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兰异人传》 第一回 骇浪行舟 轻乘羊皮艇 独身戏寇 空留人耳箱 甘肃省城兰州南关外三里有一座山,名叫皋兰山,为当地第一名胜,皋兰首县县名,也是为了这山而起。山的西面有一高岩,上有五条清泉,水力绝大,溅玉喷珠,飞流迸射,点缀得山中景物越发清奇。山离城甚近,上面更有好几处达官绅富的别墅,飞阁山亭,到处都是。每当春秋佳日,游侣如云,络绎不绝。凡去的人,都要到那五泉之下走走,渐渐把这山名也改叫成了五泉山了。这座古城,北关正对黄河。河对岸也有一座高山,山上有一座白塔,山名就叫白塔山,虽没皋兰山来得雄迈,一塔耸云,问以琳宫梵宇,倒也显得庄严壮丽。 这时正当前清乾隆初年,因为黄河之水,上面急流骇波,奔涛汹涌,水力绝大,底层尽是浮沙,无法造桥,只逢到塔顶开光之期和一年两次大汛,才由当地绅商集资,雇上什七条大木筏,用铁链锁连,搭成临时浮桥渡人。平日全仗黄河中特有的平底方头渡船来往载渡,河宽浪急,扁舟斜渡,过河一次至少也得一个多时辰,风不顺时,甚至斜流出二三十里,费时半日不得拢岸。再一不巧,遇上河底忽然拱起的淤沙将船滞住,来去不得,耽搁上好几天的都有。河既难渡,黄河中的灵异之迹又多,本来船上人个个迷信,加以那条渡口正对白塔,因而附会传说越来越甚。船上忌讳更多,最顺遂时,一天不过五六个来回,不到相当人数或钱数不肯就开,贵贱同舟,流品不一,船常出事。 船人都会水性,每遇上事,胡乱猜疑,硬指触犯河神,借端讹诈,勒索神马香钱,不遂贪囊不止。有时竟故意拿话激动众怒,威逼胁迫无所不至。这还是地当要冲,不敢十分明目张胆,害死人命,客人不过晦气点银钱罢了。一到了上下流隐僻之处,本地人尚可,有那不解事的客商,事先斤斤渡钱,话再一外场,他也不和你多说,给钱就渡,更不计人多少,船到中流,方始端起一副煞神脸子,勒索重资。好一点的,先拿一两个装着同渡的同党一脚踢下河去做榜样,只将客人吓倒,得财便罢。那厉害凶恶的,不是假做船翻使你人财同尽,便是一刀砍死,或是生踢下去喂鲤鱼,凶横已极。有时苦主死里逃生,告到官府,此辈大都浮家浮宅,早已闻风远-,浊流千里,无殊天险,如何容易拿到?被害的又是异乡行客,资财已失,坐等凶手,官司哪打得起?好在命已保住,只得认个晦气,递张息禀,另打回家主意,免得没被水贼害死,反被官府拖死。官府乐得省事,也就拉倒,因此闹得这些恶船户越来越猖獗,杀人越货之事时有所闻。 内中有一个狠恶的头子,名叫分水蜈蚣夏三黑,不特精通水性,还有一身硬功,乃当地黄河一霸。他当初原是山西大盗,因屡作大案,官府搜拿,风声太紧,逃到兰州,又拜在西关金天观恶道虎爪真人常明元的门下为徒,借他声势,招集徒党,本就无法无天。事有凑巧,新任甘肃巡抚福厚,皇室宗亲,出身纨-,声色狗马、饮食玩好无一不讲究异常,尤其从小就喜欢武艺。无奈自己是个衣裳架子,又不肯下苦功练习,结果闹了多年,白糟践许多金钱,什么也没学会,家里镖师打手却养下一大堆。这伙人十有九个是哄着爷玩,除陪同出外无事生风,打个架砸个酒楼戏馆,打完经人央告说合加倍赔钱算是耗财买脸而外,哪有一点真实本领?混到中年,皇室官阶升迁原易,居然外放了甘肃巡抚。西北道上素极荒凉,往往赤地千里,不见人烟。虽当承平时代,盗贼仍常出没,杀人越货时有所闻,于是除原有诸人外,又在各大镳行内添聘了几个号称有名的武师随行保护,长期在抚衙之中护院。 内中有一武师姓何名天胜,跟随福厚多年。因为福厚只有一子,名唤安德,年才十六,从小好武,胜于乃父,每日书本不摸,专以舞弄拳棒为事。在众武师中,因何天胜惯会吹牛拍马,奉承得好,独加青眼,常时同出同入,行动不离。何天胜武艺本来不弱,又巴结上福厚的独养爱子,益发得了主人宠信。众同事见他恃宠骄横,不把人放在眼里,虽然人人侧目,却也只好恨在心里。何天胜渐知众人恨他,势同孤立,江湖上朋友不大好惹,老怕早晚有小鞋穿,自己忘形已惯,一旦间与众随和,又做不到。正打主意,这日忽听人说起常明元现在兰州金天观内居住,他原是常明元昔日门徒,连忙赶去相见。 师徒阔别多年,久无音信,一旦他乡聚首,又在互相倚重之时,情感自然格外亲密。不久便引恶道去见福厚,说得乃师武艺人间少有,天下无双。福厚便命与众武师一试。常明元为了证实徒弟之言,已结贵人,竟坏了江湖规矩,不问青红皂白,概不留情,是动手的全部拜了下风,有的还负了重伤。众人恨他师徒切骨,只是无可奈何。这一来,哪还好意思再混下去?除却少数脸老贪财的当时涎脸托何天胜拜在恶道门下外,余者全行自动告退。何天胜更说这伙人有他不多,无他不少,一无用处,怂恿福厚全给遣走。由此恶道时常出入抚院,勾结请托,无恶不作。 夏三黑起初拜在恶道门下,不过是慕他本领高强,借此学些武艺,一旦遇见劲敌,多一能手相助而已,不想竟能走动官府,又添了一个大力量的师兄,哪不喜出望外?立托乃师引见,拜了师兄,三人勾串一起,益发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被害的人也不知多少,地方官直是无奈何他。 过了一年多,正当声势暄赫,趾高气扬之间,这日夏三黑刚在家中吃罢了午饭,拥着妻妾说笑,忽听手下人报,何武师同了抚台大少爷前来看望。夏三黑因抚台的大少爷竟肯光临,喜得一张黑脸,都涨发了红,忙喊:“少大人来了,你们还不快取新衣服来!”他那妻妾出身小家,一时也慌了手脚,见他还光着脚,各去取一双鞋袜过来。正要抢着代穿,三黑已将身纵起,将柜门上锁一拧,伸手捞起一件衣服便往胳膊上套,刚代他胡乱把鞋袜穿上,又喊:“快拿马褂。”妻妾同声笑道:“马褂你不穿在身上了么?”三黑低头一看,谁说不是?匆忙中也没顾得细看,身上果是一件大襟马褂,并且还是一件棉的,不由暴怒,大骂:“驴球的!你们都是死人,怎连衣服都不会拿?”爱妾一旁撇嘴道:“你自拿的,我当你见少大人是要穿这呢,长衣服不在架上挂着么?” 三黑虽是老江湖,这时满腔势利之见,惟恐得罪贵人,慌慌张张,越忙越乱,闻言方觉出自己糊涂,也不愿和爱妾斗口。见乃妻站在衣架旁边还在张望,回话的人也还在候回音,越发着急,忙把乃妻一推,骂了声:“瞎眼婆娘,少大人走,咱再捶你!”随手抢过架上一件夹纱马褂披上,边扣边往外跑,慌不迭赶到门外,哪还有何天胜和少大人的踪迹?见报信人还跟在后边,不禁气往上撞,骂声:“死驴球的!就不会先请少大人进庄去坐?如今等我不及走了,得罪怎好?”越骂越气,上头一拳,底下就是一腿,打得那下人满面流血,一跤跌倒。还欲再打时,忽听远远田岸上有人喊道:“夏贤弟,怎这时才出来?害得咱们大爷好等。”三黑定睛一看,正是何天胜,前面还有一个穿着华贵的少年,知是少大人,不顾再打骂下人,连忙迎上前去。 原来安德因常和何天胜在一起闲谈江湖上行径,极喜豪侠人物,便是自己出门,也只何天胜相陪,从来不带一个跟班,有时骑马,有时步行,车轿是绝对不坐,如非衣饰华美,谁也看不出他是个贵家公子。这日清早练毕武功,和天胜去至五泉山游玩,行至半山亭左近,忽见亭内有两人坐在那里闲谈,声音甚低,听不清说些甚么。一个生得身长而瘦,面色甚黄,眯缝着一双眼睛。对坐一人,看不见他面貌,背影身材颇似前年被恶道打伤、愤而告退的抚衙武师韩洪。此人跟随福厚护院已有三年,在这群武师当中称得起是头一份,人极和气,谁也不伤,同辈中人都和他交好。只无人知他身世,何天胜初来时和他较武,表面上虽打了个平手,骨子里却是给他留饭。天胜自知敌他不过,假装敷衍,心却忌恨,这次引进恶道,一半也是为了想挤走韩洪之故。就这样韩洪还和恶道打了两个时辰,才被恶道用重手法点倒,伤了左胁。依着福厚心意,还不愿他走,韩洪却有骨气,当晚便留书告退,不辞而别,连川资都没有领。 何天胜在江湖上奔走多年,虽不知他来历,看他行径本领决非常人,别人走都无关紧要,惟独对他却时刻防在心上,怕他寻仇报复。此时见他忽然回到兰州,料知必非无故,幸而他背着脸,没有看见自己,还可寻找恶道早日防备,忙一拉安德,连山也不逛,回身就走。安德哪知就里,便问:“那不是韩武师么?躲他则甚?”天胜低声假说: “韩洪打败丢脸,不欲再见熟人,我们打招呼,反而使他难堪,莫如不理,倒给他留面子。”安德原不懂这些过节,加以韩洪平日又不善于巴结,不大讨人喜欢,闻言也就不谈。天胜便拉他去往金天观看望恶道,好暗商防备之事。谁知到观一问,恶道清早为一富绅请去,尚未回转。 天胜一想,既有恶道相助,又有抚台势力,看那对坐同伴不似有武功的样子,就算是个能手,我官私两面俱占上风,怕他何来?况他昔日曾说当年做过行商,许改了行当复理旧业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便放了心,不再注意,见安德枯坐无聊,又不愿回去,因那里离红土沟子才七八里路,便问安德去否。安德曾听天胜说起夏三黑是个汉子,闻言甚喜,便即一同前往。 到了三黑庄前,见良田沃壤,果树成林,野景甚好,又久候主人不出,便信步往田园中走去。三黑家中佣人虽多,十九乡愚,一听贵人来到,不知如何是好,见主人急匆匆赶出,一不见来客,张口就骂,举拳就打,主人又极凶暴,益发吓得不敢言语,明见来客走开,谁也没说。天胜见他打下人,知必为此,忙出声相唤。三黑才住了手,跑上前去,先请了少大人安,又唱了个喏,没口地说:“小的该死!少大人久等,不要见怪。” 安德见他形态丑恶,举止粗鲁,已觉好笑,再一看他脚上穿的鞋,竟是一样一只,衣服马褂都是绸缎做的,因为式样尺寸无一称身,出来匆忙,钮扣错了次序,又是不曾穿惯,心里再一矜持,足恭过甚,越发显得神情狼狈,丑态百出。旗人最重礼节,讲究穿着,安德生自贵家,几曾见过这等不堪之状?再也忍不住了,竟自大笑起来。三黑先还不知安德因什发笑,但一低头,正看见左脚套上一只抓地虎快鞋,右脚却被爱妾套上从京中新带来的一只大红缎地、上用乌绒挖出云边王字的官鞋,不但形式不一,连颜色也是异样,料是适才妻妾争来服侍穿着,忙中出错,闹此笑话。再一看身上衣服钮子也有好些个扣错,不禁又羞又忿,忙着想将钮扣改好,不料心急手乱,劲头使得过大,竟将右襟连扣扯裂,拖在地上更不是样子。 安德见他黑脸紫涨,齐耳根变成了猪肝色,手忙脚乱,忙遽神情,益发哈哈大笑不止。何天胜本也好笑,因见三黑已将恼羞成怒,安德还自笑不可抑,知他性情不好,恐野性发作,出了恶声,忙即住笑转圜道:“我家大爷最喜的英雄本色,不在这穿装打扮上。你又弄不惯这一套,还不到家换去?越随便越好。你既没出门,我们自会到你前院北屋里等你便了。”三黑巴不得有个台阶好走,闻言如释重负,连话也不答,拨转身,迈开大步,嘴里不住骂骂咧咧,飞也似往家中跑去。安德见天胜所谓英雄竟是这等人物,连家中教师们都比不上,又是大笑,又觉失望,本不想入内再坐,经天胜极力怂恿,迫于情面,勉强同入。三黑一个下等水贼,忽然暴富,房舍陈设自多不伦不类,到了安德眼里尽是笑料。坐了一会,三黑怒冲冲走出,见了二人,又把妻妾大骂了一顿,黑脸上青筋暴露,阔回黄牙,吐沫横飞,神情更加丑怪。 安德因他满脸凶横,语声暴戾,几疑不是欲遮前丑,直似冲着来客而发,不但没敢再笑,反倒有些胆怯,坐立不安,彼此问非所答地略说了几句话,便自要走。三黑力说“难得贵人来到我家”,叫人预备最上等的酒席,再四挽留不放。安德急得要哭,最后还是天胜解围,向三黑耳语,说:“安德是大爷脾气,连抚台大人都不强他,既然不愿在此,强留反使不快。再者出来大久,也恐抚台大人寻找。你这番盛意,等我回去和他说好,改日再来便了。”三黑又签订后约。安德急于脱身,许了后天来赴午宴,方得放行,归途先把天胜大埋怨一顿,后日之约,更不必说是不去的了。 三黑当日出乖露丑,已然不快,这一巴结不上,认为安德忒轻贱他,恼羞成怒,心中怀恨,当时震于抚台官威,又碍着妖道师徒情面,未便发作罢了。过了三数日,何天胜因在山亭之内发现旧日伙伴教师韩洪,心中不安,归后又寻恶道常明元商议。常明元也说:“此人武功着实不弱,形迹尤为可疑,此来必非无故。”天胜听了更不放心,暗计三黑命手下党羽到处访查,始终不曾再见,数日未得动静,渐疑韩洪路过经此,也就松懈下去。 这日三黑闲得无事,带了两名恶党,往各渡口查看党羽勤情,沿着黄河岸边往下流走,连查了六个渡口,天已垂黑。这十八个渡口掌渡的小头目,有的兼管一所小庄院和十来顷田地;有的开上一座客店,备远道来客打尖住宿之用。这种店房,上下流各有三四处,多在离城数十里的镇集中,地当孔道,离河又极近,不害人也能做很好的生意,所以虽是黑店,不是值得一吃而又不走渡口的,从不轻在店中下手。加以三黑号令极严,手下经营得法,对待客人,外表极为公道,行旅称便,谁也不知他们是黑店,渡口贼船的耳目。店中前院住客,后院是店主住家,另给三黑设有一间密室,以充下榻之用。照例三黑巡行到此,如见天晚不愿再往前走,便在这里庄院和客店中住下,遇上高兴,一住十天半月的时候都有。 当日三黑所到之处地名罗沟子,相隔前面渡口有四十多里,离省城已近百里,在十八个渡口中,相隔比较最远。管店舟的小头目名叫水狗崔八,力请三黑住下,明早再往前走。三黑因崔妻新产,那地方又极偏僻,来时匆匆,店中无什准备,不如前站金沙渡是个大镇,酒食方便,坚欲前行,便命崔八备上一个生牛皮制的筏子,顺流下驶。崔八拦他不住,只得将皮筏给他打好了气,放在水面。三黑也换上水衣,带了两名恶党坐将上去,手一抖,收了挂钩,筏身便被黄河中的急流催动,箭一般往下流。 黄河中的皮筏,是用许多牛羊皮做成包囊,打好了气,连结一起,浮在水面,囊上铺上木板船篷,人畜行李货物均可安置其上。因河水深浅不一,淤沙涨没无恒,皮筏既轻且浮,借着急浪催动,其行如飞,不会搁浅,更不怕沉没,走得又极快,往上流要走十天半月的途程,归途如乘皮筏,遇上了好风,一日即至,最称稳快。三黑因这类东西只走下游,不能逆流上驶,特地别出心裁,挑选最上等的山羊皮,制成七个梭形的小囊,连成长圆形的浮子,再用几张熟牛皮缝成一个艇子,中设木架绷紧,搁在上面,用牛筋结好,风帆篙舵无一不备,不用时可以拆卸折叠,甚是便利精致。沿河十渡口,皮筏共有四个,专供他往下流有紧急要事时乘用,到了地头,再用牛马驮回原地。当日原是随便出巡,并无要事,手下党羽俱觉奇怪。 其实三黑也是恶贯满盈,出门之前就已坐立不安,心神烦躁,原意借着巡游会一会手下几个重要头目解闷。谁知连巡了几个渡口都不合适,无意中巡到罗沟子,错过大镇集,又嫌当地荒凉,没有好饮食。他这一赶往金沙渡,却惹下杀身之祸。下筏时,手下党羽俱怕他强横霸道,令出必行,稍一违忤,重则送命,轻则挞辱,谁也没敢劝阻。及至皮筏开行,艇中除了他,还有两名心腹党羽,一名小鱼鹰蔡全,一名铁巴掌牛四,俱是相随多年、助恶行凶、无所不为的水贼。平素和金沙渡口掌渡头目吴勇最好,因见三黑执意要往金沙渡过宿,又没说为什事,照着往日习惯,这白羊筏子所去之处,必有凶杀之事发生,俱替吴勇担着心,并坐在帆桅之下,脚绊着舵,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这时船行顺风,三黑独坐船头,见黄河落日殷红似血,照得两岸的黄土断崖都成了红色,岸上一派荒凉,更无一点人烟,只有黄流滚滚,急浪翻花,催着皮筏浮沉起伏,疾如奔马,朝前疾驶。不知怎的,越看越觉心烦,偶一回看蔡、牛二人满脸忧郁之状,益发不耐,方要喝问,猛一眼又看见舵前木格上供着的大王牌位和下面所绘的白羊头,不禁心中一动,暗忖:“这白羊筏子不遇大事不出,每次事完必用人血祭神,怎今天会把它忘了?”寻思未已。 蔡全为人粗鲁,忍不住问道:“当家的,今天坐皮筏到金沙渡,敢莫是吴勇兄弟有什不周全的地方么?”三黑脱口说了一声:“什么都不为。”蔡、牛二人同声惊讶道: “我们先听当家的要坐笺子到金沙渡去,以为吴兄弟出了什么事,再不就是来了什么对头。既都不为,事前又没给他一个信,见了吴老兄弟说什么呢?”三黑狞笑道:“我今天也说不清是什么原故,老是心里发烦,毛焦火辣。适才想拿酒解个闷儿,偏到的是罗沟子,极穷的所在,什么都买不出,这才想赶到金沙渡,跟吴兄弟大喝一回。见天不早,这条路又难走,骑牲口和走路都得好半天,算起来,只有皮筏子快,到时天色刚黑不久,就住下来。这都是今半年多河下没出什么事之故,竟把成例忘了。记得我早年在山西河岸上也有过这么一天,心烦发躁,当晚却做了一票好买卖,还杀死了三条人命,打伤一个镖师。今回说不定又是一个好的预兆,吴老兄弟见我皮筏,必要吓上一跳。船桅上的羊角灯不用点了,免得他们老远惊疑,等近前才告诉他们,作为我在城里得信,有一拨好买卖要过金沙渡,算计落在我们店里,因客人扎手,又不过河,怕他们做不翻,特地迎上前来相助。万一真有这么一拨买卖,应我预兆更好。没有,算我听错也不要紧,免得实话实说,坏了我出行的规矩。只你二人如若泄漏,却休怪我不讲情义。” 原来黄河中的水盗迷信甚深,船筏上都奉有一个邪神,这羊角灯算是神灯,最为重要,晚间必须点起,否则便有生事之虞。蔡、牛二人一听不叫点那神灯,不禁又是一怔。 牛四想劝说,不点灯犯忌的话还没有出口,三黑刚愎横恣,见他神色不定,吞吞吐吐,错会了意,以为牛四不愿他捣鬼,立时把凶眼睛一瞪怒骂道:“挨球的!这天下是我打的,我要怎样就怎样,只管照我说的话做去,少说废话,不要惹老子生气!”蔡、牛二人见他发怒,哪里还敢开口,双双赔着笑脸,连说是是。三黑方始稍敛怒容,仍向筏头立定,注视前面水程,不时怒目回望。二人知他多疑,吓得一个假作掌舵,一个假作去理帆索,各自分开,不敢再坐在一起了。顺顾下驶筏行绝速,夜月才升不久已离金沙渡口不远。 三黑见前面渡口上,自己的一只渡船从对岸横断河面斜行过来,已将拢岸。这金沙渡是个繁盛镇集,地当官道,吴勇做得甚是谨慎,不值得一吃的决不下手,稍扎手一点的便通风上下游同党,或派党羽尾随到那隐僻之处下手,不动则已,一动必然满载而归,从不放逃一个活口。开着两个黑店在金沙镇上,但是只用来作眼线,从未在店中害过人命,过客无分贫富,都是一律待承。他居心行事虽然阴毒,表面上却似一个极本分善良的商民。有那不常出门、不知利害的官商行旅,无论多难伺候,他都涎着一张笑脸去对付。所管渡船和备客雇用的十二只沙船,他如没看得中你,或是力势不能敌时,全按着正式买卖去做。对待穷人和脚夫车把式等人更善结纳,因此店渡两门名声颇好,真有特意绕些远道前来住店搭渡的。可是当时虽然渡过,只被相中,到了上下游无人之处,依旧吃他了账,真个积恶多端,不在三黑以下。 三黑起初还嫌他做法大文,屡次责骂,要想换人。嗣见别的还有两个大渡口,因为做得太恶,先是劫掠颇多,渐渐闹得行旅裹足,视为畏途,所得日益减少,官府风声也越来越紧,如非新勾结了恶道师徒,恃有抚院支援,几乎不能再干下去,独他这一处却是声色不动,蒸蒸日上,这才服了他的才干。吴勇为人诡诈多谋,也存有一份私心,见三黑已然钦服,乘机揽权,虽受三黑所嘱,却不要三黑干涉他的事情,一面又联络他几个亲近,如蔡、牛二人之类。自来功高见嫉,别的渡口比不过他,十九怀忿,齐向三黑进谗。日子一久,三黑也渐疑他专权自私,只缘所得独多,又加亲近时为周旋,也就含糊过去。来时蔡、牛二人替他担心,即由于此。 三黑也是自己找死,皮筏到时,恰巧与渡船迎头相遇,照例是两下装着不知,不进店不行礼的。蔡全首先抢上筏头,手持钩杆,喊声“借光”,将渡船钩住,请他携带拢岸,另有酬谢。船人见是总瓢把乘着白羊筏子到来,个个心惊,一面假意说价,将皮筏带向渡口,一面早派人飞跑往店中送信。 三黑皮筏钩住船尾,须让渡客先上,乘着月光一查看那些渡客,尽是些短装赤足的村民乡农,仅内中有一穿长衣的瘦长汉子颇似商人模样,手中只携有一个小包袱,用三根三尺来长、拇指粗细的木棍挑着,轻飘飘的,并无行囊货物,也无伙伴,独自低着头,微合着眼,坐在船舷上,似想心思,神气看去原极平常。等船客走了大半,那人也随着上岸,行近渡口,忽然回转身来望了三黑一眼,便回过脸去。三黑似乎听见那人冷笑了一声,一则渡客甚多,互相拥挤争行,人声嘈杂,没听真是否笑他;二则腹中饥渴,急于和吴勇见面饮食,不愿生事耽搁。那人竟自上岸,未再回看,以为事出偶然,不是笑他,等船客走净,上岸再看,已不见那人影子,就此息了怒气,忽略过去。 渡口相去镇集才只里许之遥,三黑等走没多远便到店前。吴勇已然得信,在店门外迎候,接了进去,转入内进密室,然后行礼拜见。蔡全恐他惊疑,便代三黑说了来意,心中还恐吴勇不信。谁知事有凑巧,话一说完,吴勇便惊讶道:“南店里昨日来了一个怪人,小弟竟吃他不透,怎么看也像是来寻事的。这家伙很扎手,今早我正想打发人与当家的和上下流弟兄们送信,这厮一早起身,却好好的走了。照此说来,他要是个打前站踩道的,这票买卖恐还不好做呢。近二十年来,陕、甘道上保镖的人们,全凭人的本领、字号的威风,这又不是甚么荒山野地,况且是有名头的镖局,只要常经过我们渡口走的,和当家的多少都有点交情,像这样未从下雨先防阴天的却也少见,如非保着极贵重的红货,决不会这等作法,弄巧那厮还不一定是镳行中人呢。” 三黑闻言好生茫然,正要询问,忽见一个店伙走入,向三黑等行完了礼,便请吴勇出去,说柜房有人来找。吴勇知有事故,忙即告退而出。蔡全便劝三黑将计就计,少时吴勇回来,多问少答,将此行来意与他相合,免使生疑,又显得自己耳目灵通。三黑应了,因吴勇说得无头少尾,想不到盛名之下,竟有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好生忿怒,急于问知就里。偏生吴勇去了好一会,酒食已然盛设,还未回转,问店伙,说是到了南店。 正在狐疑,要命人前去呼唤,吴勇忽然匆匆走回。 三黑性急,不等开口先自抢问:“你说那昨日怪人是谁?适才南店唤你,莫非那票红货真个到了么?”吴勇见三黑等正在大吃大喝,不愿先说出来扫他的兴,便就横头主位上落座,也斟着酒,摇了摇头道:“那拨客人想还在途中未到,是另外一件事儿。有大当家在此,什么办不了?且请先用些酒,昨天的事话长,饭后再说不迟。”三黑等也真饿极,口里不住狂吞大嚼,仍然连声追问。吴勇只得把昨日南店中发生之事说了一遍。 