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新世界》 1. 新芽的季节(1) 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深深坐进椅子,当我闭上眼睛,浮现的总是一成不变的光景。法坛上的火光在黑暗的佛堂中摇摆;橘红色的火花飞舞,彷佛附和著从地底传来的真言诵唱声。 每次我都想不透,为何又见到这幅景象? 距离我十二岁的那夜已经过了二十三个年头。这段日子发生了不少事,也包括出乎意料的惨痛意外。这些事情,彻底颠覆我以往相信的一切。 但为何最先从我脑海中浮现的,总是那一晚的光景? 难道我被下的催眠暗示真的那么强? 有时甚至认为,自己到现在仍未摆脱洗脑控制。 我到现在才愿意写下一连串事件的来龙去脉,是有原因的。从万物化为灰烬的日子以来,十年光阴流逝。十年这个单位并没太大的意义,只是堆积如山的悬案接连破解,新体制也逐渐上了轨道,我却讽刺地在这时开始怀疑未来。近来的闲暇时刻,我钻研起过往历史,重新发觉人类这种生物无论流下多少泪水、尝到多少次教训,总会在事过境迁后忘得一乾二净。 当然,我们每人都不可能忘记当天心中难以言喻的思绪,也发誓绝不会再引发当时的悲剧。但若是在遥远未来的某天,人们的记忆随风而逝,是否会重蹈我们愚昧的覆辙?我怎么也放不下这样的担忧。 于是我赶忙提笔,拟起这本记事的手稿,途中一直犹豫不决;因为记忆像被蛀得七零八落,想不起重要细节。为了确认细节,我拜访几个当时的关系人。但人似乎会捏造印象好塡补记忆空缺,众人的共同经验,不时成为互相矛盾的记忆,令我错愕不已。 比方说,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在筑波山因为双眼疼痛,我忍不住戴上红色的墨镜,接下来才见到拟蓑白。但不知为何,觉却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戴什么墨镜。不仅如此,他还若有似无地暗示,发现拟蓑白是他的功劳。当然,压根就没这回事。 我有些赌气地寻访我想得起的相关人士,对比一切矛盾之处,却在过程中被迫承认无可辩驳的事实: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记忆篡改到对当事人有利的方向。我不禁苦笑,并将自己对人类愚蠢程度的新发现书写下来,却突然发现没理由只有自己置身事外。在他人眼中,我想必将记忆窜改得对自己有利。 所以我要声明,这份记事只是我单方面的诠释,是我扭曲事实为自己辩护而写的故事;尤其我们的行动,可说是往后造成许多生命消散的导火线,而我的潜意识中应该也有这么做的动机。 话虽如此,我仍希望捜索记忆,诚实面对自己,尽量精确描写细节;并希望透过模仿古代小说写法,尽力重现当时的想法与感受。 这份草稿用不褪色的墨水,写在不会氧化而得以保存千年的纸上。完成后会装入时光胶囊,深埋地底,之前不会让人读到内容(我或许只会让觉看,听听他的意见)。 封存前,我会另外拷贝两份,共留下三份。如果未来哪一天,旧体制或类似的体制复活了,回到审核所有书籍的社会,这份手记就须严加保密。在保密的前提下,三份已经很勉强了。这份手记是一封给千年后人们的万言书,信件重见天日的时候,人们应该就能够明白我们人类是否真正改变,迈向新的道路。 还没自我介绍呢。 我的名字是渡边早季。二一〇年十二月十日,出生于神栖66町。 我出生前,发生了各种异常的气候变化,百年开花一次的竹子突然百花齐放;连续三个月大旱不雨,接著却在盛夏飘雪。最后在十二月十日的夜晚,天地漆黑,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天空,如浑身金鳞的飞龙穿梭云间,映入众人眼帘。 ……上面这些事,一件都没发生。 二一〇年是非常平凡的一年,我与其他出生于神栖66町的孩子一样,平凡无奇。 但对妈妈来说可不是如此。她怀我的时候年近四十,原本还担心这辈子都生不出小孩;毕竟在我们那个年代,三十好几已经是标准的高龄产妇。而且,我妈妈渡边瑞穗肩负要职,是图书馆司书。她的决定不仅影响町的未来,甚至可能让许多人丧失生命。每天承受沉重压力,又要注意胎教,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我爸爸杉浦敬是神栖66町的町长,也是诸事缠身。我出生后,司书这职位的责任便远大于町长。虽然现在司书的责任也很重大,但比不上当时。 妈妈在发现新书籍的分类会议上,突然剧烈阵痛,虽然比预产期早一个多星期,但羊水破了,不得不立刻送进町外的妇产科医院。不过十分钟,我呱呱落地。倒楣的是,分娩时脐带缠住我的脖子,我脸色发紫,一时哭不出来,助产士是第一次上阵的年轻人,慌得手忙脚乱。幸好脐带轻松解开,我才大口吸入世界的氧气,发出响亮的啼哭。 两星期后,那家医院的托儿所又多了一个女孩,她是我后来的好友秋月真理亚。真理亚是早产儿,胎位不正,出生时和我一样脐带绕颈。但她远比我严重,刚出生时几乎是假死状态。助产士因为有接生我的经验,这次能冷静处理。要是手脚再笨拙一些,晚一点解开脐带,真理亚肯定没命。 我每次听到这件事都非常高兴,自己间接挽救了好友的性命,但如今回想起来却五味杂陈,如果真理亚没诞生在这世上,最后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丧失性命…… 回归正题。总之我在故乡美丽的大自然中,幸福地渡过童年时代。 神柄66町是由方圆五十公里内零星分布的七个乡组成。八丁标是本町与外地的分隔线。千年后,八丁标也许不复存在,我在此先说明:八丁标是结上许多纸垂(注:白色卷纸条)的注连绳,大剌剌挡著路,防止外界的坏东西侵入。大人们总严厉禁止孩子跑出八丁标,说外界随处可见各种妖魔鬼怪晃荡,一个孩子独自跑出去会碰上惨事。 「可是,究竟什么鬼怪那么可怕?」 我记得某天这么问过爸爸,应该是六、七岁的时候。说不定还有点口齿不清。 「很多种啊。」 看著文件的爸爸抬起头,抚著他的尖下巴,对我投以关爱的眼神。那温暖的棕色眼眸至今仍烙印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从未对我不假辞色,我只被他大吼过一次,但那是因为我走路东张西望,如果不吼住我,我一个不小心就要摔进平原上的大洞。 「早季不是也听过化鼠、猫骗和气球狗之类的故事吗?」 「妈妈说那些都是传说,实际上不存在啊。」 「其他我不知道,但至少化鼠是真的存在哦。」 爸爸随口一句话,让我大受震撼。 「骗人!」 「真的。之前町里办的互助工程,也派了不少化鼠过来呢。」 「我怎么都没看过?」 「因为不能让小朋友看见呀。」 爸爸并没说明为什么,我心想,化鼠一定长得丑恶狰拧,不好让小朋友看见。 「可是化鼠会听人话,应该不可怕吧?」 爸爸将看过的文件放在矮桌上,举起右手,口中低吟咒语。纸张的细小纤维开始躁动,渐渐浮出复杂的花样。那是代表町长批准的画押。 「早季听过阳奉阴违这句话吗?」 我默默摇头。 「意思是嘴里说服从,心里想的却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欺骗对方,图谋背叛。」 我听得目瞪口呆。 「不可能有这种人!」 「是啊。人类不可能辜负人类的信任,但化鼠与人就完全不同了。」 我这才害怕起来。 「化鼠敬畏具有咒力的人,当神一样来拜,并且绝对服从。可是对上没有咒力的孩子,就不知道会有什么态度。所以我们要尽力避免孩子与化鼠碰面。」 「……可是化鼠不是会进町里工作吗?」 「那时候一定要有大人监督才行。」 爸爸将文件放入木盒,再次做出手势,木盒与盒盖慢慢融合,形成一块空心的漆木。旁人不会知道施咒者使用咒力时,心中是什么样的意象,因此爸爸以外的人想不破坏木盒就拿出文件,可说是难如登天。 「总之千万别跑到八丁标外面。八丁标中有强力结界,安全得很,但跨出一步就没有任何咒力保护了。」 「可是化鼠……」 「不是化鼠而已,你在学校学过恶鬼和业魔吧?,」 我不自觉噤声。 居民从小到大不断听人说恶鬼与业魔的故事,已经深植于心。而我们在学校听的仅是儿童版本,就已经吓得我们恶梦连连。 「八丁标外面,真的有恶鬼……还有业魔吗?」 「嗯。」 爸爸为了消弭我的恐惧,露出温暖的微笑。 「可是那不是传说吗?现在应该没有了……」 「没错,过去一百五十年来从未出现,但凡事总有万一。早季也不想跟采药草的少年一样,突然就碰到恶鬼吧?」 我默默点头。 这里我要大略介绍恶鬼与业魔的故事。不过这不是儿童版本,是进入全人班后学到的完整版。 恶鬼的故事 距今一百五十年前,有名在山中采药草的少年。他采药采得忘我,不知不觉就来到八丁标的注连绳前。八丁标内的药草已被采拔一空,但定睛一看,外面还有许多药草。 从小到大,大人都会百般叮咛千万不要走出八丁标;如果非得出去,务必要有大人陪同。 然而当下附近没有大人。少年犹豫一会,心想一下子应该没关系。药草不过就在眼前,快快出去,摘了药草后回来就好。 少年穿过注连绳,纸垂晃动,沙沙作响。 突然,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不仅是违背大人的教诲,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 他安抚自己,没事,就往药草走。 没想到恶鬼出现在眼前,并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恶鬼的个子与少年差不多,但长相无比狰狞,他彷佛要烧尽一切的愤怒,形成烈焰般的背光,汹涌不停地旋转。恶鬼所经之处,草木接连枯萎倒下,接著开始爆炸,燃起熊熊火焰。 少年脸色铁青,却忍著不敢尖叫,静静后退。钻过注连绳进入八丁标,恶鬼应该就看不见他了。但此时少年踩断枯枝,发出劈啪一响。 恶鬼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少年,彷佛终于找到发泄怒气的对象,紧盯他不放。 少年穿过注连绳,拔腿就逃。进入八丁标中就没事了。 没想到回头一看,恶鬼也钻过注连绳追上来! 少年这才发现自己犯下无可挽回的滔天大错,将恶鬼带进八丁标之中。 少年哭著在山路上狂奔,恶鬼在身后紧追不舍。 少年沿著注连绳,奔向与村子反方向的河谷。 回头一看,从树丛中隐约可见紧追在后的恶鬼,两眼炯炯有神,嘴边挂著笑意。 恶鬼打算让他带路进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把恶鬼带回村子,村子必定不留活口。 少年穿过最后一道树丛,眼前剩断崖绝壁,脚下深渊传来湍急水声。河谷上架了一座崭新的吊桥。少年没走上吊桥,沿著断崖继续往河谷上游奔跑。 他回头看,恶鬼也来到桥边,发现他的身影。 少年继续奔跑。 没多久,前方又出现一座吊桥。 跑近一看,吊桥长年承受风吹雨打,破旧不堪,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宛如一道黑影,向他频频招手般毛骨悚然地摇曳著。 这座吊桥随时会崩塌,已经十多年没任何人过桥,村人总吩咐少年绝对不能走这座桥。少年小心翼翼地踏上吊桥。 搭桥的藤索承受少年的重量,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脚下踏板腐朽不堪,随时碎裂。少年才走到吊桥中央,吊桥猛然剧烈晃动,回头一看,恶鬼跟著踏上吊桥。 随著恶鬼接近,吊桥晃得愈来愈厉害。 此刻,少年望向令人腿软的谷底。 再抬头一看,恶鬼近在眼前。 当他清楚看见恶鬼狰狞的脸孔,便挥舞藏在手上的镰刀,砍断支撑吊桥一边的藤索。吊桥的踏板立刻翻转拉直,少年差点滑落河谷,死命攀在一条藤索上。 恶鬼摔下去了吗?少年定睛查看,恶鬼竟然和他一样紧抓藤索,恶狠狠地慢慢瞪向他。镰刀已经落入谷底,无法砍断另一条藤索了。 这下如何是好?少年绝望地向天祈祷。神啊,这条命我可以不要,但千万别让恶鬼进入村庄! 是神明听见了少年的心愿,还是腐朽的藤索,原本就撑不住如此重量?吊桥断成两截,摔入万丈深渊。少年与恶鬼再也不见踪影。 从此至今,再也没有恶鬼出现了。 这段故事有几种含义。 小孩听了就知道千万不可走出八丁标。年纪再大点,或许能体会村庄安全比自身生命更重要的奉献精神。但愈聪明的孩子,就愈难发现这故事的真正含义。 究竟几个人会想到,这个故事真正的意义,是告诉大家恶鬼确实存在? 业魔的故事 这是距今约八十年前的故事。村里有名头脑非常聪明的少年,他只有一个缺点,而年纪愈长,缺点就愈明显。少年以自己的聪明为傲,瞧不起所有人事物。他表面上对学校与长辈的教诲倒背如流,却从没把这些珍贵的教诲放在心里。 少年嘲笑长辈的愚笨,讽刺世上的伦理。 傲慢种下了业报的种子。 少年渐渐远离朋友,以孤单为伴,与孤单交谈。 孤单成了业报的沃土。 孤单的少年愈来愈常思索,最后想起不该想的事,怀疑起不该怀疑的事。 负面的思考使业报无尽蔓延。 于是少年不知不觉累积恶业,慢慢失去人形,成为业魔。后来村人害怕业魔,搬离一空,业魔住进森林;久而久之,连森林里的生物也消失殆尽。 业魔所经之处,早木扭曲变形,变得稀奇古怪,腐朽丑恶。 业魔所碰过的食物,都成致命毒素。 业魔徘徊在死的森林中。 最后业魔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该存在世上。 于是业魔走出阴暗的森林,张眼一看,是一片耀眼的光芒。原来是深山中的深水湖。业魔走入湖中,心想洁净的湖水或许可以洗净身上一切恶业。但业魔身边的水瞬间化为一片漆黒,就连湖水也满是剧毒。 业魔不该存在世上。 业魔理解到这一点,默默消失在湖底。 这个故事的含义应该比恶鬼的故事简单得多。但我们当然也不了解真正的意义,直到那天,在无尽的绝望与哀伤中,见到业魔真正的模样为止…… 一提笔写作,种种回忆便涌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先回到孩提时代。 前面提过,神栖66町由七个乡所组成。利根川东岸的茅轮乡在七个乡的正中央,是町的行政中心;往北走,坐落在树林中的松风乡有零星分布的大宅;东边沿海开阔地带是白砂乡;茅轮乡南边邻接水车乡;利根川西岸的西北方有视野开阔的见晴乡;西岸南方则是水田区黄金乡;最西边有栎林乡。 我出身的故乡是水车乡,这名字就不必说明了。神栖66町布满从利根川分流的数十条水道,民众搭船往来于水道间。不过大家可是历经一番努力才把水道清理到可以洗脸,只是还不太敢拿来喝。 我家正前方的水道中,有红白相间的鲤鱼悠游,岸上成排的水车是乡名由来。虽然每个乡都有水车,但水车乡的数量特别多,十分壮观;我记得的水车种类,包括上射式、背射式、下射式、胸射式等,或许还有更多。每种水车都有各自的任务,用来捣米或者磨麦,不再需要人力执行这单调无趣的劳动工作。 每个乡都有唯一一座金属叶片的特大水车,用途是发电。水车产生的宝贵电力用来供应公民中心屋顶的扩音器广播。根据伦理规定,严格禁止将电力用于其他用途。 将近黄昏时分,扩音器都会传出相同曲调。那是名叫《归途》的古老交响乐一部分,作曲家有个怪名字叫做德弗札克。 我们在学校学到这样的歌词。 日落远山边 星散夜空间 今日工已毕 心清气神闲 夕阳晚风吹 阖家乐团圆 乐团圆 暗里篝火光 焰势愈趋小 宛若催人眠 光暗火渐消 温婉掌心护 陶然入梦乡 入梦乡 在原野上嬉戏的孩子一听到《归途》就会携手踏上归途。我每次想起这首歌,脑中就会反射性浮现黄昏景色。夕阳下的街道,在沙地上画出细长黑影的松树林,以及数十亩水田,如明镜般映出昏暗的天空,还有空中成群的红蜻蜓。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仍是从山丘上一览无遗的夕阳。 闭上眼睛就会浮现一幅光景。那时究竟是夏末或者初秋?天气已经不知不觉凉起来。 「该回家了。」有人开口。 竖耳聆听,确实传来微弱的旋律。 「那就是平手喽。」 觉这么一说,孩子们三三两两地纷纷从藏身处冒出来。 八岁到十一岁的孩子从早上就玩起大规模的抢地盘游戏。这就像冬天打雪仗游戏的延伸,孩子分成两队,互相抢夺地盘,从对方地盘最深处夺走旗子的就算赢。当天,我这队刚开战就失误,眼见就要战败了。 「太奸诈了。我们差一点就赢了。」 真理亚嘟起嘴。她的皮肤比其他人白,有著浅色的大眼睛;火焰般的红发更是异于常人。 「你们投降啦。」 「对啊,我们占上风。」 良附和著真理亚,真理亚从那时就有女王的天分了。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投降?」我气呼呼地反驳。 「因为我们占上风啊!」良相当固执己见。 「可是旗子还没被抢走啊。」我望向觉。 「是平手。」觉相当严肃地宣布。 「觉是我们这一队的吧?为什么要帮他们说话?」 真理亚对觉露出咄咄逼人的态度。 「没办法,因为规矩就这样啊。时间就到日落为止。」 「太阳还没下山不是吗?」 「别鬼扯了,那是因为我们在山头吧?」 我尽量心平气和地指正真理亚。虽然我们平时是很合的好友,但真理亚胡闹起来真令人生气。 「哎,回家了啦。」 丽子担心地说道。 「听到《归途》就一定要马上回家。」 「所以只要他们投降就好啦!」 良复述真理亚的话。 「别闹了。喂,裁判!」 觉有些不耐烦,开口喊瞬。瞬站在离大家一段距离的山丘,看风景看得入迷。他身边蹲坐著一只叫做「昴」的牛头犬。 「怎么了?」 他慢了半拍才回头。 「什么怎么了,裁判要说清楚啊。这场平手!」 「对哦,那今天就平手吧。」 瞬又回头欣赏风景。 「我们要回家了。」 丽子说完后,一行人就慢慢走下山丘,他们得各自找船搭乘,回到自己的乡里。 「等一下啦。还没完。」 「我要回家了。要是一直待在外面,猫骗会跑出来。」 虽然真理亚等人面露不悦,但游戏还是流局了。 「早季,我们也快点回去吧。」 觉开口喊我,但我走向了瞬。 「你不回去?」 「嗯,要啊。」 瞬这么说著,双眼却像受到魅惑般紧盯著风景不放。 「你在看什么?」 「喂──回家了啦!」 觉在我的身后焦急地喊著,瞬则默默指向风景。 「看那个。看得到吗?」 「什么?」 瞬指向远方的黄金乡,水田区与森林的交界处。 「看,是蓑白。」 我们从小就学到保护眼睛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大家的视力都很好。即使当时那个生物的白色身影远在数百公尺外,还在夕阳光影交错的田埂上缓慢移动,我们依然看得见。 「真的吔。」 「什么啊,养白又不稀奇。」 平时沉著冷静的觉,语气不知为何有些不悦。 但我不为所动,应该说不想动。 蓑白用蜗牛般的速度从田埂走上草地,消失在森林中。我看著蓑白,心却飞到一旁的瞬身上。我当时并不清楚心中的情感如何命名,但与瞬并肩欣赏夕阳下的乡村风景,心中满是酸甜滋味。这也许是记忆虚构出来的情境,融合数个类似片段演出,撒上感伤的调味料…… 即使如此,当时的光景至今对我仍有特别的意义,那是我在完美时代中最后的回忆,当时一切都遵照正确的秩序行进,对未来没有分毫担忧。即使再过不久,一切都要被无尽的空虚与悲痛呑没,当下的初恋回忆,至今如夕阳闪耀。 1. 新芽的季节(2) 让我再说些孩提时代的事吧。 神栖66町的儿童到六岁就须上小学。我上的小学叫做「和贵园」,町里还有其他两所小学,分别叫做「友爱园」与「德育园」。 当时神栖66町的人口仅有三千出头。我调查过古代的教育制度,如此人烟稀少的町内就有三所小学,算是历史中的特例,但也正是最不可动摇的铁证,解释我出生的社会本质。我再举另一个数字,当时社会上约一半的成年人都从事不同方面的教育工作。 构筑于货币经济之上的社会应该无法想像这种体制。但我们町的社会体制基础是互信互助,无私奉献,根本就没有货币,人才自然流往需要之处。 和贵园离我家二十分钟脚程。利用水道就可以早点抵达,但撑船用的篙又大又重,走路反而轻松得多。 小学就盖在町中心附近的宁静地段。和贵园在茅轮乡的南边,是黑亮的木造老校舍,从高处俯瞰呈现a字形,全是平房。走入位于a字形横杆处的大门,第一眼会看见墙上匾额的四个大字「以和为贵」。据说这是古代圣人圣德太子撰写的十七条宪法中的第一节,意思是珍惜和平。听说这是「和贵园」这个名字的由来,但我就不知道友爱园与德育园的匾额写些什么。 在a字型的校舍中,a的横杆处是教职员办公室与教室,沿著右边走廊下楼到a字右边尾巴为止,坐落著许多教室。全校学生总计不过一百五十人左右,但教室应该有二十间以上。左边尾巴是管理部,禁止学生进入。 a字形校舍正前方的校园,除了运动场、单杠等运动器材,还有各种生物的饲养区,养著鸡、鹅、兔、天竺鼠等等,由学生轮班照顾。校园角落坐落著孤伶伶的白木造百叶箱,用途不明,我上了六年的和贵园,没见过它派上用场。 由a字顶端中三面校舍围成的中庭极神秘,不仅严禁学生进入,平时在校园也不会出现非要经过中庭的状况。不过,管理部有面向中庭的窗,一探究竟的时机就只有碰巧遇到教职员开门前往中庭的时候。 「……你们知道中庭里有什么吗?」 觉带著诡异的微笑环视众人,大家都屏气凝神。 「等一下,觉应该没亲眼看过吧?」 我看觉把气氛搞得太紧绷,忍不住开口。 「我是没直接看过,但有证人啊。」 觉因为话被打断而不高兴。 「谁啊?」 「早季不认识啦。」 「不是学生?」 「是学生,不过毕业了。」 「什么嘛。」 我露出一脸不相信他的表情。 「那根本不重要啦,快说看到什么了?」 真理亚开了口,众人齐声附和。 「呃,这个,不信的人可以不必听啦……」 觉对我投以揶揄的眼神,我只好装傻,我可以选择离开,但还是想听。 「如果有学生在场,老师绝对不会开门进中庭,对吧?我说的门就是管理部前面的槲木门,可是老师当时刚好没确认身后有没有人,就把门打开喽。」 「这你讲过了。」 健忍不住催觉。 「中庭里面啊……有一大堆坟墓,数量多到吓死人!」 虽然觉吓唬人的招数很老套,但每个人还是故意上勾。 「哇……」 「真假?」 「好可怕!」 真理亚甚至捂起耳朵。我却嗤之以鼻地问道: 「那些是谁的坟墓?」 「啊?」 觉因为鬼故事效果出奇得好而得意洋洋,这下被踩到痛处。 「我问你,那一大堆坟墓,是谁的?」 「这我哪知道?总之就是有一大堆坟墓。」 「为什么要专程在学校中庭建坟墓?」 「就说我不知道这么多嘛。」 觉很狡猾,他打算把无法解释的事全推给传闻,一问三不知。 「……说不定是学生的坟墓?」 健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学生?哪时候的?为什么会死这么多学生?」真理亚低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听说有人没办法从和贵园毕业,半途就消失了……」 我们町上三所小学,每学年的入学时间都一样,但毕业典礼各自不同,我之后会说明理由。而健这句话似乎触碰什么大忌,我们无言以对。这时,坐在一旁看书的瞬转过头,窗外洒落的阳光衬出他长长的睫毛。 「根本就没有坟墓。」 听瞬这么说,大家都松口气,但紧接著就产生巨大的疑问。 「什么叫没有,你怎么知道?」 我代表所有人发问,瞬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看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坟墓。」 「咦?」 「瞬看过?」 「真的?」 「骗人吧?」 众人如洪水溃堤一般不断提出问题,觉因为被抢去主角光环,独自闷闷不乐。 「我没提过吗?去年,老师出的作业一直收不齐,就是自然课的自由观察作业,老师要我把所有人的作业都收齐再拿来,我就进了管理部。」 大家屏气凝神等著下句话,而瞬则慢条斯理地在看到一半的书中夹上书签。 「我从堆满书的房间往中庭看,里面有怪东西,不过不是坟墓。」 我见他准备结束话题,打算一连抛出十个问题,深深吸一口气,就在此时: 「开什么玩笑!」 觉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焦躁声线。 「什么叫怪东西,快说清楚啊。」 你还不是什么都不讲?但我也想听听瞬的答案,所以没出口。 「嗯……是什么呢?中庭有一个大广场,里面是砖头堆成的小仓库,五间排成一列,每间都有扇巨大的木门。」 瞬的答案完全无法消除我们心中的疑惑,但他描述得维妙维肖。觉不打算逼问下去,仅仅咋舌作罢。 「觉,你说哪个毕业生看到什么了?」 我趁著这个机会落井下石,觉发现自己屈居下风,只好含糊其辞。 「就说我是听来的,不清楚详情。说不定是他看错了,也说不定当时还有坟墓啊。」 这就叫自讨苦吃。 「那为什么坟墓不见了?」 「这我不清楚……不过你们知道吗?那名毕业生看到的恐怖东西,不只有坟墓。」 觉被逼急了,巧妙地转换话题。 「他看到什么?」 真理亚简直像一条呆鱼,看到饵就上钩。 「不能马上问,你要等觉把鬼故事想好才行。」 我出言揶揄,觉也动了气。 「这不是骗人的。那个毕业生真的看到了,只是不在中庭就是了……」 「好好好。」 「他究竟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健忍不住问。觉内心一定在偷笑,但还是保持面无表情地说了。 「是超大的猫影子。」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我当时真的很佩服觉的说话技巧。如果有一行是专门编鬼故事吓人的,觉一定是业界龙头。不过,任何社会都养不出这种无用的行业吧。 「那该不会是……猫骗?」 真理亚多余的猜测,惹得大家议论纷纷。 「小学附近好像常有猫骗出没。」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抓小孩啊!」 「听说秋天傍晚特别常出现。」 「我还听说猫骗会闯进人家里,通常都是大半夜……」 我们对黑暗总是又爱又恨,非常爱听各种怪力乱神的鬼故事,猫骗的故事尤其让人毛骨悚然。在儿童的耳语流传中,猫骗长著各式各样的尾鳍,但基本样貌是与成年人差不多大小的猫,它有一张猫脸,但四肢异常细长,盯上小孩就会像鬼影般紧追不舍。当小孩到没人烟的地方,猫驱就从背后攀上来,用前脚压住小孩肩膀,小孩便像中了催眠术,全身麻痹。猫骗的血盆大口可以张开一百八十度,它咬住小孩整颗头,然后拖到他方。小孩被带走的当下,一滴血都不会流,之后连尸体都找不到。 「然后呢?那个毕业生在哪里看到猫骗?」 「其实不知道是不是猫骗,因为只看到影子。」 觉方才的慌张已经烟消云散,口气信心十足。 「可是既然看到影子,应该就在中庭附近吧?」 「附近是多近?从外面根本没路可以进中庭啊。」 「因为不是从外面进来。」 「咦?」 我总是对觉说的话存疑,但不知为何,这时却觉得背脊发凉。 「他是在往管理部的走廊看到影子,就在通往中庭的门前,后来就消失不见了……」 这下大家都哑口无言。虽然不甘心,但最后还是著了觉的道。这仅仅是小朋友无关痛痒的灵异事件分享罢了。至少我当时这么想。 现在回想起来,在和贵园的那段时光真的很幸福。上学就可以见到朋友,每天都无忧无虑。 我们从早上就要学数学、国语、社会、自然等无聊科目,而教室里除了教学的老师,还有另一人负责注意每位学生的进度,不懂的就仔细解释,没有任何人会落后。此外,学校考试极多,三天就考一次某种考试,但几乎与学科本身无关,而是用「我很难过,因为……」之类的开头完成散文,负担不会很重。说起来,最难的应该是表达自我作业。 前面提过的画图、捏黏土都算有趣,可是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写作文,实在让人受不了。但因为这些锻炼,如今我写这份手记才得心应手。 撑过上午无聊的讲课与作业,下午是开心的游戏时间,加上周休二日时可以尽情在大自然中奔驰。 刚进和贵园,我们沿著蜿蜒的水道探险,远望家家户户的茅草屋,后来长途跋涉到黄金乡。秋天一到,这里的水田就结满整片金黄稻穗,因此得到这个名字。但最有趣的是春夏两季,这时瞧往水田,可以发现水黾在水上走、泥鳅与大肚鱼在悠游、鲎虫在水底忙著搅拌淤泥,避免杂草丛生。农业的渠道与水塘里还有大田鳖、红娘华、水螳螂、龙虱等昆虫及鲫鱼等鱼类。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教我们用木棉线和鱿鱼乾来钓河蟹,整天下来钓满整桶。 此外,许多鸟类也会飞来黄金乡。 春天在天空飞舞的云雀唱出悦耳鸟鸣;初夏时,稻米伸长稻杆,朱鹭在水田捉泥鳅。朱鹭在冬天交配,在水田附近的树上筑巢;秋天一到,雏鸟大举离巢,朱鹭的鸟鸣不甚悦耳,但成群粉色朱鹭迎风而起,十分壮观。另外,罕见飞至地面的大老鹰、棕耳鹌、山雀、金背鸠、膨雀、三羽鸦等鸟类也常见于此地。 除了鸟,有很低的机率见到蓑白。蓑白为了找青苔与小动物,有时不自觉从树林跑上田埂。蓑白是益兽,可以改善土质、驱逐害虫,因此受到保护,农民更将它当成神明下凡、福徵吉兆。普通的蓑白体长从数十公分到一公尺,鬼蓑白可以大到两公尺以上,浑身长满触手,蠕动著细长的身体往前爬,充满威严的模样确实足以称为神兽。 其他受人崇拜的生物,还有青蛇的白子(白蛇)及锦蛇的黑子(乌蛇)。但两种蛇碰上蓑白就会从头被呑掉。当时的民间信仰如何诠释这种现象,如今不得而知。 孩子们上高年级后要继续远征,前往本町最西边的栎林乡;或是到比白砂乡更南之处,波崎海岸坐落著成排美丽沙丘;又或是到一年四季百花盛开的利根川上流沿岸。岸边有琵嘴鶸与白鹭鸶,偶尔会见到丹顶鹤。我们会在河边的芦苇丛中寻找大苇莺的巢,或上山钻进芒草原找芒筑巢的巢,这都很有趣。尤其芒筑巢的假蛋,是爱好恶作剧的小鬼最顺手的玩具。 但无论再怎么五花八门,八丁标内的大自然都不真实,只是观赏模型般的人工造景。好比说町上曾经设置过动物园,关著猛兽的铁笼内侧在本质上与外侧并无不同。我们见到的大象、狮子、长颈鹿,都是咒力创造的拟象、假狮、长颈鹿骗,就算逃出铁笼,对人类也没有危害。 八丁标内的环境,对人类来说彻底安全。我后来得知这件事时十分气愤,但儿时无论在山林中如何闯荡,都不曾被毒蛇咬或受蚊虫叮,我们从未怀疑过什么。八丁标内没有任何一只有毒牙的蝮蛇、赤炼蛇,只有无毒的青蛇、缟蛇、白斑蛇、黄颌蛇、腹炼蛇、念珠蛇等等。而森林里的桧木、花柏等树木会分泌极强的气味,杀死对健康有害的孢子、虱子、恙虫与细菌。 孩提时代也少不了年节喜庆。我们町上许多历史悠久的庆典与节气,精心打造四季的生活节奏。随手列举就有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夏天的夏祭(又称怪物节)、火祭、精灵会,秋天的八朔祭、新尝祭,冬天便让人想起雪祭、新年祭,左义长祭。 小时候最令我记忆深刻的,是追傩仪式。 传说中,追傩的历史长达两千年,是最古老的仪式之一。孩子在追傩当天被叫到广场,戴上白粉涂抹黏土做成的「纯洁面具」,担任仪式的「侲子」。 我从小就很怕这项仪式,因为出现在仪式中的两张鬼面具实在太骇人。 鬼面具有「恶鬼」、「业魔」两种,「恶鬼」看来是一张哄堂大笑的邪恶笑脸。关于仪式的知识在往后解禁,我查了恶鬼的由来,还是不清楚设计典故。最接近的应该是古代能面的「蛇」面具,它是代表人类化为鬼怪的三能面之一,分为「生成」、「般若」、「蛇」三阶段,蛇是最后阶段;「业魔」的面具又是另一种风味,充满让人惶恐的苦闷,面部溶解扭曲,不成人形。 追傩的仪式程序如下:广场铺满白沙,东西两边点起篝火,首先由二、三十个侲子进入广场,以独特节奏边跳边唱:「赶鬼呀──赶鬼呀──」接著,饰演驱鬼人的方相氏从后方登场。方相氏穿著传统服装,手拿大矛枪,最抢眼的是脸上的四眼黄金面具。 方相氏与侲子一起绕圈唱著:「赶鬼呀──」,到处撒出驱邪避凶的豆子;豆子扔到观众身上,观众须合掌承受。接下来突然进入恐怖的场景,方相氏一个转身,手上的豆子全扔到侲子身上。 方相氏大喊:「邪秽在其中」,侲子跟著齐声附和:「邪秽在其中」。两个孩子负责演鬼,事先混在侲子中,听了这喊声便要拔下脸上的「纯洁面具」,底下是前述的「恶鬼」与「业魔」面具。 我在仪式中扮过侲子,这幕始终让我毛骨悚然,有一次我身边的侲子突然变成恶鬼。接下来,侲子要拋下恶鬼,一哄而散,大家应该真的被吓跑了。方相氏接著喊:「邪秽去其外」,拿起矛枪追赶两只鬼,两只鬼假装抵抗一会,等到全员喊起:「邪秽去其外」就逃得不见踪影,仪式到此结束。 我现在还记得,觉拿下侲子面具时,他的脸色让我吓一跳。 「你脸色好差。」 觉发紫的嘴唇抖个不停。 「早季还不是一样?」 我们从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心底的恐惧。 此时,觉瞪大眼睛,抬头作势要我往后瞧。我回头看到方相氏回到后台摘下黄金面具。全町公认咒力最强的人才能在追傩中担任方相氏。在我的记忆中,镝木肆星先生从没让出这个位子。镝木肆星先生察觉我们在看他,对我们露出微笑。不可思议的是,他摘下方相氏面具后,下方还有一个遮住上半脸的面具。据说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的口鼻看起来相当平凡,但双眼隐藏在漆黑的玻璃中,有股诡异的压迫感。 「吓到了吗?」 镝木肆星先生的嗓音低沉浑厚,觉敬畏地点头。镝木肆星先生接著望向我,盯得稍久。 「你还挺喜欢新东西。」 我不知如何回应,僵住不动。 「不知是吉,还是凶呢?」 镝木肆星先生带著有些轻蔑的微笑离开了。我俩像著了魔,好一阵子愣在原地,觉率先低声开口。 「听说他要是认真起来,咒力足以把地球劈成两半呢……」 我不认为觉的鬼扯有什么可信度,但当时的光景历历在目。 幸福的时光总要结束。 我们的孩提时代也不例外,但可笑的是,那段时间的烦恼却是孩提时光太过漫长。前面提到,每人从和贵园毕业的时间都不同,班上第一个毕业的是瞬。少年成绩无人能及,眼神聪颖又成熟,某天忽然消失无踪;班导真田老师看著其他同学,于有荣焉地宣布他光荣毕业了。 往后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快点毕业,与瞬念同所学校。不过,我见到班上同学纷纷消失,怎么都轮不到我。当好友真理亚拋下我先行毕业,孤单的心境笔墨难以形容。 樱花凋零时,二十五人班剩下五人,我与觉都还留著。平时口气狂妄的觉如今也失去精神。每天早上,我们都要确认彼此还没被选上才松一口气。我们心底都想,同时毕业最好,但如果不行,希望自己先走一步。 可惜我小小愿望完全破灭。时至五月,我最后的心灵依托──觉也毕业了。没多久又有两人离开,最后剩两人。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另一人的名字。那是不管做什么都是班上最慢、最不显眼的学生,但这不是忘记的主要理由,是我不自觉封住自己的记忆。我回家后,愈来愈少说话,每天窝在房里,父母也很担心。 「早季也不用急呀。」 某天晚上,妈妈摸著我的头。 「早早毕业没什么特别,班上同学先毕业也许让你觉得孤单,但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我才不孤单。」 我嘀咕著,依然趴在床上。 「提早毕业没什么了不起。跟咒力的强度与素质也完全无关。你知道吗?我跟你爸爸都不是很早毕业。」 「至少不是最后一个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我不想吊车尾啊。」 「千万别说这句话!」 妈妈难得说了重话。 「你从哪学来这句话的?」 我没回应,脸埋在枕头中。 「毕业时间是神明决定的,你乖乖等就好。进度很快就会追上了。」 「如果……」 「嗯?」 「如果,我不能毕业呢?」 妈妈突然噤声,随即开朗地笑著说。 「哎,你在担心这种事吗?傻孩子,别怕,你一定可以毕业,只是时间问题。」 「是不是有人毕不了业?」 「有呀,但一万个里面也没有一个。」 我从床上起身,注视著妈妈的双眼,她似乎有些动摇。 「妈,听说不能毕业的人会被猫骗带走,真的吗?」 「傻孩子,世上根本没有猫骗。你都要是大人了,说这种话会被人笑。」 「可是我看过啊。」 不会错,妈妈眼里闪过一抹恐惧。 「你胡说什么?只是错觉。」 「真的看到了!」 我加重语气,刺探妈妈的反应。我没说谎,我真的看见了,但只有一瞬间,连我都觉得想太多。 「昨天傍晚回家前,我在十字路口上转头一看,像猫骗的东西一闪即逝,可是一下就不见了。」 妈妈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听老人家说过,枯芒草像鬼摇。如果你心底害怕,看什么都可怕。早季看到的一定是普通的猫,要不就是黄鼠狼。黄昏时,东西大小看不清楚,这很常见。」 妈妈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她说声晚安就熄了灯,我安心入睡。但睡到半夜猛然睁眼,毫无安详感。心脏跳得飞快,手脚发冷,浑身冒汗,而且是不舒服的冷汗。天花板上宛如挤满邪恶的东西发出若有似无的声响,以尖爪枢挖著天花板内侧。 难道是猫骗来了? 我被鬼压床,半晌都动不了。 忍耐一阵才好像破了定身咒,可以活动身体。我轻轻下床,蹑手蹑脚拉开拉门,就著窗外洒落的月光走在廊上。时节已是春天,但赤脚走在木板上依然冰凉。 再一小段,再一小段。爸妈的卧室就在走廊转角。 我发现卧室门缝透出磷光灯的光线而松口气。正伸手开门时,门缝中传出声音,是妈妈在说话。我从未听过她如此严肃沉痛的语气,一只手不禁停在半空。 「我好担心啊。这样下去……」 「像你这样操心,对早季反而有不好的影响。」 爸爸的口吻听来也十分沉重。 「可是这么下去……我说,教育委员会已经有动作了吗?」 「不知道。」 「图书馆很难影响教育委员会。你也是有决策权的人,应该有办法吧?」 「委员会是独立运作,我的职权无法插手此事,更别提我的身分是早季的父亲。」 「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 「你太大声了。」 「可是早季说她看见不净猫!」 「或许是多心。」 「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我悄悄往后退,爸妈的谈话超出我的理解,但我很清楚听见不该听的事。我一样蹑手蹑脚回到卧室。窗玻璃外停著一只水青蛾,水蓝色的身体大小如我手掌,据说是专程报凶的地府使者。天气不冷,我的身子却抖个不停。 究竟怎么回事? 这辈子第一次有种一丝不挂地只身站在天地间,无所适从的感觉。 我究竟怎么了? 天花板后方传来不舒服的嘎吱声。 什么要来了…… 我感觉大到骇人的东西即将要来到身边。 啊!要到这里来了! 水青蛾振翅飞离,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秒,无风的窗摇得喀喀作响。不仅持久,甚至愈来愈强,彷佛什么人在窗外想拆掉窗户。 卧室的纸门是谁打开的?才这么想,纸门就猛然关上。 我开始喘不过气,胸口滞闷到想张大口多吸点空气。 啊,不行了,要来了,来了,来了…… 突然,房里所有东西疯狂震动起来。桌椅像脱缰野马,铅笔宛如箭矢射穿纸门,床铺缓缓浮上半空。 我放声尖叫。 走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爸妈喊著我的名字,猛力拉开拉门。 紧接著,两人相继冲进我的房间。 「早季!没事了!都没事了!」 妈妈紧抱著我。 「这……这是什么!?」我大喊。 「不用担心,这是祝灵!总算轮到你了!」 「这到底是什么?」 看不见的怪物在房间大肆作乱的现象,在爸妈赶来后渐渐平息下来。 「这代表早季也是大人了。」 爸爸露出安心的笑容。 「这代表我……?」 「这代表你今天就从和贵园毕业了。明天要去读全人班。」 飘在半空的书本骤然失去活力掉在地上,斜斜浮起的床像突然断线重重摔在地上。妈妈紧抱著我,她用力得连我的身体都痛起来。 「啊!太好了!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温热的泪水沾湿我的脖子,我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但妈妈那声悲恸的「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却依然回荡在耳中深处。 1. 新芽的季节(3) 最近,我从古代文献中得知骚灵现象。 我从妈妈管理过的图书馆遗迹中找到这本书,封面烙印著一个诡异的文字「訞」。我们在和贵园与全人班只能阅读烙著「荐」、「优」、「良」的第一类书,「訞」字属第四类书,原本保存在地下室深处,不让一般人看见,因此逃过烧成灰烬的劫难,实在讽刺。 根据这本书,古代人类几乎都不具备咒力,但当时已有鬼敲门、碗盘飞舞、家具晃动、房屋嘎吱响的怪异现象。绝大多数出现这种现象的屋子中都住著适逢青春期的孩子。科学家经过分析,认为青少年在青春期抑郁的心灵能量与性能量,不知不觉中转化为实际的念动力。 骚灵的别名叫做复发偶发性念动力,本质与找上我的祝灵一样。 祝灵显灵的三天内发生许多事。爸妈向町公所提报我的咒力显现了,教育委员会的人马上就来到家里。那三人分别是白衣老太太,看似学校老师的年轻女子及穿著工作服、眼神冷冽的中年男子。带头的老太太花不少时间,详细检查我的健康与心理状态;我以为接下来就是批准我进入全人班就读,但好戏才要开始。 我被迫暂时离开家。老太太说这是就读全人班的前置准备之一,完全不必担心。爸妈紧握著我的手,笑著送我离开,但我忐忑不安。 我搭上一艘没设置窗户的屋形船(注:类似平房的船),被喂一碗装在漆碗的液体,对方说这可以防止晕船。液体如黑糖般甜腻,后劲十分苦涩,不久,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我感到屋形船飞快航在运河上,完全不知航向何方,半途船只晃荡的幅度有变,又听到船外传来风声,或许驶到相当宽阔的河道。说不定进了利根川的主流。我想开口问,但还是闭嘴,自认别多说比较好。搭船期间,有名女子不停问我问题,都是听过千百次的题目,她也没打算写下我的答案。 屋形船多次变换方向,航行三个多小时才靠岸。那是不见天日的码头。我们走上暗无天日的楼梯,一路上什么景色都看不见,最后进入一间像寺庙的建筑。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的黑衣僧人,头发剃得乾乾净净。僧人一出现,陪我来的人就离开。我被带进一间空无一人的和室,床间(注:和室中部分墙壁外推而成的装饰空间)上挂轴的文字墨色黑亮,不知写些什么,但很像和贵园匾额上的字。 我正坐在榻榻米上,但僧人指示我盘腿打坐,似乎要我打坐冥想,平心静气。和贵园每天都有打坐时间,我早就习惯了,但后悔没穿更宽松的长裤。 我进行缓慢深入的丹田呼吸,希望尽快让心情平静下来,但其实不用这么急,因为等待的时间长达两、三个小时。打坐期间,太阳已经下山,时光流逝的速度似乎和平时不同。我脑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就是无法专心想一件事。 随著房间暗下来,气氛愈来愈不对劲。我最初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发现太阳下山,却没听到《归途》的旋律。如果是在神栖66町,无论身处哪一个乡,黄昏时分都会播放这首歌。如果我远在听不见这首歌的地方,代表我在八丁标外。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突然,生理需求来了。我试著呼喊有没有人,但没回应。我无可奈何地离开房间,在莺张走廊(注:有声响设计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会发出刺耳声响,幸好走廊转角处就有洗手间。结束后,我回到房间,里头居然点起灯,进房就看见一位正襟危坐,驼背白须的老僧。他比当时十二岁的我还矮小,相当年迈,穿著粗糙褴褛的袈裟,但散发出难以言喻的优雅气质。 老僧要我尽快正坐在他的对面。 「如何?肚子饿了吗?」 白须老僧笑著问我。 「是,有一点。」 「难得你来一趟,应该盛情款待,但很遗憾,你得绝食到明天早上。你撑得住吗?」 我吓了一跳,但还是乖乖点头。 「我是这间破庙的和尙,法号无瞋。」 我一听就赶紧挺直身子。无瞋上人的大名在神栖66町无人不知。咒力最强大的镝木肆星先生受人敬畏,无瞋上人则是受万人景仰,德高望重的圣人。 「我……我叫渡边早季。」 「我和你的父母很熟呢。」 无瞋上人微笑著点头道: 「他俩从小就很优秀,我一直相信他们会成为领导町的人物,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 我不知如何回应,但很高兴爸妈受到夸奖。 「不过,你爸爸小时候很爱恶作剧。每天都拿芒筑巢的假蛋砸学校的铜像,臭得大家都受不了。那是我的铜像哦。啊……对了,我当时还是和贵园的校长。」 「这样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无瞋上人当过校长,更难想像爸爸干过和觉一样的傻事。 「早季接下来要进全人班,成为大人的一份子;但在这之前,今晚要在这里的本堂待一夜。」 「请问……这间寺庙在哪里?」 打断无瞋上人说话很没礼貌,但我实在克制不了好奇心。 「这间寺名叫清净寺。我平时在茅轮乡的极乐寺担任住持,但要点燃成长的护摩火时就得到这里。」 「难道这里在八丁标外?」 无瞋上人脸上闪过一抹惊讶。 「没错。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走出八丁标。但你不必担心,这间寺庙周围设有强大结界,像在八丁标中安全。」 「是。」 无瞋上人平静的口吻有股能量,消弭了我的惶恐。 「仪式已经准备好了,但护摩仪式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单纯的仪式。我说些简单的法话给你听,你不必战战兢兢的,我的法话会让人很想睡,不过想睡就睡,不必客气。」 「那怎么行!」 「别紧张,我是说真的。以前有个失眠的人到庙里,说他整晚睡不著,醒著发呆未免浪费时间,希望能够听段散播福气的法话。我因此邀了一群失眠的人开法会,过十分钟,大家都呼呼大睡。」 无瞋上人的口条流利,引人入胜,完全不像老人家。我放松笑著听他说话。他的法话虽然不至于催人眠,但没什么耳目一新的内容。仅是人生大道理,要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他人著想。 「这句话说来简单,但很难体会。假设这样一件事情好了。某天,你与朋友两人上山,半途两个人肚子都饿了,朋友从竹盒里掏出饭团,只顾自己吃,不分给你。你希望朋友分出一颗饭团,朋友说,没差啦,没有必要。」 「为什么?」 「朋友说,因为你肚子再怎么饿,我也不痛不痒。」 我听得瞠目结舌。即使只是比方,这说法也太牵强。 「我想不可能有这种人。」 「实际上当然没有。但如果真有这种人,你怎么想?你认为那人的话有什么问题?」 「哪边有问题吗?」 我一时语塞。 「应该是……违反伦理规定。」 无瞋上人微笑摇头。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伦理规定应该不会规范。」 说得没错,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考虑在内,妈妈图书馆里的一般伦理规定集,应该厚到连八丁标都圈不住。 「这个答案若是用脑袋想,怎么也想不到。要用这里去感受。」 无瞋上人抚著胸口。 「用心?」 「是的。你的心可不可以感受到对方的痛?若感受得到,肯定会想帮对方。这是做人最重要的道理。」 我点点头。 「你感受得到他人的痛吗?」 「感受得到。」 「不是光靠想像就好,你真的可以用心感受,以他人之痛为己痛吗?」 「是,我可以。」 我答得很爽快,以为口试结束,但无瞋上人的反应超乎预期。 「那我们就试一试。」 我还不清楚无瞋上人打算怎么做,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并顺手出鞘,现出亮晃晃的刀身,吓了我一跳。 「现在我要试著让自己疼痛,你看著我痛苦,感受得到相同的痛吗?」 上人倏地将小刀刺入大腿,我吓得动弹不得。 「只要修行得够,人就可以忍受肉体上的痛楚。到了这把年纪,连血也流不出了……」 无瞋上人低声呢喃著。 「请快住手!」 我回神大喊,口乾舌燥,心悸不已。 「这是为了你好,你是否感觉得到我的疼痛?如果感觉得到,我马上住手。」 「我感觉得到!所以快住手!」 「不,你没有感觉,你只是在想像。真正的痛楚,要用你的心来感受。」 「怎么这样……」 我可以怎么做?我只能动也不动地保持高跪姿。 「你听好,在你感受到痛之前,我必须保持这样。这是我开导你的责任。」 「可是,我该怎么……」 「不是想像,是体认,体认到是你让我这么做的。」 无瞋上人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痛苦。 「知道吗?是你让我痛苦的。」 我的呼吸好像要停了。究竟怎么拯救上人? 「请你、救救我吧。」 无瞋上人的声音更低,更细了。 「请别这样,请救救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明当下的气氛,明知道这根本不合理,但逐渐觉得我确实在折磨上人,我的双眼热泪盈眶。 无瞋上人开始痛苦呻吟,紧握小刀的手微微颤抖。接著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我全身僵硬,无法动弹,视野渐渐从周围缩小,胸口紧绷,喘不过气。 「请你……别杀我……」 这句话成了引爆点,剧痛宛如利刃一般从我的左脑刺穿头顶。 我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倒卧在榻榻米上。 心脏要停了,喘不过气!我就像离水的金鱼,痛苦地开阖嘴巴。 无瞋上人从高处注视我的神情,看起来彷佛在观察实验室的动物。 「请你振作点。」 他的声音非常空洞。 「早季,没事了。你看,我一点事也没有。」 蒙矓之中,我看见无瞋上人若无其事地起身,一点伤都没有。 「你仔细看,我没受伤。这把小刀是假的,里面有机关,绝对伤不了人。」 无瞋上人用手指按压刀刃,刀刃便缩入刀柄中。 我在地上躺了好一阵子,动弹不得,脑袋一片混乱,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不知不觉,胸口不再痛了,手脚也可移动。我勉强支撑起身体,却无法开口。虽然气得想大声抗议这个糟糕的玩笑,但身体的异常更令我害怕。 「你吓了一大跳吧。但这么一来,你就通过最后一场考试了。」 无瞋上人恢复慈祥的面容。 「你确实亲身感受他人的痛楚,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让我传授你真正的真言吧。」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但还是只能乖乖点头。 「但请你别忘记方才的痛楚,随时都要回想起来,铭记在心。」 无瞋上人的话语渗透进心底的深处。 「你要知道人与兽的区别不仅是咒力,更是这份痛楚。」 祈祷中的僧人将药丸一类的东西扔进护摩坛上的火堆,注入香油,火焰一发冲天。身后大批僧人的诵经声如夏日蝉鸣,在我耳中回荡。斋戒沐浴后,庙方让我换上穿起来宛如死者的白衣,要我双手合十,坐在祈祷僧的后方。 护摩仪式彷佛永无止境,我疲惫至极。应该快天亮了?千头万绪如泡沫般来来去去,我无法条理分明地思考。据说每往火堆中扔一次东西,就烧掉我身上一些原罪与烦恼,仪式如此漫长,我想必天生罪孽深重又充满烦恼。 「想必你的身心都轻盈许多。接下来,我们要烧掉最后一个烦恼。」 身后传来无瞋上人的声音。我合掌一拜,这下总算可以解脱。 「看著火焰。」 黑暗中的声响似乎并非来自无瞋上人,而是遥远的天上。 「看著火焰。」 我凝视护摩坛上的三角火炉及炉上舞动的火焰。 「试著控制火焰。」 「我做不到。」 祝灵来访后,我再也没有刻意用过咒力。 「不用担心,你可以。试著摇晃火焰吧。」 我又注视火焰。 「往左,往右,慢慢摇晃……」 专注并不容易,但眼睛没多久像对上焦点,火焰突然烧得更旺盛,我看见最鲜明闪耀的内焰。焰心几乎透明无色,而最外围的外焰烧得最剧烈,亮度也最低。 动啊,动啊。 不对,不是火焰,我猛然惊觉火焰是一团发光的粒子,实体太稀薄。 要挪动空气。 我更加专注,连外焰外的光晕都看得一清二楚。旁边有一股温热透明的气流缓缓升起。 我又更专心一点。 流动,流动……空气流动得更快一点。 光晕的流速突然加快了。 下一秒,火焰像迎风而剧烈晃荡起来。 成功了! 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刻! 我没实际出手就随心所欲地操控物质,真不敢相信竟然办得到。我深深吸一口气,试图再一次将意识的触手伸向火焰。 「到此为止,停手!」 一声斥责传来,我的注意力像扑克牌塔般溃散,操控咒力的意境也消散在黑暗之中。 「你最后的烦恼,就是你的咒力。」 我一时还不明白话中的意思。 「舍下你的烦恼。将一切扔入清净炎中烧灭,你方能获得解脱。」 我难以置信,为什么要拋下难得到手的咒力? 「天赐予你的力量,须奉还神明。今天起,你的咒力就要封进这张纸人。」 我没有抵抗的余地,僧人在眼前放下由八开纸张折成的纸人,纸人的头部和身体写满梵文与奇怪的符号。 「操作纸人,让它起身。」 这次的课题明显比较难,而且我心头纷乱,难以专注。但纸人在一会之后开始抖动,尺寸逐渐变大。 「将你所有的心神全灌注在纸人之中。」 虽然是纸头、纸身、纸手脚,但确实拥有人形。我慢慢将感官与纸人重叠,在腿上使力,利用不倒翁的原理保持平衡。纸人轻轻站起来。 我心中充满喜悦与力量。 「渡边早季!将你的咒力封印于此!」 一声撼动佛堂的大吼,将我心中闪耀的光景震得粉碎飞散。这时,六支长针发出生物般的低吟,在空中飞舞,然后贯穿纸人的头、胸口与四肢。 「尽皆烧灭!毁去众烦恼,灰烬奉还无垠荒土!」 祈祷僧粗暴地抓起被针刺穿的纸人,扔入火焰。火焰爆出大量火花,直冲佛堂天花板。 「你的咒力消失了。」 我茫然望著眼前一连串的仪式。 「看著火焰。」 无瞋上人再次下令。 「你无法再操纵火焰了,试试看。」 他的语气十分冰冷。我听话地注视火焰,但这次什么都看不见,无论怎么使力,内心多么焦躁不安,火焰就是没有任何变化。难道那股力量再也回不来了?我脸颊上流过一道清泪。 「你全然皈依神佛,抛弃了自己的咒力。」 无瞋上人恢复温柔善良的语气。 「大日如来慈悲,我在此传授你真正之真言,新聘精灵,再予咒力!」 有人拿警策(注:木棒或木板,以敲打警惕修行者)狠狠敲我双肩,打得我忍不住低下头,此时诵经声更加洪亮。无瞋上人凑近我的耳边,传授给我的真言仅有我能听见。 下笔至此,我满是困惑。因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将真言写在纸上。 真言在我们目前的社会上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长辈严格告诫我们,这是向天地神佛祈祷,发动咒力的关键句,任意说出就会让言灵消失。另一方面,真言只是普通的咒文,一串毫无意义的读音,写在这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虽然心底明白这个道理,但潜意识深处抗拒著暴露真言,每当要写下真言就感到强烈的反弹。 为了想了解真言是怎么回事的人,我要举一个例子。 南牟,阿迦舍,揭婆耶,唵,阿唎,迦么唎,慕唎,莎诃。 这是虚空藏菩萨真言,是寺方赐给觉的真言。 我当时的仪式还有很长一段后续,但不是非得写下来的内容。当时总算熬到结束,东方天空泛出鱼肚白,包括我在内的人都疲惫不堪。后来我整整昏睡一天一夜,醒来后,一整天陪著清净寺的实习僧修行,隔天才能回家。 除了无瞋上人,清净寺所有僧人都到翠绿的樱花树下祝福我,为我送行。我再度搭上没窗户的屋形船,大概花两小时抵达水车乡。 爸妈不发一语,整整抱著我将近五分钟。我们那天晚上大肆庆祝,桌上摆满爸妈精心烹饪的佳肴,全是我爱吃的料理。从内部点火烘烤而成的山芋丸;改变过蛋白质构造,口感生鲜,实际上已经煮熟的比目鱼肉片;还有封存住虎蛱蟹鲜甜美味的胶浓汤。 那晚之后,我漫长的孩提时代终告结束,隔天是新生活的开始。 全人班与和贵园都位在茅轮乡,但前者坐落在更北边,靠近松风乡。和贵园的老师带著我走进石砌校舍,要我独自前往教室,我紧张得口乾舌燥。拉开教室拉门,右手边是讲台,门口看得到墙上贴著全人班的理念标语;左手边延伸至教室后方是一阶一阶高起来的阶梯座,约三十位学生正襟危坐在坐位上。 班导远藤老师催促我上台时,我紧张得双腿发抖。这辈子从未在毫无准备下沐浴在这么多的目光下。即使站上讲台,我还是提不起勇气抬头挺胸看著同学,不过我偷偷瞥了一眼,发现所有人避免和我四目相接。我觉得眼前景象有些熟悉,这里不是和贵园,但确实看过相似光景。怎么回事?班上怎么有一种灰蒙蒙的既视感? 「这位是渡边早季,以后就是各位的同学了。」 班导远藤在白板上写下我的名字,但不像和贵园的老师用手写,而是用我不明白的方式以咒力凝聚黑色粒子,在白板上显现文字。 「你应该认识所有来自和贵园的同学。但也要早早认识其他同学哦。」 台前响起掌声。这时我才发现班上同学的紧张程度不亚于我。我松口气,提起勇气观察同学,立刻见到三人悄悄对我挥手。是真理亚,觉与瞬。仔细一看,班上三分之一都是和贵园的同学。虽然各自进入全人班的时间不同,但编班按照年龄,同班机率上理应如此。至于我的紧张,虽然比初来乍到缓和,但如今想不起来第一堂课究竟教了什么。 下课时间,和贵园的毕业生迫不及待地围到我身边。 「你好慢啊。」 这就是瞬的第一句话,我微笑以对,若觉也对我说这句话,我一定会生气。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真的好慢哦,我都等到不耐烦了。」 真理亚从背后抱住我的脖子,搓揉我的头。 「大器晚成啊。早来的祝灵不一定是好灵,对吧?」 「不过你在和贵园就是吊车尾了。早季的祝灵太慢郎中啦。」 觉完全避而不谈自己的窘况。 「乱讲,觉还不是跟我差不……」 说到一半,我感到不对劲。 「吊车尾?怎么可能,我后面明明还有一……」 所有人骤然安静,彷佛戴上「纯洁面具」的侲子般面无表情。 「对了,你知道吗?全人班不只教学科,还指导咒力技巧。我的波干涉是班上第一把交椅。」 「可是击力交换完全没搞头啊。」 「老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创造意象啦。」 大家齐声聊开,我完全摸不著头绪。他们在炫耀先上了全人班的课程,背后的优越感令我不舒服。不过我长久以来有一个习惯,当大家主动避谈某项话题,我会装作从来没这件事。 因为我跟不上他们的讨论,仅是静静聆听,思考著这里给我的第一印象。有点不可思议,我好像在何处也有相同感觉。 下一堂课的上课钟响起,学生接连回座,我终于想起这股感觉来自何方。 「是妙法农场……」 觉的耳朵最灵,他听到我自言自语而回头。 「你说什么?」 我迟疑一会回答。 「这班跟农场好像。我们读和贵园的时候不是参观过妙法农场?」 一听到和贵园三个字,觉的态度就跩起来,像大人在听小孩的童言童语。 「全人班像农场?你什么意思啊?」 「气氛有点像就是了。」 我愈来愈压抑不住心中的不适。 「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觉似乎有点不愉快,而且开始上课了,对话就此结束。 妙法农场在黄金乡,我们在和贵园的校外教学时参观过这里。校方在我们即将从小学毕业前会匆匆忙忙带著学生到各地探访,让学生思索未来发展。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生产现场时,我们这群孩子两眼发亮,内心涌出迫不及待要长大的念头。 职能工会的陶瓷玻璃工坊人员,带领我们参观如何用咒力生产一般烧结法绝对无法生产的强韧陶瓷,及接近完全透明的玻璃。当时许多学生下定决心,从全人班毕业后,要到这里拜师学艺。 但最震撼人心的,绝对是最后参观的妙法农场。 妙法农场是町里面积最大的农场,设置数个分布各乡的实验农园。我们首先参观的是白砂乡的海水田。我们吃的米主要来自黄金乡的水田,但海水田也种植不少稻米,藉著逆渗透现象来排除盐分。我们试吃海水田的米,有点咸,但依然可入口,相当惊奇。 接下来参观的是养蚕场,这些蚕正在结七彩闪亮的茧。从这些茧抽出的蚕丝不仅可以制作高级丝绸,而且不需染色,更不会褪色。隔壁的建筑物养著外国产的绢丝虫,当成品种改良的种类参考,包括可结黄金茧的印尼天蚕蛾、茧的体积比一般蚕大十倍的印度野蚕,及会一次聚集数百只,结成橄榄球大小巨茧的乌干达舟蛾。 压轴好戏是密闭房间中的常陆蚕。常陆蚕体长两公尺,有三个头、六张嘴,其中三张嘴拚命啃食大量桑叶,另外三张嘴日以继夜地吐丝。常陆蚕看起来已经遗忘结茧的目的,只知道往四面八方吐丝,工作人员须常清除观测窗上的蚕丝。农场导览人员解释,昆虫体型过大会造成呼吸困难,因此饲养室是装有双重门的气密室,内部维持极高的氧气浓度,一点火就会爆炸。 养蚕场隔壁是一大片农田,种植马铃薯、山芋、葱、白萝卜、草莓等作物。参观时节正值寒冬,几块田地恰巧被白雪般的泡沫覆盖,据说马铃薯与山芋很怕霜害,因此当气温骤降,农场里的苗圃沫蝉就会吹出大量泡沫,保持温度。沫蝉原本是农业害虫,但受咒力影响而突变,成为保护田地的苗圃沫蝉。 田地周围随时都有巨蜂飞来飞去,深红甲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些是剽悍无比的赤雀蜂,由残暴的虎头蜂与凶猛的胡蜂混种而成,会猎杀害虫,但对人畜无害。 穿过农田,农场深处就是畜舍。 小学毕业在即才让我们参观农场,想必就是因为这间畜舍。这里养的不是植物或是昆虫,而是被咒力改造的家畜。看到被改造成产肉机器的牛与猪、作为泌乳机器的母牛,以及变成毛毯状、方便剪毛的绵羊,内心肯定不舒服。接下来看到牛舍里养著长相普通的牛,我确实松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都是普通的牛啊。」 我反倒佩服觉的神经竟然这么大条。 「也不普通啊。」瞬指著牛舍的角落。 「那是不是袋牛?」 我们吃惊得睁大眼。 「真的!有袋子!」真理亚大喊。 一头棕牛在牛舍角落咀嚼饲料,它后腿的脚踝上确实有个像气球的小小白色肿包。 「是呀。这间牛舍的牛全有袋子哦。」 虽然我已经想不起导览员的名字,不过印象中是体格健壮的男性,他当时露出困扰的神情,也许不想触及这个话题。 「为什么不把袋子拔掉呢?」觉不顾导览员的尴尬,开口问道。 「呃……酪农间有种说法,长袋子的牛免疫力比较强,不易生病,学者还在研究这是真是假。」 即使我们之前看过各种奇形怪状的家畜,但对袋牛的兴趣最浓厚。这是有原因的。要解释这一点须参考我手边的另一本书。书名是《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封面烙上「秘」字,代表本书属于第三类书,可能有害,要谨慎管理。 以下是部分节录: 袋牛曾被称为「牛袋」,由于前述因素演变为袋牛。这名称碰巧与袋虫十分类似,颇耐人寻味。袋虫(rhizocephn barnacle)是甲壳动物,藤壶的近亲,模样像袋子,乍看联想不到虾蟹等甲壳动物。这是因为袋虫经过演化,成为适合寄生在藻蟹等的甲壳动物。 母袋虫先是用介形虫的幼体形态寄生在螃蟹身上,变态成有刺胞的幼体后再将体细胞块注入螃蟹体内。当细胞成功附著,它会长出刺针并穿破螃蟹表皮,在外面形成袋状身体。体外最主要器官是卵巢,没有四肢或消化器官。体内细胞则会长出如植物一般的根部,吸取螃蟹身体组织中的养分。被袋虫寄生的螃蟹会失去生殖能力,此现象称为寄生去势。 (中略) 另一方面,人们自古以来将长在牛睪丸、子宫、鼠蹊部上的袋状肿瘤称为牛袋,而且认为牛袋是良性肿瘤,不会影响牛只健康;但近年发现,牛袋其实是独立的袋状生物,演化过程与袋虫类似,属于牛的一种。 袋牛的起源不明,不过最可信的说法是,母牛怀有双胞胎时,一胎吸收另一胎后转化为肿瘤,此现象经过演化而产生袋牛。 被袋牛寄生的公牛,睪丸精液会混杂大量的袋牛精子;若袋牛寄生于母牛,袋牛会于宿主交配时将精子散布到子宫中。无论寄生哪方,宿主一旦交配就会同时生出健康小牛与大量袋牛幼体。袋牛幼体长约四公分,无眼无耳,拥有两只细长的前肢,身体类似毛毛虫,尾端有类似昆虫产卵管的针状器官。 袋牛幼体诞生后会用两只前肢爬上牛的身体,再用尾端针器刺穿皮肤上较薄的部位,注入细胞团。细胞团于体内成长,成为新的袋状生物──袋牛。袋牛的幼体寿命相当短暂,完成任务后约两小时便会缺乏水份而死。 袋牛的幼体与成体乍看与宿主牛只不同,但在生物学分类上确实属哺乳类偶蹄目牛科动物。袋牛幼体前肢的钩爪如牛蹄般裂为两道,是追本溯源的唯一根据。 袋牛精子会在宿主的子宫内与牛卵子结合,一说这是受精,一说这仅是夺取卵子中的养分,目前学界争论不休。 不过,关于袋牛与牛同类一事,还有一则趣闻。据说袋牛幼体在攀爬牛只途中遭到捕捉时会蜷曲身体,发出牛的叫声。其他牛只听闻此声便会惶恐不安,齐声哞叫。笔者多次观察袋牛幼体,可惜从未听过。 在我眼中,这些身怀奇迹咒力,野心勃勃的学生就宛如被袋牛寄生、默默咀嚼著饲料的牛,实在不可思议。或许这是因为当时大家年少无知,不明白正被学校当成家畜管理,更不理解自己究竟背负何种重担。 1. 新芽的季节(4) 扑克牌塔堆得愈来愈高了。 我瞄了一眼隔壁的觉,他进行得很顺利,已经叠上牌塔的第四层。觉一发现我在看他,立刻得意地操控扑克牌在空中转来转去。那是张红心四。 我压下不服输的心情,专注于眼前的扑克牌塔。这堂课的作业看似容易,只要将扑克牌组成三角形,再堆叠成一座塔。但试过就会明白,这项行动中包含锻炼咒力所需的一切要素。 最重要的还是注意力,一点风吹草动,扑克牌塔就会倒塌;此外,正确掌握空间与位置的能力也相当重要,而且塔的构造愈大时,还要观察整体状况,察觉和补足小问题,尽早掌握倒塌前的徵兆以修复危险的结构。 据说镝木肆星先生第一次在全人班挑战这项作业时,脑中精准想像出八十四张牌的位置,瞬间盖起整座塔。不过,这种事连大人都很难达成,应该是夸大的谣传。 我们过去在和贵园多次练习徒手堆叠牌塔,压根没想到是全人班能力开发教室的实作伏笔。 「早季,再快一点啦。」觉在一旁啰嗦。 「我们现在不分上下吧?放心,不会输你啦。」 「笨,自己组员竞争有什么用?你看第五组,他们超顺利的。」 我往旁边看一眼,第五组组员确实都用不分轩轾的速度行动,拔得头筹。 「我们这边还是只有王牌最厉害啊。」 说得没错,瞬是班上压倒性的第一名。他已经叠到第七层,而且开始扩充第一层,他同时操纵的两张牌宛如蝴蝶般飞舞著,精巧手法完全没人学得起来,让人不禁看得入迷。 「……可是也有人在扯后腿。」 觉叹一口气,朝我前面看,隔壁的真理亚叠扑克牌的速度飞快,足以和瞬匹敌,但叠得乱七八糟,局部还倒塌两次。不过她每次都会快速修好倒塌的卡片,进度和我与觉差不多。真理亚旁的守完全相反,他堆得非常小心谨慎,稳定度过人,勉强算是班上中段。 最大的问题,是离得最远的丽子。她连第一层都叠不好。 光看丽子操控的扑克牌就觉得难受。我在和贵园堆牌时,明白人愈紧张,手愈容易发抖;没想到就算使用咒力,扑克牌还是同样不稳晃动。丽子儿时就读黄金乡的德育园,我没机会见到她堆牌的情况,她想必从小就不擅长叠扑克牌塔。 丽子堆牌的模样笨拙得前所未见,她好不容易立起扑克牌,但马上就会坍塌,费尽苦心叠到一个阶段又再次功亏一篑。她就是这样不断重蹈覆辙。 「不行,看她这么烂,连我都要出包了。」 觉回头看自己的牌。 「丽子在,我们这组永远不会裸。」 「说什么话。丽子人很好啊。只是状况差了点。」 我也知道这是谎话。天野丽子无法掌控咒力,每次实作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后果。 先前班上有一次举办类似比手画脚,训练影像重现能力的实作课程。每组排成一列,第一人看完某幅油画之后用咒力模拟出油画的沙画版本,接著传给第二人。第二人只能看一眼,然后要尽力重现出看到的沙画。按照这种模式依序轮到最后一人,根据谁的沙画最能忠实呈现原来的油画,该组就获胜。 我们第一组无论影像或表现能力都高人一等,瞬即使在我们之中也天赋过人。他的沙画精准得如同冲洗出来的照片,第二厉害的是真理亚。虽然很不甘心,但我的精确度与艺术品味的确追不上她。 觉若是担任实作第一棒就让人有些担忧,幸好他很懂得复制沙画;我正好相反,我比较擅长从油画想像出沙画成形的模样;守很有艺术天分,两三下便画出漂亮的艺术沙画,不过正确性有待商榷。 我们每次六人合作,最后都会狠狠栽在丽子手上。说难听些,她的沙画就像螃蟹在沙地垂死挣扎,再怎么用心观察或者发挥想像力,旁人始终看不出端倪;无论她在第一棒、第六棒或任何一棒,我们第一组交出来的画总是惨不忍睹。 扑克牌塔堆叠大赛同样被她一人拖累。大赛规定成功叠好的扑克牌总数最多的一组获胜,但前提是所有组员都叠到第七层。 这次丽子又犯下致命失误。 我至今依然完全不懂,只是专心叠扑克牌的比赛,她怎么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丽子一张牌突然跳飞出去,弹到邻座隔壁,打中真理亚的扑克牌塔。真理亚的塔虽然稍微不稳,但总算叠到我们整组第二大规模,可惜瞬间夷为平地。 「啊……对、对不起!」 丽子理所当然露出非常狼狈的样子。真理亚愣了一会,随即加速重建牌塔,她果然已经习惯倒塌。但时间所剩不多,就算瞬与真理亚使尽全力也赶不上。果然,在真理亚的牌塔叠到第三层前,哨声无情响起,比赛结束。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比赛结束后,丽子还是不断向我们道歉。 「无妨,别在意。我还以为是自己弄倒呢。」 真理亚笑著告诉丽子,但眼神仍然空洞无神。 写到这里,来介绍我自己这组好了。我们的组员有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天野丽子、伊东守以及我渡边早季六人。这么一写,各位应该明白班上组别是按照姓名五十音排序,原则上我应该编进第五组,但校方不知为何把我加进第一组。而第一组碰巧就有我三个好友,当时以为这是为了尽早让我习惯全人班的生活。 当天放学,我、真理亚、觉、瞬与守五人走在学校和水道附近的小路上。这不是在排挤丽子,我们六人过去常同进同出,但丽子惨遭上次的滑铁卢后觉得没脸见我们,也没人邀她同行。 「好希望快点随意使用咒力哦。」 觉说著伸个懒腰。所有人想必都有同感。我们目前还在实习阶段,不准在町中使用咒力。就算读了全人班也要撑过比和贵园更长更累的学科课程,才可进能力开发教室,获准使用咒力的权利。 「我倒希望觉再等一阵子才可以尽情使用咒力。」 听到我的调侃,觉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为什么?」 「没为什么啊。」 「我可以完全掌控咒力了!早季看起来还比较危险。」 「我觉得你们两个都很棒啊。」瞬打圆场。 「我可不会因为瞬这样说就开心起来。」 觉将脚底的小石子踢到水道对面。 「为什么?」 瞬好像真的不明白理由。 「我说真的啊。你们两个都很棒,扑克牌至少不会飞到莫名其妙的地方。」 「真是的……别再提那件事了。」 真理亚摀住耳朵,叹了口气。 「啧,瞬是打从心底瞧不起我们啦。早季也这么想吧?」 我确实这么想,嘴上的答案却不一样。 「别把我算进去,他瞧不起觉而已。」 「吼!哪有这样的!」 觉嘟嘴抱怨,但突然默不作声。 「怎么了?」 真理亚一问,觉指向六、七十公尺外的岸边。 「看,那里。」 众人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前方两道身影全身包著土黄色的布斗篷。 「……化鼠?」真理亚玩著自己的红发。 「真的。它们在干什么?」 瞬相当好奇,我也如此,我从没近距离见过化鼠。 「我们最好别盯著看。」 守看起来退避三舍,他顶著一头像随时会爆炸的自然卷。 「读友爱园时,大人说看到化鼠时千万不要靠近,也不要盯著。和贵园没教过吗?」 当然教过,但愈禁止就愈好奇也是人之常情,我们缓缓接近化鼠,观察它们的行动。我想起爸爸在我小时候说过的故事。化鼠看起来是被吩咐来清理水道,因为水道的转弯处容易堆积淤泥和上游漂来的垃圾。化鼠拿著前头装著网子的长竹竿,努力捞起大量落叶和树枝。 若使用咒力三两下就搞定,但想必太单调乏味,人类不愿意花心思在这种事上。 「好勤奋啊。」 「但那双手应该很难拿网子吧?」真理亚语带同情。 「说得也是。化鼠的骨架跟人类不同,光用双腿站立就很辛苦了。」 瞬说得没错,虽然化鼠用斗篷遮住脸,但握著竹竿的两只前脚和嚼齿类动物一样细小,支撑著体重的后脚似乎颇不牢靠。 「……就说最好不要看啦。」 离我们一段距离的守撇过头,明显不想面对化鼠。 「唔……他们到底行不行啊……啊!危险!」 我们距离化鼠二、三十公尺时,觉突然大喊一声。其中一只化鼠试图捞起满网的树叶,但浸水的树叶超乎想像沉重,化鼠摇摇晃晃,最后居然往前扑倒。另一只化鼠发现不对劲,想拉它一把却晚一步,对方滚落水道。 伴随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我们不自觉跑上前。 跌落水中的化鼠在离岸一公尺左右的位置踢打水面,看来不谙水性,加上水面铺满厚重落叶,化鼠穿著覆盖全身的斗篷,几乎动弹不得。岸上另一只化鼠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盼,连伸出竹竿网救同伴的智慧都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 「早季,你想做什么?」 真理亚惊讶地看著我。 「救它。」 「咦?怎么救?」 「不要跟化鼠扯上关系比较好啊!」 守畏缩地从身后警告我。 「没关系,从水里捞到岸上就好,小事一桩。」 「喂,难不成……」 「不能擅自使用咒力啦。」 「我也觉得别插手比较好。」 这群人的反应全都让我生气。 「放著不管,它会死的!」 我静下心,用旁人听不见的音量诵唱真言。 「这样做真的不好。」 「老师不是教我们,要对一切生命慈悲为怀吗?」 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载浮载沉的化鼠身上,但棘手的是化鼠沉入水中太久,混杂了枯叶与垃圾,我无法确切掌握化鼠的形体。 「……连周围的树叶一起捞起来就好了。」 瞬察觉我的踌躇,给了明确的建议。我以眼神道谢后照做。 四周的喧嚣逐渐沉寂下来。 我在心中描绘出意象,用精神力将零散的垃圾凝聚起来往上提升,一团巨大物体摆脱表面张力从水中浮起。数条水柱渗漏下来激烈敲击著水面,精神力掌控不到的树叶飘零。化鼠应该就在这团垃圾中,不过目前肉眼看不见。我将之缓缓引导到岸边,所有人往后让出空间,我将垃圾轻放在路上。 幸好,化鼠还活著。 化鼠趴在树叶和垃圾中挣扎,发出痛苦呻吟,同时咳出不少水。近距离一看,化鼠体型不小,直立时应该有一百公分以上。 「好厉害,就像用大网子打捞。这是完美的飘浮。」 「哪里,多亏你的建议。」 瞬才夸完我,觉立刻泼冷水: 「怎么办?如果学校发现这次违规……」 「不让他们发现不就好了?」 「不让他们发现?我就是问如果被发现该怎么办啊。」 真理亚出言相助,「为了早季,这件事情大家要守口如瓶,懂吗?」 「好啊。」瞬像借人抄笔记般乾脆答应。 「觉也明白吧?」 「我不会打小报告啦。可是会不会被抓包?」 「又没别人看见,大家都不说就没事了。」真理亚回过头。「守呢?」 「什么?」 「什么是什么啊……」 「今天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什么都没看到,也没跟化鼠有什么牵扯。」 「很好,乖孩子。」 「可是它们呢?」觉皱起眉头,睥睨被救上岸的化鼠。「它们会不会告诉别人?」 「告诉谁?化鼠会讲话吗?」瞬饶富兴致地问。 化鼠完全没起身,我走近它,心想它也许哪里痛,但看向另一只化鼠时,它也用同样姿势趴在地面。这时,我意识到化鼠非常惧怕人类。 「哎,我救了你们哦,听得懂吗?」 我尽量放软语气。 「不要跟化鼠讲话比较好。」守从远处以气声喊著。 「听得见吗?」 湿淋淋的化鼠上下摆动斗蓬下的头颅,像在点头。化鼠明显趴著比较轻松,它爬向我,作势亲吻我的鞋。 「这件事情不能说出去,知道吗?今天发生的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哦。」 化鼠又点点头,看来沟通相当顺利;我突然有股好奇心,想看看它们的长相。 「哎,看看我这边。」 我轻轻拍了下手。 「早季,别这样啦。」 连真理亚也受不了。 「我说过了……别管化鼠啦。」 守的声音听起来比刚刚更遥远。 「听得懂我说话吗?抬起头来。」 化鼠怯怯地抬起头。 我以为化鼠的脸会像田鼠般可爱,但我大为震撼。化屋在斗蓬底下的脸,是我见过的生物中最丑陋的脸。它长了短短的朝天鼻,不像老鼠,反而像猪,白皮肤松垮垮又皱巴巴,还长著许多汗毛,而皱褶中的小眼睛宛如弹珠般发光;因为上唇中央有一道大大裂口,露出铁锹般的黄门牙,乍看宛如直接从鼻子长出来。 「西些,西些,机机机机,莎莎莎莎,怎怎怎怎……撙。神,尊。」 化鼠突然发出鸟啼般的高喊,吓得我浑身僵硬。 「说话了……」 真理亚嘟哝一声,另外三人哑口无言。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问,化鼠像唱歌般喊著:「㊣*+□*¥」,嘴角流下白沬。我知道它的名字,但无法写成文字,也记不下来。 「看来不必担心它打小报告了。」觉松一口气。「毕竟没人听得懂它说什么啊。」 众人放下重担而笑出声;但我仔细端详化鼠的脸后感到一股恶寒,好像触动心灵最深处的禁忌回忆。 「虽然我们不懂它们的名字,但还是想个方法辨认它们比较好。」瞬若有所思。 「看刺青就好啦。」 躲得远远的守难得提出有用的意见。 「刺青?在哪里?」 「应该在额头附近。」守背对著我们说。 我心惊胆跳掀开化鼠头上的斗篷;化鼠尽管裸露出头顶,却像乖巧的大型犬动也不动。 「有了!」 高高的额头与头顶之间,刺著一串蓝字「木619」。 「这串字是什么意思?」 二定是鼠窝的记号。」瞬回答。 化鼠这种生物,具有三项罕见特徵。 第一,正如其名,长得像无毛的老鼠,体长六十公分至一公尺,若以双腿站立,可达一点二至一点四公尺;有些体型较大的化鼠身高与人类相当。 第二,化鼠是如假包换的哺乳类,但拥有蚂蚁、蜜蜂一类的社会性,组成鼠窝,以女王为生活重心;据说这项特色遗传自化鼠祖先──东非的裸鼹鼠。小鼠窝内住著两、三百只工鼠,大鼠窝更是成千上万。 第三,化鼠的智能远高于海豚与黑猩猩,甚至可说与人类相当。对人类效忠的「开化」鼠窝,透过进献贡品与劳务来换取生存保障。效忠的鼠窝会分配到一个汉字窝名(通常含有虫字)。譬如势力最庞大,最常派化鼠投入神栖66町土木工程的「虎头蜂」鼠窝。 当时,我们的町四周还分布著「黑山蚁」、「牛虻」、「无霸勾蜓」、「食蛛蜂」、「盐屋虻」、「大锹形虫」、「灶马」、「长脚蜂」、「步行虫」、「虎甲虫」、「木蠹蛾」、「龙虱」、「蟋蟀」、「棘蜈蚣」、「大螳螂」、「浮尘子虫」、「螟蛾」、「灯蛾」、「寄生蝇」、「马陆」、「人面蜘蛛」、「斩首蚱蜢」等鼠窝。 「有个『木』字,应该是『木蠹蛾』。」瞬说。 「全写出来的话,笔划太多,化鼠也看不懂。」 「它就是木蠹蛾鼠窝的工鼠喽。」 木蠹蛾鼠窝总数两百只左右,是个小窝。 化鼠对觉的话语产生反应。 「木,度恶,木─度─恶,吱吱、五喔、咕噜噜噜……」 说完,化鼠像突然冻僵一般身体直发抖。 「它好像很冷。」 「跌成落汤鸡,原本又住在洞穴,体温应该不高吧。」 听瞬这么一说,我们便放化鼠离开。两只化鼠五体投地,目送我们远去;我在途中回头一次,它们还是跪著不动。 「看来只有滚粪金龟法可以用了吧?」真理亚说。 拯救化鼠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太普通了。」觉发出异议。 「每组肯定都先想到这招,而且应该也抓不稳球的方向。」 我们看著桌上的一大团黏土热烈讨论。 「那就做个大圈圈,球放进里面如何?左右转动,圈圈就会前进,也可以控制球的方向。」 我坐在桌边晃著双腿说道。这是天外飞来的念头,感觉挺不赖。 「这圈圈转到一半,强度应该会降低吧?而且球可能滚出圈圈。」 觉又挑毛病。我气得想反驳,但瞬一语道破我的盲点。 「整个圈圈都贴在地上转也不容易。而且只要一部分浮空或许就会犯规了。」 「……也对。」 我只好乖乖放弃。 「就算想破脑袋都没答案吧?先把黏土分成两半如何?我想这样大概就知道要分推球员多少重量的黏土了。」 我们按照真理亚的提议将黏土分成两堆,假设一半用来当推球员,另一半当攻击员。 「只有这样?」觉失望地说。 「球大概多重?」 真理亚一问,瞬叉起双臂思考。 「球是大理石做的,应该十公斤以上。」 「黏土总重差不多是这样,所以推球员大概只有一半重喽?」觉嘀咕。 「可是黏土烤硬或风乾后应该会很轻吧?」 「对啊!所以推球员的重量最后会是球的三分之一左右。」 这一次,瞬赞成我的意见。大家眉头深锁,当下我是唯一露出笑容的人。 「那果然还是只能从后面推。」守嘀咕一句。 「绕一大圈又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了。」 滚球竞技赛将在五天后举行。每组须在短短五天内决定基本战术,用黏土制作推球员、攻击员与防守员,而且还要勤加练习,直到能随心所欲操作球员。 说明一下滚球竞技赛的规则。 两组分别担任进攻方与防守方,滚球方要滚动巨大的大理石球穿越球场,若将球滚入球洞中就得分;防守方全力阻止球进洞。双方各有十分钟攻守直到得分,得分时间较短的组别获胜;双方皆无得分,由双方同时进行进攻与防守的大混战,先得分的一组获胜。 竞赛从头到尾都用咒力进行,但有很大的限制,不能直接对球场与球施加咒力。我们只能操作用老师给的黏土创造出的球员。进攻方的球员是推球员与攻击员,防守方的球员是防守员。而且禁止球员离开球场表面,球员在空中推球,等于学生本人间接推球。 球场搭建在学校内部的庭院中,宽两公尺,长十公尺,表面铺满细沙,还有零星分布的草皮,学生要非常专注才能够勉强操作球员让球笔直前进。在每场比赛,防守方都可在球场上任何位置挖掘球洞,但不得对球场进行其他动作,包括挖陷阱或堆小山。 此外,只要符合总重量限制,球员的形状和数量都可以任意变化,但数量太多会难以控制。 另外还有一条重要规则,不可以攻击进攻方的推球员,否则比赛一开始,防守方肯定会猛烈攻击并毁掉其他组的推球员。不过可以免受攻击的只有事先申请的一名推球员,如果操作多名推球员、多余的球员便遭无情攻击,因此每组基本上只设一名推球员。 「推球员就做成这种形状喽?」 瞬的额头渗出些许汗珠。虽然组员七嘴八舌,毫无共识,但组中只有瞬有本事自由操纵黏土。推球员外型呈浑厚的圆锥体,底部是像船底的钝角三角形,方便在球场滑行;正面长著两只夹角一百二十度的手臂,控制球的左右方向,像个张开双臂的人。 「不错啊。虽然简单,但挺有型的。」真理亚说。 「那就剩下攻击员。瞬要专心操作推球员,剩下就由我们包办了。」 觉不知何时成了会议主持。 「第一组讨论得如何?」 远藤老师笑盈盈地走过来。他有张圆脸,搭上浓密得和头发分不清的落腮胡,获得太阳王的怪绰号。 「我们总算决定推球员的造型了。」 觉得意地秀出刚完成的雏形。 「哦,短时间就有这样的成果。」 「是呀,我们打算拿它去烧结。」 「推球员由谁来操作?」 「瞬。」 「果然没错。」远藤老师大力点头。「那瞬之外的四人就是攻撃员了,要好好分配。」 「好!」 我们神采奕奕地回答。后来在谈笑间,大家做出五名攻击员,瞬同时操作推球员与一名攻击员,其他人各负责一名攻击员。当时所有人都没想到,组里不是应该还要有另一人吗? 我们签运不错,第一场的对手是第五组,赛前预测是第三组球员准备相当完善,最有冠军相。如果要说第三组有什么对手,就是我们第一组和平时不按牌理出牌的第二组。 我们猜拳决定攻守顺序,我们是先攻。第一战毕竟令人紧张,但还是趁机偷看第五组的防守员。防守员六名,体型像一面墙,左右来回晃动,足以阻挡我方在球场上的去路。 我们五人组成圆阵,各自默念真言。 「不出所料,是最平凡无奇的战术。」真理亚开心地轻声说道。 「看来连三十秒都不用哦。」觉扬起嘴角,彷佛已经夺冠。 「从中间突破。」瞬轻声告知所有人。「这种防守从哪里前进都行,而且场地中央看来最平坦。」 当我们的推球员与攻击员一上场,第五组的同学立刻变了脸色。 推球员举起双手,在球场上缓慢滑行,坐镇在球后方。接著五名攻击员整齐散开,三名在球前方摆开三角阵,两名保护球的侧翼。先锋三名的攻击员体型是钝角三角锥,尖头朝前,身体中心面触地,像一架纸飞机;防守侧翼的两名是低重心的扁圆柱,表面许多突起。其实这些突起没什么用意,仅是让外表看起来相当坚固。 「双方公平竞争,彼此互相帮助,尽力而为,懂吗?」 太阳王严肃说明后,吹哨宣布比赛开始。 三名前锋攻击员缓慢前进。推球员慢慢增加力量,但沉重的球动也不动,让球从静态开始转动真的相当困难。如果心急而太用力,推球员可能会坏掉,但瞬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防守方的六面墙根本没勇气上前,无谓地左右摆动,看得出态势混乱。 球动了。 球慢慢向前滚动,愈来愈快,在球场上挺进。三名前锋也配合球的速度往中央冲刺。第五组总算发现我方企图,试图将防守员聚集在正中央,但慢了一步。我们所向披靡,虽然对方组成的墙壁比我们的攻击员更具份量,但被三名前锋轻松撞开。我负责操作左后方的前锋,与对手的接触仅仅一瞬间。 防线被突破时,第五组束手无策,眼看大理石球如入无人之境,发出爽快的声响掉入球洞。只花了二十六秒,这个结果竟然比觉最乐观的预测还要快。 「这实在太快了,如果不更努力点,根本没得比啊。」觉说。 「没错,对方的防守员有跟没有一样。」 平时寡言的守也跟觉一个鼻孔出气。但如果太掉以轻心,后来可能会出错。 「接下来还有对方的进攻。」我试著拚命重振我方散漫的精神。「现在还不算赢哦。」 「现在不就等于赢了吗?对方不可能在二十六秒内达阵啦。」觉依然在傻笑。 「不到最后很难说,我们不能大意。」瞬提醒。 五名防守员被送上球场。但我们一看见第五组准备的球员不禁傻眼。因为对方刚刚的防守了无新意,我们卸下心防,以为进攻方的球员没什么了不起,但事实完全相反。敌方显然使出破釜沉舟的手段。 「那、那是怎么回事?」真理亚低声问道。 「六名球员形状都一样吧?」 没错,第五组的球员全是长条状,而且都有撞槌般的手臂。 「他们六名都是推球员。」瞬呢喃著。 此时,太阳王在如出一辙的球员中选出一名,用红笔画上双圈符号,代表这是唯一不可攻击的推球员。 「不过其他的推球员都可以攻撃吧?这样就没有防守员了……」 觉听完我的话后回答: 「他们应该不怕弄坏一、两名推球员吧,他们打算全力推球,靠球的威力冲散防守方。」 不出所料,开赛哨声一响,球就动起来,而且愈来愈快。 我们这边四名防守员长得像门挡,企图要钻到球底下阻止球的前进或改变方向;但对方推球速度太快,其中两名防守员还没钻到下方就被撞飞。剩下两名从侧面攻击没红圈的推球员,一名被漂亮击倒,但另外五名推球员势不可档。 「不妙!这样下去……」觉不禁大喊。 对方的球速比我方快许多,如果达阵,我们的时间肯定落后。此时,我们第五名王牌终于出现在球场中央,对准球的前进方向。 「瞬!靠你了!」觉大喊。 第五名王牌是浑厚的圆盘,接地那一面的中心有个巨大突起,当对方的球压上来时,圆盘转一圈就能反转球的路径。这是瞬的天才创意。 球虽然充满魄力地冲过来,但瞬一定可以抓准时机地转动圆盘。然而,过快的球速竟然引发意想不到的状况──球撞上地面的小突起,稍微弹了一下。 瞬骤然拉退圆盘,避免球跳过。 大理石球撞击圆盘的一瞬,硬物碎裂的刺耳声响迸裂而出。虽然圆盘迅速转动,但球在圆盘上又跳了一次,路径几乎没有改变。 「完蛋了……」 球如果用这种速度达阵,根本不需二十六秒,十六秒就够了。在我们沮丧放弃的当下,真理亚突然高声惊呼。 「啊!那是怎么了?」 抬头一看,眼前的景象出乎意料。由于球速过快,第五组完全无法控制方向。一名推球员被滚动的球卷走而摔在球前,随即被球压碎。失去单边推球员的力量,推球施力变得不平衡,球转了大弯。 这下根本停不住。球高速掠过球洞,一路滚出球场。 「判定第五组无法继续比赛,第一组获胜。」 我第一次觉得太阳王的声音宛如天神之音。 「太好啦!」 「第一轮赢了!」 「第五组自取灭亡,那战术太乱来了!」 我们开心地握手庆祝,突然发现瞬闷闷不乐。 「怎么了?」 我一问,瞬转过头。他手上拿著第五名防守圆盘,神色相当阴沉。 「糟糕,有裂痕了。」 「咦?」 大家群聚到瞬的身边。圆盘特别采取高温烧结,强度应该不成问题,即使受到沉重的大理石球碾压,水平旋转就可以支撑下去,但怎么也没想到大理石球会腾空飞起,从上方撞击。 「它撑不了一、两场喽?」真理亚问。 「应该不行。下次光被球压到就会裂成两半吧。靠水平旋转改变路线这招行不通了。」 「下次只能靠四名球员比赛……」 我们试著讨论补救办法,但情急之下无法找到有效的解决方法,只能视对手的做法重新考虑作战方针。 五组比赛淘汰赛,因为数字是单数,无法顺利两两成组,因此全人班中采用以下方法:抽签决定哪两组比赛,两场胜组再进行抽签,抽赢的直接进决赛,抽输的和第一轮种子队伍对决,赢的进决赛。换句话说,签运好的话,可能赢两场就冠军,签运不好就须三连胜。 总之先观察第三组与第四组的战况。第三组如预测一样强,攻守俱佳。第三组的推球员呈复杂的马蹄状,控球近乎完美。攻击员的造型与我们差不多,但更洗炼。 他们防守策略更惊人,两名小人偶拉开一条软黏的黏土绳,而且绳面湿润,增加黏性。两名小人偶悬空拉起黏土绳,将绳子水平拋弃在球的路径,接著断绳离开。这么一来,球通过黏土绳时就会自然沾上黏土,无法直线前进,即使最后达阵也会损失大把时间。 「竟然想得到这种招数。」觉悻悻然地说。 「我们误以为黏土非得烤乾不可,失算了。」 「他们很有信心,只要让对方多花点时间就能获胜吧。」 「决赛对手就是第三组了。」真理亚难得流露敬佩之意。 第三组以二十二秒对七分五十九秒的成绩,痛宰第四组。接著由我们与第三组抽签,幸好抽赢了,直接晋级决赛。 「太好运了。」 「趁现在想想决赛怎么比吧?」 「圆盘修得好吗?」 「我的咒力还没好到可以修复高温烧结的陶器,顶多只能应应急。」 我、瞬与觉三人重新检讨战术,真理亚与守观察第三组与第二组的准决赛。 「先把圆盘的裂痕补上吧。」 「可以要黏土来补吗?」 我一提出意见,觉就跑去问太阳王,原来放弃现有球员就可以得到同样重量的黏土。但放弃的球员都经过烧结了,最后却换来湿软黏土,损失不少分量。 「这也没办法。刚才锥形防守员受损得挺严重,拿去换黏土吧。」 我们将黏土抹在圆盘裂痕上,瞬则施咒加速硬化。剩下的黏土怎么处理?我拿起黏土,捏圆拉扁成一张薄薄的碟子。 等等,这或许…… 「早季,别玩了啦。」觉气呼呼地数落我。 「哎,这说不定能赢第三组。」 「你在说什么啊?」 瞬修好圆盘后望向我:「你想到什么点子了?」 我用力点头,将脑中乍现的灵感解释给两人听。 「真棒,这点子太天才了。」 瞬赞不绝口,我的脸忍不住红起来。 「嗯──这招实在够阴险,不过对方一定想不到。」 觉还是老样子,虽然夸奖我的主意,但一定要在嘴上占我便宜。 「觉,动手吧。没其他办法了。」 「没错。」 「没时间了。」 我们各自将换来的黏土拉平并补在圆盘周围。一同修补同一名球员时,我们没办法用咒力,只能实际动手。好不容易赶在开赛前一刻完成修补,真理亚与守突然冲进房里。 「糟糕了!准决赛结束啦。」 「反正对手是第三组吧?我们找到对抗方法喽。」 觉的口气听起来像这全是他的功劳。 「不是他们。」真理亚说。「第三组输了,我们的决赛对手是第二组!」 1. 新芽的季节(5) 前往学校庭院的路上,我们碰上正要回来的第三组。 「我们还以为决赛对手一定是第三组。」 我向抱著推球员的弘搭话。 「原本是我们占上风的。」弘相当懊恼。「如果没发生那个意外……」 弘把马蹄形的推球员递到我们面前,摩擦地面的部分伤痕累累,但更糟的是侧面剥落一大块。 「怎么回事?」 「我们的推球员发生意外,狠狠撞上对方的防守员。」弘怜惜地抚著推球员受损的部分。「当时球往反方向滚,我们花一分钟才拉回路线。」 「结果是一分三十六秒对一分四十一秒,第二组获胜。很惨对不对?」 班上个头最大的美铃搭在弘肩膀上叹气。 「对方撞过来的,是他们不对吧?」 「没办法,毕竟是意外啊。」 弘虽然这么说,但口吻中藏著相反的意思。 「你们小心点。」弘和我们告别前说。「没人知道决赛会发生什么事。」 不可否认的是,赛前听见第三组这么说,多少造成先入为主的偏见,我们因此在意起那些和竞技本身无关的枝微末节。因此,当看到第二组先攻派出的推球员时,我们哑口无言。 「那……是装了车轮吗?」觉难以置信地低语。「我们也考虑过车轮,但轮轴强度不够就放弃了。奇怪,比赛不是不能用黏土之外的材料吗?」 瞬眯起眼睛注视前方。 「不对,仔细瞧,那不是轮轴,是球。」 第二组推球员的身体下方有个大凹槽并嵌进一颗球,不过从旁边只看得到一半,难免误认成固定在身上的车轮。 「这就像坐在球上一样,撞一下就脱落了吧?」觉泼了冷水。「都这么干了,乾脆嵌深一点就不会脱落啦。」 「不行,球轮嵌得太深会卷进砂石,下场惨不忍睹。不过,这样推球员就没办法马上推动球吧。」瞬也提出质疑。 「卷进太多砂石动弹不得时,说不定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用滑的?也可能是要趁球轮还能动的时候冲破我们的防线。」真理亚冷静分析。 然而比赛一开始,我们的疑问一扫而空。 「两个人联手……!」 我不禁脱口喊出。 第二组两大王牌良与明的视线明显集中在推球员上。想必是由良控制推球员来推球,明则负责控制球轮不致脱落,同时撞开砂石和杂草,防止卷进异物。不过,两人份的咒力同时在这么窄的范围内交错使用,实在相当危险,而且光一个推球员就让两人控制是种浪费,不过确实制造出很好的效果。 球轮与地面摩擦较少,咒力顺利透过推球员推动球体,所以第二组的球速不输第一轮第五组的横冲直撞,还能够稳定控制方向。 我方的防守员拚命追上对方,但对方推球员灵活地左闪右躲,三两下就闪过。觉控制的推球员打算转头防守,守控制的防守员却反应迟钝,不小心撞上觉而摔出场外。 「失算了。」我叹口气,对瞬说道。 「真的,那种推球员很了不起。现在只能靠早季的点子。」 我们不再操纵防守员,呆站著观战。第二组的人一看这情景,相信胜券在握,意气风发地推球前进,却突然停下来。很明显他们愣住了。 「怎么搞的?没有球洞啊?」 第二组的学向我们大喊。 「有啊。」瞬语带嘲讽。 「有?在哪?」 「没必要告诉对手吧?」觉揶揄。 「喂,暂停!这不对啦!」学嘟嘴大喊。 「不行,别管他们说什么,千万别暂停。」 真理亚狠狠地对计时的第四组同学说。 「开什么玩笑!没有球洞怎么继续比赛?」 「就说有啊。」瞬看著气得起身大喊的学,态度依然镇静。 「找吧。用你们的时间来找。」 觉嘻皮笑脸地说,他这副样子连同组的我都看不下去,对手一定更难忍受。 「明明就没球洞,打算浪费我们的时间吗?」 「说有就是有,如果真的没有,就是我们犯规认输,如何?」 瞬淡然回应。学闭上嘴,眼神充满猜疑。这段唇枪舌战的过程很长,耗费将近两分钟。 「……藏起来了,是吧?」 第二组总算发现这件事,瞪大双眼检视球场,还是找不到球洞。 「这根本犯规!」学对我们紧咬不放。 「没规定不能把球洞藏起来吧?」 「明明就有!对球场动手脚就是犯规!」 「不好意思,我们完全没在球场上动手脚,要给你们提示吗?」 我担心得意忘形的觉说溜嘴,赶紧打断他: 「破哏就等最后。现在不是你们的时间吗?不快点找,时间就到喽。」 学赶紧回头找球洞,花了一分钟才找到。这也没办法,盖在球洞上的圆盘表面伪装得与球场沙地一模一样,还像躲在海底的魟鱼一般上下摇晃,让沙子盖住圆盘边缘,因此根本看不见圆盘的轮廓。(虽然觉得意洋洋,但由于规定不可以对球场加工,这招真的是游走在犯规边缘) 第二组花了一段时间试图以攻击员搬走球洞上的圆盘,但徒劳无功。最后他们总算想到踏实的手段,将大理石球推到圆盘上方。临时用黏土补强的圆盘无法承受十公斤以上的重量,不到两秒就一分为二,球直接掉入洞中。 「哎,果然一下就破了。」 「不过算达成使命。对方超过三分钟,我们赢定了!」 觉还是保持乐观的心情,但我们当下也被乐观的气氛所影响,认为第二组的防守员无论多么优秀都不可能挡住我们三分钟。 接下来攻守交换。推球员登场时,我们依然信心十足。 但第二组派出十多名防守员进行波段攻击,情势变得有些危险。对方每名组员都负责操作两名以上的防守员,完全不担心毁损,疯狂冲撞我方攻击员。由于对方数量众多,没办法完全抵挡得住,几名漏网之鱼就从侧面撞球。 对手十分难缠,但瞬冷静推球。毕竟有三分钟的底线,没必要心急。球快五十秒才进到球场中段,球洞就在眼前。对方防守员数量很多,但每一名都不重,不足以有效阻挡球,胜利就快到手。 此时,球突然停下来,彷佛被什么物品卡住。瞬的脸上闪过一抹错愕,他试图对推球员施力让球继续前进,但意外在下一秒发生。 一名防守员飞快从斜前方冲来,掠过球边,撞上推球员。伴随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陶器碎片迸散而出。 我们倒抽一口气,全身一僵。撞上来的防守员弹飞到场外,但我方推球员左臂也断了。比赛尙未停止,我们与第二组都停手,只有一人除外。 一名防守员从斜后方靠近,推动我们的球,大理石球慢慢滚出场外。 谁干的?我茫然地环视第二组组员,发现学露出邪恶的笑容,我吓得转开目光,宛如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喂,干什么啦!」觉怒吼。 「怎么……怎么会……」事出突然,我哑口无言。 「对不起,这是意外。」学说得一派轻松。 「意外?这不算藉口吧?」真理亚高声质疑。 「好!停止计时!」 太阳王现身介入的时机极为巧妙,他应该全程在某处观察我们的比赛。 「非常遗憾,由于偶发意外,决赛就以平手收场。」 「怎么这样,不是对方违规吗?」瞬罕见地用强硬的口吻抗议。 「不,刚才是偶发意外。我宣布第一组与第二组同为冠军,可以吧?」 老师都这么说了,学生也无言以对。 全班疯狂热中的滚球竞技赛,就在出乎意料的状况中谢幕了。 「真不敢相信,他们一定是故意撞上来的。」真理亚满腹怒火。 「就跟比赛前第三组对我们说的一样。」 「没错,一定不是意外。」守附和。 「这都他们算准的啦。」觉兴致缺缺,「擦过球边、撞上推球员的手臂,这都算好的,瞬也这么想吧?」 瞬始终交抱著双臂,不发一语。 「怎样啦?连瞬都相信那是意外?」 瞬摇摇头,「没有……我反而比较在意之前的事。」 「什么之前?」 「我们的推球员突然停下来,好像撞到墙壁什么的。」 「咦?」 「真的假的?」 「真的。感觉非常奇怪,地面上又没什么大起伏。」 我们沉默不语。瞬的感觉比谁都灵敏,也不会胡说八道。 这么一来,也许是谁用咒力档住我们的推球员。直接在球上施加咒力是犯规,对他人施加咒力的目标物出手干涉更是严重──这明显违反伦理规定。万一两股咒力强碰即可能产生彩虹般的干涉现象,甚至扭曲空间,这是很危险的局面。 也就是说,在第二组的组员中,有人能够面不改色践踏一切规则。光想到这里我们便无比惶恐,彷佛脚下大地分崩离析。我们默默踏上归途,想必大家都很害怕。那时,我们尙不清楚心墙的另一端,藏著什么样的「恐怖」。 一些青春期的孩子碰到小烦恼就像遇上世界末日般严重,但灰暗的情绪不会常驻在这些活泼青春的心灵中,烦恼的内容过一阵子就忘得精光。然而讽刺的是,「遗忘」虽然是心灵的防卫机制,但也会导致严重的问题被当成不足挂齿的小事从记忆中抹去。 滚球竞技结束后,下一个让人引颈期盼的就是全人班最大的例行活动──夏季野营。活动名称听起来很有趣,其实充满刺激,孩子们独力划独木舟溯利根川而上,搭帐篷露营七天。老师会调整日期来避免各组撞期,但其他计画全交由学生处理,这是通过仪式以来第一次离开八丁标,内心的紧张与兴奋简直不输登陆其他行星。 期待与惶恐两种情绪交织成焦虑,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而不断膨胀。我们天天坐立难安,每次见到面就狂热讨论大量来路不明的传闻、无凭无据的猜测及心中的计画。尽管没有具体结论,但大家分享资讯,互相交流,多少能减轻惶恐。 因此,就算滚球竞技赛的结果留下负面的余味,也没在心中滞留太久,更没发现长期缺席的天野丽子名牌倏然消失无踪,也毫不关心另一名学生片山学曾几何时从班上消失。 这证明了我们的思考全受到精巧的诱导和管理。 「早季,用力划啦。」 后方的觉已经抱怨三十次左右。 「我有用力划啊。是你没配合好吧?」 我也回答三十次左右一样的话。原则上,双人独木舟由男女两人一前一后搭乘,若双方划船的步调搭不上就会抵销彼此的力量,怎么划都无法前进。签运使然,我与觉是天底下最烂的搭档。 「哎,为什么另一组就差这么多呢?」 真理亚与守的独木舟航行得一帆风顺。我们出发前一天仅上过约两小时的教学课程,但他们看起来像多年搭档;守难得这么游刃有余,他划船期间还有心力用咒力在河面造出喷泉,折射出绚丽的彩虹来讨好真理亚。 「你看,守是不是都乖乖配合真理亚?前面的人看不到后面,你要好好配合我啊。」 「因为真理亚在前面划,他们两人才搭得起来啦。早季只会看风景,根本没划吧?」 觉鸡蛋里挑骨头,碎碎念不停。 我们航行在宽阔的河面上,夏初微风清爽宜人。我暂时放下桨,脱去草帽,微风撩起发丝,我解开胸前披肩,想风乾汗湿的t恤。橡胶救生衣相当碍事,但没人知道独木舟何时翻覆,因此绝不能脱下。 放眼望去河岸尽是芦苇,不知何处传出大苇莺的吱啾啼声。 下一秒,我惊觉独木舟乘风破浪,一路上前所未有的顺畅,我以为觉痛改前非拚命划船,但完全不是这样。回头一看,趴在独木舟上的觉擦著脸,另一手贴在水面上享受速度带来的畅快。 「你在干什么?」 我用严肃的语气说,觉稍稍抬起头。 「河水好舒服哦。水花又不像海一样咸咸的。」 他完全答非所问。 「是觉自己说尽量别靠咒力,看看单靠桨可以撑到哪里,不是这样吗?你放弃了?」 「笨哦,顺流而下就算了,靠手划怎么可能逆流而上?」觉打了一个呵欠。 「所以只要用咒力抵销河水流速,其他还是……」 「既然要干这种麻烦事,不如一开始就用咒力比较轻松吧?反正回去也要用手划。」 觉完全切换成懒散模式,和他争论是浪费时间,我重新欣赏风景。但仔细一看,意气相投的真理亚和守搭档,以及单独划船的瞬都明显使出比抵抗水流还强的咒力,看来人的天性就是偷懒。 沿著河岸前进的瞬突然举手挥舞,桨指著芦苇丛。另外两艘独木舟像有生命般转换方向,靠向瞬的独木舟。 「看,大苇莺的巢。」 瞬指向一个小鸟巢。它的位置高度与我们身高相当,我将独木舟移到巢边,转身站起窥探里头。独木舟剧烈摇晃起来,觉连忙使力保持平衡。 「真的。可是这个……」 直径七、八公分的杯状鸟巢搭在三支粗壮的芦苇柱上,地基稳固到令人赞叹。巢里存有五颗小鸟蛋,像鹌鹑蛋一样长著棕色斑点。 「这真是大苇莺的巢吗?不是芒筑巢做的?」 老实说,无论当时或今日,我都分不出两者的差别。 芒筑巢正如其名,会在芒草原上筑巢,但绝大多数都在河边以芦苇筑巢。 「那是真的哦。」觉坐在独木舟上,「芒筑巢须一次做很多巢,里面也没养雏鸟,做工很随便。而且这个巢的位置,从天上很难发现吧?芒筑巢的位置通常都很显眼啦。」 「看巢的边缘就能分辨。」瞬补充。「如果是大苇莺的巢,成鸟会停在巢边,巢缘比较平坦。但芒筑巢组好巢后就放著,边缘还是尖尖的。另外大苇莺的巢通常夹杂成鸟的羽毛,芒筑巢就不用说了,身上一根羽毛都没有。」 男生小时候就喜欢偷芒筑巢的假蛋,深知这是很棒的玩具和整人工具;至于女生从不会对这种臭气薰天的东西产生兴趣。 我们将大苇莺巢的地点记在笔记本上,加上简单插图,继续沿著河岸前进,寻找鸟巢。夏季野营不仅是试胆活动,也是学业的一环,各组要选择露营过程中值得研究的课题并在回来后发表;我们第一组选的主题是「利根川流域生态」,仅管范围很模糊,但也是经过漫长讨论而敲定下来,契机是觉说的鬼故事(我就认了这点也没关系)。 「气球狗?」我爆笑出声。「怎么可能有这种怪生物。」 「还真的有。」 觉认真地加重语气。他总微微露出冷笑,搭配反覆不断的牵强话词,听众一开始还能一笑置之,渐渐便会半信半疑。只是这次的故事讲得太过头了。 「而且最近还有人看到气球狗。」 「谁看到的?」真理亚问。 「我不知道名字。」 「看,又来了。毎次都说有人作证,有人目击,但问你到底是谁,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话我听起来都像在对觉赶尽杀绝,但他没生气,反而继续说书。他这股热情究竟从哪里来,非要逼人听他说不可? 「打听一下就问得到他的名字。那人说他去筑波山的时候,在山麓一带看到气球狗。」 「筑波山?跑去筑波山干什么?」 真理亚又上钩了,她立刻把目击者的问题搁著不管。 「好像是教育委员会的工作,要到山上调查什么,不过详情不能告诉小孩。他探索筑波山山麓时,发现气球狗从一个大洞穴里慢慢爬出来。」 该从哪里戳破觉吹起来的牛皮?我这么想的时候,守发问了。 「气球狗长什么样子?」 「大小跟普通的狗一样,全身黑色,身体肥胖,但头只有狗的一半,而且位置离地面很近。」 「那真的是狗吗?」守又发问。 「谁知道?应该不是吧。」 「听起来不危险。」真理亚说。 「嗯。不过如果敌人惹它生气,他的身体会像气球一样变大。敌人被吓跑还好,如果敌人没跑,气球狗膨胀超过极限……」 「就会爆炸吧?这故事会不会太蠢了?」 没想到觉早就想好说词来应付我的吐槽。 「问题就在这里。」 「咦?」 「这故事是不是非常没头没脑,天马行空?如果编故事骗人,不是应该编个更真实的吗?」 虽然脑海浮现很多反驳方法,但我哑口无言。如果这逻辑说得通,不就代表愈夸张的故事愈可信吗?不过,觉误以为自己将我一军。 「听说气球狗是山神的使者,不过我觉得是普通生物。世上很多动物会膨胀身体来吓跑敌人吧?气球狗应该是比较极端的例子。它爆炸后,敌人不死也奄奄一息。」 觉得意地为自己打圆场,可是默默聆听的瞬突然插上一句。 「那不可能。」 「为什么?」觉马上垮下脸。 「如果气球狗持续威胁,不就比敌人还早死?这样气球狗应该会马上绝种。」 简单又无懈可击的反驳。觉交叉起双臂,假装在思考生物学上的繁枝末节,但我认为他无话可说。他挣扎半晌,竟然若无其事地开了口。 「……对了,那人说他看到气球狗后,还看到恶魔蓑白。」 我差点从椅上摔下来。 「对什么对啊?哎,气球狗的事情怎么办?」 「那人一看到气球狗膨胀就偷偷溜走了,气球狗也没爆炸。不过,爆炸这件事可能是空穴来风。」觉就像一只壁虎,切断自己话语捏造出来的尾巴。「那人在筑波山的登山路上又碰到恶魔蓑白。」 觉无视我们对他的侧目,径行说下去。 「恶魔蓑白,就是叫做拟蓑白的生物吧?」守问。 「嗯。乍看跟蓑白没两样,但仔细看就知道不一样。」 「那为什么是恶魔?」 听到真理亚的问题,觉皱起眉头。 「因为看到恶魔蓑白的人都活不久啊。」 这种回答实在太牵强了。 「那你说那人在筑波山看到恶魔蓑白,怎么还没死?他应该还活著吧?」 觉被我穷追猛打却丝毫不显慌张,继续鬼扯: 「或许就快死了。」 如果在这时打断觉,最后这个话题就会如往常般随意收场,瞬却提出意外的建议。 「夏季野营的课题就选这个,如何?」 「恶魔蓑白吗?」我吓一跳。 「这也可以算进来,还有气球狗和其他不明生物。机会难得,我想确认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的。」 「挺有趣的,不是吗?」真理亚和其他人也跃跃欲试。 「等一下,你们明白吗?如果碰到恶魔蓑白,我们可能活不了多久。」 觉果然担心谎言被拆穿,试图阻止大家。 「不可能会死的。」真理亚嗤之以鼻。 「可是要怎么抓它们?我忘了说,咒力对恶魔蓑白没用啊。」 「什么意思?」 我们几人面面相觑,想知道觉怎么收自己闯下的烂摊子。 「呃……我其实也不清楚咒力没用是什么样的情况啦。」 「说清楚啊。」 「……」 最后觉受到众人无情的言语炮火攻击,举起白旗投降,夏季野营的课题便决定要寻找不明生物。 不过仔细想想,这种珍禽异兽不可能三两下就找出来,因此我们对太阳王提出的研究主题范围非常广泛,即是前述的「利根川流域生态」。我们一方面担心大人因为某些顾虑而打回票,另一方面则盘算如果找不到目标物就用普通蓑白、芒筑巢的观察结果来充数。 总之,回到夏季野营的话题。 发现大苇莺巢不到十分钟,我就轻喊一声。 「你们看那里,有巢,好大哦!」 瞬担心地皱起眉。 「好像是黄小鹭。」 「没错,那个大小应该是黄小鹭。」 觉也同意。两人难得意见相同,这种状况可信度就很高。 「不过这巢的位置也未免太随便了。」 三艘独木舟同时靠向巢边。巢的位置比大苇莺低很多,近乎贴在河面,视力够好的人也许从对岸就瞧得见。 瞬从独木舟上直起身子窥探巢内。 「五颗蛋。」 我让独木舟跟上去,我们船头相碰,差点要碰到瞬衣服下露出的肩头,不禁令我心跳稍微加速。为了掩饰紧张,我赶紧询问巢与蛋的情况。黄小鹭是鹭鸶中最小的一种,不过还是比和麻雀体型差不多的大苇莺大一倍多,鸟巢甚至大两倍,蛋的外观像缩小版的鸡蛋,表面带浅蓝。 瞬从巢中拿出一颗蛋仔细端详,接著惊讶地开口。 「哇──吓我一跳,我就猜会不会是这样。」 「什么?」 「早季拿拿看。」 瞬修长的手指把蛋放到我手心,蛋很冰凉,摸起来像陶瓷。 「这颗蛋怎么了?」 「你分不出来?」 瞬又从巢里拿出一颗蛋拋给觉。他竟然对鸟蛋这么粗暴,吓我一跳。 「等一下,这搞不好马上就要生小鸟了,这样太可怜了。」 「嗯。」瞬露出微笑,「这是假蛋啦。你看。」 瞬再从鸟巢取出一颗蛋放在岸边的岩石上,接著忽然用桨柄把蛋压碎。蛋壳碎裂成片,但从裂缝中飞溅的不是蛋白与蛋黄,是散发恶臭的黑色粪块。更奇妙的是,还有一大堆像小鹿角般的尖刺迸散,像惊奇箱里的惊吓人偶。 「这是什么?」 「这是『恶魔手掌』,你听过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捏起一段奇妙的尖刺,简直像纸一样薄。 「边缘很利,小心点。」 『恶魔手掌』的中心盘著叶脉般的纹路,整体具弹性,边缘也和瞬说的一样如同剃刀般锋利,而且长满倒钩的尖刺。 「平时这玩意就在蛋壳内侧,蛋一破就会跳出来。」 「跳出来做什么?」 原本在我身后的觉回答了这个问题。 「青蛇、念珠蛇以为这是普通鸟蛋吃下肚,蛋壳就会在胃里裂开,然后『恶魔手掌』会弹出来刺伤它们。就算想吐出来也会被钩刺勾住,愈挣扎愈导致胃里的柔软黏膜被割破,染上粪便里的毒素。」 真过分。 念珠蛇是一种将蛋当成食物的突变蛇,它会攻击鸟巢呑食鸟蛋。它通常会一口气呑下很多蛋才在体内弄破蛋壳吃掉和消化,因此乍看像一串念珠,得到「念珠蛇」这个名字。念珠蛇如果呑下这么多恐怖的假蛋,后果惨不忍睹。 原来在这些蛋中的不是生命,而是死亡。 我拿出笔记飞快速写著破掉的假蛋。 「松风乡中很多模仿大苇莺的假蛋,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黄小鹭版本的。」 觉拿起假蛋正对著阳光欣赏,不禁赞叹起来: 「生下这么大的假蛋,它的体型应该不小。」 「没有,它的体型应该跟普通的芒筑巢差不多。」瞬说。 「你怎么知道?」 觉转头问他,瞬没回答而望向前方。 我们顺著他的视线看去,大吃一惊。 一张小脸倏然从茂密芦苇丛中探出来,和鹭鸶一模一样的细小嘴喙叼著几枝枯草,脸上的眼睛没有眼皮,布满鳞片,眼尾还有一条长长黑线。这种生物明显不是鸟类。 芒筑巢缓缓抬起头,卷住粗大的芦苇,滑动细长的身躯。芒筑巢的身体通常是土黄色或深棕色,这条蛇却是鲜艳的黄绿色,整体只有嘴喙与鸟类无异,其他部分与祖先缟蛇相去无几。 观察这条黄绿蛇的去向,我们发现前方还有新搭的巢。蛇咬著枯草插入巢边,灵巧地搭起巢。黄小鹭是将芦苇茎折弯搭巢,而蛇做的假巢构造比较接近大苇莺,但骗得过其他生物就够了。 「生假蛋的应该也是它,芒筑巢的天性就是在行经路径上依序筑巢。」 我回头看著觉,他从刚才找到的巢里偷走三颗假蛋塞进背包。巢里剩一颗蛋。 「你拿那个做什么?」后方独木舟上的真理亚问。 「如果找不到气球狗或恶魔蓑白,就拿这个当夏季野营作业。类似黄小鹭的假蛋很少见啊。」 「可是你把蛋偷走,芒筑巢不就伤脑筋了?」 「假蛋应该一颗就够了。杜鹃它们不会觉得这是空巢啦。」 觉的歪理似乎讲得通,但若是如此,芒筑巢最初生一颗假蛋不就好了?因此就算觉提出这种解释,而我也知道这种形状古怪的蛇天性狡猾,还是认为他做得有些过头。 芒筑巢的计谋,是巧妙利用鸟的托卵习性。 所谓托卵,就是将蛋产在其他鸟的鸟巢,由其他鸟来养育,省去自己搭巢孵蛋的功夫。待在其他巢中的蛋很快孵化成雏鸟,并将原本在巢中的蛋踢出巢外;虽说为了生存,但真的很残忍。听说栖息于非洲大陆的向蜜鴷还会用喙上的尖刺刺杀宿主的雏鸟。 根据我的爱书《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记载,千年前只有几种杜鹃科的鸟出现托卵行为,但如今几十种鸟都会这么做。有些是随机应变型的托卵鸟,它们平时乖乖筑巢养鸟,找到条件不错的巢才会托卵,有些鸟还会给同类托卵。鸟类的世界真没天理。 芒筑巢仿造鸟巢,生下大小形状都类似真蛋的假蛋来欺骗其他鸟类,之后定期巡视自己搭的巢就可以等到新鲜的真蛋。 我在自然课上看过芒筑巢的骨骼标本,脊椎骨下方的突起显现出它的下颚比其他蛇发达,宛如长著臼齿的下颚方便弄碎蛋壳。吃下蛋后,它不会排出蛋壳,而是以脊椎骨磨碎来消化吸收,当成制作假蛋的原料。由于体内囤积许多钙质,芒筑巢的蛋和鸟蛋一样具备坚硬外壳,刚孵化的幼蛇也可用硬喙破壳而出。 不过青蛇与锦蛇会抢蛋,于是在假蛋中暗藏「恶魔手掌」好排除竞争对手。我亲眼见过这种场面才得知此事,想必是我上课都在睡觉吧。 我不是要放马后炮,不过当时总觉得这不对劲,光靠课本告诉我们的「突变」与「物竞天择」,真能让生物对天敌演化出如此的「恶意」吗? 当我们重新回到利根川时,这个暧昧不明的问题便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第一天的独木舟行程结束,我们在天还亮著时上岸,沙地隐约可见上一组扎营的痕迹。 首先得扎营。我们在沙上挖洞之后搭起竹架、盖上帆布,接著绑好皮绳,这段过程看似简单,但做起来意外费力。经过一番苦战,效果最好的做法是一人用咒力让竹架与帆布飘在半空,另一人徒手组装竹架固定绑绳。大家按照这种方式分工合作。 接下来准备晚餐。每艘独木舟可载重三百公斤,我们带了不少食物。 接下来,大家从河岸收集枯枝与木柴,用咒力生火,铁锅里是经咒力过滤的河水、生米、随便切的蔬菜、肉和乾豆皮,刚好是一锅大杂烩。尽管仅用盐巴与味噌随性调味,但运动整天,十分饥饿,大家胃口大开,两三下就清空锅子。 不知不觉间,日暮西沉。我们用完晚餐后围著火堆聊天。 那天的光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劳动整天的身体筋疲力尽,精神却十分抖擞,营火烧出的烟让我稍稍湿了眼眶。这是人生第一次离开八丁标的大冒险,我们比往常兴奋。当天色由青转靛时,大家的脸都染上营火的绯红。 老实说,我想不起当时前半段聊了什么。我一字不漏地记住白天对话,但最愉快的夜晚却想不起来,实在不可思议。不过无论聊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因为我当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营火对面的男孩身上。 「……早季也没看过吧?」 觉突然把话题拋给我,我不知所措。到底是没看过什么?总之先敷衍一下。 「嗯……有没有呢……」 「咦?你看过?」 没辙了,我只好摇头。 「是吧。就说你没看过。」 觉的口气斩钉截铁,我想出声反驳,但连要反驳什么都不清楚,只好作罢。 「我跟你们说……」 不知道为什么,觉很亢奋。 「我跟瞬两人前阵子第一次看到了,对吧?」 火堆对面的瞬点点头。我不知道这两人的关系最近变得这么好。 「很不简单,戒备森严。」 「对啊,至少不像和贵园一样碰巧就看得到。」瞬用他特有的悠然嗓音回应,脸上带著笑意。「就算开了门,正面还有挡墙,根本看不见全人班的中庭什么模样。老师要开关门时也特别谨慎。」 他们进到全人班的中庭?这种胆量吓到我。全人班的中庭在口字型建筑的中央,类似和贵园的中庭。虽然没明令禁止学生进入,但附近连一扇可以看到中庭的窗户都不存在,什么都看不见,因此没人想靠近。 「我偷看太阳王开过两次门,内侧门闩位置记得一清二楚。」 我无法想像千年后的门锁是什么样子,以前人类用有刻痕的铁片插入锁孔中开锁,锁头构造非常复杂,如时钟般精细;但我们这个时代没几个地方需要上锁,形式非常单纯。 门的周围设置著呈辐射状的十二道小门闩,门外看不见门闩,携带门闩配置图或正确回忆起门闩位置的人才可以用咒力开门。 「……所以我把风,瞬开门,一走进中庭就马上关门。我们屏住呼吸,绕过挡墙。」 觉停下来,环视火堆周围,确认他故事营造的效果如何。 「里面有什么?」真理亚问。 「你觉得有什么?」觉微微扬起嘴角。 「你该不会要说跟和贵园中庭一样,有坟墓吧?」 听我一说,不知道来龙去脉的守瞪大眼睛。 「咦?和贵园的中庭有坟墓?」 觉板起脸:「没有啦,我也是听说而已。」 「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里面有什么?」 「……跟我在和贵园看到的东西差不多啊。」瞬回答。「中庭有些草木,其他就是没用的空地。不过深处有一排五间的小砖屋,装著厚重的木门。」 「你们开过门吗?」 听完真理亚的问题,觉立刻回答: 「我们走到砖屋旁边,但马上就回头了。」 「为什么?」 「因为闻到很讨厌的味道,不想久留。」 爱吹牛吓人的觉含糊其辞,反而强化了恐怖效果。 「什么讨厌的味道?」 「就很刺鼻的……氨水味。」 「那些砖屋可能是厕所?」 觉完全不想理会我的取笑。 「不只这样,我不是很确定,但好像听到声音。」 瞬此话一出,众人鸦雀无声。 「怎、怎样的声音?」我很怕知道答案,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个仔细。 「不太清楚,好像是动物的呻吟。」 这两人一定是串通好要吓唬大家。我心底这么想,但背脊依然有些发凉。 但我们之后继续谈天说地。隔天还要早起,聊完其实该早早入睡,但大家想多品尝冒险的余韵。守难得主动提议来独木舟夜游,真理亚立刻双手赞成。 我们靠著星光航行在河面,我最初抱著一些不情愿的心情,因为伸手不见五指,心中自然涌起一股恐惧。但我更不想一人留下来,因此参加了抽签。我们用抽签决定两艘独木舟各搭两人,剩下一人照顾营火,因为营火熄了就无法在漆黑的河面上寻找营地。 前面忘记说,我们为每艘独木舟都取了名字。我与觉搭樱鳟2号,真理亚与守是白鲢4号,瞬划的是乌鳢7号。我们在筷子前端插上两种树果做成签,按照抽签的结果,我与瞬搭白鲢4号,真理亚与守搭樱鳟2号,觉留下来照顾营火。 「刚刚有人作弊!」觉不服气地抗议。 他一直相信吊车尾的人运气才会好,总是守株待兔,最后一个抽。 「你们看,从上面往罐子里看,连罐底都一清二楚。」 「也要有人这样看啊,可是都没有哦。」 负责做签的真理亚泼觉一盆冷水。其实根本没必往里头瞧,仔细观察就知道是哪一种签,毕竟筷子插上树果后的直立方式不同。 觉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火堆边,我们将拖上岸的独木舟推下水。 「上船前先不要盯著营火。」瞬说。 「为什么?」 「老师教过吧?搭独木舟夜游的铁则就是上船前要让眼睛适应黑暗,否则好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 瞬先搭上白鲢4号并伸手拉我,我心跳加快,登时忘记航行在漆黑河面的恐惧。 独木舟缓缓驶向黑暗世界。 在视线不佳的地方立刻使用咒力难免不安,我们一开始用桨划船。