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踪》 自 序 这个故事,在卫斯理故事中十分奇特,那是寻求题材上突破的结果,效果是好是坏,还是要靠广大读者来决定。 在卫斯理故事中,以前也有若干类似的突破,如《奇玉》,如《湖水》,而写特务间谍活动的,以前有《蜂云》,不过都不如这个故事来得深刻,这个故事之中,特务间谍,为了达到目的,敌化为友,友化为敌,上级出卖下级,下级隐瞒上级,都在手段上无所不用其极,表现了人性丑恶的一面。故事上一开始巧妙之极,到结局,大大发挥了一番“安排”论,很有点无可奈何的情绪,生活经验丰富了,可以体验到太多安排的事实——有时,不一定是精心的安排,只不过是一个极偶然的的安排,就可以改变了一个人或许多人毕生的命运,真是可怕之极。 至于最后,天大的秘密,变成一文不值,时光淘汰了一切——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所以最后一章,叫“俱往矣!”。 卫斯理(倪匡) 一九八七、六、二 第一部:十年不见故人重逢 水,在温度低到一定程度时,变成固体,叫冰。 水,在温度高达一定程度时,变成气体,叫水蒸汽。 能使水成冰的温度,叫冰点,定为摄氏零度。 水是地球上最普通的物质,但也最不寻常。只有水,物质存在的三态,可以较易变换,人人一生之中,可以见不知多少次,其余物质的三态:固体、液体和气体,就没有那么易见。见过液态氧的人已经不多,逞论固态氧。见过铁水的人多,谁见过气态的铁? 水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和地球上所有其他物质不同——别的东西、热涨、冷缩。水,标准体积是在摄氏四度,低于四度,这反倒体积增大,这简直违反了物质规律的天条。 水…… 以上有关水的一切,属于小学生的知识范围,事实也的确如此,巴图听到一个女老师在那说番话,聆听的是十七八个小学生。 地点是在芬兰的首都,赫尔辛基附近,那里正举行一个规模不算太大的国际性冰上运动会,在选手村外,巴图遇上了一位女教师,带着一群小学生,多半准备去参观选手村。 大人小孩全穿得十分雍肿——气温是摄氏零下十五度,由于个个戴着帽子,所以也分不出是男孩女孩,个个脸颊都红扑扑地,北欧人的皮肤,本来就白晰,孩子尤甚,又红又白的脸,带着崇敬的眼光,仰着,看着女教师,女教师冒着严寒,一开口,口中就有阵阵白雾喷出来,在向孩子灌输知识。 这种情景,相当动人,所以巴图不由自主,和他们愈走愈近,还和女教师打了一个招呼。 那女教师身形很高,年纪极轻,看来她自己也才从学校出来不久,浅蓝色的眼珠,映着积雪,闪耀一种奇异的光芒,看来很美丽。 一个小孩子举起手来,大声道:“我还知道,水的比重恰好是一。” 在一旁的巴图一听,不禁发出了一下笑声,女教师温和地,但带点谴责性地瞪了他一眼,却又立时使目光变为赞许,望向那孩子:“彼德,你真聪明。不过,水的比重是一,并不是它‘恰好是’,而是人为的,科学家用水作标准,订定各种物质的比重。” 巴图暗中吐了吐舌头,对那位女教师生出了尊敬的意念。 女教师仍然在叙述着有关水、冰的常识。 水变成了冰,就成了固体。 冰可以保存东西,在北极的冰原上,有几百万年长毛野象的尸体,埋在冰中,还保持新鲜,这种长毛象,有一个专门名称,叫:猛犸。 小孩子听得十分入神,他们果然是去参观选手村的,巴图一直跟着他们到了选手村的大门口,女教师在和警卫说话,巴图和小孩子一个个挥手,才再去做他自己本来要做的事。 巴图虽然年纪不小,说他是“中年人”,已经十分宽容,可是他非但童心未泯,而且也绝难在外表上看出他的真实年龄来。 只有真正具有童心的人,才能在外表上看来不那么衰老,因为有许多表情,只会出现在小孩子的脸上,偶然出现于成年人,自然可以使成年人看来童稚天真。 巴图和那群孩子分手时,依依不舍,走出不多久,又回头来看,看到女教师已完成了交涉,顺利地带着孩子,进了选手村。 巴图—— 且慢,说了半天,巴图,哪个巴图? 要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其实也不必怎么想:巴图,就是那个巴图。 在《红月亮》和《换头记》中,和我出死人生,一起对付异星怪客和极权特务的那个巴图。 在经过了可怕的、诡异的《换头记》之后,好多年,他音讯全无。我曾多方打听他的下落,不得要领。本来,要找他应该不是困难的事,他是一个大国的“异种情报处理局”的副局长。 可是,当和他分手不到几个月,想和他联络时,不但找不到他,连这个名称古怪的机构也撤销了。 机构虽然撤销,人总有去处的,可是不论怎么问,除了“不知道”,就是“无可奉告”。巴图有两个助手,都调到了别的政府部门,也取得了联络,可是他们也不知道巴图去了何处。 有一个时期,为了找寻巴图的下落,我花费了不少心力——我和他,在茫茫人海之中,相逢于夏威夷,气味相投,共同历险,他莫名其妙,不知所终,我自然费尽一切力量去找他。 后来,我终于放弃了,是因为最后,我找到了小纳尔逊,小纳尔逊是那个大国的太空署负责人,也和情报机构有关系,又通过小纳,见到了一个美丽出众、外号“烈性炸药”的女上校,她是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国的高级情报官。 据黛娜女上校说:“我在两年前,见过巴图先生一次,那次,我的上司,外号‘水银’——是说他的情报工作如水银泻地那样成功的意思——召见,派给我一个任务,当时,在水银将军的办公室中,就有一个十分不起眼的中年人在。” 我点了点头:“是,巴图的样子看来很普通。” 身形高大异常的黛娜上校挥着手臂:“那次任务十分机密,可是水银将军一点也没有要他回避的意思,我心中奇怪,不免向他多望了几眼,将军看出来了,笑着说:‘这位巴图先生,我参加情报工作,是他带出来的。’” 女上校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来就丰满的身材,看起来更是夸张。 (我有一个朋友,罗开,外号“亚洲之鹰”,和这位女上校的关系,十分不寻常。不过那次会面,谁也没有提起罗开。纯粹是小纳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知道她曾见过,而我又正倾全力在找他,所以才安排我和她见面,听她说见巴图的情形。) 女上校道:“当时我吓得一声也不敢出,水银将军在情报工作的地位,尽人皆知,可是那个叫巴图的中年人,竟然是他的师父。这真有点不可思议,所以,我也就记住了这个人的样子。” 我“呵呵”笑了起来:“他的样子可以千变万化,你记住了,只怕也没有什么用。” 女上校有点沮丧:“是啊,自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简短的会面,至此结束,小纳的结论是:“你看,他既然会在水银将军的办公室出现,可知他重又投入了秘密的情报工作,难怪所有方面对他的下落,讳莫如深,你也不必再找他了,有事,他自然会找你。” 小纳的话算是有理,可是我还有点不死心,又央求他约我和那位水银将军见一次。小纳无可奈何地答应,唉,那次见面,不愉快之至,水银将军从头到尾,爱理不理,一口一个“不知道”,结果什么也没有打听到,闹了个不欢而散。 我当然只好接受小纳的推论,当巴图有紧急、重要的神秘任务在执行,所以不能和外界联络。 可是一晃多年,他一点信息也没有,这总令我暗中起疑。但仍和以前一样,怎么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这个故事,一开始就记述了巴图在芬兰,遇见了一个女教师带着十七八个小学生去参观一个冬季运动会的选手村,看来平淡之极,但实际上,却对整个故事,极其重要。 如果不是巴图也曾见过那女教师和那些小学生,那么,以后发生的事,虽然神秘莫测,但最大的可能是不了了之。再也不会有人锲而不舍地去追寻真相。 将近十年,音讯全无的故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自然令人高兴之极。 那是一个阳光和暖的早春下午,门铃响,开门,看到巴图,一时之间,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又以为时光倒流了十年。 因为,他和上次我和他分手时,简直完全一样,仍然是那个样子,双目深邃,皮肤黝黑。我们先互相凝望了对方十来秒钟,然后,各自大叫一声,互相拥抱,并且用力拍着对方的背脊——尽管有很多人认为这种见面礼节十分难以接受,但我一直认为这样子,才能表达双方心中,都多么渴望见到对方。 由于要说的话太多,所以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生怕他再“突然消失”,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拉进了屋子,关上门,才吁了一口气:“好了,你说,你在捣什么鬼?” 他并没有回答,而且一点也没有想回答的意思,目光锐利地四周打量着,来到了放酒的柜子前,发出了一连串欢呼声,然后,自动拣酒、斟酒,大口喝着,我自顾自坐了下来,心中倒也并不发急,因为他在十年之后,突然又出现,我自然可以知道他在过去的十年中,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遭遇。 看他老没有开口的意思,我道:“给我一杯酒。” 他反手将整瓶酒向我抛了过来,提着两只酒杯,向我走来。我接住了酒,等他在我对面坐定,才道:“我曾用尽可能找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巴图沉默了片刻,显得十分严肃,可是他仍然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挥了一下手,用动作来表示他不想回答。我有点冒火,闷哼了一声,他忽然道:“有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我喝着酒,欠了欠身子,同样的话,出自陈长青或温宝裕的口中,可能那件事一点也不怪,只是他们自己大惊小怪。 但出自巴图的口中,自然不大相同,所以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请他说,我也一定用心听。 于是,巴图便十分详细地叙述,不让我有发问的机会,每当我想打断他的话题时,他就坚决表示要先让他讲下去。他讲的,就是一开始记载的那件事。 我好不容易等他讲得告一段落,想作些反应,但由于实在生气,所以除了翻眼睛之外,没有别的可做。 他却一本正经,在等我的反响,隔了一会,我才道:“你到芬兰去干什么?你一直在芬兰?” 他反倒不满意起来:“别打岔,听我再说这件怪事的发展。” 我扬了扬手:“这件事,看来很难演变为什么怪事,除非那个女教师,带了十七八个小孩子,进了选手村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巴图的双眼之中,陡然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芒,身子也挺了一挺,那令我吓了一跳,看这情形,竟象是叫我胡乱一猜,就猜中了。 我不禁惊讶地张大口,盯着他,他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吁出了一口气来:“不,他们进去之后,参观了大约两小时左右,和村里的许多选手见过面,见过他们的选手,一共有一百六十三个,连门口的警卫,见过他们的人,一共是一百六十五人。” 我听得有点发怔,知道一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不然,小学教师带小学生参观一个所在,这种再平常不过的事,怎可能在事后有那么精确的统计,曾有多少人见过他们。 我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等他说下去。 巴图的视线移向酒杯,专注在琥珀色的酒上,轻轻晃着杯子:“对他们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丹麦的花式滑冰选手——” 选手村的建筑划一,格局相同,设备完善,那位丹麦选手在暖气开放、室内温度超过摄氏二十度的情形下,正只穿着内裤,躺在床上,看性感美女的画报,忽然门被推开,他定睛一看,看到一个分明是小学老师的年轻美女,带着一群小孩子,盯着他,把他当作什么怪物来参观,他的狼狈尴尬,可想而知。 当时,据陪着参观队来的管理人员说:“选手先生不但脸红,简直全身都发红,红得象一只烤熟了的龙虾,事后他大大不满,和我吵了一架。” 那位丹麦选手则狠狠地道:“不是为了打人要被罚不准出赛,我要揍那管理员,太捉弄人了,尤其那教师,她那么漂亮。” 这一点,管理员和选手先生意见一致:“真漂亮,一进来,脱掉了外面穿着的厚厚的御寒衣服,里面的服装,看来十分古老,可是典雅之极,正好适合她的身份和脸型,所以,当她要求自由参观,我……无法拒绝,谁知道选手先生会这样在房间里。” 选手先生吼叫:“我在我自己的房间中,没有赤身露体,已经算运气好的了。” 巴图的叙述,详细之极,我相信他一定曾和那管理员和选手先生当面交谈过,因为两方说话的语气,他学来都维妙维肖。 我找到机会,打断了他的话头。和他繁琐之极的叙述相反,我简单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三个字,这时可以包含许多意思: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说得那么详细?为什么说这是一件怪事,等等。 巴图伸手在脸上用力抚摸了一下:“为了要证明确然曾有这些事发生过。” 我想追问一句:“谁对这些事曾发生过表示怀疑,为什么?” 可是我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问出来。 在巴图严肃的神情上,我已看出,事情一定真正极其怪异——很多怪异之极的事,一开始都平淡无奇,但如果不从头说起,却又难以明白,所以我决定不去催他,至多在节骨眼儿上,问他问题。 他望着我,我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了,他才继续。 小型参观团——女教师和十七八个小学生(正确的数字多少,一直没有人知道),离开选手村,是上午十一时左右。 (巴图这句话,当时听了,我就觉得有点不合理,后来我抓住了不合理处向他责问,一问,问出了更怪不可言的事来。) 离开之后,他们在选手村外的饭堂进食,一群天真可爱的小孩,一个美丽的女教师,引起了普遍的注意,见到他们,和他们讲过话的人更多,一共有两百二十七个。 (又是那么精确的统计数字,使人听了,隐隐生出一股寒意,因为不知道究竟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才需要有如此精确的统计。) 这是任何稍有推理能力的人都能猜想到的事,我缓缓吸了一口气,要发生的事,当然已经发生了,只好希望事情虽然不寻常,但不要太悲惨。 他们离开了食堂,喧闹着,笑声传出老远,凡是看到他们的,都沾染到他们的欢乐,他们登上了一辆旅游车——设备齐全,相当舒适的那种,隶属于赫尔辛基北郊的一家客车出租公司。 客车司机是一个金发小伙子,他接受公司的分派,在指定的地点:公路旁的一个候车站上,接载了这批可爱的乘客。在后来的变故没有发生之前,他把这次任务,当作是愉快之极的旅行。 他说得好:“那么可爱的孩子,还有那么可爱的教师,唉,真该死,我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女教师身上,竟没有注意到究竟有多少孩子,二十个左右吧,我猜。一般来说,那不是司机的责任,除非司机被要求特别协助。登车的时候,正当清晨,气温极低,那美丽的女教师在没有上车之前,就要求我熄掉车中的暖气。” 这种要求不是很合理,司机瞪大眼,不是很明白,望定了女教师。 女教师现出要求的、但是也坚持的神情:“孩子们和我,都穿了足够的御寒衣服,在车上的时间不长,要照顾那么多孩子脱外衣穿外衣,会耽搁很多时间。” 司机笑,指着自己:“要是我没有足够的衣服呢?” 女教师笑靥如花,那种笑容,别说她提出的要求只是熄掉暖气,就算再严重些,司机也不会拒绝,她道:“你一定有的。” 司机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一面拉过厚外衣穿上,一面熄了暖气。 女教师先让孩子上车,她最后才登车,司机并没有十分留意他们的厚外衣的样子。 那和所有人的说法一样:“目的是御寒的外衣,几乎全一样,没有什么特征。” 这个司机,送他们在选手村外不远处下车,他们列队步行往选手村,巴图就是在那时见到他们的。 离开食堂之后,他们仍然登上了原来的车子,车子的租约是一整天,他们还要去参观运动会,然后,预算下午五时回程,七时到达早上接载他们的地点。 他们去参观的,是一项滑雪比赛,那是一处滑雪胜地,有一条公路,可以通向场地。 在夏天,除了这条公路之外,还有一些田野小路,或是穿过几座森林前去的近路,但一到下了雪,积雪会把所有小路封住,没有人走小路,那条公路是唯一的来回通道。 旅游车由那条公路去,公路上来往车辆,由于运动会正在进行,所以十分拥挤,车行甚缓,但是他们的车中,却一点也不寂寞,女教师尽责之极,不住向孩子们灌输常识,孩子们也提出各种有趣的问题,有时,逗得司机哈哈大笑。 例如,女教师在提到冰,冰山的形成,一个女孩子就一本正经地道:“要是能把冰山挖空,在冰山内部,顺着海水漂流,又安全,又可以观看海景,那多么好。” 女教师也笑:“真是好,安芝真是聪明。” (女教师喜欢称赞孩子聪明,孩子至少有两个名字在她的口中提及,彼德和安芝。) 在到场地之前,有划分出来的停车区。自然人人都想把车子停得尽量靠近运动场地,可以减少步行的距离,但倒也秩序井然,并无争执。 由于是小孩,受到特别优待,旅游车可以停进本来只准选手停车的场地,只要走上两百公尺,就可以到达观看滑雪比赛的场地。 下车这后,孩子们列队站好,女教师吩咐他们取出雪镜来戴上,她还一一为孩子检查,然后自己也戴上。 在雪地上,黑眼镜可防止由过强的光线刺激眼睛而引起的雪盲。 司机和他们挥着手,他们列队向场地走去,转过了山角,看不见了。 观看滑雪比赛,和看其他运动比赛不同,因为选手要自山头上滑下来,经过许多地方,观众不可能集中在一个看台上,全是分散的,东一堆西一堆,有时一个人远远站着,彼此之间,不会太注意。 而且,穿上厚衣服,戴上帽子、雪镜之后,人人看起来都差不多,整个山上,孩子也为数不少,所以他们在进入比赛场地之后,竟没有人注意他们。 而在停车场看到他们列队离去的一些人,一共是二十八个,包括选手、司机等人,是最后看到他们的人。 我一听到“最后见到他们的人”,虽然明知一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在他们的身上,但心也向下一沉:“他们……他们失踪了?” 第二部:根本没有失踪者的失踪事件 我这样问,自然再合逻辑也没有——离开停车场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那么,他们,包括一名美丽的女教师和将近二十个男女小学生,自然是失踪了。 巴图的回答,答案除了“是”之外,不可能是别的。 可是,巴图却象是十分难以回答,他沉吟着,又向我望来,大有求助之色,然后才道:“可以……说是……他们一直到如今,没有再出现过。” 我用力一挥手:“那就是失踪了。” 巴图却又用力摇着头。 我懒得和他争:“多久了?” 巴图的声音十分疲倦:“二十天。” 我把他所说的经过,想了一遍,他的叙述,详细之极,看起来,天气没有突变,不可能有什么意外,若说人为失踪,再疯狂的恐怖分子,也不会掳劫一群小学生,就算有这种行为,也必然为人所知,不可能是无声无息的失踪。 我忙又问:“接下来的情形怎样,你再说说。” 巴图道:“谁也料不到会有什么意外发生,风和日丽,一切正常,司机回到了车上,听赛果打发时间——” 司机一直在听收音机,知道每一项比赛的详细情形,但是他却有点心不在焉,女教师俏丽的倩影,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在倒后镜中看看自己,挺英俊的小伙子,于是他决定回程时,主动提出,把每一个孩子送回家去,然后,教师当然在最后,就可以趁机约她去晚餐,如一切电影中的对白一样:我知道有一家十分好的中国馆子…… 然而,比赛项目完了,停车场的车子愈来愈少,到最后是剩下了他孤零零的一辆,天色早已黑了,还不见女教师和孩子们出现。 司机知道有点不对头了,他先向停车场的管理员说起了这种情形,然后,他奔跑着,向进行滑雪比赛的山坡奔过去。 那时,和日间的热闹情景,大不相同,山坡上积雪皑皑,但已经没有什么人,司机大声叫着,他的叫声和回声,至少可以传出三公里。 一小时之后,警方人员赶到,直升机也出动,司机一直在现场,搜索工作由小规模而迅速扩展,到午夜之后,通过传播媒介的报导,全市为之轰动,义务搜索队纷纷赶到现场。 巴图在凌晨时分,自电视的特别新闻报导之中,得知了这项集体失踪的消息,也由电视的荧光屏上,看到了搜索队在现场进行工作的情形,看到那么多交叉照射的强光灯,那么多人,至少有三架直升机在上空盘旋,他感到,别说失踪的是将近二十个人,就算是二十枚针,也应该找出来了! 而正由于这样,也使他感到事情实在太不寻常,那不是正常的失踪,因为天气良好,没有雪崩,也没有任何遭绑架的迹象,那是“神秘的失踪”。 关于“神秘的失踪”,巴图自然绝不陌生。多年之前,我和他在夏威夷相遇,说得投机,话题就是由种种神秘事件开始,而巴图对历史上曾发生过的神秘失踪事件,资料搜集详尽无比,随口可以数出来。从十九世纪末整队英国士兵在澳洲失踪,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泰国商人在马来半岛金马伦高原失踪;从百慕达三角的船只和飞机的消失,到若干千年之前,整个玛亚民族的不见。 他一直深信有一种不为人所知的神秘力量,是神秘失踪的主要原因,但苦于无论如何设想,似乎都不得要领。 他想到了“神秘失踪”,就知道循正常途径去搜寻,一定不会有结果。 所以,他已经决定,他在天明之后,要到现场好好去察看一下。 他见过那年轻女教师,也见过十七八个儿童,那么可爱的一群人,总不能听凭他们无缘无故失踪。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曾经问他几个问题,有的和“神秘失踪”有关,有的无关。问和答的情形如下: 问:老天,你究竟在芬兰干什么? 答:有……点事。 问:有什么事?这十年来,你一直在芬兰?你鬼头鬼脑,究竟在干什么? 答:……这……我现在是向你叙述神秘事件,你别打岔! 问:那么多人在找都找不到,就算你到现场去,一样找不到。 答:总得去看看,可是……后来事情发展,出人意料之外。 问:又有什么变化? 答:你不打岔,我已经说到了。 (注意到了没有,不论我正面问,还是旁敲侧击,或是出其不意,只要问题一问到他在芬兰干什么,他都支吾不答,有意规避。) (巴图神秘,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但是他绝不应该在我面前保持神秘!) (他在我面前都那么神秘万分,这证明这十多年来,他的遭遇,一定神秘得超乎想象之外,那令我心痒难熬,而他又不肯说,是以不满之情,谁都可以看得出。) (要不是他说的神秘失踪,也很吸引人注意,我说不定会下逐客令!) 巴图在想到去参加搜索工作时,自然还不知道如何进行才好,他思索着历史上曾发生过的神秘失踪事件,看看是不是有相同之处。 实际上,所有神秘失踪事件,几乎都有一样——都是一些人,突然消失,从此无影无踪,再也未曾出现过,巴图感到十分沮丧。 他说到这里,我由于对他保留过去十年的秘密一事,觉得不满,所以故意打岔——而且,我也想到了一点,捕捉到了他叙述中的一个大漏洞,而有了个结论,那更令得我在刹那之间,怒气冲天,大叫:“住口!” 巴图果然停了口,愕然望向我,我直指着他:“你这人真有趣之极,十年不见,神秘兮兮,不知在干什么?” 巴图的口唇掀动了几下,终于未曾发出声音来。 我又大声道:“忽然出现,却编了一个故事来消遣我!你有什么目的?考验我的智力,还是觉得欺骗老朋友也是快乐?” 巴图眨着眼,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你这样指责我,有什么根据?” 我来回踱步,挥着手,姿势神态一如大演讲家:“你说,一个女老师和若干小学生,神秘失踪了?” 巴图一面眨眼,一面点头。 我冷笑了两声——相当夸张:“可是你又曾说,一直不知道小学生的人数是多少,这是你捏造事实中的一个大漏洞!” 巴图的神情,本来有相当程度的紧张;他自然看出我的指责,来势汹汹,对他十分不满。可是我举出了他捏造事实的铁证之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不屑地挥了一下手:“你,总喜欢自以为是!” 他的这种指责,令得我没有暴跳如雷,也难免涨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举的证据,可以说是“铁证”! 一群小学生失踪,是一桩大事,怎会一直不知道小学生的人数?就是当时没有人注意,事后一统计,立刻就可以知道! 巴图的叙述之中,有这样的大漏洞,经我指出,他居然脸不红,气不喘,也就够厚皮的了,竟然还敢说我“自以为是”,那简直卑鄙了。 我瞪着他的神情,多半不是很友善,所以他连连挥手:“别冲动,听我说下去,你一定会明白的。” 我本来已想狠狠地骂他几句,听得他这样说,才把要骂他的话,化成一阵子含糊不清的“咕咕”声。 巴图呼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就是事情还有进一步的神秘,所以我才来找你,若是一宗‘神秘失踪’,世上这种例子很多,何必来麻烦你?” 他这句话,倒十分中听(人总爱听好话),我笑了一下,心中在想:还会有什么进一步的神秘?想不出来,自然难以发表意见,只好听他讲下去。 巴图在他的住所中,一直留意电视新闻,这是大新闻,每隔十五分钟,就有一次特别报导。 到了凌晨二时,事情却有了意外的发展,新闻报告员现出啼笑皆非的神情:“女教师和小学生失踪事件,证明子虚乌有,根本不曾发生过,警方人员已在展开调查,是谁首先虚报假案,惊动了各位市民,本台谨致歉意。而在失踪现场,志愿搜索者,冒着零下二十度低温,义务搜索,全国民众,都该向他们致敬意。” 接着,荧光屏上又映出了现场的情形。分明“根本没有失踪发生”的消息,已经传开,所以搜索人员都已纷纷离去。 巴图注意到,有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极度疑惑的神情。巴图自己也十分疑惑,一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照新闻报告的说法:根本没有失踪事件,那就是说,是误会,女教师和小学生未曾失踪。那么,他们在哪里?应该立即拍摄他们才是! 电视画面又转到停车场,许多记者围着一个金发小伙子在采访——那个旅游车的司机,但是更多的警方人员,则企图把司机带走,司机的神态十分激动,记者和警方人员,也十分冲动,大大违反了平时芬兰人的友善有礼,看来会有一场混乱。 在画面结束之前,只听得那司机在叫嚷:“明明那么多人不见了,怎么说根本没有失踪?” 一个高级警官也在吼叫:“没有失踪,就是没有失踪,你是个疯子!” 画面到这里中止,可能由于电视台记者,也受到了警方人员干涉的结果。 巴图知道事情有了变化,他扭开了收音机,收音机正在报导这件事,比电视台还要详细。电台记者显然也在现场,可能离得比较远,声音急促:“现场混乱之极,接载失踪人士前来的旅游车司机,打倒了两个警员,叫嚷着要继续搜索,也有人支持他,说曾见过失踪者离开他的车子……可是警方坚持并无失踪事件——” 巴图转述到这里,又停了一停,向我望来。 我听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那有什么好争执的?那群人出现了,就没有失踪事件,那群人找不到,就有人失踪!” 巴图叹了一口气:“奇就奇在这里,真是奇怪到了极点——女教师和她带领的小学生,始终没有出现。可是有关方面的宣布是对的:没有失踪事件!” 我直跳了起来,又坐下:“哈哈,很好笑。” 巴图道:“你觉得没有可能?” 这还用问吗?当然没有可能,我懒得和他说,只是连声冷笑。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极清脆脆悦耳的声音(等于说两个清脆悦耳的声音),自楼上传了下来:“有可能!” 一听到声音,我也不必抬头看,我知道良辰美景到了。她们进出我的住所,正经走门口进来的时候少,爬窗翻墙进来的时候多,会突然出现,颇具神出鬼没之姿,听声音,也可以知道她们已从楼梯上走下来。 巴图却循声看去,一脸的惊讶之色,我闷哼着:“怎么一回事?没有见过双胞胎?” 巴图仍然奇讶莫名,摇着头:“简直是复制人……真是天然的双胞胎。” 良辰美景已经来到面前:“不,其中一个是假人,猜猜看,哪一个真?哪一个假?” 巴图也算是个见多识广之人,可是这时,盯着她们看,却象傻瓜一样,只会发出“呵呵”的笑声来。我冷冷的道:“偷听人讲话?” 良辰美景各自做了一个鬼脸:“不是有意的,这位叔叔,讲的事那么有趣,自然吸引人听下去。” 巴图大乐,指着我:“我要讲给他听,他还不愿意听!你们看他,一副‘绝无可能’的样子,你们说‘可能’,说来听听。” 良辰美景逗人喜欢,人又聪明,我立时作了个手势,先不让她们讲话。 因为我说“不可能”,两个小女孩居然说出了“可能”的理由,那么至少被巴图笑上好几千次,这不是很有趣的事。 可是我想一想,还是想不出来。 我一挥手,示意良辰美景可以发表她们的意见了,两人齐声道:“根本找不到失踪者。” 我一怔,几乎立时就要失声大笑。这是什么话!“找不到失踪者”,失踪者要是找到了,那还叫失踪者吗? 可是,我却没有笑出声来,因为在刹那间,我也想到了什么。我想到了巴图在事后所作的详细调查,有多少多少人见过女教师和小学生,努力想证明的确有女教师和小学生的存在。 而事后,又不知小学生的确切数字。这一切,全都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一个不可思议之极的现象:“根本找不到失踪者”,就是良辰美景所说的那样。 我不禁“啊”地一声,对她们两人的心思灵敏,表示由衷的钦佩,巴图更是大声喝采:“好。” 我知道,巴图向良辰美景喝采,一半是冲着我来的,我向他笑了笑:“真有意思,这两个小姑娘——” 我把良辰美景介绍给他,自然不能说得太详细,巴图不住道:“造物主的奇迹。” (读者请君之中,有的可能比良辰美景更早想到,有的可能和她们同时想到,有的会和我一样。但如果还是不知道什么叫“根本没有失踪者”,那也不要紧,再听巴图说下去,一定会明白。) 我示意良辰美景坐下来,可是她们两人却坐不定,不住地在飘来飘去——真的飘来飘去,因为她们的行动,快捷无比,看得人眼花缘乱。我也只好由得她们去。 巴图道:“根本没有失踪者。” 根本没有失踪者。 失踪的消息一传出来,全市紧张,各小学纷纷查自己的教师有没有带学生出去,查下来,有许多,可是全都已经回来了,没有出事。 接着,有关当局已经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通过传播媒介,吁请失踪。小学生的家长和警方联络,也吁请学校和警方联络。 可是一直到午夜过后,根本没有人和警方联络——没有小学生失踪。 范围扩大开去,不但是赫尔辛基市,更扩大到了全国。芬兰的面积虽大,但人口不多,有将近二十个人失踪,在和平时期,那是头等大事,全国轰动,可是,到凌晨一时,还是没有人来报失踪。 根本没有失踪的人,或者说,根本没有人失踪。 既然没有人失踪,又何来失踪事件。 内政部、警局、教育部的高级官员,在失踪事件传出之后,本来都紧张之极,连总理也彻夜在办公室中等候消息。 