话才一半,三黑先自有气,等到说完,三人俱都颈红脸涨,怒恨不止。 原来这金沙渡镇集上,吴勇先开设有一家客舍,字号福来店。后因地当孔道,行旅众多,房屋不敷应用,又分开了一家在镇南,字号三元。一南一北,把着全镇来往要口,因是联号,总称为南店北店。镇上虽还有十来家客店,设备一切,全不如他。吴勇手面又宽,眼皮又杂,江湖上红黑两道全都通着声气,治理得生意甚是兴隆。加以他为人好狡,能刚能柔,提得起也放得下,吃人极有分寸,绝不做一点侥幸没准头的事,所以积恶多年,从未出过一点乱子。吴勇每每以此自负,总想照此做去,终身可以为所欲为,有利无害。谁知恶贯终有满盈之日,败运一来,任是如何有眼力,会算计,一样也难逃公道。 这时正是行商的旺月,水旱两路的客商行旅络绎载道,往来不绝。因为道途不靖,单身行客多不敢走,即或走的是官道近路,不请镖师,也必成群结帮而行,一来就是一大批。吴勇南北两店共有百多间客房,四个大骡马院子,常时俱被客人住满。这日午饭后,南店中恰好来了两大帮老客,一帮是由川、康各地起身,取道兰州,循黄河,经绥远、大同,沿途采办贵重药材,去赶往祁州庙会发卖的药商。一帮是由青海西宁取道兰州、晋北入京的皮货客人。每帮俱有二三百人,大队骡马一来,就将店住满。吴勇知道他们财势雄厚,常时大帮往来,不吝花费,声气相通,又常有能手镖师相随,不是好吃的主,并且整吃不如零吃,不特把害人的心全都拾起,还格外殷勤延款,服侍周到,使其代为传扬,以广招徕。 这伙人长年在川、康、青、甘道上行走,荒村茅店,饱历星霜,中途稍微有一个好地方,便有宾至如归之乐。加以吴勇更会体贴人情,知道他们客途久旷,生活枯燥,特在镇中暗地命人买来几个唱娃,都有几分姿色,明为卖唱,实是私娼,身价却抬得高高的,不遇可扰之东轻易不肯出卖,这一来益发引人留恋,着实进财不少。这日客到甚早,本来还可打了尖再赶一站,都因当地是个大镇集,饮食齐备,有酒有色,店主又是个知情识趣的主人,一留一恋,一拨就此住下。 另一拨皮毛商人字号源发长,乃青、甘两省最著名的大字号,资财千万,西北各省均有它的买卖。店东姓马名良斋,所生二子,一名马康,一名马泰,年纪均在二十上下。 因见自己年过半百,恐乃子少不更事,不堪承继家业,这次出门贩货,特命长子马康督队押运,特请两名武师和两个精干的同人相随,保护照料,使他借此历练,长点见识,就便考查各地分号。 马康虽然年少,颇有志气,人也聪明,西北民俗强悍,还习过一点武艺,颇知自爱,无奈初次出门跋涉劳顿,如何能受得了?行至中途便生了病。年少好高,先还不肯对人说起,强自挣扎了些日,行近金沙渡,再也挣扎不住,病倒车上,不能起动。随行的伙伴都慌了手脚,因离兰州尚远,尚幸前面是个大镇集,百物皆备,便往镇上赶来。一面命人往三元店送信,吩咐准备医生和干净屋宇,人一落店便好诊治。 吴勇正在店中应酬那帮药行老客,一听人报青海源发长少东亲自押送大批货物前来投店养病,知道来客定有多日养歇,不问武做文做,零吃整吃,全有好大油水,心中高兴。店中共有三个大院子,东院已有客人包住,西院住着两拨商客,人各二三十名,都是日后的肥羊,房还闲着一多半,只北院屋宇修整,院落宽大,地方又较清静,恰好当日客去腾空。送走来人之后,忙命店伙急速打扫设置,一面命人去延请镇上的医生,来与客人治病,一面命厨房准备伙食,一面又命两个长于口才的店伙迎上前去,立时全店上下几十口子人忙了个乌烟瘴气。 接客的刚去不久,忽然来了一个行客,一到店门,冲着门前诸店伙道声“辛苦”,便直往里走进。众人见那人是个黑瘦汉子,身上衣服鞋袜带着沙土,一双皂布千层鞋底却是新的,随身并无行李,只手里用几支木棍穿着一个包袱,轻飘飘搭在肩上,容貌身材无一起眼。因他一到直奔北院,仿佛来过走熟了似的,虽无行李同伴,却像是个走长路的商客,知道不是大帮行客不会投到这等大店,更无一言不发往里直闯之理,俱料是源发长一帮里的客人。 一个名叫丁六的店伙自恃机灵,连忙赶过,刚想询问是否源发长来人,就便敷衍几句,以防忙中有错。不料来人更鬼,不等他开口,先大模大样的说道:“我们在路上遇着合盛祥的人说,他们昨日住在北院,今早刚把房腾出。我们又非要清静一点的地方才能合用,真是再巧没有。有了这大一会,你们店东想已叫人收拾好了吧?”一边说一边往里走。丁六一听,分明是源发长来人无疑,再者先走那帮字号合盛祥,也是青海皮货客人,两家原有关联,越想越觉没错。又见来客举止言谈都似个有身分的神气,不敢多口乱问,于是不熟充熟地答道:“北院早收拾好了,一切齐备,静等爷台们驾到了。” 来客点了点头,连道:“好好,你们东家满门红光,三天以内定要发财。”丁六只当是句好话,也没在意,忙说:“你老吉言。”并肩相随。到了北院,来客直人上房坐定,从从容容放下包袱,取了布掸将身上灰尘禅净,又吩咐打水洗脸。丁六应声出去。 吴勇毕竟有点眼力,正在北院厢房中安排,忽见丁六随了一位客人进来,先也算定源发长客人,打算接出,刚往外一探头,猛瞥见客人走得甚快,丁六连步直追,仅得赶上。这还不说。西北院落多是土地,连日天干,院中灰沙总有一两寸厚,日光之下,丁六脚底尘土扬起老高,来客走得那么急,脚底却是好好的,点尘不扬。等客进上房,假作走向别室,留神查看来客所经之处,沙土上只有丁六一双脚印,并未留下第二人的足迹,不禁心中一动,暗忖:“来客这等行径,颇似有心显露。源发长是店中多年老客,宾主从来相处甚善。适来看店房的还是个有私交的熟人,曾说小店东中途有病,来此调养。他家是有名大商帮,既从未侵害过他,就是知道自己底细,也犯不上来此刷点颜色,引得自己疑忌生心,为异己梗阻。如说不是,这院已被源发长定包,丁六素日机警,店门还有多人,怎会引外客到此?”正寻思间,忙打手势,叫余外两名店伙不要走入上房,等丁六一出来,使眼色将他唤至院外,低声问道:“上房来客是源发长的么?可曾问他,少东和大帮客人怎还未到?遇见本店接客的伙计没有?”丁六答道:“想必是的,都还没顾得细问,他就直走进来了。”吴勇闻言,便料事有差池,恶狠狠凶睛一瞪,正要发话。丁六已料他怪自己行事慌疏,忙即答道:“事不会错,你老莫急。要不,等我再问他一回,错了随便换房,谅他一人也不敢在老虎口里讨晦气。”随把前事一说。吴勇闻言,也觉相像,只来客孤身先到,直入上房,既是帮中主要之人,怎不与大队同行?诸事可疑,便教丁六一套言语,吩咐送水时如言盘问。 丁六领命,到了上房把水放下,伺候来客洗完,打着笑脸,躬身问道:“你老贵姓?”来客答道:“我叫马雨辰,连名字都告诉你,省得你费事。那源发长的少东马康是我最小的徒孙孙,人倒爱好,可惜年纪轻轻没什出息,头一次出远门就累病了,真叫我灰心。你还问什么不问吧?”说时二目神光炯炯,威棱逼人。丁六那样久经事故的机灵鬼,竟被他两句话堵住,看出词色不善,又听说起马家少东是他徒孙,料知没错,心已放了一半,不敢再问,赔笑答道:“请教一声,为的是好招呼,马老太爷休得见怪。” 方要告退,马雨辰忽将包袱解开,取出一个小铁皮包就的木匣,封锁甚固,连同十多两银子,递与丁六道:“这里面都是红货,我一身家当俱在其内。我平日总是心忙,人没来,我偏抢在头里。到了,一个人又是心烦坐不住,左近还有个朋友,打算坐坐去,把东西放在房里面我终有点不放心,还是交柜的好,另外十两银子算是定钱。他们来了,说这房我们已经包下,不许再让一间给外人,还有一两碎银子送你买碗酒喝,我去去就来,也许待得久些。凭爷是谁,不许开我这口箱子。我只向你们东家说话,连我徒孙都不行。”一边说,仍将包袱结好,插进那三根细木棍,起身即往外走。 丁六为人最是贪小,忙把一两赏银掖起,又觉这等有名望的大商帮,请还请不到,哪有先收定银之理?事太不经,忙喊“老爷子留步”时,就这微一耽延的工夫,马雨辰已走出门去,过了院子。丁六才想起事太突兀,又有店东的那一番话,人去不好交代,忙又回身,抱起那口小木箱,拿了银子,追将出来,口里连喊“马老爷子留步”,心还想前店的人闻声可以拦阻,谁知追到前面店门,众人倒都惊动,哪有来客踪迹? 这时吴勇已回到前店,传语手下戒备,一面命人迎上路去,装着二拨接客,暗中查探源发长客帮中有无这么一个来客,速即飞驰归报;一面在柜房中等候丁六回信。忽听丁六急喊跑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木箱和两锭小银子。唤进柜房一问,丁六先听众人说好多人俱守在前面,并无一人看见来客出门,已知不妙,见了吴勇,只得实话实说。吴勇闻言,也摸不清是何路数,一拿那小木箱甚轻,来人已去,只得暂且存柜,吩咐留心看守,不可妄动,静候人来,自见分晓,心还在想来客或许与源发长是一路。 待了片时,头拨接客的着一人先行赶回,说第二拨人赶去,得知店中来了怪客,源发长少东病得颇重,全帮并未分人先来,看店的早已回去,如今大队骡马车辆已进镇日,就要进店等语。吴勇益发断定先来姓马的是有心上门寻晦气,细一寻思,这老家伙看去虽是扎手,自己人多,势也不弱,岂能容他欺到头上!且先将买卖应承下来再作计较。 不多一会,医生得信赶来。跟着源发长少东马康的从人、带了褥子被套茶果衣物先到,径往北院陈设。最后才是大帮到来,共有三百多牲口,客商镖师和车把式不下二百余人。为首一辆三套大马车里面卧着马康,一个亲信人相陪在内,两名镖师跨沿。车把式一色新青布袄裤,也是紧身密扣,手执丈八长鞭,抢步向前,拉着头套牲口嚼环,由店门青石砌路上,轻车熟路,流水一般,直往北院中跑进。另有十来个亲信人等镖师,车到店门,纷纷跳下,跑步向前,赶在头一辆大车的前后左右,蜂拥而入,只剩车把式赶着空车往骡马院中跑去。后边大队也相继跟踪人店,各就安置。店中平添了无数驼马嘶鸣之声,乌烟瘴气,闹过老大一阵方始宁息。 吴勇早随往北院中张罗,招呼马康上炕,倚炕坐定,把备就的医生陪了进去,诊完脉开了方子,店伙飞跑抓药去讫。见马康虽然恃强挣扎,人已烧得周身滚烫,随行诸人只管问暖嘘寒百般趋承,均不爱答理,也不肯吃东西。知他嫌烦,便告退出来,寻了帮中一个老客,去至柜房中叙旧,备些酒菜,相陪小酌,就便探询适来怪客是否和他东家有什么渊源,东家平素有无仇人,来时途中可曾发生什么怪事,以便应付。 这老客也姓马。名进财,是马康远族叔伯。他虽在帮中地位不高,却是从小由学徒熬到外柜,长年出外跑道,经验宏富,人也精明干练,江湖上的什事都不甚外行,颇得东家信任。源发长买卖在青海是第一家,西北诸省,是大地方都有分庄。这等地位的有好几十人,在老店还不怎显,出外却成了一个次要脚色。西北客店,为商帮熟客接风洗尘原是常有的事,似这样单独邀请背人小酌却是罕见。马进财本知店东不是善良人物,不过贪他店大,起居饮食样样方便周到,好在本身财雄势大,断定不敢胡来,多花几个钱财东并不在乎,所以每次投店俱未拦阻,日久成了惯例,更不便招怨惹事了。吴勇也知他老练,常打招呼,算是彼此心照。这次马进财刚一落店,洗脸漱口,换完衣服,吴勇便是亲身邀往叙谈,已料有事。一进柜房,宾主坐定,说了几句,店伙忽端进几碟精致酒菜,更疑他想买自己的口,当时便要起身辞谢。吴勇先恐客人疑怪,本欲淡淡地随口探询,不愿实话实说,见状知他误会,只得力示无他,把适间怪客来时情景实话实说。 马进财只是拈髯摇头,一言不发,等吴勇把话说完,寻思了好一会才答道:“青海姓马的,十九都是我们一家。我从小就在柜上,是东家的近人,和有头有脸的差不多都见过,并没这么一位。适才仔细寻思,只一位有大名望有大本领的老前辈,生相举动与你说那位老客有两分相像。但他老人家的真名只一个字,不叫雨辰,晓得的人甚少。连我也只前十年,老东家打发我装了两大车银子和一些礼物,由西宁送往宁夏乡间他一个好朋友家中,说他老人家来信相借,立等使用,背地对我说起他的真名,才知就里。至于他那外号独行神叟铁梧桐,久已名震江湖,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吧?如若是他决不会寻我们的晦气。但他老人家先住玉树,还常出门管点闲事,自从那年青海西藏交界青沙嘴,他门徒给他修造的一所庄子落成,好些朋友门徒都搬去与他同住,就当年给他共祝八旬大庆,由此家居纳福,不再出来。你们和他素无过节,到此则甚?所以又觉不似。除此之外,就有几位人物字号,则和他所说辈份不对,再者年貌神情也都不十分像。他身虽长,好似胖些。依我多年江湖上的阅历看来,此人决不是个好惹的。如真有大帮客货同来还不要紧,越是孤身,必有所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回来务要好好待承,敷衍过去,免得出了乱子,不好收拾。” 吴勇也是走惯顺风,心狂气做,起初请马进财盘问,只恐怪客真是源发长的长老主要,怕得罪他,伤了财路,并非怕他寻事。及听说起怪客颇有几分与当年名震西北的青海玉树铁梧桐独行神叟相似,虽然吃了一惊,后来马进财一说不是,便未在意,闻言笑道:“马客人,你我彼此心照。不是我吹,如真是铁马大爷驾临敝店,固是贵东家的尊长,又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怎么也该好好接进来,好好送他上路。即便他不是铁马太爷,只要与宝号源发长有一点瓜葛,我们多年客主,必有一分敬意。要是外人要到小店发歪,不是我吹,兄弟我不算什么,敝东家在这黄河两岸闯荡多年,也颇有个名头。我们做的是生意,他拿客礼来,我按主道走,也不管他是孤身寡身。真要上门找便宜,一头挑葱,两头挑蒜的,管教他走得进来爬不出去。只不是宝号同人,就好办,提防他则甚?” 马进财人甚深沉,适才寻思,本已触动,连日路上所遇之事,因自己尚拿不定那异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好在决不是和自己一行人过不去,恐其别有作用,不便给他说破招恨。不过少东正病,没想到来路所遇异人也落在他的店内,又似特意上门寻找晦气,自己人畜财货又多,既住他店,终以无事为佳,所以淡淡点他几句。不想夏、吴诸贼丧门照命,吴勇没有省悟,认作寻常商人怕事口吻,大发狂言。 马进财听他直连独行神叟都不怎样看在眼里,心中老大不快,暗忖:“我好心好意,看在老客老主,劝你几句,你倒这样不知好歹。平日我只看出这厮不是善类,上下游客商常时出事,定与省城水寇夏三黑通着声气,还不知他有一个好汉东家。全帮常住他店,虽说没出过事,并还好好待承,那一则仗着镖局名望和随行能手众多,二则看在肯花钱份上,不敢树敌断路,怕弄巧成拙罢了。看他如此凶横豪强,倒要听听他是什么来头,以备万一出事,好占根脚。”仍然不动声色,拈髯笑道:“贵财东是哪一路英雄,我怎的从未听人说?何妨说出尊姓大名,我们走外路的遇事提起,也好得个照应。” 吴勇原本机警,只为适才头次受激怒发,一时气浮,又错当马进财久惯江湖必有耳闻,说漏了口。吃这一间,反倒不便掩饰,只得说道:“敝东便是现在抚台大爷的好友。 抚衙何总教师的师兄弟,兰州西关金天观虎爪真人常祖师爷的心爱徒弟,黄河两岸到处闻名的分水蜈蚣夏三大爷。”言还未了,忽听后窗户外似有人骂了句:“好不要脸的狗娃!”吴勇心中一动,忙就窗眼往外一看,窗外原是往偏院客房的过道,这时正有几个住客上街买东西回来,一路说笑,由院中走过,好似适逢其会,并无人在窗下窥听嘲骂,也就不以为意,仍接口道:“马老客人也是老江湖了,怎还不知道么?” 西北荒寒之区,野牛野骡之类的猛兽到处结队游行,往往一过就一整天,人畜遇上便无幸理。更有怪风矗如山岳,中夹火星,飞尘扬砾,凝聚不散,瞬息数十百里,如万雷齐鸣,惊天动地,人畜当之,九死一生。常跑长路的专讲究耳目灵敏,见多识广,以便趋避。马进财从小就跑外柜,最擅长是耳听,无论盗贼异兽以及数目多少,相隔百里以外,被他伏身地上一听就知分晓。适才明听出骂人的声音在房檐上面,吴勇竟未觉察,虽然暗笑他蠢,因吴勇不但与夏三黑通着声气,还代他在此开店,知是手下亲密党羽,也自心惊,当时不能示弱,仍笑答道:“掌柜的和夏三爷是好朋友,我早就有个耳闻了,却不料还是同伙发财,那就无怪乎生意兴隆了。”说罢揭过,又提了一些闲话。 吴勇心气渐平,越想今日说话越冒失,尤其是过道隔窗好几丈远,适才窗外骂人的声音又巧又近,自己闻声外视,那几个归客已然走进偏院门口,笑语模糊,怎入耳那般真切?再者本店根底也不该轻易对外吐露,一阵胡思乱想,不觉心神不定,烦躁起来。 马进财见他躁妄不宁,便即道谢告辞,始终不再提起前事。吴勇转托他不要向人提起。 进财淡淡允了,作别自去。 吴勇暗间店伙,怪客并未回来。当着进财,虽说了那套狂话,因那窗外骂声来得奇特,不像巧合,自思真实本领有限,每次行事全仗人多势盛,知己知彼,料得事准,再不就靠上下游水里下手,对方又多是寻常商客,真遇见有大本领名头的能手镖师随行,依然不轻招惹,所以从未失风。想来想去,江湖上也没什强仇大敌。只去年秋天,有一水好买卖落在北号店里,打着一个新镖局的旗号,保的红货,人数又多,镖师姓潘,年纪甚轻,像是初出跑道,人却精干,不知怎的,当晚就被他看出自己破绽,同来还有两个副手和一个趟子手,当时借题发挥,卖了两下见识。先见这几人不容易吃,本想放过,一则恨他初次出马,不因亲及友提个名儿姓儿,也没把事弄清楚就把自己当作黑店,遽然卖弄英雄,自居好汉,明是打招呼,暗中却是示威,欺人大甚。二则自己想不在本店行事,连久跑江湖的人,除了通气的不算,极少知道。看他那样年轻狂妄,嘴必不牢,被他得了便宜卖乖,传说出去,诸多妨害,但又怕做他不翻,不敢妄动。正在为难,恰巧夏三黑同了两个有本领的水路朋友无意到来,壮了胆气。事也真巧,本客也是一个少东,原与姓潘的是朋友,手底也自不弱,年轻性躁,因是红货,行李箱筐不多,嫌那风尘劳顿之苦,几次要改走水路。那趟子手是个积年老油,说黄河水寇素多,带有贵重物品,纵说镖师本领高强,客人也是行家,终以不惹事为妙,再三拦阻。客人本就扫兴,这日到前又连遇上两天大风沙,行时执意非雇船改走水路不可。按说客货一上路,行动之权全在镖师身上,不能任性胡来,即此已犯大忌,何况当日又疑心落了黑店,更该小心才是。谁想反奴为主,只那趟子手苦劝了一阵不听,镖师们竟未拦阻,说话随便,又不谨密,直似有心叫阵一般,这一来,更认他自投罗网,哪肯放松?连夜派人往下游送信,布置停妥。又偷听到要次日中午起身,特在码头上备下三只大船,由三黑和同来二友分任船老板,各带两个党羽,两只作为空船,一只作为自上流装了客货,到镇上岸,备他不往店家,自己出外选雇。次早得了客人说出午饭后走的信,索性亲身进去,故意套交情,拿江湖话点明,表示两不相犯。谁知白忙了一夜,那姓潘的竟信以为真,反说明所保是什红货,价值多贵,雇船的事交给店家,不在乎钱。还托自己照应,打听水路朋友地段姓名,以便遇时好请高手让道,和背书也似,行话熟极,异常谦恭,也不避忌客人,迥非昨日之比。按说人家光明爽快,既打了这样招呼,本应彼此留道,交个朋友才是。无如贪心过重,三黑的性情,已然劳师动众,势在必行,只把话告知三黑,仍就照前行事。原拟客货任上何船,余二船上两能手再改乘三黑羊皮筏子追去,下流还有多人布置埋伏,对方纵有天大本领也难逃过,何况又是不会水的旱路朋友。客托雇船更是省事,因走下流,无须率了多人,便把为首三人并作一船,连两名同党共是五个能手,恰好一人服侍一个。方准备给客回信,请其看船,忽接省城飞马急报,说乃师金天观常明元祖师爷立等,他骑了抚台大人原来快马即速赶回,有要事相商。三黑对乃师奉若神明,又是向抚台大人借来好马,料知必有紧急要事,好在这类事已是家常便饭,那两个水路朋友本领水性比他还高,不在场也不妨事,何况还有自己足智多谋,料无一失,嘱咐了几句便骑原马赶回。为防万一,还添了两名有好水性的助手,共装着六名船伙。午饭后亲送客人上船,细查三镖师上船时的动作言谈,除那趟子手一人像是行家外,处处显出不惯乘船之状。刚一上船便和客人凭窗外望,指点水景,好似十分希罕,说了好些怯话。当时心里越发放宽,算计船行下水,即便对方武艺高强,恐自己人受伤,途中不轻下手,至晚夜来船到大王渡前面无人之处,埋伏也必发动,两下夹攻。如还硬截不成,只把活舵一拆,船底活塞子一拔,船即沉落,灌也把他灌死,哪还怕他跑脱一个?两地相隔只数十里,迟到明早,定接喜信无疑。高兴之极,召集店中同伙,预先喝了一回庆功酒,尽欢大醉而眠。次日醒转,刚想起昨日之事,便听客屋正进来一个大王渡的同伙,心花大开,连衣服也没顾得穿,翻身纵起下炕,伸手扯了一条裤子,套上两腿,边提裤腰边应声边往外跑。来人本为探信而来,进门见人先问,已知客人昨午动身,却未截上,心中惊疑,来寻自己细问,听了应声便没再向旁人问答。自己出外一见来人,是水鬼崔四爸陈年同伙,面色忧疑,料知凶多吉少,把一脑门子高兴全打向九霄云外,忙问就里,才知大王渡的埋伏等到定更以后,还不见客船到来。头子魏三,以为肥羊不是变计不走水路,便是改了行期,他恐事有差池,力主众人仍在原地埋伏以防不测,自己连夜飞跑,赶来探问。沿河而行,未见船影,中途忽然天阴,月被云遮,虽未看真,也没见河中有一点灯火。适才到店,得知客船昨午开行,如说中途动手失风,船已沉没,船上诸人俱精水性,决不会全数被害,一个难逃。再者船上客人有此本领,或是开行,或是回来找晦气,也万无不见之理。只中途遇见流沙起坝将船淤住,进退不得,比较近情。但本船的灯光决不会灭,尤其那羊角信号明灯和求救旗花更该点起,怎的全无动静?商量了几句,想不出是何原故,知道上下游许多渡口,同党众多,那船谁都认得,船头船尾又设有遇见即助的下手暗记,如若回舟上溯,定被发觉,早该接报,并且也无回舟之理,料定还在河内,白日易见。方欲沿河巡视,忽又一大王渡同党气急败坏跑来,见面便说,昨船已在半途河中发现,果被流沙淤住、只是一只空船,人货连行李一齐失踪,还短了两条跳板。细一考问,原来昨夜崔四爷行后,水鬼魏三越等越不耐烦,有心不等,又恐客人起身大晚,或是中途受阻停滞,误事受责。他原有四只小船和二十来名同伙,想与其枯等,何如迎上前去。好在来船有信灯旗花,老远可以看出,小船行速,回头也来得及,便分了两船,亲自逆流上驶。