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 第一章 精灵大聚会 那天,我有事在外,忙了一夜,回家时,已是破晓时分,东方微白,几丝红霞,欲现又隐,天色仍然很黑。我在门口停车,才一跨出车门,就有一股黑影,挟着一阵劲风,自上而下扑来。 这种情形,本来很是突兀,令人吃惊,但是我却并不惊慌,因为我知道,我们家有一头“神鹰”(红绫这样称呼它),这凌空下降,欢迎我彻夜未还,至今方归的,自然就是鹰兄了。 我扬起了手臂,那鹰“呼”地一声,收了双翅,就在我的臂上。 我自然游目四顾,因为有鹰必有红绫,人鹰形影不离,早已成了习惯。 可是,这时门前冷冷清清,却不见有别人。 红绫起居并无定时,我说她这是野人本色,温宝裕却投其所好,说历来大人物,多有这种不常规作息的习惯,并且还举了许多例子,说甚么清朝名臣张之洞是如此,近代最伟大的最高领袖也是如此,说得红绫大乐。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去纠正她,也由得她去。 这鹰如此早已在外翱翔,看来红绫多半也是一夜未睡,这倒令我有点担心,不知道她发生了甚么意外。 我向鹰望去,只见它神态自若,并无惶急之状。我就叫了一声,却听得红绫的声音,自屋内传来:“爸,你总算回来了,太好了!” 我伸手推开门,红绫的话有些蹊跷,所以我也很是心急。 推门一看,只见沙发上,摊手摊脚,坐着一人,见了我也不起来,若不是他的眼珠动了几下,我几乎疑心他是个死人。 此人非别,正是已好久不见的温家大少爷温宝裕是也。 温宝裕本是我家的常客,他的出现,自然不足为怪,近来虽有相当日子未见,但是我知道他的行踪,他是去找他的降头师爱人蓝丝去了。 蓝丝所在之处,再加上蓝丝父亲的隐居之所,是地球上最多姿多采的地区,极适合温宝裕的性格,再加上蓝丝和温宝裕真情相爱,只要两人在一起,即使身处穷山恶水,也是甜蜜如糖,自然就耽搁得久了些。这期间,温妈妈曾不下十次,来这儿打听他宝贝儿子的消息——若不是蓝丝认了超级大富豪陶启泉作义父,只怕温妈妈会大闹卫府,认为是我拐走了他的小宝。 温妈妈三番四次,催温宝裕快些把这个“南洋公主”娶回来。可是蓝丝说得再明白没有。她道:“别说我是降头师,师承的来头大,有责任在身,绝不能离开自己的家乡;就算不是,我也没有办法和你妈妈在一起,过一天的日子!”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我和白素、红绫都在,我们都清楚看到,她说了之后,连打了两个冷震,由此可知,在她的心中,真的认为和温妈妈一起生活,是万万不能,连想想也觉恐怖之事。 温宝裕还想力挽狂澜:“也不会和她在一起过日子,我那大屋子,她也不常来。” 蓝丝笑得甜媚:“我不在,她自然不来,我在,光是她带她的朋友来。『看我』,就叫人忍不住想要动点手脚,应付应付。” 温宝裕大惊失色——降头女王,若是“应付”起她不喜欢的人物来,那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他高举双手,大摇其头,叫:“算了!算了!” 温宝裕虽然和他母亲截然不同,但是母子的情分也很深,不想他母亲忽然全身发肿,口吐蜈蚣甚么的。 蓝丝叹了一声:“你可以常在我的身边。” 温宝裕也长叹了一声,自此“教义难两全”,他在蓝丝身边的日子,自然大大增加,这次一去,几乎已有一年光景了。 我看他躺在沙发上,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红绫在一旁土很是同情关注的神望着他,就道:“怎么才分手,又相思了?” 温宝裕一挺身,跳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指:“原因之一……” 我笑:“之二呢?请快说,我一夜未睡。” 温宝裕苦笑:“其次是,我不想那么早就死。” 虽然我一贯知道这个人说话,夸张无比,无风三尺浪,可以把无中生有的事,说得头头是道,但他说得如此认真,而且又一脸的愁云惨雾,倒也着实令我大吃了一惊:“何致于便要死?” 温宝裕向我望来,突然之间,却又说了一句和刚才那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陈长青回来了。” 温宝裕说他“不想死”,对我来说,已是突兀之至,但是比起这句“陈长青回来了”,却根本不算甚么。 陈长青回来了——真是突兀到了极点。 熟悉我的记述故事者,自然知道陈长青这位仁兄是何等样人,不必细述——事实上,要细述的话,也无可能,除非这个故事全部给了他。 简言之,陈长青跟了一群对生命奥秘有极深了解的僧侣,去探讨生死之谜,自此一去不返,跳出红尘,我们称之为“上山学道”去了。 虽然说他孑然一身,在世上并没有甚么亲情的牵挂,但是他家财万贯,又有数不尽的兴趣,再加上又极好交游,生活也过得五光十色,热闹无比,正是说不尽的好风光,可是他却肯毅然放弃,单是这一点决心,就令人佩服得无话可说。 他不再留恋红尘,把世俗的一切,都留给了温宝裕,包括那幢名副其实,可以称为宝库的巨宅在内,那巨宅也成了温宝裕的天地,直到他渐渐长大,发现外面更是天大地大之后,才减少了对那巨宅的依恋。 可是那巨宅仍然是他最常去的地方。 陈长青回来了,一是他失败了,一是他成功了。但不论是失败也好,是成功也好,他回来了,总是好事,何以温宝裕会有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呢? 我知道这其中必然大有文章,所以忙问:“他回来了,人在哪里?” 温宝裕道:“在那大屋之中。” 我提高了声音:“搞什么鬼?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温宝裕道:“我不知道。” 我明白,若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去问他,不知道要纠缠到什么时候,所以我来个“总质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从头说来”温宝裕仍是一副死样语气,我走向前去,在他的肩头上,用力拍了一下,喝道:“振作一点,不然,令堂来逼你结婚,我不替你挡驾。” 温宝裕一听,直跳了起来,叫道:“别开这种玩笑,不好玩。”我向红绫道:“给他一点酒,看来,他需要镇定一下。” 红绫大叫一声:“得令!”雀跃而去,不一会,就提了酒来。 温宝裕果然连喝了三口,这才道:“我是三天前回来的——”他才说了一句,我就“哼”地一声。 这小子,三天前就回来了,居然到今天才出现,岂非可恶? 温宝裕立时向红绫望去,红绫道:“小宝打过电话来,是我接的——我没有机会告诉你。” 这几天,我确然另外有事情在忙,忙到了晨昏颠倒的地步,和红绫像是也有好多天没见了,所以,红绫才没有机会把小宝回来的事告诉我。 可是我仍然不满:“你也贵人多忙了,竟然抽不出时间来走一遭?” 温宝裕大是委屈:“我带回来了一些东西,立刻要处理,不然会失去效果,所以在七十二小时之内,不能离开,一等这时限过去,我就来了——我是昨天来的了。” 红绫道:“是,小宝来的时候,还没有过午夜。” 一听得温宝裕竟然等了我一夜,我自然也没有甚么可以不满的了。我哼了一声,同时,心中也不免奇怪——温宝裕和红绫之间的交情,自然毋容置疑,但是他们两人,并不是那种有这么多话说的交情,这大半夜,两人难道闷坐,还是红绫由得温宝裕独自坐着等我? 我正在思索间,红绫已然道:“爸,这次,小宝在蓝丝处,带了些怪东西回来。” 我本来急于想知道“陈长青回来了”是怎样一回事,也急于想温宝裕何以会说他“不想死”。可是在温宝裕身上,古灵精怪的事实在太多,一件接着一件,红绫忽然又那样说,温宝刚才又说过,他带回来的一些东西,有七十二小时的时效,那东西也是来自蓝丝姑娘处的,这就更令人好奇了。 因为蓝丝是一个降头师,在神秘莫测的降头术之中,是甚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以发生的。 所以我先问这个问题:“是甚么东西?是降头术?” 这一问,小宝立时兴奋了起来:“和降头术有关,也和灵魂学有关。” 我不值他的大惊小怪:“降头术之中,本就有很大部分和灵魂学有关的。” 降头术之博大精深,包罗万有的情形,远超乎一般人对它的理解之上,我和温宝裕就曾遇过,一个大降头师,想通过降头术,把自己变成半人半鬼的混合物,这次经验,惊险之至,我已记述在『鬼混』这个故事之中,蓝丝姑娘也是在这个故事之中首度登场的。 温宝裕兴趣不减:“蓝丝才学了一门秘技,通过降头术的媒介,可将死去的人的精灵召出来。” 我在细想温宝裕说的话,温宝裕又道:“他们认为,人有精灵——他们不叫灵魂,乍看好像一样,但是……很有分别的。” 我在等着他解说我们通称的“灵魂”和降头术中的“精灵”,究竟有甚么分别,可是他摇头,一时之间,却又说不上来。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暂且别理会,只顾继续说下去,因为这种事,本来就是很难用言语说得明白的。 温宝裕强调了一下:“总之,有些不同就是。人死了之后,精灵大多散去,不知所终,但是在某种情形之下,精灵却会附在特定的一些物体之上。” 我“嗯”了一声:“请说得具体一些。” 同时,我也想到,温宝裕的话,已开始在说明“灵魂”和“精灵”的不同了。 这一方面,中国古人的智慧,早已触及。古人说人有“三魂六魄”,这“魂”是怎么一回事,“魄”又是怎么一回事,一直没有人说得明白。 但“三魂六魄”这种说法,指出了一点:人的灵魂,以许多方式存在,不是定于一说,而是变化多端,温宝裕提及降头术中对它存在的方式的那种理解,就是灵魂存在形式的变化之一。 温宝裕挥着手:“那被精灵附着的物体,一定和这个人的死亡有关,例如,一个人被一把刀杀死,那么,他的精灵,就会附在这把刀上,以此类推。” 我呆了片刻——这种说法,我以前未曾听说过,堪称新奇。 红绫插言:“一个人要是病死的,那精灵又附在何处?” 温宝裕道:“如果没有这种特定的情形,精灵便无所依附——我说过,大多数情形之下,人死了之后,精灵便不知去向了。” 红绫却又有她自己的意见:“也许,若是病死的,那人的精灵,便会附在致死的病菌上。” 我摇头:“这……想像力也未免太丰富了。” 温宝裕竟然赞同:“也不算甚么,灵魂在一块木炭之中,这不正是你的经验之一吗?” 我呆了一呆,是的,记述在『木炭』这个故事中的情形,就十分类似降头术中的“精灵附物”之说——一个人被杀时,抱住了一棵树,他的灵魂进入了树中,后来,这棵树被砍下来,烧成了炭,这个灵魂就被困在木炭中。 由此可知,人的灵魂也好,精灵也好,是可以有一种依附物体的存在方式的。 我把思绪拉了回来:“那是一种甚么东西?” 温宝裕抓着头:“对降头术,我一无所知,是蓝丝精心配制的,她本来不肯给我,是我苦苦哀求,她才答应——她给我的时候,很不放心,说是怕我不知道会惹出甚么祸事来。” 温宝裕虽然是绝不经意地说着,可是我却隐隐感到了一股寒意。 确然,只有一种降头术,能把亡故者的“精灵”召来,会产生甚么样的结果,虽也不能预料,因为人在这方面的所知,实在太少了。 我摇头:“蓝丝不应该给你这种东西的。” 温宝裕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可是,我一想到”寒光阁“中的那些藏品,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相信你也会一样忍不住的。” 我呆了一呆。 “寒光阁”中的收藏品! 这需要作一番说明,在陈长青的那幢巨宅之中,有着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收藏品,其中甚至有超过一万种的昆虫标本。 其中有一间很大的房间,题名叫“寒光阁”,里面收藏的是剑——陈长青的上代,是历史上一场著名的大动乱的制造者,造反起家,自然重武,所以对于各种各样兵器的收藏,十分丰富,而且分门别类,分得很细,寒光阁中,专门收的是剑,绝没有别的兵刃混在其中,收藏室的名称,一望而知,是来自“一剑光寒十四州”的诗句。 虽然只是剑,但是剑也有长、短、厚、薄、乾、坤、单、双等等的分别。在这间收藏室之中,不下一千余柄各种形制的剑。 我和温宝裕,以及几个对古兵器,尤其是对剑有研究的人,曾在这间收藏室中,花费了不少时日,一面观赏,一面研究。 剑在中国的兵器之中,称为“百兵之首”,已有几千年历史,所以铸作工艺,已到了精巧绝伦的地步。其中铸钢技术之进步,匪夷所思,真难以想像几百年乃至千年之前的铸剑匠,是如何能铸造出硬度如此之高的精钢来——硬度越高,越是锋利,削金断玉的利剑,并非只是传说,在这寒光阁之中,就有上百柄之多。 中国的铸剑术,有着浓重的神话色彩,干将莫邪夫妇,为了铸成旷世的宝剑,甚至发生了他们的女儿跳进炉火之中,以身殉剑的事,所铸成的剑,以他们夫妇的名为名,一雌一雄,虽然名剑不知所终,但是这故事,却可以万世流传下去。 在寒光阁中的剑,有一大特色,就是并没有甚么“湛卢”、“鱼肠”等历史上的名剑,但却全是锋利无匹,真正的杀人利器。 陈长青的祖上,既是武夫,又是头号的造反者,当然注重实用,多于名气。所以,那一千多柄剑,只怕每一柄,都曾杀过十七、八人,或者更多,有几柄剑,在殷蓝或如寒水般的剑身之上,隐隐有血丝盘缠。由此可知,在剑的岁月之,不知有过多少次白刃进红刃出,血溅十步,开胸破膛的经验。 温宝裕想到了那千余柄剑,是很自然的事,按照降头术的理论,每一柄剑上,都不知附有多少亡于剑下者的精灵在,若是能一一召来,那可以说是一个古今中外的精灵大聚会了。 能够制造这样的一场大聚会,温宝裕当然放过这机会——我也不会放过,这便是我何以一听到“寒光阁”,就怦然心动的原因。 一时之间,我和温宝裕对望着,两人都感到了一股异样的兴奋,因而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我才道:“你……已经成功了?” 温宝裕的回答,令我有点意外:“没有,我准备和你一起进行。” 他这话,深得我心——这样肯定会是奇趣横生的事,若是他瞒着我独自去进行,那未免太不够意思了。 我在他的肩头上,用力拍了两下——这时,我也已知道,事情还有大不对头之处,因为温宝裕并不是专程来请我去进行召集精灵大聚会的。他来,另有目的,就是他不想死,然后又是“陈长青回来了”。 如今,说了半天,这两个“主题”,还根本未曾提及,所以我并不催他立刻去进行,只是等他说下去。 温宝裕自然知道我在等些甚么,刹那之间,他的兴奋消失无踪,神情也变得忧忧郁郁。红绫在一旁,比我更先不耐烦:“小宝,你这是怎么啦,你一直不是说话这样吞吞吐吐的人。” 被红绫一喝,温宝裕像是如梦初醒一样,震动了一下,然后,又现出极无可奈何的神情:“我……不是吞吐,而是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出事情必有过人的为难之处,因为小宝对分析事物的能力相当强,应该没有甚么事,可以难得住他的。 所以,我并不催他,只是道:“任何事,总有一个开始,就从开始说起。” 温宝裕很认真地想了一想,才道:“这种降头术,因为已进入了人鬼沟通的阶段,所以,是降头术之中,极高深的一种,普通的降头师,不能触及这一领域,蓝丝的师父猜王,因为自己归位在即,所以这才把这门最深奥的降头术,传给了蓝丝。” 他还是从降头术“开始”,那使我知道事情一定和降头术有关,可是,他不想死,或许可以和降头术扯上关系,陈长青回来了,又与之何干? 我没有问,由得他说下去。 温宝裕再一开口,竟然说起降头术概论来了:“绝大多数降头术,都和一些物质有关,各种古怪的植物、动物、死的和活的昆虫等,但这种召灵术,却还要外加施术者本身的精气——”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我跟他熟了,知道他是在问我,是不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我摇了摇头,因为我确然不知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在这句话中,提到了“精气”这样一个古怪的名词,我不是十分能确定它的意义。 温宝裕的神情,有点沮丧:“所谓『精灵』、『精气』都是我译的,原来在降头师的语言之中,另有专门名称。那精气的意思,是施术者需要高度集中的精神,把自己的思想意志,精神气力,贯串在降头术之中,所以我称之为『精气』。我点头:“很恰当的说法。” 温宝裕又高兴了起来:“蓝丝做了第一步,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由我来进行第二步的工作,所以,在进行之前,我要全神贯注,把自己的意念,和降头术相结合,才能成事。” 我又点头:“需要用施术者的脑能量去催动,这很合理,因为所谓『精灵』,也应该是过去死者的脑能量,两者之间,可以有能够设想的联系。” 温宝裕再道:“蓝丝交给我的是一包粉末状的物体,那包药粉,必须在七十二小时之内,溶于无根水之中——”他又向我望来,这次,我点了点头,因为我知道甚么是“无根水”“无根水”就是未曾沾过地的水。 第二章 召灵术 水和土地,本来有极密切的关系,井水河水塘水海水,无不和地相连接。但是有一种是例外,那就是雨水。 如果在雨水还未落地之前,就将之接住,那么,这种自天而降的水,就称之为“无根水”——这本是中药药方中的名词,降头术在一定程度内,和中国的医学和药学有关,所以有此方法,不足为奇。 我又知道,前两天下过大雨——温宝裕自然是算定了在雨季易得无根水才行事的。 温宝裕沉声道:“共同无根水三十四万五千六百滴——”他说到这里,我就吃了一惊。因为降头术是玄学的一个典型,绝没有道理可讲——或者说,它自有它的道理,只是人类不明白。 所以,一切都必须完全照足进行。无根水要三十四万五千六百滴,就一定是这个数字,少一滴,多一滴都不行。 我望着温宝裕,等他作进一步说明,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他如何能做得到这一点。 温宝裕知道我在想甚么,他道:“若不是蓝丝帮我,我绝做不到。” 听到这里,红绫陡然问:“蓝丝来了?” 温宝裕道:“没有,她给了我一样东西,放在木盆中,等雨水恰好滴到那数目时,这东西便会发出声响,我就得了恰好的分量。” 我和红绫都皱着眉——除非是极精密的电子仪器,不然,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但是,降头术和电子仪器,又显然是扯不上关系的。红绫口快,已抢着问:“那东西是甚么?” 温宝裕道:“我也不知道——”他说了一句之后,立即顾左右言他,转换了话题:“把那包粉末,放进了无根水之后,就出现了很是奇怪的现象,蓝丝虽已说过,但是亲眼看到了,感受大是不同。” 我心知他不想多提那个可以计算雨滴的东西,必然是由于降头术中的某种顾忌,所以我也不再追问。 我只是道:“你说和我一起进行,但是我看你自己已进行得差不多了。” 温宝裕忙道:“不,最重要的程序,还未曾开始——施术者的精神,还没有贯串进去。“ 我问:“施术者可以不止一个?” 温宝裕道:“是,越多越好——精神力量强大的人尤其适合。” 红绫当仁不让:“那我就最适合。” 我忙道:“且慢,这种人鬼本来殊途,却又要交流的事,谁知会出甚么意外,要从长计议。” 红绫却道:“不怕,阴间我也来去自如,还怕甚么!” 我向温宝裕一指:“你来,就是存心要请红绫协助你施术?” 温宝裕说得坦白:“本来是想请你的,但乃女胜乃父,当然你成了次选。” 我道:“你不是说人越多越好吗?” 温宝裕道:“若你们肯父女兵上阵,那自然更好。” 红绫高兴之至:“小宝,你还没说那粉末放进无根水之后,有甚么怪现象出现。” 我道:“他没说的事多着哩——他何以忽然说不想死,陈长青回来了,又是怎么一回事?” 温宝裕双手一摊:“这……在这里说,事倍而功半,不如移驾,到我那里去,容易说得多。” 我一夜未睡,着实相当疲倦,而且能使我彻夜不寐的,当然也是十分值得深究的事,所以听了小宝的建议,我不禁有点犹豫。 温宝裕看究了我的心意,忙道:“到了我那里,你可以一面听我说,一面打瞌睡。” 我苦笑:“若你说的令我瞌睡,那我不去也罢。” 温宝裕忙道:“不会,不会,保证不会。” 红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声哨,那鹰扑喇喇飞过来,停在她的肩上,一行三人,直往温宝裕的巨宅而去。 到了巨宅,随着温宝裕来到一个厅堂,那厅堂左首,正是“寒光阁”的大门,右首则是另一个储宝室,和本故事无关,是以略过不提。 那厅堂中的陈设,一色的全是硬木粗制,看来粗悍有劲,是武夫本色。 在近塞光阁的门口,有一只木架子,上面放着一只木盆,约有二十公分口径,盆中有大半盆水。 一到,温宝裕就向盆中一指:“你们自己看,我也形容不来。” 那木盆中,自然就是“无根水”了。而他已经把蓝丝所给的异术粉末放进去,他说的奇异现象,究竟是什么呢?“我和红绫趋近去看时,都不禁呆了一呆。那木盆不大,可是临近一看,那感觉,就像是面临一个很深的水潭一样。不但看起来,”潭“水极深,水气氤氲,而且寒气森森,扑面而至,登时如身处穷山绝壑之中,身在一个绝顶深潭之前。我定了定神,那种感觉,依然不变,但是,却也看到盆中的水,清澈无比。那盆至多只有二十公分深,但是定睛看去,清澈无比的水,竟如深不见底一般,在水的中间,有许多各色粉末,正在上面翻滚。水分明是静止的,可是那些各色粉末,却翻滚得如万长奔腾,风云变幻,巨浪滔天一般,无休无止,变幻万千,怪异绝伦。粉末有各种颜色,在清澈如晶莹的水中,那颜色鲜艳无比,粒粒带着妖气。更奇怪的是,所有粉末,既不沉底,也不浮上水面,只在水的中段翻滚,幻出各种异象,卷动各种色彩。这情景奇特之绝,确实难以形容,若是勉强要作一个比喻,那情形有点像在观看一个巨型的”万花筒“。可是万花筒的图形有规律,而如今眼前所见,波诡云谲,却是千变万化。而且,那些极微小的彩色粒子——也就是温宝裕所说的,蓝丝给他的”粉末“,并不是溶解在水中,而是一到水中,就变得像是有生命一样,所以这才出现了这样奇妙的情景。我和温宝裕,看到红绫一见了这种情景就被吸引,全神贯注,双眼发定,盯着那盆水看。从他的神态看来,显然不单是为了好奇。温宝裕几次想开口问,都被我阻止,直到红绫吁了一口气,我才问:“有甚么发现?” 红绫缓缓摇头:“不知道,这……盆水中,有点古怪,像是……像是有一股力量,叫人……跳进去,和那些有颜色的小粒子,一起跳舞。” 红绫的话,听来很是古怪,不易理解,我正想问,却看到温宝裕在听了红绫的话后,竟大有惊异之色。 我望向他:“怎么一回事?” 温宝裕吸了一口气:“蓝丝说,施术时,它有精灵附着的东西,浸在水中,只要使它能碰到那些粉末就行,然后集中精神,那样……施术者本身,就会和那些施过法的粉混为一体,把精灵召出来。” 我骇然:“那么,施术者岂不是——”温宝裕道:“当然是施术者的精神——这就是刚才红绫所说,人像是想进去,和那些粉末一起跳舞的情形——我到现在,才算是明白了蓝丝所说的是这样一种情形。” 好不容易,我等他说完,就立即道:“你的意思是,施术过程之中,施术者……的精神,会进入这盆水中,这样才能将附在器物上的精灵召出来?” 宝裕眨着眼:“多半是这样,详细……具体的情形,要进行了才知道——可想而知的是,附在器物上的精灵,就算被召来了,也必然不会有一个具体的形象可以被肉眼看得到,我想,多半要靠施术者的精神去感应,所以——”他说到这里,略犹豫了一下,红绫已道:”所以,施术者要和被召的精灵,处于相同的存在状态,两者之间,才能沟通。” 我指着那盆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红绫知道我的意思,大声道:“爸,阴间我也曾来去自如,你怕甚么?” 我叹了一声,确然,我很担心,担心的理由,来自多方面:第一,红绫是我的女儿,自幼就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忧患,使我格外担心她的安危。第二,我对降头术一无所知,也格外觉得它奇诡莫测。第三,像温宝裕和红绫才所说的情形,等于是施术者要自己灵魂出窍,才能和被召来的精灵相会! 而灵魂离体,相等于死亡,这情形和红绫上次去阴间大不相同,会有甚么样的意外发生,谁也不能预料! 我略举了举手,把我第三点的忧虑,说了出来。 温宝裕和红绫,也显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都好一会不说话。 然后,温宝裕才道:“情形虽然特殊,但是……我想不会有危险——因为蓝丝并没有提出这一点,她只是说——”温宝裕说到这里,陡然住口,神情尴尬,分明是有甚么话,说漏了口。这种情形,如何瞒得了我和红绫的注视,我立时“哼”了一声,红绫则叫道:“小宝,你好啊,蓝丝有甚么话,你打了埋伏不说出来?” 温宝裕双手一摆:“她说,这种法术,最好不要试着玩——除非有特定的目的,知道召来的精灵的来龙去脉,这才好进行,不然,不知道召来的是甚么样的凶神恶煞,怕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 我陡然吸了一口气,温宝裕却又轻描淡写道:“这就像是警告不要随便开门给陌生人一样,其实只是一种警告罢了。” 温宝裕自小就胆大妄为之至,脾性至今不变。我疾声道:“所谓意想不到的麻烦,是甚么?” 