习惯黑暗后,眼前还是近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见河面倒映满空星斗。河道宛如无止境的小路,两支桨翻搅的水声令人心旷神怡。 「好像在作梦。」我恍惚地低喃。「不知道前进速度多快。」 「手放到水里就知道了。」 瞬在我身后说。停下桨的我轻触漆黑的水面,水流迅速划过指尖。前面远处传来笑声,是真理亚。不知是夜里万籁俱寂,或回音在水面荡漾,笑声听起来远比白天清脆。 此时瞬也停了手,桨收回舟上。 「怎么了?」 「划水就会有水波……」 我回头望见瞬凝视著河川,更远处的觉还顾著营火。我们顺流而下,没多久就将营地拋在脑后。 「嗯……河水就是会起波浪,静不下来。」瞬默念起真言。「注意,我要消除水波了。」 顺流的白鲢4号周围荡开一圈圈同心圆的涟漪,紧接著圈内的水波依序消失。 「啊……好厉害……」 河水宛如急遽凝结,一切起伏骤然无踪,水面平滑得彷佛精心打磨的玻璃,成为一只映照闪耀星空的漆黑明镜。 「好漂亮,像在外太空旅行!」 我此生都忘不了这夜。 白鲢4号并非航过地上河流,而是划过闪烁无数恒星的天上银河。微风捎来远方的微弱叫喊,是觉。我回头一看已见不到营火,我们离得太远。 「差不多要回去了?」瞬问道,我默默摇头。 我想多留一会,我想和瞬一起留在这完美的世界。 独木舟摆荡在星空中央。我看著前方轻轻向后伸手。不久,瞬的手贴上来,修长的手指握住我。我希望时间冻结,永远和瞬待在一起。 时光不知流逝多久,觉急切断续的叫喊终于将我唤回现实。 他应该很慌张,因为怎么唤都唤不回人。 「回去吧。」 瞬这么说,我点点头。一直放著觉不管太可怜了。 白鲢4号的船头转回上游。 瞬用咒力推移独木舟的瞬间,河面星光碎裂成千千百百的光点隐没水波。我迎面享受速度的畅快,但一阵让我晕眩的惶恐猛然袭上心头。 现在前进的速度究竟多快? 水流与岸边景色逐步消散在模糊的夜色中,看也看不清。 如果人的五感如此暧昧不清,那与神力极为类似的咒力,对人类来说不就像浮木般飘忽不定? 接著,我又进一步想到── 如果我们的感官被封锁起来,还可以行使咒力吗? 这时我才想到── 为什么町内的居民,没任何一人失明或失聪呢? 1. 新芽的季节(6) 《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提到许多历史学家、生物学家、语言学家绞尽脑汁在探讨「蓑白」一名的起源,相当耐人寻味。目前最有力的说法来自古代人民身披「蓑代衣」的模样。但我找不到任何书籍说明「蓑代衣」的外观,因此无从想像。 除了「蓑代衣」外还有几个有力说法,例如用「蓑」加上白色身体而命名「蓑白」;民间信仰认为蓑白是死者灵魂栖宿之处,故称「灵代」;还有平时陆生却会回海中产卵的习性,故称「海社」等。关于海社还有追加说明,蓑白会在海藻或珊瑚上产卵,卵群类似红色或黄色花瓣,宛如海底龙宫的摆饰。 过去还有一派说法,蓑白碰上外敌时会扬起尾巴,类似古代城堡天守阁顶端的鮍雕像,因此由「美浓城」演变为蓑白。但经日后研究,安置著鮍雕像的名古屋城并非坐落在美浓,而在邻国尾张,因此这派学说登时失势。(注:「灵代」、「海社」、「美浓城」的日文发音与「蓑白」相同。) 民间尙有无数说法,像「白」与「四郎」同音,而蓑白体长达到一公尺以上,故称「三幅四郎」(幅是和服布料的单位,三幅约一百八十公分);又说在蓑白身上蠕动的无数触手如同蛇身,故称「巳四郎」等等,众说纷纭。(注:「三幅四郎」、「巳四郎」的日文发音与「蓑白」相同。) 在古代的传说中,四郎是一名青年的名字,他受到白蛇诅咒而化成蓑白,但除此之外几乎找不到其他细节上的文字描述,因此难辨真伪。 我认为每种说法都有真实性。至少远比书中谈及的蟾蜍由来更浅显易懂(书中表示,该物在筑波山中四处爬行,且「以气吸引小虫食之」,故称蟾蜍)。谁会相信「蟾蜍具有咒力」的偏门说法? 蓑白之谜还有一桩。那就是,即使查遍古文献也没见到蓑白的记录。虽说千年以前发行的书籍大多遭禁阅,但书中完全见不到「蓑白」之名太过奇妙。这也许代表,蓑白是在短短数百年间诞生。但按照演化常识,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期间产生新物种。 其实不仅是蓑白,千年前的生态与现在之间有巨大断层。旧有物种一夕灭绝不稀奇,但包括蓑白在内,数百种新生物竟然彷佛从天而降般纷纷出现。针对这点,近年某个新假设逐渐成为主流学说。包括蓑白在内的大量生物,是受到人类不经意的影响而大幅加速进化。 这种讨论似乎太艰涩了,就点到为止,先说明最近发现的蓑白直系祖先,那是栖息在房总海岸等地的蓑海牛。蓑海牛是体长仅三公分左右的生物,让人很难相信它后来进化成如此庞大的蓑白;但观察蓑海牛蓑状的腮,不得不承认这和蓑白有几分相似。如果蓑海牛是蓑白的祖先,「蓑」一字就是共通点,这可能意味著同样使用汉字「蓑」的「蓑代衣」和「蓑白」的两种说法为真,但需要更深入的研究。 为何提到蓑白?因为我们在夏季野营途中碰到拟蓑白,要理解它就须对拟蓑白的模仿对象「蓑白」有正确认知。如果千年前世上没有蓑白,千年后就可能绝种。因此就算前面提过数次蓑白,这里还是要重新解释。 蓑白整体外观像毛毛虫或马陆,长数十公分至一公尺。头部长有两支分叉的触手,呈y字型,触手前端有一对小触角。蓑白细小的眼睛埋在皮肤内侧,因此视力应该有限,仅能分辨明暗;侧腹如毛毛虫与马陆一般长出成排短小步行肢(从这点看来,蓑白并非海牛等腹足类动物),速度相当快,而且许多小脚同时行动的模样宛如行军。背侧长满白、红、橙、蓝等五彩缤纷的触手与棘突,乍看像是披上蓑衣。它的触手呈半透明,或是前端发出明亮的萤光。 蓑白是杂食动物,苔、地衣、真菌、昆虫、蜈蚣、蜘蛛、土壤内的小动物、植物种子等都是它的主食。蓑白可以安全摄取毒物并将毒素装入囊泡存在体内,具备净化土壤的功能;尤其蓑白全身在饱食苔藓后会转成鲜绿色,这点又相当类似海葵为主食的蓑海牛。 当蓑白碰上外敌时,会竖起触手与棘刺进行威吓,外貌看起来宛如无数的蛇在蠕动,若生物无惧这项恐吓而继续接近,便会受到剧毒刺胞的攻击;但在此我要特别强调,蓑白绝不会用刺胞攻击人类。 蓑白科另有鬼蓑白(体长两公尺以上,全身长满银色硬毛的稀有品种)、赤蓑白(全身呈半透明红色)、青蓑白(触手前端泛蓝)、七彩蓑白(长有如蝴蝶鳞粉般的细毛,呈现金龟虫一般的美丽光泽)等亚种。 由于蓑白体型庞大又有剧毒,非常难吃,因此几乎不存在天敌。不过潜伏在沙滩上的虎蛱蟹会捕食蓑白,蓑白每年会回海中产卵一次,通常会在这时遇袭。 保险起见,顺便说明虎蛱蟹的特色。 虎蛱蟹是凶猛的肉食蟹,学界普遍认为它的祖先是海生的梭子蟹。菱形的蟹壳两侧尖凸,具黄绿色与沙色的两种保护色,蟹壳宽四十五到一百二十公分。蟹钳巨大,钳齿尖锐,额上有三支尖刺,蟹壳正面则是锯齿状。虎蛱蟹可巧妙藉划水用的后脚在沙地上旋转藏身,猎物接近时,可从沙中跳出两公尺以上攻击。虎蛱蟹多见于波崎海岸,但也会远行至草原、森林、山腰等地。它们不挑食,蛇、蜥蜴、青蛙到小型哺乳类、海鸟,甚至搁浅的鱿鱼、领航鲸都照吃不误。此外,它的蟹壳如金属般厚实强韧,尖牙利爪皆无法穿透,虎蛱蟹彼此碰头会自相残杀,但不会危害人类。学者目前已知,蓑白受虎蛱蟹攻撃,夹住部分身体而无法逃脱时,会发生绝无仅有的趣味现象。 和贵园毕业前一年的初夏,我目击过这幕场景。 「早季!你看那边!」真理亚轻声喊道。 「怎么了?」 小山头上有一个树丛满布的的秘密基地,可俯瞰沙滩。天气晴朗的下午,我们会待在这里杀时间。 「蓑白被虎蛱蟹抓住了……」 我挺起身探出树丛。海风吹得鼻子搔痒,岸边空无一人。我朝真理亚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距离海水二、三十公尺的沙滩上,一只蓑白正要步向黄泉。它奋力蠕动身躯想爬到海里,全身却动弹不得,像在沙滩上生根。 我仔细观察,惊觉蓑白身上几条步行肢被黑褐色的蟹钳夹住。 「得去帮它才行!」 我刚要起身,却被真理亚拉住手臂拖了回来。 「笨蛋,你要做什么啊?要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明明就没有人啊。」 「谁知道何时有人来?男生偶尔会到附近的海岸钓鱼。」 光著身子在沙滩上狂奔确实行不通,我们赶紧穿上衣服穿过树丛,滑下斜坡冲出海岸,带保护色的虎蛱蟹像怪物一样从沙中现身。虎蛱蟹用双钳夹住蓑白的步行肢与棘突,看来正在思考如何料理这道好菜。 我吓得停住脚步。虎蛱蟹只是螃蟹,但它的力气足以猎杀成年黑熊,就算不攻击人类,对没有咒力的孩子来说还是难以应付。 我从未像这刻一样希望有男性待在身边。神啊,我不贪心,不必是瞬,至少让觉到这里来…… 「怎么办?要不要拿沙扔它,吓吓它?」 我当下慌了手脚,但真理亚镇定分析状况。 「等等,没事的。蓑白好像在和对方协商了。」 拚死挣扎的蓑白正用无数触手安抚虎蛱蟹的蟹钳,而虎蛱蟹如雕像般静止不动,静静吐著白沫。 这时,蓑白的背上突然竖起三只巨大触手向虎蛱蟹招手,接下来这些触手猛然从根部断裂掉在沙滩。断裂的触手像蜥蜴尾巴般在沙滩上不停扭动。但虎蛱蟹还是用两只蟹钳夹著蓑白,若无其事地吐著泡沫。 蓑白挣扎一阵又竖起两只触手,抽搐般在虎蛱蟹前左右晃动,又自动断裂掉落。五只触手在沙滩上蠕动著,虎蛱蟹还是不为所动,蓑白终于停下来。 经过三十秒左右,蓑白出现新动作。这次不再保持友善,而是充满敌意。蓑白挥舞起长触手,上头的剧毒刺胞狠狠撞击虎蛱蟹的蟹壳。两、三下后,蓑白竖起一只棘突,接著变硬,从根部断裂的棘突撞上虎蛱蟹的蟹钳后掉在沙滩。虎蛱蟹这才松开夹住蓑白的蟹钳。蓑白登时使力挣脱,手忙脚乱地扭动著身躯径自逃进海里。虎蛱蟹连蓑白的背影都不屑一顾,两只蟹钳夹起还在蠕动的六条触手,自在地用起餐。 「协商成立了。」 真理亚笑著说,但她不太喜欢生物,笑得有些勉强。我想她对蓑白的生死并没多大兴趣,纯粹为了我才跟过来。 「可是蓑白好可怜,断了六只触手。」 「换回一条命挺划算吧?要是谈不拢,整只都会被吃掉呢。」 蓑白被虎蛱蟹抓住后自知无法逃离,切断背上几只蠕动的触手;虎蛱蟹为了吃触手就会松开蟹钳,蓑白即可趁机逃脱。这是绝无仅有的有趣现象。蓑白会与虎蛱蟹协商切断几只触手,最后的切断数量,取决于蓑白残留多少体力及虎蛱蟹的饥饿程度。 一旦协商破裂,蓑白会挥舞剧毒刺胞拚命反击,虽然虎峡蟹的力道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但万一被蓑白刺胞刺进蟹壳空隙并注入大量毒液,还是可能丧命。 双方并非高智慧生物,但每次都会如此折冲来找出合理选择,这段过程让人实在惊奇。虎蛱蟹认为蓑白是稳定的食物来源,不必杀死蓑白就能获得触手,放它一条活路还算合理。 再回到夏季野营的话题。 第二天早上我们煮起米饭,吃了比昨天晚餐更丰盛的早餐,剩饭则做成午餐饭团。接著我们收起帐篷,把固定帐篷架的洞与火堆恢复得与大自然的原样并无二致,再将行李堆进独木舟,整装好出发。 我们在微微起雾的河面上使用咒力边用桨划水。左侧岸边不停传出鸟鸣,啼声尾音比麻雀要长,应该是草鵐。天空一早就乌云密布,让人心情有些黯淡,不过空气清爽,深吸一口,睡意立刻消失不见。 河面明显比昨天更宽。右岸溶在雾中,看不清楚。 我想起在和贵园上地理课的时候,学过霞浦与利根川的演变史。 两千年前,霞浦是名为香取海的巨大海湾,与目前利根川河口的海面相连;利根川的流域比现在更往西靠,注入东京湾。 德川家康这号人物为了整治多次泛滥的利根川,增加耕地,下令将利根川东移,花费数百年将利根川河口迁至犬吠埼;香取海因为泥沙淤积,面积缩小,转为淡水湖霞浦(我对发起国家大业的德川家康十分感兴趣,可惜翻遍地理与历史课本就只有这里提及他的名字)。 最近一千年,利根川与霞浦再度改变。首先许多流入东京湾的河川,转与利根川汇流。理由不消说,东京这块受诅咒的不毛之地不需要河水滋润了。当利根川水量增加,再度泛滥时,就用运河连接霞浦进行疏通;因此目前的霞浦面积扩大,可比当初的香取海,至少已超越琵琶湖,成为日本最大的湖泊。 此外,利根川下游在我们住的神栖66町附近细分成交通用的几十条运河及水道;我们溯利根川而上,第一次进入真正的河流时,实在感动莫名。 「喂,速度再快一点啦。」 三艘独木舟并排时,觉建议。 「为什么?你不调查这一带的芦苇丛?」我问。 「跳过跳过。反正这里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生物。」 「可是按照露营计画表,再过一小段就要扎营了,不是吗?」守担忧地插嘴。 「说这什么话,你忘了这次露营真正的目的吗?是寻找恶魔蓑白跟气球狗吧?少啰嗦,我们快点冲进霞浦再登陆吧!」 「唔……太阳王不是说不能进霞浦内地吗?而且登陆未免太赶了……」 平时大胆的真理亚,这次多少犹豫起来。 「没问题啦,快快上岸,随便看看,马上回来就好。」 觉用桨拍打水面,说得一派轻松。 「瞬,你怎么说?」 我向单独沉思的瞬徵询意见,答案却出乎意料。 「被发现确实不太妙,但我也挺想瞧瞧。毕竟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再来这里。」 瞬的意见顿时扭转局面,觉提出的鬼点子掌控一切。我们航行到今晚扎营的地点,挖好营钉洞,刻意制造出营火灰烬后埋掉。 「这样一来,下一组看到场地,就会以为我们在这里住过一晚啦。」 觉一脸得意,但如果做的是正当差事,他就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再次回到湖面的独木舟用超乎常理的速度疾驶。小燕鸥翱翔天空,大胆地和我们竞速,仅仅来得及跟上樱鳟2号几秒。惨败的鸟儿掉头飞开,不知去向。 我伸了大懒腰,坐在船头享受强风,为了避免草帽被风吹走而取下来,发丝却被风吹得往后飞扬;绑在胸前的披肩毛巾随风剧烈摆动。 三百六十度的四周尽是一片水景,却不让人厌烦。阳光悄悄从云间探头,恣意散射在澄澈乾净水面,反射出炫目的光景。飞驰著的独木舟溅起水花,阳光在上头染出小巧的彩虹。我出神地欣赏风景,过了半晌才发现视野中有异处,顿时眼冒金星,景物只剩五颜六色的残影,缓缓划过眼前。回头一看,觉认真地凝视湖面。 推动漂浮在水面上的船只须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以念力缩短水面与船只的距离,等船只产生一定的速度后就开始想像水面出现排斥力,将船只往前推,同时还得保持船底滑行。 无论哪个动作都需要极为专注的精神力,时间一长就相当疲劳。而且水波会使船只上下摇晃,光是盯著水面就要晕船。觉看我回头,会错意而松一口气。 「我撑很久了,该换你了吧?」 我慢慢摇头。「我没办法。」 「没办法?为什么没办法?」觉看起来很不爽。 「眼睛怪怪的,应该是强光看太久了。」 我描述症状,觉听了无奈,却只能接受。 「没办法,那我来推进独木舟啦。」 向觉道谢后,我想起背包中放著一副红色墨镜,便拿出来戴上。那是爸爸要我带的墨镜,玻璃师傅聚精会神制造出精纯的玻璃,再混入一层细薄而平均的红褐色染料,阻挡刺眼蓝光。一开始戴上就不至于伤眼睛,我真粗心。 戴上墨镜后,霞浦景色宛如夕阳西沉,但目眩的情况好上许多。 我们一旦视力出现些许不妥就被严格禁止使用咒力。听说像镝木肆星那种水准的高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也能自由运用咒力。但我们这样初学者如果不看清楚目标,正确掌握状态,就会发生料想不到的错误。 我们花一小时越过霞浦,抵达最深处时,芦苇丛中响起巨大水声,接著一道黑影掠过水中,随即消失。那道黑影是宽菱形状,大概是虎蛱蟹。我们在陆地上见过虎蛱蟹,但从未想过它游得这么快,不禁咋舌。 芦苇丛间一条翠绿水流钻过苍郁森林注入霞浦。根据事前调查,这应该是樱川。筑波山就近在眼前,但再逆流往上一段,便发现山头被两岸茂密的树木挡住,不见踪影。途中河川分为两路,我们犹豫一会,选择左边较宽的支流。继续前进一公里多后,茂密的树影逐渐变得开阔。我们从筑波山西面溯樱川前进。 继续航行应该会离筑波山更远,我们决定先登陆。 「太棒了,终于到这么远的地方。」 第一个登陆的瞬十分开心,我、真理亚、守依序下船,觉走在最后。他一直单独一人集中精神操控船只,现在一脸疲倦。下船后在树丛中吐了一会,我心中愧疚不已。 虽然在这么远的地方应该不会被大人发现,但以防万一,我们先将独木舟藏在芦苇间。保险起见,我们将船锚深深打入淤泥,避免被水流卷走。 「接下来呢?快中午喽。」守肚子饿了,一脸期待地环视众人。 「背点轻便的行李上山看看,在视野宽阔的地方吃便当也不错啊。」 觉觉得晕头转向,瞬扛起带头的责任。若觉说要出发,我会抱怨起来,但瞬说什么我都会听。我们背上背包登山。 走在没有开辟小径的山上比想像中更累。领队用咒力切除藤蔓杂草,但不到五分钟就喊累,换下一个人上来顶替。更糟的是,蚊蚋等吸血昆虫接连来袭,八丁标附近几乎不会出现这种恼人的昆虫,在这里却杀也杀不完,须不断用咒力铲除,大家都疲惫不堪,我又戴著墨镜,看不清楚小虫的位置,简直筋疲力尽。 当眼前出现诡异的废墟时,所有人不禁停下脚步。 「这什么啊?」 真理亚的语气带著一股嫌恶。但会感到害怕是理所当然,坐落在面前的尖顶建筑十分巨大,如同我们的公民中心,但爬满藤蔓与青苔,整座建筑宛如安静缓慢地融化成森林的一部分。 「……应该是筑波山神社?」 觉拿出旧地图比对。他的精神还没恢复到平时,但和筋疲力竭的我们不一样,他反而比刚上陆的时候好多了。 「神社?」 我反问时差点踩到脚下一只蟾蜍,差点尖叫出声。这座山上随处可见各种丑恶的生物。 「这座神社好像有两、三千年的历史了,就算是在千年之前也是老神社了。」瞬补充。 「在这里吃便当好吗?」 守开口问。每个人确实都很饿,即使在这里吃午餐也无所谓。 但我要开口反对的剎那,左手边传来低声的闷叫,又有人差点踏到蟾蜍?我转头却见觉怔著不动,而赶紧靠近的瞬也全身僵硬。仔细一看,除了我以外的四人都像成了木头,没人回应我。究竟怎么回事?我歇斯底里起来,转头看向他们视线的方向,不禁放声尖叫。 那是前所未见的奇怪生物。 我脑中浮现「恶魔蓑白」、「拟蓑白」等称呼。然而,乍看确实很像蓑白,却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它约五、六十公分长,浑身如橡皮糖般不断伸缩,表皮膨胀又收缩,没固定形状。而且背上长满类似海胆刺的半透明尖刺,闪著七彩光芒,远比蓑白或萤火虫更明亮。千变万化的光线交织闪烁,在空中描绘出游涡波纹,即使我戴著墨镜也因为这幅美景而痲痹了思绪。 拟蓑白拖著七彩残影缓缓滑入神社大殿下方。 我被自己的尖叫唤回了现实,连忙对瞬与觉大喊。 「快啊,觉、瞬,把它抓住。它要逃了。」 但两人毫无反应,傻傻目送拟蓑白离开。 我当时试图发动咒力,却迟疑一下。我提过,多数人同时对相同目标发动咒力非常危险;只要有人的视线先聚焦在目标上,其他人无论如何都该回避。觉与瞬凝视著拟蓑白,正常来说早该使出咒力,但两人冻结一般僵住不动。 虽然好像经过很久,实际上只有几秒钟。拟蓑白轻松地溜进神社大殿下方,消失在藤蔓与杂草中。可是四人依然动也不动,我不知道现在怎么做比较好,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甚至无法理解刚刚发生什么事。我想摇摇他们肩膀,但没来由地害怕一碰到就会害他们倒地断气,最后依然动弹不得。 没想到第一个摆脱定身咒的是守。 「……肚子饿了。」 他嘀咕一声,环视四周。 「呃……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接下来真理亚、觉与瞬也动了,他们跌坐在地。觉的脸色很难看,瞬低头用力揉眼睛。 「我们会死吗?」真理亚讲的话太惊悚了,其他人纷纷惊醒过来。 「故事应该是假的,别想太多。」觉连忙低语。他特别加上「应该」二字,可能想强调说谎的不是他。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们动弹不得?」 「我也是。哎,觉,为什么?」真理亚忧心地环著肩膀。 「谁知道啊?看到那些闪光,脑袋就一片空白,没办法集中精神。」 「啊!」我惊叫一声,「这是不是跟我们在清净寺注视护摩坛火堆时的感觉一样……」 「原来如此。」瞬总算起身,点点头说道:「果然没错,刚才是催眠术。」 「那是什么?」 「好久好久以前操纵人心的技术。若是施加暗示,可以让人睡著或者说出心底话,对指示言听计从。」 不知道瞬从哪里得到这些知识。 「我们之中只有早季最不受影响,还大喊要抓它,这是因为太呆的关系吗?」 觉的猜测真让人气结。 「不是,是因为我戴著墨镜……」本来想说最呆的是守,但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我硬生生止住话。 「催眠术在闪动红光或蓝光时效果最好。红色墨镜大概将光线的效果减半了。借我看看。」 瞬又说出不知道从何来的知识,接过我手上的墨镜,他戴了一下又拿起来正对著天空。 「如果早季独自对那样东西发动咒力,追捕起来应该很吃力。它看起来喜欢往狭窄的地方跑。」 「说得也是。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真理亚难得怯懦起来。 「我们先回独木舟那边再吃便当吧?」 守的提议不知是出自怯懦还是勇敢。 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没问题!抓得到!」 四人半信半疑,但听完我的说明都燃起成功的希望。坦白讲,扮演让大家重拾希望的角色还不错。 那时,我们还不明白捕捉拟蓑白究竟会对未来产生何种影响。 「好,很好,这是大丰收哦。」 经过短暂休息,恢复精神的觉满意地说。 「说不定这些还挺好吃的。」守吃完便当,显得精神饱满。 「看到这幅景象还吃得下饭的人实在是前所未见。」瞬目瞪口呆,我也是。 眼前有三只虎蛱蟹飘浮在两公尺高的空中,它们放弃挣扎,口吐白沫。三只蟹壳都混著深绿、浅绿与棕色,花样各不同,最大那只壳上的图案挺像地图;中等的那只有著树根般的细纹;最小那只的斑点像青苔。 觉用咒力让地图虎蛱蟹在空中转了一圈,观察侧腹;但虎蛱蟹忽然凶性大发,见到隔壁的细纹虎蛱蟹便猛踢游水用的后腿,彷佛在半空中游泳,用力伸出蟹钳攻击对方。 「哇,搞什么啊。」 觉吓得差点要逃跑,但还是挤出笑容掩饰失态。 我们用坚固的木通藤绑住三只虎蛱蟹:即使使用咒力,同时要让虎蛱蟹可以自由活动又无法逃脱藤蔓,依然不简单。手巧的真理亚想到用两个绳圈套住虎蛱蟹蟹壳两端的突起,再往中央捆绑固定;但虎蛱蟹比想像中狡猾,藤蔓松垂到蟹钳可及之处便立刻出钳剪断。我们煞费苦心,找了几十公分长的竹子打通成竹筒,套在虎蛱蟹背后的藤蔓上,避免藤蔓垂降挨剪。 虽然捕捉虎蛱蟹比想像中辛苦,但成果令人满意。三条藤蔓套著三只虎蛱蟹,宛如远古渔夫以鹈鹕捕鱼的桥段。我们小心不让三只蟹碰头,开始搜寻拟蓑白。 原以为虎蛱蟹被藤蔓绑住,操控起来多少会比较轻松,但完全出乎意料。很遗憾,虎蛱蟹将攻击范围内的所有生物都抓来吃,贪梦的模样教人生气。 我们担心虎蛱蟹吃饱后懒得捜山,一见它们抓到猎物就用咒力放生,但被锐利蟹钳腰斩的青蛇与蟾蜍在地上挣扎的模样实在令人不忍卒睹,最后只好放任虎蛱蟹捕食。 如果这场令人反胃的搜捕到最后一无所获,大家必定恨透我这个提案人。但在放出虎峡蟹的一小时后,真理亚负责牵著的最小号虎蛱蟹中了大奖。 「它好像又抓到东西了。」 真理亚不耐烦地往神社大殿的走廊底下瞧,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表清。 「这次好像有点大……」 我们屏息不动,大家都不想看虎蛱蟹捕食晡乳类的场面。 「拉出来看看吧。」觉说著就转过头。 「帮我啦。」 「你自己就行了吧?用咒力拉藤蔓就好了。」 「很恶心啊。」 真理亚投来哀求的眼神。我不得不谎称自己的蟹抓到东西,回绝知心好友的求助。不久前目睹觉的蟹将猎物大卸八块,余味真的很糟。 「那我来。」跳出来扮演白马王子的竟然是守。 两人使力将虎蛱蟹拉出走廊,三人躲得老远,如果抓到的是被开肠剖肚的兔子等可爱动物,想必感觉很差。 「啊……啊!哎,是不是抓到了?」 第一个发现猎物真身的是瞬。大家一同望向虎蛱蟹抓到的东西。 「是拟蓑白!」 真理亚大喊。我当时应该眼明手快地戴上墨镜。 藤蔓另一端,虎蛱蟹的钳子牢牢夹著猎物。没错,就是逃掉的那只拟蓑白。仅管它被虎蛱蟹猛力夹住,身体却没被切断,拚命挣扎著要逃脱。它忽然注意到我们的视线,半透明突起的前端闪耀出七彩光芒。 「瞬!觉!抓住它!」 我喊出口时惊觉状况又和刚刚一样。其他四人呆站不动,中了拟蓑白的催眠术。只好由我动手了。幸好这次身边有厉害的帮手──智慧低到完全不受催眠影响,一抓到猎物死不肯放开,还会吐白沫的凶残螃蟹。这次我不仅戴上墨镜,还刻意转开视线,不看光波,所以丝毫不觉头晕脑胀。我眯著双眼使出咒力,一个接著一个扭转并拔除发光的突起。 「请停止破坏行为。」 倏然,不知从何处传来轻柔的女声,吓我一跳。 「是谁?你在哪里?」 「您正在破坏的是图书馆用具,属于公共财产,请立刻停止破坏行为。」 声音来自眼前的拟蓑白。 「那是因为你对我们催眠啊!」 「光学眩惑是终端机的自我防卫手段,由法令488722-5项授权执行。请立刻停止破坏行为。」 「你先停止催眠,我就不会继续拔发光刺。」 「再次警告,请立刻停止破坏行为。」 拟蓑白的死脑筋让我火大,我不住放话: 「我也警告你!如果你不停下来,我也不会住手!你希望我把这些发光刺全拔光吗?」 没想到拟蓑白真的停止发光,这么单纯的恐吓居然奏效。 「大家没事吧?」我望向其他四人,大家脸上一片茫然。「马上解开所有人的催眠!不然我就拔秃你!」 听到我的怒喝,拟蓑白慌张地回答: 「光学眩惑的影响会随时间衰退,根据国立精神医学研究所医学报告第49463165号的内容所示,毫无后遗症。」 「快解开催眠!马上!要不然我……」 不必多说,拟蓑白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我不禁摀耳蹲低,四人像大梦初醒般动起来。我慢慢回头望著拟蓑白,一大堆疑问剎时涌出喉咙,舌头差点没打结。 「你是谁?是什么东西?」 「我是国立国会图书馆筑波分馆。」 「图书馆?」 「若您询问机种型号,是panasonic自走型档案库自主进化式se-778hλ。」 后面的说明教人哑口无言,即使是怪物,这种自我介绍也太出人意表。这就像走在大街上,一个人迎面走来就说「你好,我是活动中心」还是学校一类的东西。 「你是说,你就是图书馆?」我改以慎重的语气问。 「是的。」 我端详拟蓑白的身体,当它停止不规则的扭动与刺眼的发光时,确实带著人工制造感。 「那你的书呢?」 「纸张媒体的印刷介面皆氧化腐朽,或在战争与破坏行为中遭到烧毁,目前并未发现其存在。」 「我不太懂,总之你没有书就对了?那你就是空的图书馆?」 「所有资讯皆保存于档案库,使用容量890 peta byte的全像图记忆装置。」 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如果你故意用些听不懂的字句打迷糊仗,我还是要把这些像触手的东西全拔光。」 我真的不是平时就喜欢这样吓唬人。 「全部书籍内容皆保存于我体内的记忆装置,可随时叫出。」 拟蓑白即问即答,虽然意思还是不清楚,但比刚才好些。 「全部书籍是什么意思?」 觉总算可以开口,他立刻插嘴,但口齿仍不甚清楚。 「西元二一二九年为止,以日文出版的所有书籍,共三千八百二十四万两千五百零六册,以英文与其他语言所出版的参考图书,共六十七万一千六百三十册。」 我俩面面相觑。连茅轮乡中号称神栖66町最大的图书馆,平时也公开不到三千本的藏书,就算将地底大书库的所有书籍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万本。这小不咙咚的玩意体内竟然藏了将近图书馆四千倍的书本,觉听到如此恐怖的故事想必会吓坏。 「可随时叫出,意思是随时都读得到?」 「正是如此。」 「那如果我发问,你就可以从那些……又小又多的书本里找到正确答案?」 我半信半疑地问。 「是的。平均捜寻时间为六十奈秒。」 拟蓑白──或说国立国会图书馆筑波分馆的口气十分得意。我不清楚六十奈秒什么意思,难道跟六十秒差不多? 「那……那我就问喽!」 我兴奋起来,以前很多不明白的事情几乎得不到答案,如今脑海中迸出上百个疑问。 「为什么附近这么多蟾蜍啊?」 但觉以分毫之差问了世上最无聊的问题。 「为什么你这图书馆会长成这模样?」这是真理亚问的。 瞬好像想问什么,但催眠术让他头昏脑胀,听不清楚他的问题。 「我……我想问的是……」 我总算整理出最想问的问题。 「恶鬼真的存在吗?还有业魔呢?」 此话一出,我们便屏气凝神等待答案。但过六十秒、两分钟、三分钟,拟蓑白什么也不说。 「喂,答案呢?」觉无法忍受地逼问。 「必须注册使用者,方可使用发问、捜寻服务。」 害我们空等这么久,拟蓑白的语气却一点也不愧疚。 「为什么一开始不讲?」觉的语气稍微凶恶起来。 「怎么登记使用者?」 拟蓑白没把觉当一回事,回应真理亚的发问。 「注册使用者需满十八岁以上,证明姓名、住址、年龄,并提出以下资讯。驾照、健保卡(注明地址)、护照(需影印出生年月日与现居地址)、学生证(注明地址与出生年月日)、身分证(发行三个月以内)、公家证照及等同效力之证件。以上均需在使用期限之内。」 「十八岁以上?可是我们……」 「另外,请注意以下文件不可使用。员工证、学生证(缺少地址或出生年月日)、车辆月票、名片……」 拟蓑白列举的文件应该是老早前具有证明效力的纸张。我们在历史课学过,人类曾经活在将重心放在纸张上的奇妙年代,应该就是指那些东西。 「如果都没有这些东西,要怎么办?」我问。 「若未完成使用者注册,无法使用发问、捜寻服务。」拟蓑白的声线依旧高雅柔美。 「那就没办法了。只好把你大卸八块,直接看里面的书。」 「破坏行为将受到刑法惩罚。」 「怎么办?先把触手拔光,再切成两半?」 我和觉说,口气像在商量怎么做菜。 「切两半之前先把那层像皮一样的皮剥了,这应该不错。」 觉查觉我的企图之后露出奸笑。 「……文件手续已省略,现在开始注册使用者!」 拟蓑白的女性声线听来比刚才更舒服一些。 「注册方法如下。请使用者各自念出本人姓名,发音请力求清楚正确。」 我们按照指示,依序站到拟蓑白前念出姓名。 「瞳孔、声纹认证,及脑核磁共振影像认证完成。使用者注册成功,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伊东守、渡边早季等五位,自今日起三年内,可使用发问、捜寻服务。」 「那我问你,为什么这附近蟾蜍……」 觉又要问愚蠢至极的问题,瞬立刻举起右手阻止他。 「我们有很多事情想问,但我想先听听早季的问题有什么答案……世界上真的有恶鬼吗?还有,业魔呢?」 这次拟蓑白思考的时间不到一秒。 「资料库中符合恶鬼一词的结果,共六十七万一千四百四十一项,可分为两大巨集。(1)零星分布于古代传说中的幻想对象,与恶魔、妖怪、食尸鬼等同属一类,但实际上并不存在。(2)前史文明末期所出现之精神病患,患有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别名『鸡舍狐狸症候群』。目前仍未确认该类病患之存在,但过往确实存在,将来再次发生的可能性极高。」 我们面面相觑。虽然不完全清楚拟蓑白说什么,但直觉明白大人绝不会教给我们这些知识,我们也不该学。 「业魔同样出现于前史文明崩溃前夕,是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重症病患的俗称。目前业魔与恶鬼皆无存活病例,但仍存在再次发生之风险。」 「那是……」 瞬正要问出口,却迟疑了。 我看著他铁青的脸色,深有同感。潜意识里的声音警告我,最好别再问。 然而,人类有史以来最难动摇的本性,就是忍不住打开禁忌的潘朵拉盒。 1. 新芽的季节(7) 「前史文明直到西元二〇一一年才以科学力量揭开念动力,也就是pk长久以来的神秘面纱。」 拟蓑白静静说明。她抑扬顿挫的声音充满智慧,又有女性的甜美,非常迷人。但咬字过度清晰,反而冰冷又机械化得不像人类。 「之前,所有公开或受到科学家监控的实验,都以惨痛失败告终。然而二〇一一年,亚塞拜然共和国认知科学家伊姆兰伊斯麦洛夫,于首都巴库进行实验,获得完美成果。原本科学家已知在量子力学领域中,观察行为本身即会影响观察对象,造成改变;而伊斯麦洛夫这名科学家预告,透过pk可将该现象从微观世界扩大至巨观世界。原本观察员对实验结果不抱期望,潜意识自动抵抗pk发动,对实验造成严重影响。但伊斯麦洛夫采用多重盲验法,尽量细分观察对象,让所有观察员都无法得知实验内容及完整轮廓,包括伊斯麦洛夫本人在内,所有得知实验意图的人员皆不可获悉实验时间与地点……」 我们五人对拟蓑白漫长的故事无比著迷,虽然理解内容不到百分之一,但流进耳中的话语宛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瞬间被我们吸收。以往对世界的知识总缺几片关键拼图,但它们现在就在这里。拟蓑白的话语塡补了空缺,滋润我们的好奇心。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知识同时带来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地狱。 「……伊斯麦洛夫发现世上第一名超能力人士为十九岁之女性,叫诺娜马达诺娃,当时她仅能移动透明密封管中轻如羽毛的塑胶球。但有如化学溶液一旦形成结晶,便会逐渐在周围形成相同结晶,她正是扮演促进全人类进步的新型结晶。从她开始,全球接连出现力量觉醒的案例。」 不知何时,真理亚走到我的身边,紧紧握住我的手。人类如何获得神明的咒力?这段起源总在我们的历史课本中模糊带过。 「……获得pk的人类急遽增加,最终达到全球总人口的0.3%,进入高原期。之后社会长期混乱,统计资料消失殆尽,仅有残余调查结果显示,pk能力者罹患人格分裂症的比例较高。」 「只有百分之零点三?」 觉不安地低喃。这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那剩下的99.7%人类又怎么了? 「社会处于混乱状态是什么意思?」真理亚问。 「混乱初期,普通人类对pk能力者发起反对运动。能力者初期仅能发挥微小能力,但极可能破坏社会秩序。日本少年a所引发之事件成为反对运动的导火线。」 「少年a?那是他的名字?」守皱眉。 「当时未成年人一旦犯罪,几乎不以全名报导,因此以字母a称呼。」 「少年做了什么?」我问,最糟的事情想必也只是偷人家东西。 「a的能力虽然微弱,但他某天发现使用可轻易打开任何锁具;于是他以该能力多次于深夜入侵公寓大楼,性侵十九名睡梦中的女性,并杀害其中十七人。」 我们全僵住了,无法相信自己听见什么。 性侵害,杀人……也就是夺人性命。 「等一下,怎么可能?乱讲,不可能,a不是人吗?人怎么会跑去杀人!」 觉用哑声嘶吼著。 「是的。a遭到逮捕后又发生多起相同案件,大多数皆无法锁定嫌犯,侦查陷入胶著。而且凶手都使用pk破坏监视录影机等等。结果普通人的怒气转向所有能力者,不断发生各种暴力事件,从轻度骚扰至公开凌虐皆有。能力者组成各种防卫组织,其中最激进的组织主张淘汰普通人,建立能力者社会,最后开始以pk进行恐怖活动。全球充满复杂的政治、种族与思想冲突,进入混乱与战争的年代。连前所未有的万人规模交战也成为家常便饭。」 我们哑口无言,面面相觑,恐惧剥夺了我们的表情。守更直接摀住耳朵蹲下来。 「……最后,军事强国美国爆发了铲除能力者的内战,由于简易判断仪器可透过电击辨别能力者,加上全国各处皆有枪械,北美大陆之能力者一时由总人口之93%降至0.0004%。」 觉猛摇头,不断反覆呢喃著:「骗人……骗人的……」 「……另一方面,科技大国印度成功找出能力者与非能力者之间的基因差异,加快脚步研究如何透过基因改造,赋予全人类pk。很遗憾,这项实验并未成功,但实验资料日后以不同形式造成贡献。」 我像从梦中醒来,看著被虎蛱蟹抓住的奇妙生物,或说机械。这会不会是地狱派来的恶魔,目的是妖言惑众,让我们心神失调? 「……讽刺的是,残存的pk能力者长期面临生死关头,在庞大压力下急速进化。一开始科学家认为,pk是大脑将分解醣分产生的能量投射于物体上,但不正确,其实可使用的能量没有上限。当时最强的能力者力量已经超越核子武器。于是能力者发动反攻,扭转局势,地球上所有政府瓦解。目前史册上未记载的前史文明自此完全停摆,时光倒流,回到黑暗时代。世界人口由于战乱、饥荒、瘟疫等影响而大幅减少,估计仅剩全盛期的2%。」 我头晕脑胀,非常不舒服,虽然想制止拟蓑白继续说,但不知如何开口,就连发出声音都有困难。想必其他人也是。 「……黑暗时代持续约五百年,期间无法正确叙述世界状态,基础建设崩溃,网际网路自然消失。资讯再次受到地理障碍阻绝,人类又回到封闭的狭小世界。」 拟蓑白继续说著,似乎相当开心。 「但黑暗时代依然发行些许书籍。当时最可靠之文献显示,东北亚的人类社会分为四个水火不容的集圑。讽刺的是,人口骤减反而达成某种程度的区域隔阂。第一集团,是由少数能力者统治多数普通人的奴隶王朝;第二集团是不具超能力,透过隐居山林、不断迁徙,逃离奴隶王朝威胁的游猎民族;第三集团是以家族为单位,不断使用pk攻击杀戮的掠夺者族群;最后一个集团,使用前史文明遗产维持电力供应,持续传承科技文明。当然,持续发行书籍的便是第四集团的人类。」 「书籍……就是你说身体里那些很小的书?」 瞬清清喉咙打破我们的沉默,总算改变话题,终于能稍微松口气。 「不,是重现古老活版印刷技术所印刷的普通书籍。我们图书馆则是扫描书籍,存取文字资料。」 但拟蓑白到关键部分又不知在胡说什么。 「你们跟第四集团是一伙?」 「我们定期接触,但并非长期共同行动。图书馆的存在意义是保护人类知识财产,可惜的是,图书馆从某时期开始成为多数人攻击目标。因此透过机器人工学进展,想出具有回避能力的自走型档案库。各大都市生产过可在下水道中自由活动的机种,然而都市受到核子攻击,档案库停止运作,仅剩仿照野生动物的机种。该机种可承受野外风雨,自行摄取能量,保持功能完整,并且受到进一步改良,可顺应环境改变自我外型,称为自主进化式,也就是我。」 拟蓑白洋洋得意。 「自行摄取能量……你吃什么?」依然蹲著的守抬起头。 「大小合用的生物,例如水中微生物,可直接吸收消化。此外,我们具有吸血功能,若时机恰当,可捕捉小型哺乳类吸血。」 光想就毛骨悚然,我把视线从拟蓑白身上移开。 「……后来怎么了?从黑暗时代到我们这个时代之间发生什么事?」 瞬又把话题拉回来。 「刚才说黑暗时代有四个人类集团对吧?意思就是其中哪一个……」 我们肯定是四大集团之一的嫡传子孙。 「四个集团中,以掠夺者集团最先式微。」 拟蓑白这句话让我们松了口气。 「掠夺者是由数人至二、三十人组成的血亲团体,毫不犹豫对敌人使用pk,有时甚至杀光整个村落,嗜血屠杀的作风令人闻风丧胆。但掠夺者团体相当不稳定,无力消灭奴隶王朝人民或游猎民族,因此掠夺者在其他团体眼中仅是危险的害虫,因此非能力者会不择手段驱逐掠夺者。」 「什么叫不择手段?」 我想叫觉别问了,但他还是问出口。 「掠夺者喜欢以前史文明遗物中的自动二轮车移动,理由不明。当时已经无法制造引擎与轮胎,掠夺者将钢铁车轮装在钢铁骨架上,以pk操作数百公斤重的钢铁车辆,时速可达三百公里,在原野上疾驶时会擦出火花,攻击各村落。对无念动力的村民来说,地平线上的沙尘与巨响等于死神的丧钟。因此村民在掠夺者的行进路线上挖掘陷耕,并在底部插满削尖竹枪,或在颈部高度的位置设大量肉眼看不见的细线。不然就是用简单但杀伤力强大的地雷,设置诱饵,在被抢夺的食物中添加慢性毒药,或挑选女孩作为牺牲品,染上致死传染病之后由掠夺者掳走施暴等等。」 我又一阵恶心,强忍著不吐出来。 「当然掠夺者的复仇更激烈,以pk毫不留情地消灭许多村落。但掠夺者凋零的决定性因素,却是掠夺者之间的抗争与互斗。虽然彼此有血缘关系,但结党目的在于击败共同的敌人与猎物,因此成员间只要感受些微敌意,便容易产生失控的被害妄想,企图先下手为强,最终招致毁灭。」 我们痛苦不堪,不是擦著汗就是抱著头或按著肚子,守终于忍不住吐在树丛里。 「别说了!闭嘴!」觉大吼。「大家别再听这家伙说话了!」 「不……等一下。我想再问点事情。」瞬脸色铁青。「掠夺者的事情就算了。其他三个集团怎么了?」 「约十九个奴隶王朝割据东北亚,约定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延续六百年以上。期间日本列岛的四个奴隶王朝互相合并,但我的纪录中仅有支配关东区至中部地方一带的神圣樱花王朝。神圣樱花王朝统治长达五百七十年,仅次于关西以西之新大和王朝,共传九十四代。」 「我才不要听九十四人份的传记。」真理亚皱眉说道。 「为什么要换这么多代国王?」 瞬看起来是最不舒服的,但还是咬紧牙关问下去。 「《神圣樱花王朝研究》一书,引用前史文明历史学家je阿克顿之名言『权力使人腐化,绝对权力使人绝对腐化』。支配奴隶王朝之pk能力者,掌握人类史上前所未有,接近神力的绝对权力,因此付出无与伦比的沉痛代价。」 拟蓑白的叙述流畅,我们不禁听得入迷。 她说神圣樱花王朝的权力机构,原本是数名pk能力者组成的极权专制,经过接连不断的肃清,最后收缩为单一能力者的绝对王权。 「帝王不会透露行踪,有无数替身随同,但王朝中既然有许多能力者,只要见人便能动念夺命,因此不可能完全防堵暗杀企图。故自从掠夺者消失之后,仅由一个具备pk能力的家族统治数十万国民。即使如此,也未能求得真正的和平。」 「……我们回去吧?我觉得好累,而且喉咙好渴。」 守摀著耳朵哭诉,但没有任何人要离开。 「《神圣樱花王朝研究》针对掌权最长久的六位帝王进行考察,分析共有的特殊精神疾病。这项调查迫使『地区历史调查学会/樱花观察团』牺牲十多位调查员性命。」 除了守之外,或许我们四人都中了新的催眠术,拟蓑白的声音贯穿鼓膜,直达脑中。 「六位帝王死后皆按照生前功过追封谥号,同时亦有民间自封之恶谥。历史记载,第五代皇帝大欢喜帝登基时,要求民众欢呼三天三夜不可停歇。原以为仅是单纯夸饰,但事后调查发现确有此事。因为最早停止拍手之一百人被选为庆典祭品,以pk点燃人体,苦闷挣扎的焦尸成为宫廷装饰。民众因此封大欢喜帝恶谥为阿鼻叫唤王。」 拟养白心平气和地继续说: 「第十三代爱邻帝,恶谥为酸鼻女王。每天早上以惨绝人寰方式处决不从己意的人,并且乐不可支。因此宫廷侍者习惯于上工前绝食,避免呕吐。」 「……第三十三代宽恕帝,在世时便有犲狼王的恶名,死后沿用为恶谥。皇帝随意散步于街上之后留下野兽啃咬般的惊悚尸堆。宽恕帝的pk宛如巨兽血盆大口,喜好撕咬活人四肢。据说部分遗体甚至留有宽恕帝本人齿痕。」 「……宽恕帝之子,第三十四代醇德帝,恶谥为邪门王。十二岁时,趁宽恕帝于长椅上休憩,活生生扯下宽恕帝头颅喂狗,反而获得民众欢呼。然而事后醇德帝心中萌生恐惧,害怕自己亦会遭到杀害,因此无论亲弟、旁系兄弟、任何皇室儿童,一长大便夺其性命,遗体则喂沙虫、海蟑螂等等。然而当pk能力者逐渐减少,醇德帝权力基础面临另一个危机。无念动力民众企图暗杀皇帝,终究导致醇德帝走火入魔,异常沉迷将活人喂食低等动物,敌我不分。」 「……第六十四代圣施帝,远自登基前便有夜枭女王之恶名。热中怪异神秘学,创造出怪物一般之猫头鹰,每到满月之夜便掳走孕妇,剖腹夺胎,以尖刺刺穿后献祭给诡异神明。深信此为自身使命。」 我听了浑身发抖,我经常以相同的想像来发挥咒力,如今脑中更浮现清晰的巨大猛禽,飞翔在黑夜。 「……王朝末期,继承人杀害先王夺权已是司空见惯。当继承人进入青春期,发动pk的那一刻,先王性命形同风中残烛。因此皇室子女随时受严密监控,如果皇帝见到一丝反意,便先行杀害或毁其双眼,监禁地牢。这些事都不足为奇。第七十九代慈光帝,九岁生日时发现自己可使用pk,于拂晓时分前往皇宫,隐身成排巨大花瓶后,正巧可见到龙椅。其父诚心帝现身坐上龙椅之瞬间,他便停住诚光帝之心脏,使用pk使诚心帝保持生前姿态,将前来谒见之先王心腹头颅尽皆扭下,藏入花瓶。当天遭到夺命者达二十余人,但对于神圣樱花王朝史上最残暴之屠杀凶手慈光帝来说,不过是牛刀小试。慈光帝号称杀人不眨眼,有时甚至不经意使出pk,滥杀臣民。在位时王朝人口减半,尸骨遍地,街道随处覆满黑蝇,腐臭飘荡数公里。如今慈光帝名号不复记忆,仅留恶谥尸山血河王,而离经叛道的个性依然留传至今……」 「闭嘴闭嘴,我叫你闭嘴!」觉大声叫吼。「这些话有什么意义?说不定全都是胡扯一通吧?瞬,别再听了,光听都觉得要疯了。」 「……我也不想听这些啊。」瞬舔舔惨白的嘴唇,凝视拟蓑白。「我们的社会怎么诞生?我只想知道这个。你听好,什么废话都别说,说我们的社会如何成立就好。」 「五百年的黑暗时代,随著奴隶王朝灭亡而落幕。当时大陆间已互无来往,而支配日本列岛的所有王朝,经过惨痛的世代淘汰,pk能力者完全绝种。王朝失去重心后开始分裂抗争,而游走山林的游猎民族对失去帝王的奴隶王朝村落发动攻击,村落也藉合纵连横进行抵抗,战火不断扩大。短短数十年间,牺牲者便远高于过去五百年受到虐杀的死者总数。以往坚守历史观察家身分的科学文明继承者挺身而出,试图结束混乱。」 果然如此。我放下心中大石,体内涌起一股暖流。我们既没有奴隶王朝的血统,也不是掠夺者的子孙,而是人类理性守护集团的后裔。 「……可是这么一来,怎么会有现在这样的社会?再说奴隶王朝的人民和游猎民族都没有咒力……没有pk对吧?那些人跑哪里去了?」 瞬紧接著发问,拟蓑白的答案却令人失望。 「那之后到目前为止的历史,仅有极少数可靠文献供参考,因此很遗憾,本问题无法回答。」 「为什么?科学文明继承者不是持续出版书籍吗?」真理亚嘟嘴问。 「黑暗时代确实如此。但为了整治乱象,建立新社会,他们采用新方针。所有知识皆为双面刃,须受到严格管理,大多书籍有遭焚毁之虞。国立国会图书馆筑波分馆,也就是我,经综合判断认为处境危险,因此决定与众多备份暂时躲藏于筑波山中。」 看来在拟蓑白的时间观念中,几百年也算「暂时」。 「我改变图书馆外观,模拟具无数触手的蓑白,并且研发追加发光功能,即使被具有咒力的人类发现,亦可使用催眠术逃离,另外……」 「不对!我不是问这个!」 瞬焦急地逼问。 「我们的社会究竟跟之前有什么不一样?不对,应该一样吧?建立这个社会的不是科学文明继承集团吗?如果他们是我们的祖先,应该也有咒力,但为什么不像奴隶王朝的帝王或掠夺者一样互相征战呢?为什么?」 「这不是理……」 我正想说理所当然,又把话呑回去。 因为我发现这不是理所当然。如果这个丑恶的说书人讲的都是实话,以往人类历史只能说是血流成河。也就是说,如果人类这种生物的天性无比残暴,连虎蛱蟹都退避三舍,为什么只有我们的社会破天荒地与世无争呢? 「前史文明末期,人类透过研究发现pk具无穷潜力,另一方面也具惊人破坏力,因此如何防止pk攻击人类成为最大的难题。人类根据心理学、社会学、生物学等各领域对此研究,但并无资料显示最终使用何种方法。」 「那有过哪些方法?」我问。 「最早被指出的方法是重视教育。人类彻底讨论过所有教育方法,从幼儿期的情操教育、母子关系,乃至于道德、伦理教育,甚至洗脑性的宗教教育皆有。然而,教育的重要性固然不可忽视,但无论怎么完备教育制度,皆不可能完全抹消人类的攻击天性。」 拟蓑白的话语应该是许多书籍中的串连节录,但流畅的口条宛如在诉说自己的信念。 「接下来探讨心理学方法。利用愤怒管理、禅学、瑜珈、冥想等方式锻炼精神,更研究出以药物控制精神的极端手段。虽然各有成效,但人类立刻发现以上皆非万灵丹。然而藉由心理测验或性向测验,可以达成近百分百的机率事先发现引发问题的儿童,这项重要研究结果带来了下一个重要里程碑『老鼠屎理论』。之后主流方针便转向事先排除有危险因素的儿童。」 我冷汗直流。虽然我不愿意这么想,但怎么样也压不住这个念头。 难不成和贵园与全人班现在还在沿用这套作法? 「即使如此,仍不足以完全排除危险。绝大多数普通民众个性温和,亲友众多,过著圆满的社会生活,但仍有愤怒发狂的时刻。根据研究显示,人类的压力来源九成以上来自他人。瞬间产生的狂怒与敌意就足以粉碎眼前人的头颅,究竟如何维持平稳的社会生活?」 拟蓑白辩才无碍,我们毫无反驳余地。现在回想起来,那流畅的口吻或许是拟蓑白的自我防卫技能之一。 「当心理学方法碰到瓶颈,便产生了补强手段,以精神用药管理大脑荷尔蒙平衡,但须随时对所有人类用药,于是立刻面临困境。此时另一套崭露头角的方法是动物行为学,其中最受瞩目的研究方向是灵长类巴诺布猿的社会型态。巴诺布猿是黑猩猩的一种,又称侏儒黑猩猩。一般黑猩猩经常攻击同类,甚至丧失生命,但巴诺布猿同种间几乎没有斗争行为。」 「为什么?」我问。 「巴诺布猿的个体间产生高度紧张压力时,会以亲密的性接触来消解压力。不仅成年雄体与雌体间会发生性行为,同性与未成年个体间也会互相摩擦性器官,疑似性行为。巴诺布猿正是藉此预防斗争,维持团体秩序。因为,灵长类研究家与社会学家主张人类社会须加快脚步,从黑猩猩型的斗争社会转型为巴诺布猿型的亲爱社会。」 「转型?是要怎么转型?」 「在《迈向亲爱社会》一书中,提出三阶段建言。第一阶段是频繁进行肉体接触,包括握手、拥抱、吻颊。第二阶段是奖励幼儿期到青春期间的异性爱接触及同性爱接触,人类便可习惯透过疑似性行为的高潮来舒缓紧张的人际关系。第三阶段是成年人间的完全自由性爱,但此阶段需要简单可靠的避孕方法。」 我们面面相觑。 「……以前的人不是这样吗?」 真理亚皱起眉头,半信半疑地问。 「手上没有目前状况资料,无法比对。在前史文明中,肉体接触有各种层级禁忌,并且许多地区压抑或避讳同性爱,自由性爱亦然。」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随时会与他人互相接触。男孩与女孩,女孩与女孩,男孩与男孩,成人与成人,儿童与儿童,成人与儿童。人与人的亲密交流是基本的善;但造成怀孕的性行为会受到特别规范,须满足特定条件,获得伦理委员会批准才可进行。 「然而事后发现,如此尙不够完备。根据电脑模拟,即使完整执行上述所有手段,社会仍会在十年内完全崩溃,结果令人震撼。原因相当明显,pk化社会代表所有成员手上都握有核子飞弹发射钮,其中一人失控,便会引发整个社会崩溃。」 拟蓑白的话我们还是一知半解,但感受得到她说的事情多严重。 「透过教育、心理学、剔除劣质品的生产工程等方法,人类行动获得某种程度的控制。若将人类看成单一灵长类,亦可用动物行为学提高安全性。然而若要维护社会这道大坝,连针孔般的小洞也不容许。因此学者提出最后的解决手段,将人类降阶,重新定位为具社会性的哺乳类动物。」 实在讽刺。人类好不容易获得神力,却为了控制无比强大的力量不得不自贬成猴子,甚至是哺乳类。 「前史文明的动物学家康拉特劳伦兹指出,野狼、渡鸦等动物具强大伤害力又具有社会性,还拥有一种避免同类互相攻击的生物机制,即为攻击抑制。另一方面,老鼠与人类等动物并不具有强大攻击力,自然缺乏攻击抑制,同类间经常发生过度攻击与杀戮行为。因此拥有pk之人类,若要维持团体社会生活,须套用强大的攻击抑制。」 「套用,是要怎么套用?」瞬低声地自言自语。 「唯一有效的方法,便是改造基因。人类已经成功解析野狼dna,找出掌控攻击抑制的基因。但攻击抑制的强度须配合攻击能力调整,直接套用该基因仍嫌不足。」 「所以人类体内套用的攻击抑制能力,远远超过野狼?」 「手上并无资料显示目前基因改造之套用进度如何,根据旧有资料,推测应有两种机制被植入人类基因中。第一种与野狼相同,属于普通的攻击抑制,第二种则称为『愧死机制』。」 她的话深深震撼我们的灵魂。我们从和贵园时代就不断学习「愧死」一词,深深烙印脑海。因为这是对所有人类来说最可耻的死法。 「一开始学者研究出『良心机制』来补足攻击抑制,当人类以pk攻击他人,大脑机制便会妨碍思绪集中;但该机制效果不稳定,最终无法实现。之后研发出更单纯且效果确实的替代方案,便是『愧死机制』。『愧死机制』的作用程序如下:当人类认知自己要攻击同类时便会无意识发动pk,停止肾脏与副甲状腺功能,此举会引发恐慌、心悸、盗汗等警告作用,并可透过学习、植入动机、催眠暗示等方法强化效果。绝大多数人会于此阶段停止攻击,但若持续下去,会引发低血耗,导致全身僵硬,窒息死亡,或快速增加血钙浓度而停止心跳。」 「这……这怎么可能……」 觉发出悲鸣。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我们以往的信念究竟是什么?我们学到人类具有崇高道德才获得神力。实际上人类却是比野狼、渡鸦更愚劣,不套上死亡戒律就会斗到天荒地老的动物? 「这是骗人的!全都是假的!」真理亚不愿承认。 「但说得通。」瞬低语。 「你相信她说的话?」我问。 瞬没有回答,他向拟蓑白提出下一个问题: 「……恶鬼是之后才出现吗?」 瞬的问题令我皱眉。我们的问题确实从这里开始,但拟蓑白刚才的话究竟和恶鬼有什么关系? 「不是。纪录显示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病患,俗称恶鬼,在前史文明崩溃前便存在。根据纪录推断,俗称业魔之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病患亦于同时出现。但在之后的混乱时期、黑暗时代、战乱时期中,两者并未引起关注。」 那时,我们依旧不清楚拟蓑白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回想起来,在暴力支配的时代下死亡和鲜血随处可见,想必掩盖住恶鬼与业魔的踪迹。 「我们目前这个社会诞生之后,恶鬼与业魔才受到注意?这不就代表现在这个社会系统是为了防止恶鬼和业魔诞生?」瞬口吻冷冽地询问。 「手上并无现行社会体制资料,无法回答。」 「可是为什么恶鬼就没有被刚才的愧死机制……」 「等、等一下!」觉连忙插嘴。「瞬可能懂了,可是我不懂啊!恶鬼……就那个库洛基斯什么的,到底是什么?业魔跟恶鬼又有哪里不一样?」 「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正如其别名……」 我们竖耳倾听,却再也听不到后续。 被虎蛱蟹夹住身子的拟蓑白,骤然和虎蛱蟹一同陷入白热的火焰漩涡。 我们不禁立刻跳开,呆愣著目睹事情发生。就连顽固的虎蛱蟹也不得不放开拟蓑白,逃离火焰。虎蛱蟹疯狂挥舞蟹钳向前冲刺,摩擦地面,却无法弄熄超自然的火焰。最后虎蛱蟹发出刮玻璃般的高亢尖叫,十脚朝天,静止不动。 拟蓑白也扭动身体,分泌大量黏液泡沫灭火,但无法抗拒地狱的业火。众多触手因高热扭曲而化为黑炭,全身上下的橡皮皮肤烤得千疮百孔,烧得一乾二净。 突然,著火的拟蓑白上方出现奇妙的影像。 那是立体影像,一位抱著小婴儿的母亲。母亲双眼泛泪,正对著我们泣诉。我们顿时无法呼吸,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古怪的是,火焰在母子影像出现后立刻消失,然而遗憾的是,拟蓑白的王牌出得太迟,影像开始闪烁出奇怪线条,逐渐变暗消失。不久,拟蓑白像虎蛱蟹一样动也不动,表面烧得焦黑,冒出恶臭的白烟。 「是谁?」觉环视众人之后细声问道。 「什么是谁?」愣住的真理亚反问。 「你刚刚也看到了吧?那不可能自己起火,一定是咒力点火吧?是谁干的?」 「是我。」 答案从身后传来,我吓得跳起来。 后方有一名僧人,他身高惊人,眼神如老鹰般锐利,头发剃得乾净,脸型颇长,额头还在冒汗。 「那是妖言惑众的妖魔鬼怪,一见到就须烧毁。你们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觉本想回答,但找不到好藉口,无言以对。 「出来夏季野营,倒溯利根川。」真理亚赶紧接话。 「学校批准你们到这地方来吗?」 僧人交抱双臂,表情变得更严肃。要是继续说谎,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对不起,学校没批准。我们不小心就跑到这里了。」瞬乖乖回答。 「原来是不小心吗?不小心抓了螃蟹来玩,碰巧抓到妖怪,更巧地听了恶魔的鬼话?」 没人敢回话。这情况根本无从辩解。 「我是清静寺西堂干事的离尘,你们几个,我熟得很。」 西堂就是寺中负责教育的最高单位。我回想起在清静寺举办成人礼时,这名叫离尘的僧人就坐在无瞋上人的身旁。 「你们几个跟我回寺里。没有无瞋上人的许可,不能让你们回町里。」 「请等一下,在回庙里之前,请告诉我们一件事。」瞬指著拟蓑白的残骸。「这玩意说的都是假话吗?」 我和其他几人听得直冒冷汗,这种事情何必问?离尘师父的眼中闪著异样光芒。 「你认为是真的?」 「我不知道,那些话跟我们在学校学到的有天壤之别,但因此格外符合逻辑。」 瞬说出大家的心声,但这时诚实不一定是美德。 「你们破坏规矩,擅闯禁地,犯下禁忌倾听恶魔妖言。这已是大罪一条,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 离尘师父冰冷的声音宛如要冻结我们的灵魂。 「你们违反伦理规定基础,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条,不谤三宝戒。你们听从恶魔之声,对佛门教义提出异议。我必须立刻在此冻结你们的咒力!」 离尘师父从怀中掏出一叠纸片,那是用两张八开纸折成的纸人。他将五张纸人放在我们面前。我见到纸人头身的梵文与奇怪图样时,猛然记起清静寺的仪式,无瞋上人暂时封住我咒力的光景。我心底抗拒起来,拚死也不愿失去咒力。我不要再尝到从和贵园毕业前,那股仿徨孤单的无力感。但我们无力抵抗。 「现在开始,要将你们的咒力封入这纸人中。」 离尘师父宣告。 「各自操作纸人起身!」 我让眼前的纸人起身,一道眼泪滑过脸颊。 「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伊东守!渡边早季!」 离尘师父放声大喊,声音在山中回荡。 「将汝等咒力冻结于此!」 离尘师父手中飞出的无数细针像大群赤雀蜂飞向纸人,精准刺穿纸人的头身与四肢。 「尽皆烧灭……毁去众烦恼……灰烬奉还无垠荒土……」 离尘师父低声吟唱咒语,五张纸人瞬间起火,灰飞烟灭。 不过是幌子罢了!这是单纯的催眠暗示,不可能阻止我使用咒力!会有效,只是因为之前我还小,咒力还不属于自己!现在咒力完全属于我,没人可以抢走! 我拚命说服自己,但离尘师父的冻结仪式尙未结束。 「你们应该记得自己曾在清净寺拋弃咒力。无瞋上人赐给你们正确真言,证明大日如来慈悲,方能新聘精灵,再获咒力。」 离尘师父的嗓音压得更低,严峻的口吻直达心底。 「但你们违背佛道,精灵飞去,真言消失。听清楚了,从此你们再也无法想起真言!」 成人礼时,他们想必在我们的潜意识埋入暗示机关,利用机关就能任意操作我们的心灵,下达新暗示。他的暗示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发挥了魔法般的效果,刻骨铭心的真言霎时消失无踪。 我抱著一丝微弱的希望环视朋友的表情,但大家都一样。觉哭丧著脸,对我摇头。 「好,走吧。」 离尘师父瞥了我们一眼,彷佛注视著家畜。 「别慢呑呑的,我打算趁太阳下山前回寺。」 2. 夏暗(1) 我们走了约一小时,原本轻盈的背包重得像塞有铅块,拖累我们的路程。就读全人班后,自然而然过度仰赖咒力,缺乏肉体锻錬;但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才是夺去我们活力的真正原因。 离尘师父不时从莲花座回头看我们龟速行军,满脸鄙夷与不耐,不发一语。他很清楚说什么也没有用。莲花座飘在离地两公尺的高度,他在莲花座上打坐冥想。我们落后三十公尺,步履蹒跚,像走在池底却见不著水。这是非常难以形容的感觉。 「那是真正的浮游术。」 瞬佩服地低语。上完全人班咒力课程的的成年人也不见得都会这招。我们能让独木舟在水上航行,但浮游术是另一种层级。 「让自己乘坐的物体漂浮在空中,还能前进,究竟是怎么想像的呢?」 初级课程的咒力须设定一个固定座标轴才能移动物体。要让自己的身体飞起来须在自身外的地点设定固定点,非常困难。像离尘师父那样历经千锤百錬的僧人或许是想像自己固定在宇宙中心,森罗万象皆擦身而过。 「管他怎么想,都跟我们没关系了吧?」觉不屑地说。「反正这辈子都不能再用咒力了。」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守噙著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真理亚见状也开始哽咽。 「没这种事,不要胡说。」我瞪了觉一眼。「我们一定可以重新使用咒力。」 「早季怎么知道?」觉用前所未见的冷酷眼神瞪我。 「我们的咒力不是消失了,只是暂时被冻结。」 「你真以为会有人帮我们解开?」觉凑近我,压低声线恐吓,「你还记得拟蓑白的话吗?我们听了不该听的事,是『老鼠屎』了,我们是要被剔除的对象。」 我想反驳,但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早季,情况是不是有点怪?」 走在最前头的瞬回过头对我说,声音压得比觉更低。 「哪里怪?」 「那个叫离尘的和尙从刚才就不太对劲。」 我审视对方。 「哪里怪?他原本就这样吧?」根本没仔细看的觉只顾著嘀咕。「等等,真有点怪……」 我们之前只顾自己,没注意到离尘师父,他确实状况不正常,不时在莲花座上挣扎著,打坐时也没用丹田呼吸,而是大口喘气。此刻,他后颈流下一道汗水。 「生病了吗?」瞬说。 「管他怎样?为什么我们要担心那家伙?」觉抱怨。 「不……果然没错。」瞬听起来对自己的推测相当有信心。 「什么没错?」 「拟蓑白的诅咒。」 觉嗤之以鼻。「我说过很多次了,那是骗人的。谣言而已。」 「不对,不是谣言。还记得拟蓑白起火的时候发生什么事吗?」 瞬后半段的话语是看著我问的。 「当然记得。」 「当时拟蓑白上方突然出现人影对吧?抱著婴儿的妈妈。」 「这又怎么了?」 「那应该是拟蓑白为了抵抗人类攻击,制造出来的影像。」 「我也觉得有这个可能。」 「我光看了影像就非常不舒服。大家也一样吧?直接攻击拟蓑白的离尘师父一定更严重。咒力的火焰突然消失也是因为精神涣散。」 「也就是说……看了会影响情绪?」我还不太理解事情的脉络。 「那是拟蓑白说的愧死机制。」 我惊觉确实如此。为什么在瞬提起前都没想过呢? 「拟蓑白打算放出影像,趁人类停止攻击的瞬间逃走。不过对具备愧死机制的人类来说,这种影响可不是迟疑,但攻撃对象毕竟不是真人,不到猝死的地步……」 我打从心底佩服瞬,他居然这么快就洞悉局势。之后的研究也指出拟蓑白的诅咒可能源于愧死机制的缺陷。即使只是幻觉,人类看到影像,潜意识还是自然产生攻击人类是禁忌的想法。即使一、两个月后失去理性,触发愧死机制丧命也不足为奇。 「说不定这家伙一个月后就会死?」觉听完瞬的说明后不禁得意起来。「活该,谁教你烧了图书馆用具。」 「……或许更快。」瞬看著离尘师父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 「这不是正好?他死在这里,我们的事情就不会穿帮了。」觉回答。 「别胡说了,」我小声斥责。「我们现在没一个人能使用咒力,他死了,我们被扔在这里要怎么回家?」 我嘴上说得很轻松,但两人眼中浮现的恐惧让我打从心底发抖,意识到我们的处境有多艰难。觉说得没错,我们如果被带回清净寺,他们绝不会从宽发落。尽管不敢想像接下来的发展,但或许真会被「处分」。就算选择逃走,也像从一只油锅摔进下一个火堆,陷入四面楚歌的窘况。 过了两个小时,脚步愈来愈迟缓,连蜗牛都追得过我们,不知何时才能抵达清净寺的情况让我十分担忧。 突然,左前方的树丛传来声响。 离尘师父注视树丛,草木藤蔓瞬间飞向四面八方。遮蔽物消失后,某种生物的身影呆愣原地。 「是化鼠。」瞬低声说。 我曾在某次放学后救起溺水的化鼠,但这只比当时大两倍,身高和我差不多。眼前的化鼠搞不清楚状况,抬起猪一样的皱鼻子猛嗅著空气。 「情况好像有点怪。」 真理亚说得对,我也感到不对劲。不仅仅是化鼠背著弓箭、身穿皮甲的怪异模样,还有其他可疑的地方。 「那家伙是怎样?好嚣张。」 觉说完后我才意识到问题所在,眼前这只化鼠的举动与之前见过的完全不同。我们在水道上救过的木蠹蛾鼠窝工鼠,即使见到像我们这样的小孩也一样卑躬屈膝,但这只化鼠见到乘著莲花座的离尘师父也丝毫不显畏惧。 化鼠猛然回头大声喊叫。 「嘎嘎嘎嘎!*◎□&!咕噜噜噜,吱吱吱吱,+$£!」 它接下来的行为更令人震惊。化鼠宛如红色弹珠般的双眼瞪著离尘师父,从背后抽出弓,准备上箭。霎时间,弓箭就被白炽的火焰包围,化鼠哀嚎著放开手。它迟缓地转身逃走,却被咒力捕捉,悬荡在离尘师父的面前拚死挣扎。 「好个畜生,竟敢出手伤人?」 离尘师父口气冷冽,化鼠发出莫名其妙的怪声。此时,化鼠头上的圆锥形帽盔倏然弹飞。 「额头上没有刺青,你究竟哪来的?」 化鼠露出黄色门牙,吐出口水威吓对方。显然完全无法沟通。 「日本应该没有野生鼠窝,这是外来种吧?」 离尘师父低喃一句,用咒力转动化鼠的身体仔细端详,和我们研究虎蛱蟹一样。他维持化鼠头部的位置不动,再度让化鼠的身躯旋转一圈,化鼠发出嚼齿类特有的高亢悲鸣,但这道尖叫伴随著颈椎断裂的声响沉寂下来。 离尘师父回头望著我们,咚一声把化鼠尸体扔到地上。 「这带有危险的外来种化鼠入侵,我有义务将你们平安带回寺里,但现况稍微有些棘手了。」 离尘师父扬起瘦削脸庞上的嘴角。 「所以你们也得帮忙,当然,是在目前能力可及的范围内。」 觉好像听到什么细微的怪声而惊吓地向后看,他脸上的恐惧让我很不舒服。 「如果你每十秒就转头一次,乾脆一路倒著走吧?」 觉忍不住生气。「说这什么话,亏你走得这么心安理得,我早就觉得早季神经大条。」 「你看瞬跟真理亚,他们走在最前面,都不像你这样战战兢兢。」 「笨,你根本不懂,最后面才最危险啊。」觉气得满脸胀红。「你想想,刚才那只化鼠不是回头大喊吗?它的同伙一定藏在哪里。」 「这点小事我也知道。」 「那你知道它们可能会出手报复吧?你觉得它们看到同伙惨死,还会正面攻击吗?」 虽然不想承认,但觉的观点非常合理。 我不是因为好强才不愿意承认觉的话,离尘师父想必也明白殿后比前锋更危险。换句话说,合理推测他认为五人中瞬与真理亚死了最可惜,因此让他们走在前头;我与觉死不足惜,负责殿后。这么说来,乍看待遇最好的守,情况反而最可怜。 守坐在莲花座上,美其名是巡逻,但飘浮高度比离尘师父搭的时候更高,约三公尺,谁看了都知道他是诱饵。离尘师父走在莲花座的后方,猛禽般的锋利眼神不时注意四周,但满头大汗的狼狈模样却和眼神不合。他见到拟蓑白的投影后,精神和身体状态逐渐改变,杀了化鼠后更明显恶化。 「有东西!」守在莲花座上大喊。 「停下!」离尘师父一声号令,我们全都停下,紧张兮兮地环视四周。 「你看到什么?」 离尘师父问道,守回答的声音不断颤抖。 「我不太清楚……大概一百公尺前面……有东西在动……」 离尘师父沉思起来。 「他在犹豫什么?」我问觉。 「如果前面有化鼠埋伏,再往前走就进入弓箭的射程。」觉舔著乾巴巴的嘴唇,冷静分析。「就算那和尙的咒力再怎么强,也是血肉之躯。如果被对方先发制人就危险了,所以得这么谨慎。」 人类即使拥有神一般的咒力,依然会在中箭后命丧黄泉。意识到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实,浑身不禁打一个冷颤。早知事态沦落至此,他就不该冻结我们的咒力。离尘师父应该很后悔,说不定会立刻解开咒力,但很遗憾的,事情不如我预想般顺利。 「伊东守。」离尘师父抬头看著莲花座说。「听好,你专心找化鼠在哪里。别担心,我会用咒力护著你,别说是射箭,它们连一根手指碰不到你。」 守察觉离尘师父的企图,脸色铁青。 「不……我不要,别这样!」 我们咽下口水,现在已经无计可施。载著守的莲花座缓缓往前飘,招摇地在可能出现化鼠的地方盘旋。我们屏气凝神,但什么都没发生。莲花座飞回来之后,离尘师父恶狠狠地瞪著守。 「如何?看到化鼠没有?」 「不知道……」守一脸苍白,像小动物般抖个不停。 「你不是说看到东西在动?」 「可是刚才看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或许看错了……」 离尘师父点点头,但没立刻动身,他的谨慎程度显然和咒力能力相当。他沉思半晌后抬起头,眼神锐利。 「你看到那一带有东西在动?」 离尘师父指向前方,守默默点头。 「先消毒好了。」 突然一阵天摇地动,前方不远的山坡渐渐滑落,树木一棵棵接连倒下,巨龙般的土石流疯狂冲往守提到的位置。不到五分钟,整片美丽的树丛被棕色土石完全淹没。根本无从得知化鼠是否埋伏在那里,不过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们继续前进,但步伐更慢。 因为离尘师父一旦认为哪里可疑,必然会选择仔细消毒。化鼠想必认为我们宛如印度的破坏神湿婆,挥舞著毁灭的力量在和平的山野中刨挖下丑恶的爪痕,所到之处徒留死亡和恐惧。无论多么好战的外来化鼠,见到这幅景象都不可能愚蠢到正面对决。 目前状况对敌我双方来说都很不幸。要不是行进路线直接撞上对方鼠窝,彼此不会交战。但离尘师父认为很难在日落前赶回清净寺,为了避免风险增加,选择大胆穿越山林抄捷径。然而,我们慢下脚步的原因正是外来种化鼠的攻击,因果如同一条衔尾蛇,循环不息。 正当我们登山到一半,眼前骤然出现化鼠的第一道防线。 「那是什么?」领头的瞬忽然怔住。 山顶上突然出现数百条身影,同时敲打起金属的武器与铜锣,震天价响。 「它们打算攻过来!」真理亚尖叫。 「这批货色原本就是三界不容,承蒙佛祖恩宠才得以入人外畜生道,见了我离尘竟敢螳臂档车?」离尘师父厉声斥喝。「那只得出手降伏了!」 我心想不对,它们不想交战。 如果想攻击我们,应该从背后偷袭,明目张胆的恐吓是希望我们改变路线,避免交战。这么想起来,它们的战吼就宛如悲伤的祈祷。 一阵清风拂过脸颊。 离尘师父的头上逐渐形成一道巨大的龙卷风。 化鼠似乎想用战吼逼退狂风。 下一秒,龙卷风卷起树木岩石,接连击向山顶,打飞十来道身影。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我紧闭双眼。 剎那间,远方铺天盖地飞来愤怒与恐惧的嚎叫以及报复的箭雨。 然而,满天的箭矢全被强风拨向四方。 「一群丑恶的害虫……我会将你们杀到片甲不留!」 离尘师父沙哑恶毒的嗓音划开沉默。 「住手!」 我放声尖叫,但没人听得见。 刺耳的诡怪风声被刀刃滑过丝绢一般的声响掩盖,彷佛女人拔尖的哀嚎。一时之间,我宛如见到幻觉,目睹一群手持镰刀、背生羽翼的女妖如同从谷底上升的气流席卷山头,扑向化鼠军团。幻觉理应空虚不实,但它们无力招架的身形不断倒下。是镰鼬风。我惊觉。激烈旋绕的空气中心形成真空,如尖锐刀刃般切肉断骨。要以咒力引发镰鼬风须正确掌握无形无色的空气,这种高等技巧仅仅少数人办得到。 囓齿类生物的惨叫与咆哮不绝于耳,回荡大地,化鼠数量顿时大减。我头晕目眩,身处远方却见到血雾,嗅到血腥,不知眼前景象是真是假。 「很好,干掉了!……那里,它们就在那里,别想逃!」 觉在我的身边紧握双拳,痴迷地看著大屠杀的景像,模样亢奋激动。 「你是笨蛋吗,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严肃的提问让觉一愣。 「它们……不是敌人吗?」 「它们才不是真正的敌人。」 「那你说谁是真正的敌人?」 我回答前,佛家高僧的大屠杀已经告终。山头连一个影子都见不到了。 「好……走吧。」 离尘师父发令,但声音听起来痛苦不堪,我与觉面面相觑。 我们往山头前进,一路上化鼠的惨状纷纷映入眼帘。镰鼬风的威力超乎想像,四处尽是头颅破裂、支离破碎的尸体,掺著铁锈的浓浓血腥味令我的心情沉重不已,大地被鲜血染成漆黑,引来数不清的苍蝇闹哄哄地大吃大喝。 走在最前头的瞬与真理亚见到黑压压的蝇群,不禁踌躇。我们望著离尘师父,希望他清理这黑压压的蝇群,但高大的僧人呆站不动,毫无反应。 「他怎么了?」觉低声呢喃。 我直觉意识到这是因为化鼠的身影。化鼠身影远看与人类大同小异,离尘师父已经中了拟蓑白的诅咒,在发动镰鼬风砍杀化鼠的过程中,潜意识认为自己犯下攻击人类的禁忌,这股罪恶感无法抹灭。若是如此,愧死机制应该要发动。 「离尘师父,你没事吗?」瞬问。 「……嗯,不必担心。」 离尘师父隔半晌才回话,但眼神空洞,口齿不清。我们注意力都放在离尘师父身上,没发现飞舞在化鼠尸骸上的蝇阵之间钻出某样东西。 「那是什么?」 真理亚低语,我们转头往前。 眼前是奇妙的生物。全身长满黑色长毛,身体像大型犬般肥厚,但头小得出奇,而且位置逼近地面,它正抬头瞧著我们。 「……气球狗!」守压低声音喊道。 「胡说,怎么可能真的有气球狗。」 觉先前斩钉截铁地说有人见过气球狗,现在却毫不犹豫地反驳。 「可是那怎么看……都是气球狗吧?」守难得坚持己见。 「那你说它会像气球一样膨胀吗,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但这只生物──气球狗竟像听懂觉的话一般骤然变大一圈。 「哇,真的膨胀了。」 我们以为它只是大吸一口气好让身体变得稍微粗壮,但气球狗瞪我们一眼,变大一圈。 「大家快退后!」瞬大声提醒,大家立刻鸟兽散。 「这家伙究竟会变怎样?」我问瞬。 「不知道。」瞬露出好奇的神情。「但目前为止都跟觉说的一样,不是吗?如果无误,它应该会膨胀到爆炸。」 尽管难以置信,但气球狗像证实瞬的话一般地又膨胀一倍。 「为什么?」 「为了吓跑我们。」瞬呢喃著。 「吓跑我们?」 「要我们离开这里。」 气球狗见到我们纷纷退后,唯独离尘师父留在原地,它开始缓慢接近。可是离尘师父依然毫无反应,气球狗忍不住再变大,它的体型最初仅如大型犬,现在肿得像一头肥羊。 为什么离尘师父动也不动?我们讶异不已,注视著高大的僧人,没想到他竟然双眼紧闭,全身僵直。或许他已经意识不清。气球狗无声无息地与离尘师父对峙一阵,最后气急败坏地瞬间膨胀三倍以上。它的身躯几乎成一颗圆球,黑毛直竖,闪动著放射状的白色电光。 「警告象徵?不妙,快逃!」 瞬大喊,我们跳起来,全力冲往山底下。大家头也不回,但我敌不过好奇心而停步回望,气球狗膨胀到骇人的地步。 离尘师父终于睁开眼睛。他连警告都没有,瞬间以咒力点起刺眼的火焰,包围气球狗全身。 瞬转身折回,拉著我的手扑倒在地。 下一秒,轰然巨响传来,一道强烈的震波掠过倒地的我们上方。我和瞬待在离气球狗三十公尺的位置,如果不是在山坡上,我们应该必死无疑。我不太愿意描述接下来的光景,我们耗费一段时间茫然和哭泣才逐渐从打击中振作,强打起精神查看爆炸处宛如陨石坑的土堆。 离尘师父身处爆炸核心,遗骸支离破碎,不成人形。我们失去咒力,连埋尸都有困难,只好随便用土掩过,但光这么做也教人呕心反胃。 「早季,你看这个。」 一样东西深深刺在土中,瞬挖出来递给我。 「这是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不敢伸手,瞬便将那样物品拿到我眼前。这是圆柱体的某段,周围交错著六片叶片状的突起及许多尖刺。 「好像水车的车轮。」 「这应该是气球狗脊椎的一部分。」 「咦?脊椎?」觉靠近我的身后,接过瞬手上的物品并在掌中翻转端详。「像石头一样又硬又重,如果被砸个正著,应该会没命。」 「这种构造应该是为了在气球狗爆炸时旋转飞散。」 「为什么要飞散?」 「为了刺杀敌人啊。」 我又仔细观察四周,地上千疮百孔,令人恐惧。难道气球狗的骨头全是凶器,在爆炸后四散飞射,将敌人打得四分五裂? 觉将骨头拿近鼻子嗅个不停。 「怎么了?」 我觉得气味一定很腥臭,不禁皱眉。 「味道好像烟火。」 「是吗?原来如此。」瞬想通似地点点头。「气球狗应该有办法在体内囤积硫磺与硝石,制造火药。光吸入空气,然后像气球一样爆炸,不可能有这么强的爆发力……也许是哪部分的骨头会像打火石一样摩擦点火,引发爆炸吧?」 「等、等一下,哪有生物演化到可以自爆?」 不少动物靠膨胀来威吓敌人,若只是敌人不听警告就自爆,岂不本末倒置? 「瞬到这里前不是说过吗?如果在威吓敌人前就自爆而死,气球狗早就绝种了。」 瞬充满自信地回答: 「我本来也这么想,但忽然想起来,读过的生物学书上有种生物会像气球狗一样爆炸。」 「还有别的?」我与觉异口同声问道。 「嗯。如果从那种生物类推,我大概知道气球狗的真面目。」 「气球狗的真面目?」 「哇,这样一来,气球狗究竟是气球还是狗呢?」觉打趣地问。 我们好不容易从打击中清醒过来,情绪有些躁动。 「你们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默默聆听的真理亚动怒了。「你们究竟懂不懂现在的情况?我们被扔在荒郊野岭,不知身在何方,而且没办法用咒力……」 众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说得也是。」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瞬开口: 「我们先往回走。今晚只能露宿野外。」 「喂。」 觉猛然抓住瞬的手臂,紧张地轻喊。瞬不明就理地回头,觉作势看向大坑的另一端。我们沿著觉的目光望去,接著浑身一僵。 四、五十公尺前方,许多身影默默瞪著我们,是化鼠。 「……怎么办?」真理亚十分惶恐。 「还用说,我们只能站稳脚步对抗他们。」觉说。 「对抗?怎么做?我们没有咒力啊。」我出言反驳。 「可是它们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吧?如果我们逃跑示弱,反而会被它们乘胜追击。」 「但站著不动,迟早也会被攻击啊。」守的声音细若蚊鸣。 「对啊,非逃不可。」真理亚认同守的意见。 我看著如雕像般动也不动的化鼠,再次确定一件事。 「我想它们不打算求战,而是希望我们离开。」 「为什么?它们先离开不就好了?」态度最强硬的觉反问。 「它们的巢穴就在前面。」 第一防卫队明知会全数牺牲,依然选择现身。恐怕连那气球狗也是…… 「好,我们就慢慢撤退。」 瞬一向会在生死关头间发挥领导能力。 「千万别出声,不要刺激对方。别让它们觉得我们害怕,要不然就糟了。」 不需要再讨论什么了,我们蹑手蹑脚地后退,天色已经暗下来,每次不小心踏到石块就吓出我们一身冷汗。下山途中回头一看,化鼠紧跟著我们不放,但没打算进一步缩短距离。 「早季说得没错,它们不打算开战。」真理亚开心地说。 「现在说还太早。」觉低沉地反驳。「它们说不定会趁我们疏忽大意时偷袭。」 「你怎么老讲这种话。」我冷冷斥责,「故意吓我们很有趣吗?」 「那空口无凭讲些乐观的话就有用吗?」觉愤愤不平。 「你说的话才没意义吧?」 「……不,觉也许说得对。」瞬居然这么说。 「什么意思?」 「早季说得没错,它们不想在那交战,再过去可能就是它们的巢。但我们远离巢穴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可是……它们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喂,你也看到离尘干了什么事吧,你以为化鼠死多少只,我们死一个就能打平吗?」觉的话教人很不舒服,但很有说服力。 「它们认为我们有咒力吧?应该会避免交战,不要增加无谓的牺牲。」 真理亚试著化解我和觉的对立,但瞬摇摇头。 「离尘师父说过,它们是野生的外来种。虽然受过文明洗礼,但很长一段时间没接触人类。你还记得第一只侦察兵吗?它们可能连『咒力』两字都没听过。」 「是没错,但再怎么不甘愿,它们刚才应该明白咒力的恐怖啊。」我偷偷瞥化鼠一眼。「是的,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但说到我们有没有同样的力量,它们应该半信半疑吧?」 「为什么?」 「它们应该知道,要是我们同样有咒力,它们早就被杀个精光。」 这次的沉默更教人难受,气氛沉重得让我们喘不过气。 「……它们接下来怎么办?」觉问瞬。 「等我们离巢穴够远了,再试探性地攻击一下吧。」 「如果我们无法反击呢?」 瞬没回答。就算他不说,我们也明白未出口的话语。 「我们退到哪里,就会离巢穴够远?」真理亚忧心地问。 「老实说,我不清楚。」 瞬抬头眺望山头。 「不过第一次的危机,应该就在我们下山之后。」 2. 夏暗(2) 我们步伐比来时更慢,还没下山,太阳已经西沉。充满全身的热汗让人极端不适,手脚却又紧张得发冷。化鼠像跟屁虫般和我们保持一定距离,紧追不放。 命运的岔路就在眼前。 根据瞬的说法,人类判断是否进行宣战一类的大动作,通常是取决焦点变化。焦点就是引人注目的位置。比方说猎人架起弓箭猎鹿,当鹿穿出森林小径现身河岸,猎人可能会放箭。不仅因为景色变化影响情绪,或被河面反射的光线惊醒,更可能由于眼界开阔,方便攻击目标,当下局势催促猎人行动。 化鼠一路观察我们,行为与人类极为类似。瞬认为它们与人类一样会依据地形焦点作为行动的引信。如果它们的巢穴在山头,山坡与平地的交界就是明确的心理界线。 「怎么办?」我问瞬,现在只能靠他。 「一进树林,我们就分头逃跑。」 五人聚在一起会让化鼠方便追赶,因此尽管分头逃跑会让我们内心很难受,但瞬说得没错,现在别无选择。 「我们进入化鼠看不到的地方后就拔腿逃。被抓到一定完蛋,别想保留体力。跑多远就跑多远,然后躲好。等四周安全,再避开它们的耳目,折返来时路。我们在藏独木舟的地方碰头。」 一思索起每人平安重逢的机率就让人眼前一黑。毕竟分头逃的意义,不就是抱著心理准备牺牲几个人,逃一个算一个吗? 「走进树林之前要怎么办?」 觉走到瞬的身边。我立刻察觉他想问什么。从山腰到树林有约五十公尺的距离,之间没有可藏身的树木岩石,若是慢慢走就会成为绝佳的箭靶。真理亚再也忍不住地啜泣起来,我又一次被迫体认事态的严重性,轻轻抱住真理亚发抖的双肩,彼此磨蹭额头,互相安慰。 接下来,我们压低声音讨论一阵。 一切都看对方如何出手。是趁现在攻击,还是打算目送我们离开? 如果对方出手,我们就全力逃入树林,但起跑的同时,等于告诉对方我们没有咒力;而且逃跑本身就会刺激化鼠攻击,这么一来,全员平安逃离的机率将趋近于零。另一方面,若我们赌对方不会攻击而慢慢前进,要是对方万箭齐发,必然全军覆没。 「……只能撑到最后关头,看清对方的态度。」 瞬的口气带著一些自暴自弃以及听天由命。 「由谁下决定?」觉问,「这可是赌上五个人的命。」 「投票表决吧。」瞬叹息著说。 山丘与平地间起起伏伏,交界模糊不清。夜色逐渐呑噬大地,四周景物的轮廓朦胧起来。我们一回神便远远超过焦点,走入随时可能中箭的危险地带。大家的呼吸又快又浅,太阳穴上的血管巨声鼓动。 明明随时要拔腿狂奔,双腿却虚脱无力,难以仰赖。我悄然回头,就著微弱月光观察山丘。化鼠毫无动作,坐镇在视野开阔的山腰上紧盯我们。 乖,保持别动。我们马上要走了,没人会伤害你们。如果射出箭,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放我们走,你们就安全了。如果伤害我们,你们会被杀得一只不剩。拜托拜托,乖乖等一会,千万别动。 我拚命在心中祈祷后回头向前,突然吃了一惊。 眼前四道黑影中,有人举起手。 「谁?」我低声问。 「是、是我。」守答得喘不过气。「我认为应该马上逃跑。」 「胡说什么,没事。再等一下就好。」 守放下手,我松口气。如果三人举手,少数就得服从多数;但别说三人,一旦一个人吓得开跑就万事皆休。化鼠一定采取会攻击,我们接下来只能死命逃。 「早季,你走太快了。」 瞬将我拉回现实,我竟不知不觉小跑步起来。 「啊,对不起。」我严肃地警揭自己放慢脚步。 「剩一点点了。」觉嗫嚅道。 「瞬,剩下二十公尺就跑。就算它们对我们放箭,箭也要飞三、四秒。我们逃得掉。」 「……我要到最后关头才跑。」瞬的口气有些迷惘。「如果开跑,它们就会追上来。就算进树林也不代表安全。」: 「可是树林可以藏身,现在不逃……」守说得很急,又举起了手。 「……后面有动静!」真理亚压低声音。 我立刻回头,眼前的光景吓得我差点心跳停止。山腰上的化鼠居然开始往下冲。 「来了!」真理亚尖叫举手。两票。 「等一下,还不是时候,它们还没进行攻击。」瞬试图安抚守与真理亚,但两人都没放下手,觉也犹豫地慢慢举起手。 「再等一下。」我赶紧制止觉。「再撑一下,真的,再一下……」 霎时一道尖锐响声划过天际。一支箭伴随嘹亮哨声越过头顶,钉在树林的入口处。就算我们没听过响箭,依然明白这是开战信号。不等第三人举手,我们拔腿狂奔。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拚命奔跑,但无论怎么跑都不觉得在前进,宛如在恶梦中不断挣扎,感受难以言喻。 但树林的入口就近在眼前。 剩一点点了! 钻入树林的那一刻,我们才意识到自己跑得多赶多急。 「别僵住,分头跑!」瞬大声提醒。 我猛地往右拐弯,在草地上狂奔起来,完全听不见其他人的脚步。不知不觉,我落单了。脑里徒留激烈的喘息声,不知我可以支撑到哪里,如今也只能跑到筋疲力尽为止。 刚才身边还有四个伙伴,现在骤然变成孤身一人,加上化鼠紧追在后,孤单与惶恐撕扯著我的心脏。一路上只有树梢间若隐若现的月亮相伴。 喘不过来了,肺部哀嚎著要更多氧气,气管更是叫苦连天。大腿酸软,膝盖以下失去知觉。 不能再跑了!我想停下来,我想好好休息! 但在这里停下脚步就会丧命。 再撑一点,再多跑一段。 这么想的瞬间,脚下绊到什么。我想保持平衡却无能为力,全身维持著奔跑的态势弹到半空又重重摔回地面。非得起身不可!话虽如此,身体好像受了伤而不听使唤。我勉强翻身,鹅黄色的月亮落入眼帘,月色前所未见的耀眼。 土壤的冰冷穿透薄t恤与背包夺去背部的体温。 我横躺在地,像个风鼓般不断吸吐空气,束手无策。 要死在这里吗?我心头涌上这道念头。我太年轻了,对死亡没有确切概念。 「早季!」 远方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觉正往我这里来。 「早季,没事吧?」 「觉……快逃……」我勉强挤出声音。 「你能动吗?」 这次的声音非常近,一张脸望著我,尽管逆光之下看不清楚表情,但确实是觉。 「好像动不了……」 「加油啊,我们得快点逃!」 觉拉著我的手,我摇摇晃晃地勉强借力起身。 「跑得动吗?」 我摇摇头。 「那就用走的。」 「不用了……太迟了……」 「你胡说什么?」 我望著觉的后方,觉扭头一望,许多双眼睛正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竖起耳朵还听得见野兽的微弱气音。 「我们被化鼠包围了。」 我以为当场就会被杀,幸好没猜对。几只手举长枪的化鼠从身后押著我和觉前进。化鼠相当提防,不愿靠近我们三公尺之内,多亏如此才没被反绑双手或被枪尖顶著走。但除了长枪戒备,附近还有几把弓对准我们,实在惊险万分。 「其他人都逃走了吗?」我小声问觉。 「不知道,跑进树林后就没看见其他人了。」 我以为化鼠会阻止我们交谈,但看来它们并不在意,一句话也没问。 「你怎么发现我的?」 「我跑到一半才发现你。」 他追上我就违背了分头逃跑的原则,但我一点都不想责怪他。 「我想大家都逃掉了。」 「没错,应该是。」 我知道觉只是在说好听的话,但确实宽心一些。 此时在前头带路的化鼠作势要我们停下。这里是树林中的小空地,我闭上眼心想著就要葬身此处,却被棒子之类的东西顶顶胸口,我睁开眼睛。 「吱吱吱吱……咕噜噜噜!」 眼前站著的化鼠与我差不多高,身披一套打著流苏结的甲胄,手拿长枪。应该是这队的队长。我摸摸闷痛的胸口,t恤没破,身体没出血。化鼠不是用尖锐的枪头顶我,而是枪尾。 「早季!」 觉想冲到我的身边,却被其他化鼠用长枪扫腿,趴跌在地。 「我没事,你别乱动!」我大喊一声。 我不敢确定是不是老实点就保得住性命,心底多少有在此被处决的准备。 眼前的化鼠又发出尖锐叫声,它的脸贴近我,我总算看清楚这只队长化鼠的长相。它漆黑头盔下发著红光的残忍双眼及朝天的猪鼻,和之前我在水道边救过的化鼠以及几小时前被离尘师父杀掉的化鼠一模一样。但队长化鼠有与众不同的特色,从额头、眼窝一带经鼻梁到脸颊,再到下颚为止的皮肤都长满球果般的鳞片。 穿山甲一类的哺乳类会长鳞片,但没听说化鼠这种囓齿类拥有鳞片,而且同一物种中混杂具鳞片和不具麟片两种型态更是奇妙。不过,这念头在脑中一闪即逝,顶在我脸上的枪头传来冰冷的金属触感,枪尖更射出耀眼的月光。 人生要落幕了吗?一这么想,枪头就收回去,看来不打算捅我一枪。长著毯果鳞片的队长骤然发出杀猪般的怪叫,这可能是威吓,我不禁闭眼认命。 几秒后,我睁开眼。 什么都没发生。毯果队长走到觉的面前,两只化鼠正押著他的双臂。说时迟那时快,球果队长冷不防出枪刺觉,刺中前的一瞬间,毯果队长止住手,然后重覆两、三回。 咬牙硬撑的觉最终还是吓得两腿发软,被两旁的化鼠拉住身体,额头擦过枪头。 「觉!」 我不禁要冲上前,却被其他化鼠用长枪制止。 「别担心,我没事。」 觉转头告诉我。他额头上的伤口正在渗血,我十分心疼,但伤口不深、性命无虞,我终于松口气。而球果队长和它的化鼠部下好像也松口气,但不是因为觉的伤口很浅,应该是担心我们具有咒力,所以在带我们回鼠窝前得吓吓我们确认情况。 我们又被长枪逼著前往树林。 「痛吗?」 我低声问,觉默默摇头。伤口血流不止,划出几道从额头到下巴的黑线。 「我们会怎么样?」 「不会马上被杀吧。」觉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 「如果要杀,早就动手了。」 「那是你太乐观吧?」 「不只这样,他们进树林之前不是放了响箭吗?那是警告我们停住,如果一开始就想杀我们,何必大费周章?」 「那它们抓我们干什么?」 「不知道。不过它们今天首度见识咒力,应该相当惊讶,希望一探究竟。我们是它们目前的唯一线索,绝不会滥杀。」 觉的推论应该没错,因为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感受到生命危险。 我们穿出树林,再次登上山头。我和觉都筋疲力尽,要不是长枪抵在身后逼我们前进,一步也走不动。 这时我们终于看清楚押送我们的化鼠队伍什么模样。令人惊讶的是,队上的二十只化鼠的长相中只有一半是标准化鼠;剩下十只的身体某部分怪异变形,不是自然畸形,好像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改造。 队长和另外两只担任副队长的化鼠脸上都长著球果般的鳞片,双手与甲胄间的空隙也是。弓兵化鼠中,四只拿的强弓比其他弓兵大两倍,左右手臂的型态差异有如招潮蟹。持弓侧的手臂细长,一半显得僵硬;但架箭拉弦侧的那只手比持弓侧要短,侧肩到胸膛的肌肉发达健壮,手肘以下的部分相对纤细,手指互相融合,只剩两只短钩。另外两只化鼠的眼球像变色龙般又大又突,耳朵大得像蝙蝠,而且不断转动抽搐,像在戒备四周。还有一只头上长一支尖角,手脚异常细长的化鼠,难以想像这些突变有什么功用。 「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样子千变万化。」觉嘟哝著。 「谁教它们叫『化』鼠。」 「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个玩笑很难笑,但多少有助于舒缓心情,客观审视情况。 到山顶后,右手边有条林道在月光下浮现出诡异的轮廓。但化鼠走往相反的方向,进入荆棘丛生的窄缝。我们没得选择,拨开满是荆棘的灌木丛前进。这些荆棘应该是化鼠种的,目的是阻止外敌入侵鼠窝。我边想边蜿蜒前进,眼前视野顿时大开。 如果不仔细看,这是辽阔的草原,但见到化鼠忽然从一棵大水橡树底下钻出来,我们意识到这里就是鼠窝。 鼠窝入口以高大杂草巧妙掩饰,化鼠接二连三钻出草丛,宛如魔术表演。 其中有只特别大的化鼠推开其他化鼠走出来。它身穿皮甲,肩挂披风,显然在鼠窝里相当有地位。它最大的特徵就是头颅往前后突出,像颗棒槌。 球果队长四脚著地,毕恭毕敬上前禀告,棒槌头化鼠反而站起身子。两只化鼠讨论起来,棒槌头化鼠狠狠瞪我们一眼,吩咐起球果队长。 我们很怕被带进昏暗的地底隧道,幸好化鼠将我们带离巢穴入口,赶往林道深处。林道深处坐落著一栋巨大鸟笼般的建筑,直径两公尺,高约一点五公尺,用排列成圆锥形的木柱与刺蔓搭建而成。 鸟笼乍看没有入口,只有一处仅用刺蔓围绕,没搭建木柱。两只化鼠用长枪拨开刺蔓后将我们赶入鸟笼,接著一收长枪,刺蔓又缩回约二、三十公分的空隙。若想钻出去,得做好皮开肉绽的心理准备。此外,外面还有一只拿长枪的哨兵不怀好意地盯著我们。 鸟笼不高,没办法站直,我们将背包垫在冰冷的地上当坐垫,朦胧的月光仅够我们看见彼此的脸。 「好惨的一天啊。」 觉的声音温柔得难以置信,我顿时情绪溃堤,眼泪直落。 「真的糟透了……觉,伤还好吗?」 「完全没问题。不过是一些皮肉伤,血也止住了。」 觉对著我摆摆耳朵,证明他没事。班上只有他会这招,我总算放下心,破涕为笑。但觉的脸上依然沾著几道血痕,触目惊心,但并无大碍。 「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只能等人来救了。如果瞬他们平安逃走,应该会去町上回报。」 多久才有人来救援呢?光想就浑身乏力。 我们在狭小的鸟笼中并肩静待时光流逝。 「它还在看著我们。」 关进鸟笼快一个小时,哨兵还是用诡异的眼神打量我们,一旦视线对上就立刻回头,没多久又转头。 「别理它,蠢老鼠一只。」觉的手环著我的腰。 「可是好像……哎,你在干什么?」我的后半句是在问觉。 「你很紧张吧,我来安慰你。」 觉试著在窄小空间中压上我,逆光让他的表情一片漆黑,双眼却炯炯有神。 「没关系,我来就好,觉别动。」 我的手掌贴在觉的胸前,觉静止了动作,心跳穿过t恤传到我的手掌。我露出微笑,缓缓地让他倒卧在地。我俯看觉,指节滑过他月光下苍白的脸庞。 觉陶醉地闭上眼睛,宛如家猫般乖巧地任凭摆布。 我捧起觉的脸颊,亲吻他的额头。觉埋入我的胸前。我的掌心和手指一路从脖子、胸膛、双臂、腋下,滑入下腹。 我们过去没什么机会如此亲密地接触彼此,虽然平时说话带刺,但感受得到背后挡不住的爱意。 他的阴茎相当硬挺了,我在性行为上仅有和女性的经验,不知如何取悦男性,我隔著牛仔裤来回抚摸,尽管布料厚实,但感受到温热的脉动。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先延后某些乐趣好了。我用指尖搔觉的大腿内侧和臀部,觉等不及了,将我的手按在某个部位。牛仔裤绷得太紧,我解开钮扣,稍微打开,见到鼓胀到几乎要被戳破的四角短裤。我再次抚摸男性最敏感的器官,这回隔一片薄布,清楚感受到形状和大小,宛如具有生命的生物,老实地对我的爱抚做出反应,可爱得像只宠物。 倏然间,我耳边响起拟蓑白的话。 「巴诺布猿的个体间产生高度紧张压力时,会以亲密的性接触来消解压力。不仅成年雄体与雌体间会发生性行为,同性与未成年个体间也会互相摩擦性器官,疑似性行为。巴诺布猿正是藉此预防斗争,维持团体秩序……」 不对!我们不是猴子! 我猛摇头,驱散杂念。然而伦理规定对男女的性行为订下严格条件,内容近乎严格禁止,另一方面却奖励性交前的准性行为及同性的身体接触,这是为什么? 「第一阶段是频繁进行肉体接触,包括握手、拥抱、吻颊。第二阶段是奖励幼儿期到青春期间的异性爱接触及同性爱接触,人类便可习惯透过疑似性行为的高潮来舒缓紧张的人际关系。第三阶段是成年人间的完全自由性爱。」 如果拟蓑白所言属实,一切都是为了维持社会运作…… 「怎么了?」觉意识到我忽然停手,讶异地问。 「嗯……对不起,没事。」 「换我来让你舒服。」 听到我的道歉,觉抚摸著我的全身。 「啊……等一下……!」 他以为自己的手技让我如同躺在天鹅绒般舒服滑顺,我却因为好痒而不住扭动。当我弓起身子时,一道视线投来,原来化鼠哨兵紧盯我们不放。 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不喜欢在亲密过程中被人直盯著看,习俗上见到他人在亲密接触时,理应移开视线,迅速离开。不过要是旁观者不是人类,自然不在此限。我在波崎沙丘与真理亚亲热时,瞬的爱犬昴也在一旁,我不清楚它为何在那里。 可是化鼠的视线与昴不同,非常令人不悦。很明显地,它不仅理解我们的行为意义,低贱的脑袋中更挂著卑劣丑陋的有色眼镜,淌著口水看得著迷。 我又停下动作,觉微微睁开眼。 「怎样了,别吊我胃口。」 「不是……是它。」我用眼神示意化鼠哨兵。 「别管它不就好了?」觉咋舌。 「我没办法。」 觉的兴致被打断,忿忿瞪著化鼠哨兵。 「碍事的浑球,真想整它。」 「没咒力怎么整?」 觉听出我语气中的嘲讽,板起脸来。 「人就算没有咒力也还有智慧啊。」 我想到恶毒的回应,但还是先别说好了。 「……但我们束手无策啊。从这里构不到它,它又听不懂人话。」 觉似乎有了点子,眼神亮起来。我有不好的预感,默默看著他在背包圈找。 「你在找什么?」 觉得意地掏出白色的水鸟蛋,不对,那是芒筑巢的假蛋。 「拿这个做什么?」 如果砸破假蛋,里面就会弹出叫做「恶魔手掌」的陷阱,方圆两、三公尺会布满恶臭粪块。但完全没有杀伤力,顶多惹火对方。 「你等著瞧。」 觉以高跪姿靠近鸟笼入口,拿著假蛋要递给化鼠哨兵。我们第一次向对方沟通,化鼠相当提防,挥舞著长枪警告。 「喂,别那么生气。你一直站著,肚子肯定饿了吧?我这里有黄小鹭的蛋,很好吃哦。」 觉以亲切的语调表示毫无敌意,将手上的假蛋滚出刺蔓。化鼠哨兵看著滚动的假蛋,歪起头来,一阵犹豫后,它一手拿枪,另一手灵活捡起假蛋。 「别傻了,化鼠怎么可能不知道假蛋?」 「这样吗?我看不一定。」觉的声音有些嘶哑,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期待,但充满信心。「它们是最近从大陆来的外来种吧?芒筑巢好像是关东东边的本土生物,它们可能根本没见过。」 「就算没见过,顶多捏碎蛋,弄得一身大便,气个半死。除非像蛇一样呑整颗……」 觉发出一声轻呼。我看往他的目光方向,化鼠哨兵抬起头来张开大嘴,将假蛋扔到嘴里。接下来的事太过残酷,实在不忍卒睹。我原想责怪觉何必做这么不人道的事,但他看起来明显比我受到更大的打击,我沉默以对。 化鼠哨兵动也不动,应该已经断气。它连死前的悲鸣都发不出来,因此我们的犯行尙未被其他化鼠察觉。 「怎么办?」我轻声问。若觉认为我优柔寡断,什么都要问,我想必会很不舒服,但当下只希望找到一条生路。 「只能逃走了。」觉低声回答。「如果它们发现这家伙被杀,这次不会让我们活命。」 「该怎么逃?」 我试图抓住粗壮的刺蔓,但一刺到手指便连忙缩回。就算做好血肉模糊的心理准备也很难挤出缝隙。 「用那个。」觉指著掉在尸体旁的长枪。手臂勉强可穿过刺蔓的空隙,觉将背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握住肩带一端,对准长枪扔出背包。最初怎么扔都勾不到长枪,多丢几次,总算用背包勾到枪柄拉近这里。 「换我来。」 觉的手臂被刺蔓刺伤了,我想接手,但觉摇摇头,不断尝试。 「成功了!」 好不容易弄到长枪,觉的手臂已经千疮百孔,染得一片血红。觉立刻模仿化鼠将我们关入鸟笼时的动作想用枪柄顶开刺蔓,但光靠一支长枪无法打开,至少两支交叉才做得到。 「没办法,用切的吧。」 觉试著切断刺蔓,没料到哨兵的长枪尖头是石器。球果队长的长枪明明是金属制的。 「再不快点要被发现了啊。」我紧张得忍不住动怒。 「一下就好了。」 觉一句抱怨都没说,拚命切著刺蔓。他拚命的样子很难让人联想到平日只会吹牛、酸人,稍微被念两句就烧起火来反驳的他,我讶异不已。 幸好这柄枪尖不知道是用黑曜岩还是什么石头做的,出奇锐利,觉花两、三分钟便切开刺蔓,他想不能再多花时间了,直接用枪柄拨开刺蔓往外推出。 「快,从这里出去!」 切开一条刺蔓后的空隙勉强可让我通过,我立刻爬出去。觉将背包从牢房递出来,然后自己钻出来。用枪柄将刺蔓往鸟笼推并不容易,幸好行得通,觉的身体比我宽一些,他的侧身又被刺蔓刮上两、三道,他浑身是伤,多这一点也没什么影响。我们压低身子窥探林道外状况,似乎有大批化鼠前往追捕瞬他们,眼前仅有两、三道背影,还有几只化鼠频繁出入巢穴。 「好,逃得掉。」 我们迅速往巢穴反方向前进,虽然离藏独木舟的霞浦湖岸愈来愈远,但没得选择。我们蹑手蹑脚走几十公尺后,拔腿奔跑。 「要往哪里?」 「总之就往前跑吧!」 我们被抓之后经过多久?月亮滑落天际,挂在远山棱线。我们在漆黑的山路上狂奔,这次被抓一定死路一条。 「丢掉那东西会不会好跑一点?」我喘著气建议觉。因为他紧抓著长枪不放。 「或许还用得上。」觉简短回答, 我思索著他话语背后的涵意,心情十分沉重。两个没咒力的人类小孩手上,仅剩的武器就是这把弱不禁风的长枪了。接下来,我们又走了四、五十分钟,但平安无事,虽然累到不行,但至少还能逃。虽然很幸运没看到追兵,但心中惶恐不断膨胀。 我回想起在和贵园学过的一首歌,其中一段曲调十分哀伤。 家乡渐渐远,渐渐远。 来时路快回头,快回头。 「还要朝这方向跑多远?」我终于忍不住问。 「总之先远离他们的巢穴。」觉满脑子都是化鼠追兵的影子。 「可是我们应该正往西跑?这样会离霞浦愈来愈远啊。」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掉头吧?一直跑到有山路可以绕道为止。」 「这里一直都一条路啊。要不要先离开这条路,往树林里走走看?」 「夜里进树林会迷路,根本看不出东南西北,搞不好连路都找不到。」 我发现觉在发抖。 「可是沿单行道逃下去,它们一追上来,三两下就会发现我们。」 「所以要趁现在拉开距离。」 我们的讨论毫无交集,觉完全没停下脚步,我紧跟在后。 突然,觉停下来。 「怎么了?」 觉的手指抵住嘴唇,作势要我安静,接著压低身子凝视前方。我放眼望去没发现什么动静。要再开口时,前方树丛中传来簌簌声。 我们都僵住了。 二、三十公尺的前方,林道两边钻出几道矮小身影,个个拿著刀枪武器。 「是化鼠……」 一阵绝望袭来,我头晕眼花。觉紧握著那把烂长枪,往前挺进一步。 2. 夏暗(3) 六只化鼠缓缓靠近我们。 「觉,扔了长枪吧。」我尽量平心静气地小声告诉他。「如果反抗,会被杀啊。」 「反正都是死路一条。」觉摇摇头。「你听好,我挡著它们,你趁机逃进树林里。」 「这怎么行得通?我不可能逃掉,要是乖乖听话,至少不会马上被杀。还是等人来救我们吧。」 「不行,来不及。」觉固执地说。「而且我不要再被关到牢里去了!」 「觉,拜托,别冲动。」 六只化鼠在离我们五、六公尺远的地方停下。是在戒备吗?情况不太对劲。 「……等一下。」我按住觉举枪的手腕。 「别阻止我。」 「不是……它们跟刚才那批化鼠不一样。」 觉讶异地「咦」了一声。 此时,一字排开的六只化鼠突然放下手中长枪,同时跪地。 「怎么了?」 觉惊呼著,我则目瞪口呆。 「吱吱吱吱咕噜噜……神、尊。」 正中央一只化鼠抬起头,操著奇怪口音,似乎要说明什么。 「依依依……菸屋梦鼠喔……°c¥$。兔只猪无无无……威先!」 我一头雾水,但跪著的化鼠额头上有著刺青般的图样。 「得救了,这些化鼠来自服从人类的鼠窝。」 我放下心中大石,差点腿软。觉半信半疑地鼓起勇气走向化鼠,他心惊肉跳地停在三公尺前,伸长脖子想看清楚刺青。 「『盐604』啊,难不成是指『盐屋虻』鼠窝?」 「吱吱吱吱……菸屋梦!菸屋梦!」 负责说明的化鼠听了觉的话,立刻大动作地点头如捣蒜。 「兔只猪……威先……兔只猪危险!」 后来我们得知当时卫生所已经发现拘捕我们的鼠窝,命名为「土蜘蛛」。之前从半岛渡海过来的「马陆」鼠窝比较温和,顺利融入本土化鼠体制,没惹出麻烦,因此低估「土蜘蛛」鼠窝的危险性。顺带一提,远古时代统一日本列岛的大和王朝(不同于神圣樱花王朝与同时期的新大和王朝),碰巧就将列岛先民(绳文人)贬抑为土蜘蛛。经时光流转,竟又以相同称号称呼外来种鼠窝,真是历史的讽刺。 言归正传,我们被六只盐屋虻鼠窝的化鼠领著,走在黑暗的树林中。 「这下麻烦了。」觉沉重地低喃。 「为什么?我们不是得救了?这些化鼠绝不会攻击人类。」 「现在确实是不会。」 「现在?」 觉对我投以悲怜的眼神。 「你觉得化鼠为什么把人类当神明崇拜?当然因为有咒力啊。现在它们也相信我们有咒力才卑躬屈膝,要是知道我们的咒力没了,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他后半段刻意压低声音,或许怕被走在前头的化鼠听见。 「你想太多了。毕竟……」 我心头一阵惶恐,试图反驳觉的论点。 「盐屋虻鼠窝服从人类,对吧?我们如果发生不测又被人类发现这件事,它们会被满门抄斩。它们自己也清楚。再说,哪有动机伤害我们?」 「谁知道化鼠有什么动机?有时它们的想法跟人类差不多,但终究是囓齿类。」 觉的声音听来像突然老了二十几岁。 「不能对这些家伙掉以轻心,千万别让它们发现我们没有咒力。早季也要小心。」 我不知道怎么小心,但放弃争论,只是简短答应。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 走在树林间,心中的惶恐逐渐膨胀。我们一路上完全不用咒力,真能骗过盐屋虻的化鼠吗?虽然被土蜘蛛追击的恐惧慢慢减少,新的担忧却不断滋长。不知道又走多远,有只化鼠突然回头对我们怪声怪叫,我们因为疲劳与睡意而意识模糊,完全无法理解。 「它说什么?」 「我听不太清楚,应该是到了。」 觉一说,我全身紧绷起来。 前方树丛又冒出一只化鼠,外型与为我们带路的这六只明显不同;它的体型更大一圈,头戴甲虫角形状的头盔,身披鳞片锁子甲,地位应该与土蜘蛛鼠窝的毯果队长相当,或许更高。 头盔鼠听带路的化鼠报告一会,毕恭毕敬地走过来。 「神尊,欢迎大驾光临。」 头盔鼠脱下头盔,说出一口流利的日语。 「我是盐屋虻鼠窝的禀奏官,名叫#%¥$。」名字一半发音极为高亢复杂,宛如超音波。「但神尊通常简称我『史奎拉』。两位神尊请这么称呼就好。」 「这样的话,史奎拉,」觉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前来露营,不巧迷路。如果你能送我们到霞浦湖岸就太好了。到那里之后,我们会自己处理。」 「遵命。」 史奎拉乾脆地答应,我们放松下来。 「但非常遗憾,当下要带路有些困难。」 「为什么?」我忍不住提高音量。「是因为晚上太暗,还是……」 「我等嗅觉发达,夜晚走在树林中并无大碍,若是神尊不感疲劳,带路自然小事一桩。」 史奎拉恭敬回答。 「然而目前附近一带情势非常险峻,名叫土蜘蛛的外来鼠窝入侵,与我们本地鼠窝间剑拔弩张,终于在数天前开战。莫非神尊在前来之路没有碰见?」 我正想回答,但先看觉一眼。 「不,没碰上。」觉面无表情地说。 史奎拉扫视著觉手上的长枪与额头的伤痕,但或许是我多心。 「真是万幸。土蜘蛛一族不服神威,大胆放肆,可能不知天高地厚,攻击神尊。神尊当然可用咒力轻易扫平,但毕竟对方会从暗处放出剧毒冷箭,寡廉鲜耻,还是小心为上。」 它皱巴巴的鼻头显得更皱了,口沫横飞地痛骂土蜘蛛。 「啊,实在失礼。我等一心防卫且天生软弱,不得不穿这身不像样的战甲。」 「你们会赢吗?」我问。 史奎拉像等著我开口一般滔滔不绝起来。 「情势不怎么有利。先不提虎头蜂那种大鼠窝,我等盐屋虻总数不过七百,是弱小鼠窝。相较之下,土蜘蛛兵力估计不下四千。」 我打了冷颤。离尘师父死前「驱除」的数量,再怎么乐观估计也不过一千左右,我以为它们已经近乎全军覆没,竟还留三千左右的兵力。 「昨天我等派遣特使前往附近三座鼠窝,请求救兵,但还要些许时间才能抵达。」 「那现在被攻打不就死定了吗?」 我忍不住反问,但见到史奎拉露出奇妙的眼神,我顿时发现自己说错话。如果是有咒力的人类,几只化鼠都不足为惧。 「是啊。如果我们没来,你们有何打算?」 觉立刻接话,不愧是吹牛狂人,接得乾净俐落。 「是,承蒙神尊关切,感激不尽。」史奎拉深深鞠躬。「但我等一族的鼠窝之间交战稍稍特别。即使敌我实力悬殊,通常也要相当时间方能分出高下。」 「什么意思?」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立刻带领神尊见识,请往这里。」 史奎拉对我们磕头,接著快速往后退,看来这是化鼠对上位者的礼仪。穿过树丛后,视野大开。虽然月亮已落,但点点星光照出整片无垠的大草原;高而茂密的草原上零星耸立著许多蚁窝般的尖塔。 「这就是盐屋虻鼠窝的巢?」 我一问,史奎拉摇摇头。 「神尊所谓的巢想必是指女王住的龙穴,那还要更往前方走。这里是为了对抗土蜘蛛势力而打造的前线之一。」 「前线?」 「此处是由碉堡、战壕、地底墙、战斗隧道等工事所组成的防卫线……神尊是否喜好围棋、象棋等棋盘竞技?」 出乎意料的问题令我们傻眼。 「呃……还好,在学校学过。」 老实说,两者刚学起来有趣,但我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现在还是初学者。最让我冷感的理由,是某时期开始就只有特定两、三个人会赢。其中一个是瞬,我还可以接受,但我实在受不了觉每次赢棋后自夸的嘴脸。 「那请容我如此说明。当我等$¥°c£……抱歉,当我等化鼠的鼠窝间开战,战争型态必然接近棋盘战,严格来说是围棋。」 我傻傻地想,为什么「化鼠」一词会让它顿住? 史奎拉开始解释化鼠间的权力斗争,滔滔不绝的模样令我想起拟蓑白。 化鼠的祖先,是东非的穴居囓齿动物裸鼹鼠,会在地底挖掘狭窄隧道居住;后来裸鼹鼠受人类帮助,强化体格与智慧,建立文明,但基本习性不变。居住坑道是近乎垂直下挖的纵坑,避免淹水又沿著纵坑往上分岔出小洞当成房间。而各纵坑间又有水平隧道连结成网络,不需钻出地面便可自由通行。 「我等直到最近才上到地面作战,道理十分简单,在地面上的重装无论怎么调整,行进速度都比在地底挖坑快得多。但地面军队交战是一回事,若要攻下对方鼠窝,从地面进军其实毫无意义。」 「为什么?」觉问。 「地底下的$¥°c£……我等同胞,透过声音与震动,便对地面敌军的位置瞭若指掌;但地面军队无法探测地底的敌人位置,因此地面军队常突然跌入陷阱,或脚下飞出尖刺而死伤,在单方面受挫之下只能全军覆没。」 这样的战争已经重复多次。人类也好,化鼠也好,究竟流多少血才能换得一个教训? 「也就是说化鼠之间的战争,都是防守方比较有利?」觉说得好像自己很内行。 「正是如此。进攻方只能挖掘地道前进,但防守方能察觉敌方声音而在地底建立坚固的防卫墙,或摆放如剃刀般尖锐的石片,甚至放置巨石,从下方挖掘隧道通过时便会受到重压。代表从地底进攻也不容易。」 「那该怎么办才好?」我问。 「原本是经过长久对峙,攻击方获得某些代价而撤退。但后来出现天才战术师※○◎□……姚基。姚基从神尊手中获颁天书一册,得到灵感,独自建立起攻占鼠窝的战略体制。」 「那什么书啊?」 觉皱眉问。究竟是什么危险的书,不仅没被禁,还被交付到化鼠手上? 「很遗憾,该神圣天书已不复存,口耳相传书名为《三岁开始下围棋》。」 我俩面面相觑,我们在和贵园的游戏室看过这本书。 「姚基的战术与围棋完全相同,首先派遣地面部队,四处散开,于重点位置挖掘纵坑,确保据点。接下来在各据点与龙穴间设置更多据点,强化联系功能,由点至线,由线至面,扩大支配范围,最终目标是将敌人包围在小范围内。另一方面,防守方目标在确保向外脱逃的路径。一旦遭到完全封锁,不仅食物来源匮乏,连地下水源都会遭到截断。当敌人企图建立据点,便先行切入建立我方据点;阻止对方联系,通畅我方联系。这正如围棋般突破对方之封锁网,火热的白刃战才要开始。」 我又眺望原野,听它这么一说,这些蚁窝般的塔确实有战术配置的感觉。 「姚基创造的战略革命,立刻传遍所有鼠窝,以往固若金汤的鼠窝接连陷落,大大改写势力版图。最快接受新思维的鼠窝成长壮大,墨守成规的鼠窝全数遭淘汰。」 「那姚基怎么了?」 我没想到自己对化鼠英雄传如此著迷。姚基是目前最大鼠窝「虎头蜂」的兴盛功臣吗?但看史奎拉说得如此热情澎湃,该不会是盐屋虻鼠窝的中兴英主吧? 「姚基在激战中英勇丧命了。」史奎拉悲伤地说。 「姚基出身弱小的蜻蜓鼠窝,当时总数不过四百多只,因此姚基总是站上前线指挥作战。某次与邻近鼠窝互争地盘,于前线中段接触敌方桥头堡,意外发生激战。战争优势取决于何者能维持联系,切断对方联系。姚基眼光更胜对手一筹,发现故意牺牲一个据点,就能成全己方联系,切断对方补给。可惜有个问题,要牺牲的据点正是由它亲自坐镇。」 觉叹了口气。 「姚基为了己方壮烈牺牲。不出所料,敌人包围它的据点,姚基等六名守卫英勇战至最后,遭到千刀万剐。但当敌人从杀戮中清醒过来,前线已经一分为二,无法恢复联系。敌方巢穴包含龙穴在内,遭到封锁,失去逃生路径。至于前线则与巢穴分离,失去补给路线,只能等待弹尽援绝。蜻蜓鼠窝大获全胜。」 史奎拉的讲古让我们听得入迷,不知不觉以为是在听拟蓑白的历史后话。但两者的声线有天壤之别。 「可惜胜利余韵持续不久,蜻蜓鼠窝便灭亡了。」 史奎拉的语气就像哀悼一个鼠窝在历史舞台上绽放火花,随即消逝。 「蜻蜓鼠窝原本规模甚小,又失去姚基这张王牌,立刻遭到周围鼠窝蚕食鲸呑。若是战争维持旧传统,或许还能强化防守,度过难关。讽刺的是,蜻蜓鼠窝被姚基所创建的战略完全封锁,战力逐渐消耗殆尽,只得无条件投降。」 「鼠窝战败之后,化鼠会怎么样?」我问,该不会被杀个精光吧? 「女王会遭到处决,剩余所有化鼠则被当成奴隶使唤,生前受到猪狗不如的虐待,死后被弃尸荒野,或者当做肥料。」 我们沉默不语。现在回想起来,那正是史奎拉的用意所在。觉微微动嘴,我读了他的唇语,他说「蚂蚁……」。确实就是蚂蚁。化鼠一方面具备酷似人类的特质,一方面又具备社会性昆虫的冷酷。它们的战争,本质上雷同武士蚁攻击其他犠窝,夺取劳动力。 「……其实我之所以如此赘述,另有隐情。」 史奎拉双膝一跪,正襟危坐。 「与土蜘蛛交战数天,盐屋虻鼠窝的连外据点全数陷落。派往附近鼠窝求援的特使须穿过土蜘蛛的重重包围,若被捕必定丧命。我等鼠窝存亡之秋,两位青稚神尊到来,必定是上天出手相救。实是雪中送炭,死里见活。」 觉偷瞥我一眼,事情正往我们最不乐见的方向发展。 「我等相争之小事竟要请托神尊相助,确实胆大包天,但神尊可否大发慈悲,拯救我等鼠窝?在此跪求神尊,给不知神威的土蜘蛛尝尝因果报应!」 觉清清喉咙。「我很想出手相助,但我们不能随意插手。」 「何故?神尊心念一发,定能将它们消灭殆尽。」 觉很谨慎地挑选用字遣词:「化鼠毕竟是保育鸟兽之一,我们不能随意宰杀。须向町公所与卫生所提出有害鸟兽驱逐申请,批准后才进行处分。」 「神尊所言甚是!」 史奎拉仍不愿放弃。 「但如此一来,我等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请大发慈悲!不需将土蜘蛛全部杀尽,只要稍稍打击前线,突破对方包围网,我等便会自求出路!请大发慈悲啊……」 史奎拉死缠烂打地恳求我们时,一只看似传令的化鼠兵走进,对它耳语几句。这时史奎拉的态度完全相反,它高高在上地听取报告,接著一脸困扰地面向我们。 「我明白了。时间已晚,明早再请神尊多多考虑。两位必定打算休息,但在休息前,可否与我一同见见女王?」 「见女王?」 我思索一会,很想看看化鼠女王,但黎明将近,加上昨天经过这么多事,实在心力交瘁。 「女王已经来到附近的碉堡,一听神尊大驾光临,表示务必要见上一面。」 「好,就见见面吧。其他事情等明天再说。」觉说著就要打呵欠。 「明白,这边请。」 史奎拉领著我们穿越草原,停在一座特别大的蚁窝状尖塔前,但不知道入口在哪里。 「入口在此,窄闷简陋,请多包涵。」 史奎拉拨开杂草,露出直径一公尺的洞穴。 「啊,要从这里进去?」我有些害怕。 「可以的话,请女王出来一趟吧?」觉也不打算进去。 「非常抱歉,通往雕堡入口隧道仅能供士兵通过,女王无法上到地面。女王正于地底大厅恭候大驾。」 没办法,现在拒绝见女王会惹出麻烦,又失去咒力,我们不愿意引发争执。 觉与我依序钻进洞中,洞里比外面更冰冷,洞口周围涂上黏土,而为了方便行走,洞穴内部则用乾草混泥土补强,防止滑倒。我很怕整个人跌进垂直的纵坑,幸好两只化鼠给我们垫脚,过程还算舒适。化鼠们用手脚顶住洞穴内壁当成皮肉垫,减缓我们下滑速度。我们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减速,乖乖坐在化鼠身上。 大概沿著纵坑斜下二、三十公尺,突然碰到宽广的空间,高度足以让我们直立;但一片漆黑,不知多宽。一股霉臭味与野兽体臭扑鼻而来,我寒毛直竖。 「请在此稍候。」史奎拉跟在我们之后滑下来说道。我回头一看,它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光。明明知道野生动物的眼睛会在黑暗中发光,但还是很不舒服。 史奎拉敲打打火石般物体,点亮一只小火把,一时十分刺眼,但随即就习惯了。我再次感到光明多么令人放心。 「请往这里。」 原以为空间宽广,但火光一照才发现不过是三坪大的隔间。眼前出现三条水平通道,史奎拉举著火把带我们走入其中一条。囓齿动物的直立身影在洞穴墙上拉出诡异的影子。 「请小心头顶。」 隧道顶上愈来愈低,宽度却愈来愈宽。看来化鼠通过时都以四脚快速爬行。单靠火把光线走在昏暗地底,逐渐给我一种非现实的感觉,难以相信自己正处在这种地方。 另一方面,某个可谓超现实的事物压倒性地震撼我们感官。最先袭来的是气味,洞穴中处处充满化鼠体臭,愈前进就愈强烈。这股气味大致上和史奎拉及士兵一样,但其中混杂著不如体臭的味道,反而接近腐臭,浓烈到令人作呕。 接著,我们听见复杂的重低音,像风鼓的吹气声,还不时交错响雷般的低吟。再往前,洞穴墙面传来不规律的震动,彷佛有个非常沉重巨大的物体正在爬行…… 渐渐地,震动从脚底板传上来。我怕得全身僵硬,却不敢对觉说想回头。如果这时候被史奎拉抓到弱点,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多远?」觉装得若无其事,但语尾开始发抖。 「就在不远处。」 这句话没骗我们。再往前走二十公尺左右,洞穴便往右拐弯,史奎拉一过弯就五体投地,发出高亢的老鼠叫声。它得到的回应是一阵惊人呻吟。那股强风般的低频音震得我们全身发麻。 「女王说,见到神尊,备感光荣。」 史奎拉对我们这么说。觉想要回些什么,却舌头打结,说不出话。 「……告诉她,我们见到女王也相当开心。」 我替觉开口,史奎拉点头后以吱吱声禀告。 女王听了后以人话回应,吓我们一跳。 「咕噜噜噜……神尊……□◎。这边……*&……请。」 震撼的重低音配上几乎要穿破鼓膜的磨牙声,听来是要请我们过去。我们互看一眼,缓缓走过转角,那股恶臭更浓烈了,几乎无法忍受。 手拿火把的史奎拉在转角前停步,我们走过它身边,火光从背后照来,在逆光的情况下我们看不清女王,只能从漆黑的轮廓得知蜷曲在眼前的生物体积庞大,不断散发骇人的热气。 「£¥……嘎嘎嘎!※&*!……#*!」 一道火热的气息迎面扑来,我忍不住转过头,但接下来的声响又令我诧异。 「湿湿湿……神尊。神、尊。欢迎。非常荣幸。」 化鼠女王听起来有著很长的声带,靠著分段震动发出假音,把音准拉到人类水平,听来也清楚得多。更令我们惊讶的是,她的嗓音听来确实是女性。 后来我们大约与女王交谈五分钟,但很可惜,我完全想不起对话内容。或许是当下太疲劳且紧张,但之后的戏剧性发展影响更大。 事发原因相当微不足道,女王为没准备座位向我们赔罪,我们虽然婉拒,女王还是叫来两只化鼠给我们当椅子。这时手拿火把的史奎拉也跟进来。 我们转头回避火把的强光,却正好清楚瞥见亮光下女王的模样。 方才的谈话中,女王的声音意外温和,大大抵销我们一开始的恐惧。但正因如此,实际见到庐山真面目时加倍震撼。 简单描述女王给我的感觉,就是一条奇大无比、长著短小四肢和尾巴的毛毛虫。 或许是不见天日,体色虚弱苍白,它全身满布环状皱褶,看来更像一只毛毛虫。但化鼠与毛毛虫之间具备决定性的差异──那就是脸。女王有一颗巨大的头颅,一半长满褐色斑点,在阳光下应该会呈红色;弹珠般发光的小眼睛一半掩盖在皱褶之下,看来十分残忍;强壮的下颚中隐约可见钻凿般的尖牙,颈上的项錬吊挂著红石榴石、发光的萤石、绿柱石、堇青石等宝石。 女王因为在人前曝光而暴怒,发出一声虎啸,吓得我们全身僵直。 她猛然冲过我们身边,毫不费力地叼起史奎拉,左右大力晃荡。史奎拉发出吱吱惨叫,火把摔落在地上,洞穴瞬时恢复黑暗,我们只听得见女王激烈的喘息与呻吟,史奎拉断断续续的惨叫,两只化鼠蹲在角落发抖,用爪子猛抓泥土。 「女王陛下,请等等!」 我鼓足全身勇气,开口说话。 「别杀史奎拉!它没有恶意!」 觉突然抓紧我的手臂,安抚暴怒的女王可能是场危险的赌注。