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狂客》 第 一 章 龙蛇混杂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苏州,江南花花世界的代表性大都市。 大明皇朝天启六年的苏州,畸形的繁荣已经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程度。 农村凋零,民不聊生,人们前往大都市求活,天下各地盗贼如毛。 短短的最近七八年中,贼寇增加了三倍,天下各地的广大农村中,有十之一的农户,放弃所有的田地,携老带少逃入都市谋生,也逃避苛捐重税。 因此,天下各地盗贼如毛,民穷财尽,但苏州却因各种工业与贸易而更为繁荣,歌舞升平,人人争逐声色犬马,等候大灾难降临。 今年三月,当朝大奸太监魏忠贤,所派的东厂特务,光临苏杭江浙,捉拿已告假退休,以文选员外郎周顺昌为首的五位忠臣,因而激起民变。 苏州二百余万市民罢市,封锁运河,攻入巡抚官署,杀掉缇骑的首领椿头神剑晁庆,击沉专使的座舟,死了不少人,轰动天下。 说苏州是天下第一大城,半点不假,市民两百余万,税收占全国总额七分之一。 仅苏州、常州、松江、嘉兴、湖州,这五府就养活京师朝廷的百万废物,衣食日用必需品,一船船不分昼夜往京师运。 天启皇帝是个狗都不吃的烂皇帝,大权落在大奸太监魏忠贤手中,短短的六年当政期间,他唯一所做的事,是每天都在大砍大杀那些大忠臣、小忠臣、不大不小的忠臣,杀得天昏地黑,杀得满朝忠臣名将一光二空,整整杀了六年。 现在,还在杀。不杀尽天下忠臣义士,决不干休。 不但杀在朝的忠臣义士,连早已退休致仕的老忠臣老义士也追杀不休。 当然,这位皇帝还有一件事乐此不疲天天在做。 他十六岁登基,生母孝和皇太后早死,由奶妈客氏一手带大,客氏十八岁进宫,丈夫死后,生了两个儿子。这是说客氏比他大不了几岁。 由于母亲早死,他患上了恋母情结不足为奇。登基的六年岁月中,每天都躲在他奶妈奉圣夫人(是他登基时就封的)客氏的裙子里,与两大太监魏忠贤、魏朝,争索奶妈的奶,当然也争脱奶妈的罗裙,四个狗男女一起鬼混,乐此不疲。有时还争风吃醋,他几乎淹死在南海中。当时,魏忠贤与客氏在大船上宣淫,他乘小船追赶,小船被撞翻,驾小船的太监都淹死了,他没死,真是天意,大明皇朝合该气数将尽。 事变已过了百日,该捉的捉了,该杀的杀了,苏州依然歌舞升平,争逐声色犬马的人更多了,有钱就拼命花,谁知道哪一天大祸临头。享受了再说,反正天下人都知道:南人好奢。 两百多万人的兴旺大都市,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发生,龙蛇混杂,是江湖朋友最理想的猎食场。 运河最忙碌的地段,是阊门至枫桥一带,这十里水程,沿途码头林立,客栈处处,舟船往来连桅接舳,以货运码头为主。 其次是阊门至胥门一带河面,码头则以客运为重。每天,从附近各县赶来谋生的人,潮水似的从这里登陆,各找活路。 苏州的工业以纺织为重,制丝、调丝、漂布、染织……工厂几乎集中在城东区。 城西区也有机房,最精巧的花机就设在这一带。 不少机房的工人是固定的,重要的工匠都是专业的师父。至于其他不需专业的人才,则雇用这些来自各地的廉价劳工。 这些来自各地的人,先到荐头店登记,找不到长期工作,便得去做临时工。 织缎的人,到花桥等候;纺织的,到广化寺桥;绢丝加工,到濂溪坊。自早到晚,这三处地方站满了面有菜色的男女,等候机房的雇主前来雇人,做一天领一天工钱,毫无保障,能受雇某一大机房做长工,那就是老天爷特别照顾了。 由此可知,苏州流民之多,也是天下第一的,治安也是最糟的城市。 每天都有罪案发生,苏州的官老爷最肥也最头疼。 轻舟靠上了枫桥码头,已是申牌时分,距府城的阊门码头还有八九里,要赶一程还来得及。 船靠岸,表示旅客不准备至府城了。这种行走运河的小轻舟,通常听从顾客的意思而定行止,顾客要在枫桥过夜,船家毫不介意,而且欢迎,可以多赚一天的船资。 也许,顾客想在这里停泊,夜半听寒山寺的钟声吧! 其实,寒山寺半夜是听不到钟声的。和尚们也要睡觉呢!哪能来夜敲? 码头真热闹,有三百余艘船只停泊。上下航的大小船只,更是连桅并舳。 一位年轻貌美、风华脱俗的绿衣裙女郎,胁下挟了一只长包裹,风姿绰约的踏上了跳板。 “今晚我是否登船,无法断定。”她扭头向满面风霜的六位中年船夫说:“不必守候等我。” “客官能找得到般吗?”船主人笑问。 这一段码头,停泊的几乎都是载客的小型船只,单桅,小舱,外型相差不远,数量多,夜间,还真不易找到自己所雇的船。 半夜三更,一个年轻貌美的大姑娘,在码头找船,是相当危险的事。码头龙蛇混杂,是江湖好汉的猎食场,什么可怕的事都可能发生,连大男人也难免出意外。 “放心啦!错不了。”她脚下轻盈登上码头,向行人摩肩接踵的市街举步。 “这位小姐胆子真大。”船主盯着她婀娜的背影苦笑:“我真担心她出意外。” “东家,你放一百个心。”那位健壮的船夫一面整理舱面一面说:“她敢在镇江雇船.形单只影和咱们航行八九昼夜,有说有笑一团和气。她知道什么叫风险,那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女英雄。” “女英雄?” “她背上的长包裹是剑,没错。” “剑?你知道是剑?” “没错,剑。刀应该带弧形,而且我知道一定是杀人的利剑,不是装饰品。” “去你的!你愈说愈像真的了。”船主笑骂。 “相信我,东家。”船夫说:“谁敢找她打歪主意,保证头破血流,甚至会丢命,错不了。” 枫桥不是大镇,只是府城郊外十里左右,运河旁的一处小市集,一部份过往船只的暂泊处。 唐代大诗人张继写了一首诗“枫桥夜泊”,成了千古传诵的名诗。其实,唐代以前,这里称封桥,张大诗人为何改封为枫,恐怕只有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下凡来说明了,也许是他曾经在桥旁看了枫树吧! 由于诗中有一句“夜半钟声到客船”,寒山寺的钟也因此而遭劫,日本鬼子侵略我国,干脆把寒山寺的大钟抢到日本去了。 这处小小市集,成了天下闻名的地方,过往的船只,在此靠泊就不足为奇了。上岸不远去寒山寺,参拜笑哈哈的崇尚大自然高僧,寒山与拾得的佛像吟两句:寒山与拾得,胸无半点墨;也是一大乐事。 千古以来,这两位崇尚大自然的高僧,在那些庄严执拗的佛门圣僧心目中,地位并不怎样,评价不高。谁知道千余年后的近代,他们却成为名动中外的大师呢! 这位美丽的大姑娘,不是来参拜寒山与拾得的,她不是佛门信徒,而是杀人如屠狗的江湖女魔。 刚进入街口,右侧一家栈房的室檐下,踱出一个流里流气的大汉,盯着丰盈的婀娜胴体狞笑,怪眼中发出肉食兽类的贪婪光芒。 另一位中年青衫客,突然伸手抓住了大汉的手臂,强而有力的手膀,硬将大汉拉回原地。 “咦!你……”大汉不耐地瞪了身旁中年人一眼:“你怎么啦?” “阻止你送命。”中年人冷冷地说。 “什么意思?”大汉凶睛一翻,要冒火了:“黄兄,开什么玩笑?” “你想打那雌儿的主意?”中年人指指逐渐远去的女郎背影。 “有什么不对吗?” “那表示你活得不耐烦了。” “什么?你……” “你一定会死。”中年人的语气十分肯定冷森:“一定。” “开玩笑……” “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反正是令人一见魂销的美丽尤物。” “没错,不但一见魂消,而且会魄散的要命美丽尤物,除非你是才貌双全的人间俊彦,不然……” “你知道她的来历?” “打过交道。”中年人淡淡一笑,颇有傲意。 “她是……” “黑龙会外三堂的一级杀手,叫太叔贞。至于是不是真名,就无法知道了。黑龙会的特等杀手,才能亮出真名号与外人打交道。” “几乎大水冲倒了龙王庙。”大汉脸色一变,甚至打一冷战:“天下四大杀手集团,黑龙会荣居榜首。咱们飞狐盟还不配在江湖上排名,的确惹不起这些有头有脸的可怕恶魔。” “不是冲倒了龙王庙,而是游魂碰上了鬼王。”中年人冷冷一笑:“去年在南京,她和一个叫申屠月娇的同样美丽女人,找上了咱们的盟主,亮出旗号警告本盟少管闲事。那时我也在场,盟主被她一飞针射散了头上的发结。老兄,你还要去打她的主意吗?” “这……”大汉打一冷战,本能地摸摸脑袋。 上游百十步,另一艘轻舟也靠上了码头。 一位中年妇人,一位芳龄十七八少女,青衣布裙像小户人家的母女,各挟了一只长布包登上码头。可是,她俩流露在外的风华,却与小户人家的妇女完全不同,中年妇人脸上虽有健康不佳的菜色,但五官轮廓依然流露出掩盖不住的风华。 少女也一样,脸色也不佳,但五官出奇地均称美好,尤其是那双秋水似的明眸充满朝气,与不健康的脸色毫不相亲。眼睛为灵魂之窗,健康不佳的人必定两眼无神,像她这种有一双秋水般明眸的人,决不可能是脸有菜色的穷病缠身少女。 轻舟舱门紧闭,八月盛暑窗应该是开启的。两个健壮的船夫,举动沉静老练,心无旁鹜在整理船具,对嘈杂的码头情景毫不在意。左邻有空位,一艘稍小的乌篷船正缓缓插入,两名船夫俐落地系舟,驾跳板。 小乌篷没设有门,用竹帘,天雨时才放下,船头船尾两头通,通常是作代步船,可以行驶在城内纵横如蛛网的小河内,又窄又小到处可以通行。 舱内钻出一个猿臂鸢肩,剑眉虎目,高壮敏捷的年轻人,青直裰外加一根长腰带,显得身材像一头线条优美的豹,浑身没有一丝赘肉,一举一动轻盈敏捷,活力澎湃,正是天生好动精力过旺的典型年轻人。 码头上,站着一个双手抱胸,健壮如熊,骠悍之气外露颇为神气的壮汉。 “嗨!晚到半个时辰。”壮汉向钻出舱的年轻人叫:“没发生意外吧?” “他娘的!”年轻人跳上码头,粗野地吐出骂人的三字经“在浒墅关,碰上了巡河船,被盘查了一个时辰,几乎连裤裆都搜了三遍。他娘的!裤裆里能藏得住私货吗,混帐!” “人家在查赃。”壮汉轻笑:“苏州十大富豪的第三富,长乐里吴家大宅十天前失窃了大批金珠珍玩,有些珍玩是可以藏在裤裆里的,呵呵!走吧!” 两人嘻嘻哈哈,并肩向市集走了。 轻舟上的两个舟子,仅瞥了小乌篷一眼.看不出任何岔眼事物,自顾自干活不再理会。 小乌篷的两名船夫,也没留意轻舟的动静。 枫桥名义上属长洲县管辖,以府城来说,属于郊区,郊区少不了卧虎藏龙。 距三瑞堂约半里地,那一带民宅显得参差错落,一看便知是一些中下人家,没有几家富户,但仍然可以称得上街道,只是路小些而已。 两人有说有笑并肩而行,经过一座民宅,宅前的小院子居然栽了花木。苏州人喜在宅前宅后种花,即使是小户人家也不例外。 两个青衣大汉,在街边叉手屹立,对往来的行人虎视眈眈,流露出打手的强悍气概。 还在左首的壮汉瞥了两打手一眼,粗眉皱得成了一字眉,眼神略动。 两打手也正在狠盯着他们,老远便注意他俩的举动。 “看什么?哼!”那位留了八字胡,身材特壮的打手怪眼一翻,嗓门像打雷,神情极不友好。 壮汉停下脚步,虎目怒睁。 瞟人一眼很可能挨刀子,自古已然于今为烈。 年轻人淡淡一笑,拍拍壮汉的肩膀,用眼色示意忍耐,没有冒火的必要,修养还不错。 一打眼色,两人示弱般重新举步。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俩示弱,忍下一口恶气离去,两打手却认为面子还没给够,兴犹未尽意犹未足,留八字胡打手紧跟两步,伸手拍拍年轻人的右肩。“你不服气是不是?你不能走。”打手在年轻人身后,用凌厉震耳的嗓音说。年轻人停下脚步,缓缓转身,脸上飘过忍的、怪怪的笑意。 “朋友,光棍打九九,你打加一啊?”年轻人屹立像一座山,怪怪的笑意令人受不了: “你要怎办?” 打手用行动作答复,铁拳飞向他的鼻尖,拳风虎虎,又快又重力道极为凶猛,这一拳即使打不破他的头,也会把他的鼻子打扁嘴破牙掉。 他一抬左手,托高了打手的大拳头,右手短冲拳,沉重地捣在打手的肚腹上。手法笨拙,但一击即中。 “呃……”打手粗壮如牯牛,但却经受不起这一记不轻不重的一拳,大概内腑震得结成一团,屈身抱住肚腹连连后退。 “去你的……”他骂道,伸手抓住打手的脑袋向外一拨,手大指长,扣脑袋像是老鹰抓小鸡。 砰一声大震,打手侧摔出丈外,滚落街边的水沟。 “快走!”他的同伴壮汉大叫,撒腿便跑。 另一打手正疾冲而来,民宅中也有人涌出。在街上打混仗,人多必定占上风,早走为上。 他快步跟上,片刻便把追的人扔脱了。 “是些什么人?”他放慢脚步问。 “昆山尚武园的打手。”壮汉摇头苦笑:“他们上个月就前来府城布线撒网了。” “至尊刀陈济世?” “正是这位以刀济世的假英雄。”壮汉说:“不但他自己亲临,而且大举招请朋友前来助威。” “对付我们?” “可能,但主要是对付闻风可能赶来的四大飞贼。”壮汉说:“此地已遍布眼线,这里是他的一处联络站,摆出的霸道嘴脸,江湖朋友人人侧目。要不是怕打草惊蛇,我早就挑了这一群狗杂碎的根。” “天下四大飞贼,主要的目标是没卵子的李太监,那恶毒的狗王八手下有许多高手走狗,这些走狗大半是邪魔歪道。至尊刀尽管是众所周知的假英雄,毕竟算是侠义道中人士,怎会下流无耻也同流合污,甘心不保晚节也做起走狗来了?” 皇家派来江南总管织造的太监李宝,是大奸太监魏忠贤的最忠实走狗之一,管织造只是名义上的职掌,其实却是替魏奸搜刮的工具,南京浙江两地的大官小官,被他刮得叫苦连天,各府州的仕绅大户,必须每季孝敬定额的金银,缴纳不足,破家的大祸立至。仿效从前派至天下各地的税监作风,稍不如意就调兵强索制压,所有的大小官吏,谁敢不仰他的鼻息?各地的大户仕绅,更是他的砧上肉。苏州巡抚毛一鹭,在他面前比奴才更低一级。 这混蛋的总督织造署在苏州,但大多数时日长驻杭州,杭州的官民恨之入骨,苏州人更想剥他的皮。 织造署应该只管替皇家制衣,但这奸贼却管南京(苏州属南京)浙江的官民,权比钦差,每年替魏奸搜刮金银百万以上,自己也有百万进入私囊,刮得江南天高三尺,天怒人怨。 他知道千万人恨他入骨,所以豢养了不少保镖,一方面保护他的安全,另一方面也利用这些走狗搜刮勒索,破家被杀的人数不胜数,死在他手中的大小官吏也够多。 这混蛋在苏州有五座藏金库,在杭州有六座,金银珠宝每半年北运京师,一年两运金银满船。 江湖上有名的四大飞贼早就放出风声,扬言要到江南搬他的金银珍宝,所以他必须严加戒备。 “至尊刀不得不出头,但也想从中得些好处。”壮汉一面走一面说:“是毛巡抚毛狗官用威迫利诱的手段,逼他出来做走狗的,当然给了他不少好处,皇帝不差饿兵呀!” “也许,咱们该乘机浑水摸几条鱼,妙不妙?” “我还耽心他们这一闹,妨碍你的大计呢!你的想法,一点也不妙。” “我会妥善策划的。”年轻人欣然说:“得设法查出四飞贼的下落,才能制造浑水摸鱼的情势。好在我并不急,毛狗官的走狗们,如果把注意力放在保护李太监的金库上,便已成功了一半,放心啦!我会让他们一辈子做恶梦的。” 不久,他俩泰然自若地进入一座民宅。宅内,有三名大汉在等候他俩光临。 那一双荆钗布裙的母女,也进入街南的一座小园林住宅。那位老眼昏花,年已届古稀,历尽风霜的干瘪身躯走动慢吞吞,似乎要死不活的老门子,眼茫茫视而不见,似乎并不知道有人光临,任由母女俩自行进入,也似乎知道母女俩是熟客,不加问闻。 但半开的老眼,一直就留意母女俩身后,是否有陌生的岔眼人物跟踪,街上往来的行人,皆难逃过他那双看似茫然的老眼扫瞄。 街上市况繁荣,人声喧嚷。 屋内一片凄清,阴森冷落。 内院的内厅香烟缭绕,灯火摇摇。 这是一处灵堂,香案设有香花供品,灵位上大书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义士杨念如之灵位。横额是:忠义千秋。 两位中年人在灵堂接待母女俩,青衣短装没穿孝服,可知并不是死者的亲人。 母女俩默默上香毕,在堂前的八仙桌旁落坐,一位中年人沏上一壶香茗,在下首相陪。 “家小都安顿好了?”中年妇人黯然问。 “是的,安排他们进太湖去了。”那位粗眉大眼的中年人语音低沉:“知府寇慎,知县陈文瑞颇为关照,并没株连家属,甚至在当初毛狗官派人缉捕之前,便已先期派人将家属秘密接走藏匿。追缉家小的公文,在府衙便被压下归档了。” “毛狗官没追究。” “他不敢。”另一位虎目炯炯的中年人说:“这狗巡抚其实很怕死,怕那位大闹公堂击毙东厂专使的年轻人,进抚署要他的老狗命。他能把五位义士弄至法场执刑,已经可以向狗皇帝交代了,怎敢再加紧追究家属,重新激起一次民变?” “我们,目标是东厂那些走狗。”中年妇人说:“如非必要,我们不希望株连他人。我们需要各位供给走狗们的动静,其他不需各位插手。” “高夫人但请放心,我们会尽量供给详尽的正确消息,提供有效的协助。” “最近有何动静?” “人已迁出抚署,目下迁至苏杭织造署,但是已经没有几个人,特别怕死,所以利用李实的走狗保护,平时深居简出,不易控制他们的动静。” “我们会到苏杭织造署找他们。” “高夫人,那你们就得面对李太监的大批走狗。” “我们会小心的。”高夫人郑重地说:“京师先后派了三批东厂的走狗,为何没有几个人在这里?” “一二两批人,已悄悄前往南京,雇请天下第一杀手集团黑龙会,追杀大闹抚署,一掌击毙专使神剑晁庆的年轻人,已经走了两个多月,迄今音讯全无。留在这里的人是第三批。 月初法场五义士就义时,五万余市民群情激动,两衙的兵马几乎无法弹压,全市戒备,走狗们不敢出面,便迁入织造局躲起来了。” “这处灵堂,三天之后便要撤除。”粗眉大眼的中年人说:“咱们所有的人,都要投入搏杀李大监的行动。五义士的灵骸,己证得义士家属的同意,暂时秘密寄厝在寒山寺,以后再设法替他们建墓立碑永垂后世。当然,国贼魏奸一天不死,这工作便无法完成,我们得等待。我们希望周大人能洗清冤屈荣归故里,由他出面替五义士……” “你们不要等他了。”高夫人呼出一声深长叹息:“这几天,你们派在府衙的人,一定可以看到上月的邸报。我有朋友新近从京都来,消息比邸报快得多。” “高夫人之意……”中年人脸色大变。 “周大人已经死了。” “什么,这……”中年人愤然叫道。 “那是上月十七日的事,邸报上说是暴毙的。”高夫人郑重地说:“抄家的密令很可能在最近到府,你们最好立即准备应变,为保全周家血脉而全力以赴。” 少女愤然离座到了灵位前,撕破横额上的忠字。 “改写,改写为义烈千秋。”少女冷冷地说:“那个狗皇帝把臣民当成猪狗,不要把这个忠字来污辱这些义士。” “我们走了。”高夫人离座:“需要进一步的消息,我会派人来商量。” 母女俩泰然自若沿大街北行,要返回码头登船。 街上行人有如过江之鲫,每间店内顾客川流不息,人走在大街上,谁也懒得理会旁人的事。 迎面来了两个神气的穿紫绸长衫,佩了剑不论不类的中年人,两双怪眼不时打量街上过往的行人,像俟机扑向猎物的狗。 高夫人眼神一动,但立即恢复原状。 两个佩剑人的目光,仅扫过她俩的脸部,毫不在意,母女俩的相貌与神色太平凡了。 双方相错而过,没发生任何纠纷。 二十余步外,一位笑容满面,气度雍容,英俊而和气的中年青衫文士,背着手施施然南行。 母女俩身形一顿,跟在青衫文士身后,像是文士的跟班仆妇侍女。 “我好像对这两人不陌生。”高夫人低声说,旁人是无法听到的,只有青衫文士可以听得一清二楚,这种传音术修练不易。 “所以我跟踪他们呀。”青衫文士也用相同的传音术说,脸上笑容依旧:“黑道十大浪人之一,五路财神黎东兴。另一个,是太湖水贼八大寇之一的闹湖蛟胡大蛟,他水性号称江南第一,在岸上却是离了水的泥鳅。” “为何要跟踪这种贱贼?” “会影响我们的大计呀!” “他们……” “目下寄名在府衙捕房,是巡抚毛一鹭花重金请来的秘探打手。” “宰了他们。”少女的手,按上了用布卷着的长布包。 “女儿,不可冲动。”高夫人含笑拉住了少女:“我们只负责对付东厂的害民贼,不能与所有沾上边的人为敌。毛巡抚的处境其实也不得已而可怜,他不投入奸党早就家破人亡了。三月间的民变,两路钦差专使死伤惨重,元凶首恶李大监的走狗也损失泰半,京师为之震撼,平乱大军候旨而动。最后仅杀了五个人示众,免去一场刀兵大劫,未尝不是毛巡抚周旋所致,要怪他附恶从奸未免有欠公允。不要管这些人的事,不必横生枝节。” “但他一个方面大员,知法犯法雇请无法无天的浪人匪徒执法,像话吗?”女儿愤愤地提出抗议。 “丫头,这叫做狗急跳墙呀!”青衫文士说:“天下所有的奸官,没有十万也有五万,每个奸官都不惜重金聘请保镖打手,哪有这许多英雄豪杰愿意助恶呀?所以只要能提刀动剑的人,不论正邪好坏,都被罗致收买,雇请浪入匪徒何足怪哉?丫头,不许胡闹,除非他们妨碍我们行事,或者对我们具有威胁,不然不许主动向他们挑衅,以免误了正事。” “爹跟踪他们,不会是好玩吧?”少女笑得怪怪地,显然认为抓住语病而得意。 “我要从他们身上,追查有关黑龙会在苏州的活动线索。五路财神消息灵通,满肚子江湖异事武林秘辛,目下混迹公门,消息更为灵通。如果黑龙会也在此活动,咱们得十分小心严防意外。你们不要跟来,回你们的船好好准备,如非情势急迫,不要接近我的落脚处。” 青衫文士说完,脚下一紧不再理会。 母女俩也就转身,返回码头泊舟处。 太叔贞挟着用布裹了的剑,折入一条小巷,轻叩一座小院门,先叩三下,再叩两下,最后是一下。 院门悄然而开,她快速地闪身钻入。 厅堂静悄悄,只有一个仆人打扮的中年大汉接待她品茗,不安的气氛在空间里流动,两人的脸色都不太正常。 “怎么可能派你来?”大汉眼中有疑云:“你的神色也不对。” “我不是派来的。”太叔贞不多加解释,黯然苦笑:“程老四,你害苦了我们。” “什么,你这话有何用意?” “有关杀掉神剑晁庆那位叫费文裕的年轻人来历,是你查出来的?” “我查了他七处落脚的地方,才查出他的姓名,据实向上呈报,他确是三十年前突然失踪的天魔费衡后人。我有目击而能确认他的证人,他化名费廉自以为化身书生,便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 “会主已经知道你的消息正确可靠,所以接下了这笔买卖,你的确非常能干,北斗星君名不虚传。” 据说,南斗主生,北斗主死;绰号称北斗星君,意思是主宰人间死亡的神。生有时,死有地,阎王注定三更死,决不留人至五更。 “那是当然。”北斗星君程老四傲然地说:“北斗星君程世定,岂会浪得虚名。” “你没目击他搏杀神剑晁庆?” “我进不了大堂,哪能目击?”北斗星君苦笑:“片刻间,巡抚衙门聚集了三四万人,街上挤得水泄不通,杀奸官的怒吼响彻云霄,有如地动天摇,只能随着人潮挪步,踩死了二十七个人。老天爷!那情景真恐怖,几万个拳头挥动,几万个人怒吼,声势有如排山倒海,好可怕。” 市民巡抚署示威是三月二十三日,二十三至二十六更为恐怖,两百余万市民示威罢市,攻击钦差专使,火焚专使的舟船,封锁运河,杀奸官的吼声响彻云霄。 巡抚毛一鹭飞章告急说:苏州民变,情势殆危。 东厂的密探报魏奸说:吴人尽反,谋断水道,抢劫船舟,大乱已起。 那天,周吏部退职主事由府与县的官吏陪同,前往抚署听宣圣旨,由巡抚御吏徐吉、知府寇慎、吴县知县陈文瑞,率领苏州各学舍生员六百余人,拥至抚署候旨,替周顺昌主持公道。 沿途追随的人有如潮水,每人手执信香,群情激昂,愈聚愈多,大声诅咒陷害周顺昌的织造太监李实,疾呼朝廷昏庸无道。到了抚署,已聚集了五六万人。 东厂来了四十余名贴刑官档头,捧出的不是圣旨,而是经魏忠贤签署的东厂缉捕令,而且穷凶极恶叱退各官吏,动手捉人。 一听宣读的不是圣旨,而是世人所不齿的东厂缉捕令,再加上东厂的人态度恶劣,立即引起民众的愤怒,一呼百和。人潮涌入不可收拾,民众丢掉信香,排山倒海似的向东厂的专使攻击。 那位叫费文裕的年轻人,赤手空拳向已挥剑砍杀暴民的专使,北地第一剑客神剑晁庆进击。神剑晁庆仅攻出一剑,便被费文裕抢入一掌拍破了天灵盖。 四十余名东厂走狗,死伤近半纷纷从署后逃出抚署,逃至苏州经由卫军保护,三艘官船也被烧毁击沉。 另一批东厂专使的船泊在胥门码头,那是要到浙江,抓另一位忠臣御史黄尊素的专使,三艘官船也被民众焚毁,把专使捆上大石沉入河底。 从此,天下各地都仇恨厂卫的人,东厂与锦衣卫的特务们,不敢再公然在各地耀武扬威,纷纷化整为零秘密活动。 事变已过了将近四个多月,市镇已恢复平静。市民们并没健忘,眼巴巴等候本府引以为傲的好官周顺昌荣归故里。他们还以为周顺昌并非魏奸恨之切骨的东林党人,织造中官太监李实罗织罪名,皇帝应该知道周顺昌是已经退职三年的忠臣清官。周顺昌是避免激起民变,为免故乡苏州受到大军压境的大劫,而悄然自行进京就讯的,皇帝必定还他清白释放他荣归故里。 他们却不知道,周顺昌在天牢,被魏奸的走狗,号称京师五彪,锦衣卫指挥掌北镇抚,第一号走狗许显纯,捞掠得体无完肤,五官凌落折磨得不成人形,于六月十七活活打死在狱中,永远回不来了。 “程老四,我们的处境更可怕了。”大叔贞放下茶杯说道:“从现在起,千万不要再提黑龙会的事,抛弃这里的联络站,远走高飞各谋生路吧!” “你说什么?”北斗星君变色沉声问。 “那位天魔的后人费文裕,是天魔费衡的孙儿。” “那又怎样?” “他杀光了本会的精英,内外三堂没留下一个重要的人能出面收拾残局。程老四,黑龙会已经完了。” “胡说八道……” “是吗?但愿我真的在胡说八道,可惜却是实情,我是唯一目击而留得性命的人。我走了,我来,只希望了解民变的经过始末,顺便通知你及早打算,毕竟你我的交情不薄。” “你别走……”北斗星君急叫:“我要知道详情……” “有什么好说的?”大叔贞长叹一声往外走:“你的消息灵通,可以回南京打听经过,那是十天前的一个晚上所发生的事,本会全军覆没,配合本会行动的东厂高手,也无一幸免死光亡绝。我不能久留,我不想死在这里。” “会主他……” “死了,死得很不光彩。他装死,仍然死了,真是劫数难逃。再见,程老四。” “那……那怎……么可……能……”北斗星君脸色冷灰,惊疑地大叫。 太叔贞已经出了厅门,又转身。 “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程老四。”她冷然地说:“费文裕很可能随后赶来苏州,如果他知道你这处秘站,他会来的,而且会来得很快。如果我所料不差,你调查他的底细时,他已经发现你这处秘站了,所以能从容设下天衣无缝的妙计,把本会与东厂的精英一网打尽。 离开吧!还来得及。” “我……我去投……投奔毛……毛巡抚……”北斗星君喃喃地说。 太叔贞已经走了。 皇家的杀人工具有两种,合称厂卫。 卫,指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军,是有建制、有系统,权限超越国法天理的正式单位,由王亲国戚与有功的文武大臣的子弟们充任,御前各级侍卫,也是由锦衣卫遴选充任的。 厂,指东厂、西厂(正德皇帝曾经加设了一个内厂)。这些人,是真正的皇帝亲领的特务,没有正式的建制、系统,人数也没有定额,是真正不理会天理国法人情的单位。 不同的是,锦衣卫是正式建制,卫指挥使由真正的武将指挥。 厂的成员分两种,一是从锦衣卫调任,称贴刑官;一是聘雇人员,称档头、番子,他们全是阴险恶毒的牛鬼蛇神。重要的是:指挥人员由太监(称中官)充任,称提督。 卫,没有太监,是优秀的军人。 厂,只有一个太监,也许那位提督多带了三两个小太监伺候。在京城内外办案,或者至天下各地抓官捉吏,其中不可能有太监领队,要太监动刀动剑简直是开玩笑,太监没有这个种,他们只会狐假虎威驱使走狗害人。 目下派至苏州府,缉拿杀死东厂专使大档头神剑晁庆的凶手费文裕,前后三批人中,人数近百,其中只有六名贴刑官,其他都是档头番子。 这是说,百余人中,只有六个是锦衣卫选派至东厂的军人,没有太监在内,其他都是聘雇的牛鬼蛇神。 第三批走狗躲入织造局,人数约三十名左右,深居简出,出来也不敢穿公服,成了过街的老鼠,眼巴巴地枯等前两批人的消息,不知何去何从,进退失据。 织造总理李太监,在织造局留下不少打手走狗,他自己躲到杭州去了,不敢回苏州作威作福。 其实他目下忙得很,忙着在岳王墓与关王庙的中途,大兴土木替魏奸建宏丽的生祠,工程即将告竣,搜集大批珍宝装饰魏奸的塑像,需要他亲自搜刮奇珍异宝。 苏州魏奸的生祠,是上月竣工的,称忠贤普惠祠,建在虎丘山塘河旁,美仑美奂气象万千。 松江府也建了一座忠贤德生祠,同样美仑美奂。两祠的魏奸塑像,与真人同样大小。 这两座生祠,是巡抚毛一鹭,和巡按徐吉,强行勒索两府官民共五十万两银子建造的。 两府的官民,万手所指共骂两狗官无耻。 所以,虎丘的忠贤普惠祠,派了一位百户长,带了百余名卫军,与及不少武功高强的爪矛看守,不许游人接近祠门,只许游客在祠前的大广场观望,备有赶人的皮鞭。广场两侧树了站桩,把那些不听制止,胆敢接近祠门牌楼的人,打一顿吊在站桩上示众三天。 大道两端各百步,立了小牌坊,上面额刻: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京师魏奸的生祠,一在崇文门内,称忠贤广仁祠,位于孔庙侧方,连皇帝祭孔也得下辇。另一座在宣武门外,称忠贤慈勋祠。 天下各地府州替魏奸所建的生祠,总数不下三百座之多。 只有一种人可以进入生祠,那就是奉献金银,上香叩拜祝祷魏奸长命千岁万岁的人,这种人有专人接待,监视极严。 魏奸的塑像,外表从头到脚全是珍宝装饰,脑袋里与肚子里,盛满了宝石金珠,监视岂能不严?里里外外共有四十余座铁叶门,天没黑就关上门外加锁,完全断绝出入。祠门大殿三座门,外围的三十个大将军锁,出自天下闻名的木渎镇王家精锁店。 木渎王家是百余年的老字号,该店出品的大锁小锁、长锁圆锁月形锁,没有任何一把的钥匙是相同的,精明的小偷最讨厌木渎王家出品的锁。 想闯进去偷或抢塑像内外的价值钜万金珠宝玩,可不是容易的事,最少得准备三百名以上的人手,抢到手恐怕也很难逃离虎丘。 没有人敢相信,会有不怕死的人,着手计划抢劫虎丘的忠贤普惠祠,那是决不可能成功的蠢事。 太叔贞对北斗星君说: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 她说得不错,就有人在暗中策划抢劫忠贤普惠祠—— 第 二 章 剑飞刀吟 壮汉与年轻人不走原路返回码头,走另一条小街绕远些,不想再招惹昆山尚武园的打手,以免打草惊蛇。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们想躲开麻烦,偏偏一头栽进麻烦里,仍然摔脱不掉。 刚踱出小街口,对面一家店门外冲出三个人。 “是他们两个,没错。”飞奔而来领先的大汉怪叫,正是先前与他俩冲突的两打手之一:“快招呼咱们的人赶来,别让他们跑了。” “邪气。”壮汉吐了一口唾沫说,向小街退:“被缠上啦!真邪。” “引他们到郊外去。”年轻人一面说,一面撒腿向回头路狂奔。 “为何?”壮汉跟在后面问。 “亮名号。” “什么?你……” “明人不做暗事,让他们心中有所准备。” “这……兄弟,真要来硬的?” “软硬都来。” “可是……” “别唠叨啦!咱们不是胆小鬼。” “好吧!你这小子挑得起,我怕什么?”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第一次下江南,岂能不轰轰烈烈干一场。加快些,他们的高手赶到会合了,哈哈!希望来的人是至尊刀。” 后面三十步外,已经有六个人追来了。 逃,表示怯弱,追的人必定气势更盛,必定放心大胆穷追。 六个人脚下迅捷,逐渐追及,逐渐离开了市集,追入密密麻麻的桑园区,小径上没有人行走。 六个人腰间都携有兵刃,两把剑四把刀。 昆山尚武园陈家的打手,大多数是至尊刀陈济世的徒子徒孙,六合刀法号称刀法中的异数,所以敢妄称至尊,故意标新立异,干脆改名为至尊刀法,曾经引起不少武林朋友的反感,经常有人佩刀登门要求印证甚至赌命。所以,这些打手应该佩的都是刀。 但有两个人佩剑,脚下也强劲些,可知不是至尊刀的徒子徒孙,领先十余步飞赶。 “小辈,你们逃不掉的。”最快的年约半百,长了一双慑人鹰目的佩剑人大叫:“除非你们插上双翅,或者会土遁。” 壮汉突然转身,哈哈大笑。 年轻人却在丈外,背向着同伴,背手而立,奔跑了许久,衣裤皆不现汗影,呼吸也平静,追来的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六人脚下一慢,被壮汉反常的狂笑声所惊,居然不敢冒失地扑上撒野,左右一分赶忙调和呼吸,头脸大汗淋漓,追得相当吃力辛苦,想笑也笑不出来。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杂碎,是强盗吗?”壮汉仅脸上略现汗影,嗓门震耳,说的话粗野伤人:“他娘的混蛋;你们打劫打到真的强盗头上了,岂有此理。” 佩剑人怔了怔,脸上随即涌起兴奋的神情。其他五人也欣然色喜,但也呈紧张。 “强盗?不是贼。”佩剑人狞笑,并不介意壮汉的骂人话:“飞贼?” “混蛋!你才是贼。”壮汉继续骂人:“强盗比贼英雄一百倍。你他娘的狗眼看人低,居然把太爷看成贼,你是什么东西?呸!” 强盗与贼当然不一样,强盗用抢,杀人放火甚至攻城掠村,被官府捉住要杀头。 贼用偷,讲究神不知鬼不觉窃取财物,不伤害事主,被发觉就溜之大吉。被官府查获,了不起打刑杖坐牢吃一年半载太平饭。 当然,有些贼会不讲贼道,事急便变偷为抢,甚至伤害事主,这种人为数不少。 壮汉这一顿饱含讽刺性的痛骂,可把佩剑人激怒得失去耐性啦! “该死的狗东西!”佩剑人怒火冲天厉声回骂:“瞎了你的狗眼,你知道大爷我是谁。 胆敢在我面前撒野称太爷?就算你是天下四飞贼之一,也不敢在我面前无礼……” “唷?你又是哪座寺庙的大菩萨呀?”壮汉嘲弄地说:“太爷我不认识你,就表示你不是什么跺下脚地动山摇的狠角色。” 背向众人的年轻人,发出一声怪笑。 “别逗他了。”年轻人笑完说,仍没转过身来:“他是江南七剑客之一,誉满南都的南京一剑魂飞罗威。但最近十年来,他就很少在南京家乡露面。浪迹天下到处打秋风混口食,似乎不想终老南都故园。论辈份,老哥,他是前辈,保持对前辈的尊敬好不好?” 又是冷嘲热讽,极尽挖苦讥诮的话。 “两个小辈不知死活,罗兄,交给我。”另一位佩剑人,及时拉住快要爆炸的一剑魂飞,举步超越:“先把他们弄回去再说,慢慢教他们如何尊敬必须尊敬的前辈。” 左掌一引,马步探出,表示不需用剑徒手进击,因为壮汉与年青人似乎没带任何武器,还真有武林朋友的风度,只是话说得相当骄傲。 “要打吗?”壮汉怪叫,装腔作势挽袖紧腰带:“来吧!陪你玩玩。进手啦!别客气。” 一声冷叱,佩剑人狂野地一闪即至,左掌变爪疾探而入,走中宫正面强攻,五指如钩速度迅捷如电,爪一伸便到了壮汉的咽喉前,指尖眼看要破喉插入,抓扣。 壮汉右掌背一抬,恰好将爪架向上方,而佩剑人的右掌正好乘机探入贴胸疾吐,攻击之迅疾十分惊人。眼一花,掌力还来不及吐出,掌距胸不足一寸,右掌的脉门便被扣住了,真力突然一泄而散,像被大铁钳所夹牢,痛楚直抵肩胸。 “你差得太远了。”壮汉狞笑,右手已扣住了佩剑人的咽喉。 右手脉门被扣住扭转,咽喉同时被扣住,佩剑人完全被制住了,想用脚攻击已失去机会,惊得脸色冷灰,张口结舌,双目睁得大大地,似乎仍难相信,主动攻击却一照面便被制住了的事实。 一剑魂飞大骇,其他四名佩刀人更是心胆俱寒。他们只看到佩剑人主动攻击的背影冲进,没看到佩剑人是如何被制住的,壮汉反击之快,无与伦比看不清手法。 “冲罗某来。”一剑魂飞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替同伴解危:“你可以用徐老兄的剑,罗某要用剑斗一斗你这浪得虚名的飞贼。” 壮汉毫不迟疑拔取佩剑人的剑,放手将人推至丈外。 “原来是四海镖局,名镖师擒龙客徐家谋。”壮汉轻拂着剑,向后退在一旁,羞愤交加的佩剑人说,“大概你已经离开武昌的四海镖局了。所以才有空到苏州来充打手。退远些,让一剑魂飞砍砍在下的魂。” “你到底是那一个贼?”一剑魂飞伸剑立下门户,剑势已控制了壮汉,杀气极为强烈,一代剑术名家,果然具有慑人心魄的气势,剑上涌发的光芒闪烁不定,森森剑气像寒涛般流泻而出。 “在下已经一再声明,在下是强盗而不是贼。”壮汉的剑势也极为强烈,剑身映着阳光电芒四射:“天下四飞贼很可能已经来了,但决不是区区在下。得罪了。” 声落剑发,悍勇地走中宫强攻,像电光一闪,身剑俱进长驱直入。 铮一声狂震,壮汉的剑尖仅被封偏三寸,身形微转,第三剑以更快的速度破空,仍然是狂猛的中宫强攻,一剑连一剑有如雷电闪击。 太快了,一剑魂飞毫无闪避制造好机的机会,不得不接招封架,毫无选择余地。 响起急剧的三声狂震,火星飞溅中,一剑魂飞飞退丈外,最后斜移两丈,这才摆脱了壮汉的紧迫攻击,惊出一身冷汗。 即使是外行人也可以看出,双方是一照面便决定了胜负的。 壮汉并没乘胜追击,也没有机会可乘。 刀吟隐隐,四把刀几乎同时出鞘,假使壮汉想彻底击败一剑魂飞,四把刀肯定地会同时聚合。 四把刀还在丈外,但令人望之心寒的刀光,和可以感觉得到的凛冽刀气,已从四人的神态与气势中,投注在壮汉身上了。 壮汉已感觉出危机,不愿受到这种凌厉气势所压迫,神色一紧,徐徐向后退移。 他已经耗去不少精刀,击败了两个高手名家,所以有自知之明,很难抗拒得了四把刀。 四把刀成半弧形徐徐跟进,四把刀尖皆以壮汉为中心,随时皆可能猛烈地扑上,出刀、聚合。 一剑魂飞与擒龙客,退在一旁发僵,脸上有痛心疾首的神情流露,似乎忘了制止四个用刀的同伴倚多为胜。他俩应该制止的,四比一不像话。 壮汉徐徐扬剑后退,从背向着众人的年轻人右侧徐徐移动。 剑一动,便交到年轻人手中了。 四把刀仍然徐徐迫进,森森刀气转移到年轻人身上了,因为年轻人已取代了壮汉的位置,仍然以背部相向,只是手中多了一把剑。 “转身!阁下。”最右首的举刀大汉沉叱。 眼一花,年轻人已经转身面向四把刀,如何转的,四个人居然没看清,似乎身形并没移动,年青人本来就是面向他们的。 速度达到某种极限,视线便会出盲点。这位年轻人转身的速度匪夷所思,似乎使用邪术变化。 “剧盗旱天雷!”一旁的一剑魂飞脱口惊呼,本来苍白直流冷汗的面庞更苍白了。 黝黑有许多红纹的面孔,尖嘴獠牙极为恐怖,耳前耸起两绺灰毛,惨白的大眼眶内,大眼珠精光四射,大白天,胆小朋友看了也心惊胆落。 是一张精工的面具,真像传说中的雷公。 “老天爷!”为首的操刀大汉惊骇莫名,如见鬼魅垂下刀急急后退。 片刻间,六个人已狂奔出视线外。 “你吓破他们的胆了。”壮汉摇头苦笑:“这些图重金屈就打手的高手名宿们,其实都是一些怕死鬼。” “你如果名利双全,也会变成怕死鬼。”年轻人取下面具,一揉之下,体积小得不及一握,顺手揣入怀袋,丢掉剑:“万老哥,你也应该露你的旋风万雄名号,有风有雷,苏州的英雄好汉晚上大概睡不安枕了。” “是呀,可别小看了苏州的英雄好汉们。”旋风万雄重新向镇上的方向举步:“苏州的奸官高绅钱太多,舍得花重金保命,天下的高手名士往这里捞赏钱,英雄好汉大赶集有志一同。这些人只能算二流的货色,对风雨雷电当然心中害怕。其他的人,可不在乎旋风旱天雷,毕竟咱们成名没几天,吓不倒高手名宿,可得小心点呢!” 两人谈谈说说,重回码头。 消息传得真快,一天半天,江湖朋友都知道巨盗旱天雷,出现在苏州的消息。 旱天雷第一次露面,是前年三月天的事。 这个人自称江洋大盗,姓甚名谁迄今仍然是谜。 那时,漕运大使郭尚友驻节淮安清江浦,这狗官是无耻御史崔呈秀的门生。崔呈秀则是魏太监的干儿子,比魏太监大五岁。 江南漕运大使在江北有两处官署,一在淮安,一在扬州,比所有的府州文武官衙门更宏丽。 那天,漕运大使的华丽官船,撞毁了两艘货运舟。役卒们如狼似虎,不但把货舟的船主弄至官署前枷号示众,而且没收充公船上的货物。 当天傍晚,官署的宏丽署门被人打破,六名门守被打昏,留下一把刀,刀上插了一块白布,上面画了古怪的雷神简单图像,具名是大盗旱天雷,大书三日后抢劫漕运官署九个字。 三天后的午夜,旱天雷出现在官署,可怕的形象令人胆落,手中的一把石工用的大锤更令人魂飞,重伤了七十八名走狗打手,打破署库提走了两箱金锭,共一百锭赤金,重量是一千两。 官方出重赏提拿大盗旱天雷,谁知道旱天雷是圆是扁? 而江湖朋友,却大喝其采。 六月天,旱天雷第二次出现在河南开封。 开封的巡抚郭增光,巡按鲍奇谟,都是魏奸的忠实走狗,索贿的专家。鲍巡按的私第在南园旁,派有兵勇打手防范所谓暴民,大白天接到旱天雷寄柬留刀的预期警告,三天后果然旱天雷午夜出现,手中一把刀只用刀背而不用刀刃,重伤了五十余名兵勇打手,劫走了书房秘柜中的大批珍玩,价值钜万。 之后,每三两个月,旱天雷便出现一次,足迹皆在大河两岸,曾经远及山西。受害人如果不是天人共愤的奸官,就是为恶不仁的豪绅大户。 今年五月初,也就是两个月前,旱天雷出现在京师河间府肃宁县,奸臣魏太监的家乡,单人独剑火焚魏家的顾命元臣生祠,杀伤魏家的走狗与子弟三百二十名,劫走了大批金珠宝玩。 谁也不知道旱天雷的底细,谁也不知道这位巨盗的真面目。雷是神,神是会变化的。据说,他可以在眨眼间,幻变九种化身,面目完全不同。 他如果出现做案,必定戴上那吓死人的怪面具。而曾经被他打伤的人,并不认为那是面具,肯定是他用了化装易容术,掩去本来面目。 那些奸官豪绅们所雇的保镖打手中,绝大多数是名号响亮的高手名宿或邪魔外道,伤在旱天雷手中的人为数甚众,这些人恨透了这个可怕的神秘旱天雷,也就把旱天雷称为巨盗、江洋大盗、凶魔、恶贼…… 而其他心中无愧的人,想法却相反。连那些正道人士,虽则对他的行为不以为然,但也暗暗喝采,提起旱天雷,朋友之间互相会心一笑。 短短的两年,旱天雷成了当代最轰动的风云人物。 江山代有才人出,最近十年来,江湖上出了不少声誉鹊起的风云人物,也出了不少威震江湖的邪魔外道。年轻的一代,名号逐渐取代了老一辈的风云人物地位。 旱天雷,无疑地是这一代风云人物的佼佼者,武功声威之盛,无与伦比。 所以,一剑魂飞这些只配跻身二流人物的高手,见了旱天雷便心胆俱寒,见机溜之大吉,虽则一剑魂飞这些人的武功造诣,其实相当扎实了得,但依然望影心惊,魂飞胆落。 旋风万雄,也是这一代的江湖健者,出道已经七年,亦正亦邪号称江湖怪杰。 旋风万雄的确不便与旱天雷在一起亮名,江湖怪杰与巨盗的身份是不一样的。旋风万雄可以站在阳光下,拍胸膛威风凛凛亮名号。 旱天雷不能,官府中缉捕旱天雷的文书,遍及每一州县,赏格之高空前绝后:纹银一千两。 可是,谁也不知道旱天雷到底姓甚名谁,相貌也人言人殊。 江湖上凡是以雷为绰号的人,经常会有麻烦。 织造署的贵宾馆戒备森严,不可能有闲杂人等出入。这里面住有从京都来的东厂贵宾三十余名,贵宾馆便名正言顺成了他们的行辕。 真正有身份地位的人,是两个世袭百户的贴刑官。但真正负责办事的人,却是三个综理内外事务的大档头。贴刑官只能在地方的大官小官们身上作威作福,对外的办事能力差得很,毕竟他们是世居京都的人,对外地的复杂社会情势无法适应,所以一切交由熟悉情势的档头们处理,不介意大权旁落。 主要负责总务的档头首领,是北地声威远播的燕赵五霸天,排名第三霸天的生死一笔万豪,手中的判官笔长有一尺八,笔尖另创制两面斜锋,因此不但可以充分发挥枪与短棒的威力,也可当刀剑使用。 这家伙曾经在名义上,号令北五布政司(省)的黑道群豪,整整呼风唤雨二十年,五年前被另一位更阴险,更冷酷的飞天夜叉欧阳明所赶走,取代,干脆进入东厂做档头,明里做效忠皇室的刽子手,暗中重植实力与飞天夜叉较劲,作重整旗鼓的打算。由此可知,这家伙对江湖情势熟悉的程度了。 这天午后不久,万大档头偕同四个得力爪牙,在宏丽的贵宾馆大厅堂,接见地位比他低十万八千里,但江湖名头声威却比他高的三位宾客。 宾客来自巡抚衙门,身份为司务厅办,性质是录役一文不值的役卒。 当然,那是名实不符的特殊身份。 要用公款养私人,巧立名目很可能出纰漏,尤其是掌纠官邪的巡抚与巡按两衙门,用人必须合法,司务厅编制上用人甚多,把所养的私人寄名在司务厅,皆大欢喜公私两便。 生死一笔不敢太托大,所以在大厅接待来客,可知来客的真正身份地位,够资格与他这位声威慑人的东厂档头平起平坐。 三位来客均是年约半百,相貌阴森慑人的货色,并神情相当冷傲,双方的气氛都不怎么友好。 “不要无止境地向我施压力,万老兄。”生了一双阴森鹰目的主要来客,说话的声调也冷森森:“我已经尽了力,没有线索不是我的错。” “万老哥,你也该了解咱们的困难呀!”另一位留了山羊胡,也长了一双不带表情山羊眼的宾客来软的:“你们上次来的两批人,都是名震天下的狠角色。点将录的执行人,领队千手灵官黄承先,更是点将录执行十三太保之一,他办事的能力,比咱们这些人精明百倍,所以知道咱们靠不住,不许咱们协助自行调查,所有的线索皆被他们封锁了。你老兄却责成咱们协办,不断催促施压,就算把咱们逼走,对你们也没有多少好处呀……” “万老兄,我们随时皆可以拍拍腿走路。”另一位像干猴似的宾客,语气可就不怎么友好了:“论公,你也奈何不了毛巡抚,毛巡抚是李太监的左右手,李太监是魏公公的得力心腹,你能撼动得了他吗?暴民的首恶,已经上了法场。该捉的官员,也陆续被斩尽杀绝,死在北镇抚司囚牢。老兄,毛巡抚责任已了,不是吗?” 点将录里面的将,指曾经在东林书院结党的东林党人。魏奸将这些忠臣义士,列名点将录点名屠杀。将,意谓梁山泊的贼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共一百零八名,目下已快要除杀净尽了。 执行屠杀的人中,有十三个人最为凶残,称十三太保,屠家灭门手段天下人共愤。 上次派来缉拿击毙缇骑专使凶手的领队。就是十三太保之一的千手灵官黄承先,迄今下落不明,让陆续赶来策应的第三批走狗忧心忡仲,只好逼毛巡抚的人协助。 “我们并不怎么介意毛大人的死活,你们整死他我们并不在乎。”主要来客也态度转硬:“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万老哥,毛大人知道他不可能逼我们做办不到的事,你们即使逼死他,他也不会向我们下生死令,他知道我们任何时候,都可以一走了之。万者哥,我只能答应你全力继续追查消息,全力合作,但没有保证。” 后堂站着三个人,为首那人鹰目高颧阴森之气外露。 “飞天豹子葛雄,你是江南大名鼎鼎的黑道之霸。”这刺耳嗓音,带有几分鬼气:“就算你不知道千手灵官那些人的消息,难道也不知道黑龙会的动静?我不喜欢你这种一味敷衍的态度,不要做得太过份了,阁下,不要逼我们走极端。” “天老爷!你这岂不是抬举在下吗?”主要来客飞天豹子叫起来,一脸无辜相:“黑龙会下天下四大杀手集团中,排名首位的最强大组织,布线之缜密天下闻名,在下从没与该会的人打过交道,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的动静,除非该会的人主动找你,你勾魂无常郝宏还绝对找不到他们的门路。” “是吗?”勾魂无常声色俱厉。 “我发誓……”飞天豹子情急大叫。 “好了好了,也许你真的不知道,又聋又瞎,浪得虚名。”生死一笔阻止对方情急发誓,冷冷地说,“我已经获得正确的消息,有人发现黑龙会颇有地位的人物,前天傍晚曾在濂溪坊现身,是个女的。” “女的?”飞豹子并没感到太意外:“黑龙会有不少神出鬼没的女杀手,我一个也不认识。你们发现她了,没向她讨消息?你们的人,的确是去找黑龙会协助,以重金缉拿那位大闹公堂,杀死贵上神剑晁庆那位姓费的人,她应该知道该会的买卖情形。” “眼线没盯住她,惊鸿一瞥追之不及。”生死一笔只好坦承自己的眼线不行:“今天请你来商量,用意是借用你的人手,打听这个女杀手的下落。” “她是……” “咱们的眼线,只知道她对外称太叔贞,真名就无法……” “哦,听说过这个女人。”飞禾豹子脱口说。 “你肯协助吗?” “在下怎敢不尽力?”飞天豹子苦笑:“看来,咱们必须放弃追查四飞贼与大盗旱天雷的事,倾全力寻找这位女杀手了,我的人听候吩咐。” “天下四飞贼怎么可能不约而同全都光临苏州?你这老江湖也相信?少儿戏。”生死一笔淡淡一笑:“就算他们都来了,那是推官大人的责任,用不着你们多管闲事,犯不着穷紧张。至于旱天雷,那是我们的事。” 四大飞贼专偷大户,捉贼,是地方治安机关的事,哪用得着高高在上的巡抚衙门过问? 大盗旱天雷,曾经明火执仗抢劫河间府肃宁县魏奸的老家,火焚魏家的顾命元臣生祠,魏太监激怒得把知府知县全部撤职查办,勒令厂卫派人出京追捕巨盗旱天雷,目下仍有不少厂卫的特务在各地奔波。 生死一笔在苏州这批人,虽则奉命捕捉大闹公堂、杀了东厂专使的凶手费文裕,但如果碰上旱天雷,当然必须毫不迟疑,加以缉捕或捕杀。 “你老哥话是不错,用不着咱们这些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飞天豹子语含讽刺: “可是,发生了大案,咱们脱得了关连吗?咱们防患于未然,用意也是自保,希望抢制机先不要出事。哦!你们对付得了旱天雷吗?” “只要找得到他……” “怎么找?葛老哥。”飞天豹子苦笑:“谁知道这个人是圆是扁?或者像人像鬼?那种雷公面具,谁都可以制一个来戴吓唬人。曾经目击旱天雷的人为数不少,每一个目击者的说法都不一样,甚至有人说他是女的。咱们的弟兄五路财神六个人,咬定所看到的旱天雷,是一个说不出五官身材特征的年轻壮汉,见面便胆落而逃。他们的说法,经不起一驳。” “你是说……” “只有一个把守联络站的人,被那人一记粗俗的拳头打倒了。你知道尚武园那些徒子徒孙的武功差劲,被人一拳打倒平常得很。五路财神六个人,穷追出郊区,旱天雷一露面,他们便像漏网之鱼一般逃走了,并没与那人交手,甚至不曾见到他戴面具现身前的相貌,这些话能信吗?” “旱天雷是否来到江南,谁也不知道。”飞天豹子的同伴说:“可以断言的是,他不可能是为诸位而来的。至于冲各位来的人,其危险程度恐怕不下于旱天雷,诸位得小心提防意外。” “什么意思?”生死一笔沉声问。 “诸位来时途经扬州,是不是曾经干……曾经与人发生冲突?” “不错。” “把瓜洲聚英园的主人,几乎弄成了残废,获得五千两银子陪礼金,你们才放他一马,但聚英园已损失了七个人,伤了二十余个。” “那是他罪有应得,他的子弟胆敢干涉专使座舟的行驶。”生死一笔说得理直气壮,表示专使沿途勒索合法。 “是吗?”留山羊胡的人冷笑:“聚英园主人姓张,他的连襟是江湖上的英雄人物,姓施,叫五湖逸客施人杰。五湖逸客也许不敢出头招惹你们,但他的朋友很可能激于义愤跟来撒野,所以……” “你是说,有人跟来了?” “可能。” “可能?有风声?” “不错,有风声。” “什么人?” “还在留意。” “我要知道详情。”生死一笔沉下脸:“说!” “只听到一些风声,有某些侠道人士,正前来苏州有所举动,到底冲谁而来尚须证实。 当然,我们会详尽供给一切线索,也代为留意情势,反正你出了事,咱们也没有好日子过。 你老哥最好去见见那些有所发现的人,他们会将所见所闻一一详细禀明。” “好,带他们来见我。”生死一笔不想去。 “这……” “他们不愿来?”生死一笔沉声问。 “你这里……他们有点不敢来……好吧!我叫他们来。” “你先回去叫,快!”生死一笔摆出高高在上的神气面孔像在向属下颁令。 “好,我这就去。” 勾魂无常与另一同伴,仍留在厅中听候指示。 同一期间,旋风万雄与旱天雷,同时出现在虎丘山,但并不走在一起。 两人都改变了装束,甚至改变了相貌。 旱天雷穿了宝蓝色长衫,腰间的绣带有精绣荷包,有华丽的扇袋盛了描金招扇,手中有一束买来的饱满成熟莲蓬,一面把玩一面剥食并不怎么可口的莲实。 看外表,一看便知是本城的花花大少,虽则并没油头粉面,五官轮廓分明,脸上不时因看到游山的美丽女人,而泛涌邪邪的笑意。 游山的人甚多,红男绿女三三两两结队而行。 这座胥门外的小山又叫海涌山,称丘的确着实些,可说是最有名的风景区,骚人墨客前来寻幽访古,武林朋友前来寻找觅剑的机缘。 据说,吴王阖闾就葬在剑池的下面,干将鱼肠等等宝剑陪葬,如果在某一时间、气数、机缘,某一把宝剑便会被天地人的精华所吸引而出世,会被有缘人获得。武林朋友谁不爱古代神物?谁都希望是宝剑的得主。 他也在剑池逛了一圈,再跑了一趟鸳鸯冢,憨憨泉,再从虎丘山绝顶的七层虎丘塔返回,最后出现在忠贤普惠祠的大道上。 旋风万雄扮成一个大腹贾,怀里夹带伪装的大肚皮,热得浑身冒汗,扮得相当神似,跟在旱天雷身后三四十步,一摇三摆怪可怜的,肥胖的人真不该冒暑游山,该在家中避暑。 他们不能进祠踩盘探道,只能沿大道经过祠前的大牌楼。牌楼距祠门还有五十步左右,八名隶役扮成打手,帮助两名丁勇监视游客,不许踏入牌楼以内,咋咋呼呼神气得很。 他看到十余名地方仕绅,在府衙的执事人员陪同下,每人手中捧了礼匣,燃着信香,由接待人员率领,进入生祠进香献礼,祝魏奸万寿无疆。 每个经过的游客,皆向这些人投以鄙夷的目光。 旱天雷是不折不扣的旁观者,脸上的神情流里流气。其实他用不着亲自前来探道,旋风万雄早就将普惠祠内外的形势,绘了一目了然的简图,但亲自看一遍比较稳当些,他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莽汉。 在牌楼附近不许停留,他夹杂在游人丛中,并没引起打手和丁勇的注意,已经把临近的形势看得了然于胸,没有多逗留的必要了。 天下四大飞贼如果来苏州作案,忠贤普惠祠无疑是最好的目标。大户人家的宝藏,很可能深藏在重门叠户,十分坚牢的秘室里,进入摸索相当费神而危险,而且不容易找得到。 忠贤普惠祠收受的各方献礼,皆藏在祠后的库房内,一找便着,可虑的只是那些打手和丁勇而已。大殿中的塑像,更是公然供奉让人叩拜的。像与真人同样大小,像内外所陈列藏纳的珍宝,价值决不少于五万两银子,足以诱使高手飞贼的觊觎,负责保护的人虽多,但难不倒真正高明的飞贼。 飞贼不是鬼神,探道是必须的准备工作。 旱天雷相当失望,游遍了虎丘名胜,没发现可疑的人。他希望能碰上天下四飞贼,以便利用有利的情势,制造成功的好机会,或者互相利用。 可是,他并不认识四飞贼的任何一贼。 旋风万雄虽则出道已经七载,但也不认识任何一贼。两人抱着姑且一试的希望,可惜毫无发现。 他们已经来了三次,每一次的身份外貌都不同。 虎丘有密探活动,是必然的事。 毛巡抚特派一群以重金聘来的牛鬼蛇神,专门保护魏奸的生祠,安顿在祠后的房舍里,昼夜戒备森严。这里是他向魏奸效忠的具体表现事物,而苏州的市民却把这座生祠看成眼中钉肉中刺,必须严防意外发生,最妥当的手段是多派人手昼夜绵密保护。 这些以重金聘来的坐镇牛鬼蛇神重责在身,散布在各处活动的人,积极寻找可疑的岔眼人物,留意游客中是否有他们认识的,可能打抢劫或偷盗主意的江湖好汉。 旱天雷的目标,也是天下四大飞贼。 他并不急于离去,不死心再往各风景区流连。 当然他也不认识那些密探,也不介意——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 三 章 心猿意马 这里可以全览剑池,本来就是池旁的一块大石。 眼神一动,他的目光落在两个游客的背影上。 是两个年轻的女人,穿了象征淑女的水湖绿百褶裙,绣带束得小蛮腰盈盈一握,衣上加了流行的小坎肩,走动时五彩流苏轻晃,小蛮腰也有韵律地扭动,丰臀美好的曲线带着长裙款摆,即使看背影,也足以让身心正常的大男人心猿意马。 两女走了十余步,便面向剑池站住了,转珠翠满头的螓首,注视左侧不远处,盘膝而坐的一对母女,美好动人的侧面像极为诱人,阵阵醉人的幽香随风四逸。 “这两个女妖,不会是来这里勾引良家父老子弟吧?”他看到两女的侧脸,便认出她们的身份,在原地止步,循两女的目光,瞟向那两位悄然低语的母女。 他不认识这一对青衣布裙,打扮朴素的母女。 这一对母女,正是枫桥码头泊舟的那一对。三天前,他的船靠上了枫桥码头,邻舟便是这一对母女的船,他的船靠泊时,母女俩已经登上码头离去。 他和旋风万雄并没返回码头,吓走了五路财神六个人之后,两人在偏僻处易了容,从陆路进城投宿,仍然由早几天先来的旋风万雄加以安顿,所以两人并没见过这一对母女。 原来这两个女妖,盯另两个女人的梢,而非前来名胜区勾引良家父老子弟,他错怪两个女妖啦! 他也瞥了母女俩的侧脸一眼,看出母女俩的肤色不太健康,但五官的轮廓十分匀称美好,流露在外的气质却不俗,不像小户人家的妇女。 还在二十步外,他一瞥之下便看出破绽。 “并不高明的化装易容术。”他心中暗笑:“两女妖已经看出破绽了,难怪对她们留意盯梢。” 他的举动,立即引起附近两个中年游客的注意。 是两个穿着长衫的中年游客,站在他的右侧五六步,不但相貌威猛,而且佩了剑。 两个佩剑人互相一打眼色,冷然向他举步接近。 他心中一动,毫不迟疑重新举步,向两女妖身后接近,顺手取出扇袋中的描金摺扇。 不论是男人或女人,在游玩时两手空空,那双手必定无处可放,显得无事而笨拙。所以男人手中弄一把扇或一根小手杖把玩,女人则弄一条手帕,有把绣扇更妙更有气质。 两个女妖手中,就各有一条丝质似的花手帕。 两个佩剑人脚下一紧,似乎对他悄悄向他人身后接近极为不悦。 脚步声急促,立即引起附近游客的注意。 大手一伸,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突然搭上了他的右肩,强劲的压力及身。 “你要干什么?”手是两佩剑人之一,生了一双暴眼佩剑人的左手,语气凌厉,充满凶兆和责难意味:“你想找死?” 他距两女妖仅三步左右,两女妖也同时转身盯着他。明亮的媚目中有疑云,也有恼怒的神情流露。 “咦?你阁下是何用意?”他的大嗓门宏亮震耳,吸引了所有游客的目光:“这里是人人可来看风景的地方,我又怎么啦?你这家伙动手动脚,我也要问你要干什么呢!放手!没规矩。” 佩剑人怒火上冲,五指一收,五指像大铁爪,要抓入他的肩膀裂肉碎骨。 他左手疾伸,反扣住对方的掌背压牢,一扣之下,对方抓扣的劲道倏然消散。 右手同时上抬,摺扇猛地顶在对方的咽喉下,压迫结喉穴,劲道恰到好处。 “你再撒野让我看看?哼!”他沉声问。 佩剑人大骸,右手掌背被扣住压牢,抽不回,结喉穴的压迫力更是可怕,不用猜也知道被他完全控制住了,反抗必定大吃苦头。 另一个佩剑人,也吓了一跳脸色大变。 “咦……”那位稍年轻三两岁,最为美丽出色的女妖娇呼:“妙剑范前辈,你是被制住了吗?” 妙剑范光超,江湖名气不小的剑术名家。 废话,任谁都可以看出,妙剑已经被牢牢地制住了,被一个年轻人的摺扇制住的。 “你最好别插手,哼!”他虎目怒睁,狠瞪着作势冲上解救同伴的另一个佩剑人:“我要把你弄下剑池,不信你试试看?” 池宽六七十步,水深将近两丈,如果不谙水性,被弄下去灾情惨重。 “唷!你很了不起嘛!”女妖娇滴滴盯着他媚笑:“放了他啦!大庭广众间打打闹闹,未免太煞风景真有失风度,你贵姓呀?” 他邪笑,手一松,把妙剑推出丈外。 “小姐,我无意打打闹闹,是他在有意闹事呀!你瞧,他恼羞成怒要拔他的妙剑了。” 他邪笑着说。 妙剑正要拔剑,幸好被同伴拉住了。 “我姓姬,古周代文王武王的后世子孙,源远流长。天下大多数姓氏,都是从我姬家分出来的,够伟大吧?”他继续大吹法螺,笑得更邪了:“呵呵!你两位美丽的小姐,美得令人心跳,在任何地方,都会刮起风波,让男人打破头。你看,这两个前辈,差半点就会头破血流,肯定是因你们两位的美丽所引起的灾祸,他们妄想充任护花使者,要不然是想在我面前撒野,以便引起两位小姐的注意。呵呵!我能请教两位美丽小姐贵姓芳名吗?” 他这一阵穷叫嚷,把附近数十名游客听得直皱眉头,流里流气油腔滑调不正经,与他的花花大少爷穿着打扮十分调和贴切。 另一女妖用手打出暗号,妙剑两个佩剑人,一言不发扭头便走,脸上羞怒的神情十分吓人。 不远处的母女俩,已经站起来了,透过游客的空隙,投送过来鄙夷卑视的目光。 他一表人才,所表现的武功手法极为高明,自然可以博得两女妖的好感,粗俗的谈吐,当然引起卫道人士的卑视和不快。 “你不认识我?”与他打交道妖女媚笑着问,傍着他并肩一站。 “我今天才到苏州。”他嬉皮笑脸:“怎会认识苏州的佳丽呀?” “今天到的?” “是呀!远从汉中来游苏杭,车马船一走数千里,只为了看看江南花花世界。听人说,苏州的小姐美丽如花温柔似水,就算花上千银子盘缠,来看看也是值得的。果然传闻不虚,两位小姐足以代表苏州名媛闺秀……” “你少胡说了,你。”女妖推了他一把,一颦一笑流露出万种风情,媚态醉人:“你真姓姬?” “如假包换。”他大拍胸膛:“天下姓姬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却没有凭一把摺扇,便可以制住名剑客妙剑范光超的姬姓年轻人。” “现在,你见到了。我姓姬,名玄华,草字明,年方弱冠,尚未娶妻,挟重资周游天下见世面。小姐,够了吗?请不要盘三代履历。”他愈说愈邪气,神情狂放,一双大眼不老实,在两位妖女的高耸乳峰瞄来瞄去,幸好不曾恶形恶相,也没毛手毛脚。 “唷!捧你两句,你就神气起来了。”女妖娇媚地瞄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伸出纤纤玉手,搭在他的臂弯上:“你倒是一点也不知道谦虚呢?” “谦虚?哈哈。”他拍拍臂弯中那只温润的小手大笑:“谦虚就是懦弱。年轻人懦弱那就完蛋了,保证被人踩在脚底践踏,被人爬到头上拉……如果我谦虚,妙剑那两个杂碎,不把我污辱得淋漓尽致,不被他们打得满地爬才是怪事呢!说来说去,还不知道两位的芳名,是有所不便呢,或者拘泥于世俗礼数?” “这……” “呵呵!你如果不说,等你嫁了人有了婆家,你的姓没有了,名也没有了,天下没有人知道你姓甚名谁了,你算是白活啦!” “可恶!你毫不尊重世俗伦理啊?” “哈哈……”他又大笑,声惊四野:“世俗伦理,你尊重吗?” “这……” “那位大圣贤孔夫子最讲伦理,最强调男女授受不亲。”他捏了下搭在臂弯上,暗中用奇技探索他经脉的可爱小字:“将手授给男人,就表示这女人已经把终身也交给这个男人了。像你……”他又捏了温润的手小一把:“你该去上吊,跳河,吞金,或者吃信石也不错,因为你已经别无选择,除非你嫁给我。” “你……” “因为就算你愿意把终身交给我,我也不会要,我还要遨游天下见世面,岂能成家娶一个老婆绊住我?我不要你,你当然……” “去你的!愈说愈不像话了。”女妖忘情地拍了他一掌。 信石,也就是砒霜,这是女人服毒最平常易得的毒物。他话中之意,是要女妖去死。 这弦外之音,也表示彼此都不是重视世俗礼教的江湖男女,授受不亲如果必须誓死遵守,世间就不会有女人外出行走了。女妖所说那些讽刺性的责难,就表示是一个叛逆性的女人,因为女妖的手,主动的挑逗他的。 当然,那只温润诱人的纤纤玉手,并非为了挑逗他而搭上他臂弯的,而是用一种奇门秘技,探索他的经脉,要从探索中了解他的修为深浅,甚至可以探索他的意识形态,有如郎中把脉。 神意的刺激,气血必受影响,气皿的脉冲频率与强弱,甚至可以形之于外表。肌肉筋骨受到外力的波动,会引发本能意识的抗拒或接受。 要修至可以控制这种反应随心所欲境界,或者进一步反而诱导对方的探索进入歧途,得有过人的天赋,与及大恒心大毅力。 他是行家,那只可爱的小手一接触,他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警觉心提高了三倍。 毫无疑问地,他碰上了难缠的劲敌。 他几乎低估了这位女妖,几乎在初次的接触便栽了。 女妖手上所绵绵传送的潜能,深厚精奥得令他怵然惊心。 毫无疑问地,如果女妖志在伤人,只须把输出的能量增加三分之一或一半的强度,就可以在瞬息间的接触中,一举摧毁对手的元神,六识中断任由宰割。 虽然他提高了警觉,但并不特别着意掩饰某些意念。女妖不是他的仇敌,他也不是降妖伏魔的救世勇士。 他流露的神情十分正常:一个大男人,邂逅一位令人心醉的女人,就是这副德行。 形诸于外的行动,轻狂中不失分寸。 他却不知,他的表现在女妖的身心中,引起了多大的波澜,诱发了多大的反应。 那轻轻的一掌表达了绵绵的情意,女妖的脸红到脖子上了。 “天色不早,我该走了。”他适可而止,不再进一步挑逗,不露痕迹地摆脱臂弯上的可爱小手:“明天一早要游灵严山,看一看吴宫景色,看英雄美女今何在,必定比在这里体悟生公说法,顽石点头有趣些。” “我姓韩,小名素英。”他想走,女妖却挽住了他,粉颊红云更盛,水汪汪的灵活大眼,居然涌起一抹羞意:“你真的不知道我?” “我出门遨游没几天,在江南更是人地生疏。韩小姐,幸会幸会。”他表现得彬彬有礼,笑意不再带邪味:“我并非有意唐突佳人,刚才那位妙剑是你的……” “不要提他,道上的朋友而已。”韩素英概略带过,替女伴引见:“这位是杨大姐,杨秀琴,是我的手帕交姐妹。” 杨秀琴一直就在旁冷静地打量他,脸上有飘忽而冷漠的神情,才貌与韩素英同样出色,同样美艳迷人,成熟的丰盈胴体同样喷火,魅力十足,仅多了一分老练精明的气韵,也许是年龄稍长的缘故吧! “江湖上有所谓七妖八怪五夜叉,都是邪道中不好惹的男女。”杨秀琴的态度有了显著改变,嫣然的微笑十分动人:“姬兄,该知道邪道的意思吧?” “杨小姐,我敢打赌,你心目中的所谓正邪定义,与我的认定必定有所不同。”他的笑容带有狂态:“每个人在嘴上,把正邪分得像楚河汉界,径渭分明,不可混淆。内心中定义又另有标准,对自己有利的就是正,相反就是邪。有些人满口仁义,心里却男盗女娼。贤姐妹貌美如花娇艳动人,要说我对你们不生绮念那是鬼活。如果我是正人君子,不但不该生绮念,而且必须非礼勿视滚得远远地,或者打自己两耳光赶走绮念。我与两位亲近,难道就构成邪的罪名了?如果你对正邪先怀有成见,这辈子铁定会活得很痛苦。” “你没有怀有成见?” “你不伯妖?我们是七妖中的两妖。”韩素英说:“镜花妖韩素英,水月妖杨秀琴。” “镜花水月,这就是人生。妙哉,我是愈来愈喜欢你们了,和你们交朋友一定不会乏味。我落脚在胥门码头的吴中老店,邻近就是颇有名气的江南春酒楼,如果两位不嫌弃肯赏光,今晚我在江南春量筵候驾,如何?” “好哇!我姐妹准时到。”镜花妖韩素英欣然说:“你还有其他同伴或朋友吗?可以一起过来聚一聚呀!” “呵呵!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有朋友同行,玩得就不够尽兴啦!告辞,今晚江南春见。” 他抱拳为礼,洒脱扬长而去,一眼也不曾回顾。 两女妖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镜花妖甚至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 “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水月妖杨秀琴喃喃地自语:“我们是否该小心些了!” “那是一个狂放傲世玩世不恭的年轻人,武功难测很难摸清底细的初出道乳虎。”镜花妖黛眉深锁:“希望他不是我们的敌人,但愿能控制得了他。” “内功根基很扎实?” “对,而且特别强韧,难怪轻而易举便制住了妙剑,他的摺扇毫无疑问可以震毁妙剑的咽喉。” “能不能替他引见总监?”水月妖问。 “我担心他眼界高,但可以试探他的口风。” “值得一试,这是避免成为敌人的唯一途径。” “但愿一试就灵。”镜花妖的神色,显得不怎么乐观。 她心中有数:这是一个不易控制与理解的男人。 母女俩把双方打交道的经过,看得真切听得明白。做母亲的人修养够,见怪不怪不动声色。小姑娘年轻气盛好恶分明,不时用鄙夷的目光狠盯着旁若无人,你挑我逗的三男女,心里不高兴,表情就写在脸上。 直至两女妖离去,母女俩才动身离开千人石。 “邪道妖魔又多了一个。”女儿一面走,一面悻悻地说:“侠义道却人才不继,处境愈来愈艰难了。”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谁不希望日子过得如意些呢?”母亲的语气充满感慨:“重利诱人,人性泯灭;重赏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侠义英雄放弃坚持,不保晚节,怎能怪侠义道后继无人,这位姓姬的年轻人,对正邪是非认识模糊,就算他一时激于义愤加入侠义道,也将为德不卒,日后终将沦为邪魔外道的,以他制住妙剑的神奥武功估计,女儿,我们恐怕会增加一个劲敌。” “妙剑是太过狂傲,一时大意……” “是吗?一个高手与陌生人交手,会犯下一时大意的错误吗?妙剑不会,他的剑术就走的取巧路子,善用诡计击败对手,他栽得不冤。” “我有信心可以对付他。”女儿语气十分肯定。 “我们要对付的高手太多了,多一个就多一分凶险,烦人。”母亲摇头苦笑:“这几天,一直无法掌握生死一笔几个罪魁的行踪,抓不住毙了他们的机会。看来,只有冒险向织造署袭击了,人手不足,天知道会付出多少代价,说不定一头钻进天罗地网里,很可能全军覆没呢?你爹的那些朋友,有一大半不愿至织造署冒险。” “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呀!拖得愈久,泄露行藏的机会愈多,锐气也一衰二竭。娘,爹那些朋友靠不住,他们都精明老练,难免顾忌甚多,胆气不够,而且有大半的人与扬州聚英园张家没有往来,要他们秉江湖道义,与主宰天下万民生死的皇家厂卫作殊死斗,办得到吗?女儿敢武断地说,只要爹提出向织造署袭击的意见,保证有大半的人反对,甚至会退出这次为友主持正义的行动。” “这就是你爹不愿提出的原因呀!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如果袭击失败,落在对方手中的人,不论死活都会有后患,有家有业的人遭遇更惨。唉!别提了,烦人。” “娘,依我的意思……” “你的主意一点也不妙,没有人能够出其不意孤军深入,能轻易地找到生死一笔几个元凶杀了就走。你的想法比赌博更危险,很可能进去一个死一个,血本无归。别说了,你只知道逞强来硬的,你以为你是万人敌,其实一比一你也胜不了生死一笔。” 母女俩谈谈说说,跟在几个游客身后,踏上虎丘至胥门的大道,前后游丘的游客渐稀。 “娘,好像有人跟踪。”女儿突然低声说:“后面,第七第八两个人。从虎丘跟来的,时远时近,时散时聚,怀中有兵刃,没错。” 两个青衣大汉,打手的形象十分明显,上衣松宽,匕首藏在衣内,在她俩身后约五十步左右,一面走一面谈笑自若。 “跟踪的人,用不着扮打手。”母亲不同意:“那会引人注意,扮游客岂不方便些?是用短兵刃的行家,匕首在衣内倒插在腰带上,拔出的速度,比正插快两倍,可知这两个打手惊觉性甚高,有随时拔匕应变的准备。” “但是……他们一直跟在后面……小心……” 一道电芒,从路右的竹丛射出,丈余距离一闪即至,速度惊人,见光不见影。 是一把头重尾轻的六寸柳叶刀,重心在前,射出时刀不会翻腾,是行家所使用的飞刀。 柳叶刀贴母亲的右腰掠过,生死间不容发。 “鼠辈无礼!”女儿大骂,身形快如电射,声出人已冒险冲入竹丛,胆气超人一等,敢不顾后果向竹丛猛扑,不怕后续的暗器袭击。 她的母亲更高明些,飞跃而起穿越竹丛,但见枝叶籁籁而动,隐约可见的身影穿枝有如飞鸟入林。 一个淡淡的人影,已远出二十步,飞掠的身法极为迅疾,三两闪便隐没在前面的林子里。 一阵猛追,已拉近至十步内了。 人影射出树丛,发出一声狂笑。 前面一丛修竹下,踱出两个中年佩剑人。 “高大嫂,别来无恙。”那位粗眉几乎连成一字的中年人,背着手颔首打招呼:“大嫂的易容术欠高明,难逃老朋友的法眼。” “你……”母亲吃了一惊:“解五爷,你……你怎会在苏州?你们……” “我先替朋友引见,这位是卢三爷,五通神卢均奇,大嫂想必不至于陌生。”解五爷一脸奸笑:“卢兄,这位就是五岳狂客高俊的夫人,早年大名鼎鼎的侠女,穿云玉燕夏玉燕。” 穿云玉燕又是一惊,脸色大变。 这位解五爷解彪,江湖上名剑客之一,侠义道提起乾坤一剑解彪,莫不怀有三五分敬意。 穿云玉燕的丈夫五岳狂客高俊,更是侠义英雄中声誉极隆的名宿,与乾坤一剑不但是同道,而且交情不薄,只是好些年不曾通音讯,因为五岳狂客已经迁入太行山深处隐修,很少在江湖走动了。 五通神卢均奇,却是凶名昭彰的江湖凶魔,无恶不作的武林败类,神憎鬼厌的刽子手。 五通神本来就是邪神,以邪神为绰号足以令人生畏。 一个凶魔与侠义道名剑客走在一起,穿云玉燕怎不感到心惊? 而且乾坤一剑在见面时所说的话,就没带有尊敬友妻的意味。 “我明白了。”穿云玉燕恍然,咬牙说:“姓解的,你做了奸官害民贼的走狗,或者东厂的屠夫帮凶。你认出我的身份,布下网罗引我中计入伏。阁下,你让侠义道朋友蒙羞。” “高大嫂,我不计较你这些无礼的话,”乾坤一剑脸色一沉,语气转厉:“冲我与尊夫的交情份上,引你来这里劝解,希望你转告高老兄,不要再过问扬州张家的事,带了所有的朋友速离苏州,这是我保全你们的一番心意,我只做到这一步。” “你真的替刽子手做走狗?” “不关你的事,你只要转告尊夫……” “如果我拒绝呢?” “那就是卢三爷的事了。” “哦!他又能怎样?”穿云王燕冲五通神冷一笑:“把我交给你们的主子?” “届时自知。”五通神狞笑,鼓掌三下:“请退至一旁,你已经够情义,以后的事你就不必管了,善后的事在我身上。” 两侧枝叶摇晃,出来了五个男女。那位用飞刀引她们来的中年人,闪在一旁袖手旁观。 八比二,再笨的人也知道谁是胜家了。 “给我一把剑。”穿云玉燕的女儿沉声高叫:“希望你们有敢和本姑娘公平相决的英雄好汉。” “剑不能给你。”五通神断然拒绝:“在外行走不带剑,你只能怨自己了。小辈,你是谁?” “五岳狂客是我爹。”女儿傲然地宣告:“我,高黛,学剑十二年,小有成就。你们大概都是浪得虚名的高手名宿,没有人敢和我用剑决斗。你们都是懦夫,在我一个少女面前胆怯失魂,好可怜哦!” 一名中年人大怒,拔剑猛地扔出。 剑急剧翻腾,劲道极为猛烈。 高黛不闪不避,手一抄便抓住了飞腾而来的长剑。正面接剑十分危险,她竟然能奇准地抓住了剑把,胆气与接剑的手法,让所有的人暗暗心惊。 “谁来挑战?”她举剑高叫。 另一名中年人大踏步而出,气冲冲地怒火旺盛。剑出鞘光华耀目,是可名列宝剑级的青钢剑,剑向前一伸,隐隐龙吟乍起。 “我,狂彪胡益世。”中年人恶狠狠大叫:“陪你玩玩,看咱们这些高手名宿,是否真的浪得虚名,我狂彪向你挑战。” “进招吧!狂彪。”高黛冷森的语音,加上凛然的脸色,真有几分女霸的气势:“冲上来,来呀!” 狂彪的气势虽则狂盛,但却不敢正面强攻,徐徐欺近制造进手的机会,距离也就逐渐拉近。 “不要怕,狂彪。”五通神也为同伴叫喊助威:“她老爹五岳狂客的剑术并不佳,她也好不到那儿去。如果心怯,输命的将是你。” “就算她老爹五岳狂客在,我狂彪也没将他看成人物。”狂彪摆出气傲天苍的威猛神态,说的可不是疯话,伸左手食指,轻藐地向姑娘勾了两勾:“挺剑上吧!小女人,前三招是你的,三招后在下反击三招,接得下,你可以在江湖叫字号了。” “好吧!你三招我三招。”姑娘冷静地举剑,脸上现有隐约的笑容:“你是前辈,恕我放肆了。第一招,小心!” 声落剑发,剑光似电掣,剑气迸发势如排山倒海风雷乍起,光到人及,慑人心魄冷电排空。 狂彪猛地一震,本能地一剑封出,本能地采取急退封架技巧应付。意识中知这一剑来得太快,看不到剑影,眼中只看到迸发的光芒射来,也像有怪异的物体在眩光中爆炸,凶险临头,不能接招,只能封架后退,这是游斗术的基本技巧,封不住也可以退出剑势笼罩的威力圈。 糟了,一剑封空,退的速度不够快,沏骨剑气已经及体,无法分辨剑光如何钻隙而入。 右外胯一震,退出两丈外脱出威力圈。 “还有两招。”姑娘并不追击,反而退回原位,脸上冷然,轻拂着长剑神定气闲,赫然有名家高手风度:“阁下闪退得不够快,但已经很不错了。” “咦!”乾坤一剑几个人,惊讶地脱口高叫。 狂彪伸左手一摸右胯外侧,这才感到痛楚,被割裂了一条血缝,衣裤破肉分裂,创口有三分深三寸长,伤势并不重,重要的是信心被这一剑打消了。 “咦!你……你你……”狂彪骇然叫,脸色突然泛灰,这是比青天白日更明白的事。大名鼎鼎的狂彪,神气地在一位小姑娘面前夸海口,却一剑挂彩,一招也没接下。 “我想,你已经得到报应了,退!”五通神发火大踏步抢出说:“你真替咱们增光彩呢!岂有此理,早知道你只会装疯,就不会派你出来丢人现眼了。” “你……”狂彪激怒得跳起来。 “你怎么啦!还想让这小丫头补足两剑?” 狂彪一咬牙,忍下了,一言不发扭头便走,回到原位吹胡子瞪眼睛。 “小丫头,你真是五岳狂客的女儿?”五通神向冷然屹立的高黛沉声问。 “你不会认错老爹吧?”高黛毫不客气冷然挖苦。 “我要领教你刚才的怪异剑术。”五通神居然不生气,保持头脑清明,说话也相当客气,领教两字说得一点也不勉强,更不激动。 “你请便。”高黛的话也毫不激动。 剑一出鞘,五通神的神色变了,变得阴森狰狞,像一个作势噬人的妖魔,怪眼中厉光闪烁,似乎剑上涌发出森森寒气,凌厉的杀气一阵阵向姑娘卷去。 高黛神色冷静,一声叱喝,身剑俱进,一剑击出宛若电耀九霄,剑光幻化为飞虹破空疾射。 “铮铮铮!”爆发出三声狂震,人影与剑光狂野地闪动,迸散的剑气激起一阵呼啸气旋,火星飞溅。 五通神急换了三次方位,封了三剑才瓦解了姑娘的一剑追袭。 乾坤一剑看出不妙,发出一声刺耳的急叱。 两个中年人突然冲出,向左右急旋,电芒连续飞射,锐厉的利器破空声令人胆寒。两种暗器形成扇形的光网,向姑娘集中激射。 “无耻!”穿云玉燕厉声咒骂,斜掠而出。 高黛硬将追袭的冲势杀住,向侧后方飞退,退在光网的前面,退向恰好与乃母的掠向相交。 但是,她的真力已耗损了不少,剩余的精力不继,退势在真力一放一收之后,速度必定猛然减弱,势必被聚合的光网所罩住。 母女连心,穿云玉燕与爱女配合得恰到好处,及时扭身挽住爱女的左肘,两人的身形斜起,速度增加了一倍,三两起落便已逃出五六丈外,消失在浓密的茂林修竹中,敌势过强,撤走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乾坤一剑第一个急追而出,但已落后了六七丈距离。 绰号叫穿云玉燕,轻功之佳可想而知。 至虎丘游览的游客,通常乘小舟往来代步。山塘河是从胥门运河分出的支流,在沙盆潭折向西北流,绕虎丘流至滁墅关,用小舟往来十分方便。 旱天雷是乘小舟离开的,他无法在白天进入普惠祠详细侦查,必须另行设法,没弄清内部情况不宜妄动。 穿云玉燕母女是从陆路走的,以为陆路少有行人,应该不会出意外,偏偏意外发生了。 陆路不能走,她们改走水路,摆脱了追逐的人,她们出现在河岸旁。 河上蚁舟往来不绝,随时皆可雇到揽客的小舟。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逃过一场灾祸,另一场灾祸接踵而至。 有些灾祸,发生时是看不出预兆的,更无法看出以后的结果,与以后所造成的伤害程度。当时,甚至看不出任何异象,误以为是福不是祸呢! 两人越野而走,追的人早就不见了。 “乾坤一剑这老狗,真的无耻。”女儿高黛一面走一面骂:“他是大名鼎鼎的侠义道名剑客,与五通神那种江湖不齿的凶魔走在一起,已经令人侧目不耻了,居然纠合这些凶魔向我们行凶。哼!有机会我要毙了他。” “女儿,也不能全怪他。”穿云玉燕的语气中,流露出感慨和无奈:“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走上了这条路,难免身不山己。像乾坤一剑那种人,对侠义的看法本来就与咱们有点不同,比较倾向于所谓正道人,认为身为正道人士较为方便管闲事,也理直气壮,真正黑白是非并不重要。他们投身官府,就是这种心态在作怪,而我们一些真正的侠义人士,只重视义理,是非分明,因此两面不讨好。所以官府把我们这种人,当成侠以武犯禁的暴民,除非能为官府所用,不然将成为防范或法办的对象。乾坤一剑投身官府,我并没感到意外,只是有点惊讶而已,他计算我们的手段的确卑鄙了些。用这点理由做借口杀他,也未免过甚。而且,你也不易杀他,他的格斗经验,比你丰富一百倍。” “就算他的格斗经验比女儿丰富一千倍……” “别说了,他不是我们的目标……有点不对。”穿云玉燕警觉地止步,像发现警兆的豹,冷然环顾四周,随时准备应付意外。 “左侧的竹林有人埋伏。”高黛的反应,比乃母要敏锐些。 竹林远在二十步外,她居然发现有人潜伏在内。 “前面的灌木丛也有人。”穿云玉燕低声说:“准备退,看来这里也是他们的天罗地网区,为了我们两个人,他们大举出动小题大作,可恶!” “我们真该带剑的。”高黛悻悻地说。 她借用的剑已经丢掉了,不趁手的剑使用时相当不便,虽则那把剑斗狂彪与五通神,依然可以发挥威力,但剑不是她的,也不趁手。 竹林内人影出现,钻出三个高大魁梧的人。 “继续往前走,不要打向后转的蠢主意。”那位佩了一把装饰十分华丽宝刀的中年人尖声高叫:“你们的警觉性很高,可知不是等闲人物,如果不是咱们要找的人,就不会有麻烦,继续走……” 三个人并没向她俩接近,显然没有把她俩拦下的打算。如果想向后转飞快地撤走,这三个人决难拦阻堵截,即使面面相对,母女两也能快速脱身。 “不能退!”穿云玉燕向爱女低声说:“退路肯定已被截断,我们早已进入网罗。” “那……往前走……” “得试试运气,也要知道这些人用意何在,以便及早提防,退走将立即引起难以预测的变化。记住,除非万不得已,不可作放手一拼的鲁莽打算,走!” 三个人已经重新隐身在竹林内,高黛想询问或抗议,也没有人理会她了。 一条小径向南伸展,母女两定下神,小心翼翼向前走,心中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前面不足半里,透过树梢可以看到桅杆移动,可知已经到了有船只往来的小河旁,桅杆都是小型的,当然不会是运河。 “西面是逸园。”高黛轻呼:“我记得这处地方,我们怎么还在山塘河附近?” “被追得曲折绕行,事实上我们并没走多少路。”穿云玉燕说:“这附近不知到底潜伏了多少人,我们值得他们如此劳师动众?很不妙,女儿。” “没有什么好怕的。”高黛愤然说:“大不了杀他个血流成河。太过份了,乾坤一剑这老狗,最好别让我碰上他落单,哼!” 苏州世称园林之城,城内城外花园别墅星罗棋布,城内齐门的拙政园,更是名震天下的花园,沿山塘河两岸,大小园林连绵不绝,逸园就是其中之一,恰好位于至虎丘的中途,通常主客皆利用小舟往来,有私建的码头泊舟。 进入树林,便看到两名青衣佩刀大汉拦住去路。 “往那边走。”一名大汉用手向西一指:“不许胡乱走动。” 所指的方向,正是逸园。 母女俩忍下一口恶气,依言向西举步。 不远处,另两名大汉正目迎她俩接近。 附近真潜伏有不少人,声势不小。 山塘河在这附近,宽度仅六七丈,难怪往来的都是小舟艇,稍大的也只有一些单桅的轻舟。小舟几乎都是河两岸人家的代步船,和载客游虎丘的张篷小舟。 原来官府利用逸园的码头,设下管制检查哨,有六艘快船执行封锁,码头有不少丁勇戒备,更有不少打扮不三不四,佩刀带剑的人活动。 从虎丘返城的小舟,大半被截住命令泊岸,接受码头上的人检查、盘问。绝大多数的船和游客,略加盘问便立即放行赶离码头,没加留难,可知必定是普通的游客,由有经验的人略加盘查随即放行。 有嫌疑的游客,皆被押入逸园。 旱天雷所乘的小舟,由两位二十余岁少妇型的船娘驾驶,大概对封河盘查的事司空见惯,看到哨船打出的旗号,丝毫不感惊讶,泰然自若将船划向码头。 旱天雷却神色微变,冷然静观其变。 衔尾跟来的另一艘小舟,扮游客的两个人,不住向码头的人,用手势打信号,这一切变化,皆难逃旱天雷的注意。 “这两个混蛋,是从虎丘跟来的。”他心中暗叫:“好家伙,在虎丘他们就盯上我了。” 船刚靠上码头,五个高高矮矮的骠悍大汉在码头上等候着他。 “上码头。”那位粗眉大眼的佩剑中年人沉喝,同时向两个船娘挥手示意赶快驶走。 他刚踏上码头,随后而来的小船到了,两游客俐落地飞跃登上了码头,会同岸上的两个人,左右一分,四个人把他夹在中间。 “你们干什么?不会是打劫吧?”他似笑非笑,语气隐含讽刺:“光天化日封河打劫……” “闭嘴!”粗眉大眼的佩剑中年人沉喝:“盘查奸宄,给我放明白些。”大手向同伴一挥:“搜身,注意是否有暗器。” 两同伴一言不发,左右齐上。 “混蛋!”他破口大骂:“在下前往虎丘游玩,用得着带暗器吗?” “再嚷嚷试试?”一把匕首抵住了他的胸口,那位佩刀的人怪眼一翻,语气凶狠:“大爷一定先废了你一双手,再好好教你如何守规矩。” 匕首十分锋利,冷气森森,用来割断双手的大筋,定然毫不费劲,贯胸穿肺,轻而易举。 他冷冷一笑,任由对方搜身。 那年头的公人,把疑犯弄成残废,即使日后经官老爷判定是清白的,也不能讨医药费赔偿损失,死了活该,废了也只能认倒楣。一旦上公堂挨荆条上刑,还得由家属奉献上刑费,钱奉献愈多,打得愈轻,没有钱,保证会被打掉半条命,所以平民百姓最怕上衙门打官司,有理无理都得破财上下打点。 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没有违禁品。 “押进去。”粗眉大眼中年人下令。 “走!”搜查他的人,伸手向不远处的逸园门楼一指:“放乖些,阁下。” 两个船娘,已经将船划走了——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 四 章 初试锋芒 逸园已被临时征用,园主人一家老少都躲起来了,厅堂成了办案的公堂,有几个巡捕充任站堂的衙役。 踏入堂口,便看到三个中年游客,正在堂下接受最详尽,最彻底的搜身。 堂上设了临时公案,坐着三个颇具威严的人,没穿公服,非驴非马四不像。 堂下有不少人手,一个个如狼似虎,搜身的动作十分粗野,把三个游客拨弄得羞怒交加,却又敢怒而不敢言,不敢流露反抗的神色。 “仔细搜!”最右首那位中年人沉喝。 出来了四个人,夹住他穷搜全身,荷包,摺扇、腰带、全都呈送公案,由那位中年人仔细查看。 当然,他身上搜不出任何可疑物品。 “报你的名。”中年人开始盘话了。 “你应该识字,可不要把路引拿倒了。”他一肚子火等候时机发作,说话的口气,近乎倨傲无礼。 任何一个离家百里的人,身上必须带有路引,那是官方所发的身份证明,必须小心珍藏。万一丢掉了,那就灾情惨重。所以盗贼们作案,即使把事主的衣裤剥光取走,也必定留下路引,盗亦有道。 盘问他的中年人,手中正展阅从他荷包里取出的路引。 “不要激怒我,年轻人。”盘问他的中年人鹰目一翻,阴阴一笑:“那将是你致命的错误。” “是你们在激怒我。”他也阴阴一笑:“我是来苏州游览的远道游客,安份守己规规矩矩。你们这些人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像执行公务的人,倒像一样收买路钱的强盗,诸多刁难横行霸道,你们到底是官还是匪?阁下,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姬玄华,关中人氏,咸阳。”中年人不理会他咆哮:“咱们奉命查几个大飞贼,以及一些不法之徒。你,很有嫌疑。” “该死的!你看我像一个大飞贼吗?”他继续大叫大嚷:“我荷包里有宝泉局向江南各地皆可兑现的银票,总数不下一千六百两纹银,我有花不完的钱来花花世界游玩,犯得着做贼。没知识。” “就凭你能举手制住妙剑范光超,轻易勾搭上女妖镜花水月,就不配冒充游花花世界的公子少爷,你的武功天下大可去得。” “混蛋!你们的消息真灵通呢。”他口中仍然不干不净:“我明白了,你们拦河截江,劳师动众,是冲我姬玄华而来的。” “你少臭美,除非你是名震天下的四大飞贼。” “我是吗?” “不久自知,指认的人不久便赶到。在下必须先扣押你,你最好不要妄图侥幸打主意逃走。你对付得了妙剑,应付得了两女妖,但你绝对难在这里撒野,这里最少有一半人,武功比妙剑和两女妖高明三倍。”中年人等于是警告恐吓,意图打消他逃走或异动的念头,举手丢下他的荷包、摺扇、腰带:“带至一旁,看住他。” 四个人将他夹住,推至右堂口等候来人指认。那三位游客,却被带入后堂加以囚禁。 他刚整理腰带,堂口出现四名大汉,簇拥着穿云玉燕母女,声势浩大一拥而入。 母女俩也看到了他,颇感意外。 坐在临时公案中间的中年人,眼神一动倏然站起。 “高夫人吗?”中年人惊问。 “你……”穿云玉燕一怔:“九霄鹏丘三爷丘世杰?你怎会在这里?” 九霄鹏丘世杰,二十年前年轻一代的风云人物,侠名四播的剑客,二十年后依然盛誉不衰,只不过已经不是风云人物了。 这是说,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风云人物随时都可能被他人所取代。 九霄鹏与五岳狂客、乾坤一剑、生死一笔这些人,是早年同一代的高手人物,目下的名宿。 说难听些,他们都是过了气的风云人物。 乾坤一剑做了东厂的走狗档头,不保晚节。 九霄鹏也是侠义道名宿,以目下的情景揣测,必定也步乾坤一剑的后尘:不保晚节。 侠义道人士如果为了伸张正义,替蒙冤负屈者打抱不平,与官府暂时合作是正常的事,不能算不保晚节。但公然替官府办事为所欲为,那就有失侠义身份了,那是所谓正道人士的事,正道人士任职巡捕或捕快执法理直气壮。 侠义道人士与正道人士,是截然不同的两码子事,弄混淆了贻笑大方,侠义道人士是不理会天理国法人情的,正道人士却必须奉公守法行不越轨。 九霄鹏举手一挥,押解母女两的四大汉,一言不发扭头便走,匆匆出堂走了。 “为俗务所羁,目下在巡抚衙门有一份差事。”九霄鹏脸一红,匆匆离案疾趋堂下: “好教高夫人见笑,在下实在事非得已。高夫人为何化装易容?仅在脸上施色药是不够的。 这位小姑娘是……” “小女高黛。”穿云王燕油然兴起戒心,联想到不久前行凶的乾坤一剑:“丘三爷,是乾坤一剑姓解的,把你安排在这里……” “哦!解老兄在东厂的老爷们手下得意。”九霄鹏淡淡一笑,笑意含有嫉妒成份:“在下不才,只能在巡抚衙门跑腿,哪能和他比?他也无权安排在下办事。” “那你……” “带一些人捉拿天下四飞贼,听说四飞贼不约而同到了苏州。最近又来了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旱天雷,把咱们这些人累得人仰马翻。高夫人,贤母女怎么化装易容远来江南?” “与京师来的档头有些恩怨清理。” “哎呀!” “丘三爷没和他们合作?”穿云玉燕心中一宽。 “目前还没有,他们人手足。” “以后呢?” “这……高夫人,放弃吧!”九霄鹏苦笑:“一旦……你也许知道,毛巡抚即使大胆,也不敢有逆京师来的人,早晚会役使咱们这些人替档头卖命的。目下我的人只负责替他们追查民变时在公堂杀死专使的凶手费文裕,被逼得焦头烂额,苦不堪言。民变已经过了三个月,那一掌拍死专使神剑晁庆的凶手,恐怕已经远出万里外了,逼咱们在苏州找线索,岂不是有意糟蹋人吗?高夫人,务请赶快远离苏州,东厂那位领队的挡头生死一笔万豪,阴险恶毒功臻化境,惹不得。” “这个……” “我招呼河下的快船,送贤母女离开,请随我来。”九霄鹏诚恳地说,伸手欠身送客动身。 “姓丘的,为何不放我走?”旱天雷冒火地大叫:“你这副欺善怕恶的走狗嘴脸,看了实在倒尽胃口。” “先把他打个半死!”九霄鹏暴跳如雷怒吼:“弄断他的手脚,敲掉他满口狗牙……” 突变倏生,堂下大乱。 四个人看守着他,两个几乎贴身而立,随时皆可以动手摆布他,派四个人表示对他相当看重。 既然知道他挫折了妙剑,派出看守他的人,武功决不比妙剑差多少,派四个至少可抵三个妙剑,应该说可以任意摆布他了。 四个人刚应声发动,他却抢先了一步,双手一分,立即传出叫痛声,两个大汉似乎无缘无故向外飞,飞掷而起越过另两名大汉身侧。 再两声惊叫,另两个也飞掷而起。 四个人,似乎在刹那间被扔飞了,人影急冲而上,猛扑仍在暴跳如雷的九霄鹏。 九霄鹏骇然闭嘴,大喝一声连环三劈掌击出,掌出风雷乍起,内力排涌如潮。 他一声长笑,双手左封右拨,把三记力道千钩的劈掌急剧化解拨出偏门,四两拨千斤柔劲极为怪异,毫不费劲正面切入,右掌反拂,拂在九霄鹏的右臂下如击败革,劲气迸发却无声无息,与九霄鹏掌出风雷发的刚劲完全不同,一刚一柔接触,胜负立判。 嗯了一声,九霄鹏疾退三步几乎摔倒。 任何一个武功高强的人,皆可以看出这掌背一击,距离既近力道无从发挥,也没击中要害。像九霄鹏这种内功将修至化境的高手,绝对不在乎这一击,这比掸掉身上灰尘的力道重不了多少。可是,九霄鹏却受不了这一击,不但震退了三步,脸上惊诧痛苦的表情显而易见,可知所受的打击,在精神与肉体上,皆受到相当沉重的震憾和伤害。 看九宵鹏失措惊骇的神情,便知道决难经受他跟上的后续攻击。 他跨出一步便跟上了,立掌作势吐出。 斜刺里伸来一只洁白的晶莹小手,与脸上淡褐风霜颜色截然不同的女性小手。 比起他巨灵之掌,小手几乎小了一倍,纤弱柔软十倍,怎能承受巨灵之掌打击?双掌如果接触,小手即使不碎裂,也将成为一团烂肉。 一声奇异的响声传出,人影倏然中分。 九霄鹏似乎受到更猛烈的力道所触及,倏然急退两步几乎再次摔倒。 旱天雷也退了两步,脸色一变。 高黛斜退两步,亮晶晶的明眸可看出惊讶的神情。 空间里,可以感觉出一种奇异的力道,形成一团流动的气旋,略一纠缠随即迸散。四周的人,都可先以感受到迸散气流的撼动,相距最近的人,甚至出现袖角和衣袂的掀动。 识货的人已心中明白,高黛令人难以置信的怪异奇功,与旱天雷的神功异劲,曾经雷霆万钧的接触,但在外表却看不出一击的痕迹,仅双掌曾经不着痕迹地沾了一下而已。 双方都感到意外,同被对方的神功异劲所惊。 突然间碰上意外高明的对手,惊讶是意料中事。 同时,逞强的意识也随之爆发。每个武功出类拔萃的高手,都不肯承认自己比人低一等,即使已经感觉出有点技不如人,也不肯认输。 一声冷叱,高黛有点不甘心,声发身动,一掌吐出发起更猛烈的强攻,劲道增加了一倍,要争取强者的地位。先前她仅用了三成劲道,意在阻止旱天雷向九霄鹏追击,是消极性的出手,这次要积极抢攻了。 旱天雷也冷哼一声,巨掌疾伸。 两人用的都是近乎至柔的神奇内功,掌出没有浑雄的气势流露,似乎仅在作巧劲的接触,看不出外露的劲道。四周旁观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也认为两人无意以真才实学相搏,而是示威性的试探过招。 双掌相距仍有近尺距离,蓦地劲流迸爆,强烈的气旋发出呼啸声,两人的马步同时撼动,同向后挫,似乎被两只看不见的巨手,分别将两人推开。 站得最近的穿云玉燕和九霄鹏,也受到强劲的力道所撼动,气血一沉,急向后退了两三步。 “玄阴大真力。”旱天雷讶然惊呼,他脸色一沉:“你是昊天一道的门人子弟,那老杂毛传艺给你大概没藏私。好哇!再来两记狠的。” 一语道出武功的源流,高黛心中一惊。 一进马步,旱天雷的掌徐徐引出。 他身后的两名大汉,不自量地悄然扑上,一勒手一钩臂,要乘机从背后捉住他。 身形微旋,他双手微挥。 “哎……”两大汉同声惊叫,斜飞而起,砰砰两声大震,在众人惊慌走避声中,摔翻在地挣扎难起,吃足了苦头。 “谁要再卑劣地插手,在下要他生死两难。”他虎目怒睁,扫了四周的人一眼,最后目光回到高黛身上:“小女人,这里足以施展,咱们可以放手一搏,你可别替昊天一道丢脸。” 九霄鹏哼了一声,举手一挥,挥退四周跃然欲动的同伴,一声剑吟,长剑出鞘。 “高姑娘请退,这是我的事。”九霄鹏移步挡在高黛身前沉声说:“姓姬的,这里由不得你撒野,你已犯禁,我要逮捕你。” “阁下,你吓不了我。”他快速地解下腰带,熟练地绞成四股的三尺布条卷:“就算你做了巡抚署的狗爪子,巡抚署也无权拦江设禁,这是长洲县衙门的事,你们这些人本身就犯了禁。好,你这老混蛋敢在法,我就陪你玩法,玩真的。” “你……” “我敢挺起胸膛遨游天下,当然有见过世面的能耐,苏州不是龙潭虎穴,我不信这里是无法无天的地方,惹火了我,我会把苏州闹个血流成河。挺剑上,阁下。” 本来是软的四股腰带,向上一抬,却成了坚硬的棍状物,一拂之下,传出隐隐风雷声。 九霄鹏心中一虚,有点失措……堂上堂下足有二十名高手同伴,园外的人更多,但碰上了武功深不可测的可怕高手,人多反而是累赘,只要一发动,必定群情激动,情绪难以控制,势将引起混战。 虎入羊群,死伤必定惨重,后果令人不寒而栗,怎付得起惨重的代价? 正感到进退两难,厅外人声传入,六个气概不凡的人,神气地踏入厅门。 “怎么一回事?”领先入厅的中年人,豹头环眼身材高壮,声如洪钟,锐利的目光落在旱天雷身上:“丘兄,这个小辈用布带对付你的剑?” 穿云玉燕母女看清了来人的相貌,互相一打眼色,悄然向外退。她们不屑于与官府并肩站,本来就不该插手管九霄鹏的事,目下九霄鹏的大援赶到,母女俩应该放聪明些置身事外。 “这小辈顽强无礼,不受管制妄想撒野。”九霄鹏脸一红,赶忙收剑:“武功深不可测,兄弟用剑也不见得能对付得了他。” “是吗?他是……” “他叫姬玄华……” “哦,就是他?”这人再狠瞪了旱天雷一眼:“织造署那边的人,不久前传来口信,要咱们的人不必管这小辈的事,说这小辈与他们的人有关。” “与镜花水月两妖女有关,哼!”九霄鹏愤然说:“两女妖在虎丘……” “不谈这些无趣的事,叫他滚。”这人显然对落脚在织造署的东厂老爷们没有好感,但又无可奈何,两女妖是东厂特务们的爪牙:“可疑的人目下囚在后堂看守,其中是否有四飞贼,得等罗兄几位前来指认了,只有诸位曾经见过四飞贼,我这些人对四飞贼毫无印象。” “好,带我去看看。” “兄弟领路。”九霄鹏讨好地亲自领路,临行狠瞪了旱天雷一眼:“你还不滚?下次别让我看到你,你最好早离疆界,哼!” “姬某刚到苏州,不玩够了绝不会早离疆界。”旱天雷一面向外走一面说:“你最好离开姬某远一点,希望今后永远不再碰头。” 他出了厅,后面穿云玉燕母女也见机跟出。 有人跟在后面,用手势发出信号,不再有人出面留难,任由他们走向园外的码头。 他一直不曾扭头回顾,不怕母女俩在他身后弄鬼。 胥门码头最繁荣,规模也最大,也是运河来的船只停泊区,船只可沿胥江驶入运河,绕入城,便是百花洲码头。 吴中老店位于码头后面的百花州长街,傍晚时分这一带灯火通明,没有夜禁。尤其是近南城角一带风月区,河上画船笙歌彻夜,岸上坊间舞影终宵。 江南春酒楼,就位于风月区的北端临界处,有了几分酒意的人,走几步便可寻芳揽胜。 酒楼有连三间的华丽店面,楼上分为七间,每一间都可容纳二十桌座头,每一桌皆可用画屏隔开,所以酒客不但可携女眷登临,也可召歌舞姬陪侍作乐。该楼的酒菜在苏州颇有名气,酒客其实不怎么高级,只要有钱就可以光顾,主要的顾主是船上的远道游客,龙蛇混杂形形色色,真正有身份的人反而却步,宁可到别的酒楼快活。 天黑城门关闭断绝交通,因此城内的仕绅巨豪,事实上只能光顾这些酒楼,城内的高级酒楼多得很呢!用不着跑出城外鬼混,虽则城外另有风味。 姬玄华一回客店,便请店伙替他到江南春订座,指定要临河的近窗雅座,用画屏隔成厢座。所要请的是女客,当然必须订厢座。 他本能地感觉出,自返店的一刻,便有一人在他附近窥伺了,他的一举一动,皆在有心人的监视下无所遁形,监视的眼线而且不止一两个。 他一点也不介意,不在乎。在苏州,只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大盗旱天雷。 旋风万雄,是他一年前所结交的血性朋友。 风雨雷电,都是民间敬畏的难测神明,连官府也专门建祠祭祀,公然倡导迷信。 最近十年,出了四个以风雨雷电为绰号,有意亵渎神明,亦正亦邪的江湖怪杰。 旋风、暴雨、惊雷、骤电。 旋风万雄,七年来声威日盛。 旱天雷,是最近两年崛起的江湖新秀,一鸣惊人,声威已经与行道十年的惊雷并驾齐驱了。 江湖上又多了一个以雷为绰号的人,但旱天雷不是怪杰,而是公然自称江洋大盗的匪徒,声威如旭日初升的可怕人物。 至于姬玄华,谁也不知道他是老几。 他与旋风万雄的交情,是一年前的一次生死关头,在血腥中建立的,可以说是生死交情。 那是发生在徐州府的事,旋风万雄与大河两岸第一黑道大豪,追魂羽箭洪深结了不解之仇,受到追魂羽箭的大批爪牙围攻,生死在呼吸之间,浑身上下受伤甚重,恰好碰上行脚徐州的旱天雷,从刀山剑海中杀出重围。 那时,旱天雷化名为纪光华,是年纪的纪,而非姬姓的姬。惺惺相惜,旱天雷透露了身份:旱天雷。 这次,他俩在南京相逢,旋风万雄要到苏州,打听朋友的下落,两人便结伴同行,风与雷走在一起。 旋风万雄是老江湖,有不少朋友,自告奋勇替他打点、掩护,供给消息。 但两人各办各的事,并不经常在一起。 旋风万雄找朋友的事还没着落,正在积极打听调查,偶或与他走在一起,大多数时间分头办事各忙各的,走在一起也不结伴同行,各有不同身份掩护。 他在江南春设筵宴请两女妖,不想有旋风万雄在场。 掌灯时分他便到了江南春,店伙客气地把他领至楼上雅座,先替他沏上一壶好茶,酒菜须等宾客莅临再上桌。 这一间食厅几乎每一座皆用屏风隔开,人声嘈杂,看来已有八九成满座,不时可以听到悦耳的燕语莺声,在那些粗俗的特大号嗓门压抑下,依然显得悦耳动听,让一些男酒客想入非非。 他一面品茗,一面留心左右两厢的动静。两厢的酒客不多,各有三四个男的,和两三个嗓音特别俏甜的女人,不时传出诱人的打情骂俏声浪,似乎都是远道来游苏州的游客,召来粉头陪酒而已。 他不在乎有人盯梢监视。要知彼,就必须与“彼”保持接触。 他希望知道忠贤普惠祠内外的警卫情形,那附近到底布置了多少高手名宿?如果走狗们对他不理不睬,他怎能获得正确的消息?糊里糊涂硬闯,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 估计中,左右厢的食客决不单纯。 他能平安离开逸园,定然是两女妖已经向巡抚署的人打过招呼,已证明两女妖是东厂那些人的爪牙,或者是织造署李太监的走狗,可以压得住毛巡抚的帮凶,可知东厂那些特务的权势,在苏州是至高无上的。 那么,左右厢那些盯梢的人,不会是巡抚署的帮凶了,应该是两女妖的同伴。 当然他并不知道估计是否正确,而且他也不认识东厂特务的爪牙。出道两载,他所认识的高手名宿为数有限,所以他必须小心地调查,知己不知彼是十分危险的事。 当店伙将镜花妖韩素英引入厢座,他情不自禁脱口发出惊叹声。 “下凡的仙女走错地方了。”他确是出于由衷的赞美,虽则语气有点浮滑:“在下是三生有幸。” “油嘴滑舌,哼!”镜花妖妩媚的白了他一眼,语音腻腻地撩人情欲:“我是妖,不是仙女。” “我这种凡夫俗子,不信天地鬼神,心目中也就没有妖或仙女之分,只知道你是如此美丽动人的可爱姑娘,这就够了。”他亲热地挽了镜花妖排排坐,向店伙挥手示意上酒菜: “杨小姐呢?她……” “她有事,不能来。”镜花妖笑吟吟睥睨着他:“你也喜欢她吗?” “你认为我打娥皇女英的滥主意?算了吧!” “何不说粗俗些?一箭双雕人人都懂,懂娥皇女英的人就没有几个了。说真的,她对你甚有好感,评价甚高,要不是有事牵住了,她那肯轻易放过和你亲近的机会?改天,她会找机会和你聚一聚。” 两女妖经常结伴遨游江湖,情如姐妹,甚至比姐妹更亲,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包括共享心爱的情人。 镜花妖今晚打扮得十分出色,人本来就生得美,虽说实际的青春该称为徐娘,风韵不但犹存,艳冶甚且过之。薄施脂粉,灯光下更为娇媚动人。珠翠满头,月白连身长裙,外加珠串流苏圆团花坎肩,显得华贵而脱俗,浑身散发出醉人的幽香,与富贵人家的贵妇淑女相较毫不逊色,成熟的美丽女人应有的魅力,她都一一俱备了。 “改天,雇一艘画船游太湖,如何?我作东。”他递过一杯茶,色迷迷地凝视女妖美丽的面庞,紧吸住那双水汪汪的明眸:“素英,不要整天在刀剑血腥中浪费生命,咱们在生死门进进出出的人,也该有属于灵性的生活层面。在我的家乡,满目尽是巍峨的高山,神秘、冷酷、令人敬畏,甚至害怕。人在山里活得很难苦。到了江南,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全然陌生,而又如此可爱的世界。所以,我要尽情享受它,我期望与你共享。” 镜花妖怔怔地注视着他,深深探索他的眼神,似乎想进入他的躯体,进入他的灵魂深处,可是,深深的眼神却呈现可见的茫然。他的眼中,涌起体会心心相印意义所焕发的喜悦。他以为镜花妖了解他的心意,甚至与他同样拥有对世俗灵性一面的看法,默然相对,按理该是双方心有灵犀的美好至情流露,两颗心将进一步接近,甚至互相交融、拥有。 “你……你的话好怪。”镜花妖打破了这片刻含情脉脉相对的沉寂,深深的眼神又有了变化:“我一直生活得很如意,你不羡慕我们四周的一切?我们有足够的能力享受人生,锦衣美食声色……” “哦!是的,我们有足够的能力,享受声色犬马的美好人生。”他脸上焕发的喜悦神情消失了,换上了另一种快乐的神情,却饱含嘲弄的意味:“人生几何?及时行乐,瞧,酒菜来了,江南春的酒菜远近驰名,足以享口腹之欲。我这次远游江南,就是为了满足欲望而来的。” 三名店伙携了食盒,有条不紊收拾台面,整理杯盘阵列菜肴,知趣地默然退走。 “哦!你的欲望是什么?”镜花妖兴趣来了,先前茫然困惑的神色消失无踪。 “酒色财气。”他是主人,洒脱地斟酒微笑:“这是男人最简单、最热切的欲望。”他举杯:“敬你,韩小姐,为你我萍水相逢,意气相投干杯。” 一口喝干一杯花雕,他一声豪笑再次斟酒。 酒过三巡,他豪气渐露。酒是英雄财是胆,他能喝,有钱,此时此地,有好酒好菜,有美人相伴,该是表现英雄的时候了,已有三大杯酒壮胆,正是表现豪气的好时机。 “追求满足酒色财气欲望的人,活得一定十分惬意。”镜花妖拈过酒壶替他斟酒,眉梢眼角漾溢着春情:“当然啦!首要的条件是必须有追求的能力,人才钱财就是最基本的条件。像你……” “我,挟重金钱财足,人才一表,有充裕的闲暇时间,有……” “你欠缺了些什么?”镜花妖抢着接口。 “我有欠缺?”他半真半假拍拍胸膛怪声问。 “不错。” “开玩笑,我……” “上,你没有权势人物支持;下,你没有人拥护替你效忠。姬兄弟,孤家寡人成得啥事?” “我有朋友呀!” “你有朋友?你说过你孤家寡人一个……” “朋友可以随时结交呀!四海之内皆兄弟。你,不就是我新结交的朋友吗?” “这……” “如果没有你这位朋友关照,白天在山塘河逸园,必定有一场麻烦,大扫我游江南的兴。”他不着痕迹地拍镜花妖搁在桌上的小手掌背:“素英,谢谢你啦!” 镜花妖突然粉脸微红,只感到心跳加快,本来就对他有五七分好感,这时好感增为十分啦!心中一荡,大方地转掌握住了他的手,明眸中异彩涌现。 “哦!你真的碰上了毛巡抚的人?”镜花妖其实并没感到意外:“我想,你已经知道我替谁办事了。” “是从那些人口中猜测的。”他抽回手:“只是还不太确定。” “确定什么?” “不知道你是替东厂的人办事呢!抑或是替织造太监李实效力?虽则两者并无多少不同,但其实仍有差异。东厂的人早晚要回京师的,织造署的人却长期留在苏州。居我所知,你们双方明里同心协力,骨子里却互相猜忌,有许多利害关系摆不平。你们双方,与毛巡抚的人也面和心不和,毛巡抚的人不敢不听你们的,可是心存怨恨暗地里阳奉阴违。素英,你一定了解你的处境,总有一天,毛巡抚的人会不卖你们的账,有了利害冲突,日子将十分不好过的。” “他们不敢。”镜花妖肯定地说:“我是织造署的人,毛巡抚的人天胆,也不敢不卖我们的账。他们的人手虽然众多,但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高手为数有限,在苏州如果没有我们的人坐镇,他们什么事也办不成。如果你想在苏州玩得愉快,我可以替你引见我们的人,大家交个朋友,日后彼此也有个照应,是吗?孤家寡人是很危险的。” “给我时间考虑。”他泰然自若不把引见当一回事:“刚开始四处游览,我不想打乱我游览的行程计划。哦!京师来的人中,到底有些什么惊天动地人物?” “这……我也不清楚。”镜花妖轻摇螓首:“只知道两个贴刑官是世袭的百户,暴戾而胆怯。领队的第一号档头,是北地黑道大豪生死一笔万豪。稍有份量的有乾坤一剑解彪,勾魂无常郝宏远等等黑白道名宿,还有几个极为神秘、从不与无关的人打交道、武功深不可测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底细。不谈他们,谈你。” “谈我?我刚出门遨游天下……” “汉中到江南千里迢迢,总该有许多奇闻异事让我饱耳福吧!” “呵呵!我宁可请你告诉我一些江湖奇闻,武功秘辛。算起来我算是江湖后进,你在江湖已经有相当高的地位,我该向你请益江湖情势,你肯不吝指教吗?敬你,我先干为敬,想听听你在织造署得意的杰出成就,我旅行的经历一点也不有趣。” 这番近乎奉承的话,抓到了镜花妖的痒处,借三分酒意,把在织造署年来所经历的得意事,颇为自负地一一娓娓道来。 当然,妖女不会将风流艳史说出。在官能上,他的确喜欢这个美艳娇娃,一个有心一个有意,自然情投意合,等到都有了三五分酒意,逐渐言挑目逗放浪形骸,手脚温存得其所哉。店伙计如果没得到酒客允许,决不敢冒失地闯进来,厢座是他俩的天地,百无禁忌。镜花妖是艳名四播的江湖荡女,众所周知是个罗裙松的女人,但眼界甚高,能获一亲芳泽的男士,必定是俊伟出众的人。在众多追逐裙下的人中,好像一头发春的母大虫,只有最雄壮最凶猛精力充沛的雄虎,才能获她的芳心。虎丘邂逅,妖女便动了春心,目下酒催情欲春情荡漾,投怀送抱发乱钗横,一阵阵令人怦然心动的低吟荡笑从屏风内传出,即使是天宇第一号的呆瓜,也知道厢内的光景是如何绮丽了。 右邻的厢座内,终于出来一个满脸杀气的年轻人,身材魁梧剑眉虎目,人才一表雄健骠悍,穿一袭体面的宝蓝绣云雷图案长衫,佩的剑古色斑斓。后面抢出一名中年人,神情冷森颇有慑人的气概。 “范老弟,不可鲁莽。”中年人伸手急拦沉声低喝。 “郑兄,你就别管啦!”年轻人也低声不悦地说。 “你会误事。” “韩姑娘已经误了事。她并没积极诱劝那小辈投效,说不定反而为情所困,不顾后果跟那小辈遨游天下,咱们岂不失去得力的臂膀?” “你也未免太抬举两妖女了,范老弟。”中年人摆出教训人的面孔:“把她们当成得力的臂膀,其他的人有何感想,在咱们的人当中,两妖女的武功名望只能算中等的,至少仅比你我高半级。小心被比咱们地位高的人听到,保证会有是非。你这么气冲冲闯进去,也几乎可以保证有是非,她的地位比你高半级,你没忘了吧?” “我是公事公办,怕什么?我非去不可。”年轻人固执地不听劝阻,拂袖而走。 左邻的厢座,也踱出三名男女。年轻人的身影刚进入旱天雷的厢座。中年人劝阻不住年轻人,仍站在当地发怔,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也感到难堪,突然看到对面的三男女,脸色遽变正欲退入厢座走避。三男女中的一个虬须大汉,一双怪眼似铜铃,金目凶光暴射,相貌狰狞极威严。 “没你的事。”虬须大汉神气地向中年人举手一挥,示意要中年人回避。中年人一咬牙,本来就想退走,正好乘机摆脱,显然知道三男女的来历,惹不起这三个人,乖乖退入厢座。 虬须大汉再向一男一女两同伴打手势示意,三个人堵住了旱天雷的厢座屏门两侧。 姓范的年轻人,干预的借口相当堂皇:公事公办。其实,自己心中明白这与公事无关。 像鬼似的悄然进入,幽香与酒菜醉人的厢座,年轻人怒火上冲,沉不住气了,双手抱肘而立,像一座快要爆发的火山,重重地哼了一声,进入时轻灵似猫,沉醉在男欢女爱的一双男女,似乎并没发觉有人闯入,直至听到哼声,吃了一惊同时扭头察看,看到了怒火把脸孔刺激得扭曲变形的姓范年轻人。 镜花妖不是一个重视羞耻的人,愤怒得几乎跳起来,衫裙不整也不加理会,猛地伸手抓起桌上的一只酒杯,不理会敞开的胸襟,露出半脂白玉似的上半部酥胸,母老虎的野性要发作了。 她本来是坐在旱天雷膝上的,罗裙半解胴体半裸,暴露在外的酥胸玉乳动人心魄,用口哺酒的荡态更是撩人情欲,难怪姓范的年轻人,妒火中烧难以忍受。 旱天雷的胸膛也是敞开的,瞥了闯入者一眼,泰然自若掩好胸襟,手急眼快抓住了镜花妖的手,及时阻止镜花妖将杯投出。 “阁下,你知道擅自闯入是犯忌的事吗?”旱天雷将镜花妖挽至身后,盯着年轻人邪笑着说:“你该知道这种酒楼,是寻欢作乐的地方,你希望看到何种情景?我要求阁下解释。 不然……” “不然又怎样?”年轻人傲然反问。 “你会被赶狗一样踢出去。” “是吗?谅你也不敢……” 眼一花,旱天雷已经贴身而立伸手可及。妒火中烧的人,是不讲理性的。年轻人反应超人,事先已知道旱天雷了得,怎敢大意?人影一现,不假思索立即出手,云龙现爪劈胸便抓,望影出招速度骇人,这一抓快如电光石火,虽说是出于本能的反应,但瞬间爆发的劲道十分惊人。 用爪攻击胸部,没有多少作用,即使能造成伤害也不严重,人的胸部是最强韧的部位。 但如果手指能练成坚若钢钩,又当别论,摧毁胸骨抓出心肺,一抓便死。爪功没修至无坚不摧的境界只能抓住对方的衣襟示威,自己反而容易受到致命的反击。因此使用云龙现爪攻击,外表像是攻击胸膛,其实却是以五官和咽喉为目标,爪上功力的深浅可决定伤害的程度。年轻人这一爪,极见功力,如被抓中,五指皆可能贯胸裂骨。 旱天雷的手,却快了那么一刹那,左手闪电似的扣住了对方的脉门向外拉,右手同时击出。连站在身侧整衣裙的镜花妖,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太快了,速度到达某种极限,人的视觉是会扭曲或走样的,所以说目击的事不一定是真实的。 耳光声清脆,人影暴退,砰一声大震,震倒了一排大屏风。 是姓范的年轻人,被两耳光打得天昏地黑,急急后退而引起的暴乱,屏风一撞即倒。 “凭你这种货色,也敢充人样争风吃醋呀?”旱天雷双手叉腰,摆出泼野狂傲的姿态发威:“你如果拔剑,我一定弄断你一双狗爪子,说一不二,哼!” 姓范的年轻人眼前发黑,狂乱地作势拔剑,闻声心中一凛,剑拔不出来。楼上一乱,各食厢均有人探头外出察看。 外面等在两侧的三男女,几乎被倒下的屏风波及,幸好闪退及时,也被猝发的情势吓了一跳。 旱天雷似乎早已知道屏外有人窥伺,看到三男女并没感到惊讶,仅若无其事瞥了三男女一眼,心中早已认定这三个人,是年轻人的党羽,心理上已有接受对方进一步挑衅的准备。 “范斌,再不识相逞强,不会有好处的,认了吧!”那位皮肤妖嫩,曲线玲珑诱人的少妇,用怜悯的口吻相劝:“你差得太远了,仅比妙剑你那位同宗范光超高明一分半分,在这姓姬的手下,决无一分半分胜算,和他争风肯定会被打破头的。” 这位年轻人范斌,武功的确比妙剑范光超高明三分两分,而非一分半分,所以并没把旱天雷看成劲敌,因而大意挨了两耳光。 妙剑范光超,也是一照面便栽了的。妙剑范光超是名剑客,妙手飞虹范斌则是江湖十俊彦之一。俊彦,表示是当代人才武功皆出类拔萃的人,在江湖大有来头,颇有名望的年轻高手,妙手飞虹绰号,表示手上功夫非常灵巧神妙,剑出如飞虹,剑术的造诣超人一等。今晚,妙手经不起考验,一爪抢攻,反而莫名其妙挨了两耳光。 “女人祸水。”为首的虬须大汉冷冷地讽刺,目光轻藐地落在发乱钗横的镜花妖身上。 “你说什么?”旱天雷虎目怒睁,狠盯着虬须大汉,十足表现出维护女伴的争风者神情:“你这家伙说话不干不净,毫无风度,十分可恶。老兄,你得把话吞回去。” 要闹出众所周知的事故,必须闹大些,惟恐天下不乱,是扬名立万引起注意的终南捷径。此时此地,他非将事故扩大不可,其中当然牵涉到颜面与利害,他岂能让镜花妖在大庭广众间受辱?何况镜花妖是他的女伴,他非出头不可。语出如风,哪能吞回去?分明有意激怒对方,也表示吃定了虬须大汉。 虬须大汉果然激怒得无名火发,像是吞下了一桶火药,铜铃眼怒张,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一声怒吼,虬须大汉挫马步虚空发拳,出手便是可怕的拳攻,有点像火候精纯的少林绝技百步打空,拳出劲发声如殷雷。连环三拳,风吼雷鸣。 旱天雷左闪右移,每一拳皆击中他的虚影,身后,食桌在可远及丈二的拳劲中崩坍破碎,酒菜食具一团糟,响声震耳。每闪一拳,他的身形便拉近一步。虬须大汉在丈外连续发拳,三拳势落人已近身。 “老丁小心……”美丽的少妇看出危机,急叫着从斜刺里截出,右手大袖一抖,红光耀目生花,刺鼻的古怪烟硝味四散,热流八方涌发。旱天雷一惊,向下一伏。 “哎……”虬须大汉惊叫,翻出丈外,砰然大震声中,撞倒了另一厢座的屏风,里面的男女食客一阵惊叫,惶然走避,全楼大乱,红男绿女争相走避。是被旱大雷用腿扫飞的,不但扫飞了虬须大汉,也避开了少妇喷出的袖底火球袭击,虬须大汉老丁的三拳毫无作用。 他身形倏然回复挺立,手中多了一只滚散的酒杯,双手一动,酒杯在他手中被捏成五六块瓷片。 那位生了一张三角脸的中年人,这瞬间双手齐扬,利器破风声乍起,电虹带着厉啸接二连三破空疾射,以旱天雷为中心汇聚。 所有的变化,似乎在刹那间发生,虬须大汉三男女的连续攻击配合紧密,走道地方狭小躲闪受到限制,想逃过大劫难似登天。 同伴遇险,虬须大汉三男女已动了杀机,每一击皆志在追魂夺命,手下绝情。旱天雷的五六块瓷片,分向少妇和三角脸中年人抛,像几只活的娥蝶,旋舞着飞出。三枚断魂钉,就在这瞬衔尾到达,穿透他的身影,贯入对面的窗台。 他的身影突然幻没,微风飒然,座内灯火全灭,只有走道的灯光可辨景物,少妇与三角脸中年人,全神贯注躲避飞舞而至的瓷片,不曾发觉他是如何脱走的,还以为他已经被断魂钉击倒了。 楼板上没有他的形影,三枚断魂钉并没击中目标。瓷片也伤不了人,只是扰乱性的诱饵。镜花妖躲在一旁发怔,不知道他为何突然不见了。 虬须大汉老丁爬起,脚下有点不稳。 “人呢?”虬须大汉厉声吼叫。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惊疑的神情明显。三角脸中年人不死心,进入厢座内满地乱找,似乎想从破桌碎屏中,找出被击毙的尸体。 “人走掉了。”少妇沮丧地说:“这小辈的武功身手,比咱们所预估的份量高三倍,或者五倍。老丁,咱们算是栽了。” 虬须大汉老丁的铜铃眼,凶狠地投落在妙手飞虹身上,虬须戟立,怒火炽盛。 “都是你们误事。”老丁怒叫:“该死!” 妙手飞虹双颊红肿,出现左右各四根指痕,双目仍然视觉不曾恢复,差愤交加豪气全消。 “丁如山,你怎么颠黑白怪起我们来了?”镜花妖鼓起勇气,挺身而出沉声分辩:“这本来是我们和姓姬的事,你们无端插手弄巧反拙,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居然怪起我们来了,太过份了吧?” “你给我闭嘴!”虬须中年人丁如山沉叱:“咱们的事你们少管。” “你却管我们的事。”镜花妖大声抗议。 “泼妇,你认为我们管不了,或者无权管你们?”丁如山咄咄逼人。 “这……” “天下事本座都可以管。” “这可是我们的私事……”镜花妖气沮,但语气却急剧地软弱下来。 镜花妖是织造太监李实的走狗,丁如山这人,却是东厂的鹰犬,先天上地位就差一级。 织造太监是国贼魏忠贤的奴才,魏忠贤是东厂事实上的主子。目下在苏州,东厂这些专使是太上皇,掌生杀大权的皇家特务,走狗奴才怎敢拂逆反抗? “牵涉到我们,就不是你们的私事了。”丁如山盛气凌人,态度骄横傲慢。 “怎会牵涉到你们?”镜花妖吃了一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特务们如果横下了心给她安罪名,她铁定要死无葬身之地。 “咱们从京师南下,共来了三批人,颁下紧急搏杀令,不惜任何代价,搏杀上次民变,杀了专使的凶手费文裕。先来的两批人,迄今音讯全无,下落不明,可能已遭了毒手。本座奉万总管金谕,侦查这个姓姬的人。万总管怀疑他是费文裕,本座负责带他去让万总管盘诘。你两个不要脸的男女闹出争风的窝囊事故,被他提高警觉逃掉了,本座找你,你不愿意?” “不要在本姑娘面前作威作福,阁下。”镜花妖忍无可忍,把心一横冷然说:“你神拳铁掌丁如山,只是东厂的一个小档头,在江湖道上,你还算不上是什么人物。我镜花妖冲重赏份上,投效织造署贪图一些好处,去留有绝对的自由,大不了本姑娘拍拍腿走路,你们奈何不了我。不要欺人太甚,阁下。范斌,我们走,今晚的事晦气已极,咱们认了。” 她态度转为强硬,神拳铁掌三男女还真不敢再发威,毕竟自己理不直气不壮,惹火了她不会有好处,反而伤了和气结怨积仇。两人不走通道,干脆跳窗而走——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 五 章 以牙还牙 神拳铁掌三男女大感脸上无光,正打算返回食厢,对面的厢座,鱼贯踱出一位英俊修伟的书生型中年人,和打扮得典雅秀逸的一双母女。 “呵呵呵!丁大英雄,阁下非常了得,而且非常勇敢。”穿青衫的中年人笑吟吟地说,话中带了挖苦的利刺:“佩服佩服,我不得不向阁下致上三五分敬意。” “混蛋!你胡说什么?”神拳铁掌的怒火又烧起来了:“你是谁?敢在丁某面前放肆?” “别生气,老兄。”青衫中年人依然保持笑吟吟和气态度:“我是一番好意,何必恶言相向?” “可恶!你是……” “不要问我是谁,你们的万总管已经知道我的来历底细。老兄,你真能奉命带费文裕给万总管?” “这……你……” “如果姓姬的小辈真是一掌杀了专使神剑晁庆的凶手费文裕,你带得动他?凭你们两个人就行了?你们比神剑晁庆高明多少倍?十倍?百倍?” 神拳铁掌火冒三千丈,拳提起了。 “老丁,不可鲁莽。”少妇急急阻拦:“目下咱们势孤力单,不必计较了。” “他是……”神拳铁掌当然知道“势孤力单”的含义,心中一懔,火气急降。 “他是五岳狂客高俊。”少妇语气肯定,全神行功戒备的神情显而易见。 “咱们……”神拳铁掌脸色大变。 人的名,树的影,五岳狂客一代侠义名宿,功臻化境誉满江湖,敢向他挑战的人,真没有几个。 这位誉满江湖的名宿,正在为朋友两肋插刀,伺机向东厂的档头总管生死一笔万豪挑战,替朋友复仇,生死一笔正为这件消息烦恼。 五通神卢均奇,与乾坤一剑解彪,正在用卑劣的手段,意图挟持高夫人母女,逼五岳狂客放手少管闲事。五通神和乾坤一剑,都是生死一笔以重金礼聘的爪牙,白天挟持失败,生死一笔寝食难安,既不敢大举出动,派出的人也必定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因此,躲在织造署宾馆的东厂特务们,忧心忡忡食寝难安,严防五岳狂客前往寻仇骚扰,目下的确没有能与五岳狂客一拼的余暇,只能作消极性的防范,暗中另行设法图谋永除后患。 面对人人心惧的五岳狂客,神拳铁掌心中发虚,凶焰尽消,有点手足无措。 “对付你五岳狂客,不是我们的责任。”少妇说:“总管要咱们忍耐,咱们不能抗命,是吗?” 五岳狂客哈哈一笑,目光落在少妇身上。 “刚才你使用炼狱毒火,很可能焚毁这座酒楼。”五岳狂客仍然笑容可掬,口气可就不和气了。 “我出手有分寸,不会引起火灾。”少妇说得理直气壮,也相当自负。 “我听说过你这号人物。” “我深感荣幸。” “巫门三女之一,火凤三姑有慑人心魄的威力。乔姑娘,你不会喷我一团炼狱毒火吧?” 巫门三女,指三个会巫术的女人。江湖朋友对巫术和道术颇为恐惧,把这些人看成邪魔外道毒蛇猛兽,非必要不敢招惹这些会巫术道术的人。 火凤三姑姓乔,芳名就叫三姑,其实是小名,真名无人得悉,所以五岳狂客称她为乔姑娘。江湖朋友谁也不知道她是否已有婆家,乔是本姓或夫姓,谁也弄不清,她也不透露任何口风。 “我怎敢?”火凤三姑妖媚地笑:“巫术对你这种内功火候已臻化境,定力修至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超绝高手,可说毫无用武之地,我那敢撒野呀?不过,如果有机会,我倒希望向尊夫人领教所学,高夫人可肯不吝赐教?时间由高夫人订定,如何?” 一旦订定时,大群走狗必定倾巢而至。 “好啊!”穿云玉燕欣然叫着,让火风三姑先高兴高兴,语音拉得长长地,最后来一次突变:“选日不如撞日,就是现在,此地,接你的炼狱毒火!” 声落人动,大袖一挥疾冲而上,袖风起处,像是陡然刮起一阵怪风,劲道直迫五脏六腑,肌肤骨肉所承受的压力极为猛烈。 炼狱毒火如果喷出,不被逼得回头反飞才是怪事。 火凤三姑吃了一惊,身形连闪,沿走道两起落便到了梯口,飞遁下楼溜之大吉。 神拳铁掌更是机灵,衔尾跟上。另一个三角脸中年人,也老鼠似的窜走了。 小艇靠上了城根的石护岸,三人跳上岸奔向城根,驾小艇的人用桨一推,小艇悄然返回河西岸。 夜间不能进城,进城须攀爬城墙出入。 苏州是江南第二大城,城周四十五里。第一大城是南京,城周九十六里(其实只有六十一里),外城更大:一百八十里。 这座大城墙并不高,仅两丈多一点,但城根临水,没有足够的地方起步作势,所以轻功高明的名家,也无法用旱地拔葱或者一鹤冲霄身法跃登城头,必须用壁虎功或游龙术攀升,轻功差的只好用钩索援升了。 第一个用壁虎功升上垛口的,是那位三角脸中年人。 这位仁兄的断魂钉,是钉状暗器中最霸道的一种,他也是诸多暗器名家中的宗师级人物,六寸长前重尾轻的钢钉不需加装尾穗,可破内家气功名震江湖,江湖朋友提起接引使者冯贤其人,莫不心惊胆跳。 接引至阴曹地府,谁不心惊胆跳? 刚跃入垛口,头顶便被斜刺里伸来的巨掌,不轻不重地劈中顶门,糊糊涂涂一头撞倒在城头上,立即失去知觉人事不省。 第二个上来的是火凤三姑,循同一路线向上爬。 江湖朋友经常犯禁爬城墙出入,而且喜欢从经常攀爬的路线上下,因为早已了解指攀足踏的部位,换一处地方得多费工夫而且危险增加。 火凤三姑也经常从这里上下,没留意城头的异状,反正看到接引使者爬上垛口,她便毫无戒心地用壁虎功泰然自若向上爬。 断后的神拳铁掌,是他们的司令人,首领负责断后是正常的事,全神留意河对面是否有人追来。 如果五岳狂客追来,最佳的脱身良策是往城河里跳,天色黑沉沉,入水便安全了。 由于留神是否有人追来,便忽略了爬城的同伴,更没料到城头有对头相候,注定了要霉运当头。 火凤三姑栽得更糊涂,右手刚上垛口,还来不及运劲引体上升,便感到有一只大手伸来,强而有力地将她向上拉。 她还以为是先攀登的接引使者,好心地伸手帮助她,提气轻身向上升,任由对方把她往上拉。 双足踏上垛口,摹地心悸失惊,一眼便看到拉她上来的人,身材轮廓有异,比同伴接引使者高些,是她不熟悉的人。 还没看清相貌,天太黑不可能一眼便看清面目,反正知道不妙,心生惊兆不是好兆头,刚张口欲叫,刚用劲想挣扎抽回手,眉心便挨了一指头,力道恰到好处,用的是昏字诀手法,一点便昏迷不醒。 逐一解决,干净俐落,没发生任何异样的声息,轻而易举制住了两个高手中的高手。 偷袭暗算如果运用得当,运气好,可对付武功高一两倍、甚至高三倍的劲敌。高手对差劲的对头,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偷袭的人敢用点穴术制眉心,必定武功高得深不可测。眉心穴是要害,劲道稍重一分半分就死定了,点轻了却又不起作用,痛一下略一晕眩而已。 神拳铁掌上来了,手上劲道了得,爬升的速度最快,手指一搭垛口便纵身跳入城头。 很不妙,怎么两个同伴躺在城头上? “咦!你们……”这位见多识广的高手,居然没发现警兆,讶然向寂然不动,分躺在两侧的男女同伴叫唤,踏前两步伸手去拉火凤三姑。 “他们正魂游太虚,叫不醒的。”身旁突然传来熟悉而又陌生的语音。 神拳铁掌大吃一惊,横跳丈外火速拉开马步备战,反应十分惊人,应变的能力第一流。 “姬玄华……”惊恐的语气,表示出心中的恐惧。 “没错,是我。”站在丈外,双手叉腰屹立如山的旱天雷说:“你这混蛋欠我三拳,外加没吞回去侮辱韩姑娘的那句话?” “你……你会妖……术?” “抱歉,欠学。” “你……你像个鬼,在楼上众目睽睽之下,你……你一眨眼便不见了……” “你不是一个相信鬼神报应的人,而且我决不会是鬼。你们三个杂种,出手便是致命的毒着,存心要我的命。我要知道原因和理由,糊糊涂涂被人宰杀,死了也是一个糊涂鬼,阁下,我要口供……” “去你娘的口供!”神拳铁掌是个老江湖,知道目下的情势十分险恶,必须豁出去死中求生,唯一活的希望便是毙了对方。 怒吼声中,再次施展突袭手段,声出拳发,又来一记连环三拳,随即伸手拔刀。 三拳依然落空,浪费精力。旱天雷这次不再闪避,双掌左拂右拨,至柔的劲道,将攻来的雷霆万钩拳劲,一一引出偏门,豪勇地走中宫抢入。 噗噗噗三声闷响,三记铁拳着肉,两拳击中左右颊,最后一拳有如万斤巨锤,重重地撞在神拳铁掌的丹田小腹软弱部位,如击败革。 拳劲如果能离体外发,可伤人于丈外,必须具有精纯浑厚的内功御发,内功护体时,浑身刀枪不入,禁受得起斧劈锤击。 神拳铁掌的拳功,并非少林的百步神拳绝技,而是拳功中威力惊人的破山拳,真可以在丈二左右,一拳将功力稍次的人打飞。由于身材壮实,马步沉稳,站在那儿像巨灵山岳,任由对手刀砍斧劈依然无损,武功稍差的人撼动不了他一根汗毛。 可是,内功修为比他高的人,可就不一样了,内功对内功,功深者胜。 旱天雷的三拳回敬,要了他半条命。 “呃……呃……嗷……”神拳铁掌刀无法拔出,厉叫着抱住小腹挫倒叫号。 旱天雷拔刀丢出城外,再两劈掌劈颈根,卸除神拳铁掌两手的反抗力道,劈颈根两臂必定酸麻抬不起来,而且神智必定模糊不清。 “我要口供,不然,保证你全身两百多根骨头,没有一根是完整的,你最好识趣合作。”旱天雷揪住他的襟领,拖至垛口仰身抵在墙上:“你们有三个人,把你整死了,还有两个可以问,招不招?” “哎……我……我我……” “我一个指头,就可以破了你的气门。” “你……你不要耍……狠……”神拳铁掌心中叫苦,口气却依然顽强:“你……你知道我……我们的来历之后,就……就知道所……犯的错误……” “混蛋!你有什么吓死人的来历?” “我……是京师东厂的一等档……档头,知道利害了吧?” 旱天雷连抽他四耳光,把他打得满口是血。 “你也知道利害了吧?”旱天雷反问。 “呃……你……” “再来几记狠的,你就不敢再用东厂的走狗身份吓人了……” “不……不要……我……我招……”神拳铁掌终于知道碰上了煞星,不敢再逞强了。 “你们为何计算我?” “凡是年青、英俊、武功高强的人,都可能是上次民变,大闹巡抚署,击杀缇骑专使的凶手。”神拳铁掌居然能清晰他说出理由:“因此咱们的人,奉命侦缉凶手疑犯,如果不能活捉,务必加以格杀,宁可错杀一百,不可走漏一人,所以……所以……” “所以,你们下毒手杀我?” “我……我们知道活……活捉不了你……” “我真像那位姓费的凶手?” “你年青、英俊……” “该死的!你们这些掌生杀大权的人真可怕,大概天生残忍人性泯灭,一旦权在手,别人都不要活了。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叫你们的人离开我远一点,再敢阴谋计算我,我必定杀入织造署,杀你他娘的血流成河,刀刀斩绝剑剑追魂,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带了你的人滚吧!” 眼一花,襟领一松,眼前人影已渺。 “皇天保佑……”神拳铁掌向上苍感恩,软倒在垛口下挣扎乏力。 两人在小巷子并肩徐行,码头区依然人声喧嚣。 “你为何放走那些泯灭人性的走狗?”旋风万雄问,显然当时也在城头隐伏。 “他们不是我的目标。他们的罪行,自有侠义门人制裁。”旱天雷淡淡一笑:“除非他们威胁我的安全,妨碍我的抢劫计划。哦!万老哥,你的事怎样了?应该查出线索知道下落了吧?” “真烦人,毫无头绪。”旋风万雄长叹一声:“人的确在十天前到达苏州,之后便没有人再见到他。也许,我该到嘉兴府追查。” “你动用了庞大的人力,有本地的龙蛇供给消息,依然毫无线索,真该改弦易辙另辟蹊径的。苏州船只往来频繁,人一上船就很少露面,不易落入有心人的眼下。你在水上朋友中存入相助吗?” “有是有,只是交情泛泛。” “决不放弃任何希望,老哥,赶快进行。” “好,我这就设法与朋友联络。” 会议室中灯火明亮,主座上的生死一笔万豪脸上难看已极。 下首的七个人,其中有神拳铁掌三男女,气色差极了。神拳铁掌的脸肿起,色如猪肝,尤其狰狞可怖,虬须沾有还没清洗的血迹,那是口腔受伤流出的血液,被旱天雷打得脸部变了形。 “你们真能干,真够光彩。”生死一笔像是吃了一桶火药,气得似乎五官皆已扭曲: “去了三个人,一个刀枪不入的名家,一个会巫术的半仙,一个暗器可名列十大名家的高手,去对付一个初出道的小辈,结果呢?看你们这副德行,嘴脸,气死我也!” “长上,不能全怪他们无能。”那位像文士的中年人,用阴森缓慢的语调,替神拳铁掌三个人辩护:“知己不知彼,咱们仅凭那小辈击败妙剑,似乎武功不错的些许消息,便匆匆忙忙派人去收拾他,岂知他竟然如此高明,栽得不冤。目下重要的是,下一步行动该如何进行。” “问题是,如果再失败,那小辈很可能真的胆大包天,前来肆行报复,咱们下一步行动必须周详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另一位面目阴沉的大汉,似乎是一个主战派激进的人。 “那小辈武功深不可测,而且机警悍勇,毛巡抚的人既然有意笼络他,可知他决非大闹抚署,杀了神剑晁庆的凶手疑犯。”说话的人是乾坤一剑解彪:“目下咱们得全力对付五岳狂客一群人,实在没有再树强敌的必要。” “你的意思,在姬小辈的威胁下,任由他逍遥自在,灭咱们的威风?”生死一笔沉声问。 “长上,属下的确认为无此必要,当务之急是五岳狂客那些人的威胁,比姬小辈的威胁严重得多。姬小辈对咱们无害,除非咱们不肯罢手。” “如果他真是凶手费文裕呢?” “不可能的,长上。”乾坤一剑语气极为肯定:“咱们前两批人迄今音讯全无,很可能已遭了凶手费文裕的毒手。如果姬小辈是凶手,神拳铁掌三个人那有命在?他用不着提警告,早就前来行凶骚扰了。” 分析颇有道理,实在没有必要向一个无害的人费神,弄不好必定损失惨重,事实已证明姓姬的不易对付。 “派人严加监视他。”生死一笔意动,但不愿轻易放弃:“这人在苏州到底有何图谋,给我查,必要时,集中全力毙了他永除后患,不许再出差错。” “属下负责监视侦查他。”面目阴沉的激进大汉自告奋勇,对乾坤一剑的畏事态度怀有反感。 “好的,那就交给你了。”生死一笔沉声说:“记住,我不希望那小辈闹到这里来。” “长上请放心,属下不会让这种情势发生。”大汉几乎要拍胸膛保证了,语气充满自信,“这几天先后共处决了十八名疑犯,其中几个的人才武功,比姬小辈好得多,结果还不是受尽酷刑去见阎王了?三个人对付不了他,派五个一定可以把他弄来宰割。” “你可以全权处理。” “属下能调用孙大人的四虎卫吗?” 孙大人,是这批专使的司令人,贴刑官孙绍武,一位世袭的百户,而且有男爵的爵位。 这个人暴戾而胆小,身边带有四名死党保镖,叫四虎卫,不许负责行动的档头们任意调用,因此事权不统一,指挥与行动权责明合暗分,形成双头马车式的系统。 “我来设法与孙大人沟通。”生死一笔语气不怎么肯定:“当然,希望你无此必要。其实,毛巡抚那边的人可以使用。李公公的人……” “李公公的人怕定了姓费的凶手,根本不敢提缉凶的事。”大汉冷冷地说:“他们把魏公公的生祠,把守得像金城汤池,死守住每一块砖瓦,哪有勇气协助咱们缉凶?毛巡抚的人,正在打笼络姬小辈的烂主意,对咱们的干预敢怒而不敢言,还能寄望他们对付姬小辈? 哼!看来咱们只能自求多福了。” 三个和尚没水吃;单位大多事权不一,反而误事相互牵制甚至扯后腿。目下的苏州,治安单位之多,委实令人眼花缭乱,市民们动辄得咎,不知枉死了多少无辜。 民变暴乱之后,这种现象是免不了的。 最高治安单位,当然是京都皇家派来的缇骑(东厂)。 李太监是官方大员,权比钦差,所豢养的爪牙,实力其实比缇骑强大数倍,但表面上得服从缇骑调派,骨子里却阳奉阴违。毕竟缇骑早晚要打道回京的,这里仍然是李太监的天下。 其次是巡抚署的人。毛巡抚是地方大员,他的人与李太监的爪牙走得很近,狼狈为奸却又各自发展实力,同样在暗中勾心斗角。 等而之下,巡按府也阴养了一些人,但起不了多少作用。巡按徐吉表面上与毛巡抚蛇鼠共穴,骨子里毛巡抚把徐巡按看成有潜在威胁的竞争者,像防贼一样,不许徐巡按过问重要事务。因此徐巡按心知肚明,乖乖顺顺摆出安份守己的姿态,以免惹祸上身,明哲保身糊涂装到底。 至于地方官的巡检、捕快等等,府衙与及长洲吴县两县有数百名之多,这些人只能管一些城狐社鼠,根本不敢参与有来头的人办案。这些人恨透了上级的人作威作福,消极的抵制拖拉推托敷衍塞责,甚至暗中扯他们的后腿,所供给的消息绝大部份是假的。有所图谋的江湖群豪,就在这些治安人员勾心斗角的夹缝活动。 旱天雷的出现,仅引起极短暂的骚动,谁也不相信这个名震天下的江洋大盗,会闹得无聊跑来苏州作案。 姬玄华的出现,反而比旱天雷更吸引有心人的注意,至少巡抚署与京都来的缇骑的注意力,皆被他轻而易举吸引过来了。 他住在吴中老店,拥有一切合法的旅游证件,最重要的身份证明路引不是伪造的,他是可以公然居留的旅客。 即使是伪造的,巡检捕快无法加以证明。浪迹江湖的各路英雄,所持用的路引,十之九是伪造的,完全可以乱真。那年头,在苏州如果要求证一张来自汉中的路引,到底是真是假,恐怕得花上三五个月时间至原籍查证,除非该人是十分可疑的万恶要犯,地方治安人员谁也不愿意找麻烦。 因此,除非有人用不合法的手段对付他,他可以安全的合法居留,在官府没落案,他不怕官府查问。 如果有人用不合法的手段对付他,他就可以作为大闹苏州的借口了。一早,他交代店伙,要雇舟游太湖,需在湖上逗留三至四日,将行李交柜,保留所住的上房,打点妥当,这才一身轻松至食厅早膳。 食厅有不少旅客进食,都是来苏州游览的旅客,有事前来苏州洽办的人早就结账离店了。早点十分丰富,苏州人一天吃五餐,小吃点心之多,天下闻名,北方人到江南,对这种精巧的食物,大有不够果腹的感觉,真没有一碗大型牛肉泡馍,加一斤肉脯两壶烧刀子来得实惠够味。 他人高马大,点心吃了十几味,正在大快朵颐,桌旁来了三位不速之容。 为首的人鹰目高耸面目阴沉,说话嗓音刺耳带有几分鬼气,腰间缠了一根合金勾魂链,正是生死一笔的得力臂膀,勾魂无常郝宏远,一个魔字号的心狠手辣,威震江湖的残忍屠夫。 另两人一男一女,男的高大骠悍,女的粉面桃腮曲线玲戏,都佩了剑,穿了华丽的劲装,外表的气概,已表现出他们的身份特殊。 自从民变之后,具有特殊身份的人,在城内外走动耀武扬威,一府两县的治安人员,见到这些人宁可视而不见,或者干脆溜之大吉免生是非。 “听说你要游湖。”勾魂无常拖出条凳,在对面落坐,阴森刺耳的嗓音令入闻之心悸,脸上的神情也令人一见胆寒:“姬小辈,雅兴不浅。” “没错。”他大刺刺地据桌大嚼,目光泰然扫了三人一眼:“在下不远数千里来游江南,江南的水以太湖为代表性胜境,慕名而来,当然要一游以不虚此行。喂!你干什么的? 管我是否游湖?” 他并不认识勾魂无常,态度亦近狂傲,勾魂无常居然不冒火,禁不住阴笑。 “我干抓人杀人的事,最近已先后杀了二十余个人,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了不起的杂碎。”勾魂无常说出一串饱含威胁性的话:“小辈,你最好不是杂碎。你猜对了,在下正是管你游湖的人。” “混蛋!你怎么管?”他重重地放下筷子,虎目一翻出口伤人:“我雇一艘小舟,叫一个粉头,仓里面只容得下一男一女,你想挤进来混帐?没胃口,在下不喜此道,免谈。” “该死的杂碎,你的口好恶毒可恶。”勾魂无常勃然大怒,拍桌而起。 刚站起,却像中邪般僵住了。 姬玄华手边的一根竹筷,突然自行飞起,速度骇人听闻,快得几乎目力难及,两翻腾飞旋而出,筷尾恰好在转正时击中目标。勾魂无常不但被击中,甚至不曾看到竹筷是如何飞起。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姬亦华倏然而起,举起手中的另一根竹筷:“我对你们这些动不动就下毒手杀人的杂种,十分憎恶,快要无法忍受了。昨晚那三位仁兄仁姐,大概没把我的话带到,所以今天你们又来煎迫,在下有权以牙还牙。大不了在下放弃游江南,放手大开杀戒一走了之,日后再来,是你们逼我大开杀戒的。” 桌两边的一男一女,惊得拌倒长凳退了三步。 他手中的竹筷指向男的,可把男的吓了一大跳。 大名鼎鼎的勾魂无常,莫名其妙地一照面便被制住了,地位低武功也低的一男一女,那有勇气一拼? “阁下,咱……咱们并没向你动……动手。”男的吓白了脸,急急分辩:“你……你讲不讲理?” “你们这些混蛋居然讲理?”他冷笑。 “咱们只是奉命监视你的人。”女的说:“你要游湖,咱们是一番好意,愿意替你雇船,当然另行雇船跟踪你。上级所差,身不由己,咱们的确奉命不向你挑衅,只要知道你的举动不威胁到咱们的安全,也要知道你到苏州来是不是为非做歹。” 来软的,他的气消了一半。 隔桌伸手,他一掌按在勾魂无常的胸口,奇异的劲道直贯任脉,解了勾魂无常被制的鸠尾穴。 “好,我也讲理。”他坐下沉声说:“姑且相信你们没含恶意,负责监视的人身不由己,但下不为例,离开我远一点以策安全。我会自己雇船,如何跟踪那是你们的事,滚吧! 别在这里影响我的胃口。” 勾魂无常快要气疯了,伸手急解腰间的勾魂链。 “你一亮兵刃,我一定打断你一双狗爪子。”他安坐不动,语气并不凌厉,却流露出一个绝对强者的霸气:“如果我没有把握整治你,会替你毫无条件解穴道?自作孽不可活,大概你活腻了。” 勾魂无常清醒了,解链的手发僵,清醒便知权衡利害,进退维谷不知是否该将链解下。 “郝爷,我们走吧!”女的及时解围:“只要他离开府城,便没有我们的事了。” 三人狼狈而走,灰头土脸。昨晚三个人栽了。今天三个更高明的人也成了丧家之犬,逐次试探未能洞烛机先全力相图,暴露了指挥者逐次用兵的无能作为。 等到大援赶来,姬玄华已经鸿飞杳杳。 一群高手赶到码头,追查姬玄华的去向,一个时辰后才在两个码头痞棍口中,查出一个相貌十分神似姬玄华的年轻人,雇了一艘轻舟入胥江。 这种小轻舟通常由一个人驾驶,用一根船尾橹,同时操纵小小的单桅风帆,仅供沿湖岸航行,不敢穿湖驶湖心,这种小轻舟禁不起风浪。 找到了船主,这才知道姬玄华不用舟子,亲自驾驶出航,控橹的技术居然相当高明。 即使不知道驾驶船只的人,略一指点即可以使用划桨。但用橹航行,没经过行家训练一段时日,决难将船驶走,不但船动不了,橹也架不住。 这表示姬玄华是行家,汉中人决不可能操橹控舟。 同时也表示他是沿湖游览的,没有特定的游览目标。如果没有风涛,当然可以穿湖游东西洞庭山与马迹山,三四天不可能游完全湖胜迹。 苏州的富贾,数不胜数。 苏州固然以绸缎布匹享誉天下,但真正财力雄厚名满天下的,却是南货商,南货北运可赚五倍利。 天下闻名首屈一指的南货店,是皋桥西面的荀秋阳南货行。 看了荀秋阳南货行的店面,任何人也会咋舌吃惊。要说那是天下第一家百货公司,一点也不夸张。 店面占了半条街,正门比府衙的规模有过之而无不及,部也仿官衙编制,分为六房。其他店面,称为发货栈。 六房以货品名称区分:南北货房、海货房、淹腊房、货房、密饯房、蜡烛房。 在正门面的巨型长柜上,是买不到货物的,柜上只负责收货款、开出货票,买主取了货票,再到各货栈房取货。这里不是小杂货店,不时兴先取物后交钱提了就走。 目下的主人,是荀家的第三代传人。老主人荀秋阳从宁波迁来苏州,刻苦经营创下天下闻名的字号,传至第三代似乎更为兴旺,财富据甲天下。苟秋阳南货行开出的会票(银票),信用比宝泉局的官会票,或者私营钱庄的庄会票都可靠。京师四大钱庄也欢迎荀家的票据,与宝泉局也互有往来十足承兑。 如此宏大规模的商号,用的人手之多也首屈一指,上上下下连夫役也算上,人数上千并非夸大。 荀东主本身就有五名贴身总管,有十名武艺高强的保镖。 商人的地位最低,荀东主本人就不敢公然穿绸着缎在外招摇,是官府敲榨勒索的对象,打通官府必须舍得花钱,每年的孝敬更不可少。 毛巡抚建普惠忠贤生祠,荀东主就被勒索了六万两银子。 六万两银子,挑也要五十个人。 每逢初一十五,地方官首长与有名的仕绅,皆必须到生祠把拜,祝魏国贼万寿无疆。 其他有声望的大户,则需不定期前往生祠把拜。 荀东主地位低,所以必须不定期把拜。也就是说,必须不定期奉献一笔厚礼,所谓不定期,意思是每月不得少于一次,不能在初一、十五。 这天是初六,苟家仆人分头准备供礼、献礼,预定初八一早,前往虎丘普惠忠贤祠奉祀。 荀东主预定带二十个人前往张罗,这些人初六便决定人选了。 不能调用店中的人,荀东主可用的人甚多。 奉献珍宝是必须的要件,荀家作为应酬的珍宝,由他的内侄孙应举负责购买和保管。孙应举是个大而化之的人,而且疏懒,交由他的堂弟孙浩全权办理,只加以监督甚少过问。 孙浩的家在皋桥东街,是一栋大宅,孙家也是苏州的富豪,大宅有园林亭台门深院广。 三更刚尽,孙浩二爷还在密室忙碌。 他带了两个小厮,正在整理两只四格式拜盒。拜盒内的八式珍宝,都是出自名匠之手的金珠。另两只礼匣,则是四十锭十两重的金元宝。 非亲信婢仆,是不许接近密室的。 为八式金珠作最后装饰,是相当费事的,每件金珠皆需用红绒结花衬托,务必收红花绿叶的效果。 他自己也在动手,替一座尺长的金龙装饰,要把龙口内的金珠弄出,换上一颗红宝石龙珠。 “天杀的狗王八!”他一面动手一面咒骂:“毛狗官已经看了三次,每次都表示满意,今天却临时派人传话,要将龙珠易金为红宝石,这岂不是坑人吗?哎呀……” “老爷,怎么啦?”一个清秀的小厮急问。 “龙牙撬歪了。” “金子性软,不要紧的。”小厮瞥了一眼说:“把珠装进去,再钳直就行啦!不会断的。” “如果断了,我可就灾情惨重,掉了牙的龙,像话吗?毛狗官不剥了我才怪。”他恨声说:“这条龙最好老天爷保佑变成活的,吞掉那些贪官污吏国贼。” “老天爷不会保佑任何人,更不会把金子打造的龙变成活龙。”身侧突然传出陌生的语音,不是两个小厮说的话。 他大吃一惊,骇然挺身而起。 糟!室中多了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头戴双角帽,像地狱阴曹的鬼王牛头。大花脸,血盆大口。穿一袭宽大的灰黑色长袍,袖桩拖曳至地。一双画了白眼圈的怪眼,反射出慑人的光芒。 灯光明亮看得真切,他的胆都快要吓破了。 案对面,两个亲信小厮,爬伏在案上毫而动静,像是睡着了。 “你……你……”他语不成声,颤抖着向壁角后退,骇极的神情,令人恻然心动。 “不要怕。”牛头怪物说:“只要你肯合作,我不会伤害你。” “你……你要……” “不要管我是谁。” “是……是人是……是鬼?” “你相信鬼吗?” “我……我不信……” “所以,你不要怕,我是人。” “人?你……你要……” “我要我需要的东西。” “天哪!你……你不能要……要这些珍宝,每一件都……都经过毛……毛巡抚鉴定,指名要的上供物,你……你如果拿……拿走,我……我死定……了……” “我说过要拿你的珍宝吗?” “这……那你……” “要你合作。”牛头的笑容邪邪地:“我不要不义之财,不妄杀无辜。这些珍宝在我眼中,不值半文钱。我只要求你合作。” “合作什么?” “和你聊天,聊一整夜。” “这……” “我要了解你的处事方法,了解你的言谈举止。你出去告诉你的家人,说你要在秘室守夜,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保护珍宝理由充足。你如果有些少异动,我就把你们废了,带走所有的珍宝,让毛狗官杀你的头。你如果肯衷诚合作,我保证不伤害你的人,珍宝不会有任何损失,大家平安无事。现在看你的了。” “好,我……我答应你。”他硬着头皮说,不住发抖:“希……希望你言……而有信……” “信誉保证。”牛头在一旁坐下,举手一拂,丈外的灯台五枝明烛,突然同时熄灭: “现在,你去告诉的你的人。不要怕,你的死活,操纵在你自己手中,好自为之,走吧!孙二爷。” 他不想死,合作就死不了。 荀东主带了十九个人,手捧信香在前领头走。其他的人抬着上供礼物,没抬的人捧了信香花束,二十人浩浩荡荡,向祠前的大牌楼接近。 孙浩捧着信香,和大红封金礼单,跟在荀东主身后,死板板的面孔表示诚心。 四个护祠打手拦住了他们,热诚地欢迎孝敬财宝的老主顾,派两个人领他们会见执事的知客,在打手护卫们的监视下,双方有说有笑,互相客套奉承一番,这才整队走向宏伟的祠门。 前殿供有护法金刚明王一类神祗,已经金碧辉煌令人目眩了,到了正殿,又是一番恢宏华丽气象。 前殿、正殿、后殿、偏殿,都有坚固的排钉铁叶门相隔,门一封闭加锁,就断绝了往来。 每一殿都有专人把守,所有的锁,都是十斤的大将军,出自木渎王家所制精品。 国贼魏忠贤的塑像,与真人一样大小,是坐像,穿了华丽的上公官服(魏奸封上公,加恩三等)。冠顶备有插孔,每天必须换上四时香花插饰。 官服的饰物,全是金珠宝物,光华四射,穷极奢华。 肚子里用奇珍异宝做内脏,不劈开是看不见的。 钟鼓齐鸣,礼官的呼唱声震耳,一阵叩拜仪式,仪式整整行了半个时辰。 一部份打手护卫,在四周严加戒备,全是毛巡抚的人,不见有东厂的人出现。 身份低的人与婢仆,不配登殿叩拜,散处在殿外廊等候,随时听候使唤。 孙浩的身份地位不低,但他留在殿外管束婢仆,由他的堂兄孙应举,陪同荀东主叩拜。 他死板板的面孔目不旁视,其实看清了内外的环境,看清了每一个打手护卫的面貌。 打手护卫中,没有总领飞天豹子葛雄在内。 黑道十大浪人之一的五路财神黎东兴,名相当响亮,声威在江湖甚有份量,却分配在偏殿把门,可知这家伙在毛巡抚的爪牙中,地位并不高。 一个时辰后,荀东主带着人登上两艘船。 孙浩借口有事待办,独自走陆路返城。 豪门大户至生祠献礼进香,早三天便由巡抚署核定了,固此市民们知者甚多,哪一位大豪大户轮祀,消息灵通的人一清二楚。 虎丘的游客甚多,人人都可看到献礼进香的盛况。 孙浩是在祠门的牌坊下,与同伴分手的,牌坊外游客聚集有好几百人看热闹,敢怒而不敢言,谁敢接近祠门禁区,几乎可以保证要挨皮鞭,再严重些,很可能被架走弄到示众的站笼受三至五天活罪。 一个脸色姜黄的大汉,尾随着孙浩离去。 孙浩不乘船,走的是返城的大道。大道傍着山塘河向上游的府城伸展,他真应该省些劲乘船的。 上次穿云玉燕母女,也走这条路回城,半途碰上了麻烦,幸好逃得快免了一场灾祸。 水路也不见得安全,上次旱天雷乘船返城,同样碰上了关卡,惹上了是非。 走不了三里路,大汉脚下一紧,傍上了他的左侧,右手越背搭住了他的右肩,左手用指头顶住他的左臂,牢牢地制住了他。 左手不用小刀而用指头,换了平凡的人,手指没有十斤力道毫无作用。但武功高强练了内家指功的人,手指比刀更可怕,用来点胁下的章门穴更是轻而易举,指戮入人体更是霸道。 这位大汉的手指,可不是用来呵痒的,坚硬如铁,顶在胁下痛楚深入内腔。 “孙二爷,借一步说话。”大汉阴森的笑意,令人想到看到肥鸡的黄鼠狼:“左面、竹林,乖乖听话,就不会受伤。你臂下抵住的虽然不是小刀,但捅入你的肚腹不费吹灰之力。” “我……我听你……的……”他浑身发抖,脚下脱力要昏倒啦! 但大汉挽住了他,不许他倒下,快要吓昏的人需要有人扶持,大汉的双手劲道扶一个人轻而易举,半挽半拖出了路左,踉跄进入茂密的竹林。 竹林已有两名大汉等候,衣内藏了匕首。 “顺利地弄来了。”大汉向等候的两同伴说,把孙浩推倒在地:“算定这纨绔少爷会落单独自飞,他果然落单了。” “在阊门内桃花坞大街有外室,忙里偷闲一定会去的。”那位漳头鼠目的大汉得意地拍胸膛:“我长洲狐不但地头熟,有关本城有头有脸人物的秘辛,也知道得最多,我提供的消息怎错得了?” “废话少说,快问话。”另一个留了山羊胡的人显得不耐,对长洲狐拍胸膛吹牛有反感:“这位孙二爷是个怕死鬼,他会为保命而出卖他老爹。喂!孙二爷,你一定不想死,是吗?” “你……你们……”孙浩不住发抖,语不成声,胆小得令人觉得可怜又可笑,大概钱太多的人,几乎十之九会变成怕死鬼。 “不要问我们,我们问你。”大汉凶狠地踢了他一脚,声色俱厉:“荀东主家中的银库,共有三道铁叶门,每个锁都是如意三才锁,九把钥匙由三个人保管,必须不同的三把钥匙才能开启一把锁,对不对?” “是……是的。” “哪三个人负责保管?” “一是东……东主。一……一是账房总管荀明春,是东主的堂侄。一……一是内……内库司……司轮朱……朱云峰,兼……兼管栈房钥匙……”孙浩知道情势不妙,乖乖吐实。 “很好,原来荀明春的受宠程度,比荀东主的儿子更高,外人只知道这个荀明春笨头笨脑,在荀家的子侄中最无地位没料到笨人有笨福。看来荀家还有许多秘密不为外界所知呢。 你很聪明,肯合作,我们不会亏待你,你的命保住了。” “你们……” “不许问……” “我……” “现在,把荀明春的生活情形,与朱云峰的起居概况告诉我,愈详尽愈好。” “我……我知……知无不……不言……”他所表现出的贪生怕死神情,让对方认为这次绑架行动极为成功,顺利无比,认为他的口供绝对可信。 “你真好,孙二爷,说吧!”长洲孤欣然说——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 六 章 杀人灭口 他的口供,当然有部份是真实的,所以能取信于人。长洲狐本来就是苏州为非作歹的凶狠恶棍,平时对荀春阳南货店有相当的了解。 三个恶棍得到所需的消息,非常满意。最后长洲狐一掌把他劈昏,将一颗指头大的丹丸塞入他口中,用手指顶入咽喉,这才兴高彩烈地走了。 他直待三个恶棍消失,霍然而起,轻咳一声,吐出丹丸仔细检查。 “唔!是有定时性质的毒药。”他眼中放射出阴森的冷电:“两个时辰后毒发,猝然暴毙有如中邪。而毒发之前,浑浑噩噩精神不济,象个梦游者,不会说出所遭遇的事故,这三个混蛋不可能有这种毒药,哼!” 不久,他变了一个人,原来的孙浩已经不存在这里了,因为真的孙浩并没前来虎丘。这时的他,谁也不会把他与孙浩联想在一起。 他不但是化装易容的专家,也是追踪的能手,循三强粱留下的踪迹,悄然追踪速度奇快。 林中空寂寂,不见有人活动,但三大汉疾奔而入,前面突然幻现两个身材修长的中年人。 是从树上跳下来的,落地无声,现身速度大快,所以似乎是幻现的鬼魅。 “如何?”一位中年人问。 “幸不辱命。”长洲狐得意地说:“一切全在意料之中,咱们办事保证两位不会失望。” “谢啦!诸位……” “在下也谢啦!”长洲狐手一伸,作出招物的手式:“一手交银,一手交消息。” 中年人取出三张宝泉局的官会票,递到长洲狐手中。 “这是尾款。”中年人冷冷一笑:“如果消息让在下失望,后果诸位去想好了。” “保证两位不会失望。”长洲狐察看会票,三张票面额共三百两厘金已付的银票:“进行得很顺利,消息是……” 三人将经过一一说了,长洲狐拍胸膛保证消息是准确的。 “阁下所给的丹丸,在下已经强塞入孙浩的喉内。”长洲狐最后说:“老兄,那是真的忘忧丹吗?如果他醒来后没把所经历的事忘掉,在下将有大麻烦,希望你老兄的忘忧丹真的灵光。” “保证一定灵光。”中年人的阴笑邪恶已极,笑容相当令人害怕:“如果不灵光,岂不前功尽弃?风声一传出,对你我毫无好处。有劳诸位了,希望下次仍有机会合作,谢啦,诸位可以走了。” “真的希望能有再次合作的机会,保证合作愉快。”长洲狐得意洋洋,重申日后合作的诚意:“像这种押一两个人问消息的小事,一两银子也有人干,两位出手就是六百两银子,大方得令人愿意为你们卖命效劳,死而无怨,所以……” “所以,你们得死。” “死了的人最可靠。”另一位中年人冷然接口:“而且你们说过,死而无怨。” 三恶棍听出凶兆,不约而同扭头飞奔逃命。 杀人灭口,天下间的人都知道这种规矩,而且只要有机会,人人都奉行不渝,奉为金科玉律。 三道电芒破空而飞,每一道电芒皆是追命符。 长洲狐逃得最快,也死得最快,电芒贯入后脑,是一把锥形暗器,击烂脑髓立即致命。 “这些痞棍真不知道死活,一两银子也有人干的事,收了六百两,居然不知道得非份之财,要死于非命的道理,可怜。”中年人走近,搜回银票喃喃自语,毫不动容地从颅内拔出暗器:“已经替你们备妥埋骨的尸坑,至少你们不至于曝骨被野狗做大餐。” 两人将三具尸体往林左拖,拖至一座天然下凹陷的土坑,将尸体丢入,动手砍树枝掩藏尸体。两人在衣内暗藏了匕首,用匕首砍树枝干脆俐落。 正在兴高采烈覆盖尸体,突然觉一旁出现一个陌生人。穿淡蓝色长衫,面孔带苍白,留了八字胡,年约五十上下的中年人。 “喂!怎能用这种方法掩埋死人?”陌生人背着手,站在坑对面旁观,用不以为然的态度说:“既然谋财害命,准备在这里毁尸灭迹,事先也该准备锄锹一类器具呀!除非你们不怕案发偿命。” “咦?你是怎么来的?”那位发射夺命锥的中年人大感惊讶:“这附近根本不可能有人涉足。” “我不是在这里吗?”陌生人冷冷一笑。 “你看到不该看的事。”中年人凶狠地说。 “谋财害命当然不该看,但碰上了无可奈何啦!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了不该看的事,本来是灾祸,但我如果去报案,说不定可获得一笔赏金……” 另一位中年人从一侧绕近,堵住了陌生人的退路,手中的匕首冷电森森,是近乎宝刃的利器。 “老黑,小心上当。”这位中年人提醒同伴的注意:“这家伙是冲咱们来的,他在戏弄咱们。” 陌生人一听老黑两字,眼神一变。 “老黑。”陌生人顺口叫:“你这头黑妖狐,破了你自己的规矩,也破坏了行规。天杀的混蛋!你们是不该杀人的,何况用这种可耻的手段杀人。” 名震天下的四大飞贼,神出鬼没作案遍天下,很少以真面目在公众场所露面,知道他们卢山真面目的人不多,他们的绰号却天下闻名。至于他们的真姓名,江湖朋友众说纷坛人言人殊。 他们的绰号颇为响亮,很容易引人注意。 黑妖孤、蝠神、夜游鹰、乾坤盗鼠。 这就是天下闻名的四大飞贼,据说他们曾经在京都紫禁城皇宫出入,曾经留下他们的图案标记,是否真的出入过,就无从证实了。 这表示他们任何地方,皆可出入自如。 贼,是不会伤害事主的,伤人就是强盗了,贼以技术取胜,也是这一行引以为傲的传统。 这个叫老黑的人,如果是名震天下的黑妖狐,就不能用这种手段杀人,这不是四大飞贼的作风,四大飞贼从没沾惹血案的麻烦,因此不论在官府的档案中,或者在江湖道上,他们不是格杀勿论的要犯,所有其志在他的人,缉拿他以便追脏是第一目标,他们不是凶残的杀人犯,只是身手了得的贼。 冒充孙浩的人,是旱天雷姬玄华。他不认识四大飞贼,只希望能见到四大飞贼互相利用。 他只听说四大飞贼已到了苏州,官府也获得同样的风声,四大飞贼是否真的来了,谁也不敢肯定。 这人叫老黑,事涉苏州第一大富商,因此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本能地认定这人是黑妖狐,大胆的假设,他并不寄望自己估料正确。 可是,他估料正确无误。 “该死的混蛋!你竟然知道我的身份。”中年人一口承认身份,身形一闪即至,欺近至八尺内,眼中流露出极端警戒与凶狠无比的厉光:“我黑妖狐不在作案时杀人,并没违反行规。平时杀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凭什么指责我?你算老几?亮你的名号。阁下。” “但你杀人与日后作案有关,而非因其他的事故而杀人。”他暗中戒备,神色保持原状:“我明白了,你下一个苦主,是荀秋阳南货行,你实在很卑鄙。江湖朋友对四大飞贼风评甚佳,原来却是一个浪得虚名的谋杀犯,欺世盗名的烂货。呸!我还想与你各取所需呢!” “你是谁?” “在下不屑与你这种烂货打交道。”他徐徐向后退:“不要转恶毒的念头,阁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与你这种贱贼站在一起,我也感到羞耻,但愿日后彼此不至于因利害冲突而碰头。” “你要走了吗?”黑妖狐两人,以同样速度跟着他移动,保持有效的攻击距离。 “不错,要走。在下对你的恶毒行为深痛恶绝,眼不见为净。” “你走得了?”黑妖狐凶狠地说:“我能容许你活着胡说八道吗?” “我才懒得揭破你的卑劣面目。” “但我不得不防止你闲得无聊,或者醉后胡说八道呀!你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今天所发生的事了。坑底那三个杂种就是榜样,他们已经不能说出任何事了。” “哦!我知道,你很会玩杀人灭口的把戏。” “不玩行吗?阁下……” “非把我也弄下坑去不可?” “那是必然的事。” “你给我听清了。”他不退了,虎目怒张声色俱厉:“赶快放弃这愚蠢的念头,不要自掘坟墓。你杀了那三个混蛋我不介意,因为那影响不了我的计划,但你如果想埋葬我,你将付出可怕的代价,激起我的杀机,我将毫不带感情杀死你。少陪……” “你死吧!” 声发暗器已先一刹那脱手飞出,夺命锥有如奔雷掣电,用的是连环飞锥法,第一枚是诱饵,二三两枚射向他可能闪避的方向,是致命的、志在必得的杀着,真有快逾电闪的可怕威力。 他曾经目击黑妖狐出神入化的发锥手法,能在电光石火似的刹那间,三把锥同时击杀分向逃走的三个人,那简直是神技手法,难怪四飞贼横行天下多年,迄今仍然无人知悉他们曾经下毒手杀过人。 生死关头,他掏出了平生所学。 人影一晃,蓦地形影俱消。 三枚夺命锥一掠而过,他的身影也同时幻没幻现。这乍隐乍现的时间太过短暂,速度超越极限。事实上黑妖狐两个人,并没看清他是如何移动隐现的,却认为他运气好,恰好位于夺命锥飞行的空隙夹缝中,因而侥幸不死。 “你这混蛋的暗器可怕极了。”他脸色微变,破口大骂:“狗东西!天知道你用这种歹毒的暗器,谋杀了多少人,你真该下地狱。” 黑妖狐以为暗器落空,心中暗懔,总算知道百发百中的暗器,也有失手不灵光的时候。 “我不信你还有第二次运气。”黑妖狐咬牙说,左手再扬,电虹再次破空,仍然用上了连珠手法,三枚夺命锥全速暴射。 这次,锥的间隔空间小了一倍,不容许庞大的人体通过窄小的空隙,中锥的人很可能被两枚击中,决难逃过这雷霆一击。 怪事出现了,三枚锥一闪即逝,而对方屹立的人影并没倒下,似乎锥透体而过毫无阻拦。 另一位中年人这次留了心,旁观者清。 “老黑,他中了一枚夺命锥。”中年人兴奋高叫,只看到两枚锥飞出三四丈外,当然有一枚中了啦!值得高兴庆贺。 “在这里。”他右手一伸,向上抛起一枚六寸长光亮的夺命锥,“来而不往非礼也。黑妖狐,我要将锥完壁归赵,你准备了。” “我也有东西给你。”另一中年人及时替黑妖解围,身动手扬,冷电破空,也是用暗器攻击。 黑妖狐也同时发动,第三次发射三枚夺命锥,配合同伴双方同时发射,中心点以旱天雷为交叉会合点,交织成可以追魂夺命的暗器网。 中年人所发射的三枚暗器,正是暗器中极为霸道的追魂铁翎箭。 暗器最理想的目标,是头部和胸腹,射中手脚造成的伤害有限,小利器如想杀人,必须击中头部和胸腹要害,因此射击的目标注重在上盘。 三锥三箭,射的都是上盘,要一击便将劲敌送下地狱,射向就有点偏向上方。 他早有提防,算定中年人不会袖手。在对方声出手动的同时,他已向下前仆,左手在着地之前,已将夺命锥发出,一着地便斜飞而起。 “哎……”黑妖狐惊叫,右膝贯入夺命锥,脚下一乱,突然失足摔倒。 中年人没料到三箭落空,看清情势不妙,赶快再探囊取箭,仍想用暗器攻击。 慢了一刹那,旱天雷已狂风似的刮到。 “呔!”中年人顾不了取箭,右手的锋利匕首,向狂野地扑来的人影挥出,匕首吐出人已近身。 一匕落空,右肘却挨了一击,五指一松,匕首坠地。 接踵而至的打击,有如狂风暴雨,掌劈颈肘攻肋,小腹又挨了一膝,最后左颊挨了一耳光,眼前一黑,不知天地在何处,受击处痛楚光临如狂涛,痛得厉叫一声,摔倒在地蜷缩着挣扎呻吟。 黑妖狐也不好受,夺命锥伤骨贯肉,刚摔倒便被人在胁下踢了一脚,似乎有两根肋骨断了,厉叫一声,也痛得蜷缩成团。 等他两眼前不再发黑,这才发现被人利用他们的腰带,捆住双手吊在横枝上,双脚不沾地不住晃动,完全失去挣扎的机会。 “你一定是另一大飞贼老福。”旱天雷将拾来的追魂铁翎箭的尖锋,搁在那位中年人的红肿右颊磨动,语气阴森充满杀气:“也是浪得虚名的卑劣贱贼,你们骗死了所有的江湖人,都以为你们是值得尊敬的贼,却没料到你们骨子里却是可怕的杀手。我要把你们与三具尸体留在这里,叫附近的村民鸣锣报官,不但拆穿你们的真面目,而且你们会上法场。” 老福,指四大飞贼之一的蝠神。这家伙作案时,喜欢在现场留下一只笔画简单,相当神似的蝙幅图案,表示案是他作的,所以绰号叫蝠神。蝠与福同音,所以也称福神,在苦主们来说,见了图案是祸而非福。 一旁,从坑底拖出的尸体,相貌狰狞可怖,三具尸眼皮没闭拢,一看死状,便知他们死不瞑目。 “老……兄……”蝠神用走了样的嗓音说:“你……你的武……功超……超绝武林,该……也是江……湖同道,你……你不能把……把我们交……交给官……官府……要不就……就杀了我……们……” “在下没有杀你的胃口,那是苏州官府的事,所有的公门人,都在大举搜索你们四大飞贼,居然迄今毫无线索,你们依然往来自如,任意行凶杀人。这也难怪他们无能,他们谁也不认识四大飞贼,也没料到四大飞贼以杀手的面目混迹苏州,怎能查获你们的线索?你这狗养的自己破坏行规,却又要求在下按江湖道上规矩,不要将你们送官,简直岂有此理。” “老……兄……”蝠神厉叫:“杀了……我……” “江湖人有千百种,至少有一半应该与官府合作协助官府,清除江湖败类,预防犯罪,免伤无辜。你两个混蛋的身价相当高,任何府州都会给三百两的赏格活捉你们。苏州近郊肥田只卖八两银子一亩,我发财了。六百两赏银,我可以到太湖附近买一百亩田,我哪肯把你们杀掉?死的四飞贼值不了二十两银子,你他娘的想阻止我发财?”旱天雷得意洋洋地说,将铁翎箭的尖锋,在蝠神的眉心划了一条裂缝,鲜血汩汩流下鼻侧。 “你……你到底是……是谁……”黑妖狐大叫:“我黑妖狐横行天下十余年,从没失手栽过。你举手投足便制住了咱们两大飞贼,决非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亮你的名,休让我黑妖狐死不瞑目。” “在下不是欺世盗名的人,你可以好好猜,猜不到的话,你得向地府的阎王或判官清查了。” “你混蛋!你……” 脚步声从东西传来,有人快速循声飞掠而至。 “有人来了,妙哉!”旱天雷欣然高叫,以召引来人:“省些劲免得我去找人,命该发财的人运气总是好的。喂!在这里!” 人影出现在五十步外,透过树隙看得真切。 两男两女,但却是两组不同流属的人。片刻间,四男女午右一抄,堵住了两侧。 水月妖杨秀琴,和妙剑范光超堵在左侧,他俩是织造署的人,属于李太监的爪牙。 右面,是一剑魂飞罗威,和一个相貌甚丑,有一双奇大乳房的中年妇人。这两人属于巡抚府管辖,是毛巡抚的走狗。 巡抚署与织造署的爪牙走狗,外表是狼狈为奸的一家人,其实暗中勾心斗角,各显神通各有财源,经常为了利害起冲突,暗中较劲谁也不买谁的账。但要公然起了冲突,双方的主子出面,巡抚署的人通常要低人一等,有理也会成为无理,只好认栽了事。 “咦!这里怎么啦?”妙剑心中暗惊,但不得不摆出强者而厉声问。 妙剑出面诘问是有道理的,李太监的爪牙在任何场合,都比巡抚署的人高一级,这是铁的事实。虽则一剑魂飞的江湖地位,比妙剑高了许多。 “我捉住了天下四大飞贼中的两个。”旱天雷神气地说,用箭分别指出身份:“这个是福神,他的追魂铁翎箭十分可怕。这一个是神出鬼没的飞贼黑妖狐,却不知道他们是可怕的追魂夺命杀手。” “好哇!好极了。”妙剑狂喜,接着一皱眉:“你怎知道他们是四飞贼的蝠神和黑妖狐?” “他们已经招认了,到公堂三木齐下,哪怕他们不招?何况据我所知,巡抚衙门有人认识四大飞贼的本来面目,毛巡抚手下毕竟还有些人才。” “唔!有道理。这三具尸体……” “是三个地棍,这一个是什么长洲狐。”他用脚挑动长洲狐的面孔。 “唔!是他。” “他们得了这两个飞贼三百两银子尾款,替飞贼调查荀秋阳南货店内库房的形势,与三库门三把三才锁的钥匙保管人,显然志在盗荀家的内库。长洲狐三个家伙财迷心窍而不知警惕,被两飞贼灭口了。二人都是黑妖狐杀的,你们可以检查致死的创伤,是夺命锥所造成的,三百两银票仍在黑妖狐的怀袋内。” “唔!看来你真捉住了两大飞贼。”妙剑是老江湖,心里已经有谱:“你贵姓大名?你是怎样捉住他们的?我是织造署的人,他们两位是巡抚署的干员。” 报出身份,表示人该交给他们。 水月妖没看出旱天雷的本来面目,曾经挨过揍的妙剑更有眼无珠。 “人交给我们带走。”一剑魂飞说:“巡抚署有三个人,认识四大飞贼的面貌。” “罗兄,没你的事。”妙剑沉声说,天掉下来的财富,恰好掉入怀里,怎肯往外送?一吵闹,就忘了追问旱天雷的姓名:“我们也有人认识四飞贼,京都来的厂爷们也有人认识不劳你们费心。” “且慢!”旱天雷大声抗议:“人是我的,你们岂能你争我夺?” “你闭嘴!”妙剑沉喝:“两飞贼是要犯,已经没有你的事了……” “你才给我闭嘴。”旱天雷嗓门更大:“两飞贼身上,还有不少大额银票。他们是要犯,赏格每人五百两。你说,为何没有我的事了?” “人押回城,赏格自然会给你……” “不,一入公门,你们这些公门人上下其手,我能得到多少?两飞贼的银票理该是我的,你们如果要人,很好。拿来?” 他手一伸,表示要银子。 “拿什么来?”妙剑没会过意来。 “一千两银子,一手交银一手交货。”旱天雷说得理直气壮:“我不想向公门乞讨赏银,一入衙门,天知道会发生何种变故?我不想煮熟了的鸭子飞了……不,不想快到手的银子飞了。” “可恶,你这混蛋在提不可能的要求。”妙剑勃然大怒:“瞎了你的狗眼,哪有人身上会带有一千两银子?你简直……” “不错,没有人身上能带一千两银子,一千两银子有六十斤重,不压死才怪。但带银票却平常的很,带十万八万小事一件。给银票,人票两讫。” 平常有技术的熟练织工,每月拼命工作,也赚不了十两银。这些替织造署做打手的爪牙,武功高强的无耻高手名宿,每月的聘金也只有一百两左右,已经最丰厚的收入了,比一个知府大人的月俸还要高。但要他们身上带有千两银票,简直开玩笑,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们收入虽丰,花在酒色上的开支也大,亡命们花钱是相当大方的,他们十之九没将赚来的钱养家活口。 “你他娘的昏了头,在下怀里掏不出十两银子……” “混蛋!你身上没有十两银子,居然想要人?你给我滚远一点,去你娘的蛋!” 两人一吵,口出粗语各不相让,妙剑怎受得了?怒火冲昏了头,忘了对方能制住两飞贼的能耐,也由于平时作威作福惯了,没有人敢顶撞他,更没有人敢侮辱他,暴怒之下,不假思索伸手擒人。 擒拿手还没沾上旱天雷的手臂,暴响的耳光声已经传出,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被打得满天星斗踉跄倒退,口角溢血吃足了苦头。 “你这狗王八未免太狂,胆敢在我面前毛手毛脚。”旱天雷粗野地大骂:“你们比两飞贼高明多少?这两个混蛋,共打了在下六枚夺命锥和二枝追魂铁翎箭,联手用两匕首疯狂攻击,结果被在下赤手空拳摆平在这里,最后吊起来准备向官府领赏银。你再敢放肆,我要你后悔八辈子,不信你试试看?你的剑如果出鞘,我一定弄断你的狗爪子。” 妙剑这才明白,被揍得一点也不冤,如果四飞贼浪得虚名,为何出动全部人手捉拿也徒劳无功?这个人能制住两名震天下的飞贼,岂是他一个二流高手所能对付得了的?假使对方不是手下留情,不揍耳光而劈他的脑门,结果如何? 一咬牙,横定了心拔剑。 水月妖的剑,则早一刹那出鞘。 一剑魂飞与丑女人,似乎行动更快些,但并非拔剑扑向旱天雷,而是冲向吊着的两飞贼。 擒住四大飞贼的人有重赏,那可是一笔庞大的财富,谁能把人弄到手,几乎可以保证即将名利双收,如不乘机将人弄到手,岂不是笨蛋白痴? 四个人几乎同时动手,为名为利奋不顾身。 旱天雷一声长笑,人化流光发起抢攻,对付四个二流人物,他游刃有余。 妙剑首先倒楣,剑还没完全出鞘,眼中看到淡淡的人影近身,剑没能拔出心中大骇,火速急退。 仍然晚了一刹那,右肩一震,肩窝挨了一劈掌,右半身一麻,右手失去活动能力,眼一花,剑被夺走了,人也仰面摔倒。 一声震耳剑鸣传出,水月妖的剑急剧翻腾,脱手飞出两丈外,撞中一株大树反弹坠地,裙袂飞舞中,斜飞出丈外急急暴退三步,背部撞中树干方能止住退势。 “快走,回去叫……人……”水月妖心胆俱寒急叫,领先飞遁。 一剑便丢剑栽了,不遁走哪有命在?她的地位比妙剑高,她走妙剑怎敢逗留?爬起如飞而遁。回去叫人,人来了这里也将人去林空,回府城叫人远得很呢!谁都知道水月妖志在逃走保命。 一剑魂飞冲向黑妖狐,要砍断吊带将人抢走,距黑妖狐还有八尺,剑作势挥向吊带。 长笑声震耳,右后侧剑气压体。 “赏你一剑让你魂飞。”喝声入耳,剑尖的光芒即将近身。 千紧万紧,性命要紧,如果想抢入,难逃一剑贯体的恶运。 一声沉叱,一剑魂飞大旋身接招,剑涌白莲吐出无数蕊心芒,先自保再说。 “铮”一声狂震,封住了攻来的一剑,只感到手臂一麻如中电击,凶猛浑雄的震劲极为猛烈,惊叫一声,连人带剑斜撞出丈外,虎口有血沁出。 扭头一看,眼角瞥见妙剑与水月妖的身影,已经远出三十步外,正奇快的掠走如飞。 再瞥了同伴丑女人一眼,恰好看到旱天雷的剑,将丑女的剑错出偏门,左手四记正反阴阳耳光,把丑女打得天昏地黑狼狈后退。 “扯活……”一剑追魂很够道义,没忘了招呼同伴丑女逃走。 旱天雷无意伤人,任由丑女像漏网之鱼急遁。 片刻间,四人身影已杳。 他割断两飞贼的吊带,各踢了两人一脚。 “这些杂种走狗丧心病狂,这一逃回去纠集大批党羽,怎肯甘休?”他挥手驱赶两飞贼,一面自言自语:“我不但领不到赏银,甚至会送掉老命,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种财发了会丢命的。你们,快滚!” 两飞贼受伤不轻,但为了求生,不得不提起全部精力,忍痛逃之夭夭。 “快!快!下次别让我碰上,碰上了格杀勿论,你们欠了我用暗器追魂夺命的债,早晚必须偿还。”他在树下大叫大嚷。 两飞贼如丧家犬,逃的速度依然惊人,黑妖狐右膝受伤,居然能保持相当的速度。 他开始掩盖再次拖下坑的三具尸体,似有所待。 右侧不远处,跳落两个人,神态悠闲向他接近,迎风飘来一阵品流甚高的幽香。 是穿云玉燕母女,不再化装易容,换穿了小家碧玉的青衫布裙,而且手握裹了剑的布卷。 “你为何放走两飞贼?”高黛凶霸霸地向他提出质问,显然并没认出他的本来面目。 其实,在苏州几次露面,都不是他的本来面目,他是化装易容的宗师级行家。 姬玄华,也不是他的庐山真面目。 “无利可图,放走他们免结冤仇。”他泰然说,将树枝往尸体上丢:“而且放了他们,反而对我的大计有利,至少将有大批高手搜捕这两个大飞贼,走狗们便会忽略我的存在,对我的大计有大帮助。” “你已经目击两个可耻的飞贼,杀了这三个人,居然轻易放了他们,你难道良心无愧?” “这三个地棍死有余辜,我为何要替他们申冤主持公道?小女孩,你的神圣侠义态度委实令人受不了。”他不悦地说:“你们两位在我制住两飞贼时就来了,是被那四个走狗跟踪,急急忙忙溜来的。刚才你们就该现身相阻,为何等到我把人放了才现身?” “这……”高黛语塞。 “我这人没有良心,所以不会发生良心有愧的麻烦事。我做事都是为自己的利害而决定如何做,撇开良心才能万事如意。” “你……” “女儿,你理不直气不壮,不许多说。”穿云玉燕含笑阻止女儿质问:“壮士给了四个走狗每人一击,每一击都神乎其技,把这些自命不凡,也的确武功不凡的走狗,戏弄得灰头土脸,我母女叹为观止,佩服佩服。其实,我们虽然也不耻两飞贼的为人,但要我母女杀他们,也下不了手。外子姓高,这是小女高黛,请问壮士尊姓大名?” 他在逸园大闹检查站,就知道母女俩的身份了,穿云玉燕如此客气,他颇感意外。 “呵呵!江湖浪人的姓名,大多数靠不住,请不要问好不好?”他停止丢枝,将夺来的剑也丢入坑中:“高夫人,你们的处境很不妙。” “我知道。” “全苏州的走狗,都在留意你们的动静。” “的确如此。” “很不错,你们可以吸引高手走狗奔东逐北。” “壮士之意……” “我也曾设法吸引大批高手走狗追逐,可惜未能如愿,预料大批高手会离开苏州入湖追逐,岂知估计错误,他们连一个像样的高手也没离开,离开的都是二流的货色,我算是失败了,失算的结果,是迁延时日,很可能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似乎我的运气并不好。” “你……你的话我听不懂用意。”高黛姑娘晶亮的明眸,紧吸住他的眼神,脸上有笑意,先前装出来的生气质问神情消失无踪:“你根本不屑与那些走狗计较,你每一击皆可轻而易举取他们的性命……” “呵呵!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也就没有兴趣取他们的性命。” “但你说曾经设法吸引大批高手走狗追逐……” “那是计策的一部分。” “可否透露一些……” “不能。”他掸掉身上的碎枝叶:“走狗们即将赶到,再不走就走不了啦!走也!” 说走就走,撒腿飞奔势如奔马。 “壮士请等一等……”他充耳不闻,不加理会飞奔而走。 母女不便追赶,以免引起误会。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令人莫测高深。”穿云玉燕向西走,一面说:“他的武功骇人听闻,一剑魂飞是江南七剑客之一,竟然一照面便任由宰割。奇怪!江湖上怎么从没听过如此高明的高手?” “娘,女儿觉得……” “觉得什么?” “他的眼神,女儿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人的年纪,该已四十出头,相貌平凡别无特征,天下间这种人成千上万。你已经在江湖遨游了一些时日,见过的人太多太多,似曾相识是正常的事,毫不足怪。”穿云玉燕为女儿释疑:“为娘知道的是,这人是友非敌,日后见了他,你必须对他保持尊敬,不可任性胡来,惹火了他后果非常严重,他的武功,决不是我们三五个人所能应付得了的。赶两步,早些和你爹会合。” 母女俩脚下一紧,也就把话岔开了。 旱天雷坐在河堤上,悠闲地观赏河下穿梭不绝的大小船只往来。 有些船用桨,有些用橹,只有大型的船只,使用风帆航行。 有些船艇由女性驾驶,尤其是女性用橹,柳腰轻扭,臀浪款摆,的确有甚高的可看性。 但看了她们辛劳的面孔与粗糙的穿着,难免有点不忍和怜惜,心地善良的人,委实感觉不出美感。 这条山塘河是大运河的支流,从闾门的城河分水,经虎丘流入浒墅关,与大运河会合,通常只有小型船只往来,而且以至虎丘的游船为主。小型船只则走南面的上塘河,至枫桥进入大运河。 他表面悠闲,心中却不安静。 来苏州已经好些日子了,迄今仍没将普惠忠贤祠的内外情势摸清。 今天他扮成孙浩,深入祠内侦查,虽则已大概摸清内部的建筑格局,但警卫的布置情形仍然无法弄清,警卫布置昼夜不同,得费不少工夫。 他的目标是普惠忠贤祠,祠内有价值数十万的珍宝和金银。 天下各地,有许多谄媚魏奸的无耻狗官,建造了百余座魏奸的生祠,祠内都有巨额的金银珠宝,因为魏奸早已示意,生祠内的塑像必须中空,里面必须用金银珍宝做内脏,像必须用沉香木雕制。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最富裕,富豪甲天下,所搜刮的珍宝也就最多,有些珍宝是无价的绝品。 苏州普惠忠贤祠,杭州普德忠贤祠,两祠的华丽为天下各祠之最,珍宝也为天下各祠之最。 所以,才会引起大盗旱天雷的注意。 今年五月间,他袭击魏奸的故里,火焚河间府魏家的顾命元臣生祠,打碎了沉香木雕制的魏奸坐像,攫走了腹内和头颅里面价值百万的金珠宝玩。 除了苏杭两地的生祠外,珠宝最丰盛的,就是顾命元臣生祠,魏奸因此而暴跳如雷,颁示天下要捉旱天雷零刀碎剐。 他以姬玄华的身份闹事,意在吸引大批走狗入太湖追逐,可惜未能如愿,高手走狗们根本不理会姬玄华这个刚出道遨游的小辈,只派了一些二流人物入湖追踪,令他大感失望。 “我得冒险夜间前往踩探。”他面对河水自言自语:“可是……可是万一打草惊蛇,岂不前功尽弃?这里防守的人不是普通的打手丁勇,我双拳难敌四手。他娘的!真是烦人。” 他必须利用一切有利的情势,思路立即转入穿云玉燕母女身上。 高黛的活泼刁蛮形象,也让他印象深刻,有反感,也有喜爱。 “我真该利用仇敌的力量,来吸引走狗们的注意,诱使走狗们把力量分散,岂不利于大计的进行?”他自问突然又摇摇头:“罢了,把她们推入危险的边缘,于心不忍,高家毕竟是侠义道中的英雄豪杰。” 他是江洋大盗,五岳狂客是侠义英雄,先天上已水火不容,所以他把高家的人当作仇敌,虽则双方从未谋面,更下曾攀仇结怨。 只要他能暗中推五岳狂客一把,冒充或假扮侠义门人,在织造署进出几次制造纠纷,东厂的档头们,以及李太监的爪牙,必定大举向五岳狂客一群侠义英雄问罪兴师,他就可以乘机混水摸鱼,遂行洗劫普惠忠贤祠的大计了。 但他不能这样做,而且五岳狂客正召集同道,向东厂的特务寻仇,不顾后果不畏强权,就凭五岳狂客这份豪气,就让他对这些不怕杀头抄家的侠义英雄们,平空增加了三五分好感和尊敬,怎忍心推波助澜,把这些英雄豪杰推入更危险的边缘? 他放弃利用高家的念头,目光回到河下,锐利的目光,留意往来船只的可疑征候。 他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经常有身份极高的走狗,乘船往来于府城与虎丘,尤其是申牌初左右,必定有一批人悄然到达魏好生祠,必定是夜间加强警戒的主力。 他必须查出这些人的底细,知己不知彼是十分危险的事,不了解对方的真正实力,闯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只要被一个高手名宿缠住,大事休矣? 走狗们派在外面查缉的人,名义上只能算二流人物,武功与江湖威望已经很高了,只能算是供奔走的眼线跑腿,而那些隐身在暗处的高手名宿,必定是极为可怕的牛鬼蛇神邪魔外道,这些人是他最严重的威胁。 河堤也是附近的村落的通道,也是河两岸交通船只的靠泊处,因此经常有人往来,有乡民也有游客。 两个游客打扮的人,从西向东走,一面走一面谈笑风生,逐渐接近他处身的大柳树下。 他目力超人,听觉也超人。对方接近至三十步左右,低声的细语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秦老匹夫见利忘义,出卖好友,假传口信变更会合处,引诱五岳狂客的妻女,前往锦绣桥会合,你看成功的机率有多少?”那位目露冷电的人向同伴问。 “有三位前辈出马,应该有八九成。”另一位长了酒糟鼻的人冷冷一笑:“秦老匹夫其实也是不得已,万总管已查出他的妻儿隐居处,用他侄儿一家男女的生死为要挟,逼他变节出卖朋友,他能不答应吗?为亲友的生死而出卖朋友,是值得原谅的。” “你算了吧,秦老匹夫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明里他是有声望的侠义英雄,暗中却是黑道朋友的撑腰人。这种欺世盗名的货色,一旦面临利害抉择,利之所趋,不但可以出卖朋友,也可出卖自己,哼!万总管如果不勒令知府寇慎拨发一千两银票,老匹夫岂肯为了侄儿的安全出卖朋友?那一千两银子在作怪,老兄。” 两人谈笑而过,忽略了大树后坐观河景的人。其实也说不上忽略,两人说话的声音甚低,三五步外的人也无法听清,根本不怕话传六耳。 两人逐渐远去,他立即整衣而起急急西奔——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 七 章 拔刀相助 绵绣桥,位于府城至虎丘的中途,横跨山塘河,是河两岸交通几座孔道桥之一。 桥两端没有房屋村落,这一端栽了遍野桑麻,人一钻进去便形影俱消,是藏身的好地方。可惜桑麻田范围并不广,人手多片刻便可搜遍全区。 不易逃匿,却可设埋伏。 穿云玉燕母女俩,摆脱了追踪的人,按朋友们传来的口信,赶来锦绣桥与乃夫五岳狂客会合,并不知已有人埋伏相候,母女俩毫无戒心地走向桥头。 远远地便看到有零星的行人往来,看不出任何异状,更不可能发现警兆,不知大祸将至。 最近几天,一群侠义门人曾经再三前往织造署侦伺,由于戒备森严,皆无法越雷池半步。 对方早已发现他们的意图,戒备森严是意料中事。 他们无法掌握生死一笔的动静,又没有强攻袭击的力量,唯一寄望的是能等到生死一笔外出,在外面搏杀这位东厂的主事首脑。 这希望相当渺茫,生死一笔即使敢公然外出,也将带有不少可怕的高手随行,而他们却无法在仓猝间,集中全力行险一击,击也不一定能成功。 五岳狂客请来的朋友们,逐渐感到心灰意懒,拖延愈久,信心与士气愈低落,最近连不顾一切走险,全力袭击织造署宾馆孤注一掷的念头都消失了。 他们在作无望的等待,斗志逐渐沉落。 母女俩接近桥头,仍然看不出警兆。 “女儿,我们来早了。”穿云玉燕的语气有点急躁:“按理,你爹应该比我们早到的。” “也许在某处,被意外的事故绊住了。”高黛自以为是:“娘,女儿觉得诱敌外出的妙计,一点也不妙,诱出的都是二三流的狗腿子,我们在浪费时间。” “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这……干脆,传信直接向恶贼挑战。” “他会接受吗?” “很难说……” “一入公门,江湖规矩武林道义都不存在了,办事唯一讲求的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带一大群狐朋狗党一拥而上,是绝对合情合法的行为,决不会讲规矩接受任何人英雄式的单挑,你的想法一点也不好。” “娘,这样拖下去更不好。” 小丫头年轻气盛,是主张蛮干的急进派,一直对她老爹那些深思熟虑,行事瞻前顾后的朋友不以为然,主观地认为那些可敬的前辈名宿靠不住,而她所提出的意见,却又都是一些不切实际,冒险躁进的主意,小心谨慎的前辈们哪能接纳。 刚接近桥头,拱桥最高点那位从对岸来的中年人,突然止步阴阴一笑,从身后移出一把黄光闪亮的虎爪,五个可伸屈的锐利钢爪却是黑色的,长有一尺八,柄粗如鸭卵,颇为沉重,用来扣抓兵刃,大概足以对付宝刀宝剑,抓人更是摧枯拉朽。 母女俩吃了一惊,警觉地止步,后退。 “邪道一霸,疯虎毕雄。”穿云玉燕认识这把岔眼的虎爪,心中暗懔。 她俩不敢向桥上冲,就算能逼退疯虎华雄,谁知道桥对岸还有些什么人物?何况这位邪道一霸极难对付,是与五岳狂客齐名的超等名宿,母女俩两支剑,不一定挡得住那把可怕的虎爪。 糟了,退路已绝,后面路两侧的桑麻田中,接二连三掠出五个人,堵住了后路。 “高夫人,辛苦了。”身后传出洪钟似的语音:“敝长上派咱们专诚相请,请贤母女至织造署商谈,请相信敝长上的诚意,幸勿见拒。” 转身一看,穿云玉燕心中叫苦。 她认识两个人:乾坤一剑解彪、勾魂无常郝宏远。发话的人,正是老朋友乾坤一剑解五爷。 上次见面,乾坤一剑称她为高大嫂。这次改称高夫人而且十分客气。 另三人她不认识,却听说过他们的名号长相。三个人年近花甲,两高一矮,矮的是干瘦的女人,相貌一个比一个阴森,一个比一个狰狞,所佩的七星古剑黑把黑鞘,没加任何装饰,甚至不用剑穗。 魔道三煞星,大煞乔森、二煞冷梅、三煞陈宗,都是宗师级的剑道名宿,内功已修至化境的高手,心狠手辣杀人如屠狗的煞星。 派出追“请”他们的人,一批比一批强,这一批无疑是最强的。 五岳狂客是侠义道德高望重的名宿,这三煞却是魔道的超等恶煞。一比一,五岳客或许占一分半分上风,一比二,稳输不赢。 这是说,母女俩绝对过不了三煞星这一关,何况还有另一个可怕的疯虎,与武功弱不了多少的乾坤一剑和勾魂无常。 二比六,毫无希望。 “姓解的,你真不要脸。”高黛小姑娘把心一横,咬着银牙咒骂:“狗都比你高一级,你算什么狗屁名剑客?我只是一个小晚辈,我向你挑战决斗,但愿你真是名符其实的名剑客,而非浪得虚名的贪生怕死鬼。” 她真不愧称出身名门的女英雄,从容不迫解开裹着的剑,举动沉着稳定,徐徐将剑插在腰带上,傲然举目四顾,一声剑吟,拔剑出鞘,剑向远在三丈外的乾坤一剑一指,冷笑一声神气地伸左手相招。 乾坤一剑快要气炸了,愤怒地举步。 “解老弟,她是我的。”三煞陈宗鬼眼一翻,毫不客气阻止乾坤一剑妄动:“如果你们对付得了高家的人,万总管还用得着借调孙大人身边的护卫?你是故意摆样子给我看呢?抑或是表示你了得?” 乾坤一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愤交加退后三步吹胡子瞪眼睛。 三煞阴森森地向前接近,背着手傲态毕露。 “小美人,老夫抱你去见万总管。”三煞陈宗是有名的色中饿鬼,稍具姿色的女人来者不拒,在女人面前说话百无禁忌,阴笑令人心悸:“来,让我抱抱。” 双手一张,真的要抱人,胸口朝姑娘的剑尖闯,似乎并没看见有剑挡在前面。 高黛冷笑一声,久蓄的神奇真力,猛然注入剑身,有如山洪爆发,剑尖如灵蛇,疾吐而出剑气陡然迸发,行致命一击猛攻心坎要害。 三煞太过狂傲,以为一个十七八岁小丫头,内功的火候不会超出十年,即使注入宝剑,也攻不破四十载苦练的先天气功,所以敢用胸膛接剑。 剑气迸爆,压力骤然及体。 姜是老的辣,经验与见识,可在刹那间决定生死。 护体真气猛然发生波动,三煞便悚然而惊,在电光石火似的刹那间,扭身缩躯同时右掌斜拍。 嗤一声裂帛响,剑尖划破了三煞的左胸襟,不但衣襟裂了一条缝,肌肉也出现分余深的裂痕,抗拒不了高黛的神奇内功,当堂挂彩。 高黛也被三煞右掌所发的浑雄劲道,斜震出八尺外马步一乱。 三煞也急退五步,脸色可怖猛然拔剑。 “老夫要你生死两难。”三煞的厉叫令人心惊,咬牙切齿挥剑直上。 小裂缝伤势轻微,三煞事实上不介意这种小创伤,只是脸上难看,一代凶魔恶煞,伤在一个小女孩剑下,他的脸往哪儿放? 愤怒挥剑,猛烈的程度可想而知。高黛知道在内功修为上或许小占上风,但劲道与经验却相差甚远,怎敢逞强硬接硬拼?定下神用游斗术周旋。 老凶煞的胸肌受伤,必定影响肌肉的活动,活动激烈则流血难以凝结,她必须死缠住老凶煞,必可抓住机会行致命一击。 人影依稀,剑气飞腾,两人在桥头各展所学,展开一场势均力敌,惊心动魄的恶斗,你进我退死缠不休,每一剑皆凶险万分,金铁交鸣声震耳欲聋。 纠缠百十招,双方的速度仍然不灭。 二煞冷梅的目光,从激烈的纠缠难解难分的激斗者移出,投落在紧张万分的穿云玉燕身上,冷哼一声。 “万总管急于见你,不能久耽。”二煞一面向穿云玉燕走去,一面拔剑:“小燕子,你是我的。” 二煞比穿云玉燕大了十余岁,面貌尤其显得苍老,因此把穿云王燕叫成小燕子,不算离谱。 穿云玉燕关心爱女的安危,不打算在这时相搏,本想拒绝,却由不了她。 一声冷叱,二煞已发起猛烈的抢制机先狂攻,剑幻化为无数吞吐的雷电,劲道万钧强攻猛压,剑势凌厉主宰了全局。 穿云玉燕的剑术和内劲,皆略胜二煞一分半分,但心悬爱女的安危,也就无法全力发挥,二煞如想在短期间争得胜机,也不是易事。 好一场势均力敌的恶斗,险象横生激烈万分,旁观的人目为之眩,张口结舌。 “不要再缠下去了,迟恐生变。”大煞乔森突然拔剑高叫,向穿云玉燕恶斗的地区走去:“冷梅,交给我,早些捉住这头燕,免生意外……” 桥头右侧的大树下,突然钻出一脸不屑的旱天雷。 “哈哈哈……”他一面狂笑,一面向前接近:“你这老猪狗位高辈尊,居然有脸用车轮战,你不觉得可耻吗?真所谓老而不死谓之贼也,呸!什么东西。” 他的经路,恰好在乾坤一剑右侧。 乾坤一剑仍感到羞难当,可找到出气的人了,毫无风度地顺手就是一剑挥出,要出其不意一剑砍断他的腰干,剑上用了全力,剑光一发即至。 剑刚挥出,突觉右颊一震,挨了一记阴掌耳光,眼前一黑,剑便被夺走了。 自始至终,一直没弄清事发的光景,反正有意偷袭,信手一剑挥出,却糊糊涂涂被一掌反抽得天昏地黑,莫名其妙丢了剑,如此而已。 噗一声响,肚腹又挨了一踹,嗯了一声,抱着小腹向下一栽,眼前星斗满天,看不见景物,只知道自己被打倒了,小腹的痛楚委实令人受不了,似乎五脏六腑已纠扭成一团,痛得浑身都崩散了。 一声狂叫传出,挥链攻出的勾魂无常一链落空,旱天雷的剑尖,划开了勾魂无常的右耳轮。 狂叫声发自勾魂无常的口中,因为勾魂无常的右胯又挨了一脚,被踢飞出丈外,人与链摔倒滚落桥旁的护岸去了,与乾坤一剑摔倒,先后只差分妙。 一照面,两个超等高手,糊糊涂涂被摆平,栽得又冤又不光彩。 两人都是出其不意偷袭,也出其不意被击倒。 疯虎就在不远处旁观,大吃一惊,怎么两个超等的高手名宿,竟然比赛谁倒得快? 一声虎吼,疯虎不信邪,虎爪一抡,发疯似的冲上一爪挥出。 “来硬的?妙哉!奉陪。”旱天雷欣然叫着,功贯剑身一剑挥出硬接。 “铮铮铮……”爆发出一连串金铁交鸣,火星飞溅,剑与爪绵绵不断接触,轻灵的剑连砍带劈记记凶狠,把可锁拿刀剑的虎爪震得左荡右摆,完全失去锁拿的功能,只能狂乱地封架。 好一场雷霆万钧的搏击,剑使刀招记记凶狠,一连十余剑,把疯虎逼至路侧岌岌可危。 旱天雷擅长使用重兵刃,用剑在他来说,只是雕虫小技,疯虎的虎爪在退抵路侧时,已经有两只虎爪不见了,剑把虎爪砍得创痕累累。 这种形如疯狂的压倒性攻击,本来最合疯虎的胃口,在江湖道上,这位仁兄就以疯狂攻击享誉江湖,虎爪是短兵刃,以切入逼攻为主。 但今天,碰上了勇悍如狮的对手,轻灵的剑一砍之下,不但不会折断,而且有摧枯拉朽的威力,砍中处力道千钧,火星直冒,剑居然不曾卷口,涂金的钢铸虎爪却缺口横七竖八,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一剑比一剑急,一剑比一剑重,一剑连一剑,势如迅雷疾风,锐不可当,被逼得岌岌可危,险象横生。 在一旁观战的大煞,骇然变色心中发毛。 但老凶煞不能见死不救,而且乾坤一剑与勾魂无常已心胆俱寒,无力再参与拼搏,疯虎如果也垮了,老煞星同样要面对旱天雷的雷霆搏杀。 一声厉叱,大煞断然挥剑扑上了。 几乎在同一瞬间,疯虎崩溃了。 同时传出旱天雷一声狂笑,剑光闪电似的掠过疯虎的顶门。 泛灰的发结飞起三尺高,疯虎狂叫一声,顾不了头皮流血,滚倒在地向侧一窜,遁入桑园逃命第一,总算逃过了旱天雷补送的一剑。 剑光大回旋,势若奔雷掣电。 “铮!”金鸣震耳,火星飞溅。 大煞斜飘出丈外,几乎失足跌倒。 旱天雷也马步一虚,向下一沉稳下了马步。 “你这老狗王八只有这点乘机偷袭的能耐,可耻。”旱天雷大骂:“再来几记狠的,谁游斗谁就是下三滥的狗杂种,接招!” 声出剑发,无畏地扑上了。 大煞已感到握剑的手又酸又麻,仓促间无法重注真力,看到旱天雷气吞河岳的气势,心中一虚,强忍被骂的侮辱,闪出丈外气得脸色泛青。 “你是谁,敢管这档子上法场的闲事。”大煞硬着头皮厉叱,要抓住机会打通右臂因强力反震,真气一时阻塞的困境:“通名。” “去你娘的上法场,大爷要毙了你这贼老狗,这里就是处决你的法场,给你一剑!” 大煞已来不及闪避,这一剑来得太快了,而且用的是追击的狠招流星赶月,吐出的剑尖远及八尺外,如果不接连续攻击的下一剑,将更为快速更为猛烈。 “铮!”大煞不得不接,全力急封,用上了最绵密而且最容易趁隙反击的云封雾锁,这一招封架用得非常正确,寓攻于守极见攻力。 可是,旱天雷的剑封偏八寸,强烈的震力已循剑直撼心脉,虎口发热真气波动,大事不妙。 剑光再吐,恍若电光一闪。 大煞的搏斗经验,比疯虎丰富得多,如果要封架这一剑,后果恐怕比丢发结严重些了,猛地倒射出丈外,从剑尖前退出威力圈外。 发出一声撤走的急啸信号,身形再起倒射入桑园。 大煞不得不发信号撤走,不论是剑术或内功,都比旱天雷差了一段距离,再不走老命难保。 同时,穿云玉燕已经发现来了救星,心理上的压力消除,逐渐放松心情,也逐渐易守为攻。只要再拖片刻,两煞必露败象,想走也走不了啦! 两煞也知道大势已去,虚晃一剑如飞而遁。 “怕死鬼,你这老狗可耻!”旱天雷破口大骂,毫无顾忌狂追入园。 “小心埋伏,壮士……”穿云玉燕急叫。 “娘!追进去策应。”高黛不假思索疾冲入园。 苏州的豪门大户人人自危,保镖护院不分昼夜全神戒备,因为消息已经证实,天下四大飞贼的确已经潜抵苏州。荀秋阳南货店,更是戒备森严。 所有的走狗爪牙,奉命出动大举搜捕五岳狂客为首的一群歹徒,不再暗中驱逐缉拿,公然出动搜捕,而且奉命格杀勿论。 这些人的罪名很简单,威胁朝廷专使的安全。 出动魔道三煞星大败亏输,生死一笔知道情势失去控制,如不大举出动,日后将寝食难安,后患无穷。 所有的人,皆将注意力放在四飞贼,以及五岳狂客一群人身上,城内的治安人员忙得焦头烂额。 没有人提及大盗旱天雷,咸认早些天出现的旱天雷是假冒的。 天一黑,城内的巡夜人员增加了一倍。 旱天雷像一个幽灵,出现在虎丘普惠忠贤祠附近,隐身在花树丛中,小心翼翼蛇行匍匐探进。 他仍然是亦手空拳,是否有兵刃他并不介意。 他已经造成有利情势,走狗们留在城中戒备,防范五岳狂客一群人,不知死活冒险入侵织造署宾馆。 他故意暴露两飞贼的行动;帮助穿云玉燕母女,击溃东厂特务的走狗;两件事都轰动府城,把走狗们都吸引在城内了。 时机已至,是时候了。 估计中,普惠忠贤祠今晚防守的人,必定减少了许多。他一直就监视从府城乘船来的走狗,证实走狗们的船天黑之后,仍然不见踪迹,可知必定留在城内不出来了,人手必定已调往织造署戒备啦! 如果生死一笔不曾与五岳狂客公然冲突,不曾调动李太监与毛巡抚的人大举搜捕,他是不会贸然前来窥探的,时机未到,底细尚未摸清,贸然行事风险甚大。 虎丘夜间没有游客,显得冷清幽静,整个地区黑沉沉,唯一光亮的地方是普惠祠。 接近至百步内,仍然看不见人影。 “警卫果然减少了,连巡逻的人也没派。”他伏在草丛中侦伺,心中暗喜。 可是,祠内外光度大亮,不适于夜行人活动,接近不易。 他虽然是强盗,但发起劫掠之前,仍需踩探目标,也就是所谓踩盘子探道。 祠外悬挂了不少气死风灯笼,四周不下三百盏之多,祠前的牌楼,另有十六个大型的照明灯笼,祠前的道路天没黑就禁止通行,走动的全是丁勇。 祠门外,另有四名从苏州卫调来的卫军把守,全副戎装穿了鸳鸯战袄,与外围的丁勇迥然不同。 从苏州卫调派的卫军有百余名之多,由一个百户负责调度,宿处在祠旁的两排营舍中。 朝廷养兵,却被当作守祠的家奴役使,真是呜呼哀哉。 以牌坊为界标,绕祠一周八十步之内,不论昼夜皆不许闲人接近,划为禁区建了围墙,墙头坚有挂风灯的灯杆。 负责巡逻的人,通常绕围墙外巡走,发现可疑的人一律逮捕法办,反抗的格杀勿论。 他从祠左接近了围墙,久久没看到巡逻的人,认为今晚人手少,巡逻也不派啦! 围墙高仅丈二,耸身轻跃,手搭住了墙檐滑溜溜的檐口,缓缓引体上升,侧卧在檐的外瓦面。 左右各两丈余,灯杆各有一盏风灯,迎风轻晃,光影摇曳。他的夜行衣是与檐瓦同色,人伏卧在上面,虽则两侧有风灯照耀,不走近决难发墙上有人伏卧。 伏卧处可以隐约看到百步外的祠门,可看到四名卫军,还有不时走动的四名丁勇。祠侧方,也可以看到侧门有四名丁勇把守,还在八十步外,由于灯光明亮,可以看到丁勇的刀隐在肘后,有一名丁勇挟着警锣。 他不在乎这些卫军和丁勇,这些人不可能发现他。 这八十步距离内,是草地和花圃,新栽的树木高不及八尺,花圃中的花草也生长得不怎么茂盛。树小墙新,表示生祠是新建成的。 白天他已经把祠外围的形势摸清,对这段不易接近的花木新栽植区,胸有成竹接近并非难事。 看清了附近的情势,他心中一宽,内围也没有巡逻,只须留心那四名丁勇的动静便可。 滚过墙檐顶,飘落墙根轻如鸿毛,贴地一窜,便蛰伏在一排新栽的,已发枝叶的小树下,身躯缩小致最极限,似乎缩小了三分之二,如不接近至八尺内,不可能发现树下有人。 真妙,四个丁勇分为两处,懒散地低声聊天,似乎对警戒并不认真。 只要再两起落,便可隐身在高墙下了。 看清了进路,他身形再起,有如无形体的幽灵,乍起乍落窜伏在另一处花圃下。 糟了!地面突然向下沉落,是陷坑。 他手急眼快,右手袖底吐出一根两尺长的木手棍,手一伸便平空加长了两尺,一搭坑沿,下沉的上半身随即上升,一滚之下脱离坑口。 更糟,祠侧墙根的暗影中,窜出十余头巨型獒犬,狂风似的飞扑而来。 左右方不远处的花圃中,人影暴起,最先冲来的两个人,在三丈外向下一扑。 崩簧声清脆,两枚背装弩破空而飞。 后面的人有些发射暗器,有些用喷管喷出淡灰色的雾状物。 警锣狂鸣,两侧人影来势如潮。 应变之快,无与伦比,表示这些警卫人员,训练有素默契圆熟。 “天杀的,我闯进了金城汤池!”他心中暗叫。 暗器与毒雾齐发,上面有人下面有獒犬,地下有陷坑,有些坑内藏有人。 他的反应速度,也无与伦比,人化轻烟,以骇人听闻的奇速,沿来路撤走,快得令人目力难及,他用上了超绝的轻功。 墙外也有人大呼小叫,没有人发现他越墙飞遁。 全祠内外大乱,大索入侵的人。 好一场雷霆万钧的天罗地网式兜捕,所展现的实力十分惊人,闯进一二十个超等的高手,能全身而退的恐怕十不得一,一接触很可能便被摆平十之七八,防守之严密,真可媲美金城汤池,能进不能出。 进,也只能在外围小作活动,势必难进入祠内部,内部的布置必定更为严密。 难怪黑妖狐两个天下闻名的飞贼,也不敢打至生祠盗宝的主意,而向苏州的豪门巨富下手,即使是天下第一的神偷,也进不了这座布了天罗地网的生祠。 二十余名经验丰富的人,在查勘入侵者的遗痕,灯笼火把光亮如昼,墙内墙外禁止其他人走动。 为首的人,正是巡抚署走狗总领飞天豹子葛雄,身边带着他的四名贴身保镖。跟着他勘察的,是十余名主要的执事人员,其中有见多识广的五路财神黎东兴,与熟知水陆强梁底细的闹湖蛟胡大蛟。 闹湖蛟原是太湖水贼八大寇之一,对江南的水陆强盗有充分的了解。 另一个权威人士,是本地号称江南武林世家,徒子徒孙众多,实力冠江南的昆山尚武园园主,家传刀法号称至尊的至尊刀陈济世。 苏州附近州县的黑白两道英雄好汉,事实上都与尚武园多少有些沾连,陈园主赫然成为实至名归的仁义大爷。毛巡抚能把他请出来撑大旗,可说一场豪赌押对了宝,请到了诸邪回避的姜太公坐镇,手脚不干净的有案盗贼,行脚一到苏州便受到监视了。 天下四大飞贼名头大太,陈园主的声威还奈何不了他们。一方之豪与天下之霸是不同的,四飞贼就是天下之霸,所以陈园主出动了所有的徒子徒孙,严防四飞贼在苏州作案。 普惠祠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有严防四飞贼的必要,所以陈园主晚间也出现在此地,所佩的那把宝刀吹毛可断,在这里的地位比五路财神一群次要的人高。 “的确是有人踏中了陷坑,至于为何没掉进去,就难以判断了,下面的刀坑绝对可以杀死轻功超绝的高手名宿,可知来人的确不曾掉下去。”一位留了花白大胡的人,用权威性的口吻宣布结果:“逸走的人,也确是一个人并无同伴,至于人为何突然平空消失,也许…… 也许……” “也许什么?”飞天豹子气冲冲质问。 “也许他混在咱们的人中。”那人冷然瞥了四周的人一眼:“追逐时情势混乱,混杂在咱们的人里面,谁知道有外入混入?咱们在这里的人各单位都有,我就无法完全认识织造署派来的人,身边突然出现一个扮成织造署的高手,我怎知道他是老几?是真是假?” “我敢保证那人穿的是夜行衣,而没伪扮咱们的人。”一个身材修长的人,显然有意抗议:“在下发射背弩时,相距已在两丈左右,决不可能看错形影。要知道误伤自己人是要负责的,我能胡乱发弩射击穿了自己人衣衫的同伴下毒手吗?” “好了好了,我明白你们的意思,大家都设法推卸责任,谁都没有错。”生死一笔不悦地大声喝阻众人争辩:“你们是说,这个入侵的人就这么一现身,就化阵清风消失了,或者真的会飞,或者会变化,众目睽睽破空飞走或者幻化了。你们真相信飞贼会飞?”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不敢多说。生死一笔话中之意,几乎已咬定四大飞贼中,某一个飞贼今晚来讨野火,在有这许多高手名宿警戒,依然被飞贼逃掉,真不像话。 飞贼可以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但决不可能真的破空而飞,问题出在众人无能。 “外面咱们也有人埋伏,迄今一无动静,已可证明的确无人逃出,人一定还潜伏在这附近。”轻功最高明的九霄鹏说:“长上,咱们还是仔细彻底搜查为上策,在这里分析讨论于事无补,可别让这混蛋逃掉。” “那就给我分开来搜,分段负责。”生死一笔冒火地叫:“谁的地段发现而让这人逃掉,提头来见,哼!” 一阵好忙,忙得人仰马翻。 他穿了青灰色的夜行衣,面孔也是青灰色,没有人能知道他是谁,夜间活动他已经失去人的形态,跳跃、窜走、爬行、蠕动……该说他是一个会变形的妖魅怪物。 发觉情势险恶,他断然采取快速远-的策略十分正确,脱离现场疾奔东面的河岸,必须尽快离开虎丘。 山塘河围绕虎丘,有如护城河,虎丘像是一座岛,天一亮四面一围,可就走不了啦! 用遁术脱身,需耗费大量的精力,不可能长期使用,远出里外便恢复普通的轻功身法,乍起乍伏小心翼翼,希望不要一头撞入埋伏区。 他知道走狗们在夜间,分批潜伏在虎丘一些重要角落,捉拿一些可疑的人,防止有人图谋不轨。 半夜三更在外游荡的人,八成不是好东西,见了就捉,错不了,可疑的人送至军营审问,必要时可以打入站笼,搁在生祠前的广场示众。 虎丘的东面和南面河岸,是游虎丘的舟艇停泊区,夜间河下仍然有船只活动,当然不会有游客上下。灯影朦胧,夜已深,舟子与船娘大多数已经歇息,河岸偶或可以看到一些醉鬼,在树下谈话或睡觉,不想上船安歇。 这时雇船返城,那是不可能的事,水门已闭栅,城内城外水陆交通全部断绝。 他并不打算返城,只想尽快离开虎丘,因此必须避开泊舟区,他不需雇船代步。 撤离的河岸早就选好了的,远离泊舟区相当偏僻。接近河湾,已经是三更将尽天色不早了。 蓦地,他听到不寻常的声息,心中一动,身影向下一伏,形影俱消。 还没脱离危境,他的视觉听觉一直处于警戒状况,风吹草动他可以从经验中判断动静,很少有疑神疑鬼自相惊扰的现象发生。 久久,毫无动静。 他并不急,这地方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夜黑如墨,草木丛生,距河不足百十步,可说是海阔天空任他遨游,除非不幸碰上了比他高明多多的劲敌。 看谁沉不住气,看谁先失去耐性。 一声尖厉的破风声入耳,随即火光一闪,有物在他先前伏下的草丛中爆炸,绿焰闪烁,爆散出十余团鬼火,四面一分,力尽悠然下降。 一股怪味随风飘散,绿色的鬼火在草丛中继续燃烧,四五丈方圆内碧绿的光芒大盛,目力稍差的人也可看清附近的景物。 草丛并不潮湿,并没起火燃烧。 九幽冥火,一个邪道大豪的独门火器,不但可以吓唬人,而且可以照明,火焰沾上人体时,温度并不高,却可让皮肉溃烂,十分可怕。 冥火真君阴如晦,令人闻名丧胆的邪道名宿,所使用的九幽冥火可燃烧许久,是比青磷毒火更毒的玩意,爆炸的威力可及三丈方圆。 良久,绿焰渐弱,附近毫无动静,刺鼻的含毒怪味也逐渐减淡。 人影倏现,像是幻变出来的,共有三个穿青衫的佩剑人,年纪都不小了,发须已呈灰白,面目阴森狰狞,分堵住三方,形成四丈余径的三才阵。 “怎么可能毫无动静?”西面那位手中有一柄拂尘的人,用不信的怀疑口吻说:“分明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移动的人影,倏忽不见再也听不到声息。老夫决不可能眼花,一定是人。” “阴老哥,人呢?”另一个须眉皆白的人说:“也许,你把一头狗看成一个人了,狗早就挟尾巴溜走,咱们却被你弄得穷紧张一番。” 幽光可远及五丈,但目力锐利的人,可看清十丈的景物,有人移动,决难逃过这三位名宿眼下。三人分别在三方潜伏,一无所见一无所闻,难怪同伴存疑,语气中确也含有调侃讽刺的意味。 “恐怕连狗也没有。”第三个人出言讽刺:“即使是狗,也受不了九幽冥火的毒气薰淘,嗅入一丝便会汪汪吠叫奔逃,阴老哥的毒火人畜遭殃。也许,阴老哥真的眼花了那么一刹那,上了年纪眼睛出现散光,这是最普通的老化现象呀!何足怪哉?” 冥火真君不理会两同伴的冷嘲热讽,专注地察看附近草丛。冥火将尽,碧绿色的光芒,已黯淡得看不清丈外的景物了。 九幽冥火并没破坏植物的外表,而且燃烧处也只有十余处点状范围,草丛仍然保持完整,细心的有经验行家,才能发现有人走动过的痕迹。 “你们嘲笑吧!刚才这里的确有人走动。”冥火真君一面说,一面向东北角眺望,手向前一指:“那一带的草,轻功高明的人,三两窜便可隐身在内,已远在火光范围外,去看看便可看出端倪了,我先走。” 他说走,便循手指的方向掠出,但身形一动,身形却鱼龙反跃凌空而起,远出两丈,翻的方向正好相反,身形下飘转正的刹那间,右手拂尘一挥稳定身形,左手已射出一枚九幽冥火弹,飞射出三四丈,破风的锐啸表示出发射的劲道。 单足一点地,身形再次飞跃,斜跃出三丈,与射出的九幽冥火弹错开相当大的角度,从侧方堵截的意图极为明显,也为了避免受到火弹爆炸波及。 这瞬间,三个人都看到闪动的朦胧黑影,从火弹投射的方向斜窜而起,恰好与跃出的冥火真君相反,也就避开了冥火真君的堵截。 “真有人!”白须白发的人急叫,飞跃而起:“我不信有人逃得掉。” 朦胧的黑影远出三丈,向下一挫蓦尔失踪。 白须白发老人慢了一步,随后飘落,已失去朦胧人影的踪迹,脚下略一迟疑,不知该往何处追。 很不妙,侧方草丛中,朦胧的人影重现,一眨眼便已近身。 老人身形未稳,来不及应变了,左肋挨了一脚,力道如山空前猛烈沉重。 “该死!”另一个老人及时赶到,远在丈外便一掌虚空吐出。 两声惊叫传出,倒了两个人。 白须白发老人摔飞出丈外,断了两根肋骨,倒下去挣扎难起,吃足了苦头,护体神功禁不起一脚,内家对内家,就会出现功深者胜的结果。 踢倒老人的黑影,也被虚空涌到的可怕掌劲所击中,前仆,滚翻,滚倒了不少茂草,然后全力一窜,在九幽冥火的映照下,窜走的速度剧减,这一掌劲道十分可怕,丈外伤人压力万钧。 冥火真君到了,飞扑而上。 但黑影窜走的速度依然迅疾,从侧方如飞而遁。 冥火真君扑错了方向,飘落时再纵起,黑影已经不见了,谁也没有看清黑影的去向。 三个超等的高手名宿,居然拦不住一个人,白须白发老人,甚至赔上了两根肋骨。 没看清黑影的去向,只能盲目地追赶——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 八 章 死里逃生 河水清凉,他却觉得奇寒彻骨。 当然不是河水奇寒,而是他体内起了剧烈变化。 在钻入河水之前,他已经感到冷不可耐了。像他这种有如铜筋铁骨,久经内功修练的人,冰天雪地中也可以洗冰水浴,深秋期间天气依然炎热,怎么可能感到奇寒彻骨?必定是体内出了大毛病。 毛病出在那一掌,那一记歹毒的玄阴摄魂掌。 他不知道乘虚猝然下毒手袭击的老人,姓甚名谁是何来路,却知道掌劲乘虚入体,体内的热能便迅速地散逸,全身发冷发虚,运起的内功片刻便功消气散,先天真气不受控制一泄而散。 这种歹毒的至阴掌功,他不算陌生,发掌的老人在这种玄阴内功上,最少也下了三十年半甲子岁月若练,而且练功时吞服掺透寒毒的药物,中掌人不但被掌功所伤害,也受到毒物的侵袭。 这就是他入水逃走的原因,他已经丧失了反击的能力。 他不能在陆地上逃匿,必须尽快脱离现场远走高飞,硬用坚毅无比的意志力,克服快要冻僵的身躯,浑忘发虚软弱的困难,总算逃抵河旁,不顾一切往水中一钻,冒被淹死的危险,向对岸游去。 黑夜中身在水里,绝对安全,即使是水性天下一等高手,也不可能在黑夜中,捕捉一个水性差劲的人,山塘河的河水本来就相当浑浊,黑夜中漆黑一片,水性再好也无法发现三尺外的人。 他像个梦游者,爬上对岸,不管东南西北,迈动重如千斤的双脚,眼前朦胧头晕目眩,全凭一点灵智支持,跌跌撞撞有多远就走多远。 久久,眼前一黑,处身在一座竹林中,向前一栽感到全身已经冻僵了,连呼出的气似乎也是冷的,爬伏在竹竿下,逐渐陷入昏迷境界。 “我必须支撑下去。”他心中在狂叫:“不能昏迷,不能……我要争取时间,行功自……疗……” 应该已经摆脱那三个老人了,已获得安全的行功自疗机会,他不能倒下,倒下将永远起不来了。 终于,他坐起来了。 这一夜,织造署宾馆也乱了一夜。 五岳狂客十余位侠义道名宿,向宾馆展开骚扰性的突袭,击毙了三个警卫,几乎被东厂的档头们围住痛击,是一次失败的急袭,一沾即走徒劳无功。 被杀死的三个警卫,是织造大监李实的爪牙,东厂的人一个也没受伤,实力丝毫不减。 宾馆的警卫再度加强,想前往袭击的人毫无希望。 这次突袭唯一的收获,是东厂的人不敢再外出作威作福了,躲在宾馆发号令,如需出动,必定成群结队亮相,搜寻与负责搏杀的人,皆责令李太监与毛巡抚所豢养的人供奔走,穷索五岳狂客一群名宿。 所有的治安人员皆出动了,要捉拿当夜闯入生祠外围的神秘夜行人。 夜行人是谁,没有人知道,有如无头公案,治安人员只能茫无头绪的摸索,只能出重赏要求各方人士提供消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自从三月间苏州民变之后,这一带便成了牛鬼蛇神趁火打劫的猎食场,江湖朋友闻风而至,浑水摸鱼打劫、敲榨、勒索、抢劫……针对市民们怕受牵连,破财消灾的心理下工夫,不少豪强的确得了不少好处,因此各方英雄豪杰云集,苏州附近成了龙蛇混杂的大狩猎场。 赏格就在当夜透露出来了:提供线索因而缉获者,赏银一千两。 一千两,那可是一笔惊人的大财富。 至尊刀的徒子徒孙们,跑得最勤快,他们是地头蛇,无孔不入有广大的眼线网。由于当夜神秘夜行人,出现在生祠骚扰时,至尊刀本人也带人不少人在生祠内,所获得的线索也多一些,他活动得最积极最有劲。 府城北面是平门、齐门。城郊一带没有城南郊繁荣,名胜区也少,环境单纯,村落星罗棋布,陌生人在这一带活动相当困难。但在本地的牛鬼蛇神来说,却是极为容易控制的区域。 北郊向西延伸,便是名胜区虎丘。虎丘名义上位于阊门外,其实却在城郊的西北角,从北面的平门至虎丘距离是相等的。 至尊刀是老江湖,成竹在胸。神秘夜行人在虎丘失风撤走,决不可能南走阊门一带藏匿,按当时的情势,撤出虎丘往东逃的可能性最大。 他的搜寻主力,就放在虎丘以东至城北郊一带地域,要从这一带找出蛛丝马迹,他深信那人一定潜伏在北郊一带,不可能在城内藏身。 而且,他有足够的理由,认定必可找出线索,甚至可以逮住这个人。 他动员了所有的狐群狗党,亲自偕同几位好朋友,分为十组人手,大索虎丘以东一带可能藏匿的所在,地方的蛇鼠当然也热心地提供帮助。 天一亮,他的人已部署停当,展开大规模的搜查,分头行事,每一组皆有指定的搜索区,派有专人联络与传递消息。 巡抚署的走狗总领飞天豹子葛雄,对至尊刀十分尊重,也十分倚赖,因为至尊刀是本地实力最强,地头最熟的地头龙,与黑白两道及太湖盗群都有往来,虽则至尊刀的武功在所有的走狗中只在中上之间,信任程度却是最高的。因此,飞天豹子并没派亲信同行,任由至尊刀自由行动,把城北郊的搜索责任全权交给他。 日上三竿,至尊刀这一组八个人,便已出现在垂杨村附近,西距虎丘不足三里。 这一带的田野,全栽了桑麻,一片青绿绵延不绝,只有一些水塘视野稍广些,小径贯通田野,人行走其中,视界前后不足百步。 “人躲藏在这一带小村落内,怎么查?”跟在至尊刀身后的中年佩剑人,带有浓浓的江北腔:“小径转来转去,绕过小桥流水人家,似乎每座村屋都很偏僻,咱们查这三家村,涉嫌的人恐怕已经遁至另一村了。陈兄,咱们在白费工夫。” 这人是至尊刀的朋友,所以称他为兄。他的徒子徒孙,一律称他为老太爷。 “他不可能躲藏,收容他的村民也心中慌乱,咱们只要逐屋查问,便可手到擒来。”至尊刀信心十足:“但如果死了,恐怕就真的白费工夫了。” “如果死了?” “是的,希望他能撑得住,不要死得太早了。” “怎么说?”那人颇感惊讶。 “冥火真君的九幽冥火,散发的烟有毒,嗅入后不久,便会发生虚脱现象,万一失足跌入小河或池塘,一定死。”至尊刀加以解释:“毒手阴神杨天禄杨老兄,肯定地表示打了那人一记有效的五毒玄阴摄魂掌,虽未击实,但不久便会伤毒俱发,铁打的人也支撑不住。他逃不远,在这一带找村民救助,即使有回春妙手诊治,也驱除不了掌毒。所以咱们只要向村民严厉威吓,一定可以把他找出来,只怕他半途死在隐秘处,咱们无能为力了,哪有这许多人手,遍搜每一寸土地河流?” “冥火真君三个人,所拦住的夜行人加以痛击,并不表示人就是侵扰魏公生祠的同一个人,而且认为那人无法远逃,浑身发寒不敢泅水逃过河来,可能仍然躲在虎丘某一角落受苦,所以葛总领要亲自领人大搜虎丘。杨老兄的五毒玄阴摄魂掌,如果不击实威力有限,击实了如不中要害,短期间也死不了,他们说的人太肯定,我却不以为然。” “你的意思……” “他们三个人还在外面潜伏,三个高手中的高手突然联手猝袭,都说自己把人击伤了,结果如何?沈老兄被踢断了两根肋骨,三两个月未必能痊愈。冥火真君阴老兄,与毒手阴神杨老兄,如果不说把那人击伤了,脸上哪有遮羞的布掩盖呀?” “沈老兄的确认为……” “沈老兄的确认为两个同伴把人击中了,意在替自己遮羞,替两同伴掩饰,他的话能算数?” “算了吧!咱们不管他们遮羞或掩饰他们的无能,但我相信他们三个人如果联合合击,武林第一高手也经受不起他们的猝袭。” 谈话间,前面出现一座三家村。 他们已搜过五座这种只有三五户人家的村落,这是他们所经过的第六座了。 犬吠声急促,屋侧的小池塘旁,三个中年村夫发现了他们,有意无意地向他们必经的小径接近,显然有意拦住去路,或者善意地打招呼,因为这附近很少看到陌生人,小径是附近村民往来的唯一道路。 三个村夫穿得破烂,每张面孔皆显得苍老、朴实、皮肤粗糙、五官平常,仔细观察,也难从他们的面孔找出容易记忆的特征。 八双锐利的眼睛,落在三个村夫身上,要从三村夫的神色中,找出可疑的特征。 如果是普通的村夫,看到八个佩刀挂剑的人,即使没被吓傻,也会惊惶走避。 这三个村夫不但不惊惶走避,反而迎出拦住去路。 “老太爷,这里是垂杨西村。”一名大汉紧跟两步,趋前恭敬地禀告。 至尊刀从没光临偏僻的城郊,所以带来的人中,有一半熟悉这一带的情况,随时向他禀告。 “这三个人是村民?”至尊刀一面向前走一面问。 “小的不曾与当地的人打过交道。”大汉说:“小的上前问问看。” “我自己来。” “好的,老太爷。”大汉识趣地告退。 三村夫直待八人走近,脸上才露出世故的笑容相迎。 “诸位,哪一位是村长?”至尊刀脸上也有笑容,但却不是友好的笑容,是属于强者的特有笑容。 “小地方,没有村长。”为首的中年村夫说:“一共只有四家半人。” “家还有半的?”至尊刀似乎少见多怪。 “有表亲投寄,所以只能算半家呀!” “哦!原来如此,老夫对这半家很感兴趣,是否已办妥落籍了?” “办的是侨籍,不久要迁回原籍或他迁落户。” “很好,办了就不会犯禁。老夫要看看他们。” “哦!你们是……” “巡抚衙门的公人。” “查案?好像你们没穿公服……” “秘密查案,一向不穿公服。你所说的已办侨籍的半家,是昨晚下半夜才来的?” “不,已经来了好些日子了……” “来时一定奄奄一息。”至尊刀抢着说:“领路吧!咱们要搜村,搜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但愿这人不是你们的半家表亲。” “我不相信你们是秘密办案的公人,我这里也没有奄奄一息的表亲。”村夫脸上世故的笑容已消失无踪,换上了阴森莫测的表情:“你们如果进村去搜,一切后果自行负责。” 至尊刀一惊,身后的七个同伴也脸色一变。 神色与说话的口气,可就不像一个平凡的村夫了。 “看来,咱们找对了门路。”至尊刀扭头向同伴打出将要展开行动的手式:“人一定在这里,而且还有同党,进去搜,大家小心。” “请便。”村夫闪在一旁,并且示意同伴也让出去路,脸上的神情更令人莫测高深。 “你陪老夫进去。”至尊刀踏出一步,突然左手疾伸,急扣村夫的手腕,出手快逾电闪,五指如钩,一看便知鹰爪功的火候纯青,不必事先运气行功,出手时爪功突然迸发,已修至意动功发的意界。 芒影一闪,发自村夫抬起的手中。 至尊刀不愧称当代的宗师级高手,芒影一现便神动身动,百忙中左爪化掌斜拨,身形也右移一步,反应之快无与伦比。 芒影擦过他左臂,危机间不容发,把胁下衣服射穿了两个小孔,直形暗器贴肌擦过,感觉出高速擦动而生的灼热,擦过去即转变成冷森的触觉。 “百了针!”至尊刀大吃一惊,骇然急退两步。 “是个识货的。”村夫冷冷一笑:“在所有敢向在下动手动脚的人中,你阁下是反应最快,也是最幸运的一个,因为在下并不想要你的命。” 百了针,是一位名杀手的致命暗器,百发百中,中必取人性命,所以称百了。 那是一枚长仅四寸的针形暗器,与传统的、专属于女性使用的飞针迥然不同。最大的不同是飞针用丝线穗定向,劲道不够,伤人有余,用来杀人即又嫌不足,暗器愈轻小愈不容易发挥,除非击中要害,针形暗器不是一击致命的暗器。 百了针头重尾轻,所以不需加定向丝穗,品质精良相当沉重,而且劲道够,可以击破内家气功。 这只是警告性的一针,吓了至尊刀一大跳。 “鱼藏社的魔针夏侯炎。”至尊刀从针上看出对方的底细,激怒得怪眼彪圆:“该死的!你吃到陈某的头上来了,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一声刀吟,晶亮如一汛秋水的至尊刀出鞘。 天下四大杀手集团,黑龙会荣登首座。 鱼肠剑也称鱼藏剑,典出吴越春秋,吴公子阖闾聘刺客专诸刺王僚,将这把小宝剑藏在鱼腹内,这种小剑也称匕首,薄刃、扁锷、贴身行刺得心应手。 鱼藏社排名第二,该社的杀手刺客,并非全凭匕首,贴身行刺已经不时兴了,所冒的风险太大,因此所有的杀手刺客,皆以使用暗器为主,能悄然杀人于百步外,才是最高明的杀手刺客。但真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人于三丈外的暗器高手,已经难能可贵了。 针魔夏侯炎的百了针,可以神不知觉杀人于五丈外。百了针表面上看体积小,发射的距离难以及远,其实质料特佳,颇为沉重,重便可及远,由于体积小,入体后的片刻,打中人不会倒地,他就可以从容脱离现场。 至尊刀不在乎刺客,只要让他发现刺客在先,暗器对他的威胁不算严重,有刀在手更是夷然无惧,他深信超等的暗器高手,在他的无上刀法狂攻下,不可能有机会分心向他发射暗器。 最重要的是,面对面生死相决,百了针最大的缺陷是如不击中要害,短期间还不至于影响行动,面对面如想击中他的要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凭他躲闪的身手,手中有刀,必定可以保护要害。他的刀,也一定可以瞬息之间,把对方劈成一堆零碎,气势上他比针魔强大一倍。 针魔夏侯炎看到那把慑人的至尊宝刀,便知道所碰上的对手有多少份量,当然不会愚蠢得舍弃暗器所长,拔剑与宝刀作生死斗。 身形一闪,便拉远了丈余,轻易地脱出刀势所笼罩的威力圈,快速的移位比至尊刀快得多。 杀手刺客作案之后,必须迅速脱离现场,所以轻功的造诣必须出人头地,逃得快才不至于把命也赔上,一个敢于拼死的刺客毫无用处,敢于拼死的人,决不会成为名杀手。 “在下并没强宾压主吃到你头上,而是你找到在下头上的。”针魔阴森森地说:“我针魔如果浪得虚名,岂能在杀手行业中混到今天的地位?冲上来,我要把十枚百了针送进你的肚子里,说一不二,少一针算我栽了。” 至尊刀没料到对方采取闪避以拉开距离的行动,刀势来不及发挥,针魔移位之快速,也让他心中暗懔。 身形斜转,他右侧向敌,宝刀斜伸,有效地把身躯缩小至最极限,布下了严密的防卫网,仅头部暴露在敌方的暗器攻击下,百了针几乎不可能射中他的身躯,宝刀已可完全保护右胁肋唯一的要害。 针很难击中他的头部,头部可以本能地闪避危险。 “老夫如果分不了你的尸,也算老夫栽了。”他凶狠地徐徐逼进,刀发出慑人心魄的啸吟:“贵社横行大河两岸,居然飞象过河吃到大江来了。大江是黑龙会的地盘,连黑龙会也不敢与老夫争食,哼!” 另一扮村夫的人,突然阴阴一笑,从青布袄衫内取出一根双怀杖,一抖手,网环克啦啦啦怪响,杖的第一节急旋,风声虎虎呈现一道光环。 “至尊刀姓陈的,你有一把宝刀就吹起牛来了。”这人的语音像老公鸭,沙哑刺耳: “我的双怀杖是百练精钢打造的,硬碰你的宝刀该无问题。不是强龙不过江,本社敢过江露面,当然有露面的本钱,来,我陪你玩玩。” “你只配和我这种三流人物玩。”至尊刀的一位同伴,冷笑着迎出,轻拂着手中的沉重盘龙护手钩:“在下要让你知道,咱们江南有人。” 农舍前,悄然走出一位罗裙飘飘,明眸皓齿俏丽如仙的少女,佩的剑古色斑斓。 “桑坛主,留他们一个人传信息。”少女声如银铃十分悦耳,但说的话却充满凶兆: “其他的人全毙了,看他们江南到底有些什么人。” 口气狂得很,居然要毙了其余的七个人。而这八个人中,至尊刀还不是武功最高的一个,只是他在苏州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巡抚署中身份也最高。 包括至尊刀在内,八个人大感惊讶。 第三个村夫挥手示意,让针魔两个同伴后退,背着手缓步而出,一个人面对至尊刀八个高手名宿。 “我,地坛坛主桑大德。”村夫脸上涌起阴森的笑意,说的话平和安详不带火气:“江湖道上有桑某的地位,诸位应该知道我这号人物。奉敝上的金谕,只留你们一个人,到底留哪一位,桑某只好占阄决定了。” 双手移至前面,左掌一伸,掌中有七短一长八根草梗,表明这是阄。 长的草梗,就是留下的人。 口气狂得离了谱,会把高手名宿激怒得发疯。 至尊刀八个人不但没激怒,反而脸色一变,眼中有惊骇的神情,可知定然知道桑大德这号人物。 “鱼藏社出动了全社精锐,显然有意在咱们江南掀起血雨腥风。”至尊刀身左,那位年约半百的青衫中年人的袖底,取出一具长尺八九龙简:“一代凶魔百毒天尊桑大德,竟然是鱼藏社的地坛坛主,难怪能荣登四大杀手集团的第二宝座。好,你用毒,在下用火,希望能拼个同归于尽。” 九龙筒,也称神火筒或雷火筒,是特制的大型焰火,目下是边墙(长城)卫军的制式军器。但军用的九龙筒体型要大些,火焰可远喷四丈余,用来对付潮水似的大群靴子骑兵近战,威力十分惊人。 要拼个同归于尽,不是吹牛。九龙筒火焰喷出成漏斗形,远及四丈外,可喷射片刻,可以移动扫射。百毒天尊的毒物,威力决不可能远出五丈外,势必进入九龙筒的威力圈内,双方一发动,铁定会同归于尽。 至尊刀七个人并不蠢,不约而同向后一分,成半弧形散开,避免被对方的毒物一网打尽。 双方都有所顾忌,僵住了。 没有真正视死如归的人,同归于尽毕竟不是愉快的事。双方逐一推出武功更高,或者武器更精的人对阵,而至尊刀这一方的人多,似乎在气势上要大占上风。 其实,他们并没真的占了上风,在场人数是二比一,农舍中显然还有鱼藏社的人,再出来几个,实力便会拉平了,这点表面上数人头的上风并不可靠。 九龙筒只有发射一次的威力,这点优势也不可靠,百毒天尊如果能快速闪动,仍然有机会脱出喷射火焰的威力圈,所以持筒的人不想行破釜沉舟一击,可知双方都没有拼死一搏的念头。这种叫阵式的场面,尽管双方都口气强硬,外表凶狠,骨子里却以示威恫吓的成份为主。 情势演变到某一程度,如果再没有缓冲的余地,最后必定情绪失去控制,那就走上爆炸边缘,没有回旋的空间,必定一发不可收拾了。 果期不然,担任缓冲的人出来了。 已经远出毒物威力圈外的一个敞开胸襟,露出长了胸毛健壮如牛的人,提着沉重的大刽刀,站在远处像一个门神,也像一座铁塔。 “小姑娘,你不想把贵社的人,全部断送在咱们苏州吧?”这人的嗓门像打雷,中气充足声如洪钟,向远处的少女高叫:“咱们上百人手,在这附近搜捕疑犯,人正向这一带集中,贵社如果伤害到咱们的人,后果谁都一清二楚。咱们是巡抚署的人,想想看,为了无谓的冲突,你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咱们不搜贵社的居处,套份交情各走各路,岂不双方都有好处?贵社光临江南,不会是以江南作为杀戮战场吧?” 第二家农舍前,出现三个泰然往复走动的人,远处村口对这剑拔弩张情势无动于衷,有隔岸观火旁观者的闲情逸志。但看装扮,便知是鱼藏社的人。 “本社远来江南,并不想掀起腥风血雨。”少女口气不再狂:“而是察看江南动静,想深入了解令人迷惑的情势。本社不是雄霸江湖的组织,咱们的行业不允许广结人缘,平时在江湖行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对付恶意的挑衅,本社从不退缩。你们等于是上门欺人,向本社的威信挑战。这里咱们已借住三天,落脚在此还没完全安顿停当,你们就大举登门兴师问罪……” “姑娘请不要先入为主好不好?咱们根本不知道这里住了些什么人,奉命遍搜各村落缉拿疑犯,如此而以。贵社的人,当然不可能是疑犯,请勿计较,咱们另至他处搜查,互不干涉免伤和气,姑娘意下如何?” “好,本姑娘相信你的话。”少女顺水推舟,当然不希望发生两败俱伤的后果:“你们走,不许再来打扰,告诫你们的人,离开咱们远一点免滋误会。” “我会通知咱们的人,不会再来打扰。” “谢了。哦!你们所说的疑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紧张的情势消失,少女不着痕迹地探口风:“应该不至于牵涉到本社的人,本社的人还没到齐呢?” “昨晚有人侵扰魏公生祠,可把咱们累惨了。” “四大飞贼?” “不知道,只知道有一个难辨面目的人。” “原来如此,有何损失?” “没造成任何损失?” 一听就知道是敷衍的口吻,被人侵入防备森严的普惠祠,已经够令人难堪了,出动无数人手,搜捕一个毫无所知而且可能受伤垂危或已死的人,说出来更不光彩,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人既然难辨面目,你怎么搜?”少女提出令人难堪的问题。 “咱们当然有可靠的线索。”门神似的巨人收了大刽刀,不再多说,打出了离开的信号手式,偕同至尊刀七名同伴匆匆离去。 “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严重事故?”少女等至尊刀八个人去远,这才向同伴问:“你们可知道一些风声?似乎咱们太过疏忽了,消息不灵通,犯了又聋又瞎的大忌。” “每天都会发生奇奇怪怪的事,咱们人手不足,哪能每件事都及早侦出根底?这种突发事故,探听尤其困难。”地坛坛主百毒天尊桑大德苦笑:“咱们在官方内部没布有眼线,不易早早获得消息。” “桑坛主,快派人去查。这里,须加强戒备。” “本坛主将亲自带人打听,希望能获得一些好朋友的合作帮助。” 消息不灵通,确是犯忌的事。如果他们知道详情,局面可能改观,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前来调查的人,比预料中还要快。前后仅半个时辰,一群衣着鲜明神气万分的男女,在乾坤一剑解彪的率领下,昂然踏入村口,与鱼藏社目下的负责人,四海功曹的朱雀功曹许彩凤打交道。 鱼藏社的内部组织系统,外人只知道一些皮毛。四海功曹,是负责与外界打交道接买卖的人,地位比内八坛外八坛的坛主高一级。 朱雀功曹,表示是南路负责人;青龙功曹,是东路负责人;白虎功曹,西路负责人;玄武功曹,顾名思义便知是北路负责人了。 朱雀功曹就是那位美丽的少女,当然她仅是外表像少女而已,美丽的女人不易看出真实年龄,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决不可能荣任地位甚高的四海功曹。 双方通名引见时,许彩凤仅通名而不提绰号,表示她还是一个有名无号还没混出头,出道为期尚短的后生晚辈,她的底细无人得悉,许彩凤是不是真名,只有该社的重要人员才知道真象。 二十余名主客双方的人,把堂屋挤满了,有些地位低的人只能站在两侧,气氛倒还友好。 客套一番,主人许彩凤立即提出质问。 “据本座所知,这次南来的档头总领,是大名鼎鼎的名宿,生死一笔万豪。”许彩凤明白表示消息灵通,早已知道对方的底细:“解前辈前来,但不知有何指教?如果有事洽商,不知解前辈是否有全权代表的份量?” “葛总领有事不克分身,老夫就是全权代表。”乾坤一剑傲然地说:“老夫奉命前来向贵社请教,不远千里莅临敝地,不知有何要事?请芳驾明示。” “本社在两月前,便知道贵厂的人,雇请黑龙会替贵厂搜寻苏州民变时,杀了贵厂专使的凶手,以后便音讯全无。月初,敝主突然发现黑龙会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黑龙会是本行业中,首屈一指人才济济的大会,他们的不幸,本社大感震惊,谁知哪一天,不幸同样落在本社头上?本社认为,必定与贵厂有关,不调查个水落石出,日后本社也可能遭到同样的命运,所以十万火急派人前来求证,但不知贵厂何以教我?” “老夫可以清楚明白地告诉你。”乾坤一剑郑重地说:“迄今为止,本厂前两批专使,的确以重金委托黑龙会,搜民变时杀了专使神剑晁庆的凶手,而且已查出姓费的凶手去向,但之后便突然中断音讯,所有协同黑龙会行动的人,似是突然在世间消失了。最后传回的消息,是从南京传回的,那时本厂派出的人仍在南京活动,之后便断了线索。至于他们遭遇了些什么变故,谁也无法判定。咱们第三批赶来策应的人,耽在苏州动弹不得,总不能盲人瞎马乱闯呀!只能在这里眼巴巴枯等。不管你们是否肯信,但却是实情,敝上急得像热锅上蚂蚁,比任何人都焦急。贵社目下是实力最强,人才最盛的会社,如果能接下咱们这笔委托的买卖,储重金以待,请开出价码来。” “你们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 “贵厂有天下四大杀手会社的档案资料,特务遍天下,而且有官府的人支持,消息极为灵通,江湖大势你们也一清二楚。解前辈,你要我相信?” “你不相信,连本厂的人也不相信,但事实是咱们已困死在这里,既不敢返回京师复命,也不敢离开作毫无头绪的追查。贵社突然出现苏州,不啻给咱们带来无穷希望,为了明了真相,贵社应该接下这笔买卖,是吗?” “这……” “花红的事,姑娘但请放心,贵社的声誉极隆,老夫深信不会乱开价码?”乾坤一剑心中大喜,有苗头了。 “这样好了,等敝社的主要执事人员到达,再派人与前辈联络,前辈有何意见?” “要多久?” “不出三天。”许彩凤肯定地说。 “好,老夫即回复敝上,静候佳音。” “届时买卖是否接受,晚辈必定给前辈肯定的答复。” “一言为定,告辞。” 鱼藏社南下了解事故真象,的确怀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意念。如果黑龙会的消失,是出于东厂特务所为,鱼藏社很可能成为第二个被消灭的目标,必须及时准备应变,免蹈覆辙。 既然东厂并没玩弄阴谋消灭黑龙会,情势岂不更为神秘复杂?任何一个江湖人,即使没有利害关系,也会好奇地加以留意打听。东厂既然愿以重金雇请鱼藏社调查真象,这笔买卖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因此许彩凤的口气,已经明白表示不必洽商,接定了这笔买卖了。 东厂拥有天下四大杀手集团的资料档案,因此天下四大杀手集团,就不敢接牵涉到魏奸的买卖,也不敢动谄媚魏奸的贪官污吏,深怕引起魏奸的报复。苏州的织造太监李实,奸官巡抚毛一鹭和巡按徐吉,根基山门设在南京的黑龙会,就投鼠忌器,拒绝接受某几位仕绅委托,要求杀奸官诛太监的买卖。 杀手集团所接的买卖,几乎全是不义的。也只有不义的人,才会出得起重金花红,做下谋杀对头的不义勾当,杀手们只讲利不重义。 在最后面的第四家农宅的牛栏里,旱天雷度过了难关。破晓时分,他以最强韧的求生意志,逃出了鬼门关,从死神的指缝中逃回阳世。 伤不严重,严重的是掌毒侵袭经脉,血的温度不断降低,循环的速度也因之而逐渐减弱。先天真气需用强韧的意志力引导、驱动、力量不足就无法帮助心脏功能加强。血液流速减弱,经脉功能便会僵化,经脉未稍甚至会变异、坏死。 血液受掌毒侵袭而不断冷却,是他必须克服的最严重障碍。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反正当他逐渐减感到不支,逐渐要被寒冷征服,逐渐产生浓浓睡意时,便停下来脱掉全身的湿衣,光着身子钻进某一处隐密的地方,开始用他的强韧意志力,百折不回聚凝先天真气,吸取天地的精华,忍受意识崩溃的可怕晕眩与痛楚,最后终于克服所有的困难,能够运用度劫的玄功保住了心脉。心脉百脉复苏,他得救了。 野兽受伤,会找一处隐密的地方舔伤口,静静地让体内的生存功能修补伤处,等待存活或死亡。 人受了伤会向同类求救,动物不会。 他不是不想求救,而是无人能救得了他,而且几乎可以保证,所碰上的人一定是要他性命的人。 天亮了,他正向体力渐复的途径迈进。 他发现处身在村落旁的牛栏左近草丛,心中叫苦,如果被人发现声张起来,后果可怕。 这时的他精力未复,需要衣裤、食物、饮料、什么都需要,就是不需要碰上人,偏偏鬼使神差,不幸闯到有人的村落来了。 正打算强提精力离去,远离村落可保安全。 祸不单行,糟了,牛栏旁出现了一个村夫,那是早起照料牲口的村农,牛栏的主人,一个朴实的庄稼汉。 “哎呀!你……你……你是人……”村夫看到草梢上有人头出现,惊叫着向他奔近: “真的是人!你怎么光着身子……像……像个鬼。” 他张开无神的双目,仍然保持坐姿,软弱得几乎提不起双脚,心中大感不安。 “我……我掉到河里,衣裤都冲……冲失了。”他说话有气无力:“大叔,你这里是……” “这里是垂杨西村。”村夫胆气一壮,走近掺扶:“哎呀!你的身子冷得像冰,你病得不轻,风寒入体却不发烧,很不妙……” “大叔可……可否给我一点热汤水……” 既然已被发现,他只好硬着头皮赌运气。 “按理,我……我应该帮……帮助你。”村夫的脸上,出现恐惧的神情:“但……但村中有……有一群凶神恶煞似的男女盘据,他们对每一家的人丁,都盘查得一清二楚,不许任何人离村。目下突然多出一个人,我……我……我怕他们以为我有意隐瞒人口……” 他心中一震,暗叫不妙。 “那……大叔,你就别管我了。”他无可奈何长叹一声,知道强梁是怎么一回事:“请不要声张,就当没看到我,以免替你家带来灾祸,你走吧!” “我……我会设法替你带碗热汤来……” “大叔,千万不可……” 可是,村夫已经急急走了。 “老天爷!我得走,我不能连累这一家人。”他心中狂叫,吃力地挣扎而起。 毫无疑问地,走狗们已封锁了这一带地区,假使走狗们发现这一家人帮助他,这一家人的下场令人不寒而栗,这些半官半匪的走狗,会做出天理不容的绝事。 好不容易爬行了十余步,身后己出现了三个男女。 “难怪有人找上门来,果真有奸细伺伏在左近。”说话的大汉语气充满愤怒,“扮成这垂死的鬼样子,妄想逃过咱们的制裁,哼!” 