温宝裕道:“只是可能有,不一定会发生,就算会发生,也不知道是甚么,蓝丝也是才学会这门法术!” 我眉头打结,温宝裕竟然问:“是不是由于一点,就放弃如此旷世难逢的探索?” 这小子是在将我的军了,我沉声道:“你曾胡乱召魂,把一个积年老鬼,召进了一个小女孩的体内,这教训还不够你受的?” 温宝裕也是在这巨宅之中,曾召来了积年悍匪黄老四的灵魂,进入小女孩安安的体内,这件事,至今未了,发展下去会怎样,无人能知。 温宝裕双手一摊:“没有甚么不好啊,并没有甚么人受伤害。” 我道:“可是,这次如有意外,会发生在我们自己的身上。” 温宝裕应对如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心中暗叹一声:“看了看在一旁跃跃欲试的红绫,心中大是感叹:曾几何时,我何尝不是如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入虎穴的次数,数之不尽,甚么时候变得这样畏首畏尾起来了?想念及此,我不禁一声长叹。红绫和温宝裕两人,竟然能够知道我的思路历程,我叹声未毕,两人已各自一声欢呼,一前一后,掠进了”寒光阁“。温宝裕曾跟随良辰美景,学了一个时期轻功,所以身手也很快。他们两人进了寒光阁,只听得里面,传来了一阵金铁交鸣,悠悠不绝,在动听之中,另有一股肃然之气。寒光阁中,有上千柄剑,我知道那是他们在选择剑,拔剑出鞘时发出的声响。我叫道:“随便拣两把就可以了。” 我的话,有未曾出口的“潜台词”:“随便哪一把,都不止刹过一个人,剑上的精灵,决少不了。” 里面传来红绫和温宝裕的答应声,不一会,两人出来,我一看,不禁感叹,人性格生就随便在一个小行动之中,也能表现出来。 这时,红绫带出来的,是一柄又长又阔的大剑,寻常剑只有三尺来长,可是这时,红绫捧着的那一柄,足有五尺来长,剑身也极宽,通体黑黝黝,又不类生锈,看来并无刃口,但是在剑刃之上,却又不时有寒光隐隐闪动,令人望而生畏。 那剑看来很是沉重,因为红绫也是双手捧它出来的——若是她一手提不动的话,那么这柄剑的重量,有可能在一百公斤以上。 她一面大踏步走出来,一面叫嚷:“这柄剑最长大,又最重,一定曾伤过不少人。” 他来到近前,把剑向地上一放,剑尖向下,那剑无剑鞘,她随随便便一放,“铮”的一声响,剑尖竟然刺进了地面五寸左右。 地面上铺的全是水磨方砖,由此可知,此剑虽然不是甚么寒光四射和起眼,可是却锋利无比。 这一下,连红绫自己,也有点意外,温宝裕也失声道:“好家伙。” 接着,他吐了吐舌头:“这剑太重,我几次拿它不动,没有硬来,幸亏如此,不然,要是一失手,落在脚上,那还了得!” 我这时离这剑很近,觉得在这黑漆的剑身上,似有一股寒气散发出来,我伸手贴着剑脊,轻抚了一下,触手冰凉,如抚冰块。 我大声道:“好一把宝剑。” 温宝裕发挥想像:“会不会是独孤求败的那柄玄铁重剑?” 我笑道:“不,多半是倚天宝剑。” 温宝裕摇头:“你别冤我,倚天剑断成两截,明教锐金旗,嫌它杀教众太多,不肯接上,两截断剑,自此下落不明。” 我们这样在说着,我以为红绫必然不知我们在说甚么,却不料她突然道:“那两截断剑,后来又被高手匠人,铸成了两柄匕首,其中一柄,曾在清末民初,落在韦小宝的手中,造就了不少大业。” 红绫此言一出,把我和温宝裕惊诧得目定口呆。红绫虽然学识丰富之至,但这方面的所知,应该等于零,何以也能精通如斯? 一时之间,我们望住了她,则声不得,红绫得意洋洋:“你们常说些我不懂的话,我向妈处学的,有何难哉?一个小时,就全在脑中,滚瓜烂熟了,『金学』程度之深,我排第一,谁与争锋?” 我和小宝连声道:“佩服!佩服!” 小宝把手扬起,这才看到他手中,是一只镶金饰玉,极其精致的檀木盒子。那盒子长不足一尺,看来,盒中该是一柄短剑。 温宝裕一面去开盒盖,一面道:“这剑光芒很强,小心点看。” 红绫本来在探头去看,闻言后退了半步,盒盖也在此时打开。 只见盒中,寒气闪闪,一时之间,只见一团剑形的光芒,不见有剑,那团光芒还在吞吐闪耀不定,如同是发光的活物一般。 要相当用心,才能看到,在那团光芒之中,裹着一柄小剑,而光芒就是由这柄小剑发出来的。 这柄剑,其小无比,形制竟和通常缩小了作为拆信刀之用的摆设品一样,但是可以看得出,剑身锋利无比——不然,也不会发出这样夺目的光彩。 在剑旁,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剑鞘,温宝裕拈起小来,又取起剑鞘,夺了进去,光芒骤敛。 他道:“我留意这柄小剑很久了,真难相信那么小的剑,也能杀能,正好拿它来试试。“ 他说的时候,望定了我,显然他对这柄剑,很有些疑惑,我反问他:“这剑有多锋利,你可曾试过?” 温宝裕吐了吐舌头,又拔剑出鞘,高举过头,剑尖向下,然后松手,任剑落下。 只这柄小剑落下,一碰到了砖地,竟然无声无息,直刺进了砖面。 这一来,我和红绫,都不禁吃了一惊,刚才红绫手中的长剑,插进了砖面,已足以令人骇然,但是那剑沉重无比,再加上锋锐,还可以理解。 而如今,这柄小剑,重不会超过四两,却能有这样的表现,其锋利程度,实在令人咋舌! 我一弯身,把剑拔了起来,果然拈在手中,轻若无物,可是举近一看,寒光闪闪,有一股凉意扑面,细看剑柄之上,有用金丝盘成的“女贞”两个古篆。 我吸了一口气:“这剑,是古代女子要来防身之用,以保贞节的。” 温宝裕显然对这剑下过一番功夫,所以他立即问:“是杀人还是自杀?” 我道:“若是杀不了人,当然只好自杀。” 红绫对这种情形,不是很想得通,所以她眨着眼,没有出甚么声。 温宝裕很是兴奋:“这剑不知曾使用否?” 对这个问题我当然不会有答案,红绫忽然道:“这剑不是凡品,能拥有它的主人,也一定身价非凡,难道还要用它来自卫?” 我叹了一声:“历史上动乱多,在天下大乱时,哪怕是金枝玉叶,公主贵人,一样会有不可思议的遭遇。” 温宝裕道:“是啊,俄国末代沙皇尾古拉二世的女儿就在大动乱之中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红绫居然响应:“想那崇祯皇帝,在上呆自尽之前,还把他的女儿,砍了一条手臂——这皇帝,连父亲也做不好,怎么治天下?” 红绫忽然发出了这样一句议论,其立论虽堪发噱,但是却是很有道理。 温宝裕感叹了一阵,向我望来:“就凭这一大一小两剑上所附的精灵如何?” 我想了一想,看来,这两柄剑,都很有些年代了。剑,铸来就是为了杀人的,自然年代愈是久远,被用来作为杀人的可能性愈多,寒光阁中有上千柄剑,任择两柄,都是一样。 我道:“应该如何使用,我不懂。” 温宝裕道:“先要念一遍咒语——那咒语好长,我全记住了——”他说到这里,忽然现出了古怪而又为难的神情来。我始终觉得,这小子有点古怪,一定会有些甚么事,瞒住了未曾说出来。 所以我道:“小宝,我们即将进行的事,极其神秘不可测,我们既然共同进行,必须要通诚合作才好。” 温宝裕连声道:“是!是!” 我道:“那么,你曾说陈长青回来了,是怎么一回事?” 温宝裕道:“这……我正想说到这一点……” 他言语之间,仍然有些吱唔,在一旁的红绫,已不耐烦起来。 她不耐烦,不是为了小宝欲言又止,而是等急了,她大声道:“那陈长青回不回来看,有甚么要紧?不如先看了精灵再说。” 我正色道:“不行,陈长青是我和小宝的生死之交,有关他的一切,比甚么都重要。” 红绫见我说得认真,伸了伸舌头,不再说甚么,小宝忙道:“他回来的事,和召精灵……也大有关连。” 我喝道:“你痛快点说,别吞吞吐吐的了。” 温宝裕道:“我说——在召灵之前,先要念一遍咒语,念那咒语的作用,是要把在这盆水周围,一定范围内,不相干的精灵,或类似精灵的存在赶走。” 第三章 咒语 对小宝的说法,我并不感到突兀。 因为,我曾参加过许多次,各种形式和灵魂接触的行动。灵魂,正是小宝口中“类似精灵的存在”。通常,为了避免不受非目标中的灵魂的干扰,都会先设法将之驱走,以免妨碍降灵的进行。 看来,降头术中的召集精灵之法,也要有这一项事先准备功夫。 这项准备功夫的理论基础,和我对鬼魂的理论,十分吻合。 我的理论是,灵魂几乎存在于所有的空间之中,只是没有通过特殊的情形,接触不到而已,那情形一如,若没有电视接收器,就看不到电视画面,但形成电视画面的电波,却充塞空间,无处不在。 这理论并不神秘,也经多次证实。 温宝裕刚才所说,念咒语的目的,就是不要其他的精灵,干扰了召灵的行动。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温宝裕道:“那咒语十分长——”我不耐烦:“这你刚才说过了!” 温宝裕道:“是——可是事情是从这咒语开始的,这咒语很长——”我重重的哼了一声,温宝裕续道:“可是在念的时候,一个音也错不得,蓝丝千叮万嘱,要我小心,我自然也很是紧张。”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咒语”这玩意,在玄学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古今中外的魔术巫术法术召灵降神等等行为,都有各自的咒语。一念咒语,就有一种奇异力量的产生,可以达到种种想达成的目的。 至于咒语的力量,自何而来,或者说为何念了咒语,就会有力量产生,这一个问题,至今为此,还没有确切的答案。 凡是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各人就可以凭自己的想像力来做设想。 我在长久涉足玄学范畴的过程之中,对“咒语”这种神秘的现象,也作过不少假设。在我的假设之中,有两项值得一提——这个故事和咒语的关系很大,所以我又不嫌其烦,把我对咒语的假设阐说一下。 我对咒语的第一个假设是:咒语,毫无例外,是由一个以上的音节组成,咒语是要大声诵念的,而咒语的发音,连串起来,又并没有语言上的意义,所以,咒语只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发音。 在发音的过程中,有可能引起空气中或其他物质对声音的共振,而在声音的共振过程中,又导致一些变化,例如实用科学还不能解释的磁场变化等等,从而,在不可知的因素之中,产生了力量。 这个假设比较简单,不可知的因素也太多,所以不是很被人接纳。 我的另一个假设是:各种咒语,其实是各种语言,特定的咒语,是特定的语言,说给特定的对象听,只有特定的对象,才能听得明白特定的咒语。 说得明白一点,我假设诸神具有超凡力量,都是外星人,那么,咒语,就是各类外星人传下来的语言,你用这种语言说话,这种外星人能听懂,它就发挥力量,使你达到目的。而你用那种语言说话,那种外星人就明白,他就能应你邀请,去完成一定的目的。 当你高声诵读咒语之际,目的是要有超能力的外星人听到,才能发挥力量来帮你。 自然不是每次有人念咒语,就一定奏效,而是要各方面配合,使咒语的特定目标,可以听得到,这咒语才有效。之所以咒语不是人人可念,其中还包含了能“上达天庭”的诀窍在。 而外星人在传下咒语的时候,一定也作过某些承诺,只要听到了咒语,他们就会实现承诺,发力量,出现不可思议的效果。 这一个假设,虽然只是原则,许多细节问题都是未知之数,但很可以说得通。 当然,也有人讥嘲:“卫斯理的任何假设,都离不开外星人。” 确然如此,我的许多假设,都离不开外星人,因为我坚信,许多许多不可思议的事,除了用外星人去解释之外,永不会有结果。 如果不相信有外星人,那么,就一直只好在谜团之中打滚。 好了,咒语在我的心目之中,既然可以作如此的假设,那么我自然同意温宝裕的话。那是一个音节也错不得的,非但错不得,而且音要念得标准——音不准,就不是那个语言,人家就听不懂了。 中外历来所传的咒语极多,但是绝大多数都失了灵,当然是因为在传习的过程之中,越来越走了音的缘故,变得初授者都听不懂了,如何还会有效? 温宝裕见我谅解他的困难,很是高兴:“这咒语,一共有两百二十二个音。” 我吃了一惊,望住了他不出声——温宝裕生性活泼,不耐死记,这全无意义的两百来个音,要他死记下来,对他来说,那可比甚么都难。而且,我不相信他可以记得下来。 我吸了一口气:“你记错了?” 谁也不知道若是记错了咒语,或是念错了咒语,会产生甚么样的结果,所以我才吃惊。 温宝裕道:“若不是记得一字不差,谁敢乱念?说来好笑,咒语本来是玄学的,最不科学的东西,可是我却借用了科学的发明——在蓝丝念的时候,我用录音机,把它全录下来了。我闷哼了一声:“没听说咒语可以用录音机代念的。” 温宝裕道:“当然不,我照着录音来练,练了上千遍,总算记得了。” 我由衷地道:“真是不容易之至。” 温宝裕感叹:“简直困难之极,我战战兢兢,一个音也不敢错。背熟了之后,每天也至少念它七八十遍。等到把蓝丝给的粉末,溶进了无根水之中,照蓝丝的吩咐,是要对着这盆水来念这驱赶野精灵的咒语的。念完咒语,就可以进行了。” 红绫在一旁,看来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她大声道:“那你就快念咒语吧!” 温宝裕苦笑了一下:“我准备好了一切,就要来找你们,要和你们一起进行,我临出门找你们时,由于这几天来,念咒语念成了习惯,所以一面走,一面又把那咒语,念了一遍——其间,曾有短暂的时间,经过这盆水——”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而我,也听出一些名堂来了。 我道:“你那一遍咒语,起了作用?” 温宝裕皱着眉:“我……我不知道——”红绫的性子比我还急:“起不起作用都没有关系?反正咒语是用来驱赶精灵的,早赶走和迟赶走,还不是一样?就算驱走了再来,重念一遍就是!” 温宝裕作了一个手势,我道:“听小宝说下去。” 温宝裕道:“我一面念,一面向外走,等到念完,恰好推开门。” 他伸手向前面那扇门,指了一指。接着,他急步走到了那扇门前。 当时,温宝裕走到了门前,打开门,心中很是兴奋,因为他即将和我见面,又有一椿如此稀奇古怪的事,可以和我一起进行。 他又自觉这种难记的咒语,念来很是畅顺,所以心情也很愉快,就在这种情形下,他虽然听得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他也自然而然,大声答应。 那叫他的声音,叫的是:“小宝!” 温宝裕在答应了之后,才陡地一震,但立时感到,那声音极熟,应该是一听就知道是谁。可是,却又奇怪在,他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是谁来——在极度的意外之下,就会产生这样的情形。 所以,他也陡然一呆,心中在想,“是谁?” 而那声音又已传来,这次,大有责备之意,“小宝,你在搞甚么鬼?” 这句话一传入耳中,温宝裕心头突然乱跳,喜得大叫一声,竟直跳了起来,这才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大叫道:“陈长青,是你?” 他已认出了那是陈长青的声音。 他这时的高兴,实是难以形容,陈长青和他的交情极好,要不然,也不会把偌大的家财,全都交给了他,当时温宝裕只不过是一个少年,能得到朋友这样的信任,自然铭感心中。 虽然说陈长青是“上山学道”去了,可是他一去之后,了无音讯,那情形也就和“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差不多。有时,我和温宝裕提起陈长青,他都免不了要眼红,这时,突然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其乐可知。 所以,当他在半空中一个转身,落下地来之际,甚至感到了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稳。 可是当他站定了之后,他却为之一呆,因为眼前一个人也没有,而且,他也立即发觉,眼前并没有可供人躲藏之处。 他站着发呆,刚才,他明明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何以竟闻声不见人? 他一面拍打着自己的头,一面也叫了起来:“陈长青,你在搞甚么鬼?” 这句话一出口,居然立刻有了回响,陈长青的声音又入耳:“你才在搞鬼啦!刚才你念的是甚么咒?” 温宝裕毕竟是和我在一起,经过了不少古怪事件,他立时知道,这时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 他知道,其实,实际上并没有甚么声音,而他之所以“听”到了陈长青的话,是因为有某种力量,影响了他脑部的听觉部分。 也就是说,陈长青人并不在,是陈长青的精神力量,或是陈长青通过某种方法使他“听”到。 刹时之间,温宝裕的思绪,紊乱之极,他首先想到的是,陈长青学道有成,已经练成了类似“他心通”之类的神术。 所以,这时自己能听到他的声音,陈长青他人,可能不知道在喜马拉雅山的哪一个雪峰顶上。 接着,他忽然又想到,陈长青可能是回来了,只不过回来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灵魂——这样说来,陈长青竟是死了! 片刻之间,思潮起伏,情绪变化之大,令他难以承受,竟至于额上,沁出了老大的汗珠来。 他一发急,连声音都哑了,他嘶叫:“你别吓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问了之后,却好久没有得到回音,这更急得他团团乱转,又一再连连发问。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对温宝裕来说,这两三分钟,简直犹如在地狱中被火烤一样难受。 然后,他才又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我回来了。” 一听这四个字,温宝裕先是呆了一呆,下意识地四面张望了一下,他当然看不到甚么,而接下来,他听到陈长青的话,却叫他凉了半截。 他听得陈长青道:“可是,怎么一回事,干甚么要赶我走?为甚么全要把我们赶走?” 陈长青的声音,听来很是愤怒,温宝裕陡然想起,刚才在听到陈长青的声音之前,自己正在念蓝丝所授的那篇咒语! 而那篇咒语,目的是驱赶附近周围的精灵——也就是说,在这屋子中,如果有精灵在,这篇咒语,加上那盆混了粉末的无根水的配合,就会起一种奇妙的作用,把那些精灵全赶走。 所谓“精灵”,本来就是和灵魂、鬼,是同一性质的存在,而陈长青却同时遭到了驱赶,那岂不是说,陈长青已不再是人,而是鬼魂了? 温宝裕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好一阵“咯咯”发响之后,他才道:“不是……不是……是……是……” 若说他平时喜欢语无伦次,那是冤枉了他,这时,他才是真正的语无伦次了。 这时,陈长青的声音又响起:“小宝,你究竟在搞什么鬼,这一个大洞,里面是甚么?怎么会有轮回光彩,那是甚么?” 这几句话,听得温宝裕目定口呆,甚么“大洞”、“轮回的光彩”等等,都令温宝裕莫名其妙,不知所指。他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叫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究竟怎么啦?” 陈长青却又重覆了那句话:“我回来了。” 温宝裕大叫:“你回来了,你在哪里?为甚么我看不见你?你……你现在是人是鬼?” 温宝裕的精神状态,那时处于极不正常的状况之下,所以他一时情急,就问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我一听得他说到这里,就失声道:“你不应该用这样的话问他的。”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只是直觉才如此说的,说了之后,我才知道,我之所以如此说,是我也认定了陈长青已经是鬼而不是人。 而且,情形还更可怕的是,陈长青极可能,并不知自己是鬼,他只知道自己回来了。 人死在外面,灵魂自然也回家,这种情形,并不罕见。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回家者并不知自己已经死了,若骤然问他是人还是鬼,提醒他其实已经死了,自然不是很好,所以我才直觉地说温宝裕不能这样问他。 我一说,温宝裕的神情,比刚才我一进门看到他的时候,更加难看。 他喃喃地道:“问了之后,我也感到不应该这样问,可是……可是……” 我道:“你且说下去,后来怎样?” 当下,温宝裕也觉得自己如此问,太突兀了些,他心中很是不安,等着陈长青的回答,同时,急速地思索着陈长青的话。 陈长青说屋子里有一个“大洞”,温宝裕自然看不到,他只看到那盆水,水中的粉末,正在翻滚卷动,放出异样的色彩。于是,他又想到了陈长青说甚么“轮回的光彩”,是不是就是指这盆水? 这盆水,可以起到把精灵召集来的作用,陈长青如今的存在状态,如果和精灵接近,那么,这盆“法水”,在他看来,自然便大具异相了! 一想到这一点,温宝裕不由自主,发出了一阵呻吟声,连忙脱下了外衣,覆盖在那只盆上。 他仍然未曾得到陈长青的回答,他又等了一会,才又道:“你……还在吗?你回来了,再好没有,再好没有,怎会有人赶你走,你……你……” 他想不断地说话,以驱赶心中的恐惧感——那时,他心头真的感到了恐惧,因为他不知道陈长青究竟是人是鬼,究竟怎么样了。 他又断续地说着,说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甚么,但求有声音发出来就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总算又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 照温宝裕说,若是他听不到陈长青声音的话,他会一直不停地说下去,成为一个不断说话的疯子——温宝裕的说话虽然夸张,但若是陈长青不再出声,必然给他极大的打击,这一点殆无疑问,因为他认定陈长青已成了“鬼魂”一类,而被他的咒语以及降头术“赶走了”,他会因此而感到极度的不安。 谢天谢地,陈长青的声音又传来了,说的竟然还是那一句话:“小宝,你在搞什么鬼?“ 温宝裕一听,高兴激动又生气,以致眼泪直流。他高兴激动,是因为再听到了陈长青的声音,而他生气,却是因为陈长青一个劲儿在追问他“搞甚么鬼”,却又不说他自己是在搞甚么鬼。 温宝裕一急之下,忍不住大声叫:“你在搞甚么鬼啊,你人在哪里,是学会了隔身法,还是神游到此?我是个凡夫俗子,你要对我说明才好!” 他不敢再问陈长青“是人是鬼”这样问法,在当时的情形下,已经可以算是最佳措词了。他问了之后,又是好一会儿,陈长青才有了回答。陈长青的回答,令温宝裕在肚子里,骂了几十声“混蛋”。可是温宝裕虽然没有骂出声,陈长青却也知道,他竟然道:“你先别骂我。” 温宝裕吃了一惊,也坦承不讳:“我是在骂你,你也该骂,你刚才给我的,是甚么回答。” 刚才,陈长青的回答是:“你先别管,和你说,也说不明白,我回来了,你只要明白这个事实就好了!” 陈长青的这个回答,实在有点不像话,这难怪温宝裕会“腹诽”。 温宝裕本来还想追问下去,问他若不是鬼,何以会有被咒语赶出去的感觉,但是,一转念间,他并没有问,因为,他想到陈长青此际的处境如何,自己虽不知道,但多半已不是人。 如果他真是鬼,再问下去,他一怒离去,自己上哪儿找他去?还是哑忍的为是。 而接下来,陈长青所说的话,却又令他很是感动。陈长青道:“小宝,你又在做甚么?这人鬼殊途,可不是乱玩得的,其中有太多情形,人类一无所知,出了差错,还不知差错在哪里。” 陈长青说得很是沉重,而且这番话,和他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大相迳庭,但却是出于对温宝裕真正的关心,所以才令温宝裕感动。 温宝裕答道:“也没有甚么,这是一种降头术,说是能召集精灵,所以——”他滔滔不绝说他准备做甚么,又简单地介绍蓝丝。 在他说的时候,陈长青一点反应也没有。说完,才听得陈长青诧异道:“原来降头术中,也有如此深奥的一环,不过我看,传你这降头术的人,也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中还有重要的诀窍,未曾告与你知。” 温宝裕一怔,他知道蓝丝决不会骗他,瞒住了一些事不告诉他。 如果陈长青所说的情形属实,那么一定是蓝丝自己也不知道——不单是蓝丝不知道,连蓝丝的师父,猜王大降头师也不知道。 温宝裕心中,又不免疑惑之至:这是降头术中的大秘密,若是蓝丝都不知道,陈长青难道对降头术也大有研究,反而能知究竟? 他一面想,一面道:“还有甚么,是我不知道的?” 陈长青的回答,又令温宝裕气结:“你不要管了,快别玩这把戏了。” 若是这样的一句话,能叫温宝裕就此停手,那温宝裕也就不是温宝裕了。尽管这样的一句话,来自闻声不见人的陈长青,比正常人说的分量,重了几倍,可是一样对温宝裕不起作用。 温宝裕理所当然的回答是:“不行!” 陈长青道:“离开那么多年,以为你已长大了,怎知你还是爱闯祸如昔!” 温宝裕大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若是说出会有甚么结果,有甚么是我所不知道的,那我还可以考虑是不是会放弃。” 陈长青这时,虽然不知道是以甚么的形式存在,但是和他对答,却如同他人在对面一样。 第四章 以身引鬼 而且,陈长青只会说小宝,他自己的脾性,分离了那么多年,也一样一点没改。