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探险》 自 序 《探险》和《继续探险》这两个故事,全部采用各种各样的倒叙,如文中一再提及的“拼图”一样,逐步逐步把故事拼凑起来。所以在许多情形下,这件事和那件事,看来全然无关,但等到凑在一起之后,才知道大有关系,非此不可,这种情形,十分有趣。基督教圣经,罗马人书第八章第二十八节:“我们晓得万事都互相效力。”正说明了世事相互之间的微妙关系。 绝不能预知前路如何,正是人生的写照,所以每一个人的一生,也就是一个探险的历程,每人都是探险家,每天都会有新的遭遇,没有人可以例外。 故事中提到卫斯理的女儿。那个故事中,科学家把猩猩的脑移植到人的头部,最近报上看到的数据是,科学家把人的脑,移植到了猩猩的头部,把剪报排在下面: 巴西医生宣称有惊人成果 移植人脑组织 猩猩竟会说话 “本报美国航讯”信不信由你,一头猩猩移植了人的大脑组织后,竟然会与医生讲话。 它用英语说:“让我刮胡子。给我一串香蕉。” 主持这次实验的帕凯医生说:“我们感到极之震惊。我们从未想过会有这个结果。” 实验在巴西进行。捐出大脑组织的是纽约一名股票经纪,他在里约热内卢旅游时遇交通意外丧生。 接受移植手术的黑猩猩名叫查查。帕凯说它手术后不再搔腋窝,也没有在身上捉蚤子,却喜欢口叼烟斗,聆听莫扎特、巴赫的音乐作品。 帕凯说:“捐献者是华尔街出色的经济分析员,他的智能显然已移植给查查,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发展。” 他说:“这次巨大成功后,我敢说在数年内我们可在人类之间进行脑部移植手术。” 不过一些医学界人士对此仍抱怀疑态度。亚特兰大著名的脑科专家路易斯说:“在亲自检查该黑猩猩前,我不会做出任何评论。无论如何,若该次手术的确是成功的,它将彻底改变未来脑部外科手术的方向。那就是说二○○○年前脑部移植已变成平常事。” 可知脑子,是生命的主宰! 一九九○年十二月九日 第一部:前言戏言和遗言 《继续探险》自然是《探险》的继续。 像这种两本书的故事互相间有联系的情形,以前也曾出现过,在卫斯理故事中的《错手》和《真相》、亚洲之鹰故事中的《死结》和《解开死结》、原振侠传奇中的《爱神》和《寻找爱神》等等。 把一个故事分成两部分来叙述,和把一个故事分为上下册,略有分别。在卫斯理故事之中,硬分成了上下册的有《蓝血人》和《回归悲剧》、《地底奇人》和《卫斯理与白素》等等,那是旧作写的太长,重新制作出版时觉得太厚,所以才不得已一分为二的,那是“无心插柳”,和“有意栽花”不同。 《探险》和《继续探险》采用的叙述手法,是采用了许多回忆,追索往事的片断,再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弄明白一件巨大的隐秘。不但书中每一个段落可以自成一段,而且,各位可以发现,就算前后次序弄乱了,也不要紧,隐秘的真相是逐点逐点暴露出来的,先暴露了哪一点哪一面,并不重要。 整个故事的中心人物,自然是白老大和白素兄妹的母亲,经过了许多日子的探索,各方面所得数据的汇集,似乎并不是将谜团一层一层剥了开来,而是一头栽进了谜团之中,越来越深,再也走不出来了。 但是我、白素、白奇伟,却还是不死心,一有机会,就聚在一起,讨论种种疑点,而且,也变成了我们三人和白老大之间的暗中“斗法”,所有的秘密,对白老大来说,自是了然于胸,他一言不吐,我们就是要从另外的途径,把谜团揭开。 好了,前言表过,继续探险,还是先从红绫说起。 红绫这个在苗疆发现的女野人,我一再说了,她是故事中一个意想不到的重要关键人物,可是又一点口风也没有透露过,是的,露了口风,故事看起来,就不是那么有趣味了,而且,千真万确,直到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我也还根本没有想到,红绫这个女野人,会是这样子的。 《继续探险》开始的时候,和《探险》开始的时候,其实只相差十来天。 《探险》开始的时候,白素从苗疆回来,带来了纪录红绫在苗疆蓝家峒生活的录像带,我看到她一身长毛脱尽之后,开始学言语,被打扮成了苗女之后,浓眉大眼,是一个英姿飒爽的漂亮姑娘,接着,就一件件,一桩桩,回忆起往事来了。 等到回忆往事告一段落,再继续看录像带,由于越看越有兴趣,终于废寝忘食,甚至别的事也不作,花了十多天时间,把所有的录像带,一口气看完了。 在这十来天之中,白素大多数时间,和我一起,但也有时不在,我由于看得出神,也没有问她去干什么,她也没有向我提起。 温宝裕他们,有时也来和我一起,看的啧啧称奇之余,自然也有不少辩论。 等我终于看完了所有的录像带之后,萤光屏上,是杂乱无章的闪动的点和线,发出毫无意义的“沙沙沙”的噪音。可是我的脑中,却比这种情形,还要凌乱,简直无法集中精神去思索。我先勉力令自己镇定下来——方法是一口喝下了一杯放在摄氏零下二十度的冰库之中,冷冻成了糖浆状的烈酒伏特加。待得一股冰凉的冷泉,直趋丹田,再化为一股暖意,流向四肢百骸之后,我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虽然闭上了眼睛,但是眼前仍然有许多彩色绚烂的影子在跳动。出现的最多的,自然还是红绫的圆脸,和她的浓眉大眼。 没有必要叙述这一百五十多卷录像带的详细内容,可是也必须约略提上一提。 红绫在完全脱离了“野人”的外形之后,她野人的本质,也在起迅速和剧烈的变化。首先,是她学习正常人生活的速度极快,尤其是在语言方面,吸收和学习的速度,更是惊人——只要听上一遍两遍,马上就记住了,而且就能正确的运用。 这证明她有过人的领悟力和记忆力,也就是说,她的智商极高。 白素不但近乎贪得无厌的教她讲话——除了白素教她的话之外,她又很快地在苗人那里,学会了“布努”,那时,她已完全和苗女生活在一起,根本看不出她曾是一个女野人,苗人也对她完全没有顾忌。 白素和十二天官还教她武功,这一点,更是完全符合红绫的天分,红凌力大无穷,纵跃如飞,在武学上的进境之快,更是令人难以相信——就像武侠电影中的情节一样,在一连串的交替镜头之下,已经练成了绝世武功,可以下山行道了。 这一部分情形,特别令我感叹。因为精娴中国武术的人已然不多,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学中国武术,必须经过一个十分刻苦,而且十分漫长的训练过程,还要习武者有好的天分和筋骨,才能达到“有所成”的阶段。不然,就算十年八年勤练不辍,只怕到头来,也至多落得一个可以在武术表演中得奖的结果。 这种情形,和现代社会早已脱了节,所以,像良辰美景她们的出现,又发现了十二天官,虽然证明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甚么样藏龙卧虎的人物都有,但总已是奇迹了。 可是,如今却又有了红绫这样奇迹中的奇迹。 看红绫在练武,跳纵如飞,扑击凌厉,再困难的动作,对她来说,比拿筷子夹食物还容易——确然,拿筷子,她反而学了相当久,焦躁起来,顺手一捏,就捏断了不知多少对粗大的竹筷子。 白素也灌输她别的知识,向她讲述外面的世界,弄了一套小学的教科书来,教她写字。 红绫认字的本领很快,可是学写字,却很笨拙,而且,对写字十分抗拒。 白素很耐心的教她,哄她,劝她,有时也不免吓她,可是收效甚微。 我举一个最常见的白素教红绫写字的场景,很有趣。白素教她写的是汉字,十分令我吃惊的是,白素对红绫的智力,估计得极高,在简单的单字上,她同时教红绫英文,希望“打好她的英文基础”云云。 我们之间曾有一段对话: 我说:“她就算不是女野人,也是一个苗女,我不认为苗女有必要懂英文。” 白素道:“我不认为她是苗女——我的意思是,她不会在苗疆中过一生,以她的聪明才智,绝不会。” 我没敢出声,因为我早已隐隐感到,白素对红绫的感情异样,她要把红绫带出苗疆,引向世界的意图,十分明显,我也不会反对,但是也不鼓励。 白素那天,教的是一个“猫”字。 摄影机可能是固定在架子上的,所以看到白素,也看到红绫。红绫正和一群猴子玩成一团。 我绝不怀疑红绫懂得猴子的语言,她甚至可以和猴子心灵相通,看她和猴子一起玩的情形,她自己也根本是一只大猴子。 而且,还有一个十分异样的情形,若是有研究灵长类动物的生物学家看到了这异样的情形,必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和红绫在一起嬉戏的猴子,至少有三四种不同的种类,有一双长臂猿,有一只是罕见的金丝狐猴,还有三只身型很大,头上有一圈棕黑色的长毛,也叫不出是甚么名称来的猿猴。 猿猴具有“种族主义”,不同种的猿猴,不会走在一起,看到一大群猿猴在一起,必然是同种类,或是及其相近的种类。 这时,三四种种类绝不相同的猿猴,不但和红绫玩,互相之间,也玩作一团。 红绫是由一种被称作“灵猴”养大的,据苗人说,灵猴是一切猿猴的王,是不是红绫也有着可以号令天下猿猴的本领呢? 白素摊开了书,红绫一下子跃向前来,十来只猴子也跟着跃向前。摊开了的书上,有几只猫,也有老大的一个猫字。 红绫看了一眼,就大声念出来:“猫”。 接着,她又用英语念了,再用“布努”念,还触类旁通地向一边指了一指,白素面有嘉许之色——多半红绫所指之处,有猫只在。 然后,白素就取出了硬纸板和笔,红绫一看到,就皱起了眉,抿起了嘴,一副不愿意的样子。 白素循循善诱:“来,写这个猫字,照着写。我教过你了,你会写的。” 红绫不肯去接纸和笔:“我不写。” 白素摇头:“你要写,人一定要会写字,猴子才不用写字,你是人,要写字。” 红绫摇头,又向一旁一指——那边一定有一些人在,所以她说的是:“他们都不写字,我也不要写。” 这个问题就不容易解释了,穷乡僻壤中的苗人,当然不会写字,可是白素再有办法,也无法向红绫说得明白这个问题。 白素十分有耐心:“我昨天教过你写这个猫字,你是忘记了?” 红绫一扬眉:“我记得,不必你教,我看到甚么字,认得它,就会写,可是我不愿意写,认识就行了,我为甚么要会写?” 红绫这时,不但学会了说话,而且,伶牙俐齿得叫人吃惊。 白素笑了起来:“你不会写,人家怎么知道你想表示甚么?我已教过你,文字,是——” 红绫不等白素说完,就道:“我要人家知道我的心思,我会说。” 她用手指着自己的口,开合了很多次,表示会说话就可以了。 白素仍然笑:“那人不再你身前呢?你说的话,他听不到,就得写了送去他看。” 红绫又大摇其头,伸手直指白素:“你不是告诉我,外面世界,隔着几千……老远,也可以讲话。” 白素呆了片刻,说不出话来。 我看到这里,不禁“哈哈”大笑:“看来,你找不出理由要她学写字。” 白素正在我身边,她苦笑:“你能想出甚么理由来,使她学写字吗?” 我道:“以她此际的知识程度而言,确然很难,她认识字,可以看书,可以通过文字来接受知识,会不会写字,确然没有甚么大不了。” 白素生气:“我一直想不出办法来,你怎样可以这样说,文字的功用那么大——” 我笑:“细想起来,也不是那么大,就算要著书立说,也不一定会写字,可以口述,由他人笔录。” 白素闷哼一声:“不象话。” 我心急想看下去,因为我知道白素要红绫写“猫”字,她一定非达到目的不可,看红绫的情形,不会肯写,且看白素有甚么法子收服女野人。 白素又向红绫灌输了一些要学写字的道理,红绫一个劲儿的摇头——在红绫摇头的时候,那十来只猴子,也就跟着一起摇头,情景十分有趣。 白素最后大声道:“你根本不会写。” 白素说着,用力合上了书本,现出一副生气的神情来,红绫大叫一声:“我会写。” 她一伸手,抓起笔来——就是一把抓起来的,全然没有执笔的正确方法,迅速的在纸上写起来,看得我目瞪口呆,因为顷刻之间,纸上就出现了一个“猫”字,并不歪斜,十分过得去,的的确确,是一个“猫”字,可是竟不知她是从何处开始,又自何处结束的。 红绫写完了字,把笔一-,望向白素,白素多半是看惯了这种情形,竟十分高兴:“来,再多写几个。” 红绫摇头:“不写了,书上的字我全会写,学打拳吧,我学会了教它们,它们也会打。” 红绫说着,就身手异常矫健,生龙活虎地打起拳来,那些大小猿猴,果然也跟着她一样动作,看得白素也不禁好笑,再也难以坚持。 我在看到这里的时候,把红绫写字的经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看清她从“田”字的右下角开始画,一下子就把那个“猫”字画了出来。 我不禁感叹:“素,这女孩子有过人的记忆力,她必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灵猴能抚育出她强健的体魄,可是决不能给她知识,这是遗传的。” 白素默不作声,可是她点头,同意我的话,又补充:“许多字,只要是她认识的,她都可以随心所欲,用她自己的方法写出来,可是她最不愿意写字。” 我叹了一声:“别勉强她,她又不是不识字,也不是不会写,只是不愿写,不算甚么。” 白素瞪了我一眼,说:“你真会纵容孩子。” 我笑:“别忘记,半年之前她是甚么样子,半年之中有这样的进步,已经是奇迹,若是让我来教她,成绩必然大大不如。” 白素道:“要不要把她带到城市来?见识一多,进步自然神速。” 我大吃一惊,用上了一句京剧的道白:“娘子何以竟有这般戏言?” 白素并不回答,只是望着我。我和白素之间,在相当多的情形之下,根本不必通过语言,也可以了解相互之间的心意。所以我知道,白素这时这样望着我的意思是:如果那不是戏言呢? 我叹了一声,我相信白素也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同意,而且是相当强烈的不同意。 白素仍然望着我,看来,她在表示,她要坚持她的主意,我则再以眼神,劝她再思,三思。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将近一分钟之久。白素这时现出了语言又止的神情,可是她却没有说甚么,偏过头去,不再望着我。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不仅大是讶异。因为白素分明是心中有话要和我说,可是又感到难以启齿。 这种情形,可以在任何两个人之间出现,但是绝不应该在我和白素之间出现,我和白素之间,还有甚么话是不能说的? 而情形也正糟糕在这里:我和白素之间,应该是无话不说的,竟然出现了她欲语又止的情形,可知她心中一定及其为难,这就使得我连问也不能问了,一问,只有更增加她心中的为难程度。 白素竟然不能坦率告诉我的,究竟是甚么事呢?这时我实在无法想象。我只是在白素的神态上,联想到了白老大的难言之隐。 白老大和白奇伟、白素父子父女之间,本来也应该甚么话都可以说的,而白老大居然对子女保留了那么重要的秘密,这“难言之隐”,实在是重要之极矣。 有一次,我在白老大的脸上,也见过白素刚才现出的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那并不是故意做给人看,反倒是想竭力掩饰而不成功,所以才被有敏锐观察力的熟人所觉察到的。 那一次,我十分清楚白老大欲言又止的原因,但现在,我不知道白素欲言又止的原因。 我反对白素把红绫弄到文明社会来,虽然在录像带上看来,白素这五个来月对红绫的训练,使红绫已然有了彻头彻尾的改变。 来到了文明社会之后,她会有更多更快的改变,但是她毕竟是女野人,从她坚决不肯写字,而且认为写字没有用处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她自有她的一套想法——要使她改变习惯,认识文明,这比较容易,但是要改变她的观念,却比较困难。 譬如说,来到城市,可以很容易教会她交通灯的讯号和作用,可是,她是不是愿意遵守,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会认为别人要遵守交通灯的讯号,她可以不必,因为她有纵跃如飞的本领,可以在车水马龙之中,行动自如,那么,她一出马,就天下大乱了。 这,只不过是例子之一而已。我认为,把红绫交托给十二天官,是最好的办法,而白素对红绫的照顾,也已经仁至义尽了。 约有一分钟,我和白素都没有出声,白素首先打破沉寂,她道:“我还要到苗疆去。”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现出了十分坚决、绝不可动摇的神情。我叹了一声:“你和令尊,真的十分相像。” 我这样说,当然有感而发,白老大要任意而为时,也会有这种天塌下来都不改变的神情,而且,我也想借旁敲侧击的办法,弄明白为甚么白素居然会有话不能痛快地对我说。 果然,白素立时向我望来,我道:“我记得,有一次,在病房中,看到令尊望着我们,有欲言又止的神情,你记得吗?” 白素低下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明知故问,她自然不会忘记。 几年之前,白老大由于被查出脑部有一个十分细小的瘤,需要接受当时十分先进的激光手术治疗,治疗的过程,有程度相当高的危险性,几个专家会诊的结果是:手术成功的机会只有一半。 白老大虽然出色之至,但是在那种情形下,他也有一般老人的固执——他不肯动手术。 我和白素,自然劝他一定要进行手术治疗。我们专程到法国之时,还发现了一桩奇事:从一座小山中开采出来的石块,上面都有花纹,这些石上的花纹,竟然和世上发生的事有关,这花纹所显示的竟就是全然不可思议的“预言”,其中有一组花纹,竟然是苏军在阿富汗的飞弹布置图——这把整个东西方阵营的间谍网,闹的天翻地覆。 又有一块石头上的纹路,竟赫然是白老大脑部x光照片的放大图。(这些怪事,都记述在题为《命运》的这个故事之中。) 白老大的态度开始十分坚决,他声称:“够老了,最多死。” 他在医院的病房之中,责斥医生,呼喝护士,任意喝酒,吵闹的像一个顽劣无比的儿童,令我和白素,十分头痛。 有一次早上,我们去看他,推开门,看到他半躺在床上,手中拿着一只小型录音机,看来正在说甚么,神情十分严肃,而且有一种深沉的痛苦。 他一定是全神贯注在做他要做的事,所以,竟然没有觉察到我们推开了门。看来,他是下定决心要说甚么了,可是却又现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 那是一种为难至极的、欲言又止的神情,这种神情,一落在我们的眼中,我们立时明白他想干甚么了。 白素首先叫了起来:“爹,你想干甚么?” 白老大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神情苦涩,声音也是干枯的:“我……想留下些遗言,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 白素又大叫了一声:“爹!” 别看她平时文静,这时,像是一头猎豹一样,扑向前去,一伸手就把那小型录音机抢了过来,用力摔在地上,又道:“好好的留甚么遗言?” 第二部:美丽不羁的女中英雄 白老大望着白素,白素来到床边,抱住了她的父亲,声音有着呜咽:“爹,你只要肯听医生的话,就一定会好起来,健康如昔,啥事也没有,照样去研究你的速成陈酒之法。” 白老大也十分感动,所以促使了他有了决定:“好,请医生定动手术的日子吧。” 白老大这才肯接受手术,手术也成功,白老大身体壮健,当然再也不会提起“遗言”两字了。 而当时,我和白素,一听到白老大提到遗言,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因为白老大曾对白素兄妹说过,他临死之前,会把一个大秘密告诉他们,使他们知道生身之母是甚么样人。 白老大脑部生瘤,面对生死关头,他准备留遗言,自然是想说这段隐秘了,而他也知道白素十分想知道这个秘密,可是白素还是把录音机夺了下来,可知白素对父亲的关怀,这才令白老大感动,肯动手术的。 事后,我略有埋怨:“让他把话说出来,有多好。” 白素大嗔:“你怎么说这种话?” 我不觉得自己有甚么不对。可是,白素和白老大,毕竟父女情切,她说出一番话来,令我叹服不已。 她道:“爹年纪大了,一直身体很好,忽然有了病,求生的意志,就十分重要。若是他真的写下了甚么遗言,他自忖死亡会来临,求生意志就会崩溃,那对他的健康,极其不利。” 我高举双手,表示自己失言,心中却有几句话,在心中打了一个转,不敢再说出来了。 我想说的是:如果不早留遗言,老人家很可能在毫无病痛的情形下,安然逝世,加果有这种情形发生,那么秘密就永远成为秘密了。 虽然我没有说出来,但是白素显然明白了我的心意,她沉默了半晌,才叹了一声:“只要他老人家好,秘密……就让它——” 我不等她讲完,就打断了她的话:“秘密,凭我们的努力,一定可以找得出来的。” 我在作这样豪语的时候,确然十分有信心。可是在事实上,若是想探索一个昔日的秘密,每过-天,困难就增加一分。 因为随着对光的流逝,知道当年事实真相的人,就越来越少,等到所有曾经参与或是知道当年事实真相的人全都不在人世了,那这事情也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了。 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基于这个原因,我们都相当积极地在进行这件事,然而所得的数据之少,真足以令得人万念俱灰。 我和白素把已得的数据整理了一下,发现一个极为奇怪的现象。 那怪现象是,不论白素兄妹的母亲是谁,一直到白素出生的那年正月,也就是白老大救了那个团长的时候,白老大的爱情生活,或夫妻生活,还是十分快乐和融洽的,因为在团长的转述中,曾有白老大和两岁不到的白奇伟的对话,说“妈妈会惦记我们”,证明那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家庭。 可是何以到了白素出世,白老大离开苗疆,遇上了鸦片贩子殷大德的时候,就彷佛全世界的愁苦,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呢? 可知一切变故,全是在那半年之中发生的。 在那半年之中,又有甚么特别的事发生呢? 最特别的,自然是那“摔下来的飞机”,和有可能被白老大救起来的两个人。 可是无论怎么查,也查不出那是甚么飞机,获救的是甚么人。 单是这个现象,已经十分难解,因为几乎是有准确的日子的。年份、月份都可以肯定。团长离开成都,带着那箱金洋,进入苗疆,大约是十五到二十天,还在正月份。有那么可靠的日子,应该可以查到飞行记录的。 为甚么竟然一点数据都没有呢? 有一次,和几个退休了的空军将官谈话,我和白素,提出了这个疑问,那几位空军将官,都是驾驶员出身,身经百战,其中还有一位,是抗日战争时,陈纳德将军飞虎队中著名的战斗英雄。 他们在听了我的叙述之后,也觉得奇怪,议论纷纷。可是他们的意见,十分可取,他们的意见是:“那极可能是一次小型机的军事任务飞行。” 我道:“即使是极秘密的军事飞行,也有飞行记录,我曾有机会翻阅当时军中的机密档案,可是却一点线索也找不到。” 一位将官咬着烟斗,说出了极其重要的一句话:“当时两军对垒,已到了一决生死的时候,你所能翻查的档案,只是一方面的,有没有接触过对方军队的纪录?” 一听到这句话,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发出“啊”的一声,-那之间,想到了许多问题。 确然,那时,正是两军对垒,进行你死我活的决战的时刻,情况错综复杂之至,简单地来说,分成甲军和乙军两部分。多少日子来,我们接触的,全是和甲军有关联的人物。 像陈督军,就属于甲军的阵营,打陈督军翻天印的那两个师的师长以下的高级军官,受了乙军的收买,才有叛变的行动,我们连他们也未曾见过,更不必说正规的乙军人物了。 两军对垒的结果如何,大家都知道,我们自然没有机会接触得胜的一方。 所以,当年那架失事摔在苗疆的飞机,如果就是军机,而且又属于乙军的话,那确然无法找到数据的了。 当天晚上,白素有一个提议:“听说古怪的原振侠医生有一个亲密女友,隶属于最高情报组的,是不是可以托她去查一查?” 我迟疑了一下:“好多年之前的事了,只怕不容易查得出来。” 白素扬-扬眉:“查不出,也没有损失。” 白案提到的原振侠医生的密友,名字是海棠,身分奇特之至,白素后来,在一个怪异的化妆舞会中和她相见——在那个化妆舞会之中,海棠竟化妆成为白素。 海棠确然尽了力,可是她得到的数据是:“当时,军事上的胜利,来得实在太快,一切混乱之极,根本没有任何制度,也没有甚么纪录,只知道争取胜利,只知道战斗,所以查不出甚么来了。” 我们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希望,所以也就没有甚么失望,因为那是意料中的事。 海棠带来的数据,有一点也相当有用:“当时,乙军根本没有空军,没有飞机,就算偶然捕获了一些小型飞机,也不会有人懂得驾驶的。” 海棠的意思是:飞机不会属于乙军。 于是,本来就虚无飘渺的一条线索,又彻底地消失了。 举出这一件事来,只是想说明想要获得一点数据之难。而且,有些时候,见到了当年的人物,讲述了一些事,当时以为和整件事无关,日后数据多了,才知道原来大有关联。 这许多点滴的数据,幸而我们在得到的时候,都十分重视,所以后来才能串连起来,至于获得数据的时间次序如何,反倒不重要了。 所以,我在叙述的时候,以“有一天”、“有一次”作开始——这是这个故事的特色。 有一天,我才准备出门,门打开,就看到有两个人站在我的门口,看来正在踌躇着,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叩门。正好门打开来,他们都一愣,我也一愣。 我首先看到的一个人,又高又瘦,奇怪之极。这个人,瘦得十分可怕,他的骨骼十分大,一只手正半扬着,我估计自中指尖到手腕,至少有三十公分,正如一些通俗小说中所形容的那样,是“薄扇也似的大手”。这样的大手,若是捏成了拳头,自然也是“醋钵也似的拳头”了。 身形魁伟的大汉,我也见过一些,却未曾见过瘦成这样子的,而且他的那种瘦,显然是由于营养不良,而形成的,所以看来更是怪异。 我抬头再打量这个大汉,只见他满面风霜,头顶中秃,只余了一圈白发,显然年事已老,但是难得的是他的身板笔挺,这就更显得他高大,可是,他分明已踏入了生命的暮年,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株仍然挺立的枯树一样。 我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一个人,必然会有十分多姿多采的过去。我刚想开口问他有甚么事,自他的身后,就闪出了另一个人来。 那个人,我倒是认识的,他就是我不久之前见过的那个出售金币给收藏家的团长。 团长见了我,十分熟络地向我打了招呼,大声道:“卫哥儿,介绍一个人给你,他有陈督军的事要告诉你。”我愣了一愣,登时省悟到,这大汉的身子这样挺,自然是军人出身的缘故了。这时,我已知道陈大小姐至少曾和白老大共入苗疆,所以,有关陈督军的事,我也很有兴趣知道。 我就向那大汉伸出手去:“欢迎欢迎,阁下是——” 那大汉一开口,声音倒并不特别宏亮:“我也姓陈,是和督军一条村的人,叫陈水。” 他自我介绍的方式十分特别,可想而知,他必然和督军有相当亲密的关系,而且,他对督军有很深的印象,督军成了他记忆中十分重要的部分,所以才会有这种古怪的现象出现。 我一面让他们进屋子,一面问:“陈先生在督军麾下,担任的职务,一定十分重要了?” 这时候,已经进了客厅,陈水听得我这样说,神情变得十分苦涩,双手互握着,手指节骨发出“格格”的声响,长叹了一声,并不出声。 那团长则道:“陈水是大帅的警卫队长,也是大帅的贴身侍卫,你别看他现在瘦,当年,他身形如铁塔,力大无穷,-法如神,能把两只相斗的大牯牛硬拉开来,也曾一拳打死三个土匪……” 看来,团长还准备说下去,但是陈水一扬手,止住了团长,声音嘶哑:“好汉不提当年勇,说这些干甚么。” 团长道:“那你就说说那一年正月初一的事,卫哥儿有兴趣听。” “那一年正月初一”,自然就是陈督军在部下的叛变行为中丧生的那天,我确然对那天发生的事,十分有兴趣,因为其中还关系着一个人:陈督军的二女儿,也就是后来的韩夫人。 算起来,韩夫人那年只有七岁,她是如何在那么险恶的环境之中脱身的呢? 所以我忙道:“是啊,请说。两位要喝甚么?” 那团长作了一个喝酒的手势,我道:“我有几瓶极好的老窖泸州大曲,我去拿来。” 酒还没有拿出来,单是听了我这句话,陈水不但双眼放光,连全身都像是多了一股生气,他搓着手,咽着口水,声音竟然有点哽咽:“多久没尝到真正的老窖了。” 我把他们让到了桌前,又请老蔡弄了些适合下酒的菜,一打开酒坛,酒香扑鼻,陈水和那团长,已自然而然,欢呼起来。 本来,那团长形容猥琐,看来不是很顺眼,可是忽然之间,他竟也变得豪意甚高,脱胎换骨一样,那自然是酒精在他体内,发生了作用之故。 陈水这大个子,更脸发红光,像是回复了当年征战沙场,在-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的气概。 陈水先不对我说甚么,却尽对那团长说些当年的军旅往事,看来他们也有很久没有相聚了。虽然他们的言谈,也很有趣,尤其若是研究那一段时期的军队野史者,更加会加获至宝,但是我却不是很有兴趣,正当我想打断他们的话头之际,陈水忽然道:“团长,你还记得我那副队长?” 团长陡然吸了一口气,举到一半的酒杯,居然停在口边——本来他是杯到酒干,已经一下子就喝了七八杯了,由此可知,陈水提到的那个副队长,一定是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隔了多少年,提起来,还能令他发怔。 所以,我也暂且不再催他们快些转入正题。 团长当然还是一口喝了杯中的酒,然后,自他的口中,发出了“滋”地一声响:“怎么不记得,这边花儿,真是个怪人。” 他在说到“边花儿”的时候,向我望了一眼,我知道他是在看我是不是懂得甚么是“边花儿”,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边花儿是土话,是指瞎了一目的人,一般称之为“独眼龙”。 若不是陈水接下来的一句话,我也不会对一个独眼的副保卫队长有兴趣,可是陈水接着道:“凭他那副长相,听说他竟然对大小姐有意思,用摩登的话来说,就叫作暗恋,哈哈。” 陈水像是想起了最好笑的事一样,陡然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他这时虽然瘦,可是他个子实在太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以不但笑声震耳,而且,摇得他坐的那张椅子,格格直响。 团长也笑,一面笑一面道:“也难怪他,大小姐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谁见了能不动心?不过得看身分,谁敢出声?只有那边花儿,想得太入神了,才会每次酒后,都叫大小姐的名字,听说,有一次大小姐把他叫了来,当面问他来着。” 团长的这一句话才出口,陈水笑声陡止,人也不再摇动,连喝了三杯闷酒,可知这段往事,十分重要。 而我听到了这里,也大是感到兴趣。陈大小姐的身分如谜,有可能是白老大的救命恩人,也有可能是白老大的红颜知已,更有可能,曾和白老大到苗疆双宿双栖,生儿育女,就是白素兄妹的母亲,也正是我们所要探索的隐秘的核心人物。 所以,我先急急如问:“大小姐的闺名是甚么?” 团长和陈水连想也不想,齐声脱口就道:“月兰,陈月兰。” 月兰是一个根普通的中国女性的名字,我听了之后,略有失望之感。可是在团长和陈水的神态上,却看得出他们对大小姐的印象之深,只怕当年把大小姐的倩影长存心底的,不止那个边花儿一人。 团长和陈水,在叫出了大小姐的闺名之后,看到我盯着他们看,有点不好意思,团长道:“大小姐不但人长得美,而且念的是洋书,进的是洋学堂,人一点架子也没有,很喜欢和我们谈天说地,是女中豪杰,而且衣着……也和别人不同,夏天是光着膀子,看得人……会天旋地转,又不舍得不看。” 团长的这一番形容,虽然粗俗了些,可是却也是一幅十分传神的素描,把陈大小姐形容得十分生动。四川民风保守,姑娘家即使到了夏天,也不会露出手臂来,陈大小姐进的是洋学堂,自然不当露手臂是一回事,而美女的玉臂,粉光细致,自然十分动人,所以才使当年的兵哥儿,至今留下深刻的印象。 