他深深的吸入一口气,重重的头栽入草丛中。 一些小兽小虫,碰上危急的意外,应变办法便是装死,弱者的心态十分可怜。 现在,他就是不折不扣的弱者:呼吸似已停止,心跳极为缓慢无力,浑身冰冷,正是死了一大半的人。 不知经过多久,他恢复了正常呼吸。 这期间,外表他是昏迷不醒,距死只有半步的活死人,其实意识是清醒的,外界的动静他一清二楚,肉体与心灵的痛苦他承受得了。 他知道审讯他的人,是一个美貌如花的女人,被手下的人称为朱雀功曹,发令时阴森冷酷,果真是美貌如花心硬如铁。 有人轮流打他、踢他,用奇怪的内功注入他体内锻炼他,要逼他在极端痛苦中清醒,弄了个遍体鳞伤。 村夫一家老小妇孺共有七人,逐一被折磨得人都走了样,哀叫声令人闻之酸鼻,这些人哪受得了酷刑。 不可能取得口供,因为村夫一家老少,根本不知道牛栏附近有人躲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村夫,也只能招出发现有人时的经过情形,决非存心包庇陌生人潜伏。 那位心硬如铁的美丽女人,根本不相信任何人的话,再三催促手下执刑的人加重上刑,村夫也就再死而复苏,委实没有什么好招的。 他眼前幽暗,但景物一览无遗。 八个男女老幼被关在肮脏的柴房内,柴房堆满了桑枝麻梗。村夫七男女的呻吟声令他血液沸腾。 “我仍然连累了他们。”他心中狂叫:“这年头做一个弱者,是如何辛酸痛苦啊!” 他顾不了村夫一家的死活,默默地行功以恢复元气,目下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能救人? 他从对方盘诘拷问村夫一家的言谈中,概略摸清这些强盗不是巡抚署的走狗,这些人已在村中盘据三四天,他无意中闯入这些人的禁区。 最后厄运终于光临,有两个人进入柴房,把他像拖死狗似的拖出,丢入半里外一条深而浑浊的小河,大概认为他死了,沉入淤泥甚深的小河一了百了。 得不到口供就灭口,他替村夫一家老小的生死担心。 他连自己的生死也顾不了,这就是现实人生。 午后不久,地坛坛主百毒天尊,带了三位手下弟兄,从府城匆匆赶回。 他们是打听消息的,打听出昨晚普惠忠贤祠发生事故的内情,证实至尊刀那些人,搜索城郊的目的用意,也证实巡抚署的人,的确不是冲他们鱼藏社而来的。 八名高手立即脱光衣裤,钻入污泥深有四五尺的小河,打捞丢下的尸体,枉费心机。 浑身冰冷,昏迷垂死,正是中了玄阴摄魂掌的症候,也就证明了尸沉入河的人,是入侵生祠的可疑夜行人,是巡抚署走狗追缉的目标。 一千两赏银失之交臂,鱼藏社的人后悔不迭。 尸体大概已经漂走了,一千两赏银泡汤啦! 一个时辰后,巡抚署的走狗大批赶到,沿河寻找打捞尸体,鱼藏社的人也配合行动。 事故把鱼藏社与巡抚走狗的关系,进一步拉进互相利用的距离。 透过巡抚署走狗的关系,正式与东厂的特务接触上了。 上次东厂的两批专使,与第一杀手集团黑龙会串上,结果两者同时在人间消失,迄今下落如谜。 现在,第三批专使,串上了排名第二,可能已晋升第一的杀手集团鱼藏社,天知道会发生何种难测的变故? 生死一笔着手筹措大笔金银以供开销,鱼藏社的精锐也纷纷兼程南下——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 九 章 狂蜂浪蝶 姬玄华的船驶入百花洲码头,返回投宿的吴中老店。 码头的眼线将消息传出,便不再理会他了。 他游了五天太湖,这期间府城出了不少事故当然与他无关,各方走狗完全忽略了他这个人。 跟入太湖追踪他的几个人,早两天便撤回府城了,茫茫三万六千顷的太湖,沿湖湾曲连绵,洲岛甚多,怎能追踪一艘随处留连的小孤舟。 关心他的人,恐怕只有镜花妖韩素英了,这位江湖荡女自从他走了之后,若有所失像病恹的猫,做任何事也懒洋洋提不起劲。 她是织造署李太监的走狗,身份地位比巡抚署的走狗高一级,比东厂特务又低一级,这期间也为了对付五岳狂客一群侠义英雄而奔忙,也为了追查入侵去生祠的夜行人而奔波,但她的表现一点也不热衷,虚应事故敷衍塞责,丝毫提不起劲。 三方走狗的利害立场是相同的,发生任何重要事故,三方走狗都得为同一目标而奔忙,虽则骨子里三方走狗各有打算,面和心不和,对不利己的事并不热衷,因此各主事的人,发现手下的人敷衍塞责,甚至阳奉阳违,如果并没造成不利的情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懒得深究。 这几天风声稍懈,以五岳狂客为首的侠义门人,自从袭击织造署宾馆失败之后,远离城乡潜踪隐迹,不敢再在外轻易露面走动,走狗们也就不再全力追缉他们了,保持暂时风平浪静,但暗潮激荡的微妙局面。 东厂走狗根本就不介意,这些不敢公然露面的侠义英雄,认为是癣疥之疾,不想分出人手专门应付,以免耽误追寻前两批专使下落的重要工作。 对平空蹦出来的年轻小辈姬玄华,东厂的走狗更是不屑一顾,虽则勾魂无常受到他的折辱,把他恨入骨髓。 把姬玄华恨得牙痒痒的人,还有织造署的走狗,有好些人栽在他手中,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喜欢他的人,也是织造署的。镜花水月两妖,便是喜欢他的两个人。 第一个赶到吴中老店的人,也是镜花妖。 午膳毕,他在房中品茗,脸色仍有点苍白,但精神奕奕。房门响起叩声击,他以为是店伙来收拾茶具。 拉开房间,他眼前一亮。 “气色不错嘛,该是划船累着了,脸色差了那么一点点,可喜的是消去了一些桀傲气息。”镜花妖喜悦地说,媚目异彩涌现,大方地进房,挽了他亲昵地走近茶几:“你是一个人驾船游湖的,没带粉头,我好高兴。” 镜花妖打扮得像一朵富贵牡丹花,锦衣配上丝丝(已染色的彩丝织制绸)百褶裙,珠翠满头薄施脂粉,俏丽出俗真有几分淑女气质。人本来生得美而艳,加上出色的衣裙饰物,平添几分颜色,不带丝毫巾帼味,这才是男士们喜爱的可人儿。 “那几个混蛋没跟去,我犯不着带粉头气死他们。”他一身青衫像个公子书生,说的话可就缺乏公子书生的文雅味:“几天不见,你是愈来愈漂亮美丽啦!你一定会驱使耳报神,我刚到没好久你就知道了。” “我在织造署有一份差事,人手多得很呢!你没忘了吧?你的行踪我的人一清二楚。” 镜花妖说的话,也没带有多少淑女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女光棍的本质不易改变的: “那几个混蛋的眼线,也知道你回来了。不要理会他们,他们的事务忙得很呢!” 他俩口中的几个混蛋,指那天大闹春酒楼的妙手飞虹范斌、火凤三姑、神拳铁掌丁如山那些人,那天闹得很不愉快。 妙手飞虹是镜花妖的同伙,闹事是为了争风。 神拳铁掌和火凤三姑两个人,则是为了假公济私,妄想逼出姬玄华的底细,想争功而出头捣乱。 “他们在忙什么!”他挽了春情漾溢的镜花妖排排坐,斟上一杯茶,满面春风表示心中兴奋:“你也忙,所以我不便邀你去游湖。说真的,素英,我这几天身在湖上,心里却想着你。” “你算了吧!灌迷汤吗?”镜花妖媚笑,象征性地推推他挽在小蛮腰上蠢动的大手: “我知道你是一个风尘铁汉,女人的吸引力对你影响小得很,萍水相逢相好几天,分手时潇潇洒洒无牵无挂。玄华,你希望我跟你走吗?我是当真的。” “素英,不要逼我说违心之论,好吗?”他脸色凝重,温柔地轻抚镜花妖腻滑的粉颊、樱唇:“我知道你们与巡抚署订了有期限的聘约,而我不可能久耽在苏州陪伴你。如果你一走了之,飞天豹子那些主事人怎么说?他们肯放过你?” “这……” “天下各地谄媚魏奸的狗官多得很,他们与毛巡抚难免互通声气;他们所豢养的鹰犬,与你们也互相保持狼狈为奸的交情。这是说,你走到何处都不安全,除非所到的府州没有奸党狗官,好官是不可能豢养鹰犬爪牙的。好官不需爪牙替他搜刮。” 他的口吻,等于是直接对镜花妖的主子不满,开口狗官闭口鹰犬爪牙,完全忽略了镜花妖心中的感受,露骨地透露他仇恨魏奸一伙祸国殃民狗官的态度。 镜花妖就是毛狗官的鹰犬爪牙,简直是指着和尚骂秃驴。 但镜花妖已是意乱情迷,靠在他怀里享受手眼温存,完全忽略他话中的憎恶含义。 “如果我能设法解约呢?” “不要轻试,素英,你在冒险,在替自己找麻烦。”他温情地在嫩滑如凝脂,幽香阵阵的粉颈亲了一吻:“江湖玩命的朋友,讲的是千金一诺,言出必行,何况订了契约?他们不将你当成反叛奸细来办才是怪事。总领飞天豹子可不是善男信女,他必须保持自己的威信,威迫利诱是他用的法宝,决不容许有人向他的权势挑战。忘了这件事,素英。” “但是,你……” “呵呵!你不妨把我看成挑得起,放得下,对女人能在分手时潇潇洒洒,无牵无挂的浪人好了。离开苏州,我会记得你,他日有缘重逢,再续情缘,何需形影相随走在一起浪迹天涯?” “玄华……”镜花妖这江湖浪女,居然情意绵绵低唤,紧投入他怀中,妖躯因感情激动而颤抖。 “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在镜花妖的鬓角低吟。 “你……会害死我的,你……”镜花妖狂野地亲吻他,激情的双手像要缠死他的蛇。 天下各地干杀手行业的人甚多,花十两银子雇这些人捅仇家一刀,只要懂得门路,不难找到这种杀手交易,半路出家的杀手更多。 但真正人手足,有组织有人才的集团,声威最盛,信誉卓著的只有四家,江湖朋友称之为天下四大杀手集团或称组织,荣居榜首的是黑龙会。杀手集团之间,虽则同行相忌,但也互通声气,杀手与杀手之间也有些交情。 排名第二的鱼藏社,并不认为自己该认命名列第二,所以对黑龙会的动静颇为留意关切,明暗中鼓励旗下的杀手,与黑龙会的杀手往来,从中获取有关黑龙会的虚实,以作为日后荣登第一做准备铺路。在争名夺利上,谁都不甘人后,争取排名第一,任何人都会将之列为努力奋斗争取的目标。 所以鱼藏社有人认识黑龙会的杀手,就不足为奇了。 申牌未,百毒天尊带了两个人,出现在胥门内司前街的一栋民宅前,把院门拍得响声震街坊。 “谁呀!不要踢门哪!”里面传出门子苍老的叫声。 院门拉开,驼背瘸了左脚的老门子,还来不及看清打门的人是高是矮,便被人挟住脖子往里拖,想叫叫不出声音,挣扎也力不从心。 院子里有一名大汉整理花木,眼一花便被人一掌劈昏倒在花树下。 三人像是登门的恶煞,毫无顾忌打进门。 厅门是大开的,厅堂不见人影。直至踢碎桌椅的声浪传出,堂后才匆匆奔出两个人。 最先抢出的大汉,本来怒火冲天,有人打上门任意砸毁家具,怒火冲天是正常的反应。 可是,他们却突然发僵。 另一位中年人看到他反常的态度,也吃了一惊同样发僵发呆。 “你……你们……”他强忍怒火,壮着胆质问。 “你认识我。”百毒天尊冷冷一笑:“很好。” “你是……” “你刚透过五路财神黎东兴,投入府衙捕房弄到一份差事。阁下,五路财神是黑道十大浪人之一,颇有名气,为人四海慷慨,广交朋友是他的长处,也是缺点,他知道阁下北斗星君程义程老四的底细吗?” “你……你们怎么可能找得到我……” “我不是在你面前吗?” “桑……桑前辈,你要做不上道的事,揭在下的底吗?” “咱们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包括做不上道的事,揭底平常得很。” “你威胁我吗?” “可能的。”百毒天尊狞笑。 “你到底要什么?”北斗星君惶急地问。 “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说吧!只要在下办得到。你是道上的前辈,希望你的要求上道。” “我要有关贵会的消息。”百毒天尊像面对爪牙下的羔羊:“老夫关切贵会,用意上道吧?” “这……” “你投入毛巡抚旗下,太过反常。你是贵会长驻苏州的地方头神,打听消息了解动静已经忙不过来,居然舍弃职责不务正业,投入飞天豹子手下供奔走驱策,用意令人莫测高深。 好在老夫不过问这些事,那与我无关,不需深入了解你的意图,老夫只要知道贵会的动静于愿已足,你会合作愉快吗?”——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 十 章 护花使者 打听同道的动静,本来就是犯忌的事,百毒天尊却说得理直气壮,根本不理会是否上道。 “你打上门来,居然要求合作愉快?” “打上门,表示老夫不达目的,决不甘休,彼此心知肚明,不需饶舌。告诉我,尚会主目下在何处?贵会得了东厂专使极重的花红,竟然突然失踪,贵会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踪迹不见,岂不奇怪?会不会是为人谋而不忠,被东厂专使计算了。” “桑前辈,你在引导在下吐露讯息,你已经先入为主,我说的实情,你不一定肯相信,只相信你要说的话。比方说,要我说敝会被东厂专使计算了。” “不是吗?” “不是。”他答得斩钉截铁。 “那是什么?” “我知道得不多。” “不多总比不知好,我在听。” “本会已全军覆没,东厂的专使也被杀光死绝了。要不,还会投入毛大人手下做走卒? 我又没发疯。” 百毒天尊大吃一惊,瞠目结舌。 “我……我要知道详情。”百毒天尊意似不信追问:“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也不知道详情,唯一劫后余生的人,是外三堂的一等杀手太叔贞姑娘。她是七天前孤零零来到苏州的,把凶讯三言两语通知我,便去找朋友浪迹天涯隐姓埋名一走了之。” “我要知道详情。”百毒天尊沉声说。 “我告诉你我不知道详情。”北斗星君大声抗议:“太叔贞姑娘像惊弓之鸟,三言两语便匆匆走了。我所知道的是,负责调查民变时,在巡抚署公堂,一掌击毙东厂专使神剑晁庆的凶手底细。我查出来了,凶手是老一代的凶魔天魔费衡的后人费文裕,化名为费廉,本会便接下了这笔买卖,前后两月有余。结果,唯一的消息是太叔姑娘带来的,她说本会与东厂专使全军覆没,决不会有假,因为她曾经是会主的情妇之一。这几天我派至南京的人一一返回,已证明本会的山门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无人管理的空庄院,所以我才投奔飞天豹子。 桑前辈,贵社目下已是天下四大杀手集团的第一集团了,可喜可贺,桑前辈,听得进逆耳忠言吗?” “我只要听有关贵会覆没的详情……” “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详情。本会山门已倒,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那么,必须找到太叔贞,才能知道详情了。” “大概是的。桑前辈,本会被费文裕这个人消灭,已无可置疑,贵社如果也接下这笔买卖,很可能步本会覆没的后尘。我不了解姓费的底细,老一代的凶魔天魔费衡并不可怕,所以本会敢接下这笔买卖,结果是全军覆没,姓费的必定比天魔可怕百倍。放弃吧!桑前辈。” “本社只负责调查贵会与东厂专使的下落,所以老夫找到你……” “老天爷!咱们杀手行业的人,只负责杀人,贵社居然接下调查的行外买卖,这算什么?”北斗星君大摇其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们……” “废话少说!”百毒天尊厉声喝阻:“老夫要带你走,直至找到太叔贞为止。” 北斗星君脸色骤变,心胆俱寒。 杀手集团的杀手心硬如铁,血都是凉的,被他们弄到手的人,结果只有一个:死。 北斗星君是第一杀手集团的杀手,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知道如何对待弄到手的人,比对待不相关的无辜者手段更为残忍。目下他的组织黑龙会已经崩溃,失去了靠山,百毒天尊要带他走,要利用他找到太叔贞,结果必定是一样的:死!决无例外。 猛地身形倒飞,向后堂飞,速度达到极限,打破了平生记录。 可是,还不够快。而且,犯了致命的错误:把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百毒天尊身上,防备百毒天尊出手以便躲闪,却忽略了另两个百毒天尊不起眼的同伴。 那位踢门的大汉,一直在旁东瞧瞧,西望望,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不称职随从,其实暗中在冷眼旁观,随时准备应付意外的变化。 电芒破空,一把柳叶刀发自大汉的左手。 砰一声大震,飞刀贯入北斗星君的右大腿根近鼠蹊部位,身形疾落时,右足点地要再次起纵,却右足一软,重重摔倒在地。 “带走再说!”百毒天尊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左手打出灭口的信号。 另一大汉发出一枚三棱镖,奇准地贯入刚苏醒爬起的人心坎要害,同时一脚踢碎了昏倒在一旁,驼背瘸腿的老门子脑袋。 事先已调查出屋子里有多少人,灭口毫不费事。 北斗星君被一掌劈昏,装入一只麻袋扛走。 镜花妖是身不由己的人,她有必须做的工作,侦查可疑的人,便是她的日常工作之一。 目下府城是多事之秋,侦查四大飞贼、侦查五岳狂客一群侠义英雄的下落、现在又加上一个入侵生祠的人,她必须以工作为第一优先,飞天豹子葛总领,不是花钱请她来享乐姘男人的。 她对姬玄华一见钟情,几经交往更是感到相逢恨晚,从单纯的肉欲需要,转变成生爱生情。她本来是江湖有名的荡妇浪女,不知情为何物爱为何物,但与姬玄华结交,她开始在内心有了改变。 当然,姬玄华的才貌,也的确让她芳心怦然。姬玄华不在的这几天,她简直觉得度日如年,也许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对某一个人产生如此深切的期盼,所以一得到姬玄华返店的消息,便迫不及待赶来小聚了。 有如干柴烈火,情欲一发不可收拾。 但她不能久留,申牌初,她满面春风离开了吴中老店,流露出一个满足女人的妩媚风情。她觉得,街上的每一个忙碌市民,平凡得也有可爱的一面,连街上的瘦狗也是可爱的,她陶醉在自己编织的梦想之网里。 街角,水月妖和一名大汉正在等候她。 “有事吗?杨姐。”她笑吟吟地抢先打招呼:“要到何处去?” “司前街一家民宅出了两尸命案,有一个是被暗器杀死的,上面要咱们去看看,目前由巡捕看管。”水月妖挽了她一面走一面打量她的神情:“你好像很满足。” “是的,杨姐,我好满足,好高兴。”她喜悦的神色,已表示出心中的兴奋:“咦!出了命案与咱们何干?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也管,不把咱们当人看吗?简直岂有此理,花百分之一的钱,就可以雇一个巡捕。” “牵涉到毛巡抚的人,而且是被暗器击毙的,就与咱们有关,巡捕们不敢管这种事。” “不错,是五路财神刚引进,一个叫程义的人,他失踪了,一个老门子和一名仆从被杀。至尊刀陈济世有一位朋友,指出程义是黑龙会派在苏州的眼线,我们能不去勘查吗? 哦!说说姬小哥的事。” “姬小哥?别肉麻好不好……”她咯咯娇笑。 “他比你我都小,叫小哥名正言顺呀!我又不和你争,平空弄点醋来吃是不是?我看得出,你好像不一样了。”水月妖正色说:“你有一种……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彩,这与情欲无关?” “不谈他,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无法和你分享,杨姐。你是说,黑龙会有消息了?” “要找到程义才能知道,告诉我,你喜爱这个人了?” “是的。” “你确定?” “毫无疑问。”她肯定地说。 “你知道他的底细吗?” “这重要吗?”她反问。 “我看,你是在情海中沉溺了。从欲海转入情海,是会昏了头的,情是需要冷静的,希望你别走错了路,以免日后烦恼。快两步,不要回头看,有人从吴中老店跟在你后面,得设法把他弄到手。” “司前街的事……” “先到的人会处理。” “真有人跟踪我?” “错不了,看我的。” 进入另一条小街,水月妖闪在屋角后藏身,示意她与大汉继续走,向右转。的确有人跟踪,是一个五短身材的褴褛中年人,其貌不扬,右脚有点不便。 以双方的距离估计,这位跟踪的人要快步赶到街口,得急行三四十步才能赶到,才能保持目力可及的有效监视距离,不然就有失去监视目标去向的后果。这是说,跟踪的人必定急急地跟上。 可是,等了片刻仍然不见那人出现,甚至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咦!这人难道转回去了?”水月娇一怔,跟踪的人不可能半途而废的:“或者,他发现警兆了。” 再转头观看镜花娇与大汉的背影,两人已经远出百步外,快要被街上的行人挡住视线啦!不应该再走的,应该在附近找店铺停下来准备策应。 刚想动身追上镜花妖,墙角那一面突然伸来一只手,一把便扣住了她的咽喉,快速地拖入来路的小街角,还来不及挣扎,后脑一震便失去知觉。 没有人策应,就会有反而被制住的后果。 她却不知,镜花妖与扮随从的大汉,也落在有心人手中了,被两个人从背后制了身柱穴,身不由己往前推着走,夹杂在行人中向北行。 神智一清,她发现自己身在一条死巷于的巷底,被摆放在墙根下的壁角,活动的空间有限。 那位五短身材,一脸病容的瘸腿人,腿已经不瘸了,站在她脚前俯视着她,虽是满脸病容,但一双大眼清澈明亮而且锐利。 “你……你是……”她惶然问,想挣扎站起却力不从心,脑袋仍有昏眩感,四肢无力显然某处控制活动的穴道被制住了。 “我要知道你们在弄什么玄虚,你最好乖乖招供。”这人凶狠地说,但嗓音却极为悦耳。 她心中一懔,知道碰上了什么人了,对方用女性的原嗓和她打交道,并没着意隐瞒身份,化装易容术倒也精妙,但一双明眸却瞒不了行家。 “你……你想怎样?”她硬着头皮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与厂卫大人们的恩怨,与我们这些人无关,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你们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所以对你还算客气。”这人是五岳狂客的爱女高黛所扮的,以身为侠义门人子弟而仗剑讲理的女英雄自豪:“你们丢下大事不管,整天为一些琐碎的杂务事忙碌,满街招摇甚至穿得漂漂亮亮,有余暇到客店偷情。而厂卫那些恶贼,却龟缩不出鬼鬼祟祟活动,他们应该用鞭子抽你们这些走狗,逼你们大举搜捕我们的。告诉我,你们在玩什么阴谋诡计,不从实招供,我一定废了你,招!” “我怎么可能知道有何阴谋?我的地位还不配参与决策。”她懊丧地说:“不过,我倒知道一些风声。” “风声也不错,说。” “厂卫的人,根本没把你们十几个人看成威胁,而且你们之中有厂卫收买的奸细,你们撼动不了他们一根汗毛,他们之所以放松追捕行动,是因为已经和鱼藏社搭上了线,那才是他们重要的正事,你们算什么呢?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你该死!”高黛踢了她一脚,不许她再说讽刺性的话:“鱼藏社在大河两岸活动,怎么跑来和他们勾结?请杀手来对付我们?” “高姑娘,你还没听懂我的话?”她大声说:“连我们织造署的人,也没把你们当成威胁。他们的正事,是找到他们失了踪的两批专使,捕杀民变时杀了专使的费姓年轻人,犯不着和你们这些不成气候的人计较。” “哼!” “你不要哼,高姑娘。他们不在乎,原因是他们没把你们放在心上。我们阳奉阴违敷衍了事,也并非怕你们,而是不希望结仇太深,也不希望损失一些人。厂卫的专使要走的,你们也要走,都不可能在苏州久留,我们却有一段长时间耽在这里,犯得着为了你们两方的恩怨,枉送一些人的性命?你们最好识趣,早些走,你们力量有限,而且有吃里扒外的内奸。 真要让他们认为你们是严重的威胁,全力一击你们将死无葬身之地,何苦?” 她说的是实情,五岳狂客十几个侠义道英雄,实力有限得很,夜袭织造署宾馆连门也进不去,只能偷偷摸摸伺机而动,毫无实质上的攻击力量。 真要来硬的,地位最低人手最少的巡抚署,也有足够的实力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总领飞天豹子葛雄,就足以对付五岳狂客。 至于织造署的人,更是高手如云,虽则太监李实已经把一些重要的人带往杭州,留在苏州的人手依然充足,镜花水月两妖女,在江湖有相当高的身价,而在织造署的走狗中,她们只是供跑腿办杂务的小角色而已。这并不表示主事的人大才小用,而是可用的人才大多了,随便挑一个人出来,也是在江湖名号响亮具有奇技异能人物。 目下的苏州总监,是唯我居士洪一鸣。这家伙毫无佛门在家弟子的慈悲襟怀,却是阴狠毒辣杀人不眨眼的魔道名宿,他早年的绰号,就叫做活阎罗,老一代的高手名宿,都知道活阎罗是如何可怕。 五岳狂客虽然可以算老一代的名宿,但活阎罗成名早十几年。 “你们最好完全脱身事外,以免殃及池鱼。”高黛不再追问,提出警告:“由于你们和巡抚署的走狗,不断助纣为虐四出搜踪追迹,配合厂卫的鹰犬明暗俱来,迄今为止,虽然对咱们还没造成重大伤害,但也增加咱们不少困难和不便,咱们已经有人不耐烦了。” “高姑娘,我们不耐烦的人更多呢!老实说,打倒甚至铲除你的这些听谓侠义英雄,是咱们这些人梦寐以求的目标。” “咱们也有除魔卫道的目标,看来彼此终会有结算的一天。你说咱们的人中有奸细,谁?” “我怎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 “你的人与厂卫的人为敌,奸细自然会与厂卫的人接头,而且必定十分秘密。我是织造署的人,哪配知道厂卫那些人的机密大事?我只听到一些风声,问我不啻问道于盲。” “你一定知道,不愿说而已。哼!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让你吃些苦头,你是不会乖乖招供的,现在,我要拉长你的脚筋三寸。” “不要,你……”她尖叫。 “你要的,除非你招供。”高黛俯身作势,要拉她的右脚。 “她说不要就不要,不许强迫她。”身后突然传来陌生而又熟悉的语音,似乎发自耳畔。 高黛反应超人,斜闪急旋,提掌待发,却又怔住了。 姬玄华站在三丈外,并没紧迫在身后。 “姬小哥,救我。”她兴奋地大叫。 “我不是来了吗?”姬玄华信心十足的笑容让她安心:“幸好及时救了你的粉腿,脚筋拉长三寸,三五个月才能复原,拉断了那就灾情惨重。” “你这花花公子大坏蛋,做护花使者要付出代价的。”高黛愤愤地说:“你在苏州风头甚健,利用妖女想投靠李太监做走狗,实在很卑鄙。给我滚远一点,一看到你,我就有狠揍你一顿的冲动,滚!” “你这位侠义道女英雄真奇怪,我的所作所为,与你毫不相干,我也不过问你们的事。 我花花公子也没开罪你这位侠义千金,你凭什么有一看见我,就有狠揍我一顿的冲动?我想,你……” “我怎么啦?” “你希望我调戏你……” 一声娇叱,高黛气得跳起来,冲上来一记手挥五弦,右掌反拂他的右胁肋,快逾电光石火,含怒出手真力聚发,纤掌一动潜劲山涌。 “让我摸一把。”他邪笑,退了一步大手从纤掌上方探入,不但巧妙地避过真力澎湃的一招手挥五弦,面且在恰到好处招尽的刹那间反击,手要探入高黛的右腋窝,速度也快逾电闪。 闺女们这部位哪能摸,摸偏些便会触及胸乳。高黛又羞又怒,缩身后仰飞腿疾扫他的右膝,扭身的姿态近乎香艳,幸而她穿的是破破烂烂的男装,曲线柳腰不至于泄露春光,应变反击的技巧,的确可圈可点。 姑娘们用腿进攻,本身也相当危险,弄不好被对方捞住粉腿,那就十分难堪了。 果然危险,姬玄华缩腿上升,人缩成一团向前扑,大手下伸捞腿弯,再伸长些甚至可以摸到腿根,那就成了下流招式了,幸好他捞的是腿弯。 高黛的上身仍来不及上升至原位,有劲也用不上,吃了一惊,已来不及变招反击,利用仰身的原势,金鲤倒穿波倒射出丈外脱出困境。 翻转身躯飘落,又吃了一惊。 平躺在壁角的水月妖,已被姬玄华抱在手中。 她在心中暗叫:这怎么可能? 她翻转飘落处,位于水月妖的左前方不足八尺,姬玄华如想抱走水月妖,必须越过她身右,从她的右后方把人抱起,再从原路退出。 这是说,姬玄华曾经两度从她的身右不足八尺处进退。也就是说,这期间,姬玄华有两次攻击她的机会,而她一点感觉都没有,怎能抵挡?这一进一退的速度匪夷所思,这才知道姬玄华的真才实学,比她所估计的恐怕要超出三五倍。 “要查奸细,你该去找东厂的人,向不知情的杨姑娘逼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姬玄华脸上流里流气的神情消失了,变得正经八百责备她:“你这种人是不能任性而为的,千万别替你老爹丢脸。” “东厂的鹰犬,与两狗官的走狗,其实是三位一体狼狈为奸的恶贼,你少管我的事。” 高黛怒声说,拉开马步向前逼进。 “李太监不是官,他只是一个皇室的奴才。”姬玄华抱着水月妖徐徐退走:“镜花水月两位姑娘,替奴才办事已经够可怜了,不许你再找她们挑衅,不然我……哼哼我一定要你好看。” 高黛向前飞扑,速度倍增。 姬玄华转身飞掠而走,哈哈狂笑势如电射星飞。 一出小巷,她怔住了。前面是小街,行人往来不绝,但抱着水月妖的姬玄华,像是平空消失或者土遁走了,她失去追赶的目标。 年轻貌美心高气傲,身怀绝学自命不凡的人,很少有自认错误的勇气,死不服输情绪变化很大,高黛就是这种人。 她把姬玄华恨得牙痒痒地,当然不承认姬玄华的武功修为比她高明。 在城内活动不能带剑,她深信有剑在手,姬玄华绝对禁不起她一击。徒手相搏她当然占不了上风,她是大闺女出招避招先天上就吃亏,而且姬玄华摆出花花公子大坏蛋形象,出言粗俗轻薄,动手尽往禁区探,把她激怒得羞急难当而致心浮气躁,怎占得了上风? 有剑在手,情势就迥然不同了。 “我饶不了你!”她心中大叫。 可是,语气似乎不怎么坚决。 平心而论,姬玄华的英俊骠悍形象,确也让她产生好感。可是,花花公子随时勾引女人的坏德行,可就让她气恼不屑,难怪她有一看见姬玄华,便有揍姬玄华一顿的冲动。 其实,如果她真的看姬玄华不顺眼,大可不闻不问不加理睬,没有多管闲事的必要,姬玄华并没招惹她,她凭什么看姬玄华不顺眼?天下间花花公子多得很呢! 想起姬玄华那句话,她就气得直咬银牙。 “你希望我调戏你!”这句话像话吗?实在可恶。 “这天杀的就是欠揍,太过份了。”她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 无端感到有点燥热,而且突然觉得心跳也加快了些。 越过一条小拱桥,她沿小河西岸的小巷向北走,要前往会合处交换消息。她这身打扮,走在河岸的小巷子,不会引起眼线的注意,化装易容术颇为高明,所以她敢在城内随意走动打听消息。 小街小巷行人稀少,小河上却有不少代步船往来,她正在胡思乱想,忽略了身后的变化。 就算她留意身后,也应付不了突发的情势,从河岸大树后闪出的人,无声无息像一个幽灵,听觉也派不上用场,到了她身后,她竟然毫无所觉。 一只大手搭上了她的右肩,扣得牢牢地,中指抵住了肩井穴,只要劲道一发,便可制住她的穴道,右半身便会失去活动能力。 内家对内家,功深者胜,先控制要害者胜,决无侥幸可言。她的要害已被控制,反抗必定受到进一步的打击和伤害。 “到堤上的树下谈谈,请。”身后控制她的人说话了,听口音便知道是她痛恨的姬玄华。 她不得不听命,向树下举步。 “背后偷袭,是最可耻的勾当。”她咬牙恨声说,强忍拼命反击的冲动。 “当街从背后偷袭掳人,也是可耻的勾当。” “你……”她无法反驳。 “我知道你们已掳走了镜花妖韩姑娘。” “我们不会为难她,只要她合作。” “不合作就难说了,是吗?”姬玄华把她往树旁一推,让她恢复自由:“你说过,冤有头债有主。” “李太监的走狗,曾经攻击我们的人,我们有权回报,镜花妖就是李太监的走狗。”她转身面对着一脸邪笑的姬玄华,像一头将发威的母老虎:“你如果让妖女引介你做织造署的走狗,同样会与我们势不两立。” “废话!”姬玄华笑得更邪了,一点也不介意她发威:“我是汉中的富豪,挟万金遨游天下,做走狗一月的役金仅百余两,昧着良心敲诈勒索,也得不到多少外快。小女孩,你要我去做走狗吗?” “有妖女引诱,你就会去,哼!” “荒谬绝伦。” “是吗?你……” “咱们不谈这种事,你一个大闺女谈了会脸红,小女孩,你们的行事,让我这旁观者大感迷惑。” “你是指什么事?” “你们与东厂鹰犬的事。” “我们在替扬州的朋友讨公道,生死一笔那天杀的坑害了家父的朋友。” “是吗?似乎理由充分。可是,你们毫无积极相图的举动,不断制造纷扰,能会有什么结果?我以为你们那天晚上,势将全力相图杀入织造署宾馆,却大失所望,你们虚张声势一沾即走,我估计错误几乎误了大事。告诉我,你们到底所为何来?” “咦!你说几乎误了你的大事?”她不回答姬玄华的问题,反而挑姬玄华的语病。 她虽然自负冲动,但心思倒还慎密,发觉疑点便提出质问,思路敏捷直指问题核心。 姬玄华那天估计错误,以为侠义英雄袭击织造署宾馆,必定发生惨烈的恶斗,双方将全力以赴,走狗们将齐集宾馆,无暇他顾,所以他误认时机己至。迫不及待前往普惠忠贤祠踩探虚实。 结果,几乎送掉性命。 “不要管我的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姬玄华当然不能说,一语带过回到正题。 “我为何要告诉你?哼!”高黛拒绝回答。 “如果我逼你呢?” “你试试看。”高黛要冒火了。 “你还真有几分暴虎冯河的气概,冒火的小女孩丑死了。”姬玄华笑了,不是邪笑: “何况你本来就化装成丑男人,更丑。” “镜花水月才美,哼!” “好了好了,把镜花妖还给我。” “休想。” “有交换条件。” “你有什么交换条件?好笑。”高黛嗤之以鼻,不相信他有交换条件。 “就是你逼问杨姑娘的消息。” “少来,你只是一个局外人,水月妖也不知道,你刚到苏州没几天……唔!是不是镜花妖已透露给你了?” “人已经被你们掳走,她如果知道,我哪有交换的价码?她一点也不知道。” “那你……” “交不交换?” “老天爷!那还用说吗、多笨的问题。”高黛笑了,对姬玄毕的恶感逐渐消失:“换了。” “你们之中,有一个姓秦的老英雄,明里是有声望的侠义英雄,暗地里却是某些黑道朋友的撑腰人。”他将那大在河堤,无意中偷听到两走狗所透露的秘密说出:“他得了生死一笔一千两银子而出卖朋友,银子是苏州知府寇慎从府库调出的。生死一笔知道秦老英雄的侄儿一家老小下落,用他侄儿全家性命来胁迫,加上一千两银子,他只好走上这条路罗,应该值得原谅。” “飞熊秦刚?不可能的,你……你说谎。”高黛拒绝相信:“他是家父的知交,不可能的。” “是吗?” “真正的知交好朋友……” “笨女孩,朋友才可以出卖呀!尤其是好朋友,才能卖得好价钱。” “你……” “朋友才可以卖,敌人能卖吗?” “我不信。”高黛固执地说。 “回去要你爹去查,查你母女在锦绣桥遇险,几乎被疯虎毕雄、乾坤一剑、魔道三煞星活捉的事,到底是哪些人假传口信,让你母女俩前往会合的?口信的变更可能转折经过几个人传出,逐一追查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咦!你……你怎知道这件事?”高黛大吃一惊。 “别多问,笨。” “你……你像是曾经目击……” “喂,你还不信?好,你回去查,如果是真,你们必须立刻释放韩姑娘。” “且慢!” “别烦人,走狗快要来了。”他快步离去:“记住,立刻放人,不然,我会找你的,再见。” “等一等……” 他健步如飞,匆匆走了——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十一章 相逢恨晚 垂杨西村黑沉沉,星目无光。 鱼藏社的人已经迁走了,村中恢复宁静。 黑衣人接近那家农舍,飞越院墙撬窗进入后堂。 后堂幽暗,神龛上的长明灯,发出朦胧的幽光,静悄悄空荡无人。 屋内屋外一片凌乱,是一栋空屋,只有那盏微弱的长明灯,表示这座农舍仍然有人照料,照料这家人奉把的神明,和家族的灵牌。 他心潮汹涌,退出到了另一家农舍。 内房黑暗,他擦亮了火摺子,手急眼快,点了已经沉睡的中年村妇睡穴,熄了火摺子,一把揪起熟睡的中年村夫,村夫应手而醒。 “哎呀……”黑暗中,传出村夫的惊叫。 “不许声张,我,勘察人间善恶的夜游神。”他用怪怪的嗓音装神弄鬼。 “神灵庇……佑……” “隔邻那家农舍的七位老少呢?” “死……死了……”村夫打一冷战,语不成声。 “为何死了?” 如果是神明,怎会不知死因? “被……被占住这里好……好些日子的那……那群人,先拷打再……再杀死的。” “尸体呢?” “他……他们晚上带……带走的,村人都……都不知道带……带往何处掩……掩埋了。” “好好睡。”他点了村夫的睡穴,出房而去。 他坐在河堤上,远眺河对岸虎丘普惠忠贤生祠明亮的灯光,下颚枕在膝盖上,双手抱脚默默远眺。 望祠兴叹,他搬不动里面的金珠。 他几乎丧命在这里,已经有七条人命,间接断送在他手中,男女老少杀光屠绝。 杀手刺客果然名不虚传,屠门灭户人性已泯。 他看过许多死尸,也曾杀过人。奸臣当道,天下汹汹,刀兵四起,四海骚然,流民遍天下,弱者转于沟渠,他对死亡已经麻木。 面对高手如云的金城汤池,他平空生出无力感。 他想起旋风万雄,江湖四怪杰之一,是他在苏州唯一的朋友,一个出色的高手名家。 但他不能利用朋友,不能破坏旋风的怪杰形象,君子爱人以德,他怎能拉朋友下水做强盗? 他憎恨出卖朋友的无义匹夫,也厌恶拉朋友下水的卑鄙小人。 三更天,他离开山塘河返店。 他要知道,鱼藏社的人躲到何处去了。 消息已经证实,杀手刺客并没迁入织造署宾馆。 垂杨西村村民七男女老少不能白死,他有权替他们索回命债。 劫掠生祠的事,他暂且抛开,近期内戒备必定更为森严,必须等候时机,或者制造时机。 独木不成林,他留意物色志同道合的人。 他心中不住有一个声音在呐喊:鱼藏社!鱼藏社。 脑海里,不时闪现一个鲜明的形影,一张出奇美丽,也出奇地冷酷的面庞:那位审讯他的女人面孔。 他知道,那女人是盘据在垂杨村,那群鱼藏社杀手的主事人,该社地位相当高的指挥者。 他有许多打听消息的手段,软硬兼施威迫利诱面面俱到。苏州城的狐社鼠多得很,不怕找不到门路。过境的江湖英雄好汉,更是来来去去川流不息,有些人的消息十分灵通,甚至比本地的蛇鼠知道得更多。 鱼藏社!他一定要找到这些凶手。 镜花水月两妖女,大概被吓坏了,获得释放的镜花妖,也不敢到客店找他温存,爱情可以令人昏了头不顾一切,但真要影响到生命安全,可就得三思而行了,至少保得了命才有爱情。 他迁出了吴中老店,出现在西郊的名胜区。 苏州的风景精华区,其实在西郊迤南一带,天平山、灵岩山、吴山、吴宫……在那一带寄宿在村舍里,食宿都不会有问题,活动更方便,更少引人注意。 他是来苏州游览的,住在风景区理所当然。 快船驶出胥门,八桨划动船行似箭。舱门舱窗闭得紧紧的,舱面也不见有人走动。全船除了八舟子与掌舵的,不见其他的人露面,相当神秘。 只要是从城内驶出的船,就不可能完全保持神秘。 消息不怎么灵通的人,都知道这是织造署的八桨快船,至于船的去向,就必须请教有内线消息的权威人士了,哪个老爷的爱妾偷腥,与情人在被底所说的腥话,都可以打听得一清二楚,总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船上的乘客,有大半不是织造署的人。 胥河是进运河或者进太湖的水道,河上往来的船只甚多,但八桨快船却不多见,极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一艘单桅的轻舟,扬帆而驶速度甚快,远远地跟在后面,速度并不下于八桨快船。 穿越运河,两船皆消失在南行的水道中。 八桨快船紧闭的舱门舱窗,终于拉开了,河道愈来愈宽阔,往来船只的距离也逐渐拉远、拉开,舱内的动静,不怕被邻船看到了。 舱内有七八名男女,有人出舱走动。舱内的壁角,北斗星君程义气色衰败,头青脸肿手脚活动困难,一看便知曾经先后受到可怕的折磨,他居然撑下来了。 折磨他的人不想要他死,他当然能支撑下来啦! 盘膝坐在一旁的人,是百毒天尊桑大德。鱼藏社各设内外三坛,分称天地人,百毒天尊是外三坛的地坛坛主,地位已经相当高了。 地位比坛主高一级的是四海功曹,职司外务调度。在后舱歇息的人中,朱雀功曹许彩凤倚舱假寐,她是这一船地位最高的人。 “程义,这次如果再白跑一趟,嘿嘿嘿……”百毒天尊笑得像戏鼠的灵猫:“那就表示你阁下,对咱们已经没有用处了。阁下,你知道失去利用价值,没有用处的意思吗?” “我知道,你我是同行,都知道行规和禁忌。”北斗星君说话有气无力,但有条不紊咬字清晰:“只是你们这种没有耐性的办事急躁方法,也实在不怎么高明,不问青红皂白一律煎迫,下乘得很,贵社在咱们这一行业中排名在本会之下,恐怕原因在此。” “你算了吧!贵会风云了将近二十年,而今安在?到底能稳坐第一宝座多少年?”百毒天尊傲然阴笑:“本社已取代贵会的第一地位,表示咱们办事的方法是成功的保证。如果不如此煎迫,你会乖乖合作吗?先后三处地方虽则落空,但都能获得线索。如果客气地对待你,线索恐怕早就中断了。” “也许吧!”北斗星君流露出认命的无奈神情:“桑老兄,你想知道我的感觉吗?” “什么意思?你还有感觉?” “我觉得,这次你们一定可以找到太叔贞。” “你最好希望咱们能找到她。” “是否能找到她,我都活不成,那是一定的。但我感觉得出,我已经预见到结果了。” “废话,谁都知道你会有何种结果。” “我所指的结果,是你们。” “我们?” “对,你们的结果,也就是本会的结果,同样的结果。”北斗星君语气中有兴奋的意味。 “你说的是什么废话?” “当初民变时,苏州全地沸腾,杀奸贼的吼声响彻云霄,数万人包围巡抚署,木石砖瓦齐飞,公堂击杀钦差专使,我是目击者之一。所以一接到调查的指示,我能以最快的速度正确地完成任务。” “连本社的弟兄,也知道你是黑龙会最精明的地区负责人。” “所以,调查的正确资料,促成本会欣然接了这笔买卖,结果也促成本会的崩溃毁灭。 我替你们找到太叔贞,也可能促进你们欣然接受同样的买卖,更可能造成第二次毁灭性的结果,这就是我预见的,即将发生的结果。桑老兄,你信不信冥冥之中……” “去你娘的!咱们这种人如果相信鬼神报应的事,不但世间不会有杀手行业出现,天下间也不会有罪恶发生了。程老兄,我看,你已经崩溃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正是软弱崩溃的先兆,好可怜。” “是吗?嘿嘿嘿……”北斗星君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结束了双方的对话。 船出了脊口,便进入三万六千顷的浩瀚太湖。向北一折,沿岸向北又向北。 进入太湖,划桨的船速,必定比不上扬帆飞驶的轻舟,但轻舟却不便沿湖岸行驶。 不久,船驶入一处深入陆地两三里的大湖湾,在距一座小村里余靠岸,七名男女押解着垂头丧气的北斗星君,登岸越野而走,不久便找到傍湖伸展的小径。 带路的人,是个手长脚长的精壮中年大汉,对这一带地势相当熟悉,毫不迟疑循小径向西举步,一面向跟在后面的人指指点点。 “湖边那座渔村叫鹤湾村,是太湖八大寇的混世神犀叶常山,建了秘密联络站的禁区,陌生人闯进去可能出意外。”大汉一面解说,脚下渐快:“村西北三里便是望湖岭,那一带的小村靠山吃山,都是农户。咱们绕外走,用意是避免引起鹤湾村水贼眼线的注意。” “避免引起意外的麻烦,多走几步值得的。”跟在后面的人是针魔夏侯炎,鱼藏社的著名杀手,同意带路人绕道以保平安的看法:“本来我们想请毛巡抚的闹湖蛟协助的,但闹湖蛟原是洞庭西山以西,占据长兴一带湖面的头头,与混世神犀是对头,他来了肯定会引起误会,因此只好劳驾你老兄辛苦一趟啦。” “能为诸位效劳,在下深感荣幸。其实,这一带我比闹湖蛟熟悉,周围三十里内的民情地理我一清二楚,我是这里的万事通。” “咱们知道你老兄能干,靠得住。”针魔客气地加以奉承:“哦!道路宽阔,路面踏痕广,似乎经常有不少人走动呢!各村落的人是否走动很频繁?” “这是沿湖大道,不但各村落有人行走,从木渎镇来做买卖的人甚多,远从无锡沿岸过来的人也不少,今天往来的村夫少了许多而已。” 不时可以看到三三两两往来的村民,交错而过时,村民们皆对这些佩了刀剑,衣着华丽的男女,投以好奇甚至惊讶惶恐的目光,匆匆而过不敢多看一眼。 太湖有八股水贼横行,村民们见了带凶器的就害怕,幸好水贼们的衣着粗劣,不会穿华丽的衣裤,不是水贼,用不着走避。 大道转向西伸,北面有一条小径伸来会合,三岔口有一株可作为指标的巨大古枫,微风一吹,红叶飘舞颇富诗情画意。 枫树下,一位丰神绝世,洵洵温文中隐露英气,一表人才的年轻青衫文士,真有几分学舍生员的风华,至少也像一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 青衫文士似乎对出现的一群男女暴客不介意,背着手怡然自得远眺湖景。 所有的人,包括不轻于言笑的朱雀功曹许彩凤,皆对这位出色的文士仅投以不介意的一瞥,谁也不在乎一个观赏湖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被押解在中间的北斗星君,却像被蝎子螫了一下,浑身一震,双脚发软向前栽。 “你怎么啦?”针魔抓牢他站起,脸色不悦:“不要装死,老兄。你受刑的创伤算不了什么,咱们上刑的人下手有分寸。走这一点点路累不倒你,不要装出不支的可怜相,你不想咱们背你吧?” 连拖带拉,把他半架半推继续就道。 “我……我能……走……”他的声音发抖,迈动沉重的双脚吃力地举步。 他想回头察看,却又忍住了。 他们已经通过三岔路口,通过大枫树走上北行小径。 大枫树下的年轻文士,仍然保持原姿势,背着双手目光远眺,毫不因有人经过而收回目光。 远出半里外,他终于忍不住扭头回望。 大枫树下,年轻文士的身影已经消失。 “老天爷!”他心底狂叫。 路旁出现三家农舍,里外,是一座有二十余户人家的小村落。 百毒天尊掺扶着仍在发寒噤的北斗星君,缓缓走向第一家农舍。 三头黄犬狂吠,作势前扑却又惶然后退。 三个小村童与两名村夫村妇,站在另一家农舍前,好奇地目迎两个陌生来客,村夫并且不时喝退黄犬,阻止黄犬扑上咬人。 百毒天尊是唯一不带剑的人,北斗星君当然不可能带有兵刃。 秋收时节已过,农暇时节村民并不能休息,得准备过冬的用品,这时前来找人,农宅的主人不一定在家。第一家农户的柴门拉开了,主人一定在家,他们来得正是时候,不必枯等主人返回。 是一个身材壮实,剑眉虎目颇为出色的壮年人,虽则穿了两截粗布衣裤,依然掩盖不住流露在外的英气,与一般的穷苦庄稼汉不同。 “小哥,你这里可是嘉林村?”百毒天尊的口吻相当和气,年已花甲,把一个三十余岁壮年人叫成小哥不算托大。 “是的,那边也是。”壮年人眼中有疑云,指指里外的小村:“两位来找什么人?这位好像病得不轻……” “我们来找一个叫李朴生的人。” “我就是李朴生。” “老朽姓夏,这位有病的人姓程,名义。我们有点乏力,你这地方很难找。” 不管李朴生这位主人肯是不肯,百毒天尊扶了北斗星君挤进了柴门。 堂屋堆放了一些杂物,家具倒是齐全,八仙桌拭抹得干净清洁。 “两位请坐。”李朴生提来大茶壶,替客人斟上两碗茶。 “哦!你不是一个人住吧!”百毒天尊瞥了内堂口一眼,里面不见有人走动。 “我的妻子在后面菜园。”李朴生眼中有警戒的神色:“两位找我有何贵干?请问两位从何处来的?我一点也记不起两位的面貌……” “他来找你的妻子。”百毒天尊指指北斗星君:“你的妻子是不是复姓太叔,芳名叫贞?” “咦!你们……” “你曾经在漕船上有一份差事,干了四五年,到过南北两京,跑了不少码头见过世面。”百毒天尊不让北斗星君开口,抢着说:“你老婆的底细,恐怕你所知有限。她来你这里没几天,你们结婚了?” 到过南北两京,见过世面,当然不是普通的朴实农夫,在漕船有一份差事,正是江湖朋友口中,车船店脚牙的“船”,与江湖行业关系密切的人物。 “好家伙。”李朴生露出江湖朋友面目,冷冷一笑:“我不知道你们是老几,却知定然来意不善。好,我老婆的恩怨是非,我义不容辞分担,说你们的来意,李某不是挑不起的人。” “好汉子。”百毒天尊嘲弄地说:“分担老婆的恩怨是非,够情义。后面菜园大概相隔不远,你老婆应该闻声返屋了,犬吠声剧烈,她必定知道有外人光临,等她回来了,你就知道老夫两人的来意啦!” “我是太叔贞的同道伙伴。”北斗星君似乎更衰弱了,嗓音发抖:“可能你还弄不清是什么同道。” “我不需要知道。”李朴生一字一吐:“我只知道,我的妻子是三年前认识的好女人。” “是的,她是一个好女人。” “你们为何来找她?” “我们不来找她,也会另外有人找她,而且比我们先来,为何不先找她,委实令人莫测高深。”北斗星君像是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百毒天尊听出话中隐有玄机,脸色一变:“程义,你在用隐语暗示警兆?” “我在想……” “你想什么?混蛋!” “我想,我是一个霉透了的人。”北斗星君叹了一口气,不再顾忌百毒天尊发怒:“说福不灵说祸灵,我这乌鸦嘴大嘴巴,果真被我不幸而言中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百毒天尊厉声问。 “说我预见的结果。”北斗星君打一冷战:“我已经替你们追查到太叔贞……” “她还没现身呢!但她即使已发现警兆,也无法逃出咱们的埋伏……” 通向后堂的走道口,荆钡布裙眉目如画的太叔贞,手中有一只盛了青菜的菜蓝,站在堂口脸色泛青,受惊的神情显而易见。 “程老四……”她终于发出惊呼:“你……你是怎样找来的?怎么可能?你的气色……” “我……我抱歉……”北斗星君喃喃地说,脸色愈来愈难看:“我……我不得不……不出卖你。我……我也注定了要受……报,注定了一……一起死……” “程老四!他们……” “他们是……” “鱼藏社。” 杀手行业中,竞争是相当激烈的。仅声威上的排名之争,集团与集团之间就无法摆平。 所以黑龙会出了意外变故的消息传出,鱼藏社便迫不及待大举南下踩探了,并非是该社的人关心黑龙会的存亡,而是希望黑龙会真的垮台毁灭。这两大集团,多年来就保持敌对的意识,但也尽量不让这种意识表面化,不希望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谁也不敢预料伤的是哪一头虎。 “你们为何要找我?”太叔贞大吃一惊:“我知道你是谁了,百毒天尊桑大德。桑前辈,你未免跑得太远了吧?你找我……” “找你了解贵会消失的真象。”百毒无尊阴阴一笑:“本社要知道事故发生的详情,你会据实相告吗?本社保证不会为难你。” “告诉他们吧!太叔姑娘。”北斗星君黯然说:“反正死神正在注视着我们,随时都会把勾魂的手伸下来,攫走在劫难逃的人。我只能说,我抱歉。” “你给我闭嘴,少在这里胡说八道。”百毒天尊厉叱:“太叔姑娘,我们走吧。” “走?”太叔贞惊问。 “随老夫至府城一行。” “我可以将详情告诉你,但不能随你走。”太叔贞丢掉菜篮,警觉地后退。 “这附近已受到严密的监视,姑娘务必识时务。”百毒天尊提出警告:“念在同道,老夫希望彼此保持尊严。北斗星君程老兄就是不上道,所以灰头土脸。” 李朴生顺手抄起靠在壁面的锄头,虎目怒张。 “阁下,不要在舍下撒野。”锄头一抡,居然风声虎虎:“你们,走,走了就不要再来……” 百毒天尊哼了一声,左袖一抖,灰雾并发,顺手把八仙桌掀飞,凶猛地向李朴生砸去。 “不……”太叔贞狂叫,抢入堂屋。 李朴生双目难睁,双手急抬锄头,一声厉叫,连人带锄被八仙桌撞翻在壁根下。 太叔贞刚从菜园摘菜返家,身上没有任何兵刃暗器,全凭一口抢救丈夫的勇气奔出,没有任何攻击的力量,人抢入堂屋,百毒天尊右袖内的毒雾已经喷出,喷得她一头一脸全是灰蓝色的粉末。 “不识相,哼!”百毒天尊冷笑,伸手便抓。 “嗯……”太叔贞摇摇欲倒。 北斗星君知道利害,急向厅外退,以免沾上毒雾,屏住呼吸向外抢。 朦胧中,感到在抢出厅门的瞬间,有人以高速从他身侧掠过,太快了,无法看清人影,也不想看,避毒要紧,不想被摆平在听厅堂里,但却一头栽入院子里失去知觉。 百毒天尊鸟爪似的大手,光临太叔贞的发髻,手到擒来,触及发髻了。 脖子一紧,被人从身后扣住了,接着腰脊一震,浑身失控。 是被肘撞中的,脊骨可能断了。 “呃……呃……”叫声嘶哑,全身已失去活动能力。 一代宗师级的用毒名宿,毫无发挥用毒威力的机会,一时傲慢大意,以为已被毒制住的太叔贞,必无反抗之力,完全忽略了身后的变化,咽喉被扣脊骨被打断,立即成了全身发僵的活死人。 脊为身柱,柱一断万事皆休。 神智仍是清醒的,被人拖倒、摆平、摘下百宝囊,搜出藏在怀袋内的盛解毒药夹袋。 “是……你……”百毒天尊绝望的叫声令人侧然,也感到刺耳恐怖不像人声:“你…… 你没……死……” 姬玄华被鱼藏社的人捉住拷打时,干脆装死任由摆布,那时他的脸色苍中泛青,赤裸的身躯也因寒毒的折磨而失去血色,但脸型轮廓并没有扭曲改变。 现在,他的脸部已恢复红润健康,脸型轮廓依稀可辨,所以百毒天尊一眼便认出他,是那天被酷待的濒死赤身露体病危的人。 姬玄华找出一个体型最大的瓷葫芦,拔塞轻嗅了两下,毫不迟疑地倒出一些粉末,分别抹在太叔贞与李朴生的鼻下,这一双夫妻已经昏迷不醒。 “要救他们……”百毒天尊吃力地叫,为自己的生命挣扎:“只有老夫才……才知道哪一瓶才……才是解药,老夫要……要求交……交换性命……” “你惜命吗?”姬玄华将瓷葫芦纳入自己的百宝囊,盯着百毒天尊冷笑。 “你逼死我,他……他们也死……” “是吗?”姬玄华阴笑:“你这百毒飞雾其实毒效有限,主要的作用是将人弄昏以便活捉,也是你经常大量使用的毒物,所以需要大量的解药。凭见识,我一看就知道哪一瓶是解药,用不着逼死你要你告诉我。你一定会死的,快了。” “老夫……” “你还有五个同伴,他们在村外埋伏。快了,他们该来了,出卖同伙的那个怕死鬼一逃,你的同伴就知道发生不测的变化。一定很快就赶来……了来了!好。” 最先抢入的是针魔,在厅外就看出不妙,倏然止步堵住厅口,双手连续发射百了针,双手都可发射,每手合发了六枚百了针。 姬玄华是唯一站立的人,当然是百了针射击的目标。 针影破空,姬玄华的身形突然下沉。 “不……要……”百毒天尊狂叫。 姬玄华已经闪电似的将百毒天尊夹胸抓起、上拉、冲进,快极。 十二枚百了针,全贯入百毒天尊的背部。针无法射透人体,伤不到用百毒天尊挡在身前冲进的姬玄华,成了最有效的挡箭牌,最灵光的肉盾。 针魔不愧称第一流的杀手刺客,应变的经验十分丰富,看到快速的人影暴起冲来,百了针毫无作用,不假思索挫身向后飞退再向侧闪,千钧一发中与冲出来的百毒天尊擦肩而过,几乎撞上了。 人影似流光,从向前栽的百毒天尊上空飞跃而过,香风入鼻,妖叱声震耳。 传出一阵拳掌接触的急骤暴响,罡风怒吼,劲气袭人,厅门崩垮,家具散飞。 老魔侧闪时技巧十分高明,借势仆地奋身急滚,跃起时便到了院子上空。 糟了!柴门轰然坍倒,自己的一个同伴倒撞而入,撞毁了柴门跌入院子,口中鲜血狂喷,倒下去就起不来了,显然是被人打飞的。 厅堂内传出可怕的激斗声,院子随飞撞而入的同伴身后有人抢入。 是那位三岔路口,站在大枫树下的年轻文士。 “扑下来!”年轻文士在下面等他势尽飘落,轻叱声直震耳膜。 身在空中,余劲已尽,决不可能控制身形悬空,非飘落不可。 “你死吧!”针魔在空中厉吼,身形急速飘落中,双手同时发射百了针,身形随针而下。 年轻文士一声长笑,大袖一挥,阴风乍起,气旋像龙卷风,六枚百了针随风旋走,绕飞出院墙外无影无综,针的加速飞行厉啸声慑人心魄。 向下飘落,只感到阴风及体,奇寒彻骨,凶猛绝伦的阴柔压力无可抗拒,气血似乎同时在体内停止运行,甚至有找缝隙逸出的感觉。 “拼了!”针魔绝望地厉吼,随落势双掌齐下,把所有能用的精力抽空用尽,行同归于尽的一击。 “什么东西!”年轻书生略扭马步,大手一伸,突破汹涌而下的强大掌劲,扣住了针魔的右手碗门,扭身转体猛地一扔。 砰一声大震,针魔被摔飞出两丈外,撞在院墙上反弹倒地,口中鲜血喷流,挣扎了几下,才发出可怕的呻吟,痛得蜷缩成团。 右手腕骨碎了,但皮肌仍是完整的,这只手,即使治愈也玩不了针啦! 同一期间,厅内传出一声怪响,人影也向外飞退,尖叫声刺耳。 年轻文士一闪即至,飞出的人影恰好摔落。 随摔落人影冲出的姬玄华,看到快速到了厅外的年轻文士,以为对方来了同伴,想也不想随抢出的劲道吐出一掌,怪响应掌而起,劲烈的罡风,挟绵绵的殷雷异鸣,向年轻文士迎面涌爆。 年轻文士身形急移,也一掌斜吐,阴风幻化柔韧的气旋,与雷霆似的爆发掌劲接触。 门框柱轰然爆裂,两股掌劲造成的破坏力十分惊人。 年轻文士一惊,飞退入院子。 “你这混蛋要拆房子?来!”年轻文士拉开马步叫。 姬玄华也吃了一惊,知道碰上可怕的对手,疾冲而上,立即展开狂风暴雨似的攻击,每一掌皆响起一声殷雷,以万钧的爆炸性劲道强攻猛压,气吞河岳绵绵不绝放手猛攻,一口气攻了三四十掌,也接了三十余招反击。 年轻文士的拳掌也极为狂野猛烈,但形之于外的气势却相反,阴柔而强韧万分的怪劲八方涌发,空间里流泻着激荡的彻骨寒流,接招时硬拆硬挡,攻击回敬也排空切入无所畏惧。 一刚一柔迥然不同的劲道,把整座院子变成怪异的斗场爆炸中心,似乎连天宇也阴晴不定,炙热与阴寒两种气流形成更强烈的气旋,四周杂物抛掷滚动,人影死缠不休,雷声殷殷,阴风怒号,几疑此地已不是阳世,处身在极端诡异的空间里了。 已陷入半昏迷境界,倦缩在墙下的针魔,惊得忘了身上痛楚,惊得彻体生寒,像是见了鬼,被这一场不可思议的恶斗,吓了个胆裂魂飞,想逃走又力不从心,只能缩成一团蜷伏在墙根下,一阵阵时冷时热的强风掠体而过,浑身也随之起了不同的急剧变化。 他必须逃走,不能在恶斗的现场行功恢复精力。 一声爆震,劲气四散,缠斗中的人影中分,大概双方硬拼了一记狠着。 两人一中胸,一中肋,功力相当,劲道互相抵消,伤不到要害,贴身击实也不至于造成伤害。 姬玄华退抵崩坍了的厅门口,年轻文士也被强猛的震力逼退丈外,沉重一击恶斗暂时中止。 姬玄华用右手揉动着右肋,文士这一记至阴重掌力道十分可怕,他感到有点气血翻腾,但并没受伤。功力相当,击中要害才能造成伤害。 “你这混蛋的柔劲了得,是在下所碰上的最高明劲敌。”他凝聚真力向前逼进:“这样拼来拼去,三天两夜也不见得能分出死活来,斗至精力枯竭,可就变成村夫蠢汉斗牛,那多丢脸?来,咱们不许闪避,你一记我一招硬撑,谁死谁倒楣。” “你这家伙练的是阳罡大真力,功发如爆声似沉雷,你他娘的应该练有一甲子火候,外表依然如此年轻,可能已修至常青境界了,却卑鄙无耻赚血腥钱恬不知耻。好,你一记我一招,不死不散,谁怕谁呀?”年轻文士的话,毫无文味而且火气甚旺,不像一个练至柔内功的人,修养一点也不阴柔。 两人都打出真火,也就失去应有的冷静,油然生出放手一搏之念。年轻人修养有限,好胜争强的念头因受激而强烈涌现。 一声沉叱,两人扑上了,四条铁臂挥动,四个巨灵之掌同时及体。 没有花招,不许躲闪,阳罡对阴煞,半斤八两,看谁修为浑厚,看谁力道差劲。 掌劈肩拍肋,声如沉雷。 罡风爆炸中,两人各向左后方挫退三步。 “好家伙,足有千斤力道。”姬玄华脸色微变,冷汗开始浸透两腋:“再来!去你的!” “滚你的!”年轻文士也迈进发招,叱声直震脑门。 同发硬拼的招式推山填海,两股可怕的内劲正面接触,四掌一合,旋风乍起。 两人在同时挫退的刹那间,同时扭身来一记毒龙出洞,双拳闪电似的接触,传出钢铁撞击的怪响。 双拳接触时,仿佛溅出电气火花,两人同时挫马步暴退三步,仍然棋鼓相当半斤八两。 “用性命交关的神功一搏,全力施为。”姬玄华沉声叫,虎目中冷电炯炯:“太爷没有时间和你干耗,以免让凶手漏网。” “他娘的!你才是凶手。”年轻文士大骂:“你们鱼藏社一到苏州,太爷就摸清了你们肚子里的牛黄马宝,就等你们这些冷血的杂种与东厂的王八勾结,以便为世除害连根拨掉你们……” “且慢!”姬玄华沉喝。 “你叫什么?” “你不是鱼藏社的杀手?” “混蛋!你不是鱼藏社的杀手?” 妙极了,互相把对方看成鱼藏社的杀手。 “可恶!难道你不是?”姬玄华一楞。 “你是不是?” “去你的!” “你伤害这间屋子里的主人。” “混蛋!我是跟踪鱼藏社杀手而来的,他们欠我一笔七条命的债。你与他们不同船,一定是先来监视这家农舍主人的超等杀手……” “你是见了鬼啦!这家主人的女人,本来是我的对头,但也是朋友。早两天,我就知道鱼藏社的人,胁迫她的同伴循踪找她行凶,所以在这里等了一天……且慢!你真是找他们讨债的?” “当然,我跟踪他们许久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他们在东厂走狗的掩护下,藏得十分隐秘,好不容易探出他们要找黑龙会的人,所以跟来要他们还债。” “唔!你是谁?” “你又是谁?” “黑龙会、东厂走狗、鱼藏社、太监李实、毛狗官毛巡抚,甚至全苏州一府两县的治安人员,全都在找我要将我押上法场。幸好全苏州的市民,都是我的支持者。” “你是……” “费廉,费文裕。民变时,在巡抚署大堂,一怒击毙东厂专使,号称天下第一剑的走狗神剑晁庆,那就是我费文裕所杀。” “老天爷!竟然是你。”姬玄华散去凝聚的神功,欣然说:“你这混蛋真了不起,我算是服了你。他娘的!我如果杀了你,全苏州的好市民,恐怕要剥我的皮,幸好没一掌毙了你。阿弥陀佛!” “你少臭美,你那雷霆万钧一鼓作气的狗屁内功,拖不了几下就会剩下一层皮,奈何得了我?”年轻文士笑容可掬,说的活粗俗豪放:“喂!你是谁?” “强盗。” “强盗?” “大盗旱天雷,真姓名叫纪玄华,纪年的纪,目下改文王武王的姬。其实不算改姓,姬纪本来是一家。” “我知道了,那晚踩探奸阉祠的人是你。好家伙,咱们交个朋友,如何?” “妙哉!我正感势孤力单。费兄,相逢恨晚。”姬玄华兴奋地伸出巨掌。 “神交已久,足慰平生。纪兄,还不嫌迟。” 两人行有力的把臂礼,两条胳膊挽得牢牢地。 “费爷……”破门外出现李朴生和太叔贞,两人气色甚差相挽相扶持,太叔贞热泪盈眶哽声呼唤:“天……恩,你……你在暗中庇……庇佑我,我报答无……由……” “太叔姑娘。”费文裕偕姬玄华向两人走去:“你该让我送你回苏州的,你说你自己会走,结果几乎断送在这里,我比你早到两天。你们俩不要紧吧?” “这位爷救了我们。”太叔贞指指姬玄华:“爷台如果出手晚一刹那……” “晚一刹那也有惊无险,他们志在活擒你。”姬玄华说:“哎呀!主凶女杀手逃掉了,哼!你飞不上天下不下地。” 声落人飞,飞越院墙一闪不见。 “你们善后,我跟去看。”费文裕匆匆转身:“这些杀手决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十二章 两面夹击 朱雀功曹许彩凤仅受到震伤,调息片刻便引气归元,同来的七个人中,她地位最高,也是武功最高的一个,经受得起打击。 目击费文裕和姬玄华以神功全力相搏,她心中有数,以她的身手和修为,绝难经受任何一人的痛击,难怪在堂屋中,拼不了五六招便被震伤飞出厅门,此时不走,以后不论谁胜谁败,她一定走不了啦! 乘乱跳墙而走,匆匆奔向泊舟处。 她知道所有的同伴完了,泊舟处还有九名舟子,那些舟子是李太监的人,身手都相当了得,长期操舟不现疲态,还可以在必要时助她退敌,至少也可以将她带回府城,上船是她唯一的生路。 逃的人必定全力飞奔,速度一定比平时快得多,千紧万紧,性命要紧。 可是,她的元气并没全复,无法用全力施展轻功赶路,因此比平时要慢些,但已经快逾奔马,人轻脚力足,片刻便远离了现场。 前面三岔路口在望,大枫树下鬼影俱无。 她飞掠而进,恍若流光逸电,距大枫树不足十步,树下跳下一个青影。 糟了!她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这个可怕的青影:姬玄华。 她已经看出,姬玄华就是那天,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半死赤裸大汉,自始到终这大汉不曾苏醒。 决不是鬼魂,这人从鬼门关逃出,重回阳世来找她了,双方只许有一个人活。 百毒天尊也认出姬玄华,注定了以命还债。 “你才来呀?”跳下树的姬玄华,纵至路中拦住去路,脸上的狞笑可怕极了:“歇口气恢复精力,我要让你死得瞑目,让你知道欠了债一定要还的,让你知道冷血杀手也有被人杀的天理公道。” 她知道跑不掉,立刻停下调息。 姬玄华手中,有一根三尺长的竹棍。而她,不但有宝剑,而且杀人的暗器都在,足以把一流高手送下地狱,她是鱼藏社最高明、最凶狠的杀手之一。 “你是黑龙会的人?”她拔剑出鞘,神情恢复冷静,美丽的面庞不再动人,杀气腾腾显得阴森冷酷:“同道相残,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闭嘴!凶手,谋杀犯。”姬玄华咬牙说:“我一点也不怪你要我的命,我本来就是玩命者。我杀人,被人杀理所当然,不需怨天尤人。你栽下什么,就收获什么。我回去垂杨西村,你把那家人怎样了?” “阁下,杀人灭口的金科玉律不是我订的。”许彩凤厉声说:“我带来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你穷追不舍难道不是杀人灭口?我岂能让知道我失误纵走一个半死人的一群村夫,把这件事到处宣扬?” “那些村夫农妇老少儿童,可不是有自卫能力的玩命者。” “他们没有自卫能力,就得认命。你是黑龙会的人,知道该怎样对付目击者……” “呸!在下卑视你们这些谋杀犯,不知道黑龙会是什么东西。” “你是谁?” 她乘乱逃命,并不知道姬玄华与费文裕交手后的事,假使她知道面对的人是大盗旱天雷,不胆落才怪。 “姬玄华。” “那个花花公子?” “没错,就是我。” “原来是引起小小风波的姬小辈,你扮猪吃老虎,要引起巨大的风波,转移你夜侵普惠祠的行动,我要回城揭破你的阴谋……” 身形倏然向左纵出三丈外,再起步像离弦的劲矢贴地飞掠而走。 前面草丛中一声长笑,费文裕长身而起。 “好高明的轻功提纵木。”费文裕高声喝采:“此路不通,没有人能从我这里脱逃。退回去,你们有账要算。” 大袍连挥,旋风乍起。 许彩凤远在三丈外,已感到冷流扑面生寒,骇然用千斤坠稳下马步,消去掠走的余劲,随即一声妖叱,剑发狠招回头望月,突然攻击随后追及的姬玄华。 假使费文裕不挡住她的去路,便可摆脱追来的姬玄华了,她的轻功值得骄傲。杀手做案时必须尽快离开现场,轻功愈佳,被追及的机会愈少,一个名杀手,轻功佳逃得快是必具的条件。 “剑术也不错。”姬玄华的语音来自右方,竹棍疾射而至:“暗器够狠毒。” 她的左手,一枚回风锥飞旋而出,一剑走空,锥立即循声发射。 啪一声响,竹棍奇准地击中几乎目力难觉的回风锥。 第二枚,第三枚…… 第四枚是射向费文裕的,身形暴起随锥急进,想出其不意夺路,用回风锥打先锋。 “没有我的事。”费文裕说,身形倏然隐没,随即显现在侧方三丈外,乍隐乍现像是化身术。 回风锥绕飞半匝,失去目标翩然坠落在五丈外。 不等她向前滑滚的身躯停下,背心已被姬玄华的右膝压住了,重如山岳,压得她胸部似要炸裂,眼前星斗满天,喉间有物上涌。 姬玄华毫无怜香惜玉花花公子风度,两劈掌打松了她的双肩筋,扭转双手解腰带捆绑。 “毙了不就了结?”一旁背手而立的费文裕说。 “不,要了解鱼藏社与走狗们勾结的底细。”姬玄华说:“而且,我还有个妙主意。” “什么妙主意?” “以佯动掩护真目标。我要大闹苏州,利用这鬼女人作饵,吸引所有的杀手和走狗,向姬玄华群起而攻,旱天雷就可以出其不意直攻奸阉祠了。” “家祖的绰号叫天魔。”费文裕说:“我把两批东厂专使和黑龙会的重要人物,诱往宁国府痛宰,几乎把他们斩光杀绝,再到南京挑黑龙会的山门,把他们彻底屠光,太叔贞姑娘是唯一的活口。他们把我叫做,费文裕。” “和旱天雷,洗劫奸阉祠放一把野火……” “不,不能放火。”费文裕坚决地说。 “为何?” “那座祠,值几十万两银子。” “搬不走的,费兄。” “我认为另有用途。” “怎么用?”姬玄华问,一掌把许彩凤劈昏,法不传六耳,昏了的人是无害的。 “我这次回苏州,想为被送上法场的五义士做一些事。”费文裕嗓音变了,变得涩涩地:“是我害了他们,是我逞一时意气,激于义愤冲动地毙了专使神剑晁庆,一走了之害他们上了法场……” “我调查过了,不能怪你,费兄。”姬玄华黯然:“颜佩韦五义士确是发动攻击专使的人,甘愿挺身而出就义,要求寇知府阻止朝廷发兵蹂躏苏州,所谓民变的暴民只有他们五个人,他们甘愿替专使抵命。杀另一批专使,沉溺不少走狗的人,其中没有你。不要自责,好吗?” “魏奸阉与天下为敌,他活不了多久的。” “是的,他已经造孽了二十年,气数将尽。” “不管他怎么死,何时死,他死了,天下各地的生祠会存在吗?” “他一死,树倒猢猴狲散,天下人谁不想食其肉寝其皮,挖他魏家的祖坟?” “所以我打算把这座祠,留给义薄云天的五义士。我已经着手游说苏州的各方人士,为这件事造气势颇有成就。我在苏州颇有几分潜力,黑龙会一着手调查我的根底去向,我就得到确实消息了,所以能把他们诱往宁国府一网打尽。” “好,不放火。”姬玄华将昏迷了的许彩凤扛上肩:“不把奸阉的像打烂,决不甘休。” “李太监在杭州西湖,所建的魏阉普德祠,建在岳武穆祠与关庙之间,更为可恶,更为宏丽。” “珍宝必定冠甲天下。” “洗劫了这座祠,咱们再去杭州搬珍宝。” “一言为定。” 北斗星君很幸运,死里逃生留住了老命。他是黑龙会苏州的地区负责人,手下有一些地位低的眼线,这些人只由他直接指挥,与黑龙会没有接触。所以,他也算是黑龙会幸存的劫后余生者之一。 太叔贞并不计较他出卖同伴的罪行,在鱼藏社的杀手煎迫下,严酷惨烈的江湖逼供手段,铁打的人也会被溶化,为保命而出卖自己人情有可原。 他是苏州地区的负责人,更是黑龙会最精明干练,见闻广博的眼线,经他调查搜证的人,必定被顺利地处死,所以绰号叫北斗星君。 黑龙会接下东厂缉拿民变时,在巡抚署公堂搏杀东厂专使凶手费廉的买卖,当时民变大闹巡抚署公堂,他恰好在现场,曾经目击经过,亲眼看到费廉的相貌,因此调查的责任,便落在他头上。 那时,费文裕在府学舍生员李生家中作客,应邀在学舍露了两手弓马绝技,身份是游学书生。 民变事发之后,李生一家七口按正规手续迁籍杭州,一离境便失了踪,是由费文裕护送离境的。 他在各方都有眼线,有地头蛇可用,不但查出费廉是号称轻功天下第一,一生独来独往的宇内凶魔天魔费衡的后人,而且把李生一家的去向查得一清二楚。 他却不知道,有许多消息是费文裕间接供给的。 结果,把东厂走狗与天下第一杀手集团黑龙会,一步步引向死亡。前后经过三个多月,半月前太叔贞从南京来,带来了黑龙会全军覆没的噩耗,他只好另找生路。 迄今为止,江湖上还没正式传出黑龙会覆没的消息。 他不敢声张,投奔巡抚署做走狗藏身,没料到平空出现了排名第二的鱼藏社,他成了砧上肉。 太叔贞原谅了他,但打发他立即离开。 他并不知昏厥后所发生的事故,也不曾目击与旱天雷狠拼的经过,但他却知道碰上了什么人,在经过三岔路口时,他一眼便看出站在大枫树下,那位年轻文士的底细。 一点不错,正是他详加调查证明身份的费文裕。 他本想向百毒天尊透露的,但却又忍下了,反正不管碰上什么人。最后他仍然难逃大劫,鱼藏社这些混蛋死光了最好,正好替他陪葬。 太叔贞打发他走路,他还以为费文裕不知道他的身份底细呢! 他却不知,费文裕在苏州就知道他的底细,巧妙地布下死亡之路,暗中供给他追查的线索,让他按步就班走下去,直接导致黑龙会的覆没,引诱东厂与黑龙会一步步走上死亡之途。 他不知道朱雀功曹许彩凤七男女的命运,只知道太叔贞救醒他,要他赶快离开时,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李家农宅,只有太叔贞一个人。 他不需追问结果,太叔贞活着,就表示鱼藏社的杀手失败了,必定与费文裕有关,正好乘费文裕不在时远走高飞,像逃避瘟疫般尽快逃离疫区。 他真该就此往天南地北避灾的,却又放不下苏州的家当财产,强提精力走陆路回府城,希望比百毒天尊那些人早回一步。 他落在鱼藏社的人手中,不知道外界的动静,以为只有鱼藏社的人知道他的底细,该社的人不会向外张扬,只要先一步返城,他是安全的。 他在一条小河旁,雇到一艘船驶回府城,到达晋门码头,刚跳上岸,两名大汉一左一右挟住了他。 他认识在旁那位负责指挥的人织造署走狗中,大名鼎鼎的暗器名家:飞刀吕飞。 看到吕飞的阴森面孔出现在眼前,他只感到毛骨悚然。 如果他精力仍在,飞刀吕飞还不至于令他害怕。 “我又完了!”他心中狂叫:“老天爷!我怎么这样倒楣?” 两大汉架住他举步,他有被带上法场的感觉。 处理了六具死尸,李朴生和太叔贞,张罗酒菜款待佳宾,这间农舍得大兴土木修理了。 太叔贞替李朴生引见两位佳宾,不多作介绍。她不认识姬玄华,对府城近来所发生的事故她一无所知,离开苏州她便来到李家,几乎足不出户,躲得稳稳地,岂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灾祸依然找上了她。 她告诉两位佳宾,她并没正式嫁给李朴生。 这就是江湖浪女的悲哀:想找真正的归宿并不容易。 “如果我所料不差,将会有人连夜赶来追查结果。”费文裕一面进食,一面向太叔贞说:“太叔姑娘,如果你们无法尽速动身,我和姬兄留下掩护你们准备,当然早走早好。” 这也是江湖亡命者的悲哀,一旦隐身处被仇家发现,唯一的应变方法,是断然抛弃基业远走高飞。 “还有什么好准备的?”太叔贞苦笑:“多耽误片刻,便多几分凶险。当然,有费爷在,他们来三五十个高手,也有如驱羊斗虎。我担心的是这一带的村民受连累,那些人什么绝事都可以做出来的。 “我这里其实也没有多少田地。”李朴生脸上也没有难以割舍的神情:“而且这年头,种田地日子愈来愈难过,赋税,徭役一年比一年重,许多人都丢下锄头到城里做工谋生去了,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我和小贞还有些积蓄,找地方躲三年两载不愁缺衣少食。” “千万不要重出江湖拾旧业,李兄。”费文裕诚恳地说:“你们俩都是见过大风浪的人,该知道失势的人,处境是相当悲惨的,跌倒了就不容易爬起来。黑龙会崩溃了没几天,正式的消息还没传遍江湖,鱼藏社就迫不及待起而代之,对黑龙会的人任意宰割了。江湖道上,旧的人不会收容你们,而且严防后患。新的人迫你们让位,雄心万丈要取代你们。” “老天爷!我还敢重拾旧业?”太叔贞感慨万端:“费爷,记得在宁国府的事吗?你化名文风,把我们数十名一等一的高手名宿,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说总有一天,我也会找一处隐秘的地方躲起来。唉!我躲,但依然躲不掉灾祸,这次一定要躲得更隐秘。目下消息早晚会传出的,我怎敢再在外面走动?” “不错,消息一定会传出的。”姬玄华说:“鱼藏社已经兴高采烈,接下了东厂走狗委托的买卖,目的是追查两批专使的下落,和搏杀费兄以便回京销案。北斗星君以为鱼藏社在找到太叔姑娘,证实黑龙会的遭遇之前,不会胡说八道到处宣扬。其实,鱼藏社的人早就在南京活动,眼线经常留意黑龙会的动静,看出有异听到了风声,才放心大胆露面求证的。因此黑龙会覆没的消息,已经传出了。北斗星君和太叔姑娘,已经成了众所注目的人物,安全堪虑,必需躲得稳稳地。我猜,北斗星君如果不见机,及早远走高飞,下场是相当悲惨的。” “他并不知道详情。”太叔贞说。 “那更糟。”费文裕大摇其头:“除非他有铁打铜浇的熬刑本钱。” “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太叔贞叹息一声:“放了他,我们情义已尽,今后的吉凶祸福,谁也无法替他作主宰。费爷,你和姬爷今后有何打算?” “呵呵!我玩命。”费文裕拍拍姬玄华的肩膀:“他发财,我们是沆瀣一气,同恶相济,过一段翻天覆地的日子。” “我们商量妥当了。”姬玄华神彩飞扬:“费兄以费文裕的真面目出现,苏州的走狗必定天天晚上做噩梦,将有效地吸引大群走狗奔东逐北,我就可以详加布署准备惊天动地的行动,加上与走狗反脸成仇的姬玄华,联手大闹苏州,保证天翻地覆,大有看头。最后,就是天翻地覆的事发生了。” 他说的反脸成仇,是有根据的,迄今为止,三方面的走狗都不重视他的存在,小冲突无伤大雅,他甚至与太监李实的走狗镜花水月两妖女保持友谊,镜花妖甚且把他看成情侣。 要制造反脸的借口,太容易了,找任何一个走狗踢上一脚,保证可以掀起狂风暴雨。 朱雀功曹许彩凤,就是他制造反脸成仇借口的引火媒。 “一个魔鬼,加上一个强盗。”费文裕一高兴,说溜了嘴:“苏州有祸事了,天翻地覆将有许多人遭殃。姬兄弟出道不过两年,他已经是威震江湖的风云人物,而我在江湖浪迹了四五年,一直不曾引人注意。在苏州适逢其会赶上了民变,强出头击杀了东厂专使,最后被人查出天魔是我爷爷,身价立即下降一倍,被人认为我只凭爷爷的余荫扬名立万而已。 该死的!我愈想愈不甘心。” “老哥,你也不必发牢骚了。”姬玄华比费文裕小四岁,自然而然把费兄的称呼,不着痕迹地称老哥:“你歼灭两批东厂专使,彻底消灭黑龙会杀手的消息,要不了多久,必定消息轰传江湖,一鸣惊世,江湖上有你的声威地位,我这强盗铁定比你低一级,呵呵!酒足饭饱,你们准备,我告便,找那鬼女人要口供。” 朱雀功曹被弄昏塞在柴房里,她对所发生的事故只留下一些概念。 花花公子姬玄华找她,替垂杨西村的七村民报仇,她居然不曾想及其他的事,认为这是单纯的事件。 唯一令她联想到的事,是姬玄华夜探普惠生祠的动机。但她想不通,这花花公子没有理由到生祠讨野火。 一盆冷水淋头,她一惊而醒。 她很美,也爱美。如果不是执行秘密行动,她很少化装易容,平时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漂漂亮亮,可惜很少笑靥迎人,冷森的神情掩去美丽的颜色。 今天她穿了花衣裙,薄薄的花绸衫经不起水,水一浸就可以看到里面撩人绮思的胸围子,曲线毕露玲珑透剔,半躺在柴草堆中,有充足引起男人犯罪的本钱。 “你……你想干什么?”她本能地收缩身躯,狠盯着屹立如山俯视着她的姬玄华。 双肩仍然酸痛,双手被背捆得牢牢地,但双腿仍有反击的能力,当然难免心中发慌。 姬玄华双手叉腰,像审视爪下羔羊的狼。 “哼!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姬玄华狞笑:“在我,是好事;在你同,就不太妙。” “你吓不倒我。”她想歪了,脸色一寒:“我与镜花水月两妖女一样,一点也不在乎你们男人所造成的伤害。” “我知道你们这一类江湖浪女,什么都不在乎。”姬玄华冷冷一笑:“天下四大杀手集团,都有利用女色深入接近目标的执行计划,公私两方面,都不禁止情欲之私。不错,你很美,但一点也不对我的胃口,我不会用混蛋手段逼迫你。” “你最好尽快杀掉我。” “我不急。” “你……你到底……” “我要口供。” “口供?什么口供?” “贵社接受东厂买卖,双方协议的内情。” “该死的!关你什么事?”她大感意外:“你替那些村民讨债……”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债的事简单明了,我不急。贵社的一切活动,都会影响我的安全,尤其你们与操生杀大权的东厂专使勾结上了,我不得不严加提防,女人,你必须从实招来。” “休想!休想!”她斩钉截铁拒绝:“除了杀我,休想从口中得到任何消息。” “是吗?也许你这女光棍,什么都不怕,连死也威胁不了你。” “本来如此。” “所以决不吐露任何机密事。” “你知道就好。” “好吧!你很了不起,那么,我只好另行设法了。” “任何法也奈何不了我,我许彩凤是视死亡如儿戏的名杀手。” “我的办法,没有死亡的威胁。” “那就更奈何不了我。” “我就不信。”姬玄华淡淡一笑,转身往外走:“咱们走着瞧。” “我等着。” “我也在等。”姬玄华扭头笑笑,掩上柴房门走了。 “你在搞什么鬼?”她尖声大叫。 没有人理睬她,她心中大感不安。 她被粗布蒙住眼睛,双脚也被牛筋索捆牢,被姬玄华扛上肩,走了不少路。 她用耳力听,听不到异样的声息,估计姬玄华是一个人扛着她走,没有同伴接应。 不久,她知道上了船。被搁在舱底,船上好像有两个人操桨,然后停桨升帆。 她忧心忡忡,不知姬玄华把她带往何处,又会用什么手段对付她,给了她精神上的压力颇为沉重。 有时候,没有死亡威胁的威胁,比用死亡作威胁更令人害怕,视死如归的人为数不少,对这些人用死亡作威胁,起不了多少作用。 她曾经再三提出问题,要引诱姬玄华说话,以便在交谈中,探出一些口风。可是姬玄华除了那次在柴房与她打交道之后,再也不回答她任何问题,一直保持沉静像个哑巴,她的朦眼布也一直不曾解开过。 许久许久,姬玄华又扛着她登岸。 她已经睡了又睡,醒了又醒,肚中咕咕叫,饿得发慌,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也不知道是夜是昼。 当她被抛上一张床,取下蒙眼布,解了手脚的绑,首先入目的是明亮的烛光。 然后看清了一切,她处身在一间简朴的小室内,有硬木床,床上居然有又黑又脏的蚊帐,竹枕硬板,一股怪味刺鼻。 简单的小桌上,有两碟菜一盆饭。 “吃炮了可以清洗,厕在灶间后。”姬玄华总算开了金口,语气冷淡:“床头木箱有布衣粗裙,可以暂时换穿。别乱跑,这附近有不少浮泥沼泽,沉下去准死。” 说完,掉头出房。 她活动手脚,手脚麻得像是僵死了。 “你在我身上加了什么禁制?”她大叫。 “你是内家高手,应该可以自己发现。”姬玄华在门外说:“你比一头母老虎更具威协,不加禁制危险性增加十倍。天快亮了,好好歇息。” “天快亮了?你……” 砰一声响,房门闭上了。 她认了命,只有耐心地等候机会。 某些经脉被制,气海失去作用,手脚用不上劲,她已经成为一个最平凡的女人。 住处是一间位于杂林茂草遍布,不时可以听到水禽活动声息,四野黑沉沉的孤零零土瓦屋,好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唯一的一条小径,只能容一人行走。 她不敢逃走,不知身在何处。 除了她,只有姬玄华一个人,厨下的食物不多,似乎姬玄华没有久住的打算。 近午时分,她才从沉睡中醒来,启房门外出,便听到后面厨房有声息。 乡村人家生活条件差,洗漱就在厨外的天井中,用桶打井水洗漱。 她看到姬玄华在厨房忙碌,瞥了她一眼不加理睬。 她穿了粗布衣裙,粗头乱服,往昔的美艳风华虽则消失无踪,但仍然相当出色动人。年轻就是美,粗头乱服仍然具有媚力,姬玄华居然不多看她一眼,她知道用美色休想诱惑得了这个英俊的大男人。 “这是什么地方?”她一面打水一面向厨房大声问。 “我也不知道。”厨房传出姬玄华冷淡的语音。 “你的隐居处?” “没胃口。我遨游天下傲啸山河,不是找地方隐居逃世的。” “在这里干什么?” “我约了你的人,在这附近接你。” “什么?约我的人来接我。” “是呀!只许三或四个人来。来多了就避不见面,三四个人来……” “那又怎样?” “看他们是否有本事接你回去,接不走,我留一个人逃命,回去邀其他的人再来,来送死。” “什么?你……” “这么一来,贵社的人将逐渐减少,消息将向江湖轰传,最后……” “最后怎么啦?” “最后拍卖鱼藏社杀手,我开出的底价是一千两银子。朱雀功曹的身价,一千两银子的确太便宜,一定有许多人抢购,你们的仇家出价一定最高。喂!你们这几年所做的买卖,花红最高是多少银子?五千?一万?” “天杀的!你……你不能这样做。”她惊怒交加,把吊桶向厨房扔去。 “我能的,女人。”姬玄华也大声说:“天不会杀人,我杀。其实我对你的口供兴趣不大,贵社其他身份地位更高的人,口供比你的更详尽,更有用。” “我……” “你这时想招供,我一概拒绝。我已经给你机会,你轻易放过了,失去了的,永远不会再拾回来,女人,赶快洗漱,该午膳了,吃不吃悉从尊便,错过了你得饿一天,人最好不要虐待你的肚子。” “你这畜生……” “畜生不会对你这谋杀犯凶手如此优待,我还弄食物给你吃免得你饿死呢!你曾经如此仁慈对待过你的仇敌吗?进来吃午餐吧!有事待办呢!” “有什么事?” “届时自知。”——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十三章 软硬兼施 小径穿越沼泽区,谁也弄不清这一片沼泽区有多大,反正除了竹筏之外,在这一带无法活动。 有些可乘坐一两个人的小小平底船,也可以在沼泽内行驶,但假使搁上了泥滩,那就麻烦了。 小坡从北面伸入,东南也伸人一段上坡,因此这一段土坡,以这一段沼泽区两岸距离最近,约一里左右。 小径是两岸唯一的交通要道,把两岸的村落连贯起来。但如果雨季涨大水,交通便断绝了,本来相距五六里的两座村,如想彼此往来,那就必须绕沼泽区的外缘行走,不管绕那一边,都得走上一天半天,绕二三十里平常得很,交通极为不便,唯一的工具便是乘坐竹筏冒险行驶。 通过沼泽区的这一段小径,是一列长长的石板条,深深栽入水下而形成的,真有好几百条石板柱,工程极为浩大,不但壮观而且颇富诗情画意。可惜古往今来的画家,从不把这种供人行走的小石径搬上画面。 每根石板柱的顶端,长约两尺宽约一尺,高出水面因水位高低而不同,通常约三尺左右。每根石板柱的问隔,也在两尺左右,小孩经过得跳跃而走,大人则一步一跨,女人两步一跨,走过这几百根石板柱,怪有趣的。但如果失足掉下去,那就灾情惨重,左右大部分地区,是比人更深的软浮泥,表面上看水深不过两尺左右,陷下去就十分不妙,除非能及时撑着下面石板柱的基座,或者抱住石板柱爬上来。 千百年来,人们就是这样往来的,从来没有人想到在这里架一座桥,或者搭浮桥方便行走。也许,往来的人太少;或者地方人士太穷,筹不出庞大的经费建桥,无此必要。 如果两岸的人在中途相遇,相错而过还真需要良好的技巧。相遇的如果是一男一女,可就麻烦了。 假使存心不让对方过来,一个人堵住就够了,真有一夫当关,万夫难过的气势。 要过,唯一的方法是跳下水中攀柱而过。 姬玄华手中有一根农家用的扁担,足有六尺长出头,在他手中威力决不比齐眉棍差。 他堵住小径的中途,要过来的人,必须通过他这一关,除非对方水性高明,不怕隐入浮泥,从水下绕过,不然休想过得了他这一关。 他身后第五根石板柱上,坐着站都站不稳的朱雀功曹许彩凤,用怨毒的眼神,死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 他所约的人,必须从对岸来。数量已经规定,不能超过四个人。 对岸,四个人正快步逐柱接近。 “你怎么约这些不相关的人?”许彩凤终于看清来人的面貌了,颇感意外。 约来的人,应该是鱼藏社的首要人物,或者是东厂与李太监的走狗,与其他的人无关。 “他们都是苏州的地头神,传播消息最快,最具可信性,是苏州的爷字号人物。”姬玄华旋弄着扁担,扭头狞笑颇为得意:“由他们口中传出,有鱼藏社的女杀手出卖,必定轰动江湖,我铁定可以名利双收,姬玄华三个字平地一声雷,想起来就乐上老半天,我这种成名的手段,够高明吧!” “你死得也快。”许彩凤咬牙说:“你也将成为本社搏杀的目标。人怕出名猪怕肥,你将成为众矢之的,日子难过。” “你放一百个心,我一定可以撑过建根基的一段艰险时期,一定可以连根铲除贵社的根苗,鱼藏社将步黑龙会的后尘,在世间消失。短短一季半年,天下四大杀手集团的第一第二集团同被铲除,这世问也许不会从此天下太平,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 “姓姬的,你不要做得太绝好不好?”许彩凤终于知道情势险恶,强硬只能让自己的处境更糟:“我朱雀功曹的地位相当高,足以代表本社和你谈条件,何不放弃玉石俱焚的愚蠢打算,采用双方可以互利的行动?只要你开出合理的价码来,我……” “我不和卑劣的谋杀凶手谈条件论价码。”他断然关闭互利之门:“免谈。” “我把我知道的事告诉你。” “晚了。”他冷冷一笑:“我会从贵社地位比你更高的人口中,榨出我要知道的口供。” “你……” “良机不再。”他用冷酷的口吻说:“机会稍纵即逝,逝去的永不会再回来,所以说要把握机会。” 对面来的人已到了二十步外,第一个人相距远有十根石板柱。 四个人两佩剑,两佩刀。三人不再前进,由第一位魁梧的中年佩剑人独自上前打交道,如果动手相搏,只能由一个人出手,其他的人如果跟得大近,后退必定无路,将会撞在一起同往水里掉。 “你就是一再闹事的姬玄华?”这人声如洪钟,大眼中有强烈警戒的神色:“我不认识你,为何派人送贴威胁我前来?” “你是苏州吃水饭朋友的仁义大爷,更是苏州首屈一指的大豪,江南的江湖朋友,谁敢不尊敬你吴下孟尝周仁的地位?”姬玄华的嗓门更大,豪气飞扬威风凛凛:“鱼藏社蜂拥而至,在苏州你的地盘内兴风作浪,可能你真的不知道,所以在下提醒你提高警觉以防不测。 为表示在下的话不假,所以请你来证明在下的话千真万确。” “你对周某并不尊敬……” “因为在下不是江南人。” “阁下……” “闲话少说,你认识那位美丽的女人吗?”姬玄华用扁担指指身后的许彩凤:“也许你不认识,但应该知道这美丽女杀手的名号。” “周某该认识吗?”吴下孟尝极为不悦。 “应该认识,因为她在你的地盘内兴风作浪,等于是直接向你的权势挑战,没把你这位苏州的仁义大爷放在眼下。为了替你分忧,特地请你来看看她的庐山真面目。” 用名和利来做挑起冲突的引媒,十之九可以达到目的。吴下孟尝既然是江湖朋友心目中,独霸一方的仁义大爷,有人敢向仁义大爷的权势挑战,当然影响名利,冲突在所难免。 周仁的绰号叫吴下孟尝,可知他的本籍不是苏州,只是他经营的水运客货船行,在苏州设有相当大的栈埠,总行在镇江。 镇江至常州一带,才称吴下,吴下阿蒙,指的就是三国时东吴名将吕蒙,他是常州的吕城镇人,蜀将关羽就是死在这位吴下阿蒙手中的。千百年后,吕、关两家一直是死对头,吕、关两家决不可能结成亲家,历史仇恨根深蒂固。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不关我的事。”吴下孟尝沉声问,怎敢招惹鱼藏社自找麻烦? “给你看看,让你心中有数。”姬玄华不再加压力:“也等于表明姬某在苏州,不怕任何人向在下的声威横加挑衅。在下不久之后,将公开拍卖这个大名鼎鼎的女杀手,为了保持你仁义大爷的权势,在下希望阁下也参加标价。至于阁下有何打算,得由阁下自己决定。现在你应该已经看清标卖的人了,谢谢光临。” “你下书胁迫周某的手段,才是真正向周某权威挑战。”吴下孟尝怒形于色,手一动剑出鞘:“而且也有逼周某与鱼藏社结怨,逼江南豪杰表明立场的霸道手段,周某不甘受人胁迫,今天不是你就是我。” “悉从尊便。”姬玄华态度强硬,有计划地一步步逼对方走上武力解决的途径。 以剑斗扁担,如果双方武功与经验相当,那是非常危险的事,剑先天上就落在下风。扁担是坚木所制,坚硬而富弹性,比棍更顺手,比枪更利于攻坚。一寸长一寸强,剑根本就不是斗棍的好兵刃,功力相当,既砍不断棍,也挡架不住,甚至很可能一撞就剑折,砍入一半一震之下,剑也会说手。 在只能直进直退,一切妙招技巧皆用不上的狭险地方,剑毫无胜算,吴下孟尝却挺剑上,可知必有所恃,或者不得不为了声誉而放手一拼。 不能用花招,剑徐徐逼进。两人中间隔了一根石板柱,空隙的距离六至八尺,剑必须逼近出招,而且必须从中宫强行切入。 剑气开始迸发,传出隐隐虎啸龙吟,可知吴下孟尝的内功修为火候极为精纯,已可利用剑气伤人于体外了,浑雄的内劲已汇聚于锋刃,等候向外涌发的时机。 姬玄华的扁担,也斜举相迎。 不管任何一方,如想击倒对方,皆必须能占住中间的石板柱,而且必须能稳固地占据。 吴下孟尝身形微挫,要冲上了。 姬玄华冷哼一声,也向下微挫马步。 人影破空,吴下孟尝身后第三根石板柱上的虬须人,突然以惊人的速度飞跃而出,跃过吴下孟尝的顶门,双手齐挥,半空中原地后空大翻腾,轻功骇人听闻。 吴下孟尝也同时马步挫得更低,左手电光激射而出。 原来两人一上一下,同时在原地用暗器攻击。 一声长笑,姬玄华的扁担点在石板柱上,身形斜升在右侧上方的水面上空,离开所立处足有五尺以上,以扁担支撑身躯悬空。 共有七枝暗器,从他原先所占的石板柱上空三尺电掠而过。 悬空的身躯乘势前旋、飞出,扁担也随即前扫,破风声有如隐隐殷雷。 “接不得!”远处吴下孟尝的人狂叫。 叫晚了,吴下孟尝不得不接,已来不及走避,更来不及闪动,稍一移动便会落水,扁担来势太急太猛,不接必定老命难保。 铮一声狂震,吴下孟尝连人带剑震飞而起。 “噗”一声闷响同时传出,还来不及往回翻的虬髯汉,右胯挨了一扁担,身形加速回翻,方向却无法控制,水声如雷,翻落柱下泥浆飞溅。 吴下孟尝非常了得,被震得倒飞丈外,向第三块石板柱侧摔落,百忙中丢掉剑,身形强行扭伸,噗通一声摔落水中,但右手勾住了石板柱,身躯总算不曾下沉。 姬玄华占住了先前双方先争的石板柱,扁担一伸,已直向下沉的虬髯汉,惊恐地抓住了扁担头。 有人奔上,把吴下孟尝拉上急退。 “咱们认栽!”落汤鸡似的吴下孟尝急叫:“不要伤害在下的人。” 姬玄华不收扁担,任由虬髯汉沉在泥浆里。 “阁下的双手飞刀非常可怕。”他向一手死抓住扁担的虬髯汉说:“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足以把超绝的高手打下十八层地狱,贵姓?” “罗……罗英……”虬髯汉不敢放手,即使水性了得,能在浮泥中浮动,但速度却不见得能快速脱离,而扁担一定可以在刹那间击破脑袋。 “哦!齐鲁第一飞刀圣手飞刀罗。很好很好,你欠了在下六把飞刀的债。” “姬兄,何必呢!”飞刀罗沮丧地说:“换了你,你如何向江湖朋友解释?周老兄毕竟是江南地面的仁义大爷,你一个没没无闻的外人,下书警告强邀,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 “所以你们存心要我的命?” “咱们能不豁出去拼命吗?” “那就认命吧……” “姓姬的。”吴下孟尝大叫:“阁下拍卖时,在下保证到场竞标。” “好,在下信任你。”姬玄华扁担一拖一挑,把飞刀罗挑出水送至对面的石板柱顶: “阁下如果食言背信,今天的债你们必须加倍偿还,你们走吧!” 吴下孟尝四个,狼狈地向后转。 “你不要得意。”神色委顿的许彩凤咬牙说:“消息传出,本社的超等精锐必将全力搏杀你替我报仇,明暗俱至,就算你有九条命……” “哈哈哈……”姬玄华大笑:“我就是要贵社精锐齐至,才能连根铲除你们这些凶残恶毒杀手。” “你……” 姬玄华走近,从对方身上跨过。 “你们的人快要来了。“他指指来路方向:“他们从这一面来,我的用意是让贵社的人,认清我的庐山真面目,让他们放心大胆计算我,保证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直至贵社死光为止,鱼藏社必定从江湖除名。杀你易如反掌,你死了,贵社会另任一个功曹,依然赚血腥钱于谋杀的勾当为祸天下,杀光你们,是唯一可以阻止你们残害天下的良方。” “拍卖我,你会引起江湖公愤的。” “凡是同情你们,用大嗓门指责我的人,一定也是丧心病狂的狗东西,我会把这些狗东西弄成一堆零碎。”姬玄华凶狠地说:“假如我知道这些个狗东西,本来就是凶残恶毒狗都不吃的杂种,我会毫不迟疑把他宰了,多宰一个,世间就少一分祸害。” “你想做侠义英雄?” “没胃口。” “镜花水月两妖女,替李太监做帮凶,做下许多伤天害理的勾当,不知残害了多少平民百姓。而本社所接下的买卖,所杀的人大半是各方豪强。你和她们苟且,可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嘲笑我们凶残恶毒?为了灭口杀了几个村夫愚妇,你实在没有替他们申冤的必要,灭口的江湖金科玉津不是我订的。” “你已经无可救药。”姬玄华摇头苦笑:“为了灭口,恐怕你连你老爹也会亲自动手宰,你活着,实在是老天爷也欺善怕恶不公平。” “世间本来就没有公平,你又怎能妄想老天爷公平?”许彩凤仍图说服他:“姬兄,你既然对做侠义英雄没胃口,何不把这件丢开?今后鱼藏社会把你看成朋友,会……” “我的朋友,决不会是凶残恶毒的谋杀凶手。”他冷冷地说:“你的人来了,那些人是谁?” 四个一式青劲装,青巾蒙面背系刀剑的人,正出现在远处的沼泽边缘,沿石板柱构成的小径飞跃而来,一跃便超越五六根石板柱,落足点十分准确,四人的轻功纵跃术同样高明。 “你死定了,他们是本社的四大殃神。”许彩凤兴奋地说:“都是天下无双的最超绝的杀手,十余年来他们从没失败过。” “天下无双?他们四个都无双,岂不是有两双吗?好,我留他们一个,剩下的一个才是真正的无双,当然是除我以外他是无双。”他揭开百宝囊的囊盖,露出外层的夹袋口,红色的镖穗入目,一排三棱透风镖共有六枚:“这是三两银子一枚的三棱透风镖,昨天托人在木渎镇兵器店买的。我要和你们超绝的杀手用暗器赌命,让你们知道你们杀人的暗器虽然狠毒精准,别人也会用暗器杀你们。这次,你们的四大殃神将首次失败,且拭目以待。” 四殃杀手速度甚快,说话间已到了切近。 “你不配在本社的四大殃神面前使用暗器。”许彩凤傲然地说。 “你真蠢。”姬玄华冷笑:“如果我对贵社没有相当认识,我敢和你们这种实力庞大的杀人组织对抗吗?我选择这种地方引你们来,你们的四大殃神能四方同时下杀手吗?我不用暗器,并不表示我不会用,不用则已,用则比雷电更具威力,信不信立见分晓。” 四个蒙面人体型几乎相差不远,中等身材结实精壮,似乎一双手都比普通的人长些,四双怪眼同样阴森慑人,大白天依然带有几分鬼气。 不可能并肩站,更不可能四下围攻。 江湖朋友对鱼藏社的四大殃神,怀有极端的恐惧。他们都是刺客,而且是用来专门对付仇家,对付那些胆敢干预该社行事的高手名宿,屠杀胆敢不利该社人士的杀手。他们不管对方有多少人,即使对方只有一个,也会四殃神同时出手用暗器攻击,配合得天衣无缝,决不会误伤自己的同伴,用暗器围攻的技巧世无其匹。 这里,只能一个一个上。 四个人,每人占了一根石板柱。这是说,四人成一行,鱼贯排列,每人相距四尺,只能成直线向前攻击。除非另有配合的技巧,不然只能一对一公平决斗。 “看清你们的朱雀功曹吧?”姬玄华右手持扁担,左手伸出一枚透风镖:“如假包换。” “咱们其他的人呢?”最前面的蒙面人厉声问。 两人中间只隔了一根石板柱,宽共六尺,如果用暗器攻击,速度决难看到暗器的形影,手出器及,结果将只有一个:同归于尽。 除非具有可以抗拒暗器的奇功护体,比方说:金钟罩。金钟罩如果也碰上练了金钟罩的对手,那就得看谁的修为精纯了。 “杀掉了,尸体已经入土。”姬玄华声如洪钟,字字有撼人脑门的震撼力:“要不要带她走,看你们的了。自认没有带走她的能力,你们可以向后转,平平安安离去,那就表示贵社已舍弃她了。” “你以为如何?” “我怎么可能知道?决定权在你们。我相信贵社的负责人,已经赋予你们相宜行事的权力,随机应变,权衡利害,你们有权决定行动。以目下的情势估计,你们失去地利人和的优势,知道胜算有限,正确的行动该是向后转平平安安离去。” 就算他不用激战法,四大殃神也不会平平安安离去。 天下大小杀手组织为数众多,有些只有三五个人,一二十两花红,就可以暗杀一个人,组织小人手有限,活动地区也限于一州一县或者一府,知名度上不了台盘。组织最大真正名震天下的四大集团,才是作案满天下,江湖声威远播的大组织,敢和四大杀手集团抗衡的人,真数不出几个。 姬玄华竟然胆大包天,向排名第二的鱼藏社挑战,不但毙了该社几个声威震江湖的名杀手,而且掳了该社地位甚高的功曹,公然放出风声要拍卖女杀手,即使是只有三五个人的小杀手组织,也无法忍受这种不上道的侮辱。 “你死了,在下就可以带她平平安安离去了。”蒙面人阴森森的语音充满怨毒仇恨: “江湖朋友对你姬玄华甚感陌生,阁下必定妄想借机扬名立万。要不,你就是黑龙会派来向本社挑战的人,你是吗?” “你们不是要追索黑龙会的人吗?你们还没正式证实黑龙会的命运,便迫不及待捉了黑龙会驻在苏州的地区负责人,地位不低的北斗星君程义,已摆明了要火并黑龙会,取代该会第一地位的恶毒吞并面目。如果姬某是黑龙会的人,哪有闲工夫玩出卖女杀手的把戏?你们……” “我们要你死!” 死字出口,人向上跃。 第二名蒙面人向下一仆,伏倒在石板柱上贴石前窜。 第三名蒙面人向前飞跃,仆伏在第二名蒙面人先前所立的石板柱上。而第二名蒙面人,已经到了第一名蒙面人先前所站立的石板柱,向下一仆双手前挥。 第四名蒙面人,跃落在第三名蒙面人的身后,两人一仆一立,同占在一根石柱上。 说来话长,其实几乎是同一瞬间所发生的事,四个人同时以奇速移位,距离不等虽则有快有慢,但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高一下,一仆一立,四个人同时发射致命的暗器,刹那间便获得同时集中攒射的好机会。 人影倏然消失,姬玄华不在石板柱上。 第一名向上跳的蒙面人,半空中双手齐扬,暗器出手后,身形影随即下飘,原来所立的石板柱,已有第二名蒙面人仆伏,势将飘落在同伴的背部。 四个人,分占在两根石板柱上。石板柱宽一尺,长两尺,两个人显得太拥挤了。 他们眼睁睁看到姬玄华消失,大感震骇。 四个人的身形还没稳下,人影重现。 姬玄华不是在原来的石板柱现身的,而是推进了一根柱,人从下面上升,他的双脚是湿的。 他并非使用隐身法,而是向前沉入石板柱的空隙下,由于身法太快,以致像是突然隐没。其实他在四人身形乍动,发射暗器的同一刹那间下滑的,四个蒙面人的暗器像暴雨汇聚,以毫发之差落空。 扁担急扫,罡凤似雷鸣,相邻的石板柱上第一第二两个蒙面人,刚飘落打击已同时光临。 “哎……啊……”惨号声刺耳,骨折声齐起,两个蒙面人被无穷大的可怕打击力道扫飞,一个折腰一个折腿,飞出两丈外,打击力道之猛无与伦比。 水响震耳,泥水涌升,落水的人狂野地挣扎,绝望的窒息性叫号动人心魄,快速地向下沉没,断腰折腿的人,沉落在浮泥中哪有命在? 后一石板柱的两个蒙面人,总算争取到刹那的时机,全力向后飞跃,先脱出险境再说,相距仅四尺,已没有再发射暗器或拔刀剑的机会,脱身第一。 “留下一个!”姬玄华的沉叱似乍雷。 左手一扬,响起一声透风镖突然迸发的音爆,有点像轻雷,也像爆竹爆炸。 太快了,镖的形影似已消失。 “嗯……”已纵起丈余的第三名蒙面人,身在半空镖已贯入后心,红色的镖穗刺目,五寸的钢镖入体四寸余,几乎穿透前胸,身躯如中雷殛,砰一声摔落在石板柱上,反弹落水,瞬即没顶。 第四名蒙面人最幸运,三五起落便已远出三五十步外,发狂般连续飞跃,去势如星跳丸掷。 “旱天……雷……”惊怖欲绝的许彩凤,用变了的嗓音叫。 扁担发劲攻击的响声,以及发镖的音爆,被许彩凤看出端倪,不愧称鱼藏社的功曹。 功曹是神将,巡察天上与人间的善恶,当然无所不知。鱼藏社的四位功曹,都是见多识广的天才型人物,称四海功曹,分别负责四方的杀手提调重任。 姬玄华冷然转身,到了相邻的石板柱上,虎目中冷电四射,凌厉地狠盯着许彩凤。 “你……鱼藏社与你旱天雷井……井水不……犯河水……”许彩凤快要崩溃了,语难成声。 “我与你的事,与旱天雷鱼藏社无关。”姬玄华一字一吐:“你歪曲事实也改变不了情势。” “原……原来你夜探魏……魏太监生祠……” “不错,是我。” “志在抢劫生祠。” “对。” “鱼藏社不……不过问你的事……” “你们也不配管。我找你,为的是你杀死了七个毫无抗拒能力的村民男女妇孺。贵社决不会善罢干休,所以我必须与贵社彻底了断,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你不能……” “我能的,因为我是强盗,强盗无所不能。你,就是我铲除贵社的媒子。” “你休想如意……” 声出身动,向水里滚。 扁担一伸,许彩凤动弹不得,牢牢地压住了。 “你要死的,但不是现在。”姬玄华丢掉扁担,抓起她扛上肩。 当姬百华出现在木渎镇时,暗潮激荡。 这座小镇是苏州四大镇之一,设有巡检司衙门,行政上还兼管附近三座小镇,市面相当繁荣。这里,也是游客观光的中枢,游灵岩山天平山的人,如果时间充裕,通常先到镇上的客店投宿,一早便可上山。如果住在府城,镇距府城二十六里,得走上半天。 府城不能撒野闹事,城外则海阔天空可任意翱翔,也是各方牛鬼蛇神斗力的狩猎场,谁怕谁呀?出了事一走了之,谁也奈何不了谁。 他落了店,福星老店位于大街上,右首半条街就是巡检司衙门,旅客流水簿留下他姬玄华的大名。 巡捕们当然知道他是老几,却装聋作哑不敢有所举动。他没落案,巡捕们也不敢找借口将他入罪,巡检司只有三二十个人,出了事必定灾情惨重。 他像黑夜里荒野中的一支火把,吸引了各色各样的蚁虫。 巳牌左右,来游览的旅客,该走的都走了,客店中留下的旅客不多。 他在这一进的客厅品茗,客厅是旅客交谊活动的地方,有两名店伙负责照料,住店的旅客也可以在这里会客,店伙供应茶点里外张罗。 一个魁梧大汉,领了四个打手型的人,气势汹汹踏入客厅,在他的桌前一字排开像要吃人。 “你就是姬玄华?”大汉手按刀把,铜铃眼厉光四射,似乎吃定了他,态度极为恶劣。 “太爷在苏州一鸣惊人,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太爷是姬玄华。”他安坐不动,双手按桌豪气飞扬:“你这混蛋一定是阿猫阿狗小混混,居然用怀疑的口气问姓名,该打听清楚再来丢人现眼,你有何见教?有话你就说,有屁你就放。” 这位大汉可不是阿猫阿狗小混混,而是苏州名气不小的地头蛇,昆山尚武园园主至尊刀的得意门人之一,在苏州的几个大豪大霸中,排名在前三名坐三望二,提起绝刀杨威,还真有几分慑人的威力。 苏州附近水陆群豪中,水路以吴下孟尝为首,陆上以至尊刀称尊,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过境的江湖朋友,最好对他俩保持客气,强龙不斗地头蛇,最好尊敬他俩的仁义大爷霸权。 人手不足,是称不了霸的。至尊刀不但徒子徒孙多,捧他拥护他的朋友也多。 姬玄华的话粗野狂傲,明白表示不承认至尊刀的霸权,粗野傲慢口气托大,稍有地位的人会被气炸。 “狗东西!你……”绝刀杨威果然火冒三千丈,破口大骂,踏前一步将有所举动。 一杯茶泼在绝刀杨威的脸上,姬玄华投杯而起。 “你这狗养的杂种,给我竖起驴耳听清了。”姬玄华一掌拍在桌上,嗓门像打雷:“太爷敢和名震天下的鱼藏社作对,当然有翻天覆地的能耐。你这杂种全身骨头,拆下来重不过四两,还不配替鱼藏社的人捡屁捞毛,居然敢在姬某面前放肆,你他娘的一定是活腻了,要不就是忘了你老爹姓甚名谁。” “骂得好!”壁角传出喝采声,悦耳动听。 绝刀怒火更炽,扭头凶狠地寻找喝采的人。 壁角的茶几,一位文质彬彬,面如冠玉的年轻书生,微笑着泰然自若品茗,手边搁着一把描金摺扇,明亮的大眼冷电湛湛,与微笑的面庞毫不相称,这种目光会让胆气不够的人发寒栗,微笑的面庞却又和蔼可亲。 一名打手怪眼一翻,双手不住抓放,恶狠狠向书生接近,已知道喝采声是俊秀的年轻书生所发,脸上的神情,分明想把这小书生揍个半死消气。 “你如果不制止你的混帐打手撒野。”姬玄华向绝刀杨威沉声说:“我一定弄断你们的右手,一定。” “不要你管我的事。”俊秀的小书生不领他的情,笑容十分可爱:“要弄断他们操刀的手,我不会自己来吗?用得着你这个贩卖人口的人代劳?多管闲事。” “你还不是多管闲事?”他笑笑,神色友好:“他们是冲我而来的,你强出头把他们引过去,不是吗?” 两人一弹一唱,那位打手僵住了。看小书生的镇定泰然神色,决不会是一个好相与的人,真要糊糊涂涂动手,很可能操刀的手废定啦! 绝刀杨威也许鲁莽自负,但并不蠢笨,举手一挥,命打手退回。 “姓姬的,你不要猖狂。”绝刀杨威不得不控制住怒火,嗓门虽大气势己弱:“你在苏州不断生事,有意引起风波,公然放出口风要拍卖女人,像话吗?你会替咱们苏州的人带来大灾祸。事前事后你都可以一走了之,咱们苏州的人却要承受灾祸,所以你必须早离疆界,苏州容不下你这种人兴风作浪。” “混蛋!你师父至尊刀在巡抚署有一份差事,负有治安重任。像鱼藏社那种满手血腥的谋杀犯,你们应该秉公处理逮捕他们法办的,反而掩护他们为非作歹,任由他们在贵地滥杀无幸,包庇他们公然活动,可知你们已和鱼藏社的谋杀凶手挂勾搭线,你还有脸在我面前指责我兴风作浪?阁下,你的武功比朱雀功曹高明多少?” 绝刀杨威打一冷战,凶焰尽消,哪能与朱雀功曹比?连至尊刀也不敢在朱雀功曹面前大声说话呢! “有人派你来试探,我不和你计较。”姬玄华不再煎迫,继续说:“你走吧!在我面前不自量力撒野,会把命送掉的,真蠢,老兄。” “我来赶他们走。”小书生推几而起。 “可恶!你……”绝刀又冒火了。 相距在丈外,小书生抬手扣指疾弹。 绝刀杨威的左颚第一大门牙,突然折断唇也受损。 “哎……”绝刀怪叫,以手掩住流血的嘴,吐出断牙和一口血,扭头向外狂奔。 四打手也如见鬼魅,惊恐地飞逃。 远在丈外,扣指一弹便击断坚硬如铁的门牙,那简直像是玩妖术,如果击中胸腹,结果如何?谁经受得起这不可思议的一击? “你在向我示威。”姬玄华苦笑,暗暗惊心:“是不是天玄指?” “我要你把朱雀功曹交给我。”小书生不再笑了,神色一变,平空涌起阴森的慑人气势。 果然是向他示威的,这种指功似乎不需事先聚气行功,不需准备凝力聚劲,随时皆可信手发出,与一般的先天内家气功不同。如果是正宗的内功,必须苦修半甲子以上的岁月,而且必须有超人的天赋,方能在仓卒间神功骤发,远及丈外离体伤人。 有些高手似乎也可以突然出手以绝学伤人,其实暗中早已凝气行功了,只不过修为的境界高深些,旁人无法知道他暗中默默行功而已。 姬玄华是行家,已经知道这小书生身怀绝技,内功修为超出常情之外,武功更可能深不可测。 “你在胁迫我?”他沉着地问。 “也许吧!”小书生似乎颇为自负。 “我的答复是:不!”他的不悦写在脸上,语气坚决不容误解。 “别无商量?” “对,别无商量。” “你在苏州扬名立万,江湖朋友对你的风评口碑甚佳,已经树立了英雄形象,犯不着贩卖女人破坏自己的声望。” “我一点也不介意浮名虚誉。” “我介意,因为我不希望你成为邪魔外道。” “真好笑。”他真的笑了:“你是什么?善恶的主宰?度化的菩萨?你算了吧!管管你自己吧!你出手便伤人,并不是什么好德性,你还不配扮神佛。据我所知,有些神佛骨子里就是邪魔外道。” “你尽管嘲笑讽刺吧!但你必须把人交给我。”小书生固执地说。 “不可能,办不到。”他更固执:“事关名利,牵涉仇恨,谁也不会放弃,我也不例外。” “我知道你身怀绝学。” “你也很了不起。” “镇南的田野空旷。” “对,还没冬耕。”他有点光火。 “正好放手一搏。” “这就走吗?”一生气,他不想让步。 “对,这就走。”小书生说走就走,轻拂着摺扇大摇大摆往外走。 田野还没进行冬耕,像一座无尽的大广场,不但便于个人放手拼搏,甚至可以作为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 “你真不给?”小书生沉声问,明亮的大眼中,阴森的冷电仍在,先前在店中装出来的和荡神情不见了,慑人的气势正逐渐加强。 小书生正举步进入留了稻根,泥土仍然有点润湿的空旷稻田,他大踏步跟入,鼻中嗅入淡淡的幽香。 “当然不给。”他有点恍然,心中好笑,说的话虽则仍然斩钉截铁,但已无火气:“俗语说,善财难舍。” “什么意思?”小书生扭头质问。 “我拍卖朱雀功曹,底价是一千两银子。”他邪笑,有伸手摸对方娇嫩面庞的冲动: “你简直想向我打劫,想从我怀里掏银子,掏我冒险赚来的银子。” “我给你一千五百两银子。”小书生一面举步继续向前走,有点信口开河的意味。 他一怔,心中一动。 如果是侠义门人,有意阻止他为非作歹,决不可能用一千五百两银子向他交换人。 老实说,真正的侠义英雄,身上能掏出三百两银子的,举目江湖真找不出几个。 善财难舍,非侠义门人,也不会甘心花一千五百两银子,解救一个不相关的女杀手。 刚想发问套口风,突然眼前一黑,身躯因刹那间失去重心,而脚下一乱。 他后悔,已嫌晚了。 使用毒物的人真不少,但配称宗师级的人并不多。江湖上以百毒为绰号的宗师级人物,大概有十个八个,几乎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好东西不会用百毒害人。 鱼藏社正式在外露面,公然表示鱼藏社杀手身份的人,就有一个百毒天尊,这人已经被他解决了,是该社的外三坛地坛坛主。 黑龙会有一个毒郎君廖智,是已死了十余年的恐怖凶魔,百毒魔君的得意门人,江湖朋友把这一双师徒,看成可怕的毒蛇猛兽。 最近几年,出了一个女的宗师级人物,出没无常毒杀了不少高手名宿,很少人知道这女人的底细,名列邪魔令人闻名丧胆。 百毒夜叉,就是这邪魔的绰号,姓祝,芳名却有好几个,最常称的名号是百毒夜叉祝小娇,或者百毒夜叉祝小乔。江湖朋友把她列为五夜叉之一,最为可怕。 据传说,女的夜叉最美丽。但见过百毒夜叉祝小乔真面目的人不多,是否美丽人云亦云莫衷一是。 这位美丽而极为恐怖的女邪魔,会不会投入鱼藏社做杀手刺客? 他已经看出小书生是假货,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因此嗅到幽香,心中并没在意。 人在上了当之后,绝大多数会后悔粗心大意。 他中过一次毒,概略明白中毒的症候。当然不是中则立死的毒物,要活捉一个人,不需用中则立毙的烈性毒物。慢性毒物的症状,在精神状态的反应是相差不远的,与在生理上的恶心呕吐腹痛的症状不同。 “我真蠢得像猪!”他心中狂叫。 小书生转身挟住了他,朦胧中,他看到俊秀的面庞,流露出诱人的得意笑容。 他想反抗,已没有机会了。 “我做事不一定是为钱。”小书生笑吟吟地说:“我也不会真的给你一千五百两银子。” “你……你……”他语不成声,昏眩感袭来,失败感击溃了他的反抗意识,浑身发虚,他放弃了挣扎奋斗求生的念头。 在苏州城内城郊,有名的园林不少于两百座。在木渎镇附近,往灵岩山的大道两侧,就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园林别墅,不许闲杂人等擅入,形成不少禁区,外人不可能知道这些禁区,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故。这是说,这些园林禁区是藏匿的理想去处。 透过绿窗,窗外的阳光耀目,鸟语花香,幽静的园里,给人的感觉是远离尘嚣,远离尘世的纷扰污秽了,这世间是如此美好。 被安置在雅致房中的姬玄华,可不认为已经远离纷扰污秽了,他正面临世间最平凡也最复杂的选择:生死荣辱。 他必须有所抉择,不管他是否喜欢。 他被安置在这座幽静隐蔽的园林别墅内,把三两百具尸体埋在地下做肥料,外人决不可能知道,土地潮湿,要不了几年就会骨肉化泥,连毛发牙齿也会腐化。 小书生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那位年近花甲的老太婆,偌大年纪似乎脾气特别暴躁。 倒是另一位艳光四射,曲线玲珑的妙龄少妇,处处流露出温柔可爱的表情,落落大方有淑女贵妇的气质,眉目如画美而不带妖气。 小书生已回复了少女装,清新脱俗极为出众,不施脂粉天然国色,浑身绽放出健美活泼的青春气息。年轻就是美,那含苞待放的风华,就具有动人的魅力,不加人工修饰也令异性激赏,给人的感觉是甜美可爱。 委实令人难以置信,这么一个芳龄二人或二九的青春活泼少女,竟然练有可离体伤人于丈外的可怕指功,那该是苦练半甲子有成的修为火候。 他被摆放在妆台的壁角下,浑身脱力,胸腹仍感不适,喉间发热头晕目眩。这是属于女人的闺阁,所有的家俱装饰,都带有浓浓的女性气息,是不可有外人出入的地方,隐蔽性极高。 三个女人坐在锦墩上,摆出三娘教子的阵势。 “你把朱雀功曹藏匿在什么地方?”用毒擒他的少女,用俏甜的嗓音和嗲嗲的动人神情,来软的劝说:“我保证,把她交还给鱼藏社,不把你交出,你就可以恢复自由。我还保证你今后的安全,当然你也不能再向鱼藏社进一步报复。” “我们把你当成好朋友。”美艳的少妇,也用甜甜的嗓音诱使他就范:“好朋友应该有福分享,鱼藏社所付的二千两银子补偿金,你可以分一千。姬兄,我们很够意思吧?” “你们不是鱼藏杜的人?”他有气无力,说话仅可以听清字音而已。 “不是,你听说过金花娘子其人?”少女的态度更和蔼了,甜美的面庞人见人爱。 “金花娘子方惠姑,二十年前魔道三艳姬之一。”他的见闻相当广博,虽则出道仅两载岁月:“这个女人在江湖神出鬼没二十余年,听说五年前在洛阳龙门,谋杀了江湖大豪火麒麟鲍家麒,从此便销声匿迹了。” “杀掉火麒麟的前一年,她已经加入鱼藏社,目下是该社的内总管,内外两总管的地位比功曹高一级。她是我的一门表亲,所以请我们营救朱雀功曹。” “用两千银子请你们营救,一定是一竿子也打不到底的表亲。”他用嘲弄的口吻说: “所以我不信任你,你毫无力量保证我的安全。喂!你小小年纪,美得令人栓不住意马心猿,你怎么可能练成可伤人于丈外的天玄指?我算是服了你,可否请教贵姓芳名?” “我已经不小了,百毒夜叉祝小乔,整整在江湖风云了八年,即将年届三十啦……”少女居然不隐瞒真实年龄:“我这样打扮在江湖行走,才能保持神秘的身份。那位樊大姐,也许你也不陌生。” 百毒夜叉又指指少妇,少妇嫣然一笑百媚生。 “我也快要是老太婆啦。”少妇银铃似的嗓音,一点也不像老太婆:“祝小妹名列五夜叉,我名列七妖,比双镜花水月两妖还要大几岁,七妖中我名次在中,千幻妖樊云英,比镜花水月的名号要响亮些。” 邪道令人害怕的七妖八怪五夜叉,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但既名之为邪,还不至于坏得太离谱。但这个百毒夜叉,毒得令人心惊胆跳。 “老天爷!我这个刚出道,志在扬名立万的后学小辈,走了好运会碰上名震江湖的风云人物。”他的脸成了苦瓜脸:“这位阴森凶恶的老太婆,想必也是人人害怕的名宿前辈了。” “老身不配称前辈。”老太婆脸一沉。 “我本来就称你前辈呀!你年纪比我大是事实。”他继续探口风拖延时间:“不像这两位女妖夜叉,练成了长青术驻颜术,打扮得花枝招展,含苞待放我见犹怜,而且心猿意马不能自待,我反而成了前辈啦!” “你和镜花水月两妖相好,她们也比你大。”百毒夜叉说:“似乎你对比你大的女人……” “这不能怪我呀!美丽漂亮的女人,像我这种年轻少见识的莽汉,只看到他们美丽动人的一面,怎知道她们芳龄比我大或比我小?祝姑娘,告诉你一个男人的秘密。” “什么秘密?” “在男人眼中,世间只有两种人。” “哪两种人?” “那就是男人和女人,老少美丑都不重要……” “你少给我废话。”老太婆突然龙头杖一伸,在他的大腿上敲了一记:“老身是人见人厌的活阎婆,心硬如铁下手狠毒。