他“哼”地一声:“我问你,那个叫蓝丝的降头师,告诉了你召集精灵的法子,她可再告诉你该如何送回去?” 温宝裕怔了一怔,蓝丝没有告诉过他这个,他连想也没有想过——他想的是,精灵召了来,不要的时候,自己会回去,何需相送? 所以,对于陈长青的这个问题,温宝裕答不上来,陈长青就连声冷笑。 本来,这种闻声不见人的情形,极其诡异,但是温宝裕情知陈长青对自己的交情很好,不管他现在是甚么,都不会加害自己,所以渐渐地,不但没有恐惧之心,连异样的感觉,也逐渐消失。 在陈长青的冷笑声中,温宝裕道:“别声关子了,该怎么回去,你告诉我。” 陈长青却道:“我也不知道。” 温宝裕有点恼怒:“这不是废话吗?” 陈长青的吸气声清晰可闻——温宝裕一直弄不明白,陈长青此际,决不是以“活人”的形式存在,怎么会还需要吸气,这个疑问,在日后才有答案,陈长青道:“可是我却知道,精灵易请难送。” 温宝裕“哈哈”一笑:“何难之有,我曾召过鬼魂,召来了不走的有之,进入了小女孩身体的有之,就算不走,又奈我何?” 陈长青却说了一句:“那是鬼魂。”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鬼魂和精灵,有甚么不同?” 温宝裕一拍大腿:“我的反应和你一样,一听之后,我也那么问他。” 我催他快往下说。 当时,陈长青也好一会没出声,显然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温宝裕催了两次,陈长青才道:“照你所说的情形,精灵是附在致他于死的器物之上,那么,这种情形下,人的精气,也就是人的记忆组,或者是人的灵魂,都会充满了冤气和戾气,和一般的灵魂有所不同,活动能力特别强,也特别擅于干扰他人的脑部活动。也就是说,那是充满了暴戾之气,冤屈得失去常性,满是仇恨的一种力量。一旦这种力量受了鼓励,从静止的状态转为活动的状态,会有甚么事发生,你自己去想想吧?” 陈长青说得够明白的了,温宝裕听了之后,不禁呆了半晌,喃喃自语:“会怎么样?会大闹人间?会冤魂上身?会追魂索命,还是会找替身?” 陈长青闷哼一声:“你想得出的可能,都会发生,还有许多你想不出的情形,也会发生。” 我听温宝裕说到这里,心中不禁大是疑惑。 因为,照说陈长青的警告如此严重,温宝裕再胆大妄为,在召请精灵之前,也该先和我商量一下才是,可是他却一下子就取出了两柄剑来,若不是我追问,只怕精灵早已被召来了! 我知道后来一定还有些事发生,不能使温宝裕打消主意,我只有等温宝裕说下去再说。 当下,温宝裕道:“我明白了,精灵,就是充满了报仇、暴戾意识的恶鬼、冤魂、凶灵。” 陈长青道:“随便你怎么说都好,反正就是那样的一种情形,所以,他才大多数附在致他于死的凶器之上——你的想法并不错,每一柄剑上,怕都不止一个精灵。” 温宝裕吐了吐舌头:“这种精灵,又凶又狠,易请难驱?” 陈长青以为温宝裕已有害怕之意,所以道:“是啊,所以,不惹他们最好。” 却不料温宝裕道:“就算易请难送,就算它凶狠恶毒,那又会怎么样?它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又能奈我何,我看你是——”他本来想说“我看你是也成了鬼,所以才会对你的同类这样害怕”,但他长大了许多,毕竟在说话上,也懂得甚么叫分寸。而且,他想起陈长青若是变了鬼,那是令人极其伤心的事,绝不能以此来讽刺自己的朋友,所以他才忍住了没有说。 陈长青却已发了急,因为他劝了半天,等于白劝了,温宝裕根本不听他的,所以他怒道:“怎么能无奈你何?虽然人鬼殊途,但是人的思想活动全靠脑部活动进行,而灵魂正是脑部活动力量的积聚,一股邪恶的精灵,可以轻而易举,占据你的脑部,控制操纵你的行为,使你失去常性,变得凶狠恶毒,残忍暴戾,使你处于疯狂状态之中,于你何干?” 陈长青的警告,可以说是严重之极了,连我在听温宝裕转述,听到此际,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因为,陈长青所说的情形,实在太可怕了。 不单是我,红绫听了,也是神色凝重,显然她是在设想这种可怕的情景——一个极好的人,忽然迷失了本性,这种情形,现实生活中也有例子,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邪恶的精灵,占据了人脑的恶果? 可是,温宝裕听了,只是呆了半响,就“哈哈”笑了起来:“真厉害,那情形不是和服了朝阳神教任教主的『三尸脑神丹』差不多吗?说是发作起来,连自己的父母子女,都会拿来嚼吃了——这可能是任教主也会降头术,把精灵附在毒药中之故。” 陈长青的声音,变得十分难听:“小宝,我一直很欣赏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但若是明知极度的凶险,而又不听劝告的话,那是妄为,是愚蠢。” 温宝裕听出陈长青认真了,所以他也认真地回答:“你别生气,我不是在闹着玩,我有我的道理。” 陈长青喝道:“说!” 温宝裕道:“第一,精灵是不是侵入脑部,我看,个人的意志力相当重要,一个人的意志若是够强,等于一座城堡,有足够的防御能力,来敌也没有那么容易攻入——要是真有精灵要强占的情形出现,也可以藉此考验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意志力。” 陈长青怒道:“这也是考验得的?要是失败了——”温宝裕立时接口:“要是失败了,世上少一个意志力薄弱之徒,又有甚么大不了?这样的生命,消失了也不足为惜。你别忘了,你自己,正是为了追求一个虚无飘渺的目标,而牺牲放弃了一切的。” 陈长青怒道:“谁说我的目标虚无飘渺?” 温宝裕早就料到陈长青必然如此回答,所以他立时道:“你的目标,追求到了。” 他们虽然在讨论精灵的问题,但温宝裕一直想知道陈长青如今的情形,所以同时制造发问的机会。 陈长青性子较直,立时道:“就算没有追求到,也不是一无所得。” 温宝裕打蛇随棍上:“那你现在,是甚么情形?” 陈长青叹了一声:“我的情形,告诉你你也不明白,也很难告诉你。” 温宝裕更进一步道:“你为甚么要唉声叹气,情形如果不好,何不回头?佛曰:“若海无边,回头是岸。” 陈长青答骂:“你胡说甚么,现在是在谈你的事,你这样做,不是以身试法——”温宝裕大笑:“我这是以身引鬼。” 陈长青怒斥:“很好笑吗?” 温宝裕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可能绝不好笑,但是总要试一试,若是藉此能知道历史上众多的冤魂,是处于一种甚么样的情景之下,则虽然身犯奇险,也大是值得。” 陈长青没有立即回答,温宝裕又道:“这就像你不顾一切,去探索生命的奥秘一样,我要做的,也是在探察生命的奥秘!” 看来,陈长青反而被温宝裕说服,他叹了一声:“可是你冒的险太大,你可能……化为乌有——连灵魂都被吞噬了。” 温宝裕吃了一惊:“这……精灵竟然一凶至此?” 陈长青道:“我不知道,只是作最坏的打算,有可能出现你的记忆组从此消失的情形,那就是道家的所谓”形神俱灭“,从此,宇宙之间,再也没有你了。” 温宝裕想了一想,才道:“我有恃无恐的第二个原因,是蓝丝不会害我,若然这种行动,真的如此危险,她不会让我进行。” 陈长青道:“这一点我已经说过,她可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温宝裕摇头:“她降头术的造诣,已是举世一流,我相信她所说。” 陈长青看来已无奈他何:“不管怎样,你在行事之前,总应该去找卫斯理商量一下。” 温宝裕大是奇怪:“你呢?你不准备去见卫斯理?” 温宝裕这一问,大有责难之意,而且,责难得很有道理。他和温宝裕的交情虽好,但总及不上和我的交情,我和他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在『追龙』这个故事之中,他的确冒了生命的危险,去替我出头,他要是回来了,不来见我,着实有点不可思议。 陈长青一被温宝裕责问,半晌不语。管温宝裕一再催促,他才道:“唉,我……是愧对故人……所以,不想去打扰他了。” 温宝裕发急:“你究竟怎么样了,你能和我相聚,自然也能和他相聚。” 陈长青的回答,令温宝裕啼笑皆非,他道:“一来,我被你那咒语产生的力量,逼得我非出声不可,二来,在你面前,我容易敷衍,可以过关,在他面前,被他追问起来,却难以打马虎眼,所以不……去见他了。” 温宝裕就算不是机灵过人,也可以听出陈长青此际的处境大大不妙。虽然他也知道陈长青说话夸张,但是用到了“愧对故人”这样的词句,那是无面见江山父老”由此可知他处境之糟糕了。 温宝裕发急:“喂,我们还是朋友不是,你这样的态度,算是甚么意思?” 陈长青却拒绝作答,再不闻其声。温宝裕又道:“不论你现在有甚么困难,都没有甚么大不了,老实说,这些日子来,我们都今非昔比,大有进展,连阴间也来去几回,没甚么难得倒我们。” 确实,自陈长青“上山学道”之后,我又有许多奇异的经过,温宝裕这样说,倒也不算是吹牛。 陈长青的反应来了,出乎温宝裕的意料之外,他先是“哼哼哼”三下冷笑,才道:“那个阴间,只不过是几个有家归不得的外星流浪鬼,装神弄鬼的玩意,收留了一些游魂野鬼,比起难民营来,也好不了多少,算是甚么,也值得说嘴。” 当温宝裕转述陈长青对“那个阴间”的批评之际,我不禁摇头——那确实是陈长青说话的一贯口吻,除了他之外,不会有别人说得如此刻而接近实情。“那个阴间”由一二三号建造而成,一二三号确然是“有家归不得”,只是他称他们为“外星流浪鬼”,那就会有点匪夷所思了。 温宝裕当时,也怔了一怔:“你倒知道不少。” 陈长青洋洋得意:“岂止不少,简直甚么都知道。” 温宝裕立即道:“那你该知道,别人如何才能帮助你。” 他的话,先咬定了陈长青如今的处境,需要人帮助,不容陈长青有推搪的余地,说话的技巧甚高。 陈长青果然入彀:“除非那人肯去死!” 温宝裕陡然震动,失声道:“甚么?” 陈长青嘿嘿冷答,笑声听来,竟是无限苍凉,他重覆了那句话:“除非那人肯死。” 由于陈长青的那句话实在太骇人,所以温宝裕也不及去细想他那几声冷笑,是不是在调侃世人——世人每有豪言语语,说是为了帮助朋友,便怎么怎么的,可是说归说,真正做到的,又有多少? 像这样,温宝裕千愿意万愿意帮陈长青,可是一想到他自己要以死亡作代价,他也不免踌躇。 温宝裕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曾与卫斯理出生入死——当时且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行事的,我也可以为你这样做——”他的话没有说完,陈长青便“呸”地一声:“放你的狗臭屁,我何至于要朋友为我死?你自己肯死,就不想想你令堂大人和蓝丝姑娘?” 宝裕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大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可是由于我熟知温宝裕的为人,所以听到这里,我已经可以猜到接下来发生了甚么事——这小子有一股极度热情澎湃的激情,他在考虑之后,得出的结论,一定是要死去救陈长青。 当然,他要下这样的决心,自然有十分痛苦的心路历程,他本意是绝不愿意的,可是却又感到非这样做不可,所以他很矛盾痛苦,这才有一见了我之后,神情沮丧,说他“不想死”的这种情形出现。 但是他尽管不想死,还是可以为了陈长青,而不愿一切。 自我初识他起,我就知道在他的血液中,奔驰着这样的一股激情,这种激情,绝不现代,但是却可爱得叫人心疼——这也是我和他一见如故的主要原因。 当下,我趁他的叙述略作停顿之际,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正色道:“小宝,为朋友牺牲自己,不是说不可以,但必须有个原则。” 温宝裕的眼神,在刹那之间,变得激动无比——他自然是因为我竟然知道了他的心意而激动。 他道:“请你告诉我,是甚么原则,我正为此,而矛盾不堪。” 我道:“好,你听着,那原则就是,朋友的痛苦,在死之上,你才值得去替他死。若是你牺牲了生命,他得的只是一般好处,那就不合原则。” 温宝裕皱着眉,我又道:“就算是一命换一命,也要看情形而论。陈长青当年,替我去涉险,他坚持的理由是,他只是单独一人,在世上无牵无挂,而我有极爱我的妻子,还有下落不明的女儿,所以他认为,他替我去,比较适合。” 温宝裕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我的“原则”。 我又道:“好了,那么,请问陈长青的处境,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形?比死还痛苦,可以使他解脱这种痛苦?” 温宝裕的回答,很令人意外,他道:“陈长青他不肯说,我说就算死,只要值得,我也肯,又被人拒绝。” 我吸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情形下,你想帮他,也无从着手。” 温宝裕笑了起来,反掉过头来安慰我:“你放心,生死大事,非同儿戏,如不弄清楚,自然不会轻易从事,而且,我看陈长青也决不肯告诉我他现在的处境,我作了几个设想,可以研究一下。” 红绫听到这里,才道:“小宝,你真了不起。” 温宝裕在红绫的眼中,像是忽然长大了许多,他耸了耸肩:“自家人,说这种话做甚么——请让我继续说下去,可好?” 我和红绫齐声道:“当然好。” 小宝把那柄小剑,放入盒中,笑道:“我们不要尽顾说话,让剑上的精灵逃走了——当下,我对陈长青表示,若真正需要,我可以不惜一死。可是,陈长青却鸡蛋中中挑起骨头来了。” 陈长青鸡蛋里骨头的话,一听就他是故意如此的,目的是要拒绝温宝裕的帮助。 他冷笑道:“你没有一口答应,考虑了之后,才表示愿意,太勉强了,我敬谢不敏,你也大可不必再心中戚戚,没有人会要你的命。” 温宝裕也故作生气:“我的命,爱给谁就给谁,谁也要不去!” 陈长青道:“那你留着慢慢过就好。” 温宝裕拍着自己的脖子,一副梁山好汉把脑袋卖给识货的姿态:“若是朋友有难,也不妨快些过——现在情形究竟如何?” 陈长青这次并没有上当,立时“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少费神,不会告诉你的!” 温宝裕冷然道:“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你的生命形式,已不是以人的形式存在了!” 陈长青没有回音,温宝裕心中一阵刺痛,但他仍然勉强打了一个“哈哈”:“给我说中,你默认了?” 陈长青仍然没有反应。 温宝裕又道:“你肉身己然不在?还是可以随意元神出游,你已经是一个记忆组,还是……甚至是精灵?是不是即使你已成为鬼魂,你仍然还要遭受苦难?” 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问到了最后一个,想起那简直是最可怕的情形了,连声音也不免有些发抖。 陈长青仍然没有反应。 温宝裕又道:“你不必不承认了,刚才我一念驱鬼咒,你觉得有大力量在赶你走,那你必然是鬼非人,或者类似鬼魂,何不把你如今的处境,对老朋友说说。” 陈长青还是没有反应。 温宝裕等了一会,寂然无声,他心中不禁暗叫“糟糕”,心想莫非是自己的话,把陈长青得罪了?他再也不理自己,或是“拂袖而去”了。 他缓了缓神,又道:“好了,不说这些,且说召剑上精灵一事,我一定和卫斯理一起进行,你可要参加?” 他说了之后,等了一会,没有回答。他又道:“这……精灵既然和灵魂性质相近,以你如今的情形,与之沟通,只怕比我们容易,有你在场也好,我……我到时不念那咒语便是……” 他想引陈长青再说话,可是陈长青的声音,自此寂然。 温宝裕发起急来:“这年头,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可未必领你的情,真难!” 陈长青仍然一无音息——他软求也不行,激将也无用,又念了两遍咒语,一样没有反应,这小子,到这时才想起:应该来找我了。 偏偏我又不在,他等了一夜,神情心绪,更是沮丧之至,所以我一回来看到他,简直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把经过说完,才解释道:“我想请你们到这里来,说起经过来,比较容易明白些。我一来就拉开阵仗,像是立刻就要召集精灵,是想陈长青再出声劝阻,可是……” 他神情黯然,红绫道:“我们说了这一会话,他仍未出声,不知还在不在?” 我长叹:“他要是在,不论是人是鬼,决忍不住不出声,当然不在了。” 温宝裕顿足:“真不够朋友!” 我和温宝裕,都十分希望能和陈长青再有联络,以楚他目前的处境,究竟有甚么不妥,所以我又道:“长青,有甚么难处,我们之间,还有甚么不能说的?” 说了之后,等了一会,没有反应。我又道:“还记得我们曾一起探索『阴间』的秘密,这事情后来有了意外之极的发展,你可想知道?” 陈长青好奇心之强烈,在我百倍之上,我想用这番话来引他。 可是,仍然是音响寂然——这证明我刚才说的是对的,他如果在的话,一定按捺不住好奇心,会出声相询,一个人生性若是好奇,即使做了鬼,也不会改变。 温宝裕也道:“是啊,你再也想不到,那个大美人李宣宣,竟然会是古代的——”温宝裕说到这里,陡然住口,神色尴尬。 第五章 天敌行为 我知道他何以如此,因为我和他,都想用“阴间故事”的发展,引他出来,可是,我们却又推测他如今,已成了“鬼魂”——他对阴间的了解,应该远在我们之上,如何还能打动他的好奇心? 温宝裕住口之后,神情沮丧:“他真的不在了,唉!听他的口气,他像是回来有些日子了,我们竟一直没有和他联络,真是……真是……” 他连说了几声“真是”,频频顿足,神情显得难过之至。我看到红绫在一旁,神情有点不明所以,就向她道:“这位长青叔,是我和小宝最好的朋友。” 红绫理解地点头:“即使是好朋友,我们召集精灵,若有甚么意外发生,倒要请他相救才是!”我不知道红绫是不是故意如此说的,但是听了之后,我心中一动,因为陈长青这人,最是古道热肠,好打不平,又极爱做救人的英雄,帮了人之后,身心俱畅,是个难得的热心人。用好奇心打不动他,若是有困难找他相帮,他是决不会拒绝的!温宝裕同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立即道:“是啊,你曾说,召集精灵,可能会发生意料不到的祸事,你不出声也罢,可得在一旁照料我们!” 这话说了之后,仍然没有反应,但是我们话已说尽,再无话可说了。 温宝裕又等了一会,才道:“开始吧!” 红绫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一手提起那柄大剑来,待要把剑头放进盆中。 而就在这时,温宝裕陡然发出了一下怪声,人直跳了起来,满面通红,双眼发直。 他的这种情景,吓了我和红绫一大跳,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召灵还未开始,莫非邪灵已上了他的身?” 他先是伸手向红绫一指,大喝道:“且慢!” 这一声大喝,来得正是时候——在红绫手中的大剑,剑尖离水面,已不足一公分。 红绫立时住手,温宝裕跟着又叫:“你在哪里?” 这一句叫唤,却令人莫名其妙,不知他在问谁。而他在问了一声之后,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苦笑道:“只有一句,真是『一句通』。” 我和红绫互望了一眼,红绫也摇了摇头。我道:“小宝,你神通越来越广大了,说的话,我们竟然听不懂!” 温宝裕有点不好意思:“不是我的本事,是蓝丝的本事,她下了降头术,叫『一句通』——我和她虽然身在异地,可是凭心灵相传,她可以和我通一句话,刚才,我就收到了她的一句话。” 经他这样一解释,虽然事情仍是极之玄妙,但总算叫人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红绫忙问:“蓝丝她说了甚么?” 温宝裕道:“她说,甚么也别做,我就来。” 红绫大喜:“她要来?太好了。” 红绫自小在苗疆长大,对于蓝丝,自有一种极度亲切之感。温宝裕也透着高兴:“可惜只有一句,我连她在哪里,也问不出来。” 我则由衷地道:“只是一句,也很了不起了。降头术中,也有这样类似『两心通』的本领?” 温宝裕道:“所谓『降头』,只是一个通称,就等于中国话中的『法术』。内容五花八门,包罗万有,真是博大精深,至于极点。我相信这一切不可思议行为的力量,却是——”他故事停了一停,然后,和我一起道:“来自外星人的传授。”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我们是真的相信如此,相信一切地球人不可能做得到的事,但又确然有少数地球人可以做得到。 那种情形,唯一的假设是:这少数地球人,得到了外星人间接或直接的传授,才有此本领。 眼前的红绫,就是得到了外星人直接再加间接传授的例子,她自然也同意我们的想法。 当下红绫放下了剑,温宝裕在自言自语:“不知道有甚么意外的情况,她在哪里?” 这小子,竟差一点没急得团团乱转,由此可知,他对蓝丝,关心之至。 我指了指那盆水,在水中,那种色彩丽之极的粉末,仍然在翻滚不已。 我问:“这……不会失效?” 温宝裕道:“我想,在失效之前,蓝丝一定会来到,她会作处理。” 他说得如此肯定,我正在疑惑间,只见一直停在红绫肩头的那只鹰,陡然腾空起飞,飞到了梁上,发出了一下又一下的叫声。红绫忙叫道:“鹰儿别紧张,来的是自己人,别怕!“ 说话之间,已经看到蓝丝,一副城市女子打扮,光四射,飘然走了进来。 她进来时,姿态优美,满面笑容,更增娇美。但是我总感到她有点诡异之气,这自然是我知道她的身分之故。她一面向我和红绫打招呼,一面先向温宝裕伸出一只手去。 温宝裕连忙急步走过,握住了她的手。 蓝丝的另一只手,却向在梁上的鹰招了一招,示意那鹰下来。 那鹰在梁上腾了腾翅,却并不飞下来,又发出了一下尖锐的叫声。 红绫笑道:“它怕你哩!” 蓝丝仰头向上:“不必怕,我不会害你,那小玩意,也不会害你!” 看了这等情景,我不禁大奇。 因为我知道,那鹰经过红绫外婆的“处理”。通灵之至,而且,它本身是猛禽,就算是一头猎豹,它也应该敢与之搏斗,何致于怕蓝丝? 蓝丝说了之后,那鹰才在空中,一个盘旋,落了下来,蓝丝伸手,让它停在臂上,只见它斜眼,望着蓝丝胁下,仍是一副戒备之色。 温宝裕拍手笑:“你藏着甚么,令它害怕?” 蓝丝一手轻拍那鹰的头,对那鹰道:“你别怕,我让它在你身上沾一沾,自此之后,你得益匪浅,你可知道?” 蓝丝说得十分认真,我们在一旁,听得奇讶不止,心想这样复杂的人类语言,那鹰如何听得明白? 可是,看那鹰的神态,分明全听懂了,只见它点了点头,又叫了一声。 可是,平时何等神气的鹰儿,这时虽然努力作出一副昂首挺胸的神气来,可是看得出,它的心中,实在很是害怕,全身羽毛,甚至都在轻微地颤抖。 红绫一见这等情景,就大是怜惜,忙道:“它在害怕,你那东西,还是不要取出来最好。” 蓝丝却道:“鹰儿啊鹰儿,你要是害怕了,就别出声,还是不怕,就叫上三声。” 那鹰听了,身子发了一阵抖,可是一面抖,一面却还是昂首叫了三声。 看到这种情形,我们都为之热烈鼓起掌来,因为那鹰的情形分明是虽然害怕,可是却要硬挺,这才是真正有勇气的行为。 蓝丝又叮嘱:“你别害怕!” 随着她这句话,也没见她有甚么动作,只见她一摊手,手上已多了一团碧油油的物事——降头师都有在身上藏各种动物的本事,蓝丝的师父猜王大降头师,就是把一条毒蛇当腰带用的,我也见过一个降头师,自一边胁下,取出过好几十只蝎子来。 这碧油油的东西一出现,那鹰在一刹间,竟然闭上了眼,身子缩了一缩,恰如斗败了的公鸡。红绫忍不住发嗔:“有出息点,怕成那样!” 蓝丝道:“却也难怪它,这小绿是所有鹰的天敌,别说是它,就算是巨大无比的秃鹰,见了小绿,也无有不怕的,天生万物,也有相生相克,那是天理,我现在是在违天理行事,连我也不免战战兢兢!” 在蓝丝说话期间,那鹰已尽量振作起来,也睁开了眼。而我们则全去看蓝丝手掌心的那东西。 只见那被蓝丝称为“小绿”的东西,若非亲见,真是难以相信,那竟是一只蜗牛! 那蜗牛通体碧绿——不但壳绿,连身子也是绿的,这时,正伸长了两根触角,在探头探脑,行动也和寻常的蜗牛无异,那两根触角,更是翠绿得如同上佳的翡翠一般。 在那触角的顶端,有两个小圆球,更是晶莹之至,闪闪发光。 这样的一只蜗牛,又有婴掌大小,任何人一望,便知是极其罕见的生物。可是,这蜗牛,又怎么会和鹰类拉上关系呢?一个在天上飞,捷逾旋风,一个在地上爬,慢如静止,这两者之间,又如何产生“天敌”的关系? 我刚想问,却见蓝丝的神情,很是凝重,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气,小宝也在旁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出声,所以就忍住了口。 只见蓝丝伸出中指,抵住了那蜗牛壳,口中喃喃有词。那蜗牛缩进头去,又伸出来,一共三次。 在这短短的时间中,平时那么神气的鹰,恰如引颈就戮一般,一动也不动,只是圆睁双眼硬挺着。 然后,只见那蜗牛顺着蓝丝的手爬行,爬过了她的手臂,到了她的胸前,从胸前,又到了另一只手,渐渐地向那鹰接近。 等到那蜗牛爬到了离鹰足只一两公分的距离时,只见它的颜色,益发鲜艳碧绿。 