团长又不好意思地笑:“大帅也不说说她。” 陈水道:“怎么不说,可是说得听才行,有一次大帅说她,我正好在一边,大小姐怎么说他爹?她说:“你没见过,不知道,露膀子算甚么,洋女人正式的礼服,讲究把奶子露出一半来,奶子越高越大,越神气。”大帅一听,不怒反笑,骂了一句:“胡说八道。”当时我也以为大小姐胡说八道,后来见了世面,才知道竟是真的,当真是天下之大,无所不有。” 我虽然听得有趣,但仍是提醒他们:“别太多感叹,且拣重要的说。” 他们两人静了一会,像是不知怎么说才好。我趁机想了一想,感到真是人的性格,决定人的命运。大小姐若不是天生性格如此不羁,就算进了洋学堂,也会吓个半死逃出来,自然也不会违抗父命,逃婚出走,那当然也不会在苗疆遇见白老大了。 才听得他们提起大小姐的一点点事,这个美丽、豪爽、任性、不羁的女中英杰,已经很令人神往了。 陈水咽下了一口酒:“奇怪,大小姐并没有骂边花儿,只是对他十分恭敬,低声说了几句,边花儿就红着脸走开了。边花儿跟大帅很久了,照说是看着大小姐长大的,就像我看着二小姐长大一样,不应该会那样,再说,凭他那长相,怎么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这时,我有许多问题,最主要的,自然是想问他们,二小姐是怎么脱险的,可是想一想,这两个人叙事已经不是很有条理了,还是不要再去打扰他们的好。 果然,他们照他们自己叙事的方式,十分郑重其事的讨论起那个暗恋大小姐的边花儿来——各位自然早已知道,我在这里一再提及那个独眼龙,是由于这个人,跟整个故事,有很大的关系之故。 先是团长说:“这边花儿究竟是甚么来历?人长得像猴子一样,又少了一只眼睛,走夜路要是见到了他,怕不把他当成了野鬼,偏偏大帅那么相信他,要他寸步不离地保护,他有甚么能耐?” 陈水沉吟了一会:“我也不知道他有甚么本事——当年,我有甚么本领,你是知道的了?” 团长的话,虽然有点恭维,但是很可能是实情:“当然知道,全军上下,谁不知道?要不然,也当不了大帅的保卫队长。” 陈水吸了一口气:“我和大帅同村,算起辈分来,大帅长我三辈,大帅对我,恩重如山,可是直到现在,我还因他曾说过的一句话,心中有疙瘩。” 团长像是吃了一惊:“甚么话?” 陈水喝了一口酒:“有一次,大帅兴致很高,我记得,二小姐那时只有三、四岁,扎着●●,和几个小丫头逮猫儿,大帅正和几个大帽子在说闲话,二小姐奔了进来,模样可爱,所有人轮流揪她的瓢瓢儿,我和边花儿都侍之在侧,大帅就是那时说的这句话。”(二小姐头发扎了短小的“马尾”,在捉迷藏,大帅和几个大官、大人物在闲谈,所以大人都争着去捏二小姐的小脸,表示亲热。) 陈水又喝了一口酒,神情仍然有点愤愤不平,可知大帅的那句话,给他的刺激,非同小可。 我和团长都没有催他,他清了清喉咙,才道:“大帅把二小姐高举起来,对客人道:“我两个女儿,还是小的可亲可爱,就像我两个保卫队长,小的比大的有能耐一样。”我一听这话,当时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帅,小人不服。”大帅瞟了我一眼,直指着我道:“别看上秤,你一个顶他七八个,真要是动起手来,你一定不是他的对手。”我自然不能和大帅辩,只是涨红了脸,那年我多少岁?还是血气方刚,怎忍得下这口气?” 陈水当时,不但脸涨得通红,而且双手紧握着拳盯着边花儿看——边花儿好象没有名字,虽然他官拜少校副队长,可是自上至下,都就他生理上的特征,叫他边花儿。而且,他的编制,虽然是在保卫队,事实上,他从来不归队,只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大帅,是大帅名副其实“贴身侍卫”。 对这种情形,陈水早就心存妒忌了,他和大帅是同村人,又有亲戚关系,他又这样神威凛凛,是人见了他,都不免楞上一楞,理应大帅更应该相信他才是,可是大帅更相信边花儿。 陈水到这时,才算详细形容了边花儿的外型。 原来边花儿身高不满五尺,又黑又干,像猴子比像人还多,秤起来,只怕还不满六十斤,又瞎了一只眼睛,没瞎的那只,也是白多黑少,怪异莫名。 第三部:深藏不露的高人 那时,大帅这样说了,陈水双手攥紧了拳头,拳头就比边花儿的头还大,这样的拳头,一下子敲到了边花儿的头上,只怕就把他的头打得陷进脖子去。 大帅看了陈水的神情,呵呵笑道:“不服?” 陈水大着胆子:“不服。” 几个大人物都道:“那就让他们比一比。” 看大帅的情形,也有意要陈水和边花儿动手比试一下,陈水在那时,更是磨拳擦掌。大帅向边花儿望去,像是在征求边花儿的同意——这更令陈水气恼,因为大帅只要下一个命令就行,何必那样礼遇。 边花儿一直垂着双手站着,一动不动,像是发生的事和他完全无关一样,直到大帅向他望来,他才转到大帅身前,屈一腿跪下,说了一句只有大帅一个人才听得懂的话。 大帅一听,竟然立时一摆手道:“你不愿动手就算了,当我没说过。” 边花儿答应了,又站回大帅的身后。 这一来,不禁令得所有人,都讶异莫名,一个大人物说了一句:“副队长是裸裸人。” 边花儿居然没有直接回答,还是大帅代答的:“谁知道他是甚么人,倒有点像裸裸。” 陈大帅的话,令得几个客人面面相觑,惊讶不已,觉得全然不可思议,因为贴身侍卫的地位何等重要,若是来历不明之人,怎能信任,像陈水那样,是同村人,又是晚辈,自然会忠心耿耿;连侍卫是甚么人都不知道,怎么可以付以重任? 可是看大帅的情形,却又不像是在开玩笑,所以一时之间,静了下来,只有陈水双手握拳,指节骨发出“格格”声,他沉不住气,道:“请大帅下令,我非得和副队长比一比!”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鼓着怒意,看来神威凛凛,像是怒目金刚一样,而边花儿身型又干又瘦,看起来,陈水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他像小鸡一样提起来。 陈大帅听得陈水那么说,眉头一皱,有点恼怒:“你怎么没完没了,说不比,就不比了。” 一看到大帅动了怒,陈水自然不敢再说甚么,可是仍不免对边花儿怒目而视,大帅像是知道陈水的心意,又喝道:“你不准找边花儿的麻烦,不然,我赶你出部队,回乡下耕田去。” 一听得陈大帅这样说,陈水更是觉得委曲无比,当时不出声,后来,自然不肯遵守大帅的命令,拼着受罚,也要找边花儿比试一下。 这一段往事,看来连团长也不知道,所以他一面喝酒,一面听得津津有味,不断追问:“后来较量了没有?” 陈水直到这时,神情仍不免愤然:“没有。这边花儿和大帅寸步不离,别说大帅独睡,就算大帅有女人侍寝,他也照样不离大帅五尺,我几次在他面前做鬼脸,做手势撩拨他,他单着一只怪眼,只装看不见,恨得我牙痒痒,也咬这龟儿子不得。” 我在听到他形容了边花儿的体型之际,就联想到了殷大德这个银行家,也有一个类似的贴身侍卫,是裸裸人,身手极好,连白奇伟这样的身手,都一照面就败下阵来,不知两者之间是不是有关联? 当时,我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十分在意,因为裸裸人很多,就算两者都是裸裸人,也不一定是有关的。 这时,令我心动的是,边花儿是一个武功绝顶的高手,他长年在大帅府中,自然有机会接触到大小姐——根据陈水的叙述,他和大小姐的关系,十分密切,甚至曾单恋大小姐,那么,我的设想就可以成立:大小姐在帅府时,已学会了一身本领,那自然有可能解救了受重伤的白老大,发展我们曾推测过的那种事情了。 所以,陈水的叙述,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问:“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陈水道:“我多方面打听,才知道他跟了大帅很久了,曾立过三桩大功。第一件,大帅还是师长的时候,有一次带了一个连去打猎,被一个团围住了要缴械,眼看大帅就要成俘虏,边花儿突然冒了出来——他只是一个大头兵,说是别看他个子小,背起了大帅硬夺围,跳跃如飞,说是身影比-子儿还快,硬是叫他背着大帅脱了险。” 团长伸了舌头:“这功劳可就大得紧了。” 陈水的神情有点沮丧:“第二件,是他奉大帅之命,行刺当时的督军,听说,倏去倏回,还提着大帅要除去的那督军的人头来见的。” 团长默然不语,我则不由自主,现出了厌恶的神情。 军阀割据一方,全靠手中的武力,是典型的-杆子政权,相互之间的并吞,不绝如缕,下级反上司,友军变敌军,这种事,司空见惯,大打翻天印,如何能一下子窜上高位去? 陈大帅自然也不能例外。 陈水停了一停,忽然有疑惑的神色,这才道:“第三桩大功,是在狼口中救了大小姐。” 我吃了-惊:“这……只怕是夸大了,大小姐在帅府养尊处优,如何会叫狼叼了去?” 陈水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他的手大得惊人,又因为瘦,指节骨突得甚出,看来相当骇人。他道:“大小姐自小好动,那年,我还没有进城,是听人家说的,大小姐八岁,常只带几个人入山游玩,有一次,就叫狼叼了去,急得大帅跳双脚,边花儿一声不出,就进了深山,不但把大小姐安然带了回来,还带回了小驹也似的七条死狼——全是叫他打死的。” 我一面摇头,一面笑:“这就更不对了,大小姐叫狼叼走,到边花儿出马去救,其间隔了多久?有十个大小姐,也会叫狼群吃得连骨都不剩了。” 陈水一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瞧啊。我这时也这样问说这件事的人,那人说事情就是这样。后来我趁一次机会问大帅,大帅说:“是啊,边花儿救过我,也救过月兰,那一遭,月兰满山乱走,叫狼叼了去。”我就拿你刚才说的话问大帅,同时斜眼看着边花儿。” 我催道:“究竟是甚么原因?请快说。” 陈水叹了-声:“大帅说:“边花儿知道月兰野得很,从她小时候,就教了她不少防身的法门。陈水,你别不服气,边花儿法门多得很,熊罴虎豹,他都有本事把它们当小猫儿耍,他可是个能人。”大帅不会乱说,我也只好相信了。” 我听了这话,更是兴奋,因为证实了我的猜想:大小姐在帅府之中,自小就得过异人传授的。 至于那个备受大帅赞赏的边花儿,自然是毫无疑问的能人,深藏不露,单看他坚决不和陈水比试这一点,已可以证明他非等闲之辈,至少比起陈水,高明了不知多少。 那时白素不在,所以只是我一个人高兴。 陈水又说一些闲话,才又道:“不过,大帅真是相信他,在最危急的关头,把二小相交给了他,要他保二小姐安全脱险。” 我一听这话,就立时道:“这是那年正月初一的事,团长也有份——” 我话没有说完,就住了口,因为我看到团长有坐立不安的神情。事情虽然过去了许多年,但当年的叛变行为,毕竟不是很光采。我停了一停,改口道:“照说,陈兄你和边花儿,都是能人,应该可以保得大帅平安脱险的。” 陈水听了,长叹了一声,那一下长叹声,苍凉之至,可知他直到这时,回想起往事来,心中还是无限凄酸。他张大了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团长在这时,接上了口:“人人都知道帅府保卫队长陈水,双-齐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威势如同天神,所以在行动之前,布置了二十个敢死队,专对付老哥你,可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一干上,你老哥人在哪里,怎么迟迟不出现?” 陈水听了团长的话,更是难过激动之极,老大的骨架子,竟然剧烈地发起抖来,手中端着的一杯酒,也洒出不少来。 我伸手,在他的手背上托了一托,帮助他喝了这杯酒,心中大是奇怪,因为听来,像是陈水在这次事变之中的失了职。 陈水喝了酒,又长叹一声,才道:“真是时也命也,当时,如果我和大帅在一起,凭我这大个子,挡也替大帅挡了那三。” 团长补充:“三个神枪手打冲锋,一冲进去,见了大帅就开枪,边花儿行动极快,挡在大帅身前,居然接了两-,可是他身形太矮小,三-之中,有一-还是打中了大帅的胸口,那时,二小姐正拉着大帅,要去看放炮仗——就是用炮仗声作掩护冲杀进来的。那三个神-手只有机会每人射了一。” 我听得惊心动魄:“何以不继续?” 陈水吞了一口口水,接了上去:“三个人的额上,都被一柄小飞刀钉了进去,直没至柄,立时气绝,哪里还能再放第二-?边花儿明明中了两-,但不知中在何处,他仍然抱着二小姐,扶着大帅,进了内书房,这时我也……赶到了。” 我和团长一起向他望去,他作为保卫队长,在大帅中了-之后才赶到,自然是失职了,变故骤生之际,他在甚么地方? 我们的眼光之中,都有询问的神色,陈水又长叹一声:“真是造化弄人,大年三十晚上,我一个人吃了一副冰糖肘子,吃得拉了肚子,正蹲在茅房,听到声响,只道是放炮仗,直到辨出了有子弹的呼啸声,赶将出来,大帅已经中-了。” 我听了之后,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陈水一再说“时也命也”,又感叹“造化弄人”,真有道理。 他吃坏了,腹泻,在厕所中,不能在叛兵攻进来的时候,尽他保卫队长的责任。 这真是典型的造化弄人。 三个人之间,一时谁也不想说话,只听得“——”的喝酒声。 过了好一会,陈水才道:“那时,敌人如潮水一样涌进来,见人就杀,我手下十来个人,死命顶着,我来到大帅身边,大帅胸口那一-,正中要害,他已奄奄一息,我见他紧握着边花儿的手,颤声道:“你保月梅……逃生,去找她姐姐……月兰幸亏不在……快走。”边花儿还想带着大帅一起走,大帅一声长笑:“我怎么对人,人就怎么对我,不冤——”他下面一个“枉”字还没说出口,就咽了气。” 陈水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默默喝酒。团长道:“后来你领着部下,凶神恶煞一样冲杀了出来,听说死在你枪下的不下百人。” 陈水声音嘶哑:“大帅一死,我红了眼,只想找人拼命,谁还去数射中了多少人,不过,等到冲出来,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身上还挂了六处彩,能留着这条命到现在,算是异数了。” 团长道:“大帅托边花儿保二小姐逃生,倒没有托错人,二小姐毕竟逃了出去。” 陈水点头:“是,可是不知道她们姐妹是否曾相会?” 我这时,已知道大小姐叫陈月兰,二小姐叫陈月梅——她也就是韩夫人。 看来陈水十分关心二小姐脱险后的情形,所以我道:“据我所知,二小姐后来嫁了一个姓韩的袍哥大爷,是甚么三堂主,情形很不错,不过,那位堂主也死得早,我曾见过她一次,她带了一个姓何的助手,来请我到苗疆去找她姐姐。” 我对二小姐的所知,也到此为止,连那个“姓韩的三堂主”究竟是甚么角色,也查不出来。 陈水听了我的话之后,怅然半晌——在那段时间之中,自然又报销了不少老窖泸州大曲,这才感叹道:“她们姐妹,到底没见到面。” 这时,我心中略为一动,眼前像看到了当年发生在大帅府中动乱时的血腥画面一样。那时,二小姐还小,只不过七、八岁,而就在她的身边,发生了这样惊人的变故。她的父亲,平日是充满了权威的象征,可是在中了-之后,也一样会流血丧生。这对于她幼小的心灵,是极其可怕的刺激,必然终生难忘。 月梅父亲在临死之际,把她交给了边花儿,要边花儿带着她,去找她的姐姐,父亲的临终遗言,她必然每一个字,都牢记于心,所以,她要去找姐姐的愿望,一半是为了她幼儿时姐姐对她好,另一半也必然是一种心愿——在她的潜意识之中,认定了姐妹相会,是完成了惨死的父亲的一个遗愿。 真可惜当时完全不知道其中有那么多曲折,不然,根本不必和白素到书房去商议,立时就可以答应她的要求,一起到苗疆去。 虽然,到了苗疆,未必找得到大小姐,未必姐妹重逢,但至少也可以知道边花儿带着二小姐逃离大帅府之后的情形,尤其可以更多了解那个神秘的异人边花儿的一切。 这个单眼异人,在整件事情中,应该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他极有可能,是大小姐的师父,在大帅府中,传授了大小姐一身武艺,就像是一些小说中的情节一样。 如果说,发掘出整个故事来的过程,像是要完成一幅几千块碎片组成的拼图,那么,这位边花儿先生就是主要的一块碎片,有了它,就可以在它的周围,凑上许多其它的碎片,形成一小幅,对完成一整幅的拼图,有巨大的帮助。 可是,等我在陈水的口中,得知这一切时,韩夫人已不告而别,再也找不到她了。 韩夫人在我这里得不到帮助,最大的可能,自然是在何先达的陪伴之下,到苗疆去找她姐姐去了,想到她有蛊苗的那只宝虫防身,也不会有甚么意外,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姐姐而已。 事情发生到这里,出现了相当奇妙的局面:不但是韩夫人想找她姐姐,连我们,也十分需要见一见大小姐,因为大小姐是一个更重要、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关键人物——如果她还在世上的话,一见到了她,有可能所有谜团,都迎刃而解。 当下,陈水和团长又说了不少话,当年发生在边远地区的许多事,听来颇有些匪夷所思的,但是和故事无关,所以不必记述了,有一些,当时听了,认为无关紧要,后来才知道大有关系的,在以后故事的发展之中,自然会“到时再说”。 一直等他们告辞之后,我仍然独自一人,缓缓喝着酒,白素这才回来,我一把拦住了白素,就把陈水所说的一切,转述给她听。 白素听得十分用心,因为如果我的假设成立,发生在大帅府的事,等于是她外公家的事。虽然她对我的假设,还抱着怀疑的态度,但多少也有些认同,自然比常人格外关心。 等我说到大小姐肯定曾在那边花儿处学艺之际,白素的神情更是紧张。等我讲完了之后,她第一句话就道:“那异人一定是裸裸人。” 我扬了扬眉,她继续道:“假定大小姐和爹,住进了裸裸人烈火女所住的山洞,那就有得解释了——她师父是裸裸人,自然她对裸裸人有好感,更有可能,她在师傅处,学了流利的裸裸语。” 白素的这个分析,十分有理,所以听得我不住点头,白素的情绪,显得十分亢奋——她是一个典型的处变不惊的人,可是这时,事情可能关系到她生身之母的秘密,她也不禁有点沉不住气,不但来回走动,坐立不安,无意识地挥着手,而且,自我的手中,接过杯子去,一下子就把那么烈的烈酒,喝了一大口。 她在把烈酒吞了下去之后,才吁了一口气:“我要立刻把这一切告诉哥哥——他一直对自己小时候头发被剃成“三撮毛”,有点耿耿于怀,如果他知道有这样一个异人,就不会见怪了。” 白素要立刻和白奇伟联络的理由,自然是不成立的,其实也根本不成理由,她只是急于想把这些数据告诉白奇伟而已。 和白奇伟联络,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也花了将近三天的时间,才在电话中联络上,他人在印尼,参加一项大型的水利工程。 当时,长途电话的通讯,哪有现在这样方便,而且,效果也不是很好(人类的科学,还是进步得相当快的),所以把一切情形,告诉了白奇伟,花了两小时多的时间。 白奇伟听了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裸裸人!殷大德的那个贴身侍卫,就是裸裸人,身手之高,难以形容。” 我和白素还未曾想到这有甚么联系,白奇伟又道:“我去见一见殷大德,见一见那裸裸人,或许他能知道那边花儿的来龙去脉。” 白奇伟在印尼,离殷大德的大本营所在国不远,他说要去见殷大德——目的是见那个裸裸人,自然十分方便,所以我和白素,都没有异议。 当时,我嘱咐白奇伟,如果没有结果,就不必再联络了,如果有结果,请尽快告诉我们。 结果,白奇伟用了又快又直接的方法,两天之后,他出现在我们的客厅里。 他一进门,从他兴奋的神情上,已然可以知道,他必然大有所获,可是他却先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喝酒,我好几次要催他开口,都被白素阻止了。 一直等他喝了大半瓶酒,他才用手背一抹口:“要简单说,还是详细说。”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先说结果,再详细说。” 这是很正常的要求:我们心急想知道结果,但是又想知道详细的情形。 白奇伟听了之后,皱着眉,看得出他绝不是在卖关子,只是在想该如何说才好。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了一声:“没有结果。” 我和白素,都大失所望,竟至于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是直视着他。 白奇伟吸了一口气:“得了不少数据,可是如何得出结论,还要大家商量。” 他既然这样说,我们也无法可施,只好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白奇伟道:“我一和殷大德联络,他就表示无限欢迎,他对当年阳光土司的救命之恩,真是可以说是没齿不忘,也真不容易了。” 白素点了点头,她也曾见过这个如今宣赫一时的银行家,可以肯定这一点。 和殷大德联络了之后,白奇伟就动程去见他,殷大德亲自来机场迎接,白奇伟这才知道殷大德在这个国之中的地位之高——殷大德的车子,竟有足足一个摩托车警队开路,根本不理会红灯绿灯。 令得白奇伟意外的是,那个不离殷大德左右的裸裸人,竟然没有和他在一起,白奇伟此来目的,就是见这个裸裸人,自然着急,所以他-上了车就问:“你那位裸裸人保镖呢?怎么不见?” 殷大德笑着道:“怕你不愿意见到他,所以就没有叫他跟着。” 白奇伟吁了一口气:“怎么会不愿意见他?我就是为了找他才来的。” 他这样说了之后,看到殷大德呆了一呆,他又道:“我不是来见你,特地是来见他的。” 他一强调,殷大德的神情,更是踌躇,白奇伟发急:“怎么,有甚么难处?” 殷大德勉强笑了一下:“白先生,上次这裸裸人得罪了你,你……大人大量,不必计较了,如何?” 第四部:独目天王的再传弟子 白奇伟一听得殷大德这样说,就知道他误会了自已的来意,他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忙道:“我当然不是来找他晦气的,真的有事情要向他请教。” 白奇伟说得虽然十分诚恳,可是殷大德还是不很相信。白奇伟是公子哥儿,怎会有事情向一个裸裸人请教? 白奇伟看出他的疑惑,就又道:“我和裸裸人的关系虽然深切,可是并不会说裸裸话——” 殷大德自然知道白奇伟和裸裸人有纠葛,因为他在被阳光土司(白老大)救出来的时候,曾见过小时候的白奇伟,留着裸裸人的特有发式“三撮毛”,所以他忙道:“行。我替你传译,裸裸话我是精通的。” 两个人说着,车子已直驶进殷大德的巨宅,殷大德在当地有财有势,巨宅也大得惊人,单是花园,就一眼望不到围墙的边儿。 花园中有带着狼狗的保卫人员,数量极多,几乎像是小型的军队了。 在大洋房的门口一停车,就看到人影一闪,那裸裸人也来到了车前,殷大德十分自豪:“对我真是忠心耿耿,如果有人向我开枪,他一定会挡在我身前。” 白奇伟十分自然地点着头,因为他想到了陈大帅身边的那个裸裸人,确然是替大帅挡了两-的,看来裸裸人有对主人忠心的特性,也或许是裸裸人对汉人一直十分敬仰,可是又一直受无良汉人的欺负,所以遇上有平等待他们的汉人时,他们就会感恩图报。 白奇伟当时一见了那裸裸人,不等车子停定,就打开车门下了车,向那裸裸人一扬手,大声道:“你好。” 白奇伟十分好意的打招呼,可是对方显然不习惯这种方式,白奇伟手才扬了起来,那个子小得像猴子一样的裸裸人,一下子后退,行动如飞。殷大德忙下了车,大声叫了几句,那裸裸人仍然神情犹豫,慢慢向前走来。白奇伟这才觉察到自已的方法不对,他想了一想,双手抱拳,向对方拱了拱手——这拱手为礼的古法,裸裸人倒是懂得的,想来是他从来也未曾受过这样的礼遇,所以一时之间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才好。 殷大德走了过来,说了几句话,裸裸人回答了,又向白奇伟不住点头,殷大德和白奇伟一起进了屋子,裸裸人紧跟着,等到在华丽的大堂之中,分宾主坐下,白奇伟就急不及待地提出了他的问题。 他一面问,一面还做手势,指着眼睛,又站起来,抡拳撩脚。殷大德就替他传译。 白奇伟才说了一半,那裸裸人就大叫了起来,叫的话白奇伟自然听不懂,只见殷大德现出十分讶异的神情,望向白奇伟:“你问的那人,十分有名,是他们裸裸人,有很威武的名字,叫“独目天王”。” 白奇伟一下子就有了收获,自然高兴之至,忙道:“要他把这独目天王的-切数据,都告诉我。” 白奇伟叙述他见那裸裸人的经过,说到这里时,我和白素互望一眼。 独目天王,这名字确然十分威武,也大有气派,和他在大帅府之中,被人叫作边花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白奇伟的要求,由殷大德译了之后,那裸裸人却十分踌躇,说了一番令白奇伟十分失望的话,殷大德也十分失望:“据他说,这独目天王是他们裸裸人中的异人,自小不和人生活,是和野兽一起生活的,行踪不定,出没无常,遇上族人有甚么不幸,需要帮助时,他就会出现来帮助人。” 那裸裸人神情肃穆,又说了一番话,殷大德的转述是:“可是听说独目天王,早就离开了苗疆,说是到汉人那里当兵去了,走的时候,还曾有过盛大的跳月会,一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在苗疆出现过。” 白奇伟皱着眉,指着那裸裸人,问:“你这一身武功,不是独目天王教的吗?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殷大德把白奇伟的问题翻译了,那裸裸人黝黑的脸上,现出了为难之极的神情来,双手抱住了头,不断地摇动着身子,姿态怪异莫名。 股大德在连连追问,那裸裸人忽然极急地爆出了-连串的话来,白奇伟虽然听不懂,也可以知道他是不肯说自己的武功自何而来的。 白奇伟不等殷大德翻译,就道:“不行,非说不可,这事情重要之极。” 他在这样的时候,看到殷大德的神情,十分犹豫,他就又问:“怎么啦?有甚么难处?” 殷大德苦笑:“他说,他曾在烈火前罚过誓,绝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一身本领是怎么来的,不然,身子会被烈火烧成飞灰——这是他们裸裸人的信仰,他们心中的神,就叫烈火女。” 白奇伟道:“给他好处,求他都不行?” 殷大德叹了一声:“他刚才说了,要是再在这个问题上逼他,他立刻就离开。” 殷大德顿了一顿,又道:“他行动如飞,只要是他想走,只怕很难留得住他。” 白奇伟心想,他要是出手,或许可以留得下这裸裸人,可是留下了又有甚么用?总不成严刑拷打,逼他说出一身武功的来历? 白奇伟叙述到这里,望向我和白素,问:“你们可知道我为甚么想弄明白这裸裸人的武功来历?”我和白素都没有出声,只是作了一个手势,请他继续说下去。 白奇伟道:“一开始,看见这裸裸人有那么高的身手,我料想他可能是独自天王的弟子,可是后来知道独目天王离开了苗疆之后,没有再回去过,他也不知道独目天王进了大帅府,那么,这裸裸人的武功来历,就只有一个可能,所以我非知道不可。” 他说到这里,我和白素一起叫了起来:“这裸裸人,是独目天王的再传弟子。” 白奇伟一听,现出十分激动的神情,握着拳,用力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叫道:“正是,他应该是独目天王的再传弟子。” 在他叫了这句话之后,我们都一起静了下来,因为事情有了惊人的发展。 我们都不约而同,选用了“独目天王再传弟子”这样的句子,自然是因为在下意识中,不想提到一个极关键性的人物的反应。 而等到我们定下神来时,这种反应自然也不会再持续,所以我先道:“独目天王授艺给陈大小姐,这裸裸人的一身武功,是从陈大小姐那里来的。” 白素兄妹,在-那之间,脸都涨得通红,也不知是为了兴奋还是紧张。 这自然关系重大之至。 因为我们的假设之一是:陈大小姐,可能是白素兄妹的母亲,由于不明的原因,没有和白老大-起离开苗疆。 白素曾感到十分害怕:“陈大小姐不离开苗疆的唯一原因,看来是她已经死亡,确然,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也想不出别的原因来。 而如果这个裸裸人的武功,是从陈大小姐那里来的,那绝不可能是陈大小姐和白老大在苗疆的那一段日子中发生的事,必然是在白老大带了白素兄妹离开之后才发生的。那也就证明,至少在白老大离开之后的若干年,陈大小姐仍然生活在苗疆,并没有死。 对有可能是自己生身之母的人,忽然有了这样重大的发现,自然是兴奋紧张,兼而有之的了。 而且,照规矩算起来,那裸裸人如果是陈大小姐的徒弟,白素和白奇伟,都要叫他一声“师兄”的。 白素紧张得有点失常:“大哥,你当时想到了有这个可能,用了甚么方法?” 白素的话,乍一听来,有点无头无尾,但是我也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白奇伟想到了这一点,他必然会设法让那裸裸人把真相说出来的。 白奇伟又挥拳在桌上敲了一下:“我用的办法,十分简单,我叫殷大德对那裸裸人说——” 白奇伟用的办法十分直接,他叫殷大德传译了一句话:“你的武功,来自一个女人,所以你不好意思说。” 白奇伟在那样说的时候,本来也没有甚么把握,可是等到殷大德-把话传过去,他不禁心头狂跳,一下子就知道自己料对了。 那裸裸人一听到了这句话,整个人直跳了起来,他是弯着身子蹦起来的,跳得极高,身子竟然-到了吊在大厅上的一盏巨型水晶灯,-得灯上的那些璎珞,发出了一串叮叮咚咚的声响。 等到他的身子又落了下来,他盯着白奇伟,神情如见鬼怪,口中喃喃自语。殷大德翻译他的苗语:“他在求烈火神的宽恕,因为他甚么话都没有说过,全是你说的。” 白奇伟勉力定神:“告诉他,他甚么也不必说,只要我问了,他点头摇头就行,烈火神不会怪他。” 殷大德说了,裸裸人连连点头,白奇伟就问:“那女人传你武艺,是阳光土司离开苗疆之后的事?” 白奇伟估计,阳光土司是一个人人敬仰的人物,他离开苗疆,是一件大事,应该会记得。 果然,那裸裸人点头,又想了一会,伸出四只手指来。殷大德忙道:“是阳光土司离开之后四年的事。” 白奇伟心头乱跳:“那时你几岁,住甚么地方?我问的是你自己的事,你可以回答。” 那裸裸人说了:“那年我十岁,住在——” 他说了一个地名,殷大德也翻译了,可是一点意义也没有,苗疆千洞万砦。单凭一个名字,自然没有用。白奇伟记住了这个名字,又追问了一句:“你离开家乡很久了,要回去的话,是不是认得路?” 那裸裸人想了一想才点头。 白奇伟又问:“那女人很美丽?是汉人?” 那裸裸人连点了两次头,白奇伟不禁闭上了眼睛一会,力图镇定心神,这才再问:“你师父的名字,叫陈月兰。” 他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甚至有点发颤。殷大德把话传了过去,那裸裸人现出了一副惘然的神情,显然“陈月兰”三字,他闻所未闻。由于白奇伟知道他父亲和陈大小姐在苗疆的时候,居住的地点,可能就是烈火女所居住的山洞,所以他又问:“你拜师习武的所在,离烈火女的山洞很近?” 那裸裸人大摇其头,说了几句话,而且现出不明白何以会有此一问的神情,殷大德也跟着摇头:“他说很远,离烈火女住的山洞,要翻过好几座山。” 白奇伟心中十分疑惑,他自然也想到,在白老大带了子女离去之后,陈大小姐可能在整个苗疆之中,逍遥自在,并没有固定的居所,他望向殷大德:“他刚才所说的那个地名,你知道是甚么所在?” 殷大德道:“约略知道一点.是一个苗寨,众多苗寨中的一个,离国境很近。五年之前,我就是听从那里来的人说起,苗寨之中有一个会武功的能人,这才千方百计,派人去把他找来,倒是和他一见就投缘,他也很喜欢跟着我,别看他身形其小如猴,本领可够大的。” 白奇伟当时也想到过,陈大小姐在众多的裸裸人之中,单找了他来授艺,多半就是因为这裸裸人身形瘦小如猴之故,因为授她武艺的独目天王,身形和这个裸裸人十分相似。 白奇伟又问:“你来跟殷先生的时候,你的师父在甚么地方?” 