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无常》 前 言 懂中文的人,一看到“无常”这个词,自然首先想到,这是一个形容词,是变幻不定的意思;“人生无常”,是说人生的际遇,变幻不定,难以预测,很早就用了这个形容词的是荀子:“趋舍无定,谓之无常。” 可是“无常”也是一个名词,是佛家的专门用语,要详细解释起来,十分复杂,简单来说,是佛教的一种教,认为世间的一切,都是生灭无常。又分为两种情形,一种是“刹那无常”,一种是“相续无常”。真的复杂之极,除非是对佛法有深入研究的兴趣,不然,就知道有这样的两个词,都很够。 或许是由于佛家有“无常”这个词,所以,在许多由佛教教义衍化而来的故事之中,也就有了“无常”这个“人物”。 中国的民间传说,不论是源于佛家,或是源于道家的,久而久之,都自成一个系统,所有的故事,都在这个系统之中发生,例如十殿阎王、四海龙王等等,都有一种凡间的约定俗成的力量,创故事的人,若是离开了这个范围,就很难流行,不为大众接受。 在民俗传说中,无常是鬼,所以也称无常鬼。而无常有两位,一位是黑无常,一位是白无常。民俗传说中,这两位无常鬼先生的造型,也是固定了的。 白无常先生面白如粉,穿白衣服,戴白色的高帽,高帽之上,写四个字:“天下太平”。手持白色哭丧棒,全身都是白色,只有间或吐出来的长舌头是鲜红色的——这种造型,形容起来,相当诡异恐怖,但只要是中国人,一见造型,就会认识:这是白无常先生。 至于黑无常先生,一切和白无常相反,都是黑色的。高帽上的四个字是“一见发财”,自然,吐出来的长舌,是鲜红色的。 这样的造型,是由甚么人创造的,始于何年何月,都不可查考了,而这种造型,早已被民间所接受,就算再有艺术大师另造新型,也难以深入民心。两位无常的性格,从他们的脸型上来看,就有显着的不同;黑无常哭丧着脸,看来十分悲苦;而白无常则现出十分诡异的笑容,不知是甚么意思。可以把他们两个分为一个是摆明了要拘魂,一个则可能设计陷阱,使人中计而失去生命是的。黑白无常的责任是负责拘魂也就是夺取活人的生命,使之变成死人,而把人的灵魂,带到阴间去,听候处理。 这又是一连串中国民间传说中的一环:人死了之后,灵魂到了阴间,受十殿阎王根据该人在阳间的行为善恶而作审判,其中有一定的程序,例如灵魂在奈何桥的时候,一定要喝孟婆汤,把生前的记忆全都洗清,不能带到下一生(所以我们人人都不能记得前生的事),等等。 黑无常和白无常,都在阎王殿上当差,其职务有点类似古代官衙中的衙役。黑白无常的同事,还有牛头、马面,都是衙役捕快这一类的角色,至于判官,则是衙门中的师爷——阴间审定灵魂的所在,和阳世间的官衙,十分相似,自然是创造者根据阳世间的情形来设想的。黑无常和白无常,要拘魂的时候,也不是乱来的,他们自己没有决定权,而只接受命令,命令来自阎王,阎王有一本“生死簿”,记着所有人的姓名和寿元,某某人,该四十一岁寿终,到了该他寿终的这一刻,就会派黑白无常出动,一阵阴风过处,某某人就在阳世消失了! 黑白无常只是奉命行事,这其中就有相当程序的想像,如果黑白无常奉命去拘魂的人是他们十分喜受的人,不得违抗。 如果黑白无常十分痛恨某个人、希望他在阳世消失的,他们也无权自行决定,必须听从阎王的命令。 阎王才是绝对的权威:“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同样的,阎王若是注定一个人不死,也就没有甚么人可以令这个人死,生死大权的掌握者是阎王。黑白无常看来虽然十分有权,但是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生和死的执行者,可以想像,有很多情形之下,大有身不由主的情形存在——那是任何执行者无可避免的事。 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创造黑白无常形象的人,在他们的高帽子上,写上了“天下太平”、“一见发财”这八个字。这八个字所写的,正是阳世间许多人的愿望,太平盛世,做个发财人,还有甚么比这个更值得高兴快乐的?可是矛盾的是,不论甚么人,一见了黑白无常,都是魂赴阴间之时,天下太平不太平,是不是会发财,似乎也与之无关,因为他已与世长辞了!很喜欢在说故事之前加些“前言”,但是也很少把前言说得如此之长的,再说下去,只怕要变成“无常专论”了,就此打住。 第一章 亿年前生物居然活着天气炎热 人类在地球上生活,又据说是在地球上,由极低等的生物发展起来的,可是不幸得很,人类对于地球上大部分地区的气候,并不适应。地球上许多地方,夏天,气温常在摄氏三十五度以上,那就使人感到极度的不适,尤其,在这样的气温之下,还要在烈日下工作的话。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陈克生,他都没有理由在这样的炎热天气,在烈日下工作的。 先说他自己:陈克生,男,二十八岁,身高一八四公分,体重七十公斤(这是男性的标准身形,有这种体型的男性,全身没有多余脂肪,肌肉发展均匀,是人体美的典型)。学历,美国夏威夷大学海洋生物学博士,该大学海洋生物研究所研究员,已发表的论文,被学术界所公认。他是好几家大学和许多研究所争相聘请的对象。 他未婚,貌相说不上特别英俊,但是这样的青年,自然英气勃勃,得人喜爱。 若按他的家庭背景,更没有理由他会要在烈日之下工作,汗出如浆,连睁开眼来都有困难,那种被酷热逼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滋味,真不好受。 他的父亲,是著名的法学专家,有着最高法律工作衔头,有一所全城最大规模的法律事务工作所。 陈健南大律师的大名,家喻户晓,自然收入极丰,不比一般豪富逊色。据说,单是一个财团(这个财团由苏氏兄弟经营)付给他的法律常年顾问费,以美金算,高达八位数字。 陈克生是陈健南的独子,陈克生只有一个妹妹,母亲早丧,他父亲陈大律师,并未续弦,只是和若干女性维持着并不公开的一种关系。 陈克生的背景和他本身,介绍得差不多了,像这样的一个人,有甚么必要在烈日下工作?若说工作是为了金钱和生活,那两者对他来说,简直一点也不成问题。若说工作是为了兴趣,那更叫人难以相信,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何兴趣之有?酷热简直叫人如同置身于炼狱。 而且,陈克生此际在从事的工作,还相当古怪——自然是由于他这种身份的人,从事这种工作,才觉得古怪,如果正是这一行的工人,自然也不算甚么了!陈克生这时,正在指挥挖掘海沙!有点很难想像,是不是?挖掘海沙!海沙并不用人力挖掘,而是通过一艘海沙挖掘船来进行的。 一艘海沙挖掘船,有挖掘海沙的装置,把在海床中的沙,用强力的吸泵吸上来,经过清理的过程,然后再从一根管子中喷出来,喷到运载船上运走。 当海沙自直径二十公分的管子喷射出来的时候,发出轰轰发发的声音,也十分壮观。 通常,喷出海沙的管子,大约是三公尺长,海沙喷出的时候,呈抛物线,大约喷落在离挖掘船船舷有六七公尺处。一般来说,装载船就停在这个距离,好让海沙落在装载船之中。 整个过程,十分简单,需要做的是,先选择一个适宜挖掘海沙的地方,这样的海域,大多数离岸不是很远,海水也不是很深。 而陈克这时在进行的海域,却离岸相当远,所以他的挖掘船的吸沙装置,也特别强烈,一开动,机器的声响震耳欲聋,烈日当空,海面上一点风也没有,汗水之中,都带着盐花,黏乎乎地,用手一搓,可以搓出一层盐来,皮肤上也都起了很多小红粒,有时痒,有时刺痛,被晒久了的皮肤,还有一种开裂的疼痛,所以船上的工人,尽管酷热,也都穿着长袖衣服,戴着大大的草帽。 这时,如果有海沙挖掘的行家经过这里,一定会以为指挥工作的人是神经病。 因为这时,在管子中喷出来的海沙,并不是落在装载船的舱中,而是落在一张张开来的大网之上,那大网的网丝制造,圆形,直径约是两公尺,网的孔眼相当大,每一个,都有十公分直径——如同拳头般大小。 那也就是说,喷出来的沙,落到了网上,立时又从网眼中漏下去,再落到海中,只有比网眼更大的东西,才会留在网上。 这种情形,若是看在精于海中打捞的人的眼中,倒是一下子就可以明白;那是在打捞甚么东西,一般来说,若是在海底的沙中,发现了沉船,要打捞沉船中的遗物,就用这个办法。 而且,也可以知道,要打捞的东西,一定比网眼大,不然,就徒劳无功了! 陈克生这时,那么辛苦工作的目的,正是想在这一带的海域中,打捞一些东西! 他要打捞的是甚么呢?必须从头说来。能吸引了他这样的一个海洋生物学家在这种环境之下挥汗如雨地工作,自然是:他想在海洋中找出来的东西,非同小可! 陈克生取得了博士衔头之后,他的父亲曾和他有过一番对话。 作为大律师,陈健南对于海洋生物所知十分有限,正像一个海洋生物专家对复杂的法律所知不多一样,所以他们父子两人的对话,十分有趣。 陈健南晃着酒杯,站在阳台的玻璃门之后,望着小半个城市的璀璨夜景,呷了一口酒,问他的儿子:“毕业了,也当了博士,有甚么打算?” 陈克生挥着手——他有运动家的体格,也有一刻都不肯安静的性格,在真正无事可为的时候,他甚至会原地跑步。他的回答是:“本城有一个私人的水产研究所,极具规模,主持人叫胡怀玉,是一个十分有资格的专家,学校方面的几个教授,一致推荐我去见他,他会安排适当的工作给我!” 陈健南无可不可地点着头:“听说海产都很值钱,一只手掌大小的鲍鱼,要值好几百美金!你是专家,养鲍鱼不难吧,倒是生财之道!” 陈克生笑着:“好极,要是有甚么好吃又名贵的海产养出来,一定拣新鲜的给你尝!” 陈健南大律师十分嗜吃海鲜,闻言又喝了一口酒,咂着嘴,彷佛甚么奇鱼珍贝,都已经到了他的口中一样,他满意地拍打着陈克生的肩头:“经济上需要甚么帮助,只管开口便是!” 陈克生也笑:“当然,不找你找谁!” 父子两,在这种情形下的交谈,是最愉快的了。 几天之后,陈克生就拿着学校中几个教授给他的介绍信,到那个水产研究所去找主持人胡怀玉。 事先,他先通了电话,虽然没有和胡怀玉本人通话,可是通过秘书,也约好了时间。陈克生驾着车,沿海驶着,快到目的地时,他发觉这个研究所的规模之大,远超乎他的想像——很难设想一个私人的研究所,会有那么大的规模。 在距离研究所五公里之外,海边已到处可见到竖立着的牌子:“此处是海洋生物研究所研究地点,请勿作任何破坏行为。” 海岸上也有许多设施,陈克生这个海洋生物专家,一看就知它们的作用,例如一道相当长的堤,堤尽头是简单建筑物的,那是为观察在较深海域中的海洋生物而设。而海床上用堤围起来,形成一个大池的,当然是放养海洋生物之用。在海洋上可以看到一串串的笼。 等到看到了研究所的建筑物,陈克生更是暗暗吸了一口气,建筑物占地很广,他又听说研究所的设备十分齐全,他感到十分高兴,因为若能在这样的研究所中工作,那一定可以大展所长了。 (这个海洋生物研究所和它的主持人胡怀玉,许多老朋友,应该绝不陌生,他曾经在“犀照”这个故事之中出现过,在这个研究所之中,曾发生过十分惊人的事故,颇是曲折离奇。)陈克生在传达室道明了来意,等了一会,就有职员带着他,到了所长办公室外的会客室。会客室布置得十分舒服,尤其是有两座古代帆船的模型,每一座大约有一公尺长,更是具体而微,在帆船上所有的一切,应有尽有,手工精致之极。 陈克生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五分钟,他在想,那个叫胡怀玉的所长,不知是什么样人,大学的几个教授,都异口同声称他“是一个怪人”,不知怪到什么程度。陈克生的主导教授说的比较详细:“胡博士……人很怪,极度神经质,或许他是东方人,和我们西方人在性格上不合,他曾幻想有不知名的生物在空气中成长,会变成巨大的灾祸,这其实是精神病中妄想症的一种!” 那位教授说到这里的时候,摇了摇头,神情十分不以为然,可是又安慰陈克生:“你和他同是东方人,可能会合得来,事实上他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一个海洋生物学家,并不需要那么丰富的想像力。” 在未见到这位胡怀玉博士之前,陈克生自然无法判断批评是公允还是苛刻。 他等了五分钟,胡怀玉并没有出现。 陈克生又等了十分钟,胡怀玉仍然没有出现。 陈克生开始不耐烦——他本身是一个十分准时的人,一个本身十分准时的人处在这样的境地之中,懊恼的情形,可想而知。 他离开了会客室的门,向一间办公室中的一位秘书问了几句,那秘书是一位十分娇俏的女郎,一听她开口,陈克生就知道正是她和自己约定会见时间的。 他提醒了一句:“我和胡所长约定的时间,是五时!” 女郎点头:“是!”她看了看手表,欲言又止。 陈克生问:“有甚么需要说明的?” 女郎叹了一声。 “今天,胡所长一回来,就匆匆进了他私人的研究室。” 陈克生扬了扬眉,发出了“哦”地一声。 女秘书道:“他一进入私人研究室,就绝不接受任何外界的打扰了。” 陈克生还保持着相当的幽默感:“就像时间锁保险库一样,要到一定的时候,才能打得开?” 女秘书嫣然:“真有趣……不过如果他记得有约会,自己会出来。” 陈克生双手交抱,放在胸前:“照你看,他记得约会的可能性是多少?” 女秘书没有出声,可是她望着陈克生的眼光,却大有同情的神色。这时,另有一个职员道:“等于零!先生,我提议你不必等了,他进私人研究所的时间,最长是七十二小时,而且从来也没有十二小时之内就出来的记录!” 陈克生十分生气,可是他当然不会没有风度到向几个无关的职员发脾气。 所以他只是对女秘书说:“好,我走了,反正我已经多等了十五分钟,请你把这种情形,告诉胡所长。” 女秘书十分同情陈克生的处境,连连点头,甚至站起身子来。 当她站起身子的时候,陈克生注意到她颀长苗条,是一个十分出色的美人儿。 陈克生欣赏的眼光,女性的敏感,自然可以觉察得到,所以俏脸之上,就略有红晕,态度也矜持起来:“我带你出去!” 陈先生本来想拒绝,可是继而一想,此行一点结果也没有,而且十分令人生气,如果能结识这个女郎,倒也不失是一椿收获。 所以他立时道:“啊!那太好了,你知道,人地生疏,又求见所长不遂,很令人沮丧,真是不知道如何离开!” 女秘书又十分得体地笑,离开了她的办公室,陪着陈克生向外走去。 还没有走到门口,就看到另一扇门打开,一个人一面嚷叫着,一面旋风一样,卷了出来。他嚷叫的是甚么,根本听不清楚,而他又冲得极快,简直是横冲直撞,像是在他的身后,有一大群虎头蜂在追逐着他。 他向着陈克生和女秘书直冲过来,眼看要撞向女秘书的身子,而他双臂挥舞着,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陈克生忙一拉,把女秘书拉进自己的怀中,那人紧贴着,擦了过去。 女秘书在这时候,才十分惊惶地叫了一声:“所长!” 女秘书这一叫,陈克生才知道,这个行为像疯子一样的人,就是这个海洋研究所的所长胡怀玉博士! 他本来就因为胡怀玉而忘了他的约会,对他的怠慢,而十分生气,再加上这时,胡怀玉横冲直撞,虽然说整个研究所都是他私人的,可是他这样的行为,也似乎有点过份了一些! 为此,陈克生决定要略施惩戒,他倏然打横跨出一步,一伸手,就抓住了胡怀玉的手臂,胡怀玉正在向前冲,被他拉住,硬生生拉了回来,姿态和神情,都变得古怪之至,陈克生疾声道:“我和你有约,忘记约会,是一个极无礼的坏习惯!” 胡怀玉看来瘦削苍白,他眨着眼:“约会?就算有,不论甚么约会,全取消!” 他的声音十分尖锐,那并不是讨人喜欢的声音,也令得陈克生更生气:“取消约会,应该提前通知!” 胡怀玉出现了怒容,大叫了一声:“通知,为甚么要通知?” 陈克生神情严峻:“作为一个现代文明人所应遵守的原则!” 胡怀玉大喝一声:“放屁!” 这位博士先生、研究所所长竟然这样蛮不讲理,不禁令得陈克生大怒,他陡地提起拳头来,就待挥拳相同。 就在这时候,那女秘书急叫:“所长,他是和你有约的海洋生物学家!” 胡怀玉用十分古怪的眼光望向陈克生,对住在他面前的拳头,视若无睹——他的身子相当瘦弱,看起来绝捱不起陈克生的一拳的。 他冷笑一声,伸出手来,手指直按在陈克生的鼻尖上:“你懂得海洋生物?” 陈克生这时,已认定了这个所长,根本是一个妄人,不值得和他多说甚么,所以他在放下拳头来的同时,只是“哼”地一声,算是回答。 胡怀玉却反而不肯罢休,一伸手,住了他胸前的衣服,叫嚷着:“来!看看这是甚么?” 他说着,竟然用力拉陈克生,想将陈克生拉进他刚才冲出来的那扇门去。本来,以胡怀玉的身型和陈克生相比,强弱悬殊,他是绝对无法拉得动陈克生的。可是在这一刹间,陈克生心念转动,知道那门是通向他的研究室去的。 胡怀玉所在的私人研究室,在学术界中十分著名,据说设备之完善,应有尽有,可以位列世界顶尖同类研究所的三名之内! 所以,他有想去看一看的好奇心。 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胡怀玉居然拉着身形高大的陈克生,向那扇门走去。陈克生在走出了几步之后,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容颜娇俏的女秘书,也正用十分关切的神情望着他。 陈克生向她做了一个鬼脸,又向胡怀玉指了一指——或许由于他那个鬼脸做得十分有趣,女秘书当时抿着嘴,笑了起来。 陈克生没有机会说甚么,就被胡怀玉拉进了那扇门。 进门之后,陈克生就呆了一呆,胡怀玉一定不想他在研究所的时候受到骚扰,所以建筑上有特别的安排。 一进那扇门,并不就是研究室,而是一个隔离的空间,就像潜艇中的隔水舱一样。 胡怀玉一脚把那扇门踢上,又拉着陈克生,向另一扇门走去,那扇门又厚又重,简直像是一般保险库的门一样,陈克生到了这时,才叫了一句:“你不必拉我,我自己会走!” 胡怀玉“哼”地一声:“你会走?看到了我给你看的东西之后,你会昏过去!”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穿过了那道厚门,进入了胡怀玉的私人研究室。 那是一个极大的空间,各种各样的设备之多,陈克生一时之间,也看不了那么多,胡怀玉不再拉他,只是指着一张极大的桌子:“你自己去看!” 在那张桌子上,有许多玻璃缸,缸中蓄养着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也有许多白色的瓷盘,放着各种研究的海洋生物标本。 陈克生在开始向那桌子走去的时候,还不知道胡怀玉要自己看的是甚么,可是当他来到桌子时,他的视线,立时被一样东西所吸引。 那东西放在一只白色的瓷盘中,陈克生一看到,身子就如同遭了雷殛一样地一震,接着,他就现出了进入梦幻境界的神情。 他伸出手来,指着那东西,身子却再也难以向前挪动半分! 他的这反种反应,是任何海洋生物学专家看到了那东西之后的正常反应。也是任何对海洋生物略有认识的人的正常反应。 如果对海洋生物不是那么有认识,或是根本没有认识的人来说,当然不会有甚么反应,所以有必要详细介绍一下那东西。 先说它的外形——它是扁圆形,直径约有二十五公分,有螺旋纹的外壳,所以一看就可以知道它是一种螺类的海洋生物,它的颜色是相当耀目的白,壳上有不是很明显的浅灰色的花纹。 在壳口处,有如同墨鱼一样的几根触须,露在外面,可是不再动,显然曾受过摧残,已经死了,但是可以肯定,在不久之前,它还是活的! 这就是令得陈克生这个海洋生物学家目瞪口呆的原因,他知道,眼前所见的一切,简直不可能,他认得出那螺类的生物,是早已绝了种的“菊石”! 可是,如今他看到的却是一只活的“菊石”! 他不知自己挣扎了多久,才大声叫了出来:“菊石?活的菊石?” 胡怀玉一下子就跳到了他的面前,也跟着他嚷叫:“菊石、活菊石!” 这时,陈克生也不再笑胡怀玉是疯子了,因为他的神情动作,也和疯子差不了多少! 活的菊石,这确然令海洋生物学家疯狂,就像忽然有了一条活的恐龙,活的三叶虫,或是忽然天上飞过了一条翼龙一样,会令人变得疯狂! 早就成了化石的东西,竟然又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这是大自然的玩笑,还是历史的玩笑? 菊石绝种已有多久了?从发现的许许多多的菊石化石上,可以有相当精确的估计——菊石的化石并不稀罕,极多,很普通。 菊石的化石,有大到直径五十公分的,也有小到只如指甲大小的。 根据化石来研究,菊石这种无脊椎海洋生物最早在泥盆纪,到白垩纪完全绝灭。 从研究菊石的化石上,可以作鉴定地层形成的年代,是鉴地定层时代的标准化石。 泥盆纪,是地质年代古生代的第四个纪,开始在四亿年之前——四万万年之前! 在这个时候,菊石这种古代的生物,已经发展得相当完整。在这个时候,昆虫才出现,植物方面,原始裸子植物开始出现。在这个时候,非但没有人,连恐龙也不知在甚么地方。 而到了白垩纪,菊石已完全绝灭了!白垩纪,在六千七百万年之前结束,白垩纪末,不但菊石绝灭了,连恐龙也已绝迹了。 一种在七千万年之前,就应该从地球上绝灭的生物,又有活的呈现在眼前,这对生物学家来说,实在是兴奋到了难以形容的大事! 在海洋生物上,曾经有过这样的例子,有一种叫“翁戎螺”的贝类生物,生物学家也一直以为它绝种了,上世纪却又有许多活的标本发现,原来在地壳变动的过程之中,它由原来的浅水生活,变成了深水生活。在当时,活的翁戎螺的被发现,也是生物学上的大事。可是意义当然比不上发现了活的菊石! 因为菊石曾是一个时期之中,地球上最进步的一种生物!而且,在千万年之前已经绝灭,早已成了定论! 陈克生急促喘着,声音十分沙哑:“假的!” 胡怀玉也喘着气:“你是海洋生物学家,你自己可以鉴定真还是假!” 陈克生拿起了一只钳子,夹起了一条如同触须般的器官,仔细看着。 菊石在软体动物之中,属于头足纲,正是如今的鹦鹉螺、鱿鱼、墨鱼的远祖,所以它的器官,还保留着头足纲生物特有的形态。 它的贝壳看来十分脆薄,人类的科学再发达,也无法制造出最简单的生物来。给你全世界的人力物力,你制造不出一株野草、一只昆虫来! 而且,螺壳的结构那么复杂,决不是任何人可以制造出来的,那是大自然的杰作! 陈克生又长长吁了一口,回头向胡怀玉望来,胡怀玉道:“是不是该忘记约会?” 陈克生由衷地道:“太应该,看到了活的菊石,谁还记得甚么约会,谁就他妈的不是海洋生物学家!” 胡怀玉高兴异常,向陈克生伸出手来:“胡怀玉!” 陈克生和他握手,也介绍自己,他忙不迭地问:“你是在哪里得到它的?” 胡怀玉眯着眼:“今早我在海边散步,看到两个渔家的孩子在玩它,我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把它带了回来之后,我一直对着它看……由于我……一些医生认为我的精神状态不是太稳定,所以我一直不能肯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事实——”陈克生伸手在胡怀玉的肩头之上,拍了两下,安慰他:“我看是那些医生胡说八道!” 胡怀玉更是高兴:“本来就是,不过……若不是你一看就叫了出来,我还是不敢相信!” 陈克生想起他刚才疯了一样冲出来的情形,关心地问:“你刚才——”胡怀玉有点不好意思:“我看着它,心中不断在想:真的!真的!可是另外有一个声音又在响:假的,又是你的妄想!两种声音交替着,令人发狂,我忍不住,才冲出来的……”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满脸通红,神情十分兴奋。陈克生看在眼中,心中暗想,一些医生说他“情绪不很稳定”,恐怕是最温和的说法了! 陈克生问:“你竟然没有向渔家的孩子追问,他们是怎么得到它的?” 胡怀玉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光望着陈克生,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或许我太热情了一些,一看到了活的菊石,就甚么都忘记了!” 他的话中,竟大有讽刺陈克生在这样的情形下还在有条有理处事,而不陷入一种狂喜的情绪之中之意。 陈克生淡然一笑,不和他争论,只是道:“或许,活的菊石不止一个——任何生物,不可能单独一个存活于世,知道孩子是从哪里得到它,就可以得到一大群,那会是本世纪生物学上最大的发现!” 胡怀玉一听得陈克生这样说,情绪又大是活跃:“不要紧,那十分简单,这里一带的渔民我全认识,去问一问就可以找出究竟来。” 陈克生又提议:“立即进行?” 胡怀玉用力在陈克生的肩头上一拍:“好!” 然后,他又侧着头打量着陈克生:“对了,你约见我,是为了甚么?” 陈克生笑了起来:“求工作,嗯,这是我的证件,和学校教授的推荐信!” 陈克生把带来的文件交给了胡怀玉,胡怀玉只是随便翻了一翻,看了一下那几封推荐信的署名,就放了下来,笑看着,“那几位教授,一定私下说我是个怪人、妄人、情绪不稳定、想像力太丰富了,是不是?” 陈克生淡然笑:“人家讲些甚么,何必理会!” 胡怀玉忽然叹了一声:“想像力丰富,我这点想像力,算是甚么。以后有机会,我介绍你认识几位先生,他们的想像力和生活,那才叫多姿多采,如同天马行空一样,恣意汪洋,不可收拾!” 胡怀玉所用的形容词相当古怪,陈克生也不他所说的“几位先生”是甚么人,所以不置可。胡怀玉又拍了他的肩头一下:“你已经是本研所的研究员了,第一件工作就是和我一起研究这个项目!” 他说到这里,向那活的菊石,指了一指。陈克生在那一刹间,又是兴奋,又是感激,自然而然,握住了胡怀玉的手,用力摇着,连声道:“谢谢你!太谢谢了!” 作为一个生物学家,陈克生这时的感激,是由衷地从心底发出来的。 因为像这样的发现,参与那么重大发现的研究工作,是每一个生物学家梦寐以求的事,一万个生物学家之中,难得有一个有这样的幸运! 这个活的菊石由胡怀玉发现,他大可一个人来研究,使他的名字,在生物学上名垂青史。可是他却慷慨地把这种荣誉和陈克生分享,陈克生自然感激莫名! 胡怀玉向陈克生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坐下来。胡怀玉站在他的前面:“我认为不论从事甚么工作,都要有丰富的想像力!” 陈克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胡怀玉直视着陈克生,反手指着那活的菊石:“在这个如此不寻常的发现之中,你想到了甚么?” 陈克生觉得这个问题,不容易简单地回答,所以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反问道:“你联想到了甚么?” 胡怀玉直了直身子:“首先,我想到菊石的绝灭,自然是由于地球的环境起了变化,使得菊石不能适应环境,这才绝灭的!” 陈克生一挥手:“所以你首先联想到了至少在地球的某一处地方,环境和几亿年之前的泥盆纪一样,所以菊石这种生物,才能存活了下来!” 胡怀玉大是高兴,显然是他的想像力,得到了认定,他用力点头,又道:“不过还是要仔细解剖检验这个动物体,也有可能,生物的身体结构,进行了改变,以适应新的环境。可惜这个生物体残缺不全——我发现它的时候,几个孩子正用铁丝,想把动物体自壳中勾出来,当然损坏了不少!” 陈克生充满了信心:“一定可以找到更多,甚至多到每一个生物学的学生,都可以有一个标本作研究。” 胡怀玉摇头:“你太乐观了!我还有一个联想,这只活的菊石,根本不是生活在现代!” 陈克生莫名其妙:“甚么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胡怀玉却兴奋起来,双颊之上,甚至大有红晕,他向陈克生凑近了一些——通常,人只有在要讲甚么秘密话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动作,可是他讲的话,陈克生却更加不明白了! 他说:“这个菊石,可能就是生活在沉鱼纪到白垩纪之间的许许多多菊石中的一个!” 陈克生由于不懂得胡怀玉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所以他只好无可奈何地笑。胡怀玉的神情更严肃,在等着他的反应。陈克生只好道:“一只生活在古代的菊石,怎么会到了现代的呢?” 胡怀玉一字一顿,十分认真地道:“由于不可知的因素,一只古代的菊石,突破了时间的限制,一下子从几亿年之前,到了现代。” 陈克生不由自主地在贬着眼,他到这时,才算到胡怀玉所谓的“丰富想像力”有了初步的了解,原来想像力竟然需要丰富到这种程度!他这时也同意了他主导教授对胡怀玉不客气的批评,也认为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想像力不必丰富到了这种地步! 他想了一想,才有了一个听来相当委婉的回答:“听起来,这样的假设,好像是甚么幻想电影,或是幻想故事中的情节!”他在这样说了之后,本来还想打一个“哈哈”,令得气氛轻松一些的。可是当他向胡怀玉看去,看到了一张严肃无比的神情时,他再也笑不出来。 胡怀玉认真之极,并不觉得陈克生的话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在内,反倒十分同意,他一下子重重拍在实验桌上:“是啊,在那些情节,常有古代的,突破了时间的限制,来到现代的情形,人既然可以在时间中来往,菊石为甚么不能?