而在此际,那鹰的神态,也怪异莫名,只见它侧着头,盯着那蜗牛看,双目神光炯炯,看那神情,像是恨不得一口便将那蜗牛吞了下去! 可是同时,却又可以看得出它十分害怕,因为它紧束双翅,同时,双足紧紧地抓住了蓝丝的手臂。 那蜗牛仍然向前爬着,不一会,爬上了鹰足,顺着鹰足,向上爬去,没有多久,竟爬上了鹰背。 这时,那鹰的恐惧更甚,身子剧烈的发着抖,可是仍然怪眼圆睁,显然是鼓足了勇气。 而蓝丝在这时,也开始安慰鼓励它:“再过一会就好了,自此之后,你再也不会受它的气味引诱,自此可以不必再害怕会遇到它,在你的万千同类之中,能有你这样幸运的,不超过十头。” 蓝丝说到后来,那蜗牛又已沿着鹰身的另一边,爬了下来,那鹰的身子,陡然剧抖,同时,颈也扭了过来,颈部形成了一个非常古怪的角度。看它的神情,分明是想啄吃那蜗牛了! 也就在这时,蓝丝陡然一声大喝,伸手在鹰头之上,轻轻一拍。那鹰的全身羽毛,条张倏合,那蜗牛也从鹰身上爬了下来。 蓝丝手臂一振,那鹰双翅展开,一阵劲风过处,已经飞到了梁上,发出了三下长鸣。 我们都去注意那鹰,没有看到蓝丝如何把那蜗牛收起来的,也不知道她把蜗牛收到了何处。 那鹰在梁上大叫了三声之后,又飞了下来,落到了红绫的肩头,神情和刚才大不相同,一副劫难已过,自此天下太平的神气。 红绫虽然和那鹰已可以心意相通,可是看它的神情,也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她望向蓝丝:“你作了甚么法?” 蓝丝笑道:“没有,是这鹰自己克服了一道难关,免去了一个凶险。” 红绫摇头:“我不相信那蜗牛会把鹰儿吃了!” 蓝丝笑:“当然不是,是怕鹰儿会把小绿吃了——小绿这种蜗牛,并非稀世奇种,在沼泽森森之中,多有生长,它们都是鹰隼一类猛禽的克星。” 蓝丝刚才说过“天敌”,这时又说“克星”,可是我们听到这里,仍然不明白,小小一只蜗牛,何以会成为猛禽的克星! 就算这蜗牛含有剧毒,算来,也绝克不到翱翔万里的鹰隼身上。 我正在疑惑间,蓝丝已然道:“这种蜗牛,含有剧毒,一只之毒,可以毒死十头牛。” 果然是有毒,温宝裕首先忍不住:“有毒,又和猛禽有什么关系?” 蓝丝吸了一口气:“对于鹰隼类的猛禽来说,这种蜗牛,有一股异味,一闻到了它的气味,便忍不住要把它啄食,视为天地间第一美味。但一经吞食,不多久,就毒发身亡了!” 温宝裕大声道:“禽鸟虽钝,但知何者有毒,何者无毒,怎会去吞吃有毒之物?” 蓝丝叹了一声:“禽鸟明知它有毒,但是它的气味,吸引力实在太大,大到了绝非禽鸟所能抗拒的程度。一遇到,必然全力以赴,把它吞进肚中,等到毒发已深,再想吐出来,已来不及了。苗疆深山大壑之中,不知有多少一日千里,翱翔九天的大鹰,逃不过这种气味的诱惑而毒发身死的,所以它是大鹰的天敌。” 我到这里,已听出点名堂来了,可是温宝裕仍然不服,红绫更是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会有这种情形。 温宝裕道:“真玄,明知有毒,还要吞它。” 蓝丝道:“一般鹰隼,只怕连它有毒,都未必知道。一旦发现,争相追逐,甚至伤了同类,也要把它吞进肚中去,像这头鹰儿,由于早已通灵,所以知道有毒,这才害怕之至。” 红绫道:“知道它有毒,不吃它便是,怕它何来?” 我叹了一声,代蓝丝道:“你没听说,这蜗牛的气味,对鹰隼来说,是绝大的诱惑,难以抗拒吗?刚才鹰儿,虽然害怕,可是忍不住要把它吞下去的神情,你也是看到了的!” 蓝丝道:“是,若不是重要关头,我轻拍它的头,帮它熬过了这难关,它虽然明知结果,但也是一样会将之啄食,享那一刹间的美好滋味。” 我骇然:“它明知结果如此,还是受不了引诱,那一般不知情的,岂不是更加前仆后继?” 蓝丝道:“正是如此,但经过刚才这一下考验之后,对它来说,生命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了!” 那鹰似乎同意蓝丝对它的评语,又发出了一下高亢的鸣叫声。 当时,我看到温宝裕和红绫,都像是对刚才发生的事,颇有感触,可是他们却也难以有深刻的理会,毕竟他们年纪还轻。 我当然感慨不已,可是在两个年轻人面前,也没有甚么好多说的,大家都只是对这种奇事,感叹了一阵,就放到一边了。 直到没多久之后,我遇见了白老大,和他老人家一说起这件事来,他老人家的感慨,又比我更深了一层,他长叹了一声:“别说禽鸟是畜类,难以忍受引诱,人,总算是万物之灵了吧,明知危险之至,却一样受不住引诱,前仆后继,用生命作代价,去追求的东西还少了吗?鹰隼只是受不住蜗牛气味的引诱,明知是死,要去赴险。可是人呢,数数看,有多少引诱,是叫人犯死都要的?” 老人家长叹了一声,接着就数了起来:“名、利、情、义、权、势,没有的时候,拼命去追,告诉他,追到了要用生命作代价,还不是一样没有用。” 我也长叹:“你举的那些,还只是以他自己的生命作代价,追上追不上,付出生命代价的是他自己,与人无尤。最可怕的一种是甚么主义,甚么理想,硬要千千万万人赔上性命,这才是劫数!” 我和白老大感叹良久,结论是:“像那头鹰那样,自此可以摆脱那一劫的人,不是没有,但是极少。而且,到了那种境界,也不再叫『人』,而是仙、佛、神、鬼,是另一种生命形式了。” 这是题外话,表过不提,却说当下蓝丝望向那盆水,道:“还没开始?” 温宝裕急急道:“还没有——我们有一个朋友,叫陈长青,他说——”蓝丝突然道:”他已对我说了!” 此言一出,我们都大是愕然,一起望向蓝丝,蓝丝呆了一下:“我就是为此而来的,这位陈先生,陈先生,他……他……好像……好像……” 她的话,忽然吱唔起来,温宝裕道:“他好像已经不是人了,是不是?” 若不是我们都有过许多的奇怪的经过,听了小宝这样说,就足以把他当做神经病,但我们既可以接受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又经过小宝说起过他和陈长青之间沟通的情形,所以都很明白温宝裕这句话的意思。 蓝丝又迟疑了一下:“这一点……我还不能肯定,但肯定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没有见到他的人。” 温宝裕“哼”了一声:“和我的经过一样。” 蓝丝道:“他一开始,就自我介绍,然后训斥了我一大顿。” 蓝丝说到这里,颇有小儿女受了委屈的娇态,温宝裕自然大是怜惜:“他这人,说话没有分寸,不分青红皂白,你别介意。” 蓝丝却又道:“不,他责斥得很有道理——他问了我几个问题,我都无法回答。” 温宝裕道:“他问了些甚么?” 蓝丝吸了一口气:“他先指出我对召集精灵之术,一知半解,我自然不服,但是他几个问题一问,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指责是实。” 蓝丝虽然还没有说出陈长青问她的是甚么问题,但我们也可想而知,陈长青曾对召灵的后果,告诫过温宝裕,他责问蓝丝的,自然也是这些了。 蓝丝又道:“我又去问了师父,师父说,从来也没有人问过这些问题,从来没有人担心过召来了精灵之后送不走将会发生甚么事,因为在降头术之中,有关鬼魂、精灵,都为施术者所驱使利用,是施术者的工具。” 温宝裕“啊”的一声:“驱使精灵去行事,那……那会……那会……” 蓝丝瞪了温宝裕一眼,温宝裕没说出来,但我们都知道,精灵,既然是那种凶戾的凶煞,那自然做不出甚么好事来,若是利用它的凶戾残暴的冤气,去报仇害人,那才恰当不过! 温宝裕是为了怕蓝丝生气,所以才没有把话说完的。 蓝丝在瞪了温宝裕一眼之后,淡然道:“即使精灵去做甚么,那是施术者的事。” 我沉声道:“那也要施术者能绝对控制召来的精灵才行!” 蓝丝道:“是,陈长青就是问我,能不能绝对,百分之百控制召来的精灵,绝没有出错的机会,我就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是这门降头术,绝少人施展,我问了师父,他说,太师父传给他之后,他也没有用过,只知道一代一代传下去,所以,实际情形如何,也要过后方知。” 我吸了一口气:“第二个问题,应该是:一旦失去了控制,如何处理?” 蓝丝点头:“这个问题,我自然也无法回答!” 她说到这里,望向温宝裕:“我并不怕有甚么意外,再有意外,我相信我还可以自保,但是你,你们并无降头术防身,只怕会有意想不到的……” 她也说不出会有甚么来,所以说到这里,就住了口,而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要温宝裕不再施行这召集精灵之术。 温宝裕顿足道:“陈长青真可恶!” 第六章 困境 我道:“不能这样说他,他必定是知道些甚么,所以才阻止我们的。” 红绫和温宝裕两人,都有不以为然的神情。我提高了声音:“我也不愿意就此放弃,但是,我们至少应该尊重一个久未相见,下落生死不明,生存状况如谜的朋友的忠告。我们牺牲的,只不过是一些好奇心而已!” 一来是我说得十分郑重;二来,所说的也确然是道理,温宝裕首先举起双手来,大声道:“好,陈长青,就听你的话!” 他说了之后,又道:“不过你也是半吊子,你自己如今情形如何,也不对我们说!” 红绫立刻响应:“是啊!你竟然能随便来去,找自己要找的人,可是成了仙!” 对陈长青劝不动温宝裕,竟然可以立刻去找蓝丝一事,我也大是奇讶。当红绫这样说的时候,我留意到蓝丝有几分欲语又止的神情。 红绫又道:“我们来假设一下陈长青如今的处境。” 温宝裕叫好,蓝丝则已走近那盆水,只见她双手,伸进水中,在水中上下翻腾的那些粉末,竟然一下全都聚在她的手上。 再见她高举双手,搓动了几下,那些粉末,自她的双手之上脱落,一起落入她的衣袖之中,转眼之间,她手上再无一点粉末。 我常说:一流降头师的各种手法,比超流的魔术师更魔术,在蓝丝的行动上,又得到了证实。 蓝丝又从温宝裕的手中,接过剑盒来,伸手在盒上按了一按,再取过那柄大剑,伸手在剑上轻抚,然后,带着两把剑,走进了寒光阁。 我们都没有问她取了剑之后的那两下动作是甚么意思,猜想是在安抚剑上的精灵。 不一会,蓝丝出来,又伸手在不知甚么地方,取出了一节竹筒来。红绫一见就大喜,叫道:“你一来,我就知你身上藏着好酒,只是你身上古怪东西太多,我不敢出声!” 蓝丝把竹筒抛给了红绫,红绫接了过来,等不及待打开,才一口,便把竹筒中的酒,喝了个涓滴不剩,竟连那酒是甚么颜色的,也未曾看清! 红绫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蓝丝向红绫要回了那竹筒,温宝裕已推过几张瓷凳来,我先坐下,温宝裕已先就陈长青情形发表意见:“他现在已不是人。” 他这句话说得很是肯定,但是各人听了,并没有立刻同意的意思。 因为,若是肯定了这一点,接下来的推测,与不接受这一点,会有极大的差别。 温宝裕见我们没有立即同意,就强调道,如果是人,就不可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这话一出口,我、红绫和蓝丝三人,就一起叫了起来:“太可以了!” 温宝裕也知道自己说溜了嘴,忙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我的意思是,难以做到像他那样地闻声不见人,而且,事实上根本没有声音!” 他一面说,一面望着蓝丝,寻求她的支持。 蓝丝道:“如果他已学会了『他心通』之类的神通,他就能做到这一点。” 温宝裕扬声:“所谓『他心通』是双方面的,也就是说,要甲、乙两个人,都掌握了这神通,才能互相通讯,而我,虽然不会,也可以和他沟通。可知那是另一种方法,是他的一种能量在影响我的脑部活动,人,很难做到这一点。” 温宝裕说了半天,就是想证明陈长青“不是人”。我道:“别忘记,陈长青和我们分开,是去『学道』,要是他学道有成,他自然可以有种种神通,而『神游』,正是他学道的内容之一。” 温宝裕对我的说法,居然不反对,他道:“是啊,他若是学道有成,那他已不是人了。“ 红绫笑了起来,“不是人的意思,不一定说他就是鬼,对不对?” 温宝裕跳了起来:“你到现在才明白啊!不是人,当然不一定就是鬼,可以是神仙妖怪精灵邪魔,何必一定是鬼,即使转了生命形式,也不可以说不是人。” 我举起手来:“这个问题不必争了,我同意,陈长青现在已不是人。” 我下了这个结论,温宝裕并不因为他的假设得到了确认而高兴,反倒很是忧虑,他道:“他已不是人,而且情形很不好。” 我吸了一口气:“这一点,也可以确定,但是,是一种甚么样的『不好』呢?” 温宝裕又想说,但红绫伸手,拦住了他的手,蓝丝同时道:“让别人说几句。” 温宝裕抢说话的本事,天下第一,若不是红绫和蓝丝如此这般,我当然可以说上几句,她们两人,只怕就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了。 当下温宝裕鼓起了腮,表示不再说话,红绫道:“他以鬼魂的方式存在的可能性较大。“ 这一点我也同意,因为他本来不想出声,是温宝裕的咒语,令他出了声的。 我望向蓝丝,蓝丝点了点头:“那咒语,是专对付鬼魂的——在念诵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力量,看念诵的人本身的能力而定,可以把鬼魂驱赶出一定的距离去。” 温宝裕急呼一口气:“是很不友好的驱赶?” 蓝丝笑了起来:“我不知道,我没有试过被赶的滋味,我不是鬼魂。” 我道:“被驱赶,总不会是愉快的经历,像某种超音波,可以赶走一些啮齿类的动物,被赶的动物,有时甚至会感到痛苦。” 温宝裕顿足:“如果知道他在,我也不会念那咒语!” 他说了之后,立时又道:“可是不念咒语,也不知道他在——他为甚么回来了,却又不让人知道呢?” 蓝丝说:“当然是他的处境,十分不好,给我们知道了,一定会帮他,可是又无从帮起,所以他就不想给我们带来为难”我感叹:“对,这正是陈长青的性格,他很能为别人着想,尤其为朋友着想。” 温宝裕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帮他,只要有人肯为他死!” 我用力一挥手:“这种说法,我认为是他的夸大,他说话一贯十分夸张,哪有一个人死,可以解另一个人困境的情形!” 温宝裕的样子,突然变得很是神秘:“假设他……失去了身体,只是鬼魂的状态存在,那么,他就需要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那情形和黄老四的鬼魂进入小女孩的身体一样,不然,鬼魂就一直是孤魂野鬼,而如果他要入某一个人的身体,那么,某一个人,自然就等于死了!” 温宝裕一口气说下来,我道:“他现在失去了身体,这一点听起来很可能,但那是最不成问题的问题——勒曼医院之中,有的是身体,他自己只要有一根头发留下来,立刻复制一个他自己,也容易之至!” 经我这样一说,各人也连连点头,都觉得陈长青目前如面临困境,那也必然不是失去了身体那么简单,而另外还有因素。 我提出了这一点,并且说:“我们对于人的身体和灵魂,虽然有了一定的认识,但是在身体和灵魂分离之后的情形,都几乎不了解。” 温宝裕纠正了我的话:“我们只是对身、灵分离之后的灵魂的情形不了解。” 我想了一想,向温宝裕嘉许地点头——他的修正,是科学的。在灵魂和身体分离之后,身体的情形能够了解,都被处理掉了,或烧成灰,或制成木乃伊,全身土葬的,也总归化为尘土,纵有千年不烂之身,也是毫无用处,古埃及坚信灵魂在离开身体之后,还会回来,但是至今为止,他们的信仰,似乎还没有甚么事实提供。 所以,灵魂和身体分开之后,对身体的情形,我们有足够的了解,所不了解的部分是灵魂部分。 红绫略有异议:“我们对灵魂,也不是一无所知。” 温宝裕道:“请举出所知的情形。” 红绫充满自信:“所知不少,第一种情形,灵魂到了”阴间“——这『阴间』,不止一个,都是由外来力量所建立的。” 她这样说的时候,向我望来,我点头表示支持她的说法。红绫又道:“另一种情形,灵魂独自存在,这一类的孤魂野鬼,为数也不少。” 温宝裕大声道:“对,这一类的处境,像是不很好,都急于再找身体,像黄老四的鬼魂,就这种情形——什么时候,我再去找他,好好问一妆。” 红绫续道:“第三种情形,是投入了轮回——这似是灵魂寻找新身体的一个普遍而正常的程序。我们如今所理解的轮回,是宗教性的,但是诸神菩萨,来源都不是地球,那么,谁在控制轮回,也就不难推测。” 谁在控制轮回呢?当然是一种超越地球人的能理解的力量。 宗教传说中的生命轮回,并不空泛,而且相当具体,一只大转轮,轮上有六个入口,大轮在缓缓转动,等待获得新身体的灵魂,就在一种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下,投入这六个不同的入口之中。 六个入口中,只有一是可以获得人的身体的,其余获得的,可能是牛狗羊的身体,更等而下之,获得的可能是虫蚁蛇蛙的身体,这一切,全都要靠这个灵魂生前的行为来评定。 评定者,自然就是轮回的主宰者——他的江,甚至是最后决定,不得有异议。 就算是获得了人的身体,他有各种各样境遇的不同。获得人的身体的过程,称之为“投胎”,这新的身体是健康是孱弱,是男是女,将来是富贵还是贫贱,是聪颖还是愚鲁,也就早已由主宰者作了决定,其分配的标准,也是依照生前的行为而定。 而生前的行为,应该如何,可获得最好的身体,也是有标准的,而且这个标准,绝不神秘,早已公开,人人可以遵循——世上尽管遵循的人不多,可是那标准是一直竖立在那里的。 宗教尽管有形式上的不同,但是在这个原则上,却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这可能就是诸神的原则。 比较起灵魂只聚集在阴间,或是自由游荡,卷入轮回,似乎有更复杂的意义,因为那是生命的一种延续方式。尽管这种生命延续方式,还有许多不可解之处,但那是灵魂离开了身体之后的一个动向,也应该获得肯定。 所以,我们对红绫的这个说法,也没有异议。 红绫又道:“至于第四种情形,那就是不在阴间,超越轮回,从此不再要身体,另一种生命形式,所谓与天地同寿,再也没有因需和身体结合生存而带来的苦痛,那就是成仙了。“ 蓝丝点头:“神仙境界,就是如此。” 红绫道:“剩下来的一种,是灵魂就此消失,再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存在——生命至此,也画上了句号,彻底结束了。” 大家都不出声——当然不是否定会有这种情形出现,而是都在想:这种情形是幸还是不幸,如果说宗教观念,灵魂和身体分开了,没有了身体所带来的种种苦痛,是谓之“超脱”。那么,灵魂的单独存在,难道就没有苦痛了吗? 当然不是。单独存在的灵魂,其苦痛不比和身体共存时为少,在我的经历之中,从“木炭”或“极刑”,从黄老四到附在剑上的精灵,只怕仍然在苦海之中浮沉,并未有甚么解脱。 那么,就只有连灵魂的彻底消灭,才能算是真正的大解脱了。 然则,灵魂又用甚么方法来进行大解脱呢?人可以很容易地把身体和灵魂分开,但是要使自己的灵魂消灭,不知该如何进行? 我思绪很是紊乱,事实上,讨论这样的问题,一定会产生一种令人虚荡的感觉,因为所讨论的一切,都不是脚踏实地,全凭想像的。 而且,有的情形,连想像都在所不能,像灵魂若是追求彻底的自我消失,就无法想像该如何进行! 想到这里,我先是发了一阵呆。接着,陡然捉摸到了一些头绪,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低呼。 各人都向我望来,我先是无意义地挥着手,接着道:“陈长青他现在……是以鬼魂状态存在,如果他有极处的困扰,那么,应该就是他想摆脱这种形式。” 温宝裕把我的一番话,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了出来:“他不想做鬼!” 蓝丝道:“所以,他想找一个身体,或是加入轮回?” 红绫明白了我的意思,她道:“他也不想做人!” 大家都明白了。 一时之间,没有人出声,我双手握着拳,心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烦躁。 陈长青看破红尘,放下了荣华富贵,人间逍遥的生活,那种生活,是许许多多人梦寐以求的目标。 可是陈长青放弃了这样的生活,去参研生命的奥秘,那当然是为了追求一种解脱。 他要追求的解脱,是要超越生命的羁绊,不再受生命的约束,这是一种理想的境界。在想像之中,到了这种境界,生命才是真正的逍遥乐事。他追求的这种解脱,甚至可以说是生命形式的一种彻底的转换。 地球人之中,追求这种解脱的,当然不止他一个人,古今中外有许多人在追求。用的方法,各自不同,有很少成功的例子,极多没有下文。 假设陈长青追求成功了,他得到了解脱,灵魂和肉体分离了,生命形式转换,他以为解脱了。 但是,残酷的是,实际的情形,和想像的绝不相同,做到了这一点,并不能得到解脱——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但总之不是真的解脱! 他在未经过这一层解脱之后,是一个烦恼苦痛的人,在经过了如此难的过程之后,他”成功”了,不再是一个充满了生老病死苦痛烦恼的人,但却是一个情形更糟糕的灵魂! 由人变灵魂容易——至少可以想像,但是由魂要到达一切全都虚无的境界,却又该怎么做呢? 不但我们无法想像,陈长青也显然找不到方法,所以它如今是一个苦痛的灵魂。 他要追求更进一步的解脱,大解脱! 或许,那种解脱,才是真正的解脱,但是,那是人永远无法获得答案的事。人以为死了,灵魂和身体分开了,就得到了解脱,而无法知道分开了之后的情形。 灵魂和身体分开之后,身体已无知觉,有知觉有意识的是灵魂,所以到了那时,情形如何,也只有灵魂才知道,人是不知道的! 人要想知道那一部分的情形,必须把自己的存在形式,从人变成灵魂。 人认为放弃了身体,就可以得到解脱——对人来说,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这种观念,很多时候,来自宗教概念的灌输,有一些宗教,特别强调这一点,强调人在不要肉体之后的种种情形,视为乐;而把人有身体的阶段,视为苦。 所谓生、老、病、死之苦,都是身体带来的,七情六欲,也全是为了满足身体的需要,所以造成了一种想法:不要身体,一切苦痛烦恼,也就随之烟消云散,自此得到了解脱。 确然,作为“人”这种生命形式,苦痛烦恼,都来自身体,由此便形成了不要身体便得解脱的观念。而实际上,若是没有了身体,也确然可以把生命从身体所造成的痛苦之中,释放出来。 当年释迦牟尼,看到了众生之苦,想拯救众生于苦海,就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但是,在没有了身体所带来的苦痛之后,是不是就此没有苦痛了? 灵魂这种生命形式,难道就一无痛苦吗? 有不少例子,甚至是我的经历,都说明并非如此,灵魂一样会有苦痛,那么,要再进一步地寻求解脱,在身体的解脱之后,再要灵的大解脱,应该怎么做?像舍弃身体一样,舍弃灵? 舍弃身体容易,这灵魂,又如何舍弃法? 我一路想下去,思路虽然紊乱,但是却觉得,越想越接近陈长青的处境。 这时,我们几个人都各自在思索,我最先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假设——就是我刚才所想的,所以我举了手,再从红绫手中,取过酒瓶检,喝了一大口酒,才把我刚才所想到的,说了出来。 红绫、温宝裕和蓝丝,都有很高的领悟力,我说到了一半,他们便已知道了我所设想的内容。 等到我说完,温宝裕陡然怪叫起来:“我明白了。” 我们都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甚么,所以都向他望了过去,只是他又是顿足,又是捶胸,又叫了几遍“我明白了”,神情激动之至。 红绫不耐烦,一把将他拉住:“你明白了甚么?” 温宝裕道:“陈长青说过,有甚么人,若是能帮助他,除非是死!” 红绫和蓝丝听了,还是一脸的疑惑,但是我不禁“啊”地一声——我也明白了! 现在,陈长青若是处于一种困境之中,那么,他是处于一种灵魂的困境中。 灵魂的困境,是一种甚么样的困境,只有灵魂才知道,夏虫不可以语冰,人不可能了解灵魂的困境。之所以,要帮助在困境中的灵魂,人无能为力。 这情形,就像要帮助一在困境中的人,灵魂也无能为力一样——两种不同存在形式的生命,无法相互帮助。 举个实际一点的例子来说,一个人若是被在网中,当然只有另一些人才能帮他脱困,灵魂是无能为力的。同样的,人也无法帮助灵魂。 只有灵魂才能帮助灵魂。 只有人死了,人才变成灵魂。 所以陈长青才说,若有人顾意帮助他,除非这个人愿意死。 由此可知,我的假设,接近事实! 我的假设,略作引伸,至少已证明了两点事实:其一,陈长青确实处于困境之中,需要帮助。其二,可以有力量帮助他,灵魂可以帮助他。 经我略一提点,红绫和蓝丝也明白了,蓝丝立刻抱住了温宝裕,温宝裕也反抱蓝丝,两人表现出了一副难分难舍的情状来。 那情形,就像是温宝裕要为友舍身,而蓝丝却大是不舍一样,看得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大喝一声:“你们别玩了,若是只有灵魂可以帮助他,也不必要我们亲自灵魂出窍。” 红绫一拍手:“是啊,『阴间』有的是灵魂,和李宣宣联络一下,派几个能干的,去帮帮陈长青,就可以了。” 我当然不认为事情就这样可以解决,但是红绫的主意也不错。 第七章 生命规律 在一二三号的那个“阴间”中,有的是灵魂,若是只有灵魂才能帮助灵魂,那么,红绫的办法,确然可行。就算帮不了陈长青,那么,至少灵魂比较容易了解灵魂的处境,陈长青究竟是在一种甚么样的困境之中,通过灵魂去了解,也比较容易明白。 