那裸裸人跟了殷大德,是五年之前的事,如果可以问出陈大小姐五年前的行踪,自然是一大收获。 那裸裸人对这问题的反应,却只是一味摇头,白奇伟追问:“你摇头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可是裸裸人除了摇头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作了,可谓不得要领之至。 白奇伟急得搓手:“你师父就住在你出生的苗寨附近吗?你知道她确实的住址吗?” 对这个问题,裸裸人神情十分坚决,紧抿着嘴,一个字也不肯说。 被白奇伟问得急了,他才又说了-番话,先听得殷大德大有讶异之色,等他转述出来,白奇伟也十分奇怪。 那裸裸人说的是:“我师父是天上的仙人,不是凡人,她每次出现,都有大群猿猴替她抬兜子,多陡的峭壁,也能翻上去,她住的地方,一定从来没有人到过,我怎么能知道?” 他在说完了之后,神情颇自傲,想来他以自己能被仙女选中,传授武艺,感到十分光荣,他又补充:“那种猿猴,我们当地的裸裸人和苗人,都叫它们为灵猴,力大无穷,跳跃如飞,向来在深山野岭,人迹不到处居住,寻常人想见一眼都难,见了也当作是神明一样,她竟然能令灵猴听话,不是天上的神仙是甚么人?苗人也把灵猴叫做仙猴,说它们是替仙人看守洞府的。” 白奇伟听了,有点啼笑皆非,他再问了许多问题,转弯抹角,旁敲侧击,心想裸裸人头脑简单,或许可以再套出一些数据来。可是那裸裸人却死心眼,问题一提到他师父,他除了摇头之外,别无其它的动作,更别指望在他口中听到些甚么。 白奇伟急于想把他所得的数据告诉我们,反正那裸裸人在殷大德的身边,跑不掉的,随时可以去找他,所以就赶来见我们了。 白奇伟的叙述告一段落,当时白素就道:“你忘了问他十分重要的一点:这裸裸人现在多少岁了?” 白奇伟道:“我问了,他也答得很爽快,他比我大四岁,所以那位身怀绝技的大小姐……开始对他授艺,是爹带着我们离开苗疆之后四年的事。” 白素长叹一声:“照说……爹和陈大小姐,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属,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呢?” 白奇伟的神情,十分怪异,他想了一想,才这:“也不能肯定陈大小姐就是我们的母亲。” 在那时候,确然还不能肯定这一点,一切都还只是我们的假设,但是我知道,白奇伟口中虽然那么说,心中也一定知道,这个假设,极接近事实。 我不理会白奇伟怎么说,提出了我的一个想法。我曾提出过大小姐在帅府中有高人授艺的小说式的设想,已经被证实了,所以这一个想法,也是小说式的。我道:“他们两人,都是身负绝顶武功,会不会在谈武论艺之际,一言不合,绊起嘴来,事情就此演变得不可收拾呢?” 白奇伟闷哼一声:“先是口角,继而动武,谁也不肯让谁,越打越是激烈,终于反目成仇?” 我用力点头,因为这正是我的设想。 白奇伟用力一挥手,冷笑了一声:“这算是甚么。武侠小说之中用滥了的情节。” 我抗声争辩:“帅府之中,有能人授艺,也和小说的情节相吻合。” 白奇伟自然大摇其头:“你们两人还不是各怀绝技,你们也会因为各自炫耀自己的武功而打起来吗?”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同时叹了一声——看来我的这个假设,不是很容易成立。 白奇伟道:“我走的时候,吩咐殷大德尽量替我准备那裸裸人的出生地方的数据,不管怎样,我要去走一遭。” 我和白素都同意:“如果陈大小姐五年之前,曾在那一带出没,那是最有希望找到她的所在了。” 我这样说,当然是鼓励作用,多于一切。果然,后来白奇伟有了苗疆之行,为时三个月之久,到达了那裸裸人的家乡,听那里的裸裸人,讲这个特别的裸裸人的故事。没有人知道陈大小姐的授艺的事,自然也更没有人过陈大小姐。 白奇伟对那里的裸裸人和苗人,提及了灵猴或仙猴这种猴子,当地土人都知道,白奇伟表示想看一看,见识一下,带他去的向导一传译,所有听到的人,都“哈哈”大笑,他们把白奇伟带到了一座壁立千仞的峭壁之前,指着峭壁,告诉白奇伟:“像这样的悬崖峭壁,有好几十座,要能翻得过去,才是灵猴聚居的所在,没有人可以接近他们,要不是这样,灵猴和普通的猴子,有甚么分别?” 白奇伟当时就想到过,可以利用直升机,来达到翻山越岭的目的。可是他并没有付诸实行。一则是由于当时的直升机,性能不是很好,只怕难以应付山峰之间变化无端的气流。二则,是不是真有灵猴存在,白奇伟也不能肯定,自然不必劳师动众了。 白奇伟苗疆之行,无功而还,又和我们见了一次面,这次,我们讨论了另一些问题,我先提出来:“陈督军临终托孤,叫独目天王带着二小姐去找她姐姐,何以她们姐妹始终未曾见面?而且,当时,是知道大小姐在苗疆的。” 白奇伟和白素都不出声,好一会,白奇伟才道:“只好说苗疆实在太大了,要找一个人,不容易。” 白素道:“爹那时已是鼎鼎大名的阳光土司,难道和他在一起的……陈大小姐从不在人前露面?不然,以独目天王之能,不应该找不到的。” 白奇伟捧了摊手:“后来二小姐嫁了姓韩的三堂主,独目天王又到哪里去了——唉,事情越来越复杂,又不是几千年之前的事,怎么就没有人可以知道真相呢?” 我苦笑了一下,抬高了头,我的这种神态,他们兄妹两人自然一看就可以知道我心中在想些甚么,白奇伟立时咕哝了一句:“都是老头子不好。” 白素的态度和他哥哥不同:“爹一定有极度的苦衷,我们自己探索不出秘密来,是我们自己没有用。” 白奇伟哼一声:“我很少在中国人的社会中生活,你们两个,要多留意一点。”我和白素自然答应了下来,我们也确然一直在留意。 在这里,我要把时间飞快的揭过去,叙述一件最近才发生的事——我和白素到苗疆去,是应朋友杜令之请,帮他和唐朝美女金月亮-起回他的星球去——这是《毒誓》和《拚命》两个故事中记述的事。 当我们决定去苗疆之前,曾有过如下的对话。我十分感慨地道:“一直说要到苗疆去,说了那么久,才算是真的去了,可是又不是为了我们自己的事。” 白素蹙着眉,好一会,才道:“我们这次要去的蓝家峒,和大哥当年去过的地方,相隔并不是太远。” 我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一下:“大哥当年去,到现在,又隔了许多年,当年大哥去,甚么也找不到,现在自然更难找了。” 白素听了,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她才道:“时间过去了许多年,也有好处,至少我们现在有十分先进的交通工具,不必再靠骑驴子进苗疆了。”我笑了笑:“如果有发现,倒可以进一步的探索。” 结果,我们这次的苗疆之行,有了一个极度的意外,就是发现了女野人红绫。 而且,在当地的传说之中,女野人红绫,是自小由灵猴养大的。这是我们在白奇伟的转述之中听到了“灵猴”这个名词之后,第一次又听到了这种猴子的名称,可见这种猴子稀有之极。不是当地人,根本不知道,即使是当地人,也无缘一见。 当我们知道了这一点之后,我和白素都在蓝家峒,在送走了杜令和金月亮之后,我顺口提起:“把女野人养大的灵猴,不知和当年抬着陈大小姐满山乱走的灵猴,有甚么联系,是不是同类?” 白素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火堆上窜动的火苗——她那时有点神思恍惚,我早已注意到了,所以我又说了几句话,逗她开心。 第五部:—个大麻子 我说的全是打趣话:“陈大小姐带着灵猴,在苗疆神出鬼没,看来比女野人更野,可以推测到这位大小姐的性格,野至于极点,如果她竟然是你母亲,你们母女两人,可没有半分相似。” 白素过了一会,才有反应:“不好笑。” 我伸了伸舌头,也没有再说下去。 这些,都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可以说是几千块碎片之中的一小块——要拼成一幅完整的图画,是一小片也不能少的,所以也有必要记述出来。 在发现了女野人红绫之后,我就发现白素对她有异样的关心,可是找不出原因来。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麻木不灵。当然,这种麻木,后来由一位医生朋友,原振侠医生向我分析过:“你是一个感觉极灵敏的人,自然不应该出现这种麻木不灵的情形,而竟然出现了,那是由于你的脑部活动,长期以来,都不断要把一件事忘掉——这本来是做不到的事,但是你有过人的脑活动能量,再加上你惊人的意志力,你竟然做到了,把那件事忘记了,把那件事从你的记忆之中剔除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 在一旁听原振侠分析的白素不服气:“这样说来,他不是麻木,反倒是他有本事了。” 原振侠笑:“我只是从医学的观点来分析,绝不涉及私人感情。” 白素淡然一笑,并没有再说甚么。 这些,自然又是以后的事了。 知道了陈大小姐在白老大离开苗疆之后,仍然留在苗疆,而且十分活跃,在裸裸人和苗人的心目之中,成了天上的仙女,我们都十分兴奋,尽一切能力去追寻陈大小姐的数据——自然,和当年事情有关的各色人等。我们都十分留意,这才有了和那位大麻子见面的一段经历。 这个大麻子的出现,是一大突破,使我们知道了许多许多白老大的川西活动的事实,也知道了陈二小姐、三堂主的一些事,更重要的是,连独目天王的下落,也有了可供追查的线索。 我们初见这个大麻子的时候,确然吃了一惊,因为他那一脸的麻子,密密麻麻,一个坑套一个坑,使他整张脸,看来像是经过特技化妆师的精心处理,用来拍恐怖片一样。 自从公元一七九三年,英国的医学家琴纳发明了牛痘疫苗之后,经历了两百年的斗争,人类基本上已经战胜了天花病,使得“天花”这种疾病,几乎已经绝迹。所以,现在,绝少看到麻脸的人了。 但是在天花病毒肆虐时,麻脸的人很多,随时可见——他们都是天花病的幸存者,有更多的人,死于天花这种恶疾。 天花甚至影响了人类的历史,像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清朝康熙皇帝,之所以能登上皇位,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他曾出过天花,有了免疫力,不会当不了几天皇帝就出天花死去——那时候,死一个皇帝,劳民伤财,十分麻烦。结果,康熙所创造的政绩,十分辉煌。 那大麻子的脸容,十分可怖,礼貌上我们又不能盯着他看,所以我和白素的神情,都有点古怪。 大麻子显然习惯了他人的这种神情,所以他并不在乎,一面笑,一面把头上戴着的一顶软帽,掀了下来。他一脱帽子,我们更是吓了一大跳,原来他整个头顶,一根头发也无,而且和他的脸一样,全是一个叠一个的麻坑。 大麻子自我介绍:“出痘子那年,我五岁,已经当是死的了,我被扔在山坑里,一场大雨,把我冲进了一道山溪,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别看我这一脸一头一身的大麻子,倒着实过了许多年快活过神仙的日子。” 这大麻子所言非虚,他大难不死之后,给他遇上了异人,学会了一身武功,他是从小就死过来的人,自然再不在乎死亡,勇武绝伦,参加了哥老会之后,遇事肯拚,从不落后,很快就攀升上去,成了哥老会中的重要人物。 袍哥大爷的生活,自然远在一般普通人之上了。 在哥老会之中,他虽然不是“新爷”,是经过辛苦的,但在不到十年之间,能够在“工口”当上了“理堂东阁大爷”,也着实不简单了。 (“新爷”——一步登天的会员,入会就是龙头老大,是百年难逢的异数。当年白老大入川,独闯哥老会的总坛,就是要求自己作“新爷”,但结果没有成功。近代袍哥史之中,只有抗战期间,上海大亨杜月笙入川,被奉为“一步登天大龙头”,是新爷的典型。) (“工口”是云,贵、川三省的哥老会的秘密称谓。) (“理堂东阁大爷”是哥老会总坛内八堂中排位第四位置的堂主。内八堂的排名,在以后有需要时,才逐一介绍,没有需要,就不赘了。) 也就是说,大麻子“归标”(加入哥老会)不到十年,就坐上了云贵川三省哥老会总坛内八堂之中的第四把交椅,这份奋斗史,如果详细写出来,自然十分惊天动地——每一个江湖人物,都有他们惊心动魄的故事的。 我们是怎么能有缘见到这个大麻子的呢? (一直只称他为“大麻子”,并无不敬之意,只是由于他自己也这样叫自己,原来的名字是甚么,早已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在《探险》中,有一段情节,是陈大帅把一个金贩子叫到了偏厅,问金贩子在金沙江遇见到大小姐的经过,那金贩子是个多口之人,曾几次说白老大和大小姐,真是好一对伴侣。 当时,和大帅一起在偏厅中,有五个哥老会的大爷。 后来,我们有幸见到其中之一,这才知道了有关金贩子的那一段经历。 那位哥老会大爷,当时在内八堂之中,排名第七,称为“执掌尚书大爷”。 在谈话之后,我们曾请他去和白老大叙旧,他却大惊失色,想起当年白老大独闯总坛,连场血战的情形,居然犹有余悸,自认见了白老大害怕,不敢去见他,由此可知当年白老大的神威,何等之甚。 我曾想把这一番话告诉白老大,因为那是对白老大最高的赞誉,可是白素却反对,怕会触及那三年苗疆的隐秘,弄巧成拙。 就是这位袍哥大爷,忽然派人送了一封信来,提及当年内八堂之中,居然还有一位,健在人间,问我们可有兴趣见见他。 这对我们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连忙回信,极想见那位袍哥大爷的热忱。当时,我们也不知自己可以见到甚么人,更想不到竟然可得到那么多的数据。 回了信不几天,大麻子就不请自来,他也不必介绍自己,单是那一口川音,我们已知道他是甚么人了。而且,在看了他的尊容之后,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立时知道他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 因为我们都记得,白老大有一次,在酒后说往事,说到他在哥老会总坛受了重伤,是由于他兵行险着,硬挡了一个大麻子的三掌,那大麻子讲义气,见白老大硬接了他三掌,就保着他离开的。 那个大麻子,自然就是这个大麻子了。 大麻子的个子并不高,可是十分结实,由于他的脸容严重畸型,所以也无法看出他的真正年龄,但是想来,至少也在八十左右了。 然而,他的健康状况一定十分好,那天是大阴天,我们开门的时候,眼看就要下大雨了,有许多蜻蜓,在飞来飞去,他见了我们之后,说了-句:“好多巴螂子。” 一面说,他顺手一抓,摊开手来,就有一只蜻蜓,被他抓在手中。 而一声“巴螂子”,也说明了他是川西人,那里的土语,管蜻蜓叫“巴螂子”。 我们寒暄了几句,他指着白素,笑得极欢,大声问:“老爷子好吗?在不在家里?” 白素苦笑:“家父身体倒还好,只是不知道他在世界哪一个角落。” 白素所说的是实情,白老大在那一段时间中,行踪飘忽之极,只有他找我们,我们再也找不到他。大麻子一听,面有失望之色,但随即又上下打量白素,看他的样子,像是根本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他看了半晌,一面大口喝酒,一面咂着舌:“白老大真了不起,当年接了我三掌,居然能够生下那么标致的女娃儿,真行……” 他这种话,不知是甚么逻辑,叫人不知如何搭腔才好。 白素趁机道:“当年你老的三掌,也下得太重了些,把家父打成了重伤。” 大麻子又喝了一口酒,接着,长叹一声:“现在,回头来看,一切争斗,都儿戏之至,想来白老大若在,也必有同感。” 大麻子顿了一顿,才又十分感慨地道:“当时,好几十只眼睛望着我,我下手能轻吗?他一个人连下了六场,把我们的六大高手,打得溃不成军,出言又高傲之极,当时人人眼中都会喷出火来,看得出他要闯出总坛,比登天更难,他是伶俐人,用言语逼住了各人,要硬接我三掌,人人都盼他就死在这三掌之下,我少用半分全力,就会开刑堂审我。” 白素低叹了一声,表示明白了当时的情形。 大麻子放下酒杯,伸出双手,先是掌心向下,然后,倏然翻过掌来,伸向我们的面前。 他自己盯着自己的手掌,问:“看出甚么名堂没有?” 在他一摊开手掌之后,我和白素就吃了一惊,他的手掌又平又扁,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牛扒一样,绝不像是人的手掌。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的掌心,红色和青蓝色混杂着,看来怪异之极。 我和白素,都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自然一看就都知道原因。我首先失声道:“这……你竟然红沙掌、黑沙掌双练,这……不是近百年来罕见的事?” 大麻子一听,居然不亢不卑,回答了一句:“你倒真识货。” 可是他一脸的麻子,却显示了他心中极度的高兴和自豪,那一脸重重叠叠的麻坑,简直粒粒生辉。 接着,他道:“我这种掌法,阴阳互淆,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在此之前,没有人接得我三掌还可以生还的。当时,令尊若不是出言太狂,我敬惜他是一位人物,也不会答应他的所请。” 我和白素都大感兴趣,齐声道:“当时白老大说了些甚么来?” 大麻子并没有立即回答,我和白素互望着,心中作了种种的猜测。已知数据是,白老大在哥老会的总坛之上,已经作了六场苦战,显然他连胜了六场,而且,哥老会方面,一定败得相当惨,和白老大动手的六个高手,可能都受了重创。 白老大既然有心要以一人之力,克服群雄,要当哥老会的一步登天大龙头,自然不能太手下留情。可是,白老大却犯了一个错——把袍哥大爷估计错了。哥老会是个历史悠久、势力庞大、根深蒂固的帮会组织,有它自成一套的传统,和江湖上的小帮小会,大不相同。 在其它的小帮会,白老大若是大展神威,又运用口才,说服帮众,归他领导之后会有新的发展,自然可以一举而成功。但同样的方法,放在哥老会,却行不通了。 白老大虽然连伤六位高手,可是哥老会中,人才济济,再上来二三十个高手,和白老大车轮战,就算个个打不过白老大,到头来,累也把白老大累死。 白老大自然是在连创六人之后,知道自己犯了错误——绝无可能达到目的,只要能全身而退,已是上上大吉了。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兵行险着。 处在那么凶险的情形下,还要口出狂言,单是这份气概,也令人悠然神往了。 大麻子好一会没说话,只是不住缓缓地摇着头,沉醉在对昔日腥风血雨的回忆之中。 过了好一会,他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又长叹一声:“他走了之后,我们内八堂,外八堂,所有的兄弟,都一致公认,他不是人,不是天神,就是恶魔。” 白素缓缓地道:“他当然是人,智勇双全——虽然,他闯哥老会总坛,这件事并不算得聪明。” 大麻子忽然笑了一下:“不过他命大福大,我看着他因祸得福。” 他说到这里,瞅着白素,神情有点古里古怪——他的脸容本就异于常人,忽然有这种神情,看了令人不舒服之极,我和白素,不约而同,变换了一下坐姿。 我一时之间,猜不透他何以忽然有了这样的神情,只是心急想知道白老大在总坛的情形,就催他说下去。 大麻子又伸手在大腿上拍了一下——我最初以为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练腿功的方式,他有极强的掌力,当他拍打大腿的时候,就运用自己的掌力,去刺激锻炼大腿上的肌肉,使大腿肌肉变得坚强,用现代运动学的术语来说,就是促使肌肉产生或增强在-那间的爆发力。 这种爆发力,乃运动员进行快速动作所必需,所以,大麻子不但掌法了得,腿法也上乘,堪称是武术界中难得的一流高手。 大麻子道:“白老大连伤了六人之后,由于他下手重,以武会友的气氛已荡然无存,大伙都红了限,家伙全操了出来,铁头娘子一双柳叶刀,舞起两团银光,奔向白老大,口中发出怪叫声——” 大麻子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忽然问:“知道铁头娘子叫的是甚么?” 这一问,真把我问倒了,我连“铁头娘子”这个名字,也闻所未闻一-“铁头”和“娘子”两个词并在一起,是多么怪异的组合。我只能猜出她是女性,多半是内八堂外八堂的人物,谁能知道她舞动双刀杀向白老大时,叫嚷的是甚么? 我正想说这算是甚么问题时,白素已笑道:“她叫的是:“要是能让你直着出去,我们就别打滚龙了。”是不是?”(“打滚龙”——混日子。) 大麻子瞪大了眼睛,望着白素,单看他的神情,也可以知道白素说对了。 大麻子惊讶的神情,一下子就消退,他笑了起来:“自然,令尊把他当年的威风,全向你说了。” 白素苦笑了一下:“大叔错了,他没有说过,他只是告诉我江湖上厉害人物的名字、武功、行事作风,像麻大叔你,他一再告诫,见了你,绝不能随便动手,而铁头娘子舞刀向前时,叫的必然是这两句话。” 白素的这一番话,大麻子听了,自然相当受用,他呵呵笑了起来:“铁头娘子的那一双柳叶刀,出了名的一出鞘,不见血不收,狠辣无比,她一出手,所有人就知道,今天的事,决不能善了,可是接下来的变化,却是人人都意料不到。” 他说到这里,斜眼看着白素:“你说令尊没有对你说过,我不相信。” 白素十分诚恳:“真是没说过,请告诉我们当时发生的事。” 大麻子又停了一会,才道:“令尊的身手,真是出神入化,当时只见他非但不避,反倒向两团耀目的刀花,直欺了过去——” 白老大直欺向铁头娘子舞起的两团刀花,总坛中各人反应不同,有的惊惶到屏住了气息,有的大声酣呼,气氛已到了狂热,似乎每个人都已全副心神投人了一场又-场的剧斗之中,再没有人是旁观者了- 那之间,刀光消失,在场的人,占了十之八九,一时之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三五下叹息声,自不同的方位发出来——那是武术高手,在电光石火之间,看出了发生变化的经过,绝大多数人,当然只看到了变化之后的结果。 众人看到的是,白老大只用了一只手,就抓住了铁头娘子的一双手腕。手腕被白老大铁钳也似的手指抓住了,自然也舞不出刀花来了。 铁头娘子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岁上下,肤色黝黑,可是绝不粗糙,眉目姣好,身形娇小,是一个标准的黑里俏。她的手腕也细细巧巧,要不然,白老大也不能凭一只手,就抓住了她的双腕。 白老大其时正当盛年,虽然经过了这场剧斗,但仍然神采飞扬,而且一出手就制住了铁头娘子,更是顾盼生豪。 铁头娘子在用力挣扎,一张俏脸,黑里透红,狼狈之至。 白老大一声长笑:“瓜女,听说你这一双刀,出鞘必然见血,这次怕要破例了。” 白老大称铁头娘子为“瓜女”,其实并无恶意,那是四川西部,对姑娘家亲昵的称呼,和北方话的“丫头”相近。他比铁头娘子年长,自然可以这样叫,可是在这样的刀光剑影之中,忽然冒出了这样的称呼来,听来自然十分刺耳。 铁头娘子的性子极烈,白老大话才住口,她就“呸”地一声,叫:“铲铲。” 在土话之中,那表示强烈的否定。 白老大显然已料到铁头娘子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他答得更快:“那就只好对不起了。” 他一面说,一面倏然松手,铁头娘子觉得腕上一轻,正待发招,可是白老大在抓住她的手腕时,紧扣着她的脉门,令她血液运转不畅顺,所以一时之间,发不出力来。 而白老大已利用了这一-那,双手齐出,在刀背上轻轻一拨,铁头娘子手中的双刀,交叉划向她自己的手臂,在她的手臂之上,划出了两道口子,鲜血立时涔涔而下。白老大后退一步,笑道:“已经见血,可以还刀入鞘了。” 铁头娘子呆立在当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及至她定过神来,大喝一声,再想冲向白老大时,大麻子已大踏步走向白老大,双掌互击,发出铿然之声,铁头娘子自然不能去夹攻白老大,脸涨得通红,像是炭火一样。 这时,已没有人再去注意铁头娘子,人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大麻子和白老大的身上。 白老大的视线,停在大麻子的双掌之上,大麻子自己连击三掌,一翻手,掌心向上,让白老大看到他的掌心。 白老大喝采:“好,先让人看清了这双掌的掌力,光明磊落,好汉子。”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大麻子受到了白老大的喝采,意义自然更加不同,于是麻脸上大有得色,他扬声道:“你该知道我双掌上的功夫,小心了。” 白老大一听,哈哈大笑:“我说你是一条好汉子,并没有说你掌力了得。” 大麻子脸色一沉:“现在由得你吹牛,等待会儿,再下话告口,就没有用了。” “下话告口”就是求饶的意思。白老大又一声长笑:“告口?实话实说,你打我三掌,用吃奶的气力,我白某人不避不让——” 白老大才讲到这里,所有的人都已哗然,若不是刚才确曾见识过白老大的本领,必然当他是个疯子。大麻子的掌力,四川第一,威名远播,白老大竟敢硬接三掌,岂不是老寿星割脖子,活得不耐烦了。 大麻子不怒反笑,一时之间,竟呛住了说不出话来。可是白老大还有更呛人的话:“接你三掌,要是我皱一皱眉头,也就算我栽了,任凭处置。” 第六部:轻笑往返生死关 大麻子麻脸气成了紫姜色,可是他还是很沉得住气:“就这样送了命,替你不值。” 白老大昂首挺胸:“学艺不精,死而无怨。” 大麻子道:“好,要是你能接上我三掌,我保你离开,这里的事,一笔勾销。” 白老大谈笑风生:“能蒙阁下保我离开,已足领盛情,日后,袍哥大爷要找我算账,还是可以,不然,已吃了亏的,不是更吃亏了吗?” 大麻子双手捏着拳,五指缓缓伸出,指节骨发出“格格”声响,伸了又捏拳,再伸开,一共三次,才道:“你把话说得太满了,接着。” 他身形一挫,一掌拍出。 那一掌,拍向白老大的胸腹之间。一般来说,那不是人身的要害,但是十分柔软,在抵抗方面,自然也较难消减来袭的力量。 而且,人身体上柔软之处,痛觉特别敏感,胸腹之间的部位遇击,会特别感到疼痛。白老大话说满了,说是若皱一皱眉,就算输了,大麻子心想,凭自己的掌力,击在身上,就算不能令人受伤,也必然会产生剧痛,白老大若能忍得下来,那才是奇事。 白老大果然不避不躲,微微抬着头,一副傲然和毫不在乎的样子——他的这种神情,虽然看得袍哥大爷咬牙切齿,但是也个个心中暗自佩服。 白老大在这时,又犯了一个错——在当时来说,可能是一个绝不经意的小动作,可是阴错阳差,造物弄人,到后来,却会演变成轩然大波。 白老大犯了甚么错误呢?在大麻子出掌之前,他要装出若无其事,不把对方放在眼中的神情,所以目光顾盼,就是不望向正在磨拳擦掌的大麻子,这就一下子,视线瞟向了在一旁的铁头娘子。 这时,已经根本没有人注意铁头娘子了,人人连眼都不眨,在等着看白老大如何接大麻子那有开碑裂石之力的三掌。可是,那是别人的感觉,受了挫败,双臂还在流血的铁头娘子本身,自然感受大不相同。 铁头娘子一招未使完,就败下阵来,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败得如此之惨。她也算是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却被人当成了小女孩一样来戏耍。 在她双臂受伤之后,她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都涌上了头部,只觉得耳际“轰轰”直响,眼前金星直冒,整个人僵硬得如同泥塑木雕一样,脑海之中,唯一的念头是:完了……完了…… 她在受伤之后,一动也没有动过,事实上,她受的伤并不重,白老大手下留情,只是削了浅浅的一道口子,目的是惩戒她“不见血刀不还销”这种狂妄,并不是要令她真正受创,不然,以当时的情形而论,白老大可以令得她双臂齐断。 事后,铁头娘子自然也明白了这一点的。 铁头娘子当时并不知道所有人都已转移了注意力,她紧咬着牙,勉力定过神,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了甚么事,她才有了知觉,就接触到了白老大的眼神。 那是大麻子一掌已出,可是还未曾击中白老大之前的一-那。 白老大一看到了铁头娘子俏脸煞白,咬牙切齿的神情,他倒是知道铁头娘子那种比死还难受的感受,他想到,自己出手,也太狠了一些,对付一个妇道人家,似乎不应该这样经过了这样的事之后,铁头娘子的江湖生涯,自然绝无法继续了。 所以,白老大一看铁头娘子,就现出表示歉意和关怀的神情。那种神情,十分真挚,恰好铁头娘子的视力才恢复,一看到了这种关怀的神情,心中一热,一时之间,竟忘了那就是令自己僵在当地的敌人,宛若是在绝境之中,见到了一丝光明一样。 铁头娘子大受震动,双手一松,手中的柳叶双刃,“呛啷”一声,跌到了地上。 可是,这双刀落地之声,也只有她一个人才听到,并非声音不够响亮,而是有更响亮震耳的声音,盖过了双刃落地之声。 大麻子的一掌,击中了白老大。 白老大一面在顾盼自豪,一面自然也在运气,他为了要显示自己非凡的能耐,运气之后,蓄而不发,算准了大麻子一掌击上身的时间,把时间拿捏到了没有百分之一秒的误差。 也就是说,大麻子一掌击到,他蓄定了的真气,也一鼓而发,眼快的,可以见到白老大的胸腹之间,陡然鼓起了,一掌击中,如同一只大鼓槌,重重击中了一面皮鼓一样,所发出的那“蓬”地一下声响,震得所有人,耳际好一阵嗡嗡发响。 谁都看得出,大麻子那一掌,出了全力,而白老大,确然硬接了下来,不但身形纹丝不动,果然连眉毛也没有皱一下。 就在那一-那,又发生了一些事,是微不足道的事。事情也发生在铁头娘子的身上。 双刃落地,铁头娘子才心中一凛,想起了眼前这个对自己流露了如此关切神情的汉子,正是令自己处于这等狼狈境地的敌人,-那之间,百感交集,眼泪已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她虽然流泪,可是视线仍然不离开白老大。所有人都看到了白老大硬接了大麻子一掌,可是铁头娘子却伤心人别有怀抱,只顾自己的事,一时之间,不知是恨白老大好,还是感激他好。 在铁头娘子看来,那时,白老大和她,是视线接触,大家互望着的。可是事实上,却绝不是那么一回事。 白老大硬捱了大麻子的一掌,在别人甚至大麻子看来,他都若无其事,可是受了那一掌的他,却感到一阵剧痛,迅疾无比,传遍全身,宛若千百块红炭,在体内爆散开来一般。 在那一-那之间,他眼前阵阵发黑,甚么也看不到。在那一-那之间,如果铁头娘子有甚么动作,或是在神情眼色之中,向他传递了甚么讯息的话,白老大根本看不到,接收不到。 而白老大在那样的痛苦之中,仍然能面带笑容,那是一个秘密,大麻子一直不明白,直到见了我们之后,说完了往事,一再说佩服之极,白素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大麻子的。 原来白老大自小习武之际,就认为高手比武之际,中了掌,或受了伤,就难免咬牙切齿,现出痛苦的神情来,难看之至,再也没有武士的风度,真正的高手,绝不可以如此。 由这一点上,也可见白老大的性格,从小就极之高傲——许多事情的发生,都是由于当事人的性格而形成的。 所以,白老大自小就苦练成功了一项本领:使表情和体受相反,越是感到痛楚,越是神色自若,面带微笑。彷佛是正在享受,舒服之极的模样。这也就是白老大敢夸下海口,说“皱一皱眉就算输了”的原因。 白老大曾劝我也练一下这种特别的不哭多笑功,说有时侯,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但是我没有照他吩咐去做,一则,这种本领,要从小练起,不然,极难练成,二则,那种功夫,和我的性格,不是很合。我喜欢笑就笑,哭就哭,好看就好看,难看的就让它难看,不喜欢做作或装腔作势;虽然明明痛得要死,还要脸带微笑,固然大具高手风范,可也失诸于真。 我当然没有向白老大说我为甚么不肯练的原因,事实上,白老大的子女,白素和白奇伟,也没有这样的本领,可见这项本领,虽然没有甚么大不了的秘诀,倒也不是人人练得成的。 