可是事情发展到了这种地步,所有人都在临时指挥部中,面面相觑,直到其中一个官员忽然道:“根本没有失踪者,怎来失踪事件?” 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逻辑,一刹那间,群情汹涌,几个人就叫了起来:“有人制造假失踪案?” 这应该是唯一的结论,不管目的是什么,失踪事件不存在。 于是,新闻报告作出了一切是误会的报导。 于是,搜索者纷纷离去。 可是,又有那么多目击者,那个司机,斩钉截铁地说他载了这群人大半天,警方略为调查一下,也确然有很多人见过女教师和儿童。 警方请了绘图专家来,根据目击者的描述,画出了那美丽的女教师的画像,再在暗中进行调查。 整件事由于有不可解释的神秘,所以自那晚报导了之后,就一直不再公开,一般民众,只知道发生一件误会,不知真相。 而分明见过女教师和儿童的人,又经过心理医生之类的专家权威的劝导,相信自己是错觉。幻觉、自己的想象等等。 但年轻的司机,坚持己见,甚至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只有巴图不受影响。他见过女教师和那十七八个儿童——如果不是巴图曾见过他们,而又肯定不是自己的幻觉,整件事,可能就此不了了之! 巴图凭自己个人的力量,展开了调查,他的能力高超,一个星期下来,所得的资料,只怕已远胜过警方,可是一样茫无头绪。 事情神秘在那女教师和她所带的那十七八个小学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全市所有的小学中,根本没有这样的女教师(也没有女教师失踪),全国所有家庭,也没有遗失儿童(当然有遗失儿童,可是绝不在那天),也就是说:世上,至少在芬兰,根本就没有那个女教师和那十七八个小学生。 由官方进行的调查,扩大到邻国:挪威、瑞士、丹麦,甚至冰岛。 十七八个小学生失踪,如果真有那些小学生,就算他们来处非洲的象牙海岸,也查出来了。 可是,根本没有那些小学生,也没有那个女教师。根本找不出失踪者,自然也没有失踪案,这顺理成章之极。 可是,他们的确曾出现过,租过旅游车,参观过选手村,又到达滑雪比赛的场址,然后,再消失。 再消失”一词,或者不是很适合,但是在这种怪事之中,却也想不出更好、更妥切的词语来了。 巴图的叙述告一段落:“两位小姐,卫先生,请问你们有什么见解?” 我苦笑——没有见解,这种无头无脑的怪事,能对之有什么见解? 良辰美景互望了一眼,神态有点鬼头鬼脑:“一群外星人,参观地球上的某项活动,参观完毕,就离开了地球,或到了他们自己的基地。” 巴图没有反应,我“哈哈”干笑了一下。 也不能说良辰美景的说法无理,这是一个很好的假设,虽然太简单了些。 良辰美景各向我竖起一只手指:“在没有其他解释时,唯一的解释,就是最好的解释!” 这两个小鬼头,和胡说、温宝裕那一对宝贝,把我常说的一些话,记得滚瓜烂熟,有事没事,就拿出来对我说,他们还创造了一个新名词,把这种行为叫做“以子之盾,攻子之矛”,得意洋洋,流于可恶。 我冷笑:“我并没有否定你们的解释,但那不是唯一的解释。” 巴图忙道:“你的意思是——” 我道:“例如,时间上的消失,也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形,突然出现,突然消失。” 巴图大摇其头:“不可能,若是在时空中迷失的一群人,一定慌乱无比,哪里还会好整以暇,租了车子去看滑雪比赛?” 我也觉得自己的解释牵强了些:“我只不过提出了一个可能!” 良辰美景这两个小鬼头,舔着嘴儿笑:“除了是外星人之外,无可解释,巴图叔叔,接受了这个解释,整件事平常之极!” 第三部:不能透露过去十年在做什么工作 巴图看来也有点被她们说动了,喃喃地道:“是啊,平常之极,不过是一次外星人对地球的拜访!”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来,摊开,纸上是一个少女的素描:“看,这是我所知的,最美丽的异星人了!” 我向那素描望了一眼,是一个很美丽的女郎,当然这就是那个“年轻女教师”。他又道:“有关方面,后来忽然神秘兮兮,保守秘密,一问三不知,只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世界各国,其实都掌握了不少外星人的资料,但却一致不公布,真不知道各国政府安的是什么心。” 良辰美景道:“怕公布了之后,地球人大起恐慌,地球人心理本来就不平衡,再以为世界末日快来临,更不得了!” 巴图用力在大腿上拍了一下:“有道理!” 看他们的对话,象是那女教师和十八九个小学生是外星人,已经可以肯定一样。我连声冷笑:“外星人?想想教师向他们灌输的常识;外星人会那么幼稚?” 巴图道:“来自外星,自然对地球上一切都生疏!” 良辰美景和他搭档得十分合拍:“所以连水的自然现象,他们也感兴趣——这是不是进一步说明,他们原来的星体上,根本没有水?” 我只是冷笑,当时,连巴图也觉得两个小鬼头在胡说八道了,他笑了起来:“不会吧,他们的形体和地球人十分象……简直一模一样……没有水……的星球上,会有和人一样的生物?” 良辰美景可能和温宝裕一起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胡思乱想的本事,有时比温宝裕尤甚,两人又道:“或许他们为了要到地球上来,制造了一批假人,或者,侵入了一批地球人的身体?” 我大喝一声:“住口!” 她们眨着眼,虽然暂时不出声,可也显然没有从此住口的意思。 我望向巴图:“你一定已经有了设想?” 巴图苦笑:“没有。非但没有,而且,找不到人共同商量,所以明知来找你,会有一定麻烦,还是只好不远千里而来!” 他忽然掉了一句文,我也不觉得好笑,只觉得生气:“来找我,会有什么麻烦?” 巴图倒很有自知之明,他摊着手:“我十年不见,忽然出现,一定被你追问过去十年来我在干什么!” 我又道:“是啊!过去十年,你在干什么?” 巴图长叹一声:“问题就在这里,我绝不能说!” 我们两人的对话,听得良辰美景眉飞色舞,叫道:“真过瘾,神秘事件之外,还有神秘人物!你自己已失踪了十年,反倒去调查人家失踪!” 巴图有点恼怒:“谁说我失踪了十年?” 良辰美景眨着眼:“没有失踪?那在这十年间,你在干什么?” 巴图脱口说:“我在——” 可是以为他就此会口出真言,良辰美景对他的估计也未免太低了,他说了两个字,就住了口,望向我:“若是你说,不想和我讨论发生在芬兰的那件事,我马上走就是!” 我心中虽然极度不满,但是想起每一个人都有苦衷,若是硬要逼他说,唯一结果是不欢而散,那又何必?所以我叹了一声:“随便你吧!” 良辰美景反倒对我的态度,大表不满,两个人走开了几步,叽叽咕咕,说个不已。 也不知她们在商量些什么,巴图大有警惕之意,盯了她们好一会,可是她们语音低,说得又快,实在没有法子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过了足有三分钟,巴图实在忍不住了,喝道:“你们在商量什么?” 良辰美景等的就是这一问,两人同时一摊手,学着刚才巴图的神情:“问题就在这里,我们绝不能说。” 巴图先是一怔,然后打了一个“哈哈”,不再理会她们,又向我望来:“在你的经历之中,有没有比这件更怪异的?” 我想了一想:“每一宗事的性质都不同,无法比较,这件事……真怪得可以,突然有一批人出现,在十小时左右的时间内,不少人和他们有过接触,然后又消失无踪……最简单的假设——” 我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向良辰美景望了一眼,觉得她们一上来就作出的假设,还真有点道理,两人自然猜到了我的心意,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态。 巴图摇着头:“我不是没有这样设想过,可是,外星人来去的交通工具呢?在那滑雪场地附近,决没有任何飞行物体出现的纪录,他们是怎么离去的?” 我想起了那些性子良善的“红人”,他们的小飞船,也几乎可以来无影,去无踪,但也只是“几乎”,总有痕迹可寻。 我又道:“也不会是山中有什么秘道——”我陡然一挥手,想到了整件事的关键:“不应该去研究他们如何消失,到哪里去了,而应该研究他们自何而来,在没有出现之前,这些人在什么地方。” 巴图吸了一口气:“在受了三四天的困扰之后,我也想到了这一点。芬兰人口不多,国家有很完善的人口统计资料,不到五百万人口中,除了真正北部的一些少数民族之外,居住在都市的,几乎有完整的资料,我通过人口统计部门的电脑——” 他说到这里,我挥了一下手:“等一等,一个国家的人口统计资料,不会随便给人看的。” 巴图变换了一下坐着的姿势:“当然我通过了一些特殊的关系。”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刚才,我故意打断他的话头,目的是要在他的回答之中,找出点蛛丝马迹,好明白他这些年来,是不是一直在芬兰,和他究竟在干什么不能对人讲的事。 他这样回答,至少已使我知道,他在芬兰,能够运用的关系相当广,他要得到那样的资料,没有高层的批准,决无可能。 由此也可以推断,他在芬兰的时间,可能已相当长,而且,多半和高层国家机密有关,更可能的是他仍在从事老本行——情报工作。 我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冷笑几声,心想等我把一点一滴的资料汇集起来,有了结果,一下子说了你过去十年做了些什么,看看你尴尬的神情,也是一乐。 巴图自然不可能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他继续道:“那女教师的画像,是专业绘人像者的杰作,通过电脑程序,令之照片化,结果是这样——” 这家伙,做事太有条有理了。刚才,他给我们看过素描像,这时取出一叠照片来,把最上面的一张,向我展示。良辰美景连忙凑过来看,看起来,照片化了的,自然更逼真。 我道:“你通过记录人口资料的电脑,去作相貌近似的比较?” 巴图用力点头,然后,再把其余四五张相片,摊了开来,那些相片,全是和第一张看起来,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女性。 他还解释着:“电脑对脸型的特征,分成两百多种,这里五个人,都有三之二以上的特征,可以归入相似类。” 我低声说了一句:“好大的工程。” 巴图道:“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进行,有很多人帮我完成这种电脑搜索,搜索的对象是全国十八岁到二十五岁的女性,超过五十万人。” 我心中又嘀咕了几句:这家伙在芬兰,一定势力绝大,象这种大规模的行动,他要不是能够为所欲为,自然无法由得他胡来。 我吸了一口气:“你当然去见过那五位女士了?” 巴图点头,没有说什么,但是他的神情已经很明白,当然没有结果,那五位女士,只有相貌和那个女教师有点象,或相当象,但却不是那个女教师。 巴图又道:“你注意到,在那批小学生中,有两个,被女教师叫过名字?” 我直跳了起来:“是彼德和安芝,这是两个十分普通的名字,你……你不是查遍了这……两个名字的小学生吧?” 巴图神情相当安详:“就是,听起来好象很复杂,但比起找照片来,简单得多了。全国九岁到十二岁的儿童,不过六十万人,名字又有字母次序可以追寻,我找出了所有彼德和安芝,也不必亲自去见他们,只要打电话去询问就可以,结果——” 他说到这里,又摊了摊手,然后,重重垂下手来。 良辰道:“这说明了什么?” 美景道:“说明根本没有这样的人。” 良辰道:“至少芬兰没有。” 美景道:“别的地方也不会有。” 然后两人齐声道:“外国来的,会有入境纪录,巴图先生当然查过了。” 巴图望着她们,虽然他看来心情沉重,但这双可人儿实在有趣,是以他也有点笑意:“是,查过了,没有这样的人出入境。” 我叹了一声:“事情十分怪,坐在这里听你叙述,就算作出的假设再多,也不出实际。” 巴图的目光闪耀:“这正是我来找你的目的——我们一起到现场去查勘。” 我皱着眉,良辰美景已欢呼了起来:“好啊,没有到过芬兰,千湖之国,风光想来一定是好的。” 巴图显然料不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出现,所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看到他那种尴尬的情形,我心中暗暗好笑,也不出头调解。良辰美景看出巴图不是很欢迎她们介人的神情,两人各自撅起了嘴,飞快地说:“我们自己会去,也不必人带,放心好了,哼,要是叫我们查出了真相,也不告诉你。” 说完之后,格格一笑,跳跳蹦蹦,到了门口,红影一闪,倏忽不见,看得巴图目瞪口呆。 我笑了起来:“好了,你有两个助手了!” 巴图不知怎么才好:“这两个小女孩,真是……唉……真是……” 我作了一个手势:“你别看她们小,很有点过人之能,而且聪明,刚才我就没有想到‘根本没有失踪者’这样关键性的问题。” 巴图仍然期期以为不可,我大声道:“反正我不打算到芬兰去,你要就一个人去调查,要就用她们两个,作为助手。” 巴图来回走了几步,又大口喝了好多酒,才伸了一个懒腰:“累了,给我一个睡觉的地方。” 我把他送进客房,自己到了书房,自己到了书房,又把巴图所讲的一切,想了一遍,没有结论。 我很想听听白素的意见,可是白素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法子找到她。她又不肯用那种相当流行的随身可携带的电话,我也不肯,理由相同——看起来,象是随时在等候有人出价,可以把自己卖出去。 巴图一来,讲了这样的怪事给我听,我原来进行的工作也做不下去了,翻查了一些有关芬兰的资料,不到一小时,忽然有喧哗之声,起自楼下,象是有干军万马,呐喊杀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更如同战鼓疾擂。 我长叹一声,坐直身子,温宝格已一马当先,大声叫嚷,冲了进来:“我也一下子就料到了‘没有失踪者’,有什么了不起,哼,哼!” 他必须连发出两下狠狠的“哼”声,因为他要“哼”的对象是良辰美景,两个人。 良辰美景就在他的身后,当他转过身去“哼哼”之际,两人神情不屑:“哼什么,我们是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说要去,就能去,也不必求人带着去,也不会让人拦着不给去。” 一听得两人那样说,温宝裕象是漏了气,一声不出,径自来到了书房一角,堆放在地上的一大叠书前,也不理会那是什么书,是普本还是孤本,就一屁股坐了下去生闷气。 胡说走在最后,他究竟年纪最大,也比较文静些,所以发出来的噪音,不算太多,属于可以忍受,他来到我身前,指着良辰美景:“她们刚才说了一件事——” 这四个人一进来,这种阵仗,一望可知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不等胡说讲完,我就道:“是我一位老朋友待地告诉我,我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过。” 胡说搓着手,因为兴奋,脸上红红地:“太怪异了,要是能查出那些人从哪里来的,说不定可以揭开一个绝大的秘奥。” 我道:“理论上是这样,不过我看你无法参加,博物馆不会肯给你假期。” 胡说笑着:“我倒不那么想去,不过有人——” 他向温宝裕呶了一下嘴,温宝裕象屁股上被针刺了一下,直跳了起来,握拳,高举手臂:“我要脱离家庭,争取自由。” 他叫的时候,脸涨得通红,看来很认真的样子,而且,故意避开了我的目光,不向我望来,正由于这样,所以他和才是进来的白素,刚好打了一个照面。 白素的眼光虽然不如我严厉,但是责备的意思却一样。 而且,温宝裕对我,有时还敢胡言乱语,强词夺理一番,在白素面前,却一向不敢,这就更令得他尴尬不已,高举着的手,一时之间,又放不下来,看来不知该怎样才能下台。 白素走过来,把他举起的手按下来:“再过几年,你到外国去留学,就有自由了,现在来叫嚷,有什么用?” 温宝裕大吁了几口气,瞪良辰美景两眼:“是她们太欺人。” 白素摇着头:“怎么一回事,天下大乱一样,酒杯还没有收,可是来人?” 巴图的声音也在门口响起:“正是,不速之客。” 他当然是被吵醒的。白素转过身去,白素没有见过巴图,所以一刹那间,她神情十分疑惑,巴图想要介绍自己,我童心大起,叫道:“让她猜,你是谁。提示是:老朋友了。” 白素侧着头:“提示很有用,如果不是老朋友,那我会猜是罗开,‘亚洲之鹰’罗开。” 巴图“呵呵”笑:“我听说过那位先生,十分精采,谢谢你,我至少比罗开大三十岁。” 白素笑了起来,不再直视巴图,语音轻松:“西班牙的月亮,不知道会不会再有红色?” 我和巴图都哈哈大笑,巴图大踏步走过来,和白素握手:“佩服,名不虚传。” 白素笑着:“老朋友能有多少?我没见过的更少,自然容易猜得了出来,巴图先生,别来无恙否?”当年,我费尽心机寻巴图,白素知道,所以才特地有此一问。巴图支吾着未曾回答,我已经道:“其实,应该把他赶出去,他竟然坚决不肯透露过去十年间,做了些什么事。” 白素应声道:“他当然可以这样。” 我问哼一声,不说话,良辰美景已急不及待,拉着白素的手,把事情向白素讲着,巴图看来也急于想听白素的意见,所以在一旁补充。 胡说和温宝裕,也听得聚精会神,我走来走去,装成不经意,但也在留意。 白素在听别人叙述的时候,是最好的听众,绝不打岔,她看了照片,又说:“好漂亮的北欧少女。” 听到不论怎么查,都无法查得出那些人的来历,她眉心打结:“奇怪,一定有一定重要的关键,未被注意。” 过了一会,她才又道:“这个重要的关键,一定普通之极,所以才人人不留忽略了过去。” 温宝裕张开口,显然想发表意见,但却没有出声,反倒伸手在头上打了一下。 我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又立即否定,就道:“你想到什么,只管说。” 温宝裕有时,很有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反正说了也没有损失,不妨听听。温宝裕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可能那教师带着学生,早已离开,回家了,后来事情闹大了,她害怕,不敢承认,也叫那些小学生别承认。” 他那种说法,虽然不免要令人发笑,可是也不能说全无可能,各人都十分认真在想着,温宝裕一看反应良好,又头重脚轻起来:“他们说谎隐瞒,却苦了有些人,在不断思索,自然没有结果。” 巴图沉声道:“如果真有这个女教师,我一定找出她来了。” 白素轻掠着头发:“那旅游车司机,自然是关键人物,可是出租车子的公司呢?谁接的电话,打电话去的人是谁?用什么学校的名义订车子的?” 白素果然比我细心,一下子就问了几个我没有想到的问题,我向巴图看去,心想他可能也未曾想到那些细小的末节。 但巴图想到,他道:“接电话的是一个职员,她说电话由一个年轻女子打一看来就是那个女教师,说要租一辆车,很普通,她记录下来,交给了负责调度车子的人,车子就派了出去。” 白素吸了一口气:“电话从哪里打来的,只怕无法查得出了。” 巴图道:“查不出了。” 白素又道:“还有一件十分值得注意的事——上车前,女教师要求不要有暖气。” 巴图皱着眉:“女教师的解释,好象也还合理。” 温宝裕道:“她如果有特别理由不要暖气,自然不能照直说,总要编一个象样一点的理由,她总不能说,温度太高,太暖了,他们全会融掉。” 温宝裕当然只是在信口而言,可是我和巴图,立时互望了一眼。 在那一刹那间,我们两人想到的,相信一致:如果那批人是外星生物,他们有可能只适应低温,不能在较高的温度下生存,“融掉”的说法,虽然夸张但也可以引发想象力。 巴图迟疑了一下:“可是在选手村……嗯……他们只是在走廊中,走廊的暖气不如房间那样暖……女教师曾脱去外衣,没提到孩子们有没有脱外衣。” 温宝裕又手舞足蹈起来:“御寒的衣服,不但可以防御寒冷,也可以防御暑热,把冰包在棉花中,也就没那么容易融。” 我望着他,鼓励他说下去,他道:“初步结论之一:这些人怕热。” 所有人,包括良辰美景在内,居然都接受了他的分析,这更令温宝裕乐不可支,站了起来,我道:“由这个初步结论,能得出什么假设?” 温宝裕象是陡然发现了新大陆,夸张地吸了一口气,挥着手:“他们是一批蜡像,一批成了精的蜡像,所以怕热,温度太高了,会融——” 他还没有说完,至少已有三个人叫着,要他住口,包括我在内。 温宝裕神情委委屈屈,我道:“有了蜡像馆中陈列的是真人,已经够了。” 温宝裕抗声:“为什么不能再有真人生活之中,有了蜡像?” 良辰美景道:“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蜡像怎么会走会说话?” 温宝裕翻着眼:“谁知道,总有办法的!” 白素摇头:“不成立,就算那一批是蜡像,也不会消失无踪。” 温宝裕口唇颤动,声音很低:“不知道那天有没有人在雪地上生火?” 第四部:巴图的旧式游戏 所有人大是愕然,因为温宝裕说来说去,还是想说那批人是蜡像,消失,是遇上了火,融掉了! 胡说和温宝裕友情深厚,他虽然也反对,可是说法不同:“先保留,暂不讨论。” 温宝裕还想“舌战群儒”,可是想想,多半自己也觉得这种设想,没有什么可能,所以也不再坚持下去,只是眼珠乱转,不知又在作什么假设了。 我站了起来:“这样胡思乱想,于事无补——” 良辰美景抢着说:“所以我们才要实际行动!”她们说着,又示威似地望向温宝裕。 白素道:“小宝已经够可怜的了,别再刺激他!” 温宝裕恨恨地道:“那地方,可能有神秘的黑洞,人一跌进去就出不来,永远消失,你们小心一点!” 良辰美景一听,就作十分害怕状,两人互相抱着,身子发抖,甚至于牙齿相碰,得得有声,看得除了温宝裕之外,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胡闹了一会,巴图道:“来看你,总算有收获,至少,认识了那么多年轻朋友,在感觉上,自己也象是年轻了许多!” 良辰美景一边一个,站在巴图身边:“我们还要并肩进行冒险生涯,请多多指教!” 巴图笑得十分欢畅,伸手搔着她们的头发,看来她们要到芬兰去,已成定局了。我安慰温宝裕:“这件事虽然怪,发展下去,可能平淡无奇,反倒是开始十分平淡的事,可能十分有趣。” 温宝裕懒洋洋地,提不起神来:“试举例以说明之。” 我向巴图望了一眼,心想,在这个人身上,就不知可以发掘出多少有趣的故事来,象过去十年,他究竟在从事什么勾当,就大大值得深究。 良辰美景又跳跳蹦蹦离去,温宝裕望着她们的背影,神情不胜欣羡,忽然大是感叹:“人真不能老,一老,壮志就会消磨!” 我大喝一声:“你在胡说什么?” 温宝裕眨着眼:“可不是吗?想当年,偷到南极去,说走就走,哪有什么顾虑。” 我正想斥责他,白素道:“小宝,这证明你长大了,成熟了,再也不会象小孩子那样胡来。” 白素十分懂得少年心理,果然,她这样一说,温宝裕大大高兴:“对,这双胞胎小丫头长不大,才会去凑这种热闹。” 巴图一听,发出了一下重重的闷哼声,温宝裕人聪明,一想刚才那句话颇有得罪巴图之处,忙作了一个鬼脸,大拍马屁:“要不是那批人恰好遇见了你,整件事一定不了了之,哪还会有什么人追究下去?事情要是有意料之外的发展,全是因为太阳系中,有巴图先生。” 巴图摇头:“不象话,说话,比卫斯理还要夸张,真不知是什么风气。” 在接下来的两天之中,话题自然仍离不开那件事,我也一有机会,便旁敲侧击,想弄明白巴图在芬兰干什么,可是没有结果。倒是他和温宝裕、胡说、良辰美景的一些对话中,颇有泄漏行藏之处。 以下就是这些对话。对话在两天之内继续发生,事先自然也没有安排,我将之集中在一起,是因为谈话内容,都和巴图在芬兰活动有关。 胡说是昆虫学家,他忽然提起:“我也很想到芬兰去,靠近北极圈,有很多奇怪的昆虫,有一种昆虫甚至能刺破坚硬的冻土,把卵产进十公分深的冻土中去。” 巴图的对答是:“啊,那真不简单之至,冻土的硬度十分高,简直和石头差不多,要用机械挖掘,也不是容易的事。” 从这段对话中,可以推测,巴图在芬兰,曾经挖掘过冻土。大地在低温下冻结,不是有特别的原因,谁也不会把挖掘,所以巴图的行动,十分特别。 温宝裕在再一次听巴图叙述经过时发问:“那时你在选手村的附近作什么?” 巴图对温宝裕没有什么防范,所以他顺口道:“我正在跟踪一条狗——” 他讲了那样的一句话,令得所有听到的人都大感兴趣,人人向他望去,他却立时自知失言,用力摇了一下头,没有作任何解释,虽然温宝裕和良辰美景,都发出了连珠炮也似的问题,他却恰如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也不再出。 我深知巴图那一句话是偶然的泄露,不会再有进一步的解释,所以根本没有向他发问,只是心中觉得奇怪之至。 首先,他是极出色的情报人员,应该不会有这种“说漏了口”的情形发生。除非这件事,在他脑中盘旋不去,日思夜想,思绪每一秒钟都被这件事占据着,人总会犯错,那才会有这种不知不觉间,说出一句半句话来的情形。 他后来不作解释时,曾好几次向我看来,我故作不见,可知他感到自己的“失误”,相当严重…… 这又使我疑心,他这两天,应该在想那件“失踪”事件,而他能把原来在芬兰的事放下,万里迢迢来找我,可知原来的事,不甚重要,怎会一直在想着它呢? 这使我感到,他一定有什么重大的隐蔽在心中。 (各位一定十分奇怪,为什么我花那么多笔墨,去追究巴图十年来在干什么,甚至在第三节,还用来作了标题。当然,大有原因,看下去,自然会知道——事情有相当意外的意外,事先,全不可测。) 而巴图所说的话,也怪异莫名,这也是引起了一连追问的原因。他说:“我正在跟踪一条狗。” 要是他说当时正在跟踪一个人,那就不算什么,普通之极,可是跟踪一条狗,却不寻常之极。 那只好推论,他在芬兰,从事的是一件不寻常的勾当——这种推测自然太空泛,但是在没有进一步的资料之前,也只好如此。 良辰美景不知为了什么,忽然又笑声不绝,巴图在一旁看了,大是感慨:“多少年没有过人笑得这样灿烂了。” 良辰美景道:“怎么会?生活那么美好,人人都应该笑。” 巴图摇头:“美好?少数吧,悲惨的多。” 良辰美景多半少见这种严肃的神情,所以吐了吐舌头,没有再敢说什么。 巴图的这一句话,又令得我大是起疑——他怎么会有那样的感叹?如果这种感叹,和他过去十年的生活有关,莫非他生活是不好?还是在那几年中,他一直在接触着悲惨的事? 多半可以作这样的推论。 两天之后,巴图、良辰美景的“三人探索组”出发,我把自己推测到的巴图十年神秘生活的线索,拿出来和白素商量,白素皱着眉:“那算什么线索。” 我苦笑:“他半点风声都不露,只好从这些线索上去推测。” 白素忽然问:“你对他过去十年的生活那么有兴趣,原因是什么?” 我想了一想:“自然是好奇,也作为一种对自己推理能力的挑战,更加……更加……” 白素笑了一下:“概念还十分模糊?” 我用力挥手:“对,而且,十分怪诞,我隐隐感到,他过去十年在做着的事和那批学生失踪有关。” 白素呆了半晌:“怎么会?” 我摊开手:“说不上来,巴图做起事来,锲而不舍,不会半途把事搁下,去做另一件事,你没听他说,那天,在选手村附近,他正在跟踪一条狗?” 白素侧着头:“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道:“总之,他有重要的事要做,可是忽然他又调查起失踪事件来,而且老远来找我,可以推测,他本来在做的事,和失踪有关。” 白素思索着,一时之间,没有表示对我的意见赞成还是反对,过了一会,才道:“那他为什么不说?” 我问哼一声:“两个可能,一是他自己也是模糊地感到;二是他明知道了,可是瞒着我。”我气愤起来,不免有点激动:“这家伙,是蒙古人,非我族类,总有点古里古怪。” 白素望着我,责备说:“你和外星人打交道也不只一次,怎么胸襟愈来愈窄了?大家都是地球人?” 我笑了起来:“大家全是宇宙人,什么怪物,都是同类了。” 白素一扬手,不和我争下去:“照说,巴图不是吞吞吐吐不爽快的人,恐怕别有内情。” 我心中很闷,长长吁了一口气,白素道:“希望良辰美景能帮到我。” 我不以为然:“这一双捣蛋鬼,只怕帮倒忙。” 白素十分宠她们,这时,单是想起她们,也口角泛笑,样子喜欢。 当天晚上,在就寝之前,离开书房,经过客房门口时,走廊上的灯光不是太明亮,我无意向客房门看了一眼,发现在不是很亮的光线下,门上有用特殊的涂料,涂出的一个记号。 那是一个指示转弯的箭嘴。 所用的透明涂料,是特制的,在干了之后,只在某种亮度的光线下,在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得到。我恰好看到,倒也不是什么巧合,因为一天要在客房门口经过不知多少次,总有一次可以看得到。 我呆了一呆,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温宝裕和良辰美景,不禁咕哝了一句:“太过分了。” 因为有陈长青的那幢大屋子任他们玩,还不够,居然玩藏宝游戏,玩到我这里来了。 可是我继而一想,觉得大有跷馍,现在的年轻人十分现代,就算玩藏宝游戏,也必然大有花样,各种电子仪器齐出,象这种隐蔽的箭嘴,只有中年人才用,方法十分古老的了。 我自然又想到了巴图。 可是巴图有话不说,弄这种玄虚干什么? 一面想着,看箭嘴的意思,是要人推门进去,指示房间中大有有乾坤。 我转动门柄,推门进去,着亮了灯。客房的陈设简单,我有时也会进来打个盹,自己住所的一间房间,当然再熟悉也没有。 我站在房间中心,缓缓转动身子,才转到一半时,就看到一列书架的第三格上,有一股红丝线,自一本书中垂下来。那可能不代表什么,是有人不小心夹上去的,但也有可能,又有一项“指示”。 我走过去,将那本书取下来,那本书对我来说,十分有趣,它的书名是《奋进的卫斯理》,美国作家侯活-史奇脱的作品。 这个“卫斯理”自然不是我,而是十八世纪英国一个伟大的基督徒、教会复兴者和社会改革者。他的名字是约翰,姓氏译成中文之后,恰好是“卫斯理”。我不知什么时候,偶然经过书店,看到了买下来,看了一遍之后,一直没有再动过,这种阐释宗教教义的书,几个小鬼头大概不会有什么兴趣,那股丝线,就有可能是故意夹上的了。 我打开那一页,发现夹着一张极薄的纸,约有十公分见方。 那张纸上,有着隐隐约约的字迹,要用一种笔心软度高的铅笔,小心在上面轻涂,才能令字迹显现出来——这又是很古老的方法,古老到只有巴图那一代的人才会使用。 我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巴图不知在闹什么鬼,我拈着那张纸,到书房,找了一支合用的铅笔,在纸上轻轻涂着,心中想:巴图想要传递的消息,一定无关紧要。因为他提也没有提这件事,我可能一年半载都发现不了玩的花样,如果是重要事,岂不是全叫耽搁了? 想着,已经令薄纸上的字迹显了出来:车后防撞杆下。 我咕噜着骂了一句,巴图这种古老的手法,很叫人不耐烦,可是却也有一定的吸引力,一步一步,非叫你跟着走下去不可。 我下楼,白素在楼上问:“出去?” 我道:“不,巴图玩了点花样,你没留意到客房门上,有一个很不容易被发觉的箭嘴符号?” 白素道:“没有。” 我道:“他说……多半藏了什么东西在我车子保险杆上,希望不是一枚计时炸弹。” 在汽车的后保险杆下,我轻而易举地把一只象一包香烟大小的铁皮盒子取了下来,铁盒子的一边,有磁性相当强的磁铁,所以会吸在保险杆上。这种盒子也不是什么罕见的物事,通常用来放置杂物。 我性急,一取盒子在手,就想打开来。可是一转念间,又觉得十分不妥。巴图如果真要向我传递什么讯息,我和他在一起三天之久,他没有道理不直接说,而要用那种鬼头鬼脑的办法。 如果这只是一个游戏,只是一种恶作剧,那么,大有可能,盒子一打开,就会有令我十分狼狈尴尬的事发生,例如有不知名的毒虫飞出来咬我一口之类,而这种狼狈的事,也必然会成为日后的笑柄。 所以,我不立时打开,拿着铁盒子上楼,白素在书房门口,她一直喜欢浅色的丝睡袍,修长而飘逸,淡雅动人,我在她颊边亲了一下,她也显然看到了那张薄纸:“手法真古老,盒子里是什么?” 我笑:“不敢随便打开,因为很怪,怕是巴图童心大发的恶作剧。或者他只是想玩小把戏开玩笑,却叫我领了去,一世英名,付诸流水。” 白素也笑了起来——当时,随便我们怎么想,都不会觉得事情有什么严重,有很多事,实在一点也无法预料。 白素道:“总得打开来看看的。” 我点头:“当然。” 我有一副专门设计来在这种情形之下使用的装备,那是一个强力钢化玻璃罩子——这种玻璃,可以抵挡点三八口径的手枪近距离射击。