红绫道:“我立刻请妈去和宣姨联络。” 白素和李宣宣的交情甚好,随时联络,也不成问题,我想了一想,向温宝裕望去。 我们两人,都比较了解陈长青的为人,所以温宝裕道:“他脾气古怪,还是先等联络上了他再说,或许他不喜欢把事情闹得尽人皆知。”—— 在这里,加插几句题外话。 陈长青在第一次和温宝裕沟通时,曾一再说“我说了你也不懂”,“我也不知道怎么说”,那并不是他在故弄玄虚,而是有许多话,涉及灵魂这种存在形式的,确然没有人类的语言,可供表达。 像上一段的文字之中,“陈长青的为人”,这“为人”一词,就成问题,他已不是人,怎么“为人”,该说“为鬼”才是。 还有,“把事情闹得尽人皆知”,也得改成“闹得尽鬼皆知”才行。 这还是可以变通的,有更多的情形,是无法变通的,所以就“说了也不懂”,“说不出来”了。 这个故事,和灵魂有大大的关系,所以有些地方,虽然我尽力想把事情说得明白,但由于我不是灵魂,使用的是人类的文字,所以也难以把真正具体的情形,像写人一样地写出来。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令人明白的,在隐隐约约之间,总可以形成一定程度的理解,至于理解程度的多寡,那就各安天命,不是可以勉强得来的了。 值得一提的是,就算完全不知道,也不会有甚么损失,因为每一个人,都有灵魂和身体分开的一天,等到成了灵魂的时候,自然一切恍然,再也没有甚么神秘可言了。 所以,这个故事,在有些部分,若发现有“词不达意”之处,并非我之罪,实在是因为一种存在,无法彻底解释另一种存在。 这种情形,举一个最浅的例子,生物学家常很肯定地说:“蜻蜓(或其他生物)的眼中看出来,看到的情形是这样的——”这种说法,不科学之至——蜻蜓的眼中看出来的东西是甚么样的,只有蜻蜓才知道,而蜻蜓无法把它的所知告诉人,所以人绝对无法知道蜻蜓看出来的东西究竟是甚么样的,生物学家可以做假设,不能有肯定的结论。 话扯远了,再收回来。 却说当时,大家都同意,先和陈长青联络,以弄明白他究竟是在甚么样的困境之中,再作道理。 蓝丝来了,自然不会立刻就走,她和温宝裕咕咕哝哝,有说不完的话,我和红绫告辞,回到了家中,自然第一时间,便和白素说了一切经过。 这种情形,在我们的生活之中,普通之至,我或她,在外面如果遇到了甚么新奇的事,或是不可思议的经历,都会第一时间说给对方听。 而白素永远是最好的听众,在听我叙述之际,绝少打岔,只是静听,那和我恰好相反,我会问很多很多问题,有时问得连白素都会喝止。 这次,也是一样,我向白素叙述着经过,她用心听着,这次有红绫在旁,她也不时加上几句话,所以我们的共同叙述,可以说是有声有色,十分热闹。 白素有点异于寻常的是,她听到了一半,便有略有所悟的神情。 接着,她眉心打结,表情沉重,我停止叙述,问了她几次,她只是要求我说下去。 等到我说完,她的神色,更是凝重。我和红绫,都等着听她的意见。她道:“我们的好朋友陈长青,遭到的是大麻烦,不是普通的麻烦。” 她特地郑重其事,在陈长青的名字之上,加上“我们的好朋友”这样的称呼,以示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我和红绫,都感染到了这一点。 我们早已判断过,陈长青身在困境之中,但是却不知道是甚么样的困境。 白素如今,说得如此严重和肯定,那确然令人忧心。 我忙道:“何所据而云然?”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首先我,同意『陈长青已不是人』这个推断。” 我点头:“这一点,应该没有疑问。” 白素又道:“我推测,陈长青是在『修行』的过程中,达到了灵魂和身体分离的。” 我略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他『修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如此?” 白素道:“是,他是跟随了一批专门研究灵魂,研究生命秘奥的僧人离去的。”这些人的信仰,就是要灵魂和身体分离,以达『永生』之目的。“我想了一想:“可以这样说。” 白素道:“当然,我这样说法很粗糙,真正的内容自然要精细得多,但可以不必讨论。“ 我同意:“对,总之是经历了一定的过程之后,他达到了灵魂和身体分离之目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当然不至于那么粗糙。” 我承认白素的指责,因为要出现那样的情形,只要结束生命就可以了。陈长青经历的过程,当然不是那么简单,虽然结果是灵魂和身体的分离,但是,道家的“飞升”、佛家的”涅盘”,和普通的死亡,当然不能相提并论。 总之是陈长青的生命形式,升华到了另一个境界,也就是说,他达到了目的。 当我们的推测,到了这一点之际,又有了问题:陈长青追求的生命另一形式是怎样的情形? 我先说我的想法:“他是跟着一群僧人走的,虽然佛门理义,五花八门,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也就是释迦牟尼最早提出的人生多苦难,修行的目的,是要脱离苦海,解决人生中生老病死的苦难。” 白素道:“你又回到老路上来了——他灵魂和身体分开了。” 我道:“是,我一再翻来覆去地强调这一点,是针对普通的认识,普通的认识是:既然人生苦难来自身体,那么,舍弃身体,也等于舍弃了苦难。” 白素长叹了一声,过了半晌,才道:“陈长青的悲剧,也正源于此。” 我又震动了一下,白素竟然运用了“悲剧”这名词来形容陈长青如今的处境。 我失声道:“不至于吧?” 白素侧着头,想了一会:“在医学上,有关脑神经作用的报告,颇有些匪夷所思的情形在。” 她忽然像是说起另外一件事来,若是换了别人和我在对话时出现这种情形,我一定请他快点回到正题,但是我知道白素一向说话有条理,必然有她的原因,所以没有表示甚么。 白素又道:“譬如说,一个人感到了手指痛,以为痛楚是发生在手指上,但实际的情形是:痛楚是不存在的,并没有一样事物称之为痛楚。痛楚只是一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也不是来自手指,而是来自脑部的痛感神经,是脑部的一种作用。” 我同意:“是,人的一切感觉,全是脑部的作用。” 白素的话,离正题近了些:“而所谓灵魂,据我们的了解,就是人脑部活动力量的聚集,所以,有时,也称之为”记忆组“,灵魂有着这个人的一切感觉。” 我道:“自然是——”我又为了使气氛轻松些,补充了一句:“除非像是传说中那样,喝了”孟婆汤“,把一切记忆全消除了。” 白素却仍是很沈重:“以陈长青的情形而论,他显然未曾喝过孟婆汤,是不是?” 我道:“当然,他的灵魂,是经过很复杂的过程,才分离出来的。” 白素忽然又话题一转:“在医学上,有许多例子,是伤患者在进行了肢体切除的手术之后,仍然会极其真实地感到已不存在的肢体的痛楚。” 我道:“是,很多伤者,有的在切除了手臂或腿之后,仍然会感到被切除了的手脚在痛。这种情形,在伤兵中更普遍,推测是由于伤兵对受伤的感觉特别强烈之故。而这种感觉,很是可怖,因为感到痛楚的部分已不存在了,根本无法治疗——”我说到这里,不禁“啊”地一声低呼——我已明白何以白素要兜着圈子说话了。 她的意思是,陈长青如今,虽然已到了舍弃身体的境界,可是,他身体的一切痛楚,却仍然在,仍然作为一种感觉,是他灵魂活动的一部分! 这情形真可以说是糟糕之至,因为身体存在,如果有甚么痛楚,还可以医治,俗语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就是有“头”和“脚”在那里,可供处理。 如今身体没有了,痛起来怎么办? 这种情形,想起来固然荒谬,但是也确然令人感到极度心悸。 白素知道我已想到了这一点,她道:“当然远不止是实际的痛楚,还有原来心灵上的痛苦——那才是人生苦难之中真正的苦难,这种苦难,看来一样延续,并不因为身体的不存在而消失。” 我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寒颤。 一般说来,思想潇的人,都称死亡——(灵魂离开身体)这种情形为“解脱”,而一般的普遍为人接受的观念,也都是死亡是一种“一了百了”的变化,原来生命形式的一切痛苦,都会化为乌有。 而实际情形,是不是这样呢? 根据我和灵魂接触的经验来看,有一部分的情形,确然是如此。这些灵魂,像是都得到了解脱,像在一二三号所建立的“阴间”之中的那些灵魂。 但是实际情形是否如此,由于并没有切实的“灵魂自白”,所以也不得而知。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有部分灵魂,在离开了身体之后,并没有那种想像的解脱,而是陷入了一个更不可思议的困境之中。 我分析陈长青的处境,以及白素的补充,都推断陈长青是陷进了这样的困之中。 分析得到了这样的结论之后,我们都好一会不说话。陈长青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一直意见相左,且不断斗口,但是是真正肝胆相照的朋友。我和白素,一想到他如今可能痛苦莫名,虽不至于捶胸顿足,但是心中难过万分。 我把红绫的想法提了出来。白素点头:“我试和她联络一下。” 她指的“她”,自然是阴间使者李宣宣,她对灵魂的理解,显然比我们多。 白素说着,就走了开去,我知道她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才能联络到李宣宣。 我想请白素告诉李宣宣,最好齐白也能一起来,因为我和齐白,多次共事,他如今生命形式有变,自然对于灵魂的这种存在方式,有更多了解。 但是我没有出声,因为我知道,白素和李宣宣之间,也是幽明阻隔,要联络不是容易之事,不能再有别的事去让她分心,反正若是李宣宣出现了,一切事情,都可以从长计议。 红绫一面伸手抚摸着鹰翎,一面来回走动,她道:“爸,熟悉而互相关心的人之间,容易产生沟通,你不妨试和陈叔联络。” 我正有此意,红绫向我挥了挥手,带着那鹰,走了出去。 我知道,当时温宝裕和蓝丝,也一定努力试图和陈长青联络。 到这时为止,我还认为,我们要和陈长青联络,不是甚么困难的事,因为他已经“回来了”,而且,曾经和温宝裕有过联络。 我坐了下来,光喝了几口酒——要和陈长青联络,方式自然和一般的“通灵”不同,我们是那么熟稔的朋友,自然会心意相通,不必顾及甚么细节,这时,我确然想喝酒,那么就喝酒,又有何妨? 我一面喝酒,一面漫散地回忆着和陈长青的种种交往,当然,在『追龙』这个故事之中,我和他之间的友情,进入了生死之交的程度。想起那些往事来,颇令人感慨,以致在不知不觉之中,我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也可以说达到了心思集中的境界。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我并不知道四周围有甚么事情发生。 人缅怀起往事来,有些事可以一闪而过,但是有些事,却历历在目,细节方面,甚至有当时忽略了的,又会在记忆之中滋长。 在这种情形下,可以不知时日之既过,我是在过了不知多久之后,被白素摇醒的。 白素在我睁开眼来之时,神情关切地问:“你没有甚么不对吧?” 我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叹:“这是不是人的老年行为呢?一想到当年,就不能控制了。” 白素沉默了片刻,不免伤感:“那是生命的规律,谁也逃不了的。” 我忽然感慨:“也有硬想逃,结果成功的。” 我这样说,当然是有感而发的——刚才白素所说的“生命规律”,只能说是“普通人的生命规律”,而这种生命规律,也并非“每一个人都逃不过去”,而是可以逃得过去的。 撇开在历史记载之中,那么多成了仙成了佛得了道升了天的人不说,在我的经历之中,也有许多人,通过了生命形式的改变,而逃过了地球人的生命规律。 其间,海棠是,玛仙是,陈大小姐是,李宣宣齐白是,很多人都是,甚至于宁愿身在阴间为鬼魂,不在阳世为人的曹普照的一家,也可以算是。 而如今令得我们心烦的陈长青,也是。 可知只要生命的形式一转变,生命的规律,自然也会改变,不是一定要经过“老”这个历程的。 白素自然知道我的心意,她道:“地球人有地球人的生命规律,非地球人,有非地球人的生命规律,总之是生命,就受囿于生命规律,无法解脱。” 我无法不同意白素的说法——这个说法,无可反驳。我道:“或许别的生命,其规律不如地球人的那样可怕。” 白素道:“或许,也或许更可怕,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到了那地步,才能真正知道。“ 我叹了一声:“或许,每一种生命,对自己本身的生命规律,都感到可怕和不满意,都努力要求摆脱,这便是人类何以如此热衷于成仙成佛的缘故——所追求的,无非是生命形式的改变。” 白素望向我;“你也想?” 我又喝了一大口酒,把酒瓶送给了白素,白素也抿了一口。 我道:“我不是没有想过,也不是没有机会,可是,我却只想听其自然。” 白素点头:“你的意思,和我一样——天地之间,既然出现了这样的一种生命形式,遵循这样的规律,一定有它的道理在,硬要改变,即使成功了,也不过是跌进了另一种规律而已,像陈长青——”我不禁摇了摇头,陈长青是我们所知的一个转换了生命方式,可是却身在困境的例子之一,其余的人,在转变了生命形式之后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或许他们从此对投入了新的生命规律,感到十分满意。也或许,他们一样不满意或许甚至十分痛苦。 但不论他们是苦是乐,是悲是喜,我们都无法知道。一则是由于他们不会来向我们诉苦:二则,正如陈长青所说的那样:根本不知如何说,说了我们也不会明白,夏虫尚且不可以语冰,另一个生命形式,如何向我们诉说他的苦与乐? 我和白素的想法一致,我们自然而然,握紧了手,我忽然想起:“像我们的女儿那样,她算是甚么?” 红绫的情形,十分特殊,她并没有转换生命形式,可是她的情形,又和普通的地球人大不相同。 白素道:“她当然是地球人——她与众不同的是,她脑部活动的能力,得到了释放,在数以亿计的脑细胞之中,通常人运用到的不到千分之一,其余的都处于休息状态,而她则动用了较多,所以与众不同,但是这种不同,当然不足以令她脱出生命规律。我压低了声音:“要是有朝一日,她要改变生命形式呢?我们是反对还是赞成?” 白素笑:“你平日的潇哪里去了?” 我知她所指,便笑:“自己的女儿,总紧张一些——当然由她自己决定,我们只怕也看不到了。” 白素却扬眉:“灵魂也有知觉,即使是在生命原来的规律之下,灵魂解体,一样可以有知觉,怎么会『看不到?』我笑道:“自然,我是坚决不喝孟婆汤的。” 白素道:“只要你不投入轮回,也就不会接触到孟婆汤这回事。” 她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来,听来很是古怪,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口。 白素却又道:“适才我和李宣宣联络——”我性急,插言道:“是啊,结果如何?” 白素道:“她说,午夜时分,会来与我们相会。” 我追问了一句:“齐白来不来?” 白素道:“她没有说,我没有问。” 我叹了一口气,我想,齐白是一定会一起来的——他们之间的恋情,非比寻常,上下两千年,纵横三万里,那是超越了多少个世纪的延续,一旦重聚,就算他们拥有的是无穷无尽的岁月,也自然应该珍惜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 白素也不知道何以李宣宣要到午夜才来,她生命形式奇特,至今我还不是十分了解,自然也难以理解她行事的奇特方式。 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我都试着和陈长青联络,可是我发出去的讯息,如石沉大海,一无着落——在这里需要作说明的是,我的所谓“我发出讯号”,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说法。 我不是灵媒,不像灵媒阿尼密或金特一样,有着特殊的和灵魂沟通的本领。我也没有”神游”、“他心通”之类,可以遨游灵界的能力。 我所做的,只是集中精神,把自己的意念,凭自己的意志输送出去,也就是说,使我的脑部活动,集中在某一件事上,并且尽量加剧脑部活动,使之能产生一种力量,为灵魂所感应。 这样做法,能有一定的能量输出,那是肯定的事——现代实用科学的仪器,甚至可以记录这种能量的强弱度来,但是能不能为灵魂感应到,则是另一个问题了。 灵魂的特异能力,和种种通灵的神通,所能突破的,就是他们输出的能量,容易为灵魂所感应。 不论是灵媒,是神通的拥有者,或是普通人,所发出的脑活动能量,要被一个特别指定的灵魂感应到,比较困难,而被恰好在能量发射范围之内的过往游魂感应到的机会比较大。 温宝裕就曾如此这般,把黄老四的灵魂,召进了一个小女孩的脑部。 第八章 金刚摧心咒 所以,我试了好久,虽然一无所获,我也并不觉得特别失望——若是一试就中,反倒令我吃惊了。 而且,我已认定一点:陈长青若是真正走投无路,他一定至少会来找我商量一下,毕竟在阳世,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在灵界的情形既然不妙,只怕也不会有甚么朋友了。 快到午夜时分,我和白素,在书房等李宣宣大驾光临,我有点不安,因为红绫自下午出去之后,直到此时,还没有回来。 我当然不怕她会有甚么意外,但是这种情形,以前没有发生过,所以有些突兀。 离午夜越近,我思绪也越是乱。我知道“午夜”这个时间,有着相当特别的意义,有许多神秘不可测的事,都会在这个时间发生,李宣宣选择了这个时间出现,不知道有甚么特别的意义? 我又胡乱想着,大约是到了离午夜还有十来分钟时,在红绫的房间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声响。 白素:“宣宣,你来了?” 李宣宣这个阴间使者,确然具有神出鬼没的本领,所以白素才那么问。 我则因为正在紧张红绫,所以几乎在同时,我问的是:“红绫,你回来了?” 红绫的房门关着,并没有随我们的问而打开。李宣宣固然能突破空间,骤然出现,红绫未脱野人本色,她自窗口入屋,也不是没有可能之事。 房门没打开,但是却有一阵扑打之声传来,我和白素一听,立时齐声道:“那鹰!” 我几步窜过去,打开了门,只见那鹰一跃而出,在地上扬起,就抓住了我的椅脚。 那鹰和红绫之间,几乎已能做到“语言沟通”这一地步了,但是我和它之间,却没有这个本领。 也是红绫好事,她因此教了那鹰几个动作,并且告诉了我这几动作的意义。 其中,就有以爪抓椅脚的这个动作在内,意思是:有重要的事发生,跟它走。 我也看到,只是那鹰独自飞了回来,红绫并没有回来,而那鹰又有这样的动作,让我吃了一惊,失声道:“发生了甚么事?” 或许,那鹰能听懂我的话,但是,我却无法明白它的回答,它展开双翅,在地上打了几个转——这个特定的动作,红绫也曾告诉过我,那表示“立刻就跟它走,不必再多问,事情很急”之意。 我望向白素,白素十分镇定,只是略皱着眉:“这孩子,不知道又有甚么事了。” 我疾声道:“我们快去看!” 白素道:“李宣宣快来了,孩子必然不会有甚么大事,你独自去就行。” 这时,我也感到自己未免太紧张了些,说话之间,那鹰比我还急,意已穿窗而出——要到何处去,得靠它带路,所以我也无可奈何,跟着从窗口穿了出去。 才一落地,就看到那鹰停在车顶上——这是要我驾车前往,我一面上了车,一面心想,还好是午夜时分,路上人车都不多,不然,在大白天,一头飞鹰开道,我驾车随后,这也够招摇的了。 车子下山,那鹰一直在前飞,若是直路,它便停在车顶,不断以喙喙车顶,像是在催我“快快快”。 我心中焦急,心想,这次事后,总要红绫孝浍我和这有更复杂的沟通不可,不然,光是这种哑谜,已经令人不耐烦之至。 车子很快出了郊区,行驶了约三十分钟,又驶上了山路——这条路我认得,通上山去,是一座庙宇。庙宇当然不是甚么古刹名寺,但在本地,规模之大,也算是数一数二,僧人颇多,善信也不少,有几个主持僧人,都被公认为很有佛学修养。 如果说目的地,竟是这座庙宇的话,那真是怪不可言了,我实在无法想像红绫和寺庙之间,会有甚么联系。 不过,这倒也令我放心,因为红绫若是在庙中,那是决对不会有甚么严重的事发生,现代社会,离“火烧红莲寺”的时代,究竟大不相同了。 车子继续向前驶,不多久,到了山路的尽头,果然是通向庙宇,超过一百级的石级。 我停车,走出来,抬头望去,只是月色之下,那高耸的石级,看来庄严莫名,令人未见神像,便生敬畏之心。那鹰已在盘旋着向上飞去,四周寂静之至,那种气氛,使我也不想大声呼叫。 我提一口气,耸身向上奔去,一口气奔完了石级,只见高大的庙门之前,有三个僧人,伫立月下,一见了我,就迎了上来。 这三个僧人,都五十上下年纪,居中一个先开口:“卫施主吗?” 那僧人叹了一声:“她正和几个外来僧人……争执,卫施主请快来。” 我听得莫名其妙,红绫和“外来僧人”有甚么关系,有甚么争执可起。可是从这三个僧人的神情看来,这“争执”似乎很严重! 一时之间,也不等我再问,那三个僧人,领着我向寺内便走。 那寺庙的建,虽然不伦不类——以现代化的建技术,加上传统式的装饰,但是规模却也相当宏大。我跟着那三个僧人,自大殿穿走了过去,三个僧人一面急急走着,一面向我解释:“佛寺的传统,有外来的僧人,要求暂住,不能拒绝——”我点头,“是,那种行为,称为”挂单“。那僧人又道:“这次,外来的僧人一共有七个,像是从天竺来的。” 我笑了一下,他们竟然称印度为天竺,可以说是古趣盎然。那一带是佛教的发源地,来自该处的僧人,自然更不会被怠慢。 可是怪的是,印度和尚,怎么会和红绫发生纠缠。 我问了一下,可是那三个僧人,一致现出了一种很是古怪的神情,欲语又止。我最怕遇到说话吞吞吐吐的人,所以索性不再问,因为见到了红绫,自然一切都可以明白。 一直走到寺院建群的后面,另有一个小院子,有几间僧舍,都是灯火通明——现在的寺院中,即使是“青灯古佛”,那灯,自然也不会是油灯,而是电灯了。 虽然灯火通明,但是却一样十分寂静,那三个僧人把我带进了院子之后,向正中一间僧舍,指了一指,神色犹豫,不再向前,那意思是要我自己过去看。 我闷哼了一声,大踏步走向前去,伸手推开了门,里面灯光之强,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以致最初一秒钟,几乎甚么也看不到。 及至定了定神,眯着眼,这才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我看到的情景,绝不诡异甚至可以说,是一座寺庙之中的正常情形。但是由于其中有我的女儿红绫在,所以又给我以十分怪异之感。 室中一共有八个人,七个僧人和红绫。她们八个人都跌坐在蒲团之上,室中除了灯光异乎寻常的明亮之外,别无其他陈设。 那八个人的位置是:七个僧人围成了一圈,把红绫围在当中。八个人都用同一个坐姿,通常,老僧入定,就都是这种姿势。 而他们都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出。刚才那三个僧人说他们之间有争执,我也看不出争执在何处。 看清了情景之后,我一张口,就想叫红绫,可是还没有先出声来,就陡然一惊,因为我已看清,其中至少有两个老僧人,我以前是见过的。 而且,我脑中的记忆系统,立刻开始运作,首先想起的是几个平时绝不会想起的地名:唐古刺山,腾格里湖,嘉都尔寺…… 接着,一件过去的事,也就一起涌了上来——这件事,我记起在『生死锁』这个故事之中,那个故事,和如今叙述的这个故事,有相当直接的关系,因为陈长青这个人,是在那个故事之中“上山学道”去的。 在那个故事之中,在嘉都尔寺里,我曾参加了经过修行的高僧,被尊称为“活佛”的转世的奇事,生死的奥秘似解开非解开,一切全在朦朦胧胧之间。陈长青就是为了要追求更深一层的了解,所以才毅然看破红尘的。 那时,研究这个生命奥秘的一个神秘高人,被称为“天池上人”——如今我看到的那两个老僧人,就是天池上人的弟子,我曾在嘉都尔寺见过的! 由此可知,如今发生的事,也正是和陈长青大有关连的了! 这些和陈长青大有关连的人,又何以会和红绫起了“争执”?乍一看来,僧室中的各人,都一动不动,大家都在打坐,似乎并没有甚么冲突,可是我还未曾开口招呼,身体一阵劲风过处,那鹰已在我的身边掠过,直飞向坐在众僧之中的红绫。 它一反惯例,并不是停在红绫的肩上,而是停到了她的头顶之上! 而就在这时,只见那七个僧人,也有了行动。 (我实在不能够称那七个僧人是“僧人”,因为一来,他们的打扮,很是怪异,身上所穿的似袈裟非袈裟,袒着一臂,有的肥胖无比,有的是瘦骨嶙峋,造型奇特。二来,他们多半全是天池上人的弟子,虽然和佛门很有些关系,但是不是传人,还很难说,可是由于他们自寺院来,又在寺院中挂单,而且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用甚么别的称呼,所以就顺口称他们为“僧人”——他们实际上和真正的僧人,有一定的区别,必须说明之。)先是我听到了一阵“嗡嗡”之称,那种声调,一听就知道是诵经声,可是奇的是,那七个人仍然端坐不动,也不见他们的口唇有任何动作。 但是,那种诵经声,却渐渐响亮了起来,声音像是从七个人的身上每一处地方发出来一样。