大麻子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后,骇然失笑:“竟然有这样的事,令尊也可以算是挖空心思之至了。”白老大看来若无其事接了一掌,眼前发黑,只是他一个人知道,别人看不出来。白老大心中也在暗暗叫苦,他未曾料到大麻子的掌力,竟然这样厉害,看来,三掌虽然可以硬抵过去,但是后果如何,也真的难说得很了。 若是寻常人在这种情形下,或许会退缩,可是白老大却反倒豪气顿生,当下,他眼前还在发黑,根本甚么也看不到,但是他努力使自己现出一个十分畅快的笑容,而且缓缓点着头,说了一声:“好。” 此情此景,确然令人发呆,因为看起来,白老大不像是才捱了重重一堆,倒像是才喝了一大杯好酒一般。 最吃惊的,自然是大麻子,他怔了一怔,手掌一翻,闷哼了一声,连他一向的规矩,接掌之前,必然提醒对方也忘记了,第二掌击出,径自击向白老大的右胸。 右胸算是人身的要害了,那是肺门的所在,比起胸腹之间的软肉部分,自然严重得多。 白老大在这时,总算勉强可以看到眼前的情景了,他看到大麻子的手掌,向自己的右胸拍来,他屏住了气,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他再托大,这时也不敢出声,因为他知道对方的掌力厉害,一开声,这口气屏不住的话,非命丧当场不可。他这里才屏住了气,大麻子的一掌,已经拍了上来,“叭”地一声响,和刚才的蓬然巨飨,又自不同,如两块铁板互击。 大麻子立时抽掌后退,白老大身形仍是纹丝不动,也一样面带笑容。 可是人人都知道,中了大麻子的两掌,若是不受伤,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一时之间,全场寂静无声,只有一个角落处,传来了一下惊呼,显然是一个女子所发。 白老大对这一切,全不知道,他不但眼前发黑,而且只听到耳际的轰轰之声,如万马奔腾一般,他却忽然打了一个“哈哈”——全然是凭着一股坚强之极的意志力,才能有下意识的动作。 打了一个“哈哈”之后,他居然又叫了一声:“好。” 大麻子说到这里,望了白素片刻,道:“令尊此刻,表面上看来,谈笑自若,但是我知道他必然受了内伤,可是他当真视生死如无物,这样不怕死的汉子,我一生闯荡江湖,见到的不超过三个。” 白老大毫无疑问是不怕死的汉子,我把这时的疑问提了出来:“你一再说他外表看来若无其事,怎么又可以知道他必然受了内伤?” 大麻子叹了一声:“我和他面对面地站着,相隔很近,可以注意到他眼神涣散。同时,他的笑容,竟然十分轻挑,像是在调戏妇女一样。在这种情形下,可以发出任何的笑容,但决计没有理由发出那样的笑容来的,由此可知,他对自己肌肉的控制,已不能如意,那自然是受了内伤的表现了。” 我听了之后,连连点头,心忖别看这大麻子是粗人,可是粗中也有细——可知在江湖上,要混出名堂来,没有偶然这回事,必然有成功的道理在。 白素听得紧张,连声音也有点变:“麻大叔,你明知他受了内伤,这第三掌——” 大麻子吸了一口气:“我岂是乘人于危之人,可是令尊他……唉,他……” 大麻子看出白老大受了内伤,他心中敬重白老大是一条汉子,这第三掌,他就暂不发出,沉声道:“姓白的,能接下我麻子两掌的,你已是罕见的高手,算了,你走吧,这里没有人会阻住你。” 若是大麻子的话一出口,大堂之中,完全没有人反对,那么,在完全没有把握的情形下,白老大或许会接受大麻子的提议,因为大麻子的话,给了他下台阶,他就算接受了,也不算丢脸。 可是就在大麻子的话出口之后,各人都沉默没有出声之际,一个女子娇声叫道:“且慢。” 白老大也直到这时,才在第二掌的掌力之中,定过神来,恢复了视线,他看到,发出了那一下叫声的,不是别人,正是铁头娘子。 其时其地,任何人一听到铁头娘子这样叫,都必然认为铁头娘子是不肯罢休,一定要白老大再接一掌,连白老大那么精明的人,都没有例外,所以他立时一声长笑,豪气干云,期望道:“讲好了是三掌的,怎可以两掌就算,麻子,把你吃奶的气力拿出来。” 大麻子一听,粒粒麻坑都冒出了火,大喝一声,第三掌击出,攻向白老大的左胸。 (读者诸君请注意,在这一大段叙述之中,有许多细节,都神推鬼差地和日后发生的事,有重要的关系,而在当时,是不被注意的。) (在其时,没有人知道忽略了这些细节,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 (而有些细节,根本是无心的,甚至是不受控制的,可是却偏偏变成了可怕的大误会,形成了延续几十年的可怕的悲剧。) 这第三掌,尽管大麻子并无意取白老大的性命,但也只好攻向他的左胸——大麻子总不能一掌拍向白老大的面门,而左胸是心脏所在位置,白老大知道自己生死存亡的大关到了,他一提气,把全身能积聚起来的力量,一起聚到了左胸。 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他的胸口,自然而然,向前挺了一挺,以致在旁观者看来,他非但不逃,反倒是挺胸向前迎了上去,更增他的英雄气概,令得所有的人,都跟着他,自然而然,吸了一口气。 一掌击中,又是“叭”地一声,大麻子怕白老大中掌之后摔倒,坏了他的英雄形象,所以立时伸手,准备去扶他,可是白老大虽然天旋地转,情形比中了第二掌之后更糟,五脏六俯,都在翻腾,但是一感到有人欺近身来,自然而然(那是一种条件反射作用),一翻手,五指已扣住了大麻子的手腕。 他在连接了三掌之后,非但巍然不动,而且又扣住了大麻子的脉门,这自然令人震动,大麻子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骇然之极的怪叫声来。 而白老大在一扣住了对方的脉门之后,脑中清明,知道这时,自己一点力道也发不出来,扣了也是白扣,反倒会泄了自己的底。所以,他五指才一紧,立时又松了开来,强忍住了气血翻涌,双手抱拳,身子转动,作了一个四方揖,朗声道:“后会有期,白某人暂且告辞了。” 他也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身子转了一个圈子之后,恰好是面对着铁头娘子停了下来,说了“后会有期”,而且,这时,他全身像是要散了开来一样,也根本不知自己在这样说的时候,表情怎样,眼神如何,但求不要哭丧着脸,保持笑容,已是上上大吉了。他说完那一句话,自知再也不能开口,一开口,只怕发出的不是声音,而是喷出大蓬鲜血。 这时,袍哥大爷之中,颇有几个,还想把白老大拦下来的,可是他们还没有言语行动,大麻子已经喝道:“他下江汉子尚且言出如山,我们能说了不算吗?” 他一面叫着,一面傍着白老大,大踏步走了出去。 白老大在这时候,只觉得耳际“嗡嗡”直响,天地像是倒翻了一般,一步步跨出,却像是踩在厚厚的棉絮之上,他心中只想一件事:“离开。离开。就算死,也是死得越远越好,远一步好一步。” 就凭着这一意念,他一步又一步,向前走着,而大麻子一直跟在他的后面。 我和白素,听到这里,不禁互望了一眼——大麻子说他一直跟在白老大的身后,这就有点古怪了。 因为我们知道,白老大自己说的,受伤之后,挣扎坚持到江边,这才口喷鲜血,一头栽进了江中,这才绝处逢生,遇到了救星的。 这个救星,我曾推测,而且十分肯定,是陈大小姐,难道我推测错了?救他的,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大麻子? 如果是这样,那就未免古怪得很了。 大麻子沉醉在往事之中,并没有留意我和白素的神情有点古怪。他舔了舔口唇(他连唇上都是麻点),又大大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声:“白老大真是了得,我算着他下一步必然会跌倒了,那我就立刻出手去救他。可是他硬是不倒,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竟然给他走出了两里多,到了江边。” 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知道大麻子的叙述,到了紧要关头了。 大麻子又再喝一口酒:“到了江边,他挺立着,望着滔滔的江水,也不知道他在想甚么,我看了他一会,才发现江边,另外有一个人在,那人也站在江边注视江水,一头青丝,给江风吹了起来,散散地披拂,竟是一个女子,披着一件紫色的斗蓬,看来如同水中仙子一般。” 大麻子在说到这一段的时候,措词大是文雅,可想而知,当时的情景,十分动人。 大麻子又道:“是那女子先半转过脸来看白老大的,我一见那女子半转过了脸来,心中就是一动,这美人儿肌肤宝云,美丽无比,我曾经见过的,她是陈督军的大女儿,我在帅府之中,见过两次。” 大麻子讲到这里,白素伸过手来,紧握住了我的手,她手心很冷,自然是由于大麻子的叙述——我们的猜测没有错,在江边救了白老大的,正是陈大小姐。所以,这才有日后两人并辔进入苗疆的韵事。那么顺理成章推测下去,两人成为情侣,也自然是事实了。 大麻子说到他认出了在江边的陈大小姐时,又向白素望了半晌。 我看到这种情形,心中不禁一动,好一阵心跳,才指着白素问:“麻大叔,你看她和陈大小姐,是不是有点相似之处?” 在发出了这个问题之后,我和白素,都是心情紧张之极。人的遗传因子十分奇妙,试想,人的脸部肌肉,结构组合,何等复杂,稍有不同,就形成了人的容貌互异。可是遗传因子,却可以使得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在容貌上有惊人的近似。 我这一问,自然是想弄明白陈大小姐和白素之间的关系。大麻子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十分肯定地回答:“论容貌,相似只有三四分,可是论气韵神态,却活脱像是大小姐,嗯,令堂好吗?” 大麻子直接地称陈大小姐为“令堂”,又说了那一番话,这令得白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我也僵住了无话可说。 因为大麻子的话,已经明明白白,说明了陈大小姐,就是白素的母亲。 肯定了这一点之后,有许多谜团,自然也迎刃而解,例如韩夫人何以和白素一见如故,自然是二小姐在白素身上看到了她姐姐的影子之故。 在容貌上,白素和父亲相当接近,但是她的秀丽部分,必然来自她的母亲。 一下子弄明白,确定了自己的生身之母是甚么人,白素自然十分激动。她发出了一阵呻吟声,大麻子毕竟是老江湖,看出了事有跷蹊,他便住口不再问,也不说,只是望着我们。 我忙道:“麻大叔,这其中有许多曲折,我们正要一一请教,请你先往下说。” 大麻子倒也爽快,不再多问,接着道:“大小姐看到了令尊,怔了怔,看样子,她正要向令尊说话,令尊伤势发作,一张口,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来,身又向前一俯,一头栽进了江中,我立时一跃向前,一把没将他抓住,倒是大小姐先出手,抓住了白老大背后的衣服,提起他上半身来。” 第七部:铁头娘子 陈大小姐当时出手,抓住了白老大背后的衣服,一下子把已栽进江中的白老大,上半身提了起来,用的虽然是寻常的手法,可是动作快捷,干净利落,而且白老大是多么强壮的一条大汉,她一个弱质纤纤女子,竟然毫不费力就把他抓了起来,大麻子一下就看出大小姐身怀上乘武功,他也不禁呆了一呆。 大小姐提起了白老大,白老大还在一口一口喷血,大小姐转头望向大麻子,皱着眉:“麻叔,是你把他打伤的,还不拿你的独门掌伤药来。” 大麻子略为犹豫了一下,因为他那独门掌伤药,专治伤在他阴阳双练掌力之下的伤势,十分珍罕。虽然他一直跟着白老大,本就有意出手救治,可是大小姐说话,不是很客气,他有点不愿意。 大小姐看他有点不愿意,就笑了起来:“麻叔,算是我问你讨点,你也不舍得?” 一则大小姐明丽照人,二来她的身分尊贵,大麻子自然难以拒绝,“哈哈”一笑,伸手已把一只小竹筒,向大小姐-了过去。 大小姐一伸手接住,嫣然一笑:“麻叔难道也要我捱上几掌?” 大麻子脸上一红,因为他在批出竹筒之际,很想试一试大小姐的能耐,所以很用了一些力,大小姐要是草包,她这时正在江边,很可能被竹筒上的力道,带得跌进了江水之中。 可是大小姐却若无其事,接住了竹筒,而且-回了这样的一句话,才知她的本领之大,远超乎自己的想象,大麻子自然觉得窘,赶紧打回场:“大小姐说笑了。大小姐,听说令尊正在找你哩。” 大小姐又是一声娇笑:“不劳麻叔费心。” 大小姐说着,站了起来,撮唇发出了一下清啸声,立时有两匹健马,飞快地驰了过来。 大麻子看出大小姐有意把白老大扶上马背去,正想过去帮他一下,可是大小姐伸手轻轻一托,已把白老大托上了马背,她自己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一抖鞋绳,一声“麻叔再见”,就此绝尘而去。 大麻子在说完了大小姐江边救白老大的经过之后,转着手中的酒杯,望着我们。这时,我和白素,心中也充满了许多疑问,但我们先不提出来,等着大麻子进一步的解释。 大麻子却先感叹起来:“女子习武,碍于先天的体力不足,走的都是轻盈灵巧的路子,像铁头娘子,一双柳叶刀出神入化,可是一和白老大对敌,一招就被制住,就是力不如人了。大小姐的武功如何,我无缘得见,可是白老大身子足有两百斤,她竟然能毫不费力把他托上托下,这就有点难以想象了。” 白素这时,已经可以肯定陈大小姐就是她的母亲,自然十分关心:“麻爷照你看,她的武功路子是甚么?” 大麻子用力摇头:“十分邪门,单是她这身气力,就不会是练出来的,必然是她自小就曾服食了甚么灵丹妙药之故。”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觉得大麻子的推测,十分有理。因为独目天王是裸裸人,来自苗疆,那是一个甚么古怪的物事都有的神秘国度,自然各种各样的怪事,都可以发生,大小姐力大无穷,自然是拜独目天王所赐。 我在这时,问了一个问题:“当你慨然赠药之时,白老大是不是知道?” 大麻子想了一想:“他那时仍在咯血,我看他神智不清,不可能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白素当时没有出声,可是后来她问我:“你为甚么要这样问大麻子?” 我想了一想,才道:“当年在江边发生的事,实在是大小姐和大麻子合力救了令尊——若不是有那伤药,令尊的伤势,绝难复原。可是令尊当时神智昏迷,却不知道有大麻子赠药一事。” 白素大是不高与:“你这是甚么意思?他醒转了之后,大小姐会不对他说起经过吗?” 我没有说甚么,因为那正是我的想法;白老大醒过来之后,并不知道有大麻子赠药一事,只当是陈大小姐救了他一命,理由很简单,陈大小姐没有把经过告诉白老大。 在得到越来越多数据之后,我渐渐感觉到,陈大小姐这个人,虽然武功绝顶,美丽动人,可是并不是一个可爱的人物,至少她行事极度任性,而且,以为她自己是全世界的中心。 但是这个人,既然已经可以肯定是白素的母亲,我当然不能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出来——单是我旁敲侧击地问上一句,白素已经不高兴了。 我在那时,还隐隐感到,白老大后来,要带着稚子幼女,离开苗疆,自然是他和陈大小姐之间,有了天翻地体的变化之故,而这种变化的责任,只怕一大半是要陈大小姐负责的——这也是白老大对这一段经历讳莫如深,一句也不肯透露的原因,试想,他怎能在自己的子女面前,数落子女的母亲的不是? 我虽然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也不敢把这想法和白素讨论,因为我知道,在感情上,白素必然无法同意我的想法。 当时,大麻子又道:“我知道有了我的伤药,白老大十天之内,必能痊愈,倒也放心,就没有再跟下去,听说,他和大小姐,并辔入苗疆,见过他们的人,无有不称赞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和白素齐声道:“是有人那么说。” 大麻子反问:“他们是在苗疆成的亲?令堂……哈哈,大小姐可还健在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同样的问题,而且听得出是故意的。 大麻子的这一问,可问得我和白素,面面相觑,半晌答不上来,神情也古怪之极,倒令得大麻子也尴尬了起来:“可是我说错了甚么?当我两次都没问过如何?”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是一样的心思:大麻子久历江湖,人生阅历丰富之至,不如把一切情形,向他和盘托出,听听他的意见。 虽然事情和白老大的隐私有关,但是我们相信就算说了,大麻子恪守江湖道义,也一定不会到处传播的。 我和白素,就交替着把事情,详细地向大麻子说了一遍,所花的时间相当长,等我们说得告一段落,大麻子早已酒醉饭饱了。 他只手捧着肚子,大赞老蔡的厨艺,一面又啧啧称奇,摇头不已。我和白素问:“照你看,这其中有甚么跷蹊?” 我曾留意,他在听我们讲的时候,虽然装出不经意的样子,但是事实上,我们所说的一些事,也足以勾起他遥远的回忆,所以他听得十分用心。 这时,他先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却又不直接回答我们的问题,先闲闲地道:“二小姐嫁的那三堂主,并不在园,不是哥兄哥弟。” 虽然他答非所问,可是他的话,也令人吃惊。哥老会的组织严密,怎么能允许一个不在园的贵四哥,自称是三堂主? (“贵四哥”是会外人;“在园”是会员。) 大麻子看出了我的惊讶,他于是解释:“韩三是豪富家的子弟,他韩家有好几十口盐井火井,富甲一方,家财像海一样。他喜好结交江湖人物,可是又不愿入帮会,受了拘束,他恰又行三——所以自称三堂主。当时也有人说不可以这样,可是他花钱如流水,兄弟如有要求,无不应从,他说,他不在帮会,可是陪着众弟兄一起玩,却是真心诚意。恰好排名第三的内八堂堂主,称着“陪堂”,所以他这三堂主,也就这样叫下来了。” 我和白素听了之后,不禁哑然失笑——我们曾多方去打听韩三堂土的去向,可是并无所获。原来是我们找错了方向,他根本不是哥老会中的人,自称“三堂主”,只不过是富家弟子闹着好玩。 大麻子又道:“韩三是怎么样会娶了二小姐的,倒不知其详,韩三人是很好的,只是太好这个——” 他说到这里,作了一个吸食鸦片的手势:“这人短命了一些。他死了之后,也没有听说二小姐怎么了。” 死了丈夫之后的二小姐,我们倒是见过一次的。当时怎么都想不到白素和二小姐之间,会有那样的关系,所以才没有了下文。 推测起来,二小姐和何先达,又到苗疆去了,只是下落难明。 我们又想问大麻子,关于白老大的事,有甚么看法,可是他只是不断地讲述韩三在世之时,如何挥金如土,穷奢极侈的事,忽然,话风又一转:“那个独目天王,在韩府也住了一阵子,想来陈大的托孤给他,他就要为二小姐找一个好归宿。” 我说道:“这个裸裸异人,是大小姐的师父,后来不知如何了。” 大麻子呆了半晌,才道:“恕我直言,这独目天王不带二小姐到苗疆去找大小姐的原因,我想多半是由于他不敢见大小姐。” 我和白素大讶:“为甚么?” 大麻子长叹一声:“你们想想,他既然暗恋着大小姐,又知道自己万万没有成功的希望,甚至见了大小姐,连正眼都不敢望,唉,那就相见争如不见了。” 忽然之间,大麻子出言又如此文雅,倒很出人意料,而且,他对独目天王所作的心理分析,也十分合情合理,独目天王正因为知道大小姐在苗疆,这才不去找她的。 我和白素,一起点头,表示同意,大麻子忽然笑了起来,伸手在自己凹凸不平的脸上用力抚着:“这暗恋的滋味,我倒也尝过的。” 我打趣道:“麻爷暗恋过谁?” 大麻子喝了一口酒:“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她不知道有没有见着白老大?” 一心以为大麻子是在说他自己的事,当我打趣他的时候,白素已瞪了我一眼,嗔怪我不应该把话题岔了开去,可是忽然之间,峰回路转,事情竟然又和白老大有关,这真令人感到意外之至。 大麻子再在脸上抚了一下,缓缓地道:“铁头娘子一入总坛,全坛上下,没有娶妻的,无有不想把她据为己有,我一脸一头大麻子,也不甘后人。” 这样一说,我们才知道他说的是铁头娘子,可是铁头娘子和白老大之间,又有甚么纠葛,难道是她要报双刀割臂之仇?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觉得事情还有我们不明白之处,所以我们都不出声,等大麻子说下去。 大麻子一面喝着酒,神情不胜欷-:“可是铁头娘子谁都不理,而且手段极辣,有几个堂口中有头有脸的大爷,若是在口舌上轻薄,倒也罢了,至多老大的耳括子打将上来,捱了打的汉子,虽然有头有脸,但又能怎样?先是自己的不是,再说,她打了你之后,双手叉着腰,似笑非笑地望着你,指着自己的笑脸,叫你打回她,谁又舍得打她的俏脸了?” 大麻子的这一段话,说得十分生动,说着,他又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摸了一下,看来竟像是他昔日也曾捱过铁头娘子的掌掴一样。 看了这种情形,我和白素想笑,可是又怕大麻子着恼,所以强忍住了。 大麻子叹了一声:“捱她打的汉子,头一次,脸上还不免有点挂不住,可是说也奇怪,平时一言不合就要拚命的人,惯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剽悍汉子,捱她的打,竟然会上瘾,轻薄的话,故意在她面前说,就是为了要捱耳括子——捱她的打,也算是和她……有了……肌肤之亲了吧。” 大麻子说得十分认真,我和白素听了,也不禁十分感动。像大麻子那样的袍哥大爷,过的是刀头上舔血的生活,可以说是朝不保夕,这一类莽莽苍苍的江湖汉子,别看他们粗鲁,行为不文明之至,可是对于异性的那份情意,只怕比文明人更加浪漫,更加动人。 他们自己有自己的一套发泄感情的方法,自然不会有甚么花前月下,但是必然更原始,更认真,也更叫人荡气回肠。 大麻子说着,又伸手在自己的麻脸上抚摸着,他也看出了我和白素的神情有点古怪,他腆颜笑了一下:“不怕两位见笑,我这张麻脸,就曾……尝了不少掌,老大耳括子打上来,连声音都是好听的。” 我和白素这时,真的不想笑了,齐声道:“没有人会笑你。” 我补充了一句:“好色而慕少艾,是人之常情。” 大麻子瞪着我,这句话他没有立时听懂,我就解释:“看到漂亮的么妹子,喜欢她,是人之常情。” 大麻子长叹了一声:“可是我们这票人之中,最有种的,要算大满了。” 我们知道“大满”并不是人名,而是哥老会中称排名第九的九爷的隐语。大麻子摇头砸舌:“大满老九那天喝了……酒,涨红了脸,说甚么都要摸铁头娘子的奶子。” 我用极低的声音咕哝了一句:“要糟。” 大麻子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评语”,自顾自在回忆着往事:“川人嗜辣,甚么辣椒都吞得下,可就是她这只铁辣椒,连舔都没有人舔到过;大满老九一发话,我们也在旁边起哄,要看热闹。” 白素听到这里,大有不满之色,我连忙向她使了一个眼色,请她别发表意见。 或许是男人和女人的立场不同,像大满老九酒后起哄,对女性来说,可能认为是侮辱,但对男人来说,既然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也没有甚么大不了。 大麻子又道:“老九趁着有酒意,还说了许多风话,唉,这些话,全是我们这些人藏在心里想说的话,所以他说一句,我们就喝一声采——” 大麻子在这里,把大满老九当年调戏铁头娘子的风言风语,回忆了十之八九,不过我不复述了,出自这种江湖汉子酒后的口中,还会有甚么干净话?自然是又粗又荤,满是男女之间的性事形容了。 白素皱着眉:“不是说她性子极烈么?” 大麻子叹了一声:“谁说不是?铁头娘子的回话来了:光说没用,想摸,就要动手。” 大麻子讲到这里,陡地静了下来,只是喝酒,好一会不出声——这情形,和当年的情形一样,铁头娘子此言一出,所有跟着起哄的野汉子,都静了下来,盯着铁头娘子看,大多数的视线,都落在她饱满诱人的胸脯之上。 铁头娘子也不恼,俏脸神情,似笑非笑,声音动人:“不过话说在前头,我是黄花大闺女,奶子鼓胀之后,还没给男人碰过,可不能说摸就摸。” 大伙儿知道,事情一开始是嬉戏,但发展到了这一地步,已经变成来真的了,所以各人的酒意,也去了几分,大满老九也是一样——老九是富家子弟出身,出了各的风流种子,人也长得长身玉立,算得上是美男子。 老九仍然涎着脸,可是看得出,他是真的想摸,并不是说说就算。他自然知道,在众目睽睽之下,铁头娘子要是叫他摸了奶子,那自然就是他的人了。所以,他一字一顿地问:“好,怎么个摸法?” 铁头娘子笑,她的笑容,令得在场的汉子,看得个个心烦意乱,可是她的话,却又令得人人心头一凛。 铁头娘子的话是:“大家一起出手,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刀快……” 铁头娘子的柳叶双刃,据说是未曾会站,坐着的时候就练起的(当然是夸张),出刀之快,如光如电。她是摆明了:你出手,我出刀,一出刀,血溅当场,谁知道大满老九会受甚么伤? 一时之间,人人屏住了气息,大满老九一声长笑:“好,一言为定。” 他一个“定”字才出口,右手疾如闪电,倏然抓出,抓的正是铁头娘子的胸口。 在场的会家都看出,老九的这一出手,岂止是轻薄行为“摸奶子”而已,简直是拾拿手之中的精妙之着,五只手指,可以攻向铁头娘子胸前的好几处大穴。 而且,他和铁头娘子相隔极近,铁头娘子的柳叶双刀还在鞘中,相隔近了,要抽刀进攻,也比较困难,看来老九可以得手,铁头娘子要吃亏了。 那一-那,许多人心中都大是后悔,心想:只要胆子大,就可以得手。唉,自己的胆子不够大,这下子全是大满老九的天下了。 可是,各人的欣羡之心才起,情形就有了急剧的变化,只见精光一闪,一道白虹,伴着一道血光,陡然迸现,铁头娘子手起刀落,已把大满老九的右手,齐腕削了下来,出手之快,无与伦比。 虽然人人都知道,事情发展下去,会有变故发生,但是也没有人料到,变故会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此严重惊人,一时之间,人人如泥塑木雕,非但没有人有动作,连出声的人都没有。 当其时也,铁头娘子脸罩寒霜,断手落地,皮肉翻转,白骨暴露的秃腕,鲜血狂喷,把铁头娘子的上半身,喷得全是鲜血,情形十分骇人,可是接下来的变化,更出人意料。 那大满老九,当真是剽悍之极,他出手未捷,断了一手,已成了残废之人,可是他却连想都未想,也未曾缩回右手来,左手又已向铁头娘子的胸口抓去。 这一下行动,自然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只见他这里才一出手,又是精光一闪,铁头娘子的柳叶刀,再度比他的手更快,所有人的心一下子全提到了口边——要是双手齐断,那可是彻底的废人了,嬉戏会变成那么严重的后果,那是谁也料不到的。 可是这一次,精光一闪之后,却并没有血花飞溅,各人悬着心看去,只见大满老九的手,离铁头娘子胸脯最鼓起之处,硬是还差了半寸。可是铁头娘子的柳叶刀,却已平压在老九的手腕之上。 柳叶刀双面刃口,锋利无比,也就是说,若不是铁头娘子手下留情,把刀放平了,大满老九的另一只手,也就已落地了。 大满老九长叹一声,僵立不动,铁头娘子极快地还刀入鞘,用力一扯自己的上衣,把上衣扯下了一大半来,再一扯,扯成了布条,极快地紧扎住了老九右臂弯,再紧紧包扎了断腕。 她一扯脱了自己的上衣,虽然不致于上半身全裸,可是双肩双臂全裸,在那个时候,也就够瞧的了。只见她双臂之上,都戴着黄澄澄的金膀圈(臂钏),黄金的夺目,衬着她黑而润的肌肤,格外悦目好看。 她对衣着,十分考究,在猩红的肚兜上,居然还镶着“阑干”(一种锦缎所织的花边),十分华丽,酥胸半露,自然诱人之极。 可是才经过了如此惊心动魄的变故,各人哪里还会有甚么邪念,都只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铁头娘子包扎好了秃腕,勉强止住了血,这才对僵立着的大满老九凄然一笑,声音委婉:“九爷,你拚着双手不要,也要摸我奶子,我就让你摸个够。不过九爷要明白,我可不会跟你。” 她说着,胸脯向前,挺了一挺,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所有人更是紧张之极。 因为大满九爷的左手,离铁头娘子的胸口,不足半寸,既是铁头娘子这样说了,老九自然可以爱怎么摸,就怎么摸。 可是,铁头娘子又说了最后那句话——风气再开,江湖儿女再豪爽不拘小节,要是老九真的动了手,铁头娘子除非是嫁他为妻,不然,也就再无面目见人了。 第八部:江边诉情怀 可是铁头娘子话说得明白,她绝不会跟老九。那也就是说,老九一动手,她不会躲避,可是事后,除了自行了断之外,别无他途,只怕柳叶刀再出鞘,铁头娘子会当众抹脖子。 有好些人想出声喝阻老九,可是老九才断了一只手,况且又是铁头娘子自愿的,似乎又不好劝阻。 就在这一犹豫之间,只见大满老九的左手,剧烈发起抖来,差那么半寸的距离,竟然无法递向前去。 其实只是极短的时间,但是在所有人的感觉上,却都像是过了许久许久一样,老九才一声惨笑,转过身,一脚把地上的断掌踢得飞了起来,朗声道:“列位哥兄哥弟都亲眼目睹,是我不自量力,和任何人无关。” 他大踏步走了出去,铁头娘子缓缓睁开眼来,所有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变故到此为止,不会再扩大了。 大麻子说到这里,又停了好一会。 江湖上怪二五兹(离奇古怪)的事情虽然多,可是大麻子所说的这件事,也听得我和白素半晌说不出话来。大麻子道:“这事发生之后,老九若无其事,铁头娘子也对他仍然不假词色,所以我们人人都死了心,以为她这一辈子再也不要男人的了,谁知道她是心头高,见了白老大这样的人物,就花猫发情了。” “花猫发情”是俚俗的说法,文雅一点的讲法是“起了爱意”。 我和白素又握了握手,铁头娘子这样性格的女性,要是一旦看中了甚么男人,只怕会没完没了,不达目的,誓不干休,看来有无限风波,会因此而生。 想起大麻子说过的话,我失声道:“她到苗疆找白老大去了?” 大麻子并不立刻回答,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无限感叹:“女人一发起情来,那比山洪暴发更加可怕,真是九牛挽不转。” 听得大麻子有这样的感慨,我们更知道事情还有许多下文,所以都以焦急的神情望着他。大麻子又在脸上抚了一下,才道:“白老大一出总坛,我就跟在他的后面,却没料到,还有人跟在我的后面。到了江边,我眼看陈大小姐和白老大离去之后,听得身后,有一阵呜咽呻吟之声传来,回头一看,看到了铁头娘子,傍着一块大石,失神落魄地站着。” 大麻子略顿了一顿,才又道:“原来铁头娘子也一直跟了出来。” 大麻子乍一见到铁头娘子也在江边,自然大是诧异,他来到了铁头娘子的身前,问:“你怎么也来了?” 铁头娘子并不望向大麻子,却双手齐出,一下子就紧紧抓住了大麻子的手臂,视线投向远处,那正是白老大和大小姐离去的方向。 平日那么巴辣,那么能干的铁头娘子,这时神情茫然,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眼中泪花乱转,双手手心冰冷,可见得她的心情,糟糕之极。 大麻子在江湖上打滚,自然知道铁头娘子必然有重大的心事,所以他并不以为自己这是飞来艳福,他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慰她:“铁妹子,怎么啦?” 铁妹子平日真是“铁妹子”,而且更多的时候,还是烧红了的铁,可是这时,却成了豆腐妹子,大麻子一问,她索性“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跺着脚问:“我该怎么样?我该怎么样?” (她当时说的自然是“我该咋办?”) 看她泪如泉涌,失魂落魄的样子,显然连在安慰她的是谁,她都没有弄清楚。 这更令得大麻子骇绝——铁头娘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由此可知道她心绪混乱之极,以她的为人,岂能随便向人吐露心声?而现在居然如此,可知她离失心疯也就不很远了。 