但这时我们身为神尊,如果不插手反而会令化鼠起疑。 女王一时没反应,最后总算胡乱将史奎拉扔出来,灵巧地将粗长身体转向(但四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感觉认知)穿过我们身边,消失在洞穴深处。 史奎拉浑身发抖,半晌回过神,面向我们。 「感激神尊出手相救,让我捡回一命。」 「吓到我了。」觉总算能出声,但声音嘶哑。「但女王陛下应该不打算杀你吧?」 史奎拉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神尊想必累了,让我为神尊准备寝室,两位今晚请好好休息。」 史奎拉捡起地上的火把,再次以打火石点火。 我看见史奎拉身上的锁子甲,不禁打了个冷颤。尖牙咬碎金属鳞片,底下皮甲也穿了个大洞,渗出血渍。史奎拉明显受了伤,却咬牙苦撑,不让我们见到一丝痛楚。 「绝对有问题!那女王简直疯了!」觉在前往寝室的路上对我耳语。「小心点,如果惹火她,她不知道会干什么。」 好不容易甩掉满怀恶意的外来鼠窝,却投靠到疯狂女王统治的巢穴。但女王为何那样激动?虽然长相怪异,但谈话时确实有女性的温柔。难不成让我们见到真面目是如此不堪? 不过我们难挡睡意,什么也管不了了。 我们被带入简陋的洞穴,地上有些冰凉,铺上乾稻草意外舒适。我们倒在洞穴内侧,立刻沉沉睡去。 突然,我睁开眼。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不清楚时间,但应该还睡不到一小时。全身疲劳挥之不去,却有股急迫的念头,心想非起来不可。总觉得心底正猛敲著一口警钟。 「觉……觉!」 无论我怎么摇,他就是不醒。我摸摸觉的脸,血痕完全凝固,他连处理伤口的时间也没有就完全睡死。 「觉!快起来!」 虽然有点残忍,但我没时间乖乖等觉睡醒,急躁地摀住觉的口鼻。觉挣扎一下,差点窒息,胡乱拨开我的手。 「怎样啦……让我再睡一下。」 「不行,马上起来!你不知道现在很危险吗?」 觉总算认命睁开眼,但还留恋著甜蜜梦乡,不肯起身。 「什么危险……?」 「我觉得危险近了。」 「所以是什么危险?」 我无法回答,觉难以置信地沉默一阵,说声「晚安」又翻身睡去。 「觉,我知道你很困,但如果现在不起来,可能永远起不来了!」 觉抓抓头。「你在说什么啊?做恶梦吗?」 「不是梦,不是未卜先知,睡觉时,大脑整理一下之前的事情,我发现危险就在眼前。 「那你说说看,是怎么个危险法?你整理出结论了?」 我在黑暗中交抱双手陷入沉思,差一步就能掌握真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们所有人都忽略一个极大的危机。 「……或许我们太相信史奎拉了。」 「你说他骗了我们?」 觉总算回到现实世界。 「不是。不过我想他说的不全是真的,只有一部分才是。但史奎拉没意识到他太轻忽敌人了,这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说明的过程中,我脑海中的警报内容逐渐成形。 「一定是这样,今天晚上一定会打来,土蜘蛛一定会趁警备最薄弱的黎明时分进攻。」 「怎么可能?史奎拉不是说了,化鼠鼠窝间的战争就像下围棋一样抢地盘啊。」 「这就是他的大意!你想想,土蜘蛛是野生的外来种,怎么可能按照姚基的战术打仗?」 「可是要攻打洞穴里的敌人,这招应该很合理。」 「没错,这应该是全世界化鼠的基本战术,但土蜘蛛可能创造了其他的战术。」 「听你这么说……也是有可能……」 觉叹口气,他应该认为我杞人忧天,毕竟没有明确的证据。 「对了,我知道哪里怪了。」我突然大喊。「是我们被抓之前的事!离尘师父扫荡土蜘蛛的时候,它们根本没躲回洞穴,而是在地面上迎战,对不对?」 觉哑口无言,睡意全消。 「那是因为和尙活埋土蜘蛛大军,土蜘蛛才觉得窝起来也没用吧?」 「它们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咒力吧?怎么可能随机应变,改变战术?」 「或许是知道情势不利,因此出动大军想吓跑我们。」 「我本来也这么想,可是化鼠开战后应该会躲进洞穴,它们却从正面放箭攻击,这才是它们的战术啊。」 「可是从地面要攻击地底的鼠窝,未免……」 「它们一定有什么其他方法,比挖据点封锁对方更快、更有效。」 觉一时安静无声。 「如果早季没错,土蜘蛛现在知道有咒力,一定会意识到除了偷袭没有其他活路。」 黑暗中,我绝望地摇著头。 「不仅如此,就算有咒力的人帮盐屋虻鼠窝撑腰,偷袭还是可以杀死人类。它们在跟离尘师父的一战中,学到这点。」 教人心惊胆战的不祥预感益发强烈,时间所剩不多。 2. 夏暗(4) 「逃吧。」觉说。 「逃去哪里?」 「哪里都行,离开这巢穴就对了。」觉起身观察寝室外的情况。「早季还记得路吗?我们好像走了九弯十八拐到这里。」 「不知道记不记得起来,脑袋昏沉沉的,不太有信心……」 我试著回想从晋见女王之处到这里的路。 「不行,我记得第一个弯是左转,之后的记忆很混乱。」 我本来就不擅长记路,按照原路走一遍还有可能,但折返须把原来的地图全翻转过来,脑袋乱成一团。觉交抱著双臂,拚命回想。 「路口应该没那么多分岔吧?顶多就三岔道,刚开始是两条路往左,接下来往右,再来……往哪?」 「我记不得转弯顺序,但我清楚从进巢穴到这里一路都是平缓下坡。」 为什么清楚记得?因为我觉得自己彷佛被领往阴曹地府。 「这样吗?嗯……所以一次都没走上坡。」 觉凑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这次往上爬就好。如果半途遇到下坡就代表走错路,回到前一个路口换一条路就行。」 「可是往上走不代表就是对的路吧?」我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这么说没错,但就算走错路,一直往上爬,迟早会回到地面吧?」 这样真的可以吗?我担心起是否要按照觉的判断行动,毕竟怎么记得住之前在黑暗中行走过的道路。要是路上有条绳子就好了,特修斯也是藉助阿里亚涅的丝线指引才走得出牛头人的迷宫。 「我们是不是找化鼠带我们出去比较好?如果迷路……」 「不行,如果史查拉禀报女王,女王一定起疑。」觉靠近我,「我们怎么说明想趁这时候逃跑?要是被化鼠发现我们没咒力,我们根本猜不到它们接下来的对策。」 我竖耳聆听著附近的动静,似乎没有化鼠活动的气息,黎明是它们活动力最低的时候。但寝室外的通道无比昏暗,伸手不见五指,我实在没勇气往里面跨出一步。 「这里是不是怪怪的?」 觉听到我的话,不耐烦地回答:「这里什么都怪,哪里不怪?」 「为什么寝室里比外面亮?」 觉一时愣住。没错,我们在房里依稀看得见彼此,但进入外面的洞穴就什么都见不到。 「真的……对啊,一定哪里有光源。」 我们在寝室中寻找光源,但奇怪的是遍寻不著。觉依然紧抓著从土蜘蛛手上抢来的长枪,一边用左手确认我的位置,一边用右手持枪,探索寝室深处。此时黑曜岩般的光滑枪尖倏然闪现针孔般的光点。 「刚刚那是?」 我们慢慢走往寝室角落,发现上方落下一道微光,抬头一看不禁错愕。天花板上开了一个大圆孔,里面盈满星星的光芒。 「洞外?这里可以通到地面?」 「不对……这不是星星。」觉难以置信地低喃,「看起来像星星,但不会闪烁,这是什么?」 觉伸直长枪顶著成千上百的绿宝石光球,光球乍看和我们距离遥远,没想到一顶就勾到,这时光球分成数道各自摆动。觉慢慢收回长枪,他应该碰到了几颗光球,枪尖留下牵丝的黏液。 「黏黏的,早季摸摸看。」 我摇摇头。 原来在天花板上发光的,是化鼠养来当家畜的变种土萤。 土萤又称萤火虫,远古以来便栖息于纽西兰、大洋洲一带的洞穴中。品种类似苍蝇、蚊子、虻等昆虫。幼虫在洞穴顶端筑巢,垂下牵丝的黏液球来猎食被黏住的昆虫;土萤会发出光线吸引猎物,光线反射在黏液球上,看起来宛如神秘奇特的翠绿银河。日本列岛原先没有土萤分布,据说在古代文明崩溃前不久,人类引进土萤做为钓饵,一部分存活下来,经过化鼠品种改良,成了贵宾室吊灯。 觉再以长枪采集黏液,确认发光体是某种昆虫的幼虫;经过短暂讨论,我负责垫背,让觉踩著我的肩膀采集土萤。至于为什么体重比较轻的我不上去采?因为发出绿光的蛆虫很恶心,我不想碰。 觉抓来几只土萤,用它们分泌的黏液黏在枪尖上,多亏化鼠的品种改良,土萤受到这等虐待还是不断发光。 「好,走吧。」觉站在寝室出口,毅然决然地说。 我们背起背包紧握彼此的手,靠著昆虫发出的微光往黑暗中迈进一步。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路程相当独特。 身边的光源仅剩长枪上宛如鬼魂的土萤微光,而包括脚底在内的其他范围一片漆黑。我试著面向侧边,伸出手在眼前晃动,却连一点影子都看不见。幸好洞穴不宽,我们并肩前进,身体不时擦过墙面。 「现在是往上吗?」我常丧失信心,反覆向觉确认状况。但每次问往上还往下,觉只回答:「不知道」或「谁知道」,不管什么回答都不会改变现况。 枪尖的光线不时照出双岔路或三岔路,我们在微弱的光线下还是分得出岔路,因为岔路口都种著夜光苔当路标。夜光苔正如其名,是闪著淡绿光线的苔藓,与土萤不同,无法自行发光,须藉透镜般的细胞汲取四周光线,在缺乏光的洞穴行光合作用。这些细胞会反射光线,看似发光。 化鼠仅靠触觉与嗅觉就可以在狭窄的地洞往来,但为了提升文明,须提高移动的效率,因此会利用这些生物特性。 我们默默往前,路上一只化鼠都没见到,或许现在是鼠窝休息的时间。原本我们深信是运气好,但愈往前走,状况愈怪。 「哎,我们应该走很远了吧?」我问觉。 「嗯。」 「是不是走错路?」 我们停下来,如果走错,这是哪里?我回溯记忆中的路线。 「怪了,途中慢慢想起来时碰过几个路口,转过几个弯,应该不会走错啊……」 「但应该哪里错了,我们没花这么多时间过来啊。」 「也对,回头吧。」 我们在阴暗的洞穴中掉头前进。继续往地洞深处钻令人泄气,但我们别无选择。不久,又碰到令人错愕的状况。 「岔路!」我惊呼。「怎么可能?刚才这里根本没岔路。」 我边走边记路,因此满有信心。 「……确实没有。」觉抓了一把岔路上的泥土仔细端详。「该死。原来是这样。」 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吓我一跳。 「怎么了?」 「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怎么会这么快……」觉深深叹口气。 「你在说什么?究竟怎么回事?」 「这里的土还很新……」 觉的解释让我脸色瞬间刷白。化鼠会不断在巢穴里挖隧道好改变鼠窝形状,我们怎么走去寝室,不代表路上的分岔到现在还一模一样。 「我看巢穴没活动,还以为没问题,可是就算其他活动停了,洞还是在挖。或许鼠窝正进入备战状态。我们一经过就马上有化鼠从别处挖过来,因此出现这条岔路。」 觉忿忿扔掉手中的泥土。 「那我们现在……」 「迷路了。」 如果看得见觉,他想必哭丧著脸、狼狈不堪。 之后我们在阴暗的地洞中四处徘徊。也许仅仅过了三十分钟,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下钻爬狭窄的洞穴,试图找到出路的压力超乎想像。我们衣著单薄,冷得起鸡皮疙瘩,却又热汗淋漓。行走过程中,我们不时用平时不会使用的脏话咒骂,诅咒不幸,哀求神明的垂怜又安静啜泣,但一直紧紧握著彼此的手。 最后,终于陷入短暂的精神错乱。 我的第一个症状是幻听。 「早季,早季!」 有人不知在何处喊著我的名字。 「你叫我?」 我随口问觉,通常只会听他不耐烦地回答:「没有啊。」 「早季,早季!」 这次我听得很清楚。 「早季,你在哪里?快回来。」 是爸爸的声音。 「爸!爸!」我大喊。「救命!我迷路了!」 「早季,你听好,千万别跑到八丁标外面。八丁标中有强力结界,安全得很,但跨出一步就没有任何咒力保护了。」 「我知道,可是我回不去了!找不到路了!」 「早季,早季,你要小心化鼠。化鼠敬畏具有咒力的人,当神一样来拜,并且绝对服从。可是对上没有咒力的孩子,就不知道会有什么态度。所以我们要尽力避免孩子与化鼠碰面。」 「……爸爸。」 「喂,你在念什么啊?」 觉的声音比幻听更空虚、更不真实。 「据说第五代皇帝大欢喜帝登基时,要求民众欢呼喝采连续三百年。要是谁先停下拍手的,就被选为祭品,以pk点火燃烧身体,那悲惨的焦尸还会被送进皇宫当饰品。所以民众给大欢喜帝的恶谥,就是阿鼻叫唤王。」 「爸爸,救我……」 「第十三代爱邻帝,恶谥为酸鼻女王……只要有人不顺她意,就惨无人道地……无上的喜悦……绝食避免呕吐……第三十三代宽恕帝,在世时便有别号犲狼王……啃咬尸体……其子第三十四代皇帝,醇德帝,恶谥邪门王……十二岁便活生生拧下宽恕帝头颅……害怕自己可能遭到杀害……将年幼的旁系与直系手足……尸体喂养大批沙虫、海蟑螂……第六十四代圣施帝,恶名夜枭女王……满月之夜掳走孕妇,开膛剖肚,生呑胎儿,吐出满地碎裂人骨……」 爸爸的声音一时听来非常扭曲,突然又变得极为平淡。 「你听好,前史文明的动物学家康拉特劳伦兹指出,野狼、渡鸦等动物具有强大伤害力又具有社会性,还拥有一种避免同类互相攻击的生物机制,即为攻击抑制。另一方面,老鼠与人类等动物并不具有强大攻击力,自然缺乏攻击抑制机制,同类间经常发生过度攻击与杀戮行为。」 「爸爸,别说了……」 「姚基发现故意牺牲一个据点,就能成全己方联系,切断对方补给;可惜有个问题,要牺牲的据点正是因它亲自坐镇。不出所料,敌人包围姚基的据点,姚基等六只守卫虽然英勇奋战至最后,还是全都被千刀万剐,变成香喷喷、热腾腾的肉饼。」 「混帐!振作点!」觉抓著我的肩膀。 「我没事……」嘴上这么说,幻听却挥之不去,甚至出现朦胧的幻觉。 「学校有批准你们到这地方来吗?」 僧人模样的幻影嘲讽著我。 「你们违反伦理规定基础,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条,不谤三宝戒。你们听从恶魔之声,对佛门教义提出异议。所以我要将你们永远冻结在纸人中,你们就当个纸人渡过余生吧……」 「早季!早季!」 我差点被摇到内伤,这才回过神。 「觉……」 「你自言自语些什么啊?我还以为你脑袋坏了!」 「是快坏了。」我低声回应 我应该差点陷入危险的崩溃前兆。如果没有彼此,我也许会精神失常。我们后来又在地洞徘徊一阵子,期间一只化鼠都没碰上,仔细想想,它们也许老远便感知我们而故意让路。接下来,我先惊觉情况有异。 「你听得到吗?」 没反应。我握紧觉的手,但仍无反应。 「觉?」 我打了他两、三个耳光,他挤出一丝低吟。 「振作点,我听到怪声音了!」 「声音一直都在响啊……」觉微弱地说,「有人从地底叫我们,那是死人的声音……」 我打了个冷颤。很明显的,觉继我之后产生幻觉,但我听到更宏亮的声音,难道是因为走在阴暗的地洞,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危机逼近。 现在没时间担心觉了。 竖起耳朵一听,又来了,声音回荡在洞里,不清楚来自何方,但愈来愈响亮。啊,我听清楚了,是众多化鼠在尖叫、怒吼与惨叫,还有敲锣打鼓般的金属撞击声,以及不知道是鼓掌还是潮水的异声。 这些刺激神经的怪声,全是战争的声音。最坏的预感成真了。 「要快点逃才行!蜘蛛打来了!」 我握紧觉的手,他毫无反应。 眼前又是岔路,往哪逃才好?左边?右边?或回头? 我摸索著觉的右手,长枪指往前方,但见不到黑暗中微弱的绿光。我连忙摸索枪尖,土萤已经死了。但我发现四周并非完全黑暗,种在岔路的夜光苔发出微光,某处也渗出微弱光线。根据我们在地洞中徘徊的时间推测,天亮了也不奇怪。出口应该就在前方。 我望著一片漆黑的前方,左边比较亮,我拉著觉小心翼翼前进。愈往前走,地洞愈亮,化鼠交战的声响也更加响亮。 如果就这么从出口出去,闯进化鼠战场的正中央,没有咒力的我们根本无法保命。 周围的亮度可比新月夜光,而眼前通道平缓向上,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右弯处,光线就是从那里射进。我犹豫半晌,迈步向前,心想不能停在这里,得确认出口的情况。 就结论来说,这短暂的迟疑救了我们一命。 霎时,我听见附近传来化鼠的惨叫,紧接著一只化鼠连滚带爬地从转角处冒出来。化鼠全身断断续续地抽搐,死命往我们爬,明显受到致命伤。同时,我察觉有异,鸡蛋坏掉般的臭味传来。我朝濒死的化鼠身后看,入口射来的光线打亮潜进地洞的烟雾。 本能告诉我,千万别吸入烟雾。 「往这里。」 我拉著觉的手,一百八十度地掉头前进,拚死跑回刚才走过的地洞。尽管快速跑了一段,恶臭却没有消失的迹象,反而愈来愈浓烈。陷入恐慌之际,始终没反应的觉突然自嘲起来。 「逃到哪里都没用,我们要变成老鼠了。」 我气得反驳:「我们才不是老鼠!」 「一样。」觉低声说著,口气十分悠哉。「洞里的老鼠被烟熏就无路可逃。」 「烟熏?」 我总算知道心中不对劲的感觉来自何方。 「平常烟雾都会往天上飘,怎么往下追过来呢?」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觉像个高傲的资优生,睥睨著连简单问题都答不出来的笨学生。「既然要攻击躲在洞里的对手,当然要用比空气更重的毒气。」 我倒抽一口气。 「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早说。」 我压抑怒意往地底逃,回想著走过的路。记得有一处是长长的上坡,给了我会通往地面的错觉。但走到接近地面的位置时,坡道像故意让我失望般又再次往下挖。到那里或许避得开下沉的毒气。 失去土萤的光芒,又陷入疯狂,我们在错综复杂的地道狂奔。这样还能走上正确方向几乎可说是奇迹。 「是上坡!」 脚底的感觉告诉我已经上了长上坡。我们奔跑好久,大小腿的肌肉纷纷哀嚎,但只能咬牙继续。疼痛与苦楚在在证明著我们还活著。 道路总算平坦起来,往前又是平缓下坡。 「先在这里等等。」 只能祈祷灌入巢穴的毒气不会冲到这里。若是单行道,继续逃是比较聪明的做法,但化鼠的巢穴像蜘蛛网般四通八达,毒气比我们更快到前方,最好的方法是留在制高点。 我俩在黑暗中席地而坐。 「还好吗?」我问。觉低声回答:「还好。」 「毒气大概多久会散?」 我还是看不见觉的身影,但感觉他在摇头。 「不会散啊。」 「怎么可能?难道会永远留在地洞里?」 「那倒不会,不过应该几天都散不了。」觉深深叹一口气,「不是这里的空气先用完,就是毒气慢慢扩散到这里。」 我喉咙冒出一股酸苦味,看来我们真的只能坐以待毙。 「……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知道。」觉的语气毫无抑扬顿挫。「万一盐屋虻鼠窝打赢了,或许会把我们挖出来,但这也要等到毒气散了才有可能。」 绝望抽乾我的力气,明明拚命逃到安全地带,一回神却发现自己要被活埋在这个深深地洞。完全束手无策,等待著死期来临,这完全是精神上的酷刑。在地洞里被毒气追著跑还轻松一点。 「虽然现在情况很差,可是……」我很自然地开了口。 「嗯?」 「幸好不是一个人。」 「拉著我陪葬,爽了吧?」 我笑了笑。「如果只有我一个,一定撑不过来。绝对到不了这里。」即使终点是死胡同,我们仍竭力擦到最后一刻。 「我也是。」 觉的口气又恢复以往,我总算放心,但精神错乱比较不会感到痛苦吧。 「真理亚他们不知道顺利逃掉了没?」 「应该逃掉了。」 「那就好。」 对话到此结束。时间在黑暗中缓缓流逝。不知道经过一分钟、五分钟还是三十分钟,我迷迷糊糊惊醒。 「觉!觉!」 「……怎样?」觉的回应很空洞。 「是臭味,闻得到吗?毒气扩散到这里来了。」 这股臭鸡蛋般的恶臭,就是在出口附近闻到的味道。 「这里已经不行了,要不要往前逃?」 「不了,我想没其他地方比这里高,往低处逃等于自杀。」 觉也是拚命在思考出路。 「你的鼻子比我灵,闻闻毒气从哪来的?从出口?还是两边都有?」 「我不知道。」 如果环境条件够好,或许听得出声音方向,但人类不可能判别气味从哪里来。 「不对,你等一下。」 我灵机一动,先闻闻靠近出口那边的恶臭,再小跑步到洞穴另一端的下坡确认味道浓淡。幸好觉看不见我的动作,我简直像到处乱嗅的化鼠。 「我想是从刚才的出口那边,单一方向来的。」 「那应该还来得及,堵住地洞吧。」 「堵?怎么堵?」 「埋起来啊。」觉用长枪挖掘毒气逼近处的洞顶,虽然看不见他的动作,但从空气的流动以及不断弹到脸上的泥块,不难想见他多拚命。 「早季,危险!」 觉突然扑向我,把我推倒数公尺远,然后挡在我身上。我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头顶便崩下大堆土石,我赶紧闭上眼,用双手盖住脸,等待土石不再崩落。为了避免吃到土,我连尖叫也不敢发出来。好不容易结束了,我发现全身都是泥土,膝盖以下整个被埋住。 「没事吧?」觉担心地问。 「我没事。」 「好危险,差点要被活埋了。」 冷静想想,在地洞里往上挖,实在不是什么正常作为,但生存本能让我们不顾后果采取行动,幸好结果还不错。我们小心翼翼从土石中抽身,确认通道已经完全封锁。保险起见,又把土堆拍得更扎实,以免毒气渗进来。 「如果再往上挖一点,是不是就能出去了?」我抬头看著洞顶。上方土石崩落不少,但我当然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对吧?应该还有三公尺以上。由下往上挖实在太乱来了,这次肯定会被活埋。」 最后,我们还是无计可施,只得在黑暗中坐下来。 堵住通道的行动一时让我们以为事情有改善,但深思后就知道什么都没变。我们所在的地方变得更狭窄,如果另一边也灌进毒气,只能举双手投降了。毕竟把另一边通道也堵住,狭小空间中的空气很快会耗尽,必然闷死。 这次真的完蛋了。 我不想死在这种地方,但什么都无法做。真难相信自己在人生最后的关头上竟是如此平静,但我身心俱疲,连情绪爆发的力气都不剩。 我离开觉,在黑暗中抱膝而坐,又看见幻影。在正常世界里要碰上极大危机才看得见不存在世上的事物,但在这里就像打开开关,随时可以见到幻影。长时间徘徊在黑暗中,控制精神的力量会减弱,潜伏在心底的妖魔鬼怪便跋扈起来。 最先看见的是蓑白。它半透明的身子由左至右缓缓掠过眼前。影像如此清晰,我不敢相信是幻觉。v字形的头部触手与背上大量的触手,前端闪著红、白、橙、蓝等鲜艳光芒。接下来,洞顶垂下数不清发著绿光的黏液丝,土萤迅速在我眼前展开一片辽阔的银河。 蓑白逐渐被黏液缠身,扭著身子前进,还是被缠住。黏液丝如吊灯般摆荡,缓缓捆起蓑白往上拉。蓑白将身上几条沾了黏液的触手接连弄断。没了触手的蓑白背上发出强烈的七彩光芒,光线千变万化、交织缠绕,在空中画出或直或圆的图样。美得让我沉醉。 慢慢地,蓑白变成拟蓑白,拖著一条七彩残影,缓缓从眼前消失。 光影飨宴,渐渐沉入黑暗。 我心想,一切都要被封入黑暗了吗?就在此时,四周又变了一套景色。眼前出现一道橘红光芒,护摩坛上烧著熊熊烈火。 橘红色的火花飞舞,附和著地底传来的真言诵唱声。 是那天的光景。 祈祷中的僧人将药丸之类的东西扔入护摩坛上的火堆,再注入香油,火焰一发冲天。身后大批僧人的诵经声,如夏日蝉鸣般在我耳中回荡。 我在那天通过清净寺的仪式,被授予咒力。 为什么人生最后关头看见的不是父母,也不是儿时玩乐的田园,而是这幅光景? 剎那间,又唤起我另一道回忆。 「不行!真言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觉厌恶地说。 平时没做几件正经事,偏在这时候装乖,实在令人火大。 「没关系,我们是朋友吧,我一定会保密。」我只好采取死缠烂打的做法。 「你为什么要问我的真言?」 「就想知道真言是怎样啊。看跟自己的有什么不一样。」 「……那早季先说你的来听听。」 觉狡诈的表情激起我的斗志。好,既然你有这种打算,我就反将你一军。 「好,这样好了。我们把自己的真言写在纸上,数到三,一起秀给对方。」 「嗯……还是不要好了。把真言告诉别人就会失效。」 怎么可能会这样?我在心底吐槽他。 「就说不用仔细看,这样也不怕给人记住啊。秀一下下就好。」 「这样有意义吗?」觉狐疑地说。 「这样就好。反正朋友之间互相看看,大概知道真言多长就好了。」 我好不容易说服闹别扭的觉,彼此将真言写在纸上。 「好了吗?数到三哦。」 我们拿著纸片面对面,然后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转纸张把真言秀给对方看。 「看到了吗?」觉一脸担心。 「完全看不清楚,不过大概知道长度,但也没那么多字嘛。」 「嗯,早季的也不是很长,大概跟我差不多。」 觉总算放下心,将手上的纸片揉成一团,点火烧掉。纸片瞬间就成灰烬。 「……该不会看见一、两个字吧?」没想到觉这么胆小,非得问清楚。 「没一个字看得清楚。觉的字就算仔细看也看不懂。」 觉这才放心离开。我趁机拿走觉写真言时用来垫底的纸张并仔细审视。觉写字的手劲大,笔迹清晰,用软铅笔一描便出现明显的文字。 我后来到图书馆查询,知晓这是虚空藏菩萨的真言。 或许会成功。我屏气凝神,观察觉的状况。他的呼吸像进入深眠般轻微,但不时发出不清不楚的嘟哝声。他如今的意识就像中了催眠术。一旦打开潜意识的封盖,解放平时压抑的念头,要像我刚才一样陷入幻觉中也不奇怪。 催眠术的困难,在于如何引导意识模糊。现在这种状态应该行得通。我已经知道烙印在觉意识深处的魔法咒语:真言。 我绝不能失败,一旦失败,我们会死在这里。我谨慎地在脑中反覆演练该说的台词,然后深吸一口气,厉声喊道: 「朝比奈觉!」 我看不见觉的脸,不知他有何反应。 「朝比奈觉!你们破坏规矩,擅闯禁地,犯下禁忌倾听恶魔妖言。这已是大罪一条,但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 我稍稍感到他的身体抽动一下。 「你们违反伦理规定基础,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条,不谤三宝戒。你们听从恶魔之声,对佛门教义提出异议。我必须在此立刻冻结你们的咒力!」 觉啜泣起来,我非常心痛,但还是狠下心继续。 「看著火焰。」 觉毫无反应。 「看著火焰。」 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你的咒力已经被封在这纸人之中。看到纸人了吗?」 觉深深叹口气回答「是」。 「现在将纸人送入火中!尽皆烧灭!毁去众烦恼,灰烬奉还无垠荒土!」 我鼓足了气,加大音量。 「看啊!纸人已经烧尽!你的咒力已被冻结于此!」 觉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舍下你的烦恼。将一切扔入清净炎中烧灭,你方能获得解脱。」 紧要关头来了,我走到觉的身边。 「你全然皈依神佛,拋弃了自己的咒力。」 我尽量让语气温柔亲切,穿透觉的心灵深处,解开缠绕在他心上那一道道暗示的锁炼。我当下内心仅有救觉的念头,但救他之前不得不陷他于痛苦,我一定要向他道歉,除此之外,他这一路拚命保护著我,我也要向他致谢。千丝万缕的思绪如洪水般瞬时涌上心头,我泪湿眼眶。 「大日如来慈悲,我在此再次传授你真正之真言,召唤精灵,还你咒力!」 我用拳头猛敲他的双肩,贴到他的耳边轻声呢喃。 「南牟,阿迦舍,揭婆耶,唵,阿唎,迦么唎,慕唎,莎诃」 半晌,什么都没发生。但四周逐渐明亮起来。 「觉!」 我哭喊出声。光明来自于长枪,黑曜岩枪头部分变得红热,发出耀眼的光芒。 「觉,这是你做的吧?你感觉得到吗?咒力恢复了。」 「嗯……好像是。」觉听起来像大梦初醒。 「快点把洞顶打穿,弄走这些碍事的土。」 「好。」 「啊,等等,外面可能充满毒气……」 「你放心。我一口气全轰掉。」觉露出可靠的笑容。「空气可能会暂时稀薄一点,你先按好耳朵和鼻子。」 我连忙用双手拇指与中指,勉强同时按住耳鼻,同时头顶上的大片泥土像地震般震动起来。 下一刻,随著一阵龙卷风般的巨响,土堆消失无踪。 2. 夏暗(5) 土蜘蛛研发的攻坚方式无比残忍,但可以在短时间内镇压敌方鼠窝。它们采用致命毒气来熏对方的巢穴。 听说在国内鼠窝的战术中,出现过引河川进行水攻。但战争的主要目的是夺取对方鼠窝成员当成劳动力,这种杀光敌人的做法并不恰当。另一方面,大陆战争通常是为了争夺有限资源,因此才发展出有效屠杀敌兵的方法。 我如今仍不清楚它们究竟使用什么样的毒气。根据遗留在现场的毒气产生装置残骸,土蜘蛛用石块与黏土,在盐屋虻鼠窝的风头上搭造奇形怪状的临时熏炉,熏出某种毒气。从鸡蛋坏掉的臭味判断,它们从某处火山找来硫磺块。硫磺燃烧后会产生带有剧毒的二氧化硫,而且比空气重,自然灌入化鼠的巢穴深处。不过很难想像仅仅依靠硫磺的威力就灭掉整座鼠窝。 觉的想法是,土蜘蛛可能盗挖过人类古城并从废弃物中找出含氯塑胶,氯乙烯燃烧之后会产生带有剧毒的氯化氢,也比空气重,可以灌入地底。多种毒气相辅相成则有效提高致死率,燃烧多种材料还可能产生未知的恐怖毒气。 总之,觉当时的咒力恢复,他耗费十几秒将覆盖在盐屋虻鼠窝上空的毒气一扫而空。 就算咒力可用,替换大量空气也绝非易事。须产生一股反作用力才可将空气推往他处。觉制造出强大的龙卷风,低处的有毒空气被卷至高处飘向远方,而乾净的空气自然回塡。他临机应变的想像力相当了不起。 风暴停息后,我们透过被龙卷风卷开的大洞望著湛湛天空。外头日光强烈,我们像误闯地表的鼹鼠般忍不住眯起眼睛,然后用力深吸一口久违的新鲜空气。外面空气稍冷,全身上下的毛孔像猛然蜷缩起来。 我习惯光线后看著觉注视的方向,眼见洞口逐步拓宽,正面出现可供攀爬的平缓斜坡,上头还有一道道受到看不见的轧型机压印出来的阶梯。踏在阶梯上,像踩在红砖一样扎实。 「我先上吧。」 「等等。」我出手挡住觉。「我先看看情况。」 「不行。土蜘蛛可能从远方射箭偷袭。」 「所以才要我先上。如果觉有个万一,不能使用咒力,我们就完了。」 我不等觉回答就登上楼梯。抵达地面前,我侧耳倾听上方的动静。大地一片沉寂,连鸟鸣都听不见。我压低身子,偷偷探头。龙卷风将整片杂草吹倒成放射状,除此之外什么都见不到,我四肢趴伏在地,悄悄爬出洞口观察周遭,最后缓缓起身。四周全吹得乾乾净净,尸体也好、残骸也罢,什么都不剩。 觉紧接著爬到地面。 「怎样?」 「附近什么都没了。」 放眼望去一百多公尺外的树梢上似乎挂著化鼠的尸体,应该是被龙卷风卷起来的。它们的身影从这里看起来和人体没两样,我忍不住头皮发麻。 「它们一定躲在哪里,不可能吹一阵风就全军覆没。」 我们没有马上行动,反而先慎重检查四周。镝木肆星那样的高人能在半空创造空气透镜来取代望远镜(不是一般凸透镜,是以凹透镜来放大影像),但觉不会这么高超的技巧。 「啊,看那边。」我指向北边山丘,似乎有什么在动。但当我们一同注视北边,迟迟看不到可疑事物。「对不起,可能是错觉。」 「不……或许不是。」觉盘起双臂,脸色凝重地望著同样位置。「根据这里的地形,那是最适合放毒气的地方。山头上不怕密度重的毒气回流,山头到这里也毫无障碍。」 觉扯起一把草洒向空中,测量风向。 「风不大,是北风。我看没错,它们就在那里。」 「那我们往南逃。」 我拔腿就要跑,却被觉拉住手臂。 「你胡说什么?如果我们逃,它们一定追上来,搞不好突然从背后偷袭。」 「可是……」我不懂觉的想法。「你打算怎么做?」 「还用说,我们要先出手,除非它们全军覆没,否则都不算安全。」 「你说什么。」我一时找不到话语。「不行,现在可以出手的只有觉啊!」 「不行也得行。」觉心意已决,一步都不肯退。「你看到和尙怎么死的没有?咒力不适合防守,攻击才是第一。不过……早季如果害怕就先逃好了。你说得没错,现在只有我可以对抗它们。」 我怎么可能听他这么说就点头逃跑。我继续和觉争论,最后决定往北前进。即使拥有咒力,被人攻其不备还是死路一条,我要担任优秀的哨兵,补足觉的视野。 「我们应该进入弓箭射程了。乱走很危险,试著主动攻击。」 我们从山头下的大石头后方窥探前面的动静。 接下来,觉用乐在其中的口吻下令,「炮弹。」岩石顶端登时裂出几条细缝,少许碎石纷纷崩落。他接著探头选定目标,对准山头。 「飞!」 大量碎石瞬间呼啸而去,击向敌方位置。山丘上的化鼠立刻陷入惊慌失措的状况,哀号与怒吼阵阵传来。它们想必急著战斗,甲胄刀枪的金属撞击声紧接而上,还有弓箭齐发的拨弦声。 「笨蛋。」觉对此嗤之以鼻。 满天箭矢划出浅浅拋物线迎面而来,但都在空中旋转方向,像听话的狗扑向饲主般飞回射箭的士兵身上。 惊恐的叫声喧嚣而上。 「本来想做个镰鼬风,但现在还没办法。」 觉宛如在研究游戏策略般地低语,他接著望向身后,四、五十公尺远的几棵大树顿时连根拔起,飞向高空。「去!」六棵大树直冲山顶,我以为直接砸向敌阵,但仅在空中缓缓盘旋,惊吓对方。 山头的尖叫此起彼落,化鼠胡乱对头顶的大树放箭。 「哼,看来是怕了。」觉的态度像在参加滚球竞技,而他正在毫无杂念地操纵著推球员。「但光是这样,技巧好像有点平淡……好,起火!」 大树同时冒出火焰,成为巨大火把,枝叶上燃烧的点点火花坠落在化鼠放箭之处。化鼠完全陷入疯狂,火焰延烧到某物,烧出数道直冲天际的浓密黑烟。 「好,趁现在上山头!」 觉操纵著用来藏身的大石头往山坡上前进开路,我们紧追在后。抵达山顶前,眼尖的化鼠发现我们并发出警告的叫声,但瞬间被白热火焰笼罩,闷声倒地。 「那应该就是生产毒气的装置?」 我指著五、六座奇怪的物体,它们由石头与黏土搭造,长相如同扭曲的蚊香猪(注:侧边开口的日式香炉),但鼻子部位长得如同象鼻,不断向山底下延伸。电光石火之间,最靠近我们的毒气制造机炸得粉碎,其他几座也接连爆炸,一支化鼠小队连忙赶来,但当场被碎片击倒在地。 「稍微玩玩吧。」 后面的化鼠见到同伴丧命,迟疑要不要突击,此时地上的化鼠尸体倏然起身,以人偶般的怪异动作扑向同伴,军队顿时吓得分崩离析。很明显,对超自然现象的恐惧,足以浇熄好战化鼠的士气。 「原来如此……制造恐惧比暴力冲突有效多了。」 觉马上执行刚才学到的战术,化鼠的面前、身后、甚至大队中央,接连出现自行起身的尸体。原以为化鼠没有人类的情绪,但此时它们坠入难以想像的惊恐,吓得自相残杀,惨不忍睹。灰心丧志而打算逃跑的化鼠一再被看不见的手臂拎到半空,扭断颈椎。 五、六分钟后,坐镇山顶上的化鼠部队全军覆没。 「横渡这片草原的行为甚是危险。敌方从森林中一目瞭然我们的行径,土蜘蛛弓箭手更不知隐身何处。」 史奎拉五体投地地向觉禀告。最初见面时,他态度殷勤;现在见识到咒力压倒性的实力,他充满恐惧。 「可是土蜘蛛的鼠窝不就在那片树林吗?」觉不满地嘟起嘴,「如果看不见敌人,从这边贸然出手只会让它们溜掉,而且要烧光这片草原还不简单?」 「神尊所言甚是,但即使只有一只土蜘蛛躲藏在土中,它还是会不知好歹地用毒箭攻击神尊。」 史奎拉诚惶诚恐地抬头看觉,它鼻头上有一道长长刀伤,浑身沾满血渍泥沙。 「我等使用的箭头仅涂麻药,但土蜘蛛暗杀用的箭头却涂了从异国毒蛙采来的夺命剧毒。万一神尊受到一点擦伤,后果不堪设想。请容我派遣斥候寻找安全迂回的路径让两位神尊前去。」 史奎拉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机相当巧妙。扫平山顶的毒气部队时,我和觉其实争论了一会。我的主张是,既然已经解除敌人追击的危机,当下应该立刻逃走,但觉顽固地坚持己见,他要让土蜘蛛全军覆没。 觉究竟怎么了?我看著他的表情,不知作何感想。 眼前这个人完全不是记忆中爱吹牛但心地善良的少年。 觉坚持这里离藏独木舟的霞浦湖岸还有一段距离,如果不斩草除根,后患无穷,但我看见他眼里闪著诡异的光,他只想大开杀戒。我举出几个实际的问题,等觉冷静下来。昨天晚上我们只见过一次土蜘蛛鼠窝,地点不甚清楚,更别提要找出女王居住的龙穴。在这情况下胡乱攻击,不可能消灭土蜘蛛,而且一旦受到反击,觉有的仅是血肉之躯,下场必定很惨。 我的死缠烂打终于奏效,觉的态度逐渐软化。此时山下有个声音在喊我们,我们心头一惊,以为是土蜘蛛的陷阱;原来是史奎拉领著盐屋虻鼠窝的残员,五体投地向我们跪拜。它们总数仅剩五、六十只,毒气威力可见一斑。 史奎拉说明,盐屋虻鼠窝成员一闻到毒气的异味便逃往巢穴的深处,导致全军覆没。土蜘蛛在毒气中添加硫磺的目的,在于反过来利用化鼠的习性,企图将对手逼进老巢;史奎拉率领的亲卫队负责移送女王,选择靠近地面的地洞行进,方便女王庞大的身躯通过,反而捡回一条命。 虽然鼠窝一败涂地,但它们士气高昂。其中一个原因是,女王平安逃到安全的场所,一旦鼠窝中唯一有生殖能力的女王丧命,鼠窝只能走向灭绝;另一方面,它们亲眼目睹觉用咒力轻松扫荡可恨的土蜘蛛士兵。 盐屋虻鼠窝的残员心中满怀残暴的复仇欲望,沉著冷静的史奎拉也不例外。它不断强调已经事先调查敌方女王的所在地,讯息正确无误,煽动觉趁势讨伐土蜘蛛。 回归正题,最后我们还是照史奎拉的建议,从左边绕过草原,前往树林中的土蜘蛛巢穴。 「这条路真的安全吗?」 我边走边问史奎拉。虽然绕一大圈,但草地上的路径踏实,显见经常使用,实在很难想像骁勇善战的土蜘蛛在这么重要的路线上毫无防备。 「请别担心。先前派出斥候,并未见到敌军踪影。它们以为毒气将我等消灭殆尽,预料不到鼠窝老巢即将遇袭。」 土蜘蛛是这么好应付的对手吗?两天前,我还会相信史奎拉这番说辞,但经过这两天接连不断的异常经验,我不得不疑神疑鬼。我命令史奎拉让我们简单换装,求个安心,觉说只要我高兴他就会配合。没想到短短十分钟后,我就知道这么做是对的。 前头士兵发出高亢的警戒叫声,我们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何事,直到护卫往头顶上射箭才知道敌人来袭。 「神尊,请躲好。土蜘蛛来了!」史奎拉高喊。 「它们在哪?」 「在树上……『替身』倒下了!」 我指名给觉当替身的化鼠已经倒卧在地。它是队伍里体型最大的化鼠,远看与人类儿童有几分相像,我让它戴两顶头盔,再披上斗篷。现在它身上插了三支箭,箭的模样古怪,没有箭羽,卷著一圈圈丝线。 「是吹箭,毒吹箭,请小心!」 史奎拉似乎看穿我的困惑,大声警告。敌人到底在哪里?我仰头看树梢,没见到化鼠。难道不断放箭的士兵看得到敌人?它们大概只是胡乱攻击。此时,一棵乌冈栎的树梢发出沙沙声响,我仔细观察,虽然不清楚,但的确有东西在上头。 「觉,这棵树上有东西,摇看看。」 原来几名士兵叠在觉的身上当肉盾。觉不顾史奎拉阻止而钻出来,接下来宛如强风过境,大树猛然一弯,树梢晃荡。大把树叶沙沙飘落,树枝纷纷断落。 重物随著树叶摔了下来,立刻被化鼠士兵重重包围。 「这什么?」 我看见摔下来的东西,不禁倒抽一口气。 该怎么形容才好?如果拿最接近的生物型态来举例,那就是南方产的木叶虫或是海马的同类叶海龙。这只生物体长一公尺,与一般化鼠差不多。头与手脚的形状也确实是化鼠。不同之处在于躯干极度瘦削,颜色与乌冈栎的枝干一模一样,而且全身长满小丛枝叶。这只土蜘蛛的丛叶兵对著天空嘶哑出怪鸟般的叫声,马上遭到盐屋虻鼠窝的士兵们以长枪刺杀。 根据这种情况,附近应该躲著同伙。我又环视周围树梢,已经知道它们的把戏,伪装效果登时减半。这次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两棵树上躲著三只丛叶兵。 不必我指点,觉的咒力与箭阵宰掉三只屏息以待的化鼠,它们摔落地面。 「这是什么?」 觉听到我的问题,面有难色地注视著尸体。我一点都不想碰它们,丛叶兵身上的突起及突起尖端上类似树叶的器官,明显都不是人造物。 「没什么好奇怪的,昨晚见到的土蜘蛛军队不也像怪物大游行吗?」 我想起球果队长皮肤上的鳞片。 「你是说……它们可以变成各种稀奇古怪的形状?怎么会这样?」 「这我还不清楚,不过,我有一个假设。」觉又披回斗篷。「总之接下来最好小心点,不知道它们会伪装成什么模样等著我们。」 「还是回头吧?太危险了。」 「走到这里就不能回头了。一逃,它们就会追来。」 觉认为已经别无选择,我们不得不继续前进。 行军一段时间,树林里的路剧烈地拐向右方,我们慢慢接近土蜘蛛巢穴。因为被丛叶兵突袭的经验,觉在前进过程中用咒力扯断粗大树枝,胡乱敲打眼前的树丛与树梢。更往前走,遇到林木稀疏之处时,左手边出现一个小池塘,飘满翠绿的浮萍。 「等等!」 我拉住就要往前走的觉。 「我觉得这里很不妙。」 我以为觉会一笑置之,没想到他一脸严肃地停步。 「你觉得有陷阱?」 「我不清楚……」 我望著沼泽水面,上头不时浮出气泡,这是哪里来的?觉也注意到同件事,他用咒力举起几颗大石头往浮出气泡的位置猛然砸下。 池塘喷溅出巨大水花,飞往四面八方。 我们观察半晌,什么也没发生。 「看来没问题,走吧。」觉不耐烦地说。 「可是……」 「哺乳类不管多会憋气,都潜不了那么久。」 现在的决定权在觉手上,所有人开始缓慢前进。 就在此时,水面突然传来咕嘟一声。回头一看,顿时浮出三颗水獭般扁平的头颅盯著我们。没人来得及反应,三颗头就从水中举起三只长管,迅速吹箭,随即扑通没入水中;水面剩下一圈圈荡漾的涟漪,及随之飘荡的浮萍。 「混帐。这在开什么玩笑。」 觉勃然大怒。吹管的毒箭设计防水。盐屋虻的两名士兵被刺中,无声无息地断气。 「好,你们就躲啊……躲到煮熟为止!」 池塘的水逐渐如温泉般冒出热气。 我莫名地回头看著与池塘相反的方向,眼前的光景教我难以置信。池塘对面是杂草丛生的湿软沙地,地面猛然拔高约二十公分,诡异的是,隆起的土堆如鼹鼠钻进田地一般慢慢移动起来。 我立刻警觉地环顾四周,土堆并非一座,四座土堆彷佛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向我们靠拢,动作缓慢且谨慎。我吓得浑身僵硬,发不出任何声音,好不容易挤出声音呼唤觉的名字,他却听不见。我又转头看著热气蒸腾的池塘,化鼠如捕到大鱼般欢声雷动。 三只烫死的化鼠从水底浮上来,我瞥见尸体胖得像只青蛙,四肢前端长著发达的蹼。 「觉……你后面……沙地下……」 我轻声警告觉,觉立刻动也不动。 「在哪里?」 「一个正在后方六、七公尺远。它的左边还有两个,右后方一个。」 觉转身的瞬间,四只圆锥体型的钻地兵骤然从沙里窜出。同一时刻,滚烫的池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如一只巨蟒迸跳而出,手持短弩的钻地兵顿时被沸腾的滚水从头浇淋,应声倒地。 「呼……原来青蛙是诱饵啊。」觉擦著额上的汗珠。「真是不得大意,它们很擅长声东击西。」 「觉,你是不是有点累了?」 「嗯?不会啊,这小事。」 「可是我觉得你该休息一下……」 觉对我的提议笑而不答。 我的担心单纯起因于见到觉汗流浃背的模样,但当时我并未意识到另一个浅显的道理。咒力用起来虽然没有极限,但需极高的专注力,可是人类的体能与注意力都有限度。 「危险!」 我在进到竹林前高喊。 远方飞来数个不明物体。 「没事,大家别动!」 觉的双腿像在大地生了根,他直挺挺看向高空。天上数个小圆点逐渐变大,当我们看清楚那是岩石时,它们立刻像撞上隐形的弹簧床又弹飞回去。 「又来了!」 第二波的数量更多,但全被觉的咒力控制,飞往发射的方向。 「随便乱投石头不会产生伤亡啦。」 觉低声一句,将攻击我们的三块岩石打得粉碎,无数的碎岩落在疑似敌阵的位置。这招之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干掉了吗?」 「不知道。」 敌人停止攻击。刚刚的反击比想像中有效,但这么想时,第三波攻势来了。这次攻击轨道很低,擦过竹林顶端。觉将一块块岩石扔往完全不同的方向,但这次的攻击密集到目睹新石头的同时就快被上一颗砸到,他没多余的时间将石头扔回敌阵。 这时,一块来不及用咒力挡住的巨石飞往队伍中央。我寒毛直竖,岩石瞬间砸上地面,扬起大片尘土。两、三秒后,头顶落下大量沙尘与枯叶,生还的化鼠往四面八方鸟兽散。 「可恶……」 觉连确认同伴生死的空档都没有,被迫用咒力挡下两块岩石。 「往后退!」 我们紧急后退三、四十公尺以避开巨石,但之后飞来的岩石攻击精准无比,彷佛已经看穿我们的行动,修正落点。 「附近有鬼。」觉怒吼:「敌人在附近监视我们,早季,把它们找出来。」 我知道间谍藏在附近,但怎么找出来?如果间谍和丛叶兵一样伪装起来,要揪出它们可不容易。我无计可施,但对方没继续攻击,迟迟看不到第四波来袭,准备石块可能也需要时间。 我倏地惊觉,间谍不可能只追著我们,还会通报位置。 「觉,再往后退!」 我们又后退三十公尺,但没发现间谍。我睁大眼睛,继续寻找它们的身影。 「在那边。」我指著竹林顶端,竹梢看起来像随风摆动,但整体明显不自然。 「他们就从那里通报!」 不必多说,竹林瞬间冲出熊熊烈火,烧出一阵黑烟,接著是竹笛般的悲惨哀嚎。 「得趁现在行动,要不要先后退?」 「不行,要前进。」 觉刚踏出脚步,四散奔逃的化鼠又蜂涌而来排成队伍。 「神尊,神尊!」史奎拉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两位神尊平安无事,真是万幸,这下都在掌控之中,请给万恶的土蜘蛛发下正义的制裁。」 「你别只会耍嘴皮。」我凶狠地斥责史奎拉。 「你说这条路很安全,到底哪里安全?路上全是埋伏。」 「真是万分抱歉!」史奎拉浑身发抖。「我确实事先派过斥候确认安危,但当时完全没受到攻击。」 「这不是废话?它们要偷袭的是我们,不是你的斥候。」 「算了,都到这了。」觉握紧我的双臂以安抚情绪。「快点收拾乾净,回家休息吧。」 我发现觉的状况不太对劲,他不仅疲劳而已,双眼还有些失焦。毕竟平时的觉怎么可能挡不住区区一块大岩石? 「可是前面不能再走了,谁知道石头往哪里飞来?」我暗自担忧起来。「应该回头。」 「不行。」觉摇摇头。「战争开打了,在敌人面前转头逃跑,根本是自杀。」 「可是一走出竹林,石头就会飞来。就算通过竹林也不知道还有多少陷阱。」 「请让我等前去侦查。」史奎拉抓到机会,希望将功赎罪。「我等会找到敌方投掷石块的场所,之后只要神尊使力各个击破……」 「别说得那么简单,觉已经累了!」 史奎拉听了,对我们投以狐疑的眼神,我惊觉失言。它们多少已经注意到我无法使用咒力,现在可能完全穿帮。 经过我俩默认,史奎拉以刺耳的化鼠语指示下属,盐屋虻的士兵毫不犹豫地离开竹林。虽然伤亡惨重,但士气依旧高昂。两分钟后就有几只化鼠赶回来,慌张地向史奎拉报告。史奎拉听了,转向我们这边,虽然我看不懂化鼠的表情,但感觉战情相当吃紧。 「竹林外没有树木遮掩,地形开关。敌方似乎在前面布下主力部队了。」 「既然视野开关,对我们不是有利?」 「这个……不知如何禀告,请神尊亲眼看看。这次我们已经确认完备,竹林里没有任何敌兵了。」 我们半信半疑地跟著史奎拉走入竹林,前进四、五十公尺后依稀看见林外光景。我们压低身子,不让对方察觉地走到竹林边缘。 几百公尺平方辽阔的空地延展在面前,土蜘蛛将鼠窝周围的树木砍伐殆尽,在此决一死战。 「这真是……」我哑口无言。 土蜘蛛军团挤满空地,壮观至极。此时日上三竿,阳光遍洒在数不清的盔甲刀剑上,极其耀眼。 「看来应该有三千只,共分成五大队。」觉的话愈来愈简短。 「现在看得清楚了,应该很好收拾吧?」 我期待肯定的回应,但觉迟了一会才回答。 「不一定。」 「为什么?」 「你看那阵形,前面是重装步兵,后面躲著弓兵。」 这是古希腊的主流战术,方阵。最前排的士兵手持大盾与长枪推进,不给敌人空隙入侵,一旦前锋毙命,后排立刻补上,如鲨鱼的牙齿。 「不只这样,最后面堆著一堆大石头,对吧?石头旁边应该是投石器。」 「投石器?在哪里?」 话才说完,我就看到了。 「你说那些家伙就是投石器?」 远处看不清楚细节,但石堆旁的化鼠是目前为止变形最严重的一群。它们的变形程度远超过丛叶兵或钻地兵,庞大身躯高达三公尺,长得难以想像的躯干如手风琴般伸缩自如,双臂远比躯干要粗壮…… 数十名投石兵像叠罗汉般组成鼠肉投石器,可将数百公斤重的岩块拋掷到一百五十公尺外的远方。当然,丛叶兵、钻地兵及投石兵的名称与能力,我们都是事后得知。 「就算用咒力发动攻击,还是得花上不少时间消灭一支重装部队。对方会同时向我们放箭投石,我们仅能用咒力防御,这样一来就会暴露行踪,化鼠攻击也会更集中,最后根本无暇用咒力攻击对方,只能一味防守。」 觉说到这里就叹口气。 「其实不只这样……我的状况从刚才开始就不太好。」 「状况不好?」我压低声音,不让几步外的史奎拉听见。 「太累了,注意力无法集中,没办法掌握意象。」 状况糟透了。我几乎要仰天长叹。 「你没办法用咒力了?」 「要用还是可以用,但同时对付那么多对手,我占不了便宜。」 我们扑灭山头的毒气部队之后应该马上逃跑。觉当时还有余力削减追兵,一定可以成功逃脱;我在觉沉溺杀戮之中时就该挺身而出,驳回史奎拉的花言巧语。 后悔无济于事,现在要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生存。 「神尊?」史奎拉突然靠过来,小心翼翼地呼喊。 「我们正在想怎么收拾土蜘蛛,你别烦。」 我瞪了一眼这只机灵的化鼠,但它不为所动。 「非常抱歉,但敌人似乎有动静了。」 「咦?」 我连忙望向土蜘蛛军队,五大队正慢慢改变位置,中央大队不动如山,左右两大队明显推进,而外侧的两大队将士兵距离缩短一半。土蜘蛛正将军团排成巨大的v字型,准备迎战。 这是鹤翼阵,因阵形类似白鹤展翅得名。原本用于防守,包围突击的敌兵,但土蜘蛛别有用意,它们打算将前线左右拉长,分散咒力攻击目标,同时增加反击角度,提升我们的防御难度…… 你看我写到这里,或许会怀疑我和觉怎么如此熟悉战争知识与军事用语,其实当下我俩一无所知,因为战争相关书籍全归类为禁止阅读的第三类书及应该永远埋葬的第四类书。 我是许久之后才从化为断垣残壁的图书馆地下室中发现一本《盗国无双 完整攻略本》,获得这些知识。 言归正传,我们在敌方威风的阵形前已经束手无策。 「怎么办?」 只能问这种程度的问题,我感到无比羞愧。我没有咒力,也没有扭转情势的智慧。 「静观其变。」觉闭上眼睛,希望稍微减轻精神上的疲劳。 「逃跑会不会好一点?躲进树林应该比正面冲突要来得……」 「不行,对方就是怕我们的咒力才不敢立刻进攻。它们认为目前被逼上绝路,我们如果逃了,它们就会发现弱点而追击。」 话虽如此,敌人看我们迟迟不出手,早晚也会打过来,不是吗? 坏预感马上就成真了。 双手粗细不同的弓兵走上前来放出一只响箭,飞箭发出虎头蜂振翅般的声响掠过我们头上高空。接著,一排普通箭矢射来,我们趴低身子,听见身后的化鼠发出惨叫。 「该死,反击好了。」觉张开眼睛。 「还不行。」我拚命制止。「它们在观察我们要出什么招数。」 「那更要现在反击,不然对方会趁胜追击啊。」 「虎头蛇尾的反击只会让对方看穿我们的实力,什么都不做反而让对方犹豫,以为我们在等它们主动攻击。」 「可是这样下去……」 鹤翼阵动了,重装步兵排得水泄不通,慢慢往前移动。 「史奎拉。」我叫来躲在背后的化鼠。 「是。有何吩咐?」 「敌方的主阵……龙穴,在哪里?」 「我没有明确证据,但应该在正面的树林中。鼠窝的最后阵线都设在龙穴正前方。」 「觉,烧那里的树!」 觉立刻察觉我的企图,望向前方。他平时瞬间就点起火焰,这次却花上数秒。安息香树的树叶冒烟起火,敌人停止前进,后方士兵赶往巢穴并挥舞斧头砍伐起火的树根。这是很原始的灭火方式,但火一下就熄了。 「要不要多烧点?」 「等等,看对方怎么应付。」 我须极力避免觉使用多余咒力,浪费体力。 放火燃烧龙穴前的树,目的是恫吓化鼠,警告它们若是过来就会被直捣黄龙。但这招效果未知。土蜘蛛军队沉寂一会,当传令化鼠从巢穴冲出来报告后,全军开始前进。 「它们让女王从地下洞穴离开避难了。」觉嘀咕道,「没后顾之忧,这次要来真的。」 史奎拉吱地尖叫一声,抱头鼠窜,它手下的化鼠有样学样。 「时候到了。」觉叹口气。 对方又放出一波箭雨,数量远超过上一次,铺天盖地而来。五大部队的投石兵紧接著投出巨石。 2. 夏暗(6) 巨石掠过我们头顶飞往后方,其中两、三颗较近,幸好方向不对。 「它们还没发现我们的位置。」我压低声音说:「我们逃吧!」 意外的是,觉到这个地步还是不肯动身。 「不行。」 「可是……」 「如果往后逃,等于逃进它们的猛烈炮火里,现在根本无处可逃。」 「难道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我从竹林窥看土蜘蛛军队的状况,军队依然维持鹤翼阵逐步逼近。尽管它们毫不松懈警戒四周,慎重前进,但不到几分钟就会过来。 「如果它们搞错我们的所在地就好了……」 觉痛苦地呢喃。我忽然灵光乍现。 「觉,你还可以用几次咒力?」 「不知道,看意象的难度,大概两、三次。」觉揉著太阳穴,强忍头痛。 「等它们投石过来,你就把其中最歪的一颗弹飞出去。」 「这样做有什么……」觉说到一半,顿时明白我的用意。「好,没问题。」 使用咒力须保持视野清晰度,要是更接近竹林,可能会被土蜘蛛发现。因此我们退到竹林深处,寻找上方开阔之处。我们发现一片岩面裸露、没有竹子生长的空地,觉深呼吸后吟唱真言,集中精神,如同第一天使用咒力。 突然一块巨石掠过西边天空,不知飞往何处,不过投击方向不对,而且从高度看来会落在相当远的位置。 这时,巨石倏然黏上隐形墙壁,动也不动。敌阵传来一阵惊呼。 「吃我这招!」觉咬紧牙关做出猛砸地面的动作。 停在空中的巨石如陨石般急遽落下。 从这里看不见土蜘蛛军团,无法瞄准具体位置,只能仰赖觉的运气与直觉。我双手合十,祈求可以命中。前方传来恐怖的悲鸣,我脑中出现惨绝人寰的光景,紧接著是一阵癫狂的尖叫,以及众多士兵来来往往,盔甲碰撞的声响。 我匍匐前进,从浓密的竹叶间窥探,三千只重装化鼠疯狂地在空地上东奔西跑。整齐的阵形已不复见,它们尽量散开,避免受到咒力攻击。 我一眼就看见巨石落点,地面出现巨大的的陨石坑,上头散乱著数十只化鼠尸骸,刚才漂亮地命中一组投石兵。从角度看起来,不是发射巨石的小组,但没有比这次更有效的报复攻击了。不出我们所料,敌人如今应该有与神为敌的感受。 最理想的剧本是敌方丧失战意,但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美。混乱的局面结束后,土蜘蛛开始反击。这次再度投出不输以往的大量飞石,数不清的箭矢破空而过。这次的不同点在于,全部攻击都集中在较小的范围。 「它们正忙著打没人在的地方。」我松口气,好险有拟出精准的计划。「现在应该逃得掉。」 「等一下,我再扔一发当个保险。」觉深深吐一口气,握紧双拳。 「别太勉强了。」 他的脚步明显虚浮,额头冒出大颗汗珠。 「没事,再一发就好。」 我又退回竹林深处,注意西边天空,正巧有块巨石划过抛物线。 这次岩石没有停下,反而在空中转圈并改变方向。化鼠发出高亢警叫,但岩石硬生生从它们的面前消失,在撞击地面的前一刻发出巨响。巨石爆炸了。前方传来一连串碎石撞击竹子的声响,有些碎石甚至穿过竹林飞到我们身边,我捏一把冷汗。 「这次它们的损伤更大。」觉得意洋洋,但声音微弱,身心疲惫至极。 「来,快逃吧。」 北边是战场,往南穿过竹林可能碰上往西边前进的土蜘蛛。我们选择向东走入暗无天日的茂密竹林。我和觉的步伐迅速沉静,不让任何人察觉。接下来,我们钻过茂密竹林,地面起起伏伏,枯竹蔓草四处挡路。竹枝不断勾划我们的脸颊,扯我们的后腿,没多久便走得气喘吁吁。史奎拉刚刚带我们通过的竹林应该已经在事先开路。 「没事,你放心,我们一定能回家。」 「嗯。」 觉摇摇晃晃,勉强跟上我的脚步。他眼神空洞,话也少到不行。 就快了。再走一点就离开这里了。只要穿出这片迷宫般的竹林就能照原路回去了。当我在想瞬他们是否安好时,不自觉停下脚步,转身向觉,手指抵唇以示意安静。若仔细聆听,可以清楚听见交谈,那是化鼠特有的刺耳尖声。 我们趴倒在地,爬入低洼。眼前是一片枯竹,缠绕著几层枯藤,旁人完全见不到我们身影,但化鼠嗅觉灵敏,令我不安。要是我们在下风处就好了。 看见身影了。全副武装的土蜘蛛士兵正往这里走,一只……两只,似乎带著战俘,但被士兵挡著,看不清楚。 大概是在附近侦查警戒的土蜘蛛游击队。它们数量仅有两只,但看起来毫无紧张感,一定误以为我们被牵制在他处。 我屏气凝神,等待它们走过。 我当下从狭缝间看见士兵模样,它们挥舞著大刀,步履维艰地穿过荒芜竹林。这时,我看见被绳索绑住的战俘。 是史奎拉。 它被揍得头破血流,单眼肿得张不开,口鼻沾著乾涸血渍,但还是东张西望地嗅著附近气味。经过昨晚相处,多少对它产生一些感情,但不至于驱使我冒险救它。它煽动觉攻击而走到这步田地,又在敌方大举进攻时拋下我们抱头鼠窜,被俘虏是自作自受。 永别了,史奎拉。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在心中向它挥手告别,但史奎拉死都不肯再走一步,惹得土蜘蛛士兵猛拉它身上的绳索,史奎拉发出鸟啼般的抗议,猛闻气味。这时,史奎拉望向我们,我心头一惊。我们躲在遮蔽物中,对方看不见,但它张开的另一只眼睛确实看透枯竹与藤蔓,对上我的眼。 下一秒,史奎拉放声大喊,指向我们。 这个叛徒。我又气又怕,全身血液都要沸腾。 两只士兵脸色大变,其中一只抽出大刀,另一只拿出背上的弓并架上箭。 「……住手。」 觉从我的身后开口,拿弓的化鼠便像断线人偶般突然倒下。手举大刀的另一只化鼠不知现况为何变成如此,愣愣地站著。此时,史奎拉嘴里吐出一把小刀,不知它如何藏刀。它用被绑住的双手握紧小刀,一刀从后方切断士兵的颈动脉。 土蜘蛛士兵像一只破掉的水袋喷出大量鲜血,然后瘫倒在地。 史奎拉灵巧地反握小刀,切断身上的绳索。 「感激不尽。多亏神尊让我捡回一条小命。」 史奎拉冲过来,但我狠狠瞪著它。 「你刚才出卖我们,竟然还敢说这种话。」 「请万万别误会。」史奎拉有气无力地说,「我有信心机会到手就能收拾一只,而凭神尊之力,小小士兵何足挂齿?」 我不愿意谈论觉的精神和身体状况,只是安静无语。 「神尊说我出卖两位,实在惶恐至极。万一我出卖神尊,也不会因此获敌方饶恕。我身为盐屋虻鼠窝最高干部,被抓到只有死路一条。」 「事实上你还是把我们的行踪告诉敌人,不是吗?」 「万分抱歉。但若不这么做,神尊必定弃我而去。啊,当然不可能这样,是我多心了。」 我被踩到痛处,不想多加追究。「明明是你先逃走……」我气得扔下一句。 「是,这点确实无可辩驳,我罪该万死。我怕了,史奎拉是个胆小鬼。在神尊眼中,我不过是虫杂之流,连蛆虫都唾弃我。我比肥圆蠕动的蛆虫更低劣、下流、丑恶……」 「够了,闭嘴。」觉听烦了,制止史奎拉无止境的自眨。「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逃出这里?」 觉靠在竹子上闭目养神,我很担心他。他早就累得超过极限却不得不使用咒力,体力真的撑得下去吗? 「关于这点,土蜘蛛不知为何认为神尊在西面,全力包围。因此向东逃应是上上之策。」 史奎拉若无其事地恢复平时的口吻。 「东边没敌人?」虽然松口气,我还是要确认一次。 「是的,菁英部队全投入西面,目前只有刚刚那群杂碎在东面游荡。」 我一听忍不住眼前一黑。 「那还不是有敌人……数量多少?」 「全部加起来不过一百五十上下,武装低劣,训练不足,对神尊来说不值一提。想必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 我叹了口气,这下真的进退维谷。 「怎么了?要走请趁早得好。若敌方发现神尊不在西面,精英部队必定往东来,那可就麻烦了。」 史奎拉催促我们,但我们目前的战斗力趋近于零。 「神尊?」 要不要告诉这只蠢化鼠事实?这样做当然非常危险,若它知道我们没有利用价值,天晓得会翻脸成什么德性? 「神尊?」 「吵死了,安静一下。」 「可是神尊,最糟的局势正步步逼近。」史奎拉边说边咳,「大量士兵正从西面前来,或许认为神尊突破包围网逃走了。」 我看向西边,视野受到竹林遮挡,看不见化鼠的踪迹,也听不见军队的脚步。但史奎拉不像在说谎,毕竟化鼠的听觉比人类好上许多。 「怎么办……」 「现在应该往东逃,既然要战,东面的敌人相对容易收拾,更甚者……」 「嘘,安静!」 我要史奎拉闭嘴。听见了,史奎拉没说谎。砍竹踏枝的幽微声响从前方森林渗出。行军如此谨慎安静,反而教人感到其中猛烈的杀气。 「神尊,现在一刻都不能迟疑,请出发。」 我们被史奎拉催著往东前进,蹑手蹑脚地谨慎走到竹林边缘,当下却撞见最害怕的东西。七、八只土蜘蛛游击队正在前方游手好闲地晃荡,尙未察觉我们,但继续前进一定会遇个正著。 「神尊,请立刻收拾那批敌人。如果可以不要发出声响更是感激不尽。」 我看著觉,他慢慢摇头,已经无力打倒那么多敌人。 「神尊,怎么了?神尊?」史奎拉根本不懂察言观色。 「现在没时间迟疑了,如果不马上通过此地,追兵要来了。」它的口气渐渐阴沉起来,「神尊,究竟怎么回事?为何不收拾那些家伙呢?莫非……」 我心头一惊,史奎拉眼中闪烁著前所未见的诡谲光芒。 「莫非神尊……已经不再是神尊了?」 我霎时全身僵硬,狠狠回瞪史奎拉。 突然,一道粗旷的号角声划破冰冷的死寂。 我们像破除定身咒般环顾四周。 「那是什么声音?」 又听见了。不只一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山林中互相共鸣。 「神尊,神尊!」 史奎拉乐得手舞足蹈。 「请神尊宽心。敌军脚步声已经远走,从西面过来的部队正在撤退。」 「为什么?」 我放不下心,反而一头雾水。 「援军到了,听那号角声,想必是虎头蜂鼠窝!神尊无需担心,虎头蜂是关东最大鼠窝,总军力超过两万。面对区区土蜘蛛必定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回过神时,挡在路上的土蜘蛛游击队也失去踪影。 这次真的得救了吗?我偷偷望著觉,从他脸上见不到一丝安心或喜悦。 虎头蜂军团不仅数量过人,更是无比骁勇善战。 双方交战先是从远距离互射弓箭,箭矢射完即是白刃战。虎头蜂派出一批手脚灵活的轻装士兵从旁穿过土蜘蛛的重装步兵阵并洒下道道绳网。重装步兵被绳网缠得无法动弹,随即面临四面八方飞来的标枪,沦落海胆般的尸体下场。标准体型的虎头蜂士兵,面对高达三公尺的变种土蜘蛛依然毫不畏惧,奋勇向前;它们紧咬著体型三倍大的对手,同时以大刀狂乱插刺,无论什么怪兽都支擦不住。 「敌方主力已被杀灭,只待捕捉女王。」 虎头蜂军团总司令奇狼丸在前线观察战况片刻,回头对我们轻松说著。 「这批变种难以想像与我等同类,但不过是装腔作势,根本不是对手。」 「你的口气未免太傲慢了。」史奎拉插嘴。 「哦?何谓傲慢?」 奇狼丸俯视著矮它两个头的史奎拉。 我们之后得知,人类公认能力超群的化鼠会获颁汉字名称,据说所有鼠窝中有汉字名的不过十二只。奇狼丸一看就是气宇轩昂,比我们还高。除了女王与变种化鼠,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化鼠。它有一张长脸,高吊的眼角,教人联想到野狼。它的细眼和善,但浑身散发杀气,笑里藏刀。虎头蜂的士兵全都黥面纹身,浑身刺青,士兵脸上都涂满黑线条,只有奇狼丸的眼角到鼻头追加复杂的唐草图案,添加一股怪异的魄力。 「虎头蜂的士兵确实骁勇善战,但你们多亏神尊先削弱土蜘蛛战力才得以轻松取胜,不是吗?要是投石兵全都毫发无伤,必是严重的威胁……」 「投石兵根本不足挂齿。」 奇狼丸完全没把史奎拉放在眼里。 「我也是初次见到那样的变种,但投石器原本作为攻城兵器,在平野交战上不过是肉靶,碰上白刃战更如方才那般自讨苦吃。」 「话虽如此……」 「你看来是文官,故不清楚战之道法。这次你的胡乱指责,我不追究。」 奇狼丸态度高高在上,接著转头看著我们。 「话说回来,因为神尊在此,土蜘蛛才摆出那种胡闹的攻击阵容。它们将全军置于鼠窝正面,弃后方防守不顾,愚不可及。奇狼丸在此慎重向神尊致谢。」 「不必客气。」我冷淡回应。虽想说声「我们才要感谢你的帮助。」但心底深处涌出反骨的心情,我将话语呑回肚子。 此时,虎头蜂的传令兵冲来,用化鼠语向奇狼丸报告。 奇狼丸满意点头,望向我俩。 「找到龙穴了。」 「咦,那、那真是好……」 史奎拉想再说些什么,但奇狼丸视若无睹,继续对我们说: 「我有任务在身,须前去处置,两位神尊不知有何打算?」 我正想开口,但盘起双臂、闭目养神的觉突然抢先回话:「我们跟去瞧瞧。」 「是吗?请容我为两位开路。」 奇狼丸带头领著我们走出阵地;两旁士兵致上最高敬意,奇狼丸像在自家般怡然自得。 「你为什么要跟过去啊?」我压低声音问觉。 「这时不能向对方示弱啊。」 觉的眼睛快闭起来,好像连保持意识清醒都相当勉强。奇狼丸的身分和目的成谜,令我不安,但还是用乐观的口气问: 「可是虎头蜂不是最效忠人类的鼠窝吗?为什么这么提防它们?」 「因为最效忠人类的鼠窝,最要小心。」 「什么意思?」 「我现在很难说明想法……」觉煞有其事地皱起眉。「不过,我们从昨天到现在都面临生死关头对吧?」 「嗯。」 「我敢跟你打赌,现在才是最危险的一关。」 我完全不懂他的意思,正想开口追问,奇狼丸转过头。 「神尊可看得见?前方正是龙穴入口。」 怎么可能看不见?小丘的山坡上出现连大象都进得去的巨大洞口,附近满是用来掩饰的大树被连根挖起的痕迹。 「里面应该很多密道?女王不是从密道逃走了吗?」 奇狼丸一听就扬起嘴角。 「不必担心。我等已经封锁反方向出口,从这里追捕女王。我等发现女王惧怕神威,企图逃窜。再说龙穴原本便是圣地,与其他地洞不同,不会有太多通道。」 「女王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洞中最深处的小房间。」 此时大批虎头蜂士兵涌出龙穴,怀里都谨慎地抱著某样东西。 「那是……」问到一半,我就发现那是婴儿。 「通往龙穴的路上有许多产房,全是土蜘蛛女王产的幼兽。」 「为什么要抱出来?」 奇狼丸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令我作呕。 「那正是最重要的战利品,将来壮大我等鼠窝的劳动力。」 抱著婴儿的士兵来到奇狼丸身边,婴儿眼睛还没张开,拚命挥舞前脚,似乎想要抓些什么。它皮肤粉嫩,白里透红,脸比成鼠更像老鼠。 我想起史奎拉的话。 「女王会遭到处决,剩余所有化鼠则当作奴隶使唤,生时受到猪狗不如的虐待,死后被弃尸荒野,或被当成肥料。」 想到婴儿的命运,我内心一阵黯然。化鼠虽然拥有人类的智慧,习性却与蚂蚁相似。我从昨晚就一直有个疑问,世上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扭曲的生物? 这时,始终跟在身后的史奎拉缠著奇狼丸,滔滔不绝地说著什么,但他用的是化鼠语,我完全听不懂。 「在神尊面前,怎么不说日语?」奇狼丸不屑地说。 「啊啊,失敬了,两位神尊!我现在正代表盐屋虻鼠窝诉求应有的权利。」 史奎拉赶紧对我们三跪九叩。 「权利?」奇狼丸露出同情的微笑。「你怎么会认为自己有权利?」 「不敢说这是理所当然,但盐屋虻鼠窝在最前线勇敢对抗危险的侵略者土蜘蛛,奋力撑至援军到来;这段期间受到敌方残忍卑鄙的攻击,损失大部分兵力。若是其他鼠窝碰上如此情况,必定受到致命打击。盐屋虻鼠窝可说担任所有鼠窝的防波堤,难道不该获得相对补偿吗?」 史奎拉比手画脚,声泪俱下,我们当下完全不懂他们在交涉什么事情。 「没什么,小事罢了。」奇狼丸像是看穿我的疑虑,「好吧,你们鼠窝虽小,但被消灭掉未免可怜。这次战利品共成兽两千只,幼兽三千只左右,各给你们一成。」 史奎拉听完之后点头如捣蒜,不停叩拜。 「感谢大恩大德!这样我回禀女王,脸上也有光彩了。奴隶两百只与幼兽三百只,鼠窝重建有望啊。不知该如何感谢大人……」 「时候到了,自然要你出力回报。」 奇狼丸的眼底闪过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光。 突然,龙穴周围发生骚动,虎头蜂士兵冲出龙穴,和四周的支援部队一同挺出长枪,层层包围入口。 「哎?看来洞里还有党羽残存。」奇狼丸轻松愉快地说著。 洞里走出一只化鼠,巨大体型与奇狼丸相比也毫不逊色。它前后突出的棒槌头与系在皮甲上的披风十分眼熟。原来是昨晚球果队长把我们抓进土蜘蛛鼠窝后告的对象。根据毯果队长卑躬屈膝的态度,它应该是土蜘蛛的最高司令官。 棒槌头化鼠立足在地,冷静环顾四周,然后注视我们。它对奇狼丸张开双臂,表示自己手无寸铁,接著发出意外纤细的叫声。 「哼。」奇狼丸嗤之以鼻。 「它在说什么?」我问。 奇狼丸咧开大嘴笑著,它的嘴角裂至耳根。 「只字片语,不清不楚。我们语言也有国家与地方差异。但它们看来要投降,希望我们饶女王一命。」 「你们会饶吗?」 「怎么可能?」奇狼丸眯起眼睛。「接受这种投降实在是无稽之谈。即便是这种凸额之徒,想必清楚鼠窝之间开战,不可能饶过女王性命。」 棒槌头化鼠又吱吱喳喳一大串。 「我看看,它与我商量,用某种宝贝向我交换女王性命。姑且看看它拿出什么来。」 奇狼丸笑嘻嘻地走上前。 我想,土蜘蛛的大将军或许知道瞬他们现今位在何处。 此时,龙穴深处爬出某样生物,但藏在棒槌头化鼠身后看不清模样。奇狼丸提高戒心,停下脚步。但当它见到从披风后现身的生物时,马上卸下心防上前。 第一次见到这种生物,确实会以为这单纯是两只普通的大型犬。它肥厚的身体长满蓬松黑毛,头小得出奇,几乎平贴地面。 「气球狗!」 我想放声大喊,但只发出气音。奇狼丸离棒槌头化鼠剩六、七公尺。 离尘师父被炸死的影像历历在目,鲜明生动。 气球狗开始膨胀,浓密黑亮的硬毛震动起来,闪现出放射状的雪白电光。如果对方继续无视警告,不肯离去,最后它会开始膨胀。临死的气球狗翻著白眼,口吐睡沫,被令人费解的快感笼罩般露出笑容。它膨胀到极限的皮肤纤薄得透出内侧光芒,无数微弱的蓝白色光线在内部驰走。(我这时发现,自己清楚目睹气球狗引爆体内炸药的瞬间) 接著,气球狗爆炸了。 它的背部皮肤四分五裂,微笑猫般含著笑意的头部也在爆炸的旋风中炸得粉碎。内部释放出的球形震波瞬间加速,卷起风暴沙尘,又如气球狗重新显灵般无止境的膨胀,而带著尖刺利刃的碎骨贯穿离尘师父的肉体,把他撕得粉身碎骨,再如锉刀削去他的皮肉…… 我突然回神,幻觉好像持续两、三分钟。但实际只过一、两秒。 两只气球狗走到棒槌头化鼠的面前,奇狼丸再度停步,它一见到气球狗膨胀就直觉意识到危险而转身要走。可惜身为指挥官的面子让他晚了一步。 气球狗省略所有威吓,一口气膨胀到极点。 「觉!」 我握紧觉的手臂,觉睁开眼睛。 世界骤然鸦雀无声,世界运转无比缓慢,时间单位犹如拉长数十倍,万物看起来像在梦中。两只气球狗胀成两颗巨大皮球,直竖的黑色硬毛间闪著白色的警告电光。 接著是爆炸……本来应该是这样。 但觉在瞬间用咒力呑没爆炸。第一颗黑球宛如吸入龙穴,消失无踪。第二颗炸弹不及排除,他勉强压扁气球狗的身体,向外冲发的震波和向内压制的咒力在数百分之一秒的剎那间互相推挤。 气球狗被一只隐形手掌抱住,身型怪异扭曲,接著产生内爆。 往外冲的炸力被咒力弹回中心,随即产生更强的力量。这样下去,不用更强的力量压制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封装炸药爆炸时,封装愈是紧密坚固,爆炸力愈强。万一咒力墙破了,我们会全军覆没,惨不忍睹。 幸好,觉当时创造的意象是手掌。爆炸的能量从隐形拳头的食指与拇指间逃窜而出,向天冲出一道直达苍穹的气流。塞进龙穴的黑色皮球同时炸开,地洞里的空气剧烈震荡,卷起大量砂土飞得半天高。 耗尽全力的觉宛如灵魂出窍,我一个箭步上去,将他按倒在地。暴风通过,沙尘落定的期间,我不禁出现奇妙念头。气球狗在自爆时会体验到性高潮吧?它一定是公的。 龙穴,顿时成了巨大的墓穴。 挖出来的每具虎头蜂士兵尸骨都残破不堪,当场死亡。虽然气球狗飞镖般的碎骨四处飞散,但地洞蜿蜒曲折,不可能打中每一处,应该是死于超过音速的爆震波。 负责挖掘的士兵一阵鼓噪,其中一只兴奋地冲出来。 「找到土蜘蛛女王的尸体了。」 奇狼丸静静听取士兵报告,低声向我们禀告。刚才那阵爆炸让它背部与肩膀受到严重撕裂伤,身上绷带染得血红。还没开始挖掘地洞,地表已经尸横遍野,数不清的苍蝇在奇狼丸身边盘旋捣乱。 「接下来要验尸。」 奇狼丸俯瞰脚下残破不堪的尸首,要不是还留著披风碎片,根本看不出来那就是棒槌头化鼠的遗骨。它牺牲性命,想与奇狼丸同归于尽。奇狼丸忿忿践踏尸骨而行。它步履蹒跚,表情悔恨愤怒,自己战胜后的骄傲与大意造成己方重大牺牲。 我看著昏睡的觉,他意识不清,但没受到重伤,呼吸平顺,离开两、三分钟应该没问题。 「我可以一起看看吗?」 奇狼丸回过头,咧出爆炸后的第一次诡异笑容。 「……我不特别建议。」 「请务必让我随行。」 史奎拉虽然敬畏奇狼丸,但还是跟上来。它躲得很好,几乎没被炸伤。 龙穴受到地洞里的震波冲击,发生大范围坍塌。我们从一道最深的裂口往下看。 我倒抽一口气。 「……那真的是女王吗?」 听我一问,奇狼丸点头回答: 「女王为了生育大量子孙,身体自然庞大。但大到如此地步,国内应该见不到几个。」 士兵从龙穴深处挖出女王遗体,但太过笨重,无法拖出地面。无论怎么看,它的身长都如中型鲸鱼,最庞大的部分应该是子宫,相较于奇大无比的身体,头部小得不正常。 「翻过来瞧瞧。」 奇狼丸快速吩咐在洞里工作的士兵,士兵立刻围上女王长长的尸体,一鼓作气将它的肚子翻转朝上。它僵硬的脸孔暴露在我的面前,如同昨天在盐屋虻鼠窝见到的女王,但更丑恶骇人,嘴里露出十公分长的白牙,它必定是含恨而终。但它异常粗长的腹部让我更受打击。它的腹部长著数不清的乳头,方便一次哺育多只幼兽,它的脚量宛如毛毛虫或蓑白的无数步行肢,这难道是我眼花看错?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脚呢?」 史奎拉回应我的话。 「荒谬……实在荒谬可怕!万万不能饶恕!」 奇狼丸讽刺地说: 「还以为土蜘蛛士兵特别多变种,没想到连女王都如此,实在惊人。」 「变种?怎么变的?」 「都是女王不好!只有女王可以产生变种,这女王变种也是前代女王干的好事!」史奎拉大喊。 「咦,这是什么意思?」 奇狼丸突然动气地低吼一声,瞪一眼史奎拉。史奎拉吓得立刻闭嘴。 「非常抱歉,不能再多做说明了。」 「为什么?我是神尊啊。」 「这我明白,方才神尊救我一命,此恩永生难忘。但伦理委员会有吩咐,那些知识对青稚神尊有害,不得阐述。」 无论我怎么逼问都问不出答案,只好回到觉的身边。回头一看,奇狼丸似乎下令解剖女王的遗体,我不知道它为何这样做,也害怕答案而不敢发问,而且身心顿时累到极点,随时都要倒下。化鼠怎么搞都行,随它们自相残杀。 不久,我们被带到虎头蜂鼠窝的营地。 我们被两只化鼠扛著走,觉一路上都没睁开眼睛。 我一股脑躺平在柔软乾草铺成的床垫,叹一口气。回想起来,昨天到现在真是惊险连连,难以置信,但现在总算安全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让奇狼丸护送我们到藏独木舟的地方,就能自行沿著下游回去。 我看著身边正睡得香甜的觉。不必担心,就算一直没醒来,我也会把你带回家。我内心也始终挂记著瞬、真理亚和守,我相信他们平安无事,但想到我俩遭遇的种种祸事,实在乐观不起来。如果独木舟还安然留在原地,就要拜托奇狼丸动员捜索他们。 话说,一切都等睡醒后再谈。已经排除土蜘蛛造成的威胁,三人如果至今平安无事,接下来就不会再碰到危险。想到这里,紧绷已久的神经终于逐渐舒缓。 累透了,小睡一下。 意识逐渐远去。我在沉眠前的一刻忽然忆起觉的话。 「不过,我们从咋天到现在都面临生死关头对吧?」 「嗯。」 「我敢跟你打赌,现在才是最危险的一关。」 究竟什么危险?是不是觉白操心了? 我很在意,但无力抵抗瞌睡虫,如昏过去一般深深跌进梦乡。 2. 夏暗(7) 睁开眼时,房里一片漆黑。 睡醒前,我一直都在作梦,爸爸、妈妈、觉、瞬、真理亚、守都在梦中团聚,还有其他人,但记不清了。我们在一起吃晚餐,气氛很是熟悉,但餐桌竟不知不觉变成推球竞技的球场。我与觉是进攻方,使用咒力操作推球员推球;防守方一片昏暗,看不清对手。数不清的敌方球员从地底窜出,往我们推挤,我们根本管不了球洞在哪里,顾著东躲西逃。 敌方球员并没胡乱追赶上来,他们使用类似围棋的战术,按部就班地攻城掠地。我们的退路愈来愈少,最后无路可逃,被敌方球员团团包围。进退维谷之际,最接近的敌方球员突然随著一声闷响而被弹飞,然后又是一名球员飞开,接著几名球员接二连三被炸碎。 没错,是觉做的。这明显是违规,不,比违规更过份……甫一回神,黏土做的敌方球员居然化身化鼠,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但遭受无情屠杀。 我呆愣地看著觉。 他的眼神笼罩在阴影中,模糊不清,但嘴角挂著浅浅笑意。 刚醒来时,我的心脏仍然怦抨直跳。下一秒,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何方,现实世界的紧绷气氛排山倒海而来,恶心怪梦一扫而空。我们究竟睡多久?如果觉猜得没错,我们处在最危险的一关。 如果仔细玲听,这里除了觉的鼻息,什么都听不见。 接著,我发现枕边放了某些东西,原来是木托盘,上面有两只碗。拿起碗,里面盛著某种透明液体,再用鼻子嗅闻,飘出淡淡味噌味。我肚子猛然饿得直叫,昨天中午开始什么都没吃。 碗里没筷子,只有竹子削成的简陋汤匙。我犹豫一会,拿起汤匙舀碗里的东西。既然不知道是什么,第一口当然小心尝尝味道,口味非常清淡,像没放料的杂烩,但我愈喝愈起劲。 三两下,碗就见底。 我饿得面子都不顾了,望向另一只碗,这是觉的,他若是继续睡,今晚应该不必吃吧?默默偷走饭菜当然不可原谅,但刚刚虎头蛇尾地享用一餐反而教人饿得难以忍受。 我打算叫醒觉,明知道他难得睡下来,应该继续静养。但老实说,我希望摇醒他,告诉他有东西吃,再听他说不想吃,要我帮忙吃掉。我摇摇觉的肩膀,但怎么也摇不醒。这也难怪,他阻止了一只气球狗爆炸,又将另一只塞进洞穴,大脑想必已筋疲力尽,无力使用咒力。觉在最后关头如果没有拚上全力,众人想必都被炸死。 我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很丢脸,于是不再摇觉。不过我忍不住担忧起来,觉使用咒力的程度大到超过肉体与精神的极限,会不会留下脑部伤害?再说,他的咒力原本被离尘师父冻结,但被我硬用催眠术解开,是不是会产生后遗症。 觉发出低声呻吟,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张脸好像痛苦地扭紧眉头。我凑近他的脸庞轻轻落下一吻,露出微笑。没想到他不仅睁开眼,还炯炯有神。显然不是只有王子才有吻醒人的权利。 「早季……我睡多久了?」觉询问的声音沙哑却坚定。 「不知道,但天黑了。」 「应该有什么可以吃的吧?」觉缓缓起身。 「你怎么知道?」我将剩下的碗递给觉。 觉没说话,指抵住我的唇,唤醒王子的不是公主的爱,而是简饭陋菜的香味。觉相当饿,比我更快地扫光杂烩,差点连碗都拿起来舔乾净,但顾虑我的眼光,他没真的这么做。 「你觉得我们还在最危险的一关吗?」 我问了最想知道的问题,觉立刻回答,「嗯。」 「怎样的危险?你看,土蜘蛛已经全灭了……」 觉又用手指抵住我的唇,但意思与刚才不一样。 「房外有守卫吗?」 我没想过这种可能。我们休息的地方是虎头蜂鼠窝扎营时挖出来的穴屋。化鼠在地上挖洞,用竹子搭起支架,再用竹叶盖住屋顶,相当简陋。小屋仅一个出入口,垂挂著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做成的门帘。 我屏气凝神地爬过地面窥看外头,两只穿著盔甲的化鼠在看门,接著我蹑手蹑脚回来。 「果然有守卫。」 觉听完回报就把我揽近身边,对我咬起耳朵。 「下级士兵应该听不懂困难的日文,但保险起见,还是这样交谈。」 他吹得我耳朵好痒,我以牙还牙地在他耳边嗫嚅。 「为什么这么小心?虎头蜂鼠窝不是……」 我想起自己在睡前问过一样的问题。 「没错,它们是效忠人类的鼠窝。」觉轻声细语地说,「可是那不代表效忠我们,奇狼丸他们只是无条件听从大人的话吧?」 「所以?」 「所以伦理委员会的意志是第一优先。」觉说到这里就停了。 「难道你的意思是,伦理委员会要对我们下手?」 觉按住我肩膀上的手更用力了。 「我们见到拟蓑白,知道不该知道的事。」 「怎么可能……这有什么了不起!」 「嘘,太大声了。」觉注意著门口,半晌不发声。「你想想看,假设拟蓑白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光想到用咒力攻击别人就觉得可怕,但如果真有攻击人类这种事,我们的社会瞬间就会崩溃。他们为了保护社会,无论多可怕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这样的话,他们要将我们……?」 「拟蓑白不是说过,事先剔除可能造成问题的儿童?就是处分掉我们。」 「处分……怎么可能,不要乱讲,不可能有这种事!」 「你回想看看,和贵园也好,全人班也好,每年不都有几个学生消失?怎么想都不对劲,如果不是被处分掉,他们究竟上哪去了?」 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拟蓑白讲故事的时候,我虽然感到害怕,但内心半信半疑,从未真正设身处地思考这种情况,如今一旦思考起来,即便昨晚到现在历经无数生死关头,我仍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可是,可是……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听了拟蓑白说的话。」 唯一的人证离尘师父已经被气球狗炸死。 「有事证。」觉的声音冰冷到让我颤抖。「我们的咒力被和尙冻结了。如果不是非常严重的违规,不可能被冻结咒力。」 「……那我们没救了?」 如果町上决定排除我们,我们将无家可归。我湿了眼眶。 「不,还有希望。如果回到町上,或许还有机会辩解,爸妈应该会想办法帮我们吧?而且早季的妈妈不是图书馆司书吗?」 「这样说是没错……」我开始混乱了。「那觉到底在担心什么?」 觉意识到我还没认知现在的处境,叹一口气。 「奇狼丸消灭了土蜘蛛,应该会把我们的事情报告到町上,町上知道早季不能用咒力,不难想像发生什么事吧?或许会直接命令奇狼丸解决我们。」 我开始觉得他想太多了。 「解决……现在根本没有明确证据啊?」 「等我们回町上就太晚了。」觉的声音颤抖起来。「我们一旦对任何人提起那些不好的坏知识,立刻就会传开。」 「可是!」 「此外,如果拟蓑白说的没错,所有人类都具备『愧死机制』,町里没有任何人可以杀我们,因为要杀别人,心脏就会停掉。这么看来,排除危险儿童这件事应该会在八丁标外面进行……我想,就是找化鼠动手。」 我忍不住失声,这么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吗?背脊猛地窜上一股凉意。祝灵来访后,孩子被带到八丁标外进行仪式,难道就是为了这种目的? 「奇狼丸应该会用信鸽通报,这样最快。信鸽最快在日落前抵达町上,接著由伦理委员会检讨内容,对化鼠下令就是明天一大早的事。」 「那得快逃才行。」 「对,就算有人追来,也是天亮后的事,我们在这之前逃到藏独木舟的地方就逃得掉。」 接下来,我们发现更残酷的事实还在后头。 小睡一阵后,觉终于恢复思考能力,但还需一段时间才能如往常般自在地使用咒力,现在光对一样物品集中精神就教他头痛欲裂,好像回到咒力被冻结的状态。如此一来,我们怎么应付门外两只士兵?难关当头,我们绞尽脑汁,但事实上现况已经和被土蜘蛛监禁的时候不同了。 我们若无其事地走出小屋,派来「保护」我们的两只士兵深深鞠躬送我们离开。 「慢一点,千万别惊慌失措。」觉压低声音,「我们要装没事到处逛逛,饭后散步。」 「可惜没吃到该散步的份量就是了。」 放眼望去远征军的营地中坐落著二、三十座穴屋,里面容不下所有士兵,多数士兵还是在地面挖洞过夜。穴屋间的通道架起篝火,大型飞蛾绕著火光翩翩飞舞。对土蜘蛛的大战刚结束,放哨士兵明显松懈不少,见到我们只是默默行礼让路,并没特别诡异的举动。 照这样看来,趁士兵不注意时连夜逃走不会太难。当我们这么想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叫,我们吓得僵在原地。 「两位神尊,请问要去何处?」 是史奎拉,我们慢慢回头。 「两位醒了,请问用过餐点了吗?」 「嗯,吃过了。」觉挂著生硬的笑容回答。「还挺好吃的。」 「原来是这样,神尊的饭菜一定和我不同,我只有一碗味噌味很淡的杂烩,虎头蜂这伙人显然缺乏招待宾客的经验。可否请问神尊享用何等好菜,给我做个参考?」 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为什么要问这种小事?史奎拉让我非常心浮气躁。 「这不重要。倒是你在做什么?」 「是,其实我刚做完一件工作。我绝不是要抱怨,毕竟虎头蜂军拯救我等盐屋虻鼠窝,奇狼丸将军又在爆炸中意外负伤,想上书报告亦有困难,但没想到这样大的一个军队竟然只有奇狼丸将军一位懂得读写日文,实在不像话。」 「什么上书报告?」觉犀利插话。 「是,我奉命简单整理讨伐土蜘蛛的来龙去脉,呈报给神栖66町。」 我们不禁要同时开口发问,又望著彼此闭上嘴巴。史奎拉看得莫名其妙。 「早季,你先说。」 「哦,嗯,关于来龙去脉,你是写了什么?」 「当然是这场战争的来龙去脉。我等盐屋虻鼠窝的精兵,如何抵抗敌方残忍的毒气攻击,撑到援军前来……」 「你也写了我们的事情?」 「啊?」史奎拉面露不解。 「不是啦,就那个……如果你写了什么怪内容,我们回町上可能会被老师骂。」 「神尊不必担心。我怎么可能胡乱写,损及两位大恩人的名声呢?」 「可是你还是写了吧?」 「呃,是。报告写到神尊碰巧大驾前来我等盐屋虻鼠窝,之后受到土蜘蛛偷袭,幸亏神尊出手相助,平安击退对方。」 「其他没多写什么吧?」我问,暗自松了口气。 「那是当然。不过……」 「不过什么?」 「我明白两位神尊身体微恙,需要帮助,擅作主张向町上要求派人来接驾。」 「什么身体微恙?」 「这……我在本次战役中发现从头到尾只有男神尊使用咒力,男神尊想必十分疲劳,而女神尊也有病在身?」 这只多管闲事的臭老鼠!绝望与愤怒让我一时觉得天旋地转,求助地望向觉。 「……史奎拉,你说刚完成一件工作,对吧?」 不知道为什么,觉问了不相关的问题。 「是,不久前才完成。」 「报告书怎么送?天色已经暗了,不能用信鸽。」 「是,虎头蜂鼠窝白天使用信鸽做紧急联络,晚上则用蝙蝠。」 我们惊讶地对看一眼,如果使用蝙蝠互相连络,町上的命令不就可能在天亮前送达? 「但最近有些鼠窝违反规定,用老鹰攻击信鸽,蝙蝠送信反而安全,可是我又略有耳闻,某个鼠窝在训练猫头鹰要捕捉蝙蝠……」 放著史奎拉不管,它可能会啰嗦一整晚。 「史奎拉。」我试著保持口气冷静,「我们想出去逛逛,在附近绕一圈。」 「两位上哪去?」史奎拉吃了一惊,「太阳下山已经三个小时,走远了很危险。」 日落已经三小时,代表现在大概晚上十点。 「没事。反正土蜘蛛一个都不剩了吧?」 觉的口气悠然,比我自然多了。 「如果有个万一,我等完全无法向上交代!我立刻安排护卫跟上。」 「不必,我们只想两人逛逛,换个心情,懂吗?我们马上回来,你别对谁多嘴。」 觉说完便径自拉著我的手离开,我们走了一段路后回头探看,史奎拉还站在原地目送我们。 「史奎拉会不会觉得奇怪?」我在觉的耳边嘟哝。 「难免会怀疑,可是现在不逃要等何时。」 我们保持一定的步调慢慢离开军营,装作欣赏夜空的模样回头观察,发现没任何人监视我们时,迅速藏身树干后,接著压低身子穿过平原,冲进树林。 「你知道往哪里逃吗?」 背包里本来放著指南针,经过接连不断的逃命,不知道在哪搞丢了。 「大概知道。」觉抬头看著树梢上的橘色月光,「今晚接近满月,月亮从东边的天空出来,午夜通过南方天空,黎明的时候西沉。如果现在是晚上十点……」 觉自言自语,翻出他模糊的天文学知识,我有点担心,可是我缺乏天文学素养又是路痴,只好相信他的判断。 我们穿过山丘直直往东前进,昨晚到今晚走过的路线错综复杂,也搞不清楚这里到霞浦的直线距离;回想起来,离尘师父押著我们前往清净寺时,一行人速度缓慢,左拐右弯,但现在没来由地认为只要笔直往东就可以在天亮前抵达藏独木舟的地点。 快步前行约三小时,一路上崎岖难行,而且脚底肿痛,体力透支,头晕脑胀。肚子还愈来愈饿,口乾舌燥得教人难受。但我们没准备水壶,强打精神忍耐,但还是要稍微休息片刻,选择没沾上夜露的草地坐下。 「我们已经走很远了?」 「应该走一半了。」 觉附和著,但没什么根据,可是我不想再细究,还是选择相信。 瞬、真理亚和守在哪里呢?想著想著,我看向觉的背后,突然吃了一惊。 「怎么了?」 「啊,没事……那看起来有点像气球狗。」 我指著一株枯木,觉忍俊不住。 「有点像啊。」 「别认为我胆小。」 「我不会这样想的,不过这里不可能有气球狗就是了。」 「为什么?」 「早季也发现气球狗的真相了吧?」 他这么一说,我不敢说自己连个头绪都没有。 「嗯,稍微……」 「稍微?」觉笑了笑,「自然界只有一种生物会自爆。其他的话,如果要说什么可能性,或许是化鼠改良过的家畜。」 「没这种可能性吗?」 「不太可能。听说人类获得咒力前花很长的时间才改良家畜,方法是挑选有适当遗传特质的个体互相交配。让家畜的脾气更温和或更会泌乳、长肉,可是我不认为创造得出会自爆的家畜。」 我以往见到觉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都会气得反驳什么,现在肚子饿、血糖低,脑袋完全转不过来,马上举白旗。 「那气球狗是什么?」 「以前读过的生物学书提过跟气球狗一样会自爆的生物。你猜是什么?」 「不知道……」 我突然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管它是什么?虎河豚?黑斑蛙?根本不重要,我最担心的还是三名下落不明的伙伴。 「是蚂蚁。」觉得意地解释起来,「东南亚的马来西亚有种蚂犠,发现敌人接近时就会自爆,散播一种挥发性气体,告诉蚁巢敌人来了。」 我饿得头晕眼花,再继续坐下去,或许再也站不起来。 「我说给你听,让你了解一下。如果一般生物每次都要靠自爆来吓阻敌人,根本没办法繁衍子孙,很快就会灭亡,对吧?蚂蚁这种社会性生物就另当别论。蚂蚁本身没生殖能力,牺牲自己保护蚁巢和女王蚁还划得来。这样想,气球狗唯一的变种来源就是土蜘蛛的变种个体……」 觉滔滔不绝,好像根本不担忧现况、疲劳或饥饿。我提不起劲阻止他,缓缓闭上眼睛,断断续续地听著他的声音。 「如果是这样,土蜘蛛的女王肯定有办法在子宫创造很多变种个体,就像丛叶兵、青蛙兵等等。至于气球狗,应该是把头盖骨的脑容量缩小,智能维持在和狗差不多的程度,整体看起来像完全不同的生物。也就是说,为了完成自爆的使命,它只要无条件的保持忠诚,不需要太多智力……」 又听到了。我们身后传来枯枝杂草的践踏声,有人……或什么东西在后面。 我用食指抵住嘴唇,觉马上住口。我不发一声,用唇语说道:后面有声音。 觉犹豫一下,接著下定决心起身大吼: 「谁在那里!」 采取这种自暴自弃的做法也是别无他法,现在手无寸铁,逃了也会被追上,因此无论碰到什么对手都得先虚张声势,假装我们还能用咒力。 「两位神尊究竟想上哪里?」 树丛中钻出一道身影,原来是史奎拉。我们心虚地安静无声,完全没料到它一路跟到这里。 「就算土蜘蛛消灭殆尽,大半夜走在荒郊野岭上也很危险。」 「为什么?而且为什么你要跟到这里?」 史奎拉听了我的问题,大大歪起头,这或许是对应人类的耸肩。 「如果神尊有个万一,我等根本没办法交代啊。」 「我们自己跑不见的,又不会怎样。」 「当然会!神尊有个万一,我们鼠窝会被消灭,虎头蜂鼠窝也不会平安无事。根据先例,想必连奇狼丸将军都得切腹不可。」 「切腹是什么?」 「用大刀切开自己的肚子,自断性命,这通常是最严重的谢罪手段。」 我们哑口无言,字典里根本没有这么奇怪的用词,更想不到远古的人们做过这种事。 「原来如此,没想到我们会造成这么大的麻烦。」觉心平气和地说,「不过那也是万一的情况,比方说我们发生意外死掉之类。」 「正是,为了避免这个万一,我非得顾著两位不可。」 真的吗?我看著史奎拉浑身长毛的丑样子,不禁怀疑起来。 「其他还有谁跟来?」 「没了,只有我。」 「那就怪了,如果要保护我们,带点士兵来不是更好?」 「这个……事出突然,没时间吩咐。」 觉这么问,代表他跟我怀疑同一件事。史奎拉想必受到奇狼丸的命令监视我们,但它现在为了独自邀功而单独行动,这就能解释它在这里的原因。两天前的我们肯定不会这样疑神疑鬼。 「先别提这件事,两位应该渴了。」 史奎拉拿出腰上挂的葫芦给我们,摇晃的声响听得出来里面装著不少水。我和觉对看一眼,我首先忍不住甘露的诱惑接过葫芦,拔开栓子喝下几口冰凉的水。全身顿时气血畅通,好像又活过来,我将葫芦交给觉,觉喝得几乎忘我。 「你说没时间,怎么还会准备这个?」 我本想对史奎拉道谢,嘴里却吐出酸溜溜的讽刺。 「我忙著追赶的同时向附近的士兵徵用。徵用一个葫芦不是大问题,但若是为了保护神尊,随便带其他鼠窝的士兵过来,可能会惹上不少麻烦。」 刚刚从史奎拉手上接过葫芦时,里面几乎满水,它一路赶来想必很渴,但没动过葫芦。觉将葫芦还给我,我将之还给史奎拉。 「谢谢,你也喝点。」 「我就不客气了。」 史奎拉毕恭毕敬地接过自己带来的葫芦,小心喝一口。我俩趁这机会互使眼色,心有灵犀一点通地出现同种念头。 「史奎拉,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化鼠听我一说,马上抬起头。 「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神尊尽量吩咐。」 「我们得去霞浦的西岸,要你指引一条最快的捷径。」 「为何如此突然?如果等到明早,虎头蜂鼠窝的士兵想必会警戒开道,将两位安全送达。」 「等到明天早上,我们就有生命危险。」 觉乾脆摊开底牌说明,奇狼丸可能用振兴盐屋虻鼠窝来当诱饵拉拢史奎拉,现在不掀底牌,我们死路一条。 「什么意思?」 「奇狼丸可能会杀我们。」 「这绝不可能!我等$¥°c£……化鼠,最大鼠窝的将军,怎么可能危害神尊性命!」 「我们不能说原因,但你要相信我们。」 我握起史奎拉的手,它吓一跳,但没收手。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们不会连夜逃走。」 史奎拉沉思半晌,严肃地点头。 「我明白了,我带两位前往捷径。不过追兵八成会走同条路,我们快点动身。」 沿著河谷走比险峻的山路舒服得多,距离推进不少,但心理压力反而更大。 走在山路上,不知前方有何危险,每步都需要勇气。但我们从没想到对知道后有追兵的人而言,河谷地形的后路大开,左右无路可逃,情况是这么恐怖。月光无法照透深澈的溪谷,河流像墨汁般漆黑,耳边传来潺潺水声。渐渐地,水声占满思绪空间,搞不清楚是耳朵听见的,还是心里冒出来的。过一会,声音扭曲变形,成了载满化鼠的无数船队在击鼓鸣金,或是更恐怖的怪兽咆啸。 我和觉每分钟都要回头确认有没有身影跟来,永无尽头的河流默默流往暗夜之中,不仅没让我们意识保持清明,反而像引导人们前往阴曹地府。 「这条河叫什么名字?」觉的声音有气无力。 「我不清楚神尊起什么名字,我们叫它$°c※£……换成日文的话……『忘川』吧。」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问,但声音沙哑,简直像别人在讲话。 「我不清楚。」史奎拉的声音宛如来自地心。「但下到霞浦的道路如果选择樱川之类的大河会安全得多,大家可能因此遗忘这条河,起了这个名字。」 「如果奇狼丸也忘记就好了。」我试著开一个玩笑。 「我也希望,不过那位大将军不会看漏这条河。」史奎拉的回答带来想像不到的沉重心情。「忘川有许多浅滩与岩石,不可能在夜里搭船经过,这也是我选这条路的原因之一。不过奇狼丸将军一路披荆斩棘,出奇致胜,它与军蚁鼠窝的闻名大战『绿壁大反击』就是最好的例子。」 「军蚁?有这个鼠窝吗?」觉怀疑地问。 「现在没有了。五年前该鼠窝与虎头蜂鼠窝全面交战,战败后灭亡。」 这则历史对我们的保命毫无帮肋,但聊天有安稳心神的效果。 「当时军蚁鼠窝的总兵力超过一万八千,是我们同胞势力中最强大的一支,擅长的战术是发挥数量优势,包围敌方鼠窝打持久战。当时军蚁鼠窝扎实地在虎头蜂鼠窝四周建立据点,好不容易达到最后封锁阶段,军蚁鼠窝将军奎克尔下令,除了龙穴留下女王卫队,主力部队全数出击。」 史奎拉想必酷爱战争史,平时饱读史书,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军蚁鼠窝离虎头蜂鼠窝的包围网有几公里远,这段路须在地表移动,但部队数量庞大,准备耗时,而且头阵走到半路,尾阵才出鼠窝。指挥头阵的奎克尔在山麓休息,等待尾阵赶上。当时虎头蜂鼠窝在数量上屈居劣势,奎克尔自认敌方会窝在洞里防守,而它们身后是号称绿壁的大断崖,不可能受伏击。但奇狼丸将军率领的菁英部队,其实已经偷偷上山,准备偷袭。敌手就在山崖下,谁也没想过可以直接冲下断崖,可是奇狼丸将军看了在岩壁上爬行的壁虎,说出这句千古名言『壁虎四脚,我们也四脚,既然壁虎爬得过这坡,我们没理由过不了!』」 真胡来,我甚至认为这是史奎拉的玩笑,但后来阅读化鼠战争的史书,发现内容一字不假,目瞪口呆。 「两位要明白,奇狼丸将军是出名的神出鬼没,谣传神尊授予它的大名原不是奇狼丸,而是诡道丸。」史奎拉仔细描述著汉字写法。 「我懂了,总之奇狼丸亲自追赶,无论逃到什么天险要塞都不安全?」我半开玩笑地问。 「正是。奇狼丸将军如果决心追,我们无路可逃。」 我们三个沉默一会。 单纯审视奇狼丸指挥军队击败土蜘蛛的成果,足以知晓它是可怕的军师,如果被它追赶,想必就没任何指望。现在端看奇狼丸何时追赶。就算伦理委员会连夜用蝙蝠回覆,下令「处分」我们,依然需要耗费时间派兵,若运气好,我们会在追兵出动前搭上独木舟。然而,如果奇狼丸收到回覆前就发现我们逃跑并且主动追击,问题就大了。 说不定它现在已经紧逼在后。我们不自觉加快脚步,但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脚下是滑溜的河岸石块,快也快不起来。我们满头大汗地走三十分钟,史奎拉突然止步。 「怎么了?」我问。 史奎拉用手抵住嘴唇,作势安静。我看过前史文明的文献,这个手势流传在各个时代与地区,没想到居然跨越种族藩篱,教人大开眼界。 「神尊可有听见?」史奎拉小声问。 我和觉静静竖起耳朵。 听见了,是鸟鸣,居然有鸟大半夜地边飞边唱。 吱吱吱吱…… 那诡异的叫声不像鸟,像一只巨虫,我们学著史奎拉动也不动,如同雕像。怪鸟沿河川盘旋,掠过我们头顶几次,飞得不见踪影。 觉先开了口。 「不是普通的鸟吗?」 「大半夜怎么会有鸟?」 「应该是夜鹰,跟猫头鹰一样趁晚上活动。」 真的只是这样吗? 「为什么特地飞到河谷下?」 觉不清楚夜鹰的习性,思考一下。 「夜鹰有个鹰字,但不是老鹰那种猛禽,只会吃虫。想吃河边刚羽化的小虫吧?」 一直保持沉默的史奎拉轻咳两声说: 「刚才可能是普通的野生夜鹰,但我认为另一种可能性更高。」 「什么意思?」 「奇狼丸将军常用鸟当斥候探敌,我听过它会使用夜鹰,晚上一样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不禁错愕,刚刚那种飞翔方式确实很像在探询我们的踪迹。 「真假的,我不太相信。」觉带点怀疑地说,「鸟怎么报告自己看到什么?」 「我不甚清楚。不过蜜蜂这种昆虫也能告诉巢里的同伴哪里有花蜜,夜鹰经过精心训练,也许可以报告搜索对象在何处吧?」 如果史奎拉猜得没错,奇狼丸可能在附近。 我们在沉闷中快步前行。 奇狼丸可能发现我们的行踪而无声无息地追来,但他没收到伦理委员会的命令,因此尙未发动攻击,也可能不知道觉还无法使用咒力,格外小心谨慎,或者在等待最好的出手地点…… 因为看不见敌人身影,一旦想像起来,压力不断累积。但黎明总会到来,苦难会有结束。我们走著走著,东方的天空逐渐泛起鱼肚白。 「天亮了!」觉低喊道。 「剩一小段路而已,过那儿就会见到霞浦。」 史奎拉指著两百公尺前方,河道拐出一个大弯。我们碰上的也许真是野生夜鹰,但疑心生暗鬼,以为奇狼丸追著我们。 松一口气的瞬间。 「……那是什么?」觉发现了什么。 循著他的视线,我停下脚步。 数道身影仔立在河边沙地,等我们到来。 2. 夏暗(8) 我们立刻停下脚步,心中充满疑惧。 前方三道身影正对著我们瞧。我们心中逐渐涌出希望,机率应该只有万分之一,但我们心意坚决,虔诚祈求,用希望打破这份恐惧。 我与觉同时望著对方点点头,慢慢前进。双方已经太过接近,拔腿就跑等于告诉对方无法使用咒力。因此无论现在多么危险都须看清对方长相。 一边如此说服自己,一边步步向前。 我注视著三道模糊黑影,心底冒出想逃的念头,双腿抖个不停,现在是不是正在自投罗网呢? 不,不可能,那三道身影一定是我们熟悉的人。我拚命说服自己,但他们动也不动,与我们完全相反,无论怎么接近就是不吭一声。再靠近一点就看清楚了。前方某条山棱倏然闪出金光,极其刺眼。 那道逆光差点照盲我们,三道身影被光幕呑没,完全看不清楚。 我不禁停下脚步,就在这时听见呼唤。 「早季、觉!」 这是瞬熟悉的声音。觉先我一步冲出。 「瞬、真理亚、守!」 我不自觉冲上前,闯进光芒中,好几次差点跌倒。我们五人紧紧相拥,拍肩大笑又泪流满面。之前受到的苦楚及未来将面临的困境全拋诸脑后,我们全心全意品尝著重逢的喜悦及所有人平安无事的奇绩。 希望时光就此停住。 如果时光就此冻结,我们五人往后就不会颠沛流离,各奔东西。 「快搭独木舟。」最先清醒过来的是瞬。「有话之后再聊就好。」 我们正要拋出数不清的问题互相确认逃亡后的情况,但瞬让大家把问题全呑回肚里。真理亚往我身后一看,她吃一惊。 「那是什么。」 真理亚伸出来的手臂满是鸡皮疙瘩。我顺著她的手指望向后方。 「它叫做史奎拉,它带我们到这里的。」 「各位初次见面,我名叫史奎拉,是盐屋虻鼠窝的禀奏官。」 史奎拉流利的日文吓了其他三人一跳。 「盐屋虻鼠窝受到重创,失去大半士兵,还跟土蜘蛛奋战不懈。它就是打败土蜘蛛的幕后功臣。」 觉说明完后,大家更惊讶了。 「你们真的把土蜘蛛干掉了?」守瞪大眼睛。 「最后是虎头蜂鼠窝的援军赶来才消灭的,这往后再聊,没时间了,我们快点搭独木舟。」 「等一下。」聪明灵敏的瞬一时间猜不透来龙去脉,他一头雾水地问: 「既然土蜘蛛被消灭了,我们有需要急著逃吗?」 「不是因为这件事,等等再说明。」我赶著大家上路。 「如果是这样,我们到底在躲什么?」真理亚问,不停偷瞥带头的史奎拉。 「在躲虎头蜂鼠窝的奇狼丸将军。」觉回答。 「啊,可是,虎头蜂不是效忠人类的鼠窝吗?」守讶异地问。 「所以才危险啊。」 觉说到一半突然住口,史奎拉正在听,不能随便说出自己会被处分的原因。 「细节之后再说明。相信我们就对了。」 三人还是有些疑虑,但还是默默点头同意。我深深体悟到我们果然是互信的伙伴。 不久,我们走过右拐幅度相当大的河道,正如史奎拉所说,眼前视野豁然开朗。河谷已到尽头,眼前是整片平原,再往前一公里就是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的霞浦湖面。 我们正兴奋地要跑上前,前头的史奎拉突然停步,双耳抖动,我们登时了解原因。 身后的山谷传来奇怪的鸟叫。 吱吱吱吱…… 是夜鹰! 我当下确定那不是野鸟,是奇狼丸放来跟踪我们的眼线。 「快跑!」觉大喊一声。 我不想当事后诸葛,但不禁怀疑当时的决定是否正确。我们离霞浦还有段距离,不是跑就逃得掉,而从芦苇丛中找到隐藏的独木舟搭乘要花更多时间,对追兵来说,一逃就证明自己有罪,有被追捕的理由,间接告白自己无法随意使用咒力。 但一跑起来也没时间冷静讨论。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出河谷冲入平原。 「等、等一下,跑不动了。」 真丢脸,第一个喊累的是我。我本来就不擅长跑长距离,这两天意外不断,体力已经透支,五人加一只化鼠只能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就差一点,这附近我有印象,穿过那里的树林应该就到霞浦岸边。」 瞬指著两、三百公尺前的杂木林。 「快点,跑不动没关系,继续走。」 觉拉著我的背包,我像是他的包袱,忍不住气得第一个迈出步伐。 「刚才那是什么,好像是鸟叫声。」真理亚回头问道。 「是虎头蜂鼠窝养的夜鹰。」 真理亚听了我的说明后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 「是真的。夜鹰晚上也看得清楚,养来做夜间侦查。」 听完史奎拉的说明,真理亚就接受了。 真过分,居然信不过身为死党的我,反而信这丑陋的生物。 「你们说夜间侦察,但现在天已经很亮了。」 守抬头看著天空,脚下凝结朝露的鸭跖草绽放出蓝色的花朵。 「白天会使用夜鹰以外的鸟来侦察吧?」 觉问史奎拉。此时,杂木林中响起数不清的鸟啼。 「我听说在日出到日落间会使用比夜鹰聪明得多的乌鸦。」 话还没说完,远方传来乌鸦响亮的叫声。 「在哪里?」觉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 「那里,停在那棵树上!」 真里亚在我们之中眼力最好,她倏地伸起右手指向一百公尺前的枯树,树梢附近停歇著乌鸦般的不祥身影。 「那只乌鸦真的是来监视我们的吗?」 瞬喃喃自语著,口吻带著怀疑。不过一旦出现这个念头,事情就宛如这样发展。 「快点,就算被乌鸦看见,在奇狼丸亲自出现前搭上独木舟就没事了。」 觉加快脚步赶到我的身边。 我们沿著河流穿过栎树与栗树交错的树林,听见些许水波声响。陆地温度较高,风转从东来,得到湖水特有的气味。我们忍不住奔跑。最后总算抵达霞浦湖岸边,一阵清风拂过无垠的淡水湖,岸边成片的芦苇跳起摇曳生姿的舞姿。 「在这里。」 瞬指著藏独木舟的位置跑起来,我们赶紧追上,此时一道庞大的黑影掠过头顶。抬头一看是乌鸦,难道就是刚才那只乌鸦?它悠闲地盘旋在四、五公尺的半空,停歇在松树枝。它的叫声像在挑衅我们,它还不清楚人类的可怕。 不能使用咒力真是太可惜了。我好想拿颗石子扔它,但现在没有这种空档,我们踏过淹到脚踝的泥浆,在芦苇丛里分头寻找独木舟。 找不到,明明就在附近。五分钟后还是一无所获,我们焦急起来。乌鸦始终没有离开,它待在高处俯瞰我们,发出刺耳的鸣叫。 「怪了,该不会被冲走了……」连平时值得信赖的瞬都不禁失去自信。 这时,意想不到的人从没人指望的地方捎来好消息。 「找到了!」 我们从来不知道守这么可靠,急著踩踏泥浆往他欢呼的方向跑。三艘独木舟用拖曳绳捆绑在一起,风将它吹往此处。如果没有深深插入泥浆的四爪锚,或许会被冲到远方。我们拔锚上船,队伍与来时相同,我和觉搭樱鳟2号,真理亚和守搭白鲢4号,瞬搭乌鳢7号。 「我就先告辞。」史奎拉站在岸边目送我们离开。 「谢谢,多亏你,我们才到这里。」我由衷地感谢它,至少当时真心诚意。 「祝各位一路顺风。」 我们看著史奎拉恭敬行礼,独木舟缓缓离岸。 「好,走吧。」 觉一号令,我回头将桨插入水中。 现在与来时的差异,就是我们没任何人可以使用咒力,只能用桨划水穿越霞浦。我们生涩地操作桨把船划向巨大湖面,进利根川就能顺流而下。但在之前要靠最原始的方法划船,也就是自己的肌肉。 最初就拚过头显然不是正确的选项,我们没划几公里就累瘫。双臂肌肉酸痛,手掌破皮刺痛。现在不过上午时分,阳光却热辣得像要烤伤我们,不得不每五分钟就往头上洒水,但一下就挥发殆尽。 「休息一下。」 瞬很担心我们的情况而回头大喊。他明明独自划独木舟,速度却比另外两艘快上许多。 「我们还可以撑。」觉带著怒意大喊。 「路很长,趁方便的时候休息比较好。」 虽然意志高涨,但从昨天就累积不少疲劳是不容否认的事实,我们接受瞬的意见,决定小憩片刻。 幸好天上云朵来得刚好,遮住阳光,我们轻松躺在独木舟上仰望蓝天。湖水荡样,一阵睡意袭来。好不容易逃脱虎口放下心中大石,心底却躺著硬梆梆的疙瘩,无法入睡。 往后该怎么办?我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如果觉猜的没错,我们成为町上的「排除对象」,怎么回避这个状况? 我感觉t恤底下的胸口滑落某样东西,不自觉用手按住。掏出领口一看,原来是用紫色粗线挂在脖子的锦囊护身符。锦囊上绣著复杂花纹,还有「除业魔符」四字,今年春天全人班参拜神社时,所有学生都拿到这只驱业魔的护身符。 老师说,绝不可以打开护身符,但愈是被禁就愈想尝试是人之常情。当老师把锦囊分给大家,我很想知道每人的锦囊里究竟放什么,曾经趁自己独处的时候偷看锦囊里的东西。 锦囊口并没缝合,松开绳线就可以轻易拿出里面的东西,里面有张折好的白纸及一块玻璃圆盘,纸上用墨水写一连串怪异的花样文字,有点让人不舒服,我因此快速把它折好放回,圆盘倒让我目不转睛。 玻璃圆盘直径约五公分,材质透明,整体像个小宇宙,圆盘背景是以细过发丝的金线交织成复杂几何图案再叠上许多不同图案。圆盘下方有棵小树,连树叶与红色果实都做得一清二楚,树旁飘著铅笔、杯子、花等常见物品,最顶部则有个「纯洁面具」在俯视一切。 「纯洁面具」是小朋友在追傩仪式中扮演「侲子」时戴的面具,以白粉涂抹在黏土上制作而成,构造简单,稍带人脸样貌,没有表情与特色。但圆盘上的「纯洁面具」不一样,仔细一看跟我有几分相似。 我在独木舟上闭起眼睛,按著锦囊,感觉玻璃盘的存在。接著静静抬头,偷看在后面小睡的觉,他用背包当枕头的模样悠然自得,随著水波荡漾发出规律呼吸声,已经睡了一半。 我想偷看不该看的东西。这种坏习惯有时可以稳定情绪,我偷偷打开锦囊拿出玻璃圆盘。要是玻璃反射阳光,或许会被独木舟上的伙伴发现,所以我用双手盖住圆盘偷偷欣赏。 该怎么形容当时诡异的感觉比较好? 看一眼不会发现差别,但前面说过,我看过圆盘,构图深深印在脑海,而我当下很想赶紧求个安心,反而看得更仔细。 不一样,有些细节不一样。这不是我多心,下方的树有点扭曲,不对,是背景上精美的几何图样出现扭曲,树才跟著变样? 我注意到「纯洁面具」时,不由得起鸡皮疙瘩。 融化了……虽然只是细微变化,但面具原本样貌跟我如出一辙,我因此格外意识到「纯洁面具」确实正在融化,慢慢变成「业魔面具」。 我连忙将玻璃圆盘扔进湖里。后方的觉听见水声,抬起头问: 「怎么了?」 「没、没事。」我勉强挤出笑容回头。「差不多该出发了。」 「也对。」觉大声喊其他伙伴,我们又划起独木舟。 那张脸究竟怎么回事? 这件事情成了我的心头重担,为什么那张脸开始融化? 不对,真的融化了吗?我问自己,难道不是眼花看错?累积太多压力和疲劳,我看到不存在的幻觉?我当下后悔起来,为什么不多考虑一下就扔掉玻璃圆盘。再仔细看一次就明白了。 不,那不可能,刚才的恐惧不是多虑,玻璃圆盘里的脸确实在崩解变形。 那张脸──我的脸,为什么会变形? 不,等等,不是我的脸,碰巧像而已。护身符是随机发放的。 但真是这样吗?我停下桨沉思。难道这是伪装成随机发放的样子,但孩子拿的护身符都早有预定?要不然何必叫大家按座号排好再依序发放?一开始就直接拿出一箱护身符让每个人随意挑选不就好了? 「喂,早季。认真划。」觉的抱怨从背后传来。 这个推论如果没错,代表每个护身符都不同,护身符里的「纯洁面具」长得跟我一样也并非偶然。每个玻璃圆盘镶著的「纯洁面具」都故意做得跟持有的学生相似模样。 「早季──!」 「好好,我划就是了。」 我假装挺腰划水,但还是低头沉思。 要是如此,面具有何用意?每个面具都模仿学生的长相,这件事有什么意义?无论怎么想都没像样的答案,但护身符制作得如此大费周章,应该有护身外的用意。 自从听了拟蓑白的故事,我们对大人的认知完全颠覆,不禁变得疑神疑鬼,自己是不是随时遭到管理和挑选?难道护身符就是管理我们的工具吗?如果是,驱除业魔或许不是单纯的口号。 我用湖水浸湿手帕披在头上,冰凉的水珠从太阳穴划过脸颊,还没滴下来就蒸发殆尽。但我还是著魔般想个不停。可惜没从拟蓑白口中问到业魔的真面目,但应该是实际存在的威胁,就像恶鬼。 若是如此,护身符真有驱业魔的功效吗? 不对,等等。我灵光乍现。 我懂了,直觉告诉我护身符的真正用途,只是没办法立刻转为文字说明。对,这个护身符或许用来「探测」业魔?这是提醒我们,危险正在接近。 业魔正在接近我们。 或是…… 「早季!」 觉紧张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我以为他要抱怨我在偷懒不划船,但马上就知道猜错。一道黑影飞掠头顶,那是刚才的乌鸦,乌鸦长啼一声,大大回转后飞回。我们转头探看,见到数艘船只正在逼近,因为顺风满帆,速度惊人。正面估量不出船的规模,但比我们的独木舟长三倍。船缘万头钻动,想必挤满化鼠士兵。 「早季……」觉万念俱灰地叹气,「我们被逮到了。奇狼丸就在那里。」 我们牵起手,等待化鼠船队靠近。觉的手心冒著冷汗,我也差不多。 我们默默看著霞浦景色飞逝,独木舟急速前进,比刚开始划的时候快得多。三艘独木舟都被粗绳绑在化鼠战船后拖行,战船上都设置著由数个三角形组合成的古怪船帆,精准掌握湖面风向,速度相当快。 「我都不知道化鼠的船跑这么快。」觉喃喃自语,「这方面的技术说不定比人类强。」 「我们有咒力,当然不需要靠风帆来带动船吧?」 无论帆张得多大,速度都有极限,但咒力没有这种物理限制。 「话是这么说没错……」 觉盘起双臂,凝望远方的青山。 「别管化鼠,记得我刚才跟你说什么吗?」 「嗯。」 觉从领口掏出驱业魔的护身符。 「觉也看看。」 觉犹豫地打开护身符的锦囊。 「你看过里面的东西吗?」 「当然啦!谁没偷看过?」觉把圆盘掏出来看。 「怎样?」 我看著觉,他脸色铁青。 「给我看。」 「不行!」 觉紧紧握住圆盘,握得手指发白。 「有没有哪里变得怪怪的?」 「有啊。」 觉没有进一步说清楚,我至少宽心一点,如果只有我的护身符出问题就太讨厌了。 「会不会是热到融化了?」 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问问看,觉立刻否定。 「不管材料多怕热都不可能。圆盘放在袋里,还一直带在身边,怎么可能热到变形?」 「那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觉的表情沉下来。「总之不是个好兆头。」 觉又愣愣地注视一会湖边。 「我还是把它丢掉好了。」 「咦?」 还来不及阻止,觉就从脖子拿下护身符扔进湖中。装著玻璃圆盘的护身锦囊扑通一声慢慢沉进水底。 「等一下,你干什么!」 「别管,早季也快扔。」 「为什么?」 「回去这东西被人看见,可能惹麻烦。『纯洁面具』融化掉这件事一定代表负面徵兆。等会看一下瞬他们的护身符,如果有一点点变形就叫他们扔掉。」 「可是说不定是警告我们业魔就在附近啊?」 「就算是,我们也束手无策,毕竟连业魔是什么都不清楚。」 觉交叉著双臂,长长的浏海随风飘动。 「那怎么找藉口?一、两个人弄丢就算了,所有人都弄丢护身符不是很怪?」 「我想想……对了,没问题,说土蜘蛛抓住我们的时候,把护身符都抢走就好。我们应该先跟瞬他们套好招,说大家都被抓了。」 觉的鬼点子真的很多。我同意觉的说法,跟他一样把锦囊扔掉。我刚才只扔玻璃圆盘,如果没扔掉其他东西也说不通。我的锦囊比较轻,不像觉那样往下沉,漂在水面上渐行渐远。 我们的独木舟不知不觉在化鼠帆船的拖曳下逐渐接近目的地。 虎头蜂鼠窝的士兵到船尾解开拖曳绳,拖曳绳仅是一条绕过独木舟船头的小圈圈,不需要走到我们的独木舟就可以轻松回收绳索。一只比其他士兵大许多的化鼠出现在帆船的船尾,那是奇狼丸,昨天的爆炸让它的肩膀与背后受到重创,绷带缠至头顶,但行为举止依然俐落威武,看不出伤势的影响。 「神尊感觉如何?」 「谢谢你们,我们轻松不少。」 我一说,奇狼丸就扬起嘴角,咧嘴笑著直达耳际。 「眼前阳光闪烁的水域正是进北利根川的界线。很遗憾,我等不能再前进了。」 「没关系,前面我们自己划就好。」 多亏化鼠帆船拖曳我们的独木舟,仅花三小时就穿过霞浦巨湖,如果单靠手划,日落前都不可能抵达这里。但化鼠说不能再前进,一时让人摸不著头绪,觉也一头雾水,但没多说。 「神尊、神尊!」史奎拉从奇狼丸身后探出头。「这次真的要告辞了!祝神尊一路顺风!」 现在看到它真是五味杂陈,它看起来真心为我们担心,但既然搭上这艘帆船,它想必从带路之际就奉奇狼丸的命令,随时通报我们的去处。 「你也多保重,希望你顺利重建鼠窝。」我克制住心中不满,尽量成熟回应。 当我们开始划起独木舟,身后的奇狼丸突然说: 「神尊,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觉回头问。 「可否请神尊回去后,别提起我等拖曳独木舟一事?」 「为什么?」我天真地问。 「理由不敢在此说明,这件事情曝光,我必定会被赐死。」 我这才惊觉,奇狼丸眼中带著战场上见不到的认真眼神。 「我知道了,绝不会说。」觉代替我沉稳地回答。 或许因为养精蓄锐一阵子,或顺了北利根川的流向,独木舟愈走愈快。没多久,化鼠船队的影子已经变得如米粒般细小。 「原来奇狼丸也是冒著危险来救我们。」我对觉说,但更像自言自语。 「是啊,伦理委员会果然有命令它杀我们,或关住我们。」觉自认猜得没错,口吻洋洋得意,「因此帆船才得半途折返。毕竟大老远就看得见船只,若是被人目击,就知道它抗命护送我们。」 「可是它为什么这么做?」 「还用说?」觉笑了,难以相信我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我们昨天不是救它一命?如果没把气球狗塞进洞里,它肯定沦落到跟离尘师父同样的下场。」 「喂──!」 瞬在前方,回头对我们大喊。 「喂──我们要过去了──」 觉也大声回应。一听这道悠哉的呼喊,心中情绪瞬间溃堤,彷佛这三天经历的一切全是白日梦,我们依然在夏季野营的路上划著独木舟。 「喂,早季!你怎么啦?喂……」 觉惊慌失措的模样让我想笑,一边笑著却哽咽起来。我情绪失控将近十分钟,真理亚划著独木舟靠过来关心,但被我传染,一群人一发不可收拾地痛哭失声。然而,心情在狠狠哭过一场之后舒畅许多,而陪著我们哭的男生看起来有点疲累。 我们进到北利根川顺流而下,一路平安地回到町上……我很想这么写,但再次面临惊涛骇浪的惊险境遇。 首先,我们五人从没试过不靠咒力顺流前行,身心疲劳囤积到极点,加上太阳在划到半路就西沉,能见度顿时大减,生死关头刚过,我们像弹性疲乏般瞬间松开紧张至极的情绪,独木舟几次撞上石头或互相冲撞,险些沉船。 当时一个人都没牺牲,堪称奇迹。 夜幕低垂,河流变幻姿态,我们看著满天星斗映在黑曜岩般的水面,误以为自己停滞原地,可是响亮的流水声又提醒我们水流奔腾。我感受到来自心底深层的惶恐,这是彷佛浸淫在前世一般的神秘体验,生活在洞穴里的祖先记忆剎时苏醒。 大家都很担心受怕,希望快点回家,我和觉深深怀疑,回去之后究竟要面对什么困境;但另一方面,根据我们身心的耗损程度,通宵顺流而下简直就是自杀。 我们无计可施,决定先找河边的空地扎营,但一阵子都找不到适合地段,回想起日落时曾经行经辽阔空地,不禁懊悔咋舌。当时所有人都希望多少推进路程,过平原而不入,早该预料不可能一路划回町上,应该早早上岸扎营。 好不容易找到扎营处,我们已经筋疲力尽。这块空地并不辽阔,河水一涨就会被淹没,而且地面布满大小碎石,不是一个舒适的睡处,但没得挑剔了。我们按照之前的顺序在地上挖洞、插竹架、盖帆布、绑皮绳,挤出最后的力气搭起三顶帐篷,野营第一天明明轻松成功,今天怎么也做不好。 「怪了,怎么就是搭不好?」觉连抱怨都软弱无力。 「因为当时还能用咒力啊。」陷入苦战的瞬回答。回想起来确实如此,但三天前的事情已经恍如隔世。 「觉,你还是没办法用咒力吗?」 我抱著一丝希望问,但觉摇摇头说: 「嗯……我现在好累,不太能集中精神,但小事应该还可以。」 「咦?怎么回事?」 真理亚听到我们的对话,面露讶异地插嘴,我于是提起「碰巧」记得觉的真言,使用催眠术唤醒他的咒力。 「原来如此,知道真言就可以拿回所有人的咒力。」瞬兴奋地说。「我们都被离尘和尙唬了,原来那些催眠暗示根本没什么大不了,连早季都解的开。」 连早季都解的开──这句话可以不用说。 「可是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真言吧?我会记得是因为凑巧看过觉的真言。」 我环视所有人,尽管天色昏暗,但双眼习惯漆黑,因此看得到大家的表情。 「我知道。」瞬说。 「嗅?为什么?」 「我试过很多次,总算想起真言,可是不管怎么默念都无法唤醒咒力,原来是解除催眠暗示还需要其他步骤。」 夺走我们的真言,其实就是用催眠术暗示我们想不起真言,瞬能够凭本事回想真言,真的很惊人。瞬解释,他平常就用各种谐音编制口诀,避免不小心忘记真言的时候还能想起。「可是我想不起真言……」真理亚伤心地说。 「你们回家后有把真言抄在哪里吗?」 我、真理亚和守面面相觑。 「我有抄起来。」