别说菊石也是生物,就算是物体,也可以在时空之间转移,我的一个朋友,就曾经历过一件怪事:一只打火机,忽然突破了时空的限制,到了千多年之前的一个古堡之中!”由于胡怀玉说得那么认真,这才使陈克生吃惊,他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下去,只是道:“就算情形是这样,一个菊石可以转移到现代来,也必然有更多菊石会在现代出现!” 胡怀玉的双眼放光:“我倒宁愿把我转移到古代去,看看所有的古代生物!” 陈克生听了之后,偷偷地吞噬了一大口口水,没敢搭腔,而在胡怀玉看来无限渴望四亿年地球泥盆纪的风光之时,他提议:“是不是这就去找渔民问一问?” 胡怀玉忽然长叹一声:“我是一个现代人,如果回到了几亿年之前,不知道是不是能活下去?”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还十分认真地抬起头,向陈克生望来,神情十分诚挚,一副想得到正确答案的样子。 陈克生没好气地道:“人类需要的生活条件,无非是空气、水和食物,泥盆纪时代,我看这三大条件,都不成问题!” 胡怀玉的神情更加渴望:“嗯,水是没有问题,空气也没有问题,食物……” 他说到这,神情不免有点古怪:“烤三叶虫不知是甚么味道?不过,菊石是墨鱼的老祖宗,想来味道不会差到那里去!” 说到这里,他自感到十分幽默,哈哈大笑了起来:“或许还可以生吃,真豪华,活的菊石,可以作为食物,皇帝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享受!” 虽然说人的观点不同,对享受的观念,自然也不一样。可是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来说,居然认为能生吃活菊石,是皇帝也得不到的至高无上的享受,这也未免怪诞得很了;陈克生有点不客气地讥讽:“你大约也不必担心丙种维生素的来源,大量的蕨类植物之中,总有几种是可以进食的,或许还十分美味可口!” 胡怀玉却一点也不理会陈克生的嘲讽,反倒一本正经地道:“那当然!” 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作为一个生物学家,要是能把已绝了种的生物,都活生生地带到现代来,那是一种甚么样的成就!” 陈克生不敢再说甚么,他发现,自从胡怀玉一开始幻想,他不知道已浇了多少盆冷水下去。可是胡怀玉的幻想之火,非但没有被浇熄,而且越来越是炽烈,他倒不如甚么都不说,任由胡怀玉自己去发挥的好。 胡怀玉在那样说了之后,想了片刻,神情十分认真,忽然又摇了摇头:“不行,把所有绝了种的生物都带到地球来……你是不是觉得目标太大了?” 他竟然严肃地徵询起陈克生的意思来,真令得陈克生啼笑皆非。 陈克生只好闷哼了一声,胡怀玉用力一挥手,像是他真的身处在地球的洪荒时代,触目所及,全是绝了种的古生物一样,他大声道:“我是一个海洋生物专家,还是别管陆地上和空中的生物,单是把绝了种的海洋生物带回来,已经够了!” 他又想了一想,神情也十分遗憾!叹了一声:“最理想的,自然是每一种都带上一对,那么,可以使它们在现代再繁衍下去——”胡怀玉说到这,忽然住了口,现出了十分怪异的神情来,迟迟疑疑地问:“我的设想,以前是不是……有人提出来过?” 陈克生没有好:“不是有人设想过,是有人已经做过了!” 胡怀玉大吃一惊,双眼睁得极大,望定了陈克生,陈克生道:“旧约圣经上第一章,就记载着一个叫诺亚的,造了一艘大船,把许多生物,一对对地运上船带走?” 胡怀玉侧头想了一会,才点了点头:“诺亚方舟的故事,可以作多方面的解释,你这个解释,十分新颖,但未必和我们的设想一样!” 陈克生听到他居然说“我们的设想”,也不禁吃了一惊,觉得非更正不可。因为他感到,胡怀玉那种虚幻的想像,简直已超出一个科学家所应有的态度之外了。所以,他十分郑重地指着胡怀玉,更正:“只是你的设想,我没有这样想过。” 胡怀玉却盯着问:“那么你的设想是甚么?” 陈克生实在有忍无可忍的感觉,可是他又看出,胡怀玉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正常,对于这样的人,不能用正常的方式使他的思绪回到常轨上来。不如索性和他一直胡闹下去,看看他可以发展到甚么程度! 所以陈克生一扬眉:“我想到的是,我们不妨执行无常鬼的任务?”陈克生的话,果然起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胡怀玉呆呆地望了他半晌,才指着他:“无常鬼?那……是甚么意思?” 陈克生“呵呵”笑着,指着胡怀玉——这时胡怀玉的脸色,十分苍白,陈克生便道:“你是白无常!”然后,他又指着自己:“我是黑无常,专门拘生魂——”陈克生根本是在胡闹,所以他说的话,听来已语无伦次,大是不知所云。可是胡怀玉十分认真地听着,听到这时,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叫了一声! 这一来,反倒把正在胡闹的陈克生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在一刹那之间,他以为胡怀玉真的是神经病大发作了!胡怀玉在大叫了一声之后,立即道:“好设想,真好设想,比我的好多了!你的设想,可以实行我的愿望,真太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用力拍打着陈克生的肩头,一副欢喜无限的神情。陈克生却只好苦笑,因为他只是在胡言乱语,根本没有甚么设想;胡怀玉却说他的设想“好极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好在甚么地方! 胡怀玉反倒替他解笑了这个问题:“我设想可以把所有绝了种的古生物带回来,那得用甚么的工具来装载?只怕一万艘诺亚方舟都不够,可是你的设想,是把所有绝种生物的灵魂带回来,灵魂根本没有体积,一下子就可以来到现代,真是好设想!” 若是陈克生刚才已对胡怀玉的丰富想像力有叹为观足之感,那么现在,他是绝对的目瞪口呆、五体投地。而且那也实在令他震惊,使他感到,自己胡闹下去,情形会更加糟糕! 因为,若是胡怀玉和他认真讨论起生物的灵魂是一种甚么形式的存在,如何把它们拘回来等细节问题时,他就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所以,他大声道:“我们该去找那些渔民孩子了!” 胡怀玉却想了半晌才道:“照你的设想,该有一门新的科学产生:生物灵魂学!” 陈克生抹了抹鼻尖的汗,没敢出声,一方面十分熟练地用一些药水,把瓷盘中那只活的菊石,浸了起来。 也许是陈克生的动作,把胡怀玉一下子从天马行空的设想之中,拉回现实生活中来。 他在那时候的样子,也十分令人吃惊,他陡震然动了一下,看来,他整个人的外形,并没有甚么不同,可是神情却整个变了,看起来十分诡异,十足像是刚才他的灵魂被无常鬼拘走了,这时又被送了回来了一样! 他有相当疲倦的神色,伸手在自己脸上,重重抹了一下,然后才道:“去找他们吧!” 他和陈克生一起走了出去,一路上和研究所的职员打着招呼,胡怀玉驾一辆吉普车,他的说法是:“可以有更好的视野,使自己目光接触到大海。”陈克生观察力十分敏锐,他留意到胡怀玉在说到“大海”的时候,有十分复杂的神情,表示他的内心世界对海洋有感情。 陈克生心想,胡怀玉是海洋生物学家,他创办了那样具规模的研究所,自然对海洋十分热爱。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胡怀玉的上代,是纵横海上的海盗,他对海洋有极度的热爱,可是一提起海洋来,又使他联想到了祖上的不光采事业,令他感到自卑——当真是复杂之至。 第二章 胡怀玉企图捞起海中鬼魂 离开了研究所之后,胡怀玉驾车,沿海行驶,看到有泊在岸边的渔船,和在海边游玩的小孩子,就停下车来问。停停问问,驶出了七八公里之后,当他们走向一群正在海边追逐嬉戏的孩子时,胡怀玉大叫了一声:“是他们了,就是他们!” 他的叫声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一起向他围了过来,这几个孩子,都几乎全身精赤,皮肤黑得发光,一看就知道是渔家的孩子。 胡怀玉指着其中的一个道:“你还记得我?你卖过一个古里古怪、圆的大螺给我!” 那男孩笑着:“记得,好吃吗?我不喜欢,腥气得很!” 胡怀玉吸了一口气,这世上,不必幻想,还真的有人吃过活的菊石! 他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他想说不好吃还是说他没有吃过,他问得十分清楚:“你是从哪里捉到这只大螺的?” 那个孩子摇头:“不是我捉的,是我三叔用网网上来的。” 孩子的三叔,自然是渔民,陈克生这时也紧张了起来:“你三叔在哪里?” 孩子向不远处一指:“在船上!” 离岸不远处,有几艘中型的渔船停着,胡怀玉忙道:“请你三叔来,我有重要的话问他!”胡怀玉深知调兵遣将之妙,说着,已数了几张钞票,放在孩子的手中,孩子也不含糊,一下子把钞票紧抓在手中,然后问:“这是给我的,还是给我三叔的?” 胡怀玉连声道:“只给你的——找你三叔问一些事,我不会白花他的时间!” 附近海面上的渔船,都知道这个古怪的研究所所长是一个大富翁,那孩子一声欢呼,向其他的孩子一招手,大家一起全向海水奔去,不一会,水花四溅,一群孩子都已投进了海水之中。 这些自小就在船上长大的孩子,一到了海中,游起水来,就像是鱼儿一样,只见海水中泛起了一股一股的白线。 那全是孩子们在游水向前时颠起的浪花。 这是一幅充满了活力的景象,看得陈克生心旷神怡。不一会,已看到孩子们纷纷攀上了船,又过了不一会,看到一个成人,出现在甲板上,以手遮额,向岸边望过来,胡怀玉忙向他挥手。 那成人走到船尾,跃进了一只舢舨中,就向岸边划了过来。 那人上了岸,肤色粗黑,是一个十分扎实的渔民,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笑嘻嘻地道:“胡所长,你还记得我吗?去年,你向我买过一条死鱼,那条鱼烂腐了,你连说可惜!可惜!” 胡怀玉『啊』地一声:“是啊,我记起来了!”他说着,转头向陈克生:“上次我看到他倾倒的一桶死鱼之中,有一条像是古代的无脊鱼!” 陈克生怔了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甚么叫作『好像是』?” 胡怀玉叹了一声:“鱼身已经腐烂不堪了,所以不能肯定,我买了之后,也没有作进一步的研究,看来他专门找到古代海洋生物!” 那渔民自然听不懂两个生物学家的对话,只是笑嘻嘻地望着胡怀玉:“听孩子说,所长买了那只又圆又扁的螺去?那东西有用?” 胡怀玉道:“很值得研究,我还想要!” 渔民摇了摇头:“我打了一辈子鱼,也是第一次找到这样的螺!” 陈克生忙道:“那么,请告诉我们在哪里找到的?” 那渔民搔着头,现出十分铸躇的神情:“叫我说我说不出来,可是叫我去,我会去!” 渔民的作业方法相当原始,也没有甚么标准海图可供参考,到甚么海域去捕鱼下网,全凭经验行事,胡怀玉知道这种情形,所以他忙道:“带我们去。” 渔民侧着头,神情像是很艰难。胡怀玉向他的船看去,看到甲板上正有人在整理鱼网。他知道渔民在一次出海之后,必然有一个时期的休息,整理渔网,补充燃料,等候下一次的鱼汛期……等等。所以,他又递了一叠钞票过去:“你先收着,等我回到研究所,再开支票给你!”那渔民向手上的钞票看了一下,已是大喜过望,连声答应。陈克生虽然自己也出生在富有的家庭,可是看胡怀玉花起钱来像流水一样。也不禁暗暗咋舌,心想着研究所的规模,不知要多少创办费维持。看胡怀玉这种幻想多于实际的人,可以肯定不是甚么商界奇才。 他钱是从哪里来的?这时,陈克生虽然心中起疑,可是自然不会问。若干时日之后,陈克生和胡怀玉稔熟了,他曾在一起和胡怀玉喝酒时问了一句。胡怀玉的回答是:“我上一代留下了很多财产给我!” 令陈克生大惑不解的是,胡怀玉在这样回答的时候,竟然神情扭怩,十分不好意思,而且也显然不想再进一步地说下去! 这些是题外话。却说当时,那渔民约了他们,三小时之后再来,他好去补充燃料,胡怀玉和陈克生两人十分高兴,又立刻回到了研究所,开始工作。 他们把那活菊石的动物体,小心地自贝壳中取了出来,总算还相当完整,一面小心观察,一面记录下来——先用口述的记录,事后再作整理。 两个人一开始工作,就忘了时间,直到那渔民找上门来,两人才连声道歉,上了船,才感到饥肠辘辘,又劳烦三婶(渔民的妻子)煮了一大锅饭,用自晒咸鱼佐膳,香美无比,陈克生和胡怀玉相对大笑,都认为是生平吃得最舒服的一餐——科学家往往有这种异于常人的行为,如爱迪生把怀表当鸡蛋放在水中煮之类,不足为奇。 船开航的时候,是傍晚时分,夜航时,那渔民十分有经验,毫不犹豫。 到了午夜时分,两人正在甲板上躺着,在海风的吹袭下,大有睡意之祭,那渔民过来告诉他们:“到了,我就是在这里拖网作业,有时落网深了一些,连海底的沙一起拖起来,当然起网的时候,沙会漏下来,不过我相信那只怪螺,是在沙中的。” 渔民的经验丰富,科学家知识在行,双方交谈所使用的语言方法虽然不同,可是并无沟通上的困难。 胡怀玉和陈克生听到这里,互望了一眼,都已经有了利用吸沙船来寻找活菊石的计划——各位看到这里,一定早已明白,何以这个故事一开始,陈克生这个人,会在烈日之下,在进行挖掘海沙的工作了。兜了一个圈子,故事终于使听的人知道了一个悬疑的结果,但立刻又进入另一个悬疑之中,这是说故事的好方法之一。同时,他们两人这时,也心急得很,胡怀玉道:“是不是可以请你下一网?” 渔民征了一征:“所长,我们晚上……都不下网,就是会把……海里的冤魂网上来!” 胡怀玉听得哈哈大笑:“渔网又不是无常鬼,哪有拘魂的本事!”渔民的神情变得十分害怕,竟然在根本没有甚么人推他的情形下,不由自主,退开了两步,嗫嚅着:“一代一代,都那么传说,我们夜晚不下网的!” 胡怀玉有点不耐烦了,取出了支票簿来,飕飕地开了一张支票,扯了下来,放在渔民的面前:“你会看吧!” 那一晚月色很好,渔民显然也认识数目,所以,他张口结舌了好一会,才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喉结上下移动,发出了『丝』的一声响,把支票取了过去。 然后,他把支票按在胸前,喃喃自语了一会,像是在祝告。又把船上所有参加作业的人都叫了出来,宣布了要下网。 船上一共有四个人,听了之后,神色大是古怪,那渔民在大声说着话(是为了壮胆):“我们先上香,过往神明,会保佑我们!” 中国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很喜欢借助“过往神明”的力量,相信无时无刻,都有『神明』在四周围,而且,那些神明,也必然会听到祝告,和令到神明必须帮助世人和执行神明任务的责任。 于是,船上忙碌了起来,先是轮流上香,然后是上网。胡怀玉道:“请用细眼网。” 陈克生大有同感,因为活的菊石,在未成长大之前,可能极小,小到只有指甲大小。用细眼的网,就不会捞起来再跌回海中。 反正已经要下网了,大眼和细眼当然无所谓,那渔民答应了之后,又念念有词,祝告了好一会。 拖网下了海,胡怀玉对于渔船的作业,相当在行,他要求下得尽深。拖网作业,是把一直沉到海底,然后在海床上拖过去,就算是藏在海床中的生物,也难逃一劫,采珊瑚,就很多用这种办法的。但由于这种办法,对海洋生物的破坏力十分大,而且,也没有甚么必要,作业的时间又长,也容易损坏渔网,所以并不是很普遍为渔民采用。 下了网之后,渔船用十分迟缓的速度向前行驶着,渔船上的人,除了胡怀玉和陈克生之外,神情都十分古怪而且紧张。自然,这时他们都被“会把海中的冤魂拉上来”的古老传说所困扰。古老的传说,对于深信这种传说的人来说,都会有着威胁的力量。例如,有传说对一个骷髅小便会使那个鬼作刻毒的报复。事实上,也就真的没有甚么人敢那样子做!渔民长期在海上作业,大海无情,忽然平静,忽然又可以化为怒涛,所以渔民对于那种古老的传说,也就格外留意,自小深留在脑中,这时公然违反,可以看出他们都十分不自在。 那渔民也不能例外,他取了一瓶酒出来,和几个渔民轮流喝着,而且,每个人一直在喃喃自语,渔民的妻子,未曾断过上香。 这时候,船上的气氛,十分诡异,胡怀玉和陈克生虽然不信,可是一切,就像经过一个十分善于营造气氛的导演的刻意安排一样,当胡怀玉大喝一声“起网”之际,连陈克生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像是真会有甚么冤魂被从海上网来一样! 绞起渔网的绞盘在『格格』作响,粗大的尼龙网被拽起来,渐渐地,渔网的一角,自海水之中,冒了出来。在夜色中看来,沾上了海水的渔网,闪闪生光,十分悦目。 这时,胡怀玉和陈克生并肩站着,看来,渔船上的人手相当吃紧,可是两人却也帮不上手。 就在这时候,胡怀玉忽然用力在陈克生的肩上拍了一下,大声道:“还记得你的设想?我有了进一步的补充,真是妙极了!” 陈克生想不到他在这时候又会忽然提起这件事,他一时之间反倒想不起,他问:“我的甚么设想?” 胡怀玉瞪了他一眼:“你说的,我是黑无常,你是白无常!” 这时,那渔民恰好在他们两人的身边,胡怀玉的声音又大,渔民一听到,吓得脸色煞白,失声道:“胡所长,你可别……乱说话!” 胡怀玉看到渔民神情惊恐,快乐得像是一个弄了一个恶作剧的小孩子,向渔民伸了伸舌头,又向陈克生望来。陈克生想起了自己的假设,他实在不想再和胡怀玉在这种虚无飘渺的设想中纠缠下去,所以他并不答腔,只是指着渐渐被拽上来的渔网:“快看!网快拉上来了……” 胡怀玉却不肯放过:“也好,看网到了甚么。我的新设想,妙不可言,你一定会说我想像力丰富!” 陈克生咕哝了一句:“那是毫无疑问的事!” 他认识胡怀玉并不久,对胡怀玉的其他,可能还是一无所知,但是胡怀玉的想像力丰富之至,这一点,却是绝无疑问的了! 渔网上得相当快,不一会,已有一大半网被拽了上来,这一网的收获不是太多,因为网已经上了一大半,除了海水之外,还甚么都没有看到。 等到渔网上了十之八九,这才看到有百多尾各种各样的鱼,有几十只蟹和一些虾、贝壳类海洋生物。 胡怀玉和陈克生未注意贝类生物,海沙在网眼之中迅速漏下去,鱼虾蟹在网中挣扎着,那些贝壳生物,都是些十分普通的品种,有些是瓜螺,有些是角螺和蛙螺,并没有他们所希望的菊石在。 胡怀玉和陈克生互望了一眼,他们倒并不十分失望,因为他们并不预期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一下子会得到另外的一只活菊石。 他们全是海洋生物学家,自然知道当年被人类认为绝了种的空棘鱼,在非洲东岸,忽然又被发现了一条之后,这种被认为在八千万年之前已绝了种的珍贵生物,一直到十三年后,才又发现了第二条! 这一网没有活的菊石,他们准备长时间来寻找,那渔民在一旁问:“所长,怎么办?” 胡怀玉道:“这些鱼获,你要,可以留着,不过我劝你还是放回大海去的好,因为如果有甚么大海中的冤魂被网了上来的话,可以一起放回去!” 他这样说了之后,神情十分得意,还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渔民的神情,变得难看之极,双手紧握着拳,看他的样子,像是恨不得狠狠打上胡怀玉一顿。但多半在这时候,他想起了那张面额不少的支票,所以强忍下气来,霍然转过身去。陈克生在一边,也十分看不上眼,压低了声音:“取笑人家传统的传说,并不好笑!” 胡怀玉耸了耸肩,渔民已经和他的助手,忙着把渔网的口张开,又放下海中去,好让网中的鱼虾蟹,又回到海中去。 胡怀玉却又嚷着要回去,所以渔船又缓缓开行。陈克生觉得胡怀玉太自我中心,不是十分容易相处,所以并不多说话。胡怀玉则兴奋得有点异常,大声在说要去安排用吸沙船来搜寻的计划,并且强调:“我可不怕甚么海中的冤魂,要日夜开工!” 对于胡怀玉的计划,陈克生自然认同,但是,对他说话的这种态度,他却实在不敢恭维,所以,他并不出声。 胡怀玉却兴奋得像喝了过量的酒一样,脸色发红! “我对你拘生物灵魂的设想,有了进一步的补充,确然可以使古代的生物,再在现在出现!” 陈克生冷冷地道:“我的设想,其实是说不通的!” 胡怀玉陡然呆了一呆,不明白何以陈克生会出尔反尔,他望了陈克生片刻,又摇了摇头。陈克生知道自己若是不说明白,他不肯干休,所以道:“我只不过是开玩笑,你想,就算有了三叶虫的灵魂,也还要有三叶虫的身体,才能复活。理论上必须有身体,灵魂才能进入!而且,身体还要完整、新鲜,能发挥身体的功能,你总不能把灵魂输入三叶虫的化石之中吧!”胡怀玉听得十分用心,可是他听了之后,仍然神情十分坚决地摇着头。陈克生怕他不明白,又进一步解释:“古埃及人曾坚决相信,人死了之后,灵魂不灭,有朝一日又会回来。所以他们致力于保存尸体,创造了木乃伊。可是他们也枉费心机,就算他们的灵魂回来,进入了木乃伊,那算是甚么呢?” 胡怀玉喃喃地道:“简直可怖之极!” 陈克生呼了一口气,胡怀玉终于明白了,他又补充:“没有古生物的身体,有了古生物的灵魂,也没有用,所以我的设想,只是一个拙劣的玩笑!” 胡怀玉立时接了上去:“可是却启发了我产生了一个十分有趣的设想!” 陈克生叹了一声,反正渔船航行相当慢,那就让胡怀玉说说他“有趣的设想”吧! 所以,他就作了一个鼓励胡怀玉说下去的手势。胡怀玉却想了一想才道:“谁也不知道灵魂是甚么样的,连人的灵魂都不知道是甚么样的,何况是生物的灵魂!” 陈克生有点敷衍了事地“嗯”了一声。 胡怀玉迎海风,吸了一口气:“我的设想是,灵魂,其实就是生物的遗传密码!” 陈克生是生物学家,自然一听就可以明白胡怀玉这样说法的意思,刹那之间,他感到了相当程度的震动,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惊呼。海风吹来虽然十分清凉,可是他却有躁热的感觉。他立即明白了胡怀玉的意思!也知道胡怀玉的这个设想,虽然十分大胆,有点骇人听闻,可是理论上,是可以成立的。遗传密码! 所有的生物,都受遗传密码控制,实用科学对遗传密码所知,还不是太多,只知道存在于细胞的染色体之中。 一种生物的成长过程、成长之后的形态、生活本能等等,都受遗传密码的控制。高级生物如人,受遗传密码的控制;低级生物如蚁,也受遗传密码控制。 掌握了遗传密码,譬如说,掌握了中华雨蛙的遗传密码,将之注入任何其他生物的胚胎之中,把这个胚胎来的遗传密码改变,那么,这个胚胎发育成长,就完全照雨蛙的形式进行,长成一只雨蛙。 遗传密码传递遗传讯息,遗传讯息决定生物的一切,包括外在的生命形态和内在的生命内容。 陈克生自,从来也没有把灵魂和遗传密码联结在一起设想,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别人也曾有过这种匪夷所思的联想。 胡怀玉可能是作这种联想的第一人! 从理论上来说,胡怀玉的想法,比围绕灵魂的种种说法,还要更进一步! 用人来作例子,甲的灵魂,如果在甲的身体之内,那自然从外型到内,甲全是甲。可是如果甲的灵魂,进入了乙的身体(传说中有的这种“借尸还魂”的故事),那,只有内容是甲,外型却是乙。 但如果,掌握了甲的遗传密码,把任何一个才受精的卵子的原来的遗传密码改变,换上了甲的遗传密码,那么,这个胚胎成长之后,不论是内容和外型,都一定是甲!人可以这样,其他的任何生物都一样,遗传密码,是任何生物的真正灵魂! 一想到这一点,陈克生不由自主,气息相当急促,他望着胡怀玉,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胡怀玉在他的神情上,看出了他已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设想,所以他十分高兴:“你看怎么样?” 陈克生又吸了一口气:“十分了不起的设想,如果能掌握古生物的遗传密码,自然可以令得古生物重现……不知你有没有想到,如果……真的能这样,人……就永远不会死了,任何人,都可以在实验室,凭空培养出来只要有这个人的遗传密码就可以了!” 胡怀玉也有骇然的神情,用力挥了挥手,像是想把这个怪诞的念头驱走,他道:“哪里就达到这个目的,人类科学可能永远不能达到这一地步!生物蛋白质的合成密码,哪一个生物学家不想得到这个秘密?” 他接下来,又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了很久,陈克生自己也沉醉在想像之中,所以并没有听清楚。 一直到渔船靠了岸,他们两人才互望了一眼,精神恍惚地上了岸。由于他们的设想所带来的震憾相当,所以上了岸之后,他们仍伫立了一会,胡怀玉才道:“我回研究所去工作,你呢?” 陈克生虽然也热爱工作,而且才有那么巨大的发现,可是他还未曾到这样发狂的地步,所以他摇了摇头:“明天我再来——你准备甚么时候,公布这个惊人的……本世纪最伟大的生物学发现?” 胡怀玉想了一回,忽然神情十分紧张,双手握住了陈克生的手:“请你保持秘密,别对任何人提起,我想等有了更多活的标本之后再公布。” 陈克生摇头:“有一个标本,也可以公布这个发现。” 胡怀玉摇头,坚持着:“不,我……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我要小心处理!” 陈克生理解地拍着他的手背:“这是任何生物学家一生中最大的事!好,我尊重你的意见。”胡怀玉呼了一口气,陈克生在分手前又道:“明天开始,我去主持找寻的工作!” 有钱好办事,第二天,准备了一个上午,从下午开始,吸沙船就已经开始在海底吸上大量的海沙,陈克生也在烈日之下工作,希望再能找到活的菊石。陈克生的工作,暂时还没有收获——等一等,喂,这个故事,难道不是原振侠传奇吗?为甚么到现在,原振侠先生还没有出现?当然这个故事是原振侠传奇。原振侠医生还没有出场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这个故事一开始发生的事,和原振侠一点也扯不上关系——而且看来,根本没有可能发生任何关系的。第二个原因是,原振侠医生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玛仙在巫师岛上被爱神带走之后,独自在巫师岛上又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原振侠,看来比白痴也好不了多少。爱神走了之后,一直没有信息。原振侠本来还想在巫师岛住下去,可是古托看出他在岛上,情绪只有越来越坏,所以几乎是把他“抓”上船,送回文明世界来的。情绪如此低落,原振侠自然无法工作,他终日呆坐、喝酒,昏昏沉沉,甚至喃喃自语:玛仙会复原吗?她不会变成白痴,她会好,会恢复正常,就算好不了,爱神,也请你把她送回来! 关心原振侠的人,都为他的这种情形,感到焦急,都各自在设法。 医院的院长,也是着急的许多人之中的一个,院长的办法是:弄一点事情给原振侠做做,可以使他低落的情绪恢复一些——要正常是不可能的,除非玛仙忽然鲜蹦活跳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院长给原振侠做的事是医院行政上的事。那天一早,院长就派人请了原振侠到他的办公室去。 原振侠双颊瘦削,无精打采,本来英俊挺拔的他,像是忽然换了一个人,好些女护士过来和他打招呼,几乎有一半以上,眼角都含着泪,原振侠却只是苦笑。他在院长的对面坐了下来,院长望着他:“医院准备扩建,你是知道的了!” 原振侠连点头都懒,只是“嗯”了一声。 院长伸手指了一指:“我们买下了右邻的那所旧房子连地,有将近三千平方公尺。” 院长说得很兴奋,可是原振侠双眼失神,连“嗯”也懒得“嗯”。 院长搓着手:“那业主,是一个怪老头,地价倒还合理,可是他又提出了一连串的附带条件,我想派你去谈判一下,是不是可以把那些条件,不要订得那么苛刻。” 原振侠摇头:“我不是这方面的专才。” 院长有点生气,用力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你可以是任何方面的专才,振作一点!” 院长的动作,只是令得原振侠的眉毛,向上略抬了一抬,仍然是目光涣散。 院长叹了一声:“我实在派不出别人,反正你没有事,找点事情做做不好吗?那业主开出来的条件,古怪之极,你会有兴趣的!” 原振侠在心中对自己说:“不会的,没有甚么事可以使我有兴趣!” 院长说着,又把一个文件夹推到了原振侠的面前:“你先拿去看看。” 原振侠甚至不想接,他双手仍然垂着,也不碰那文件夹。院长的脾气算是好到家,又替他把文件夹打了开来,原振侠这才勉强望了一眼。 他一看到了文件夹中的纸张,那倒令得他的眼睛睁大了许多。 那是一叠印制十分精美的笺纸,上佳的玉版纸上,印着浅浅的梅和石,左下方有两颗朱文的,印文是“人老了”和“不闲老人”。 在那么精美的笺纸上写的是毛笔字,草书。 这种草书,三十岁以下可以看得懂的人,一万个之中只怕没有一个。 