在罩子中,是一副遥远控制,操作十分灵活的机械臂,全部是云氏家族精密仪器制造厂的出品。 我把设备取出来,接上电源,把盒子放进去,然后,利用机械臂,把盒子打开,那样着重其事的结果,是令得我和白素两人都哑然失笑。 铁盒子内,只是一柄钥匙,相当长,一望而知,是银行保险箱所用,还有一小张纸条,上面有一个签名式。 我和白素相视笑了一会,又同时感到事情也可算是相当不寻常。 如果不是重要的东西,不会收藏在银行保险箱中。巴图行事很有分寸,恶作剧,也决不会闹到利用银行保险箱的程度。由此可知,他是真正有点东西要交给我。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神色惘然,显然她也不知道巴图何以要这样做。 我把盒子取了出来,钥匙上有银行的名字,那个签名式看来十分复杂,但是愈是复杂,愈是容易摹仿,巴图的意思很明白,要我假冒签名,去打开这个保险箱。 白素提议:“再到客房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花样。” 银行晚间不营业,非得等明天早上不可,我的脾气,有了这样意外的发现,自然一定要作各种各样的设想,所以多半睡不着,白素的意思是,如果再发现一些什么,也可以消遣长夜。 我们到了客房门口,白素先研究门上的箭嘴,发现门在推开时,箭嘴十分容易看到,而且直指书架——这个发现,推翻了我事情不会严重的假设。那自然也使我更心急想知道保险箱中是什么。 我和白素花了将近一小时,在客房中寻找,可是却没有再发现什么。 当晚,我果然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就醒,到达银行,还没有开始营业.等了十多分钟,银行大门才打开。签名式早已练熟,绝没有问题,打开保险箱,不禁脱口骂了一句“他奶奶的”。 那是六卷录音带。 录音带自然是相当好的讯息传递方法,可是有一个缺点:没有机械的配合,就无法知道内容是什么。而且,那六卷,是超微型录音带,带子卷着,不会比一枚一毫硬币更大。 我知道这种超微型录音带,是顶尖科技的产品,决不是普通人所能得到的。以巴图的身份来说,要得到,自然不是难事,而且一小卷录音带,用特定的速度,可以运转六十分钟,用来记录谈话,十分好用。一共有六卷之多、若是全记录了声音,那么,化为文字,就是一本相当厚的书本了。 除了录音带之外,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白纸,打开一看,又使我兴奋莫名,显然是巴图的笔迹写着“我不能告诉你的事,全在其中,你可以听,听了之后,希望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那句话,又令我莫名其妙。 录音带上记录的,自然是他过去十年来的生活,那他怎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我告诉他?这个人,花样真是愈玩愈多了。 我有可以运作这种超微型录音带的装备,不然还真伤脑筋,只怕要到外国去找。 急急赶回家,白素也心急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录音带上并没有编号,也不知道该先听哪一卷才好——这是一个大困难,浪费了我们许多时间。由于录音带上记录的声音,千头万绪,非但有各种不同的人在说话,使用的语言,也复杂无比,甚至包括了蒙古的达斡尔语。 若是我们知道了次序,顺序来听,自然对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比较容易了解。 可是事情本就复杂,我们又没有这个好运气一下子就拿到了第一卷,只好颠来倒去地听,等到好不容易,弄清楚了次序,再听一遍,所花的时间极长,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时分了。 也就是说,总共花了超过二十小时的时间。 在这二十小时中,我们只是胡乱嚼吃面包——实在不想吃;喝大量的水——人在情绪紧张。惊恐和惶惑之中,特别容易口渴;也喝了不少酒——在不知所措,或者是惊惶失措的情形下,喝酒可以略起镇定作用。 录音带的内容,当真是不可思议之极,虽然将之整理了一下,一定已经顺序,可是其中还是有很多地方,不是很容易理解。 以下是整理过的录音带内容。 第五部:活的机械人 录音带虽然只是记录声音,但在声音上,也可以推测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和讲话时的人的神态。所以我整理之后,不用录音带的原来形式,而用各种不同的记述形式——这在我以前许多故事中,用过许多次,各位一定十分习惯。 也照例,我和白素在听录音带时的反应,加写在括弧之中。 事情,大约在十年前开始。 巴图掌管“异种情报处理局”,听来十分煊赫,实际上却是一个典型的冷衙门,所以,两辆吉普车呼啸开到,后面又紧跟着一辆有防弹设备的黑色大房车,驶到门口停下时,除巴图之外的另外两个工作人员,都象是乡下孩子看热闹,奔了出来。 从吉普车上跳下来一位上校,问:“巴图先生在吗?” 巴图懒洋洋地踱了出来,伸了一个懒腰:“办公时间,理论上我一定在的。” 上校先向巴图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走向前去,在巴图的耳际,低语了几句。 上校的语声甚低,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巴图一听,视线立时扫向那辆黑色大房车。防弹玻璃有反光作用,看不清车中的情形,整辆车,看起来象是一个黑色的大怪物。 巴图扬了扬眉,神情讶异,向黑色大房车走去,吉普车上,又跳下来两个军官,站在房车旁边,巴图来到车前,一个军官拉开了后座的门。 巴图的两个手下(一男一女),料到在车子里的,可能是大人物,所以当车门打开时,好奇地探头去张望。但是那个上校,却立时似有意似无意地,挡在他们的前面,遮住了他们的视线,使他们看不见车中的情形。 巴图一闪身进了车子,车门立时关上,上校的行动极快,跳上车,车队疾驰而去。 第二天,巴图的两个手下,就接到了调职的命令,“异种情报处理局”这个机构也撤销了,从此不再存在。 巴图上了车之后的情形,只能从一段对话中来判断。 (那段对话,是在什么情形下录下来的,值得一提,当然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车中有录音设备,二是巴图随身带着微型的录音装置。但从后来,几乎在各种情形下都有录音,可见录音装置多半在巴图的身上,而且他放得十分隐秘,因为后来又有许多曲折,都可以使得他身上的录音装置被发现。) (我很难想象巴图把超微型录音装置放在什么地方——虽然说超微型,但体积至少也有小型火柴盒那样大小。) 那段对话如下: 巴图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惊讶:“啊,是你——”他说到这里,一定是受了什么暗示,不可以叫出他所见到的人的名字,所以,他把一个要冲口说出来的名字,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变成了发音十分含糊的“咕咕”声,自然也无法知道他原来想叫的是什么名字。 而巴图见多识广,可以令他惊讶,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那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大人物,二是那个人绝不应该在这种情形之下出现。 接着,则是一个十分低沉,充满了磁性,动听之极,显然曾故意把声线压低,但依然迷人的女声。 (这大出乎我和白素的意料之外,我和白素,都怔了一怔,互望了一眼,当时我们都用眼色在询问对方:那是什么人?) (可是,没有答案。) 那女声道:“巴图先生,总统要我代他问候你,他本来要亲自接见你,可是预料事态发展,会有一些国际纠纷,又要应付国内政客的咨询,所以——” 巴图打断了她的话头:“不必解释,有什么事,请直接说。” 女声迟疑了一下:“有一桩任务,想请你执行。” 巴图笑了一下:“我早已——” 女声叹了一下:“除了你,没有人能做。” 静默维持了约有半分钟,巴图才不经意地道:“是什么任务?” 女声说:“如果你拒绝,就不必听了。任务极其凶险,会遇到意料不到的意外。” 巴图笑了起来:“要是意料得到,那也不叫意外了。” 女声发出了几下动听的笑声:“你完全可以拒绝,因为如果你答应了,你必须接受几项相当特殊的手术。” 巴图的声音很轻松:“割双眼皮?” 女声又笑了一下:“如果你喜欢,可以附带替你割,你要进行的手术。甚至不担保一定成功,因为还只是在实验阶段。最简单的说法是:要植入若干电子仪器,和你脑部,发生作用。” 静默足足维持了一分钟,才是巴图的声音,听来十分平静:“嗯,我听说过这种手术,,手术的结果,是把人变成活的机械人。” 女声迟疑了一下:“我不同意这样说法,结果是,使施过手术的人,和一组仪器有联系。” 巴图的声音之中,已有了明显的不满:“接受遥远的控制。” 女声道:“是,也可以看到的一切,传回仪器来供组织分析。” 巴图纵笑:“那还不是机械人是什么?” 女声发出了十分甜腻的“嗯”一声:“我想应该称之为超人。” 巴图仍然在笑着:“真有趣,想想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是不是手术成功,我变成了科学怪人,我听到的声音,你们可以通过仪器,在远距离听到?” 女声又答应着:“是,距离是五百公里,当然,通过仪器的程序,相当复杂,同样,你看到的,也可以通过复杂的程序,呈现在特制的荧光屏上——当然不会有你看到的那么清晰。” 巴图笑得十分放肆。 (显然,这时他还未曾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我在听录音带时,并不是顺着事态发生的次序来听,早已知道后果严重,所以当又听到这里时,不禁长叹了一声。) (巴图精明之极,而且也应该知道情报工作的冷酷,可是这时,他竟然没有意识到事态严重。) (白素和我有不同的意见,她说:“巴图当然不是毫无所知,他可能喜欢接受那个任务。”) 巴图一面笑,一面道:“希望我在和一个美女做爱时,你们分得出那是一个女人,别把我当成了同性恋。” 女声却十分认真:“男人或女人,大抵分得清楚,不致于有误会。手术成功,自然好,若是失败,你也不会有痛苦,因为你脑部活动受干扰,必然成为白痴,白痴没有痛苦——” 巴图打断了他的话头:“不必详细解释,因为事情与我无关。” 女声道:“巴图先生,你的意思是,你拒绝接受这项任务?” 巴图笑着道:“你刚才说过,我完全可以拒绝。” 女声听来甚为诚恳:“对。” 巴图道:“那就请吩咐停车,我要下车。” 听得出那女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会命令停车,你也不会下车。” 巴图又笑了起来,不过笑声已经有点不大自然。 女声问:“刚才那位上校对人说了什么?” 巴图闷哼一声,没有说什么。 (所以,那上校说了些什么,不知道。) 女声又道:“你见到了我,就已经参与了最高机密,你一定知道,最好的保密方法是——” 巴图一字一顿:“把我变成死人。” 这次,轮到女声放肆地笑了起来——如果她是一个美女,发出这样的笑声,一定动人之极:“你有很多选择,巴图先生,选择做死人,做白痴,或者,如你所说,做活的机械人。” 又是相当长时间的沉默,才是巴图的声音,听来极镇定,看来在那两三分钟内,他已有了决定:“生活太沉闷了,改变一下也好。” 女声满意地笑:“最高当局决定把任务派给你,经过长时间的研究,主要也考虑到,你会有勇气,接受这样的植入手术。” 巴图忽然问:“植入体内的电子……零件,体积大约会有多大?” 女声笑道:“不会太大吧,详细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不会比两只大拇指更大。” 巴图笑了起来:“其实这种植入手术,由象你这样的女性来接受,更好得多。只要把你胸脯略作改造,那样的大体积,可以装上不知多少电子仪器了。” (从巴图的话,可以推测那位女士的胸脯,一定十分挺耸丰满。) 女士并没有生气,只是道:“不行,植入手术不在胸脯进行,一定要接近脑部,照我所知,是在耳朵后上方。” 巴图又好一会不出声,多半是他想轻松一下,也轻松不起来了。 (我和白素在听录音带,听到这里的时候,也不由自主,伸手在耳朵的后上方,摸了一下。) (在那个地方植入电子仪器——巴图干脆称之为“零件”,可以发射和接收讯号,于是这个人就和一组仪器联系在一起,这个人是不是还能算是人呢?) (看起来,这个人的生命丰富了,但实际上,他有一部分,甚至可能大部分的脑部活动,会不由他自己控制,控制权移到了仪器上,那么,他算是什么?或许,巴图所说的“活的机械人”是最好的称呼。) (“活的机械人”会奉命行事,要做的事,对他的本意而言,可能绝不愿意,但自己另有力量去影响他的脑部活动,使他的意愿改变,由不愿意变成愿意。) (巴图竟然成了这样的一个人!不知道他保留了多少他自己?) (这又是不是他要这种方式把录音带交给我的原因?) (试想想,如果“电子零件”还在他头上,他讲的话,仪器都可以接收到。他要保持秘密,就不能讲话,他要写字,也必须闭上眼睛来写,仪器才看不见。) (我和白素,都感到了一股极大的寒意——用精密先进的科学手段来改造人的时代开始了?) 又过了一会,才又听得巴图的声音:“想不到我还要签志愿书。” (那可能是隔了若干时间之后的事了。) 还是那个女声在和他对答:“是,别再多问了,如果你不答应,安排意外,你躲得过七次,躲得了第八次吗?” 巴图的声音有点愤怒:“告诉你,吓是吓不倒我的。我本来就是自愿,而且,这种植入手术,没有什么大不了,我见过更大的手术。” 女声问:“例如——” 巴图大声回答:“例如换头:a区主席的头,就被移植在一头强壮而年轻的身体上。” 女声没有表示什么,接下来是巴图在签字了一纸和笔尖磨擦的沙沙声。 (然后,听到了若干不应该听到的声音,我和白素曾作过讨论。) (声音,显然是手术进行时的声音:医生吩咐护士递交各种外科手术用具,一些金属的碰击,和医生与医生之间急速的交谈。) (声音断断续续,并不连贯,出现在录音带中,不超过十分钟,但实际进行的时间,怕有十小时,我相信那是手术实际进行的时间。) (问题来了:这样的大手术,绝对须要进行全身麻醉,在手术室中,没有理由有录音设备,就算有,超微型录音带,也不会落入巴图手中。) (而巴图又在被麻醉状态之中,是谁在进行录音?) (我提出了这一点,白素的分析是:“超微型录音设备,可能一直在巴图身上——”) (我道:“他全身麻醉的状况之下,也能控制?”) (白素侧着头:“控制的方法,可能十分简单,我看这一段录音,是在偶然的情况下记录下来的,详细的情形,以后若还有机会见到巴图,可以问他。”) (我忙道:“当然再见到他。”) 在手术完毕之后,又是巴图和女声的对话。那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后的事。 先是女声说:“你体质极好,外科伤口,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巴图“哼”地一声:“我有一股颜面神经,好象在手术进行时,受到了干扰。你看,现在我笑起来,嘴角向上弯的程度,并不对称。” 女声“哦”地一声:“不是很看得出,可能慢慢会好,现在,我们要做一些试验,有一叠图片,须要你凝神向它们看。” (在这句话之后,是另一段对话,可知录音受控制进行,认为没有必要就停止,可以使录音带发挥最大的作用,记录下更多声音。) (控制录音的人,当然是巴图——这种情形,那女声所代表的势力,可能根本不知道,一直不知道。) (巴图毕竟是一个极其出色的人。) (猜想在两段对话之间,巴图做的事,是凝神看一些图片,也可想而知,那是植入手术是否成功的一项测试。) (如果成功,巴图眼中看出来的图片,在五百公里的范围内,都可以通过仪器,在荧光屏上显示出来。他讲的话,同样也可以在一定的距离之内,被仪器接收到。) (这种情形,相当可怕,若是进一步,植入的电子零件,竟然能接收到人的思想,那就更可怕,人就完全没有了自己,只好接受控制了。) (另一段对话,还是巴图和那个女声。那位女士究竟是什么人,我和白素,一直想不出,只知道她身材丰满,而且样子一定十分特出,因为巴图一见就认得出她。神秘的是,见了她,就已经是参与了极度的秘密,由此可知,她一定另外有一个公开的身份,而由她公开的身份,绝对无法联想到她的秘密身份。) 还是女声先开口:“好极了,一切都合乎理想,太好了,现在,你再看这些幻灯片,你看,你认得出那是什么地方吗?” 巴图先是不肯定的“唔唔”声,不一会,他就兴奋地叫道:“蒙古,蒙古草原。” 他叫得那么兴奋,自然大有道理,因为他出生在蒙古草原,是一个孤儿,虽然他离开蒙古草原许多许多年了,但是出生地的风光,总会唤起一些童年的回忆。 女声问:“好眼光,你可看得出,这是哪一部分的蒙古草原?” 巴图笑道:“只怕世界上没有人能分得出来,除非有特别的地可供辩认,蒙古所有草原,都一样,从外蒙的唐努乌梁海,到内蒙的扎费特旗,都不会有什么不同,这是哪里?” 女声说:“真巧,就是原属唐努乌梁海的西北部的一处大草原。” 巴图问:“给我看这图片,有什么特别意义?” 有一下机器运转的声音,可能是换了一张幻灯片,巴图的声音响起:“那么多人,咦,有许多军人,好家伙,穿将军制服的,至少有五个人,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他们围着的……哼,象是一些失事飞机的残骸。” 女声充满了由衷的佩服:“真了不起,一看就看出了那么多问题来。这张照片,是我们的一个人拍的,千辛万苦,才到了我们手上,你再看这张。” 巴图“唔唔”声,然后道:“的确有一架飞机失事了,唔,失事的飞机样式相当旧,我看,唔,是英国制的三叉戟。” 发出了“啧”的一下声响,多半是那位女士觉得巴图实在太精彩,所以忍不住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巴图同突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他自然不是为了突然的美人香吻而惊呼,是想到了什么特别的事。 (我和白素听到这里,也不约而同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也是由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巴图忽然变成了植入电子零件的活机械人,事情已然怪异之极,忽然又和那样一件事发生了联系,实在不能不骇异惊呼。) 巴图的声音,紧张得听到的人,也忍不住要屏住气息,他在问:“这……就是那次飞机失事?就是那次著名的堕机事件?” 女声十分严肃:“不是意外,是被追踪的空对空火箭击落的。” 巴图吹了一下口哨:“飞机上全是显赫一时的人物,其中有一个,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元帅。” 女声道:“是啊,这位元帅,竟然奇迹也似,并没有死。” 巴图发出了一下类似呻吟的声音:“不是所有公布,都说他死了吗?” 女声道:“请你看下一张。” 巴图简直在大呼小叫:“真是他,真是他,唉,这个曾指挥过百万大军,身经百战的元帅,现在看来,也就是一个秃头老人,他身边的那只箱子——” 女声有明显的吸气声:“那是一箱重要之极的文件,人人都想得到,包括我们。” 巴图道:“我的任务就是——” 女声一字一顿:“把元帅找出来,能连人带文件一起弄回来最好,不然,只要文件,人可以不要。” 巴图没有立即出声,只有急速的脚步声,然后他才道:“人,当然在苏联国家安全局手里,何必去找?只怕这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动人的女声发出了一下低叹:“奇的是,kgb也在找他。” 巴图声音骇然:“什么?难道蒙古人把他藏起来了?那不可能。” 女声又叹了一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你看到他,身边有箱子,背景就是离出事不远处的草原,那是飞机出事后不久拍摄的。” 巴图道:“谁拍的?” 女声道:“据我们的人说,是一个牧人,是他叫住了牧人替他拍的,他还对牧人说,他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牧人不认识他,我们的人最早发现那牧人,所以就得到了这张照片。拍了照之后,他连照相机送给牧人,看他的用意,象是有意要使这张照片流传出去。” 巴图的声音之中,充满了迷惘:“那有什么作用?” 女声缓缓吁气:“好让世人知道他没有死,可是由于照片没有公开的机会,就落到了我们手里,所以,他没有死,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巴图的声音有点六神无主:“真想不到,真……真想不到……照片……” 女声道:“你自己看,照片的详细资料。” 巴图在喃喃地念:“时间是飞机失事后两小时,距离堕机地点——” 女声有点不满地打断了巴图:“你看就可以了,何必念出来?” 巴图就没有再出声。 (我和白素,那时也骇然之极。) (“元帅堕机身亡”一事,举世皆知,可是事实上却又确有证据,证明他没有死。) (正如巴图所说,他如果没有死,一定在苏联人手里,怎么kgb也在找他?) (算算时间,那时离堕机大约三个月。) (难怪巴图消息全无,原来他在从事关系那么重大。那么神秘的勾当。) (当然他也不能对我说——他说什么,仪器接收得到,会知道他向我泄露了秘密。) (他后来怎么又到芬兰去了?) (我真是心痒难熬,可是偏偏录音带紊乱之至,心急也急不出来。) 第六部:随机生还元帅失踪 巴图的声音,充满了疑惑:“这些日子……有三个多月了,他在什么地方?” 女声吸了一口气:“没有人知道。” 巴图叫了起来:“这不可理解——” 女声道:“我们的人报告,完全可以相信。” 巴图有点不耐:“那个他妈的‘我们的人’是谁?” 女声回答:“是你在照片上见过的众多将军中的一个,为我们工作,他的报告在这里,你可以看。” 接下来,便是一下翻纸声。 (无法知道报告写什么,只好肯定,元帅在拍了那张照片之后,就不知所终,但在蒙古草原上,没有交通工具,没有马匹,绝不可能走远,这是普通常识。) 果然,巴图立即问出了这个问题。 女声的回答是:“当然,我们的人知道他还生存,是他遇到那牧人之后的三小时。他带着一只大箱子,看来相当沉重,他的体力衰弱,又才遭巨变,估计三小时,他至多移动十公里,可是循他走出的方向追上去,却没有找到他。” 巴图固执地道:“不可能,没有道理。” 女声有点恼怒:“事实就是如此,世上有许多看来不可能的事在发生,不然,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巴图哼了一声:“他从此没有再出现,也没有人再见过他?” 女声给以肯定的答复:“是,在他离开的方向约三公里处,有几个帐幕,大人都出去放牧了,有几个儿童,都很小,也问不出什么来,由于我们的人严守秘密,所以并没有大规模的搜索,后来kgb也知道了,多半是在堕机现场,没有发现他的尸体,所以才起疑,也曾作过搜索,但没有结果。” 巴图又哼了一声。 女声追问了一句:“你清楚自己的任务了?” 巴图大声回答:“再清楚没有,派我去,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一到了蒙古草原上,我就和当地的牧人一样——我本来就是那里来的。” 录音带的第一部分,到这里告一段落。 我和白素呆了好一会,我才道:“这位显赫一时的元帅,上哪里去了?秦始皇的地下皇陵再大,也决无可能伸延到唐努乌梁海去。” 白素瞪了我一眼,她自然知道我是指当年马金花神秘失踪,进入了秦始皇地下宫殿一事而言——这件事,记述在《活涌》这个故事中。 她道:“哪有那么多地下宫殿。” 我摊手:“那么,他上哪儿去了?” 白素皱着眉:“可能遭到意外——”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知道这个可能性不大,她想了片刻,才道:“两次失踪,是不是有联系?都是谜一样的失踪。” 我怔了一怔,两次失踪,一次是元帅在蒙古草原上的失踪,一次是相隔十年,一个小学教师和十来个小学生在芬兰北部山区的失踪。 两次失踪,看起来毫无可以联得起来之处。 而且,也不很相同,元帅,人人都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只是去向不明。 而教师和小学生,却连哪里来的,都没有人知道。 所以我的语气很迟疑:“不会有关系吧。” 白素也现出迟疑的神情来:“有这种感觉……” 没有再讨论下去,因为还有很多录音带,等着要听。 第二部分的录音带,听来更乱,但也可以知道,巴图已经到了蒙古,也见到了那个牧人,和被那位女士称为“我们的人”的那位将军,大部分都是他们三人的对话,用的是喀尔喀蒙古语,我和白素,可以当时就听懂大部分,有听不懂的,事后也全弄明白。 先是巴图和将军的对话,他们在什么地方见面,并没有说明,身为将军,而却替外国情报机构工作,那是杀头的大罪,可想而知,他们的会面,一定十分秘密,反正在外蒙古一百五十六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找一个两个秘密会面的所在,总不是难事。 巴图和将军的对话,自然在适当的距离之外,给接收了的。 将军的声音听来急促:“你到这时候才来。” 巴图压低了声音:“迟了?已经发现了他?” 将军愤然:“没有,隔了那么久,只怕发现的尸体,也已成了枯骨。” 巴图沉声道:“并没有发现尸体。” 将军显得十分不耐烦;“草原那么大,我们曾试过十多个士兵被匪徒杀了之后,隔两年才发现尸体。” 巴图道:“我的任务是要把他找到。” 将军悻然:“祝你成功,等你找到了他,就再和我联络,我可以帮你离开,在你寻找期间,我想我们不必多联络。” 巴图冷冷地回答:“根本不必联络。” (巴图和将军听起来不欢而散,不过将军一定也安排了巴图和那个牧人的见面,听起来,巴图和那牧人,在草原上一面策骑,一面交谈,所以这一段录音带,除了有对话声之外,还有风吹草动声、马嘶声,运用些想象力,很有草原风光在眼前的感觉。) 那牧人叙述着当时的情形:“我们都看到天上有火光,有爆炸声,只看一股浓烟,直冲下来,大家,是的,当时我们有五个人在一起,大家一起赶过看,我在最后面——” 巴图问:“不对吧,五个人,在前面的四个,应该先看到他。” 牧人有点恼怒——巴图离开蒙古太久了,忘了蒙古人最不喜欢人家对他的话表示怀疑。所以牧人提高了声音:“他们没有遇上,我遇上了,有什么不对?” 巴图连声道歉,牧人才又道:“他讲的话,我也不是很听得懂,我的俄国话不是很好——” 巴图的声音听来很意外:“他讲俄文?”接着,他又自言自语:“他应该会点俄语的。” 牧人继续着:“我只听懂,他说自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比我们的乔巴山元帅还要伟大,至少一样,他又取出了照相机,叫我替他照相,对了,就是在这里……大概就在这里。” 那时,巴图和牧人,一定已到当日牧人见到元帅处,所以牧人才这样说,草原上到处一样,牧人自己也未能十分肯定。 牧人继续着:“拍了照,他说一定会有人来问我关于见过他的事,这张照片,可以换许多匹马……哼,他骗人,照相机给一个军人拿去,甚至没有还给我。” 巴图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怎么也听不清楚,想来是无关紧要的话。 牧人在愤愤不平:“还警告我不能对任何人说。拍了照后,他就拖着那箱子走,箱子看来很重,他半天也迈不出一步,我想帮他,他又不要。” 巴图问:“他走得很慢,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牧人笑了起来:“照我看,哪里也走不到,我告诉他,三公里外,有我们的营帐,他都发了半天怔。” 巴图叹了一声:“可是他却不见了。” 牧人停了片刻,才道:“草原上有时……会有点怪事,不是人所能明白的。” 巴图问得十分小心;“照你看,会不会他那箱子里的东西贵重,有人把他杀了之后……埋葬,把箱子中的东西取走了?” 牧人怒道:“以前,草原上有强盗的时候,或者会有这种事,现在,我们全是正当的牧人,谁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巴图果然相当能干,他的这个假设,对于一个人拖着一只箱子在草原上消失,可以说是最好的解释。) (我甚至以为那是唯一的可能。) (白素却只是说:有可能。) 巴图“嗯”了一声,“当然,草原上……唉,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见过他?” 牧人的声音中有点迟疑:“这……很奇怪,营地上……他好象到过营地。” 巴图的声音大是兴奋:“就是三公里之外的那几个营帐?你怎么知道他好象去过?可是他留下了什么?” 牧人道:“不是,而是小那斯吐模模糊糊说过一些话,很令人奇怪。” (“那斯吐”是相当普通的蒙古人名字。加上一个“小”字,表示那是一个小孩子。) 巴图忙问:“小那斯吐,多大了?” 牧人道:“两岁多,刚在学讲话,草原上的孩子长得钝,大人又忙,捧着孩子讲话的时间少,孩子学话也慢,所以——” 巴图急速打断了牧人的话:“小那斯吐说了什么?” 牧人道:“小孩子的话——” 巴图急道:“你不记得了?请带我去见小那斯吐。” 牧人骇然:“在小孩子口里,能问出什么?” 巴科没有回答,再接下来,就是他和一个小孩子在对话,小孩子的话断断续续,口齿不清,有许多时候,听来象是一面在吮吸着手指,一面在说话,又会忽然哭起来。 (巴图相当珍惜录音带,孩子哭的时候,含糊不清时,他诱导孩子讲的话都没有录,跳过去,所以听起来,更是杂乱之极。) (孩子所说的话中,真正对找人有点用处的,只有几句。那孩子的语言能力相当差,莫非正如那牧人所说,草原上的孩子,由于见到大人的机会少,所以学话也迟?) (郭靖在蒙古草原上长大,到四岁才说话。) 孩子在经过了反覆的询问之后,才道:“有人……没见过的人……拉着大箱子来……要水喝……他要水喝……要水喝……” 巴图耐着性子,又讲了很多好话,才问:“你给他水喝了?” 孩子却又岔了开去,说了不少不知所云的话,牧人的声音传出来:“孩子还小,不会懂得舀水给客人,多半是客人自己去舀水。” 孩子忽然又叫了起来:“水,水,那边。” 牧人道:“水,或马乳酒,都在那个大营帐中。”巴图“嗯”了一声——他自然向那个大营帐看了一眼,然后又问:“那人,你没见过的,进营帐去舀水喝了?” 孩子总算答应得相当快:“是。” 巴图尽量把话说得慢:“他离开的时候,向哪一个方向走的?”这句话相当复杂,巴图在说的时候,多半比手划脚,花了很多功夫,可是孩子一听,就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又出现了一个女人安慰拍打孩子的声音,那女人道:“别问他,他什么也不知道。” 女人说着,听起来象是抱着孩子奔了开去,因为孩子的哭声,正在迅速远离。那牧人道:“孩子自己向人说起过那个陌生人的事,当天晚上,大人放牧回来,孩子就说了,说到最后,就是你问的那个问题。” 巴图发急:“孩子怎么说?” 牧人顿了一顿:“孩子说,那人……进了大营帐之后,没有出来过。” 巴图发出了一下如同抽噎的声音:“没有出来过?这是什么话?” 牧人道:“是啊!当时听到的大人都笑,孩子的父亲很生气,打了他一下,又呼喝他不许胡言乱语,所以你刚才一问,他就哭了。我早就说过,在孩子口里,问不出什么来的。” 巴图发出的一下沉吟声。 录音到这里又是一个段落。 (当时我就道:“巴图至少应该到那大营帐中去看一看。”) (白素道:“我想他一定立刻就进了那大营帐。”) 白素说得对,接下来的那一段对话,显然就是在那个大营账中进行的。 