我想起偷偷雕了一块真言木牌埋在走廊底下。 「我也有。」 「我写在日记本。」 真言的每个字都寄宿著言灵,绝不可以告诉他人,说得更精确些,连写都不可以写下,但我们三人很怕单靠记忆来保留真言会出意外,所以偷偷记录下来。我和觉把真言写在纸上互相亮给对方,这种违规行为对其他组的同学来说是天方夜谭,后面也会提到,这就证明我们这组确实是一群特别的学生。 「那就没问题。回町后让大家知道我跟觉可以用咒力,就没人会认为我们的咒力被封印过。之后大家找个筋疲力竭之类的藉口窝在家里,找回真言,让早季唤醒咒力。」 瞬的话将我们的负面思绪一扫而空。 虽然我们不会庆幸离尘师父被化鼠杀死,但还是要隐瞒一条失去的人命。 大家异常现实地估量完对策,精神忽然一振。觉用咒力让帆布飘起,我们很快搭好三顶帐篷,接著收集枯枝生火,用铁锅煮点杂烩塡饱肚皮。杂烩口味比第一天更随便,却是这几天吃过最美味的一餐。 我们吃饱饭,围著营火交换走散期间发生的事。瞬、真理亚和守三人的故事没什么戏剧性,当我跟觉被土蜘蛛捉走后,他们试图营救我们,因此来到土蜘蛛的鼠窝附近,但鼠窝戒备森严,难以接近,他们决定回町上求救。白天比较容易被发现,三人谨慎行动,半途却听到杀声震天,不禁吓破胆,躲在树丛。直到晚上周围安静下来,趁著夜色穿过山林前往霞浦,就在这时被我们赶上。三人又惊又喜,真理亚还以为「被筑波的狸猫给捉弄了」。 另一方面,我俩的故事让他们吓得目瞪口呆。关于被关进土蜘蛛牢房到杀死哨兵逃走的这段历程,三人激动地轮番发问,而前往盐屋虻鼠窝到遭受土蜘蛛攻击,仿徨奔逃在地洞里的段落,三人听得屏气凝神,接下来,我在生死关头,出乎意料地唤醒觉的咒力,一口气扭转局势,大家听得忍不住为此齐声欢呼,最后超乎想像的惊悚战斗又吓得他们哑口无言。 觉负责说故事,我订正与补充。觉的本事就是将故事讲得生动出色。我原本担心他说谎成性,大家会不会觉得他在胡扯,但我想太多了,三人听得目瞪口呆的模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幼稚得多。 觉说完之后,大家沉默下来,只有营火的燃烧霹啪作响。最后总算有人开头,问题排山倒海涌来。大家最想问的是,在奇狼丸收容下明明很安全,为什么非逃不可? 觉提出他的想法,因为我们可能被伦理委员会「处分」,原以为大家不会相信,没想到每个人都确信如此。我最初认为觉想太多,不过瞬正面肯定觉的推测,大家因此才相信这种说法。而且当下气氛相当乐观,减少这项事实带给我们的冲撃,瞬如果说得没错,我们应该可以隐瞒离尘师父冻住咒力的经过,顶多就被导师狠狠数落一顿。 「早季,那就拜托你了。」故事告一段落,瞬拿起一张纸条给我。「唤回我的咒力吧。」 我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摊开瞬给我的纸条,对著营火念出来,真言很长,八句二十七字,我本来想背起来烧掉纸条,但内容这么长,没有小抄有点不放心,还是将纸条握在手里。没问题,一定可以,照觉那时候的顺序做就好。我试著安抚情绪。 但现在跟当时有三个决定性的差异,第一点,觉当时意识模糊,瞬现在意识清楚;第二点,瞬知道要接受催眠;第三点,他还想起真言。不过,当时的我完全没有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看著火焰。」 我回想清净寺仪式的细节,将瞬的注意力转到营火上。无瞋上人命令我晃动火焰,但咒力遭冻结的瞬可能会因此出现反效果。 「看著火焰的摆动,向右,向左,摇摇摆摆,摇摇摆摆……」 我轻声细语,瞬一直没吭声,其他人屏息地看著我们。 我拿起一根长树枝伸进火堆掏起火花,效果想必不如护摩坛的火堆,但火花在黑暗中划出如梦似幻的耀眼轨迹。 「青沼瞬。」 瞬动也不动,看不出是否进入催眠。 「青沼瞬!你破坏规矩,擅闻禁地,犯下禁忌倾听恶魔妖言。这已是大罪一条,但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 瞬还是毫无反应。 「你们违反伦理规定基础,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条,不谤三宝戒。你们听从恶魔之声,对佛门教义提出异议。所以我必须立刻在此冻结你们的咒力!」 瞬深深叹一口气,他被催眠了吗?我没什么信心,但还是继续。 「再看著火焰。」 没回答。 「看著火焰。」 还是没回答,我看见瞬的瞳孔中映著火光。 「你的咒力已经被封在这纸人之中。看到纸人了吗?」 这次,我听见一声清楚深远的叹息以及明确的回答:「是。」 「现在将纸人送入火中!尽皆烧灭!毁去众烦恼,灰烬奉还无垠荒土!」 我鼓足气,加大音量。 「纸人已经烧尽!你的咒力已被冻结于此!」 瞬发出一声闷哼,呼吸变得急促。 「舍去你的烦恼。将一切都扔入清净炎中烧灭,你方能获得解脱。」 好戏上场,我起身到瞬的身边。 「青沼瞬,你全然皈依神佛,拋弃了自己的咒力。大日如来慈悲,我在此再次传授你真正之真言,召唤精灵,还你咒力!」 我用拳头猛敲他的双肩,贴到他耳边轻声说出纸条上的真言。 「唵,阿谟伽,尾卢左曩,摩诃母捺啰么抳,钵头么,入嚩攞,钵啰韈哆野,哞」 我后来得知,这是最高阶佛大日如来的光明真言,这代表大人们对瞬的极高评价,他天生就是万众瞩目的未来领袖。 营火骤然烧出三倍规模,如八歧大蛇向四周张牙舞爪,舞出独特姿态,十分诡谲。 瞬抬起脸,浮出笑意,其他人不住鼓掌喝采,还手舞足蹈、吹起口哨。我们欢呼好一阵子,因为瞬成功取回咒力。 3. 深秋(1) 我们在遍地石砾的河岸度过辗转难眠的一晚,虽然身心俱疲,但意识深处留著芥蒂,在入梦前就会被惶恐交织成的荆棘刺醒。幸好零碎的浅眠让我们稍微恢复精神。 隔天一早,我们在太阳出来时就乘上独木舟,顺流而下。过夜的河岸就在神栖66町附近。这么近了,应该通宵赶回家,但冷静思考昨晚状况,休息是正确的抉择。 利根川河面在朝阳照耀下闪烁出鲜艳的朱金光辉,彷佛庆祝我们归来。这幅美丽的景象不禁教人深思,几个小时前还跟我们苦战的那条漆黑冥河到哪里去了? 我们停止划桨,独木舟顺水漂流。四周景色逐渐熟悉起来,每个人都归心似箭,但内心的惶恐离町上愈近愈是强烈。 我们以为会有一群救援船队迎接,但过了息栖神社还是没见到任何人影。我们总算松懈下来。 但当下我们没进一步深思,一大清早这附近竟然反常地连一艘船都没有。 当我们航行到四天前出发的茅轮乡码头时,总算看到有人接风。 「你们可真快啊。」 岸上是绰号「太阳王」的远藤老师。他有一张分不清头发与络腮胡界线的圆脸,脸上露出看见我们平安无事而生的微笑,以及违反规定而起的怒意。他可以同时做出两种表情,真了不起。很多学生在为期七天的夏季野营中半途弃权,但弃权的原因才是重点。 「对不起,发生很多难以置信的事情,所以……」 瞬想说明,但语带哽咽,我们听了都要流下眼泪。 「好了好了,等等再听你们说清楚,好不好?先上岸。」 大家拚命忍著泪水爬出独木舟到码头。独木舟上的行李原本被绳索绑住,现在全都松开,一件件飞到地上整齐排好。 「啊,这我来就好。」 觉说,太阳王却亲切地摇摇头。 「不用了,你们都很累了。先去那边的儿童馆,有准备早餐。」 为什么要我们去儿童馆?我们心中泛起小小疑问,儿童馆在码头不远之处,内部设有完善的住宿设施,但我们从和贵园毕业后再也没去过儿童馆。 「老师,我们想回家……」瞬说出所有人的心声。 「你们当然想回家。不过有些事情得问问你们。」 「能不能让我们回家睡一觉再说?」 真理亚恳求,我也超想洗个舒服的热水澡,可是太阳王不为所动。 「听好,别忘记你们可是严重违反规定。我知道你们很累,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啊。」 太阳王的笑容还是一样稳重,但鼻头不知为何冒出汗珠。 「知道了。」 我们接连走向儿童馆。 「早季,你看呢?」 觉到我身边细语。 「看什么?」 「太阳王的表情是不是有点僵硬?还特地要我们去儿童馆,不是很怪吗?」 「怪是怪,可是现在状况本来就很怪……」 长久累积的疲劳席卷而来,双腿有点不听使唤,觉选在这种时候问理所当然的问题,不禁激怒了我。怪也好、不怪也好,现在又能怎样? 瞬用咒力拉开儿童馆的玻璃拉门,我很佩服他的机伶。现在我们身心俱疲,用手开门比集中精神用咒力更轻松,但当下太阳王或其他人可能在观察我们,怀疑咒力遭到封印,他这么做是为了清除大大的疑虑。 走进儿童馆,餐厅果然如太阳王所说地准备好早餐。餐柜放了热腾腾的米饭、咸鲑鱼、虎蛱蟹味噌汤、生蛋、海苔、生菜沙拉、卤昆布,甜点是淋黑蜜的寒天冻。我们鸡肠辖辘地连忙拿碗添饭,开始狼呑虎咽。 大家默不作声地一味吃喝。 「我们平安回来了……」守喃喃自语。 「平安?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觉冷淡回应。 「但总算回来了。」真理亚帮守说话,比起我和觉,他们好像更意气相投。 「是啊,或许我们真的想太多了。」 「什么意思?」真理亚问。 「从拟蓑白那边听了不好的知识,就要处分我们,这也未免太……」 「嘘!」瞬制止我。「小心隔墙有耳。」 「啊,对不起。」 我连忙住嘴,怎么搞的?心情不知为何雀跃起来,什么都想说出来。 「等等,难不成这里面……」 瞬看著刚才吃的早餐,露出嫌恶的神情,大家心有灵犀地感到他的疑虑。 难不成早餐里加进什么料,让我们放松心情好全盘托出? 觉指著寒天冻的碗,心想一定是它。大家默默吃饭时,只有我忍不住先享用寒天冻。没错,这碗寒天冻好像有点酒香,说不定真的混进某些药物。 「咦?」 所有人都在注意寒天冻时,守看著窗外惊呼一声。 「怎么了?」 守没回答真理亚,径自走向窗边。瞬间,我见到一道巨大身影掠过窗前。守把脸贴近窗边往外看,接著回头注视我们。他的脸上浮现被奇狼丸追赶时也不曾出现过的惊骇神色。 墙边大钟突然报时,共敲八响,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平常小孩的喧闹声大概在八点响起,现在却鸦雀无声,儿童馆彷佛被我们包下。 众人静默无语,守不肯说他在窗外看到什么。 「让你们久等了。」 太阳王拉门进来,背后跟著一对见过面却没说过话的中年男女。他们都是教育委员会的成员。 「吃完早餐了吗?如果想睡可以睡一下。」 女人咧出微笑,但那是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凸显她脸长嘴大的特徵。 「接下来要和你们单独面谈,谁要先说点故事来听听呢?」 没人回答。 「哎呀,怎么了?你们这组积极又有个性,平时不都争先恐后举手吗?」 太阳王口气轻松揶揄,但眼神完全没有笑意。最后决定按照座号面谈,依序是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伊东守,还有我渡边早季。 这是我们首度发现儿童馆后方有数个一坪大的小房间。 每人进入一间,接受两名面试官面谈。 ……我很想回忆当时经过,怪的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从进房到出来为止的记忆被整段掏空。根据前史时代的医学书籍记载,这种现象好像叫做解离性失忆症,觉也想不起面谈室发生什么事。我仅记得被迫喝下一杯苦茶,当时的「面试」或许是寒天冻招数的延伸,也就是前人用过的「药物面谈」。 无论如何,我们的面谈表面上平安结束,获准回家。根据瞬的计画,真理亚、守和我装病窝在家里,不过后来发觉没这个必要,我们当天高烧卧病在床。我花一、两天就退烧,但爸妈严格吩咐别太逞强,继续躺好,因此整周都穿著睡衣当懒惰虫,我看准爸妈不在家的时机,挖出走廊下的木牌,看到自己的真言。 当我朗诵真言取回咒力时,内心闪过报仇雪恨的快感。我们触犯禁忌,骗过大人,重新夺回神力。 但我从未想过,这是天大的误解。 两年对四十岁的大人来说算不上漫长,顶多头发白几根,身材松软,体重增加,运动易喘。这是两年时光带给大人的平均效益。但无论在哪个年代,两年对十二岁的男孩和女孩来说足以产生惊天动地的变化。 十四岁的我,变化仅限增高五公分,体重多六公斤,但男生长得快,抽长十三公分,重十一公斤,心境转变甚大。我开始习惯抬头看瞬和觉,也很意外心里不会不舒服,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兼竞争对手不知不觉改变样貌,我自然而然接受事实。 此外,我经常注意这两人,视线中不自觉带著难以言喻的情感。 不,还是说清楚好了,这就是嫉妒。 瞬一开始对我来说就很特别,我在黄昏的平原上总著迷地凝视著他迎风飘扬的浏海。他爽朗的声音、清澈的双眼让我神魂颠倒。我希望跟瞬结为连理,也深信总有一天会如此。 另一方面,觉只是普通的男生,我承认他头脑不错,但和才华洋溢、独领风骚的瞬相比,他平凡无奇。不过我跟他逃过土蜘蛛的攻击,对他的看法确实改变不少,我最在意他,和他相处也最自在。 这股忌妒的心情相当复杂,也许是寂寞,因为两人关系很好,自己一人落单。 两年来,瞬和觉的关系改变最多。他们过去并不是感情不好,但觉单方面将瞬视为竞争对手,偶尔产生磨擦。这两年,他对瞬的情感完全变样。以前,瞬对觉露出炫目的笑容时,觉总是闹著别扭,故意不理不睬,但现在他逐渐回以笑容,紧盯著瞬不放。 我一直喜欢瞬,我很清楚,觉对瞬的情感是爱情。 然而,我不清楚瞬怎么看待觉。瞬与生俱来就天资聪颖,拥有俊秀外貌,浸润在大家赞美的眼神中,因此他对夸奖自己的人总表现得很高傲……不,这么说不中听,就说他态度大方。但根据两人互动,不像觉单方面缠著瞬不放,觉比较积极,但瞬接受觉的心意。 某天,我碰巧撞见两人在原野上散步,终于了解他们的关系,两个少年像情侣一样手牵手走向没人的地方。我想掉头离开,但不自觉偷偷跟在两人后面,我知道目睹他们亲密的模样会伤心,却忍不住想看。 两个人远远离开町上,像两只小狗嬉戏,觉开心地在瞬的旁边跑跳,从后面紧紧环住他。我好希望自己生为男性,我相信瞬绝对会选我而不是觉。 伦理委员会和教育委员会严厉控管青春期后的男女交往,在我们这个年纪,对异性的渴望受到压抑,只能控制在柏拉图式的恋爱范围。另一方面,委员会对男男、女女间的超友谊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少数例外,大家便凑合著把同性当成恋爱与性对象。 两人走到山丘下,仰躺在成片的白苜蓿花田聊天。我躲在二、三十公尺外的草堆,屏气凝神地盯著两人。 觉好像在说笑话,瞬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觉静静凝视著瞬的笑容,一个翻身压在瞬的身上,两人一时动也不动。 我看不太清楚,但两人一定在接吻。觉从上方紧紧拥住瞬,瞬则任由摆布,不久,瞬抱著觉想翻身在上,觉坏心眼地不让他得逞,两人角力一阵,试图掌握上方的主控权。但先待在上面的人当然比较有优势,瞬最后放弃了,卸去全身的力气,认命担任女性的角色。 顿时,觉性致大发地骑在瞬的身上,癫狂吻著他的唇、脸,甚至脖子。 我光在一旁看著就欲火焚身,不自觉触碰身体,但不知道自己想如觉一般怜爱著瞬,还是让觉疼爱我。我是一个落单者,满怀莫名心焦。 觉用指尖轻抚瞬的双唇,瞬毫不抵抗,他趁势将拇指放入瞬的嘴里要他吸吮,瞬大方地笑著原谅对方如此无礼的行为,不时偷咬觉几口。 我浑身发烫,差点暴露行踪,瞬抬头咬觉的手指时,我突然和他四目相接。我吓得连忙,缩进草丛,可能被瞬发现的羞耻感让我的心脏痛起来。我又躲一会才下定决心探头窥看情况。 觉压在瞬的身上,努力脱下对方的裤子,当瞬如雪白大理石天使雕像的大腿裸露出来,觉著迷地以脸磨蹭,接著像疼惜小动物般轻柔抚摸瞬的阴茎。 瞬好像被搔得很痒,他笑著挣扎,但半推半就。 瞬刚才跟我四目相接应该只是我的错觉。 我保持原本的姿势慢慢后退,继续偷窥下去就要发疯。随便都猜得到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之前看过第三组的两名男性做爱的模样。 当时我抱持著纯粹的好奇心观察,男生精虫冲脑就不会考虑其他事情,两人头脚方向相反,一上一下地用嘴爱抚对方阴茎,有时深深插进喉咙又一口吐出,我看著都要反胃,他们还不满足,毕竟两名男性的身体构造无法进行性行为,但他们煞有其事地让两根阴茎互相摩擦,简直像目睹蓑白在交配。 我打死都不想看瞬与觉沉醉在这种愚蠢的行径。 我落寞离开,突然想找人寻求慰藉,但想得到的人选只有一个。我回到町上找真理亚,她在自家后方走廊,幸好她全家都不在,但如往常一般有个电灯泡──守。 「早季,你怎么了?」 真理亚开朗地问,这两年来她完全蜕变成成熟的女孩,有著漂亮的柳叶眉、清澈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和樱桃小嘴,坚毅的五官展现出不受他人掌控的坚强意志。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头火焰般的红发。 「嗯,突然想见你。」 我笑著告诉真理亚,然后给守一个白眼,守低下头,躲避我的眼神。 真理亚坐在廊边晃著脚上一双皮鞋,守离真理亚有段距离,一如往常地搔著爆炸卷毛头,心无旁鹜画著真理亚的画。他不像在和贵园一样用颜料与笔做画,而是在木板抹一层白黏土,再用咒力操作石榴石、萤石、绿柱石、堇青石、铌铁石等奇石粉末贴成一幅画像。 守为真理亚绘制的画不仅栩栩如生,还表现出她的内心世界,我不得不承认他天赋异禀。 守的妈妈在他小时候就因为伤寒而过世,而他妈妈也是町上少见的红发女性,跟真理亚一样,因此似乎把真理亚当成妈妈看待。觉说亚洲原本没有红发基因,好几代前,两人的祖先也许都从遥远的国度来到日本。 守进入全人班后立刻被真理亚迷住,他青春期后独独钟情真理亚一人,无论多么可爱的男生向他招手,他都毫无兴趣,而且守住在町上最西边的栎林乡,真理亚家住东海岸的白砂乡,守还是每天清晨搭船接真理亚,这份忠诚令人动容,不过在我们这个年纪,男女爱情很少见,性行为更是铁一般的禁忌。守的心意只能绕个圈子,化成一幅幅情人画像。 守总黏在真理亚的身边,痴痴注视她一人,真理亚渐渐被守的真情打动,两人渐渐变得亲密,在旁人眼中像主人与忠犬。不过我和真理亚是公认的情侣,守对我来说很是碍眼。 「要不要散个步?」我试著邀真理亚,散步是我们的暗号。 「可以啊……」真理亚看著我微笑,她懂我的意思。 「我们去散步,守也休息一下。」 守听到我的话就察觉我们接下来的意图,他露出非常沉痛的神情。 「谢谢你把我画得这么漂亮,我好高兴。」 真理亚看著画,然后这么告诉守。守登时浮出欣喜的表情。我在的时候,守就变得极度沉默寡言,也许是因为感到羞耻,让身为女性的我见到他对真里亚的无私奉献。但他总是默不作声,我也养成坏习惯,就算守在场,我仍然不将他放在眼里,径自找真理亚聊天。 我们并肩走到运河,跳上绑在岸边的小船,部分小船的船身画著蓝海豚,这是町里的公用船,任何人都可随时使用,只要停在数十个公家码头的其中之一就好。我用咒力推船滑行,真理亚拿下发圈甩甩头,一头红发随风飘逸,双手绕上我的颈子,贴近我的耳边呢喃。 「哎,怎么了?」 真理亚贴心的关怀让我差点掉下眼泪。 「没事,真的。突然想见你而已。」 我们是死党,就算知道我在说谎,她也不会追问。真理亚摸著我的头,为我梳理发丝,这就足以解开我心中的纠葛。 我们前往一座可以俯瞰波崎海岸沙滩的山丘,四周长满树丛,像一个秘密基地。建议赤身裸体的是我,而真里亚大胆开放的心态,让我们成为全班第一组一丝不挂亲密拥吻的组合。 我将小船固定在码头,两人争先恐后跑上沙滩,好久没到秘密基地,我们还担心有人搞砸这里,幸好还没被发现。多亏茂密的树丛,不怕附近有人偷窥,不过我们先确认附近有没有人才脱衣服。最初有点害羞,但我们娇喘著一件件解开衣服,似乎又回到纯真无邪的孩提时代。 季节不到夏日,空气微带寒意,我们彼此搓揉爬满鸡皮疙瘩的手臂与肩背。 「早季,你的胸部变大喽。」真理亚从后方抚摸我的胸部。 「……好痒。」 我扭身逃开,真理亚追上来,在我身上乱摸一通,不知何时卸下我的胸罩。 「嗯,不要!」奇妙的感触令我难以忍受,当场蹲下来。 「说什么话?早季不就是想要这样才来找我吗?」 真理亚毫不留情地攻击,我发出笑声又抖动著身子挣扎。 快乐与痛苦,爱抚与折磨仅是一线之隔。 「嘿,好一阵子没看到早季的身体,我要好好检查。后来有什么进步呀?有没有乖乖长大呢?」 「不用,做什么检查啦。」 说到一半,真理亚柔软的手指游移在我的赤身裸体,刺激著我的感官,她的手技灵敏温柔,简直像千手观音在疼爱我。 「很好,身体很漂亮,没一分赘肉,而且全身滑溜溜的。」 「嗯,啊,好了吧?接下来换真理亚……」 「好啊,等等让你好好玩个够,现在还不行,早季的身体表面及格了,但还得检查敏感度呢。」 真理亚又折磨我三十分钟,我边笑边求饶,上气不接下气,连怎么回应比较好都不清楚。 「好厉害。早季啊,真的很喜欢被人玩,喜欢人家对你这么乱来。看你全身都有反应,还这么开心。」 即使她这么说,我也无法反驳,我只能湿润著双眼望著真里亚抗议。 「呵呵,真可爱。」 真理亚凑近我的脸前微笑,鼻息吹拂过我,接著贴上我的唇。 啊……我要怎么形容这种柔软的感触?我与许多男孩、女孩接吻,但没任何一个人给我同样的感受。人一旦紧张,嘴唇就会紧绷,真理亚的嘴唇却像果冻般柔软,紧紧吸附著我,让我心神荡漾,浑身酥麻,她的舌头进一步拨开我的唇,侵入我的口腔,那种湿感总让我起鸡皮疙瘩,真理亚的舌会舔遍我口中每一吋领地,贪婪地探索著牙龈、牙齿,甚至脸颊内侧,最后与我的舌头紧密交缠,用触觉与味觉感受彼此。 我的身心全交由真理亚摆布,同时想记住她舌头的动作,真里亚对我做的一切完全出于她本人的意愿,所以我须立刻回礼。 接著我们紧紧相黏,膝盖互相碰撞,两对乳房顶著坚挺的乳头,挤压搓揉。真理亚的手悄悄从侧边滑到我的下腹部,轻轻抚弄阴毛,再往更下面。我怕她发现那里又湿又热,像洪水一般,连忙扭腰逃避,但当然逃不过。 「哎……怎么会这么兴奋呢?」 真理亚是罪魁祸首,还故意装傻。 「哦……嗯……」 我呻吟著抗议,可是模糊不清,她用手指触碰女孩最敏感的地方,在如小珍珠一般的突起处来回转动搓揉,我脑袋一片空白,从身体深处到外头都要融化。 真理亚和我度过一段浓情密意的时光,我们忘我地深深相爱。后半换我逗弄真理亚,她像换了一个人般露出温驯柔顺的模样,流著欢愉的眼泪开心挣扎。 我们不算触犯禁忌,破处才被列为严禁事项。每学期结束前都会健康检查,负责卫生教育的女老师会彻底检查我们是否保持处子之身,一旦发现处女膜等特定部位损伤就会追究原因,万一发现不纯洁的异性交往,立刻会被退学。 当时我们身边并没全人班学生因此遭到退学,谣传某位比我们大七年级的学姊遭退学处分,后来再也没人见过那名女学生。这又是觉的鬼故事,或是他从某所学校听来的传闻,可信度令人怀疑。 完事后,我和真理亚香汗淋漓地躺在沙滩上,我回想起拟蓑白的话。我们的社会为了消弭斗争,决定从黑猩猩的斗争型社会型态,转为其小个子近亲巴诺布猿的性爱社会型态…… 那年夏天,在身边运转的齿轮逐渐乱了节奏,发出杂音。我们在青春期中只注意到自己的剧烈改变,难有余力倾听周围的警讯。 第一个徵兆究竟是什么?我想不太起来,我们常焦虑与惶恐,真理亚经常为头痛所苦,我也是一累就想吐,其他人多少出现身心失调的状况。我们还以为这是成长过程的痛苦。 这时,一段亲密关系首当其冲地结束了。 我在町上看见那两人才惊觉这件事。 瞬快步走在运河边的小路,觉紧追在后,我正感奇怪,因为瞬的态度明显比之前疏远。 「别闹脾气了。」觉追上瞬,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但瞬狠狠甩开觉的手。「瞬,你到底怎么了?」 觉的声音顺著河面微风飘来,我清楚听见他的慌张和难堪。 「没什么,让我独自静一静。」瞬完全不留情面。 「好,是我不对,拜托……」觉抓住瞬的双肩。 「不对?哪里不对?」瞬噙著冷笑。 「这……」 可怜的觉不知如何是好,我这辈子就这次同情觉,对瞬起了反感。 「觉,爱情游戏可以省省了,我懒得再当你的玩偶。」 觉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哑口无言。 「嗯,好,以后就……」 「你根本不懂,你成天黏著我,实在很烦啊。我只想独处,今天开始我们各走各的,懂吗?」 瞬迅速说完后推开觉,走往我的方向。他的神情吓我一跳,残存的冷笑蒙上一层阴影,扭曲出悲恸的色彩。他下一秒意识到我,飞快抹去刚刚的表情,看也不看我一眼就离开。觉默默伫立原地,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安慰他,他心中想必千头万绪,我也不便多说。 为什么?我心中充满疑问。为什么瞬非得用那样冷淡的态度?瞬在我们这群中一直是最温柔体贴的人,两人分手时,瞬不自觉露出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证据,那不正是痛苦的表情吗? 隔天在学校相见时,瞬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反而是觉满脸落寞,谁都知道他被甩了,但觉还没放弃,他不时偷瞥瞬,依依不舍的模样教人不舍。 过几天,发生另一起凶兆。 全人班的学生会按适应程度与熟练度分配不同的咒力实作功课,技术类型从击力交换到常温核融合等都有,难易度共一百几十阶,多数人通常在中间程度,但也有人挑战巅峰。 瞬的咒力程度无人能及,他分到的实作内容是在两小时孵出鸡蛋,难如登天。鸡蛋从出生到孵化需二十一天,这份作业要学生以咒力影响蛋壳内看不见的胚胎,将孵化过程加快两百五十倍。 技术超群且人格优良的人,才有资格直接用咒力影响生物,可见人们对瞬有多大期望。 意外的是,觉在领先团队里插上一脚。他的拿手好戏是光线反射,除了瞬,他的课题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难,尤其要在空中制造镜面;我之前提过,像镝木肆星先生这样的高手才可以凭空制造空气透镜,放大远处影像。用小水珠在空气中制造出意念墙,形成完全反射光线的镜面,这种作法似乎比较容易。 至于我,顶多用热熔化碎裂的玻璃瓶之后再修复,并非没有难度,但是很不起眼的水准。真理亚与我相反,她拚命学习最引人注目的浮游术,,而守……对不起,我不记得他学什么。 「早季,你看!」 我听到觉的呼喊而抬头,前方一公尺左右的空间似乎被挖掉一块,浮现一片不规则的银色镜面,映出我正在认真实作的可靠表情。 「这是不是有点歪了?」我没好气地说,期待获得夸奖的觉马上翻脸。 「哪有?我可是做出完美的平面。」 「我的脸才没这么戽斗。」 「乱讲。歪掉的是早季的心。」 觉不屑地扔下一句话就跑了,银色镜面融化在空气中,消失无踪。我追看觉走往的方向,他偷偷靠近瞬,安静看著他的背影又不敢被对方发现。 他的执迷不悟教我傻眼,但他显然深知无法恢复以往的关系,轻轻摇头,走向第五组身材纤细的少年怜身边。怜看到觉过来,顿时露出艳丽的笑容,他一直很喜欢觉,只是因为瞬而不得已放弃。觉在怜面前制造出一面镜子,怜立刻发挥班上知名的自恋本色,宛如少女般欣赏自己的脸庞。 瞬毫不在乎班上喧扰,专心一致在作业上。他眼前有一个陶制蛋架,架上放一颗鸡蛋,所有学生都知道他的功课艰难,没一个人敢打扰他。此时,有人从实际演练室的后门进来,我不经意一瞥(请读者别误会,我可不是上课漫不经心),吃惊地意识到来者正是镝木肆星先生。他戴著盖住脸的护目墨镜,鼻梁高挺,下巴尖细,皮肤紧致,相当年轻。 监督实技操作的太阳王连忙跑向镝木肆星先生,两人轻声交谈,我听不清,但应该是来参观教学。太阳王跟在镝木肆星先生身边,一同观察我们实作,班上气氛猛然紧绷。如果大家一开始都这么认真,所有人现在都完成作业了。 镝木肆星先生走向我,我以为他对我的功课有兴趣,用前所未有的专注力修补玻璃瓶,玻璃瓶的裂痕像冰块冻结般逐一消失。我偷偷抬头观察他的反应,可是镝木肆星先生已经走过我的眼前。 好失望,这实作内容太不起眼,没人在意。 镝木肆星先生走几步,停下来,认真地花几秒钟注视浮游空中的真理亚。飞行的技术面并没深奥之处,他应该是在欣赏真理亚的美貌与青春肉体。外表再怎么年轻,他的岁数应该与我们爸妈差不多,无论他的本领多高强,用那种眼光看少女都让我不禁心生厌恶。 镝木肆星先生在觉面前待上一段时间,研究镜面,提供建言,觉眉飞色舞且满脸通红地采取建议。 最后,他慢慢靠近瞪著白鸡蛋不放的瞬。 每人都期待这段历史性的会面,瞬总有一天会继承镝木肆星先生的衣钵,他今天首次接受镝木肆星先生的指导。 可是,镝木肆星先生半途止步。 怎么了?正当我不解之时,镝木肆星先生反而后退一、两步,倏地转身,在众人的错愕中快步离开实技演练室。 瞬抬头目送他离开,那表情震撼了我。 我到现在依然不知道如何诠释他的表情。既像冷笑,又像恐慌,更像凄绝的无助,那是历经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而生的狂气笑容。 太阳王连忙追著镝木肆星先生出门,接著回到演练室。 「呃,今天的实作课因故中止,大家收拾器材回教室。」 太阳王露出以往的爽朗笑容,但语气莫名不稳,鼻头挂满汗水。 「早季。」觉到我身边。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觉没回答我的问题,只用下巴指指瞬,瞬动也不动地端坐在鸡蛋前。 「觉,走了。」怜拉著觉的手腕想带他走。 「你先走,我等等跟上。」 觉温柔地推了一下怜的屁股,要他离开实技演练室。 「你们也快收拾收拾。」太阳王拍著手催促大家。 我将碎掉的玻璃瓶收进盒子起身。 「瞬,你不走吗?」 真理亚搭话,她后方跟著守,其他学生陆续离开演练室,剩下太阳王和我们第一组的五人。 「嗯。」 瞬站起身来,脸色有些苍白,但扭曲的笑意已经不见踪影。 「那个。」 真理亚指著蛋架,瞬伸手要拿,但一阵晕眩,手一滑,蛋从蛋架掉下。大家深信瞬会让鸡蛋停在半空。我们拜训练之赐而学会压缩真言,无论多长都可瞬间默念,更别说是瞬,他绝不可能失手。 可是,鸡蛋径自摔落地面,破了。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我们愣愣注视著瞬,当下仅有我注意到破掉的蛋。 不,另一人也注意到了。 「好了好了,你们快出去,等等老师来收拾!」 太阳王用惊人的速度介入,他推著瞬和真里亚的背,三两下把我们赶出教室。 「瞬,你没事吧?」觉担心地问,他已经不在意自己被甩。 「没什么大不了……有点累而已。」瞬看也不看觉一眼就回答。 「今天是不是早点请假回去比较好?」真理亚忧心地皱起眉。 虽然我比谁都担心瞬的情况,但无法开口。甚至连出声都没办法。 鸡蛋里的东西,至今深深烙印在我的眼中。 无论怎么看,蛋壳中沾满黏液的东西都不是雏鸡,是诡异的怪物。 3. 深秋(2) 瞬养了一只叫做昴的狗,名字灵感来自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歌颂的昴宿星云。我查过出处,星云的含义是「许多星球的集合」,昴可念成「统」(注:昂的曰文为「すばる(subaru)」,亦可写为「统ばる(subaru)」)。 枕草子问世两千多年后的某个寒夜,一只小狗诞生了。母狗因为难产丧命,其他兄弟姊妹也是死胎,幸存的小狗在满天星斗下命名为昴。不过,昴绝不是美如星斗的宠物。养在神栖66町中的狗大多数是竖耳卷尾的纯种日本狗,我从未见过昴这种斗牛犬(斗牛犬应该绝种了,但也可能是我没见过)。 昴比其他狗丑,我现在还不清楚为什么会创造出这种狗,腿又短又粗,脸皱巴巴,嘴好像被人从上方压扁,正中央还有朝天鼻。我在图书馆遗址挖出一些书,里面记载斗牛犬的由来,有趣的是这件事被分在第三类。第三类是「可能有害,须慎重管理」的类别,禁止阅读。为什么狗品种的由来要这么小心翼翼管制? 觉说他私下看过一本书,斗牛犬是古代英国人培育出来的品种,与牛交战。如果他说的不假,斗牛犬的由来就牵扯到我们的门争本能与攻击性,难怪列入禁书。 我并非认为觉全在鬼扯,但有几个理由让我无法相信这个说法。第一,为什么要用狗来斗牛呢?我根本无法了解。觉说书中将之解释成一种娱乐,我不愿承认人类会享受这么无意义又残酷的娱乐;第二,我不清楚当时的牛只多大,可是应该比狗大很多,用狗来斗牛实在太勉强;第三,我唯一认识的斗牛犬昴,个性非常温驯,如果它祖先的存在意义是为了斗牛,子孙却比其他种类的狗都来得温驯,我难以接受。我这辈子只看过昴进入一次战斗状态,后面会详细说明。 瞬是独子,在昴年幼的时候,他代替妈妈照顾疼爱它。昴的腿短,走路慢,经常跌倒,瞬无法随时把它带在身边,不过我常看到瞬带昴散步。身材矮胖的短腿小狗拚命追赶在瞬修长的双腿旁,那幅光景相当教人发噱。 那天,我看见瞬独自待在俯瞰町景的山丘,但没见到昴的踪迹,感到相当不可思议。那天是秋日傍晚,空气洁净到教人多愁善感的地步,而距离前面提的全人班实技课过了两周。 「瞬。」 看著低头沉思的少年走来,我开口喊他,瞬讶异地抬起头,停下脚步。 「早季。」 瞬的声音听起来像大梦初醒。夕阳下,光影朦胧,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怎么了?」 瞬动也不动,我想走上前,他突然大声喝止。 「别过来!」 我吓得停下脚步,彼此距离还有二十公尺。 「为什么?」我的语气中带著悲伤。 「……对不起,我只是想独处。」 「独处?」 「嗯。」 瞬似乎看我一眼,又移开视线。 「你也是因为这样才跟觉分手?」 「嗯,算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拋弃所有朋友,孤单一人?」 「这……这说了,早季也不会懂。」 瞬从口袋取出一样物品,我在夕阳的反射下发现是颗金属球。这是蜂鸣球。学生进入全人班后,这是能力开发教室最早发送给学生的玩具之一。用咒力让蜂鸣球飘浮起来并高速旋转,它就会发出嗡嗡的蜂鸣声。班上现在根本没人有兴趣,遑论瞬这样的资优生,他会把玩这种初阶玩具让我觉得很不对劲。 「我想,我们有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蜂鸣球大中小三颗在瞬的眼前飘浮旋转,映出闪烁的光芒,同时发出三道音阶,构成震荡的合奏。 「不能见面是什么意思?」 「我暂时不会去学校,得好好疗养。」 「瞬,你生病了?」 我非常担心,难不成是传染病,所以不让我靠近? 「嗯……说是病,也不是感冒拉肚子之类的病,怎么说你才会懂呢?这不是身体的病,是心病。」 当时我还不明白心病的意思,难道是会感染心脏的细菌或病毒吗? 「我差不多该走了。」 「等等!」我叫住正要转身的瞬。「我们不能在学校见面,但至少可以偶尔到你家探望吗?」 「这就难说。」瞬有点犹豫要不要说下去。「我不能再待在那个家里。」 我错愕地倒抽一口气。「你要去哪里?」 「养病用的小木屋,我得在两、三天内搬进里面,独自生活。」 「小屋在哪里?」 「我不能说地点。」 我无话可说,我们之间一直以来都没有秘密,总是有话直说,这件事情想必已经糟到超乎想像才无法出口。 「瞬……」我不知道要问什么,脑袋一片空白。「你……要自己一个人?昴怎么了?」 我默默等著最糟的答案。 「在家里。」瞬乾脆回答。「我只是想散个步才偷溜出来。」 听到昴没事,我松一口气,但更加担心。瞬究竟怎么了? 「我想帮瞬的忙。」 瞬没回答,三颗蜂鸣球的低吟从未中断。 「瞬,我一直都很喜……」 我想鼓起勇气告白,但瞬打断我的话。 「早季,我一直很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应该要告诉你这件事情。」 「咦?」 「你还记得两年前的夏季野营吗?我们以为大人都被欺瞒,不知道我们被离尘师父冻结咒力。可惜事实不是这样。」 「什么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愣愣地发问。 「全都穿帮了。我不清楚大人怎么想,但大概暂时保留对我们的处分。」 「我不太清楚你在说什么……」 「我们一直都被监视。我最近才发现这件事。」 我顿时像呑下铅,身体变得无比沉重,慢慢渗出冷汗。 「现在警告也没用,不过早季,你要小心猫。」 「猫?什么猫?猫骗吗?」 瞬暧昧地摇摇头,不置可否。 「对了……早季,这给你。」 瞬从脖子拿下项圈般的饰品拋给我。我用双手接下,饰品颇有份量,是厚实的皮项圈,还镶几个金属环,用铰链开阖,或许应该称为颈枷。 「这是什么?」 「驱猫护身符,我做的。」 「难道跟昴的项圈做成一对?」 昴的项圈还比较像样。瞬听见我的玩笑,笑得露出白牙,但没有发出笑声。 「总之把我跟你说的事情转达给大家。」 瞬转身背对我,他正要离去却倏然止步。一只雪白的小动物往瞬的方向飞奔而来,是昴,它尽全力迈开短腿追赶著瞬。 「昂真笨……说几百次不可以跟来。」 瞬嘟哝著独自跑下山头,像在躲避我,也像在躲避昴。 小小的斗牛犬摇著尾巴紧跟在后,我知道它不擅长跑步,但它的步伐未免太不协调,我这时才惊觉昴的右后腿受伤了……不,不只如此,还有更奇怪的地方。 但在我看清楚哪里奇怪前,斗牛犬已经消弭在黄昏的夕阳中。 「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我们要找到瞬。」觉镇静地宣布。 「可是……怎么找?」 虽然觉的口气听起来很值得信赖,但我还是得提问。 「怎么找?当然就想尽办法找。」觉怀著毫不动摇的自信。 「觉该不会还想跟瞬重修旧好?」真理亚看著觉,眼神带点讽刺。「毕竟你知道瞬不是讨厌你才离开。」 「我没这么想。」觉冷冷回覆。「不提这,我们应该有很多事情要问瞬吧。我们真的被监视吗?小心猫是什么意思?还有……」 觉握紧拳头。 「瞬到底碰到什么问题?」 我心头一阵抽痛,我还没告诉任何人在实技演练室中看到鸡蛋破掉后的东西,直觉告诉我那跟瞬遇上的困境有关,但我害怕恐怖的猜测成为现实,怎么都说不出口。 四天过去,瞬都没到校,我们放学后聚在校舍后方进行小组会议。 「如果我们真的被监视,是不是别做什么大动作比较好?」守小心翼翼地说。 「是啊,我也觉得太危险。」真理亚附和。 「你们打算不管瞬了?」觉流露出愠怒的神情。 「我没这么说,不过……」真理亚神经质地环顾四周。「我觉得现在也有人在监视我们。」 「附近根本没人。疑神疑鬼的。」觉扭曲著嘴唇。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你们记得吗?从奇狼丸那边逃出来的当晚,不是有只很恶心的鸟跟著我们?」 「连早季都在胡说八道,化鼠会训练夜鹰跟乌鸦来侦查,可是……」 「如果连化鼠都有这样的本事,伦理委员会应该有更巧妙的手段,不是吗?」 「对啊!我听说镝木肆星、日野光风这种水准的高人,还有像建部优这种专业技术士,可以改变基因、操纵突变过程,随心所欲创造生物。命令附近的蜜蜂来监视我们也不意外。」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气氛凝重。没错,如果用昆虫监视我们,根本不可能提防,但昆虫怎么回总部报告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总之我要找瞬,如果你们没兴趣,我不勉强。」 「我也要。」我马上表态支持。 「等一下,别讲得好像我们不担心瞬,好吗?」真理亚抗议。「我是说四个人浩浩荡荡行动太显眼了,分头行动比较好。守你说对不对?」 守正要说话,真理亚的意见似乎和他的本意有点落差,但最后还是不多说一句话地点头应和。 「这么说也对,我们分头调查。」 依照觉的安排,我们分两路调查,真理亚和守负责和其他组别中跟瞬关系不错的同学打听消息,我和觉直接造访瞬的家。 我们到附近码头,正好停靠画著蓝海豚的小船,于是乘船航向町里错综复杂的水道。 神栖66町由七个乡组成,松风乡坐落在最北边,瞬的家则是更往北的郊区。他家是那带最大的歇山顶(注:歇山式屋顶,为中国古建筑屋顶样式之一)式传统大宅,黑亮大柱直径达一公尺,支撑著屋顶的大梁长三十公尺以上,我小时候常到他家,深深受到远高于普通木造建筑该有的壮阔气势所震慑。进入和贵园高年级后,我们就把玩乐场所移往野外,很少造访朋友的家。 小船在水道上轻快前行,进入松风乡的分岔口时,觉放慢速度。 「怎么了?」 「你看。」 我顺著觉的视线望去,分岔口停著几艘船,规模比我们的小船大很多,侧面画著象徵「神之眼」的町徽,还有红色编号。这是町用船的标记。另外,还有象徵守护神的几种梵文表示船只属于哪个部门。我稍微观察,船上有个象徵阿弥陀如来与千手观音的梵文,应该属于环境卫生课或卫生所。 「先绕过去。」 小船笔直前进,我在经过分岔口时小心用眼角偷瞄,离水面两公尺高的位置拉起黄黑条纹的绳索,这是禁止通行的标志。 「怎么了?不能进去松风乡吗?」 「应该是不能。」觉沉重地说。 「怎么会?难不成……」 难不成跟瞬有什么关系?我想问,却怕得不敢问出口。 「只能用走的进松风乡了。」 「难道路上不会有人看守吗?」 「我们绕个一圈,从树林里进入。」 我们在一公里外的码头登陆,绑好小船,然后往远离松风乡的方向前进。左手边是草原,右手边是白背栎与茶花树交织成的常绿阔叶林,我们确定附近没人才走进树林。 「我觉得情况不太妙。」 「嗯,我也这样觉得。」 每走一步就愈心神不宁,好像被人扯著后脑勺的头发,又像前方有反向磁场把我们的身体往后推。不知道走过几哩路,我们的面前再度出现黄黑条纹的绳索,连森林里都拉起禁止通行的绳索。 「不会吧。有人会经过这里吗?」 「可能整个松风乡都被围住。」 觉盘起双臂,观察绳索延伸何处。 绳索绑在几棵树干上,途中左拐右弯,但没出现大转折。 「总之先钻进去。」觉穿过与眼同高的绳索,我紧跟在后。重大违规为我们带来心惊胆战的罪恶感,但别无选择。 「嘘!」 觉骤然停步,作势安静,我马上绷紧著身体动也不动。 前方约三十多公尺的树木间,似乎有东西在动。 觉回头用唇语说他看到什么,化鼠……看来是化鼠士兵正在放哨。我们蹲在树丛里屏气凝神观察情况,并且用咒力吹起微风,避免化鼠嗅到气味。 仅仅十分钟,但像天长地久。某处骤然响起尖锐的哨声,在林间摸鱼的化鼠惊跳起来快步跑开。 「好,我们走。」 我们继续前进,穿过常绿关叶林到红土路,另一头是辽阔的赤松林,这也是松风乡的名称由来。小心起见,我们确认没任何人或化鼠在附近就快步横渡红土路,进入赤松林。 一股让人寒毛直竖的诡异氛围顿时袭来。 我惶惶四顾,四周仅仅竖立著赤松、抱栎、粽叶竹等种类的树群,并没可疑处。为什么会让我如此惊恐? 「这里的气氛果然不对劲,也许不该久留。」 觉跟我一样感到不适。 「怎么办?」 「但现在都到这里了,怎能回头?」觉点头说,但脸上笼罩著不安的阴影。 我们又在赤松林里走上四、五十公尺,猛然撞见教人不敢相信的东西。这是目前以来第二条挂在眼睛高度的绳索,但并非黄黑相间的禁止进入绳。 「是八丁标!怎么会这样?」 纯白的注连绳坠著许多纸垂,确实是八丁标,这是神栖66町与外界的区隔线,怎么会挂在町内的松风乡? 「难道町的范围缩小到这里?」 「不对,不是那样。」觉检查注连绳一会。「这绳子很新,刚挂上去。旧的八丁标还挂在原来的地方。」 「这是什么?」 「町里的新结界,包住整个松风乡。」 气氛很论异,八丁标原是避免外界凶邪进入町里的结界,如今却围住町里的区块。 觉深深叹一口气。 「如果继续前进就得穿过八丁标。」 我点头同意他的说法,穿越八丁标可不像穿越普通的禁止进入绳,一旦被大人发现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过,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见瞬一面就须穿过这里。 我们小心翼翼避开纸垂,从下方钻过注连绳。 刚开始没发生怪事,但愈往前走就愈怪异。 树里有赤松、抱栎等大树,还有髭脉桤叶树、毛漆树、东北瑞香、珍珠花等茂密的小树花草,但从某处开始,花草树木像被龙卷风肆虐般扭曲枯死。 觉的表情阴沉起来,我俩安静前进。 天色尙早,太阳还没下山,景色愈来愈阴暗,原来是赤松林的树冠遮住阳光。头顶上密密麻麻交织著荫郁茂密的树枝,宛如屋顶。和矮林的情况不一样,赤松树异常地成长茁壮。 觉用咒力折下一根粗枝,折口还滴著松脂,他用咒力点火当成火把。虽然现在还是白日,但不点火把就看不清脚下路。我们在半途发现透著阳光的小空地,但通往该地的路上盘根错节著蟒蛇般粗长的赤松树根,诡异莫名,无法通行。本来打算用咒力强行开路,但会留下通行痕迹,并非上策。因此,我们最后避开空地横越茂密壅挤的密林。 「早季,」拿著火把的觉回过头。「你看。」 觉指著前排树干上的树皮,不像普通赤松呈龟裂纹,长出许多鼓胀的肿瘤,癌细胞般毫无秩序地交叠蔓延。 其中不少肿瘤甚至浮现出人脸模样。 无数死者遭到超乎想像的痛苦折磨,扭曲著脸孔发出悲鸣。 我心头发毛,撇开视线。 「快点走。」 我做了往后必定见到更骇人景像的心理准备,但还是因为接下来的光景瞠目结舌。眼前是满布大小石块的山坡,赤松稀疏,大片山杜鹃遍布其上。说也奇怪,山杜鹃盛开的季节是春天,现在是秋天,山坡上却开满大片桃红花朵,散发出从未见识过的呛鼻花香。 「好漂亮……」 我被花吸弓,就要走上前去。 「停,不要碰!」觉连忙抓紧我的手。「这花绝对有问题,你看。」 觉指著下方,我们脚底躺满数不清的小尸体,包括蚂蚁、蜜蜂、甲虫、蜘蛛等。 「你不觉得香味太浓吗?里面说不定有毒。」 「山杜鹃有毒?」 「这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山杜鹃。」 觉的话语解开束缚在我身上的咒语,我意识到美丽的花朵身怀剧毒,不禁颤抖。不,让我颤抖的不仅是山杜鹃。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冷?」 一股寒气从树林深处随风飘来。 「……去看看。」 觉已经下定决心,我们像著魔似地往寒气的源头前进。 当源头映入觉的眼底,他高喊著: 「是雪!」 「怎么可能,现在还是秋天,哪里都不可能下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树根覆盖著白色物体,觉伸手摸了摸。 「等等,不对,这不是雪。」 「这是什么?」我没勇气伸手。 「是霜,量太大了,看起来像雪。不知为何只有这里异常低温,冻结空气中的水分。」 霜冻结在这里,就代表这块土地像永冻土般直冻到地底深处。 我不禁喃喃自语,「实在太乱来了。」一切都脱离常轨。 我们绕过结霜的滑溜地面,前进约一百公尺,赤松林的景像突然中断。 「小心点。」 觉小声提醒,我们靠近树林边缘。眼前的画面教人头晕目眩,一个直径两百公尺的钵状大坑,深达一百五十公尺以上,陡急的坡面就像巨大的蚁狮陷阱。 「难以置信……有陨石掉下来吗?」 「嘘!」觉用手指抵住嘴唇。「那里有人。」 因为觉的轻声细语,我赫然惊觉大钵底部出现人影。 「不可能是陨石,若陨石砸出这么大的洞,一定会发生大爆炸,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听到,不是很怪吗?」 觉用气音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什么洞?」我学著用气音问他。 「不要什么都问我好不好?」 「怎么,原来你不知道?」 觉听我这么一说就生气了。 「我只能推测啦,可能是那里面的人用咒力挖的。」 「为什么?」 「嘘!」觉又制止我。 洞底的两人慢慢飘浮上来,我们以为对方冲著这里来,吓出一身冷汗,但他们降落在另一侧的洞口,不知去向。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背影,觉才恢复普通的说话方式。 「他们一定是想挖什么东西出来。」 我用力注视著大洞底部,里面似乎有某种黑色物体,但恰巧被隆起的砂堆挡住看不出全貌,从另一边应该就看得清楚……此时,我灵机一动。 「觉,在那附近做镜子。」 觉看到我指的方向,了然于心。这时,对面山坡中段的空气倏地像海市蜃楼般摇晃,散射出灿烂光芒,无数光芒慢慢收敛成一只银色镜面。 「再往下一点。」 「我知道啦,啰嗦。」 镜面已经完整映出影像,觉接著缓缓倾斜镜面,照出大坑洞底部的物体。 我们不禁失语,不是来这里好多次吗?为什么没注意到正是这里? 镜面映照出巨大木材的一隅,其他部分深埋砂土。 我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正是支撑瞬家大宅的黑亮大梁。 我们回程鲜少交谈。 我们在赤松林中见到无数诡谲奇特的现象,内心最在意的还是瞬。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瞬的居所已经被呑进大地,他如果待在里面绝对没命,但我不知怎地深信瞬还活著。他现在在哪,又是什么情况?平安吗?是不是在求救? 脑海接二连三浮出没有答案的问题。 「瞬不是要离家吗?他一定没事。」觉对我说,但我觉得他更像在安抚自己。「明天早上我们去找,一定要找到他。」 「现在动身不是比较好吗?」 「太阳差不多下山了,目前没线索推测瞬的下落,我知道你很急,但今天收兵比较好。」 我不知道觉为什么提得出如此成熟冷静的意见,难道他不担心瞬吗?我因此对觉丧失些许信任。接下来,我们抵达跟真理亚与守约好的公园,但他们没来,又等一阵子,最后决定回家。 「明天见。」 我在十字路口和觉道别,彷佛刚吃完野餐回来。觉住在茅轮乡,我搭上绑在码头边的自用船回到水车乡。 夕阳西沉在筑波山另一头,町里逐渐变暗,四处点起篝火。火焰在黑暗的水面上照映出橘红波纹。眼前的景色宛如梦中一景,平常这时最适合心平气和地回顾一天大小事,期待明天,但今天不然。我将船绑在家里后门码头,穿过后门。我有些吃惊双亲在家,两人难得提早下班。 「早季,你回来啦。」妈妈露出温柔的笑容迎接我。「晚饭做好了,难得可以全家团聚吃晚餐。」 我坐在餐桌旁,爸爸直盯著我的脸,扬起嘴角。 「怎么了,一脸脏兮兮的,先去洗把脸。」 我听话地洗过脸回到餐桌,以为爸爸会问我到哪里,没想到他只字未提。爸爸说,最近正在讨论在町中心设置路灯的计画,毕竟使用篝火照明有点不便。不过町上规定电力只能提供公民中心的扩音器广播,若要使用白炽灯泡当路灯,必须检讨一般伦理规定。 「不管我怎么陈情,伦理委员会诸公就是不肯点头。」 身为町长的爸爸用筷子夹著鱼肉,一面抱怨。 「如果真要设置路灯,我比较希望先处理图书馆内的灯光。」 妈妈是图书馆司书,地位比町长更大,她提出要求。 「图书馆今年的预算就占了全町的五分之一。」 「这我知道,可是最近晚上开始加班了,光靠这种萤光灯不方便。」 妈妈指著餐桌上的灯。 萤光灯是当时最普遍的照明工具,装置主体是一颗叫做文旦球的玻璃真空球,内面涂厚厚一层含白金还铟的特殊涂料,用咒力提供能量,发亮一段时间;不过光线顶多撑三十分钟,光线衰减就得补充咒力,相当麻烦。 「目前只有水车乡的七号水车还有多余发电量,虽然图书馆很重要,可是要从水车乡牵电线到茅轮乡,太勉强了。」 「在图书馆前的水道建造新水车不就好了?」 「这不容易,建了会妨碍交通,而且附近水流太慢,无法发电。」 两个人认真讨论起来,但我觉得气氛有点反常,他们故意装出认真的模样避免话题转往负面方向。 「你们知道瞬怎么了吗?」 话一出口,两人突然禁声。 我心跳加速,明知道问题很危险却还是脱口而出。我采取这种态度,也许是因为我们几个孩子担心瞬的安危,爸妈却顾著谈没意义的话题,让我不禁动怒;又或许是硬著头皮提出问题,至少可以套出线索。 「你说瞬,是指青沼瞬吗?」爸爸轻声问道。 「是啊,他突然就不来全人班了。」我的声音应该有点颤抖。 「这种事情不准讨论。早季也知道吧?」妈妈试图用笑容安抚我。 「嗯,可是……」我默默低下头,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早季……小季?」爸爸最怕我哭,小季是我四、五岁前的小名。 「老公……」妈妈担心地看著爸爸。 「没关系。早季,你听我说,人生须经历许多考验,其中之一就是跟好朋友分开。」 「瞬到底怎么了?」 我大声打断爸爸,爸爸伤脑筋地皱眉。 「他失踪了。」 「怎么会?」 「几天前,松风乡发生一场大意外,青沼瞬跟他父母就下落不明。」 「什么意外?我怎么都没听说?为什么现在才……」 「早季!要有分寸。」妈妈严厉斥责我。 「可是……」 「我们可是在担心你。听好,别顶嘴,乖乖听爸妈的话。不准进一步打听这件事。」 我不甘愿地点点头,起身就要离开。 「早季,拜托……」 当我要离开餐厅时,背后传来妈妈的哽咽。 「我不能再……啊,不,我不能失去你,乖乖听话。」 「我知道,今天很累了,我去睡了。」 「早季,晚安。」 爸爸说著,搂住按著眼角拭泪的妈妈。 「晚安。」 我在到二楼的途中,耳里回荡起妈妈说过的话。 「我不能再……啊,不,我不能失去你。」 这句话和以前听到的悲鸣合而为一。 「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 我躺在床上,心上千头万绪,辗转难眠。 我想过自己也许有姊姊。第一次起疑是在十岁左右,当时妈妈恰巧没收起放在书房里的古老汉和字典(第三类书),被我偷偷瞧见。和贵园的课程教过,孩子的名字隐含父母的期待与心愿,我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早季」有什么含义。 「早」有「黎明」、「快速」、「年轻」三种意思,我对此没什么感觉,毕竟那时年纪还小,「年轻」是理所当然;接下来,我翻看「季」这个字。 「幼小、年轻」、「季节」、「小」……也没给我什么启发,直到最后一个含义。 「老么」。 我不可能光靠这点线索就断定我是「老么」,可是妈妈比谁都重视汉字的意义,我如果是老大,妈妈不会用「季」字当我的名字。想著想著,模糊不清的童年回忆逐渐清晰。那时,我才两、三岁大,总有一个人很疼我,那人年纪比我大,可是比妈妈小很多,爸妈叫我「小季」,叫那人「小吉」。 对,我姊姊叫做「吉美」。 我没有证据证明这不是自我催眠的假记忆,但一想起妈妈痛苦的悲鸣:「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我有姊姊的假设突然就很有真实性。如果这是真的,姊姊为什么不见了?因为不及格而被排除吗?跟瞬碰到的事情有关吗? 无论怎么想都没结论,思绪半途就开始鬼打墙。 此时,窗玻璃传来敲打声。 我吓得抬头,窗廉还没拉上,月光在二楼窗外描绘出一道飘浮的人影。我霎时被心中超自然的迷信吓到软腿,好险月色映照出一头发亮的红发,那是真理亚。 「怎么这么晚突然过来?」我马上打开窗来问她。 「对不起,我到公园一趟,可是大家都不在了。刚刚回家还被大骂一顿。」 「快进来。」 被爸妈发现就糟了。我赶紧让真理亚从窗户进房。 「怎么那么晚?你们不是只有到处打听吗?」 真理亚突然紧紧抱住我的颈子。 「真理亚?」 「我好怕!我们说不定要被杀了!」 「什么意思?说清楚。」 真理亚颤抖一阵子才冷静下来,她和我一起坐在床边,开始解释。 他们好像没头没脑地找著和瞬关系不错的同学,打算找一个算一个,守似乎颇有找东西的本事,毫无头绪也找出两、三人打听瞬的事情,可惜全无线索。但在打听途中,他们发现怪事。瞬的朋友大多是第一组以外住在松风乡的同学,但大多数人都没来全人班,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但对方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肯说。 本来打算到松风乡看看,但我和觉已经先行前往,他们只好回全人班。 当时已经是放学后几小时,学校当然没有学生,正要回去时,突然想起瞬和觉说过的故事:有人偷偷潜入全人班的中庭,看见一排像小仓库的奇妙建筑,里面传出氨水般的臭气与野兽低吼。 「……我们打算调查中庭。这样当然不会知道瞬的下落,可是或许会有线索。」 真理亚与守这一组完全是靠运气在办事。 「可是你们怎么进中庭?我记得瞬他们说过,要记得锁的位置。」 「你忘了吗?我会空中飘浮啊。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飞过校舍,但守没办法,我从里面开锁,就跟瞬说的一样。门上大概有一打小门闩,排列成放射状……」 「那不重要,发生什么事了?」门闩的事情无关紧要,我催真理亚说重点。 「跟觉和瞬进来时看到的一样,什么都没有,但在深处排列五个砖砌的小屋。」 我想起瞬提过和贵园也有相同的建筑。 「每间小屋都有木门,而且非常厚重,我想应该都是橡木。门板四、五公分厚,用黑熟铁固定,绞链……」 「门根本不重要!讲重点!你到底看到什么!」我不耐烦地大喊,真理亚拥有不错的注意力与观察力,但讲话没重点的老问题让我伤透脑筋。 「对不起,我只是要表达我们也想知道门里有什么,可是不把门弄坏就看不到。」 「对不起,我也只是想早点知道你看到什么。」 「我们把耳朵贴在门上,结果听到声音。」 「怎样的声音?」 「好像是低吟,某种很大的生物正悄悄地走来走去,对方好像发现我们。」 「等一下,那些小仓库其实是大仓库吗?」 「不是,那些只是入口,通往地底的大洞或地牢之类的场所。生物的气息也是从地底下传出来。」 「哦……所以你们没看到是谁发出声音?」 「别太早下结论,我们后来看到了,但没看清全貌。」 我总算明白不打断她才是最快听完的方法,于是默不吭声。 「我跟守偷看小屋时,忽然传来门闩打开的声响,有人正要进中庭。我们没地方躲,就躲到小屋后面,那真是千钧一发!下一秒中庭的门就打开了,有人进来。」 「是谁?」 「我们没看到脸,可是听到交谈声,共三人。一人应该是太阳王,另外两人分别是一男一女,女的听起来很像夏季野营回来时,和我们面谈的教育委员会成员。」 我咽下一口口水。 「他们说了什么?」 「我们听得断断续续,男人说,千万要快点,必须在完全业魔化前处理掉,失败就会酿成大祸──我不知道什么叫业魔化。」 我的内心已有预期,但揭晓答案时依然当头棒喝,大受打击。 业魔化不就是变成业魔的意思吗? 「……他们又说了什么?」我拚命挤出一丝声音。 「女人说,马上派出不净猫。太阳王回答,现在能派的只有黑跟虎斑。」 真理亚的声线颤抖起来,而且变得尖细。 「他们打开第二间跟第四间小屋的门,某种巨大动物从里面窜出,我们从小屋后面偷看,动物身型和动物园的狮子一样大,不过身材更纤细。」 「那只动物……不净猫,没发现你们吗?」 「没有,它们立刻被咒力定住,送往别处,那三人也没发现我们。不过后面才重要!太阳王说了要送不净猫对付谁,还说可惜一个优秀的孩子!」 不等真理亚开口,我就知道答案。 「我亲耳听到了!他说的是青沼瞬!」 3. 深秋(3) 我忘记后来怎么安抚真理亚,总之我得说服她,瞬没遭遇到危险。我没有觉的说谎本领,不过人在穷途末路时还是会发挥求生本能,好不容易用明早一起找瞬来说服真理亚,哄她回家。我知道两人行动比一人来得壮胆,但我没把握活著回来,怎能让好友身陷险境? 哄真理亚回去后,我打包行李,除了毛衣之外又穿上防风外套,用发圈绑好头发。平常我总是在野外活动,老早就准备伤药、绷带等急救用品及指南针。我把东西全塞进背包,忽然想起瞬送给我的护身符,我拿出来挂上脖子。接著,从窗户溜到屋顶。我无法像真理亚一样飘浮起来,于是在鼓起勇气往下跳之前口念真言再发动咒力,空气阻力瞬间变得像在水中般强力,我紧急在半空煞车,如同在梦中跌落深渊一般著地,我一时稍微失去平衡,吓出一身冷汗,幸好没扭到脚。 不能再延宕下去了,我起身后蹑手蹑脚绕到后门,解开绑在码头边的小船,在黑暗的水道上前行。一开始,我小心翼翼避免发出声响,离家一段距离就全速前进。 我不知道赶不赶得上。视野漆黑,还让船高速狂飙,如果咒力使用过程中稍微出个差错就可能撞船沉没。但我毫不犹豫,无论如何都要救出瞬,非赶上不可。 我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赶上。 当我在灰暗的水道上航行,突然产生一股神秘的既视感。 夏季野营的第一天,我和瞬两人搭乘独木舟,瞬用咒力抹去水波,河面化成一面漆黑的明镜倒映出满天星斗。接下来,瞬加速白鲢4号,星光顿时碎成无数碎片,融入涟漪中。河水与两岸的风景朦胧昏暗,视野不清,我对速度的感受度渐渐迟钝。当时的情况就像现在我在操纵小船。 我把船取名为白鲢4号,跟之前的独木舟一样,但两艘船不能登记相同名称,也不能自行将名字画在船身,不过我想不到白鲢4号以外的名字。 船速快得超乎想像,一下就到松风乡前的水道岔口,我停下船。白天时,这里航行几艘负责盘检的船,现在停著一艘点著篝火的船只,但没见到人影。现在没时间像白天一样绕上陆路,我要冲过这里。我缓慢前进,集中所有咒力抹除水波声响,白鲢4号在火光中无声滑行过禁止进入的绳索。 现在任何人从船上探出头,一切就完了。我屏气凝神地操纵著白鲢4前进,直到船身从对方的方向看来完全隐没在黑暗中。监视船上的人想必认为没人敢打破禁忌潜入松风乡,否则我不可能如此轻易突破盘检站。白鲢4号悄然行进,不久就通过第二道八丁标的注连绳界线,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监视船。 月光的照耀下,前方出现两棵大松树,我应该很靠近乡中心,漆黑的视野中,河岸边坐落著无数房舍,松风乡如今全无灯火,化成一座鬼城。 小船驶入一条往北的小水道。 我不清楚瞬待在哪里,但大概知道前进何处,瞬的家在松风乡的北边郊区,如果他在毫无人烟之处盖小屋并搬入,想必会避免盖在人口稠密的乡中心以及其他乡的交通要道。他可能继续往北,越过八丁标。指南针可以判读方位,但问题是距离多远。 我再航行五百公尺左右就没路了。几艘小船占满尽头的码头,白鲢4号不得不靠在标竿旁,我踏过其他船只登上陆地。途中,我发现某艘船放有质材不错的火把,不是平时用的松树枝,是用竹片绑成竹筒,塞入破布、乾草、镁丝等燃料的火把,只要用咒力点燃就会烧出耀眼火光,照明度很好。 我不熟悉松风乡的地理环境,不知道身在何方,不过往北走就对了。 路上,火把照出的尽是废墟,松风乡的居民应该刚撤离,路上满是杂乱的树枝与垃圾,房屋颓圮倾塌。 不过,废墟称得上是街景,当完全消失无踪时,我的情绪更加紧绷。 火把亮度太强,我的视野反而受限在方圆几公尺内,完全看不清前方更黑暗的原野道路。另一方面,拿著这么亮的火把走在路上,别人从几公里外就看得到我。理性警告我有危险,但本能要我别放开品质难得的火把,两种念头在脑中激烈竞争。我试图用咒力减低亮度,要让火把燃烧或熄灭很容易,保持适当火候却难如登天。 我从脚下捡起一根松树枝,当成亮度较小的光源。早知道就选这种,我满怀后悔地弄熄火把,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红红绿绿的光影胡乱飘动。 我又点燃松树枝的前端。 我的面前,是一只巨大的黑猫。 巨大还不足以形容,正如真理亚所说,它的体型大得如同狮子,四肢与脖子十分瘦长,但头部较小,和豹差不多。它的双眼炯炯有神,高度跟我的视线相当。 黑猫撒娇般呼噜噜靠上来,它挺起身子,前脚按住我的肩。 然后,它咬住我的脖子。 嘎吱嘎吱……我听见猫牙的摩擦声,大脑像中了催眠术般无比茫然,连真言都念不出来。 这就是不净猫……我被恐惧麻痹的大脑断续地运转著。 温热气息掠过发丝,口水滑落脖子,猫类特有的氨水臭味熏得呛人。 这时,我惊觉自己还清醒。 不净猫的牙齿狠狠咬住脖子,但颈动脉还在脉动,多亏瞬给我的驱猫护身符,厚实的皮革嵌著金属环,坚固的颈伽确保血液流向大脑,避免失去意识。 我回过神,立刻直觉念出真言。 不净猫的上下颚紧夹住我的颈部,我试图撬开它的大嘴,它只要咬住目标,牙齿或颚关节似乎就会牢固咬死,难以撬开。但我不断加强咒力,它的骨头终于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不净猫的下颚被破坏了,它的骨骼垂下来,我的头获得解放。 我后退几步,举起点火的松树枝,微弱火光映照出不净猫的恐怖模样。它一双大眼死死盯住我,喉咙深处发出毒蛇般的恫吓声,咬住我脖子的上颚长著远古剑齿虎般的长牙,现在鲜血淋漓。 我在半空中想像出一双仁王菩萨般的壮硕手臂,一手掐住不净猫的脖子,一手抓住身体,接著像拧抹布般紧紧一扭。颈椎碎裂的钝声响起,不净猫全身剧烈抽搐,动也不动。 我瘫软在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流不止。脖子一阵不适,一摸才发现坚固的颈枷破碎扭曲,绞链坏了拆不下来,我用咒力硬从两边扯开,费力起身。我前去确认不净猫的尸体,这就是在学校里面谣传的猫骗。它长约三公尺,躯体比狮子或老虎的更痩,四肢与脖子长得出奇,脸型像普通家猫,但嘴角往两边裂开。 我抚摸著它血盆大口中的牙,长度十五公分以上,触感像鲨皮般粗糙,剖面呈椭圆形,平时应该往内收在上颚。不净猫和剑齿虎的差异是,巨猫下颚长著长牙,前端却不尖锐,这种构造并非为了刺穿猎物,而是夹紧脖子,压迫颈动脉,瞬间让猎物失去意识,顺利绞杀。 使用这种杀人方法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掳走小孩,制造猫骗传说。牺牲者无故失踪,现场不留一滴血迹,湮灭杀人证据。 不净猫是被创造出来专门杀人的生物。 我不禁吐在路边,生理上厌恶杀掉这么巨大的恒温动物,但如此受诅咒的生物居然存在世上,重重打击我的内心。 大概又走一小时,终于抵达埋没瞬大宅的大坑,我要再加快脚步。 我这时满身汗水,沾满不净猫黏答答的口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无一不湿黏,不仅很冷,还非常恶心,但完全没有擦乾净的时间。 经过差点丧命的教训,我放弃火把。一旦适应光线,全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但与其一瞬间被夺走光线而视力暂失,还不如看不清楚,适应黑暗。 我看著指南针往北走,但确定方向的依据是微光下晶莹的蜘蛛网,每张网歪七扭八,浮出人脸或文字等的特殊图样。我当时不知道自然界中最敏感,率先发生异变的就是蜘蛛网。 穿过八丁标后,树木扭曲得更明显,像生长在全年强风的地带,全转向同侧。 我从刚才起,心头隐隐有股莫名的惶恐和不快。 本能在吶喊,我想回头,想马上逃离,一秒钟都不想多留。 但我想著瞬而拚命打起精神,现在不能回去,只有我能救他。 我还是继续往前。怪异扭曲的植物发挥路标功能,整座森林放眼望去犹如漩涡,瞬不就在中心点吗? 树木轮廓化成有无数触手的章鱼怪物,像在邀请我往里面去一般不断蠕动。不知何时,身边弥蔓浓浓白雾,眯起眼睛也仅剩十公分的能见度。耳边传来像风声又像笑声的细响,偶尔如呢喃细语,听不出意思。 感官全扭曲得暧昧不清,鞋底下的地面蓬松柔软,难以施力,指南针从某时只会空转。最后什么都看不见,无法分辨明暗,进退两难。 这究竟是哪里? 突然一阵剧烈头痛袭来,宛如虎钳紧紧夹著头部般让人难以思考,我僵在原地,四肢感受逐渐消失,分不清站著还坐著。 这是哪里? 「瞬,你在哪?」我放声大喊。 我听见自己的叫喊,意识猛然苏醒,又随即远去。 昏倒前,我听见一道声音。 「早季,你在这里干什么!」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下一秒,浓雾被吸收般消失无踪,我再度踩上坚实的大地。 「瞬!」 一名少年站在二十公尺前,他不知为何戴著追傩仪式中侲子的「纯洁面具」。 我绝不会弄错那道熟悉的声音,是瞬的声音。 「你不能来这里,快回家。」 「不要!」我猛力摇头。 「你看看这里。」 瞬指著地上。最初因为黑暗看不清楚,但四周开始微微发光,无数的昆虫正在地上蠕动。 虫明显畸形,大大小小的飞蛾不是翅膀萎缩到剩下网脉,就是躯体异常肥大,无法飞翔;小甲虫肢体狭长,好像踩著高跷,但左脚比右脚长,因为走不稳而绕著大圈;更怪的是蜈蚣,头尾融合,化成圆圈,无止境地动著数不清的脚,无意义打转。 「如果你不想变成这样,就快回去吧。」 「不要!」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说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如果不说,我一步也不走!」 「不要这么傻!」瞬不禁大喊。 「傻就傻,我大老远跑来就是要救你,路上还被不净猫攻击,差点被杀。」 我语带哽咽。 「你碰到猫了?」 「嗯,幸好有瞬给我的护身符,我才得救,可是应该还有一只。」 「这样啊……」 瞬深深叹一口气。 「好,十分钟,你只能在这里待十分钟,我趁这段时间尽量说明。可是十分钟一到,你就要回家。」 赌气也没用,我点头答应。 此时,四面宛如打上聚光灯的舞台般一片大亮,我仰起头看见天空闪现极光。浅绿光芒罗织出一片如同巨大窗帘的光幕,夹杂著红光、粉光与紫光。 「怎么会……这是瞬弄的?」 我只知道南北极才会出现极光。虽然不清楚太阳风、电浆一类的名词,可是连镝木肆星先生都没有这么神乎其技的本事在日本关东地区做出极光。 「……我不想说到一半被不净猫攻击,进小屋吧。」 瞬用下巴指向身后,我发现有栋小屋,朦胧极光下的房屋像倒映在哈哈镜,扭成古怪形状,从外观就看得出来内部梁柱歪曲,屋顶茅草则违背地心引力作用直指天际,整栋小屋看起来像一只发怒的山猪。 「小屋为什么变成这种奇怪的形状?」 「我可是不断想把它修回原状。」 瞬从扭曲的门口走进里头,我也跟进去。 「十分钟的话……应该控制得住。」 地上数不清的蜂鸣球全数飘起,刺耳的蜂鸣声环绕四方,宛如走进蜂窝。 「这怎么了?好吵啊。」 「没办法,你就忍著点。」 瞬径自走过丑陋的房间,坐在大木桌的另一侧,桌面四角向上弯曲且凹凸不平,放置著十几本书和大量纸张。 「你也找地方坐。」 瞬要我坐另一边的椅子,我摇摇头,环顾屋里,坚固的木料与石材全变形,不仅看了不舒服,还有点不真实。 「该怎么跟你说呢……一切的问题其实都来自人心。」 我不知道瞬在说什么,疑惑地皱起眉。 「人的意识只占了心灵的冰山一角,水底下的潜意识更深更广,所以我们不容易理解自己的心灵怎么运作。」 「我不是来听心理学的,是想知道你发生什么事。」 「我现在就在解释啊。」瞬的声线有点模糊。 「你为什么要戴那张面具?拿掉吧,看著让人很焦虑。」 「不行。」瞬毫不犹豫地回答。「面具不重要,时间不够了。你听好,人绝对不可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心灵,就算你以为完全控制自己的意识,潜意识也会发生想像不到的事情,咒力会把这些事情全部摊开,一览无遗。」 「什么意思?」 「当我们进行物理动作,在凝聚意识、实行动作前还要经过几个阶段。动机从潜意识中诞生,须通过意识再转成行动,因此可以藉由理性阻止、修改。不过咒力是想什么就做什么,没有时间差,发生错误也来不及修改。」 「可是我们不都按照顺序,凝聚明确的意象才发动咒力吗?」 「意象分两种,一种能明确掌控,另一种藏在潜意识的深处。」 数不清的蜂鸣球发出的声响,似乎提高了音阶。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就算我们心里出现没发现的意象,也还是有很强的限制阻止它成真啊。因为我们念出真言才能发动咒力。」 「你不懂,无论怎么用催眠暗示和真言严密控管,潜意识都会破洞外泄。」 「外泄?」 「是的,人的咒力在外泄。我换一个说法,我们总潜意识地改变周围世界。」 「怎么可能。」我哑口无言,明知道这种说法荒诞不经,但无法马上反驳。 「早季认为八丁标究竟是什么?你觉得注连绳档得住外来攻击吗?」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思绪一片混乱。 「八丁标的用意不是抵御外敌,是应付内鬼,内鬼就是不断外泄的咒力。对我们来说,真正的恐怖永远来自内心,恶鬼跟业魔都是这样。」 瞬的语气很冷静,但旋转在半空中的蜂鸣球却微微晃动起来。 「当然,外泄的咒力相当微弱,一朝一夕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可是当我们长时间暴露在彼此的意念之下,影响就难以估计。所以要设法把外泄的咒力引至外界。」 「怎么引?」 「我们从小学习害怕外界,将恐惧深植在潜意识中。那巨大的黑暗世界意象,与我们心中另一个黑暗的潜意识世界合而为一,如此一来,我们的潜意识与外界连结,外泄的咒力引导到八丁标外。八丁标其实是一种心灵装置,排除『邪秽』,也就是外泄的咒力。」 瞬的话太过艰深,我不太能理解。 「那……这些被引到外界的咒力怎么了?」 「大概造成了很多影响。只是没任何人调查,就没人知道。」 瞬张开双手,大批蜂鸣球开始在屋里回绕。 「可是人类依然想解开这个谜团。比方说蓑白,短短千年前并没有这种生物,以进化程序来说,一千年不过眨眼间,蓑白的祖先应该是海里的蓑海牛,但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进化成那么大的生物?」 「你说我们外泄的咒力创造了蓑白?」 「不只是蓑白,可能连虎蛱蟹、芒筑巢都是。我看过这一千年内编纂的生物图鉴,只有八丁标附近的极小区域才出现脱离常轨的快速进化。」 瞬的话太过光怪陆离,我有点难以置信。 「可是外泄的咒力应该只是散乱的意念集合?怎么创造得出蓑白这种完整形体?」 「人类的集体潜意识中存在许多共通类型,荣格心理学称为原型,包括阴影(shadow)、母亲(great mother)、老智者(old wise man)、骗徒(trickster)等等,听说世界各地神话都有很多类似角色,这就是原型投射的结果。如果调查蓑白、芒筑巢是受到什么原型的影响而诞生,一定很有趣。」 我试著咀嚼刚刚听到的知识,不敢说明白全貌。 「我不知道这些说法对不对,老实说我也没兴趣,我只想知道你发生什么事。」 瞬一时安静不语。 「瞬,你……」 这时,某样生物从墙角跛行靠近,我一时不知道是什么,但看清楚后失声尖叫。 「没事,是昴。」瞬走到昴的身边,摸摸它的下巴。 「怎么会?你对昴怎么了?」 「没有……我真的没想过要对它怎样。」 蜂鸣球在屋内疯狂飞绕,瞬抬起脸看著球,它们又静下来。 「你懂了吧?这就是在我身上发生的事。」 昴的背后长满硬壳与尖刺,化成犰狳般的怪物。 「我没办法阻止咒力外泄,而且愈来愈强,无法控制。当潜意识失控,咒力就大量外泄,对万物造成毁灭性的影响,它们全会扭曲变形。这就是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我已经成了业魔。」 「怎么会……你骗人!」我大喊。 「很遗憾,这是真的。」瞬抱起昴,并且小心别被尖刺刺到。「这里的书全是第四类,应该永远埋葬的知识,平时都保存在图书馆的秘密地下室,你妈妈特别拿来借我。」 「我妈妈借你的?」 「读这里的书,才能得到跟业魔化相关的知识,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 微微泛黑的书皮印著第四类书的烙印,第一种是代表「妖言」的「訞」;第二种是代表「灾祸」的「裁」,第三种最危险,代表「天谴、报应、致死事物」的「殃」。 「你妈妈借我这些书的条件,是我要持续记录自己的状况。我的名字应该会被加进其中,成为最新的一则病例。」 「不要说这种话!有没有办法治?瞬怎样才会康复?」 「目前还没有方法。」 瞬放下昴,它一跛一跛地走向我。 「大家最初怀疑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和精神分裂症有关,但现在已经被否认。真要说,我的状况比较接近恐慌症。」 瞬彷佛在谈论其他人的事情。 「现实若固定不变,妄想症与恐慌症也许治得好,但当现实随著不稳定的情绪持续变动,那不就就束手无策了?妄想与现实间会出现恶性循环,负向回馈。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潜意识中,没办法处理。」 「不能封住你的咒力吗?」 「封印是用人为手段阻止咒力,无法塞住潜意识的破洞。但我请无瞋上人前来施法,希望透过心理限制减少咒力外泄,但没用。怎么说好呢,盖在我咒力上的盖子坏了,封也封不住。」 我无比错愕。 「难道……因为我用错误的方法唤醒瞬的咒力,所以没办法再次封印?」 当时,瞬不像觉那样意识模糊,而且早就意识到要被催眠,还提早想起真言,我在这种状态下强行解开封印,或许毁灭了深埋在他心中的心锚。 「不是的,我说了,封印本来就没什么效果,不是早季的错。」 我泪水盈眶。只能看著来到脚旁的昴,摸摸它的下巴。 「差不多十分钟了,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我哭著摇头。 「我知道自己可以在极短时间内控制异常外泄,把所有咒力集中在某个简单又需要专注的动作上就好。在这段时间,不会发生任何异常。我现在同时操作七百颗蜂鸣球,避免咒力对你造成影响,但只能撑十分钟,顶多十五分钟。我若是累了,注意力涣散,就不知道何时会失控……」 「不要,我不回去!我要跟瞬在一起。」 「早季,我因为这种病杀死爸妈了。」 瞬的这句话刺穿我的胸膛。 「爸妈想尽办法帮我,但束手无策。我试图靠自己的意志控制失控的咒力,但这是最糟的方法,反而让反作用力更强。」 「瞬……」 「当时整栋房屋轰隆作响,大地转成液态,我的家就这样被呑没了。我没死,是因为爸爸或妈妈瞬间用咒力把我拋出屋外。」 瞬在面具底下哽咽。 「我拜托你,回去吧,我不想看到更多我爱的人因我而死了。」 我缓缓起身,绝望和无力击溃了我。 我救不了瞬。 我无能为力。 我…… 我打开门,回头问瞬: 「瞬,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瞬摇摇头。 突然,一只巨大生物冲过身边进入小屋。 那是灰虎斑色的不净猫,身躯比黑猫大一倍,它一眼都不看我,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声响,笔直靠近瞬。 不净猫恶的目光凶狠,让对手无法动弹,却发出毫无敌意的呼噜声,轻缓挨近。人类同时收到相反讯息,一时不知道采取何种行动,这是不净猫掳人用的双重拘束技巧。 不净猫来得突然,但我已经有一次经验,马上回过神来诵念真言。 「早季,住手!」瞬对我说:「够了。」 我一时愣住,那我该怎么做?我不能袖手旁观,目睹瞬被杀,可是…… 体长三点五公尺的不净猫像亲吻瞬一样挺直身子,张开大嘴,我就要发动咒力。 同时,昴发出惊人的咆哮声冲上前。 不净猫看了昴一眼,用右前脚迅速回击,刹刀般锐利的猫爪撕裂昴的背部,血肉横飞,幸好它的背上长满硬壳与尖刺,没造成致命伤。昴的气势丝毫不减,笔直扑向不净猫的喉头,不净猫体型虽然比昴大十倍,却迅速闪避,昴仅仅咬中它的前脚。 我至今依然不懂,斗牛犬经过长久的品种改良,不早就失去凶暴的性格?就我所知,昴被其他狗吠,甚至被咬,都保持事不关己的态度,它从没闹过脾气。 那时,昴的内心起了什么变化?为什么突然唤醒祖先特有的血腥斗争本能? 即使对手杀得死自己,它仍然奋勇扑前。据说斗牛犬面对比自己强大许多的牛或熊还是面不改色,不愧是传说中最强的斗犬。 昂用强壮的嘴紧咬著不净猫,左右猛甩,无论咬多紧都不会妨碍它的朝天鼻呼吸。不净猫痛苦哀嚎,但它是被创造出来猎杀人类的猫,自然格外狡猾。它巧妙移动两只前脚,昴全身翻转。 「不要!」 我尖叫的同时,不净猫利刃般的长爪已经划开昴柔软的肚皮。 接下来发生的事,非常的不真实。 不净猫骤然像飞鼠般张开四肢,漂浮到天花板,它不断挣扎著十八支利爪与二十公分左右的四支长牙,发出惊悚的恫吓嘶吼,但身体像被钉上十字架般动弹不得。接著,四周浮出数不清的结晶体,闪闪发光,缓缓附著并且覆盖它的全身。 结晶开始融合,不净猫变得像一颗半透明的宝石,发出璀灿光芒。 下一秒,猫消失无踪。 半空中瞬间出现一轮真空,吸入周遭空气,形成小小漩涡。 瞬究竟做了什么?不净猫像被吸入异次元的另一端。我们使用咒力时,不需触碰就可以移动物体,超越物理定律,但通常无法实现想像不出来的现象。 瞬化为业魔的同时也敞开潜意识的大门,短时间内获得超越一切高人的能力。 我回过神时,瞬正跪在爱犬的尸体旁。 「好可怜啊……」 昴没了呼吸,地面满是温热鲜血,不净猫的利爪撕裂斗牛犬的肚皮,挖破心臓。 「瞬……」我在瞬的身边蹲下。 「昴为了救我,但救了我也无济于事啊……」瞬喃喃自语,「我一直试著丢下它,可是它总会跟过来……不对,或许真正孤单的是我。昴走了,我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瞬摸著昴的下巴。 「我应该早点下决定,就是这样拖泥带水,昴才碰到这种事。」 「这不是瞬的错。」我只能挤出这一句话。 「猫也没错,它只是奉命来收拾我……我做决定的时机总是慢了一步。」 瞬指著墙边的架子。 「那里有个瓶子,装著各种药锭,这是大人在我搬来这里前给我的。药锭是综合毒药,这种饯别礼是不是很过份?」 大人要瞬自杀。事到如今我的内心却毫无波澜,无数打击或许麻痹了我的感性。 「何必吃那些东西?扔了就好。」 「我吃过了。」 「咦?」 「但没用,决心来得太晚,毒分子结构一下就被改变,不过我没料到连砒霜都没用。或许我心中的另一道影子,我的潜意识不想死,所以连元素都改变。」 我默默握著瞬的手。 「好像来了。」瞬突然低喃一句。 「什么来了?」 「早季,快离开这里!」瞬拉著我的手起身。 突然整栋小屋轰隆作响,蜂鸣球不知何时掉落地面又震动飘起,再次接连掉落。 「跟那时一样,我的家被大地呑没了……可笑吧?简直像是祝灵来临,但我的祝灵不仅没祝福我,还打算要我的命。」 瞬推了我的背。 「快!快走!」 我试图抵抗,但瞬毫不留情面。 「这次真的要结束了,我受够了。」 坚固的土墙扭曲震动,半空中不断出现气泡又破裂消失,光看就让人神经错乱,我的头再度剧烈痛起来。 「早季。」 瞬将我推出门口,语气平静,四周温度不高,但他脸上的纯洁面具逐渐融化。 「我一直很喜欢你。」 「你为什么现在说这种话?瞬,我……」 「永别了。」 下一秒,我人已经在数百公尺的高空,只能透过月光看见瞬的小屋。 眼前的土地全往下凹陷。周围土壤像土石流般往小屋倾泻,大地发出低吼,树木连根折断拔起,发出悲鸣。 世界末日的景象不断离我远去。 我的身体画出大拋物线地往后飞开。强风把我的外套吹得猎猎作响,一并扯下发圈,发丝在夜空飞舞。 摔死在某处也不错。我怀著这个念头,闭上眼睛。 旋即睁开眼。 瞬用最后的力气救我一命。 我非得活下去不可。 我转身面对强风,不再紧闭双眼,泪水往后飘远。 落地点是一座大草原,瞬把我拋出来的时候就选定这里吗? 地面慢慢接近眼前。 如此缓慢,宛如身在一场漫长的梦。 4. 冬之远雷(1) 我置身在一片喧闹之中。 拉椅子的摩擦声,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学生跑跳嬉闹的震动声,水壶在教室中央暖炉上沸腾著发出咻咻声,持续吐出白烟。带著抑扬顿挫的谈天说笑声彷佛从水底涌现的气泡,不知来自何人的低声细语。每个人的话语应该都想向某人表达什么,但众多声音交错堆叠,话语融合在一起,满室盈满毫无意义的蜂鸣。 即使这里所有人的心绪化为声音,而我逐一听见,最终的结果还是一样。尽管各人的思绪非常明确,但混合之后就失去方向性,余下紊乱的杂音,就像外泄的咒力。 没头没脑地想起这句话,我不知所措。外泄的……什么? 「早季在发什么呆呢?」 笔记本上浮现几个粗大的字,「呆」上面的口变成漫画风的眼睛,对我拋媚眼,而「呢」旁边的口则微笑起来。回头一看,真理亚看著我,眼神有些担心。 「只是在想点事情。」 「我猜猜看,是良的事情?」 「良?」 我皱起眉头,因为八竿子打不著,真理亚应该误会了。 「不用瞒啦。你很担心他不会选你吧?没问题,良肯定喜欢早季。」 稻叶良,和我青梅竹马的活泼男孩,总是大家的目光焦点,领导者。不过……我忽然感到不对劲,为什么是他? 「良不是第二组吗?怎么会选我?」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真理亚不禁失笑。「他只有刚入学是第二组吧?进了第一组后,不都一直跟我们同进退吗?」 对,良是半途编入我们这组,因为第二组有六人,我们第一组刚开始只有四人。 不过,为什么人数这么少? 「早季,你怎么了?怪怪的。」 真理亚把手贴在我额头上,看我有没有发烧,我默不作声,她趁我不留神吻上来。 「哎,不要。」 我连忙别过头,虽然没有别的学生注意,但我就是非常害羞。 「你看,精神都来喽。」真理亚若无其事地说。 「我又不是要你这样。」 「因为你希望某人对你这样呀。」 「就跟你说我不是在想这个啦。」 「你们总是这么亲密啊。」 从真理亚身后出现的少年就是良。我不自觉羞红脸,一想到真理亚可能误会,血液直冲头顶。 「我们就是相亲相爱,吃醋啊?」真理亚将我的头紧紧按在胸前。 「老实说有一点。」 「吃谁的醋?」 「两边都有吧。」 「骗人!」 说白了,良就是一个性格开朗、身材挺拔、人见人爱的出色少年。另一方面,他并非深思熟虑的人,他脑筋不是不好,但对任何事情都只有肤浅的反应,思考不够有深度。而且咒力也不是特别优秀…… 我又感到不对劲了。我究竟是拿良跟谁比较? 「早季,下午的课开始前要不要聊聊?」良开口邀我。 「哼──电灯泡要闪人了,要幸福哦。」 真理亚飘了起来,在空中翻转身子,一头红发轻飘飘地甩动。 「守可是一直都顾念著你。」良在真理亚身后说。「听说真理亚在事前的人气投票一枝独秀,他就担心得很。」 「呵呵,万人迷真是罪过。」 真理亚像蜻蜓一样恣意飞舞,良则回头望著我。 「这里有点吵,要不要出去?」 「好啊。」 我没理由拒绝。良先走,我跟在后面一起出教室。到走廊尽头要左转的时候,我突然心头一惊。 「等一下,我不想去那里。」 「为什么?」良回过头,一脸讶异。 「呃……去那里要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不想去。 「我觉得没人会来这里,可以安静聊聊。你看,前面只有通往中庭的入口。」 对了,中庭……我就是不想靠近中庭,但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么厌恶中庭。 「要不我们到校舍外面?天气不错,很舒服。」 「是吗?好啊。」 我们改往右转,走出操场,天气确实不错,但冬天阳光比较弱,感觉冰凉凉的。良也缩起肩膀摩擦双臂,想必在他眼里我不是个疯婆子,就是个不怕冷的铁娘子。 「我会指名早季当轮值生。」良开门见山地说。 「谢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给个保险的回应。 「就这样?」良看起来很失望。 「不然怎样?」 「早季呢?我想问你会不会指名我。」良的问题也是单刀直入。 「我……」 今年冬天,所有全人班的学生须分配为两人一组的轮值生。原则上是男女配对,但若学生总人数是奇数,或者男女其中一方较多,会破例分成三人一组,或者同性一组。 名义上,轮值生就像值日生,负责各种杂务与活动准备,但毕竟是男女互相指名的一对,所以关系会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对学生们来说,这等于是公认的恋爱告白。 当时我们的恋爱关系受到学校管制是不争的事实,这似乎也体现在「轮值」一词上。轮值是个普通的字词,代表轮番负责工作,但我查了汉和字典,发现轮番的「番」还有「配偶」的意思。考虑到伦理委员会和教育委员会对汉字近乎狂热的执著,或许不是单纯的穿凿附会。 「对不起,我还没决定。」既然对方开门见山,我也诚实以对。 「还没决定?你中意其他人吗?」良显得很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觉,随即打消念头。虽然他是我重要的朋友,但并不是恋爱对象。 「良为什么选我?」 「这还用问?」良信心满满地说。「因为我一直都很注意早季,心想就是你。」 「一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没人讲得清楚吧?如果硬要说的话,我想想……」 良的表情突然犹疑起来。 「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一起去夏季野营之后。」 我回想起两年前那满天的星斗。 「夏季野营期间,你对哪件事印象最深刻?」 「这……全部啊。我们一起划独木舟,你看风景看得入迷,差点摔进水里,我赶紧伸手抓住你,不是吗?那真是虚惊一场。」 我皱起眉头,有过这回事吗?而且我在夏季野营的时候历经生死关头的冒险,他跟我在这段期间几乎都相隔两地,要说我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应该要想起第一晚,还有重逢那时候的事情吧? 「独木舟夜游呢?」 「独木舟夜游?」良听不太懂。「挺开心啊。」 挺开心……我真不想听他用这么廉价的一句话,草草交代那晚的珍贵回忆。 回教室途中与觉擦身而过,觉看著我们,表情五味杂陈,但他看的其实不是我。这没什么好奇怪,因为觉有段时间跟良是情侣关系。 不过我看到觉的眼神,不禁吃了一惊,因为那眼神中并没有任何嫉妒或爱慕,只有纯粹的不解,好像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一样。 那天晚上,我的梦境混乱不已,不可理喻,大多数内容在我醒来之后就不记得了,但最后一幕深深烙印在心中。 我捧著花束站在阴暗空旷的地方,突然发现这里是学校的中庭。放眼望去,地上满是墓碑,我拚命睁大眼睛看,却被黑暗阻挠,怎么也看不出墓碑上的文字。我将花束放在最近的一座墓碑前,明明刚建成,石碑却一点一点风化崩解,回归大地,上面刻的文字也分崩离析,无法判读。 看著这幅光景,我的心中忽然像开出一个洞口,孤单莫名。 「你忘了我吗?」 有人在对我说话,是个男生,声音听起来非常熟悉,我却不知道是谁。 「对不起,我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我往声源处看去,没见到任何人影。 「你在哪?让我看看你的脸。」 「我没有脸。」 声音静静地说,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悲伤。原来,他没有脸了。 「可是,你应该很清楚我的脸。」 「我不清楚,想不起来了。」 「这不是你的错。」那声音温柔地说,「因为有人埋葬我后,挖掉了墓碑上的字啊。」 「是谁?为什么做这种事?」 「你看看那里,大家都一样。」 我看过去,那里设置著无数古怪的墓碑,像用大量纸牌堆积而成,地基非常不稳,绝大部分都已崩塌,而且没有名字。 「后面还有。」 再往后一看,有个不起眼的小墓碑,一开始就没有名字,但镶上一个小圆盘。我走近一看,原来是面镜子,映出我的脸,我惊愕得不敢动弹。 「没事的。」没有脸的少年在我身后说,「一点都不可怕,这不是你的坟墓。」 「那是谁的?」 「你靠近点看就会知道了。」 我凑上去看。一道光照著我的双眼。 光线刺目,我不禁用手盖住脸,才敢慢慢地张开眼睛。 朝阳从窗帘的缝隙间洒进来。 我小小伸个懒腰,起身下床,拉开窗帘欣赏窗外景色。太阳在东边的地平线上,把窗玻璃染成金黄色,三只胖麻雀在不远处的树上开心地来回飞舞在枝头间。 一如往常的晨景,我揉揉眼睛,发现在梦中哭了。 我赶紧趁爸妈没发现前,到洗手间洗脸。 看看大钟,还不到七点。我反覆思索著刚才的梦,那究竟是谁的声音?为什么会如此熟悉,又如此悲伤? 这时,我蓦地想起镶在墓碑上的镜子,我见过那面镜子,这不是梦的象徵,是实际的物品。 心跳骤然加速,我很小的时候看过镜子,是在哪里?当时我应该不会离家太远,所以在家附近……不对,就在家里。一个大箱里堆满破铜烂铁,只有那面镜子我视如珍宝,看一整天也不会腻。 对了,在仓库。 我家旁边有一座很大的仓库,上段是白墙,下段是海鼠墙(注:日式格纹墙),空间大得吓人,我以前经常溜进去玩。 我在睡衣外套上铺棉的无袖背心,悄悄下楼梯,溜出大门。冬天清晨的空气乾冷,刺得我刚洗好的脸又痛又麻,但深呼吸一口就觉得神清气爽。 我还记得仓库的位置,开门也轻而易举。关上仓库门,采光窗依然透光良好,什么都看得清楚,仓库是挑高的四坪大空间,墙边堆满置物柜,深处还有通往二楼的楼梯。我凭著模糊的记忆走上二楼,二楼的墙边也摆满置物柜,柜上堆著许多箱子。 每个箱子都有上百公斤重,我用咒力将箱子一个个搬下来,开箱查看。 要找的东西就在第五个箱里。 我拿出一面直径三十公分左右的圆镜,这不是一般在玻璃背面涂银的镜子,十分沉重,一触摸就迅速夺走指尖的温度,应该是青铜镜,我梦里的镜子就是它。不仅如此,我的回忆逐渐苏醒,以前也看过这面镜子,而且不只一次。我仔细研究镜面,青铜镜放久了,表面会发黑,长出绿锈斑,但这面镜子仅仅暗淡一点。 我应该是在这五年内见过这面镜子,当时肯定擦亮过镜面。 我将箱子放回置物柜上,拿著镜子离开仓库。 绝对不能让爸妈看见这面镜子,我绕到后门,搭上白鲢4号航向水道。虽然天色尙早,但我与几艘船擦身而过,掠过水面的风十分冰凉,我选择比较冷清的水道掩人耳目,最后到某个空无一人的码头。 我拿出包裹著青铜镜的布条擦拭镜面,试图擦亮,却发现这项手工比想像中更辛苦,所以我在手上施加咒力,想像镜面的污垢逐渐消失,青铜镜便慢慢恢复粉金光泽。 找到这面镜子时,我就知道是面魔镜。 所谓魔镜,是远古时代一种特殊技巧制造的镜子,光用肉眼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反射阳光的时候,影像中会浮见图案或文字,这是利用了镜面微米单位的细小起伏,造成平行光的散射,所以蜡烛、篝火、萤光灯之类的光线都不行,唯有阳光才能在反射的亮圈中显现图案。 古人的做法是打薄青铜镜,在背面贴上有起伏图案的模具再打磨,图案会转印到镜面。不过全人班的初阶课程就用魔镜当做咒力教材,让学生记住镜子特殊的触感以便制造出意像,我记得上课的时候做过一次,用圈住名字「早季」,当时我觉得做得还不错。 我用魔镜对准太阳光,光线反射在码头后方的房屋墙壁。 圆形亮圈中央浮现扭曲笨拙的文字。 但我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吉美」。 走进教室,良一如往常与朋友谈天说笑,成员都是第二组的同学。 「嗨,今天就麻烦你喽。」良一见到我就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好,要去哪说?」 「哪里都行,一下就好。」 我离开教室,良很在意同伴们的眼光,维持自己轻松自在的模样。我在前往中庭的走廊间停下脚步。 「我有几件事情想问你。」 「好啊,随你问。」良还是那么从容。 「关于我们划独木舟夜游的事情。」 「怎么又是那件事啊?」良苦笑著,眼神有些飘忽。 「你告诉过我,独木舟夜游有铁则,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上船前先不要盯著营火。」 无脸少年的话,浮现在我脑海中。 「为什么?」 「搭独木舟夜游的铁则就是上船前要让眼睛适应黑暗。否则好一阵子会什么都看不见。」 「记不清楚那么久之前的事了……是什么?小心不要撞上石头吗?」 「好,换个最近的话题,你为什么要跟觉分手?」 良全身一僵。 「这……不重要了吧?」 「你们关系明明那么好,好到我都要吃醋。」 「有这种事?」良听起来有些不开心。 「最后一个问题,还是夏季野营的事情。」 「好啦,随便问。」良自暴自弃。 「你记得离尘师父怎么死的吗?」 「离尘师父?什么?死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用说了。」我打断一头雾水的良。「果然不是你。」 「什么意思?」 「我不会在轮值生的名单上写你的名字。」 良一时难以置信,注视著我好一阵子。 「怎么这样……为什么?」 「真的很抱歉,但我觉得丑话说在前头才有礼貌。」 我拋下呆若木鸡的良回到教室,看到觉站在教室门口。 「早季要写那家伙的名字?」觉臭著脸问我。 「怎么可能。」 「啊?怎么回事?」 我注视著觉。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喜欢良?」 「什么问题啊……」觉非常疑惑。「为什么呢?你一问还真的不太清楚。」 「这样,果然没错。虽然他人不错,可是人不对。」 「啊?」 「我们喜欢的人,绝对不是他。」 觉花一点时间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脸色渐渐泛红,虽然不发一语,眼神逐渐闪出有力的光芒。 第一轮的轮值生开票,大致就敲定所有搭档,有些同学会赌运气写上万人迷的名字,但绝大多数都是互相讨论,彼此同意才会写。当我确定跟觉搭档的时候,良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后来不出所料,良跟第二组的女生同组。 班上注目的焦点是真理亚的选择,而她二话不说就选守。任何人见证守一路过来的牺牲奉献,应该会同意这是理所当然的奖赏。 「怎么搞的?为什么不是良?」 放学后,我们四个走在空无一人的水道边,原本是真理亚提议讨论如何庆祝我们四人凑成两对,但我和觉想告诉真理亚们关于某些事情的真相。真理亚有点半信半疑……不,应该说是怀疑我脑袋出问题。 「我就说不是这样啦,我们五个人去夏季野营,可是不包括良。」 「不可能,我还记得良第一个发现芒筑巢的巢。」 其实第一个发现的是我,但现在不是计较细节的时候。 「所以说不是良啦。」 「那是谁?」 「不知道,怎么都想不起名字。」 「怎样的人,什么长相?」 「我想不起他的脸。」 我想起梦中听到的那句话,「我没有脸」。 「我说你啊,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胡说八道吗?早季是不是真的脑袋出问题了?」 真理亚苦笑著摇摇头,她瞧不起死党的态度让我怒从中来。 「……可是听了早季的话,我心底也有点印象。」觉开口帮腔。「记忆里我跟那家伙交往过,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怎么都觉得不是良。因为他不是我的菜啊。」 「唔,觉喜欢可爱的美少年确实是众所皆知,就像怜那样。」真理亚臭屁地交抱双臂。「不过,人总有意乱情迷的时候吧?人家主动一点,你就迷上了。」 「也不是这样,是我一直主动黏上去的。」 觉说得脸都红了。 「总之我认为我们的记忆被操作了。每次回想往事,就有地方凑不起来。」 「哦,比方说?」 「良……这样容易搞混,换个名字好了,就叫他少年x吧。我记得小时候常到x的家,可是那里跟良的家不一样。良不是住在见晴乡吗?在视野开阔的山丘。可是x的家……」 「在树林里!」我不禁大喊。 「对,我记得很清楚,很远很远的北方,是一栋孤伶伶的大宅。」 「听你们这么说……我有点印象。」 真理亚蹙起眉头,美人不管什么表情都漂亮,难怪东施要效颦。 「良的家跟x的家,我哪边都没去过。」静静聆听的守忽然插嘴。「但很北边的树林那边是什么乡啊?」 我也考虑过这点,怪的是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正确的乡名。 「嗳,你把七个乡的名字依序说来听听。」我对觉说。 「啊?怎么突然要我说?」 「别管,说就对了。」 觉以往喜欢跟我唱反调,但一起担任轮值生后就听话多了。 「栎林乡、朽木乡、白砂乡、黄金乡、水车乡、见晴乡,还有茅轮乡吧?」 这次换我皱眉。明明从小就记得这些乡名,为什么现在听来如此不对劲? 「既然在树林里,就是栎林乡吧?可是要在北边的话……」真理亚脸色一改,变得十分严肃。「朽木乡吗?那里我不太熟,不过应该没什么大宅吧?」 【录入注:正确的不是朽木乡而是「松风乡」。】 「我也没什么印象,只知到那里就几乎跟在八丁标外差不多了。」 觉的眼皮忽然跳一下。我看见这景象,惊觉最近每当想起什么,就会出现相同的状况。若有人看见我回想过去,一定会注意到我的眼皮在跳。这或许是种警告,难不成是深植心中的催眠暗示,在阻挡什么不妥的记忆复苏? 「去看看吧。」 听到我的提议,大家面面相觑。 「去哪?」 「还用问?当然是朽木乡啊。」 「今天刚决定轮值生吧?其他人都在庆祝,为什么我们得去那么凄凉颓败的地方?」真理亚抱怨。 朽木乡确实与「热闹」二字完全无缘。 码头附近座落著许多房舍,算得上是闹区,但往里面拐过弯,气氛瞬间变得阴沉起来。成排无人居住的废墟,与其说是冷清,不如说是荒凉。 「住这里的人去哪了?」觉狐疑地摸著紧闭的木门。 「听说碰到天灾人祸,所以搬到其他乡去了。」守这么说,和我的记忆相符。虽然我们的生活圈狭小,却有太多不清楚之处。 「总之……x的家在更北边,我们去看看。」 我催著大家前进,选择小路好掩人耳目,一路上毫无人烟。如果是其他乡,无论多小的路都会遇到行人。大概走一个小时,逐步出现「天灾」袭击朽木乡留下的痕迹。 地上随处可见巨大裂缝,树木东倒西歪,部分区域地层裂差一公尺以上,像经历一场大地震,但发生过这么强烈的地震,神栖66町应该都会出现严重灾害。而且整个乡内地面布满凹凸皱褶,彷佛地毯被推往一个方向,看起来如同缩小版的山脉。部分皱褶甚至高达三公尺。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地面才变成这样?」觉喃喃自语。 「会不会是咒力大师扭歪地层?」真理亚回答。 「为什么这么做?」 「我怎么会知道。」 我们又走一小段,前方突然没路。 「八丁标……」 赤松林像骨牌一样倾倒,部分树木保持等距离直立,绑上注连绳,外观像从倒木中重新扶植起来。 「朽木乡这么小吗?竟然碰到八丁标了。」 听到我的疑问,觉上前调查注连绳。 「不对,不是那样。绳子很新,应该才刚挂上。」 觉突然住口,望向我。他的念头似乎透过心电感应传递过来,这叫做既视感吗?我们有八成的信心,彼此先前说过同样的内容。接下来,我们沿著八丁标绕行,不远之处似乎没山也没树,往前迈进,视野突然大开。 「我都不知道这里竟然是……」 真理亚难以置信地低语,这怪不了她,眼前是座湛蓝的湖泊,呈现精准的圆形,像一座火口湖。湖位在八丁标外,我们无法接近,目测湖的直径应该有两百公尺。 再往前看,还有一座大到难以想像的湖,完全看不见对岸,应该连到北浦。小湖的湖底只有泥土,大湖好像是古代的堰塞湖,整座树林淹入水中,难道这就是朽木乡命名的由来? 「前面不可能有房子吧?」守露出归心似箭的样子。「果然是你想太多了,根本没x这个人。」 「可是,怎么会……」真理亚思绪有点杂乱,声音有气无力。「我听早季跟觉提起x,好像也有点印象。我们认识的或许不是良,是另一名男性。」 「这是错觉啦。大家在我们这种年纪都是忽然长大,不只长高,长相跟个性也变得很快,不是吗?」 我与觉面面相觑。 守的想法与我们的实际感受大有出入。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时间流逝就像蜗牛爬行,一切都像困在琥珀里的苍蝇,陷入永恒的胶著。 「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人?」 真理亚的话吓我一跳。 「大人说我们这组一开始只有四人,我觉得不可能。在良过来前,应该还有个x。可是这样还少一个吧?我实在想不起来,可是应该还有一个?」 我脑中闪烁著一个不起眼的少女身影,然后是梦中见过的墓碑,宛如用几张纸牌叠成的墓碑。 「有,我记得。」觉似乎开始头痛,揉著太阳穴。「至少这个人不像x,相关记忆没被完全消除,可是为什么呢?如果班上同学忽然消失,大家不都绝口不提吗?」 「好了,不要再说这个了!」守大喊。「如果我们继续追究这些事情,一定没好事……」 说到一半,守突然害怕起来,支支吾吾。 「怎样叫没好事?连我们也会被处分?」 我话一出口,气氛就僵了。 「早季,夏季野营的时候,是不是谈过这件事?」真理亚脸色苍白。 「谈过,我记得谈过,我也想不起来当时的细节了。每次打算回想过去,脑袋就有东西作怪。」觉代替我回答。「可是我记得对早季说过类似的事,也和大家讨论过,就在营火旁边。当时x还赞成我的意见呢……」 觉双手紧紧按住头,像在强忍头痛。 「不要说了!我不想再听了!这种事情绝不能谈论,否则会违反伦理规定。」 守大吼大叫起来,他平时那么文静低调,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控。 「没事、没事,别担心。」 真理亚把守的头按入怀中,哄小孩一般轻拍著。 「别再提这件事了。你们两个懂吗?」 真理亚狠狠一瞪,我们只能点头。 魔镜在黑色墙板上反射出鲜明的亮圈。 觉与真理亚半晌说不出话来,守觉得不舒服,先回家了。 「你们怎么看?」 听到我的催促,觉才缓缓开口。 「嗯……手法看起来很笨拙,但这个字迹应该是初学者用咒力做的。」 「对啊,基本上跟我们上课做的一样。」真理亚也同意。 「那就证明我不是在说谎,你们接受了吗?」 「我一开始就不认为你说谎。我也觉得早季有姊姊,这个推测应该有根据,不过她被学校……那个,处分掉,这种推测会不会有点唐突?」 「如果我姊姊出意外或生病死掉就没必要隐瞒吧?」 真理亚不敢正视我。 「这也没错,不过或许有什么伤心往事才故意不告诉早季吧?」 「可是你看这个字,是不是就像觉说的,太笨拙了?我姊姊应该不太会用咒力。」 「我不否定这个可能,不过一切毕竟都是猜测。」 觉接过我手上的魔镜,微微改变反射在墙板上的角度与大小,仔细观察。 「要说这字笨拙好像也不对。其实每条线都凹得很漂亮,但线条本身歪歪扭扭,或者互相重叠……」 当时我不太清楚觉想表达什么,我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是视觉障碍的症状,不禁佩服起觉的好眼力。包括我姊姊在内,许多孩子被判定咒力缺陷的原因,很可能都是视觉障碍所致,如今几乎没有任何纪录留存,真相掩没在五里雾中。 听说古代把这种视觉障碍称为近视或散光,治疗方法是把墨镜的镜片换成有度数的透镜,舒缓障碍,正常过生活。 「总之我确实有过一个姊姊!」我拿回魔镜,双手高高举起。「你们懂吗?这就是证据!」 「喂,别这样,被谁看到就太可疑了。」觉小声警告我。 「早季,我明白你的心情。」真理亚搭著我的肩,在我耳边低语。「不过拜托你别再把事情闹大了。」 「把事情闹大?我只是想知道事实啊!」死党竟然说这种话,我忿忿不平。「不只我姊姊,还有曾经跟我们同组的女生,最重要的是……」 x,无脸少年,我比谁都爱他,如今连他的脸都想不起来。 「是我们无可取代的朋友。」 「我知道,我也很难过,明明这么多回忆,最重要的部分却被挖掉。我跟早季一样想做些什么,可是我现在更担心还活著的朋友。」 「你不必担心我。」 「我不担心早季,因为你很坚强。」真理亚突然冒出这句话。 「坚强?你说我坚强?」 「是啊,又这件事,你比谁伤得都重,我一看就知道。一般人根本撑不住这么沉重的悲伤,可是早季撑住了。」 「过分,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我甩开真理亚搭在肩上的手。 「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冷血,早季其实比别人更感性,可是你也能承受巨大的悲伤和痛苦。」 我看到真理亚眼中涌出大颗泪珠,火气瞬间就熄了。 「我们不像你那么坚强。我总装得很神气,可是碰到危机就想逃走……而且,还有人比我跟觉都软弱啊。」 「你说的难道是守?」觉问道。 「是啊,守温柔又敏感,如果被真心信任的人背叛,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不只是人,如果他相信的世界背叛他……」 真理亚轻轻抱住我。 「我想,世界上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不是说事实总是最残酷吗?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担痛苦。如果守被迫面临更可怕的事实,他一定会崩溃。」 我们三人无话可说,最后,我叹了口气。 「好吧。」 「真的?」 「我答应你,绝不会再对守提这件事。」我紧紧抱住真理亚。「可是在找出真相之前我绝不会放弃,要是放弃……就太可怜了。」 绝不可以轻易遗忘无脸少年,因为这代表他不曾存在,我无论如何都要重拾关于他的记隐。 我们三人紧紧相拥、相吻、相慰、相互鼓励,重新确认彼此绝不是孤单一人。 然后,我们一行人回到码头。码头位在我住的水车乡郊区,平时人迹罕至,水道旁设置著成排的黑木板墙,我选择在这里让他俩见识魔镜。 我们为船解缆绳时,身后有人出声。 「抱歉,方便打扰你们一下子吗?」 回头一看,是一对中年男女。在神栖66町里面,很少有彼此不认识的人,但他们的脸孔十分陌生。开口的是女人,身材矮胖,感觉没什么危险性,紧接著发问的男人也是富态身材,露出亲切的笑容。 「你就是渡边早季?另外是秋月真理亚,还有朝比奈觉?」 我们一头雾水,只能答「是」。 「哎呀,不必这么紧张,我们只是想问点事情。」 难道我们要被处分了?我们三人互看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请问你们是教育委员会的人?」觉鼓起勇气问。 「不是,我们是在你奶奶底下工作的人。」矮胖女人看著觉微笑。 「咦?是哦。」 觉放心下来。怎么回事?我从没听觉提过他的奶奶。女人察觉我与真理亚搞不清楚状况,微笑著解释: 「朝比奈觉的奶奶正是朝比奈富子大人,也就是伦理委员会的议长哦。」 4. 冬之远雷(2) 我们搭上没窗户的屋形船,形势像前往清净寺,看来目的地显然必须保密,但船只并未胡乱左拐右弯,只是航行在普通水道上,所以我们大概猜得到目的地。 原以为要被送到八丁标之外,下船后发现是普通的码头,我们有点诧异。 我们走过町上最大一条路,旁边是爸爸上班的町公所以及妈妈工作的图书馆,然后走进一条小巷。伦理委员会就在茅轮乡中心附近,外观跟一般民宅没什么差异,但进入大门,木板长廊简直像鳗鱼窝一样细长,格局相当宽广。 我们走好久才抵达一间幽静的和室,里面点起白檀香,床间(注:和室墙上内凹的摆饰空间)墙上挂著寒牡丹的挂轴。和室里放著一张大漆木矮桌,纸窗透著光线,下座铺三张结梗色坐垫,我们跪坐在上,挺直身子。 「请在这里稍等。」 把我们领来(或押来)的女人退下,并拉上纸门。 「嗳,这怎么回事?」 房间剩下我们三人时,我和真理亚各自从觉的两侧夹攻,发动问题攻势。 「我从没听说觉的奶奶是伦理委员会的议长啊!」 「你该不会把我们的事情全告诉她吧?」 「等等啦。」觉支支吾吾。「其实,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奶奶……应该说朝比奈富子,竟然是伦理委员会的议长。」 「骗人!」 「怎么可能?你不是她孙子吗?」 「你们听我解释啊。」觉被左右包夹,连忙后退,滑下坐垫。 「你们也不知道伦理委员会的议长是谁吧?」 「是这样没错啦。」 「伦理委员跟其他职务不一样,所有人的身分都保密。委员本人也不会承认。」 「可是多少猜得到吧?」真理亚投以怀疑的眼神。 「什么多少,全都猜不到啦。」觉自暴自弃地盘腿而坐。 「可是,她不是觉的亲奶奶吗?」真理亚死缠烂打。 「这个,我其实也不是很……」 「打扰了。」 纸门外倏然有人出声,觉连忙坐回坐垫,我俩赶紧正襟危坐。 「不好意思,你们久等了。」 纸门被拉开,刚才那女人走进来,还捧著托盘,在我们面前摆上热茶及茶点。 「我们想单独问话,可以照顺序来吗?」 我想过拒绝会有何后果,但当然没这个选项。 「第一个请渡边早季。」 我口乾舌燥,想猛灌一口茶,但还是无奈起身,跟著那女人踏上长长的走廊。 「问话的是新见先生,就是跟我一起来的先生。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木元,多多指教哦。」 「你好。」我点头致意。 「……向议长报告过后,只有你需要直接由议长面谈。现在要到议长办公室。」 「咦?就是觉的……朝比奈富子女士吗?」 「是的,大人非常大方温柔,你不必紧张。」 你说不紧张就不紧张?我刚才就心跳加速,现在更忐忑不安。 「打扰了。」 木元女士在走廊单脚下跪,伸手贴著木门。我连忙站在她身后。 「请进。」门里传来平静的女声回应。 木门一开,我被领进房里,这里比和室大一点,似乎是间书房。左手边有大床间,前方是付书院(注:和室的不落地采光窗),右手边摆了错架(注:古董架的日本名称,各层高低相错)。 「让她到这里。」书桌前的银发女士头也不抬地向木元女士下令。 「好的。」 房间中央摆著跟刚刚那间房里一样大小的矮桌,我在矮桌边坐下,但不敢坐在坐垫。 「告辞。」木元女士快步退下,留我一人。 我像只身被扔进猛兽牢笼中,手脚冰冷,口乾舌燥。 「你就是渡边早季,瑞穗的女儿?」银发女士抬头问道。 她脸上除了鼻翼延伸至嘴角的法令纹,几乎没有皱纹,出乎意料年轻。 「是。」 「不用那么紧张,我叫朝比奈富子,我们家的觉跟你感情好像不错。」 富子女士俐落起身到我的左手边,优雅地背对床间跪坐。她一身银灰鲛小纹(注:和服花样)和服,色彩与发色如出一辙,美得让我著迷。 「我跟觉……呃,跟觉同学是青梅竹马。」 「这样啊。」富子女士露出微笑。她看起来约六十五、六岁,明眸大眼,五官端正,年轻时一定是美人。 「跟我想得一样,你的眼神很好,很有神。」 很多人夸过我的双眼,难道就没有别处好夸吗?再说,就算双眼有神是夸奖,但只有死人会双眼无神啊。 「谢谢夸奖。」 「我啊,无论如何都想跟你聊一次。」 听起来不像单纯的客套话,反而让我困惑。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将来你可以接下我的位子。」 我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惊讶吗?我不是临时起意,也并非随便开玩笑。」 「怎么可能……我这种小人物不可能胜任!」 「呵呵,瑞穗说过一样的话,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您跟家母很熟吗?」我挺直身问道。我原本非常紧张,但朝比奈富子女士的特殊气质,卸下我的心防。 「是呀,我们很熟。从瑞穗一出生,我就认识她。」 富子女士注视我的眼睛,声音直达我的心底。 「瑞穗她有立于众人之上的伟大天赋,她目前担任图书馆司书,表现可圈可点。不过,我这份职责需要更上一层的特质,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为什么是我?我还只是全人班的学生,成绩不是很好……」 「成绩?你是说咒力成绩?你应该没打算变成肆星那样吧?」 「这……就算我想当也当不上。」 「学校看的可不只有咒力天赋,还有另一种,也就是人格指数。不过学生本人绝对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人格指数?」 富子女士一把年纪,笑起来却齿若编贝,明艳灿烂。 「无论哪个时代,领导者都不需什么特殊能力,而是看人格指数。」 我顿时觉得未来一片光明,因为以往我在很多领域都非常自卑。 「那是类似智力、感性、领导能力之类的吗?」 我一股脑发问,富子女士优雅地摇摇头。 「不是,跟智力毫无关系,当然也不算是感性。至于领导能力这种人际关系的技巧,往后透过各种经验学习就好。」 「那到底是什么?」 「人格指数这个数字,代表一个人的人格多么稳定。无论碰到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或者心灵危机,都不会迷失自我、毁坏心灵,而保持一贯的精神。这是领导者最重要的条件。」 不知为何,听到这些话却开心不起来。我想起到这里前,真理亚形容我是坚强的人,想必单纯在说我神经大条。 「我的人格指数很高吗?」 「是,出类拔萃的高,或许是全人班创立以来的最高纪录。」 富子女士的双眼突然亮起来。 「不只如此,你最厉害之处就是即使知道一切,数字上依然几乎没受损。」 我觉得自己脸色铁青。 「请问,『知道一切』是指……?」 「你从拟蓑白口中听闻人类血腥的历史,知道我们的社会走在多么艰险的路途上才获得现在的和平与安稳。你们回来之后,接受过彻底的心理测验和行为观察。情绪激动后,你的人格指数会在短时间恢复原状,可是其他四人长时间下来,状况还是相当不稳定。」 我们做的一切果然都穿帮了,还被当成白老鼠观察,虽然依稀猜测到这种情况,我仍觉得晴天霹雳。 「难道……从头到尾都是安排好的吗?」 「怎么可能。」 富子女士瞬间恢复温柔的表情。 「我们绝不会下这么危险的赌注。我们确实早就知道你们多少会违反规定,但没人猜到你们竟然真的抓到拟蓑白……前史时代的图书馆终端机。」 真的吗?我觉得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 「可是光靠这种测验结果……」 「不只如此。肩负所有町民命运的最高负责人,必须有兼容并蓄的器量及得知事实依然不为所动的胆量,两种你都具备。」 兼容并蓄,很好用的一句话,每个人都能轻松接受乾净与美好,关键在于能不能若无其事呑下骯脏与丑恶。 「我们违反规定,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知识,为什么没有受罚?」 我的口气有点冲,但富子女士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打算反驳,因为你们的处分不是由我们决定,而是教育委员会。」 富子女士慢条斯理地解释。 「议长就是宏美,你应该认识?她从小就喜欢穷操心,最近可能有点过火。」 宏美……我听说鸟饲宏美太太是教育委员,但不知道她是议长。她是妈妈的朋友,经常来家里,我还记得跟她吃过晚餐。这人身材矮小,但不瘦削,声音小得像蚊鸣,性格好像很内向。难道她有权主宰全部学生的生死,而且不时得做出残酷无情的决定?我无法相信。 「虽然伦理委员会是这个町的最高决策机构,可是基本上不会插手教育委员会的决定事。你们的事情是例外,我亲自要求委员会别处分你们。」 「是因为觉在其中吗?」 「不,这么重要的决策,我不会顾虑私情。一切都是因为你在其中,因为你是这个町未来需要的人。」 我们果然差点就被抹杀了,想到这里就很不舒服。但我们究竟为什么能逃过处分?真的就像富子女士所说,因为我是宝贵的人才?有点难以置信,甚至不禁怀疑因为我是图书馆司书的女儿,才不能轻易处分……但是,姊姊的外在条件应该和我一样。 「不过请你们别责怪宏美他们,他们只是某种恐慌症发作而已。」 「恐慌症?」 支配他人生死的当权者,竟然有心理上的异常? 「嗯……我用词有点不当,因为我本身也有一样的恐慌。」 「请问是对什么的恐慌?」 富子女士诧异地看著我。 「哎,这还用问?对我们来说,世上最恐怖的两样东西,就是恶鬼和业魔。」 我呆若木鸡,回想起童年多次听大人讲述的两则童话。 「可是宏美他们从没见过真正的恶鬼和业魔,跟我不同。所以我说他们只是单纯的恐慌症。」 「所以您真的见过……?」 「是,我亲眼见过,而且就在眼前。你想听听吗?」 「是。」 富子女士闭眼沉默半晌,沉稳地娓娓道来。 根据纪录,全世界出现过将近三十起恶鬼病例,其中两起是女性,其他全是男性,显示出男性注定无法逃脱充满攻击性的诅咒。那名学生也是男生,可惜我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事情经过我记得一清二楚,唯有名字想不起来,真奇怪。或许有什么我不想记起来的理由。 图书馆的档案记录下部分过程,主角剩下姓名的缩写yk,哪个是姓,哪个是名也分不清楚。我不知道档案怎么会隐藏姓名,但其中一个说法是,我们在实行伦理规定之前曾经暂时套用远古的日本法律,当做过渡措施,少年法第六十一条规定不可记录实名……说起来还真蠢,但这种事其实不重要。 总之,将那名学生称为k好了。 k当时是指导班的一年级生,指导班就是全人班的前身,我记得他才满十三岁……对了,比你现在还小一岁。听说k本来是毫不起眼的平凡学生,但在新生入学时的罗夏测验中出现异常。现在我们已经不做罗夏测验,这是一种心理测验,将墨水滴在纸上,对折纸张后,依受测者认为墨渍像什么来判断人格特徵。 