走了半夜,连发几次旗花,终是黑沉沉不见回应,断定船未起行,正自有气,怪头子和吴勇事前不给个信,让大伙熬夜苦等,打算索性船上一睡,命手下分班往镇前赶来请示,臊臊二人的脾。刚躺到船内睡熟,忽被手下唤醒,说船在前面被河中流沙淤住。纵起一看,云破月来,果见那船远远搁浅在沙坝之上,忙命摇近。先不见人,以为俱都睡熟,还未疑心出了乱子,装着过船相助,连唤几声不应,才起了疑心。黄河流沙,涨落无恒,一看水漩,船左积沙已渐冲散,船右的沙仍然坚凝,任凭急流冲刷,知道这河是反性,似散还紧,看似凝积不动,说散就散,立刻变成数千百条浊流泥汤,滚浪翻花,急漩而逝,瞬息即沓。一个不巧,左近又起沙堆,己船正当船右,恐被新沙胶住,仗着手法精熟,一同用力在急浪中拼划,绕向船左。这一绕划费有顿饭光景,恰好云静天空,明蜻欲坠,孤悬长河卧波之上,天也离亮不远。有这工夫,又把大船绕了大半转,船窗洞开,自然无微不见。魏三见船内通没一个人影,情知不好,船靠不拢,忙命水手用挠钩援上船去一看,搜遍全船,休说是人,连行李都没有一件,只不见两块大跳板和撑船的篙,船舱船面有大小几点血迹,似已动过手,可是敌我双方不见一人,事情太怪。疑心成功以后为流沙所阻,急于回店。但那里正在中途,上下游都是自己人,下游河身更是笔直,点起旗花尽可望见,派舟应援,何至于要人下水用跳板载渡货物,好生不解。嫌上驶太慢,忙着派人起岸,赶往店中送信,问个明白。仔细一寻思,客人红货只有两箱,行李人只一件,外有两个衣包,查看神情,决不会水。头子昨日同来的两个水路朋友,俱是河南著名大盗,为了犯案太多风紧,千里来投。其事不过半年,有名的手辣心黑,头子因他艺高名大,始终以客礼相待,不算同党,必是见事生心,临时见财起意,先动手杀了镖师客人,然后出其不意,将同去的自己人也一齐杀害,借着沙阻行舟之便,用跳板载了货物,入水推行上岸,起早逃往他乡。为了故布疑阵,好使人疑对方所为,特地连客人遗留下不值钱的行李也一并带走,那篙却当作扁担用了。三黑本领尚不如他,幸未同去,否则难免同遭毒手。越想越对,忙着人飞马报知三黑,一面分人,沿河两岸搜索遗踪。果在离停舟处不远的断崖上面,找着两截竹稍和两截铁篙尖,另有一根短铺盖索在一起,那两跳板也在附近浅沙之中,那只大船经人守候,便退驶回,再细一搜,船壁上还有人血,写着一个“巧”字,此外别无遗迹。三黑自免不了一阵子暴跳,也曾几次派人往二人老家查探,到处打听,并无人知道这二人的下落音信。二人一个光身汉子,一个老家孟津,全家早在一年前官司紧急时逃避一空,虽无法证实,迟早寻到本人,就无话说了。这家镖局原说总号北京,晋、陕、新、甘均有分号,镖头贾铭,号蒙士,本领高强,外号大公鸡,创立字号不久,专门代人保送红货。及至向各方面一一打听,俱没听说有这么一家镖局。先料业已出事报散,嗣见连镖头和那几个镖师都打听不出。事大离奇,才想起那镖头姓名外号别致,乍听时颇觉刺耳,三黑外号分水蜈蚣,他叫大公鸡,岂不正是对头克星?姓名又与“假名蒙事”声音相同,再回想到来人词色行径,可疑之点也甚多,许是三黑有什仇家,假扮镖师富商上门找晦气,原打算和三黑过不去,谁知本领不济,给那两个水路做翻,又来了个窝里反,把同去的三黑党羽暗算做掉,一看红货竟是假的,悔已无及,只得上岸逃走,但又把那几件假红货和行囊等累赘之物带走则甚?至今想不出是何原故。事经多时,也没人寻来探问。 今天这个怪客,或者与那被害诸人有关也说不定。三黑近年何等势盛,既然知道这店是他的买卖,居然敢于单身到此。适才去时说往镇上访友,不是另有厉害同党,便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倘若真是个有大本领的对头到此,店中人数虽多,因一向文做,平素又容不得人,并无一个真正好手,遇上劲敌仍是麻烦。 吴勇几番一迟疑,时已人夜,酒意一消,适才那股子盛气早馁了下来。正在柜房内外往来盘算,胡思乱想,忽听后面人声喧哗,方要命人去看,一个店伙气急败坏跑来说道:“适才走的那老家伙回来了,一口咬定北院是他包下的,要定了上房,并说定银早已交柜,不容他住不行。丁六和他理论,他真不讲理。我们这边人多,他一点也不含糊。 张黑手唤住丁六,和水蚂蚱赵四、鹞子王殿奎上前想镇吓他,话不投机,三人才一伸手,便吃了他个七颠八倒。当时犯了众怒,连别院的人也都赶到,几个人一拥齐上,没一个近得他身的,挨着一点就倒。未动手前,源发长少东着马掌柜出来,请他进去,愿将上房腾出让他。他一点也不作客气,反向马掌柜买好,直骂我们驴日的欺人,管马少东叫徒孙孙,如不看他情面,非占全院不可。也是张黑手气他不过,问他:‘你一人住这个房子,你的客货现在哪里?’他说:‘我睡觉格式一晚上要换一百零八处地方,照例住店非房多不可。老太爷有钱,喜欢包你,你配管吗?’说话又损又坏又刻薄,逼得人喘不过气来,万分无法,实忍不住,才动的手。如今事已闹大,别院客人全都惊动。打是打他不过,嘴里又不干不净,看神气是专找我们来的,差不多什么底都让他这张老损牙口给泄了,头子快想个主意才好。” 吴勇闻报大惊,一问门口几个店伙,俱说人人留心,竟无一人见他走进,情知跟斗栽定,尚幸自己适才没有在场,如若在场,看不过去,一样难免动武被打,更是没法下台。现时只要舍脸,还能有个弯转。仔细一想,硬的不行,只好软做。主意打定,忙往北院跑去,路上不听喧哗动手之声,方料有人出面劝解,源发长客人又肯让房,必已将对头劝进上房,事情平息。及至进了北院门一看,斜月明光之下,四外站着不少店客,纷纷交头接耳,店中百十名店伙,倒有一小半躺在地下不见动转,余人俱都满面惊急之色。怪客马雨辰,正和马进财负手闲谈,神态从容,状若无事。马进财不住打拱,似在赔话。马雨辰只将头微摇,声音都低,也不知说些什么。 众店伙见吴勇到来,方欲走过。吴勇将手一摆,方要向马雨辰身后走去,忽听他大声说道:“我不是不赏你们的脸,这些兔蛋大可恶了!等这驴日的店东到来,老太爷非教训他一番不可!”吴勇挨了个窝心骂,气愤不打一处来,无奈现有许多徒党都被人打倒,强弱相差太远,没法怄气。光棍不吃眼前亏,就这样领了骂过去又觉不甘,忽然一个转念,停住脚步,装未听见,指着众人使个手势,大声喝骂道:“你们这群狗娃!我平日怎么说的?别家的店欺客,我们这里却要本分规矩。客店里哪省贵客都有,口音不同,难免听错。不论客人发什脾气,来者是财神爷,高接远送,不许还口得罪。怎我往南号去这一会,便将客人得罪!我要赔不下礼来,明天都给我滚那娘蛋,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边说边拿眼偷觑马雨辰,观察动静。他只管连唱带做,有声有色,马雨辰直似不曾听见。 吴勇正没个台阶下,就此过去,又恐自吃人亏,闹个无趣,事情越发僵透。后来旁观诸客中有几个老实人,没听出怪客语中深意,不知吴勇过恶和自己前途危险,转以为怪客逞能太甚,看不过意,一人趋近前去,躬身说道:“店东已来教训他们。这位老爷子想必还未用过晚饭,何妨高高手放过这班小人,看在我们薄面,请进房去饮食安歇吧。”吴勇立即乘机向前深施一礼,说道:“他们一时糊涂,没弄明白,以为老爷子是源发长宝号同人,更不该有眼无珠,冒犯你老人家。在下方才得信,请老爷子消一消气,必定责罚他们,与老爷子赔罪就是。”马雨辰笑嘻嘻地问道:“你说这话,当真不屈心么?也罢,撵人不上一百步,只你当着这位马掌柜的认头服低,不混充人物字号,房子我算让了,免得为你们这群驴日的,挤得人家病孩子搬家。” 吴勇正愁他即使收风,仍要定上房,对源发长不过,闻言大出意料之外,忙不迭地躬身答道:“真没老爷子这样圣明的!这北院实已被先来客人包去,不便移动,就算人家肯让,也不是我们做买卖的规矩。小店在甘、凉路上也颇有一点名望信实,宁舍千金,不愿倒了牌号。这事实是我们伙计的错,情愿认罪领罚。除北院外,南北两号店房任凭挑选。就有人住,也想法给你老让出,决不敢再丝毫怠慢。” 众客人中,只有几个是东院住的大帮药商,因是久惯往来川、康、甘、青各地,久经阵仗,见多识广,因听这般有名大店,居然有人上门发歪搅闹,料知来者不善,派了几个老江湖来此窥查动静,以便相机应付。见店家情虚,来人决是能手,看出有异,袖手旁观,没有作声。余者都是住西院的两小帮西商。这类商人多半性啬算小,胆更不大,惯于乘机趋奉,迎合买好,以冀占人一点小便宜。先被马雨辰震住,没敢十分开口,只有三四个老实人看不过去,略微相助劝解。及见马雨辰忽转口风,好说话,一个个都想讨店东的好,以图还店账时少算点钱,纷纷抢在头里,一面劝解,一面故意高声称赞店东买卖公道,委曲求全,这般大店,从不欺负外乡人。七嘴八舌絮聒不休。 马雨辰见他们丑态难堪,话更不能入耳,突将双目一瞪,怒喝道:“你们这些少眼无珠没心没肺的!连个好歹善恶都分不清,明日上路,都是宰货。自己全不明白,身在梦中,还有什心肠给人解围!亏你们还恭维人呢,你问问他,北院就算早已被人包下,收我定钱不给房是伙计的错,怎又说除北院外,别房就有人住也给匀出。难道除北院外,别屋住的都不算他店中客座?我还实告你们,他这些话,指的就是你们这些爱财不爱命的西院住客。东院住的,也是他多年软吃的大客帮。我假如要住东院,他又该舍脸赔话了,不信,你们就试试。”说罢指着两个发言最多的西商,对吴勇道:“我已给你大面子,也不再作难你要住东院。你只把这两个人的房子匀让给我,要不你就把东院全院让出,随你的便。” 吴勇正悔自己心虚情急,说错了一句话被他问倒,再指人一要房,如不明言,事本易办,偏是这样对面审贼,无法圆转。二客虽然贪小,当着众人,岂不证实对头之言,越显店家势利,畏强凌弱,这又如何应法?看对头词意坚决,不允还是不行,想了想,委实难以两全,只得赔笑答道:“我因自己已然有错,恐再招老爷子生气,话没交代完你老便认了真。一文照顾便是财主,开客店的哪敢欺慢客人?我说南北两号,是说余房甚多,忘了提开东院。这东、北两院已被人家原帮贵客们包住,不能容留外人。我说那话,是因别房住的俱是积年有交情的老客,即便你老看中他们住房,我舍脸前往求商,也必赏给我一个薄面。再说西院,好的闲房尚多,出门人都乐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将大化小,将小化无,按着素来情义,决不愿我店中生事。我自信总有几分商量才敢应承,给你老这一打哈哈,倒显得我们不成人了。” 马雨辰哈哈笑道:“你倒会说。你们要是人,我还不来找你呢。”吴勇见他口风又紧,恐怕越说越不中耳,难免宣扬隐事,无法落场,反倒误事,没奈何,忍气吞声答道: “你老休得取笑。不是要那两间房吗?我先给你老匀去,能让与否,却不敢定呢。”马雨辰冷笑道:“跟你取笑,你也得配!”吴勇装未听见,刚要点首,请那二人走向一旁说话,马雨辰已高声叫道:“不用闹鬼费事!老西爱财怕事,我猜也让定了。” 那两人也是小帮西商中首要之人,先本想借此白住,有心相让,及被马雨辰当众大声一叫破,面子上实挂不住,急得满脸通红,不由发了倔性道:“俺老西出门住店,不赊不欠,没交情,凭爷是谁,俺也不让。反正没收谁的定钱,谁让谁是杂种,俺可不管旁人。”说完,怒气轰轰转身就走,同帮中人也七嘴八舌,咕咕哝哝地跟着散去。把个吴勇于在那里,急不得恼不得,引得东北两院客人暗中好笑不迭。 吴勇正愧忿交加,没个台阶下,忽听马雨辰道:“他老西不是不让吗?我还不愿意睡在这些屈死鬼住的屋子里呢。西院空房总有吧?我先对付两晚上。”随朝着马进财将眉一扬道:“告诉顺娃,药不用吃了,这是重伤风,今晚热热地发上一回汗,转天就好,胡吃药怎的,好了快走,这般娇嫩,没的出来现世。”马进财闻言,诺诺连声。 西北大商帮人多势众,加以甘、青一带民俗强悍,性情豪直,宁吃钱亏,不吃人亏,阔少东同路,直和太子出巡一般,众星捧月,差一点人休想近身。马雨辰直似老长辈教训儿孙口吻,马进财听了不但不急,神态反倒十分孝顺,休说东院药客们见了惊异,便是北院同来诸人和一干镖师们,也有好些觉着奇怪。因马进财见多识广,年高望重,又是常跑外柜的首要,照例遇上事,除有强盗行劫外,一切均由他指挥应付,料有原故,俱没作声。 吴勇见状更是发毛,难得对方口风又软,知道夜长梦多,此人越待久越不好办,忙喝旁立店伙道:“西院有好些大间的房空着,马老爷子体恤我们,死在这里作啥?还不快些收拾干净!少时老爷子过去,要看不中意时,可是你们的事。”马雨辰走过笑道: “掌柜的,我想开了。现在贵财东没来,怎都将就。我早就想睡了,可有一件,我睡觉与人不同,半夜里至少得叫几只夜猫子上我住的房子上去,跑得房顶乱响,我才睡得香呢。”随说随往外走。 吴勇没听出马雨辰算计他今晚必定派人窥探,或是下手行刺,语意双关,见他疯疯癫癫,没有在意,只图早些引走了事,免生枝节,口里胡乱应了,跟着就走。到了西院,那两帮西商正聚在院中纷纷议论,见吴勇陪了怪客同来,多半气忿忿地看了一眼,各自分批回房,理也未理。有几个口里还说着闲话,说:“这店住不得,明天算了账准走,下回不住这店了。”吴勇暗忖:“你们这一群等宰的肥猪,也跟着人起哄,早晚还不都死。”因这些客人已是俎上之肉,不讲费话,装未听见,也未答理。 院中也颇宽大,除上房和南房是两帮西商分住外,还有一排北房空着,中有一间刚建好,还未砌炕,内中只堆着两张木桌,别的无所有。吴勇怕怪客又挑眼,想将他让在当中一明两暗的大屋子里去。谁知马雨辰竟似早已相定,一到便不听招呼,径往新房内走进。吴勇跟入赔笑道:“这房新盖好,没人住过,又小又没收拾,老爷子何不换间大的呢?”马雨辰笑嘻嘻答道:“这间房矮,我替夜猫子省心,怪难为他们。再说房又新盖,不怕冤鬼来收脚迹,就是它吧。”吴勇仍然不明,问道:“现砌炕来不及,老爷子睡觉怎可?”马雨辰道:“我自带得有床,这就睡觉。不用管我,什么都不用,有这两张桌子太好啦。去你的吧。” 吴勇见话交代完,懒得和他纠缠,说了两句门面话便自走出,暗中嘱咐手下人等加意小心,防他生事。赶向北院,人将散净,只有两个药商中为首之人被马进财让至上房明问待茶,谈问前事。吴勇借着赔话为由、凑进屋去探询。马进财推说:“怪客素昧平生,只为见他手头厉害,说话又颠三倒四,少东现在病重,恐怕惹事,只得敷衍。顺娃并非少东乳名,也无其人。”吴勇先还将信将疑,嗣见马进财一口咬定,心想:“果有来历,马进财必要让人上房同住,走时又未恭送,或许所说不假。”也就信了,料定事情决不如此易了;急于打点应付之策,便随二客同出。又去东院,向药商们赔了些话,才匆匆赶回柜房,召集店中几个精干一些的党羽计议。 中有两个同党,一名景兴,外号飞天耗子,一名徐亮,外号小丧门。两人都是一般的阴毒险狠,诡计多端,水旱功夫也都过得去。景兴武功机智不如徐亮,却是个神偷惯窃,练就一身小巧绵软的功夫,又打得一手出风三棱连珠弩,原本不在吴勇手下。吴勇贪功,专权妒能,店中又不做现吃的买卖,自来没有什么上等助手,照例都是拿了总瓢把特发的传牌临时现用。这两人乃是接了吴勇的传牌,得知店中来了几帮西商,货已发完,只带了点零星货物做幌子,吃住都是要那贱的,可是看那车后尘土,褥套内现银一定不少,大约是往邻近府县办货去的。因他们只是结帮而行,没雇有镖师,虽料定他们是因见路近人多,所走又是官道,一则图省花费,二则可以装成本小资微,想瞒过江湖上人的耳目,故意如此。但天下事往往难说,商帮中也常有极厉害的能人,对方看出越好吃,越得小心留意,想叫景、徐二人装着行客投宿西院,夜间踩好了底,走时,就此同了店中盗党追将下去,到了前途要口,与埋伏的人合力动手,两下夹攻。 二人虽不忿吴勇专横跋扈,狐假虎威,只是发号施令,坐享首功,从不亲自动手,无奈三黑凶威严厉,令出惟行,他那神羊传牌无异御驾亲临,吴勇既然掌着这样大权,怎敢向他违抗?来时二人谈起吴勇近年所行所为,好生不快。尤其徐亮,自负足智多谋,比吴勇要强得多,偏他能得头子赏识,越想越气不忿。 景兴道:“徐二哥,你难受怎的?该这挨球的走这一步邪运。你看他掌着偌大两号买卖,上下游、南北两岸多大地方,手下却都是些鸡毛蒜皮,连会耍两套花刀花枪的都没有,偏会有那么多拱门的肥猪肥羊,老是顺顺当当添财进宝,一回也没失过风。别位弟兄在自本领高强,遇上买卖,不是没油便是扎手。你怎能和他怄这份气去?” 徐亮冷笑道:“我的呆性,这驴日的有啥本事,还不是咱这些呆性拿力气性命给他换的么?就是会使美人计巴结总瓢把,还会巧支使人罢啦。你说他还有啥?这许多寨口都要听他号令,他本店里又不动手,硬的又不敢吃,仗着地势好,看上肥的,只打发两个小娃向我们送个口信,就替他把大功立下。单今年我就被他派了十好几回苦差使,别位不说了。这样轻松的事,只要人是个活的就会做,弄巧还比这驴日的强得多哩。啥叫运气?拿今天说吧,明是一伙容易吃的肥货,硬要显得他细心,拿传牌罚我们由黄龙渡跑这一趟,你说他可恶不?” 二人越说越有气,都想给吴勇一双紧靴子穿穿。无奈当天这些西商的行径,明是啬刻鬼遇啬刻鬼,心疼银子,拿性命当儿戏,自以为出过两次门,见多识广,卖弄聪明,带着许多现银上路,连个镖师也不请,一味装穷装呆,却不知车轮马脚带起来的浮土,有无银两完全两样。有眼力的,连数目多少都看得出,落在江湖人眼里,如何能隐瞒得过去?动手时定然唾手而得,要使吴勇栽个小跟斗决办不到。思量无计,一边走一边骂,闷闷走来,才进店门,便听店伙说起怪客之事。二人一听,便料来者不善,巴不得吴勇栽个大的,好出一出年来恶气,表面上却不显出分毫,只互相递了一个眼色。因听怪客已让向西院住宿,如是高人,此去必被识破无疑,恐有不妥,另外找了一间闲房住下,刚在洗脸喝水,吴勇便命人来相唤。 二人去到柜房密室,等店中还有几个同党到齐,吴勇说了经过,问:“大家有主意没有?可要与总瓢把报信,调人来此?”徐亮见众人俱都胆怯,主张上报,暗付:“三黑官私两面俱有大力,来人料斗不过。”恐吴勇一向总寨求助,没法再丢这人,意欲使坏劝阻,又恐万一出了大乱子,日后吴勇把罪过推在他身上,担不起这个责任,故意拿话绕道:“北院东院老客虽是有势力的大商帮,但他们都是久惯走长路的老江湖,眼里揉不进一点沙子,里外精细,真比小帮孤客还要小心得多。那姓马的既在人前耀武扬威,当时谁也不愿现形,自看不出,事后你在他们屋里赔话,客人神情谈吐可有什么异样么? 这事也真怪,那老东西竟和源发长少东同姓,简直好像是他们同伴,一家人似的。源发长住我们这店也好多回了,但不知以前跟他们有什么过节么?” 吴勇哪知徐亮把他引向歧途,暗忖:“源发长这一帮老客常来常往,只是赚得他钱多些,想不起有什么过节。但是川、康客人素来强悍不怕事,何况这次因是少东出门,随护的都是有名武师达官。马雨辰明是和店中过不去,一半也给他们难堪,怎倒反向人家恭敬?若说他们怕事,马雨辰先前卖弄本领,将数十名店伙一齐打倒,直似一个独脚大盗行径,声势何等惊人。他们事后纵不与店家合谋抵御,也该略现惊怯或是作个防备,怎的连向店家盘问他的来踪去迹都无,淡淡的若无其事情景?这还不说,出门人都怕客途中发生变故,这些大帮商客,多有见多识广的高眼同行,什么人看不出?店中如若出事,虽不是寻他晦气,也虑波及。适才东院二客俱是帮中首要,既向马进财打听,可见旁观之时看出怪客有心上门,不是好惹的,一半探询肇事因由,一半是心中内怯,想两帮合力,以备万一。自己与他们同去东院向众客赔话时,帮中好些商客,还有两位镖师俱在院中,三三五五仁立闲谈,颇似等候回音之状。二客却是言动从容,也如没事人一般,好似马进财已向他说了帮客行径,并无足虑的神气。现被徐亮这几句话一提醒,再想起方才雷声大雨点小的情景,真像怪客与源发长果似一家,或是随后赶来保护少东的能手。不是找补以前有什么过节,便是闻得本店风声不佳,故作不是一路,特意先声夺人卖弄一手。再不就是见这里店大欺客,存心耍笑人,众同党再欺他孤客,说话一逞强发歪,把他招恼,才闹了这么一个落花流水。看他发出那大阵仗,收风却那么快,或许不是安心寻斗也未可知。想了又想,实在拿他不准,自己素未失风走眼,要是总寨派人来此,怪客真是源发长一路来人,不特断了财路,也觉脸上无光。近处各寨口弟兄中虽有能者可以传调,看神气也未必是怪客对手,要想报复,也不宜现地热卖。源发长少东在此养病,怪客也无行意,第一须要看他与源发长是否一路才能定夺。目前已然平息,想不致再生事端,何不暂缓一二日,拿准再说。如真安心找事,左近数百里水旱两路都是自己党羽,当时向各口岸一走传牌,一面飞马往总寨报信求助,怎么也赶得上。店里既不能现地出彩,坏却多年名头,就来了助手,也只在店里等着,人不离窝,不能下手,何必忙在这一两天上?现放着景兴、徐亮两个黑道上的朋友,正好让他们夜间查探一回,等摸准对方来历底细再打主意。”当下便令二人夜半前往西北两院探看,相机行事。 徐亮从小就学作飞贼,见多识广,不似吴勇只凭一时机伶运气,口虽绕弯给人当上,心却暗地盘算:“来人口气行径,不问是否与源发长同道,此去绝讨不了好。”有心不去,一则吴勇地位在他之上,二则显出怯敌,面子有关,方自踌躇。景兴自恃轻身功夫胜人一等,首先答应。徐亮和景兴交厚,见他已允,继一想吴勇说的是活话,便探不出也没什么,且同往走上一遭再说,便问:“姓马的来时,可看出他身上带有什么器械?” 吴勇因自己会面之时,马雨辰好似空身空手,不曾带有兵刃暗器之类,反正时候还早,又把丁六等几个见过的店伙唤来盘问,俱说:“此人进店之时,因他面貌不扬,像是个老实商人,不曾想到他会武。虽见有三根细木棍,做一起插在包袱之内,不知何用,也不像是手上用的家伙。等他去后重回,除那口小木箱存在柜上外,包袱木棍均未带回,出时原说访友,也许存留在友人家里。” 这些话常人听了决不会介意,景、徐二人却觉事情扎手。江湖上越不带相的人越不易斗。一个小木箱留存柜上不曾索回,忙命取看。那木箱长仅尺许,厚约三寸,外用铁皮包固,锁却是一把极精巧的上等广锁,用手一等,份两甚轻,摇也没有声音,照着二人手眼经验,分明是个空的。依了吴勇,仍旧存柜,不令打开。景兴贼手极巧,专开各种细锁,反正开了也不会教人看出。徐亮也因小箱古怪,值钱之物决不会有,怪客留此不取,颇似要人偷看,内中必有原故,也许可以得点线索,同主开看。