你把朱雀功曹藏在何处?说……” “藏在无人能找得到的地方。”他痛得咬牙咧嘴。 “说!”活阎婆厉叱。 “那鬼女人是我保命的护符,我不会告诉你……” “老身已经把你的命捏在手心时,任何护身符也保不住你的命,你不说,老身会活剥了你。” “你不敢。”他提高嗓门:“我死,朱雀功曹也死。鱼藏社为花红而杀人,他们居然肯花二千两银子,可知他们珍惜朱雀功曹的性命,请你们救她而非要她死,你敢要我的命吗?” “先给他一点点小警告。”活阎婆挥手狞笑。 一声妖笑,百毒夜叉首先离座揪起他。 一点点小警告出于两个心理不正常的女人手中,可不是好玩的事。 两劈掌加上一粉拳,把他打得倒飞而起,被千幻妖接住、扭转身躯,粉拳及腹,玉掌劈颈根,一连几记重击,把他打得几乎内腑离位,口角溢血,然后交回给百毒夜叉。 两女将他交来交去,每交一次必定加一次痛击,拳掌愈下愈重,来来往往交了五次,他已经不知人间何世,终于昏迷不醒。 一盆冷水泼醒了他,他感到全身的骨头正在崩裂坍落。这一点点小警告,令人做噩梦。 “姬兄,何必自讨苦吃呢?”百毒夜叉用温润的玉手,捧住他扭曲变形的脸,用醉人的嗓音,妖滴滴向地说,吐气如兰,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了,真像一双爱侣甜蜜蜜腻在一起:“等鱼藏社来接你的人到达,那就来不及了,我们无法把朱雀功曹交出,只有把你交给他们啦!你愿意被他们逼供吗?你是一个聪明人,不会拿自己的性命……” “你……你知道吗?”他喘息着打断对方的话:“一个真正的江湖玩命者,是不会把生死放在心上的,我,就是一个真正的玩命者。我敢和鱼藏社公然叫阵,你敢吗?”他吞下一口血水:“也许你也是一个玩命者,但你绝对没有我洒脱看得开。你在某一种情势下会崩溃,我不会。因为你我都是在江湖玩命的人,所以都知道江湖的禁忌,等我把朱雀功曹交出,也就是你们凌迟我的时候了。这些禁忌,你懂,我懂,鱼藏社的人更懂。” “不要愚蠢,姬兄,把人交出,我会替你求情……” “哈哈哈……”他大笑,声如鬼哭十分刺耳。 “你笑什么?” “我宰了鱼藏社不少人,六个是朱雀功曹的同伴,其中有他们的地坛坛主百毒天尊桑大德。然后,又宰了四大殃神的三个。女人,你明白我笑的原因吧?” “这……” “如果你是鱼藏社的社主赛专诸孙百霸,你会放过我吗?” “该死的!至少你可以减少很多痛苦。”百毒夜叉放弃劝说,凶狠地抽了他两耳光,正式摆出夜叉面目:“现在,再问你一次,人藏在何处?” “藏在天底下……” 一指头点在他的背部第九脊椎下,他猛然一震。 这是要命的筋缩穴,浑身立即开始收缩,每一条筋甚至每一条肌腱,皆开始收缩、抖动、扭曲…… 片刻间,他的体积似乎缩小了一半。 连脸部的肌腱也在收缩,因此脸已失去了人形。如今他像一头落水的豹,衣裤全被汗水湿透了。落水的猫毛一湿,瘦骨鳞峋难看死了,他就是这副德行,毛一湿体型缩小小了一倍。 终于,他昏厥了。 又一盆水把他泼醒,然后又一次昏厥。 当他第七次被泼时,百毒夜叉解了他被制的筋缩穴。如果再不解,他死定了。 他如果死了,鬼女人如何给鱼藏社个交代? “罢了,这是一个铁打的人。”百毒夜叉泄气地说:“如果可能,我不想把他交给金花娘子。” “我也有点不舍。”千幻妖叹息一声:“镜花水月两妖,被唯我居士骂了一顿,就乖乖地听命放弃他,她们怎么肯舍得这英俊坚强的好男人?” “你两个荡女可不要胡思乱想,被情欲迷昏了头。”活阎婆不悦地提出警告:“鱼藏社与他恨重如山,你两人如果不识相,万一出了差错,以后休想有好日子过。好好看住他,我出去看看。奇怪,接人的人早该赶到了,怎么迄今毫无动静?” “你不懂,老太婆。”百毒夜叉冷冷地说:“你对男人已经麻木,你这一辈子已经快活够了,曾经沧海难为水,而我们还年轻,当然有点放不开。” “你不会愚蠢得不知利害吧?” “放心啦!要我用性命来换一个男人,办不到,即使这个男人貌比潘安,坚强如山。” 百毒夜叉苦笑:“这个铁打的英俊男人说得不错,我虽然也是一个江湖玩命者,但绝对没有他洒脱看得开。” 老太婆活阎婆这才如释重负,匆匆出室走了——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十四章 绝路逢生 偌大的园林冷清清,风一起枯叶漫天飞舞,秋深了,花木已呈现凋零的景现,大概主人已经不来渡假,往昔避暑的盛况已随秋而逝。 只有一个园丁看守,园门关得紧紧的,仅留下便门出入,园丁的小屋就在园门旁,有人出入,园丁必定知道是些什么人。 园太广阔,园丁不可能知道不从园门出入的人,到底是从何处出入的,乱闯大户人家的宅院,非奸即盗,那可是极为严重的罪名,所以园丁根本不相信有人从园门以外的地方出入。 大宅内室有陌生人借住,园丁毫不知情。 东北角的高高山墙,成了陌生人的进出门户。 活阎婆越过花树假山,到了园墙下,轻如鸿毛纵上墙头,老眉深锁举目远眺。 墙外生长着果林修竹,可以从枝叶空隙中,看到百步左右的依稀景物,走动的人更易发现。 一无动静,毫无所见。 “奇怪,应该早就赶到啦!”老太婆喃喃自语:“按理,决不可能因事意外被耽搁了。 信息是从镇上传出的,传至他们的秘站,要不了片刻工夫,难道秘站的眼线都派出去了?” 有人影移动,她心中一宽。 “咦!怎么只来了一个人?”当她看清只有一个人移动时,大感狐疑。 人渐来渐近,终于可以清晰看到了,的确只有一个人,一个雄伟的丰神绝世书生,而非佩刀挂剑的江湖好汉,更不是身上藏满暗器的杀手刺客。 她的鬼眼中,涌起警戒的神色。 书生到了十余步外,分枝拨草接近,老远便抬头上望,颇感兴趣地打量站在墙头的挟杖屹立老大婆,脸上有泰然自若的笑意。 如果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看到高墙头上站着一个老太婆,必定以为看到了鬼或者看到了妖,老太婆怎么有胆量有能力爬上墙头? “这地方真难找。”书生站在墙下笑吟吟一团和气:“总算找到了,老太婆,你好吗? 别摔坏了。” “你是金花娘子派来的人?”活阎婆沉声问。 “她不会派人来。”书生说:“我自己找来的。” “她为何不派人来?” “你们派去的送信人,口信并没送到。” “咦!那你……” “我把送信人的口供弄清之后,把他弄成白痴了。” 活阎婆吃了一惊,飞跃而下。 书生远在丈外,一掌斜佛。 活阎婆单脚一沾地,猛地暗劲激荡,脚下一虚,斜撞而出,仓卒间以杖柱地稳下身形,几乎摔倒。 “你们捉住的姬玄华,交给我好了。”书生仍然笑容满面。“摔断了老骨头,麻烦得很呢!老太婆,你偌大年纪,依然逞强高来高去,不嫌太老了吗?” 活阎婆这才恍然,碰上了对头,立即发出一声警哨,伸杖凶狠逼进。 “你是什么人?”活阎婆厉声问:“姬小辈已被处决了,你是他的什么人?” “开玩笑!你们敢处决他?”书生不理会威力已笼罩的龙头仗,谈笑自若:“鱼藏社好些人的生死下落,线索全在姬玄中身上,你们如果把他弄死了,如何向鱼藏社的人交代,所以姬玄华知道自己死不了,才愿意公然活动冒险和鱼藏社斗法。他没料到鱼藏社另外请人对付他,栽在你们手中他活该。” “看来,你必定是姬小狗的党羽。”活阎婆肯定地说:“众所周知姬小狗没有党羽,连镜花水月两妖女也不敢再和他有所干连,没料到他暗中有人相助,连鱼藏社也被你们愚弄了,你得死!” 声落杖出,杖当胸便点,潜劲山涌,老太婆的身手力道皆不输于年轻力壮的人,一杖急攻势如雷霆。 “去你的……”书生手出如电,杖上凶猛的力道触手便散,极为阴柔的潜劲,不但可化去老太婆浑雄的劲道于无形,而且能将余力引出,扭身便扔。 活阎婆怎肯丢杖?惊叫一声,被杖带动身躯,想抗拒力不从心,身躯随即上升。 书生单手扣住杖,马步急旋,杖飞旋两匝,蓦地人影脱杖飞抛。 活阎婆被飞旋了两匝,受不了啦!双手一松,不得不丢弃龙头杖,飞越墙头,摔入园内去。 两个人影飞掠而至,是闻警赶来的百毒夜叉和千幻妖,两人都带了剑,来势如电火流光。 “活阎婆,你……”千幻妖看到飞回墙内的活阎婆,活阎婆手中没有杖,身形也不对,手舞足蹈哪像是用轻功飞腾?叫声已示出妖女的惊骇,也表示妖女已看出不妙了。 “姬小狗的同伴找来了……”向下掷落的活阎婆厉叫,总算在跌落的前一刹那稳住了身形。 两妖女人飞登墙头,并不急于往下跳。 下面没有人,跳下去岂不是白费劲? 书生不在墙下,活阎婆的龙头杖斜搁在墙上。 “不见有人呀!”百毒夜叉说。 “你的杖怎么搁在外面?”千幻妖扭头问。 活阎婆跃登墙头,怪眼不住搜视各处。 “老身是被那小畜生夺了杖,硬摔进墙里的。”活阎婆脸色泛青:“我一招被夺……夺杖……” “小畜生?人呢?”千幻妖问。 “他刚才在这里……一定躲在这附近。” “是什么人?” “一个年轻的,非常俊伟的书生。”活阎婆打一冷战:“我根本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有一种可怕的怪劲带动我的身躯……” “这里鬼都不见半个。”百毒夜叉说:“你怎知他是姬小辈的同伴?” 活阎婆跳下去,取回杖重新跃登墙。 “他说的。”活阎婆不想多说:“金花娘子不会派人来了,她没接到我们的口信。” “那他……” “被这个混帐书生掳走了。下来吧!我们搜这附近,非搜出他来不可。” “哎呀!”百毒夜叉惊呼:“假如姬小辈真有同伴,那他……” 不把话说完,跳下墙往回路飞掠而走。 千幻妖与活阎婆也心中一凛,急起疾奔。 囚禁姬玄华的房中,人去房空。 当书生出现在房中时…… 姬玄华已经站起了,气色甚差,嘴角还留有血迹。 “哈哈!”书生是费文裕,站在房门口大笑:“你真够狼狈的,苦头吃够了吧?不要紧吗?” “先离开再说。” “要不要扶一把。呵呵!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还撑得住。哼!我要她们好好还这笔债。” “要走就得赶快,她们快要回来了。” 他俩刚走,三个女人随后到了。 姬玄华午后才返回客店,气色仍然有点差。 客房的院子里,有三个至尊刀的徒子徒孙,用公然监视的笨方法,站岗似的等候他返店,不敢和他的打交道,站在廊下不闪不避。 “你们如果惹火我。”他向最接近房门的打手凶狠地说:“我一定会把你们巡抚署的一群杂碎,杀得血肉横飞哭爷叫娘。在你们决定向我动刀舞剑之前,最好想想后果。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飞天豹子葛雄,他最好设法摆脱东厂走狗的控制,他们已经请了鱼藏社的人对付我。你们难免奉命替走狗们对我下毒手,我的反击将是石破天惊毫不留情,你们没有替他们卖命的必要。你们滚吧!不要枉送性命。” “姬老兄,你也该知道,咱们身不由己。”打手哭丧着脸,可怜兮兮的神色令人同情: “你闯的乱子愈来愈大,咱们不得不防着你。你招惹了织造署的人,已经令咱们不安了;目下再招惹上东厂的人,出了纰漏咱们怎受得了?所以……” “放屁!在下并没招惹东厂的人。” “你算了吧,姬老兄,你已经知道东厂花重金请鱼藏社的人办案,却公然向鱼藏社的人叫阵。不但耽误了他们追查前两批东厂专使失踪的事,而且切断了追查黑龙会消失的线索。 东厂的老爷们怒火冲天,必然会把火烧到咱们头上,你要咱们怎办?” “向在下大动干戈,对吧?” “这……” “倒楣的人不会是我,丢命的人也不会是我。” “姬老兄,讲讲理好不好?咱们送你大笔金银礼金,请你离开苏州,不伤和气,尊驾意下如何?”打手近乎哀求了:“留条活路给咱们走,你是功德无量……” “你想得真妙,用金银想打发我走,以为钱能通神什么事都可以摆平,免了吧,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金银……” 角门丽影入目,香风扑鼻。 “也不缺镜花水月一类女人。”最先出现在院廊,艳光四射的千幻妖,甜美的声音悦耳极了:“织造署长驻苏州的总监,唯我居上洪一鸣,答应让你把镜花水月带走,远离苏州到外地快活。目下巡抚署的总领飞天豹子葛雄,也愿意送大笔礼金请你离境,两方面的人给足了面子,你还不满足吗?” 百毒夜叉也出来了,活阎婆接着跟出,像个讨不到债的债主。 没有人见过阴司的阎婆是何长像,至少这个阳世的阎婆,的确阴森狰狞令人望之生畏,鬼眼中因愤怒而几乎要喷出毒火来。 “你们还不死心吗?”姬玄华苦笑。 百毒夜叉是年轻一代的用毒宗师级人物,发起威来毒物漫天彻地,附近人畜遭殃,避远些大吉大利。 “事没办成,为人谋而不忠,我们能死心吗?”千幻妖媚笑,走动时乳波臀浪媚力十足:“难怪你敢公然露面,原来有人在暗中保护你。” “樊姑娘,你说的是外行话。”他也笑吟吟不带火气:“连站在一起的人,也保护不了身侧的同伴,暗中保护得了吗?真要生死相搏,举手投足便可置人于死地,刹那间人鬼殊途。百毒夜叉就有这份能耐,幸好她上次不敢要我的命。” “这次就要不了你的命?”百毒夜叉站在丈外笑问。 “上一次当已经够蠢了,我不会上两次当。”姬玄华泰然自若:“上一次当一次乖,你如果再用毒计算我,我一定会冷酷无情地杀死你。我和你没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不会蠢得和我同归于尽。” “如果……” “没有如果,樊姑娘。”他抢着说:“我能够不计较你们所加于我的伤害,是因为你们没有非杀掉我不可的念头。你们为了二千两银子而计算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行。但你们再不知趣下毒手,那就休怪我无情地辣手摧花,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一定可以在三之外杀死你,你最好是相信我的警告。” “那个保护你的年轻狗书生是谁?”活阎婆厉声问:“老身与他誓不两立。” “活阎婆,你怎么这样蠢?”他大摇其头。 “小畜生你说什么?”活阎婆大怒,直逼至身前声色俱厉。 “如果我真的应付不了你们,我会依然大摇大摆出现吗?”他有耐心地说:“那位书生如果把你看成威胁,他会让你的老骨头依然保持完整吗?得意浓时便好休;你们已经在我身上得到做一个强者的乐趣,应该心满意足了,再进一步煎迫得了九九再加一,那就太不上道啦!你们走吧!让鱼藏社的杀手刺客来找我,何不放聪明些袖手旁观看热闹?为了两千两银子死不放手,会死的,老太婆。” “你这该死的……”活阎婆怒不可遏,杖头在盛怒中向前推撞,力道凶猛,要撞他的嘴巴或者打落门牙,贴身对立,这一撞决不可能落空。 他忍无可忍,手一抬便扣住了杖头,铁拳如电,下手不再留情。 活阎婆刚感到眼角有物快速移动,来不及有所反应,右耳门便挨了沉重一击,眼前一黑,第二记重拳已连续在同一部位着肉! 然后是第三击,有如惊电连闪。 拳是连续急点的,挨一下必定连中几下,速度与重量皆十分惊人,即使能躲闪也无法反击…… 击中一下就够了,耳门那禁得起重拳的打击? 砰匍大震声中,活阎婆倒摔出丈外,四仰八叉倒在院子里,半昏迷地挣扎。 “咦!你……”百毒夜叉大吃一惊,居然没看清老太婆是如何被击中的,惊讶中向前冲出。 她忘了姬玄华的警告:我一定可以在三丈外杀死你。 她所立处,距姬玄华仅两丈左右,本来就是撒毒的有效危险距离,早已引起姬玄华的强烈戒心,身形一动,立即引起姬玄华激烈的反应。 芒影一闪,正中百毒夜叉的七坎要穴。 “呃……”百毒夜叉上身一震,脚下一乱。 一枚摘掉镖穗的透风镖,镖尾击中百毒夜叉的七坎穴,反弹坠地,百毒夜叉也向前一栽。 “你也可以扑上来。”姬玄华向骇然却步的千幻妖招手:“而且可以拔剑上。看你们这三个人见人厌的女暴君,能拍卖得多少钱,这可是你们自找的。” 千幻妖大惊失色,僵住了。三个人在刹那间倒了两个,怎敢扑上去?他们三人本来就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设计由百毒夜叉布毒,设下圈套用毒制住了姬玄华,这次也想重施故技现身擒人。主将百毒夜又一倒,大事去矣!扑上必然会被摆平在院子里。 另一面的走道,抢出一个半大不小的店伙计。 “你真的愈来愈不像话。真要做人口贩子?可耻。” 姬玄华扭头一看,心中好笑,瞪了怒容满面的小店伙一眼,撇撇嘴表示可笑。 这瞬间,千幻妖像扑向老鼠的猫,轻灵美妙的身法没发出任何声息,伸出的十个纤纤玉指真像猫爪,任何一个爪沾上肉,保证可以裂肉透骨,决非温柔可爱的所谓柔荑,修尖的指甲真具有钢尖的威力。 姬玄华曾经被这两个美如娇花,心如铁石的美女四只玉手,整治得死去活来,揍起人来比男人更凶悍。这时如果被抓住,后果必定十分可怕。 幸好他不敢忽略身后的动静,也从小店伙的眼神中,发现身后有警,身形一挫一旋,间不容发地从爪尖前脱出,依拊在千幻妖的右后侧,毫不客气一脚疾扫,扫在千幻妖的右臀上,攻击女人的臀部,实在有失男士的风度。 千幻妖身不由己,扑势加快,凶猛的冲向小店伙,同时惊叫一声。 小店伙身手极为灵活,一闪即从爪下逸出,一声怒叱,掌拍指飞势若狂风暴雨,出招极为泼野,把仓卒间稳不下马步的姬玄华,逼得八方闪避,抓不住空隙回敬反击,真有点手忙脚乱的狼狈相流露。 他总算躲过一阵狂风骤雨的攻击,但也挨了两掌,抓住空隙升上了瓦面,从上空脱身。 “你一定是疯了。”他站在檐口不悦地叫:“怎么又找上我了?那三个老少女凶魔一而再向我动手动脚,我是受害人。要不是我知道你的来历。一定把你也捉来拍卖,岂有此理。” 活阎婆已经神智清醒,拾起杖扛起百毒夜又溜之大吉。千幻妖也知道处境恶劣,恨恨地急遁。 小店伙是高黛姑娘,化装易容术不够精,最糟的是脚下的快靴,任何一个店伙,也穿不起这种名贵的靴子,外行人也可以看出破绽。 一阵快速的出其不意抢攻,居然劳而无功,小丫头被好胜心激,不肯干休,对方竟然也要把她拍卖,不啻火上加油。 她本来就对姬玄华,在虎丘第一次见面,她就对姬玄华勾搭镜花水月两妖女不满,更对姬玄华在苏州闹得风风雨雨不以为然,碰上了正好乘机发泄愤火。 姬玄华的化装易容木,可列于宗师级的名家,几次打交道面貌都不同,她一点也不知道一而再帮助她母女的人,到底是何来路,更没想到会是姬玄华。 在她的心目之中,姬玄华是好色的花花公子。至于姬玄华为何要拍卖神憎鬼厌的鱼藏社女杀手,她不想深究,反而往牛角尖里钻,想歪了。 朱雀功曹许彩凤年轻貌美,玩腻了再拍卖,人财两得,名利双收,一个初出道的花花公子,做出这种世人所不齿的事,江湖成例多多,毫不足怪。 一个朱雀功曹还没卖掉,又找上了两个绝色美女。 这就是小丫头的想法和愤怒的理由。 她愤怒下的攻击,极为凌厉凶猛,可不是发小姐脾气闹着玩的,每一招都是杀着,竟然奈何不了猝不及防的姬玄华,她更是愤怒中有羞恼。 像一头激怒的豹,飞跃而起。 论轻功,她十分自负。乃母的绰号叫穿云玉燕,家传绝技不作第二人想。 越过屋脊,姬玄华已到了另一进客院的瓦面。 她仍不死心,两起落宛若星跳丸掷。 客店旅客稀少,不是落店的时光,两人在屋顶高来高去胆小的店伙不敢声张,也见怪不怪,任由两人肆无忌惮地在屋上奔东逐北不敢干涉。 “我不和你计较,你最好快滚!”姬玄华一面左窜右掠,一面讥笑:“你这样乱蹦乱跳,会摔断粉腿的。强敌环伺,你居然有心情管我的闲事作消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活。呵呵!不陪你玩了。” 脚下一紧,飞越两座屋脊一闪不见。 高黛怎肯甘心?用上了全力,去势似流光逸电,奋起狂追。 飞越第一座屋脊,第二座…… 脚下一虚,屋瓦碎裂,崩坍,人向下一沉,眼前一黑,石头似的随碎瓦断梁向下掉。 即使是修至半仙的高手,在毫无所知猝不及防之下,纵落在早已腐朽的屋顶上,同样会掉下去无法重新向上飞升。 轻功高手必定可以在空中控制身形,应付意外的能力极为灵敏,身形沉落的一刹那,她借那电光石火似的刹那停顿,迅速缩成一团,提气轻身随碎瓦残梁向下落,总算能控制双脚先行着地。 灰头土脸,狼狈万分。 “可恶!”她抱住头掩住双目尖叫:“我和你没完没了。” 她把意外怪罪在姬玄华身上,主观地认为姬玄华故意引她上当。 钻出快要全部崩坍的破屋,她吃了一惊。 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大宅,崩陷处是三进院的正房,院子里本来建有花圃和荷池,目下已是一片荒凉,大大的院子杂草丛生,池内没有水,连假山也长满了杂草。 对面二进的房舍,稍为像样些,但也窗毁门失踪,破败的情景令人惋惜。 三个被响声惊动,从二进房舍奔出的人,站在三丈外观望,眼中有惊讶与狐疑的神情流露。 她对这三个人不陌生,因此大感吃惊。 那位长相最为狞恶的人,正是巡抚署最精明,最能干的走狗,闹湖蚊胡大蛟,原是太湖水贼八大寇之一,摇身一变,却成了捕拿奸凶盗贼的执法单位于员,令知道底蕴的人摇头叹息世风日下。 另两人一佩刀一挂剑,一看就知不是好路数。 是被房屋倒坍所惊,抢出察看究竟的,可知定然隐身在二进房舍内,那一进房舍仍可供人住宿。 这里已经不属于客店,先前在屋顶上望影追逐,早已远离客店,客店不可能有这种快要崩坍的废屋。这三个走狗躲在这里,很可能负责监视客店的动静。 “好身手!”那位佩刀的人喝采:“从上面与房屋一起倒坍下来,而毛发无伤,窜出尘埃木石的身法可圈可点,这小辈不错,不错。” “过来,我要知道你小子的来路。”闹湖蛟却用另一种角度看情势:“来踩探虚实必定有所图谋,闯入咱们藏身的地方,你的胆子不小。” “你们都走了眼,是个母的。”佩剑的人阴笑:“我敢打保票,一定是个够味的女人。 她是我的,我游蜂浪子对女人从不挑剔,够女人味就好,而且多多益善。人交给我,口供也包在我身上。” 高黛感到心中一凉,游蜂浪子的名号,对所有的女人都具有潜在威胁,那可是江湖朋友耳熟能详的大淫贼,家有闺女的大豪大霸,提起这个人莫不咬牙切齿,却又无奈他何。 这个十余年来,以采花名震天下的淫贼淫魔,一眼便看出她是女人,而且是非常不错的够味女人。 她心中一慌,向侧方的房舍飞纵。 “是高家的女人!”闹湖蛟兴奋地大叫。 她的轻功身法值得骄傲,飞纵时有如飞燕穿云,双手前伸后掠,美妙绝伦,事急全力施展,被闹湖蛟看出根底,揭破她的身份。 全城三家走狗,都集中注意力,侦查五岳狂客一群侠义英雄的动静,尤以东厂的人图谋最为积极,行踪一露,铁定会成为三家走狗猎取的目标。 姬玄华的处境却又不同,三家走狗都不想浪费精力对付他。东厂的走狗虽然与鱼藏社搭上线,但不会管鱼藏社的恩怨是非,姬玄华掳了鱼藏社的人,该社的人认为是奇耻大辱,自己的事自己了断解决,不屑劳驾东厂的人出面协助灭自己的威风。因此,姬玄华可以公然露面活动,唯一的敌人是鱼藏社杀手,而杀手本身也是见不得天日的人,反而不敢公然找他拼命,只能用暗杀的手段等候时机。 暗杀成功的机会不大,而且杀死了他,落在他手中的朱雀功曹与下落不明的六个人,岂不因此断送了?所以另行设法用重金敦请朋友,希望能活捉姬玄华。 高家的人成了众家走狗的目标,处境十分恶劣,必须隐起行藏,化装易容在外活动,一旦被走狗认出身份,必须及早溜之大吉。 她必须摆脱这三个走狗,而且她也有自知之明,对付不了游蜂浪子,这淫贼的迷香比毒物更可怕。 按她的速度,三个走狗决不可能追上她的。 可是,当她看到侧方房舍的门倏然洞开,她知道要糟,纵势已尽,右脚正要点地,已无法在这刹那间加快点落,正是最危险的重要关头。 大地是力量之源,人在空中劲道已尽,不沾地就无法获得力量,无法采取其他方法应变。 门内飞出一根怪索,奇准地缠住了她下伸的右脚胫,巨大的拉力传到,想抗拒已无能为力。 “不要伤她!”游蜂浪子的叫声入耳。 砰然大震中,她仰面摔倒被拖翻在地。 不等她有何反应,打击已经及体,印堂挨了一掌,立即昏昏沉沉任由摆布。 “她一定是活的。”擒住她的人大声得意地说。 姬玄华仍然从屋顶掠走,重回客店的屋顶,轻灵地跳落住宿的一进院子,料想活阎婆几个女人,不敢再重回自讨没趣了。 刚向下飘落,发现走廊口有人,一个店伙正向一个中年人比手划脚交谈正向他指指点点。 中年人相貌堂堂,穿一袭青衫像个文士,身法却快得不可思议,丢下店伙一闪即至。 他油然兴起戒心,脚一沾地立即拉开马步。 中年人来势如电,一言不发伸手便抓。 一声冷叱,他招发金丝缠腕反击。 太快了,全凭神意出招,双方都不敢大意,招一发后劲源源不绝。 中年人沉肘收爪,左掌同时吐出。 他一招缠空,左掌也立即挥出。 “砰噗!”掌及肉的响声,与劲发的风雷声相应和。 中年人击中他的右肋近脐处,他也拍中对方的右肋,半斤八两,势均力敌。 两人皆经受得起打击,各被震得斜退两步,不等马步落实,同以惊人的速度扑上,掌如开山巨斧,拳如万斤重锤,各展所学,展开一阵惊心动魄,你来我往不分轩轻的贴身疯狂缠斗,拳掌着肉声,急骤如连珠花炮爆炸,人影急旋令人看不清人影,风雷声殷殷声势惊人,好一场惊心动魄的龙争虎斗。 内家对内家,功深者胜,拳掌一记比一记重,只要能保护住要害,一般的打击都承受得起。 所有的店伙都溜走了,谁敢上前排解?似乎整座院子已陷于狂风暴雨中心,劲气爆发极为猛烈,似乎二十余根廊柱也有动摇现象,接近的人很可能被劲气所震倒。 两人都把对方看成劲敌,出手猛烈可想而知,而且想尽早把对方摆平,以免对方的党羽赶到,攻拆了三十余招,精力急剧地损耗,各挨了对方十余记重击,都无法将对方击倒。 半斤八两,不易击中要害,拖上三天两夜,不见得能分出强存弱亡。 除非有机会用绝学全力以赴,硬碰硬谁强谁就是赢家,像这种快速的攻拆,很难抓住全力一击的机会,想击中要害同样困难,必须等到筋疲力尽才能有结果。 第八次及身重击,劲气迸爆中人影暴退。文士急退五步,背部退近走廊,浑身大汗淋漓,青衫贴肉似乎可以绞出三升水来。 姬玄华也退了四步,浑身汗气蒸腾。 双方似乎心意相通,同时不再狂野反扑。 “咱们来决定性的一击。”姬玄华向后退出院子中心,立下门户,双掌隐现猩红的纹路:“你这家伙可承受千钧重锤撞击,护体神功比金钟罩强十倍,江湖上有你这种成就的人,屈指可数,做走狗你不觉得委屈吗?可耻!过来,我等你,非毙了你不可。” “混蛋!你说谁是走狗?”中年文士徐徐逼进,双掌也呈现火红色:“生死一笔那狗东西,居然能请到你这种惊世的高手,做害民贼的屠夫,你不死,日后不知到底要残害多少人,你得死!” 姬玄华一怔,脚下开始移动,表示放弃决定性一击的念头,移位就表示不再硬拼。 “慢来慢来。”他有点醒悟:“你是高小丫头的长辈?你那一群笨蛋中似乎你是最高明的一个。” 他对以五岳狂客为首的那群侠义英雄。没有多少敬意,认为这些英雄们浪得虚名,雷声大雨水少,是些无胆英雄。那天晚上这些英雄如果大举袭击织造署,他便不至于在虎丘几乎把命送掉。 幸好他对这些侠义英雄,也没怀有成见反感,虽则彼此是死对头,道不同不相为谋。 其实在江湖朋友心目中的看法,侠义英雄根本管不到江洋大盗的事,那是白道朋友任职公门的人,真正的所谓职责所在。举目江湖,可曾发生侠义英雄攻山夺寨的事?侠义英雄只能做一些打抱不平,所谓主持正义与豪强作对的闲事。 五岳狂客这群人,胆敢拼身家性命。与朝廷的皇家特务周旋挑战,已经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壮举了,值得受到尊敬和喝采。 所以,姬玄华愿意帮助高夫人母女。 他不认识五岳狂客,对名动天下的高手名宿所知有限,大多数仅闻名而已,不提名号,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老几。 如果他不露旱天雷的名号,谁知道他是老几? 姬玄华在苏州一鸣惊人,认识他的人还真不少呢!因为他公然走动亮相,有意招摇吸引走狗们的注意,以掩护费文裕即将发起的惊世行动,他进行得相当成功。 “咦!你不是巡抚署的走狗?”中年文士也一怔:“至尊刀的一群小丑,在这附近布网张罗……” “捉你?” “可能。店伙说,你把扮小店伙的人可能……可能掳走了。以你的武功修为估计,你办得到。” “那小店伙追我,我把她摆脱了。”姬玄华完全明白了:“她追到何处去了不知道,赶快去找。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小丫头,很容易出毛病的,再不好好的管教,早晚会出大纰漏。她往那边追的,去找吧!” 中年文人循他所指的方向轻灵地跃登屋顶匆匆走了,一场很可能两败俱伤的恶斗,因而半途而废。 姬玄华略一思索,也上屋循踪寻找。 如果事先对某些人和事心生怯念,面对这些人和事就会失常。 高黛对游蜂浪子心怀恐惧,一个大闺女怕使用途香极为高明的淫贼,是正常的反应。深怕不小心落入淫贼手中生死两难。 其实,她的武功比游蜂浪子高明多多。 她只顾脱身,忽略了另有其他的人在旁窥伺,等发觉不对,已经来不及应变了。 姬玄华说她鲁莽易出毛病,确是不假,失足踏破屋顶是第一次犯错,见了游蜂浪子便逃是第二次,忽略逃走路线的安全是第三次犯错了,栽得冤哉枉也。 屋内抢出两个人,用套索擒住她的人按住了她,先一掌打得她天昏地黑,再制了双肩井,最后熟练地捆她的双手,完全把她控制得稳稳当当。 “陈老兄,谢谢你帮我把人擒住,容后致谢。”欣然奔到的游蜂浪子说,兴高采烈准备接人。 “我帮你捉?”陈老兄鹰目一翻:“是我捉的,你有没有搞错?” “我先拦住……” “且慢,先得把话说清楚。”陈老兄沉声说:“她已经远出你控制的范围,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咱们织造署的人,与你们巡抚署的人奉到同样的指示,全力缉拿搜捕五岳狂客那群杂碎,我捉到的人当然是我的,赏银当然也是我的。唷!你在打什么怪主意?” “咦!你这混蛋想争功吗?”游蜂浪子脸色一沉,声色俱厉:“你这些歪理,狗屁不值,我警告你千万不要在虎口争食。哼!把人交给我。” “你才是狗屁。”陈老兄怪叫:“你才是存心争功,开什么玩笑?可恶?” 闹湖蛟赶忙插入中间,防止两人气急翻脸动手。 “好了好了,大家让一步,说起来彼此也算是自己人,何必为了一个俘虏有伤和气?” 闹湖蛟做和事佬,好言排解:“陈老兄,咱们先与这假小子打交道,是不争的事实。你老兄把人捉住,也是有目共睹。这样吧!咱们一同把人押回府城,共同将人交给生死一笔万档头,有福共享,岂不两全其美?” “狗屁!什么两全其美?那简直是抢劫,抢劫在下应得的赏银。”陈老兄怎肯当傻瓜? 跳脚拒绝:“我一辈子也没听说过这种荒谬的分赃办法,在场的五个人,我是唯一动手将人擒住的人,似乎所获的赏银,你老兄要五份瓜分。去你的!你以为是你水贼的分赃规矩吗? 你那种论秤分金银的贼规矩,在咱们这些人身上行不通,老兄。” “陈兄……嗯……”闹湖蛟身形一晃,摇摇晃晃扭身摔倒。 陈老兄也脚下失去重心,接着向下栽。四个人似乎在比赛谁倒得快,躺在地下的高黛是唯一不用比的人。五个人一躺下去,就昏迷不醒。 唯一没倒下的人,是游蜂浪子。 把四个人拖入屋中藏妥,最后才抱起昏迷不醒的高黛,直趋屋后的内房。 原地,掉落一把匕首,那是陈老兄的同伴遗落的,先前握在手中隐在肘后,没有机会使用。 中年文士飞檐走瓦穷找高黛的踪影走的是直线。 姬玄华走的是曲线,他记得先前走过的地方。 站在崩坍了的房屋右邻瓦面向下看,断木碎瓦堆中看不见人的形影,掉下去的人不会全体埋在瓦砾下,这种丈五六高的房舍摔不死人。 终于,他看到下面院子遗留的匕首。 猫似的钻入屋内,便看到被塞在壁角的四个人,以为是尸体,略一察看便分辨出是中了迷香。 四个昏迷的人,表情都怪怪地,似笑非笑,而且血脉流动有异,心跳时快时慢,脸上的肌肉也不时出现怪异的抽搐。 “这几个家伙在梦中快活。”他自言自语苦笑:“是一种可令人销魂荡魄的迷魂药物,很可能是绮梦香一类贞女节妇也害怕的歹毒玩意。该死!小丫头不妙!” 里面传出隐隐人声,原来里面还有人。 他认识闹湖蛟,这个往昔的水贼头头在苏州附近恶名昭彰,在歹徒恶棍中有庞大的号召力,所以是巡抚署负责侦查布网的人中,最有成效最得力的一个,也最为活跃。 这家伙居然被摆平在这里,四个人患了同一症状,显然下手的人无意将他们置于死地,而且很可能是同伙,委实令人莫测高深,透着邪门诡异。 他无暇追究这四位仁兄的遭遇,像幽灵般深入内室。 房舍很久没有人打扫整理,每一厅房皆蛛网尘封家具破败凌落,不适宜居住,宅院的主人很可能出了可怕的意外或出了灾祸,丢下不管任由房舍腐朽坍倒。 木渎镇附近,大户豪门的园林别墅甚多,这一二十年来,官贪吏污率兽食人,被破家的大户也为数众多。荒废的园林别墅也不少,有些换了新主人,新主人的财力又无法维持,也就任其荒废懒得问闻。这家大宅院,显然一二十年没有整修了。 没有人居住的宅院,朽烂的速度是相当快的。 这一栋侧院的内部厢房,几乎没有一间是完整的。 利用这里暂时出入,房舍是否完整并不重要。 靠近建了回廊小荷池的内室,里面只有一张胡床,一座有点像琴台型的矮案,积尘曾经略加清理,壁角摆了一些餐具与吃剩的食物,可知这里曾经有人暂作停留歇息的地方,餐具是食店的粗制品。 游蜂浪子不是跑春公狗似的急色鬼,而是知道如何享受美色的行家,同伴已被他的独门迷香所摆平,他一点也不担心有人在这种破败宅院,闯来破坏他享受的兴趣,这里绝对隐秘安全。 剑和百宝囊已卸下,放在胡床一侧趁手处,他坐在床口,双脚并伸双手在身后撑住身躯,鹰目中欲火正一分分升高。 这种胡床高仅尺余,简简单单,与一般大户人家的床有柜有栏有帐完全不同,但铺上锦褥可就比传统的床舒服多多。透过那一排破烂的大排窗,可以看到小院中的荷池假山景物。 “你先脱一件,再替我脱一件,乖,对,一件一件来。”游蜂浪子的嗓音怪怪地,脸上的得意邪笑表示出心境的愉快:“小宝贝,不要急。对,卸衣而不是撕衣,以后我教你卸衣裙的秘诀,你会很快领悟的。” 扮小店伙的高黛,实在一点也不美丽动人,头上梳了懒人髻,脸蛋染成黄褐色,穿一件宽大粗糙的青直裰,腰巾又黄又黑,粗布长筒裤加上一双破鞋,看一口就倒尽胃口。唯一令人激赏的,是她轮廓分明的灵秀五官,真要打扮起来,必定神似一个娈童——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十五章 有情有义 她染了色的面庞,因激情而成了紫酱色,又大又黑的明眸不再明,似乎燃烧着怪异的火,浑身呈现难以控制不由自主的颤动、狂乱,目光被游蜂浪子的妖异眼神所吸住,在怪异的嗓音下顺从指示卸衣。 腰巾丢在破明窗下,粗布青直裰滑落脚前,露出里面所穿的绿绸紧身衣,酥胸的美好曲线毕露,年轻的胴体极为诱人。 紧身衣里面的胸围子轮廓清晰可见,更为引人遐思,男人即使不曾看到胸围子,仅看到形之于外的线条轮廓,也将想人非非色授魂予。 她的脸容与胴体,所呈现的各种奇奇怪怪变化,也只有游蜂浪子这种采花老手,才知道各种表情所代表的意义和反应。 先天的生理本能被引发出来,与后天的教养意识起了极端的冲突,所以她的身体向游蜂浪子接近,但内心的挣扎就呈现在双脚欲进又退的反应上。 “来,小宝贝,过来。”游蜂浪子用神意,用声音,用手脚的肢体语言,逐步诱使她就范。 她终于坐在游蜂浪子的腿上了,颤抖的双手惶乱而又激情地替游蜂浪子宽衣解带。她的举动生疏僵硬,这期间,游蜂浪子在她的双颊、胸怀、腰腹,用唇,用手,在她身上增加各种有催情作用的亲吻、爱抚动作。 游蜂浪子的翠蓝长衫一卸,露出壮实而长满胸毛的胸膛。鹰目中欲火渐炽,忘了指挥对方自行卸衣的享受情调,气息咻咻帮助高黛剥除紧身衣。 绣团花的月白胸围子呈现眼前,颈以下的晶莹如凝脂肌肤有令男人爆炸的威力,半掩的玉峰毕露,年轻的胸部美好曲线魅力无穷。 游蜂浪子兴奋得欲火急升,羊脂白玉似的胴体,证明他的看法正确: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够味女人,看到胸围子外加紧身衣包住的胴体,便知道这是一片未耕的处女地。高黛的表情反应,也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手搭上了胸围子的系带,他狂乱地要将带拉断,欲火已一发不可收拾,没有工夫解带结啦! 这瞬间,眼前有物闪动。 一条手臂,勒住了他的咽喉。另一只大手,抱住了他的头向右扭转,下颚抵住右肩才停止。 “不……不要……”他狂叫,手本能地去抓床头的剑和百宝囊。 对方只要扳住他的头,多扭转一寸,那就会发出克勒一声轻响,他就会踏入鬼门关,永远不能回阳世造孽,不再有机会享受女人了。这一寸,就是他生死的距离,所以他哀叫不要,意思是要求对方不要再扳转了。 他的手抓不到剑和百宝囊,那些东西已不在原处。 坐在他腿上的高黛,因他的扭动而滚落,迷乱地挣扎而起,仍向他身上扑,奇异的喘息声与半裸的胴体,他已经无法享受这激情中的可爱女人了。胸围子的系带已断,他也无福享受销魂荡魄的眼福了。 左手急向后伸,要抓身后人的下阴解困。 噗一声响,腰脊挨了一膝,支持神经突然崩断,身柱倒了。 控头扼喉的手一松,他躺倒在床上,手脚像崩断了控弦的木偶肢体,松散地失去活动能力。 连头也失去转动能力,腰脊第十三十四两脊椎,已被震离原位,脱臼内陷了两寸以上,椎骨断裂,筋膜滑脱出臼,大罗天仙也无法让脊骨复原了。 “你没给……给我公……平格斗的机会……”他疯狂地厉叫:“你……你是……哎呀……” “你怎么啦?”姬玄华拖起半裸的高黛,推倒在衣堆里,顺手抓起青直裰,掩住动人心魄的酥胸。 “你是姬……小辈……” “姬玄华,那就是我。”姬玄华取来丢在一旁的百宝囊冷笑:“你曾经给这些受害的女人,有公平格斗的机会吗?” “你……” “救……我……”他狂叫,还不知腰脊已断,以为是被制了督脉,身柱受制而已。 即使腰脊能扳回原位,他也将成为缠绵床席的废人,十四椎是命门肾门要害,椎受损,命门与肾门受到重创,决难复原。 “我让这小丫头救你。”姬玄华搜出五只小玉瓶,一面检查气味一面说:“小丫头是五岳狂客的女儿,侠义英雄们对淫贼恨之刺骨,她救不救你,得看你的造化了。我对你这种人没有好感,即使不是我下手,也见死不救,别把希望寄托在我的慈悲上。” 高黛娇喘吁吁,猛地玉手箕张扑上了。 “叭叭!”姬玄华给了小丫头不轻不重两耳光,一把将人揪住,按倒,将一只玉瓶的粉末,抹上姑娘的鼻端,抓衣盖住美好的酥胸玉乳,将人压住。 姑娘不住挣扎,呻吟,手抓脚踢身躯扭动,像落网的鱼,在握的泥鳅。 游蜂浪子完全绝望了,已经发觉身躯失去活动能力原因所在。 交给小丫头救,小丫头会救他?即使最无知的村妇,也不会以德报怨饶恕他的罪行。 “姓……姓姬的,你……也是好色之徒……”游蜂浪子不想放过自救的希望:“只不过我……我所用的手段,有……有点……” “有点伤天害理。”姬玄华替对方接下文:“所以在世间你不知糟蹋了多少女人,你这种诱人动情启欲的迷香,非常厉害有效,我听说过这种毒物,属于绮梦香一类性质的催情药剂。喂!你老兄贵姓大名?” “吴……吴瑞图……” “喝!游蜂浪子,久仰久仰。”姬玄华兴高采烈怪叫:“你这混蛋的身价,比朱雀功曹许彩凤高三倍。鱼藏社的杀手,不接百两银子以下的小买卖,猎物中有不少本来就该杀的豪霸,替这些豪霸报仇的人并不踊跃。而你这混蛋采花遍天下,那些闺女的父兄有好人有坏人,有英雄也有豪霸,把你碎尸万段是他们共同的愿望,出得起三五千两银子买你凌迟碎剐的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他娘的!我要发财了,不能把你留给小丫头救,我要带你找地方拍卖。妙哉,想起即将到手的白花花银子,就得乐上老半天。” “天杀的混蛋!你……你不能这……这样做……”游蜂浪子厉叫。 “我能的,我是强盗,我什么都能,包括能拍卖所俘获的男女。不要怨天尤人,你是罪有应得,活该受到报应,老兄。” 高黛恍恍惚惚站起,脸上的激情已退,披着的青直裰因站起而滑落,裸露的酥胸椒乳一览无遗,她居然知道羞耻了,手忙脚乱慌忙拾衣,背转身狼狈地穿着。 其实,她一直是清醒的,但体内的先天本能爆发,她毫无停止或招架的控制力,甚至最后一点自尊与羞耻的意识,也全然消失了。 “我……我怎么了……”她背着身子自问,语音抖切欲哭无泪。 “这个人,叫游蜂浪子吴瑞图。”姬玄华有点不忍,不便再用话刺激这鲁莽的小姑娘。 “我……我知道。” “还好,他来不及污辱你。” “我……我……” “我要带走他,找地方拍卖。” “请……请不要……”姑娘第一次向他恳求。 “当然,你有权报复。” “我……我的钱不……不多……” “有钱,你也不敢竞标。” “这……”姑娘期期艾艾。 “好吧!人留给你,免费奉送。” 脚步声轻盈,姑娘扭头一看,看他已经出现在荒芜的小院里,正悄悄向外走。 姑娘一咬牙,快速地穿回紧身衣和青直裰,拖了游蜂浪子的发结,拾了剑急急往外拖。 一个小店伙拖了一个赤着上身的大男人,并不岔眼。 姬玄华到了破厅,瞥了四个走狗一眼。 “让他们躺十二个时辰好了,死不了的。”他自言自语,要想一救这四个走狗,需用两种解药,一种解昏,一种消欲,他不想浪费搜获的解药。 刚踏出破门,人影乍现。 “这次不饶你!”来人怒吼,马步一沉,随吼声招发现龙掌,迎面吐掌风雷声迸爆。他也有点不耐,也一声沉叱掌似殷雷。 刚猛对刚猛,双方相距近丈,以无上修为行雷霆一击,同时出手攻击功深者胜,可怖的外发凶猛潜劲,排山倒海似向前爆发,风雷声动人心魄。 一声轰然大震,激烈的两道气旋向外怒卷,沙尘滚滚两股小旋风,远出两丈余才倏然消散。 两人各向后挫三步,脸色一变。 中年文士要狼狈些,右脚后伸膝盖几乎贴地,身形挫低总算控制住重心,假使右脚伸得不够长,很可能被震得仰面摔倒。 “好哇!拉近些再来一掌。”姬玄华怒叫,移步滑进掌作势吐出,掌心的红异纹逐渐增粗增大,色泽也逐渐变成金红色。 “不要……”身后传出姑娘急叫。 高黛只看到他高大魁梧,向前逼进的身影,却也可看清中年文士色变的面容,与匆忙不稳的马步,心中一急,便急叫着拖着人向外狂奔。姬玄华已经猜出,这中年文士是姑娘的侠义道长辈,心中一软,身形蓦地上升,旱地拔葱直上丈五六,向后一挺来一记美妙俐落的后空两翻腾,飘落在后方的瓦面,向下哼了一声,转身如飞而去。 午后不久,姬玄华出了店门。 他知道,各色各样眼线,在明暗间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虽则他不是这些眼线的主要目标。 鱼藏社虽然接了东厂鹰犬的买卖,东厂鹰犬犯不着替鱼藏社出头挡灾,所以这些眼线,只是“留意”他的举动,没有向他挑衅的必要理由,需要提高警觉的人,是鱼藏社的杀手。 杀手也投鼠忌器,不能下毒手杀死他,他一死,朱雀功曹岂不死定了? 他一点也不在乎杀手在大街行刺,只须留意对方近身挟持。 接近镇西的街口,右侧靠过来一个商贾打扮的人。 “你说底价是一千两银子?”这人傍着他举步,用低沉的语音问。 “不错,很便宜。”他说:“鱼藏社十余年来,所接的大买卖中,花红一万两的就有不少宗,朱雀功曹在未升任功曹之前,曾任外三坛的首席天坛坛主,她替该社赚了百万血腥钱。她的拍卖底价一千两,算起来的确太便宜了。” “我给你二千两银子。” “老兄,似乎你并不明白拍卖的用意。” “我不能等你定期拍卖。” “我不能言而无信私自贩卖,而减少自己的钱囊,我相信有人出价十分慷慨大方,这女杀手的价值必定超出我想像之外。” “这……” “等吧……必须有耐心等,老兄。多准备些银子,竞争相信是非常激烈的。” “在下坚持必须卖给我。”那人坚决地说。 “强买强卖,比抢劫更恶劣。”他大声拒绝:“少来烦我,你必须等,必须参加竞标,必须……” 那人手一抬,手肘便被扣住了。猛地扭身右手疾吐,二龙戏珠取双目,手腕一震,挨了一击。 姬玄华早有提防,反击有如迅雷疾风,对方任何部位一动,他的反击立至。 把那人的手扭转,卸除手臂上的袖箭筒。 “你们那些人的牛黄马宝,我一清二楚。”他丢下筒一脚将筒踏扁:“你是织造署的人,想替东厂的鹰犬讨好立功,阿谀谗媚的人不会有好下场,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我要毁你的双手。” “你……你得罪东厂的人,不……不会有好下场……”那人亟叫:“我……我是勾魂无常的副手……” “混蛋!天老爷我也敢得罪,饶你不得,我正希望东厂的鹰犬干预,去你的!” 将人推出丈外,那人的双肘骨全碎了。 他真的希望东厂的鹰犬出面干预,费文裕的目标就是东厂的鹰犬。 他的目标是抢劫魏奸的生祠,与东厂的鹰犬有直接的关系,东厂鹰犬直接受魏奸指挥,抢劫生祠,等于是与东厂鹰犬有利害冲突。 一声冷笑,他举步疾趋街口。 他知道,有人跟下来了。 他的用意,就是吸引眼线跟踪。 距镇三里左右,小小的水母祠静悄悄,唯一的守祠人是个孤老头,躲在祠后的杂物间埋头大睡,不敢出外走动,把两进的小小神祠,交给占据神祠的人全权使用,老年人无法抗拒强梁,不闻不问是保命的良方。 费文裕借水母祠落脚,朱雀功曹囚禁在后进的守祠人宿处。 他也负责诱敌,化装易容术比姬玄华高明多多。 返祠仅半个时辰,姬玄华便来了。两人在大殿品茗,据神桌商讨情势。 “有收获吗?”姬玄华问。 “这些混蛋躲得稳稳地,似乎寸步不离织造署宾馆。”费文裕不胜烦恼:“出来的人,全是织造署李太监的走狗,东厂的混蛋不问外事,委实令人莫测高深,似乎把找寻前两批专使的事,全权委托给鱼藏社,他们置身事外,未免不合情理。” “他们是来自京师的人,在外面乱跑能查出什么?人地生疏,全城的人皆仇视他们,一露面有如过街的老鼠,他们不出来是最聪明的作为。”姬玄华说:“有个家伙冒充勾魂无常郝宏远的副手,忘想用袖箭行刺,很可能是巡抚署的人。如果是,表示巡抚署的人,讨厌或嫉妒鱼藏社与东厂鹰犬合作,暗中捣蛋以引起纠纷。” “这些杂碎,本来就面和心不和,三家人各怀机心,三个和尚没水吃。”费文裕对情势有深入的了解,三家走狗本来就面和心不和:“小枝节徒乱人意,不必多花精神应付。该死的!看来你我都失败了。” “失败?老哥,不要言之过早了,咱们还没正式动手办事呢!”姬玄华不但不承认失败,语气肯定信心十足:“你要宰东厂的害民贼,他们不可能永远躲在宾馆内,早晚他们会回京的,是吗?” “他们还没正式宣告搜杀我费文裕,我也没打算积极图谋他们。兄弟,你太早暴露身份,让他们能从容加强生祠的防卫,的确失算了。” “本来用虚虚实实的计策,让他们认为旱天雷不可能前来苏州抢劫。岂知弄巧成拙,恰好又碰上天下四飞贼不期而至,反而让他们加强戒备,确是失算了。”姬玄华不胜后悔: “奇怪,巡抚署的走狗,大部份我都知道他们的底细,但派至生祠暗中戒备的人,都是可怕的高手名宿,而连巡抚署的走狗,居然也不知道那些人的底细。冥火真君与毒手阴神,已经是名震江湖的名宿,但只配派在外围巡风,可知派在祠内的人,是如何高明了得……” “且慢!”费文裕阻止他说下去。 “怎么啦?”姬玄华讶然问。 “普惠忠贤生祠,是毛巡抚毛狗官建造的。” “不错。” “理该由毛狗官负责安全事宜。” “对呀!” “而冥火真君毒手阴神这些魔道名宿,却是毛狗官的走狗中,位高辈尊武功超绝的得力走狗,总领飞天豹子也不敢在这些魔头面前摆威风。” “飞天豹子的名头,虽然没有魔头们响亮慑人,但真才实学并不比魔头们差,把魔头们摆放在外围,也是情理中事呀!” “不对。” “老哥,有何不对?” “祠内一定有身份地位更高,甚至比飞天豹子更高明的人,在暗中指挥策划,而且数量甚多。” “可能的。” “东厂的这些第三批专使,以生死一笔领军,但总人数仅有三十余,比前两批的人手少得多。兄弟,你相信负责支援前两批专使的主力,人数会反而减少吗?” “这……” “据我从五岳狂客的朋友口中,知道生死一笔那群人在扬州瓜洲镇,坑害聚英团主人张海舟,出动的人就不少于五十,其他的人为何不来苏州,半途返京了吗?” “唔!有明有暗。”姬玄华醒悟:“生死一笔是明的一批人,暗的一批可能先期潜抵苏州了。” “是求证的时候了,兄弟。”费文裕兴奋地说。 “如何求证?” “不把隐身生祠的人引出来,你抢劫生祠的成功机会不多。我如果不知道他们的实力,很可能会一头钻进他们的天罗地网里,不但歼灭不了这些畜生,反而上当枉送性命。” “很有可能,老哥。问题是,如何才能把他们引出来。” “兄弟,你有霸王之勇,袭击有如雷霆万钧,先期警告如期发动,从没失败过。我不甘菲薄,自信应付得了一些所谓超绝高手名宿,胆气不弱。咱们出其不意,以雷霆万钧的声势,把织造署宾馆化为血海屠场,哪怕隐藏在生祠内的人不出来?我可以达到歼除他们的目标,你也可以达成抢劫生祠的愿望……” “老哥,干啦!”姬玄华大叫:“五岳狂客那些人浪得虚名,只敢在宾馆外围呐喊,连累我几乎送命,咱们给他们一次空前的狂野袭击,我等不及啦!” “我要以费文裕的身份,名正言顺给他们惨重的痛击,你不能以旱天雷的面目……” “我为何不能?” “你要等抢劫生祠时,才能以旱天雷身份面目出现,不然他们隐藏的人不会出来,你成功无望。” “好,我要赶制另一种面具。” “慢慢来,咱们从长计议。你的六阳大真力,是至刚的绝世神功;我的摄魄玄阴寒玉功,是至柔的旷世奇学。咱们一刚一柔,一阳一阴,只要能互相圆熟配合,联手以两仪大阵或浑天合仪贯阵入围,千军万马何所惧哉?” “对呀!撷长补短,天下大可去得。” “除了兵刃之外要严防暗器。”费文裕郑重地说:“上次在宁国府,他们第二批专使中,有一个可怕的暗器高手,那就是威震江湖的千手灵官黄承先。另一个更可怕的人,是黑龙帮的第二副帮主,笑面无常汪云飞。该帮的山门在南京幕府山,对外他是南京十大名人的汪财神。这家伙的五寸长九龙绝脉针,一发四枚,先三后一,不但针可以贯穿四寸厚的坚硬栗木板,连金钱镖也可锲入三寸。要抗拒这种致命的暗器,即使你我有时间运起十成神功,也难以抗拒,多少会受到伤害。” “你宰了他们?” “宰了。这些人中,可能有更可怕的名家。所以,咱们得及早准备防备的器物与技巧,黑夜中混战,防备工作十分必要。” “对,人毕竟不可能长期运足神功护体,必须用技巧保护要害,咱们就赶快着手进行。” “那个朱雀功曹……” “把她送给李太监的人。”姬玄华说:“当然是白痴,她知道得太多了。” “你赶快办妥吧!晚上见。” 一头小驴,驮着目光茫然的朱雀功曹,由姬玄华在旁扶持照料,慢吞吞接近镇北的街口。 姬玄华的右手,点着一根四尺长竹手杖,这种金竹几乎是实心的,韧力奇佳弹性最好,用来揍人可以伤骨,一杖一条痕十分霸道。 小驴走得慢,消息早就传入镇中了。 路右桑田彩影倏然,钻出三个人:镜花水月两妖女,五通神卢均奇。 两妖女是织造署李太监的人,五通神是东厂亲信的档头,两家的人走在一起,是极为正常的事,尽管两家的人暗中勾心斗角,其实是表里为奸的一家人。 “玄华,你果然在这里。”镜花妖雀跃欢叫,热情漾溢向他飞抢,毫无顾忌地投怀送抱,抱住他的脖子娇笑,吐气如兰,经过刻意打扮的女人,显得比往昔更为出色,更为美丽,热力四射。 水月妖在一旁含蓄地微笑,对镜花妖热情奔放的举动不介意,比镜花妖矜持些,虽则对姬玄华的好感,比镜花妖要浓厚多多。 五通神在一旁阴笑,不屑的眼神表露无遗。这位江湖上凶名昭著的凶魔,连五岳狂客也没放在心上,哪将一个年轻的花花公子放在眼下? 冷冷地瞥了目光茫然,呆坐在驴背上的朱雀功曹一眼,五通神眼神略变,已看出朱雀功曹眼神有异,行家一眼便知道大事不妙。 “我以为你不再出来了呢?”姬玄华邪笑着,轻抚镜花妖红嫩的粉颊:“我已经听到风声,贵总监唯我居士,认为我在苏州撒野不上道,禁止你和我往来,是不是他改变主意了?” “玄华,此中缘由……” “我明白,素英。”他亲昵地挽住小蛮腰向路旁的树下靠:“你们织造署的人,是苏杭两地的太上皇,任何人在你们的地盘内闹事,对你们都是严重的冒犯大不敬。我想,唯我居士要你来,必定有重要的警告要你转达,他怎么说?” “这……有关鱼藏社的事。”镜花妖知道非说不可:“我……我不得不来。” “我知道身不由己的滋味。” “最重要的是,希望你离开苏州,总监答应我提前解约,让我陪你到南京遨游。”镜花妖用热切的目光凝视着他:“我不知道你与鱼藏社结怨的经过,你有必要与威震天下的杀手刺客结怨吗?玄华,你是喜欢我的,不希望我受到伤害吧?我更祈祷你不要受到伤害……” “贵总监没有理由干涉我的事。”姬玄华早就料到妖女来做说客的目的:“鱼藏社的人,全是卑劣的冷血凶手,江湖朋友把他们看成毒蛇猛兽,人人得而诛之。我抓到女杀手,贵总监应该感谢我才对。” “玄华,你也该听到风声呀!” “什么风声?” “东厂的老爷们,借重鱼藏社的人办事,追查前两批专使的下落,以及杀掉上次民变中,在巡抚署公堂,搏杀专使的暴民凶手费廉费文裕。玄华,织造署的人敢拂逆东厂老爷们的意思吗?” “把人给我带走,限你立即带了杨姑娘动身远走高飞。”五通神沉声说,威风凛凛神气万分:“敝长上法外施仁,不追究你大逆不道的罪行。” “你是谁?”姬玄华虎目一翻,声如洪钟。 “五通神卢均奇,在东厂有一份差事。” “失敬失敬,名利双收的好差事。” “你把朱雀功曹怎样了?她神色不对。” “即将拍卖,暂且让她神智不清。” “解了她的禁制,交给我带走。” “不行,在下坚决拒绝。”姬玄华一字一吐,不容误解:“俗话说,光棍不挡财路。鱼藏社的恩怨,用不着东厂的人出头。” “玄华,他们愿意用一千两银子买她。”镜花妖不希望闹僵,赶忙排解:“开的是南京鸿盛钱庄的庄票,我已经带来了……” “不行。“姬玄华说得斩钉截铁:“叫这个什么五通神滚回城去,我把人交给你。同时,我不会离开苏州,我从南京来,不走回头路,苏州的风景,我还没有观赏天平灵岩诸胜境呢!想赶我走?休想。” “小畜生该死!”五通神勃然大怒,抢出两步一耳光抽出。 明知姬玄华敢和人人害怕的鱼藏社挑战,而且掳获了地位甚高,武功出类拔萃的朱雀功曹,居然敢用狂妄的打耳光行动示威,必定胸有成竹,要不就是太过自恃目中无人。 姬玄华更快,竹杖猛然一挑。 五通神掴耳光是虚招,左手已同时伸指疾点。 慢了一刹那,姬玄华扭身出杖,不但间不容发地避过一指穿胸的指劲,杖出便中。 五通神大叫一声,斜退出丈外,右膝被竹杖挑中,巨大的挑力几乎将人体挑飞。 这瞬间,他蓦然心动,再给对方个痛击的念头消失无踪,仰面飞退出丈外,屈一膝着地几乎跌倒。 这表示他已经力尽,固然挑中了五通神,自己也力尽气竭,基本实力仍然单薄。一挑中的只是取巧而已,有技巧而无实力虚有其表。 如果他打跑五通神,真把朱雀功曹交给镜花水月两妖,不啻将灾祸交由两妖女承担,灾祸不但可伤害到相关的人,也将波及两个妖女。 他对两妖女颇有好感,与镜花妖有进一步的肌肤之亲,镜花妖所表现的柔婉可人气质,对他具有甚够份量的吸引力。交往期间,镜花妖一直以一个可亲的女人神态与他接近,避免涉及刀兵利害的敏感事务,逐渐培养出亲和的感情。 江湖传闻中,两妖女的口碑很差,是名气甚大的江湖浪女,引诱良家子弟犯罪的荡妇。 但世间有多少女人,敢明白示人她是靠不住的镜花水月?敢明白警告对方她是虚幻的形影,情情爱爱不可认真?就凭她们明白宣示的绰号用意,便可证明她们并不是恶毒的女人。 任何一个男人,愿意把情爱虚掷在镜花水月上,怎能责怪他们丧德败行?岂能责备她们玩弄感情? 明明大告示牌上写着水深危险,偏偏就有人睁着眼睛往水里跳。水不能杀人,而是人愿意死于水。 刀和剑不会杀人,是人用刀剑杀人。 她们已明白警告天下人,她们是虚幻的镜花水月,不要在她们身上浪费生命虚掷情爱,今日恩爱明日天涯,她们是勇敢的、叛逆的女人,所以被称为妖女,名列邪道七妖八怪五夜叉的两妖。 姬玄华对镜花妖的好感日渐加深,他是一个生理与心理皆已臻成熟的正常男人,镜花妖以往女性的风情与他亲近,不涉及感情以外的利害关系,潜在的敌我意识,并不影响他们互相吸引的情怀。 要把灾祸交给喜爱的人,他办不到。 五通神是东厂的鹰犬,正是把灾祸转交的好对象。 如果他击败五通神。灾祸转交不成啦! 五通神是江湖上名气甚大,恶名昭彰的凶魔,与五岳狂客侠义道高手齐名的超等高手,击败一个刚出道的花花公子,是顺理成章的事,输了才叫反常。 一声怒吼,五通神凶猛地扑上了,不拔剑以双手进攻,大袖起处风雷乍起,鸟爪似的大手伸出袖口,疯狂前扑有如老鹰抓小鸡。 老凶魔绰号称五通妖神,原因是一双大袖攻击时风吼雷鸣,恍馏中似有云兴雾涌雷呜电闪,这是神仙或妖怪光临的先兆异象,对方在袖劲所形成的力场中,呼吸困难肌骨受到重压似要崩裂,十分凶猛可怖。 似乎难以支持,用上了滚地龙秘技周旋,人影满地急滚,竹杖飞扫控制三丈方圆地面。 竹杖扫中五通神的小腿腔骨,不起丝毫作用,有如击在金铁上,无法造成伤害。 但五通神的袖劲,也无法击实贴地打滚的人,一双鸟爪捞不住滑溜的鱼,竹杖的打击也影响追逐的灵活,片刻间,把姬玄华逼得不断四处逃窜,想击中下毒手无此可能。 一声怪叫,姬玄华被袖劲掀翻了两匝,滚出丈外向侧一窜,便脱出危险中心,一蹦而起。 “老王八狗东西,下次太爷弄一把刀剑,毙了你这老混蛋……”他破口大骂,徐徐示弱后退,咬牙切齿挥舞着竹杖喊叫:“你神气什么?老狗一个,偌大年纪你仍然做屠夫的奴才,真不要脸,老而不死谓之贼也。” 五通神愤怒如狂,全力狂追。 姬玄华向桑田中一窜,咒骂声冉冉远去。 “为何不毙了那混蛋?”费文裕隐身在路旁,向窜来的姬玄华问。 “东厂屠夫派出外面耀武扬威的混蛋,都是次等的货色,招引人的媒子,死几个无损实力,何必费劲宰他们?”姬玄华叹了一口气:“我不想连累镜花水月。”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这两个妖女。” “是的。”姬玄华坦然说:“她们热情、大方、坦率,给予你快乐而不要求代价,感情不牵涉到利害,不伤害到任何人。这种可爱的女人,我觉得对她们动了伤害的念头就有罪恶感。” “喜欢她那就带走她呀!笨哪!”费文裕调侃他:“她还带了一千两银子银票做盘缠呢!” “这一定是她们的主子,唯我居士的烂主意。唯我居士早年的绰号叫活阎罗,居然想到用金钱和美色达到目的,委实是异数,这不是他的风格。这个人,咱们得小心留意他玩阴的。” “这个人愈老愈精,魏奸生祠的部署,很可能出于他的设计,真得小心留意他的动静。 大档头总管生死一笔,就显得下乘多了,派一个五通神相机来硬的,以为五通神一定可以对付得了你,在知己知彼方面就显得无知浅薄。唯我居士这次失算,很可能影响他在东厂鹰犬方面的份量,他没料到五通神会成功,他高估了你,势必受到东厂鹰犬嘲笑轻视。这里没有我们的事了,我先回城布置。费文裕向侧一窜,匆匆走了。 略一思量,姬玄华走的是另一方向——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十六章 水中捞月 五通神获得胜利,至少他以为获得胜利了。一个凭血气之勇,打倒三两个二流高手的花花公子,在他这种超等的高手名宿面前,能平安脱逃已是侥天之幸,没能把姬玄华留下擒获,是唯一的憾事。 他却没仔细思量,一照面便挨了一杖的缘故。 他被胜利冲昏了头,得意洋洋把朱雀功曹从驴背上抱下。本来他应该指示两妖女做的事,但为了表示人是他救的,不需两妖女分他的光彩,旁若无人亲自动手。 人摆放在桑田中,一经检查,他得意不起来了,胜利的喜悦像风一样吹走消失啦! 被制成短暂痴呆,必定从头部着手。 头部有八条经脉循环,最可能受制呈痴呆变化的,有督脉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阳胆经、手少阳三焦经。手法必定另有秘技,不在死、软、昏、麻、哑之列。 他不但找不出被制的经脉与穴道,更不知道是被何种手法所制的。 搬弄了老半天,甚至不惜工本,用上了真气引导术查验,毫无结果。 他不但笑不出来,而且急得冒冷汗。 两妖女避得远远地袖手旁观,避免让五通神认为她们有偷学解经穴的秘技绝学企图,这是犯忌的事,她们不想自讨没趣。 两妖女看出他的焦急狼狈相,更不便走近啦! “你们把她带回城。”五通神终于自认失败,老脸又红又青向两妖女招手:“放在驴背上,快。” “哦!她怎么啦?”镜花妖心中不悦,脸色就不怎么好看:“卢前辈,好像你并没有解她的禁制呢!” “回城再说。”五通神气冲冲脸色更难看:“这里不便疏解禁制。” “回城之后,如果解不了她的禁制,鱼藏社的人怪罪你,我两人也没有好日子过。”镜花妖叫起苦:“唯我总监把银票交给我,要求我们用软手段把事办妥,你却要来硬的,人救到了,却是白痴一个。卢前辈,你可害苦了咱们两人。” “闭嘴!女人。”五通神恼羞成怒:“没你们的事,一切有我负责,叫什么冤?哼!” “你可以拍胸膛向贵总领生死一笔负责,敝总监饶不了我们。姬玄华明明警告我们,暂且让她神智不消,已明白表示下了禁制,你却逞能把他逐走……” “不许多说叫苦埋怨。”五通神再次喝阻:“咱们的人名家多多,高手如云,一定可以解禁制,用不着你们操心,快!把人弄上驴背去。” 镜花妖不敢不听,不论是身份或声望,五通神都比她高一级。李太监的人,地位本来就比东厂鹰犬低一级。 放上驴背,朱雀功曹仍可坐稳,神智虽然痴呆,保持平衡的本能仍在。 距街口仅有百十步,迎面来了活阎婆和百毒夜叉与千幻妖。 五通神脸色一变,脚下一慢。 鱼藏社另行请人营救朱雀功曹,已经不是秘密。 五通神在百毒夜叉和千幻妖面前,够资格称前辈,但在活阎婆面前,可就不能倚老卖老啦! 他可以吃定镜花水月两妖女,两妖女是织造署李太监的人,决不敢在他面前撒野。 百毒夜叉不会卖他这个前辈的帐,千幻妖也不是敬老尊贤的人。 活阎婆是有名的女暴君,生性孤僻暴躁,谁也不卖帐,江湖威望比五通神也高一级。 “你们真了不起呢!居然把人救到手了。”百毒夜叉拦住去路,脸上有不怀好意的怪笑:“咱们枉费心机,不得不承认你们神通广大。” “狗屁的神通广大。”活阎婆嗤之以鼻,话说得刺耳难听:“姬小辈风流好色,把人交给有露水姻缘的情妇,表示他有情有义,你以为他们是凭本事把人救出的?算了吧!” “活阎婆,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五通神的怒火,可找到发泄的对象了:“在下凭一双手,光明正大把姬小辈打得落荒而逃,费了不少劲把人夺获的,不知道就该闭上嘴,以免祸从口出。” “唷!五通神,你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活阎婆狞笑,与百毒夜叉并肩一站,把路堵死了:“阁下凭一双手,就把姬小辈打得落荒而逃,干脆说一口气就把他吹跑了,岂不更光彩些?反正吹牛并不犯法。” 五通神正要大发雷霆,千幻妖却从侧方绕近小驴。 “唔!许大姐好像神情不对。”千幻妖讶然说:“她成了活死人!” “是不对。”活阎婆老眉深锁:“五通神,你救一个活死人干什么?” “把朱雀功曹弄成活死人,她就不会说出事实经过,所有的人就会相信,五通神凭一双手把姬小辈打跑的谎言啦!”百毒夜叉跟着起哄:“织造署和巡抚署的人,都不希望这个来历不明武功难测,行事怪异的姬小辈,不要在苏州惹事招非,苏州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所以都想用金银女色,连哄带骗请他远离疆界。” “而卢前辈凭一双手,就把他打跑了,而且也救出江湖朋友畏如蛇蝎的朱雀功曹,那卢前辈的声威必定升上三十三天。”千幻妖话中带刺,讽刺味十足:“咱们反正闲得无聊,替前辈吹嘘吹嘘,免费替前辈造势,一定可以升任重要的特等档头,大档头生死一笔的地位,就可能拱手相让了,可喜可贺。” 一弹一唱,五通神气得快要爆炸了。 “把许功曹放到路边去。”他向牵着小驴的镜花妖下令,鹰目中杀机怒涌:“咱们一人一个,把这三个来意不善的贱女人毙了。” “抱歉,不关我的事。”镜花妖断然拒绝:“她们在苏州作客,与两署的高手名宿甚有交情,总监唯我居士也对她们礼遇有加,我可不想得罪她们。卢前辈,你和她们口角,各怀成见互不相让,那是你们的事。” “女人,你还不明白吗?真蠢。”五通神怒声说:“她们要抢夺朱雀功曹,向鱼藏社领赏,摆出强夺的阵势,还说不关你的事?” “你不是说人是你救的吗?” “那是当然。” “保护的全责,也当然是你的。”镜花妖离开小驴:“人是你救的,我得不到任何好处,犯得着为你的利益卖命?你快死了这条心,不要把我扯进你们的纠纷里。” “五通神,你不要拉镜花水月一同下地狱。”活阎婆狞笑着说:“老身抢夺一个白痴有何好处?说不定反而惹祸上身,金花娘子是个疑心极重的人,很可能怀疑老身故意把朱雀功曹弄成白痴,不但不给花红,反而向老身索赔呢!所以你反咬老身抢夺,逼镜花水月陪你走黄泉路,她们不会上当的。” “老虔婆,你拦路不是为了示好吧?哼!”五通神厉声质问。 “当然不是。” “你想怎样?” “希望你合作。” “混蛋!老虔婆,你知道你在对何人提出这种该死的要求?厂卫的人只要人合作,任何人都得绝对效忠合作。”五通神怒叫:“你竟然要求本座合作,该死!” “你不要嗓门大鬼叫连天。”活阎婆冷笑:“老身这种吃八方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一点也不介意东厂一个小档头作威作福,闯出大祸大不了天涯海角一走,厂卫又岂奈我何?你不要抬出厂卫唬人,老娘不吃这一套。” “你……” “你如果不合作,嘿嘿嘿……我活阎婆的绰号,决不是白叫的,你知道会有些甚么后果。” “该死的!你好像吃定我了。” “那是不容置疑的,仅一个百毒夜叉祝小妹,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打发你们。” 活阎婆的话决非夸大,百毒夜叉祝小乔的百毒,丝毫之量,便可将超绝的高手名宿送下地狱。目下百毒夜叉所立处正是上风,百毒施放一吹即至。 “你要怎样合作?”五通神不得不承认情势不利。 “咱们一同前往天平山,把人交给金花娘子。”活阎婆得意地说:“证明朱雀功曹成为白痴,老身与两位小妹并不知情。花红给你或是给我们,由金花娘子决定,老身的要求合理吧?” “在下如何解释,朱雀功曹不是在下所为?” “那你得向金花娘子解释了,理由当必需让她能相信接受。” “如果在下拒绝呢?”五通神的态度突然重新强硬。 他是面向小街口的,看到了些什么。 活阎婆三个人,背向着街口拦住去路,不曾留心身后百步外街口的动静,这条通向郊野的小径也很少有人行走,所以并不在意镇上的动静。 “那就休怪老身强请了。”活阎婆龙头杖一扬,狞笑十分慑人:“你会答应的,是吗? 镜花水月不是你的人,阁下。”活阎婆颇为得意:“就算她俩愿意和你并肩站,结果仍然是一样的。她俩也要一同前往,多一个证人就多一分公信力。” “他们也要随同前往?”五通神往街口方向一指。 活阎婆三人扭头一看,脸色大变。 七个人,已经像幽灵似的,无声无息到了二十步外,轻灵地缓步接近。 活阎婆三人是老江湖,认识这七个人,感到心中一凉,碰上了真正的强敌,而又没有躲避的机会,她们强硬不起来了。 总管大档头生死一笔,竟然远离府城,突然出现在将近三十里外的木渎镇,破天荒正式公然露面,不再躲在织造署宾馆坐镇。 四个伟岸的中年大汉,正是专使贴刑官,百户孙绍武的贴身四虎卫,对外的称谓是风、火、雷、电四天将,姓什名谁谁也不知道。 另两人是神拳铁掌丁如山,与巫门三女煞之一的火凤三姑。 镜花水月两妖女,也心中叫苦,上次在江南春酒楼,神拳铁掌三个人,没捉住姬玄华就曾经转向她们提出严重警告,闹得很不愉快。 这时想走,已经来不及了,光天化日之下,会被追到天尽头。 “谁胆敢逃走,格杀勿论。”风天将的嗓音像打雷,震耳欲聋,具有以声制人的威力,二十步外仍感到直撼脑门的强烈震波。 那是与佛门禅功狮子吼性质差不多的秘技,近距离发威可令人昏倒。 千幻妖的确想乘机逃走,吓了一跳不敢再有所异动。 “带到镇西浩园。”生死一笔冷峻的神情,令镜花水月两妖女心底生寒,举手一挥,向神拳铁掌和火凤三姑下令:“你们搜这一带,与三煞星会合,务必把五岳狂客几个杂碎搜出来,去!” 五通神应了一声,瞪了活阎婆一眼。 “跟在后面。”他沉声说:“有任何异动,你们就死定了,哼!” 生死一笔与四天将在后面押阵,一行人不走街口,绕镇外小径疾趋镇西。 浩园在镇西两里地,是本渎镇众多名园中,颇享盛名的一座林园,里面的浩圆精舍最为幽雅华丽。 木渎镇四通八达,但除了通向各风景区的大道,经常有成群结队的游客行走外,其他通向郊野的小径甚少有人走动。尤以通向天平山灵岩山的大道,车轿络驿于途。如果不是私有的轿子,在镇上雇的轿,抬轿的几乎全是女人,这是本地的特有风貌,自宋代迄今不曾改变。 少人行走的小径,小驴的蹄迹由于驮了人,行家不难分辨,循蹄追踪毫无困难。 姬玄华循蹄迹追踪,他是追踪的行家。 他感到奇怪,这些人为何不入镇? 镜花水月两妖女可以公然在城内大街往来,可以公然缉拿不利于织造署的嫌疑犯,打着金字招牌公开招摇。以往东厂专使没来之前,织造署的走狗是高高在上,无人敢加以抗拒的太上皇,苏杭两府甚至江南各地,他们都是生死予夺的特权阶级,在市区行走,市民都把他们看成毒蛇猛兽,两妖女为何不走街道? 五通神是东厂专使的档头,是新来的特权最高鹰犬,太上皇的新太上皇,招摇过市更是他的特权,更没有不走街市的理由。 “一定出了些什么不可测的变故。”他想。 他并不知五通神碰上了活阎婆三个人,更不知道东厂专使的主将,大档头生死一笔七个人现身的事。 循蹄迹沿小径绕镇追踪,远出里外,小径向西伸展,木渎镇抛在身后了。 “怎么会往西走?”他疑云大起。 如果要回府城,该往东走,到胥江乘船,当然也可以走陆路。 他脚下一紫,心中提高警觉。 急走半里地,路旁麻田里钻出一个老村夫。 “客官,赶快转回去。”老村夫焦急地阻止他前往:“前面去不得。” “为何去不得?”他一怔,止步讶然问。 “前面戒……戒严。” “戒严?” “钦差大人在浩园捉人,是东厂钦差大老爷。像客官这种穿得体面的人,闯过去,准死。”老村夫善意相劝:“那些人,根本不是人。” 苏州的市民,把东厂的人恨之入骨。 三月天民变,在巡抚署公堂,仕绅与包括巡抚毛一鹭在内的大小官吏,护送所谓钦犯周顺昌,至巡抚署公堂接圣旨。 东厂专使没有圣旨,只有以东厂缇骑名目发出的缉拿令。 那时,随周顺昌至巡抚署领圣旨的市民,已有数万之多,民怨沸腾。 周顺昌是退休的官,只有圣旨才能查办他。 包括知县陈文瑞在内的官吏仕绅,立即提出抗议。巡抚毛一鸳浑身冒冷汗,不出面主持执法。加上署外的市民一听到传出的消息,不是朝廷圣旨,而是东厂缇骑任意凌辱朝廷命官,登时鼓噪起来。 东厂专使一怒之下,愤怒地指斥抗议的人,声称缇骑出京有如钦差,东厂逮人,鼠辈何敢置喙? 几句话引发了焚天烈火,激起惨烈民变,专使当堂被姓费的书生搏杀,全城沸腾。 所以苏州的市民,一直就把东厂的鹰犬当作钦差。事实上,他们的职权比钦差更大。钦差只奉圣旨办理某一特定事件,而东厂的人所办的事无所不包,宰杀朝廷命官名正言顺,砍掉平民百姓的脑袋更是家常便饭。 姬玄华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五通神,这位仁兄正是东厂专使中的档头。 “哦!我不怕他们。”他安慰老村夫:“老伯,谢谢关照。” 他脚下一紧,老村夫盯着他的背影摇头苦笑。 浩园的精舍中,有十余名鹰犬,这些人有大半不是东厂的人,是专使沿途雇请的眼线和打手。 生死一笔一到,立即把大半的人派出,宣布五岳狂客几人逆犯,的确在木渎镇现踪,必须加紧围捕,能派用场的人都派出搜索逆踪。 布署停当,这才在大厅处理不重要的事务。 朱雀功曹被摆放在大环椅中,生死一笔亲自检查,搬弄了老半天,仍然找不出被制的征候。 然后是四虎卫轮番检查,这四位天将是功臻化境的内家高手,先后用了真气搜经导脉术、逐穴检验疑经术、周天驱血导流术……结果毫无线索,气血循环一无障碍,头部没有打击留下的任何淤伤。 朱雀功曹快要成了大白羊,身上每一条经脉,每一重穴,皆被这些高手摸来摸去,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暴露在一群男女面前,被播弄得难保方寸隐私,这些高手就没把她当成女人。 幸好她已经成了白痴,白痴是没有羞耻感的。 最后一个年近花甲,佩了一根紫金如意的人检查完竣,摇摇头颓然罢手。 “老朽力所不逮,从没见过这种制人的手法。”这人向生死一笔坦承无能:“既非击伤头部所致,头部受伤真气不可能完全畅通。亦非制了经穴、头部八条经脉毫无异状。” 生死一笔本来就是高手行家,而且是最先检查的一个,当然知道查不出结果,其他的人也失败,他反而心中高兴,这表示其他的人并不比他高明。 “看来,必须向姬小辈设法了。”生死一笔只好自我解嘲:“咱们这些高手名宿,不懂年轻新秀们的新手法,所以说江山代有才人出,世上新人换旧人。” “问题是,怎样才能把姬小辈弄到手。”风天将冷冷地说:“五通神卢老兄把他吓跑了,目下可能正乘船远走高飞。咱们把一个白痴交给鱼藏社,他们一定会责怪咱们多管闲事,合作可能因此而导致破裂呢!” “他们的眼线多,消息灵通。”火天将也表示不满:“咱们人地生疏,如果没有鱼藏社的合作,两批专使的下落,与一群逆犯的去向,恐怕就难以获得了。” “事实如此。”佩如意的老人狠盯了五通神一眼:“以浩园的潘家逆犯来说,鱼藏社就查出当初大闹巡抚署衙外的暴民祸首中,这个潘克诚就是十大暴民首领之一,也是率众火焚另一批专使座舟,溺死专使的暴民首领之一。如果由我们亲自查,没有任何市民和我们合作,一年半载恐怕也查不出头绪来。卢老弟真不该逞能,却又捉不住姬小辈,这可好,误了大事太不值得了。” 老人这一埋怨,不但五通神脸上挂不住,生死一笔几个人,也脸色一变。 自己人相互指责,事极平常。 但目下有外人在场,就不平常了。 镜花水月两妖女,就不是自己人,虽则名义上是太监李实的走狗,例由东厂专使调用驱策,两家是一家,指挥系统上是一致的。但同中有异,织造署毕竟另有主子,走狗们是在本地工作的地头蛇,东厂专使是早晚会返回京师的外人,而且不可能在苏州久留。 第一个看出危机的是镜花妖,心中暗暗叫苦。 活阎婆也看出危机,老太婆与百毒夜叉千幻妖,才是真正的外人,而且是对五通神最不利的证人。 老凶婆向百毒夜叉一打眼色,表示危机临头大事不妙。 不等百毒夜叉有所异动,生死一笔的凌厉目光已投落在她身上了。 “谁要想打烂主意图谋不轨,本座将要他生死两难。”生死一笔语气中充满凶兆:“咱们善用毒的宗师级人物甚多,上一批专使中的毒郎君廖智,就是尊称天下第一玩毒祖宗,一代宗师百毒魔君的唯一衣钵传人。你百毒夜叉固然也善用百毒,但气候相差太远,不要妄想班门弄斧,少在本座面前献宝,哼!” “从现在起,你的双手最好放乖些,不可随意活动,免滋误会。”电天将郑重提出警告:“只要你有所异动,本座一定可以在闪电似的刹那间,轻而易举杀死你,信不信由你。” 这位仁兄号称电天将,意思是他可以用闪电似的暗器,在闪电似的刹那间,把对手杀掉。所使用的四寸柳叶刀头重尾轻,可以直线或曲线飞行,不需在空中旋转前进,速度太快,旁观的人也只能看到光芒一闪,刀到人倒,根本看不清刀影。 只有笨蛋才敢不相信,百毒夜叉可不是笨蛋。 “老身与你们该是同路人。”活阎婆色厉内荏:“活阎婆也不是被人唬老的,还有放手决死的机会,咱们对你们无害,何必相煎相残?老身要知道,我和两位小妹妹的结局。” “混蛋!老虔婆,你配说这种话?”生死一笔厉叱:“你们三人胆敢胁迫本座的人,该知道会有何种结局,你们是胆大包天活腻了,本座为了保持威信,你们……” 外面传来一声暴叱,接着传来一声惨号。 “警卫完了!”巫门三女之一的火凤三姑急叫,居然有几分未卜先知的神通。 四天将反应最快,飞掠出厅。 佩如意的老人出其不意大袖一挥,罡风似怒涛,把猝不及防的镜花水月震飞出丈外,摔倒在厅角立即昏厥,毫无抗拒的机会。 生死一笔大喝一声,一掌拍出,身侧不远的千幻妖狂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倒飞而起。 神拳铁掌丁如山也同时出手,一记神拳打飞了百毒夜叉,出其不意突袭,百毒夜叉毫无用毒反击的机会。 火凤三姑一枚炼狱毒火珠,在活阎婆身上开花,爆发出满身阴磷毒火,老凶婆惨叫着满地乱滚。 先杀证人,这是灭口的金科玉律。 姬玄华以为只有五通神一个人,镜花水月两妖女不会和他拼搏,因此毫无戒心长驱直入,接近精舍便被两名警卫发现了。 两个警卫穿了东厂的制服,其实并非真正的东厂正式编制人员,佩带的就不是军刀,而是江湖人所使用的普通长剑。 两人本来隐身在树下,浩园内花木扶疏,虽则花木已开始凋零,人隐身树下真不易发现,何况姬玄华毫无戒心,从侧方飞越围墙,疾奔浩园精舍,沿途也没发现有人。 两个警卫发现有人飞掠而至,现身相阻已相距不足十步了,他来势太快,几乎撞上啦! “站住!”一名警卫暴叱震耳,一面拔剑。 一看对方是东厂的鹰犬,姬玄华不再客气,直撞而入,瞬即近身巨掌一伸,响起一声轻雷,切入拍在对方的胸口,劲道十足。 一声狂嚎,警卫仰面飞摔出丈外。 另一名警卫剑刚出鞘,人影已从侧方压到,右肩一震,拔出鞘的剑脱手易主。 “去你的!”姬玄华一脚将第二名肩裂了的警卫踢倒,挺剑扑向精舍敝开的大厅门。 四大天将飞抢而出,四般兵刃半途出鞘。 钢鞭、短戟、雷锤、雁翎刀,全是短的重家伙,近身搏挥舞自如,挨一下非死即重伤。 四天将出厅的速度相差有限,看到有陌生人速度更快,几乎同时到达,像一条人墙向前猛压,毫不迟疑同时出手攻击,似乎并无争功的意图,而是看到人就杀机澎湃,都想一下子把对方摆平。也可能是他们平时有联手应敌的默契,不管对方有多少人,不动则已,动则齐头并进奋勇当先。 谁也无法分辨对方是什么人,更无暇停下来查问,接触太快,只知从穿着中分辨不是自己人,唯一可做的事,是把对方摆平。 姬玄华的想法更简单:来人是敌非友。 看到四种兵刃的形影,便知道这四个人,必定是可怕的劲敌,四人如一的扑势更令他悚然而惊。 他掏出了所学,挥剑直上。 即将接触的刹那间,他向左仆倒,立即脱出四种兵刃构成的网阵,贴地急旋,剑攻最左翼使钢鞭的风天将,钢鞭正拦腰砸到,人仆地鞭走空。 风天将功臻化境,经验老到,鞭走空人向上跃,间不容发躲过了一剑断脚之危。 阵势一乱,也无法后续合围。 他斜窜而起,铮一声崩开火天将的短乾,一脚扫在对方的右胯上,将人扫飞出丈外。 “该死!”电天将在侧方大旋身怒吼,左手一扬,三把柳叶飞电刀,幻化为三道淡淡的电芒,分三方向中间聚合,走的是弧形飞行路线。 这是说,弧形路线是浪费时间,两点之间,以直线为最近,最近当然最快到达。 对付面对面交手的强敌,走弧形路线的暗器反而效果最差。 “去你娘的!”他大骂,从最左一把飞刀的方向冲进,长剑一闪,铮一声飞刀断成三段。 中间一把飞刀循回风折向,但无法跟上他的逆向冲进速度,以小角度偏向,远飞出三丈外去了。 双方闪电似的接触,变化说来话长,其实是瞬间所发生的事,飞刀落空,被扫飞的火天将还没落地,跃起避剑保住双腿的风天将,也没向下飘落。 使雷锤的雷天将刚转过身来,雷霆打击已经及体,被姬玄华跃起飞踹,靴及右肩人向后倒。 借一踹之力,猛扑正想掏取飞刀的电天将。 “铮铮!”两声狂震,火星飞溅,以力胜的雁翎刀,竟然挡不住姬玄华以至阳至刚劲道,被所驭的轻灵长剑震偏,空门大开。 电天将非常了不起,不接招人化流光向后退,间不容发躲过姬玄华乘机追袭的一招长虹贯日,硬是化不可能为可能,从剑尖前退出险境。 两照面,四天将倒了一双。 刚抢出门外的生死一笔大骇,还没看清姬玄华的相貌,只看到火天将和雷天将倒地,还以为被杀死了呢!同时也看到电天将被一剑逼退出丈外。 四天将是专使贴刑官百户孙绍武的四虎卫,号称无敌,所以绰号称天将,四人联手竟然一照面就死了两个,这还了得?劲敌未免太可怕了。 四虎卫从不卖各大小档头的帐,生死一笔是首席大档头,平时与四虎卫打交道,四虎卫也爱理不理,普通的行政小事务也不假以辞色,因此相互之间有芥蒂存在,如非为了对付五岳狂客一群侠义英雄,生死一笔根本不想劳驾四虎卫出动。 大事不妙,四天将号称无敌,却倒了两个,另两个也靠不住。 发出一声信号,这位首席大档头发令撤走。 四虎死光了,这位首席大档头可能更痛快些。 撤走的信号来得正是时候,唯一没受到重击的风天将,发出一声怪叫,胆落地飞退。眨眼间,四天将逃了个无影无踪,被姬玄华雷霆万钧的狂野攻击所慑,斗志就在这两照面间沉落。 抢入厅堂,姬玄华倒抽了一口凉气。 躺着的五个老少女人,似乎全是死尸,地面的鲜血,已说明她们的遭遇了。 “素英…”他发疯似的抢近镜花妖,丢掉剑伸手轻拍镜花妖的双颊。 镜花妖口角有血迹,无神的双目眨动了两下。 受伤倒地的人,不能急急扶起或抬动,必须先找出是否有碎骨头的创伤部位,要是急急扶起,很可能救人不成,反而促使受伤或送命。 略一检查,他心中略宽。内腑被震离位,镜花妖的内功,抗拒不了外力所加的重击,就会发生这种结果,打击力如果再重一分半分,五脏六腑将一团糟,必定当堂呕血毙命。 水月妖的伤势相同,生死同在呼吸之间,不同的是,两女受击处一在左一在右。 他身上带有最好的救伤丹,与及全命保元的丸散。 两女神智清醒了片刻,便被药力一催,迷迷糊糊睡着了。 人不能摆放在厅堂里,他到了内堂,想找内室暂时安顿,等两女的元气稍复后再走。 找到一座内室,他感到浑身发冷。 十六具男女老幼的尸体,横七竖八堆放在房内。 “老天爷!”他心酸地掩面呼天。 他不认识这些人,也不熟悉死在大厅的活阎婆三女,出道仅两年,认识的高手名宿有限得很。 可以肯定的是,只有东厂的皇家特务,才有权屠杀任何人,连王公大臣也照杀不误。 尸体皆已发僵,表示被杀已有两个时辰以上了。 他放弃将人暂时安顿的念头,假使地保里正前来查问,这许多尸体,他跳在太湖里也洗不清嫌疑,必须及早离开,不能成为杀人犯。 重回大厅,问题来了,他一个人,怎能将两个重伤的女人带走? 那头小驴,还不错,小驴正在花园里吃草,不知人间有丑恶。 小驴可以驮一个,他也可以背一个。 正打算去牵驴,突然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异样声息。 他奔入大厅,首先抢起了剑。再一眼瞥见活阎婆的龙首杖,将剑系在腰带上。 “苍天谅我!”他举杖厉叫:“我要大开杀戒,大开杀戒!” 六个男女飞掠而至,在门外两面一分,刀在手剑出鞘,先察看精舍左右。 他们是十分小心的,两个人快速地穿越门廊,一个留了花白三髯长须的仗剑老人,猛然一脚踢开虚掩的大厅门,贴门侧一闪而入。 剑举起了,闪势也倏然停止。 随后出现在门口的,是在客店追逐姬玄华的中年文士,手中剑冷虹闪烁,隐发龙吟,凝功聚劲随时准备攻击的气势,极为强烈磅礴。 “鸿老,收剑!”中年文士骇然止步惊叫,叫声急促惊容显而易见。 鸿老的剑是举起的,攻出的气势已到了一触即发境界,马步也保持进手的最佳姿态,但似乎半途中止,急猝间停止进步,脸色也惊疑不定。 眼前躺着五具女尸,中间是虎目中闪烁着妖异光芒的姬玄华,双手举杖作势进击,腰带上有一把无鞘长剑,厅中流着血腥味,有一股诡异的气氛弥漫全厅,似乎这里已成了屠场,或者地狱。 姬玄华的狞猛阴厉神情,极为慑人心魄。 鸿老如果欺进一步半步,将毫无疑问招致可怕的雷霆攻击。 中年文士看出异状,被眼前的景象撼动了心神,那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感觉,敏感的人是可以感觉出来的,见识与经验,也可以增强这种感受力。 “我……我收不回来……”鸿老惶然的语音,流露出心中的恐惧。 鸿老是行家,已经知道神意已受到震撼和控制,伸出的剑收不回来,身躯已被一种神秘的力源所左右,难以了解的强烈气势束缚住神意的动能。 鼠遇猫、猴遇虎、蛙遇蛇,都会出现这种瞬间麻木的现象。 猫、虎、蛇所流露的杀机和气势,姬玄华所流露的浓烈杀气,都有震慑对手的威力。 某些人见到某个大人物,会浑身发抖喉紧手软气虚。 中年文士轻灵地滑进一步,伸手搭住了鸿老的背心。 身后,四男女到了,站在厅外的门廊骇然向里瞧,迟疑着进退失踞。 两女是高黛母女,改穿了村姑装,但带了剑,有准备地进入浩园。 “是他!”高黛以手掩住樱口惊呼。 中年文士早已看清姬玄华,不但不敢发作,而且悚然而惊,知道上次在客店向姬玄华动手,是如何危险的举动,以目下的情势估计,龙首杖如果发起攻击,气势必定石破天惊,第一个溅血的人将是鸿老。 鸿老精神一振,两人警觉地徐徐后退。 真幸运,姬玄华并没发起攻击。 姬玄华看出他们的身份,将爆发的火山突然平静了。 退出门外,鸿老呼出一口长气收回剑。 “这年轻人好凌厉的杀气。”鸿老的神色仍没恢复正常:“满厅尸体,潘家的人完了。” “他就是姬玄华。”中年文士苦笑:“我的坤极大真力毫无用武之地。厅中的尸体,有一个是活阎婆,不是潘家的人。” “有一个是百毒夜叉。”鸿老骇然变色:“要杀死这个恶毒的女人,武功高是靠不住的。糟!我们的消息错误,东厂的混蛋不在这里。” 高黛默默上前,紧张不安的表情写在脸上,小心地越过中年文士身侧,迈步入厅。 “女儿,去不得。”中年文士伸手阻拦,他正是姑娘的老爹五岳狂客高俊:“他……他的神情不对,发起威来必定十分可怕……” “他救过女儿。”高黛说:“女儿肯定认为他不会对女儿不利,女儿要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浩园潘家一定出了意外,我们的消息已经证实,鹰犬与走狗们,的确已大举出动潜抵浩园。而潘园主在民变时,确是参与杀死民贼的义举,所以我们急急赶来,希望能替潘家尽一分保全的心力。我们来了,不弄清情势怎能就此丢下不管一走了之?” 她是说给姬玄华听的,表明她们的立场。 她以为姬玄华不知道她的底细,一个初出道的花花公子,怎么可能知道她是谁?更不可能知道她老爹在苏州的一切作为目的。 姬玄华已经不再理会门外的六个高手男女,放下龙首杖到了镜花妖身畔,温柔地用腰帕替她轻拭脸面的汗水,药力正催动气血在体内加速循环,因而有汗水沁出。 高黛在一旁默然住视,颇感诧异。 “姬爷,她……她们怎么啦?”高黛柔声问:“我……我看得出来……” “你问哪几个她们?”姬玄华冷冷地问。 “镜花……水月……” “她们受了重伤。” “为何?” “我还没问,来晚了一步。” “那她们……”高黛指指活阎婆的尸体:“她们下的毒手?” “不知道。”姬玄华爱理不理。 “她们不论武功或用毒,都比镜花水月高明,所以……所以你杀了她们?” “废话!你有完没有?”姬玄华大为不耐:“我一点也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只知道我一来,就有四个东厂的可怕高手群起而攻,一鞭一戟一锤一雁翎刀……” “东厂专使的四虎卫,也叫四天将风火雷电。” “谁管他们是老几?我赶走了他们,厅内的几个混蛋也见机从后面逃掉了,我所看到的光景,就是这样。韩杨两位姑娘重伤昏厥,我救了她们。” “老天!东厂的人真在这里……” “后面内室有十六具尸体,死了约两个时辰以上了。”姬玄华挺身站起指指厅后:“你们可以去看看,很可能是这家浩园的主人。” “哎呀……” “你们这些浪得虚名的人真能干,在镇上追踪东厂一些二流货色,玩躲迷藏游戏,也找我这种不相干的人逗逗乐出出气,让东厂的超等重要凶徒,在这里杀人迫供。哼!你们来苏州干什么?闲得无聊吗?” 鸿老五男女脸色大变,惶然向内堂急抢。 镜花妖的身躯,扭动抽搐了几下,发出两声呻吟,无神的双目徐张。 “不要移动,素英。”姬玄华轻抚镜花妖的脸庞,关切地低语:“你和水月杨姑娘都受了重伤,但伤势已控制住了,我会带你们离开,找地方调养。我想,一定是我连累了你们,真不该把朱雀功曹交给你们的,我非常抱歉,我没料到……” “不怪……你,玄华……”镜花妖吃力他说:“偏偏来了活阎婆三个人,想抢夺朱雀功曹。结果,碰上生死一笔带了大批爪牙赶到。结果,我们都注定了要被灭口,我……我好恨……” 鸿老五男女重出大厅,一个个铁青着脸悲愤填膺。 “我会替你讨回公道的。”姬玄华掩住她的嘴,阻止她多说话免伤元气:“你不能回织造署了。” “我……” “先不要说,我带你们去找地方调治。”姬玄华大踏步出厅去牵小驴。 水月妖也醒了,不住发出呻吟声。 高黛本来十分讨厌两妖女的,走近镜花妖蹲在一旁摇摇头苦笑。 “韩大姐,是谁伤了你的?”高黛低声问。 她能毫无芥蒂地称镜花妖韩大姐,显然在心理上已有所改变,也许,是冲姬玄华份上而改变的。 镜花妖知道她是谁,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这位五岳狂客的爱女嫉恶如仇,今天居然对一个妖女客气确是异数,因此大感意外。 “我不要你可怜我。”镜花妖喃喃地说。 “请别误会,韩大姐。”高黛诚恳地说:“七妖八怪五夜叉,什么都要,就是不要可怜,我知道。” “袖底乾坤侯晓风,那老鬼的拂云袖好可怕。”镜花妖叹了一口气:“我和杨姐经不起他一击。” “活阎婆那些人呢?” “同时动手的人有生死一笔,神拳铁掌丁如山,火凤三姑,好恶毒的畜生,出其不意同时下毒手。” “生死一笔真来了?” “一点不错,而且有很多人。专使的四虎卫也来了,这是前听未有的事,这些人通常不会离开宾馆的,这里的事一定十分重要。” “他们杀光了浩园的人。” “我不知道,我奉命带了银票,找姬兄劝他释放朱雀功曹……” 镜花妖将经过概略他说出,说话甚感吃力。 “姬兄一定是不放心,暗中跟来了。”镜花妖最后说:“算起来,我也算是他们自己人,仅为了推卸朱雀功曹成为白痴的小事,便杀自己人灭口,以争取鱼藏社的合作,委实令人寒心。” “韩姑娘,你是说,姬老弟一个人,就把东厂一大群高手中的高手赶跑了?”鸿老忍不住提出疑问:“会不会姬老弟另有帮手?” “姬兄一向是独来独往,毫无疑问他把这群恶毒的人赶跑了。”镜花妖说得斩钉截铁: “织造署与巡抚署的人,心中有数知道他不好惹,所以都不愿和他打交道,总领飞天豹子宁可花钱消灾。你们……” “我们怎么啦?” “生死一笔虽然没把你们一群侠义英雄,看成严重的威胁,但仍然把杀掉你们当重要的事处理,你们最好小心些,他已经派有不少人在布网等候你们。” “不要引她多说话。”牵了小驴到了厅外的姬玄华怒叫:“你们的事自己处理,少来烦人,哼!” “姬兄,你不能用小驴带两个人。”高黛说:“我们帮你带她们走,而且可以找到隐秘的地方安顿,让她们安心养伤,小驴会加重她们的伤势,而且也驮不动两个人。” “我的事不需任何人干预……” “不,我们一定要帮你。”高黛语气坚决,不理会他的怒意:“你如果拒绝,就是没把她们的健康放在心上。” 他默然,这问题本来就令他深感烦恼,他背一个没有问题,但驮在驴上的一个可就难保安全了,即使能坐得稳驴背,走动就难保安全啦! 不管他是否答应,母女俩立即动手分别将两妖女抱起。 他恨恨地一掌赶走小驴,把长剑丢掉——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十七章 痴情少女 孤零零的农舍,位于胥河东岸不远处,距府城远在十五里外,相当隐秘的小径很少有人走动,往来府城需乘坐代步小舟。 这里是侠义群雄藏身处之一,他们经常更换藏身处。 这里只安顿了六个人,五岳狂客一家,与侠义道耆宿霸剑张鸿儒、散花仙子施玉梅、神手陶荣。 散花仙子是二十年前江湖五侠女之一,嫁夫凤阳一代剑豪摩云剑客曹永祥,十年前,摩云剑客身死山东东平府,是被好朋友神爪绝刀陈潜设计谋杀的。十年来,散花仙于天涯寻仇,四海为家穷觅仇踪,迄今仍然毫无结果。 神手陶荣是江湖铁臂功名家之一,二十年前曾任开封镇远镖局的名镖师,算是白道英雄人物,誉满江湖。 白道与侠义道是不同的,但界限模糊很难明确划分。 姬玄华是江洋大盗,不论白道或侠义道,都与他冰炭不同炉,先天上就是死对头。 他不与这些人打交道,只与农舍的主人套交情,暂时将两妖女安顿,请主人替他采办药物。 他只有救急的药物,治疗的药物必须购办。 不需要找伤科郎中,他就是最好的伤科郎中。 送走了农舍主人赴府城买药的小舟,他坐在河堤上的大柳树下沉思。 他得去和费文裕会合,晚上的约会相当重要。 他觉得很烦,两妖女出了意外,可把他绊住了,要办的事多着呢!可是,又不能丢下两妖女不管,何况他衷心喜欢镜花妖,虽则与真正的情爱无关。 脚步轻盈,有人接近他身侧。 “你是真心对待她。”在他身畔坐下的高黛语音柔柔地说:“但你有心事放不开,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心中烦恼,有个人陪着谈心不是坏事。 其实,他对高黛鲁莽刁蛮,野性十足的个性并无恶感,唯一的心理障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甚至有点欣赏高黛的泼辣韵味,不然哪会花工夫再三替姑娘解厄? 高家与东厂的恶贼作对,也是他暗暗佩服的理由之一,虽则他以往与东厂的恶贼没有恩怨可言,东厂残害天下臣民与他无关。 但最近,他与东厂恶贼有了利害冲突,事实已经证明东厂有超绝的高手,潜藏在魏奸的生祠内,担任保护生祠的重责,等于直接威胁他抢劫生祠的大计。 现在,五通神直接向他挑战,表示东厂恶贼已经和他有严重的正面冲突,进一步残害他喜欢的女人。 情势已发展至你死我活的关头,他与高家等于是站在同仇敌忾的一线上,他对高黛的些少排斥感,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 “我当然真心对待她,迄今为止,我一直不曾利用她刺探于我有利的事,我与她同是笑傲江湖的叛逆性男女。”他抓起一块小石投落河中,以发泄心中的烦恼:“小女孩,不要用你的笨脑袋,来看我和她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们这些做世玩命者的看法和想法。” “我也是行道江湖……” “你算了吧!”他打断对方话:“豺狼当道,野兽横行,你们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镜花水月是妖邪,她们就活得比你们愉快。” “我……” “你,你又怎样?”他冷笑:“再过几年,你就会知道你是谁了。” “再过几年,我仍然是江湖侠女。”高黛提高嗓音,表示抗议。 “是吗?” “那是当然。”高黛傲然回答,语气肯定自信。 “我怀疑。” “你怀疑我会变成邪魔外道?” “当然也有可能。” “我抗议你对我的侮辱。”高黛冒火了,几乎要跳起来。 “侮辱?好笑。”他却轻松而笑:“我没指称你会变成邪魔外道,而是你说的。” “那你说可能……” “可能,那是指你所说的改变,你如果不信,在目下的三家走狗中去找,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活见证,这些人以往都是白道或侠义道的英雄好汉。那位曾经几乎活捉你母女的乾坤一剑解彪解五爷,就是比青天白日更明白的活见证,他就是往昔了不起的侠义道高手名宿。其实,我所想说的改变,另有所指。” 高黛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明亮的大眼直楞楞地瞪着他。 他一怔,随即明白自己失言了。 “我什么都没说。”他掩饰地说,回避对方的目光,转目远眺河上往来的船只,挣脱臂上的小手。 这是通太湖的主河道,往来的各式船只甚多。往来运河的船只如不在府城有停留的必要,半途即折入运河,不经胥门而经枫桥镇。 “难怪我觉得眼熟,”高黛喃喃地说。 “沧海桑田,天下决无永恒不变的事物。”姬玄华顾左右而言他:“河会变,连大石头也会变,变小,或者破碎,甚至变成沙尘。” “那是你,是吗?”高黛抠住主题不放。 “你要知道我所说的另有所指吗?”他答非所问,有意回避主题。 “我在听。” “小女孩,看看你自己。” “看我自己?” “你目下是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时光年华不会饶你。岁月不饶人,所以有无数的人想修长生。” “这……” “有一天,你会嫁一个英雄好汉,或者嫁一个平凡的男人,你将放下高举的侠义之剑,成为一个贤妻良母,或者泼妇悍妻。然后,养一大堆儿女,整天在喂奶换尿布中过日子。然后,镜中出现一个陌生的操劳妇人面孔。像你娘,她并非是每日都举着剑,跟在你老爹身后挥舞呐喊的疯婆子,江湖朋友早就淡忘当年的穿云玉燕了。”他愈说愈大声:“要不,就像你老娘的早年好友散花仙子施玉梅,她嫁了一个英雄好汉。结果,英雄好汉被人杀死了。英雄好汉一定会死的,而且死得比任何人都快。结果,她携剑走天涯,什么都丢下不管,发誓要替乃夫报仇,十年岁月等闲过,成为江湖流浪女。这种例子,在江湖道上用扫帚扫,随便一扫就是一大堆。小女孩,我无意吓唬你,这就是现实人生,即使我想吓唬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高黛死死地瞪着他,似乎把他看成怪物。 “或者,像镜花水月。”高黛的语音似乎来自云天深处。 “镜花水月所走的路,没有什么不对,毕竟她们甘心情愿选择的,她们认为并没白活这就够了。” “你呢?” “我?我也是甘心情愿选择的。”他突然显得意气飞扬:“毕竟每个人都必须选择,没白活,这就够了。不亏良心不丧心病狂,我做的事不容他人置喙,你说我霸道也好,说我狂妄也罢,我不介意。” “所以你和她们在一起……” “小女孩,不要管你不懂的事。”他不耐地挥手:“不论男女,只要意气相投,你如果喜欢某一个人,是不会计较不相关的人际杂务琐事的。和镜花水月在一起,我觉得无拘无束,嘻嘻哈哈洒脱形骸,乐在其中心中没有负担,夫复何求?一旦心中有了负担歉疚,活得就苦了。像这一次……” “有了负担,就有了歉疚?” “是的,我不该把灾祸丢给她们。”他苦笑,挫了挫钢牙:“天杀的!怎知道东厂的杂种做得这么绝?连一点点小事也互相残杀自己人,去他娘的!” “报应哪!”高黛掩住樱口妖笑。 “你说什么?”他不悦地沉声问。 “你说的,这就是现实人生呀!” “可恶!”他也笑了。 “我……我让你感到拘束吗?”高黛的笑容消失了,粉颊红云上涌。 “你很烦人,知道吗?”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可以逗来玩的小精灵,却不是一个可以不拘世俗,脱略形骸相处的游伴,你的人生刚开始呢。” “我……” “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他跳起来整衣:“你一定是想套我的口风,想了解我的意图动向,我不会告诉你,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匆匆走了,留下高黛坐在树下发呆。 姬玄华相信五岳狂客几个人,保护得了养伤的两妖女,傍晚时分,他便离开农舍扑奔木渎镇,往来十余里而已,他颇为放心。 内室中,两妖女分别安顿在相并的邻室,由高夫人母女与散花仙子轮流照料,令她俩衷心感激。 她俩与这些侠义道中人,天生就积不相容,能受到亲切的照料,心中的敌意消减了许多。 房中掌起了灯,服了药的镜花妖精神相当好,姬玄华不但有最好的保命培元丹药,也先后两度用真气疗伤术,替她们疏导经脉中的淤积,复元得相当快。 收拾好药具,高黛神色友好地坐在床口,晶亮的明眸不再闪烁迫人的光芒,微笑着伸手轻抚镜花妖披散在枕上的亮丽长发。 “小妹妹,不要把我看成快要去见阎王的可怜女人。”镜花妖苍白的面庞,表示元气仍没恢复,笑起来另有一种凄迷动人的美:“告诉我,你们真能对付得了生死一笔那些人吗?” “我们不断和他周旋,不是吗?”高黛的语气并没有多少信心:“韩大姐,听姬兄说他不打算让你重回织造署,你的打算呢?” “我还敢回去?”镜花妖叹息一声:“生死一笔五通神那些人逃回去,不知怎样编排我的不是,认为我已经死了,死人安罪名死无对证。如果我回去,总监唯我居士不杀了我才怪。” “他会把你送交给生死一笔。” “那是一定的,织造署的人不敢违抗东厂恶贼。所以,我只有远走高飞的一途。” “姬兄会带你走的,他在苏州的游兴该已意兴阑珊。” “小妹妹,你还没看出来吗?姬兄根本不是来游苏州名胜的,如果单纯为了游山玩水,碰上这种大麻烦,任何人都会如避瘟疫般火速远离危境。他不但没走,反而借鱼藏社的杀手引起风波。” “为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 “韩大姐,你与他情谊亲密……” “小妹妹,你可别弄错了。”镜花妖正色说:“不错,他是一个豪放不羁的风尘奇士,我是一个叛逆放荡的江湖名花,彼此都不受世俗拘束,在一起谈得来,欢欢喜喜相互慰藉,分手时人各天涯,不能当真的。亲密与情谊是两回事,之外我们从不谈各人的隐私。我只是感觉出他在苏州另有目的,他不说我决不会问,迄今为止,他从未提及他旅游以外的事。” “哦!也许,不久之后他会告诉你……” “小妹妹,如果你想要从他那儿,刺探他的动向和目的,不会成功的。如果我所料不差,你们一定想要他助你们一臂之力,向生死一笔讨公道,成功的希望不大。你们力量有限,我实在不明白,你们为何要逗他们玩捉迷藏游戏,他们并不重视你们的骚扰。” “不瞒你说,我们其实用意不在和他们拼命,我们没有攻击他们的实力。” “那你们来苏州干什么?” “骚扰牵制他们,以免他们集中全力,搜捕三月间民变的首要人物,至少可以拖住他们一些人手,能救一个是一个。”高黛终于透露侠义道群雄,前来苏州的目的,也坦白承认力量不足,没有攻击东厂恶贼的实力,只能借骚扰来牵制一些人,不让东厂鹰犬有集中全力,搜捕民变的首脑人物。 众所周知,坦承首谋倡乱,甘愿上法场就义的五个人,只有当初在巡抚署大闹公堂时,众多激动攘臂而起的几个而已。衙外在大街领导罢市示威的人,一府两县的治安人员并没查报,装聋作哑拒绝与巡抚署的官吏合作。毛巡抚恨透了这三个敷衍了事、有意放纵的知府知县,只是不敢再引发暴乱,暂时不便追究而已。 民变已过了半载,民心不再浮动,这时悄悄进行算帐,铁定不会再次激起民变了,一步步收紧搜捕网,进行得相当成功。 “你们并没有牵制成功,而且失败得很惨。”镜花妖怆然叹息:“今天浩园遭劫,浩园主人一家惨死,就是东厂鹰犬的得意杰作。浩园主人潘克诚,正是率市民在胥门码头,溺死浙江来的东厂缇骑专使,火焚专使座舟的暴民首领之一。小妹妹,他们也几乎捉住了你们。” “我们摆脱了他们的围堵迫不得已走险,全力向浩园反扑,没想到仍然晚了一步。”高黛失声长叹:“事先并不知道生死一笔亲自带人前来,还以为他躲在宾馆不敢外出走动呢!” “如果没有姬兄恰好赶到,你们恐将全军覆没。告诉你爹,不要再做笨事了。” “唉!我们已经骑上虎背,如果能获得姬兄相助,我们还有希望。韩大姐……” “报歉,我不能帮你们劝他助你们。” “韩大姐……” “不,我不能。”镜花妖断然拒绝:“这一来,我成了无情无义的人了。” 高黛知道不便勉强,叹息着出房走了。 姬玄华与费文裕,在镇西一家酒肆进食。天色不早,店堂中食客零零落落。 两人已喝了一罐竹叶青,都是千杯不醉的酒将。姬玄华将浩园的变故,低声一一道来。 “真糟!”费文裕咬牙说:“我也没料到生死一笔竟然敢出城来行凶。这混蛋比我所估计的更精明阴狠。我只留心城内的义民首领安危,却忽略了城外。” “老哥,你又不是神仙,能保全城内城外的苍生吗?”姬玄华苦笑:“不把东厂专使赶走,浩园的事故将陆续不断发生。老哥,提前下手。” “这……” “兵贵神速,夜长梦多,老哥。” “你很急,为镜花水月报仇?”费文裕居然有心情取笑他。 “我也想早些把生祠的钜万珍宝抢到手呀!” “好,明晚如何?” “遵命!”他欣然风趣地说。 “唔!你何不乘机造势?”费文裕心念一转。 “造什么势?” “明晚不用戴面具。” “你的意思……” “以姬玄华的面目,替镜花水月讨公道,姬玄华一鸣惊人,江湖朋友必定为你喝采。你如果戴面具,而旱天雷戴的雷公面具,定会引起精明人士的联想,东厂鹰犬中一定有这种精明的人。由于你曾经现身吓走至尊刀的狗党,虽说所有的人皆认为是好事的人冒充的,但你如果戴面具出现在织造署宾馆,黑夜中谁知道是不是雷神面具?引起他们联想,生祠的戒备恐怕要加强十倍,更可能出动几百卫军布阵戒备呢!” “有道理,老哥。” “那是当然,毕竟我比你多走了几年江湖,对这些高手名宿的心理,多少有些了解,兄弟。” “好,姬玄华替情妇讨公道名正言顺,向五通神雪被抢走朱雀功曹之恨,更是理直气壮。闯虎穴龙潭,明晚我要一把趁手的兵刃。” “不能用与锤钻一类近似的兵刃。” “我十八般兵刃都有相当成就。” “与真正的高手搏命,最好是刀。” “对,刀,最好是雁翎刀,一刀可将人劈成两片。明晚咱们杀他个血流成河。” “后天晚上,生祠隐藏的狗东西,就会撤回宾馆,等候机会埋葬姬玄华和费文裕了。” “老哥,我们打赌。”姬玄华兴高采烈。 “打什么赌?” “赌他们不会把人撤回。” “赌什么?”费文裕笑问。 “赌一桌上席,两罐花雕。” “赌啦!”费文裕以筷击碗。 两人哈哈大笑,开始论碗拼酒。 “你一定要走,和杨姑娘一起走。”姬玄华向镜花妖坚决地说:“我已经雇好船,你们必须尽快到达镇江,沿途切记不可泊舟,不要出舱露面,昼夜兼程远走高飞,远出这群凶魔的势力范围外。” “你……你呢?”镜花妖伤感的表情令人心动,她知道,今日一别,明日天涯,但又不得不走:“我……舍不得离开你,但又不能缚住你的手脚,让那些可怕的人痛宰。玄华,一起走,好吗?” “不,我必须牵制住他们,不让他们危害到你两人的安全,让他们不敢去追你们。”他举出的理由极为充分:“而且,苏州的事未了,我不能走,也不想走。” “姬兄,你在苏州到底有何重要的事待办?”水月妖自认情感的份量不够,不便随镜花妖那么亲昵地叫姬玄华的名:“如果事不重要……” “笨姑娘,如果不重要,我在苏州何苦招惹这些牛鬼蛇神?”姬玄华含笑扶镜花妖出房,其实镜花妖已经可以任意走动了:“船妇已经替你们准备了些朴素衣裙,切记不可泊靠城镇购买任何物品。” “你很细心呢。”跟在后面的水月妖,说的话醋味十足。 “哈哈!我是将本求利,心怀色胎呢!”姬玄华开心地调侃自己。 “怎么说?”镜芬妖几乎要倚入他怀中了:“我希望你对我存有坏心眼,我是甘心情愿的。” “别胡说!我对喜欢的朋友,从不存坏心眼。” “对姑娘们例外……” “鬼话。”姬玄华到了厅堂,五岳狂客一家笑吟吟地目送他们动身。高黛脸庞通红,似笑非笑白了他一眼,大概是看到他小心翼翼搀扶镜花妖的亲热劲,感到有点不自在,或者心中不以为然。 也许,她想起那天被游蜂浪子羞辱的情景,对男女间的奥秘,已经有了相当认识,性情正在蜕变中,野性以可见的速度消减。 “好好保重,祝你们平安。”高黛由衷地向两妖女祝福:“府城不断发生事故,走狗们无暇分心查你们的死活。” “今晨城内传来消息。”五岳狂客的态度相当和蔼:“东厂的恶贼,确已传出两位抗命有据,已加以处决的消息,不可能知道你们还在人间,鱼藏社的杀手,正在请人救治朱雀功曹。” “前辈,他们一定暗中派人加紧搜查在下的行踪。”姬玄华说:“明里则以重赏买我的脑袋。” “咦!你知道?”五岳狂客颇感惊讶。 “想当然耳。”姬玄华一语带过,挽了镜花妖匆匆出门疾趋河岸。 一艘圆舱轻舟靠岸停泊,是单桅客货两载的小型船。 “祝顺风。”姬玄华扶两女下船,跳上岸挥手道别。 “后会有期,玄华。”镜花妖也娇叫,不胜依依。 “一定,呵呵呵……”姬玄华大笑,笑声怪怪地。 轻舟逐渐去远,姬玄华眼中重新涌现狞猛神情。一阵幽香,高黛姑娘出现在身旁。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逐渐远去的船影。在高黛的眼中,他的神色近乎发呆。 那不是发呆,而是一种极为阴森的凝视。 这种轻舟的前后舱门,不下雨或者夜间,是不会拉上的,前后皆可透视。 船已远出半里外,他锐利的目光,仍可看到舱内的动静,这是他一直凝视的原因。 “你们真洒脱啊!无牵无挂。”高黛只看到他的侧面轮廓,看不见他眼中的变化和脸上的神情,语音幽幽地,最后吐出一声微喟的叹息。 “呵呵!你希望看到怎样的情景?”姬玄华大笑,眼中的阴森狞猛神情消失了,笑声豪迈洪亮:“情切切意绵绵,无限感伤泪眼相对?抑或是椎心位血生离死别?” “你……” “受不了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就不要浪迹江湖玩命,小女孩。”姬玄华神情愉快,没有半点离愁:“我知道,你们的消息相当灵通。” “是的,我们也有人可用。姬兄,有关的消息……” “织造署的走狗,起初并不重视我,所以禁止镜花水月与我往来,怕两妖女昏了头泄露他们的底细。我突出奇招,捉住朱雀功曹声称公开拍卖。他们立即转变态度,主动派她们带一千两银票找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也许是鱼藏社找上了唯我居士求助……” “鱼藏社的杀手,不可能找公门人出面。” “这……可以透过东厂的恶贼施压力呀!” “那么,鱼藏社还配替东厂的恶贼办事?” “这……也许……也许……” “唯我居士已经对我光临苏州的事,正式动疑了,为了要查出我是否图谋不轨,所以改变态度。显然,东厂也参与其事。” “所以派五通神配合行动,软硬兼施呀!” “五通神的武功,比鱼藏社的四大殃神如何?” “这哪能比?”高黛撇撇嘴:“论名头,五通神当然要高些;论真才实学,五通神决难对付得了一个殃神。” “那么,东厂恶贼派他跟来做什么?生死一笔即使蠢得像猪,也不会派只能名列二流的五通神,跟两妖女来丢人现眼。” “姬兄,你认为……认为是阴谋?” “不知道。” “这里面……” “他们认为两妖女一定可以任意蛊惑我,因为我是众所周知的花花公子。”姬玄华不多作解释,转身往回走:“你们要在农舍逗留多久?” “这里是我们一处聚会所,相当隐密可靠,如无意外,近期内不会放弃。” “告诉你爹,赶快撤离。”他郑重地说。 “姬兄……” “别忘了,我的消息也很灵通。” “可是……” “如不赶快撤离,一定有人后悔无及,后悔的人决不会是我,迟恐不及。后会有期,小女孩。” 声落人掠出,沿河岸小径飞奔而走。 “姬兄……”高黛急叫。 他已经远出百步外,去向是木渎镇。 两人在镇尾一家小食店午膳,有酒有菜大快朵颐。 “老哥,你知道袖底乾坤这个人?”姬玄华突然转过话风问。 “兄弟,你以为愚兄这几年浪迹江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吗?”费文裕笑笑:“不但听说过这个人,也见过这贪财好利,心黑手辣的老混蛋,不折不扣的见义忘利,狗都不吃的烂货。” “我是指他的武功。” “他很不错,如意三十六杀着相当出色,颇具威力。但他绰号的由来,该是他的拂云袖,袖风在丈内如果将人击实,必定骨碎肉烂,五脏六腑将像一锅稀粥,径尺的磨盘大石,可以震飞三丈外。双方的内功火候如果相等,如不事先运功抗拒,也非死不可。” “原来如此。”姬玄华恍然。 “如此什么?” “我要这个人。”姬玄华说:“老哥,碰上这个人,不要和我争,他是我的。” “替情妇报仇?”费文裕怪腔怪调。 “有什么不对吗?”他也笑问。 “对对对,天下间为女人打破头的人,不止你一个,为女人丢江山倾社稷的皇帝多着呢!敬你这蠢蛋一碗,为女人不怕打破头的蠢蛋值得一敬,干!” 东厂的恶贼躲在宾馆里,表面上不敢在外走动,其实暗中秘密出动,偷偷摸摸神出鬼没。 在府城内走动,决难看到东厂的恶贼公然招摇。 巡抚署的人,却一个个在外耀武扬威。 未牌左右,乾坤一剑解彪,扮成一个半死不活的穷老头,跳上胥门码头。 他是东厂走狗中地位甚高的档头,更是江湖上的侠义道名剑客,武功超绝功臻化境,竟然化装易容掩去本来面目,扮成不起眼的穷老头。除了真正熟悉他的人,或可认出他的身份外,普通相识的朋友,甚难分辨他是谁。 胥门码头十分热闹,几乎可用人潮来形容,谁也无暇留意四周的人有何异状,更无法分辨是否有人化了装易了容。 刚经过两个脚夫身侧,一个脚夫在错肩之后的刹那间,反手戟双指点在他右胁的章门穴上,浑身一震,脚下一乱摇摇欲倒。 两脚夫两面一抄,结结实实挟住了他。 如果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穷老头,势必成为猫爪下的老鼠般任由宰割了。 他不是鼠,是经验丰富的高手名宿,被人一挟持,本能的反应立即逼得他露出原形。 “鼠辈斗胆!”他本能地沉叱,马步一挫,双手一振,神动力发,两个挟持他的人狂叫一声,向两面飞跌,撞翻了五个无辜的人。 右面那人点中他的章门穴,力道有限,根本制不住穴道,只能算是轻轻击中穴道部位而已,所以指一及体,他便知道受到袭击了,激起反应是极为强烈的。 同一瞬间,同一部位:右胁的章门穴,被另一个人的手指点中了。 这次,他虽然已经运功护体,反击两个挟持者所发的劲道未尽,按理应该是防卫力最佳的时候,功力相当的人也制不住他的穴道。而且,不可能有人能接近他出手而不被他发觉。 他不但没发觉有人接近出手,也抗拒不了穴道的可怕力道攻击。 他浑身发僵,发觉被人一把抱住腿弯扛上肩。 “果然是你。”他听到扛他的人说。 扛他的人向狼狈爬起的两个人,丢下两锭十两重的银锭。 “谢啦!两位,你们赚到了该得的银子。”这人向两个狼狈的人说,迈开大步挤出惶然喧嚷的人丛走了。 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两个码头痞棍,被人用银子收卖,出面向他袭击,试探他的反应,他上了大当,穷老头的化装术被拆穿,落入计算他的人手中了,后悔已来不及啦! 小河边的无人芦苇丛密密麻麻,芦花已经飘尽,枝叶开始干枯,人在里面走动,枝叶折断声远传数十步外,有人接近决难保持无声无息。 乾坤一剑被摆平在断苇上,手脚的穴道已被制住,失去活动挣扎的能力,像个活死人。 他已经修至可以自解穴道的化境,但对被制的穴道却无能为力,反正一定是被怪异的手法所制的,他这种正宗内功大师,解不了这种邪异的制穴手法。 看到制他的人,洗掉脸上的简单易容药,他心中叫苦,知道已到了生死边缘。 一点不错,他认识这个人:姬玄华。 如果他知道那天帮助高夫人母女脱险的人,也是姬玄华,恐怕更是绝望,更为恐惧。 “嘿嘿嘿……”姬玄华站在一旁向他狞笑,像猫向爪下的老鼠示威:“四野无人,里外有人接近我也会知道,你可以尽情大叫救命,看是否有人会来救你。” “老……弟,何……何必呢?”他强抑心头惊恐,不再摆出强者的面目:“咱们京都来的人,一直就容忍你在府城生事,一直就不曾对你采取行动,以江湖道义来说,咱们已经够情意了,是吗?” “是吗?”姬玄华学他的口吻,居然神似。 “这……你也不能怪我们呀!敝上派五通神伴镜花水月前往找你,只是希望两妖女尽心尽力,在旁监督她们,是保证成功的必要措施。你如果同意,五通神决不会逼迫你的。” “是我错了?不上道?” “老弟,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敝上策定的计划通常各别授命,其他的人按规矩不加闻问。你找我,算是找错人了,我并没参与其事,事后才知道结果的。”他为自己的生命挣扎,所说的理由确也充分,冤有头债有主,姬玄华找他,的确不合道义。 “是谁主张杀掉两妖女灭口的?” “这……” “你不说?” “是……是敝上临时起意的。老弟,天下间纯洁美丽的佳丽多的是……” “去你娘的!我又不是美人收藏家。” “老弟……” “闭嘴!生死一笔当时就看清是我了?” “这……” “说!”姬玄华大喝,踢了他一脚。 “当时不……不知道,以……以为是五岳狂客请……请来的可怕人物。” 姬玄华冷冷一笑,若有所思不时往来踱步。 他心中暗急,不知是否说错了什么。 片刻,好漫长的片刻。 “老弟,杀两妖女事非得已……” “你知道她们并没死,是吗?” “荒谬,那是不可能的。”他大声说。 姬玄华凌厉的目光,搜寻他的神色变化,久久,眼中疑云大起。 “为何不可能?”姬玄华追问。 “在浩园的每一个人,武功都比两妖女高明数倍,敝上下令灭口,没有人能活命。”他用肯定的口吻分析:“同被灭口的活阎婆,武功比两妖女高出不可以道理计,结果如何?” “你们一群人,十万火急突袭胥河旁农舍,扑了个空,目标就是我和两妖女,你敢撒谎?哼!” “真是天大的冤枉。”他一个名头响亮的名宿剑客,情急叫起冤来:“我们临时奉命,去搏杀五岳狂客一群人,事出仓猝,没想到依然扑空。是生死一笔亲自颁下的紧急出动令,我们只知道那农舍是五岳狂客的秘密藏身处。” “你又在撒谎了。你说在浩园时,你们的人当时不知道是我,事后多久才知道的?” “咱们分头赶赴农舍搏杀五岳狂客,出发前我听到勾魂无常郝宏远说的,他是万总管的亲信,不会信口雌黄把谣言当作消息传播。” “你一定骨头生得贱,一而再撒谎……” “住口!”他大吼:“老夫威震江湖半甲子,盛名得来非易。也许老夫本质上不是好人,但绝不撒谎。不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种给我决斗的机会,不要用借口凌辱老夫。” “你有种?” “那是当然,解某曾经英雄一世。” “好,给你机会。”姬玄华不再追口供,伸手拍活了他的手脚被制穴道。 “小辈,你即将后悔。”他爬起一面活动手脚,一面咬牙切齿说。 “是谁后悔,即将分晓。”姬玄华让他有恢复精力的机会,任由他自由活动手脚运功聚气:“也许你一世之中,并没碰上真正的高手。老狗,你比四虎卫四个天将高明多少?” “我不在浩园,不知道当时所发生的事。万总管与在场的人,颜面攸关又不便详说,只说你出其不意击败了四天将,人言人殊好像没有真正的目击者,所以老夫与大多数人,对这件事存疑。就算你真的击败了四天将,老夫也不见得真怕你。” “是吗?” “对,打!” 这记突起发难的狠招上下交征,阴狠险毒捷逾电闪,上取五官下攻海底,手指沾及处必定都是要害,切入贴身攻击,决不可能落空。 贴身攻击,指掌的威力比拳大得多,拳必须取得一定的距离,加上速度才能发挥威力,指和掌就方便多了,戳、点、抓、扣、拂,专向要害下手,用巧劲就可将人弄成残废,因此修为有成经验丰富的高手,喜欢用指掌攻击。 姬玄华不信邪,双盘手硬封对方的上下交征,劲道与速度皆比对方浑厚多多,无畏地化解对方的阴狠攻势,在沾身的刹那间用拳痛击。 砰噗噗一阵暴响,拳拳着肉记记落实,每一拳皆用上了全身力道,自拳头到脚底所形成的发劲线条,每一条肌肉迸出的爆发力十分惊人。 刹那间,乾坤一剑的胸腹,最少也挨了十拳,打击有如联珠花炮爆炸。 人影猝分,乾坤一剑背撞出丈外,脸色苍白脚下大乱,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双手惶乱地揉动着胸腹,手已呈现颤抖现象。 胸腹经受得起打击,内家高手的胸腹有如铜墙铁壁。但功深者胜,多挨几次就气散功消难以支持啦! “我要打散你身上两百多根骨头。”姬玄华并不急于扑上追击,凶狠地徐徐逼进,举起拳,在拳头上吹口气:“再来十几下,你的丹田不爆炸才有鬼。” 乾坤一剑移动了两次方位,举动不再灵活,几乎被断了的芦苇绊倒,姬玄华已经逼近了。 一声怒吼,乾坤一剑倾余力再次主动扑上了,这次是拳掌兼施,展开所学拼命想打出一条活路来。 一阵爆炸性的拳掌着肉声震耳而起,脚下有无数断芦活动受到限制,闪动缺乏灵活,中拳掌的机会也就剧增,好一场斗牛性的凶狠搏斗,双方皆全力以赴,硬攻硬接看谁先气散功消,或者先被击中要害。 最后一声厉叫,乾坤一剑左耳门一记重拳,斜摔出丈外,压倒了一大片芦苇。 