放牧人的营地,通常都有一座比普通蒙古包更大的营帐,用途极多,晚上,作为众多人的聚会之处,放置许多属于公众的物件,大桶的马乳酒,清水也全储放在内,有时也存放私人有大型物件——多半是大的箱子之类。 录音在开始的时候,有东西的碰撞声传出来,巴图在说着:“好杂乱。” 那牧人道:“总是这样子的,扎营久了,又快开拔,谁还来整理。” 巴图道:“这里面,别说躲一个人,十个人也躲下来了。又有水,又有酒,又有乾粮。” 那牧人显然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大是骇然:“他一直躲着没有出来?不会吧……那么久了,而且里面那么乱,是因为有人来找过,来了十多个,一大半是俄国人。” 巴图忙问:“他们找得仔细?” 牧人悻然:“怎么不仔细,一件件东西全搬出来,几只大箱子,还叫打了开来,又在每一个营帐中找,象是认定他在这里了。” 巴图深深吸着气,牧人接着道:“还不是没有找到。” 巴图再追问:“这里要是躲着人,你们不易觉察?” 牧人不耐烦:“谁会想得到?谁要躲在这里?” (那牧人的不耐烦,大有理由,他的反问,也十分应该。巴图似乎没有理由一再怀疑有人躲着。) (可是接下来,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证明了巴图有着过人的敏锐。) 牧人的话才一住口,突然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我要躲在这里。” 那人讲的是俄语,而且,显然他是不知从什么古怪地方冒出来的(后来立即知道了),所以牧人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你……你这个人,躲在箱子里干什么?” 冒出来的是一个俄国人,而且怪异到了是从一只大箱子中冒出来的。 巴图却没有出声,无法知道在那几十秒钟,他在干什么,但自接下来的声音听来,他一定处于极度惊骇之中,以致说不出话来。 因为接下来,仍是那俄国人在说话:“巴图,我的老朋友,我早就知道,你们要派人来的话,只要你没有死,你是唯一的人选。” 巴图直到这时,才“啊”地一声,叫:“老狐狸,是你,你没有死,我当然不敢死。” 巴图这时用的也是俄语,他的俄语也极其流利。他接着又问:“你躲在这里多久了?” 老狐狸(当然是一个人的外号)呵呵笑着:“超过两个月了。” 巴图发出了一直顿足声:“我一进来,就觉得这里极适宜人躲藏,果然如此,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老狐狸回答:“等他出来”。 (由于后来,录音带上记录的声音,表示出一件极不可思议的怪事,我和白素,翻来覆去地听了很多次,才算是有了一点头绪,但也不敢肯定,所以在叙述中,加上了我们很多的推测,用的语句,也相当迟疑。) (当时,我就问:“你猜想,这个老狐狸是什么人?”) (白素道:“我猜是苏联情报机构的高级人员,和巴图是旧相识,他们多半是早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大家同属盟军时认识的。”) (我同意白素的推测;“而且他们的私人交情还十分好,不然,老狐狸不会现身出来,等什么人?” (白素说:“听下去,应该有分晓。”) 听下去,是巴图在问:“等谁出来?” 老狐狸的声音有点疲倦:“你到这里来,要找的是什么人?” 巴图显然又受到了震惊,骂了一句脏语,才道:“我们的情报工作为慢,只知道你们在找他,不知道你们已确定了他的所在。” 老狐狸显然在向巴图走近,而且,在喝那牧人离去,然后才用听来十分神秘的声音道:“不是我们知道,是我一个人知道。” 巴图讶异:“保密?” 老狐狸叹了一声:“无法对任何人讲,人的想像力都不知到哪里去了,讲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只会把我当神经病,哼,不知多少人想我退休,官不大,可是眼红的人不少。” 巴图笑着:“还是那么喜欢发牢骚。你有了什么发现,要运用想像力才能接受?” 老狐狸的声调有点急促:“太奇异了,我一直在想,大约只有你,和少数几个人,才能接受的这种怪异的事,你出现了真是天意。” 巴图不耐烦:“说吧,什么发现?” 老狐狸多半这时拍了一直巴图的肩头,传出了“拍”地一下响:“一定要从头说起,你才会理解,我尽量说得简单一些好了。” 巴图咕哝一句:“愈简单愈好,时间不够了。” 老狐狸问:“你说什么?” 巴图道:“快说你的事吧,我的事,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巴图那句话的意思,我倒明白。因为那时,那卷超微型的录音带,所余无几。巴图一定把录音机放得十分秘密,要是用完了录音带,他不能当着老狐狸面前换上新的带子,那么,录音就要中断。) (我一想到这里,不禁在是焦急,甚至冒出汗来。) (因为老狐狸说他不了神秘之极的发现,看来是整件的关键,要是竟然没有录下来,那简直吊胃口之至。) (而且老狐狸说“等他出来”,听来像是他已知那个失踪元帅在什么地方。) 老狐狸飞快地道:“我们接到了消息,来搜查,没有离开过这里的范围,因为没有任何人再见过他。搜查很仔细,送给上头的报告是:“并无发现。但实际上,我却有发现。” 巴图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老狐狸道:“你看到那两口大箱子?” 巴图道:“是,你就从其中的一口内冒出来,难道元帅躲在另一口箱子中?” 第七部:有在图画中 巴图这样说,显然是在开玩笑,可是老狐狸却好一会不出声,急得巴图连连催促,他才道:“你过来,你看,两口箱子都很大,但不同,嗯?” 巴图道:“其中,这一口,看来精致得多,上面应该有绘画,年代久远,剥落了。” 随着巴图的语声,有“笃笃”的声音发出,那自然是巴图用手指在敲打着箱子。 老狐狸道:“这口箱子是古董,极有价值,一定是许久以前,王公所有,牧人把它弄了来,运回莫斯科去。” 巴图笑骂:“几十年了,你这种偷鸡摸狗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老狐狸又道:“这种箱子,有一个特点,不但在箱子外面,有十分精致的绘画,连箱子的里面,也每一面都有着精致的画,画的材十分广泛,有的甚至是十分精美的春宫。” 巴图又笑道:“这口箱子外面的画,早就因为年代久远而剥蚀了,里面的还保持完好吗?” 老狐狸的声音,听来极度异样,甚至有点发颤:“你可以自己看。” 巴图打开箱盖的声音和低叹声,都听得很清楚,那自然是他依言打开了箱盖,看到了箱子内部的绘画,感到惊叹。接下来,是短暂时间的寂静,又是老狐狸那种异样的声音:“你看出了什么名堂来?” 巴图的声音有点迟疑:“画竟然保持得那么好,色彩鲜明极了,你看那些人,无名艺术家的杰作。” 巴图一面说,一面连连赞叹,可知那箱子里面的画——放牧图,真的画得十分精美。 (我和白素听得有点奇怪,巴图和老狐狸,忽然对一口有着绘画的古董箱子大感兴趣,在当时的情形下,很说不过去,因为他们有许多神秘莫测的疑团要解决。) (果然,巴图立即有了和我们一样的想法。) 巴图道:“你叫我看这些画,有什么目的?” 老狐狸“嗖”吸了一口气:“你看仔细,我给你电筒,你仔细看,画里面每一个人,都是十公分左右大小,你一个个看过去。” 巴图显然不知道老狐狸的用意何在,他勉强答应着。这时,可以想见他拿着手电筒,在箱子内部照射,一个个人看过去,不时发出一些赞叹声:“画得真像,神态生动之极,你看这老妇人,额上的皱纹形成多么奇特的图案。” 他一直喃喃地说着,都是一些无关紧要、和那箱子内的绘画有关的话,然后,突然之间,他停顿,可以使人感到,他一定是在突然之间,看到了什么怪异莫名的情景。 (我双手紧握着拳,心中焦急菲名,想知道巴图究竟看到了什么。) (白素把她的手,温柔地加在我的手背上。) (我吞了一口口水,盯着录音机看——那自然没有作用,看是看不到什么的。) 巴图的突然停顿,不超过三秒钟,接着,他以骇异绝伦的声音道:“老狐狸,你……早已看到了?这……怎么可能?这……是什么……魔法?” 巴图仍然在尖声叫着:“天,这明明是他,明明是他!谁都可以一眼就认得出来,他那口箱子还在,他……一直静止?还是在动?” 老狐狸叹了一声:“静止的吧?可是,我还是在等,等他出来。” 这一段对话,巴图和老狐狸的语调,都快速无比,而且讲的话,又莫名其妙之至,所以我们反覆听了好多遍,才算是听清楚了他们讲的话,并且将之化为文字,记了下来。 可是,那一段对话,是什么意思,我和白素,一进之间,都无法了解。 白素首先道:“巴图看到的景象,和‘魔法’有关,他一提出,老狐狸同意了。” 我苦笑:“那是什么意思,魔法可以造成任何现象,他看到了什么?他正用电筒在照着箱子内壁的绘画,怎么忽然会联想到了魔法?” 白素缓缓吸了一口气:“他正是在画上,看到了绝不应该见到的景象——” 我叫了起来:“他看到的是一个他,他说:这明明是他,人人一看就可以认得出——” 白素立时接着说:“是,这个人,还有一口箱子在他的身边。” 讲到这里,我们两人都突然停了下来,互望着,心头感到阵阵寒意。 我们都想到了巴图看到了什么样的魔法造成的现象,可是我们又同样不愿承认,因为那实在太诡异了。 当时,我双手无目的地挥动了一会,突然拿起电话听筒来,白素望向我,我道:“打电话给原振侠,这个古怪医生,对巫术极有研究,一个超级女巫甚至认定他是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他或许可以提供一些意见。” 白素缓缓摇着头,我看得出,她并不是不赞成我打电话,而是事情实在太怪异,使她的思绪茫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的一种自然反应。我其实也不是真的想找原振侠,也是因为无所适从,随便找一件事来做做,所以,没有拨号码,就放下了电话;吞咽了一口口水,我道:“他们看到……了他们要找的人,在图画中。” 我鼓足了勇气,才讲出这句话来——那的确需要勇气:他们要找的人,煊赫一时的元帅,在草原上忽然失踪,怎么找也找不到,可是,却出现在一口箱子内部的绘画之中。 人,进入了画中。 这种情景,巴图倒是形容得十分贴切:魔法。 不知是什么魔法,把他摄进了画中去,使他成为画中人。老狐狸先发现了这一点,他当然不敢对任何人说,说了,就会被人当神经病。 可是他也不肯就此放弃,所以他在营帐中等,希望被摄进画中的人,在魔法解禁时,又会从画中走出来。 白素深吸了一口气:“一定是那样……这……这……”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巴图忽然叫了起来:“老狐狸,是你在玩花样,人已经在你们手里,可是你却编了这样一个故事,在这里画上一个和他一样的想用这种鬼话骗我相信,不再找他。这是你的鬼把戏。” 老狐狸的声音有点悲哀:“我会画画吗?你看看,这人画得多好。” (巴图突如其来的责问,很能把我们的思绪,从虚幻到全然无从捉摸的境地,拉回现实,巴图的指责,自然大有可能。我甚至忍不住叫:你自己不会画,可以找别人来画。) 巴图立时道:“有的是会画画的人。” 老狐狸又长叹了一声:“老朋友,这的确很难接受,人到了画中,可是你的指责,决不是事实。” 巴图大声说着话,而且不住有“砰砰”声传出来,他显然一面说,一面在不断拍打着那箱子。“我无论如何不会相信。” 老狐狸声音沉着:“你要不要听我的解释?” 巴图粗声粗气:“你不可能有任何解释。” 老狐狸道:“好,只算是假设——我假设他打开箱子,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他可能钻进箱子去,或者想躲一躲,或者就在箱子边上,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就把他摄进了图画之中。” 巴图厉声道:“没有比这番鬼话更鬼话的了。” 老狐狸的声音,却表示他真心诚意想把问题解说明白;“我在这里很多天了,有时,午夜人静的时候,我贴近箱子——把耳朵贴在箱子上,甚至隐隐可以听到草原放牧时所应有的一切声响,风吹草动声、马嘶声、人声、歌声,还有——” 巴图插了一句口:“还有你这老狐狸的放屁声。” 老狐狸再叹了一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频频叹气:“我知道,这种力量会把他摄进图画去,就有可能把我也弄进去。好好的一个人,被弄到图画里去,想起来,总不是十分愉快,所以我不敢躲在这箱子里。” 巴图声音冰冷:“你想说,如果躲进这箱子,人也会进图画中去。” 老狐狸并没有立时回答,只听得巴图在斥责:“你为什么不断眨眼?又想打什么坏主意?” 可知老狐狸在不断眨眼——巴图和老狐狸熟,也就知道他不断眨眼,是在动坏脑筋。 老狐狸道:“你的任务是找他,你又不相信我的假设,你有胆子,大可以躲在箱子中,看看是不是有机会进图画中去。” 巴图“哈哈”大笑:“你有什么目的,只管说,何必用这种拙劣的方法骗我进去。” 老狐狸再叹了一声:“你不想想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而我又是什么身份?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再神通广大,也逃不掉。” 巴图呆了片刻,老狐狸表示他要对付巴图,根本不必靠什么诡计,这倒十分实在,巴图没有理由不相信——有一段短暂的沉默,只听得“拍拍”声不断传来,当然是巴图拍着箱子在沉思。 然后,巴图笑说:“为了完成任务,进入图画之中,这倒是前所未见的经历。如果我真的进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能看见你?” 老狐狸道:“不知道,但我一定可以看见你,就像我们可以看见他一样。” 巴图又叽咕了一句什么话(怎么听都听不清),才又道:“好,我就试试,先给我喝点酒——” 老狐狸的笑声中,透着狡桧:“你还是带一大桶酒去好,图画上好像没有酒。” 接着,果然有搬动重物的声音,和巴图与老狐狸对饮的声音,然后,就静了下来。 在静下来之前,有“拍”地一下响,像是箱子的盖子被盖上了。 录音带在这里又告一段落。 我和白素,呆了片刻,我道:“我看巴图的指责对,全是老狐狸在捣鬼。” 白素没有肯定的答复。 我又试探着问:“要是巴图真的到图画中去了,这十年,他一直在图画里?” 白素仍然不置可否,没有确实的设想之前,白素一般很少随便臆测。在这种情形下,我反倒觉得温宝格式的胡言乱语有可取之处。 又过了一会,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继续听录音带。 我想了一想,想把胡说和温宝裕找来,可是白素的一个眼色阻止了我,我明白她这个眼色的意思:事情太怪诞,连我们也觉得遍体生寒,在全然没有眉目之前,最好别让小朋友知道。 继续听下去,巴图的第一段话,就把我们吓了一跳,不知道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巴图的那一段话,显然是他的自言自语,是他要说明一些情形,他又觉得十分重要,所以才录下来。 他的语调十分轻松:“明知道他是老狐狸,可是还是上了他的当。他编的鬼话,那么幼稚,我居然也会上当,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老狐狸将我骗进了箱子,事先又和我喝了那么多酒,酒中可能有麻醉药,不然,我不会被他移动了还不知道。我究竟昏睡了多久?好像已过了一夜,我被移出了多远?也无法知道,草原上,到处一样,到处有牧人,有马,有营帐,老狐狸自然不想我完成任务,所以才出诡计骗我。由此可知,要找寻的目标,极可能在他们手上,应该从老狐狸身上着手。 “当然,草原再大,我也会有和老狐狸再见面的机会,到时再算帐。” (巴图的那一段话,听来是特地讲给他组织听的,在话中,倒很明显地道出了他的处境:他仍然在草原上,不过时间过了一夜,他又被移动过。) (本来,我们紧张地在等,以为他会“进入图画”,结果却是那样,颇有虎头蛇尾之感,相视哑然。) 接下来,是一阵马蹄声,巴图用喀尔喀蒙古语叫:“请停一停,请停一停。” 马蹄声在十分接近处停止,巴图问:“请问,我在什么地方?” 而回答,是一把年轻的声音,用的却是达干尔蒙古语:“你是从哪里来?” 巴图显然想不到自己会遇上了达干尔部落。蒙古的大大小小部落很多,语言大不一样,一般来说,虽然部落和部落之间,没有什么界限,但从一个部落的放牧所在,到另一个部落,总有几百公里的距离,他未曾想到自己被移出了那么远。 巴图从哪里来,这个问题他也无法回答得出,草原上只有大地名,很少有小地名,如果说从草原来,那更没有意义。 所以,他笑了起来:“我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他用的也是达干尔语。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那倒好,我们全不知道怎么来的,你正好和我们一样。” 巴图略怔了一怔:“我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来,不是不知道怎么来。” 那苍老的声音问:“有什么不同?” 巴图呆了片刻,显然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同,所以无法回答,就在这时,又有马蹄声传来,那年轻的声音道:“老奶奶,你怎么又出来了?” 一个听来极老的老妇人声音道:“松松筋骨,老坐着不动,真把自己当老人了。” 老妇人和年轻人交谈,巴图可能就在近前,情景可想而知:巴图叫停住了策骑而到的一老一少两人,正在问路,老妇人也驰近来了。 在草原上,发生这样的情形,应该再普通也没有。可是突然之间,巴图发出了一下惊骇欲绝的叫声:“你——” 那声音尖厉可怖之极,要不是他真的惊恐,以他的为人,断不然会这样大惊小怪。 他不但在尖声叫,可能还有一些十分怪异的动作,因为那一老一少两个人,陡然呼喝;“你干什么?你是疯子?滚开。” 巴图那时,多半在向他们接近,所以才会遭到了这样的呼喝,然后,是马嘶声、马蹄声,显然是策骑者已疾驰了开去,剩下来的,只是巴图的喘息,粗声粗气,听来十分急促,可见他余悸未已。 过了好一会,才是他的自言自语,声音之中,仍然充满了惊恐:“我在什么地方?老天,我……刚才见到了什么?那老妇人,我认识她,我一定认识她,她脸上的皱纹,我那么熟悉,我在哪里见过她?在哪里见过她?” 他自己问自己的声音,愈来愈是尖厉。 (我和白素互握着手,手心中都在冒冷汗。刚才我们哑然失笑间,心情已相当轻松,可是这时,却又像是崩紧了的弓弦。) (我们都在那一段的录音带之中,听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巴图看到了那老妇人,虽然他不断自己问自己“在哪里见过她”,但是他自己心里再明白也没有,他在箱子内壁的画上见过她。) (当他和老狐狸一起看着箱内画的时候,曾因为画中人物的逼真而感叹,又曾提及过一个老妇人,画得皱纹都一条一条,看得清清楚楚。) (我忙又把那一段录音找出来听,巴图当时这样讲:“你看这老妇人,额上的皱纹形成多么奇特的图案。”那一定给他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一看就可以认得出来。一个明明只是在画中见过的的老妇人,忽然之间,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会骑马、会讲话,这如何不令人吃惊?而更令人吃惊的,自然是接下来的联想——画中的人活生生到了面前,那表示什么?岂不也正表示他进入了画中?) (这才真正令人感到害怕,所以巴图不敢承认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老妇人。) 他急速的喘息声持续了很久,才算是渐渐恢复正常,他语调急促:“我明白了,我看到了画中的人,我……到了画中?和……我要寻找的人一样?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有异样的感觉,蓝天白云青草翠绿——” 接下来是一连串不知名的声响,猜想是他正用各种方法试验,看自己处身的环境。 他不住在说着:“草是真的,泥土是真的,马是真的,人是真的,什么全是真的,我不会是在画中,画中的人全静止不动,我见过,我不是在画里。” 在那几句话的后半段,他可能是在向前急速地奔走,声音十分乱,持续了相当久,巴图一下子悲哀自己进了画中,一下子又否定自己在画内,思绪紊乱之极,说的话也语无伦次,自相矛盾。 至少在五六分钟之后,才听得他又在向一个人问:“这里是什么所在? 回答他的,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十分之答非所问:“每一个人开始的时候,总喜欢问这里是什么所在,等到久而久之,就不会再问,什么所在不一样?草原就是草原,人生就是人生,有什么好研究?” 巴图的声音提得极高:“实实在在回答我,别弄神作怪。” 那中年人冷笑一声;“我就是不知道,和你说得够实在的了。” 巴图的声音如同哭泣:“我们……是不是在一幅画里面?画……是画在一口箱子的内部。” 中年人的话中,充满了怒意:“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说的才是装神弄鬼。” 这时听来又有几个人走近来,有一阵子低议声,巴图语音之中,哭意更甚:“你们难道从来未曾想一想,自己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几个人同时笑道:“想了有什么用?反正我们一直生在草原,死在草原,想了又怎样?” 巴图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我可以知道巴图在这时,想到了什么。他在那样奇诡的境地,自然想弄明白自己自何而来,在什么地方,是什么身份。但对于长期在这种境地的人,这些问题,一点意义也没有。) (巴图如果不是忽然到了这种境地,还在他的“异种情报处理局”当局长,他也不会向自己问那些问题,原因是问了毫无作用。) 甚至可以扩展到更大来看,人一直生在地球,死在地球,人生匆匆,问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 第八部:在草原上兜了三年 巴图一定想到这一点,也感到自此之后,自己可能再离不开这幅草原——草原是一幅画,他已经进入了画中,在他接下来的自言自语中,他也肯定了这一点,他心境不像初时那么激动,还懂得自己安慰自己:“理论上来说,我在画中,他在画中,我应该可以遇到他……这可以问人。” 接下来,巴图果然问了几个人:“可曾见到一个汉人,秃头、瘦削、很老,拖着一口箱子?” 最后,有一个小女的声音,道:“见过,前几天,看到他在前面一株大树下发愣。”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 (我发出一下呻吟声:“他……真的进图画中去了。”) (白素迟疑了片刻:“那太像恐怖电影的情节,不少神秘电影、小说,都曾有过这种把人摄进画或镜子里去的描述。”) (我点了点头,可是,巴图又真的有那样的遭遇,这又怎么解释?可恶的巴图,现在又到芬兰去了,我也找不到他。他要不是那样装神弄鬼,一见面就把他十年来的遭遇讲出来,事情总容易明白得多,比听那些鬼录音带,要好不知多少。) (白素显然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我们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气:事情已到了这一地步,总得把所有的录音带听完了再说。) (我忽然想起,和我来往的人,大抵都有点怪异的行为。例如有能力在时间中自由旅行的王居风和高彩虹,就曾经留下神秘莫测的录音带给我,自己人又不露面,害得我不知损失了多少脑细胞。) (那些神秘莫测的录音带,记述成《黄金故事》——或许他们的怪异行为,对我记述故事,很有帮助,可以使故事变得更悬疑曲折,看起来更增加趣味。) 巴图的声音很兴奋:“是吗?那株大树,离这儿有多远?” 那少女的声音说“前面一棵大树”,说的时候,照想,应该还有手势,例如向前指了一下之类。而巴图那样问,显然“那棵大树”,并不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在草原上生活的人,常在马背上驰骋,距离观念和常人不同,果然,那少女的回答是:“快马半天就能由这里到那棵大树下。” 巴图当时,可能曾连声道谢,但是却没有录音,原因多半是为了节省录音带。 再接下来,又是他在问人:“你有没有见一个高瘦个子的汉人,带着一只箱子,六十多岁,身子很弱?” 为了简化叙述,巴图这样问,约有七十余次,他所得到的答案,也大同小异,都是肯定的:“见过,早几天,见过他在树下——或池边,或草地上——坐在箱子上发愣,也不和人说话,不远,快马半天——或一天,或两天——就能到。” (我和白素在听了那段录音带之后,十分骇然。) (我接下了暂停掣,向白素望去,白素也向我望了过来,我们两人异口同声:“这说明了什么?寻找他要找的人,每一个人都说曾见过,可是他始终找不到。”) (白素沉声:“对,他被愚弄了。”) (我用力一挥手:“巴图机灵精明无比,他……不可能被愚弄了十年之久吧。”) (白素侧着头:“别忘了,他自己以为是在一幅画中,反正出不去,悠悠岁月,不如用来不断寻找,可能基于这种心理,才使他一直被愚弄下去。”) (我用力摇头,仍然觉得事情十分不可思议。) (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再听录音带。) 接下来的,又是巴图的一段独白。 他急促地在说:“我已经找了多久了?在这幅草原上,兜了多少日子?我见过多少人?在这幅草原上,我每一个,都至少见过了六七次,见来见去,就是那些人,那些人,我第一次见他们的时候,是在画中,一幅画中,画在一个彩绘箱子的内部。现在,我也成了画中人,所以兜不出这个草原,所以,也不会碰到陌生面孔——除非再有人,像我一样,进了画中。” 他说到这里,在不由自主喘着气:“可是为什么我找不到元帅?他是不是在逃避我?我知道他一定也在这幅草原上,我一定要找到他。” 巴图的语意,听来还相当坚定,那证明他会继续在草原上兜圈子。 (他当然一直未曾见到他要找的人。) (但如果说,他在草原上,或者说,他在画中,竟然十年之久,仍然不可想像。) (我提出了这个疑问,白素也同意,而这个问题,也很快有了答案——接下来的那段录音表示巴图已经离开了那幅画。) 他的声音听来极迷惘:“我又回到世界上来了,离开了画,事先一点迹像都没有,睡醒,觉得漆黑,觉得处身在一个十分窄小的空间。” 他续道:“用力一撑,撑开了箱盖,发现自己在箱子里,箱子在一个大帐中,大营帐中除了箱子外,空无一物,老狐狸坐在不远处,看到我,一脸错愕的神色。” 又是他和老狐狸的对话。 (录音带的次序十分混乱,虽然花了很大功夫整理,可是还是有点错乱,像这里,巴图和老狐狸的对话,应该在他的独白之前,但一再整理时还是掉转了。) 巴图的声音之中,充满了迷惘:“我……我在世上,究竟消失了多久?你一直在等我?” 老狐狸的声音,听来大是激动:“你终于出来了,你终于从画中走出来了。” 巴图发出一声“咯咯”的声响,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火鸡:“我真的在画中?” 一阵脚步声,猜想是老狐狸走近箱子:“你看,该在的人全在,只有你不在了,过去三年,我一直看到你在画里面。” 巴图的声音如同呻吟:“三年,我在图画中,竟然过了三年?” 老狐狸也感叹:“日子过得真快,这三年来,你在什么样的境况下生存的?一动不动,可是又有生命?你能不能思想,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巴图在那时,一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动作,因为有很多不明不白的声响传出来。他道:“我看到的情形不一样,那片草原十分广阔,画中的每一个人……都在草原上生活,我……在他们之间,完全和在真真正正的草原上生活一样。” 老狐狸陡然叫了起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 巴图语音苦涩:“你说得对,世上只怕没有什么人会相信我的话。” 接下来,是一段时间的沉默,两个人在急速喘气,然后,是老狐狸听来十分鬼祟的声音:“那么,你见到……他了?” 他在说的时候,可能向箱子内部的绘画,指了一指。巴图立时长叹了一声:“事情有点怪,人人都见过他,可是我在草原上兜圈子,兜了……三年?却一直无法见到他一面。” 老狐狸也叹气:“他可能再也出不来了,老朋友,我真担心你也出不来,天知道是什么力量使你进去,也不知道什么力量使你出来。” 巴图在那时,可能打着寒战,因为有一阵奇异的“得得”声,听来像是上下两排牙齿相叩时所发。 巴图自然有理由感到恐惧,他的经历如此奇特,全然不知道是由一种什么力量在主宰,要是真的永远在画中出不来……那真令人不寒而栗。 他声音僵硬:“我总算出来了,我要……赶快离开这里,回到现实世界去。” 老狐狸说:“那容易,可是……你任务没有完成,怎么报告?” 巴图苦笑:“三年了……这三年之中,他们对我怎么样?可能以为我已经变节了。” 老狐狸声音迟疑:“很奇怪,好像根本没有你这个人存在一样,我们的人用尽了方法,也无法探出你上司对你失踪的态度。” 巴图吸了一口气:“难道他们仍然一直——” 他讲了半句,就没有再讲下去,他本来是想说:“难道他们仍然一直可以接收到我的声音,和我看看到的一切?” 他没有讲下去的原因,自然是他不想在老狐狸面前,暴露他“半机械人”的身份。 不过,他想到了这一点,心中一定相当高兴,因为如果真是那样,这三年来的怪异遭遇,说出来就比较容易取信于人。 巴图顿了顿:“是啊,任务没有完成,说起来真丢人,其实我大有……希望……也真难说,在画里,就算见到了他,又怎能把他带出来?” 老狐狸也大为感慨:“说得也是,你可知道,这些日子来,这草原真热闹之极,成了世界上最热门的特务间谍活动中心。他堕机未死的消息,知道的人愈来愈多,各方面都把他找出来,他们自己那方面,派出了三个女特务,个个如花似玉,都用花朵的名称做代号。” 巴图“嗯”了一声:“我听说过……他们也知道他进了图画中?” 老狐狸的声音有点恼怒:“这是我发现的一个巨大秘密,不是老朋友,怎会逢人就说” 巴图又长长吸了一口气:“谢谢你,请你安排一下,我想立刻离去。” 老狐狸迟疑了片刻:“巴图这不像你的行事作风,你一定不达目的,誓不干休。” 巴图提高了声音:“事情太怪异了,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暂时放弃。” 老狐狸试探着问:“我还是要等下去。你何不与我一起等?等有朝一日,他会从画中出来,像你一样。” 巴图的声音大是恐惧:“不,不,你有兴趣,你一个人等好了。唉,真难想像,这样兜圈子,也兜了三年去。” 老狐狸回答:“三年,不过一千多天,算不了什么。” 在这一段录音完结之后,所有的录音带,都已经听完了,而且也理出了一个头绪来。巴图当然离开了蒙古,他在蒙古三年,“三画中三年”而了无音讯却达十年之久,那么,余下来的七年,他在干什么? 我和白素商讨着。巴图在离开蒙古之后,然后,特务系统会和他立即联络,他也会把他的遭遇报告,他的上司可能相信,也可能不相信,他上司的态度,决定了他以后七年的处境,若是认定了他在胡言乱语,说不定会请他在精神病院长期居住。 凭空猜测,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白素看了我一副搔耳挠腮,心痒难熬的情状,笑着:“有时候,你也别说温宝裕,看你现在,就和他一样。” 我冲着她瞪眼:“我们自然有性格相近之处,所以才会成为好朋友。” 白素笑得更欢:“你在这里发狠有什么用,巴图和良辰美景在芬兰,你要去找他们,再容易也没有,何必在这里焦急?” 我吁了一口气:“真是,你去不去?” 白素侧着头,想了一会,摇头:“有什么特别发展,我随传随到,如何?” 