吴勇还恐马雨辰偷偷掩来,又命数人出去把风放哨,以防撞上。景兴就灯下看了看锁口,由百宝囊中取出用具,用铁丝微探锁簧,恐留痕迹,用软手法取了两缕乱发塞入锁眼,再用细木签插进,搅转两三下,轻轻一顶,-的一声微响,锁开簧出。 吴勇忙接过去,把上面乱发取下,套上锁口,以备对头一要,立时可以原样锁好交还,随往桌前凑近,景兴已将小箱打开。定睛一看,果然箱内空空,只箱底上有十三个形似人耳的小槽,箱盖反面有七个朱红漆的星光,中间连着一根细如游丝的墨线、七星的当中刻着“满载而归”四字,什么东西也未装在里面,看情形绝似江湖上有名人的暗印符记,仅所刻四字略像商人口气。 室中诸人,怎么苦思也想不起哪里有这么姓名别号,上有七星和十三只耳朵的有名人物。但是经此一来,景、徐二人俱知先和吴勇说的那套话多半料错,此人至多源发长有人与他相识,或是闻名乍见,决非同行正经商人,不是远方来的绿林大盗,便是一个成了名的能手。看他来意,找的是总瓢把夏三黑,还不是真和吴勇一人为难。适才许多做作,只是投石问路、先打个倒,想把三黑引来见面,没有真实本领怎敢如此?别人真未在他心上。他包袱没有带回,弄巧还有接应,人必不多,决非庸手。来人如非寻仇,这等硬来,索望必奢,这口小箱子要满载而归,也不是给它装满银子就能了事,指的必是金珠之类。三黑为人,怎吃这套?有心说破,作个准备,心终不忿吴勇,仍想他栽,只互看一眼,把箱锁还原样交柜,随声附和,空议论了一阵,并未明说。 一会,天交三鼓,吴勇还恐东院药客们招了镇上土妓宴乐歌唱未睡,万一惊动不妥,想再等一会,悄唤店伙一间,说:“东院客人今日盘算账目,累了半日,并未招妓宴饮作乐,饭后分别安歇。如今三院客人俱都睡熟。西院怪客也老早关门安歇,并未生事。 因他性情古怪,再次嘱咐不许扰他,恐怕惹事,没敢进去,也没听喊人,想已睡熟。” 吴勇一想,景、徐二人进门时天刚正黑,又在前院,无人知晓,此去能不出事最好,万一和马雨辰动手,也可说是从半途跟他下来的外来之贼,也还有个推托,行时又教了二人一套话语。 徐亮暗骂:“驴日的,你倒想得好!这场事早晚教你现眼。”当下随口应了,换好夜行衣靠,带了兵刃暗器。另着一个打更的在西院门道内绑好,口塞哑棉,装成贼自外来。一切停当,客人全睡,别无避忌,一直径奔西院。到了门外,这才纵身上房,提气轻身,顺着房脊,到了马雨辰所住房顶上面,侧身一听,下面房内鼾声大作,疾徐停匀,仿佛奏乐一样,抑扬高下,板眼俱全。再看各房,俱是静悄悄的,除了几处大呼之声外,别的响动一点没有。 二人听那鼾声响得奇怪,断不定马雨辰在里面是真睡是假睡,又见对面的月光正斜照在窗上,如若悬身下去,窗上必现人影,对方又是个劲敌,真睡着了还可,要没睡着,立时扎手,互相一比手势,都主慎重。又等了片刻,下面鼾声竟是越来越响,怎么听也像睡熟神气。景兴心想:“吴勇手下诸人都是些饭桶,被人打倒无足为奇。这姓马的到底有多大本领,并未过手,怎就胆虚起来?既来探查动静,本要试试他的深浅,即便醒着,也要探个就里,管他真睡假睡则甚?”想到这里,也不和徐亮商量,一打手势,面向房沿,蹲身下去,两手腕朝外,手伸四指,轻轻按着房檐,拇指向下,一同握紧,往前一仆,翻身直下,再用两脚尖一招檐口,双手抱膝,用“珍珠倒卷帘”的身法直垂下去。 上面徐亮见景兴已然翻身下探,不便拦阻,恐有疏失,忙往左近拐角侧面房上跃去,手里取了暗器,觑准下面窗上,以便援应。怪客所住之房,新近建成不久,窗子裱糊全无空隙。景兴身子一悬下去,见室内灯还点着未灭,只是月光斜照其上,看不见里面人影,估料室中之人定已睡熟。因是一个劲敌,防他警觉,便把惯用的手段拿出,先把中指蘸了点唾沫,轻悄悄往窗纸上一按,容到湿润松散,再往里微一顶。手指刚刚穿进,仿佛有人在指头上吹了一口凉气,不禁吓了一跳,连忙缩回。听他鼾声,依旧震耳未歇,窗上已弄穿了制钱大小一个窟窿,室中别无动静,当是心虚多疑之故,仍用双手抱膝,身子微斜,头往上一倒弯,右眼正凑在破孔上面。这些都是景兴作贼的惯伎,动作轻灵,身手熟练,一点声息全无,满拟室中之人不会惊动,及至眼凑破孔往里一看,不觉又吓了一大跳。 室中本没有炕,只有两张桌子,这时已拼凑在一起,上面横卧着一个年约四十五岁的瘦子,论相貌身材并不惊人,奇的是,人在桌上身子却未沾着一点桌面,全身共用三根三尺来长的细木棍,像三脚架子一般支着。后脑下支一根,两只脚后跟一边支着一根,那人身子笔挺,四平八稳,脸朝顶棚,悬空高架其上,一点也不歪斜倾倒。这等内家铁板桥的功夫休说眼见,连听也不常听到。尤其可怪是,适才在后柜房密室中偷看他存的那口小木箱,竟是原式原样放在他的头前,倒立着做了灯台,室中那盏半明不灭的油灯便搁在上面。卧人两手交叉胸腹之间,手底下压着本书,看神气好似先躺在这三根木棍上,就着灯光观书久了,神倦睡去。 景兴心中大惊,知道厉害,哪敢轻易招惹?方自胆怯欲退,马雨辰的头忽往外一歪,因他嘴里还打着呼,以为睡熟要倒,心方好笑,谁知马雨辰只是把脸歪向外面,好似存心露这一手,脑袋下支着的木棍,虽也随着头往旁斜歪,可是头和那木棍、桌子三样东西,都像是生了根一般,歪有一半便即定住,那一来,脸正向着窗外。景兴见状,才知人已察觉,有心戏弄,再不见机速逃,决吃大亏无疑。念头刚动,果然马雨辰眼睛睁开,朝着景兴似笑非笑,把口一张,又像是要啐痰神气。暗道一声“不好”,双手抱膝,两腿一躇,待要翻身上房,已自无及。就在这眼离破孔,将离未离之际,猛觉一股凉气箭一般射到眼上,立时奇痛攻心,难以禁受。如换旁人,这一下中了内家所练刚劲之气,右眼已瞎,连痛带慌,非从房上掉下来不可,还算他功夫纯熟,身法矫捷,一翻便上了房顶,一手掩着痛眼,一手向徐亮一招,回身就跑。耳听下面屋内马雨辰说道:“你照例用一只眼看人,多一只眼也无用处,从此要单眼吧!” 徐亮在侧面屋顶见状,又听室内敌人开口说话,料知不妙,连忙跟着在房上飞跑,回头一看,并未追来,匆匆跑到院门前跳下,景兴也往柜房如飞跑去。徐亮只见他神态惊慌,还不知右眼已瞎,受了重伤,回顾无人,又没听步履之声。见值更的还捆绑在地下,因是活扣,心想顺便给他拉掉唤起,省得老叫他躺在冷冰冰的地下呆等,事原备用,目前已用不着,万一少时被别的起夜客人看见,又不免大惊小怪,忙即停步低身,悄唤“快起”。那站处正当门楼之下,上面屋檐,原意扯开背上活扣,一下便可自解,并无耽搁。不料活扣才解,身刚往上一长,觉着头发微微被扯了一下,大吃一惊,连忙纵开看时,上下四外通没一个人影,情知不妙,不敢停留,顾不得再和那人招呼,匆匆回跑,也忘了摸一摸头。及至跑回柜房一看,众人脸上都是带着忧忿之色,面面相觑,不发一言。景兴掩着一只眼睛倒在床上,像是受了重伤,当着吴勇等人,虽还顾面子,没有呼出声来,可是两腿不时抽动,那咬牙强忍的神情却已现出在外,好似疼痛已极。徐亮原不知他受伤如此之重,见状大惊,忙赶过去一问,才知右眼已瞎,进房时几乎疼晕过去。 吴勇刚给他把药敷上,因是痛极,详情尚没顾得细说。 吴勇见徐亮也不知景兴受伤之事,好生奇怪,忙又反问。徐亮道:“我二人先在房上,听见对头下面打呼,拿不准真假。我算计那家伙不大好惹,打手势叫景兄弟小心。 他偏不听,把身子倒挂下去,由窗户上往里探看。我便绕向旁边屋顶巡风,端整袖箭,以防万一被人看破,好给他接应。没待一会,他忽然翻身上房,用手一打招呼,急匆匆回头就跑。我看他神情狼狈,却不见有人追出,只当对头厉害,闹什么惊人过场,不想受伤这重。敌人既未追赶,并没听见发什暗器和动手声音,他又不是寻常之手,此时正挖破窗纸眼看屋内,敌人有什么动作,难道还会看不见?这伤是怎么受的呢?” 正谈论问,忽听吴勇惊诧道:“你还说他怎会受伤,你摸摸你头上是怎啦?”徐亮忙伸手在头上一摸,顶心上的头发被人削去一大块,直和剪纹相似,断处仅剩半掌大小一片短桩,断发因在辫子上缠住,仍在上面四散披拂,当中却是秃的。这才想起,在院门外给更夫解绑时,觉着上面存入扯了一下头发,四顾无人,心中惊疑,忙着跑回,也未用手去摸,闹此好笑。平日在负盛名,连自己头发被人截断都不知道,岂非跟斗栽到了家!况又当着是勇,更下不去,不由满面通红,愧忿交加,半晌做声不得。 吴勇和景、徐二人,素常就是口是心非,面和心不和,又爱倚势骄横,说便宜话。 先以为二人手底不弱,当是两个好帮手,初会时颇加了点礼貌。及见二人同时和敌人一面不照便惨败归来,不但没有宽慰,反而冷笑道:“这倒不错,人家门都未出,我们去两个却毁两个,这可怎办呢?”徐亮闻言,不禁有气,正要发话。景兴上完了药,本在熬痛养神,打算疼痛稍止再为细说,共商应敌报仇之策,闻言也是怒极,忍不住叫道: “吴老哥,莫说这样现成话!事情不是我两个惹的。我们虽说学艺不精,要照人家的本领,莫说我和徐二哥,便是你老这样文武全才的英雄好汉,来上百八十个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我们跌翻,总还到了人家窗前,你老哥这多人守着一口小箱子,怎也会丢呢? 你快叫人看看去吧。” 吴勇听他口出不逊,方欲反唇相讥,听到未句,知有差池,大吃一惊,暗忖:“二人虽然败回,多少总可探出敌人一点虚实,怎话还未问,先自互相讥嘲起来?目前又当用人之际,多不好终是自己人,讨这点口上便宜则甚?”念头一转,忙接口道:“老兄弟,你怎肝火这旺?我为对头厉害,着急发愁。我素来说话有口无心,况且这话又不是说你二位,多心怎的?你看徐老兄弟明白我的心思,就不多这份心。傍黑时,我们全店的弟兄,除悼我和几个没上的,差不多都让他一人打啦,要说丢人,岂不比你二位丢得更大,我们自家弟兄,有什事从长计较:你倒是见着什么,应该明说才是,犯心斗口,何苦来呢?” 景兴闻言,暗忖:“这驴日的倒能见风使舵,嘴变得真快,我就说给你听,看你怎办。”当下便说:“我从房上纵身下去窥探怪客室中情形,因见怪客用三根细木棍孤零零分支着后脑和两脚后跟睡觉,内家铁板桥的功夫练到这等地步,简直从来未见过。同时又看见他头前放油灯的小木箱子,正与去时所见怪客存柜之物一般无二,已然知道厉害。就在这时,他忽然将头往外微偏,睁开双眼仿佛要笑,更知不妙,刚缩身想逃。就是一霎眼的工夫,便觉一股冷气直射右眼,奇痛钻心。断定不是对手,强挣着掩了眼睛逃回,还以为这不过被他吹了一口气,未必是中了暗器,上点药或者无碍。想不到这驴日的如此狠毒,竟将我一只右眼弄瞎。这只怨我二人学艺不精,没话可说,但这驴日的如此厉害,吴老哥虽然智勇双全,也还是早打主意的好。别的不说,你先看看人家存柜的东西吧。” 吴勇先颇惊心,及至听到对头存柜的小箱被他自行盗回,暗忖:“那口小木箱存处里外有人,甚是严密,除非仙人下凡,说什么也不致被人悄没声地盗去。”心虽如此寻思,还没敢拿稳,未了吃景兴几句话一挖苦,不由又把满腔无明火激起,总算还有心机,没朝景、徐二人发作,立朝左右同党道:“这是什么漏脸的事,站在这里着实听,还不快看看去,问问他们里外屋这些死娃,关门上锁,东西会让人家盗去,是怎啦?”吴勇御下素来强横,手下两人闻言如飞跑去。景兴听出他词意不快,方要答话,徐亮假作慰看,站近身侧,偷偷扯了他衣服一下,景兴只得忍住。 不一会,去人回报:“怪客所存小木箱果然不知去向。一间看守的人,俱说适才取视之后放回原处。室内外共是七人,有五人入睡,两个醒的,俱在里屋,并没听见一点响动,直到人去,开柜查看,才行发觉。”吴勇一听,又羞又急,不由破口大骂,说: “这些多是死娃!姓马的当着众人把木箱存柜,后来送他进房时,谁都看见他空着双手。 如今失去,明日如要,看怎交代?这大的人物字号,这人怎丢得起?”徐亮等他乱吵过了一阵,从容说道:“吴老哥,这事不能怪他们,对头委实太厉害了。吵骂无用,想主意对付他吧。”吴勇只得又涎着一张脸,问:“有什高明主意?他东西取回,现在屋内,给他硬赖可好?” 徐亮道:“我看他这些行径,好似存心找总瓢把子晦气,不像是寻你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凭他那样本领,也不会专和你我过不去。你看存的东西已然盗回,我们即便不要脸,一早起借故进去,给他拿话点到,再打个软招呼,这事也完不了。并且那口小木箱,他不送回来,也必不在他的房内。他这做法,都是显露能为,给我们的下马威,不是真做。不信你明早就试试。依我之见,还是早点给总瓢把送个信,看是如何对付他吧。” 吴勇道:“你二位回去向总瓢把告急,那是一定的了。你说他箱子盗去,藏起还可,怎还会送回来呢?”徐亮道:“这是他存心露这一手,算计我们今晚必要寻他才这样做的。你忘了那口箱子是空的和里面的字迹么?他不把所要的东西装满,如了愿,怎肯走呢?话已说完,我二人这个样儿怎好见人?我们自知不行,这哑巴亏算吃上了。年灾月晦,没得说的。我有个朋友专治目科,天没亮就得跟你告辞,也许他这眼睛能够医好,省得耽误。” 吴勇知留二人无用,也就由他。实则徐亮人极机智,自见怪客小箱,便看出来意不善,先还不知对头本领如何。受伤回来,细一寻思,忽然省悟,照这样厉害对头,十个夏三黑也不行。夏、吴二人平时伤人太多,来人如非决心寻仇,决不致上来便下毒手弄瞎人的眼睛。这还是见非首恶,手下留情,略微点到,稍差一点,命早完了。越想心越寒,回想三黑平日对人严刻寡恩,何苦为他送死?趁早抽身为妙。因和景兴至好,便连他也一齐劝走。二人先回原地,与吴勇留下一信,把自己衣物一收拾,不等三黑事败,先自逃走不提。 第二日早起,天还没亮透,吴勇正着人去与三黑报警,忽然西院店伙来报,怪客未明起身,洗漱之后便给了二两银子店钱,说有急事就要动身,说完便去。好几人尾追出去,他走得飞快,一晃眼便失了踪,也没提那存的东西。吴勇方觉奇怪,又一店伙拿了景、徐二人的信前来,说走前嘱咐,等二人走后三日再递,不敢隐瞒,故此呈上。 吴勇本来忌恨景、徐二人,知有原故,忙令柜上管账的一念书信,再拿店伙所说走时情形一猜详,料定二人平日自负过甚,昨晚栽了跟斗,无颜再混下去,假托寻医,一去不回。这一来正对心思,姓马的对头又好好离店,越发打着如意算盘,以为事出误会。 那姓马的必是一个有本领的老江湖,本是路过,店伙不知来历,怠慢了他,故意找缝子为难。夜间又不合命景、徐二人前往偷探,他料定必有人去,特地大显身手,用内功吹伤景兴的眼,削去徐亮顶门头发,总算手下留情,没有赶尽杀绝。如是真心为难,那存柜的木箱已然叫他盗回,众目昭彰之下,正可借题生事,只这一层就应付他不了,哪肯好好出门?还有凭他那样神出鬼没的本领,要擒景、徐二人,岂非易如反掌?日里又有过节,正好擒住来人,唤醒别客,当众宣扬,叫自己栽个大的,他却不为已甚,走时对交柜之物也一字不提。照种种情形看来,都不似专为寻事到此。走得那样匆促,弄巧还有急事,见自己吃了哑巴亏甘拜下风,没有再和他较量,手底连伤二人,日里又打了个满堂,气消恨解,也就不肯再闹,好好走了。按说景、徐二人也是同党中的好手,人家声色未动,便惨败回来,这等奇人,听都未听说过,即便把三黑等请来,也未必胜得过人家。有事不如无事,平素吃惯顺风,同党多半妒忌,要出点乱子,真不好看。加以头一天没报上去,伤了人再往求救,也是一个缺点。好在对头已走,景、徐二人又一去不归,乐得就此忍过。日后见了三黑,如有耳闻,再把事情推在二人身上。假说姓马的是他们的旧日仇人,无心在店中相遇,自己不好,违背店中例规,夜往行刺,不想两打一都非人家对手,受伤逃回。如非人家讲情面,闹将起来,店中正住满大帮商客,岂不因他二人一点私仇坏了大事。反正二人不会再见三黑,事无对证,店中都是手下近人,只嘱咐他们几句,天大一场事便可烟消云散,遮掩过去。 吴勇也是背运临身,那么好刁的人,只为好强护短,久享安逸,惟恐变起本店,失了面子,满心希冀由大化小,由小化无。祸患已迫眉睫,偏往顺心处想,分明念头越转越拧,却自以为料得一点不差,不但没有在意,反倒转忧为喜。暗中唤进来两个最近的心腹党羽,分别授意,转告全店人等,说:“昨天的事全由景、徐二人而起,先还不知就里,今早看了二人留书,才知姓马的是二人旧仇,寻他非止一年。日前路过,约在店中相见,所以姓马的一来,二人也随后赶到。受伤之后,自己惭愧,无颜再干,留书不辞而别,对头前仇已报,也跟着走了。这些日客多事忙,本店向来暗做,不和人明争怄气,这姓马的,全店上下当他是片牛皮癣,都只防他是寻上前晦气,得理占上风的对头,万无就此罢休之理,谁也想不到他会好好撒手一走,又走得那么快法,连找都没处找去。 生意要紧,暂时含糊过去,且等将来见了三黑再说。”当下召集全店人等,严令不要露了一点口风,并嘱:“对头虽走,事尚难料,以后务要小心戒备,免得再出乱子。”众人都是他的爪牙近人,自然心照,诺诺连声。 第二回 恶报徒伤心 残喘苟延惊后约 重关飞大侠 良朋佳会喜同仇 西院住的那几个小帮西商,本还要住两天,因昨晚生了闲气,俱恨店东,不曾进房赔话。内中有几个久跑江湖的老客,出事时没有在场,后听去的人回来直生气,说店伙倚多为胜,反为孤客打了个落花流水,店东如何拉脸赔小心等等情形,觉出蹊跷,暗中筹商了一夜,天刚才亮,便把首要人等唤集一处,致了警告,说:“近年甘省黄河口岸几个有名的大帮,倒没见怎出事。那三二十人的小帮,时常听说出事。地点都离此不远,上下游三数百里以内,偏又找查不到一点痕迹,官府一味装聋作哑。我们以前客货来往是聚散为整,合成大帮,请个著名镖师,连走多趟,风平浪静。这次因为货已发完,各自发财还家。以前所听种种俱出风闻,没人见过真的苦主。两帮本大利厚的,仍由原来镖师护送,批了回货,各自上路。我们一则捎货不多,不愿多摊花费;二则在外日久,归心忒急,不愿随着他们乱绕远道。好在行李不多,有两位捎点不值钱的次货,连点盘费,带做幌子。有的竟只是人和行李,住店是先后脚,到后才行聚会,不是有名镇店决不落脚,走时也先后脚,各会各账,途中仍装不识,连串同行,都不交谈,暗把几个久跑江湖、手底明白的同人挡前断后,准备仗着随机应变,指东说西,走到下游,忽然选一大口岸,在光天化日、人多热闹之际渡过河去。照理这样行住,小桩客我们不怕,大队强盗又看不中我们。过了这平日谣传的几个险恶路口,渡了黄河,便可平安吉庆,各自分途,办货的办货,回家的回家。这主意不是打得不好,无奈昨日本店东伙行事均非真正生意人的本分,这还可说黄河上游风俗强暴,店客人品不齐,非此不可,无足为奇。 但那姓马客人一个孤身,不问他有多大道理,竟敢撒野伤众,反客欺主,全店那多的人,居然会低头怕他,服输认错,如非有仟短处,怎会如此?尤其是西北路上青海源发长马家,真称得起是个数一数二的大帮,不用说所请镖师是有名的人物字号,南北两岸无人敢惹,便是他本柜本家的子弟兵,是随出远门的人,哪一个不是善骑善射?至不济事,也会扎一套长枪,耍一套单刀,岂是个肯吃亏受话的?对马客人也是那么谦恭小心,由他信口胡说,不发一声,这不是更奇怪么?再者马客人虽然出口伤人,可是拿他的话细辨滋味,竟好似借此点醒我们一样。否则我们都是出门人,彼此无仇无怨,他又不是年轻小娃,何苦无故张口骂人呢?照这许多可疑之处来看,我们年来千里奔波,血汗换来的钱财,万不可丝毫大意,闹得一个不巧,连命都饶在其内,我们老西才冤呢。” 昨日挨骂两人,一个姓樊名库,是帮中财东,学过一点武功,脾气最暴,胆子最小,性又多疑,再加上昨日的冤气,闻言首先附和道:“我夜儿就看出这伙挨球的不是好人,回来气了一晚。你老哥有见识,我们还是早点走他娘吧。”余人也都害了怕,俱说: “出门不易。马客人休看口浊,话里有因。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早走他娘为是。”却又说不出如何走法。 商量了一阵,最后仍由樊库出主意,说:“店家知道我们还住两日才走,如不是与强盗通气的黑店,早走晚走都是一样。如果我们疑心得对,趁他冷不防,突然一走,明说往东,偏由西绕走,再挑出四位精明强干的同人,着两位朝上先行,着两位尾随在后,一则探查动静,可以有个防备,万一出事,也有人前去报官,免得死无下落。所有几位带家伙的会家都凑一起,连壮胆子带拼命,如见情形不对,立时分头四散,各想主意,跑掉一个是一个,日后另打报仇主意,免得和传说遇害的人一样,全数失踪,音无音信,连个尸首都见不到,那才冤枉到了家呢。”众人也没别的善法,只得依了。 马雨辰走不多时,众西商也跟着算账。走时,假意说要往兰州办点小货,实则离镇十里,另由岔道小路再往回走,顺下游往归途赶行。虽然说行李货物无多,凑在一起也有不少车辆。这伙商人既惜命又惜财,分明看出破绽,看在钱财份上仍自宽解,尽往好的上想,以为未必真有其事,所有货物一件也不抛弃。总算常在外跑,不敢得罪小人,车把式们俱给了加倍的酒钱,虽然绕远,并无怨言,还多赶出好些路程。行至午后,到一镇上打尖,地名杨树集。一算途程,相隔金沙镇少说也有六七十里,那一带乡村穷苦人多,穴居野处,地尽平沙广漠,人烟稀少,一路行来,并未见丝毫可疑之兆。 众人吃饱上路,准备赶往距镇四十五里的周井集投宿,各自坐在车上,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有的说:“本来没事,多此一场惊扰。”有的以为所料极是,全仗机智心灵,脱出险地。有的又说:“不管事情真假,出门人总以小心谨慎为上。既然见到,应该这样,此时没事,就说现成话,焉知不是见机得早躲过了呢?”方自议论纷纷,其说不一。 哪知三黑仗着官私两面俱有势力,近年越闹越凶,除却来往现任官员和真正有名望的大商帮不打算劫,这上下游水旱数百里方圆,是往来要口,俱有他的盗党潜伏,一走令子休想逃脱。众人落店之时,吴勇早一眼看中,飞骑四出,远近盗党都得了信,时刻留心肥羊过境,不问客人何时起身,到时必要发动,不过没到地头罢了。吴勇还存了私心,惟恐同党吃私,以多报少,另外又派了几名手下亲信暗中尾随下来,众人行止动作全看在眼里。有的看明去向,骑了快马,装成道旁卖水卖馍的土著乡民,抄小道绕到前途坐待,端的阱深网密,如何能以走漏? 