姬玄华也挨了三五十下重击,根本不理会乾坤一剑的拳掌及体,十分公平地挨一下就回敬一记,气吞河岳把这场搏斗当成练拳,以泰山压卵的气势公平交易,对方的拳重三百斤,他就回敬三百五,仅略为加重,有意考验这位老剑客的耐揍能耐。 假使他志在置老贼于死地,三下五下就够了。 他想起费文裕所授机宜:何不乘机造势? 替镜花水月讨公道,借口是现成的。 他又想起另一种借口:索回拍卖朱雀功曹可能获得的款。 拍卖能获多少?他可以任意定一个天价。 漫天要价,妙极了。 乾坤一剑就是他利用作为传话的人,所以他无意将人打死在这里。 “我要搜光你身上的金银财宝,东厂走狗每一个人身上的财物都是我的。”他凶狠地将乾坤一剑压住,金鸡倒翦翅制得死死地,双脚锁牢双臂,坐在背上空出双手搜财物:“作为抵销拍卖朱雀功曹的价款,直至我满意为止,一天凑不足数,你们一天休想安逸。” “你……你要……要多……多少?”乾坤一剑的嘴巴,被压在断芦上,说话含含糊糊,似乎喉部透了风,事实上满嘴流血被打得肚子已经漏了气。 “二十倍底价好了,我是一个不贪心的人。” “混蛋!你……” 二十倍,两万银子。 东厂的恶贼,以缇骑专使名义出京捉钦犯,沿途勒索官府敲诈大户,积金二三十万,他要求两万不算多,该是合理的价格。 问题是东厂的人只向别人勒索,不会接受任何数目的反勒索。 两万银子可是大数目,在苏州五六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亩肥田,在中等人家已是天文数字,换成现银就是一千两百五十斤。 姬玄华抓住对方的发结,连续向地面撞。 “你还敢嘴硬?老混蛋,回去告诉专使,那个什么孙贴刑官,和你的主子生死一笔,抵偿银加倍,四万两,少一分也不行。” “你……” “你身上只带了十余两碎银。”他将四块小碎银抛了两抛,然后纳入腰袋里:“你们还欠我三万九千九百八十八两银子,下次别忘了在身上多带些,你滚吧!回去给我据实呈报,有所隐瞒,下次我剥你的皮。老人的皮是很容易剥的,滚!” 一声哀叫,乾坤一剑被飞摔出两丈外,老半天才撑起上身,已看不见姬玄华的身影了——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十八章 苏州三毒 乾坤一剑回城之后,所引起的骚动是可想而知的。织造署内外,群情汹汹,高手名宿们暴跳如雷,也心中怕怕,警卫加强了一倍。 织造署与巡抚署的两家走狗,在城内城外皆神气得很,公然招摇耀武扬威,像有毒蛇猛兽满街横行。这些人,市民真的畏如蛇蝎,碰上了宁可回避,目标相当明显,苏州的治安,也因为有这些人招摇,而表面上比往昔要好些。犯罪率半年来更是下降了许多。 但真正鱼肉街坊的豪霸们,依然拥有强大的控制实力,势力反而比往昔膨胀多多,这当然是与两家走狗勾结的结果。 黑道大行业的娼、赌、走私,比往昔更猖獗多多。这些行业的背后撑腰人,十之八是两家的走狗,这些走狗收钱的手,伸得非常勤快。 百花洲码头尾端,那一带所泊的华丽游湖船,其实被大户包了游太湖的日子并不多,绝大多数时间是泊在码头营业。那些红牌粉头,也经常被召至城内外挥金如土的地方陪客,甚至伴宿。 船上的娼国名花,大半隶籍教坊。而那些不在籍册的粉头,十之九是被明暗贩卖而来的可怜虫,这些可怜女人,才是包娼的豪霸主要的财源。这些豪霸如果不与公门人勾结上下其手,是站不住脚的,一旦事发,逼良为娼的罪名可不是好玩的。 这一带的豪霸主持人,是恶名昭彰的苏州三毒:双头蛟魏孝、双尾蝎武飞扬、两头蛇洪日飞。 没有两头,就有两尾,头尾都可加倍伤人,就是苏州的豪霸苏州三毒的面目。 这三个毒物,早在七八年前,就加入织造署的走狗群,毒上加毒,而且从黑暗中走出来公开的毒,如虎添翼。府与县的巡检捕快,几乎不敢涉足这一带游船区,画船上昼夜笙歌不绝。 白昼的嫖客毕竟不多,热闹时间通常要等华灯初上,满河灯火辉煌,彻夜笙歌。 申牌初,所有的花船皆开始活动了,王八龟奴准备迎客的活计,一些主事人也纷纷上船张罗。 织造署内虽然显得紧张,但真正紧张的人,是宾馆内的专使东厂老爷们,织造署的走狗,只有一些重要的人跟着紧张,其他的人依然逍遥自在。 苏州三毒不是重要人员,他们投靠织造署的目的,是取得特权大赚皮肉钱,无意取得较高的地位,地位高反而无法分身赚大钱。 双头蛟魏孝与早年的湖匪闹湖蛟胡大蛟,有深厚的交情。闹湖蛟改邪归正,做了巡抚署的走狗,两人的交情更浓厚了。同是走狗隶属不同,狼狈为奸名正言顺。 双头蛟同时在打手的拥簇下,登上了名气满苏杭的珠玉画舫。这是双头蛟最赚钱、最高级的花船之一。所有的粉头皆以珠玉命名,堪称个个珠圆玉润,是苏杭大户豪客们游乐宴客的胜地,普通嫖客根本不配登舫的所在,闲杂人等休想上船,船上与码头,昼夜有打手把风看守,防止有不知死活的人撒野。 双头蛟颇有名气的四名打手,走动时寸步不离,跟在双头蛟身后,把守住双头蚊专用的舱房外,连船上的龟奴鸨妇也不许擅自接近。 船上人皆在清理各处,以便掌灯时分接待大户豪客登舟寻欢取乐,大家都在忙碌,谁也懒得理会旁人的事,也不可能认识每一个人,船上办事的男女甚多。 一个打杂的年轻人,挟了净舱的拖把用品,沿中间的走道向后舱走。匆匆经过专用舱前面,泰然从四名打手让出的通路穿越。 四打手以为是船上的杂工,懒得理会。 这瞬间,打击陡然光临,势若迅雷疾风,拖把连挥,首先便击中两打手的耳门,一击就昏,就倒,恍若摧枯拉朽风扫残云。 扫把的竹杆揍人最俐落,顺势敲中第三名打手的后脑,丢掉拖把反手就是一掌,拍在第四名打手的印堂上,这部份也是一击即昏的要害。 眨眼间四名打手全倒了。 中舱走道本来就很少有人行走,忙碌的人皆从船侧的两舷走道往来。 将四打手的身躯,快速地丢入邻房,闭上门便不留任何痕迹,走道前后也不见人踪;前舱传来隐隐莺声燕语,传来阵阵脂粉的浓烈香味。 他手中,有扭断拖布的扫把竹竿,长有四尺,双手使用十分灵活,单手使用劲道正好全力发挥。 推开房门,顺手将门关上,上闩。 房中的矮案前,双头蛟坐在锦蒲团上,案上摆了不少往来帐册,大概正在计算秋季到底赚了多少钱,各人能分得多少从皮肉上赚来的利润。 难怪四打手皆留在门外,钱财的事不入六目。 听到门声,双头蛟同时大怒,转首怒目而视,怒火将狂野爆发。 “混帐东西……”双头蛟怒骂,看到入室的人所穿的粗服杂工装,以为是自己的人斗担擅入,因此骂的话启然恶毒刺耳。 年轻人一抹上唇,两撇乱胡子不见了,虎目一翻,冷电焕发,抢两步便到了案旁。 “你这贼王八才混帐,你赚的就是他娘的混帐钱。”年轻人是姬玄华,化装易容术是第一流的,单手握着竹竿,在左掌轻轻拍打,声如洪钟:“你该认识太爷我姬玄华,我要把你骂的每一个字打回肚子里去。” 闹湖蛟是力大无穷,功臻化境的凶悍湖匪,怎受得了?一蹦而起。 糟了,竹竿临头。 噗噗噗三记重击,竹竿居然不曾折断,而号称头如铁爪如钢的闹湖蛟,却头破血流狂叫着滚倒,手脚疯狂地挣扎,爬不起来了。 双头蛟呆了一呆,眨眼间打斗已经结束了,手刚搭上分水钩,还来不及站起,竹竿尖已光临鼻尖前,可怕的潜劲源源不绝迸发,劲气迫五官肌肤欲裂,双目难睁,看不见的压力将头向后迫。 “我……我认……认栽……”双头蛟快要崩溃了,竹竿只要向前一顶,鼻尖不但碎烂,按劲道估计,而且很可能贯入头颅有死无生:“我……我吞……回我的话……请……请放……我一马……” “你知道太爷为何找你?” “姬……姬兄,我……我可没……没招惹你。”双头蛟痛苦地说:“是……东厂的老爷们欠……欠你的钱,我……我只在织造署有……有一份小……小小差事,与……与他们无……无关。” “太爷并没要你背债。” “我……我愿意给……给你一笔钱……” “我不要你这种出卖女人皮肉的肮脏钱,每一文都代表一分耻辱。” “那……你要……” “鱼藏社的人躲在何处?” “老天!这些精明杀手比鬼还要精,像虫蚁一样躲得稳稳地,连至尊刀拥有上千痞棍狐鼠,也找不出他们的窝藏处,我怎么可能知道?” “那么,东厂老爷们暗中活动的一批人,你应该知道吧,不说我决不饶你,像整治乾坤一剑一样,把你全身骨头打松、弄散。” “我……我我……” “你的骨头已作好松散的准备了。” “我说,我说……”双头蛟魂飞天外,这把骨头那比得上乾坤一剑硬朗?不一打就断才怪:“他们藏……藏在普……普惠忠贤生祠……” “是些什么人?” “我……我发誓,我不知道。”双头蛟又打冷战了:“那些人神……神秘得很,悄悄地神出鬼没,只派有两个面目阴沉,傲慢冷厉的人与本署的人打交道,不理会任何人,恐怕连咱们的总监唯我居士,也不知道那些人的来历,你打死我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那么,你对我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姬玄华的话充满凶兆。 “饶……我……”双头蛟终于崩溃了,浑身发抖哀叫,嗓音全变了。 “好,暂且饶你……” “姬爷天……恩……” “你得替我把话传给唯我居士。” “我……我一定……一字不易传……传到。” “告诉他,他拆散了我和镜花妖的露水姻缘,又出卖了镜花水月两妖女。” “我……我一定照说。” “你知道两妖女的下落吗?” “老天爷可做见证,我不知道,只知道她们已被东厂的老爷们,以反叛的罪名处决了。” “好,算你不知道。告诉唯我居士,要他管束你们这些人,不要过问太爷与东厂恶贼的过节,谁胆敢帮助他们生死自行负责,休怪太爷心狠手辣。” “本署的人都……都怕你……” “闲话少说。限你立即进署,把我的话传到,以免枉死你们这些局外人,太爷杀起人来是从不手软的。”姬玄华凶狠地说:“不想死的人,离开太爷远一点以策安全。” “我……我立即进……进署。” “我会暗中跟在你后面,你可以准备动身了。”姬玄华把竹竿丢下,大踏步向舱门走。 以背向敌,双头蛟却完全失去拔钩扑上的勇气——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十九章 龙潭虎穴 谯楼起更,初更华灯初上。 夜行人活动,通常在三更左右。 宾馆的警卫,初更天毫无戒心。外围有织造署的走狗负责警戒,宾馆位于署中心,即使有人入侵,也难无声无息透过织造署的警卫网,所以宾馆的安全不用担心。 上次侠义道群雄夜袭,根本无法超越外围警戒网。 当然,他们的目的,并非歼除宾馆的人,只是骚扰性与示威性的袭击,没造成重大伤害。 姬玄华只有一个人,生死一笔有恃无恐,蚁多咬死象,姬玄华天胆也不敢前来讨野火送死。 侠义道群雄更不足虑,那些人都是没胆的英雄,毫无攻击的实力,癣疥之疾何足道哉? 因此,警卫没有戒心是正常的现象。 织造署与一般官府衙门不同,官府衙门天没黑就冷冷清清,除了三班六房的捕房之外,不再有人走动。织造署不同,有些工厂要赶夜工,负责人不时往署中进出,生产单位与官府是完全不同的。 负责门禁的,是三十余名丁役,白天有两个人管制出入,夜间是四个,盘查亦不森严,有通行腰牌的人就可出入自如。所豢养的走狗,不是用来对内的,不负责门禁,有事才出面强压处理。多数走狗不住在署内,在城内各有居处住宿,除了值夜的人以外,其他的走狗公务一毕就打道回府了。 愈往内部深入,警卫愈松懈,各厅各司的人各有警卫,怎知其他厅、局、司的人事?所以只要平安混入大门,以后就没有人过问了。 姬玄华与费文裕根本不走署门,从署侧飞檐走壁潜入,飘落在有数十栋楼房的公廨深处,神不知鬼不觉深入中枢。 在偏僻处换穿了夜行衣,他们成了强梁。姬玄华有一把雁翎刀,长两尺二寸,重十三斤,系在背上行动不受阻碍。 这玩意俗称大剑,宽锋,利刃,沉重,可双手使用,比单刀笨重,切割力效果差,以砍劈为主,神力天生的人,一刀可将人劈成两半。 如果气力不足,身体瘦弱,举起刀要不了三举两举,就会浑身冒汗双手发抖,不要说用来杀人,连自杀也用不上劲。 费文裕用的是轻灵长剑,剑术神乎其神。 老实说,两人所练的内功,一刚一柔,一至阳一至阴,皆已练至阳极阴生,阴极转阳境界,与一般高手名宿相搏,手中已无需兵刃了。 今晚,他们将面对空前强劲的无数超拔高手,面对许多善用可破内家气功及毒暗器的宗师级名家,手中有兵刃,威力增强数倍,安全性也增强数倍。 费文裕几乎是苏州通。上次在苏州就交了不少上流社会的朋友,和府学舍与紫阳书院的士子甚有交情,与吴县文正书院鹤山书院的生员论文章弓马,所以民变时夹在士子们群中直入巡抚署公堂,一怒之下,一掌毙了东厂专使神剑晁庆。 事后,他掩护居停主人李生一家,乘乱逃离苏州,为免后患,留下踪迹引诱第二第三两批专使追查。两批专使利用黑龙会杀手追踪至宁国府,全军覆没无一生还。随即衔尾追踪黑龙会余孽至南京,一举铲除黑龙会山门上百余孽,杀手集团排名第一的黑龙会,从此在江湖除名。此中情节,请阅敝作《卧虎藏龙》。 费文裕对织造署了如掌指,一马当先疾趋堂奥深处的宾馆。 各处都有灯火,各处都有人走动。华灯初上,外面市街上夜市方张,红男绿女纷纷攘攘,的确不是夜行人活动的好时刻。但他俩胆大包天,出其不意发起惊世的强袭。 同一期间,织造署后面的小街,一群衣着华丽的老少,悠哉游哉在逛夜市。 街两旁的店铺灯光明亮,街边各色摊贩林立,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至尊刀的两名弟子,扮成地棍跟在一个十三、四岁,手摇描金折扇的小少爷身后,并没打算掩起行藏,昂首阔步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这种唇红齿白,粉妆玉琢似的大户人家小少爷,单独在街上逛夜市,是相当危险的事,没有保镖护院或随从跟随,随时都可能成为歹徒们绑架的目标。 小少爷似乎不知道身后有人紧跟不舍,凉风微寒,依然神气地轻摇描金名贵折扇,左顾右盼自得其乐,被热闹的夜市完全吸引住了。 小少爷手中的描金折扇,绢面是一幅唐伯虎的墨兰。仅这一幅扇面,目下市值足有一百两银子以上。 一百六十年前,江南四才子的唐怕虎;在街边随便找一把纸扇,三笔两笔随便勾画出一株兰花,拿到当铺,立即可以当二十两银子。这两个地棍是行家,看清那把扇子眼都红了。 人多不便动手,也想知道小少爷是否有保镖在暗中跟来保护,所以迟迟不敢下手,愈等心里愈冒火,恨不得一把夺了溜之大吉。 这种娇嫩脆弱的小后生,一个指头就可以敲昏。再不下手,恐怕会被人捷足先登啦! 他们是巡抚署的密探,负责查缉奸凶,严拿对官府不满的暴民煽动犯,自己却乘机作奸犯科。说他们玩法乱法却又不符实际,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城狐社鼠不懂法。 最近出了不少意外,虎丘生祠有不明人物骚扰,侠义门人袭击东厂专使,鱼藏社秘密活动,四大飞贼与旱天雷现踪,三家走狗风声鹤唳疲于奔命,而这些小走狗却仍然我行我素,大事不管只顾找机会胡作非为发财。 看看到了人少处,两人一打手式,左右齐上,一个扣住了小少爷的左肩,一个从右超越,迫不及待伸手抢夺小少爷手中的描金折扇。 小少爷突然一声轻笑,左手一抬,反而反扣住在左肩的大手,伸左脚向后猛踹,踹在地棍的右胫骨上。右手的摺扇一挥,扇摺拢顺手敲在夺扇地棍的左耳门,同时反击两个人,手脚同发一击即中。 街角抢出两个人,抓小鸡似的抓住了两地棍,先痛揍两重掌将人打昏,拖了便走。 前面来了一个人,急步接近。 “不必在小走狗身上浪费时间。”这人匆匆交代,是五岳狂客高俊:“咱们必须尽快,弄到几个有份量的人问口供,早些查出宾馆来了些什么人。巡抚署的走狗所知有限,要弄到织造署的人才有线索。” “爹,那就绕到抚前街,才有希望弄到织造署的人。”小少爷是高黛姑娘扮的:“那边有张老爷子负责,去的人不宜太多。” “反正天色还早,半个时辰后再定行止。”五岳狂客向相反的街尾走:“前面没有岔眼人物,但也必须小心防范意外。” “真扫兴,老半天碰不上任何一条大鱼。”高黛一面走一面嘀咕。 他们在织造署左近搜寻猎物,冒了相当大的风险,一旦被眼线发现,宾馆的高手齐出,将难以全身而退,但制造骚乱的效果却相当大,天下事很难两全其美。 宾馆建得十分壮丽,有如皇帝的行宫,三间五堂,四周花木扶疏,亭台假山星罗棋布,格局是众多公廨中的独立园林,别有洞天。只有从京都来的贵宾,才有资格被招待在这里。 宾馆的大门,是牌楼式的宏伟建筑,两个武装齐全的警卫,像门神般把守在两旁,四盏光度明亮的大灯笼,照亮了前面的花径。没有任何闲杂人等敢接近,连宾馆内部的执役男女,也不许擅自出入,管制十分严厉。所以出现在三十步视线内的人,必定受到严密的监视,一有异动,负责暗巡逻的人,便会突然出现,迅速到达加以逮捕押入盘诘。 百步外西首几排更宏丽的官舍,就是太监李实的居所,这恶贼如果回苏州,心定在这里安顿。但民变之后,他怕苏州敢搏命的市民找他拼命,所以躲到杭州去了不敢回来,回来也秘密抵达,住不了几天又偷偷溜了,回杭州坑害杭州的市民。 苏州的义愤填膺好市民,声称要以一百条命换他一条狗命,他怕得要死,也恨透了苏州人。陷害地方忠臣义士是他的主意,他忠实地执行国贼魏忠贤交代的命令,前后三批东厂专使都是他领来的,激起民变他却毫不介意,却怕敢舍命的苏州人向他报复。 他不在时,官舍便成了他所豢养的走狗们,发布指令控制织造厂局工场的指挥中心,查缉暴民与敲诈勒索地方官吏大户市民的指挥所。那些没有家眷,在城内没有住宅的走狗,晚间就住在官舍所,宾馆如果出了事需要支援,走狗们一发即至,支援十分灵活方便。 但东厂的老爷们,如无必要,不许这些走狗在宾馆出入,有事方派人发信号召唤走狗的连络人,前来宾馆洽商或接受指示,把织造署的走狗看成二等人。 织造署走狗头头唯我居士洪一鸣,早年的绰号叫活阎罗。声威比活阎婆响亮多多,为人阴狠冷酷目无余子。对来自京都的东厂老爷们,他表面不敢拂逆,暗中恨得牙痒痒地,明里不敢反抗,暗中采取消极抵制手段敷衍。因此如果宾馆有警,织造署走狗赶赴现场支援的人,不但人数甚少,而且热心投入的人,几乎找不出三两个。 东厂专使有自保的能力,他们也不需要织造署走狗的支援。因此明里两家人合作无间,骨子里各自为政。宾客早晚要走的,想合作无间有如缘木求鱼,暂时的利害结合,很难发挥统合的力量。 两名警卫突然发现屋上有声息,刚警觉地拔剑抬头上望,灰影已从天而降,灯光下,雁翎刀光芒四射,飘落时轻灵如飞絮,似乎失去了重量,不徐不疾如鸟归巢。 “什么人斗胆。”右面的警卫怒吼,奔向灰影飘落处,先下手为强剑出如风,猛砍下伸的双腿。 灰影双脚不向上收,上体却加快沉落,雁翎刀下伸,铮一声架住了剑,剑反弹而出空门大开。 噗一声响,灰影的脚乘隙飞踢,靴尖吻上了警卫的左耳门,将人踢飞、摔落、昏厥。 第二名警卫发出了警号了,挥剑抢出猛扑刚落地的灰影。 “姬玄华来讨债。”灰影声震屋瓦,铮一声架住剑,光芒再闪,刀脊拍在警卫的小腹上,再加上一刀把撞中背心,警卫前俯、下扑。 “讨债的来了!债主姬玄华。”灰影一脚踢开沉重的中门,抢入灯光明亮的大客厅。 他不但来讨债,而且来拆屋,对近身的可见家俱,毫不迟疑挥刀拍击,沉重的华丽大师椅,一刀下去四分五裂,雕花的几、案、桌碎裂崩坍。 “债主上门!”他怒吼着向从后堂涌出的几个人冲去,刀起处波开浪裂。 这种债主上门,欠债的债务人真会做噩梦,要活得安心,人生在世最好不要欠债。 屋连五进,也就是说里面共有四院五厅堂,另有连厢的跨院,偏厅、轿库厩房等等附属建筑,占地之广可想而知,白天闯进去也难分东南西北。 从后面入侵的人,不走院落走屋顶,故意放重脚步,所经处瓦碎桁断,一塌糊涂。 第五进,第四进……刚绕过东厢向第三进主官舍屋顶走,下面有人跃登相阻了。 接二连三上来了五个人,四面一围。 “什么人?有胆骚扰,应该有胆亮名号。”迎面堵住的人厉喝:“你活得不耐烦了,罪该万死。” “嘿嘿嘿……”夜行人轻拂着长剑,先发出一阵令人毛发森立的阴笑:“我是来还愿的。” 前面有人来讨债,后面来的人要还愿。 “胡说八道!亮名号!” 又上来了三个人,八比一。 各处人影急动,前面传来阵阵呼喝呐喊声。 “你们前两批专使,人虽然死光了,但仍然有一些地位低。不曾参与行动的人,留下有关我的档案,你们一定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 “少废话!你……” “我要见你们的专使孙百户,以及大档头生死一笔,去,叫他们来。” “你配?你……” “我,费文裕,你说配不配?” 八个人大吃一惊,有两个几乎想扭头逃命。 前两批专使全军覆没,其实人并没死光,死光的只是负责行动的人,宾馆仍然留置有地位低的行政人员,这些人并没参予搜杀行动。 当他们请出黑龙会协助后,有关费文裕的档案一一建立,资料仍然留在宾馆,由留置人员完整地移交给第三批专使,档案是不会销毁的。 第三批专使接办之后,迄今仍然查不出前两批专使的下落,也失去黑龙会的踪迹,因此找上了送上门来的鱼藏社协助调查,黑龙会覆没的消息正逐渐传出。 费文裕突然出现,不啻直接显示前两批专使的命运了。 档案已清楚地记载,在公堂杀死专使的书生费廉,本名叫费文裕,早年天下最可怕的天魔费衡,就是费文裕的祖父。江湖朋友这两代的高手名宿,提起天魔其人,依然感到心惊胆跳,那老魔鬼比真的魔鬼更可怕十倍。 民变时的专使神剑晁庆,是当代北地首席无敌剑客,被费文裕一掌击破了头颅。所以,京师震动,东厂的威信受到考验,不顾一切陆续派出专使,拨出大批经费,派出一批比一批强悍的精锐,誓获凶手费文裕而甘心,第三批的实力最为雄厚。 而这批人自从了解前两批专使所留的档案后,每个人皆对费文裕怀有深深的戒心。 猛然见面,精神受到高度震撼,是正常的反应,武功差劲的人表现必然反常。 名号一露,敌我分明。 一声沉喝,为首的人下令攻击,左手一扬,暗器打头阵破空急袭,先下手为强,黑夜中暗器的威力可增十倍,先用暗器的人注定是胜家。 费文裕曾经要求姬玄华提防暗器,他曾经与黑龙会和前两批专使中的暗器名家交过手,知道他们的暗器可怕,可知心中早有准备。这些人心狠手辣,杀人不择手段,而暗器是杀人最有效,最容易得手的方法。 人影乍隐乍现,人已到了左侧两丈外,从两个恶贼中间的空隙一闪而过,穿越时剑光闪动如电掣,身形隐下时,空间里仍可听到剑气迸发的啸吟。 “啊……”惨号声震耳,两个人摔倒在瓦面,骨碌碌向下滚。 一声长啸,费文裕发起猛烈的攻击,剑光狂野地闪动、迸射、旋舞、飞腾……自右至左追逐,人影幻化流光,剑到人倒,屋顶瓦片纷纷崩裂,人体接二连三向下滚坠,惨叫声惊心动魄。 片刻间,屋顶上只剩下一个人了。 而前进的屋下,雁翎刀自第一进杀入,贯穿院子、厢廊,所经处尸体零落,把不住涌到、加入的二十余名恶贼,逐一劈翻杀出一条血路,冲入第二进大厅堂,重施故技,一面杀人一面毁厅堂的陈设。 屋上屋下皆成了屠场,说惨真惨。 重要人物始终不见出面,出面的都是一些武功并不出色的二流人物。 生死一笔不见露面,勾魂无常无影无踪,魔道三煞星不见人影,专使的四虎卫销声匿迹。 两人在第三进大厅的瓦面会合,没有人敢上来了。 “老哥,我的债落空了。”姬玄华跌脚怪叫:“这里没有一个有份量的人,咱们上当了,那些混蛋贼王八,根本不住在这里。” “兄弟,我也没有机会还愿呀!”费文裕更为失望,收了剑不住摇头:“没有人知道我们会来,他们不可能扮怕死鬼事先迁地为良躲起来呀!怎么一回事?” 人影飞跃而至,是五岳狂客父女。 “呵呵!看来上当的有两位在内。”五岳狂客老远便大声表示来意,以免引起误会: “薄暮时分,他们鬼鬼祟祟调来了一批人,咱们以为来的是可怕的人物,将对咱们有所行动,因而加紧追查,两位奋勇强袭,证实这些调来的人,全是虚张声势的二流货色,天知道他们到底在玩弄什么阴谋诡计?” 姬玄华心中一动,想起了双头蛟。 “天杀的!他们躲到脂粉阵里快活去了。”他跳起来大骂:“珠玉画舫,难怪一整天,画舫没有嫖客登船,粉头们都闲得无聊。” “怎能全去了,没知识。”费文裕笑骂:“长官部属在一起混帐,像话吗?” “如果只去一部份人……”姬玄华的目光,落在五岳狂客父女身上:“吸引有心人的注意,其他的人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遂行某种特定的阴谋了,决不会是去缉捕几个暴民首要。你们……” “我们?”五岳客一怔。 “去找你们。”姬玄华打一冷战:“我敢保证,你们的重要秘密落脚处,已经被他们查出来了,你们留在落脚处的人……” 五岳狂客大吃一惊,扭头飞跃而走。高黛也心中大急,一语不发随乃父掠走如飞。 “这群笨蛋实在够笨的了。”费文裕摇头苦笑:“办事缚手缚脚瞻前顾后,决心和实力都不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怎能和东厂这些人玩命?” “不管他们。”姬玄华懒得管闲事:“管也来不及了。老哥,怎办?” “走呀!难道想等他们回来再杀?” “我的债一文也没讨到,不甘心呀!” “那就搜财物抵债呀!你的老本行是什么?” “对,搜财物抵债,依法有据。老哥你在屋上等,不能坏了你的名声,我下去。”姬玄华大声说,纵身往下跳,逐屋搜寻财物。 府城闹翻了天,织造署宾馆被劫的消息大快人心,一府两县的治安人员却倒了霉,被整得焦头烂额。 抬出了十六具尸体,重伤了十七个人。 凶手是上次民变时,在巡抚署公堂,搏杀专使的钦犯费文裕,这消息轰动府城。 搜劫财物的凶手是姬玄华,他也成了钦犯,因为宾馆里住着东厂专使,而他与钦犯费文裕同时侵入宾馆行凶,当然是钦犯的同谋,官府出榜悬赏捉拿这两个钦犯。 当晚另一处地方,也发生了可怕的凶杀案,现场在城外的上塘河旁的一座农宅,据说死了七个人。但这消息官方不曾发布,治安人员不闻不问。 风声紧急,相关的人都躲起来了。苏州有两百万人口,藏匿是很容易的。 相关的人不能公然露面了,他们必须以另一种面目在外活动。 姬玄华是化装易容的专家,费文裕更是化装易容的宗师级人物,他曾经化名为文风,混入黑龙会南京的山门重地,一举歼灭了该会所有的杀手。 姬玄华并不想完全隐起行踪,他必须吸引那些人保持接触。 他心中有数,走狗们无奈他何,只要不被诱入绝地,走狗们不敢向他发动攻击。这些人除非能掌握他的动静,能迅速集中人手群起而攻,三五个高手名宿,决不敢冒失地向他挥刀递剑。只要能保持神出鬼没的行动,他的安全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他在明,费文裕在暗,飘忽不定,与走狗们捉迷藏保持接触。 近午时分,他出现在西北郊区的阳城湖畔。 秋未冬初游苏州,如果不吃几只天下闻名的阳湖蟹,那算是白来了,这种大肥蟹就出产在这座湖。 苏州最大的湖,当然是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第二,就是这座绵延七十里的阳城湖了,头在昆山,尾在苏州。 湖其实是三座连贯在一起的,每座湖皆有许多别名,容纳十条河水,所以别名也多。如色湖、巴城湖、鳗鲡湖,施泽湖等等。但府城人士,通称为东湖、中湖、西湖,一听便知身在何处方位。 西湖是府城人士的游乐区,沿湖岸有些小市集小村落,豪门大户也在附近建了不少园林别墅,有专为赏风景的小篷船供客人游湖。 临湖居,是湖北岸颇负盛名的酒肆,所供应的阳湖蟹是最肥的。居外的花圃裁了一大片盛开的蟹爪黄,每朵花大如海碗,一片花海令人心旷神怡。 今天艳阳高照,驱走了寒意,游客甚多,姬玄华便是其中之一。 小径通向府城楼门约十余里,脚程快的人赶来要不了半个时辰。这是说,他现身逗留的时间充裕得很,眼线把信息传出,高手赶来对付他,该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了,届时他已经远走高飞啦! 临湖居的店堂相当广阔,采横列建造的,东西延伸的三间有如花廊,前后有大而低的明窗,食客可以眺望湖景和花圃,相当雅致。 他却是一个俗人,要了三壶花雕,十只大肥蟹,一点也不像一个持蟹赏菊的文士,倒像一个酒徒老饕,喝酒吃蟹要紧,湖景菊花引不起他的兴趣,手抓口咬,吃相相当恶劣,与他穿的那一袭青衫毫不相衬。 邻桌就有六位斯文的食客,四男两女,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千金,两位淑女用银刀银箸银叉,细腻地剔取蟹肉,不是吃,而是品尝。 身后有人接近,脚下轻盈。 他嗅到不算陌生的淡淡的幽香,是那种爱洁姑娘们淡雅的薰衣香与混合的体香。一扭头,看到扮成俏巧村姑的高黛,正蹑手蹑脚欺近他身后,脸上有恶作剧的可爱笑容,像蹑鼠的灵猫。 他倏然扭头回顾,把高黛吓了一跳,笑容僵住了,红云上颊。 他脸色一变,警觉地游目四顾。 “我……我爹娘没来。”高黛误会他警觉的用意:“他们在城里踩探。” “你想捉弄我?”他神色一懈,指指桌旁的座位:“坐吧,我叫店伙送几色点心给你充饥。” “我要吃螃蟹。”高黛笑吟吟地坐下。 “不行,我这种狼吞虎咽的吃相,你在旁边像小猫一样精剔细尝,我岂不被人拿来当笑话看?” “不管啦!我要。”高黛不由分说,一把抓起盆中一只螃蟹,扭头向一旁的店伙叫: “小二哥,碗筷。” 这表示她不需要淑女们吃蟹的工具,双手一掰,蟹壳分离,蟹黄堆得满满地。 “哦!你很高兴。”他不再狼吞虎咽。 “有什么不对吗?”高黛笑问。 “你还笑得出来?” “我为何笑不出来?” “你们死了多少人?” “三个。”高黛笑不出来了,神情黯然:“幸好他们三更初动手。由于你的提醒,我们召集到一些人,十万火急赶回去支援,总算恰好赶上,来得及从远处以啸声传警,大部份人能及时撤出。姬兄,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你是从府城跟来的?” “是的……” “哎呀!糟了。”他脸色又变。 “怎么啦?” “会有麻烦。” “你是说……” “那天晚上,你父女也出现在宾馆屋顶。他们十个八个人不敢奈何我,却有把握对付你。你们已成为他们获取的目标,一两个人就敢走险向你下手。”他摇头苦笑,“何况跟来的绝不少于一两个人,你的化装易容术太差劲。走吧!还来得及。” 高黛也脸色一变,四面张望。 “有你在,怕什么呀!”高黛明眸一转,脸上重新涌起笑容:“就算来了十个八个小鬼,有你这位金刚在,我不信他们有小鬼跌金刚的能耐,别吓我一个小女孩好不好?拜托啦!别扫了食兴。姬兄,给我喝碗酒好不好。” “不行!”他断然拒绝。 “跟你这种人在一起真没意思。”高黛咭咭笑:“这不行那不行……” “喂!你有没有搞错?”他扳起脸问。 碰上调皮捣蛋放泼缠人的高黛,他真感到有点穷于应付。 “我搞错什么?”高黛不怕他善变的脸色。 “我已经明白表示过,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又怎样?” “我不会替你挡祸消灾。” “是吗?你替我挡了不知多少次祸,消了不知多少次灾……” “你我道不同……” “那又怎样?”两个抢着说话,都表示自己是有理的一方:“你抢劫宾馆,我一点也不在乎,而且替你喝采,你又何必自画界限?喂!你抢回多少债款?” “几件珍玩,几张银票,百十两银子。”他语惊四座,有意说给食客们听的:“几件珍玩我找同道估价,暗盘可值三百两银子。那些京都来的东厂恶贼,身上的银票不值半文,他们随时可以要求止付,在我手上等于是废物。所以,他们还欠我一万九千五百七十两银子。” “姬兄,你没算利息?”高黛银铃似的嗓音,全厅的食客都可以听清。 “利息?这倒没算。” “真笨哦!姬兄。若要发,须在穷人头上刮。大户们向穷人放印子钱,利息是四至五分,短期的甚至是对本利,所以叫印子钱。你大方,给他们算三分利好了。” “你的鬼点子还真不少。”他忍不住大笑:“哈哈……这样算,我可真的要发财了。” “姬兄,还有一笔债你没算。”高黛又出鬼点子。 “哪一笔债?” “他们杀光了浩园潘家一门老少,抄没了家产,搜得金银珍宝共值两万五千两银子。浩园已查封等候拍卖,至少可值三万两银子。姬兄,要不要他们偿还?” “这……” “除头去尾,算五万两银子好了。现在,他们欠你六万九千五百七十两银子,从现在起计息,月息三分非常公平厚道,我就是见证人。”高黛的话像连珠炮。 “老天爷!你这侠义门人子女……” “侠义门人又怎样?本来就是打抱不平锄强扶弱的强梁,忍无可忍时,侠义英雄同样会杀人放火,有什么好怪的?做见证难道我不配?” “很抱歉,我不能把浩园潘家的债算在他们头上。”姬玄华说:“我是一个很讲理的人,不做见钱眼开的事。我与浩园潘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潘家一门老少被杀,起因也不是为了我,我到达浩园,潘家一门老少已死了两个时辰。我不是行侠仗义的强梁,更不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去暴除奸打抱不平,是你这种人的事。该我应得的,一文也不能少,不该是我的,不苟取分文。那些狗养的杂种欠我一万九千五百七十两银子,加上利息,我要一文半文分文不少讨回来,哪怕得把他们一个个打烂,或者追至京师打进东华门东厂,也要连本带利讨回来,他们赖不掉的。” “好!应该。”左面不远的邻桌,五位食客同声喝采:“京师来的狗杂种如果无钱还债,那就找他们这里的主子代偿。他们这里的主子,就是织造署的钦差李奸邪,他把咱们江南京得地几乎不毛,金银珍宝一船船往京师运,他偿得了。” “两万两银子算得了什么?那绝子绝孙的贼王八钱多得很,两万银子只能算九牛一毛。”另一桌的食客几乎像在吼叫:“最好是到杭州去把他揪回来,把他放进油祸里炸出他的油膏,把他的骨头喂狗,仅向他讨债,未免太便宜他了。” 一唱一和,食厅响起一阵阵欢呼叫喊。 “再不走,就会害了这些人了。”姬玄华拭手推案而起:“有人瞎起哄,一哄就难以收拾,我可不想背激起民变的罪名,走也!” 离开小小的市街,他沿小径往东走。 “喂!是不是走错了?”高黛跟在后面提醒他。 “没走错。”他头也不回,脚下一紧。 “该向西……” “西面有鬼。” 向西,才是回府城的道路。向东,小径绕湖可以到昆山县城,远得很呢!湖有岸、有湾、有港,小径绕湖哪能不远,至少比走大道远两倍里程。 “有鬼?”高黛噗嗤一笑。 “是你引来的鬼。” “金刚正好捉鬼呀!”高黛恍然:“真怕小鬼跌金刚吗?” “你真笨哦!”他嘲弄地说:“在接近府城的路上打,不比远离府城的地方打有利,入虎穴捉小老虎,比将小老虎引离虎穴捉危险百倍。” “唔!你有道理。” “记住,如果不是有份量的走狗,不要下毒手。” “为何?” “胜之不武。而且,把欠债人一个个宰掉,岂不血本无归见面收一次账,细水长流早晚可以本利两清,一次收十两八两同样有利可图。加快些,鬼来了。” 后面竹影木隙中,果然可以隐约看到飞奔的人影——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二十章 狭路相逢 又是一座湖岸的小村,又是一处游湖小船的码头。 姬玄华脚下一慢,高黛极为自然地挽着他的臂弯走。一个青衫文士,一个村姑,挽臂而行令人诧异,简直不伦不类,在村口就引来不少惊异的目光。 村很小,三四十户人家,有路而没有街,湖滨有两三家食店,两三家贩卖杂货小铺。湖岸就是码头,泊了十余艘设有遮阳彩篷的游船。湖中小船轻柔地划水而过,红男绿女点缀着贫穷的村夫村妇,颇不调和,住在湖畔和前来游湖是两码子事,两种人生,岂能相提并论。 “你老爹老娘如果不是粗心大意,就是管不住你这没笼头的野马。”姬玄华表现出游客的悠闲神态,没把追兵将至的事放在心上:“让你一个人到处乱闯,早晚会闯出不可收拾的大纰漏。” “我没带兵刃,表示我会逃跑。”高黛居然神气中有谦虚:“发觉有敌就溜之大吉,我是逃得很快的,在人丛里钻,尤其学专精。” “老鼠在脚底下窜,真的不容易捉。万一钻进死巷子,你老爹老娘有得哭了。” “有什么好哭的,姬兄。”高黛黯然叹息:“我们这些人,激于义愤冒大不韪玩命,匹夫之勇不足为法,但总得有人去做。表面上的借口是替朋友讨公道,你相信会有人肯为这点理由而轻生以赴吗?” “以情势论,不会。那天晚上,你父女公然出现在宾馆的屋顶。就足以成为官府行文天下缉拿的罪犯,这件事让我很感动。” “那不算什么,你和费爷……” “我们不同。”姬玄华说:“费老哥本来就不过问江湖事,遨游天下自得其乐,偶然插手管了苏州官逼民反的事故,事了他将飘然遨游,费廉,费文裕将被世人遗忘。我,姬玄华这个人,也不再存在,不会成为众矢之的。你们以替朋友讨公道为借口,暗中保全义民不计成败生死,所冒的风险太大,而成效却有限。我无权劝你们该怎么做,我也不配高举侠义之剑大声疾呼,苍生何辜民穷财尽,那不是我的错,我也不是救苦救难大菩萨能拯救苍生,我只做我认为可以做的事。所以,我不能提供你们任何协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姑娘默然良久,吐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午正已过,该是午膳时刻。苏州人一天吃五顿,所以苏州的女人真命苦,一生的青春岁月,全浪费在厨房灶间里了。 螃蟹不能当正餐,这次两人叫来了酒菜。 这间小食店真小,与临湖居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眼前看不到菊花,满目全是枯了的白头芦苇。 高黛还真能喝几杯,一杯入喉便脸上红霞耀目。 第一个出现在店外的人,浑身汗湿气喘如牛。 “怎么会是这些人?”高黛颇感意外,按理该是东厂或织造署的走狗赶来捉人。 是一剑魂飞罗威,江南七剑客之一,名气不小,在巡抚署的地位也相当高。 这位仁兄,是第一个发现旱天雷出现在苏州的人,被旱天雷吓得望影飞遁,这件事已成为被人嘲笑的话柄。因为谁也不相信,一向在江南做案的旱天雷,会在苏州出现。所谓的目击旱天雷,很可能是天下四大飞贼假扮的,四大飞贼的武功并不高明,居然被吓得望影而逃,委实辱没了江南七剑客的名头。 看清姑娘同座的人是姬玄华,这位大剑客完全失去冲入店抖威风的勇气,僵在门外进退维谷,冒汗的面孔突然汗消色疾。 第二个人到了,第三个也接着现身。 是冥火真君阴如,邪道大名鼎鼎的名宿。以及毒手阴神杨天禄,姬玄华那晚夜探生祠,便是栽在这人的五毒玄阴离魂掌下,几乎丢掉老命。 姬玄华不认识毒手阴神,那晚他没看清对方的相貌,天太黑,而且变生仓猝,事后才听说毒手阴神这个人,如不通名,见面也不相识。 最后赶到的五个人,是尚武园主至尊刀陈济世,以及四个得意门徒,一个个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先后到达,也就表示众人脚程的高低。一剑魂飞罗威,该是脚下功夫最佳的一个。 武朋友最为人诟病的事,是死不服输,谁也不肯承认武功不如人,谁也不愿在争名夺利上自认低人一等,尤其在争名上决不人后,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拼死了也要出人头地。 一剑魂飞名列江南七剑客,而东厂的乾坤一剑解彪,却是天下级的剑术宗师,名头比江南剑客高,一剑魂飞却偏偏不服气,从不认为自己比乾坤一剑差劲。 乾坤一剑也胜不了高黛,一剑魂飞居然敢穷追不舍,可知必定自认比乾坤一剑高明,没有把高黛放在眼下,追得比其他同伴急。 当然,脚程快慢,并不等于武功造诣的高下,轻功佳武功不见得也佳。至少在这些人中,冥火真君与毒手阴神,仍是武功最高明的人,邪门秘技更令人不寒而栗,一剑魂飞如果不是同伴走狗,还不配在两个老家伙面前大声说话。 所有的人,大半认识姬玄华,虽则有些人并没正式打过交道。 姬玄华在苏州大摇大摆出入招摇,三家走狗有许多人认识他。 巡抚署的走狗总领飞天豹子葛雄,就曾经告诫所属的走狗,不要轻易招惹这个神秘的花花公子,树不明来历的强敌并非聪明的事。 很不妙,今天不招惹行吗? 姬玄华抢劫织造署宾馆,平地一声雷轰动天下,也就证明这位神秘的花花公子,比飞天豹于所估计的危险性更大更危险。 “去叫那高家小丫头出来。”至尊刀不得不向门人下令,情势已不容许他们畏缩了。 至尊刀的地位,虽则比冥人真君低,但在这一带他是主人,是地头龙,东面的昆山县城,就是他尚武园的山门所在地。 “来了来了。”高黛娇滴滴装腔作势投箸而起,袅袅娜娜步出店门。 姬玄华背着手跟出,脸上绽出邪邪的怪笑。 “姓姬的,没有你的事。”至尊刀大叫:“咱们不管你的作为,你也不必干预咱们的公务。” “是吗?”姬玄华狞笑:“你这家伙真对公务尽责呢!在下大闹织造署宾馆,正是巡抚大人要捉的钦犯,你不管我的作为,反而要对付那天晚上好奇赶去看热闹的高姑娘,你在执行什么狗屁公务。呸!可耻。” “你……”至尊刀下不了台。 “陈园主,你我是瞎子吃汤团,心中有数。”姬玄华步步进逼:“东厂那些贼王八,夺走了我的俘虏朱雀功曹,欠我一大笔债,我一定要不断地从他们身上索回,东厂的贱种吃定了你们,吃定了毛巡抚,他们床上有一只臭虫,也会找你们去捉。所以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逼迫你们,冒生命危险,捉拿我化骨扬灰,只有杀死我,他们才能把债赖掉。你说,你们能不管我的作为吗?不要骗你自己了,反正早晚会不是你就是我,你就干干脆脆放英雄些,把我也宰了去领赏岂不痛快?我不会怪你的,毕竟我与巡抚署无恩无怨,你是公务在身,身不由己。” “阁下,为人做事不能做得太绝。”一剑魂飞出面打圆场:“咱们凑集二千两银子,送给阁下做盘缠,请阁下离开苏州,要求不算过份吧?” “我又不是打抽丰的江湖烂货。”姬玄华一口拒绝:“更不是穷斯滥矣的小人,怎能平白无故接受你们凑集的血汗卖命钱?我是君子,君子爱财有道,你可不要坏了姬某的名声,免谈。” “这小狗已无可理喻,我来把他弄来给生死一笔处治。”冥火真君愈听愈冒火,怒火勃发杀气涌升,拂尘向前一指:“孽障,你狂够了……” “小心妖术。”高黛急叫。 一声长笑,姬玄华大手猛挥。 速度太快,变化也快,旁观的人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冥火真君已狂叫一声,以手掩面转身飞奔,浑身菜汁淋漓,脸上全是菜汁肉块,大概双眼受不了,要奔向水边洗涤脸面。 原来姬玄华背在后面的手,暗藏了玄机,握了一碟菜肴,出其不意给了冥火真君一记菜肴淋头,酸甜苦辣往双目压入,眼睛怎受得了菜汁味的淹渍? 最强的冥火真君一击即溃,这妖道的九幽冥火十分恶毒霸道,威力绝伦,沾上一点火,扑不灭抹不掉,烧至肉烂骨蚀为止。 毫无用武之地,九幽冥火弹与拂尘中的毒火,皆没有机会发挥威力,栽得冤哉枉也。 姬玄华在长笑声中,掷碟发起攻击,他已看出妖道的拂尘中藏玄虚,必须先下手为强。 他的长笑,并非是狂傲自负的表现,而是借长笑声发劲攻击,这与某些外家高手,发掌时吐气开声的性质相同,决非狂傲得敢藐视对方而嘲笑。 高黛却不知天高地厚,也一声娇笑发起抢攻,看到妖道的狼狈相,她竟然认为这些人易于对付,娇笑声中,无畏地猛扑站在一旁的至尊刀。 她不能让至尊刀拔刀对付她,所以扑势快逾电光石火,双掌已神功默运,志在必得。 她的笑,与姬玄华的笑性质完全不同,对象也不同,结果也当然不同。 毒手阴神一直就在旁冷然屹立,阴森冷静神情漠然,似乎他是局外人,不受外界的情绪刺激影响,喜怒不现词色,对外界的刺激反应麻木不仁。 可是,动如奔雷掣电。 就在高黛向至尊刀扑去的刹那间,毒手阴神的手从侧方猛然外吐。 高黛毫无防备,也没有料到侧方在丈外的名宿,会突然从侧方突下毒手攻击,即使发现有异,也来不及应变了,掌力已浪涛似的及体。 连姬玄华也没有看出危机,在丈外攻击威力有限。 他没认出毒手阴神,高黛也不认识毒手阴神。 急冲的高黛只感到一阵冷流及体,彻体生寒,浑身一震,人仍向前冲,余势虽止,但劲道已失。 至尊刀勃然大怒,没看出高黛受到偷袭。 “可恶!”至尊刀怒吼,一掌拍出。 高黛已失去控制身躯的能力,眼前一黑,本能地扭身想稳下马步,以免摔倒。 啪一声响,左肩内侧被至尊刀拍中,浑身一震,身不由己向后飞撞。 如果她不受伤,至尊刀这一掌即使击实,也无法击破她的护体神功,不可能造成伤害。 她叫了一声,仰面便倒。 “咦!”至尊刀反而吃了一惊。 人影电射而来,抱住了还没倒地的高黛,眨眼间便远出二十步外,去势如电射星飞。 “不要追了,那丫头死定了。”毒手阴神伸手,拦住了想起步追出的一剑魂飞。 至尊刀这才恍然大悟,脸色难看至极。 “杨老哥,是你暗算了她?”至尊刀像输光了的赌鬼,咬牙切齿发誓要翻老本:“不管她死与不死,陈某这一掌之债是欠定了,五岳狂客如果拆了陈某昆山的尚武园,我给你没完没了。” 至尊刀是苏州的地头龙,虽则他徒子徒孙众多,虽则鱼肉乡里,不肖子弟包揽了所有的不法勾当,人人畏之如虎,乡里侧目,但本身仍具有相当豪气,具有豪霸的风度,所以绰号称至尊,不是下三滥的阿猫阿狗。 他做巡抚署的走狗,也是迫不得已。地方豪霸如果不能交通官府,早晚会身蹈法网进监牢,交通官府岂能拒绝官府的要求?互相利用各取所得,才能平安无事。名利权势的争取获得,不是单行道,有往有来才能皆大欢喜,他不敢拒绝做走狗的要求,以免被毛巡抚铲掉他的基业。 高黛扑向他,摆明了要向他动手相搏,毒手阴神乘机偷袭,岂不是有意小看他?不管老阴魔的用意何在,这毕竟是犯忌的事,高黛必定认为他与老阴魔同谋计算,暗算成功再加上一掌,两个高手名宿暗算一位少女,传出江湖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即使五岳客肯罢手,其他侠义道门人子弟岂肯轻易放过他至尊刀? 毒手阴神一点也不在乎他那些威胁性的话,不住阴森森狞笑。 “是你在交手时击中她一掌,五岳狂客凭什么找上你的尚武园?”毒手阴神狞笑着说: “他只熊怪他的女儿学艺不精,你怕什么?何况咱们本来就奉命搜杀这些侠义道杂碎,杀了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阁下,你如果害怕,可以向外宣称,是我毒手阴神立下的功劳呀。” “不要陈某宣布,那姬小狗会宣扬出去的。”至尊刀带了门人扭头便走:“就算咱们不顾身份,十个人围攻,也比偷袭暗算光彩些,我至尊刀可能要开始走霉运了,但愿不至于一霉三年。” “该死的!似乎你们每个人都怕姬小狗。”毒手阴神恨恨地说:“不斗他一斗,老夫不甘心。” 冥火真君从湖边回来了,已洗净一身汤汁,双目仍然红肿,大概被汤汁腌得眼膜受到损伤,视力还没完全恢复,浑身湿透,寒风一吹真难受。 “老夫发誓,一定要将他烧成烤猪。”冥火真君咬牙切齿,神情狞恶已极:“这小王八蛋竟敢用这种泼滥手段对付我,不杀他此恨难消。” 一剑魂飞却不以为然,冷冷一笑。 “阴老哥,如果你真要找他,见面最好先申明,那是你个人的行为,你自己负责。”一剑魂飞似乎在提警告:“总领再三告诫,不要对这个神秘莫测的强敌,甚至拒绝东厂要求公然出面搏杀姬小辈的要求,不希望本署的人成为姬小辈杀戮的目标,你如果用本署的名义找他,后果你想到了没有?” “屁的后果。”冥火真君暴跳如雷,像是面对仇人:“你没听清姬小狗的话吗?他说的是实情。总领能忍,能忍多久?东厂那些老爷,早晚会逼咱们向姬小狗拼命的,这一天会很快到来,总领决难抗拒巡抚大人的压力。老夫是否以本署的名义找他,结果都是一样的。” 众人一面争吵,一面踏上返城的道路。 “我好冷。”高黛不住发抖,躺在树荫下缩成一团:“我……我会死吗?” “你死不了。”姬玄华取出百宝囊中的布袋:“这是五毒玄阴离魂掌所造成的伤害,你并没被击实,中毒而已,我是过来人,知道如何驱毒治疗。” “谢……谢你,姬……兄……” “天杀的!原来那个老混蛋,就是该死的毒手阴神。”姬玄华让她吞下三颗丹丸:“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失去捉那老混蛋问口供的机会。” 毒手阴神是大名鼎鼎的阴毒名宿,武功与毒物令人丧胆,比三家走狗中大半的高手名宿高明,名头与武功甚至比乾坤一剑高些。却被派在生祠任外边巡逻,可知隐藏在生祠内的人是如何超尘拔俗了。 按情理推断,毒手阴神必定知道生祠内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不然岂肯甘心听受驱策? 高黛受了伤,他不能丢下高黛去捉毒手阴神。 “你要问……问什么口供?”高黛追问。“他们是毛狗官的人,对东厂恶贼的事所…… 所知有限,平时根……根本不许他们接……接近织造署,更……更不许他们接近宾馆。” “这老狗知道一些秘密,对我相当重要。”姬玄华不多作解释:“我练的是至阳至刚内功,已修至阳极阴生境界,可以将掌毒借药物之力,自奇经百脉中驱导排出体外。你定下心神行功相辅,可收事半功倍的效果。坐起来,忍受一些痛苦。” “我……我忍受得了痛苦……”高黛颤抖更为剧烈了。 费文裕在暗中活动,扮一个中年游客十分神似。 他俩的目标是东厂的恶贼,暂时不与巡抚署织造署两家走狗计较。 姬玄华如果没碰上可怕的大群高手,没有急迫的危险,在不远处暗中策应的他,是不会出面的。 众走狗与姬玄华打交道的经过,他一目了然,但并不知道高黛受到暗算,以为是小丫头一时大意,不小心挨了至尊刀一掌而已。 他一点也不为姬玄华担心,这些走狗外强中干,不敢招惹姬玄华的神情显而易见,用不着他出面。等走狗走后,他也失望地逛到别外去了。东厂的走狗没被姬玄华引来,却来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走狗,白白浪费了一天工夫,难怪他失望。 他走后不久,一群伪装的男女游客到达小食店。 领队的人,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半老徐娘,贵妇的打扮表示身份高贵,神似一位有身份地位的贵夫人。 一个使女打扮的少女,开始有技巧地向店伙套口风。 店伙没有隐瞒事故的必要,把冲突的经过说得活龙活现。 能对症下药,再有高明的神功导引治疗,而且救治及时,掌毒还来不及发挥威力,复原的速度十分迅疾,余毒离体精力即复。 至尊刀那一掌,其实威力有限,一是仓猝发掌劲道不足,也没击中要害。二是高黛当时护体神功正在消散中,中掌时神功余劲还没完全消失,只能造成中掌处肌肉表皮的些少瘀伤,筋骨肌肉并没受损。 即使是普通的人,被人揍了三五拳小事一件。 要不了半刻时辰,高黛的元气全复。 “我一定要把那老狗弄到手。”姬玄华整衣而起:“得赶快回城追踪他的下落。” 他俩的藏身处竹丛围绕,中间野林茂密。 “他们躲在巡抚署,用不着查下落。”高黛似乎不介意毒手阴神的暗袭:“那老狗号称阴神,为人阴毒,只怪我大意,不认识这个人,知己不知彼,吃亏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老狗不在巡抚署住宿。”姬玄华语气肯定:“我知道该在何处等他。” “你救过我多少次了?”高黛挽了他的手臂,分枝拨草寻找小径。 “不要放在心上。该死的!我还没酒足饭饱呢!每次填五脏腹都受到干扰,真烦人。” “费爷呢?”高黛另找话题。 “小冲突他不管。” “镜花水月恐怕已经到了徐州,你是不是有点想念她们?” “她们不在徐州。”姬玄华不想多说,眼中突然出现狞猛的光芒:“生死一笔没把隐藏的人,派出来追杀我,真有乌龟肚量,我小看他了。” “你认为他真有一批隐藏的人?” “半点不假。” “应该不会呀!本来我们也曾怀疑他,另有一批人暗中抵达苏州,但经过多日仔细侦查,毫无发现,在宾馆进进出出的人,就那么三十几个而已。” “不久自知。唔!路就在前面,赶两步找食物果腹,那些混蛋一定得意洋洋,回城去大吹其牛了。” “说不定乱造谣言,说我死了呢!” “如果我不是过来人,你恐怕……” “你说过来人是什么意思?”高黛颇感惊讶,第二次听他说这句话了。 “我也挨了那老狗一下。” “哎呀!” “我挨过来了,九死一生。” “他比我爹的武功差了一段,怎么可能……” “有许多武功超绝的高手,是死在二流人物手中的。” “这……” “赶两步,快到了。”姬玄毕不愿多说。 游客少了一些,有些游客已经动身返城了。 店堂有几桌有食客,三三两两沏上一壶好茶,几盘干果、点心,一面聊天一面观赏湖景,偷得浮生一日闲,确是一大乐事。 任何一个大男人,或者女人,如果进入店堂,而不向那位风华绝代,美艳高贵如女王的贵夫人投以注目礼,这人必定心理和生理都有问题,而且问题严重,得找郎中检查。 桌上有整套宜兴出品的紫砂茶具,八碟果品点心。两位俏婢在旁侍立伺候,女主人气质高贵美丽,成熟女人的风韵魅力无穷。俏婢也眉目如画,秀外慧中,属于高贵门第中诗婢一类美侍,主婢同样出色。 左右前三桌的食客,共有七男五女,也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女,衣着华丽气概不凡。 店伙都被赶到后堂去了,听招呼方许出来张罗。 “我要活的。”贵妇像是自言自语,凤目中冷电一闪即没:“不许有任何借口和理由。” “请总管放心。”下首一桌的中年食客,也像是自言自语:“他一定是活的,只怕他不再转回来。” “他一定会回来。”贵妇说:“他们刚进食,只喝了三杯酒,所以一定会回来进食。” “但女的受了伤。” “至尊刀的掌力,不登大雅之堂,先下手为强,重创不了五岳狂客的女儿。高家艺出太行逸士门下,玄门气功坤极大真力,护体功效出类拔萃。小丫头如果修至五成火候,至尊刀全力一击也奈何不了她。仓卒间所受的小小伤害,真气疗伤术片刻便可复原。” “只要他们回来,保证他们插翅难飞。” “千万不可大意,记住:我要活的。” 门外传来一声只有他们才懂的暗号,远处已出现相挽而行的姬玄华和高黛姑娘。 已经可以看清小村的景物,辽阔的湖面,轻舟悠然在阳光下漂浮,在湖面画出一道道波纹,水禽在天空翱翔,一切是那么和平安详,远离物欲血腥,令人觉得人间是那么美好。 一丛修竹后,突然钻出一个村夫打扮的人,并没完全离开竹丛,倚在竹干上冲两人淡淡的一笑。小径在这里形成大弯道,小村已被草木挡住了,看不到付影,小村的人也失去两人的踪迹。 “是你啊?你敢来?”姬玄华笑问。 是镜花妖的前任情郎,妙剑范光超,年轻英俊的颇有名气剑客。上次在虎丘,镜花水月被姬玄华所吸引,这位剑客妒火中烧,几乎要拔剑而起争风打破头。 名士风流,江湖名人,大半好名好色,也是江湖浪女的追逐对象。男人好色,不是什么坏德性,只要他不用心计不伤天理人情,就不会被看成丧德败行的人,无损于他的声誉地位。 “我为何不敢来?织造署并没与阁下誓不两立。”妙剑有恃无恐,并没流露出敌意: “那天晚上你大闹宾馆,咱们的人就不闻不问袖手旁观。” “那是你们聪明,生死一笔那混蛋另有阴谋,兵分两路,一路去计算五岳狂客,一路躲到花船上快活,让你们摸不清他们的意图。你们也看穿了他,乐得袖手旁观看笑话。喂!你像在等我。” “不错,等你。”妙剑有点得意。 “有何指教?” “咱们商量一件两蒙其利的事。” “有这种好事呀?怎么商量?” “交换消息。” “其利相等吗?” “不但相等,而且你蒙利最多。” “似乎真是有利可图的好事,你要什么消息?又用什么消息交换?” “用有关你生命安全的消息,交换镜花韩姑娘的下落。”妙剑有点黯然:“众所周知,镜花水月已经被处决了,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她们还活着。而你是唯一知道她们生死存亡下落的人,我在求你。” “咦!你真的不知道她们的下落?”姬玄华颇感意外:“你们织造署的人,不可能毫无所知呀!” “除了众口一辞,认为她们一定被生死一笔处死了之外,连敝上唯我居士也深信不疑,会有谁知道她们的下落?姬兄,我相信你是男子汉大丈夫。” 姬玄华沉思久久,眼神不时在变。 “那么,乾坤一剑的口供是真的,双头蛟的口供也不假,厉害。”他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妙剑没听清他的自言自语:“你是男子大丈夫,不会用假消息骗人。” “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只有生死一笔才知道她们的下落。”姬玄华郑重地说:“我不是情甚专,对我也构不成威胁,所以我不会骗你,人格保证。” “这……” “不错,她们没死,但的确不知道她们的下落,我不能胡乱猜测乱人心意。” “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妙剑暴躁地说:“她们带了唯我居上给你的一千两银票去找你,生死一笔随即宣布杀死了她们,你却说她们没死,又说不出她们的下落,我一千个不相信,你……” “你这家伙……” 妙剑冷笑一声,疾退入竹林如飞而去,不曾说出有关生命安全的交换消息,愤怒又失望溜之大吉。 姬玄华忍住追出的冲动,摇摇头叹息一声。 “姬兄,为何不将镜花水月的去向告诉他?”高黛脸上有困惑的表情:“而且我听出你的话隐有玄机。姬兄,你……仍然对她们……” “不要胡思乱想。”姬玄华剑眉深锁,眼神阴森:“我猜,那天在浩园,我一现身,速度虽然有如奔雷掣电,但仍然有人认出是我。” “青天白日,任何一个目力佳的人,一瞥之下,应该可以分辨身影甚至面貌。” “对,所以知道我的真才实学,他们无法抗拒,所以临时另外出主意。所以,他们躲到花船上快活,因为他们已经料定我不肯甘心,一定会去找他们算帐。好,我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招。” “你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走吧。” “妙剑所指的生命安全消息……” “生死一笔另有一批可怕的人手,必定是派这批人来对付我,这种消息平常得很,妙剑居然妄想用作交换的本钱,莫名其妙。” 妙剑含怒而走,他一直相信姬玄华舍不得与镜花水月分手,把两妖女藏起来了。甚至怀疑姬玄华与生死一笔串通交易,用两妖女交换朱雀功曹,伪称处决了两妖女,让姬玄华把妖女藏起来掩人耳目。 没有人肯相信,一个只配称二流高手的五通神,能轻而易举把朱雀功曹,从姬玄华手中夺回。 十个五通神,也禁不起姬玄华一击,姬玄华大闹织造署宾馆,已经向全苏州的人证明他的实力。 “你死吧!死了的人不会和我争了。”他悄然向西绕走,借草木掩身绕向小村的北面: “我会找到她们的,你死了,虽然增加我寻找的困难,但也少了顾忌。” 刚绕走了百十步,左侧方草声籁籁,青影快速掠出,已来不及藏匿了。 “咦!”青影是个村夫打扮的中年人,掠走的身法快得惊人,在快速掠走中倏然停止的身法也惊人:“你来干什么?” 他脸色一变,手本能地搭上了剑把,极端警戒的神情,表明他对这个认识他的村夫,怀有极为强烈的戒心,他也认识这个人。 “在下负责踩探,为何不能来?”他提高警觉,随时准备应变。 他的绰号叫妙剑,剑如果出鞘,出剑每一招皆是够辛辣的妙着,所以在江湖颇享盛名。 “你已经知道午后这里不能来。”村夫厉声说:“贵署这里没派有人,即使派了也不会是你,你还没低下得出任跑腿眼线。” “在下……” “可知你是偷偷跟来的人,大胆地接近禁区,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阴谋,是唯我居士派你来的?” “胡说八道!你……” “解剑!我带你去见敝上。”村夫喝叱。 “混蛋!你以为你是谁?”他知道不能善了,不再示弱:“你是什么东西?敢说这种大话,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了……” 身形乍动,左移位剑出鞘。 村夫早已全神贯注,留意他的神憎变化,行动更快,脚一动双手齐扬电虹破空。 双方移位都快如电光石火,身形一动便已决定了生死存亡。 “铮!”剑不可思议地挡飞了一道电虹,移位中挥剑居然奇准无比。 可是,第二道电虹已乘虚而入,一闪即没,身形仍向左闪移。 是五寸长的双锋扁针,不用定向丝穗的暗杀利器,用抖扔的手法发射,威力可及四丈外,可破内家气功,飞行的形影目为难及。 “嗯……”妙剑扔掉剑,双手抱住小腹,脚一沾地便向下蜷曲摔倒,滚了半匝浑身剧烈抽搐。 “该死的东西……”村夫狞笑着走近,蹲下伸手翻转妙剑的身躯:“我要口供…… 呃……” 妙剑被翻转的身躯,在转动中右手顺势扔出,手中有从小腹硬拔出来的双锋针,用尽强提的剩余精力,将细薄尖锐的针尾,刺入村夫的胸口,入体四寸以上。 村夫一蹦而起,一脚将妙剑踢翻,自己也立脚不牢,再呃了一声,向前一仆,仆倒在妙剑身上。 针入心坎,贯穿了心房,死得比妙剑更快,心房一破血溢内腔顷刻致命。 妙剑挣扎了许久,这才睁大双目断气。 踏入店堂,果然不出所料,姬玄华的目光,立即被风华绝代的贵夫人吸引住了。跟在后面的高黛也不例外,暗暗喝了一声采。 高黛的母亲曾经是江湖三女杰,曾经是绝俗的美娇娃,但从来就不曾盛妆出现在人前,满身绫罗珠翠满头的贵夫人形象,决不是行侠江湖的侠女所能模拟的。因此她一见之下,被贵夫人的气质风华慑住了。 贵夫人嫣然微笑,姬玄华屏息怔住了,高贵风华的魅力,比那些艳冶娇娃风情强烈多多。 这瞬间,身侧那位仕绅打扮的人拍桌而起。 “狂徒大胆!调戏妇女……” 两人一惊,扭头察看。 仕绅的手刚向上抬,袖底喷出一丛灰雾。 “去你娘的!”姬玄华怒吼,双掌齐推,闪电似的反应出乎仕绅意外,一记推山填海攻出,罡风似殷雷,狂烈的掌劲如怒涛涌发,灰雾回头反飞,仕绅也嗯了一声,仰面飞撞。 同一瞬间,高黛一声惊叫,向下一蹲,恰好将向前栽下的姬玄华抗上肩,贴地向后堂口一窜,从店后如飞而遁,速度打破了平生记录。此刻店门有人冲入,两侧的食客也两面一抄,全部落空,她不从店门走真走对了。 “一定要把人捉住!”贵夫人怒叫。 姬玄华的注意力已被仕绅所吸引,忽略了身后的贵夫人,一步错全盘皆输,背部暴露在贵夫人眼下,栽得真冤,对方的计算也的确太精了。 高黛说:她会逃。 她并非谦虚,而是有充足的“逃”的本钱。她老娘绰号称穿云玉燕,轻功之佳武林有口皆碑。姑娘艺自家传,轻功造诣似乎比乃母更高深些。 生死关头,她激发了生命潜能。追出店后的人到了门外,已经看不见她的形影了。 姬玄华的体重超过她三分之一,平常人背不了百十步就会全身脱力。她不会,奔出两里外依然掠走如飞。 她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远离现场,愈远愈安全,停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湖四周遍布茂林修竹,田野中一堆堆稻草排列如林,到处都可以藏匿,不知人往何处逃,怎知该从何处着手搜寻?更不知该往何处追。 人手并不多,总数仅十四个人。 人分四路,成扇形各搜一方,以小村为中心分头追搜,不成功决不罢手。 远搜出两里外,四组人早就失去连络了。 向东北搜的一组实力最强,共有四个人,那位仕绅与一位绿裳彩裙少妇,加上两个花花大少打扮的年轻人,手中有暗器,腰间有兵刃,随时准备先发射暗器,暗器无功再用兵刃搏击。 他们都知道五岳狂客的女儿了得,必须先用暗器行致命一击。认准方向搜,拨草分头进展甚慢,人如果躲在草丛,不细搜岂不错过了。 四人齐头并进,每人负责一条四五丈宽的追路,左奔右跑相当辛苦,逐渐感到不耐。 “这样搜下去,累都累死了。”在最右翼的彩衣裙少妇大声埋怨:“北功曹,你做做好事,看准方向追好不好,小泼妇脚程快,恐怕早就远出十里外了,咱们还在这里辛辛苦苦搜虫豸,浪费工夫。” “废话!”北功曹不悦地叫:“毒一发就挣扎呼号等死,小泼妇能远逃?一定躲在两三里内,藏在草中等姬小狗断气。放勤快些,眼尖些,快搜。” 鱼藏社设有四海功曹,分称东南西北。南朱雀,所以许彩凤叫朱雀功曹。 北玄武,所以该职位的负责人叫玄武功曹,自己人中,简要地称北功曹。 是鱼藏社的人,功曹的地位已经够高了,地位高于内外三坛主,上级是内外总管。内外总管之上,便是正副社主了。 他们不知道右前方不远,是绕湖至另一小村的小径。姬玄华与高黛,就是从邻村这条路返回的。 他们穷搜的举动,吸引了在小径行走的人。 “搜就搜,告诉你,这是白费工夫。”彩裳少妇仍在埋怨:“派一千个人,也无法遍搜每一角落。那高小泼妇会飞,早就飞出十里外了,搜什么……” 前面的竹丛前,背着手的壮年村夫,站在那儿像一座山,不移动真不易发现。 “你们在搜什么呀?”村夫说话了。 彩裳少妇大吃一惊,相距不足三丈,早就用目光搜过竹丛一无所见,怎么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了? “你在这里睡觉?”彩裳少妇讶然问。 “是呀!” “你可曾看到一男一女……” “我是男,你是女,你瞧,这不是一男一女吗?” “闭嘴!我问你……” “我不是答复你吗?哈哈……你这漂亮的女人长得真可爱,怎么脾气这样坏?” 这时,北功曹三个人闻声奔近了。 “这个人不像村夫。”北功曹警觉地说。 “我是打渔的,晚上在湖边布网捉蟹。喂……你们到底要搜什么人?也许我可以提供线索呢……” 一听就知道不是普通的渔夫,彩裳少妇向北功曹打手式示意。 “要搜一男一女。”北功曹阴笑着向村夫接近:“男的受了伤,由女的背着逃走,你……” “唔!一男一女。”村夫抢着说:“受伤,应该不是我所知道的人。” “你所知道的人是谁?” “他不可能受伤,应该是女的受伤呀!” “你是……” “我姓费。” 北功曹手已伸出一半,意欲擒人的手,似乎突然僵住了,姓费两个字有慑人心魄的魔力。 一声娇叱,彩裳少妇猝然出手。 先下手为强,纤手一伸,洒出漫天针影。 “满天花雨洒梅花,好!”村夫喝采,双掌一挥,阴风似怒涛,有如狂飘掠野,满天针雨折向斜飞。 劲道骤增加速飞行,向两个扮成花花大少的人攒射,像一阵暴雨,针到人倒。 北功曹的手,同时再向前伸。 “辟啪啪……” 耳光声暴起,北功曹仰面便倒,口中鲜血溢出,大牙往口外跳。 手中还没发出的飞刀,也跌落在脚下。 “你死吧!”村夫是费文裕,虚空一掌向彩裳少妇吐出:“用暗器突袭的人都该死。” “呃!……”彩裳少妇上身一仰,然后鲜血从樱口中像泉水般涌出,退了两步,摇摇晃晃倒下了。 北功曹背部刚着地,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咽喉便被踏住了,被踏得口中鲜血流得更多,双手拼命抓、扣、推、扭、想把脚移开,却毫无作用。 “呃……呃呃……”北功曹像泥鳅一样,被掐住颈部只能用身体拼命扭动挣扎。 “现在,我们来问口供。”费文裕俯身把北功曹剥光,身上的兵刃暗器全扔出三丈外,方挪开脚在旁冷笑,手中有一根竹枝。 北功曹老半天才恢复元气,身上一丝不挂,脸部胸口全是从口中流出的鲜血,狼狈已极。 “亮名号,阁下。”费文裕拂动着竹枝说。 北功曹猛地向前一窜,撒腿逃命。 “啪啪啪啪……”竹枝没头没脑狠抽,竹枝粗如姆指,比皮鞭更厉利,一枝下去皮开肉绽。 “哎……啊啊……”北功曹抱头惨号,挨了六七下跌倒在草中挣扎。 “亮名号!” “我……”竹枝抽在小腹上,立即出现两条血痕。 “哪怕要把你打烂,也要你吐实。”费文裕沉声说:“太爷绰号叫,碰上魔算你走运,走的是霉运。亮名号。” “杀……了我……吧……” “你的左臂藏有喷管,管内已喷不出什么了,是不是用来伤害姬玄华。是什么玩意?” “炼……魂飞……雾……” “去你娘的!原来是鱼藏社的杂碎。”费文裕脸上有了笑意:“你是狗都不吃的煞神朱信,鱼藏社的名杀手。你的炼魂飞雾,伤害不了姬玄华,他练的内功,与纯阳真火性质相同,只要他一行功,飞雾的毒性立即化为乌有。喂!你们接受东厂委托,查太爷的下落,太爷已经在宾馆现身,你们不用费心查了。” “我和你拼……了……”北功曹厉叫,奋余力双手箕张猛扑而上。 “你死吧!” 竹枝一伸,像铁枪般贯入北功曹的胸口,直透后背半尺,下手不留情。 “不宰光你们,尔后不知要枉死多少无辜。”费文裕冷冷一笑,掉头便走——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二十一章 金花毒针 不知到底逃了多远,直至前面出现一片沼泽区,高黛才感到精神一懈,浑身脱力,砰然摔倒在地。 “哎……”被抛出的姬玄华,突然苏醒痛得大叫。 “我……我的背……”他虚脱地叫,手脚似乎麻木失去活动能力。 姑娘发狂般脱掉他的上衣,看到五处肿起如鸡卵大小,小小创口青中泛紫的肿疤,一看便知中了淬毒的细小暗器。 “是……是针伤,有……有毒。”姑娘绝望地叫:“姬……姬大哥,我……我不懂毒,怎……怎办?苍天,助……助我……” “苍天不会助我们。”他咬牙说:“我的百宝囊有治毒的药,我要先找出毒性。” “快找啊……”姑娘流着泪,解他的百宝囊。 “不要急,我想,毒并不烈,他们想活擒我。” “告诉我该……该怎么做。” “先挖出暗器来。” “这……” “不要怕,我靴统里有把小刀,挖!” 共挖出五枚金色的、形如花蕊的寸长小针。这种针虽然锋利,但发射的力道有限,以伤人为主,不是致命的利器。 “我知道了,鱼藏社金花娘子的金花毒针。”姬玄华看清针形,叹了一口气:“很麻烦。” “姬……姬大哥,什么麻烦。” “针藏在鬼女人的金梅花内,针叫花蕊针,花瓣崩张,花蕊弹出,近距离沾肉即入。这是一种令人麻痹的、毒性并不剧烈的毒药,沁入经脉,筋肉便失去活动能力,尤其对四肢功效最好,这是他们将活口送给事主的手段。” “你有解药吗?” “性质有差异,而且这种毒很难用内功排除。” “姬大哥,谁可以求援?告诉我……” “远水救不了近火,我需要时间。” “多久?” “三天。” “我背你去找我爹……”姑娘急急地说。 “不行,他们一定封锁了各处。” “去找费爷。” “他也没有解这种毒的药。” “那……” “找隐秘地方躲起来。解药不怎么对症,但可以帮助我行功慢慢驱毒。小黛,沉着些,你一慌乱,我们就没有自救的机会了。你的性情鲁莽急躁……” “今后不会了,大哥。”姑娘破涕为笑:“我有恒心和决心,我要做一个淑女……” “淑女,拜托背我走。”姬玄华居然风趣地笑:“要不,请到天平山,去请两个女轿夫,把我抬出几里外,找地方像穿山甲般躲起来。” 这里到府城西面的天平山,普通人要走大半天或一天。 “你还笑得出来?”姑娘兴奋地背起他,精神振奋重新获得神力,忘了一切疲劳。 双头蛟的花船珠玉画舫,成了百花洲的禁区,往昔所有的嫖客皆裹足不前,不论昼夜警卫森严,所有的粉头皆禁止登岸,天一黑船就熄灯夜航,每天都变换泊区。连织造署的走狗,也不知道东厂老爷们所住的花船动向,受召的人必须随传信人行动,到达时才知道在何处。 宾馆仍然有人留守,这些人都是地位低的小档头或番子。 这天二更初,船泊城外胥江南岸一处私人码头,这里距城内百花洲远在数里外,距胥门码头也远得很。 舱外所有的灯笼都收起来了,舱门舱窗皆多了张厚帘,灯火不致外泄,远看全船黑沉沉,已彻底改变了花船画舫的面目。 官舱内灯光明亮,矮案四周盘坐着十四个首脑人物,其中有织造署的走狗头头,以工于心计见称的唯我居士洪一鸣,早年杀人如麻的活阎罗,花甲年纪依然鹰目炯炯,举动灵活不现老态。 巡抚署的走狗头头总领飞天豹子地位更低一级,坐在最下首显得垂头丧气,一脸委屈沮丧已极。 他们是来挨骂的,难怪一个个一脸霉相。 “葛总领,别忘了这是你的责任。”生死一笔的副手勾魂无常郝宏远,是生死一笔的代言人,用打雷似的大嗓门训人:“费文裕是有案的刺杀专使凶手,姬玄华也成了抢劫宾馆专使,与凶手结伙的罪犯,这是你缉拿他们、责无旁贷的大事,你必须集中人手全力以赴,没有必要推三阻四向我们诉苦。” “你要我怎办?郝兄。”飞天豹子的苦瓜脸令人同情:“不错,我有责任,问题是,我办得到吗?你们奉命捕杀费文裕,因为你们的实力够强。一个费文裕你们已经对付困难,偏偏又激怒了更可怕的姬小辈。” “住口!你不要推卸责任。” “我无意推卸责任,只是陈明事实。那晚他两人大闹宾馆,费小魔一剑可把两百斤重的人挑飞。姬小辈的雁翎刀,一刀可以把一个内家高手砍成两片。就算我亲自出马挨刀,也经不起他一下两下。把我的人全卯上,被他们斩光杀绝,对你们也没有好处呀!难道你希望巡抚大人下令戒严吗?” “戒严有屁用,卫军民壮对付得了谁?哼!没知识。”勾魂无常拍案叫:“戒严将惊动朝廷,你希望再次激起民变吗?狗屁!” “那你要我怎办?” “你又认为该怎办?” “诸位请早离疆界。”飞天豹子不假思索大声说。 “混蛋!你放屁,你……” “你不要人模人样穷神气。”飞天豹子忍无可忍,怪眼一翻嗓门加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前两批专使,高手如云实力空前庞大,加上黑龙会上百名超等杀手,追杀费小魔一个人,从此一去不回,所有的人死光毙绝,而费小魔却在四个月后重新出现。你们害怕了,却要在下的一些三流货色送死……” “闭嘴!你好大的胆子。”生死一笔不得不出面了,厉声沉叱威风凛凛。 “无所谓胆大,不平则鸣。”飞天豹子愤怒地跳起来:“要逼人做力所不逮的事,有如谋杀。我飞天豹子在巡抚署混了四年,我不否认我得了不少好处,我也的确替官家办了不少事,两不相亏。我飞天豹子是一代之雄,离开巡抚署,我仍然是一代之雄,干得不痛快我可以走,我一点也不恋栈,不要欺人太甚。你们可以指着毛巡抚的鼻子,骂他祖宗十八代混帐,他受得了,我飞天豹子不行。你们说吧!该怎办我回去依命执行,不要摆天王老子的嘴脸给我看,谁肚子里的牛黄马宝多少份量,我飞天豹子一清二楚。如果不便说,你们明天可以揪住毛巡抚的耳朵向他下令,我听他的,因为我拿他的钱。” 飞天豹子真要发起横来,生死一笔还真无可奈何,双方没有上下隶属的关系存在,飞天豹子有权拒绝直属长官以外的人下令。 “你走吧!我明天找你。”生死一笔挥手赶人,不愿再让飞天豹子在此胡说八道。 “我等着,告辞。” 飞天豹子出舱,带了在外面等候的四名手下,怒容满面匆匆登岸走了。 “万大人,你逼死我们也是枉然。”唯我居士说话了:“休怪洪某直言,大人的举措,有借刀杀人之嫌,这对谁也没有好处,是吗?” 生死一笔在东厂地位甚高,大档头有官的身份,所以唯我居士称他为大人,当然有讽刺的意味。 东厂的恶贼,还真不便对织造署的走狗发威。 巡抚署职司治安,织造署只负责织造工场的安全。 织造署走狗主要的任务,是向各州县的富商、大户、富农、仕绅等等敲诈、勒索、分摊捐献、领丁勇追赃……就是不负责治安,有治安问题就找巡抚署,由巡抚署勒令一府两县的公人查办。 因此,生死一笔不便直接指挥唯我居士。 “我无意借刀杀人,问题是总该有人办事呀!”生死一笔为自己的立场辩护:“你们是主人,我们从京师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该不会让我们盲人瞎马般去找钦犯吧?你们全力投入,我们才能掌握机契出击呀!” “解决不了问题,出动我们的人手无济干事。”唯我居士当然了解事实上的困难:“大人,为何不出动生祠的那些人?” “不行。”生死一笔的口气斩钉截铁:“那些人责任重大,出了事大家不便。” “生祠根本用不着派人保护,几个丁勇就可以胜任愉快,我真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如想明白,何不到杭州去问李公公?我奉到的密令,就是李公公亲颁的。”生死一笔透露一些玄机,以表示驻守生祠的人责任是如何重大。 “生祠另有秘密?” “你不必问。”生死一笔不耐地挥手:“鱼藏社昨天死了四个人,毫无凶手的线索,已有意放弃对付费小魔的买卖,你帮我向他们施加压力,不许他们打退堂鼓。五岳狂客那些杂碎,声东击西四处捣乱,妨碍查缉暴民首恶的工作,癣疥之疾,有扩散为脓疮恶疽的可能。 洪兄,你多辛苦些。” “我会尽力,目下最令人担心的是费小魔。” “还有更可怕的姬小狗。” “鱼藏社不是说姬小辈已经死了吗?已经过了十五个时辰,金花娘子的花蕊毒针,绝命期是十二个时辰,无人能救。” “我看靠不住,洪兄。”生死一笔冷笑:“生见人,死见尸,没看到姬小狗的尸体前,我谁也不相信。能在一照面间,把贴刑官的四虎卫击败的人,区区漫性麻痹毒物,能要得了他的命?我得准备下另一步棋。咱们好好商量防险事宜,费小魔不是金刚,我不信对付不了他,不杀他誓不回京。” “要是让飞天豹子听到,他要哭了。”唯我居士苦笑:“你们晚一天回京,他就多做一天噩梦,看他那一脸霉相,确也可怜。” “他可怜个头!” “你呢!为何躲到船上来?”唯我居士反唇相讥,毕竟与飞天豹子有四年交情,同在本地狼狈为奸,胳膊往里弯,对来自京都的人本来就有反感。 “本座自有用意。”生死一笔阴阴一笑,毫无愧色。 这里是土丘上枫林内的守田人小茅篷,枫叶已经飘尽,满地红叶枯草凋零。天一黑,据丘下望,沼泽区与远处的大湖,遍处渔火,蟹灯星罗棋布在夜空下闪烁。夜间是捕蟹的好时光,成群结队的肥蟹,逐灯火而进网落兜,应该说捡蟹而非捕蟹,蟹队的壮观令人大叹观止。 这里也有小小的村落,三五间农舍便是一村,最近的小村也在三里外,这里不会受到外地人的打扰。 高黛姑娘对行功排毒帮不上忙,她负责到小村偷食物,帮姬玄华洗漱,巡逻警戒。 她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鲁莽暴躁的性情有了显著的改变,摆脱了仗剑行道侠义千金的形象,蜕变成细心温柔的小主妇,而且相当称职。 一连过了两夜一天,薄暮时分,姬玄华的手脚已经可以略为活动了。 天一黑,寒气袭人。姑娘在远处的村落,弄来了两床棉被,还有灯台蜡烛。 一灯荧然,她细心地扶姬玄华躺下,用棉被将人裹住,温柔地用腰巾轻拭因行功而沁出的汗水。 “不许偷懒。”她笑吟吟地说:“你的手一定要练抓握,你办得到,是吗?” 手裹在棉被内,练抓握应该很容易,但目下的姬玄华,五指仍难控制自如,不断抓握需付出相当大的精力。抓握可以锻炼筋骨的活动,可以影响全身气血的运行。 “你没感觉出我在练吗?”姬玄华的脸色已逐渐恢复红润,精神大佳:“我从小练功,从不需要家父母费心督促。家师说我是天才,天生异秉与众不同,轻功飞逐二十里,血脉的搏动与心跳,仅比平时稍快些而已。常人奔跑百十步,心跳脉动的速度最少快一半。” “鬼话!”姑娘不相信:“马狂奔二十里,血液也会沸腾。除非你偷懒,慢慢跑当然心跳不加快啦!我身轻似燕,连练三五次乳燕穿帘,眼中就快要看到满天星斗了,心跳如擂鼓啦!” “唔!我现在就听到你的心跳如擂鼓了。” “坏人!”她推了姬玄华一把,粉颊红似一树石榴花。 先前她情不自禁地傍在姬玄华身傍,伸手轻抚姬玄华的发结、耳朵、面庞,口中在说话,手上的异样触摸感,让她的身躯到起奇异的变化,心跳自然加快,那种感觉像浪涛般,一阵阵从心底涌发,心跳一下,就推涌出一道瞬即遍及全身的热流。 经姬玄华一提醒,她急急忙忙收回手,本能地将身躯往外移开了些,那种异样的感觉,反而更为强烈,全身一热,有点手足无措,背转身发怔。 “小黛,你在想什么?”久久,她听到姬玄华温柔的低唤声。 “没什么啦!”她重新转过身来,支吾以对。 “这两天辛苦你了,媳灯好好睡吧!不必再巡视了,不会有人找来的。听话,好吗?” 她一口吹熄灯火,略一迟疑,轻轻将面庞贴在姬玄华的胸口,静静地倾听姬玄华壮实胸膛的心跳声。 久久,她突然发现有一只手,轻抚她的秀发,脸颊。那只手真不可思议,她知道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一倍,浑身起了让她迷惑惊怕的变化,想闪避却又力不从心,也不想闪避。 “谢谢你,小黛。”她觉得这声音直透入心田深处,快乐的感觉充满全身,心中好暖好暖。 “嗯……”她按住颊上的大手,压得紧紧地。 “想什么?” 茅篷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姬玄华脸上的神情,她的不安感觉完全消失了。 “时光如果就此停住,该多好。”她的声音遥远,飘飘忽忽如梦如幻:“小时候我能飞,我要飞上天去摘星星……” “摘星来编织童年的梦?” “是吧!共有七颗星……” “七仙女?” “不,牛郎织女星。” 星河西岸的牛郎星是三颗,中间大的是牛郎,两侧两颗小的是子女,七夕时挑着儿女等织女。织女星是梭形的四颗,隔在银河东岸,所以共有七颗星。 但古籍的记载,有些正好相反,三颗的才是织女星。七仙女却是挤在一起的,通常肉眼可以数出六颗。 “那他们岂不是被你毁灭了吗?”姬玄华的语音,也变得飘飘忽忽的。 “不,我把牵牛织女星摘在一起,走过鹊桥……” “放在河东岸……” “不,放在河西岸,免得牛郎挑着两个儿女奔忙,他是一家之主啊!” “哦!牛郎可以放下挑儿女的重担了,他们可以抱呀!一人一个……” “你喜欢抱儿子还是女儿?” “你呢?” “我要抱儿子。” “天下的母亲都好自私。”姬玄华的笑声并没带有调侃味:“她们都喜欢儿子,儿子才是娘的心肝宝贝。” “那是不得已的事呀!女儿早晚是人家的,能不好好管教吗?一旦嫁出去败坏门风,怎么得了?管教严了一定难免有误会,其实爱得更深呢!我娘就是如此。” “你一定不是一个乖女儿。” “谁说的?” “我!” “鬼!” 她终于发觉,一双温暖的大手,紧紧地拥抱着她,那有力的、温暖的感觉美极了。 “哎呀!你的手可以活动了。”她喜极大叫:“谢谢苍天……” 喜极而泣,泪水濡湿了姬玄华的胸怀。 不知过了多久,她蜷缩在姬玄华怀中睡着了。 进境非常令人鼓舞,一早姬玄华便可起来活动筋骨,从汗水中排出的异味,已经淡薄得几乎难觉了,活动时的软弱僵硬感,正以可喜的速度消减。 朝霞满天,天空中各种水禽美妙地飞鸣旋舞,湖面流动者淡淡的雾影,寒气甚浓,该是凝霜的季节了。他俩在水滨洗漱,冷冽的湖水令人神清气爽。 “今晚我们就可以离开了。”姬玄华说:“两世为人,小黛,如果没有你在身边……” “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受这种苦。”高黛打断他的话:“老天爷!谁会想到那么一位风华绝代,高贵端丽如女皇的女人,是杀人如麻的杀手?” “所以天下四大杀手集团,拼命培养年轻貌美的女杀手呀!女人行刺的机会,比男人多十倍。一流男高手能办的买卖,三流女杀手就可以胜任愉快。” “我知道,武功的高低,并不能决定一切。” “我就曾经再三栽在武功比我差,而且差得很多的人手中,真正的超绝高手,对我反而没有威胁。那鬼女人,还会找我的。” “你恨她吗?” “小黛,恨的念头会误事的,恨会令人盲目,会令人失去冷静。她做她应该做必须做的事,我也做我应该做必须做的事,各有目标,因势利导,谁能平心静气镇定去做,谁就是最后胜利者。我来苏州办事,有的是时间,我一点也不急,所以能冷静应付任何意外事故。如果我把那些有意或无意给我伤害的人,一一用仇恨的心态去憎恨、报复,我将是一个表面英雄,其实是可怜的失败者。” “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就好,你的性情有了显著的可喜改变,你知道吗?这才是可爱的小女孩。” “啐!你才是小……不和你说。”高黛红云上颊,噗嗤一笑扭着小腰肢奔回茅篷。 这天午后不久,姬玄华出现在枫桥镇枫香居。 这是枫桥最有名气的茶坊,供应西湖龙井本山茶。所供应的点心十分精美,有上百种之多,早午晚各有不同,冷的热的任凭选择。 有些茶客以品茗为主,西湖龙井本山茶,沏一壶需五百文,其他名茶只需三二十文就够了。而大多数茶客,却以吃点心为主,甚至以之填肚子,真正以品茗为主的茶客并不多。 他就是纯品茗的茶客,沏了一壶龙井自得其乐。 高黛已经回到五岳狂客身边,牵制走狗的工作仍在如火如荼进行,一有风声,便得配合行动掩护义士的家属逃亡,所投入的人力财力相当可观,而人手显然不足,本地的热心人士倒还配合得很好。 他的出现,让眼线们大感吃惊,被鱼藏社杀手杀死的谣言不攻自破,额手称庆的走狗又紧张得做恶梦了,他成了走狗们望影心惊的瘟神。 自从大闹宾馆之后,敢拍胸膛向他动手动脚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十个八个走狗也没有勇气缉拿他这个讨债的凶犯。 他的活动是安全的,三家的走狗谁也不敢妄动,人少奈何不了他,反而会引起可怕的伤亡。人多他一走了之,一二十个人决不可能拦住他。 那些自命不凡的高手名宿,提起那晚他手中的雁翎刀,嗓门就提不起来了,敢于以身试刀的人真没有几个。 出现在枫香居,他当然不能带刀,青袍飘飘斯斯文文,掩盖了勇猛骠悍的本来面目,谁会想到这么一个英俊又斯文的年轻文士,会是挥刀杀人如屠狗的暴客? 当初民变在巡抚衙门公堂发难,杀东厂专使焚座舟的发起人,就是一府两县的学舍书院,五百余名生员士子。 学舍的生员有弓马课程,正是造反的本钱。可惜历代秀才造反的事,成功的例子极为罕见。 一上午他就在阊门附近市街逛来逛去,明白表示他仍会在府城讨债生事。 午后出现在枫桥镇,欢迎挑衅者光临赐教。 枫桥镇东北不足十里是虎丘,虎丘魏奸生祠隐有龙蛇,他希望那些隐伏的龙蛇出穴,兴云驾雨来找他。 市民们不知道也不认识他,公然出现不会引起骚动。费文裕不同,有些人认识闹公堂杀专使的书生费廉,是市民心目中英雄,所以只能在暗处活动。 一壶茶已经添了三次水,正是最香醇的回甘境界,茶客们出现骚动现象,因为店外突然出现了几个穿得不三不四,佩刀挂剑的人。 市民们都知道,三家走狗的密探就是这副德行。 大鱼上钩了。 进来了两个人,都是年近花甲,红光满面不现老态,气概慑人的前辈,佩的剑古色斑斓,大概练剑甚勤,剑出鞘必定神鬼皆惊,流露在外的沉猛阴鸷气势,让那些初出道的后生小子望影心悸。 两位前辈大概早经眼线指点,神气地直趋他的桌前。 他抬头淡淡一笑,以目光示意打招呼。 两位前辈也阴阴一笑,表示友好的回报。 “坐。”他伸手相邀:“龙井本山茶,不错。当然不是真正的极品,李太监那没卵子的混蛋,霸占了四湖龙井,极品半两也不许外流,全部用船载往京师去了。” “不要说得那么粗野,毕竟你穿的是青衫。”那位留了大八字胡的前辈,在右首坐下态度倒也和蔼:“京师谣言满天飞,都说苏州秀才造反。” “不,说全江南的人造反。”他开始斟茶,茶盘内本来就有四只宜兴小茶杯:“那是毛巡抚大人吓破了胆,恨透了苏州人,所以飞章向朝廷告急,奏章这样说的,不是谣传。前辈,穿青衫不一定是肚子有墨水的斯文人。自从百余年前,那位天下大奸夫正德皇帝,自己开皇店做龟公之后,衣襟大开,任何一个乌龟王八只要有钱,就可以穿金戴银衣绸着缎,什么衣服都可以穿了,这种青衫已经不能再代表士人书生啦!” 替两老奉上茶,他依然顾盼自雄毫无谦虚态度。 “不要说这些大逆不道的活,小兄弟。”左首那位留了白花山羊胡的前辈说,有点不悦。 “晚辈没说错呀,毫无大逆惊世的意思。”他不介意对方的不悦:“你看吧!京师皇廷派来督织造的太监李实,就是活榜样,他是奴才太监,所穿的衣袍与龙袍就差不了多少,差的是绣蟒而不绣龙而已。” “你说这些话,会招大祸的……” “对,而且是杀身之祸。”他脸上有狞猛的神情:“织造署那些走狗,会把我在这里当堂先打个半死,然后押回去抄家,活埋。他们最好别来,哼!喂!两位是织造署来的?” 简直不像活,指桑骂槐直接替对方抹黑脸。 留山羊胡前辈几乎气炸了肺,鹰目一翻冷电四射。 “你也未免太狂了。”留山羊胡前辈快要爆炸了。 “前辈,不狂行吗?”他嘻皮笑脸:“我要是不狂,门外那几位仁兄,恐怕早就一涌而入,拳打脚踢刀棍齐下,我已经是死人一个啦!你瞧,他们就不敢涌进来。呵呵!两位不是来听在下胡说八道的,有何指教请挑明了说,是好是坏我都会听。” “你到苏州到底有何图谋?” “本来是到苏州游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理直气壮嗓门特大:“偏偏就有一些不知死活,认为自己是主宰人间生死的混帐王八蛋,一而再向在下撒野,明暗俱来,下毒手追魂夺命。前辈,我有权自保,更有权报复以牙还牙。在下的看法是,老天爷不公平,我要公平,你割我一刀,我要咬下你一块肉,简单明了,用不着纠合全天下的人,抬出仁义道德争论是非。这世间为了该与不该争论了数千年,到头来仍然各有高论是非难明,恐怕还得争论一万年,甚至一百万年,依然难有统一的结论。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不想作无谓的争论,你打我一拳,我回你一脚,就这么简单,我不会接受你指责我不该用脚。现在你要用什么摆布我?” 这一番歪理其实不简单,却非常明了。 某些人怀有悲天悯人的救世情怀,令人肃然起敬。认为人不该心存报复,该悲怜那些戕害你的人。因为那些戕害你的人之所以戕害你,不是他的错,而是我们大家所处的社会所造成的,错的是所有世间的人。 这是说,这人之所以戕害别人,是我门大家的错,被戕害的人活该倒霉,必须由大家负责。 姬玄华的歪理一定会引起许多争论,他的手段却非常明了,人人都懂,你捅我一刀,我咬下你一块肉。 两个前辈进退维谷,还真无法用三言两语驳倒他的歪理。 身上带了刀剑的人,没有用理与人争论的习惯。 “老夫不是织造署的人。”留山学胡的前辈,强忍怒火表明身份。 “哦!倒是晚辈误会了,抱歉。” “你就是姬玄华?” “你找对人了。” “你在苏州闹得太不像话。” “我是被逼以牙还牙。” “老夫受人之托,请你离开苏州。” “那是你的事,我拒绝。” “那么……” “你只好采取暴烈手段。强制在下离开。” “希望无此必要。” “似乎你有此必要呢!我不信你会派几个美女抬我走。”姬玄华回复嬉皮笑脸:“苏州人都知道姬玄华是花花公子,派来的美女,愈美丽愈管用,最好脱光光组成肉屏风,我一定心甘情愿被抬离苏州。” 一个有身份地位的人,与泼皮地棍斗嘴,胜算决不会超过一成,准输,那是自贬身价,自取其辱。 “我们到郊外去谈,以免在这里惊世骇俗,毕竟老夫不是织造署的人,不便在大庭广众间闹事。”留山羊胡前辈居然不曾爆发:“请吧!” “抱歉,我的茶还没喝呢!”姬玄华坐得四平八稳,“十五六岁时我血气方刚,经常接受叫阵挑战比武印证打得头破血流,依然乐此不疲。二十岁冠礼之后,已经改了这种幼稚年轻坏毛病。所以我不会接受你的叫阵挑战,对任何约斗较技等等儿戏的事没兴趣,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们动手,立即,马上。” 留山羊胡的前辈受不了啦,怒火似山洪爆发,愤怒地一掌拍在桌上,茶杯乱跳。 这种比制钱大不了多少的小泥杯,怎禁得起剧震?四只杯震翻了三个,茶水倾泻热气蒸腾。 这可构成直接挑衅的理由了,诱发了暴力冲突。 小茶壶向山羊胡前辈劈面飞射,茶桌飞掀砸向留八字胡前辈。 对付高手前辈,必须全力以赴。他像一头发威的狂虎,连声沉吼声中,拳如雷爪如电,再加上掌劈腿飞,眨眼间便将两个前辈打得一个撞昏在壁根,一个被打倒门旁,抱着小腹爬不起来了。 门外等候的五个走狗,目击这场山崩地裂式的狂野短暂攻击,只惊得毛骨悚然,脊梁发冷。 两个前辈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挨了第一记便受到重创,失去反击回敬的能力,只能晕头转向挨揍。 店堂一空,茶客纷纷走避。 共毁了六张茶桌,十余张条凳。 姬玄华把两个人拖在店堂中间摆平,开始剥衣褪裤找寻财物。 “这种货色,也敢向姬某耀武扬威。”他倒空了两前辈的怀袋和腰袋:“你两个老混蛋如果不是白痴,就是鬼迷心窍,被盛名所累,硬着头皮把老命做赌注,非输不可的倾家孤注。呸……真是死不要脸的泼贱。打破许多生财家俱,你们得赔。” 共搜出两锭碎银,五两的莲花锭,五串钱,两块二两重碎银。 他将银钱往柜台一放,顺便将两把剑也搁上。 “店家,别愁眉苦脸。赔你的生财家俱,银钱如果不够,两把剑值四十两银子,应该够啦!”门外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他放大嗓门,有意羞辱两个前辈:“如果嫌不够,我把他们的衣裤剥下抵押,可值三五两银子。” 门外进来了一个仕绅打扮的人,是化了装易了客的五岳狂客。 “不要羞辱他们了,给他们留三分脸面吧!”五岳狂客用悲天悯人的口吻说,真有物伤其类的感觉:“老天爷!你三拳两脚,便在刹那间,摆平了这两个气功盖世,剑术通玄的元老大师,你知道他们是何来路?” “管他是何来路,他们是自取其辱。我已经表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即使是天王老子向我毛手毛脚,我也会以牙还牙。”他踢了留山羊胡的前辈一脚,不再剥除衣裤:“我这一拳重一千两百斤,他们这种老骨头,一拳头就够了,破气功只需六百斤力道,我给他们加倍,没打死他们,算他们走运。” 吹牛吹得离了谱,哪有重一千两百斤的拳头?八尺高的巨人,一拳也没有三百斤力道。 他出门挤开人丛,大摇大摆走了——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二十二章 阴谋败露 出了街尾,后面跟来了高黛姑娘。 “是从阊门桃花坞来的,生死一笔请来的狗东西。”姑娘低声说。 “有线索吗?”他问。 “找到了,船泊吴门。” “看到些什么人?” “什么人也没看到。我们已有人全天监视,不论他们驶往何处藏匿,都逃不过我们的监视。等他们泊妥,我再来把细节告诉你。” “好的,我设法通告费老哥。” 五岳狂客那些人,布线的工作发展得颇为迅速,已逐渐获得一些地方人士合作,消息比以往灵活,虽则没有打击的实力,骚扰的工作成效卓著。 有五岳狂客的人供消息,他轻松多了。 “我要跟去。”姑娘提出要求。 “不行。” “人家一定要去。”姑娘扭着小腰肢撒娇。 “那地方你敢去?” “敢打赌吗?”姑娘脸红红地羞笑。 “皮厚。” “你是答应了?” “我没说。” “你答应了的,我清楚地看到你点头。” “牙尖嘴利。”姬玄华在她的粉颊上拧了一把:“生死一笔快要被逼急了,居然肯花钱请人对付我。鱼藏社可能不敢接这笔买卖,他已经没有多少人可用了,早晚会咬牙切齿,把老本掏出来和我彻底了断。” “他有什么老本?” “不久自知。”姬玄华不想泄露天机。 没诱出虎丘生祠隐藏的人,他颇感失望,生死一笔宁可花钱,雇一些高手名宿对付他,不愿把隐藏在生祠的主力派出来周旋,委实令人莫测高深。 他必须不断增加压力,激怒生死一笔把主力投入。 袭击珠玉画舫,就是他增加压力的手段。五岳狂客的人,有效地供给他有关珠玉画舫的动向消息。 两人出了街尾,向南折入小径,谈谈笑笑进入一座颇为雅洁的农舍,这是他今早才洽妥暂时落脚的地方。再往南走,便是漕河的水道。 踏入厅堂,姑娘愣住了。 他却眼神一动,并没感到意外。 镜花妖扮成花信年华村妇,荆钗布裙别有一番素净的风韵。 “玄华,高小妹。”镜花妖笑吟吟娇呼,脸上漾溢着重逢的喜悦:“感到意外吧?你们真走在一起了呢!” 高黛感到极端的困感,亮晶晶的明眸,涌起警戒的神色,转头向姬玄华注视,似乎想在姬玄华脸上的神情变化,找出她的疑问和答案。 姬玄华曾经告诉她,两妖女不在徐州。 姬玄华安排镜花水月远走高飞,她那时也曾参与,两妖女表示远走徐州,逃避仇家追杀。 而姬玄华向妙剑表示,织造署的人,该知道两妖女的下落。 又说,只有生死一笔才知道两妖女的下落。 自从送走两妖女之后,姬玄华在言谈之间,有意无意地隐约透露一些玄机,暗示知道两妖女的动向。 现在,镜花妖竟然出现了。 她心中有了复杂的变化,直觉地对镜花妖生出强烈的敌意。 “老天爷!你没逃掉?水月呢?”姬玄华表现出热烈的欢迎情意:“这许久了,你居然还在苏州逗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宝贝,也好,这几天我好想你。” 她听得背脊发麻,疑云重重。 农舍主人很知趣,一家老少躲到偏院去了。 “一言难尽。”镜花妖长叹一声,挽了姬玄华亲昵地在长凳排排坐:“船折入漕河口不久,舱漏水舵断柄,一阵怪风吹断了桅,船来个底部朝天……” “哎呀!水月呢?”姬玄华惊呼。 “不知道。她不谙水性,我也不会。我抱住一块破船板,漂到一条小汊河获救,风寒入体,几乎送掉老命。你看,我是不是清瘦了许多?” “皇天保佑,阿弥陀佛。”姬玄华正经八百感谢神明菩萨,随即恢复花花公子风采,大手在镜花妖身上毛手毛脚:“呵呵!女人清瘦更为窈窕可爱,你是因祸得福呢!你等一等,我先洗漱,再好好聚一聚。小黛,替我准备巾水。” 高黛本来要跳起来,她快要爆炸了,姬玄华的色迷迷举动,毫无顾忌地在她面前展露,她实在受不了,虽则她知道姬玄华与镜花妖,本来就有一段情。 正要发作,心中一动。 她与姬玄华根本不在一起,她对这家农家毫无所知,姬玄华却像是把她当成住在一起的人,大大方方要她进屋内准备洗漱的巾水,怎么一回事? 她相当机伶,心细如发。 “是的,大哥。”她温顺地应诺,向镜花妖嫣然一笑表示打招呼,袅袅娜娜往后堂走。 姬玄华向镜花妖客套了几句,随后跟入。 “怎么一回事?”经过穿堂她低声问:“你在弄什么玄虚。” “吞下。”姬玄华递给他一颗豆大丹丸:“随机应变,口风放紧些。” “这……” “请勿多问,随时准备应变。” 她有点恍然,有点毛骨悚然,也感到极端兴奋。姬玄华把她看成知心的人,正和她联手对付镜花妖,她用不着担心姬玄华与妖女过去的一段情了。 她总算明白姬玄华往昔的言谈,涉及镜花妖的事皆另有用意了。 “有凶险?”她悚然问。 “知道有凶险,凶险就不足虑了。我会照顾你的,小黛。” “我想,我能配合你。”她信心十足:“我们曾经共过患难,我好高兴,大哥。” 姬玄华挽住她的纤腰,默默地用力一揽,掉头进入厢房,把她留在原地发呆。 感觉中,姬玄华那尽在不言中的一揽,不但力道仍在,也余温仍在,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升。 “但愿他对我的用情,不是镜花水月。”她喃喃地自语,有点神意飞驰。 镜花妖显然已经来了许久,桌上有农舍主人替她准备的茶水。 厅堂并不大,摆放了一些小农具和杂物,穷苦的小农宅,根本谈不上什么摆设。门外的大院子也是晒谷场,一些家禽家畜奔东逐北,看不出任何异象,附近不可能有陌生人逗留。 镜花妖等姬玄华两人进入后进院子,颇感满意地扮主妇,略加整理悬挂与摆放在地的小农具,整理后不再显得凌乱。 姬玄华偕高黛重新出厅,换穿了一袭水湖绿博袍,显得温文儒雅,勇悍的武夫气质完全消失,花花公子的流气也不存在了。 伴在身边一身村姑打扮的高黛,也显得秀丽俏巧颇为出色。 “唷!你用心整理厅堂,难道也打算在这里落脚?”姬玄华洪亮的嗓门,表示出心情的愉快,出厅便调侃镜花妖,拖了凳迳自落坐,信手接过高黛乖巧地抢先斟过的一杯茶:“要不要再接受我一次安排?水月落水失踪生死不明,我感到抱歉难过。” “我唯一的倚靠,现在只有你了。”镜花妖愁容满面:“只好跟着你暂时落脚,你不会拒绝收容我吧?” “我当然欢迎你留下,可是太过危险。”姬玄华放杯而起:“走,我们到外面好好商量。” “我不想露面。”镜花妖拒绝外出:“枫桥镇有许多走狗眼线……” “不是到镇上露面。”姬玄华往外走:“外面大柳树下不但清静,而且可以监视四野,我担心有高手走狗赶来撒野,可不想坐在屋子里任人堵住宰割。” 理由充分,不由镜花妖不跟出来。 附近是空旷的田野,有些大田埂上枯草丛不易藏人,视野辽阔,远处可以看到高出树梢的枫桥镇楼房屋顶,另一面可看到两里外、行驶在漕河中的船只桅杆高出树梢,还没放水淹浸的稻田,看不见有人活动的象迹。 姬玄华挽了镜花妖,在大柳树下落坐,把镜花妖丰满诱人的胴体,紧紧地挽住状极亲昵。 高黛也机警地紧倚在镜花妖的另一面,两人把镜花妖夹在当中。 “姬大哥的行迹并没瞒人。”高黛以往对妖女的敌视态度已经消失,表现得热络亲密,挽手搭背像个撒娇的小妹妹:“走狗们都知道他的动静,难怪你迳自来到他的住处。韩姐,你的行囊呢?” “行囊早丢了,买了几件换洗衣裙,还留在河边的农舍里。”镜花妖已感觉出不对了,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所以,今后得倚赖玄华替我安排,在苏州我别无容身之地,只有玄华能保护送我平安离去。” “他不会走的。”高黛说。 “对,我不会走,东厂那些害民贼,还欠我一两万银子呢!”姬玄华的手,在镜妖的肩膀、手臂、腰肢温柔地抚摸游移:“你也不必太害怕,素英,我知道你的武功非常扎实,自保的力量并不差。” 当初在虎丘上,镜花妖就曾经利用与他躯体接触的机会,用内功探索他体内的奥秘。这种神技,不但需要有精深的武功修为,而且须练有探索对方神意的奇技秘学,大多数高手名宿,无法修至这种境界。 “比起东厂那些身手超绝人物,差得太远了,只有你才能应付得了他们。” “你仍然希望我护送你远走高飞?” “是的。你在苏州已经游览了不少日子,既然结了这许多可怕的仇家,还有什么好留恋的?玄华,不能丢开吗?你到底在苏州还有什么大事未了,哦!你不会真的改变主意,帮助高小妹那些人,做一个侠义英雄,向东厂的强权挑战吧?” “生死一笔很急于知道这件事,是吗?”姬玄华笑吟吟神情毫无异状,大手不住抚摸镜花妖的秀发。 “咦!玄华,怎么扯上生死一笔?”镜花妖脸色一变,笑容僵住了。 “没什么啦!”姬玄华神情丝毫不变:“生死一笔根本没把五岳狂客那些人放在心上,但如果我和高家的人并肩站,那就相当严重啦!不证实他能心安吗?最重要的是,他希望我能乖乖离开苏州,以免威胁他的安全,如果不……” “他就会孤注一掷,不惜代价永除后患。”高黛接口:“韩大姐,你一定会设法让姬大哥保护你离开苏州,不是吗?” “玄华,你会护送我离开吗?”镜花妖避重就轻,向姬玄华下工夫。 “生死一笔正希望我如此做,那么,他就可以睡得安枕,无债一身轻啦!不,我会安排你离开,安排可靠的人护送你到常州,够情义吧?我要留下讨债,两万银子可是一笔惊人的大财富。” “玄华,钱财身外事……” “哈哈!你和水月替织造署卖命,为的就是可以发财呀!不要用什么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等等假仁假义的话来劝我,好吗?现在,我们到河边去。” “到河边?” “或者到枫桥镇码头,我立即找船派人护送你远走高飞,走吧!”姬玄华挺身而起,伸手挽扶。 “不,我还得回到寄居处收拾。”镜花妖赖在地上不起来:“玄华,急不在一时……” “急在眉睫,素英。”姬玄华说:“我的行踪不瞒人,你的出现必定会引来大批走狗,再不走,就来不及啦!哦!你似乎不想走呢!” “我当然想走,但希望和你一起……” “你还没听懂姬大哥的话吗?”高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急躁的性子发作了:“你不能勉强姬大哥为你做任何他不愿做的事,你怎么如此不知好歹?有人负责护送你远走高飞,情势凶险火烧眉睫,你居然……” “你少管我的事,滚到一边凉快去。”镜花妖也冒火了:“走狗们怕的是他,只有他保护我才放心。我和他是一双江湖佳侣,要求他护送并不过份。玄华,是吗?” “素英,你的要求并不过份,我不想辜负你的情意。”姬玄华欣然说:“好,我护送你到常州,甚至会到镇江,这就走,绝不耽误分秒。” “这……” “小黛。”姬玄华转向高黛交代:“你不能去,你回农舍看看,略为收拾立即离开。 哦!可能农宅的人不小心,在厅堂收拾茶具,可能摔倒昏迷,要用解迷香的药才能救醒,你也要小心点。” “哦!迷香藏在什么地方?”高黛懒洋洋站起问。 “去找呀!反正厅堂杂物不算多。”姬玄华说:“是一种可泄出的管状盛具,体积不大也不小,把杂物清理就可以发现了,那本来是用来计算我们的,有人打算要活捉我们呢。” “好在我们没在厅堂逗留,好险,是谁……” 镜花妖像一头怒豹,凶猛地向姬玄华蹦去、扑上。 阴谋败露,只好走险一击了。 姬玄华一声冷哼,闪出丈外。 镜花妖不死心,一扑落空折向追蹑,左手一抬,袖底传出一声崩簧响,但没有暗器射出,人仍以奇速扑向冷然移位的姬玄华。 姬玄华懒得理会,以恰到好处的速度移位。 高黛虽则事先猜出姬玄华对镜花妖存疑,疑心镜花妖是走狗们的媒子,她并没完全相信,内心中反而有点同情镜花水月的遭遇。 现在,她不能不相信了。 她又想起姬玄华送走镜花水月时,警告她必须火速离开养伤的农舍,说是凶险将至,显然姬玄华那时已经疑心两妖女了。而且她一家离开后不久,走狗们果然大举来袭,那处藏身秘窟从此失去作用,这决不是巧合,走狗们不可能找到那处远离城厢的秘窟。 如果她老爹忽视了姬玄华的警告,结果如何? 她愈想愈心惊,她愈想愈冒火。这妖女不但计算姬玄华,连侠义群雄也计算在内了。 镜花妖正全力追逐姬玄华,恰好快速地经过她身侧不远处。 她恶向胆边生,怒从心上起,猛地斜飞而起,快逾隼鸟穿林,一脚扫在镜花妖的后臀上,后空翻两翻腾,飘然落地姿态美妙轻灵,单足下伸有如饥鹰搏兔。 砰一声大震,镜花妖被踢倒在地。 经过训练的猎鹰,爪子是磨钝了的,训练时不许用抓,用爪踢击。如果用抓,双爪一下,兔子便会血肉模糊,皮成了废物,肉也烂啦!用爪弹击,一下便把兔子击昏,皮肉是完好的,所以称饥鹰搏兔而不叫抓兔。 猎鹰通常不能喂饱,饱了就懒洋洋像头病鹰,飞也要死不活,所以叫饥鹰,饥鹰才能猎飞禽走兽。 她的脚下点,靴尖的落点是镜花妖的脊心。 “放她一马!”姬玄华的叫声及时传到。 她双臂一振,前空翻前飘丈余落地,化不可能为可能,轻功惊世骇俗。 镜花妖狼狈地爬起,抄起衣袖察看,心中一凉。小臂暗藏的梅花袖针筒,筒口已经变成扁形,六枚梅花针本来先一发五枚,后一发一枚,可以作两次致命攻击,十分歹毒霸道,现在已成了废物,难怪发射后没有针飞出。 “你……你早就知道了?”镜花妖咬牙说:“你……这无情无义的……畜生!” “是知道袖底乾坤侯晓风,他的拂云袖威力之后,才起了疑心的。那是送你们走之前起疑的。”姬玄华站在前面冷冷地说:“也只是疑心而已,按理我该立即求证的。但我对你还有一两分温情,也不希望你真被我料中,所以我仍然送你们走,你还敢怪我无情无义?” “我不信,只有两个人知道这件事。” “你和水月就已经有两个了。” “水月不知道。” “所以你杀了她?” “她……船一靠岸她就起疑,所以……” “所以你杀了她。两个人,生死一笔和袖底乾坤。”姬玄华摇头苦笑:“袖底乾坤的拂云袖,是袖功中威力最可怕的袖功之一,丈内袖风可以震腐五脏六腑,即使功力相当的人,交手相搏也经不起他全力一击。他突然发难,贴身攻击你们两个猝不及防的人,你们居然留得命在,仅震得内腑离位,知道袖底乾坤造诣修为的人,肯相信这事实吗?” “这鬼女人好阴毒。”高黛怒叫:“大哥,让我毙了她。” “你无权向我报复。”镜花妖大叫:“事先并不知道你高家的人和他在一起,袭击秘窟也没把你们列为主要目标,哼!你也奈何不了我。” “我只好废了你,我不忍心杀你。”姬玄华举步逼进。 “饶我!”镜花妖惊恐地后退:“玄华,我……我也是不……不得已……” “阴谋犯杀人犯,都自称不得已。” “你要我怎办?”镜花妖掩面哭泣:“唯我居士的确希望你离开,所以愿意花钱消灾。 鱼藏社和生死一笔却不愿意,先一步找到我,要我设法留住你,以便设法捉住你剥皮抽筋。 你放弃朱雀功曹,不理睬我,我乱了方寸,根本不知道生死一笔临时起意另有安排,我怎能远走高飞?所以船走了两三里,我就登岸向他复命,他随时都可以杀死我,我不敢不听他摆布。昨天,他又要我来找你,要我用迷香用梅花针筒……放我一马……我……” “下次,别让我碰上你。”姬玄华扭头便走。 “你如果不逃出千里外,我一定杀死你。”高黛凶狠地说,随姬玄华走了。 三更天,天宇黑沉沉。城内谯楼传来隐隐的钟鼓声,二更正了。城内,是夜市最热闹时光,城外却夜黑风高,天气正在变坏,寒风刺骨,严冬的脚步近了。 小船寂静地夜航,三枝长桨轻柔地划动,不至于发出太响的拨水声,像一艘幽灵之船。 城河宽阔,船悄然越过葑门,继续向北划行,河道愈来愈宽阔。左面的城墙黑黝黝像山岩,偶或可以看到巡城丁勇,摇曳的灯笼幽暗光芒闪动。 再往北,就是相门了。 河东岸,不时可以看到一排排停泊着的船。 前面里余,一艘灯火全无的大画船,也静悄悄向北航,左右十二枝大桨,也缓慢地划动,入水轻而深,离水也柔和,操桨的划手技术第一流。 小船内,姬玄华、费文裕、高黛、透过前篷口,注视着前面隐约可见的黑黝画船。 操舟的三位舟子,更是技术超人的行家,船不受风力影响,稳定地静静向前航行,与画船保持同等的速度,黑夜跟踪需要高度的技巧,稍一大意就会失去目标,因为不能跟得太近,避免被对方护航的船只发现。 “他们如果不停泊,我们岂不是白忙了?”姑娘不安地用肘碰碰姬玄华的手膀:“怎办?” “要跟一段再说。”姬玄华也感到烦恼。 “要不要赶上去强攻?”费文裕问。 “不行,老哥。”姬玄华大摇其头:“船在水中航行,船上粉头掉下水必死无疑,咱们怎能冲上去做害死无辜的凶手?” “他们如果绕城航行,天亮再停泊。咱们只有白瞪眼,今晚似乎白来了。”费文裕当然不忍心戕害无辜:“生死一笔这杂种诡计多端,还真不易对付。” “但愿他今晚在船上,哼!”姬玄华恨声说:“躲在粉头的罗裙下托庇,他丢尽了武朋友的脸面。” “你可别错怪了他们,兄弟。”费文裕说:“两厂的人,负责侦查京都内外,各王公大臣的隐私,深入私室内房如入无人之境,有时不妨扮乌龟王八,女的必要时也进教坊充妓女,任何地方他们都可以隐身,这是他们的职责。当初的正德皇帝,另设了一个内行厂,就是专门躲在王公大臣的内室,躲在女人堆里,专门调查哪一个贵妇美丽,哪一千金漂亮,再回去带皇帝来快活。所以三厂一卫,对利用女人都学有专精。生死一笔名正言顺在花船上快活,没有人会怪他有亏职守。” “下一次,我要到京都。”姬玄华直咬牙。 “太危险,兄弟。”费文裕不同意:“在这里,东厂没有几个人,已经可以翻江倒海了。到了京都,他们集中两厂一卫的人对付,蚁多咬死象,划得来吗?” “这……” “他们可以用一百个人,或者一千个人来换你一个,即使换你一条胳膊也是值得的,你可不能付出一条手臂。算了吧!不要去。” “于心不甘呀!上次我到河间肃宁……” “那时他们毫无防备,这时你去试试看?” 高黛心中一动,听出一些征兆。 “姬大哥,你到河间做什么?”她忍不住追问。 “小女孩,不要多问。”费文裕大笑:“那是男人与男人的事。” “费大哥,是不可告人的事吗?”高黛也咭咭笑:“不可告人的事有多种……” “姬兄弟所做的事,不但可以告人,而且可以告天日,只是他不想白于天下而已。”费文裕说:“我本来就不是好人,是魔鬼,但在苏州我所做的事,自信也是可告天下于心无愧,但法理难容。小女孩,你要姬兄弟把他做的事告诉你吗?” “有何不可?” “你会吓死。” “啐!费大哥,我的胆子是很大的……” “呵呵!我知道。”姬玄华有意抛开话题:“你跟来袭击挤满粉头的画船,就需有惊人的胆气。” 前面的桨夫,发出一声唿哨。 “他们靠岸了!”费文裕兴奋得跳起来。 隐约的船影,徐徐向东岸移。 “大家准备。”姬玄华抓起雁翎刀系在背上。 河岸有十余座住宅,更远些,灯光闪烁,可能有一两座园林别墅。 河滨泊了三四十艘小船,画船成了庞然大物,在最南首靠上了河堤,首先便跳上三名大汉,两面一分担任警戒,防险的准备相当周全。 架妥跳板,船夫们一阵忙碌,舱内开始有灯火泄出,前舱门开处,鱼贯出来了五个人。 前舱面设了彩棚,本来四周应该悬挂数十盏五彩小灯笼,彻夜五彩灯光闪烁,赏心悦目。但今晚所有的灯笼皆不点灯,前舱面暗沉沉。 “我们到白下园看看。”为首的人向后续出舱的人说:“如无他事,约一个更次才能返回,你们这里要特别当心,严防意外。” “长上请放心,白下园附近没有人敢撒野。”送出舱的人口气充满自信:“这里是尹前辈的地盘,他对地盘的保护极为小心,任何陌生人在附近走动皆无所遁形,可疑的人休想活着离开,所以这里十分安……” 堤上的大柳树下,突然传来一声闷哼,接着人影电射而下,眨眼间便上了跳板。 来的不止一个人,三个。 没看到堤上的警卫出现,表示三个警卫凶多吉少。 “什么人?”船头的警卫拔刀厉叱,挥刀直上。 “债主来也!姬玄华!” “费文裕!” 高黛不出声,挥剑冲进。 一阵大乱,全船骚然。 “啪哒!”雁翎刀一挥,砍断了一根彩棚柱,彩棚轰然倒坍,把在舱面的人盖在下面。 费文裕飞跃超越,人化龙腾登上舱顶,直奔后舱,一剑挑飞了一个登舱顶堵截的人。 高黛紧跟在姬玄华身侧,她对姬玄华有信心,姬玄华攻坚,她捡漏网之鱼,乘虚递剑得心应手,配合得天衣无缝。 姬玄华的雁翎刀很可怕,有如天雷霹雳,从前舱杀入直透中舱,刀过处人体崩裂,家俱舱壁纷纷倒坍,虎入羊群无可克当。 有许多小隔舱,里面传出女人的尖叫号哭,黑暗中难辨敌我,走狗们乱得一塌糊涂。 费文裕则从后舱往前冲杀,他的剑比姬玄华的刀更具威力,仅在通向中舱的走道中,就刺杀挑飞了七个人,恰好到达中舱与姬玄华会合。 他们一面挥剑,一面发出约定好的叱喝声,以免伤了自己人,舱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误伤在所难免,必须以声音显示位置。 “向外卷!”姬玄华沉喝,砰一声撞毁了官舱的左面排窗,跃出外舷供下役男女走动的舷板,劈翻了两个人,再沿舷板向前舱面冲去。 费文裕走另一面的舷板,重新杀向后舱与舵楼。 鬼哭神号,聪明人纷纷跳水逃命。 这种狂风暴雨强盗式的猛袭,震撼的威力大得惊人,胆气弱的人必定魂飞胆落,斗志迅速消沉。 能逃走的男人都逃走了,连船夫也跳水溜之大吉。 三十余名美丽的粉头,全都躲在各小舱内的被窝里发抖。 点起了火把查验尸体,二十二具尸体中,没有生死一笔,没有勾魂无常。 “这狗杂种不在船上。”费文裕冒火地大叫:“狡兔三窟,咱们白来了。” 黑夜中快速狂野搏杀,怎知道所杀的人是谁,要知道死尸是何来路,一查便知到底有没有主脑人物。 “这混蛋是个怕死鬼。”姬玄华大表失望:“他只会调兵遣将玩阴的。我不能白来,债照讨不误。” 一脚踢开主舱门,火光一张,里面两个裸女尖叫着跳起来,棉被脱落赤条条地爬伏在地大叫大王饶命。 高黛居然毫无羞色,抓起棉被把两裸女盖住。 “不要哭,我们不伤害你们。”她好心地安慰裸女。 姬玄华劈开了所有的柜橱,失望地出舱,只有一些首饰,应该是粉头们的,走狗们不会有大批金银留下,他们没有必要把金银带上船藏匿。 “连利息也没收到,见了鬼啦!”姬玄华站在跳板上大声埋怨:“我不信邪,下次去织造署搬库银,连本带利一起收,我不信库里是空的。” 这番话,一定可以传入织造署。 “今晚咱们失败了,兄弟,认了吧!”费文裕向堤上走:“搬库银必定有利可图,你一定可以讨回本利。李太监躲到杭州残害杭州的人,花了四十万银子,在西湖替魏奸建生祠。 表面上他所搜刮的金银珍宝,藏在杭州的织造局,其实暗中搬来苏州藏匿,苏州是他的老巢。咱们破库大搬特搬,弄一二十万两金珠决无问题。” 堤顶传来一声冷哼,阴森有如鬼声。 “一二十万两金珠,搬得动吗?”鬼声刺耳,令人入耳惊心。 共有五个黑影,全穿了有色长衫,像五个来自地底的幽灵,更像五具僵立的僵尸。 “你外行,老兄。”姬玄华大踏步领先登堤,声如洪钟压下鬼气:“珍珠宝石,一袋之量可值三五万,甚至值十万两银子,在下一个人,搬百万何足道哉?” “你就是姬玄华。” “包打保票。老兄台,有何指教?” “你们好大的胆子,把老夫的贵宾杀得落花流水。” “哦!这些东厂恶贼是你的贵宾!好家伙,可知你也不是好东西。阁下,你要替他们出头。” “不错。” “也替他们背债?” “混蛋!老夫……” “你称老没有用,受到在下尊敬的人,才配在姬某面前称老,你凭什么认为在下尊敬你?” “老夫是吴下园主人。” 费文裕越出两步,哼了一声。 “原来是你这比猪狗更低贱的老混蛋,吃血夜叉尹春申。”费文裕厉声说:“你是坐地分脏的魔道下流贱种,比那些划地称雄的豪霸卑鄙一百倍。至尊刀在苏州称豪,虽则他被迫替毛巡抚做走狗,至少他还保有几分敢担当的豪气,他就不喝乡亲的血,不出卖有良心血性的人。而你,暗中供给走狗有关义民底细的消息,让京师来的恶贼抄他们的家,杀他们的头。我一直抓不到你出卖义民的实据,不能凭传闻制裁你这杂种。今晚,可是你亲口承认东厂恶贼是你的贵宾。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老狗,我找你。” “你配?你是什么东西?”吃血夜又怒吼,举手一挥:“毙了他!” 出来一个人,一声龙吟,长剑出鞘,黑夜中,这人的双眼似乎有绿芒闪动,不属于人类的眼睛,兽类的眼才会反射光芒。 “拿命来!”这人用剑向费文裕一指。 “说大话的人会倒霉的。”在一旁的姬玄华大声说:“面对费文裕的人,敢说拿命来的人勇气可嘉。勇气是不足恃的,要真能打倒才算数。” 这人的剑,向下疾沉半尺,可知必定吃了一惊,几乎举不起剑。 先声夺魄,费文裕就具有夺魄的魔力。 “别怕,我不会一剑杀死你。”费文裕举剑,冷然滑进一步。 虽然夜黑如墨,但依然可以感觉出强烈的杀气,像浪涛般一阵阵向前涌发,空间里,寒风的冷度增加了一倍,奇异的冷流令人浑身毛发点立。 黑夜中闪避不易,谁敢保证一剑杀不了人? 这人的身躯抖了两下,退了两步。 人影乍动,吃血夜叉突然从侧前方闪电似的扑上了。身动剑出鞘,剑一伸便近身了。 姬玄华哼了一声,身形更快,旁观的人连人影也没看清,铮一声大震火星飞溅,雁翎刀奇准地架住了剑,吃血夜叉斜撞出丈外,马步大乱。 “五夜叉你名列第一,如此而已,你只会偷袭,哼!什么东西!”姬玄华威风八面,横刀屹立有如当关的天神:“下一刀,我一定一刀杀死你,冲上来,你这狗都不吃的杂碎。” 刀风四散,热流荡漾,与费文裕剑上所发的寒涛一合,突然激起两道激荡的气旋,发出隐隐风雷声。冷与热的气流,远飘出四丈外,时冷时热乍暖乍寒。 “是离火玄阴炼魄功!”有一个身材最高的人惊叫,扭头如飞而遁。 “这家伙疯了。”费文裕大笑:“兄弟,咱们就把汇合的神功,称为离火玄阴炼魄功,一定可以成为一代宗师,你意下如何?” 第二个黑影溜了,第三个溜得更快。 面对费文裕的人,丢下剑徐徐后退。 “我的命你还没拿走呢!”费文裕大叫。 这位仁兄向侧一窜,跳下河堤往水里一跳,水花一涌,无影无踪。 吃血夜叉走不了,雁翎刀已将他控制在威力圈内,蓄劲待发,刀气强烈已到达爆发的临界点,只要他一动,刀将如雷霆般光临。 “老夫不……不配替……替人背……背债。”吃血夜叉快要崩溃了,嗓音变得像颈被割了一刀的老公鸭。 “我同样会一刀杀死你。”姬玄华声似沉雷:“木渎镇浩园潘家,一定是你陷害的。” “不……不关我的事,早晚……会有人出卖他的,我……我并没得……得了多少好…… 处……” “你的手一定拿了不少赏银。” “没……没有……”吃血夜叉急急否认。 “把手伸出来。” “你……” “我要砍掉你接受血腥钱的手,留你一条狗命。” “不……要……” “要的,一条手臂换十六条命,已经太便宜你了,把手伸出来!伸!” 持剑的手一伸,剑到人到,临危拼命,老夜叉情急行两败俱伤的拼命一击。手臂一丢,日后仇家上门可就惨了。 姬玄华的身形乍隐乍现,现时刀光一闪,刀气迸发似隐雷,光芒有如电光一闪。 吃血夜叉身躯仍向前冲,脑袋却飞起三尺高。 姬玄华举手一挥,三人隐没在堤后——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二十三章 另设陷阱 吴下园主人的死,轰动苏州,那些以告密发财的人,纷纷逃往外地避祸。 