根据k对墨渍浓淡的反应,人们意识到他平时负担著非常沉重的压力,但不知道压力的来源;另一方面,他从墨渍中联想到的内容大多异常而残暴,潜意识中充满对破坏与杀戮的渴望。奇怪的是,校方并不重视他的异常,案发后才重新检查他的测验结果,给予关注。 k在指导班学习使用咒力,驾轻就熟后,他的异常愈来愈显著。 k的咒力天赋与成绩维持在平均分上下,有时甚至不及格,但他碰到一般学生会犹豫的情况,反倒格外活跃。档案上没描述具体经过,听说他在各种比赛中,即使碰到可能伤及他人的情况,也毫不犹豫地使用咒力。 他的班导师早早就意识到他的异常,不断通报教育委员会,建议采取预防措施,可是委员会没采取任何有效办法。 这里举出几个问题点来反省。 第一点,这次案例和上一次的恶鬼病例相隔八十多年,人们的记忆逐渐消逝,丧失危机感;第二点,当时k的母亲是町议会议员,出了名的啰嗦,町议会又是当时的最高决策机关,所以学校因此无法采取强硬手段;第三点,包括学校在内的官僚机构,充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心态,只是我不清楚历史上哪个时候不是这样。 然后是第四点,当时几乎不存在任何有效的处理措施。 最后k除了定期接受心理谘询,并未受到任何处分,只是不断接受爱的教育。 k入学七个月左右,那起案子终于爆发了。 富子女士抬头望著天花板,长叹一声,起身走到书桌旁,从一个小茶盒取出茶壶与两只茶杯,用矮桌上的热水瓶泡热茶。我啜飮芬芳的煎茶润喉,准备聆听接下来的故事。 老实说,关于这件案子的纪录东缺西漏,尤其一开始的部分更是不清不楚。事情究竟从何而起?灾害又是怎么扩散?虽然一切都不脱臆测范围,但事情还是爆发出来。最后损失上千条宝贵性命,是不争的事实。 第一个牺牲者是班导师,这是确凿的事实。听说班导师的遗体残破不堪,甚至难以确认身分,接著是同班的二十二位同学,再来是二年级、三年级共五十名左右的同学都成了惨不忍睹的模样…… k是不折不扣的恶鬼,他恢复祖先原有的样貌,成为对人类没有攻击抑制的怪物,与生俱来的愧死机制又有缺陷,完全没发挥作用。估计每三百万个孩子,只有一个会同时俱备这两种缺陷。从机率来看,神栖66町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孩子,但机率毕竟只是机率。 至少k的家人应该了解他的异常,尤其k的妈妈似乎在k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从小让他接受各种心理治疗与矫正措施,其中还有接近洗脑的治疗。因为这些努力,k在儿童时期的攻击性得以抑制。但这种作法究竟好不好,还是一个疑问。因为k在罗夏测验中表现出来的沉重压力,非常可能来自以往强制压抑攻击性的经历。 然后,在命运的那一天,他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丧失虚伪的意志力。 事实上,真正的情况更像是,他心中的恶鬼撕裂人皮之后窜出。 根据其他恶鬼病例,分水岭就是动手的第一人。很多病患在出手前悬崖勒马,就算没有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依然可以靠理性来避免杀人。可是一旦杀了头一个,人就像打开杀戮开关,只会无止境杀下去,而从无例外,只有恶鬼本人死亡才能够终结屠杀。 k首先用咒力将班导师的双手双脚从四方扯断,接著像捏烂水果般捏爆导师的头,再接连举起恐慌的学生们猛撞教室的墙,直到躯壳扁平贴在墙上。 现场简直是人间炼狱,之后负责整理现场与勘验的人,九成都诊断出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而不得不辞去工作…… 完全化为恶鬼的k走出教室,在学校里徘徊寻找猎物,看到哀嚎奔逃的孩子们就像玩游戏似地杀个不停。依据尸体的位置推测,他甚至操弄孩子的恐惧,让他们吓得摔死或互相踩死,或把孩子像家畜一样集中在某处,最后一口气杀光。 整个过程中,没人可以有效反击恶鬼,虽然许多学生的咒力强过k,但所有人都具备强大的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因此绑手绑脚,无法攻击人类。 不过从k的角度来看,因为自己并不具备攻击抑制本能,他想必害怕受到对手反击,所以先发制人,将所有人赶尽杀绝。另一种说法是,k的大脑会分泌快乐物质,让他陷入嗜血状态,无法克制连续大量杀人的冲动。所以恶鬼的正式名称除了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还有别名叫做「鸡舍狐狸症候群」。 对了,拉曼和库洛基斯其实并不是研究学者的姓名,而是两名少年。拉曼在印度孟买杀了数万人,库洛基斯在芬兰的赫尔辛基干下的事迹也不遑多让。这两个史上最邪恶的恶鬼,构成史上最禁忌的病名。 比起世界纪录保持人拉曼和库洛基斯,k造成的牺牲者人数只有几十分之一,但我认为凶残程度并无二致。神栖66町的人口密度比古文明末期的大都市低很多,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死了上千人还算幸运的话。 此外,还有一个人挺身而出,牺牲小我阻止了k。 富子女士歇口气,缓缓喝下凉掉的茶。 我被前述的事件震慑,全身僵直地正襟危坐,一口气都不敢换。听这么惨绝人寰的事件非常痛苦,但想知道结果的好奇心同样强烈。 这时,我蓦地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她告诉我这些事?或许她认真想找我接班,这就是其中一项测验。 k杀得尸横遍野,直到学校遭死寂呑没之后才离开,若无其事地走在路上。据说当时见到k的只有一人生还,而目击者说k第一眼看起来毫无异状,纯粹是一名少年在路上行走的日常光景,平凡无奇。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就一点也不正常。 k走在路上,碰巧遇到一群人迎面而来,他们是在妙法农场工作的农技团。农技团距离k四、五十公尺的时候,最前头的男子上半身突然炸得粉碎,血雾弥漫。一群人在湿热昏暗的血雾中根本不知道出什么事,个个呆若木鸡,k不疾不徐地走向他们,剩下的人们一个个变成凄惨的肉块。 k走到路口,转弯离去。当时两个人发现情况不对先躲起来,一个人看k离开就跑出来求救,另一个人吓到腿软,无法动弹。没想到,离开的k又出现了。他早就发现有人躲藏,故意引蛇出洞,傻傻中计的目击者,脑袋瓜就如摘水果般被轻易扭下。 k再次转过街角,仅剩的一名目击者依然深受打击,无法移动。隔天,幸存者被人发现并救起,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描述来龙去脉,一辈子几乎是废人状态。 我在脑中推敲过这件案子无数次,我敢断言k是如假包换的恶鬼,是恶魔。我说过,k的咒力算中下水准,根据当时遗留的成绩单,只有「缺乏想像力与创造力,愚劣」的评价。但他使用咒力完成史无前例的大屠杀,手法非常天才。 这么说或许稍不庄重,但k的诡计之巧妙,想必连恶魔都自叹不如。此外,打从一开始,k就企图屠杀整座町的人民。 k率先破坏建筑物,堵住全部水道,引起火灾,把逃难路线缩限到剩下一条之后,完全解放隐忍已久的邪恶欲望,杀得血流成河,令人发指。 那些吓得抱头鼠窜的人,可说全著了k的道。如果当时町民选择逃离四散,穿过断垣残壁,冲破燃烧中的屋瓦,应该会有不少人幸存,但没一个人这么做。人们陷入恐慌,盲从地逃往唯一开阔的大路。 大路终点是浓密的树林,人们误以为躲进树林就会安全,但他们不知道面临的是非常状况,后方有操弄咒力的恶鬼追兵。 k确认所有人躲进树林之后随即放火,他在人们未及之处做出包围用的火墙,将所有逃难的人关进其中,像绞杀一般慢慢勒紧火环。我认为k是真正的恶魔,正是因为他不打算烧死所有人,仅在面前开一条窄道。 人们被火焰与浓烟逼迫,明知死亡在前方,还是将自己送入虎口。 「怎么样,还想听下去吗?」 我犹豫一会,还是点点头。 「光听就恶心吧?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为什么还是想听?」 「……我想知道后来是怎么阻止k的。」 「很好。」 富子女士微笑。 k把逃进森林里的人杀得一个不剩,又回到町上,并花一整天在町里闲逛,陶醉地歼灭幸存者。时值秋冬之际,沉迷于杀戮的k忘了穿上暖和的衣服,直到半夜才发现染患重感冒。 于是,k前往半毁坏的町医院。他应该没想到医院里还有医生,单纯想找药。不过,那里还留著一位医师,拚命拯救濒死的伤者。这位医师姓土田,他是拯救町的人,而我在一旁见证一切。 惊讶吧?我曾经是护士,当时医院除了意识不清的伤患与重症病人,就只有土田医师和我两个职员。k在这时进来了。 我一看就知道他是恶鬼,他的双眼极度异常,瞳孔上翻,却还瞪得老大,我甚至以为他看得到。此外,他好像没眨过眼。 当我看到他全身浴血,而沾满鲜血的头发像上发油般硬挺,脸上满是暗红血斑时,害怕得双腿发抖。k走过我的面前,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默默进入诊间。他没解释、没交易、没威胁,单纯要医师治疗感冒。我看不见土田医师的表情,医师叫他坐上椅子。 医师没唤我,但我还是进诊间,不愿让医师独自面对k。医师看了看我,什么都没说,他要k张嘴让他看看喉咙。k的喉咙红肿,相当不舒服,身体发热但冷得直打哆嗦。 我说不准这是不是感冒,k在大屠杀中吸入大量血雾,可能是过敏反应,真是如此,或许是牺牲者渺小的复仇。 土田医师帮k的喉咙抹上药剂,吩咐我从诊间深处的药剂室拿抗生素,我不希望将宝贵的药品提供恶鬼,但还是听话拿来盘尼西林。当时盘尼西林的备量全用在伤患身上,我花了点时间找到即将报废的过期药品。所以我没看到这段期间发生什么事,可是事后留下的证据清楚描述出真相。 土田医师从急救用药柜取出氯化钾,用蒸馏水泡成药水,浓度是致死量的好几倍,接著把药水当成感冒药注射进k的静脉。 我忽然听见哀嚎声,吓得把好不容易找到的抗生素盒摔在地上,连忙跑回诊间。下一秒,爆炸的巨响轰然响起,整个诊间染得血红,k打飞土田医师的头颅。接著,持续不断的恐怖狂吼从他喉咙中涌出,k在做垂死挣扎,不愿意轻易断气。 那种死前的哀嚎声简直像被邪灵附身,闻之丧胆。但他的声音终究逐渐微弱下来,变成孩子般的啜泣,最后就听不见了…… 富子女士说完,默默注视著手中的茶杯。 我有堆积如山的问题,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个町花费漫长时光治疗伤痛,不得不采取让人痛苦不堪的手段,从恶鬼留下的残酷伤痛中振作起来。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生存者中完全排除k的血统。」 「排除血统……?」我复述一次。 「k有两大遗传缺陷,缺乏攻击抑制,以及对愧死机制免疫,所以k的近亲很可能有同样的缺陷基因,逼得我们追溯他祖上五代的血统,连根拔除。你别误会,这不是报仇,而是展现出坚定的决心。我们绝不允许恶鬼再次出现。」 「可是要怎么把那些人给……?」我看见自己的双手在大腿上抖个不停。 「既然都说到这里,也没有必要隐瞒,当时我们的手段是对化鼠下令。我们从最效忠人类的鼠窝中挑选四十只菁英士兵,提供暗杀装备组成暗杀部队,一夜之间袭杀所有邪恶血统的继承人。如果化鼠被人类发现,当然是不堪一击,所以这项作战规划得非常缜密,但即使如此,仍损失一半化鼠。反正剩下的化鼠还是要处分掉,说是圆满成功也不为过。」 富子女士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谈论町内清扫活动。 「不过这还不够,断绝k的血统也不能保证恶鬼不再出现。所以我们全面检讨学校与教育制度,包括废除指导班,建立全人班,更有效地掌握学生。然后大幅度扩张教育委员会的权限,除了伦理委员会,他们不受任何压力影响。最后还修改部分伦理规定,延后基本人权的起算时间。」 「这是什么意思?」 富子女士在茶壶里添加热水,又将茶水注入两盏茶杯。 「旧伦理规定里,人权从受精后第二十二周起算,这个规定与堕胎的适当时间有关,不过新的伦理规定把起算时间延后至十七岁,所以教育委员会有权处分未满十七岁的孩子。」 我在法律上等同没出生的胎儿,不被当人类看待,这种打击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和贵园及全人班从没教过这件事,我们甚至没想过人权从几岁起算,或现在有没有人权。 「我们的处分手法也更洗练。无论化鼠对人类多么忠诚,让那么高智商的生物动手杀人,一定会种下祸根。所以我们用咒力改良普通家猫品种,创造出不净猫。」 不净猫……这个词唤醒我心中被封印的强烈情感,包括恐惧及悲伤。 「之后又进行全方位处置,事先消除所有危险因子,所以恶鬼没再出现过。不过却发生另一起可怕的案子,我至今记忆犹新。因为这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富子女士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下去。 据说古文明末期就有学者指出咒力外泄的危险性,但人类长久以来都低估恶性外泄的可怕,认为顶多造成精密仪器的频繁故障,或扭曲周围物体,不会危及人畜安全。实际上,以往的例子大都如此。 但漱川泉美这名学生的情况不一样,她的咒力像辐射能般污染周围。当时,泉美是黄金乡郊区的独生女,在她青春期迎来祝灵之后,家畜高机率地出现畸形,农作物大多枯死,人们最初怀疑是不是新品种病毒引发疾病。 后来在全人班,泉美方圆十公尺内的所有物品都怪异变形,桌椅在短时间内无法使用,最后她四周墙面与地板长满气泡、眼球以及称为「阎王须」的霉状疣斑,那是恶梦的光景。 伦理委员会与教育委员会召集专家成立特别调查组,发现她的恶性咒力外泄甚至会伤害人类基因,这件事造成恐慌,只好让她停止全人班课程,在家自习。那时恶性外泄的范围大到吓人,离她六公里外的钟塔内部齿轮都会突然扭歪,指针无法转动。 经过多次会议讨论,正式确认漱川泉美为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病患,就是业魔,必须进行处分。身为伦理委员会负责人,我很希望当面告诉她这个决定,但光靠近她都有危险,只好遥控一尊端茶人偶,做书信联络。 每次回想这件事都令我心痛,她真的是温柔善良的好孩子,但依据以往的病例,这种孩子很容易成为业魔。泉美得知自己危害众多生命,主动提出接受任何处分。 当时的起火点是漱川农场,生物死得一个不剩,泉美父母与农场员工留下她,暂时撤离避难,后来罹患全身肌肉组织快速纤维化的怪病,不久就离开人世,我们并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情。最后,我从远方眺望农场,建筑外观宛如阿米巴原虫般蠕动变型,宛如融化成液体淹没一切。 我用遥控的方式,在农场角落一栋快融解的小屋桌面放上五颗药锭,表面说是控制恶性外泄的精神安定剂,要泉美每天吃一颗,其实有一颗加了致命毒药。泉美当天就把五颗药锭全呑下,聪明的她早就知道这是什么药,她也许害怕恶性外泄会让药物变质,失去效力…… 一道泪水滑下我的脸颊。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尽管打从心底同情素未蒙面的少女,但原因不只如此。 我的心像暴风雨中的小船剧烈摇晃,眼泪流个不停。 「我很清楚你的痛楚。」富子女士说,「没关系,哭到你满意为止吧。」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难过?」 富子女士听了我的疑问,默默摇头。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人类面临沉重伤痛时,须有哀悼的仪式来消化承受。你必须像这样流泪。」 「这跟我们记忆中被消除的事情有关吗?」 「有,有关系。」 我又想起无脸少年的身影。 「请把记忆还给我。」 「不行。」富子女士难过地微笑。 「因为这件事太深刻太惨痛,关于那孩子的纪录,我们决定从你们的记忆到秋月真理亚的日记都必须全部消除。事件的记忆会成为心理创伤,不仅影响孩子,更可能打乱町民的精神,酿成更大的悲剧,就像骨牌一样……」 富子女士虽然面不改色,但情绪中似乎激起一抹阴暗的涟漪。 「或许你承受得住,但如果解放你的记忆,你有办法对朋友们保密吗?最后大家都会知道真相。」 「可是……」 「你仔细想想我说的话,一条炼子总从最脆弱的环节断裂,我们最须注意的,永远都是最脆弱的人。」 「最脆弱的人?」 富子女士同情地摸摸我的头。 「刚才我说要你当我的接班人,绝不是在开玩笑。你在那时就可以拿回失去的记忆。」 「我绝对无法成为富子女士的接班人。」 不管人格指数多高,我都清楚自己的精神没那么强韧。 「我能体会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实际上在接下这份工作前也这么想过,但最后总会面临不得不做的时候,这份工作只有你做得来。你听好,要想清楚,怎么做才不会让恶鬼和业魔再次现身。」 富子女士的话,沉甸甸地敲在我的心房上。 4. 冬之远雷(3) 寒风刺骨的二月天,守突然离家出走。 守的爸爸一早到烧陶窑点火后,就叫守起床。当时他还没意识到反常状况,但等很久都不见守出来吃早餐,于是再到卧室一次,只见卧室空无一人,桌上留著一张纸条,写著「请别找我」。这是离家出走史上出现频率最高的纸条,也是最无意义的胡扯。 「怎么办。」真理亚吐著白雾,哽咽地问。 她头上的雪帽结起白霜,睫毛都结冰,令人痛心。 真理亚和守的家分别在町的东西边,我知道他们每天早上上学前会先碰面,但今天真理亚一直等不到守,直接前往守家找人。守的爸爸惊慌失措地将事情告诉真理亚,真理亚要他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便来找我商量。 「这还用问?当然是去找啊。」 我正要解开白鲢4号的缆绳,真理亚来得晚一点,我们就要擦身而过了。 「叫觉也来帮忙,我们三个去追守。」 「可是第一组四个人都不去上课,学校会不会觉得奇怪?」 良在名义上还是第一组,可是目前都跟第二组人行动,真理亚说得没错,第一组集体缺席不单是怪而已,还会变成议论对象。 「好,我们先去学校,今天三、四堂课不是自由研究吗?我们再偷溜就好。」 这天是星期六,全人班上半天课。 「可是我们绝对赶不及回来开班会。」 「幸好我们这里有说谎天才,藉口再找就好。最重要的是趁早找到守。」 这年冬天一开始就给人暖冬的迹象,可是一月结束后碰到强烈的大陆寒流,导致破纪录的低温。前天晚上大量降雪,町笼罩在一片银白中,根本不知道守往哪里。我把心爱的雪板放进白鲢4号,预先准备雪地追踪。 我们赶到全人班时差点迟到,幸好没被太阳王盯上,顺利偷偷溜进教室。真理亚说守感冒缺席,就没特别遭到怀疑。 第一堂课是「人类社会与伦理」,无聊得要命,我们克制著焦躁的心情,静待时光流逝。下课钟一响起,我和真理亚立刻把觉抓来说明来龙去脉。第二堂课是我一直很讨厌的数学课,这时候坐立难安的学生至少增加到三个。 我们望穿秋水的第三堂课,是各组自由研究,若有必要可离开学校。正当我们三人结伴要离开教室的时候,就碰上第一道难关。 「嗨──你们要去哪?」良问觉,眼神故意避开我。 「不就自由研究吗?」觉耸耸肩。 「所以问你们要去哪啊。我跟你们一样是第一组吧?」 「你不是都跟第二组的同学在一起?」真理亚不耐烦地说。 「可是我还是第一组啊,而且不都算你们这团?我不知道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良思索著他面临的不合理状况。 「好啦、好啦,对不起。我还没跟你解释过吗?」 觉拍著良的肩膀安抚他,但一点都不亲密,论谁看都不觉得这两人曾经是情侣。 「之前我们讨论过自由研究的主题,良刚好不在场。我们脑力激荡的结果,决定要研究雪晶的花样。」 「雪晶?搞什么啊,太幼稚了吧?我记得在友爱园的寒假作业就研究过了。」 良是我们的青梅竹马之一,不过他没与我和觉读和贵园,而跟守一样读友爱园。 「所以要研究用咒力可以变出什么花样啊。我们把工作分配好了,良就研究校舍后面的积雪吧。」 「要怎么研究?」 「首先用放大镜观察雪晶,把花样画下来,至少要一百种。然后把花样分成几大类,最后选几个不同的花样,试试看能不能用咒力转印到固定地点的积雪上。」 「成形的雪晶还可以改变形状吗?」良半信半疑地问。 「对!这就是本次自由研究的大重点。」觉来一个顺水推舟,「你听好,大多固体都是结晶构成,对吧?如果靠咒力改变水的结晶,不让它融化,也许能更自由地改变大多固体的特性。」 「哦……」良佩服地低吟,他对觉的鬼话毫无招来之力,随便唬弄就掉进陷阱。他果然不曾跟我们一同行动。 「原来如此,我就负责校舍后面喽?」 「没错,靠你了。我们分头研究校舍正面。啊,对,开始研究之后千万不要中断,不然就要从头做起。」 「我知道了!」良爽快地答应,前往校舍后方。 「恶魔。」我由衷地赞美觉。 「什么话?这是不得已。」 我们正大光明地走出校门,前往码头,天气冷到连包在毛线帽里的耳垂都冻到刺痛,天空还飘起小雪。因为觉必须回家收拾必要装备,我和真理亚搭著白鲢4号前往守的家。气温比水温低,水道弥漫著温泉般的雾气。四处都结冰,来不及用咒力打破,就直接用船头撞碎,明明仍在町上,却像闯荡北极海的古代破冰船。 「你知道守为什么离家出走吗?」听我一问,真理亚低头沉思。 「不清楚……不过他最近有点抑郁。」 我对真理亚的说法有同感。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嗯……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应该只有我注意到。」 「你说说看。」 「他有一次咒力功课做得不好,其实不是很难的技巧,依守的实力应该是小事一桩,可是他这人就是悲观。不过是失败一次,真是没用。」 「就这样?」为这点小事离家出走? 「其实还有,他很在意被太阳王纠正,然后我开玩笑说搞不好猫骗会来,他吓得脸色铁青,一看就知道完全当真了。」 这么说来,我岂不是得扛一半责任?我不该提起班上同学消失的事情。 如果真理亚和富子女士的判断正确,守确实比我软弱许多。 我突然不寒而栗。 「一条炼子,总从最脆弱的环节断裂……」 「什么?」真理亚讶异地问,我回答没事,努力整理混乱的思绪。心底涌出毛骨悚然的想法,却怎么也无法厘清。 守家住栎林乡,位于町的最西边,我们要在这种季节正面迎向冰冷的河风,相当不舒服,抵达的时候脸已经冻到麻木。我将白鲢4号绑在码头,背起背包,穿上雪板。我们的雪板融合适合越野的屈膝滑雪板、日本传统的雪鞋,以及雪靴等三样装备的优点。 雪板底下设有许多倒钩,前进时很顺畅,后退也能剎车,因此可以在平地行走,或按滑冰要领前进。使用咒力前进时,双脚张开与肩同宽,站稳马步。上坡不成问题,平地更想多快就多快,问题在下坡,用咒力持续煞车相当费神,藉滑雪技巧往下滑反而轻松。 真理亚穿著普通的鞋子,像精灵一般飘在半空。 我们到守的家,环顾四周有没有留下脚印。大雪唯一的好处,只有某人失踪时会留下脚印而已。 「嗳,会不会是这个?」 我找到的不是脚印,是两条一对的雪橇痕迹,间距看来应该是儿童雪橇。 「守不太会踩雪板,其实根本不会用。」 「他应该是翻出友爱园那时的雪橇吧。从痕迹来看,应该堆了很重的行李。」 在儿童雪橇上堆满行李离家出走,实在不算潇洒,但非常有守的风格。 我们等了一会,觉的小船从水道上飞驰而来。 「久等啦。知道他去哪了吗?」 觉从小船下来,他已经穿好全套雪地追踪装备,他的雪板比我更长更宽,更需要腿力,但好处是在静止的水面上可以替代水蜘蛛(注:踏水用的浮鞋)。我们三人跟著雪橇的痕迹前进,虽然守比我们早三小时出发,但儿童雪橇载满重物,很不稳定,速度快不起来。我们心底盘算,如果他还没决定上哪里去,或许两个小时就能追上他。 雪橇的痕迹从守家的后门往路上延伸,半途转向右边,上一座小山丘。 「看来他打算往没人的地方去。」觉这么说著。 「竟然不记得用咒力消除雪橇的痕迹,果然是守。」飘在我们头上真理亚说。 「可是为什么不用小船?」 我提出最初就想不通的问题,与其用不习惯的雪橇,不如用快几倍的小船,还能载更重的行李。 「或许是不想被人看见吧?」这或许是主要原因,不过也许有其他考量,毕竟从水道或河流逃走很方便,却容易被追上,难不成守想越过八丁标,往山里面去? 小雪停歇片刻,再度飘落,我们加快追踪步调。我和觉在雪橇痕迹两侧滑行,真理亚跟在后面,反覆用咒力让自己弹飞向前四、五十公尺,因为这样比持续飘浮轻松。 「等等!」 真理亚在后方大喊,我们便停下来。 「怎么了?」 我们减速回头问道,真理亚蹲在雪橇痕迹旁边四、五公尺的位置,低头查看。 「你们觉得这是什么?」真理亚指著雪地上的脚印,脚印窄长,不像人、熊或猴子,有点像是兔子,但尺寸太大,而且不是双脚并著跳,而像人类一样左右交互前进。 「应该是化鼠。」觉从我身后探头,气喘吁吁地说。 「化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或许在打猎吧?」 「打猎?」我警觉这足迹并不单纯。「如果是这样就糟了。」 「为什么?」 「你们看,这脚印不是一直跟著雪橇的痕迹吗?」 无论怎么看,都是在追著守。 雪地上的两条痕迹,带著我们来到人烟罕至之处,亦显示出雪橇在新下的软雪上艰难前进,碰到一个大陡坡。守应该认为山坡比雪堆好走,硬是斜行上去。 「没想到那小子竟敢用儿童雪橇硬上啊。」觉看傻眼。 「守看起来胆小,其实挺不怕死的。」 又或是被更恐怖的东西追赶,所以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 我们跟著雪橇痕迹上陡坡之后发现地上不再堆积雪花,仅剩结冰的路面,使得雪板东倒西歪,差点滑倒几次,如果没有咒力支援,早就头上脚下滚落下去。 陡坡拐出一个大弯继续往上,路边山谷愈来愈深,守应该想让雪橇快快登上坡顶,但路上长满歪斜的大树挡路,更往上又是岩石裸露的荒地,我们接下来不是走到绝路,就是回头。但守搭著沉重的雪橇,就算用咒力也很难在斜坡上转向,他应该是别无选择,只能向前。 「哎,雪橇的痕迹不见了,你们知道去哪了吗?」 我在斜坡停下脚步,喊住其他两人。觉也摇摇头。 「不知道,雪橇的痕迹很深,就算在冰面也会留下痕迹,可是……」 「我从上面看看。」 像蚱蜢一般在陡坡上跳跃的真理亚,突然像汽球般飘向高空。 「这附近还有浅浅的痕迹。」 我用咒力撑著身体避免摔落谷底,手指摸著粗糙冰面上的刮痕。这时,指尖摸到触感奇特的物体,是岩石。坡面几乎没有能支撑我的突起处,我平贴坡面,看不清楚,但确实不是冰层,而是平坦坚硬的岩石,面积约三张榻榻米大。我用咒力吹开岩面薄薄的积雪,发现岩石中央有金属刮过的线条。 「觉!看这个!」 觉在山坡上灵巧转弯,停在我身边。 「你看,难道守的雪橇在这里……」 此时真理亚也降落到山坡上。 「我从上面没看到任何痕迹,应该没办法再往上了。」 「真理亚!糟糕了!」 真理亚听完我的说明,原本冻到发白的脸蛋更显苍白。 「守是在这里摔倒……掉到下面?」 我们往山崖下看,不知何时已经距离谷底数百公尺,如果摔下去,得用咒力好好自保才可活命。 「总之我们下去一点看看,就算真的从这里摔落,不一定会掉到谷底吧?」 觉说完,我们缓缓爬下倾斜三十几度的陡坡。下到约三、四十公尺时,雪板下的山坡触感倏地改变。 「是雪堆!」 山坡半路出现颇深的凹坑,堆满柔软的白雪。 「看来还有希望,或许这里成了缓冲垫,让雪橇煞住了。」 「可是没有任何从这里延伸出去的痕迹啊!」 真理亚忍不住发挥咒力,一股脑地想铲雪。 「太危险了!真理亚飘在旁边就好,我来!」 我制止真理亚,卷起强风一口气吹开积雪,飞舞的白雪让觉直往后退。虽然我对真理亚讲得好听,但不靠咒力站在陡坡上实在太过勉强,每几秒就要把起风的咒力转回来支撑身体。 突然,真理亚惊呼一声,我停住风。 「那里!就埋在那里!」 真理亚发出哀嚎,指著从雪堆里突出来的物体,似乎是铁制的雪橇脚。 「挖出来!我来,你们别动手!」 觉应该是想像出一支大铲子,一次次把雪挖起来扔到山崖,等雪橇大多露出来了,他就想像一双人手,精准快速地掏挖。挖完碍事的雪,他扶正翻倒的雪橇。雪橇上的行李摔得七零八落,但没见到守的身影。 「在哪?守在哪!?」真理亚急得几乎发狂。「既然不在这里,就是摔下去了?要快点救他才行啊!」 我犹豫著怎么回应,如果守还有余力使用咒力,应该会在这里停住身体,半途完全失去意识才可能摔落山崖,但如此一来就完全不可能活命。 「不对,等一下……」只有觉保持冷静。「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雪橇埋得这么深?」 我从他的口气中察觉一丝希望。 「不就是因为下雪吗?」 听了我的回答,觉缓缓摇头。 「没下啊。如果守经过才下了这么大的雪,雪橇的痕迹早就消失了,我们不可能找到这里。」 「是不是雪橇摔下来的时候力道太强,才冲进这雪堆里?」 「不管多强,当时撞飞的雪花有可能把雪橇埋到这么深吗?」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守已经不见了好吗?这样还算是朋友吗?这件事根本无关紧要!」 「不是这样……或许守现在很平安。」 「真的吗。」「怎么回事?」我与真理亚异口同声问觉。 「雪橇为什么埋在这里,原因只有一个。」觉若有所思地说,「一定是有人故意把雪橇埋起来,不让人发现。」 「是守埋的吗?」真理亚的口气开朗起来。 「不然就是追著守的化鼠……」 如果守,或者化鼠,徒步离开埋雪橇的地点,那会往哪里呢?我们试著寻找可能的路线。我们沿著等高线走一段,从较平缓的位置往上爬,再走一小段就是茂密的树丛,穿过树丛就是一条直通山坡顶的小径。 「好像是兽径。」 而且兽径上还有化鼠的脚印,以及拖行重物的明显痕迹。 「它该不会对守……」真理亚想像著最坏的情景,微弱地喃喃低语。 「不对,应该不是。守一定昏倒了,化鼠为了救守才把他带走。」觉摇头回答。 「你怎么知道?」听我一问,觉指著兽径中央说: 「你看这里,树根是不是突起来?拖行痕迹刻意避开树根,如果化鼠拖的是尸体,应该不会特地注意树根吧?」 或许是想拖得更轻松啊?这个理由不是很有说服力,但还是给我们不少勇气。我们从兽径登上山顶,雪地痕迹忽然消失,但仔细观察附近地面,会发现有人小心摊平雪地。我们跟著掩埋痕迹再走二十公尺,发现化鼠的脚印和拖行痕迹,我们知道就快抵达终点,紧张万分。 雪地上的痕迹,在稀疏的树林中穿梭将近一百公尺。 「喂,在那边!」 觉指向前方,在一道树丛后面,两棵大松树的中间,隆起一道雪墙。 我们悄悄靠近,原来是两公尺高左右的半圆球体。 「是雪屋!」 真理亚低声惊呼。这确实很像我们儿时盖的雪屋,表面有拍压的痕迹,想必作法是先堆起一大团雪,再把里面掏空。雪屋两边用松树撑住,比一般雪屋坚固。 「怎么办?」觉紧张地问。 「从正面进去。」 现在不是讨论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走向雪屋。觉与真理亚似乎懂我的意思,从左右两边散开。虽然我们不认为化鼠会攻击有咒力的人类,但三个人分散,互相支援,应该不会受到无谓的攻击。 「有人在吗?」我在雪屋前出声,但没回应,于是又绕半圈。我发现另一边有个窗户大小的洞口,还有枯枝绳索做成的门帘。 我掀开枯枝往里面瞧。 「觉!真理亚!在这里!」 两人听我叫喊,马上飞奔前来看进洞中。 洞里空间相当宽敞,守就躺在正中央,盖著毛毯。虽然他的脸被遮住大半,但我们绝对不会看错那颗爆炸头。身体还有微微起伏,一定还活著,他应该是在睡觉。 「太好了……」 真理亚卸下心头重担,不禁掩面流泪,此时守缓缓张开眼睛。 「嗨,你们都来找我了。」 「什么都来找你了,不要让我们操心啊!」觉说了重话,嘴角却扬起。 「我们在山坡上发现雪橇翻倒的痕迹,究竟发生什么事?」 守听完我的问题便皱起眉头,努力回想。 「这样啊,原来我真的摔倒了。我记不太清楚那段经过,只记得撞到头,天旋地转。而且脚受伤,走都不能走,幸好史空克发现我,把我从雪堆里挖出来带到这里。」 「谁?」真理亚又哭又笑地问。 「史空克,正式的发音更难念……对了,你们以前见过史空克啊。」 「见过?什么时候?」 此时身后传来窸窸簌簌的声响。 我们吓得回头,惊觉雪屋洞口有一只呆若木鸡的化鼠。它显然比我们更吃惊。 觉用咒力把化鼠抓起来,它身上的东西纷纷掉落,害怕得吱吱乱叫。化鼠穿著好几层保暖纸衣,在挣扎之下沙沙作响,最外面那件脏兮兮的斗篷摇摇晃晃,唤醒我久远的记忆。 「难道它是当时的……」 「早季,你认识它?」真理亚讶异地问。 「嗯,当时大家都在啊。我们刚进全人班的时候,不是救了一只摔进水道的化鼠吗?」 我逐渐想起,它额头上刺著代表木蠹蛾鼠窝的「木」字……觉和真理亚也想起来。 「放了史空克吧,它是我的救命恩人。」 觉听守的话,轻轻把化鼠放在我们眼前的地面上。 「吱吱吱吱……谢业,神尊。」名叫史空克的化鼠对著我们磕头跪拜。 「不用谢,我们要谢你救了守。」 「这怎么敢当,湿湿湿……神尊碰到困难,嘶嘶……当然要救。」 史空克的日文比史奎拉或奇狼丸糟很多,不时漏风,还夹杂低吟般的喉音,但比起我们从水道救它的时候已经进步一大步。 「史空克,谢谢你救了守。可是你为什么要跟踪他?」觉有点像在逼问他。 「是,我碰巧路过,发现雪地上有痕迹,然后……咕噜噜……想说是哪个鼠窝的化鼠弄出来的……嘶嘶嘶……就跟去查看。」 史空克嘟起皱巴巴的猪鼻子,口齿不清,黄色门牙底下松垮垮的嘴角不断冒出白雾,滴落口水。 「这样啊。你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史空克还没回答,真理亚就抢著说: 「这有什么好问的?它救了守,你们怎么老挑人家毛病?」 「我们又不是在挑毛病。」 我只得闭上嘴。 当时,如果我多逼问史空克,难道就能多少改变往后的事情发展? 一想到化鼠说谎的功力连觉都自叹不如,我想应该不会有太大差别。但我还是问自己,为什么没问史空克在八丁标界内的原因?大人严格限制我们不得走出八丁标,化鼠却自由进出,如果问过理由,或许会有更强的危机意识。 我们后来才知道,化鼠可以自由进出八丁标竟是因为属于野生动物,包括已开化的化鼠。 「对,守,你说清楚。」真理亚突然加重语气追问守。 「嗯……对不起。」 「你说对不起我怎么懂?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守从床上坐起身,又低下头,像挨妈妈骂的小孩。 「我是被逼的……我不想死啊!」 「什么意思?」真理亚皱眉问。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咒力在平均值下,又没其他长处,都快吊车尾了。」 「没这种事。」我插嘴,但守完全不当一回事。 「太阳王看我的眼神也好冷淡,我肯定在处分名单上了!就像x,还有跟我们同组的女生,还有早季的姊姊。」 真理亚对我投以责备的眼神。 「我什么都没说啊。」我连忙解释清楚。 「我知道你们偷偷讨论,早季她姊姊留下镜子这件事,你们不打算告诉我,对吧?」 「你偷听?」我反问,但所有人都不理我。 「……我跟你说,那什么处分名单,都是你想太多。绝对没有这种东西。」 真理亚改用哄小孩的口气。 「猫骗也来了。」守一句话,让众人鸦雀无声。 「啊?什么意思?这……」 真理亚想说些什么,但看著守的表情,又把话呑回去。 「我至少看过两次,第一次是四天前的晚上,我在天黑时回家,觉得有东西跟著我。我弯过架著篝火的转角,走了一小段突然回头。」 「看到了吗?」觉低声问。 「我没看到猫骗,可是有东西躲在我刚弯过来的转角后面……因为篝火映出那东西的影子,形状不清楚,可是很大。」 所有人都咽下口水,专心听守描述。 「我惊慌失措,让篝火燃烧起来,火把就变成白热的火球,一下烧得精光,可是影子早一步消失。我在黑漆漆的路上拚命奔跑,希望尽早回家。」 「你还是想太多了,老人家不是说枯芒草像鬼摇吗?」 真理亚挤出笑容,试图缓和气氛。 「对啊对啊,如果不净……呃,猫骗真的来了,它早就出手了。」我也赶紧附和。 「这可难说。」觉一句话就让我们的努力全泡汤。 「猫骗的故事很多种,但都有共同点,它攻击猎物前会先跟踪,当成演练。」 守长叹一口气。「唉……当时我也觉得它不打算攻击,可是昨天不一样。」 「昨天?难道……」真理亚似乎想到什么。 「昨天放学后,我一个人留下来补课,补完课要回家时,太阳王叫我去办事。他要我到物料保管室拿多余的讲义,然后收拾好……」 「物料保管室,就是会经过中庭的地方?」 我感到一股寒意,应该不是天气的缘故。 「嗯,我听从他的吩咐去拿讲义,可是没很多张,不知道为什么特地叫我去拿。我打开柜子把讲义收好,回去时,觉得后面有东西。」守的眼眶泛泪。 「后面的走廊没窗户,一片漆黑,所以我加快脚步,直觉千万不能回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回头就完了。然后我竖起耳朵,有东西非常轻柔地走动,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可是体重比人类重,压得走廊嘎吱响。」守哽咽起来。 「我停下来,后面的声音也停下来,我怕得不敢动,听见动物的呼吸声,还闻到野兽的臭味。我觉得完蛋了,就要被猫骗咬死了,几乎想都没想就使出咒力,周围空气像龙卷风一样怒号。我听到后面有恐怖的吼声,回头时……就看到了!」 「看到什么玩意?」觉挺直身子问。 「它躲进暗处前,我看到一道白色背影,长得像猫,可是大到难以置信,走廊留著斑斑血迹,应该是龙卷风变得像镰鼬风,伤到了它。」 我沉默不语。 「我昨天本来准备等守补课结束,可是太阳王说会补很久,要我回家……」真理亚的眼神充满怒火,「原来他一开始就打算让守落单,然后杀守!」 「不对,等一下,为什么一定要处分守?守的咒力不强,可是也算中等,个性也完全没问题吧?他总是文静又合群……」 「这我怎么知道!守都看到两次猫骗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我听著觉与真理亚的争论,不寒而栗。按富子女士的说法,守被列入处分一点也不怪。当不净猫从背后接近,他竟然怕到连对象都没确认就发动危险的咒力,要是一个不小心,很可能成为攻击人类的暴行。他又说是不经思索就动手,这问题更严重,代表无法完全克制咒力,在不久的将来甚至有成为业魔的危险…… 我不禁愕然,自己不知不觉从教育委员会的观点思考。 「我看到猫骗之后就想起来了。」守静静地说,「我以前看过它。」 「什么意思?」觉一脸呆然。 「我记不清楚……可能是被删除的记忆之一……我记得自己进过中庭,躲在像仓库的小屋后面,门一开,那家伙……猫骗就从里面出来了。」 真理亚惊讶地「啊」了一声。「我记得……我也在那里!」 四人又是一阵沉默,气氛凝重。原以为找到守,带他回家,事情就能圆满解决,这下全泡汤。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有人知道。 守的脚可能骨折,没办法立刻带他走,于是觉一个人先回去。不用说,他是藉口专家,负责告诉太阳王我和真理亚感冒早退。我们两个女生则留下,在守的雪屋旁边再盖一间雪屋。以防万一,我的背包装有睡袋,真理亚什么都没准备,所以我们挖出守的雪橇。 幸好守带足撑一段时间的食物与日用品,我们把行李堆回雪橇,在雪屋旁生火以融雪煮水,三人一起吃晚餐。同时分点肉乾给史空克。 「明天应该是好天气。」吃完饭,我喝著茶说。 「是啊。」真理亚的口气颇冷淡。 「天气转好,可以让守待在雪橇上行动。」 「动到哪里?」 「这……」我顿时语塞。 「我不回去。」守突然抬头。 「可是……」 「我回去一定会被杀。」 「对啊!守差点就被杀了!」真理亚附和。 「可是我们要考量现实啊。还是只能回去吧?」我试著说服两人,「我跟伦理委员会的议长富子女士讲过话,只要找她谈……她一定懂。」 话虽如此,我一点信心也没有。富子女士可能认为守将对町上造成危险,即使她不这么认为,我很怀疑她是否会侵害教育委员会的职权来保护守。 「不行,町上的人都不能信。」真理亚不为所动。「或许早季说得没错,伦理委员会跟学生的处分没有直接关系,可是他们一直默许啊!如果不是,大家就不会接连消失了!像早季的姊姊、跟我们同组过的女生,还有x!」 我又想起无脸少年。如果他今天在场,会给我什么建议呢? 「如果你们真的不回町上,又要怎么办?」我反问。 「我要自力更生。」守回答。 「啊?这可不是去野营?往后几十年你都得一个人过生活……」 「这件事我想到烂了,可是有咒力,应该有办法。」 「什么叫有办法啊……」 「我也觉得有办法。」真理亚再次支持守,「只要精进咒力,所有事情都能自行完成。而且守不会是一个人,我跟他走。」 「等等,饶了我。怎么连真理亚都说这种话?」我听得眼冒金星。 「因为守一个人没办法啊。我们是轮值生的搭档。」 守却在这时唱反调。 「不行,真理亚得回町上,你爸妈会担心。」 「为什么?你讨厌跟我在一起?」 「怎么可能。你在身边,我很高兴也很安心,可是离开町上自力更生,一定有很多辛苦之处。大人不准我在町上生活了,我非走不可,可是真理亚不一样……」 「别担心这种事。」真理亚露出温柔的微笑,「你是因为这样才没跟我说一声就离家出走吗,我觉得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像守这么好的男生了。往后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听到吗?这是约定。」 守没有说话,眼中涌出大颗泪珠。 我深深叹一口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动他们。 当晚,我与真理亚在雪屋里相爱。 「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我趴在她的胸口,撒娇般问道。 「怎么会?我们一定会再见。」真理亚抚著我的发丝,「我真心爱著早季,可是现在守更让我担心,除了我,没人会保护他。」 「这我清楚,可是……」 「可是什么?」 「我好羡慕你们。」 「傻瓜。」真理亚噗喃一笑,「往后我们得自食其力,在残酷的大自然里求生。怎么想都是我们羡慕早季。」 「也是,对不起。」我老实道歉。 「好,原谅你。」真理亚托起我的下巴吻上来。 我们吻得又长又深又贪婪,依依不舍。 这就是我与真理亚的最后一吻。 4. 冬之远雷(4) 隔天一早,我在纷飞的小雪中独自回到町上。 虽然一路靠咒力推进,但穿著雪板滑行这么长的距离,腰腿酸软疲惫,加上担忧真理亚与守的去路,以及对未来抱持暧昧不明的惶恐,心情十分沉重无力。 好不容易回到栎林乡的码头,四周空无一人。即使是星期天,附近也该有些人影,但我没心情管这种事,只觉四下无人反而方便。我解开缆绳,搭上白鲢4号驶回家,一路不断用咒力,我心神涣散、双眼迷蒙,小船几次在水道上蛇行,差点撞到岸边。 从栎林乡回到水车乡的路上,一艘船都没碰见。 这时,我终于发现情况异常。 两岸皆是雪白风景,但不仅空无一人,连鸟兽都不见一只,整个神栖66町成了荒废的鬼城。棉絮般的降雪逐渐转大,大朵雪花在我身上融化,无论怎么清理,仍然不断堆上白鲢4号的船缘。终于回到熟悉的家,我松口气,看见双亲站在码头边。两个人连伞也没撑,默默站在一起,雪花落在头与肩。 「对不起。」 一停好白鲢4号,我就开口道歉。 「我回来晚了……昨天实在没办法赶回来。」 两人默默微笑,然后妈妈问:「肚子饿不饿?」我摇摇头。 「你应该很累,可是教育委员会找你。马上跟我们走一趟。」爸爸语气低沉。 「不能让早季先休息一下吗?」妈妈哀求地望著爸爸。 「这……不行,委员会说事情紧急,无故拖延不妥。」 「我没事,也没那么累。」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活力。 「这样啊,那早季搭爸爸的船,在路上可以休息。」 爸爸有艘公务之外的船,比白鲢4号大两倍,我们三人都搭上去。 妈妈抱著我的肩,为我披上毛毯,我闭起眼睛,心里忐忑不安,怎么也睡不著。 茅轮乡的码头边有人伫立迎接。那是两年前我们从夏季野营回来时见过的中年女人,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爸妈带著我下船,走在积雪的大路上。 教育委员会就在妈妈工作的图书馆隔壁再隔壁,四周围满竹篱笆与高墙,无法看见里面的情况。我们走大门旁的小门进入中庭,天上降雪,庭院里却有咒力维护,遍地乾爽。庭院铺著踏脚石,足足走上三十公尺才抵达玄关。进了建筑物,一条细长的走廊延伸而去。虽然这栋建筑的外表不像之前见过的伦理委员会,但内装格局很像。 「接下来请让小姐独自前往。」中年女人突然对我的双亲说。 「身为人父与町长,我希望代为辩解。我带来请愿书了。」 「父母同行,并不恰当。」 爸爸试著用亲情为藉口说服对方,但对方不屑一顾。 「身为本町图书馆的负责人,我深感自责,针对这次的事件也有话想表述,能不能破例给个情面?」 「非常遗憾,并无特例可循。」 妈妈试图动用图书馆司书的特权,但对方坚决不接受,两人只好放弃。 「早季,你懂吧?无论他们问什么,你都要『照实』回答。」妈妈双手搭著我的肩,眼神十分认真。 「嗯,没事……我懂。」我回答。我能体会妈妈话中之意,她要我选对自己有利的事实来说,接下来说错一句话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我被带入一间大厅,举目所见净是黑亮的墙板,采光窗又小又高,大厅相当昏暗。中央横摆一张餐桌般的大长桌,眼前坐著十多人,正中央就是教育委员会议长鸟饲宏美女士。分坐在她左右的应该就是教育委员会的委员。 「你就是渡边早季?那里坐。」 第一个开口的不是宏美女士,是她左边的胖女人,我听话地端坐在椅上,四周空无一物。 「我是教育委员会的副议长,小松崎晶代。几件事情想跟你确认,无论我问什么,都请照实回答。绝对不能有任何隐瞒或捏造之情事,明白吗?」 她的口气像学校老师般温柔,但眯著的小眼睛眨也不眨,直盯著我。我感到无从辩驳的压力,被迫简短答「是」。 「报告指出,昨天一早和你同为第一组的伊东守离家出走,是否真有此事?」 「真有此事。」我的声音微弱。 「你是何时得知此事?」 我知道瞒也瞒不住,选择老实回答。 「上学前不久。」 「如何得知?」 「是真理亚……呃,秋月真理亚告诉我的。」 「你怎么处理?」 「我先去学校,然后去找他。」 「为什么没有报告父母与老师?」 我犹豫一下,灵光乍现。 「我希望在事情闹大之前,把他找回来。」 「原来如此,但换个难听的说法,这是湮灭事证,等同违背教育委员会的决定。你对这点……」 此时宏美女士对晶代女士耳语几句,晶代女士小声回应:「明白。」 「……我接著问,你趁著自由研究时间找伊东守,当时还有谁同行?」 「秋月真理亚,还有朝比奈觉。」 「原来如此,你们三人找伊东守,找到伊东守了吗?」 我犹豫了。昨天先回来的觉肯定被侦讯过,觉到底回答什么? 「早季,怎么了?这或许是你第一次参与正式审问会。你得陈述事实。」 晶代女士的口气渐趋严厉,厅里的气氛紧绷起来,保持沉默的宏美女士开口。 「朝比奈觉证实你们发现伊东守,还说他搭的雪橇翻覆,脚受伤而无法动弹。你和秋月真理亚为了照顾伤患而留下,只有他先回来。」 觉并没有提到化鼠的事。 「议长……」晶代女士对宏美女士投以责怪的眼神。 「没关系,这里是追求真相的场合,不是为了设陷阱害她。」宏美女士的声音小到听不清楚。 「如何?朝比奈觉所说的一切,是否属实?」 「……是。」 我发现宏美女士果然不是冷酷的人,稍微放心。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只有你回来?我们可是等著你和秋月真理亚,把伊东守平安无事的带回来。」晶代女士接著问。 我看著整排的教育委员,不知道该怎么搪塞,蹩脚的谎会让情况更糟,只好说些与事实不矛盾的事情。 「我劝守一起回来,但他坚持不肯,我无计可施,便先回来。而我们不能让守独自一人,于是留下真理亚相陪。」 「所以秋月真理亚会继续劝说伊东守喽?」 「是的。」我这么回答,眼神却开始游移。 「那你一个人回来有何打算?你准备向双亲、老师和教育委员会,说出一切事实吗?」 「这……我不确定。」 「不确定?你的意思是?」 晶代女士似乎动怒,她挺起身子。但宏美女士抢先开口。 「你会犹豫也无可厚非,任何人碰到这种状况都会不知所措。不过你无需犹豫,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就好。之后都交给我们处理,懂吗?」 「懂了。」 「伊东守为什么不肯回来?想必你问过理由吧?」 「是。」我不小心点头。 「那么伊东守为什么不肯回来?」 我深深吸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冷静。对方这么问,我胡乱撒谎肯定不是好事,应该尽力避开守的部分,也别说他看见不净猫,想办法编个好故事…… 「怎么了?快回答。」晶代女士误以为我心生胆怯,大声怒斥,「你知道现在神栖66町面临什么情况吗?町上已经颁布禁足令,人心惶惶,全是一个学生恣意妄为造成的!」 当时我完全不明白,为何一个学生失踪就引发这么夸张的反应,心中的愤怒沸腾,压过其他情绪。你们竟敢说守恣意妄为?把守逼得神经紧绷,最后还要杀他的凶手,不就是教育委员会吗? 委员们似乎察觉到我态度可疑,鼓噪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快说来听听啊!」晶代女士指尖敲著桌面逼问我。 「我认为守之所以逃跑,是因为不想死。」最后我还是脱口而出,这下没得回头了。 「你……你在胡说什么?不要乱说!」 「我只是回答问题而已。」 我真的这么坚强?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守亲口告诉我,最近在身边见过两次猫骗……不净猫,不过第一次是跟踪而已。」 「住口!你现在说的话是大逆不道!」 「第二次是前天放学的时候,守的导师太阳……远藤老师,要他留下来补课,刻意要他独自前往靠近中庭的地点。」我毫不在乎地说下去,「守差点被不净猫杀死。他清楚看见不净猫的身影,说是一身白毛,所以守……」 「够了!住口!你侮辱了审问会与教育委员会,按照伦理规定,你的言行犯下重罪!」 晶代女士歇斯底里地大吼,响彻厅房。 「我也非常遗憾,你的双亲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得知这个结果想必非常不甘。」 宏美女士叹道。她的声音细小模糊,但第一次让我感觉到恐惧。 「两位都在其他房间?好,我明白了。」 宏美女士与其他教育委员迅速地交头接耳,然后转向我。 「请你离开房间,但不能跟双亲回家,必须留在这栋建筑……有这样的结果,真的只能说遗憾。」 这等于宣判我的死刑。 「我要被处分了吗?」我盯著宏美女士,出言顶撞。 「这孩子真可怕,竟然毫不在乎地说这种话。」 宏美女士不屑地低喃一句,别开视线,起身就要离开。 此时有人轻轻敲门。 「谁?现在正在举行审问会,等等再来!」晶代女士大声斥责,但敲门的人直接开门。除了我,所有人猛然僵住。回头一看,我也大吃一惊。 「是不是打扰你们了?真糟,可是现在有些话我非说不可呢。」 身穿和服,肩披毛皮的朝比奈富子女士,看著慌忙起身的教育委员们嫣然一笑。 「各位相当辛苦,不过早季的事情,可不可以交给我处理?」 「恕我直言,审问儿童是教育委员会的专责事项,即使是富子大人,如此置喙未免有些不妥……」宏美女士的声音非常细小软弱。 「也是,抱歉。这并非我的本意,可是早季的事情,我也有责任。」 「富子大人请稍候,这件事情应该在别处商议较为妥当。」 晶代女士瞥我一眼,但富子女士无动于衷,直盯著宏美女士。 「……请问富子大人说有责任,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告诉早季很多事情,不净猫也是其中之一。」 「这……未免太破格了。」我并没直接看宏美女士,但从声音听来她想必神情大变。「是啊,或许有点破格,不过为了栽培本町未来的领导人,这是必要的行动。」 「指导人?您说她?」晶代女士十分惊讶。 「所以宏美呀,就放过早季一马。」 「问题没这么简单,富子大人。现在不仅男生没回来,连女生都失踪了!」宏美女士的声音发抖,但坚持不妥协。 「这我很明白,事情确实很严重。不过到这个地步,你们教育委员会的责任也不小吧?」 「您说……这是我们的责任?」 宏美女士身边的教育委员们态度开始动摇。 「是呀。老实说,我觉得伊东守的处分决定得太草率鲁莽。正因为连处分都做不好,才造成今天的情况不是吗?」 「这……」宏美女士哑口无言,面部扭曲。 「如果真要说责任,在场每个人都跑不了。或许我也得负上更基本的责任,因为是我下令对第一组的孩子们做实验。可是现在不应该做这么消极的检讨吧?当务之急,是讨论往后怎么办,不是吗?」 教育委员会的权力足以一手遮天,连图书馆司书与町长都望尘莫及,如今却像挨老师骂的学生,个个抬不起头。 「您说得是。」宏美女士的音量细若蚊鸣。 「很高兴你听得懂,早季就交给我了。别担心,我会好好教导她,矫正她的观念。」当下没人敢反对。 「可以借用里面大和室的围炉间(注:有地炉的和室)吗?我想在那里聊聊。」 「啊,那个,那里现在……」晶代女士连忙开口。 「哎呀呀,你们本来就打算带早季过去?」富子女士微笑说:「没关系,按照原样就好。」 这间木地板和室足足十五坪大,中央挖出大地炉,烧著熊熊烈火。火堆正上方的天花板垂挂著一支自在钩(注:挂锅壶烧煮用的日本传统钩具),钩上挂了装满热水的铁锅,热气蒸腾。 「不必那么紧张。」 富子女士用长柄杓舀了热水,烫过一只黄荻烧茶碗,然后用茶刷在茶碗里转三圈,再把热水倒入建水(注:小水锅)中;接著用茶巾擦拭茶碗内侧,打开利休枣(注:茶粉盒)的盖子,用茶杓加两匙抹茶粉,再用长柄杓在茶碗里加热水,最后用茶刷快速搅拌。 「别太在意规矩,轻松就好。」 我点点头,反而更加紧张。 无论我怎么想转开视线,就是忍不住盯著地炉对面三只呼呼大睡的不净猫,三只分别是花猫、棕虎斑及灰黑虎斑。三只猫闭著眼睛睡得舒畅,不时抖抖耳朵、抬抬尾巴。乍看是和乐融融的光景,但三只猫的体型都大得不像话,这么大一间围炉,反而被它们挤成小人国。 「哎,你真的很在意猫咪们哦?没关系,不下令,它们绝对不会攻击人类。」 「……可是为什么有三只呢?」这是我脑海浮现的第一个问题。 「这三只小朋友被训练来共同行动。攻击方式好像叫三位一体,还是天地人,而且有牺牲其中两只的觉悟。」 「三只同时攻击?」 「是呀。偶尔会碰到某些对象,连催眠术都不管用,但三只猫从三方同时攻撃,除非对手功夫了得,否则防御是难如登天。」富子女士笑眯眯地解释。 「可是教育委员会不是准备处分我吗?派一只就够了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毫不在乎地说出这些话。 「你击退过一次不净猫,或许两次,但你应该完全不记得当时的经过。」 「怎么可能……我完全无法想像。」 我跪坐在毛毯上,有点坐立难安,每次发现记忆留著部分空白就很不舒服。 「可以问个问题吗?」一阵沉默后,我率先开口。 「请说。」 「富子女士……啊,富子大人……」 「呵呵,叫我富子女士就好了。」 「富子女士,您刚才说『下令对第一组的孩子们做实验』对吧?那是什么意思?」 「你记得真清楚。」 富子女士把乐烧茶碗放在手上慢慢转了转。那红土白釉的色泽,宛如青春的肌肤。 「你们应该多少发现,第一组怎么都是些怪人吧?」 「这个……应该吧。」 「你们真的很特别。一般学生从小就不断接受同样的催眠暗示,思考受到箝制,让他们没办法出现任何坏念头,或不适合想的事。可是只有你们,几乎没被加诸剥夺思考自由的措施。」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们受到这种特别待遇?」 「因为光靠乖巧的小绵羊,无法保护这座町呀。领导人需要兼容并蓄的肚量,有时还需要愿意弄脏双手的坚强信念。为了让町配合时代演进,我们需要某种怪人,就像骗徒(注)一样的人。」(注:trickster,神话中的一种原型,破坏神与自然界的秩序,爱好恶作剧,同时具有善与恶、破坏与生产、贤者与愚者等对立特徵的人物。在中国神话中以孙悟空为代表,北欧神话中则以洛基为代表。) 「因为这样才把我编进第一组?」 「是呀。」富子女士乾脆地承认。 「那觉呢?他是您孙子才加入特别待遇组?」 「孙子啊……」富子女士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 「觉加入这组,是因为朝比奈这个姓氏,碰巧在五十音中是最前面。不过第一组打从一开始就聚集拥有各种特质的孩子,所以把你放进其中,应该会方便管理。」 富子女士轻轻起身走到地炉对面,蹲在棕虎斑不净猫旁,搔著它的耳根。不净猫的喉咙发出呼噜声,相当舒服的样子。 「可是,最后却接连发生这么多意外,连町上最看重的孩子都……实在遗憾。」 富子女士突然望向我。 「像这次的事件,一般孩子绝对不敢动念离开町里生活,光想到要离开八丁标就会吓到魂飞魄散。可是那两个孩子不同,与其回到町上丢掉性命,还不如自力更生,对吧?」 我哑口无言,看来一切早就被看穿。 「我觉得这种判断非常理性,这正是自由思考的成果,或许换了我也会这么选。不过这件事情,如今彻底威胁到町的安全。」 「不过是两个人失踪,对町来说是那么严重的问题吗?」我试著发问,「我想真理亚和守再也不会回到町上了。这样看来,不会造成任何负面影响……」 「因为你完全没看见问题的本质啊。」富子女士听起来有些哀伤。 「这是什么意思?」 富子女士停下搔猫耳根的手。「你知道目前日本列岛大概有多少人口?」 面对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不知如何回答。 「呃……我不清楚。」 「以前地理课第一堂就会学到这件事,可是现在连这么基础的知识都被列为机密事项……目前日本共九个町,所有人口估计有五万到六万人。」 「这么多?」我大吃一惊。 「根据古文明的标准,反而少得可怜。据说一千年前,光日本就有一亿以上的人口呢。」 这未免太难以置信,又不是翻车鱼生蛋,怎么用「亿」为单位来算人数呢?首先,如果真有这么多人,单单确保食物来源就非常困难,再者,若人口都集中在舒适的居住地区,大概连立足之地都没了。 「你知道吗?古文明有种东西叫核子武器,利用辐射物质的核分裂现象或重氢的核融合现象,光是一颗炸弹的威力就足以完全毁灭一座城市。」 「毁灭城市?」 我不懂为何需要这么愚蠢的武器,就算为了征服城市以获取财富,但城镇已毁,这份胜利又有何意义? 「所以古代人费尽心思保管核子武器,整天注意哪个国家储备几发,哪个国家又制造了新的……不过现在的状况其实跟当时一样,或许更糟。」 「我完全不了解您的意思,现在不是找不到这种武器了吗?」 「是呀,核子武器是找不到,可是如今世上充满本质更加恐怖的东西。」 「是什么呢?」 「人类呀。」 富子女士抚摸棕虎斑的下巴,它的呼噜声像打雷一样响彻围炉间。 「你仔细想想我说过的话,只要一个恶鬼,就能轻松杀光整个町的居民。而且恶鬼不像核子弹,炸了就没了,恢复体力就可以无止境屠杀……至于业魔,理论上只要一个失去心理平衡的人,就可能毁灭地球。」 「这是极少数的特例,只要好好防范……」 「错了,不是这样,你只注意咒力失控的形式与后果,而问题的本质,是咒力藏著无穷尽的能量。我们考虑事情的起点是单在日本列岛上,就有远超过五、六万枚核子武器的威胁……其中两发失踪了,你能用『只是两发』就交代过去吗?」 此时花猫起身,翻转比狮子大两号的躯体,露出剑齿虎一般的长牙打呵欠,看来对我毫无兴趣,嘎吱嘎吱地踩在木地板上,悠哉离开。 要说富子女士的话没打击到我,那就是在说谎,毕竟我从没用这种角度审视人类。或许执政者须随时考量最糟的情况,防范未然,但我听著她的话,只觉得是有被害妄想症的老太婆在胡思乱想。 「把那两人带回来。」富子女士说。「如果想救他俩的命,别无他法。只要这两个人回到町上,我可以保证他们活命,但如果继续逃亡,绝对活不久。」 「为什么?」 「教育委员会势必会全力除掉这两人,而周边所有化鼠鼠窝也都会接到消灭两人的指令,不只如此,由于这两人可能接近东北的白石71町、北陆的胎内84町、中部的小海95町,所以这些地方已发文过来请我们处分。每个町都有一套排除危险分子的方法,一定会为了自卫采取行动。」 「怎么会……太过分了!」 「在事情发生前,你要把这两人带回来。我给你三天,这三天我会压住教育委员会的行动,你趁机找到这两人,绑也要把他们绑回来。不用担心,你一定办得到。」 我挺直身子,深吸一口气。现在已经别无选择,我下定决心。 「我知道了,现在就出发!」 「加油。」 我起身鞠躬,就要走出房间,却瞥见灰黑虎斑猫眯起眼睛,微微摇著尾巴,像在目送我离开,也有点像附近流浪猫看到麻雀时的动作。 「如果富子女士没赶来,我现在应该被这些猫吃了。」我在门口回头,由衷感谢富子女士。 「难说。」富子女士微笑回答,突然让我产生新的疑问。 「可是……为什么富子女士会有这么强的影响力呢?」 富子女士沉默片刻,正当我后悔问了蠢问题的时候,她忽然起身到我身边。 「我送你去码头,之后再告诉你爸妈你出发了。」 「不好意思。」我们就像亲密的祖孙一起走出教育委员会总部。雪势稍减,但依然下不停,我吐著白雾,回望那栋肃杀的建筑物,能够平安离开只能说是奇迹。 「那个,关于刚才的问题……」 富子女士伸手接住飘舞的雪花,她的手意外地青春漂亮,不仅没长老人斑,血管也没浮凸,雪花在她掌心瞬间融解。 「我觉得应该趁这个机会告诉你。」 我屏气凝神,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我目前在这座町上,确实有巨大的权力,认真起来或许能当上独裁君主,只是我从没想过要这种位子。」 我不觉得富子女士在装腔作势,因为实际上就连令人闻风丧胆的教育委员会,在富子女士面前也乖得像小孩。 「你知道权力的泉源是什么吗?你们几乎没上过人类史,这个问题或许有点难,其实古代掌权者都是透过直接暴力产生恐惧,或者透过财富、宗教洗脑等方法,巧妙掌握权力。这些东西,我一样都没有,我唯一强过人的地方……是时间。」 「时间?」我一头雾水。 「对,我这人完全没有长处,就时间特别多。」 我们来到码头,富子女士已经帮我准备好小船,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吩咐的,我十分惊讶。那是艘梭形快艇,里面早已准备好雪板以及足够在雪中野营数天份的装备。 「早季,你觉得我几岁?」 这问题真难回答,如果讲得比实际岁数大很没礼貌,但老实说我完全看不出来。 「六十……七岁左右吧?」 「可惜猜错……不过吓了我一跳,因为后面两位数猜对了。」富子女士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其实两百六十七岁喽。」 「怎么可能!」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不禁失笑,但富子女士的表情认真。 「我在医院当护士碰到恶鬼,是两百四十五年前的事。顺便告诉你,我是在一百七十年前就担任伦理委员会议长。」 原来怀疑自己耳朵到底有没有问题,就是这种感觉啊。 「可、可是怎么会……」我说不下去。 「怎么会这么长寿?还是不知道我看起来怎么会这么年轻?哎哟,别用见鬼的眼神看我。」 我轻轻摇头否认。 「我以前的咒力成绩很普通,在目前的全人班里,可能二年级的课程就让我感到吃力。不过我有招独门绝学,包括肆星在内没有任何人会……我能够修复自己的细胞端粒,你知道端粒是什么吗?」 「不知道。」 「这样啊,看来这部分的知识现在被管制了。端粒就是细胞里dna的末端,人类细胞在分裂的时候,只有dna末端没办法复制,所以端粒不断变短,当端粒减少到一个地步,细胞就没办法继续分裂,只能等死。所以端粒的长度就像我们的寿命长度。」 学校授与我们的生物学知识相当有限,所以我无法充分理解富子女士的解释,但可以清楚在脑中描绘影象。双股螺旋在细胞核中分裂复制,末端随著年龄增长而缩短,如果能将末端恢复成原本的长度,长生不死便不是梦想。 「……所以觉确实是我直系孙子,但不是真正的孙子。」富子女士的语气愉悦。 「我还记得长孙出生在两百一十年前。人家都说孙子比儿子可爱,还真不假,对我来说简直像小天使。不过到了曾孙、玄孙,关系跟我愈来愈疏离。觉是我第九代的孙子,只有我五百一十二分之一的血缘,这不代表我不疼他,只是几乎没有血亲的情感。」 觉听到富子女士是他奶奶,应该也没什么感觉。而且觉应该有两个奶奶,关于这部分的记忆可能有点暧昧。 「等你回来,有些事情要告诉你。」我搭船出发前,富子女士向我道别。「你将要在全人班接受新的训练,以往的训练很无聊,对吧?」 「不会的……修瓶修罐的技巧偶尔会派上用场。」 「也是,不过你别跟人家说,其实修补端粒的意象,有点像修复破瓶子。」 如今想起自己当时的天真无知,忍不住要捏一把冷汗。知道修复端粒真相的人,指挥任何人做任何事,应该都像折断婴儿的手臂一样简单(我最近才在古代书籍中看到这个比喻,实在很过分,难道古代人真的会做这种事?) 总之,我操作著梭形快艇,意气昂扬,十四岁的小小身躯充满找回真理亚与守并带回他们的强烈斗志。拯救挚友的命当然是第一要务,但也不能否认「万中选一」的心醉神迷给我强大动力。 回想起来,当时支配蜂窝的女王蜂,或许真的想指名我当下一任的女王蜂。 我意气风发,只顾著找到真理亚他们,但迎面吹来的冷风逐渐吹醒我的脑袋。我发现独自一人行动太过危险,守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如果没有被化鼠史空克救,当场冻死也不奇怪。 我停下了船。必须要有伙伴,我得快点找到觉,但他目前在哪?我知道他早一步回来,受到教育委员会的审问,但既然有富子女士挡著,应该平安无事。 这时我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应该请富子女士答应两人同行,是不是该先撤退?但心中有股念头让我不愿先行折返。 雪花飘零,纷纷坠进暗沉的水面,融解消失,这幅颜色似乎有些熟悉。对,就像富子女士看著我的眼神,彷佛是对人招手的万丈深渊,连时间都能洞悉…… 我犹豫半天,正想掉头的时候,惊觉另一艘船从后面赶来,雪花模糊视线,但划过水面的漆黑船影相当清楚,跟我这艘快艇一样。 「喂──!」看来对方也发现我,他在船上大喊挥手,是觉的声音。 「这里!」我也用力挥手。 「早季,太好了,追上啦!」觉气喘吁吁地说:「雪下得这么大,我还以为这次要在雪地上找你了!」 「怎么了?你不是被教育委员会审问吗?」 「对啊,昨晚被抓去啰嗦一次,就那个叫鸟饲宏美的臭女人有没有?她还叫我今天再去,我都做好这次会被处分的心理准备了。」 「你奶奶在,不会有事。」 觉好像还不太清楚富子女士究竟是他的谁。 「嗯……应该是富子女士在罩我们。我今早一直在小房间等,好不容易才能出来,就要我来追早季。我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吓一大跳。」 「你现在知道状况了吗?」 「是啊,我们得把真理亚跟守带回来。」 知道这件事就够了。 这次情况不同,我们已经知道守的雪屋在哪里,尽量藉由水道抄捷径。首先穿过栎林乡到水道终点,然后让快艇像雪橇一样在雪上滑行两百公尺左右,沿途撞到不少碎石,船底伤痕累累,但现在根本管不了这么多。 抵达利根川时,我们像爬山求水的鳗鱼,赶紧逆流而上约两公里,再次登陆。避免快艇被冲走,我们让整艘船都上陆,这才发现船身侧面有象徵「神之眼」的町徽、红色编号以及标示所属单位的梵文。平时象徵大日如来的梵文很少出现,我们是第一次看见。这可能是伦理委员会的船,而且从没被人这么乱来的使用过。 我们穿上雪板,背上背包。 「好,走吧!」 时间刚过中午,但天色阴暗,感觉已近黄昏。雪不停飘落,冰冷空气迎面袭来,宛如刀割。 我们踢著雪,拉著看不见的绳索,笔直登上缓坡。 4. 冬之远雷(5) 我得承认自己是路痴。 我跟觉在化鼠窝里徘徊时,我提到自己不太擅长记路,但事实比「不太擅长」更残酷,我不会迷路的地方只有熟悉的乡道和插有路标的水道。 「嗯……应该往这里吧?」 觉跟我相反,方向感好得像只候鸟,但从不同方向前往上次的场所,他不时停步犹豫。 「应该是吧。」他每次问,我每次敷衍。 我毫无线索,束手无策,但觉似乎生起气来。 「早季……你是不是根本没在想?」 「我当然有啊。」 「那能不能不要这么敷衍?」 「就说我有在想。」 觉无奈地摇摇头,喃喃自语地驱动雪板登上山坡,我偷偷踩著他的鞋印以方便跟上。我当时真的太乐观,以为抵达真理亚他们的雪屋就大致上完成任务。我甚至觉得和觉会合就已经完成一半。 「咦?我们不是走过这里?」 穿过高低起伏的雪地与竹林,翻过一座高山头,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识。 「还是搞错了?这附近应该有雪橇的痕迹啊……」 觉看著满是细雪的山坡,一脸遗憾,整天下来累积不少雪,大部分痕迹都消失了。 「嗳,可是一定这里没错!」我信心满满地说,但觉的反应却很冷淡。 「你怎么敢说是这里?」 「因为我有印象啊。」 「骗人吧?早季明明连怎么走到这里都不记得。」 「呃……路是不太清楚。」 我不太想承认他说的话,但为了让他相信我的信心也别无他法。 「可是这个地方我记得很清楚,你看,这棵树!」我指著一棵合花楸树,「附近很少看到这种树,对吧?我记得很清楚。」 「真的吗?」觉语带怀疑。 「前面应该还有大石头,形状看起来就像一条盘蛇吧?我只看一眼,但印象很深刻。」 「我觉得不太像蛇,比较像狗屎。」觉说得难听,但似乎多少承认我的记忆力。 「总之果然是这里啦。离雪屋不远了。」 我们沿著山坡滑行,就算没有雪橇的痕迹,记忆也逐渐清明起来。终于走上正确的路途,我们兴奋地加快速度,连雪板都震动起来。山坡愈来愈陡,不知不觉已经登得很高,左手边是万丈深渊,眼前降雪不断,视线逐渐变糟,这么一来只好放慢速度。 「早季,守的雪橇不是撞到什么石板就跌落山谷?那石板在哪?」觉问我。 「完全不知道,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老实回答。毕竟山坡上没什么东西吸引我的注意,而且景色在下雪后全变了样,陡坡的冰面不会积细雪,可是雪花会融化,累积成硬雪。 我们最后还是停下雪板。 「这样下去很危险,不知什么时候会被那块石板绊到。」觉摩擦起冻僵的手指。 「要慢慢找吧?」 「太花时间了。而且无论再怎么慢,要跌倒还是会跌啊。」 我们面面相觑,希望对方提出好方法,但天不会尽如人愿,降雪又很不巧地大起来,风也吹得更急,我们站在毫无遮蔽物的山坡,突然觉得冷。虽然刚才都用咒力推动雪板,但需要使用全身肌肉保持姿势,至少全身发热,可是到这里前的早上什么都没吃,状况雪上加霜。眼看血糖降低,浑身无力,脑袋发晕。 「对了,别踩到那块石板就可以吧?就算没发现石板,我还是知道往上走的路啊。」 茂密的树丛与树丛上方的兽径,我记得一清二楚。 「你说不要踩到就好,那究竟怎么做?」 「用咒力开条路出来不就好了?」 「这样啊……好,就这么办。」 我们果然又累又急,不自觉降低判断力,这种鲁莽的行动不输给守用儿童雪橇登山。我们各自想像一枝大勺子,挖出一条直线道路。穿越雪堆的道路比冰面来得安全舒适。 「好,走吧。」 我和觉一前一后在小路滑行。我们每次铲开约四、五十公尺长的道路,走到尽头就要再除雪一次。 突然,雪山传来不对劲的声响。 「糟,是雪崩!」 我们呆若木鸡,仔细想想在陡坡上横向挖开一条缝,理所当然会造成雪崩。 「屋顶!」 「往左右拨开!」 时间仅够互喊一句,雪崩如万马奔腾般从山上席卷下来,要把我们埋住。但雪堆在上方两、三公尺与数十公分的两个位置时,像被透明的梭子左右分流,宛如闪亮的雪瀑直冲谷底。我想这段时间还不到一分钟,但对我们来说永无止境。回神来,雪崩总算结束了。积雪崩落的同时,带走部分冰面,几道细雪断断续续地滑落。 「早季,没事吧?」 「没事,觉呢?」 「没事。」 我们急中生智,想像出尖尖的三角屋顶,由于崩塌的雪量沉重,与其硬是撑住,不如往左右两边拨开更是聪明。幸好我们的意象没有冲突,两人毫发无伤,倒是发抖好一阵子。 「接下来要否极泰来了吗……不对,你看。」觉指向山坡上,雪崩把雪全都带走,上方剩下昨天看过的粗糙冰面。如果一开始就故意引发雪崩,带走山坡上不稳定的新雪,我们就可以轻松安全地前进,但这只是马后炮。 我们继续前进一会就看见绊倒守雪橇的石板,还有穿过山坡的小路,再走过茂密的树丛,细小兽径就在前方。 「就快到了。」虽然雪地上的痕迹消失,但觉信心十足,而我一想到马上可以与真理亚重逢,不自觉加快雪板的速度。 「咦?」 觉突然停住,害紧跟在后的我差点撞上他。 「不要突然停住啊!」 「我找不到雪屋了。」 「怎么会……」 我在稀疏的树林张望,地点确实是这里,但我实在没信心,或许雪屋还要更往前一点…… 此时,我看见约三十公尺前的两棵松树。 「那里!就那棵树!」 我们仔细观察松树周围,虽然没有雪屋的痕迹,但有些不自然之处,树干高处附著些许雪块。 「他们应该是破坏雪屋之后把雪摊平,免得引人注意。」觉摸著下巴,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以化鼠来说,这做得太漂亮了,造雪屋应该需要不少雪吧?那些雪看来全变成雪花撒在四周,应该是真理亚或守用咒力做的。」 我多少松一口气,至少两人在离开时还平安无事。 「可是他们会去哪?」 我环顾雪地,完全看不到任何脚印或雪橇的痕迹。 「不知道,他们很小心,不想让人跟踪。」 「他们边走边消除脚印?」 「化鼠应该是这样,真理亚或许就抱著守跳到远处。」 我无言以对,原以为到这里就解决一切,现在深深体会这种想法多天真。 「……两人会不会已经回町上了?」 我抱著一丝希望问觉,却被他的回答当头棒喝。 「如果要回町上,何必消除脚印?」 怎么办?我失望到差点哭出来。幸好有觉在,我勉强忍住泪。 「得找到他们俩。」话虽如此,不得不承认毫无线索。 「是啊……不过休息一下好了。生个火,吃个中饭,饿得头晕眼花什么也做不来。」 觉吹开倒木上的积雪,放下背包后打开来准备。 我稍微觉得自己得救了,在他身边坐下。 我们沿著原路回到船边,白跑一趟,但不能轻易示弱,时间所剩不多。天色阴暗,太阳藏在乌云之后渐渐西沉,现在应该已经下午三点。雪势渐歇,剩零星雪花飘舞。 我们操作两艘快艇,飞驰于利根川的苍郁水面,逆流而上。 咒力操船术已经比两年前进步,船身设计又以速度为前提,一路顺畅。我们应该半途就离开八丁标界内,但注连绳不会拉到利根川上,所以没注意到是在何时出界。我俩尙未确定登陆地点,端看觉的直觉,但讲难听点就是碰运气。不过没准备地图,又没时间回去拿,只能继续往前。 「早季!我想已经走够远了!」 「要上岸?」 觉指向前方宽广的河岸,那里连接著整片往北的雪地,应该是不错的出发点。 我们把快艇停在岸边,登上雪地,一路上大量使用咒力,脑袋发烫,精神恍惚,想休息又没时间,只能把两艘快艇拖上岸,穿上雪板,立刻出发。雪地前方有山丘,翻过山丘之后沿著棱脉走了一小段,看见一道平缓的下坡,我们停止使用咒力,靠著重力下滑,当下坡结束来到平地,我们仍然仅靠肌肉拖著脚步前进。 我的脑袋因为这段路程稍微冷却,但平时缺乏运动,肌肉酸痛,我因此气喘吁吁,肺部也因为吸入大量冷空气而发出哀嚎。 「等,等一下……」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投降,前头的觉转身慢慢折返。 「没事吧?」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我横躺在柔软的雪地上,等待呼吸恢复正常。凉风从火烫的脸上带走热量,实在舒服,但体温降下来,全身汗水反而冷得教人不适,我用咒力提高衣服温度,全身开始冒出白烟。 「最好补充一点水分。」觉打开水壶,倒一杯热茶给我。 「谢谢。」 热茶温润喉咙后,我抬头望向觉,第一次发现他这么温柔可靠。 「你干么盯著我看?」 「你人很好啊。」 觉听了,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我们真的能找到真理亚他们吗?」 「当然找得到。」觉回头看我,斩钉截铁地说。「这样才能救他们,不是吗?」 「话是没错。」 「所以我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怎么了?」 觉忽然发现我拿著水壶盖的手僵在嘴边不动。 「别回头……后面约一百公尺的山丘上,有东西。」 「有什么?」 「应该是化鼠。」 我仅仅看到黑影,因此不确定它是什么,但绝不是熊或猴子,而以人来说又太小,况且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碰到别人。觉使出拿手好戏,做出一面三十公分见方的镜子,小心改变角度映出远方山头。 「果然有。」他的语气非常镇静。 「抓得到吗?」 「这么远没办法,要更近一点。」 说巧不巧,阳光突然穿透乌云,反射在镜面上,黑影登时消失无踪。 「被发现了!」觉不禁咋舌。 「快追上!」 我从雪地上跳起,短暂的休息暂时恢复体力。光靠之前悠哉的滑雪速度不可能追上化鼠,我们用咒力一口气加快雪板速度。两、三下就穿越雪地,冲往山头。 「哪个鼠窝的?」 「不知道,应该不是史空克。」 没错,化鼠不可能像我们一样在短时间内移动这么长的距离。 抵达山顶时,自然见不到化鼠的影子,我们睁大眼睛拚命寻觅脚印。 「有了!」 山头的另一侧留下一道小小的双脚脚印。 「往这里!」 我马上启动雪板跟著脚印,觉此时大喊一声:「等一下!」我转过头,刚开口发出「咦」的一声时,脚下顿时四分五裂,支撑住体重的地面消失不见。 我的身体一时悬空,接著重重摔进雪中。 觉的呼喊从远处传来。 我的意识逐渐朦胧。 我睁开眼。 眼前是竹编的天花板,隐隐透著灯笼的光线,在天花板上映出摇晃黑影。我好像身在某座小屋,睡在一床薄被上。身边设置著一个小地炉,炭火旺盛,烧著一口蒸腾的铁壶。 「早季。」 是觉的声音,我望向声源。 「我怎么了?」 觉露出放心的微笑地看著我,「你踩破雪檐了。」 「雪檐?」 「雪在山边的下风处会结成一层屋檐,从上面看像是山坡,但其实是一段突出的雪,不小心踩上去就会直接摔到山脚了。」 「所以我摔到山脚下?」 「没有,我在紧要关头拦住你,应该没受什么伤。你一直没醒,我有点担心。」 我试著稍微活动手脚,确实没异常,应该是吓得晕过去之后,因为一路累积的疲劳而沉睡一段时间。 「这间小屋呢?」 「你猜是哪里?听完别吓到,这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地方。」 「不会吧……骗人,难道这就是盐屋虻的鼠窝?」 「你猜对了。别看这小屋简陋,这可是它们的贵宾室。」 根据觉的解释,我们追赶的化鼠其实是盐屋虻鼠窝的士兵,它目睹我跌落,立刻回窝禀报。盐屋虻鼠窝听闻后即刻派出救难队,带我到这里。 「那你也见过史奎拉了?」 「对啊,不过它现在升官发达,名字都变喽。」 此时,小屋门口传来声音。 「太好了,您醒了。」 「史奎拉!」 它的孱弱身形在化鼠之中并不显眼,但口齿清晰的日文,确实是盐屋虻鼠窝的禀奏官独有。两年前它还穿著破烂的盔甲,现在披著稳重的黑熊皮袍。 「神尊,许久不见。」 「真的。史奎拉还好吗?」 「托两位的福,福泰安康……最近侍奉神尊的机会大增,很荣幸让神尊赐名。」它骄傲地挺起胸膛。 「叫什么名字?」 「叫做野狐丸,原野的野,狐狸的狐。」 看来史奎拉……不,野狐丸真的平步青云。它的特点不是骁勇善战,而是聪明机智,确实很适合这个名字,和奇狼丸的「狼」字相比也毫不逊色。 「我等盐屋虻鼠窝与两年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虽然鼠窝一时面临存亡危机,但如今与近邻多数鼠窝合并,总数来到一万八千只,完全多亏神尊的恩赐……」 「鼠窝的事情之后再听你慢慢说,现在状况紧急。」意识到野狐丸正要滔滔不绝讲起历史,觉连忙打断它。「有件事情非得借助你的力量不可。」 「遵命。」 野狐丸连内容都没听,优雅地鞭躬答应。 「请将一切交给我野狐丸,两位神尊神恩浩荡,我随时赴汤蹈火。」 我们觉得事情进展得好像太顺利,但当下这句话听起来还是令人放心。 「木蠹蛾鼠窝在哪?」我开门见山地问。 「往西北方四、五公里远处,既没纳入虎头蜂鼠窝麾下,也不太有意愿与我等合并……是当今相当少见的独立派鼠窝。」野狐丸突然眼睛一亮地问: 「请问木蠹蛾怎么了?」 我与觉交换眼神,既然需要野狐丸的协助,我们就需公开一定程度的资讯。 「我们在找朋友……」觉尽量避重就轻地描述事情经过。 「明白!也就是说,目前最快的途径就是找到一只叫做史空克的化鼠吧?我们明天一早就前往木蠹蛾鼠窝。」 「我们想现在出发。」 「我明白神尊的心情,但夜间雪地甚是危险,木蠹蛾又可能误以为我们要发动攻击。再过四、五个小时便是黎明,那时再出发较为妥当。」 我吓一跳,现在这么晚了?我望向觉徵询他的意见,他对我点头,我们把出发时间延到明早。 「这里备有粗茶淡饭,或许我等畜牲饭菜不合神尊胃口,但还请用一些。」 野狐丸做个手势,两只较小的化鼠捧著红漆餐具装的饭菜进来,这让我们想起两年前在虎头蜂军营里吃过的杂烩。现在这里有松软的白饭,满是牛蒡、芋头等佐料的味噌汤,不知道什么玩意做成的肉乾,还有盐烤河鱼。乾菜像皮革一样硬又淡而无味,难以下咽,其他倒还可以。 野狐丸在用餐期间一直陪在身边,不停提出各种问题,看起来像嘘寒问暖,但明显在打探情报,问得我们很烦,一吃完就主动对它提出要求。 「两年前来到这里,也是晚上吧?」 「是是是,那真是令人怀念的往事啊。只是地点不在这里。」 「当时虽然很晚,可是和女王陛下见过一面,我们今天也打算打个照面。」 野狐丸忽然露出困惑的表情来。 「这样啊……当下女王可能正在休息,但还是带神尊去见一面。可以的话,是否请两位参观鼠窝?与两年前已经大不相同喽。」 我们步出小屋,在野狐丸的带领下参观盐屋忙鼠窝,种种景像教人目瞪口呆。两年前的化鼠都在地洞过生活,地面建筑仅有蚁窝般的尖塔,现在它们集体生活的住处已经可以用城镇来形容。 数量最多的是类似大香菇的圆型建筑,野狐丸解释,这是用木材与竹材当骨架,黏土与家畜粪便为泥浆造的建筑,土墙上有圆洞当做门窗,没有遮蔽,透出灯光。 「但我们毕竟是穴居性动物,因此所有建筑都连通地道……这区就是制造各种物品的工厂。」 眼前挤了一堆冶金、织布、染色、造纸等工厂,有工鼠通宵工作。水泥工场最壮观,化鼠从比筑波山更远的山区挖来石灰岩,捣碎后加入黏土烧结,再加入石膏捣碎,做成水泥。水泥混和砂石就可以做成灰泥与混凝土。 「在此生产的混凝土已经完成第一号建筑,就在这里。」 野狐丸指向鼠窝中心的建筑物,一层楼的圆形平房,直径约三十公尺,全由岩石一般的混凝土建成。壮阔的样貌让我们瞠目结舌,不禁想起人类的古文明。 「这栋建筑就是鼠窝评议会。」野狐丸骄傲地解释,「由六十只评议员代表鼠窝一万八千只成员,在这里热烈讨论,达成各种决策。」 两年前,鼠窝中心应该是女王居住的龙穴,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龙穴到哪里了?」 野狐丸听了我的问题,回答得有点含糊。 「如两位所见,我等生活重心逐渐从地洞转往地表建筑,不得不淘汰龙穴制度。此外,各个鼠窝相互合并,造成多数女王共存,为了方便管理,须集中于单一建筑内……」 「那就到那栋建筑物吧。反正我们得拜托女王帮明天的忙。」 「说得甚是……不过鼠窝目前由评议会负责决策,明早之事将由我野狐丸负责代表评议会……」 「不用了,我们只想跟女王陛下打个照面。」 觉的语气有点不耐,野狐丸一脸无奈地说: 「……我明白了,立刻带两位前去。」 这时,查看女王状况的差鼠返回,它吱吱喳喳地向野狐丸报告。野狐丸一挥手,让差鼠退下。 「那么,两位这边请。」 野狐丸提著灯笼带路,引领我们到工厂对面的土墙建筑群中最边角之处。 「……这什么啊?」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因为这栋建筑设计实在太粗糙,一点都不像女王住处,虽然格局较大,但粗制滥造的土墙与茅草屋顶,简直就像畜舍。 打开厚重的大门,一股刺鼻恶臭迎面而来。 两年前进入龙穴时,同样被野兽的臭味熏歪鼻子,可是现在有点不同,臭气比之前淡,但混入消毒水之类的气味,反而令人难以忍受。如果要举例,从龙穴的恶臭透露出强烈得教人畏惧的生命力;但这栋建筑内的恶臭,却像在医院撒满妙法农场的堆肥,呈现出不自然又病态的状态。 建筑呈细长型,正中央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像座马厩,两旁排列著粗大木材搭成的坚固栅栏,但灯光微弱,看不清楚周围。不过,栅栏后方似乎待著几只巨大的生物,对方注意到我们,扭动身躯发出声响,却没更多反应或呻吟。只有爬行过稻草的沙沙声以及锁炼的碰撞声。 我们诧异地看著野狐丸,四周昏暗,它拿著灯笼走在前面,看不见它的表情。 野狐丸停在一座栅栏前。 「我等女王就在这里。」 「女王陛下,好久不见,我是之前与您见过面的早季。」 我小声问候,但没任何反应。 「两位请进。」 野狐丸打开栅栏走进去,我们小心翼翼跟上。 它拿起灯笼,照亮窝在栅栏后的女王。 黑暗中浮现出巨型毛毛虫的身影,那是女王皱巴巴的白色身躯,还有肥短的四肢。我听见微微的鼓风声,女王似乎睡得很安稳。 感觉白操心了。我松口气,现在是大半夜,睡著也是理所当然。 我轻抚女王比牛还大的肚皮,担心惊扰它的睡眠,肚皮徐缓起伏,如同其他巨型的动物。 「睡得很安稳呢。」 我接著往前走,延著女王的颈部摸过扁平的头。指尖在它的额头摸到古怪的疤痕,女王依旧没醒。 「早季,小心它睡糊涂咬你一口。」觉担心地说。 「不用怕,它起来前我就会发现了。」话才说完,我手一滑,中指戳到女王的眼睛。我吓得赶紧收手,女王的头动了一下,没任何反应。 我心中猛然出现可怕的疑问,手指戳到的眼睛…… 「拿灯笼来照这里!」 我强硬命令野狐丸,野狐丸踌躇一会,缓慢移动光环。 女王的眼睛开著,从一开始就没睡著。但它的瞳孔放大,两眼失智般空洞无神,不对,它连眼珠都乾了,根本丧失视力,而且嘴巴半开,露出与不净猫差不多大的犬齿,口水滴落在乾草上。 我从野狐丸手上抢过灯笼以照亮女王的头,额头中央偏右的位置出现很大的v字手术疤,伤口用粗线缝合,疤痕像田埂般隆起。 「喂!这怎么回事?」觉忿忿地问。 「这是万不得已。」野狐丸细声回答。 「万不得已?你们究竟对女王陛下怎么了!」 我们的声音回荡在马厩般的建筑中,巨大野兽扭动起来,铁炼碰撞得更响了。 「我会解释,请两位先到外面。」 我们离开收容女王的建筑,屋外冷风刺骨,但吹散沾染在身上的恶臭,稍微让人舒爽。 「我等也不希望对女王做出如此残忍的处置……毕竟女王是我等鼠窝之母。」 「那为什么这么做?」 我逼问野狐丸,四周突然出现一群化鼠卫兵,野狐丸摇摇头让它们退下。 「两位见到女王的时候,是否发现女王的心理正逐渐失调?」 「有一点。」 「以往对任何鼠窝来说,女王的地位都是至高无上,我等女王原本就施行不少暴政,罹患心病之后更是暴虐无道。脾气暴躁,无故啃咬差鼠,造成伤亡。在对决土蜘蛛一役之后更因为猜忌妄想,将复兴衰弱鼠窝的有功重臣接连处死,众鼠心想这样下去,我等盐屋虻鼠窝只有灭亡一途。」 「那也不能这么……」觉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我等鼠窝成员全效忠鼠窝与女王,但我等并非用完即丢的器具。我等自认并非是蚂犠、蜜蜂般的社会性昆虫,而是继神尊之后,这个行星上智能最高的生物。拥有这份信念的同志们,以及担心鼠窝未来的同志们,自然而然集结起来,经过一番讨论,决定由我为首组成『工会』。」 「工会?」 「是,我等为了保留最基本权利,须与女王交涉,但女王大发雷霆,认为我们企图谋反……历经几番波折,不得已走到这步田地。」 「这步田地……你们明明合伙让女王成为植物状态吧?乾脆杀了它不是更好?」 野狐丸摇头否认觉的责备。 「不,我等目的并非完全破坏大脑,只是进行额叶切除手术。进行手术后,女王的攻击性完全消失,百依百顺,以往的生产工作照样进行,为了鼠窝的兴盛积极奉献。我相信女王也比身心煎熬的时期更加幸福……但毕竟我等首次进行这种手术,卫生稍有缺失,导致脑部发炎,因此女王的心理活动才会像这样明显衰退。」 「过分……」我低喃道。 「神尊这么想是理所当然,但同时令我失望。」野狐丸对我们投以抗议的眼神,「所有具备智慧的生物,不都该获得同等权利吗?这是我从神尊书籍中学来的民主主义大原则啊。」 我俩面面相觑,不知作何感想,压根没想过会从这只鼠怪口中听到这种话。 「或许你们的女王是个暴君,但其他女王呢?有必要把它们全关进这种畜舍吗?」 「赞同我等鼠窝思想而来合并的鼠窝,或多或少都有相同困境。由于鼠窝中只有女王具备生殖能力,没有女王,鼠窝便要灭亡,但这并不代表鼠窝就是女王专属的物品。我等盐屋虻鼠窝的大方针,就是女王专心生产,政治军事等脑力工作,交由最恰当的成员进行。」 当时町周边的化鼠鼠窝逐渐分成两大集团,分别是虎头蜂鼠窝为首的集团,以及合并众多鼠窝的盐屋虻鼠窝集团。虎头蜂鼠窝直属成员就有三万只,是最强大的鼠窝,它们遵守传统由奇狼丸将军掌握实权,女王担任支配者,而加入虎头蜂鼠窝旗下的鼠窝都抱持奉女王为绝对君主的保守价值观。另一方面,盐屋虻鼠窝标新立异,合并血缘关系不同的鼠窝,快速扩张势力,因此被旧势力鼠窝视为异类,提高警戒。 「这样啊……好吧,其实我没打算插手你们的事。」觉大大伸一个懒腰,「我们有点累了,想休息到天明。」 「遵命,我这就准备寝床。」 野狐丸的眼中,闪烁出淡淡的绿光。 我们回到小小的「贵宾室」。 野狐丸离开后,觉在地炉点火,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深深叹气。 「不爽……怎么想都很不爽。」 「怎么了?」 「这个鼠窝,史奎拉……不,野狐丸,这都太假了。它们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完全不同,不能相信它们。」 「可是没有野狐丸帮忙,我们怎么找到真理亚他们?」 「这么说也没错。」觉的表情依然阴沉。 「你看到他们怎么对付女王吗?不是生母吗?为什么做这么过分的事?」 「我也很惊讶。」 我想起女王空洞的眼神,不寒而栗。 「……可是化鼠再怎么伶牙俐齿,终究还是野兽。它们的情绪表现可能和人类很像,但有些关键性的差别吧。而且野狐丸说的不无道理,它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这么做啊。」 「你可真挺那只化鼠啊。」 「不是的。」我跪坐在地上。「我们是不是擅自把人类情感投射到动物上了?想说这个生物的脾气应该很好,或父母会为了儿女牺牲生命。可是你知道现实跟理想的差距很大。我看过古文明的动物行动学。」 妈妈是图书馆司书,我接触禁书的机会比其他孩子多。 「看了之后,我非常震惊。比方说河马,和贵园的故事书上不是说,河马的同伴死了,其他河马会围成一圈哀悼吗?可是河马实际上是杂食性动物,围在尸体旁是要吃它。」 「哦,这我知道。」 「袋鼠更过分,我以为小袋鼠都在妈妈的育儿袋里安心长大。」 「然后呢?」 「如果猎食者追上袋鼠,它会抓出育儿袋的小袋鼠扔给猎食者,趁猎食者吃婴儿时逃之夭夭。」 觉板起脸来说,「有点像蓑白,这样总比自己被吃掉好。」 「所以拿人类的伦理道德来看化鼠就不恰当。」 觉的双手交叠在后脑勺。 「但我讨厌的点还不只如此。怎么说……我觉得它们反而太像人类。」 「这倒是真的,没看过其他动物这么像人。」 觉突然走到小屋门口,确认四下无人才开口,「我觉得它们搞不好想取代人类。神栖66町也没有混凝土建筑。看看那座工厂,我觉得它们想掌控人类舍弃的物质文明。」 我一听,便对觉提出萦绕心头许久的疑问: 「野狐丸从哪里得到这些知识?它说是书上看来的……」 「怎么可能随便就找到自己想查的书呢?」 「那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推测野狐丸可能抓到一只拟蓑白,拟蓑白发出的七彩光芒可以催眠人类,或许对化鼠无效。」 跟觉谈愈多就愈怕,以往对化鼠这种生物的负面预感,突然成为近在眼前的事实。 「……化鼠应该不会出兵反抗人类吧?」 「它们怎么可能这么做。光靠我们两个就可以轻松毁掉整个鼠窝啦。」 没错,无论化鼠的物质文明多进步,都不可能对抗有咒力的人类,因为咒力就是毁灭高度文明的主要原因。虽然心里明白,但不安依然无法消除。 「哎,野狐丸对女王做的手术,如果对人做了会怎么样?」 觉皱起眉头。「应该会变成废人……我知道早季在想什么,如果没有感染发炎,或许创造得出对化鼠言听计从的人类。」 我不寒而栗。 「这……该不会闹出大事吧?」 「没事啦。」觉扬起嘴角,「那家伙说是切除女王的额叶,额叶掌管决策与创造力,也掌管咒力。人类如果少了决策与创造力就不可能发动咒力,不用担心。」 我们就谈到这里,为了明天的行程小睡片刻。我睡得很熟,但觉似乎睡不好。 半睡半醒地躺在化鼠铺的床上,脑中不断浮出恶梦光景。到盐屋虻鼠窝后,觉和我都感觉很不舒服。 但想出原因前,意识就逐渐沉入黑暗。 4. 冬之远雷(6) 醒来一看,天色已有几分明亮。我们的小屋是用木柱竹条当骨架,外披如兽皮般坚韧的布料,样式比较像游牧民族的蒙古包,天色亮起时会透进光线。 觉比我更早起来,正在打包行李。 「早啊。」我对他打招呼,但他只是点个头说: 「你可以马上出发吗?他们好像趁半夜偷偷摸摸的,已经准备好了。」 小屋外确实传来大批化鼠来来去去的声响。 「了解!」我很快从床上弹起来准备,但也只穿上防寒衣,绑好鞋带,检查背包物品,花不到两分钟。 我们走出小屋,昨天的大雪不再,天空放晴,朝阳正从遥远的东太平洋上升。附近有一只化鼠正拿松树枝插某种风乾的食物,呈白色,长一公尺以上,说是鱼未免太大,仔细看才发现竟然是晒乾的蓑白。 我们不禁面面相觑。 「真不敢相信它们在吃蓑白。」 蓑白是神柄66町重祝的神圣生物,被化鼠拿来当食物,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厌恶感。 「……蓑白这时应该都在冬眠,难道它们特地从洞里把蓑白挖出来,晒乾当乾粮吗?」 觉一样浑身不对劲。我意识到昨晚吃的怪肉乾可能也是蓑白,还是别对他说得好。 此时,野狐丸走向我们。 「两位神尊早安。现在马上就能出发,是否先用早餐?」 早餐可能又有蓑白乾,所以我们毫无食欲。 「你们吃过了?」 「紧急的时候会在路上吃些口粮,但军用口粮并不可口就是。」 「我们吃口粮就好。」 「遵命。」 野狐丸依然是只怕冷的化鼠,套著一件皮斗篷,身穿铆丁皮甲。两年前见它时还是一身文官气质,现在已具备威风的将军风貌,它拿起挂在胸前的短笛一吹,两百只左右的化鼠瞬间整齐列队。 「等等,有必要派这么多吗?」觉皱著眉问。 「路上可能碰上危险,我等无论如何都要保护神尊安全。」野狐丸毕恭毕敬地回答。 我们与野狐丸走在大队正中央,因为头尾的位置都很危险,前后左右也配有手持大盾的强壮护卫。 盐屋虻鼠窝周遭的雪已经清空,我们踏著霜走入雪地,改穿雪板,士兵们穿上滑雪板造型的鞋子,款式较简单,即使用粗短双腿拚命滑动,还是与咒力推进的速度相差甚远,觉有些不耐烦。 「能不能再快一点?乾脆把地点告诉我们,我们先去好了。」 「非常抱歉,我等无法像神尊一般腾云驾雾,但木蠹蛾鼠寓距离不远,请千万包涵,若两位有个万一,我们担待不起啊。」 我们无奈配合化鼠的行军速度,在雪地上慢慢滑行,半途化鼠提供我们口粮,看起来像小药丸,放进口中咀嚼时,散发出淡淡甜味,好像是用糯米粉、蜂蜜、酸梅、树果等材料混合制成。这确实算不上美味,但没加蓑白,也不至于难以下咽。 穿过雪地,翻越几座丘陵,我开始思考,为什么附近这么多山丘?虽然现在遍地白雪,但每座山丘的土质截然不同,有些地方甚至连生长的植物都不同。 我蓦然出现奇妙的想像。 拥有咒力的人类在互相残杀,从远方举起巨石,甚至一座小山丘,画出平缓的拋物线扔到地面时的巨大撞击力,或许远超过古文明的核子武器。毕竟距今六千五百万年前,让恐龙绝种的元凶可能就是颗直径十公里的陨石。我不禁笑自己傻,就常识来说这不合理,虽然咒力在理论上可以发挥无穷的力量,但实际上发动咒力有各种限制,发动者须在自己的脑中完整重现咒力要影响的对象,因此影响的大小与复杂度自然有所限制,不是随便想把地球劈成两半就劈得开。 可是……我望著峰峰相连的山丘,我们这种初学者也有办法引发山崩或拋出大石,如果是镝木肆星先生那样的高人,移动一座山丘也不是不可能。 「就快到了。」野狐丸看著我们说,「过这转角就会看见木蠹蛾鼠窝,它们在山腰上建造易守难攻的要塞。」 我们眼前的不太像山丘,是一块巨岩,大约高一百五十公尺,直径约三百公尺。四周几乎断崖绝壁,甚至不会积雪,而且没有攀爬的点,可想见爬上去绝对不轻松。 「什么山腰……根本就是峭壁吧?哪里有什么要塞?」觉眯起眼睛凝视巨岩。 「就在那,有棵松树长出石缝,树荫下有个洞口,神尊是否见到?」 我们往野狐丸指的方向看,但没看到洞口,甚至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静得出奇。 「木蠹蛾鼠窝耗费漫长岁月,挖出四通八达的通道,现在整座巨岩已成要塞。」 「该从哪里进去?」我毫无头绪。 「据说对方有从岩石通往地底的地道,但出入口藏得巧妙,我不甚清楚。平时它们都从巨岩中段的洞穴放下绳梯出入,现在看不见绳梯,想必发现我等靠近,收起来。它们拒绝与任何鼠窝进行任何交流,无论谁接近鼠窝,总屏气凝神等待对方通过……但它们得了解这次躲不掉。」 野狐丸从队伍后方叫来一个士兵,士兵外貌不如土蜘蛛变种那么夸张,胸膛却肿得像水仙花的球根,手上拿著一支大扩音筒。野狐丸对士兵耳语几句,士兵便向木蠹蛾鼠窝大声广播,我与觉在旁边听得耳膜都要被震破,不禁摀起耳朵,但野狐丸和其他化鼠士兵不为所动,我们难以置信。 士兵反覆用响彻大地、足以引起雪崩的音量向木蠹蛾鼠窝喊话,对方毫无动静。 「看来得让对方知道我们是来真的。」 野狐丸一声令下,后方站出整排拉弓搭箭的弓箭手。 「等一下!我们不是来打仗啊!」觉立刻抗议。 「神尊所言甚是,不过如您所见,对方完全无视我方喊话,如果想撬开它们贪睡傲慢的壳,需要稍微粗暴的手段。」野狐丸还是用尖锐的声线发出号令。 数十支箭画出漂亮的弧线飞往巨岩中段的松树,大多都撞到巨岩而落下,只有几支刺在树干,还有一支碰巧插在石缝。但对方依然毫无回应。野狐丸又下一道命令,弓箭手在箭头上包布圑,用打火石点火,布团沾有油,登时熊熊燃烧。 数十支火箭划破天际。 射中松树的火箭烧了一会,树干卷出黑烟,对方总算出现动静,只见树干周围扬起雪雾,它们似乎从树干后方撒雪灭火。 「这下它们应该明白了,我再喊一次试试。」 野狐丸轻轻举起右手,大声公士兵再次上前,用刺耳的声音狂吼,我们听不懂化鼠说什么,但听起来非常有威胁性和攻撃性,它真的只是在喊话吗? 结果对方的回覆,是比我们多十倍的箭矢。 我们一直关注松树周围,但看来岩石间应该开了数不清的箭孔,随时预备万箭齐发。敌人的箭从上往下飞,轨道笔直,速度飞快,我方弓箭手和大声公毫无防备,想必仅迎来射成针山,气绝身亡的命运。但下一秒,蜂群般飞来的箭矢像撞上看不见的梭子,俐落往两侧飞散。 我和觉使出抵挡雪崩的招数,分头改变箭矢方向。可以在短时间内联手出击,做得真是漂亮。看来我们相处这么久,已经心灵相通。 双方沉默一阵,透露出木蠹蛾鼠窝的疑惑,如果突然刮起强风,确实可能把箭都吹往相同方向,但箭矢在目标前方左右飞开,绝不可能是自然现象。 「神尊出手救助我军性命,真是感激不尽!」野狐丸深深一鞠躬。「不过木蠹蛾鼠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胆狂徒,我将再喊一次话,要求对方接受交涉,若回应不佳,或许需要更强硬的手段。」 还不等我俩回应,野狐丸又让大声公士兵上前,喊出让我们一头雾水的内容,语气更加凶悍高傲,怎么想都不是在要求停战与交涉,肯定是最后通牒的威胁。 面临出乎意料的困境,木蠹蛾鼠窝想必进退维谷,但或许是有士兵无法忍受恶意挑衅,一支箭发出嘹亮的声响,飞往大声公士兵。 这次,我和觉的联手出击算不上心有灵犀。我俩的咒力同时作用在一支箭上,造成空间扭曲,光线像海市蜃楼般歪斜,浮出怪异虹彩。当两个人以上的咒力互相碰撞就会发生这种现象,甚至引发无法想像的后果,我俩赶紧停住咒力,但那支箭受到两股咒力同时夹击,发出耀眼光芒消失无踪。 对小小一支箭做出如此大的防御是小题大作,但对木蠹蛾鼠窝来说,这就像我们怒不可遏的示威。 「神尊!木蠹蛾明知神尊在此,竟敢大胆放箭,渎神之举罪无可赦!万请神尊予以天谴!」 「……但它们只射出一支箭,应该是不小心吧?」我不想因为野狐丸唆使就攻击木蠹蛾鼠窝。 「一支就够了!对神放箭之举是足以抄灭鼠窝的重罪。但这样没完没了,如果木蠹蛾一伙不愿接受我方讯问,如何探寻神尊友人下落?」 「好吧,没办法了。」觉先做了决定。 「不要太过火。」我吩咐觉,毕竟一切都源自木蠹蛾鼠窝的史空克救了守,如果我们把鼠窝砸得稀巴烂,不是恩将仇报吗? 「我知道。」觉面对巨岩要塞诵念真言。 挡住洞穴入口的松树,猛然发出一声爆响,从根部折断倒下。 躲在树后的木蠹蛾鼠窝士兵,吓得呆若木鸡。 接著,巨岩被隐形的巨拳殴打,伴随著一声声巨响迸裂,飞散碎石。然后又是一拳接著一拳,打坏箭孔的位置,露出大洞。 「够了!住手!」我制止觉。 我们观察局势,对方传出高亢叫声,虽然一样是化鼠的尖叫,但听起来在摇尾乞怜。然而,大声公士兵还是态度强硬地喊话,接下来,断松后的洞穴里走出几只化鼠,大多身穿鱼鳞甲,中间那只还披著斗篷,应该是鼠窝大官。后来我们才知道,它就是木蠹蛾鼠窝的摄政官奎奇。其他化鼠从洞口放下绳梯,直达地面。 我用眼角瞥见野狐丸默不作声,神色怪异,虽然表情怒不可遏,但眼神是见猎心喜。 关于野狐丸与奎奇的会面,写得再清楚也没用,野狐丸面对奎奇就像胜利的征服者,我们不懂谈话内容,但一定是非常不平等的投降条件,而可怜的奎奇无论什么内容都只能咬牙呑下。 觉最后不耐烦地打断它们才得以问真理亚与守的去向,奎奇下令将史空克带到我们面前。 史空克畏首畏尾,见到我们才稍微安心。 「史空克,记得我们吗?」 「吱吱吱……是,神尊。」 「真理亚和守到哪里了?」 觉马上发问,但史空克歪著头说:「神尊,我不知奥。」 「不知道?你不是跟真理亚他们在一起吗?」 「是,不过那边的神尊们,已经走好远了。」 我闭上眼,试图压抑内心绝望的波涛。 「好远,是哪里?」 「不知奥。」 「至少知道是哪个方位吧?」 「神,尊,我不知奥……可是,他们有托给我,馅。」 史空克从破罩衫里取出一只信封献给我们,我立刻接过来打开,里面果然是真理亚给我的信。 给我爱的早季, 当你在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和守应该已经到好远好远的地方了。 你是我的挚友、爱人,但想不到竟然要写给你一封诀别书,真的很抱歉,真的。 请你别来找我们。 怎么说,写这些字句,我的内心百感交集,当初我们读到守留的字条明明很生气,现在轮到我自己,我只写得出一样的内容。 我很高兴你还会担心我们,也明白你的心情,今天立场相反,我一定会像你一样担心,但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已经无法在神栖66町活下去,因为町不准我们活下去,我独自一人或许撑得住一阵子,但守已被烙上不及格的烙印,有烙印的人永远无法恢复原状。你不觉得,这种方式不是在对待人类,而是在挑选瑕疵品吗?开窑后,烧坏或烧裂的陶器只剩下被敲碎的命运。我们下定决心,与其等待被敲碎,不如逃出来挑战未知。 说真的,我想跟你一起走,这份心情绝无半分虚假。但早季和我们不一样,我说过,你非常坚强,这并非指你身强体壮,也不是说你脾气倔强或意志如铜墙铁壁,你甚至是爱哭、容易消沉的女孩。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不过,你无论碰到什么困难,心灵受到彻底打击,你都可以重新振作,不会一嫩不振、灰心丧志。 你一定能在町上存活,一定会是町上需要的人。 但守不是,如果我弃他不顾,他一定无法幸存,请你务必明白。 我直到离开町上才清楚明白一些事情。 我们的町真的很异常。 你不觉得吗?为了维护町的安宁与秩序,不断杀害儿童,这算得上正常的人类社会吗?拟蓑白说过,我们经过一段血腥的历史走到现今,但我觉得现在这个町并没有比过去任何黑暗时代要美好,现在回想起町里发生的事情,我总算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些怪事。 这是因为一个简单的事实,大人打从心底恐惧小孩。 或许每个时代都有同样情况。自己努力开创的事物被下一个世代否定,当然非常不舒坦,若又是亲生骨肉,内心更是辛酸。 但神栖66町的大人注视自己儿女的眼神并没有这种情感,反而有点反常,要我举例的话,他们就像在等著整排的蛋孵化,紧张得满头大汗,看孵出来的是天使,还是机率微乎其微的恶魔。 他们会因为心中微微不安就砸破成千上百的蛋,而我们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当我决定离开老家、诀别父母,真的非常伤心寂寞,却无法捉摸他们的确切想法。如果町决定处分我,他们应会嚎啕大哭,但最后依然会忘记我,就像你父母最后放弃了你姊姊。 我想我们之间的情谊绝不仅如此,如果我被处分,你一定不会弃我不顾。当你碰上危机,我和觉也会不顾一切救你。 我们还有一个朋友,只是现在想不起名字,只能叫他x。朋友碰上危机时,他一定会挺身相救吧? 我现在必须救守。 不能再见你和觉一面,对我而言比什么都难过。 幸好我们还有咒力这项万能工具,应该能设法在大自然中生存。到头来,町和全人班值得感谢之处就剩下教我使用咒力而已。 往后我和守互相扶持,开始新生活。 所以我有件事要拜托你。如果町上询问我们的下落,就说我们死了。我们会到好远好远的地方,绝不让町上发现,如果町上可以忘记我们,我们多少能睡得安稳些。 真心希望,有一天再见到你们。 你的挚爱,真理亚。 读完信的一刻,我泪流不止。 信里还有一张画,应该是守的手笔。那是一张真理亚与我一起微笑的想像画。 觉从我手上接过信默默看完,然后抱住我的肩膀。我拚命忍著不哭出声,眼泪却停不下来,先前就想过再也见不到真理亚,现在恶梦成真。 我们发现雪屋不见之后,会找盐屋虻鼠窝帮忙,是因为史空克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而借助化鼠同胞的力量应当最快。我们绝不相信史奎拉……野狐丸,但情况危急,可以利用的东西全要拿来利用。但最后被利用的是我们。奸诈狡猾的化鼠利用两个惊慌失措、目光如豆的人类小孩,简直是易如反掌。 俗话说人如其名,盐屋虻又叫盐屋虫引,会攻击其他虻、蜜蜂、甲虫吸取其体液,是凶猛的猎食者。盐屋的日文意思是「公虫尾巴上的白色毛丛」,盐屋虻有个相似近亲叫做盐屋大鸟引,古代生物图鉴完全没提过这种生物,应该在最近一千年才诞生。目前只有在八丁标附近才见得到这种昆虫,非常罕见,体型比盐屋虫引大很多,达到十三至十八公分。躯体像蜻蜓一样狭长,具有许多发达的气孔有效吸收氧气,外观看起来像数不清的眼睛,我们小时候都叫它「百目蜻蜓」。 盐屋大鸟引平时躲在树干后,一旦发现麻雀、斑鸫、绿绣眼、山雀、伯劳鸟、灰椋鸟一类的小鸟经过,它就会从后方偷袭。它利刃般的口器刺入鸟的延脑,吸乾血液,撑得像颗水球;听说还攻击过乌鸦。 盐屋大鸟引是昆虫,却猎捕食物链上层的鸟,也许象徵著盐屋虻鼠窝革命、破坏秩序的特色。 千辛万苦找到木蠹蛾鼠窝,却失去真理亚等人下落的线索。 野狐丸答应全力捜索,但不知道可以信它多少,而且远水救不了近火,我答应富子女士,明天前要找到真理亚他们并带回町上,现在不可能办到。 觉与我经过一番讨论,决定采取备案。 「明白!请包在我野狐丸身上。」 我们照真理亚信上写的,报告町上她们死了。当我要求野狐丸配合说谎时,以为它会害怕背叛伦理委员会而面有难色,没想到它一口答应,反而令人不舒服。 「我认为说两位神尊碰上雪崩,摔落山谷比较恰当,这么一来遗体下落不明,难以捜索。」 这是最像样的说法,虽然两个拥有咒力的人同时摔落山谷,未免不自然,但强调雪橇失控时,真理亚为了救守而摔落谷底,倒还说得过去。 「造假需花不少时间。但若顺利,甚至可以准备遗骨送交神尊,想必众神尊也会相信。」 我俩大吃一惊。 「什么?遗骨是什么意思?你打算从哪里弄这种东西?」 觉厉声追问,野狐丸发现自己失言,脸色铁青。 「……不不不,万万不敢!这是误会!我如何有能耐弄到神尊圣骨?虽然此事大不敬,但我等骨骸某些部位与神尊圣骨如出一辙,若是身高较高者,更与青稚神尊相去无几。因此刻意用石块磨擦骨骸,便能……」 「够了!别说了!就交给你办!」 我叫野狐丸闭嘴,因为听它这么说,好像真的在羞辱真理亚他们的遗体。 「遵命,一切就包在小的野狐丸身上!」 野狐丸深深鞠躬,不知道它是不是懂我的心情。 我们耗费两天,甚至逆流而上,结果徒劳一场,但现在还不能哀声叹气。野狐丸要我们在盐屋虻鼠窝多住一晚,但我们拒绝,决定回到出发点,也就是盖雪屋处。根据史空克的供词,它在那里跟真理亚分别。 我们穿上雪板,前往摆放快艇的地点。根据太阳的位置,现在正午时分,但我们完全感不到饥饿,这倒不是因为满腔热血就饱了,我们内心充满焦虑,但也像眼前的雪地一般冰冷无比。我们没有线索判断真理亚他们的行踪,就算有,知道往哪个方向,同样不可能追上飞天的她。 我就像一名运动员,面对分数遥遥落后的比赛还是全力以赴,不到终场笛声响起绝不放弃,即便深知最后会是一场空。 我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装成还有希望的样子?是为了维持自己永不放弃挚友的高贵形象?还是单纯因为觉在看我? 我看著眼前的觉,他心无旁鹜地滑行,看不出思绪,他跟我一样拚命忽略绝望的现实,还是在想其他事情? 当我注意到我俩并排的时候,我发现究竟在害怕什么。除了父母,我的世界剩下全人班,而全人班最亲近的只有第一组的伙伴;现在伙伴接连消失,只剩我和觉。 不要。我的内心发狂般萦绕著唯一念头,我不要再失去朋友了。 我不要再失去重视、深爱的人了。 眼前滑行在雪地上的觉,倏地与另一个少年的身影交叠。 我吃惊地不自觉探出手,深埋在记忆坟场的熟悉身影瞬间回到眼前,但毕竟是幻觉,随即消失无踪,一片空荡。 我不得不面对冷酷的现实,这世界上,仅剩我们俩了。 真理亚现在也是满心孤单吗?不,一定没我孤单,因为她拋下一切逃走了。 昨天的阴雪无影无踪,晴空万里,白雪反射出刺眼的阳光,但这么明亮的景色在我眼中却比昨日更郁闷。 或许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觉过人的方向感让我们立刻找到快艇。我脱下雪板时,觉用咒力抬起快艇,放到河面。 「我来开船,早季休息一下。」觉上船后这么对我说。 「为什么?觉应该也很累。」我不是体贴他,只是打肿脸充胖子。 「没关系。」 觉从后面推我上船,我没力气再装模作样,说一声「谢谢」后就泄气地蹲坐下来。 意识像船底逐渐融化般模糊起来,一群河童围上来,伸手把我慢慢拖进水底。 我做著梦,最初全是心力交瘁时容易做的纷乱恶梦,意识解脱后,潜伏在潜意识深处的妖魔鬼怪接二连三现身。一群瞎鬼摆动著昆虫般的细长触角在地上爬行,独眼的天狗纷纷拍动蛾翅洒下鳞粉,盘旋在我头顶。身缠锁炼的阴间亡魂列队前进,他们小腹长著大牛袋,心灵受到掌控,想逃都逃不了,双眼圆瞪,如牛只般哞叫。 半透明的粉色蓑白妖艳地扭动身躯,触手全化为坚挺的阳具,根部长满阴户,如海葵般开开阖阖。 往前一步,死神化为一只巨猫,无声无息溜过。化鼠抖动著丑陋的猪鼻嗅个不停,它们脸上没长眼睛,全身皱褶间却长满眼珠,毫不松懈地窥探四周,嘴里彷佛还呑吐著利刃。 但最可怕的还是一个小孩,脸上沾满血迹,他是杀到入迷而翻白眼的恶鬼。 一群光怪陆离的东西推挤蠢动,而他就在最后方。 少年孤零零地伫立。身影隐没在黑暗中,我看得见他的脚、腰、胸,甚至颈部,但脸被黑暗笼罩,看不清楚。 无脸少年。我试著喊他,但想不起他的名字,令我心焦。 他似乎认同我对真里亚和守两人的做法,但不发一语,虽然看不见长相,至少可以听他的声音,可是现在他一句话也不说。 即使如此,无脸少年给我的讯息依旧非常明确。 这是一股深深的忧虑。 「我该怎么做才能找到真理亚?」 无脸少年好像微微摇头。 「我不清楚,究竟该怎么办?」 我又问一次,还是没有回应。 「求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无脸少年伸出食指,抵住嘴唇。 他不发一语,我读不出黑暗中的嘴形,但明白他的话。 我愣在原地,无法动弹,不能理解他为何那么说。他的下一句话更令我晴天霹雳。 骗人,骗人的!你在说什么?这太过分了…… 我想抗议,但无法组织成言语。 「早季!早季!」 有人在叫我。 我迅速过来。 「早季,你做恶梦了?」 睁眼一看,觉担心地注视我。 「……嗯,有点。」 不过半晌,我浑身是汗,虽然勉强挤出笑容,但在觉眼中应该是嘴角扭曲的怪样。 「我们到了,接下来要用雪鞋过去。」觉说著,一脸担忧地望著我。 「早季要不要在这里等?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我马上摇头。「我也要去。」 「……好吧。」 觉看到我坚决的表情,知道怎么劝我都没有,便乾脆同意。 路上还残余著通往雪屋遗址的清楚痕迹,我想起昨天差不多也在这时从这里出发前往盐屋虻鼠窝,我们耗费整整一天却只能回归原点。不对,比回归原点更糟,昨天虽然准备好面对千辛万苦的旅程,但深信一定会找到真理亚,可是现在线索全断。 我们还是仅存一丝微弱的希望,再次踏著雪板登上缓坡。 第二次的捜索依然毫无成果。 真理亚与守应该是挖出雪橇带走,我们在方圆数十公尺内做地毯式捜索,却没发现雪橇痕迹。真理亚可能考虑到町上会派人追,用咒力让雪橇飘浮一段,又或是仔细消除雪地痕迹。 当我望著日落西山,内心逐渐笼罩在沉静的绝望与灰心中。 「早季。」 觉从后面环住我的肩。 「别哭……能做的,我们都做了。」 这时,我才发现在流泪,居然没发现温热的轨迹划过脸庞。我到底怎么了。 「期限还有明天一天,我们天亮之后找找西北方,说不定会找到他们留下的痕迹。」 我知道他好意安慰,除非是童话里的锡兰三王子,否则不可能找到什么。 但觉还是安慰了我。 我们在雪地里过夜,简易帐篷放在小艇上,接著仿效救守一命的史空克,制造雪屋。我们先从四周收集一堆雪堆成半圆球压实,然后挖空内部。我们应该做得比史空克好,因为有咒力帮忙。但实际做起来才发现很难,像铲子比咒力更容易压实雪堆。不过雪屋盖不好的最大理由是我在途中多次恍神。 我们完成避风港后准备用晚餐,虽然没什么食欲,但根本没吃午餐,非得塞点东西到肚子。 觉把石头刨成精美的石锅,放入一点雪生火煮水,倒入味噌乾饭做杂烩。 我们默默吃著杂绘。觉不时找我说话,提振我的精神,但怎么都聊不起来。他发现我不想说话,慢慢自言自语起来。 「……我下次抓到拟蓑白,一定要确认那本书上写的到底几成可信。」 我不是故意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但传进我耳中的是只言片语。 「……咒力有这么强大的能量,怎么可能光靠大脑代谢葡萄糖的小小能量就能打平?作者想探讨这股能量来自何处,因此提出两个假设。第一,在太阳系里发动的咒力能量全来自太阳,我不知道透过什么途径可以发挥这种力量。但根据这个说法,远离太阳系的话就不能发动咒力,或者发动型态会完全改观,很有意思吧?不过实际上没办法验证,我觉得他只是说好玩而已。」 「……所以毎次使用念动力,也就是咒力,太阳就会损失能量,成为熵的垃圾场,加速太阳老化。据说太阳还有五十亿年的寿命,不过我们如果常用咒力,太阳的寿命可能更快结束。」 「……另一种说法就更难懂。量子物理认为观察行为本身就会影响受测对象,而这种法则从电子等级的微观世界到我们这个世界全都通用。拟蓑白不是说过吗?第一个用实验证明咒力的学者,是不是提了个什么学说?」 「……总之,时间、空间、物质,一切都可以还原成资讯,咒力就是改写宇宙成形资讯的终极力量。按照这种解释,咒力发展下去,不仅可以改变地球,甚至可以改变宇宙的样貌。这可是一个伟大的远景。宇宙创造元素,元素创造化学物质,有机物创造生物,生物演化为人类,发展出复杂的大脑,最后大脑制造的幻象能改变整个宇宙……」 「……有趣的是,发动咒力前的心理机制,跟未开化社会的魔法思想,竟然有非常高的相似度。一名人类文化学者弗雷泽(j. g. frazer)提出传染妖术(contagious)和模拟妖术(imitative)的理论,尤其后者……」 「哎,觉。」我打断他的话。 「嗯?什么事?」 「我们会不会忘记真理亚跟守?」 觉的表情严肃起来。「死了也不会忘!」 「可是,如果教育委员会又把我们的记忆……」 「我绝不会让他们再来一次。」觉的口气相当坚定,「如果他们以为可以永远管理我们的心灵跟记忆就大错特错了。要是他们硬要违背我们的想法,我们就离开这个町!」 「我们?」 「早季应该会跟我一起走吧?」 觉有点担心地问,我露出微笑。 「你讲反了。」 「讲反?」 「是我会离开这个町,觉硬要跟过来。」 觉目瞪口呆,然后无奈地笑了。 「好,这样也行。」 「哎,如果我们也离开町上,就去找真理亚跟他们会合怎样?」 「当然。四个人比两个人更安心啊。」 「对啊!这次一定要找到真理亚……」 我忽然没了声音,喉咙似乎哽住,只能张著嘴,浑身发抖,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好不容易挤出声音,我开始痛哭失声。 觉坐在我的身边,紧紧拥著哭泣的我。 那晚,我们在雪屋结合。 这辈子第一次被男性进入身体,真是超乎想像的痛,虽然我和真理亚之间有丰富的性经验,但男女间的性行为完全不同以往。 「可以吗?痛吗?」觉半途停下来问我。 「唔……有一点,等等,我马上就习惯了。」我咬牙回答。 我不禁暗自抱怨,男女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女人已经要怀孕长达四十周,极其不便,还要忍受男性根本无法承受的疼痛来分娩,为什么连性行为都这么痛苦? 「痛就不要撑。」 「没关系……觉不痛吗?」 「完全不痛。」 然后我才意识到,觉虽然清楚我痛不欲生,却克制不住身体的亢奋。他不仅不同情我的痛苦,还把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上,真过分。过一阵子,疼痛渐渐轻缓,我逐渐感到体内前所未有的湿润,立场上单方面被征服的我正感到欢愉。 我忍不住呻吟起来。觉问了一声「舒服吗?」 「笨蛋。」 多不识相的问题,我抓著他的背代替回应。 这下我已经不是处女,要想想怎么混过下一次的身体检查,毕竟问题都落在我头上。觉的动作愈来愈激烈,虽然我身陷迷人的快感,但还是连忙要他等等,怀孕就真的伤脑筋了。 但觉在我开口制止前突然停下。我一时以为他想到避孕的事,但并非如此。 他正低头看著我,眼眶湿润,充满怜爱。 直觉告诉我,他这种表情并非在看著我。我不明白为何这么想,但我知道觉从我身上见到另一名他深爱的男性身影。 那名少年,也是我真心爱慕的人。 觉又开始加快动作。 我用比之前快上许多的动作往上回应,正在贯穿我的已经不是觉,是另一名少年。 我们透过彼此来爱一名不在世上的男性,这行为或许极其异常,甚至背叛对方。但我们明知这一点还是这么做。 在我迎来高潮之后,觉立刻翻身离开,将精液射在雪屋墙上。 之后我们气喘吁吁地躺一阵子。 我沉浸在快感的余韵,但无脸少年在梦中说过的话却在脑海挥之不去。 他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讯息? 他说,我不可以帮助真理亚逃走。 他还说,真理亚非死不可。 5. 劫火(1) 我用清水洗过白萝卜、牛蒡、红萝卜等根茎类蔬菜,然后切成方便食用的大小全装进大碗,拿去放饲育室的裸鼹鼠巢箱。