院长看到原振侠注意了,指着道:“还好我学过书法,倒看得懂,你呢?” 原振侠点了点头:“我学过草书,看得懂,这……老人家的书法极好!” 院长笑:“文体也好,敛然是四六骈文,真想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的人。” 原振侠看到第一句是“不闲园,余之祖居也——”,他道:“照说,这样的人,是不肯出售祖居的。” 院长点头:“说得不错,医院方面,早就和他接头,可是他一直到最近才肯出售,其他的原因,你看下去,就会知道!” 原振侠拿了文件夹:“我到我的办公室去看,看完了再给你答覆!” 院长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原振侠拿着文件夹,离开了院长办公室,当他乘搭电梯,到他自己的办公室去的时候,他又自然而然,想起在电梯中第一次见到玛仙的情形。 那令他难过得闭上了眼睛——从那时起,到如今,彷佛已过了许多年,但事实上,也并没有多少年。 到了他自己的办公室之后,他又征征地坐了好一会,才打开文件夹,看着写在精美的笺纸上的文字。 看完之后,他不禁有点发呆,那位自号“不闲老人”的业主,文采斐然,的确大有四六骈文的味道。他讲述说,不闲园在清朝中叶建造,是他祖上的基业,建成之后,祖先百子千孙的愿望,未能实现,反倒人口越来越是凋零,到了他这一代,先后娶了七个女人,都未能有子女,令他十分伤心。 可是,他出售旧屋的原因,还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他偶然在上代的笔记之中,发现这屋子在盖造的时候,可能曾受了某种魔法的作祟,作祟用的作祟物,可能还在屋子的某一角落,或者是在地下。 所以他提出的条件是,拆卸旧屋,不能用机械,要用人手。 而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要打碎,看看是不是有祟物藏在其中。 在整个屋子拆除之后,还要掘地三尺,目的也是要找寻祟物。 “余虽已七十古稀之龄,然身壮力健,驱除祟物之后,俾有生育之机,则不致绝后矣!”—— 这是不闲老人最后的句子。 原振侠看完骂了起来。 原振侠看完之后,先是写了几句,但接着,又大是神伤——他又想起了玛仙。 作祟,也是巫术的一种,原振侠想,若是真有甚么祟物的话,玛仙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现在,玛仙在甚么地方,怎么样了? 他闭上眼睛,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用力按在太阳穴上,可是那也不能减轻他心中的伤痛,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眼来。 这个文采斐然,书法极佳的七十老翁,还在念念不忘想生儿子——不然,他就“绝后”。对一个有着传统的观念的老人来说,只怕再也没有比“绝后”更可怕的事了!所以,说穿了,他肯出让祖居,目的就是想自己再可以生育。而他又固执地认为他不能生育,他整个家族人丁越来越稀少的原因,是由于建这房子的时候,曾有人作了法,害了他! 这种起屋时被作法的故事,原振侠倒也听过不少,大都活龙活现,十分有趣,形式大抵相类,都含有惩戒为富不仁或守财奴的意思在内,也有的故事是写恶意陷害,或者利用这个方法来报仇的。 所以,施这种魔法,后果也可大可小。例如为富不仁的财主,在建屋时刻薄工匠,若是遇上了会施法的,那就会有恶作剧式的报复,诸如放一只博浪鼓在大梁上,这间房子,就会不时在半夜听到“咚咚”的鼓声。 (现在的青年人,还知道『博浪鼓』是甚么东西吗?)如果放一只死老鼠在房子的任何角落,那么屋子就会听到老鼠的啮咬声、抓搔声,甚至会看到巨大的老鼠影子晃来晃去……等等。 这种恶作剧的施法,都只能达到“家宅不靖”的效果,如果见怪不怪,倒也无甚大碍的。 可是报仇式或陷害式的施法,却凶狠可怕得多,会有血淋淋的恶果。像是偷藏起了柄利斧,这宅子就会出凶杀案,凶手行凶的武器,也必然是斧头。甚至有可以令得住宅主人满门抄斩的,十分邪恶,令人发指。 在对巫术有了一定的认识之后,原振侠早已把这种魔法,当作了是巫术的一部分。所以,对于巨宅之内,可能有祟物这一点,他全然可以接受。令得他皱眉的是,对于这样一个热切的希望有下一代的老人,他实在想不出用甚么方法去说服他才好。 劝他不要那样做,那是决无可能之事,而如果照他的条件,只怕单是拆卸旧屋,就得花上一年的时间,而且,还必然会浪费大量金钱! 原振侠想了一会,打电话到院长办公室,问:“怎么和这个不闲老人会面?” 院长听得原振侠这样问,知道他肯接受这个任务了,心中十分高兴:“约在律师事务所中进行谈判,嗯,陈健南大律师事务所。” 原振侠听了,只是随便答应了一声,因为这时,“陈健南大律师”对他来说,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后来,当然十分有关系,因为陈健南大律师,是海洋生物学家陈克生的父亲,陈克生正在进行搜寻活的菊石的行动。 第三章 原振侠缠不过仲大雅 两个看来完全没有关系的环节,这时已经可以扣在一起了——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从人和人、物和物之间,一环一环扣起来而形成的。原振侠又打电话和律师事务所联络,知道了“不闲老人”姓一个很少见的姓:仲,名字大雅。他通过了秘书,约了仲大雅先生明天下午三时见面,共同商量拆卸旧屋的细节问题。当天晚上,原振侠想了几个方案,希望仲大雅可以接受,使医院的扩建工程,可以早一点开始。 当天晚上,原振侠并没有因为明天有事要做而振作,他一样把自己用酒灌到软瘫的程度,所以第二天午后时分醒来,照例地头痛欲裂。他一面用冷水淋着头,一面想起他的好朋友年轻人来。当年轻人的爱妻,奥丽卡公主在阿尔卑斯山雪崩遇害之后,年轻人也万念俱灰,终日酗酒,如今自己的情形虽然没有他严重,可是那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对玛仙,已经有了深切的爱意了? 他想到这里,用力甩着头,任由水珠四下散了开来,然后,胡乱抹了抹头发,就出了门。陈健南大律师的事务所十分有气派,单是装饰精美的会客室都有十几间,秘书把他带进了其中的一间,告诉他:“仲大雅先生还没有到,他会准时来的!” 原振侠看了看钟,离三点还有六分钟。他来早了,在一张沙发上,懒洋洋地坐了下来,秘书替他准备着文件,他却只想手中有一杯酒。 三点钟,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他先是听到了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医院的代表来了?”接着,门推开,秘书和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一起走了进来。 礼貌上来说,原振侠应该站起来。可是他坐在沙发上,向来人看去,一时之间,由于发呆,竟然忘记了站起来,只是盯着来人看。 来人却已到了他的面前,向他伸出手来:“我是仲大雅,幸会!幸会!”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站了起来,忙道:“我叫原振侠,医院的代表,幸会!” 他们握着手,原振侠已有了准备,可是仲大雅的手又大又厚,握手时又用力,还是令得原振侠的手,好一阵发痛,如果有人告诉他,仲大雅的手,可以轻而易举捏碎核桃,他一定不会怀疑。 那也正是令得原振侠一看到他就大为吃惊的原因。 在看到过那么古雅的文体,看到了写在玉版纸上龙飞凤舞的草书之后,在原振侠的想像之中,这位不闲老人,仲大雅,纵使不是仙风道骨,也必然貌相清瞿,充满了书卷气的儒雅君子,持着一根斑竹的手杖,或是拿着一柄象牙骨的扇子,诸如此类。 可是仲大雅一推门进来,甚至带起了一股风,他身高接近两公尺,壮硕无比,一头银发,又短又硬,竟是浓密无比,略嫌发胖,可是步履矫健,穿的是一套中式便装,袖子卷起少许,露在外面的小臂,结实得像是树椿一样! 原振侠在和他握了手之后,才想起他曾在文字中形容自己“身壮力健”,那自然是贴切之至! 他不但身体壮健,而且声音十分宏亮,还没有坐下来,他就开始批评原振侠:“小伙子怎么无精打采,一身都是酒气?”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面对着这样精神奕奕的一位老人家,他这个小伙子,真是不堪一提了!他挥挥了手,并没有回答仲大雅的问题,只是道:“仲先生,你的条件,医院方面,难以接受!” 仲大雅倒也痛快,双眉一扬:“那就取消交易好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也曾有过不少谈判的经验,却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一上来就完全没有商量余地的!他呆了一呆,忽然改变了话题:“仲先生,你可有对自己的生育机能,作过检查!” 仲大雅的神情,变得极其愤然:“当然有,上个月还去作了第八十次的检查,正常之至,可以令任何适龄的女性怀孕!”原振侠对这一点,倒也并不怀疑。 不等他再问,仲大雅已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显然,“能不能生育”这个问题,是仲大雅生命之中的头等大事,所以他一开始,就说个没完:“自从我三十岁那年开始,我就检查,找合适的女性,正式进门的有七个,不进门的,超过一百,那些女人,都绝对可以生育,可是就是不能令我有孩子,哼,就算不是男孩子,是女孩子也是好的——”别看仲大雅的外形,十分粗豪现代,但毕竟他们这样年纪的,传统的观念是免不了的,轻视女性,就是传统的观念之一。 他又道:“这些年来,别说西医了,中医、民间验方,不知试了多少,也一点用处都没有,我知道其中一定有古怪,可是却一直不知道古怪出在甚么地方!” 原振侠问:“你是怎么想到是屋子遭到了魇祟的?” 仲大雅十分愤慨,满面通红,原振侠是医生,自然知道这种情形,对一个老人家来说,不是好现象,可是他也无法可施。 仲大雅用力在沙发的扶手上拍了一下:“我无意中看到了祖上的一些笔记,有两则是建造屋子时的那位祖宗留下来的,其中有一则,说在造屋子的时候,曾有一批来自湖南西部的不速之客,前来敲诈,遭到了拒绝,这些恶客就出言恐吓,说住进这屋子,人丁就会越来越少,到绝后为止!这些外来的人,在附近扎营,但有几个被工匠召了来做助手的。所以我想到——”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了一声:“我也真笨,和你说这些有甚么用,你们这种新派人,哪里会相信这些!原振侠由衷地道:“你错了,我不但相信,而且极有认识,如果有祟物,一定可以把它找出来!” 仲大雅大是兴奋,鼓着掌:“有意思,那么,我的条件,就不算过分!原振侠想了一想:“你的目的,是要把魇法破去,使你可以生育!” 仲大雅用力点头,原振侠道:“那祟物又一定是在大宅之中的?” 仲大雅道:“理当如此!” 原振侠道:“那就再简单也没有,我建议使用炸药拆屋法,在爆炸之中,祟物自然也被破坏,不能再作祟了!” 仲大雅大摇其头:“万一不能破坏祟物呢?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不能冒这样的险,小伙子,我毕竟已经七十岁了!” 原振侠也料到他不会接受这个办法,所以又道:“那么,用稳当的办法,在拆屋的时候,弄几部碎石机来,把拆下来的东西,全部经过碎石机的处理,就不会有甚么是完整的了……” 仲大雅呆了一会,才道:“如果进行仔细,倒也可行,只是这一来,我看不到那害了我们几代人丁飘零的东西是甚么样子的!” 原振侠向前俯了俯身子:“比较起来,使你能添丁,更加重要,是不是?” 仲大雅有点狠狠地道:“当然,我要趁还有精力,生他十个八个!——儿孙绕膝的滋味。” “儿孙绕膝”是一句成语,原振侠心想,七十岁生儿子,还想看到孙子的机会,只怕不是很大。不过,他当然没有任何表示。 仲大雅又道:“祟物有可能埋在地下!” 原振侠道:“那不成问题,建新房子,一定会掘地的。你说笔记中提及有湘西来的恶客,排教和祝由的巫术,确然有这种魇祟法。” 仲大雅像是遇到了知己一样,高兴非凡,连声道:“啊,你对法术,原来很有研究。我因为自己身受其害,所以也非常注意有关法术的一切,我们可以交流一下!” 如果不是有玛仙遭到了意外的打击,原振侠一定会兴致勃勃,可是这时,他却叹了一声:“最近我由于一些事,情绪十分低落,只怕不能和你常作研究了!” 仲大雅摇着头:“青年人垂头丧气,必然是情爱上有了问题?” 原振侠不愿讨论,只是摇了摇头,这时,陈大律师走了进来,问:“商量得怎么样?” 仲大雅呵呵笑着:“这位小朋友善解人意,知道我的目的是甚么,都不成问题,只是有一点,我坚持要请大律师作证。” 原振侠向他望去,不知道他又想节外生甚么枝。仲大雅指着原振侠:“办法是你提出来的,我同意,可是我要求在工程进行之中,你一定要在场监督!”原振侠呆了一呆,叫道:“甚么,叫我在这样的天气,在烈日之下,监督碎石机的运作?” 他这句话才出口,恰好有一个人推开了会客室的门。那推开门的人,看他的情形,并不是想进来的。 他只是推开门来找人,在他推开门来的时候,恰好听得原振侠高声叫出了那两句话。那人哈哈一笑,接上了口:“这样的话,我们可算是同病相怜了,我要在烈日之下,监督吸沙机的运作!” 那人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原振侠向他看去,见是一个体型十分健壮的青年人,貌样很得人好感,他向之略点了点头。 那青年人,不用说,就是陈克生了。陈克生离开了吸沙船,有事情来找他父亲,职员说陈大律师在一间会客室,他就找了来,恰好听到了原振侠的话,就自然而然,搭上了口。 陈大律师看到自己的儿子,也感到十分诧异,叫着他的名字:“克生,实验所放假?” 陈克生摊了摊手:“才不是!我们在海中吸沙,有一个甚么捕鱼组织,说我们破坏了捕鱼区,我想来了解一下法律问题。” 他说着,向原振侠挥了挥手,原振侠仍然在道:“我没可能去监工!” 仲大雅坚持:“方法是你提出来的。最多,我和你一起去监工,一定要肯定祟物已经破坏!”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看来仲大雅是不会让步的了,他只好用力挥了一下手,来表示心中的气愤。陈克生和陈健南本来已准备离去,可是一听得仲大雅的话,都不约而同站定,陈克生问:“要破坏甚么?” 仲大雅挥着手:“去去!你不懂的,你是学甚么的?” 陈克生并不生气:“海洋生物学——如果你刚才说祟物,我倒不是不懂!” 仲大雅大喜,看来他对法术、祟物之类的东西,比甚么都有兴趣,忙道:“请坐!请坐,你怎么会知道有关法术的?” 陈克生并不坐,只是叹了一声:“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使我感到,许多古老传说中的禁忌,都很有化为事实的可能,结果十分可怕,不能叫人不警惕,而且,也实在有些东西,会带来很坏的运气!”陈克生罗罗唆唆说了一堆,原握侠并没有听懂他在说些甚么,仲大雅也听得连连皱眉,他向陈大律师道:“你在法庭上的陈词,如果和令郎说话一样,我看没有一宗官司打得赢!”陈健南也啼笑皆非:“克生,你在说甚么啊?”陈克生长叹了一声:“说来话长,唉,真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大律师以口才著称,儿子却说话如此不清不楚! 陈大律师感到十分气愤:“那就别说了!”仲大雅却阻止:“不要紧,如果是和甚么魔法作祟有关,我倒想听一听,只管慢慢说!” 陈克生受了父亲的斥责,心中正不是味道,没好气道:“这件事,只能对两个人说,对不起,阁下虽然貌相非凡,可是不在这两个人之内!” 仲大雅也不生,“哦”地一声:“那两个了不起的人是甚么人?” 陈克生一挺胸,显得他就要说出来的两个人的名字,都非同小可,连他也与有荣焉,所以他才有这样的神态。接着,他神清气朗地道:“一个是著名的传奇人物卫斯理!” 仲大雅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原振侠立即想:“有点道理,那件事,一定是一椿怪事了。” 陈克生闷哼了一声,提高了声音,又道:“第二个,是另一位传奇人物,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不禁大讶,陈克生显然不认识他,可是又知道他的名字,他不说甚么,先问:“是谁指点你只能把事情告诉这两个人的?” 仲大雅曾听过原振侠的自我介绍,心想这倒好,要找的人当面见了都不认识,倒要看看事情怎么发展下去,所以他斜睨着两人,一副想看好戏的神情。 陈克生又叹了一声:“一个叫胡怀玉的生物学家!” 原振侠只是略想了一想,就想起了胡怀玉是甚么人,因为有一些神奇的故事,和他的研究所联在一起,他曾听一个小朋友温宝裕提起过。他还没有表示甚么,陈克生又狠狠地道:“这两个人,难找之极,电话永远没人听,有人听,也总是不在,真不知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两个人!” 原振侠伸出手来:“有,我就是原振侠医生!” 陈克生陡然一震,发出了“啊”地一声惊呼,一面虽然也伸出手来,可是却一脸的狐惑之色。仲大雅在一旁大笑:“怎么?不相信?他有甚么特别?为甚么事情只能讲给他听?” 陈克生仍然十分疑惑:“胡所长说原医生……经历多,英明神武……没想到……没想到……”。 原振侠此时容颜憔悴,看起来一副潦倒相,无精打采,连说话也有气无力,和“著名的传奇人物”这样的称谓,相去甚远,难怪陈克生不相信。 陈克生迟疑着。 陈克生虽然迟疑着未曾说出甚么来,可是原振侠也知道他心中想些甚么,他苦笑了一下,不作解释,也没有要听陈克生的话的意思。 陈克生反倒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只好频频说:“太意外,也太凑巧了!” 他连说了几遍之后,又问:“不知道原医生是不是有兴趣听我说一些事!” 原振侠连望也不望他,而且想都不想,就回绝了他:“没有兴趣,一点也没有!” 情形有点令人尴尬,仲大雅在一旁,仍然笑嘻嘻地不出声,一副看热闹的神情。 原振侠显然是要故意冷落陈克生,所以他转问仲大雅:“你已经有很久没有在那旧宅居住了?” 仲大雅摇着头:“接近八年了!” 原振侠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下意识地以为这样,可以使他的倦容略有改善,仲大雅看到了这种情形,暗中摇了摇头。原振侠的声音之中也充满了倦意:“我还以为如果不住在那屋子里,祟魇法就会不起作用。” 仲大雅点头:“一般来说是这样,可是我想,当年那班恶客,一定用了十分恶毒而且强烈的方法,何况我是那屋子中出世的,只怕若不是破了祟法,我就算搬到阿拉斯加去,一样会受魔法的控制!” 原振侠的声音提高了些:“我有一个朋友,也曾深受巫法之害,后来,他创办了一个巫术研究院,你的经验,是很好的巫术研究课题,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之后,你可以去和他联络一下!” 仲大雅连连等头:“是,我听说,研究院设在西印度群岛的海地?” 一提起了巫术,提起了巫术研究院,原振侠自然而然,又想起玛仙来,所以他的神情,更加苦涩,更加落寞。 陈克生在意识到原振侠是在故意冷落自己之后,他也是性高气傲的人,已经准备离去的——因为原振侠令他感到失望。看原振侠的情形,分明他自己陷进了无可解决的困境之中,这样的一个人,又怎能帮助别人去解决甚么难题? 可是由于原振侠和仲大雅的话题,涉及魔法,十分吸引人,这时候看到原振侠这等模样,他忍不住咕哝了一声:“如果那位首选的先生也是这等模样,我也不必去找他了!” 原振侠只是冷冷地翻了翻眼,连回答一声都不想——人在感到极度的困倦之际,都会这样子。 陈克生和他的父亲,一起向外走去,已经跨出了门,却又听得原振侠道:“仲先生,如果当日的魔法,并没有祟物,只是一种咒语,那么,就算旧宅的一切全被辗碎了,也没有用处!” 仲大雅震动了一下,声音之中充满了失望:“那我就不知如何才好了!” 陈克生觉得原振侠有粉碎了一个老人的希望之嫌,不是很同意原振侠的说法,所以他停了一停,而且转过头来,向原振侠瞪了一眼。 原振侠仍然并不理会他。陈克生大声道:“就算是恶毒的咒语,也可以破解的,除非真是从大海之中捞起了甚么鬼怪来,那才难对付!” 陈健南大律师叹了一声:“克生,你在胡说八道甚么呀,就没有人听得懂你的话!” 陈克生一再受到了指责,不禁大是愤然:“你们根本不让我从头说起,怎么会懂?” 这时,仲大雅只是怔怔地望着原振侠,原振侠撑着头,神情漠然,也不知道他在想甚么,显然对陈克生的话,都没有留意的意思。 陈健南看到了这种情形,用力推了陈克生一下,示意陈克生离去。陈克生却反而急步来到了原振侠的身前,大声道:“五个渔民已经死了,胡怀玉认为害死这五个渔民的邪魔,正在活动,而且还在找别的牺牲者!” 陈克生的这一段话,仍然是无头无脑的,但至少可以使人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有五个人死了,死在一种邪魔的力量之下! 原振侠总算向他看了一眼,从陈克生焦切的神情上,他可以体会到陈克生实在有十分难以解决的严重问题,可是他也实在提不起兴趣来。 他扬起手来,本来多半是想用力挥动一下的,但结果却又无力垂了下来,叹了一声:“我无能为力,你去找……那位先生吧!” 陈克生盯了原振侠半晌,脱口道:“原医生,我看你,倒像是中了恶毒的魔法!” 原振侠非但不否认,反倒说:“我想是,逃不出去,快死了!” 仲大雅陡然伸出手来,在原振侠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他出手极重,令得原振侠的身子,也歪了一歪,接着他大喝:“振作些,我们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原振侠给他的回答,是一声长叹! 陈克生这时,已对原振侠完全失望了,在过去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原振侠至少已发出了三五十下长嗟短叹! 可是他心中确然大有难题,所以他重重地顿了一下脚,才转身离去。 这是原振侠和陈克生的第一次见面。在陈克生而言,很有点不欢而散的味道,可是对原振侠来说,由于他精神十分恍惚,所以他根本没有甚么记忆。 当时,仲大雅又重提旧议:“我们一起监工,怎么样?其实,也也是象徵式的,不致于会真的要在烈日下工作,我们可以谈天说地,我还可以介绍我最近的女伴给你认识,嘿,不是吓你,是一个真正的大美人!” 原振侠又叹了一声,他连再争的兴趣也没有,只是点了点头。回到了医院,院长对于原振侠取得的成绩,表示十分满意。当然,安排工程进行的事,就不必原振侠来操劳了。 到了正式拆卸的这一天,仲大雅一早就到,原振侠早就忘了,仲大雅到了之后,未见原振侠,向医院大提抗议,院长这才亲自出马,把原振侠带到了仲大雅的面前。原振侠仍是一贯的无精打采,仲大雅和他握着手:“呵呵”地笑着:“小老弟,你怎么能爽约?还记得吗?我答应过要介绍我的大美人给你认识的?” 他说着,就把一个女郎推到了原振侠的面前。原振侠并没有注意到有甚么“大美人”在,那是他精神不集中的缘故,直到这时,他也是先听到了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声和啧啧声之后,才感到一定有甚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这才集中精神——或者说,是令得散乱的目光集中起来,这才看清楚了被仲大雅带到他面前的那个女郎,他也为之一呆。 那是一个健硕无比的女郎——绝不是肥胖,只是健硕,身子极高,至少有一公尺八,肤色黑里透红,约莫三十上下年纪,浓眉大眼,神情有点腼腆,看起来相当妩媚。她和仲大雅的年龄可能相去极多,可是当他和仲大雅站在一起的时候,却无人可以否认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原振侠的口中虽然没有说甚么,可是他的神情,已把他心中所想的表达了出来。仲大雅显然十分满意原振侠的这种表示。他竟然当着众人,在那女郎的丰臀之上,重重拍了一下:“不错吧!”原振侠留意到仲大雅在一拍之下,手弹开,可知是如何富有弹性!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仲大雅又道:“想想看,我们两人的孩子,会多么强壮,多么出色!” 原振侠由衷地道:“是的,在优生学来说,无可比拟,这位小姐——”仲大雅纠正:“不是小姐,是仲大雅夫人,她是河北人,燕赵不但男儿出色,女人也与众不同!” 仲夫人羞态更浓:“你别老夸自己的老婆了!” 仲大雅笑:“是好,怕甚么夸?等拆了旧屋,你得好好地替我生一大群胖小子!” 仲夫人的脸红了起来,原振侠见过的各种各样的男女也够多了,可是像这样的一对,却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在他情绪低落的时候,倒也很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当时,他只当仲大雅的大美人是河北乡下才出来的女孩子。不几天之后,他知道仲夫人闺名曹银雪,十二岁就到维也纳留学,学的是声乐,是在国际上相当有名气的歌唱家,精通四国语言!他和仲大雅的组合,奇特之极,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她性格爽朗之极,这样评论她自己,“没有道理可讲,他七十岁,我二十八岁,在见到他之前,我从来不把自己当女人,见了他之后,才知道人有男女之别,阴阳之分!” 拆那旧房子,由于仲大雅的坚持,一直进行了一个月左右,仲大雅夫妇和原振侠,有长久相处的机会,这一双夫妇都是性格开朗的人,仲夫人更是大有女中豪杰的味道,原振侠受了感染,也开朗了不少,而且在一个下午,主动地向仲大雅夫妇讲了他自己的遭遇。 原振侠和女巫之王玛仙之间的事,不必全部讲述,只要随便提出其中一点来说说,就可以听得人目瞪口味,仲大雅夫妇,自然也不例外。 原振侠的结论是:“只要玛仙回复正常,以她在巫术上的能力之深,不论你家当年曾受过甚么恶毒的磨法作祟,都可以破去!” 仲大雅双手握住了原振侠的手,用力摇着:“小兄弟,看来我们两人的命运一致。医院方面甚么人都不派,单单派了你来,可知是天意!天意!” 一个月之后,旧屋拆卸完,所有拆下来的东西都粉碎,仲大雅有点依依不舍,硬要原振侠答应和他保持联络,又要把他的“第一个孩子”,过继给原振侠。 老一代人物的古老作风,一律齐全。 原振侠自然只好答应,这一个月来,他心情好了不少,所以当天晚上,他听到铃声去开门的时候,看到在门外的人是陈克生时,他先是迟疑了一下,但立刻打开了门,并且说了一句:“我们见过面!” 陈克生叹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第一次和原振侠见面时,原振侠的精神不是很集中,可是也未料到竟差到这种严重的程度! 陈克生连连点头:“见过的,还说了不少话,不过当日你的精状况很差!” 原振侠觉得不好意思:“真差之极矣,只怕世上没有甚么人会比我更差的了!” 他这句话才出口,就看到陈克生侧了侧身子,在陈克生身后,像是幽灵一样,闪出了一个人来。原振侠才向那人望了一眼,就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有收回的必要了!因为那个人的精神状况,看起来才是全世界最差的!他脸色惨白,鼻尖渗着汗(天气并不热),身子微微发着抖,眼神散乱,口唇哆嗦,站在那里,进来也不是,不进来也不是,一副彷徨无依,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看了令人生出一股寒意来。 原振侠是医生,他失声道:“这位朋友不舒服?请快进来!” 那人仍在踟蹰不前,陈克生已经扶着他走了进来,扶着他坐下。 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会给这样的人喝一杯酒,原振侠也不例外,以第一时间送上了一杯酒。在那人喝酒的时候,陈克生介绍:“这位胡怀玉先生,是海洋生物学家,主持一个大规模的研究所!” 原振侠颇感到意外,因为他知道胡怀玉的不少事情,不知道他为甚么精神状况这样差。他点了点头:“胡先生的大名早就知道,也知道曾在研究所中培植过来自南极的史前生物!” 