我们都习惯于单独行动,白素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我随口道:“巴图竟然成了‘半机械人’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想来十分可怕。” 白素蹩着眉,像是另有所思,过了片刻,她才道:“我总觉得事情十分……不知有什么地方,十分不合情理。” 我挥手:“人不知被什么力量,摄进了一幅画中,这种怪异的事,根本就不合情理。” 白素也挥着手,像是想把绫乱的思绪挥开:“我不是这意思,只是……现在说不上来,总之,事情有不合情理之处。” 我望向她:“试举例以说明之。” 白素苦笑:“要是能找到一个丝头,整个事情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我点头:“这个头,就在巴图身上。” 白素忽然又道:“巴图对于那女教师和小学生的失踪,为什么那么有兴趣?” 我不禁一怔:“遇上了那么怪异的事,任何有好奇心的人,都会追查下去。” 白素的怪问题真多,我的回答,显然未能令她的满意,可是她却已跳了过去,另外又问:“不知道那个老狐狸一直在等,结果如何?” 我道:“一直未曾听闻这个元帅再出现,老狐狸等待,自然没有结果。” 白素又换了话题:“常有文学家使用‘人生图画中’这样的句子,仍难想像真会有这样的事。” 我苦笑:“这种事,真发生了,只怕滋味不是很好,所有的画,全是平面的,真难起像人在平面之中,如何可以生活。” 白素抿着唇:“太难想像了……这或许就是我觉得事情不合情理的原因——连想像的余地都没有,我倒真想去做一件事。” 我不经意的问:“想去做什么?” 白素的问答,却吓了我老大一跳:“想去见见那个‘老狐狸’,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我双手乱摇:“千万别去惹这种人,这种人也撩拨得的?” 白素又道:“可以通过一个人去找老狐狸。” 我无可奈何,看来白素已经有了她自己的决定,我问:“通过什么人去找他?” 白素道:“那位老太太,盖雷夫人,她在整个苏联和东欧集团中,有相当的影响力。” 我摇头:“第一,我反对你去见老狐狸。第二,就算要见,也不必再惊动别人,一客不烦二主,就叫巴图做介绍人好了。” 白素没有什么反应,我不禁跳脚:“你不是想这就去见老狐狸吧。” “不。” 我吁了一口气:“等我从芬兰回来,如果要去见他,我们一起去。” 白素望了我片刻:“什么时候起,我连行动自由都没有了。” 我说得斩钉断铁:“从现在起。” 白素轻笑着:“你什么时候去?到了赫尔辛基,如何去找巴图?” 我呆了一呆,赫尔辛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找三个人,还真不是易事。他们走的时候,又没有说如何联络,连巴图为什么会在赫尔辛基,也只知道他是在“追踪一条狗”,到了那里,三五七天,找不到他的踪迹,绝不意外。 白素望着我:“我看,他们到了,不论调查有无收获,总会打电话给我们,到时再去多好,等一等?” 我吸了一口气,看来除了“等一等”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预算巴图不多久,就能到赫尔辛基,我也不必等多久。 谁知道,这一等,等了三天,巴图和良辰美景,音讯全无,直等得我金眼火眼,坐立不安。 在这三天中,白素倒没有闲着,她弄来了很多“元帅堕机”事件的资料,那些自称“内幕中的内幕”,十分可笑,都说机毁人亡,无一生还——本来就是这样,真正的机密,永远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要是人人皆知,那还叫“内幕”吗? 三天之后,我实在忍不住了,颇有点埋怨白素叫我“等一等”,白素叹了一了声:“好,你先去,一到就打电话回来,有他们的消息,我就告诉你,你就在那里找。” 我唉声叹气:“早就该这样,这上下,只怕已见到了,我这就动身。” 一切手续,是早就办好了的,但还是又等了七八小时才上机,长途飞行相当令人疲倦,我一贯的应付办法就是呼呼大睡,等到到了赫尔辛基,用最快的方法入住酒店,立刻和白素通电话,白素的声音,听来有点朦胧,可是也十分着急:“两个小丫头还没来找你?” 她没头没脑说了这样一句,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门上已经擂也似,响起敲门声来。在这种第一流的酒店之中,竟然会有那样的敲门声,只有两个可能:其一,酒店大火已不可收拾;其二,“两个小丫头”到了。 我叫白素等一等,过去打开门,两条红影,飞扑过来,一边一个,抓住了我的手臂,神情惶急之至,我手臂一振,将她们两个摔了起来,她们就势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翻过了床,才一落地,又立时弹起,再跃过了床,落在我的面前,动作之快捷灵巧,简直匪夷所思。 她们才一站定,就齐声道:“巴图叔叔到画里面去了,卫叔叔,怎么办?” 我怔了一怔,先拿起电话来,向白素道:“你听到她们说什么?” 白素道:“你走了不多久,他们就来了电话,我全知道了,我不和你复述,你可以听她们讲。我告诉她们你预订的酒店,预计她们立刻会找到你。” 我闷哼一声:“果然是立刻,我还没有洗脸。” 放下电话,向良辰美景望去,看到她们圆嘟嘟的脸上,仍然极其惶急,我作了一个手势,要她们坐下来:“别急,巴图进过一次图画,三年才出来,这次再进去,熟门熟路,不打紧的。” 她们没有听过录音带,自然不知道蒙古草原上发生的奇事,睁大眼睛望着我,一时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道:“从头详细说。” 良辰美景道:“你……不要先去看看他?一路上,我们可以详细说。” 我问:“去看一幅画?画在什么地方?” 良辰美景齐齐长叹,神情犹豫,大有难言之隐,我看得又好笑,大喝一声:“快说。” 她们两人再叹了一声:“画,在一个私人博物馆里,驾车去,一小时余。” 我和她们一直下了电梯,经过酒店大堂,在所有人惊讶的神色中,这才注意到良辰美景如何吸引人。 一色鲜红的一口钟,鲜红的靴子和紧身裤,衬着白里泛红的脸夹,两个人又全然一模一样,饶是北欧之地,多有美女俊男,但是像这样可爱的人物,并不多见,引来了那么多欣赏的目光,自是意料中事。 她们一阵风似卷出酒店,外面风大,把她们的一口钟吹得扬了起来,里面是雪白的狐皮,更增艳丽。 一出酒店,略等一会,自然有人替她们开了车子来,我看了车子,就闷哼了一声,良辰美景吐了吐舌头,知道我是在责怪她们奢侈,那种马寒拉蒂的重型房车,最高时速可以过到三百二十公里,售价约莫是四十万美元,她们下山的时候,手中有的是祖宗传下来的珍宝,自然没有想到过这样一辆车子,是许多人劳累一生的代价。 第九部:真有那样一幅画 良辰驾车(事实上我根本分不清谁驾车),美景坐在她旁边,我坐在后面,车子一开始行驶,我就道:“驾车的最好少说话。” 她们说话,一人半句,我怕影响驾驶,所以才这样吩咐。 美景在座位上,半转过身子来,脸向着我:“巴图叔叔人非常有趣,我们和他,一见就投缘,也就没有隐瞒自己的来历。” 我“嗯”了一声,良辰美景的来历,也相当骇人听闻,所以我道:“以后,还是尽量少告诉人的好。” 两人齐声答应,美景又道:“我们也另有作用,心想我们把来历秘密说了,他也应该把那十年中在作什么,向我们说一说了吧。谁知道他半响不语,突然……突然有了一个极怪的动作。” (良辰美景的神秘身世,在(废墟》这个故事中。) 我忙问“什么动作?” 开车的良辰美景是忍不住插了一句:“他闭上眼睛,拿出纸笔,闭着眼睛写字。” 我吸了一口气,良辰美景不明白巴图何以那么怪,要闭着眼睛写字,可是我知道——巴图果然直到现在,还未曾摆脱他“半机械人”的身份。我奇怪的是,他离开蒙古草原,已有七年,在这七年中,他大有机会把植人的“零件”取出来,他为什么不那么做? 美景瞪着我,我道:“你管你说,稍后我会解释。” 美景眨了眨眼:“他先写了一句:绝不要把我所写的念出来,最大的特务行动,牵涉范围之广,等于是一场世界大战。” 良辰连连点头:“他是那样写的,闭着眼,而且,样子神秘得要命。” 我“晤”地一声,心中在想:巴图不会骗两个小女娃,他所说的“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间谍”,是怎么一回事?全世界的特务,难道在十年之后,还在找那个带了一整箱机密文件,坠机未死的无帅? 美景见我神色凝重,也就住口不言,我想了片刻,不得要领,示意她再说下去,美景道:“他又道写:你们明白了?请在我手背上碰一下。” 良辰道:“他竟不让我们出声。” 连在驾车的良辰,也转头向我望来,神情十分疑惑,我吃了一惊,心知解开她们心中的疑团,只怕会出车祸,所以我极简单地解释:“他脑部曾植入电子装置,他看到形象,听到的声音,在一定距离内,可以通过仪器接收到。” 良辰美景现出怪异莫名的神情。 我又道:“他一定不愿意告诉你们的事给别人知道,所以才用这种怪方法。” 两人同时吁了一口气,显然巴图用这种怪方法告诉她们一些事,使她们疑惑了许久,憋了许久的疑惑,一旦有了答案,自然会松一口气。 美景道:“他继续写的是:过去十年,开始三年的遭遇,我已经用隐秘的方式,告诉卫斯理,他如果不太笨,这时应该已经发现了。” 良辰问:“卫叔叔,发现了吗?” 我闷哼一声:“我太笨,所以没有发现。” 两个小鬼头见我神色不善,各自伸了一下舌头,不敢再说什么。 我催她们:“拣重要的说。” 两人朗声答应,美景仍然伏在椅背上,面向着我:“我们在他手背上碰着,他又告诉我们,他已经有了一点眉目,大有可能,他会成为最伟大的间谍。” 我不禁苦笑,连巴图这样出色的人,也避不开人性的弱点——最伟大,世界第-……等等的虚名,看得那么重,看来他不除去“零件”,纯属自愿,因为他要当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间谍。 我低叹了两声,美景继续道:“以后,还有一两次,他用这个怪方法和我们交谈,大多数情形,十分正常。” 我作手势,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在接下来一个半小时的行程之中,她们把几天来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等到车子停在一幢相当宏伟,看来又极典雅的房子前时,她们讲完了已有十分钟之久,可是我还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巴图和她们这几天的遭遇不算十分怪异,但却有难以形容的震骇。 以下,就是他们那几天的遭遇。 飞机上,巴图和良辰美景,绝不寂寞,巴图见多识广,两个小鬼头能说会道,一老两少,谈天说地,只觉得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一到赫尔辛基,巴图就把她们带到了一个被她们形容为“十分神秘”的所在——那地方的确神秘,从一间旧书店的店堂走进去,移开一架子旧画,现出一道暗门,经过一条甬道,才能到达,是布置得极舒适的,有三间房间的居住单位。 (良辰美景见识少,像这种“神秘地方”,各国的特工人叫都十分喜欢采用,那“旧画店”,自然只是掩眼法,根本也是特务机构开的。) (由此可知,巴图的确还在从事间谍工作。) 休息了一会,他们就开始去调查“失踪事件”,良辰美景认为巴图的调查方法不当,她们要“另癖蹊径”,一下就到了“失踪”的现场,巴图到过现场很多次,本来不想去,但良辰美景坚持,他也只好勉为其难。 良辰美景全副滑雪装备出发,到了那里,哪里做什么研究调查,只是嘻嘻哈哈滑雪嬉戏,巴图在一旁,跌足不已,提了三次抗议无效之后,严重警告:“你们年轻,能浪费时间,浪费十年,也还是二十来岁,我可不行了,我是老头子,时间过一秒少一秒不能陪你们这样浪费,从现在起,分道扬镳。” 巴图说着就要走,由于他的那番话,说得相当重,良辰美景吓得不敢再玩,当下就除了滑雪装备,仔细看着附近的形势,摇着头,发表她们的意见。 良辰道:“根本没有人失踪,其实不应该查他们到哪里去了。” 美景道:“对,应该查他们从哪里来。” 这都是曾讨论过的了,若不是她们两人模样实在可爱,巴图决不会再和她们耗下去。这时,巴图没好气:“他们会从哪里来?难道挟空冒出来?” 良辰“啊”地一声:“我看过一些故事,有人,有马,不是平空冒出来,是画中走出来的。” 美景道:“对,这类故事多得很,一个书生买了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美女,那美女就会走下来,帮书生洗衣服煮饭。” 良辰又道:“也有人日日看到有一匹马,飞快地在路上跑来跑去,后来看到了一幅画,画中就是他天天见到的那匹马。” 她们自顾自讲着,没有留意到巴图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她们还想巴图也同意她们的假定,可是当她们向巴图望去时,却吓了一大跳:“巴图叔叔,你……不舒服?” 巴图脸色难看,自然由于她们的话,在他听来,所受的震动,远在别人之上的缘故。因为他曾被摄进一幅画中,达三年之久。 良辰美景这时,信口开河,提出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假设,对别人来说,或许一笑置之,但对他来说,却不能郑重考虑。 两人一叫,他又震动了一下,望向两人:“你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良辰美景一时之间,吃不准巴图是同意她们的看法,还是要责斥她们,是以支支吾吾:“只是随便想想……没有可能的可能,什么都要想想。” 巴图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他们……那些失踪者,真是从一幅画中走出来的,那么,这幅画……会是什么样的画?” 良辰美景一听,巴图竟然大有同意她们的假设之意,不禁喜得手舞足蹈:“当然是一幅好画,画要在不好,画中的人,怎会成精?” 她们由于从小在一个封完备环境中长大,所以说起话来,用的词汇,也不免有“古意”,像“成精”这种说法,别的少女,就很少使用。在中国的传说中,什么东西,都可以成精,树可以成精,狐狸可以成精,洪钧老祖的手杖也成了精,一块石头也同样有成精的资格,画,自然也可以成精。 成了精的画,画中的人,自然会离画而出,在人间活动,顺理成章,他们要回去,自然也回到画中去。 两人咭咭呱呱,把自己想到的,进一步发挥出来,巴图听得神情严肃,喃喃自语:“真……有这样的魔法,真有的。” 那时,良辰美景正为自己那假设,兴奋莫名,巴图自言自语,用的又是蒙古话,所以她们没有注意。不然,这样的话,要是被她们听到了,自然追根问底,巴图曾进人画中的秘密,只怕会守不住。 当下,一老二少,也不再勘察现场了,他们决定:在赫尔辛基各艺术博物馆中去找那幅画。 他们这样的决定,温宝裕若在,自然双手赞成,陈长青也会,胡说就难说,要是在,更不会同意。 一连两天,他们驾着那辆名贵车子,风驰电掣,一个一个画馆博物馆走,引得整个北欧的画商,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议论纷纷,一致认为三个神秘的东方人,一定拥有大量现金,想购买大批名画。到第三天,就有人向他们来主动搭讪,那是他们在离开一个画廊,并无发现垂丧气的时候,一个看来十分神气,衣着华贵的中年人,跟了出来:“三位若是想买画,我知道有一间私人博物馆,藏的好画十分多,可是一定要整批出售。” 巴图“哦”地一声,并不是很感兴趣。 因为在北区,收藏艺术品的风气甚盛,普通的收藏,大都不会有什么真正的精品。 那中年人压低了声音;“出售者不愿透露身份,可是据知,可能是匈牙利还帝国时期的一位煊赫人物。” 巴图还想拒绝,良辰美景已然道:“反正我们要看画,就去看看。” 四个人上了车,那人先对车子赞不绝口,接着,他对西洋油画,还真是内行,一路上滔滔不绝,数说着名画家的名宇,风格、历史,和近四十年来,名画的市场价格的起跌。 巴图虽然见多识广,但对艺术却是外行,良辰美景自然更不会懂,听得他们三人,目瞪口呆,只是“嗯嗯哦哦”,不敢搭腔,良辰美景最后想起,自己的目的,只是要找一幅成了精的画,不知让那经纪知道了,会有什么感想?一想到这里,两人忍不住大笑起来,巴图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也笑得前仰后合,那个中年人把口张得老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目的地,走进建筑物,看到建筑物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油画,“私人收藏”竟也可以丰富到这一程度,巴图等三人也不禁肃然起敬,他们在那人的带领下,粗略地看了一下,最近三天来,他们三人加起来,至少看了上万幅画(为了在最短时间内可以看到更多的画,他们分头各看各的。) 三层楼的藏画,匆匆看完,大约是由于他们三人失望的神情太甚,那中年人也觉察到了他有点讪讪地:“地窖里还有一批,不过都不是名家的。” 巴图随口问了一句:“这屋子在郊外,屋子里的画又那么值钱,不怕人偷吗?” 那人神情有点尴尬:“保险公司雇有护卫,刚才开门给我们的,就护卫之一。” 巴图听出这人的话中,很有点不尽不实之处,但巴图根本无意买画,事不关己然没有再追问下去,他连到地窖去想不想,留在大堂上,良辰美景跟着那中年人下去,约莫过了二十分钟,还没有上来,巴图有点不耐烦,踱到地窖的入口处,还没有张口叫,就听到良辰美景发出的惊呼声。 呼叫声之中,充满了惊诧,也充满了快乐,巴图听得心头一热,几乎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倏然之间,只听得那中年人的惊呼声中,两条红影疾窜了上来,眼看要撞在巴图的身上,却又倏然分开,贴着巴图的身子卷了过去,接着,在巴图的身后,红影交岔而过,立时又并肩站在巴图的面前。 两人手指着下面,张大了口,瞪大了眼,由于太兴奋紧张刺激,竟然半个字也讲不出来。 巴图想问什么,可是也发不出声,他作了一个手势,良辰美景会意,转身,又向地窖下掠了下去,通往地窖的梯子相当高,她们两人几乎一跃而下,巴图冲下去,看到那中年人目瞪口呆,在光线并不明亮的地窖之中,面色格外苍白——他实在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地窖相当宽敞干爽,也不杂乱,有三列竖放着的画,每列约有七八十幅,其中一列,有七八幅倒在地上,正面对着入口处的一幅,一进来就可以看到,而一看到,巴图只觉得“嗡”地一声响,像是身上所有的血,都沸腾着,涌到了脑际,几乎连看出来的东西,都变成红的了。 那幅画,是一幅一公尺乘一公尺半左右的油画,白皑皑的积雪是背景,一个美丽的女郎在画的右方,二十来个男女小孩在她的四周,有两个还仰头望着她,分明她是那群孩子的领袖。 这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画家画的是一个小学女教师和孩子,可是那女教师!那些孩子! 巴图做的调查工作十分广泛,包括请了人像描绘专家,要目击者把那女教师的容貌画出来。画成之后,给那旅游车的司机看过,那小伙子说:“简直就像本人一样。” 而这时,油画上的那个女教师,就是那个样子,别说巴图是早已看熟了的,连良辰美景一看之下,也可以认得出来。 过了好久,巴图才渐渐恢复知觉,慢慢挪动双眼,移到了油画之前,他盯着看,可以认出几个小孩子的样貌来,自然也是根据曾见过他们人的描述而画出来的。 良辰美景盯着画,也不住地吸气,他们三人这种神情,真正的原因,那中年人想上一万年也想不出,但这幅画深深地吸引了他们,那是谁也看得出来的。 他耐心地等了好久,才道:“艺术,有时候真是震撼人心的,是不是?” 巴图的声音听来像是在梦游:“是……的确震撼。” 良辰问:“这幅画,谁画的?有多久历史?” 那中年人俯身向前,看了看,摇头:“对不起,无名画家的签名,很难辨认,我也说不上来。” 美景一挥手:“卖多少钱?” 那中年人神情为难:“这里所有的画,整批出售,不分卖。” 良辰一扬眉:“总售价多少?” 巴图一听良辰讲话的气派,定过神来,知道小鬼头要上大洋当,连连摆手。 那中年人气定神闲:“连建筑物,一亿英磅。” 巴图早知会有那样的结果,这时也不摆手,也不施眼色,只是看两个小丫头怎么应付,看她们怎么下台。可是巴图却大失所望,因为在良辰美景的心目中,根本不存在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也觉得没有什么下不了台的,她们只是实话实说,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就道:“太贵了,我们买不起。巴图叔叔,走吧。” 她们一面说,一面反倒向巴图眨了眨眼睛,巴图会意,向那中年人道:“如果你不介意,请你自己回去,我们在车中,要商量点事。” 那中年人神情难看之极,但一老二少,不等他有任何反应,早已急急离去,上了车,疾驰而去,三人都抿着嘴不出声,直到驶出了好远,才齐齐吁了一口气,良辰美景的声音尖得很:“真有一幅成了精的画。” 巴图喃喃苦笑:“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真有这样的事。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他的话,良辰美景不是很听得懂,但是也没有问,因为发生的一切实在太骇人了。她们的脑筋转不过来,只是说了一句:“什么叫什么时候进去的?” 巴图也没有回答,事实上,巴图的思绪也乱了套,他把自己摄进一幅画中的事,套了上去。不过当时他这样想,也大有道理,那女教师和那些小学生,可能是许多年之前,被“魔法”摄进画中去,忽然又离开了一下,结果又回到了画中。 也有可能,是所有曾见过他们的人,在见到他们时,根本也被魔法摄进去。 凌乱的思绪,使大家都不想讲话,又过了好久,巴图才问:“准备怎样?” 这句问话,听来无头无脑,良辰美景自然可以明白是“准备怎样把那幅画弄到手”的简化。她们立时道:“偷,今晚就下手。” 巴图“唔”了一声:“看来不会有什么困难。” 良辰美景豪气干云:“就算画被锁在国家银行保险库,也得把它弄出来。” 巴图想了一想:“这样简单的事,我看由我一个人去单独进行就好了。” 良辰美景十分认真地想了一想,一起摇头:“不好,那女教师十分美貌,要是离开了画,和巴图叔叔谈起恋爱来,巴图叔叔一往情深,要给她做画精,跟着她跑进画里去,那就不好玩了。” 两人在说这番话时,一人一句,说得就像一个人。巴图听了,又不禁脸上变色,叱道:“小鬼头再胡言乱语,马上押你们回去。” 两人互扮了一个鬼脸:“叫人说中心事,老羞成怒了。” 巴图闭上眼一会,想起自己见到过那女教师,的确十分美丽动人,若她是一个真实的人,两人年龄相去甚远,他自然不会动什么绮念,可是如果那女郎只是“画妖”,或是好久之前被摄进画中去的,可能比他更老,那也就不存在年龄的隔阂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不禁起了一阵毕生之中,从来未曾有过的异样感觉,有点空空洞洞,飘飘忽忽。他年轻时,正是战争最吃紧的岁月,他担负的工作又重,后来,各种古怪的工作都干过,各种经历都有,就是未曾谈过恋爱,这时他看起来,虽然仍精壮得像一头牛,可是自己想想,毫没来由地,忽然有了这种怪感觉,不禁自已了起来,对两人的话,语气也温和了许:“也不是太胡言乱语,人进画中去,也不是绝不可能。” 良辰美景不知他真有所指,所以也只是听过就算。巴图忽然间变得兴奋,话也多了,回到了住所之后,忙进忙出,准备了“夜行人”所需要的一切,准备去把那幅画偷出来。 他还根据记忆,把那建筑物的平面图,画了出来。地窖只有一个出入口,要进入建筑物,也不是什么难事。良辰美景也是兴高采烈,一连串的行话,什么“刚才该好好踩一踩盘子”,“总要有一个人把风”,“风紧了就各自扯乎”,那本来是她们说惯了的话,却听得巴图目瞪口呆。 只嫌时间过得慢,到得天黑,巴图开始喝酒——他本来就喝酒相当多,这次重新出现之后,似乎喝得更凶,我不知道他在接下来的七年之中又发生了什么事,但就是那三年在草原上兜圈了,人可能在一幅画中的经历,也够刺激他多喝酒的了。好在他酒量甚宏,也醉不倒地,他在临上车的时候,还捡了大半瓶威士忌在手,看得良辰美景直摇头。 第十部:再度进人了画中 出发的时候,月色甚佳,良辰美景不免有点愁容,口中念念有词,车行到半途,忽然乌云密布,月黑风高,两人齐声欢呼:“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正是行事的好时刻。”逗得巴图哈哈大笑。 到了目的地,巴图指着她们一身红衣,笑道:“这好像不合规矩,夜行衣,应该黑色。”。 两人冲巴图一瞪眼:“我们艺高人胆大,要是喜欢白色,也就穿白的。” 这时,他们都觉得要在那守卫松懈的建筑物之中,偷出一幅画来,是轻而易举之事,所以心情也十分轻松,甚至在几十公尺外停了车之后,也不偷偷摸摸,三个人公然走向建筑物。 不过他们倒也不敢由正门进去,而是到了背面,从一扇窗子中进入。 附近极静,建筑物中又黑,气氛倒也有点神秘,由楼梯下楼,来到地窖入口处,巴图取出开锁的工具来,一下子就弄开了锁。 良辰美景抢着要下去,巴图狠瞪了她们一眼:“在上面把风。” 良辰美景齐声道:“把什么风,根本没有人。” 正说着,忽然一边的走廊处,着亮了灯,又有人声,他们三人的反应都极快,良辰美景身形一闪,就一起门到了一根大柱后面。巴图由于正好在地窖门口,所以一步跨下去,也顺势关上了门。 (良辰美景在说到这一点时,说得十分肯定,她们当时虽然极快地闪开去,但是快速移动,几乎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本领,所以她们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巴图躲进了地窖去。) 走廊处的人声渐渐向前移来,她们在柱后,看到一个人,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向前走来,又着亮了大堂的灯,探头探脑,向前看着。 良辰美景毕竟是在做贼,心中发亏,躲在大柱后面,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了,那人兜了一转,又一路开灯,一路走了开去。看样子,他像是守卫,出来巡视的。 这时,良辰美景就心中犯疑,因为守卫的行动,看来不像是例行的巡视,而像是听到了什么声响,所以出来察看的,但是,他们三个人,可以说一点声响也未曾发出来过,刚才讲话,也是压低了声音讲的。 那个守卫,实在没有理由被惊醒的。 当时,她们自然只是想了一想就算了,谁也不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去多想这无关紧要的事——可是后来,就是在这个细节上,使得整个谜团一样的事,有了被揭开的线索,万丈高楼平地起,整个大谜团,只要抽出一股线头,也就可以解得开。 守卫离开,良辰美景行事倒十分小心,又等了一分钟,才从大柱后闪了出来,来到地窖门前,门锁是早被打开了的,她们轻轻推开门,门后一片漆黑,她们白天来过,知道门后是一道通向下面的楼梯,她们先下了两级,然后反手将门关上,松了一口气,低声叫:“巴图叔叔。” 出乎她们意料之外,竟然没有回答。两人心中好笑,还以为巴图要和她们戏耍。两人都带有相当强力的电筒,心意又相通,同时着亮,向下照去。 电筒一亮别说是光柱直接射得到处,就算是别处,也可以看得清楚,她们又居高临下,整个地窖中的情形,一目了然,哪里有什么人影?除了那三列画之外,一个人也没有。良辰美景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一跃而下,四处搜索,地窖中实在没有可供人藏身之处,而且也没有别的出路,巴图上哪里去了? 在大约又找了两分钟之后,两支强力电筒的光芒,都照到了那幅画——就是他们要偷的那幅画上,一瞥之下,两个人“嗖”地吸了一口凉气。 她们白天曾仔细看过那幅油画,熟悉得很,所以,这时再看,油画之中,忽然多了一个人,她们自然可以觉出不是很对头。 而当她们看清楚,多出来的那个人,就在女教师的旁边,望着女教师,像是想讲话,维妙维肖,就像是巴图忽然缩小了许多倍,进入了画中。 两人从惊呆之中醒过来,同时踏前一步,叫:“巴图叔叔。” 她们思绪紊乱之极,一起伸手去抚摸,油画的表面凹凸不平,而且离得太近了,画中的人,看起来也就不那么清楚。她们忙又后退,退到了适当的距离时,看起来更加逼真,绝对是巴图,不可能是别人。 良辰美景也不是夭不怕地不怕,这时.她们就害怕了起来——这是她们从来也未曾遇到过,而且绝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发生。 她们毕竟年轻,没有什么应变的经验,当时在震惊之科,只想先离开这里,和我、和白素联络。 她们要离去,自然轻而易举,驾车回去时没有出事,算是奇迹,她们一回去,立时打电话找我,我已启程,她们把经过情形告诉了白素,然后,焦急之极地等我来到。 等到她们把经过讲完,我瞪着她们:“你们那时,至少应该做一件事。” 两人眨着眼,我提高声音:“走的时候,把那幅画带走,我们现在就不必长途跋涉了。” 良辰美景叹一声:“下次再有这样的意外,会有……经验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要不是我在巴图留下的那些录音带中,知道他当年在蒙古草原上,曾经被“魔法”摄进过画中去,这时,我就一定当良辰美景胡言乱语了。 巴图,他竟然两度进入了画中,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车子到了那幢建筑物附近停下,良辰美景一起转过了头来望我。这时,正是下午时分,若要等到天黑来偷画,未免要等太久,我想了一想:“只有一个守卫?” 两人点头:“上两次来的时候,只有一个。” 我做了一个手势:“你们两人去绊住他,我去下手偷画,画一到手,我按两下喇叭,你们也功成身退。” 我说一句,她们答应一句,她们上次来过,这时一拍门,守卫开门,就让她们进去,我则从屋后,弄开了一扇窗子,跳了进去,十分容易就进入了地窖,一眼就看到了那幅画。地窖中这时,光线不是很明亮,可是一眼看到画上的巴图,我也呆住了。 我和巴图十分熟悉,他的神态,我自然也一看就知,毫无疑问,那是巴图。 当然,一个好的画家,可以画出这样的成绩来,可是事情和那么怪异的经历有关,也就叫人一下子就联想到了人进人画中的魔法。 我吸了一口气,走向前,到了画前,几乎有要向巴图打一声招呼的冲动。 我把画挟在肩下,离开地窖,沿路出来,到了车上,把画先送进车子,然后,按了两下喇叭,几秒钟,就看到两条红影奔了过来。 我们三个人,一起望着那幅画,女教师和小学生,画面本来十分调和,多了一个巴图,看来有点不伦不灰,也就格外怪异。 良辰美景的神情骇然之至,不住地在问:“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我思绪也乱成一片:“我对魔法,巫术,所知……极少,这种情形……” 我一面说,一面摇着头,由于头部移动,看到画的角度,也有些微差异,光线照射也角度不同,一时之间,竟然有巴图的头也在跟着转动的错觉。 良辰小声提醒我:“你说过,你曾见过一个天生有巫术力量的女孩子,是一个超级女巫?” 我点头:“是原振侠医生的朋友。” 美景道:“能找到她?” 我抿着嘴想了想:“大概可以找得到,我和她的养父也很熟,就算她神出鬼没,总有方法找到她的。” 说着,我们都上了车,那幅画相当大,由我托着,驶回酒店途中,我把巴图的情形,向她们大致说了一下,两人惊呼:“难道这一次,又要三年?” 我苦笑:“谁知道。看来人在画中,也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味道。” 正说着,公路对面,有一辆十分华丽的大房车,迎面驶来,公路上车来车往,本来十分寻常,可是这辆车子,在和我们的车子交错而过时,大按喇叭,我们还未曾知道发生什么事,那辆车子,竟然陡然转了一百八十度,一面按喇叭,一面极快地追了上来。 