裸鼹鼠原本是在地底挖洞生活的动物,现在生龙活虎地穿梭在错综复杂的大玻璃管架中。 我打开饲料盒的盖子,将碗里的蔬菜全倒进去,裸鼹鼠们听见饲料滚落的声响,立刻从玻璃管各处聚集而来。裸鼹鼠适应地底生活,视力不佳,但对声音与震动极为敏感。 每只裸鼹鼠身上几乎都没毛,活像皱巴巴的火腿长出肥短手脚。按照出生顺序,工鼠依序取名「公一」至「公三十一」,并将名字用可以渗透皮肤的颜料写在身上,方便辨识。对了,用『公』字取名,除了有公家饲养的意思,还有日文片假名「火腿(ハム)」的谐趣。 当工鼠吃起饲料,一只大一号的裸鼹鼠忽然出现,它在玻璃管中撞见工鼠公八,依然毫不犹豫往前冲,公八拚命后退,但不够快,不得不忍耐著被这只大个子践踏过去。 大个子就是这个嵩的女王沙裸美。它的体色比工鼠更暗红,还有深褐色与白色斑点,让我想起smi火腿,因此取这个名字。 沙裸美身后跟著三只裸鼹鼠,身上标著「♂1」至「♂3」的符号。这三只是鼠窝少数具生殖能力的公鼠,完全不需执行收集食物、保卫鼠窝等的劳务,唯一任务就是与沙裸美交配,繁衍子孙,不过它们也都是沙裸美生的儿子。 当沙裸美出现在饲料盒中,工鼠连忙让位,让女王沙裸美和它的儿子们独占饲料。 很少生物在外表和习性上都这么令人作呕吧?虽然在饲育过程中,多少对它们产生一点感情,但它们不时展现某些特色,正是它们的后代──化鼠身上最令我厌恶的部分,让我总是退避三舍。每次看到它们丑恶的样子,我忍不住要怀疑,数百年前的人类究竟打什么主意,特地改良这么丑恶的生物品种,让它们拥有接近人类的智力? 当然,没有其他哺乳类像这样拥有蜜蜂般的真社会性(注)、工鼠服从女王的绝对权力。但如果只是弄个生物当人类的仆从,应该还有更像样的对象吧?同样过著团体生活的穴居性哺乳类中,狐獴就可爱得多,也更平易近人,不是吗?(注:真社会性(eusociality)是一种在生物的阶层性分类方式中,具有高度社会化组织的动物。早期只有部分无脊椎动物归类为真社会性动物,目前所知符合真社会性定义的物种,散布在昆虫中的数个目、十足目里的枪虾科,以及一小部分的囓齿目。) 无论如何,饲育裸鼹鼠的责任落到我头上,但这不是我的本业。我的职务是在茅轮乡町立卫生所的异类管理课中负责调查与管理化鼠。 现在是二三七年七月,我二十六岁,六年前从全人班毕业,选择町上的卫生所就业。咒力成绩优秀的同学都在光荣的抽签会议上接受各大工房指名,极为礼遇地被请去就业,而我这种咒力普通,学业不错的学生,通常会进入町的管理部门。 老实说我不是没想过这种发展,伦理委员会在我毕业时出现,要我当町上未来的候补指导人,我从此前程似锦。但富子女士不知道为何默不作声,我不至于那么自负,以为刚毕业就可以进入町的核心中枢。不过因为众多纷扰,我对教育委员会与学校机关隐隐抱持怀疑(应该说是厌恶)态度,而且又想早早离开妈妈的庇荫,所以不考虑图书馆这个梦幻职场;再加上当时爸爸还在当町长(当时他的任期之长已经打破纪录),我想避开町公所直属的部门,最后仅剩卫生所有职缺。 不过各位别误会,我绝不是只靠删去法来选工作。 我不太清楚原因,但总觉得化鼠身上带著不祥的预兆,将来必定引发某种灾祸,而这已经成为我的信念。我隐约察觉危险的原因之一,正是大多数人依然只认为化鼠是比猴子聪明一点,又臭又恶心的生物。因此当我进入卫生所就立刻申请异类管理课时,旁人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甚至不禁失笑,看来大家认为我喜欢闲差。 「早季,有人找你哦。」 传声管传出很有特色的拉长音,是绵引课长。 「是,马上过去。」 我火速整理剩下的饲料,洗洗手,离开饲育室。这个部门鲜少访客,我想不出谁来找我。 打开异类管理课的办公室门,登时见到绵引课长亲切的笑容。他四十年前从全人班毕业后就一直在卫生所工作,异类管理课课长是他退休前最后一个职位,手下职员有我一个人。课长为人认真稳重,是个理想的上司,不过他本人认为异类管理课是普通闲差,我对此有点不敢苟同。 「听说早季跟朝比奈是同学啊?」在绵引课长视线的彼端,正是觉。 「……是的。」我回答,不太清楚状况。 「这样啊──虽然还有点早,不过你们先去午休如何?反正今天也没什么工作。」 「那怎么行!」我坚决反对。 「呃……绵引课长,我今天是为了职务上的事来拜访。」觉也颇伤脑筋,但职务上的事又是关于什么呢? 「好啦好啦,那我先去休息好不好?你们两个在这里聊聊。」 绵引课长一脸暧昧地快步离开,我不能对上司说现在休息还太早,只好跟觉单独留在办公室。 「课长自己胡思乱想,真是够了。」觉尴尬地敷衍。我们之前因为某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已经一个多月没讲话,但现在连争吵的原因都想不起来。 「那今天你有何贵干?」我的口气很冷淡,不是宣布还要继续冷战,只是想知道什么叫「职务上的事」。 「啊,哦……我想问你一些关于化鼠的事。」 觉的声线是爽朗的男中音,他小时候像只小笨狗,青春期后判若两人,长成白皙挺拔的优秀青年。虽然我的身高比女性平均值高,但早习惯抬头与觉交谈。 「现在哪些地方的鼠窝正在打仗?」 觉的问题非常出人意表,我忘了要继续装客套。 「打仗?现在应该没哪里在打仗啊。」 「你是说真的?连小鼠窝之间的纷争也没有?」 我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几张文件,邀觉到会客茶几边面对面坐下。 「你看看这个,化鼠要打仗前有义务提出这些文件。如果不交,最坏的情况就是鼠窝被消灭,所以不可能有鼠窝忘记交,更别说故意不交了。」 觉从我手上拿过文件,好奇端详。 「『异类a式文件1:鼠窝间战争行为等许可申请书』?它们就算要偷袭对手也得先交这种文件吗?」 「反正情报不会泄漏给对方。」 「后面还有『异类a式文件2:鼠窝间整合废弃申请书』跟『异类b式文件1:幼兽等管理移转申请书』啊……难怪每个鼠窝都要有懂日文的禀奏官。」 觉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是啊。每份申请书都要有化鼠禀奏官,还有女王或摄政官等最高管理负责者的鼻纹……哎,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啊?」 「你不觉得这种工作很无聊吗?公所的工作都是例行公事,本质上对町的发展毫无贡献,跟你的工作差多了。」 「没那种事。」被我说中,觉开始含糊其辞。 觉的咒力与学业都是全人班的前三名,各大工房邀约不断,最后靠抽签会议决定他的出路。但他利用本人可以指名公家机关单位的制度,获得妙法农场的职位。这选择跟我一样让众人跌破眼镜,但知道他进入生物工程第一好手建部优的研究室,忙著研究品种改良与基因工程,只能说他判断正确。 觉本来就擅长操作光线,这阵子应该在创造咒力辅助的新型显微镜。 「可是怎么说……用词很特别。早季这个课不是负责管理化鼠吗?用汉字写『化鼠』就好,为什么特别改写成『异类』?」 「『化鼠管理课』也太难听了。」 我想起长久以来的疑问,公所内部完全不用『化鼠』字,宛如禁语,无论什么情况都会改写成『异类』,不小心说出来还会被纠正,相当严格。 「……先不管这个,你怎么会问化鼠有没有打仗?」 「嗯,我想早季也知道,我们研究室经常委托化鼠收集实验样本,因为无论是森林深处还是沼泽水底,它们都有办法弄来。」 「妙法农场好像是委托食蛛蜂鼠窝跟步行虫鼠窝?」 「对啊,之前请食蛛蜂鼠窝到栎林乡收集黏菌,可是昨天早上听说它们被偷袭了。」 「偷袭?」 「不知道对方是哪个鼠窝,突然万箭齐发,食蛛蜂鼠窝的化鼠没准备,只能逃命,还死了好几只。」 「……是不是打猎不小心误杀的?」 「不是,食蛛蜂鼠窝的化鼠当时走在开阔处,不可能看错,尤其对方躲在暗处偷袭,明显是故意的。」 我沉思一会,化鼠虽然是爱好战争的种族,但目前并没有局势那么紧张的地区,当下想不到会动用武力的鼠窝。 「当时走在开阔处,意思是对方知道那是食蛛蜂鼠窝?」 「这我不清楚,怎么了?」觉流露出气愤的模样,鼻翼微微掀起。 「我第一个担心的点就在于,遇袭的鼠窝不是弱小鼠窝,是食蛛蜂。食蛛蜂鼠窝的战力颇强,又是虎头蜂的直属鼠窝,这就等于对虎头蜂鼠窝宣战啊。」 「所以这鼠窝不怕触怒人类,又大胆挑战最强的鼠窝……那就是外来种喽?」 我们想起土蜘蛛,确实只有外来种会无视地区规定,采取鲁莽行动。 「可是最近这带没看到外来种啊。有外来种的斥侯出现,一定会有哪个鼠窝注意到,呈报给我们。」 觉起身到窗边,交叉双臂望向窗外。 「我还以为到这里就会明白,没想到更难理解。」 「所以食蛛蜂是找你投诉被害吗?」我发现事有蹊跷,皱眉问道。 「不是,我们农场里的人碰巧在森林撞见遇袭的食蛛蜂鼠窝队伍,它们受到攻击,请求保护,我们的人立刻搜查附近一带,可是敌方消失无踪。」 「嗯……」 怎么想都不对劲。通常化鼠受到其他鼠窝攻击,绝对头一个报告给异类管理课,申请报复许可,食蛛蜂鼠窝为什么到现在都闷不吭声? 「如果不管这个状况,问题会很严重吧?不只样本收集困难,连人类颜面都会扫地。」 「是啊,好吧,我马上查。」 「如果找到出手的鼠窝,要怎么处理?」 「至少得给点惩罚。不是命令虎头蜂鼠窝代为处罚,就是请哪个课出差。」 卫生所中经常与异类管理课共同执行业务的单位,就是环境卫生课和有害鸟兽对应课,尤其后者一旦正式出动,目标鼠窝就会被完全消灭。 「不过……」觉一脸忍著笑意的表情。 「怎么?」 「没有啦,总觉得早季现在一手包办所有业务,好像你才是异类管理课的课长。」 我俩相视而笑,芥蒂不知不觉消失无踪。 当时我俩都很开心,因为一个愚蠢鼠窝的鲁莽行动,让我们重修旧好。 但町上最提防化鼠的我却没发现,这件事情竟然会是日后惊悚惨案的开端。 卫生所的例行月会一直都由各课轮流报告又臭又长的平淡内容,无聊至极,因此二三七年七月的月会报告,将所有出席的卫生所职员吓得目瞪口呆。 首先,卫生所负责人金子弘所长的身边坐著町上的三巨头来担任观察员,分别是职能会议代表日野光风先生,安全保障会议顾问镝木肆星先生,以及伦理委员会议长朝比奈富子女士;前两位是町上咒力最强的两大巨星,是真正的高手,富子女士就不必多做说明。 正常来说,这三人鲜少同时出现,更不可能对卫生所的例行月会感兴趣,大家肯定在想,是不是爆发什么新瘟疫? 「本次有优先议题,因此省略各课例行报告。」金子所长开口,语气比平时更为严肃。「大约一周前,食蛛蜂鼠窝受妙法农场委托,派出六只化鼠采集样本,却遭不明对象攻击,其中有两只身中毒箭死亡。」 会议室一片哗然,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很严重,而是讶异不过几只化鼠被杀,为何特地列成优先议题? 「目前并没批准任何异类……化鼠的『战争行为等许可申请书』,也没有未裁决的申请书,这是明显的违法行为,应该要列为惩罚对象。目前正有两只异类代表在其他房间接受侦讯,将根据证言决定处罚内容。在此之前,要由异类管理课说明目前异类界的势力分布,为各位补充知识。渡边早季小姐,请。」 「是。」 我紧张兮兮地起身到会议室中间,墙上挂了块白板,我在白板前转身敬礼。这本来是绵引课长的工作,但目前最了解化鼠的是我,不得不扛起责任。 「关东近郊的异类鼠窝经过最近十年演变,已经凝聚为两大集圑,目前双方势均力敌。」 我在咒力感应白板上画出简单的资料表,可惜我的咒力书写水准还是像本人字迹一样是鬼画符。 「第一个集团是虎头蜂集团,虎头蜂鼠窝本体约十万只的兵力,旗下较强的鼠窝有长脚蜂、食蛛蜂、黑山蚁、步行虫、斑蜇、埋葬虫、大螳螂、无霸勾蜓、大锹形虫、龙虱、蟋蟀、斩首蚱蜢、灶马等十三个,总兵力达五十万只。以上全是效忠人类的鼠窝,在人类不适合执行的工作上,可说是珍贵的劳动力。」 「我们这些观察员可以发问吗?」 举手发问的是镝木肆星先生,他的发线最近往后退一点,但戴著墨镜的容貌依然气势慑人。 「请说。」金子所长立刻答话。 「化鼠……应该说异类们的鼠窝,是怎么互相合作?集团彼此紧密结合吗?」 「关于虎头蜂集团,您可以想成封建制度下的主仆关系,每个鼠窝都是独立国家,拥戴至高无上的女王,又彼此签订盟约,推举虎头蜂鼠窝担任盟主,若攻击其中任何鼠窝,都等同于攻击整个集团。集团间会交换具有生殖能力的公鼠,或者在女王衰老退位时,从其他鼠窝招来新任女王,强化血缘羁绊,所以不可能互相背叛。」 镝木肆星先生听了点点头。 「另一个集团是盐屋虻集团,盐屋虻鼠窝的兵力估计五万五千只,旗下有密斑虻、螟蛾、灯蛾、夜盗蛾、棘蜈蚣、人面蜘蛛、寄生蝇、浮尘子虫等八个鼠窝,总兵力在二十五万至三十万只左右。该集团基本上对人类言听计从,还常要求人类将专门分配给虎头蜂集团的工作分给它们做……再回答您方才的问题,盐屋虻集团之间的鼠窝合并模式非常先进,各鼠窝的名称只会留在城池名称与军事行动的师团名称中。」 「这是什么意思?」镝木肆星先生问。 「首先,盐屋虻集团的鼠窝全透过革命推翻女王的支配,并透过选举选出代议士,执行鼠窝内的决策程序。而鼠窝会各自派出代表,负责为集团表决。女王的职务剩下生殖。」 又是一阵哗然。这变化在化鼠社会中宛如地壳变动般剧烈,但一般人什么也不知道,我刻意不提这些鼠窝的女王已经被当成家畜豢养。 「这两个集圑二分天下,目前几乎没有独立鼠窝,唯一较有力的独立鼠窝,应该只剩自大陆归化的马陆鼠窝了。」 「原来如此……攻击虎头蜂集团中食蛛蜂鼠窝的很可能是盐屋虻集团,或是马陆鼠窝?」 镝木肆星先生持续逼问,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得这么肯定,望向金子所长。 「……我们慎重鉴定现场遗留物,发现攻击食蛛蜂鼠窝的是木蠹蛾鼠窝士兵。」 「木蠹蛾鼠窝?」镝木肆星先生狐疑地问,「表格上没这个名字,也没列在独立鼠窝里,这怎么回事?」 我赶紧接下问题。 「木蠹蛾鼠窝在十多年前宣布中立,主张是独立鼠窝,自两大集团中除名,但依目前状况来看,算是关系非常贴近盐屋虻集团的鼠窝,因此基本上并没特别列出来。」 打死我都不会说十二年前,让双方有机会结盟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原来是这么回事。」 日野光风先生肥嘟嘟的脸上露出笑容,一颗秃头亮晃晃的。他往众人看了一轮,大剌剌地说,「所以这个问题,可能不是消灭一个鼠窝就能解决。如果跟盐屋虻集团有关,可说是对人类的叛乱,或许要驱除这附近大概一半的化鼠喽!」 「这……这部分还没做出任何决定。」 金子所长连忙否定,但日野光风先生的发言改变会议室的气氛。如果最后要消灭多达三十万只化鼠,那可是天大的事情,难怪同时出动三个超重量级观察员。 「应该把待命的异类代表叫过来问话,分别是虎头蜂鼠窝主席司令官奇狼丸,以及盐屋虻鼠窝代表野狐丸。我想应该先听奇狼丸的证词,各位意下如何?」 一直默不作声的富子女士,突然出言反对金子所长,「我们是观察员,没颐指气使的意思,不过我不认为应该分别问话,如果两边说法不一,当面对质不是更清楚明白吗?」 「原来如此,您说得是。我立刻照办。」 金子所长深深鞠躬。绵引课长知道这是他的任务,迅速起身离开,不久就带两只化鼠进会议室。 奇狼丸身穿白袍,身高与人类相当,但身势稍微前倾,脚步迟缓,气质比十四年前更稳重,但略显老态。化鼠虽然老化速度比祖先裸鼹鼠慢,但还是比人类快。 野狐丸跟在奇狼丸身后,一样穿著白袍,体格小许多,但正值壮年,比以前更威风凛凛。两只化鼠站在会议室后方,但彼此拉开距离,看都不看一眼。 「那先问问虎头蜂鼠窝的奇狼丸。」金子所长严肃地开口:「食蛛蜂鼠窝,可是虎头蜂旗下的鼠窝?」 「正是。」 奇狼丸的声音有些沙哑,但铿锵有力。 「距今一星期前的上午,食蛛蜂鼠窝有六只士兵遭不明对象攻击,两只死亡,你可知道?」 「知道。」 「这件事情是谁做的,你可有眉目?」 「从生还士兵口中打听的结果,知道直接动手的是木蠹蛾鼠窝的士兵。」 「直接动手?意思是别有黑手下指令?」 「是。」奇狼丸睁大眼睛瞪著野狐丸,「木蠹蛾鼠窝和盐屋虻是一伙的,想必是受盐屋虻鼠窝的命令行事。」 野狐丸想说些什么,但看了会议室里大批人类,只能低头。 「那接著问盐屋虻鼠窝的野狐丸,你可有命令木蠹蛾鼠窝攻击食蛛蜂鼠窝?」 「天大的冤枉啊!」野狐丸双手合十,大声呼喊。「向天发誓,我等绝没有下这样的命令!」 「但木蠹蛾鼠窝在你旗下,甚至可说是你鼠窝的一部分,不是吗?」 「我等确实多次接触木蠹蛾鼠窝,要求它们与我们合并,但至今依然没达成目标,原因有二。第一,木蠹蛾鼠窝仍有多数成员受限老旧思维,无法摆脱拥戴女王的体制。第二,虎头蜂集团的各鼠窝,长久以来都对木蠹蛾鼠窝虎视眈眈,虎头蜂集团甚至放话威胁,若是木蠹蛾与我等合并,便立刻发兵攻击,所以木蠹蛾不敢轻举妄动。」 「奇狼丸,野狐丸这番话是真的吗?」 「一派胡言,鬼扯狡辩。」 奇狼丸咧嘴大笑,嘴角直达耳根。 「实在可笑。神尊千万别让这油嘴滑舌的家伙给欺骗了。关于它提出的第一点,我们可是听说木蠹蛾鼠窝的女王已经遭到禁锢,更不用提第二点,我等从来没有威胁过木蠹蛾鼠窝。」 「野狐丸?」金子所长再次将矛头转向野狐丸。 「哎呀呀,真是不敢相信,你说木蠹蛾女王遭到禁锢?究竟是哪来的胡说八道?女王依然健在,君临鼠窝,而政务都交给能干的摄政官奎奇。」 「没想到你在神尊之前竟敢谎话连篇,是否要我撕裂你那脏嘴?」奇狼丸恶狠狠地说。 「奇狼丸,没问你不准说话。」 金子所长开口斥责,奇狼丸深深一鞭躬。 「你叫野狐丸?我想问你几件事。」富子女士挺直身子说:「你刚说木蠹蛾鼠窝的女王健在,但政务由摄政官代理,这件事是真的吗?」 「正是,绝对不假。」 野狐丸回话的口气得意洋洋,但它可能知道富子女士的身分,几乎五体投地。 「哦……不过你对木蠹蛾的内情这么清楚,不就证明你跟木蠹蛾的关系,比奇狼丸它们更加密切吗?」 「呃……这个,其实,诚如方才所说,我方长久以来努力建设良好关系……自然了解木蠹蛾的内情……」 野狐丸发现说溜嘴,开始满头大汗。 「可、可是再怎么密切,也绝不可能违背神旨,下令攻击食蛛蜂鼠窝!谁不知道一旦这么做,会即刻受神尊责罚?我等为何要做这种自杀行动呢?」 「意思是木蠹蛾鼠窝擅自攻击吗?可是依你的说法,这也不太对劲吧。」 「是,其实这点我另有考量,不知可否在此说明?」 野狐丸在千钧一发的险境中,试图重整旗鼓。 「可以,说来听听。」 「无论是我等下令也好,木蠹蛾一伙擅作主张也罢,没有神尊应允就攻击其他鼠窝,无异是走火入魔。但是,如果一切都是食蛛蜂鼠窝自导自演,神尊认为如何?」 奇狼丸突然双目圆睁,狠狠瞪著野狐丸,眼里彷佛喷出绿色火光,野狐丸却一脸若无其事。 「只要有心,木蠹蛾鼠窝使用的弓箭盔甲要多少有多少,是不是弄到了东西,再自己分饰两角,装成受害者呢?我等与虎头蜂集团可说是势均力敌,如果正面冲突,双方想必会死伤惨重。我实在是不敢说白,但虎头蜂一伙或许打算欺瞒神尊,企图不伤一兵一卒就消灭我等……」 我看见奇狼丸紧握的双拳不停发抖,彷佛随时会扑上去咬死野狐丸,但它铁一般的自律抑制住燃烧的怒火。 「但食蛛蜂鼠窝不也死了两只?」金子所长插嘴问。 「对它们来说,牺牲几只想必算不上什么。这点在我等鼠窝就完全不同,我等鼠窝以民主主义为基本概念,每只化鼠都有平等权利,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存在。由女王独霸的旧体制之下,士兵只是棋子,只是消耗品啊!」 野狐丸这只化鼠肯定天赋异秉,拥有三寸不烂之舌。不仅回避所有指控,还立刻还以颜色,实在了得。虽然在场所有人多少都有点怀疑野狐丸,但它辩才无碍,实在找不到破绽反驳。 「这野狐丸的话……可信吗?你刚才不是非常肯定,凶手就是木蠹蛾鼠窝的士兵?」富子女士询问金子所长。 「没错……虽然一般人难以相信它的说法,但并非完全不可能。毕竟我们并未检讨过全是阴谋的可能性。」金子所长支吾其词。 当天直到散会都没有结论。毁灭的脚步近在眼前,我们却失去最后的机会,没能先行摘除危险的嫩芽。 十万大军满山遍野,实在壮观。仿照虎头蜂设计的黄黑双色甲胄在太阳下闪闪发亮,震慑敌军。整只军队宛如巨兽,数千军旗鼓动著相同节奏,低沉战吼令草木震颤。 「一小时内必定歼灭敌军,让神尊见识我等的厉害。」 身穿铁甲的奇狼丸轻松说道。它英姿焕发,信心十足。 「初战一场,大概就清楚八、九成对方的战略。明知正面交战胜算不高,敌方仍减少军队数量,想必是要尽量分散来打游击战,在数量领先的战场上决战吧?但光靠如此粗浅的计谋不可能获胜,让我给它们一记刻骨铭心的教训。」 「预祝武运昌隆。」 我站在旁边,揣著文件,跟战场一点都不搭。 「不过我们终究保持中立,一旦敌军攻到这里就会立刻撤退,当然也不会出手帮忙。」 「明白。」奇狼丸像狼一样咧嘴笑道,「但无需担心,我保证敌方一支箭都射不到这里。」 「好。我看看,你们的兵力是虎头蜂鼠窝总队十万,对方是密斑虻、螟蛾、灯蛾、夜盗蛾、人面蜘蛛、浮尘子虫等鼠窝的联军,估计十四万只……咦,怎么没有盐屋虻总队?」 我边填报告书边问。 「这应该问那群孬种的家伙。就算数量再多,也没胆上战场挑战我等军威。或许打算牺牲密斑虻一伙,多少消耗我方数量。嘴上振振有词地说著什么民主主义,但盐屋虻根本视部队的性命如草芥。」奇狼丸不屑地说。 「原来如此,那就请尽力一战。」 「明白。」 奇狼丸振臂一挥,虎头蜂鼠窝的大军缓缓进军,敌方联军现身呼应,展现壮盛军容。对方数量明显比虎头蜂鼠窝多。 「渡边小姐,最好后退一点。」 同行担任护卫的鸟兽保护官乾先生,好意提醒我。 「站在那里可能会被流弹波及。」 「流弹是什么?」 「最近化鼠战争不只使用弓箭,还用火绳枪。这种武器速度快到肉眼看不见,用咒力也撞不下来。」 我连忙退往安全地带。两军彷佛就在等这一刻,战场上的嘶吼震天价响,开始交锋。先是一阵箭雨来去,接著是响亮的火枪声与一片硝烟弥漫。 我们在小山丘上眺望整个战场,敌方联军几乎排成一列,手持弓箭与火绳枪,虎头蜂军则排成箭头阵形往前冲。敌军打算藉扫射阻止虎头蜂军冲锋,然后一口气反击,却意外乱了阵脚,因为虎头蜂士兵在枪林弹雨中依然奋勇向前。 仔细一看,领头的士兵每几只就扛著一面奇妙的大盾前进。 「那就是防弹盾。」 乾先生向我解释。他是个中年男子,比我矮小,但体力好到能够连续几天不眠不休翻山越岭,又有担任鸟兽保护官的丰富经验,是卫生所里最可靠的人。 「火绳枪的子弹威力十足,可贯穿绝大多数盔甲,不过你看看那些盾,是不是中央突起,形成特殊角度?这样就可以让子弹往两边错开了。」 乾先生接著解释防弹盾的构造。用三排绿竹做成v字型的盾牌,表面铺著多层坚韧的麻布,上胶强化,再涂满厚厚的蜡,重点部位还安装铁管,大大提升防弹能力。 「古文明战国时期曾经发明『竹束』,就是用竹子绑成的盾牌,但加上麻布、蜡、铁管这些材料提升强度,并且改变盾的形状防弹,就是化鼠的创意了。」 「虽然我知道它们挺聪明,但还真难以置信啊……」 「我不清楚它们是不是知道战国时期的装备,但应该不可能全部凭空想像?只能推测是从哪里得到知识了。」 我登时想到拟蓑白。十二年前到盐屋虻鼠窝时,觉就怀疑过它们可能抓到拟蓑白,虎头蜂鼠窝自然也可能抓得到。不过拟蓑白这件事属于禁忌,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乾先生说。 不知不觉中,虎头蜂军明显占了上风。虎头蜂军的枪手早就蓄势待发,同时发射火绳枪,而且发射间隔明显更短,一支枪就发挥了三支枪的效果。 「像这玩意也是,火绳枪发射一次后就成了烫手山芋,得清理枪管、放火药、装子弹、用长棒塞紧枪膛,才能准备射击下一发,但虎头蜂几乎省略所有步骤。远古日本发明过一种原始子弹,叫做早合,但只是稍微简化步骤,但数量一个都没少。不过虎头蜂它们可是彻底改良了火枪。」 仔细一看,枪手开枪之后就将新的弹药塞入枪口,长棒塞一次就能开下一枪。 「我不太清楚枪的详细构造,大概就是用油纸包住火药与子弹,装进去就能立刻发射下一发……有时候它们的聪明才智还真吓人。」 虎头蜂军的火力完全占上风,足以选择长距离取胜,但它们还是直接冲进敌阵,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乾先生对化鼠真是瞭若指掌,我还以为自己研究得够多了。」 「哪里哪里……我各方面的知识还是比不过渡边小姐,只是工作上有机会参观鼠窝内部罢了。」乾先生黝黑的脸颊泛起微笑,「你知道它们私底下怎么称呼我们鸟兽保护官吗?它们称呼一般人『神尊』,却叫我们『死神』呢。不过这也是无可厚非。」 鸟兽保护官的职责与名称刚好相反,大多隶属有害鸟兽对应课,主要职务是驱逐企图反抗人类的化鼠。 「……总之见过这么多鼠窝,还是虎头蜂的部队最强,尤其像这样打肉搏战的时候,其他鼠窝的士兵根本不堪一击。」 「为什么它们会这么强呢?」 乾先生奸笑道,「它们说秘密不便泄漏,所以我也没有呈报,不过就破例告诉渡边小姐吧。其实在开战之前虎头蜂鼠窝的士兵,会服用某种药物。」 「药物?就像毒品那样吗?」 「没错,鼠窝会栽种大麻,再混入从女王尿液中提炼的亢奋物质,详细配方是机密。服用这种药物,思绪就会敏锐,使命感高昂,同时攻击性会提升到极限,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恐惧。于是,无敌的士兵就诞生了。」 我听得寒毛直竖。在战场上奔驰的虎头蜂士兵,确实毫不犹豫地扑向敌军,与我十四年前的记忆相互交叠。那群疯狂战士面对三倍大的土蜘蛛变种兵依然毫不犹豫,未免太过勇猛。 约莫一个小时,战争就结束了。敌方联军虽然有数量上的优势却遭击垮,一半四散奔逃,另一半成了荒野的悲惨尸首。 「我竟然没能信守承诺,实在颜面无光。」 亲自前往前线指挥的奇狼丸回来了。 「实在难以置信,消灭这点敌军竟然花了一小时以上。」 奇狼丸咧嘴大笑,双眼闪烁著野狼般的诡异绿光。 我回到卫生所,整理战争经过的报告书。此时,绵引课长突然慌慌张张地现身。 「辛苦了。」 「啊,早季,结果怎么样?」 「……虎头蜂军大获全胜,盐屋虻鼠窝方面大受打击,应该很难复原吧。」 「这样啊,既然是奇狼丸指挥的总队,当然会赢了。」 想起满山遍野的尸首,胸口便一阵闷痛。虽然化鼠是囓齿动物,但我还是见证高智慧生物的大屠杀。不过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如果任尸首腐烂下去,会有迸发传染病的危险。接下来应该是环境卫生课的工作,先命令化鼠暂时停战,再看要掩埋尸体或用咒力将所有尸首化为焦炭。 「课长那边如何?」 「结果有点意外。」绵弓课长有些不开心。 「也就是说,木蠹蛾那边赢喽?」 「嗯……可以这么说吗?其实食蛛蜂鼠窝临阵叛变了。」 「咦?」 我哑口无言,这实在难以置信。我还以为自己完全理解化鼠鼠窝间的关系运作,但食蛛蜂鼠窝竟然在这种状况下背叛奇狼丸,投靠野狐丸阵营,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原本不就是食蛛蜂鼠窝的士兵遭到木蠹蛾鼠窝攻击才有这场战争吗?当事者竟然背叛前来支援的一方,倒戈加入敌方阵营……这时,我猛然想起,食蛛蜂鼠窝受到攻击后,向碰巧经过的妙法农场职员控诉受害,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对异类管理课提出受害报告。 究竟为什么?化鼠原本就是非常记仇的生物,绝不可能为了避免纷争而打落牙齿和血呑。或许是对方太过强大,自知没胜算,于是为了鼠窝存续而忍辱负重,但目前有虎头蜂集团撑腰的食蛛蜂不是明显占优势吗? 「……实际战况是怎么回事?」 「食蛛蜂军团突然脱离战线,跟木蠹蛾军团会合,前来支援食蛛蜂军团的斑蜇、步行虫、黑山蚁各军团不知所措,所以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攻防战,木蠹蛾军团就获胜了。」 「真吓人。」 「还真是无奇不有。」 「这么说来就是一胜一败,等于局势又回到原点了吗?」 「有这种事?我刚才也提过,这场仗没有真正打起来。虽然食蛛蜂军团完全投靠敌方,但一来一往的胜负相差不少,不过实战大获全胜的虎头蜂集团还是占优势吧。」 可惜四天后,绵引课长的乐观臆测(虎头蜂集团效忠人类,胜战后的处置会简单许多)被打得粉碎。 没想到来通知我的是觉。 「早季!你听说了吗?」 觉突然脸色苍白地冲进来,吓我一跳。 「听说什么?」 「战争啊!虎头蜂跟盐屋虻的总队不是要对决吗?」 「这我还没听说,虽然开战前要交申请书,可是每场战斗通常都是偶然引爆的……事先知道时间的交战我才会到场观摩,然后提出报告。」 「所以你还不知道结果?」 「嗯……觉知道吗?」 「我碰巧经过战场附近。因为有些样本非拿不可,又不能找化鼠收集,只好自己去找了。」 「太危险了,战区应该是禁止进入的吧?」我皱起眉头。 「是啊,不过实验也很紧急……我发现的时候,战争应该已经结束一整天了。有个身负重伤、捡回一命的士兵躲起来,我帮它包扎,顺便询问发生什么事。」 严格来说,疗伤也算是干涉化鼠的战争,受到明令禁止,但我更想知道结果。 「所以怎么了?应该是虎头蜂赢了吧?」 觉却摇摇头。「不对,刚好相反,虎头蜂军团全军覆没了。」 「这……怎么可能?」我倒抽一口气。 「士兵的日文很糟,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只知道虎头蜂全军覆没,被杀得片甲不留……只有奇狼丸死命逃走,现在下落不明。」 5. 劫火(2) 安全保障会议一开场,气氛便无比凝重。 「关于刚才朝比奈觉的证词,谁想要发问?」 担任会议主席的镝木肆星先生低声发言,但一片寂静。 这次町上的主要干部全都到齐,包括伦理委员会议长朝比奈富子女士、教育委员会议长鸟饲宏美女士、职能会议代表日野光风先生、图书馆司书(家母)渡边瑞穗、町长(家父)杉浦敬、卫生所所长金子弘及所有职员。一百多岁的无瞋上人没露面,但两位僧侣代表清净寺出席。 第一个开口的是爸爸。 「朝比奈,我想听你说说,虎头蜂鼠窝的士兵是怎么被杀的?」 觉舔舔嘴唇,「老实讲,我也不清楚。战场上堆满虎头蜂鼠窝士兵的尸体,感觉是单方面遭到屠杀。」 「你认为士兵的主要死因是什么?」 「这我也不敢说,尸体大多被箭射穿,但死后受到的破坏更严重,几乎死无全尸。」 「什么样的破坏?」 「我看到许多尸体被大卸八块,或被当枪靶射成蜂窝。」 「你所询问的虎头蜂士兵,说了些什么?」 「几乎都是支离破碎的话语,内容大致如下:『虎头蜂,被杀,杀光,奇狼丸,逃走……』我问发生什么事,它吓得过度换气,不断用化鼠语尖叫。」 「能够翻译吗?」 「没办法,它伤势太重,最后还是死了。」 全场再度笼罩在沉默之中。 「议长。」富子女士抬头问道,「实地勘验的结果如何?」 所有人都望向镝木肆星先生。 「是。昨天听了朝比奈的报告,我前往现场勘查,可惜证据全遭湮灭。」 「证据被湮灭?怎么回事?」 「现场撒满油性液体,放火烧光证据,能烧的都成了焦炭。」 现场一片哗然。 「化鼠故意做这种事,是不是有什么的内情?」鸟饲宏美女士喃喃自语。 「唔呼呼呼呼。」日野光风先生发出了意义不明的难听笑声。 「所以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个人见解,但没明确证据,打算最后再报告。」镝木肆星先生格外慎重。 「我认为焚烧尸体绝对不是基于卫生考量,而是隐瞒屠杀的手段。」这次换妈妈发言。 「你说屠杀手段,是有什么线索吗?」富子女士注视著她的眼神,就像慈母看著女儿。 「这……我还不确定,但化鼠最近发展迅速,积极扩张军备,显示它们可能掌握了某种资讯来源。」 「你是指拟蓑白?」 「是。旧国会图书馆的移动式终端机还有几架残存,化鼠可能抓到终端机,从而获得知识。」 「这么说来,以往的图书馆政策不就有问题了?光是将拟蓑白的存在视为禁忌,不让人靠近,反而怠于将其消灭殆尽,导致后患无穷?」 镝木肆星先生咄咄逼人,光听他对妈妈的严厉指控,就吓得我浑身发抖。 「完全消灭拟蓑白,等于完全消灭人类的智慧财产。而且,目前的作法经过伦理委员会核准。」 妈妈挺身反驳,富子女士也出声帮腔。 「这件事情,伦理委员会确实审核过,结论是如果偶然捕获就要立刻破坏,但不刻意去消灭。而且现在不是讨论图书馆政策的场合……瑞穗,倘若化鼠从拟蓑白身上获得资讯,是否可能包括某些手段,足以屠杀虎头蜂的士兵?」 妈妈陷入沉思。 「……这是第四类知识,属于第三种『殃』的事项,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得提起。」 「安全保障会议应该凌驾所有规定之上,如果你不说,会就开不下去。」镝木肆星先生不耐地说。 「不是要你公开书籍,只需说说记得的部分,毕竟事态紧急……究竟有没有什么手段,可以轻松消灭所有虎头蜂士兵呢?」 富子女士都这么说了,母亲无法再抗拒回答。 「古文明有几种大规模毁灭性武器,使用这些兵器,可以瞬间毁灭化鼠军团,但这次应该没有使用任何一种。」 「这是为什么?」 「第一,就算有知识,也不可能一朝一夕间制造出这些兵器。制造这些兵器需要极高的科学技术与生产设备,但化鼠目前根本尙未达到这个阶段。第二,一且使用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必定会留下特殊痕迹。」 「请详细解释。」 妈妈犹豫一会,还是只能继续说。 「破坏力最大的是核武器,但不构成问题。因为现在不可能取得原料,也不可能制造,如果使用这武器,破坏力匹敌上次的业魔事件……」 妈妈似乎想到我在,觑我一眼。 「无论如何,核武器会引发大爆炸并残留辐射能,所以绝不会是核武器。第二个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就是毒气,但化鼠几乎不可能制造毒气。」 「……可是土蜘蛛也曾经用毒气进行攻击啊。」我忍不住发问。 「我说的毒气,并不是燃烧硫磺或塑胶那种低水准的毒气,而是神经毒气、窒息毒气、糜烂毒气等,可以轻易毁掉整个町的恐怖兵器。」 妈妈语带告诫,毕竟我不是安全保障会议的议员,只是出席准备回答与化鼠有关的问题,幸好没人责备我的唐突发言。 「同理,使用致死病毒的生化武器也非常难以制造,而且不像前面两种武器有速效性,并不构成问题。另外可能造成大范围伤害的还有地震产生器、雷射武器等等,但目前连人类都不可能制造,也不符合现场状况。」 「也就是说,你断定过去曾经出现的武器都与这次的事件无关?你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富子女士洞悉她的心思,语气平淡地追问。 妈妈叹了口气,缓缓道出: 「……硬要说哪项武器符合现场状况,只有超级集束炸弹吧。」 「这是什么?」 「它通常是由飞行器空投,当母弹爆炸,内藏的数百枚子弹就会四处飞散,然后爆炸,散射出数万枚孙弹。每颗孙弹除了炸药,还塞满金属珠或螺旋桨型金属片,一旦爆炸,孙弹方圆数十公尺内的软目标会被打得千疮百孔。这项兵器不会在现场炸出弹坑,也能够说明数万只化鼠的尸体为何残破不堪。」 我并非首次怀疑古代人的人性,但听了母亲的说法就心生反胃。说我缺乏想像力也好,但我真的想不到设计这种兵器的理由,连气球狗都比这种惨无人道的武器可爱得多。 「但化鼠做不出来吧?」镝木肆星先生的问题,也是在场所有人的问题。 「以它们的技术,当然不可能制造新炸弹。」母亲愈说愈痛苦,「不过……目前可能还存在超级集束炸弹,或者其他种类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 「当然,千年后这些兵器的堪用机率微乎其微……但如果化鼠从拟蓑白身上得到资讯,确实很可能挖掘并回收这些兵器。」 「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富子女士皱起眉头。 「这件事情,只能由图书馆司书代代相传。」 「这些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目前藏在哪里?」 「绝不能在此透露。」妈妈斩钉截铁地说,「只能说地点并不远。」 全场一阵哗然,如果化鼠找到这种东西,又万一能使用,对町上可是一大威胁。 「杀啊杀啊杀啊!咿嘻嘻嘻嘻,坏老鼠就要杀光光──」日野光风先生出奇开心,摸著光头哼歌。 「听完你的高见,接著由我说明直接勘验现场的感觉。我不认为那是炸弹造成的现象。」 镝木肆星先生话一出口,众人鸦雀无声。 「肆星,别再卖关子。你究竟怎么看这件事?,」富子女士挺直身子。 「即使大不敬,我也非说不可。无论怎么隐瞒证据,让虎头蜂全军覆没的真凶,显然是拥有咒力的人类。」 众人哑口无言。 「……你怎么会这么想?」 「虽然现场化为一片焦土,但我发现有些东西没被烧焦,就是箭矢。」 「箭矢又怎么了?」 「虎头蜂军团与盐屋虻军团使用的箭矢,箭头与箭羽的形状并不相同。战场上留下几支明显出自虎头蜂军团的箭矢,每支都毫无损伤。」 「这是什么意思?」 「箭矢无论射中什么,被什么挡开,或者落空插在地上,一定会受损。被咒力挡住的箭矢才会毫发无伤。」 这话由镝木肆星先生说出口格外可信。 「啊,这么说来……对不起!」觉不禁大喊,连忙住口。 「没关系,你说说看。」富子女士看著血缘隔上好几代的觉,像看著亲孙子一样。 「是。我看到现场的时候就觉得有件事很怪,虎头蜂军团的士兵尸体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当然可能是被胜利者抢走,但那些折断破损的武器应该会被扔在原地……如果它们所有武器都被咒力夺走,就能说明这种怪异的情况。」 「可、可是,本町不可能有人站在盐屋虻鼠窝那边,帮忙歼灭虎头蜂鼠窝吧?当然更不可能是鸟兽保护官或其他卫生所职员了!」金子所长慌忙反驳。 「当然不可能是町上的人。可能的话……我想想,会不会是其他町出手干预呢?」 镝木肆星先生一句话就差点引发骚动,但富子女士立刻摇头否认。 「绝不可能,距离神栖66町比较近的是东北的白石71町,北陆的胎内84町,还有中部的小海95町,都不可能做这种蠢事。」 「因为富子女士长年与其他町互相交流,并且严密监控。」鸟饲宏美女士小声插嘴。 「我确实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观察其他町的状况,每个町都一样,平时不与其他町交流,也非常害怕其他町上发生什么大事,却被瞒在鼓里。所以全国九町组织恳谈会,频繁交换关于安全保障的重要资讯,包括恶鬼和业魔的现身等等。我敢保证,目前各町都只想安稳过生活。」 「原来如此,制造不必要的紧张,对他们确实没有好处。」镝木肆星先生乾脆地撤回意见。「这么一来,可能性又减少了。如果不是町上的人,也不是其他町的居民,会不会是之前离开町上的人呢?」 我心头一惊,这明显指的是真理亚她们。 「不可能。」 富子女士沉稳地回应。 「那两个孩子早就去世了。」 骗人,富子女士一定在帮那两人脱罪,不然…… 「我也听说遗骨回收的事情,记得应该是失踪之后两、三年左右吧?」 「没错,你也应该很清楚吧?」 遗骨……难以置信的对话内容搅乱了我的脑袋。 「但现在这件事也引人疑窦。毕竟宣称发现遗骨并带来上缴的,正是引发这次事件的元凶野狐丸。」 我倒抽一口气,整个人回过神来,因为我想起十二年前野狐丸说过的话。 「造假需花不少时间,但若顺利,甚至可以准备遗骨送交神尊,想必众神尊也会相信。」 「我等骨骸某些部位与神尊圣骨如出一辙,若是身高较高者,更与青稚神尊相去无几。因此刻意用石块磨擦骨骸,便能……」 对,一定是这样没错。野狐丸送来假的骨骸,它这么老谋深算,弄假骨骸易如反掌,一定是拿化鼠骨头做了巧妙的加工…… 「那骨骸确实是真的。」 我怀疑听错了。富子女士究竟在说什么? 「遗骨鉴定可是无比谨慎,那确实是人骨,年龄与性别也完全吻合。最后的关键证据,是保管在和贵园中的学生齿模,但我们为防万一,还委托妙法农场的技术人员做过dna鉴定。」 这不可能,骗人,绝对没这种事,真理亚怎么可能会死?绝不可能!我满身大汗,头晕目眩。 「秋月真理亚与伊东守百分之百确定死亡,与本案无关。」 富子女士像阎王般无情宣判。 我后来怎么了?记忆相当模糊,只回想得起片段的影像与声音。会议讨论不出结果。众人还花了一番时间争论,怎么找出使用咒力帮助盐屋虻集团的凶手,但化鼠的处置似乎早就决定了。 我也记得在混乱的会议中,觉不断投来关心的视线。 另一方面,鸟饲宏美女士提出临时动议,询问一个星期后的夏祭是否有必要延期,但众人觉得她又过度紧张,一笑置之。最后的结论是,先静待事情发展,而要不要找出凶手则悬而未决,至于盐屋虻鼠窝及同盟鼠窝虽然没订下明确罪名,但众人一致通过要全部驱逐和抹杀。 会议上介绍了以乾先生为首的五位鸟兽保护官,大家热烈鼓掌。每位都是驱逐化鼠的老手,技术高超,可以完美阻挡弓箭火枪一类的反击,在短时间内驱逐成千上万的化鼠。人类凭一己之私消灭化鼠,在化鼠眼里确实就像死神。 安全保障会议散会后,我感到很不舒服,爸妈和觉给了我一个拥抱,我们一起离席。我泪流不止,不断呢喃著真理亚的名字,但混乱的脑海一隅,不断冷静地发出疑问。 十二年来,我究竟在想些什么?真的相信真理亚她们依然活著吗?还是单纯假装相信罢了? 说不定许久之前,我就已经做好准备,接受真理亚她们的死亡。 我不想再承受一次无脸少年带来的失落感,所以学习蜥蜴断尾求生,切除心灵一部分,然后静静等待死亡,是不是这样? 神栖66町每年都会举行各种庆典,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夏天的夏祭、火祭、精灵会;秋天的八朔祭、新尝祭;还有冬天的雪祭、新年祭,左义长……其中宗教气息与仪式性最薄弱,而且大家也都最喜欢的庆典,就是夏祭,又名怪物节。 名字听起来有些吓人,但节庆主旨并非找人扮成怪物到处吓人,而是由节庆执行委员扮成怪物,头戴斗笠,再用头巾或面具遮住脸,分送御神酒给过往行人。夏祭总选在新月夜举办,为整个祭典酝酿出非日常的空灵气息。当晚整个町都要熄灯,路上成排篝火和竿灯(注:灯笼串),不时绽放在天空中的烟火则会发出光芒。 在漆黑的夜里,我们的町摇身变成华丽的嘉年华会。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更彰显出我们这个町的孤立。广大的日本列岛如今剩下九个町,即使我们神栖66町死命维护日本人的风情特色,但早已从数千年的历史中脱轨,漂流成为时光的孤岛…… 町上每种节庆活动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但这些都是在古文明崩溃之后,根据影像纪录与文献再造的活动。怪物节原本就是其他地方的节庆,后来谨慎地挑选各种节庆元素加入其中,变成我们町上的节庆。 我有时不禁自问,就算是借来或捏造的,但持续上百年,是不是就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传统呢? 船靠岸时,眼前正好有座篝火,照得我视线一时模糊不清,穿著木屐的双脚有些踏不稳。觉伸手搀扶,我才勉强站上码头。 「没事吧?」 「嗯。」 我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的夏祭光景。那时我和真理亚都穿著新浴衣,好不开心。 「我们穿一样的浴衣呢──」 「对啊!一样的!」 我还记得那时的浴衣花样。我的是蓝底白点配红金鱼,真理亚的是白底蓝点配红金鱼。 真理亚蹬著小木屐,灵巧地转一圈给我看,模样真是惹人怜爱,我为她神魂颠倒。 「一起去过节吧!」 「可是不小心点,会被怪物抓到哦。」 「没事啦,在被抓到之前念咒就好了。」 「念咒?」 「嗯,这是我妈她们说的。这个叫做真言,我只告诉早季。」 在没有咒力的我们眼中,世上充满威胁,但因为我们还小,相信只要长大学会咒力就天不怕地不怕。 真理亚率先跑出去,背影逐渐缩小,我胆怯起来,伸出手不断喊著她的名字…… 「……季,早季?」 觉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怎么了?」 「没事,发个呆。」 「这样……我们去那里看看,好像有什么表演。」 觉拉著我的手向前走,脚下木屐发出清脆声响。 运河两侧的大路点满昏黄篝火,但更前方就是一片漆黑,像一条从人间直通黄泉的长桥。在亮光处行走保证安全,若不小心误入黑暗,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懂事以来,每年都会参加夏祭,但第一次有这么奇妙的感觉。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前往节庆会场,他们穿浴衣,脚踩木屐,手拿团扇。大家有说有笑,充满欢愉,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却杂乱如风声。 一群怪物出现在前方,两个穿戴斗笠与头巾,一个戴著天狗面具,看不见长相。怪物默默对过往行人分送御神酒,我俩也拿起纸杯喝一口,是微甜的清酒,一口就有点醉意。 「你看,竿灯来了。」 觉指著一支巨大长竿,上头的灯笼像成串铃铛。古文明祭典中,一支竿灯由一个人撑,但现在一支竿灯就将近一吨,人力无法支撑。七个乡在每年夏祭各出一支竿灯,但因为十二年前的天灾,朽木乡好几年都没参加,其间茅轮乡提供两支。今年朽木乡难得参加,总共出现八支竿灯。 巨大的竿灯缓缓飘浮在大路上,首先是我故乡水车乡的竿灯经过,灯笼上画著五花八门的水车图案,有上射式、背射式、下射式、胸射式…… 怪物经过竿灯的另一侧,高度矮如孩童,头戴斗笠,脸戴狐狸或猴子面具。 「你看,是小朋友怪物。」 我指向怪物时,他们已经离开,觉来不及看见。 「小朋友?怪了,有给小朋友扮过怪物吗?」 「可是刚才真的跑过那里。」 此时一声轰然巨响,这是今晚首发烟火,昏暗夜空中绽一朵火花,接著是第二发、第三发,颜色不同,样式如同菊花或牡丹。金光闪闪的火树银花尤其引人高声欢呼,因为这些烟火完全不用咒力施放,单靠火药与机关创造图案。 「……好漂亮。」我呢喃著。 「真的。」觉轻轻搭上我的肩。 烟火一放,节庆音乐开始演奏,独特的笛声配上太鼓、铜钹,浑然一体,营造出夏祭风隋。 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一边走著,我自问。 得知真理亚的死讯后还不满一星期,虽然每天都紧咬牙关坚守岗位,但毫无欢祝节庆的心情。町上居民几乎都会参加夏祭,除了医院与托儿所的职员,没人待在家里,我不想在这时独处。 我答应觉的邀请参加夏祭透气,其实另有原因。神栖66町的节庆配合季节,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分别是祈求五谷丰收,驱赶疾病邪灵,还有消除邪秽;夏天的夏祭、火祭、精灵会则是感谢祖先,求神保佑平安,今天阴阳两界距离最近。 如果真理亚想见我,她或许会出现在庆典某处吧?潜意识催促著我到此地。 到夏祭会场时,现场驾起围著红白布帐的舞台。离祭典正式开始还有时间,人们早早飮下怪物分送的御神酒,个个心花怒放,在捞金鱼、打靶等摊贩闲逛;如果使用咒力,这些小游戏玩起来易如反掌,但除了操作竿灯等的工作人员,大家不习惯在夏祭时发动咒力。 「你等等,我买个棉花糖。」 觉走往摊贩,我两手空空,不经意往前一瞥,看见一名小女孩身穿著浴衣的背影。 真理亚……这不可能。我眨眨眼,一头及腰红发与银色发圈与儿时的真理亚一模一样,甚至连身上都是白底蓝点红金鱼的浴衣。 我缓缓走向女孩,相距四、五公尺的时候,女孩突然跑开。 我喊著「等一下!」追上去。 女孩离开祭典会场,一路沿著运河旁的昏暗大路跑。 「真理亚!」 我拼命追,但太心急,加上穿著不便奔跑的木屐,差点滑跤,好险赶紧用咒力撑住身体,但再次抬起头时,已经看不见女孩的背影。 「早季!怎么了?」觉从后方赶来,气喘吁吁地问。 「……抱歉,没事。」我回头道歉。 「没事?那你怎么突然跑走?」 「因为……」 我不敢说在追真理亚的幻觉,一时支支吾吾。我追著她一段距离,附近已经没几个参加祭典的人。 「你刚刚不是在喊『真理亚』?」 「你听到了?」 「是啊。你看到幻觉了?」 我默默仰望漆黑的夜空,不仅没有月亮,还阴暗得看不见星光。 「……不知道,可能只是长得很像的女生。」 不过她的背影和儿时的真理亚非常相似。如果她要见我,又为什么要逃?她像要引领我来这里。 耳边突然响起嗡嗡声,我不自觉闪开。 觉不高兴地嘟哝一句「蚊子。」。篝火附近出现缓慢飞行的蚊子时,它们登时炸裂成碎片。 「这里怎么会有蚊子?」 八丁标界内平常根本没蚊蝇,尤其大家都讨厌吸血的蚊子,一听到嗡嗡声就用咒力消灭。 「或许是谁从山上回来,顺便带进来的?」 「在夏祭这天登山?」 我不禁怀疑哪个傻子在今晚离开八丁标。 「或许是乾先生他们回来了。」 鸟兽保护官在上星期出发消灭盐屋虻鼠窝,发下豪语要在三天内驱逐二十万只,但现在毫无成果,野狐丸与它的大军也许以第六感发现「死神」即将来临,不知道躲去哪里。 「是吗……」 夏季野营的经验告诉我,单靠乾粮与山中采猎,露宿一个星期实在很辛苦,他们或许选择先回町上养精蓄锐;可是我觉得虎头蛇尾,半途而废,不是乾先生他们的风格。 「好了,回去吧。烟火画大赛要开始喽。」 烟火画大赛就是用咒力调整烟火,看谁能在夜空中画出最美妙的光图。每年都由町里咒力最强的人上台挑战,接受观众喝采,这也是夏祭的重要活动。 「嗯……」 我至今仍不知道当时为何回头,但好像有人操纵我这么做。背脊宛如浸在冰水般一阵冷颤,我受到冲击似地吓得伫立在地。 「早季,怎么了?」觉察觉我不太对劲,开口询问。 「那里!」我举起颤抖的手,指向运河水面。 「那里怎么了?我什么也没看到啊。」 我仅捕捉到一瞬间,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就站在那里!真理亚,守,还有无脸少年……」 三人就站在阴暗的运河水面,彷佛从另一个世界看顾我们,地府人间在此交会。 「早季。」 觉紧抱著我。 「……我的心情也一样,就算真理亚他们的鬼魂现身,也要见他们一面。可是……」 「相信我,真的不是我多心!」 「我相信你一定看见了。早季在参加夏祭前,不就觉得会见到真理亚他们?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怎么会?」 「看你穿的浴衣,一片深蓝,连我都比你花俏了。」 觉没有特别选跟我相同的浴衣,但也是深蓝条纹。 「我接你的时候,你穿得好像要参加丧礼。」 被他说中,我默不吭声。 「没关系,早季不就想见真理亚他们?这也是理所当然,你的思念太强,所以才在水面投射出影像。」 「……嗯。」 只能这么想了。但我心中还有一点无法释怀,三人在水面上的幻影或许真是我不自觉的投射,但从祭典广场跑到这里的女孩又是怎么来的? 我们静静地拥抱好一阵子,觉在等我冷静下来。不知多久,我缓缓睁开眼睛。他的背后就是祭典会场,篝火还点著,路上人烟稀少,想必大家都聚在广场准备欣赏烟火。 不对,那些怪物还在送酒。那些戴著面具的小怪物,一定是小朋友扮的。 我完全没有任何危机感,直到一名男子喝了一口酒,突然昏倒在路上。 「觉!」我惊声尖叫,怪物们立刻一溜烟逃开。 「早季,怎么了?」 觉一定以为我精神失常,把我抱得更紧。 「不对!放手!有人倒下去了,在那里!」 觉总算因为我的话回头,他倒抽一口气。 「怎么回事?」 「他刚才喝了怪物分的酒……」 我们跑到倒下的男子身边,他刚才口吐白沫,痛苦挣扎,现在毫无动静。 觉闻闻男子的嘴角然后说:「死了……不是生病,是中毒。」 「毒?谁敢这么……」 「你刚刚说小朋友怪物?」 「嗯。」 觉的表情让我看了也跟著害怕起来。 「人类绝对不会这么做,那些家伙是化鼠。」 「化鼠?不可能,它们一旦公然反抗人类,就会瞬间被杀光啊!」 「它们就是知道早晚会被杀光才背水一战吧。」 「所以是盐屋虻它们……?」 我想起野狐丸,它的鼻子不断谨慎地嗅著周遭气味,小圆眼闪烁著策士的光芒。 「走吧!我们去警告大家!」 我们刚起跑,烟火已经升空,一发、两发、三发,闪烁的火花扭转成漩涡状,像水车般旋转,接著形成目眩神迷的复杂图样。 广场传来欢呼声,花火画大赛开始了。这下无论怎么大喊也没人听得见。我从没这么渴望自己能像真理亚一样飞上天空,但如果当时真的飞上天,我们的性命应该早就画下句点。 突然,大地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不是向上的烟火声,是要毁灭一切的爆响。接著是众人的哀号。 觉抓著我的肩膀把我拉回去。 「快逃!」 「可是……可是要警告他们!」 「太晚了!总攻击开始了!就算现在赶去也无能为力啊!」 我想抗拒觉的冷静判断,但还是忍不住后退。 「大家都在广场上……」 「没事,那里咒力高手云集,不可能被化鼠干掉。」 这句话让我安心下来。毕竟广场上有那么多能用咒力的人,不可能轻易被原始武器打败。但我边逃边感到不对劲,背对广场逃了一百公尺左右,我意识到天空有异,抬头一看无数箭矢破空而过,但无论怎么拚命看都只见到模糊轮廓,看来箭矢都涂成黑色。接著,数百只火绳枪同时齐射,怒吼与哀嚎彼此交错,后者逐渐压过前者,我不禁蹲下来摀住耳朵。 化鼠正在杀町里的人……一切宛如泡沫幻影。 「站起来!快逃吧!」觉拉著我的手,硬把我拉起来。 这时,我们前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还有金属的碰撞声响,一支大队正悄悄靠近。 是化鼠……我吓得全身僵硬,觉用食指抵住嘴唇,作势要我趴下。 来了,比想像中多,约有两、三百只。它们在整条路上散开,压低身子小心前进。 多亏两方面的好运气,我们才没被化鼠发现。第一个,我们身处下风处,要不然化鼠的鼻子跟狗一样灵,肯定马上会发现我们;第二,我们都穿著深蓝色浴衣隐身在黑夜,一时被看见也不会即刻发现是人类。 这些微的差池,也要了它们的命。 化鼠部队中央的一只士兵,浑身燃起刺眼的火焰。 它发出哀嚎,痛苦挣扎,火光照亮呆愣在它身边的其他士兵。 「去死吧!」觉怒吼一声。 化鼠们的头部像一串鞭炮接连炸开,不到十秒,两百多只士兵炸成熟透的石榴,其他化鼠吓得无法动弹,别说反击,连逃都忘了逃。 「这些混帐!」 觉狠狠捣碎化鼠的尸体,鲜血飞溅,肉烂骨碎。 「够了!住手!」我起身制止觉。 「这些下贱的蛆……竟敢杀人类!」觉似乎听不见我的话。 我想起以前受到土蜘蛛攻击的时候,觉一度陷入这种情况。我俩当时在地洞不断徘徊,好不容易取回被封印的咒力,返回地面开始反击……觉只是十二岁的少年,模样却如恶鬼,吓得我背脊发凉。如今夜色中看不清觉的神情,但想必与当时一样,混杂无法控制的怒火,以及嗜血的狂乱…… 「它们已经死了!在这里待太久才危险啊!」 觉总算冷静下来。 「说得对,先逃吧。」 走了两三步,觉又停下来。 「怎么了?」 「我刚刚杀的部队,跟攻击广场的部队应该不同,它们打算包抄逃出广场的人,但这数量充其量只是先锋队,后面应该有后卫。逃往这里也许会遇到化鼠。虽然危险,我们还是回广场。」 「可是……」 「不用怕,或许有人因为偷袭而牺牲,可是人类不可能乖乖挨打,现在局势应该逆转了。」 觉猜得一点也没错。 化鼠的战术是闪电夜袭,求的是心理战。 首先由扮成怪物的部队混入祭典发放普通的酒,在攻击前才换成毒酒,零星人类中毒死亡就会引发混乱。接著在发射烟火的同时,引爆安装在关键位置的炸弹,造成大范围恐慌。群众避难时,再趁机从远处射出大量黑箭,制造更多牺牲者,企图造成意外。一旦群众拥挤起来就更难以发动咒力,这时就用数百支火绳枪扫射,一扫而空。 野狐丸的计画到中盘都算顺利,但最后被两名最接近神的人打断逆转。 约两百多人在化鼠的波段攻击中牺牲,两千多名群众立刻陷入恐慌,但有一个人在空中画出图示,要大家保持冷静。这人并没使用烟火就在空中写出发亮的文字,往后没有任何人成功重现,也没人知道其中玄机。 「停住」。 两千名群众按照指示聚成直径十六公尺左右的小圆圈,为了避免咒力互相干涉,所有人都封住咒力。大家如此有条不紊地反应,来自对镝木肆星先生一个人的深深信任。他也不负众望地创造出只会出现在童话中的魔法阵,直径十六公尺,弹开所有攻击。无论黑箭或火绳枪的子弹都被看不见的半圆形屏障档开。 我们回到广场,看见镝木肆星先生连快到肉眼都看不见的物体都抵挡得住,只能惊叹连连。 化鼠军团的进击化为乌有,呆站原地。 此时,日野光风先生挪动著肥胖的身躯上前。 「嘻嘻嘻嘻嘻嘻嘻,糟呀糟,束手无策喽!」 他用团扇拍打自己的光头,哼著节奏怪异的歌。 「装神弄鬼的坏化鼠,怎么办才好?拔它的舌来翻个圈,太阳底下晒乾好!反抗人的坏化鼠,狠狠罚它好不好?一只只来碎骨碾肉,叠个三次做麻糬!」 群众拍手欢呼,每人都希望用最残忍的手段报仇,日野光风先生举起单手呼应大家,接著转头看向化鼠,登时整个人变了一个样。他肥脸上的眯眯眼猛然瞪得像乒乓球般突出,发出惊悚的叫声。 「杀──人的坏化鼠,怎么办才好──?」 他的独脚戏还没唱完,竟然用化鼠语高喊起来,或许想将刚才的话翻译给化鼠听。罗汉般的壮汉抖著脸颊发出超音波般的高亢声音,如果不是情况危急,这幅景像应该非常滑稽。此时,觉注意到一件事,开口低语。 「上风……不会吧!」 「怎么了?」 「我一直觉得奇怪,它们从下风处来才闻得到我们的味道,为什么刚刚来自上风处?如果是这样……危险了!」 觉对著日野光风先生大喊: 「毒气!小心!他们打算从上风处放毒气!」 日野光风先生对著我们瞪大眼睛,接著笑嘻嘻地点头。 「这样啊,小弟弟,多谢喽。原来如此啊,看来它们也不蠢哦。」 这时,我们马上闻到怪味,这不是土蜘蛛用过的硫磺,而是连眼睛都感到刺痛的恶臭。这才是真正的目的,我再次因为野狐丸的奸诈感到毛骨悚然,它随时都在推敲,制订出两重、三重的计谋,而且打从一开始就预料到偷袭战术不可能完全成功。 它同时也知道,没人猜得到这招把同伴都牵连在内的冷血毒气攻击。 5. 劫火(3) 我们屏气凝神地看著日野光风先生与镝木肆星先生这两位极优秀的咒力使用者,如何应付这阵毒气。但什么都没发生,日野光风先生的眼珠不知何时恢复原状,他似乎在大吼之后感到疲倦,拿著团扇搧风,镝木肆星先生事不关己般地盘起双臂,动也不动。 「风向……」最先发现的是觉。 风戛然骤止,恶臭几乎消失无踪。不对,风又吹了,虽然不大,但感觉得到。这阵风向和刚刚相反,而且从微风渐渐增强到强风。 「真不敢相信……竟然反转风向……」 我低声赞叹,无论是谁做的,我都见证不可能的奇迹。 「真的,我这辈子大概都办不到吧。」 觉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夏季野营受到土蜘蛛的毒气攻击时引发过龙卷风,将滞留在鼠窝上空的毒气一扫而空,但须趁现场本来就没风、风向变化不定,抑或局部吹著微风才办得到。 地球一旦入夜,风会从山地吹往平地,再从平地吹往海面,虽然风速非常缓慢,但要反转大气循环的巨大气流需要难以想像的蛮力。我们根本不知道要模拟什么意象才办得到这种事。 原本位于上风处的化鼠毒气军团依然不见身影,但哀嚎四起,兵荒马乱。这也难怪,毕竟风向反转,毒气都飘回自己眼前。 「呜呼呼呼呼呼呼呼!」日野光风先生发出恶心的笑声,「肤浅肤浅,但肤浅要有限度,你们真以为这种苟且招术,杀得了我等神中之神?」 他的光头像烫过的章鱼一般红通通,不断摇著团扇,肥厚双唇挤出淫笑,好像要伸出舌头舔一口。 「好──玩啦好玩啦。肤浅的化鼠弟弟,究竟怎么打算呀?咿嘻嘻嘻嘻嘻嘻……看看,我来玩点骑马打仗。」 第一批偷袭的化鼠应该有四、五千只,它们吓得呆站在日野光风先生前,突然一半化鼠如机械般做出整齐划一的动作,列成一队。我以为它们准备发动突击,可是状况不对,重新列队的化鼠动也不动,宛如蜡像。另一方面,原来队伍中的士兵手足无措,长枪直指列队友军,而非人类。 「镝木仔,如何?要不要一把?」日野光风先生发出尖啸怪声:「选你喜欢的!」 「不了。」镝木肆星先生盘著双臂摇摇头。 「嗯──真可惜,一个人玩不够爽快,但也没辙。那,就开始呗!」 日野光风先生大吸一口气,接著拍响双手,响亮的嗓音回荡在广场上。 「啊──咿啊咿啊咿啊咿啊咿!」 他打著拍子,眼珠再度凸出,吼得震天价响。 「啊──呀,哎!撒!撒!」 排列成队的化鼠突然全冲往原本队上的同伴。 「怎、怎么可能办得到这种事……?」觉目瞪口呆。 用咒力操作目标生物的大脑是难如登天的技术,光是引发愤怒、恐惧等强烈情绪都相当困难了,遑论控制目标进行复杂动作,需要配合目标大脑以重建意象,这不仅需要超凡的想像力,还要有超群的注意力。而且,日野光风先生虽然只操纵一半化鼠,但至少两千多只,同时操纵这么多高等生物的大脑非常人所能及,他的本事可比神明,这并非夸大其辞的说法。 受到咒力操纵的化鼠宛如发条玩具,它们以惊人速度冲上前挥刀舞枪,另一边拚命应战,但见到原本的伙伴中邪一般杀过来,想必惶恐无比。我想起觉曾经用相同的战术,操纵化鼠的尸体,成功让迷信的土蜘蛛士兵陷入恐慌,虽然技术等级天差地别,但心理效果差不多。 「一杀一杀又一杀,满天都是脑袋瓜,没毛老鼠吱吱叫,口吐白沫真好笑,一杀一杀再一杀,满天都是脑袋瓜!」 日野光风先生从鼓架上挪来太鼓,高声唱著乱七八糟的诡异歌曲,大批化鼠顺著节奏挥舞大刀,鲜血四溅,断头丧命,惨绝人寰。 「啊……」 觉看化鼠自相残杀看得入迷,突然发出声。 「怎么了?」 「被操纵的化鼠那边,有些化鼠动作都一样……」 日野光风先生大老远就听见觉的声音,对著我们吐舌,加上那一双凸眼真是恶心至极。 「哎呀呀,糟糕糟糕,失手喽。偷懒被人抓包啦?」 这时,若是观察被操纵的化鼠会发现很多动作相同,有些用刺枪不断戳往空气。动作模式也许总共十种。 「本来想让每只都做不一样的动作,不过这么多只真麻烦。更何况还喝了御神酒……」 他闲聊时,被操纵的化鼠依然持续活动。 「呜嘻嘻嘻,一边吓得慌,一边不要命,光靠这胡乱操作,也好分输赢啦。不过要是以为我光风只有这点本领,那就不舒畅了。来来,我再赏你们几鞭!」 被操纵的化鼠突然加快好几倍速度,超过身体负担,即使肩膀手腕都脱臼了,仍在疯狂突击。 「咿嘻嘻嘻嘻嘻嘻……!」 日野光风先生的尖笑,回荡在腥风血雨的广场上。 我们陶醉地欣赏残忍的屠杀秀,完全卸下心防,原本对化鼠的狂怒与憎恨在放松之后转为亢奋,这也是造成心理异常的原因之一。 我不敢相信,但野狐丸也许真料到这一步,否则皆下来发生的事情不会这么凑巧。当原本两千多只化鼠兵剩下三分之一,胜负就要分晓,说时迟那时快,附近传来轰然巨响。那是连珠炮般十几发的枪响,以及天摇地动般的爆炸声。 当时我无法掌握发生什么事,或许在场所有人也是如此。但我们在之后收集生还者的证词,交互补足,总算还原真相。原来有几只化鼠目睹同胞被屠杀,静静等待机会,同时开枪,目标正是日野光风先生与镝木肆星先生。 我们傻傻以为化鼠打算杀一个算一个,就算被全部消灭也要做困兽之斗,至少在人类心中留下剧痛的爪痕。但野狐丸打从一开始就想要赢,要赢下这场战争,战略目标就是夺取日野光风先生与镝木肆星先生的性命。 飞来的子弹中,三发命中日野光风先生,一发打穿他肥厚的胸膛,他缓缓跌坐在地。 同时四名枪手不畏自相残杀,迅速散开后从四个方位对镝木肆星先生开枪,硝烟几乎遮蔽镝木肆星先生的身影。两只化鼠眼见机不可失冲上前去,它们身上绑满大量火药与铁蒺藜,一贴上去就引爆。 为什么化鼠能倏然现身,好像从天而降?每个人应该都有相同疑问,答案其实很简单。它们一开始就在附近,在镝木肆星先生守著的直径十六公尺的群众圈里。 每个人见到身边突然冲出拿火绳枪的化鼠,一定都目瞪口呆,它们怎么看都像人类。但进一步审视还是有破绽,它们脸型很像人类,但没有头发、眉毛与睫毛,皮肤像漂过般苍白,又有百岁人瑞的皱纹,而且嘴唇噘突,露出一点黄色门牙。 土蜘蛛鼠窝的女王曾经控制子宫孕育过程,创造出气球狗、丛叶兵之类的畸形怪物。按照此法,造出很像人类的「拟人」也不奇怪。 「拟人」的拟态有两个效果。第一就是可以潜入群众中,一般人看到陌生人,难免投以异样眼光,还可能被看穿,但化鼠发动偷袭,让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向外侧环境,因此没人发现异类混入。另一个效果就发挥在狙击的当下。如果枪手有化鼠的外表,应该会瞬间被某人用咒力排除,可是人们在夜晚从远处见到与人相似的拟人,攻击抑制会自然发动,无法马上使用咒力,镝木肆星先生也不例外。我们心想,无论多么厉害的高手,在拟人的枪击与自杀炸弹攻击之下想必会没命。 但不知怎么的,爆炸并不完整,当火药烟散去时,镝木肆星先生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他左右两边各有一颗奇妙圆球,如直径两、三公尺的透明泡沫,火焰与烟硝在里面不停打转。原来镝木肆星先生用咒力完美封住两组自杀炸弹,一如觉以前控制住气球狗的自爆,但他封得完美无瑕。 镝木肆星先生看著趴倒在地的日野光风先生,沉默不语,似乎燃起熊熊的怒火。 「我来收拾它们,请各位别用咒力。」稳重的语气反而让他更有气势。 镝木肆星先生拿下他戴整天的墨镜。 众人大吃一惊,几乎没人看过镝木肆星先生的真面目。 他的眼睛又大又宽,清透澄澈,五官俊挺,如果没有诡异的眼球,算得上美男子。镝木肆星先生两只眼睛各两个瞳孔,一共四个,在暗夜中闪著琥珀色的光芒,据说这是镝木家代代相传的特殊遗传,是凡人望尘莫及的咒力证明。 【录入注:一只眼睛两只瞳孔也代表皇帝相,据说我国的仓颉、姚重华、颜回、项羽等人生来就有双瞳。】 肆星是由「四星」改成的讳字,「肆」字还有「杀」的意思。 「下三滥。」 他低声呢喃,封住爆炸的透明球裂出洞,被咒力抑制的能量一口气喷发,冲向剩下的两只拟人。拟人被包含著铁蒺藜的超高速气流撞上,上半身被刨开,留下半身倒地。 镝木肆星先生恐怖的双眼望向群众,大家吓得全身僵硬,吭都不敢吭一声。突然十几个人从两千人中飘起来,好像被隐形手臂腾空拉起,观察它们踢跃挣扎的样子,发现全是拟人。 「你们以为拟态骗得过我的眼睛?」 拟人如被巨大的弹珠机用惊人气势弹到夜空的另一端,步上超音速的黄泉路。 「危险!」我不禁大喊一声,因为在互相残杀中存活下来的化鼠兵使出仅剩的火枪弓箭,从镝木肆星先生的背后发动最后攻击。 但镝木肆星先生头也不回。 数不清的箭矢枪弹迫近镝木肆星先生,但速度愈来愈慢,空气骤然凝滞,最后全停住不动。 镝木肆星先生缓缓回头,四个瞳孔射出的视线越过停在半空中的箭矢与枪弹,注视化鼠。 霎时,残存的六百多只化鼠全身发出教人目盲的强光,蒸发殆尽,四周扬起滚烫的水蒸气往我们迎面扑来,如果晚一秒用咒力护住脸,应该会严重烫伤。 镝木肆星先生缓缓走到趴倒在地的日野光风先生旁,定在他身后的箭矢与枪弹接连落下。 「光风,振作点。」 镝木肆星先生抱起日野光风先生,对方勉强睁眼,口吐鲜血。 「我……怎么可能被这、这群下贱的鼠辈给……」 「抱歉,我太大意,没顾好后方。」 日野光风先生似乎听不见了。 「为何,神天之子,肉体……如此脆弱……」 觉与我跑上前,想看看帮得上什么忙,但镝木肆星先生只是对我们摇摇头。 「我心中的……艺术家……要断气了……何等,遗憾……」 日野光风先生不断呢喃。 「美的……残像……」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剎那间,空中浮现明亮影像,是一名女子,我看得神魂颠倒。纤细的少女一丝不挂地站在夕阳下的草原里著我们微笑,这是我这辈子看过最美的景象。 正在想那女子是谁的时候,影像渐渐失去亮度,消融在黑暗中。 号称咒力霸主的日野光风先生,遗憾地结束了一生。 镝木肆星先生为他阖眼,然后起身。 「各位请冷静,目前危机已解除,在场可有安全保障会议的议员?」 人群中出现动静,第一个跌跌撞撞走出来的是卫生所的金子所长,笼罩在夜色中的脸色明显铁青,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我发现父母健在,总算放下心中大石,虽然我相信他们平安无事,但亲眼确认这项事实还是让我红了眼眶,忍不住跑上前紧紧抱住他们。 富子女士也冷静地跟在爸妈身后走出来。 「光风呢?」 「去世了。」镝木肆星先生回答。 「这样啊……与这件事有任何牵扯的化鼠都要消灭得一只不剩。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当然。」 「想不到竟然真的会发生这种事。」富子女士的语气相当沉重。 「那只名叫野狐丸的化鼠竟能拟出如此多重的攻击计谋,智力不容小觑。光风虽有一身好本事,却看轻对手,命丧黄泉。你明白吧?」 「明白,但请别担心,任何攻击对我都没有用处。」 「也是,你的视野广达三百六十度,没任何死角或盲点,连遮蔽物都看得透,反应速度又远超过正常人的神经细胞极限,就连我也想不到要怎么打倒你……但我就是觉得心头烦躁。」 此时,包含我爸妈在内,安全保障委员会的议员开始收拾残局,担任町长的爸爸率先迅速下达指令。 「受伤需要治疗的人,请往这里,现场有医生或护士吗?」 我发现有个人不见踪影,于是去问富子女士。 「请问,鸟饲宏美女士呢?」 富子女士脸色沉了一些,缓缓摇头。 「咦?」 「她这个人最爱担心,也最谨慎,可惜头部中弹,当场死亡,真的很遗憾。回想起来,就宏美一个人在安全保障会议上坚持夏祭应该要延期,没想到……」 富子女士的语气低沉,毫无起伏。 「自从碰到恶鬼k之后,我未曾像今天这么憎恨过任何人。可恨的化鼠野狐丸必定要受到报应,我向你保证,要在没有任何生物体会过的痛苦之中,缓缓夺去它的性命。」 富子女士露出一丝坚强的笑容,接著召集伦理委员会的成员进行讨论。 此时,镝木肆星先生对著没受伤的群众喊话。 「各位,请回想起紧急状况的演练内容,立刻确认当时的五人小组是否健在。不满五人的小组,请与其他小组合并,千万不可低于五人……最先凑齐的小组请在町上巡逻,铲除剩下的化鼠,无论化鼠是否属于效忠人类的鼠窝或摇尾乞怜,都不要有任何犹豫,见到就杀。请迅速确实破坏心脏,或者折断颈椎。并随时确保五人同行,确认前后左右,绝不可形成死角,同时多加注意上空与脚底下。」 觉拉起我的手说,「走吧。」 「啊?」 「我们全人班那时的分组不是还算数吗?虽然当时有五个人,但现在剩两个,所以要跟其他不满五人的组合并啊。」 「嗯,可是……你有什么打算?」 「还不知道,不过我很担心。」觉不再多说。 我们很快就找到三个人的组,并在觉的提议下合并。三人都是锻冶工房的工匠,领队是姓藤田的老先生,接著是三十出头、町上消防团成员之一的仓持,最后是比我大两三岁的冈野小姐,他们原本是相同工房的同事小组,其中一个住院没参加庆典,另一个中了化鼠的毒箭丧命,三人都非常伤心和愤怒。仓持摆明要找化鼠报仇,冈野一直为今晚被攻击丧命的同伴伤心落泪。我们担心另一个还在住院的同伴,决定前往医院。 「早季,要小心哦。」 我对妈妈说要出发巡逻,妈妈抱了我好几次,热泪盈眶地送我离开。 「你听好,就算五人都有咒力,分散还是很危险,绝对要紧紧靠在一起,懂吗?」 爸爸反覆叮咛,有点啰嗦。 「我知道,没问题的。」 我的回答强而有力,但心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不祥之感,不断扩散。 神栖66町只有一家医院有病床,在离町中心有段距离的黄金乡,四周都是水田,绿叶中正结出稻穗。我们搭乘小船航行在阴暗的水道,大家都想尽快抵达目的地,但须缓缓前进,确保安全,教人心焦。毕竟离日出还有段时间,必须提防化鼠的埋伏,我们操纵一艘无人搭乘的小船在前面航行当诱饵,但不能保证对方上钩。 「哎,觉,你为什么说很担心?可以说理由了吧?」 「嗯……总觉得哪里不太合理。」 「比方说呢?」 「首先,野狐丸为什么要打这场没有胜算的仗?你不也知道它的个性吗?它没有充分胜算是不可能赌一把的。」 「你们跟野狐丸很熟?」 在船舷戒备的藤田先生,起身到我们身边。 「是啊,偶然碰上的。当时他的名字还是史奎拉。」 觉简单说明夏季野营的经过。 「原来如此,听来就是个奸诈狡猾的家伙,不过接下来无论风往哪边吹,化鼠那边都不可能有胜算。今晚的偷袭就是它们全部的筹码了。」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觉欲言又止,「刚才我们在通往庆典广场的路上,又碰到另一队化鼠攻击,只是那一队被我收拾了。」 「哦哦,干得好啊。」 「是啊,不过我看了那些化鼠尸体的刺青,发现不是盐屋虻的士兵。」 「咦?是吗?」 我感到错愕,明明自己才是管理化鼠的专员,却一时没注意到这小细节,实在遗憾。 「它们额头上刺了『别』字,那是食蛛蜂鼠窝的符号。」 「食蛛蜂?不就是最先被盐屋虻攻击的鼠窝吗?为什么投靠了盐屋虻?」操纵小船的仓持听见我们对话,连忙插嘴询问。已经许多人听说食蛛蜂化鼠遇袭的经过了。 「是啊,所以我想不透,为什么食蛛蜂鼠窝会想投靠敌营呢?」 「嗯……你的推论是?」藤田先生问。 「我想食蛛蜂鼠窝认为盐屋虻阵营一定会赢,为了生存才大胆背叛虎头蜂。」 「所以你觉得它们有胜算?想太多了吧,虽然好像有点道理就是了……」 藤田先生笑著摇摇头。 「可是我还担心另外一件事,盐屋虻阵营让虎头蜂全军覆没,但奇狼丸是身经百战的猛将,麾下又有号称最强的化鼠军团,为什么会被这么简单打败呢?今天晚上偷袭的这些手段,在化鼠交战上应该没什么帮助吧?」 藤田先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所以,它们手上还有王牌?」我问觉。 「目前还不知道王牌是什么,说不定是你妈说过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觉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说,「但是,镝木肆星先生当时也说……」 他说消灭虎头蜂军团的,一定是有咒力的人类。 「嗯。」 觉用眼神告诉我别多说,如果其他三个人听了,肯定更加慌乱。 「……好吧,它们或许真有比弓箭及火枪更强的武器,我们还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藤田先生谨慎地说。 「胡说八道,不管它们有什么武器都不可能赢过咒力,我们先发制人就没问题了吧?」仓持不耐烦地说,「而且现在情况危急,就算它们躲起来,我们把整栋建筑砸烂就好。不把化鼠杀个精光,怎咽得下这口气!」 「我懂你的心情,不过还是冷静一点,它们可是有万全的准备才来挑战,粗心大意会吃亏啊。」藤田先生告诫他。 「好好,我知道啦。」 仓持没好气地回答,但船只稍微摇晃动一下,显示他心中动摇。 这时,安静聆听的冈野突然抬起头说: 「我……我也想杀光光那些邪恶的生物,可是我更担心在医院的大内。」 「也是,不过别担心,医院有五、六十个人,就算有病在身,还是能使用咒力,不可能被化鼠轻易摆平。」藤田先生鼓励她。 「是啊……一定没事。」冈野自言自语。 「没事,别担心。」我搭著冈野的肩,发现她微微发抖,便温柔地拍拍她,安抚她。大内或许是冈野的恋人,这让我想起自己也曾经这么安慰真理亚,不禁悲从中来。 诱饵船与我们的小船先后抵达码头,虽然有条小水道直通医院门口,但两旁都是水田,化鼠可能隐身在稻梗或泥浆中,直接穿过实在太危险。 「大家看那边。」 觉指著三层楼的木造医院,那边一盏灯都没点起来,鸦雀无声,门口笼罩在深邃的黑影中,但正门似乎大开,仔细一看四周几块木板被掀起。 「怎么搞的?门坏了吗?」 「对啊,好像破了个大洞。」 「怎么会!」 冈野差点尖叫出声,藤田先生连忙摀住她的嘴。 「嘘……没事,不管发生什么事,大家应该早就逃难了。我们先调查医院里面。」 两艘小船无声无息前进,我、觉与藤田先生紧盯左右两边的水田,现在随时可能被化鼠偷袭,我的心跳声大到连旁人都听得见,手心满是汗水,不时用浴衣擦乾。 两艘小船漂到医院正前方,大门果然被整个挖空,出现直径两公尺左右的圆形大洞。 「如果这是化鼠干的,怎么挖得出这种洞呢?又没有火药味。」 藤田先生百思不解,四处嗅闻。 「这种事情随便啦!快点进去吧!」仓持从小船中起身。 「等等,你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啊。」 藤田先生好意劝阻,但仓持已经下船。 我们无言地看著他的背影离去,他可不是镝木肆星先生,这时被偷袭必死无疑。 不过四周依然鸦雀无声,仓持大步往前,探头瞧往大门的洞里。 「……一个人也没有。到处都是树枝,好像是用大树干把门撞破。」 仓持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响亮。 「早季,你不觉得有点怪吗?」觉在我耳边紧张地说。 「怎么了?」 「未免太安静了吧?」 「这么说也没错……」话说到一半,我惊觉周围连虫鸣都没有,怪了,这个季节的水田里应该会有震耳欲聋的蛙鸣。 「……难道化鼠就躲在附近?」 「对,而且数量应该不少。」 「怎么办?」 觉招来藤田先生与冈野,说明状况。 「……它们应该在等我们所有人都下船,趁我们毫无防备的时候发动总攻击。」 「那我们要不要先动手?」 「当然,不过如果现在动手,仓持就会变成唯一目标了。」 「快点叫他回来!」冈野颤抖地呻吟。 「不行,这么一来它们就知道我们发现埋伏,乱枪打鸟反而更难应付,仓持也很难全身而退。」 「那该怎么办?」我问。 「等仓持从大洞走进医院,进到掩蔽物里,我们就先发制人,歼灭它们。」 仓持在黑暗的大洞前犹豫不决,建筑内部比外面更暗,要是点起火把反而更危险。 「喂──你们在干什么?怎么不过来啊?」他焦躁地回头看著我们大喊。 「马上就去,请你先等一下,我们观察一下附近情况。」觉回答。 「啧,怎么,你们怕啦?」仓持不屑地说,然后下定决心走进洞中,消失踪影。 在那个瞬间,觉一个手势,我们各自对准一块区域发动咒力。 水田里的稻子,全扬起连天空都会被烧尽的熊熊烈火。 头两、三秒什么都没发生,我们以为自己多心,下一秒,伏兵一口气从水田的泥浆里窜出来,数量应该有好几百只;它们掏出藏在稻田里的武器,知道再也瞒不下去,弓箭与火枪全部齐发。不过从埋伏被发现的时点开始,化鼠们已经居于下风。 燃烧的稻梗照亮了敌军的位置,习惯黑暗的它们反而一时眼花撩乱。箭矢枪弹大多从我们头顶上掠过,仅有几发打中船身。 另一方面,我们四人在水田起火后不再有后顾之忧,开始发动无情攻击。大家内心充满恐惧、愤怒与仇恨,纷纷创造出割喉、敲碎头骨、折断腰椎、捏烂心脏的残忍意象,空间不时发出咒力互相干涉的虹彩闪光,但没人在意。我们彻底投身杀戮中,脑中充斥唯一执念,要杀得它们片甲不留。 即将迎接秋收的水田满是稻穗的爆炸声与化鼠的垂死哀嚎,血染成鬼哭神号的地狱。 「够了!大家住手!」 过了十分钟以上,觉大声制止我们,田里的稻穗几乎被烧个精光,敌人没再反击。 「杀光了吗……?」藤田先生激动不已,挺起身子问。 「是啊,敌军应该全死光了。」觉回答。 当火焰自然熄灭在水田的水里,四周又恢复一片黑暗,空气中充满焦肉的恶臭。 「我……我竟然……」冈野话声一顿,从船舷探出头呕吐。 「这也没办法,冈野你放松点,本来就没人想做这种事,就算要杀的是化鼠也一样啊。」 我抚著冈野的后背安慰她。 藤田先生也反覆喃喃自语著:「放轻松,没事没事……」接著像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向仓持大喊: 「喂!仓持!你怎么啦?没事吧?」 但等半天,都没有回应。 「怎么了?」藤田先生疑惑地问。 「不知道,希望别被流弹波及。」 「应该没有化鼠了吧?是不是去看看比较好?」 「也是,不过可能还有同伙躲在医院里?」 「嗯……也对,那该怎么办才好?」 藤田先生在出发的时候还是领队,现在完全靠觉指点,而他本人应该觉得是以长辈身分徵询年轻人的意见吧。 「我去。」 「真的?你行吗?」 「觉!你在说什么啊!」我不禁大喊。 「没事啦。伏兵已经全军覆没,不会再被谁从背后偷袭了。」 「话是没错,不过……」 「你们就掩护我吧。」 觉默默下船,脚步沉稳地走向医院玄关,谨慎地检视大洞周围状况,然后回过头。 「仓持他不在这里,可能到更里面去了。」 「这样啊,你能不能看得更仔细点?」 藤田先生轻声细语地要觉深入险境,这令我火气上冲,绝对不能坐视有人要让觉涉险。 「不行,我们要叫支援来!一个人走进建筑物太危险了。」 「可是大家现在都很危险吧?找人支援应该也找不到。」藤田先生像在告诫我。 「请不要躲在安全的地方说这种不负责的话!那你要不要自己进去看看?」 我一步也不肯让,藤田先生只能摸摸鼻子放弃。 「觉!千万不能往里面去!」 觉有点犹豫,最后还是不情愿地回头。 「可是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啊,早季。」 「你死了就有完了吗?」 我的口气一定很凶悍,觉也被我震慑住。 「也不是啦……」 因为好奇心就忘了分寸,简直跟十二岁的时候一样,毫无长进。 「唔……好啦好啦,渡边说的也有道理。」藤田先生打起圆场,「那我们破坏掉医院好了,反正也没别的方法,就算里面有化鼠也会……」 「组长!你在胡说什么啊!」这次竟然换冈野大吼大叫,「里面说不定还有生还者吧!大内也在,仓持也在,你竟然说要破坏医院……是打算牺牲所有人吗!」 「怎么会,我根本没那个意思……只是想说一点一点慢慢拆掉建筑物……」藤田先生畏缩起来。 「啊,看,看那边!」我抬头看三楼窗户大喊,因为里面闪著微微光线。 「是什么东西在发光啊?」 觉同时发现光线。光很微弱,不时闪烁,但在我们刚来医院时并没有这道光线。不过若是在焚烧水田的期间发光,我们应该也看不见。 「里面有人……」觉又往医院走,「那不是萤火虫,是咒力创造的光。」 虽然我没用咒力做过鬼火的经验,但觉是光线专家,说出口就是特别有说服力。 「应该是有人在求救,我们非去不可。」 「这也可能是陷阱吧?如果能用咒力发光,直接开窗求救不是更好?」 觉摇头否定我的反驳,「这说不准,或许里面的人身负重伤,动弹不得,总之我进去看看,不管里面是谁都不该见死不救吧?」 这次觉应该下定了决心,我也挡不住。 「好吧,那我也去。」 「不要吧,早季还是……」 「如果觉只有一个人,谁从背后偷袭不就没辙了?」 我下了船,脚上还穿著木屐,有点摇摇晃晃。 「我也要去。」冈野的声音很细,但很坚决,「三个人应该更安全吧。」 「呃……太多人去反而更危险也说不定……」藤田先生故意大声感叹,但没人理他。 「我要去,一定要确认大内跟仓持平安无事。」冈野下船,跟上我和觉。 「好,那我在这把风,所有人都去实在太危险了。如果你们碰到什么事,记得大声呼救。」 任谁听了都知道这是懦弱的藉口,但就战术上或许是正确答案。最后藤田先生独自留在船上,我们三人探索医院。觉、我以及冈野三人依序穿过圆洞进到医院一楼。仓持说的没错,地板上满是破碎的木片。 我们各自捡起木棒或木板点火做成火把,火光可能让对方发现我们,但不靠光线连前进都有问题。 一楼是大厅,右边有挂号台,正面是通往二楼的左右两道楼梯,原本应该先调查一楼全部房间再往上爬,但现在须尽快赶往三楼,如果求救的人受伤了,须立刻进行抢救。 觉带头上楼梯。因为平时都用咒力运送病患,楼梯设计不良,我注意左右两边,冈野注意后方,脚上木屐踩得木地板嘎吱作响,相当刺耳。 「仓持跑到哪里了?」 冈野受不了沉默地低声呢喃,我和觉连安慰的回答都想不出来,默不作声。二楼到三楼时,气氛更是难以忍受的紧绷,毕竟仓持下落不明,里面肯定有什么古怪。 带头的觉在进入三楼走廊前,停下脚步。 「怎么了?」我尽力压低声音问。 「刚才的光就在走廊右手边,照在窗户上。」觉低声回答。 「早季,冈野,你们让火把飘到前面去。」 我们两个照办,两支火把飘在半空中,缓缓沿著楼梯前进,照亮三楼走廊。 「还不现身吗?」觉开始集中精神,走廊中段附近忽然凭空浮现一个发光方块,方块正对著我们,原来是觉做的镜子。他逐渐改变镜子的角度。 火把的光线照出走廊的右手边,没人,不对,有人倒在地上,但动也不动,似乎死了。 觉接著翻转镜子,照出走廊的左手边。 有了。四只化鼠茫然地伫立在地,透过镜子直盯著我们,其中一只急忙吹出吹箭,细箭穿过觉做的镜子,飞往右手边。 「杀了它们!」 我对觉的指示有点犹豫,毕竟不曾用咒力影响过非肉眼目测的目标,这时四只化鼠中的一只飘起来,应该是觉抓的。我和冈野慢了半拍,但学著觉仅靠镜中影像,对没实际出现在视野中的化鼠发动咒力。 觉抓到的那只化鼠头部被扭转一圈,冈野抓住放吹箭的化鼠,打飞它的头。我也总算将意象套在左右相反的镜像上,内心已经对残杀人类外的生物完全麻痹。我用隐形镰刀砍下化鼠的头,鲜血直喷,化鼠往后躺平,这时觉已经搞定最后一只化鼠。 「是不是留一只比较好?」 「不用了,反正没办法沟通,一部分知识阶级的化鼠才会讲日文。」 我们总算上到三楼,因为依然担心是不是哪里有陷阱,走得非常慢,但最后发现应该是没有化鼠了。 冈野走近倒在走廊上的人,忍不住放声尖叫。 「仓持……怎么可能?骗人!」 「你最好别看。」 觉把冈野从尸体旁边拉开,我紧抱著啜泣的冈野。 「他的表情没有痛苦的样子,应该是当场死亡。」 觉喃喃自语,我想的跟他一样。仓持一进入医院,我们就放火烧水田,他应该会回头看发生什么事,这时刚才那批化鼠突然用吹箭或其他武器从背后偷袭,再把尸体搬到这里。它们想必想让我们掉以轻心,再趁机杀害。 「往里面看看吧。」觉走往右边的走廊。 「小心!」 「没事,怎么看都没有伏兵了。我比较想知道从外面看到的光是怎么回……」 觉突然闭上嘴。 「怎么了?」 「早季!快过来!」 觉冲进走廊右边的一间病房,我和冈野立刻追上。 我们看见了超乎想像的光景。 5. 劫火(4) 天花板垂下三个巨茧般的物体,怪模怪样吓我们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用绷带将床单捆得如同埃及木乃伊。顶端露出黑色的发丝,里面是人,而且胸部微微起伏,还有呼吸。 「放他们下来吧。」 我们联手让木乃伊飘起来,然后切断绷带,缓缓降在地上。 打开床单后,里面果然有人,三人分别是为我看过病的野口医师,以及护士与清洁工,名牌上印著关与樫村,三人双手被反绑,朦住双眼。我们马上解开他们身上的绷带,但三人眼神涣散,还像小动物般不停颤抖。 「你们没事吧?」觉问,但三人毫无反应。 「这些人可能受伤了,撞伤头之类的。」 冈野说著,检查三个人的身体,但只发现轻微擦伤。 「是不是被下了什么药?」觉依序看著三个人的眼睛,倾首不解。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这幅景象让我寒毛直竖,若病房中仅剩下被千刀万剐的三具尸体,我不会这么害怕,但现在感到哪里很不对劲,很不正常。 可是,我不明白原因何在。 「请问……我们在底下看到萤火虫之类的光,是他们之中哪个人做的吗?」冈野疑惑地问。 「应该是,没有其他可能了。」 「如果他们还可以使用咒力,应该能自行切断这些束缚吧?」 「不行吧……这些人被绑得非常巧妙,眼睛又被朦住,看不见目标,这样很难使用咒力。而且被吊在半空中会产生不安感,害怕掉落,更不敢切断绷带。再说还有化鼠在附近监视。」 「所以才做出那道光?」 「应该是吧。在完全看不见周围的情况下,顶多凭著记忆中的医院光景,套上萤火虫飞舞的影像。他们希望有人看到光而发现自己。」 我听著觉与冈野的对话,突然发现房里状况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觉……你想这些人为什么会被俘虏?」 「咦?不就是因为被化鼠攻其不备吗?这没什么好惊讶吧。野狐丸不已经用诡计杀死很多人了?」 「血肉之躯从背后被偷袭当然是死路一条,不过他们竟被活捉,还被蒙眼……正常来说这不可能发生吧?」 听我一说,觉也愣住了。 「……这根本不可能吧?」冈野惊恐地说。 「无论什么状况,就算被当成人质,都可以用咒力解决问题,更何况这里还有三个人……」 「这说不准吧?搞不好化鼠狠狠殴打他们,让他们失去意识,或用麻醉药。但实际上用了什么把戏我就不知道了……」觉盘著双臂沉思。 「……啊,啊,啊。」此时,野口医师蓦地回过神,发出声音。 「你醒来了吗?我们是来救人的。别担心,这里的化鼠已经被我们杀光了。」觉蹲在野口医师的面前告诉他。 「快……快点逃……」野口医师拚命地咳呛出几个字。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快,快回来了……趁现在,快逃!」 「回来?什么要回来?」 「大内……医院里的病患们都平安吗?」 觉与冈野同时询问野口医师,此时,关护士高声尖叫。 我们根本听不懂她在吼什么,只听见赤裸裸的恐惧,即使方才发生过那么多恐怖的事情,她的叫声依然令我丧胆,我这辈子还没听过人类发出这样的声音。 「关护士?你振作点!没事了!」 冈野硬是克制心中恐惧,试图安抚关护士,但不仅毫无效果,反而让她更激动,惊悚的尖叫回荡在半废墟化的医院中。 这道声音刺得清洁工樫村回神,猛然坐起身。我们还没来得及对他说话,他看了我们一眼就转身冲出去,而且出乎意料地健步如飞,听得出他是半跑半跳下楼梯。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望向觉。 「总之先离开这里。把这两个人放上船,先离开再说。」 「刚才逃掉的人呢?」 「之后再想。」 我们伸手拉起医师与护士。 「快、快、快点逃……」野口医师仅仅清醒片刻,接著又喃喃自语起来,关护士好不容易停止尖叫,却像癫痫发作一样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当我们下楼梯时,外面有人大喊。 「怎么了?」觉跑回三楼往窗外看,我紧跟在他身边。 只见一名男子死命跑往远方,在星光之下看得不甚清楚,但应该是樫村。 「喂!怎么啦?可以不必逃喽!」 声音源自藤田先生,他在船头上大吼,但樫村头也不回。 觉将窗户拉开一半对著藤田先生喊,「藤田先生!他……」 「……住口!你大声喊,就会被发现我们在这里!」野口医师在下楼梯的半途出生警告。他的声音不大,但听得出大事不妙,我们反射性离开窗边。 「怎么回事?化鼠已经……」 「才不是化鼠!是那家伙……那家伙会回来啊!」 关护士又开始鬼吼鬼叫,声音非常刺耳,好像是邪恶的怪鸟。 「快让她闭嘴!」听野口医师一说,冈野立刻堵住关护士的嘴。野口医师的口气充满魄力。关护士先是疯狂挣扎,然后像断线一般浑身虚脱。 「那家伙是谁?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觉抓著野口医师的肩膀,想问个清楚。 「我……我也不知道那家伙是谁,只知道医院员工、病患、所有人都被杀了。」 冈野听了,浑身僵硬。 「只有我们三个人存活,应该是想抓来做人质吧……」 「你们为什么不反抗?」 「反抗?不可能反抗啊。所有想逃的人都被杀了。」 我听见细微的喀喀声响,正感奇怪,顿时发现声音来自野口医师的口中,恐怖的记忆让他的牙齿直打颤。 「快、快点逃,要不然……」野口医师的眼神陷入疯狂。 「觉!我们先逃再说!」危机迫在眉睫,我朝觉大喊。 「好!」 我们不发一语,飞快下楼梯到一楼大厅。 就在那刻。 「救命啊!」 门外传来可怕的叫声,我们透过玄关的大洞看见樫村正往这里跑来,大概还有七、八十公尺远。 「喂──我们在这里!」藤田先生大声回应他。 「太晚了……正门不行,从后门逃!」 野口医师说完后连忙转身,蹒跚地往医院后门去。我们不知如何是好,茫然愣在原地。 下一秒,往我们跑来的樫村全身迸发出刺眼的火光。 「这……这怎么可能……」 觉喃喃自语,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简直像在做一场恶梦,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樫村在火焰中挥舞双手,痛苦挣扎,突然一阵强风吹来,火焰近乎全数吹熄。 我们发现藤田先生正在用咒力灭火。 「快去帮忙!」我打算发动咒力帮忙扑灭剩下的火焰。 「住手!」觉抓住我的肩膀。 「不快点救他怎么行!」 「快逃!」觉硬是拉著我的手走向医院后门,我在途中往外看。 火比刚才烧得更旺,樫村倒地不起,烧成焦炭。 我看见藤田先生下船要往樫村那里走,但随即转身往我们跑来。 倏地,他停住了。 我倒抽一口气,果然……但这不可能发生…… 藤田先生飘在半空中,但不是凭他自己的本事。 是被咒力吊到半空中。 我呑回冲到嘴边的尖叫。 人类看到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会失去行动准则,呆然在地,就像当时的我。 距离我短短四、五十公尺处,有个人被吊在半空,面临即将活生生遭五马分尸的命运。 「别看!」 觉硬把我的脸扳向另一边。 「呃啊啊啊啊啊……!」 我身后响起凄绝的悲鸣,空气骤然变得湿黏,还夹带著血腥味。 觉默默抱著我的肩膀,赶往医院后门。 「快,这里走!」野口医师小声对我们招手。我们最初没发现楼梯后面有一条细细的走廊通往后门,后来才知道这是遗体运送通道。 「那究竟是什么?」觉用颤抖的声音逼问野口医师。 「你们这下懂了吧,我们大家都知道,那就是……」 野口医师突然闭嘴,作势要所有人安静。 我吓得竖起耳朵,不敢出声。 听见了,是脚步声,听起来并不沉重,步伐也不大,正缓缓接近医院玄关。脚步声穿过玄关的大洞进入医院,嘎吱嘎吱地走上楼梯。 我不经意望向关护士,她的那张脸深深震慑了我。关的表情惊悚扭曲,随时开口尖叫。如果她这时候尖叫,一切就完了。但在关护士尖叫前,冈野先发制人地将关护士的头按在胸前,安抚似地拍她的背脊,关护士一时死命挣扎,但还是慢慢放松下来。 其间,脚步声经过楼梯间走向二楼。 野口医师缓缓挥手向前,我们屏气凝神走向医院后门,野口医师握住门把就要开门。 打不开。跟在后面的我们差点吓破胆,门上原来还插著一道小门闩,一拉开,门板发出微微声响。门开了。 我们像从充满腐臭的棺材中,走向一望无垠的地狱。 野口医师关上门,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医师,不是那里!」 觉出手拉住医师,但医师狠狠甩开他。 「别跟过来,滚远点!」 「请等一下!」 「你们听好,我们要分头逃,虽然最后还是会被杀光,但如果运气够好,或许会有一人活命。」 医院里突然传来怪声,像是人的啜泣,又像野兽的咆哮,实在诡异。想必那家伙在三楼发现化鼠的尸体,又知道俘虏消失。我们得立刻逃走才行。 「分头逃会被干掉,现在应该聚在一起!」 「聚在一起?这有什么用?」 野口医师微微笑开,露出牙齿。身后的医院正传出从三楼往下跑的脚步声,没时间了。 「你也看到刚刚那两个人被杀吧?不管五个人还是一百个人,都一样。」 「可是……」 「你打算怎么跟恶鬼打?少废话,滚一边去!」野口医师往觉的胸口推一把。 恶鬼……光听到这两个字,我就吓得浑身血液结冰。 理性与常识告诉我这不可能发生,为什么化鼠攻击的同时,碰巧又有恶鬼现身呢? 但我亲眼见到证据,人类被咒力放火燃烧,五马分尸,除了恶鬼外没人办得到这种事。 「没办法,我们往反方向逃。」 觉看著野口医师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准备动身。 「等等!」我拉住觉的袖子。 「怎么了?」 「来了……我们绕到医院另一边!」 我听见风中发出细微声响,连忙竖起耳朵。不会错,虽然声音不如在医院里那么清楚,但确实有什么正在踩踏砂石,拨开草丛,靠近这里。觉默默作势要我们回头,悄悄打开刚才的门。 他不知何时脱下吵人的木屐拿在手上,我和冈野连忙照办,左右围著关护士回到死寂的医院,觉等我们都进门才进来,接著小心关上门。 真是千钧一发,当我们停住不动时,就听见脚步声来到门外,距离我们应该只有两、三公尺。同时,我们听见诡异的呻吟,那是喉头深处的鼓动声,又是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宛如低沉的诅咒。 恶鬼……就在薄薄一片门板的外头。 如果恶鬼发现这扇门…… 我拚命祈祷。 神啊,请保佑我们别被发现。 请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祈祷途中,我惊觉门外悄然无声,没有脚步声,没有诡异的呻吟。但之前并没有任何生物离开的声响,代表恶鬼还在门外;对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肯定是屏住气息。 恶鬼正在仔细聆听后面的声音,一想到这里,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彷佛度日如年。在缓慢流逝的时光中,我看见恐怖的光景,门把正缓缓转动…… 完蛋了,我吓到差点晕过去。 但门并没打开。 「grrrrr……★$¥°c£▲!」 恶鬼发出异常高亢的恐怖声音,接著像发现猎物的猎犬般快步跑开。我们来不及庆幸自己获救就听见令人丧胆的哀号。 我摀住耳朵。那是野口医师的声音。 「混帐!别过来!该死的恶鬼!」 接著是教人难以忍受的惨叫,恶鬼并没有把野口医师一击毙命,而是徐缓凌迟。 「快!这里!」 觉快步穿越医院回到玄关,他从大洞小心观察外面状况,我们三人紧跟在后。因为脚上没穿鞋,木片刺伤脚底,地上血迹斑斑,但心理状态超出极限,几乎没什么痛楚。 「你……你到底是谁──!」 医院后方传来野口医师的临死悲鸣,我咬紧牙关摇头,自己无能为力,现在别听,别想!只要想怎么活著逃走就好…… 「船好像没事,快点!」 觉走出大洞之后向我们招手,我们连忙赶上,却不得不停在大洞前。因为关护士怕得浑身发抖,双腿僵直,死也不肯出去。 「你在干什么?听话!我们得逃走啊!」我心中充满绝望! 「早季!快过来!别管她了!」觉冷酷地吶喊。 「可是……!」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杀光!如果没人回町上警告恶鬼现身,町就完蛋了!」 「请你们两个先走。」冈野静静地说,「我跟她一起躲在这里,请你们之后再来救我们。」 她的声音冷静平稳,早有赴死的准备。 「这怎么行!」 「没其他办法了吧?再说搭船逃走或许还更危险,或许那家伙根本想不到有人还躲在这里……好了,快去吧!」 「早季!我们走!」觉抓著我的手硬往大洞外面拖。 「对不起!」我双眼泛泪,向冈野道歉后转身与觉一起全力跑向小船。我在半路瞥见焦黑的尸体,冒出少许黑烟,更前方是藤田先生四分五裂的尸体,我拼命地冷静心神,却止不住颤抖。 一上船,觉立刻解开缆绳,我俩躺平隐身在船舷之下,慢慢让小船调头,开始航行。鬼屋般的医院耸立在夜幕之中,我害怕恶鬼随时出现,吓得浑身无力。 觉巧妙地操控小船,沿著狭窄水道远离医院,他根本看不见前后左右,怎么还有办法操纵小船?我看著觉,他仰赖星光,持续在小船上方制造小镜子来获得四周资讯。 小船缓缓拐了大弯。 「……已经没事了,从医院看不到这么远。」觉小声说。 「那……快点,全速逃走吧!」我小声哀求,但觉摇摇头。 「暂时还不能发出声音,这附近可能不只有恶鬼,还有化鼠,我们现在离水岸太近,如果被火枪偷袭一定逃不掉。再过一段路上了大运河就全速前进吧。」 我们心惊胆颤地把头探出船舷,小船在阴暗的水道上前进,发出微弱的水声。 「冈野她们……会不会有事?」 觉没有回答,他应该知道怎么安慰都不可信。 「那真的是恶鬼吗?」 觉稍稍倾首,「没其他可能了吧?」 「可是……恶鬼是从哪来的?我们町上应该一个异常人都没有吧?教育委员会盯得那么紧……」 「不知道,现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事?」 「为什么奇狼丸率领的虎头蜂军全军覆没。无论多勇猛,碰上恶鬼也是不堪一击。」 「是啊……」 「还有一件事,野狐丸胆敢开战的原因。虽然我还不知道化鼠跟恶鬼有什么关系,但如果我猜得没错……」 觉突然住嘴。 「怎么了?」 「安静……动作不要大,继续稳稳讲话。」 「你在说什么?」 「语气不要变。」 「好好,这样行了吧?快说究竟怎么了?」我努力保持语气平静。 「大概一百公尺后面,有船跟著。」 「咦?难道……」我全身都凉了。 「应该是我们刚才拿来当诱饵的小船,船上一定是恶鬼。」 我偷偷用眼角瞥望,透过水面反射的星光,看见尾随在后的船影。 「怎么办?恶鬼怎么不攻撃呢?而且……」 「语气不要变,如果对方知道我们发现了,一定会把整艘船毁掉……恶鬼不马上攻撃我们,应该是想让我们带路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吧。」 真是最糟的情况,如果就这样与町民会合,等于带死神入町,但一时又想不到该怎么甩掉恶鬼。我拚命思考如何逃出困境,但恐惧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思绪混乱。 「上了运河……发挥全力逃得掉吗?」 「不,不可能。」觉毫不迟疑地回答,「运河几乎都是直线,视野太好,恶鬼看到我们加速就会用咒力逮住我们,必死无疑。」 这么说来,任何妨碍对方小船的动作也派不上用场,因为我们稍微展现敌意,恶鬼就会发动攻撃。而且我们已经在恶鬼眼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等一下,难道我们已经完了?」 「等等,我正在想,你继续说话,说什么都行。」 现在只能仰赖觉的冷静,我照他说的继续讲话。 「没想过竟然发生这种事,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夏祭之夜怎么会死这么多人,而且就死在我眼前?我一个人也救不了……不只这样,我们还拋下冈野她们……应该说是见死不救……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究竟我们哪里做错了?」 泪珠不禁沿著脸颊滑下。 「我不想死在这里,绝不能糊里糊涂就结束人生,这不就像是突然被踩扁的虫子吗?至少我要知道为什么非死不可才愿意丧命,否则我一定死不瞑目。」 觉似乎在专心沉思。 「真理亚死了,我也不敢相信这件事情,不想相信,因为我爱真理亚……可是她今晚救了我,你记得吗?我们正要到广场的时候,我看见她小时候的幻影。我们追上去才没受到化鼠偷袭。如果当时去了广场,可能已经中箭中枪身亡,就像鸟饲宏美女士……我真的很讨厌她,因为她随便就派出可恶的不净猫杀死我们,像杀小白鼠。可是我现在知道,她只是胆小,满脑子想避免像今晚这么恐怖的事情发生……不过,我还是不会原谅她对真理亚他们做的事。还不只这样,我也不原谅她对我们的好伙伴无脸少年做的事。」 我心头一疼,不得不换口气。 「我爱他,打从心底爱他。绝对不能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就死掉……觉,我也好爱你,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整理好对他的想法,在整理好之前,我没办法更进一步,所以……」 「早季,我的心情跟你一样。都这样的年纪了,实在有点说不出口,可是因为我的记忆被抢走,所以还放不下他。」 「觉……」 「我们不能死在这里……虽然还想不到击倒恶鬼的方法,但应该能骗过恶鬼逃走。」 「怎么做?」 我彷佛见到一丝希望的光芒,觉开始说明。 「问题在于怎么上岸,一且进入宽广的运河就麻烦了,我们须在狭窄的水道区找到登陆点。」 我灵机一动提出点子,「……不对,宽广的地方比较好!我知道有个地方,恶鬼绝对不会想到我们能登陆!」我说出点子,觉听了之后扬起嘴角。 「好,就这么办。我没让人飞过,不过应该不成问题。一进运河就动手。」 「好的。」我不断思索著自己该做什么,虽然关键在同时完成两件事的觉,但如果我失手也一样完蛋,毕竟机会只有一次。 小船保持稳定速度前进,我在船上忐忑不安,突然加速会让恶鬼起疑,现在只能静静等候。 前方水道终于开阔,狭窄水道与宽广运河的交会点就在眼前。 我突然意识到,四周景色开始变得鲜明,这不只是因为眼睛习惯黑暗,更因为黎明将至。 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比较适合施展障眼法,但现在不能要求太多。 觉不断用眼角往后瞥,目测距离,恶鬼的小船一直紧跟在后,保持一百公尺左右。 我们的小船从水道进入九十度交会的运河,接著往左前进,运河宽达几十公尺,我回想起利根川主流。恶鬼的小船还没进入运河,但眼前毫无遮蔽,我们的船一定也进到对方的视野中。 觉谨慎地计算时机,趁著恶鬼小船驶入运河的一瞬间,他在后方展开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几乎与河面一样宽,这是他做过最大的镜子。我们就这么航行两百公尺左右,恶鬼的小船依然紧跟在后,不过恶鬼目前看到的并非我们的小船,而是自己小船的镜像。 「准备好了吗?要冲喽!」 「……好!」 下一秒,我的身体从船上飘起,接著从船舷边飞出去,我紧贴水面,像老鹰一般高速滑翔。我们并没有学会真理亚那样的空中飘浮术,但有办法用咒力搬运彼此的身体。 小船离我愈来愈远,我的身体突然像撞上一张气垫,速度大减,落在运河岸边。一倒在草地上,我立刻匍匐在地,确认小船位置。觉与小船已经前进好一段距离,恶鬼似乎在注意镜中影像,没发现我被飘浮大镜掩护的身影。 这次轮到我了,我用咒力从远远举起觉的身体,小心不要超出镜子范围,一口气往我这边的河岸拉来。觉双手抱膝转一圈,以高速接近岸边,我半途发现操作速度太快,连忙减速,但出手太慢,觉在地上重重摔一下,滚了好几圈。 同时,两艘小船间的镜子粉碎成数不清的小水珠,烟消云散。笼罩在昏暗的天色下,恶鬼分不出我们的小船与自己的小船。 还有事要做,我让无人小船加速,快到船底都飘起,几乎滑行在水面上;操纵远处的船比操纵自己搭乘的船要简单许多,恶鬼的小船追不上,距离愈拉愈远。 觉的猜测成真了。我们的小船骤然闪烁一阵强光,熊熊燃烧。 我抽回操纵小船的咒力,小心不与恶鬼的咒力互撞,燃烧的小船失去动力后靠惯性航行一小段,撞上河岸停住。小船在河岸边烧了一阵子,船头开始进水,慢慢打转沉没。 火光一熄,四周恢复昏暗。 觉压低姿势往我跑来,匍匐前进趴在我身边,他似乎摔到腰而揉个不停,另一只手与我紧紧相握。 恶鬼的船来到沉船点附近,不甘心地徘徊著。恶鬼在做什么?我们焦躁地看著,恶鬼还在,我们就不能轻举妄动,这次被发现就真的无处可逃。最后恶鬼的小船缓缓调头,当小船经过眼前,我们屏住呼吸,全身寒毛直竖。直到小船驶往来时方向才总算得救,浑身虚脱。 不过不能光是开心,恶鬼的小船又从运河回到通往医院的水道,不禁心头一沉。只能祈求冈野她们有足够的时间逃,如果她们还躲在医院里,那就…… 「好了,走吧。」觉起身对我伸出手,「小船没了,只能徒步回去,得赶路才行。」 「那我们互相扔对方怎样?这次就扔到那座山头吧。」 我不想被他发现自己在哭,死命地开了玩笑。 「饶了我吧。刚才被你狠狠摔了一记。」觉苦笑著。天还没亮,看不清他的表情。 东方的天空露出曙光,丘陵与地平线染成一片玫瑰色。 这是一个令人作呕的血红黎明。 我们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赶紧与町上的人会合,告诉大家我们的所见所闻,但路上可能有化鼠设下的陷阱,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而且我们两个都是打赤脚,我在医院伤了脚底后就血流不止,觉看了立刻撕开浴衣帮我做一双简单的布鞋,可是双脚疼痛难耐,怎么也赶不了路。我心中百感交集,拚命想清除脑中痛苦不堪的经历,专注眼前的状况,脚上的疼痛或许有助于忘记昨晚的恐怖经验。 但最后我还是开始逃避眼前的痛苦事实。 后来我应该都在思索关于古文明的事情。 听说当时并没有咒力,却还是创造许多奇迹,绝大多数都是现在办不到的事情,而我们的文明在两个层面上与当时望尘莫及。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缺乏通讯手段。据说古文明的机械装置可以透过电波瞬间交换大量资讯,现在我们短距离内还可以用传声管交谈,但当然无法涵盖整个町。除了镝木肆星先生那种在空中写字的特例之外,就只有信鸽、狼烟之类低科技的玩意,古人看了都会笑。这点在平时并没有什么困扰,但直到现在我们才了解通讯手段在紧急状况下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点,我们的移动方式有限。神栖66町是水乡泽国,运河与水道像血管一样四通八达,有效运输人与货,但除了冬天的冰天雪地可使用雪橇,我们缺乏陆地的交通工具。现在我们最恨的也是这一点。 当然,我们当时并不知道野狐丸的巧妙战术就是专攻这一点,让町上暴露出意想不到的破绽。 言归正传,我们两人被迫伤痕累累地急行军,半途发现一间民房,总算能够休息。我觉得找到这间民房,也是真理亚冥冥之中的保佑。真理亚就像我徘徊在十字路口时,会在耳边呢喃、在背后推一把的守护天使,但觉说是我太多心了。总之我们找到这间民房的机率低到可谓奇迹,因为方圆五公里内没有其他房子。无论这是谁家,我们的伦理道德观都绝对不允许闯空门,但这种时候,紧急避难原则是第一优先。 我俩脱下破破烂烂的浴衣,换上乾净朴素的衣服,但屋里不巧只有男人与男孩的衣服,我只能穿棉布短裤与卡其t恤,觉穿牛仔裤与粗染花衬衫,幸好我们都有找到合脚的鞋子。而且厨房好像准备做面包,放了正在醒的面团,我们把面团放进锅里,随便加些蔬菜与味噌,用咒力瞬间加热,做了面疙瘩来吃。 小屋后门放了用途不明的推车,这是两个木头车轮的普通平板推车,但对于双腿疲软的我们来说,简是顶级的交通工具。抢夺他人财物让我们良心不安,但还是坐上推车,打算日后再道歉。推车轮轴相当坚固,用咒力操控可以跑得很快,不过路面凹凸不平,震得我们东倒西歪,而且只有两个车轮,移动过程左摇右摆,非常不舒服。 「我……不行,忍不住了!」 我下了推车拚命忍住吐意,刚才吃的面疙瘩在胃里猛打转。 「这果然不适合给人坐啊。」觉的脸色也很难看,而且昨晚都没睡,更是一大打击。「没办法,走水道吧。这样下去不知道何时才会到。」 「可是没有船啊。」 「用它就好。浮力不够的话,就用咒力来补。」 我看著推车,漂在水上的话确实也有几分木筏的样子。 「可是如果半途被化鼠攻击怎么办?」 这玩意在水道上航行,从周围来看可是一目瞭然,不知何处会飞来冷箭。 「是有风险,不过现在说这个太迟了……我们有两个人,不碰上恶鬼总有办法应付吧。」 我也不清楚觉这么乐观的论点是经过审慎考虑,还是单纯累过头而懒得想。 我们穿越比人还高的茂密草原通往水道,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爆炸声。 「什么声音?」 觉表情严肃地说,「战斗还在继续……」 这时又传来一声,又一声,愈炸愈响亮。 「现在不清楚情况,瞎猜也没用,尽快跟大家会合。」 之后又炸了七、八次。每一次的爆炸都重重敲击我的心,我确实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至少人类攻击化鼠时不会使用炸药。 我们总算见到通往町中心的运河,觉轻轻将推车放在水面,我们两人和推车一起在水中载浮载沉,水淹到车台,相当不稳。我们不得不拆掉木车轮外圈的铁圈试图减轻重量,但波浪一来依然溅得一身湿。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觉专心往前推,我负责不让推车沉没。我们转动车轮,妄想增加一点浮力,可惜毫无效果,而且车轮一转,车台就猛往后倾,差点把我们甩下水,我们连忙抓住前端,结果发现这才是最稳定的状态。稍稍抬起车台前端并且用咒力往前推,部分推力就会成为升力,推车像冲浪板一样乘风破浪。 接下来几公里一帆风顺,幸好正值夏天,淋成落汤鸡没什么大不了。但紧抓车台相当辛苦,又不断使用咒力,脑袋有点晕,而且这个姿势看不到前方,我们很担心会不会撞上什么,更是劳心劳力。不过比起沿路提防敌方埋伏,拖著疼痛的双腿走路,现在真是轻松多了。 在运河干线转入支线前不远处,推车突然在水底撞到什么,顿了一下。 「怎么了?」 觉停下推车,将倾斜的车台放回水平状态,车台贴著水面晃荡。 「……应该是右边车轮撞到什么。」 「石头?」 「运河正中央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石头,这附近水深至少四、五公尺吧。」 我们从车台上探出头来往水里瞧。 一开始,那玩意大到我们看不清全貌,幸好水质清澈,我们隐约看见有东西趴在水底。 「……这什么东西啊?」觉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东西的颜色跟运河底部的泥沙相同,很难分辨,但长达二、三十公尺,两端较尖,像个梭子。简单来说就像超巨大的海参。 「刚才撞到的就是这个?」 「从位置来看,应该不只是擦到……」 觉把脸贴到水面上仔细端详不明物体,我照著做。一颗岩石从附近的水中浮起,然后缓缓飘来,原来是觉用咒力操作岩石。我连提醒他小心的时间都没有,岩石像生物一样在水里前进,一股脑压在巨大生物的尾端上(我们不知道哪边是头,为了方便起见就把我们前进的方向当成头)。 巨大海参的反应激烈,突然扭动庞大身躯踩踏水底,用难以置信的速度游起来。我立刻用咒力抓住它的尾巴,怪物惊觉被抓,头猛然掉转,吐出像墨汁的漆黑液体,黑液多得吓人,附近水面顿时染成一片黑,完全看不清楚。 「糟糕!快上岸!」 我俩从水面抬头,让推车靠往左手边的河岸,水一片漆黑,不知对方从哪里发动攻击,所以我们立刻跳上岸躲在茂密的草丛中,尽量前往高处俯瞰整条运河。 黑水污染了运河前后一百公尺的范围。 「该不会是毒吧?」 觉听我一问,抬起被黑水沾湿的手掌端详。 「不对……这不像乌贼或章鱼墨汁。」 「这黑黑的不是液体……」 我在透明的水中清楚看见黑色颗粒。 「应该是很细的碳粉。」 觉看著漆黑的运河水面,诵念真言。 咒力让黑色碳粉快速沉淀,漆黑水面逐渐恢复清澈。当河水恢复七分清澈,再度看见刚才躲在水底的怪物,怪物似乎发现隐身的黑幕消失,试图游水逃走。但我们这次有备而来,稳稳抓住软趴趴的巨大身躯拉出水面,一时水花四溅。 怪物很认命,完全不挣扎,但开始东张西望,彷佛想找出把自己拉起来的人类。 我们看到怪物的脸就大吃一惊,虽然那身躯大如长须鲸,头部大小却与人类差不多,一双大眼睛像海豹一样又圆又黑;尤其是它的嘴大概两、三公尺长,教人想到鳄鱼嘴或鸟喙,但如果不看尺寸,其实最像蚊子的口器。 「这家伙也是化鼠的变种个体。」觉说。 如果不是看过土蜘蛛创造的丛叶兵和气球狗,肯定无法相信。我们也看过像青蛙一样的士兵从泥浆里现身,但眼前这怪物已经特化为水栖生物。 「……原来这家伙想吐墨汁,染黑运河啊。」 染黑透明的水,就可以掌控町上四通八达的水道。这让我更害怕野狐丸一伙的奸诈。 「可是它的任务真的只有这样吗?」觉看看手掌,「如果要把水染黑,像章鱼或乌贼一样吐墨汁不是比较好吗?为什么它要吐碳粉……」 觉说到一半,恍然大悟。 「不对,它有别的目的……对!我知道了!是刚才的爆炸!」 「什么意思?」 这时怪物看见我们,黑亮的眼珠眨都不眨,死盯不放。我们这才发现怪物头顶长了一排细长的突起,像鱼鳍般随风摆动。 「危险!」 觉大喊,接著怪物把细长的嘴对准我们,喷出一大片黑雾。 5. 劫火(5) 黑雾瞬间遮蔽眼前,这正是生死关头。 一旦吸入细微碳粉,就会堵塞肺泡导致窒息,就算用咒力做出防卫墙,我们也会被大量粉尘包围,动弹不得,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们无暇起风吹散粉尘。 拉起怪物的咒力手臂消失,重达五十吨的巨大身躯摔落下来,它水袋般的躯体在坚硬地面上摔得扁平,这次的撞击肯定造成内脏的致命伤,但怪物仍然抬头,不断从口器中喷出乌黑粉尘,而且在短短几秒内就喷光储存在体内的大量粉尘。 接下来发生的事不难想像,当大量空气与粉尘快速通过怪物的细长口器,摩擦生热,瞬间达到数百度的高温。高温可能引发火焰,或者口器过热炸裂,火花随著气流飞散以达到点火的目的。最后,火焰登时延烧至喷发出来的全部粉尘,引发爆燃,这就是粉尘爆炸。一般碳块的燃烧缓慢平稳,但碳粒容易与周围氧气结合,剧烈燃烧起来引发爆炸。 爆炸半径达数百公尺,如果不是镝木肆星先生,不可能在爆炸中存活。 黑雾遮蔽视线的剎那,我一心想的不是保护自己,而是要救觉。而觉似乎只想救我,幸好我俩不久前为了逃离恶鬼彼此拋掷身体,成了一次很好的演练。 黑雾一遮住我的视线,我立刻改变抓起怪物的吊臂意象,转为投石器意象,勾起觉的身体往上空猛拋。同时我也感受到强大的加速度,大脑一阵晕眩,这才发现地面远远在我脚下。 原来当我把觉往上拋的同时,觉也将我往上空拋,幸好我迅速用咒力护住耳朵,鼓膜才没被气压压破。我连忙用鼻子呼气平衡压力,接著处于无重力状态地坠落,但胃彷佛被往上挤,我差点吐出来,脚下又吹来强风,近乎撕裂我的短裤与t恤。 我究竟飞多高?我可以俯瞰整座神栖66町,还有周围的树林与筑波山,但没见到觉。 地面覆盖了大片乌黑粉尘,像一朵诡异的黑香菇正在缓缓膨胀增长。 这样下去会再次摔入黑雾,我赶紧张开手脚控制姿势,试图让身体飘在空中,但不知道如何揣摩飞天的意象。 下一秒,下方的云雾发出刺眼光芒,炸得惊天动地。 我坠落的身体又被狂风抬起,一眨眼就被吹到远方。 我飞在天上,竟没有感到任何一丝恐惧。虽然我有自信用咒力缓冲坠落时的部分撞击力,但应该是这辈子第一次飞在这样高的天上,为何毫不畏惧? 耀眼的阳光在大气中散射,澄澈的蓝天里挂著棉絮般的白云。 此时,我看见了幻觉。 明亮的蓝天像挂上负片滤镜,突然翻为黑夜。 天上的月亮无比巨大,每个陨石坑都清晰可见,光芒正照耀著大地。 啊,这是…… 我相信这是真实的经验。 这是一段被抹消的记忆,彷佛零零碎碎地扣在其他记忆的细节里,如今聚集再现 我只能透过月光看见□的小屋。 眼前的土地全往下凹陷。 四周地面像土石流一般往小屋的位置倾泻而去,大地发出低吼,树木连根拔起折断。 世界末日的景象不断离我远去。 我的身体画出大拋物线地往后飞开。强风把我的外套吹得猎猎值响,一并扯下发圈,发丝在夜空飞舞。 摔死在某处也不错。 怀著这个念头。 随即睁开眼。 □用最后的力气救我一命。 我非得活下去不可。 我转向正面,正对强风,不再闭上眼睛,泪珠随风往后飘远。 幻觉仅出现剎那,再度恢复到明亮的空间,四周依旧洒落白日灿烂的阳光。 我总算想起来,我被无脸少年救过一命,就像刚才觉救我一样。 我随著爆炸气流飞了好长一段距离,高度急遽下降,看来我被吹到町中心来了。 眼前的景色逐渐清晰。 我知道那里是茅轮乡的大街,也是町里最热闹的地方,但现在的景色吓我一跳,因为房舍大都被破坏,成了残破的废墟,而且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我并不是缓缓下降,而是差点被重力拖去撞地,因此赶紧用咒力推挤地面减速。跌在水里应该比较好,就算没有完全减速也不至于受重伤。 但我眼角瞥见的水道,却一滴水都不剩。 水被抽乾了…… 我没空闲探究为什么抽乾水道,只能赶紧换一招。我想像一对翅膀,打算往前再滑行一段。可以平稳著陆的地点有限,我看到一片黄色区域,似乎是向日葵田。为了榨油,向日葵的栽种密度很高。我辛苦转向,试图降落到向日葵田里。真不知道真理亚为什么可以那么轻松地在空中飘浮。 黄色花朵逼近眼前,不妙,减速效果不如预期,我马上用咒力手臂猛推地面一把,扯断几支向日葵飞上半空。我在著地瞬间不禁闭上眼,断裂的向日葵花茎擦过我的脸。 我重重摔上地面,虽然有向日葵当缓冲,但撞得胸口一闷,倒在一片花海中。 我醒过来时正面趴在地上,我慢慢活动手脚确认状况,手掌擦破皮,但应该没有骨折或内伤之类的重伤。我竖耳聆听周围的声音,小心起身。 这是清爽的夏日早晨,彷佛听得见鸟啼,但实际上周围鸦雀无声,什么也听不见。 觉到哪里了?我试图回想在粉尘爆炸之前把他拋往哪个方向,但记忆有点模糊。我相信他平安无事,但忍不住担心。 咒力用得太多,有点头昏脑胀。我大概昏倒五到十分钟,几乎没休息的效果。如果现在碰上化鼠或刚才的怪物必然很难保命,更别提碰到恶鬼。不过在这里犹豫不决也是浪费时间,须尽早与町上的人会合。 我小心地注意四周,迈开步伐,走出向日葵田进入杂木林,中途看见许多被吹倒的树木,让我想起路上听见的爆炸声。应该是数只怪物在町中央引发爆炸,但连这里都受到影响,显示爆炸的范围相当广。 但根据爆炸规模,怪物本身也会死亡,等同自爆。以前看过气球狗赌上性命保护土蜘蛛的龙穴,喷雾怪物应该也是为了与人类同归于尽才创造出来的攻击武器。其他化鼠兵则连生物都算不上,只算得上是棋盘上的棋子,根本不计牺牲,一开始就打算同归于尽。 我根本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我们也许过份相信咒力无比强大,反而小看化鼠。 