胡怀玉本来失魂落魄之至,这时,也不知道是原振侠的话,还是那杯酒,使他振作了些,他向原振侠望来,发出急速的喘息声,突然,一下子抛开了手中的酒杯,挺身而起,双手抓住了原振侠胸前的衣服。 本来,以原振侠身手之矫健,是可以把他推开去,或是自己避开去的。可是原振侠却没有那么做,他任由胡怀玉抓住了他的衣襟。胡怀玉的身子在发抖,他按住了他的肩头。 胡怀玉颤声道:“卫斯理不知到哪里去,你就是原振侠,陈克生说你对我们的事情没有兴趣,可是你非听一听不可!” 胡怀玉的态度和言语,都不是十分正常,而且一个多月之前和陈克生的相遇,陈克生曾说过一些甚么,原振侠也实在不记得了。这时,他自己的情绪,也未曾完全恢复正常,很可以把胡怀玉轰出去的。 但是由于胡玉和他崇敬的一些朋友相识,看起来,他又像是有十分紧急的事要向人求助,所以原振侠没有下逐客令,反倒连声道:“你镇定些,好!好!我听你说,甚么事?” 胡怀玉一听,脸上总算有了一点生气,他先向陈克生望了一眼:“怎么开始说才好呢!” 陈克生道:“先从那活的菊石说起。” 胡怀玉立即同意:“好,先从那活的菊石说起。” 他们两人都是生物学家,在说到“菊石”的时候,都自然而然用的是拉丁文的学名。恰好原振侠是医生,对生物学也有涉猎,听得懂菊石的学名。所以,他陡然怔呆,失声问:“甚么?菊石?活的!” 原振侠知道甚么叫做“活的菊石”,就省了解释,故事叙述起来,就容易得多。胡怀玉的精神状况差,所以大多数由陈克生来说,小部分由胡怀玉插言、补充。一直说到他们开始用吸沙船开始吸沙,想在那个海域之中,发现更多的“活的菊石”。 原振侠用心听着,他看出,至今为止,一定没有任何发现。可是就算没有再发现,已有的一个,他已是惊天动地的生物学上的大事了,何以胡怀玉会如此沮丧,陈克生也好不了多少。 原振侠说了几句暗示的话,示意科学上的新发现,确然需要一些特别的过程的。听了之后,胡怀玉和陈克生呆了半晌,互望着。 他们的神态,使原振侠知道,事情一定另有枝节,所以,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只管直言。 陈克生神情古怪:“在我们的叙述中,提到了夜间在海上撒下的那一网。” 原振侠怔了一怔,陈克生曾详细地叙述了他们撒下这一网的经过,渔民的忌惮,胡怀玉的种种设想等等。 原振侠看不出那有甚么不对头来,可是胡陈两人的神色却又凝重之极。 原振侠想气氛轻松些。 “怎么啦?难道这一网,真的把海中的甚么妖魔鬼怪,冤魂野鬼网上来了!” 他这样说,纯粹是开玩笑,可是陈克生和胡怀玉两人的反应,却骇人之极! 陈克生的反应倒还罢,他只是尖叫了一声,手臂大幅度地挥动着,挥动得十分有力,然后把一尊陈设用的铜像,相当沉重的,挥得跌倒了地上,可是他的手也不知道痛,手在挥着,双眼有点发直。 胡怀玉的反应,就十分骇人了! 他也发出了一下尖叫声,声音尖厉之极,他的身子陡然直弹了起来,用怪异之极的姿势直勾勾地向前一跳,看来如同僵尸一样,一下子撞在那架放了十来瓶酒和若干杯子的酒车之上,把酒车撞得跌翻在地,发出哗啦一阵声响,可是他却恍若未觉,又是僵尸一样,直勾勾地向前一跳,这一下,落地的时候,一脚正踏在一只向他滚过来的酒瓶之上。 于是,他整个人就仆跌向前,这一跤,跌得着实不轻,原振侠在目瞪口呆之余,也来不及去阻止这一连串灾难的发生。当他定过神来,想把胡怀玉扶起来时,胡怀玉抬起头来,又惨叫了一声:“你估中了!” 原振侠陡然一呆,一时之间,由于突如其来的混乱,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曾作过甚么样的估计来。当然,很快地,他就想起自己开玩笑的那句话,他也不禁心中一凛:“那一网……网起了甚么……” 陈克生走向前去,扶起了胡怀玉,两个人也不理会把人家的住所,弄得一塌糊涂,陈克生摇着头,胡怀玉也摇着头,齐声道:“不知道!” 原振侠知道必有下文,所以并不出声,等他们再往下说,胡怀玉的声音,听来如同惨嚎:“可是,七天之内,在渔船上的六个渔民,全都死了!” 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大大地吞了一口口水:“是怎么死的?” 胡怀玉张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 陈克生苦笑:“死因不明,那是医院方面说的,死者五男一女,当晚曾……不断上香,可是也没有用。” 原振侠又惊又怒:“甚么叫死因不明,现代科学可以精确地查出死因来!” 陈克生苦笑,耸耸肩:“那是医院方面说的,我们也没有资格作进一步的查询。” “你是医生,或者可以向同行查问一下,有确切的结果!” 原振侠点头:“当然,一查就可以把死因查出来!” 胡怀玉十分悲痛地转着头:“我早已知道死因,就是那一网,网起了大海中的无常鬼,把一船大小男女的魂拘走了!” 陈克生解释:“出了事之后,那一带的渔民都那么说,说是这一网,冲了恶时辰,犯了大忌,所以有关人员全送了命!” 原振侠立即道:“那说不通,你们两人也在船上,现在就好好活着!” 陈克生发出了一下呻吟声,胡怀玉惨然道:“我们知道,快轮到我们了,先是他,才是我,因为我要下那一网的!首恶,留在最后。” 原振侠摇头,他当然不同意胡怀玉的说法:“六个渔民若然死,当然是一宗怪事,可是也总得弄明白他们的死因,才能确定是甚么事情!” 胡怀玉却十分固执:“还会是甚么事?是不是你不能接受……比较怪异的……一些事实?”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加倍地沮丧。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当然不是不能接受一些怪异的事实——他的经历,怪异莫名,甚么样的事没有经历过?他只是淡然一笑:“你刚才提及过无常鬼拘魂,你可能想像,真会有一股力量,在地球上搜集过人的灵魂?” 胡怀玉张大了眼,说不出话来,只是喉间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声响。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可以肯定他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正常,需要专家的协助。比较起来,陈克生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原振侠用相当委婉的语气道:“两位是不是工作太忙了;休息一下会比较好,尤其是胡先生,如果需要特别帮助——我是指在医学方面的协助,我可以安排!” 胡怀玉在原振侠说到一半的时候,就不断挥着手,现出十分不耐烦的神情,他大声叫:“我是需要你的帮助,既然你有那么多怪异的经验,就请你帮我们查清楚,那几个船民是怎么死的?” 胡怀玉说完了之后,双眼睁得极大,牢牢盯着原振侠看。 他面色灰白,益发衬出他布满了血丝的眼。 它像是深红色一样,神情十分骇人。 若是胆子小的人,猝然遇上了这样神情的人,是很容易被吓昏过去的。 原振侠心中暗叹了一声,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下,胡怀玉的精神紧张之极,绝不能再去加重他的精神负担,不然,他极可能一下子就陷入神经错乱的境地之中,到时再来医治,就麻烦得多了! 所以,他回答得十分乾脆,伸手在胡怀玉的肩头上一拍:“好,没有问题,明天一早,我就去弄清楚那六个渔民的死因!” 原振侠的言行,无疑是一剂最好的镇静剂,胡怀玉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紧张的神情,这时松弛了下来。他口唇发着抖,想说甚么而没有说出来。 原振侠又进一步安慰他:“放心,不论是甚么邪恶的力量,都可以有对抗的办法的!” 胡怀玉闭上了眼睛一会,口中喃喃地,也不知道说些甚,原振侠趁机又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留在医院中会好一些?” 胡怀玉立即摇头:“不必了……这件事,和发现活的菊石有关,我必须继续我的研究!” 原振侠不禁苦笑,心想,如果用文字的方式来表达的话,那就可以说,这是一个黑白混淆的时代,所以才会有那么多颠来倒去的事情发生! 发现了活的菊石——这是何等实在的科学课题!可是却又和虚无飘缈的“深海恶鬼”发生了关系,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叫人无法接受,只可将之归于是胡怀玉一个人的胡思乱想。 原振侠当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做了一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胡怀玉望了望散满了一地的酒瓶,那是被他撞倒了的,他居然有几分歉意,结结巴巴地道:“你喜欢喝酒?我祖上藏有极好的酒,替你送过来!” 原振侠苦笑:“我不是喜欢喝酒,只是既然喝不喝都那样,为甚么不喝?” 胡怀玉和陈克生望了他一会,显然他们并不了解原振侠这样说的意思。原振侠作了一句补充:“快乐的人,不会喜欢喝酒的!” 胡怀玉的身子仍然在摇晃着,由陈克生扶着他,原振侠趁机道:“胡先生的精神状况十分差,陈先生你最好……和他在一起!” 陈克生连连点头:“我们怎么联络?” 原振侠道:“明天我去了解那六个渔民的死因……我到你们的研究所来!” 胡怀玉一听,大是振奋:“好极了!好极了!” 原振侠自己饱受精神沮丧之苦,他看到自己的话,可以令另一个精神沮丧的人感到振奋,他也十分高兴,和胡怀玉用力握了握手。 胡、陈两人告辞之后,他回到住所,用力摇了摇头,觉得事情十分荒唐;活的菊石,早已绝种的生物,和海洋中的恶灵…… 当晚,原振侠又喝了不少酒,在大有醉意的情形,他感到自己像在大海上飘扬,海面上浮起了浓雾,在浓雾之中,他又看到了爱神,而玛仙如虚如幻地站在爱神之旁,向他招手。 而当他向玛仙扑过去的时候,一切却又全不见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极度无助的情形之下,只好又大口喝酒。 这种情形,正如他自己所形容的:心中快乐的人,不会喜欢喝酒的! 第四章 六个渔夫变成了原始人 第二天一早,原振侠实在懒得起来,可是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胡怀玉,所以很不情愿地坐起身来。 事情十分简单,到了那家医院,医院中有他的熟人,一问起来,一个处理这件事的医生瞪大了眼:“死因神秘?你在胡说甚么,你脸色很差,是不是不舒服?” 胡怀玉和陈克生告诉原振侠那六个渔民死亡的日子,那么很容易查问。引致那位负责处理的医生有这样反应的,是原振侠查问问题的方式。 由于有了先入之见,所以原振侠是这样问的,他先说出了日子,然后才问:“有六个渔民,死得十分神秘,请问真正的死因是甚么?” 他不但得到负责医生这样的回答,而且,那医生还伸手要摸他的额角,看他是不是在发热。 原振侠怔了一怔:“我很好,只是想知道何以六个渔民会一起死亡的真正原因!” 那医生打量了原振侠一会,他对原振侠的传奇生活,当然也有所闻。 他叹了一声:“原医生,当一艘渔船和一艘货柜船在海面相撞,渔船被撞到粉碎,船上的六个渔民被捞上来的时候,五男一女都已死亡,死亡的原因是甚么?” 原振侠不禁怔住了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想到一问就有了答案,而且,答案会是这样子! 那还用问,自然是堕海之后溺毙的,而且,堕海的原因,也是因为撞船,是意外,其间绝扯不上甚么神秘怪异之处,更和大海恶灵没有关系——如果硬要说有关系的话,那么,所有的海上的意外都可以说是由于大海的恶灵在作祟! 原振侠当时震愕的样子,一定十分滑稽,所以那医生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是不是另有原因?” 原振侠苦笑:“没有甚么,有点误会……有人以为其中有曲折,当然神经过敏了!” 那医生继续笑着:“对了,在事情发生之后,有一个人自称是甚么研究所所长,神经兮兮地来查问过死因,我们如实相告,他说甚么也不相信,胡言乱语一番,被员工赶出去了!” 原振侠不禁苦笑,他自然知道那是胡怀玉,也知道他的“胡言乱语”是甚么。他自己就是受了“胡言乱语”的影响而来查问的! 不过,原振侠还是十分小心,问了一句:“尸体都曾经过剖验?” 那医生呆了一呆:“死因都绝无可疑之处,再加上亲属的反对,为甚么要剖验?” 原振侠皱着眉:“尸体——”那医生有点不耐烦起来,用力挥了一下手:“经过合法的手续之后,火化了!”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有一句话,想了想,并没有说出来,那句话是:“这样子,真正的死亡原因,就再也不为人知了!” 他之所以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的原因是,因为这句话,在理论上虽然可以成立,但是在事实上,驶进大海,又是在撞船之后,波涛汹涌情形之下,还会有甚么别的死亡原因? 那医生十分不屑地冷笑一声:“是不是还有别的问题,原医生?” 原振侠礼貌地笑了一下:“谢谢你,没有了!” 离开了医院之后,驾着,原振侠依约到胡怀玉的研究所去。一路之上,他所想的是,胡怀玉所患的精神病,简直严重之极,那是一种妄想症,会随心所欲,编造种种怖的情形来吓自,终于会将自己吓到神经失常为止。 他已决定,见了胡怀玉之后,无论如何要劝他去见一见专科医生! 研究所规模之下,很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每一个第一次来到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很快地就见到了胡怀玉。 他仍然由陈克生陪着,胡怀玉的神情,急切而焦急。原振侠沉着脸,大有怒意,一见面就责斥:“你早知道那六个渔民怎么死的!” 胡怀玉怔了一怔,面色铁青:“是!可是那是表面的原,真正的原,医院不肯说!”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你认为在意外发生之后,还会有甚么死因?” 胡怀玉的回笑,虽然无理之极,但是却也不易驳他,他大声道:“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何必还要你出马去调查?” 原振侠望了他半,挥了挥手,和这种精神状态的人是无法争论下去的,他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却听得陈克生叫了起来:“天!原医生,你连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你甚至不想看一看活的菊石!” 原振侠已走出了几步,听得陈克生这样说,他才转过身来:“我不是生物学家,在我看来,古生物和现代生物全是一样的。人各有所为的专长,那和好奇心没有关系!” 陈克生的声音变得低沉:“可是你无法解释千万年前就应该绝种了的生物,为何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原振侠感到陈克生的话,有着严重的挑战意味,他反问道:“你能解释吗?” 陈克生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向胡怀玉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显然他有意请胡怀玉代答这个问题。原振侠心中一声冷笑,向胡怀玉看去,一看之下,他却不禁吃了一惊——被他认为神经不正常、有着妄想狂倾向的胡怀玉,这时的神情,十分严肃,充分显示了他作为一个科学家的认真态度。这种态度,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力量,使人会倾听他发表的言论,成功的人物,都有这样的本能! 所以,原振侠收起嘲弄的态度,也十分用心地望着胡怀。胡怀玉所说的,就是他和陈克生共同的一种设想:“有人掌握了菊石的遗传密码,所以这人就可以制造出活的菊石来!” 如果对普通人这样说,必然还要费一番唇舌。而原振侠是医生,对生物遗传密码有相当程度的了解,而更重要的是,他本身是个想像力十分丰富的人,一听就明白! 他在呆了一呆之后,苦笑了一下:“这个人一定对软体动物有特殊的爱好,不然,他可以『制造』出任何生物来,为甚么是制造了菊石?” 胡怀玉的声音低沉之极:“他不单制造了菊石,我……我们有理由怀疑,他还制造了……一个到六个……古代人……原始人,或许……是猿人!” 原振侠听得骇然之极:“你在说甚么?他制造出来的原始人在甚么地方——等一等!你想说,那死了的六个渔民是……你在胡说甚么?” 由于胡怀玉所说的话,实在太令人惊骇,所以令得原振侠也不由自主,有点讲话没有条理,他最后还是责斥了胡怀玉。 可是胡怀玉却不理会他的责斥,可能是由于激动,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他道:“那个人,或者说,他不是人,是在海中的恶灵妖魔,是由他在操纵着遗传密码,随心所欲地制造出生物,那艘船上的渔民,是一批牺牲者,是经过了遗传密码改变之后的怪物!” 原振侠已经镇定了下来:“渔民的尸体全被捞了上来,经过医院的处理,为甚么医院方面,一点都没有人体变异的记录?” 陈克生争着说:“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医院方面有所发现,可是事情太令人惊骇,所以他们秘而不宣,情形就像美国的太空总署发现了外星人的尸体,只是秘密保管,不对外宣布一样!” 原振侠闷声一哼:“拟于不伦!” 陈克生提高了声音:“第二个可能,是医院方面根本没有发现——从水中捞起来的是死人,一个死去的古代人和一个死去的现代人,并没有多大的差别,除非早已知道,刻意检查,不然,不容易发觉!” 第二个可能,还可以接受,可是原振侠立时又问:“你们又是凭甚么认为在这六个渔民的身上,发生了遗传密码的变化?” 陈克生和胡怀玉互望了一眼,欲语又止。 本来已准备离去的原振侠,这时又走了回来,因为胡、陈两人的话,虽然无稽,可是单是这样的发现,也十分吸引人,何况他们说“有理由相信”! 陈克生道:“事情得从头说起——发现了活菊石之后,我利用了吸沙船,想发现更多,可拷transferinterrupted!胡所长失望,胡所长忽然有了新的提议……” 那天晚上,胡怀玉和陈克生沿着海边散步,陈克生在连日监督吸沙工作的进行,晒得肤色黑得发亮。 胡怀玉皱着眉:“我们的行动,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一点也没有成功的把握。” 陈克生也十分沮丧:“照菊石的群体生活习惯来看,应该早就有收获了,是不是……那渔民记错了地点,以致我们白费心机了?” 胡怀玉皱着眉不出声。陈克生又提议:“还是我们先公布了发现再说。” 胡怀玉自然知道陈克生这个提议的作用:只要一公布这个发现,必然轰动,世界各地许多海洋生物研究船,就会集中到这个海域来,那么,发现的机会就多得多了! 胡怀玉在考虑是不是要接纳陈克生的提议时,有几个孩子叫闹着走了过来,胡怀玉认得出其中一个,正是自他的手中得到了活菊石的,指点捕捉地点的渔民,就是他的三叔。 胡怀玉一看到了他,就同他招了招手,几个孩子这时也看到了胡怀玉和陈克生,他们一起停了下来,神情十分迟疑和害怕,有两个,甚至掉头就奔走了。 胡怀玉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指着那孩子问:“嗳,你三叔好吗?我还想再见见他!” 这么一句普通的话,却引起了那孩子十分强烈的反应,那孩子先是后退了几步,保持着距离,才愤然叫道:“我三叔一家全叫鬼迷了!都是你,硬要他们半夜落网,把海中的恶鬼网上来了!” 胡怀玉和陈克生互望了一眼,想笑,可是看到孩子涨红了脸,又害怕又恼怒的神情,倒也不像是在说假话,所以他们笑不出来。他们知道渔民多半十分迷信,只怕是有了一点变故,就以为被鬼迷了! 陈克生开口:“是吗?叫甚么鬼迷住了?是男鬼还是女鬼?” 那孩子罗地吸了一口气,神情仍然十分害怕,可是却又提高了声音:“长毛鬼!” 那孩子竟然能具体地说出是甚么样的鬼来,这就令人十分惊骇了。胡、陈两人,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还是陈克生最先有反应:“我们最会捉鬼,你带我们去,我们会把鬼捉掉。”那孩子神情十分迟疑,过了好一会,才道:“我听大人说,三叔他们被鬼迷,十分可怕……没有人敢接近他们。” “我要去问问大人,看他们是不是肯带你们去!” 胡怀玉骇然:“三叔的一家,现在在甚么地方?”那孩子道:“不知道,说是怕他们被鬼迷了本性,晚上出来害人,所以把他们……隔开了。” 胡怀玉顿足:“快!快!去找你的大人,我一定要见他们,哼,被鬼迷,哪有那么多的鬼?” 几个孩子飞一般奔了开去,他们在海边等了大半小时,才看到一个老年渔民气咻咻走来,见了他们,绝不友善,开口就指责道:“你已经害得阿三一家这样子了,还想见他作甚么?” 自从那次午夜下网之后,胡怀玉根本就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时遭到了这样的指责,他自然啼笑皆非,也没有好气道:“我把他一家害成怎么了?” 那老渔民瞪大了眼盯着胡怀玉,额上青筋暴绽,样子十分可怕。 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一定有十分不寻常的事发生在阿三一家身上,可是老渔民却又说不上来。陈克生道:“何不带我们去看一看,就可以知道是甚么事了!” 老渔民楞问了一句:“你会捉鬼?” 陈克生感到啼笑皆非,但是他至少知道,要去见那一家渔民,见了之后才能判断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所以他道:“会不会捉鬼,要等看到了被鬼迷的人之后再说!” 那老渔民用十分怀疑而且富有敌意的眼光打量陈克生,也用同样的眼光打量胡怀玉,看得两人大是不耐烦,胡怀玉提高了声音:“阿三的一家究竟怎么样了?” 老渔民的神情又惊又怒:“也曾见过几次被鬼迷的,没见过被迷成这样子的!早就告诉过你们,半夜不能下网,会把鬼网上来!” 胡怀玉大喝一声:“你说了半天,有甚么用,带我们去看!”那老渔民的脾气也十分烈,一样大声叫:“带你们去看,好,就去看,巴望你们看了以后,也跟阿三一样,被鬼迷,被长毛鬼迷!”这已是他们两人第二次听到“长毛鬼”这个名称了,这令得他们两人心中都十分疑惑。因为在一般的情形,被鬼迷,很不容易弄明白究神是甚么样的鬼迷住的,普通人的眼中,看不到鬼,除非是具有“鬼眼”灵通的人,才能看得出! 陈克生对于眼前这一切情景,根本不相信。 他只觉得事情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可是胡怀玉却不同,他的想像力十分丰富,也相信有灵魂的存在,所以他很有兴趣寻根究底,他问:“长毛鬼?谁见了?” 老渔民的回答,很出人意表:“人人都见得到!” 胡怀玉不怒反笑:“这鬼竟那么厉害,白日现形?人人可见?” 老渔民决定带胡怀玉和陈克生去看阿三的一家人,过程不必详述,当然是先上了船,那是一艘小型的机动木船,速度不是太快。所以,在航行过程之中,两人可以在老渔民的口中,多一点了解到“阿三一家”自那天晚上之后发生的变化。 那老渔民的讲述,不是很有条理,可是胡怀玉和陈克生都有相当高的理解能力,所以很快就可以把老渔民所说的,归纳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 当老渔民说完了经过之后,胡怀玉和陈克生两人面面相觑,以胡怀玉的想像力之丰富,一时之间,也想不出究竟是发生甚么事,似乎除了“被鬼迷”、“被长毛鬼迷”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变化开始在七、八天之后——当天晚上,胡怀玉给阿三的那张支票,对一个渔民家庭来说,是一笔十分巨大的收入,所以第二天,阿三就会大摆筵席,请相熟的渔民,吃了十分丰富的一顿。 参加那一次聚餐的,几乎全是年纪较轻的渔民——年老的渔民,对于阿三半夜下网,十分不以为然,都认为一定会有变故,所以不去参加。 后来果然有事情发生了,老一代的渔民,都说古老的传说,不可忽视,他们早有先见之明! 接下来的几天之中,阿三的一家,兴高采烈,都上岸耍乐,暂时休息。变化来得很突然,约莫一个星期之后,相熟的渔民都觉得很奇怪,阿三的一家,都不太露面,露面的话,也是包着头脸,男女都不例外。渔民都是日晒雨淋惯了的,何况在大热天,为甚么要用布包头?自然引起了疑问,回答是:“不知道吃错了甚么,满头满脸出风疹,见不得风,所以才只好用布包了头,以免恶化。” 在这期间,别人虽然疑心,可是也没有怎样,出风疹是普通的事情。阿三曾上过几次岸,每次都买些东西回来,也没有人知道是甚么,只有一个晚上,有人看到阿三的船上,有人在磨剃刀,还不止一把,好几把剃刀,磨了又磨,阿三的一家人,仍然不分日夜,用布包着头。 这样的情形,自然引起的怀疑程度,越来越甚,终于,阿三的一个远房长辈——就是那个老渔民,被其他的人推举出来,去问阿三。那是在一天晚上的事,很令所有旁观者意外的是,阿三的一家都在舱中不见人,阿三却阻止了老渔民,不让他上船去,和他隔着船说话——这是十分不寻常的现象。渔民守望相助,很少分彼此,许多船泊在一起的时候,谁都可以上谁的船。 而阿三竟然不顾传统,不让老渔民上船,老渔民还是长辈,自然十分生气,所以当时场面,就不是很愉快。 老渔民在向胡怀玉和陈克生讲起这一段经过时,开始还十分生气,但随即又原谅:“唉,要是知道阿三一家全部叫鬼迷了,我当时也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了!” 老渔民当时,大发脾气,可是他也没有忘记问阿三究竟在搞甚么鬼——本来,他应该问阿三究竟发生了甚么事,表示关心的,可是在愤怒之下,就改变了语气。 阿三的回答是:“甚么事也没有!” 当下不得要领,老渔民愤然,其余的渔民也更加怀疑,一起研究了半天,肯定了阿三的一家必有古怪,又加派了两个人,决定说甚么也要把阿三头上包的布拉下来看看时,却又迟了——阿三的渔船已经出海了! 这倒反令所有人放心,因为船出海,自然证明阿三的一家,都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在船不见了之后的第二天,很多渔船停泊的港湾中,又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一大包东西在水上飘浮,被捞起来一看,布包之中的,全是毛。那毫无疑问是头发,可是又粗又硬,一时之间,竟不知是甚么动物的毛发,长发约有二十公分。这件事,在渔民之中,自然又有了不少传说,可是也没有引起甚么特别的注意,又过了几天,有一艘渔船捕鱼回来,说是在海上,见到了阿三的那艘渔船,他们打信号,没有回音。想驶进去看,驶到近处,听到阿三的渔船上,发出十分骇人的呼叫声。 那吼叫声一阵接一阵,时间又是在晚上,所以渔船不敢再接近,听了半响,那种吼叫声,骇人之极,也辨不清是人是兽。渔船上的人心知有古怪,所以急急回来报告。 这个发现,十分轰动,阿三的一家人,确然出了非常的变故,再无疑问,于是组织了一个船队,由那老渔民带头,还备了桃木剑、黑狗血、乌鸡血——当时,渔民自然而然想到的,就是被鬼迷,所以才带了那些传说之中,可以驱除鬼祟的物品。 船队一共有四艘船,出发之后,第二天下午,就找到了阿三的船,在海中似乎并无目的在飘荡,而且十分静,听不到有甚么声响。 四艘船接近之后,就开始喊叫,开始,并没有回音,直到四艘船靠了上去,才听得阿三在舱中叫:“别上来,求求你们,别上来!” 阿三的叫声,可怕之极,若不是红天白日,说不定就没有人敢上船。 白天,总使人的胆气较壮,老民带头,四个人先上了阿三的船,只见阿三双臂挥舞,头上胡乱包着布,从舱中冲了出来,仍然在叫:“别上来!叫你们别上来就别上来,快走!快走!” 他叫嚷着,可是两个人已来到了他的身后,拦腰把他抱住,老渔民一伸手,就把他头上包着的布,扯了下来,刹那之后,所有人都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一下子都呆住了,反倒变得极静,只有海风和海浪拍打在船身上的声音。 阿三的样子,十分骇人,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头脸上全是毛——人的头上有毛,那是必然的事,部分的脸上有毛,也不足为怪,可是满头满脸都是毛,这情境就十分骇人了! 