三家走狗不敢再明目张胆出城,只敢在城内走动,几乎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这是意外的收获,大快人心。 织造署宾馆又回复往昔的面目,警卫加强了三倍,东厂专使又再次出现,不再躲到外地东藏西躲。织造署的走狗,终于被迫派人担任宾馆的警卫,不再受到来自京师的人排斥,不能再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了。走狗头头唯我居士,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本来坚定支持生死一笔的态度,已有了微妙的转变。 这等于是要他硬着头皮挡灾,要他的人直接面对和姬玄华的疯狂搏杀。 姬玄华那把雁翎刀,几乎认为刀正向他们头上砍落,提起姬玄华便打寒颤,人人自危。 现在,他们必须直接面对的剑,和姬玄华那把分裂肢体的刀了,东厂专使的命令是不能抗拒的。 巡抚署的走狗同样紧张,早晚他们也会被推出来硬挺,飞天豹子简直食寝不安,把生死一笔恨入骨髓。 以往,三家走狗表面上不得不采合作态度周旋,现在却连表面友谊也免了,见面各自回避,避免打招呼套交情,以免被拉去协助侦查踩探。 他们不出城,强敌却正式进城来撒野啦! 这天二更初夜市正旺,三更初正时,各街各坊的管制栅门关闭,街上除了治安人员及更夫之外,就没有闲杂人等行走了,所以夜禁之前,街上灯火辉煌热闹非凡。人们忙碌了一天,晚上找地方散心是人之常情,也是江湖朋友活动的时光,治安人员有得忙了。 身份地位高的治安人员,是不需在各处走动的,一些重要的主事人,得随时准备应付意外变故,不能到处乱跑,时时候命出动。 闹湖蛟就是重要主事人之一,这位太湖水贼首领之一,也是苏州通,与至尊刀这位地头龙配合得很好,一个可以指挥城狐社鼠,一个可以利用歹徒盗贼,相辅相成,狼狈为奸各取所需。 他的住处在万春桥旁,距巡抚署仅隔了两条街,带了几个亲信,包了几个半开门粉头,住在临河的二楼大宅里,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比早年做水贼舒服多了。 亲信都是他当年的盗伙,都是敢杀敢拼的好汉,不但武功高强水陆称霸,而且忠心耿耿有难同当。 楼上的花厅中灯光明亮,六个人开怀畅饮,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时鲜果品,不许粉头和仆妇上楼,他们的谈话不足为外人道。 酒鬼们有了五分酒意,必定百无禁忌,平时心里的委屈秘密,都会掏出来发泄。 “他娘的混蛋!”那位生了一双死鱼眼的大汉,满脸通红舌头似乎已经发肿,发牢骚骂街:“专使那些老爷们再不走,咱们什么也不用混了。” “不但不用混,随时还得丢命呢!”另一个豹头环眼大汉一掌拍在桌上,杯筷乱跳: “他们在苏州拼命抄家杀人,连远在镇江常州的官吏,也拼命送孝敬献金银巴结,两月来积金数万,就不愿意还姬玄华两万银子欠债,可把咱们整惨了。老大,再这样下去,咱们巡抚署的人,恐怕也得用性命来巴结他们呢!” “对,如不及早图谋,咱们会送命的。”那位手长脚长的大汉酒意上涌,眼都红了,说的话却没有醉意:“咱们不能用性命来巴结,姓姬的小子杀人比咱们强盗还要凶悍十倍。” “你们说准备怎办?”闹湖蛟不胜沮丧:“咱们能摆脱得了生死一笔那些老爷吗?去他娘的王八蛋!” “识时务者为俊杰。”最下首五短身材的大汉显得老成阴沉:“大哥,咱们找机会大捞一笔,回湖干老本行,或者隐姓埋名享福,岂不比丢命强?” “向谁捞?”生了一双死鱼眼大汉,不管老大闹湖蛟有何表示,抢先急问。 “向荀东主,一定稳稳当当。” “命也会稳稳当当丢掉。”闹湖蛟冷笑:“他那五位总管与十名保镖,足可对付咱们一队弟兄。而且,织造署的混蛋们会剥你的皮,荀东主是他们的财神爷,你敢在大岁头上动土?” “用手段呀!老大。” “馊主意,驴蛋主意。”闹湖蛟嗤之以鼻:“唯我居士不是省油灯,你动他的财神爷会有好下场?你是吃多了撑坏了,出这种犯忌的滥主意。” 临河的一面长窗,距水面足有三丈以上,用壁虎功往上爬,有八九成火候的高手,也得爬上老半天。没有充裕的地方起步,绝顶轻功高手也无法纵跃,应该是最安全的藏身处,在楼上喝酒作乐稳如泰山。 一艘小舟靠上了码头,黑影大摇大摆沿码头拾级而上,一闪便到达大宅的墙根,墙根只容一足。 身形一挫,一鹤冲霄扶摇直上,手一搭楼下撑起的窗根,身形再次升腾,一记美妙的乳燕穿帘,无声无息飘入窗向下一蹲,形影俱消。 闹湖蛟六个高手,竟然不知道有人飘入。地方安全隐密,人又有了七八分酒意,耳目不灵光不足为奇,来人的身手也的确太过高明。 “我有更好的妙主意。”厅角传出陌生的语音。 六人大吃一惊转首注视。 茶几两侧设有交椅,一个青衣人在交椅中坐得四平八稳。 “姬小辈……”闹湖蛟如见鬼魅,惊得跳起来,打翻了酒碗,碰落了竹箸。 豹头环眼大汉反应快,跳起来抄起圆凳作势扫砸。 “动手的人生死自行负责。”靠坐在交椅内的姬玄华,依然坐得四平八稳,不怕被陷死在椅内,甚至连眼皮也没眨动半下。 大汉已经举起的圆凳,砸不下去了。 “在下与巡抚署的人没有过节,对你们这些走狗也没有太恶劣的成见。”姬玄华泰然自若,状极悠闲:“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不动我,我不会主动要你们的命,犯我的人,生死自行负责。你们请回座,不要让在下破坏了你们的酒兴胃口。” “姬老兄,何必呢!”闹湖蛟知道逞强不得,不想枉送性命,坐下沮丧地诉苦:“光棍不挡财路。你一脚迈进苏州城,就闹了个满城风雨鸡飞狗走,刀下尸体零落,比阎王爷还要令人害怕。咱们这些人,好不容易混了一份不错的差事,辛辛苦苦赚棺材本……” “少给我诉苦,阁下。”姬玄华一掌拍在茶几上,雕花坚木的茶几应手崩裂:“我不是来听你诉苦的,更无意来抢你的棺材本。” “你……”闹湖蛟吓得跳起来,以往凶悍残暴的本性一扫而空。 “你们六条命,换一个人。” “谁?”闹湖蛟心中狂跳,硬着头皮问。 “先问你一件事,生死一笔埋伏在暗处的一批人,其中有哪些妖魔鬼怪?” “老天爷!连咱们的总领飞天豹子,也不知道到底有些么人,我天胆也不敢多管闲事打听。” “那么,必须找生死一笔了。” “对,只有他和他的几个亲信知道。”闹湖蛟不假思索,表现出合作的诚意:“比方说,勾魂无常郝宏远,他是生死一笔的狗头军师,足智多谋满肚子坏水。” “我要抓其中一个人。” “不可能,老弟。”闹湖蛟像在和老朋友聊天:“那几个人一天数易居所,神出鬼没而且有化身,这一刻他可能在某一座别墅,与几个女人大床锦被快活,下一刻不知溜到何处搬金银珍宝了。咱们苏州的两家主事人,如果想求见他,也得费不少工夫安排,他找咱们的葛总领,却像唤狗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不愿合作……” “老天爷明鉴。”闹湖蛟叫起天来:“如果你能宰了他们,那些狗王八北佬必定屁滚尿流逃回京,咱们就不会昼夜担心丢命,发财也发得安心些了,最希望宰他们的,恐怕算我是第一个,我高兴合作还来不及呢!我愿意送你二千两银子,宰那几个狗娘养的京师老爷。” “该死的!似乎我找错了人。”姬玄华不胜懊恼:“你他娘的只想发财,万事不管。” “谋财恨不多……” “也会人为财死。喂!知道镜花妖的下落吗?” “你问对人了。”闹湖蛟欣然说。 “说。” “生死一笔把她交给赛专诸,准备另设陷阱计算你。” “咦!赛专诸来了?” “昨天晚上赶到的,可怕的杀手来了一大群。” 赛专诸孙百霸,鱼藏社的社主。真正见过这位杀手头头本来面目的人,屈指可数,他的相貌人言人殊,有人说他有三头六臂,有一千张面孔。 名列第一的杀手集团,黑龙会的会主,江湖朋友只知道他叫尚若天,据说他是一条龙,不见尾的神龙,有千百个化身,或者是一个代号,而不是一个人。除了有数的几个主要会友,绝大多数会友,不知道会主是圆是扁,尚若天三个字却天下闻名。 “你看到他了?” “我算老几?是他们的人说的,当然咱们的眼线,也隐隐约约看到这么一批人下船。” “看来,他们不但誓要将我剥皮抽筋……” 窗口人影一闪,飘入英俊的费文裕。 “他们冲我而来的。”费文裕大摇大摆在另一张交椅落坐:“鱼藏社决定接了这笔买卖,花红比上两批专使给黑龙会的高一倍,要我的命。如果是活的,另加五千两银子。 生死一笔已经从南京方面,证实了两批专使和黑龙会杀手,被我和两个魔道名宿联手宰光了,所以发替不惜代价,替他们死去的狗党报仇。” “你们两位还是离开苏州吧!与这些可以横行天下的人拼命胜算有限。”闹湖蛟诚恳地说:“他们有的是钱,会不惜工本收买天下杀手凶魔,送你们下地狱。有钱可使鬼推磨,他们什么都没有,包括没有心肝,就是有钱。” “我知道他们有钱,所以讨债决不放松。”姬玄华笑笑:“不给钱还债,用他们的命相抵。” “姬老兄,两万银子算什么呢?在李太监来说,九牛一毛而已。你真要讨,他还得起。”闹湖蛟苦笑,已知道姬玄华用讨债做借口,闹事的原因并非为了钱:“去年六月,李太监派人陪同专使,好像是姓吕的什么工部主事,到徽州府黄山,抄没黄山吴家。黄山吴家好像有人在朝中当官……” “工部中书。”费文裕说:“叫吴养春。他先后捐给朝廷二十一万两银子输边。魏国贼眼红,认为吴养春不识相,将钱捐给朝廷做军饷而不捐给他。结果,那个狗皇帝任由魏国贼一群奸党,杀光了吴家的亲戚朋友,妻女全家上吊自缢。那姓吕的专使,由李太监派人协助,第一次至黄山抄家,就抄了一百万零六千余两银子。随即向各富户大肆勒索,全州震动,这就是去年徽州民变的起因。今年苏州民变,其实是受到徽州民变的鼓动而发生的。” “我知道那次民变,专使逃回南京,李太监把另行搜刮的三十余万两金银,征了两百名丁夫,连夜运到杭州,随后用船偷偷运回老家去了。”闹湖蛟加以补充:“徽州民变军民死伤三千余人,李太监实得了三十余万两银子。十万两银子,可以收买一百个一等一的高手,明暗下手送你们两位下地狱。认了吧!两位。” “认了?开玩笑。”姬玄华说:“为了一两银子也不惜打破头,两万银子我会认了?” “你如果愿意,我代表你交涉,生死一笔一定给,只要你离开苏州。” “没你的事。” “见好即收,姬者兄。”闹湖蛟早料定姬玄华并非真为了银子:“唯我居士只是织造署,留守苏州的负责人,身份地位并不高,留守的人实力也有限,侠报已经传至杭州,杭州方向的主力即将赶来大张挞伐,今天就来了一艘船,鬼鬼祟祟戒备森严,人都很少露面,船上不知到底载了些什么玩意,只有唯我居士几个人上船,然后由生死一笔的人接管,这表示大批高手即将陆续赶来了。” “唯我居士接自己的人是应该的,为何由东厂的人接管?”姬玄华问,心中一动。 “这我就不清楚了。” “时候不早,该走了。”姬玄华向费文裕打手式:“打扰诸位的酒兴,抱歉,希望下次能把盏言欢,哈哈哈……” 长笑声中,两人穿窗而出。 “搬家搬家……”闹湖蛟跳起来大叫大嚷:“我不想和这两个瘟神太岁把盏言欢。” 小船悄然下放,只有一名大汉操双桨,河两旁的街道静悄悄,房舍偶或可看到灯光。 “人不回织造署,一定悄悄前往虎丘藏匿。”姬玄华说:“虎丘生祠要那么多人干什么?难道他们知道旱天雷要抢劫生祠?天杀的!我露那一次脸弄巧成拙了。” “这里面疑云重重。”费文裕说:“不要操之过急,早晚要水落石出的。” “对,不要操之过急。生死一笔并不信任唯我居士的人,所以生祠的人,早晚会出来的,只要我们能不断增加压力。” “再给他们几次打击,他们就会孤注一掷了。” “老哥,不能另生枝节。” “兄弟,你的意思……” “鱼藏社。” “这……” “有他们在暗中捣鬼,永远是严重的威胁。” “我知道。” “及早消除威胁,永远是安全的不二法门。” “你的意思………” “兵贵神速,尽快消除威胁。”姬玄华说得斩钉截铁,信心十足。 “谋而后动……” “不,迟则生变。等对方布妥陷阱,列好阵势,咱们的胜算就有限了,必须乘他们初来乍到,脚没站稳之前,给予致命性的打击。” “还没弄清他们的底细……”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等摸清他们的底细,任由宰割的人反而是我们了。找地方歇息养精蓄锐,老哥。” “本来就要先去歇息呀!” “我的意思是,到他们的巢穴附近歇息。” “侦查?” “不,拂晓攻击。天一亮,他们一个也跑不掉,这是斩草除根的绝着,我不希望有人漏网。” “对,斩草除根。”费文裕不胜振奋:“四大杀手集团都不是好东西,铲除他们也是一场功德。” “而且可以解除我们的威胁,干啦!老哥,看离火玄阴炼魄功,到底有多大的威力。” “兄弟,干就干。”费文裕大声说。 “两位兄台,有事吗?”语声惊动了操舟大汉。 “劳驾,李兄,卧龙街乐桥。”费文裕低声说。 “遵命,卧龙街乐桥。” 苏州城内河道纵横,以桥梁贯连街市,最盛时有红栏三百九十桥(白居易诗),杨备诗则说画桥四百。 目下还有画桥三百五十九座,以中间的乐桥为准,水道辐射四达,十步一桥,街街连贯,代步小舟穿梭往来。稍大的船只把桅杆放倒,也可以在城内行驶,真是天下闻名的花国水城,名符其实的水乡胜邑。 乐桥是卧龙街的一座拱桥,并非最美的一座。卧龙街也不怎么繁荣,也不是高尚的住宅区,不怎么引人注意,所以是隐身的好地方。 按理,鱼藏社的人处境最安全,用不着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有三家走狗包庇他们,其他牛鬼蛇神,把他们看成蛇蝎,避之唯恐不及。市民们更不知道,鱼藏社是什么玩意。 他们只有两个敌人:费文裕和姬玄华。 而包庇他们的人,却有数百之多,而且都是握有无上权势的人士,活动不受限制。 但他们仍然隐藏得十分秘密,这是习惯与成规所使然,一个暴露了的杀手,工作困难将增加十倍。 桥侧不远处的一座三进两院大宅,就是他们最近觅得的藏身中枢。 有人包庇固然好,但也有缺点,也就是说,有某些人士知道他们的动静。 为防止意外,暗桩的布置必须周详。在城区布桩,有其困难存在,无法避免有人接近,出了意外变故,固然能迅速应变,但却无法防止变故发生,发现警兆,入侵的人已经接近中枢了。所以有些豪霸人物,不喜欢在杂乱的街市建秘窟,宁可在城厢或郊区,选择在远处便可发现敌踪的地方建山门。 二更天,内堂的秘室成为聚会所。 十个戴了只露双目的黑头罩,穿了左胸绣了白色单剑图案黑大袍的人,高坐在堂上的一排长案后,像同时有十个官大老爷问案,一个个不言不动,只有一双怪眼在灯光下,冷电闪烁不定,更像十个鬼怪。 陪镜花妖在堂下客座的,是她所认识的金花娘子方惠姑,和一个自称坛主的范兴隆。其他还有两男两女,她一个也不认识。 镜花妖神情落漠,一脸霉相。 “你们的计划,一点也不合乎实际。”她懒洋洋提不起劲:“经过这许多波折,你们仍然认为我可以接近他,真是妙想天开,一见面他就会杀死我。” “你是用女人的直觉去看男人,认为他是挑得起放得下,合则嘻嘻哈哈,不合则散无牵无挂的花花公子。”金花娘子像一个教书夫子传道解惑:“我却是用一个练武人的目光,来分析这个人。你使用一种奇技露上一手,必定可以引起他的好奇,好奇必定可以接近,接近就可以任你摆布了。” “他的武功比我强百倍,我能用什么奇技吸引他?” “你知道奈河妖姬?” “知道,巫门三女之一,奈河妖姬曾姬,荣居巫门三女之首。生死一笔手下的火凤三姑,居榜末邪术不怎么样,被姬玄华作弄过,如此而已。” “她可以传授你一两种诡奇巫术,一定可以引起姬小畜生的好奇。” “靠不住……” “我警告你,本社对姬小畜生志在必得,任何方法都要试,包括把你化装易容冒充高黛小贱人。”金花娘子变了脸,声色俱厉:“你如果不合作,哼!” “我哪敢不合作?”镜花妖惶然说:“我只是觉得你们所用的方法,成功的机会不大而已。就算他允许我接近,他也会防备我暗中泄放迷香或毒物。你们那位地坛坛主,百毒天尊留下的奇毒百毒飞雾,对付得了姬玄华吗?那灰蓝色的雾一出现,他必定提高警觉,死的将是我了,这次他不会饶我。” 百毒天尊已经被姬玄华杀死了,并没获得使用百毒飞雾的机会。至于百毒天尊是如何被杀死的,鱼藏社的人并不知道,唯一的目击者朱雀功曹,已经成为白痴,白痴是说不出过去的事的。 “百毒天尊另有一种无色无味,毒性最烈的毒物,开启封盖,便会自行急速化为气体,任何高手也不易发觉。”金花娘子说:“只要能站在上风片刻,毒性便可控制经脉受制。你必须一试,成功与否我都会酬谢你。” “这个……” “你可以佯装答应,半途远逃出千里外。”金花娘子的话充满凶兆:“告诉你,天下决没有你容身之地。我们花钱出力提供毒药暗器,帮助你报复对你无情无义的人,你该感谢我们,是吗?” “好吧!我别无选择。”镜花妖呼出一口长气:“说他无情无义未免有点牵强,是我心中害怕,才听任唯我居士摆布,主动不与他亲近的。这时说这些话,已经毫无意义,怎么做,你说吧,我必定尽全心力合作,他死了!我不会有负疚的感觉。” “好,明天我带你去见奈河妖姬,韩小妹,放心啦!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我这种人没有所谓后悔。”镜花妖苦笑。 “这就对了。今晚你在这里安顿,安心歇息啦!” 十个黑袍人留在原处,目送两男女带走了镜花妖。 “她与姬小狗交往的经过详情,我们已经盘问了十次以上了。”金花娘子升了座,登上长案右首的座位,开始向黑袍人禀告:“所说的情节并无破绽,这妖女没隐瞒什么,可信度甚高,贪生的念头十分强烈,会死心塌地合作。是否用她,请长上定夺。” “似乎你们并没把姬小狗的底细摸清,更没能找出他的弱点。”为首的黑袍人说:“他对财与色虽有爱好,但欲望不高,你们无法用财色打动他,这种人不易对付,也就是说,目下我们还没有克他的良方。镜花妖已经失败多次,但似乎我们仍然不得不用她。” “属下也有相同的看法,除此之外,无法找到能接近小狗的人。姬小狗时隐时现,总是孤家寡人出没,虽然曾经与高小泼妇一同出现过,但很少经常在一起。必要时,也只有镜花妖可以改扮成高小泼妇,也只有她曾经与高小泼妇相处了一段时日,言谈举止略有所知,短暂的接触,姬小狗应该不易看出破绽。” “在还没找出其他对付姬小狗的良策前,镜花妖仍有利用的价值,任何方法皆值得一试。方总管,你全力放手去做。” “属下必尽全力。” “朱雀功曹已经没有希望了,连我也找不出禁制的毛病出在哪里。除非能活捉姬小狗,她毁定了。朱雀玄武两功曹缺不能久悬,你按权责委派,我希望在最近期间,各人的职司能作合理有效的调整。明天一早,我要和副社主与外总管,与生死一笔洽商分工合作,捕杀费文裕事宜,这里仍由你全权负责。” “属下遵命。” “今晚的警戒不可大意,我总觉得这里不安全。姬小狗居然能找到珠玉画舫的临时停泊处,可知他的确神通广大,他已经知道我们不会放过他,谁敢担保他能不再理会我们?万一他找到这里,对本社的威信影响太大了。” “他白天最后现身的地方,在距枫桥镇八里的芦洲,与一艘损了舵,拖上岸抢修的漕船打交道,希望能乘便往镇江,显然是故布疑阵,有意作弄生死一笔的人,按理不会再进城来闹事,闹事也会找上织造署。” “仍然不可大意疏忽。” “属下将加强戒备。” “你可以去准备了,天色不早。” “属下告退。” 按情理,姬玄华不可能知道鱼藏社的主力已经到达,更不可能知道杀手们的藏匿处,人手少消息当然不灵通。 谯楼传出五更初的更鼓声,东天即将发白。 昨天午后天气就变了,天宇彤云密布,从西北天际刮来的凛冽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天一黑,更是寒气袭人,今年冬的脚步,可能要提早光临。 全城死寂,人们还赖在温被窝里,这种天气,夜间活动的族类有苦头吃了。 费文裕与姬玄华,出现在街右的小巷底。 两人没穿夜行衣,穿着袍,衣尾拉上栓紧在腰带上,白巾包头,剑和刀系在背上,百宝囊栓在胸口。这种双层革制百宝囊,里面盛了不少杂物法宝,可以当作护心镜使用,可挡住不怎么特殊的暗器。 手上有臂套,脚下有短靴,套与靴皆有一排五寸长、削得颇精细的竹刀,用丝线作穗,所以可直线飞行,用来乱人耳目,可收吓唬人的功效。 皮护腰上沿,也有一排竹刀。 对付用暗器的杀手专家,他俩手中使出,可不是唬人的玩具,而是致命的武器。 以他俩的武功造诣来说,摘叶飞花也可以杀人,任何物件到了他俩手中,都成了催命符阎王令。 武林中隔空点穴,隔山打牛等等高手,为数并不少,以神意驭刃更是司空见惯。 如果他俩在白天出现在街上,准会被人看成疯子,臂上、脚下、腰间,垂下的一排五寸长青色丝线穗,就令人大感惊奇诧异了。 姬玄华聆听隐隐传来的打更声,更夫已经穿越街后的栅门,那是改更的地方,没错,五更三点。 东方已经发白,但天宇中云层厚,仍然暗沉沉,看不见晓色。 “是时候了。”他向费文裕说:“五更三点。” “狠得下心吗?兄弟。”费文裕正色问。 “这些杀手,比东厂恶贼好不了多少。” “所以我把黑龙会屠光。” “好,注意:少用刀。” “不但省力,且可减少风险。” “对,上吧!” “阳刚当先。”姬玄华一蹦而起。 练武的人,唯一的要求是苦练。 年轻的讲求打熬,勤打苦熬才能有进境。 中年以上的人,讲求有恒,有恒才能保持既有的成就,三天不练就有退无进,而且衰退加快。 鱼藏社的杀手,练得比任何人都勤,五更一到就起床了,不论男女皆在房中活动手脚,练气,练暗器手法,练马步,练提纵蹑虚,因此从内室练至厅堂,不用灯火,在黑暗中各练各的绝技。 五更三点,正是第二次练气的时光,汗水下收,浑身热度徐降,精力已耗损得差不多了。 第三进正房的屋顶,掠过两个淡淡人影,似飞电,像流光,躲在脊角的警哨,刚看到有物移动,人影已越过屋脊,消失在下面的院子里。 所看到的移动物体,是姬玄华两人头上的白巾而已。 还来不及发出警号,因为弄不清到底是啥玩意,也以为是眼花,或者是吹落的杂物。 院子下面,叫号声连续传出。 有五个人在院子里伸展手脚,做梦也没料到死神从天而降,没听到警号传出,怎知道有人入侵? 姬玄华首先下扑,饥鹰搏兔猛扑第一个人,一脚踢破了那人的脑袋,脚一沾地大回旋,钩住侧方另一人的手臂一带,扭身一膝撞在那人的背脊,放手大喝一声。一把竹刀破空而飞,把第三个正扑向费文裕背影的人,在半途射倒,竹刀入胁直贯内腔。 断了腰脊的人滚地狂叫,被竹刀射中的人也发出惨号。 费文裕也解决了两个人,领先冲入黑暗的厅堂。 轰雷掣电,电耀霆击,眨眼间便摆平了五个人,有如风扫残云。 全宅大乱,各不相顾,不久之后,暴乱终于停止,机警的杀手们不再乱窜,各找隐蔽处潜伏,避免出面相搏,用暗器自保。 这时,第三进与第二进,已经没有几个活人了,各处都有呻吟叫号声传出。 第一进正屋最大,前面有大院子,两侧有厢,厢外有跨院,大院子前面有南房,南房西端是院门楼,可知所容纳的杀手数量甚多。 姬玄华两人,从室后杀至屋前,连透两进屋,见一个杀一个,到了第一进,这才遭遇困难。 人都隐藏在暗处,两人失去追逐的目标。 天色破晓,视野朦胧,丢掉不再需要辨认的白头巾,从左厢的屋顶超越,占住内侧的角房瓦顶,不再乘乱袭击,站在屋顶上整理身上的零碎,似乎刚才的雷霆搏杀,与他们无关。 “好像人都躲起来了,像惊破胆的狐鼠。”姬玄华洪钟似的嗓音震耳:“老哥,怎办?” “天大亮再逐屋搜。”费文裕也声如沉雷:“挖狐穴掘鼠洞,是我的绝活。” 大院子里第一个黑袍人出现,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八个黑袍人都出来了,少了两个黑袍人,大概是死了。 然后是十八名男女,其中有镜花妖。 “长上,他……他们几乎杀……杀光了我们的……”金花娘子哭泣着厉叫,如丧考妣。 “他们是……”为首的黑袍人嘎声问。 自始至终,姬玄华两人一声不吭埋头大杀,远处用竹刀,近处掌发拳飞,见一个杀一个。黑暗中,杀手们根本不知道入侵的人是谁,人数有多少。 “姬小狗……” “还有我费文裕。”费文裕大声说:“贵社不知自量,胆敢接受东厂走狗的委托,接受他们巨额花红,要费某的命,我来了,免得你们费工夫找我。” “你们下来!”黑袍人厉叫。 “来也!” 淡淡人影乍隐乍现,现身时已在三丈外并肩屹立。 “你好残毒。”黑袍人几乎在号叫:“本社与你不共戴天!” “你说得对,不是你们死就是我活,阁下用不着昧着良心指责我残毒,你比我残毒一百倍。狗东西!你要和我讲理吗?” “你……” “你不要像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哭哭啼啼指天骂地。你我都是一丘之貉,用不着在嘴皮子上骂街诉冤,你必须像个有担当的凶残杀手,和我堂堂正正赌命。黑龙会的会主尚若天,他是老一辈凶魔,北人尚汉光的儿子,他就比你英雄些,他用浑天合仪太真力御剑,千招之内我无奈他何,他死得相当英雄,现在看你的了。” 他这番话,等于是揭开了黑龙会毁灭之谜。 一声剑吟,黑袍人撤剑了。 另外七个黑袍人,两面一分也纷纷撤兵刃。 金花娘子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号,拔出晶亮如一泓秋水的宝剑,举剑仰天长号,像在向苍天起誓。 除了镜花妖畏畏缩缩向外退之外,其他十六名男女,纷纷移位形成重叠的两列弧形阵,并没撤兵刃,拉开马步双手自然下垂,十六双阴森怪眼闪着奇光,一看便知他们已列阵以待。 “在下希望有人敢作英雄式的决斗。”姬玄华拔刀在手,向侧移出五步,刀向金花娘于一指:“你,你敢吗?你不敢,你在阳城湖的表现,委实令武朋友失望,难怪你只配做一个卑劣的阴毒杀手,不配在江湖光明正大称人物。当然,我希望你敢,你出来,不要扮一个死了丈夫儿女的老女人,出来。” 不会有人和他决斗,杀手们对决斗毫无兴趣。 金花娘子脸色铁青,举手一挥,十六名男女突然发起攻击,半弧阵狂野地向前卷。 “老哥,寡不敌众,快跑啊!”姬玄华怪叫,收了刀扭头便跑。 费文裕也一声怪叫,转身飞奔。 半弧阵速度倍增,居然能保持阵势。金花娘子是唯一手中有剑的人,也是唯一位于半弧阵中心的人,左手一扬,一朵金梅花飞旋而出。 其他三十二条手臂连挥,暗器像狂风暴雨,向三丈外以背向敌的两人背部集中攒射,满天飞蝗极为壮观,没有人能在暗器阵中幸存。 两人几乎同时扭身侧射,仆倒、滚转、双手连扬,竹刀发出慑人心魄的破风声,射向半弧阵的左翼,再飞跃而起,远出侧方五丈外。 “呃……哎……啊……”惨号声似在同一刹那发出,人倒地却接二连三有先有后。 用暗器攻击涌来的人丛,不用瞄准也可以中的。 左翼共倒了六个人,一照面便摆平了三分之一。 八个黑袍人截错了方向,截到右翼劳而无功。 金花娘子领了十男女折向急追,阵势瓦解。 两人轻松地绕走,不徐不疾脚下如行云流水。 “不杀光他们,决不罢手。”费文裕一面掠走一面叫:“兄弟,天地交泰!” 声落人影分,姬玄华旋身飞跃而起,费文裕扑滚转,竹刀从上下同时破空飞出,一把接一把速度骇人听闻,飞行的竹刀难辨形影。 一击即走,对方的暗器皆平飞而出,而他俩却分从上下发射竹刀,对方的暗器群完全料错了方向。 “太极合仪!”跃起的费文裕沉叱,长剑出鞘吐出了惊天的雷电。 姬玄华斜掠而至,雁翎刀反绕剑虹旋出,两道电光一旋一合,再反向迸出眩目的漫天光华,在八个狂野截来的黑袍人中旋舞,刀剑撞击声如连珠花炮爆炸,断手碎肢与血雨向八方飞散,好惨。 一股炙热如焚的气旋,与一股彻骨寒涛,汇合成一道强劲的旋风,分不出是剑,或者是刀气,穿梭旋舞似是雷电交加,汇合时劲道增加了三倍,对方的刀剑一接触,刀飞剑折人体碎裂、抛掷。 一刹那,好短暂的一刹那。 一声长啸,刀光剑影重现,两人背向而立,站立在散碎的血肉横陈尸堆中。 半冷半热的气旋,飘然四散。 十个男女先被竹刀击中了七个,剩下的三个也有两个死在刀剑旋合中。 只有四个人是站立的,两个胯和肩鲜血染衣的黑袍人,与金花娘子和一个中年人。 “你……你你……”金花娘子脸色死灰,浑身战栗,用抖动的宝剑,指着姬玄华狂叫,声如鬼哭。 “留见证?”姬玄华不理会金花娘子,转身向费文裕问。 “杀!”费文裕厉声叫:“不杀光他们,他们仍然会谋杀无辜的人,除恶务尽。” 中年人胆都快吓破了,转身狂奔。 姬玄华哼了一声,左手疾扬。 “啊……”中年人狂叫,脚下一乱,再向前狂奔,摔倒在二十步外的院角,左背肋上,竹刀的丝穗入目。 “除恶务尽!”费文裕再次沉喝。 两人双手齐动,左手发竹刀,右手的刀与剑,脱手急剧旋转飞腾而出。 “天亮了,走吧!”姬玄华说,向远处的院门走去。 两人一直不曾回头看结果,这场大屠杀已经结束了。 剑贯入一个黑袍人的小腹,雁翎刀插入金花娘子的胸口。 还有人没死,有几个中竹刀的人,踉跄而走仍可支持,他们是最幸运的人。 镜花妖不见了,她是最幸运的一个。 唯我居士是一个阴沉残忍的人,早年号称活阎罗。 今天,他失去冷静,不再阴沉,像是吃错了药。 “我不能收留你,你走吧!”他向脸无人色,瑟缩在窗台下的镜花妖大叫大嚷:“你是一个背时的祸胎,谁跟你在一起谁死。那个该死的杀神姬玄华,一直就跟在你身后见人就杀,你不该回来,你会把杀神也带来。” “长上,那……那不是我的错……”镜花妖哀叫:“是你们不断摆……摆布我,怪我公……公平吗?” “不怪你难道怪我?别说了,你走,走得远远地,永远不要到江南来,尤其不要接近苏州。” “长上……” “你还不滚?” “可是我已无路可走……” “来人哪!”唯我居士大叫:“把她丢出去。” 堂下四名大汉上来两个,架住她往外拖。 “韩姑娘,你再不赶快逃。”一名大汉善意相劝:“姬玄华即使不找你,东厂的老爷们也会找你的,吉凶祸福难料,自己找生路毕竟比等死好得多。” “天啊……我我我……”她叫号着被拖出门外——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二十四章 一丘之貉 卧龙街乐桥血案,尸体运走了一整船。 是飞天豹子以巡抚署名义出面,以暴民余孽暗中聚会,聚众拒捕被杀名义结案的,骇人听闻的大屠杀,让三家走狗魂飞胆落。 天下四大杀手集团排名第二的鱼藏社,继排名第一的黑龙会覆没而消失除名。 杀手集团是不会绝迹的,已经有人另组集团,准备取而代之了,毕竟这是有利可图的江湖行业。 飞天豹子与唯我居士走得相当近,同是本地狼狈为奸的一丘之貉,名义上飞天豹子负责治安,事实上得听任唯我居士的摆布,所分的赃也只有三分之一。但由于借各种名义陷害某些人,出面执行的人是飞天豹子。因此抄没的金银资产例交巡抚署充公拍卖,巡按衙门也从不翻案。这些抄没的金银资产,照例由飞天豹子这些人吞没一半以上,难免令织造署的唯我居士眼红,明里双方合作无间,暗中不无芥蒂。 但与从京都来的东厂专使比较,飞天豹子与唯我居士,所采的立场略有不同。唯我居士与生死一笔关系比较密切些,也不得不向生死一笔表示忠诚。飞天豹子却表现得桀傲不驯,排外的态度显而易见。 乐桥血案善后毕,飞天豹子依例前往唯我居士的公署,将处理的经过陈明详情,洽商今后应变的对策。 唯我居士赶走了镜花妖,心里正感到不痛快,对飞天豹子也就没有好脸色,听得心中焦躁不安,也心惊胆颤,脸色也就更难看了。 飞天豹子不知趣,不时说出一些不满和抱怨的话。 “洪老兄,你可千万不要再替生死一笔,出一些馊主意了,尤其是脚踏两条船的把戏。”飞天豹子将携来的案件卷宗收妥,禀告完毕牢骚顺口而出:“船不动则已,动则铁定会掉下水淹死的。” “你胡说些什么?”唯我居士愤火上冲。 “要镜花妖疏远姬小子,诱姬小子离境的是你。”飞天豹子不在乎唯我居士冒火:“派镜花妖与生死一笔合作,再送给鱼藏社派遣计算姬小子,也是你。弄不好,两面都得罪了。 姬小子把鱼藏社的人杀得落花流水,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你,我也跟着遭殃……” “你少给我胡说八道,这些事与我无关。” “是吗?姬小子的主要目标,是生死一笔那些人,他必须先剪除羽翼。干掉了鱼藏社去掉右翼,下一个要剪的左翼就是你。洪老兄,不把生死一笔那些瘟神送走,你我就得准备挺刀挨剑了,想想办法吧!老兄。” “我又能怎办?”唯我屠士悚然而惊,压下了怒火:“生死一笔那些人的事没办妥,是不会滚蛋的,我能赶他们走吗?没知识。” “他们到底有些什么大事未了?” “我怎知道?反正杭州方面来了人,每个人都显得神秘万分,船上戒备森严,甚至虎丘的人也参与了。”唯我居士脸上涌起得意的神情:“哈!我看出一点苗头征兆了。” “怎么了?” “他们可能要走。”唯我居士一拳捣在掌心上:“我发现他们有人去找荀东主。” “荀秋阳南货行?” “不错。” “这意味着……” “借荀秋阳南货行的货船上京。” “开玩笑,专使们有三艘座舟,会作践自己改乘货船受活罪?没知识。”飞天豹子模仿唯我居士嘲弄的口气,模仿得维妙维肖。 “那可不一定哦!”唯我居士抓抓头皮:“也许……也许敲诈荀东主,替他们运几船南货上京,或者……反正一定牵涉到钱,他们本来就公然走私。算了,这反正与我无关……” “何不打听打听?你与荀东主交情深厚,有利同肥,他不至于不上道紧闭上嘴。早些得到风声,心里是不是可以踏实些?去找荀东主吧!但愿东厂的人早离疆界,阿弥陀佛!” 李太监是苏杭二府的主宰,江南地区的土皇帝。荀秋阳南货行是江南第一大富商,如果不巴结李太监,恐怕早就抄家毁店了。唯我居士是常驻苏州的走狗头头、当然更是荀东主巴结的第一号人物。巴结走狗头头的关系没弄好,绝对不可能获得主人李太监的青睐。 过不了门子的一关,哪能见到主人?唯我居士如果向荀东主讨消息,荀东主怎敢拒绝? “好,我试试看。”唯我居士意动。 “不要试,去做,洪老兄。”飞天豹子用鼓励的口吻说:“今天不做,明天……不,马上就会后悔。”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许多聪明人,自以为秘密做下的事,不会有人知道,只有天知地知。 任何事如果牵涉到第二个人,想保持秘密谈何容易?生死一笔与从杭州秘密抵达的人,鬼鬼祟祟进行秘密勾当,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瞒不了有心人。 秘密活动在胥门和阊门两处码头进行,有心人也在暗中注视情势的发展。 戒备森严的小舟,总在天黑之后悄然活动,在上塘河往返,活动颇为频繁。 唯我居士有自己的家,在他们的自己人口中,称之为下处,因为那不是他真正的家。 他的家根本不在苏州,众所周知他只是一个孤老头。据说他一生造孽大多,杀人如麻,早年绰号称活阎罗,手中一把形如大剑的阎王今,重有十八斤,双手抡动力道千钧,不知杀死了多少人,所以无儿无女,花甲年纪孤零零还在造孽作恶,狡猾贪婪的个性愈老愈强烈。 他居然想求菩萨保佑,却放不下屠刀,出家又不甘心,所以做了居士。居士,也就是在家修行的佛门信徒,初一十五吃素念经,不必出家做和尚四大皆空。 他的下处,就在抚前街的街尾,是一座精巧的四合院,带了几个心腹住在一起,内堂养了几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街坊称他洪大老爷。 在织造署忙了一天,花了半个时辰才回到抚前街下处。膳罢在厅堂召来六个心腹,交代一些涉及机密的事务,一再叮咛必须秘密进行,最后一再强调,加强警戒严防意外,这几天所有的人,最好少在外走动,因为昨天鱼藏社的人遭殃,杀手余孽很可能前来闹事讨公道。 是他极力替东厂拉线,与鱼藏社办交易的,而他并不积极支持,态度暧昧反反复复,把镜花妖交给鱼藏社,引起一连串不幸变故,很可能引起一些杀手的不满。 再就是五岳狂客那些人,那些侠义英雄们奈何不了东厂专使,把他当作泄愤的目标,不得不防。事实上自从五岳狂客一群人光临之后,最先引起冲突的人,就是织造署他那些爪牙,伙同巡抚署的走狗,兴高采烈替东厂专使卖命,全力对付那些侠义英雄。 那些多管闲事的侠义英雄,的确令人讨厌,光棍不挡财路,侠义英雄就是专挡财路的可厌人物。 他不怎么担心费文裕和杀神姬玄华,费文裕的目标是东厂专使,姬玄华是向专使索债的债主,他不时向姬玄华示好,一再暗示他不想与姬玄华结怨,所以姬玄华不会找他的麻烦。 镜花妖的事他没有责任,他是身不由己,主持大局的是东厂专使,姬玄华没有理由找他。 其实他心中明白,他的态度反反复复,有意置身事外,完全是本于自身的利益,所以飞天豹子讥笑他脚踏两条船,姬玄华很可能来找他。 他不敢将心中的忧虑和恐惧,告诉他那些心腹,以免引起心腹们的惊惧恐慌,影响士气安全堪虞。 他赶走镜花妖而不加以灭口,并非他一时心软仁慈,而是有意向姬玄华示好,也表示他并没直接参与计算姬玄华。 打发心腹们走了,他返回内堂,两个仆妇和他的同居女人,乖巧地侍候他梳洗、换衣。 他有睡前喝一杯药酒的习惯,喝完了才进房。换上了睡袍,他在太师椅安安逸逸坐下,他那位芳龄仅双十的漂亮女人,在案上调弄药酒准备奉上,两个仆妇在一旁听候使唤。 他不想娶妻纳妾,所以这个年轻漂亮女人没有名份,只是身边的一个女人而已,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 灯光明亮,有三个女人侍候他,把他当成大老爷,这是他应该享受的人生。 他坐得四平八稳,十分满意目前的生活,一手轻捻已泛灰的三绺胡,目光落在同床女人身上。 那女人年轻貌美,隆胸细腰十分撩人情欲,举动轻盈灵巧,那春笋似的纤指,拈起注了大半杯金红酒液的红瓷杯,脸上有可爱的笑容,袅袅娜娜向他走近,另一纤手持稳银盘,杯徐徐递近他的胸前。 “老爷。”女人妖柔的嗓音十分悦耳:“福禄寿酒,祝老爷龙马精神。” 他呵呵笑,就女人手中徐徐喝干杯中酒,正想伸手抚摸女人的腰肢,脸上暖昧的笑容有浓浓的情欲味。 女人将杯置在银盘上,妖媚地一声轻笑,小腰肢一扭,象征性地闪躲他的手。 女人的笑容突然僵住了,换上了惊容,被他脸上的表情吓坏了,他眼中突然暴射的眼神太可怕,女人以为触怒了他,捧茶盘的手急剧颤抖。 手一拨倏然站起,女人惊叫一声,斜撞出八尺外,银茶盘中的酒杯飞落方砖地上,打得粉碎。 两个仆妇一声惊叫,惊恐地向两侧壁根躲。 厅堂中间,姬玄华双手抱肘屹立,穿的是青袍,身上没带有兵刃。 那把唬人的雁翎刀不在,大概不打算在这里表演砍瓜切菜啦! 他生性阴沉,面对任何恶劣的情势,也可以控制情绪不会激动,他是见过大风大浪,身经百战武功超绝,威震江湖的元老级名宿。 身上穿了睡袍,脚下是派不上用场的便鞋,手中没有任何兵刃暗器,情势恶劣得很。 离开太师椅,他顺手抓住放置在案旁,专用来抓背痒的一根竹如意,至少手中有东西施展了。 “我想,你一定是姬玄华。”他保持冷静,其实心中紧张,他那几个心腹,可能不会赶来支援了。 “正是区区在下。”姬玄华脸上的笑意邪邪地,不像来杀人抵债的债主。 “幸会幸会,咱们终于见面了。” “对,咱们终于见面了,幸与不幸,不久自知。” “请问,夤夜光临,有何指教?” “与阁下攀交情。” “不是问罪?” “阁下有罪吗?” “你应该明白,我身不由己。” “我知道,你必须仰生死一笔的鼻息,所以我不怪你。你做李太监的走狗,搜刮江南官民屠杀无辜,也不全是你的错,你不干另外有人干。江南人与我无亲无故,我犯不着替他们雪恨申冤。真要逞英雄打抱不平,我该到杭州去找李太监。” “哪你为何不去?”他用讽刺的口吻问。 “我在苏州有事,自己的事要紧。我不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志士,即使他在苏州,如果他不冲犯我,我也不会找他砍他的头。诚如阁下所说,他所作那些祸国殃民的狗屁事,也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四个字,是一切罪恶的挡箭牌。废话少说,我不是来和你说废话的。” “哪你要干什么?” “你我这种人,不喜欢办事用理字做借口,但为了师出有名,也得捏造一些理由表示自己气壮。丢开镜花妖的事不计较,你不断把我的行踪供给生死一笔,就凭这一点点理由,我找你名正言顺。镜花妖带了你的一千两银票,能在木渎镇找到我,就是你的功劳,连生死一笔也带了爪牙蜂拥而至。所以,我说你也欠了我一笔债,你是否承认无关宏旨,天下间赖债的人多着呢!” “我可以合理地偿你的债,而且分担生死一笔的债,他欠你的二万两银子我保付,够意思吧?”唯我居士大方得很,要钱的事好办,他付得起:“我承认我惹不起你,所以一开始我就告诫我的人,离开你远一点,我知道阎王易处,小鬼难缠的道理。开出价码来,老弟。” “冤有头,债有主;生死一笔一代袅雄,他也用不着你替他背债。你欠的,你还。我的债码是:从杭州来的一艘船。那艘船不是你苏杭织造署的,是生死一笔三艘专使座舟的另外一艘,你派有人负责码头警戒那一艘。我要那艘船,把你的人撤走。”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生死一笔会要我的脑袋。”唯我居士大吃一惊,这价码未免高得太离谱。 “那是你的难题。”姬玄华摆出强梁面孔:“你足智多谋,诡计多端,不难制造有利情势,会让生死一笔知道出事不是你的错,不敢砍你的脑袋。” “办不到。”唯我居士咬牙说。 “那就是你我当面解决的时候了。” “好,我唯我居上是有担当的一代之雄,我要更衣,和你以英雄对英雄的方式解决。” “好,请便,我在外面院子里等你。”姬玄华转身便走:“快一点,希望你不要从屋后溜之大吉,屋后有费文裕把守,他是你最可怕的生死对头。” 人到了无路可走时,玉碎的勇气会产生超人的精力。 唯我居士不是怕死鬼,只是不想无谓的拼搏而已,能用谋略平安解决的事,又何必用生命去冒险?所以他一直采用脚踏两条船的手段,在东厂专使与姬玄华之间,翻云覆雨而躲在一旁看风色,避免直接介入置身风暴外。 现在,他必须作生死的抉择了。 他的心腹毫无动静,他知道这些心腹已经靠不住,很可能已遭到不幸,不可能助他度过难关了。 费文裕也来了,他知道大事去矣! 踏入空旷的院子,凛冽的寒风刮起一阵旋舞的落叶和尘埃,好黑好黑,似乎全城都死了,只有他一个活人,一个正走向死亡的活人。 深深吸入一口气,他回头瞥了漆黑的内堂一眼,那里面有他用血汗挣来的钱财产业,有他心爱的女人,有他……现在,他必须丢弃了。 一咬牙,举起手中的阎王令,冰冷的感觉让他觉得,这把伴随了他大半生,不知饮了多少鲜血的兵刃,似乎比往昔沉重了许多。 兵刃不会增重,而是他老了。 朦胧中,他看到卓立在风沙中的依稀人影,手中那把令苏州群豪胆寒的雁翎刀,似乎刀气已从三丈外传来,那萧杀寒森的无形压力,让他觉得脊梁发冷,心向下沉。这种杀气的压力,他这种屠夫型的人,是可以感觉出来的,他自己也可以发出这种震慑对手的凌厉杀气。 他再深深吸入一口长气,豪情勃发。 想当年,他出道扬名立万,雄心万丈气吞河岳,也与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豪情意发气傲天苍。岁月悠悠,人可以老,气不可夺,他双手仍然每天挥动随伴了他大半生的阎王令,依然主宰许多人的生死。 一声长啸,他大踏步进入院子。 阎王令举起了,一双手坚定如铸。 双手如无千斤神力,决难使用这种重兵刃与人“交手”,能将之平举片刻的人已经不多,可知他依然老当益壮,天生神力并没衰退。 “你还有机会全身而退。”姬玄华沉声说。 “老夫有毙了你的信心。”他威风凛凛气势不减当年。 “得罪了。” “你上。” 一声冷哼,雁翎刀斜劈势若雷霆。 “铮铮”两声狂震,刀气破风声有如隐隐殷雷,热流驱走了寒气,每一击皆石破天惊。 人影乍合乍分,两种重兵刃硬碰硬狂野接触,双方都用上了真才实学,一接触优劣立判。 唯我居士斜冲出两丈外,马步一乱。 “接刀!”沉喝声震耳,刀风压体。 他旋身发招,用上了全身劲道铮一声暴震,封住了跟踪追袭的一刀,凶猛绝伦的压力,震得他双膀如中电殛,马步虚浮,身形斜震暴退,直向厢廊急撞,一声大震,不受控制的阎王今,砍断了一根海碗粗的廊柱,屋顶发出格吱吱怪响。 刀光如惊电,猛烈无比排空而至。 他已无力再碰接这一刀,飞窜出丈外,凛冽的刀气掠右侧背而过,只感到毛骨悚然,有肉裂骨折的感觉,护体神功似有在刀气强压爆炸的现象。 窜势未止,眩目的刀光已划空光临。 他从没碰上劲道如此可怕的对手,更没见过攻势如此强猛激烈的劲敌,那种无可克当、能紧蹑而至绵绵进攻的气势,世所罕见。 总算手脚还算灵活,在千钧一发间扭身挡住了这一刀。 金铁狂震声中,他被猛烈无匹的震力,震得连人带令飞抛出丈外,“叭”一声摔跌、滚动、仆伏。 阎王令远抛出两丈外,他感到双手已经麻木得不属于他的了。 他吃力地挣扎,屈一膝挺起上身。 刀光在眼前闪烁,强烈的刀气令他彻体生寒。 “我如果失职。”他虚脱地说:“死的人将不止我一个,我的下属也将许多人遭殃。” “你死了,一了百了,不必为他们操心了,他们有他们的前程。”姬玄华凶狠地说。 只要刀光一闪,他的脑袋如果不飞起,便会从中分裂,世间其他的事皆与他无关了。 “我不能偷生怕死,只顾苟全性命。但我可以把他们的动静告诉你,以及他们可能的行动如何。不然,你劈了我好了。” “唔!杀了你,于事无补。” “那是一定的,明天他们将另有新的司令人。” “好,我同意交换。” “一言为定。”他心中一宽,却感到浑身发虚,手脚一软,虚脱地重新仆倒。 名列天下第一大南货店的荀秋阳南货行,店堂仓栈之大,也是首屈一指的,各处到底有多少房舍密室,恐怕连目下的第三代东主也糊糊涂涂。 一座位于堂奥深处的密室,荀东主与两位年约半百的夫子,和生死一笔五个东厂高阶人物,洽商涉及机密的重要大事。 那位佩了绣春军刀的人,从招文袋中取出一小袋文件,一一摊放在长案上,然后向对面苟东主三人面前一推,示意让对方过目。 那是苏杭两地,几家有名气的钱庄,所开具出来的庄会票,面额大小不一。 南京有四家大钱庄,在京师设有分号。苏州也有两家,但所开具的庄会票面额都不大。 其他大小钱庄,营业地区以南京浙江为限。(苏州属南京) 宝泉局的官会票,虽说可以通行天下,但只限于小面额的会票,千两以上的极为罕见。 主要的大额会票,通常都属于官府之间的往来,数量也不多。 假使从杭州带一千两银子上京师,而且一到京师便需立即使用,那就损失大了,甚至根本所无法使用。 杭州的银锭形式,十两庄是两头稍大的纺锤式银块,与京师的猪腰式不同,京师人不使用杭州式的块,杭州人也不收湖广的砖形银锭。所以说,各地所铸的银锭型式都不同,按各地使用的习惯铸制,只在本地行使,任何银锭都不是天下通行的。外地银锭流入,一律行使改铸。在杭州怀银北上京师,市面是无法行使的。 一大堆各式银票都是庄会票,一出江南有如废物。 一位夫子取过算盘,劈哩啪啦快速地逐张统计,片刻便有了结果。 “三十二万六千五百两。”夫子面无表情报出结果。 荀东主的脸沉下来了,像是苦瓜脸。 “万大人,小店京师的分号,把全部家当当货物全折现,也值不了十万两银子。”荀东主叫起苦来:“敝号这里出票,京师敝分号如何能兑现?” “你听着。”生死一笔胸有成竹,神情严厉:“我用织造钦差与东厂缇骑旗号一份,插在你的十艘货船上,由专使座舟领航,勒令各地税关及地方官吏派员护送,沿途毫无阻滞。 十艘船的货物,到京师恰好赶上办年货季节,应该可以卖得三十万两以上,这得要你计划得宜,运些值钱的货物,我认为在税金上,你就可以净省十万两银子。” “这……”荀东主的脸色开朗得好快,这可是天大的便宜:“只是期限太过急迫……” “放勤快些呀!有钱可使鬼推磨,我会交代织造署的人,全力支援的。” 从苏州运货物至京师,最少也有十处大税关,三十处小税站,每一关一站都凭单抽税,处处要钱打点。一船货物如果能免税,保证可赚五倍利。 “好,我一定如期办妥。”荀东主心花怒放,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其中一艘船,留下八尺舱位,本座有些箱笼,由贵船带往京师。”生死一笔泰然自若交代:“专使座舟载不下,东主可以自行指定某一艘船承载。” “好的。” “贵号的会票有问题吗?” “没问题。王夫子,开票,全额开具,不收厘金。” “遵命。”王夫子恭敬地应喏。 生死一笔让荀东主自行指定承载的船,表示所要运的箱笼,不会是必须守秘的机密,定然是专使老爷们顺便带的私货,无关紧要。 三更初正之间,生死一笔五个人方离开荀秋阳南货行。 镜花妖必须离开苏州了,这里已经没有她容身之地。 她心中雪亮,唯我居士并非为了道义,更非为了仁慈而让她活命,大方地弃约而赶她走,而是怕因此而惹起姬玄华的报复,这老狐狸从来就没对其他的人仁慈过,怕姬玄华迁怒后果可怕,更怕姬玄华借口算账而破财。 处理了一些牵连,她凄凄惶惶提了一只包裹,走上了至枫桥镇的大道,要在枫桥镇雇船远走高飞,本来她可以在阊门乘船至枫桥,或者干脆在胥门乘客船直航镇江,但两门的码头戒备森严,她不想再招惹麻烦。 码头有走狗戒备,她如果还没脱离织造署,必定会被派前往留意可疑人物,或者配合巡抚署的人,搜捕民变后漏网的黑名单暴民,以摧毁那些漏网暴民再次袭击专使座舟的祸患。 那些黑名单中的漏网暴民,仍然极端仇视三家走狗,尤其对京都来的专使恨之刺骨,有机会就明枪暗箭齐施,杀一个算一个。 这几年来,织造署与巡抚署两家走狗,被苏杭两府的人看成过街的老鼠,先后有些人失踪或陈尸偏僻处。民变之后,走狗们根本不敢单独在外走动,说不定走在大街上,背后被人捅上一刀,也不知道从哪一家店铺或巷口,飞出一枝钢镖或一把飞刀。 这期间,她与水月妖、妙剑,三人联合行动,不敢落单在外行走,成为颇为坚强的三人小组,一直没碰上袭击或暗杀事故。 连那些富正义感的侠义英雄,过境的江湖好汉,也不敢不自量力向她们挑衅,七妖八怪五夜叉的声威,足以让那些英雄好汉们却步。 现在她脱离了织造署,真正落了单。 怀着不安的心情,匆匆奔向枫桥镇,愈早离开愈安全,她只想早些离开这含有敌意的城市。 三里,五里,路右的河堤小凉亭,有三个她不陌生的人,在亭中歇息,目光留意河上往来的船只,像猎犬搜寻猎物。 从阊门分流而来的两条河,山塘河从沙盆潭分流,绕虎丘,至浒墅关重流入运河。另一条便是府城潜舟所经的河道,称南塘河或上塘河,也叫新开河,从三里濠分水,入枫桥漕河(运河)北行的船只,皆从这条河发航,因此往来船只甚多。 其中一人偶然转首回顾,发现她了。 她心中的不安加深了,但并不害怕。 她认识这三个人:江南七剑客之一的一剑魂飞罗威,擒龙客徐家谋、黑道十大浪人之一五路财神黎东兴。 都是老相好,以往交情不薄。而在名义上,她的身份地位比他们高一级。 都是巡抚署的高手名家,过去这三个人还真不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现在,她离开了织造署,这三个家伙不会再卖她的帐,所以脸色不友好。 三个高手名宿皆已转过身来,目光的的注视着她走近,脸上的暧昧神情可憎,似乎把她看成怪物。 “诸位公干?”她不得不打招呼,毕竟曾经在苏州相处了一段漫长时日,交情不薄,在一起狼狈为奸的机会甚多,表面的友谊维持得相当不错。 “不错,留意一些可疑人物。”一剑魂飞的阴笑实在令人反胃:“就这样走了?” “不走行吗?”她在路侧止步苦笑:“唯我居士洪总监不会白花冤枉钱,留用已失去利用价值的人。” “有什么好埋怨的?”一剑魂飞的阴笑更可厌了:“你包裹里一定有不少张银票,有不少珍宝首饰。这几年你在织造署得意,应该获得的都到手了,现在功成身退,不再担惊受怕,已经够幸运的了。” “你们也不错呀!”她不想生事,看出这三个家伙不怀好意,不得不把话说得客气些: “每个人都置了产业,都是大爷级的人物了,咱们很幸运呢。天色不早,得赶到枫桥镇乘船,后会有期。” 她刚举步,五路财神却唤住了她。 “韩姑娘,稍候。”五路财神的阴笑,比一剑魂笑更可憎:“你知道火凤三姑,与奈河妖姬交情不薄吧?” 她心中一跳,暗叫不妙。 “她们同是江湖道上,大名鼎鼎的巫门三女中的两个。”她沉着地说:“是否有交情,我就不知道了。通常同行相忌,多少有点争名的所谓排名之争,她们不是真正的同门,保持良好交情的可能性不大。” “正相反,她们的交情颇为深厚。” “哦!颇为难得呀!” “奈河妖姬与鱼藏社的金花娘子,也交情不薄,听说金花娘子请奈河妖姬,与你联手计算姬小辈,不会是空穴来风吧?” 她与两个巫女,都有些沾连。上次在酒楼,火凤三姑用炼狱毒火计算姬玄华失败,火凤三姑迁怒于她,这是意料中事。 金花娘子要奈河妖姬教她克制姬玄华的巫术,她并没与奈河妖姬见过面,当夜鱼藏社被姬玄华和费文裕扫庭犁穴,她并不知道遭劫的人中,是否有奈河妖姬在内。 “我根本不曾见过奈河妖姬。”她干脆装糊涂:“奈河妖姬在江湖行踪如谜,我不相信她恰巧刚好在苏州游荡。” “她不但恰巧在苏州,而且死在乐桥鱼藏社的秘窟里。我曾经带了人善后,发现她衣裙不整,死在一处甬道口,是被人出其不意杀死的,可能是闻变惊起,仓猝间奔出房便被一剑贯胸。” “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硬着头皮说,事实上她也的确不知道。 “那晚你在现场。” “该说我被金花娘子囚禁了。” “是吗?” “咦!五路财神,你有何用意?” 她的确心头火发,这种质问的口吻,她委实不习惯,如果她仍然在织造署,五路财神怎敢在她面前无礼? 这三个家伙,都是巡抚署走狗中,地位相当高的高手名宿,但在织造署走狗面前,先天上身份就低一级。在江湖的名头地位,她也比这三个人的名气稍高些。 “火凤三姑要知道详情。”五路财神狞笑。 “她可以去问鱼藏社的人,有几个重伤仍然留得命在。出事时我一直就躲在房里,我哪敢干预鱼藏社的恩怨是非?” “她要找你,你是唯一的目击者。” “胡说八道,我不是目击者,我是一个胆小鬼,不敢管别人的闲事,有警时躲得稳稳地,也轮不到我出头插手逞英雄。她要找我,叫她来吧!我在江猢上等她,我不想在苏州多耽一刻。”她扭头便走。 “且慢!”五路财神高叫:“火凤三姑托我留意你的行踪,她不久将到,劳驾在这里稍候,你们当面解决,耽误不了多久的。” “抱歉,我得赶船……” “韩姑娘,不要使我为难。”五路财神沉声说。 “你想强留?”她逐渐失去耐性。 “如有必要,我会强留的。” “你行吗?”她将包裹系在背上,凤目中怒火在燃烧。 “有咱们在,他一定行。”一剑魂飞狞笑接口:“韩姑娘,不要不识相。” 她早就看出这三个家伙不怀好意,果真不幸而料中,因此并不怎么感到意外,仅感到十分气愤。 “人不能失势,失势就完了。”她无限感慨,也感到穷途末路的悲哀:“难怪所有的豪霸,无不极力保持权势强大,不断扩张,至死方休,一旦失势,倒下去就永远爬不起来了,不会有人再拉他一把,乘机落井下石的人却多。我镜花妖目下失势了,你们三个不要脸的货色,就迫不及待落井下石了,可耻。” “贱女人,你……”五路财神怒叫。 “你们不要做这种蠢事,以免惹火烧身。”她强忍一口恶气,口气一软:“叫火凤三姑自己来找我吧!毕竟她是东厂专使来自京师的人,而你我之间的数年交情仍在,犯不着伤了和气,替她背祸挡灾。” “我们做蠢事?哼!” “是的,做蠢事。唯我居士肯让我大摇大摆离开,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已经无用……” “是吗?我镜花妖手中剑仍然锋利得很。姬玄华再三放过我,那是他对我仍有三五分温情。唯我居士如果杀我,他有几个脑袋供雁翎刀砍劈?去问问贵总领飞天豹子吧!看他敢不敢纵容你们向我撒野?” 飞天豹子比唯我居士更精明,见风转舵的技巧更老练,任何牵涉到姬玄华的事,皆亟力避免沾手,明里不便公然约束手下的人置身事外,以免引起东厂专使的疑心,暗中却把盯梢策应的人减少,消息的供给也不够完整。生死一笔明知他有意敷衍暗中抗命,但也无奈他何。 “那是咱们私人的交情,与总领无关。”五路财神厉声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咱们与火凤三姑私交情谊不薄,替她留下你公私两便。你最好识时务,哼!进亭子里等候,走!” 三人两面一分,强行留客的意图极为明显。 一比一,这三个家伙的武功,都比她差一分两分,甚至三分。一比三,她毫无希望。 “恐怕你得亲自强行留客了。”她一步步向大道中间退。“五路财神,我等你出手。” 她希望激五路财神一个人上,却希望落空。 “笨鸟儿先飞,在下先出手留客。”一剑魂飞怪叫,拔剑从右面抄出。 “左翼是我的地盘。”擒龙客向左绕,剑出鞘发出慑人心魄的虎啸龙吟。 “她是我的!”五路财神大叫,剑发飞虹戏日,走中宫凶猛地扑上了,比先飞的笨鸟快了一刹那。 铮一声金鸣,她准确地封住攻上盘的飞虹戏日快招,还来不及乘势反击,一剑魂飞的剑,已光临她的左胁背,剑气压体。 她不敢不封架,闪避已来不及了,铮一声扭身将眼看及胁肋的剑架开,擒龙客的剑已乘虚而入,锋尖将及她的背心。 她除了狂乱地封架之外,毫无反击回敬的机会,被三人你来我往八方围攻,险象横生岌岌可危,幸而三人联手的默契不够,抓不住三剑汇聚的机会,基本武功一比一皆没有她扎实,无法造成将她逼至中心行致命合击的机会,她也亟力避免成为三人同袭的中心,三二十招之后仍可支持,但情势愈来愈险恶了。 大道宽阔,剑影漫天,行人纷纷走避,只有少数胆大的人敢在远处旁观。 激斗中,竟然有人走近。 “原来是狗咬狗,大有看头。”银铃似的悦耳嗓音飞扬,说的话可就伤人味十足:“三个混蛋大男人,联手围攻一个女人,真不要脸,把男人的脸面丢尽了,呸!这三头狗真卑贱。” 一剑魂飞突然虚晃一剑,跳出战圈撒腿便跑。 是扮成村姑的高黛,胁下挟着用青巾裹住的剑。 众所周知,高黛与姬玄华曾经出双入对。这位江南七剑客之一的过气剑客,提起姬玄华便发抖,高黛既然出现了,姬玄华很可能就躲在左近。 这人还够道义,逃走时居然发出暗号,招呼两位同伴快撤,他一走重围立解。 五路财神很聪明,从另一端狂奔。 擒龙客走了霉运,向侧飞退,恰好冲向高黛,还弄不清骂人的女性嗓音是何来路,也没弄清同伴为何见鬼似的退走。 “滚!”妖叱声入耳,右臂挨了重重的一脚,狂叫一声,向左前方冲出丈外,忘了痛楚,也不想回头看看踢他的人是谁,拼命撒腿狂奔。 镜花妖已经力尽,以剑支地喘息。 高黛走近冷冷一笑,凤目中冷电湛湛。 “谢谢你,高小妹。”镜花妖收剑讪讪地说:“不是狗咬狗,而是他们打落水狗。” “我已经开始后悔了。”高黛语气却不友好。 “你后悔什么?” “后悔把他们吓走了,我应该让他们狠狠地咬你几口,或咬死算了,你就没有再计算姬大哥的机会了。”高黛恨意甚深,口气却不够强硬。 “我还敢再计算他?”镜花妖愧然低喟:“我正要离开远走高飞,我承认我对不起他……” “是吗?” “我……” “你如果真的心中有愧,真的有心远走高飞,是不是该在阊门码头上船?你不会是走错路吧?” “我要到枫桥码头乘便船……” “你说慌,分明是存心不良。我警告你,不要做得太过份了。你这人尽可夫的妖妇,利用他对你仍有一分半分温情,再三计算他、出卖他,真可耻。他不忍心惩罚你,我可不能容忍你再玩弄阴谋诡计伤害他。你给我向后转,回府城乘船往南走,杭州有你的老相好,你必须远远地离开不要回来。”高黛愈说愈火,野性将发:“不然,我一定杀死你,你本来就是李太监的忠实走狗,我杀你名正言顺。” “天啊!我这一转回去,可能凶多吉少……” “你不会,巡抚署的走狗只是想乘机羞辱你,过去受到织造署的人欺压含恨在心,一有机会就不顾利害报复,知道结果可怕,就不会冒险自我麻烦了,快走!” “不要逼……我……”镜花妖转身慢慢举步,一面愤懑地嘀咕。 “这是你自找的。” “你……” “你实在不该,再三做出这种情断义绝的事。毕竟你和姬大哥曾经两情相悦,他并没负你,他不负从前恩爱反为仇的责任,你却再三……” “我是被逼的。” “遁辞!我真不愿放过你……” 镜花妖猛地旋身,身动剑出鞘,出其不意发起极为快速凶狠的攻击,剑吐出致命的雷电。 这一击应该十拿九稳,三流人物也可以将一流高手突然摆平。 她估错了高黛的武功修为,眼看要一剑贯入高黛的小腹,人影却从剑尖前暴退,反应之快无与伦比,锋尖以分厘之差落空,退势与她递剑的速度相当,甚至略快分毫,剑全力送出,似乎剑将人送走而无法贯入。 她疯狂地追击,招发织女投梭,如影附形跟进,一连七剑滑进了十四步,最后一剑几乎贯入高黛的胸口,仍然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一点点便注定了她的失败,高黛以突然爆发的奇速,斜闪出八尺,剑终于获得机会出鞘。 高黛以空前狂野的声势反击了,一声娇叱剑幻化满天雷电。 “铮铮铮铮……”她用上了全部精力,化解了七剑猛烈的狠招,退回了原位,出了一身冷汗。 论剑术,她差了一大段距离,比御剑的内功,她也不是敌手。 她完全陷入挨打的绝境,除了封架闪躲之外,完全失去反击回敬的机会,漫天剑影吞吐中,每一剑似乎皆光临她的胸腹胁肋,无法堵住连续锲入的可怕剑光,片刻间,右肋后与右胯,共出现了四处锋尖擦过,所留下的血缝,伤势都不重,皮肉之伤而已,但已令她心胆俱寒。 “不杀你此恨难消。”高黛一面逼攻,一面咬着银牙大骂:“你这人尽可夫的贱淫妇……” 侧方人影电射而来,北面河岸也有一艘船快速地直撞上河堤。 “走!大鱼出来了。”叫声传到,电射而来的人影是姬玄华。 她侧射两丈,收剑抓住姬玄华的手,三两起落便消失在叶已落尽的桑田内。 船上共有十四个人,疯子般衔尾狂追。 镜花妖僵在当地,冷汗彻体惊魂未定。 府城方向来了三个人,盯住她嘿嘿阴笑。 “你……你们果真仍在利……利用我?”她有点失魂落魄,感到寒意更浓了:“你…… 你们怎……怎么可能知……知道我的行……行动意……意向?” 三个人,她的同僚飞刀吕飞,在织造署的身份地位都比她高一级,是织造署几个暗器名家中,可名列宗师级的飞刀圣手。 另两人是东厂的档头,乾坤一剑解彪,五通神卢均奇,都是身份地位很高的人物,她曾经随五通神抢夺朱雀功曹。 两家走狗本来就是一家人,联合行动理所当然。 “你的一动一静,皆在咱们的掌握中。”乾坤一剑说:“任何还有利用价值的人,都必须利用,姬小狗潜匿在枫桥镇,不是秘密。你对他余情未断,无路可走投奔他也是人之常情。我们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但依情理推测的智慧比你高明。” “罢了!我算是服了你们。”她绝望地收剑:“我已经力尽,不力尽也不是你们任何一人的敌手,该怎办你们就办,我认了。” “你很不错。”五通神说:“能在高小贱人剑下支撑百十剑,你值得骄傲,上次我估低了你,抱歉。” “算了,她根本就没打算杀我。她不杀,你们杀,是吗?” “咱们算定姬小狗会找你,果然料中了,他虽然不曾出面,但已经落入咱们的计算中,可惜咱们的人来晚了一步,功亏一篑。但青天白日,他跑不了的。你总算仍然替咱们尽了最后一分力,也已经表明你与姬小狗高家的人没有结伙的可能。” “我哪敢有这种妄想……” “跟我们进京吧!”五通神说:“你是个好人才,三年两载之后,几乎可以保证你净赚十万八万两银子。再光彩地衣锦还乡享受美好的人生。” “我如果不……” “你最好不要说不。”五通神脸色一沉:“咱们即将动身返京,沿途需要大量人手,错过了这次机会,你不可能有机会后悔了。” “我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那就好。” “要我跟你们回城吗?” “不,上船等候。” “上船?”她指指搁在河岸的船。 “是的,到虎丘安顿,不必回宾馆了,宾馆已经不需要人手。” “好的,上船。”她呼出一口长气顺从地说,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以后命运如何不必多想——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二十五章 刀光血影 河对岸的一艘船内,几个人从舱窗的窗缝,窥伺河这一面的动静,看到乾坤一剑三个人,带了镜花妖登船,六名健壮的船夫立即启航,航向是府城。 要到虎丘,必须从阊门改驶入山塘河。 快船并不跟着启航,仍在原地等候变化。 舱内躲了八个人,飞天豹子是领队人。他是巡抚署的走狗总领,居然亲自出动躲躲藏藏,可知必定情势严重,他必须了解情势的变化。 七名手下中,有武功超绝,地位最高的几个首脑人物,精锐齐出漪欤盛哉。 先前与镜花妖打交道,要擒捉镜花妖交给火凤三姑的一剑魂飞,以及擒龙客徐家谋、五路财神黎东兴,都是他手下颇有地位的爪牙,但比起在舱中的首脑,地位却又低了一两级。 “看清楚了吧?”飞天豹子阴森森地说:“咱们的人被派做媒子,做马前卒,日后一切后果,却由咱们一肩挑,他们做得真绝啊!” “谁叫咱们生下来就矮一截?”毒手阴神杨天禄冷冷地说:“班头,认识从船里出来的十四个人吗?” “不认识。”飞天豹子说:“他们全都戴了北人的三片瓦风帽,放下掩耳只露出双目,隔这么远,你以为我生了透视眼吗?” “每一个人的轻功,都比咱们高明。”冥火真君叹了一口气:“看来,咱们都老了。天杀的!这些可怕的高手,到底在搞什么鬼?” “阴道长,你有何所指?”飞天豹子问。 “这些家伙,可以确定的是:就是躲在魏公生祠里的人,错不了。”冥火真君说:“他们的武功,可以断言都比咱们高明,这十四个人,只是躲在魏公生祠内那群人的一部份而已。他们人手足,武功超绝惊世,为何要咱们替他们做外围警卫?他们可以应付任何绝顶高手的挑衅,却安安稳稳深藏在内,有警也不闻不问,理由何在?” 那天晚上姬玄华夜探普惠生祠,不得其门而入,在外围一时大意,猝不及防挨了毒手阴神一记五毒玄阴摄魂掌,几乎送掉老命。巡抚署的走狗负责外围警戒,却不许接近生祠,所以不知生祠内,到底藏了些什么人物。 现在,他们看到藏匿在生祠内的人了,可是看不见面貌,只知道每个人都是可怕的超绝高手。 “生死一笔这混蛋故意隐藏实力,存心试探咱们的斤两。”飞天豹子自以为是:“现在明白认定咱们不可靠,只好把压箱子的货色搬出来啦!” “说不通,班头。”冥火真君提出疑问:“他们三批专使,目标皆是民变时,击杀专使北地第一剑客神剑晁庆的凶手费文裕。而早几天费小辈不但出现了,而且与姬小狗联手,公然杀入宾馆,杀上珠玉画舫。那么,生死一笔为何不将这些人派出全力搜索?” “而且不但不积极缉凶,反而准备返京。”毒手阴神也提出疑问:“临走之前才把主力派出,他们是不是忘了远来江南的目的?” “唔!大有可疑。”飞天豹子粗眉深锁:“我想,我猜出一些眉目了。” “班头有何高见?” “鱼藏社步黑龙会的后尘,全军覆没瓦解冰消,他们知道奈何不了费文裕,不得不贪生怕死遁回京师。” “唔!大有可能。” “他们不想白来一趟,带些私货返京。目下他们最害怕的人,该是债主姬小辈,姬小辈肯定会向他们索债,必定会抢劫他们的船。所以,他们不得不把隐藏的实力派出,全力图谋姬小辈,以免血本无归。” “很有道理。”冥火真君说:“他们如果毙不了姬小辈,肯定会血本无归的。班头,千万得设法保全咱们自己哪!” “与我们何干?” “他们如果要求你协力派人保护荀秋阳南货行的十艘船,护送他们到镇江,甚至过江到扬州,你派不派?” “这……” “非派不可,毛巡抚会逼你派。那么,咱们会有多少人赔上老命?谁经得起姬小辈的雁翎刀痛宰?” “老天爷!但愿他们能宰了姬小辈。”飞天豹子叫起天来:“他不死,大乱不止。” “那十四位仁兄固然轻功惊世,姬小辈似乎更高明,能否追得上难以预料,姬小辈也不见得应付不了这十四位仁兄。至少,我认为姬小辈摆脱他们并非难事。” “但有一个并不怎么高明的高小泼妇……” “你放心,班头。”冥火真君冷笑:“高小泼妇的轻功,恐怕比她老娘穿云玉燕还要高明些。这十四位仁兄的轻功固然很了得,但贫道和阴神见过更高明的人。” “那晚你们碰上的神秘人?” “一点不错,贫道的九幽冥火无效,阴神击中他一掌,依然被他逃掉了。” “你看,那个人会不会是姬小辈?”飞天豹子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姬小辈在苏州首次现身,就是在虎丘剑池旁。” “那个中掌的人早就死了,尸体已经在河底腐烂。”毒手阴神傲然地说:“老夫的五毒玄阴摄魂掌,中者无救。班头把他看成姬小辈,联想未免太丰富了,姬小辈没有任何偷窥魏公生祠的理由。” “不要太过于肯定了,杨老哥。” “班头,你最好相信我的话。唔!咱们走吧!在这里隔岸观火,耽搁得太久了。” “对,走吧!”飞天豹子立即招呼舟子启航:“真想跟去看究竟,姬小辈死了我才能安心。天杀的混蛋!先后来了四批专使,每一批都带来横祸飞灾,搞了个烈火焚天,天怒人怨。老天爷保佑,今后千万不要再来了,这些绝子绝孙的狗王八害人不浅。” 从此之后,直至满清人入关,终明之世,东厂的缇骑不曾再出京至各地捉人抄家,只敢在京都附近杀人。这就是徽州黄山民变与苏州民变,所造成的结果,缇骑,成了天下各地臣民仇视的焦点,像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 满洲人入关,取代了大明皇朝,重新建立皇家特务组织,运用得出神入化的皇帝,是雍正和康熙,这就是令天下臣民胆裂的血滴子。 不同的是,血滴子决不会大举出动,公然打起皇家特务旗号,至天下各地公然勒索、屠杀、逮捕、抄家、虐杀天下忠贞不二的天下臣民。 满清皇朝,也从来不曾派太监做钦差,至天下各地督政、督军、督税、任意虐杀官民。 上塘河以南,胥江以西,主漕河以东,这一带川渠纵横,池沼溪流星罗棋布,草木繁生,茂林修竹附近枯苇连绵,正是所谓蔽地。 追赶的十四个高手,总算能盯牢了目标,保持百十步的距离,沿曲折的小径拼命追。目标时隐时现,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已认定目标不敢停下来躲藏,早晚会筋疲力尽任由宰割,像这样拼命飞奔,支持不了多久的,血液会沸腾,呼吸一控制不住,就会倒下了。 十四个人的速度,不可能完全一样,有快有慢,快的人不能停留等候后面的人跟上。 三里、五里……小径左盘右旋,追的人鱼贯追逐,起初还能保持首尾连贯,不久便成了被斩成数段的长蛇,后面的人已看不见前面追得最快的人了。 前面的姬玄华与高黛姑娘,脚下愈来愈慢啦! 追得最快最近的五个人,也气喘如牛脚下沉重了。 在一座大池塘边上,有一座看守鱼塘人过夜的小棚屋,九个人席地而坐,中间放置用荷叶盛着的各式点心,每种点心都是苏州的名产精品。 为首的人是五岳狂客夫妻,主客是费文裕,九个人吃得津津有味,谈笑风生。 这是一场难得的聚会,消息传出将引起风波。 五岳狂客八个人,都是侠义英雄中,德高望重名动天下的侠义英雄,费文裕却是杀钦差专使的凶手。 费文裕的祖父天魔费衡,早年就是侠义英雄的死对头,号称魔中之魔,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好事。 费文裕在苏州民变时,在巡抚衙门公堂,愤怒之下杀了钦差专使,激起轰动天下的惨烈民变,博得天下人喝采,人人称快,但毕竟是凶手罪犯。 另两批专使与黑龙会覆没的消息,已经正式大白于天下,消息正以惊人的奇速,向天下各地轰传。 第三批专使人人丧胆,这是必然的现象。 “这是我和姬兄弟的事。”费文裕郑重地说:“我有权要求诸位袖手旁观。诸位虽然有权向生死一笔那些人讨公道,老实说,理与气皆有点难直难壮。你们缠住那些人,真正的目的是保全善类,可以说,目的虽则不能完全达成,毕竟也成就裴然。你们如果真的出面与他们拼命有了死伤,你们就成为凶手罪犯了。所以,你们只能坐山观虎斗,袖手旁观,看我们兄弟俩斩龙屠凤。” “呵呵!你兄弟俩办你们的事,我们办我们的。”五岳狂客的知交好友,霸剑张鸿儒抚须大笑:“你们在东,我们在西。老朽这些人,可以向老弟台保证,我们不认识你,当然不会帮你斩龙屠凤。但那些来自天下各地的可怕牛鬼蛇神,向我们动手行凶,我们当然不会任由宰割,我们有权自卫与你无关。” “呵呵!放心啦!老弟台。”五岳狂客更笑得开心:“我们还不想做杀钦差的钦犯呢! 他们设诱饵布网张罗,反而被你兄弟俩诱他们入死路,杀钦差的人是你们,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一些见义勇为的人,恰好碰上仗义救死扶伤,救了的人是否能救活那是天意,不能怪我们不尽力救助,对不对?” 这是掩耳盗铃捡死鱼的手段,侠义英雄们也会耍手段玩花样。 “小丫头是姬小哥带坏的。”五岳狂客的妻子也会作怪:“她偏偏看什么镜花妖不顺眼,要向妖女讨公道,那些害民恶贼把小丫头也当成要犯追,姬小哥真是害人不浅。” “这里正是毁尸灭迹的好地方。”徐娘半老,依然明丽的散花仙子,指指路对面的沼泽区,枯了的水泽表面不时冒出一串串沼气泡:“要不了一年半载,连齿发都会腐化不留痕迹,真是好地方。我们是来替他们埋尸的,杀人的事我们不管。” “咱们似乎都怀有返老还童的心情,来这里参与生死之斗,似乎有不尊重生命,把生死大事当儿戏之嫌,不足为法。”五岳狂客脸色一正慨然说:“费小哥,你们小心办你们的事吧!除非有其必要,我们不会强出头的,毕竟我们的目的不在歼除这些害民贼,我们从事的釜底抽薪工作,在气势上就缺乏风萧萧的悲壮情怀,和他们决死的心态并不强烈,胜算是难以预料的。放心啦!我们是很好的旁观者,不会妨碍你们的事,不需你们分心替我们担忧。” “那我就放心了。”费文裕对五岳狂客的承诺相当满意:“这一仗关乎姬兄弟今后大计的成败,所以我们将借此了解我们的实力。如果我们对付不了诱出来的小拨人,又如何能应付更强的对手?所以不希望诸位参与姬兄弟的行动。” 姬玄华要以大盗旱天雷身份,抢劫魏奸阉生祠,这些侠义英雄哪能参与?侠义英雄应该站在官府的一边,毛巡抚就是建造普惠忠贤祠的倡建人。 “哦!姬小哥还有什么行动?”五岳狂客甚感关切:“需要充足的人手?” “他要讨债呀!”费文裕赶忙掩饰失言:“他是一个最讨人嫌的债主,逼债逼得紧面目可憎,讨不回债,他是不会罢休的。” 远处传来一声口哨,九个人一蹦而起。 里外,小径绕过一条小溪坡岸,在这一面恰好透过芦苇梢头,可以看到小径的景物。 姬玄华正和高黛经过那段小径,高黛在前仍然有精力乱蹦乱跳,姬玄华则大踏步急赶,并非用轻功赶长途,大踏步行走不浪费精力。 不久,追得最快的三个人飞奔而过。 “来了,希望来的人不至于太多。”费文裕略加整理长剑和百宝囊,向众人挥手示意,昂然出棚走了。 大池塘尾端,是一片枯草坪,小径穿越其间,对面便是沼泽。 这里,是最好的、可以尽量施展的决斗场。 如果双方人数悬殊,实力也悬殊,当然占悬殊优势的一方,选择这里做屠场。 而姬玄华是势弱的一方,必须避免选择这里做葬身之地。 他竟然选择这里,连敌人也大感意外。 高黛已经不在身边,她成功地将人引来了,功成身退,姬玄华也不要她在场。 他先到达草场中心,紧了紧佩在腰间的雁翎刀。这种刀全长只有两尺二,把就有八寸长,所以可以双手使用,佩在腰间,刀鞘尖有绳索绑在大腿上,所以不会妨碍活动的手脚灵活。 通常,他单手使用。膂力不够,精气不足,单手使用相当危险,三下两下精力便耗掉一半了。 双手使用则远攻不便,容易陷入贴身肉搏危境,灵活度减半,威力却倍增。 他出了一些汗,寒风一吹,浑身冷飕飕地,但他一点也不在乎。 抬头望了望日色,太阳藏在云层里,概略可以看出方位,该是巳牌未午牌初时光了。寒风扑面吹来,枯草簌簌怪响,枯枝乱飞。沼泽上空,已经看不到水禽飞翔,它们都离开了,飞到远远的南方,明年再回来。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缓缓地、沉静地活动伸展手脚。 搏杀之前,如果有机会调和舒展筋骨,潜力的发挥极有帮助,爆发力有意想不到的异样功能。 他必须面对这场考验,以免一头钻进诡异莫测的网罗。通不过这一关,就必须中止抢劫生祠的行动。 选择这里,表示他有玩命者的豪情。 目光回到那条小径,百步外,追得最快的三个人,刚掠出茂密的竹丛,向草坪的边缘急进,随即脚下一慢,利用缓步调和呼吸恢复精力。 被追的人正在等候他们,用不着追了。他们已看出情势有了变化,已恍然明白被追的人并非示怯逃走,而是有计划地在等候他们,必须小心地恢复精力。 有一个人回头张望,后续的人应该很快跟上来了。 姬玄华已停止活动手脚,冷然等候他们接近,虎目中冷电湛湛,站在那儿像把关的天神。 三人继续接近,沉稳的脚步表示已精力全复,一举一动坚强有力气势慑人,杀气腾腾信心十足。 后面,两个人奔入草场,然后又是两个,后面的人终于陆续赶来了。 三人左右一分,面面对相,紧张的气氛逐渐升,逐渐升至爆炸点。 三把剑同时出鞘,杀气弥漫。 雁翎刀缓缓出鞘,慑人心魄。 “你就是姬玄华?”为首那人一字一吐,每一字有如一枚钢锥,锲入脑门,锲入心底,那股奇异的声波,可以震得对方脑门欲裂心向下沉。 “就是我,债主姬玄华。”姬玄华的嗓音却平和畅缓,不带丝毫戾气。 “你该死!” “看谁死。” 声落刀动,刀光似惊电,刀过处,利刃急劲破风的音波似骤然光临的风雷。 “铮铮!”剑急骤地挡住了狂野的两刀,退了两步火星飞溅。 后退布阵,两侧恰好发动,两枝剑排云驭电而至,左右夹攻。 中间的人却无法及时出剑策应,反震力太猛,退势无法止住,马步也不稳。 刀光狂旋,人影如虚似幻,左一闪刀似奔雷,震开剑取得中宫,扭身反抽刀,向右疾射刀光再起。 “嗯……”左面那人剑向上升弹,人向后退,右胁裂了一条大缝,内脏外流。 “铮铮!”右面那人一剑落空,刚跟上递剑攻姬玄华的左背肋,刀已回旋,连封两刀,剑脱手飞腾,虎口鲜血迸流,人向侧挫。 刀光如电,一闪即没,劈开这人的右肩,胸下裂开直抵腰腹。 刀一拖血迹斑斑,猛扑中间刚稳下马步的人,双手运刀有如雷霆下击,这一刀下去,磨盘大的巨石也将中分,凛冽的刀气彻骨生寒。 眨眼间,刀劈了两个人。 中间那人心胆俱寒,仰面从刀下飞退丈外。 后面两个人到了,怒吼声中左右超越。 刀光斜掠,当一声刀脊拍开从右超越的大刽刀,重家伙对重家伙,大刽刀向外急荡,空门大开。 雁翎刀无情地掠过那人的颈脖,头离颈飞起,带血的刀光,闪电似的光临左面那人的右肋,一尺四寸的刀身将两肋贯穿。 一声怒吼,尸体被刀挑飞,凶猛地砸向为首的人,刀也随尸冲进。 好残忍的疯狂搏杀,一刀一个刀刀绝情。 为首那人向侧急闪,从尸体旁吐出一剑,快逾电光石火,剑气似怒涛。 随尸扑到的雁翎刀,在剑尖刚接触右胸的刹那间,刀疾沉铮一声剑下沉近尺,刀一掀一绞,剑无法回收,向外急荡,人亦借力侧倒滚出丈外,刀掠顶门而过,把三片瓦风帽砍飞了。 又有两人赶到,惊怖得不敢冲上。望你不要让在下失望。” “你……你真把上两批专使……” “所有参予追杀我的人,包括你们花重金聘请的黑龙会杀手,全杀光了。现在,你们这一批也不例外。” 姬玄华哼了一声,举刀挥动。 “老哥,你不要抢我的债。”姬玄华大声抗议:“他们欠我两万多两银子的债,你把他们杀光光,我向谁讨债呀,讲讲理好不好?” “他们也欠我的债呀!” “但我的债……” “人命债比钱财债重……” 泰山鬼王的左手,乘两人拌嘴分心的好机,猛然发难,小飞叉射向费文裕,人挥剑扑向姬玄华。其他九个人不约而同,在暗号下疯狂冲进。 泰山鬼王最先发动,也到得最快,剑化电虹凤雷俱发,射向姬玄华胸腹。 姬玄华横刀屹立,哼了一声丝纹不动,屹立如泰山,虎目中冷电四射。 锋尖距姬玄华胸口仅半尺,风雷似的剑气乍消,剑的力道陡然消失,但仍然向前吐出。 雁翎刀微动,当一声隔开力道已失的剑,向左迈出一步,让泰山鬼王像疯牛般贴身冲过。 泰山鬼王的左右太阳穴,横贯着那枚九龙绝脉针。 那把小飞叉,却出现在费文裕手中。 刀光耀目,石破天惊,以比对方快一倍的速度和威力,冲向涌来的刀山剑海。 人影狂乱,刀剑发疯,响起一阵惊心动魄的金铁交鸣声,血雨纷飞肢体凌落,好一场令人胆裂的疯狂大屠杀,雁翎刀所经处波开浪裂。 五岳狂客一群人,站在不远处的池塘边摇头叹息。 费文裕在不远处袖手旁观,不时抛弄着小飞叉表示心情毫不紧张。 片刻,又片刻。 谢谢天!终于结束了。 姬玄华站在尸堆中,环顾四周,突然将沾满鲜血的雁翎刀,掷出十余丈外,刀呼啸着急剧旋转,有如长虹经天,飞落在沼泽烂泥里。 “兄弟,可以去。”费文裕丢了小飞叉,大声说。 “你也去,老哥。”姬玄华说:“你去,我的胆气也旺些。” “我去,他们便知道是你了。” “反正姬玄华也将消失……” “不,你去,我在外面看热闹,除非生死一笔也在,我用不着趁火打劫。” “那就谢啦!” 在外面看热闹,与相机策应有何不同? 高黛兴奋地奔到,惨烈的血腥吓不倒她。 “你们在说什么呀?”她惑然问。 “不关你的事,小女孩。”姬玄华不想露口风:“帮我处理尸体,谢啦!” 五岳狂客一群人也过来了,帮着把尸体往沼泽里丢。 为首的人滚出丈外,一跃而起,风帽没有了,露出庐山真面目。 发结也被砍飞了,披散一头灰发。狞恶如鬼,三角脸留鼠须,三角眼中有骇绝的光芒,握剑的手在发抖,左手一而再想抬起,却像有点脱力抬不起来。 四具尸体仍在抽搐,无头的那一具居然还爬动了几下。 “你……你的刀有……有邪术……”为首的人厉叫:“剑一触刀气便……便强烈反…… 反……” “你们最好一起上,我等你们。”姬玄华扬刀后退,让对方有列阵的时间。 落后的人陆续赶到,共剩下十个人。十个高手中的高手,真可以冲溃一队官兵。 有些人汗流浃背,气喘如牛,看到了四具尸体,体温急剧下降,不但没感到体内热气蒸腾,反而感到寒气浓得汗毛悚立。 “原来是泰山鬼王邹雄,天下七大杀人魔王排名第三。”不远处卓立着五岳狂客,用紧张的嗓音高叫:“小心他左袖底的小飞叉,五丈外可没石三寸。” 一比十,所以五岳狂客沉不住气,要出来了,认出泰山鬼王的身份,这位侠义名宿大惊失色。 费文裕也出现了,不客气地拦在前面,伸手示意老侠客请转,再不走可就要赶人了。 泰山鬼王哪有机会发叉?一照面便被雁翎刀逼得封架困难,假使分神发射小飞叉,铁定会死在刀下。 停止交手,泰山鬼王可以全力发叉了,五岳狂客心一急,赶忙提醒姬玄华注意。 姬玄华下认识泰山鬼工,但听说过这号杀人魔王。 最强的五个人,一照面便死了四个,因此费文裕大为放心,断然将五岳狂客请走。 小飞叉体型大,因此需用真力发射,如果在交手中发射,只能当普通的暗器使用,威力大打折扣,不可能撤回运剑的力道以发射小飞叉,以免叉发出自己也死。 费文裕到了侧方,左手扬了扬,一星光芒刺目。 那是一枚九寸长,雕有龙纹,十分精巧的头重尾轻飞针,不需加定向丝穗,锋利无比又可爱又可怕的暗器,抖手发出对方目力难及。 “这是黑龙会第二副会主,笑面无常汪云飞的九龙绝脉针,在下留了一枚做纪念。黑龙会的山门在南京幕府山,他在南京是汪财神汪七爷。我让他把所有的绝活发射完,才光明正大杀死他的。”费文裕声如洪钟,威风八面:“京师第一暗器高手,十三太保的千手灵官黄承先,他是上一批的专使,诸位与他同在京师,杀绝了满朝的忠臣义士,杀到江南来了,所以我宰了他,也是让他射完所有的暗器才杀他的。泰山鬼王,你是我的。你出来,咱们一针换一叉,杀了我,你就算是替你们的主子尽忠,替你的同胞复仇了。我要公平地杀死你,出来!” “你……你是……”泰山完王脸色泛灰。 “费文裕。你的狼狈为奸同僚神剑晁庆就是我杀的,我就是那个书生费廉。神剑晁庆浪得虚名,什么狗屁京师第一剑客,委实令人失望,他有剑在手,却被我一掌打死了,希“你们一定在策划某些事。”高黛拖起一具尸体:“有我一份吗?费大哥,你知道我好尊敬你,不会用谎话搪塞,对不对?” “喂!兄弟。”费文裕向姬玄华做鬼脸:“这个小女孩很缠人而且鬼聪明,要不要到木渎镇买把好锁,把嘴巴锁上免漏口风?你最好放机警些。” “法不传六耳,我懂。”姬玄华拖起一具尸体便走。 姬玄华与高黛出现在枫桥镇,在颇有名气的醉香居午膳。他换穿了水湖绿长袍,显得英俊潇洒,没有人会把他和那个骠悍残忍挥刀的姬玄华,看作同一个人,虽则他并没另行化装易容。 店堂客满,喧闹声与酒菜香弥漫全厅。 二十余副座头,只有他这一桌是两个人。这种不算大众化、颇有名气的酒家,不接受陌生人同桌,不识相的人想借一角,会受到白眼的。只有一般大众化的食店,陌生人有空位就占,各吃各的,桌满才不会再有人挤一脚。 桌旁多了两个人,明显地要借座。 “在下作东。”为首的人说,不敢托大先就座,客气地先表示诚意:“毕竟在下是主人,作东道主名正言顺。” 苏州的地头龙,当然算是东道主。 至尊刀陈济世,不仅在苏州,在江湖也有他的地位,毕竟他是开山立门的宗师级豪霸。 另一人是九宵鹏丘世杰丘三爷,也是江湖道颇有名气的高手名宿。 两人都可以算是前辈,但却不敢托大。 “你有没有搞错?”姬玄华可没把两人当前辈:“姬某把苏州闹了个天翻地覆,你们有好些人曾经与在下闹得不愉快,水火不相容,甚至是死对头。你老兄作东,飞天豹子肯吗?” “老弟,咱们是身不由己。”至尊刀讪讪地说:“除了上命所差时,不得不与老弟周旋之外,公余时所有的人,都相戒远远回避免滋误会,老弟想必心中明白。” “确也如此,所以迄今为止,在下对贵巡抚署的人相当容忍,小差小错也懒得计较。那天在阳城湖你们计算高姑娘,我们也不想计较。” “我知道你打我一掌不是有意的。”高黛不是小心眼的人,在姬玄华身边她更显得宽宏大量:“只要你们不撒野,我和姬大哥也不想进食时闹得不愉快。” “酒足菜多,两位随意。”姬玄华举手一挥,店伙赶忙准备加碗筷:“咱们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在反脸打破头之前,该有先把酒言欢的豪气,请坐。” “你把他们怎样了?”至尊刀坐下问。 “哪一个他们?”姬玄华装糊涂。 “虎丘生祠那些人,十几个。” “不知道。”姬玄华糊涂装到底:“他们人多势众,狗多咬死羊,蚁多咬死象。我们逃,他们追,天地大得很呢!扔脱他们轻而易举。” “他们一个也没回去。” “是吗?也许,他们追向海角天涯,趁机会溜之大吉啦!他们知道我早晚会找他们算账的,存心赖债逃债的人,溜得一定比任何人都快。喂!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真的很厉害吗?到底是哪些大庙的天神菩萨?” “不瞒你说,我们也不知道。”至尊刀苦笑:“那些人是暗中抵达的,一来就悄悄住进生祠,只派了两三个小人物,直接与生死一笔那些人打交道。” “我们负责外围巡逻警戒,根本就不许可我们进去。”擒龙客接口:“处处显得神秘兮兮,谁也弄不清他们的底细来历。至于是否真的厉害,我们一无所知。” “贵伴当冥火真君毒手阴神那些人,地位比你们要高些,他们也不知道吗?” “应该不可能知道。”至尊刀依理分析:“本署的人负责生祠的警卫,专使没来之前,内部警卫由唯我居士派遣,督导卫军和丁勇,管制十分严密,我们的人,也偶或到里面走走。专使这些人到达后,织造署的人全被遣走,我们的人也不许进入了,天黑之前方派人前往巡逻,天亮撤回府城,哪有机会和他们接近?” “有多少人?” “不知道,反正不少。好在他们要动身返京了,咱们可以松口气啦!阿弥陀佛。” “要动身返京了?何时动身启程?” “大概就在这几天吧!” “不捉费文裕了?” “你两人屠尽了鱼藏社的杀手,把生死一笔吓坏啦!而且已从南京方面,证实前两批专使不可能回来了,力所不逮,不走行吗?死在这里仍然一事无成,不如早归,所以生死一笔不得不贪生怕死回京享福去也。” “他想赖债?哼!” “老弟,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既然认栽撤走,老弟何不该放手时且放手?” “要我放弃债务?你想得真妙,办不到。欠债还钱,他休想赖债一走了之。” “他愿意给你一万两银子破财消灾。” “是他要你来的?” “这……” “办不到。”姬玄华语惊四座:“一两银子甚至一文钱,也会让人破头,要我少收一万两银子,简直妙想天开。一万两银子,在苏州近郊可买两千亩肥田,在你阁下的昆山县,甚至可买三千亩。贵县最富裕最大的粮绅,有三千亩肥田的人就没有几个呢!陈园主,你回去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免谈。”姬玄华说得斩钉戳铁。 “这……老弟……” “免谈。来,喝酒,敬你一杯,你不是一个有才华的称职说客,喝酒免伤和气,我先干为敬。” 至尊刀两人知趣,回敬了一杯酒乖乖告辞走了。 姬玄华与费文裕扮成普通的小市民,在倚窗的茶桌品茗,留意码头上的动静,目光越过忙碌的人群落在码头上旌旗招展的三艘专使座舟上。 三艘专使座舟不时有人上上下下,不时有丁勇运来一些箱笼往船上搬,附近有巡抚署与吴县的巡捕丁勇警戒,不许闲杂人等接近。 这座百花洲码头占地甚广,是一座综合性的多功能码头,北起胥门,南抵盘门,处处皆可泊舟,这段城内河道水面最广阔,水也最深,可泊各型船只。 但长程客货船或漕舟,通常不会在这里停泊,大型船只也不在此地停留,船只从胥门或盘门出城,十分方便。 任何人皆可看出,专使的船只在作返京的准备。 一队衣着鲜明的人,出现在码头。巡搏丁勇们粗暴地将附近的闲杂人等赶开,赶得远远地。 “他们在干什么”?姬玄华问。 “在让苏州的人看他们的威风,让苏州的人知道他们要动身返京了。”费文裕冷笑: “不,是让我们看的,他们足智多谋,老谋深算,算定我们一定会在附近侦伺,算定我们将有所行动。” “那是一定的。”姬玄华笑笑:“想赖债逃债的人,都会设法让债权人死了讨债的念头:这就走了,你岂奈我何?” “恐怕不简单。”费文裕不同意:“他们也一定知道,我们会紧锲不舍,他们的实力,无法防止我们沿途骚扰,何必大张旗鼓让咱们知道行踪?逃债的人,通常是一声不吭,神不知鬼不觉溜之大吉的。” “唔!真得特别小心阴谋诡计。”姬玄华说:“生死一笔狡猾贪婪,经验老到思路缜密,很可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可不要上了他的当。” “唔!这位一定是专使贴刑官孙百户了。”费文裕指指点点:“似乎他们的行动愈来愈诡异了,犯得着如此明目张胆招摇吗?苏州人把他们恨之入骨,平时他们都穿便服的。” 这一队人真神气,前面有人开道,后面有人护卫,浩浩荡荡不可一世。 东厂一年年恶性膨胀,人数愈来愈多,本来只设有一个掌刑官(千户),一个理刑官(百户,也称贴刑),后来掌刑官增至五或十人,贴刑官更多。 东厂的最高首长提督,不是官,是奴才太监,掌刑官贴刑官是正式的军官,官位都不大,百户只是芝麻大的起码官,却有权主宰皇亲国戚王公大臣的生死。 大档头小档头(役长),以及最下级的干事(番子),都是调用或雇用的杂役、恶吏、痞棍、甚至前科累累的罪犯,几乎一两百年来,找不出一个好人。 今天,这些人以正式面目出现在码头。 孙贴刑官穿戎装,佩绣春军刀。四虎卫也是正式的军勇,披甲穿战袄。大档头生死一笔,带了十二名小档头,二十四名番子,青一色尖顶帽,青袍绣带,最抢眼的是他们脚下的镂花白靴,白得雪亮。 在京都,这些白靴人出现在街上,连狗都会夹尾巴走避,谁碰上他们谁倒楣。 在船上巡视了许久,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兄弟,你相信这么一个小武夫,会权力大得让王公大臣,在他们面前俯伏任由宰割凌虐吗?”费文裕指指出现在船头,向生死一笔指手划脚的孙贴刑官:“真是岂有此理。” “不怕官只怕管呀!老哥。”姬玄华叹了一口气:“李太监这没卵子的奴才,把江南搞得漫天血雨,不知到底杀了多少官民,搬空了多少府州县的公库,他的身份比这个小武夫低了一千倍呢!” “上次专使神剑晁庆是大档头,狗屁不值的痞棍,在巡抚署公堂,把毛巡抚同知府一些朝廷命官,骂得狗血喷头,甚至拳打脚踢,我……” “老哥,不要再刺痛往昔的伤口了。”姬玄华拍拍费文裕的手臂,语气有无奈:“我杀他们十几个万恶不赦的人,便已感到于心不忍,他们却杀了成千上万的无辜,天知道他们如何下得了手?这就是现实人生,无可奈何的宿命。我想,他们有意邀请我下手。” “显然是的。” “偏不让他们如意。” “你打算……” “其实他们并不急于动身,荀秋阳南货行的货还没上完。” “那也是掩人耳目的妙计。” “所以,且让他们眼巴巴枯等一两天。” “有此必要。今晚,咱们还得分头潜伏侦查,睁大眼睛,看他们还有些什么花招。” “我的注意力放在虎丘生祠,他们却在这里招摇,似乎我已经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尚待努力。” “注意把握时机,兄弟。” “我正在等候时机,也正在积极制造时机呀!” “加把劲,兄弟。” “我会的,老哥。”——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二十六章 风声鹤唳 五通神非常得意,得意忘形的人倒楣也快。 他不但按上级的指示,轻而易举留下了镜花妖,也做了镜花妖的新欢,镜花妖已完全落入他的控制中。 他已经年近半百,床上有一个像镜花妖这种美丽荡妇,正合他的胃口,难怪他走起路来也轻快了许多,感觉中似乎年轻了几岁。人逢喜事精神爽,好像这座对他们怀有无穷敌意的苏州城,也比往昔友善些了,甚至友善得近乎可爱。可惜,他将要离开了。 想起这次回到京都,该是大雪纷飞的时节了。苏州的确十分可爱,初冬的风情仍然迷人,他真舍不得离开。这时的京都,已是风沙满城,看不到一星绿意,大皮袄出箱,没地方好去的鬼城了,小街小巷里,冻死饿死的无人收领死尸,一天比一天多。他发财的东厂北镇抚司里的皇家囚牢内,每天早上拖出的僵硬尸体,十个八个不足为奇,打死毒死割死的人还不包括在内。 但他不得不走了,专使已交代加快收拾行装。 昨晚他在虎丘的招待所过夜的,招待所设在码头旁,快快乐乐与镜花妖缠绵了一夜,早上跨上小船回府城,精神比往昔更健旺些。 想起床上的镜花妖,他感到浑身的兴奋感又旺盛了。 “这女人真够味!”他情不自禁叫出声音。 小舟正滑过莲塘口,那是中途从南面来会合的一条小溪流,两个舟子随着他的得意叫声,也发出了愤怒惊诧的吼叫。 他吃了一惊,猛地长身钻出低矮的舱篷。 一艘并行的同型代步舟,正船头一歪,凶猛地向他的船撞来,折桨声刚入耳,两船砰然撞上了。 “混蛋……”他刚破口大骂,船猛然一震,立脚不牢几乎摔倒,总算能及时蹲下稳住马步。 不妙,人影凌空下扑。 他的反应十分迅疾,眼角瞥见有物移动便知不妙,双手向上一抬,十指如钩闪电似的上探。 糟了,反而被更强劲,比钢铁更坚硬的手,扣住了他的掌背。接着砰然闷响,胸腹如受万斤巨锤撞击,被一双可怕的脚给了他两下重的,浑身一震,眼前发黑,不稳的身躯不但躺倒,而且被一只沉重的膝盖,压住了小腹,然后双颈根连挨了四劈掌。 “呃……”他终于昏厥了。 好冷!他猛然惊醒,几乎要跳起来。 头上水淋淋地,原来是被人一盆水把他泼醒了。 好臭,原来是躺在猪栏旁,栏里有三四头肥猪,是过年的最佳牲口,过些日子,便可以宰来做家乡腿啦!吃在嘴里一定很香,与此嗅到的猪粪臭完全不同。 他撑起上身,身上的酸痛感使他畏缩了几下。 “你……你你……”看清了站在一旁的姬玄华,他的魂飞走了一半。 “这里地方偏僻,所以把你请来这里攀攀交情。”姬玄华手中有一根树枝,前端有分得非常完整的树叉,用来叉物十分趁手:“地方不怎么干净,请原谅,将就将就些,要不了多久的。” “你……你要干什么?” “哈哈……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他觉得姬玄华的笑好可怕,像一爪搭住小猪,仰首示威的猛虎吼叫。 “偷袭不算英雄。”他大叫:“我要求公平搏斗,我……” “你如果再叫冤耍赖,我一定把你剥光,弄断膝和肘的关节,赶进猪圈和那几头猪斗。” “混蛋!你……” “这几头猪昨天就没喂,今早也滴水不进。”姬玄华用叉棍顶了他一下:“你知道,猪是很暴躁的,并不真的怕人,而且天生就是杂食动物,尤其是饥饿的时候,吃起肉来凶狠得很。阁下,你斗得赢四头饿猪吗?” “你……” “保证在一刻时辰之内,可以把你吃得精光。”姬玄华嘿嘿笑,又用叉棍捣了他一下: “您凭什么和我公平搏斗。连泰山鬼王也经不起我一刀。泰山鬼王是大档头,你是小档头,你还配和我公平搏斗?呸!死不要脸。” “你……你真把……把他们杀……杀了?” “不错。” “十……十四个全……” “全杀了。” 他打一冷战,浑身越发抖的厉害。 “放……放我一……马!”他像在干嚎。 “你这混蛋狗王八,怎么英雄不起来了?”姬玄华的棍叉,指向他的咽喉:“我要让你先吃几口猪粪,再慢慢整治得你哭爷叫娘,我要让你明白,惹火了我姬玄华会有些什么结果……” “饶我!我……我并没存……存心惹火你,我……我只是捡……捡你不要的……” “你说什么,捡我的?” “我把女人还……还给你。”他快要崩溃了:“是……是大档头要……要我这样做的,他……他说你的女人还……还可以派用场,所以我把她留在身边……” “哦!你是说,你接收了镜花妖?”姬玄华恍然:“原来如此,去你娘的!” “我只是捡……捡你不要的……” “呸!你这混蛋!”姬玄华狠揍了他一叉:“你是所有和她上过床的男人中,最差劲最烂的一个。” “我……” “我找你,不是为了女人的事。我要你招供,生祠里面你们还留下了些什么牛鬼蛇神? 说!” “我……只知道几个……” “知道几个就说几个,你最好不要撒谎有所隐瞒。你们是一家人,按理应该每个人都认识。” “东西两厂人数众多,有许多一直就派在天下各地活动,许多人三年两载也没有机会碰头,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认识?这次我们第三批人南下,我们是一路,另一路比我们先一步秘密动身,他们是些什么人,只有贴刑官和几个大档头知道,人名和数量直至到达苏州,依然秘而不宣。这期间,我们又不许进入生祠。昨天生死一笔把他们一部份人调出对付你,我才知道出来的十四个人是谁。” “所以你知道泰山鬼王。” “他们是督主的亲信,我们是北镇抚司衙门的人,所以他们比我们高一级,平时很少往来。督主的人,只专门负责替魏公公办事。其他小事,才交北镇抚司衙门饬办,所以在苏州,我们的地位仍然低一级。” 南北两镇抚司,是东厂公然决案的衙门,与刑部完全脱离关系,刑部无权过问两衙门的罪案。北,在京师;南,在南京。 “还有些什么人?” “我知道的是,泰山鬼王既然来了,奉圣夫人的外家护卫中,燕山三绝与京都十三太保之一,以铁胆名震京都的追魂神胆陆新,这四个人一定也来了。”五通神不愧称五通,消息果然灵通:“任何一个人的武功,也比生死一笔万大档头高明,地位也高一级,所以万大档头根本无权指挥他们,必须由孙贴刑官亲自颁发手令,才能调出他们对付你。” “他们为何不早些调出他们对付我?” “这……” “你还想斗猪?” “他们另有要务,除非万不得已……” “他们有何要务?” “我只听到一些风声。” “有一些就好。” “他们负责偷偷运送,李公公专门搜罗献给魏公公的金珠宝玩。李公公远从福建泉州等地,搜购来自西洋的各种奇珍异宝,重责在身,不过问外事。由于你逼债逼得太紧,万大档头急了,只派了十四个人追捕,岂知……” “原来如此。” “放我一马……呃……” 姬玄华一棍把他敲昏,再在头部的藏血穴后,用食指压住某一根微小的支经脉,片刻才放手。 “你可以和朱雀功曹做伴了。”姬玄华丢掉叉棍走了。 这条小支经脉被压住,小脑的某一部份便会因失血而萎缩,影响记忆神经,人便成了白痴,既不是伤,也非淤血,更不是经脉变异,所以无法检查出原因。 朱雀功曹,便是这样成为白痴的。 姬玄华不能放走五通神,灭口是江湖朋友的金科玉律。 闹湖蛟是聪明狡猾的水贼头头,他那一群贼伙散了,从太湖八大贼首中除名,但与湖贼仍然保持不错的交情,他在巡抚署做走狗,暗中与湖寇通声气,因此这两三年来,官府从来就不管湖贼如何横行,丁勇一动,湖贼早就星散藏匿了。 他是很聪明的,但聪明人有时也会做糊涂事。 钻入瑞光寺右面的一座小屋,里面已有六个大汉恭候。 这里是盘门内的精华区,那里据说不时有五彩光华显现的瑞光塔,吸引了不少游客,谁也不会注意一座小屋内,住了些什么人。 他化了装,易了容,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往昔的著名水贼,也不可能认出他是巡抚署的走狗密探。 但他是从百花洲抄小道来的,在百花洲再次侦查专使船只动静的姬玄华发现了他。姬玄华也是化装易容的名家,一看便知道是他。 屋中的六个大汉,一个比一个骠悍,穿得人模人样,但流露在外的戾气,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不是善类,倒像不三不四的城狐社鼠。 经过一阵热烈的寒暄,喝了一杯茶,话上了正题。 “他们真的要走了,就在这两三天的事。”他向众人说:“他们一走,织造署与巡抚署两方面的人,可想而知必定灾情惨重,势必替他们担冤背债。姬小狗奈何不了他们,一定会找我们出气转债,真不妙。” “老大,姬小辈真有那么可怕?”一名大汉问,神色中有点不以为然。 “你最好是相信,老三。”他脸上有惶恐的表情:“生死一笔把压箱子的货色掏出来了,结果像用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快要气疯急狂了。这几天,恐怕能用的人都得用上,以保证他们能平安离境,咱们有许多人,恐怕得死在姬小狗的刀下,他们一走了之,咱们谁挡得住那把可怕的雁翎刀?” “我们是不会去挨刀的。”另一大汉说:“老大,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更不想在这里等着挨刀,我打算回湖里去重拾屠刀干老本行。” “不可惜吗?” “命丢了才可惜。” “回去重整旧业也好。”另一大汉说:“老大,早走早好,大丈夫挑得起放得下,该抛即抛。” “我不甘心。” “老大的意思……” “金银珠宝价值数十万,已经全都搬上了专使座舟。从杭州李太监处运来的财宝,也先后搬上了船。” “哗!数十万金银珠宝?”几个大汉同声赞叹。 “千真万确。”闹湖蚊肯定地说:“他们还逼迫荀秋阳南货行,替他们运十船南货到京师,每船货在京师可卖五万两银子,这次他们赚死了。” “老大的意思是金银珠宝?” “一点不错。” “这个……”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闹湖蛟一字一吐。 “主意不错,咱们用不着重操旧业了。”有一名大汉欢呼。 “人来得及召集吗?”闹湖蛟问。 “水鬼黄潜那些人,就在胥河口。老大,计划计划如何进行。” “岸上不能去,那些混蛋有一部份人,隐身在码头对面的仓房里,是用来对付姬小狗的,必须从水中行事。我准备如此这般……” 商量了半个时辰,一个个兴高采烈。 未牌时分,所有的东厂走狗,皆接到紧急指示,速返府城宾馆待命。 虎丘生祠的人,分乘了四艘代步船走的。 码头住在招待所的人,由于分散至虎丘各处风景区,侦查可疑的人,因此返回时零零星星。其实,招待所里并没住有多少人。 零星返回的人,陆续零星雇船走了。 最后离开的人,是神拳铁掌、火凤三姑、接引使者,这三个人是编在一起活动的小组,所以经常走在一起互相策应,具有坚强的打击实力。 另外一个,是愁容不展的镜花妖。 这是一艘中型的代步船,可乘十余名游客,不设矮舱篷而张彩棚,活动空间大,一家男女老少游虎丘,必须雇用这种中型代步船。 上次火凤三姑没捉住姬玄华,三个人脸上无光,曾经怪罪镜花妖,抬出东厂走狗身份,吃定了身为织造署走狗的镜花妖,双方结了怨。 现在,成为一家人了。 火凤三姑是巫门三女之一,与另一女奈河妖姬有交情,奈河妖姬不明不白死在乐桥大宅内,与鱼藏社的杀手一同下地狱。那时,镜花妖也在场。 火凤三姑曾经放出口风,要找镜花妖查问奈河妖姬的死亡谜团。目下成了一家人,怨家仇敌成了亲密伙伴,经过一天一夜相处,当然无话不谈,双方的芥蒂不复存在,两人的交情也拉近了许多。 火凤三姑也是裙带松的女人,也是不折不扣的江湖荡女,两女走在一起,自然臭味相投。 船有三名舟子操纵,平稳地驶向府城。 两女坐在近后艄的排凳,话题不久便转入姬玄华身上。 “韩小妹,你知道我们最后离开虎丘,坐这种敞亮小船的缘故吗?”火凤三姑问。 “经过多次凶险横逆,我多少了解一些你们行动的意向。”镜花妖叹了一口气:“三姑,不要小看了我镜花妖,也不要估低了我的见识和智慧,毕竟我是江湖上名气不小的名女人。” “不错,你我都有让男人们争风打破头的能耐。”火凤三姑咭咭笑,毫无调侃讽刺的意味:“大档头生死一笔其实很看得起你,在你身上投注了不少心机,可惜都被姬小辈占了先,棋差一着屡落下风。我想,你已经知道这也是计谋的一部份了。” “你们的计虽然妙,但依然难免失败上当。这次,成功的希望同样渺茫。” “是吗?不要失去信心,韩小妹。” “我想,他也许会找我讨消息,但决不可能是为了余情未断而来找我,我与他余情早断。老实说,他只是我众多入幕之宾中,稍为令我满意的一个露水情人,谈不上情,甚至欲也不够深。他有五岳狂客那群人协助,应该知道我已经向你们投效,猜想我必定知道你们一些底细,所以很可能找我讨消息。如果他真找来了,你们……你们奈何得了他吗?” 想起那天在江南春酒楼。这三位仁兄仁姐,加上一个妙手飞虹,依然被姬玄华戏弄得灰头土脸,她不禁心中冷笑,目下三个人派得上用场? “我们不来硬的。”火凤三姑得意地笑笑。 “你用炼狱毒火打他,在船上……” “不能用,我不谙水性。” “你的意思……” “等他出现你就知道了。” 前面有一艘速度颇快的小代步舟,但似乎速度渐减,被这艘船追上了,从右舷超越。 小代步舟没有篷或棚,近船中心坐着一个人,双船并行时,这人突然转面相向。 两船相距不足三丈,面面相对看得真切。 “你们才来呀?”小代步舟上的姬玄华,挺身站起笑吟吟打招呼。 “真是你!”镜花妖虽说心理上早有准备,但真正见面她仍然心中失惊。 生死一笔的正确估计,的确令她心中懔懔。 那天晚上在江南春酒楼,神拳铁掌是被戏弄得最糟的一个,被姬玄华一脚扫翻,几乎又被火凤三姑的炼狱毒火波及,这时见面,眼都红了。 “姬小辈,过来。”神拳铁掌怒叫如雷。 “来也!看你的百步打空神拳。” 人冲霄直上,半空中两记美妙的前空翻,双臂一张,以平沙落雁身法飘落前舱面,船仅轻荡了一下,四平八稳站得牢牢地,船向前划动,丝毫不影响身躯的平衡。 神拳铁掌竟然不敢发拳遥攻,看了他能在浮动的船上,飞越几乎三丈空间,这位高手名家真吓了一大跳。在平地有足够的地方借势起步,能在原地起跳远及三丈,已经是高手中的高手了,在浮动的船上原地飞纵三丈,那是不可能的事。 “你这次没带有断魂钉?”姬玄华找上了接引使者冯贤,脸上的嬉皮笑脸神情,极为引人反感,有意逼接引使者出手攻击。 “我们要走了,不想和你计较。”火凤三姑媚笑如花,毫无敌意:“韩小妹愿意和我们走,一同进京享受名利,你不会是来阻止她吧?是吗?” “你们真的要走了?”姬玄华故意装糊涂:“我来向她讨消息,似乎用不着她说了,你们的船忙碌得很,看来不必进一步查证了。素英,你真要跟他们走吗?” “是的,就在这三两天之内启航。”镜花妖幽幽一叹:“玄华,你知道我别无选择。” “债没还清,想走?收一文算一文,我不会放过任何讨债的机会。” “玄华……” “你别管,不关你的事。”姬玄华脸一沉,虎目中冷电四射:“你们三个走狗,现在把身上的金银首饰全交出来抵债,快!” 他身上没带着雁翎刀,而四周男女身上都带有兵刃暗器,船上躲闪不易,炼狱毒火和断魂钉,应该可以把他逼落水中,甚至可以要他的命。 “给你。”火凤三姑第一个认栽。 每人身上只有十余两碎银,几吊制钱,加上火凤三姑的金钗、耳坠、手钏,由镜花妖收在一起交给他,已经可以算是一笔财富了。 “还不够一天的利息。”他大表不满,顺手揣入怀袋中,“要不是天气寒凉,哼!我要不剥衣裤抵债才怪。” “我们很快要走了,你的债永远讨不回来了。”火凤三姑说:“你也太不上道了,不该向我们这些小人物身上搜刮抵债,有种你去向主事人生死一笔讨。” “我会去找他的。” “你不敢,他已经住进专使的座舟,高手如云戒备森严。一个人咬你一口就够你受的了。” “我的雁翎刀,也可以砍瓜切菜了。” “而且,金银皆已封入大铁箱,钉牢在底舱,两万银子你提得动吗?” “折算黄金,只有三百斤,我会找人帮我搬……” “费文裕?”火凤三姑抢着问。 “他只杀你们这些走狗,不要非份之财。” “那就是五岳狂客那些人了。” “不要套口风。火凤三姑,你的巫术对我无效。也不要向我抛媚眼,只有像神拳铁掌这种大牯牛似的蠢货,才会被你的粉弯雪股迷得神魂颠倒……” 神拳铁掌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一拳攻出,用黑虎偷心虚攻丈外的目标,拳风似殷雷,猛烈的拳劲形成一股气柱,威力惊人。船一沉一浮,脚下所用的力道极为可观。 姬玄华哼了一声,左掌一拂,拳风加快向侧折走,右拳也回敬黑虎偷心。 神拳铁掌不知厉害,双掌齐出来一记推山填海硬接,已来不及闪避,也无处可闪。 两股劲道乍合,气爆声砰然,神拳铁掌仰面便倒,脚后被船凳所拌,跌了个手脚朝天后滚翻。 “这家伙就是学不乖。”姬玄华嘲弄地说:“还有谁想露两手?” 接引使者的断魂钉,已经蓄劲待发,被他瞪了一眼,发射的勇气突然烟消云散。 “素英。”他感情地低唤:“好自为之,设法避免和他们走在一起,我一定会我他们讨债的,不希望你受伤,好好珍重。” “我……我真希望你带我走。”镜花妖神色幽怨:“你现在就可以带我走。” “抱歉,我不能信任你。” “你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高黛。” “与她无关,问题在你。”姬玄华举手招呼他自己的船:“我第一次送你走,我与高姑娘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甚至杀了水月,可知那时你就有要我死的念头,如果那时你一走了之。我或许会在江湖我你,毕竟你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在我玩命的生涯中,你是一个可爱的伴侣,即使你如此对待我,我仍然不怨你。” “玄华……” “珍重……” 小舟急驶而至,他飞跃而起。 华灯初上,百花洲码头灯火如昼,尤其是近盘门一带,花船繁灯似海。 专使座舟的泊舟区,人迹稀少灯影朦胧,附近有不少巡捕丁勇巡走,禁止行人接近。 三艘专使的座舟,舱窗紧闭,前舱面与后舱的舵楼,只有两盏气死风灯笼迎风摇曳。代表东厂缇骑专使的各种旗帜,被风刮得猎猎有声。 每艘船派有两名警卫,码头的跳板前只有一个。 码头对面是一排仓库,库门闭得紧紧地,附近鬼影俱无,由于这段地区戒严,仓房一切都停顿了。 一个船夫匆匆走近,向沿途的巡警打出一连串信号,不再受到拦阻,匆匆拉开舱门进舱,舱门随即闭上了。 舱内一灯如豆,生死一笔与五名同伴全身劲装。 “启禀长上。”船夫行礼毕匆匆禀报:“人已经来了,就在左首的第三条小巷底。” “几个人?”生死一笔问。 “一个。” “只有一个?” “是的,只有一个。”船夫肯定地说。 “谁?” “姬玄华。” “没看错?” “是他,没化装易容。青灰色夜行衣,雁翎刀系在背上,潜伏在最外侧的小屋侧,很少移动。有两组人监视,船上的人请注意信号。” “奇怪,姓费的为何不来?”生死一笔老眉深锁:“会不会另有花招?” “还早呢!长上。这两个混蛋来去如风,随时都可能赶来会合,必定会重施故技,发疯似的冲上船大叫大嚷讨债,他们狂得很呢!都以为是盖世的霸王。” “那边可有信号传来?”生死一笔向舱外低问。 “还没有,这时应该启碇了,信号要晚片刻传到,应该不会出纰漏。”坐在近窗处的勾魂无常回答。 把守在舱面的一名警卫,突然弹指发声。 “灯号传到,三长两短。”警卫低叫。 对岸的城头上,灯光不住连续闪烁:三长两短、三长两短……共闪动了十二次。 “回信号。”生死一笔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天亮之后,他们该已越过无锡了。诸位,看我们的了,姬小狗不死,咱们返京之途多艰。” “小狗惯于初更发动。”勾魂无常咬牙说:“咱们该准备迎客了,不把他射成刺猬,也要把他变成烤猪,非把他弄死不可。” 好漫长的等待,初更过了,二更将尽,依然毫无动静,等得令人心焦。 警哨共传来了四次闪光信号,最后一次的信号是:潜藏的目标不见了。 中间的座舟,突然出现反常的晃动。 “不好!船底有人!”舵楼的警卫大叫。 “糟!”冲出舱的生死一笔大叫:“怎么可能从水下来?他想干什么?” 船下一声怪响,再一声巨震。 “船底被凿破了,会水的人快下去!”有人大叫。 这些来自京师的人,十之七八不谙水性。 三船的人全部涌出舱外,每个人手中,如不是五矢连弩,就是雷火九龙筒,都是来自苏州卫的利器。苏州卫派了一位百户,带了百名卫军驻守生祠,但并没带有这种犀利的军器。 如不是兵荒马乱两军对阵,这种利器通常收藏在卫城的军库里,以免被不肖卫军,携出卫城为非作歹,今晚却被东厂专使借来了。 一声水晌,两个赤条条的人,出水窜上舱面,巨斧砍向粗如鸭卵的缆绳。 连弩暴响,两声狂叫,两个水鬼跌入水中,水花一涌无影无踪。 水鬼们估计错误,以为船一漏水,这些北方来的旱鸭子,必定纷纷向码头逃命,这时登船断缆,船就可以半浮半沉被推离码头了。 生死一笔沉得住气,缆绳不断,不会下令离船。 “不是姬小狗。”拘魂无常看出端倪。 水鬼们纷纷出水,拼命利用黑暗向船上抢。 “是水贼!”生死一笔怒吼:“闹湖蛟,我要剥他的皮!” 虎丘以往没有更夫打更,自从建了魏奸生祠之后就有了。 更夫只有一个,仅在生祠虎丘码头之间走动,每一更次与每一点,皆设有起止的位置。 生祠前面,每一夜都灯火明亮,牌坊与祠门的警卫,也一个个精神抖擞。 老更夫挟着梆,提着锣,锣表示更,梆表示点,一人两兼,相当辛苦。 到达河口码头,向西到达西堤亭,这里,是三更的起点。老更夫进了亭,按往例在这里歇脚半刻,再动身时,一出亭便得敲三更的起更锣。 一进亭,老更夫叹了一口气,在亭中的石桌放下锣和梆,慢吞吞在石凳落坐,老眼盯着亭栏的一个朦胧黑影,毫无惊讶的表情流露。 那是一个人的背影,具有人的轮廓,发如飞蓬,很难分辨是男是女,身材却不像女人,也许是一个疯婆子。浑身黑,隐约可看到奇怪的斑纹。 “哦!你在等什么?”老更夫用世故的口吻问:“像我,等白了头,依然等不到什么。 世问有些事不能等,要去争取。” “等你起更。”黑影说:“而且我打算替你打更,一直打到生祠牌坊下,那是三更三点的好时辰,也是某些人进鬼门关的好时辰。” “你请便吧!老汉也感到累了,上了年纪,天气一转凉,就腰酸背痛手脚不灵光啦!” “谢谢。” “不客气。老汉觉得,你选错了时辰。” “怎么说?” “人都走了,东西也搬走了。” “都走了?” “都走了,二更初,往北走的,轻舟很快,共有三艘。这种轻舟不可能长行,应该在浒墅关换船。” “哦!难道我白来了?” “可以赶下去呀!务必赶在换船之前,换了船,就找不到他们了。要赶吗?” “不,我的目标在这里。”黑影坚决地说:“你呢?” “我没有冒险的本钱,留在这里的人仍然太强了。”老更夫叹口气:“东西都不在了,实在犯不着冒险。” “你是哪一个贼?” “乾坤盗鼠。” “四大飞贼排名最末的一个。”黑影说出对方的底细:“当然犯不着,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继续打更?” “不了,这就走啦!更柝给你。”老更夫拍拍更锣:“现在,该起三更了,再见。” 黑影一转身,老更夫已经不见了。 牌坊有四名戎装整齐的卫军,一个个无精打采,寒风刺骨,谁也打不起精神来。 祠门灯火明亮,也有四个警卫,但不是卫军,是巡抚署的丁勇。 这座普惠忠贤生祠,是毛巡抚筹资建造向魏奸表忠的,因为上次民变,暴民杀掉了派来苏州的专使,毙了从浙江经过此地的另一批专使,毛巡抚手足无措,被魏奸认为处事软弱,有纵容包屁暴民之嫌。毛巡抚几乎丧胆,以建造宏丽的生祠赎罪邀宠。 因此,除了织造太监李实派人管理之外,毛巡抚的人,负责事实上的内外警戒。李太监也向苏州卫调来了一队卫军,负责外围的警卫,有军方的卫兵站岗,的确要比丁勇神气威严多多。 其实苏州卫的官兵,自从海疆倭寇绝迹之后,几十年没打过仗,大多数都是虚有其表的半老百姓,用来吓唬小民百姓还可以派用场,用来对付土匪强盗毫无用处。 四个警卫看到更夫接近,习以为常毫不介意。 接近至二十步外,灯笼的暗红色摇曳不定光芒,大道两旁的大树枯叶也摇晃不定,所以仍难看清更夫朦胧的身影,更夫衣裤上的黄色斑纹也有掩护作用。 “当啷……”更锣丢落石阶的声音,令四个警卫大吃一惊,这才看清更夫换了人。 “妖怪!”两个警卫惊恐地狂叫。 “皇天保佑!”另两个警卫拖了长枪,发疯似的向不远处灯火明亮的祠门狂奔。 雷公面具,兽纹紧身衣,右手握雷锤,左手是尺余长光芒闪烁的天雷钻。 一声震天大吼,山林撼动。 留下的两个惊怖欲绝警卫,终于一跤摔倒吓昏了。 旱天雷,名震天下的大盗旱天雷。 上次江湖十俊彦之一的妙手飞虹,亲眼看到旱天雷出现,消息传出,他成了笑柄,没有人相信旱天雷会在江南出现,有些人则以为是天下四大飞贼冒充的。 旱天雷大踏步向祠门走,警讯传出了。 祠门洞开,人群涌出。 旱天雷一步步向前走,让涌出的人有充份的时间列阵,让对方知道他是谁,旱天雷是强攻硬袭的好汉。 以往,他是先警告再行动的。这次他不曾事先警告,所以让对方有充足的时间戒备。 “旱天雷!”涌出的人中,有人发出惊怖的叫声。 再一次震天吼声发出,他脚下加快。 最先奋勇冲出的六个人,是巡抚署的走狗,他们重责在身,不得不拼命一拥而上。 四支剑两把刀,形成刀山剑海,六个人同发怒吼,狂野地扑上了。 天雷钻光芒飞闪,两枝剑在暴震声中飞腾而起,雷锤如漫天雷电,每一击便响起一声暴震,敲破了两颗头颅,把一个人击飞抛出丈外。 刀山剑海一冲即溃,狰狞的雷神面孔八方激旋,毫无怜悯地横扫过人丛,惨号声惊心动魄。 片刻,又片刻,雷电交鸣中,先后涌出的五十余人,横七竖八撒落在门外的广场上,只有五六个人能平安逃入祠暂避凶锋。 从两侧赶来的数十名卫军,刚呐喊着合围,右面的人已被雷电锲入,躯体向四面抛掷、摔倒、血肉横飞,钻到人倒,锤及命丢。 遍地尸骸,卫军残余一哄而散。 冲入祠门,广阔的前院正好施展,劈面碰上了三十余名织造署走狗与留守的东厂高手。 他已经杀红了眼,一声雷吼,人化流光冲入人丛,响起一连串霹雳,有如虎入羊群,所经处波开浪裂,洒出漫天血雨。 钻与锤都是近身搏击的重兵刃,被击中的人骨碎肉裂,躯体飞抛摔掼,说惨真惨。 没有人能挡得住他一击,刀剑即使能击中他快速的身影,也刀蹦剑跳伤不了他,所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普通的刀剑一触体便被震偏反弹。 余下的人不到三成了。 死了的人中,有些根本没有出手向他攻击的机会,他在人丛中冲闪速度不但快,而且闪钻的身法极为灵活,有三分之一的人,是被他从后方或侧方贴上击倒的,对付围攻的经验十分丰富,下手极为凶狠,沾身便有人毙命,下手不留情。 没有激情,没有怜悯,举手投足凶猛狠辣,气吞河岳有我无敌,这才是真正亡命的搏杀,唯一的正确行动是把可及的人击倒、杀掉。 