良辰美景发出了一下欢呼声,神情大是高兴,我忙道:“停在路边。” 两叫了起来:“为什么?没有车子可以追得上我们的车子。” 我指着后面的车子:“一定是熟人,不然,不会按车号,快停下。”良辰不情不愿,把车子驶向路边,停了下来,那辆大车子也停下,车门打开,一个身形高大,头发银白的西方人,自车中跨了出来。 我一看到他,也连忙下车,这个人我认识,他是西方集团的情报组织首脑,外号“水银”,很多人叫他水银将军,虽然没有见过,可是听人形容过他,他是巴图的好朋友,巴图在这蒙古的事,水银将军在这里出现,其间的原因也很容易明白,因为巴图是“半机械人”,他看到的,听到的,可以通过仪器接收到。 倒是水银将军看到了我,陡然一呆,他十分客气地问:“阁下是这两位小姑娘的监护人?” 我摇头:“不能算是,我的名字是卫斯理,我想巴图一定曾向你提及过我。” 水银大喜过望——很少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真正那么高兴的,他伸手出来,和我用力握着手,连声道:“太好,太好了。” 他看到我会那么高兴,自然是因为他有着极为疑难的事,而我又颇具对付疑难杂症的本领之故,他又道:“我只知道巴图和两个十分有趣的女孩子在一起,不知道卫先生也在,真太好了。” 我交替着双脚,跳动着,不然,气候太冷,脚会冻得发僵:“上车再说,还是到我酒店去?” 水银将军提议:“到我辖下的一个机构去?” 我立即摇头:“不,我有一个习惯,不和任何情报机构生发关系。” 水银向我望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好,到你的酒店去,能不能先上你的车子?可以节省点时间,尽量把巴图的情况弄清楚。” 我当然同意,我性子比他还急,他上了车,和良辰美景打了一个招呼,自我介绍了一番,良辰美景十分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巴图把那些录音带,用那么隐秘的方式,交到我的手上,我自然知道他不想他的上司知道,所以我等水银上了车,就指着那幅画:“请看,这件事极其怪异,根据良辰美景的叙述,巴图可能被一种力量,弄到了这幅油画之中。” 水银紧蹩着眉,我又道:“更怪的是,画上的女教师和小学生,曾有许多人见过他们,后来又神秘消失,这是一幅魔画。” 水银用厚实的手,在他的脸上重重抚摸着,神态显得极其疲倦。 我说完了之后,他苦涩地笑:“你相信?” 我也在自己的脸上摸了一下:“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而是的确有这样的事发生着。” 水银抿着嘴,在这种情形下,他看来十分肃穆,看来他正在考虑该对我说些什么,我忙道:“我只对巴图个人有兴趣,若是有什么和情报工作有关的事,千万别说给我听,我根本不想知道。” 在我这样说的时候,前面的良辰美景都回过头来,向我望来,我用极严厉的眼光把她们逼了回去,讲完之后,我又狠狠地警告她们:“两个小鬼头听着,要是乱讲话,乱出主意,从此之后,我们断绝来往。” 良辰美景吓得诺诺连声:“是,是,我们只管开车。” 水银神情苦涩:“那我真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了,巴图是特工,他在从事的,又是……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的最大的间谍战。” 车子开得飞快,可是也很稳,我听得水银这样讲,想起巴图也有过同样的话,可知情形十分复杂。我不禁叹了一声,关心巴图,就得知道他在干什么,那就无可避免,要知道特工战争的许多秘密。 水银又道:“你刚才说自已绝不参与特工战争,可是你和巴图却是好朋友。” 我忙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研究的是异种情报。” 水银不经意地;“你和纳尔逊两代的交情也好,还有鼎鼎大名的盖雷夫人,也曾经和你有过交往……” 我接了上去:“现在又加了一个水银将军看来跳在大海也洗不清。” 水银沉默了片刻:“那我从头说起了?” 我考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良辰美景立时鼓掌,还道:“对你的决定表示同意,这总可以吧。” 我叹了一声:“你们别以为事情好玩,等一会你们要听到的,可能有许多是国家的绝顶机密,知道这种机密,随时可以有杀身之祸。” 我明知这样的话,吓不倒这两个小家伙,可是却也未曾料到,她们竟然敢向我歪缠,作恍然大悟状:“卫叔叔原来是怕死,所以才不敢听。” 水银把头转了过去,忍住笑,装成没有听见,我“哼哼哼”冷笑三声。良辰道:“这三下冷笑,大有意思。”美景道:“是的,一笑是不同意,二笑是不服气。”良辰又道:“三笑是说等下叫你们吃点苦头。” 水银终于忍不住而哈哈大笑,我只好长叹一声,向水银作了一个手势。 水银道:“事情要从十年之前的那宗著名堕机事件开始说起。” 我已经知道了详情,但也不妨再听水银说一遍。而良辰美景由于年纪小,这种事她们不会明白,要解释起来,更是纠缠不清,例如要向她们说明,一个声威赫赫的元帅,为什么竟然要坐了飞机逃亡,前因后果,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明白的,所以我把话说在前面:“将军的话,你们会有很多听不懂处,不准发问。” 良辰美景呶起了小嘴,但倒也没有反驳。 我望向将军,本来想装出一副初次听到的神情,但继而一想,这种轰动天下的大事,我多少也得知道些,况且我刚才警告了良辰美景,已经表示他要讲什么,所以也不必假装了。 我“嗯”地一声;“那一宗。” 水银的反应真快,立时道:“原来卫先生已经知道了起因?” 我不置可否,水银观察了我片刻,并无所得,才又道:“堕机未死,又有一大箱文件的消息传出之后,可以想象世界各国如何轰动,那一箱机密文件中的任何一份,都可能和世界大局有关,人人都是都想得到这个人,得到这些文件,于是……” 我接了一句:“于是,就展开了自有人类历史以来,规模最大的间谍战。” 水银吸了一口气;“不但规模最大,而且,持续最久。” 我没有表示什么意见,水银补充:“我们派出了巴图,巴图已经是最好的情报人员,为了小心,在派他执行任务之前,我们……我们在他头部植入了一些装置,通过仪器,可以看到他看到的东西,和听到他听到的声音。” 水银讲得十分技巧,我仍然没有什么反应,但面色显然不是很好看,所以他忙又补充:“一切……全是巴图自愿的。” 我闷哼一声;“自然有许多方法,可以令他自愿。” 良辰美景听得“咭”地一声,笑了出来,水银居然脸红了一下,我有点好奇:“通过仪器接收器接收到的一切,就像目击一样清楚?” 水银摇头:“声音比较清楚,形象相当模糊,嗯,譬如这两位小姑娘,看起来,就只是两团红色的影子,而且她们移动得极快,开始时,以为那是……两只红色的袋鼠,对不起。” 水银看到良辰美景回头瞪了他一眼,才赶紧说“对不起”的,看他堂堂将军,对两个小姑娘也那么客气,可知他心中的疑难,真是非同小可,不然,又何必这样低声下气讨好?” 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又在脸上抚摸了一下:“各国派出的,全是出色的特工,而且,大家都可以肯定,人不在苏联特工手中……” 我挥了一下手:“何以如此肯定。” 水银道:“因为苏联也派出了最好的一个特工,外号叫‘老狐狸’的,在蒙古草原上活动。” 我笑了起来:“这种根据,未免太靠不住了。” 水银道:“是,在kgb内部,有不少双重身份的人,各国都有,都一致报告说,苏联最高当局下了机密命令,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得到人和文件——那些文件,对苏联说来,比西方更重要。” 我摊手:“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老年人,不可能在草原上一直流浪而不被人发现。” 水银颇有为难的神色,但是他还是道:“巴图有一段十分怪异的经历,他报告说……他进入了一幅画中,元帅也一样,三年之后……他仍然未能在图画中见到元帅……而他又离开了图画……” (水银当时所讲的,自然比我现在所记述的,详细得多,但由于那是我早已知道了的一切,所以从略。) 我道:“你当然不相信?” 水银的神情变得严肃,点了点头;“我们怀疑他一进入蒙古,就遭到逮捕,而且经过‘洗脑’;成了对方的间谍。” 我吃了一惊:“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水银忙双手乱摇:“别紧张,没有什么,只是对他进行调查……相当长时期的调查。 我声色俱厉:“多久?” 水银不敢和我目光相对:“三年。” 我闷哼了一声,调查了三年之久,巴图不知是怎么忍受过来的。我问:“结果怎样。” 水银将军道:“令我们最疑惑的是,巴图所报告的一切,竟然有可能真是事实,可是人……能进入图画这种事,又实在怪诞得令人无法置信。”我苦笑了一下:“现在,巴图看来,又进入了图画中。” 水银浓眉紧蹙,用手敲着他自己的额头:“和上次联络突然中断时一样。” 我任了一怔:“什么意思?” 水银道:“我们接收到的形象,不是很清楚,只是模糊可以看出一些形象……” 良辰美景齐声道:“例如把人当成袋鼠之类。” 我忙喝:“别打岔,将军快说到十分重要的部分了。” 水银道:“上次,联络突然中断前,接收到画面,是一大片眩目的彩色云团,急速旋转,大约有五分钟之久,十分难以想像,巴图在那段时间之中看到了什么,接着就什么也不收到了。” 我的声音悬空;“这次,也一样?” 水银点头,神情变得更严肃:“完全一样,所以我知道一定又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兼程赶来,结果他……他……” 第十一部:一切是精心的结果 水银说了三个“他”字,也无法完成“他又进了画中”这一句话。我问:“那不是说,你们和巴图的联络中断了?” 水银点头,我再问:“上次,巴图……在画中三年,你们和他之间的联络,也中断了三年?” 水银点头:“是,我们几乎已经放弃了,接收仪器仍然在运作,可是没有专人监视,当他的声音再度传来时,一致认为是奇迹。” 我皱着眉,喃喃自语:“进入了画中,就无法和外界联络,他在画中,生活在蒙古草原,本身一点也不觉得只在平面上活动……”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言自语,有什么用处,只是由于思绪实在太紊乱,一面把事情经过说出来,便于整理思索。水银的神情很难看,“巴图的经历,你全知道。” 我扬了扬眉:“巴图的特务工作经验如此丰富,总有他自己的办法。” 水银脸色更难看,又疑惑,良辰美景一起纵笑:“将军,你怎么连这一点都想不到?他只要闭着眼睛写字,说法可以向人传递任何消息,而仪器上却什么也接收不到。” 水银张大了口,发出了“呵”地一声,显然这个办法虽然简单之极,可是他确然未曾想到。 我不客气地道:“想通过任何方法去控制人,都不会百分之百成功。” 水银沉声:“没有人要控制他,一切都是为了执行任务的方便。” 我又闷哼了一声:“任务,任务,多少罪恶藉汝之名以行。” 良辰美景立时劈劈拍拍鼓掌。水银苦笑:“巴图的报告,成为自有部门行动以来最大的笑柄,所以我们才怀疑他被洗脑了。” 我的声音听来也不自然:“你是说,一开始,你们根本不相信巴图的遭遇。” 水银点头:“不是不信,而是认为那是“老狐狸”安排的圈套,叫巴图进去,好藉巴图的报告,叫全世界的行家都相信那个人人要寻找的目标,进入了画里,再也出不来了。” 我“嗯”了一声:“如果所有人都相信,自然就不会再有间谍战了。 水银道:“对,这就是俄国人的目的。那个秃头元帅,一定在俄国人手里——当时大家都那么,所以间谍行动,一志没有停止过。” 我问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那么接下来的四年,他在干什么?” 水银苦笑:“他致力研究把人变到画中去的黑巫术。” 良辰美景放肆地哄笑了起来,我在她们的头上,一人敲了一下:“别笑,巫术的力量是一种实际的存在,有机会,我会介绍你们认识一个超级女巫。” 两个小鬼头吐着舌头;“会把我们真的变成两只红色的袋鼠?” 我狠狠地道:“是,而且固定在画上。” 要是白素在,她一定会瞪我一眼,怪我用那么无聊的话来吓小孩子,可是她们并不是普通的小孩,而且根本吓不倒。果然,她们一起冲我作了一个鬼脸,又笑了好一阵子。 我并不觉得好笑,显然,巴图十分在乎他那三年的“画中生活”,他作了报告,组织上不相信。奇怪的是,那些录音带,他为什么不交出来给上头?录音带上记录的一切,可以证明…… 想到这里,我也不禁糊涂了——录音带上的一切,只能证明他在蒙古草原上,过了三年莫名其妙的日子,并不能证明他真的“进入了画中”。 老实说,我对他“进入画中”的说法,也一直有保留,如果不是又有如今这宗意外,我更可以进一步的怀疑,一切正如水银将军所料,全是老狐狸的布置。可是,如今发生的事,又怎么解释呢? 小学教师和小学生的神秘出现和消失,巴图再次在画中出现,本人又不知所终。 这一切,又如何解释? 难道他是老狐狸的布置? 一想到这一点,我心中不禁怦然而动,甚至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忙问:“他会对我说,他在追踪一只狗,那……是什么意思?” 水银将军的眉心打结:“这件事十分怪,他虽然不再属于任何组织,但是我们之间还维持着友谊,而且植入的……零件依然有作用,也有专人记录,在他埋头研究巫术之后,一直有人专门在记录的他看到、听到和所说的一切…… 良辰美景插了一句口:“对一个人的控制,到了这一地步,可以说是人类灭亡的第一步。” 水银的口唇,颤动了一直,可是没有发出声音来,从他的口唇的动作中,我可以看出,他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一句话是:他是自愿的。 他曾经说地这句话,被我的驳了回去,这时他不想再自讨没趣,所以就不再重复。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水银叹了一声:“关于那长狗,记录之中,他说了一句:“要在一长黑狗,完全纯黑的狗上,解开这个谜。” 我大是不明:“他……在什么地方研究巫术的?” 水银将军现出极其愕然的神色:“在海地,他妈的,天下竟然荒谬到有一所规模极其大,有着花不完的经费的巫术研究学院。” 他的声音激动之极,我却十分平静:“这是你自己孤陋寡闻,这个研究学院的主持人叫古托,人自己曾深受巫术之害,知道巫术的存在值得研究,所以才创立了这个研究学院的。” 这个巫术研究学院,我是在原振侠医生那里听说起过的,其中有十分多曲折离奇难以想像的故事。 水银瞪了我半响:“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不禁感到一阵悲哀:“绝不可能,巴图现在究竟在哪里,我就不知道。” 我的回答十分普通,可是水银一听,忽然大是兴奋:“你这样说,就是也不信他又进入了画中。” 我略想了一想:“很难说,巴图是当事人,他自己看来十分相信进入了画中,我们是局外人……” 水银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还没有回答,良辰美景已齐声叫:“到了。” 我全神贯注在和水银说话,没有注意车外的情形,这时一抬头,才看到车子已停在金碧辉煌的大酒店门口了。 四个人下了车,美景将车匙和一张钞票,抛给门口的司机,小姑娘挥霍起来,真令人吃惊,我暗中决定,要和白素,好好教训她们认识金钱。 到了我房间中,把那幅油画放在面前,我和水银喝着酒,良辰美景低声商谈,我道:“将军,你还想证明什么。”。 水银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又伸手抓起酒瓶来:“我想证明,一切全是老狐狸的安排,十年之前的鬼话是,现在巴图的失踪也是。” 我盯着他看,摇头:“不可能,巴图调查那件古怪之极的失踪,起因完全是因为他偶然遇上了女教师和那些小学生。” 水银长叹一声:“俄国人再安排这样……的事,目的何在?” 水银语音铿锵,听来大有斩钉断铁的味道:“想结束这场间谍战,使所有人相信,人真可以进入画中,这更证明,元帅,全世界要找的人,正在他们的手中。”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水银话,否定了一切巫术魔法的幻想,认为一切都只不过是间谍战的把戏,这自然不是很合我的胃口,我道:“刚才你还告诉我,人不在kgb的手里,有着确切的证据。” 水银的神情,显得十分悲哀,他叹了一声:“俄国人真正要把元帅藏起来,还是可以做得到,我说一切全是俄国人玩的马戏,那只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别人,连最高决策者在内,都认为人不在俄国人手上。” 我盯着他,水银也相着我。 我已经隐隐感到他想说什么,有一种忍不住想笑的感觉,他并没有把他想说的话直接说出来,而是转了一个弯:“唉,我是实在身不由主,不然,我一定到莫斯科去,探索真相。”。 听得他这样说,我实在忍不住了,近年来我脾气好了很多,不然,不是一拳打向他的下颏,就是一杯酒泼向他的头脸,我的脾气好得非但没有动粗,而且没有哈哈大笑,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家伙,他居然有点脸红,又不敢正眼看我,可是还是抱着亿分之一的希望,将他的最终目的说了出来:“其实,你去抽查真相,是最合适人选。” 我反应平静之极,食指向上,左右摇动了几下,表示拒绝,他又道:“巴图是你朋友,他若不是进入画中,也必然在俄国人手里……”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等他讲完,就冷冷地道:“还是先说说什么纯黑的的狗我绝对不会到莫斯科去。”突然之间,我哄笑了起来,笑得这位著名的水银将军,狼狈之极,张皇失措。 良辰美景也不知道我忽然大笑为了什么,张大了眼望着我,我指着水银:“你可以派一个人去,比我适合,这个人,和你的部下,外号“烈性炸药”的一个女上校,关系十分亲近,他的名字罗开,外号叫亚洲之鹰。” 水银极其懊丧:“你以为我没有想到过?我甚至找过浪子高达,他妈的……” 这是水银将军第二次口出粗言了,我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他苦笑:“浪子倒一口答应,不过他要一百万美金一天酬劳,先付三年。” 我笑得前仰后合,但突然之间,止住了笑声——我看到良辰美景的神情不对头,她们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这时,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现出了相当吃惊的神情望着良辰美景,虽然那只是极短的时间,而良辰美景那种跃跃欲试的神情,也立时,消失,可是一切都已经落在水银眼中。 我讨厌和笨人来往,喜欢和聪明伶俐的人打交道,但是和聪明人来往,也有利弊,非得打醒十二万分的神情不可,不然,他要是想计算你的话,你就会吃亏。 水银当然是聪明人,他外号“水银”,那就是任何隙缝,他都可以钻得进去的意思。我后来终于不可避免,卷入了这场自有人类历史以来最大的间谍战,就是为了当时的一时不慎——我怕良辰美景不知天高地厚,想到莫斯科去“活动”,所以才吃惊,同时以十分严厉的目光,制止了她们的妄想,看来已经成功了。 但是这一切,既然被水银看到,又觉得可以利用的话,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他并没当时发动,只是摇头:“一定要有极出色的人去,才能把人找出来。” 我叹了一声;“我不认为有什么人比巴图更出色,连他都失败了,别人也不会成功。” 水银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可惜他却上了人家的当,真以为自己进入了画中。” 我来回走动,思绪甚乱,水银不相信人会进入画中,甚至现在那幅油画就在他的面前,他还是不信,认为那一切全是精心安排的结果。 水银这样想法,自然比“人进了画中”来得实际,可是,有一个关键性问题:如何可以安排巴图卷入那宗谜一样的失踪? 我停了下来:“话接上文,那头狗,怎么一回事,巴图在海地研究巫术,又跑到赫尔辛基来干什么?” 水银望了我半响:“在接收到的资料中,可以整理出结果来,可是……嗯,这是我们国家一个高级特工人员的机密,我没有……” 我不等他讲完,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立时走到门前,打开门,极不客气:“对,你没有必要告诉我,请吧。” 水银显然想不到我行动会如此激烈,僵住了不知如何才好。他只好干笑:“你看看,我又没说不讲。”。 我仍然板着脸,本来,他一见我,显得那么高兴,也确然很令人感动,但现在知道他的高兴,全然是由于他以为我会替他去执行任务,那非但不值得感动,而且令人感到他的卑鄙。那自然不会有好脸色给他。我道:“要说,就痛快些。” 水银用大口喝酒的动作。来掩饰他的,当时,我也曾想了一想,他何以忍受的我恶劣态度而不离去,但当时未曾想到他有一个更卑鄙的阴谋要展开。我相信他当时一面喝酒,一面心中定然用最难听的话在骂我。 他甚至呛咳了几秒钟,才道:“综合的资料是,巴图在巫术研究之中,得到了灵感,告诉他,有一长纯黑的狗,会告诉他心中之谜的答案,于是,他开始找那条狗。” 我感到匪夷所思:“找一头黑狗?世上黑狗千千万万,上哪儿找去?” 我“哼”地一声,懒得搭腔,良辰美景道:“那黑狗会……口吐人言?” 我没好气:“对,会念推背图!” 水银虽然见多识广,可是却也不知“推背图”是啥玩意,一时之间,疑容满面。 良辰美景向他追问:“巴图叔叔是为了找那头黑狗,找到芬兰来?” 水银道:“这不是……很清楚,总之,他在全世界到处乱找——可能他有一定和程序,凭巫术的力量,得到灵感……” 我陡然打断了他的话头:“会不会有什么人利用什么力量,在影响他的脑部活动?” 水银神情疑惑,我补充道:“他曾在头部被植人‘零件’!” 水银摇头:“那不能起影响他脑部活动的作用!” 我一扬眉:“要是另外有人在他的头部做手脚,加了一点东西进去。” 水银摇头:“我很早就想到过这一点,在他回来之后,作过仔细检查,绝无这个可能。” 我无意识地摇头:“他一进入画中,和你们的联络就中断?” 水银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是在想,植入巴图头部的“零件”,是不是会有副作用,反而使他容易给利用。水银也摇着头:“信号十分微弱,要加以干扰,破坏,十分容易,不能藉这一点证明他真的进入画中。” 良辰美景来回走动,红影晃得人眼花缘乱,她们还对我表示不满:“卫叔叔,求求你别再打岔,让将军说下去好不好?” 水银忙道:“他忽然到了赫尔辛基——究竟什么原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实,要安排一个人,不论他是什么人,自愿到一个地方去,是十分容易的事。” 良辰美景笑了起来:“吹牛!你就无法安排卫叔叔到莫斯科去!” 我知道他还是不死心,反正我打定主意,不去睬他,他也拿我无可奈何。 他又道:“如果卫先生没有防备,那么,通过很多精心安排的小事,去影响他,要他自愿到一处地方去,就十分简单。” 良辰美景听得大有兴趣,水银趁机发挥他的理论:“人十分主观,都以为被迫去做一件事,十分痛苦,要反抗,自愿去做,就大不相同。事实上,人的行动,可以说没有一件是真正自愿的,都只是意识上的自愿,那种自愿,是许许多多的外来事件影响的结果。” 我的点不耐烦;“你长篇大论,想说明什么?” 水银用力一挥手:“我想说明,巴图来到赫尔辛基,遇见过那个女教师和小学生,使他有兴趣去调查他们谜一样的失踪,一直到在那私人博物馆中发现那幅画,到他进入画中,全是精心安排的结果。” 我和良辰美景都睁大了眼睛,他的话,的确令我们吃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整件事情,就一点也不神秘了。 水银接着说:“世上虽然有许多神秘的事,但这件事不是,那全是俄国人的安排。” 良辰美景高声道:“可是,女教师和小学生……” 水银打断了他们的话头:“从苏联去,你怎么查得出他们的来龙去脉?为什么要拣芬兰?因为芬兰有很长的和苏联的接壤——有些俄国领土,根本就是从芬兰手上抢过去的,那私人博物馆,如果有一亿英镑的藏品,会那么容易进出吗?” 给水银一剖析,“精心安排”说似乎大可成立。 而且,水银也早已说穿了俄国人的目的,是想藉着“人在画中”的说法,使各国间谍死心,把这扬间谍战结束掉。 水银又道:“种种安排,成了一个精密无比的圈套,等他们钻了进去,还不自觉!要是肯定了这一点,再回想一下,就可以知道,有许多许多破绽,例如巴图忽然会去找卫斯理,俄国人就料不到,他又会和两个红衣少女一起来,俄国人也不知道,要是知道了,那油画上就会有她们两个。” 良辰眨着眼:“油画有两幅,一幅有巴图,一幅没有巴图?” 水银点头:“哪还用问,我相信画家一定在很远处,不然,可以立即把他找来,把你们也画上去,连你也进入画中了!” 良辰美景各吐了吐舌头:“现在,巴图叔叔落到俄国人手里了?” 水银笑:“他不会吃苦,他会和那女教师、那些孩子在一起,而且,我相信不会太久,最多几天,就会让他出来,看来俄国人很急于结束这件事。巴图两次‘入画’的事一传开来,所有人都会相信他们的话,而放弃找寻一个在画中的人!” 良辰美景侧着头:“想起来是犯疑,我们去偷画,如入无人之境,可偏偏在要下地窖时,守卫走了出来。” 水银“哈哈”大笑:“如入无人之境?我相信,你们的每一个行动,都在十个以上电视摄像管的监视之下!守卫突然出现,自然是怕你们两人也进去!” 良辰美景骇然:“巴图一进去就遇袭?那地窖另外有出路?” 水银一连发出了几下闷哼声,大有“你们到现在总算明白了”的意思。 我陡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来,指着那幅画,声音听来很尖锐:“将军,我可以立刻证明你的假设,是不是能够成立。” 水银毕竟经验极其丰富,先是一呆,但不到半秒钟,他也“啊”地一声,整个人直跳了起来!良辰美景更是精灵无比,立时道:“如果一切真是精心安排,这幅画,必然偷听装置!” 第十二部:中了水银奸计 那正是我所想到的——俄国人作了那么精密的安排,让我们上当,他们只要在画上做些手脚,装上偷听装置,就更能知已知彼了,而且,现代利用脉冲信号原理的偷听装置,可以薄得如同一片鱼鳞,这幅画连画框,可供放置偷听器的地方大多了! 我们开始检查,五分钟后,水银先放弃,理由是:“一定要用仪器来检查,会容易得多。”水银老实不客气地把画挟在腋下,望向良辰美景:“卫先生是绝不到情报机构去的,你们可有兴趣?我那里,很有点有趣的……” 我不等他说完,就大喝一声:“住口!” 良辰美景立时道:“我们也没有兴趣。” 我一听得她们这样说,大大松了一口气,向水银挥手:“你快去快回,一有结果,立即要回来!” 水银连声答应,走出房间。两个小鬼头打了一个阿欠:“忙了那么久,我们也累了!我们就在这酒店,找一间房间休息。” 她们虽然是小孩,可是毕竟男女有别,我绝无理由把她们留在房中,自然点头表示同意,她们两人,也就跳跳蹦蹦,走了出去。 在她们离去的一刹间,我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是什么不对头,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又喝了几口酒想把整件事整理一下——这本来是我行事的习惯,往往在整理之中,可以发现很多新线索,有助于揭开整个谜团。 可是这件事,却实在太错综复杂,只能大致归纳为两类,一类是相信“人进入图画”。另一类是“一切是精心安排”。而归纳为两类之后,两方面都十分扑朔迷离,没有确实的证据! 看来,水银的想法,还是有点道理:真要弄清楚一切,还是得从根子里去找,到苏联去。 一想到这一点,我陡然“啊”地一声,直跳了起来,连杯中还有半杯酒,也溅了一地。我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但这时无法不吃惊,因为我想到,刚才感到大不对头,是为了什么! 良辰美景太听话了。 她们竟然“乖”得水银邀请她们去参观情报机构,都自动一口拒绝!那种反常情形,必然大有花样。 我立时打电话到酒店框台,果然,她们两人并没有订房间,反倒是职员看到她们和一个银白头发的老人,一起离开了酒店! 这一老二少三个家伙,竟而公然在我面前做手脚,这虽然不致于令我气得手脚冰冷,但呼吸多少难免有点不很畅顺。 我在考虑,水银的机构不知在什么地方,要是找得出来,还可以把她们带回来。可是继而一想,我不禁手心直冒冷汗——如果只是到水银的机构去参观一下,那实在太简单了! 我想起水银说过,要到莫斯科去查失踪元帅和巴图的下落时,良辰美景那副惧惧欲试的情形,想起水银狡猾的神情。 只要我不在眼前半分钟,水银只要有讲一句话的机会,就可以令良辰美景到任何地方去,他只要说:“你们是和巴图一起来的,巴图极有可能落在俄国人手里了,你们可不能不管!” 良辰美景的身体之中,流的只有“江湖好汉”传统的血,况且她们自己也喜欢涉险。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幸好我也有些朋友,但是当我用电话和一个能告诉我一些事的朋友取得联络时,已是大半小时之后的事了。我得到的资料是;“有两架享有外交特权的飞机起飞,一架飞向莫斯科,一架飞向西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假设俄国人把巴图弄走,也可以假设水银和良辰美景,先离开芬兰,再不知用什么方法进苏联去。 水银说得很明白,这老奸巨猾,他自己不会去,他摆弄两上小女孩去。他自然知道,两个小女孩去了,甚至都做不成(连巴图都做不成的事,良辰美景怎做得成),水银最终目的,是要我为了担心良辰美景的安危,而出马去救她们。 这就是水银所说的,只要经过一定程序的安排,可以使人自愿到任何地方去!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反倒平静了下来。因为的至少可以肯定,第一,虽然暂时我被他们骗了,但他们最后,仍然有求于我。我若是着急,正上了水银的当,我全然不放在心上,水银就奸计不得逞。 若说要我真正不关心良辰美景的安危,自然不可能,可是表面的至少要这样,水银总不能让她们两人真落在苏联的特务手中。 而且,是不是能在那幅油画上,找出偷听装置来,水银也必然会来找我商量,他乍一见我时,高兴成那样,不至于是装出来的。 现在,最主要的是:我应该采取行动? 想了一想,我根本什么也不必做,只等水银再来对我威逼利诱时,再设法应付他就可以了。但还是有一件事要做,我必须把良辰美景如今的情形,向白素说一声,不然,若真是出了什么事,她一定会怪我照顾不周。 接通了电话,我把经过的情形一说,白素立时就道:“你太大意了。”我闷哼一声:“对于自以为了不起的小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们吃点苦头。” 白素叹了一声:“别意气用事了,她们一不小心,可难会闯大祸。” 我依然冷笑:“那也是她们求仁得仁,我相信在我一不留神时,她们和水银一定曾眉来眼去,把我当作了傻瓜,太过分了!” 白素也苦笑:“看来,她们比水银更起劲,不过,也不能否定她们为了巴图的处境而焦急——还有,我想那幅画中,决不会有偷听装置。如果真是俄国人的精心安排,他们才不会那么笨,露出破绽来。” 我用力在床上敲了一拳,以发泄心中的愤懑:“你看她们现在可能在哪里?” 白素道:“外交飞机飞向西方,那是掩人耳目,从芬兰边境,进入苏联,太容易了。” 我吃了一惊:“对,我没想到。” 白素道:“所以,我提议你立刻也用相类的方法,可能有机会把她们追回来。” 我陡然叫了起来:“不!