我明知这七个僧人必然有点古怪,但一时之间,也看不出甚么门道来,心想索性过一会,看他们有甚么花样,反正红绫就在近前,有甚么意外,再出手也不迟。 当时,我留意到了那鹰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全身翎毛,起伏不止,看来很是威猛。 这时,那种发自七个僧人身体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听入耳中,起了一种嗡嗡的共鸣,昏昏欲睡,似有很强的催眠力量。 我刚在想,这种“声音攻势”一定有古怪,就听得那鹰陡然怪叫了一声。 鹰叫声刺耳之至,一下子把那种有规律的嗡嗡声,自中切开。 若然说,那种渐渐增加的声响,是一张网的话,那么,这一下鹰叫声,就像是一柄利刃划过,一下子把网划了一个大口子。 听了那下鹰叫声,我为之精神一振,定睛看时,只见红绫仍然闭目跌坐,似乎全然不知发生了甚么事。看她的情形,分明是在对付甚么事,而且,集中精神在应付,懈怠不得。 鹰叫之后,诵经声略停一下,但是随即又响起,而且,那七个僧人也不再是端坐不动,而是有了十分怪异的动作。 只见他们动作一致,左手下垂,在地上轻轻一按,全身连坐着的薄团,便向右移了一移。 他们不断重覆同样的动作,不一会,便绕着红绫,绕了一个圈。 而那一个圈转下来,诵经声重又到了令人昏然欲睡的地步。我正想在其时大喝一声,可是我才一提气,那鹰又是一声怪叫,再一次把声音打断。 那七个僧人,仍是重覆着那怪动作——其时,我已毫无疑问,可以肯定,那七个僧人和红绫之间,确然是在起着某种“争执”,非但是争执,还有可能是斗争。虽然他们都坐着,那七个僧人在打圈,也没有碰到红绫,但是我相信,他们的精神力量,一定在激烈的交战。 那七个僧人,既然是天池上人的弟子,那正是擅于运用精神力量的会众。 而天池上人的精神力量运用,早已到了可以随心所欲作“神游”的地步,是他的弟子,一定差不了。 红绫是不是也有这种本领,我不清楚,但照目前的情形来看,红绫她以一对七,显然并未败下阵来。 而那七个僧人的诵经声,大有扰乱精神的作用,自然也是战术之一,而那鹰却以怪叫声来破坏,使主人可以集中精神应付。 一想到这一点,我登时觉得眼前的情景,好看之极。只见那几个僧人,越转越快,全身所发出的声音,也渐渐加快,可是他们的口唇,却依然一动未动。 那鹰的怪叫声,也越来越密,而且全身翎毛,全都耸起,使它的身子看来比平时大了许多。 这时的情景,简直诡异之极,虽然除了声音惊人之外,好像并没有甚么特别的动静,然而在感觉上,就像是有千军万马,正在惨烈杀一般。 我虽然见多识广,但是眼前的情景,处处透着诡异,看看了也不免心惊,只是一时之间,我也不知该如何去阻止这种“战斗”。 转眼之间,只见那七个僧人,越转越快,“已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了,而他们所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是惊人,我虽然看出红绫并没有甚么,但是我还是感到,应该出手了,我深吸了一口气,气纳丹田,正准备发出一下巨鸣声,看看是不是能阻止这种情形。而也就在此际,就在震耳欲聋,令人心烦意乱的诵经声,和一下又一下刺耳之至的鹰叫声中,我像是忽然听到了红绫的声音。红绫的声音听来极其细微,但是偏偏在如此的环境之中,听来十分清楚。我听得她在道:“爸,别急,等一会就完了。” 我陡地一怔,一时之间,不能肯定我是真听到了红绫的声音,还是没有听到。 我这一忍气,缓缓呼吸着,却见红绫,突然长身而起,一声长笑,道:“我当你们有甚么本事,原来只是令人眼花缭乱。” 她说着,大喝了一声:“停!” 随着她那一喝,那几个正在转动的僧人,竟真的陡然停了下来,诵经声也已停止。 只见他们七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神情讶异莫名。 红绫笑道:“我告诉你们,我不知道,你们无礼相逼,我还是不知道。” 这时,那七个僧人之中的两个,已经看到了我,他们的记性居然不坏,一见就认了出来,各自高叫了一声,七个人一起站了起来。 这七个人,不但刚才坐着的时候,动作一致,站了起来之后,行动也是十分整齐划一,一下子就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只当只有那两个人才认识我,可是,一到了我的面前,七个人却一起和我头合十,像是我全认识他们一样。 红绫这时也叫道:“爸,这七个人虽然可恶,倒也有趣,他们心灵完全相通,七人如同一人。” 听得红绫这样叫,我多少明白了一点情形,所以我也合十为礼,我先开口:“天池上人好否?” 七人齐声道:“家师已轮回转世了。” 我不禁“啊”地一声,一时之间,不知该表示恭贺,还是该表示惋惜。因为那是由死到生的过程,两者相结合,死应该表示惋惜,生应该恭贺,两者加在一起,又该如何表示,那实在不是我这凡夫俗子,所能适从的。 我只是“啊”了两声,同时,也明白他们是天池上人的门下,在精神、意志、灵魂的研究方面,必有过人之处,多半是他们为了使精神力量更加强烈,所以修行时,集中七个人的力量一起进行,久而久之,七个人便无形之中,联成一体了。 所以,七人之中,虽然只有两个人见过我,认得我,但是他们心意一相通,就变成七个人一起认识我了。 我在“啊”了两声之后,只见七人都面有焦急之色,忍不住想和我说话,而此际,红绫又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笑指着红绫介绍:“这是我的女儿,七位上师,多多指教。” 七人都露出讶异之极的神色来,七人问道:“她随何高人修行?修行多少年了?何以她的精神力量这样坚强?她怎能克服我们的金刚摧心咒?” 七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却又并不混杂,这种情景,看起来很有趣,可是听他们的话,听到后来,却并不有趣——那“金刚摧心咒”这样的名称,听来还令人有点心惊肉跳。 我略有不快:“她的事,你们不必理,她和你们,并无冤隙,何致于要用甚么『金刚摧心咒』来对付她?” 七人怔了一怔,一起道:“你误会了,那咒语不过能令人说实话,并无别的害处。” 我仍然恼怒:“她要是不愿意对你们说甚么,你们何以要逼她?” 那七人神情苦涩,一起向红绫望去,声音之中,带着委屈:“是她自己说的,知道我们是在找长青师弟的。” 我呆了一呆,也向红绫望去,只见她向我眨了眨眼,容后再说。 我也就不再追问,只是道:“陈长青?” 七人一起点头,神情更是焦切,我深知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就道:“能不能先别急,好好地从头说起,究神是怎么一回事?” 红绫在一旁,也道:“我早就对他们这样说了,他们偏不听,出家人心急得要死,想自己有点本领,就想逼人,真过份。” 红绫这时,教训起人来,像是她的本行一样,我知道眼前这七人,是天池上人的弟子,在精神领域上,必有过人的修行,可以说归于“高人”一类,红绫却毫不容情地教训他们,未免太过份,正待出声阻止,却又见那七人,个个面有惭色,低下头去。 等到红绫说完,他们才道:“是……是!我们……因为和师父的再生有关,所以一时情急,请原谅。” 红绫笑了起来:“不管你们出家也好,在家也好,我爸来了,一切和我爸说吧,要是能帮你们,我和我爸,一定不会袖手。” 七人大是感激——我早就说,称他们为“僧人”并不妥当,果然他们否认自己是出家人,他们的身分很特别,没有一个固定的名称,他们是精神和灵魂学者,但又进行轮回再生,有前世今生,实在复杂得很。 我在这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向门外看去,只见带我进寺来的那三个僧人,在院子外探头探脑,我忙大声道:“没事了,只是要暂借宝刹,商量一些事,你们自去休息吧。” 那三个僧人连声答应,退了出去。 我望向那七个人,看他们有不知如何说起才好的神情,就先问道:“陈长青怎么了?” 那七人互望着,神情仍然为难,我道:“或者,事情从陈长青说起——从何说起,你们自己决定好了。” 此言显然甚合他们心意,七人一起点头。 第九章 转世高人 他们又互望了片刻,我注意到了他们在商议问题之际,不必交头接耳,只是交换眼色即可,红绫所说他们心意相通,显然不假。 于是,他们就开始说话——他们说话的方式,相当特别,我就不细述了,我只是记述他们所说的内容。 他们一开口,第一句话是:“先师圆寂,归位,是一年之前的事。” 他们又称“圆寂”,又称“归位”这正表示了他们复杂的身分,事实上,天池上人正是这样的一种人,身分比高僧,智者还要特别,已勘破了生死奥秘,自成一家,得人崇敬,那境界,比诸单纯的宗教,又高了一层。 他们又道:“这一世生命结束,下一世生命开始,那是生命的延续。” 我点了点头,但是补充了一句:“那是你们专注研究的一种生命方式。” 生命的方式有许多种——即使是地球人的生命方式,也有许多种,刚才他们所说的“转世方式”,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种而已。 可是七人对我所说,显然大大不同意。 我不等他们开口,就道:“好,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你们且说下去。” 七人沉默了片刻,并无异议。 过了一会,其中一个才开了口。 接着,他们就叙述一些发生的事——他们仍然是你一言我一语,那些过程,我都略去了,不然,占了许多篇幅,却接触不到故事的中心,实在是浪费作书人和看书人的生命,无聊得很。 那人一开口就道:家师功德完满,此生一切都已完成,自然要转世再生——“我很用心地听着,我知道他们信奉的轮回、再生等等,和佛教的理论,极其近似,而且更接近喇嘛教。当年我见到天池上人他们,就是由一个名叫”五散“的喇嘛转世发生了问题而起的。那位五散喇嘛,是一个得道高僧,可是在转世的过程之中,发生了由于不能控制的差错,后果,他的新生命,是一个生活在一个小岛上的小女孩。这种情形,堪称黑色喜剧,连喇嘛教也束手无策,于是求助天池上人,替五散喇嘛换一个身子。这其间的过程,奇妙无比,所以令得陈长青入了迷,不舍得离开,要跟他们去”学道“了。那七人续道:“但是在……这之前,师父却做了一件令人感到极度意外之事——”一说到这里,七人都有悻悻的神情,令我感到那件事一定严重之至。可是他们一说了出来,我不禁感到好笑,他们道:“师父竟然收了一个外人为徒。” 我知道他们口中的“外人”,一定是指陈长青。在某种程度而言,陈长青确是“外人”因为天池上人的弟子,跟随乃师,大有年资,有的甚至是转世而来的,陈长青突然加入,当然在原来弟子的心目中,成了外人。 看来,他们对于这个“外人”,不表欢迎——这是必然的事,这样神秘的团体,一定有排他性,何况陈长青这个外人“外”得十分彻底,连语言、文化习惯,都与之不同,我真怀疑陈长青是不是能在三五年之间,学会他们的语言。 果然,七人又愤然道:“他甚至连我们的话也不会说。” 我沉声道:“这也没有甚么不对,只表示你们的修为不精,对你们的师父来说,只要是人,就没有分别,而且,语言更是『皮相』,你们的修为,讲究的是心灵相通,互相沟通之际,早已超越了语言的束缚。我相信陈长青和令师之间,绝无沟通的隔阂,而你们却还在斤斤计较,这不是可笑得很吗?” 我据理为陈长青争辩,而且毫不客气地责怪他们,由于所据之理,全是他们修行的宗旨,所以说得他们哑口无言,个个面有惭色。 我又道:“何况陈长青诚心学道,只怕进展大在你们之上,是不是?” 七人倒也坦诚:“是,师父说,他天资聪敏,一说就明,一年修行,直可抵我们一生。“ 我不禁暗自咋舌,因为我绝未想到,陈长青在这方面,竟然还有这样的慧根。我道:”令师既然如此说,你们自然不应该排挤他了。” 七人齐道:“我们没有排挤他,他和师父同修,我们都很尊敬他,直到师父要转世,这才出了问题。” 我大是好奇,这些年来,陈长青音讯全无,我们曾设想过许多他的处境,都不得要领,却未曾想到他会和世外高人在一起静修。 可是,静修又修出了甚么问题来了呢? 我思绪相当紊乱,一面想,一面又顺口问了一句:“一直在寺庙之中?” 七人道:“不,不知在甚么地方,我们都不知道,师父则经常神游回来,给我们教诲,他究竟身在何处,我们上下,无人得知。” 我更是大奇,再问了一句:“请问,七位在令师座下,地位如何?” 那七人此时大有傲色:“我们七位一体,是师父的首徒,逾千弟子,当师父不在,均听我们的号令。” 我点了点头——对他们的地位,我并无怀疑,当年我就曾见过他们在天池上人座前侍奉。而根据这情形看,陈长青一加入,就取代了他们“首徒”的地位,难怪他们大有不平之意了。 我示意他们说下去,七人道:“最后一次,师父神游归来,告诉我们说,他即将转世,我们听了,自然不免大是焦急,这——”他们当时,一定真的十分焦急,因为这时说来,仍然情见乎辞,很是紧张。 我不等他们说完,就一挥手,冷冷地道:“师父要转世,乃是好事,何以焦急?” 七人道:“这——”他们了一个字之后,却又没有再说下去。 我这时闷哼了一声,逼他们往下说。七人吱唔了片刻,才道:“这其中,牵涉的问题太多太大,师父是一派宗主,弟子逾千,统领九大寺院,信徒十万,他一个人身上的责任太重,不次于喇嘛教的达赖,班禅和羯磨。” 他们口中的那三个名字,是喇嘛教中的三大活佛,他们举这三个活佛做例子,很生动地说明了他们的焦急,是为了甚么。天池上人不但一身系着重大的责任,而且,也关系着巨大的财富。 这九大寺院之中,究竟有多少财富,只怕没有人说得明白,而掌管统领上千弟子,过万信徒,又是一项稀世的权力。 说得明白点,这七人是担心他们的师父死了之后,这巨大的财和势,统属权归于谁! 照说,这是不成问题的,因为他们之间,并不存在甚么继承权的问题——天池上人死了,天池上人转世再生,一切全是他的,不会落入旁人之手。 可是,其中的问题,却绝不简单,而是复杂无比。第一,从这一生到下一生之间,有一个时间空档,这个时间空档,从一天到十年不到,甚至于更久的。 于是就产生了问题之一:在时间空档之中,谁替代这一派之主的位置? 第二,在去世之前,去世者必然会对转世的情形,作出安排,说出暗示,到哪里去找转世者,如何确认转世者,要派谁去担当这样的重任等等,这里,又产生了问题二三四五六七——一切都关系者一派之主的地位和首徒的地位,自然关系重大。 我想到这里,不禁感叹:他们这些人,对于生命奥秘了解透彻,对于这些世俗的财富和权力,应该是当作黄土的了,却不料是那么重视。 想来他们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对,但情不能自已,所以在我的逼问之下,他们说起焦急的理由,才会如此吱唔。 这一来,自然使我产生对他们的鄙视,我冷冷地道:“明白了,是为了地位和权力之争。” 七人急忙分辩:“是为维护师父,使他的转世,能顺利完成。” 我挥了挥手,不想和他们争:“令师怎么安排呢?” 七人吸了一口气:“师父说了日期,并且要我们在之前赶到他法体所在之处,听他继续吩咐。我们几乎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刻启程,日夜兼行——”说到这里,七人都有悲愤之色,略停了一停。 我看出了“苗头”:“你们竟能在期前赶到?” 七人的神情更是复杂,他们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自说着:“师父告诉我们,他的法体,在一处高峰之上,那高峰人迹罕至,他是和陈长青在一起,当时我们一听,就觉得不妙——”他们在说到“不妙”之际,又顿了一顿,其理由当然和上次说到“焦急”时一样——他们不想师父在临死之际,只有陈长青一人在旁。 如果出现了那种情形,那么,他们师父临终时的吩附,转世的线索,一切就只有陈长青一个人才知道,这对他们来说大大不利。 七人停了一会:“那山峰离我们当时所在之处很远,而且,路途险阻,我们知道这一点,所以尽了一切努力,不顾一切地赶路,但在最后,上山峰之际,还是被一场大风雪阻住了去路,我们感到师父已快转世,五内如焚,顶着风雪上山,等到赶到师父栖身的山洞时,还是……还是……迟了。” 七人说到此处,神情懊丧莫名,那几个年老的,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多了起来,堆在一起,看来可怕之至。 七人长叹数声,又道:“师父一直在运大神通等我们,离他本来去世之时,已过了……几个小时,陈长青在一旁护法,这类延续去世的神通,施展者和护法者,都必须付出极大的心神,尤其是——”他们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停。 我听得暗暗心惊,常言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这硬要延迟死亡时间一事,听来有些匪夷所思。要死的人,总是要死,力在运用这种神通之际,损害再大,也还是个死,倒是那个护法者,作为和死神搏斗的勇士,损害可能更大。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就把他们的话,接了上去:“尤其是那个护法者伤害更大,是不是?” 七人再长叹:“对两人都有损害,对护法者言,损害是在此生,对行法人言,损害是在来生。” 我有点不明白:“来生?” 七人道:“是,转世之后,本来以师父的神通,出世就能言,知道前生的一切,但由于耗费了心神,要迟三年,神智才能复原。” 我道:“那也没有甚么。” 七人神色凝重:“没有甚么?关系极之重大。” 我略想了一想,那七人又道:“出世能言,立刻能令人知道他是高人转世,一切自然皆受特别照顾,若等三年之后才开口。那三年之中,和普通婴儿无异,遭受的劫难的可能,自也极大。” 经他们这样一说,我明白了。 一个婴儿,一出生就能言,自然灵异之至,他必然立刻就被奉为圣婴,当然也能把劫难减低到最少的程度。 但到了三岁才能说话,非但不希罕,更有被认为是小孩子的胡说八道,而且,三岁之前,夭折的可能性,也大大提高。 由此可知,天池上人为了等他七个首徒,所作的牺牲,大得可以。 那么,护法者又如何呢? 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可是他们七人并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沉默了半晌,才自顾自说下去。 他们道:“我们赶到的时候,师父已尽了全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我打断他们的话题:“护法者,陈长青,怎么样了?” 他们仍然不答:“我们来到了师父的面前,只见师父此生,已经油尽橙枯,他看到了我们,长叹一声,显然是怪我们到得迟了,我们也不及解释,叫了一声师父,就等师父的吩咐——”我再次打断他们的话题:“陈长青怎么了?” 七人中的一个,陡然发起怒来,高声道:“你听我们先说好不好?” 我也陡然大怒,红绫忙道:“爸,这几个人就是这样,说话不清不楚,不然,我也不会和他们争起来。” 我冲那个向我吼叫的人,也厉声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对你们师父的再生,是人是狗,都没有兴趣,凭甚么要听你们的?” 七人一听,个个面色大变,我向红绫一挥手:“我们走,别理他们。” 那鹰最知趣,一声长鸣,已展翅向外飞了出去。 七人又忙叫道:“且慢,陈长青怎么了,听下去就会知道,你太焦急了。” 我冷笑一声,仍指着那人:“你最好说话注意一下态度,你们师父都对我客客气气,你是甚么东西!” 那人涨红了脸,不再出声,我道:“好,说吧。” 七人叹了几口气,神情颇是愤然,但是他们显然有求于我,所以不敢发作。 他们继续道:“我们等候师父的吩咐——这临终的嘱咐,极其重要,得到了嘱咐之后,我们要立刻出发去找师父的转世再生者,一刻也不容延误。可是……可是我们毕竟到得太迟了,师父想说话,肉身已无能为力,而他的灵体,又处于转世的重要关头,也不能向我们表示甚么,他只是极艰难地,向陈长青指了一指,就嗌了气,灵体也投向他方了。” 我可以感到他们的失望:“这也许是定数,令师最后那一指——”七人道:“我们自然明白师父的意思是说,有甚么话,都对陈长青说了,所以我们一看到师父指向他的手,垂了下来,就一起向他看去——”我闷哼了一声:“进山洞之后,直到这时,你们才看他一眼?“ 七人再叹了一声:“我们赶到,师父也只剩最后一口气,自然甚么也顾不得了。” 我没有再说甚么,示意他们再说下去。 他们道:“一看之下,我们才大吃一惊,只见陈长青他……他……简直不成人形,变得又乾又瘦又老,靠着山洞坐着,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失声道:“他何以会如此?” 七人道:“当时我们也不知道,后来,才知道师父拖延死期,他在旁护法,心力交瘁,这才……在一日之内,老了几十年……以致他的生命……” 他们并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说下去:“当我们看到这种情形时,都焦急无比,可是他的脸上,却有着笑容,而且笑得十分高兴,一点也不像是一快死的人!我的意思是,一般人总以为死亡痛苦,但我们一直视死亡是一种解脱,他一定是在那一刹间,真正感到了解脱的喜悦,所以才会现出这样的答容来。这一次,我没有打断他们的话题,也没有催他们长话短说,因为在听了这样的叙述之后,我心绪极乱,如果我不是知道陈长青如今身在困境,我也一样会为了他能得到解脱而高兴。陈长青在那时,会由衷地笑,自然是由于他以为自己可得到解脱之故——那是他一直在追求的信仰,一旦达到目的,自然高兴。当时,他不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不知道在一个生命阶段结束之后,又会陷入一个新的困境之中。所以,当时他的心境,充满了喜悦之情,这是他泛现笑容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后来的遭遇,也更令人觉得可悲。那七人的神情,渐渐激动:“我们连声追问他,师父告诉了他甚么,他看来也很想把师父临终的话转告我们,可是,却……也来不及了。” 七人说到此处,一起长叹:“师父临去之前,还曾伸手向他指了一指,他却说走就走,那个笑容还在他的脸上,他就没有了气息。” 虽然我们早已推断,陈长青如今已“不是人”,但是确确实实,听到了他的死讯,想起和他的多年交往,仍不免有点黯然神伤。 七人的声音,听来高亢:“这一来,我们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表现出了真正的惶急,这种焦虑,如果是他们在一看到长青没有了气息之后就产生的,那么现在,只更有增加了许多倍。 我思绪虽乱,但究竟事情和我没有切身的关系,所以比较镇定。 我道:“我不明白,令师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洞悉生命奥秘,能知过去未来,难道连自己转世之后的情形,也不能早一些告知你们吗?” 七人苦笑:“你说的那些,我们大都能,只是除了其中一样。” 我追问:“哪一样?” 七人一面说,一面摇头:“未来——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 我怔了一怔:“那是说,他不知道自己转世之后,是甚么样的情形?” 七人道:“也不能全这样说,像师父那样,或是喇嘛教的活,都很致力于探索、推算自己的来生,也就是转世之后的情形,可是,却都无法得到一个清楚的结果。” 我反问:“甚么叫作『清楚的结果』?” 他们道:“就是无法知道详细的,清清楚楚的一切经过,而且是一种蒙胧的,可能发生的情形。所以,当事人又只能留给他人一些暗示的语句,还要靠他人的领悟和搜寻,才能确认转世。” 我听得十分紧张——这是我所听到过的有关转世这种神秘奇妙行为的最具体的说明了! 七人又补充道:“即使是喇嘛教的活佛,也无例外,情形都一样,在转世的过程之中,会有一些事,不可测,不能控制,也无法预知。所以,唯一的线索,就是当事人临终的暗示——没有了这种暗示,简直就无法找到转世者,因为当事人在未到最后的一刻,也不能清楚地知道转世后的情形。” 他们再一次强调“不能清楚地知道”,我大是感叹:“是啊,要是自己能控制,当年九散喇嘛也不会变成小岛上的一个土女了。” 七人之中,有两个当日是曾参与其事的,闻言连连点头,我又道:“你们的师父,把暗示说给了陈长青听,可是陈长青未等转述给你们,就去世了。七人大点其头:“我们立即想和陈长青通灵,可是感应到的……却奇特之至……” 七人的言语,又有点吱唔,而且神情愤然,我沉声道:“若能和他通灵,他一定会告诉你们。” 七人各自长嗟短叹:“奇的是,陈长青的灵体,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我们先是感到他惊讶之至,这种惊讶,就没有理由——”我打断了他们的话题:“人才死,离开了身体,灵魂自然难免在……新环境,感到惊讶,何奇之有?” 第十章 灵体独处 那七人望定了我,个个摇头:“陈长青入门之后,修为精进,要不然师父也不会把他带在身边,他早已能神游通灵了。” 虽然他们的话,听来很是惊世骇俗,但是我还是立刻明白了他们话中的意思。