人一少,搏杀也因而慢下来了,身手高明的人获得活动的空间,知道闪躲游斗避免硬拼,没有同伴碍手碍脚,反而易于施展。人多一拥而上,不可能有闪避的机会,只能全力硬拼,劲弱的一方,注定了是输家。 兵败如山倒,胆小的人早就逃了个无影无踪,留下来死撑的人不多,这些为钱而卖命的人,能胜不能败,败则一哄而散。 血腥中人欲呕,遍地尸骸,未死的人发出凄厉的叫号,伤势不大重的人连滚带爬向外逃。 一锤击毙殿门前的一个人,他狂野地转身准备回头冲刺,身后跟来的两个人惊恐地急退,失去接斗的勇气,被他狰狞的雷神面孔吓坏了。 他不再快速冲刺,也乘机调和先天真气。 只有五个能站立与他面面相对的人,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雷神形象极为令人恐怖,简直就是妖魔鬼怪的化身,胆气不够的人必定魂飞魄散。 “你……你好残……忍……”那位相貌威猛,手中有一把重家伙盘龙护手钩的中年人,咬牙切齿厉叫:“天地……不……容……” “你们杀的人有多少?”他用字正腔圆的官话沉声问:“我杀的人手中有刀剑,他们杀我的机会有一半。而你们所杀的,却是羔羊似的可怜虫。” “你到底是谁……” “旱天雷。” “你……” “江洋大盗旱天雷,今晚抢劫这座用江南人的血汗,甚至用他们的性命,所建造的奸臣国贼祠。” “你这无法无天……” “去你娘的混帐!你们才是无法无天的毒蛇猛兽,不杀光你们决不罢休,杀!” 最后一个杀字有如乍雷,声出人已扑上了。 “铮!”护手钩架住了天雷钻,雷锤同时光临对方的顶门,快逾电光石火。 那人扭头躲闪,噗一声锤左肩,骨折肉陷,胸骨下沉。 天雷钻斜掠,从另一人的右胁下贯入。 一照面便倒了两个,势如摧枯拉朽。 另三人魂飞魄散,向外飞逃。 “砰砰……”他一锤砸在巨大的铁叶门上,火星飞溅,铁门连动也不动。 左侧门踱出背系雁翎刀的费文裕,从容跨过一具具尸骸走近。 “我来晚了一步,所以袖手旁观。”费文裕说:“一看便知道用不着我插手了,你的杀孽比我更重。” “被我料中了?”旱天雷问。 “不错。” “结果如何?” “船上有弩,有九龙筒,四十余个水贼,死掉了一半以上,毫无希望。”费文裕苦笑: “早知生死一笔那混蛋如此阴险,应该阻止水贼们送死的。” “那我就不能乘机前来提早下手啦!”旱天雷从八宝囊中,取出一串大号钥匙。 “能开启吗?”费文裕问。 两只巨铁环,扣着一只巨型的三十斤大将军如意形大锁,用巨斧拼命砍,也休想破坏这种巨锁。 “在木渎镇王家锁铺混了几天,为的就是这前后两把巨锁。”旱天雷长叹一声:“没料到葬送了浩园一家十六口,我好难过。” “那不是你的错,兄弟。”费文裕正色说:“你也用这种话来劝过我,你自己怎么反而想不开?我们都喜欢自责自怜,日后……去他的日后,动手吧!” 大殿是前后外锁的,偏殿的大铁门则是内闩,夜间不许有人在内逗留,所有的灯笼都是长明灯,每根烛皆粗如鸭卵,整座大殿光亮如昼。 扭断木像的头,取出里面的珍宝,几颗翡翠大如鸡卵,灯火下光芒四射。 取掉衣袍手脚的珍饰,用刀开膛破肚,里面的珍珠玛瑙、各式宝石、金银雕饰、玉雕……用一只大袋盛装,重量足有百斤之多,价值连城。 临行,两人把大殿偏殿的神龛、香案、法器、供具……打得稀烂。与真人一般大的魏奸檀香木像,被打得碎成无数片屑。 全城大搜捕,搜捕大盗旱天雷。 毛巡抚急得屁滚尿流,把飞天豹子逼得几乎要发疯,捕盗追赃显然无望,旱天雷可能已远出千里外了,想搜捕也力不从心。 旱天雷抢劫河间肃宁魏奸故里的生祠,劫去了百万珠宝,魏奸出动了两厂一卫的大队精英,高手齐出搜遍天下,勒令各地官府搜捕,也劳而无功,劳师动众元气大伤,最后不得不承认无望而不了了之。 毛巡抚可做的事,是严办守祠的人,虚张声势大索城内外,十万火急征调工匠重建大殿,另雕魏奸的檀香木坐像,也乘机向市民勒捐索献,闹了个满城风雨。李太监不敢回苏州,杭州的魏奸生祠警卫,增加了三倍人手,生祠附近一里以内的民宅全部拆毁,以免有歹徒匿伏,巳牌前申牌后,不许闲杂人等接近。 府城内公人满街,连一些本城的地棍,也躲到城外避风头,没人再敢冒险在城内活动了。 姬玄华仍然落脚在枫桥镇,他无意秘密藏匿,反正目下满城风雨,所有的三家走狗,皆在装模作样搜捕大盗旱天雷,不再有人在他身上费工夫。 他仍然住在镇郊那家农舍里,很少逗留,神出鬼没来去速度甚快,避免被人有效地盯梢跟踪。有时在镇中进食,喝酒品茗显得悠闲,似乎他忘了讨债的事。讨债必须勤快,悠闲是讨不到债的,因此三家走狗都心中明白,他不讨则已,讨则行动必定雷霆万钧,必须经常派人留意他的动静,以免措手不及。 午后不久,他恰好在家。农舍主人一家生活相当困苦,一家老少整天都忙着工作,不理会他的行动,而且心中害怕也不敢过问。 似乎他闲得无聊,不打算外出,而且颇有兴趣地走进内宅的工作坊,看农舍主人婆媳俩照料蚕宝宝。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饲蚕,要等到明年春暖桑树抽枝,才能购买蚕卵饲养了。 这家农舍主人,饲了二十余筐蚕。每筐如果顺利没发生病疫鼠患等等意外,可收成斤余蚕丝,几可抵一亩田的稻作收入,已经算是稍大饲户了。加上十余亩田的收入,在苏州已经可以算相当幸运的自耕农户。本府比他们生活条件差的人,至少有七成以上,可知当时农家的生活,其艰苦的程度可想而知。一有天灾人祸,肯定会破家。 二十余筐蚕,等于是家里养了一群饿鬼,婆媳俩往返宅旁桑田与蚕房之间,一天七饲,夜间轮流守夜加叶,简直马不停蹄,累都快要累死了,哪有工夫招呼他参观?所以他只好随意走动。他很难想像,这么一家六口的朴实农户,一年到头辛苦得像牛马,收入的一半几乎花在赋税捐献上,积蓄不超过三十两银子,日子怎么过?——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二十七章 神出鬼没 他要向东厂专讨两万银子的债,这家农户要想拥有这笔银子,要辛苦工作一千年。 巡抚署的走狗,不算外快,更不算非法所得,每月也净领一百五十两银子,比毛巡抚本人正式的俸禄也多一倍。 难怪有那么多人,愿意冒生命危险,铤而走险刀头舔血,多赚多花死了也痛快。 蚕吃桑叶的响声,并没影响他锐敏的听觉,蚕房外有人蹑手蹑脚接近,轻灵的脚步声瞒不了他。 他正在伸手逗弄那些粗如小指的蚕宝宝,并没抬头向外瞧。 “有事找我,只要招呼一声,水里火里,我杀神姬玄华奉陪。”他声如洪钟,声震室外:“谁要是胆敢伤害这些生活困苦的可怜虫,姬某如不把他剁碎喂猪,就是狗娘养的,从此不再在江湖现世。” “咱们谈谈。”外面的人说:“在下决无恶意。” “到前面大池塘的柳树下等我。” “在下候驾。” 他踱出院子,那人已经飞越厢房的屋脊。 “是这个混蛋!”他自语:“一定满脸霉相。” 闹湖蛟倚在柳树干上,的确是一脸霉相,扮成一个村夫,往昔的雄风再也不存在了。 “前天晚上你没攻上船?”姬玄华走近:“你这狗养的倒有几分亡命英雄气概,胆敢反叛打起专使的主意来了,狗改不了吃屎,强盗永远是强盗。” “我上了船,而且宰了一个用匣弩的人,也挨了一矢。”闹湖蛟拍拍左肋,大概伤势轻微:“生死一笔那混蛋,竟偷向苏州卫借来了匣弩火器,是准备杀你的,我却差一点点做了您的替死鬼。” “生死一笔和飞天豹子,发誓要剥你的皮,昨天追入太湖的人还没回来,你却躲在城外快活。那天晚上我躲在仓房一带,你这混蛋却抢先一步下手,误了我讨债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敢来找我?” 前天晚上,是费文裕冒充他,带了他的雁翎刀,故意吸引走狗眼线注意,也表示虎丘生祠受到旱天雷抢劫,与他无关。 其实他已经知道闹湖蛟的什谋,闹湖蛟与往昔的贼伙定计,他就在室中潜伏,心中一动,决定提早向走狗下手,让水贼们牵制生死一笔一群高手,他放心大胆洗劫走狗,还真没料到生死一笔,弄来了匣弩和九龙筒来对付他,闹湖蛟真的几乎做了他的替死鬼。所以,他见了闹湖蛟心中好笑,也突然兴起惺惺相惜的念头,敢和东厂专使作对的人,值得相惜喝采。 五岳狂客那些人,如果不是与走狗们作对,他才懒得和他们打交道呢!本来就是道不同的天生对头,不互相仇视打起来已经不错了。 “我找你,想和你谈一笔交易。”闹湖蛟说:“我帮你造势让你顺利讨债,你配合我抢他们的运货船,表面上两不相涉,暗地里联合行动各取所需。你的实力,我的人手,联合行动就是成功的保证,有兴趣吗?” “废话!我抢货来干什么?” “货船上有他们暗藏的金银珠宝……” “你算了吧!那是假的,我的消息来源绝对可靠,金银珠宝早已秘密运至虎丘魏奸生祠藏匿,就在你们袭击专使船只,旱天雷洗劫生祠的前一个更次,搬上事先修妥的快舟,驶往浒墅关远走高飞了。” “那是从杭州先后秘密运来藏匿的珍室,与及李太监存放在织造署的珠宝珍饰古玩。而生死一笔先后三批专使搜刮来的金银珍宝,的确要亲自带走藏在船上。” “别说外行话了,阁下。”姬玄华冷笑:“金银确为李太监的,已经换了庄会票,抢到手也是废物,只有他们在京都才能兑现。我不是普通的强盗,不抢货物,那不是我的风格,免谈。” “那么,你的债永远讨不到了,他们随时都可能动身,你既上不了他们的船,也弄不沉他们的船,船一发航,你只能干瞪眼。” “船与货是荀秋阳南货行的,荀东主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交通官府不是他的错,情势不由人,他不敢不交通官府。”姬玄华沉下脸郑重地说:“只有你这种下三滥的强盗,才什么人都抢。不要在我身上打主意,老兄,姬某不做这种难以安心的买卖。” “你会后悔。”闹湖蛟失望地说。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很多事做与不做都会后悔,我前天晚上所做的事就十分后悔。” “你没动手是幸运……” “我不是指被你们抢了先的事,而是指我慢了一步,该发不发,事事谋而后动,错失了良机,你走吧!我这附近经常有人伺伏,认识你的人很多,若不走你一定永远后悔。” 姬玄华下逐客令。 闹湖蛟打一冷战,警觉地向四面张望,眼中有极端警戒的神情,随即匆匆走了。 一声长啸划空而至,绵绵不绝变化万千。 啸声的种类甚多,本来是一种单纯的,发泄感情的奔放表现,后来演变成为表达各种讯息传递消息的信号,利用舌头与音量的控制,发出各种变化多端、绵绵不绝可以及远的声音,已经不再局限于仰天长啸发泄胸中快意的意象了。 如雷霆横空,若天风降临,似万马千军奔腾呼号,像惊涛拍岸……似乎连大地也在震撼,林木簌簌波动,这啸声真有远传千里外的威力。 姬玄华出现在农舍至枫桥镇的小径中,腰间佩上了雁翎刀。 迄今为止,他出现在大庭广众间,从来不带刀,因为无此必要,他不是杀人的屠夫。现在,他带了刀。啸声传警,表示将有劲敌光临,劲敌已被费文裕所发现,这啸声是费文裕所发的。 农舍至枫桥镇仅两里左右,他要主动向劲敌挑战,以免累及农舍一家老少。 他在明,费文裕在暗,合作日渐圆熟,如非来了真的劲敌,费文裕不会用啸声警告他,所以他要带刀。 他有点怀疑,生死一笔怎么可能在这时候,派出大批高手远离府城对付他?那走狗头头正为了水鬼劫船的事大忙特忙呢! 对面百步左右,一群男女看到他了,脚下一慢,片刻突然两面一分,隐入路两侧的竹木丛深处。 他第一个念头是:不是东厂的人,也不是另两家的走狗,但举动带有明显的敌意。 有三个人不曾隐伏,在路右的一株古枫下相候,古枫已大半凋零,满地红叶。 是三个女人,一主两婢,主人穿了鲜艳的碧翠衣裙,风一吹裙袂飘飘,绣带轻扬,远看像是凌空飞降的仙女,所佩的剑装饰华丽,穿得更华丽。 头上是盘龙髻,是少妇们最时兴的发式。这种发式需有名贵首饰相衬,这位少妇就钗簪俱全,即使在远处,也可感觉出明艳照人的高贵风华慑人。 他缓步接近,心中疑云大起。 三家走狗都有不少美丽的武功高强女英雌,但没有一个会具有这种风华绝代的气质。以镜花水月来说,她们流露在外的艳冶风情极为诱人,却缺乏这种高贵的风华,更没有令人不敢亵读的气质。两位侍女穿绿衣裙,眉目如画,年华双十。婢美,主人哪能不美?一个刁女人,决不会在身边跟着几个娇艳的婢女自找麻烦。 他在路中站住了,目光的的紧吸住美丽少妇的眼神,这是一个令男人不能不看的美丽女人,即使她身上佩有杀人的剑。 “你看什么?无聊!”右边的侍女不悦地质问,柳眉倒竖杏眼睁圆,居然另有一番迷人的风韵。女人年轻貌美,即使发怒也令人心动。 “看美人呀!”他脸上绽起怪怪的笑意:“世间的人不论男女,对美好的事物皆有欣赏的欲望。你们美如天仙,打扮得如花似玉,不会是为了给自己看吧?女为悦己者容,那是假道学夫子骗鬼的话。诸位总不会要我闭上眼睛非礼勿视吧?全苏州的人都知道我是花花公子,要我不看美人,岂不是强人所难吗?你很美,似乎婢胜夫人……” 侍女受不了啦!一声娇叱,声到人到,两丈空间一闪即至,似乎人会像流光一般射出,也像变化幻形,事先看不见动态,一动人已近身。 玉掌眼看及体,纤纤玉指光临五官,这一抓下去,很可能抓瞎双睛,鼻毁唇裂甚至齿落,五个指尖很可能比钢铁更坚硬,连石头也会被抓裂。 可是,姬玄华的手长,巨掌已按上了侍女高耸诱人的酥胸,距玉乳不足半寸。 假使他的掌再伸长些,保证可以…… 侍女大吃一惊,可怕的掌劲已先一刹那压迫敏感的胸部,纤手已经全部伸直,距姬玄华的脸仍有半寸,如果再进半寸…… 事实上不可能再进半寸,掌劲已构成一道无形的墙。而姬玄华的手肘仍是弯的,随时都可能伸直,一定可以压平高耸的玉乳。 神功骤发,侍女的左手立即吐出,袖底藏花从右臂下猛地袭向姬玄华的手臂,爆发出可震腐对方骨肉的奇异劲流,是一种极为邪门的怪功,对方的抗拒力愈大,自行消散的崩溃力愈强。 一声爆响,与姬玄华也同时发出的掌接实。 一声惊呼,侍女像蝴蝶般飞出丈外,裙带飘扬,真有点像佛门弟子眼中的仙女飞天。 “七成火候的六合解脱魔功,假尼姑潮音魔尼的邪门禅功绝学。”姬玄华脸色一变,举左掌略加察看:“我这只手相当幸运,居然是完整的。”他向脸色也微变的少妇招手:“婢的造诣已可跻身超等高手之林,你这做主人的,想必足以威震武林,足以横行天下。来,把你的绝活掏出来赐教,让在下见识见识,揉合佛道两家精华,参悟出来的六合解脱魔功,到底有否毁天灭地之能。” 另一侍女凤目中冷电暴射,手按上了剑把跃然欲动。 “不要让修行不够的人和在下玩命。”姬玄华一字一吐,虎目中杀机怒涌:“身怀不可测绝技的人,招一发生死立判,你们有十三个男女,每一个人可以耗损在下一招的精力,你这做主人的牺性十二个人,就可以任意宰割我了。所以,我要用另一种方法杀,不费精力便可杀死你的十二个人,你最好不要把我的话当作虚声恫吓。” 侍女仍然不服气,冷哼一声踏出一步。 “在下再说一遍,不要派您的人枉送性命。”姬玄华再提警告:“姬某知道你美如天仙,身怀傲世奇学,所以尊敬你这真正强劲的对手,希望你也能把在下看成值得尊敬的劲敌。” 路两侧,共有十名男女钻林而出,气氛一紧,强烈的杀气弥漫。 雁翎刀出鞘,他举刀仰天长啸,先如九天龙吟,然后从激扬中转变为大沉,连绵如狂风暴雨。 似乎林木簌簌而动,风并不大,林木却像被无形巨大狂风暴雨所撼动,林中的雀鸟陡然惊飞,恍若阴霾四合天昏地暗的前奏,这种用大沉法发出的啸声震撼力最大。 十名男女脸色大变,气势急剧消沉。 啸声延长片刻,可知他的中气是如何充沛。 雁翎刀也出现了异象,光华的的像一支火把。 路对面踱出青衫飘飘,恍若临风玉树的费文裕。 “兄弟,你请我出面,我好高兴。”费文裕笑吟吟,但虎目中杀气涌腾:“也感到光彩。” “敌势过强。老哥。”姬玄华说:“这十个男女,绝对比生死一笔那些人高明,联手一击。必定天崩地裂,小弟不得不请老哥出面解救啦!” “其实他们早已把我也算上了,他们是对付你我两人的。兄弟,你如果不请我出面,日后我一定揍得你头青面肿,给你没完没了。” “你不出来,我哪会有日后?一击之下,我便被摆平在这里了。” “不会的,兄弟,他们不是无耻的牛鬼蛇神,不会一拥而上。但车轮战是免不了的,这固然可以耗损你的精力,而付出的代价却又太大了,所以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最好不会。”姬玄华的话充满凶兆:“来一个杀一个,决不迟疑。” “会也无妨。”费文裕长剑出鞘,弹剑作龙吟:“我能一举歼灭黑龙会上百名杀手,以及两批东厂专使。你把鱼藏社近五十名杀手,几乎斩光杀绝。你我两人联手,足以气傲天苍。” “美丽的姑娘,看你的了。”姬玄华用刀无礼地向少妇一指:“划下道来!” “千军万马,咱们兄弟俩可以杀个七进七出。”费文裕豪气飞扬举剑:“十三个人,何足道哉?” 少妇居然没生气,嫣然一笑毫不激动。 “你们两位,把苏州闹了个血肉横飞,还嫌不够吗?”少妇笑问。 “债务未清,能嫌够吗?两万银子,在大河南岸,可以买六七千亩地,甚至更多。” “我负责给你两万银子,请你远离疆界。” “不,谢了。”姬玄华断然拒绝:“冤有头,债有主;你给我价值十万银子一船货,我也不会接受。” “唔!似乎你知道我的来历。” “不知道,猜想而已。” “怎么说?” “你如果是三家走狗的人,不会装模作样摆出气势来唬我。荀秋阳南货行之所以能名满天下,商誉有口皆碑,固然得力于交通官府,但主要仍是倚仗本身的实力,如非真正必要,和气生财不以武力介入,所以知道该行隐藏有超尘拔俗高手的人并不多,我就是知道此中秘密的一个。老实说,你们介入我的事,不算聪明。” “很笨?” “不错,因为我已有对付你们介入的准备,不是强龙不过江,我不是来苏州送死的。你那位侍女仓猝间应变的奇功,可借用转化我的劲道,加强奇功的爆发力,我听说过这种奇功的来龙去脉。荀秋阳南货行有你这种高手暗中保护,难怪盛名历久不衰。今天你们既然介入了,介入的责任在贵方,结果谁也无法预料,贵方所付出的代价将空前重大。我姬玄华敢与皇家厂卫作对,哪在乎荀秋阳南货行三五十个人?荀东主一定很有种,他敢用身家性命,和我一个天下亡命相搏,这份勇气委实令人肃然起敬,也不敢领教,愚蠢已极。” “你在威胁我吗?” “事实是你在威胁我。”姬玄华冷冷一笑,游目四顾:“你总不会领这一群身怀绝技的高手,前来和我笑谈天下事,或者吟风弄月吧?” “这个……” “你是一个风华绝代的贵妇,我这花花公子看你一眼就成了罪犯,所以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是吗?”姬玄华明白表示不再理论:“现在你人多势众,是势强的一方,我等你们发动,是时候了,姑娘。” “原来你是有备而来的,苏州的人全被你的花花公子形象愚弄了。”少妇的笑容消失了,粉脸涌起森森寒气:“因此已没有什么好说了。你们两位在苏州出足了风头,成为名震江湖的英雄好汉,而苏州的人却感到水深火热,你们威胁到我们的生存,我摆出实力,表示我有实力做后盾。我愿意转承债务,也表示我不想走极端两败俱伤。看来,双方似乎非走极端不可了。事实上我公然浩浩荡荡而来,已明白表示我无意炫耀的诚意,所以也不打算和你们生死相拼。我给你三天时间。” “给我三天最后离境期限?” “不错。” “在下不领情。” “你不走?” “不走。”姬玄华声如沉雷。 “那么,三天之后我先处理五岳狂客那群捣蛋鬼,再和你们了断。” “我等你。” “一个时辰之前,穿云玉燕母女,已经成了笼中之鸟,那些侠义英雄的事容易处理。” “今晚,我到皋桥西面的荀秋阳南货行走走,看高姑娘母女囚禁在哪一座坊。”姬玄华心中一跳,但神色更冷静:“我带刀去。” “那些侠义英雄与你无关。” “我曾经与高黛小姑娘共过患难。” “我等你。”少妇冷冷一笑,举手一挥。 十三个人,大踏步走上了口头路。 “很烦人是不是?”费文裕收剑问。 “是烦恼。”姬玄华也收了刀,剑眉深锁。 “你如果烦恼不安,那就输定了。” “必要时……” “不要说必要,兄弟,你不是放得下的人。” “可恶!”姬玄华跺脚。 “要去?” “一定去。”, “对付得了吗?” “一定。” “我相信你对付得了。” “我从不低估敌人,”姬玄华说:“我看这位大美人,六合解脱魔功火候有九成,不但解脱不了你老哥的摄魄玄阴寒玉功,也解脱不了我的六阳大真力,除非你我皆不幸地受到骤然无备下的致命一击。” “反正我会在暗中接应你。” “谢啦!老哥,有老哥接应,小弟的胆气也壮些。” 只有三个人至枫桥镇码头,准备上代步船返回府城。 领队的花甲老人身材高大,所留的掩口大八字胡,仅有几根泛灰,依然目朗神清不现老态,用青布卷了剑挟在臂下,腰脊挺直双脚硬朗。另两位壮汉粗眉大眼,相貌威猛虎背熊腰。 刚要跳上船,一旁来了三个男女,一个个面目阴沉,眼神极为凌厉,那个干瘦的老女人,更为阴森冷厉。 是东厂的档头,威震江湖的魔道三煞星:大煞乔森、二煞冷梅、三煞陈宗,都是宗师级的惊世名宿。 “如何?”大煞乔森拦住了花甲老人。 “栽了。”花甲老人脸色冷漠,爱理不理。 “你们去了多少人?” “能去的都去了,东主的十大保镖全用上了。” “结果……” “诸位在镇上,一定听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两声长啸。” “没错,真有裂石穿云的威力。” “那就是姬玄华与费文裕的啸声,一刀一剑两端一堵,咱们十几个人如羊见虎。乔大人,请转告专使,咱们这次不得不招惹了杀神两魔,而且被他们认出根底,诸位可以一走了之,咱们今后将永无宁日灾情惨重。拜托拜托做做好事,不要再逼我们跳刀山剑海好不好?留一碗饭给我们吃吧!驱虎斗羊对你们又有何好处呢?” “咱们只要让那两个人犯,知道贵行有保船的力量就达到目的了。”大煞阴阴一笑: “让他们知道你们的力量并不薄,让他们有所顾忌,轻易不敢试尝登上货船行凶。在苏州期间,不会再让你们和他拼命啦!凭你们几个没有名气的保镖,能派得上什么用场?你们走吧!” “你们还没打算走?”花甲老人间。 “快了。”大煞口风紧,掉头走了。 花甲老人冲三煞大踏步离去的背影冷冷一笑,偕同伴登船,两名舟子立即解缆启航。 “他们真不急于动身呢?”那位豹头环眼壮汉苦笑:“咱们真的灾情惨重,今晚恐怕有些人,看不到明早的旭日初升。” “他们要等从虎丘偷走的船,到了安全的地方才动身。”花甲老人拍拍壮汉的肩膀,暗示不必操心:“今晚可能不会有祸事,唐姑娘正在设法消除灾祸。” “我看靠不住,福老。”壮汉显得忧心忡忡:“唐老伯这次派一个冒充大人的小姑娘来,就是一个错误,面对两个凶神恶煞似的大男人,她连下令攻击的勇气都没有,咱们怎能寄望她……” “不许胡说。”福者瞪了壮汉一眼:“你懂什么?你只会逞匹夫之勇,宁斗智不斗力,你懂不懂?” “这……” “唐姑娘本来就没有与他们相搏的打算,要咱们来只是摆摆样子而已。真要下令攻击,咱们有多少人还能活着回去?先了解对方的意图,才能厘定对策。回去以后闭上嘴,知道吗?” “我担心的是今晚,姬玄华胆大包天……” “让东主和唐姑娘担心吧!没你的事?”福老似乎胸有成竹,对唐姑娘有信心:“唐大爷如果没有把握,会派一个小女孩来撑大旗吗?” “咱们走着瞧。”壮汉依然放不下心。 天色不早,姬玄华出现在镇口。 扮成水客的老前辈霸剑张鸿儒,和他并肩往镇里走。 “你们不用再费神去查了,更用不着冒险找走狗们拼命。”姬玄华用平静的口吻说: “高夫人母女,落在另一些人手中的。不要焦急,这两天我给你们正确的消息。” “老弟,到底落在什么人手中了?”霸剑极感不安,语气中充满焦虑。 “我还不能透露,抱歉。” 姬玄华不能说,万一消息传出,就难以处理了。尤其是如果让三家走狗得到风声,向荀秋阳南货行施压,荀东主怎敢不将高夫人母女交出,那就麻烦大了,侠义英雄们必将向荀秋阳南货行大举报复,必将引起轩然大波,与走狗们的正义冲突,转变成与地方豪霸的火并,三家走狗必定笑掉大牙了。 他心中雪亮,荀家所采用的釜底抽薪手段顾忌甚多,如果将高夫人母女交给东厂走狗,后果将极为严重,所以一定不敢声张,只希望利用高夫人母女,胁迫他远离。苏州是非地,不敢把事情闹大。 他对少妇所表达的威胁,绝对具有吓阻对方不致妄动的威力。在他与荀家了断解决之前,这件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 “有危险吗?”霸剑仍不放心。 “没有立即的危险。镇上怎样了?” “这里是他们船只必经的要道,派来活动的人,都是顶尖的可怕人物,而且不会落单,所以我们不便下手,也没有成功的把握,无法弄到活口问消息。” “我来处理。你们暂时不能采取暴烈的行动,你们也不宜在闹市公然扮演凶手。” “事实上我们也无此能力。” “很厉害?” “是的。”霸剑苦笑:“一比一,我们即使多一两分胜算,也不是短期间所能办妥的,必定缠上老半天,镇上必定鸡飞狗跳闹翻天。” “哪些人?” “为首的是魔道三煞星。” “哦!的确很厉害,那三个老煞星很少分开的,是生死一笔有力臂膀。交给我啦!” “你打算……” “讨债,名正言顺。”姬玄华兴高采烈:“为了讨债而满街拉拉扯扯打架,平常得很,一定有很多人看热闹,不会鸡飞狗跳罢市。” “他们都带有剑。” “放心啦!拔剑行凶的人,一定是理亏的一方,他们会成为过街的老鼠,我要他们好看。” 魔道三煞星是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他们不必化装易容在外跑动,在茶楼酒馆流连,也偶或返回码头。 在吴县治安人员的巡逻舟歇息,有几个巡捕供他们使唤做眼线,有动静再由他们出面处理,天黑才乘船返回府城。 他们派在这里已经两天,用意就是恐吓各方的牛鬼蛇神,不要在这里出事,大有姜太公在此的派头。 这里是专使座舟与货船必经之地,派人在这里坐镇有其必要。三煞星武功名头皆足以恐吓各方牛鬼蛇神,五岳狂客那群侠义道英雄,也不敢公然向他们挑战,所以三个老魔神气得很,没把危险两字放在心上。 还有一个时辰,才是他们返回府城的时刻,三人闲得无聊,登上了高处的姑苏酒楼。 不是进食时间,楼上食客不过三成,三人占了倚窗的一桌,先叫来一些茶点干果,以便打发时间,最后再叫酒菜,酒足饭饱再登舟返城,得意得很。 一面品茗一面聊天,三个老魔少不了牢骚满腹。他们都是名档头,在京都指挥二三十名番子,一天到晚在城内外打事件(罗织罪名勒索),大臣官绅任由他们鱼肉,何等风光? 这次远来江南抓凶犯搜捕为首暴民,起初还作威作福耀武扬威神气得很,后来被姬玄华费文裕一闹,死伤惨重人人心惊胆跳,巡抚署的走狗合作态度转变,积极改为消极,连自己人的织造署走狗,也阳奉阴违诸多嘲笑讽刺,态度暧昧甚至不友好,他们的处境愈来愈恶劣,少不了牢骚满腹。 现在竟然劳动他们出来担任巡逻警戒,这些应该是另两家走狗的事,他们手下的一个番子,也不屑担任这种丢人的工作。 “咱们枉有许多高手名宿,竟然对付不了两个小辈,反而被整治得灰头土脸,大败亏输,说来也真该惭愧。”三煞陈宗总算不再狂傲,说出心中的感慨。 “咱们是离山的虎,落单的狼,人生地不熟,可用的人太少,也难怪施展不开呀!”大煞乔森大发牢骚:“唯我居士和飞天豹子都是胆小鬼,他那些手下也全是些浪得虚名的杂碎,一个个胆都炔吓破了,根本就派不上用场,甚至有吃里扒外的事故发生,故意扯咱们的后腿。” “两个小畜生神出鬼没,咱们动弹不得疲于奔命。”二煞冷梅有满肚子苦水:“咱们又没有飞天遁地的本领,怎能一鼓作气把两个小畜生抓住毙了?五岳狂客那些混蛋在帮助小畜生,又有许多本地的杂碎暗中相助。相反地,咱们却有一群扯后腿的人捣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该毙了唯我居士和飞天豹子,看那些人还敢不敢怀有贰心敷衍搪塞?哼!” “不是说气话的时候,老妹。”大煞乔林森阴一笑:“咱们目下要做的事,是尽量拉一些人下水,以掩护咱们离境返京,能用的人全赶出来使用,所以荀东主的几个会花拳绣腿保镖,也派上了用场,人多就可以造势,两个小畜生再闹,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够他们忙的了。” 邻桌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丰神绝世的少年书生,穿了吴县学舍的青衫,大概是大户人家子弟,找借口逃学的不良学员,逃学在外上酒楼鬼混。 府学、县学、书院,所有学生皆在学舍用功,今天不是休学日,士子不该在外面鬼混。 每月只有两天休学放假,读书相当辛苦。 三老魔不屑理会一个小书生,他们对读书人不屑一顾。 “小畜生夜袭宾馆和珠玉画舫,都是在夜间突袭。”三煞陈宗恨恨地说:“黑夜中混战乱打乱杀,算什么玩意?他们就凭这点亡命的骁勇而已,毫无真正的英雄气概。他娘的!我希望能找到他们,用真本事硬功夫,光明正大宰了他们,哼!” “你仍然骄傲暴躁,会倒霉的。”大煞乔森不悦地规劝:“孙大人的四虎卫,可不是在黑夜被揍得灰头土脸的。咱们三个人,比四虎卫强吗?” “咱们也不见得差。” “是吗?” “这……”三煞脸色相当难看。 “真要碰上了,咱们必须千万小心,你要是逞强存心奋勇一个人上,不会有好结果的。” 袭击宾馆,袭击珠玉画舫,袭击卧龙桥鱼藏社秘窟,都是在夜间突袭,因此在一些自命不凡,自以为了不起的高手名宿眼中,那算不了什么,与武功的高低无关,只要有几分亡命的勇气,就可以在混乱中来去自如,一般的小强盗都可以办得到,难怪三煞陈宗不服气。 小书生听不懂他们的话,背向着他们,任由他们大发牢骚,怨天恨地。 姬玄华将袍袂掖在腰带上,流里流气不像一个上流人,尽管他穿的蓝缎子团花夹袍,是仕绅穿用的华裳,穿上龙袍也不像个皇帝,这就是目下的写照。 手中所持的物品更不像话,是一根两尺长姆指粗的竹根,那是小顽童们的玩物,不可能出现在衣着华丽的仕绅们手中。 这种竹根如果加细工制成马鞭,价值就不同了。但这种马鞭只在南方流行,北方没有竹。 刚要踏进姑苏酒楼的宏大店门,身后脚步声急促。 他倏然警觉地转身,看清了来人哼了一声。 共有三个人,正要急步进酒楼,发现前面挡路的人倏然转身,三人本能地止步。 看清是他,三人大吃一惊。 至尊刀和一名弟子,还有江南剑客之一的一剑魂飞罗威。 “你们胆敢跟在我后面暗算?活腻了?”姬玄华虎目怒张,威风凛凛。 “不……不是的。”至尊刀惶然否认,这位苏州的地头龙,在姬玄华面前,早已变成毛毛虫:“我们想……” “想在我背上捅一刀?” “姬老弟,我……我怎敢?”至尊刀委委屈屈低声下气:“我们急于进食,填饱肚子再赶到虎丘。这两天踩探旱天雷的踪迹,累都累死了,哪有工夫再留意你们的举动?何必……” “你们还能探出旱天雷的踪迹?我看你们一定闲得无聊。” “织造署拼命煎逼,我们能不拼命察探吗?”至尊刀诉起苦来:“天老爷!谁也没见过旱天雷的真面目,怎么查?” “我最倒霉。”一剑魂飞垂头丧气诅丧已极:“我是唯一见过……不,还有他。”手指向至尊刀身后那位大汉:“我们是见过旱天雷真面目的人,以往谁也不相信咱们的话,现在信了,逼咱们昼夜奔忙穷找。他娘的混帐主意!旱天雷恐怕已经远出千里外了,就算我认识,在苏州附近还能找得到他的脚毛吗?” “你又不是狗,哪能找得到他遗脱下来的脚毛?”姬玄华嘲弄地说:“你们真的不是想暗算我?” “我怕你,老弟。”至尊刀的苦瓜脸委实难看:“你在东我一定往西走……” “那你还不走?” “咱们走,咱们走……” 三人扭头急急离去,如避瘟疫。 巡抚署的走狗,忙了个人仰马翻,生祠被劫,损失的金珠宝贝全是毛巡抚的,东厂走狗寄放的珍宝,已在前一个更次搬走了,走狗们焦头烂额,已经无法再替东厂专使对付姬玄华与费文裕。 生死一笔暗中庆幸,反正他毫无损失,死了几个留守的小番子,算不了一回事,也就不便再逼迫飞天豹子卖命,不能再从巡抚署的走狗获得消息了。 其实,有关姬玄华的动静消息,不需从飞天豹子处取得,姬玄华的活动是半公开性的。 飞天豹子所供给的主要消息,几乎全是有关五岳狂客一群人的动静,对生死一笔没有多少用处。 在生死一笔眼中,这群侠义英雄仅是癣疥之疾,起不了多少作用,不值得分心对付。他却不知,五岳狂客一群人,获得苏州地方人士的暗中支持,不但供给姬玄华有价值的消息,也派人协助姬玄华费文裕行动。可以说,五岳狂客才是他的真正心腹之患,他却看成癣疥小疾。 姬玄华行踪神出鬼没,如果没有五岳狂客派人相助,是不可能办到的,用船往来至少得有人操舟——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二十八章 风华绝代 姬玄华出现在门楼口,恰好和大煞乔森的眼睛对上了。 “他娘的!送利息的在这里。”姬玄华堵住楼梯口大叫大嚷,捋衣掳袖粗野豪放:“每天二十两银子利息,我这几天却一文都没讨到,今天可让我碰上了,妙哉!三个老狗男女,应该可以搜出百十两银子来。” 魔道三煞星虽则胆气旺,但也有点心中怕怕,被这些泼辣的话一激,心中的怕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凶性大发,气炸了肺。 全楼大乱,食客争相走避。 小书生也不例外,躲得远远地偷笑。 仕绅们打架,应该没什么看头,掳袖扬拳叫嚷老半天,拉拉扯扯拳头很难挨上肉。江南的男士很少真的打架,宁可叫骂出气了事。 这位仕绅可是玩真的,手中的竹根拂得呼呼怪响,伸出左手那钵大的拳头,在拳头上吹口气,要真的动手打架了。 一声怒吼,一声厉叱,蓦地剑气迸发,三把古色斑斓的七星青钢剑,迸发出满楼雷电。 凳桌飞砸、破裂,杯盘四掷,人影流转飞旋。 剑山乍合,姬玄华的身影却乍隐乍现,不但脱出剑山,而且蹑在大煞乔森的身后。 “叭叭叭叭”四声暴响,似在同一刹那击中大煞的背腰,一记一落实,一鞭一条痕。 一声狂叫,大煞的腰脊被一脚喘中,脊骨必定受伤不轻,重重地冲倒向前滑,剑也失手丢掉了,直滑至壁根挣扎难起。 老女魔三煞冷梅反应甚快,凶猛地一剑袭向姬玄华的后心,想抢救大煞,却晚了一步,剑攻出劲道刚发,大煞已经倒了。 眼前一花,竹筋却从侧方射到,铮一声击中剑脊,剑向外荡。 很不妙,大拳头光临右耳门,快得不可思议,眼角刚瞥见有物闪动,拳已像千斤巨锤,凶猛地撞在右耳门上,只感到眼前星斗满天,扭身摔倒。 “最后一个。”姬玄华的怪叫声刺耳。 三煞陈宗共攻了十七剑,却发现不断浪费精力攻击虚影而已,剑始终跟不上快速闪动如鬼魅的姬玄华实体,剑出人没屡试不爽,也就无法配合两位同伴围攻。三个人原来对联手围攻深具信心,配合圆熟,这次却三下两下就乱了手脚,变成了单人追逐虚影团团围转。 一声厉吼,咬牙切齿一剑猛挥,阻止迎面冲来的姬玄华接近,也要一剑砍断姬玄华的腰肋。 “叭叭叭叭!”四连珠抽击,全落在头部与双肩。 “哎……” “叭叭!”又是两竹筋抽在肩尖上,双臂一麻,五指一松,剑脱手掉落。 “噗噗,劈啪……”一阵拳、掌、膝,雨点似的落在三煞的双颊、双肩头、胸口、小腹。 “啊……噢……”三煞终于支撑不住了,口角溢血成了死蛇,只感到天昏地黑,软倒在楼板上颤抖抽搐,口中发出绝望的呻吟。 姬玄华把三个人拖放在一起,拍面颊捏人中,再加上用脚踢,把三个老凶魔一一弄醒。 几个胆子稍大的食客,躲在远处看热闹,包括小书生在内,被这一阵近乎疯狂的快速搏斗惊呆了,附近的家俱一塌糊涂。 还有一些人与几名店伙,在梯口探头探脑。 “还债,还债。”姬玄华大叫大嚷,开始逐一搜身,腰囊、怀袋、袖袋、荷包…… 几张苏州本地钱庄的庄会票,共有三十余两面额,十余块碎银不足二十两,几串制钱,加上二煞老女人的金发钗、金手镯…… “他娘的!你们三个走狗日进斗金,身上只带了这么一点点银钱,真不像话。”姬玄华还不肯罢手,继续羞辱三个老凶魔:“算一百两银子,两万银子五天的公道利息好了。你们打坏了酒楼的生财家俱,该怎么赔偿损失?” “你……你你你……”大煞咬牙切齿厉叫。 “脱衣裤赔偿。”姬玄华毫不客气,立即拖起大煞剥除衣裤。 “别凌辱他们了,华竟他们也是前辈。”小书生出现在旁劝解。 “他们算甚么狗屁前辈?非剥不可。”姬玄华不加理会,剥皮一样剥下大煞青袍。 “三把剑可以抵九十两银子呀!”小书生仍在劝解。 “这种杀人无数的凶器,谁敢要?”姬玄华拾起一把七星青钢剑,一折两段丢掉:“买新的也不要三十两银子。衣袍加上靴子,勉勉强强可以抵偿酒店的损失。剥!” 拖起三煞,依样葫芦。 “这个老女魔,不剥也罢。”姬玄华踢了二煞冷梅一脚,拖起两袭青袍两双靴,往楼口丢:“店家,这是打坏生财家俱的抵押品,收下啦!” “老……老娘没……没齿难……忘……”二煞冷梅语声凄厉,鬼眼中迸发出怨毒的光芒。 “你们最好难忘。”姬玄华站在一旁像一座山,声如洪钟:“因为我会一直盯在你们身后,跟你们到京师,跟你们到天涯海角,不断地收取利息,直到本利全清为止。所以你们必须每次都带些金银在身上,没有金银就剥光你们身上的零碎抵债,决不轻饶,务必好好给我记住,我就是你们这一辈子的永久债主。” “你……” “下次再见,诸位。”姬玄华转身下楼走了。 他走得很慢,风从后面吹来。 枫桥镇只有三条街,几条小巷,居民并不多,仅能算是运河旁的一座小镇,并非大埠头,距府城太近,所以只有过境的船只停泊,不能形成大埠头。郊区的寒山寺虽则名闻天下,但香客并不多。 街上行人甚多,他也不想快走,在这种闹市,不可能有大批高手走狗突然出现捉拿他。 附近有五岳狂客的人,有不寻常的人物出现,消息必定先一步传给他,所以他是安全的。 走了十余步,他掀动鼻翼,嗅到了些什么,暗中留了心提高了警觉。 再走了几步,他突然以令人难觉的奇速大旋身,食中两指出如电闪,一把将一个人抱人怀中。 是跟来的小书生,被他出其不意制住了七坎大穴。 “嗯……你……”小书生惊叫。 “你晚了一步,该早一步下手的。”他欣然说,将人扛上肩,快速地窜入一条小巷,去似脱兔。 钻入镇郊的一座大宅,跳墙到了广阔的后园。这座后花园规模不小,亭台假山一应俱全,花木凋零,但气势仍在,春小必定繁花似锦,是仕女们春游的好去处。 将人往水阁内一丢,毫不客气剥除小书生的宽大儒衫,女性的亵衣胸围子毕露,原来是个假货。 脱掉假书生的儒中,解开发结,披散一头柔丝似的及腰秀发。 小书生惊恐地扭动,绝望地移动稍可抽动的手脚。 “不……不要动……我……”小书生惊怖地尖叫。 他站起在一旁发怔,满脸困惑。 小书生的半裸胴体,的确让任何年龄的男人失魂落魄。年轻就是美,这种美是无可取代的。 “是你,没错。”他猛抓头皮:“你的面貌眼神,你所散发品流甚高的玉兰香,我没搞错。” “你……你你……” 他将剥下的青衫,重新遮住那动人的胴体。 “恕我无礼,你几岁了?”他问。 “我……我十……十七……” “你……你还是一个青涩的桃子。”他又抓头皮了:“是新娘子?” “咦!你……” “你扮成风华绝代的贵妇,盛妆下的确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我还以为你已经是双十年华的贵妇呢!露出原形却是这么一个小女孩。” “你如果侮辱我,你的伴侣高黛……” “你放心,我不会侮辱你,我不否认我是花花公子,但决不会对任何女人用强。”他脸一沉:“你可不要弄错了,高黛不是我的伴侣,我只是对她所从事的、周全苏州善类的工作寄予同情,偶或插手帮助她们而已,其实她们都是我姬玄华誓不两立的对头。” “这……” “鼓不打不响,钟不敲不鸣;我姬玄华顶天立地,郑重表明我的立场,不管你信是不信,你的确劫持错了人质,你愿意改正你的错误吗?” “你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吗?” “不可能,小女孩。”他肯定地说:“我与她本来就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对她们工作的同情是有限度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会为了她,做出危害我本身工作目标的事,何况我即将离开苏州,挥手再见遥遥无期,一别天涯各奔前程,日后是敌是友须由上苍安排,小女孩,我说得够明白吗?” “我……我怎能相信你?” 他俯身拍活了假书生的穴道,背转身避至一旁。 “我心中存疑,所以出其不意计算你,我道歉。”他朗声说:“高姑娘是一个没有心机、相当可爱的女孩,所以我在心中决定,我在苏州一天,就关切她一天,尽可能替她尽力,帮助她所进行的工作。你如果不释放她母女,我今天晚一定会到荀秋阳南货行走一趟的。” “你有把握成功吗?”假书生在他身后问。 “我只问自己是否尽了力。”他笑笑:“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谁也不敢保证所进行的事一定成功,我只知是否曾经全力以赴。一个经不起失败的人,永远是个失败者。但要做任何事,必须具有强烈的成功信心,要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信念全力以赴,这是成功的不二法门;要不,就不要进行,缺乏信心和力量,万事无成。” “你能胜得了我的九成六合解脱神功?” “小女孩,你算了吧!不伦不类。”他转身,假书生已穿着整齐,脸有如西天的晚霞: “六合为玄门,解脱是佛门,两门同参,必将非驴非马。所以,只能称魔功。你不信是不是?” “我……” “我们换三掌,一试便知。” 换三掌,可不是开玩笑,你一记我回敬,两不相亏,先出手的人当然占便宜。男女换招,当然女的有先出手的优先权。先一掌把他打死,那就天下太平啦! “不要!”假书生扭着小腰肢拒绝。 他一怔,心急跳了两下。 这哪能算是敌人?假书生脸上的表情丰富,可爱极了,根本就是向玩伴撒娇嘛!那种不自觉而流露的表情很美。 “那你要什么?”他忍不住笑,故意扳着脸问。 “我要你去把她母女接走。”假书生亮晶晶的明眸向他凝视:“除非你没有接她们的能力。” “我去。”他不假思索肯定答复。 “不怕危险?”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必须去冒险。”他泰然说:“三家走狗都知道。碰上我的刀,十九会送命的,但他们能逃避我的刀吗?除非像闹湖蛟那种二三其德的水贼,风声不对就想抢一些金银溜之大吉,哦!在何处?” “你知道伏龙山?” “唔!好地方,在胥口附近。”姬玄华在太湖胥口附近潜伏了两天,再偷偷返回府城察探,所以不算陌生:“左抱头岩,右带穹窿,前瞰太湖,中俯平畴万顷,满山苍松乔木林荫蔽天。我的船在湖湾泊了一天,和渔夫学钓鱼收获不差。” “山中有座颇有名气的隐园,当地的人叫隐园唐家。” “我没登岸游览,对当地民情风俗一无所知。” “你去隐园接她们,吉凶祸福自负。” “哦!我可以挟持你做人质。” “休想,嘻嘻……” 悦耳的轻笑声中,假书生人化飞隼,穿越明窗猛地翻腾,像是突然在窗外中止冲势,脚一钩水阁的飞檐,翻上瓦面去了。 “好身手!”他脱口喝采:“妖精化身。” 他并不追出,追也追不上了。 他出了小巷,踏入大街,心中迟疑难决,感到有点进退维谷。 他不能凭假书生一句话,便呆鸟似的远赴伏龙山,乘船绕道从太湖接近,水程有四十余里,来回要两天,这里的事他怎能丢开? 生死一笔一群恶贼,正在紧锣密鼓准备动身离境,他一离开,岂不失去恶贼们的踪迹了? 这是说,债讨不到了,预定要抢劫专使珍宝的大计也泡汤啦!怎能甘心? 又不能不去看究竟,高黛母女的安危他不能不担心。 “我带你去。”身后传来假书生悦耳的嗓音。 “那就谢啦!”他转身,楞了一楞:“你这不男不女的小妖精,你这样笑像话吗?” 假书生笑吟吟站在他身后,穿了男装青衫,笑却是绽起笑涡纯女性的撩人娇笑,三分得意三分俏皮,且还有四分令男人怦然心动的娇媚。 “不笑就不笑。”假书生脸一沉,变着男人嗓音说:“你去不去。” “我谢过了,不是吗?” “有条件。” “拜托拜托,不要用这种怪嗓子说话,你要装鬼吓我吗?”他又好气又好笑:“有什么条件?” “我只是一个带路的,不负任何责任。”假书生改用女性的嗓音说话。 “这……” “你劫持不了我。” “凭你那变化多端的妙身法,我相信。” “怕实力不足,你可以邀费文裕相助。” “他有更重要的事待办,我不能耽误他的事。我答应你的条件,何时动身?” 五岳狂客一群人,目的是保全善类,东厂贼一走,他们的目的便达到了。 而费文裕的目标,却是痛宰东厂恶贼。先后来了三批专使,已经宰光了两批,这一批也必须歼除,不许这些恶贼活着回京,再屠杀其他的忠臣义士。而恶贼们即将动身,费文裕怎能离开? “随时可走。”假书生说。 “好,咱们立即动身,我去雇船。” “我有船,码头。” “走。”他的语气坚定沉着。 “不后悔?” “去你的!” “我领路。” “请。”他一面傍着假书生走,一面用手在身后打出一连串暗号。 他知道,五岳狂客的人与费文裕,都可看到他不断打出的手式暗号,他们在暗中留意他的举动。 船是轻巧的单桅单舱快舟,轻灵快捷,在湖上如果有中等微风,一个时辰可驶三十里以上。像这种寒烈的初冬时节风浪甚大,一个时辰扬帆飞驶,五十里只多不少,真是名符其实的水上飞舟。 在漕河行驶,这种风只能挂半帆,往来船只甚多,速度快相当危险。 他发现扮舟子的两个人,原来是两位侍女。 舱仅可容纳五六个人,不分内外,舱板面加铺了天蓝色锦褥,一张矮案,明净清洁,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一看便知是女性味十足的自用轻舟。 “是你家的船?”他盘膝坐下,有脱掉靴松散一下的欲望,觉得穿了靴踏在这种雅洁的锦褥上,未免太煞风景暴殄天物。 “是的。”假书生微笑着整理茶具,宜兴的紫砂壶小巧古朴,船像天鹅般平稳破水,茶具毫不晃动:“船身用猪油薰烤,破水力极佳,而且用轻帆,所以速度甚快。你猜,我沏茶的是什么水?” 操舟只需一个人,一手控舵一手操帆。另一侍女在后舱面,生起了小火炉烧水。 “唔!是龙井茶。”他取过茶缸,揭盖嗅了片刻:“不会是去年留下雪水吧?” “这里哪像你们北方人,到处掘窟藏冰?”假书生白了他一眼:“我用的是第二泉的水。” “你真会享受,天下第二泉在哪里?” “在无锡西门外惠山寺,叫惠山泉。用船去运,很方便的。” “北方人也不是处处掘窟藏冰,只有会享受的大户人家才有此能力。据我所知,紫禁城那位皇帝,在京城四周,建有上百家藏冰窟,还有不少官吏经管,夏天不小心冰溶化了,要被杀头的。”他有无限感慨:“你用船运天下第二泉的水沏茶,也不是普通人家所能办得到的。我也有此能力,但我不会做这种事。” “先天下之忧而忧?” “我这草莽狂夫配吗?我真不明白,你们家一定富甲一方,生活富裕如意,你扮起绮年玉貌雍容华贵少妇,不需做作就自然流露出逼人的富贵风华,这种气质的养成是学不来的。 但是,为何要做荀秋阳南货行的司命保护神,能得到些什么好处?你们家需要这些好处吗?” “为了师门的一点小渊源。”假书生说:“我们家不需要别人的好处,几乎可以说与世无争。” “师门渊源?潮音魔尼,假尼姑梁丘七忘?” “是我的师祖,你真知道他老人家?” “家父知道。好像他们早年曾经有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但却不是仇敌,意见相左少不了见面就你嘲我讽,拌嘴吵闹当然不愉快啦!” “多久的事?” “我也不清楚。老一辈的人,提起往事通常只谈得意愉快的一部份,其他部份留待带进天堂,留给自己背负。哦!她该有近百年纪了,在何处参修?” “家师祖已仙逝十六年,我周岁她老人家就升天了。”假书生黯然:“她老人家在胥母山缥渺精舍参修二十年,缥渺精舍便是上一代的荀东主,赠给她老人家隐居的。她在武山,生活所需与照料的人,由家父派遣供奉。哦!她老人家与你爹闹得不愉快,起因是不是你讽刺我六合解脱神功的意见?” “我想,也许吧!”他接过假书生送上的一杯茶嗅了片刻:“其实我也不清楚,只从家父口中,由不以为然的语气里,知道家父对混和垃圾式的练功法颇为反感,种因也可能涉及其他的事故。” “会不会涉及情爱纠纷?” “不害臊!姑娘们就会往情爱里钻牛角尖吗?”他大笑:“哈哈……家父年方半百呢! 令师祖如果在世,都快近百大寿了。家父十六岁遨游天下,与令师祖碰头,令师祖该是年近古稀高寿的老太婆了。年轻人眼高于顶气傲于苍,向老前辈的所谓绝学挑战,是十分正常的事。我想,老少两人一定难分胜负,却又死不承认对方的优点,因此尔后不见面则已,见则必将吵闹不休,所以……到底他们是否已经分出胜负,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爹没说,也很少提及。” “姬兄,你真要波及荀东主的船,荀东主怎承担得起这大灾祸?所以不得不……” “我并不想波及他的船。”他有点意兴阑珊:“你帮他用挟持胁迫的手段应付我,反而促使我激烈地介入,不但毫无好处,而且适得其反。我希望你能让我把她母女平安地带走,不伤和气。我觉得你装腔作势扮得很传神,还真被你雍容高贵的风华唬住了,相处之后,却发现你温柔敦厚脱俗可爱的一面,我真的不愿和你兵戎相见,保持这份友谊。我答应你,决不在荀秋阳的货船闹事,其他方面就无法保证了,毕竟情势不是我单方面所能控制得了的。” 假书生看出他情绪低落,了解他之所以答应不在货船闹事,并非出于心甘情愿,多少有点在被迫的情势下低头意味,心中仍有不满,答应得相当勉强。 “我会让你把人平安带回。”假书生像是向他保证:“姬兄,你对旱天雷这个人,曾否有些风闻?” “你也要管旱天雷的事?” “好奇而已。我足迹不曾到过江北,最远仅及南京,对天下的英雄人物,仅限于耳闻。 这位名震天下的大盗旱天雷,在这里做了这件大快人心的大案,事先仅露过一次面,居然没有人知道他的一切动静,果真是神出鬼没,可把苏州的各方人马吓坏了。我担心。” “担心什么?” “他会不会向荀秋阳货行下手?” “旱天雷从不抢本份人家。飞天豹子不是不相信旱天雷光临苏州,甚至故意申斥一剑魂飞胆小造谣,而是他知道如果旱天雷真的来了,凭他那些走狗绝对应付不了,干脆不派人侦查,当然不可能知道旱天雷的动静了。苏州有两百万市民,过境的旅客每天成千上万,想查一个神出鬼没的独行大盗,那是不可能的事。不用担心,他可能已远出千里外了,我讨完债。也要继续我的游程.” “你下一站是何处?” “过江。腰缠银万两,乘船上扬州。听说扬州琼花观的琼花复活了,也许能见到这绝了种的旷世奇花呢!”他信口胡扯。 “琼花观的琼花怎么可能复活?你上当啦?那座观已改建了好几次,地皮都翻了好几遍,就算有根,几百年岁月早就化为腐泥了。不过,琼花并没绝种。” “别说笑话了,那只是传说中的花。”他总算把话题加以转移,怎能与假书生谈旱天雷:“最大的花我见过,河南府的牡丹,山东曹州的牡丹,与异种芍药,也不过大如海碗,世间那有大逾盆的花?” “不是传说,的确有这种花,而且不曾绝种。”假书生正色说:“家父的朋友,曾在嘉兴和赣南,看过这种称为琼花的花,我还专程到嘉兴去找过呢!” “找到没有?” “去晚了一年,花的主人家道中落,又遭了一场天火,不知流落到何方去了。” “仍然是不曾证实的传说呀!” “希望不是传说,绝了种真可惜。可惜冬天快到了,你来得不是时候,没能看到太湖最美的一面。如果你不怕晕船,我请你体会浪涛排空的滋味,有兴趣吗?” 船已驶出胥口,船逐渐进入风浪区。茶具早已撤除,船颠簸转剧,天色昏暗,云沉风恶,一阵阵浪花扑上舱面,紧闭的舱窗,被浪花打得响声震耳。 他不怕晕船,只感到有点不安,这种小轻舟只能在河中行驶,使用风帆就不能靠湖岸航行,万一钻入湖底,那就麻烦大了。 “没兴趣。”他往舱壁一靠:“现在我所想到的,是一张最舒适的床。” 黑暗中,他看不到假书生脸上的表情,只本能地感觉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绵绵地注视着他。 “半个时辰就可泊岸。”黑暗中传来假书生柔柔的语音:“船很安全,请放心。” “我相信你可以在三万六千顷的太湖,游三两个来回。”他的轻松口吻表示情绪稳定: “也许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好在我本来就是一个俗人。闻说江南花似锦,我却只看到刀光剑影中的莽莽红尘,无视于烟雨中的妩媚青山。谁也不知道人应该用何种颜色的目光,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代。” 说着说着,他倚在舱壁上朦朦胧胧梦入华胥。也许,他正在梦中挥舞着刀或雷锤。风浪如雷鸣,他不可能梦入江南烟雨路。 朦朦胧胧中入睡,也在朦朦胧胧中醒来。 睁开双目,看到从明窗透入的金色阳光。 他倏然清醒,只感到浑身舒泰,精神旺健,一夜充足安静的睡眠,这是他极为难得的享受。 处身在一间明窗净几的雅致卧房内,他一蹦而起,床口春凳上叠放着他的青袍、裤、袜、巾……都是经过洗涤,曾经用烘烫处理过的。 窗外传来一阵阵风涛声,似乎仍有摇晃的感觉,仔细一听,不是风涛,而是松涛,处身在明净的雅室,怎么可能像在船上一样摇晃。 雅室有内间,这地方比起他借住的农舍,根本不能比,分别有如人间天上。 洗漱毕,他启门外出。 “公子爷早。”一位十三四岁的小侍女,笑吟吟地向他行礼:“请至花厅右首的茗坊早膳,小婢领路。” 他一楞,怎么成了公子爷了?大概是所穿的青袍,与士子的青衫相差不远吧!小侍女明眸皓齿灵秀可爱,他真弄不清身在何处。 茗坊真有坊的格局,三面古木作柱,外廊有朱栏,太湖石短墙,由于时届初冬,外面用活动的巨型封闭式屏风,围成三面挡风的墙。屏风上段采雕花明窗式,所以光线依然充足。 假使春夏季节,撤掉屏墙,便可看到坊三面的景色,太湖石堆彻的假山型短墙,留有通向外面有朱栏的悬空外廊。 古木精雕矮茶案,光洁的地板置有织锦蒲团,一位同样秀丽的小侍女,正在小炭炉上烧水,整理茶具。另一角的圆形矮桌上,摆了六式精美点心。小侍女笑吟吟向他请安,请他就座。 “老天爷!这里到底是人间还是天上?”他心中赞叹:“据说江南人好奢,果然不假。” 他却不知道,江南也是天下贸易中心,但赚钱容易,去得也快。不论是豪绅大户或升斗市民,早晚会被苛捐杂税榨光的,与其被榨光,不如先好好享用。 江南松、苏、常、湖、嘉五府,缴送朝廷的税金,占了全国财赋七成以上。最近三十年来,田赋共先后加了七次。长工失业,小地主若破家田归大地主,大地主被豪绅所兼并,豪绅又被官府宰割,田地又重新分散。如此周而复始,官府永远是胜家。 经商的更糟,官府决不容许他们自我膨胀。 府城最早的拙政园,从御史王献臣始建,随即落入陈家之手。留园也换了几个主人。几乎所有的名园,主人很少保住三代以上的。 这次浩园遭劫,主人仅传了一代。 这次虎丘生祠被劫,毛巡抚必须重建,珍宝必须重新搜购,钱从何处来?苏州必定有许多人,被搜刮得叫苦连天了。 有钱就先享受再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小女孩,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伺候他的小侍女。 “这里是迎涛轩。”小恃女乖巧地解释:“后面山上苍松如海,前面是太湖的风涛。这里,也是老太爷招待贵宾的地方。” “哦!贵主人……” “公于爷不久自知。” 脚步声轻盈,水湖绿连身八褶裙,外加钩花垂珠小坎肩,绣带轻舞,裙袂飘飘。头上不是盘龙髻,改梳了代表闺中少女的三丫髻,天然国色不施脂粉,没有人会把她与那位风华绝代,雍容华贵的少妇联想在一起,那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唷!你真会变化。”他开心地笑:“名震江湖的五夜叉,有三个是女的,她们也会千变万化,但品流都不高,变不出什么贵妇淑女气质下乘。你……” “我怎样?”假书生落落大方在他身旁的锦蒲团落坐,嫣然一笑颇为得意:“变得不错?” “岂仅是不错而已?你……不说也罢,说了可就百无禁忌要挨骂啦!哦!昨晚你在茶里面,弄了些什么玄虚?不会是麻沸汤吧?” “不是啦!你……” “休怪休怪,故意逗你的啦!麻沸汤那股怪味,放在天下第二泉的龙井本山茶里,能喝吗?谢谢你,我这辈子从没睡过这么甜美的一觉。” “你……你一直没把我当敌人,我好高兴。” “我也感觉出你对我没有敌意,本能地……本能地……” “怎么啦?” “本能地觉得,我可以信任你,像是……像是经常在一起无拘无束的玩伴,永远不需要提防的朋友。” “你并没有把我当朋友呢!” “废话!” “你对我一无所知。” “交朋友不需要查朋友的三代履历。唔!我忽略了一件事。喂!你贵姓芳名呀?”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呢!”假书生白了他一眼:“唐,唐季华。我有两位兄长,孟华,仲华。” “哦!隐园唐家。” “你无视于危险的存在,勇往直前来救高黛母女,你和她的情谊必定颇为深厚,你会成功地把她们带走。你把我当作朋友,我很高兴能帮你。” “谢谢。但你要知道,我救她们,与情谊无关,我只知道我有责任为她们尽一分心力,成败得失,我心目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尽了心力。” “不要谢得过早了。”唐季毕斜睨着他。 “你的意思……” “替荀家出面是家父,他老人家负责策划一切。我这方面没有问题,我放弃了我该负责的一部份工作。现在,你只要通过家父那一关。” “令尊一定非常厉害。” “三十年前的混世金刚唐天威,当然厉害。” “好哇!原来混世金刚是你老爹。”姬玄华几乎要跳起来:“北天王,南金刚;天王杀贪官,金刚诛恶霸,纵横天下十载,江湖两岸烈火焚天。喂!唐姑娘……” “谁要你叫我唐姑娘?花船的粉头……” “抱歉,唐大小姐,你老爹放下他那魔杵有多久了?” “十一年。” “重新擦亮了降魔杵?” “家父只负责策划,我两位兄长按计行动,目下在府城布置,恐怕不能赶回来。你只要说服我爹,就可以把人平安带走了。” “这么简单容易?” “是呀!家父其实一点也不介意你讨债,而且说你是条好汉,只怕你对荀家造成伤害,所以把你引来。高黛母女所受到的优待比你还要好,你大可不必心疼。” 醋味十足,甚至还撇撇小嘴作不屑状。 他猛地伸手,在红嫩的粉颊轻拍了一下,大笑整衣而起。 “你老爹早年号称火爆金刚。”他将袂掖在腰带上:“一言不合,就会抡降魔杵打破对方的脑袋,要想他变得和蔼讲理,除非日从西起。” “咦!你……你似乎对我爹有相当了解……”唐季华姑娘大感困惑:“你来苏州以前,就曾经调查过……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家三代都是殷实的所谓在家地主,在外行走从不用本名本籍,没有人知道家父唐公家昭,是混世金刚唐天威,你……” “刚才是你说的呀!我根本不知道伏龙唐家,唐老太爹唐家昭是老几,也没有人向我提及。但混世金刚唐天威,当代的江湖人物却耳熟能详,你一提,我岂不就明白了?你别疑神疑鬼穷紧张好不好?小女孩。” “你……”姑娘打了他一下,眼中仍有重重疑云。 “好啦好啦!带我去见你爹。” 姬玄华拉了她往外走。 “你是倒急得很呢!”姑娘亲昵地挽了他的臂弯:“急着见高黛,是吗?” “我与你爹见面,可别让她母女在场。”姬玄华郑重叮咛:“还有,千万别让她们知道你们家的底细。” “我明白。你等一等,先喝壶茶。我去安排,真的不能让她两人在场。”姑娘将他按坐在茶案的蒲团上,欣然急急走了。 苏州附近的豪门大户,喜欢把自己广大的宅院称为园,表示有广大的空间栽种花木,建筑假山亭台,不但气派而且代表身份地位。 伏龙山唐家的大宅,建在面对太湖的山麓下,称为隐园。在似海的苍松古柏乔木重重围绕下,不接近便很难发现其中别有洞天,所以称为隐。 太湖附近的居民,都知道隐园唐家,对拳剑颇有成就,但仅是“颇有”而已,勉可自保家宅田地的安宁,宵小毛贼尚可应付裕如。 其实,横行太湖的八大水贼,就不敢打伏龙唐家的主意。能洗劫也所得有限,所付出的代价却可能太大。唐家算不了真正的大户,还轮不到唐家的人做粮绅。隐园本身的建筑就坚固古朴,没有真正宏丽的楼房,根本就是一座屯垦般的塞堡型建筑,易守难攻。 唯一富丽堂皇的建筑,就是远离隐园,远在三里外湖滨的迎涛轩,是接待贵宾的地方。 所以人们认为主人利用那迎涛轩充场面摆阔而已,骨子里外强中干,距豪门大户的份量还差得太远,也就很少引人注意。 看到设有碟墙垛口的高高围墙,姬玄华有点心惊,这位园主把北方的所谓“围”的建筑,搬到江南来了。垛口是箭手和标枪手的防御位置,可知园中必定具有弓箭标枪一类武器,难怪水贼不敢前来撒野。 姑娘偕小侍女春,伴同姬玄华进入园门,老门子含笑相迎,一双神光内敛的老眼,似乎有看透人体的力量,把来客看得一透二彻。 园内静悄悄,似乎很少有人走动。不久踏入大院子,厅阶上已有七个男女相候。 姑娘兴奋地拉了他的手,忘了所穿的淑女装,喜悦地飞奔过院子,裙袂飘飘像蝴蝶在飞舞。 姬玄华到了阶下,正要向上行礼。 “上来,进去说话。”那位爷魁梧如金刚,剑眉虎目留了八字胡,比三十岁壮年人更健壮,威风八面声如洪钟:“你小子胆气不错,想必不是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晚辈把贵地闹了个天翻地覆,岂是虚有其表所能办到的?”他大踏步往上走,随人群进入大厅。 礼不可废,他执晚辈礼规规矩矩行礼问好。姑娘在一旁替他引见,又恢复了淑女的风华。 主人唐家昭、女主人李氏、隐园总管石磊、田庄管事花兴豪、船舶主事冯翔、管家许江、迎涛轩知客徐丹枫。这些人除了女主人唐夫人李氏之外,恐怕都不用真名,姓也许不假,是否有绰号也不得而知。 客套一番,仆人献茗,客主双方倒也一团和气,撕破脸之前得保持风度和尊严。 姑娘是小辈,没有座位,倚在乃母椅后,满脸春风,但眼神难掩内心的紧张。 见面时,姬玄华那两句豪气风发的话,的确让她担心,可能把她老爹惹火啦! “小子,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主人不多客套,火爆金刚的性格表露无遗。 “令媛不小心透露,晚辈并没存心打听。”姬玄华说:“前辈曾经是威震天下的一代之雄,晚辈久仰威名,只恨无缘识荆,今日幸……” “少给我掉文逞口舌之能。好小子,知道我是谁,还敢气大声粗昂然充好汉,你凭什么敢登门索人?” “晚辈如果低声下气,前辈肯放人吗?当然,我知道前辈肯放,但决不是冲晚辈薄面而放,混世金刚不是善男信女。” “好小子,你以为把苏州闹得天翻地覆,就敢无法无天得意猖狂,欺我苏州无人?要放人可以……” “谢谢前辈金诺。” “可恶!你听活只听一半断章取义的?” “那你怎么说?”姬玄华大声说。 “我可以放人,但你必须立即远离疆界。” “办不到,我还有两万银子的债要讨,还有利息。” “你可以在路上讨。” “荀家的船一定遭殃。” “你敢?” “东厂专使躲在货船上,我不敢还能讨得回债吗?” “不可以,你必须等机会。” “晚辈坚决拒绝,你的要求不符合我的利益。” “荀家答应代偿你两万银子,我不反对,你更应该知足,别给脸不要脸。”主人厉声说。 “晚辈不是勒索的混混,荀家是正正当当的生意人,我为何要他的银子?冤有头债有主,东厂的恶贼,也不需要他挑冤担债。”姬玄华的嗓门更大。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了。” “客随主便。” “院子里见。”主人倏然拍扶手而起。 “恭敬不如从命。”姬玄华也离座。 “爹……”姑娘惊叫。 “丫头,没你的事。”主人怪叫,大踏步往外走——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二十九章 穷追不舍 绝大多数的豪强巨霸,必定拥有一些死党或忠心耿耿的爪牙,应付一切事故,皆由这些死党爪牙处理,不需主人操心,甚至不需主人出面。因此一些胆敢向权威挑战,上门生事制造借口的人,通常不得其门而入,首先就过不了死党爪牙这一关。 当然,一个成名人物,身份地位与一个初出茅芦的人是不同的,岂能不经常受到一些阿猫阿狗不断挑战? 唐园主今天有点反常,亲自出马气势汹汹。 其他的人皆怒目而视,却没有替主人分忧的举动,袖手旁观看热闹,可能认为主人足以打发客人。 唯一忧形于色的人是唐姑娘,却被乃母拉住动弹不得。 “再给你一次机会,拿了两万银子滚蛋。”唐园主声色俱厉:“人应该明时势,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让步,匹夫之勇,不足为法。” “晚辈并非逞匹夫之勇不明时势,而是有必胜的信心。”姬玄华站在下首,态度近乎傲慢。 “该死的!你居然还敢说这种狂妄的话。”唐园主暴跳如雷。 “晚辈说的话是事实,并非狂妄。”姬玄华却神态轻松,不再进一步激怒对方:“前辈不会为难高夫人母女,更不会吩咐你的人对贵客不利。前辈是一代之雄,功臻化境冠盖江湖,对同样具有英雄气概的后生晚辈,定有惺惺相惜的气量襟怀。因此,晚辈虽则身在虎穴,而劲敌只有前辈一个人。晚辈不甘菲薄,自信尚可与前辈分庭抗礼,你不要用大嗓门叫吼,你吓唬不了我的。” 连唐夫人也忍不住笑出声音,大总管石磊掩口而笑大摇其头。 “你这狂小子不知死活……”唐园主怒不可遏,冲上就是一掌。 唐园主号称金刚,神力天生臂力惊人,本来是双手使用的沉重降魔杵,交手时单手也挥舞如飞,可知手掌必定又长又大,巨灵之掌劈向颈根,力道之猛可想而知,真可能劈碎磨盘大的巨石。 姬玄华竟然不闪躲,左小臂神功默运坚逾金钢,用盘手硬拨硬架,扭身进步拳发似惊雷,巨大的铁拳光临对方的胸口,连消带打气吞河岳,封架回敬一气呵成。 刹那间的接触,出手皆出乎本能,速度太快,一切招式皆谈不上了,贴身相搏,发则必中。问题是所中的部位,是不是要害,是不是经受得起打击,是否承受得了对方的神功异劲重压。 臂架住了掌,掌也挡住了拳。 连声闷爆,人影急弹中分。 唐园主弹退出八尺,双手一阵抓伸,再碎步欺进,虎目彪圆。 “小子真有千斤力道爆发。”唐园主马步探进,像一头即将扑向猎物的猛虎:“难怪你胆敢到苏州撒野,去你的!” 姬玄华也被震退了近丈,对方是主攻打击,压力如上反震力太过猛烈,因此多退了一步。 这次,他豪勇地主攻,左掌右拳先一刹那冲上、切入、拳如开山巨斧,掌似万斤重锤,以雷霆万钧的声势强攻猛压,六阳大真力发如霹雳。 拳掌交加,震耳的声音似连珠。第二次震开,随即重新聚合,然后闪动的人影加剧,旁观的人已无法看出两人出手的形影了,好一场实力相当的空前猛烈搏斗。 分合的速度逐渐慢下来了,拳掌的劲道骤然爆发声响也减弱了许多。 缠斗仍然如火如荼进行,劲道聚合的爆炸威力仍如雷电交加,只是歇间的时间拉长了些,也表示每一击都是全力以赴的狠着。 功力悉敌,看谁的精力耗损得快,看谁先气散功消,谁也不愿示弱采取游斗。 闪动的速度减弱,已可看清形影,两人都浑身大汗,衣绉袍裂相当狼狈。 六阳大真力以雷霆的声威强攻。六合解脱魔功也是走刚猛路子,但有一半时间以化力作为防守的技巧,声势上也就有点见拙,拖久了很可能陷入挨打局面,除非修为火候比六阳大真力浑厚。 攻击永远是制胜的不二法门。双方实力相当,挨打的如果不能保持抗力,注定了是输家。防守的技巧精熟,固然可以避免浪费精力,有效地消耗对方的锐劲,但任何些小失闪,皆可能受到无法抗拒的重击。 两人皆无意采用游斗的技巧,也不可能采用,攻击若雷霆万钧,贴身紧迫死缠怎能游斗? 砰然两声暴响,两人又一次分开。 普通攻击的拳掌,不会用上真力,快速的攻防封拆皆不会聚劲施展,只有抓住时机,才会真力爆发,神功在雷光石火似的刹那间爆发威力。任何火候精纯的内家高手,皆不可能举手投足招招发出无俦的真力,那要不了三下五下,真力告罄耗尽精力大事去矣! 这两记神功爆发拳掌及体的暴响,表示两人又拼了一记狠的。 姬玄华斜震出丈外,头脸的汗水飞洒,脚下一乱,总算拉开马步稳下身形,几乎失足滑倒,手猛揉左肋,脸色略泛苍白。 唐园主一连三个后空翻,着地屈右膝移下身形,右肩袍裂肉现,呼吸一阵紧,脸色也泛青,这一记重拳挨得不轻,幸好肩骨仍是完整的,护体魔功发挥了最大功能,卸去了不少打击劲道。 “好小子,你想毁我的右肩吗?”唐园主虎目彪圆,揉动着右肩站起向前逼进:“我要好好整治你。” “你也想毁我的内腑。”姬玄华也向前迫进,双手重新恢复殷红:“非打散你的老骨头不可。” 交手的速度放慢,就表示每一击要全力拼搏了。 同声沉叱,同时贴身用现龙掌攻击,双方的右掌闪电似的拍出,掌出才真力猛然爆发。 刚猛的劲道向上下左右迸爆而散,两人同被反震得挫退三四步,留下的脚印深陷坚硬的地面寸余,可见身躯受力之猛烈。 又一声沉叱,又同时扑上拳发黑虎偷心。 出拳太快了,无法闪避,也无意闪避,一击即中,同时击中对方的右胸,拳着肉声如炸雷。 这一次,各向后暴退五六步。势均力敌,都经受得起打击,两种护体神功都具有强劲的反震功能,挨上几下依然不受损伤。 “你小子真练成了外魔不侵境界,老夫不信邪。”唐园主多退了一步,却威猛不减徐徐欺进:“再给你几下狠的,让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亦有同感,你的六合解脱魔功,支撑不了多久啦!大概再几下就气衰功竭了,来吧!谁怕谁呀?”姬玄华豪勇地冲进。 似乎两人心意相通,也的确有意拼出高下来。现龙掌相对,然后是拳招黑虎偷心,这次是双掌齐发,同时攻出以力胜的推山填海。 四掌一合,声如沉雷,气爆激起一阵飓风,脚下的落叶飞扬旋走,声势之雄怵目惊心。 一股旋风从右面激起呼啸异鸣的涡流,形成一股挟着落叶旋走的气势,远出三丈外才一泄而散,有炙热的气流散逸。 姬玄华斜撞出丈外,几乎摔倒。 “我明白了,这才是解脱的秘诀。”姬玄华努力稳下马步说:“你吸引我劲道从上下四方汇聚,然后从一方猛然爆散,如果我的修为不够,爆散的方向就是我攻击的劲道集中点,刹那间气散功消,气海全毁。好!让你再试试看。” 双掌一提,他揉身直上。 唐园主退了四步,脚下也不稳。 “好小子,竟然被你参悟玄机秘诀,反而及时引偏了老夫所发内聚真气,我不信你仍有承受的能耐。”唐园主气冲冲迎上,虎目中神光暴射。 春风入鼻,唐夫人出现在侧方。 “你们想拼到精疲力尽吗?”唐夫人的右掌伸出,凌厉的潜流汹涌而出:“我可不想看到你们两败俱伤。老头子,你想恢复当年的豪气吗?” “这小子如果不教训他,日后不知要闯出多大的翻天覆地大祸。”唐园主怒叫:“挟神功绝学胡作非为,以匹夫亡命自居,祸将愈闯愈大,必须把他囚禁起来,直到东厂专使离境再放他……” 姬玄华飞退三丈,向园门方向退。 “唐前辈,休想打你的如意算盘。”他声如洪钟一字一吐:“你做你的隐世避仇过气好汉,做你的急流勇退胆小金刚,休管我这种年轻人的闲事,老实说你也管不了。好来好去,我走了。高夫人母女你如果不释放她们,五岳狂客那些侠义道英雄,会来隐园找你的,甚至会传侠义柬大会隐园。我答应你不损害荀家的船只,其他的事你管不着。不要下令拦阻我,我出入过比你这隐园更凶险的龙潭虎穴,前辈,后会有期。” 声落,人化流光冉冉而去。 “姬兄……”季华姑娘急叫。 唐园主摇摇头苦笑,发出不许阻拦的信号。 “这小子怎么可能知道六合解脱神功的奥秘?”唐园主向乃妻讶然问:“可恶!他将会给咱们带来大麻烦。” “老伴,他答应不伤害荀家的船,就不会有麻烦。”唐夫人毫不担心:“我信任他,最好把我们的人召回,免滋误会,荀家已不需我们暗中周全了。” “也只好相信他了。”唐园主举步向大厅走:“老实说,我们即使派多一倍人,如果他食言,我们也奈何不了他,我们没有人能承受他可怖的雷霆攻击。” “女儿跟去相机行事。”季华姑娘说:“也便于提醒他遵守诺言。” “不许你跟去。”唐园主断然拒绝:“你也奈何不了他,也无法制止他惊扰荀家的船只。” “女儿……” “不许多说。”唐园主不悦地叱喝:“将我们的人都召回来。” “可是……” “我知道你对他有好感,你已经忘了他是花花公子。”唐园主有点冒火:“为了防微杜渐,必要时,我要亲自前往,用降魔杵打断他的狗腿,哼!” “爹,他不是花花公子……” “不许多说。快派人把高夫人母女带走,警告她们今后不许前来打扰。” 返回枫桥镇农宅,已经是午牌末。 高夫人母女,比他先半个时辰返回枫桥镇。隐园唐家的船快,把母女俩直接送返枫桥镇,他是另雇小舟返回的,慢了半个时辰。 五岳狂客偕妻女在农舍等候他,诚垦地向他道谢。 母女俩虽然不曾在隐园见到他,却知道他曾经在隐园出入,招待她们的人也不想瞒她们,说是姬玄华曾经在隐园作客。母女俩心知肚明,姬玄华决不是前往做和平使者的。 在厅堂中品茗,五岳狂客向他打听隐园的底细。他当然不便将混世金刚的底细说出,只明白表示隐园的人,是荀秋阳南货行荀东主的朋友,并将唐园主的警告说出,一再请高家的侠义道朋友,避免对荀东主的船造成伤害,以免日后麻烦。 “我们不会索连无辜,对荀秋阳南货行本来就没有骚扰的打算。”五岳狂客诚垦地说: “老实说,应付三家走狗,我们已感到心劳力绌,哪有能力拖累其他的人?我们的目标是保全善类,只要能牵制住他们,我们的目标就达到了。东厂的走狗一走,我们仍有两家走狗需要周旋呢?” “你们真正可虑的人,正是织造署和巡抚署的两家走狗。”姬玄华当然了解情势,据实指出问题所在:“东厂恶贼的目标,是杀专使的主凶费老哥。毕竟他们是远道而来的人,对暴民首领的事不熟悉,只能用实力支持两家走狗缉拿。而本地的两家走狗消息灵通,诸方罗织无所不用其极,你们的工作应该全力放在两家走狗身上。哦!扬州生死一笔的仇恨,你们……” “那只是介入的借口,我们哪有力量报复?”五岳狂客长叹一声:“看来,只有期诸来日了。” “姬兄,有你相助,我们就可以向东厂走狗大张挞伐。”高黛坦然向他求助:“一定可以把这些害民贼留下,我们一直合作得很顺利,不是吗?” “我仍在尽力呀!”他也觉得这期间双方合作得很顺利愉快:“反正他们不愿偿债,我当然不会放弃债权。而费老哥则志在要他们的命,他要命我要钱,双管齐下,一定可以掩护你们工作的进行。咱们放胆进行吧!这两天情势有何变化?” “货船正在加紧上货,专使座舟已改泊胥门外姑苏驿码头,防守极为严密,白天的警卫也用匣弩设岗,看来他们真有赶紧离境的打算。”五岳狂客的消息十分可靠,可用的人手愈来愈多。 “唔!我讨债的工作,得放勤快些了。”姬玄华欣然说:“要不,两万银子要泡汤啦! 高前辈,我得加紧着手进行。” “咱们的眼线很可靠……” “高前辈,最好把眼线撤远些。”姬玄华郑重地说:“临走之前,他不甘心,很可能恼羞成怒,大举找某些人发泄。你们不能损失人手,要保持实力与两家走狗周旋。你们不能滥杀,他们能。” “这……” “真的需要特别当心,他们的眼线必然比你们高明。咱们分头进行吧!我这就去找费老哥商量。” “我跟你去。”高黛想缠住他,这期间双方合作颇为顺利。 “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我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行动将无所顾忌,必要时我将不惜掀起狂风巨浪。我不怕他们用任何罪名扣我,但你却不行。他们奈何不了我,却可以用许多借口向你们高家讨伐,所以除非有其必要,不然你不能和我再在一起公然露面。” 其实,高黛不在他身边,也不见得安全,这次被隐园唐家掳走便是明证,那时高黛并没与他在一起。 “你怎么给他们这种荒谬的承诺?”费文裕直摇头,不以为然:“那些恶贼一定全往货船躲,货船就成了他们的护身符。你的两万银子泡了汤,我也宰不成他们了,你这笨蛋。”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某些强权,老哥。”姬玄华脸上有无可奈何的表情:“混世金刚人手不少,真要倾巢而出和我们来硬的,咱们还真的穷于应付,何况……” “何况,对你情意绵绵的高黛姑娘在他手中。”费文裕打趣他:“宁可酒醉鞭名马,不愿多情误佳人;这是哪一位大诗人的滥句?” “老哥,怎么扯上情了?胡搞。”他苦笑:“那丫头鬼心眼多,满脑子侠义女英雄念头。她之所以向我表示好感,是因为算定我能帮她。她对你就心存害怕,你爷爷天魔的名号让她不安。假使让她知道我是旱天雷,她不找地方躲起来才是怪事。” “唔!我也有点看出来了,至少我认为她对你缺乏依恋关切的情意,很可能对你的花花公子表现怀有戒心或潜在的反感。好在彼此在相互利用,你如果想进一步发展,必须在心理上早作准备。” “准备什么?” “收起花花公子形象,放弃旱天雷。” “荒谬绝伦!”姬几乎要跳起来。 “侠义英雄五岳狂客,和大盗旱天雷……” “别说啦!老哥。”姬玄华大笑:“哈哈!和五岳狂客在一起的一群侠义道高手名宿,一定会去跳太湖。” “跳在太湖里也洗不清呀!兄弟。” “我不会忍心让这种事发生。” “那可不一定哦!某些事的发生是难以避免的。哦!混世金刚的六合解脱魔功,真的很可怕?” “谈不上可怕,问题是我不能让他恼羞成怒,既不可胜,又不能败,我的处境相当不利。” “你的意思……” “我老爹十几岁出道时,就和潮音魔尼梁丘七忘打了一架,没赢也没输,此后不见面就罢了。见面就你嘲我讽斗嘴皮子。那时,梁丘七忘已经是年近古稀的老女人了,她名叫七忘,其实什么也没忘,非要引经据典,证明她参悟的六合解脱神功如何伟大,有时还动手动脚。家父念在她年纪大位高辈尊,懒得和她计较,讽刺一番了事。老哥,你认为我真对付不了混世金刚?” “唔!真的不能赢也不能输,处境恶劣。”费文裕大摇其头:“胜了,隐园的人恼羞成怒,输了,人家就把你看扁啦!” “所以吃了不少苦头,挨了好几下重的。” “活该!喂!你老爹是不是北天王?” “没错。” “没和南金刚较量过?” “没碰过面,一南一北互不侵犯。家父连混世金刚的师父梁丘假尼姑也不介意,哪能与混世金刚计较?” “北天王南金则,都是在壮年急流勇退,委实是江湖一大损失。”费丈裕说:“一个杀贪官,一个惩豪强,如果两人能联手轰轰烈烈干一场,保证把江湖搞得烈火焚天,岂不大快人心?” “权势与声威一旦发展至某一颠峰,烈火焚天就势难避免了,一定有人拥簇着,向另一颠峰迈进。人的欲望是没有颠峰的,会一直升至死亡为止。他们都很明智,欲望也不高,所以急流勇退,焚天的烈火烧不起来。老哥,我到姑苏驿走走。” “千万小心,别让那些混蛋在你背后用匣弩暗算得逞。”费文裕叮咛:“我到织造署附近走走,我怀疑生死一笔那些人,是不是还藏在宾馆里。姑苏驿码头的三艘专使座舟,摆出金城汤池的姿态,表示专使已在船上。我看靠不住,从船的吃水深度估计,船上根本没有几个人躲在舱内。如果不在宾馆,人躲至何处去了?” “货船。” “货船还在上货呢!” “好吧!咱们各自小心。”姬玄华说:“生死一笔老谋深算,诡计多端,他敢出其不意把躲在虎丘生祠的主力撤走,必定有足以应付我们的阴谋。” “兄弟,只要不操之过急,咱们足以冷静应付任何阴谋,我们小心做一个冷眼旁观者,比鲁莽冲动硬干有利多多。” “我并不急,反正抢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宰他们的心愿还未了呢!天杀的!这老狐狸不易对付。”费丈裕恨恨地说。 姑苏驿是水驿,也是江南规模最大的水驿,本身拥有的交通驿舟,就有四十艘之多。大小驿船是红色的,驿站码头一色红。水上朋友都知道,这些红色船只,在任何水道里都有优先通行权,其他船只必须让出航道,连官船也不例外。 驿站码头不许商家的船只停靠,三艘专使座舟却有优先权,也就显得特别引人注目,专使旗、军旗、职旗……各式旗帜被刮得猎猎飞扬,极为壮观。 码头与船上,皆有跨刀挟弩的人戒备,闲杂人等皆禁止接近,外围有吴县的治安人员驱赶闲人。舱门舱窗紧闭,不可能看到船内的动静。 馆舍占地甚广,一次可以接待五六十位过往的官员。这种大驿根本不接受一般普通旅客,想混进去侦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寒风砭骨,人躲在舱内是十分正常的事,不能因舱门舱窗紧闭,而断定里面没有人。 姬玄华摆平了一个驿卒,将人塞在废物堆里,换穿了驿卒衣裤,溜至一艘驿船,仔细侦查三艘座舟的动静。他很有耐心,像伺鼠的猫。 专使座舟偶或有人出舱走动,他发现一个相当熟悉的人。没错,名剑客乾坤一剑解彪解大爷。 可是,他看出某些可疑的征候。 他不喜欢乘代步舟,太慢了。如非时间充裕,他宁可撒开大步赶路。 绕过阊门走大道,至枫桥还有八九里,脚下一紧,有点心中焦躁。 河堤边奔出扮成村姑的高黛,奔出拦住去路。 “姬兄,请留步……”高黛喜悦地叫。 “哦!你们得到消息了?”他问。 “什么消息?” “不知道?” “究竟什么呀?”高黛一头雾水:“我们只知巡抚署的走狗,全都撤回城不出来走动。” “那就对了。” “姬兄,你是说……” “生死一笔那些狗东西,重施金蝉脱壳计,不知何时已经走掉了,所以巡抚署的走狗暂时不会出城活动。” “他们走掉了?不可能呀?”高黛不相信:“今早我们的人,还亲眼看到那个孙专使下船上船,在众多警卫的护送下,到城内织造署走了一趟。” “都是假的。”姬玄华语气肯定:“我看到乾坤一剑解彪在船上走动,相距甚远看不真切,但腰间的剑是普通兵器店都可买到的下等货,他的青钢剑是上品,可列于宝剑级的利器。” “哎呀……” “他们走了,你们保全善类的工作,减少了八九成压力,可以放心进行了。” “你呢?” “我一定要把债讨清,他们逃不掉的,哼!” “姬兄,算了吧,请留下帮助我们,飞天豹子与唯我居士那些走狗……” “那与我无关,高姑娘。”他摇头拒绝:“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目标,有他自己的事业前程。你们的工作是长期性的周旋,做的是救苦救难大菩萨的工作。我不能放弃自己的事,耽在这里虚耗光阴。” “姬兄……” “去找费老哥吧!”他诚恳地说:“生死一笔那些人并不该死,对付费老哥是他的责任身不由己,既然胆怯逃回京师,费老哥不至于赶尽杀绝穷追不舍。而且费老哥的目标,也是保全苏州的善类,他当初大闹公堂击毙专使,确是引发民变的主因,所以他认为有责任保全善类,因此不会离开苏州。唯我居士与飞天豹子,才是搜捕善类的刽子手,所以费老哥必须留下来与走狗周旋,他才是你们最得力的保护神。” “这……” “高姑娘,不要太重视你们侠义道的神圣宗旨,认为天魔的后人,必定也是可怕的凶魔。如果你们不捐弃成见,你们的工作是相当困难的。飞天豹子的死党很多,像冥火真君毒手阴神那些人,决不是你们所能对付得了的,没有费者哥相助,你们所付的代价必定十分重大。去吧!去找他……” “你……” “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姬兄……” 他脚下一紧,头也不回急急走了。 高黛长叹一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不胜依依。 东厂专使偷偷溜掉了,金蝉脱壳计用得十分高明。 两家走狗奉命停止活动,表示集中全力保护留在姑苏驿的专使,掩护真的专使远走高飞。因此城外已经走狗绝迹,没有安全的顾虑。 姬玄华本来就半公开活动,一点也不介意三家走狗的监视,走在大道上往来快速,走狗们不可能仓猝间集中人手对付他。 除非行刺暗杀,没有人敢出面自讨没趣,因此他来去自如,在城外是他的天下。 沿途没有人跟踪,他放心大胆赶路。 离开高黛,他毫无留恋地各奔前程。对这位侠义女英雄,他始终有格格不入的感觉,感情上毫无波澜,先天上就在意识上划下了不可能跨越的鸿沟。 当然,他不得不承认这小女孩很美,相当可爱,但却没有意气相投的认同感存在。他宁可与镜花妖这类女人交往,镜花水月这类女人,没有像女神一样的尊严面孔,那才是真正的女人,逢场作戏最好的女人。 想起女人,他有点心动。 唐季华,这位气质千变万化的小姑娘。 相处为期短暂,他却有熟稔契合的感觉。 他叫玄华,唐姑娘叫季华,是巧合吗?仅在名字上双方就拉近了一步。 想起唐姑娘在船上,所流露的温顺柔婉少女风情,他怦然心动。他不知道那晚在窄小的船舱内,他是怎样度过浪涛排空的半个时辰。 假使姑娘把他制住,结果如何? 冥冥中似乎有一根线,把他俩牵连在一起,想到唐姑娘,唐姑娘果然出现在他眼前。 唐姑娘一身青袍,打扮成明眸皓齿的小书生,在农舍的门口,笑吟吟地迎接他。 “辛苦了,姬兄。”唐姑娘欣然抱拳行礼:“你匆匆忙忙,不会是有跟踪吧?刚沏好的茶,请进。” “是龙井吗?”他进门便嗅到茶香:“谢啦!正感到口渴呢!” “不许牛饮哦!”姑娘俏巧地替他斟上一小杯:“只带了一小袋,茶具是农舍主人的。” “你的两位侍女呢?” “这……” “没带来?”他喝了一杯润喉:“谢谢你释放了高夫人母女,我保证一定会遵守诺言。 其实谈不上遵守,专使们已经用金蝉脱壳计跑掉了。” “咦!你知道了?” “是你们设计的?” “是生死一笔设计的,瞒住了所有的人。一早便船发阊门,走山塘出浒墅关。我们都以为他会在今晚动身,这老人精的确厉害。” “哼!他逃不了的。” “姬兄,荀东主仍然希望你接受他代偿的两万银子……” “你真以为我是为了钱而胡作非为?” “哎呀!我猜对了。”姑娘兴奋地娇叫。 “你猜对什么?” “我猜你用讨债作借口,惩罚那些害民贼,我没看错人,我好高兴。”姑娘得意地说: “人人都说你是贩卖人口的勒索凶犯,是花花公子,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结果,你错了。”他接口:“我一定要讨回拍卖朱雀功曹的二万两银子,仍然是见了漂亮女人就嬉皮笑脸的花花公子。你高兴的是,荀秋阳南货行的船,不会再受到我的骚扰,因为欠债人已经不在货船上了。” “就算我错了,我仍然要助你一臂之力。” “助我一臂之力?” “是呀!助你追讨两万银子的债,助你追回已落在生死一笔控制下的镜花妖。”姑娘眉飞色舞:“有我相助,成功的机会倍增。”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觉得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姑娘脸一红:“不打不相识,你不觉得我这个人也不俗吗?” “岂仅是不俗?”他用夸张的口吻说:“你是令人惊奇的太湖精灵。咦!你敢助我讨债?” “有什么不对吗?” “生死一笔会要毛巡抚抄你的家。” “连荀家也并不知道我家的底细,三家走狗更毫无所知。我家暗中帮助荀东主是无条件的,没有把柄或痕迹落在他人手中。走狗们死光了,才是天大的好事。目下恶贼们离开苏州了,出了任何意外,也不会连累苏州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不,我不要把你牵扯进这种杀头抄家的灾祸里。”他断然拒绝。 “要抄嘛,也只抄你的家。” “什么意思?” “因为我正打算冒充你,制造一些事端。” “什么?你……” “我的小名也有一个华字,只要一通名,就有人怀疑到你头上,妙不妙?”姑娘得意地冲他做鬼脸。 “岂有此理!”他大为不满:“你简直……” “姬兄,别生气嘛。”姑娘笑吟吟替他斟茶:“我认识他们藏匿的船,你很难找到他们的。” “我会找得到的,门路多得很。你敢冒充我……” “姬兄,你知道我的化装易容术很不错,即使不冒充你,我也可以把他们整得焦头烂额。你却盲人瞎马似的沿途摸索,一事无成。” “你是存心和我捣蛋……” “答应嘛!”姑娘挽住他的肩膀倚在他背后催促:“不要推三阻四好不好?我不希望我敬佩及喜欢的人,是一个执拗刚愎的莽夫。替我引见费兄,动身愈早愈好。” “这……人手不够呀!他……” “如何?” “我以往办事都是独来独往。你的侍女呢?” “她……她们……” “他们的武功不错,六合解脱神功火候不差。” “她们不来。”姑娘吱唔其词。 “你老爹来?” “不,他也不能出面。” “那你。” “快走啦!你的行囊我已经替你整理好了。“姑娘岔开话题:“他们走了快有五个时辰啦!再耽误恐怕永远追不上了。” “这……” 姑娘已一溜烟往内院走了,他只能摇头苦笑。寄宿在农舍,他只有简单的行羹,从生祠抢获的珍宝装了箱笼,寄存在可靠的隐秘处所,哪能说走就走? 其实,他也急于动身,而且也感到追踪不易,船如果不靠码头,怎知道哪些人藏在哪艘船上? 河上往来的大小船只甚多,根本不可能逐船盘查。 当姑娘提着两个大包裹冲出厅堂,他只好认了。 但一到河边他愣住了。 是一艘普通的单桅双舱客船,不是唐家的华丽快舟。有五个健壮的舟子,一看便知虽则一个个孔武有力,但显然没练过武功,那位船主已经年近花甲老态龙钟了。 “我雇来的。”姑娘不理会他的惊讶,跳上船钻入前面的客舱:“这种船如不载满客货,速度是相当快的,也不引人注意。我家的船目标特殊,不能用作追踪船。 “就你我两个?”他钻入舱傻了眼:“挤在这么一点点地方作长期追踪?” “这是住六个人的客舱呢,你还嫌小?”姑娘还没会意,将他的包裹放在右侧:“你睡这一面,留意右面的船只。我负责监视左面同航向的船,我老远便可看出他们藏身的船只。 如无意外耽搁,在常州以北至舟阳途中,才能追上他们。” 姑娘不理会他的惊诧,迳自打开自己的大包裹,幽香充满全舱,是女性的裘被、衣裙……衣物另用布帕包住,只留下一床叠好的丝绵被,一转身,便看到发愣,且面红耳赤的姬玄华,跪坐在一旁手足无措。 姑娘这才会过意来,蓦地脸红到脖子上了。 “我……我我信赖你……”姑娘转身以手掩面,语音几不可闻:“我会适……适应江湖儿女生涯……” “要……要是让你老爹看到这种光景。”姬玄华吃惊地说:“他……他会打破我的头。” “你如果欺负我,那就会。”姑娘胆气一壮,掩面偷笑:“我爹对付强豪恶霸,最喜欢打破对方的脑袋。那晚在船上,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你如果信赖我,会在茶中放麻沸汤?” “你不要冤枉好人。”姑娘忘了害羞,转身瞪着他:“怕你禁不起风浪……” “好了好了,晚上我到后舱和船夫挤一挤。”他只好让步。 船已经启航,正进入枫桥镇,所谓船到江心,这时想换船已来不及了。 薄暮时分,船驶入浒墅关钞关码头。依姑娘的意思,船需昼夜兼程。但姬玄华要在这里打听消息,从虎丘生祠偷偷溜走的另一群走狗,带走了大批金珠,在这里换船,很可能与生死一笔后继的一群恶贼订有会合的行动计划,在这里或许可查出一些线索。 钞关码头船只甚多,只有货船要检查报关,普通不兼带货物的船只,停泊在码头末端一带。 船毗邻一艘中型自用船只系缆,邻船的中舱灯火辉煌,一群粗豪的大汉,与三四个妖艳的女人,正在兴高采烈晚膳,酒菜香以及粗俗的话语声浪透舱而入。 两人打算在街上晚膳,略加拾掇便登岸走向灯火阑珊的大街。 浒墅关是一座大镇市,是北行船只第一座必须查验的钞关。如果是货船,要半天或一天的停留,报关纳税凭单放行,逃税者在这里各显神通,所以是一座十分复杂的码头,龙蛇混杂狩猎场,市况相当繁荣,地当山塘河的会合口,是走私船只夜间活动的范围。 在这里,衣食住行酒色财气,苏州有的这里都有,只是规模小得多,比枫桥镇复杂十倍,夜间没有夜禁,码头上昼夜都有人忙碌。 进入虎风楼,楼上楼下几已满座,这座食客以粗豪江湖人士为主的颇有名气酒楼,生意兴隆酒菜实惠而且价格大众化,也是江湖朋友聚会的好地方。 总算在楼上弄到一张小桌,食客的喧闹声震耳欲聋,猜拳劝酒声此起彼落。 灯火并不怎么明亮,两人的书生型打扮,总算没引起多少人注意,这里是读书人不敢来的地方。 “你对这地熟悉吗?”姬玄华问。 “没来过。”唐姑娘摇头苦笑:“出门闯荡的日子似乎不怎么好过呢!这地方怎么这样乱?” “回去做大小姐还来得及,小华。”两人已相当熟稔,姬玄华托大,叫姑娘小华,要姑娘叫他大哥:“江湖儿女的生涯,充满危险刺激和无奈。当然也可以过锦衣肉食的生活,但必须混出像样的局面,有人,有权势,有钱,同样可以带了一群人耀武扬威遨游天下,我可以办得到,但我不想这样做,你跟着我……” “你不要替我担心,你能过,我也能过。”姑娘正色说:“我不想窝在家里锦衣肉食过一生,早就想到天下各地开开眼界,女人一旦成家,这辈子算是上了络头戴了枷,白活了。” “但是,你想到后果吗?”姬玄华大感不安:“你老爹急流勇退,就因为江湖诡谲难以施展,一个女孩子更是荆棘重重,镜花水月这些人就是活榜样。带一些人到天下各地游览并不坏,与在江湖闯荡是两码子事,带了剑涉入江湖事,可不是好玩的。你既然来了,我会尽全力照顾你,事了我要亲自送你回家,不许胡闹,知道吗?” “人家听你的啦:”姑娘心不甘情不愿应诺。 “你是偷跑出来的,对不对?” “是,也不是。”姑娘颇为得意。 “怎么说?” “我负责暗中留意荀家的船只,直到船过了江。你别小看我,我到过不少地方,北镇江,南杭州,就是……就是没到过江北。” “所以,你想乘机过江。” “有你,我就敢。”姑娘缠定了他:“你也该提携后进呀!哦!你在干什么?” 店伙送来了碗筷,一缸饭,五色菜肴,没有酒。酒能乱性,他不敢喝,有姑娘在一起,姑娘太信赖他,他必须自我约束。 他自己的碗覆在桌旁,竹筷在碗底摆成交叉斜十字,不伦不类,难怪姑娘起疑。 “你吃,别等我。”他说:“我在等消息。” “等什么消息?”姑娘更为迷惑。 “我要见本地的大爷。”他解释,指指覆着的碗:“这表示非见不可,不见就天翻地覆。”他再指指斜交叉的竹筷:“平摆在碗旁,表示和平洽商;平搁在碗上,必须以平等地位商量;交叉,必要时武力解决。” 酒楼上食客甚多,来来往往身份难时,店伙也来往张罗,川流不息。这地方的店伙,与普通的小食店单纯小二哥不同。酒楼也是转播消息的最佳所在。 “是江湖人公认的信号?” “天下大得很呢!各地所用的信号各有不同。这种信号,只限于大江以南这一段漕河两岸埠头。你老爹也应该知道呀?” “你好像记性很坏。”姑娘俏巧地白了他一眼:“我爹早就不管江湖事了,也不许子女介入江湖是非。这次是荀家情势急迫,不得不伸手助一臂之力。” “呵呵……” “你笑什么?” “这叫做掩耳盗铃。” “你……” “吃啦吃啦!”姬玄华含笑催促:“不必等我。” “可以叫店伙多给一付碗筷……”——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三十章 过江强龙 “那就引不起有心人的注意啦!” 仅等了片刻,便来了一个粗壮大汉,一言不发将碗筷摆回正常位置,用手指在桌上敲点了三下,冷冷一笑若无其事走了。 “他们收到消息了,咱们好好饱餐一顿吧!”姬玄华欣然说。 “怎样?”姑娘问。 “强龙过江,地头蛇当然有反应。”姬玄华淡淡一笑:“要是你,你会不会求证一下来的是不是强龙?” “有凶险?” “任何地方都有凶险,吃啦!” 出了店门,过来一大汉,打了一串手式,转头便走。 姬玄华向姑娘打眼色,跟在大汉后面直趋街尾,进入一条幽静黑暗的小径,向远处有灯光的一座大宅走去,沿途谁也不开口。 院门外的广场,两侧排列着三十余名高高矮矮男女,中间另有七个伟岸的黑衣人,佩刀挂剑气势汹汹。 “亮万,说明来意。”为首的人中气充沛,双手叉腰威风凛凛,黑夜中虽则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想必定然是怒容满面极不友好。 “姬玄华,来讨消息。请教大爷高名上姓。在下来得鲁莽,尚请海涵。” 他这一通名,引起一阵骚动。 姬玄华大闹苏州,把三家走狗整得灰头土脸的事,早已传遍江湖,姬玄华与费文裕的名号,红透了江南半边天。 浒墅关属苏州府吴县,距府城不足三十里,本来就是巡抚署走狗的势力范围,这里的地头蛇经常在府城走动,谁不知姬玄华的大名? “虎丘生祠被旱天雷抢劫的前一个更次,三艘轻舟驶离虎丘码头。”姬玄华声如沉雷,声震四野:“那种轻舟不宜在漕河航行,必须在这里换舟。这里是管制站,人须验证加章,货须查单纳税。那些人有特权,在贵地活动无所顾忌,你们对这些岔眼人物不可能不留心,而且会特别保持警觉严防意外。” “如果在下表明不知道……” “我给你一天工夫,再不知道在下就用另一种手段侦查。”姬玄华摆出霸王面孔:“那些人与今早偷偷溜走的东厂专使关系密切,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从虎丘到这里的山塘河口,半个更次就够了,二更天是贵地弟兄活动的旺期,我不会相信阁下不知道。再见。” 为首的人鼓掌三下,出来了三个人。 “我不知道你姬玄华是老几,也不认识你。”为首的人沉声说:“你要扮过江的强龙,当然得给咱们够份量的交待,看你凭什么能过江,到底凭什么敢过江来撒野。” 一声刀吟,第一个人拔刀出鞘向前接近。 唐姑娘并非完全不懂江湖人打交道的规距,也知道对方挑战的意思,不等姬玄华有所表示,抢先迈步而出向扬刀的人迎去。 “我是姬爷的随从,叫小华。”她悦耳的嗓音,以及娇小的身材,表示她是随从而已: “我赤手空拳,阁下的刀尽管向要害招呼,没有人怪你用刀,上啦!” 府城的人,众所周知姬玄华与费文裕结伴,还有一个五岳的狂客的女儿高黛,经常与姬玄华并肩出现。 这些人可没把她看成随从小华,却把她看成五岳狂客的女儿高黛,心理上的压力甚重,因为五岳狂客一家老少的名头极有份量。 黑衣人大汉当然不肯收刀徒手相搏,一声沉叱,火杂杂冲进,青龙入海一刀扎向下盘,逼姑娘向左右躲闪,以便变招向左右挥砍。 姑娘艺高人胆大,不但不躲闪,向前收脚疾射而出,快逾电光一闪,一脚踏下大汉握刀的手腕,刀急下沉,叭叭两耳光把大汉打得脑袋像拨浪鼓,身形不飘落,反而一记美妙的后空翻,飘然落回原地。 “呃……”大汉仰面便倒,眼前星斗满天。 旁观的人,看清交手经过少之又少。 “下一个。”姑娘拍手叫。 第二个人已经到了,剑山涌到。 姑娘的身形连闪三处方位,将剑山引得三方追逐,人影突然锲入剑山中,拳着肉声传出,人影骤分。 砰一声大震,用剑攻击的人摔倒在丈外,剑脱手抛出三丈,叫了两声突然昏厥。 “第三个。”姑娘声出身影现,迎风俏立点尘不惊,似乎刚才她并没与人交手,更未曾击倒两个人。 第三个人也用刀,狭狭的分水刀。 “罢了,回来。”为首的人泄气地下令,两个上去的人,都是一上去就被摆平,再上也是枉然:“姓姬的,你走吧!我会有所交代。” “打扰阁下了,再见。”姬玄华抱拳告辞。 刚接近街尾,路旁的大树下踱出一个人。 “人没换船,在这里起旱。”那人低声说:“四个箱笼,二十三个人。” 起旱,意思是走陆路。 “怎么可能?”姬玄华一愣。 “他们的用意,就是希望大家认为不可能。” “唔!有道理。” “生死一笔的两艘船,也是从山塘河出来的,没在这里停留,应该到了无锡了。” “在无锡起旱的人,计算很精。” “他也希望你认为他精。” “兄台之意……” “我敢打赌,在无锡也不会停留,你会穷追不舍,追过江下扬州。他会牵着你的鼻子走。” “我明白了。” “姬兄明白什么?” “起旱的人,从江阴过江。以后反而落在后面看热闹,就算我宰光了生死一笔那群人,他们仍可安安稳稳带了胜利品,大摇大摆回京城。后面的货船,也可以把那些民脂民膏带回京师。我杀光了人,但两万银子泡了汤。” “可能被你料中了。” “谢啦!老兄,请代向贵大爷致意,后会有期。” “祝顺利,后会有期。”那人重新回到树下,向后一窜形影俱消。 无锡到江阴,约有九十里左右,满目平畴,村落星罗棋布。这条小官道商旅不多,向当地村落打听消息并不难,发生任何大小事故,村民都会记得一清二楚。 姬玄华花了半天工夫,查出的确有一些陌生旅客北行,人数不是二十三,估料是分开走的,那种长途旅行所用的箱笼,村民也难记数目,反正有携行已可确定。 江阴有一处渡头,与对面的清江县往来,称清江渡,要查验路引。只要到渡头一查,便知道那些人是过江仍走陆路呢!抑或是雇船走的。 再花了半天,在江阴查出那些人是雇船走的。 依姑娘的意思,仍然赶回无锡,乘原来的船追踪生死一笔,因为她认识生死一笔所雇用的船只型式。 姬玄华却不想走回头路,那会多耽搁两三天,从无锡沿潜河追向镇江,绕了一大圈,何况生死一笔太过精明,很可能沿途换船。 两人立即雇船,赶往扬州码头等候。 生死一笔不但是老江湖,而且对官场的情况十分熟悉,知道沿途哪一位府州主政官员,是魏奸的死党。扬州的知府姓花,就是魏奸的死党,非常仇视东林党人,对过往的东厂专使执礼甚恭,有求必应,简直有点奴颜婢膝。 两天前,从南京北返的另一批东厂专使,浩浩荡荡途经扬州。五艘专使座舟泊在南门外码头,四十余名大小档头,在两位百户贴刑官的率领下,暂时住在府衙驿馆,原因是几位水土不服的档头,要在扬州找高手郎中医治,等病情稳定后再动身。那时,东厂缇骑遍天下,大捉特捉东林党人。那些早已撤职丢官的东林党幸存者,有些根本不敢返回故里,逃至外地苟且偷生。这些忠臣义士大都耿介固执,大半是在故乡被扣被杀的。 魏奸的干儿子工部右侍郎崔呈秀(这位大奸其实比魏奸大五岁),替魏奸所列“必杀” 的第四册“点将禄”中,一百零八名东林首要,三十六天罡已诛杀十之七八,七十二地煞也诛杀了六成。这些厂卫缇骑,就在天下各地搜杀逃匿的忠臣义士,称之为“遗孽”。 生死一笔的两艘船,在满天阴霾寒风刺骨中,驶抵扬州南门外的漕河码头,立即带了几个人,登上从南京北返的专使座舟。 这老奸十分精明机警,所雇的轻舟外表与民船毫无分别,昼夜飞航急如星火,过了江才松了一口气,料定姬玄华不会甘休,早晚会赶上来的。 看到旗帜鲜明的另一批专使,老奸大喜过望,平空多了一倍人手,用不着像丧家之犬一样亡命逃走啦! 不但这一批专使是自己人,扬州花知府也是忠实的走狗,调动扬州的牛鬼蛇神,轻而易举毫无困难。 当天,他便进了府衙的驿馆。 天下每一座城镇,都有各式各样的豪霸。这些豪霸,甚至是名震天下的人物,可是,权势很可能比不上地方豪霸的号召力,名气太大,不屑与本地的下三滥牛鬼蛇神打交道,也就无法成为地方的主宰。 扬州是水陆码头,豪霸更多,有控制水路的豪杰,有横行陆上的霸主。 这天巳牌正,瘦西湖白塔南面,垂杨深处的扬州杨家冠盖云集,盛况空前。 扬州杨家的主人江都吊客杨大明,就是大名鼎鼎的扬州一霸。 客人一大群,主宾客是生死一笔、勾魂无常郝宏远,与追魂神胆陆新。 追魂神胆是大名鼎鼎的京都十三大保之一,也是生死一笔派在虎丘生祠的暗中主事人。 这表示从生祠偷偷溜走,从江阴雇船走的一批人,已经到了扬州,比生死一笔早到好些天,目下必定已经会合了。 生死一笔的暗渡陈仓与金蝉脱壳计,完全成功。 南京返回的专使中,也来了三个人。 之外是扬州推官大人所属的两位巡检,刑房的总捕头,江都县的捕头……官府的治安首脑都来了,难怪江都吊客大开中门亲自在院门外,带了一群打手护院亲迎贵宾,地方豪霸不敢不买官府三分账。 大厅人满为患,但保镖护院皆禁止接近。 生死一笔不是输不起的人,输了认输,将姬玄华大闹苏州的经过概略说了,当然与扬州江湖人士所获的消息,有相当不同的差距。 最主要的是,他不便将损失说出,以免影响士气,死掉许多高手,说出来必定人人自危。 “这混蛋狗王八简直岂有此理。”他怒形于色,用发怒来掩盖失败的羞愧:“他与鱼藏社的恩怨,岂能怪罪给我们?狮子大开口,竟然要两万银子赔偿损失。这狗东西决不会干休,他必定追来索偿,咱们打算等他来,在扬州埋葬他,希望杨大爷拔刀相助,杨大爷有何高见?” 他带了这么多人来,把官府的治安人员也带来了,江都吊客如果胆敢不识时务,命运就决定了。 “在下可以找白龙朱海,动员水路的朋友相助。”江都吊客识时务,明白地表示,倾力相助:“水上陆地布下天罗地网,对付一个不见经传的小辈,在下相信仍有七八分自信,不让他在扬州撒野。” “扬大爷,我不是要不让他在贵地撒野。”生死一笔纠正对方的语病:“而是要他的命。” “他一定是死的。”江都吊客信心十足拍胸膛保证:“只要他敢来,他将发现不该来错了地方。” “他不是敢来,而且一定会来。”生死一笔说得更为肯定,冷冷一笑:“皇帝不差饿兵,府里即先拨发二千两银子奖金,交由你开销,好自为之。” 二千两银子可是一笔大财富,江都吊客大喜过望。人为财死,乌为食亡;这笔钱虽则不好赚…… 但为钱甘愿卖命的人多的是。 官府发给的银子,就表示名利双收,江都吊客的兴奋可想而知,几乎要指天誓日向生死一笔保证成功了。 送走了贵宾,这位扬州的大爷立即进城,去找水路的大爷白龙朱海,自有一番周详的安排。 白龙朱海,是扬州至淮安,这段漕河的水上大爷,在江湖上名气十分响亮。当然,这位大爷并不安份,除了向客货船强抽保护费之外,暗地里也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不法勾当。 其实,江都吊客比白龙朱海更坏。 分得一千两银子,白龙朱海是相当满意的,召集人手比江都吊客更快更积极,而且信心十足,认为人手众多,姓姬的小辈必定从水上来,这件功劳可不能拱手奉送给江都吊客,成功之后,声威必定超越江都吊客,想起来就乐上老半天。 但他见到好朋友猪婆龙沈元之后,笑不出来了。 光凭他手下那些死党弟兄,实力仍然嫌有点不足,所以得请好朋友助拳,往来河上河下的猪婆龙沈元,就是他交情最深厚,可以倚赖的朋友。 他在猪婆龙沈元的船上,兴高采烈把事情的经纬说了。像貌丑陋健壮魁梧的猪婆龙,粗眉攒得紧紧地。 “朱老哥,你对那个姬玄华知道多少?”猪婆龙瞪着大牛眼问。 “一个年轻英俊,身怀万金遨游天下的小辈。”他将从江都吊客口中得来的消息说了: “他的情妇镜花妖,目下还在东厂专使的船上,这种有钱的游山玩水,到处猎艳的花花公子,是很容易对付的。” “是吗?你们的实力,比东厂专使那些人,到底强多少?” “这……这哪能比?他们都是天下之雄……” “天下之雄也对付不了姓姬的,姓姬的把苏州闹得天翻地覆,如果好对付,他们肯花银子请你们动手?老哥,银子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不同,兄弟。”他为自己找理由:“他们是客,远从京师来,人地生疏,英雄无用武之地,人手也不够,没有打听消息的门路,当然奈何不了姬玄华。我们不同,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了,强龙不斗地头蛇,何况姬玄华并不是有名气的强龙。” “真的呀?你对姓姬的所知未免太少了。” “你知道多少?” “不多,只知道东厂专使提起这个人,一个个脸色泛青,船上船下戒备空前森严。昨晚,另两艘神秘的快船已经走了,留在这里的人却大张旗鼓,有意吸引姓姬的,要你们本地的人打头阵。老哥,你就没想想可能发生的后果?”猪婆龙消息十分灵通,连专使秘密发舟的事也一清二楚,所说的话,的确没有危言耸听的意思,只是真实的情势分析而已。 “兄弟,你在危言耸听。”白龙却听不进逆耳忠言,但也心中大感不安:“咱们人多势众,只要小心些,对付一个超绝的高手,也轻而易举,何况一个初出道的姬玄华?放心啦! 可不要灭自己的威风。” “好吧!兄弟当然义不容辞拔刀相助。”猪婆龙不得不表示支持,人多势众是事实,何况东厂专使向本府的治安人员提出要求,不答应肯定会有立即的危险。 “那就谢啦!兄弟。”白龙抛开忧虑,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咱们先派人到瓜州,只要盯上了姬玄华,咱们就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得看我们的了。” “很好,在瓜州一带动手也方便些。” “咱们这就着手准备。”白龙欣然说:“事不宜迟,可不能让江都吊客抢了先。” 从江阻雇船,由于船型不同,官府核定的航区有异,船不能行驶漕河。船到达瓜洲渡头,两人提了行囊登岸,打发船驶走,两人目送雇的船扬帆远驶,确定不会落入眼线的控制,这才走向渡口关卡。 即使是从镇江来的两府居民,也得在关卡查验路引。两人的路引早已准备停当,伪造得天衣无缝,不怕关卡查验,行走江湖的人,有门路弄得到与真品相同的旅行证明。 姬玄华仍用姬玄华的路引,一经过关卡,消息便以最快的速度传出,他却一无所知。 算行程,东厂专使的秘舟,该已在两或三天之前,从漕河口沿河驶向扬州,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即使生死一笔知道他看穿金蝉脱壳计追来,也将加快北上不在扬州逗留。他所要做的事,是尽快到扬州雇快船穷追。 在这里雇船,也可以至扬州,但绕走漕河太远太慢,两人决定走陆路,四十里算不了一回事。瓜洲镇是扬州七大镇之一,早年倭寇横行,镇筑了城,形成江边最繁荣的市集,自古以来就是江两岸往来的咽喉,也是大江下游最大的渡口。 已经是申牌时分,天色不早了,天宇中彤云密布,寒风刺骨。但两人不意介天候天色,在镇上吃了一顿满意的点心,背了包裹就道,要赶到扬州雇船,在江湖行走,赶夜路是家常便饭。 瓜洲是冲积平原,大道宽阔,路旁凋林蔽天,衰草萋萋一片苍凉。 走了十余里,前后己不见行人。云沉风恶,黄昏将临,旅客早就各抵地头未晚先投宿。 途中经常有打闷棍背娘舅的毛贼出现,天一黑必须成群结队往来,治安日坏,这里也不例外。 经常可以看到岔路,通向各地村落,或者通向某一座大户的园林别墅,扬州的富豪在这附近置有别业。 前面就是一条岔路口,北角矗立了一座八角凉亭,暮色苍茫,得走近才可以看清亭内有人。 说是人,却又不像人。 姬玄华倏然止步,口中发出警告性的冷哼。 距亭口不足三丈,姑娘只感到彻体生寒,毛发直竖,惊恐地搀紧了姬玄华的手膀,浑身颤抖。 三个人形的黑影,并肩站在亭内,黑袍拖地,披下一头及腰下的长发,连面孔也遮住了,透过发隙,隐约可分辨面部似乎只有两个大眼眶,眼中也似乎闪烁着绿芒。与其说是三个人,不如说是三根黑柱比较贴切些,更像三个鬼怪,形象极为恐怖。 “不要怕,有人在装神弄鬼。”姬玄华大声安慰:“我是此中行家,他们在班门弄斧。” “你们,见过真的鬼吗?”一个刺耳的尖厉嗓音问,入耳令人心中发寒,丝毫不带人味,不折扣的鬼声,阴森冷厉令人毛骨悚然。 姬玄华低喝一声“走”!挽了姑娘飞掠而走,快逾电光石火,眨眼间便己远出三十步外。 三个鬼慢了一刹那,飞出亭扑了个空。 “咦!”先前发问的鬼惊叫一声,被两人快速逸走的身法吓了一跳。 “有空再陪你们玩,今晚不陪。”前面传来姬玄华的语音,身影冉冉而逝。 “咱们估低了这两个人,可惜。”扮鬼的人知道追不上了,向两同伴说:“便宜了九泉三魔,估计错误,白白拱手,将赏金送给他们。” “走吧!三魔不一定能得手,咱们还有机会。”另一个扮鬼的人说:“最后到手的人,才是赏金的得主。” 远远地,已可看到府城一些高楼的灯火,表示距城已在十里以内,两人的脚程相当快。 “大哥,那些人到底是何来路?”姑娘放慢脚步:“阴气好重,不可能是劫路的毛贼。” “这条路最可怕的不是毛贼,而是那些地方豪强所豢养的不肖败类,有机会就为非作歹,做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包括劫路谋财害命,劫财劫色。”姬玄华信口说:“如果把他们当作没出息为饥寒所迫的毛贼处理,会吃大亏的。那三个扮鬼的人很难看出来路,是极为难缠的阴毒人物已无疑问,咱们犯不着在不知彼的情势下,浪费工夫冒险打发他们。阴气太重,因为他们是女的。” “女的?”姑娘一怔。 “不错,女的。”姬玄华肯定地说:“变着嗓说话,当心些便可听出破绽。” “扬州有哪些女的阴毒人物?” “我很少打听目标以外的人物,对目标附近的高手名宿倒还下过一些工夫。扬州不是我的目标猎食场,所以弄不清到底有些什么人物。哼!希望她们不是冲我而来的。” “应该不可能,我们刚到呢!” “姬玄华大闹苏州的消息,传过江的第一站就是扬州。”姬玄华加以分析:“人怕出名猪怕肥;有人计算姬玄华妄想名利双收,是极为正常的事。我们在瓜洲镇逗留了不少时间,渡头查验路引就可能泄露身份行藏。当然我希望是偶发事件,不加追究免误行程。” “咦!那是什么?”姑娘突然向前一指,讶然轻呼。 “是两个人。”姬玄华目力超人,黑夜中可看清二十步外路中的景物。 “哎呀!” “一定是遭了毒手的旅客,怪的是身旁留有包裹。”姬玄华急走几步,却又倏然停下: “如果遇劫,包裹为何仍留在原地?” “也许天气太冷病发,出了意外呢!”姑娘救人心切,急急奔向倒在路上的人。 “要小心!”姬玄华跟上叮咛:“刚才有人扮鬼拦路,必须严防意外。” 是两个村夫妇打扮的男女,手脚仍不时抽动。 “人还活着。”姑娘放下包裹,立即将仆伏的两男女轻轻翻转,一扪鼻息,触手处肌肤冰冷。 这里是大道转弯处,凋林浓密,附近不可能有民宅,而且症状未明,将人带走医治,半途人死掉可就麻烦啦!又不能见死不救。 百宝囊中有救急药物,两人毫不迟疑分别检查,找出病因才能对症下药,救人第一。 黑夜中哪能尽快找出病因?姬玄华第一个念头就是进行压胸助吸呼,先将病人救醒是当务之急。 姑娘先模摸妇人的头部,触觉比视觉灵敏得多。 “是被人打昏的,右耳门。”她倒抽一口凉气:“人恐怕会变成白痴,伤得太重…… 嗯……我眼前……发……黑……” 姬玄华大吃一惊,蹦跳而起。 一阵昏眩感浪潮似的君临,他也感到眼前发黑。 “陷……阱……”他大叫。 人影飞射而至,而且不止一个。 一声怒吼,他数掌齐发,宛若响起两声轻雷,神动劲发,仓猝间居然可以发挥七成威力。 可是,眼前发黑,无法看到扑来的人影,掌劲迸爆中,只听到一声厉叫,有人被击中了,接着背心一震,他也被人从身后一掌打得向前飞跌。 “砰!”一声大震,他撞中一个人体,同时倒地,这一拳力道甚重,甚而把他打得神智一清,盲目地向前一窜,双手前伸挫身疾走。 身后,怪叫声暴起。 他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桃花娘子你要干什么?” 他感到头重脚轻,浑身有崩散的感觉,眼前朦胧一无所见,身躯不住要向下倒。 “我不能倒下……”他心中狂叫。 凭求生的强烈欲望,与无比的本能与毅力,他手脚并用连窜带爬,在树丛间乱闯。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能自救才能救人。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力尽撞中一株大树昏迷不醒。 唐季华姑娘的运气真差,刚出道便栽得灰头土脸,枉有一身惊世绝学,毫无用武之地便成了俎上肉,可知凭超人的武功闯荡是靠不住的,在阴沟里翻船平常得很。 醒来时眼前仍然朦胧,但她知道已经是白天了。有人用冰凉的面巾抹她的脸,眼前逐渐清明,但手脚不能动弹,身柱被制住了,身躯失去活动能力,仅颈部以上可以自由活动,身柱穴以下的部位麻木不仁。 替她抹脸的,是一个妖艳的锦衣长裙,年约三十上下,隆胸细腰面庞极为美丽的女人。 “你不是五岳狂客的女儿高黛。”妖艳女人放下湿巾说:“那丫头在洲西聚英园张家,逗留过一段时日,神气地四出扬言,要替张家报仇,和东厂专使算帐。如果用你向专使换赏银,这笑话闹大了。” “你是……”姑娘心中叫苦,果然是冲姬玄华而来的人。 “少废话。”妖艳女人给了她一耳光,把她话打断了:“你老实说,你是姬玄华的什么人?” “我认识他没几天。”姑娘心中一宽,显然姬玄华不曾落在这些人手中,定下神应付: “我初出道,有一个老江湖提携,我……我就跟定了他……” “你很贱,居然找一个花花公子提携。”妖艳女人鄙夷地冷笑:“你是哪一家的小女人?” “我姓赵。”姑娘想起她老家百家姓上第一姓,信口胡扯:“名小华,家父是颇有名气的武师,绰号叫赛灵官,你对我最好客气些。” “去你的客气。”妖艳女人又给了她一耳光:“什么狗屁赛灵官?没听说过。你和姬玄华打算到扬州,干些甚么狗屁勾当?” “我是在无锡遇见他,他说要追踪一批赖债的人,那些坏家伙欠了一大笔债溜之大吉,据说乘船北上远走高飞。他要赶到扬州,雇快船追上去讨债。至于是些什么人,他没说,据他说讨到了债,给我一大笔钱……”半真半假,让对方摸不清真假。 “你在做梦,那些逃债的人实力强得很。你说,你预定在扬州什么地方落脚?” “我怎么知道?反正最先一定在漕河码头先打听,再雇船,据他说那些人逃得很快,不会在扬州逗留,必须加紧追赶。你们……” “我们是替朋友助拳的,姬玄华有两万银子身价,死的只有五千两,因此大家都想要活的。本来他的女伴叫高黛,也值五千两银子,所以我们把你带来,没料到却是一文不值的贱货。哼!你是他的女人,他居然不管你的死活,真正的无情无义花花公子。他另一个叫镜花妖的情妇,也是被他无情地抛弃的。所以,你最好和我们合作。” “合作?你是说……” “你是一个很鲜很嫩的小美人,我想他还不至于郎心似铁置之不理,所以只要你一现身,他会来找你的,我们就可以捉住他了。” “天啊!我怎么一出道,就碰上这种霉事?”姑娘装得可怜兮兮:“如果他真是花花公子,就不会管我的死活了。” “小丫头,不要低估了你这种含苞待放,有八九分美貌小女人的魅力,他不会很快就把你抛弃的。我也曾年轻貌美,我知道男人的劣根性,如果他不是玩腻了自己放弃,是不甘心被人夺走的。目下他已经是名震江湖的风云豪强人物,面子也受不了情妇被人夺走的侮辱。 你说,你愿意合作吗?” “我还有选择吗?” “没有了。” “我……我愿意合作,但……你们不会杀我吧?” “你一个小武师小丫头,杀你干什么?你既不能和我争名利,又不会影响我的权益。每天都有这种无知的小女人妄想闯出一番事业来,能获得成功的寥寥可数。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只要你诚心合作。” “不合作我就死定了,我可不笨。”姑娘完全表示屈服:“你要我怎么做?” “再过半个时辰,我的人会回来,我和你到漕河码头走走,他如果还没落在九泉三魔手中,很可能到码头找船。” “九泉三魔是什么人?” “是江都吊客的朋友。”妖艳女人替她解身柱禁制:“岂知他们浪得虚名,居然在重要关头,用错了黄泉散魄香的份量,功亏一篑,让姬玄华逃掉了。他们仍在洲上发疯似的穷找,我们到府城的漕河码头去等。” 姑娘总算明白被擒的原因了,那两个被打昏的人,附近布放了可怕的黄泉散魄香,等她和姬玄华热心救人落入网罗。 姬玄华已经脱身,她心中又惊又喜,如果姬玄华再因为她而落入妖女手中,那岂不是天大的灾祸? 但她对姬玄华深具信心,不会再上当。 她不能立即反击,妖女在解身柱的禁制时,在她身前的任脉弄了手脚,她已经感觉出气机有异了。 “我一定和你们合作,看我愿托以终身的他,是不是真的无情无义。”她挺身坐起,故意咬牙切齿:“我是真心和他同偕白首的。” “你不久就可看清,一个花花公子的真面目了。”妖艳女人冷笑着说:“他一定很英俊,是吗?” “不错,人如临风玉树……” “这种人最不可靠,处处留情风流自赏。” “是吗?” “当然,我见过不少这种男人。”妖艳女人往房外走。 “你贵姓?”姑娘跟在后面问。 “桃花娘子,七妖之一。镜花水月两妖,得称我一声大姐。姓什么,没有问的必要。” 这是一座丛林深处的大宅,出房经过走道,便看到两个侍女,可知宅中有不少人,而且大部份是女人。 刚进入一座小厅,震天长啸已划空而至。 桃花娘子脸一变,急奔出室,顺手拉了姑娘一起走,拖了就跑。 姑娘这才发现举步相当吃力。 大院子里站了一堆高高矮矮的男女,一个个怒形于色声势汹汹。 