毛相当硬,看起来也就特别有硬的感觉,阿三是阿三,一点也没有错,大家都认得他,可是他怎么满脸都长出毛来了呢?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中,反倒是阿三先开口,他的声音乾涩难听之至,他道:“我们一家全都撞邪了……脸上全长毛,不分男女……剃了又长,剃了又长……看我,昨晚才剃的!” 一个渔民叫起来:“你一家被鬼迷了!” 又一个叫:“一定是长毛鬼!” 老渔民自然也表示同意,于是叫了阿三的一家出来,又淋狗血,又淋鸡血,再用桃木剑在他们一家的身上敲打着,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白天还好,一到了晚上,情形更加骇人,阿三的一家,会发出可怕之极的吼叫声,乱蹦乱跳,抓着生鱼就咬吞,也不怕骨头。 在海上两天,没有替他们剃毛,毛就长出好几寸来。 老渔民等人,商议之后,就只好先把阿三的一家,安置在一个小荒岛上。 一到了小荒岛上,阿三的一家,表现更加奇特,满山乱走,速度极快,巨大的石头,一跃而过,而且还不断发出吼叫声来。 这种情形,看得所有渔民心惊肉跳,目瞪口呆,完全想不出甚么办法来。 本来,白日,阿三的一家都很清醒,可是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有每天早上,有那么三、四小时的清醒,一到那时,他们就争着去剃除脸上的毛,刚剃乾净之后,看来倒没有甚么异样,只是神情有些痴呆。 当然,在清醒的时候,老渔民和其他人,都追问究竟是发生了甚么事。可是阿三和他的家人,都说不出甚么原因来,都说忽然之间,就会变得不吼叫就不舒服,要跳动奔跑,自然而然,而且连身上穿着衣服,也会变得难过之极,要把它扯掉! 当胡怀玉和陈克生,听那老渔民断断续续说到这时,就互望了一眼,两人全是一样的心思,齐齐失声道:“他们看来……变成了原始人!” 老渔民不知道甚么叫:“原始人”,还狠狠瞪了他们两人一眼。 所有人,包括阿三的一家在内,自然而然,想起了午夜下网的那件事,他自然而然,归咎于它。 事情在渔民中传了开来,人人都十分惊恐,因为根据古老的传说,若是大海之中捞起了甚么邪魔恶灵、索命的鬼魂等等,一旦作起祟来,被害的人,会成为恶灵的帮凶。像阿三那一家那样子,如果到了他们完全迷糊的时候,就会四处害人——这种传说,倒并没有甚么民族的界限,盛行在欧洲的“吸血僵尸”的传说,就说一旦被吸血僵尸吸了血,不多久,被吸了血的人,也就变成了吸血僵尸。 于是,就有人提议以传统方式来处理阿三的一家人,这对于阿三的一家人来说是十分危险的事,因为他们一家人,已被认为是恶灵的化身,要处理起来,办法自然不会和平温柔。曾经发生过争吵,那老渔民竭力反对。 可是主张处理的人占大多数。之所以又拖了几天,没有处理,是因为究竟应该如何处理法,众说纷纭。传说变成事实的机会,不是太多,像阿三一家那样,全家被鬼迷的情形,只怕从来也没有出现过。而且,“长毛鬼”来势汹汹,砍断了好多柄桃木剑,淋了不少黑狗血,烧了不少符,一点也起不了治鬼的作用,应该用甚么方法才收效呢?要不然,治鬼不成,反被鬼噬,岂不是事情越来越糟。 有的主张把他们一家网在渔网,沉下海去,有的主张把他们活活烧死,有的主张把他们用桃木椿钉打进脑门去钉死。 讨论来讨论去,还没有结果的时候,胡怀玉和陈克生却又在海边出现,问起那一家的情形来,难怪老渔民见了他们的时候,激动无比,说阿三的一家,全是被他们所害的了! 等到把老渔民所说的一切,凑成了一完整的故事之后,陈克生和胡怀玉两人的心中,都充满了疑问: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他们是生物学家,首先想到了生物的“返祖现象”。这种现象,曾有许多事实证明过,中国辽宁省有一个著名的毛孩,就是这种现象的典型,全身是黑色浓密的长毛。 但是那情形,都是一出生就发生的,并没有忽然变异的例子,而且,那个毛孩的智力和其他的一切,也全都正常。 当然,阿三一家人的情形,不能算是返祖现象,他们都没有答案,都一心想看到了遭遇怪异的那一家人再说。 船行相当慢,至少在五小时之后,才到了一个荒岛之上,那艘船泊在荒岛的一个滩上,阿三的一家,不在船上,在岛上的一个崖洞中,在船一靠岸的时候,就有三个渔民奔了过来,老渔民忙问:“情形怎么样?” 那三个渔民神情骇然,齐声道:“快让我们回去吧!一夜听他们鬼叫,满山乱奔……比疯狗还可怕,说不定甚么时候给他们扑上来咬一口!”老渔民叹了一声。 这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正说着,就听到一阵吼叫声传了过来。那种吼叫声,才一入耳,确然十分可怖,胡怀玉和陈克生两人,也为之陡然震动,可是不多几下,他们就听出,吼叫声并不是一味吼叫,而是长短有序,像是互相呼唤,像是一种最简单原始的语言。 接着,就看到两个人,十分迅速地向边奔过来,一边叫着,奔走的姿势,十分奇特,身子伛偻着,双手垂向下。照说这种姿势是奔不快的,可是这两人一下子就到了近前。 那三个渔民吓得老远避了开去,老渔民勉强不动,也是脸色煞白。胡怀玉和陈克生两人,在看清了那两人的脸时,也不禁头皮爆炸——那两个人根本分不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因为他们满头满脸,都是浓密的黑毛。黑毛并不长,可能是他们在早上的时候曾经剃过,那样子看来,着实骇人。那两人到了近前,仍用这种双手下垂的姿势站着。双眼之中,目光炯炯,望定了老渔民、胡怀玉和陈克生,忽然又怪吼了两声,转身又飞奔了开去。 陈克生和胡怀玉虽然骇异,可是他们仍然齐声叫了出来:“原始人!” 虽然胡怀玉和陈克生,都未曾真正见过原始人,可是他们是生物学家,对原始人的认识,自然在一般人之上。科学家根据化石,把原始人的形态勾勒出来,有画像有塑像,也有电影,就形成了一种印象,使他们在这时,一看到这种情形,就想到了原始人。 老渔民第二次听他们叫“原始人”,还是不懂,又盯着他们看。陈克生吸了一口气:“他们的样子虽然害怕,可是并不伤害人?” 老渔民怔了一怔,却有些答非所问:“或许每天早上,他们还有一些时间清醒,没有整个被鬼迷住,所以暂时不害人!” 胡怀玉一面喘着气,一面道:“他们住的岩洞在哪里?带我们去看看。” 老渔民的神情也有点害怕,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和两人一起走向前,不多久,就看到了一个山洞,在山洞口,两人又看到了一个十分怪异的现象,一个满脸是毛的人,正双手搓着一根石条,在一根枯枝上,不断地钻着! 胡怀玉和陈克生互望着,张大了口,都没有发出声音来,可是两个人都知道,他们要说出来的是甚么话。 “钻木取火”!那是原始人的行为之一! 胡怀玉在这时候,一把抓住了老渔民——他不知道他犯了一个错误。他对老渔民道:“他们不是被鬼迷,只是不知道为了甚么,变成了原始人!” 老渔民第三次听到了他不知是甚么的一个名词,不禁又是吃惊,又是恼怒:“甚么是原始人?” 要向一个认识不超过一百个字的老渔民,解释甚么是“原始人”,那自然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胡怀玉一挥手:“原始人就是原始人!” 老渔民沉下脸来:“你们要见阿三一家人,现在见到了,有甚么办法?” 胡怀玉立即道:“载他们回去,我会联络医院,送他们进医院!”老渔民更是愤怒:“被鬼迷的人进医院有甚么用?” 胡怀玉又和老渔民争了一会,老渔民更怒:“绝对不能让他们上我的船,你要送他们进医院,自己去想办法!” 胡怀玉再才高八斗,财雄势大,可是遇到了一个固执的老渔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而且他所犯的错误是,根本没有向老渔民解释清楚甚么是原始人,所以争持了将近一小时,也没有结果,天色已全黑了。 在这将近一小时之中,胡怀玉和陈克生两人,又看到了阿三一家人不少原始人的行为,钻木真的取到了火,生起了一堆篝火,用树枝叉着鱼来烤,烤到了半生不熟,就捧着大嚼,像是叫人回到了好几万年之前! 陈克生最后提议:“胡所长,我们先回去,再找一艘船来,载他们走!” 胡怀玉一顿足:“好,我有的是船!” 胡怀玉倒不是夸口,他的水产研究所的确有好些船。天色早已全黑了,所有的人,包括那三个渔民在内,都上了老渔民的船——他们本来是派来看着阿三一家人的,可是经过了一夜,再也不愿意了。 胡、陈两人,在这时犯了第二个错误——他们两人之中,若是有一个留下来,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可能完全不一样了。 船在回航的时候,老渔民把船驶得很慢,他的理由是:这一带海域,常有大轮船出没,海流又急,要是撞上了,可不是玩的! 所以,胡怀玉和陈克生,用研究所的船只,再来到那荒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他们在船一靠岸之后,立时上了岸,直奔昨日曾见阿三一家的那个山洞之前。 可是他们并没有见到阿三一家人,这时,他们仍然未曾想到发生了甚么事,所以还在那个荒岛上找了很久,一直到了中午时分,两人登上了那荒岛的最高处,可以看到整个小岛的情形,他们才发现,岛旁只有他们那艘船,渔民阿三的船已不见了! 阿三的一家人,驾船离开了这个小荒岛! 直到这时候,两人才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他们一心认定了阿三的一家人,都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而成了原始人,他们认为原始人不会驾船,也就会一直留在小荒岛之上,他们忽略了老渔民所说的一个情况:他们在每天早上,还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清醒”! 所谓“清醒”,那是他们在意识上知道自己是现代人,知道有变化在他们的身上发生,他们懂得用剃刀剃去脸上的长毛,自然也懂得驾船离开荒岛! 以前,有几个渔民在岛上“看管”他们,他们没有机会离去,昨晚只有他们一家人在,他们在早上“清醒”的时候,要离开荒岛,自然再容易不过了! 他们一想到这一点,不禁跌足,飞奔到了海面,上了船,可是大海茫茫,他们连阿三的一家,是由哪一个方向走的都不知道,如何去追寻? 他们都想到,如果一到,发现阿三的一家不在,立刻就去追,只怕还有希望。因为他们的船,速度比机动渔船快得多。可是时间已经耽搁了那么久,能找到阿三一家的机会,自然极微! 他们还是尽力,绕着这个荒岛,在海面上兜着圈子,希望有所发现,可是一直到傍晚,都没有发现,在他们准备回去的时候,又看到老渔民的船,向荒岛驶了过来。两人忙着船迎了上去,见了面,一说情形,老渔民也呆了半晌,喃喃说了一句:“他们这种情形,怎么还能驾船?非在海上出事不可!” 当时老渔民说会“出事”,自然也不知道出甚么样的事。第二天,才知道阿三的渔船,在海面上,和一艘货柜船相撞,当场沉没,货柜船努力救人,可是救起来之后,五男一女都已溺毙了。 第五章 惨案内幕怪异难明 阿三的渔船,和货柜船在海面上相撞,这正是原振侠自医院方面了解到的,在这以前发生的事,原振侠直到听陈克生和胡怀玉说了才知道。他听完了两人的叙述之后,呆了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阿三的一家人,照两人的叙述来看,确然像是变成了原始人——而且,不单是行为上的变化,连身体(生理)上也起了变化,他们的身上,长出了许多浓密的体毛来。根据至今为止,仍然被普遍承认的进化论来说,原始人更接近猿猴,自然有十分浓密的体毛。 原振侠在这样想的时候,把达尔文的进化论,称之为“至今为止仍被普遍承认”,自然是有原因的。因为对于人类的起源,还有许多不同的说法,和进化论是截然相反的。例如有的认为地球人是从另一个星球大规模徙置来的。也有的认为是某一个外星的高级生物来到地球,和猿类交配形成的突变,再演进而来的,各种说法都有,不单是进化论的唯我独尊。 当然,各种说法,都没有极其确凿的证据,连进化论也没有——由猿到原始人的进化过程之中,有好几百万年的过程,完全没有任何化石研究的支持,这种情形,恰巧支持了“突变”学说。 原振侠望着陈克生和胡怀玉,他们曾亲眼见过渔民阿三家人的变异,所以才坚决相信,是来自大海中的某种力量,导致这种变异的发生。 可是,那是一种甚么样子的力量呢?真是如同他们的假设那样,有人掌握了古生物的生物遗传密码? 原振侠在呆了一会之后,才道:“医院方面为甚么不曾留意到他们身体上的变化呢?” 陈克生和胡怀玉都摊了摊手,胡怀玉的喉结上下移动:“原医生,或许……就请你深入调查一下!” 原振侠向他望去,只见胡怀玉的脸色苍白,原振侠可能望着他的时间,比较久了一些,胡怀玉神经质地跳了起来,双手在自己的脸上乱摸,一面十分害怕地叫:“你这样看我干甚么?是不是我的脸上,也有……长毛生出来!”原振侠本来想说:“现在没有,可能很快就会有”。可是他一想,以胡怀玉如今的精神状况,这个玩笑还是别开的好,所以他就没有出声。陈克生过去,把胡怀玉在脸上乱摸的手,拉了下来。虽然他自己的神情,也十分骇然,但是比起胡怀玉,却要好得多了。 原振侠的思绪也十分紊乱,他在想:如果胡怀玉的设想是事实,那么,用甚么方法,可以一下子把另一种遗传密码侵入阿三一家的身体之中? 他是一个医生,自然知道,在实验室之中,在极精密的仪器的帮助之下,把遗传基因分析出来的过程,也是一项十分困难的过程!如果说有甚么人可以随心所欲,把不同的遗传基因注入生物的身体,而令这个生物发生彻底的改变,这不但匪夷所思,更骇人听闻之至! 在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之际,原振侠又听到了胡怀玉浓重的喘息声,他在哑着声音叫:“原医生,要是我……我和陈克生,也不幸成了……原始人,你……一定要救我们!”原振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虽然眼前的事荒诞无比,但却又不是没有可能。只要掌握了遗传基因的奥秘,岂但可以把现代人变成原始人,也可以把人变成任何东西,孙悟空只有七十二变,遗传基因的变化,可以有几百万种!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乱,他忽然又想起,在中国的一些传说中,常有一些传说,说是人在死了之后,灵魂在转世的过程中,会有“误投异类”的情况。例如西游记中的天篷元帅,就误投猪身,成了著名的猪八戒。他又想起有一部想像力十分丰富的小说之中有一个情节:一个女人变成了蜘蛛,长期附在她丈夫的身上生活——这一切,是不是和遗传基因的变化有关呢? 从理论上来说,猪的遗传密码替代了人的,人就变成了猪。蜘蛛的遗传密码如果替代了人的,人也就自然成为蜘蛛了! 想到这里,原振侠虽然竭力克制着,可是仍然不免机伶伶地打个一个寒颤! 他的这种情形,看在胡怀玉和陈克生两人的眼中,两人更是吃惊,各自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用十分无助的恳求目光,望向原振侠。 原振侠苦笑:“先别自己吓自己,等我进一步去了解一下撞船的情形……如果阿三一家,全身是毛,医院方面没有理由不注意的!” 两人都道:“我们亲眼看到的,不单是我们,许多渔民都见过!” 原振侠挥了挥手:“我先去调查,嗯,你们随时和我保持联络!” 他本来想说:“要是在你们身上有了异样的变化,就随时和我联络”的,可是临时改了口。胡怀玉和陈克生点头答应,原振侠在告辞离去之后,仍然有脚部虚浮之感。他花了两天的时间,去作他的调查。在那家医院之中,他又再次成为嘲笑的对象,还是那位医生把阿三一家尸体的全部档案照片,放在原振侠的面前,望着原振侠笑:“原大探险家,你究竟想在这些死人身上,找出甚么宇宙奥秘来?”原振侠自然懒得辩解。 他只是看着那些照片——在水中浸得发胀了的尸体,可是世界上最丑恶的形象之一,可是原振侠还是看得十分仔细。 在照片上来看,实在看不出任何异像来,那是普通现代人的尸体,具有医生专业资格的原振侠,一下子就可以看得出来,所有的人,并没有体毛特别增厚增多的现象。 原振侠终于叹了一口气,把照片还给了对方。他知道,其间一定还有一个他所不明白的变化在。 至于在船公司方面询问的结果,却有出人意表的收获。他见到了那货柜船的年轻大副,大副在提及那件意外之际,神情怪异。他说:“荒谬,整件事,简直荒谬之极!事情发生在早上七时二十二分,海面上没有雾,能见度几乎无阻,风平浪静,那艘渔船,却以最高的速度,向我们的货柜船撞了过来!” 大副在说到这里时,停了一下,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向原振侠。 原振侠小心地问:“这种情形,是不是可以说……驾驶渔船的人,精神状态不是很正常?” 大副叫了起来:“甚么不正常,简直是疯了,那是百分之一百的自杀行径——破木船撞货柜船,还会有甚么第二个结果?” 原振侠沉声问:“在渔船撞过来的时候,可有人看到渔船上的人?” 大副回答:“没有,所以事发之后,有人以为那是传中的『鬼船』。可是在渔船迅速沉没时,又听到有人的呼叫声……呼叫声十分惊人,所以我们才救人,结果,救起了五男一女。” 原振侠疾声问:“被救起的人,有甚么异样?嗯,救人的过程有多久?” 大副皱着眉:“肯定了渔船上有人,我们自然有责任救人,可是我们对于在海面上救人不是十分在行,所以第一个遇难者是在三小时之后才救上来的。” 原振侠扬起了头,想了一想。他想到的是,一般来说,渔民的水性都十分好,若是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支持三、五个小时,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当然,如果在撞船发生之后,已经受了重伤,或者昏迷中堕海,那自然再无幸免了。那大副继续道:“约莫在七、八小时个小时之内,六具体体都被发现。” 原振侠再问了一句:“全部浮在海上?” 大副用十分怪异的目光,瞪了原振侠一眼:“当然是,我们又没有潜水设备,如果沉入了海中,尸体也就不能发现了!” 原振侠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吟不语,大副问:“怎么?有甚么不对?”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是不是可以找到一个当时看到过尸体的船员?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他。” 大副“嘿”地一声:“问我好了,救人的行动,从头到尾由我指挥——不过你必须知道,我们完全没有过失,而且在事发之后,也完全按照国际航海协定办事!” 原振侠挥了挥手,对大副的声明,并没有理会,他只是问:“你看那六具体体,是不是有甚么异样之处?” 他在这样问的时候,不免有些紧张。大副却莫名其妙:“甚么意思?异样?甚么意思。”原振侠道:“譬如说,嗯……头脸有很多毛……黑色的长毛之类。” 大副“哈哈”大笑:“你在说甚么,这六个人脸上长着毛?你以为这六个是甚么人,是科学怪人?当然——”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非但觉得不再好笑,而且现出了惊讶莫名的神情,显然是他想起了有甚么极其特别的地方!“原振侠也为之一凛,忙道:“怎么了?” 大副搔了搔头:“和你说的恰巧相反,捞起来的六个人,都是光头,所以我们起初以为六个全是男人,后来才发觉,其中有一个是女性。”原振侠心念电转,他知道,那唯一的女性,就是渔民阿三的妻子(胡怀玉曾说在午夜时分,下那一网的时候,她不断在上香),可是,为甚么她也会是光头的呢? 原振侠立即又想到,阿三的一家,在开始古怪地满脸长出黑毛来的时候,都曾用剃刀去剃毛,可是黑毛生长的速度却十分快,剃了又长、剃了又长,会不会到后来,他们在剃毛的时候,索性连头发也一并剃了呢? 这一点,大有可能。 他们在甚么时间剃头呢?当然是在每天早上,他们还“清醒”的时候,在清醒的时候,他们在意识上是现代人,会剃毛,会驾船。一过了那短暂的清醒时间,他们就从内到外,都是原始人!原振侠的思绪之中,渐渐地编织出了事情的经过来——在早上,阿三一家清醒的时候,他们上了船,不知道他们上船的目的,最可能的是他们想远远避开去,躲开了所有的熟人,任何人在身体发生了那么古怪的变化之后,都会有这种念头的,这是很自然的反应。 他们驾船出海,离开了荒岛,一定也是在这个过程之中,他们把头脸上的毛,全都剃个精光。 然后,他们“清醒”的时间结束了,他们又变成了原始人——只懂得钻木取火的原始人,如何能驾驶机动渔船呢? 所以,渔船撞上了货柜船! 原振侠知道自己的推理,不会离事实太远,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阿三一家的遭遇,实在是一个难以形容的悲剧! 人死了,变异的情形停止,不再有毛长出来,所以大副不觉得有甚么特别,医院方面,自然做梦也想不到其中有这样的变故——虽然男女都是光头,相当少见,但也和怪异扯不上关系! (后来,原振侠又去问那个负责医生,那医生的回答是:是的,全是光头,那极可能是因为他们长头发的缘故,所以才剃了头发的。)那位大副先生的想像力比较丰富,他看到原振侠神色凝重,就问:“这六个人不是普通渔民?是……和甚么邪教有关?” 原振侠苦笑:“你想到哪里去了,当然不是!” 他的调查工作,可以说一点收获也没有,只不过证明了阿三一家确然曾奇怪地长出许多黑毛来。六具体体都火化了,自然无法再去检验甚么。 当晚,原振侠准备把自己的调查所得告诉胡怀玉和陈克生,可是连打了几次电话,研究所的人都说他们在所长的实验室之中,不接听电话,原振侠只是留了话,也没有再继续去找他们。 第六章 祟物原来是一口棺材 第二天,一早,由于昨晚临睡时又多喝了酒(他现在完全明白何以公主在雪崩中失踪之后,年轻人会变成酒鬼的原因了),正在昏沉沉地睡觉,忽然住所的大门,“砰砰”声大作,有人在迅速地擂门。 现代的建筑物,每一个居住单位都有电门铃的设备,像这样敲鼓一样的擂门声,听起来就十分陌生,所以原振侠虽然惊醒了,可是迷迷糊糊之间,难以分辨得出那是甚么声音出来。 擂门声在继续,而且越来越急骤,简直像是想把整扇门都拆了下来一样。 原振侠不禁是愤怒,手按着头,一跃起床,怒道:“甚么人?” 门外传来一个十分洪亮的声音:“原医生,仲大雅!” 原振侠呆了一呆,跌跌撞撞,来到了门口,打开了门,仲大雅的身形壮大,堵在门口,有把整个门都塞满了的感觉。原振侠本来想要责备几句,为甚么有铃不按,而要用力敲门。可是,他一眼看到,仲大雅的面色灰败——本来他面色十分红润,双眼失神,显然是有甚么重大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 仲大雅不等原振侠开口,就大踏步走了进来,双手把手中的一只木箱子,向原振侠举了一举,十分恼怒地道:“你看!” 一看到那只木箱子,原振侠就皱了皱眉,因为说它是“木箱子”,自然可以,可是更确切地说,这种形状的木箱子,有一个专门名词:棺材。 仲大雅手中的那个“棺材”,只有五十公分长短,如果说是用来殓装婴儿之用,自然可以。那小棺材上还有许多泥迹,像是才从地下掘出来的。 原振侠望向仲大雅,仲大雅吸了一口气:“工地里掘出来的,在原来建筑的大厅之下,埋在五尺深的地下!” 他神色更难看,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喘着气:“这就是祟物!一定是!” 原振侠也觉得,把这样的一具小棺材,埋在大厅的地下,一定大有古怪,他问:“里面是甚么?” 仲大雅伸手在头上拍打了一下:“我一拿到手就想到了你,竟然没弄开来……你不介意就在你这里打开它来看一看吧?” 原振侠是百无禁忌的人物,自然不会介意,他和仲大雅一起进了厨房,找到了一些工具。仔细打量着那具小棺材,找了一枝铁,向仲大雅望了一眼——用这样的铁来撬,会损害棺材。 仲大雅愤然:“有斧头,我就将它劈了开来!” 那是表示不在乎棺材的损坏,只想看清楚小棺材之中是甚么祟物!棺盖和棺身,严然合缝,十分紧密,铁根本插不进,原振侠又用凿子,先凿出了一个隙缝,才把铁插了进去,先是他一个人,用尽了气力,也撬不动,仲大雅来帮忙,两人合力,才发出了刺耳之极,听了令人牙齿发酸的“轧轧”声,把棺盖吃力地撬了开来,钉着棺材的钉子竟超过十五公分长,十分粗大,共有十八根之多。 在撬起棺盖来的时候,原振侠和仲大雅两人不时互望,都有诡异莫名的感觉。 等到棺盖撬开,原振侠小心翼翼,把棺盖翻过来放好,因为那十八枚粗大的铁钉,仍然十分锐利,当然,两人的视线,第一时间,便向棺材中望去,一看下去,他们都呆了一呆! 他们虽然未曾讨论,可是都曾设想过棺材之中的祟物是甚么。可能是一些法器,或者是乾了的动物尸体,甚至,棺材中就是一具童尸,也不足为奇。可是却全然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棺材之中是一叠长方形的纸,或者说是一本书,其实,最正确的说法,是一本帖。 对于“帖”,现代人都不是很熟悉了,帖是一长条纸,摺叠起来,既可以一页一页翻阅,又可以把它拉成一长条的一种纸张装订方式。这时,在棺材中的,就是一本帖,约有五公分厚,十来层纸,帖面上十分惊人,用朱砂写了一个“偿”字,朱砂历久而色不变,看来仍然鲜红,也就格外触目。 原振侠和仲大雅同时伸出手去,原振侠看到仲大雅也伸手,就缩回了手来。 仲大雅将那本帖取了出来,他行事十分镇定,并不立即打开,把帖放到了桌子上。原振侠看到取出了那本帖之后,棺材中再无别物,也来到了桌子边,仲大雅这才揭开帖的第一页来。帖一揭开来,可以看到一左一右两页,两人的视线盯在那两页上,心中诡异之感更甚,一左一右,竟然各以白描的笔法,画了一个无常鬼!白无常在右,黑无常在左,无常鬼诡异的面貌,在简单的线条之下,十分生动。 这又是一个意外,仲大雅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手指有点发抖,指着画着的黑白无常,不知说甚么才好。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不说甚么,只是又伸手,再揭过了这一页去,又显示出来的两页,却全是十分工整的毛笔字,字相当大,每一个字都有拇指头大小,两页加起来,至少有三百字。 仲大雅和原振侠屏住了气息,去读那些文字,文字是文言文的,仲大雅当然没有问题,他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原振侠也点了点头,表示完全可以读得懂。他们很快地读完了这两页,又揭了过去,再去读下面的,一直读下去,总共是十页,到最,又看到了一个具名,在这个具名之上有一句话是:“以上所述皆属事实”。具名是姚正年。 这姚正年三个字,看来呈一种异常暧昧的赭红色,原振侠是医生,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用血来签署的。 这时,他们都已看过了那十页文字中所写的内容,自然也知道何以这个姚正年,要用鲜血来签署自己姓名的理由。原振侠在看那些文字的时候,双手撑在桌上,垂着头,这时看完了,他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仲大雅也一样,刹那之间,屋子中静到了极点,过了一会,才听到了“答”、“答”两声响,有两颗大汗珠,落到了桌子上。 原振侠这才陡然震动了一下,抬头向仲大雅望去。只见仲大雅面色灰败,满面是汗珠,他也垂着头,所以汗水流到了他的鼻尖,就凝成了一大滴,向下滴来。 原振侠自然知道,文字记载的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十分大。事实上,别说这件事对仲大雅有直接的关系,就算是原振侠,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看了之后,也为之震惊不已,好一会不能动。自然,后来原振侠知道,记载着的这件事,和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原振侠叫了仲大雅几声,仲大雅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扶着仲大雅在沙发上坐下,又给了他一杯酒。本来十分强健的这位不闲老人,这时,看来却虚弱无比。 在仲大雅喝酒的时候,原振侠指了指那本帖,安慰仲大雅:“照这上面所记载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仲大雅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突然紧紧握住了原振侠的手,颤声哀求:“帮助我,原医生,帮助我!” 