不是那样,正好中了水银的奸计!” 白素道:“那也无可奈何,你总不能眼看她们两个闯出大祸来吧!” 我想了一会,觉得白素的话,也大有道理,可是又实在有不甘,正在沉吟间,忽然有敲门声,同时,水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卫斯理先生,请开门。” 我急急对白素说了情形,白素居然笑得出:“好,水银会安排你进入苏联的,祝你顺利,快开门吧——话说回来,能参兴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间谍战,也是很可以回忆的事。” 我报以“哈哈”三下笑声,放下电话,打开门,水银竟然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还挟着那幅画。 我懒得和他多讲,一挥手:“快安排我的行程,我一定要把她们追回来的了。” 水银道:“她们早走了那么久,这上下,怕已到列宁格勒,追是追不回来的了。 我气往上冲,对准了他的脸吼叫,把口水全都喷在他的脸上:“那是我的事。” 水银涵养功夫好至已极,笑着,伸手抹脸,又指着画:“什么也查不出来。” 白素有点料事如神的本领,水银作了一个手势:“等到确定一下,到那边去,要做些什么!” 我瞪着他看,并不出声,他只好自己再说下去:“我不相信人进入图画的鬼话,好自然要设法把失踪元帅找出来。” 他想得真是开胃之至,我语气冰冷:“在两千两百四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去找一个人?” 水银道:“总有一定的线索,可以遵循,何况,巴图也极有可能,在他们手里,先把巴图找到,你们合作,就力量更强大了!” 水银竟然向我交代起“任务”来了,这实在令我啼笑皆非!我盯着他:“最快的方法送我去!” 水银眨着眼:“送她们……也是最快的方法!” 我心中大是疑惑,又吃了一惊:“空降?” 水银点了点头:“这两个小女孩胆子之大,前所未见,她们说有能力适应任何恶劣的环境,所以不怕在冰空雪地之中空降,如果你觉得危险,我有更安全的法子。” 我双手扬了起来,十指伸屈不定,一时之间,决不定是去擒他的脖子,还是扯他的关发,但脸上凶恶的神情,一定十分骇人,所以水银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双手连摇:“卫。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不必冲动!” 我咬牙切齿:“我一定会和你算账!”水银说得很老实:“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和我算账,可是至少把巴图弄出来,俄国人为了要维持“人进入了图画”的鬼话,可能会把他一辈子关在不知什么地方,或者干脆把他杀了灭口。” 我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特务本来就什么都做得出来,俄国特务,不择手段,自然更不在话下,巴图“进过图画”一次,再出来,他自己到处宣扬,现在又进去了,不再出来,还有人作证,他的作用消失,杀他灭口,自然是最正当的处理方法,看来我真还得快一点才行。 我苦笑了一下:“那得快点进行,你对于他在何处,有没有概念?” 水银摇头:“得靠你到处去打听。那地方,实在没有多大活动的余地,像那两个小女孩,她们曾巴图在一起,俄国人一定早已知道……” 我双手由自主,握紧了拳,水银忙道:“放心,我早就算准了,俄国人不在画上放偷听器,也就不会承认他们曾安排什么,一定不会对她们怎么样,会让她们平平安安,知难而退,说不定再作些安排,使她们相信巴图真的进入图画中,再藉她们的口把事情宣扬出来,这……中国历史上,好像有一个这样的故事。” 我知道水银是指《三国演义》上的蒋干中计一事而言,看来水银说得很有道理,两个小家伙不会有什么危险,连带我,只要不发现他们真正秘密,多半也能“逢凶化吉”,真正的危险是巴图! 我托着头思索,盯着那幅画看,水银利用了一具小巧的无线电话,下达了命令。 水银这家伙,倒有点够意思,他竟然和我一起上了飞机,这使我兴起一个念头:他的手段绝不高尚,十分卑鄙,我考虑是不是当我向下跳我时候,把他硬拉下去,至少也叫他吃点苦头。 但是考虑的结果,还是叹了一声算数——我毕竟不是温宝裕这样的年纪了,做事,想得太多,三思而后行,这实在不是好现象,想到立刻就决定,这才是勇往直前的一股冲劲!一上机,水银就交给了我一包东西。 飞机虽然小,但是飞得相当高,在密密的云层中飞,驾驶员是一个身形很高的小伙子,虽然担任的是秘密任务,可是绝不沉默寡言。他在把降落伞交了给我之后,在整个驾驶过程中,几乎都在对我说话。 他不久之前才送走了良辰美景,小伙子对良辰美景的兴趣,简直到沸点,连连问:“东方女孩子全是那样?全那么可爱?” 我懒得和他多说什么,他一副心痒难熬的样子:“这两个女孩子,真大胆,说是从来也没有跳过伞,可是舱门一开,就像两朵云一样,飘了下去,我……将军,我违反了规定,在上空多打了一个盘旋,确定她们打开了伞才回航!” 水银闷哼一声:“就这一个盘旋,可能使你被俄国发现。” 小伙子热诚之至:“我总得确定她们安全才放心。” 我讥讽他:“安全,她们着陆之后,不知多少军队民兵在等她们,等她们到了西伯利亚苦工营,她们才真的安全了!” 小伙子大是吃惊:“不会吧,她们那么可爱,谁会加害那么可爱的小天使?” 看来小伙子的脑有点不怎么清醒,所以我和水银,只有相视苦笑。不一会,飞机又急速降低,小伙子这时,倒又表现了他专业的机警:“俄国人本来在俄芬边界,防备不是很严,因为芬兰人一直很忍让,近几年,西方世界利用这一点,甚至中国,也经由芬兰边界派人进去,这才严了一点,有相当数目雷达站,我们要降低到雷达站侧不到的高度飞过去,这需要相当技巧。” 我皱眉:“不见得上千公里的边界,全在雷达探测的范围,为什么不避开?” 小伙子笑:“没有雷达站的地方,地面巡罗严,反倒不如在空中飞行技巧避过去好!” 我在他肩头上拍一下,表示赞赏他的勇气,他很高兴,益发卖弄,飞机在最低时,几乎就是贴着下面一大片一大片的森林树掠过去的。 然后,飞机又升高,他吸了一口气:“好了,这是最适宜降落的高度。” 我站了起来,到了舱口,转头对水银道“我曾考虑过你一起拉下去!” 水银泰然:“你不会做这种傻事,万一,事情和我们的估计不同,你可以提出见两个人,老狐狸,或者盖雷夫人都可以。” 我苦笑一下,找开舱门,寒风扑面,如朵针刺刀割,我拉好防风镜,一纵身已向下跳去,抬头向上看,飞机竟然也打着盘旋——不知是驾驶员自己的主意,还是水银将军的命令,他们的行动相当涉险,而且毫无意义。但有时毫无意义的行为,很能令人感动。 身于下落了几百公尺,拉开了降落伞,徐徐下降,降落在一片林子的边缘,相当理想,地上积雪甚厚,当双脚插进积雪中时,感觉十分异样。 我提起降伞,先进入林子,藏好了降伞,打开水银给的包包,检查了一下,水银准备得十分充分,有的假的证件——我是来自东方,海参威的一个出差官员,工作单位是“海参威专区气象局低温研究所研究员”,有着极完善的证件。他的工作效率之高,令我惊叹,我就无法想像他什么时候替我拍了照;可以放在假证件上——后来才知道他随身带着钮扣大小的超微型摄影机。 包中还有钱和其它应用物品,足可以提供我行动上的方便——自然,这一切,只能骗骗普通人,遇上了真正的特务只怕也没有什么用处。 更有趣的是,还有一幅地图,地图上标明我降落的地点,也指出步行三公里,就可以到达一个小镇,那里,有火车通向列宁格勒。 看到了这幅地图,我心中不禁生出一线希望:要是良辰美景以得到的是同样的地图(水银曾不经意地透露过她们会到列宁格勒),她们在雪地上前进比我快,但这种小镇上,火车班次不会太密,说不定我赶到的时候,她们还在车站候车!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我精神为之一振,先根据地图上的指示,找到了一条小路,在走了大半公里之后,又在公路旁的几间农舍的墙角处,偷了一辆脚踏车,自然更缩短了赶往小镇的时间。 等到我来到小镇的火车站时,正是凌晨时分,火车站的候车室中,一个人也没有,冷得像一个大冻房,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老头子,知道每天只有一班车,早上七时到达,驶向列宁格勒另外一班,早上八时经过,驶向相反的方向。 我不禁大喜,因为,除非良辰美景放弃乘搭火车,不然,她们必然还在附近,而且,我甚至不必去找她们,她们要搭火车,两小时之内,必然会自动出现,因为现在快五点了。 我向那老头子买了票,老头子老得连看证件的气力也没有,我找到了暖气的开关,自行打开暖气,车站中总算有了点生气。 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中,陆续有人来,我又趁机问那老人,有没有见到过一双穿着红衣服的少女,那老者却膛目不知所对。 将近七点钟,至少有三十多人在候车,可是良辰美景还没有出现,我有点焦急,心想她们要是先走了,利用了别的交通工具,那就麻烦了,追到列宁格勒那是一个大地方,如何再去找她们? 越是想时间慢点过,时间过得越快——这和越是想时间快点过,它就过得越慢一样——火车居然准时,呜呜叫着,驶进了站,所有上车的搭客,必须三分钟内上车,良辰美景没有来,我无可奈何,只好上了车,车厢十分空,服务极佳——我绝未想到,苏联的火车,有那么好的服务,一个扎着辫子的列车员过来,问我想喝点什么,我要了一杯咖啡。 端上的是一杯热气腾腾染咖啡,我心满意足地喝着,一股暖意,在体内循环,我闭上眼睛,车厢在有节奏地晃动,驶过路轨时又发出有规律的声音,车厢的暖气适中,这令我产生一股懒洋洋的舒适,而且又着实相当疲倦,所以不多久,就睡着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便被一阵十分异特喧闹声吵醒。 那是许多孩子在一起吵闹说笑的声音,充满了童真、欢乐和热闹,虽然有时,孩子的尖叫声,会相当刺耳,但只有心理正常,听到这种喧闹,总会感到十分高兴,生气勃勃。 身子仍在摇晃,火车还在隆隆作响,我可以肯定,自己还在火车上,我懒得睁开眼来,心想:我睡的时候,火车又靠过站?上来了一群孩子? 我感到有孩子在车厢中追逐,有几个不断撞在我的座位上,同时,我也听到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女性声音,不住要孩子安静些。 这时,我已隐约感到,虽然不像会有什么意外,但一定已经有意外发生了,也就在这时,我听得那动听的声音在叫:“彼德,安芝,不要打开窗子!” 我陡然震动! 彼德,安芝,是很普通的名字,可是,一群孩子,一个动听的声音(发自一个女教师?)还有那两个孩子的名字,却一下使我想起,那失踪的小学教师,那些小学生,那幅画! 他们全是从画中出来的人,还是我现在已经进入那幅画中? 第十三部:把戏被戳穿了 一想到了这一点,所感到的震栗,眼几乎没有勇气睁开来! 我想我一定呆了相当久,只觉得一阵阵孩子的喧闹声,化成了嗡嗡的声响,当我终于有勇气睁开眼来时,发现有好向个可爱的男女孩童,在我的面前,用充满了好奇的神情望着我! 一看到了那几个孩子,我又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我认得他们!虽然我从未曾见过他们,但是我的而且确认识他们! 他们全是那幅油画上的孩子! 女教师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我鼓足勇气循声看去,看到了她——不但和画上的一样,也和巴图所详细形容的一样。 她也正好向我望来,带着极动人的浅笑,可是又略有惊讶的神色。 我想我那时的样子,一定难看之极,因为我意识到,我……极有可能,进入了那幅画中,和巴图一样,进入了画中! 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完全属于图中的人,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可能只有两个:一是他们出来了,一是我进入了图画! 一想到有可能是他们出来了,我心中好过了一些,因为虽然巴图曾告诉过我,说进入了图画之后,全然不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平面上活动,但是在思绪上,总被压在一个面的压迫感,不会产生舒畅之感的! 我张大了口,望着那女教师,陡然叫了起来:“是你们出来了?还是我进来了?” 我一开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我发出的声音,又尖又涩,难听之极,比狼叫好不了多少,所以,在我一叫之后,所有正在喧闹的孩子,都静了下来,离我近的几个,现出害怕的神情后退。 女教师也现出十分骇然的神情,但正像她应该做的那样(我的意思是,在她行动中,根本找不出任何破绽),她用十分柔和的声音反问:“先生,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急速地喘着气,挥着手,摇摇晃晃,站站了起来。这时我的样子自然更骇人,孩子们缓缓后退,聚到了女教师的身边。 女教师也有骇然的神情,可是她却十分勇敢,双手拉住了两个看来年纪最小的小女孩的手,面对着我,挺起了胸,像是一头保护着一群小鸟的母亲。 我刚才叫出的那两句话,确实不容易叫人一下子就明白,但是我相信她一定明白,只要她是来自那幅画,她就明白。 我这时,虽然还十分震骇,但是总比乍一发觉自己处在这群人之中时好得多了。而且,我毕竟有过许多许多怪异莫名的经历,能够在非常的环境之中,迅速地镇定下来,而且,眼前的女教师和孩子们,看来一点攻击性也没有,他们怕我比我怕他们更多!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仍然向着女教师:“请问,你,和这些孩子们,来自何处?” 这是一个最好的问题,就算去问白痴,只要不是太无希望的白痴,也一定可以回答出来的,可是女教师一听,在她的俏脸上,立时现出一片迷惘。本来她双脸白里泛红,绝丽之至,可是一下子,也就没有了血色。 她瞪着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我,眼神中所流露的那种无助,简直叫人辛酸,就像是我逼着她要把相对论好好解一遍。 孩子们也全不出声,车厢中十分平静,我又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女教师仍然没有回答,却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反问:“老师,为什么老是有人问我们这样的问题?” 女教师向说话的女童望了一眼,低叹了一声:“人总是有好奇心,我和这位先生有些话要说,你们只管玩,看外面的雪景多美丽!” 女教师一面说,一面向窗外指了指,我也不由自主,循她所指,向窗外看了一眼。 窗外,是一绵亘无际的草原,皑皑白雪,极目看去,略见屋舍林木,景像单调,乏善足陈。 我记得我是在前赴列宁格勒路中,铁路沿线,当然不会繁荣。我又向另一边窗子看了一下,看到的情景,全然一样。 这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知道一定有事发生,我忙又向那女教师望去,女教师已向我走来,孩子们又开始自顾自游戏,但是都有点忌惮,不像刚才那样,大声吵闹。女教师来到了我的面前,柔声道:“先生,我们坐下来谈?” 我不由自主坐了下来,火车的座位面对面,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双手交岔着,细长的手指,莹白无比,然后,她用十分迷惘的声音说:“先生,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正是我想问你的!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和这些孩子,从那里来?” 车厢中应该有暖气,温度适中,可是我一听得那女教师这样说,不禁感到了自顶而至的一股寒意。 我眼睁睁地望着她,半晌,才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女教师皱着眉:“本来,我从来也未曾想过这个问题,我和他们在一起……” 她指了指孩子们:“一切都很正常……很自然,像是什么问题也没有,我有时,会带着孩子们,到处走走,有时也会碰到许多别的人,也都没有什么问题,一直……一直到……到……” 她讲到这里,现出了十分犹豫不决的神情,像是不如何说下去才好。 我一直在用心听她的话,所以知道在常理之下,她应该说什么,所以我就提醒她;“一直到前几天,或者是前些日子。” 她仍然皱着眉,好像不习惯地重复着我所说的话,在那一刹间,我又陡然想起——如果她真是从一幅画中来的,那么,她对于时间,一定绝无概念,画中的人,时间对之没有什么影响,不像是活生生的人,过一年,就老一年,人人无法避免,而画中的人过上一百年,不还是不变的。 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另理它,你说起了什么变化吧……” 女教师美丽的脸上,有极度的迷惑:“在我和孩子中,忽然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我好像曾见过,他一开口,就连连怪叫,说他的名字是巴图……” 我发出的吸气声,尖锐之极,甚至打断了她的话头,她用怀疑的眼光望向我,我急不及待地向她作手势,示意她快点说下去。 她又道:“这位巴图先生……他的话很怪,他说,我和那些孩子,是在一幅画上的,我们不是世上的人,只是画中的人!” 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吟声:“你是说,你自己从来不知道这一点?” 女教师神色极度茫然,过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我思绪紊乱,疾声问:“巴图呢?” 我始终沉觉得,在一连串杂乱无章的事件中,巴图是极重要的人物,非把他找出来不可。 女教师道:“他刚才在前面一节车厢——” 我不等她讲完,就直跳了起来,一面吩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他找来!” 我急急向前走,来到了车厢的尽头处,推开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今我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寒冷的空气,能令人清醒许多,也就在这时,我听得那女教师在叫:“你不必去找他,他说,他喜欢和我们在一起,他要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她可能还嚷叫什么,但是我由于急着要找巴图,所以门已在我的身后关上,我走进了另一节车厢,车厢中的人不多。就像是所有旅客不多的车厢一样,各人都在做着他们该做的事,看来正常之极。 (太正常了!) 显然巴图不在,我又急急再走向前,有几个人用好奇的眼光望着我。 在另一节车厢,我遇上了列车上的服务员,我向他形容巴图的样子,他用心想着:“我不记得曾见遇他,你只管每节车厢找一找!” 我一共找了八节车厢,已经不能再找了,因为那已是最后一节车厢了。 我又急急走回去,刚才女教师伸手,指向列车的尾部,巴图不见了,我还要再和那神秘的女教师作进一步的谈话,可是,当我回到了我一直乘坐着的车厢时,我睁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整节车厢是空的! 在最初的几秒钟,我真的感到了震惊,首先想到的是,滑雪比赛现场的谜一样的失踪,又重复了一次!接着想到的是,女教师和儿童,再加上巴图,从图画中走了出来,如今又突然消失,那自然又“回到”图画中去了。 可是,那却只是最初几秒钟的想法,接着,我有然开朗的感觉——应该说,我有“正应该如此”的感觉,要是我回来之后,女教师和孩童还在,那才是怪事! 虽然在前面,一直到火车头,还有好几节车厢,我也不会向前去,去寻找女教师和孩童,或是对他们的消失表示吃惊,或是大惊小怪,去向列车长投诉,因为在刹那之间,我觉得我已明白了一切! 水银说得太对了,一切全是精心的安排! 安排得太精心了,太完美了,配合得太天衣无缝了,这反倒成了虚假,在这样的安排之下一次二次,绝对不会觉得人在圈套之中,但三次四次,就会发人深省,知道那终究只是圈套。 机关算尽太聪明——机关是不能算尽的,留些余地才好,可是太聪明人,却又非算尽不可! 我忍不住发笑,笑得十分自然,才一进车厢时的惊愕神情,自然已消散,我脚步轻松,在我原来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我相信,我一定接受着严密的监视,这种监视,极的可能,在水银陪着我上那架小飞机时已经开始了。监视水银的行动,连带监视我,那只不过是这场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间谍战的小插曲而已! 我一直在被监视中,上了车之后,他们的计划就开始展开,关键自然是那杯又浓又香的咖啡,我迷醉了多久?可能是整整二十四小时,那足可以安排女教师和孩童的出现了。 接着,再安排他们失踪,使我相信,他们来自一幅画,又回到了一幅画中——那就是他们要通过巴图的报告要人相信的事,如果再能令我相信,一宣扬出去,他们的故事,就几乎能变成事实了。 可是,我是我,巴图是巴图,巴图可以相信自己在画中三年,我不以为自己会进入画中,也不相信有什么魔法,可以使人进入画中!那女教师的演出太精彩了,整列车的上人,表演得太完美了,我想,这时,列车长、列车员、众多的乘客,一定都等得急不及待了:这个中国人,怎么还没有大呼小叫,说一个教师和一群儿童竟然不见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点着了一支烟,徐徐地喷出了一口。果然,他们有点等不及了,那列车员走了进来,看了一下,像是不经意地道:“啊,只有你一个人,嗯,找到你要找的人没有?” 我笑吟吟望着他;“我的确是要找人,不知你指的是谁?” 列车员讶异,将巴图的外形,形容了一下:“就是你刚才告诉我的。” 我笑道:“还有,我还要找两个一身红衣的……” 我讲到这里,故意突然停了下来,那列车员想来急于要和我讲话,因为我的行动,逸出了他们的安排之外,越是精心安排的计划,越是不能有丝毫差错,一有差错,整个都会打乱。 他们一定先弄清楚为什么我会那么反常,有点急不及待,是以那列车员就中计了,他道:“那个少女?我见过她们,在车上……” 他讲到这里,也陡然知道自己中计了,因为我只说到“一身红衣”为止,并没有说出是什么样的人。 而那列车员却说出了“少女”。 列车员的话讲到了一半,也陡然知道他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本来留着八字须,样子十分神气的他,刹那之间,脸色苍白得可怕,身子在不由自主发抖。 我望着他微笑:“把戏是早已拆穿了的,虽然你说漏了口,更使我相信那是把戏,不过责任并不在你。你不是负责人?找你们间最高级的来!” 那列车员的喉际,发出一阵难听的声响,脚步踉跄地走了开去,我怡然自得,用十分舒服的姿势坐着。不一会,就有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约莫六十上下年纪,一脸的精悍之色,我好像曾在寻找巴图的时候,见他在车厢中充乘客。 那人在离我不远处站定,目光灼灼望向我,我立时知道了他是什么人。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老狐狸,坐下来谈谈?”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早就有了我一见他就知道他是什么人的心理准备,所以连眉毛都未曾动下,就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之后,动作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虽然他仍然盯着我,可是却不由自主之间、现出极疲倦的神情,而且,伸手在脸上,重重抚摸了几下。然后,他才道:“很高兴能见到你,卫斯理先生!” 我冷笑:“只怕不是那么,因为我戳穿了你精心安排的把戏!” 老狐狸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把戏也早该被拆穿了,事实是,已经不想再玩下去,或者说,再玩下去已经没有意思!” 我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一挥手:“那与我无关,我关心的只是巴图,和那一双红衣少女的安危!” 老狐狸眨着眼;“你当然不会相信,他们进入了一幅画中?” 他在这时候,还有心情说这样的废话,那真不容易之至,我笑了一下:“那幅画,你们自然早已准备好的了。” 老狐狸扬了扬眉,略低下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不一会,就看到一个人,挟着一幅画,走了进来,他作了一个手势,那人把油画面向我,我看了之后,也不禁赞叹了好几声。 画上,有女教师和孩子,有巴图,又多了良辰美景,她们在画中,正展开向前飞扑而来的姿势,动感猛烈,足证画家的艺术造诣之深。 老狐狸倒并没有玩什么花样,自行解释:“我们的人,会带着这幅画,把在水银那里的一幅换出来,只要你相信了我的安排,回去一说,他们全进入了画中,那还有疑问么?怕本来不信的水银,也非相信这个神话不可!” 我默然半晌,忽然想起了一个令我遍体生寒的问题:“人人都相信了你的神话之后,你准备如何安排巴图和两个少女?” 老狐狸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皱纹甚多,他的笑容,叫人看了很不舒服,带着残忍和那种对他人命运绝不关心的冷漠:“巴图没有问题,只要那女教师长在他身边,他看来很愿意成为画中人,再不去想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我这样对老朋友,实在是为他好,如果有人要这样安排我下半生,我一定满足。” 我本来就有点心寒,一听得老狐狸这样说,更是骇然之至! 照老狐狸的说法,任何人的一生,他都可以作出安排,使得被安排的人心甘情愿接受也好,不情不愿接受也好,总之非接受不可!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安排。 可是,不单老狐狸那样说,水银将军也那样说:他们两个,都是极有权势的人,都那样说。 那等于说,通过权势。可以决定河以安排任何人的命运,在许多情形下,这种安排,都在不知不觉进行,被安排者,一无所知。 少数的,极少数的权势,整个地球上,掌握了那种权势的人,可能不超过五百个,但通过他们的安排,可以决定五十亿地球人的命运。 老狐狸望着我,他或者看穿了我正想到了什么,他喃喃地道:“一直是那样,一部人类历史,就是绝大多数人被绝少数人安排的过程。”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也缓缓而沉重地点头,老狐狸说得很对,人类历史就是那样——秦始皇要造长城,几千几万个家庭就破裂,罗马大将要立战功,几千几万个人就丧生,老疯子晚年忽然大发其疯,几千几万人就受尽痛苦折磨而死,希特勒为了证明他的日耳曼优秀论,几千几万人成了炮灰…… 这种事,在人类历史上,可以找出几百宗几千宗几万宗! 比较起来,若是安排巴图与那女教师,像所有神话故事结束时一样:“从此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那是最好的安排了。 我苦笑了一下:“那一双少女……” 老狐狸仙着头:“她们比较伤脑筋,但是要她们相信自己到了画中,要安排她们在画中找寻巴图,拖上三五年,也不成问题。” 我一挥手;“就像巴图在蒙古草原上寻找那秃头元帅一样。” 老狐狸狡猾地笑:“类似。” 我再问:“她们会相信自己进入了画中?” 老狐狸笑:“正在极度的疑惑中,再有进一步的安排,她们就会相信——让她们见一下巴图,而又不让巴图和她们交谈。” 我想了一想,越来越觉得事情可怕,我想尽快了结这件事:“现在,既然神话已被拆穿,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也不会对别人去说,我只要巴图安全,而要良辰美景跟我回去!” 我说的时候,语意十分诚恳,但也极其坚决,表示不达目的,绝不干休。 老狐狸望着我,不出声,我有点发急:“元帅在不在你们手中,仍然不能肯定,你不必怕秘密泄露……” 我才讲到一半,老狐猾忽然用力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头,沉声道:“元帅,一直在我们手里。” 我淡然颌首道:“这是意料中事,不然,你们也不必装神弄鬼,安排什么人进到了图画中的神话了。” 老狐狸的声音更低沉:“飞机失事,元帅奇迹般地生存,我们第一时间发现了他……” 我忙伸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别对我说这些,我一点也没有兴趣。” 我是真正的没有兴趣,元帅的生还和他携带的文件,形成了纠缠达十年之久的、号称自有人类历史以来最大的间谍战,我可不想去淌这个浑水! 老狐狸“咯咯”笑着,笑声十分尖锐:“我一定要让你知道!” 我抗议:“我不想淌浑水了。” 老狐狸词锋锐利:“你已经在淌了。” 我也不甘后人:“就算已经淌了,也要快点退回去。” 老狐狸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淌到了河中心,退回去和前进,一样的路程,何不淌到对岸去看看,或者风光更好?” “不!” 老狐狸居然伸了一个懒腰,十分耍赖地道:“那只怕由不得你!” 我霍地站了起来,神情恼怒。 第十四部:被上司出买的特工 老狐狸望着我:“当然不会强迫你,而是你的一切行动,都会是他人精心安排之后的结果。” 我怔了一怔,还想反驳他的话,可是老狐狸却陡然大笑起来:“别的事我不知道,至少在这件事上,你的一切行动,都照人家的安排计划在进行。” 我张大了口,还没有出声,老狐狸就伸了一只手指,直指着我:“从巴图忽然又出现在你面前起,好好想一想经过!” 我知道他想暗示什么,他是想说,我在巴图的安排下,在水银的计划下,加入了这次间谍战,他这样说,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我也必须辩驳一下:“不能那么说,要是你的说法成立那么任何人的一切行动,都是他人安排的结果——因为人群体生活,无法脱离任何人的影响而单独生活。” 老狐狸的神情和声音,听来都有一种相当深远的悲哀:“本来就是,拿那位声名显赫的元帅来说,你以为他是自己要利用飞机逃亡吗”从他被捧上了第二把交椅开始,一切的精心安排也已在进行,一步一步,使得他(或者说逼得他)结果非走上漏夜驾机逃亡不可——这种结果,安排者早已知道,只不过被安排者蒙在鼓里,以为是命运之神在捉弄,以为自己努力挣扎,会开创自己理想的意境——每一个人都这样想,而这种想法……” 老狐狸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像是想寻找一个恰当的比喻。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个老资格的特工人员,可能由于他的经历,看透了世情,所以才会有那么深刻的一番话说出来。 老狐狸呆了一呆,又伸手在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才道:“就像扯线的木头人,忽然异想天开,想离开扯线人,而有独立生命一样。” 