事,如果公开的话,会引起甚么样的混乱。 人类的知识是渐进的,一点一点在进步,虽然进步的幅度愈来愈快,但仍然不是跃进的,而博新的叔叔,却超越了人类的知识不知多少年,他会被人目为疯子,甚至被人目为妖巫!博新又道:“恰茫那天晚上,你走了之后不久,我叔叔就回来了,我将你的事和他说了一遍,他和我合力,将书房和储物室对调,我们自然没有进行得那么快,你第一次偷进来的时候,我叔叔是知道的,他几乎想将事实告诉你,你看到他曾伏在桌上写字,是不是?但是他却不知该如何下笔才好,是以终于又没有写,而你所得到的,自然不是那细菌大小的狐狸。” 我点了点头,我自然记得那天晚上的情形。 博新继续道:“当你又一次前来时,对调工作已经完成,所以你查不出甚么来了!” 他讲到这里,静了很久,我也好一会不说话。 我们一直维持着沉寂,足足有十分钟之久,我才忍不住问道:“博新,你还没有说出最主要的一点,为甚么你杀死了他?” 博新的身子,陡地一震,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怪异。 他笑了好一会,才道:“为甚么?你知道为了甚么?那天晚上,他忽然对我说:‘博新,我已经找到关键的所在了,你可要试试回到昨天去?’一听到这句话,我实在没有法子控制自己,我双手突然伸出,紧紧地扼住他的颈,直到将他扼死,然后,我放了一把火,烧了屋子,逃走了!” 我呆了半晌,在听得博新那样说之后,我呆住了,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我心中在责备博新,他竟没有勇气去试一试回到昨天去,那是多么有趣的事,但是我立即又自已问自己:我有这勇气么?那要冒每天缩小一半的危险! 博新站了起来,叹了一声:“我要走了!” 我望着他,他杀了一个人,这是他自己也承认的事,他杀的是一个“超人”。我想不出有甚么名词比“超人”这个字眼更好的称呼,因为他的叔叔,本来就是一个超时代的人。 一个超时代的人,生存在这个时代中,对他本身而言,当然不是福,但是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又何尝是福?博新杀了他,可能是一件好事! 我心中乱到了极点,我并没有挽留他,直到他走出门口,我才突然叫了他一声。 博新停了下来,我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博新苦笑着:“我也不知道该躲到甚么地方去,但是世界大得很,总有可以供我躲藏的地方,我总还不至于要躲到昨天去!” 我没有再说甚么,博新拉开门,这时,我才看到,外面又已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想叫博新拿回他的雨衣,但是我却只想了一想,并没有说出来,而博新已经冒着雨走远了。 雨从门中撇进来,我又赶到了门口,站了一会,才关上了门,回到了屋中。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博新。 若干时日之后,我和一位天文学家,谈起宇宙扩展的问题,这位天文学家说:“有一派天文学家的意见是,宇宙中所有的星体,正以极高的速度,在离开太阳系,这一派的理论,可以说是宇宙扩展论。” 我问道:“那么,难道太阳系不移动么?” “自然移动。”天文学家回答。 “那么,岂不是太阳愈来离我们愈远了?”我再问。 “这个问题,有一个假设,是一个星系,在作整体的运动,而不是这个星系中个别星球的运动。” “如果这个假设不成立呢?” “那么,宇宙扩展论也不成立了。” 我想了一想:“是不是有这个可能,事实上,太阳也正以极高的速度在离开地球,但是由于地球和太阳的本身在扩大,扩大的比例恰煤吞阳离开的速度造成的距离相同,那么,我们就不觉得太阳在离开我们?而太阳系和银河系的关系,银河系和别的星系的关系,也可以作相同的假设。” 那位天文学家笑了起来:“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就算真有那样的事,也永远无法证明,除非人能回到过去,看看过去的地球????那也不行,试想,如果是那样,人回到了一万年前,人无法生存了,地球比一只乒乓球还小!” “人可以相应缩小的啊。”我说。 天文学家笑得更大声:“要是他在回来时,无法变大,那岂不是糟糕了?” 我却笑不出来,他感到好笑,人人都会感到好笑,但是,我却笑不出来。我笑不出来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我看到过一只细菌大小的狐狸和一个只有寸许长的人。 那使我笑不出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