原振侠义不容辞,一口答应:“当然!当然!”要明白仲大雅何以如丧考妣,要明明白他要原振侠帮助的是甚么,自然先要明白那本帖上的十页文字,记载的是一件甚么事。 这件事,可以有一个标题:“一对好朋友,在遇到了黑白无常后的遭遇”——原题是“黑白无常相遇记”。一开始的一句话是:“余与仲文量,总角之交,尤称莫逆。” 这里的第一人称的“余”,自然是最后署名的姚正年。也就是说,姚正年和仲文量两个人,自小相识,长大了之后,又是好朋友。 仲文量,自然是仲大雅的祖先。接着,就叙述了他们两人,如何奇特地竟然见到了黑白无常的经过,和以后事情的发展,怪诞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真正匪夷所思之极。 把整个故事化成现代语文,后来仲大雅和原振侠又曾讨论过,他们两人的意见,会在叙述当年这件怪事时,在适当的时候一并整入。 仲文量和姚正年是一对好朋友,都中了秀才,准备进一步在科举上博取功名,所以一起寄居在一庙宇中,那座庙宇建筑相当大,可是僧人并不多,香火也不盛,所以十分清幽。古代的士子,很流行寄居在庙宇中攻读,著名的故事“西厢记”中的主角张君瑞,就是由于寄居在普济寺之中,才有机会看到了崔莺莺的。 记载在后文说得相当明白,仲大雅应该是仲文量的第六代孙,推溯起来,仲文量大约是两百多年前的人,那是清朝中期,太平天国之乱还没有发生,从记载中的景物来看,应该是在中国的长江以南。记载中仅有一个河名:“琴川”,那应该是江苏省的常熟,常熟附近有七条河,如古琴之弦,所以名为琴川。 一双好朋友在庙中攻读,吟诗作对,倒也其乐融融,如果不是有黑白无常的出现,那么他们可能都有功名、做官,可是黑白无常的出现,却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黑白无常的出现,情形十分怪异。那是在一个晚上,他们两人正在一个院子中,仰观星象——可能是夏天,才有这种生活情趣。 忽然,院子的一角,“豁”然巨响,声音不是十分大,可是相当惊人。姚正年的记载是:“声如裂十匹帛,脆而不尖。” 不管是甚么声音,总之一下声响之后,两人循声看去,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他们看到,院子的一角,靠近墙处,地下裂了开来,裂开的是一个狭长形的缝,自那裂开之处,有大蓬萤光上映。 庙是建在山上的,在提到琴川的时候,曾有一句是“俯瞰山下,琴川历历在目”,再上一句是“寺居风光大佳”。建在山上的庙,院子的下面是山,怎么会裂了开来,而且有光冒出来呢? 两人大吃一惊,都自竹榻之上跳了起来,其间,仲文量还摔了一交,是姚正年扶住了他的。两人虽然站了起来,可是并不敢逼近裂缝,因为这时,裂缝之中,不但萤光更强,令人无法逼视,而且有一种十分可怕的声音在传出来,像是许多硬物,在一起用力挤和摩擦所发出来的一样,记载的原文是:“若千百机椽,同时倾轧,咻咻然,叽叽然。” 他们非但不敢接近,而且还后退,十分害怕,不知道那是甚么异像,直到退到了院子的另一角的墙前,距离那有萤光冒出来的裂缝,约有两丈。 姚正年这时心中首先想到的是,自山腹之中裂地,出了裂缝,不知会有甚么怪物冒出来,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两个人——应该是在光芒之中的两个蒙胧的人影,已从裂缝中升上了出来。 这两个不是很看得清楚的人影,身穿宽大的袍子,手上各自拿着一些棍状的东西,头上戴着圆锥形的高帽子,高帽子上好像还写着字。 两人本就料定在裂缝中冒上来的,必然是甚么怪物,这时一见这情形,这等造型,自小耳熟能详,所以他们异口同声中失声惊呼:“无常鬼!” 这时候,自裂缝中冒起来的光芒,忽明忽暗,闪烁不定,看过去,光芒中的两条人影,更是诡异。任何人,忽然之间见到了传说中勾魂催命的无常鬼,都会想到:吾命休矣。 所以,他们两人在极度的惊恐之下,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等待死亡来临——这时,他们自然还是好朋友。 在他们叫出来“无常鬼”之后,很快地,光芒中有声音传来,声音很难听,原文的记载是:“若夜枭之哀鸣。”叫的也是这三个字:“无常鬼!”这一叫,倒像是两个无常鬼在自己表示身分了! 两人更是吃惊,仲文量的胆气较壮,一定神,对着光芒中的黑白无常提出了抗议:“我们自问生平不作亏心之事,何以正当盛年,就气数已尽?” 他虽然大着胆子提出了问题,可是事关自己的生死,也不知道是由于激动,还是害怕,在这样说的时候,声音有些发颤。 他的话才一住口,就听得一双无常鬼同样也以发颤的声音回答:“气数已尽!” 先是宣称了他们是无常鬼,接着又宣布了两人“气数已尽”,姚正年和仲文量两人,身子如同浸在冰水之中一样。 仲文量还想责问些甚么,可是张大了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就在这时候,两人眼前,陡然一黑,那从裂缝中溢出来的萤光,相当强烈,耀眼生花,所以陡然黑了一下来之后,便变得甚么也看不到,只是感到有一阵阴风,逼近身来,显然是两个无常鬼已来到了身前。 事后,姚正年和仲文量交换感觉,当时的感觉都是一样,一阵阴风逼近来之后,手腕上就是一紧,被一种冰冷的东西箍住。 他们的一只手,互相紧握着,另一只手被箍紧之后,两人都感到有一股大力把他们扯向前,在扯向前的过程之中,两人遍体生寒,眼前发黑,阴风阵阵,在黑暗之中,好像腾云驾雾一样,不知身在何处,间中还听到一些十分刺耳的声音,如同鬼哭神号一样! (看到这里,仲大雅失声叫了起来:“他们被无常鬼拘到阴司去了!”)(原振侠道:“不对,他们当然没有死,不然,怎能有这个记载留下来?” (仲大雅吞了一口口水:“可能后来又还阳了!”)(原振侠挥了挥手,表示不必争论,只要看下去,就可见分晓。)姚正年和仲文量都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当时的想法,是以为自己必然是在阴司路上,说不定不多久,就可以见到十殿阎王。 但是他们两人,在那时,心境却相当平静,因为正如刚才仲文量说的,“生平未作亏心事”,如果说死亡是一个最后审判的话,一个人既然一生未作亏心事,又何必害怕? 黑暗似乎越来越浓,仲文量和姚正年在这个过程之中,相互称呼了对方几声,都能听到回答,这使他们在极度惊恐之中,得到了一些安慰。 然后,他们觉出身子不再移动,可是手腕上那种被箍紧的感觉仍然在,不单是手腕上,事实上,也有冰凉的东西,贴了上来,像是有冰剜成了一顶帽子,戴到了他们的头上——原文的记述是:“宛若剜冰成帽,加诸头上,怪异莫名,寒气攻心,全身皆颤。” 头上被戴上冰冷的帽子,以致全身发抖,这种滋味自然不大好受。这时,两人都还年轻,而且,事已至此,两人认定自己被拘入了阴间,也就没有甚么可以害怕的了,所以两人一先一后,又提出了责问。 他们提出的责问是:“我们即使气数已尽,一生未作恶事,何以便骤而加刑?” 阴间的阎王殿上,有着各种各样的酷刑的说法,深入民间,虽是士子,也一样受影响。 这时他们两人身受“寒气攻心”之苦,就自然而然想到,那是阴间的酷刑了! 他们在这样责问之际,本来没有寄以甚么希望,只不过是发泄心中的愤懑而已。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阴间的无常鬼,似乎比阳间的官府,更倾听民间疾苦,他们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到黑暗之中有人问:“你们怎会这样说?” 仲文量抢声道:“我们正身受寒气攻心之苦!”立时又有人道:“哦!温度不对,温度不对!” 这声音才一入耳,头上有帽子戴着的感觉仍然在,可是寒意尽消,反倒有一股暖意流入,懒洋洋地,令人有说不出的舒服感觉。 仲文量和姚正年都吁了一口气,觉得无常鬼十分通情达理,虽然身在黑暗之中,处境仍然诡异莫名,可是恐惧的程度,也已经减至最低。 (看到了这里,刚好是一页已完,仲大雅要伸手去揭,可是原振侠一伸手,按住了不让他去揭。原振侠充满了疑惑的神情,望着仲大雅:“你觉得他们两人的情形,像是遇鬼吗?” (仲大雅一瞪眼:“自然是遇鬼!”)(仲大雅也知道原振侠在怀疑甚么,所以又补充:“只因为他们两人的正气,可以感动鬼神,所以无常鬼也对他们客客气气!” (仲大雅停了一停,又继续补充:“阎王很快就会把他们放回阳间,无常鬼捉错了人!” (虽然仲大雅的解释已十分充分,可是原振侠仍然疑惑之极。)(这时,原振侠已经依稀想到了一些甚么,可是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想了一想,缩回了手,任由仲大雅揭到了。)姚正年和仲文量感到通体舒泰,不约而同,吁了一口气。黑暗之中,无常鬼的声音,这时听来已不那么骇人了:“你们两人不必害怕,我们并无恶意,不会伤害你们!” 两人一听,不禁啼笑皆非,仲文量道:“已把我们拘到阴间,还说无意伤害?” 姚正年也道:“速放我们还阳!” 黑暗中静了好一会——在那一段时间中,两人又害怕起来。可是接着传出的声音,却令他们大感快慰:“自然,但请稍待,两位必然可得许多好处,嗯,两位之中,一位十分希望成为富豪,拥有巨资,一位则好异术,求异能,盼自己能登……神仙境界?” 这几句话,直说到两人的心坎之中! 原来,这一双好朋友,志趣不同,两人常在闲谈中表示自己对人生追求的目标。 仲文量的目标是成为巨富,他的愿望是成为一个大富翁,坐拥巨资,锦衣美食,娇妻爱妾,儿孙绕膝,他认为这样的人生,才美满之至。 可是姚正年的想法,和他完全不同。姚正年不值仲文量的想法,认为再有钱,人生不过百年,过眼烟云,一闪而过。人生应当追求异术,纵然不能白日飞升,变成神仙,也至少要成为有异能的术士,可以控制许多常人所不知的生命奥秘。 两人还常为这种不同的观点,展开争论,虽然不免面红耳赤,但反正都是空谈,倒也不会影响友谊。 这时,陡然之间,听到把他们两人关于人生的意向,提了出来,两人自然又是惊讶,又大有知己之感,所以一面点头,一面大声称是。黑暗之中,无常鬼的话,又令得他们大是兴奋,因为无常鬼居然许下了诺言:“两位稍安,事后,可令两位各皆如愿,必不食言!” 两人在这一刹间,当真是兴奋莫名,互相叫着对方,又各令对方拍打自己,原文是:“互令击打,以验明是否身在梦中。” 拍打之后有疼痛的感觉,那自然不是身在梦中了。 (原振侠看到这里,低声咕哝了一句:“身在阴司,已经死了,也不应该有疼痛之感!”)(仲大雅不同意:“焉知死后没有痛觉?”)(原振侠回答得十分平淡:“我经历过,灵魂离体,即无任何感觉。”)(仲大雅的神情怪异莫名,他自然不知道原振侠有过这样一段怪异的经历,也吓得他不敢再说甚么!)姚正年和仲文量遵守着“稍安”的吩咐,不再说话,在黑暗之中也没有甚么异样,更没有任何痛苦(反倒暖洋洋地,十分舒服),只是不断有点古怪的,难以形容的声音传出来。 两人此时由于心情的兴奋,得到了无常的许诺,得遂若干志愿,已经完全没有了恐惧感,虽然他们的处境仍然十分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一直互握着手,忽然被一股力量松了开来,同时,两人的耳际,各自听了一句话:“跟我来!” 这一双总角之交,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分了手。 姚正年的记述,在这里加了一段话,说是分开了之后,在黑暗之中,无鬼给他一个匣子,说是在那盒中的,全是各种异术的秘诀,他不必打盒子来,也不必在盒子发现甚么,更不必去修炼甚么,只要他把手按在盒子上,自然会得到“仙音”的指引,告诉他如何达到那种异术和异能。 姚正年兴奋莫名,他双手紧按着那盒子,心跳得厉害,一下子,就身子震动了一下,又回到原先的庭院之中,他第一眼见到的,是仲文量正满脸惊喜,就站在他的身边,看样子是无常鬼已经授了致富的秘诀给他。 姚正年的记述之中,在这里来了一句:“余一生追悔者,乃先予仲獠开口之机!” 好朋友忽然变了“仲獠”,骂得已十分不客气了,自然是仲文量做了对不起姚正年的事,仲大雅在看到这里的时候,神色变得十分难看。 仲文量先开口,一开口就问姚正年,无常鬼是不是传授了他甚么异术? 姚正年心想,自己和仲文量是好朋友,又一起有了这样的奇遇,自然没有隐瞒的道理,所以就把自己的遭遇如实说了一遍。 由于他们曾分开了一阵子,那一段时间之中,仲文量的遭遇如何,姚正年并不知道。 姚正年的话,引起仲文量极大的兴趣,仲文量连连追问:“能学会些甚么异术?唉,要是能点石成金,那岂非强似我百倍?” 姚正年还十分慷慨:“不知道是不是旁门异术,若有,定然与你分享!” 仲文量又怂恿姚正年:“你何不把你的手,按在盒上试一试,看看先学到的,是甚么异术?” 姚正年本来也有许多话要问仲文量,但是他才蒙无常鬼赐了那只宝盒,心痒难熬也想试试,同时,庭院近墙处,那裂开的大缝,也已消失,像是甚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一双无常鬼,像是已回到阴司地狱去了,姚正年先向那个地方行了一个大礼,才站起身来,盘腿而坐,把那只盒子,夹在双手中。 那盒子只有手掌大小,半寸来厚,看来绝不起眼,像是一块黑黝黝的石头,拿在手里很轻,仲文量曾伸手想要拿来看看,可是,姚正年却不肯放手。 姚正年把盒子夹在双手之中,突然之间,他就听到了声音,他兴奋得大叫:“仙音!我真的听到了仙音!” 仲文量忙急急地问:“你听到了甚么?仙音说甚么?” 姚正年却没有再回答,神情全神贯注,像是正在聆听仙音的教训指导。 仲文量连问了十来遍,这一段时间,大约有一炷香时分,用现在的时间来算,约莫是五分钟左右。那段时间之中,仲文量究竟在做甚么事,姚正年根本不知道,因为他正集中精神,在聆听仙音。 按下来发生的事,自然是姚正年事后的猜度,他猜度到仲文量一定妒嫉莫名,陡然之间,贪念一起,哪里还顾得多年的交情? 于是,正在沉醉于“仙音”之中的姚正年,忽然头上受了重重的一击,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等到醒来,已是破晓时分,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院子中,头发和衣服,都为露水所湿,仲文量和那只无常鬼所赐的宝盒,不知踪影——“仲獠竟行此禽兽之事,余不扑杀此獠,誓不为人!” 看到这里的时候,仲大雅闷哼了一声:“也不能证明,定是我祖上办的事?” 原振侠忍不住讽刺了他一下:“那只有可能是无常鬼后悔了,把姚正年打晕,抢回那盒子去了。” 仲大雅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好一会说不出话来。虽然作出“禽兽行为”的并不是他,但毕竟是他的祖上。若是犯罪行为也有遗传因子的话,那么说不定在同样的情形下,他会做出同样的行为来! 姚正年接着,就叙述他如何立即赶回家乡,可是仲文量根本没有回去过,于是,他就开始天涯海角,寻找仲文量的下落。 在漫长的寻找岁月之中,姚正年靠甚么度日子呢?真是不可思议,还记得他曾双手夹住过那只盒子吗? 当时,他的思绪十分混乱,不知道“仙音”会传授甚么法术给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学得会。人在思绪紊乱的时候,是会想到许多乱七八糟,根本平时不去想的事的,。姚正年这时想到的,是他家被乡间一个土豪欺躏的事,占了他家的好田和祖屋,使得他家由小康变成贫穷。当他想到这一点之后,他自然而然想到了报仇。而一想到了报仇,当然又想到了诅咒,他心中念的是,最好叫那土豪一家断子绝孙。 在中国古代,断子绝孙,是一种十分严重的天谴,也是十分恶毒的诅咒。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就听到耳际有声音响起,显然是“仙音”,但是那声音就和无常鬼的一样,说的是:“要人不得子孙之法极易……” 姚正年的记述,并没有把这个“令人不得子孙”的“极易之法”写出来,十分令人匪夷所思,有甚么方法可以使人没有子孙? 那时,仲文量可能已起了坏心,可是姚正年全然着迷,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个相反的问题,于是就在心中问:“要令人添子添孙呢?” 姚正年立时又听到了“仙音”,教了他令人添子添孙的方法。 这一来,姚正年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得到的那只宝盒,简直非同小可,原来心中想要甚么异术,立刻就会有声音传授这种异术。他心头狂跳,刚想再求一项异能时,头上已捱了仲文量的重击。 所以,他只学会了两种异术:令人子孙断绝和令人子孙大增。 令人子孙断绝的这项异术,没有多大用处,除了回乡之后,施在土豪身上之外,一直没有用。可是令人多子多孙的本领,却令得他衣食丰足。中国人重视子嗣,他这个神医,挂起“包医不孕”的招牌,万试万灵,不出十年,大江南北,不知多少家庭添了丁,他也到处游历,每到之处,大受欢迎。 姚正年到处游历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找仲文量。由于姚正年有这个异能,交游也广阔,终于给他在若干年之后,打听了仲文量的下落,而且知道仲文量正在大兴土木,要造一座华厦,供子孙百代居住。 一得到了这个消息,姚正年兼程南下,终于,见到了仲文量。 姚正年的记述,看到这里,已经可以知道,那帮来自湖南的恶客是无辜的,仲文量向他的后代,有意隐瞒了事实,那自然是他曾有过十分不光采的行为之故。 而仲大雅看到这里,脸色已开始大变!他自然明白了自己何以没有子孙的原因。 姚正年一见到了仲文量,自然大兴问罪之师,可是姚正年的心中,也大有忌惮,因为他不知道这些年来,仲文量学会多少异能,要是他有本领伸手一指,就置人于死,尽管道理都在姚正年那一边,他也非落荒而逃不可。 可是两人一见面,姚正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宝盒呢?还给我!” 仲文量见了故人,又做过那样对不起人的事,脸有愧色,他的回答是:“我夺了宝盒之后,试了千百次,甚么声音都听不到,宝盒多半是失灵了!” 姚正年一听,仲文量并没有在宝盒之中学到甚么异能,大为放心,立时喝问:“那不是你的仙缘,你自然得不到指点,那宝盒呢?快还我!” 仲文量道:“我南来之时,一夜在船上,又屡试不灵,一时气愤,抛入海中了!” 姚正年一听,顿时凉了半截,急嚷道:“抛在何处?快去打捞?” 仲文量苦笑:“大海茫茫,只记得约莫地点,事隔多年,如何捞法?” 姚正年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厉声道:“你已成钜富,有的是钱,一定要替我雇人打捞!”仲文量也有悔意,连声答应,果然雇了十艘大船,在茫茫大海之上,捞了六个月之久,鱼虾贝类珊瑚倒捞了不少上来,哪里去找一只巴掌大小的宝盒去? 找不到宝,姚正年怨气攻心,把一切经过叙述下来,又画了当年两人见过的无常鬼,用血写下了名字,表示报仇的决心,同时也把他报仇的方法写了下来,放在一口小棺材中,买通了造屋的工人,将之埋在大厅的五尺之下。然后,他又对着仲文量,当面把他的报仇计画,说了出来。 姚正年先说了自己有这种异能,然后道:“我念在你总算曾在大海上找了六个月之久,让你仲家,再延六代。六代之后,就此断绝,你聚积的昧心钱再多,总归外姓所用,这是你的报应!” 仲文量听了之后,有甚么反应,不得而知。可能对仲文量来说,六代是十分久远的事,他根本不会在意,说不定还会出言讥讽姚正年。不过从他留下来的笔记来看,他还是很相信的,为了掩饰真相,他才胡乱说了一些话来搪塞自己的后代,由此可知,这个人的人格,确然颇成问题。而仲大雅在看完了全部记述之后,表现绝望,自然也在意料之中,因为他没有儿子,并不是屋子有甚么祟物,拆了屋子就可以破解,而是当年姚正年的报复! 而姚正年有令人断子绝孙的异能,是无常鬼所传,六代之后,再无子孙,斩钉截铁,再无转圜的余地,他还有甚么法子可以扭得转?除非再起无常鬼于地下,不然就绝无办法了! 原振侠只觉得整件事,古怪离奇之极,他也想不出有甚么话可以安慰仲大雅。 过了好一会,仲大雅才道:“祖上作孽,报在子孙,未免太不公平了!” 又过了片刻,他忽然又苦笑:“若是当年海上搜寻只有五个月,连我这个人都没有,五代便绝了子孙,倒也免得烦恼痛苦了!” 原振侠抓住了他的这句话:“既然你认为生命烦恼痛苦,何必亟亟于制造更多这样的生命!” 仲大雅大怒道:“你懂得甚么,如果有能力制造生命,生命哪里还会有痛苦烦恼?” 原振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换了一个话题:“竟有能力控制生育,真是不可思议!”仲大雅声音沮丧之极,表达了他自有的一套观念:“有甚么不可思议?无常鬼本来就掌管生死,阎王的生死簿在他们手中捏着,自然要甚么人生,就甚么人生!” 原振侠叹了一声:“不知道姚正年有没有把这个法子留传下来,要是传了下来,你去找他的传人,岂不是可以百子千孙?” 一句话令仲大雅的精神为之一振,可是他随即又长叹一声:“有听说过万试万灵,包医不孕的人吗?”原振侠摇头——真有这样的人,有那么的奇术,一定世界知名了,绝不会默默无闻的!仲大雅精神大受打击,唉声叹气,说出来的话,也语无伦次之极。 仲大雅甚至道:“真可惜了银雪,她可是块生孩子的好材料!”原振侠听得骇然,忍不住道:“你这是甚么观念!” 仲大雅瞪大了眼,一脸的不服气:“我说错了甚么?”原振侠懒得再和争辩,仲大雅忽然又道:“要是能知道那只宝盒沉在甚么地方,我倾家荡产,也要去把他捞上来!” 仲大雅的话,自然是无稽之极,可是原振侠听了之后,心中陡然一动,皱着眉想了片刻,可是却又理不出甚么头绪来。 他顺口问:“你要那只盒子有甚么用?” 仲大雅狠狠地道:“盒子会传授人多子多孙之法,我要是学会了,一胎生六个,反正银雪的身体壮,受得了!”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可是他也不禁想:究竟姚正年学到的,是甚么方法呢?那方法一定不简单,而且是半空实施的,并不需要借助甚么东西帮助。现代医学确然可以有办法使人绝育、生育或多育,可是过程相当繁复。可是姚正年的方法,不但简单,而且有效,且可以随意控制,要人在几代之后不能生育,都可以做得到! 原振侠知道那一定是人类如今今科学知识之外的事,属于玄学的范畴。 或许,用巫术的角度来解释,倒可以有点眉目,一想起这一点,原振侠自然而然,想起了玛仙来,他不禁发了一下悠悠的长叹之声,顿时心情大坏,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和仲大雅的绝望神情,相互辉映。 仲大雅垂头丧气地离去,连那小棺材和姚正年的记述都没有带去,原振侠自己精神恍惚,也没有提醒他,在仲大雅离去之后,他喝了几口酒,又想和那位先生联络,可是仍然联络不上。 第七章 冒险搜索无常鬼的宝盒 原振侠长嗟短叹了一回,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他拿起了电话,听到了陈克生迟迟疑疑的声音。原振侠心中想:怎么好像四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是兴高采烈的,人人都在唉声叹气!陈克生道:“是不是打扰你了?” 原振侠沉声回答:“没有,我正在喝酒!”陈克生的声音有了几分活跃:“一个人喝酒多闷,欢迎我们参加吗?” 原振侠知道,陈克生和胡怀玉的情绪不是很稳定,他叹了一声:“欢迎——嗯,胡怀玉不是说地窖藏有好酒吗?带两瓶来!” 陈克生大是高兴:“我们尽快赶来!” 原振侠放下了电话,只是苦笑——他自己的精神状态如此无依,可是别人还把他当作解救苦难的救星! 没有多久,胡怀玉和陈克生就来了,两人一进门,就各自把一瓶酒塞进了原振侠的手中,然后,三人都同时吃了一惊。 令得原振侠吃惊的是,他看到手中的两瓶酒,是极品的美酒,这种在拿破仑时代装精美水晶玻璃瓶中的白兰地,简直是稀世奇珍!胡怀玉随便带了两瓶,就已经这样惊人,他祖上的酒窖中,不知道有多少美酒在? 而陈克生和胡怀玉吃惊的是,他们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只小棺材,棺材盖上的十八枚尖钉,看来更是惊心! 原振侠一面打开酒瓶,酒香满室,他指着棺材的帖:“这里有一个十分古怪的故事,你们没有事,可以看一看,我有些疑点要讨论!” 胡怀玉和陈克生应声翻阅了第一页,看到了无常鬼的画像,就呆了一呆。 一开始,他们就被姚正年的叙述所吸引,一页一页地看了下去。可能两位生物学家读古文的能力不是太强,所以看得慢,还不时问原振侠一些艰涩的名词。 等到他们看完,一瓶美酒,早已三分之一入了原振侠的愁肠,准备在适当的时机化作相思泪了! 胡怀玉的第一句话是:“真是见鬼!” 陈克生没有说甚么,过了一会,才道:“根据记述看来,他们见到的,只是两个和无常鬼外形相似的……人,而且也没有明显的黑白之分,由于无常鬼的形象深入民心,所以他们一下子就认为那是无常鬼了!” 原振侠十分同意陈先生的想法——他在看到那一段的时候,也曾这样想。 然而,问题在于:那两个若不是无常鬼,那么是甚么呢?原振侠又呷了一口美酒,笑了起来:“如果那位先生在参加我们的讨论,他一定会说:外星人!” 陈克生和胡怀玉却没有笑,胡怀玉还道:“为甚么不可以呢?”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确然大有可能,他们在黑暗之中观察两个地球人,然后给予报酬,并且完全按照他们的心意,可知他们能洞察人的思想!” 为甚么不可能是两个外星人呢——头上高高的圆筒形物体,就有可能是甚么装置,姚正年和仲文量,当然绝不知道甚么是外星人,只知道无常鬼! 原振侠觉得这个设想,十分有趣,正想进一步讨论时,忽然看到胡怀玉现出极其不安,十分疑惑的神情来,望着陈克生,欲语又止。 陈克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你想说甚么?” 胡怀玉神情更是疑惑:“不知道我是不是看了这个记载……神经过敏,我……我……那一网……那半夜落的这一网……” 原振侠叹了一声:“你想说甚么啊?” 胡怀玉一昂首,鼓足了勇气:“我想我见过……那只盒子!” 陈克生道:“你在胡说甚么!哪一只盒子?” 胡怀玉向陈克生指了一指:“你也应该看到过的,就在那一网的网中!” 陈克生听得胡怀玉这样说,神情疑惑之极,竟然也像是一时之间,无法肯定是不是真的曾见过这样的一只黑色盒子! 这时,轮到原振侠叫了起来:“你们在胡说甚么,那只盒子,就是姚正年得到,被仲文量抢了去,在两百多年前抛入海中的盒子?” 陈克生和胡怀玉互望着。胡怀玉又连吸了几口气:“好像是……极有可能是……应该是……” 原振侠怒:“这算是甚么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陈克生代胡怀玉解释:“我明白胡所长的意思,当时,那一网从海水中捞起来,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还有没有活的菊石上,留意的只是海螺,连鱼虾蟹都没有注意,就算有一块黑色的东西在,他只当是海底的石头,根本不会注意。” 原振侠眯起了眼睛,他完全明白陈克生的意思,当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当时不会留意。可是那东西又确然曾进入视线,在视网膜和大脑的视觉神经上留下了印象,所以又有些蒙胧的印象,不能肯定,胡怀玉在这时候,陡然一拍手:“我明白了,阿三的一家,留下了这只盒子,所以他们出了事!” 原振侠摇头:“姚正年只说那盒子可以使人学会异术,没有说会使人长出毛来,变成原始人!” 陈克生显然支持胡怀玉的意见:“既然是异术,就可以有各种各样!”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他用力一挥手:“等一等,让我整理一下!” 他也觉得事情并非不可能,而是实在来得太突然了,所以他要好好想一想。 他斟了三杯酒,慢慢呷着,一面着他的假设:“阿三的那一网,捞起了那只盒子,由于看出了那盒子有点怪,所以留了下来!” 胡怀玉想得比原振侠还要详细:“姚正年说,手掌一按上了盒子,就会听到『仙音』,也许阿三的一家,六个人之中,有哪个就在这种情形下,听到了『仙音』,这才留下了那只盒子的。” 陈克生点头:“总之,他们留下了这盒子,可是由盒子之中,却产生了一股妖异的力量,令得他们的身体,起了可怕的变异!” 胡怀玉骇然:“那……倒真的是从海中捞起了甚么妖魔鬼怪了!” 