众人行了一阵,眼看日色偏西,相隔周井集还有十几里路,算计到时天未黄昏,赶了一日,正可歇乏。前行二人忽跑回报信,说:“前面五六里地有片旷野,一边树林,一边土山,四无人烟,甚是荒凉,看去颇险,却不见什可疑之状。为了小心,还去土山上走了一回,仅在下来时遇见一个砍野草的老头,说:‘当地前些年原出过歹人,因地方荒僻,过往客商太少,养活不住,都往外路打抢,没几次便被官军剿灭,以前土山上还有歹人留下的巢穴,年月一久,土洞崩塌,如今连影子都不见了。休看这里荒凉,前面不远就是周井集,什么都有得买,是个热闹好地方。’老头子人甚老实,必不会假,恰值腹饥,身上忘带干粮,左就前途无事,特地赶回吃点东西,做一路走。” 众人闻言,俱以为就有险难也必躲过,只催人马快走。这两个探路的商伙愚昧无知,竟把盗党之言信以为真,左就难逃凶险,还于事无关。那尾随后面、准备出事好去报官的两人,如非高人搭救,却几乎送了性命。原来那两人一名樊长贵,一名杨涌,平日最是刁酸刻薄,不得人心。行时,众人因他们手底不差,腿快能说,江湖上也常跑动,本意想推他们当头探路。二人知道打头阵最不容易,担子既重,危险又多,无事不显,有了事便吃不住。随大队走,一则叫人看着胆小,二则遇上乱子照样也是难逃公道。算来算去,只有走在后边最为稳妥,事既轻松,没有责任,遇上险难,由众人在前去挡,自己只消撒腿一跑就得,老早便互相把话商定,见众人要开口,忙抢着说:“这后随的事关系重要。”跟着樊长贵推举杨涌,杨涌始而假作不能胜任,再三推辞,经过樊长贵一阵苦劝,立时改口,连他拉在一起。 此时众人都在心慌,也不知到底哪头为重,匆匆地说定。二人走在路上,算计单人走得快,又还要让一程,乐得享受,拿了公众的钱,先寻了一个小酒馆,要了两壶烧酒、一碟豆腐干白菜丝、一碟咸蛋、一碗红煮牛肉,先就酒喝,临完再拿牛肉汤加上辣子,一泡蒸馍,吃得舒服已极。 正吃在高兴头上,樊长贵忽笑道:“杨老哥,我主意高吧?不是我背后说人,橡这几位财东都是属核桃的,不砸他,一辈子也吃不着他的肉。我们背井离乡,几千里路跑出来,容易吗?往日走到荒村土镇里,有钱买不着东西,没的说了。好容易走到兰州跟金沙镇这样大地方,又是发财还乡,怎么也该犒劳犒劳大伙才是。好,住了一天半,应名还是给大伙歇腿打牙祭,拢共就吃了两顿面饭,一顿馍饭,每人就一小碗牛肉,吃得人到腥不臭,这钱还说是出在红账上。空盼了好几天,到了仍然吃的是自包,他一个腰包没掏,反说东伙一样,不分高下呀,又是有福同享,谁也不教谁吃亏呀,好些个乖面子话。真是里外部他挨球的合适有理,算盘打得厉害不是?偏经不得一点风浪,看昨晚店里头一有事,立时全发了毛,三个老挨球的先着了一整夜的急,天刚亮就把人喊起,七嘴八舌,手忙脚乱,闹了一大歇,却作成我两个一场轻松差使。临起身时,这个也拜托我们,那个也拜托我们,多要钱,也给啦,仿佛前有狼后有虎,外带要过九九八十一座刀山,此去准死不活,恨不得我两个都生上十几张大嘴,好一半给他喊冤,一半给他老婆孩子报丧似的。你说他是属核桃的不是?” 杨涌听他说话声音越来越高,一看旁座有两人在吃喝,好似刚进不久,店房又小,惟恐被人听去,忙使个颜色,正待劝阻。不料那镇集名叫三柳集,虽然甚小,共只十几户人家,因为地当孔道,岔路四出,相隔各路大站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正是行人打尖的去处。居民几无一家不卖酒馍,饭面俱全,牛肉泡馍和当地自酿的干烧酒更是特产。樊长贵酒量不济,几杯原封烧酒一下肚,立时性发胆壮。见杨涌示意拦他,把下余烧酒一口灌了半杯,索性大声放言道:“你怎这胆子小!凭人家那大名望的字号,会行出害人的事来?分明几个老挨瞥的这回多剩了些银子,烧得他疑心生暗鬼罢了。店里要是黑店,昨晚早把那姓马的宰了,哪还肯放他今天好好走去,实告诉你,我早就知他们瞎闹,不说罢了。即便有那回事吧,凭我弟兄们,还怕这个!我们从小寻师访友,下这十年多的苦功,练成这身本领,走南闯北也不是一天了,几时遇见过对手?真要有那不知道死活利害的毛头小伙子想打咱爷们的主意,不用看,只用鼻子一闻,也把他贼味给闻出来,请想他还往哪里跑去!” 杨涌是酒量较好,知道他这是酒壮的,越劝越歪,说不定话更走口没边,倒要弄出事来,只好停劝,借说别的话来岔开。谁想樊长贵有了几分醉意,性又多疑,说时瞥见旁桌上有两人望他微笑,忽起疑心,暗忖:“这条路上常听人说出事,这两个人虽是乡民打扮,但都生得雄壮,口袋里又似装有家伙,焉知不是劫道打扛子的?”自知手底有限,心一内怯,妄想敲山震虎,把人唬退,益发以歪就歪,满嘴胡诌,说得自己和杨涌的武艺天下少有,世上难寻。他只顾这么拼死命的这一冒大气,闹的店里几个东伙和店外土台上喝水的过客都拥进店来,坐的坐立的立,觅墙昂首,听他胡吹乱捧。 杨涌明料恐怕要糟,催他会账起身,既是不听,明劝又是露乏,自露马脚,心里干着急生气。可是樊长贵也是不好受用,言与心违,边说边偷觑旁坐二人,不但不像唬住,反在微微冷笑,意似鄙薄。再细一观察二人神情,外表虽然破旧,气概却甚威武,尤其上首一个,二目神光足满,手皮颇白,面色更是红中透亮,怎么看也不似西北路上的乡下穷人,分明乔装无疑,心里不住发毛,嘴里更收不住。杨涌实觉听不下去,只得喝道: “樊老哥,你喝多了是怎么啦?快把剩馍吃完走吧,说这作啥?” 樊长贵这时又灌了两杯下肚,酒醉迷心,脱口答道:“你怕啥!兵来将挡,水来沙堵。莫说这些,像上次凉州道上那七八十个响马多么厉害,我连长衣服都没脱,就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那头子想溜,被我拿出隔山打牛的功夫,人已跑出两丈多远,手没沾身,就打躺下,跪着直喊我爷爷。你不是亲眼看见的么?我们现在金沙镇吴家老店北号上房,等省里发来红货才动身,还得耽误两天。今儿不过听说这里牛肉泡馍天下扬名,出来找个野食儿。我酒后无德,随便说个当年事。这会我要找个地方拉屎,没工夫和人叫阵。谁要是不服气儿,只管后儿到金沙镇店里找我去。馍我也不吃了,算账走吧。” 说时,微听旁桌二人低声笑道:“后儿夜里,镇上回殃去吧。” 这句话杨、樊二人全都入耳,各自心慌,瞟眼一看,旁坐二人俱在冷笑,面有怒容,知道不好,忙催店家算账。樊长贵更因枉费了许多唾沫,并未将人唬住,心里发慌,每次偷看,都和对方目光相对,不敢再看,一面倚醉装疯,故意乱说神话,由杨涌会完了账,踉踉跄跄走出,以示适才所说乃是醉话,不能认真之意。才一出门,便听众人议论,说:“这位老客喝太醉了。”心方略喜,又听旁坐二人冷笑道:“醉啥?这驴日的心里明白着呢。他把咱爷们看做嫩娃。”底下的话,因已走出几步没有听真,不便回听,好生优疑。杨涌自免不了低声埋怨。 樊长贵道:“你看那两个挨球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人,我是存心唬他们的,看神气许没唬住。我那时真醉呀,你看我收风得多快,一见不行,立时就走。你快看背后跟下来没有,就知道了。”杨涌回顾,无人尾随。樊长贵道:“如何?多亏我留了这份心,特意指东说西,挨球的如是老实乡下人,我说多大的话也没干系,要是他妈的丧门星,我那么一叫阵,他必往金沙镇去寻晦气,我们早走他的娘,他往哪里找去?现时追来,我便给他来个一醉解千愁(仇谐音)。你在旁拉个脸儿,净说好话,也就完了。好在往金沙镇也要出这个集口,到口外一拐上正路就没事了,快些走吧。”杨涌无法,只说: “但愿如此。可恨今儿走时因要走慢,没叫他们匀下两匹马来,只要了钱,随路零雇。 要有马,遇上事,跑起来就容易了。” 二人边说边往回看,一视出口仍无人追,才放了点心,脚底加劲,一口气跑出三里多地。樊长贵酒意未消,四顾无人,又信口开河狂吹起来,只略换了点口气,说自己如何见多识广,善于临机应变,杨涌知他酒德如此,才脱险境又犯毛病,气他不过,说道: “多亏你见多识广,差点没闹出乱子来,还有脸说啦!你看这里是旷野,黄土堆子,人家都在地底下啦,人们又穷又野。一不小心走了口,惹出事来不是玩的。我劝你安静些好,没的丢了人,算体面!”樊长贵恼羞成怒,嚷道:“我是能软能硬,不算丢人!谁像你这脓包,软硬都不行,就知道害怕。”杨涌也怒道:“驴日才能软硬呢!你不害怕,方才跑啥呢?”樊长贵怒道:“那我并非胆小。真要讲打,凭那两驴日的,真正未必是爷们的对手,出门人不惹闲气罢了。” 杨涌知他是胆小无耻,欺软怕硬,专跟自己人过不来,再说几句,就许和自己来个交手仗。如是平日也不愿让他,无如今日身在旷野荒郊,天色又极昏沉,越显得危机四伏,景物阴森怕人,想了想只得忍下,但是气总不出,有心唬他,走了一阵,忽然失惊道:“你看来路那株杨柳树下,影绰绰的是啥?”樊长贵这时正是口里越强心里越发虚,加以口头上把杨涌得罪,防他到时使坏,又担着一份心,闻言吓了一大跳,刚拨转身回问。事有凑巧,正赶一阵狂风,飞沙走石,隐隐闻得人喊马嘶之声,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连那三分假酒意也全被吓退,“嗳呀”一声,慌不迭回头就跑。 杨涌胆也不大,只比樊长贵沉稳,见风中隐有马嘶之声,也不由得有些害怕,回顾来路,已被黄尘布满,什么也看不见,再看看前头,樊长贵已然逃出好几十丈,忽把身朝自己倒退着走,好似知道强盗要来必由身后来路,有自己断后便可无事情景,心方暗骂:“这挨球的真不要脸!”倏地又是一阵狂风,那人马喊嘶之声似更真切,心中一惊,忙即伏地静听。风并未住,人马喊声又似心虚所致,并无其事,前面旷野平沙,来路更是凶险,不问所闻真假,此间终非善地,还是追上樊长贵,赶到镇上比较好些。想到这里,爬起来往前便跑,一看樊长贵已没了影子,前途一望平沙,怎么快腿也不会一下跑完,疑心他掉在坑里,忙奔过去一看,谁说不是? 原来西北边省最是穷苦,往往行千百里不见人烟,穷乡僻野之间,休说砖屋瓦舍,便茅檐土墙都难遇见。人民还是上古穴居野处情景,住的地方,不是在断崖危壁之间掘些土穴,便是在平野中先挖一个两丈上下大小不等的大坑,将三面打拍坚实,再顺北面坑壁往横里挖,掘成一间问的土室,室中有炕有桌,也都是在掘房时,就原来的泥土掏掘成的。较富足的人家,不过炕上多件粗席和毡子,一个木制炕桌和几身羊皮袄裤,一些零星用具罢了。那极穷之家,除家主要出外卖苦力,有件把短衣袄裤外,余者常有终年赤身不穿衣履的。他们也知赤身卧土不大好受,因为无力制办毡子,便想出一种妙法,每当土炕掘成的当儿,先用一桶米或麦粉之类熬成稠汁,匀匀地往炕上泼去。炕内生着微火,等到快要烘干,又泼上一层较稀的汁,似这样三回过去,炕面上便结成一层白皮。 由此全家男女老少齐卧上面,日长月久,人的汗汁相与融会,一同浸到土里,磨得那层炕皮又滑又亮,光可鉴人,决不丝毫破裂,直和三合土差不了多少,地底住家虽然简陋昏暗,却是冬暖夏凉,炕洞内升火无多,到得冬来,照样一室融融,温暖如春。只是人民终年不轻洗涤,藏垢纳污,气味难闻,他们习惯自然,也就不在话下。 樊长贵失足坠落这一家姓杨,弟兄三人俱在附近河岸赶脚卖苦力,各人都娶有妻室,上面还有父母,一家老小十来口,养着四五匹牲口。当地共有十几家居民,他们还算是个首户,哥几个出得门多,见得事广。这日老大老三出门未归,老二正从镇上赶脚回来,带了十个黄糖馍、一斤烧驴肉、一瓦瓶老烧,正陪着父母吃喝说笑,不料樊长贵倒退着走来,一脚踏虚,掉了下去。杨二喝止,已自无及,忙抢过去,本可接住,偏生樊长贵跌时,听出下面是人家的天井,自恃学了两天武,尽管失脚,还想卖弄,也不想想下边是深是浅,径将两脚一躇,双手一分,身往后仰,打算一个反筋斗立在地上。不料坑沿离地只得丈许,如若老老实实任其跌下,就不被人接住,沙土地也伤不了哪里,这一耍花招,反倒自寻苦恼。 杨二刚伸手想接,见他全身翻转,手足乱动,心中奇怪,微一疏神,没有接着,还几乎吃他甩了一脚,只得往旁一闪。樊长贵头已及地,身子还未翻过,这一下恰好闹个倒栽桩,上半身连头笔直往下言去,喀嚓一声筋骨错响,“嗳”了半声,把颗整头倒筑在颈腔子里去,只得上半眉眼和半截鼻子露在外面。还算杨老头是个会家,知道这是一个巧劲错了骨髓,稍微救迟一步非闷死不可。忙奔过去,伸出两手中指,一边一个勾住他耳朵眼,双膝盖抵紧肩头,用力往外一提,又是喀嚓一声筋响,樊长贵一颗小尖头虽然脱窍而出,人已几乎闭过气去,痛得两眼泪花乱转,坐在地下哼声不已。 杨老头见他穿着是外路客商打扮,也就不好意思埋怨,一面命杨二去取半碗水来,正要扶起询问,杨涌也从上面赶到。院中原有通上面的土阶,跑下去见了杨老头父子,问知就里,不由笑得肚痛。 樊长贵哭丧着一个脸骂道:“挨球的!酒里也不知放了什么蒙汗药,亏我眼亮,见机得早,没得倒下,走了出来,两太阳老是昏糊糊,眼看前面直冒金星,只得倒退着走,想不到这里地下会有人家。你是晓得的,若在平日,莫说这高一点小坑,那年咱们当铺里闹贼,我一个人打跑了八九个,三四丈高的风火墙,不是一跺脚就上去,连点声音都没有么?今儿会阳沟里翻船,还不是那酒害的!我在上面倒走,一脚踏虚,赶快施展功夫,打算用齐天大圣传授,一个翻空筋斗落到地上,本来怎么也跌不了。偏生酒力发透,眼睛太花,明看见底下有好几丈深,虽想浅得连阴沟都不如,等到头筑了地,才知上了两眼的当。要不练过二十多年苦功,差一点没把吃饭家伙全缩到肚子里去,连肚肠一齐撞断,那才糟呢!其实就缩进这一点,不过错了点骨筋,没相干的事。我常错着玩,为的是好躲人家的飞镖。原不要紧,就没人帮忙,我自己运气,把劲往起一长,也冒出来了。我还没顾得运气,这位老汉心好,却着了急,用手把我耳朵勾得生痛,硬往起拔。 亏得我赶紧运气,往起长劲,脑袋才冒出来,再慢一点,脑袋不要紧,耳朵眼可非勾破不可了。” 杨涌见他才现了眼,别人救了他,一个谢字不提,反吹大气,说人家多事,方觉不大合适。那杨老头幼年曾练过武功,常跑江湖,是个外场人,性情又极耿直,如何听得这个!方冷笑一声想要发话。杨二更是心直口快,见老父面有怒色,立时抢先说道: “客人来路只有三柳集有几家卖牛肉泡馒首的铺子,附带卖酒,那都是守本分买卖,客人怎会吃了他蒙汗药酒,又还能走得到这里?真是怪了!更想不到客人还有这么好的功夫,头缩到颈腔里,能自己运气,叫它往起长。早知如此,我爸白费气力倒多事了。好在错骨笋没什么相干,客人也常错着玩,何不让我爷儿俩开个眼,再试一回?” 杨涌听出口风不好,知道甘、凉民性强悍,差不多都会两下,这两父子,小的不说,连老的都生得那么硬朗,估量不大好斗。不等杨二说完,忙赔笑脸道:“老哥莫怪。我这位朋友素好诙谐,酒德不好,适才在馍铺多喝了几杯,一路上胡说没完,到处得罪人。 多蒙二位美意,我这儿代他道谢吧。”杨二冷笑道:“我说呢,人的头怎会自己缩出缩进呢,原来还是酒给支使的。”樊长贵一听,人家要叫他缩头试验,这老的还可,这小伙子又生得那么雄赳赳的,不禁胆怯心慌,正愁没法转弯,听杨涌说他酒醉,越发以假为真,故意乱说道:“我的杨老哥,你知道什么?我老西得过异人传授,手脚还会变双份呢。” 杨老头听他疯言疯语,认为真醉,才消了气,由他乱说,不去理会,径向杨涌请教。 杨涌自然也不肯说出真话,只说:“我二人是省城里商店中伙友,我姓杨,他姓樊。因买卖亏折,关店散伙,因为带钱不多,打算步行回家,不料在前镇小铺中吃馍,同伴吃醉发酒疯,向外乱跑,追出来,人已没了影子。好容易追出老远才将他寻到,不想打搅了老汉。看同伴酒意未消,恐怕路上再去生事,打算暂坐一会,要是天色晚了,说不得只好向老汉和这位老哥借宿一宵呢。” 杨氏父子见二人自动变色,神态张皇,又无行李随身,闻言并不甚信。杨二还想盘问,老头上了几岁年纪,为人忠厚,忙使眼色止住,笑道:“老客,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老汉虽穷,极爱朋友,仗着儿子孝顺,也还能挣几个,吃穿不算为难。像二位远客到此,莫说一天半宿,就是住个十天半月也没啥说。就老客路上有个风风火火,既投到我这里,就是我家人。哪怕我爷儿俩担不起,也必打个平安主意。这里地方太野,二十里左近就有金字号的卡子,老客要看我老汉不歪,没事便罢,有啥事最好实话先说,免得事到临头坏了老客的事,还显着我爷儿俩不够朋友。” 杨老头词色甚是实诚豪爽,按说应该告以实情才对,偏生杨、樊二人都是半吊子,假江湖,始终抱定出门人见人只说三分话的信条,不但没有就势改口吐露真情,反因杨氏父子穴居野处,言动粗豪,闻言倒生了一两分心。杨涌恐樊长贵露出马脚,抢口笑道: “老汉好意我知道。我老西向来有一句说一句,真要有什事,决不敢在这里投宿来连累朋友。再说我两个连回家盘缠都怕不够,那吃空心饭的线上朋友也不值他照顾,只求借宿一宵,明儿一天亮就走。老汉放心就是。” 杨涌实因适才那把沙子来得奇怪,既怕强人行劫,又疑神疑鬼。这里虽不一定是个善地,既已自行投到,只好相机行事。看他父子行径,如不露白,说话再留点神,想必无妨,如有追踪强人,却是个最好的藏伏之地。这老汉好像爽直,他父子在此久住久跑,盗党窝巢行动须瞒不过他们。少时进屋,花言巧语一套交情,前途无事,扰他一吃一住,明早走他的娘,要有什么险,好歹也可以打听出一点真情,绕躲过去,到大镇集上,再雇两匹牲口,赶上大队。一造谣言,假说路上如何遇见强人,全凭巧计调虎离山,后来吃人困住,半夜里逃了出来,如今盗党向别处追赶,正好越追越远,大队没有出事,全是自己的功劳。他们多刻薄,怎么还不闹他个几十两银子犒劳。一边答话,一边想着心思。 却不料杨氏父子粗中有细,见他说时目光不定,说的话又不够过节,仿佛疑心自己,怕受连累似的,心中老大不快。杨二忍不住插口道:“我爷最爱朋友上门,更爱管人闲事,是到我家的远客,从没教人为了难走,不过是话说在先。老客既说没事,我父子当主人的已算有了交代。现在先请进屋,煮点热水先喝了,歇歇乏,再做吃的。夜里我父子睡得死,万一有个招呼不到的地方,那我们就告罪在先了。” 樊长贵几次话到口边都吃杨涌拦住,好生闷气,闻言不假思索便抢口答道:“那个自然。慢说我们两个穷人没人看相,即便有那不识时务的,想在太岁头上动土,有个风吹草动,我早迎头出去打发,决连累不了你老二位。”言还未了,忽听上面有人发话道: “老西说话须要应点,现在上面就有人等你,快上来吧!没的把后面夏三黑党羽引来,给人家好朋友惹事。”杨二人虽外场,一听二人的对头竟是黄河口岸总瓢把子夏三黑一伙,未免也是心惊。好在自己有言在先,来人说话也有尺寸,便不愿再管闲事,只拿眼望着二人微笑。 樊长贵早吓了个面无人色,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杨涌勉强站起,先向上前施一礼,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位英雄,你老在上,休听我这伙计乱说,他都是适才几碗黄汤支的。没你老人家不圣明的,我们实是两个苦伙计,因为知道他们得罪了贵当家的,怕路上惹事,不敢跟着大队一路走,借词儿闪在后面。诸位英雄爷爷,就杀了我两个也出不了气,济不得事。他们这一队是好几帮合着走,哪一帮都是发财还家,特带点粗货回去做幌子,就便贴补一点盘川。金子银子都包好放在车盘底下跟草料袋里,油水多呢! 他们由金沙镇出来,假作进省,却由小路改道回走,眼下也不过在七里铺后苦水井一带路上。诸位英雄高抬贵手,饶了我两个,去追他们多好!” 上面那人答道:“放你妈的屁!追赶这伙守财奴,还用你这驴日的说!早把狗赶下去了。我是专为找你们两个狗娃来的。我现在有点肚子疼,得去土坡后面树林内拉野屎去。这两天火结,还得半个多时辰才拉完。该当便宜你两个多活一会。乖乖的去到坡底下等我,免得费事。杨老二,你父子一家多人,犯不上沾狗屎。你话已说在前头,不算不够朋友。快轰这两个狗娃走,免得少时夏三黑人来,将你连累。”说罢,便听上面有一脚步声音走去。 杨氏父子一听,姓樊的不过胡吹乱膀,这姓杨的阵仗未见,就把自己什么底都给献了,这等人真连一点人味都没有。夏三黑势焰滔天,狠恶已极,既是他口里的肥肉,如何肯放?自己要想护庇也没有用,听上面那人口气,好似只要不管闲账,开发二人即可没事,何苦跟这没骨头人膛这浑水?杨二首先发话道:“二位老哥,你们听见了么?这位夏三老爷,称得起水旱官私四通八达,是我们这里第一位人头。二位既和他有了过节,我们本乡本上,再留二位,彼此都不方便。再说适才有言在先,不是我父子不讲朋友。” 杨涌已知这里不能容留,但出去又是送死,闻言还在涎着一张丑脸向杨氏父子央告,好歹想个法子遮藏,或是指条明路,至不济也向来人讲个情儿,保全活命。他只顾老脸絮聒,樊长贵听得上面没什么声息,早轻脚轻手向上爬去,探头往外一看,适才在上发话人只是一个,手里并没拿刀,提着裤子正往土坡那面走去,身材一点也不觉着威武,不禁胆子一壮,点手朝下喊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久闯江湖,从来没怕过人,遇上事我接住好了,你跟我走没错。”杨涌知他胆子更小,忽然胆大,必有原故,口里仍向杨氏父子说好活,人早随着往上爬去。樊长贵低声说道:“你看有人么?反正这里已是祸包,还不装大方些,尽说好话丢人则什?” 这时前面那人刚到坡下正往上走,看神气走路都迟钝费劲,又无同党。杨涌也看出来人唬事,杨氏父子又执意不肯容留,藏处已被人发现,难得追兵只是一个浑虫,连拉屎都告诉人,此时向他相反的路逃走再好不过,就是追来,两打一也打得他过。仓猝中应得一声“好”,随了樊长贵,头都不回向上爬去,到了上面,前面人已不见。 二人哪敢回向原行路径?飞步落荒逃走,一口气跑出二里多路,路越荒凉,四顾无人,才寻了一个沙堆后面歇下。杨涌正埋怨樊长贵不该胡吹大气,多言贾祸,忽听坡前面有人发话道:“这两个挨球的不听好话,叫他们往树底下等我,偏要跑到这堆后送死。 我一泡屎拉完,再找他们也找不见了。让毛贼把他们宰了,那是活该。我跟这伙驴日的没完,无奈一个人顾不了几处,今儿本心不要你露面,既然跟来,帮我一个忙儿也好。 