大麻子倒当机立断,扬起手来,就是一个耳光,“拍”地一声过处,铁头娘子的半边俏脸,立时又红又肿,她陡然一怔,大麻子这一耳光,当然未曾运上红沙掌、黑沙掌的双练掌力,可是分量也不轻,打得铁头娘子的视线,从遥远处收了回来,眼神也由空虚变成实在,虽然仍是泪眼模糊,但是已经可以看清楚在她面前的是甚么人了。 大麻子又趁机大喝一声:“甚么咋办不咋办,你在胡思乱想甚么?” 给大麻子一打一喝,铁头娘子显然已从刚才迷迷糊糊的境地之中,醒了过来。她缩开了掐住大麻子手臂的双手,身子贴着那块大石,软软地滑了下去。大麻子好几次想出手把她提起来,可是手却伸了出去又缩回来,始终没敢去碰她的身子。 因为这时,铁头娘子看来身子其软如绵,大麻子若是要出手去扶她,非得和她“肌肤相亲”不可,大麻子是好汉子,自然不会做这种乘人于危的事。 铁头娘子的身子一直向下滑,直到坐倒在地,双手掩脸,又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老实说,铁头娘子自入总坛以来,大麻子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留意,根本没见她哭过,只有一次,她和各堂哥兄,说起自己的身世时,才有黯然神伤的神情,可是一双大眼睛,仍然是黑白分明,连红都没有红过。可是现在,竟然哭得像一个甚么主意都没有了的小女娃一样。 大麻子知道事非寻常,他沉住了气:“光哭有屁用,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铁头娘子一面抽噎,一面道:“你们是全看见的了,还来问我。” 铁头娘子忽然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大麻子伸手在头顶上摸着,全然不知是甚么意思,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搭腔才好。 铁头娘子放下了双手,抬起头来,她不顾大麻子一脸的讶异莫名之色,自领自道:“他一直在向我使眼色……挑引我,直到临走,还用眼角问我是不是肯跟他走……我这样伤在他的手下,除了跟他走之外,还有甚么办法?谁知道到了这里,出了这样的事。” 铁头娘子开始说的时候,还有点断续不连贯,说到后来,已十分流利,她的声音之中,带着一点哭音,听来也更凄楚动人。她的话,大麻子字字入耳,可是直到她说得告一段落,大麻子硬是不知道她在说些甚么,只好怔怔地望着她。 铁头娘子一挺身,站了起来,恨恨地道:“麻哥,你下手怎么那么重!” 大麻子苦笑,这才知道铁头娘子的“他”,原来是白老大。 大麻子心细,立时把刚才在总坛发生的事,迅速想了一遍,他胸口如被尖锥刺了一下一样,失声叫了起来。 他心中明白,铁头娘子误会了。 铁头娘子以为她受了伤,白老大既然手下留情,自然是对她有意。她又以为白老大和她眉目传情,是在挑逗她,大麻子也曾留意到,当时白老大脸上的笑容,十分轻佻,像是在调戏年轻妇女一样。 大麻子知道自己的掌力,他肯定在那种情形下,白老大决无可能再去情挑铁头娘子,白老大当时,正在眼前发黑,金星乱迸,甚么也看不见,铁头娘子却以为白老大在向她眉目传情。这种误会,若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大麻子一定会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发生在铁头娘子身上,他非但笑不出来,而且心中还一阵发怵。 他知道铁头娘子的为人,若是她误以为白老大对她有情意,而她自己又对白老大一往情深的话,那么,不论是甚么人,向她解释那只不过是误会,她都不会相信。 大麻子一面心头乱跳,可是他又想起,在总坛之中,第二掌之后,第三掌之前,他曾不想再出手,可是铁头娘子却大叫了一声“且慢”,似乎她不肯放过白老大,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本来,他想先说明有了误会一事,可是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正好想起了这个疑问,所以他就问了出来:“你现在嫌我下手太重,可是当时我有意留着第三掌不发,你为甚么大叫“且慢”?” 铁头娘子一听,把眼张得老大,一脸讶异之极的神情,反问道:“你以为我这样叫是甚么意思?” 大麻子道:“你才吃了亏,当然是不肯到此甘休,要我再发第三掌。” 铁头娘子一面摇头,一面现出懊丧恼怒之极的神情:“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这一点伤,算得了甚么,那正是他向我留情的表示,我怎会恨他?我叫那一声“且慢”,是怕有人不服,不肯让他就此离去,那我就要舞双刀,护他离开,谁要阻拦,就是和我过不去。”大麻子听了这一番话,当真是目瞪口呆,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雏,不但动弹不得,连出声都难。 后来,他在向我们说起经过时,还斩钉断铁地道:“铁头娘子这番心思,当时在场的那么多人,要是有一个能想得到,我把头给他。” 我和白素也不禁发怔。 当时的情形,大麻子曾说过,我们也有印象。确然,铁头娘子当时那一声“且慢”,自然是人人都料她是不肯轻易放过白老大。又怎么想得到,女人的心是如此易变,-那之间,已化仇为爱,要不惜一切,和白老大站到一边去了。 当时白老大立时拒绝了大麻子的提议,大麻子也立即拍出了第三掌,其间竟然没有给铁头娘子表达心意的机会。而这还不糟糕,糟的是,铁头娘子误以白老大已经明白了她的情意。 这真是阴错阳差,天大的黑色误会。 大麻子当时张大了口,不知说甚么才好,铁头娘子却以为大麻子也明白了,她十分关心地问:“他的伤……能完全治好?” 大麻子那时,心乱如麻,他先叹了一声,才道:“有了我的独门伤药,必能痊愈……” 铁头娘子垂下头去,手指绕着衣角,看得出她正柔肠百结,她怯生生地问:“刚才那……天仙似的妹子,是大师的……大小姐吧。” 大麻子吸了一口气:“是。” 铁头娘子一副鼓足了勇气的神情:“他和大小姐……是早就相识的?” 大麻子苦笑:“谁知道?” 铁头娘子神情茫然:“若是他早和大小姐相好,他又为甚么对我显示情意?” 大麻子大喝一声:“他没有向你传达情意,没有。” 这一下当头棒喝,若是能喝醒了铁头娘子,倒也好了。怎知铁头娘子一听,也不生气,反倒甜甜地笑了出来:“麻哥,我生受他的情意,我当然知道。”大麻子一口气转不过来,几乎昏了过去。 他看出铁头娘子认定了白老大对她有情意,再也转不过来,他当然无法令铁头娘子相信,在白老大生死系于一线的情形之下,是绝对没有可能再和她眉目传情的。 当时大麻子也是一时气不过来,所以说的话,也就不怎么好听了,他冷笑了一声:“好啊,现在人叫帅府的大小姐带走了,你准备怎么办?” 大麻子分明是在拱揄她,可是铁头娘子却认了真,秀眉紧锁,眼神茫然,声音之中,充满了忧虑:“我和……大小姐,自然无法相比,但是他是江湖上的大豪侠,未必会喜欢官宦人家的小姐,反倒是我,能和他……” 铁头娘子说到这里,又甜甜地笑了起来,双手十分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臂——那里才有被她自己柳叶双刃到出的口子,虽然敷了伤药,扎了布条,但是在布条之上,还可以见到隐隐的血迹。 不过看铁头娘子这样的神情,当然这时她心中非但没有恨意,而且满是爱意。 大麻子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儿摇头,铁头娘子痴痴地道:“麻哥,我是铁了心要跟他的了,代我向各位哥兄哥弟说一声,我这……不算是反叛吧?” 大麻子仍然没有出声,因为他看出铁头娘子神思恍惚,也根本没有预期要他的回答。果然,铁头娘子连看都不看向他,只是沿江向前望着,望的是大小姐和白老大离开的方向。 铁头娘子甚至不当有大麻子的存在,缓缓的转过了身,口中哼着小调,就沿江走了出去,竟然连道别也忘记了,大麻子望着她的背影,连连顿足。 大麻子回到总坛,向各人一说,各人有的骇然,有的失笑,有的叹气,有的懊丧,反应不一,还有几个人,唯恐她吃亏,还立时启程去追她,可是铁头娘子和大麻子江边一别之后,从此芳踪杳然,竟然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大麻子讲完了铁头娘子的事,我和白素,都呆了半晌。铁头娘子若是铁了心要跟白老大,她当然也进入了苗疆。 可是,大小姐和白老大在人苗疆之前,还有不少人见过他们,为甚么没有人见过铁头娘子呢? 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大麻子摊着手,表示他没有答案,我再向白素看去,忽然在那一-那,在白素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十分奇怪的神情——那显然是她想到了一些甚么,可是又不想说给我听的一种神情。 这使我大惑不解——白老大有秘密不肯告诉子女,已经不可理解,如果白素竟然也有秘密不肯告诉我,那更加不可理解了。 我并没有追问,只是注视着她,白素避开了我的目光,若无其事地道:“铁头娘子若是跟了父亲,父亲不会有那两年的快乐日子。” 大麻子打了一个“哈哈”:“白老大如果闹三角恋爱,这倒有趣得很,听说大小姐很洋派,洋派女子,只怕不会让白老大一箭双。” 大麻子是粗人,又恃老实老,自然说起话来,有点口没遮拦,白素表示不满,瞪了大麻子一眼:“麻叔。” 大麻子呵呵笑着,指着老素:“你放心,你决计是大小姐的女儿,不会是铁头娘子,铁头娘子虽然标致,可不是你这个款。” 白素不禁苦笑,她先是以为自己的母亲可能是裸裸人的烈火女,后来,又知道了是陈大小姐,可是忽然之间,又杀出了一个铁头娘子来。由此可知,当年发生在苗疆的事,必然有着十分错综复杂的经过,不是一下子弄得明白的。 大麻子酒醉饭饱,翩然而去,临走的时候道:“本来想和令尊叙叙旧的,却难以如愿,人老了,见一次就少一次,这一次见不着,就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这一番话,他说来大是感慨,江湖的豪迈汉子,忽然也会如此伤感起来,当然和他年事已长有关,听来也格外令人怅然。 大麻子忽然话锋一转,又笑了起来:“我给白老大的独门伤药,大小姐并没有问我如何用法,我想她一定是知道该如何用的。” 我心中一动:“该如何用的?” 大麻子一面向前大踏步走着,一面道:“先要把伤者赤身露体,放在一只大木桶之中,用极热的水,浸上一个时辰。白老大后来伤好得快,自然是方法用对了,哈哈……哈哈……哈哈……” 其时,恰好暮色四合,大麻子老大的个子,一面笑着,一面向前走去,背影在暮色之中,由模糊而到消失不见。我们直到他走得看不见了,这才回到屋中。 我和白素好一会没出声,白素才道:“爹不肯把事情告诉我们,真是大有曲折。” 我笑了一下:“让我们一步一步去探索,一环一环去解开,也很有趣——照你看,铁头娘子如此痴心一片,在整件事之中,起的是甚么作用?” 白素怅然摇头:“我不知道。” 关于铁头娘子的讨论,这一次,就到这里为止,因为虽然知道了许多事实,但是完全无从推测起——当然,很有可能,会有“三角恋爱”的局面出现,但是想起来,白老大绝不会对铁头娘子有情意,这个可能性,自然也是少之又少的了。 在那次见了大麻子之后,白素设法找到了白奇伟——那一段时间之中,白奇伟的行踪,比他父亲更是飘忽,要找他不容易,而他在收到了大麻子所叙述的经过之后,只带来了一句回话:“想不到竟然是将门之后。” 这一点,倒是和我们一样的——在大麻子的叙述之中,知道了许多事,最重要的一点,自然是确定了白素兄妹的母亲是陈大小姐,那是帅府的大小姐,自然连白素兄妹,也是将门之后了。 肯定了这一点,自然最有力的证据,还是大麻子临别时的那一番话。要治白老大的伤势,必须有赤裸身体的治疗过程,大小姐当年再洋派开放,也不能无情。再印证白老大曾说过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的话,经过情形,施旎风光,实在可想而知了。 问题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甚么变化而已。 变化是一定有的,而且极可能是突变,就在白素出生后的那些日子内,发生了突变。 往事的探索,要暂告一段落,先说最近发生的事,主线人物是女野人红绫。 在我看完了那一百五十多卷录像带之际,白素曾有表示,要把女野人红绫,带到文明社会来,我当时就表示了强烈的反对。 过不了几天,白素又旧事重提,这次,她先是说:“我要到苗疆去。” 我皱着眉,白素这样说了,那就是表示她非去不可了。 我只好道:“才回来,不必去得那么密吧。” 白素看来闲闲地在说着,但是我却可以知道,她的话,有极重的分量,她道:“我这次去,另有目的。” 我只好使气氛轻松些:“乞道其详。” 白素作了一个手势:“我这次去,是要红绫带我,到灵猴聚居的所在去。” 我吓了老大一跳:“素,令兄去过,说那根本是鸟飞不到的险地。” 白素扬眉:“有人去过,我可以去得到,况且红绫的身手如此之高,她可以带我去。” 我苦笑:“她怎认识路?” 白素笑了起来:“你担心甚么?红绫说,她有办法,一路上,可以靠各种各样猿猴带路,总可以到达灵猴聚居之处的。” 我摊开只手:“好,就算可以去得到,可是请问:目的何在?” 白素却没有立时回答我这个问题。在她沉吟未答之间,我灵光一闪,想到了她的目的,自然也不免吓了老大一跳,失声问:“你……以为令堂有可能还和灵猴在一起?要去找她?” 白素一点也不大惊小怪,神态恰好和我相反,她道:“如果她还在,能够找到她,自然最好。要不,看看红绫从小,是怎么在灵猴抚养下长大,也是好的。” 我团团乱转了片刻,白素只是冷静他望着我。我总算站走了身子:“你说这次去的目的是找灵猴,难道去了之后,还想再去?” 白素的回答,来得快绝:“是,不断地要去,甚至考虑长住苗疆。” 我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意思是问:“我呢?” 白素低叹了一声,神情惘然。 第九部:女儿 我大声问了出来:“我呢?” 白素这才道:“我们一直是会少离多,也不在乎我常住苗疆吧,况且,你想团聚,也可以到苗疆来。” 我叫了起来:“好,倒回去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有机会移民外星,谁知道会在苗疆终老。” 白素居然还笑得出来:“你又不同意把红绫带出来,那么自然只好我到苗疆去了。” 我呆了呆:“那小女野人,对你如此重要?” 白素先是望着我,接下来,她的动作,古怪之极,她突然向我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我。而且,她的身子在剧烈地发颤。 在那一-那,我真的吓坏了,因为我自从认识白素以来,她从来也没有这样子过,我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只能也紧紧地回抱着她。 接着发生的事,在一开始的时候,更是令我怪异莫名,因为不但白素的身子在发抖,连我,也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一开始发抖的时候,我还在自己问自己,我不知道白素为甚么要发抖,我甚至也不明白自己为甚么要发抖。 可是紧接着,我在心中大叫了一声:啊。白素表现如此极度的惊恐,不是第一次,在我的记忆之中,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曾有过一次同样的极度惊恐。 一有了这样的感觉,我整个人抖得更厉害,白素像是已没有抱得我那么紧了,她可能已离开了我少许,正在注视着我,可是我却无法看到她,因为我的视觉能力,在那一-那,至少丧失了十之八九,我看出去,只是看到一团团静止或在移动的影子。 我勉力想镇定心神——在这时候,我知道有极不寻常的事会发生,可是还是不知道是甚么事。 紧接着,只觉得头顶之上,响起了一下难以形容的巨响,而这下巨响,在感觉上,是由一下千百吨分量的重击,击向我的头顶而产生的。陡然之间,我整个头,也许是整个人,都在那一下巨响声中,碎裂成为千万亿片,把埋藏在记忆最深处,尘封了许久,以为再也不能见天日的悲惨记忆,重又飞舞而出,一点也没有因为封藏了那么久,而减少痛苦。 这情形,就像是远古的怪物,被封埋在地底的深处,忽然由于非常的变故,山崩地裂,怪物又得以咆哮怒吼而出一样,势子的猛恶,比当年怪物在地面之上肆虐之际,还要强烈了不知多少倍。 原振侠医生曾分析我对于那段痛苦的经历的处理过程,是强用自己的意志力,先是不去想,再是努力把它忘掉,结果,真的能人所不能,把这段苦痛的记忆,在我的记忆系统之中消除了。 当然,原医生错了。 这段痛苦的记忆,并没有消失,只是在自欺式的连“想也不想去想”的情形下,被深深地埋藏了起来——它还在,完完整整地在,只是被埋藏了起来。 而这时,它穿破了一切封藏它的力量,无比鲜活地飞舞而出,使我记起了白素上一次这样惊恐的情形。 那一次,她先是发出了一下惊叫声,然后,从楼梯上飞扑而下。那时,正是午夜过后,我和她才从外面回来,她先上楼,我还在楼下,所以,她一扑了下来,就整个人都扑进了我的怀中。 她紧抱住了我,全身剧烈地发抖,我吓得不知所措,也抱住了她,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 我当时由于惊惶之极,所以问来问去,都只是“怎么啦”这一句,白素在我问了几十句之后,才抬起头来,她那种惊骇的神情,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她的声音也变得全然陌生,自她口中吐出来的是一连串重复的、同样的词,她颤声在叫的是:“女儿……女儿……女儿……女儿……” 女儿。 女儿,当然是我和白素的女儿。 我和白素成婚之后不久,就有了一个女儿。在所有父母的心目之中,自己的女儿永远是最可爱的小女孩,我和白素,自然也不能例外。 所以,女儿一出世,就成了我和白素生活的中心,一切都环绕着这个胖嘟嘟,圆脸大眼的小女孩而进行,生活对我和白素而言,有了新的意义。任何人,若是没有经历过人自婴孩开始的生活,那么,生命就不算完整,因为人对自己幼年没有记忆。 眼看着婴孩每天不同的变化成长,到她能站直自己的身子,那真是无穷无尽乐趣的泉源。 等一等。 卫斯理和白素的女儿? 怎么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太过分了吧,忽然无中生有地提起女儿来了,那算是甚么道理? 不是“无中生有”,也不是“从来没有提过”。 提过的,只不过后来发生了变故,变成了想也不愿想的无比痛苦,所以才不提了——既然连想都不想去想,如何还会提呢? 可是在变故未曾发生之前,确然是提过的。 还记得有一位裴达教授,把一副猩猩的脑子,移殖到了一个叫亚昆的白痴头部的那个故事吗?那个故事叫《合成》。裴达教授的行为,使得那个白痴,成为一个狂暴可怕的破坏者,整件事是一个悲剧,裴达教授自己,也赔上了性命。 当时,我帮助警方,围捕这个不幸的白痴,曾指出他危险之极,所以我要征求志愿人员,要没有家室的,免得出了意外之后,连累家室。 当时,就有几个警官不服。我后来记述这件事的时候,有如下的对白: “喂,卫斯理,你不是也有妻子的么?” “是的,不但有妻子,还有一个十分可爱的女儿。” 这是唯一的一次,在我的记述之中提到女儿,接下来,变故发生,惨痛无比,就再也没有提过了。 细心的朋友,曾写信来问:“卫斯理的女儿怎么样了?早该长大了吧。” 都没有回答,后来,当记忆被深深埋藏起来之后,甚至会感到一阵迷惘:女儿?甚么女儿? 以为这一辈子,已经把一件最难处理的,令人如此痛心的事处理得最好了,再也不会想起,再也不会影响自己的生活了。 可是,突然之间,白素又有了第二次紧拥我和身子剧颤的行动,使被长久尘封的惨痛记忆,如妖物复苏一样,重又铺天盖地而来,这才知道,往事非但没有忘记,一旦复苏,历历在目。 当时,白素叫出“女儿,女儿”的声音,可怕之极,我立时遍体生寒,陡然叫了起来:“老蔡。” 白素当时那样的情形,我自然立刻可以知道,是女儿出了事,所以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叫“老蔡”。 那时,老蔡还不是很老,而且他孑然一身,也就特别喜欢小孩子,屋子里自从有了小生命,他的高兴,不在我们作父母之下,等到小孩子渐渐长大,会爬会走路会牙牙学语,老蔡对小女孩的照顾,只怕还在我们之上,他甚至为了可以更好照顾小女孩,而连进了两次“育婴训练班”。 每逢我和白素有事外出,总把女儿托给老蔡照顾,老蔡也总是拍胸口,乐于接受这个任务。所以,这时一想到是女儿出了问题,我自然首先要叫“老蔡”。 我一叫,白素也像是陡然想了起来,也失声叫了一声:“老蔡。” 她一叫,立时转身,又向楼梯之上,飞掠了上去。 她刚才从楼梯上扑下来的时候,显然是慌乱到了极点,这时,再飞掠上去,多少已恢复了一些镇定。我由于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一颗心像是要从口中蹦出来,紧跟在她的身后,也窜上了楼梯。 女儿房间的房门开着,白素和我,几乎同时掠进了房间,立即看到了老蔡。老蔡背向上,仆跌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看来像是昏了过去。 小床上没有了小人儿,有一扇临街的窗子打开着,其时正是深秋时分,秋风甚凉,当然不会在小孩睡着的时候开窗,所以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直扑窗前,心急得不及拉开在微微飘荡的窗帘,而是一伸手就把它扯了下来,立时探首去看窗外。 等到我把头探出窗外之时,我才怔了一怔——女儿已会走路,顽皮得很,所以在窗子上,都装上了窗花,免得她在乱爬乱攀的时候出意外。而这时,我一探首,头就可以伸出去,自然是窗花已遭到了破坏。 当时由于心乱之极,甚么样可怕的想法,都一起涌了上来,我先向外看去,看不出甚么异样,街上十分冷清,路上也未见有甚么跌伤了的小人儿。 我缩回头来,喉头发干,哑着声音叫:“先在屋子中找找。” 我说着,也来不及转身,就躬着身子,一下子又倒掠出了房间。 当我满屋子乱窜,处于错乱到了半疯狂的状态之际,白素反倒比我镇定得多。在我双手紧握着拳,整个人由于恐惧和愤怒和焦虑在体内膨胀,快要爆炸的时候,听得白素在楼上叫:“老蔡醒来了。” 我又发狂一样跳上楼,冲进房间,看到老蔡正在地上挣扎着起身,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肩头,把他直提了起来,只见他险如土色,失魂落魄之极,张大了口,口唇发抖,却只喉际有一点古怪的声音发出来。 我又急又怒,用力摇他的身子,哑着声喝:“孩子呢?孩子呢?” 老蔡被我摇得身子乱晃,更说不出话来,白素双手齐出,抓住了我的手腕,老蔡才得以勉强站直身子。 白素的声音也变了,可是比我要好得多,她道:“老蔡,慢慢说。” 我想叫老蔡快点说,可是老蔡还是发了一会抖,才牙齿打震,道出了一句话来:“一个人……飞进来……把小人儿抱走了。” 白素疾声问:“甚么样的人?” 我自然也想问同样的问题,但白素在这样的非常变故之中,比我镇定,所以她能比我先问出口,我连呼吸都无法畅顺,如何能在-那间就出声? 我也只是在喉间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响,那是一种令我自己听了也觉得恐怖的声音。 老蔡面肉抽搐,由于惊恐太甚,他的叙述,也是断断续续的:“我……没有看到……那是甚么样的人。” 我仍然未能顺利地说出话来,可是心中焦急无比,已经骂了起来。 这象话吗?有人进来,把小孩抱走了,老蔡是负责看顾小孩子的,居然没有看清楚甚么样人,那真是不象话之极。 老蔡喘了一阵气,白素伸手在他背部拍着,那时,我的样子可怕,老蔡向我望来,才看了一眼,神情便如见鬼怪。 白素虽然比我镇定,但是也好不了多少,我就从来也未曾见过她的脸色,煞白到了这种程度。 老蔡抖了一会,才又道:“我们当时正在“骑牛牛”,窗子一声响,我转头看去,窗帘扬了起来,我只看到人影一闪,一个人扑进来,我待起身,那人的动作决绝……我后脑上立即捱了重重一击,倒地之前,只未得及看到,那人……把小人儿……抱走了。” 老蔡十分喜欢女儿,一直称她为“小人儿”,这时也仍是沿用了这个爱称,可是听了却更加刺心刺肺。 我直到这时,才叫出了一句话来:“还是从窗子走的?” 老蔡点着头,表示那人抱了孩子之后,还是从窗子离开的。 我和白素,自然而然,一起向窗子望去,窗帘已被我扯了下来,窗子的情形,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窗子被大大打开着,窗花是白素特别设计的,中国传统的吉祥图案,是铝质的。 铝质的窗花,当然不是十分结实,但当时我们装设窗花的目的,只是为了避免小女孩爬出窗子去,谁会想到会有人破窗而入? 这时,窗花被破坏,出现了一个洞,那洞的直径,也不过四、五十公分,我刚才一伸头,头就可以探出去,如果叫我的身子,从那个洞中穿出去,自然也可以做得到,但多少得花一些工夫。如果抱着一个两岁半的小孩子,当然更要困难得多。 白素的细心,在这时候,表露无遗,她道:“不对吧,老蔡,窗帘是才扯下来的,人隔着窗帘,怎么能从这个洞中跃出去?” 老蔡的语声如哭:“那人……扑进来的时候,带起一股劲风,窗帘扬了起来……他在窗帘……还没有落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扑出去了……来去如同鬼魅……快得……像是眼花,可是小人儿却不见了——才在我背上,用拳头打我,催我爬快点的小人儿……不见了。” 老蔡挣扎着说到这里,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彻底崩溃,放声大哭起来。 我虽然知道事件不能责怪老蔡,可是老蔡的哭声,还是令我更加烦躁,难以忍受,我尖喝一声:“哭甚么哭……” 老蔡陡然震动了一下,双手一起掩住了自己的口,他的哭声,又变成了一阵呜咽声。我焦躁起来,想顺手拿起枕头来,压向他的脸上,令他不要再发出任何的声音——人在这样非常的变故之中,行为会变得十分反常。 白素在这时候,用力拉了我一下,把我拉近窗口,指着被破坏了的窗花,说了一个字:“看。” 我要用力摇了摇头,才能使自己的视线集中,看出去的景象,不至于模糊不清。我看到了白素要我看的,是被破坏了的铝条,形成一个洞的铝条,全都一律弯向里面,没有一根是弯向外面的。这种情形,就像是有一根巨大的木桩(古代人用来撞击城门的那种),一下子撞开来的一样。 当时,我和白素都不知道是如何会有这种现象,后来,白老大来看过,他一下子就指出:“这人是一个武功绝顶的高手,那是他一下了撞开来的。” 人的身体一撞,居然可以把铝质窗花撞成一个洞,穿身而入,当然十分难以想象。当时我略有疑惑之色,白老大闷哼一声,身子一躬,如箭离弦,向另一扇窗子撞去,“哗啦”一声响,不但撞碎了玻璃,也把铝质的窗花,撞出了一个洞,他身子已从那破洞之中,穿了出去,被他撞出来的那个洞,被破坏了的铝条,全是弯向外的。 这一下行动,证明白老大的话是对的,抱走了女儿的是一个武功绝顶的高手。白老大来到的时候,已经是变故发生之后的第三天了。 在这三天之中,我、白素和老蔡,不但没有睡过觉,而且也未曾进食过,白素是喝水,我则水和酒交替地喝。 当然,在这三天之中,我们连一分钟都没有浪费,尽我们的全力,去追查女儿的下落。 卫斯理的女儿不见了,那简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可是居然发生了。 白老大得了讯息赶来,面色铁青,大口喝酒,顿着脚:“连我白老大的外孙女儿都敢动,不论是甚么人,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追回来。” 当时,我和白素,不但已经运用了一切我们可以运用的关系去追查,而且也作了种种猜测——在冒险生活之中,我们经历过许多离奇曲折的事,都是凭我们的推理能力,抽丝剥茧,把难题解开来的。如今事情轮到了自己的头上,自然更加殚精竭力。 我们首先分析,可能是“绑票”,可是三日来,绝没有人来向我们勒索。其次,我们又想到,可能是仇人,奈何不了我们,就对付小孩子,令我们感到痛苦——会做出这种事的人,自然是黑道下三滥,所以我们已集中力量,在这方面追查。 等到白老大参与追查之后,更发动了他的力量,向江湖上发出讯息,声言此事不水落石出,决定闹个翻江倒海,大家没有好日子过。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确然风波迭生,直到黑道上的十几个大头子,和白老大约了见面,声言他们也必定倾全力去找人,并且当场歃血为誓,事情才算告一段落,但为了卫斯理的小女儿被人抱走,江湖上那一阵子的腥风血泪,也可以说是惨不忍睹了。 不管外面怎么风大浪大,天翻地覆,变故的直接受害人,最伤心悲痛的,自然是我和白素了。我们都知道,这一类事件,越是拖得久,能够圆满解决的可能性就越是小,所以一上来我们那种全力以赴的情形,真是令人吃惊,所接触面之广,到了连爱斯基摩人的村落都不放过的地步。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女儿和那个把女儿抱走了的人,就像是在空气之中消失了——有时午夜梦回,甚至会感到根本没有这个人,根本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那对我和白素形成的压力之巨大,也已经到了人可以忍受的极限。我和白素甚至研究过:我们的女儿,是不是被外星人带走了? 但在经过了分析之后,又否定了这个假设。因为到那时为止,我和外星人打交道的过程之中,来自不同星体的高级生物和我之间,并不存在这样的深仇大恨。而如果外星人是善意的带我们的女儿去漫游太空,那至少要留下一些讯息给我们,免得我们痛苦担心。 可是在整个失踪事件之中,连半丝线索也没有留下,完全无法追查。一直到一年之后,又到了那个可怕的日子,女儿失踪的一周年,我终于忍受不住了,我的精神状态,陷入了疯狂,我不愿再承受那种悲痛,我把自己-进了一种幻觉之中,再也不理会现实。 我的这种情绪上的疯狂,化为行动,我把所有的和女儿有关的一切,全都彻底销毁。“一切”和“彻底”,就是一切和彻底,一点不留,完全销毁。 当我这种行动开始的时候,白素像是想反对,可是她没有行动,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把有关女儿的一切销毁,她自然也知道,我的最终目的,是要把有关女儿的一切,从记忆之中消除,她也尽量配合着我的行动。 我的行动,在表面上十分成功。而且,由于过去一年来,我们的巨大哀痛,在我们周围的人,都感受极深。所以,当所有人发现我们已经忘记这宗变故之后,也一自然而然,绝口不提。 所以,我们的一些新朋友,像原振侠医生、年轻人和公主、胡说和温宝裕,甚至于“上山学道”的陈长青等等,除非是极细心的,否则,根本不觉得我和白素,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这种情形,自然古怪之极,也分明是自欺欺人。可是在心理学上来说,谎言说上一千遍,就会变事实,自己对自己撒谎,重复一千遍,也会把自己骗信了的。 白素的情形如何我不清楚,也无法探究,可是我自己真的可以做到连想也不想的地步,许多年来,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可是,忽然之间,白素又拥着我剧烈地发起抖来,把久已忘了的记忆,又引爆了出来。 (各位一定可以注意到,女儿被人抱走这样的大事,我叙述得十分简单。是的,那是由于虽然记忆的恶魔破土而出,但是我还是不愿去多想它的缘故。)白素在这样的情形下紧拥着我发抖(请翻看前文),起先我不知道是为甚么,但是,我立即就明白了,所以我也剧烈地发起抖来。 