原振侠也觉得事情不可思议之至,他陡然想起了一点——他们三个人,一定是同时想到了那一点的,因为他们同时吸了一口气,失声道:“那盒子呢?” 胡怀玉立时道:“最可能是在那小岛上,那岩洞之中!” 陈克生没有那么乐观:“如果带在身边,那么在撞船之后,又沉入了海中!” 胡怀玉忙道:“那也不要紧,撞船事件有十分精确的地址,可以就在那里进行打捞!” 原振侠大口喝了一口酒,虽然他一生之中,怪异的经历极多,可是像这次那样,本来是完全风马牛不相的两椿事,忽然发生了关系,他也未曾经历过。 他知道,关键是无常鬼给姚正年的盒子! 如果能找到这只盒子,许多神秘莫测的事,都可以有答案——至少是可以希望有答案! 胡怀玉扬声道:“还等甚么?” 原振侠却有些迟疑。若是以前,他一定一跃而起,和他们一起到那荒岛上去了。可是自从玛仙因为自己的“血魇法”所害之后,他心灰意冷,对甚么都提不起兴趣来,何况这时又有这样的美酒在手! 他迟疑了一下:“两位先去那岛上找一找,若是找到了,我看不必急于用手心去按它,因为那盒子究竟是甚么东西,根本无法推测!” 听得原振侠这样说,胡怀玉和陈克生两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孕,一个如此缺乏好奇心的人,如何能有如此丰富的冒险经历? 原振侠知道了他们的疑惑,他长叹一声:“伤心人别有怀抱!” 既然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就可以对世上任何事都不发生兴趣,在美酒的麻醉下,可能合上眼,就可以看到玛仙美目流盼的倩影,自然比到荒岛上去找那只虚无飘缈的甚么盒子好得多了! 而且,最主要的是,胡怀玉和陈克生两人,根本不能肯定那一网,是不是真的网起了那只藏有异术,能发仙音的宝盒来! 两百多年之前,沉入海中的一只盒子,恰好被那一网捞起来的或然率,实在太少了,几乎等于零! 这也是他不起劲的原因之一。 胡怀玉和陈克生在原振侠俊秀的脸上,看出了他内心的落寞和伤感,所以不约而同,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拍:“我们随时联络!” 原振侠在他们到了问口的时候,又提醒了一句:“就算找到了那只盒子,也别心急想学甚么异术——宇宙间太多不可测的事实了,我知道,若干年之前,有一双青年男女,打开了一只来自埃及的铜箱子,结果是箱子中藏有能放射透明光的物质——”这件事,胡怀玉和陈克生也全知道,原振侠这时提了出来,很有警惕作用,两人齐声道:“是,我们知道,那一双青年男女成了透明人,后来,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原振侠的声音之中,透着极度的疲倦:“宇宙间充满了我们难以明白的秘奥,我相信……那盒子中传授的异术,根本就是巫术!” 这时,他已有了几分醉意,所以说话的时候,挥舞着双手,他又站了起来,伸手向胡怀玉一指:“巫术就有这种力量!巫术使巫师集中宇宙中的未知力量,来达到目的。或许,就这样一指,胡所长,你的生物细胞的遗传密码就改变了!” 胡怀玉有点脸色发青:“别……开玩笑!” 原振侠长叹了一声:“谁知道呢?” 他转过身去,不再理会胡怀玉和陈克生,两人又站了一会,关上门离去。 他们连夜行动,水产研究所有的是船,在清晨时分,便已登上了那荒岛,而且在天色还未曾大亮之前,就到了那岩洞之前,两人手中的强力手电筒,向岩洞之中照去,所看到的景象,令得他们暗自吃惊——如果有人类学家在的话,一定可以肯定这个山洞之中,最近才有原始人居住生活过! 他们进了山洞,小心地搜寻着,翻过了几块显然是才被搬进来的大石块,可是并无所获。 岩洞外,天色已然大明,可是洞中还是十分黑暗,陈克生在自言自语:“原始人收藏物件的习惯是怎样的?” 胡怀玉苦笑:“谁知道,或许我根本没有见过那盒子,只是我看了那段记述之后的幻想!” 陈克生感到十分为难:“在这里找不到,去撞船的地方打捞?” 胡怀玉的回答是:“总要试一试的!” 有钱好办事,第二天,胡怀玉组织了一个搜索队,在荒岛上搜索,可是找不到那个黑盒子。 本来,他还下了决心,是不是要在撞船的海域打捞,因为这种做法,比大海捞针还要无望,大海捞针,至少是肯定了有针在的,而他却连有这盒子在也不能肯定。 可是一个渔家的小孩子的话,却又令得他下决心去打捞,那渔家小孩子只有三岁半,会说的话不多,不断地吮吸着手指。 当胡怀玉和陈克生在渔民之中,想对阿三一家的行动多一点了解时,渔民余悸犹在,也想不出甚么新的资料来。由于他们两人一再问:“有没有见到过一只小小的黑色的盒子在阿三一家人的手中?” 被问的人,个个瞠目不知所对,胡怀玉和陈克生,也无法向渔民作进一步的解释,就在这时候,那个小孩子忽然冒出了一句话来:“我要那盒子,三叔不肯给我!” 胡怀玉忙问:“那盒子甚么样子,甚么颜色?” 小孩子本来就说不上来,再加上身边立时有大人喝斥:“你乱说甚么!” 一声呼喝,吓得孩子再也不肯说了。胡怀玉把这个情形,在电话中和原振侠商量了一下,原振侠倒觉得这样线索,十分有用。胡玉信心大增,就雇了船只,请了潜水人,作希望只有万分之一打捞。 在他们进行那个撞船地点打捞的同时,发现活菊石的那海域,吸沙打捞工程仍然在进行。 两三天之后,仲大雅在原振侠处,知道了有人在根据姚正年的叙述,在打捞那只魔盒,他也弄了一艘船,拿着原振侠的介绍信,和他的妻子曹银雪,去和胡怀玉、陈克生会合,而且要亲自下水。 以他这个年龄,虽然身形壮健,但是潜水是无论如何不适宜的了,他的夫人曹银雪柔声劝他:“你别下水了,我来!” 曹银雪女士说来就来,当她换上了泳衣的时候,各人都看得有点傻了眼。 曹银雪硕人颀颀,丰满动人,肌肤赛雪,体型绝不比西方高头大马的女子差,可是又有东方女性的娇柔和妩媚,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大美人。 仲大雅在各人的目光之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怎么样,我老婆不错吧!可惜我不能生孩子,要不然,我们的孩子,哼哼!” 他在顾盼自豪时,想起了始终未能有孩子,这才又长叹了一声。 仲大雅为了想找到那只宝盒,更是不惜花费,雇请了一队极有经验的潜水员,和胡怀玉所请来的潜水人员,一共有二十个之多,而当曹银雪带上了潜水工具,一翻身下水,两条粉腿在各人眼前闪起一片眩目的光彩,没入蔚蓝色的大海之际,人人不禁喝了一声采——全是行家,在她入水的姿势之中,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极有经验的潜水家。 仲大雅更带来了两副海底摄像仪,由潜水员带下海去,所以,在船上的人,不必下水,也可以在巨大的荧光屏上,看到海底的情形。 仲大雅也预计了那宝盒可能会有特殊的能量放射,所以也配备了各种探测仪,他办事,说他夸张也好,认真也好,都可以,他还带了一位海洋专家,携带了一副小型电脑,输入资料,计算海流的方向,估计撞船之后,如果那盒子跌进海中,会在海流之中,飘流到甚么地方去,以便寻找! 对仲大雅来说,这是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事,和胡怀玉、陈克生主要是为了搜索未知的宇宙秘奥,大不相同。胡怀玉和陈克生可以失败,仲大雅万万不能,一失败,他这一生就完了。 陈克生看着海洋专家运用电脑在计算,他感叹:“我们有这样的配备,若是再找不到那盒子,那就证明那盒子根本不存在!” 仲大雅十分愤怒:“别忘记,那盒子十分轻,可能根本浮在海面上漂流!” 陈克生知道仲大雅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他也不忍再去打击他,反倒顺着他的意思:“是啊,常常有装着救救信的玻璃瓶,在海上飘流了几十年,终于被人发现的!” 仲大雅一听,像是已经有了希望一样,搓着手,连连吞口水。 仲大雅也带来十分完善的通讯设备,所以他可以不断和原振侠联络,不过原振侠不像陈克生,原振侠向仲大雅泼冷水。 在仲大雅兴致勃勃向原振侠报告了他们的工作进展之后,充满了希望地问:“照你看,我们找到那盒子的机会是多少?” 原振侠的回答,使仲大雅半天讲不出话来。原振侠道:“根据撞船报告,阿三的渔船,在撞上货柜船之后,立即沉没,你们得先把沉船找到了再说!连沉船都没有发现,说甚么盒子?沉船有多大?那盒子,只不过手掌一样大小!” 胡怀玉在一旁,也听到了原振侠的话,他道:“船,可能撞碎了!” 原振夹的回答,语气冰冷:“总不会撞成粉碎的,找到了沉船,才有希望!” 仲大雅这才并出了一句话来:“一定会找到的,沉船,一定会找到的!” 有决心是一回事,是不是成功,又是一回事,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六天之后,根据海洋专家的电脑计算,搜寻的海域,已离开第一天搜索的地点相当远了,可是还是甚么发现都没有。 所有的人并不灰心,因为他们都支取十分高的报酬,这样的搜寻,就算持续一年,他们也十分欢迎。和仲大的愁眉苦脸,胡怀玉和陈克生的沮丧,完全相反,其余人都十分起劲地讨论着何以曹银雪这个大美人,接连三天,天天都下水,可是她一身肌肤,仍然是那样眩目的白! 到了第七天,一个潜水员在浮上水面的时候,神情十分古怪,他独自一个人发了一会呆,才找到了胡怀玉,又踌躇了一会,才道:“我在海底看到了一条怪鱼,要不要把它捉上来?” 胡怀玉不经意地又问:“甚么样子?” 海洋之中,有着各种各样形状怪异的鱼类,普通人认为形状怪异,从未见过,可是对于专家来说,却一下子就可以识别出来。 那潜水员形容着这条鱼的样子:“约有一公尺长,背上有三根竖起的刺,刺与刺之间,有硬鳍联结着,鱼头呈方形,双眼十分大,凸出而向上——”潜水员说到这里,胡怀玉和陈克生这两个海洋生物学家,就互望了一眼,神情疑惑之极。而正当他们想说甚么时,忽然,两艘船上的人,都发起喊来,在多人的呼叫声中,仲大雅的叫声,最是宏亮,他叫的是:“银雪,小心!” 胡怀玉和陈克生看到人人都望着不远处的海面,他们也跟着望过去。 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所有的潜水员,都已上了船,解除了潜水的装备,准备休息了。曹银雪照例最迟才上船,所以这时,看到曹银雪——不单是曹银雪,海面十分平静,可是在曹银雪附近,却是波涛汹涌,海水翻滚。 乍一看,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定了定神,才看到曹银雪正和一条大鱼在搏斗! 那条大鱼,足有一公尺长,体型粗壮,已经在鱼头和鱼身之间,中了鱼枪。可是还在剧烈挣扎。曹银雪的双手,紧握着鱼枪的柄,鱼枪的枪尖有倒钩,一射进鱼身,不会脱落,曹银雪只要紧握鱼叉,那条大鱼,始终都会力竭。 可是问题在于,大鱼在水中挣扎的力量极大,有好几次,把曹银雪拖下了海水之中,又陡然冒了起来,而且还企图用鱼尾来扫击曹银雪。 一时之间,在晚霞的映照之下,海面上本就泛起一片金红色的光芒,在海水之中,大鱼的鳞,又细又密,银光闪闪,曹银雪肌肤赛雪,一人一鱼,腾起滚滚的波涛,蔚为奇观!人人都只顾看这千载难逢的奇景,竟没有人想到说去帮曹银雪的,若不是曹银雪壮健,只怕早已经支持不住了! 还是仲大雅最先发一声喊:“还不下去帮她!” 直到这时,众人才知道曹银雪是如何了不起!跳下海去的两名潜水员,自然是身壮力健的汉子,可是他们下水之后,根本无法游进银雪和大鱼,因为一人一鱼在海中搏斗,搅得海水翻滚,力道极大,根本无法接近。两人手中虽然有鱼枪,也不敢发射,因为人和鱼翻翻滚滚,分也分不清,若是一枪射中了人,那还了得? 船上又有好几个潜水员跳了下去,总算有一个,奋力游到了近前,把手中的一柄小刀,插进了鱼首之中,那大鱼又挣扎了片刻,才鱼肚翻白,不再动弹了! 刹那之间,掌声呼声雷动,和大鱼搏斗了超过半小时的曹银雪,居然还好整以暇地,在水中向各人拱手为礼! 人先上船,仲大雅兴奋得不断拍打老婆的身体,胡怀玉和陈克生,神情紧张指挥着潜水员把那条大鱼弄上船来放在甲板上。 那条大鱼,毫无疑问,就是向胡怀玉报告的那个潜水员在海中所见的那条,胡怀玉和陈克生也齐声叫了出来:“三棘鱼!” 潜水员大多数有相当丰富的海洋知识,所以,一听得两位海洋生物学家叫出了“三棘鱼”,也已有不少人神情惊疑之极。 道理十分简单,三棘鱼是古海洋生物,像恐龙一样,是早已绝了种的! 可是,如今,却有一条活生生的三棘鱼,在这个海域之中生活着! 胡怀玉和陈克生思绪更乱——先是活的菊石,如今又是活的三棘鱼!这表示甚么?所有绝种的古生物,都开始重生了吗? 还是在海洋深处,有甚么神秘的事情正在发生着? 两人望着那条才被杀死的,鱼尾还在颤动的三棘鱼,那古海洋生物,心情迷惑之极。 仲大雅和曹银雪虽然不是生物学家,可是他们也有一定的常识,所以,听到了三棘鱼的名称,也呆了半晌,仲大雅接着曹银雪叫:“你把活化石捞起来了!” 个子那么高大的曹银雪,这时却有点神态扭怩,低声问:“我是不是做了甚么错事?” 仲大雅连想也没有想,就大声道:“当然没有,你怎会做错事?” 在一旁的陈克生苦笑了一下:“只怕是造物主做错了事——早就绝灭了的古生物,纷纷出现,天上出现了翼龙,海中出现三叶虫的时代快来了!” 在他身边的胡怀玉吓了一大跳:“你是说……世界也会回复到洪荒时代?” 陈克生这时的情绪,十分激动:“大有可能,不是连原始人也出现了吗?” 本来,不少潜水人员,也围着那条三棘鱼在议论纷纷,可是这时一听得两人的对话,都静了下来,人人都现出了惶惑和害怕的神情来,他们沉默了一会,才有一个发了问:“请问我们现在在从事的,是甚么工作……工作的性质是甚么?” 仲大雅立时道:“打捞!打捞一只小小的黑色盒子!” 那潜水员摇头:“我的意思——”他向别人看了一眼,改了口:“我们的意思是,工作有没有危险性?” 仲大雅十分恼怒,他还没有开口,同样也十分恼怒的陈克生已经道:“有,危险之至!而且没有危险工作津贴!不喜欢干的,可以立刻离去!” 忽然之间,形成了这样的僵局,十分出人意表。潜水员的职业尊严十分高,自然受不了这种言词。 那发问的潜水员立刻道:“很好,再见!” 响应他的潜水员,也纷纷表示要退出,仲大雅和胡怀玉,都用疑惑的眼光,望住了陈克生,因为这种情形,他像是故意造成的。那是为了甚么?忽然之间,陈克生不想再打捞下去了吗? 陈克生的神态,十分疲倦,他挥了挥手,指着那条三棘鱼,吩咐道:“把他搬到冷藏室去!” 水产研究所的船只,需要收藏标本,有着设备十分好的冷藏室,两个船员立时把一块布,裹住了鱼身,把鱼抬了开去。 陈克生四面看了下,这时,红日西沉,海面上一片苍茫,夜色将临,陈克生望向胡怀玉:“我有点意见,请到船长室去?” 胡怀玉点头,陈克生水道:“仲先生和仲夫人,也请一起来!” 曹银雪竟然表示:“我女人家,方便吗?” 这种东方女性特有的柔顺,令三个男士都十分感动,异口同声:“当然方便,鱼还是你捉上来的!” 四个人到了船长室,陈克生、胡怀玉都先喝酒,陈克生又吸了一口气,才道:“我感到……事情很不对头,有一些古怪之极的事,正在发生。” 胡怀玉喃喃地道:“是,最先是活的菊石,后来……又是活的原始人,现在,又是活的三棘鱼……时光在倒流?世界会重归洪荒?” 仲大雅早从原振侠处知道了所谓“原始人”的事情,所以他的神色,也极度骇然,脱口说了一句:“再接下来是甚么?” 陈克生一挥手:“可以是任何古生物的复现!” 大家静了片刻,陈克生才又道:“从阿三一家变成原始人的经过来看,那活的菊石……活的三棘鱼……也可能是渐变的!” 当时,陈克生这句话一出口,各人就齐声问:“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第八章 三棘鱼死后发生尸变 第二天,当所有的潜水员离去——小部分是自愿离去,另部分是被陈克生遣散的,而原振侠医生来到了船上之后,陈克生又说了同样的话,原振侠听了,也发出了同样的问题。 陈克生的回答是:“本来是一只现代的螺,忽然变成了古代的菊石,一条现代的鱼,变成了三棘鱼,一个现代人,变成了原始人!” 陈克生的结论是:“海中有一股妖异的力量,使现代生物,变成古代生物!” 胡怀玉苦笑:“我还以为我有妄想症!” 陈克生的声音十分低沉:“我不是妄想,是有许多事实,支持着我的设想!所以我才有意遣散所有的潜水人员,以免他们有危险!” 仲大雅的想像力不太丰富,他问:“会有甚么危险?” 胡怀玉面色煞白,陈克生抿着嘴不出声。原振侠的声音有点无可奈何:“陈克生的意思是,我们都有可能受那股返古力量的影响,变成原始人!” 仲大雅的面色变了变:“怎么会有这种事?谁有那么大的力量?” 胡怀玉口唇掀动了一下,可是却没有说出甚么来,仲大雅又问:“是……当年得自无常鬼的那只盒子?” 也没有人回答他的话,曹银雪立时握住了仲大雅的手,表示了他妻子的抚慰,这种小动作,看得人十分感动。她道:“要不是在海中忽然见到了那条大鱼,我想已经发现沉船了!” 各人都头一次听她提起,仲大雅忙问:“是怎么一个情形?” 曹银雪虽然身形高大,可是声音仍是柔柔软软的:“我游近一丛海带丛,长得十分茂盛,看到好像有一截沉船在,看不清楚,正准备游近去,那条大鱼就一下子窜了出来,向我撞了过来!” 曹银雪比划着,说着当时的情形,在水中既然受到了大鱼的袭击,是十分危险的事,幸亏她的水性极好——她的家乡,出过一丈青扈三娘那样高挑身材的女子,也出过浪里白条张顺那样的健泳者。 她一个翻滚,避开了大鱼的撞击,随即发射了随身所带的鱼枪。鱼枪本来是用来对付可能在海中出没的鲨鱼而设的。 大鱼虽然受了伤,可是还是十分凶猛,曹银雪见自己已得了手,也不肯轻易让大鱼逃走,所以一人一鱼,才在海中展开了蔚为奇观的大搏斗。 当时,为了捉鱼,鱼捉了上来不久,又和潜水人员发生了冲突,后来,又急于和原振侠联络,所以就再没有人再潜下水去。 大家听曹银雪说了经过,精神都十分振奋,胡怀玉首先道:“我和陈克生都有合格的潜水资格,仲夫人更不必说了,原医生——”他向原医生望了一眼,他和陈克生都是海洋生物学家,有潜水的资格,十分自然,他这一望,未免小觑了原振侠,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明天一早,我们四个人一起下水,找到了沉船,就有希望了!” 原振侠在和胡怀玉取得了联络之后,是夤夜由直升机送到海面上,自直升机舱,吊落在甲板上的,他到的时候,是午夜时分,经过了讨论,已是凌晨两时了。 他提出明天一早就潜水的提议,没有人反对,原振侠又提出:“那条三棘鱼呢?倒要见识一下古代的海洋生物,可以制成标本。” 胡怀玉点头:“可以制成十分完整的标本……你想去看看?” 原振侠笑:“是啊,你怕甚么?我不认为返祖现象会传染,由鱼传到人的身上!” 原振侠这样说,不过是为了想气氛轻松一点,因为整件事,都十分怪异。一上了船之后,船上和海上的气氛,更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重压,船上已人人都知道了“原始人”的事,船员都十分害怕,所以原振侠才故意开个玩笑。 可是他这个玩笑显然开得十分不合时,各人一时之间,都静了下来,再也没有出声。反倒是曹银雪先打破了难堪的沉默,她道:“就算要传染,也一定传染了我,因为我和鱼在海中搏斗过?” 仲大雅狠狠瞪了他妻子一眼,原振侠趁机道:“不怕传染的跟我来,鱼在哪里?” 胡怀玉道:“在冷藏室!” 原振侠笑了一下:“我倒忘了,这是一艘水产研究船!捕捉到了一条三棘鱼确是大喜讯,不要愁眉苦脸!” 他竭力要使大家高兴,于是说到后来,他自己的声调也兴奋了起来,他过去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喝了一半,才向胡怀玉:“请带路!” 胡怀玉、陈克生各自点了点头,仲大雅表示没有兴趣,曹银雪自然“出嫁从夫”。原振侠等三人进了冷藏室,那是一个设备相当完善的标本制作室,胡怀玉拉开了冷藏库的库门,拉出一只盘子来,盘子中便用布包着那条大鱼。原振侠不等布拉开,就“咦”了一声。 陈克生和胡怀玉两人,也是一呆,互望了一眼,神情惊疑之至——三棘鱼的特点,就是背鳍上有三枚长棘,可是这时,白布包裹之下,很明显地可以看出,这条鱼并没有这样的特徵。 胡怀玉首先发了一声怒吼——他,和别的人,都在那时,以为珍贵的古代怪鱼,遭到了破坏,有可能是故意的破坏,也有可能是出于无知的破坏。 可是,当胡怀玉怒气冲冲,解开了白布,看到了那条鱼的时候,人人都呆住了! 那不是甚么三棘鱼,只是一条普通的大石斑,任何人,不必是海洋生物学家,也一眼可以看出那是一条大石斑! 在任何人还未曾弄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的时候,胡怀玉又发出了一下怒吼声,转身就向外冲了出去,原振侠一伸手,没把他拉住。 只听得胡怀玉的吼叫声,不断传来,不一会,就又听到了两个人的叫嚷声,那两个人在不断地叫着:“所长……所长!” 而胡怀玉仍在怒吼,声音造成的混乱,惊心动魄,原振侠想要赶出去,胡怀玉已和两个船员,一起推推拥拥,走了进来。 胡怀玉脸色铁青,伸手向那条大石斑一指:“还说没有,你们自己看!” 两个船员一过来,陈克生就认出,那两个人是抬了那条三棘鱼离开甲板的。他也知道何以胡怀玉要把他们揪到这里来——三棘鱼变成了石斑鱼,胡怀玉一定以为他们掉了包,所以才大发雷霆! 那两个船员一看到了盘子中的大石斑,也呆了一呆,又探头向冷藏柜看了一下,看到冷藏柜之中,再也没有别的鱼,两人这才叫了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胡怀玉厉声指斥:“只有你们碰过大鱼,是叫你们掉了包!” 那两个船员又惊又怒,一个脾气躁急的,已直跳了起来:“放你妈的屁,我们要一条死鱼,有甚么用处?” 另一个船员叹了一声:“所长,你也不想一想,就算要掉包,我们上哪儿去弄那样一条大石斑去?说是我们从海上挑上来的,也得要有人看到!又不是小鱼,我们总不能偷偷钓上来!” 胡怀玉还想说甚么,原振侠陡然动了一下,扬手制止,他对那两个船员道:“对不起,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所长的精神很紧张,我保证,等他情绪平复了之后,定会向你们道歉,两位请回吧,只当甚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胡怀玉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说,还大不以为然,额上青筋暴绽,声音嘶哑:“这两个人——”原振侠不等他说完,就大声喝:“等他们走了,我再向你解释!” 那两个船员并不知道原振侠是何方神圣,可是看他连胡怀玉也可以大喝,倒也不敢出声,脾气暴躁的那个闷哼一声,转身就走。另一个还向那条大石斑指了一下:“这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克生这时,视线正从大石斑上收了回来——他一直在仔细观察这条鱼,这时他扬手道:“回船舱去,别多问了!” 那船员虽然疑惑,也不得不离去,等两个船员走了之后,胡怀玉仍然气呼呼地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向大鱼一指:“你看仔细些,大鱼的鱼首部分,受过鱼枪的伤和小刀的刺伤!” 胡怀玉陡然之间打了一个寒颤,失声道:“你想说明甚么?” 陈克生应声道:“这就是那条三棘鱼!” 胡怀玉尖声叫了起来:“你和我都知道这不是三棘鱼,三棘鱼有着珍贵无比的学术研究价值,这条鱼,只能拿来炒鱼球!” 陈克生忽然问了一句:“这些日子来,我们对于活菊石的身体研究,有甚么成绩?” 胡怀玉陡然打了一个突,陈克生忽然叹了一声:“我想坦白讨论很久了,相信你也一样,活菊石的身体,根本就是普通鹦鹉螺的身体!对不对!所以你一直无法把结果公布出来!” 关于这一点,原振侠也是这时才知道,而这个事实,更充实了他的假设,所以他的神情,在刹那之间,也变得古怪之极。 陈克生示意原振侠向胡怀玉作进一步的解释,胡怀玉已经叫了起来:“那和鱼叫人换走了有甚么关系?” 原振侠沉声道:“鱼没有叫人换走!就是这条鱼!” 胡怀玉的身子又震动了一下,哑着嗓子叫:“不是!”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六个渔民的尸体,被送到医院之后,医院中凡是接触过尸体的人,都没有发现尸体有任何异状,而他们的生前,确曾头脸上都生出长毛,而且连行为也类似原始人!” 胡怀玉看来已经明白了原振侠的意思,他神情骇绝,伸手指着原振侠,身子一直退,退到了一角,退无可退了才停止。 原振侠的声音十分镇定:“所以,可以假设,死亡之后,怪变就会停止——这条鱼的遭遇,正和阿三一家六口一样!” 原振侠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都是不知受了甚么影响,使得他们的生命形式,由现代变成了古代,而在死了之后,又恢复原状。” 他说到这里,陈克生接了上去:“那只活的菊石,情形也是一样。” 胡怀玉的声音如同呻吟:“那是一种甚么力量?” 原振侠沉声道:“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来自海洋,而且就在这一带海域——”他用力一挥手:“我们是继续追查下去,还是就此退缩,再追查下去,任何人都可能遭到不可测的变化!” 胡怀玉虽然十分神经质,这时,他连口唇都是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而且身子在发抖,可是同时,他也表现了他极度的勇气。 他立即道:“当然追查下去,事情和生命的奥秘有关,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怎可以放过这样的机会?” 原振侠喝了一声来:“好!” 陈克生也道:“义无反顾——事情既然如此奇诡,仲先生伉俪可以不必参加了!” 原振侠苦笑:“你有甚么方法可以使他退出?他坚信找到了那只盒子,就可令他子孙满堂!” 胡怀玉向前走了过来,原振侠在他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两下,这样的行为,很能给对方予以鼓励。胡怀玉问:“一切,都和那只盒子有关?” 原振侠眉心打结:“可以这样假设,那盒子,被仲文量抛进了海中,从盒子之中,产生一种神异的力量,可以影响生物的生命形式,从现代到古代——”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陈克生失声道:“那是一种反进化的现象!” 胡怀玉摇头:“那多不顺口,和进化相反的,就是退化现象!” 原振侠忽然感到了一股寒意,因为他又有了进一步的设想:他先道:“是的,退化现象,用『退化现象』这个词,比『返祖现象』好。这种退化现象,相信一直在海中进行着,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而已。” 陈克生支持原振侠的设想:“可能受影响的生物不是很多,几条鱼、几只螺……受了影响的生物,如果一直在退化,那么,鹦鹉螺退化到了菊石之后,还会继续退化,到最后……到最后……” 原振侠接了下去:“到最后,不论原来是甚么生物,都会退化到最原始的单细胞生物!” 胡怀玉和陈克生都是生物学家,当然知道原振侠的话,不是在开玩笑,因为根据生物学界公认的进化论,任何生物,都是由最简单的单细胞生物进化而来的,循进化的过程退化回去,唯一的结果,自然也就是变回单细胞生物,不,甚至变成原生命质,一些具有生命初级形态的蛋白:那是生命的最初形式。 三个人都默然半晌,为这种假设,感到诡异莫名。 好一会,原振侠才道:“生命最初形式在地球上形成至今,不知道过了多少亿年,那多少亿年,全是生物的进化过程。相信退化过程会快很多,阿三一家,不到一个月,就退化了千万年。” 胡怀玉的声音带着兴奋:“如果他们不死,再退化下去,会变成——”陈克生沉声道:“根据进化的程序相交进行,下一步,一定是猿人。” 假设已经相当完整:那盒子,有一种力量,能使生命形式,迅速退化! 那个白无常鬼的盒子,当无常鬼赐给姚正年的时候,是为了满足他追求异术的愿望,能够影响改变生命的形式,自然也是“异术”之一。 和能使生命形式退化的这种惊人的能力相比较,使一个人能生育或者失去生育力量,实在太简单了。 三个人都像有一块重铅压在心头上——他们达成的假设,已经把事情初步从扑朔迷离的境地之中脱困而出,因为他们肯定了那只盒子有改变生命形式的奇异能力。 而这种能力,可以用一种极简单的方法进行,姚正年没有把这个方法记下来。那自然是他的“私心”,他自己掌握了这个能力,就不想别人知道。这也是中国的社会传统,对于一些秘技之类的能力,有传子不传婿的措施,以保守秘密。 还有一点,他们可以肯定的是所谓“仙音”,并不是真的有声音发出。当姚正年听到“仙音”的时候,仲文量就没有听到。由此可知所谓“仙音”,只是一种讯息,刺激了姚正年的脑部活动,使他听到了声音而已。 