但化鼠究竟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又犯了老毛病,一陷入沉思就忘了提防四周,即将离开树林的时候突然出了事。 一颗大石头竟然迎面飞来。 我完全来不及反应,无法用咒力抵挡而吓得跌坐在地,幸好石头丢得不准,从我头上掠过掉在后方。对方第一击没打中,立刻发动第二波攻击,那些没被爆炸震倒的树木发出裂响,凌空拔起,这怎么看都是咒力的把戏。难道恶鬼来了?我茫然无措,这下肯定没救了…… 我连忙用咒力挡住飞来的大树,两股咒力强碰,空中浮现咒力干涉的虹彩。 「哇!怎么……?」 我听见一声惊呼,赶紧扯开嗓门大喊:「快住手!我是人类!」 两股咒力同时消失,飘在半空的大树砸在地上,果然有人误认我是化鼠才发动攻击。 「等一下!我马上出来!」、 我高举双手挥舞走出杂木林,有个人愣在五、六十公尺前方。是一个男孩,应该十五、十六岁。他一见我就跑过来。 「对不起,我以为是化鼠……」 「小心点!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愧死啊!」 「什么是愧死?」男孩一脸憨傻地问。 「原来你们没学到愧死机制……不过要记得先确认清楚对象再使用咒力哦。」 「嗯……不过化鼠都躲起来偷袭,所以我才……」 男孩名叫坂井进,是全人班四年级的学生,我问他昨晚到现在町上发生什么事,但得到令我错愕的回答。原来进还小小年纪就志愿参战对抗化鼠,并目击整个经过。 夏祭会场受到攻击,人们内心燃起报仇的怒火,分为五人一组开始化鼠扫荡战,当我们这组抵达医院,与埋伏的化鼠展开战斗时,町中心刚好发生激战。化鼠采取游击战,毕竟没办法正面对抗有咒力的人类,自然别无选择。 但游击战发挥极大的效果。除了野狐丸把士兵当成单纯的消耗品,执行冷酷无情的战术,人类也完全没有打仗的准备,化鼠趁人们出门参加夏祭的时候,派出大队潜人民宅,做好巷战准备。 其实一开始就该把所有建筑跟化鼠一同摧毁,但当时没有任何人认为应该牺牲这么多。 再来,虽然我们总是学到五人小组随时注意全方位,但几乎没任何训练经验,突然投入实战状态,每个人都十分冲动。化鼠小队大吼大叫地从正面冲来,所有人都只注意眼前的小队,而在特攻部队被咒力屠杀时,躲在一旁的化鼠枪手就准备偷袭。战术极为简单,却造成人类不小的牺牲。 人们被意外惊吓,连忙集合好几组共同行动,但又中了野狐丸的下怀。 原来它派了五只一组的拟人,趁著夜色昏暗混入人类小组,一发现破绽就攻击,造成人类大乱。不仅有人直接被拟人的箭矢枪弹杀死,还有人把其他人误认为拟人,造成自相残杀的惨剧。结果被咒力攻击的人死了,不小心攻击他人的人也因为愧死机制发作而丧命。 恶梦般的悲剧之夜结束时,两、三百人阵亡。杀掉的化鼠虽然两、三倍之多,但实在划不来。而且太阳一出来,野狐丸便发动下一招奇袭。化鼠部队整个晚上断断续续地持续攻击,黎明前不久,拟人大都被人类杀光了;人类虽然牺牲不多,不过整晚没睡,因此没察觉化鼠的下一步。当化鼠的疯狂攻击逐渐停歇,人们松了一口气,开始恍神,这时便轮到准备齐全的「喷炭兵」出场。 喷炭兵就是我们撞见的怪物,它们趁著夜深沿水道潜入町中,躲在水里待命。它身型如长须鲸般巨大,但所有人陷入激战,没发现它们,化鼠也故意不利用水道进行攻击,掩护喷炭兵的行踪。 所有人认为战斗告一段落时,七、八只喷炭兵骤然从水道中现身,喷出乌黑粉尘。喷炭兵看好位置,让粉尘布满建筑的巷弄间,足以将伤害程度放到最大。在人类看穿真正的意图之前,大爆炸接连引发。 强烈的爆风与大量碎片卷向毫无防备的人们。此外,粉尘爆炸夺走大量氧气,有人因此死于缺氧。 「如果不是镝木肆星先生护著我们,我们应该也死了……可是老师被炸死,我爸爸妈妈也失踪,我一直在找他们……」 进说著,哽咽起来。 「那你为什么突然拿石头砸我?说不定会砸中你爸妈。」 「因为姊姊你在树林里啊。大人警告我们千万不能进树林,因为化鼠可能躲在树林里,我们进去了也可能会被人误打。」 「原来如此,这我就没听说了。」 我也非常担心双亲,但进没有他们的消息,我还有一件事情必须问进。 「进,你还有没有听说其他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进噘嘴问,「其他更可怕的事情?昨天一整晚下来已经够可怕了吧?」 「也是,我根本是在乱问。对不起。」 恶鬼还没现身,我要更早警告町上的人,最好能找到富子女士,或者镝木肆星先生。 我和进一起行动,但不是并肩同行,而是尽量背靠背,全面警戒。花一番功夫总算来到水道边,我从天上看到的景像果然,水道已经被抽乾,露出烂泥。 「水道为什么没水了?」 进的回答不出所料,「长官们为了小心起见,下令关起水门,抽掉所有水。」 「因为化鼠会躲在水中偷袭我们?」 「嗯。因为喷炭兵会从水里来,听说化鼠还有其他两栖种呢。」 运河与水道四通八达地盘踞整座神栖66町,既然难以全面掌控,当然直接把水抽光。但野狐丸的计谋依然领先人类一步,我们一直被玩弄在股掌之间。 我甚至怀疑对方早算到这一步,故意逼我们抽乾水道。 因为它明白水道无法使用,大队人马就难以移动。 走了一阵子,总算看到零星人影,刚开始还松口气,但愈看心头就愈沉重。 抱著遗体哭泣的年轻女子,受到严重枪伤而痛苦呻吟的男人,与爸妈走散而拚命找人的小孩。 每个人看我走过来都投以求助的眼神,我也很想停下脚步帮点忙,但没时间,如果恶鬼来了,情况绝对比现在惨烈,所以我必须先告知町上的领导人,商量对策。 「求你……救我……」 倒在路上的中年女子拚命对著我伸出手,我看见她的脸与手都烧得焦烂,衣服也成焦炭,看这伤势应该活不久。 「水……给我水……」 我咬紧嘴唇,无法对这人见死不救,但若我的通报晚了,局势将难以挽回。 「姊姊,我来帮这个人吧!」进挺身而出,「你不是得去找长官们吗?快去吧!」 「嗯……谢谢,交给你了!」我握住进的手,就要离开。 「等,等一下……」 倒在路上的女子叫住我。 「你……究竟有什么急事……要找什么人?」 我回头说,「对不起,我有件事务必要通知富子大人或是镝木肆星先生,不然这样下去会发生更恐怖的……」 这话没能说完,对著风中残烛的人提起「更恐怖的事」,未免太粗线条。 「富子大人……应该是到全人班避难了,因为学校还没受到波及。」 女子痛苦地咳呛著。 我这才惊觉女子可能是伦理委员会的委员,似乎有些面熟,但严重烧伤让我认不出来。 「非常谢谢你。」 我深深鞠躬后快步离开,知道她们的位置大有助益,尽早赶到就好。我的脚步愈来愈快,逐渐跑起来,刚才的疲惫烟消云散。 自从毕业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到全人班,虽然町不大,想来就能来,但我忍不住避开这地方。愈靠近学校,街景就愈接近我的记忆,看来这带的毁损程度比町中心要好一些,可是看到充满回忆的建筑颓圮倾倒,内心隐隐作痛。 跑到一半,天空飘起小雨,抬起头一看满空湛蓝,我以为是太阳雨,结果没多久就乌云密布。到全人班的校门时,雨势已经相当大,伦理委员会的职员在门前挡住我。 「紧急状况,这栋建筑由伦理委员会徵收,不得进入。」 说话的是一名矮小的老年男子,我记得见过他,他是富子女士手下的人,应该是姓新见。 「我是卫生所异类管理课的渡边早季,有件急事无论如何都要亲口告知富子大人。」 「……请在这里稍候。」 新见先生皱起眉头走入校舍,我在遮雨棚底下躲雨等他,等到快不耐烦的时候才看见他回来。 「这边请。」我跟著新见先生进入熟悉的全人班校舍,建筑物本身很坚固,不怕崩塌,但或许受到爆震影响,校舍里到处是毁损的物品、碎木片、碎玻璃,连乾净的立足点都没有。我以为富子女士会在校长室,却被带到保健室。 「打扰了。」 「请进。」 回应新见先生的确实是富子女士,知道她平安无事,我先松了一口气。 「早季?」 「是……」 我看到富子女士躺在床上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她头上包满绷带,完全遮住双眼,肩膀吊著三角巾,好像还受到其他重伤。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您受伤了……」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被碎玻璃给刺到而已。想不到一大早就冒出喷炭兵那种怪物。」 富子女士浅浅一笑,随即严肃地问,「你说有急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我大概描述昨晚与觉他们在医院碰到的事情。 「那一定是恶鬼,这样下去会发生严重的大事,必须立刻采取对策才行。」 富子女士沉默片刻才开口,「……不可能,就算是早季说的,我也不信。」 「我没说谎!真的亲眼看见了!虽然我们没看见恶鬼的样子,可是两个人惨死了!」 「这根本没道理,为什么现在突然出现恶鬼?教育委员会那么小心管理小孩,完全没发现有孩子出现任何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的病徵啊。」 「我也不清楚原因,但如果不是恶鬼,究竟谁能用咒力杀害别人呢?」 富子女士又陷入沉默。 「请您一定要相信我,这样下去就难以回天了!」 「可是早季……」富子女士沙哑地说,「如果真的是恶鬼,就无计可施了。」 「怎么会……!」 「如果真有可能发生……我想是其他町上出现恶鬼,不知道为什么跑来这里。这么一来,我们也没办法消灭恶鬼。恶鬼发作前还可以用不净猫处理,可是一旦成为真正的恶鬼,只能求老天保佑……让恶鬼意外身亡或是急病猝死。」 「两百多年前,这个町曾经遭恶鬼蹂躏,但还是重建了。您不是亲眼见证过来吗?」 「是呀,所以我才发毒誓,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恶鬼出现,因为我深信这次町绝对会灭亡啊。」富子女士沉静地低语,「当时我们真的很幸运,这次就不是了。连化鼠都让我们这么狼狈……」 说到这里,富子女士似乎恍然大悟。 「这不可能是偶然,化鼠攻击和恶鬼现身一定有关,但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窗外传来叫喊,吓得我心头一惊,声音愈来愈近,而且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在胡乱叫喊。 「新见,外面在闹什么?」富子女士问道,新见先生与我走到窗边一看,学校前的大路上许多人惊慌逃窜,一眼就知道大事不妙。 群众传来有人大喊著「恶鬼啊!」的声音。 终于来了……恐惧与绝望让我差点软腿。 「早季,现在立刻逃离这里。」富子女士严肃地说。 「我们一起逃!」 「我要留在这里,这副模样只会拖累你们而已。」 「可是……!」 「你要走出八丁标,前往清净寺。碰上这种紧急状况,安全保障会议应该有什么保全手段。如果你爸妈没事,应该也会逃往清净寺。」 听了这话,我浑身血液沸腾起来,虽然希望渺茫,但只剩这道光了。 「你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吗?我说你是我的继承人,我是认真的。虽然很遗憾落到现在这个状况,但神栖66町就交给你了。」 「请等等!我……我怎么能……」 「还有,新见你也跟早季一起逃吧。」 新见先生吃了一惊地说,「如果富子大人不走,我也不走。」 「不行,我要给你其他任务,请把刚才的话告诉肆星。如果真的是恶鬼来了,请你到公民中心广播,警告大家尽量逃得愈远愈好。」 「……明白。」新见先生僵住不动,低下头。 「你们还等什么?快走吧!」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新见先生硬拉著我的手离开房间。 「等一下!这样下去富子大人就……」 「这是富子大人的吩咐。」 新见先生流下眼泪,我也眼眶泛红。 朝比奈富子女士碰到恶鬼的时候,年纪与现在的我相仿,往后两百多年就一直保护著这个町,无论功过赏罚,她都足以代表神栖66町。如今,富子女士决定与町同生共死。 但现在没时间继续感伤,我不断在心中默念,自己是坚强的人,所以须把事情办好。 如果不给自己勇气,我会怕得不敢面对未来。 慌乱的群众像旅鼠一样死命狂奔,根本无法找人来问话。 「渡边小姐,请按富子大人的吩咐前往清净寺吧!」新见先生用双手圈住嘴在我耳边大喊,免得被人群喧嚣盖过。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见镝木肆星先生,把富子大人的话带给他。」 「那我也一起去,因为现在只有我知道恶鬼真的存在。」 我想镝木肆星先生就算得知群众害怕恶鬼,也只会认为是看到幻觉,或是敌方设计欺骗。在日野光风先生过世之后,能够抵抗恶鬼的人就剩镝木肆星先生了。我必须尽快告诉他正确资讯。 我们沿著路边前进,小心不被人群牵连,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任何人都无法使用咒力。我们逃亡的样子毫无天赐神威的光荣模样,宛如变回比古文明更原始的祖先──一群住在洞窟里,畏惧深不可测的超自然力量,连风声都会怕的穴居人类。 早上天色还晴空万里,现在已经乌云密布,雨势暂时停歇,但不知何时会继续降雨。 「镝木肆星先生应该就在这里。」新见先生说,「不久之前,他聚集起平安的民众,整理瓦砾,搭起帐篷以收容伤患,接著准备组织巡逻队。」 「可是这人潮……」 我看著人群,感到一阵绝望,在这种状况下见得到镝木肆星先生吗? 人群抵达广场的时候,前方的天空突然亮起来。 乌云底下浮现出巨大的发光文字。 请冷静。 不必害怕。 我会保护大家。 这串文字效果奇大,惊慌失措的人们看了就停下脚步,逐渐取回理智。 「恐惧会麻痹思考,这就中了敌军下怀。各位请冷静。」 镝木肆星先生从半空中飞来广场,戴著金色的四眼面具,也就是追傩仪式上方相氏所戴的面具。他用咒力放大声音,比扩音器更加响亮。 「化鼠们使出狡诈奸计,企图推翻人类,结果在我们町上造成多人惨痛牺牲,我们现在不仅要哀悼往生者,更该团结一致。」 群众间响起零星的掌声,慢慢扩大为一片鼓掌。 「对!」、「要团结!」接连有人高喊。 「化鼠必亡!」 镝木肆星先生大喊一声,轻轻降落在广场正中央。 「化鼠必亡!」 「化鼠必亡!」 「化鼠必亡!」 群众狂热地挥拳鼓噪。 若没有镝木肆星先生这样的领导魅力,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控制住骚动,他掌控人心的技巧堪称完美。只有愤怒的力量,足以驱逐出心中的恐惧,虽然煽动群众原始的愤怒等于以毒攻毒,但强心针不毒就无法挽回人命。 可是回想起来,这一切也许都在野狐丸残忍无情的预测之中。 恶鬼登场的时机,群众奔逃的方向,甚至镝木肆星先生在广场上挡住群众,都不出它所料。 广场毫无预警地震荡起来,骤然崩落塌陷,人们连哀嚎的时间都没有就被脚底下裂开的大洞呑没。崩塌半径约五十公尺,相当于广场面积,洞穴边缘直逼我们脚前,幸好我们没追上群众。洞穴中央正是人群的中心,也就是镝木肆星先生落地的位置。 当时化鼠至少在土木工程技术上远远领先人类,现在我依然只能猜测,大面积崩塌的方法可能来自于它们拿手的挖洞技术,在广场地下挖出四通八达的地洞,形成容易崩塌的状态,并且在更深处挖出巨大的空洞。 引发崩塌的导火线,应该是钻得进小洞的喷炭兵在密闭空间制造粉尘爆炸,造成脆弱的地盘崩塌,瞬间呑噬地上数百名群众。 一阵烟尘完全遮住我的视线,我赶紧用手摀住脸,避免沙石吹进眼中。 「快逃吧!」新见先生拉著我的手。 「可是还没通知镝木肆星先生……!」 「现在这情况,没办法了!」新见先生边说边猛咳。 我不觉得镝木肆星先生会死,但无论他多么超凡入圣,这次可能来不及发动咒力。 我们正要逃离广场时,天上下起雨,原本是毛毛雨,逐渐转强之后成为一阵大雨。我抬头一看不禁错愕,原来雨仅仅下在小范围里,正好就是地面崩塌、烟雾弥漫的范围。 雨势猛然中止,接著吹起强风,受到雨水稀释后的沙尘被全数吹净。 镝木肆星先生仍然站在崩塌前的位置,不对,他脚下已经空无一物,他飘在原位。 四周还有其他人也浮在空中,但不是靠自己的本事,而是被咒力拉起。这些人茫然无措地悬浮在半空,然后缓缓降落在洞穴周围。 「救不了所有人,实在惭愧至极。」镝木肆星先生说,语气充满愤怒与痛苦。「但此仇必报不可。我答应各位,必定从神国日本列岛上,完全灭绝化鼠这丑陋生物,一只不留……!」 话还没说完,响起一阵剧烈枪响。 地面崩塌的大洞洞壁挖出许多小洞,一批化鼠兵从小洞里开枪扫射,另一批则放箭,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镝木肆星先生。 但从下方飞来的箭林弹雨,在抵达目标前就被异次元呑没,消失无踪。 「我实在佩服你们如此难缠,但很遗憾,什么招数对我都没用。」 洞里所有化鼠同时被隐形的手拖出来,应该有好几百只。 「哪只懂人话的?」 镝木肆星先生问,但飘在空中的化鼠们自知无处可逃,全都守口如瓶,打算慷慨就义。 「我可没有让动物安乐死的好心肠,毕竟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吃了你们不少亏。」 全部的化鼠开始痛苦挣扎。 「很痛苦吧?我对你们的神经细胞传送了痛苦的资讯,不过是虚拟资讯,你们死不了。但不回答我的问题,痛苦不会停止。」 此时其中一只开了口,「住……住手……」 「哦,口条挺好的。你们的首领在哪?」 「吱!不……不知道!」 被拷问的化鼠口吐白沫,不停挣扎。 「杀!杀!杀!」 这时群众从惊吓中清醒过来,大喊起来。 「快点招!否则……」镝木肆星先生厉声威胁。 但化鼠挣扎一阵子后,突然翻白眼流口水,剩满嘴胡言乱语。 「看来痛楚下得太重了。」 镝木肆星先生冷哼一声,被废掉的化鼠燃起白色火光,瞬间化为焦炭,掉入洞中。 此时,大后方传来一阵哀嚎。回头一看,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光景烙印在视网膜上。 许多人像雪花一样飞到空中,几个直接撞上房舍,绽放出深红血花。 「恶鬼啊!」 街道巷弄顿时化成恐怖和狂乱的炼狱,但无处可逃。 「恶鬼?胡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镝木肆星先生从大洞中央飞到我们这边的地面上。悬在半空的化鼠群失去用处,一只只炸得粉碎,肋骨弹出,肚破肠流,尸体像断线人偶落入洞底。 远方传来野兽般的高亢怒吼。 我们身后数十人猛然起火,尖叫倒地,新见先生一把将我抱在胸前,躲在房舍暗处。著火的人们停止哀嚎,路上陷入整片诡谲的死寂,生还者像我一样躲在大路两侧,吓得牙齿直打颤。 恶鬼出现在路中央。 我正眼都不敢看一眼,屏气凝神听那脚步声。心跳疯狂加速地鼓动著,亟欲在死前多跳几下,至少在死前留下痕迹。 可是…… 当我从新见先生怀里见到恶鬼的模样,却看得出神,虽然心底恐惧莫名,但目不转睛。 对方的身材好矮小,像是化鼠,或者小孩。 不对,那肯定是人类小孩,小男孩,顶多九、十岁吧。他穿著化鼠的兽皮战袍,脸与手臂绘制著复杂的刺青,对我们看也不看一眼,直直盯著镝木肆星先生。 「……真的是恶鬼吗?为什么?你究竟是谁?」镝木肆星先生高喊著。 我双眼圆瞪。 这男孩与我素昧平生,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谁。 他的长相稚嫩却精致端庄,怎么看都像真理亚。 一头肆意生长的乱发跟真理亚一样火红,又和守一样卷翘。 骤然现身的恶鬼,是我两名早逝好友的遗孤。 「grrrrr……★$¥°c£▲!」 恶鬼高喊著,稚嫩高音里混著野兽的低鸣。 数片瓦砾浮起来,以枪弹的速度飞往镝木肆星先生,但半途像撞上透明墙壁,粉碎落地。树根从镝木肆星先生背后的洞穴悄悄探出,道路两旁的房舍开始崩裂,两根梁柱穿破外墙。不过,攻击全都徒劳无功,梁柱在撞上镝木肆星先生前就灰飞烟灭,背后偷袭的树根也在击中对方前就熊熊燃烧,烧成灰烬,随风散开。 「*≠ΨΣ……★¥▼γ!」 恶鬼猛然提高警觉,停下脚步。他宛如野兽发现猎物做出超乎想像的抵抗,微微倾首瞪著镝木肆星先生。 「没用的。你会的仅是雕虫小技,我轻易就可看穿。」镝木肆星先生傲慢地说: 「你至少该有这点水准。」 恶鬼两侧的房舍骤然如沙雕般崩解,异变扩散流动到恶鬼脚下,路上石板碎成微粒,变成蚁狮穴般的巨大凹洞。恶鬼像野生动物般灵敏闪开,但难掩错愕神情。 「早季!」 突然有人从后面喊我,我差点惊愕得跳起来,回头看到觉正一脸悲恸地站在我身后。 「觉……你没事啊!」 「快逃!输赢很明显了!」 「咦?可是……」 恶鬼与镝木肆星先生互瞪,战况陷入胶著,双方技巧有天壤之别,但都没有改变现状的关键手段。 「现在只是镝木肆星先生的示威唬住恶鬼,恶鬼才没有动作,但他迟早会注意到。」 「注意到什么?」 「镝木肆星先生也有攻击抑制跟愧死机制,所以不能杀人,也不能杀恶鬼……可是恶鬼不一样。」 「请等一下,恶鬼应该也没办法杀死镝木肆星先生吧?镝木肆星先生能挡下一切攻击啊。」 新见先生插嘴。 「错了……要攻击应该易如反掌吧。」 「怎么会……」 我脑海中又浮现了遗失的记忆。 镝木肆星先生慢慢靠近瞪著白鸡蛋不放的□。 每人都期待这段历史性的会面,□总有一天会继承镝木肆星先生的衣钵,他今天首次接受镝木肆星先生的指导。 可是,镝木肆星先生半途止步。 怎么了?正当我不解之时,镝木肆星先生反而后退一、两步,倏地转身,在众人的错愕中快步离开实技演练室。 咒力外泄。我好久没想起这个词,无敌的镝木肆星先生,当时究竟在害怕什么? 「嘎啊啊啊啊啊……!」 镝木肆星先生猛然发出大吼,但不是愤怒的战吼,是垂死的悲鸣。 他脸上的黄金面具弹飞出去,露出一双让世人畏惧赞叹的四瞳眼,但脸色看起来却如将死之人。 「快逃!剩现在了!」 觉拉著我们跑,不是往来时的方向。我们穿过恶鬼的身边,也穿过镝木肆星先生的身边。 恶鬼毫不在乎我们三人,他正全力收拾镝木肆星先生。 我回头一瞥,镝木肆星先生的头部周围全是虹彩光波,那是咒力与咒力强碰时的干涉光波。 恶鬼的咒力直接作用在镝木肆星先生的肉体上,无论镝木肆星先生多强,也无法用咒力排除咒力。 一声枯枝折断的恐怖声响传来。 他的头,被扭向不可能的方向。这就是我看见镝木肆星先生的最后一面。 盖住广场的大洞迫近眼前。这是无比巨大且深不见底的大洞,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只能死命地纵身往下跳。 5. 劫火(6) 我们跌下巨大坑洞,彷佛直达地心深处,洞底是人类与化鼠的坟场,暗无天日,而且眼睛看不见就无法用咒力。我们在掉落的瞬间往上拋出咒力钩来钩住洞口,靠著隐形的绳索勉强攀在洞壁上。刚刚一场雨让岩壁变得湿滑,洞穴里异常闷热,又因为大爆炸消耗大量氧气,呼吸困难。而且空气中充满焦臭、血腥味以及不明来由的恶臭。 「早季,没事吧?」 我听见觉的声音,他抓稳的位置似乎比我高很多。 「我在这里!新见先生呢?」 「我没事。」突出的岩块挡住他的身影,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出奇的近。 「我下面一小段有个洞穴,进去里面吧。」 峭壁上闪出绿色的火光标记。我眼前暂时一片迷茫,但确实掌握位置后,强光造成的红色眩影慢慢画过眼前。我想像岩石产生磁力,吸引我的身躯,稳住姿势后像壁虎般往上爬。 大洞外传来人群的哀号以及房舍崩塌的巨响,想必恶鬼又开始屠杀。我咬紧嘴唇,无计可施地祈祷人们逃一个算一个。我闭上眼睛,试图冷静,心跳逐渐稳定,现在想想怎么逃脱,恶鬼还要一点时间才会注意到大洞中的状况。 我与新见先生抵达标记的洞穴时,觉已经等在里面。 「快进来!」 洞穴直径一点五公尺,我们须压低身子,而且恶臭比刚刚更浓烈,无比呛鼻。 「这什么臭味啊?」 「应该是用屎尿拌黏土灰泥,好强化洞壁。」觉也摀著鼻子。 「为什么要这样?」 「紧急赶工吧。它们也是拚命准备这场战争的。」 新见先生发现地上掉了一支火把便捡起来点亮,空气更闷了,但至少看清楚洞穴里的状况。地上满是垃圾,有草根和昆虫的断羽残肢,应该是它们的口粮残渣。 「请看这里。」 新见先生发现了什么,地面上有大量血迹,还有爬行痕迹。 「有化鼠受了伤,小心,或许还活著。」觉低声说。 我们沿著血迹往洞穴里面走,果然发现一只躺在地上的化鼠,好像已经断了气,但仔细一看它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你们看,左手不见了……」 觉指著濒死的化鼠,它整只左臂几乎都没了,右手还握著一支血淋淋的大刀。 「它应该是被镝木肆星先生抓住左手,在被拖出来之前自己砍断手臂逃走吧。」 「没想到这种动物有这等胆量……」新见先生低吟,「当时被拖出大洞的士兵几乎都没穿盔甲,但这只穿著缀铁皮甲,怎么看都是将官,为了守住重要机密才自断手臂吧。」 「……要杀它吗?」 「不,如果它还能说话,就让它说点来听听……别怕,恶鬼不会追到这里,多少还有点时间。」 觉用咒力夺走化鼠的大刀。它因此醒来,看著我们,双眼在火光下闪著红光。 「喂,如果你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我就赏你个痛快!」觉蹲在化鼠面前说: 「看你们也吃不少苦头,为什么要跟人类作对到这种地步?我真不懂你们在想什么。」 化鼠瘫软在地,但回瞪著觉。 「怎么了?你应该会说人话吧?现在装傻装笨可行不通。」 「根本没必要装傻。」化鼠的声音嘶哑,口气却平静得出奇。 「是吗?那快说,野狐丸现在在哪?」 化鼠守口如瓶,就是不回答。 「你们都被野狐丸给骗了,怎么就是不懂呢?他根本不把士兵的性命当一回事啊。」 「士兵的性命?可笑,区区一条命,在大义之前不过轻如鸿毛。」 「你说的大义是什么?」 「让我等全族脱离你们的暴政。」 「暴政是什么意思?我不记得对你们做什么过分的事。」我忍不住插嘴。 「我等具有高等智慧,原本应该与你们拥有对等权利,却被你们用恶魔之力夺去尊严,受到畜生一般的对待。只有将你们从大地上消灭,才能恢复我等荣耀。」 「消灭人类?你们真以为办得到?」觉激动地高喊,「虽然你们化鼠靠著狡诈偷袭残杀这么多人,可是还有一个人活著,就能把你们杀光!」 「只要你们口中的野狐丸,解放英主史奎拉与我等同在,还有上天派下降临阵中的救世主在,你们说的事就不会发生。」 「救世主?你说那个恶鬼?」 「恶鬼……?恶鬼是你们才对!」 趴著的化鼠猛力一踢,直冲向觉。 霎时三人咒力交错,闪出虹彩,化鼠像碎石般飞向洞穴尽头,撞上裸露的岩石。 「糟糕!」 觉不禁大喊,但为时已晚。化鼠折成两段,明显断了气。 「这家伙是想自尽才会扑上来啊……」 「够了,走吧。」新见先生催我们快点离开,「我们不能在这里拖拖拉拉,富子大人有最后的吩咐,你们必须尽快赶到清净寺。」 我们汗如雨下,气喘吁吁地走在狭窄的地洞,应该有某个地方可以通往地面。觉乐观地认为恶鬼应该无法用咒力下降到大洞,所以应该逃得掉,但如果恶鬼迅速结束大屠杀,就有先绕到出口的危险。我回想起十四年前的夏季野营,当时我和觉也被迫在化鼠地洞中徘徊。我总以为人生没有比那更绝望的时刻,但与现在相比,不过是牛刀小试。 无数人被杀了,不知双亲是否平安。现在恐怕连我们的町都不复存在。 我拚命忍著不让眼泪流下来。 不可一世的高人日野光风先生、镝木肆星先生都已经殒命,我们完全没有任何手段对抗恶鬼。但现在还不能放弃,在无望的时候坚持到底才测试得出一个人真正的坚强,现在正是考验的时刻。 我不能输,因为富子大人选择由我接任,她把町交给了我,这是我唯一的心灵依托。 在化鼠洞穴里走两百公尺左右,我们发现通往地面的纵坑,出入口开在树根间并用杂草巧妙掩蔽,它们竟然在町旁干这种事,胆子大得令人咋舌。 我们先确认附近没有恶鬼与化鼠部队才钻出洞穴。 原本应该从最近的水道搭船逃走,但町上为了避免喷炭兵入侵,抽乾大多数水道,剩下的运河干线肯定会被敌军盯上。迫不得已,我和觉徒步前往利根川主流,并在这里与新见先生分道扬镳。 「祝两位平安无事。」新见先生紧握著我俩的手。 「新见先生不一起来吗?」 觉希望他回心转意,但新见先生摇头。 「不了,我必须前往公民中心,这是富子大人的吩咐。」 「可是就算现在去广播,不也太迟了?恶鬼几乎把茅轮乡里的人都……」 「我不清楚是否已经太迟,但就算一个人听见我的广播而逃走,就不算白费工夫。」 新见先生心意已决,我们终究在此分别,也是死别。 我俩拨开杂草登上山丘,害怕恶鬼随时从身后出现,冷汗直流。回头一看町上正冒出几道诡异的浓烟。 我们一边前进一边注意化鼠的埋伏,像从医院回到町上一样,进度缓慢。 千辛万苦离开茅轮乡的时候,我们听见活动中心的广播声随风而来。 紧急警报,紧急警报,恶鬼出现,恶鬼出现。姓名与种类不详,可能是库洛基斯1型或2型之变种。恶鬼可能是可能是库洛基斯1型或2型之变种。恶鬼攻击茅轮乡,造成多人牺牲。重复一次,恶鬼攻击茅轮乡,造成多人牺牲。请各位尽快避难。还留在町中心的民众请立刻撤离,町周围的民众也请离开町上,尽量逃往远处…… 是新见先生的声音,觉紧抓我的肩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到公民中心,想必是不顾碰上化鼠与恶鬼的危险拚命赶路。 广播一直重复相同的内容,这里要提到恶鬼的正式名称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又分为拉曼1至4型的混沌型,以及库洛基斯1至3型的秩序型。混沌型与秩序型的破坏杀戮方式不同,避难方法也不同。 广播内容突然转为老旧的唱盘音乐。 老旧唱盘当然不可能保存上千年,我们用咒力将音轨复制在陶盘上,乐声与远古录音时一模一样。 音乐是德弗札克交响曲《来自新世界》第二乐章第一节的《归途》。不知道新见先生为什么会选这首曲子,故乡都危在旦夕,怎么还会想起黄昏时分叫孩子们回家的歌曲呢?乐曲没有歌词,但我听著那旋律,脑海中清晰回想起来。 日落远山边 星散夜空间 今日工已毕 心清气神闲 夕阳晚风吹 阖家乐团圆 乐团圆 暗里篝火光 焰势愈趋小 宛若催人眠 光暗火渐消 温婉掌心护 陶然入梦乡 入梦乡 《归途》的旋律就这么持续重播著。 「看来新见先生也离开公民中心了……我们也出发。」觉催我快走。 「嗯。」 离日落还有段时间,但听到这旋律就不由自主想起黄昏光景。这时我突然想起,公民中心的广播电力来自乡里唯一一座发电用的水车,但现在水道几乎都被抽乾。 所以新见先生还在公民中心,靠他的咒力才能广播这些内容。 我很想告诉觉,但觉的侧脸凿刻著沉重的神情,或许他早就发现这件事。 我们默默往前走,穿过乾涸的水道往利根川前进,眼见离公民中心已经有好一段距离,《归途》的旋律也变得模糊不清。 剎那间,旋律断了。 我闭上眼睛,咬紧牙根死命忍住泪,深深叹一口气。 新见先生听见富子女士指名我当继承人,或许是为了让我们安全逃往清净寺,刻意把恶鬼引到相反方向的公民中心。 但我再也没有机会确认这件事了。 我们避开干线运河穿过原野,绕一大圈才到利根川,映在眼中的利根川清澈宽广,从没这么美过。我们开始在附近找船,但船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最后找来三棵倒木,用咒力组合起来做成木筏。 我们随著水流摆动,逆流而上,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的事情一点都不真实。 我好希望这是梦,绝对是梦。但全身无数擦伤挫伤,还有难以忍受的疲惫都在吶喊这一切是现实。昨天整晚没睡,脑袋昏沉,根本无暇理清接连不断的惊骇事件。 不知不觉,我进入冷漠麻木的境界。 千年后,我们所有人都将消失无踪,有些人连今天的事情都不记得,那我现在拚命忍住恐惧,痛苦奋斗,又有什么意义…… 「早季,应该就在附近了吧。」 一时间,我还不懂觉在说什么。 「你还记得入口在哪里吗?」 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觉问我认不认得通往清净寺的入口。 「……不知道,我只记得好像看过那边那棵槐树。」 清净寺的位置不是秘密,但平时不会特别公开。我们都搭著没有窗户的屋型船前往接受通过仪式,不知道从哪条水道进入河流,又在哪里转入水道。我任职异类管理课,曾经与鸟兽保护官一起做现场探勘,好几次顺道参访清净寺,知道利根川边有路可以直达清净寺,但怎么都找不到确切处。 「怪了,我也记得是在这边没错啊。」 「怎么办?」 是不是要登陆在附近找找?但如果找错地方胡乱遛达,不仅没好处,还会提高碰上化鼠的风险。 「对不起!请问有人在吗!」觉开口大喊。 「别喊了。要是被恶鬼听到怎么办?」 我连忙制止,但觉摇摇头。 「我也知道很危险,可是恶鬼说不定正追在后面,当然要快点找到寺啊……对不起!请问这里有清净寺的人吗?」 没想到真的从某处传来回应:「请问是哪位?」 「我是在妙法农场生物实验课工作的朝比奈觉,这位是卫生所职员渡边早季,我们受富子大人吩咐前来清净寺避难。」 「请稍等。」 一阵嘎嘎作响,我们木筏正前方的树丛往左右两边分开,现出一条水道通往里面。 「请直接进来。」 出声的人依旧不现身,我们搭著树干做成的粗糙木筏进入水道,身后伪装成树丛的门又关起来。如果仔细审视,伪造工程不大,但没咒力不容易打开,搭船经过也完全不会发现,就算从陆地上来,密林岩石遮掩住道路,让人无法这么容易找到入口。 木筏通过蜿蜒曲折的水道,到一个围著栅栏的码头,我想起这里就是曾经来接受通过仪式的地方,原本应该有更大条的水道,现在应该遭到封锁。 「没想到两位竟然能平安到这里。」 一位双手合十的僧人现身,对我们行礼。 「我是清净寺知客,法号寂静,两位想必十分疲惫,请先好好休息。之后有事情想请教两位。」 知客就是庙里的接待人员,我们登上用栅栏围住的楼梯到寺中的僧房。我们被领往榻榻米和室,立刻有人送上两人份的餐点。虽然只有白饭、腌萝卜和一碗清汤,但对我们来说不输任何山珍海味。我们狼呑虎咽,三、两下吃个精光。接著我们安心地放空一会,我有很多话想对觉说,但怎么也使不上力,好像再度被木筏上那种冷漠麻木的心境附身。 房外有人开口,是刚才那位寂静和尙的声音。 「朝比奈觉先生,渡边早季小姐,虽然两位沿途操劳,还是有请动身前往本堂一趟。」 「好的。」我们异口同声。 我们来到本堂,里面已经聚集众多僧人,正在准备生火作法。 「朝比奈觉先生与渡边早季小姐到了。」寂静师父一开口,本堂全静下来。 「哦,哦哦,来得好啊……」 话是无瞋上人说的。他已经是一百多岁的人瑞,一阵子不见,更加苍老憔悴。 「富子大人……可还安好?」 我不知道说什么,无言以对,无瞋上人从我的表情读懂一切,闭上双眼,什么话也没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僧人上前搭话,他的身材像鹤一样痩高,年纪满大,他说自己是清净寺的监寺,法号行舍,监寺的地位仅次于住持无瞋上人,可说是实质上的最高负责人,我总觉得他看来有点眼熟,原来一星期前出席过安全保障会议。 「有件事情务必请两位帮忙,请问哪位有近距离见过恶鬼?」 「有,我们都见过。」 「能否将恶鬼相貌描述给我们知道?年龄几岁,什么长相?」 「恶鬼……年纪大概十岁上下。」 听我一说,众人一片哗然。 「十岁?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年幼的恶鬼。」 「应该还是个孩子,五官端正,一头红色卷发……」 我相信恶鬼是真理亚与守的遗孤,但不知道该不该出口。当我和觉在描述恶鬼外表时,护摩坛已经生起火,火焰直逼天花板,另有数名僧人开始诵经。 「大概明白了,恶鬼是否长得这副模样?」 行舍师父说完,火光中浮现恶鬼的身影。 「是……就是这样,绝对没错!」 我又想起恶鬼出现在眼前时的恐惧,连声音都在颤抖。 「十分感激,两位可以下去了。」 行舍师父说完,与无瞋上人等人一起在护摩坛前打坐,将香油注入火焰中,排好护摩木,火花纷飞,三十名左右的僧人专心诵经,声音响彻本堂。 「请等等,我有事想请教……」 我想喊住行舍师父,却被寂静师父制止。 「有什么问题由我回答,两位请先退下。」 我们刚出本堂,觉就问寂静师父,「他们是在祈祷什么?」 寂静师父犹豫一会回答,「其实现在不该说明,但就破例告诉两位。今天开始,清净寺将倾全力做法降伏恶鬼。」 「降伏恶鬼?你们办得到这种事?」我诧异地大喊。 「这法事必然不会轻松。以北极星之佛光,行炽盛光法,能制妖魔鬼怪之行动;以毗沙门天神力,行镇将夜叉法,能平鬼神;四个大法之一的大安镇法,能平地灵、消国灾;远古蒙古大军攻来日本时所行的尊圣佛顶陀罗尼法,可起神风;再加上至高无上的一字金轮法,集结众家秘法再念咒强化,相信必能降伏恶鬼。」 寂静师父信心十足地说。 「之前有成功降伏的例子吗?」觉客气地问。 「根据本寺流传的古书,四百年前曾突然出现恶鬼,经全寺一同祈祷三天三夜,成功降伏恶鬼,没有任何一人牺牲。」 「意思是……把恶鬼杀掉了?」 听觉这么追问,寂静师父的脸色沉重起来。 「并非如此,古代曾有咒杀怨敌的咒法,但违背今日佛家道理,绝不可行。」 「但恶鬼已经杀了好多人,杀一个恶鬼就能救众生,不正好符合佛家道理吗?」 「即使如此,依然不可以祈祷杀死恶鬼,无论什么方法,我等与各位都绝不可用咒力杀人。」 看来无论怎么拐弯抹角,就是无法骗过烙印在我们dna之中的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但如果无法直接攻击恶鬼,又为何要燃护摩火作法呢? 觉似乎也有跟我一样的疑问。 「这次祈祷究竟有怎样的效力呢?」 「降伏恶鬼是要抑制其行动,使其心生惭愧,重拾佛心,停止无谓的杀戮。」 既然人类无心外泄的咒力都可以扭曲生物的演化过程,那么道行高深的僧人专心祈祷,威力肯定惊人。正如寂静师父所说,降伏恶鬼的法事并不是要对恶鬼进行物理攻击,而是影响他的精神,控制他的行动。或许没有比这更和平的解决方法了。 但这法事的出发点本身就有重大的失算,以往出现过的恶鬼都是人类社会的成员,即使恶鬼凶性支配心灵,心的深处必定还留著普通人的记忆与情感。如果触及记忆深处的人性,确实可能让恶鬼停止杀戮。但这个恶鬼并没在人类社会中生活,想必连日文都不会说,就算拥有人类基因,心里还是化鼠,我不觉得法事会对这种恶鬼有效。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件事,但有件事情更该先问清楚。 「富子大人说过,安全保障会议的成员在紧急情况下会逃往清静寺。我的爸妈……图书馆司书渡边瑞穗和町长杉浦敬,难道没过来吗?」 寂静师父的回答出乎我意料,「已经见过两位了。」 「咦?那人呢?」 我连忙追问,但看寂静师父一脸忧郁,像被泼了盆冷水。 「两位到来之前的两、三个小时,令尊和令堂与无瞋上人、行舍师父谈过后又回到町上了。」 我们应该是在利根川上错过。 「怎么会……为什么?」 「令尊和令堂非常担心你,但相信你必能平安到来而一心等待,突然町上来报,恶鬼现身。」 我紧盯著寂静师父,目不转睛。 「令尊和令堂认为无论付出多少牺牲都须阻止恶鬼,于是大胆回到町上。第一,要将町上剩余的不净猫全数放出,第二,要将图书馆中资料全数废弃,避免落入化鼠手中。」 「那……」 我双腿一软,要不是觉迅速撑住我的肩,我一定当场跪坐在地。 爸妈竟然赴死。 「令尊和令堂托我们保管了一些东西,说等你来了就交给你,我们等等就去看。」 「请……请现在就让我看。」 我茫然细语。 「明白,我马上拿来,但在这之前,本寺还有位客人想见两位。」 我已经听不见寂静师父说了什么。 现在追上去也来不及,爸妈应该已经进入恶鬼与化鼠的地盘,那就不可能生还。 我难道要一次失去双亲?想到这里,我浑身瘫软无力。 觉与寂静师父谈了些什么,扶著我的肩走过长长走廊,来到僧房。 「打扰,我带渡边早季小姐与朝比奈觉先生来了。」寂静师父在拉门前跪下说道。 「请进。」拉门里传来耳熟的声音。 拉门一开,里面是木板和室,地板粗糙,看来我们住的僧房算是相当高级的房间。 「渡边,朝比奈,真高兴你俩平安无事。」 一名男子从地板上起身,他皮肤晒得黝黑,一脸斑白胡渣,但我一眼就认出他。 「乾先生……」 他是卫生所的鸟兽保护官,前往消灭盐屋虻鼠窝之后就下落不明,可能是第一个碰上恶鬼的人。 「真是无颜对各位,不仅没能达成使命,只能卷著尾巴逃回来。」乾先生垂头丧气。 「言重了,面对恶鬼谁也束手无策啊。」 觉出言安慰,但乾先生摇摇头。 「不,如果趁早通报町上……应该能避免这恐怖的状况。」 「乾先生,你大概是一星期前出发驱除盐屋虻鼠窝对吧?后来发生什么事情?」 觉一问,乾先生娓娓道来。 五名鸟兽保护官奉安全保障会议之命前往消灭盐屋虻鼠窝,还被吩咐三天就要消灭二十万只,目标惊人,可惜最后一只都没逮到。因为盐屋虻鼠窝与旗下大军察觉恶名昭彰的「死神」即将到来,就像钻入地底般无声无息。 前三天的生活一成不变,整天在山林里奔波,填写报告文件,隔天绑在信鸽脚上送回卫生所,捜索毫无进展。但就在第四天,事情发生了。 五名鸟兽保护官都是老手,对化鼠的战术与弱点瞭若指掌,因此就算化鼠隐匿踪迹,也不会笨到分头捜寻,毕竟化鼠看到多名能够使用咒力的人,通常会设法让人类分散好各个击破。 今早,五个人一样发挥精湛的视觉与听觉进行全方位警戒,前往捜寻化鼠。他们像老练的猎人一样翻山越岭,总算发现化鼠小队扎营过夜的痕迹。 经过大约一小时的追踪,五人发现了化鼠小队,小队里有十几只化鼠,正在岩壁中段的洞里进进出出,搬出事先囤积的弓箭等武器,五人中眼睛最尖的海野先生,发现那是盐屋虻旗下的灯蛾鼠窝士兵,这时五人才散开来展开包围网,并保持每个人都在彼此视线范围内,随时互相支援,绝不放过任何一只化鼠。 驱除少数化鼠的危险性就跟摘蜂巢差不多,五人之中,两人负责挡下对方所有反击,一人正面进攻,剩下两人打游击。游击手在视野良好的位置布阵,看到化鼠逃跑就格杀勿论,或活捉拷问。乾先生担任游击手,绕往右边一座大岩山,从后方登顶,这是观察战场的绝佳位置;另一名游击手会泽先生绕往左边,躲在地表的凹坑中。 攻击终于开始。如果是化鼠发现人类发动攻击,躲在洞里的化鼠可能会逃走,毕竟没人知道地洞究竟多少出入口。所以负责攻击的川又先生使用碎石子假装枪击,甚至还模拟枪响,功夫堪称一流。 果不其然,灯蛾鼠窝士兵误以为是敌方鼠窝发动攻击,立刻准备迎战。它们听见零星枪声,就躲在岩石或竹盾等掩体后开始反击,川又先生假装从不远处的松树树干后开枪,化鼠的枪弹箭矢因此集中在该处;接著川又先生停下攻击,假装弹药耗尽,化鼠们就接连从洞里钻出来。 此时有只化鼠从岩山顶上的洞里钻出来,从它那个位置可以把会泽先生看得一清二楚,但在化鼠拉弓放箭之前,乾先生已经无声无息地杀了它。虽然天气炎热,化鼠仍披著棕绿色的迷彩斗篷,应该是负责从暗处暗杀敌人的狙击手。 其间,峭壁中段已经收拾乾净。化鼠一现身,川又先生就熟练地折断它们的颈子,负责防御的海野先生与鸭志田先生闲得发慌。 这时有东西从洞穴里钻了出来,全身披著灰色斗篷,位在高处的乾先生和低处的四名鸟兽保护官,都以为那是要出来投降的残存化鼠。没有再发动任何攻击,但状况就是不对劲。 结果四名鸟兽保护官,川又先生、海野先生、鸭志田先生、会泽先生全都现身。虽然面对一只化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能完全防御,但在作战中所有人都现身,实在非比寻常。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呢?」 听川又先生这么说,乾先生才知道现身的原来是人。他几乎位在正上方,看得不够清楚,但这人身高与化鼠差不多,应该是个孩子。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是一场恶梦。 川又先生的头就像被木刀打中的西瓜,炸得脑浆四溢,接著海野先生、鸭志田先生、会泽先生依序惨遭相同命运。 乾先生吓得脑海一片空白,心臓狂跳,满头大汗,脑中只有恶鬼两个字在打转。等他稍微冷静下来,心中充满疑问,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从化鼠的洞里出来?究竟是谁? 但无论现实多么曲折离奇,都不该浪费时间在没有答案的问题上,乾先生立刻转换思绪,想著该怎么逃离这里。恐惧本能催促他没命地逃,但他拚命控制情绪,研判局势,最后他从刚才杀死的化鼠射手身上剥下迷彩斗篷,最后证实这是当下唯一的正确选择。 乾先生爬下岩山,发现无论走哪条路都无法逃离化鼠的重重包围,即使开战也没必胜的把握,要是碰上恶鬼更是死路一条。 乾先生每隔一小段时间就换地方藏身,等待敌军离开,但化鼠却出乎意料地一直停留在附近。他心想,化鼠们可能知道「死神」总是五人一组行动,或许自己才是被设计的人。 迷彩斗篷是救命关键,斗篷有头套,包裹住整个身体就能骗过有点近视的化鼠,而且斗篷上沾了浓烈难闻的化鼠体味,不至于闻出破绽。乾先生之后仅碰上一次生死关头,他正面撞见化鼠大队,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他赶紧躲进树林里让路。幸好乾先生身材矮小,几乎与化鼠差不多,加上经常观察化鼠,巧妙地模仿了化鼠的动作才没被看穿。 「……可是我只能躲在平原,设法不被它们逮住,实在没办法突破包围网逃回町上。」 乾先生的口吻参杂著苦涩。 「我就这么等了四天,四天里除了喝露水,几乎没东西下肚,体力近乎耗尽。没想到第四天早上……也就是昨天,化鼠部队全数前进某地,我刚开始还以为是陷阱,但没办法多做推敲,等天色暗下来就动身回町。先不管化鼠的动向,至少我得尽快警告大家恶鬼来了。」 乾先生几乎用爬的翻过山丘来到见晴乡,他打算见到谁就向谁求救,但一个人影都没见到,才想起那天正好是夏祭。这天晚上大多数人都会出门,乾先生不禁大失所望,但随即想起两个地方一定还有人。 医院和新生儿托儿所。 医院位在遥远的黄金乡,但产房与新生儿托儿所碰巧都在见晴乡,乾先生当然先往托儿所,路上还见到烟火绽放在夜空中,远方的茅轮乡传来欢呼声。 他好不容易抵达托儿所,却见到惊人的光景。 「我本来就知道它们有这种习性,每次鼠窝间分出高下时都会看到这种情况,让我觉得它们不过就是群低等动物,没想到它们敢对人类的……!」 滔滔不绝的乾先生,突然住口。 「请等一下,难不成化鼠它们……」觉大为错愕,连问题都没能问完。 「没错,它们恶胆包天,竟然找人类的婴儿下手!」 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夏季野营的过去。 此时大批虎头蜂士兵涌出龙穴,怀里都谨慎地抱著某样东西。 「那是……」问到一半,我就发现那是婴儿。 「通往龙穴的路上有许多产房,全是土蜘蛛女王产的幼兽。」 「为什么要抱出来?」 奇狼丸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令我作呕。 「那正是最重要的战利品,将来壮大我等鼠窝的劳动力。」 抱著婴儿的士兵来到奇狼丸身边,婴儿眼睛还没张开,拚命挥舞前脚,似乎想要抓些什么。它皮肤粉嫩,白里透红,脸比成鼠更像老鼠。 我想起史奎拉的话。 「女王会遭到处决,剩余所有化鼠则当作奴隶使唤,生时受到猪狗不如的虐待,死后被弃尸荒野,或被当成肥料。」 想到婴儿的命运,我内心一阵黯然。 我大受冲击,头晕眼花,恶心想吐。 原来野狐丸的另一个企图,也就是真正的企图,是攻击托儿所抢夺人类婴儿。 「它们残忍地把留在托儿所里的保育士杀光,动手的当然不只化鼠,还有跟在身边的恶鬼。然后它们把婴儿全抢走,还当场在哭泣的婴儿身上刺上它们的奇怪文字。」 任职异类管理课后,我经常看到化鼠文字,与汉字似是而非,要举例的话可能比较接近古代的女真文字、契丹文字或西夏文字。 「这可不是闹著玩的……」觉脸色苍白,「刚开始是真理亚他们的孩子,长大之后就成了连镝木肆星先生都束手无策的恶鬼,如果化鼠赢了,抢到更多婴儿,十年之后全都能使用咒力……」 我这才惊觉野狐丸心目中真正的伟大愿景。 他若唆使一个恶鬼就可以夺下神栖66町,这样的成果已经算不错,即使无法完全征服,至少可以维持十年的势力均衡。我不清楚托儿所里多少婴儿,但应该超过百人,如果这些孩子在化鼠教育下成了恶鬼,全日本的町都无法抵抗。当它们抢夺更多婴儿,组成恶鬼部队,想从日本远征东亚、欧亚大陆甚至全世界都不是梦想。最终将诞生一个伟大的化鼠世界帝国。 「我现在依然不懂当时该怎么做,或许悄悄离开,警告町上长官最好,但我真的一肚子火,怎么也忍不住。当我看到一只化鼠在我面前得意洋洋地看著哭闹的人类婴儿,就把它的头炸得稀巴烂。」 平时沉著冷静的乾先生,脸颊激动得泛起红潮。 「化鼠当下当然陷入兵荒马乱的状态,因为咒力攻击看不出来自何方,它们左顾右盼,我就趁隙逃走。我当然没算得那么精,只是忍不住火气就动手了。」 「不过真亏你能平安逃走。」觉不禁赞叹。 「其实不算平安,我逃走的时候还是穿著迷彩斗篷,但路上被化鼠看破,左手吃了一枪,我赶紧逃走,以为这次死定了,没想到竟然跟恶鬼碰个正著。那肯定是恶鬼没错。」 「那后来怎么了?」我咽了一口口水。 「一技之长真是刚好救了我的命。我用化鼠语一边喊痛,一边逃开,而且头都压得很低,所以恶鬼看不清楚,什么也没做。」 乾先生似乎将胸中郁闷一吐为快,语气顺畅不少。 「见晴乡已经是它们的势力范围,我只能逃往平原上,但逃著逃著,累得都要瘫了,如果直接倒在平原上,一定会被它们抓去剁成肉酱。我早已有丧命的准备,但就在意识朦胧的时候被救起来。我想说总算碰到人了,张眼一看眼前竟然是不折不扣的化鼠……本来觉得这下肯定没命,但你们猜猜,救我的是谁?没想到是它带我来这座清净寺,人生真是捉摸不定。」 「你说化鼠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觉讶异地问。 「它正是野狐丸最大的死对头,虎头蜂鼠窝主将军奇狼丸。我一直觉得这家伙非同小可,做梦也没想到它会救我一命。」 「原来奇狼丸还活著,它现在在哪?」我忍不住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当我醒来,那个寂静师父说渡边你们已经到寺里,我就说务必要见你们一面。这么一提,我还真把奇狼丸忘得一乾二净。」 「打扰了。」 不知不觉离开的寂静师父,无声无息地回来了。 「这是令尊和令堂托我们转交渡边早季小姐的东西,请收下。」 这是比想像中大得多的桐木方箱,长边六十公分,拿起来相当沉,木箱上还有一只信封。 「谢谢。」 觉问寂静师父,「听说是虎头蜂鼠窝的奇狼丸带乾先生来这里,后来怎么了?」 「哦……那只异类啊。」寂静师父冷冷地回答,「也许有事可以问它,因此正留置于本寺中。」 「可以见它吗?」 「这就难说了。」 我将寂静师父拿来的木箱放在地上,打开信封。 5. 劫火(7) 信纸上是毛笔草书,这是我熟悉的妈妈笔迹,光看就让我心头一揪,差点落泪。 亲爱的早季, 我相信你必定平安抵达清净寺,所以先写下这封信。 虽然不清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但恶鬼如今在町上放肆,害了许多人命。我们须尽全力阻止恶鬼,所以没能等你会合就先回到町上。我们或许会就此丧命,但这是我们须负的责任。常言道:知识就是力量。对抗恶鬼需要知识,我这名图书馆司书就获得了这些知识。 你不可以跟著我们来,我们会尽力阻止恶鬼,如果失败了,有些事情你必须去做。 接下来我要写的内容,在第四类知识中属于第三种「殃」,所以你读完之后请立刻烧毁这封信。不要沉浸于个人的伤感之中,你要考虑町的未来而行动,别忘记你是富子大人选择的继承人。 还记得我在安全保障会议上,提过古代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吗? 地球上曾经满是危险的兵器,足以将人类消灭数十次,其中绝大多数遭到破坏,剩下的应该也撑不过千年时光,早已腐朽不堪使用。我提过超级集束炸弹,但即使真的留下任何一发,目前应该不堪用。 但会议结束后,我在搜寻超级集束炸弹的资料时,发现某段纪录文字。根据这文字,只有一种大规模杀伤性兵器在千年后依然可能运作。讽刺的是,这兵器正是不具咒力的人类,为了消灭有咒力的人类而研发完成的,俗称狂人毁灭弹,十分骇人。 狂人毁灭弹是由美国研发,透过当时驻日美军偷偷运来日本。 信上接著是一串含有数字的奇怪咒语,开头写著「东京都」,似乎没有提到狂人毁灭弹究竟是怎么样的武器。 聪明的早季应该猜得到,为什么我们现在必须使用这种武器。 因为我们无法用咒力攻击或杀害恶鬼。 过去恶鬼曾多次出现在各町村中,每次都造成尸山血河的惨剧,或许恶鬼正是人类天性深处的罪孽,我们根本无法对抗。 分析过去恶鬼现身的案例,就知道各个时代的人们是多么艰苦对抗,甚至有些案例的结局教人不得不想到是神明保佑。比方说为了防止恶鬼接近而破坏建筑物堆起屏障,碰巧一支钢筋弹飞刺穿恶鬼胸膛,要了恶鬼的性命。后来破坏建筑的人也因为愧死机制发动而身亡,但终究挺救许多人的性命。 不过后来尝试刻意营造这种状况的人,全以失败告终。人只要在恶鬼周围进行破坏行为,就会触动攻击抑制,无法使用咒力。还有人试著喝醉或使用毒品隐瞒杀意,可惜没任何成功案例。无论使用何种诈术,想骗过自己都是难如登天。 不过最近一个例子却给了我们线索。距今两百五十七年前,攻击我们町上的恶鬼k,被一名医师的英勇行为杀死。医师将毒药注入k体内,随即被k杀害,但k也确实断气。 若医师没有被k杀死,他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清楚,应该会因为愧死机制发动而死。但关键在于,他依然成功杀了k。 在医师心中,究竟如何看待对k注射毒药这件事?我也不明白。但写到这里不禁令我毛骨悚然,因为这代表只要透过某种媒介,我们现在也可以不用咒力就杀死别人。 过去的人们试过以弓箭、火枪杀恶鬼,全数失败,因为没有抱持杀意,就不能使用这些武器。 但古文明所创造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不同,有时只要按下一颗按钮就足以杀死数百万人,就算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但心里却没实际杀人的感受。也就是说,这种装置可以大量杀人,并且逃过良心苛责与杀人的罪恶感。 狂人毁灭弹也是大规模毁灭性武器之一,但可杀的数量不多,反而比较适合暗杀与恐怖攻击。无论如何,它都是最缺乏实际杀人感受的武器,不仅不会引发攻击抑制,还可能避免触发愧死机制。 时机正确,恶魔的武器也许能成为天降甘霖,拯救苍生。 纪录提到狂人毁灭弹的保管地点,就是前面提到的古代地址,可惜光靠这点资讯不可能找得到,但只要设法启动箱里的东西,应该就办得到。 早季,你具有难得一见的天赋,说穿了就是坚强。就算你哭了,伤心了,绝不会灰心。你一定能坚持到底,完成目标,爸妈一直都这么认为,富子大人也挂了保证。 如果现在还有狂人毁灭弹,你一定找得出来。请用它击倒恶鬼,拯救本町。 我们由衷爱你,无论何时何地,都将看护著你。 母 渡边瑞穗 字 一看完,我就哭了。我将信交给忧心忡忡的觉,打开桐木箱。 箱里放置著模样像海蟑螂的东西,长约五十公分,背上长了蛇腹状的装甲,还嵌著许多发出深蓝色光线的条状物。 「是拟蓑白……!」 觉探头一看不禁惊呼。这玩意虽然不太像小时候看过的拟蓑白,但整体外观差不多,只是背上没有触手状的突起,完全不像正港蓑白,勉强算是假拟蓑白,或者拟蓑白骗。 【录入注:「正港」是闽南语,「真正的」之意。】 「可是……它还活著吗?」我擦著泪问。 「谁知道?里面还有纸条,或许是说明书什么的。」 我从箱中拿出折四折的纸条,年代相当久远,已经严重泛黄,纸上印著陌生的生硬字体,是假拟蓑白的说明。 一百二十九年四月十一日,于筑波山麓出土之地下四号仓库中取得。 型号:toshiba太阳能电池自走型档案库,型号sp-spta-6000 使用注意事项: 1启动前须照射阳光。经过长时间休眠后,最少需要照射夏季强光六小时。于缺乏日照之场所长时间运转,有电池耗尽之危险。 2欲恢复休眠状态,可用口语下令,并在运转指示灯熄灭之后保存于暗处。 3捕获时显示听从人类命令,但可能趁机发光迷惑人类或企图逃跑,须比对待野生动物更警觉。 4设计上拥有极长寿命与耐力,但自我修护功能有限,而且型号太过老旧,目前应该没有零件可更换。 5部分电子电路可能有故障,无法修护,若有故障疑虑,可让装置休息降温。 6其中资讯知识大多属于第四类,使用时务必小心谨慎。根据一般伦理规定,自走型档案库一经发现务必摧毁,而本装置切勿让非图书馆相关人员发现。 「一百二十九年,那就是距今一百多年前。不知道还会不会动。」觉说。 「总之先晒个太阳看看。」 这机器应该被秘密保管在图书馆的地下仓库里长达一百多年,妈妈在避难前特地前往图书馆带它过来,我不希望它是个故障的废铁。 我们向寂静师父借来铁笼,关进假拟蓑白,然后放在寺院里晒太阳。距离日落可能剩不到六小时,老天才知道它今天能不能运转。 「这边请。」 我看了寂静师父指的方向,不禁皱眉,眼前是寺庙后山的大岩石,岩壁挖出大洞,还嵌著坚固的木栅,怎么看都是牢房。 「怎么会在这里?」觉也面露责难地问。 「毕竟它是异类,不能让它住僧房,更何况如今化鼠叛乱,已经有多人丧命。」 「奇狼丸是效忠人类的虎头蜂鼠窝将军,还救了乾先生的命,带他到这里,怎么可以这么……」我忍不住开口。 「伦理委员会已经提出申请,不论哪个鼠窝都要驱除。而且鼠窝就算一时效忠人类,看到风头不对就会立刻叛逃。畜生都是一个样。」 寂静师父说得好像不杀它就已经是天大慈悲,然后才解锁开牢门。 阴暗的牢房里充满闷热的野兽体味。 「喂,奇狼丸,有贵客特地来见你。」 寂静师父说完,牢房里爬出一道庞大身影,牢房不高,不够让它起身,但我一眼就知道它是奇狼丸。闪著绿光的眼睛,从眼角延伸至鼻梁的复杂刺青花纹,在化鼠之中鹤立鸡群的壮硕身躯,以及宛如野狼的独特面容,可是它现在狼狈地瞎一只眼,还有数不清尙未痊愈的伤口,十分消痩僬悴。 奇狼丸正要爬出来就被铁炼扯住,它一个踉跄,发生金属的清脆声响,随即踏稳脚步。 「承蒙两位大驾光临这卑陋不堪之处,实在不敢当。」 即使如此困顿,它的口气依然一如往常地高傲又带点讽刺。 「我是渡边早季,你认得吗?这是朝比奈觉……」我说到一半,忍不住回头对寂静师父说,「这太过分了。至少把锁炼解开吧!」 「没有监寺答应的话,恐怕……」 「他们现在不是在祈祷吗?先斩后奏就好。」 觉说完,毅然决然地用咒力打断捆住奇狼丸后脚的铁炼。 「两位这么做,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寂静师父有苦说不出,但我们毫不在意。 「两位我记得十分清楚,异类管理课的渡边早季大人自然不在话下,上次见到朝比奈觉大人时,还是位可爱的少年,如今已经长得如此英俊挺拔。」 奇狼丸很快走到我俩面前,外头阳光耀眼,它不禁眯起眼睛。 「对不起,让你受了这种苦……要谢谢你救了乾先生。」 奇狼丸听我一说便笑咧开大嘴,开门见山地说: 「哪里,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举。话说,两位对那名恶鬼有何打算?」 「区区异类不得插嘴!退下!」 寂静师父怒斥,但奇狼丸不当一回事,单单看著我们说话: 「我等精英部队在同族中天下无双,却因为区区一名恶鬼而全军覆没。我方的放箭全数停在半空,武器又遭咒力夺去,束手无策。虽然只是个孩子,依然恐怖无比。」 「后来怎么了?」 「恶鬼并未一口气夺去我军性命,想必是在享受单方面的屠杀。我勇敢的士兵们成了敌军箭爬,被千刀万剐,凌虐残杀。」奇狼丸说著,脸色毫无变化。 「好险你平安无事。」我说完才想到奇狼丸已经少一只眼睛,说他平安实在太过粗心。 「我能逃走确实算得上是奇迹。副将之下的精英们将我团团围住,为我杀出一条生路,但半途所有武器像被磁铁吸去一般纷纷离手。它们赤手空拳,挨刀中枪,我趁隙从恶鬼身边二、三十公尺处逃脱,跳入山沟。只能说神明垂怜,我才没被发现。」 「没错,恶鬼也攻击了我们町上……放心,你属下的仇,我们一定会帮你报。」 「但神尊……人类对同种并不能使用咒力吧?究竟要如何应付呢?」 「你从哪里知道这件事情!?」寂静师父讶异不已。 「神尊似乎都看轻我等的智力,这在我等之间早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该死的说客野狐丸想必很清楚,我想这正是拟定本次计画的立足点。」奇狼丸依然只对著我俩说话。 「奇狼丸,你会怎么击退恶鬼?」觉问。或许他认为一代化鼠名将,可能会有什么方法。 「既然无法使用咒力,只能依靠我等的一般战术,枪击、毒箭、陷阱……虽然恶鬼不死,战必不胜,但恶鬼身边必定有盐屋虻鼠窝士兵贴身护卫,应该不易得手。」 看来它也想不到什么好点子。 「对了,再问你一件事,我们接下来必须前往东京,你如果对东京有什么了解,可以告诉我们吗?」 奇狼丸诧异地瞪大剩下的那只眼睛。 「莫提神尊,就连我等同胞也甚少靠近那诅咒之地,目前东京周围应该没有任何鼠窝。」 「听说以前的战争污染了土地和水源,是真的吗?」我问。 「如此广大之地区长久以来寸草不生,确实可能残留某些有害物质。」 「是不是留著什么致命毒气、辐射能,走进去就会死?」 奇狼丸扬起嘴角说,「不,我想那是谣传。毒气想必早已散尽,至于辐射能,虽说钸239的半衰期长达两万四千年,但当地一带并没有危及生命的严重污染。」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曾一次亲身踏上东京,虽然没有在当地取用任何飮水食物,但整天下来吸饱东京空气,并未发生任何健康上的问题。」 我和觉互看一眼,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而奇狼丸也看出我们的心事。 「任何地方,我去过一次就永生不忘,若能带我前往,必能给两位带路。」 「两位!千万不能信这家伙的话!异类终究是异类,表面忠心耿耿,肚子里不知道打什么算盘!」寂静师父连忙警告。 「若神尊怀疑我的忠诚,请信我一句,我对野狐丸恨之入骨,绝无半点虚假。那奸贼将我等虎头蜂鼠窝的女王囚禁于牢中,女王想必正受著与我相同的处置,我无论如何都要将那野狐丸大卸八块,救出女王。这是我如今唯一心愿,也是唯一的求生目标。」 奇狼丸说话咬牙切齿,眼里彷佛要喷出绿色火光。 「但要提醒两位,虽然方才我说自身健康并无受害,但同行士兵死伤三分之一左右。那阴暗之地依然潜藏许多危机,若没有适当指引,恐怕就连神尊去了也是自寻死路。」 寂静师父不断抗议,但全被当成耳边风,因为我们满脑子都在想,即将前往的东京究竟有多恐怖。 假拟蓑内已经用太阳光充电六小时以上,但完全没有活动。 「糟糕,它如果不能动,根本不知道地点在哪。」觉叹口气,「就算给我们古代的住址,也没有当时的地图啊。」 「明天再充一次电吧。毕竟已经休眠一百多年了。我们还是先赶紧出发好了。」 我摸著假拟蓑白的外壳,虽然被太阳晒得热呼呼,却没有醒来的徵兆。 「说得也是,太阳马上下山,夕阳反射在河面上时,也许比晚上更能掩敌人耳目。」 奇狼丸洗过澡吃过饭,精神都回来了。但它不能光著身子,所以借了一套清净寺的僧衣来穿,那诡异的模样就像妖怪寺里的妖和尙。 「……可是这究竟该怎么操纵呢?」 乾先生看著漂在寺院码头边的奇妙物体,喃喃自语。这玩意身上写著「梦应鲤鱼号」,它应该是一艘船,长约五公尺,外型像两只船上下对叠,上面有一扇门,关起来就不怕渗水,我们从门里坐进船舱,三人和一只化鼠把空间挤得满满。 「一人从正面小窗观察前方,下达指示,另一到两人以咒力转动船身两旁的外轮。」 寂静师父解释。外轮长得像小水车,轮轴贯穿船身,可从船内的小舵轮来转动外轮;小舵轮被框在半圆形的玻璃球中避免渗水,不靠咒力就无法转动,当两边外轮都往前转,船就往前走,往后转就往后走,往不同方向转就可以转弯。 「这是本寺与本町仅存的一艘潜水艇,原本是为了调查河底而建,一旦发生大事则用来让住持、监寺等高僧逃难。但有鉴于本次使命重大,特地破例……」 「寂静师父,承蒙你关照了。」觉巧妙地打断啰嗦的寂静师父,「可惜无法向无瞋上人和行舍监寺道谢,请务必替我们转达。」 「几位要出发了吗?请别嫌我啰嗦,是否能再多做考虑?与那异类同行实在是不伦不类之举。」 「现在管不了什么规矩伦常,能用的都得用上。」 我们把换洗衣物与假拟蓑白塞进背囊(其实应该说背包),忐忑不安地启航。我负责往外看,觉操纵右边的外轮,乾先生操作左边的外轮。刚开始我们浮在水面上通过寺院水道,等寂静师父打开树丛伪装门,船驶入利根川,伪装门又关起来。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清净寺。 我们锁好船舱开始潜水,船里漆黑无比,而且河水混浊,夕阳西下,窗外视野不甚清楚,我刚开始的指示下得有点慢,而且左右外轮的转速搭不上,梦应鲤鱼号游得左摇右晃,几次差点撞上石头。幸好航行还算顺利,我们三个渐渐掌握诀窍。 我们也发现这艘船最大的缺点就是内容量小,一旦坐满乘客很快就会缺氧,呼吸困难;必须暂时浮出水面,打开舱门放入新鲜空气,我们保持这样在水上航行一段时间。 潜行时仅靠左右外轮前进,速度没想像中的快,所以浮在水面时就忍不住想补一点前行进度。奇狼丸从舱门探出头,嗅著周围空气,又关门向我们报告。 「前方传来浓烈的同胞气味,我们最好下潜。」 梦应鲤鱼号又慢慢沉入水中,贴近河底,靠著外轮缓缓前进。 「要潜多久才行啊?」觉自言自语,没人回答他。 航行一阵子,我看见上方有船影,两艘……三艘,似乎是化鼠在放哨,现在利根川下游完全落入敌军掌控。梦应鲤鱼号在河底爬行,钻过敌军脚下,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毕竟没人知道船里的声响会不会被外面听见。 又过一会,总算看不见敌方的船影。 「浮上水面吧。」觉说。 「可是……再等一下比较好吧?说不定它们还在附近。」我这么抗议,但觉摇摇头说: 「说不定潜久了,又碰到下一组敌人,我们绝不能错失换气的时机啊。」 乾先生与奇狼丸也附和觉,在三比一的投票数下,决定浮出水面。 一打开舱门放入新鲜空气,所有人都深呼吸感受著珍贵的氧气。 「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出海啊?乾脆浮在水面全力冲刺好了。化鼠应该束手无策吧。」 我不想再潜水,开始耍起任性。 「这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它们没在河里撒网,我们就能从河口出海,但这样会暴露行踪,搞不好还会察觉我们的企图。所以只要有机会偷偷出海,就应该要低调进行。」 觉说的一点也没错,我真不该继续闹脾气。 太阳已经下山,天色急速变暗,即使浮在水面都须小心前进,我不禁担心水底视野状况多糟,但这时奇狼丸开口了。 「请关门潜航,前面有相当多同胞,或许布下了警戒线。」 梦应鲤鱼号悄悄沉入水底,四周暗得令人难以置信。 利根川在这带的水深顶多四、五公尺,没深到可以完全遮蔽光线,但月亮刚出来,乌云遮蔽天空,连星星都看不见几颗,再加上水底像墨桶一样阴沉,我根本不知道该看什么、下什么指令。 「对不起,前面什么都看不到。」 觉与乾先生听我一说就伤脑筋地停下舵轮。 「可以顺著水流漂一阵子。」奇狼丸提出建议,「请小心别撞上什么。」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有办法完全避免冲撞吗?我有点气奇狼丸,但还是仔细盯著漆黑的窗外。 「对了,有光就好啦!只要在窗户里发出什么微光,应该就能看到远方了。」 「不行。」觉立刻否决,「在水底发光太显眼了。」 「那是要继续摸黑前进吗?」 「现在还有其他方法吗?」 我正想抗议,突然发现小窗外照来一道微光。 「咦?你们看,亮起来了。」 「嘘!安静!」乾先生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 我们一时不敢动弹,发现前方水面闪著光线。 「它们正在用火光照水面……」觉压低声音。 「你想它们会发现这艘船吗?」 「应该不会。」觉嘴上这么说,声音中却缺乏信心。 「不必担心,上面的士兵都看著水面,必定想不到竟然有船会潜在水底。」 奇狼丸自信满满地说。 火光照亮眼前,我们缓慢而确实地前进,看来奇狼丸说的没错,对方完全没注意到我们,毕竟晚上用火把照著只会看到光线反射,反而看不见水中景象。 我看见微亮的前方水面漂著许多影子,好像是木筏。 「觉,你看。」我低声说,觉将外轮交给乾先生操控,爬上前。 「什么啊?」觉仔细观察大片黑影,然后长叹一口气说: 「原来如此,没想到它们提防到这种地步……」 「怎么回事?」 「它们在水上放了障碍物,用木筏挡住整条河,让船只无法通行。我想木筏上还配了弓箭手吧。」 这带的河面较窄,但应该也有数百公尺宽,即使将树干随意绑成木筏,做出这种程度的封锁线还是相当费力。 「果然是疑神疑鬼的胆小鬼,但无论多么奸巧,必定想不到我们从水下经过。」 奇狼丸得意地说。 梦应鲤鱼号贴著河底,穿过木筏下方。 通过化鼠的封锁线,四周重新笼罩在漆黑中,我们前进一会就悄悄浮出水面换气。 「清净寺的人怎么就想不到给这艘船装支换气管什么的……」觉抱怨起来。 「既然都来到这里,就离河口不远了。」乾先生开心地说: 「接下来应该不必潜航了吧?」 「奇狼丸,附近有化……你同胞的气味吗?」我问奇狼丸。 「不知道,方才风向有变,往海上吹了。」 奇狼丸拚命嗅著气味,同时竖耳聆听。 「目前什么也没听见,但最好尽力低调前进。」 梦应鲤鱼号浮在水面,悄悄渡过河面中央,我从上方舱门探出头观察前方,河面比刚才遭木筏并列封锁的位置宽很多,看不见两岸。 这下应该没事了。我放松紧绷的神经,再继续沿著河川航行就是河口,出海到太平洋便不必担心被抓,再撑一下就好。 此时约一公里前方,出现两、三艘船影。 「前面有船,怎么办?」 「等等。」 梦应鲤鱼号停下来,外轮往后回转,暂时停在原地。 「……潜水吧。从这里应该可以撑到海上。」 此时,奇狼丸突然低声喊道:「请快逃!」 「咦?怎么了?」 「是我同胞……还有他!不会错,是恶鬼的气味!」 「可是风向相反……」我说到一半倏然发现,恶鬼是从后面追上来。 我一回头就看见阴暗的大河上出现巨大的风帆轮廓,快速靠近这边,距离应该剩四、五百公尺。 我知道被发现了。恶鬼是人,视力远比化鼠好,即使河面漆黑,也可能透过星光反射看出些微的水波晃荡。 「要潜下去吗?」 「来不及……直接突破吧!」 听到觉大喊,我马上用咒力猛烈推动梦应鲤鱼号。觉从狭小舱门挤出头,赶紧对后方进行障眼法。他后来告诉我,他当时对水面吹入大量空气,制造出巨大的水泡墙,对方至少看不见航行的水痕。 「早季!闭上眼!」 觉回头对著前方大喊,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紧闭双眼靠意象推动船只;我感到眼皮外亮起强光,前方巡回的化鼠小船似乎起火,同时发出刺眼光芒,恶鬼目睹这道强光,一时应该会眼花撩乱。 梦应鲤鱼号就在驾驶闭起眼睛的危急状况下,横越过燃烧的船只。 张眼一看,方才加速太过专注,潜水艇正用惊人的态势在水上滑行。这时,我发现已经在太平洋上,身后陆地轮廓若隐若现,海浪气势远远大于河浪,令我心惊。这是鹿岛滩的疯狗浪。 「恶鬼呢?甩掉了吗?」 「暂时甩掉了,不过应该会重整旗鼓追上来吧。」 「为什么?」 「如果我们只是想逃,应该不会从河上穿越它们的势力范围,而是改走陆路吧?但我们冒险强行突破包围,野狐丸要是知道这件事,可能会发现我们的企图,至少不会放我们不管。」 船在海上摇晃,我觉得头晕想吐,海风的味道刺进鼻腔深处。 「那得快点赶路……」 「是啊。但等下只要让陆地维持在右手边就好,简单。我们先越过犬吠崎,再绕过房总半岛。」 觉盯著阴暗的海面说: 「在这之后才是问题,如果假拟蓑白不醒过来,我们也束手无策。」 星光下的东京湾波光粼粼,是非常美丽的内海,怎么看都不觉得正靠近奇狼丸口中的恐怖地带。我们让梦应鲤鱼号接近海湾内侧,等待天明,根据奇狼丸的建言,晚上登陆非常危险。它曾经从陆路进入东京,白天海岸全无异状,但晚上有属下粗心靠近海岸,结果全被来路不明的怪物咬死。 海湾里的浪比外海平稳许多,但经过一阵摇晃,还是让我想尽快踏上稳固的地面,一看东方亮起金色曙光,我松一口气,总算可以登陆。 这时,头顶突然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下。我愕然抬头,黎明的天空布满数不清的生物在胡乱飞舞。 「是蝙蝠。这附近栖息著无数蝙蝠,可以说它们才是当今东京的主人。」 奇狼丸如此说明。我想不透蝙蝠怎么会繁殖出这么庞大的数量,但看奇狼丸冷静的模样,这应该不是危险的来源。 梦应鲤鱼号往东京湾的西北海岸前进,海岸边是灰白色沙滩,但没看见大型动植物的踪迹。 船一登陆,我马上跳下船,伸个大懒腰舒展僵硬的肌肉,沙滩踏起来相当舒服,但刚踏上地面总觉得还在摇晃。其他人也接连登陆。 为了提防追兵,我们找寻适当的地方藏船。沙滩后有一块灰色礁石,观察起来似乎是古代的水泥建筑遗迹,我想起之前在盐屋虻鼠窝见过的圆形建筑物,但礁石更大上许多。再往前面看,地面裂出一道大缝,一个大平台座落在深约二十公尺处,往下似乎深无止尽,还飘出冰冷的臭霉味。我们将当前需要的物品拿下船,再将梦应鲤鱼号安置在裂缝平台上。 「好了。再来呢?」 「胡乱行动不是办法,重新帮它充电吧。」觉指著装假拟蓑白的背包。 「我们应该先到安全的地方,最好可以看见海面,万一追兵过来马上就能发现。」 我们按照乾先生的提议前往高处,找到一座灰黑色的石丘陵,这应该和灰色礁石一样,是古代建筑的残骸。沙滩上的沙似乎曾经是水泥碎块,有些建筑使用的水泥比较坚固,只会慢慢变形,还不至于崩解。 阳光逐渐转强,我们把假拟蓑白放在朝阳下,再来只能等待。我们开始吃早餐,但不能生火起烟,所以默默吃著清净寺准备的口粮。材料主要是蔷麦粉,混入柴鱼、梅干、核桃、枸杞等材料,再以蜜糖揉成块。我想起好久前吃过化鼠的口粮,当时正跟野狐丸一同前往木蠹蛾鼠窝,现在吃的口粮味道有点不一样,但没差多少,只要忍著点,不至于难以下咽。 填饱肚子后,睡意就涌上来。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还能想睡,乾先生看我睡眼惺忪的模样,好意要与我轮班站哨,于是我就乾脆地睡著。 我不记得当时梦见什么,人类在大难当头的时候反而不会做恶梦,当时的梦应该很愉快。或许是回到孩提时代。 忽然间,某样东西闯入我的梦境,是个奇怪的怪物,既像青蛙一般呱呱叫,又如鸟一般高声啼。好吵,吵得我的意识很快转醒,这究竟是什么声音? 睁眼一看,另外两人加一只化鼠正围著假拟蓑白。 「怎么了?」 「启动了……充电完成了。」 听觉这么说,我睡意全消,马上起身加入行列。 假拟蓑白发出一长串刺耳的机械声之后,终于开口说话。 「我是国立国会图书馆筑波分馆的镜像终端008号。」 是轻柔的女声,众人欢呼。 「我有话要问你。」觉发问,但假拟蓑白依然自言自语: 「目前正进行同步中……进行同步中……进行同步中……」 假拟蓑白似乎正在跟其他图书馆终端机交流,过一阵子,它得意地说话。 「同步完成……成功修正日期与更新档案库。」 看来机械同伴之间即使相隔千里也能轻易通讯。 「真是恭喜啊。然后我有事要问你。」觉若无其事地打断它。 「必须注册使用者,方可使用发问捜寻服务。」 觉瞥我一眼,我们以前在夏季野营抓到拟蓑白时听过一样的话。 「要怎么注册使用者?」 「注册使用者需满十八岁以上,证明姓名、住址、年龄,并提出以下资讯。驾照、健保卡(注明地址)、护照(需影印出生年月日与现居地址)、学生证(注明地址与出生年月日)、身分证(发行三个月以内)、公家证照及等同效力之证件。以上均需在使用期限之内。」 「没有那种东西。」 「另外,请注意以下文件不可使用。员工证、学生证(缺少地址或出生年月日)、车辆月票、名片……」 「如果你不马上回答问题,我就毁了你。然后顺便警告你,别想用什么催眠术。」 「……文件手续已省略,现在开始注册使用者。」 「这也省了吧。我要问的是这个地址,要怎么才能到这个地方?」 觉说了信上写的地址,假拟蓑白发出粗糙的蜂鸣声。 「全球定位系统无法运作……无法接收gps卫星讯号……无法接收gps卫星讯号……目前收不到讯号。」 「别担心,早就没那种东西了。」 「根据其它终端之收讯电波,以三角定位法推测目前位置。」 假拟蓑白沉默片刻,专注又热情地处理著百年来第一份工作。 「……地图资料比对完成,电子罗盘地磁测量完成,目标方位确认。请由目前位置往西偏北二十九度角前进。」 我听了不禁兴奋握拳,这下就能抵达信上的位置,但依然只有老天才知道狂人毁灭弹是否还留在那里。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狂人毁灭弹是什么东西?」 假拟蓑白陷入沉思。 「……符合之结果共有五十七件。」 「好像又叫狂人杀手,狂人弹,总之是武器就对了。」 「共一件符合……狂人毁灭弹是古文明末期由美国人研发的细菌武器俗称,用于超能力者扫荡计画。」 细菌……我吃了一惊。 「可是……狂人指的不是心理有问题的人吗?」 觉问了不相干的问题,他喜欢紧咬无聊细节的习惯似乎还是没改掉。 「片假名写法相同(注:两者日文皆为「サイコ」,发音相同),希区考克电影中将狂人称为phycho,但狂人毁灭弹之狂人则针对具有念动力的人类,写做phyko。应该是从念动力psychokinesis简化演变而来。」 「那细菌武器是怎么回事?」 「狂人毁灭弹的正式名称为剧毒炭植菌strong toxicity bacillus anthracis,简称stba。炭疽菌是大量存于土壤中的一种枯草菌,人体一旦感染,将会引发皮肤炭疽、肺炭疽、肠炭疽等严重病症……」 假拟蓑白的说明令我毛骨悚然,原来炭疸菌在环境恶劣时会以孢子状态休眠,所以才成了非常好用的生化武器。只要培养出炭疽菌之后乾燥,就能做成白色的孢子粉,孢子粉能抵抗高温与乾燥,又保持空气传染的能力,甚至可以装在信封里寄出。 stba是以基因改造强化过毒性的炭疽菌,一般肺炭疽的致死率已有百分之八十到九十,强化后几乎达百分之百。而且stba具多重抗药性,可以治疗一般炭疽的盘尼西林与六环素等抗生素,对它毫无用处。 「……一般炭疽菌并没人传人之能力,但stba有强大的人传人能力,难以透过一般疾病学方法控制传染扩散。stba不仅有第一波攻击所需的强大破坏力,另一优点是比其他细菌、病毒武器更容易善后。stba之设计,是毒性会在使用后一至两年降到一般炭疽菌之下。不仅使用方便,更有环保概念……」 疯了,我完全无法理解古人的想法。 「……我们真的要去拿这种玩意吗?」 另外两人加一只化鼠似乎不能理解我为何发问。 「为了击倒恶鬼,这也是无可奈何啊。」觉说。 「就算释放到生态环境里,也会随著时间降低毒性,不用担心后患无穷。」乾先生说。 「太棒了,如此一来很有机会感染恶鬼,问题是怎么让他吸入粉末。」这是奇狼丸的感想。 「……一般炭疽菌孢子确认可存活五十年以上,stba孢子据说有千年以上耐性,这是……」 假拟蓑白毫不间断地说明关于狂人毁灭弹的种种知识。 「够了。」 觉制止它不时混杂蜂鸣声的怪异女声,应该是担心电池容量。 奇狼丸骤然脸色一变,赶紧起身。 「不妙……」 「怎么了?」乾先生讶异地问。 「请快抓住那只鸟。」 奇狼丸指著一只不断远离的飞鸟,应该已经离开一百公尺。 但在乾先生对鸟集中注意力前,觉小声喊道:「不,请等一下。」 觉眼前浮现出真空的透镜,但不是一般的凸透镜,而是用凹透镜放大目标影像。我们都聚到觉的身边。 映在透镜中央的海平面彼端,出现船帆的桅杆。 「真不敢相信它们已经追来了……」觉错愕地低喃著。 「是我粗心,我等常使用鸟只当斥候探敌,想不到这么快就被发现。想必是趁我们昨晚停泊于海湾内时,利用猫头鹰或夜鹰等夜行鸟掌握行踪。」奇狼丸懊恼地说。 「怎么办?」 「对方应该掌握我们的位置,现在应该立刻逃走,但方圆三十公里内的地表尽是荒凉高地与沙漠,无处藏身。对方可从高处掌握最短距离追赶我们,被追到只是早晚的问题。」 「那钻到地底如何?」乾先生眉头深锁,询问奇狼丸。 「东京的地底正是地狱,我阵亡的属下几乎都死于地底探勘中,但现在管不了这么多。」 奇狼丸指著四、五十公尺前的一个地洞。 「方才经过时,我闻过风中气味,这里应该可通往纵横东京地底的巨大洞窟。最初是较平缓的斜坡,我们可以步行下去。」 看来没有其他选择。 「好吧,只要在被追上前找到狂人毁灭弹就好,对方追来正好省事,把他们一起拉进十八层地狱……大不了在我们被杀之前把毒雾喷在狭窄的洞穴,还是能感染恶鬼。」 乾先生代为道出我们所有人的决心。 6. 黑暗中燃烧的篝火(1) 我们小心确认著脚下路,一步步走向地底,脚底下是灰白色的石灰岩,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倒。 之前总以为洞穴里会比外面凉爽,但愈往下走愈是汗流浃背,不仅是因为高温,而且湿度接近百分之百。 「怎么会这么热?」 我忍不住问,奇狼丸只说了「蝙蝠」两字就继续赶路。 有好几道气流从地底交错涌出,奇狼丸似乎靠著嗅闻气流的种类来选择前进方位。从觉的背包里露出一个头来的假拟蓑白,虽然可以说明目标建筑在什么方位、离我们还有多远,但完全没有沿路地形的资讯,若不是奇狼丸带路,我们将寸步难行。 缓坡结束后就是水平道路,我们离入口已经好一段距离,幸好洞穴里到处都是通往地表的裂缝和小洞,采光充足。 「前方会更热,请忍耐一阵子。」 前方传来微微的噪音,同时涌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气及猪舍般的恶臭。奇狼丸指著眼前上方,有个直径一公尺左右的洞穴,气流都是从那里过来。 奇狼丸带头爬上陡坡,石灰岩原本就滑,现在还相当潮湿,更难立足,虽然只要爬四、五公尺,对我们而言还是相当辛苦。 奇狼丸往洞里瞧了瞧,回头对我们说:「里面伸手不见五指,最好准备照明。」 我们从背包里拿出事先准备的提灯,亮度虽小,但使用菜籽油等植物油的话,可以连续燃烧十五个小时以上,除了点火之外不需使用咒力,相当方便。 高亢的噪音敲打著耳膜,像谁在敲打神铃,又像一大群妖精在嘻笑玩闹,相当怪异。我们跟著奇狼丸穿过狭窄的入口,眼前空间比之前更宽广,但闷热恶臭的空气令人连呼吸都喘不过来。 「请注意脚下。」 奇狼丸回头提醒我们,仅剩的一只眼发出诡异绿光。 听它一说,我用提灯照亮脚底,差点失声尖叫。大洞穴的地面上万头钻动,仔细一看原来是数不清的虫子,有从未见过的巨大蛆虫,还有多足纲的蠕虫、蚰蜒,以及蟑螂、大蜘蛛等等。每一寸泥土般的地面都被这些蛆虫密集覆盖,我从地面发出的惊人臭气中意识到这原来是一层厚厚的粪便。异常的高温想必也是大量粪便发酵所致。 「这种地方不能走啦!」 我不禁哀嚎,但奇狼丸与乾先生已经动身。 「早季,非走不可了。」 觉拉起我的手,但我的本能拚死抗拒,一步也不肯动。 「如果里面有毒虫该怎么办?如果不小心被咬死了呢?」 我说著拿提灯往上方照,心想头顶是不是也布满虫子。 洞顶高十公尺以上,所见之处密密麻麻挂满蝙蝠,原来那怪声就是蝙蝠声,吓得我脸色苍白。 「不行,我走不了,如果被蝙蝠攻撃就死定了!」 觉问背包里的假拟蓑白:「这里的蝙蝠可能危害人类吗?」 「此处洞穴中的蝙蝠,绝大多数应属东京大蝙蝠,东京大蝙蝠日间在关东近郊森林中活动,主要以昆虫为食,夜晚躲回天敌较少的东京洞窟,目前并无危害人类之纪录,也未有将传染病传给人类之纪录。」 「你听,别担心了。」觉鼓励著我。 「……估计旧东京二十三区地下的所有洞穴,大约栖息百亿只东京大蝙蝠,它们在洞穴中排放的粪便是许多生物的食物来源,藉此于荒凉的洞窟中建立生态系。东京大蝙蝠因为体型较大而被命名为大蝙蝠,据说祖先可能是小笠原大蝙蝠,但小笠原大蝙蝠等大蝙蝠几乎没有穴居性,也无法像东京大蝙蝠一样进行超音波定位,因此这个说法令人质疑。另有假设是栖息于关东地方的菊头蝙蝠,体型逐渐变大之后……」 假拟蓑白不断说明我们没问的事情,看来这个型号设定成必须阻止它或是提出新的问题,才能让它闭嘴。 「……这些蝙蝠大便上的虫,有含毒的种类吗?」觉问。 「此处绝大多数昆虫皆无毒,也不会咬人,只有洞穴蛆蝇例外。由于洞穴中丰富的蝙蝠粪便可做为食物来源,洞穴蛆蝇失去了飞行能力,终生皆为蛆形,以幼体进行繁殖,具有尖锐口器可紧咬人类手脚。目前尙未确认有毒,但所处环境相当不卫生,伤口可能感染细菌。另外洞穴蛆蝇之唾液可能引发过敏反应……」 「好了好了,够啦。」觉制止假拟蓑白:「就是这些肥蛆对吧?总之只要小心它们就好。先走吧,没时间了。」 我只好认命,踏上满是恶心蛆虫螺动的蝙蝠大便,每踏一步都深陷到脚踝,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寒毛直竖。不知道是福是祸,这反而让我不去注意四处飞舞的小虫,以及蒸汽浴一般的高温潮湿。 走了一阵子终于踏到坚实的岩盘,我总算放下心,差点软腿。 「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说东京地底是地狱了。」 奇狼丸听我这么说,笑著回答:「不,这里还算是天堂呢。」 穿过蝙蝠大厅之后,空气稍微凉爽一些,刚开始还有些庆幸,但没多久就冷得发抖,我这才知道又冷又湿是多么不舒服。 领头的奇狼丸似乎完全不觉得这种环境有什么难过,我想起化鼠原本就是穴居性动物,果然可靠,但换句话说,紧追在后的化鼠也是一样。 「你说之前曾经来过东京?」 「是。」 不知为什么,奇狼丸好像不太想提这件事。 「所以你也很清楚这一带的环境吧?为什么不在这里建立鼠窝呢?都已经有这么大的现成洞窟了。」 「我等同胞是有许多辟路先锋,但还没有一个敢居于此地。」 奇狼丸板起脸。 「此地有许多不友善的原住民,之前也提过,我光是在此步行探勘就损失将近三分之一的属下。」 是不是该问问奇狼丸或假拟蓑白,不友善的原住民是怎么回事?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觉问了假拟蓑白另一个问题。 「接下来往哪走?」 「西往北偏二十七度角。目前方位大致正确。」 「哦……」觉却一点也不开心,「所以你不知道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喽?」 「档案库并没有相关资料,因此无法确认。但根据试算,建筑物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机率,仍保存部分结构。」 「真的?都已经一千多年了,你怎么能确定?」 觉的声音大起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担心这个。 「已知目标中央共同厅舍第八号馆,是使用超耐久混凝土建造而成,以醇酯介质与铝乙醇介质做为混合剂,再加上聚合物浸泡处理与表面玻璃化处理……」 「够了。总之能撑上一千年也不奇怪就对了?」 「理论上是如此。」假拟蓑白静静回答。 「那为什么其他建筑物都不见了?」 「古文明所使用之混凝土,寿命通常为五十年,最长仅有百年。再加上施工技术不良、偷工减料、使用海砂而腐蚀钢筋等影响,寿命更短。东京都内的地面建筑物,三分之一于九日战争间遭到破坏,剩下的大多于百年内崩解。经过风化与酸雨影响,混凝土之石灰部分溶解,流入昔日多功能巨大地下空间,可能因此在数百年内造成了需经数百万年才能形成的钟乳洞。」 「九日战争是什么?」我问。 「当一般人结束猎杀超能力者后,超能力者转守为攻,发动战争驱除一般人。不到百人的超能力者在短短九天内,将东京都内一千一百万名一般人……」 「够了。」 我打断假拟蓑白,实在无法继续听。 尽管学校什么都没教,但我们早知道人类历史充满战争与杀戮,只是仍然不敢相信那些有咒力的人,也就是跟我们相去无几的人,竟然会屠杀没有咒力的人。 看来我们现在要去拿的狂人毁灭弹,依然不足以改变战况。只是身为获胜一方的后代子孙,竟然要靠这种东西求生,简直是命运开的巨大玩笑。 要说的话,脸上涂满混凝土的东京本身就讽刺至极。原本用混凝土排除大自然,但一切风化崩解之后却变为远古的喀斯特地形,如今地表是无垠的荒凉高地,地底又湿又热,恶心生物横行无阻,成了不折不扣的地狱。 奇狼丸突然停下脚步,抽动著鼻子闻来闻去,最后紧贴墙上的一道细缝。 「怎么了?」乾先生问。 「追兵的气味来了……哼哼,果然没错。」 「喂!那还不快逃……!」觉大喊。 「不必担心,敌军仍在远方,而且路线与我们不同。只是气味沿著洞穴气流飘过来,但大概知道对方阵容。」 「阵容?是说有几只吗?」我对奇狼丸的本事产生了兴趣。 「是,总共……共七只,比想像中要少,但确实适合在狭窄的地洞中快速行动。其中五只的气味素昧平生,应该是一般士兵,但后面就清楚了。是那恶鬼以及野狐丸。」 「你说野狐丸!?」觉不禁惊呼:「大将亲自追来?它不是一直躲在暗处吗?」 「这一点也不奇怪。」奇狼丸嗤之以鼻。「要想战胜三位,必定用上恶鬼,恶鬼正是它们的王牌,失去恶鬼就等于战败。这么一想,亲自坐镇指挥以求万全也是合情合理。」 奇狼丸言下之意,就是换成它也会这么做。 「等一下,难不成对方也知道我们人数?」乾先生的问题一针见血。 「是有这个可能。」奇狼丸一脸理所当然。「东京地底布满错综复杂的地道,气流来来往往。我们留下的气息也会随风飘散,只要仔细嗅闻,自然对我们的阵容瞭若指掌。」 彼此都了解阵容,乍看还算公平,但对方有恶鬼这张王牌,数量又在我们之上,不是赢定了吗? 至少当时我还是这么想。 我们默默走在阴暗的钟乳洞。 一路上几乎都靠奇狼丸与假拟蓑白指引方向,我有的是时间思考。 从前天晚上的夏祭开始,发生一连串可怕的意外,吓得我们东倒西歪,所以没时间冷静思考最关键的问题。 「哎,觉,为什么真理亚他们的小孩会变成恶鬼呢?」 听我这么问,觉一时无法回答。 「……这我也不清楚,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养大的,或许它们会用药吧?」 觉说著,瞥了一眼前方的奇狼丸。 「不过光是用药,就能让普通小孩变成恶鬼吗?」 「以往出现的恶鬼都是基因突变,就算爸妈都没问题,小孩也可能有恶鬼的素质啊。」 「实际上可能发生这种事吗?机率不是微乎其微吗?」 觉摇摇头,「现在想这个也没用,总之不阻止恶鬼的话,我们町就会完蛋,所以才需要狂人毁灭弹。」 「嗯,可是……」我试著描述脑中模糊不清的疑问。「该怎么说呢?我一直觉得那孩子不是恶鬼。」 「说这什么话?你不是看到他干的好事吗?你知道他一个人就杀多少人?连镝木肆星先生都被解决了!」 觉有点动气,或许他的声音惊动了什么,有样东西从上方掉到觉身上。 「哇!」 觉又惊又痛的惨叫回荡在洞穴中,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请快点拔掉!」奇狼丸回头大喊。 我拿提灯照著觉,觉左肩上黏著一个长约三十公分,湿滑黏腻的物体。 「不可硬拔,要点火让它自己离开。」 我按奇狼丸的指示,把物体表面一部分烧得通红。整只烧掉更快,但这么一来觉会受到严重烧伤。 起初两、三秒还毫无反应,当那黏腻的躯体开始冒泡冒烟,它突然挺直身体,从原本的肥短块状逐渐变得细长,其中一边还露出四只触角般的肢体。 「是蛞蝓……」 真不敢相信,蛞蝓会攻撃人?我烧掉那四只触角,蛞蝓怪痛得把身体拉长到六、七十公分后跌落地面,我立刻用高温的蓝白色火焰把它烧个精光。蛞蝓在火焰中扭曲挣扎,发出一声尖响,冒出烟雾与水蒸气化为灰烬。 「没事吧?」我就要赶到觉身边。 「请小心!头顶上还有!」 奇狼丸指向阴暗的洞顶,乾先生提起提灯一看,洞顶岩石间挤满蛞蝓,好几只想跟著第一只往下跳,但被火吓得东躲西逃。 乾先生用咒力把所有蛞蝓都扯下来,狠狠砸在地上,总共应该上百只。蛞蝓们被聚集起来堆成小山,依然不断蠕动,伸出长著小眼睛的触角。放火后,所有蛞蝓同时喷出黏液与泡沫,发出怪异的哀号,恶臭扑鼻。 我看向觉,他花衬衫的肩膀部分像被锉刀割掉一般破烂不堪,并被染成血红色,底下一大片皮肤被活活掀掉,鲜血直流。 「痛吗?」 觉咬紧牙根点头。 「这究竟是什么!?」 我对著觉背包里的假拟蓑白怒吼。假拟蓑白伸出细长的镜头确认目标,看起来竟然神似它要观察的蛞蝓。 「这是吸血蛞蝓。平时栖息于洞穴顶端,当猎物经过就伺机掉落,以强力吸盘吸住猎物,再以布满倒钩尖齿的齿舌破坏猎物大块表皮方便吸血。若一次遭到多只吸血蛞蝓吸血,猎物可能大量失血而死。」 「一般蛞蝓不是只吃植物之类的吗?」 我一边问,一边从背包里拿出急救药品帮觉的伤口消毒。 「原产欧洲的尾壳蛞蝓为肉食性,会捕食蚯蚓,与一般蛞蝓不同科。但陆生的吸血性贝类,目前仅发现吸血蛞蝓一种。」 「有毒吗?」 「应该无毒。」 假拟蓑白的答案让我松了口气。 「伤口虽然不深,但若不好好处置会严重出血,最好用力加压止血。」奇狼丸看著觉的伤口说。 「竟然有这种怪物……这里果然是地狱啊。」 奇狼丸听我自言自语,摇了摇头。 「这还只是开胃菜罢了。」 觉忍痛向前走,被吸血蛞蝓咬伤的伤口像烫伤一般肿起来,伤口不深却血流不止,一度令我担心是不是有毒,但手边什么解毒剂都没带,也束手无策。后来我才知道吸血蛞蝓会施加强大的负压,破坏组织深处的血管。 急救箱里有准备止痛药,但觉不想吃,怕会影响咒力使用。 「不对劲,这里什么都不对劲……不能久留啊。」觉嘀咕起来。 「什么意思?」我边走边问,希望分散他对疼痛的注意力。 「你不觉得奇怪吗?生物怎么会进化成这个样子?」 「可是……我们町的八丁标附近也有这种状况啊。咒力会不断从我们的意识滤网间外泄,成为邪秽,引到八丁标之外……」 说著说著,我突然惊觉自己并不清楚这些事情是从哪听来的。 「咒力外泄啊……很有意思的想法,你这么说确实有点道理。据说这千年内产生的新生物都出现在八丁标附近呢。」 觉用惊讶的眼神看著我。 「这么说来,或许东京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才变成这个样子。全日本各地的人都认为东京是地狱,人们每次想到东京,外泄的咒力就把东京变得更像地狱……」 我听了不寒而栗,这代表我们真的走在地狱之中。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形成钟乳洞,应该也不只是因为假拟蓑白说的酸雨作用吧。」 这时候我却沉浸在突然闪现的另一个想法中。 咒力外泄……不对,这不是我想出来的。 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我心中。 那是我非常熟悉的人。 当我们走在平坦的地洞中,奇狼丸突然停下脚步,耳朵紧贴地面。 「怎么了?」乾先生诧异地问,难道是听见追兵的脚步声了? 「这附近的地面相当薄,底下是万丈深渊,非常适合设置陷阱。」 「我懂。」 乾先生马上明白它的意思,等我们全数通过后,就在地面切出一大片裂痕,一只化鼠通过还没事,但几只同时踏上去,地板就会崩塌。 「这点招数还不足以消灭所有追兵,」奇狼丸满意地说。「但只要让对方感觉到可能有陷阱,多少可以放慢追踪的速度。」 「如果我们非得回头不可呢?」 「要是笨到会中自己设的陷阱,也没资格活命了。」 我开始担心自己有没有资格活命。 再往前走一段,苍蝇开始多起来,不断在我们脸前飞来飞去,还会伺机停在身上,好不恼人。我感觉汗从太阳穴流下来,气温又往上升。 「前面似乎又是蝙蝠群的栖息地。」奇狼丸说。「如果穿过那里,应该能暂时掩饰我们的气味……」 一想到又要经过那粪坑地狱,内心不禁泄气,但幸好过了蝙蝠窝没多久就找到捷径。前方的阴暗空间中,垂挂著数十条发著绿色微光,彷佛缎带的细长物体。 「那是什么?」 听我一问,奇狼丸的喉头发出低吟,让我想起不净猫呼噜的声音,它似乎相当开心。 「如果被这生物缠上将会无法动弹,但只要小心谨慎,它并不危险。而且有它在,代表有洞可以通往上一层,或许这是切换路线甩开追兵的好机会。」 将奇狼丸跟假拟蓑白的解释合在一起,就成了以下的内容。 全东京布满纵横交错的巨大洞穴,其间有数不清的平行小洞,而且从浅到深可分为许多层,人类如果要前往其他层的洞穴,通常只能利用地表裂缝或罕见的纵坑。 但每一层之间还开了无数的小洞,据说是螺旋锥蚯蚓的杰作。一般生物拿坚硬的混凝土与岩盘没辙,但螺旋锥蚯蚓头部极为坚硬,还会边旋转边分泌强酸,可以轻松挖洞开孔。 螺旋锥蚯蚓所挖的洞,可以把氧气、水与光线带到深层洞穴,还会被其他多种生物借来使用,一反捕蝇纸就是个好例子。 一反捕蝇纸是远古时代大三筋笄涡虫的直系后代,笄涡虫的种类比较接近真涡虫,一反捕蝇纸全长一公尺,身体扁平细长,以长在身体中央的嘴捕食蚯蚓或蛞蝓等。据说它还会像蜘蛛一样吐丝垂降。 一反捕蝇纸利用吐丝在螺旋锥蚯蚓挖出的纵坑中上下移动,身体像土萤一样发出绿色微光,分泌黏液;身上每隔三十公分就有一张嘴,只要有蝇虫被光吸引而黏上来就能捕食。它的体长最大可到十二公尺,如果碰上像东京大蝙蝠那样大的猎物,就会卷住猎物使其窒息死亡。 我们加大了提灯的火焰,几十只一反捕蝇纸察觉高温,连忙往上抽身,只剩下洞顶一堆蜂窝般的小孔。 根据奇狼丸的推测,因为螺旋锥蚯蚓习惯挑选岩石较薄的地方挖洞,所以上下两层之间的厚度顶多四十公分左右。我和乾先生小心翼翼切开岩层,发现一反捕蝇纸早就躲往更上一层,一个影子也见不到。 我们连忙赶回前方的蝙蝠国宅,随即折返,故意留下气味,然后从刚才切开的大洞爬往上一层。 接著换我发挥独门绝学。之前切开岩层,是切成上宽下窄的瓶塞状,现在可以分毫不差地塞回去,然后我用修补破损陶器的技术,抹去石灰岩之间的切缝。虽然不到下面看不出成果如何,但我有信心,不仔细看绝对无法察觉。我这招虽然不起眼,但水准高超,只会发散破坏意念的恶鬼肯定想都想不到。 根据奇狼丸说明,气味会被水平洞穴里的气流带往远处,但不容易穿梭在螺旋锥蚯蚓挖的纵坑中,就算真的被闻到,也不会发现是从其他层传过来。 半路改走其他层真是个好主意,但我们或许该想得更周全一些,因为即使作弊偷加一只签,也不保证会抽到上上签。 上面这层比刚才那层要凉爽一些,生态系也更丰富。 原因之一,是这里除了石灰岩之外还有丰富的土壤,孕育了大小不同的各种蚯蚓;其二,是我们一路上除了蝙蝠之外见到第二种哺乳类动物,老鼠。假拟蓑白解释,古代的家鼠适应了都市环境,后代称为洞穴鼠,目前眼睛近乎完全退化,几乎是靠嗅觉穿梭在裂缝间,食用蝙蝠粪便上的洞穴蛆蝇等昆虫。 这两种动物,在这一层形成了食物炼的底层,那当然就有生物以它们为食。 走没多久,我们就看到其中几种猎食者。 最惊人的就是突然出现在提灯光线中的巨大蚂蝗,体长应该超过四公尺,身体又肥又大,还有橘黑相间的条纹,它抬起又小又尖的头凶悍地盯著我们,连相同长度的蟒蛇都没有这么慑人。我吓得忍不住念起真言。 「没必要杀它,只要稍微移动给它瞧瞧就好。它现在正用振动与热量来推测我们的大小。」 我不知道奇狼丸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爱护动物,只好先听它的话动动身体,结果巨大蚂蝗似乎认为我们太大吃不下去,以出乎意料的敏捷身手转换方向,消失在黑暗中。假拟蓑白说这是虎斑陆蚂蝗,是由古代生长于山区的八轮陆蚂螅演变而来,属于环节动物,却有相当于爬虫类的智力可进行狩猎。 没多久,我们又看到另一种蚂蝗的猎食光景。 洞穴墙上爬著长达七、八十公分的山手蚯蚓,细长身躯的侧边等距排列著发光亮点,假拟蓑白说这是模仿古代的火车。 突然,有样东西以飞箭般的速度从洞顶的洞穴里飞了出来,压住山手蚯蚓的头,听说那叫做冠齿蛭,其祖先齿蛭有三颗牙齿,但冠齿蛭为了猎食螺旋锥蚯蚓,头顶长了十六颗牙齿,排得像顶头冠。冠齿蛭的体形比刚才看到的虎斑陆蚂蝗要细很多,但看它巧妙运用十六颗牙齿,将死命挣扎的山手蚯蚓生呑活剥,那股惊人的生命力令人著迷。 「我想现在应该走了三分之一路程。」 走了一阵子,奇狼丸对我们说。我一想到还有三分之二,不禁泄气。接著,我注意到从刚才开始就有几种虫子唱著美妙的歌声,但这一带寸草不生,是不是躲著什么东西? 「这些是什么虫?钟蟋吗?」 我问觉背包里的假拟蓑白。 「在此处发声的都是蟑螂类。有马追蟑螂、邯郸蟑螂、钲叩蟑螂等等,在阴暗的洞穴中发出声音追求母虫……」 「别说了。」我不悦地打断它。 「早季,别乱问些没用的问题啦。要是抵达目标之前,它的电池用完了怎么办?」觉不开心地说。 「对不起啦。」 觉似乎有点焦躁,肩膀上的伤真的那么痛吗? 队伍依序是奇狼丸、乾先生、觉还有我,走在最后面固然不安,但我也没信心带头,而且觉身体不适,别无选择。 突然我觉得背后似乎有东西,便回头去看。 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刚才经过的漆黑洞穴。 但即使我转身向前,那股不舒服的感觉依然存在。 走了一小段路,我迅速回头举起提灯,但还是什么也没有,墙上只有我长长的影子。 「怎么了?」觉回头问我,口气温和,或许是觉得刚才对我太凶了。 「没事,只是觉得后面有东西……或许是我多心了。」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段路,我竖起耳朵想听听后方有没有声音,还是什么都没听到。 这时我才发现,没听到才奇怪。 我们一行人的身边与眼前,都传来蟑螂的叫声,但为什么只有背后鸦雀无声? 蟑螂看我们经过,一样毫不介意地叫个不停,但等我们走过去了才暂时不叫,实在不对劲。 我想问假拟蓑白,但刚刚才被凶过,有点犹豫。再走一阵子,我又慢慢回头去看。 墙上还是只有提灯照出来的影子,可是…… 我停下脚步,但影子依然慢慢靠上来。 「影子过来了……!」 听我一喊,带头的奇狼丸连忙跑回来大叫:「请放火!用火吓跑它们!」 咒力可以让物体燃烧,但无法在没有可燃物的环境下产生火焰,我连忙打开提灯盖,喷出一道油柱,接著把油的温度拉到燃点之上。 一道刺眼的火舌舐过洞壁,但影子在被火烧到之前就四散奔逃,不知去向。 「那是什么?」 「请快逃!」 我们没头没脑地往前跑,钟乳洞的地面凹凸不平,而且除了提灯晃荡的光线之外,伸手不见五指,要在这种地方狂奔,实在不能算是理智的判断。 我们跑了两、三分钟,气喘吁吁,用四只脚奔跑的奇狼丸总算停了下来。 「应该已经拉开不少距离,『影子』的移动速度并不快。」 「那到底是什么?」觉逼问奇狼丸。 「不清楚,但上次探险途中,『影子』造成的牺牲数量最大,被它逮住的没有一个生还。」 「喂!告诉我那『影子』是什么!」觉对著假拟蓑白大吼。 「是黑后家螨,属于肉食螨,模仿黑影活动于洞穴墙上,团体猎食。它拥有致命神经毒,对软体动物、环节动物到脊椎动物都有效,可猎杀洞穴内绝大多数生物,吃光柔软的身体组织。」 「……还是继续前进吧。」 乾先生说完,我们快步赶路。黑后家螨可以用火焰赶跑,但体型太小,神出鬼没,而且洞穴里又几乎没有可燃物,岩石又凹凸不平,就算用咒力起风也很难吹跑小小的螨,最终手段是破坏洞穴,这又怕引发大规模崩塌,看来还是只能逃跑。 又走了一阵子,我们发现地上有奇怪的东西。 「这什么啊?」 乾先生举起提灯,光线中有个长数公尺的物体,像一个乾瘪的袋子,还有橘黑相间的条纹。 我们发现那是刚才看过的虎斑陆蚂蝗,现在只剩下一层皮,不禁哑口无言。 「……看来是被『影子』给吃了。当时我牺牲的属下也是只剩下一副骨皮。」奇狼丸冷静地说。 「喂,这不就是说附近有一大群螨吃了它?」乾先生紧张地小声问。 「应该还在附近的墙或天花板上吧。」 我们听了,连忙东张西望。 「不必担心,它们刚吃了这么大一餐,想必心满意足。我们走吧。最好别发出声音,免得刺激到它们。」 于是我们蹑手蹑脚地离开此处。 「看来这一层的洞穴是凶残螨虫的巢穴,虽然出乎意料,但也有好处。」 觉听了奇狼丸的乐观发言,忍不住追问,「好处?你说什么好处?我们全都有生命危险啊!在阴暗的地洞里,根本没办法对这么小的目标使用咒力……」 「说得没错,但请别忘记,我们最大的威胁是紧追在后的恶鬼。」 觉听了才恍然大悟。 「如果对方进了我们这一层,必定会被『影子』盯上。『影子』不仅能拖慢对方脚步,或许还能造成损失……看来先前应该放那群蛞蝓一条生路较为理想,而往后也该尽量保全洞穴生物的性命。」 「这可就难说。」乾先生与我换班殿后承担风险,出言警告:「看来刚才第一批『黑影』已经追上来了……」 我们立刻坐立难安,但奇狼丸却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我们运气依然不错,请看,眼前就是安全地带了。」 奇狼丸指向前方,是一大片发出绿色微光,随风摆荡的缎带林。原来是一反捕蝇纸。 「怪的是『影子』绝对不会靠近这种生物,因此穿过它们便能喘口气。」 我恍然大悟,像捕蝇纸一样黏答答的生物,是小螨的天敌,就算空隙足以钻过,也会直觉闪避才是。 「只要像方才一样吓吓它们,它们就会瞬间往上逃,请从下方钻过,千万不要碰触到。」 我们依照奇狼丸的指示四脚著地,从下方爬过绿色门帘般的一反捕蝇纸,地面可爬行的空隙只有四十公分左右,爬得相当辛苦,幸好全都平安通过。 我们从发出浅绿色光线的护栏底下往后看,发现超乎想像的大量螨虫把洞穴染成一片漆黑,但只是与我们保持一定距离,不敢靠近。 得救了。我们松了一口大气。但一反捕蝇纸难以捉摸,不知何时又会跑去其他层,到时螨虫大军肯定又要蜂拥而上。 总之还是先赶路。路上碰到许多分岔,我们尽量选择靠近假拟蓑白指示方位的地洞,过了三个岔口之后已经搞不清楚从哪边来,如果我一个人徘徊在这地底,肯定早就迷路了。 接下来的路程比较顺遂,走了几公里之后突然听见微微的金属撞击声,一声,两声,三声…… 奇狼丸将耳朵贴在洞壁上,专注聆听。 「看来敌军在地底分为两队搜索我们,并用那声音互相连络……地面应该还有另外的进军部队。」 「这声音是怎么弄的?」觉问。 「小事一桩。只要将铁钉打进岩壁中,再用铁锤敲击便可。岩盘较多的地层常用这种通讯手段。」 「你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吗?」我试著问看看。 「有困难,每个鼠窝都有各自的编码,正确内容并不清楚,但看来仍未掌握我们目前的位置。」 但我觉得敌军正慢慢缩小包围网,不出所料,我们正在跟时间赛跑。 而这也要狂人毁灭弹经过千年之后依然存在才有意义。 我们全愣住了。 眼前是深不见底的断崖,对面的墙上连个洞穴都看不见。 头顶裂缝透进了地表的光线,在深渊底部反射出些微闪烁,看来下面有水。一开始听不见水声,还以为是什么地底湖,我们丢了一片纸屑下去观察,发现纸屑缓缓流动,才知道是地底河。 「想前进就必须沿这条河逆流而上。」奇狼丸沉思道。 「这不可能吧。」乾先生反驳。「这里没有船,连树干也没有,想做木筏应急都不行。而游泳又太危险了。」 光想就浑身发冷,按之前的经验来看,谁知道那水里躲了什么不明生物? 「要不要乾脆出地表算了?」觉提议。「现在追兵大多在地底吧?至少恶鬼是在地底。那上到地表还比较快……」 「这我不赞成。」奇狼丸立刻反对,「它们的地面部队会利用鸟只探查,正虎视眈眈地等著我们出去。一旦发现我们,就会立刻通报地底,而我们只要暴露行踪,等于只能任人宰割,还可能遭到伏击,恶鬼随时随地都可能现身。」 「那……该怎么办?」 「我们也兵分二路吧。」奇狼丸探头往断崖底下瞧。「一路往刚才的洞穴回去,留下气味引追兵往错误的方向去,再回到这里。另一路前往下一层,往原本的方位回头。」 「为什么那一路要回头?」觉诧异地问。 「先回登陆地点取得潜水艇,想逆流而上就少不了它。」 觉听得傻眼。「别胡说了!要怎么把那么大的东西搬来这里?」 「这条地底河通往海洋,代表海中必定有出海口,使用潜水艇反而能更安全地从水中回到此处。」 众人一阵沉默,无论分到哪一路,肯定都比之前更危险。 然而,也没有人能提出更好的对策。 6. 黑暗中燃烧的篝火(2) 我高举提灯,踏著谨慎的步伐前进,这里的湿度跟之前的洞穴一样逼近百分之百,宛如蒸汽浴,而且洞壁四处渗水,脚底还有水流动,更加恼人。再加上能见度低,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滑倒。 「没事吧?」 乾先生年纪不小却健步如飞,一面回头关心我。 「没事……如果没有这些水就更好走了。」我忍不住抱怨。「不过也幸好水很多,才没有那恐怖的『影子』螨。」 通常螨都喜欢潮湿,但洞壁都已经湿透了,反而行动困难,因为水的表面张力与黏性对小生物来说不容小觑。如果洞里渗水可以赶走黑后家螨,再抱怨就要遭天谴。 我们按照奇狼丸的意见兵分二路,我与乾先生负责回到海岸回收梦应鲤鱼号,觉与奇狼丸负责留下伪装气味,甩开追兵。 觉说吸血蛞蝓让他受了伤,没办法长途跋涉,所以要我前往海岸。虽然觉看起来是很痛苦,但我很清楚他的本意,他想自己扛下较大的风险。即使有奇狼丸跟著,依然像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走错一步就可能命丧黄泉。 我心底明白,还是接受觉的建议。 只能坚信所有人一定都会平安生还。 「乾先生,一切都会顺利平安对吧?」 我会这么问,或许只是想听他说些好话来安慰自己,但乾先生的反应出乎我意料。 「老实说,我不敢讲,因为一切都超乎我的想像。」 「这样啊……」我的心情跌到谷底。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希望渡边能活下去,所以我会尽力而为。」 「谢谢,乾先生这么说让我放心不少。因为强悍的鸟兽保护官之中,就只有乾先生一个人幸存了。」 才说完,我就后悔莫及。 「幸存啊……」乾先生微微一笑。 「对不起!都是我乱说话!」 「没有,没这回事。我只是一时体会不过来,与其说悻存,还不如说赖活著才对。」 「怎么会……」 「确实是这样没错啊。我失去了四个伙伴,大家可是比亲人还亲,而我没死只是碰巧……只是偶然罢了。现在的我像条幽魂,想为伙伴们报仇雪恨,或许就只为了这个理由活著吧。」 我好像前不久才听谁说过类似的话。 「所以我绝对饶不了那恶鬼。」 平时沉著冷静的乾先生,似乎有些激动起来。 「渡边,你要答应我,就算我尙未达成目标就倒下了,你也一定要阻止那恶鬼。」 「好,我答应你。」 阻止……心中的枷锁让我们无法对人类使用更强硬的措词,但意思已经十分明白。 「话说回来,我们原本是让化鼠闻风丧胆的死神,现在却风水轮流转,这下我才知道当猎物是什么心情啊。」 「我也是……世界好像突然被恶梦淹没,一切都不像真的,只要明天早上醒来就会有人对我说不要怕,全都是梦而已……」 我心头一揪,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我懂,我也希望是如此。不过实际上我们还是得费尽心思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乾先生深深叹一口气,又说,「有件事我非得对你说不可,跟奇狼丸有关。」 「奇狼丸?」这真令我意外。 「简单来说,我不知道它究竟多可信。」 「怎么这么说呢……奇狼丸不是才救了乾先生吗?要是没有它,我们怎么能走到现在这一步?」 「这两点我都承认。」乾先生停下脚步,「不过渡边,你觉得人类何时的洞察力最低?」 我想想之后回答,「一帆风顺的时候?卸下心防,解除戒备的时候?」 「确实有些人一放松就无所谓,不过小心谨慎的人在轻松的时候反而会提高警觉。」 「那你认为是什么时候?」 「根据我的经验,反而是最惊险困顿的时候。我很少看到人面临绝望时,还会考虑实际情况可能更糟。每个人都紧抓著渺茫的希望,忽略危险的徵兆。」 「所以你觉得,我们现在就是这样?」 「一般人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想必不会怀疑有人窝里反吧。」 「你觉得奇狼丸是叛徒?」 「这点不能不纳入考量。」 「为什么?就因为它不是人?还是有什么可疑的根据?」 「有两个可疑的理由。」 乾先生举起提灯,继续往黑暗的洞穴里前进,我也紧跟在后。 「首先,奇狼丸曾经前来东京就是件怪事。它究竟是为何而来?」 「这……应该是有必要先调查一次吧?先确认东京是怎样的地方,好与其他鼠窝竞争……或许会找到什么值得利用的东西也说不定。」 「光靠这么不确定的动机,就能让它坚持这趟严峻的探勘,还损失三分之一的士兵?像奇狼丸这么优秀的指挥官,应该在第一次出现牺牲者的时候就放弃计画,抽身而退。」 「那乾先生认为它为什么要来呢?」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它没做什么亏心事,怎么会含糊其辞,不肯说个明白呢?」 我也不是完全没注意到这点,但目前实在不适合深究,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又要与奇狼丸为敌,恐怕我们将会彻底迷失。 「说不定……」 我说到一半,被远处传来的奇妙声响打断。 我们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乾先生将耳朵贴在洞壁上倾听。 低沉的地动声,可能来自上面好几层。 「什么声音啊?」 「可能哪里的洞穴崩塌了。」 我突然惊觉。「是不是我们做的陷阱成功了?」 「不……不只是这样,刚才的声音共有四次。」 乾先生沉思,但没有说出他在想什么。 我们不自觉加快脚步,我突然忍不住发问。 「你刚才不是说有两个理由怀疑奇狼丸?另外一个是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 「很快就知道?」 「我想只要出到海岸上,一切就明白了。」 乾先生像在打哑谜。 折返海岸的行程虽然比来时要顺利,但也走了几个小时。我们走的洞穴碰上一道直通地表的大沟,假拟蓑白用电子罗盘确定目前方位,发现我们距离隐藏梦应鲤鱼号的裂缝,以及一开始通往地底的斜坡,还不到一百公尺。 我们已经疲惫不堪,一路颠颠簸簸走得脚疼,但根本没时间休息。当我们用咒力撑住身体攀上沟壁时,地底又传出怪声,彷佛无数妖魔鬼怪高声尖笑,诡异惊悚。 我吓得全身僵硬。 「不必担心,那是蝙蝠。」 听乾先生说,我才放下心。 洞穴深处数十万、数百万只东京大蝙蝠,吵吵闹闹地飞了出来,几乎掠过我们的背与后脑杓,但多亏了超音波定位的本事,没一只撞到我们俩。 一大群东京大蝙蝠像一整只巨大生物,从地表裂缝中涌出,我才发现太阳已经下山了。一大清早就钻进地底,时间感都错乱。我想起除了早上吃的口粮,今天什么也没下肚,但几乎感觉不到饥饿,只是有点低血糖的晕眩。或许人在神经紧绷的时候就没有食欲。 天色突然从深蓝色转为靛色,当我们登上沟壁的时候已过黄昏,夜幕低垂。 我先探出头来观察四周与天空的情况,东京各处的蝙蝠窝涌出数百道黑柱,看蝙蝠满天飞舞,数量肯定以亿计算。在这情况下绝对无法用夜鹰或猫头鹰来监控,我们压低身子跑向早上藏梦应鲤鱼号的地点。 看来敌军还没发现潜水艇,船身平安无事。我们用咒力轻轻抬起潜水艇。 我打算直接前往海岸,但乾先生突然制止。 「先等一下。」 「为什么?如果不快走会被发现啊。」 「你不记得了吗?听说晚上靠近海岸很危险。」 我紧咬下唇,竟然完全忘了这件事。 「我太粗心了……」 我打开乾先生的背包,质问假拟蓑白。 「这附近的海岸上,有什么生物会在晚间攻击人类和化鼠,而且危险性最高?」 假拟蓑白沉默片刻,我正担心它故障的时候,它总算发出断断续续的回答。 「……可能……大博比特虫……一种沙蚕,由博比特虫演化而来……仅栖息于东京湾内与……两只球眼与触手冠,彷佛人脸……强壮的两对大颚……顶层猎食者……夜行性……公母交配季节……特别危险……」 突然,假拟蓑白不再说话。 「糟糕!好像坏掉了!」我不禁惊呼。 「应该是没电了。毕竟早上照过阳光之后,就一直在黑暗里用个没完。」 「可是如果它不会动,我们也找不到地下河流的路线……」 「等等再想想怎么让它启动好了。我们得先考虑怎么搭上潜水艇。」 乾先生把我拉回现实遇到的问题。 「看来奇狼丸的属下,就是被这沙蚕攻击了吧。」 我听到沙蚕两个字,一点想法也没有。 「是住在海里像蚯蚓一样的小东西吗?」 「如果是博比特虫的后代,应该像是海生的蜈蚣吧。而且既然能够杀死化鼠兵,肯定一点也不小。」 乾先生面色凝重。 「这就是我怀疑奇狼丸的第二个理由,它应该很清楚我们折返到海岸时,太阳已经下了山,却没有警告我们海岸到底潜藏什么危险。而且大博比特虫这生物的细节也是完全不明。」 「可是奇狼丸也只知道海岸有怪物攻击士兵,其他也完全不清楚吧?」我试著帮奇狼丸说话。「而且我们手上有假拟蓑白,它应该觉得不必担心吧。」 「嗯……情况危急,这也不无可能。」乾先生也同意我的说法。「总之我们还是走吧。既然最危险的是沙蚕,那么搭上潜水艇应该就安全了。」 我依乾先生的指示搭上潜水艇,关上舱门,然后由乾先生以咒力抬起潜水艇,轻轻放在海岸边上。 我感觉到梦应鲤鱼号压著细沙,并随著波浪如摇篮般左右摇摆。 从船头的小窗往外瞧,小窗正好贴平海面,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不是先做了功课,根本想不到这里会有什么危机。 乾先生小心翼翼地从潜水艇左手边下水,慢慢接近,我屏气凝神地看著,担心他会被沙蚕怪物攻击,但什么也没发生。 我听见乾先生爬上船身的声音,他敲了敲舱门,我解锁开门,看到乾先生的脸。 「看来怪兽这时候还……」 说时迟那时快,传来一阵砂砾摩擦声,有某个巨大生物爬上船身,下一秒乾先生从我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又黑又长的物体从舱门钻进来,那怎么看都像只蜈蚣。它无数的脚快得看不清,但身体极长,我有得是时间逮住它。 我在怪物身上点火,烧得它发出毛骨悚然的哀号,那声音非常像人,甚至让我误以为是乾先生在叫。 身体著火的怪物缓缓滑落,发出一声巨响摔在浅滩上,我连忙爬出潜水艇。 眼前挣扎的是一只令人战栗的怪物,身体细长,长著无数只脚,不断扭动身躯卷住船身,根本看不出它身体究竟多长。 它从水中探出头来对著我瞧,那张脸的轮廓和人脸相似得吓人,长满了像触手又像海藻的东西,有如一头浓密黑发,而一双眼睛直瞪著我,眼神燃烧著凶猛的怒火。 不过也只有第一眼看起来像人,看起来像头的地方不过是颗长了眼睛的肉瘤,下方看起来像胸膛的位置才是真正的嘴,有两对如象牙一样白的大颚,往两旁大大张开,像是打算猎食的蚁狮。 我不禁尖叫。 怪物像弹簧人偶一般挺起身子,打算从三公尺以上的高度往我一口咬下。 而那恐怖大颚在咬到我脑袋瓜的前一秒就炸碎开来。 没头的大博比特虫疯狂地扭动身躯,然后又被炸了两、二次,身体逐渐缩短,最后抽搐倒地,浮在海上动也不动。 「没事吧!?」乾先生在数公尺外的浅滩上大喊。 「没事……」 我只能挤出两个字,全身吓得无法动弹,要不是乾先生在千钧一发之际炸死怪物,我肯定已经被那大颚咬死。 「附近可能还有,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乾先生迅速爬上船身外的梯子,与我同时跳入船舱,然后锁上舱门。 梦应鲤鱼号缓缓潜入深水中。 我全身都是大博比特虫的体液,不仅湿黏恶心,还混著海藻与腐烂的恶臭,实在难以忍受,但逃离怪物巢穴还是第一优先。我按照乾先生的指示,专心转动外轮,乾先生则利用前方小窗寻找地下河的出海口。 海底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乾先生举起提灯往外照,并且紧贴窗玻璃避免反射,我好怕会不会又冒出一只大博比特虫,用大颚咬往小窗。 幸好我的胡思乱想没有成真。乾先生发现了一个大洞,从海草的摆动来看肯定是出海口。 梦应鲤鱼号潜入洞穴,洞穴里的水比夜晚的海水更黑,宛如熬煮过的墨汁。 航行在洞穴里,我不禁担心起来,因为船舱容积不大,航行太久可能会缺氧。我们在利根川潜航的时候,船上坐了四个人,现在只剩两个,随便算都可以多撑一倍的时间,但我并不清楚提灯火焰对氧气消耗有多少影响。 「渡边,刚才真是多亏你了。」乾先生说著,依然从窗口直视前方。 「哪里,是你救了我一命啊。」 「其实是你先救了我。我当时连忙跳到海里想逃命,可是那怪物速度太快,如果不是渡边在它身上点火,我早就被咬成两截了。」 没错。虽然我们是被偷袭,但没有两个具有咒力的人,也杀不了那怪物,再次让我体会到这里确实是地狱。如果不是要拿到狂人毁灭弹这可怕的武器,我真想尽早逃离这受诅咒的地方。 但仔细想想,把恶鬼骗来这里或许更有好处。如果运气好,某种栖息在东京的恐怖生物可能会帮我们收拾掉恶鬼。 我满脑子消极思想,也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心灵健全。要在地狱里活下去,只有连自己也成为鬼才行。不要去想町,想爸妈,以及我爱的所有人,现在只能想如何从这里生还。 洞穴怎么走都长得一个样,只有缓缓流动的水,没有光,也没有空气。 