太可怕了,白素的一切行为,都只说明了一件事:她认为那个女野人红绫,就是我们失踪多年的女儿。 第十部:宇宙飞船 我在“白素把女野人红绫当作是我们的女儿”这一句句子之上,冠以“太可怕了”的形容词,是我的第一反应。因为我想到,白素在经过许多年的压抑之后,忆女成狂,神经错乱了。 不然,她怎么会把一个在苗疆发现,全身长满了毛的女野人,当作是自己的女儿。 接着,自从发现了女野人之后的种种情景,都一下子自我记忆中涌出——那更令我吃惊,因为我发现,白素自第一眼见到女野人开始,就对她有特殊的好感,当然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就把女野人当是女儿了。 把这样的一个女野人当女儿,倒也并无不可,但是把她当作是当年我们失了踪的女儿,那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其间的分别太大了。 我陡然大声叫:“不。” 白素抿着嘴,凝视着我,她虽然没有出声,可是等于是在说:“是。” 我勉力定了定神,先把她拉近身来,然后,才以十分干涩的声音道:“唉,多少年来,埋藏起来,不想再触及的事,像是妖物复活,又蠢蠢欲动了,请不要助长它的威势,好不好?” 白素自然会明白我这样说的意思,而且我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语声都表示了我的悲痛,和我再也不愿意回想往日惨痛的决心,我以为白素一定会遵从我的意愿,那么,我就可以像受了伤的野兽,找一个隐蔽的角落躲起来,慢慢舔伤口,让时间当良药,再使得创口渐渐愈合。 可是白素的反应,却和我所想的不一样,她先是说了一个字,就已经令得我感到了一阵如同利刃穿心一样的剧烈痛楚。 她说的那个字是:“不。” 我和白素之间,就算偶有意见不同,有了争执,也是极度理性的,可是这时,我却感到我们双方,都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心头感到的疼痛,是一种十分实在的感觉,我甚至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以求减轻痛楚,而且我立即叫了起来,声音十分难听:“不?那你的意思是,非把往日的创伤挖大不可?看着血淋淋的创口,是不是可以令人快乐些?” 白素沉声道:“伤口一直在,一直在流血,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只不过你一直在掩饰它。” 我挺了挺胸,面上的肌肉,在那时候,有一阵难以自制的抽搐,我尽量装成轻松:“我喜欢掩饰,我也掩饰得十分好,我很满意。” 白素的话越来越是尖锐,不但如同利刀穿心,简直有如千刀万削,使我全身发抖,她竟然冷冷地道:“你这是在自欺欺人。” 我整个人弹了起来,把她推得退开了两步,我扯着喉咙叫了起来:“是,我是在自欺欺人,你难道不是?你更在自欺欺人。” 看得出白素是在尽力克制着自己,可是她的语音,仍是冰冷的。她故作幽默:“乞道其详。” 我急促地喘着气,这时候,我脑际“嗡嗡”作响,已经在情绪上趋向一种紊乱的情形,同时,我也感到,这件事——我和白素之间现在所发生的这场争论,如果不是把一切都摊开来说,再要有甚么顾忌的话,那绝不能解决问题,只有越来越糟。 所以,我叫出了我最最不愿意说的一句话,声音如受重伤的老狼的嗅叫:“我们失去了女儿——” 我本来是想一口气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的——那句子也不太长。可是我才叫了“我们失去了女儿”,胸口一阵剧痛,不但眼前发黑,连呼吸也为之停止,下面的话,自然也叫不出来了。 这时,我的神情,一定骇人之极,因为正在和我争论的白素,望向我,现出十分惊骇的神情。 我讨厌自己有这种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的情形,反手就是一拳,重重地-打在自己的胸口。那一拳打得极重,使我被窒滞了的呼吸、变得畅顺,所以我才能把那句话的下一半叫了出来:“——但也不能把一个满山乱跳的野人当作是自己的女儿。” 叫出了这下半句,心口又是一阵剧痛和闷塞,使我要张大了口喘气,这才发现,刚才那一拳,打得太重了一些,口中一阵咸苦,竟然含了半口血。 我犯了性子,一仰脖子,把这口血,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而昂起的头,好一会不低下来。 我感到白素在靠近我,我急促喘着气,她来到了我的身前,用十分低沉的声音说话,每当她用这种声调说话的时候,特别温柔动人。同时,她伸手在我胸口搓揉着,她说的是:“我没有自欺欺人,我可以十分肯定,那满山乱跳的女野人,确是我们的女儿。” 白素也把事情完全挑明了来说,那反倒令得我紊乱的思绪,变得有条理,我盯着她:“首先,你要知道,一切有关血缘的科学鉴证,都不是绝对可靠的;人类至今无法用鉴证方法,百分之一百证明甲是乙的后代。” 白素道:“当然我知道。” 我一字一顿:“那么,你的确信,有甚么证据?” 白素的回答,令我为之气结,她竟然道:“我作为母亲的直觉。” 我好一会说不出话,白素还在补充:“从我第一次握住她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这个全身长毛的女野人,有着血连血,肉连肉的关系,她是自我的身体分出来的一部分,我们之间的那种联系是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又确实存在,不但我有这种感觉,她也有,你想想当时的情形。”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白素和红绫之间异常亲热的情景,确是十分异特。我睁开眼来,-那之间,觉得疲倦无比,我先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喝下,然后道:“如果是我们的女儿,我是父亲,为甚么一点感觉也没有?”白素委婉地道:“当然,你的感觉会比较微弱,而且,你根本不愿意有这样的感觉。” 我应声道:“因为我感到没有这个可能。我们的女儿被人抱走,音讯全无,怎么会在苗疆变了女野人?” 白素的回答是:“因为她一被人抱走,就被抱走她的那个人,带到了苗疆。” 我用力一挥手:“你怎么知道?” 白素低下了头,好一会不说话,我连连作深呼吸,令自己镇定,然后,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心平气和:“你……我们都怀念失去的女儿……女野人红绫,样子可爱,身手惊人,而且,绝对有过人的智力,你如果要将她当作女儿,也无不可。不过,她不是我们的“小人儿”,不是我们的女儿。” 我在说到最后两句话的时候,心中又是一阵刺痛,闭上了眼睛,只觉得鼻子中不断在发酸,难受之极。颈子上有点发痒,就像是女儿小时候用她胖胖的小手,在我颈际乱抓乱挠一样。 所以,说到后来,我的声音,近乎哽咽——卫斯理说话而会语带哭音,虽然窝囊,但也无可奈何。 白素长叹了一声:“我并不是忆女成狂,我坚信,红绫,真是我们的女儿。” 我也长叹了一声,摊了摊手,表示她的态度既然是这样,那就没有甚么可说的了,我只是大口喝着酒,心中越来越是郁闷。 过了好一会,白素在只是默默地望着我之后,才道:“有一些事,我没有告诉过你——” 我这时冷笑:“真好,多年夫妻,原来你还有事隐瞒着我。” 白素神情苦涩:“当时我不明白那些事有甚么重要,可是现在,和其它的事凑在一起看,却又重要无比。” 我心思紊乱,可是也想听听甚么是“重要无比”的事,所以做了一个手势,请她继续说。 白素又侧着头,想了一会——她在这样做的时候,十分动人,我不禁后悔刚才的暴躁,心想,如果她认定红绫是我们的女儿,就让她当作是真的好了,何必向她争?争明白了,又怎么样? 人的情绪很奇怪,刚才还在坚持己见,可是一念之间想通了,就觉得心平气和,显得刚才激烈的争执,一点意义也没有。 白素想了一会,撩了撩乱发,向我看了一眼,多半是觉察到我神情和刚才大不相同,所以她有讶异之色,她道:“你不记得,当你和小宝在降头之国看降头师大斗法的时候,我曾和鼎鼎大名的女侠木兰花见过面?” 我呆了一呆,苦笑:“我当然记得,你和木兰花的谈话内容,我一直不知道——我不相信会和我们的女儿有甚么关联。” “我们的女儿”这么普通的一句话,在我和白素之间,已经许多年没有出过口了。而在陡然又说出口的时候,每说一次,心头总是一阵剧痛,直到说了好多次之后,情形仍然没有甚么改变。 白素又想了一想:“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可以有联想,木兰花是来告诉我,听说我曾向人打听过,若干年前,在苗疆的一次飞机失事的情形。” 我不禁“啊”地一声,是的,那次飞机失事,是白老大口中说出来的,当时,白素还没有出世,在娘胎之中,我们曾推测过这次失事,对白老大在苗疆的生活变化,一定有过重大的影响,可是随便我们怎么打听,都没有任何结果。白素又犹豫了一下,才向我望来:“据那个团长的叙述,爹说到的那次“摔飞机”,好象有生还者?”我“嗯”了一声:“应该有,木兰花来告诉你的是甚么数据?” 白素的神情有些古怪——我猜想木兰花对她说的话,一定有十分出人意表之处,这自然也是白素一再想了又想的原因。 可是,尽管我事先已想到了这一点,白素的答案一来,我还是出乎意料之外。 白素的回答是:“木兰花说,那在苗疆失事的,不是甚么小型飞机,而是一艘宇宙飞船,来自外星的宇宙飞船,若是飞船上有生还者,那么,生还者也是异星人。” 我呆了半晌,望着白素,白素的古怪神情,仍然持续着,没有改变。 白素和传奇人物木兰花的见面,自然在事先是经过一番安排的——经过情形如何,不必详述,总之在见了面之后,一见如故,木兰花一开口,就提及了那宗“摔飞机”事件,当时,白素的神情也就是那样的古怪。 白素想的是:外星人?宇宙飞船?是不是熟悉了卫斯理故事,故意调侃我来了? 于是,白素就微笑着道:“真可惜,卫斯理不在,不然,他可以有一个故事,把苗疆和外星人结合起来,倒也有趣。”白素其实并不是表示心中的不快——她和木兰花还是初次见面,自然也不会那样没有礼貌。可是木兰花为人何等精细,她思想缜密,知识广博,推理能力极强,号称东半球女性第一,她立时就从白素的神态和言语之中,知道了白素的心意,所以她笑了一下:“这个人——告诉我那是一艘宇宙飞船的人——是哥老会的成员,在四川、云南、贵州一带的哥老会,地位相当高。但是这种江湖人物,不大兼有科学知识,只有令尊是例外,他说的话,不一定值得相信,事实上,他也根本不知道甚么是宇宙飞船,他懂得这个名词,还是令尊告诉他的。” 木兰花娓娓道来,说到最后一句,白素才被吓了一大跳,一时之间,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这个在哥老会中地位高的人,说那失事飞机是宇宙飞船,原来竟然是白老大告诉他的。可是白素就从来未曾听白老大说起过,他曾在苗疆见过宇宙飞船和外星人。 白素立刻就知道了白老大绝口不提宇宙飞船的事,必然是由于事情和那宗大隐秘有关。 一想到这一点,白素心跳加剧,因为她也可以料到,那宇宙飞船,一定和白老大的隐秘有关,而木兰花将会提供进一步的数据,对揭开隐秘,一定大有帮助。 当白素向我叙述她和木兰花见面的经过,说到这里时,我也不禁“啊”地一声:“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可是请你记得,你要向我解释,何以红绫会是我们的女儿。” 白素瞪了我一眼,并没有理会我的打岔,继续说下去。 当时白素现出了十分殷切想得到进一步数据的神情,她说了一句:“那袍哥大爷见过我爹爹?在苗疆?” 木兰花笑道:“当然是,不然,令尊何以会告诉他那“飞机”是宇宙飞船?那位袍哥大爷的名字是大满,其实那不是他的名字——” 白素接了上去:“那是他在堂口中的名位,他在总堂口排名第九。” 木兰花点头:“正是——” 白素刚才在说的时候,已经想起大麻子所说的那件事来:大满老九想轻薄铁头娘子,可是结果,被铁头娘子的柳叶刀,砍了一只右手下来。所以,她又扬起手来,用左手指着自己的右腕。 这一下,连木兰花也不禁现出极讶异的神情,问:“你认识这个人?那他一定告诉过你遇见过令尊的事了?” 木兰花在这样说的时候,略蹙着眉,有一些不满,因为白素如果认识大满,刚才不该装着甚么也不知道。 白素知道对方误会了,所以她连忙解释:“不,我不认识这个人,只是听另一位袍哥大爷说起过他断手的经过情形。” 木兰花扬了扬眉,表示了她想知道大满断手的经过,白素立即用最简单的方法告诉了木兰花,也听得木兰花惊诧不已,吁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大满虽然断了手,可是对铁头娘子的恋慕之情不减,他到苗疆去,是去找铁头娘子的。”白素也不禁“啊”地一声,她也明白了:铁头娘子单恋白老大,所以跟着白老大进了苗疆,而大满则单恋铁头娘子,所以也到了苗疆。 这些江湖人物行为有异常人,连他们的恋情,也比常人炽热,为了自己所爱,可以舍弃一切原来的生活,这一点,普通人就做不到,普通人对自己原来的生活,都十分依赖,很难说改变就来一个彻底的改变。 木兰花续道:“你既然熟悉那些人物,我说起来也方便多了,大满在苗疆游荡,约莫两年之后,才首先听到了有关令尊的传说。” 白素点头:“是,家父在苗疆,变成了苗人尊重的阳光土司。” 她在这样说了之后,又把白老大对那一段生活,绝口不提,以致自己连生身之母是甚么人,也未能确定,种种情由,向木兰花说了。 作为一个初次见面的朋友,白素这样做,很推心置腹,所以她和木兰花之间的距离,也自然而然,因此拉近了很多。 木兰花又呼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我也直在奇怪,有关那宇宙飞船的事,令尊应该和你们说起过,如何你们还会不知道,要到处去打听数据?” 木兰花说了之后,又道:“这样看来,那飞船必然和令尊的隐秘,有很大的关系。” 白素刚才也想到了这一点,自然同意木兰花的见解。 大满老九知道铁头娘子是为了白老大才进入苗疆的,而他在第一次听人说起阳光土司的事迹,和形容阳光土司的模样之后,就知道所谓阳光土司,必然就是白老大。 他也想到,自己进入苗疆不久,就听到了有关阳光土司的事,铁头娘子也一样会听到,她也可以知道那必然是心上人白老大,也会去找他。 大满并不知道白老大那时住在何处,他对于裸裸人的烈火女,也一无所知,但只要有心打听,“阳光土司”经常出现之所,还是可以从人们的口中知道。 所以他就满怀信心,选定了几个目的地,向目标进发,希望可以在那里遇上铁头娘子。 当日,白老大大闹总坛的时候,大满老九并不在场,他断手之后,不等伤口痊愈,就远走他方,去寻觅巧手铸金匠人,他有的是家财,钱花出去,有一大半是冤枉钱,但也有花在刀口上的时候。 在汉口,有人告诉他,世上巧匠,全在西洋,而西洋巧匠之中,尤以俄罗斯的巧匠为最,专为俄国沙皇御用,沙皇被推翻之后,大批俄罗斯人流入中国,其中也有宫廷巧匠在,不妨到处去找找。 那人还说了一个有关西洋巧匠斗本领的故事: 法国国王,找巧匠做了一只金跳蚤,和真的跳蚤一般大小,可是在那么小的身体之内,却居然装上了机械,使跳蚤可以跳动。法国国王龙心大悦,把玩之后,有心炫耀,就派专使送去给俄国沙皇把玩。 俄国沙皇一收到这样的玩意,自然知道那是法国国王有心向自己炫耀,于是召集宫中巧匠,商议对付之策。结果,一个月之后,沙皇也派专使,把金跳蚤送回法国,法国国王取出来,金跳蚤却不再跳,法国国王还以为给沙皇弄坏了,正想嘲笑几句,专使却道:“请陛下仔细看跳蚤的脚,便知端详。” 法国国王细细看去,动用了放大镜,这下发现,原来跳蚤的每一只脚上,都上了一副黄金铸成的镣铐,在那么小巧的镣铐上,还镶着各色的宝石。 于是,一致公认,俄罗斯巧匠的本领,举世无双。 大满老九听了这样神乎其技的说话,便去各大都市,白俄聚居之所打听。皇天不负苦心人,叫他在极北的城市,齐齐哈尔,找到了一位俄国巧匠,已近古稀之年,可是手艺精巧,仍是一绝。 大满和这位老巧匠细细商议,采用了五成金,五成精铜混合,替他铸造一只假手,那假手内置各种机栝,手指的灵活程度,和真手无异,靠手腕挥动之力,就能有各种动作——而且功效比真手更多,他在每只手指之中,都藏了厉害的暗器。 铸造这样的一只假手,老巧匠用足了心机,也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等大满心满意足,套着金光灿然的假手回到四川,一下子就轰动了整个江湖,人人称他为“金手九郎”,可是大满却不开心,因为他并没有见到铁头娘子,只是在大麻子处,知道了铁头娘子的种种,他恨恨地道:“姓白的是甚么东西,连铁妹子都看不上,那他想要甚么样的女人?” 大麻子当时告诉他:“你没见过陈大小姐,见了,你才知道,铁妹子连做大小姐的丫头都不配。” 大满如何听得这种话,若不是有人在一旁相劝,当场就会翻脸。 大满知道铁头娘子在苗疆,也就跟了来,这时铁头娘子早已进了苗疆,大满心中想好了,见了她,就对她说:“别再恋着姓白的下江汉子了,你看,你叫“铁头娘子”,我叫“金手九郎”,连名字都是现成的一对,还东挑西拣作啥子?况且,我这个外号,还是拜你所赐的。” 大满心想,铁头娘子在伤心失意之余,听了自己这一番话,一定会感动的。 大满的打算并没有错,如果他能在适当的时机见到铁头娘子的话,他万里迢迢,千山万水赶来示爱,说不定可以成功,可是当他终于能见到铁头娘子之际,却完全不是恰当的时候。 当时,大满只当那是造化弄人,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坏运气,和那只“宇宙飞船”有关。 当日白素听木兰花这样说,和我听白素转述到这里时,都会十分奇怪,事情怎么会和宇宙飞船有关系,似乎是全然不相干的。 第十一部:天意 似乎完全不相干。 可是还真是大有关系。 原来这些日子来,铁头娘子也照大满的办法在找寻白老大,可是阳光土司神出鬼没,根本找不到他固定的住所,铁头娘子在万山千壑之间乱转,时间虽然过去了两年,并没有见着白老大。 若是换了别的女子,早就放弃了,可是铁头娘子却是铁了心,非要找到白老大不可,所以仍然在苗疆。 她每天餐风饮露,长叹短叹,凄凄凉凉如孤魂野鬼,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的,可是她的一颗心,却仍然系在白老大的身上。 在这样的时候,若是大满老九能和她相会,那么她在失意之余,或许会投入大满的怀抱。可是她找不到白老大,大满老九也没有找到她,等到各自找到了对方要找的人时,情形却又不同,因为是铁头娘子先找到了白老大。 铁头娘子终于找到了白老大。 而且,铁头娘子认为她终于能找到白老大,完全是由于天意。 究竟是不是“天意”,谁也不能肯定。人们习惯于把冥冥中对生命、命运的主宰力量称为“天意”——不论称为甚么,都没有分别,重要的是确然有这样的一股力量在。而铁头娘子终于能见到白老大,确然和天空有关。 那一天傍晚时分,铁头娘子独自坐在一道山涧之旁,望着潺潺流水发怔,涧水中有一种鳞光闪耀的小鱼,在逆流而上,不时跃出水面,替周围的寂静添上一下又一下清脆的水声。 她的手中捏着一根树枝,涧水在她坐的所在,绕了一个弯子,形成了一个水平如镜的水潭,可以把她的身影,清清楚楚地倒映在水面上。可是铁头娘子却不愿意看到自己憔悴失意的脸,一当水面上映出她来时,她就用树枝去敲水,把水面敲乱,使在水中的映象,也碎不成形。 就在铁头娘子看到自己的脸,又渐渐在水面出现,她又得去击打水面时,她陡然看到水面反映的天空止,出现了一道红色的弧线——水面不但反映她的身形,也反映天上的蓝天白云和四周的山色,那时,正是傍晚时分,残阳如火,漫天红霞,忽然出现了一道红色的弧线,若不是铁头娘子如此专注地望着水面,她也不会看得到。 那道深红色的弧线,自天际的晚霞层中,直透出来,依然似乎还带着很尖锐,但是又十分快速的一下声响,急促地投进了对面的一个山头之中,速度极快,在红光之中,似乎有一点黑影,但是由于移动得太快,一闪就过,所以看不清楚。 铁头娘子先是在水面的反映上看到,她立刻抬起头来,红光已落向山头了。她站了起来,先是发了一会怔,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甚么现象,接着,她首先想到的是:神仙。神仙下凡了。 铁头娘子在川西长大,四川多山,青城峨眉,全是传说中神仙剑侠出没的所在,她自小听这种故事听得太多了,印象深刻,而且刚才地看到的情形,也真的像是有神通广大的剑侠,驾起道光,或御剑飞行,或利用甚么法宝在空中行进。 再加上有关神仙剑侠的传说之中,总有走投无路的好人,被打救的情节,那又和她此时凄苦的心情相吻合,所以她一想到了这一点,就立时深信不疑,何况红光着地的那个山头就在眼前,所以她连一秒钟也没有耽搁,就立刻向那个山头赶去。 在铁头娘子看到漫天红霞之中,忽然冒出一股红光来的同时,也看到了这个现象的,自然不止她一个人,有许多人,恰好机缘凑巧而看到的——确然得机缘凑巧才行,因为红光呈弧形,在天际一划而过,在那时候,人如果在屋子中,就看不到了,不是正好抬头向天,也看不到了。有太多看不到的因素,而且,看到的如果是苗人裸裸人,心中奇上一阵子,跪下来向天拜上几拜,也就没有事了,不会有人去深究。 可是偏偏白老大看到了,大满老九也看到了。 白老大在那时,正在离那红光落地的山头十分近的所在,事实上,他和铁头娘子也相隔得极近,可是咫尺天涯,若不是有那道红光,引他们一起到那座山头去的话,他们还是无法相会的——所以铁头娘子坚持那是天意,也有她的道理。 她曾极其认真地问白老大:“你说,如果不是天意,那是甚么?” 白老大也答不上来。 发生在苗疆的这段往事,是大满老九在若干时日之后,遇到了木兰花,对木兰花说的。而木兰花对白素说,白素又对我说。虽然其间经过了几重转述,但是由于转述者都是十分有资格的人,所以我相信非但生动依旧,而且绝无被歪曲夸张之处。 我听到白素转述到铁头娘子责问白老大时,就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感觉——铁头娘子这样问,自然愚昧之至,可是一个愚昧之至的问题,有时也会令一个智者如白老大,无法回答。 后来,等到弄清楚了一切之后,白素拿同样的问题,一字不易地问我,我也无法回答,只好在心中说:那真是天意,没有别的解释,天意就是天意。 却说当时,白老大在那山头不远处,正在观看落霞由亮红色转为暗红,欣赏自然的奇景,忽然就看到了那股红光,呈弧形堕地。 白老大是有知识的现代人,他首先想到的是:有飞机失事了。 不能怪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想到“不明飞行物体”,因为那时,这种想法甚至还未曾在人类的思想之中形成。 他离那个山头近,所以立即急速地向前进发。 大满老九也看到了那道发自天上、迅速落地的红光。那时,他在干甚么呢?他正在对着落日,欣赏自己的那一只金手。 自从手腕之上,装上了那只金手之后,他十分欣赏,并不感到断手之悲。当他凝视着这只金手的时候,他总不免有些想入非非,想到用这金手去抚摸铁头娘子的娇躯时,也可能会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他高举着金手,迎着落霞看着,所以,他也看到了那股一闪而过的红光。 大满老九呆了一呆,他全然不知道那是甚么现象,他想到的,和白老大、铁头娘子又有不同,他想的是:天上落了甚么下来了?得赶过去看看。 所以,他也立刻向那个山头赶去了。 三个人之中,白老大离目的地最近,铁头娘子次之,大满老九最远。所以,三人之中,到达那个山头的次序,也是如此。 白老大先赶到那个山头,他没有立刻发现甚么,虽说看到红光落向这里,但是山峦起伏,山势险峻,一时之间,也难以有所发现。 白老大赶到时,已是接近午夜时分,他在山头上打了一个转,没有发现,也不打算再找了,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经过一块大石,步子十分急,所以一下子就和从那块大石后急急转出来的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 白老大绝未想到,半夜三更,在这种荒山野岭,还会碰到人,所以他着实吃了一惊,而作为一个卓越的武术家,他的反应也快绝,双手一件,已经抓住了那迎面撞上来的人的双臂。而在这时倏,他非但不知道那是甚么人,甚至不知道撞上来的是人是猿,还是山峭野魅。 白老大在苗疆住得久了,知道在重山之中,甚么样的怪事,都可能发生,不管撞上来的是甚么,先抓住了他,总不会有错。 及至十指一紧,他已觉出,被他抓中的,是瘦瘦的手臂,再定睛一看,月色之下,看到的是一张黑里透俏的脸面,正现出大喜若狂的神情,张大了口,月光映得她一口的牙齿,白得耀目。 天地良心,白老大并没有一下子就认出这个被他捉住了双臂的女子,就是铁头娘子。因为对他来说,在哥老会的总坛,一出手就制住了铁头娘子,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了。 可是对边头娘子来说,才一转过石角,实到了人,而且立即被人制住,自然吃惊之极。可是定睛一看,用这样强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自己手臂的人,竟然是自己日思夜想,为之失魂落魄的心上人,这一份狂喜,当真是难以形容,一时之间,几疑身在梦中,所以也不免现出如梦似幻的神情——美丽的女人有这种神情,向例十分动人,所以令得白老大一时之间,虽然双手已不再运动,可是仍然握着铁头娘子的手臂。 铁头娘子很快就弄清楚,发生的事,是真不是幻,她发出了一下欢乐无比的声音,这种声音,难以形容,而且根本不是自她的口中发出,而是自她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之中迸发出来的。 同时,她也扑向白老大的怀中,她身子紧贴向白老大,双臂用力抱住了白老大的腰,把她的脸,紧贴在白老大实阔结实的胸膛之上,在那一-那,她感到自己和白老大已经融为一体了。 她口中则含糊不清地发出声音,勉强可以听得清她在说:“可找到你了。皇天不负有心人,天意指引,可找到你了。” 她身子激动得在发抖——直到这时为止,白老大仍然未曾省起她是甚么人,一切变化来得如此之快,陡然之间,温香软玉满怀抱,任何男性,都会怔上一怔,虽然那只是极短的时间,可是对铁头娘子来说,也就是天长地久了。 白老大先把她的双手,自腰际拉开,可是铁头娘子立即双臂又绕上了白老大的颈。 她身形娇小,他却极高大,铁头娘子双臂绕向白老大的头,手臂伸向上,衣袖自然而然,褪了下来,转出了她的小臂,使白老大一眼看到了她小臂上的两道伤痕。 当日,白老大卖弄自己的武功,令铁头娘子的柳叶双刀,反转她自己,在手臂上划出了两道口子,鲜血渗出,其实伤得极轻,损皮不伤肉,根本不算一回事,在伤愈之后,要全然不留疤痕,也是十分容易的事。 可是铁头娘子却故意让这两道伤口,在自己的玉臂之上,留下了疤痕——在苗疆的两年,她不知多少次抚摸着疤痕,减少或增加相思之苦,这种情怀,和大满老九欣赏那只金手,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白老大一看到了双臂上的伤痕,自然认出了对方是甚么人,在对对方的热情行为大是骇异之余,他失声叫了出来:“铁头娘子。” 可能是由于他惊骇太甚——当然一大半是为了对方的投怀送抱,所以他一开口,声音有点涩,吐字不清。所以,后来铁头娘子坚持,她听到的,只是“娘子”,没有“铁头”。那就引申成了,既然叫我娘子,我也应了,那就得把我当“娘子”。 当时,铁头娘子确然应了一声,应得清脆玲珑,应得满心喜悦,就差没有引起阵阵回声。 白老大认出了铁头娘子,也感到了铁头娘子的行为有异,所以他又拉开了铁头娘子的手,身子也后退了些,可是铁头娘子却趁机双手紧握住了白老大双手的一只手指,凝望着白老大,眼神之中,充满深情,身子还在不停地发着抖,又待向白老大靠来。 白老大自然可以抽身后退,甚至可以一脚把铁头娘子踢出老远去。 可是白老大却没有任何行动。 因为那时,铁头娘子的行为虽然古怪,可是她的模样却动人之极。才一照面时的那种愁苦、惶急和憔悻,早已一扫而空,代之以甜蜜的笑容,深情的眼神。双颊黑里透红,如同烧红了的炭火,娇喘连连,饱满的胸脯起伏——那曾使大满九爷失了一只手。她整个人,像是变得完全没有骨头一样,只是软软地要向白老大靠过来。 白老大好几次想把她推开去,可是都被她的眼神挡了回来,也就只好由得她偎依在自己的身边。 这时,白老大的思绪虽然十分乱,但是他也知道,铁头娘子的心中,必然有了极其严重的误会,而且,这个误会,也一定极难解释得清楚。 他好几次想开口,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结果反倒是铁头娘子先开口。她先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一见了白老大之后就没有透过气,然后才道:“找得你好苦。” 白老大苦笑:“你……找我?” 铁头娘子抬起头,望着白老大,轻咬下唇,又吁了一口气:“你临走的时候怎么向我说来,刚才又叫了我一声娘子,我……这两年来虽然受尽了苦楚,可是云开见月,也不算冤枉。” 白老大一开始,听得莫名其妙,他哪里知道自己重伤之后现出来的古怪神情,会被铁头娘子当作是在向她挑逗,而且更进一步,在两年来的苦苦相思之中,她形成了一个幻觉,把白老大的眼神,化成了语言,认为白老大真的曾向她说过情话,所以这时才会有那样的话。 白老大听不懂这番话的头一段,但是接下来的话,他却是听懂了的,他不禁大吃一惊,知道再让这个误会延续下去,必然大大不妙,会生出无数事端来。 所以,他硬起心肠,把铁头娘子推开了些,自己也连退了几步,他这样做,本来是想摆脱铁头娘子,至少不和她再有身体的亲近接触。 可是,没想到他才一退,铁头娘子身子一耸,就扑了上来,双手勾住了他的头,双腿就势盘住了他的腰。 铁头娘子身形娇小轻巧,动作又快又出乎意料,白老大竟然未及提防,而一被铁头娘子用这样的姿态缠上了,且缠得如此之紧,再想摆脱她,自然更加困难了。 白老大为人一世英雄,可是在那样尴尬之极的情形下,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才好。他又不能便把铁头娘子推开去,要那样做的话,他的一双大手,非和铁头娘子柔软的身子有过度的接触不可,他只能把铁头娘子打昏过去,可是那得出重手才行,白老大又难免有犹豫。 而铁头娘子名副其实地缠上了白老大之后,心满意足之至,她的气息,喷在白老大的颈际,令白老大感到了又痒又酥,就算有气力也使不出来。 铁头娘子又在白老大的耳边说了一些话,可是别说白老大没有听明白,只怕连铁头娘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一些甚么。一个女性在心满意足之时发出来的声音,有谁会去追究那些声音的详细内容,知道那是代表着爱的讯息,也就足够了。 白老大全然不知道如何才好,他只好转着身子,铁头娘子仍然缠在他的身上,白老大才打了半个圈,就陡然看到眼前,金光一闪。他再定睛看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甚么样的怪事,全在这一晚上发生。 他看到的是,在离他不远处,一根石笋之旁,站着一个人,那人一手扶着石笋,一看就知道,他如果不这样,就站不稳,而他的另一只手,在清冷的月光之下,金光灿然,掩住了他的脸。 看来,他像是掩住了脸,不想看眼前的情景,可是事实上他并未能做到这一点,他掩脸的动作,只是自欺,因为他像是饿狼一样的眼睛,正在金光闪闪的手指缝中,直透出来,甚至比金光的闪耀还要强烈。 突然之间出现了这样的一个人,白老大在吃惊之余,头脑又倒清醒了大半,他伸手硬转过铁头娘子的脸,沉声道:“看,有人来了。” 铁头娘子沉醉在白老大的怀中,天塌下来,她也不会注意到,不然,她是应该早看到那人的,直到这时,她才“啊”地一声,可是,她却绝没有离开白老大的意思。 