我在前面等他们,你去捣他巢子,放把火给烧了吧。”另一人应了一声便自走去。 二人乍听,和先在土坑上面发话人的语音一样,好生吃惊,后觉耳音甚熟。等到听完,樊长贵才想起昨晚金沙镇客店中寻事、硬要上房、独斗群贼的姓马客人,正和这人口吻声调一样,不禁心中一动,忙爬上沙坡往下偷看时,坡前两人一个往南一个往西,正走下去。往南的一个步履如飞,走得甚快,眨眼走出老远;往北的一个走不甚快,中等身材,斜阳耀日,背影颇像马客人。不敢拿准,脱口刚喊得一个“马”字。杨涌见他往起探头,疑心又要闯祸,一手抓住腰带往下硬拖,跟着伸手将他嘴掩住,低声急叫道: “我的樊老哥,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只顾惹祸怎的?”樊长贵不及答话,挣脱了手,二次又往上爬。杨涌仍用力将人拖了下来,急得樊长贵双脚乱跳道:“那是马。”话未说完,便听马蹄奔腾之声由远而近。 杨涌急道:“说马有马,你看强盗来了不是?还闹呢!”樊长贵道:“你不知道,我说的那是救命星君。”说完又往上爬,探头再看,先去二人已不见踪迹,只东南方斜阳影里尘沙飞扬中,有一伙人马疾驰而来,吓得不敢再叫,连忙溜下。杨涌悄问:“什么救命星君?”樊长贵埋怨道:“你还说呢!好容易来个救命星君,被你这一闹都闹跑了。”杨涌摸不着头脑,还待往下追问时,马蹄之声渐慢,可是越来越近,听神气似往坡前跑来。二人哪敢出声言语?刚用手互相牵扯,那伙人马已至坡前。 内中一人说道:“适才刘伙计在三柳集馒首铺里遇见两个狗娃,喝醉了酒,吹气冒泡,说出实话。他人单势孤,摸不透驴日的深浅,知道他们只这一条大路好走,连忙跑到就近卡子上送信。偏生老吴吃了那姓马孤客的亏,怕肥羊当中藏有好手,把弟兄们全数调派下来,卡子上只我一个。这群肥羊已然看出店里破绽,一个也不能容他活着回去。 两狗娃如若逃走,非坏事不可,只得叫刘伙计骑匹快马,把你们哥几个找回来帮忙。我骑马先追,给他来个两头堵,不多时便遇上你们,不是他说肥羊还没走到那宰他的地方,点查个数,与老吴所说差两个么?正是驴日的,更没错了,怎我们四下里追了半天,不见一点影儿?太阳都快落土了,周井集那边想已动手,事完要带两个羊耳朵回去。这是从来没有的乱子,我还不甚相干,老吴跟总瓢把子一说,看大伙怎么受吧。” 另一人答道:“适才二次和你分路时,我们三人还恐怕刘伙计显了形迹,狗娃们多心,不走大道,由野地里溜去,特地赶到杨二家里问了一回,也说未见,你说怪是不怪?”前一人又道:“就算他们由野田里溜走,迟早仍是绕上这两条路,才能跟肥羊们合群,除非赶到前面过河逃去。你一路寻来,可曾查看河里头的脚迹么?”另一人笑道: “我们听杨老二爷儿两个都说未见,只顾回马急追,这个却未留神。反正前后都有我们的人,这是一片死地,除非会飞,决跑不掉。就搜到天亮,也得把狗娃们捉回去,叫他们细细受用,再送回老家,才解恨呢。” 杨、樊二人一听这伙强盗的口气,自己简直万无活路,藏身之处沙坡不高,敌人近在咫尺,斜阳反照,上半人的头影憧憧,已由坡顶射过来,映在地下,少说也有七八个。 天是愈发暗赤下来,悲风渐呜,惊沙四旋,侵肌透体,越显凄惶;不禁心胆皆裂,浑身瑟瑟乱抖,不住屏息默念:“天爷菩萨,千万保佑这伙强盗快快骑马走去,不要被他看见,捉去弄死。这回逃出去,一定猪头三牲,香蜡纸码,挑大的好的报答你老人家的灵应。”正在捣鬼许愿,耳听坡前有人接话道:“你们快看地下,这是什么?”跟着便有两骑缓步往西南方跑去。坡前人语顿静,只听鞍镫微响,马蹄划沙,马尾摇拂之声,马上人似已离鞍而下。方自悬付:“狗强盗怎不都走?还留在这里则甚?”樊长贵一回脸,猛瞥见地面上无数高大人影晃悠悠掩将过来,当时眼花心寒,未及拉扯杨涌,跟着一条黑影当头罩到身上,耳听一声断喝:“好驴日的!”四外同时齐声暴噪,惊悸亡魂中身上一痛,连盗党面目身材都未看清,就此吓昏过去。 杨涌比较胆大,见盗党掩来,还想纵起逃跑,才一举步,便吃一脚踢翻,绑了个结实。樊长贵也吃盗党连踢带打揉搓醒转,见盗党共四人,一个个横眉竖目,凶神恶煞一般,为首一个不住口地喝骂,逼问商帮来踪去迹。二人一害怕,浑身乱抖。盗首见状越怒,手持马鞭,刷刷就是几下,疼得二人狼嚎鬼叫,话更答不上来。旁立盗伙骂道: “这样狗娃,留他什的!早早送回老家,省得废话!”说罢,抡刀就要下砍。盗首忙拦道:“你忙怎的?这伙驴日的既看出我们的行当,难保不有别的好心。先问明白,免得再操心。”樊长贵一听,早晚是死,一时情急失智,哭声哭气高喊道:“救人啊!”盗首大怒,随手照脸就是一鞭,喝骂道:“该死驴日的!你就喊破喉咙,看有人来救你们不敢?快快说出了实话,好给你一个痛快。”杨涌知道盗党在此横行多年,慢说荒野无人,就有人也不敢上前过问,白吃苦头,只管颤声哀求饶命,还不敢强嘴。樊长贵看出准死不活,反倒豁出一死,一面挨打,依然哀声怪喊道:“诸位英雄好汉快来!强盗要杀人啊!” 盗党一听樊长贵骂他强盗,益发气往上撞,刚喝:“先把这驴日的兔蛋杀了再说!” 忽听一人哑着声音喊道:“谁买这两匹马呀?”跟着由左近另一沙堆后面闪出了一人,头上一顶和盗党一样的毡笠紧压眉际,一手拉着两匹马朝坡前走来,自言自语道:“当、买均好,三百年也不去受。也不知谁的马,判官爷请客,去就去吧,偏把马留下。我又不会骑,牵着走是累赘,不要,又能卖几壶酒钱,卖又不知卖给谁好。” 众盗党方要纵起,盗首史二龙觉出有异,一打手势,越众上前,问道:“你乱嚷些什么?”那人笑答道:“你连这马都不认得?我对你说罢,我在路上遇见两老西儿,正赶拉野屎,知他们爱占小便宜,打算让他们守在旁边,等我拉完,用树叶子包好捎回家去。谁想他们嫌少,懒得要,放着便宜不占,硬要给贼羔子打亲家。我拉完了屎还想找找他们,又遇见两人,说是判官爷请他吃晚饭,甩下马就跑没了影。我牵着是累赘,不要吧,怪可惜的,想把它卖了,只找不着买主。我瞧你跟这两马熟识,如愿留下,我也譬如白捡,给我两壶酒钱就卖。”说时,樊长贵一见人来,越发狂喊救命不已。 暮色昏黄中,盗党觉出马是好马,也没留神马的毛色,只顾听那人鬼话连篇,以为这是醉鬼送来油水,听完正待下手,忽然樊长贵越喊越欢。内中一盗忽怒喝道:“这驴日的真可恶!”刚把手中刀一扬,猛一眼瞥见一马背上搭有一片毛毡,认出是先去盗党之物,再定睛一看,连马都是,一点不差,不禁惊异,忙舍樊长贵,向众喝道:“这两匹马正是适才刘、郭二人骑了走的,怎会到他手内?不知怎么偷来。快莫把驴日的放走,须要问个明白。”同时众盗党也自发觉,未及喝问,那人已先答道:“你问这两匹马的主人,不是早告诉你,被判官爷打发小鬼下帖子请去了么?” 史二龙料知事有差池,不由大怒,厉声喝道:“大胆鼠贼!偷了我们的马还敢胡说,今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罢刚一扬刀,旁立盗党早不等招呼,抢过去当头就是一铁棍。史二龙方喝:“要活的,我有活问!”盗党棍已打到那人头上。只听叭的一声,挨打的神色自若,并未怎样,反是那盗党觉着虎口震得生疼,身不由己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几乎栽倒,不禁大惊,忙喊:“这家伙扎手,大家小心!”那人却点手笑道:“乖娃子,你喊怎的?有本领只顾使将来。卖马还不在行,卖两下打是我本行当。反正没有白挨,打完有账算,你们就快来吧。” 史二龙眼亮,见头一下就吃了亏,知道厉害,本想用几句江湖上的门面话套交情,道个不知,找台阶下。无如马在人亡,看来人行径,定是死在他手内,成心赶来找事,就此拉倒,里外都交代不过。眉头一转,忽起急智,忙摆手止住众人,向前答话道: “朋友,你我素昧平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牵的这两匹马,实是我们两个弟兄所骑,不容不问。我们人多,即便内中有什么过节,也请通个姓名,两马上人现在哪里? 朋友此来,到底是为啥?敝总头领夏三黑最重交友,省得无缘无故,当真动起手来,伤了江湖上的义气。”一边说,一边往前凑,右手紧握钢刀,左手按在镖囊上面,目注敌人,相机行事,准备对方一个神情不善,刀镖并举,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伤他要害,多好硬功也能打倒。 谁知那人仍是行若无事,闻言冷笑道:“你们就是水贼夏三黑手下狗党么?怪不得一上来就依势行凶,硬的不行再来软的,吃强盗饭的脸皮都给你们丢尽了。想老爷子饶你们不难,只把兵器马匹和那动手打人的狗娃与我留下,每人再带一点记号回去,就算拉倒。” 言还未了,史二龙听不是路,觑准敌人一手牵马一手指着众人发话,神情甚是疏忽,身后虽似背有兵刃,并未取在手内,心想:“这厮自恃硬功,太已轻敌,这可活该是要送死!”不等说完,悄没声猛一长身,右手刀朝前分心刺去,紧跟着左手取出三只钢镖,想打敌人两眼咽喉。旁立众盗党和史二龙同样心思,强忍着忿恨听敌人讥嘲,手底各有准备,一见头目发动,忙把兵刃暗器相继施去,一拥齐上。杨、樊二人绑在地上,看得逼真,先见群贼刀枪并举,抢杀上前,那人手无寸铁,方喊:“要糟!”忽听“嗳呀” 连声,人影散乱中,群贼纷纷栽倒,无一爬起,有两个似已死去,仰伏地上,手足都未见动转。 原来史二龙最先动手,刀刚刺到,吃那人一把连锋抓住一扭。史二龙万想不到敌人会空手接刀,用力大猛,来势是个冷劲,只觉虎口错裂,腕骨喀喳一声似已扭断,酸痛异常。心里惊急,一发慌,连忙撒手丢刀纵起,百忙中还在妄想以平身绝技反手连珠镖败中取胜。纵时将头一偏,左手甩向右肩头,一镖刚发出去,猛觉后心上似有千斤铁锤打到,当时肺腑大震,两眼发黑,咽喉甜涌,“嗳呀”一声,跌爬出三丈来远,口鼻鲜血乱喷,死于就地。 第二个持棍盗党赶到时,已值史二龙丢刀纵起,见那人并未追赶,只朝前虚打了一掌,镖来一张口咬了个准,匆匆未暇寻思,仍照来时心思,妄以为敌人必是练有头功,改打下三路。棍还未打在敌人身上,便听敌人团着口音说道:“你也该死!”随说回手一掌,还未着身,便觉胸前一股子重力压到,飞也似地跌出去,正撞在一个同党的身上,“嗳呀”两声,一死一伤,双双跌倒。 下余一盗看出不是头路,一手持刀,一手暗藏袖箭,还未上前先存退志,动手较慢,见同党二人一照面纷纷跌倒,心中害怕,又无法罢休,人未近前,手中刀一晃,袖箭跟着发出。原准备箭如不中,回头好逃。那人见他发箭,头往起微昂,口衔的镖忽然掉头发出,势劲且急,正中盗党心窝,直透后背,手足乱挣,倒地死去。晃眼之间,众盗党伤亡净尽。 杨、樊二人大出意料之外,惊喜过度,只瞪着两眼,反忘了出声呼救。那人也不来理他,先拾起地上刀,将盗党耳朵每人割下一个,然后从容走向被撞跌倒的盗党面前,笑问说:“乖娃子,他们都被判官请走。天不早了,快留下记号,回去吧。” 伤盗名叫柏锐,外号没脸狼,人最刁狡无耻,平日只知狐假虎威,卖乖巧占人便宜,论真的一样也不行。因见厉害,本是卧地装死,意欲等候敌人走了再溜,闻言大惊,知难幸免,好在同党俱死,事无人知,吓得颤巍巍爬起,跪在地上直叩响头,颤声直喊: “爷爷祖宗!我家还有七八十岁老娘,两个小狗娃,若杀了我,就绝狗种了。千万看在我老娘的份上,饶我一条狗命吧。”那人冷笑道:“像你这样不要脸的脓包,也不值杀你,不过记号总要留的。” 柏锐话也没听清,仍在哀声苦求,猛见刀光一闪,刚喊“爷爷祖宗饶命”,霜风过处,觉着面上一凉,一只左耳已被削下,连惊带痛,吓得晕过去,冷风一吹,又自醒转,还哀喊不已。那人随撕了死的一块衣襟,将盗耳包好,指着喝道:“快滚起来!将那两老西放开,留两匹马与他。你也骑马,即速回去告知夏三黑,说他恶贯已盈,指日报应临头。我就住在金沙镇他那贼店院里,他不寻我,我必寻他。今日饶你狗命,再不改邪归正,休想活命!” 柏锐闻言,恍如皇恩大赦,连口地称谢应是,一手按着伤处,狗颠屁股般跑向杨、樊二人身前,代为解绑。二人闻得金沙镇,再一细想来人身材口音,竟与昨晚闹店的马姓客人相似,这才忙喊:“多谢马老恩公救命之恩,快请过来,容我二人叩谢。”马雨辰已空身往南走了下去。这时柏锐正在解绑,二人恐他在马雨辰走后报复,又怕又急。 还算好,柏锐也是胆小如鼠,二人绑索解完,回顾对头走远,哪里还敢再起害人心思? 急匆匆撕下一块衣襟,将伤处裹好,奔向马丛中,胡乱拉过一匹,纵身上去,加上几鞭,骑了就往回跑。 二人捆得周身酸麻,又受了点伤,狼狈起立,略微活动了一会手脚。见日头已落下去,大半轮冷月刚刚升出地角,眼前一片广漠平沙,悲风萧萧,尘昏雾涌,西面大路上,孤零零几株衰柳随风摇舞,天空见不到一颗明星,月光照在地面上都成了淡灰色。盗马都经过训练,主人虽死,兀自守着残尸不舍离去,不时昂首长嘶,发出两三声悲呜。再加上那几具盗尸一陪衬,越党风色荒寒,景物凄凉,死气沉沉,令人心悸。先还当马雨辰马未牵走,人必回转,旷野荒漠,无可投宿,与其瞎撞涉险,还是耐心等人回来,同走为上。谁知等了一会不见踪影,越看那些死尸越害怕。正打不起主意,杨涌忽想起盗巢离此并不甚远,马雨辰如将盗党全杀也好,偏又留下报信的。适才那强盗骑马跑去,他们党羽甚多,如知此事,岂肯甘休?倘若追来,遇上还不叫他们剐了?想到这里,不禁吓了个透心凉,忙和樊长贵一说。 时风更大,死人衣服吃风兜起,鼓囊囊的,衣袖襟带一齐吹动,直像死尸要活神气。 樊长贵拾了把刀握在手内,给自己壮胆,一双小眼瞪着那些死尸,人只管冷得发抖,手心里却湿润得直出凉汗,本在那里疑心生暗鬼,一根根汗毛直往上竖,哪还听得这类话? 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颤声答道:“救命王菩萨还不来,这可怎好?这回我老西只要逃出命去,说什么也得想开些,学做好人,不尽算计人了。”杨涌急道:“你说这话有什用处?强盗马快,已去了好一会,一定约了同党来追,再不打主意,就来不及了。” 樊长贵闻言,只急得要哭。 杨涌一想,当地久候实在不妥,只有追上马老爷子或是追上大队才有生路,无奈盗党马快,准被迫上,如若骑马逃走,虽然好些,那马又都是强盗坐骑,一被发现便没了命。二人盘算至再,实在无法,最后决定,趁着天黑,暂时仍骑盗马逃走。追上马雨辰便给他叩头,说久等不来,一则借骑,二则与他送马,马也交他。如若追上大队,便把马老远加鞭放走,由它自己认路回去。商妥以后,又向死尸祝告,捣了几句鬼,各骑一匹往南赶去。 那一带地方虽是荒凉,相隔大队落店的周井集不过十七八里,顺着大道走不十里,顺一上崖拐向东南,立即走上官道。二人只为落荒逃窜,把路走迷,哪知就里?在马上疾驰了一阵,马雨辰仍不见影子。心正怔忡,不知如何是好,忽见远处隐隐约约有了灯光,低头一看,道上足迹颇多,知上官路,前面必有人家镇集,且喜马后无人追来,忙把马加上几鞭,冒着风沙,朝前急赶。渐行渐近,遥闻骡马嘶鸣之声,惊弓之鸟不敢大意,先把马勒住缓缓前进,渐看出前面是座大村镇,料无差错。只处置盗马是个难题,带到镇上恐人认出,不带去又觉马是恩人所得之物,给人放了荒,有点间心不过。只得先寻一僻静之处,将马系在枯树上,到了镇里,看大队能否遇上再行想法。进镇一打听,正是周井集,商帮大队也是刚刚遇盗脱险,才到镇上,正进饮食。 互相见面,问起前情,才知大队商帮走离周井集约有十多里,因先行探道的人上了盗党的当,将路问岔,走到牛角洼盗党埋伏中去。樊库马在前面,正走之间,瞥见土山角后走出一个瘦长汉子,头戴一顶大毡笠,直压到眉根上,看不清楚面目,身披布氅,内穿紧身袄裤,手里拿着一张没上弦的弓。到了樊库马前,将弓一举,说道:“小财东,买我这张弓吗?” 樊库虽然胆小多疑,却比同帮人都大方。一看那瘦长子便觉异样,语声也颇耳熟,好似以前在哪里听过,暗忖:“常听人说江湖上能手甚多,因未怎遇见,还不甚信,昨晚见了马客人才开了眼。这厮一个外乡孤客,突然来卖弓,就许有点原故。出门人莫借小钱,他要是个有来头的不说了,假如他是强盗党羽有心试探,给他一点面子,就不能免掉乱子,到底比得罪他好,即或真是行走长路短了盘川,帮他几个也没什么。”只顾沉吟,马仍往前走去。瘦长子便跟着马走,二次又间:“买弓不买?”樊库听口音更熟,越发奇怪,笑答道:“老哥,要卖多少钱呢?”瘦长子道:“我这张弓要卖一百两银子,可是你买过去,还得借我用上一回才能给你。但是公平交易,两相情愿,决不丝毫勉强。 要就算数,不要拉倒。” 樊库若换平日早发了暴性,这时因听来人说话大已耳熟,忽然想起一事,又见前面地势荒凉险恶,算计来人出现必非无故,念头一转,仍做没有看出神气,赔笑答道: “朋友用钱尽管说话,弓给不给没相干。只是我身上只有几十两散碎银子,没有那多,忙着赶路,没法开取,请先拿去,等到周井集再补送给你如何?”瘦长子道:“那么也好,话却说明,定银先拿,弓却此时不能给你。不放心就拉倒,我找识货的去。”樊库道:“我这老西与人不同,我并不希罕你这张弓,交的是你这位朋友,你贵姓呀?”随说随取荷包,往外倒出三十多两整碎银子,一起递过。瘦长子接过银两也不答话,转回头仍往原来土山角后走去。 樊库同行还有两人,俱觉樊库受骗,刚想张口,樊库连忙摇手止住。略一耽搁,后面大队车马,因天不早忙着投店,也相继赶来,相差不过一两丈远近。又走里许,望见前面衰草连天,黄沙匝地,左侧横着一条黄土断崖,和一片七歪八倒生气毫无的枯黄杨柳,崖后尘雾隐隐,沿路见不到一条车轮辙迹,人烟更无庸说,又是傍晚时分,灰云布空,风沙欲起,天色一阴沉,更显得景物荒寒,形势险恶。樊库首自惊忧,回马对众说道:“听说周井集是个大镇,不会不通官道,怎走到这里连个辙印都没有?就说我绕路来的没按站走,先前走的不也是大道吗?莫是把路引错了吧?” 商帮中有两个久出远门的老年人,早就看出路无辙迹,地渐荒凉。无奈这班几家凑合的小商帮,多是胆子既小人又啬刻,自作聪明,里外都不肯吃一点亏。平安无事,尚短不了彼此犯心,再一遇上事,首先各为自己利益打算,第二再盘计自己的安危,永不为大局设想,最后口头上还得逞能,表示他有本领识见,七嘴八舌,自以为是。不出乱子,说风凉话,笑人胆小,多吃辛苦,多花冤钱,等出了乱子,又互相埋怨诟骂。昨晚马雨辰闹店之后,两人提议早走。余人明明胆怯愿意,确也不敢留下,口头却要装着大方镇静,委曲从众,以备安个话根,等平安脱出好堵人家的嘴,以便少摊一点花销。走了一程,没见什么兆头,从过晌午就说起便宜话。甲嫌车赏花得大冤。乙说:“白受辛苦,还叫人担了一日夜的惊。凭人家那么大的字号,楞说与强盗通气的黑店。”丙又说: “辛辛苦苦走了好几月长路,逢州不歇过省不住,好容易在金沙镇落下,吃点好馍好拨鱼,弄两个把势破鞋吹吹唱唱,大家快乐几天,又叫人家给搅了局,真够他妈丧气。今日还起了个五更,看这一身灰土。”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人又都是别家东伙,不是一家。 樊库领的一伙资本较大,众人还有一点顾忌。他一离开便絮叨起来,前呼后应,此唱彼和,气得这两人脸涨通红,寡不敌众,又没法争辩,只得忍了闷气,明见可疑也不再开口。 等樊库觉出不对,回马一说,两人朝众人看了一眼,冷笑道:“我两个老没用的废物,只是胆小,没什见识,不再胡出主意,没事找病,叫大家受屈了。”众人只管附和埋恐,心仍是虚的。邻近几个听出话音不对,一看前面形势果然可怕,俱都起了惊疑,累向两人请教。两人冷笑道:“怎么你们也胆小起来了?好在同船共载,吉凶祸福都在一起,谁也先偏不了。事情没出现,怎敢断定是好是坏?”众人又盘问那前行探路的商伙,埋怨他们把路引错。 偏那两人均极护短,又懒又贪,为了多占一点便宜,抢前探路,以后又觉利少不值,方自悔恨,如何还肯受人埋怨?内中一个立时大声急喊道:“你们是财命相连,难道我老西就不财命相连?我两个不过为大伙出点力,少摊一份花销。要遇上什么,不也认命么?这你们也气不服。樊少东刚才遇上一个卖弓的,弓毛没得一根,就诓走好几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夜儿还上店里找他去。我们就遇不上这便宜事,你们怎不眼红呢?实告诉你们,不是我哥儿俩吹大气,这条路我以前走过好几趟了,方才又跟人打听了个结实。 不是抄近么?凭我哥儿俩久跑江湖,还办错事?真要有个毛贼出现,我先把他剐了。” 说时,樊库一眼瞥见柳林内似有人影闪动,方想拦劝,忽听一声响箭由林内飞出,随听弓弦响动,“暖呀”一声,说话同伙应声落马。众商帮齐喊“强盗来了”,纷纷下车的下车,纵马的纵马,各护各四下逃窜,竟没有一个上前。有几个既惜性命又痛钱财,跑不两步,想起还有银子藏在车上褥套以内,又长着胆子回取。此抢彼夺,登时哭喊连声,乱成一片。 这时林中已闪出十来个强人,各持刀枪器械。只为首一个持着一张弹弓,没带着刀,一任众人胡乱奔逃,并不急追,好似胸有成竹似的,缓辔而出,神态甚是从容。响箭一飞,樊库早就拨马想逃,无如路被自己人的车辆马匹阻住了,马只打转,急切间窜不过去。强人出现,越发慌张,一颗心怦怦乱跳。正待向人马丛中硬冲过去,猛听盗首断喝道:“肥羊们,是晓事的,乖乖回来,站在一齐,等被发落。前面我有卡子,这是死地,你们逃不走,没的叫老爷们费事,活剐你们!”众人隔远,乱糟糟也没听清,仍旧争取财物,夺路奔逃。 盗首见有两个已从车上取了包裹,骑马逃走,不由激怒,从囊中抓了几粒弹丸,大喝道:“不知死的狗娃,好话不听,你跑得快,死得更快,叫你尝尝神弹子宋林爷爷的厉害!”说罢,两腿一夹,坐下一匹小川马便四蹄乱划跑开了步,同时弹丸也扣在弓上,照定先逃诸人的后脑将弓一扬,口里还说:“我先打个样儿,叫那跑头一个的先死。” 说罢,弓便拉开。方以为弹发必中,猛听有人接嘴答话道:“凭你么!”跟着飕的一声,从左侧崖角上飞来一粒弹丸,恰恰击中在宋林的弹丸上面。两下都是铁弹,来人的弹因是斜飞过来,力又较大,铛的一声,火花激射处,宋林的弹虽被撞落,余力未尽,竟从弹面上擦过,朝前飞去。