为首的人是江都吊客,这位大爷怒形于色神情狞猛,挟了他的成名兵刃丧门杖,比虎尾棍长两尺,相当沉重,可当枪使用。 三个戴了黑头罩,仅露出双目,佩了古色斑斓长剑的人,大白天也鬼气冲天,不以真面目示人,可能长相狰狞,白天很少露面,这就是九泉三魔,江湖朋友闻名变色魔道名宿。三个魔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凶光暴射的怪眼,狠盯着陆续出厅的六个女人。 桃花娘子有四名年约三十上下的女侍,加上唐季华姑娘只有六个人。而江都吊客除了九泉三魔之外,共有十六名男女。四比一,桃花娘子显然落在下风。 “桃花娘子,这样做,未免太不上道吧?”江都吊客暴跳如雷,嗓门大得很:“在下与白龙事先已划定埋伏区,除非有一方要求援助,不然各守地盘,各行其是。你在紧要关头出来浑水摸鱼,不但惊走了姬玄华,更掳走了高小丫头,你怎么说?我要公道。” “江都吊客,你给我听清了。”桃花娘子不甘示弱,语气强硬凌厉:“我不管你与白龙的协议如何,只管我与白龙之间的承诺。” “你……” “那就是除非我失败了,不然我有权作出结果来。”桃花娘子振振有词抢着说:“昨晚的情势是,我追赶姬玄华,双方交手还没结束,只不过追慢了片刻而已,所以我有权继续追他以至有了结果才算数。而且,我捉到的这个小女人。”一面说,一面将唐季华姑娘推出一步:“这个小女人不是五岳狂客的女儿高黛,而是姬玄华新勾搭上手姓赵的可怜虫。你认识高黛,你看是不是她?” 江都吊客傻了眼,他当然知道改扮男装的姑娘是不是高黛,双方都没有好处,抓错了人。 “你不要管,让老夫和这泼妇讨公道。”九泉大魔阴森森地说,阴森森向前举步。 “九泉大魔,你吓唬不了我的。”桃花娘子也向前相迎:“为名为利,谁都不落人后。 你想用剑讲理,我奉陪,谁赢了,谁就可以在江湖地位上晋一级,我会全力以赴,你在做相当冒险的豪赌,胜算不会超过四成。你最好不要使用黄泉散魄香,不然会用云雨销魂散对付你,你知道嗅云雨销魂散,会有何种恶心的现象,让大家开眼界。” “该死的贼泼妇,你吹起牛来了。”九泉大魔拔剑出鞘:“你任何时候,都可以使用你的云雨销魂散献宝。你破了老夫的买卖,浑水摸鱼偷走了老夫摆平了的人,分明有意向老夫声威挑战,老夫成全你。” 院门涌人五个人,领先的赫然是生死一笔。后面跟着的四男女,有镜花妖在内。 “你们在干什么?”生死一笔怒叱:“不许动手。江都吊客,擒到的人呢?” 生死一笔的声威地位,比这些人高得不可以道计。九泉大魔哼了一声,但却乖乖地退回。 “万大人,只……只捉到一个。”江都吊客惶然欠身:“在下已……已经尽了力。” “姬小狗呢?” “逃……逃掉了。” 生死一笔脸色一变,兴高采烈赶来接人,却接不到所要接的姬玄华,空欢喜一场。 “混蛋!你们传到府城的消息说,人已经捉住了,有意欺骗在下吗?”生死一笔大为光火跳脚怒吼:“抓到一个,是高家的小泼妇吗?” “高家的小泼妇没来,是个姓赵的小女人。”江都吊客指指唐姑娘:“夜间用信号传递消息,只能传送简单的信号。在下也是从信号中获知,白龙这一面的人捉到了人……” “去你娘的!捉到一个不相干的人,害我白跑一趟,你该死。” “在下保证,那小辈绝难逃出瓜洲……” “去你娘的保证!你们都是些饭桶。”生死一笔火爆地大骂:“你给我听清了。” “在下洗耳恭听。”江都吊客快要恼羞成怒了。 “我唯你是问。” “在下正在尽力。” “给我赶快搜。” “是的。”江都吊客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对方仍然重用他,不会立即反脸,他犯不着不平则鸣自找麻烦。 “我在城里等你的好消息。”生死一笔撂下话转身便走,走得十分急促。 一听姬玄华没捉到,这位老江湖心凉了一大半,夜间暗算埋伏失败,白天哪有成功的希望?在苏州高手如云,也奈何不了姬玄华,扬州这些一二流高手,在姬玄华毫无戒心之下暗算埋伏,应该成功有望。但布伏失败,姬玄华必定提高警觉,这些一二流高手哪堪一击? 他怎敢久留?出了院门便拔腿飞奔——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三十一章 桃花娘子 江都吊客是主人,不得不出面阻止冲突了。 “桃花娘于,不要做得太过份了。”他急急抢出,不让九泉大魔再出面:“咱们目下不能有意气之争,必须赶快搜寻姬玄华的下落,这小女人是三位前辈用黄泉散魄香弄翻的,人应交给他们,免伤和气好不好?” 桃花娘于其实色厉内荏,一比一她也许应付得了九泉大魔,另两魔必定不肯坐视,一比三她毫无机会。她的四个侍女,也应付不了江都吊客一群人。 “给你。”她干脆大方些,不讨价还价见好即收:“可以利用这小女人,把姬玄华引出来。我去和白龙会合,你们最好不要在咱们的地盘争功。” “谢啦!” 桃花娘子将唐姑娘向前一推,偕四侍女向后退。 “用逆经手法制了她的任脉,下手的地方是阴交穴,上溯气海,疏解需从右期门穴着手。”她一面退走一面说:“你应该可以疏解,但最好不要冒险,这小女人的武功也许很不错,解了禁制你可能奈何不了她。回头见。” 五女退入大厅,从后门匆匆走了。 唐季华完全绝望了,听桃花娘子所说的逆经手法所制经穴,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自解的能力,除非她的六合解脱神功火候,已修至九成境界。 她仍想侥幸一试,撒腿便跑,只要能逃入屋中,至少可以找地方藏身躲匿。 糟,只奔出五六步,双腿一软,眼冒金星,重心乍失,砰然摔倒在地。 江都吊客恨上心头,为了她,双方几乎反脸成仇自相残杀,愈想愈火,她一跑,更是怒火中烧,猛地抢出一把拖起她,狠狠地在她腹部捣了三拳。 “呃……呃……”她感到天旋地转,五脏六腑要往外翻,浑身一软。 江都吊客一是在气头上,二是她穿了不伦不类的男装,看不出娇美女性的风华,所以下手不留情。 “交给我,别把她打死了,老夫要利用她,引姬玄华送死。”九泉大魔制止江都吊客痛打,上前解腰带捆住她的双手:“你们散开在左近暗中跟随,老夫一个人带了这小女人,姬玄华必定出来抢夺,咱们就可以活捉他了,总比盲人瞎马般漫山遍野穷找省事些。” 不由姑娘不走,九泉大魔得意洋洋,像牵牛一样把她拖着走,走不了十步八步,就故意猛地一拉,把她拖倒在地,拖了几步再让她爬起来。 拖了里余,她已浑身泥土双脚发麻,拖的时候比走的多,她快要崩溃了。 江都吊客一群人,拖了唐姑娘向府城走的。 姬玄华却出现在相反的方向,距瓜洲渡头约有三里左右,属于水上好汉的布伏搜索区,主持人是水上大爷白龙朱海。 水上陆上两位扬州大爷,拥有实力雄厚的各色爪牙,也有不少朋友,以及受到热诚招待的过往江湖豪客。当然全都是臭味相投的魔道、邪道、黑道的人见人怕人物。 桃花娘子,就是这些豪客之一,有重赏可得,这些豪客,当然愿意替主人分忧,所有的人,都自告奋勇出动,各展奇谋要捉值两万银子的姬玄华。 要遍搜瓜洲每一角落,大概需要十万人马。 所以,这些好汉们只能在大道附近枯等,等姬玄华出现,仅派了几个爪牙虚应故事,在凋林草丛中,虚张声势大摇大摆东张西望,哪有精力穷搜。 四个佩刀的小爪牙,有说有笑从一座凋林钻出,大踏步通过枯草及腰的半里长荒野,要进入对面的松林。 松林是不凋的,只是松针稀稀疏疏,可在林外透视百步外,松林内不易藏人,因为树下枯草甚少,松树的排外性相当强烈,不许其他的树长在松林下。 “老大,你看。”一名大汉向林内一指:“那株松干下,是不是站着一个人?” “没错,是人。”老大同意,脸色一变:“会不会是姬玄华?赶快发出信号。” “别挨骂了,老大。”另一名大汉挪了挪腰间的单刀,领先入林:“没证实姬玄华身份之前,你一发出信号,所有的人全往这里赶,若不是姬玄华,朱大爷不把你打个半死才有鬼。” “唔!是个读书人,身上没有刀剑,不可能是姬玄华。”第三名大汉一面接近一面自以为是说:“听说姬小辈把苏州闹得天翻地覆,一定是面貌狰狞,剑锐刀利的狠货色,这人不像,不像一个会武的人。” 四大汉虽则有所警惕,但并不紧张,四个人四把刀,还怕一个读书人? 已经是辰牌初正之间,但满天阴霾寒风彻骨,林下光度仍然幽暗,走近才能看清这位读书人的面貌。那袭青袍与学舍的士子所穿并不全同,至少品质高了许多,是缎制品。 更不同的是,衬里是暗灰色的,其实并非衬里,而是可以翻转穿的两色袍。晚上把灰色的一面翻向外,具有良好的隐形作用。 这人贴靠在合抱粗的老松干上,背着手站得四平八稳,不言不动像僵尸,脸色有点苍白,那双半眯着的大眼中,似乎透出极为阴森的异光。由于青袍的颜色与松树不同,所以老远便让四大汉看到了。 青袍宽大,四大汉没发现他袍内有百宝囊,这是遨游天下的亡命者随身法宝,盛有必需的重要物品,行李可以丢百宝囊不能丢,几乎成了江湖朋友的身份标志,一看便知是同道。 “这书虫一定是疯子。”大汉站在丈外说:“大清早跑出来散步喝西北风,好像快要冻僵黏在树上啦!气色差得很。” “老大,别误事,问问他。”第二名大汉说:“附近五里内没有村落,也没听说有秀才举人。他是什么时候散步到这里的?” “我昨晚就来了。”青袍人用和蔼的神情主动回答:“冷了一夜,不久前才清醒过来,好半天血气才逐渐转旺,现在肌肉还有点发僵呢!” “你在这里干什么?” “碰上了鬼,迷了路,一头闯进荒野树林,与鬼为邻一脚已踏入鬼门关。”青袍人果然动动双手,十指不住伸屈:“哦!刚才听你们说什么姬玄华,找他干什么?你们为何要找他?” “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勒索歹徒。”老大说:“我们不认识,是咱们的大爷要找他。你是……” “贵大爷是谁?” “朱大爷朱海……” “哦!白龙,他真配称大爷。” “咦!你一个书虫,怎知道白龙……” “我就是姬玄华,大闹苏州的杀神姬玄华。” 四大汉大吃一惊,骇然变色。 “这混蛋在耍我们。”老大急急拔刀:“我宰了你这狗东西……” 咒骂声中,火杂杂地冲上就是一刀,刺向小腹力道十分凶猛,似想将人钉死在树上。 大手一伸,扣住了锋利的刀身。 老大身形一顿,冲势被挡住,还来不及转念,小腹便挨了一脚,呃了一声,撒手丢刀屈身抱腹后退了三四步,呻吟着躺下了。 “我等你们的白龙来。”姬玄华将夺获的刀拂动了两下,离开松树向前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是闯荡朋友的金科玉律。今天,你们犯了我了。” 一名大汉发出警啸,三把刀三面分。 “上呀!”姬玄华挥刀直上。 三刀乍合,风吼雷鸣,刀上的功夫不含糊,砍劈截具见功力。 可是,三人成为舞刀相缠。 青影闪动大快,不时用刀背左拍右挡,三大汉最初还能有招有法进攻,片刻便成了望影挥刀,结果经常与同伴相缠,险状横生几乎误伤了同伴。 姬玄华一刀也没反击,像穿花的蝴蝶,在漫天彻地的刀光中闪动,吸引三把刀互相纠缠。 “你们太差劲。”他一面游走,一面用嘲弄的口吻大叫大嚷:“这怎么能挥刀闯道呀! 三招两式闯江湖未免太危险了,随时都会送命的,真让人忍不住要教你们两招绝活。看清了,第一招……” 刀光一闪,第一名大汉嗯了一声,脱出纠缠斜撞而出,右臂外侧鲜血泉涌,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刀斜割,割开了控制手臂最强劲有力的三角肌。 “第二招……”刀光再闪,有如眩目的电光。 又一名大汉脱出纠缠,右肩下鲜血红了衣裤,腰带也断了,脱手丢刀捂住创口坐倒狂叫救命。 最后一名大汉胆裂魂飞,如见鬼魅般向后急退。 “你敢走?哼!”姬玄华用刀一指:“替他们裹伤,等你们的白龙大爷来善后,动手……” 大汉浑身发抖,不敢不遵,收了刀战栗着替两个同伴用腰带裹伤,暂时止住血应急。 姬玄华重新回到松树下,将刀插在脚旁调息。 黄泉散魄香不是毒,是性质与鸡鸣五鼓返魂香相近的迷香,天一亮药效便自行消散,这与人体白天气血循环加剧有关。 但天气奇寒,他昏迷不醒冻了一夜,换了旁人,该早已僵死多时,难怪他醒来后,到了辰牌正才逐渐气血恢复正常。 现在,他知道谁在计算他和唐姑娘了。 “你们为何要计算姬玄华?”他向替同伴裹伤的大汉问:“姬玄华大闹苏州,与你们扬州的群豪井水不犯河水,有道理吗?” “我……我不清楚。”大汉惊恐他说:“只知大爷与城里的江都吊客杨大爷,召集所有的人和朋友,布下天罗地网捉你和五岳狂客的女儿,说是有重赏。” “城里是不是来了东厂专使?” “是的,有两批,一批从苏州来,另一批来自南京。”大汉不知情,据实招供。 “哦!难怪。”姬玄华恍然:“昨晚有三个扮鬼怪的人拦路,是什么人?” “朱大爷的贵宾,叫桃花娘子。她有四个武功很可怕的侍女,都是装神弄鬼的行家,听说她大有来头,身份地位比大爷高许多。” “七妖中的桃花妖,当然比白龙的身份地位高。好,我等她。”姬玄华咬牙说:“昨晚你们捉了我的女伴,目下在何处?” “这……” “你们最好不曾将她交给东厂的恶贼。” “我只知道目下仍在桃花娘子手中,听说要作为捉你的诱饵。” “很好,很好。” “很好什么?” “不杀得你们心惊胆战做噩梦,你们这些地方的牛鬼蛇神是不会害怕的。我要让你们知道,与横行天下的人作对,会有些什么后果,我就是横行天下的人。”姬玄华钢刀一拂,风雷声殷殷:“你们不能倚仗人多势众地头熟,任意把过往的英雄好汉埋葬掉。” 远处出现奔来的人影,第一批闻警赶来的人到达现场,共有七个人,分握七种兵刃。 “那是些什么人?”姬玄华向大汉沉声问。 “大爷的新交兄弟七水怪。”大汉不敢不说。 “很好,很好。” 七水怪飞奔而至,一个个喘息如牛。 “歇口气恢复精力。”姬玄华离开松树下,轻拂着单刀:“大爷要公平地斩妖除怪,要你们死得瞑目。” 为首的中年人暴眼凸腮,手中的双股鱼叉沉重锋利,高大魁梧必定孔武有力,天生的打手好材料,当然也是做强盗的最佳人才。 “什么人?”中年人一面调息一面挺叉逼进,暴眼中凶光四射。 “姬玄华。” “好小子……” “你混蛋!你是什么东西?好大的狗胆,敢在姬某面前吹牛托大……来得好!” 中年人愤怒地疾冲而上,双股叉毒龙出洞当胸疾吐,劲道极为凶猛,单刀决难招架这种六尺长的镔铁鱼叉,刀一触很可能被震断或震飞。 刀光一闪,铮一声轻拨兜胸攻到的叉尖,叉急剧错出半尺偏门。 姬玄华无畏地贴叉切入,左手斜搭叉杆,单刀猛地向斜上方一拂。 中年人双手持叉,刀光闪电似的一闪即没,传出一声轻响与刀啸声相应和,中年人的左手齐肘而折,刀又快又利,手臂经不起一击。 “滚!”姬玄华沉叱,扣住叉杆顺手便扔。 中年人的右手,仍死握住双股叉,还不知道左臂已折,连人带叉被扔飞出两丈外,摔落时叉仍向前飞,向六位同伴飞翻扫击。 一声长啸,姬玄华随在又后凶猛地扑上了,钢刀啸风声有如午夜怒涛,眩目的刀光像满天雷电。 兵刃飞抛,肢体分裂,虎入羊群,波开浪裂。 仅一刹那间,七怪便崩溃了。 这才是杀神的雷霆攻击,刀光与血雨纷飞。 替同伴裹伤的大汉,发出一声可怕的惊怖叫号,爬起没命似的狂奔而走,跌倒了爬起像是失魂。 一场恶斗就结束了,惨烈无比。 现场只有一个人站立:姬玄华。 第二批人赶到,远在三十步外眼看同伴七水怪崩溃,救应不及,眼睁睁目击同伴被屠杀,爱莫能助,一个个惊得手脚发软,魂飞胆落,狂奔的身法倏然减弱,似乎他们的双腿突然包上了三十斤的铁瓦,跑不动了。 共来了十六个人,白龙朱海是领队人。 姬玄华扬刀站在人堆中,虎目中冷电森森。 “不屠光你们,此恨难消。”他的刀,指向惊怖欲绝的人群:“你们这些贱种死光了,扬州这一带水线。虽然不见得从此太平,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杀神姬某在此,你们一起上……上……上!” 十六个人浑身战栗,惨烈的现场吓坏他们了。 谁还敢上?没有人敢面对那把血迹斑斑的钢刀。 “你……你太……大残……忍了……”白龙朱海凄厉地叫号:“刀刀致命,招招迫魂……” “闭上你的狗嘴!”姬玄华怒吼,一步步持刀逼进:“姬某与你们扬州群豪无怨无仇,各不相识,你们胆敢无耻地安排阴谋诡计暗算,再大举出动搜杀,你还敢有脸说我残忍?” “你……” “不将我的女伴平平安安交回。”他举刀仰天长啸,声如铁马金戈奔腾呼号,啸完声如沉雷:“我举刀发誓,我要刀刀斩绝扬州的水陆群豪,屠尽所有的牛鬼蛇神,不许半个城狐社鼠活命。你们,是第一批受报应的人,地狱的生死簿上,诸位的大名已勾。” “咱们是受人之托……” “放你娘的狗屁!这是什么混帐理由?”姬玄华大骂:“你是一个挑不起的三等混蛋狗杂种,死不要脸男盗女娼的货色,此时此地,你居然敢用这种理由来遮羞。你不是人是不是?我要你们一千条命偿还,人不够把老少妇孺也算上,少一个也不行。” 一名大汉走近白龙,持刀的手抖得厉害。 “我……我去催……催请桃花娘子,要她把……把人赶……赶快送来……”大汉几乎语不成声。 “她……她们来了。”另一名大汉急急地用手向远处一指:“糟……好……好像她们没……没带着人来……” 桃花娘子五个女人,正在百步外向这里飞掠。 “人没带来,她们一定死!”姬玄华冷酷地说:“我可以写必死保票。你们,也一样,死!” 白龙打一冷战,感到裤裆凉凉地。 五女片刻便到了切近,脚下一慢徐徐向前走。 白龙十分机警,一打手式,快速地后退,十六个人紧张地结阵壮胆。 桃花娘子瞥了地下散落的七具尸体一眼,水汪汪的凤目回到姬玄华身上。 姬玄华冷冷一笑,虎目炯炯盯视这个妖艳的半老徐娘。三十出头天生丽质而又会打扮的女人,成熟女人的风韵本身就是一种美。这女妖比镜花水月更会打扮,更为出色,而且多了几分艳冶的风情,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一张床。 桃花娘子注视他的目光,却是变化多端,起初是因看到尸体而惊怒,然后是惊诧,最后变得兴奋热切,喜悦的神情写在脸上。 镜花水月两妖女,也是对他一见心荡的,他就是那种属于女性一见难忘的,英俊又性感的大男人。 即使是嫉恶如仇的高黛姑娘,见了几次面也对他芳心涌起波澜。 “你的杀气太重,我不喜欢。”桃花娘子先发制人,用惑人的媚笑应付他的阴森怒意: “你就是大闹苏州,一鸣惊人的姬玄华?幸会幸会。” “你就是大名鼎鼎,妖艳动江湖的桃花娘子了,在下也幸会幸会。”他也换了笑脸,虎目中杀气消失,换上了另一种奕奕神彩:“你把我的女人藏到何处去了?好像我和她都没招惹过你吧?” “那种青涩的小丫头算什么呢?你对女人的品味,未免太低了吧?至少我认为她就比不上你抛弃的镜花小妹,你不像一个懂得女人的花花公子呢!” “我对女人的品味是多方面的,所以才配称花花公子呀!不过,得先申明,以免局外人误解,镜花妖人是我抛弃的,她很可怜,唯我居士与生死一笔,主宰了她的生死,也主宰了她的感情私生活。哦!你还没答复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呀?”桃花娘子故意装糊涂,眉开眼笑尽量卖弄妖冶的风情:“不久之前,我曾经看到镜花妖。也许你们之间有误会,误会是不难澄清的,也许我可以帮助你和她……” “不谈她,她身不由己,你帮助不了她。我的问题你心中明白,你把我的青涩小丫头藏在什么地方?我还没有抛弃她的打算呢!” “我不想谈她……” “我要谈呀!哦!你不会笨得已经把她交给生死一笔吧?” “生死一笔要的是高黛,怎肯花重金买一个小可怜?名头就是身价,五岳狂客的女儿……” “我不想谈五岳狂客的女儿,那小丫头不对我花花公子的胃口。好娘子,把我的女人交还给我好不好?大家交个朋友,不伤和气。” “如果我拒绝……” “就会有人摆平在这里。”也用刀指指散落的尸体:“多增加一些尸体,同样污染不了这座松林,血反而可让松树茁壮,骨肉肥了草木。好娘子,你不会拒绝的,你的朋友白龙可以告诉你,拒绝会有些什么后果,这几具尸体已经替他作证了。” “你这种人的要求,女人是很难拒绝的。好吧!我带你去见她。”桃花娘子向他伸出纤手,媚笑十分撩人情欲:“我没虐待她,你不必心疼,走吧!我们一起去。” 人已经交给九泉三魔,这妖女说起谎来泰然自若,功夫到家,肯定可以把意乱情迷的男人骗得团团转。 “好哇!你真是懂得男人心理,懂得发挥魅力的可爱美娇娘,桃花娘子名不虚传。”他笑吟吟举步向前接近:“天下女人都像你一样可爱,男人们一定乐歪啦!天下一定少许多是非……” 已经知道对方的底细,他已经赢了一半。只要能在快速接触的片刻,能屏住呼吸一击得手,他就加赢了另一半,下手必须捷逾迅雷。 说话间,他突然加快速接近去握伸出的纤手。 人算虎,虎亦算人;桃花娘子也知道他的底细,知道他极难对付,五个人不但不断暗中泄放云雨销魂散,也暗中蓄劲跃然若动。 他速度一增,桃花娘子便知道把戏不灵光了,一声娇笑,伸出的纤手扣指疾弹,劲气破空攻击他的胸口七坎大穴,弹出的劲气威力可及一丈。 裙袂飞扬,指风弹出人向后飞退。 四侍女是左右分为列阵的,主人一退,侍女便可从两侧出手合击,冲进的人必定进入合击力场的中心,成了四侍女的标靶。 姬玄华身形健进,刀一抬,叮一声挡住了击七坎的一缕指风,竟然发出金石声,指风的劲道可怕极了,但却击不断单刀。 四侍女果然同时挫马步发掌,风雷乍合。 同一刹那,直冲而入的人影倏然折向,在千钧一发间脱离力场中心,刀光一闪,传出利刃破空的簌簌天风声,人影已远出两丈外。 最右侧前方的一名侍女,美丽的脑袋离颈跌坠。 这电光石火似的瞬间接触,白龙一群旁观的人,没有人能看清变化,变化太快太不可思议了。 侍女的脑袋跌下,却可看得一清二楚。 “老天……爷……”白龙战栗着叫。 桃花娘子大吃一惊,心中大痛。 “好娘子,你这是干么呀?”姬玄华嬉皮笑脸拂着刀说,含笑杀人面不改色,真够狠的:“我可是诚心诚意,巴结你这大美人一亲芳泽的,为何又摆出阵势来计算我,太不够意思了吧?” “你……你竟敢杀了我的人。”桃花娘子笑不出来了,粉脸带煞咬着银牙惊怒交加: “你的女人在我的手中,你竟敢……” “贱女人,你给我听清了。”姬玄华也变了脸,虎目中冷电四射:“正如你所说,一个青涩的小丫头算什么?天下间有的是漂亮女人,我如果专情守着一个表现得像情圣,还能称花花公子吗?你休想用任何事来威胁我,我杀神的绰号可不是白叫的。你这千人骑万人跨的江湖贱淫妇,你不交人是不是?哼!” 哼声一出,他大踏步急进。 三侍女死了一个同伴,凶性大发,同声娇叱中,从他的左侧闪电似的扑上,三支剑风雷乍起,吐出无数耀目的电虹。 他身形一闪,无畏地切入绵密的剑网中,刀光猛地迸爆,利刃破声如殷雷绵绵狂震,剑虹呈现狂乱迸散的异象。 刀光疾射而出,射向刚撤剑投入三侍女剑阵的桃花娘子。行电光石火似的接触,刀剑接触像是雷电交加,飞溅的火星惊心动魄。 桃花娘子斜飞出两丈外,裙袂被刀裂分成破裙。 姬玄华在丈外上风横刀屹立,狞猛的神情撼人心魄。 “我要剥光你一刀一刀地割,一块一块地卸开。”他凶狠地说:“你很幸运,这里没有人家养猪。我在苏州抓住鱼藏社的杀手逼供,就是把人割了喂猪的。你这一身细皮白肉,一定很对猪的胃口。” 白龙一群好汉,只听得汗毛直竖,心向下沉,真有遇上妖魔的感觉。 桃花娘子打一冷战,惊怖欲绝。 四个武功十分扎实,在江湖极有地位,她亲自传授绝学,一个个皆可独当一面的侍女,怎么一照面便成了断头裂体的血淋淋死尸?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云雨销魂散已消耗得差不多了,显然对姬玄华毫无作用。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销魂散本来就威力有限,姬玄华每一次静止,都出现在上风处,可知早有防范的准备,不会上当啦! 她根本挡不住雷霆万钧的单刀,强烈的剑气在刀气的强压下飞散,在内功上已经差了一大段距离,兵刃的招术上,也相去远甚。 这几刀如果不砍裂她的衣裙,而砍落在身上,结果如何?她护体内功根本不堪单刀一击。 “你……你你……”桃花娘子快要崩溃了,四侍女的死令她痛心疾首。 “杀!”姬玄华吼声似沉雷。 声到刀到人到,眩目的刀光临头。 她不得不招架,来不及退了。 铮一声狂震,剑向侧荡起。 姬玄华的大手乘机探入,一把扣住她咽喉一拉,右膝凶狠地撞上了她的小腹,刀把疾落,在她的左肩撞上一记重的,几乎撞断了她的肩骨。 她浑身一软,完全失去反抗能力。 “哎……唷……”她出声尖叫。 姬玄华不是花花公子,毫无怜香惜玉的英雄襟怀,丢掉刀双手齐动,裂帛声响处,她成一头大白羊,诱人犯罪的曲线玲球胴体,暴露在十余名扬州群豪眼下。 “不活剐了你,此恨难消。”姬玄华用她的腰带,撕开作捆绳,捆住她的双手拖至一株松树下,准备将她吊上横枝:“我敢和权倾天下,高手如云的东厂为敌,会被你一个风尘荡妇所威胁?你简直没把自己当人看。我把生死一笔一群跺下脚天动地摇的高手名宿,从苏州杀到扬州,杀得他们胆裂魂飞亡命飞遁,你居然胆敢替他们挡灾,你以为你是谁?生死一笔一个指头,可以要你死一千次,你居然敢不知自量替他背冤担灾,世间居然有你这种狂妄得不知死活的笨女人,我就让你死!” “我……我帮白龙……”她绝望地狂叫:“是……是冲江……江湖道义份上,并……并非助生死一笔……” 白龙吓了一跳,心抖了几下。 “桃花娘子,你……你不否认是……是冲两万银子重……重赏吧?”白龙在远处大叫: “我已经转达东厂的要求,你……你怎能说成冲道义帮助我的?把那位小姑娘交给他吧!你死了还能得到什么?你的美色和云雨销魂散,都对付不了这个杀神,认栽吧!姑娘。” “我……” “人藏在何处?我派人去带来。”白龙更怕姬玄华报复,更不希望死掉一千个人。 “人……人已经被……被九泉三魔带走了……”桃花娘子尖叫:“我不……不得不将人交给他……” 姬玄华虎目中杀机怒涌,刀举起了。 “饶……我……”桃花娘子崩溃了。 刀光一闪,砍断了吊索。 “寄下你脑袋,我会再找你。”姬玄华咬牙说:“我那位女伴如有三长两短,我定碎剁了你。”刀向远处的白龙一指:“你们,是时候了。” “我……我也是不得已,也太贪心。”白龙吓得脸无人色:“我……我去找江都吊客商量,他……他会向九泉三魔索人,三魔是他贵宾,会依他的。” “你带我去。” “我……我愿意。” “走!” 两人沿大道北行,大道上旅客不多,似乎已经知道路上不安静,不想往灾祸光临的地方闯。 这是白龙的瓜牙,在瓜洲镇放出的消息,用意是阻止旅客碍事,改道走可保平安。 “九泉三魔是非常自负乖僻的人。”白龙惊惶的神情令人同情。 “我知道。” “江都吊客恐怕很难影响三魔的决定。” “那你就有大麻烦。” “我……”白龙打一冷战:“你的女伴,对你真……真有那么重要吗?” “那是一定的。” “我……我不能负责……” “你再推诿妄图卸责,我一刀砍了你。”姬玄华凶狠地说:“你最好向上苍祷告,求上苍保估我的女伴平安无恙,不然……哼!” “这不能全怪我,我哪有控制全局的能力?姬兄,讲讲理好不好?” “你这种混蛋,不能和你讲理,你也无理可讲,而且你也不是肯和人讲理的人。” “我有重要的消息交换。”白龙一咬牙,豁出去了,好死不如恶活,渡过眼前的难关,才是当务之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你有什么值得交换的消息?” “生死一笔那些专使的行踪。” “他们一定还在府城,你的消息不够交换的价码。” “他的另一批人,昨天就不在府城了。” “我知道,他暗中还有一批人,从江阴过来的。” “你知道,这条河水的大小事故,我都一清二楚,我的三教九流弟兄很多很多,无孔不入。” “我知道。” “从这里到淮安,我供给一切消息。” “等我见到我的女伴,再和你谈交换条件。” “姬兄……” “别说了。”姬玄华烦躁地沉叱:“我的女伴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和你扬州水陆群豪,没有甚么好谈的了,我用刀和你们讲理。” 白龙倒抽了一口凉气,感到天气好冷好冷,心中叫苦,不由暗中猛念菩萨保佑。 前面凋草疏林中,钻出两名大汉。 白龙一打手式,两大汉这才放心奔近。他们并不认识姬玄华,只是看到姬玄华冷厉的神色生疑。 “有事吗?”白龙硬着头皮问。 “他们的确不在咱们的地盘内活动。”为首的大汉向北面一指:“江都吊客也来了,出来的真不少。” “可曾发现九泉三魔?” “过去许久了,走得很慢。”大汉说:“江都吊客一群人在暗,三魔在明,带了姬玄华那位扮男装的女伴,可能用来作饵引诱姬玄华出面。大爷两万银子可能是他们的了,姬玄华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咱们得另行设法先一步把姬玄华搜出来。不然将白忙一场。” 白龙不便阻止大汉胡说八道,更不便说出姬玄华的身份,心中暗暗焦急,几乎要冒冷汗。 “你们赶快回瓜洲。”白龙懒得多说:“其他的事不许再过问,东厂专使已经溜之大吉,咱们不能用性命巴结他们。” “可是,大爷,两万银子……” “给你一座金山,没有命享受要来何用?” “这……” “快走,见到咱们的人,叫他们向后转,以免枉送性命,走!” “是,大爷。”两大汉乖乖向后转。 “你这些手下弟兄很可爱。”姬玄华冷冷地说:“爱财如命。你靠这些人造势而起家叫出字号,日后也将被他们牵累而破家丢命。” “我不出来撑大旗,会有其他的人做大爷,这叫做时势造英雄,也情非得已,我不做同样有别人做。”白龙苦着脸说:“靠水吃水,咱们的日子也不好混。两万银子在咱们眼中,可是一笔惊人的大财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杀头的生意有很多人肯做,你怪我不见得公平。” “我不是怪你,而是你必须负责。”姬玄华紧了紧插在腰带上的刀:“你最好躲在一旁看结果,这时回去准备逃走已来不及了,我会杀光你的人,再追你上天入地。” 眼一花,姬玄华蓦尔失踪。 “老天爷!这家伙到底是何来路?”白龙吃惊地喃喃自语:“我居然认为一个初出道的小辈,比对付一个高手容易呢!” 他必须看结果,往路旁的凋林一钻——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三十二章 风卷残云 埋伏布在路两旁,江都吊客把精锐全用上了。 九泉三魔牵着受尽折磨的小姑娘,已经在这段布了埋伏的大道上,来回走了三次,仍不死心,定下神等候鱼儿入网鸟儿进罗。 三个老魔仍是只露双目的魔鬼打扮,像三个魔鬼,牵着一个受难的小鬼,在这条路上往复走动。 埋伏区全长一里半,走一个来回是三里。 速度愈来愈慢,姑娘已到了油尽灯枯境界。 这次,到了南端的埋伏区尽头,即将转身往回走,但姑娘已经倒地不起。 埋伏区的尽头,有一组五男两女,潜伏在路两旁的草丛中,按预定计划,用信号告诉三魔,已经到了地头,该折向北走了。 “你不走,拖死了活该。”负责拖人的第三魔阴森森地,用脚挑了小姑娘一下凶狠地说:“你死了,老夫仍可利用你的尸体,引姬玄华出来替你收尸,再把他换两万银子。” 姑娘已神游太虚,昏昏沉沉,任由对方拖着走,背部磨擦着地面,连里面的裘衣也开始磨损了。她感到双手已经没有知觉,她只是一具没有知觉的死尸。 但她内心深处,却像春雷般呼叫:“大哥,不要来,不要撞进他们的陷阱里,你…… 走……” 但她却感觉出,有一股强烈的力量,正在渐渐向她接近,绵绵不绝撼动她的心灵。 她有灵智告诉,她这股力量来自姬玄华。 她心中呼叫大哥不要来,这股力量反而更强烈。 姬玄华像一条毛虫,贴紧地面利用枯草掩蔽,一分分一寸寸向百步外的大道接近,蠕动爬行速度很缓慢,拨草穿越的技巧也熟练精巧,所经处枯草不曾发出任何音响,风吹动草梢,帮助他掩护拨草的动态。 埋伏在附近的两组人,注意力全放在前面的大道上,即使有人监视四周的动静,也不可能发现贴地爬近的人。 这是耐力与耐心的大考验,心浮气躁的人决难胜任。 他必须逃过埋伏人的耳目,无声无息到达路旁,如果不能出其不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行动,先把姑娘于控制中救出,他就只有任人宰割一条路好走了。 九泉三魔是人性已失的魔道可怖人物,会毫不迟疑,不理会任何威吓,不顾一切后果,残忍冷酷地把姑娘杀掉,他不能冒这种风险。 白龙与桃花娘子这些人不同,打交道容易得多。白龙有家有小,是扬州的地头蛇,不会和他赌命玩命。桃花娘子是风流荡妇,貌美如花,生活如意,这种人必定惜命,本身没有与和他偕亡的意念和本钱。 不久,他从两组埋伏的人中间,一寸寸穿越三十步的空隙,向大道一分分接近。 接近区他选择在埋伏区中段,他一点也不在乎两端的人合围。 近了,大道在望。 路南端百步外,大二两魔走在前面,黑袍飘飘,拖着像从九泉爬出地面僵尸的小姑娘,缓缓向北迈步。 “老二,姬玄华恐怕不会来了,见机远走高飞啦!”大魔的注意力放在前面,一面走一面说:“他虽然是初出道血气方刚,拼命争取扬名立万机会,富有进取野心,不惜向强权桃战的年轻人,但知道碰上的人物他惹不起,肯定会明时势溜之大吉的。他是一个花花公子,决不会为一个勾到手几天的小女人,拿自己的命来冒险抢救,恐怕已经逃出百里外了,咱们还在这里眼巴巴枯等。我看,得改弦易辙另打主意了。” “老大,不要轻估了这种狂妄的年轻人。”二魔用警觉的口吻说:“他们有时是非常固执顽强,野心勃勃志比天高。姬玄华敢向威震天下的生死一笔挑战,为何肯在中了些少迷香之后就远走高飞?所以我认为他会来冒险,来让咱们赚两万银子横财。” “生死一笔这家伙真的肯付吗?” “他有的是钱,银子又不是他的。”二魔信心十足:“那是他欠姬玄华的债,姬玄华不死,早晚这笔债要还的,用这笔钱可以买到姬玄华,让他们任意宰割,他当然肯付啦!只不过有点心不甘情不愿而已。” “我仍然有点不放心,抓住姬玄华之后,与那老狐狸打交道,必须特别小心。奇怪,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两端都没有信号传来,姬玄华可能真的逃掉了,咱们白忙了一场。” “天色还早,急什么?”二魔的耐性高些,话锋一转:“有了这笔银子,咱们到南京找朋友盘桓也风光些。听说笑面无常汪老兄,在南京混得光鲜得很。咱这次从山东南下,囊中不怎么充裕,混得也不怎么如意,正担心脸上无光呢!有了这笔银子,咱们也该光鲜一下了,姬玄华可算是咱们的财神爷,妙极了。” 笑面无常汪云飞,是黑龙会的副会主,但这家伙往昔的朋友,并不知道他们的底细,黑龙会口碑太差,如果让人知道他的黑龙会副会主身份,必定有些朋友,像避瘟疫般避得远远地。 九泉三魔从山东南下,途经扬州,在江都吊客家中作客仅有三夭,还不知道黑龙会覆没的消息,而且也不知道笑面无常是黑龙会的副会主。 人为财死,老魔真不该贪财的。 世间到底有儿个人,能逃出名枷利锁的羁绊?每个人都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向争名夺利的崎岖大道奋勇迈进,死而无悔。三老魔年届花甲,依然恶性不改,依然在这条名利大道上拼死迈进。 谈说间,抵达埋伏的中段。 他们一点也不耽心安全问题,四周皆有江都吊客的人埋伏,姬玄华不出现便罢,出现在里外便会被发现,不可能有意外事故发生,他们有充裕的时间迎接前来送死的姬玄华。 “有空的话,我想到湖广走走。”大魔另起话题:“南天教主近来据说大展鸿图,香坛正向河南一带发展,招纳众多的亡命,局面比往昔更……咦……” 路有的旱沟人影暴起,眼角瞥见有物以高速移动,刚刚讶然转首察看,人影已合。 姬玄华用上了平生所学,暴起的速度捷逾电光石火,身动人到,三丈空间一闪即至。 三魔的注意力放在后面,希望能早早看到姬玄华出现的信号,眼角余光也发现有朦胧物体闪动,但已来不及有所反应了,打击已如雷轰电掣,一切都嫌晚了。 后颈挨了一劈掌,脑袋像被利斧所劈,硬生生被劈断,脑袋飞甩出丈外。 夺过捆绳,飞快地拉断了姑娘的手上绳圈,两老魔正好怒吼着拔剑冲来。 一声刀啸,单刀出鞘。 “不斩碎你两个贼老狗,绝不罢手。”姬玄华怒吼,一双手变成血红色,伸出的单刀似乎也变了颜色,焕幻出的的火焰似的光华。 两老魔是识货的行家,倏然止步,手中剑龙吟隐隐,露在外面的鬼眼,出现惊骇的厉光。 “纯阳真火!”大魔骇然惊叫:“北天王的惊世绝技你……你不是北天王……” “上!两个狗都不吃老混帐。”姬玄华厉叱:“就算你们爬在地上磕头叫饶命,我也会毫不留情斩碎你两个贼老狗,你们是位高辈尊的高手名宿,竟然无耻地如此迫害一个小女孩,你们不死,天道何存?” 四面八方呐喊声大作,埋伏的人纷纷现身向这里狂奔。 他必须在对方涌到之前,把最强劲敌除去,以收杀鸡警猴的功效,才能吓阻大群涌来小人物。 “老二抄到后面去……”大魔刚招呼二魔分开去夺唐姑娘,灼灼刀光已啸风而至。 剑一挥,剑气猛然迸发。 刀挟风雷君临,剑气一泄而散。一声厉叱,刀光飞旋而入,击破护体魔功的暴响似霹雳,洒飞出漫天血雨,猛烈飞腾的刀光令人望之胆落。 三魔的剑晚一刹那攻出,大魔的形影已经变了。 再一次怒吼,刀光再发连声霹雳。 刀光一泻而入,血雨再次飞洒。 姬玄华出现在姑娘身侧,解腰带将人背起,系扎停当,最近的两群埋伏男女,共有十四人之多,呐喊着蜂拥而来。 他们所看到的最后景象,是两老魔被劈成几块散飞了一地。 好残忍的大卸八块,好惨烈的瞬间快刀分尸。 “你们,是时候了。”姬玄华的刀血迹触目惊心,指向惊怖止步的十四个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辰未到。你们,时辰到了,刀刀斩绝,决不留情,我姬玄华的刀,替你们招魂,杀……” 另两批人远远在二十步外,让这十四个人被分尸的景象,吓了个胆裂魂飞,三魔的无头尸体手脚还在抽动,最强劲的三老魔已不成形,这些人怎经受得起一刀? 十四个男女,向路两端狂奔,急如漏网之鱼,胆都快被吓破了。 姬玄华向北追,去势如逸电流光,一闪便到了走得最慢的人身后,一刀便劈破了那人的后脑,越尸而进,再一刀又劈翻了一个。 以背向敌,任由他像斩瓜切菜般大杀特杀。 七个人没有一个是回头格斗而死的,全都被姬玄华从后面一刀一个砍翻了。 第二批冲来的八个人,领先的赫然是长像狞恶的江都吊客。 八个人眼睛目击七个同伴,被赶上的姬玄华刀刀斩绝,想救援也力不从心,而且被惊得魂飞魄散,冲势急剧减弱,最后停在二十步外,一个个脸无人色,如见鬼魅般不住发抖,斗志化为乌有。 姬玄华到了,高举血刀威猛如天神。 “刀刀斩绝,决不容情。”他声如雷震,血刀向前一指:“谁是江都吊客?把脑袋伸过来。姬某运刀的劲道极为猛烈,不要怕,不痛的,刀下头落,一下子就过去了,保证别无痛苦。出来!” 一声惊叫,有两个人扭头狂奔。 江都吊客怎敢出来?快吓呆了。 从南面赶来的人,看清路面的碎尸,惊得顶门上走了真魂,不约而同向后转,一哄而散。 江都吊客并不笨,怎肯出来伸脑袋等待刀落?猛地向后飞窜,丢下同伴不管了。 “你走不了!”姬玄华大叫,一跃而止。 五个男女狂叫着两面一分,落荒逃命。 “转身!”吼声似炸雷。 江都吊客头一缩,飞跃而起。 刀光赶上,霹雳随之。 江都吊客身在空中,脑袋突然中分了。 身后奔来脸无人色的白龙,带了三名爪牙。 “姬老爷,饶了他们吧!”白龙声嘶力竭在后面狂叫:“他们身不由己,请住手……” 刀光在一名大汉的头顶撤回,大汉惊怖地向前狂奔。 “你很幸运。”姬玄华转身,血刀指向气喘如牛,脸色死灰的白龙:“杀你们这些土霸,我不会手软的,我的女伴只剩下一息,你怎么说?” “我……我……” “都是你害的。” “天啊!我……我敢拒绝生死一笔的要求吗?” “你要负责。”姬玄华厉声说。 背上的小姑娘,已经恢复知觉。 “大哥,饶……饶了他们吧!”小姑娘颤声说:“他们固然贪婪,但情有可原……” “小华,你感到怎样?”姬玄华柔声问。 “还撑得住,我……我怕你中伏,心里一直祝祷你不要来……” “我非来不可。小华,我抱歉,昨晚我手脚发软,眼前发黑,不得不丢下你逃命……” “我好高兴你逃掉了,大华哥,今生今世,我只想和你活在一起,不想一起被人杀掉……” “不要说话保住元气,我们先找地方替你详作检查。”血刀转向白龙一指:“虽则我的女伴受到严重伤害,但我答应你的交换条件,你如果不遵守,我一定再大开杀戒,刀刀斩绝,决不留情。” “我发誓,我会全力相助。”白龙咬牙说:“生死一笔那些混蛋,害苦了咱们扬州群雄。” “好,带我先找地方安顿,派人追回我们的包裹。” “请随我来。” 杀神在苏州大开杀戒,已令江湖朋友心惊胆跳。扬州群雄死伤甚惨,消息传出,江湖朋友更为不安,大多数地方豪霸收敛了许多,有些人干脆不过问江湖事,以免惹祸招灾,尤其忌讳强出头助恶寻仇的事,好朋友上门一概谢绝。 船逆水上流,五名舟子全力以赴。 一天,两天。这天一早,船驶离了扬州码头。 不能升帆,北风劲烈,寒气砭骨,只能靠四枝大桨趱赶。 船分三舱,是漕河行走的船只中,速度最快的所谓巡江快船,本来是江防水军专用舟,后来民间的富户也依式建造,不但减轻了重量,在外型上也逐渐发展成特有的型式,速度也提高了许多。 淮安至扬州这段河面,是白龙朱海的势力范围。他的山门在扬州,沿河各码头都有他的死党坐镇,他的船只不分昼夜,皆可通行无阻,连担任河防的官兵,也认识他的旗号标志。 这艘快船,就是白龙所提供的。他自己不敢出面,所以船上没插有他的旗号。 当然他不敢公然与东厂专使为敌,姬玄华对这件事,相当谅解他的困难,同时也不希望风声走漏,婉拒他派心腹随行的好意,悄然秘密动身北上追踪。 唐季华小姑娘安顿在中舱,门窗闭得紧紧地,舱内不受寒流侵袭,也避免受到有心人的窥探。大白天,舱内仍点起一盏气死风圆形照明灯笼。 姑娘的内外伤势,正以奇快的速度复元,经脉的禁制早就解除,内伤也有良好的药物治疗。 由姬玄华用导引术相辅,复元得更快。 背部仅擦伤肩胛的几处肌肤,仅手腕的勒伤稍为严重些而已。 姬玄华把她当成病人,不许她走动。 舱窗仅拉开一条缝,以便察看往来船只。 姬玄华倚舱壁而坐,小姑娘倚在他怀中,不住伸头向窗缝察看,显得神采奕奕。 “不要再看了,有白龙的这几位弟兄,还用得着你指认他们的船只?”姬玄华将她按下,拧拧她的鼻尖,逗得姑娘笑缩成一团:“半个时辰之后,就可以赶上生死一笔的船,这家伙心虚,逃得还真快呢!” “我想,我是你的累赘。没有我,你早就追上他们了。”小姑娘泄气地说:“一个人盲人瞎马似的在外闯荡,真是危机重重遍地荆棘。大哥,你认为我的武功造诣,比得上高黛吗?” “武功根基,你比她扎实高明,轻功她要比你高一分半分。”姬玄华实话实说:“你的六合解脱神功火候精纯,她望尘莫及。她格斗的经验比你丰富,只要你能稳扎稳打撑过百招,她不但奈何不了你,而且胜算不会超过三成。小华,千万不要气馁,江湖上能击败你的人为数不多,连生死一笔也休想稳占上风。” “可是,迄今为止,我还没和任何一个强敌交手,便已九死一生,几乎……” “所以,一个武功盖世的人,并不一定能成为威震天下的风云人物,而一个下三滥却有成为大豪大霸高手名宿的可能。每天都有豪气干云,武功出类拔萃的年轻人,豪勇地踏入莽莽江湖,而大多数在出道初期便丧志以殁,因为凭武功高强,并不能保证成功立业,用各种卑陋手段杀人多得很。小华,这件事办妥,我先送你回苏州。” “你……你不管我了?”小姑娘脸色一变。 “小华,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姬玄华轻抚她的秀发,语气无限温柔:“你要知道,爱一个人,不凭感情的冲动,须兼具情义和责任。你不要骗我,说你爹让你保护荀家的船过江。” “这……” “你是偷跑出来的,我一定要送你回去,向你爹说明白,除非你爹首肯,我不会带你遨游天下。就算你爹首肯,我也不会让你涉及我的江湖生活,带你真的逍遥自在遨游天下开眼界,而不要你在刀光剑影中浪掷你我的生命。世间美好的事物太多,为何要在杀人与被杀中虐待自己?” “可是……” “不要多说,好吗?”姬玄华掩住她的小嘴:“你爹就很聪明,壮年便急流勇退,他日子不是过得很愉快吗?我知道他对南金刚的所作所为,心中怀有歉疚,他决不会允许你承受衣钵,做一个女金刚。我把这件事办妥,立即回程,而且从现在起,不许你跟在我身边动剑。” “人家……” “谁都不行,这是我和生死一笔的债务。”姬玄华郑重地说:“我只想和你并肩携手游出玩水,不希望你像女金刚一样和我挥剑并肩杀人。” 姑娘正要争辩,舱门已响起叩击声。 “左舷,两艘船,正点子。”门外的舟子叫。 姑娘跳起来,凑近窗缝向外瞧。 “对,就这两艘。”姑娘兴奋地说。 左前方五六十步外,两艘快船相距三十余步,每船有六枝长桨,以相当快捷的速度上航。 “能超越吗?”姬玄华问。 “可以,我们比他们快。”外面的舟子答。 “超过去,兄台。” “可是……姬爷,超越犯了追踪的大忌……” “在下的目标,是另两艘船。” “我知道。姬爷,他们很快要会合的,主将在这两艘船上,不可能遥控其他船只行动,因此将很快会合,盯牢主将的船错不了。” “好吧!”姬玄华同意对方的看法:“兄台,今明两天如果他们仍没会合,我要赶到前面去。我不希望他们在淮安府会合,淮安府有魏奸贼的几个大奸大恶坐镇,会派兵护送他们。一进淮安府,就不易找他们讨债了。” “好的,姬爷。”门外的舟子应喏着走了。 生死一笔精明干练,是东厂的档头中,不可多得的好人才,离京办案的经验极为丰富。 这几年来,他以缇骑专使的名义,多次远至天下各地,搜捕东林党的忠义志士,满手血腥赚了数十万造孽钱。这次下江南支援前两批专使,他算是完全失败了。 但他另一任务,却是百分之百成功。这任务是替国贼魏奸邪,运走忠实走狗织造太监李实,所搜刮江南的金银珍宝,支援专使不是他的主要任务。 他始终抢先一步,走在姬玄华前面。 姬玄华以旱天雷面目,抢劫虎丘魏奸生祠,生死一笔却早了两个更次,天一黑就把秘密藏在生祠的金银珍宝运走了。 其他的金银,他利用荀秋阳南货的雄厚资本,换用庄会票交回专使孙百户携带,三十二万两银子只有一张纸,谁抢到手也毫无用处,只能算是一张废纸,因为会票的提款人是东厂衙门,十分安全可靠。 所带的私货,也装在荀秋阳的货船上,有一部份人保护,加上荀秋阳本身的护航武力,威力强大的军器更令毛贼们丧胆,谁也休想打私货的主意。 姬玄华找的是他,他也希望姬玄华以他为目标,由他引诱姬玄华追逐,货船与随行的专使船只,必定不受干扰,如意算盘打得很精。 而藏匿珍宝的秘舟,走在他的前面,完全不引人注意,安全得很。 他却不知,姬玄华也是老江湖,知道因势利导的技巧,早已逐渐了解他的部署,摸清了他的诡计,虽则始终晚了一步。但在他达京师之前,妙计还不能算是成功。 在扬州时,他一知道姬玄华逃脱天罗地网,便知道江都吊客一群扬州群豪靠不住,急急奔返府城,船立即启航逃之夭夭,不需打听结果了。 船昼夜兼程,到达高邮州,他心中大定。姬玄华解决扬州群豪,不是短期间便可解决的事,再被南京回航的五艘专使座舟所吸引,耽误的时间更久,再也休想追上他啦! 正如白龙朱海的水路弟兄所料,他不可能遥控先走的藏宝舟,紧张的情势一松,他必须与藏宝舟会合,以免发生意外。重要的人手不在藏宝舟内,碰上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另一些英雄好汉,岂不灾情惨重? 他又不敢把重要的人手,部署在藏宝舟内,万一被姬玄华赶上了,他便没有人手可用啦! 他预定与藏宝舟会合的地方,订在偏僻的小县城宝应附近,那一带,正是洪泽湖与射阳湖的两湖水贼,最活跃的地方,必须集中全力,防备水贼和各路不怕死的亡命抢劫。 但他内心深处,姬玄华的阴影一直挥之不去。 船驶过界省镇,已经是未牌初,算是离高邮湖地区,进入漕河地势最低洼,人烟最稀少、盗贼横行最多的广大沼泽区。 初冬时节,秋风已过,河水渐低,大规模的漕运已经停止,因此河上往来的船只渐稀。 从界首至淮安的山阳县黄浦镇,全程八十里。再北,十里径河口,再十里平河桥,这一百里水程,最好不要夜航,在大白天也可能出意外。 今晚,他们不可能赶到宝应县,界首至宝应有六十里左右,夜航太危险,船一沉,什么都完了。 暮色苍茫,船靠上了池津镇码头。这一带风浪甚大,比高邮湖的声势弱不了多少,夜间行驶相当凶险,不遇贼遇上风同样糟糕。 船是从苏州雇用的,苏州的舟子胆子小,不敢冒险,也无冒险的必要。 这是漕河旁的一座小小市镇,不是宿站,更非漕船码头,户不满百,居民十之七八是打渔人家,附近的几座大湖,鱼鲜之丰今人难以置信。大湖都是有水道相通的,中间是广阔的沼泽区,几十斤重的大鲤鱼平常得很,还有水怪(江豚或白豚)、猪婆龙(鳄鳄的一种)、巨鳗……四十余年前掘河远离凶险的泛光湖,据说就发现了两条蛟龙。 人都在船上住宿,吃腻了船上的饭菜,有些人急急上街,在最大的一家食店大快朵颐。 这些人大半是北地的旱鸭子,在船上过日子,大有度日如年的感觉,江南的软巴巴稀饭,简直倒尽了胃口,他们需要的是大块肉大碗酒。 生死一笔与七个首要人物,刚好凑上一桌,强逼着店家宰了头羊,几只鸡鸭,从船上搬来一罐徐沛高粱烧,赶走店伙开怀畅饮。 酒酣耳热,话题从天南地北,提到苏州的大灾祸,一个个气愤填膺,大骂姬玄华出气。 死了不少人,姬玄华仍然像缠身的冤鬼,怎能不骂? 另两桌也有十几个人,也在骂,而且怨天恨地,恨不得马上把姬玄华抓来生吞活剥下酒。 镜花妖也在座,她显得忧郁,落落寡欢,她实在骂不出口,在内心深处,她明白,姬玄华并没负她,反而是她负疚良多。 “咱们这次算是栽到家了。”二煞冷梅喝了三碗酒,死人面孔有了血色,说起话来仍然冷森森:“这几年来,咱们跑遍天下捉人杀人,无往而不利,何等风光?没想到这次在苏州,竟栽在个初出道的姬玄华手上。这个人咱们东厂的档案内,竟然一无所知,他到底是从哪一块地上冒出来的狗杂种?韩小妹,你曾经和他同食共枕,难道竟然对他一无所知?” 镜花妖心中愤怒,却又不敢发作,这鬼女人骂姬玄华是狗杂种,岂不是嘲笑她与狗杂种同食共枕吗? “他口风紧得很,我怎知道?”她强抑愤火,委委屈屈地说:“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多,唯我居士把我逼得很紧,最后甚至不许我和他见面,我探口风也没有机会呀!” “不要为难她了,斗智斗力她哪是姬玄华的敌手?”邻桌的勾魂无常大声说,阻止二煞冷梅逼迫镜花妖:“你们听我说,我在怀疑,姬玄华与旱天雷之间,是不是有关连?该不会是巧合吧?诸位可曾想到这两人的关系?” 包括生死一笔在内,全都紧皱眉头沉思。 从来没有人,把姬玄华与旱天雷联想在一起。 也难怪他们无疑,旱天雷出现苏州第一次露面,姬玄华已经在苏州落店好几天,毫无迹象表示两者之间有何关连,何况姬玄华的一举一动,皆在三家走狗的有效监视下,无所遁形。 旱天雷抢劫生祠的同时,生死一笔的人,确曾严密监视姬玄华的举动,直到太湖蛟率领水鬼袭击座舟,才失去姬玄华的踪迹。而那时,十几里外的虎丘生祠,旱天雷已大开杀戒,一鼓作气洗劫生祠饱掠而去。 “不可能有关连。”接引使者冯贤说得斩钉截铁:“姬玄华与五岳狂客一群混蛋合作,走得很近。侠义道英雄与江洋大盗,会走在一起吗?五岳狂客嫉恶如仇,决不会自坏以一生心血得来的名声。再说,他抢走了魏公生祠数十万金珠,犯得着和我们死缠不休?” “不要多说了。”生死一笔懊恼地说:“多说徒乱人意。不管他是不是旱天雷的化身,追究也无补于事,反正两个都是咱们的心腹之患,都是咱们誓必杀之才甘心的人。目下该担心的,仍是姬玄华,这混蛋冤魂不散,不及早宰了他,咱们休想安逸。咱们最好不要和前面的人会合,干脆留在后面等他,集中全力毙了他永除后患。” “算了吧!”勾魂无常冷笑:“咱们这几个人行吗?除非把燕山三绝那些人全用上。长上,咱们在船上是安全的,姬玄华一个人,决不可能用船追上来撒野,能甩脱他才是上策。” “不可能把燕山三绝那些人,调过来全用上。”生死一笔摇头苦笑:“上次在扬州,追魂神胆陆档头就明白表示过了,他们护送珍宝回京是唯一要务,不会和姬玄华拼命。上次他们死了十几个人,到现在还埋怨我调度不当呢!其实他们已吓破了胆,在扬州逗留片刻便急发航,要他陪我威胁江都吊客,他如坐针毡迫不及待匆匆走了。我又不能直接指挥他们,孙大人不在,谁也休想调动他们。万一会合后,姬玄华追来了,珍宝如果有所失闪,他一定会把责任往我身上推,所以我想和他们会合,以免日后有大麻烦。” “他们并非吓破了胆。”勾魂无常为其他的人辩护:“而是保护珍宝第一,如非必要,不想暴露实力,不希望牺性有限的人手,会合之后,就可以看到他们如何对付姬玄华了。因为姬玄华肯定会追来,扬州那些牛鬼蛇神,决不比鱼藏社的杀手高明,阻挡不住姬玄华的雷霆搏杀。” “天杀的!我已经感觉出,这狗东西距离我们愈来愈近了。”神拳铁掌是吃过苦头的人,对姬玄华特别敏感:“他认为吃定我们了。任何一个人,认为对手软弱得像待宰的羊,一定会毫无顾忌下手攻击的,决不会手软放弃两万银子之事。” 他说姬玄华愈来意近,真有人神色大变。 “不要说蠢话扰乱人意。”生死一笔不悦地叱喝:“我算无遗策,迄今为止,仍然能有效地控制他的动静,不再威胁到咱们的安全。我估计扬州方面,最少可以缠住他三至五天,这时就算他动身追赶,永远也追不上咱们了,你们没有风声鹤唳的必要。明天会合之后,他最好死在扬州算了,免得让咱们剥他的皮示众天下,哼!” “你们实在应该花钱消灾,早些把两万银子给他的。”镜花妖叹口气说:“他以花花公子的面目遨游天下,花的钱像流水,有机会多赚些,他怎肯放过?你们这次下江南赚了好几十万……” “女人,给我闭嘴!”生死一笔大为光火:“这不是花钱消灾的问题,而是东厂威信的尊严不能损毁,你懂不懂?我问你,他到底善用哪一种兵刃?身边暗藏了些什么歹毒器械?” “他身上根本没携有兵刃暗器,买来或夺来的兵刃用后即丢。”镜花妖说:“我想,十八般长短兵器都精通,摘叶飞花也可杀人,不需携带兵刃遨游天下。” “鬼话,你在长情人的志气。我想,他对你可能仍有几分温情。” “长上,你这话有何用意?”镜花妖脸色一变:“你饶了我吧!请不要再从我身上打主意。” “嘿嘿嘿……”生死一笔发出一阵阴笑:“那对你也有好处呀!你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得到好处咱们也跟着沾光,何乐而不为。” “你……” “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安排,嘿嘿嘿……” 船顶着凛冽江风,轻灵地滑过小村镇河面,可以清晰地看到码头上,所泊靠的二十余艘大小船只。生死一笔的两艘船灯火全无,不见人迹。镇街上也灯光稀少,这小地方没有夜市。 从舱窗缝向码头察看的唐小姑娘,用肘轻碰姬玄华的手膀。 “这时向他们讨债,正是时候哪!”小姑娘低声说:“再这样无所事事跟踪,烦都烦死了。” “跟踪本来就是无聊最烦人的事,没有耐性的人难以胜任。”姬玄华轻松地说:“傻女孩,这时找上他们,能讨得到两万银子的债吗?” “这……” “只有傻爪才会带了笨重的金银,在数千里长途中冒风险,我保证把他们剥光,最多只能搜到三两百银子,距两万两差了十万八千里,何必费神?” “收一两算一两……” “你老爹是百万富豪,你怎么这般小家子气?呵呵……我要他们前面的人偿付。” “他们也不可能带有两万银子呀?” “珍宝折价,抓一把就够了。” “你是说……” “那两艘船,其中一艘藏着从虎丘魏奸生祠,搬走的价值数十万珍宝,我要定了。”姬玄华眼中闪烁着冷电:“大奸大恶窃国,我窃大奸大恶的珍宝,虎狼相残大快人心,我心安理得,杀起人来理直气壮勇气百倍。” “哦!旱天雷抢劫了生祠……” “他抢了好几处生祠,连魏奸的故乡最大的生祠也抢了。”姬玄华眼中,肉食猛兽的厉光更为炽盛:“珍宝对富有的人,只是一种玩赏物。但对家破人亡的穷苦百姓来说,却是救命的灵丹。我把这些珍宝,让富有的人玩赏换取他们的金银,救助濒死的百姓,各蒙其利,我做得于心无愧,手段是暴烈了些。但我问过苍天,请苍天指示我有否更好的手段做得更好?” “大华哥,苍天怎么说?”姑娘的嗓音也变了。 “苍天什么也没说,他是袒护大奸大恶的。”姬玄华狞猛的神情极为慑人:“家父号称天王,自以为替天执法;你父亲自以为是金刚,可以扫灭天下邪恶。结果,两人心灰意懒,枉劳心力不可回天。” 他的嗓音变得很可怕,一双拳头握得紧紧地。 “十二年前,记得那个派太监至各地征税的皇帝吗?那是万历四十三年。从七月就开始闹旱灾,蝗虫遮天蔽地。直至四十四年四月,旱蝗再起,饿死了二十余万人,饥民易子相食,男子杀妻充饥。我从山西、湖广、南京,几位亲朋好友运粮进入灾区救灾。前后三年,我家的千万家财,以及万亩的大田庄,三易其主,在这三年中仅剩下草屋一间,家财散尽后继无力,眼睁睁看着万千饥民在痛苦中填于沟渠。小华,我就是在那种惨绝人寰的环境中成长的呀!那种欲哭无泪的无力感,使我觉得如果没有钱,你连救一条虫也不从心,所以…… 我能怎办?我能正正当当凭一双手规规矩矩赚钱来救助苍生吗?我能赚多少呢,养活自己也不容易哪!我只是一个匹夫,我不懂用仁义道德救世的大道理。当我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狂奔百里去催请另一救灾站紫急拨粮,踏过满地饿殍的原野,我只有一个念头:你已经无法用仁义道德去救他们了。” “大华哥,你……你也无力救天下苍生呀!”姑娘感到眼前朦胧,伸手轻抚他的脸颊,摸到满手泪水。 “我知道。”他深深吸入一口气:“我只能有一步走一步,做一个匹夫所能做到的事。 天下大乱将起,我不知道日后的道路该如何走。也许,我会像你爹和我爹一样,心灰意懒不再问人间疾苦,找地方躲起来颐养天年。” 舱门响起敲击声,惊醒了倚偎着睡在窗下的爱侣。 “有事吗?”姬玄华掀被而起。 “看到灯号了。”门外的舟子说。 白龙的组织相当庞大有效率,信息的传递十分迅速确实。两天之内,沿河各埠头策应的人便已准备就绪,布下了绵密的策应网。 拉开窗,便可看到右前方黑沉沉的河岸,一星暗红色的光芒不住闪烁,绵绵不绝呈现一长三短的闪光,固定在原地不会晃动。 “这是什么地方?”姬玄华问。 “那是泾河镇,已经进入淮安府地境了。” “他们的船在这里?” “信号指示是的。” “在偏僻处靠岸,谢谢。” “不客气,遵命。姬爷请小心。” “我会的。” “我是说,-津镇那批人,可能易船赶来了,他们的人手倍增。”舟子说:“三更天就发现后面有一艘船跟来,时远时近十分可疑。” “让他们来吧!正好一网打尽。”姬玄华凶狠地说:“免得浪费时间,回头再收拾他们。” 船向右岸靠,已经是五更初正时分了。 泾河镇也是一座小镇,官道从这里开始北伸,宽度增加了一倍,而且平坦笔直。从淮安南伸的百余里耳堤,延伸到宝应,官道就在堤内,堤与路形成极为壮观的景色,工程极为浩大,至府城约五十里。 泾河在镇南,是一条经过人工整修的泄洪支河,深六尺宽五丈,河口建了一座巨大的水闸。每当漕河水浅,便闭闸管制水位。洪水暴涨,则启闸泄洪水灌入射阳湖,从湖东流入大海。 泾河镇比-津镇大一倍,赶不上宿头的零星漕船,可以在这里泊靠、修理,所以码头的规模不小。 码头泊了二十余艘船只,两艘毫不起眼小型货船,泊在码头最北端,平平凡凡毫不引人注意。 天终于亮了,船只先后发航。 这两艘小货船,却没有启航的迹象。舱面有人走动,打扮与一般水客毫无二致。 姬玄华出现在码头,墨绿长袍穿得像仕绅,袍袂掖在腰带上却又粗野不文,撸高大袖像个打手,手中的码头工人大手钩像个工人,站在那儿不伦不类,盯着舱面上活动的人邪邪地笑,一看就知道是个不怀好意的人。 两艘船的舱面,各有两个船夫打扮的中年大汉,魁梧的身材与剽悍的气质,可不像真的船夫。 四双怪眼全落在姬玄华身上,眼中涌起警戒的神色。 “喂!你们在等会合的船吗?”姬玄华亮大嗓门叫:“不要等啦!他们两条船出了祸事,不会来了,是祸躲不过,也躲不掉的。” “你胡说些什么?”一名中年大汉沉声问。 “你知道我说些甚么,是吗?” 两个大汉上了码头,直逼近至丈内。 “老兄贵姓?”为首的大汉怪眼中凶光暴射,声如洪钟:“咱们少见。” “你们一直躲在虎丘那座奸祠内,当然少见啦!” “咦!你……” “姬玄华,杀神姬玄华,记起来了吧?” 舱门急开,躲在里面的人纷纷抢出。 “狗东西!你欺人太甚。”大汉大吃一惊,也勃然大怒,猛地挫马步踏进,一记现龙掌吐出,掌出风雷发,无俦的掌劲涌发如骇浪惊涛,内家掌力极为雄厚,急怒出手威力万钧。 “且慢动手……”最快登上码头的人大叫,是曾经与生死一笔光临江都吊客大宅的人,追魂神胆陆新,京都大名鼎鼎的十三太保之一,手中一对鸳鸯铁胆,五十步内可击破内家高手的头颅。 这位陆大档头的地位,其实与生死一笔相等,但在京都的声威人望,都比生死一笔高。 由于在东厂的地位相等,所以难免面和心不和。这次随孙贴刑官出使,追魂神胆只听孙百户的指挥,对生死一笔爱理不理,生死一笔所定的一切妙计行动,必须透过孙百户才能推行,大有缚手缚脚的障碍存在。 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追魂神胆只完成自己的份内任务,不理会生死一笔是人之常情。 生死一笔透过孙百户,逼追魂神胆派了十四个人,要一举埋葬姬玄华。结果十四个人从此平空消失了,为了这件事,双方曾经闹得很不愉快。 姬玄华竟然追来了,不是好兆头。 生死一笔可能已经遭了殃,招出运金珠船只的秘密,不然姬玄华怎会找到此地来? 追魂神胆不但武功超绝,而且险诈阴毒,口中高叫且慢动手,意思是有话好说,引诱对方分心。叫声中两枚铁胆已破空电射,破风声似绵绵殷雷。那是高速飞行中,空气在铁胆后形成急剧涡流。所冲击而发的声浪。但铁胆飞行比声音快,前面的人不可能听到这种殷雷破风声。 手钩一挥,猛烈的掌风挡不住钩,钩贯入大汉的手腕,大汉的身躯猛地蹦起。 这种码头工人使用的手钩,长仅尺余,钩粗如手,可以钩住一只百斤货袋拖或抛上丈高,使用十分灵活,钩住一个人甩出,轻而易举。 铁胆来势如奔电,猛地在两尺上空,啪一声相撞击,稍大的一枚右飞,贯入大汉的胸膛深处,击出一个寸六大小的血洞。 稍小一分的一枚左射,落人姬玄华手中,有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不见了。 “还给你!”姬玄华沉叱,左手一挥,铁胆破空,速度更快,见光而不见影,殷雷声更为慑人心魄。 同一瞬间,钩光临第二名大汉身前,一声震开大汉刺出的匕首,顺手一拂,钩住了大汉右胁一带,大汉狂叫着向侧飞抛,胁上也出现了血洞。 “呃……”到了十步外的迫魂神胆仰面便倒,铁胆陷入肚腹,内脏烂成一团,死在自己的铁胆上。 “不杀光你们,决不罢手。”姬玄华扬钩怒吼:“你们永远没有机会,返回京师害人了。” 共上来了二十六个人,倒了三个,二十四个弧形列阵,一个个咬牙切齿。 中间的五个人,都是年近花甲的高手名宿,一看便知是首脑人物,却都是船夫打扮。 但他们的手中,却有各式各样的杀人利器。 “长上完了……”救助追魂铁胆的人狂叫:“肚……肚子好像炸…炸坏的……” “你…你好狠……”那位留了山羊胡的人,咬牙切齿伸剑厉叫。 “老狗,闭上你的狗嘴!”姬玄华怒吼:“姬某是光明正大,和你们这些武功超绝的人玩命的,你昧着良心,竟然指责我狠。苏州民变的受害人周顺昌大人,你们是如何凌虐惨杀他的?你们这五年来,到底在魏太监的指示下屠杀了多少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女老少?到底是谁狠?谁毒?谁丧尽天良?你说!说不出道理,我活撕了你这老狗王八,说一不二。” 一声怒吼,首先疯子似的冲上五个人,两剑两刀加上一根虬龙棒,分三方同时发起疯狂攻击,上中下三盘同时发招。 人太多,不可能同时一拥而上,争先冲上的人,一定是最为自负武功出众的高手。 第二批抢出的人中,有两个抢先发射袖箭和飞刀,从前面五个人的空隙中穿越,暗器比人先到。 街上有不少人远远地旁观,没有人敢上前管闲事,有些是镇民,有些是其他船只上的旅客。 两个年轻的旅客,腰间一佩剑一佩刀。 “这算什么?混蛋!”佩刀的年轻人虎目怒睁,手按上了刀把:“罗兄,咱们插上一手。” 一旁靠来一位中年人,伸手虚拦。 “两位,去不得。”中年人好心地劝阻:“出门人闲事少管为妙。” “哪能不管?他们倚多为胜……” “老弟,无所谓倚多为胜,这可不是江湖名利之争,更不是豪强争霸之斗。” “那他们……” “他们是朝廷的钦差,东厂的堤骑。” 两个年轻人一怔,傻了眼。 “罢了!”佩刀的年轻人叹息着说。 “你怎知道是东厂的恶贼?”佩剑的年轻人不死心追问。 “我从苏州跟他们来的。” “你……”年轻人脸色一变。 “我不是他们的人。” “那你……” “不要过问,小兄弟,你们冷眼旁观好了,那位年轻人应付得了。” 两个年轻人骇然变色,张口结舌倒抽凉气。 就这几句话的时间里,码头已成了血肉屠场。 惨号声此起彼落,飞掷的人体洒了一地。 姬玄华像一头冲入羊群的猛虎,左手所及处人体暴退,右手的钩可怕极了,钩住人便往其他的人刀剑上甩,利用人体制造攻击的机会,指东打西逐一收拾,兵刃暗器皆无法接触他快速闪动的身躯,他用上了真才实学,招不虚发,所向披靡。 三冲错五盘旋,四周摆平了十二个人。 “杀!”他胸中发出压迫而出的破声,震耳欲聋令人闻之毛发森立。 被钩住颈背的人飞掷而出,撞向山羊胡老人。 山羊胡老人非常了得,身形下挫高不及三尺,从人下窜进迅捷无比,剑平射人头前脚后,身剑合一扑上了。 “铮!”钩奇准地击中剑身,钩反挥人切入手下绝情,钩背重重地击中老人的鼻梁,脑袋的上半部,硬生生被钩像刀砍般打飞了。 再一次杀声,钩勾住了从侧方抢人的一名大汉大腿,右手一挥,大汉斜飞而起,运钩的手法灵活万分。 “这小于真有万斤神力,久斗而精力不减。”中年人背着手,泰然地观赏屠场的惨烈恶斗毫不动容:“比他老爹年轻时强多了,真是后生可畏。” “大叔,他……他老爹是……是谁?”佩剑的年轻人语声抖切,被惨烈的屠杀吓坏了。 “北天王。”中年人简要吐出三个字。 年轻人大概听说过这号人物,打一冷战摇头苦笑——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三十三章 形影相随 两艘船上,还留有几个人看守。 “快把船开走!”北端的那艘船上,一个中年人流着冷汗,指挥船上的四个人开船,手一招,邻船的三个人也跳过来了。 人已经死了一大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八个人收了刀剑,七手八脚解缆架桨。 舱门本来是大开的,里面钻出浑身水淋淋,曲线毕露的唐小姑娘,有一把不怎么趁手的剑。 一声娇叱,她一剑刺中一个人的后心,飞起一脚,将人踢飞落水。 剑光再闪,砍掉另一个正在架桨的中年人右脚。 船开不成了,一声怒吼,中年人拔剑冲进,剑出花中吐蕊,从中宫强行切入,剑上风雷乍起。 小姑娘第一次杀人,居然沉得住气,哼了一声,一剑飞出,像一道电光,错开中年人力道惊人的剑,传出错剑令人牙酸的怪响,锋尖已取得中宫,吐出致命的雷电,无情地贯入中年人的右胸。 一撇剑,中年人栽出舷外往水里掉。 “不杀你,你走!”她的剑指向冲来的一名大汉。 刹那间杀了三个人,大汉应该见机逃命,但他们不能走,必须与船共存亡,豪勇地冲进,一剑急挥,要崩开姑娘的剑切入。 铮一声大震,姑娘的剑仅偏了两寸,大汉的剑却向相反方向崩起。 剑尖乘隙吐出,贯入大汉胸口。 姑娘堵在舱口,来一个杀一个。 各走极端,死而后已。 姬玄华站在血泊中,四周散布着二十七具尸体,有几具仍在抽搐,有一个中年人用双手向船爬行,小腹挨了一钩,下半身己失去活动能力。 丢掉血红的手钩,环顾一匝,脸上的杀气逐渐消退,大踏步向船走去。 船头上,姑娘脸色苍白,持剑的手抖得厉害,凤目中有惊恐的神色流露。 危险过去了,她才知道害怕。 船上只留下三具尸体,其他五具已掉下水中不见了,看到尸体恐怖的形状,她感到浑身发冷。 水寒冷似冰,但她并非固寒冷而发抖。 跳上船,姬玄华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老天!你怎么来了?”姬玄华忙乱地脱下长袍,紧紧将她裹住:“你这可爱又可恼的不听话女孩。” “船上有……有你的寄……寄托……”姑娘颤抖着说:“我……我一定要……来……” “谢谢你,小华,快进去,我搜些衣裤……” “我……我不要紧……” “还嘴硬?你快冻僵了。”不管她肯是不肯,抱住她往舱里一钻。 街上人都逃光了,家家闭户。 中年人背着手,进入一家客栈。不久,出来了八个大汉,泰然自若到了码头,木无表情把二十七具尸体,拖上空了的另一艘船,堆放在舱内。 最后有两个人,跳过摆了三具尸体的这艘船,闷声不响将尸体拖过,熟练地解缆将船驶走了。 舱内的姬玄华,还以为是地方人士出面善后,懒得理会,任由这些人收拾。 小姑娘换了男人的衣裤,裹在棉被内仍在发抖。 不久,白龙朱海的船到了,五位健壮的船夫,在姬玄华的指示下,将四只雕花大木箱搬上船,船立即离开码头向南驶走了。 船驶过泾河水闸,在里外的河堤泊舟,两名大汉跳上堤,将缆绳系牢在大柳树上。 堤南施施然来了五个人,中年人领先前行。 两大汉脸色一变,发出一声警啸。 船上的三大汉,迅速取出分水刀登堤,将两把刀分给同伴,五把刀左右一分,等候中年人的五支剑接近,威风凛凛颇具豪气。 中年人接近到两丈左右,背着手笑吟吟一团和气。 “你们干什么?”为首的船夫沉声问。 “贵上白龙朱大爷还好吧?”中年人含笑反问。 “还好,也不怎么好,阁下……” “你们在镇上有人,一整夜都看管灯号。” “你到底……” “这里的事已结束了,盛情可感。劳驾诸位到镇上找你们的人,尔后另乘你们的船返扬州。” “阁下,你知道得太多……” “不错,我知道得很多。”中年人微笑,语气平和:“事实上,我是随东厂走狗的两艘船同来的。你们的船交给我好了,你们的责任已了。” “好家伙,黑吃黑啊?”船夫冷笑:“朋友,是哪条线上的?” “不必盘道,把船交给我……” “休想,阁下。”船夫断然拒绝:“这是杀神姬玄华的船,咱们奉大爷所差,替姬者兄办事,咱们只听他的。老实说,咱们甘心情愿替姬老兄办事,并非因为朱大爷害怕而派咱们来听候差遣,而是咱们钦佩姬老兄的英雄作为,所以跟来替他卖命的。要船,没有;要命,来拿吧!咱们自信还有拼的豪气。人都会死的,早晚而已,砍掉脑袋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来吧!一比一公平交易。” 声落人欺进,刀动风雷起,森森刀气似寒涛,奋勇猛扑中年人。 中年人身形略闪,大手从刀侧切入,一把扣住船夫握刀的右手脉门,轻轻一掌劈在船夫的耳门上。 “不要伤他们。”中年人叫,把应手昏厥的船夫挟住了。 中年人的四位同伴,正笑吟吟地向四船夫冲去。 姬玄华坐在舱面,用一块小油石细心磨刀,这是得自东厂恶贼的狭锋单刀,刃薄背厚入手相当沉,把装饰用的刀把红色吹风摘掉,他不需在刀上加饰唬人,光秃秃的刀,反而多几分震撼的力量。 那种小油石,是磨小工具刀的砺石中最幼细的,根本不能用来磨刀,本身并没有油,只是像有油般细腻而已。但只要肯下工夫,可以把刀磨得晶亮,细腻得光可鉴人,所以卖镜的小商贩用来磨镜。 他不时用目光搜索河面,留意每一艘可疑的船只。 穿了可笑男装的唐小姑娘,拥衾坐在舱内门内,精神已恢复正常,脸色红润,惊恐已经过去了,她其实不畏寒暑,没有拥衾而坐的必要,那床衾被只是掩饰她可笑穿着的护身符,不合身的男装,她自己也觉难看,她本来就是爱洁爱美的黄金岁月少女。 “你在看什么?”姑娘问:“你的眼神好肃杀,他们要下午才能到达,你以为他们的船会飞吗?” “我在注意跟踪的那艘船。”姬玄华一直对白龙的弟兄,告诉他有可疑船只跟踪的事放不下:“生死一笔那群刽子手,决不让他们活着回京,我已答应费老哥,宰了他们替在死的苏州义民报仇。” “大华,你对浩园的惨事放不开?” “是的。” “那不是你该负责的事呀!” “我所落脚的地方,都有人惨死,不管我该不该负责,都难以释怀。”姬玄华不但意指浩园,也指夜探虎丘生祠受伤,所藏匿疗伤的农舍,那一家人被鱼藏社的杀手杀光了:“生死一笔这老狗老奸巨猾,诡计多端,很可能重施故技,又用上了金蝉脱壳计,利用那两艘船吸引我们的注意,暗中躲在另一艘船上远走高飞。” “如果他志在远走高飞,还敢跟踪我们?别疑心太大好不好?你疑神疑鬼害得我也跟着紧张。河上往来的船只又很多,你怎知道哪一艘是跟踪的船?白龙那些弟兄虽则精明干练,可能也犯了疑神疑鬼毛病。哦!你真要送我回苏州?” “一定。”姬玄华肯定地说。 “不要这样嘛!”小姑娘扭着小腰肢央求:“我已经证明可以和高手拼搏……” “你是愈来愈胆大了,而且愈来愈不听话……” “大华哥,我以后一定听你的,一定……” “不许多说!” “我……” “你看,一定听我的,是吗?”姬玄华盯着她笑:“第一件事就不听了。” “这不公平。”姑娘大发娇嗔:“你这不是一件事,总不能要我做哑巴。不管啦!我要跟你游遍天下,我要缠得你头疼……” “第一件,就是送你回苏州,以后见过你老爹,再言其他。” “大华哥!” “我的行囊还在苏州。” “哦!我知道了。”姑娘恍然。行装是她代为收拾,寄宿农舍只有姬玄华的换洗衣物,一个以花花公子挟重金遨游天下,行囊怎么可能如此简单? “你知道什么?” “生祠那笔金珠。” 姬玄华一怔,然后摇头苦笑。 “你这鬼精灵。”姬玄华瞪了她一眼:“害怕了吧?” “我高兴死了。”姑娘娇叫:“真被我料中了?” “所以我说你鬼精灵呀!” “你不要把我看成不懂事的小女孩,我聪明得很呢!”姑娘得意洋洋,兴高采烈:“我爹也没有我聪明,他怀疑你是北天王,我却猜出你旱天雷,佩服吧?嗯?” “昨晚你才知道的。”姬玄华说:“少吹嘘了。哦!你老爹凭什么疑心我是北天王?” “你走了之后,爹娘把我叫去盘问,把你和我前后所说的话,每一句都反复参详。记得你在宾馆所说的活吗?你好坏,你知道六合解脱神功的根底,是吗?” “我发誓,家父从没把令尊与令师祖的根底告诉我。”姬玄华郑重地说:“只将有关六合解脱神功的优劣点,在练功时加以说明。家父对南金刚平时十分推崇,一直以没有南来拜晤是平生一大憾事,他也不知道令尊的下落,退隐后更不到江南走动了。我抱歉,这次送你回去,再向令尊告罪,也代家父向令尊致敬意。” “我爹对你起疑,是因为你们交手时,我爹所发的各种变化劲道似乎皆被你先一步加以引偏、反激、避实击虚,一一被逼转移,眼看击实,其实你所承受的压力仅及一半。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只有彻底了解六合解脱神功根底的人才能办得到。” “老天爷!以后我说话真该小心了。”姬玄华跳起来收刀:“我到街上买食物午膳,别乱跑。” “见了我爹,你真该小心。”姑娘的笑容怪怪地。 “为何?” “他会再和你打一架。” “哈哈!谁怕谁呀?” “你敢?”姑娘白了他一眼,笑容妩媚女性味十足。 他一怔,姑娘可爱的神情,令他心中怦然,浑身一热。 “哈哈哈……”他用大笑掩饰内心的撼动变化,跳上岸走了。 推开虚掩的店门,店伙吓得浑身发抖。 任何一个曾经看到他在码头挥钩,杀人如屠狗的目击者,见了他必定发抖,甚至吓得魂不附体。每一州县的老乡亲,看到本州县的刽子手在街上走动,都会脸色大变心惊胆跳,甚至会避道而走。各地的刽子手都是世袭的,连那把出(杀)人的刽刀,也是代代相传的,所以本地老乡亲看了刽子手就害怕,据说杀了人的人杀气甚重,不相识的人见了他,也会感受到一股令人寒栗的压力迫体,连狗都对这种人害怕。 “掌柜的,不要怕。”他笑吟吟打招呼:“请替我准备些菜肴,烙几张饼,我要带走,劳驾啦!谢谢。” 高邮州以北,算是吃麦子地区了,所以他要烙饼,虽然这里仍可买到白米饭。 “好的,客……客官请……请稍候。”店伙计并不因为他和颜悦色而驱走心中的恐惧,哆嗦着应喏:“小……小的这就准备。” 锅厨就在店堂侧,两名店伙强作镇定动锅,准备一些肉脯、腌野鸭、熏鱼…… 他独自在空旷的店堂等候,不去打扰店伙掌厨。 店门开处,闯入三个相貌威猛的中年人,后面跟了三位年轻小伙子,各背了一个大包裹,风尘仆仆,一看便知是结伙长途的旅客。 三个中年人所佩的兵刃各有不伺,一刀一剑,还有一枝用袋盛装的九节鞭,三人所穿的团花长袍相当光鲜,外面加了一件背心式的羊裘背子,看风标气势,便知不是等闲人物。 又看到佩了凶器的客人,店伙又傻了眼,忘了招呼。 “街上有人说,码头有凶手行凶杀人。”那位佩剑人虎目炯炯,留了大八字胡不怒而威:“凶手在这里,是谁?” 只有姬玄华腰间有刀,中年人目光自然落在他身上,还用问?店堂没有其他食客。 他心中不悦,冷然站起面对六个气势汹汹的人。 “阁下有语病。”他冷冷地说。 “语病在哪里?”中年人虎目怒睁。 “你一口咬定行凶杀人。你并不知道原委,也没有存心调查,便先入为主替人定了罪,这是什么态度?杀人有多种,有斗殴杀人,有自卫杀人,有过失杀……” “是你所为?” “不错,是我。你已经一口咬定我是凶手,我要知道你有何打算。阁下,你是哪一州县的公人巡捕?” “这……” “本地的里正保正?” “闭嘴!”中年人恼羞成怒:“天下事天下人管……”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又不是当今皇帝。”姬玄华大摇其头:“在下也曾混了几年江湖,经历了几年激昂悲壮的风尘岁月,除非有其必要,从不武断是非以豪强自命。你之所以胆敢妄言天下事天下人管,只因为你腰间有剑而已;又因为你自以为是强者,所以你敢摆出霸王救世者的面孔胡作非为。我不知道你是老几,又是哪座寺庙的大菩萨,但凭你今天所表现的恶劣态度,我实在很可怜你。” “狗东西,江湖道上,没有人敢在我霸剑天尊……”中年人愤怒地大骂。 “闭嘴!”姬玄华用炸雷似的沉喝,打断对方的话:“原来你就是那个什么自称江湖游侠,自命不凡的霸剑天尊陈鸿魁。呸!江湖滥货一个,到处打抽丰勒索的人渣,你居然敢找到我头上摆威风,你他娘的一定是活腻了,一个混蛋小痞棍找上大强盗示威,你这狗养的……” 霸剑天尊怒火直冲上天灵盖,受不了啦! 这位自称江湖游侠的霸剑天尊,是向各地高手名宿打抽丰的勒索专家,名号十分响亮,可不是什么滥货人渣痞棍,不然哪敢向高手名宿打抽丰勒索? 受不了就诉诸武力,这是与人之间,冲突时的金科玉律,谁强谁就是有理的一方。 暴怒中,一耳光抽出。 “劈啪劈啪……”无数阴阳耳光声似连珠,霸剑天尊的脑袋像拨浪鼓般摆动,想退却无法动弹,原来领口已被姬玄华抓牢。 出手打耳光不但失手,反而被姬玄华劈胸揪住掌了他八耳光,大牙松动满口流血,眼前发黑不知人间何世,吃足了苦头。 “这种货色,也敢在太爷面前撒野,简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姬玄华手一松,霸剑天尊摔倒在地挣扎,含糊地叫号。 其他五个人惊呆了,佩刀的人警觉地伸手拔刀。 “到外面去。”姬玄华向外门伸手:“太爷一刀一个送你们去见阎王。东厂缇骑二十七名一等一的超等高手,没有任何一个人接得下太爷一刀,片刻间全被太爷毙了,你们正好和他们结伴去见阎王。” 佩刀的人吓了一跳,脸色泛灰,刀拔不出来了,如见鬼魅向后退。 “你……你在码……码头……”这人几乎语不成声。 “对,我在码头,杀了东厂二十七名大档头。” “你……你一个人?” “还有一位小同伴,她杀了另外八个。”姬玄华一步步逼进:“你是他们买的走狗?” “不……不关我的事……”这人扭头撒腿便跑。 四个人惊怖地往外逃,只有一个年轻人不敢走。 “你想第一个死?”姬玄华沉声问。 “大……大爷,我……我们只是过路的,哪……哪高攀得上东厂的大人?”年轻人脸无人色。 “滚!” “在……在下的师……师父……”年轻人指指挣扎难起的霸剑天尊。 姬玄华心中一软,也暗暗赞许这位年轻人。 “把他弄走。”他怒气消了,退回原处:“小兄弟,但愿你记取今天的教训。你还年轻,有漫长的江湖道路要走,如果你像令师一样跋扈神憎鬼厌,你能平安度过的岁月无多。 令师很幸运,碰上我今天情绪好,也杀人杀够了,所以他保住了老命。走!” 年轻人打一冷战,背上包裹,拉起霸剑天尊,半扛半扶急忙出店。 店外已有人往来,六个人狼狈万分,回避店外看热闹群众的鄙夷性目光,不敢再在镇上逗留,午膳不吃了,匆匆出了镇南,一面走一面咒骂不休。 霸剑天尊已经恢复元气,只是双目仍感到疼痛,视力短期间难复,需要搀扶以保持平衡。 过了闸桥,官道缩小了一倍。 “那狗东西姓甚名谁?我和他没完没了。”霸剑天尊元气一复,精神来了,厉声大叫大嚷。 “师父,他……他没亮名号。”年轻人说。 “该死的!你为何不问?”霸剑天尊怒火又升。 “徒……徒儿……” “不中用的东西,你简直饭桶。” “徒儿急于把师父带离险境……” “闭嘴!你还敢强辩?” 佩刀的人冷笑一声,脸色难看。 “陈老兄,你不要指着和尚骂秃驴。”佩刀人大为不悦:“你出手揍人,一照面自己先倒了。那家伙一个人,就在片刻间宰了东厂二十七名大档头,咱们这些人,在他面前算老几?他打算要宰你,要不是你这位爱徒够情义,你早就死了,用不着发威给咱们看。” 路两旁生长着合抱粗的巨柳,百里行道树极为整齐壮观,树后躲一个人,走近也无法看到。 前面路两旁的巨柳后,先后踱出四位中年佩刀大汉,面目阴沉,泰然自若在路中一分,四个并列,把一两丈宽的大道堵住了。 霸剑天尊六个人,是久走江湖的浪人好汉,一看态势,便知道是冲他们而来的,这四个人断路是千真万确的事。 “你们怎么啦?”佩刀人警觉地独自上前打交道,手本能地落在刀把上:“哪条线上的?” 四大汉阴阴一笑,四双精光四射的虎目,具有慑人心魄的杀气,抱肘而立挡住去路,像把关的天神,魁梧的身材也有震撼人的魔力。 “你们在镇上出了纰漏,像丧家之犬。”那位留了小八字胡的大汉声如洪钟:“是你自命不凡找上别人而致灰头土脸,没错吧?” “阁下是那人的同伴?” “不是。” “请教老兄尊姓大名?”佩刀人警觉地问名号。 “不必。” “咦!你……” “在下知道你们这些杂碎的来历,这就够了。” “诸位拦路有何用意?”佩刀人缓缓拔刀。 “你们要向南走,很不巧,南面有一群要往鬼门关闯的人,为首的人叫生死一笔,东厂大名鼎鼎,威震天下的大档头。这家伙非常精,出名的老奸巨猾,本来是乘船北返的,事先与死在镇上的另一批档头,约定在镇上会合。他非常精明机警,远在十里外登岸,打发船只回苏州,走陆路至镇上会合。” “咦!这关咱们什么事?” “如果你们不在镇上闹事,当然与你们无关。可是,你们却走了霉运涉入此事了。” “你是说……” “如果你碰上生死一笔那些人,肯定会拦住你们,向你讨镇上的消息,你怎么说?” “这……”佩刀人感到脊梁发冷,握刀的手也发僵。 这六位江湖浪人,当然知道生死一笔是何人物,被拦住哪敢反抗?又怎敢不将消息奉告? “揍你们的小伙子手辣心却不黑,而且天不怕地不怕。也没料到生死一笔会上岸来,所以任由你们做漏网之鱼,放你们一条生路。嘿嘿嘿……”中年人发出一阵可怕的阴笑:“我们不是。咱们四个人天生的冷血,心狠手辣,绝不做斩草不除根的笨事,所以……所以你们不必走了,这里就是你们江湖路的旅程终点,风尘岁月的最后一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连白痴也明白中年人的意思,谈说间,神色上所涌发的森森杀气,已明白表示话中的含义。 “去你娘的!我是断魂刀马骥,你到底是谁?”佩刀人把心一横,厉声沉喝。 “你可以向阎王爷查问。” “一个不敢通名的混蛋……” 断魂刀马骥看到可怖的刀光,听到利刃破风的啸鸣,大吃一惊心向下沉,刀客碰上刀客,行家一眼便可看出对方的刀上修为,与驭刀的劲道,心中有数,知道碰上可怕的敌手了。 一刀急封却偏了些小角度。 中年人如电的刀光,乘隙一泻而入,人影斜掠出八尺外,刀光突然出现血影。 第二名中年人一跃而上,闪烁的刀光更慑人心魄。 “谁是第二个!”第二名中年人挥刀怒吼,超越斗场向霸剑天尊几个人扑去。 断魂刀马骥狂叫一声,向侧冲出,右肋开了缝,内脏与鲜血向外挤,砰一声摔倒在地挣扎叫号。 使九节鞭的人,刚将鞭从袋中取出,克拉拉鞭声刚响,鞭刚抖直,刀光已排山倒海涌到,右大腿突然齐胯而折,血光崩现。 第三名中年人到了,第四名中年人…… 膳毕,两人藏身在舱内,从窗缝向外窥伺,眼巴巴等候生死一笔的两艘船到达。 姑娘倚坐在姬玄华怀中,把姬玄华当作舒适的床,不时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揉动,笑得甜甜地,不时转首抬脸盯着他微笑。 “我真抱歉。”姑娘吐气如兰,语音柔柔地:“我匆匆替你收拾行囊,催着你离开苏州。” “我谅解。”他拧拧姑娘的鼻尖:“逃家的女孩,就是那副德性,怕被人逮着,走得愈快愈远愈好。” “人家的意思不是这样啦!” “又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没把你的行囊全带走。谁知道你那么坏,把重要的物品另外藏起来。” “做强盗的人,都有这种坏习性。”他大笑:“哈哈!脏物也一样,另找隐秘的地方藏妥。万一被官府逮住了,官府的规矩是捉贼捉赃,查不到赃就很难定罪,至少可以拖延一段时日,免得早早上法场。” “不听不听。”姑娘装腔作势掩住耳朵,在他怀中扭动:“如果你的物品带来了,该多好?” “好什么?” “你的面具,你的雷锤,你的天雷钻;以旱天雷的面目出现,保证可以把生死一笔那群人,一照面便吓死一半,岂不省事多了?” “不,旱天雷不能出现。” “为何?” “那我的债呢?两万银子可是惊人的大财富,我怎能轻易放弃?只有姬玄华才有权讨债。而且,旱天雷不随便零星抢劫。” “他们不可能携有两万银子呀!” “只要有借口就行,旱天雷没有抢他们或者杀他们的借口。旱天雷不随便杀人替天行道,那是侠义道门人子弟的事。” “大华哥,这是你毅然离开高黛姐的原因吗?” “是的。小华。” “可是……” “我不要过一辈子同床异梦的日子,就必须慧剑斩情丝。”他呼出一口长气:“在那个祸国殃民的魏奸阉去见阎王之前,我不打算洗手。就算洗手了,我也不能将旱天雷的身份告诉她,她心里没有负担我却要一辈子心怀鬼胎,何苦?” “那……我就放心了。”姑娘雀跃地说。 “你不怕我?” “我帮助你杀人,不是吗?”姑娘喜孜孜在他手上亲了一吻:“大华哥,说真的,我觉她是我的梦魇。回苏州之后,我不要你见她,答应我,大华哥。” “别小心眼,小丫头。”他轻抚姑娘的粉颊:“问题是,我没有见她的必要。那鬼丫头心眼多,我还真怕她缠住我,要求我帮助她们行侠仗义,我可不愿做那种倒尽胃口的事。” “唷!你也心眼多呢!” “不来啦!”姑娘以手掩住发烫的脸蛋咭咭笑。 向南远眺,往来的船只不多,都没有在此地靠岸的意思,缓缓沿航道驶过。 “唔!有点不对。”姬玄华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剑眉锁得紧紧地。 “有什么不对?”姑娘离开他怀中讶然问。 “没有任何船只意图靠泊,南面五里外不见他们的船影,会不会是这座码头出了意外事故,往来的船只都知道而不敢靠泊?” “那怎么可能?多傻的想法。”姑娘调侃他。 “有点不对。”他整衣而起:“镇上人处理尸体,用船载走了,迄今仍不见驶回。少了一艘船,生死一笔定起疑,可能不敢来会合。该死的!他一定换了船,昨晚跟踪的船只一定是他换乘的。” “镇上人敢私行处理尸体?”姑娘一怔:“咦!真的少了一艘船呢!” 那几名大汉处理尸体,将船驶走时,姑娘在舱里一直不曾出来,还没从震撼中恢复清明,所以不知道后来所发生的事,以后也忽略了另一艘船的存在与否。 姬玄华钻出舱,向镇上仔细观察。 “街上怎么不见有人走动?”他心中一动:“我去看看究竟。”——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第三十四章 柳暗花明 每件反常事,都应该有合理的解释。午后不久,街上不可能突然行人绝迹,即使是市街,也应该有人行走。 家家仍然闭户,并非反常。码头死了二十几个人,凶手仍然留在码头的船上,镇民怎能不怕?姬玄华先前上街买食物,就是强行叫门逼店伙准备食物的。 他到了街中段,连叩三家商店的大门,里面的人不理不睬,没有人敢启门外出和他打交道。 他心中疑云大起,这镇上的人为何如此胆小? 他不死心,继续敲第四家门,第五家…… 第六家是木器店,前面就是店堂兼作坊,门外仍堆放着贩卖的盆、桶、小凳……但店门却闭得紧紧地,不怕门外的货品被人偷走。 他毫不迟疑上前叩门,一定要找人问问究竟。 刚叩了两下,门倏然而开,两扇大门开的速度奇快。 这瞬间,他怦然心动。 在江湖玩命,两年前以旱天雷面目出现之前,他已经在天下各地,睁大眼睛拉长耳朵,扮一个冷静超然的遨游者,留意江湖动静与情势变化,整整遨游了三年。这漫长的三载风尘岁月中,吸取了许多知识,累积了不少经验,才决定了该走的道路,下定决心做一个江洋大盗,专与那些贪官污吏作对,主要的攻击矛头,指向以魏奸阉为首的一群祸国殃民大奸巨猾。 他老爹北天王,对付的人就是贪官污吏。 但他老爹用杀,他用抢,不怕世人非议,横定了心不管所用的手段是对是错。 南金刚也用杀,但对象是大豪恶霸,也是一个不怕世人非议,横定了心以暴易暴非理性手段,来达到目的的英雄人物。 开门的方式不对,太反常。 生死决于瞬息,决于一念之间;这就是玩命者必须面对的凶险难题,永远不可能知道命运决于那一瞬息,那一念头。 反应出于本能,他倏然飞退。 慢了一刹那,门内灰雾喷出,可怕的三股浑雄异劲,排山倒海似的及体。 左右邻店门,几乎同时开启,人影如潮水般涌到,暗器似飞蝗向他飞退的身影集中,在他的预定飘落处,形成交叉的焦点。 一记迅疾的前空翻,他飞退的身躯突然中途停顿,用前空翻硬消去退的惯性,像是不退反进,身形翻落时,整个人平贴在地面,身形似乎变小、变薄了。 街道宽阔,也是南北大道,对面是河堤和码头,应该称半边街,有广阔的空间施展。 他平贴仆伏,寂然不动。 共有五间商店有人抢出,出来了二十五个人。 最北端店门冲出的人中,生死一笔的脸上,有喜极欲狂的兴奋表情流露。 所有的暗器落空,这些人没料到他暴退的身形,竟然能半途停顿,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完全违反了物体动的定律。暗器高手,就是根据动的定律,凭经验迅速判断发射应该采取的前置量,发则必中。 二十五个人吃了一惊,被他这种不可思议的反应吓了一大跳,不约而同骇然止步,刹那间的震惊,影响了行动的正确性,还没一鼓作气冲上动手。 瞬息的迟疑,命运便决定了。 在远处的姑娘尖叫一声,抓住剑跃上码头,发狂似的飞掠而进,她真要急疯了。 姬玄华的身躯,突然恢复原状,一收腰,人缓缓站起刀已出鞘。 他知道不妙,那喷出的灰雾,他因屏住呼吸而没受到伤害,但双目却痛辣难睁,那是另有伤害视线功能的毒雾,性质与石灰相去不远,既可伤害呼吸,也可伤害眼睛,沾上了眼睛又痛又痒,泪水如泉,眼前朦胧难辨景物,比瞎子好不了多少。 他必须自救,生死关头已到。 听觉与触觉,是目前唯一可靠的自保法宝。 深深吸入一口气,灵台一清,身体的痛苦不再存在,胸腹所受到的三种打击力道,所产生的痛楚消失了,任由泪水本能地奔流,眼中的痛痒感觉也逐渐消退。 耳中各种声浪,显得特别清晰,风声、人声、犬吠声、脚步移动声,似乎很遥远,但却清晰无比,互不混杂,几乎连气流如何流动,他也可以感觉出正确的方位、流量,幻觉中可以描绘出发生的现象、变化。这就是大有空明境界,生死关头,把他的生命潜能激发出来了,他手中的刀,幻出的火红色的的光华,比往昔更强烈了一倍。 他外表呈现的阴森狞猛形象,把这一大群超等的高手名宿,惊得毛骨悚然,人人变色。 一个位于他后方的中年人,没看到他可怖的面容,大概也很自负,比其他同伴勇敢,突然身剑合一,猫似的从他身后扑上了,剑光闪电似的指向他的后心。 他身形猛地扭转,剑尖出了偏门。 火红的刀光一闪即没,身形已恢复原状,能看清变化的人,屈指可数。 中年人的头和右手,与身躯分家,被从左肩至右胁斜砍成两段,说惨真惨。 “不可冒失!”有人大叫:“他已经成了瞎子,用暗器招呼……” 声落暗器发,三枚断魂钉破空射向他的胸腹。 他左手一抄,接住了两枚,第三枚在胸口前尺余锋尖一震,偏向贴他的左臂外侧飞走了。 姑娘飞掠而至,脸色铁青挥剑狂冲。 街两端,出现二十四个船夫打扮的人,形成反包围,正列阵接近。 他们当然不是船夫,手中杀人家伙已表明了身份。 连声怒吼,三个高手的两剑一刀,向疯狂扑来的姑娘集中,风雷乍起。 姑娘的武功极为出色,她卯上了全力,杀人的胆气已经过磨练,为了姬玄华,她更是勇气百倍,剑出如电光迸射,先攻左再右旋,一冲错便刺倒了两个人,最后一声娇叱,一剑贯入第三个人的右胸肋。 同一瞬间,姬玄华发起雷霆万钧的攻击,灼灼刀光狂野地闪烁,所经处血肉横飞。 生死一笔最精明,看到街两端出现成群的神秘陌生人,便知道这些人来意不善,大事不好。 仅有两次攻击的机会,情势太乱了,尺八判官笔在人丛中不易施展,两次攻击都被姬玄华的刀,奇准地封出偏门,反而刺伤了一位同伴的右臂。 发出一声怪啸,领先退入店铺撤走。 姑娘心力交疲,狂喜地向姬玄华奔去。 刀光一转,风雷殷殷。 “大华哥……”姑娘及时尖叫。 “小华……”刀光倏敛。 “你……”姑娘惊出一身冷汗,惊恐地大叫。 “生死一笔呢?”姬玄华问。 “走了,第三家店……” “带我追。”姬玄华伸出左手摸索。 “哎呀!你……” “不要紧,带我追。” “这边。”姑娘奔近,接住他的手急走:“天啊!你的眼睛……” “不要紧,快好了。” 二十四位船夫打扮的人,也急急散去。自始至终,他们不曾参与搏斗,像冷静的旁观者,仅留意情势的发展,一个个跃然欲动,但并无参与投入的打算。 街上,摆平了十六具尸体。 仍然由另一批扮成镇民的八名大汉,从容不迫收拾尸体,木无表情将尸体一一搬上姬玄华曾经占据的船,对恐怖的断肢残骸毫不动容。 “老太爷为何不参与?”一名拖了一具尸体的大汉向同伴惑然问。 “你连这点玄机都猜不透,差劲。”同伴说:“别废话,干活啦!” 利用房舍脱身,是最好的主意。但对那些自命不凡的英雄毫杰来说,却认为是丢人现眼的事。生死一笔不屑做英雄豪杰,前门进后门出溜之大吉,能逃得性命,就是最佳的主意。 他们从陆路入镇,就是最精明的妙着。一看到街上的气氛不对,便起了疑心,一问之下,心凉了一半,没料到这里的人,竟然真的出了意外。 这可是天大的祸事,他们上京如何向魏奸交代?不砍他们的脑袋才怪,甚至会抄家赔偿呢! 狗急跳墙,临危拼命;他们不能弃家亡命逃遁,布下埋伏陷阱,要和姬玄华作殊死斗,算定姬玄华等得不耐烦,早晚会到街上走动或查问的。 失败得好惨,而且发现姬玄华有了众多的同党。一个姬玄华已经让他们魂飞胆落,再多了一群来历不明的人,那还了得? 撤至预定的聚集点,这位威震天下的档头心中全凉了,二十四个人,竟然在短暂的片刻拼死搏斗中,损失了三分之二,只剩下八个了。 真要到了必死的关头,他们临危拼命的决心动摇了,好死不如恶活,先留住性命再说,至于日后如何,只有等日后再说了。 这老人精略加权衡利害,断然带了残余往南奔,不进反退走了回头路,绕出镇南急如漏网之鱼。 不久,雄伟的泾河水闸在望。 南北大官道旅客并不多,漕河承担了客货交通重任,没有车辆往来,这一带村镇人只使用手推车,因此不需建造巨大的桥梁。 利用巨大的四座闸台,搭了三段供旅客往来便桥,宽仅一丈左右,两旁有扶手防跌。 远远地,便可看到闸南面的最后一座闸台上,有五个船夫打扮的人,堵在便桥头,在走来走去转身时,可以发现这些人携有兵刃。 不用细看,也知道不是好路数。 只要有一个超拔的高手堵在桥头,谁也休想平安飞渡,一夫当桥,万夫莫过。 很不妙,不能转回镇重投血肉屠场,前有人拦路,后方有追兵。 西面是漕河,天寒地冻,跳水逃走可不是惬意事,而且必须谙水性。 他们只有一条路好走,别无抉择。 如果把射阳湖看成一个池塘般的美丽小湖,那就错得离了谱。 这里“本来”有一座湖,“本来”有一座射阳县,“本来”是鱼米之乡,湖“本来”周围三百里。但现在,沧海桑田,变成一处常年浸在水中的大沼泽区,水是不少,怎么看也不见“湖”的风貌了。 嘉靖、隆庆年间,几次大水灾,黄河淮河接二连三溃堤,千万亿泥沙,流入射阳湖这处最低洼区。这座本来还可以看出湖泊风貌的湖,从此再也看不出湖的样子了,成了无边无际,人迹稀少的大沼泽区,在闹水灾时,作为容纳各地洪水的临时水库。水一退,陆地浮洲重新出现,百余年来,有些地方成了草木丛生的土阜,满目全是连天的芦荻,千百种美丽水禽,把这里当成安乐窝。 里面有几座村落,以古代的射阳县故址最大,自下称射阳镇,有百余户人家。 陌生人闯进这种地方,除非他能幸运恰好找到村落,而又幸运地获得村民照料,不然…… 生死一笔八名男女,就是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泾河是漕河的排洪支河,河岸挑河泥筑了土堤,但远出二十里外,土护堤逐渐消失,河道也隐约不明了,一条小径在一片苍灰的干芦苇荻草间绕来绕去。天不分东西,地不分辨南北,苍凉、灰暗、孤零、寂寞……心浮气躁的人,不发疯才怪。 要是踏入浮泥区,死定了。 丧家之犬,漏网之鱼,见路即走,别无抉择。既找不到人间路,更不知身在何处。远离现场,是逃生的金科玉律,逃往何处,先不必计较,反正条条大路通长安,逃出险境再打听还来得及。 已经是申牌初,天地茫茫。 他们感到十分困惑,姬玄华对这一带地势,应该和他们一样陌生,为何敢穷追深入? 姬玄华曾经有两三次,在辽阔的湖水区现踪,远隔在小湖的两里外,隔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绕湖追可能有六七里,所以一直无法追及。 其实他们心中明白,小径只有一条,想扔脱追踪的人委实不易,除了全力加快逃走之外,别无他途。 “小畜生会追得咱们上天无路。”断后的名宿袖底乾坤侯晓风,气愤填膺咒骂:“总有一天,我会将这狗东西化骨扬灰。” “必须设法埋葬他,长上。”大煞乔森走在生死一笔身后,呼吸已有点不正常:“逃不是办法,他会把咱们追至天尽头。” “天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与镜花妖走在一起的二煞冷梅,一双腿全是泥浆,又冷又湿实在难受:“四周不是泥泽,就是无尽的枯草,难分东南西北。喂!有谁知道这里可以通向何处?该不是钻到绝地里了吧?” 你一言我一句,身为首脑的生死一笔心乱如麻。 “留些精神省些劲吧!”他不悦地扭头叫:“咱们是有一步走一步,必须尽快摆脱姬小狗的追踪。天快黑了,咱们必须支撑下去……” 前面探道的神拳铁掌丁如山,踏入水仅及脚面的浮草地,没留意淹没的小径是向右弯的,却慌慌忙忙向前直线飞奔,奔势太猛,突然一脚踏虚,向前猛仆,倚仗身手灵活,双臂一振,上身抬起脚往下插。 糟了,下面是无底的软烂泥,脚笔直下插,也就加快下沉,眨眼间浮泥已淹及胸口。 “救我……”拍动着双手狂叫挣扎,一下子又下沉半尺,浮泥已淹至下颔。 “是浮泥……”后面的接引使者惊叫:“丁兄,伸张双手不可移动,不可……” 接引使者狂乱解腰带,想抛出腰带救人,可是腰带刚抛出,便知道一切都嫌晚了。 神拳铁掌已经不见了,原处泥桨缓慢移动,偶或冒出一串气泡。 “我有主意了。”生死一笔不在乎死了一个人,兴奋地大叫:“咱们设法把小狗埋葬在这里。” “小狗会跳下去?”勾魂无常用嘲弄性的口吻说,指指神拳铁掌沉没的泥泽。 “我会设法让他下去。”生死一笔咬牙说:“把前面对岸的原有小径,用芦枝掩盖,再在右前方踏出一条小径,必定可诱使小狗沉下去。” 一阵忙碌,迅速停当。 人的眼泪,具有洗涤排除眼中杂物的功能,恶斗结束后不久,姬玄华的视力终于恢复了。 镇只有两条街,从后街的小巷追出,逃走的人早已不见了。他不假思索向南走,已经不需姑娘搀扶了。 “走错了,大华哥哥。”姑娘拉住他的衣袂:“他们要逃回京,必须先往北到淮安。” “这老狐狸就希望我往北追,哼!”他用袖拭泪水:“小华,在镇上等我。” “绝不!有你就有我。”姑娘沉声叫:“要不,就穷寇莫追。” “我如果让他逃回京都,整个东厂无数凶魔将大会江南,魏奸会下令江南的大小奸官,调动兵马涌入苏州,以追回他的无价珍宝。不!他必须死!珍宝必须神秘失踪。” “那一定有我。”姑娘的话无比坚决。 “这……” “再迟延片刻,就追不上他了。” “跟着我,千万小心。” “好啦好啦!你有完没有?” 经常有水的地方,生长着及腰高的水草,浅水地与积滩,则生长芦苇、荻竹,目下时节已经全部干枯,所有的水禽皆已南飞避寒,沼泽的广大地区,满目枯苇荒凉死寂,寒风劲烈,掠过枯苇声如海涛。 浮泥地区星罗棋布,稍一大意就陷死在内,浮泥到底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反正不论人畜,陷下去就永远在世间消失了。 散布其间的村落,备有可在浮泥划行的小平底船和竹筐,浮泥浮力比水高,在浮泥上划行颇为有趣,但如果失足掉下去,一切都完了。有些人用小型的木板筏,也可以往来自如。 沼泽地区,只对外地的陌生人构成威胁。 今天光临此地的,都是外地的陌生人。 对岸,已踏出一条东行的小径,枯了的水草踏平容易,在这里绝难看出是有意踏出的小径。 距升上丘地的小径约二十步,芦苇丛中匿伏着镜花妖和二煞冷梅,聚精会神监视着对岸的小径,视野可及两里外,可以早早发现追来的人。 “你说,我们成功的机会有多大?”镜花妖显得无精打采,腰以下全湿了,大概冷得麻木元气不继:“假设他能准确地循踪追来。” “十成。”二煞冷梅是阴狠坚强的女煞星,对情势的估计十分乐观:“你在这一面现身引诱,他心中一急,肯定会毫不置疑飞掠而来,埋伏在那边的人,在他后面猝然迫攻,他退路必绝。就算他有登萍渡水的绝世轻功,也不可能飞渡这百步浮泥绝境。你记住,抢救要快,如果他沉下去,魏公公的百万珍宝就追不回来了。” 一旁搁着一具以干荻竹编制的上浮筏,用飞爪百练索两根,连结成一条可远及六丈的牵索,一个人爬伏在筏上,可远划出六七丈,将另一人拉上,浮力不够必定下沉,但可由岸上的人把筏拉回。 “你估计他可用绝世轻功,飞渡到这里六七丈才力尽?”镜花妖不以为然:“万一到不了呢?” “那是长上估计的。”二煞冷梅冷笑:“他到不了不是你的错,七丈以外不要你负责。 长上把他估计得很高,所以不愿和他决战。” “事实如此,不是吗?”镜花妖也冷笑:“像今天,片刻间便被他摆平了我们三分之二的人。” “事先并没料到他身边那个小女人,也如此高明可怕。”二煞冷梅不再语带讽刺:“我估计那小女人,那把剑杀了咱们五个人以上。这小女人到底是何来路?真才实学比五岳狂客女儿扎实,拼的勇气更旺盛,姬小狗真是艳福不浅。你该恨他,是吗?” “这时说爱说恨,已无任何意义了,冷大姐。”镜花妖黯然叹息:“他本来就是风流玩世的花花公子,我也是游戏风尘的荡妇。不知有多少女人向他投怀送抱,也有许多男人上我的床。我和他快快乐乐同床共枕,喜喜欢欢分道扬镳,如此而已。爱与恨在我们来说,那是飘飘浮浮多余的事。冷大姐,你曾经有过心爱的男人吗?” “废话。”二煞冷梅狠盯了镜花妖一眼。 二煞冷梅已经是年华老去的老女人,江湖朋友众所周知,她与二煞是一双两好的姘头,其实与大煞乔森也有一腿。三个煞星是心理不正常的男女,对乱七八糟的事视为理所当然,三个男女煞从不为争风的事争吵,相处二十余年浪迹江湖横行霸道,感情融洽合作无间,从不理会世人嘲笑漫骂。 镜花水月两女妖,也不时走在一起连袂遨游,固然各找对象寻欢作乐,但也兴来时长床大被享受一个男人,彼此从不为男人红脸吃醋。 女妖和煞星,彼此都知道底细,犯不着相互嘲笑。其实镜花妖所问的话,并没有讽刺的用意。 “我曾经有过心爱的男人。”镜花妖不理会二煞冷梅的不快,目光落在遥远的云天深处:“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哦!好遥远,我没料到我能活过十年,活到现在,我似乎已忘掉这段记忆了。” “你们怎么了?”二煞冷梅像也在自言自语,语气柔和不再阴厉刺耳:“我是说,结果。” “有一天,我发现他死在别的女人怀里,就这么简单。”镜花妖嗓音变得阴沉:“我们曾经山盟海誓,相互保证永远不渝。那以前,我从没亲近过男人。” “那个女人杀了他?” “是的。” “为了你?” “为了保全名节。” “你是说。” “他扮跳粉墙的张生,霸王硬上弓。那女人枕下,恰好藏有一把剪刀,从左肋插入,正好刺破心房。” “你早该把这段记忆忘掉,没出息。”二煞冷梅撇撇嘴:“你在人间用人尽可夫来报复他,他在九泉下一定笑死第二次。” “让他在九泉下大笑吧!反正我听不见。这些年来,我总算碰上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你没抓住他?” “没有。” “为何?”二煞冷梅好奇地追问。 “无奈。” “不是理由。” “冷大姐,世间的无奈太多了,大多数无奈我们是必须认命的,不承认也不行。我不敢不跟你们走,就是无奈的最好说明。” “是的,你不敢不跟我们走。”二煞冷梅语气重新转变为阴厉凶狠:“其实对你大有好处,三年两载赚上三五万银子,既可做棺材本,又可找一个男人,安安逸逸过日子快活逍遥。” “你们没跟来的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闭嘴!你少给我说泄气话。” “没有机会说了,他来了。”镜花妖冷冷一笑:“那小女人也跟来了,对岸埋伏的人可能不会如意。” 对岸里外,出现姬玄华与唐姑娘奔掠的身影。 天色不早,姬玄华心中焦躁不安。 他已发觉这鬼地方荒凉莫测,到处都可藏匿,天一黑,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唐姑娘却不介意,太湖附近有沼泽区,只不过没有这里苍凉广阔而已,何况有姬玄华在她身边,就算这里是龙潭虎穴,她也不放在心上。 接近浮泥边沿,小径没入污浊的浅水中。抬头察看小径的去向,找到右面百步外的小径上升处。正待举步,姑娘却抢前两步抓住他的手臂。 “等一等。”姑娘指指脚下的小径:“你看,路上的足迹,是不是有点凌乱?” 小径泥泞,两人的下身沾满了泥水,足迹清晰明显,无所遁形。 足迹确是凌乱,甚至有靴尖转向来路的脚印。一群全力逃跑的人,除非停顿下来,否则不可能出现凌乱的足迹,更不可能有向后转的脚印。 “唔!”姬玄华止步察看:“他们曾经在此停留,可能商量行止。” 两人一停下,埋伏的人却急白了头。估计中,紧迫追赶的人,脚下必定快捷,分秒必争,必定快速向前急走,冲入浮泥深处的机会甚大。速度如果放慢,最多只能陷入一脚,不至于一下子就双脚同沉,身边再有另一个人,陷入的机会几乎等于零。 对岸突然传出一声娇叱,窜出一身泥水的镜花妖,后面冲出的是二煞冷梅,再一声厉叱,两人掌来拳往火杂杂拼上了。 姬玄华一惊,本能地举步。 姑娘醋劲大发,手急眼快一把抓住了他。 “不要管,大华哥。”姑娘颤声说:“她那样害你,我恨她。她是自找的,我请你不再为她费心。” “反正要过去的,是吗?” “这……”姑娘一怔:“我过去。” “走吧!一起走。”姬玄华握了姑娘的手举步。 这瞬间,身后人影幻现。 “浮泥……”对岸同时传来镜花妖的尖叫:“啊……” 生死决于一念之间,冥冥中似有主宰。 姬玄华猛地向前仆倒,把姑娘也拖倒了。 冷风呼号,他听到了身后有异响。 两个人影飞跃而至,手脚齐出,分别向两人的背部攻击,脚踹掌拍,要将两人加快踹落浮泥区。 是大煞乔森,接引使者,用劲太猛,目标突然消失,失去阻挡的着力点,收不住冲势,惊叫着向前冲落,一下子就浮泥及胸。 “救……我……”大煞乔森狂叫挣扎,动一下就下沉一寸。 姬玄华拖起姑娘,两人浑身泥水狼狈万分。 “她……她救了我们。”姬玄华向对岸说,失声长叹:“她恐怕完了。” “救我……”接引使者也狂叫求救。 “你拉着我,我先走。”姑娘心上感激,比姬玄华还要焦急。 “折芦苇探道走。”姬玄华奔向一旁的枯草丛:“路一定不在那一边,往左移。” 大煞与接引使者不见了,浮泥恢复原状。 镜花妖的右手,四指已没入二煞的左肋下,抓牢了一把内脏,左手叉住二煞的咽喉。 二煞的双手,也像利锥一样,插入镜花妖的腹部,连手掌也深入一半。 两人的手上功夫十分厉害,功力相当两败俱伤,倒在地上依然紧缠在一起,都濒临生死边缘。 “你……你知道吗?”镜花妖气促声变,脸上居然有扭曲的笑意:“他……他就是我……我说的真……真正的男……人……” “嗄……”二煞冷梅舌头外伸,口中发出怪声。 “我不……不再受你们迫……害……了,呃……”镜花妖终于昏厥了,是痛昏的,双手仍然死扣住不放。 二煞冷梅停止挣扎,老眼瞪得大大地。 三个人冲出一处滩岸,叫苦不迭。 这是一处辽阔的湖湾,像人的手掌,少说三四里宽广,黄浊的湖水被风吹起一阵阵波涛,到底有多深?有否烂泥泽?要想涉水,真需有赌命的勇气。 “天绝我也!”生死一笔仰天长号。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似乎发自耳畔。 生死一笔的判官笔,笔尖幻发出的的光华。 勾魂无常的粗大勾魂链,抖得克啦啦怪响。 袖底乾坤侯晓风的拂云袖,是袖功中威力可怕的三大袖功之一,但他平时用剑,致命的绝技是袖,镜花妖已是江湖武功赫赫有名的女人,也禁不起这老魔一袖。 三人在岸旁列阵,置之死地而后生。 三丈外,姬玄华从背上放下尸体已僵的镜花妖,手一抄,单刀出鞘。 姑娘凤目红红地,冷然撤剑。 “赶尽杀绝,你这算什么?”生死一笔咬牙切齿:“阁下,留一份情义。” “我是向你们学的,不要向我说一些你们也不肯信的大理由。”姬玄华冷静下来了,急躁一扫而空:“你这位杀人如麻的东厂大档头,居然要求留一份情义,你不觉得可耻吗?你比在天牢被虐杀的书生周顺昌,低下卑劣得完全失了人样,他被割得体无完肤,仍然至死骂不绝口,亏你还是一个杀人如麻,武功超绝的武林强人呢!呸!” “我还你两万银子的债。” “你有吗?” “一袋红绿宝石一百二十粒,来自天方红毛贾。”生死一笔从怀中掏出一只羊皮袋丢出:“足三万两银子,给你。” 那时,广州、泉州、杭州,都是对海外贸易的指定大埠,设有招待红毛番(西洋各国) 的接待站,大量出口丝绸瓷器及农产,换回大量的银锭珠宝珍玩。当时大明宝钞早已成了废物,市面已可使用金银,以银为主要货币,而各地所产的银数量有限,商人从国外进口大量的银改铸行使,对外贸易极为活络。当时在沿海各大埠,西方白种人、黑人、南洋人,数量不下于十万之多。郑和七下西洋,军舰直抵非洲东岸,开展了空前绝后的海上霸权,打开了对外贸易的门户,西洋的科技、宗教、货物,源源不绝从海上传来,比发展了两千年的西域丝路,更兴旺百倍,所以世称海上丝路。 “这是我的。”姑娘抢着说:“你们在扬州计算我,几乎要了我的命,我不杀你,这袋宝石正好赔偿我的损失。” “小女人,你值得这袋宝石吗?”生死一笔怪叫。 “她是无价的,老狗。”姬玄华说:“这一袋宝石,还委屈了她呢。” “她配?” “南金刚的爱女,你说配不配?”姬玄华大声说。 生死一笔脸色一变,目光落在宝石袋上。 “不要看了,那袋宝石永远不是你的了。”姬玄华鄙夷地冷笑:“原来你一直不愿和我面对面,作英难式的了断,原因在此,你想留得性命,享受你造孽得来的财富,到头来你仍然得将身外的一切丢开。” “那是李公公要我亲自面交魏公公的宝石。”生死一笔咬牙说:“这些年来,老夫其实在犯人身上,没赚了多少钱,老夫只是奉命行事,每一分钱,都是我凭本事用性命赚来的。” “是吗?”姬玄华扬刀徐徐逼进。 “你残忍地夺走了我的一切。” “是吗?” “你杀光了我的人。”生死一笔痛心地疾首厉叫。 “是吗?” “你已经逼得我无路可走。”判官笔举起了。 “是吗?” “人不能做得太绝……” “狗屁!”姬玄华沉叱,挥刀直上。 袖底乾坤从斜刺里闪电似的冲出,挫马步双袖齐挥,袖风似狂飙,浑雄无匹的劲道山涌,真有风吼雷鸣的声势,猝然急袭先下手为强,掏出了平生所学,全力施展势在必得。 任何盖世奇功,攻不中目标也是枉然。姬玄华右移两步,左手一拂袖风余劲一泄而散,身形疾转,灼灼刀光仍向生死一笔激射。 姑娘也依样葫芦猝然急袭,闪电似的冲到扭身一脚疾飞,把还没收势的袖底乾坤,踢得飞起丈高往泥泽掉落。 “铮!”一声暴震,判官笔封住姬玄华雷霆似的一刀。 勾魂无常到了,勾魂链重重地击中姬玄华的腰背。 姬玄华立地生根,反而抓住了缠腰的铁链,人旋刀转,凶猛地把勾魂无常拉近,铁链的重击他承受得了,旋拉的速度快极,刀光形成圆形光环,掠过勾魂无常的脖子,勾魂无常的脑袋飞坠丈外,脱手丢链尸体栽倒。 “铮!”火星飞溅,飞起的勾魂链尾,击中电射而来的判官笔。姬玄华利用链应急,得心应手。 刀光乘隙吐出,笔直贯入生死一笔的胸口。 姬玄华飞退丈外,解开勾魂链往脚下一丢。顺手拾起宝石袋抛给姑娘,这才冷然盯着一步步向水际退的生死一笔,虎目中冷电徐徐隐去。 生死一笔丢掉判官笔,双手抓住插在胸口,刀尖从背肋透出的狭锋单刀刀身,瞪大的双目状极可怖,张口叫不出声音,一步步向后退。 姬玄华大踏步上前,拾起判官笔。 “这是我带给费老哥的信物。”他向丢掉剑从身后抱住他的姑娘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以我不能让罪魁祸首活着回京。” “我陪你回去除去那些贴刑官,他们才是真正罪魁祸首。”姑娘说:“他们不会住在荀家的货船上,在他们的座舟行刺轻而易举。” “不必了,那是费老哥的事。”姬玄华将她拉到前面,紧拥她入怀:“你放心,他决不会损及荀家的船。那些贴刑固然可恶,但他们才是真的奉命行事。真正乘机陷害、罗织、屠家、谋财的人,就是生死一笔这一类大小档头,浩园惨案是这老狗一手促成的。” 生死一笔终于厉叫一声,摔倒在泥泽中泥水四溅。 “我们走吧!赶两步。”姬玄华挽着她转身举步:“你一定冷坏了,脚程放快不能停步,停来会冻坏你的,我真不该让你跟来。” “我不来,就得不到一袋宝石啦!”姑娘笑吟吟调侃他:“你一定会吞没的,打算日后用来救灾,不干。” “你会把它随同嫁妆一起带过来,最后仍然是我的。哈哈……”姬玄华开怀大笑。 “这可是你说的哦!”姑娘羞红着脸,掂起足尖,在他的颊上亲了一吻:“我会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和承诺,坚信你不会骗我一个小女孩。” “难怪你老爹猜出我的底细,你把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漏告诉他了。”他扭头回顾,岸边有勾魂无常的无头尸身,生死一笔与袖底乾坤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抱起镜花妖的尸体,两人飞步往回赶。 暮色四起,两人沿堤南奔。 预定白龙朱海那些弟兄的船。在偏僻的大堤弯曲部等候,事毕登船回航扬州,不见不散。 到了泊舟处河堤弯曲部,可以看到船了。 不止一艘船,有三艘,两艘中型快船,把白龙的船夹在中间,三艘船都不见人影,只有船。 “咦!”姬玄华一惊,脚下一慢。 姑娘先是一怔,然后以掌背掩住樱口偷笑。 “有点不妙。”姬玄华警觉地说:“糟!我们的刀剑都丢掉了,那两艘船可疑……” “我猜。一艘船先来泾河镇,一艘在我们后面跟踪,难怪白龙的弟兄起疑,你也疑神疑鬼。”姑娘一面走一面说:“你根本就不需用刀剑与人交手。我想,今后你只要把雷锤和天雷钻亮出,一定可以省不少事。” “那两艘船……” “我知道。” 已经接近至二十步内,第一艘船舱门开处,跳出一个天神似的人,两起落便登上堤顶。 “好小子,你胆大包天,诱拐我的女儿。”喝声似打雷,人也火杂杂冲到:“打断你的狗腿。” 姬玄华先是吃了一惊,放下镜花妖的尸体,扭头撒腿便跑,一听要打断他的狗腿,火大啦! “你听我说……”他转身拉开马步大叫。 是南金刚,不容他多说,铁钵似的大拳头挟风雷而至,毒龙出洞长驱直入势若崩山。 姬玄华沉着应付,用盘手折招,右掌微拨右脚切入,立还颜色铁拳光临南金刚的面门。 搭上手便是一阵令人目眩的贴身快攻,拳掌着肉声连珠暴响,看谁先气散功消,真有两头猛虎相搏的声势,激烈万分动魄惊心。 姑娘在一旁手足无措,绕着圈子大叫大嚷。 舱面站着不少人,目击两个高手中的高手相搏。 唐夫人领了两位侍女,出现在舱面。 “丫头,帮你爹揍他呀!”唐夫人笑吟吟高叫:“不然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姑娘恍然,欢叫一声向船上飞跃。 “娘!”她忘了浑身泥水,投入乃母怀中。 “你以为你爹会放心让你逃走?”唐夫人不介意她身上的泥水,轻拍她的肩背。 “女儿怕爹不高兴……” “你们的行踪我们一清二楚,让你体会一个江湖行道者的艰辛,总算没让我们失望,不需我们操心。小伙子很不错,是吗?” “是的,女儿也不坏呀!”姑娘得意地说。 “还不错,狂野泼辣可圈可点,只是每一招皆全力以赴,你会很快耗尽精力的。” “女儿焦急呀……” “好了好了,进去换装。”唐夫人把爱女往舱门推:“怎么弄得一身泥水?好可怜哦!” 有人带回镜花妖的尸体,不理会两个恶斗的人。 姬玄华又一次陷入不能赢,也不能输的困境,而且比上次更糟糕。这次南金刚知道他的底细,下手不留情,存心考验他的真才实学,也有意发挥六合解脱神功的优点。 当年北天王年轻时,与名列前辈的潮音魔尼梁丘七忘,印证过武技,双方都坚练内功,是气功的正宗绝学,吵吵闹闹每次都不欢而散。这些往事姬玄华并不了解详情,他老爹北天王并没向他说及经过。南金刚很可能从乃师潮音魔尼口中,知道不少内情,在此尽量发挥六合解脱神功的优点,多少有些替师门绝学争口气的用意。 各攻了百十招,依然悍勇如狮。 一声爆响,两人各退了三步。 “小子,要不要去杭州?”南金刚一面冲上低声说,劈胸就是一拳。 “当然要去。”他回敬了一劈掌:“那座生祠建在两位武圣祠之间,我不高兴。” “那里面的珍宝,比虎丘生祠的多一倍。”南金刚连攻两拳一掌。 “多多益善。”他也回敬五拳。 “那里有八荒八魔,每一魔都是超绝的魔鬼。” “八百魔也唬不了我。” “我找到你藏放在苏州的天雷钻和雷锤,还有珍宝。” 两人一面凶猛地缠斗,一面交谈。 “女大不中留,她心目中哪有老爹?”南金刚大声发牢骚。 “你不公平,她把你捧成天上的大神佛,希望我能乖乖地让你揍一顿,我听了就生气。” “哈哈!不揍你一顿,怎知道你能否有胆气到杭州?” “如何?” “大可去得。小子,我不去帮你。” “割鸡焉用牛刀?你别抬举他们。” “把小丫头带去历练。” “这……” “免得你又打起花花公子的旗号胡搞,杭州的美女比苏州多一倍。再说,她对杭州熟悉。” “你放心?” “她如有三长两短,我打破你的头。” “打就打,谁怕谁呀!” 又是一阵凶猛的狂攻,两人打得兴高采烈。 河下的人大不耐烦,一个个躲到船里歇息了。 “喂!你们两个疯子。”唐夫人站在舱面高叫:“酒菜已备妥,你们到底来不来?” “哈哈!来也!”南金刚虚晃一拳,飞掠而走。 “我和你拼酒,谁怕谁呀?”姬玄华跟在后面大叫。 “疯子!”唐夫人笑骂。 (全书完)——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