白老大这时,不禁大是狼狈——不管来的是甚么人,铁头娘子这样缠在他的身上,总是不成体统,铁头娘子由于过度的兴奋,豁了出去,他白老大可是没有名堂之至。 所以他立时低叱:“快下来,叫人看了,像是甚么样子。” 说一切全是天意,也真是的,白老大这时,在叱责之中,偏偏加了半句“叫人家看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听在铁头娘子的耳中,心头又泛起了一股蜜意——叫人看了不象样子,要是没有人看到,只是两人世界,那自然再亲热都不打紧。 铁头娘子在那一-那,变成了棉花娘子,柔顺贴服,无与伦比,清脆地答应了一声,立时落下地来,但仍然紧靠着白老大,还捉住了白老大的一只手。 而那人,也在这时发出了一下长叹声,垂下了那只金光闪闪的手。 那人,自然是大满老九,他赶到,发现白老大和铁头娘子的时候,正是铁头娘子和白老大相会不多久的事,他们两人的行动,看在大满的眼中,只觉得眼前这一双男女,简直是缠绵之极,等到铁头娘子缠上了白老大高大的身子,大满像是跌进了深渊,几乎闭过气去。 金光闪闪的手一垂下,铁头娘子自然认出,眼前的人是大满老九。 她哪里知道老九是一往情深,进苗疆来找她求爱的,一见之下,喜上加喜,脱口道:“九哥,你来得正好。” 大满老九人并不笨,本来他在大麻子那里,知道铁头娘子到苗疆来,完全是她一厢情愿,所以他充满了信心。可是等到他见到了铁头娘子时,铁头娘子才和白老大相会。在旁观者看来,两人的身体亲近,热烈无比,一点也不像是铁头娘子的单相思。 大满眼看着白老大对铁头娘子火辣辣的亲热行动,一点也不拒绝,而且,也无法知道两人之间讲了多少他听不到的话,早已心灰意懒。 这时,他知道铁头娘子看到了他那么高兴的原因,他现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恭喜了。可是你们要交拜天地,少了一个主礼人。” 铁头娘子眉花眼笑:“正是。” 白老大越听越不对路,他大喝一声:“你们——” 他本来想喝:“你们在说甚么”,可是他才叫出了“你们”两个字,就听到一下轰然巨响,同时,左首处,火光迸现,-那之间,照得半边天通明,可是只有几秒钟,火光就不再见。 那一下巨响,把白老大要喝的话,挡了回去。白老大也陡然想到,自己之所以来到这里,全然是看到像是有一只飞机失事堕毁在这里之故。忽然冒出了铁头娘子来,这才打了岔,忘记了。那一下巨大的声音,是不是失事飞机爆炸的声音? 一时之间,他也顾不得乱七八糟的事,疾叫一声:“那边有飞机摔下来了,我们去看看。” 他说着,身形掠起,就向前奔了出去。铁头娘子身形轻盈,仍然握住了白老大的手不放,大满老九看出来,就看到他们两人手拉着手一起向前奔出去。他略呆了一呆,也跟着奔出。 这个山头,离白老大这些日子来的栖身之所,裸裸人烈火女所住的山洞极近——那个山洞,就在这个山头的范围之内,所以白老大对这一带的地形极熟,纵跃如飞,铁头娘子一直和他手拉着手,纵跃之际,两人同起同落,铁头娘子快乐得像是做了神仙。 大满老九看得大是叹服,后来问了白老大,才知道白老大就住在附近,所以地形十分熟悉。 奔出了不多久,就到了一座峭壁的边缘,向下看去,看到峭壁之下,还有一团圆形的红色火光,在不住闪动,那团火光的范围相当大,在火光之旁,看来像是有两个人,正在蹒跚而行,走不几步,却又一起跌倒在地上。 白老大失声道:“有人生还,看情形受了伤。” 铁头娘子心情极好,立时叫:“快下去救人。” 第十二部:神仙打救 白老大向峭壁一指:“这峭壁,我好几次上下攀缘,险恶莫名,非要有大量绳索不可。” 说到这里,大满老九也已赶到,白老大道:“你们等在这里,我去找绳索来,千万别轻举妄动,我说空手下不去,就是下不去。” 铁头娘子不舍得:“白哥,我和你一起去。” 白老大一顿足,指着铁头娘子:“你,我得好好和你说清楚,你全都想岔了,全没那回子事,也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白老大说得声色俱厉,铁头娘子简直吓呆了,只知道眨巴眼睛,不知道如何反应。 白老大又大喝一声:“等我回来,不要乱走。” 说着,白老大已转身疾掠而出,白老大的身形才一转过山角,大满和铁头娘子两人就听到白老大发出了“咦”地一声,问:“你怎么在这里?”再接着,又是一个小孩子的叫声:“爹。” 当时,大满和铁头娘子,各有心事,所以听了之后,也没有在意。 大满和铁头娘子没有在意的事,我和白素等都感到意外之极——白素在听木兰花叙述时,和我这时听白素复述的情形一样,急急作了一个手势,请她暂停,我有重要的问题要问。 据白素说,木兰花在听大满老九说往事,说到这一点时,也曾叫老九重复,仔细地回想这一个细节,老九也说得十分详细。木兰花心思缜密,她也感到这个细节,关系十分重大。 我一做手势,白素就停口,我吸了一口气:“白老大见到了甚么人?” 白素道:“自然是哥哥。” 我疑惑更甚:“那时,他还不到两岁,怎么会半夜三更,独自在山野之中?” 白素的语气迟疑之极:“不是说那个山头,离他住的那个烈火女山洞十分近吗?哥哥自己走出来逛逛,也……有可能。” 白素一面说,我一面摇头。白素又道:“那个团长,就说过,爹叫哥哥自己回去,团长听了之后,吓了一大跳,可知哥哥是经常独来独往的。” 我思绪紊乱之至,举起了手,示意白素先别出声,让我好好静一静。 我知道,如果找寻一个完整的故事如同完成一幅拼图的话,那么最重要的一块,就快要出现了,问题是这一块,还隐藏着,不肯显露出来。 我就是要把“这一块”找出来。 过了一会,我才道:“素,让我们一步一步,把事实凑出来。” 白素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所以她首先提出:“爹离开,是要去找大是的绳索,去救峭壁下的那两个人——” 我接上去:“最快能得到大量绳索的方法,是到裸裸人聚居的村落去找。” 白素道:“爹一转过山角,就见到了哥哥,他当然抱起哥哥来,就抱着哥哥赶路。”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他到了裸裸人的村落,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先回峭壁去,他一定吩咐了裸裸人带着绳索,随后赶来。” 白素的语调相当慢,她一面思索,一面说:“这一去一来,天已亮了,他在半路上,遇上了那个团长,救了团长,所以他才会问团长是不是也是摔飞机的幸存者。” 我连连点头,白素分析得有理,而且,时间上也十分合榫。我道:“团长说了不是,白老大又追问大师府发生的事,他当然知道陈大小姐的身分,所以才关切。他又赶着去救人,这才令孩子先回去,当时,令尊对孩子说甚么来着?” 白素的神情凝重:“那团长说,爹当时说的是:该回去了,你妈会惦记,可是那两个人,又不能不理,你能自己先回去?” 我和白素都好一会不出声,然后,才进一步分析,我先道:“你曾说,直到这时,一家人全是快乐家庭。” 白素道:“是,爹当时这样说,表示他一夜未归,哥哥也出来很久了。” 我皱着眉:“接下来又怎样呢?令兄先回去,白老大又回到峭壁去。” 白素点头:“先说爹走了之后的情形。” 在峭壁之上,天色黑暗,四下冷清。等白老大走了好一会,铁头娘子才定过神来,问大满老九:“他……刚才说甚么来?他为甚么发那么大的脾气?” 老九旁观者清,自然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叹了一声:“铁妹子,他说你把事全想岔了……那就是说,他心里根本没你这个人。” 铁头娘于“格格”一阵娇笑,根本不把大满的话放在心上,直笑得大满心烦意乱,一声大喝:“从头到尾,全是你一个人在害单相思。” 接着,大满就把大麻子的判断,一口气说了出来。他一路说,铁头娘子一路摇头,可是俏脸上却也喜气渐褪,变得十分苍白。 她指着大满,声音尖厉之极:“你胡诌。这全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倒比我清楚?” 大满尽最后努力:“铁妹子,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铁头娘子大叫:“刚才的情形,你明明看到,他对我多亲热。” 一想起刚才看到的情形,大满老九也无话可说,他闷声不出,走开了几步,铁头娘子芳心缭乱,团团乱转,又跃上了一块大石,向白老大离开的方向眺望。 在这段时间中,他们两人根本没有去留意峭壁之下,那两个“摔飞机”的生还者怎么样了。 一直盼到天亮,铁头娘子才看到白老大健步如飞赶回来,她立时一声叫:“白哥。”一面叫,一面向白老大疾奔了过去,白老大才转过上角,她已疾扑而上,看情形,她又想缠在白老大的身上。 可是这一次,铁头娘子却非但未能如愿,而且,形成了十分滑稽的局面——白老大有了提防,铁头娘子一扑了上来,他双手齐出,一下子就抓住了铁头娘子的双臂,把铁头娘子直提了起来。 铁头娘子惊恐无比,连声音都变了:“白哥,咋不让我抱你?” 白老大扳下了脸:“你全想岔了,我早有妻儿,当时身受重伤,眼前金星乱迸,怎能对你眉目传情?昨夜乍一见你,也根本认不出你是甚么人。” 白老大知道事情必然要速战速决,所以话一说完,双臂一振,把铁头娘子重重放落地下。 铁头娘子全身筛糠也似发抖,神情凄惶无助之极,上下四面看看,像是想向空气求助,大满老九这时和她的目光接触,他也不禁身子发颤,他亟想献出助力,可是又无从着手。 铁头娘子的话,也表示了她心中的无助:“这可叫我摸不着魂头了,这可叫我摸不着魂头了。” 她连叫了好几遍,“摸不着魂头”(全然不明所以),又凄然笑着,颤声问:“白哥,你在耍我?别耍我,这可不是玩耍子的事。” 铁头娘子这几句话,说得凄婉之极,听到的人,要说不被感动,那是假的,白老大何尝不难过,可是又非硬起心肠来不可。 他沉声道:“就是不是玩耍的事,所以才要说得一清二楚。看来这位大爷对你很有情意,你转过头去看看,就可以明白。” 白老大和大满老九,还是第一次见面,他不知道老九的身分,但老九一表人才,又镶着一只金手,一望而知是江湖上一位出色的人物,而且这时,老九的那一副失魂落魄的关切之情,谁都可以看得出来。白老大这样说,也合情合理之至。 铁头娘子也直到这时,才知道事情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自己会错了意,她作了最后的挣扎:“那……你怎么一碰面……就称我“娘子”?” 白老大叹一声:“你不是叫铁头娘子吗?我就是这样叫的,你却只听了后两个字。” 铁头娘子身子陡然一震,不再发抖,开始笑了起来,虽说是笑,可是那声音比哭难听,笑了一会,陡然双腕振动,柳叶双刃,已然出销,一翻腕,就向自己的颈项之中砍去。 铁头娘子要刎颈。 有白老大和大满者九这两个高手在旁,她自然不能得手,老九金手一翻,先硬将她左手刀夺了下来,白老大脚起处,踢中了她的右腕,把右手刀踢得直扬了起来,飞出老远。 铁头娘子也真有了必死之心,双刃脱手,她连哼都不哼,一个转身,就向着峭壁,疾扑而出。 这一下变化,在一旁的两大高手,也没有料到她死志如此之决,眼看铁头娘子已扑出了悬崖,那峭壁直上直下,少说也有百来丈高,跌下去,自然是粉身碎骨。 大满老九首先大叫一声,竟然也不顾一切,向前扑了出去,他金手伸处,一下子没能抓住铁头娘子,连他自己也出了悬崖。 在这-那间,发生的变化,当真惊心动魄之极,白老大虽然久经世面,但也不免头皮发炸,他也大叫一声,扑到了悬崖边上,向下看去。 这一看,自老大却看到了再也难以料得到的奇景。 他看到,铁头娘子和大满,正在向下跌下去,大满还在不断想抓住铁头娘子,可是始终差那么一点点,未能抓得住。 那时,如果铁头娘子愿意向大满伸出手来,两人倒是可以双手相握的,可是铁头娘子一点行动也没有。虽然两人就算双手相握,也无补于事,一样难逃一死。 而就在那时,真正的奇景出现了,只见两个人,一身银光闪闪,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忽然疾飞而上,带着一种异样的声响,上升之势极快,一下子就来到了大满和铁头娘子近前,各自一伸手,一人抓一个,继续上升,一眨眼到了悬崖之上,松手放下了两人,继续上升,转眼之间,只剩下了一个银色小点,消失在天际。 白老大看得发呆,大满和铁头娘子,真正是进了鬼门关又出来,更是如同泥塑木雕一样。 三个人不知过了多久,连血液都为之凝结,还是铁头娘子最先发出声音,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扑向大满老九,大满老九一时之间,未曾会过意来,竟被她撞退了半步,这才会过意来,双臂把铁头娘子紧紧搂在怀中。 刚才的事,虽然只是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可是胜过了千言万语。 一个肯为你而死的男人,在女人的心目之中,还有甚么比这更可贵的?- 那之间,能由死到生,自然也容易由不明白到明白。在一旁的白老大,看到两人紧紧相拥的情形,十分感动,以为甚么麻烦事也没有了。 过了好一会,铁头娘子和大满才异口同声地问:“刚才是怎么一回事,那两位神仙……不等我们叩谢救命之恩,就飞走了?” 大满老九和铁头娘子都没有多少现代知识,刚才他们获救的经过又如此异特,所以他们一下子就想到了“神仙”。因为各种神仙故事正是中国民间传说之中,最丰富的部分。他们都是四川人,四川更是传说中神仙出没最多的地方,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这两座名山,正是神仙洞天。所以他们才会一下子就认定是神仙打救。 但白老大的想法自然不一样,他知识丰富,想象力非凡,刚才那两个人,“飞”得如此之快,已使他觉得诧异无比,在看到了大满和铁头娘子拥作一团之后,他一面感叹世事变化之快,一面已疾步走向悬崖,向下面看去,他看到刚才冒出火光的那一大圈火光已经完全熄灭,留下了一个大圆圈,呈灰白色,看来是一个很大的、凹形的大金属饼,从高处看下去,很难判断它的高度,但至少也在三公尺高下。 白老大一看之后,就失声道:“那不是飞机,也不是摔下来,那是宇宙飞船,是正常的降落。” 大满和铁头娘子这时也挽着手,来到了白老大的身边,向下看去,神情十分疑惑,因为白老大的话,他们根本听不懂。 而白老大这时,心中的兴奋,难以形容,那时,全世界范围内,有关不明飞行物体的报导,绝无仅有,而他有了那么大的发现,自然令他欣喜,所以,他指着下面的那个“大圆饼”,向大满和铁头娘子,详细解释甚么是宇宙飞船,甚么是来自外星的高级生物,说得兴致勃勃。两人似懂非懂地听着。铁头娘子甜甜地笑:“天上来的,就是神仙,那……宇宙飞船……当然是神仙的座驾。” 大满也附和:“是啊,周穆王去见西王母,也是驾着会飞的车子去的。” 白老大乍一听得他们这样说,不禁有点啼笑皆非,但是,转念一想,就作这样解释,又有何不可? 这时,他心中在想的是,等裸裸人把绳子送到,他就缒下去,看个究竟,他并且鼓励大满和铁头娘子一起下去看看,他告诉他们,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同时,他也知道,他的这个发现,必然轰动全世界,也需要有其它的人来证明他的发现。 可是大满和铁头娘子,却十分犹豫,迟疑道:“会不会……冒犯了神仙?” 白老大“哈哈”大笑,正想开解他们。忽然那种刺耳的破空之声,又自空中传来。三人一起抬头看去,只见两道银虹,又自天而降,正是刚才飞走的两个神仙,又飞回来了。 白老大更是大喜过望,双手高举,又叫又跳,欢迎“神仙”降落在他面前,可是两股银虹,到了还有几百尺高处,在阳光之下,可以十分清楚看到,那是两个人,身上穿着银光闪闪的衣服,在半空中略停了一停。 白老大大叫:“他们看到我们了。” 大满和铁头娘子在这时,双双跪下,叩起头来。 可是那两个“神仙”只在半空中略停了一停,就极快地飞向一边,掠过了最近的一个山头,看不见了。 大满老九在这时候,听白老大说了一句像是自嘲的话:“哈,不肯在这里相见,到我住所去等我?” 这句话,才一听到,大满并不知道是甚么意思,白老大向那山头一指:“我住的山洞,就在那边,两位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说不定仙缘巧合,能和神仙见上一面,就福分非浅了。” 他知道两人的现代知识不够,所以才用这样的话,去打动他们。果然,两人一听,互望了一眼,满心喜悦,连连点头。 白老大已急急向前走去,大满和铁头娘子跟在后面。铁头娘子这才知道白老大的住所,就在那个山头,想起自己在苗疆打了两年转,如今时易势迁,恍如一梦,人生的变化,实在太大,她也不禁十分感慨。 他们走出了没有多久,山路崎岖,虽说不远,但是也有一段路要走,好在他们全是负有绝顶武功的人,又是各自心情最好的时候,所以虽然一夜未寐,但一样精神奕奕,健步如飞。 不一会,就迎面遇上了一队裸裸人,各自背着野藤或树皮搓成的绳索,那自然是白老大找来的,白老大和带头的说了几句,很有犹豫的神情,决不定是先去峭壁之下看那宇宙飞船,还是去找那两个神仙。 这时,铁头娘子说了一句话,使白老大有了决定,她道:“那……船不会走,神仙要是等久了,说不定就会生气,还是——” 白老大道:“说得是。” 他吩咐了裸裸人几句,就再向前赶路,转过了一个山角,看到前面有一个孩子,呆呆地站着。 白素向我转述往事,到这里,停了一停。我早已听得十分不耐烦了——并不是事情没有吸引力,而是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偏偏白素一口气说下来,使我没有发问的机会,这才坐立不安的。 白素才一住口,我就竖起两只手指,表示有两个大问题要问。白素也作了一个“请问”的手势。 我在发问之前,先叹了一声:“我不明白,木兰花和你所说的一切,正是我们多年来在合力探索的事,为甚么你一直瞒着我,不对我说?” 白素像是料到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必然如此,所以她连半秒钟都没有考虑,就道:“这个问题,等我把事情的经过讲完之后,你自然会明白,就算你仍然不明白,我一定负责使你明白。” 我听得她这样说,只好闷哼一声,自然不能再问下去了,于是,我提出了第二个问题:“我们是在争论女野人红绫是不是我们的女儿,我看不出你说的那些事,和这个争论有甚么关系。”白素望着我,我等着她的回答,她却只说了两个字:“同上。” 我要呆上一呆,才知道“同上”的意思是,第二个问题和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一样。 我不禁大是恼怒:“这算甚么?你不是中间休息,让我先问的吗?” 白素叹了一声:“是,但在你未曾知道全部经过之前,我也只能这样回答——我给你发问,是因为我知道你性子急,不停下来让你问一问,你会憋不住。” 我只好苦笑,这些年来,白素对我的了解之深,自然无人可及,所以我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表示暂时接受了她的答案。 白素于是继续叙述。 白老大、大满和铁头娘子赶去见“神仙”,白老大是认为“神仙”大有可能是到他居住的那个山洞中去了,那个山洞,自然也就是烈火女居住的山洞——白老大何以会落脚在烈火女的山洞之中,自然有它的因由,此处不赘。他们忽然看到一个小孩子站在路中,那又是十分险峻的山路,一不小心,就有粉身碎骨之虞,大满和铁头娘子,自然大是奇怪,失声叫了起来。 白老大却一点也不奇怪,他笑着道:“这是小儿,别看他两岁不到,但自小在山里窜惯了,并不碍事。” 大满和铁头娘子又是惊讶,又是佩服,他们想起白老大在离去时,曾听得有孩子的声音叫“爹”,自然就是眼前这个小男孩了。 大满立刻夸奖,那时,小男孩——留着“三撮毛”的白奇伟,转过身来,一见到白老大,就叫:“爹。” 叫着,白奇伟已向白老大疾奔了过来,神情惶急,脸上还有着泪痕,叫的声音,也充满了哭音。 白老大在-那之间,由满脸笑容,变得神情骇然莫名,因为他已从小孩子的神情中,看出一定发生了极不寻常的变故。 他迎上前去,一把抱起了白奇伟,连声问:“叫你自己回去,你怎么不回去?怎么啦?甚么事?” 白奇伟那时,不足两岁,语言只在起步,并不能表达心意,他只是唔唔呀呀,一点说不出甚么名堂来,白老大空自急得连连顿足,见问不出所以然,便迈开大步,向前赶路。 大满和铁头娘子一见这种情形,也知道已有变故发生,他们急急跟在后面,想对白老大有所帮助。 可是白老大的行动比他们快,地形又熟,许多险之极矣的地方,白老大抱着孩子,一掠而过,两人却要绕路。 第十三部:另外还有人看到了 所以,等到大满老九和铁头娘子,赶到一个山洞口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看到山洞口有不少裸裸人,都在向天行礼,跪拜不已,而在山洞之中,传来了一下听来愤怒、悲痛之极的吼叫声,简直震耳欲聋,不像是人类所能发出,可是一听就知道那是白老大发出来的吼叫声。 紧接着,白老大抱着孩子,疾窜了出来,大满和铁头娘子正待进洞去,几乎没和白老大撞了一个满怀,这是白老大扑出来时,带起了一股劲风,这才使他们知道趋避。对两人来说,白老大的行动,实在太快,人影一闪,已在三丈开外。 两人发一声喊,一起又追了上去,他们仍远远落在白老大的身后,一直到了那悬崖上,才看到白老大抱着孩子,身形挺立,向下面看着。两人赶到,也向下看去,不禁呆了一呆,就这么一个来回,下面的那个“大铁饼”已经不在了! 大满和铁头娘子一起叫了白老大一声,白老大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铁头娘子,他脸色铁青,目光凌厉如刀,样子可怕之极,竟令得铁头娘子连退了三步,捉住了大满,身子发起抖来,由此可知白老大此际的神情,是何等之凌厉可怖! 那时白老大的眼神,确然可怕之至,大满后来,在向木兰花叙述往事时,说到这一节,他满是风霜的脸上,居然大有惧意,他道:“那时,白老大的目光虽然不是射向我,可是我也能感到那如同利剑一样的锋利,真的是叫人不寒而栗,我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害怕……不知道为甚么他忽然之间,对铁妹子恨到了这样子!” 由于他形容逼真,当时木兰花也骇然问:“究竟是为了甚么?” 大满摇头:“我不知道,铁妹子也不知道,我们一直不知道。后来,听说白老大离开了苗疆,我和铁妹子一心想去拜见他,可是一想到他那时那种充满了恨意的眼光,我们就不敢。” 大满和铁头娘子两人,在白老大凌厉之极的目光逼视下,连连后退,白老大陡然伸手,指向铁头娘子,铁头娘子和大满两人,搂作一团,骇然欲绝,只听得白老大舌绽春雷,一声陡喝:“滚……快滚!再也别让我见到你!” 他指的是铁头娘子,喝的也是铁头娘子,但是结果是大满和铁头娘子一起在白老大的暴喝之下,转身就奔,白老大的神情太可怕,他们非但不敢与之为敌,连想解释几句都不敢。 他们这一走,一停也不敢停,唯恐再遇上白老大,一直到出了苗疆,才松了一口气,在他们走了之后,又有甚么事发生,他们自然不知道了。 白素说完了往事之后,望了我一下:“当时,我和木兰花,曾经有过讨论!”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先别将讨论的结论告诉我,因为在这时,我也有了一个隐约的概念,推测到了发生了甚么事。 我的神情,一定古怪之极——如果我的推测是事实,那么,一切发生的事,简直是一个荒谬之极的悲剧:本来可以绝不发生,可是莫名其妙,由于一些事先谁也不会注意的小节,或是看来全然无关的一些事,交集在一起,居然就出现了如此可怕的后果,那可以说是人生无常的典型! 本来,人的一生,就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的一生,下一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这一件事发生之后,对一生之中另外一些事的影响。而这个事件,如果我的推测属实,那真是阴错阳差之极! 我在思索的时候,白素一直望着我,等我吁了一口气,她才问:“你也想到了?” 我十分缓慢地点头,彷佛要做这个动作,十分困难。 我们两人又好一会不作声,才由白素先打破沉默:“铁头娘子在苗疆,乍遇我爹,两人身体亲热,铁头娘子大喜过望的情景,在一旁看到的,不止大满老九一个!”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还有令堂,陈大小姐。” 一时之间,我们都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而且双手互握,两个人的手都冰凉,我们都同时想象当时的情景。 白老大和铁头娘子相遇,白老大一开始,根本认不出她是谁,可是铁头娘子却热情如火,多少日子的相思之火,骤然喷发,她的娇躯,缠在白老大伟岸的身子上,这样子的亲热法,看在大满老九的眼中,已经令他双眼冒火,若是看在陈大小姐的眼中,她会怎么想? 陈大小姐当时怀着孕,孕妇的情绪本就容易波动,再加上陈大小姐的出身、脾性,都是骄纵惯了的,她又是念洋书出身,绝没有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的观念。让她看到了她的丈夫(白老大已和她同居生子),忽然和另一个女子如此亲热,在这个女子的动作神情中又看得出,她对他恋情之深,决非一朝一夕之功!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陈大小姐会有甚么想法? 那对她来说,一定是可怕之极的打击,那一-那的痛苦,必然如同五雷轰顶,如同万箭攒心,如同天崩地裂,如同血液凝结! 如果她是一个普通女人,或许会立时现身出来,叱喝责问——若是那样,一切误会,也可冰释。但是她性格高傲,岂会如同泼妇一样吵闹? 推测在那时,陈大小姐的处境,必然是由生到死,再由死而悠悠醒转,身心所遭受的惨痛,有甚于下刀山,落油锅!她身心俱碎,那种痛苦,她不知是如何忍受过来的! 我和白素的推测,显然相同,因为白素身子发颤——她自然也是想到了陈大小姐在那一-那的惨痛,那是她的母亲,她想到了这一点,自然更有血肉相连的感应。 好一会,我们才睁开眼来。我道:“她看到了令尊和铁头娘子的情形,所受的打击极大,她又不现身,那时,她一定和你哥哥在一起!” 白素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想是,爹深宵未回,她就带着哥哥出来察看,她还怀着我,却不料,看到了爹和铁头娘子相会的那一幕!” 白素说到这里,双拳紧握,咬牙切齿。我绝少见她现出这样的恨意,忙握住了她的双拳,吸了一口气,才道:“能怪谁呢?似乎……也不能怪铁头娘子!” 白素昂起头,长叹一声:“造化弄人,怎么会甚么事都凑在一起了?” 我也有同感:“先研究后来发生了甚么事!” 白素勉力镇定:“我和木兰花研讨的结果是,她失魂落魄,伤痛之极,令哥哥站在当地,自己离去了。” 我同意:“这就是何以白老大一转过山头就有小孩叫“爹”的原因——我不明白,以白老大的聪明才智,看到令兄半夜一人出现,应该想到有可能是令堂带他出来的!” 白素道:“我们现在回想,自然会有条理,但想想当时,发生了多少事!” 我叹了一声:“是!” 确然发生了许多事,先是有带着火光的“飞机”掠过上空,接着又忽然冒出了铁头娘子,白老大明知铁头娘子误会,也没有时间解释,何况白奇伟多半是一会走路就满山乱走的,所以白老大也想不到他的母亲也曾来过这里! 而陈大小姐之所以会带着白奇伟来到这里,以致看到了白老大和铁头娘子相会的这一幕,自然也是被出现在天空的那一道红光引来的! 一艘不知来自宇宙何处的飞船,可能在百万光年之外,进入了地球的大气层,降落在地球的一处,这样的一件事,就吸引了几个人,一起到了那个山头,于是这四个人的一生,都因此改变;不但是这四个人,还影响到了当时甚至还未出世的许多人! 世事之不可以预料,一至于此! 不论是甚么事,都是许多看来毫无关系的事相互影响发生的。例如,唐朝时在沙漠中生活的一个女人,会和我有甚么关系呢?可是这个叫金月亮的唐朝美女,复活了,又和外星人杜令恋爱,他们要离开地球,来找我帮忙,就使我和白素,在苗疆发现了红绫! 大家都知道事情必然有前因后果,可是也很难想象,“前因”竟可以远到这种程度! 白老大抱起了白奇伟,到裸裸人聚居处去要绳索,回程时救了团长,再到峭壁上,和铁头娘子解释了误会,那时,陈大小姐在伤心欲绝之余,不知道到甚么地方去了,自然一直不知那一幕是一场误会,只是铁头娘子的单相思,并非白老大移情别恋或是有心欺瞒。 陈大小姐到哪里去了呢? 我先是打了一个寒战,但接着,我自己在头上拍了一下——我首先想到的是,陈大小姐性子烈,受了这样的打理,可能会自杀,在山上要跳崖自杀,太容易了! 但随即我想到,其时她身怀六甲,若是那时就死了,哪里还会有白素? 但是她显然是不在那个山洞之中,白老大一心以为“神仙”会在山洞之中,他和大满他们一起赶去找,白奇伟又在中途出现,白老大曾要白奇伟先回去,不然,“妈妈会帖记”,白奇伟自然是回家之后,见不到母亲,所以又呆坐在山路中,他当时小得连话也不会说,不见了母亲,自然着急,也有可能,他看到了母亲的一些反常行为,所以害怕,可是他又无法把自己看到的情形说出来。 等到白老大进了山洞,不见陈大小姐,也有可能,他见到了陈大小姐留下的一些甚么,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所以他才发出了一声怒吼,悲痛莫名。 以他的才智,这时自然想到自己和铁头娘子相仁的情形,已落到了陈大小姐的眼中,所以他才会用那种恨毒的眼光,赶走了铁头娘子,因为若不是铁头娘子阴魂不散的单恋,自然不会有事发生! 推测到这里,我道:“我的设想,多半陈大小姐是留字出走的!” 白素苦笑:“不单是出走,她……一定是不想活了!” 我向白素指了一指,意思十分容易明白,况且陈大小姐后来还和灵喉在一起,又收了一个身形如猴的裸裸人为徒,可知她就算不想活了,也没有实时就死。白素低下头去:“木兰花作了两个分析。” 我忙道:“这个奇女子怎么说?” 白素道:“一个可能是她寻死之前,想起了腹中的胎儿,觉得不应祸延无辜,所以才没有死。另一个可能是,她在觅死的过程中,也为两个外星人所打救——当时两个外星人的飞行路线,是投向她住的山洞。而且,爹一自山洞出来,就再去到宇宙飞船之旁,可是,那时,飞船已经离开了!” 我骇然:“带着陈大小姐离开!” 白素双眉紧锁,我为了使气氛轻松一些,拍着她:“真不简单,原来你未出娘胎,就已经遨游太空!” 白素握住了我的手:“别说这种佻皮话——接下来发生的事十分难推测,已知的是,我一出世,就落在爹的手上,是我妈送回去的,我认为他们两人自那天起,就没有再见过面!” 我也皱眉:“她难道一直……在飞船上?” 白素缓缓摇头:“最合理的推测,是外星人把她带到了人类足迹无法到达之处——灵猴聚居的大峭壁之上,她在那里,成了灵猴的主人。” 我想了一想,她的这个假设可以接受。 于是,就有了下一假的设想:白老大在爱妻不见之后,自然伤心欲绝,可是他也知道,事情其实很容易解释,所以他一直在苗疆等,自然也一定有大规模的搜寻。 这段时间,几乎有半年之久,白老大自然痛苦莫名,度日如年,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而他和陈大小姐的感情深厚,一想到她虽然有绝顶武功,却身怀六甲,不知流落何方,又有着这样的误会,一定也是伤心欲绝,那更令他心如刀割,空有一身本领,也无法消减心头的痛楚! 在一开始时,白老大必然还希望大小姐会现身,听他的解释,可是等待的结果,却是大小姐送回了才生下的女婴,自己仍不现身,竟然达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白老大!可想而知,白老大在悲伤之余,也不免会犯了性子——他一样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也不免责怪大小姐太不肯转圜,不留余地,所以才绝了希望,带着一双儿女,怀着极大的哀痛,离开了苗疆,在离开的途中,他又出手救了殷大德! 一幅巨大的拼图,到现在,已经接近完工了! 