一骑盗马正由林内缓辔随出,差一点没被击中。 宋林和众盗党见状大惊,知道遇上劲敌,高声大喝:“何人大胆,敢在此间管你老爷的闲事!”说完,正要放马往崖下冲去,来人已应声说道:“爷爷在此,你们这伙没开眼的毛贼,开个眼吧。”宋林抬头一看,暮色苍茫中,左侧崖角上站着一个瘦长汉子,手里拿着一张弹弓,正指下面笑骂呢。心想对头只得一个,还好对付,便分出八骑去追商客,以防走漏,自率四名能干的上前交手。盗马刚刚分开,那汉子已在崖上大声喊道: “小库!招呼老西们不要乱跑。保你没事,都有我呢!”说时,弹随声出,飕飕连响,杂着一片叭叭之声。那八匹盗马立被打中,坠马死了五个,还待往下再打。 说时迟,那时快!宋林见自己还没有近前,晃眼工夫便去了五人,不由又急又怒。 来人高踞崖上,又无法上去,一时情急无计,破口大骂:“狗娃杂种!你是好的,滚下来,与咱老子见个高下。躲在崖上,用弹子伤人,不算好汉。”瘦长汉子已笑骂道: “你这不开眼的狗强盗!不是倚仗你那几粒土豆子逞能吗?怎么又怕起它来了?你老子这张弹弓是活靶,照例不打死东西。这几天手上痒,正没地方试准头,难得有你这伙狗强盗做活靶子。等我手瘾过完自会下来,那时你那狗命也就完了。”说时,飕飕又是几下。前行另三个盗贼又相继纷纷中弹坠落,被马拖出老远,死于非命。 宋林见势不佳,自是惊惶万状。自己是那一伙中头目,党徒十九惨死,夏三黑法令素严,回去如何交代?不由也横了心,一边顿足乱骂,百忙中也把弹子连珠一般向崖上打去。瘦长汉子只顾弹打余盗,直似不曾理会,遇见下面弹丸飞到,只把身子略偏便即避过,在打得身侧山石叭叭乱响,火星迸射,一下也没被打中。有时顺手一撮便把弹丸接去,还打敌人却是发无不中。 那些老西们,吃了下风胆子比鼠还小,起初一见盗党,不管盗首喝令站住,仍然亡命般奔逃,一旦得了理却不肯让。有那没逃远的,吃樊库喊回,先还不甚放心,继见瘦长汉子行若无事,从从容容,不消片刻,把群盗打了个落花流水,死亡遍地,一个个心花怒放,转悲为喜。樊库一提头喊好,见盗党只顾和瘦长汉子一上一下喝骂乱放暗器,不暇答理,也跟着拼命呐喊喝采,“狗强盗,驴强盗”大骂起来。 宋林因先前八盗追人全数毕命,不敢再分人去与商客为难,在自急得怒火中烧,暴跳如雷,无计可施。晃眼之间,余党之中,又有一盗重伤,坠马不起。另一盗忙即下马救护,不料人未救成,一弹飞来,由脑后贯进,连眼珠带脑子一齐打出,“嗳呀”一声,横尸地上。下余只宋林和两个本领较高的盗党,仗着以前经过大敌,骑术身法均颇矫健灵敏,正想如何抵御。猛听瘦长子大喝一声,随手掷下两条黑影,跟踪纵落,指着宋林喝道:“我念你还有一点血气,快把耳朵留下一只,饶你狗命!” 宋林见黑影飞落,便知两同党已为瘦长子所杀,连话未听清楚,狂吼一声,恶狠狠纵上前去,方举刀要砍,忽从对面树林内飞也似窜出一条黑影,相隔七八丈,只一纵便到了二人面前,喝道:“宋三儿,你要找死么?”说时,瘦长子已将身旁短棍拔出,待要迎敌,吃来人用手一挥,将棍格住,同时宋林的刀也被抓住不放。宋林听来人唤他十多年前的小名,好生惊讶,刀在人手,夺不回来,又见瘦长子已将短棍收起,躬身施礼,知道二人一路,明非敌手,但在急愤交加之际,死生已置度外,便问:“来者何人?管我闲事。”来人哈哈笑道:“我把你这偷牛贼!一朝做贼,昧了良心,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么?” 宋林见来人是中等身材,黑影中看不清面貌,只是耳音甚熟,忽然想起一事,不禁大惊,随口问道:“尊驾可是马……”底下话未说完,来人已抢口答道:“你还记得,总算不错,正是你说那马。你怎说呢?”宋林闻言,仔细认了认,纳头便拜道:“自从那年酒后无德,打碎老恩主的玉碗,和同伴赌气,一时无知,私自逃走。原想在外面弄一白玉碗回去,一直不曾寻见。后听我娘去世,多蒙恩主葬埋,又给我哥好些田地。年数一久,又没混好,反落在绿林中,益发没脸回去了,不想今日在此相见。三儿实是该死,容我给恩主磕几个头,略表这十六年来日夜感恩之心吧。”说罢叩头不止。来人说道:“你这是怎的?快些起来。” 宋林叩了一阵响头,忽然立起,拾了地上的刀,回手便要自刎。来人似已防到,大喝:“你要怎的!”随说,抬腿一脚,将刀踢飞老远。疼得宋林单手直抖,哭声答道: “当着恩主,并非三儿要行拙见,只为去年人了夏三黑一伙。他见三儿弹弓打得不差,升我当了头目,管着两处寨卡。今日带着十几个弟兄,出来做事,吃了这位的亏,连手都不动,用弹弓打了满地死尸,只剩下我一个。明知不是对手,无奈没脸再活,正要和这位拼命,不想恩主到来。他既是你老人家的朋友,休说打他不过,就是对手,我也不敢和他动武。三黑这多年来没失过风,今天的事单单让我遇上,这是命里该着,有什法子?许多兄弟现都吃人打死。我如若逃走,既对不起死人,也没脸再在江湖上鬼混。如若厚脸回去,三黑法令素严,犯了过处六亲不认,即便不杀,那活罪和羞辱也不好受,不死怎的?” 来人道:“你真混账糊涂!凭这伙狗娃娃驴蛋,也值得和他同死!我来问你,多年不曾回家,可知你哥哥的近况么?”宋林道:“三儿因无颜回见恩主,只前数年听人说恩主待他许多恩典,现在自然越发好了。”来人道:“本来倒好,只是如今人却死了。 你嫂头一年病死,丢下一个三岁小娃,还由我雇人照管。你真该死,也不说回家看看去。”宋林惊问:“什么病死的?”来人道:“他年力方强,如何会死?他便是吃三黑那驴日的害死的。” 宋林惊问何故。来人道:“说来话长。你哥聪明本不如你,偏他从小好武。我不愿教他,也是怕他学不到家,异日出外给我丢人。谁知他肯下苦功,常背着我跟我侄习练。 你走后两三年工夫,居然也学了一些门道。他本不想出外走动,上年因往兰州有事,路上遇见两个镖师,一见如故,拜了把子。今年正月,内中有一个叫王文彪的忽来寻他,说是新近保了五六万银子货物,因近年黄河沿岸出了一伙强盗,他们行事与普通贼寇不同,专欺软怕硬,真正大商帮和有名头来历的人物并不敢吃,专寻小商帮和二三路镖师的晦气。也不日常打劫,非看准的确准确不肯下手,下手却是辣的,照例不留一名活口,可恶已极,又不露准窝子,没法行使江湖上规矩,递过节。风闻党徒甚多,离兰州上下流好几百里内都有他的卡子。自己本领声望俱都有限,惟恐途中出错,务必念在结拜份上,相助一臂。你哥口快心直,素重情面,事先又收了人家一份重礼,吃来人连激带央告,没话回绝,只得一口应下。我不在家,无人拦阻,等我事完回家,乱子早出下了。 保镖失风,常有的事,不算希奇,但是夏三黑这驴日的心辣手狠,行事忒毒,可恶极了。” 宋林忙问道:“三黑自知本领有限,性情又暴又骄,手下容不得真正高人。一半借着勾结官家,得有护庇,卡子虽安得多,照例不摸准来路十拿九稳,不轻下手,下起手来却是毒辣,连牲口都宰,不留一个活的。可是事完之后,每隔一两个月,必把各路头目聚在一起,将所做的案子和商客来历、杀人多少、叫什么名字、得了多少油水、各按几成分账,一一明说出来,命众牢记,万一有什脱漏,对头寻来时大家有底,该软该硬,好有个应付。老恩主既说我哥死在他手,定不会差。怎这一两年中没听说有这样事呢? 难道三黑这驴日的知道杀的是我哥,瞒起了么?” 那人啐道:“蠢娃,你知道啥!如是明打明斗,你哥纵然不济,到底也随我习学了些年,即使寡不敌众,难道活命都逃不回来么?我话还没说完,你忙怎的?”宋林受了申斥,垂手静听,不敢则声。 来人又道:“那镖师把你哥请上了路才说出实话。他的本名并非王文彪,连那同伴名姓都是假的。这两人原是西安金眼狻倪回手箭沙五的门下,一名赵立堂,一名刘有信,不知何事犯了家规,逐出门墙,前年跑到山西太原开了一家安泰镖行。先只在晋、陕路上走动,每接买卖,多是亲自出马。因是本短,手面不宽,又迎合老西贪小心理,取费较少,再加上出道时候不多,近省一些毛贼怕他拼命,撞了几次没敢再撞。二人自信手底去得,胆子越来越大,多远多难都敢应接,不久便应了由太原往兰州一趟买卖,共只两万银子,数并不多。甘肃本是二人旧游之地,虽不便打着沙五旗号闯道,可是沿途的一些人物多半知名,内中还有几个认识,自信没错。因是头一次走镖,还格外加了小心,事先派人问路借道,按着极客气的规矩走,一点也没张狂。谁知夏三黑这驴日的得吃就吃,六亲不认,讲什么江湖义气,摸准二人来历,知是出道不久,门路不宽。如在以前,有乃师沙五,还不敢妄动,如今沙五恨极二人,连门都不准登,别无靠山,有什顾忌? 尤其厌恶是自己行事素极隐秘,不知怎会被二人知道,先期命人投帖借道,为免传扬,更非下手除去不可,表面对来人将帖和礼物收下,却去暗中埋伏布置。二人还看不起这驴日的,原意不与小人怄气,将来走长了图个省心,见沿途平安,再到兰州听去人回说三黑收了帖礼,并在暗中叮嘱,说体己话,请二人对同行外人不要提他。虽在笑骂三黑卑鄙,行事含糊,又吃鱼又嫌腥,一点也不光明,以为事情绝无差错。不料三黑不等他到,先来个迎头堵,行离金沙镇区十来里的河岸上便失了风。二人在沙五门下,并未得着真正传授。三黑人多地熟,行事又狠,上场时,什么过节交代一概不论,见人就杀。 二人虽惯和人拼命,一见客人被杀,银货抢去,自己身已带伤,众寡不敌,就把命拼掉也是不了,仗着水性精熟,互打一个暗号,嘴里连骂带喊,假装无法回去,与人拼命苦斗,却往黄河岸边杀去。盗党以为二人同行商伙全数杀死,此时进退两难,又在被众围困,负伤死战,当成笼中之鸟看待,见他情急拼命,怕自己人受伤不值,暗中传令软磨,意欲将二人活活累死,或用暗器打倒再杀,竟自中计。二人和几名盗党打来打去,打到岸边,打得正急,倏地一声招呼,双双不约而同,竟自往黄河中跳去。盗党头目见此情景才知上当,仗着多半会水,连忙分人下水擒杀时,偏那地方水流甚急,二人在水中顺流分水并未露头,快速非常,河岸又高,时正黄昏,河上暗洪洪的,只有浪花滚滚,水影闪动,迫踪起落,竟辨不出人往何方泅去,后来分向上下流追出老远,也未追上。赵、刘二人回去不得,还不知是三黑所为,先寻地方养好了伤,然后打听出真情。因三黑近年时与官府勾结,颇网罗了几个能手,前师又决不肯管,正在无法,无心遇见你哥,这才起意邀他出来。你哥忠厚仗义,如何听得这等行径?不但没怪二人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反倒一身承当,非寻三黑算账不可。刘、赵二人本已商量停妥,仍然装着保了一批红货,自己已然露面,恐被贼党看出破绽,便乔装假充随着商客,把你哥哥和另约的一班朋友,装成新立字号刚出外闯道的二批刀镖师和伙计。一进那贼辖境,便耀武扬威乱喊趟子,凡人不理,朝前硬撞,居然竟将三黑这驴日的哄信,飞牌传信,准备埋伏,静等到了险要所在,合力夹攻。但有一节,赵、刘二人知道三黑眼线甚多,如说别省发来的镖,想他不信生疑,恰好是到青海来寻你哥,便作为是那里新开的镖行,各取武器,却打着一柄朱字镖旗,旁边绣着五虎。你知道的,西宁买卖,十有九是马家所开,镖局只得两家,与我多有纠葛,都是早就闯出牌号,轻易无人敢惹。虽然新出道的毛头小伙,既打西宁出来,多少总和我们打过交道。这伙狗贼不摸清楚怎敢妄动?三黑上次没有明张旗鼓,你自叫阵发歪,他只缩头藏尾,做龟孙,甘受闲气,不来答理。他有官府护庇,算是正经客店。你打着镖旗,不能过于做作,也是无奈他何。照这样,至多不过徒劳往返,日子一耽搁,我恰好回去,你哥对我一说,要对付他,岂非容易?坏事就在那面镖旗,让三黑看出他们不是本教中人,这还不说。刘、赵二人好似恐怕命送不快,为防狗贼疑心与我们马家有瓜葛,每在途中打尖落店,虽没好意思说我,总要支使同行的人故意显出和那两家镖局毫无渊源,外加一些不服气的闲话。这一来,才使驴日的下了决心,还怕来人口出狂言,真有拿手,手下狗党几乎全数出动,又用泻羊水报,由下流五百里外,飞马请来一个厉害同党,倚多为胜,还使毒计,在其沟峡险地两边危崖上,埋伏了百十名好箭手。他那布置甚是好刁周密,我只后来知道一点大概,也说不全。你想你哥虽不算很乏,毕竟人家罗网周密,机谋诡毒,双拳怎敌百手?刘、赵二人本是败军之将,所约来的还有五人,只一个是崔九寒的徒弟,还算稍行外,余者多是徒有虚名,如何能是人家对手?” 说至此,那人一双练就的神目,黑影里早看出宋林颜音惨变,双手乱抖,知是情切同胞,悲痛已极。还待往下说时,宋林忽然凄声叫道:“老恩主,不用再说,底下的事我知道了。我自来这里入伙,夏三黑见我比他手下稍强一些,是大阵仗,哪一次也少不了我。如若知是有我哥在内,怎有此事?独单这次刘、赵两镖师请人报仇,夏三黑初得信时还派得有我。到未次跑风的回报,已然约请好些能人,八面埋伏准备下手了,三黑忽然亲来寻我,说他小婆子想娘,自己仇人太多,途中恐有失闪,丢不起那么大人,叫我代为护送来往。那小婆娘家住凉州西关,三黑平日连门都不许出,这次却许她回老家去看娘,我还奇怪。等到护送小贼婆回来,正赶会期,各路头目都在,照例要把近两月的事对众诉说。有人提到赵、刘二镖师之事,三黑连忙接过去说二人专为报仇而来,一行十多人全数做掉,又无什油水,没有上账,再还提他则甚?话对那人说,却瞟了我两眼。我因三黑虽然强横,分财却公,听过拉倒,后忽想起每次杀人照例要记下名姓,以防后来有人报复好有个底,怎未听提?一问别人,又说那日三黑亲身督场,不许一名走漏,将敌人诱进埋伏之后,大家齐起,一路乱杀乱射,连话都没怎和敌人说便全数弄死。 把说敌人名姓来历已早探明,俱是无名之辈,不会有人再找,无庸记了。我此时不知怎的,一想起这事就觉心动,想找那几个跑风的问时,内中一个名叫田有的忽然不见。 三黑轻易不许退伙,谁要一有三心二意,被他知道,十九难免受他暗害,就被逃走,也必派人四出追赶,不肯甘休。田有无故不见,三黑并未在意,只说这厮是青海人,想家多年,请退不是一回,在我这里积了不少钱财,只会跑路探风,又无本领,由他自回洗手享福也好。再问余下跑风的,都说这事只田有辛苦,沿途追着敌人,没怎离开。等他回来,三黑发令,第三天傍黑便动了手,别的概不知情。一算日子,我受三黑之托护送小贼婆到凉州,正是田有回来的下半天,问了些人没问出来。现听老恩主一说,定是三黑这该万剐的猪狗,听田有打探出敌人有一个是我哥,怕我同他对了面不好办事,放了又恐留害,特意借此把我支开,瞒得紧紧,因恐怕田有泄露,连他也命心腹做掉。” 那人接道:“三黑自从打探得知赵、刘二人请人报仇之事,因二人打着青海来的旗号,田有恰是青海人,便命他迎头打听。他追了一程,昔年他本常见你哥,再一偷听他们说话,知道你哥是我的人,乱子太大,并还关碍着你,赶回报信,原意是想狗贼知难退避。谁知这驴日的听说你哥乃是应人所邀,主人并不知情,心想赵、刘二人已然知底,约请能手寻上门来,即使暂时避开,或明或暗,终于不肯甘休。想来想去,决定连你哥一齐害死,以除后患。为求隐秘和防你知道,一面挑选心腹党羽,一面假借小婆子思家,命你护送,支个远处,这才下手行事。你哥和赵、刘一行人等第二日便入了埋伏,三黑亲自督队,事前下令,只是倚多为胜,连姓名都不许通的。见面就一拥齐上,敌人无论逃向何方,俱有乱箭埋伏,所以一个也未跑脱。事完,盗党只知所杀的是三黑大对头,此举纯为报仇,不是图财,敌人是谁,竟无人知。这狗娃的,以为此事只田有一人知道,欲待杀以灭口,又觉他能干精细,相随多年,并且日后用他之处甚多;不杀,又恐由他嘴里泄露。恰巧你哥死时中箭跌倒,落在山沟里面,当晚天黑,未及抛弃,扔在黄河里去,又恐漂起被人发现身上箭伤。把田有唤去,背人再三叮嘱告诫,说了许多恐吓的话,然后命他偷偷到山沟里,将你哥尸首砍成碎块,掷向河里喂鱼。那山沟一带惯出青狼,你哥早晚入了狼腹。本来人不知鬼不觉,一时半时我也不会知晓。也是三黑心细过度,顾虑大周,田有生长本乡,知我们的人不好惹,起初劝说不听,已恐将来出事,再吃三黑一恐吓,自忖:此事因无人知,三黑必把自己当成一块大病,照驴日的为人行事,如不见机,保不定还要吃他暗害,立时心生内叛。先把三黑稳住,说你哥此来是他探明底细,如今又去毁尸,休说被我知道不得了,便被你知道也不肯甘休,务请无论对谁都不要走漏一点风声才好。随往山沟,将你哥尸首用布包好,藏向土洞里面,然后复命,说已依言行事,毁尸灭迹。本心还想多待两日,把自己多年分赃所得诳到手里,再行带尸逃走。不料三黑仍然放他不过,第二晚便命心腹党徒王远前去杀他。总算五行有救,王远昔年和田有有不解之仇,三黑命他行刺,本来再好不过。谁知前半年王远奉命出外,在半路上遇见青狼围困,腿已咬伤。眼看危急,恰值田有探事,骑马路过,远远望见,明知人少狼多抵敌不过,依然冒着奇险,用计惊散狼群,将王远夹在马上,拼命飞驰,逃出险地。王远见他以德报怨,自是感激万分。田有因他是三黑心腹,每值处分同党,总是命他行刺,忽然留了一份心,再四叮嘱,说自家弟兄,谈不到感恩的话,以前本是误会,原无嫌怨。平日人都赞你本领比我高,如说为我所救也不好看。回去最好暗中警惕,不提此事,方显你我真有交情。以后彼此关照甚多,何在这几句表扬?王远粗人,信以为真,果然未向人提。三黑不知就里,竟派了他。一见面便把来意说出,不但未照三黑话做,反助田有将你哥尸首起出,打成长卷,由僻径送他出境。三黑每杀同党,多半命刺客往充好人,假意向被杀的人报警告密,拿出令牌,说头子要杀他,自己看出头子行为太毒,寒心内叛,相约同逃,等诱至途中,再行觑便暗杀。有时途中还设有埋伏,以防万一吃人看破,逃走误事。这次因要格外缜密,王远又比田有本领高强得多,并未另派埋伏。田有容容易易逃到青海,因我未还,不敢就把尸首交给你嫂,直等我出门回来才行说出。我此时正有点事耽搁,由你嫂把你哥妥埋之后,又待了好久,正要出门,恰值韩老侄拿了他师父的信,约我往兰州办点小事,正好作伴,这才起身。昨晚我二人分别住在镇上南北两店,打听你的踪迹,知被三黑调到第七卡上做了头目,却不知管的是哪一带。我在店里闹了一夜,把我二十五年以前用的耳朵匣子存在柜房以内,给三黑打个信号,随和韩老侄到兰州去了一趟。算计这伙老西胆小,昨晚经我那么一提醒,必定明白想溜。三黑最忌恨人知他底细,他们必是大商帮,又都是带财还乡,便无事都难放过,何况昨晚已然看破黑店行藏,怎会容他们逃走?我一则看他们离乡背井,送死可怜,又听韩老侄说里面有他旧日少东,特地赶来。先救了两个断后的老西,赶到此地,你两个已然动手。你的事我没对韩老侄明说,晚来一步,你就没了命了。三黑是你仇人,你还为他效死怎的?” 宋林不等话完,早已泪流满面,闻言答道,“小的实不知我哥被害之事,现在只听老恩主吩咐。”来人笑道:“我也没什话说,不过你爹随我多年,死时再三向我托孤。 如今你哥已死贼手,你家颇有田业,实不愿见你飘流在外。你如不愿再做强盗,事完之后随我回去做个好人。如真贼性难改,那也由你。”宋林急道:“我父母全家都受老恩主的恩养,当年私自出走,原为年幼无知,迫不得已,如今还有什说的!”来人道: “你能明白很好,我少时有许多话说。你可把这些死尸耳朵全割下来包好,我有用处,再将尸首全绑马上。韩老侄和那姓樊的小老西,也还有些交代呢。”宋林依言行事。 这时众西商已把逃人追回,俱在遥观,只樊库一人立得较近,早看出来人便是昨晚大闹金沙镇的马客人,好生惊喜,又听说那持弹弓打贼的瘦长子姓韩,不禁想起一人,方想凑近前去。那瘦长子已从容走来。樊库连忙拜倒,叩谢解救之恩。瘦长子一把拉起,笑道:“少东还认得我么?”樊库忙道:“先时你老卖弓走后,我觉着有点相像,还拿不定。适才听马老爷子说你姓韩,才得想起。你不就是十年前在我家住了半年的韩二先生么?”瘦长子道:“你的眼力倒也不差。想起那年,我为避祸到你家去做长工,不想吃同伙诬赖,又穷又病,没法上路,多亏你偷偷送我四吊钱的盘川,才得上路。现在你已出道,可还照我法子练武么?” 樊库道:“说也惭愧。自从你老走后,我照法子练未多日,我爹便中了风,现时还整天睡在床上,好几处买卖都交我管。如有正经练武时候,也不致受人欺了。我这次出门,差点没把命玩掉,多蒙你老搭救才得保全。回到家乡,打算用心练上几年,再敢出来跑道。难得与你老相遇,可能回到我家,再教我么?”瘦长子微一沉吟,答道:“当着许多外人,这里不是讲话之所。马老爷子不喜人谢,招呼他们切莫上前麻烦。这一带虽有寨卡,有马老爷子在和他为难,决不妨事。你们先走,到了镇店,把我将才说的一百银子给备出来。今晚我来寻你再说吧。”樊库道:“马老爷子救了我们,一声不谢就走,那样好吗?”瘦长子道:“我深知这位老人家的脾气,这样最好。我们还有好些事,你们走吧。” 樊库闻言,只得回身告知众西商,多觉不谢不好,正在纷纷议论。马、韩、宋三人已将贼耳割下,寻来原马,将死尸绑在马上,互相连系,宋林为首,往崖角转将过去。 樊库和众西商见状,只得略微收拾车辆,将先前受伤同伙扶上车躺下,径往周井集镇店而去。路上因当地相隔盗党巢穴甚近,虽有马、韩二人相助,毕竟盗党人多势众,自免不了一番叮嘱。到了镇上,仍照寻常投宿,若无其事,好在受伤的只得一人,装着有病,上些帮中自备的金创药也就罢了。 一会,杨涌、樊长贵二人赶到,众人聚在一起,悄悄互谈完了经过,俱都咋舌惊叹不置。杨、樊二人还愁所得贼马无法处置。樊库说:“马老爷子如此本领,看今晚神气,要得强盗的马易如反掌,岂在乎这两匹?马定是留给你们骑的,否则盗马都有暗记,留在身旁,一被看破便是乱子。少时韩师父还来取那一百银子,见面拜托他,请向马老爷子说一声,至多折两匹马价送他,也比惹火来烧自己强些。”二人闻言,才把心放下。 到半夜,韩洪到来,樊库早把银子备好,背人交付。韩洪果说那马雨辰决不要两匹马,只嘱咐众西商明日赶早起身,一路到家,切莫提说遇盗之事。自己事完,会前去寻他,送还所借银子。樊库力说:“师父是我们救命恩人,还银再休提起。不过经此险难,立志习武,务望早日驾到舍下,便正经拜师,学习本领,免得将来出门又受人欺。”韩洪也不和他多说,含糊应了,便自起身别去。樊库和众西商们经此奇险,把马、韩二人信若神明,哪里还敢大意?次日未明便起身上路,各自还乡不提。 那金沙镇上吴勇自从发下号令,派出许多盗党沿路埋伏劫杀众西商去后,以为这些俱是现成油水,还不手到拿来,谁知到了半夜尚无音信,心想:“这些小商帮谅无能手同行。