他讲完了这句话之后,好一会不出声,我也不说什么,虽然列车仍然在轰隆轰隆地前进,可是车厢之中,却有极度的静寂感。 我过了好一会,才道:“那……太哲学化了,说点实际点的。” 老狐狸苦笑:“好,最实际的是,你进入我国国境,全是水银这东西的安排。” 我不但同意,而且愤然:“很可以说,我是中了他的奸计。” 老狐狸苦笑:“水银的一切行动,也接受安排,他自己以为一切全在秘密中进行,但实际上,他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知道。”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他组织中有叛徒?” 老狐狸提高了声音:“任何组织内都有叛徒!我们组织里,也有他的人。” 我不想接触大多有关双方组织的情形,我问:“那元帅,水银说一定已在你们手里。” 老狐狸的回答,很有点玄:“人人都那么说。” 我不明所以,用疑惑的眼光望向他,他补充道:“我的上司这样告诉我。” 我心中一凛:老狐狸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暗示他的上司也在骗他? 我定了定神:“人到了画中,你在蒙古草原上的种种活动,全是……” 老狐狸接口:“全是上面的安排,目的是要各国特工,相信元帅的处境,神秘之极,和魔法、巫术有关——现在,这一类的事,信者甚多,又有西方最能干的特工,巴图亲身的经历,人人都应该相信。” 我闷叹了一声:“可是效果显然不如预期?” 老狐狸叹了一声:“如果卫斯理也相信曾进入过画中,那就十全十美了!” 我用力一挥手,双手拍着桌面,好使身子俯向前:“你的上司,这样想使人相信元帅进入了一幅画中,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老狐狸一点也不考虑:“为了掩饰真相。” 我疾声问:“什么真相?” 老狐狸的神情也有点激动,显然那是他想到了不知多久,但是从来也未曾对任何人说过的话:“真相是.那元帅在他们手中!” 我也是想到了这一个结论,老狐狸的想法,和我一样,那对我来说,已经够令人震惊的了,对老狐狸来说,他从想到了这个结论起,所受的心理打击之大,可想而知,难怪他时时有疲倦之极的神态显露。 因为,那说明了他的上司向他隐瞒了事实,欺骗他,不信任他,而又继续利用他。 在特工组织中,再也没有比不被信任更可怕的事了!一个不被上头信任的特工,地位再高,能力再强,尽管继续在执行任务,但也和行尸走向无疑,因为他是一个被上级出卖了的人。 我盯着老狐狸,心中对他有无比的同情,可是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去安慰他,他苦涩地一笑,想来是在我的眼神中,看到了我对他由衷的同情,所以他喃喃地道:“谢谢你!谢谢你!” 我苦笑:“你是什么时候得到这个结论的?” 老狐狸沉声道:“最近,上头又要我在芬兰安排‘人在画中’的把戏之后,根据种种迹象——连你也可以得到那种结论,我自然更可以。我是一个被自己上级出卖了的特工人员,和巴图一样!” 老狐狸最后那一句话,今得我整个人直跳了起来,恰好车厢一个摇晃,今我站立不稳,又坐回在座位上,我张大了口:“巴图……谁出卖了他?” 老狐狸的声音十分平淡:“水银,或者比水银更高级,更有权的人。” 我胡乱比划着双手:“不……至于吧?西方的特工系统,不至于那么……” 我没有把下面的一连串形容词说出来,老狐狸已轰然大笑,然后,他笑声陡然停止,也把双手按在桌上,身于俯向前:“我们一直在留意巴图的行踪,发现,我们安排好了芬兰的‘失踪’,随时可以上演之际,巴图也在那时,到了芬兰,极可能是水银的安排。” 我早就知道特务工作很有些匪夷所思的过程,但是也决计想不到可以出格离谱到这种程度,我忙道:“巴图在路上遇上女教师和学生是安排好的,你在指责什么?指责水银和你的上司有勾结?”。 老狐狸摇头:“水银还不够高级,极有可能,连他都是被出卖的。” 我“嘿嘿”地笑了起来:“这太不可思议了!东西方特工组织的最高首脑,竟然会携手合作,这太天方夜谭了吧,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老狐狸摇头:“不是我想像力丰富,而是你对世界微妙的局势,缺乏敏锐的观察力。” 我凝视着他,渐渐知道他想表示什么了,我顺手取过一张纸来,撕成大小相若的三块,然后,把其中两块,放在一起:“你的意思是,为了要对付这一边,两个敌对势力,进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合作。” 老狐狸点头:“这种情形,在历史上太多了。” 我道:“就算是那样,双方的最高领导,也不必出卖自己的下级。” 老狐狸缓缓摇头:“必须,唯有连自己的下级都在出卖之例,才能使另一方相信,元帅既不在俄国人手里,也不在西方世界处,而是……极神秘的失踪了!朋友,这就是一切故事的由来!” 我有点咬牙切齿:“一个又丑恶又乏味的故事。” 老狐狸笑着:“和你以前的那些经历来比较,也许是。你的经历中,多的是和外星人打交道,而在这个故事中,却全是地球人,而且是一群勾心斗角,行事但求目的,不择手段,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 我的情绪,颇受感染;“大至元帅,下至学童,真叫人感到悲哀。” 老狐狸长叹一声:“别怪孩童,他们……是被安排的,也别怪我,我也是被安排的……” 他伤感地讲到这里,忽然精神抖擞起来:“我刚才说,你现在在河中心,前进和后退一样,也邀请你和我一起到对岸去,现在你可愿意接受?” 我略为迟疑,因为我不知道他的这种邀请,具体的行动是什么。 我提出来:“请说得具体些。” 老狐狸做了一个生特工,但这时,居然现出十分紧张的神杰夫:“我和你,实际上,是我、你和巴图,我们三个人携手.打破人家给我们的安排,把那个元帅找出来。” 我一听,心头也不禁怦怦乱跳,好半晌,讲不出话,老狐狸的提议.十分对我的胃口,既然已卷入了事件之中.与其被人安排,不如来个突破,来个反击。 那元帅所带出来的文件,他本身所知道的秘密,都是情报世界的无上宝库,要不然,错综复杂的间谍战,也不会持续如此之久,我所知道的,只怕不到百分之一,还不知有多少惊心动魄的在暗中进行。 我考虑了片刻:“我如果接受,算不算是被你安排了在进行活动?” 老狐狸道:“随便你怎么想,我们三人联合,绝对可以打破人家对我们的安排!” 我引用他刚才讲过的话:“扯线木头人,想要自己有活动的能力。” 老狐狸闪过了一丝悲哀:“可以挣扎,总要挣扎。”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考虑后果?” 老狐狸口角向上翘:“没有什么后果比被上司出卖更坏的了,就算你不答应,我也准备和巴图一起进行。” 我问:“和巴图商量过了。” 老狐狸摇头:“还没有,但我相信,我去和他一说,他一想通了其中的关键,必然答应,如果再加上你,那就更没有问题!” 我又想了一想:“你上司对你行动的监视……” 老狐狸把声音压得极低:“上头想不到我已想通了被出卖的关键,不会监视我,以为我一定忠心耿耿的卖命。” 我不禁呆了半晌,在这种你骗我、我骗你的环境中,实在无无法在人和人之间达成什么真正的协议,更不必说什么推心置腹了。 我和老狐狸之间的情形,也是那样,但如果答应了他的话,至少可以利用他见到巴图。我和巴图的关系比较特殊,见了之后,再商量下一步应该怎么样,就有利得多了。 所以我点头道:“好,先去和巴图会会再说。” 老狐狸向我伸出手来,我和他握手,看起来,他像是很有诚意——我看起来,自然更像有诚意,但实际上,心中在想些什么,自然只有自己才知道。 老狐狸又低头,低声讲了一句什么,火车的速度,明显减低,不一会,就停了下来。 俄国特工的办事效率极高,火车才一停下,就听到轧轧的机声,一架小型直升机,在路边的田野上停下,老狐狸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我们一起下车,冒着寒风,冲下路基,在积雪的田野上奔跑,踢得积雪四下乱溅,不多久,便上直升机。 目的地显然是在火车上的时候,就已联络好的,老狐狸没有吩咐什么,直升机已开始飞去,方向是俄芬边境,不一会,便在一个只有几幢房子的小村庄前降落,老狐狸和我下了机,向一幢相当大的、纯木材搭成的屋子走去,在门口,就听得屋中传出了一阵嘻笑声——有男、有女、有小孩。 我一听,就听出在大声嘻笑的是巴图,那娇美的女声是那个女教师,而孩童则是那群学童。 老狐狸推开门,我和他一步跨进去,一看里面的情形,我不禁呆住了!同时,我心中极后悔来找巴图,可是这时才来后悔,自然迟了。 巴图、女教师和那群孩童,正在玩一种“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女教师担任“母鸡”,孩童一个连一个,抱住前面的腰,跟在女教师的后面,巴图是“鹰”,他必须绕过“母鸡”,去抓小鸡。 他们玩得极投入,极认真,巴图大声叫着、笑着,我自认识他以来,从来也未曾见过他的脸上,显露出如此无牵无挂,尽量享受人生的神情过。 自然,他此刻以为自己身在画中,世上的一切烦恼纷争,都可以置之不理,心情之轻松愉快,可想而知,而且又有那女教师那样的可人儿作伴。 所以,我一看就后悔,不该去见巴图——这样的愉快轻松、无牵无挂的日子,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有机会得到的!巴图得到了,就该让他继续下去,多一天好一天。 可是,我们的出现,却把他这种日子终结了。 我们向前走出不几步,巴图也看到了我们。 他整个人僵呆,神情之古怪,真是难以形容之极,老狐狸先向他打了一个招呼,他也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我急步到了他的身前,他才叫了起来:“你们也来了!也进来了!” 我难过地瞅着他,并且摇了摇头,巴图这样问,显然他以为我和老狐狸,也进入了画中。 我正在想,应该如何向他解释,他才会明白,但是根本不必我解释,老狐狸的一句话,就使巴图一下子自迷惑之中,明白了一切发生过的事。 老狐狸并没有向巴图说什么,只是对着那女教师道:“卡诺娃同志,你的任务结束了。” 巴图陡然震动,立时向女教师看去,一分钟之前,他神情还是那么欢愉,接着,见到了我们,是极度的错愕,这时,他显然在一刹间,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又是失望,又是愤怒,又是难过,我从来也未曾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在那么短的时间中,表现出内心世界那么复杂的表情,我甚至闭上了眼不忍看。 那女教师立时用了一个标准的军人立正的姿势,向老狐狸行了一礼,响亮的答应:“是!” 她向孩子们招了招手,挥动手臂,以标准的苏联军队的步伐,向外走去。 转眼之间,“女教师”和孩童都离去,偌大的建筑物之中,只剩下我们三个。巴图缓缓转过身,慢慢挪动身子,像是他的双脚有千斤重,然后,来到一根柱子之前,把身子向柱子靠去。他靠得太用力了,或者是他全身已缺乏支持身体的力量,是以他的头,竟然“咚”地一声,撞在那柱子上。 他也不去抚摸撞到的地方,双眼失神落魄,也不知望向何方,我看到他这种情形,心中极其难过,老狐狸向前走去,直来到他的面前,大声道:“喂,别对我说你对于自己身在画中,没有丝毫怀疑。” 巴图的目光仍然涣散,哺哺地道:“怀疑又怎样,谁会怀疑快乐的日子。” 老狐狸简直是在喊叫:“那快乐的日子是虚假的。” 巴图陡然和他对叫起来:“快乐是自己切身的感受,没有虚假的快乐。” 老狐狸更叫:“明明是假的。” 巴图简直声嘶力竭:“就算是虚假的快乐,也比真实的痛苦好。” 老狐狸有点气妥:“梦总会醒的。” 巴图的额上冒着汗:“迟醒比早醒好。” 老狐狸吧了一声,伸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拍,没有再说什么,巴图向我望来,大有责备之意,我忙道:“我不知道你在‘画’中地那么快乐,不然,我决不会把你拉回现实来!” 巴图苦笑,用力甩着头,又用头在柱子上重重撞了几下,老狐狸显然为了使气氛轻松些,他道:“小心些,别把你头里面的好些精密仪器撞坏了。” 巴图挺了挺身,盯了老狐狸片刻:“为什么来了一个大转变?” 老狐狸沉声道:“不想继续被上头出卖,也不想你继续被上头出卖。” 巴图震动了一下,竟不由自主,伸手抱住了柱子一会,才松开手来。可知那一刹那间,他感到的震撼,是如何之甚。而接下来的一两分钟内,他抿着嘴,皱着眉,我敢保证,至少有超过一百个对他来说,极这严重的问题,他正在急速考虑。 足足两三分钟,他才吁了一口气:“牺牲我们,为了做戏给第三方面看?”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老狐狸鼓掌:“正是如此。” 巴图的神情十分痛苦:“水银不会出卖我。” 我也认为如此,所以道:“我看,水银也是被出卖者,不能怪他。” 老狐狸摊了摊手:“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把元帅找出来。” 巴图问了一个我未曾想到的问题(我毕竟不是特工人员):“弄出来了,又怎么样?” 老狐狸哈哈笑了起来,笑声之中,有着悲愤,也有着期待报仇的快感:“把他弄到中立国去,开开记者招待会,一定很热闹。” 巴图一扬眉,我觉得那并不是太有意思,可是看他们两人的情形,都认为那是对出卖他们的上司的有力反击,所以十分兴高采烈。 我不忍去浇他们冷水,只是提出了一个现实问题:“好了,绕来绕去,又回到老问题上面:失踪的元帅,在什么地方?” 巴图和老狐狸互望,老狐狸发表他的意见:“西方的高层人士,一定曾见过他!” 巴图道:“可是他人,一定在俄国。” 我提醒他们:“俄国横跨欧亚两洲,面积是两千两百四十万平方公里。” 要在那么大的土地上,漫无目的地去找一个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巴图望向老狐狸:“首先要知道,秘密到达哪一级,有多少人知道。你是副局长,你都不能参与。局长?” 老狐狸苦笑:“理论上来说,在局长面前,没有什么秘密,但是……也难说 看着他迟疑不决的样子,我心中也不免骇然,一个秘密,若是连国家安全局局长都不能参与的话,那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巴图突然道:“人在图画中的那个计划,是谁向你下达布置的?” 老狐狸“啊”地一声;“不是局长,是军队指挥本部的一个将军,一直掌管情报工作的老人……” 我也明白了了:“那就是说,连局长也不知道,谁向你布置迷惑巴图的任务,他至少知道一些秘密,先在他的身上着手。” 老狐狸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犹豫。 我问哼了一声:“怎么样,怕难以接近?” 巴图也发出了同样的问题,老狐狸道:“不是,他早几年退休,如今正在黑海边上的别墅休养,要见他不是难事,不过想想,要在这样一个老资格的人口中套出秘密来,有可能吗?” 我沉声:“有没有可能,都要试一试——但必须极度机密,巴图头上所装那东西,要继续令之失效,不能被水银收到任何讯息。 老狐狸道:“那简单,抗电波发射装置,一直在他身上,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第十五部:俱往矣! 巴图的眼睁得老大,老狐狸伸手在他的耳朵上指了一指,他立时伸手去捏自己的耳朵和耳轮,然后,苦笑了一下:“我真成了机器人。” 我想起了一个存在已久的疑问:“巴图,你对你的上司,早就有怀疑了吧?不然,为什么不把你秘密录音的事报告上去?” 巴图皱眉:“人要学会在恰当时候,保护自己。”他说着,向老狐狸望去,他们两人不单毕生从事情报工作,而且是老朋友,自然可以从对方的一举一动之中,知道对方的心意。 老狐狸苦笑:“经过我们三人合作之后,你以为我还能在这里混下去吗?” 巴图皱了皱眉:“投奔西方?” 老狐狸大是意兴阑珊:“再说吧。” 我有点不耐烦:“你的那些录音带,杂乱无章,费了我不少功夫,早知那只是一场骗局谁会去听?” 巴图叹:“早知,世上事哪有可以早知的。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元帅,都不知中什么巫术,摄进了画中,真正相信。” 我向老狐狸望了一眼:“是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好,真本事!” 老狐狸并无惭色,只是略有感慨:“那又怎样,还不是不能令人相信?你在那些日子中一直在录音,我们的人怎么不知道?” 巴图笑了起来:“这是我的秘密,连卫斯理也不知道,你们想知道?” 我和老狐狸都是聪明人,聪明人绝不想知道别人太多的秘密,所以我们异口同声:“不想!不想!保留你的秘密好了。” 我当然也可以预计得到,太阳能源的超小型录音装置,自然在他的身上,说不定也有可能,植在他的身体之内——这个科学机械人! 当下我们三个人的结论是:部署那个假局,迷惑各方特工的将军.一定知道内幕,自然也可以把真相告诉我们,问题是如何讲行。 讨论了一会,结论是:不管如何,见到了那个将军,再见机行事。 到讨论告一段落之后,我和巴图,同时向老狐狸提出了同一问题:“良辰美景,两个小女孩呢?” 老狐狸皱了皱眉:“有必要使她们两个,也参加我们的工作?” 我和巴图互望了一眼,老实说,我们的心中,也难以再决定。 让她们参加,她们也很有用处,决不至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让她们加入这种间谍战,对她们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好处。 我吸了一口气:“她们现在处境如何?” 老狐狸笑:“她们自以为在画中。和那女教师成了好朋友,正在找寻也进入画中的巴图!” 巴图苦笑了一下,又不无伤感地道:“她的真名是卡诺娃?” 老狐狸眯着眼笑:“卡诺娃少校。” 巴图转过头友去,没有再说什么,我道:“那就由得她们暂时留在‘画’里好了,我们就出发,一路上,有你这个副局长在,大约没有问题。” 老狐狸大是感慨:“我这个副局长,有什么用,连这样的秘密都不知道。” 我安慰他:“那是天大的秘密,想开一点,连你的局长都不知道。” 老狐狸苦笑,他这人,虽然狡猾无比,但极其有趣,花样层出不穷,要判断他在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是真心诚意还是在欺骗你,真是困难之极,我也和巴图是好朋友,曾经和巴图讨论过该如何对会老狐狸,巴图倒十分实在,他吧了一声:“你没有办法对会他的,只好当他说真的时,你就相信他所说,真是真的。我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不然,整日得以吊的,根本连一分钟的合作都不能,还说什么把那天大的秘密揭发出来。” 离开了那个小庄子,直升机把我们载到列宁格勒的近郊,老狐狸作为副局长,职权范围相当厂,最好的一点是,在这个寸步难行的地区,由于他享有的特权,就到处可以通行无阻。 在列宁格勒,我们竟无困难,登上了飞往德伦的航机,在设备简陋的航机上,享受着相当好的待遇,老狐狸喃喃地道:“黑海上,会是达官贵人的别墅——社会主义的新贵族,你们也想不到,当一个权贵快要失势时,新冒上来的权贵,争夺他黑海别墅的惨烈情景。而谁能争到,也就是胜利和权力巩固的象征。” 我和巴图都没有说什么,他仍然悻悻地道:“真丑恶!只有在权力决定一切的制度之下,才会有那样的丑恶!” 我有点疑惑:“你说那位将军已经退休,他还能在黑海边上保留别墅?” 老狐狸道:“我就是在担心,恐怕他早已不在了,别看他曾煊赫一时,我说,说不定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找到他,在权力决定一切的社会中,人特别善忘。” 巴图叹了一声:“老朋友,别发牢骚了,在金钱决定一切的社会中,还不是一样!” 我们三人不约而同齐声长叹,心头黯然。 到了黑海之滨,风光大不相同,黑海沿岸的风景也佳,举世闻名,那里的自然风光,和地中海、爱琴海本来都是一样的,后来,才被人为的因素分隔了开来而已。一下了飞机,老狐狸就弄了一辆有特别通行证的车子——那一区,苏联党政军要人汇集,守卫警戒,自然也特别严密,没有特别通行下,不知要惹多少麻烦。车子经过时,我就看到不少武装人员,手中所持的,竟是轻型火箭发射器。 老狐狸驾着车:“嗯,又多了不少新的别墅,我十年前接受任务之后,来过一次,对了,从这里转上去,他的别墅,可以看到极宽阔的海景……” 车子行驶了大约一小时,在各种式样不同的别墅之间转来转去,也十多次被武装哨兵示意停下,而又立即行礼放行。 一小时后,车子在一幢别墅前停下,才一停下,我们三人便大是愕然,只见别墅前停着许多车辆,大部分都是工程车,整幢别墅,都在进行整修,规模极大,几乎所有的门、窗都被拆了下来,在那样的情形下,人决无法住在里面。 老狐狸急忙下车,我们跟在后面,找到了一个管工模样的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管工十分粗暴,一瞪眼:“你自己不会看吗?” 老狐狸取出一份证件来,直送到那管工面前,管工双眼睁得老大,鼻尖冒汗,老狐狸冷冷地道:“我问,你据实回答。” 管工脸色,纵使不像死灰,也好不了多少,连连点头,和刚才判若两人。 老狐狸发了一轮官威,在管工和一个中级军官的口中,得知老将军在三个月前,由于健康原因,被批准在黑海边上的疗养院中,长期疗养。以老将军的年龄而论,“长期疗养”也是等于说他会在疗养院上渡其残生,那么,宏伟的别墅空置着岂不可惜?社会主义的国家财产,岂容这样浪费?于是他的接任者,也就顺理成章,接收了这幢别墅,并且,进行了近乎改建的大装修。 老将军到了哪一家疗养院呢?黑海之滨,专供达官贵人住的疗养院,少说也有三五十家,可是都问不出来,只知道当日老将军离去时,车子向南驶,而敖德萨以南的黑海沿岸,正是各疗养院集中的所在。 老狐狸的结论是:一家一家去问! 这虽然是笨办法,可是除此之外,也别无良方。我们轮流驾车,反正有老狐狸在,各机关、疗养院绝不敢怠慢,沿途风光又佳,走走停停,一直沿着海岸南下,倒也十分快乐,巴图说得好:“一辈子吃的上佳鱼子酱,都不如这三天中吃的多!” 开始,我还不免和老狐狸有一定的距离,但渐渐,我发现这个出色的特务,对他从事了半生的工作,厌倦、厌恶到了极点,这正是他要作一次爆炸性的反抗的原因。而且,他如此认真,完全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那天晚上,在海边,我们三个坐在岩石上,听缓缓的波涛,卷上来又退下去,老狐狸十分坚决地道:“我必须这样做,只有这样做了,我才会有我自己,就算我立即被捕,送到西伯利亚去,或是打入黑牢,至少我找回了我自己——扯线木头人,忽然可以成为真正的活人,这是何等的幸运,谁还在乎成为真正活人之后处境?” 巴图抿着嘴,不出声,我安慰他:“也不至于如此差,是不是?” 老狐狸提高了声音:“更差,我的面目,是由一支无形的笔,在画布上一笔一笔画出来的,画成什么样,全由不得我自己作主,作主的那枝笔——是握住了那支笔的手,指挥那只手行动的脑!” 我也默默无语,老狐狸和巴图都不由自主,喘着气,过了一会,我才用无可奈何的口吻道:“严格来说,每个人都一样。” 巴图点头:“广义来说是如此,但我们的感受最直接,所以,也最想……反抗。为什么越是控制严密的组织,越多双重身份的人和叛徒?人生来是自由的,自我的,束缚与压制的力量越大,反抗的意愿也越强,有时,甚至没有目的,只是为反抗而反抗!为突破而突破,为改变而改变!” 他说到后来,声音十分嘶哑,可知心情之激动。 当晚坐到深夜,三个成年男人,各有非凡的经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交换对人生的看法,在我这十多年来的生活之中,可说从来也未曾有过,而且地点又是在黑海之滨,真是意料不到。 第二天中午时分,就在一家中型规模疗养院中,找到了那位将军——他的名字十分长,其实他早已无权无势,称他老将军就算了。 医院方面看了老狐狸的证件,自然没有话说,找来了主诊医师值班护士长,护士长看看表:“现在是他午饭后的休息时间,他喜欢在土岗子的那株树下看海,我带你们去。” 我们三人互望一眼,都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因为一椿天大的秘密,可能就此揭开。 医院有很大的花园,土岗是一个小小的半岛,突出在海面,在土岗上,三面环水,土岗上有几株大树,有少少坐轮椅上的老人,望着大海,互相之间,也并不交谈。 护士长把我们带到了一个虽然坐在轮椅上,但是仍然觉得他身形高大的老人面前,老人缓结转过头,向我们望来,目光相当迟缓,但还有着一股阴森慑人的光芒,而且他显然绝不糊涂,因为他一看到老狐狸,就震动了一下,自喉间发出了一下浑浊不清,意义不明的声响。 老狐狸趋向前,向他行了一个军礼:“将军,还记得我?” 老将军眼珠转动,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狡猾的神情:“记得……你在蒙古草原……多久了?后来计划停止了,有人通知你?” 老将军嘿嘿干笑,不置可否,老狐狸吞了一口口水:“将军,元帅……堕机未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老将军一听,咯咯笑起来,他真的笑得十分欢畅,可是喉际痰多,笑声听来十分怪异,他一面笑,一面身子耸动:“这是一个大秘密,你怎么可以随便问?” 老狐狸的神态坚决:“我必须知道。” 老将军向我和巴图斜睨了一眼,刹那之间,他态度转变之快,令我们不敢相信——后来,自然知道原因再简单也没有。 老将军笑道:“被空对空飞弹击的飞机,如何会有什么生还者?” 我“啊”地一声:“根本没有生还者……一切……全是烟幕?” 老将军向我眨着眼:“如果在被击落前,先有人跳伞逃生,自然他可以生存!” 我们三人一起吸了一口气,老将军眯着眼:“求急电讯第一时间送到我手里,我就作了决定:元帅可以逃生,其他人听天由命,在元帅跳伞之后五分钟,对方的追击飞弹已经追上了。” 老狐狸想说什么,被老将军阻止:“我第一时间赶到,把他带到莫斯科,知道这个人生还的人,甚至不是政治局委员的全部,只有七个人,因为他和他所知的,以及他带出来的文件,实在太重要了。我们七个人商议了很久,又听了他提供的许多情报,也知道各方面的人都在找他,尤其是他们自己人,所以,才决定和西方世界联络,西方世界知道真相的,只有三个人。那一年,有一次高峰会议……” 巴图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似的声响来,同时也吁了一口气:至少水银将军不会是那三个人之一,水银没有出卖他。 老将军提起当年的事,十分兴奋:“一连串的方案订下来——”他指着老狐狸:“你参与了其中主要部分,和西方首脑商量的结果是,元帅提供的资料,不作任何处理,顺其自然发展,对我们和西方都有利,所以,秘密一直是秘密。” 我压低了声音问:“元帅现在还活着?” 老将军并没有直接回这问题:“人老了总要死,布列日涅夫同志死了……现在,只有我和葛罗米柯还在生,葛罗米何当了最高苏维埃主席,好笑得很,是他,想起了要把整件事在原计划上结束掉,但是那一方面的特工,还在不断制造事端,其实,照我的意思把元帅推到幕前去,一个十年来没有一兵一卒的元帅,已经够可怜的了,可是一个拥有十年前最机密情报的人,更可怜!” 我们三人,一时之间,有点不明白老将军那样说是什么意思,他忽然向着一边,大声叫着一个俄国人的名字,又转头对我们说:“那是当年,他参加斯大林格勒战役的俄国名字。” 一听得他这样讲,我只觉得身子僵直,循老将军的视线看去,只见在不远处,一个护士,推着一张轮椅,转过来,向老将军走来。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戴着一顶绒线帽子,显是东方人,看来精神不振,眼睛半睁半闭,可是那一双倒吊眉,丧门眼,看得我指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将军像是作了一个成功的恶作剧,十分高兴:“看,十年,元帅也老了。” 护士把轮椅推到了这里,我绝想不到,会那么轻而易举就见到了这个踪迹成谜,引起了人类历史上最大间谍战的元帅! 巴图和老狐狸也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前这个人,不知知道多少顶级的秘密!怎么就这样轻易在人前露面? 元帅向老将军打一个招呼,老将军笑着,仍然叫着他的俄国名字:“你所知的秘密,说一两件给这三个听听。” 元帅恼怒:“那是天大的秘密,怎么能乱说?” 老将军眨着眼:“你不说一两椿,他们说你是假冒的,根本不是元帅,也没有什么秘密!” 看来老将军这样激元帅,不是第一次了,元帅立时闷哼一声:“假冒的?我知道的秘密,说出来,吓死他们!我知道,老头子只要一死,那女人就立刻会受逮捕,一切早就就计划好了。” 他说着,昂着头,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那是一个自以为掌握了人类大秘密的人的一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姿态。可是我们一听,都不禁怔呆。 这算是什么秘密? “等头子一死,那女人就会受到逮捕”,这已经是举世皆知的事实,怎么秘密? 可是,怔呆只维持了几秒钟,我们就明白了! 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那自然是天大的机密,要是泄漏出去,“老头子”、“那女人”,都可以事先作准备,做反抗,进行部署,先下手为强,那么,局势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可是,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秘密也就变得一文不值。 刹那之间,我们也都明白了老将军何以对我们说那么多,又何以随便把元帅叫来,因为十年过去了,十年前的天大秘密,到今已全是尽人皆知的事,还有什么狗屁秘密可言? 这个只有十年前秘密资料的元帅,根本已经一点价值都没有,俱往矣,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成为笑谈中的事,还有什么秘密? 我们三人同时想到这一点,同时心头骇住,也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在我们的大笑声中,元帅怒道:“我知道所有秘密!” 我向巴图和老狐狸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几乎半秒钟也没有再耽搁,就一起大踏步向外走去。 走出疗养院的大门,巴图才道:“老将军的话对,把元帅推出来,大家才知道他这个人,根本什么价值也没有了!” 老狐狸闷哼:“有的人脑筋不清楚,才使巴图第二次进入图画!” 巴图微笑:“第二次,比第一次有趣得多了,她叫什么名字?卡诺娃少校?” 我们都笑。 把良辰美景带回来,我对白素说及经过时,道:“有很多看来是意料之外的结果,实在再正常也没有,简单的道理放在那里,想不到就是想不到。十年前的秘密,在十年后,一文不值。” 白素侧着头,想了一地:“当时,知道秘密的,只有十个人?” 我道:“据称如此!” 白素道:“那十个人作了‘听其自然’的决定,十分正确,不然,有一部分人类历史要改写。” 我点头,表示同意,良辰美景嚷了起来;“原来一点也不幻想,现实得很,无趣之极。” 我没有睬她们,只是想起巴图说:“卫斯理,这次人进入画中,虽然只是俄国人的把戏,但我在巫术研究院三年,知道真有使人进人画中的巫术。” 我表示存疑,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