上次,白老大酒后吐真言,说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之后,现出欢畅甜蜜之极的神情,自然是忆想他和陈大小姐,双双进入苗疆之后,那两年多的快乐时光,那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日子,风光之旖旎、甜蜜,可想而知。他仍在与世隔绝、风景秀丽的苗疆,和苗人在一起,男欢女爱之余,又出手管苗疆的一些事,赢得了“阳光土司”的美名,真可以说快意人生。 可是,突然之间,变故陡生,而且,变故之生,来得如此莫名其妙,就像是好好地走着路,就忽然一脚踏空,踏进了一个万丈深渊,就此再也不能翻身! 此所以白老大忆想到后来,笑容忽然僵凝,变得愁苦无比,双目流泪!而当年的遭遇既然如此惨痛,那自然令得他再也不愿提起——情形一如我们的女儿,叫人抱走之后,我们出于巨大的伤痛,绝不想提起! 白老大可能未曾把陈大小姐和那两个外星人联想在一起——事实上,陈大小姐是遇到了外星人,才能到灵猴聚居处,也只是我们的猜想。也或许,他也想到了的。而他对那一段生活绝口不提,我们自然也无法知道他的真正想法如何。 屏住了气息好一会,我才道:“图,拼得差不多了!” 白素缓缓点了点头。我道:“可是,我仍然不明白,为甚么木兰花把这些数据告诉你之后,你不立刻转告我。” 白素幽幽叹了一声:“你不明白一个做女儿的心情,我知道了……大小姐她是在满怀怨恨之下,和爹分开的,过了半年之久,只把我送回去,自己仍然坚持不肯和爹见面,可知她心中的恨意之深!” 我扬眉道:“那又怎样?” 白素一字一顿:“一个怀恨如此之深的女性,可以做出任何可怕的破坏行为,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在经过了那么长久日子的怀恨之后,她的心理状态,也一定十分不正常,而这样的一个女人,却又正是我的母亲,所以我不愿意提起她。” 我想了一想:“这理由不够充分,你一定还有隐秘的理由在。” 白素立时道:“是,我和木兰花在讨论之中,木兰花握住了我的手,提起了我们的小人儿被人抱走的事,她对我分析了……大小姐的心理,推测大小姐曾离开苗疆,回到文明社会,出于一种乖张的心理状态的主使,把小人儿抱走了!” 听得白素这样说法,我张大了口,一时之间,非但出不了声,而且出气多,入气少,几乎没有昏厥过去。 我算是一个想象力丰富无比的人了,可是也不得不承认木兰花的想象力比我更丰富。她竟然把两件事联到了一起,作出了这样的假设。 抱走了我们小女儿的,是我们小女儿的外婆! 难怪白素会说甚么“她一被人抱走,就带到了苗疆”,难怪白素会一见女野人红绫,就当作是自己的女儿,原来木兰花的话,形成了她的先入之见。 木兰花既然有这样的推测,白素自然不能把她的话向我转述,因为一说出来,就会把我掩饰得好好的伤口扯开来——至于现在仍然非扯开不可,那自然和发现了红绫有关。如果红绫永远不出现,白素也永远不会将木兰花所说的话告诉我。 白素这样做很对,但是我仍然一个劲儿摇头,我摇头,是否定木兰花的假设。 白素也不理会我的态度如何,自顾自道:“当年变故发生,闹得天下皆知,江湖上有许多我们并不认识的人,都在暗中替我们出力,也有不少黑道中人,一样想把小人儿找出来——我们虽然没有公开悬赏,但是谁都知道,一旦把卫斯理的女儿找了出来,那所得的报酬,必然终生受用,比甚么都好!” 我闷哼了一声,心中又是一阵扯痛,那一年之间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搜寻,照说,就算是一只蚂蚁,也找出来了,可就是连影子都没有,这才真正神秘莫测! 白素又道:“在见大满老九之前,木兰花的一个亲戚,无意之中,说起当年的一件遭遇来,当时木兰花听了就算,但等到听到了大满老九和铁头娘子的事情之后,才觉得两件事可以凑在一起。” 我也不禁紧张起来:“那亲戚……遇到的是甚么事?” 白素吸了一口气:“那人是云家五兄弟中的老大,当年旋风神偷的传人。” 我也吸了一口气,云家五兄弟的名头,我自然听到过,他们如今坐世界顶尖尖端工业的第一把交椅,其中的老四,云四风,娶了木兰花的妹妹,所以,云家和木兰花的关系密切无比,在《错手》、《真相》这两个故事中出现过的那艘“兄弟姊妹号”,就属于他们所有。 白素望着我,我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继续说下去,她道:“当年的事,十分怪异,云一风有事在重庆,在凭窗远眺之际,忽然看到有人影一掠而过,是一个夜行人,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袱,看来是方从甚么地方得了手回来的一个飞贼,云一风本是飞贼世家,乃父是号称天下第一的旋风神偷,家学渊源,身手自然不凡,一见这等情形,一时技痒,便立时穿窗而出,跟了上去。” 云一风才跟上去时,以为那只不过是小毛贼,可是一开始跟,他立刻就知道,对方的身手高绝,只在他之上,不在他之下。 这令得云一风又是吃惊,又是刺激。天下飞贼,从南到北,是甚么家数,云一风无不了然于胸,却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高手在,他仓猝出来,纯粹是为了一时之趣,也没有换夜行去,仗着艺高人胆大,也没有甚么恶意,以为可以和对方结交一下。可是一发现了对方的身手如此之高,他就想到自己可能会糟。 可是已经跟了上去,若是就此打退堂鼓,那也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 所以他小心翼翼,不敢怠慢,仍是跟着,也不知对方是否已经发觉。 跟了一程,前面那人上了山,云一风心中又暗暗吃惊,因为他知道,在那一带的山上,全是达官贵人的居住之所,看来前面那个飞贼的胃口不小。 及至跟到了一幢洋房之外,那飞贼身形如飞,就翻过了围墙,墙上装着老高的铁丝网,看来屋主人的防范功夫也做得很足。 云一风也跟着越过了墙,却见前面那人,把手中的包袱,放在屋子的墙脚下,人已飕飕地上了墙,那一手“壁虎游墙功”,看得云一风目瞪口呆,绝想不到世上还有甚么人有此绝技。 云一风这时,对那个飞贼,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眼看对方在窗前略停了一停,就弄开了窗子,闪身进去。他且不跟进去,在墙脚下等看,好奇心起,伸手去摸了一下那个包袱。 要能有“神偷”的称号,就要有隔着多厚的包袱,都一下子摸得出里面是甚么的本领,云一风伸手一摸,就打了一个楞,他摸出来的结果,是那包袱之中的物事,是一个头!一个动物的头! 云一风心头乱跳,就在这时,只听得楼上,吆喝声、-声,一起传出来,紧接着,那飞贼穿窗而出,手中又提着一个圆形的布包,一落地,看到了云一风,呆了一呆,也真够镇定,伸手道:“给我!” 一开口,竟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云一风把包袱递了给她。 第十四部:摇到外婆桥 就这一个耽搁,楼上楼下,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之中,听得有人在叫:“长官的头不见了!”叫声凄厉可怖之极,还有在胡乱放射的-声。 云一风向左首一指:“你从那边走!” 他话一出口,人已向右首疾掠了出去,身形快绝,而且高叫:“杀人者在此!” 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已经知道这女人手中提的,竟然是两颗人头!他对这女人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只是感到她身手如此了得,所以才义助她一臂,当然,也有在她面前,炫耀一下自己身手的用意在。 他一叫一跃,所有的目标,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弹起之后,在半空之中,连翻了四个筋斗,越翻越高,竟然未曾落地,就翻出了墙去,那是他们云家的绝技“云里翻飞”,守卫屋子的那些卫队,见了这等身手,都惊得呆了,竟人人都忘了开。 云一风再胆大,在险死还生之后,也不敢多逗留,一溜烟回到了栖身的旅馆,坐定之后,喝了一口酒,才觉得自己刚才的遭遇之奇,竟是得未曾有! 云一风怎么也想不出那女人的来历,也想不到还会再见到她,只好当作是奇遇一件。 可是第二天一早,旅馆茶房拍门,说是有人邀请,在不远处的一家西餐厅吃大茶,茶房带来的字条上,十分秀丽的字迹,写着:“宵来荷蒙义助,云家风范,不同凡响,能屈驾一晤否?” 这样的相邀,当然要去赴约。他走进了那家豪华餐厅的一个独立房间,就看到一位女士,盈盈起立。云一风一看之下,整个人如同遭到电极一样! 木兰花把他在叙述这件事时对这位女士的形容,一字不易,保留语气地转述了出来:“这……眼前的那女士,容颜美丽得叫人窒息,她并不年轻,但也决计不老……很难……她有一股仙气,天上的仙女,哪分甚么老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她目如流星,向我一笑,我就站在那里,动也不能动,不相信天下竟有这样的美人!” 木兰花是先向白素说了有关大满和铁头娘子的事情之后,再说云一风的遭遇的,次序和白素告诉我时一样,所以我的反应,也和白素当时的反应一样。 我失声叫:“陈大小姐?” 我叫了之后,又问:“这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的事?” 白素当时也曾这样问木兰花,所以她能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就是我们的小人儿被人抱走之前的十九天。” 我默然片刻,云一风遇到的陈大小姐,应该已是四十岁外了,但若是天生丽质,自然也一样可以艳光照人。云一风形容她有“一身仙气”,铁头娘子当年在江边见到她,也说她是“天仙一样的妹子”,可见陈大小姐确然是一位美人。 当时,云一风明知失态,但也不能克制自己,行动言语,都有点失魂落魄,有一些小节,连想都想不起来。他先是一个劲儿摇头,因为绝难把眼前的仙女和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联想在一起。 陈大小姐(那“仙女”自然就是陈大小姐)请云一风坐下,亲手替他斟了洋酒,介绍自己:“我姓陈,昨晚手刃了两个杀父仇人——他们本是先父手下,却联手杀害了先父。事情已过去很多年了,我一直在苗疆人迹不到处隐居逾二十年,所以并不知道,直到最近方知,仇人还有很多,但是我找两个首恶算了!” 云一风对这种为父报仇的事,并不表示惊讶,他当时问的是:“何以竟要在人迹不到处隐居二十年?” 陈大小姐见问,长叹一声,并不回答。这一声长叹,据云一风的叙述是“长叹声把我的五脏六腑,一起抽了出来”,即然有了这样的感觉,云一风的行动,不免大是失常,他一伸手,按住了陈大小姐的手,虽然没有言语,但是那脸容,那眼神,也就道尽了钦羡仰慕爱恋之情! 我听到这里,不禁连声道:“该死!该死!云一风竟吃我岳母大人的豆腐!” 白素瞪了我一眼:“不是吃豆腐,是她真有能叫人一见倾心的魅力!” 我忙道:“是!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也一样有这样的魅力!” 白素叹了一声:“别打岔,快到紧要关头了!” 云一风的行动,显然也出乎陈大小姐的意料之外,因为那时,云一风应该年轻得多。陈大小姐慢慢地抽回手来,及在云一风的手背上轻拍一下,又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已是做了外婆的人,听说是个外孙女儿,这里的事情一完,我就去看看我的外孙女儿!” 云一风自然不信:“开甚么玩笑!你——” 他本来想掏心掏肺,想几句话出来恭维一下,可是话还没有出口,却忽然看到陈大小姐现出了极其凄苦的神情,令他也为之鼻酸。 接着,陈大小姐的神情,在凄苦之中,又透出了恨意,苦和恨交织,却又不失美丽,看得云一风呆了,用他的话说是“从来也未曾看到过一个人的脸上,尤其是那么美丽的脸上,可以现出那么丰富的表情来,像是一生的悲欢离合、乐和怒、爱和恨,全都一下子涌了出来,唉!这情形一直深印在我的脑海之中,可惜我没有绘画的本事,不然,就画出来让你们看看!” 陈大小姐由于心情激动,甚至不再理会云一风,以一方丝帕遮住了脸,径自离去,留着云一风独自在那里发楞,成了云一风生命中的一宗奇遇。 后来,一风把事情说了出来,木兰花听了,当然绝无法把这件事和我发生联系,直到若干年之后,她又听到了大满老九和铁头娘子的事、听到了白老大和陈大小姐的事,她才陡然想起云一风的奇遇,和我有极大的关系,那个“听说是外孙女儿”的,极可能是我的女儿,所以她才和白素联络,要求见面! 当白素说到这里时,我双手抱着头,只觉得疲倦之极,我挣扎了好一会,才道:“拼图完成了!” 白素的回答是:“就算不是百分百完成,也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 我苦笑:“素,我和你,其实是所有错综复杂的事件之中,最大的受害者!”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我们的小人儿,是叫陈大小姐,也就是她的外婆抱走的,自然再无疑问! 陈大小姐受了伤痛之极的打击,心理自然不正常,她不肯和白老大相见,但还能把女儿送回去,可知那时,她还不是太不平衡。及至“在人迹不到处隐居逾二十年”之后,她外观虽然仍是绝色佳人,但心理上的不平衡,一定发展到了骇人的地步。 她口中的“去看看外孙女儿”,就是穿窗而入,把“小人儿”抱走——也只有她,才会有那么好的身手,白老大倒是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个武功绝高的高手所为,但他也想不到会是陈大小姐! 陈大小姐为甚么要抱走我们的女儿呢?后来我和人讨论,好几个心理学家都说,那是基于极其复杂的心理因素,她又有爱,又有恨,知道抱走小人儿,会给我们带来痛苦,也会给白老大带来痛苦,那是一种复仇心理的宣泄。 也或许,她以为自己本领高强,把小人儿带走,可以使小人儿日子过得更好。更或许,她生活寂寞,需要有人作伴。 心理学家又说,基于这种复杂的心理因素所产生的行动,连行动者本身,都无法说得出一个明明白白的原因来,别说旁人加以推测了! 当时,我曾很生气:“你们这些所谓心理学家,说了等于不说,全是废话!” 心理学家们一起叹气:“本来就是,人的心理如此复杂,谁能说得明白!” 这是后话,当时我对白素说我们受的伤害最大,意思是指我们最无辜,事情和我们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却使我们遭到了失女之痛,几乎发狂! 白素苦笑:“凡事都有因果,我既然是他们的女儿,你既然是我的丈夫,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我又指着她:“你一听得木兰花那样说,就应该立刻告诉我!” 白素叹了一声:“不错,我听了木兰花的话,就已经明自当年女儿失踪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怎么对你说呢?你把自己掩饰得那么好,说了,上哪儿去找陈大小姐和女儿?不是徒增痛苦吗?所以我只好不说,自己暗中进行,却又一点结果也没有,直到在苗疆,忽然见到了这样的一个女野人,我才知道,皇天不负苦心人——” 她说到这里,泪水已滚滚而下,那自然是由于激动和高兴,我也鼻子发酸,心情激动,所以最后那句话,我是和她一起叫出来的:“——我们终于得回了女儿!” 一起叫了这句话之后,我和白素,略停了一停,又紧拥在一起叫:“还等甚么?” 一秒钟也不想等,自然是为了争取尽快到蓝家峒去,见我们的女儿。 和白素一起离开的时候,并没有通知任何人,因为若是给温宝裕知道,被他缠着问长问短,千头万绪的来龙去脉,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向他说清楚? 我们只是和在学降头术的蓝丝取得了联络,请她立刻到蓝家峒,带了红绫,驾杜令留下来的那架直升机,到机场来接我们,那样,我们可以第一时间见到女儿了。 白素对此举有过反对,她怕红绫在直升机上会闯祸,我大声抗议:“不公平,你和她相处了五个月,自然不那么急于见她!” 白素抿着嘴笑:“听说我要把红绫带回来,就如临大敌的是甚么人?” 我理直气壮:“此一时彼一时也,知道了是自己的女儿,当然大不相同。” 我曾有过许多次快乐的旅途,但自然以这次为最。我也曾有过很多次等待,但也以这次等待最心焦——直升机从蓝家峒飞来快,蓝丝赶赴蓝家峒,以她之能,也得要两三天的时间。 在等待期间,我和白素又讨论了许多问题,放在最后再说。 两天之后,直升机降落在机场的一个角落,白素望着我,做了一个鬼脸,我摊了摊手:“应该是怎么一个场面?我该做些甚么?” 别说我们根本没有准备,就算有,也保证一点也用不上。红绫不脱野人本色,行事完全不依常规,直升机舱门一打开,就看到两白一红,三条人影,一起飞扑而出,来势决绝。 我正在惊讶,除了红绫之外,谁还有那么好的身手?莫非是良辰美景到了?可是她们除了红色之外,绝不穿别的颜色,另外两人一身白色,不会是她们。 正在疑惑间,白素已迎了上去,和疾扑而来的红绫,紧紧抱在一起,两人都发出了一阵阵表示欢乐的声音,另外那两个人,也停了下来,跳跃不已,我这才看清楚,那两个不是人,而是一种猿猴,全身白色,长手长脚,虽然是猿猴,但也看来颇为不凡。 然后,这才看到蓝丝出了机舱,急急向前奔了过来,一面扬手叫我,我向她迎了上去,她大摇其头:“红绫一定要把两头灵猴带来,她说,是那一对灵猴养大她的,才从深山中来,可不能-下他们。” 这时,白素也已把红绫推开了一些,指着我,示意红绫看我。红绫睁大了眼睛,向我望来,白素多半已在她的耳际,向她说明了我的身分,可是我怀疑她会不会有伦理观念,知不知道父、母和她是一种甚么样的关系。 红绫望向我的眼神有点怪,她慢慢向我走来,那两只灵猴,紧跟在她身后,我也慢慢的向她走去,只觉得鼻子之中,一阵阵发酸。 在一旁的蓝丝,一下子就看出了事情十分怪异,她疾声问:“怎么啦?” 我回答了她一句:“红绫是我们的女儿。” 任凭蓝丝这个小苗女如何聪明伶俐,她也无法一下子就听懂我的话,她只是呆呆地站着。 我和红绫走到了近前,互相对望着,我双眼润湿,又从她的双眼之中,看到了一种异样的神采,可是也带着迷惘。我伸出双手,她也伸出双手来。当我们双手互握之际,我感到我和她,都有轻微的震动,或许是我们的血缘关系,在这时起了奇妙的作用,她也顿时之间,觉出了我是她的亲人,所以她把我的手握得更紧。 接着,她说了一番话,相信世上再无一对父女,自小失散之后相会,会有这样的一番话。她开口说话,语音还不免有点生涩,但我已在录像带上,习惯了她这样的语调,这时,白素也来到了我的身边,所以她的话,是对我们两个人说的。 她道:“你们是我的……父母?我不是很懂,我知道你们是……亲人,我见到你,见到你,就觉得心中高兴,就像见到了他们一样!” 她在说到“见到你”和“见到你”时,用手指白素,又指我。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双臂一伸,就搂住了身边两头灵猴的颈,流露出一种自然亲爱的神情。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都知道,要她在短时间接受父母是一种甚么关系,是十分困难的事,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不容易之极了! 当然,我们看到她和灵猴揽颈搂头的亲热神态,心中不免有些妒嫉。 可是就在这时,她忽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向我们扑了过来,双臂伸处,也同时惊住了我们两个人,-那之间,我只觉得一股暖流,流向全身,而在双眼之中,涌了出来,看白素时,也一样热泪盈眶。 我们也紧紧抱着她,经过了那么多年,我们的“小人儿”又回到了我们的怀中,虽然她已变成了如此茁壮的一个女青年,但她实实在在是我们的女儿,毫无疑问! 就在这时,蓝丝在一旁叫了起来:“祖师神爷,红绫真是你们的女儿!” 我一听,也不顾得抹泪,就向蓝丝看去。因为她在叫出那一句话之前,先叫了“祖师神爷”,那是他们降头师尊奉的神,一如鲁班之于木匠,若不是十分惊诧或感到事态严重,不会这样叫的。 蓝丝正用手指着我们,神情讶异之极。我和白素都知道她有过人之能,异口同声地问:“你知道?” 蓝丝用力点头:“我知道,只有父母子女,才会有那样的情形!” 蓝丝却无法解释那是甚么情形,相信那只是她作为降头师的一种直觉或异能。 接着,她眼睛发红,走过来握住了红绫的手:“你才好哩,你有父母!” 红绫显然不明白蓝丝为甚么要伤心,她道:“父母,你要,给你!” 蓝丝忙道:“父母怎能乱给人?” 红绫不明白:“为甚么不可以?” 接下来的时间中,红绫和蓝丝就不停地说着话,快得人根本听不清她们在说甚么,我和白素手握着手,心满意足地看着红绫,她浓眉大眼,壮健如松,大手大脚,绝不美丽,但是却可爱之极。 机场的管理人员,我们的朋友陈耳高级军官也来了,看到了这样的场面,无不目瞪口呆。我知道不宜久留,就大声道:“回蓝家峒再说!” 于是,我们一行人等,就挤上了那架直升机,仍由蓝丝驾驶,我、白素、红绫,和那一双在红绫的心目中,地位和父母对等的灵猴,挤在一起,两双猴眼,不住用十分好奇的眼光打量我们,多半在怀疑我们何以能和他们有同样的地位! 直升机向蓝家峒飞去,白素和红绫不断在说话。红绫由于学说话学得太急,所以说话不依常规,有一些话,也只有白素才听得明白,就像所有母亲都懂得婴儿牙牙学语时的话一样。 白素在问红绫这一对灵猴是甚么时候来的,因为她上次走的时候,没有见过。红绫神情高兴,说是“别的猴子带来的,不见他们,也有很久了,可是一见他们,还是认识,小时候,和他们在一起。” 我开始听得津津有味,还只是因为有趣,可是陡然之间,我心中一动,立时对白素道:“灵猴聚居之处,人迹难到,直升机总可以飞得到,何不请这一双灵猴指点,我们去那里看看?” 白素先是一怔,但立时怦然心动,因为陈大小姐曾和灵猴在一起,灵猴的聚居处,也就是陈大小姐曾经居住的所在! 白素立时问红绫:“他们来的地方,我们想去,它们认识?” 红绫点头:“当然认识!” 她还真的通晓“猴语”——后来我研究,在猴语之中,相当重要的部分是“手语”,当时红绫和灵猴,就一面吱喳,一面大做各种手势。 过了一会,红绫才点头:“他们认识,他们说,他们不是第一次上去,上过很多次!” 灵猴再灵,也不能飞上天,当时红绫这样说,我们自然只是置之一笑。 但忽然之间,事情有了这样的进展,自然叫人高兴。接下来,灵猴指手划脚,红绫传达着他们的意思,蓝丝听命行事。 杜令留下的直升机性能虽好,可是在越过几座崇山峻岭时,还是由于强烈气流的缘故,而机身剧烈摇摆,相信普通的直升机,就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直升机终于在一座极高的高峰上空盘旋——那山峰和四周围的山峰相比较,其实不是最高,但是却陡上陡下,简直如同一块四面全削平了的大石,所以格外觉得又险又高,而且它又隐藏在许多山峦之中,所以也隐蔽之极,不容易发现。 那山峰的顶上,十分平整,是一个天然的大石坪。红绫先是大叫一声:“到了!” 接着,她侧头想了一想,神情迟疑:“这里,我来过,我知道!” 蓝丝令直升机下降,还未曾降落,我和白素都看到,在那大石坪的一边,另一座小山峰之下,有着建筑物! 我向白素望去,看到白素口唇掀动,想说甚么,但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也不禁心跳加剧,因为若是忽然自那建筑物之中,走出一个神仙一样的老妇人来,只怕我也负荷不了这样的大刺激。 结果,这种刺激性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我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白素却有着显然的失望——自那建筑物中,冲出来的是几十个灵猴,毛色有深有浅,但并无白色,机舱门一打开,红缓和那一对灵猴,就飞扑而下,混进了猴群之中。 红绫虽然穿戴是标准的苗女,可是一进猴群,和灵猴就混为一体,绝无隔阂,她毕竟是和灵猴一起长大的! 红棱和群猴胡混了片刻,又跳过来,拉住了我们的手,走进那建筑物去。我也打量了那建筑物,全是用方整的石块造成的,看来就地取材,开山凿石而建。进去之后,十分宽敞,也没有间隔,有的只是许多树枝搭成的巢穴,那是灵猴搭来居住的。 我们都知道,灵猴再灵,也无法开山劈石,那么,这屋又是谁造的?陈大小姐也无法有这样的神通。 我们又充满了新的疑惑,四面看看,也同时看到了在一面的石壁上,有一些字写着,我和白素急急走过去看,看清了写的字,都不禁呆了! 在石墙上为的并不是甚么惊人的语句,可是看在我们的眼中,所带来的巨大震撼,还是难以形容! 字迹可能是用动物的血写上去的,写的是一首全中国人都知道的儿歌: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糖一包,饼一包,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 我和白素不知呆立了多久,红绫显然不知道我们为甚么要发呆,她伸手摸着墙上的字,若有所思,可是她无法记起任何事,因为当时,她太小了,而灵猴究竟不是人,无法向她叙述她幼年时的事。 我和白素闭上眼,想象陈大小姐在这里,抱着我们的小人儿,一面摇着,一面哼这首儿歌的情景。 我们两人的神情,一定十分古怪,所以令得红绫和一群猴子,居然也静了下来。 等到我们再睁开眼来,看到红绫正俯着身,却又昂起了头,用极其疑惑的神情望向我们。我和白素同时长叹一声——这其间的曲折变化,就算红绫天资聪颖,只怕三五年之内,她也不容易明白。 蓝丝也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们,她向一个小小的方形窗口指了一指,我和白素循她所指看去,看到窗外的一大幅石坪上,有着一大一小,两个圆形的圆圈,大的直径约有二十公尺,小的在大的中间,是两个同心圆,直径约十公尺左右。形成圆形的是一种黑色的焦痕。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立时想起大满、铁头娘子和白老大见到过的那发出火光的宇宙飞船,那飞船在降落之后,看起来像一只“大铁饼”! 宇宙飞船和船上的两个人,确然曾和陈大小姐有过接触,但是他们之间的联系,到了甚么程度,就不得而知了。 看来陈大小姐一定又出了变故,而且变故一定是她把“小人儿”抱回来不久就发生的,所以红绫对于她自己何以会沦落为女野人,一点记忆也没有! 发生在陈大小姐身上的变化,一定十分可怕,以致令得她无法再照顾小人儿! 白素靠在我的身上,喃喃地道:“我要把她……找出来……已经有很多的线索,不会是甚么难事!” 她的情绪十分激动,因为事情和她的母亲有关。我比较冷静,知道根本一点线索也没有,要找陈大小姐,比大海捞针更难! 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能说甚么呢?我只好道:“好,还是我们一起进行!” 白素知道我只是在安慰她,所以她叹了一声,感激地望了我一眼。红绫在这时,乖乖地走过来,小心地问我们:“我可以和灵猴玩玩吗?” 她语调生硬,可是那实在是世上最好听的人声。 尾声:人生历程一如探险 经过讨论,白素还是听从了我的意见,把红绫暂时留在苗疆,我和白素,轮流或一起陪她,尽量向她灌输现代知识。我曾想过,就让红绫在苗疆生活,可能更适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在白素那里知道除了这里的崇山峻岭之外,另有广阔的天地,岂甘就此住在山中算数。 她答应我们努力学习,我们答应她尽快把她带离苗疆。 陈大小姐究竟遭到了甚么样的变故,以及陈二小姐带了人入苗疆,何以竟然就此音讯全无,都无法知道。当然,那又是另外两个故事,可能更出人意表,也可能平平无奇,是不是能把它发掘出来,只好看机缘如何,很难去刻意寻求。 又过了若干时日,我和白素,千方百计找到了白奇伟,把一切都告诉他,种种经过,有一大半白奇伟不知道,直把他听得目瞪口呆,听完之后。他第一句话就道:“找老头子去!” “老头子”是一定要找的,但白素的主张是:“很应该去看看他老人家,但不必对他说甚么,何必再勾起他惨痛的回忆?” 我和白奇伟勉强同意。于是,在法国南部,空气中充满了干草干花的香味,在和煦的阳光下,各自转动酒杯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说甚么,倒是白老大看出了一些古怪处,所以追问我们:“在捣甚么鬼?” 他在苗疆的生活,我们都已知道——拼图已经完成。那些不知道的部分,是连白老大也不知道的,是另外一幅拼图,陈大小姐竟就此未曾再和他见过面,性子之烈,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我们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他闭上眼睛,在阳光之下,他的白发白眉白髯,闪闪生光,不论他当年独闯袍哥总坛时,是如何天神一样的勇猛,现在也毕竟老了。 在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忽然缓缓地道:“人生的道路,我快走到尽头,你们也走了许久。可曾觉得人的一生,一如在不可测的环境之中探险?” 白素握住了白老大的手,白老大叹了一声:“每前进一步,就是说每过一分一秒,都不知前面有甚么,会发生甚么事,会有甚么样的陷阱和危险在等着你,全然不可测,再意外的变故,都可以在一-那发生,而在事先,一无所觉!可以忽然失足跌入深渊,也可以突然飞上天空。” 我也十分感慨:“可是既然踏上了生命路,总得一直走下去!” 白老大睁开眼来:“是啊,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都一样,每一个人都是探险家,面对种种不可测的危机,探险,继续探险,不断遭遇变故,也不断遭遇惊喜,没有人会是例外!” 他这种说法,我们都很同意。可是他忽然话锋一转,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喝道:“好,这次你们给我带来的是甚么?” 原来我们的神情古里古怪,还是给他看出来了。 白素首先再难掩饰,她叫了起来:“爹,我们的小人儿找回来了!” 白老大陡然坐直身子,老大的身躯,竟在剧烈发着抖,张大了口,声音嘶哑,问:“那么……她呢?” 一听得这四个字,我们心中雪亮:知道他是早明白“小人儿”是叫甚么人抱走的,难怪他后来对我放弃追寻,并不反对!外婆的心理再不平衡,也不会加害外孙女儿! 自然,又有许多往事要重复,有许多欷-声和许多的感叹。 一直争着说话到满天星斗,才告一段落,白老大长叹一声:“人生无常!她可能跟外星人走了!” 逗留了三天,和白老大告别,回到住所,温宝裕正在团团乱转,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经过,一见我就道:“老人家怎样说?”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大叫起来:“要不是我到苗疆去盘天梯,你们怎能一家团聚?” 白素笑:“好,你是大恩人,我这就到苗疆去,你有甚么话要我带给蓝丝?” 温宝裕叫:“我也去,去看看卫红绫。唉,当时,就算用苗刀把我的头,砍成八八六十四瓣,我也想不到这女野人会有这样的来历!” 是的,谁想得到呢? 正是白老大所说,人生历程一如探险,前路全不可测,甚么样的变化,都会发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