对于这种“听”到声音的方式,原振侠再熟悉不过——女巫之王玛仙,甚至是几千里之外,可以听他想念她的声音! 用同样的方法,不但可以使人“听”到声音,而且可以使人“看”到东西。人的一切感觉,来自脑部活动,只要有讯息可引起脑部活动,就可以有任何感觉,这是不移的事实。 不论是巫术、异术,或是应用科学的方法,都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 问题是:那只盒子的力量,是属于哪一类?是不是真是来自冥界,黑白无常的不可测的力量?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胡怀玉才道:“当年,姚仲两人,遇到的……真是无常鬼吗?” 原振侠扬了扬眉:“是不是无常鬼,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不管他们遇到的是甚么人,那两个人有十分超特的异能,能力高强到不可思议,这才重要!” 胡怀玉的身子有点发抖,他用力点着头,显然他同意了原振侠的话。陈克生也同意:“是的,是鬼也好,是神仙也好,是比地球人进步了不知多少的外星高级生物也好,是巫术之祖也好,总之,他们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强大异能,而且……而且……” 胡怀玉接了上去:“而且可以用那么简单的过程,就达到目的……我相信姚正年要令一个不孕的妇女怀孕,可能只要做一个手势就行了!” 陈克生望向原振侠:“你是医生,妇女不孕的原因有多少种?”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别和我讨论不孕的问题,我学的是实用科学,我不以为我们现在所面对的事,属于现代实用科学的范围!” 他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有若干程度的暴躁,自然是由于他联想起了许多事,又使他的情绪低落,他所想起的,主要的是想到,在实用科学之外,不知有多么玄秘奥妙的天地,人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窥其中的奥秘! 原振侠来回走了几步,把那条大石斑,推进了冷藏箱,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疲倦:“如果白天要潜水的话,那么要多休息才好!” 这一点,胡怀玉和陈克生两人,都没有异议,他们都知道,潜水,需要上佳的体力作支持,一个体力不支的人,在水中是极度危险的。 他们回到了船舱中,胡怀玉想也不想,就把三颗安眠药抛进了口中,在床上躺了下来。 船上有两个十分舒适的房舱,一个让给了仲大雅夫妇,另一间他们三个人共用,陈克生和原振侠互望了一眼,原振侠晃了晃一瓶酒:“我用这个!” 陈克生苦笑了一下:“我可以参加!”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几乎不交谈,因为在没新的发现之前,实在没有甚么好说的了。 原振侠只是说了几句:“神奇的巫术,也可以做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来!” 陈克生回了一句:“我不认为巫术可以使生物产生退化的现象!” 原振侠已经很有酒意,立时向陈克生狠狠瞪了一眼,吓得陈克生不敢再对巫术有任何非议,索性两个人都喝起闷酒来。 酒精在人体中多了,自然会昏昏沉沉睡过去。 第九章 黑白无常同时现身说法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他们才被仲大雅大呼大叫地叫醒,三个人几乎同时睁开眼来,看到的是一张惊怖莫名的脸。同时他们也听到,船上有相当程度的嘈杂之声。 原振侠首先一跃而起,他头痛而且晕眩,但这些日子来,他早已习惯了,他喝问:“发生了甚么事!” 仲大雅的回答,更令人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这时,外面的嘈杂声更甚,而且还夹杂着一种不知是甚么动物的吼叫声,忽然,又有一个血流披面的人,出现在舱房门口。 陈克生和胡怀玉的反应,都不如原振侠快。原振侠和那满面是血的人,打了一个照面,一伸手推开了他,就已经出了船舱。 那种动物的吼叫声和人声更杂乱,原振侠循声奔去,来到了船后的甲板上,才看到了奇景。 他看到很多人,神情惊怖地叫着,而发出可怖的吼叫声来的,是一只野山猫——那是一种十分凶猛的野生动物,身体虽然不大,可是牙齿和爪,都是锐利之极,是十分凶残的食肉兽。 在四面全是汪洋大海的一艘船上,如何竟会出现了一头野山猫?原振侠这时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个问题。他看到的是那么多男性船员,神情惊怖地退缩着,同时在发出惊叫声。可是身材健硕的仲夫人曹银雪,却手执一根铁枝,勇敢地面对着那只野山猫。 仲夫人手中的铁枝,看来是救火用的铁,原振侠也立即弄清楚了它的来源,就在一旁的舱壁上,挂着救火的工具,仲夫人取走了铁,还有一柄斧头在。原振侠急步奔向前,取了斧头在手。 山猫和仲夫人对峙着,相距不过两公尺,仲夫人十分镇定,杏眼圆睁,盯着山猫。 同时,她把那枝铁,在面前挥来挥去,力道十分强大,铁笔在挥动之余,发出“呼呼”的风声。那头山猫显然已被激得暴怒,可是仍然不是很敢向前扑过来。 原振侠仗着斧头,奔了过去,口中叫:“仲夫人,快退后!” 他才叫了一声,那山猫就发出了一下惊人之极的叫声,身子凌空弹起,向仲夫人直扑了过来,仲夫人也恰在此时,铁挥出,结结实实,击中在山猫的身上,打得山猫发出可怕之极的吼叫声,四爪在半空之中,乱抓乱划。这一击,曹银雪女士竟然像是棒球中的“全垒打”一样,将山猫打得呈抛物线,直飞了出去,飞越了船舷,跌进了海水之中! 山猫跌进了海中,略一挣扎,就浮上了水面来,可是看起来,它再也没有能力上船,顺着海流,飘了开去。 仲夫人转过身来,神态优雅,众人曾看到过她在海中和大鱼搏斗,又目睹她勇退山猫,一时之间,惊呼声又变成雷动的欢呼声。 曹银雪略带责备的神情:“船上不应该养那么可怕的猛兽。” 这时,胡怀玉、陈克生也跌跌撞撞赶到,仲大雅奔了过来,一把将曹银雪搂在怀中。 跟在他们三人后面的,就是那个血流披面的船员,这时,大家都认得出他是船上的厨子。 胡怀玉正在厉声喝问:“谁在船上养那么可怕的东西!” 厨子一面抹着面上的血,一面道:“养了好几年的一只猫,不知……中了甚么邪,怎么会变成这样!” 厨子结结巴巴地说,为了船上老鼠多,他养了一只猫,几年了,忽然猫就“中了邪”! 厨子的话,原振侠、陈克生和胡怀玉三人一听,就心中雪亮——家猫是由野猫退化而来的,野猫之前,又是野山猫,退化现象在厨子养的那只猫的身上发生,不是甚么“中了邪”! 他们三人在刹那之间,心头内的骇然,难以形容之至! 船上的一只猫,突然发生了退化的现象,那也就是说,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发生同样的现象! 来自无常鬼的那只盒子所发出的力量,已经直接影响到了船上! 原振侠首先一扬手:“所有的人,立即撤退,撤退到仲先生的船上去!别收拾物件,立即撤退,这船上有异常的事将发生!” 仲大雅的船,就在旁边,各船员一听,人人神情骇然,立即行动,原振侠并叫:“等人上了船,驶远开去!” 仲大雅和曹银雪已问了十七八声“为甚么”,原振侠在一片混乱之中,没有回答,眼看船员已全由小船到了仲大雅的船上,他才道:“两位最好也离开!” 仲大雅还没有出声,曹银雪已经朗声道:“哪有临危而退的道理!” 曹银雪真的可以说是女中豪杰,仲大雅也随即一拍胸口。那厨子在要离去的时候,被陈克生留了十来分钟,大约前后不到半小时,船上已只剩下他们五个人了! 陈克生冒了一句话出来:“我想那盒子在船上!” 仲大雅一听就跳了起来——他对那只盒子的关心,在任何人之上,他叫:“在哪里!捞上来了?甚么时候,谁捞上来的?” 陈克生却不理他,自顾自道:“厨子剖了那条大鱼的一部分来喂猫,那猫就起了变异!” 原振侠和胡怀玉脸色发青,仲大雅没有参加昨晚的讨论,所以不知道他们有了共同的假设。而三人也无法在这时把那盒子有造成“生命退化”的奇异能力这一点假设告诉他。 (这里的“退化”一词,是“进化”的相反词,和一般对退化这个词的理解,略有不同)仲大雅乾着急,无可奈何,全靠曹银雪紧握住了他的手,他才得以保持镇定。 陈克生在那厨子离船而去之前,留住了他,和他谈了十分钟左右,已足以知道事情的经过。原来那性子急躁的船员,受了胡怀玉的斥骂,十分不服气,离开冷藏室之后,大大地发了一顿牢骚,听到的人很多,厨子也是其中之一。厨子一听那条鱼是大石斑,就想起了自己养的猫,他抱着猫进了冷藏室。 猫一见了那大石斑,就扑了上去,可是那么大的一条鱼,猫也没有办法下口,只是又伏又抓,看得厨子大急了一场,才割下了一大块来,剁碎了喂猫——那是天才亮的事。 到了中午,厨子才走进厨房,就听到一种怪异的吼叫声,循声一看,就看到一头野山猫,厨子一惊之间,山猫已扑了下来,利爪在他的脸上,划了一下,幸好他及时遮住了双眼,双眼才得以保存。 厨子血流披面走出来,恰好遇上了仲大雅夫妇,那山猫也随即窜出,仲夫人十分勇敢,挥起了铁,就和山猫对峙起来。 仲大雅一看情形不对,就奔去撞门,叫醒了原振侠他们,接下来的仲夫人勇战山猫,他们都是目睹的了。 等陈克生匆匆讲了经过,原振侠也十分紧张:“你如何肯定盒子在船上?” 陈克生沉声道:“阿三的一家,接触到了盒子,才成了原始人,那只猫,一定也曾接触过那盒子,所以才成了野山猫的!” 仲大雅又叫:“在哪里?那盒子在那里?” 原振侠、胡怀玉和陈克生三人,竟然在同一时候,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这时,并没有甚么特别的事发生,他们忽然怪叫,自然是同时想到了甚么。确然,他们三人想到的,全是同一件事。 原振侠首先转向仲大雅,十分坚决地道:“两位请离船去,不必再涉险了!” 仲大雅用力搔了搔头,他十分恼怒:“我以为我们是共同在努力,可是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干甚么,我决不离去!” 原振侠望了他片刻,才道:“好,先把我们的设想,告诉你!” 只花了十来分钟,原振侠就解释了他们的假设。仲大雅和曹银雪听了,都现出了骇异莫名的神情,仲大雅的声音有点发颤:“那么……这盒子究竟在……船上何处?” 曹银雪心思敏捷,她已经想到了:“自然是在那条大鱼的肚子里!” 这一点,正是原振侠他们三人刚才想到的! 仲大雅“呵”地一声:“渔船沉了之后,盒子跌进海中,大鱼吞了盒子下肚,就由一条现代的鱼,变成了古代的鱼?”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看来是这样!” 仲大雅沮丧之至:“那这只盒子不是我找的那只,它不能使我恢复生育能力!” 原振侠再吸了一口气:“事情隔了这么多年,盒子又长期浸在海中,可能已发生了无人能知的变化,总之,我们在处理时要极度小心,我提议,让我一个人去涉险,旁人不要参加——因为有可能一和那盒子接近,就会受盒子中魔力的影响,令人产生退化现象!” 他讲到这里,又略顿了一顿,才道:“何必大家一起变原始人……甚至猿人呢?” 原振侠的话,令各人好一会不出声。 曹银雪最先打破沉默:“原医生,你不怕吗?” 原振侠淡然一笑:“我?我想没有甚么可怕的!” 仲大雅叫:“你是在自暴自弃!” 原振侠扬眉:“你还有更好的提议吗?” 曹银雪笑:“我看事情不那么严重,盒子是早在鱼肚中的,我曾和鱼缠斗,我也没有变成……猿人!” 她在说“猿人”之际,感到事情怪异得难以想像,所以忍不住做了一个鬼脸。 曹银雪的话提醒了各人,都道:“先去看看情形再说,最多不碰到它!” 原振侠还在坚持:“那只猫,也不应该有机会碰到在鱼肚中的那只盒子!” 原振侠这时那样说,自然十分有理,可是一到了冷藏室,看到了那条鱼,他就“啊”地一声,不再坚持了——鱼腹中有一个洞,显然是猫爪抓出来的,情形也已经十分明白了:猫爪抓穿了鱼腹,伸了进去,碰到了盒子,所以生命形式起了变化!“这更可以证明,要接触到那盒子才会有异变!胡怀玉已取了锋利的解剖刀在手,那是制标本用的,一下子剖开了鱼肚,一只正方形的,如香烟盒大小的黑色物件,跌了出来。胡怀玉一时忘形,俯身想去拾,被陈克生一把拉了开来。一时之间,五个人的眼光盯在地上,看着那只”盒子“。原振侠首先道:“不知道为甚么要叫它作盒子。” 各人也有同样的想法,那“盒子”,只是方方扁扁,黑色的一块东西而已! 仲大雅显得十分激动,可是曹银雪紧紧地拉着他,不让他乱来,原振侠拿起了一只钳子,陈克生忙道:“原医生,小心,或许连间接接触都不能!” 仲大雅怒叫了起来:“那怎么样?难道就一直让它在地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研究!这盒子,可以双手接住它,听到『仙音』,得到异术,这是记载中说得十分明白的!” 原振侠沉声道:“那是这东西以前的情形,现在,它显然起了变化!” 仲大雅还是不顾,一下子挣脱了曹银雪,向前冲了过来,原振侠用力一推,把他推了开去,喝:“就像是一件精密仪器,损坏了之后,就可能十分危险!” 仲大雅怒吼:“我不怕!我就算变成了原始人,也不要紧,只要能生孩子!” 他说着,又怒吼着,向前扑了过来,原振侠又向他推去,可是这一下,仲大雅像蛮牛一样,撞了过来,两人的身子,都晃动了一下,仲大雅趁此机会,向前一扑,身子已压到了那盒子之上,立时攫了那盒子在手,紧按在他的双手掌心之中。 他的手掌十分大,那盒子被他的掌心全遮没。刹那之间,人人都震惊莫名,因为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完全无法预料。 只有曹银雪,神情坚决,紧抿着嘴,并不惊怪,显然她一下子就下决心,不论在仲大雅的身上发生甚么样的变化,她都要沉着应变! 仲大雅先是还怕别人来抢夺他手中的盒子,神情紧张,睁大了眼,可是随即,他就现出了疑惑的神情来,眼珠乱转。 他的这种情形,一望而知,他必然是有了感应,也有可能是听到了“仙音”,各人都踏前了一步,仲大雅这时又闭上了眼睛,眼皮却在不断跳动。 所有人之中,最紧张的自然是仲夫人,原振侠心绪极乱,因为可以肯定,那“盒子”会令仲大雅发生变化!可是却已经无法挽救了! 前后其实只过了极短的时间,仲大雅大叫了一声,双手松开,那“盒子”拍地一声,落到了地上,他人也一挺身,站了起来,身子摇晃不定。 曹银雪忙过去扶住他,她并不像一般妇女那样惊惶失措,反倒十分镇定,也没有连声发问,只是扶住了仲大雅,仲大雅在不住喘气,盯着地上的那黑盒子,忽然又一伸脚,踏住了它,同时,以一种嘶哑的声音叫:“银雪,我们走!” 原振侠、胡怀玉和陈克生三人,反倒不如曹银雪那样沉得住气,三人一起叫了起来:“发生了甚么事?” 仲大雅眼珠转动,他的回答,十分之岂有此理:“那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别管!” 胡怀玉大怒:“这像话吗?” 他说着,就冲过来想推仲大雅——他想推开仲大雅,俯身把那只盒子拾起来。原振侠看出他有这个意图,就大叫:“别碰那盒子!” 胡怀玉显然忘记了碰触那盒子会产生异变,所以原振侠的一喝,提醒了他。不过实际上,他也根本没有机会碰到那盒子,因为他才一伸手去推仲大雅,曹银雪已比他更快出手,一下子把他推跌出了两步,撞在也向前走来的陈克生身上,将两个人的去路一起阻住。 而仲大雅这时,却已迅速地拾起了那只盒子来,和曹银雪一起向外走去。 原振侠在这时,身形一闪,已在他们俩的身边越了过去,阻住了他们。仲大雅的神情十分紧张,他用力摇着头:“原医生,让我离去,带着这……东西离去,不会再有人受害!” 原振侠疾声问:“你受了甚么害?” 仲大雅却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欢畅,一点也不像是做作出来的:“我不算是受害,我没有受害……我得偿所愿,可是对别人来说,没有好处,这东西……这无常鬼给的东西……会为祸人间!” 仲大雅的话,可说是杂乱无章之极,原振侠大喝一声:“你走是你的事,但要把那东西留下来!” 原振侠已经盯住仲大雅的手腕,准备他再要离去的话,就飞脚踢向他的手腕,令得他手中的盒子落下来。可是仲大雅和曹银雪两人已开始行动,两人一侧身,向前硬冲了过来。 原振侠自然不能对曹银雪动手,他就只好后退,他一退,两人冲得更快,一退一进之间,一下子就到了甲板上。陈克生和胡怀玉也大声呼叫着追了上来。 一到了甲板上,原振侠的身手,就有了施展的余地,他身形一转,转到了仲大雅的身边,不论仲大雅靠曹银雪来做护身符,就飞起一脚,踢中了仲大雅的手腕。 仲大雅大叫一声,手向上一扬,手指一松,那盒子却由于原振侠的一脚之力,非但不向下落,反倒向上飞了起来。 原振侠一个箭步窜向前,本来,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那盒子接在手中,可是他想到自己的手不能碰到那东西,他就略为犹豫了一下,也就在这时,仲大雅也已一脚踢出,踢向那盒子,把那盒子踢得越出了船舷,等到原振侠冲到船舷时,盒子已经跌入了海中! 原振侠转过身来,对仲大雅怒目而视,仲大雅叹了一声:“原医生,听我的话,让这东西沉在大海之中,别再去打捞它!” 原振侠挥了挥手,胡怀玉和陈克生也到了船舷,胡怀玉一耸身,就想向海中跳去,被陈克生一把拉住,总共只有五个人在船上,可是却混乱之极——不但是行动混乱,各人的思绪也混乱之极。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盒子在这里落水,要找不是难事,别乱来!” 仲大雅陡然用足了气力叫:“别捞它!” 胡怀玉也大喝:“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仲大雅还想说甚么,曹银雪拉了他一下:“我们走!” 仲大雅一顿足:“我非说不可,你们三个年纪还轻,犯不着,不像我,豁出去了,你们听我说,别再去打捞那鬼东西了!” 他在这样叫的时候,额上的青筋都绽了起来,显然他心中十分着急。曹银雪柔声道:“三位,他这样劝你们,一定有道理,就听他的吧!” 原振侠立时道:“那么,就请把道理说出来!” 仲大雅大口喘着气,一跺脚:“好,告诉你们,我的手,一碰到那东西,就听到无常鬼的声音在对我说:你会变,你会变,你最早是甚么样子,就会变成甚么样子!” 仲大雅在那时,确然听到了这几句话。仲大雅正如他自己所说,是豁了出去的,他就在心中叫着反抗:“变成甚么样都不要紧,我只要能有生孩子的能力!” 他又听到了一些杂乱之极的声音,然后又听到了语声:“生孩子的能力?你当然有,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生孩子的能力的吗?不就是这样使生命延续的吗?” 就是听到这一句话,仲大雅才陡然震动,松了手的。 仲大雅瞪大了眼,望着三人:“明白了吗?我会有生孩子的能力,可是我也会变!我不在乎变,你们为甚么也要变成原始人?” 仲大雅说到后来,全身发抖,声嘶力竭,双手紧握着拳。原振侠等三人再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情形,一时之间,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曹银雪等到仲大雅并不那么激动了,才道:“我们走,听不听在他们,你也没有办法的!” 曹银雪走开了几步,放下了小艇,在这段时间,仲大雅不断在说:“听我的劝!听我的劝!” 他们上了小艇,发动了引擎,破浪而去,一直等到看不见了,原振侠、陈克生和胡怀玉,仍旧木然而立。陈克生先打破沉默,他问:“仲大雅……他会怎么样?” 原振侠在甲板上,随便找了一个可以坐的所在,坐了下来,双手抱着头:“他像阿三的一家一样,会变成原始人,或许……会变成猿人……一直退化下去!” 胡怀玉的面色发青:“可是,他会有生育的能力,在他的退化过程中,他会有传宗接代的机会!” 陈克生苦笑:“他那样追求有下一代,生命的意义,简直变得和昆虫一样了!” 陈克生说着,也在甲板上坐了下来,又道:“这个过程会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过了一会,他才又道:“他……会自杀吗?” 原振侠和胡怀玉都震动了一下,仍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胡怀玉吸了一口气:“他说手一碰到了盒子,就听到了无常鬼的声音,是真的还是假的?”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他是听到了声音,可是那不是无常鬼的声音!” 胡怀玉和陈克生一起向他望来,原振侠又重复了一遍:“不是无常鬼的声音。” 又维持了半分钟的沉默,原振侠才进一步解释:“姚正年和仲文量两人遇到的,根本不是甚么无常鬼,只是两个有异能的……他一时之间,下不了结论,又想了一会,才道:“我愿意相信是外星人!” 胡怀玉和陈克生都没有意见,视线不约而同,望向海面——照说,那盒子一落进了海中,他们就应该立即下海去打捞才是,可是他们不约而同,都不愿提起这件事来,都不想展开行动! 那是由于他们心目中,都感到一定程度的恐惧——那东西太不可测了,会带来的后果,也太可怕了,所以自然而然,想逃避而不去想他! 但是,他们绝须面对,不能一直逃避下去的!这时,陈克生又问:“我们是不是……下海把那东西……捞起来?还是听仲大雅的劝?” 胡怀玉喘了几口气:“当然要捞!” 原振侠道:“绝不能用手去碰那东西!” 他这样说,那也是同意去打捞的了。三人一起站了起来,配上了潜水设备。他们是眼看着盒子跌落海水的,可是当他们潜下水去之后,发现在海水下面,有一股暗流,而且海底是十分松散的沙,海沙分明在以相当高的速度在移动,看起来,要找到那盒子,不是容易的事! 一直到了天色黑了下来,他们仍然没有找到,三个人都很沮丧,回到了船上之后,胡乱吃了些东西,三个人都闷闷地喝着酒。 入黑之后,海面上泛起了很浓的雾,原振侠想起在南中国海上寻找爱神的情形,想起玛仙被爱神带走,更是怅然,望着浓雾发怔。 陈克生和胡怀玉,在午夜时分,也上了甲板,三个人都有了一定程度的酒意,他们都不出声,因为整件事,都无从讨论起,那只盒子,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了! 原振侠拿起酒瓶来,又想斟酒,才发现瓶子已经空了,他站了起来,用力一挥手臂,把空瓶向海中抛了出去! 怪事就在那一刹间发生,瓶子还没有落海,在前面浓雾之中,然闪起了一阵萤光,弱荧荧的,不是很明亮,可是清清楚楚,看到两个人影,那两个人影,都戴着高高的圆筒形的高帽,蒙蒙胧胧,若隐若现,叫人一看就联想到了传说中的无常鬼! 原振侠和胡怀玉、陈克生,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没有意义的叫声,刚才他们都看得十分清楚,那两个人,是从海水中冉冉升起来的。 他们三人一发出叫声,本来还一直在上升的那两个人就停在海面不动,身子略转了一转,像是正转得面向他们。胡怀玉这时,忽然神经质地叫了起来:“我要异术,我要会各种异术,请赐我能力!” 原振侠的思绪,也紊乱之极,可是他至少还有足够的清醒,他向胡怀玉喝:“你是生物学家,要异术有甚么用?” 胡怀玉的情形更骇人,他向前疾冲了出去,原振侠一把没拉住他,眼看他就要跃下海去了,忽然,那两人向船移来,胡怀玉也像是被一股大力逼住了一样,无法再向前去,他不住喘着气,眼瞪得若大。 那两个人来到了离船首约有五公尺外停住,距离已然很近,可是看上去,仍然若隐若现,看不很真切。两个人之中的一个,扬起手来,他的手中,赫然拿着那只黑色的盒子! 同时,三个人听到了“无常鬼”的声音:“这东西已经损坏了,一时之间,也难以修好,我们也没有第二个,所以不能应你所请了!” 胡怀玉在狂叫的时候,显然想不到会有回答,所以他一下子张大了口,出不了声。原振侠急叫:“你们是甚么人?来自何处?” 那两个人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在说话:“我们是甚么人,来自何处,你无法理解!” 原振侠沉声:“不见得,我的灵魂,曾经去过幽灵星座,不像你想像中那么无知。” 那两个人发出了一阵十分古怪的声音,又急又快,像是他们在自己互相商量。过了足有半分钟之久,才听得他们道:“你的经历很奇特,不错,我们来自浩淼的宇宙的某一处。又来到地球,目的是为了取回这东西,这东西损坏了之后,会发射一种对地球生命有害的讯号。” 三个人一起叫了起来:“使生命退化!” 那两个人道:“是,能使细胞的活动退化,使生物回到古代的生命形式。” 原振侠疾声问:“讯号,甚么性质的讯号?” 那两个人的身子又转动了一下,语言十分奇怪:“你对自己的身体结构完全不了解?”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我是一个医生,对人体的结构有专门的知识!” 那两个人又“叽咕”了一阵,才道:“那么你,自然知道,你身体的组成单位是细胞,细胞的中心部分是细胞柱——”他们在说到“细胞”和“细胞柱”这样的专门名词时,说得十分慢,声音也十分清晰,像是怕原振侠听不懂,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表示不满,可是他却不免吃惊! 那两个人继续道:“细胞柱之中,有一种叫『脱氧核糖核酸』的东西——”原振侠抢搭一句:“我知道,那东西简称dna!” 那两人“啊”地一声:“地球上的一切生物,生命形式,都取决于细胞核之中dna中所藏的一串密码,那是生命的密码!” 原振侠屏住了气息,陈克生和胡怀玉都发出了低呼声,在这之前,他们的讨论,曾经涉及过生命密码。dna中的密码,决定生物的生命形式,生命密码是遗传的,在生命的生长过程之中,不断的释放密码,就是这种生物的生命程序。 现在,那两个人也谈及了生命密码。 原振侠的声音乾涩:“请继续说。” 那两个人的声音听来很高兴:“啊,你能明白,你怎么能明白?” 原振侠苦笑:“你们上次来,到现在,已近三百年了,地球人不是没有进步的!” 那两人迟疑了一下:“可是,刚才还是有人向我们作……有异术的要求!” 原振侠向胡怀玉瞪了一眼,胡怀玉面有惭色,咕哝着解释了几句。那两人又自己交谈了几句,才又道:“dna接受讯息而活动,传递讯息的东西,叫作核糖核酸——rna。rna向dna发出生命密码的讯息,我们所说的就是这个讯息。” 一直到那时为止,这两人所说的,已经在人类的科学研究范围之内了,所以三人都能理解。 那两人再说下去的话,原振侠等三人,听来就有点不可思议了,他们说:“如果利用和生物电相类的能量,替代rna的传讯工作,那么,就会使dna错误地接受指令,发出错误的生命密码——”原振侠吃惊:“你手中的那东西,就能发出这种能量?使生物回到古代去?” 那两个人道:“本来,这种能量的发放是受控制的,但由于它损坏了,不受控制了,所以才会这样,就像……你们使用的电器漏了电一样。” 原振侠等三人互望着,神情苦涩,原振侠问:“你们这东西原来的用途是——”那两人笑了一下:“只是一件小玩意,能聚集人……你们无法聚集的许多力量,造成种种的现象,通过它来聚集力量,只要人脑部活动产生的微弱生物电,就可以达到目的了!” 胡怀玉失声道:“只要想,就甚么都可以做得到!” 那两人道:“也不是甚么都做得到,可以做到若干事,当然,这种情形,你们很难想像——”原振侠冷冷地道:“很可以想像,和巫术一样,聚集力量来做一些事,许多地球人都会。” 那两个人呆了片刻,又“叽咕”了好一会,原振侠道:“有一个人,他会变成原始人,有没有办法使他免此厄难?你们能救他?” 那两个人并没有回答原振侠这个问题,忽然道:“我们要离去了,你——”两个人一起伸手,向原振侠指了一指:“我们会再来找你,有些事要问你。” 原振侠听了,并不在意,他知道,外星生物对时间的观念,和地球人不一样,像这两个,一来一去,就隔了近三百年,谁知道他们说的“再来”是甚么时候!他只是随口道:“请便!” 那两个人的身子,晃动了一下,在他们晃动的时候,闪起一蓬萤光,映得漆黑的海面上,闪起眩目的光亮,然后,三人眼前一黑,那两个人都已经消失了。 过了好久,胡怀玉才苦笑:“我一定很丢脸,使他们认为地球人一直没有进步过!” 陈克生喃喃地在念着:“dna……rna……”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长叹声,大海黝黑,就像他的心情一样,那两个人看来外形真有点像无常鬼——更重要的是,他们确然掌握了地球生物的生命奥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