他们是说,陈长青的灵魂,早就能随意和身体分离,对他来说,灵体独处,并不是一件陌生的事,所以没有理由感到惊讶。 一明白了这一点,我立时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何以他们会感到陈长青有异常的反应?似乎其间有一个关键在,而这个关键又是甚么呢? 我望向那七人,他们也望着我,显然,我们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我有了一个假设的答案,这答案很令人吃惊,是以我一想到,就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在同时,他们七人,也有同样的动作。 这使我知道,我们都设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出声,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在还有生命的时候,灵魂离体,和没有生命的时候灵魂离体,完全不一样?” “有生命的时候灵魂离体”指的当然是他们修行到了一定的程度,可以达到的一种境界,例如“神游”,就是灵魂离开身体的一种行为,那七人说,陈长青早已有了这种能力。 在那种情形下,灵魂离体之后,可以回来,而且也一定回身体去,因为生命还在,身体还在,有生命的身体,还有活动能力。 可是,“没有生命时的灵魂离体”,可大不相同了。其时,生命结束,死了,身体不能再活动,灵魂离开了这个身体之后,和这个身体已经不再有联系,回不去了。 所以,现象虽然同样是“灵魂离开”,但是却有着不相同之处。 我的假设是,正由于这种不同,所以陈长青在死了之后,他的灵魂,有了崭新的感觉,而就是这种新的感觉,使他吃惊。 七人显然明白我的问题,他们道:“我们也是这样想,可是这个问题,我们没有答案。“ 我立即道:“为甚么?你们还不能——”七人道:“我们当然能,但是我们没有死,所以不知道死亡之后的情形如何。” 我“啊”地一声:“死了之后的情形如何,应该问死了的人,例如陈长青。” 七人道:“是的,但当时,我们心中极乱,急于想知道和师父转世有关的暗示,所以并没有去深究何以陈长青的反应这样……怪。” 我道:“他除了吃惊之外,还有甚么反应?” 七人苦笑,神情愤然:“我们一感觉到他,自然集中精神,问他师父有甚么遗言,可是他却像是处于极度的慌乱之中,先是不断惊讶,接着就叫:为甚么会这样?为甚么一定是这样?在他的叫声之中,他好像正在用尽力量,在挣扎,在对抗——”他们说着和陈长青灵魂沟通的情形,我越听越奇。 我并不是没有和灵魂有过接触,但是却并没有这样的经验,在很多的情形之下,人的生命形式,一旦成为只有灵魂的存在之后,似乎都很安于这种转变,何以陈长青竟会有那样异常的反应? 七人又道:“他的反应,激烈无比。我们猜想,他正遭遇到了极常的变故,可是我们却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老实说,那时我们其实并不关心他的遭遇,只是急于想在他那里,问出师父最后的暗示来。可是他……他一直处于……狂乱的状态之中,我们一再追问,得到的除了是他的狂吼乱叫之外,甚么也没有。” 我要很用力,才能把自己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控制在不致于失态的情况之下——陈长青一定是遇到了甚么极不寻常的事,才会这样子的。 七人神情沮丧:“我们一再追问,可是感到陈长青的呼叫声在渐渐远去,终于,我们和他失去了联络。自此之后,我们用尽了方法,集中了近百名已有通灵之能的同门,一再努力,可是也无法再和他联络。” 我默然,因为我知道,人的“通灵之能”毕竟有限。人和灵魂之间的沟通,主动权似乎一直操在灵魂之手,也就是说,灵魂要主动和人联络容易,人要主动和灵魂联络,就十分困难。 那七人口中所说的“近百同门”,我相信是人类之中,最具通灵能力的一群了。若是连他们也没有办法,那么,世上便没有别人可以有办法了。 我望着他们:“你们不能放弃,总要想办法的。” 七人道:“是,各种各样的方法都用了,最后,有人想到,通常灵体存在的空间虽广,但是对于故居——原来常去的所在,会有一种特殊的留恋,我们探听到陈长青的故居是在这里——”他们说到这里,红绫接上道:“我就是在那巨宅的附近遇到他们,他们正鬼头鬼脑,不知想干甚么。” 红绫一看到那七人,有点鬼头鬼脑,她立刻想到了事情会和陈长青有关,现身用言语一挑引,七人正急于想和陈长青联络,自然一下子就对上了嘴。 红绫和那七人,在陈长青的巨宅附近相遇,红绫知道他们是为了找陈长青而来,她就略透露了一些最近曾和陈长青联络的经过,七人自然不肯放过她,红绫就要他们带她到他们投宿的寺庙去——这其间的经过,相当曲折有趣,但一来,和整体故事的关系不算太大。二则,其中还有一层障碍,现阶段,不适宜说出来,那和另外一些事有关,所以我就略而不述了。 当然,日后如果记述到了那“另外一些事”的时候,我是会补叙出来的。 到了寺院之后,七人看出红绫不是普通人,就想集中七人的精神力量,逼红绫把一切经过都说出来。红绫一方面从容应付,一方面派那鹰来通知我。等我赶到时,他们正在争执,那七人显然无奈红绫何,而后来发生的事,我也都参与了。 那七人把经过说完,不免有点悻然地望了红绫几眼,红绫笑嘻嘻地,假装看不见。 他们又向我求助:“实在师父转世之事,关系太大,要请阁下帮忙。” 我怪道:“各位放心,能出力,我定尽力,问题是,我现在,也一样在找陈长青,我判断他的灵体,正处于一个对他来说,十分可怕的困境之中,他曾透露了极少的情形——”我把陈长青所说的,除非有人肯死,用没有了身体的灵体形式去和他沟通,才能给他帮助等情形说了,也说了陈长青突然和温宝裕联络的经过。 七人听得很是用心,等我说完,他们神情愤然:“就算他身在困境,也不应该不把师父的遗命告诉我们。” 我替陈长青说话:“是不是把全部的遗言说出来,对他来说,并无损失,他如今不和你们联络,一定有难言的苦衷。” 七人着急道:“他要是一直不和我们联络,我们就一直无法知道师父转世后的下落了……” 这对他们来说,自然重要之至,所以我想了一想:“我们还是各自努力去和他联络,到有了结果,再互通消息。” 七人沉声道:“我们想的不错,他回故居去了,我们要到他的故居去找他。” 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可以说并不过份。而且,由他们出马,成功联络上陈长青的机会可能相当高。我道:“我可以代现在的屋主答应,但有一点,我必须提醒各位,我深知陈长青的脾性,如是你们对他存有敌意,只怕不会成功。” 七人沉默了片刻,才道:“好,他护师有功,我们只是求他便是。” 他们既然答应了,透过他们的力量去找陈长青,未尝不是办法。 我、红绫和那七人一起离开了寺庙,三个庙僧走了出来,不住地表示虽然同在佛门,但是派别不同,言下之意,是要那七人最好再也不要前来打扰了。 我心中暗想,这些寺僧,比俗人更俗,那七人的修为,在他们百倍之上,若他们有心学佛,随便讨教些,便受益匪浅了。但如今的寺僧,着眼处何尝有半分在佛学,真是可叹。 我们到达陈长青巨宅时,正是天色将明时分,我以为一定会把温宝裕和蓝丝吵醒,谁知两人在大厅等候,一见了我们,温宝裕便哈哈大笑:“蓝丝说有远客来,果然,果然。” 那七人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蓝丝,显然是他们发现了蓝丝有异于常人之处。 看了半晌,他们才叹:“我们算是长了见识了,真是天下之大,天外有天,有的是能人,师父以前常说我们是井底之蛙,看来一点不假。” 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指了指蓝丝,又指了指红绫,神情极是感叹。 我道:“你们也不必太自谦了,说你们是世外高人,也没有人会反对。” 那七人仍是感叹不已,蓝丝问:“你们可有甚么特别的方法和陈长青联络?” 七人苦笑:“陈长青必然早已知道我们在找他,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不断用诚意打动他,希望他和我们联络。” 我明知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听得这样说,我大是同情,所以我大声道:“不论如何,陈长青总应该先把令师的下落说出来,他这人,是有点颠三倒四,不分轻重——”我们这样说着,突然之间,就像是在我们的脑门子之上,传来了轰然巨响,当那种声响发生之际,还像是有手指在我脑门上敲凿,我听到的声响是有人在骂我:“你行事才颠三倒四,不分轻重。“ 那种感觉,突然异特之至,我一方面大吃了一惊,一方面却又大喜,我大叫了起来:”陈长青,老小子,你做鬼也还不安份……” 我一叫,人人都向我望来,我紧张得双手握住了拳,像是这样子,陈长青就不会溜走一样。 陈长青的声音,又在我脑中轰然响起,他可能极其激动,因为那感觉正如他对着我的耳朵在大吼大叫,简直有震耳欲聋之感。 他在叫:“你甚么都不懂。” 我也叫:“正因为我不懂,才要请教。” 我在说的时候,那七人神情焦急,人人都想用口,但被我作手势止住,他们又立时围成了一团,坐了下来。我知道,他们正争取和陈长青直接联络。 陈长青的声音轰然:“你不懂,这七个饭桶更不懂——”,他略停了一停,再说了一句令我极愕然的话:“我自己也不懂。” 我闷哼了一声:“你少弄玄虚了。” 这一次,我还没有再听到陈长青的声音,却听得一下怪叫,是那七人齐音发出来的,接着,七人一起跳了起来,神情难看之至,有两个竟至于面肉抽搐,他们仍在齐声叫:“你胡说,不信!绝无此事,我们不信,你胡说!” 那显然是陈长青刚才对他们说了些甚么,才令得他们有这种反应的。 陈长青的“说话”,只是一种直接影响人的脑部的能量,和普通“人”的说话,先由声波影响耳鼓,再传达讯息到脑部去,大不相同。 所以,刚才我是觉得脑中轰然作响,陈长青的声音听来“震耳欲聋”,但那只是我一个人的感觉,旁人是甚么也听不到的。 而刚才,陈长青对那七人说了些甚么,我自然也无法知道。 只是从七人的反应来看,可想而知,陈长青的话,一定重要之至。 而那七人刹时之间,个个涨红了脸,双目怒睁,看那神情,就如同要和人拼命一样。 他们仍在大声叫:“不信,你胡说,哪有这等事!” 他们七人,本来七位一体,心意一致,可是此际,他们一定是慌乱过甚,所以竟出现了七人各骂各的情形。在看惯了他们言行一致之后,反倒觉得怪异莫名。 忽然之间,他们七人又一起叫道:“你别走,等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接着,他们又叫:“这就算说清楚了?” 在这两句话之间,可以想像陈长青必然是说了一句:“我已说得够清楚了”之类的话。 接着,七人各自伸手入怀,各取了一件东西在手,有的是一个铜铃,有的是一根木杵,有的是一只贝壳,有的是一面小锣,还有的是不知名的东西,一取在手,每一样东西,都有怪异的声响发出。 而他们七个人,也一起跳动了起来,步伐之中,充满了诡异的气氛,再加上他们手中的法器所发出的声音,一时之间,犹如天下大乱。 看他们的情形,分明是在“作法”对付陈长青。 我正想大喝,一旁的蓝丝冷冷地道:“由得他们去,没有用的。” 在各种法器的怪声大作之中,蓝丝的语声,显得十分柔和,但是却很是清楚,就连那七人也可以听得到,因为他们的动作,曾有极短暂的停顿。 这时,我和温宝裕齐声道:“别理他们,我们是我们。别理他们。” 刚才的情形分明是,陈长青对那七人说了些甚么,而那七人不信,那七人在不信之后,发了凶性,竟然作起法来。我估计他们所作的法,多半是甚么召魂降灵大法,想要陈长青继续和他们联络,或是有更进一步对陈长青不利的行为,在这种情形下,陈长青可能一怒而去,所以我和温宝裕,才赶紧作声明。 这时,大堂之中,乱成了一团,我再也没有听到陈长青的声音。 我和温宝裕好几次想要出声喝止那七人,却每次都被蓝丝止住。 那七人闹了足有十来分钟,不但怪声大作,而且到了后来,他们团团乱转,人影晃动,叫人眼花了乱,心中烦躁无比。 总算好不容易,等他们的动作慢了下来,法器声也没有那么聒耳,只见他们的神情,沮丧之至,突然间各自发出了一下近乎绝望的叫声,就静了下来。 这一静下来,个个都呆如木鸡,如同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不动。 我知道这是天池上人门下的看家本领,他们这样一动不动,可以几天几夜维持下去,正想喝问他们又是在捣甚么鬼,蓝丝道:“由得他们——我们之中,谁还能听到陈长青的话?“ 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各自摇头。 蓝丝顿足:“太可恶了,他们这一吵,把陈先生吵得逃走了!” 我正想说,陈长青才不会“逃走”,忽然看到蓝丝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立时会意,知道他是故意如此说,是想把陈长青激出来——陈长青为人,最不肯认输,说他“逃走”,他就会跳出来。 于是我推波动澜:“是啊,看他们作法,要是把他的灵魂拘禁起来,那可糟糕,自然要逃走了。” 我这话才一出口,就听到了陈长青的笑声——和他生前爱作的京戏老生的笑声一样,”哇哈”,“哇哈”,接连三声。 我刚在心中好笑,心想陈长青果然被我激出来了,可是立即感到事情大大不妙,因为这三下笑声,听来一下比一下远,到了最后一声,余音,竟像是已到了好几里之处。 我们几个人,同时听到了笑声,也感到了陈长青正在远去,所以齐声叫:“别走,回来!” 我还加了一句:“有话好说。” 可是等到笑声消失,寂然无声,再也没有反应。 我等了一会,再去看那七人时,只是他们已有了缓慢的动作。七个人不但个个面如土色,而且满头满脸,都是汗珠,神情沮丧之至。 我大声问:“陈长青对你们说了甚么?” 七人一听,同时摇头,在他们摇头的时候,汗珠竟然四下开去。 这种情形,可见他们心中的悲苦、失望,真是到了极致,绝不是假装出来的。 我看到这种情形,也不忍心再问甚么。那七人齐齐哀叹一声,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真有点如丧家之犬一般。 温宝裕闷哼了一声:“陈长青向来不说谎话,他说的话,再不可信,也必然是事实。” 这句话一出口,那七人的身子,更是剧烈地发起抖来,抖得异乎寻常,连骨头也在发出声响。 我忍不住大声喝:“陈长青究竟对你们说了些甚么?” 这一喝,令那七个人,约有一分钟的时间,又如木头人一样。接着,他们就脸色灰败,一起摇了摇头,齐声道:“我们一点也不相信他的话,自然也不会向任何人覆述他的话。” 他们一再强调“他的话”不足信,可是“他的话”却又显然令他们震惊之极。 而他们这种吞吞吐吐的态度,也令人讨厌,所以我先是冷笑了几声,温宝裕明白我的心意,接着就道:“你们请吧。” 那七人想不到会立刻有人逐客,呆了一呆,温宝裕又对我道:“想知道甚么我们直接找陈长青谈。” 我点头:“是啊,我们和他的交情不同,省得听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吞吞吐吐。” 那七人也并不受激,一起向外走去,到了门口,才道:“陈长青心怀阴谋,胡言乱语,我们还不知道他意欲何为,但是你们可以转告他,他的任何阴谋,必然不能得逞,必然!” 我一声长笑:“他人都死了,还会有甚么阴谋!我在说这话的时候,理直气壮之至。但是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对他们来说,”人死了“并不代表一了百了,他们相信转世,相信生命的形式,从生到死,又再从死到生。在他们的概念之中,生命是永恒的延续,”死亡“只不过是暂时的休息。在这样的概念之下,我的话,自然不能成立——陈长青若是有甚么阴谋,他人死了,照样可以展开。温宝裕在这时,大声道:“老陈,这么个人在这里含血喷……你,你不站出来为自己辩白?” 他本来当然想说“含血喷人”,但一想到陈长青现在已不是人,所以才改了口,听来很是蹩扭。 那七人却也道:“是啊,出来辩白啊。” 但是等到各人的语声静了下来之后,却是人人都大有失望的神情——没有陈长青的回应。 我知道,陈长青不会再和那七人联络的了,还是趁早把他们打发走的好。 第十一章 死不如生 我向温宝裕使了一个眼色,温宝裕道:“各位请啊。” 那七人神色阴晴不定,忽然道:“能不能容我们再设法——召他前来?” 蓝丝冷冷地道:“你们并没有这个能力,何必白浪费时间。” 七人一下又涨红了脸:“我们——”蓝丝接着道:“对别的鬼魂,你们的法子有用,但是对陈长青,没有用——刚才你们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七人还是一副不服气的神情:“我们是师兄弟,同门之间,心灵相通,是寻常事。” 蓝丝冷笑:“既然如此,何必你们一再找他不着?” 七人提高了声音:“他刚才胡言乱语,必非出自本心,他有可能正受不知甚么力量控制,身不由主,所以言行才大悖常情。” 我虽然站在陈长青这一边,但这时,对于那七人说的话,却也表示同意。因为陈长青明明身在困境,却又一再拒绝我们的帮助,甚至不愿和我们接触,这和他的为人,很是不合,这就是七人所说的“有悖常情”那样,他也真的有可能是受了甚么力量的控制,身不由己。 我还未曾表示我的同意,只听得蓝丝又冷冷地道:“你们所谓『常情』,只是你们所理解的情形,他现在的情形如何,你们能了解吗?” 蓝丝语音清脆动听,可是她的话,却是咄咄逼人,词锋很是锐利,那七人被蓝丝问得答不上来,过了一会,才道:“他肉体丧失,灵体独存,这种情形,我们——”蓝丝不等他们说完,就抢着道:“这种情形,你们不知道——这里也没有人知道,只有处在那种情形中的灵体自己才知道。” 那七人对蓝丝的说法,也不能不承认,他们抱怨道:“可是他又不告诉我们他的情形,说了,我们自然明白。” 蓝丝道:“事情和你们无关,他为甚么要告诉你们……” 那七人和蓝丝的对话,一直是蓝丝占着上风,七人只有忙着应对的份儿,直到这句话,他们才感到可以反驳蓝丝了,是以七人疾声道:“怎能说和我们无关?和我们师父有关,就是和我们有大大的关系。” 我听到这里,心中就笑:这七人上当了。 果然,蓝丝立即问:“他是他,令师是令师,又有甚么关系了?” 那七人也疾声道:“他竟说师父他——”七人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他们已发觉自己说溜了嘴,神情不免有点尴尬。 蓝丝俏声追问:“他说令师怎么了?” 七人齐齐顿足,蓝丝道:“你们连他说了甚么都不肯讲,还想他再和你们说甚么?” 七人却现出很是悲愤的神情,终于冷不住爆发了出来:“他……他竟然在胡说师父……胡说师父没有转世,再也不会转世!” 一听得七人这样说,我心中陡然一动,因为这种情形,在我和白素分析陈长青的处境时,曾在我们的设想之中出现过。 稍有不同的是,我们的设想是:“陈长青不要轮回转世”,而七人所说的是“不会再转世”,其中的区别,显而易见。 我忙问:“你们听清楚了,是『不会再转世』,还是令师『不要有转世』?” 七人的神情更是悲愤:“他胡说……说师父不要转世,叫我们别白费心机去寻找了,真是岂有此理,荒唐透顶,怎会有这种事?” 我一听得他们如此说,脑中便不禁“嗡”地一阵响,我的推测,得到了初步的证实。 我和白素,在作出推断之际,并不知道天池上人的情形,只知道陈长青的情形。 我们的推断是,人的生命形式,从生到死,是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以死亡为小结,这种小结,称之为“解脱”。 对于这个阶段之后的生命形式,有许多种不同的方式,十分繁复,别的且不去说它,单说天池上人这一派,他们认为,在“小结”之后,灵体转世,再开始第二阶段的生命,以这样一直转世下去,生命也就不灭。 而又有一种看法,又深一层,是认为在每一阶段的生命之中,必须通过种种方法“修行”,以达到积聚某种力量之目的。 当这种力量积聚到了相当程度的时候,生命形式,就会有一个大转变,在一次死亡之后,灵体不必再转世,和“人”的生命形式,从此脱离关系,进入了另一种生命的形式。 佛教的理论,称这种经过彻底改变之后的生命形式为“成正果”、“成佛”、“到西天”等等。 这一种生命形式变化的理论,是和它的基础理论相吻合的——基础理论是:人的一生,充满了各种痛苦,所以才要藉死亡来解脱。 可是,若是解脱之后转世,岂不是又进入了另一个痛苦的历程? 从一个痛苦的历程,进入另一个痛苦历程,而且一样继续下去,那么所谓永恒的生命,就是永恒的痛苦历程,这有甚么意义,又何谓之“解脱”? 所以,“成正果”是生命形式的彻底改变,不要再有转世,再有人生。 到这样境界之后,新生命历程中,是否没有了苦痛,不得而知,但至少在理论上,做到了真正的解脱。 这种想法,可能是要到了生命只有灵体独存的阶段,才会产生。 由于是两种不同的生命形式所产生的不同想法,自然格格不入,互相之间,无法接受。 尤其是天池上人门下的弟子,穷毕生之力,都在努力于如何转世,如何再生,这是他们生命希望之所在——天池上人在生时,也是如此,那种藉转世来达到永生目的之想法,已是根深蒂固,视为天经地义之事,忽然之间来了一个根本相反的大转变,这叫他们如何接受!那等于是摧毁了他们毕生努力的方向,令得他们全然无所适从,变成了比盲人更可怕的盲目! 我知道,要令那七人,接受这一点事实,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令得他们信仰全失,自此再也没有了生命目标,数十年潜修苦行,一旦化为流水,也是很残忍的事。所以,当我看到温宝裕和蓝丝,还想力证陈长青所说的必然是事实时,我抢先道:“我也认为陈长青是在胡说,大可不必相信。” 此言一出,不但温宝裕、蓝丝和红绫都感到意外,那七人也是意外之至。 各人一起望住了我,我先向三个小家伙使了一个眼色,表示“山人自有道理”,然后我向那七人道:“我和令师,虽然只见过一次,但是印象极其深刻,令师对生命奥秘,探索研究,成就之高,可以说是全人类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这一番话,七人自然中听,所以他们不住点头。 我又道:“关于令师转世之事,你们一上来就走错了路,你们不该去追寻陈长青,应该直接去追寻令师的灵体,听他的直接训示。” 那七人起先还有点疑惑的神色,后来见我说得实在诚恳,他们齐齐叹息,我们也曾想过,但想到转世过程之中,有太多不可测之事,只怕一打扰,就生意外,所以就没有实行。 我吸了一口气:“陈长青的话不可信,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请令师训示。我提议七位,回到令师圆寂之处,作法也好,静候也好,令师必然会和你们联络,这样做,胜过万里奔波,却来听陈长青的胡言乱语万倍。” 七人听了,大有“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的神情,双手合什,连连称谢。 我向他们拱了拱手:“后会有期。” 那七人又向外走去,但走了一步,却又停了下来,向我道:“多谢阁下指点,待师父的转世事成之后,再作联络。” 我只求先把他们打发走,因为我的思绪十分乱,有许多事,只是有了一个概念,而这种概念,又是以前绝未产生过的,需要进一步好好地思索,我也没有想和他们再见,所以我只是顺口道:“好,好,请。” 七人又再向我合什,看来真的以为我指点了他们一条明路,鱼贯走出。 温宝裕想送出去,我道:“不必了,他们自己会走,一定兼程赶回去,对他们来说,师父转世,是一等一的大事。” 温宝裕压低了声音,像是唯恐给他们听见:“可是我相信陈长青说的,他们的师父,已经不要再转世了。” 我直视着温宝裕:“追求再生、转世,正是他们追求的生命目标,天池上人何以忽然会有这样完全相反的改变?” 温宝裕神情肃穆,一反常态,来回走了几步,才道:“猜想——只是猜想,是他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而这种新的认识,是因为他生命形式起了变化之后得来的。” 我点了点头,温宝裕这个“开场白”,已经和我的设想,十分吻合了。 我道:“这新的认识,内容如何,你可有设想?” 温宝裕道:“若是从人生难免苦痛引开去,则不愿再生为人,也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既然和我的想法一样,我自然而然,鼓了几下掌:“然则不愿转世,又当如何?” 温宝裕双手一摊:“这可问倒我了——这个问题,不但我如今是人,答不上来,我看陈长青已经其身是鬼,他也一样答不上来。” 我也大是感慨:“是啊,若是人,想到死亡之后,可以转世重生,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假若是鬼,只怕想法又大不相同了。” 我和温宝裕的问答,已经涉及生命奥秘的极深层次——作为两个“人”,能讨论到的范围,到这种程度,已经很难再深一层了。 若是要再深一层去讨论,那不是“人”的认识范围之内的事,在讨论者之中,需要有”鬼”的参加才是,因为有太多的情形,只有鬼才知道,人无法得知。 而如果要讨论下去,最理想的参加者,自然是已不再是人的陈长青。 我和温宝裕,都有就此引陈长青出来的意思,所以温宝裕接着道:“鬼的想法,若是不想做人,那问题简单,大可一直当孤魂野鬼下去,怕只怕当鬼不如当人——你自然知道失去手臂者仍然感到手臂痛的事。” 