难道我们会闷死在这里?我不禁满头大汗,不知道是因为闷热还是紧张,只知道愈来愈喘不过气,而且不只是因为大博比特虫的恶臭。 难道我们搞错了河口?这真是恐怖的想法。可是仔细想想,这附近也不保证就只有一条地下河流。 或许这个洞只是一条在地底蜿蜒的水道,最后只会看到渗出地下水的岩壁。 我死板地转动著梦应鲤鱼号的外轮,现实与幻想慢慢交错模糊。 似乎好久以前也有这种经验,当时我还小,参加夏季野营被卷入化鼠战争,四处徘徊在地洞里。 我好像只要长时间被困在阴暗处,仅受到单调的刺激,就习惯放松意识,陷入催眠状态。这或许和以前无瞋上人在清净寺为我举行的通过仪式有关。 这时我也慢慢进入恍惚状态,身体渐渐失去感觉,好像只有灵魂飘在阴暗虚无的空间里。 然后,我开始幻听。 「早季,早季。」 似乎有人在某处喊我。 「是谁……?」我轻声呢喃。 「早季,是我啊。」 好熟悉的声音。 「你是……」对了,是无脸少年。 「看来你还没想起我的名字,没关系,我一直陪在你身边。我就住在你心里。」 「住在我心里?」 「是呀。咒力就是把意念写进外在世界的能力,而人的魂魄最终只是一股意念,所以我魂魄的一部分,已经写进你的心灵深处。」 「为什么会这样?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连这个也忘了?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想起来。」 「至少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 「你知道我的名字,只是心里被设了障碍,想不起来罢了。」 「渡边?你还好吧?」 乾先生看我喃喃自语,担心地问。 「啊……我没事。」 我的人格完全一分为二,好像有另一个人在答话。 「早季,早季,我只想告诉你,完全不必担心啊。」 「可是,我真的能击倒那恶鬼吗?」 「恶鬼?你误会了,那并不是恶……」 声音突然逐渐飘远,换成另一个声音冲击我的鼓膜。 「渡边!你振作点!没事吧?」 乾先生大声喊著我,我慢慢回到现实中。 「啊,对不起,有点糊涂了……」 回话的我与被催眠的我,逐渐合而为一。 「要浮出水面喽。」 「浮出水面?」 「水流慢了很多,而且好像看到水面,应该是来到宽广的地洞里了。」 梦应鲤鱼号在几乎静止不动的阴暗水流中,缓缓浮起。 乾先生先小心翼翼地聆听周围声音,再打开上方舱门。 新鲜的空气灌进来,让我松了口气。 「这里空间很大,可能是很久以前人工建造的洞穴。」 乾先生爬到梦应鲤鱼号上,我也从梯子爬出去,发现外面似乎是圆顶岩洞。 「星星?」 我抬头一看不禁脱口而出。但随即发现布满天花板的绿色光点不是星光,而是熟悉的光芒。 「土萤啊……」 这规模远比之前在化鼠窝里看到的更大,简直如一条银河,而缓缓流动的黑水像镜子一样映出天上光点。 「我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应该是靠那光线来诱捕昆虫吧。」 乾先生抬头往上看,相当好奇。 「这里没有它们的天敌捕蝇纸,所以才能大量繁殖……原来如此,洞顶上没开洞,应该连螺旋锥蚯蚓都没办法挖穿这里的洞顶。不是岩层太厚就是太硬。总之这样捕蝇纸就下不来了。」 但当时在我心中,另一幅截然不同的光景悄悄苏醒。 顺流的小船周围荡开一圏圏同心圆的涟漪,紧接著圏内的水波依序消失。 「啊……好属害……」 河水宛如急遽冻结,一切起伏骤然无踪,水面平滑得彷佛精心打磨的玻璃,成为一只映照闪耀星空的漆黑明镜。 「好漂亮,像在外太空旅行!」 我此生都忘不了这夜。 小船并非航过地上河流,而是划过闪耀著无数恒星的天上银河。 「怎么了?」乾先生看我呆呆站著,喊我一声。 「啊……没事,没什么。」 我别过头,假装在观察岩洞,其实是想掩饰脸上的泪。 完美的一刻,完美的世界…… 我想起来了,让我见到那光景的,正是无脸少年。 「电快充好喽。」 乾先生抬起头说,看他满头大汗的模样就知道相当费神。 「谢谢……你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在太厉害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由衷称赞。 「其实技术上并不难。刚开始我还以为必须照射跟阳光一样波长的光线,辛苦了好一阵子……」 乾先生望向方才辛苦钻研的提灯与火把。 「这家伙突然稍微启动,点醒我太阳能电池的机制,后面就简单多了。我不知道要怎么照个光就发电,可是既然只是把电力吸收并储存起来,那只要直接用咒力把电力灌进去就好啦。」 乾先生指著太阳能板被拆开之后的位置,里面有个接满电线的零件。 我听了也是一头雾水,要怎么想像电能这么抽象的东西呢?觉对机械还算拿手,或许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差别。 没多久,假拟蓑白又能继续回答问题。它似乎在休眠期间也持续定位,听我一问马上就指示方向,而我们应该是好运选到正确的河口。 我请乾先生先回到梦应鲤鱼号中,用地下河的水洗了个澡,换上新的t恤与短裤,这才总算摆脱大博比特虫的恶臭。身体清爽,方向明确,或许这不足以让我勇气百倍,但至少觉得前途光明了起来。之后只要与觉和奇狼丸会合,靠假拟蓑白找到古代大楼就好。 梦应鲤鱼号回到裂缝深渊时,已经是午夜时分。 不必问假拟蓑白,我也知道这里就是与觉和奇狼丸分头行动的地点,但怎么也见不到他们等待的身影。 我们等了一下,乾先生终于下定决心。 「我们走吧,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可是怎么能抛下觉他们……」我自知理亏,但还是想抗议。 「要相信他们必定会平安无事。或许是引开恶鬼后,暂时躲在哪里无法动弹……我们已经花太多时间回到这里,我们还有重要使命,这才是第一优先。」 我们搭著梦应鲤鱼号前进。 地下河比出海口要窄一些,但宽度与高度保持不变,看来这一段不是水蚀造成的钟乳洞,而是人造隧道……应该是古代的铁路遗迹。 附近几乎没有螺旋锥蚯蚓挖的洞,或许证明这里使用高品质的混凝土,感觉我们要找的中央共同厅舍第八号馆已经不远。 我们不久到一个宽广的地方,虽然没有前面的土萤星象仪那样大,但还是十分宽广,假拟蓑白说这里是「地铁站」。 午夜时分,提灯在黑暗的地底下照出残余些许人造物痕迹的墙壁,相当诡异。 梦应鲤鱼号缓缓沿著地下河往上游走,突然碰壁,进到死路。 「没有河了……?」 「前面可能又要潜水了,潜下去看看吧。」 梦应鲤鱼号应该是太过操劳,身在潜水时开始嘎吱作响,但我们还是关上舱门慢慢潜入水中。 在漆黑的水底,我们单靠船头小窗观察墙面,发现两件事情,一件是墙上有许多渗水的裂缝孔洞,另一件是没有一个洞大到可以让梦应鲤鱼号通过。 「糟糕,潜水艇没办法继续往前了。」 「用咒力开个洞如何?」 「那水可能会一口气冲出来,搞不好整个洞穴都会坍掉。」 都已经来到这里却束手无策,实在令人心焦。我灵机一动,询问假拟蓑白。 「我们要去的建筑物应该不远了吧?」 「包含误差在内,直线距离约一百公尺左右。从前方a19出口上楼梯,应该能直接进入建筑。」 我默默下定决心,都已经走这么远,没道理撑不过最后一百公尺。 「你怕不怕泡水?」乾先生问假拟蓑白。 「toshiba太阳能电池自走型档案库为完全防水款式,可于十三个大气压力,水深一百二十米范围内活动。」 机器可怜之处,就是不知道接下来大难临头,口气依然得意洋洋。 「我先走,没问题的话就再回来一趟。」 听乾先生这么说,我连忙摇头。 「我们一起去。如果碰到什么事,一个人怎么应付呢?」 「可是……」 乾先生踌躇不决,我更努力说服。「如果乾先生有什么万一,剩下我一个人什么也办不成。倒不如两人一路互相帮忙,不是比较合理吗?」 争执一阵的结果是乾先生退让。我们将梦应鲤鱼号浮出水面,打开舱门爬出潜水艇。 水底步行绝对算不上我的拿手好戏,早知道在全人班就该更专心上实技演练课,但这只是马后炮而已。 我们分别用咒力聚集洞窟里的空气,压入水中,做出巨大气泡。 乾先生先下水。我才刚换好乾净衣服,虽然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跟著跳下冰冷的水中。 我们背著重物慢慢降到水底,再用事先放进水里的大气泡包住上半身与提灯,这样应该可以呼吸几分钟。 水底步行比想像中辛苦得多。首先是水的阻力强大,而且水流虽慢却是迎面而来,脚步若没踏稳,随时会被冲走。背上负重虽是避免身体浮起,但同时成为肩上沉重的负担。另外,提灯的光芒在气泡内侧不规则反射,阻碍向外看的视线,还得不时把头探出气泡外才能确认周围。 不过也有好处,脚下路况出奇平坦,四周墙面也完好维持古代造型,或许混凝土在水中反而能保存得更久。 走在毫无空气的隧道中数十公尺,前方的乾先生在气泡中摇晃提灯,给我打讯号,他应该是找到假拟蓑白说的出口。我从气泡中探出头,发现一个方形出口,前面一定有楼梯。 就快到了。我不禁加快脚步,但……等等,不对,乾先生怎么在疯狂挥手?究竟发生什么事? 下一秒,我的身体穿过气泡往上顶到洞顶,乾先生用咒力将我拋上来,我还来不及细思原因,脚下掠过一阵强烈水流,以及一道庞大黑影。 是大博比特虫,而且比之前还大。它先盯上我,但没逮到,笔直冲往乾先生。乾先生想必来不及躲,脖子被巨大双颚剪断,沙蚕怪兽也炸成肉屑,那一带染成血红。 提灯熄灭,水中一片漆黑,我拚命克制心中恐慌,同时发现身上的负重让我缓缓下沉,我赶紧甩掉背包往上游。刚才被咒力一拋,下意识把气全吐光,这样下去非淹死不可,我赶紧划手寻找空气。 有了,洞顶有个角落还有空气,应该是我或乾先生带过来的气泡。那空间不足让我探出头,只好尽量把嘴往上贴,吸取空气。 我没时间思考,只能想怎么救自己的命,我已经走了将近一百公尺,但这些空气根本不够折返,前进才能活命。 乾先生发现的出口应该就在眼前,我打算以自由式游过去,突然发现忘了东西,赶紧潜下水中背回丢掉的背包,因为假拟蓑白还在里面。 我在水底一步步前进,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专心走路就好,就像住在洞穴里的盲虾般摸索前进。 但我怎么也走不回刚才的出口,难道是搞错方向?我连忙摸摸洞壁,沿著墙壁确认左右位置,空无一物的左手边是个洞口,便用一样的步伐往前走。水中一片漆黑,一步,两步,三步……踢到一层隆起,是楼梯,我小心翼翼抬起脚往上爬,但呼吸困难,几乎窒息。 别想,只要走,一步接一步就对了。 意识逐渐模糊,好想把刚才吸饱的气吐出来。 楼梯宛如永无止境的折磨,完蛋,真的撑不住了。我把背包一扔全力往上游,鼻孔忍不住喷出气泡。 我从楼梯平台般的地方探出水面,狠狠吸一口充满霉臭味的混浊空气,这或许含有什么毒气,但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只能不停咳水,呛出眼泪,大口换气。 得救了。我跌跌撞撞爬出水面,跌坐在地不停啜泣,想到乾先生为了救我而丧命,留我只身一人在地狱中徘徊,不禁悲从中来。 听说不少木造建筑足以承受千年风霜,先进的混凝土结构却通常在百年内崩塌,这应该是历史中一大矛盾。 中央共同厅舍第八号馆的地下楼到地上二楼间大多保持原状,背后应该基于几个原因。 第一,耗费大笔税金投入高科技混凝土,在钢筋钢骨腐朽之后依然能保存建筑形体。 第二,当地涌出地下水,大楼地底与地基部分浸泡在地下河中。第三,地表部分被其他崩塌大楼的混凝土掩埋。所以当战争与破坏结束后,剩余的断垣残壁土崩瓦解,化为喀斯特石灰岩地形,反而保护了这栋建筑物。 我左手抱著假拟蓑白,右手提著燃烧的背包,仅靠这点光在建筑中探勘。虽然假拟蓑白好像有发光功能,但不能把宝贵的电力用在这种地方,因为乾先生已经丧命,只有到地面上晒太阳才能充电。 我刚才再次潜入混杂大博比特虫体液与肉块的水中,拿回装假拟蓑白的背包,还以为自己死定了。但一想到乾先生拚死保护我,这点小事算什么?号称死神的鸟兽保护官在生死关头依然保持专注,带对方一起上路,必定是他的骄傲,我也多亏如此得以活命。如果大博比特虫还活著,我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底对上它,等于喂它吃大餐。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违背与乾先生的承诺,无论如何都要阻止恶鬼。 我缓缓做个深呼吸。 眼前这栋建筑,已经在阴冷的黑暗中被封闭数个世纪,我感觉里面充满某些东西,激发人最深层的恐惧。 这里每个房间应该都曾经装潢得舒适无比,如今每样东西都化为沥青般的黏液,或者结块的尘土,最令我惊讶的是整个楼层都布满从地表穿透下来的树根。我以为东京地表早已是不毛之地,但还有植物坚强地生存著。连螺旋锥蚯蚓都打不穿的混凝土结构,树根怎么钻得进来?我沿著树根走,发现一个大纵坑,还装著破烂不堪的铁门,假拟蓑白说这是电梯,是用来通行各楼层间的机械构造。 背包即将烧完,我切下几条粗壮的树根当作应急的火把,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树根饱含水分,必须不断用咒力点火才能维持火光,不过烧得缓慢又冒出白烟,反而撑得久。 这个废墟里,真有我要找的东西吗?愈看愈觉得希望渺茫。 妈妈信上的地址写著地号与建筑名称,最后是两个房间的号码,这里的铁门和木门都严重腐坏,没一扇保持原状。 第一层楼毫无收获,除非两具白骨遗体也算收获。根据盖在遗体上的破布研判,两人应该穿著白袍,再从身高来看应该是一男一女,两具白骨遗体都破烂不堪,不知道死因是什么。 我沿著楼梯再往上一层,这里有一间房明显不同于之前调查过的房间,门的材料似乎是不会腐朽的金属,还保持原形。门上的字已经斑驳不清,但有一个很清楚的图样如下。 「这什么意思?」我问假拟蓑白。 「这是生化危机符号,是生物学上的危险指标,代表此房间中有可致病的微生物一类。」 所以就算藏了狂人毁灭弹也不奇怪喽。 我安抚激动的心情,试图打开金属门。这门看来像拉门,却不知道是上锁还是生锈,拉不开。 我后退一步,要用咒力撬开门,金属门发出微微呻吟,接著痛苦哀嚎,最后屈膝投降。我扯下金属门扔在一边,进入房内。 里面像是实验室,脚底满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泥浆与玻璃碎片,墙角有扇像是保管室的门,金属门上画著刚才那种生化危机符号。如果有狂人毁灭弹,它一定在这里。 我用树根绑住假拟蓑白放到地上,避免它逃走,然后开门。我心跳加速,回想一路上牺牲多少才来到这里,究竟能不能拿到恶魔的武器呢? 门没上锁,一拉门把就轻松打开。 里面空无一物。 期望落空,胸中满满的期盼全化为空虚的叹息。 看来脚底下这堆玻璃碎片就是这里的容器残骸,根本不必问假拟蓑白,就知道即使有过狂人毁灭弹也早已在泥桨中消灭殆尽。 为了保险起见,我又仔细搜了一遍房间,还是一无所获。 我抱著假拟蓑白再往上一层楼,还是什么都找不到。或许想从千年前的废墟中找到什么,才是不正常的想法。 我依序往上爬,检查所有房间,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希望愈来愈渺茫,但就算最后是徒劳一场也得有始有终,否则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人们? 最后我终于到地表楼层。 虽然建筑物完全被砂石掩埋,但每个房间都有大窗户,证明这里是地表楼层。屋内也渗进一些沙土。从细缝中流入的雨水在各处形成小水塘,刚才那间实验室里的积水应该也是雨水。 这房间刚好在楼层中央,与其他房间大致相同,只是房里的原木桌比其他房里的都大一倍以上,或许这房间的主人曾经是个大官。 放眼望去只是普通的办公室,不像保存什么危险病原菌的房间,正当我要放弃的时候,火光突然照出墙上一个四方形的东西。 这是什么?上前一看,混凝土墙上有一块四十公分见方的金属板,好像是扇小门,表面还装著可以转动的小握把。 「这是什么?」 我问假拟蓑白,但不抱什么希望。 「是保险箱,用来安全保存财物的容器,这个应该曾经是隐藏式保险箱,但经过长久岁月,隐藏保险箱的绘画或壁纸不复存在……」 剩下的不用多说,我立刻用咒力橇开坚固的金属门,但门比刚才保管室的金属门更厚更硬,怎么都弄不坏,甚至嵌著保险箱的混凝土都出现裂痕,墙也几乎塌下来。 我换个方法想把门刨开。真是从来没见过这种金属,对咒力的抵抗力令人赞叹。 最后门被刨成一个歪歪的圆饼,砸在地上发出沉重声响,厚度竟然十公分以上。 我拿起树根火把,瞧往洞里。 6. 黑暗中燃烧的篝火(3) 有东西。一个像铅笔盒的金属容器,还有一个厚实的信封。 拿出容器,表面画著奇妙图案,是一个红圏,里面有个像大头外星人的生物张开双手,还斜斜画了一条红线,好像是要阻止大头外星人出来。 我不知道怎么打开容器,挑战几次,不小心触到一个小小突起,它自然就开了。 里面的东西超乎想像,是个十字架,长约七到八公分,虽然放了这么久有些黯淡,但应该是用玻璃一类的透明材料制成。而最诡异的,是它的形状。 十字架中心有个大圆环,上方三个顶点有两道分岔,让我想起山羊角或恶魔角,不太吉利。 问了假拟蓑白,它说最常见的带圈十字架是塞尔特十字架。十字架是基督教的象徵,圆圈是塞尔特民族所信仰的轮回转世;但这个十字架比较像日本古代禁止基督教的时候,地下信徒做的变体十字架,或者名叫「久留子」的家徽。 把十字架放回容器中,打开信封,里面有几张折好的信纸。摊开一看,让我颇伤脑筋,纸张只是泛黄但没有腐朽,上面的文字清晰可见,但我看不懂,因为那不是日文。 我让假拟蓑白扫瞄文字,它立刻开始翻译。 「驱魔宣言。这是宣战布告,我们决心发动圣战,净化被邪恶魔力附身的人类,找回他们真正的人性……」 信上的内容,完全是人类陷入恐慌之后求助于偏激信仰,最后走火入魔的最佳范例。 「……恶魔之奸巧,在于送礼不求回报。它们之所以将念动力这股恐怖力量赠与人类,并且不求回报,正是因为那山羊般横划的双眸,预见了千年之后人类的结局。权力带来腐败,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腐败,这不仅限于政治,不适当的庞大力量,早晚将毁灭持有人本身,并对周遭带来巨大灾祸。」 假拟蓑白用轻柔的女声静静翻译著这篇文章,听得我毛骨悚然,但我不能喊停,必须确认这篇文章与十字架跟狂人毁灭弹有没有关系。 「……这力量本身即为邪恶,带有念动力之人必定是恶魔,女巫。将近六世纪之前的先驱名作《女巫之槌》,如今须重获清白。猎巫行为并非坊间传闻的集体疯狂行为,而是有些人们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中,依然直觉了解到念动力的存在与危险性,这些先知排除了狂人的孽种,或许因此遭受牵连,含冤待雪,但从全人类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行为无比正确。」 两名修士(任谁都会觉得他们才是被恶魔附身的人)写下了《女巫之槌》,成为猎巫行动的教科书,我后来也大略得知二一。如果在史上所有出版物中,有哪一本书真的需要烙上「訞」、「殃」等第四类烙印,并且烧毁消灭,它肯定当仁不让。 文件底下不断在咒骂拥有咒力的人,内容不堪入耳,最后总算来到重点。 「……因此面对被恶魔之力支配的人类,只有杀害净化一途,方能阻止他们继续造孽。其中一项非常有效之手段便是剧毒炭疽菌,俗称狂人毁灭弹。这正是神明保佑。哈雷路亚,神总是适时赠与我等必要的食粮。」 接著又是一长串充满宗教狂热的文字,然后才开始说明使用方法。 「曾经有异教徒为了政治目的,将圣粉装入信封中或直接喷洒以进行恐怖攻击。但在这场驱魔圣战中,本来就该使用圣本笃圣牌这样的圣器。」 圣本笃是古代基督教的圣人,据说将十字架或圣本笃的样貌刻在牌上,有治病驱魔的功效。 「这是行正义、赎罪恶的十字架,只要砸在恶魔脚下,与惰性气体一同封存的圣粉就会四处飞散,圣粉即使历经千年依然能够复活,只要吸入少量便能让恶魔丧命。哈雷路亚……」 我闭著眼睛听完假拟蓑白的翻译,然后再次从金属容器中拿出十字架。 这里面真的封存了致命细菌,长达上千年?光想到这里手就要发抖。不经意换个角度观察十字架,我发现一件事。 这不是十字架,虽然确实模仿十字架的样子,但是从刚才看的生化危机标志转化而来。 我完全不认为做成这种形状有什么实用性,究竟心灵要多扭曲才会觉得这样很有趣? 我小心翼翼地将十字架收回金属盒中。 我或许放出了混凝土坟墓中的恶魔,但这颗疯狂与憎恨的种子,正是我们仅剩的最后希望。 我试著站起来,但累得腿软,或许该稍微休息,而且最好能找到觉和奇狼丸会合,如果找不到,我要独自撃倒恶鬼,无论如何都得先离开这里。 要再走一次来这里的水道吗?如果能回到梦应鲤鱼号上……一个人操作是很辛苦,但总有办法应付,要回到会合地点也不是难事。 不对,不行。不仅我的本能抗拒著潜回那条下水道,里面也太过危险,如果还有另一只大博比特虫,肯定必死无疑。或许追上我们的是雌雄其中一只,另一只远远闻到自己的同伴被乾先生炸烂,可能追赶过来。 但不走那条路,我该如何是好?或许可以在大楼里打洞通往地表,但地表无论昼夜都在敌军监控之下,实在很难骗过鸟儿的好眼力。如果被发现,可能无法脱身…… 我突然惊觉,还有蝙蝠啊。前往海岸回收梦应鲤鱼号的时候靠蝙蝠掩护,只要再来一次就好。蝙蝠进出洞窟的时候会布满东京上空,这段时间不可能进行空中监控。 现在到底几点了? 「蝙蝠还要多久才会回洞里?」 「假设时段与昨天相同,大约一个半小时后。」 假拟蓑白的答案令我叹气。 「时间到了可以叫我起来吗?」 「遵命。」 我把绑在假拟蓑白身上的树根绕住自己手臂好几圏,然后抱膝侧躺在地上,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耳边传来恼人的信号声,立刻把我吵醒。 「凌晨四点五分,距离日出还有三十一分钟,应是蝙蝠回洞穴的时段。」 不会吧?感觉根本没睡到啊!但既然假拟蓑白这么说,肯定不会错。 我赶紧起身打包,但其实没东西可包,背包已经烧光了,真正需要的东西只有假拟蓑白跟狂人毁灭弹。 脑中掠过一个想法,这说不定是我最后一次睡醒。我连忙摇摇头,赶走这不吉利的胡思乱想,毕竟往这方向想毫无帮助。 现在只有达成使命了。 我离开这间受诅咒的房间,感觉千年前那位被阴暗妄想缠身的房间主人,正伫立在房间一角,默默目送我离开。 从楼梯爬上二楼,情况比一楼要糟,一半以上已经崩塌埋没在砂石中。 得找个最靠近地表的位置,而且现在外面还是一片漆黑,找起来想必不容易。我发现有个地方吹著微风,似乎是建筑物外墙有道小裂缝,直通外界。 竖起耳朵一听,正有数不清的蝙蝠在外喧闹,看来第一批蝙蝠回来了。得趁现在出去找地方藏身。 我尽量悄悄破坏混凝土,挖开裂缝,移走砂石。 两、三分钟后,总算挖出一个勉强通过的缝隙,我压低姿势悄悄爬出去。 古早的建筑废墟顶多剩地表两、三层,钢筋钢骨早已腐朽,单靠著超耐久混凝土撑住形体。 崩裂的建筑化为灰色沙砾,其中部分被雨水溶解,形成喀斯特地形。四处可见河川一般的黑色条纹,假拟蓑白说那是柏油路,经过长年紫外线照射之后失去黏性,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除了杂草,地上几乎没有植物。那些根部深达建筑地下层的树,高度都很矮,而且扭曲变形,或许是因为冬天关东平原刮著强风。地表涵水性极差,一片乾涸,树木为了找水而将根伸至地底深处,没有余力往高处发展。 头顶上无数蝙蝠布满天空,根据昨天的经验,大概要一、两个小时才能让所有蝙蝠回巢,我得在这之前赶回跟觉他们分开的大裂缝。 我沿著建筑物下面走,依据假拟蓑白指示的方位赶路。 敌军可不一定只会在天上监控,地面部队可能在附近警戒。 快走在破晓前的荒地上,意识似乎逐渐模糊。 这是什么感觉?既视感吗?这肯定是我第一次到此地,却觉得好久前见过相同光景。 又在做梦吗?不对,不可能,我意识清醒,思绪明确,但怎么会…… 我望著四周零星的树木。 周围树木扭曲得更明显,像生长在全年强风的地带,全转向同侧。 我从刚才起,心头隐隐有股莫名的惶恐与不快。 本能在吶喊,我想回头,想马上逃离,一秒钟都不想多留。 但我想著□而拚命打起精神,现在不能回去,只有我能救他。 我还是继续前进。怪异扭曲的植物发挥路标功能,整座森林放眼望去犹如漩涡,□不就在中心点吗? 树木轮廓化成有无数触手的章鱼怪物,像在邀请我往里面去一般不断蠕动。 这究竟是什么?我眨眨眼,因为眼前风景叠上另一幅影像。 是因为身心过度疲惫才看到幻觉?我撑在一旁的建筑墙上,连超耐久混凝土也撑不过经年累月的侵蚀与风化,表面浮出奇怪的纹理。 坚固的土墙扭曲震动,半空中不断出现气泡又破裂消失,光看就让人神经错乱,我的头再度剧烈痛起来。 我吓得收手,大口喘著气。这不可能,坚固的混凝土实际上不可能变成这样。 但这不是普通的幻觉。 我心中慢慢相信,自己亲眼看过这幅光景。 蝙蝠又更加吵闹,原来是光,天终于亮了。 抬头一看成千上万的蝙蝠连成一线,像一头巨龙蜿蜒在拂晓的空中。 数只蝙蝠巨龙划开天空,就好像…… 朝阳瞬间将漆黑的蝙蝠巨龙染成桃红色。 此时,四周宛如打上聚光灯的舞台般一片大亮,我仰起头看见天空闪现极光,浅绿光芒罗织出一片如同巨大窗帘的光幕,夹杂著红光、粉光与紫光。 两行热泪流下我的脸颊。 记忆并未被完全消除,无论用多么巧妙的手段,都不可能把想删的部分删乾净,只是让它们沉入记忆深渊中。 所有记忆如今清楚苏醒,就好像尘封已久的记忆自行挣脱枷锁,撞开紧闭的大门。那一晚,我的确穿过阴暗的树林见他。 无脸少年,对,他的名字是…… 我愕然睁眼。 在这混凝土荒地上,他突然现身,就在前方几十公尺。 「瞬!」我大喊。 瞬转身就要走。 「等我!」我死命追上。 瞬的背影飞快穿梭在废墟荒野中,忽隐忽现。 我早已忘了担心会不会被敌军发现,只是死命跑。 瞬绕过一栋建筑之后失去踪影,我疯狂追著他绕过那栋建筑,然后不禁停下脚步。他就站在短短十几公尺前。 「瞬!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当时想问什么。 瞬缓缓抬头,给我一个微笑,那熟悉的笑容令我心头一暖。 此时朝阳从瓦砾堆的一头射来,瞬的身影溶化在耀眼的阳光中。 不敢置信,梦幻时光就这么结束了。我傻傻地站在原地。 「您没事吧?」 问我的不是瞬,甚至不是人类。 「您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乾先生怎么了?」 奇狼丸讶异地问个不停。 「我……是瞬……不,没事,觉呢?」我好不容易才扳动僵硬的舌头。 「在附近的洞穴中,但受了点小伤,因此由我前来找寻两位。」 「受伤?怎样的伤?」 「小伤罢了,没有生命危险。」 对奇狼丸来说或许是小伤,但我担心不已。 「让我见觉……他怎么受伤的?」 「被恶鬼追赶的时候,遭到飞散碎石击中。」奇狼丸边带路边说。「蝙蝠群已经散去不少,请快赶路吧。」 我们进入一个地表上的洞穴。这洞穴似乎是混凝土被雨水溶蚀而成,恰似喀斯特地形中的渗穴。 「早季!」觉一见我就大喊。「你没事啊!我担心死了!」 但怎么看都是觉的状况比我糟,被吸血蛞蝓咬到的左肩还没痊愈,右手臂上新缠的绷带又染得血红。 「乾先生呢?」 我摇摇头,觉脸色一沉,静静低下头轻声哀悼。 「这样啊……他肯定走得很壮烈吧。」 「是啊,我们在地下河被沙蚕怪物攻击,如果只有乾先生一个肯定还能保命,但他为了救我……」我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早季,我们绝对不能让乾先生白白牺牲。」 「当然……就是因为乾先生救我一命,我才能找到这东西。」 「找到这东西?难道你……」 「就是这个。」 我从怀里掏出用树根捆好的金属容器,交到觉手上。觉脸色很难看,似乎在强忍手臂的痛楚,他解去树根打开容器,仔细端详里面的十字架。 「小心点!如果不小心打破,我们全都死定了。根据说明,只要把它砸在目标脚底下就好。」 我大致说明发现这玩意儿的经过。 「我懂了。」觉把十字架拿起来,用它原有的细炼挂在脖子上。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如果老是装在容器里,突然碰上恶鬼就来不及了吧?让我挂在脖子上就好。」 「不行啦!觉的手受伤了,还是我来拿就好。」 「我至少还有办法砸碎这玩意儿吧。」 觉说得轻松,但肯定是打算危急时刻要牺牲自己。 「那我也可以……」 「好啦,那我们轮流拿,我先来。」 觉说完便打死不让,我不多做争执,反正在狭窄的洞穴中砸破狂人毁灭弹十字架,四周所有人必死无疑。 「长时间留在相同地点十分危险,是该开始移动的时候了。」默默旁听的奇狼丸开口。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开始的目标是得到狂人毁灭弹,如今达成,暂时撤退也是个方法。但另一方面,当下正是千载难逢良机。我们最大的战略目标恶鬼,现在身边仅有少数护卫,而且近在咫尺。」奇狼丸一笑,嘴角便裂至耳根。「还有其他优势,首先敌军自认为我们是猎物,一旦醉心于狩猎,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发现自己才是猎物。而且它们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得到狂人毁灭弹,机不可失啊。」 我不禁望向觉,觉也静静地看著我点头。我们都清楚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即使我们都命丧于此,也要阻止恶鬼。 奇狼丸脱去僧衣,用地下水仔细洗净身体,又用泥土混著蝙蝠粪便涂满全身。 「……这味道好难闻。」 我不禁捏起鼻子,但化鼠的嗅觉应该远比人类灵敏,真亏奇狼丸忍得住。 「我有同感,但现在没得挑三拣四,我必须完全消去自己的气味。」 奇狼丸连脸也仔细涂满粪泥,简直像在化妆。 「它们疯狂紧追两位的气味,但奇怪的是对我毫不在意。」 「为什么?」 「这个嘛,本来就毫无兴趣吧。或许盘算著只要收拾两位,放著我不管也不会造成什么威胁吧。」 「奇狼丸可是狠狠修理了它们,或许是它们怕你吧。」 觉被熏得不敢喘大气,想笑却只能皱起鼻子。 「奇狼丸干掉那么多对手?」 「它真的是三头六臂,宰掉敌军七只士兵。」 「这么多?怎么办到的?」 「我们先用自己的气味引诱敌军,目标是黑后家蹒的巢,敌军可是被整惨了。就连恶鬼跟野狐丸也只能乖乖撤退。不过奇狼丸可怕的地方就是不会轻易满足。它又引来另一群黑后家螨冲入对方营地,敌军损兵折将,抱头鼠窜。可是后来就伤脑筋了,一大群找不到东西吃的螨反而掉头追我们,我们才发现这种螨虽然不喜欢结露的墙面,可是能轻松渡过水面。」 「真的?」 「它们会分泌大量油脂,像浮萍一样聚在一起漂过水面……不过它们聚在一起反而容易放火烧掉就是了。」 觉得意叙述自己的战功,但我再次起疑,为什么光靠奇狼丸就能有这样大的收获? 「你们真的杀了敌军七只士兵?」 「是啊,不过这只是看到的,实际上或许死了更多。」 「可是一开始不是说敌军总共只有七只?」 「敌军只要发现地底部队出现损失,就会从地面部队增援,但目前地面部队想必所剩无几,地底部队应该剩五只左右。」 奇狼丸从妖和尙摇身一变成泥偶,在旁解释。 「哎,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们大博比特虫的事情?」 奇狼丸听我这么问,不解地歪头。「那是什么?」 「就是海岸上的沙蚕怪物啊!乾先生就是被它给……」 满脸乾泥的奇狼丸叹口气。「我还以为不必再次提醒夜间海岸多么危险……抱歉顶撞,但先不提神尊您,另一位可是号称死神的鸟兽保护官。再说我完全不知道那怪物的真面目,虽然我确实失去众多属下,但完全没机会看到是何种生物。」 觉安抚地搭著我的肩,示意要我别再追究。 「哎呀……这下不妙。」奇狼丸抬头嗅了嗅。「地表又开始下雨了。」 「下雨哪里不妙?」觉问。 「一般来说,下雨会让水渗入洞穴内洗去气味,方便逃窜躲藏。但当下如果气味消失,就很难骗到对方。」、 这时我们听见了微微流水声。 「请放心,这洞穴不会淹水,有数不清的孔洞可以像蜂窝一样往下排水……」 洞顶几个小洞开始滴下水,洞穴里回荡交错著各式各样的水声,如滂沱瀑布、清脆水琴,又像潺潺小溪。 「请上路吧。这场仗不会太快结束。」 奇狼丸带我们走入东京地洞的最深处,以血管来比喻的话就是从宽广的大动脉,逐渐转入狭窄的微血管。 奇狼丸果然是习惯地底生活的化鼠,毫不迟疑地穿梭在四通八达的地洞。 觉上气不接下气令我担心,或许是伤势的影响。 刚开始我以为会笔直前往地底,但半途往上爬,岩石上渗著水,得小心翼翼才不会滑倒。 爬了好几个陡坡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周围雨声响亮,还透进微微光线,可见相当接近地表。如果不是外面滂沱大雨,这一带肯定更明亮。 「这就是我们要设陷阱的地点。」 奇狼丸回头对我们指出一个方位,岩壁上有个直径三、四公尺左右的洞口。 「这应该是千年前人工挖掘的隧道,往前约一公里半便能通往地表,碰巧这洞毫无岔路,一通到底。」 「这哪里碰巧?我们不就只能往一个方向逃了?」 觉皱著脸问,或许是伤口疼痛的关系。 「因为追兵也仅能从身后追来,可以轻易算出彼此距离。再说虽然毫无岔路,却左弯右拐,只要不是完全被恶鬼追上,便不会落入他的视线范围。」 奇狼丸身上的泥块被雨水与汗水溶解,变得斑驳破碎。闪著绿光的独眼看来格外诡异。 「话说毫无岔路也是别有玄机,其实仍有几处分岔,但全是死胡同,请千万别走错。」 「要怎么判断哪一条是岔路?」我担心地问。 「简单,一眼就看得出来。岔路比洞穴要窄小许多,而且几乎是九十度交错,只要沿著大路走便不会迷路。」 那口气简直是在可怜一个路痴。 「……不过,这真是最好的地点吗?」觉有些犹豫。 「以我们的目的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点。」奇狼丸信心十足地说。「最大的优势便是这风。」 洞穴里吹出一阵微风,我们不太清楚地底气流运作的模式,只知道东京地洞中有多道气流交错,形成错综复杂的风道。 往这洞里走就代表往上风处去,恶鬼从后面追来就是位在下风处,只要打破十字架放出狂人毁灭弹,就只有恶鬼会被感染,在上风处的我们不会接触到孢子。 不过事情真有这么顺利吗?我们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却又想不到什么点子可以取代奇狼丸的计画。 「苗头不对……看来雨下得比想像中要大。」 奇狼丸抬起头喃喃自语,似乎在听著我们听不见的声音。 「我原本的计画是利用气味将恶鬼引到洞中,我们在出口附近埋伏,再用狂人毁灭弹收拾他。不过雨一大,不得不担心计画是否能顺利执行。」 「什么意思?」我有不祥的预感。 「雨水会洗去气味,而我们必须让敌军认为机不可失,一头热地追上来,这么一来就得需要更香甜的……不,更明确的诱饵。」 「喂,等等,你说的诱饵是……」觉语带怀疑。 「因此两位至少得让敌方瞥见一眼,然后迅速逃进洞穴中,那恶鬼必定会发狂追来才是。」 「喂!你说这什么话!要我们在生死关头上跟恶鬼玩躲猫猫?」觉放声大喊。「这怎么可能成功?如果我们在洞里跌倒,还是出了什么差错,被恶鬼看到一眼不就完蛋了?」 「两位都是健步如飞的成年男女,另一方面恶鬼仍是个孩子,若要比脚程,我方必定有利。」 「不要胡说八道!」 「还有一点,必须在极短距离内砸碎十字架,方能启动狂人毁灭弹,然而此地潮湿,粉尘飞散距离想必有限,甚至可能大多沾在潮湿的岩壁上。」奇狼丸对觉的抗议充耳不闻。 「不行!我们办不到!」我对著奇狼丸说。 「办不到?请问办不到是什么意思?」 它那绿色的眼睛直瞪著我,眨也不眨一下。 「因为,这实在……」 「您可知道我们走到这个地步,是用多少牺牲换来的?」 奇狼丸口气严峻,吓得我们浑身紧绷。 「神尊丝毫不在乎我等同胞性命,因此我也就不提。但包括乾先生在内,已经有多少人牺牲生命?这全都是为了求击倒恶鬼的一刻,所有人都相信这一刻会到来,才将希望寄托在两位身上,自己拋头颅洒热血,不是吗?但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临,或许也是击倒恶鬼最后的机会,两位竟然就这么放弃?都站上最后关头,却要像个孩子一样畏惧面对恶鬼吗?」 我连一句话也无法反驳,只能低下头。 「击倒恶鬼之后,两位必然有十二分的存活机会,而现在正是鼓起勇气的时刻……我很想说若不能鼓起勇气,两位将遗憾终生,但这不会发生。因为两位即使能苟活片刻,终究还是要被恶鬼宰杀,那时心中必定想,与其白白被恶鬼杀死,当时何必放弃与恶鬼同归于尽的机会?这只会徒留悔恨罢了……」 奇狼丸的话狠狠刺痛我的心。 「……对,或许你说的都对。」觉低声说。「我们本来就打算拚一条命也要击倒恶鬼,才来到这里。怎么可能因为怕就收手?不过……你又怎么打算?趁我们拚命躲猫猫的时候在一旁看好戏?这会不会太奸诈了点?」 奇狼丸的一只绿眼透出怜悯的光芒。 「您的口气就像个任性的孩子。我现在肩负重大使命,面临生死关头,这臭化鼠怎么就没事?太诈了!要死也是它先死啊!」 「喂!住口!你说话太没礼貌了!」觉勃然大怒。 「那么请神尊随意提供任何替代方案。若能牺牲我的性命击倒恶鬼,我必定毫不犹豫完成任务……又或者要我在此自尽,方能令两位神尊鼓起勇气,我也必定照办。但我不会这么做,原因只有一个,若我丧命,便没有人手可将恶鬼骗来此处。」 「……既然你要骗来恶鬼这里,怎么不乾脆整套做完就好?」觉不甘心地嘟哝著。 「最后才是关键。一般士兵见到两位必定怕得不敢上前,若想让恶鬼带头冲上来,只能靠两位当饵。反之若由我当饵,想必怎么也骗不到恶鬼。」 奇狼丸难过地摇摇头,语气十分感慨。 「当然,我并无权强迫两位,甚至只要一触怒两位,立刻就会被捣成肉酱……到头来还是要看两位的决定。」 当时我心中对奇狼丸依然有些疑虑,而且对这套完全靠天时地利人和的计画感到惶恐。 但我对要做的事情,已经不再迷惘。 奇狼丸拿著我们穿过的衣服去散播气味引诱恶鬼,这一去就是两个多小时。 这段期间,我们把最后决战的隧道从地底起点到地表终点全走过一遍。 「路况比想像中好,没什么颠簸,会撞到或绊到的危险物品也都清掉了……剩下要小心的就是路上三道裂缝了。」觉在脑中确认路线。「早季可以吗?记得吗?」 「我只有岔路多的时候才会迷路啦。这个洞穴又没岔路。」 觉将我视为大路痴来关切,我可不开心。 「正式来的时候,可得在一片漆黑的洞穴里奔跑,如果不记清楚路线,转角的时候撞到墙就完了哦?」 「话是这么说没错,那一个人带著火把跑不就好了?一手拿火把应该不会慢太多吧。」 「这不行。」 觉断然拒绝,看来奇狼丸一走,他立刻接下铁面长官的位子。 「或许我们的速度不会慢,可是恶鬼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们照亮洞穴,他也能全速奔跑,而在黑暗的洞穴里,我们记清楚路线就一定跑得比他快。」 「可是恶鬼应该也会带火把来吧?」 「嗯,如果他带了,我们就赚到。我们要偷偷泼水浇熄他的火把,那他应该要花点时间才能适应黑暗。」 「恶鬼可能会起戒心,不敢随便追上来哦。」 恶鬼应该知道我们无法用咒力攻击他,所以会放胆追上来,但要是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确实可能提高警戒。 「这也对,如果他在洞口停下脚步就糟了……那这么办。早季拿支小火把跑前面,我就跟在后面跑。不过恶鬼也会拿火把追来,他应该会跑得更快。」 意思是这场躲猫猫愈来愈危险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个方法也有优点,只要回头看恶鬼的火光,大概就知道距离多近……我们保持安全距离,引他到屏风岩那里。」 屏风岩是我们两个一致认为最适合使用狂人毁灭弹的地点,直线通道末端突出一块屏风般的薄石板,我们可以躲在后面迎击。从岩石后面可以清楚看见恶鬼有没有追来,只要引他过来,把十字架砸在他脚下就好。 这之后才是问题。虽然狂人毁灭弹可以感染恶鬼,在数天内夺其性命,却不能让恶鬼当场一军倒,恶鬼即使吸入抱子,最少几小时内还是可以正常活动。 古代有个军事用语叫做射后不理,正适合描述当下的状况。我们得想办法逃离活蹦乱跳的恶鬼。 「……十字架还是给我拿比较好吧?觉双手不是都受伤了?」 觉似乎看穿我的心思,说道: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的投掷技术不是一直都比你强吗?」 「可是……」 「再想清楚点,你可是要跑在我前面,如果你来丢狂人毁灭弹,不就连我都中毒了?」 「才不会,不是要等到我们都躲到屏风石后才要出手吗?」 「算了,还是我拿吧。要是早季不小心跌倒摔破就真的完蛋啦。」 觉嘴上开著玩笑,实际上要是真的逃到一半被追上,他应该打算跟恶鬼同归于尽。 地上一直下著雨,洞穴墙壁渗满水,连脚底也开始凝聚起水流,空气非常沉闷黏腻。 「真的会成功吗?」 我嘀咕一声,觉疑惑地望著我。 「我们……正要杀一个人啊。」 「别说了!」觉高声制止我。 「别想这种事,我们只是要把十字架砸在恶鬼前方。恶鬼又不会马上死!」 我知道这是算狡辩,但要使用狂人毁灭弹的可是觉,我还开口增加他的罪恶感。 「对不起,我乱讲话。」 「没关系……我们只是要完成任务,其他什么都不要想了。」 「嗯,可是……」 我总觉得这件事情非得趁现在说,否则就来不及。 「真理亚跟守的小孩,真的是恶鬼吗?」 「你还在想这个?」觉不耐烦地说。「你也看见他干的事了。他可是不由分说就屠杀町上的人,不就是恶鬼吗?」 「这我知道,可是我觉得他跟之前出现过的恶鬼本质不太一样。」 「……或许多少有点不一样。恶鬼不是有分好几型?你觉得哪里不一样?等杀……阻止恶鬼之后再说吧。」 「我还是不认为他是恶鬼。」 觉起身抓抓头。「别再扯了!为什么你现在要讲这种话来打乱我?」 「对不起!可是你听我说,我觉得他只是搞不清楚自己是谁啊!」 「那又怎么样?最后还是得阻止他啊!如果失败,町就会毁掉,整个日本都落入野狐丸手里。事情愈演愈烈,恶鬼愈来愈多,最后可能全世界都被化鼠统治啊!」 「我知道,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件事发生……不过他可是真理亚的孩子啊。给他一次机会好不好?一次就行了!」 「机会?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如果能点醒他……!」 我把计画告诉觉,或许只有觉办得到。 「你认真的?这么做应该一点用也没有吧。」 「我还是拜托你,至少值得一试吧?躲进屏风石之后,到使出狂人毁灭弹之前,一定还有空档才对。」 「……我不能保证。」觉盘起双臂思考片刻,勉强挤出一个答案。「如果到时候真的还有空档,或许我会试试。不过我不会因此危及原本使用狂人毁灭弹的计画,只要觉得苗头不对就会马上砸破十字架。」 「当然好,本来就是你说的对。」我由衷地说。「谢谢你听我这个胡来的要求。也许我不应该说出来,但怎么样都呑不下去。」 「……我懂你的心情。」 觉说完便沉默不语,应该是不想再讨论。 此时远处传来清脆的撞击声,像是金属碰撞岩石,相当刺耳。 「这个声音……!」 我脱口而出,觉作势要我安静。 又听到了。声音左弯右拐来到我们耳边,回荡在蜿蜒的洞穴中,有些透过坚硬岩层直直传来。 「它们的地表跟地底部队在互相联络。」 追杀终于开始。敌军的猎物肯定是奇狼丸。 下一刻又传来不同声音,一声长长的独特吼声如同野狼的咆哮。 「是奇狼丸!」 觉高喊一声,这暗号代表奇狼丸已经照计画骗恶鬼到附近。 「要来了,大概还有两、三分钟……我们先进隧道。」 我们两个就定位,点燃由树根交缠而成的小火把。第一步就是最大的挑战,得让恶鬼看清楚我们的身影。 心跳不止,手抖个不停,冷汗直流,恶鬼随时会从附近的洞穴现身,我们绝对不能失败,这不仅关系到我俩的性命,更关系到无数人的命运。 我紧张得头晕想吐,太阳穴不断抽痛。 说时迟那时快。 我的意识突然出奇地清晰,彷佛思流瞬间宽阔了好几倍,成为另外一个人。这感觉不仅不痛苦,反而愉悦地目眩神迷,如果要举个最接近的例子,应该就像高潮般的快感。对,没错,瞬正在我耳边呢喃,与我一同思考。 就像从别人眼中客观地观察起自己至今为止盘据心中的不安与惶恐。 我并没有完全消除对奇狼丸的疑虑,但怀疑的根源来自另外一点。 「敌军自认为我们是猎物,一旦醉心于狩猎,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发现自己才是猎物。」 我想起奇狼丸说的话,不仅可以说敌人,套在自己身上也完全说得通。 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的话,对了,是和贵园的围棋课。 攻彼顾我……这句话就是说愈想拿对方的棋子,自己的棋子就愈是危险。 我为什么会这么担心? 野狐丸……在它还叫做史奎拉的时候,曾说过从围棋书上学到战法。 那样狡猾的化鼠,难道完全没发现我们的企图?它才因奇狼丸巧妙的战术损兵折将,真的会轻易上钩,让恶鬼这张最后王牌置身险境? 不对,不仅如此,野狐丸真的是被偷袭才牺牲七只士兵?野狐丸冷血的战略特色,不就是可以随意拋弃手下吗? 如果我们从头到尾都被野狐丸玩弄在鼓掌上…… 我又开始冷汗直流。 但如今无法回头。 奇狼丸冲出眼前的洞穴,与我们交换一个眼色,立刻躲进另一个洞穴。 「来了……!」 觉低声说。 恐怖,终于现身。 6. 黑暗中燃烧的篝火(4) 数道黑影从奇狼丸出现过的洞穴里爬出来。 是化鼠兵。它们赤身裸体,背著箭袋般的装备,手拿吹箭。因为吹箭在狭窄空间中比弓箭好用。 它们应该发现我们的气味,立刻散往四边,举起吹箭筒对准我们备战。它们或许对夜间视力颇具信心,又或许视力本来就不太好,四只化鼠只有一只拿火把。 接著又出现一道身影,缺乏光线看不清楚,但不是野狐丸就是恶鬼。 那身影大无畏地走上前,身材跟化鼠兵差不多,但在闷热的洞穴中依然披著套头斗篷,正观察著黑暗中的环境。 士兵们根据气味发现奇狼丸逃往其他洞穴,全瞧往那里。斗篷兵也稍微前倾,火光登时照出从斗篷前方垂下来的一撮头发,如血一般鲜红…… 是恶鬼! 我跟觉使出咒力,扭断身影最清晰的两只化鼠兵头部,只听见颈椎断裂的声音,它们连哀嚎的时间都没有就倒下去;另外两只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吓得逃进身边的洞穴中。 斗篷兵依然伫立不动,缓缓回头看向我们。 我们瞬间躲到岩石后,往隧道里狂奔。 不知道恶鬼是否看清我们的身影,但肯定知道两只化鼠兵被咒力杀死。 接著就看恶鬼会不会照计画追上来。我们在隧道里跑了二十公尺左右,在转角处停下脚步,点亮树根火把,屏气凝神地注意后方。 隧道入口出现一道拿著火把的身影,是小死神披著斗蓬的剪影。 这是生死赛跑鸣枪的时刻,我们立刻转身拔腿狂奔。 根本没时间回头,只能拚命往前跑。 追人的可以选择步调,被追的毫无选择。我们完全没考虑配速,如果放慢速度被对方追上,只消一眼就前功尽弃。 按照计画,我拿火把跑前面,觉紧跟在后。我痛骂自己这双被吓软的腿,拚命踢著地面,飞奔在蜿蜒的洞穴中。 我只能拚命跑,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如果一个分神,脚底就会出事。随便一个石子、一道裂缝绊到脚,我们短暂的人生就要划上休止符。 恶鬼紧追在后的恐惧,让我心脏快要炸开。 我们跟恶鬼之间至少要保持一个转角,这样才不会被对方看见。 恶鬼也不能胡乱发动咒力攻击,搞不好会导致洞穴坍塌,活埋自己。就算洞不塌,也在追杀的路上徒增障碍。 不过一想到我们的气味正随风往后飘,就觉得脚下轻飘飘地很不踏实。我们现在跑得稳吗?总觉得连会不会跌倒都搞不清楚。 「早季!早季!够了!慢下来!」觉在后面喊:「他好像追得很慢。」 没错,追人的不需要著急,只要轻松跟上,等我们狂乱累瘫就好。 我们从狂奔转为快跑,恶鬼手上的火光被蜿蜒的洞穴挡住,看不见他的身影,却听得见他细微的脚步声。脚步相当规律,不像在跑,而是快走。 我们放慢步调,快跑与快走交替以避免喘不过气,而且刚开始死命狂奔,早就让我们呼吸困难。 身后又传来金属与岩石的敲击声,而且不只一个声音,似乎是从地底往地表传递什么讯息,但我们当时完全不在乎内容。 「感觉不错,就这样下去吧。」 觉的呼吸很混乱,但听来相当有把握。 「他打算故作镇静,隔这么长的距离对我们来说再好不过了。最恐怖的还是一开始狂奔那时候。」 「……保持这样就好了吗?」 「是啊,我们在抵达屏风石前尽量调整呼吸,你再往前一点,我尽量后退看看他的状况。如果他突然加快,我会喊:『来了!』」 「嗯。」 模糊不明的惶恐感又开始增强,但我还是老实听觉的话就好,一定是我想太多,一切都照计画进行。 因为情绪稍稍舒缓,我的脑袋又开始胡思乱想。 我尽量不怀疑奇狼丸跟敌军勾结,或者一切都是野狐丸的计谋,毕竟已经下好离手,几分钟后便知输赢。现在想这个一点用也没有。 怪的是,不经意想到的光景竟然是好久以前和贵园教过的日本创世神话。 伊羿冉尊在分娩时因烫伤而去世,她的丈夫伊弈诺尊忘不了亡妻身影,前往亡魂居住的黄泉国。在黄泉国的伊羿冉尊,交代丈夫千万不要看她的脸,但伊羿诺尊还是忍不住看,只见一张爬满蛆虫的恐怖烂脸。 伊羿诺尊吓得从地洞逃往地上,而被看见丑恶容貌的伊羿冉尊羞愤不已,命令怪物黄泉丑女们紧追在后。 在拚命逃跑的过程中,当然不可能悠闲回想神话,我只像看见幻觉,一连串鲜艳怪异的影像舞动在隧道中。或许是我心深处的魔幻恐惧,从记忆之中翻出相近的景象。 伊羿诺尊在逃跑过程中不时扔出发饰、梳齿、桃果,好不容易脱身。 但我们现在却与恶鬼拉开这么长的距离,这么看来…… 怪喽。 有人在说话。 瞬……是瞬吗?我在心中问。 真怪,你不觉得奇怪吗? 微弱的声音不断响起。 怪?你说哪里怪? 你应该听得见吧? 此时身后又传来敌军的通讯声,而且不只一处,同时来自好几处,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危险,这是陷阱啊! 这次我清楚听见瞬的声音。 早季,快停! 「停?为什么要停?不可能停啊!」我脱口大喊。 你没发现吗?恶鬼一直都没追上来啊。 我不禁从快跑放慢为快走,然后停下脚步。 「早季!你在做什么?快跑!」觉追上来大喊。 「觉,这一定是陷阱!」 「你在说什么啊?又看见幻觉了?你从刚刚就在自言自语对吧?」觉边说边推著我的背。 「等等,恶鬼完全没追上来,你想是为什么?」 觉这才恍然大悟地回头看。 「应该是用走的?如果我们不快点就要被赶上了!」 「可是你听得到脚步声吗?我们一路上不是只听到雨声,还有敌军的通讯声吗?」 觉哑口无言。 「真的……不过我们只能往前,没有别的路了。」 「你先等等,这说不定是……」 我拚命挡住觉,结果这分秒之差救了我俩的命。 我们原本要去的隧道顶上突然发出轰然巨响,落下大量碎石与水花,在隧道里掀起一阵土石流往我们卷来。 「快逃!」 我们转身拔腿就跑,但后方不是有恶鬼吗?这下死定了。觉紧握著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看来他打算既然都要被恶鬼杀死,不如同归于尽。 不过在隧道里往回跑了四、五十公尺,都没看到恶鬼的身影。 「他跑去哪了?」 觉停下脚步,挤出颤抖的声音。 我回头看向原本前进的方向,坍塌暂时缓和,沙尘在雨水与湿气沾染下逐渐散去。阴暗的隧道透进微光,看来这一崩直达地表。 「回头吧。」 「回头?回头到哪里去?」 觉一阵慌乱,似乎失去信心。 「一开始来的地方……下风那边。」 「那里不是有恶鬼吗?」 「没有吧。」 我的心脏依然剧烈狂跳,但脑袋里有个角落拨云见日,无比清晰。 「你还不懂吗?刚才是陷阱,野狐丸看穿我们逃亡方向,故意弄塌隧道啊。」 「所以奇狼丸跟它们是一伙的?」 「这还不清楚……总之往那边跑等于自杀,敌军肯定埋伏在前面。」 「可是往这边有恶鬼啊。」觉脸上满是恐惧。「对了,还是前进好,如果刚才那一崩就崩到地表,或许我们能从那里逃走吧?」 「不行啦!你想清楚,它们怎么有办法弄塌坚硬的岩层?」 觉听我一问,脸色铁青地自言自语,「不是火药,闻不到硝石或硫磺的臭味,也没有听到爆炸声,只有岩层崩塌的声音……怎么会,这不可能吧?」 此时我看到隧道地面有个东西,觉也跟著望过去。 地上是一撮剪下来的红发。 「……该死!我们一开始就被骗了!」觉懊恼低吟。 我们果然从头到尾都被野狐丸算计。 仔细想想,恶鬼披斗篷实在太过刻意。洞穴如此闷热,披著斗篷又有被我们认成化鼠兵而误杀的危险。我们在杀死恶鬼之后,当然会因为愧死机制死亡,但对敌军来说,用恶鬼这张王牌换一个普通人,完全划不来。 那并不是恶鬼,是化鼠兵拿著恶鬼剪下的头发假扮成恶鬼,故意追著我们,再用声音暗号把我们逃跑的方向告知地面部队。既然恶鬼在地面,就不怕被活埋,弄塌洞穴也不成问题。 这么说来,在前面等我们的就是…… 「快逃!」 我要觉动起来,但他睁大眼睛,死盯住我的背后。 在沙尘扬起的那一端,浮现一个手拿火把,身材纤瘦的儿童身影…… 我们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这次不是好整以暇的你追我跑,而是打算一口气分出输赢。我们与恶鬼的间隔仅维持单一转角,一旦进入直线路段,恶鬼就会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瞬间扭下我们的脑袋。 我灵机一动,伸出右手往前抓住觉的背包。 「早季!你干什么啊!」 觉大喊,我忙著在背包摸索假拟蓑白,一摸到就扔往身后,像用神奇道具度过难关的伊弗诺尊。 突然被扔到隧道里的假拟蓑白察觉危险,舞动起大量步行肢,像海蟑螂一样爬上洞壁。 拐过下一个转角的同时,背后发出强烈光线。假拟蓑白的护身光芒应该足以让恶鬼眼花撩乱。 七彩光芒快速闪烁几秒,随后像蜡烛被吹熄般消逝。我不知道假拟蓑白下场如何,至少它拖住恶鬼数秒钟。光线消失时,我们正好到直线路段的尽头,如果没有那几秒的空隙,我们已经丧命。 当以为赚到足够的距离,身后立刻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小孩步伐比想像中要快,因为身体又轻又小,在狭窄的隧道中反而可以灵敏转向。而我们两个拚命逃的大人也有一点优势,我们已经在隧道里走好几趟,早记清楚哪里有转角或障碍物。 我们一时间可以保持距离,然而撑不了多久。 我的肺开始吸不饱空气,哀嚎连连,气管像著火一般热,明明没跑多远却筋疲力尽,恐惧将体力掠夺殆尽。 最糟的是我们跑往下风处,与原定计画相反,就算抱著同归于尽的决心使出狂人毁灭弹,位在上风处的恶鬼很可能根本吸不到孢子。 觉突然停步,回头与我擦身而过。 「你要干什么!?」我大喊。 「我要试试你的提议。」 觉对著后方的空间集中精神,阴暗的隧道像挂上一层纱网,挡住所有光线。我们这边一片黑暗。 短短两秒钟后恶鬼就来了。他手上的火把照亮纱网,隐约透出身影;但在恶鬼眼中的光线几乎都被反射,应该像完整的镜面。 停下脚步的恶鬼高举火把,一脸迟疑地盯著我们,他身上只有一条草裙和一双鞋子,看起来如同平凡的小孩。 如果我们能点醒他的话。 我之前对觉提过计画,那孩子被当成化鼠养大,应该认为自己是化鼠,要是看到镜子后会有什么反应?我们从来没有在化鼠窝里面看过镜子,因为化鼠没有照镜子的习惯,那孩子或许看过水面上的倒影,但应该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模样。 自认为是化鼠的小孩,发现自己长得跟敌方人类一样,会不会动摇他的自我认同?或许可以稍微唤醒他对人类的攻击抑制吧? 「你认真的?我想这么做应该一点用也没有吧。」 觉当时这么回我,但现在拚命制造镜面,执行我的提议。 「早季,这里交给我,你快逃。」觉轻声说。 「才不要。」我打死不动,实在不想再跑下去,更没打算独自逃走,反正这招失败之后也逃不掉。 恶鬼……真理亚的儿子正小心翼翼走向镜面,我们仅能看见他模糊的轮廓。孩子不知道露出什么表情,但他的动作显得十分迷惑。 「……对,看清楚,你是人类,跟我们一样的人类。」觉低声呢喃。 此时,彷佛是在回应觉,恶鬼也开口发出声音。 「grrr……卄ㄍΓβ△●?」 「卄ㄍΓβ△●?」 「卄ㄍΓβ△●?」 恶鬼不断重复同一句化鼠语,歪头看著镜中影像,突然冷不防地高声咆哮。 「2▲⊕θΛ¥!」 恶鬼身边的洞壁浮现无数裂痕。 「危险!快逃!」 我大喊一声压低身子,觉连忙闪避,但慢一步。 碎裂的洞壁弹出几十颗碎石往我们呼啸而来,穿过镜面掠过我的头顶,其中一颗擦过觉的太阳穴。 觉差点被打倒在地,勉强踏稳脚步。 我抬头一看,倒抽一口气。 镜面已经烟消云散。 我与觉距离十五公尺,觉前方短短十公尺就是恶鬼。 觉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太阳穴上鲜血直流,我们已经成了被蛇盯住的青蛙。 恶鬼毫无戒心地缓缓上前,早知道我们完全无法反击。他的红发缺了一角,底下是如天使般端正俊美的容颜,但那双残忍的眼神却像只舔著嘴唇准备虐杀老鼠的猫。 「早季,你逃吧。」 觉静静地说。我一阵错愕,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却发现洞穴里的风静下来。 「觉?」 虽然隧道狭窄,但他应该没本事用咒力反转风向,只是拚命把风暂时挡一阵子。 「这样就结束了。」 「不要……住手啊!」 我发现他的企图,不禁高声尖叫。 恶鬼慢慢接近,与觉剩不到五公尺。 「送你的,就收下吧!」 觉用尽全力,狠狠将十字架砸在恶鬼脚下。 霎时,我的时间体感似乎拉长数十倍。 眼前影像宛如用超慢速度播放,动作迟缓,觉砸下十字架的动作在我看来就像数百张定格影像龟速播放,清晰无比。 外型类似卷丹百合又像恶魔尖角的畸形十字架,撞在岩层上断成两截,一阵灰白粉末如烟雾般扩散…… 我心想,啊,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我们的使命终于完成,无论下场如何,恶鬼都会被消灭,神栖66町因此得救,重拾和平与秩序…… 不,不对,这是骗人的!我绝对不接受这种结果! 在这个距离内,不仅恶鬼会感染狂人毁灭弹,觉也会感染啊! 我脑中爆出一股超越理性的疯狂。 一路走来,我已经失去众多心爱的人,姊姊,瞬,还有真理亚和守…… 就算我得救,但失去了觉,我只剩孤单一人。我们第一组不就只剩我一个?这是上天要的结果吗? 不要! 我在心中吶喊。 剧毒炭疽菌的孢子像掉入水中的白色颜料般缓缓扩散,突然燃起刺眼火光。 火焰迅速追上扩散的白雾,用闪亮的火舌把孢子舔得乾乾净净,存活上千年的罪恶兵器狂人毁灭弹,在清净业火中燃烧殆尽。 一回神,事情出现重大转折。 觉傻傻地跌坐在地。 而恶鬼…… 他大声哭喊,摇摇晃晃地逃开。狂人毁灭弹起火的时候让他某处受到烫伤。 「觉!快逃!」我用力抓著觉的手把他拉起来。 「早季,这到底是……?」觉愣愣地呢喃著。 「别管了!快跑!」 我们正转身要跑,身后突然传来可怕的咆哮。 回头一看恶鬼正愤怒地瞪著我们,他的头发烧焦一块,两只手掌也被烧烂。 这次真的完了。 我看著恶鬼,吓得不能自己。 当下感觉就要丧命。 因为我愚蠢的冲动,所有的努力与众人的生命都化为泡影,最后无法击倒恶鬼,只能在这地狱中化为尘土…… 我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所以一时无法理解接下来发生的事。 一颗石子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在击中恶鬼的前一刻被咒力挡下来,但恶鬼竟胆怯地连忙后退。 奇狼丸压低身子,从我身后的阴影中跳了出来。 「这边走!」 奇狼丸抓起我与觉的领口,背对著恶鬼逃走。 这一刻实在难以解释,我们三个几乎是叠在一起逃走,应该被恶鬼看得一清二楚。恶鬼一动念就能让我们化身火球,但怪的是什么也没发生。 直到过了转角,我才发现自己奇迹般获救。 不过情况还是接近绝望,死神紧追在后。 但我们刚才还挂在死神的嘴边啊。 怪不得我会这么想,刚才确实是九死一生,却同时错失良机。 我们拚命在隧道中逃窜。 「看来恶鬼没有继续追上来了。」 奇狼丸嗅嗅气味说道。由于恶鬼位在上风处,一旦靠近马上就能察觉。 「他好像受到严重烫伤,或许打算先治疗。」觉低声说,太阳穴上的伤口还在淌血。 我们放慢脚步。 「再来要往哪里走?」 奇狼丸听我一问,面有难色地说。「我也不清楚,总之先与恶鬼拉开距离就是了。」 「对不起,我把狂人毁灭弹给……」 「没闲工夫后悔了。请注意前方,野狐丸可能还有伏兵。」 直到我们退出隧道为止,敌军都没有出手攻击,我开始乐观地认为这很合理,因为敌军的王牌恶鬼还留在我们身后,无论野狐丸多狡诈,化鼠兵多勇猛,都不会选择与拥有咒力的人正面对决…… 但一出隧道口,奇狼丸就停下脚步。我们处于上风处,闻不到对方的气味,但化鼠敏锐的听觉似乎听到什么,看来前面还有伏兵。奇狼丸悄悄举手制止我们前进,然后缓缓后退,下一秒就是一阵剧烈枪响,打得岩壁碎石乱飞。 我们又往隧道里跑二、三十公尺,对方发动第二波扫射,这次打得更深。 想反击却看不见对方身影,要是不小心现身可能马上被射杀,但若用咒力破坏洞穴,反而更容易活埋自己。 以为逃离鬼门关,又是进退维谷,真的无路可逃。 敌军发动第三波扫射,我们发现那只是乱枪打鸟,但可能遭到流弹波击,所以紧急躲进隧道左手边的岔路,而这完全是死胡同。 隧道中传来尖锐的口哨声,似乎是野狐丸它们在联络恶鬼。 「……是恶鬼的气味,总算追上来了。」 奇狼丸嗅了嗅,口气彷佛是老朋友要来拜访。 「有焦臭味与血腥味,而且汗味中可以闻出恐惧。伤势可能让他变得非常谨慎,现在正停在离我们三、四十公尺远的位置,观察我们的举动。应该是知道我们就在这里。」 我脑中浮现一个模糊的疑问,为什么不一口气杀了我们? 「这下全完了。」觉抱头蹲坐在地,深深叹息。「我们在这里动弹不得,又没了狂人毁灭弹这张最后王牌,一切都完了……」 我自觉要为狂人毁灭弹的事情负责而心痛不已,没想到奇狼丸竟然为我辩护。 「或许还言之过早。」 「为什么?你有什么好点子吗?」 我抱著一丝希望问,答案却令我失望。 「不,事已至此,看来无计可施……但野狐丸这边也无法立刻分出输赢。」 奇狼丸为我说出心中的疑虑。 「他们有压倒性的优势,根本不用著急,只要等我们自取灭亡就好啦。」 觉完全悲观起来。 「这倒说不准。」 奇狼丸冷静分析状况。 「我们还有最后手段,只要下定决心,就能弄塌洞穴与敌方一起活埋。」 「所以野狐丸怕这一点,因此没有逼我们上绝路?」 这么说来,只能期待大崩塌可以侥幸杀敌。 「这也有可能,对方乍看处于绝对优势,但或许找不到致胜关键。野狐丸的士兵惧怕两位神尊的咒力,不敢进入隧道,另一方面恶鬼也显得犹豫,不敢只身上前。」 「为什么?」 「第一,因为我在。我虽然不具咒力,却能毫不犹豫攻击恶鬼……而这又带来另一个疑问。」 「另一个疑问?」 「恶鬼在方才一战受到严重烧伤,他总以为自己不会受到咒力攻击,这时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例外。」 「这么说来……」觉抬起头说。「早季烧掉狂人毁灭弹时,反而变成攻击恶鬼,你怎么办到的?」 「这个……」我开始扪心自问。「可能烧掉狂人毁灭弹的最终结果是救恶鬼一命,我才会成功。为了救对方一命而让对方受伤,这就不算攻击吧?」 「原来如此……」觉喃喃自语。「能不能利用这一点?表面上好像要救恶鬼性命,然后发动咒力……」 「不可能啦。」我摇摇头。「之前出现恶鬼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试过隐藏攻击意图,可是一次都没成功……本人知道是谎言,就骗不过攻击抑制和愧死机制了。」 如果这么简单的骗术奏效,我们何必到这地狱里来找狂人毁灭弹? 此时隧道外传来野狐丸响亮的声音。 「让我们好好谈谈吧!我是盐屋虻鼠窝总司令野狐丸,何不让我们放下屠刀,省去无意义的杀戮呢?」 「那混帐在鬼扯什么啊?」觉气呼呼地耳语。「到底是谁趁人不备残杀那么多无辜生命?」 「请回应我的喊话!虽然人类与化鼠种族不同,却拥有智慧!无论有什么利益冲突,必定能商量解决!第一步就是要彼此沟通!」 「千万别回话。」奇狼丸小声叮咛:「他或许打算用我们的回应来确认位置。」 「……这样下去,我不得不将各位消灭殆尽!」我们毫无反应,野狐丸还是继续大喊。「屠杀并非我的本意,我以野狐丸之名保证,各位现在投降便保证性命无虞!更答应各位将对俘虏采人道处置!」 「这就像芒筑巢对鸟保证,在我做的窝里下蛋绝对不会被我吃掉。」奇狼丸出言讽刺。「那油嘴滑舌的家伙肯定不认为我们会傻傻地听话现身,说说这话并没什么损失。」 野狐丸发现我们完全不打算回应,不再喊话。 再来就只能等待敌军准备万全,发动攻击了。 我们三个一语不发,气氛沉重。 「觉……对不起,我太笨了,一想到觉也会感染狂人毁灭弹,忍不住就……」 「没关系,我懂。」觉心不在焉地说。「如果当时狂人毁灭弹发挥功能,确实可以感染恶鬼,但我在感染之前应该会被恶鬼宰掉……想想或许多少捡回了一条命。」 「……最后还是被你说中了。」我转向奇狼丸挖苦自己。「我白白弄丢跟恶鬼同归于尽的机会,只能在悔恨中死去。」 「我们的社会有句俗话,叫做进了坟墓找蛆聊。」奇狼丸剩下的那只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两位放弃还太早,我等一族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都要寻求反败为胜的方法。即使最后徒劳无功,也亏不了什么。我在尽军人的本分之前更要尽生物的本分,战到最后一口气。」 奇狼丸在这节骨眼上依然不失斗志,令人肃然起敬,可是当时听在我耳里是故作坚强,逃避现实。 「奇狼丸,我有件事想问你。」觉抬起头。 「请问何事?」 「刚才我们完全著了野狐丸的道。老实说我当时觉得是你出卖了我们。」 「原来是这档事。一旦遭受精神打击,这么想也在所难免。我也承认自己完全中计。」 奇狼丸说著,一点也没有动摇。 「但只要冷静想想,便知道无此可能。第一,我没有动机出卖两位,加入油嘴滑舌的家伙。如今我活下来的目标,只有救出我等女王,再将他千刀万剐扔去喂猪。第二,若我与两位为敌,两位肯定早已魂归西天,尤其分头行动之时多的是下手机会,老实说简直易如反掌。」 「这话或许没错。」 我直盯著奇狼丸的眼睛瞧,无论看几次都觉得毛骨悚然。 「我们快被恶鬼杀死的时候,你不顾生命危险出手相救,我一定是疯了才会怀疑你……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非问你不可。」 「请问,只要我还活著必定据实以告。」 「你不是说曾经率领属下到东京?你确实对这里熟门熟路,可是当初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宁愿牺牲三分之一的属下,还得来这么恐怖的地方?」 奇狼丸扬起嘴角,直达耳根。 「原来这就是对我起疑的源头。其实这件事情我不想多提,但现在也不必打马虎眼了。」 奇狼丸起身嗅了嗅,听了听,确认敌军没有动作之后才接著说下去。 「我们前来东京地底探勘的目的,与本次一行完全相同,就是为了取得人类古文明遗产中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 「……要做什么用?」 奇狼丸听我一问,不禁失笑。「您问做什么用?通常谁要找寻武器,必定不是为了收藏,而是为了上战场。狂人毁灭弹力道稍嫌不足,若能找到核子武器或大量辐射物质,那么取代人类建立我等霸权便不是痴人说梦。」 「为什么!?虎头蜂鼠窝不是跟人类关系良好吗?难道你们的野心跟野狐丸一样?」觉难以置信地大叫。 「请先了解一点,这与野心一词并无关联,所有生物生来都是为了生存繁衍,而我等鼠窝至高无上的目标,便是鼠窝永续的生存繁荣。为了保障鼠窝安全,必须考虑所有危险来准备对策。虎头蜂鼠窝旗下确实有许多强大鼠窝,随时做好准备突袭消灭敌对鼠窝,但仍对友好鼠窝订下一样的战斗计画,有必要便可随时执行。」 奇狼丸静静说著。 「听我一解释,两位想必很清楚人类的存在对我等鼠窝是多么不确定的威胁。究竟何谓关系良好?我等宣誓效忠人类,进贡山珍海味,做牛做马,才勉强获准生存。但伴君如伴虎,整个鼠窝就因为无法理解的原因而被消灭殆尽,此情况并不罕见。」 「所以你们想先下手为强,消灭人类?」 「若先发制人有其胜算,我等早像那野狐丸一样动手。但很遗憾,我等并未发现核子武器或其他大量破坏兵器,这企图自然消失了。」 「那你怎么会知道有核子武器?」 「我想两位早已明白,来自两位口中的拟蓑白与假拟蓑白,也就是图书馆终端机。我等早已体会到知识便是力量,因此致力于捕捉图书馆终端机。原本终端机仅演化出对人类用防卫装置,最近似乎出现了新型号,连我等也难以捕获……很遗憾,我等鼠窝持有的终端机已被野狐丸夺去,目前它手上应该至少有四部终端机。」 我们有咒力这压倒性的力量,所以变得毫无防备。或许所有时代的统治者,都是被粗心与傲慢啃蚀了权力基础,才会走上崩溃一途。 「谢谢你老实告诉我们,但是你怎么知道我们听了会不会再相信你?」 「当然要信,正因为神尊不得不信,我才全盘托出。」奇狼丸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的问题。「我等并非彻底敌视人类,也没有狂热的征服欲求,我仅衷心盼望鼠窝的生存与繁荣,但当下我等鼠窝正面临存亡之秋,元凶正是禁闭我等女王的野狐丸与盐屋虻鼠窝。」 奇狼丸说著,目露凶光。 「它是权势薰心的怪物,失去我等为鼠窝而生的种族本能,藉民主主义之名散播危险思想,掌握所有权力,企图成为独裁者。」 奇狼丸似乎怒不可遏,语带野兽般的咆哮,但又怕被敌军听见,赶紧克制下来。 「我等虽然长久以来受到人类奴役,却也获准拥有独自的文化与传统习俗,若野狐丸建立霸权,我等一族将走上绝路。生母遭受额叶切除手术化为奴隶,我绝对不接受如此社会的到来!」 我想起在盐屋虻鼠窝见到「畜舍」的悲惨光景,第一次对奇狼丸感到跨种族的共鸣。 「……因此,无论使用何种手段,我都必须杀死恶鬼,粉碎野狐丸的野心。就这点来说,我与两位的利害关系完全一致,两位是否接受?」 「我可以接受。」我点头。 「我也是能接受,不过……」 觉没有继续说,但我很清楚他想说什么,就算现在知道奇狼丸信得过,状况也丝毫没有好转。我们三个都深信眼前已束手无策,奇狼丸应该也不例外,或许就连野狐丸都这么想。 但实际情势不同,如果我们早点发觉,应该不必多流一滴血就能获胜。 但究竟谁想像得到,其实当下我们正有著压倒性的优势呢? ……有意思。 我脑中又响起了声音。 瞬?你指什么?哪里有意思? 我只在心中发问,避免觉与奇狼丸起疑。 奇狼丸啊。它或许是张鬼牌……甚至是王牌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讲清楚点啊。 我不是说了吗?他不是恶鬼,从这点来看…… 瞬的声音快速消失。 瞬,瞬!怎么了?快告诉我啊! ……知道的……你有看过……我在地面上……变成什……样子。 突然,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愣了一阵子。 「早季,怎么了?」觉看我状况不对,担心地问。 我正想提瞬的事,奇狼丸先小声开了口。 「恶鬼……来了。」 我俩心头一惊地看往入口,由于身处的死胡同半途拐过大弯,没办法直接看见隧道。 「他正悄悄走往这里,愈来愈近,只剩两、三公尺……」 恶鬼真的发现我们躲在哪里吗?如果他走进这死胡同,我们就无处可逃。我开始集中精神弄塌洞窟,但这不只是为了自杀,更为了带恶鬼一起走,所以最后一刻很可能会触发攻击抑制,限制我的咒力。 那不就该趁现在看不见恶鬼的时候动手? 我抬头看著洞顶……不行,心头立刻感到绝望。 如果现在弄塌洞穴就会杀死觉,我还是无法发动咒力。 我闭起眼睛等一切结束。 但过一阵子,奇狼丸却安心低语。「恶鬼走过去了,似乎要与野狐丸一行会合。」 一听这话,全身血液又开始流动起来,突然心跳加速,汗如雨下。 觉大喘一口气后说。「为什么恶鬼要走开呢?」 「或许是怕我们孤注一掷,对野狐丸进行自杀攻击。两位神尊只要用咒力避开枪弹,随便一人存活都能将对方屠杀殆尽。」 奇狼丸说著,侧头思考。 「但对方从包抄转为单向攻击,放弃一条路线,也成了我们的退路。这是引诱我们逃走的陷阱,或者是……」 「就算是陷阱也要逃,对方可能正在等其他部队,现在不逃就没机会了!」觉说著就打算退出死胡同。 「等一下!」我突然大喊。 我懂了。总算是想清楚瞬要说什么了。 那孩子并不是恶鬼,如果真的是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的病患,我们就会如富子女士所说般束手无策。 但他并不是恶鬼,这么说来…… 「早季?」觉不解地看著我。 「我们真是瞎了眼,一路上明明有那么多绝佳的机会,竟然都白白溜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奇狼丸凑上来问。 「虽然会比刚才更难,但或许有机会……可是如果相反呢?如果能好好反将对方一军的话……」 「早季,拜托你说清楚点,我才能听懂啊!」觉忍不住大喊。 「想击倒恶鬼,只有一个方法……!」 6. 黑暗中燃烧的篝火(5) 「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眞理亚他们的孩子就这么巧是恶鬼?」 我舔舔嘴唇,开始陈述脑中的思绪。 「因为突变产生恶鬼,机率眞的是微乎其微,而且还要是史上第一个落入化鼠手中的小孩,那不更是天文数字般的机率吗?」 「……不过他们可能动了什么手脚吧?化鼠不是会用精神药物吗?」 「我想这是刻板印象。毕竟连野狐丸它们也是第一次得到人类婴儿,怎么有办法拿著从来没给人类用过的药物,就碰巧操纵了小孩的心智?」 「这方面的药物,我等也只用过数种。」奇狼丸插嘴。「我等祖先裸鼹鼠之女王,便是以尿液中的精神性物质来支配工鼠。我等女王也继承此种特色,但由于我等智力突飞猛进,难以完全支配,便混入大麻等各种药物,强化消除士兵恐惧之功能……但正如神尊所言,人类与我等毕竟不同种,药物说不准是否能对人类婴儿奏效,更别提能够碰巧麻痹攻击抑制进而创造恶鬼,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不是恶鬼又怎样?」 觉一脸糊涂,太阳穴的伤口还没完全止血,看了就觉得痛。 「……不对,怎么想他都是恶鬼啊。你看看他干了些什么!」 「这就是让我们看走眼的最大原因了。」 感觉在说明过程中,我的论点愈来愈明确。 「看到他若无其事的大屠杀,恐怖与震撼让我们立刻判断他是恶鬼,就是太快下这结论,我们才会放心。」 「放心?你在说什么啊?恶鬼有什么好放心的?」 「因为至少拉曼库洛基斯不是陌生的名词。我觉得对人类来说,比起未知的恐怖,更容易接受已知的恐怖。」 觉交叉双臂,陷入沉思。 「有铁证可以证明他不是恶鬼。虽然恶鬼分成冷静思考的秩序型,还有完全被潜意识黑暗面呑噬的混沌型,但共同点都是会消灭身边一切的生命。如果他真的是恶鬼,为什么野狐丸它们平安无事?」 「……或许这才是药物控制的部分吧?」 「不可能,恶鬼绝对不可能用药物养得出来。如果可以养,我们町上早就养了。那么过去发生过的许多惨剧,牺牲者也会更少。再说人被下药昏昏沉沉的,怎么可能有办法去町上破坏杀人?」 觉听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下才问。「那为什么他的攻击抑制跟愧死机制都没作用?」 「我想不是没作用。」 「什么意思?」 「你想得简单点,他才出生就被带离爸妈身边,被当成化鼠来养对吧?所以他应该把自己当成化鼠,而不是人类。」 「或许是这样没错,那又怎么……」觉说到一半才恍然大悟。「难不成恶鬼……那家伙的攻击抑制不是对人发动,而是对化鼠发动?」 「肯定不会错。」 我心中模糊的思索已然成为确切的判断,那孩子认为自己是化鼠,所以无法杀死自己的同类,但人类是外族,杀起来便毫不犹豫。 「可是就算真的是这样,怎么可能像那样杀人不眨眼呢?」 「我们不是也杀得不眨眼吗?」 「咦?」觉吓了一跳。 「对象是化鼠就是了。」我说这话的同时,有点担心身边的奇狼丸会怎么想。 「……原来如此,您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真是粗心,竟然完全没想到这个可能。」 奇狼丸瞪大了仅剩的一只眼。 「我早该发觉不对劲,话说我等菁英部队全军覆没时,那家伙并非直接以咒力杀害我军,仅是挡下我军箭矢,夺去我军武器,我等在手足无措的状态下,误以为是被恶鬼屠杀……之后我在逃脱途中碰上恶鬼,当时与那像伙相距不过二、三十公尺,却完全没有受到攻击。他不可能没注意到我才是。」 说到这里,奇狼丸发出地动般的低吼。 「方才亦是如此,当两位与恶鬼对峙时,我手上武器仅有一颗石子仍然冲向前。我自认当时失去两位,此战必败无疑,但也不觉得能够全身而退。当时恶鬼只是眼睁睁地看著我们逃走,并非不想攻击,而是怕牵连了我才不能攻击啊!」奇狼丸猛抓头,懊恼不已。 「等等,所以是怎样?如果那家伙落单的时候,奇狼丸掉头去攻撃他的话……?」觉的声音颤抖起来。 「没错,那孩子没办法对奇狼丸使用咒力,肯定束手无策。不仅可以轻松解决,甚至可以活捉。」 「混帐!」 觉狠狠瞪了洞壁一眼,蹦出几道裂痕,吓得我冒冷汗。 「我们早就胜券在握了!竟然完全没发现就让机会溜走,怎么没有快点发现呢!?」 「冷静点,应该还不迟。」我尽量保持语气平静。「虽然有点迟,但至少发现啦。」 「不对,至少该在恶鬼……那家伙通过岔路之前发现才对,现在他跟野狐丸会合,奇狼丸冲过去只会被射杀而已。」 觉交叉双臂,长叹一口气。 但我知道,其实还是有方法,成功机率或许不高,却不是完全不可能。那当然只能赌这一招了。 不过这方法太残忍,不禁让我犹豫起来,如果立场互换,我变成野狐丸,肯定毫不迟疑地动手。但我就是犹豫不决,毕竟人类也好,化鼠也好,都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泪,有情绪会思考……有智慧的生物,都不是棋盘上用过就丢的弃子。我与奇狼丸一路走来,更能深切感受。 而且一想到那孩子是真理亚与守的遗孤,胸口又痛得难过。 攻击町上,破坏房舍,杀死大量无辜民众都是不争的事实,我也曾经满怀憎恨与复仇心。 但那孩子并不是恶鬼。 那孩子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双亲被化鼠所杀,被当成化鼠养育,再依化鼠的命令大肆屠杀。他相信自己是化鼠,所以不会有任何良心苛责,毕竟人类是奴役同胞,说杀就杀的邪恶化身。 不仅如此,那孩子完全没办法反抗化鼠的命令,因为他被强大的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绑手绑脚,不可能攻击化鼠,但化鼠能任意攻击他。 所以他才是不折不扣的化鼠奴隶。 他究竟过著怎样的生活?一想到真理亚跟守死去后,那孩子过著如何残酷的日子,心就痛到难以忍受。 但如果我们这次失败了,又会如何? 町上的幸存者别无选择,不是被杀光就是逃往远处,野狐丸只要把那孩子搬上前线就能避免其他町的报复,拖延时间;再等个十年,从町上抢来的婴儿有了咒力,就真的无计可施,全日本迟早会被化鼠征服。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只能狠下心。 富子女士一定会跟我下同样的决定。 「早季。」觉抬起头来。「你刚才说,想击倒恶鬼只有一个方法吧?」 「对。」我点点头。「这必须要先搞清楚敌军的位置关系。」 我们蹑手蹑脚,逼进死胡同与隧道交点前四、五公尺的位置。 隧道外悄然无声。 我用手势打个信号,觉便收集空气中的水蒸气形成细致的水滴层,在隧道左手边不起眼的位置做出一面小镜子,然后慢慢转动角度,照往敌军所在的方位。 看到了!觉立刻消去镜子,我们又悄悄回到死胡同底端。 虽然只有一瞬间,却清清楚楚。敌军五只士兵埋伏在距离死胡同入口二十公尺左右的位置,往后五公尺则是那孩子。 「恶鬼……那家伙移动位置不只是为了跟野狐丸他们会合,还打算布局陷害我们。」觉轻声说。「如果我们掉以轻心,一逃出去就完了。」 「以我等同胞打先锋,恶鬼殿后,阵形十分合理。」奇狼丸也压低声音分析。「如此一来,我便无法带头冲刺。由我先上,肯定会被前锋士兵打成蜂窝,若由两位先上,却要被后方虎视眈眈的恶鬼大卸八块。」 「看得到野狐丸吗?」 「没看到……那孬种肯定是远远躲在后方。」 我们的目标恶鬼……那孩子正被化鼠兵护在身后,情势大致上不出所料。 另一方面,野狐丸不在前线真是好消息。输赢就在一瞬,如果野狐丸在场,它或许一眼就会看穿我们的企图,如今它躲在后方,等我们出手再反应已经太迟。 野狐丸难得犯下这种战略失误,想必是跟落单的「恶鬼」会合之后,自认立于不败之地。连疑神疑鬼的野狐丸也粗心大意。 必须趁对方没发现之前速战速决。 这计画的王牌,就是奇狼丸。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我对奇狼丸说。 「只要对获胜有帮助……请尽管吩咐。」 我说明了计画内容。 就连奇狼丸听了也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竟然……有这种方法……你怎么想得到?」觉也讶异地问。 「是瞬教我的。」 「瞬?瞬是……啊!」 觉的记忆封印总算解开了。 奇狼丸怔住一会,突然高声大笑。 「了不起!您真是一流军师!我以为完全错失良机……没想到还有如此简单的方法!」 「你愿意吗?」 「不在话下。目前的问题仅有气味而已,我们位于上风,我等同胞位于前线将可轻易分辨气味。」 「这也对……」 我们在死胡同里东翻西找,发现墙上渗出不少水。雨依旧下得很猛,暂时不必担心缺水。 奇狼丸仔细用水洗过身体,涂满泥巴,觉则脱下所有衣物。 「若有蝙蝠粪便则完美无缺,但有这些准备也是颇难分辨了。」 奇狼丸嗅了嗅自己的体味说道。 「光这样还不太够……觉,你能改变隧道里的风向吗?几秒钟就好。」 觉面有难色地说。「我还得做镜子呢。不过只要几秒钟的话,应该有办法。」说著,他笑了起来。「如果是瞬,同时出两招肯定易如反掌……如果我们度过这一关,你要把自己想起来的瞬讲给我听哦。」 「当然。」 我有数不清的话要对觉说呢。 奇狼丸花费好一番功夫仍穿不上觉的衣服,我们只好帮忙,毕竟双方体格完全不同,要穿实在勉强,幸好最后还是挤得进去,最后只剩遮住脸孔。 「对了,用这个。」 觉拆下手腕与头部的止血绷带,血块同时剥落,伤口汩汩渗血,但他毫不在乎。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想必瞒得过。恶鬼或许会认为烧毁狂人毁灭弹时,您脸上受到烫伤……」 奇狼丸从觉手上接过绷带,一圈圏缠在脸上。 「如此一来便万事俱备……如今换我有事相求。」 奇狼丸成了诡异的木乃伊,语气严肃起来。 「告一段落后,町上神尊必定倾向驱除所有化鼠,但还请高抬贵手,饶我等虎头蜂鼠窝女王一命,只因我等母亲是鼠窝全员的生命与寄托……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好,我答应你。」 「我也答应你,无论如何都会救出你的女王,不会害她性命,你的鼠窝一定会东山再起。」 仅管奇狼丸那张显眼的大嘴被包在绷带之下,依然看得出它扬起嘴角。 「得这一句话便再无遗憾。一想到那诡诈奸贼的野心即将粉碎,简直迫不及待啊。」 我们悄悄逼近死胡同与隧道的交会点。 「那就照刚才安排,我从十开始倒数,数到零就行动。然后从一开始数,数到一时觉停住风,二、三、四时反转风向,制造镜面。五、六、七是我攻击,然后八冲出去……」 「好。」 「明白。」 我做了个深呼吸。 接下来这一分钟,输赢便成定局。我一想到此,双腿就开始发抖,还以为历经生死关头,胆子练大一点,现在要上场还是心惊胆跳。 我或许会死。 我还有好多事想做,要是在这地底魂归西天,身归尘土,实在难以忍受。 不对,不是这样。 最怕是死得毫无价值。肩负所有人的希望,却因为能力不足,飮恨死去而不能打倒恶鬼,只能听野狐丸高唱凯歌。 我紧张得口乾舌燥,头晕目眩。 冷静点。 专心完成眼前的使命。 我拚命安抚自己。 「都准备好了?十,九,八,七……」 倒数期间心跳加速,身体正准备迎接一场大战。 「三,二,一,零!」 隧道中的风速骤减,原来觉在隧道左后方做出一道气墙挡住风,又利用制造空气透镜的意象在气墙前方制造真空区块。 「一!」空气中的水蒸气凝结,形成镜面。 「二,三,四!」 觉稍微解除真空区块的一端,负压使得静止的空气吹往反方向,我们在死胡同里感觉不到气流,但仔细一看就知道粉尘确实开始飘往反方向。接著镜子慢慢转动方向,照出右方的敌军阵形。 我挑选镜中一名敌兵,但这次不能悄悄断头,须做得夸张醒目。 口中呢喃真言。 「五!」 敌兵头颅炸得粉碎,血花四溅。 「六!」 其他敌兵陷入恐慌,一阵乱枪打鸟,根本听不见野狐丸制止的声音。火绳枪一旦发射,就须花时间装填才能打下一发。 「七!」 枪声停下,我把第二只敌兵拉到半空中猛撞天花板,碎石与血肉洒在敌军头顶,敌军剩三只。其中一只往回逃,剩下的连忙后退。 「八!」 奇狼丸冲出去,我紧跟在后。 虽然他的身段不甚好看,但体格比一般化鼠高大许多,光靠后脚奔驰前进,在阴暗的隧道中看来应该与人类相去不远。我从奇狼丸身后看见前方有一道矮小身影。是血红的卷发,是他,他正愤怒地瞪往这边。 奇狼丸扮人的演技堪称一流,肯定不输乾先生假扮化鼠逃离险境的本事,它一边奔跑, 一边作势以咒力攻击没逃成的士兵。 同时我这个幕后黑手挥起隐形大刀,砍下士兵首级,狭窄的洞穴里鲜血飞溅,教我呼吸困难。 「ㄨv☆*§……△2√¥!」 恶鬼……那孩子咆哮起来完全不像人类小孩。 奔跑在前头的奇狼丸,突然像撞上隐形的墙,动也不动。 紧接著奇狼丸的身体炸出一个大洞,前胸通后背,喷得我满脸是血,还可以看见它的肚肠从背后喷洒在地面。 「△★*¥$……」 那孩子应该是发现了不对劲,突然停止低吼,盯著奇狼丸瞧个不停。 一般人被炸穿身体肯定当场死亡,但奇狼丸依然屹立不摇,因为还有件事情必须完成。它抬起抽搐的右手,松开缠在脸上的绷带。 充满地狱哀嚎的隧道,突然鸦雀无声。 奇狼丸解下所有绷带,露出化鼠的面容,那孩子看了便僵住不动。 「卄ㄍΓ……β△……Σ……」 奇狼丸在最后挤出一小段化鼠语,然后应声倒地。我忍不住跑到奇狼丸身边,它明显已经断了气,但那张大嘴似乎挂著浅浅的微笑。 眼前传来骇人的尖叫声,吓得我抬起头。 「卄ㄍΓβ△●……?」 恶鬼……那孩子吓得发抖,红发底下的额头冒出斗大汗珠。 我想别过头,但还是紧咬下唇,看到最后。 那孩子,真理亚与守的儿子,按著左胸跪倒在地。 他发现自己用咒力杀害同胞,触动愧死机制。 我紧咬嘴唇,口中尝到一股腥味。 他无处可逃,就要这么…… 突然,我左胸一阵剧痛,背脊发凉,全身寒毛直竖。 真是晴天霹雳,难道连我也要受罚?实在料不到,居然不能想这些事,不能想因为自己做的一切,最终让同为人类的小孩丧命。 觉从后方赶上来。 「早季?怎么了!?」 好难过,我紧压胸口,自知命在旦夕,但还是拚命说服自己,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突然,我搞不懂为什么想活下来,都已经失去那么多心爱的人,踩过那么多具尸体,为什么还是不想死? 回过神时,痛楚已然消失。我还活著吗?抬头一看,觉像放下千斤重担地对我露出微笑。 「别担心……都没事了。」 他紧紧抱住我,紧得有点疼。 我确实害死了那孩子,但并没有直接出手攻击,所以没有发动愧死机制,只是先行警告而已。我又看往那孩子,他小小的身影横躺在地,静止不动。事情应该结束了。 野狐丸则怅然若失地站在他的身边。 我看见遗体垂落在地的发丝,那红发让我想起往日的真理亚。 挚友留在世上唯一的证据……我不想杀他,却别无他法。 只觉得两行泪滑下脸颊。 如果他在町上平安长大,肯定长成一名惹人爱的活泼少年。 他是无辜的啊…… 我直到现在一想起自己的罪孽何其深重,仍然不免害怕。明知道机会渺茫,但依然希望至少在最后能让他以人类的身分死去。 这场宛若诸神黄昏的混战,很快迈向终局。 失去王牌的野狐丸想必看清战局发展,宛如行尸走肉。我们将它拘捕起来,接收它的战船,凯旋而归。 许多人早已下定决心逃离这个町而启程上路,但剩下的人一听我们说恶鬼已死,情况完全改观。包括富子女士在内,伦理委员会的委员大多已经丧命,人们组成重建秩序委员会来担任临时最高决策机构,正式对化鼠进行反攻。 我和觉年纪轻轻就被选入其中。 原本的町领导阶级大多不在人世,没得计较年龄,所以委员会的成员大多是在对抗化鼠过程中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年纪不到四十岁。 牺牲者名单包括我的双亲,还有觉的所有家人。 我一听说这件事便痛哭失声,原以为眼泪都哭乾了,但就是泪流不止,哭了好几天。 见过我爸妈的人后来告诉我,当他们回到町上,正是战况最危急的时刻。 镝木肆星先生被恶鬼杀害之后,尸体被野狐丸晾在八丁标绳上示众,人们目睹这幅光景简直吓破胆,大多无心反抗,只能四处奔逃。因此化鼠在恶鬼的气势撑腰下单方面猎捕人类,共抓了近百人。 野狐丸的策略是活捉优于杀害,被敌军捕获的人类都被遮眼而无法使用咒力,关进牢房。另一方面,不肯放弃抗战的年轻人小心谨慎避开恶鬼,不断偷袭化鼠部队,确实减少敌军战力。 这时候我爸妈回到町上,先去学校等各机关放出不净猫。 不净猫的智力似乎比我想得还高,不仅可以透过随身物品记住目标对象的气味,甚至只要看到念动力印出的图片,就能准确记住目标,尾随数周伺机攻击。 据说爸妈共放出十二只不净猫,它们隐身在町上的废墟,虎视眈眈地找机会杀死恶鬼,其中有一次几乎成功。 即使是从不同地点放出来的不净猫,只要发现恶鬼,就会像排练过一般展开共同作战。当时有人在附近的房舍屋顶看见经过,将之转述给我听。 化鼠护卫兵守著恶鬼,沿大路往南,而两只不净猫分别从东西两边靠近,西边是棕猫,东边是灰猫,棕猫在上风处,气味被化鼠嗅出来,护卫兵守稳西侧,东边的灰猫就趁机狂奔上前。 此时第三号黑猫、第四号花猫就像说好了一样,从恶鬼身后的北面冲来,花猫快速绕往南面,使得恶鬼瞬间被三只不净猫包抄,命在旦夕。如果不是镝木肆星先生这样超凡入圣的高手,就算解决一、两只猫,也很难应付三猫同时攻击。 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围在恶鬼身边的护卫兵挡下不净猫的攻击。这些护卫都是变种,背上长满刺猬般的尖刺,就连一流杀手不净猫也得花上几秒钟解决,光是用前脚扫倒刺猬兵再开膛剖肚所费的时间,便足够让恶鬼重整旗鼓,用咒力杀死三只猫。 最后不净猫没有解决恶鬼,但至少妥当地拖延恶鬼进军,许多人趁机逃离町。 在不净猫拖住恶鬼的时候,我爸妈前往图书馆,将所有不能落入敌军手中的书籍资料全部烧光。但焚烧产生的烟雾让敌军起疑,结果两人离开图书馆时与恶鬼碰个正著…… 我知道爸妈的死,就像其他为町牺牲的人一样都有其价值,但当时情势已然明朗,人类没有对付恶鬼的方法,明显屈居劣势。 没想到这时候恶鬼的举动出现变化,不仅下手开始犹豫,还显得心不在焉,精神恍惚,这让不少人得以保全性命。当时不清楚原因,但应该是清净寺进行的降伏恶鬼法事发挥功用。 野狐丸拷问俘虏逼出了这个情报,因此率领恶鬼与菁英部队快速对付。它们才离开町上没多久,清净寺就陷入火海。无瞋上人、行舍监寺以及绝大多数僧人都与清净寺共存亡,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恶鬼。 野狐丸可能是从清净寺得到什么情报,才会来追杀我们。 言归正传,恶鬼已死的情报迅速传开,一扫占据人心的恐惧恶灵,却换上名为愤怒与复仇的双生怪物。 说巧不巧,附近北陆的胎内84町与中部的小海95町派出的援军也已到达。 局势立刻逆转。 化鼠同时失去终极武器恶鬼以及军师野狐丸,连喷炭兵这些反人类变种兵也使用殆尽,已经拿不出任何把戏,又被附近各町的鸟兽保护官层层包围,连逃都逃不了。 代替野狐丸指挥盐屋虻鼠窝的史奎卡将军,全数归还掳来的婴儿,同时派遣特使要求谈和,但重建秩序委员会只花五分钟就把特使变成标本,再将慎重拒绝和谈的文件塞在特使嘴里送回。接著鼠窝又派出特使,希望以无条件投降换取士兵的性命,但特使活生生被咒力强迫突变,化成一堆不成原形的癌细胞送回去。 事已至此,史奎卡下定决心率领全军出击,打算壮烈牺牲。 但化鼠军求生不能,求死也不得,全被满脑子充满愤怒和仇恨的人类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我与觉也参加化鼠扫荡战,但并不打算详细描写当时经过。 只有两件事情令我永生难忘,一件是广大的平原染成血红,眼前全是朦胧血雾,难以言喻;另一件是无数啮齿动物特有的高亢惨叫交错回荡,听来竟如人们哀嚎哭喊的声音。 一星期不见,野狐丸显得有气无力,似乎连身形都小一圈。 这只被铁炼捆著跪在石板上的化鼠,抬起头来看著我们。 「野狐丸,你还记得我们吗?」 它听我这样问,只有微微的反应。 「我是卫生所异类管理课的渡边早季,他是妙法农场的朝比奈觉。」 「……自然记得。」它总算给了沙哑的回应。「两位在东京地洞中杀死我等救世主,逮住我。」 「胡说!不是我们杀的!」觉气得大喊。「是你诡计多端杀了真理亚跟守才对吧?他们的遗孤被你唆使杀了一大堆人!这全都是你的责任!」 野狐丸没回应。 「你接下来要接受审判,不过有些事情我想先问清楚。」我静静地说。 一般来说异类不可能接受审判,但重建秩序委员会决定破例召开特别法庭,并参考距今一千多年前在欧洲进行的动物审判,第一次要给人类以外的动物定罪。不过野狐丸应该没什么发言机会,人们也不觉得它会说实话。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这些事是什么事?」野狐丸微微一笑。 「你的罪状罄竹难书,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屠杀那些无辜的人?」 被五花大绑的野狐丸转过头对我说:「一切都是战术一环,一旦开战不得不赢,若是输了……就只能迎来我现在的下场。」 「你为什么要反抗人类?」 「因为我等不是你们的奴隶。」 「什么叫奴隶?我们确实要你们进贡、服劳役,但也允许你们完全自治不是吗?」 觉尖锐地反驳。 「大爷们心情好的时候是这样没错,但只要因为琐碎小事触怒神尊,整个鼠窝就要被消灭掉,这或许比奴隶还悲惨。」 我想起奇狼丸的话,跟现在听的几乎没两样。 「消灭鼠窝是最重的处分,犯下滔天大错才会发生这种事……只要你们不杀人、不谋反,就不会发生。」我回想起异类管理课做过的处分。 「究竟是鸡生蛋,抑或是蛋生鸡呢……终究我等皆如浮萍污沫,日夜不安,岂不会想脱离这样的困境?」 野狐丸抬头挺胸,滔滔不绝。 「我等具有高等智慧,比起你们毫不逊色。要说哪里不同,就只差咒力这恶魔之力了。」 「别当我没听到,刚才这句话就够判你死刑。」觉冷冷地睥睨著野狐丸。 「横竖都是一死罢了。」野狐丸作势耸肩。 「你说你是为了鼠窝,奇狼丸的意见可不一样。鼠窝间合并没什么,可是你要怎么解释篡夺女王权位,把她们当生小孩的家畜来养?」 「奇狼丸将军确实威猛,却只是冥顽不灵、故步自封的老顽固,它完全看不清根本问题,只要女王掌握鼠窝大权一天,就没有改革的机会。我之所以发动革命,并不是为了自己的鼠窝。」 「那是为什么?为了满足你丑陋的权力渴望?」 「为了打破鼠窝这小小的藩篱,拯救所有同胞。」 「为了同胞?听你鬼扯!你不是老叫士兵送死吗?」 「如我方才所言,一切皆是战术一环,不赢便毫无意义,若赢了,全都值得。」 觉咋舌道。「还是这么油嘴滑舌,可惜啊,你说不赢就没意义,现在你输喽。」 「正是,我便是因此罪该万死。我拿到救世主这张绝对王牌,却被雕虫小技欺骗,全盘皆输。」 野狐丸失望地低下头。 「历史本该扭转……但解放所有同胞的大梦已碎,想必如此良机不再。」 「走吧早季,跟它说再多也是浪费时间。」 「等等。」 我喊住正要转身的觉。 「野狐丸。」 「我名叫史奎拉。」 「那史奎拉,我有一件事拜托你。请你诚心对你杀掉的所有人道歉。」 「当然。」野狐丸……史奎拉语带嘲讽。「在那之前,只要你们先承认自己昧著良心,蹂躏残杀我无数同胞,再向他们道歉就行。」 审判只能说是场怪诞闹剧。 法庭上每陈述一条野狐丸的罪状,满场旁听人(可能除了重病重伤的人之外,町上所有人都出席了)便喧嚣大骂。 担任检察官的木元女士(曾任富子女士的属下)眼见群众情绪已经煽动到高点,便转向绑在被告席上的野狐丸。 「野狐丸,现在给你答辩的机会。」 「我名叫史奎拉!」史奎拉大喊,众人嘘声四起。 「你这头野兽,竟大胆蔑视町里赏赐的尊名?」 「我们不是野兽,也不是你们的奴隶!」 这句话让群众的愤怒达到最高潮,外泄的咒力让临时法庭充满紧张气氛,但野狐丸早知要死,毫不畏惧。 「如果不是野兽,你又是什么玩意?」 史奎拉环视整个法庭,一瞬间还对上我的眼神,让我吃了一惊。 「我们是人类!」 群众一时鸦雀无声,接著哄堂大笑,连木元女士在这片笑声中也只能苦笑,等笑声平息下来,史奎拉突然抢在木元女士之前大吼大叫。 「尽管去笑!恶事必不久长!即使我死,总有一天也会有谁来继承我的意志!届时就是尔等暴政终结之时!」 法庭陷入混乱,许多旁听者气得浮起青筋,恨不得立刻将史奎拉大卸八块。 「请等等!各位,请等等……」木元女士拚命让众人安静下来。「请听我说!听我说──这样太便宜它了!立刻杀掉它实在太亲切了,对不对?请想想这恶魔做了些什么,可以让它走得这么轻松吗?我要对这奸贼滥货,求处无间地狱之刑!」 众人高声喝采。 我悄悄离开法庭,觉跟著我出来。 「怎么了?这不是它应有的报应吗?」 「真的吗……」 「你怎么这样说?你爸妈,我全家,还有町上的人……被它杀掉的人数都数不清吧?」 「嗯,可是残忍复仇又有什么意义呢?快点杀掉它就好啦。」 「这样大家不会善罢干休,你听听那声音吧。」 群众狂热的呼喊应该可以传到数公里外,接著声音慢慢转为规律的而重复的「无间」、「地狱」四字。 「我已经……搞不懂哪边才对了。」我喃喃自语。 经过半天的审判,史奎拉被判了检察官求处的无间地狱之刑,将要对它全身的神经细胞传递最强的痛苦资讯,并持续用咒力修复损伤,是死不了也疯不了的终极刑罚。 史奎拉会在这种情况下活个上百年。 我想起富子女士的话,必定要在没有任何生物体会过的痛苦中,缓缓夺去它的性命。如今这承诺实现了。 然而,我的心中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虚。 6. 黑暗中燃烧的篝火(6) 我好不容易从四处收集来一碗菜屑与根茎,对食欲旺盛的裸鼹鼠来说或许太少,但如今连人类都缺乏粮食,也没得挑剔。 我走进卫生所的断垣残壁,钻入饲育室遗迹。这栋建筑的屋顶在大战中被整个掀掉,抬头就能看见蓝天,墙壁则留下一半高度。当地洞用的玻璃管部分严重毁损,三十五只裸鼹鼠按照天性在地底挖洞生活,幸好墙壁地基打得深,不至于让它们直接逃到野外回归自然。 我一把菜屑扔进饭盆就听见细微声音,工鼠接二连三钻出洞穴,最后才是女王沙裸美和它的情夫们。沙裸美摆动著火腿般的肥大身躯,赶走所有工鼠独占饲料。 当我发现这些小家伙在一阵毁天灭地的破坏杀戮之后依然平安无事,比起为它们感到庆幸,更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认为没天理。但毕竟裸鼹鼠本身无罪,不该杀及无辜,随便放生又可能对环境造成不良影响,所以还是继续养著。 我愈看这些家伙,愈觉得它们令人倒胃。不仅外表丑恶,近亲乱伦,甚至还吃排泄物,怎么看都无法引起人类的同理心。我一直想不透为何要特地改良这么丑恶的生物品种,让它们拥有接近人类的智力? 我喂完饲料之后回到卫生所。建筑被毁得难以复原,幸好没发生火灾,文件大多平安,我必须在数天内挑选必要文件搬进新建筑。 因为异类管理课脱离了卫生所的管辖,成为新伦理委员会的直属机构,而我也兼任伦理委员会委员与新异类管理课首任课长。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说服伦理委员会撤回决定,不要将关东一带的化鼠全部驱除。因为让效忠人类的鼠窝一起连坐受惩实在没意义,就算救不了鼠窝,至少得救回虎头蜂鼠窝的女王,保住我给奇狼丸的承诺。 把五十大箱的文件全看过一次可不是简单的工作,但我决定不靠任何人帮忙,独力完成。因为我愈钻研那些深藏在异类管理课书库中不见天日的文件,愈是感到众多疑问。 彷佛谁在心中默默警告我,这些文件中有一部分绝不能让无关人士看见。 这天,几份新发现的文件又教我特别在意。手边另有大把文件等著确认,我却放不下它们。 不过今天还有非办不可的事情,没什么时间混水摸鱼。 「早季。」觉突然出现在毁损的门边。 「哎,你听我说,我又找到奇怪的文件了。」 觉听了欲言又止,只是简短地「嗯」了一声做为回应。 「首先是英文翻译过来的文件,说明化鼠的学名。化鼠祖先裸鼹鼠的学名好像是『heterocephalus ber』,『heterocephalus』是希腊文的『怪异的头』,『ber』的意思是『秃头』……」 「嗯,然后呢?」觉抬起眉毛。 「人类的学名不是『homo sapiens』吗?『homo(相同)』跟『hetero(怪异)』的意思不是刚好相反吗?」 「这是碰巧吧?毕竟以前的生物都是古文明的人在取名啊。」 「当然啊。不过这份文件提议把化鼠的学名取成『homocephalus ber』,像两个学名组合起来,你不觉得很怪吗?」 还以为觉会一笑置之,没想到他面色凝重起来。「……那这个学名被采用了吗?」 「要看过图书馆的资料才知道。还有另一份文件,是提议化鼠日文学名的提案书,这份跟刚才那份的日期都模糊不清,不过从纸质看来应该是几百年前的东西。」 「那正好是化鼠诞生的时候吧。」 觉在凌乱的卫生所中四处张望,找来一张完好的椅子坐下。 「这份提到『化鼠』的『化』字由来,出自古代的汉和字典,你听听……『人搭上倒反之人,象徵人形改变,故有变化之意』……可是我看过现在的汉和字典,里面就只有这段叙述被删掉,列入第四类的『訞』。」 觉又站起身,在卫生所里走来走去,显得坐立难安。 「觉……怎么了?」 「我是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可能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情?」 「其实我查过化鼠的基因。」 我听了不禁站起身。「你怎么会……」 「我一直很在意野狐丸……史奎拉在那场审判上说的那句话。」 「……我也是。」 当木元女士问「如果不是野兽,你又是什么玩意?」史奎拉回答:「我们是人类!」这句话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它不是对人类恨之入骨吗?为什么要强调自己是「人类」呢? 「我偷偷把农场附近的化鼠尸体切下一部分,冷冻保存起来。你可能没听说过,伦理规定禁止对化鼠基因进行任何研究分析,而我现在知道原因了。」 「结果怎样?」我咽了口口水问道。 「根本不用仔细分析dna,结果就很清楚。化鼠的染色体包含性染色体在内,共二十三对。」觉说著微微摇头。 「这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快解释一下啊。」 「我们以为化鼠的祖先是裸鼹鼠,可是裸鼹鼠的基因有三十对,所以两者在生物学上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所以……化鼠跟养在这里的裸鼹鼠其实毫无关系?」 「也不是,化鼠基因中有很大一部分融入裸鼹鼠的基因元素,只是生物基础完全不同。」 「那……难不成……」 「人类的染色体也是二十三对,而且就我所知,地球上其他有二十三对染色体的生物就只有橄榄树。化鼠总不会从橄榄树上长出来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逐渐怀疑起化鼠或许是人类。 突然,我想起夏季野营时抓到拟蓑白,当时瞬问过它一个问题。 「奴隶王朝的人民和游猎民族都没有咒力……没有pk对吧?那些人跑哪里去了?」拟蓑白的答案却令人失望。 「那之后到目前为止的历史,仅有极少数可靠文献供参考,因此很遗憾,本问题无法回应。」 我不寒而栗,难道拥有咒力的祖先们,把所有不具咒力的人都变成化鼠? 「可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想理由很简单。」觉闷闷不乐地说。「人类获得咒力之后,写下了远比以往更血腥的历史。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为了避免人类以咒力互相攻击,才在基因里加入攻击抑制跟愧死机制。可是这么一来就出现棘手的问题,那就是该怎么处理没有咒力的人。」 「什么意思?」 「拥有咒力的人一直都是最高特权阶级,支配没有咒力的人来享尽荣华富贵,以前好像有个词来形容,叫做权力菁英。可是一旦加入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就无法攻击人类,立场马上颠倒。因为有咒力的人不能攻击没咒力的人,没咒力的人却可以动手,就像恶鬼……真理亚他们的儿子跟化鼠之间的关系。」 「那只要给没有咒力的人也加上攻击抑制跟愧死机制不就好了?」 「我想当时不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有咒力的人掌管生杀大权,不肯放弃压倒性的优势。另一个原因是,攻击抑制或许有用处,但没咒力的人不可能加上愧死机制。你还记得愧死机制的原理吗?大脑一旦发现自己正在攻击人类同胞,就会无意识发动念力,造成内分泌失常,最后心跳停止而死。」 愧死机制其实就是用咒力强制自杀,所以没有咒力,愧死机制就没有作用。 「所以才把这些碍事的人……没有咒力的人,全变成野兽?」 我发现自己生活的社会竟如此罪孽深重,不禁毛骨悚然。 「是啊。单纯的阶级制度还不够,为了把没有咒力的人排除在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之外,将人类与裸鼹鼠的基因混合,变成不如人的野兽……就为了让有咒力的人们继续享受贡品与劳役,维持特权阶级的地位。」 然后拥有咒力的「人类」,把变得奇形怪状的同胞当成野兽看待,杀得毫不留情。 「可是为什么要变成那么丑陋的生物?」 「我想你已经说出了答案,就是因为丑。」 觉的回答实在残忍无比。 「就因为变成丑陋的生物,一眼就知道是异类,所以杀起来完全不会同情……或许也是因为裸鼹鼠是难得具有真社会性的哺乳类,管理起来也方便得多。」 为什么我没早点发现?仔细想想,一切都很合理不是吗?如果化鼠的祖先是裸鼹鼠,身体竟然放大了几百倍,就算要以咒力加速进化,想必也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得这样大。 用狗来比对就明白了。狗在漫长的岁月中演化出许多品种,但仔细看就会发现牙齿相差很多。吉娃娃之类的小型犬嘴巴小,牙齿长得紧密,而圣柏纳之类的大型犬嘴巴大,牙缝则十分宽松。 化鼠的齿缝却没有这种现象,一点都不松。 不对,或许我该怀疑更基本的问题。 为什么化鼠女王有本事自由改变子孙的外型?在子宫中控制胎儿生长过程,不就是一种特定的咒力吗?虽然被变成化鼠的人类原本没有咒力,但既然都是人,哪天突然发展出改变外型的咒力也不奇怪。 「我们一无所知,一直毫不在乎地杀他们,虽然每次杀都有理由,但确实是杀了。」 觉的话又重重打击我。 「那我们其实早该愧死……或许也真该愧死。毕竟我们都杀了人,而且还杀了那么多。」 光是这样一想就觉得心跳加速,冷汗直流。 「不,他们不是人类。或许我们祖先相同,可是现在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大家不都有二十三对染色体吗?」我记得就连黑猩猩的染色体数量都跟人类不同。 「这也不代表全对,端看我们是不是把化鼠当同胞。像土蜘蛛的丛叶兵、气球狗,还有喷炭兵……你真的也把这些怪物当人看吗?」 觉的问题一直回荡在我脑中。 老实说先不讲什么道理逻辑,我一点都不觉得化鼠和它们创造的变种算是人类。 但我也承认,自己刻意不把它们当人看。 我双手满是血腥,确实几乎都是正当防卫,为了保护自己与他人而被迫动手,但也在对抗化鼠的战争中杀了数不清的性命。如果有人说这样算是杀人,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虽然当下尙未有触发愧死机制的徵兆,但如果继续钻牛角尖,不敢保证是不是会引发愧死。 还有一点,我不得不考虑今天即将要做的事。 茅轮乡中心建立一座新的公园,这座纪念公园用来时时提醒大家,化鼠攻击造成死伤惨重的悲剧。 公园里筑起花圃,立起镇魂纪念碑。战争结束不过一个月,町上房舍大多还是废墟,这座公园却飞快建成。 公园深处有座战争纪念馆,用以长久保存战争的记忆。 纪念馆刚落成时总是大排长龙,每天都有人排队来重新唤醒心中的仇恨。有位老先生日日前来,听说他的儿女、媳妇女婿、孙子女,一家人全死在化鼠手中。 我走进战争纪念馆,里面没有任何参观者。因为今天见晴乡举办战争牺牲者的追悼仪式,多数町民都去参加。 墙面挂满展示品,重现化鼠的恶行恶状,包括武器,还有偷袭杀死无辜人类的阴险士兵。虽然所有化鼠兵的身体特徵都被变形夸大,但都是活化鼠做成的标本。 一般化鼠兵旁边还有拟人的标本。当初在夜间远望的怎么看都像人类,但现在靠近一看明显不同,相当诡异。除了十分之一尺寸的喷炭兵模型,竟然还保存真正的喷炭兵头颅,真难以置信。底下的说明牌以科学角度解释粉尘爆炸的威力。 展示厅最后方,安置一座巨大的玻璃柜。 玻璃柜前坐著一名职员。展示课的职员一天四班,二十四小时轮班监视此处,今天当班的是位老先生,姓小野濑。 「哎呀,渡边小姐,今天没参加追悼仪式吗?」小野濑先生讶异地问。 「我才刚回来,小野濑先生呢?」 「我当然想去,但总得有人在这里看著……」他不禁抱怨,对玻璃柜投以厌恶的眼神。 「那你先过去吧,这里我来顾就好。」 「不成不成!怎么好意思把这工作推给伦理委员会的人……」小野濑先生嘴上推辞,却掩不住想参加仪式的心情。 「没关系,现在去还赶得上献花。你就给过世的女儿献个花吧。」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既然你都这么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野濑先生喜形于色,但离开前又瞪了玻璃柜一眼。 「一切都是这家伙的错!这下三滥的臭恶灵……请尽量折磨他吧!」 「当然,我也失去了父母跟许多朋友……好了,你尽快赶去吧。」 「不好意思,那我就先去一趟。」 小野濑先生快步离开战争纪念馆。 或许小野濑先生会突然折返,我在原地稍候片刻,慢慢走向玻璃柜。 第一眼看见强化玻璃后面的物体,我忍不住别过头。但我不能不看,于是深呼吸数到十,再瞧往里面目睹。 里面躺著一团肉块,失去全部生物特徵,永远承受痛苦。 「史奎拉……」 我轻声喊它,但它当然毫无反应。 「我该早点过来的。不过机会仅有今天,一定要等所有人都离开才行。」 史奎拉的神经细胞被植入无数特殊肿瘤,不断传递痛苦。我用咒力切断痛苦资讯,它才停止抽搐,应该已经维持这样一个月了。 「你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就到此为止吧。」 要是没听觉说那些话就好了。一阵悔意涌上心头,明知道这里躺的是古人的后代,我还办得到吗? 脑中想起四个字,鬼手佛心。 我闭上眼,再次诵念真言,平时总是瞬间默念,但这次缓缓开口。 咒力麻痹了史奎拉的呼吸中枢。 「哎,史奎拉,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吗?」 我温柔地喊它,或许玻璃柜挡住我的声音,就算没挡住,也不知道它还听不听得见。 「我们曾经被土蜘蛛逮到,勉强逃出来,路上又碰到化鼠,还以为必死无疑,结果是你的盐屋虻鼠窝。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玻璃柜里的肉块当然毫无反应,但我有一种感觉,史奎拉正在听我说话。 「当时你穿著一身威风的盔甲,说一口流畅的日文,我实在没办法形容当时听了你说话有多放心。」 我似乎听见一声轻叹,或许是呼吸停止造成的生理反应,但碰巧就像是史奎拉的回应。 「后来又发生了好多事情,我们还一起连夜逃走,奇狼丸紧追在后。不过你当时其实早就出卖我们,给奇狼丸通风报信了吧?真的是不可信任啊。再说……」 说到一半,我突然停住。 确认了史奎拉的情况,我告诉自己,这样就好。 这一个月肯定过得漫无止境,但痛苦已经结束了。 为了避免有人让史奎拉复活,我将它的遗体烧成焦炭,走出战争纪念馆。 如果有人追究,我已经想好如何辩解,就说一时气愤难平忍不住下手。这样大概就能免去重罚。虽然作为伦理委员会的委员却随便打破规定,实在相当不可取。只是当时我认为,有些事情比规定更重要。 离开公园时,一阵旋律从远方随风而来,重建后的公民中心正在播放《归途》。 日落远山边 星散夜空间 今日工已毕 心清气神闲 夕阳晚风吹 阖家乐团圆 乐团圆 暗里篝火光 焰势愈趋小 宛若催人眠 光暗火渐消 温婉掌心护 陶然入梦乡 入梦乡 为什么呢?我喃喃自问。究竟为何泪流不止,自己也不清楚。 这份漫长的记事终于接近尾声。 我想简单交代最近发生的事情。 关于让史奎拉安乐死一事,我被判一个月的闭门思过处分,但没有受到太多责难。结束大战的功绩显赫或许有影响,但说不定人们对这只承受无间地狱刑的化鼠己感到厌倦。一开始的激动冷静下来,看见一只只能永远承受痛苦的生物,肯定愉快不起来。众人总觉得好像会有阴魂作祟,该说果然是日本人的想法吗? 经过一阵激辩,灭绝町周围所有化鼠的提案以些微之差遭到否决,包括虎头蜂鼠窝在内的五个鼠窝判定从头到尾效忠人类,得以存续,我总算完成和奇狼丸的承诺。 另一方面,全员一致通过其余鼠窝须完全消灭,只有我一票反对。 过两年,我和觉结婚。 又过三年,我在正式选举中当选伦理委员会史上最年轻的议长,直至今日。 距离那个千百事物灰飞烟灭的日子,已经十年。 十年这个单位不过是两手可以数完的数字,并没有太大意义。但我在开头说过,堆积如山的悬案接连破解,新体制上了轨道,我却在这时候开始怀疑起未来。 其中最紧迫的课题,就是一则关于恶鬼与业魔的报告,报告指出恶鬼与业魔的发生机率,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点。 以往人们认为恶鬼与业魔来自突变,纯属偶然,但这份报告指出所有恶鬼与业魔出现的案例,都与倒溯十年前的社会局势有明显相关。 虽然还是假设,但原因可能是群众集体处在高度紧张、情绪动摇的状况,此时外泄的咒力会引发基因突变,增加幼儿体内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不全的机率。 除了上述状况的基因突变,有分析指出若父母精神不稳定,养育出来的孩子有极高机率成为业魔。 如果恶鬼与业魔真的从此诞生,那么说当前是最危险的时期也不算杞人忧天。十年前,我们町上发生前所未有的悲剧,众多居民经历大量的暴力杀戮,造成心灵创伤,而且与化鼠间的激烈战斗,让所有人或多或少曾被狂怒与攻击欲占据心灵。 在这之后生下的孩子即将要获得咒力,其中只要有一个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患者,或者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患者,我们町上就会面临灭亡危机。 伦理委员会不得不做出痛苦的决定,相隔十年,我们再次创造不净猫。本计画是最高机密,由担任妙法农场场长的觉在农场中进行。最近我才见到二十二只可爱的小猫,现在小猫大小跟普通猫差不多,但最快一年后就会长成比剑齿虎还凶悍的猛兽。我只能祈求它们永远派不上用场。 我们的新伦理委员会还有其他工作。以往零星分布于日本各地的九个町仅维持最低限度的联络,互不干涉,我建议就从这里开始改革。 十年前的化鼠战争,或许碰巧为这个提案创造契机。我们先成立联络会议,与当时前来救援的北陆的胎内84町、中部的小海95町,以及另一个邻居东北的白石71町互相讨论如何营运町政。 除了上述三町,我们也准备和保持少许连络的北海道夕张新生町、关西的精华59町、中国的石见银山町、四国的四万十町以及九州方西海77町,开始进行交流。不仅如此,我们还以西海的77町作为联络窗口,对朝鲜半岛南部的伽倻郡送出友好信件(由新抓到的拟蓑白负责翻译)。这或许是几百年来首次重启海外交流。 但还有些事非做不可。 最近我和觉老是聊一样的内容。 「……大家都胆小又保守,真烦。现在伦理委员会上不是有好多人比我还年轻吗?」 觉微笑起来。 「急不来的。而且大家应该没办法像早季一样大胆吧。」 为什么大家都会这么说?我还以为没人比我小心谨慎了。 「有时候我会想,咒力真的为人类带来助益吗?也许如同放在狂人毁灭弹旁的信件所言,咒力其实是恶魔的礼物。」 「我不这么想。」觉摇头否认。「咒力是接近宇宙根源的神力,人类经过长久演化终于抵达这个境界。起步时或许有点像小孩开大车,但近来总算可以跟这股力量和平共处。」 觉的观点充满科学家式的乐观主义。 「哎,你觉得我们真的能改变吗?」 「当然能变,也当然要变,无论何种生物都是靠不断改变来适应环境,生存繁衍。」 问题是,怎么变? 关于这个问题的想法,我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不太可能获得认同。 所以我只写在这里。 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或许能带来和平与秩序。但这种手段是否太过强硬而不自然? 乌龟依赖硬壳自保,但虫子一旦钻进壳的裂缝,它只能任凭虫子随意啃食身躯。 十年前的事件与以往恶鬼案例,在在证明当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失去效用,反而造成更恐怖的后果。 我们总有一天要摆脱这两道沉重的枷锁。即便须再让万物化为尘土也在所不惜。 我不愿相信以下这种说法,但新秩序也许只能从血海诞生。 「早季,你在想什么?」觉讶异地问。 「没有,没什么……真希望这孩子长大之后,社会能变得更好。」 「没问题,一定会的。」 觉轻轻将手掌贴在我的肚子上。 我体内已经有了新生命,是我们第一个孩子。 我有段时间害怕生育后代,但现在不一样。我相信孩子是希望,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事都会坚强茁壮。 我们决定如果腹中的婴儿是男孩,那么便命名为瞬;若是女孩,就叫她真理亚。 自从十年前的事件结束,瞬再也没有出现,他一定沉睡在我内心深处的潜意识海中。但我知道,瞬随时随地在守护著我们。 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深深坐进椅子,当我闭上眼睛,浮现的总是一成不变的光景。 护摩坛上的火光在黑暗的佛堂中摇摆,橘红色的火花飞舞,彷佛附和著从地底传来的真言诵唱声。 每次我都想不透,为何又见到这幅景象? 之前总以为是通过仪式的催眠暗示太过强烈。但在这本记事写到尾声之后,我才发现并非如此。 那火光必定是象徵著某种永恒不变,直达未来的事物。 按照原定计画,这本记事有正本与两份副本,一同放入时光胶囊中深埋地底,另外也考虑让拟蓑白扫描内容,千年之后才能公开。 我们是否已经改变?如果千年后的你读了这份记事,必定知道答案。 希望答案是肯定的。 二四五年十二月一日 渡边早季 最后有点画蛇添足,但我想记下全人班墙上贴的标语。 想像力能改变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