温宝裕所说的事,是说有人动手术切除了手臂之后,却仍然感到不存在的手臂剧痛的一种病例,说明人思想的感觉,超然于身体之上,也就是说,没有了身体之后,一样感受到身体的苦痛,而且更麻烦可怕——这种痛苦,是如此怪异,全然无应付之法。 所以我道:“是啊,那时,不是『生不如死』,反倒是『死不如生』了。温宝裕明白我的用意,所以他立时”哈哈“大笑了起来:“有趣,有趣!” 若是我们的好朋友陈长青,当真『死不如生』,我们当然和他一样难过,绝笑不出来的。但这时,温宝裕一笑,我也跟着笑。 因为我和温宝裕相信,陈长青音讯全无,并非他已远去——对一个灵魂来说,应该根本没有远近的分别,他只是不和我们联络。 如是他不主动和我们联络,我们并无办法,所以只好刺激他,使他“主动投案”,这便是我们笑的原因。 温宝裕又道:“要是如今『死不如生』,那么陈长青去投师学道,简直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至于极点了。” 我索性把话放到尽:“大抵也只有陈长青这样的蠢人,才会有这种愚行。” 这句话才一出口,我就听到了陈长青轰然的回音:“放屁!放屁!放其臭屁,臭不可闻。” 不但是我听到了,从其他人的神情看来,人人都听到了陈长青对我们非议的反击。 这次,我真的笑了起来:“你还能闻到臭味吗?” 我这样说,只是顺口说一句,回应陈长青骂我“放屁”,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可是,世事很是难料,这样随便出自无心的一句话,居然歪打正着,正说中了再也料不到的一种情况。只听得陈长青先是发出一阵怪声,听来竟如同是抽搐之声。接着,便是他听来无助、悲哀、苦恼、伤悲交杂,至于无法形容的可怕声音:“臭味?我当然闻得到,我甚至可以闻到自己全身腐烂所发出的臭味,你们能不能设想这种可怕的情形?” 一时之间,我们四个人都呆住了——再也想不到陈长青竟会说出如此可怕的话来! 确然,人,任何人,闻到的臭味再可怕,也决不会闻得到自己全身腐烂所发出的臭味! 这种情形之可怕,简直超乎想像之外,叫人一想起来,心中就像是不知被甚么东西堵住了,不断地作呕,可是却甚么也吐不出来,那种感觉之难受,堪称生平未有。 而并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从神情上看来,温宝裕的感觉,可能比我更强烈,他的脸色,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看起来竟有点青绿色。蓝丝的神情也怪异莫名——她是降头大师,甚么古怪恶心的东西都接触过,也会感到心悸,红绫虽然是野人出身,对于腐肉,不应该有抗拒,但是一想到,腐烂的是自己的身体,她也不禁拉长了脸,紧抿着嘴,感到难以忍受。 陈长青只不过是随便说了一句,我们的感觉,便已如此强烈,也可以知道他如今的处境,是多么糟糕,多么可怕,多么超乎想像! 这一点,连陈长青也出乎意料之外,因为我们立刻又听得他说:“你们怎么了?活吞了毛毛虫?怎么样子变得那么难看?” 蓝丝首先松了一口气,因为“活吞毛毛虫”这种事,对她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可以冲淡刚才陈长青的话所带来的恐惧感。 我和温宝裕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有同感:宁愿活吞毛毛虫,也不愿多听陈长青说他的苦况了。 我喘了一口气,说话也有点不连贯:“那……你的处境……不是很……不好?” 陈长青的声音,有着怒意,也有着极度的无可奈何和悲哀:“很不好,简直糟到了极点。” 温宝裕叫了起来——他的声音都变了:“那你还不快去转世,难道你学道那么久,连转世的本领也没有学会?” 陈长青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过了一会,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们也不能确知他这声长叹是甚么意思,但情形不好,可想而知。 我忙道:“就算你不能转世,可以暂且到一二三号设置的阴间去,我知道在那里的灵魂,好像没有你身受的那种……烦恼。” 陈长青的声音大是恼怒:“叫我去和这类无知之徒为伍,你可记得那个再生转世成了穴居人的教授?” 我怔了一怔,陈长青说的那件事,并非直接发生在我的身上,而是发生在一个“非人俱乐部”的会员身上,那会员有一个至交,是著名的生物教授,深信再生转世,而他在死后,也确然转世成功,可是投生于穴居人之中。试想,一个生前有完整的前生记忆的教授,再生之后,发现自己处身于与文明世界隔绝的穴居人社会之中,这是何等刻骨的痛苦。 这件事的悲剧情之浓,无以复加,陈长青在这时提了出来,我隐约可以了解他的用意,但是却不能十分确定。 我可以了解的第一点是:他不肯到那个“阴间”去,看来也不愿到别的,类似的人类灵魂聚集之所在(阴间有许多个,这一直是我的假设),原因是他不愿与“那些无知之徒在一起”。 环境是不是令人痛苦(或令灵魂痛苦),是由这个人(或灵魂)的认识程度来决定的。 再以那个投生为穴居人的教授而言,因为他是高级知识份子,有着超人一等的卓越知识,认识异于常人,所以在穴居人之中,他便感到了极度的悲哀和痛苦。 但是,若根本便是一个穴居人,对文明世界一无所知,毫无认识,他也就必然心安理得当他的穴居人,不会有特别的痛苦。 所以,在同样的环境中,有的人快乐得很,有的人痛苦莫名,决定因素,并不在于环境,应在于处在这环境之中不同的人。 在一大群愚者之中,智者痛苦莫名,而愚者自得其乐。在人间这种事,也常有发生,陈长青不愿到阴间去和“蠢鬼”为伍的心情,很可以了解,因为他毕竟不是普通的鬼魂——他在生之时,就是一个杰出的人物,不屑与愚俗之人为伍的。 可是,他又为甚么不选择再生?难道正如温宝裕所说,他连再生的本领也没有学会? 这一点,就令我不了解了。而且,好像也可以有别的选择,例如长期处于“游魂”的状态——这些,都是我经历之中,曾经接触过的情形。 我们几个人,各自转着念,所想的也都差不多,陈长青的声音却变得焦躁无比:“你们不懂,甚么也不懂,一点也不懂。” 我也焦躁起来,以致于口出恶言:“他妈的你甚么也不说,叫我们怎么懂?我们知道你在困境之中,大是不妙,比做人更糟,想帮你,你不说原委,我们怎么能懂你究竟想怎样?“ 温宝裕在我说完了之后,也加上了一句:“真他妈的!” 陈长青也怒:“等你们死了,自然知道滋味,还『真他妈的』!我是在帮你们开路,设法免得你们死了之后,和我一样……不知怎么才好,真他妈的死不如生!” 陈长青的反应如此激烈,颇出我和温宝裕的意料之外,我们各自叹了一声:“谢谢你为我们打算——我们还没有考虑到那么远。” 陈长青“哼”地一声,忽然掉了两句古文:“昔日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我忙道:“是,是。是怎么一个情形,总要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多多关照。” 陈长青生前,喜欢别人替他戴高帽,这时果然并不例外,他怒意已消,长叹一声:“关照是关照不了甚么,我如果找到了办法,可以告诉你们,若是找不到办法,那么到时候,一起受苦罢了。” 我听完了他言下之意,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真的是死不如生,鬼不如人。” 陈长青没有立刻回答,温宝裕又问道:“人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得到了解脱?” 陈长青冷笑了几声,笑声之中,满是苦涩,我再问:“是,或不是?” 陈长青这才道:“不是——不但没有解脱,生前的一切感觉全在,而且又增加了新的感觉,那是你们无法知道的,因为你们没有死。” 我疾声道:“既然如此,何不快去转世?” 陈长青“哈哈”笑了起来:“再去重覆一遍生老病死,到头来,再增加多一层苦痛,天下还有比这个更自寻烦恼的事吗?” 第十二章 道理简单 陈长青的话,虽然在我的推断之中出现过,但这时听他说来,我仍然不免有遍体生寒之感。我和温宝裕齐声道:“那该怎么办?” 陈长青忽然激动地叫了起来:“要寻求大解脱的方法,大解脱!真正的解脱。” 我们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陈长青又道:“我错了,师父也错了,世上许多许多的设想全错了,错在以为死亡是一种解脱,其实不是,死亡是痛苦的累积,累积。” 他的话,不但声音满是悲苦,内容也令人心悸——连死亡也不是解脱,痛苦人生,岂非无助之极? 我们四人之中,温宝裕年纪轻,蓝丝作为降头师,自有她独特的人生观,红绫自小在山野间长大,一接触文明,就和外星人有联系,观念自然也与众不同。四人之中,自然以我和陈长青的观念最是接近,所以也最能体会陈长青此话那种孤苦无依,无所适从,徨凄酸的心境,对他来说,简直也到了绝境。 我自然而然,长叹一声:“那怎么办呢?” 陈长青也长叹一声:“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陡然想起来:“长青,处在你这种境地之中的,不止你一个,令师呢?你刚才说他不要再有转世,那岂不是和你一样,认清了『转世』是一个很滑稽的生命方式,他准备怎么样?” 陈长青没有立刻回答,我又道:“令师的学养在你之上,对生命的认识,也必然比你强,你怎么不请教他?” 陈长青这才又一声长叹:“我师父他是泥——”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多半他原来想说“泥菩萨过江”,但想到不是太恭敬,所以才住口。 他改口道:“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他有信心,必然会有真正的解脱,大解脱。” 我苦笑:“所谓『大解脱』,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 陈长青一字一顿:“是生命的彻底了结,灵体消失,生命不再存在,只有到了这一地步,一切由生命带来,与生命共存的苦痛烦恼,才会随之消失。这道理,也很有些人懂得,但都误认为『死亡』就是终结,不错,死亡是终结,但那必须是灵魂的死亡。” 我脑际“嗡嗡”作响,把“灵魂”和“死亡”联在一起后,真是怪异之至——灵魂本身已是死亡之后才产生的,怎么再死亡呢? 难道死亡可以连续发生? 而且,灵魂死亡之后…… 我一想到这里,脱口道:“你又怎知灵魂死亡之后,生命就此结束,又怎知不会产生灵魂的灵魂,冤魂不息,一直延续下去?” 陈长青道:“或许是我用错了字眼,总之,我所说的大解脱,是生命的绝对终极,彻底消灭,再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存在。” 他说了之后,有一阵子的沉默,然后他又道:“这不但是生命的终极,而且也可以说,是生命之目的。生命不知由于甚么原因而产生,而的是,要令生命,完完全全消失掉,一切全部归于空,空。” 他把后一个“空”字大声叫出来,竟令得听到的人都为之震动。 我用力摇了摇头,陈长青所说的这一切,我难以接受,陈长青“咭咭”地笑:“看,我早说你不懂,是不是?” 我无法不承认:“是,我不懂。可是你也不懂,你的师父也不懂。” 陈长青道:“是,我从来也不曾否认过这一点——但是,只要我们师徒努力,就一定会有明白的一天。” 我忍受不了他的语气,冷笑道:“你要是真的那么有自信,也不会苦恼至于此了。” 陈长青却笑了起来:“这你又不懂了,凡是新生,都经过大痛苦而后诞生,人如此,连虫也如此,茧化成虫,挣扎出来之时何等痛苦。释迦牟尼不是经过大痛苦,如何会悟出佛理来?” 我道:“好,好,你说得有理——说起佛理,你们难道一点也不信服?” 陈长青笑了起来:“身为人,以为做鬼便解脱,做神做佛便解脱,可是看来,神鬼佛和人,也没有多大差别,理一面要『四大皆空』,一面又要成佛,既有欲求,何空之有?连释迦也难以自圆其说。我们现在追求的确然是空,但此『空』,和佛理的『空』又有不同,我们要的是『真空』——真的一无所有,彻底绝灭,不同那『假空』——既有西方,何得云空?” 陈长青一口气说下来,听得我目定口呆。 他所要求的“真空”,听起来自然比佛理的“空”来得真。佛理一再强调“空”,可是最高目的,却不是空,而是成佛! 陈长青这一声责问:“何空之有?”只怕令牟尼佛驾西来,也难以自辩。 既有目的,何空之有,要彻底到甚么都没有了,才是真“空”。 天池上人并非佛弟子,所以他能明白这个道理,而一般佛门弟子,却无法悟到这一境地了。 温宝裕在我和陈长青的这席对话中,一直插不上口,直到这时,他才道:“你的目标如此伟大,连神、佛都还不是终点,那……我们这几个朋友,就算全成了鬼,只怕也帮不了甚么。” 陈长青当仁不让:“这个自然,我曾说要帮我,除非肯死,变了鬼再说,也只是说说而已。天地之间,鬼魂亿万,不是并入阴间,就是投向轮回,再不就是不知何所为的孤魂野鬼,能像我和师父那样,忽然悟到了生命真正奥秘,知道要解决生命苦痛,唯有大解脱的,少之又少。” 我听了他的话,不知是同情好,还是觉得好笑。因为相类似的话,在人间,也一样有人说,人间就有人自以为别人甚么都不懂,只有他才懂的,这种人常挂在口边的话是“众人皆醉我独醒”——这“独醒”之人,自然痛苦莫名,不知如何才好,多有自求一死,以为可以解脱的,但是变了鬼之后,若是和亿万鬼魂一样,成了醉鬼,那也就没事了,若是和陈长青那样,也是“众鬼皆醉我独醒”的“醒鬼”,那就非但没有解脱,而且更陷入困境之中,又要去追求大解脱了。 这“大解脱”的目标虽然有了,但如何可以达到,悠悠岁月,只怕谁也说不上来。 我本来推断陈长青是在困境之中,所以急于想帮助他——如此,我的推断没有错,可是,他身临的却是如此这般的困境,我真是爱莫能助了。 我只好说些空泛的话去安慰他:“千古以来,我看总有些鬼魂,也明白这个道理,你可以去找了来,结为同志,共同探索,集思广益,或者事半功倍。” 陈长青可没有回答,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忍不住大笑:“有一个古魂,你大可先去找他。” 陈长青竟没有听出我的讽刺之意,还追问道:“谁?” 我忍住了笑:“就是说『众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三闾大夫,跳进江中想求解脱的屈原,我看他非但没有解脱,一定更是苦恼,也想追求大解脱,毫无疑问,你们正是同志。” 陈长青仍然不以为我在取笑他,连声道:“诚然,诚然,千古以来,屈子可说是一个清醒人。” 温宝裕道:“清醒鬼。” 陈长青冷笑数声:“说来说去,你们还是不懂。” 我和温宝裕忙解释,我们在听了他的话之后,虽然不是全懂,可是也明白了不少。 可是我们解释了半天,陈长青却再无音讯。 我们四人轮流再想请他出声,但一直到了下午时分,仍然没有结果,这才放弃。 我和红绫,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听得楼上白素的声音:“你们父女怎么到如今才回来,要贵客久等。” 我这才记起,白素和阴间使者李宣宣有约,李宣宣若在午夜时分前来,当真等得久了,而我正有许多有关灵魂的事要和她商讨,所以我叫道:“对不起,实在是事情太……古怪,我们还有许多不明白之处。” 我和红绫,急急上楼,只见李宣宣神定气闲,并没有急于离去之意,这才放下心来。 我先把陈长青和天池上人的情形,详细说了,白素和李宣宣都听得很是用心。 我说完了之后,李宣宣神情肃穆,并不出声。白素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刚才我所说的一切事,都极其可怕,因为人的生命,似乎是一个没有终极的苦痛的漩涡,连死亡都不能摆脱,再生转世,虽然是生命的延续,但同样也是苦痛的延续。 这样一想,生命竟是无尽止的苦痛,这岂非可怕之至? 过了一会,李宣宣仍不出声,我就问:“有些问题,你最有资格给答案了,例如,是不是有方法使灵魂彻底消灭,不再有任何形式的存在?” 李宣宣又想了一会,才道:“目前,应该没有——”我听了之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失声道:“那岂非……永远没有真正的大解脱?” 李宣宣道:“不能说『永远不会有』——若是有许多人,或是许多灵魂,都要求有种大解脱,那迟早会探索出方法来的。问题是,并不是有很多人想那样,众多的生命,对生命本身很满足,希望一直延续下去,或者对于灵体的单独存在,也感到满意,绝不想彻底毁灭。“ 我呆了片刻,从紊乱的思绪中,理出了一个头绪来:“你是说,『众人皆醉』——众多的人,都很满意那种『醉』的境界,并不要求『清醒』?” 李宣宣点头:“就是这个意思,灵魂的意愿,和人的意愿,其实一致。在人口的比例中来说,自杀以求解脱的人是极少数,进入空门的人也属极少数,绝大多数的人,都好好活着,尽管活着会带来很多苦痛,但也总能找到一些快乐去抵销,不是人人都想死,而灵魂的情形也一样,绝非大多数灵魂都想彻底消灭。” 我连连点头:“是,在我接触过的灵魂之中,陈长青可以说是最特别的一个。” 李宣宣道:“和他一样想法的,当然还有,我也可以认为他们是彻底看透了生命的可悲性,从而想彻底结束,这是由于他们的认识太深之故。” 我有点疑惑:“认识太深?” 李宣宣道:“是啊,知得越多、越深,就越感到人生无常,没有意义,知得少的,快快乐乐地在享受生命,人间的情形,一直就是如此。在灵界,情形也一样。对生命的意义,根本不作探索,浑浑噩噩的愚者,不是比整日思索的智者快乐得多吗?” 听了这样的说法,我不禁苦笑,李宣宣似笑非笑:“你对陈长青的想法,如此关切,莫非你也进入了这『智者』的范围之中了?” 我叹:“我不知道,但我愿意自己不是……那种……『智者』。” 李宣宣也叹了一声:“或者,智者日多,就真能探索出大解脱的法子来——真正只有做到那地步,才能解决一切烦恼。” 我苦笑不绝:“或许,这只是地球人的想法,外星人的观念,不知如何?” 李宣宣道:“你太贪心了,连自己本身生命的去向,都一无所知,还想去知道别人的。“ 我无话可说,只好道:“那你……也帮不了陈长青?” 李宣宣摇头:“没有办法,他所要求的那么高,自然所感到的苦恼也高。无知、无求,便无苦。有知、有求,便苦,知得越多、所求越高,便越苦。李宣宣最后几句话,颇值人反覆回味,白素喃喃地道:“要是可以做到知而无求——”才说了一半,白素就住了口,我们三人一起笑了起来——要“知而无求”,这已是“求”了,结果还是一样。 李宣宣又道:“陈长青的情形,其实也不必太为他担忧,他这种情形,人间多的是,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真正因之而感到活不下去的人,毕竟是极少数。” 我叹了一声:“知得太多还不要紧,想得太多才最是麻烦。” 白素道:“这话白说了,知得多,必然想得多,连电脑知得太多,也会产生自己的想法,何况是人脑?” 李宣宣忽然抬头,目光并无目标,她缓缓地道:“李先生和庄先生,早就指出过,『弃智』乃是生命中的重要过程,可以『明天下』——那个时代的人,对生命了解之深刻,犹在现代人之上,现代人对生命的奥秘,越来越不深究了。” 我道:“这正走上了『弃智』的路,倒走对了,醉生、梦死,不去深究,便也是解脱的第一步了。” 李宣宣默然半晌,花容黯然,也无法知道她是在想些甚么。 我本来还想问她一些有关她本身的问题——她当年是由于生活的不如意,求生不能,蹈水求死的,不知道她当年死了之后,是不是把生前的痛苦也带了去,感到了更大的痛苦? 这个问题,“私人”之至,我和李宣宣毕竟不熟,不好意思冒然相询,所以我望向白素,意思是白素和她来往较深,是不是可以问一问。 白素一见我的神情,就知道我在打甚么主意,她摇了摇头,表示不便相问。 我自信我和白素之间的小动作,李宣宣并没有注意,所以她又说了一些,是她自发的,也等于是回答了我想问的问题。 她的神情很是感慨:“当年,我一死以求解脱,等到灵体独存之后,才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当时,我可以选择的只是轮回再生,我一念及生前的苦难,便绝不想再重覆一次,而灵体独存,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飘荡失落之感,我有幸在这时候,遇上了阴间主人,才有了新的安排,不然,也必定和陈长青一样,致力于彻底大解脱了。” 我道:“可是陈长青却不肯到阴间去。” 李宣宣道:“陈长青见识超人一等,想法自然也不一样。在他看来,处于阴间中的灵体,浑噩无知,不知生命为何物,是生命中的低级存在,他自然不屑为伍,而他又不知如何去走他高级的路,于是他就成为悲剧人物——这种人物,人间也有,不独灵界。” 李宣宣几句话道破了陈长青如今的处境——虽然令人同情,但也有点咎由自取,要是他随和一点,跟随大流,去轮回再生也好,在阴间悠然存在也好,就不会有甚么悲苦不乐了。 可是他偏偏要与众不同,要“独醒”,那只好祝他总有一天,能达到目的了。 当然,说到底,我还是很关心他,所以我再问:“以阴间主人一二三号之能,是不是有方法,能把人的灵体彻底消灭?” 李宣宣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看来不像是有办法,不过……” 我接道:“不过甚么?” 李宣宣道:“不过……我想这个问题,想到过的人,本来就很多,不自陈长青和天池上人始。” 我皱眉:“这话怎么说呢?” 李宣宣道:“佛教的理论上,就曾多次提及过这种完全绝灭的想法,而且说得明了、简单,直接之至,我相信那一定是释迦牟尼和他的弟子,真正想通了之后,留下来的心得,只不过后世人全误解了,或是未能真正明白其中的涵义。” 我听她说得如此肯定,也不禁觉得诧异,因为即使不是佛教信徒,对于佛学的道理,也必然有些接触,我也是个例子,何以我竟不觉得佛理之上,有如此彻底决绝的想法。 李宣宣见我面有犹豫之色,就缓缓念道:“照见五蕴皆空,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受想行识……能除一切苦厄……” 听到这里,我已然直跳了起念来。 李宣宣念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佛学经典《金刚般若密多心经》,简称“心经”,连五六岁小孩,都能琅琅上口的。 那字字句句,仔细一想,确然都是陈长青和天池上人要追求的目标——“五蕴皆空”是真正的空,“不生不灭”,摆明了不要再生,“不增不减”说得再清楚不过,甚么都不要了,又何求来生,何求成佛?只有到这一地步,才能“除一切苦厄”。 这样简单明了的训示,可是世人在诵读心经之余,有多少能够真正了解?世俗都只着眼于“此生”的一切苦厄,以为“此生”一结束,苦厄也随之而解脱,却不知道,真正的解脱来自“不生”,只有彻底的空,才是彻底的解脱。 但是,这种精义,对连此生的苦厄都不肯放弃的世俗人来说,未免太奢求了。 我想了一会,神绪颇有点痴呆,我道:“然则释迦牟尼和他的弟子,真正大解脱了?” 李宣宣一摊手:“谁知道。或许有一部分是,但肯定有很多没有——还要『渡』世人的,就有所求,怎能真正得成正果!” 我点了点头:“所谓『正果』,就是甚么都不要,任何生命的形式都不要,没有生命,才是真正目的。” 说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既然已有前例,我不必为陈长青担心,天池上人和佛门的关系本就密切,只是他接触的一切,受『转世』的观念影响太深,一时之间,难以摆脱。等到他进一步想通时,问题就简单了。” 李宣宣道:“大抵如此。” 白素神情惘然:“这……真是难以想像,事情要是轮到了我们——”我笑道:“你放心,到时,陈长青一定会帮我们的忙。” 白素蹙眉:“他已不存在了,如何帮我们?” 我大笑:“你不知道历史上的高僧,多有自己已修成正果,但是为了渡有缘人,一耽搁就是几百年的,我们就是陈长青的有缘人——除非到时,他还未曾想到办法,那就只好一起探索了,反正有了目标,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总比在错误的路上兜圈子好得多了。” 李宣宣感慨:“我还是那句话——世俗人在『错误的路上兜圈子』,只要不知那么多,不想那么多,一样自得其乐,享受人生。” 我陡然伸手,把白素拉了过来:“说得对,我们就是这类世俗人。” 李宣宣笑着站起身来:“对了,还有一件事,非说不可——蓝丝所学的召灵降头术,杂乱不纯,召了凶灵来,很难驱走,十分可怕,不可乱试。” 我忙道:“是,是,我对他们说,叫他们不可乱试。” 本来,我心中在想,若是通过甚么办法,把附在兵刃上的灵魂,一个个召将来,听听他们生前的遭遇,每一个必然都有一段极精采的故事。 如今听李宣宣这样一说,当然不敢乱来了。 我正想问李宣宣,蓝丝的降头术,是不是可以有甚么方法改进一下,使得兵器上的凶灵,易请易送,一抬头,李宣宣已经不见了,只有白素望着我笑,似乎是在笑我,连这点小事也放不开,还谈甚么真正的大解脱。 我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