宋林等俱是久经大敌的好手,如若失风,早该有人回来报信。这个既然不会,难道老西狡猾,用什么方法绕过埋伏和前面卡子,老宋们觉出不好意思交代,都追寻下去不成?就算这样,车慢马快,也早该追上,怎到此时一点音信全无?”想了一阵想不出个道理。挨到天明,又猜忌是西商识破店中隐秘,不知用什么方法绕过卡子。宋林等发觉稍迟,等追上把事办完,天已夜深,忙了一日,人马困乏,回来先到宋林卡子饮食歇息明日再来报功。反正不会出错,何苦熬夜等候?人正疲倦,便自卧倒。次日醒来,耳听房中两个同伙窃窃私语,忙问:“人回来也未?”同伙答说:“事太奇怪,不但去人未回,今早还有人赶往卡子上去查视人回也未,竟都全出未归,只剩一个打杂的长工在彼,说众人昨日奉命走后,一个也未回转。” 吴勇闻言好生惊疑,先还猜众西商昨晚落脚大镇上,众人不便公然下手,今日又追下去。可是一算里程镇集,俱觉不似,只得命人骑着快马前去探看。心中仍自宽解,自信万无出事之理,谁知越等越无音信。三黑由兰州起,沿着黄河,水旱两路设有好几十处寨卡船渡。这次因为众西商虽无镖师随护,但系许多小商帮合群,人数甚众,为防万一走漏留下后患,除去偏远支卡,百里以内,只在正路上的卡子全发了信,人更派了三拨,如有什么事不会不知,似这样杳无音信,好生惊疑。想了想,只得派了两名能干盗党赵玉、党四顺,骑了店中常备的快马,一个顺众西商去路沿途打探,一个赶向最前两卡查询。 直等到傍晚时分,才见赵玉气急败坏,身后拉着一匹马跑了回来。说是奉命沿途打探,不但老宋等人没有踪迹,连昨日派出去做探子的伙计也没有遇见一个。再向各镇店去打听那伙羊羔子的行径,说来多半牛头不对马尾,好些大小店都说今日曾有好几帮西客过去,像肥羊们那多人合帮走的,却不见有。好像他们中途惊觉,把一帮人分成好多起来哄我们。但是中间还隔着一夜,两旁埋伏,老宋、老史他们往哪里去了呢?因肥羊们都是熟脸,刚打算追上他们查看一下,忽然遇见周井集店里伙计雷三娃。见面说起,昨晚赶夜回家,曾见那伙肥羊都落在周井集店里,并说有一肥羊说是生病,到店时全身蒙了被单,由他们自己人抬进店房,从此不许店里人走进,好似受伤神气。半夜里,又有一个中年汉子背着一张弹弓来看望他们,由那姓樊的肥羊接见,背人谈了一会,空身走去。以后他便告假回家,起夜走了。我去时慌疏,单把周井集错过,没去查探,重又回赶。到了镇店一问,肥羊们昨晚到时,惊惊慌慌,老是交头接耳。那送弹弓的人去后便吹灯安歇,半夜里把人叫起,要完开水便忙着上路。最妙是怎来怎去,走的竟是回往兰州的路径,听口气,好似有什要事忘在省城未办,要赶回去似的。我猜他们定是发觉我们踪迹,不敢再走,故此退回。可是周井集已经过了我们埋伏,老宋、老史他们又一人不见,是怎说呢?正测不透,想再往回路打听一下,看肥羊们真个退回也未。刚离周井集不远,便见一匹落荒的马在野田里吃草,赶上一看,竟是我们自己的马,昨日头一拨弟兄史二龙他们骑走的,鞍辔全失,只拖着一根马缰,马身上好些血迹,知道不妙,便牵了它,顺着马的蹄印找来找去。找到离三柳集不远的杨老汉家里,才见没脸狼柏锐落在那里,耳朵被人削去一只,人也吓病,满嘴胡说,眼现透了,看见我去,也不认得,只喊“爷爷饶命,我一定给夏三黑那驴日的把你老人家的话传到”。一问杨老汉,说今早他娃出门做生意,一个人待到晌午,觉着无聊,想到附近走动,溜溜腰脚。走到野地里,遇见这没脸的松货,满脸血泥,睡在地下装死。认出是我们店里头人,忙抱了回来,刚用姜汤救醒,问不出一句话便发了病,胡打乱说起来。老汉家有好些牲口,离不开身,正打算他娃挨黑回家再与店里送信,恰好被我寻到。我听他还在叫人祖宗,乱骂头子,平日对人那么强横嘴硬,想不到是这样一个松娃,气不过打了他两个嘴巴,居然被我打明白,认出人来。问他怎会这样狼狈,他说昨晚和史二龙他们刚捉住两个活羊,还没下手,忽然来了好些人,将他们二位一拨全都杀死,只留下他一个,把耳朵削去,放回来,给总瓢把带口信。他本来受伤不轻,连吓带疼,只顾逃命,不知怎的马失前蹄,将他跌落下来将腿摔折,就此痛晕死过去,人事不知了。如今他人还在杨老汉家炕上。问那对头形相,他说人多,夜里没有看真切。我知事情闹大,顾不得先弄他,忙着赶回来报信。 看这神气,只恐宋林他们也是吃人跌翻都说不一定。吴头领快想个主意,发付才好。 吴勇闻言大吃一惊,心料事由昨晚怪客发端,乱子不小。三黑性情暴烈,年来同党十九和己有隙,如不理清头绪,径去报知,必遭怪罪。宋林等一行多半好手,即便失风,那多人不会一个逃不回来。事已至此,反正难逃公道,莫如仍等把宋林诸人下落查出,问知就里,敌人到底是何路数,因何上门生事,全弄清楚,免得冒冒失失前去报警,三黑见面问起情由,无话可答。想了想,决计暂缓。因柏锐说话素靠不住,一面差人即速将他抬回店里重加盘问,一面又派人四出去寻宋林等人下落,并查探仇敌的踪迹动作,各镇店有无可疑之人借住。柏锐抬到以后,吴勇背人用话一诈,才说出对头只得两人,内中一个极似今早所闻昨晚在店中扰闹的怪客。 吴勇听了,正愁急间,忽然渡口人报总瓢把到来,还同了小鱼鹰蔡全、铁已掌牛四两名心腹弟兄,坐的是第一号羊皮筏子,可是前桅上的羊角神灯却没有点等语。吴勇闻言大吃一惊,知道这第一号羊皮筏子,船头尽有羊头。三黑每坐此筏出来,不是接着密讯,自己人犯了帮规,亲出究问,从严处治,便有大凶杀之事发生。金沙镇本店刚刚出事,他来得这巧,必已得着信息。虽则平日得他宠信,人家寻上门来生事,乱子出得不久,没有走错什脚步,可以推倭。但三黑为人凶暴,喜怒任性,既坐此笺前来,终非佳兆。尤其天已昏黑,桅上神灯未点,最犯忌讳,令人不解。想了想,今番乱子大大,丑媳妇难免不见公婆,三黑在南号店内设有密室,一面思索少时应付,一面如飞赶往南号店门前恭候。 一会,三黑等三人到来,吴勇装着接客,迎了进去。蔡全因三黑原是公然出巡,并无事故,恐吴勇惊疑,一见面便照来时措辞说了。吴勇这才放心,暗忖:“三黑尚未得着警报,好在出去的人只寻回一个,余者尚无下落,自照规例行事,即便失风,乃是该着,未得实信以前暂时不提不能算错。没脸狼柏锐素日又和自己是一个鼻孔出气,尽可商量回话。三黑素好酒色,莫如先拍个头,等他酒足饭饱,哄得高兴之际,看宋林等人有无信息,再令手下心腹上前报警。事缓则圆,这样可免处分,还省得一见便当人受他责说。”正陪着三黑谈说间,忽见手下心腹店伙来请,心疑昨晚派出的人有了下落,忙即走出。 一见那店伙神情惊慌,知凶多吉少,忙同往别室,背人一问。那店伙说道:“柜上人因昨晚怪客忽然回转,想起昨晚被他盗回的那口小箱,恐他借题生事索取。虽然事前头领想好对付的话,把事情推在逃走的景、徐二人身上,心里总是打鼓。同时又想起景、徐二人行前所说对头盗去小箱,只为显露能为打个招呼,不满足他的欲望绝不肯罢手,早晚还要送回的话。正赶事忙,早上对头一走,以为可以无事,又知道柜中不会再有这东西,也就没人想起开看。这时又见对头忽又回店,景、徐二人的话已有点应验,急病乱投医,姑且开柜一看,小箱果然在内。拿手一端,觉着里面添了东西,俱觉奇怪。再试开锁一看,竟装有三四十个人耳朵,都是从人面上新割下来,不过血已洗净,十九散放,只有两只嵌在箱中原有的人耳槽上。内中一只有针眼黑痣的正是史二龙,散的一堆里头,有左清、左阳两弟兄,半铁塔路五和草蛇赵四,好像吴头领本家吴二歪子也在其内。这几人的耳朵都有记号,一见便知,余者就认不出来了。照昨日所派两拨人数每人一只来点,恰好合数。但是内中有两只右耳,余者都是左耳。照此情形,出去的一个也没跑脱,事情明是那姓马的对头所做,连人带马都是好几十,竟做得那么干净。除柏锐一人一马是他有心放回送口信外,余下连匹马影我们都未寻到。如今对头还没事人一般,仍回住店,看神气作完了对头,就这样还不肯甘休。难得总瓢把在此,叫我与头领报警,快想方法对付才好。” 吴勇听了,心胆皆裂,果然景、徐二人所料不差,对头杀死许多人,依然行若无事,去而复转,半箱人耳只有两耳落槽,下余还空十一耳槽,大有不斩尽杀绝不肯罢手之势。 事闹这大,再也无计粉饰遮掩,只有向三黑实话实说,看是如何,再作计较了。越想心越寒,忙命告知店里,对那对头仍按客礼小心款待,也做若无其事。正嘱咐间,三黑派人催唤,匆匆赶回照实奉上。 夏三黑纵横多年,从来没失过风,一旦遭受这样重大挫折,当时急怒攻心,两太阳青筋乱迸。刚张口要大骂,猛一想强敌尚在自己店里,照此行径,明是死活存亡局面。 日里被剪去若干死党,如无一定把握,怎敢去而复转?保不定今晚就有一场恶斗,不在事前准备,骂有何用?又想起适才皮筏靠岸时朝自己冷笑的那个瘦汉子,也是用三根木棍插在一个小包里上,与吴勇所说马雨辰身材相貌虽还有点相差,看那神气,必和对头一路无疑。自己本来还稍好些,偏生今早起来坐不安立不稳,闯魂一样赶到此地,踪迹已然落在敌人眼里。便自己能忍,敌人也未肯缓手容让,看来非拼不可。尤怪的是敌人本领如此高强,必非寻常人物。自己平常行事照例软吃硬让,不树强敌,手脚更是十分干净,休说各路成名人物不去招惹,连那稍微面子宽一点的镖头都没过节,怎会惹出这厉害的对头寻上门来?苦想了一会,只想不出敌人来历路道,急得饮食也无心下咽,不住在屋里来回乱转,满口黄牙挫得直响。 吴勇知三黑性虽凶暴,遇上事却能沉着应付,手段也极阴狠毒辣。见他上来没有迁怒怪人,难关已过,便凑近身前低语道:“适才我想这厮姓马名雨辰,莫不是宋林他哥事情败露,青海那老驴日的得信赶来寻我们的晦气吧?雨辰两字合在一起,正是一个震字呢。” 三黑自信行事机密稳妥,怎会与这样厉害的对头结下深仇?吴勇如早送信,也还有个打算,如今事如星火,转眼即苦,凭动手决敌人家不过。党羽虽还有不少好手,一时半时也召集不到。自己是众中之首,又不便临阵退缩,丢那个人,只打不起主意。再听吴勇一说,猛然想起,年来所行所为已逐一想过,十九人死口灭,未遗后患。就有几个身后有人的,也不过疑心在这条路上出的事,空自愤恨,查访不出根脚,再说本领俱都有限,就知道底细,也无足为害。近年勾结官府,便是为对付他们,怎单把此人忘记? 当初暗算宋奎,本已打探出他是老鬼家亲信,又是宋林之兄,心存顾忌,不想妄动。无奈他是刘、赵二镖师勾来,立意寻仇,软硬不吃,以前又曾伤过他们同伙,便还他镖,也不能了,非但人丢不起,事一泄露,这碗黑饭决不能再吃安稳。实逼无奈,才将宋林支开,毒计埋伏,亲自出马。那探得对方底细的亲信已暗命人刺死,其余手下人等均不知所杀的人是谁,以为事绝谨细机秘,不想仍然泄露。不是此人尚可,如是此人,宫私两面均非对手,如另换一人也无此大胆,孤身寻上门来,把派出去的人杀了个落花流水,伤亡净尽。越想越对,越对越心寒,瞪着两只满布红丝的凶睛,呆望着吴勇,满头是汗,做声不得。 吴勇见状,又献殷勤,近前附耳说道:“这老驴日的实在厉害,跟鬼一样,无论明暗都斗不过,弄巧此时就在房上窥探动静也说不定。反正要拼一下,何如我们放大方些?”话未说完,三黑被他提醒,倏的一声狞笑,厉声喝道:“你快去见马客人!就说我适才得信,承他台爱光临,高兴已极。本心想去拜望,一则夜深,我还有点私事,不能分身,命你代往问候,送上一席,略尽地主之谊。有什见教,三日之后听他吩咐好了。” 吴勇明白三黑缓兵之计,心料敌人必在暗中窥伺,主人既按江湖礼节行事,敌人那大名望,明知对方是借这三日工夫请兵调将,暗中准备一切,也无不允之理。自己一走,敌人必赶回北店相候,三黑正好乘机布置。立即应声,往北店中跑去。先到柜房一问,答说:“自从敌人去而复转,便派三名精干党羽充作店伙,在侧守候,分出一人随时报告敌人动作。适才来报,对头吃喝之后对他们说:‘你们东家来了,我仰慕他已久,有心送他一桩礼物做见面礼,无奈还没配齐,只拿一半送他,未免不成敬意,所以此时还不好意思见他。不过我最小气,那礼物照例给人家看了,日后仍要取回家去,存着当古董。再说不见你们东家的面也永配不齐,且等明晚再说吧。’说时,还有好些疯疯癫癫的醉话。他们拿话套他来历和真姓名,像是吃醉了酒,答得都牛头不对马嘴。我们已想乘机在酒里下迷子呢。” 吴勇一听大惊,忙说:“他全是做作,这个可动不得。我就见他去。”说罢忙往里走,才往西院一拐,便见一个守候人急慌慌跑来。吴勇料知有事,心中忽然乱跳,闪向旁边。来人悄声一说,才知敌人说了许多醉话,忽命店伙走出,不到明日起时唤人不许走进,径自闭门吹灯,上床卧倒。这三个守候人自不放心,先在别室轮流隔窗-望,当日院中并无他客,暗影中好似对屋房顶微晃,还有一点响声,当时眼花,没什在意。内中一个因他睡得过早,前往柜房送信,走过窗下侧耳静听,没有声息,假作问他要茶水不要,连问好几声,又拍了两下门,均无回应。心中起疑,恰值月光上来,正照窗上,偷偷舔湿窗纸朝里一看,室中人已不见。 吴勇闻言,心想这厮昔年威名远震,非比寻常,一夜工夫伤了我们许多人,还不甘休,公然登门,决无中途退缩之理,不知又闹什鬼?好生忧虑,嘱咐来人,速告那两同伴,扮作不知,照前守候,等他回来,随时通报,匆匆赶回南号店内,一问并无什事发生。三黑自他走后,便命随来心腹党羽小鱼鹰蔡全、铁巴掌牛四,各骑本店快马,赶往兰州西关金天观恶道虎爪真人常明元那里告急。又派贼伙由水陆两路四出求救,召集徒党,约定至迟明日傍晚,务要赶来金沙镇,与敌人拼个死活存亡,已然分头去讫。 吴勇算计,那化名马雨辰的青海大侠铁梧桐独行神叟马震,此时离开北店,说不定又去中途堵截,寻蔡、牛等人晦气,适才前往北店打招呼,偏又慢了一步,没有遇上。 敌人孤身上门,事先没得叫明,凭他怎闹,都是露脸。尤其此老,当年出了名的心辣手狠,嫉恶如仇,昨晚派出去的人,只放回一个没脸狼柏锐,还被他削去耳朵留下记号,余者全部遭了毒手,尸骨无存,分明有心赶尽杀绝。只是三黑手下,遇见就算,一个不留,端的恶毒已极。既恐告急诸人中途遇害,又恐敌人当晚便来生事。三黑水旱功夫虽极高强,如和此老相比,简直差得太多。别人和自己更不用说。因三黑性情大暴,敌人欺侮太过,回时只说马震酒后闭门装睡,门窗户壁未动,忽然不见,小箱所放人耳和敌人所说许多不中听的话还不敢当时说出,正自忧虑。三黑似已看出,板着一张青森森的丑脸,目闪凶光,喝问道:“是福不是祸。吴老弟,你已随我多年,什阵式没见过?怕他怎的!” 吴勇吞吞吐吐,悄声答道:“我不是怕,是想适才话未带到,对头便已他往。这厮不讲情理,蔡、牛诸位走在路上如若相遇……”底下话未说完,三黑狞笑道:“我的哥,你怎这糊涂?马老汉这次既要把我们一网打尽,难道他还不晓得我是祖师爷的徒弟?休看马老汉昨日手黑,我今天派出去的人必定好好放过,一个不伤。适才蔡、牛二人也想到此,执意分两路走,以防遇见敌人,至不济也有一人把信与祖师爷送到。蔡全还要往抚衙与何教师送信,请他相助。是我再三拦阻,这不是有人告我们要动官司走人情,没的叫老汉笑话。后来他们还是分两路走,不料你也这样心虚,真把人家老汉看浅了。我断老汉下山一人,总有一两个徒子徒孙。奴才小辈跟来。他睡时不叫人惊动,少时必回。 我此时已打好主意,你着人把北店几个卖唱的叫来,我们先乐上一会,你再请到北店,照适才的话投帖好了。” 吴勇知他遇上大事,愤怒极时,只一招呼酒色,不是准备和人拼命,便是想下恶毒计策。所料敌人不伤蔡、牛诸人,也颇有理,心中略宽,为想讨好,刚要答话,着人去唤唱手,猛听窗外喝道:“马三大爷怎肯与你们这等鼠窃狗盗相见!现有他老人家手谕在此,容尔等多活三日,等贼道赶来,一同纳命便了。”跟着一道寒光穿窗而入,叭的一声,正扎在三黑面前方桌之上,乃是一柄亮晶晶的匕首,寒光闪闪,颤巍巍插在那里,柄上卷着一个小白纸卷。 吴勇见状大惊,方欲张口喝问。三黑毕竟久经大敌,见敌人全没按照一点江湖行径,一味强横,虽觉欺人太甚,心中只管又惊又怒,仍然强作镇静,先把手一摆,止住吴勇,挺身起立,大喝道:“我夏三黑在江湖上也有一个小小名头,既承光降,总须见个强存弱亡!不过我是此间地主,他又落在我的店里,不能不把礼尽到,打个招呼,谁知你们这样不通情理。回去告诉姓马的,我也不值与他写回信,就照他来条行事。休说三天,便三十天三百天我也候着,任凭他去约请帮手好了。” 话犹未了,来人又在窗外喝道:“好不要脸的松娃!你平日鬼鬼祟祟,专一阴谋暗算,欺软怕硬,哪一件事通过情理,今日明知报应临头,权使缓兵之计,将贼道贼党寻来,妄想免死,还敢说嘴!实告诉你,三太爷如非想借你手一网打尽,今晚便早要你的狗命了。你要想活命的话,三太爷向来杀人不过头点地,只要把你们的左耳一齐割下留下记号,装满存在你们店里的人耳匣子,将贼店贼巢贼船再一齐烧掉,逐出甘肃地面,也不是一点活路没有。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时,三黑情知来人竟敢临窗喝骂,长久不去,又是马震遣来,决非弱者,出去动手,一定讨不了好,一个不好,将强敌招来,就许当时开销,连这三天期限都等不过去。 无奈泥人也是有个土性,对方的话太已难听,横到极处,通没丝毫容让,除翻脸还骂,纵出动手外,无言可答。正在忍气寻思,想等来人再行发话,忽听窗户外面唉呀吧达连声,似有数人受伤跌倒,负痛呻吟,来人也不开口,忙使眼色,令吴勇赶出看时,窗外店伙已把三个受伤人抬扶进来。 夏、吴二人仔细一看,竟是适才命人传令新召来的三名同党。一名双头太岁郁开泰,一名小龙神乌长胜,一名水上飞蛇仵九,俱都被人点倒,半身麻木不能动转,各被削去一只左耳。强忍愤怒,一问经过。原来这三名盗党,水旱两路俱极来得,先在距金沙镇不远的渡口共管着一处贼卡。吴勇知三人本领高强,远胜于己,相隔太近,既恐争先,又恐临事不能由心驱使,买通三黑心腹近人,借故向三黑巧说,调向下流头渡卡上去,相隔本远。当晚三黑因见仇敌厉害,附近四五处分卡头目俱在昨晚遭了毒手,想起三人本领,派人去调。恰巧三人当日早起在所管渡口沙滩上连发现两具同党尸首,俱都身受致命弹伤,割去左耳,料知上流头出了乱子,沿河岸赶来。路上连问所经各渡口,因吴勇这次是在旱路行事,乱子出后还想弥缝,不曾传知水路各卡,谁也不知信息,断定事非小可,各自分人随了同来,快到金沙镇,正遇传令贼伙,才知就里。三人素极自负,又看不起吴勇,常怀不忿,性更凶横,得信又惊又怒,俱想先见三黑,讨令出敌,并臊吴勇的脾。仗着所骑马快,竟自越众抢先,直奔南店,下马往里便跑。刚到三黑所居院外,便听院中有人喝骂,探头一看、离窗不远,站定一个瘦长汉子,正在对窗辱骂,门侧隐着几名店伙,纷纷摆手示意,不令走进。三人之中,双头太岁郁开泰最是性暴,当时便要上前动武。水上飞蛇仵九较为奸猾,听来人如此辱骂,室中三黑等人并无反应,门侧店伙又在摇手示阻,断定来者不善。忙伸手一拉郁、乌二人,暗中商妥,各将兵刃取出,准备掩向来人身后,三面夹攻将他打倒擒住,见了三黑再作计较。主意打好,小龙神乌长胜本领最高,居中当先,已然相次越近敌人身后,正待兵刃齐施猛扑上去,猛觉眼前黑影一晃,乌长胜首先倒扑在地,跟着郁、仵二人也是照样,连人都未看清分别栽倒,各觉耳根一凉。容到门侧众店伙等看见,那瘦长子和后发现的一条黑影已经飞去,忙赶上前时,三人已俱失去左耳,身受重伤,不能起立了。 三黑闻说前事,气得手足都颤,敌强我弱,其势不能赶往一拼。最难受是敌人还公然住在自己店内,却连正眼也不敢看人一下。乌、郁、仵三人所点穴道,用尽方法竟难解转,时候一久渐渐蔓延开来,全身麻木,心如火烧,知是中了内家杀手,日内必死,就能救转,人已残废,只得弄些伤药,将左耳伤口敷上,且等恶道来了再说。个个切齿痛恨,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三黑暗忖:“马震这老鬼,闻已洗手多年,看连日行径,直非使自己全伙同归于尽不肯罢休。否则也不会见人就下毒手,一个不活,自己纵和他有仇,不过伤了他家一个佣人,怎便如此恶毒狠辣?”越想越怪,恨到极处,不禁怒喝道:“老驴日欺人太甚,我定与你拼了!”随手一拍,叭的一声,桌上壶碗全被震起,豁啷乱响。那把带信飞来的匕首,因三黑怒火头上,谁也不敢提头取视,仍原样插在桌上,也被这一掌震歪。三黑这才想起,只顾忙于解救伤人,来信尚未取看,虽料没有好兆,但是不能不看,便令吴勇取视、照直说与己听。谁知不听还可,这一听,不由吓了个面如死灰,心胆皆裂。 原来敌人为数虽然至多才四五个,可是内中竟有一个闻名丧胆的大侠在内,照来函语气,乃由去年秋天那谋劫未成的姓潘镖师而起。彼时姓潘的保着一批红货同一会武的少东,二人年纪俱轻。先当是个肥猪,后来人家已然叫破,打了招呼,不该又起贪心,依旧命人在水路埋伏堵截,还派了两名新入伙的同党假装船夫,里应外合,自信万无一失。谁知埋伏的人久不见船到,赶去一看,只剩一条空船和一血书的“巧”字,几点血迹。后在河岸断崖上寻到船上失去的跳板和两截断竹篙尖,还疑那两新投同党见财起意杀了客人,劫货弃船逃走,谁知事与想头相反,倒是对头占了上风。现时仇敌竟有姓潘的镖师在内,这还不说,最可怕是由他身上不知是何渊源,竟将隐居天山脚下的当今大侠老少年神医马玄子引了同来。不知怎的,又和铁梧桐独行神叟马震联合一起。此人生平嫉恶如仇,来函说他业已尽知自己历年行为底细,只等恶道常明元一到,便全数诛戮,一个不留。怪不得下起手来那样狠法。一个马震已然胜负难知,如再加上马玄子,此人精通剑术,与北天山狄梁公齐名,端的声威远震,厉害非常,便常明元赶来也未必能是敌手,如何不心寒胆裂?两下强弱相差太远,而且人家下了决心,暗中监防必严,动作又极神速,连想弃了家业徒党逃走都不能够。想了又想,终于把心一横,静候人来拼个死活,也不再作别的打算了。 这其问却苦了一个吴勇,本来本领低微,全仗阴险多谋取得三黑信任。遇上事,只要抬出三黑转牌,即可随意调兵派将,别人出去卖命,他连店门都不用出便坐享头功,分得头份。人又好猾,善于取巧,风头稍微不顺决不妄动,一动就是赶尽杀绝,贼运亨通了好多年,不知害了多少身家性命,造孽无数,从没惹过乱子。谁知恶贯满盈,祸从天降,会把青海大侠铁梧桐独行神叟马震引上门来。他是三黑身边第一个得力的心腹党羽,凡是三黑害人之事,无一件不是有他参与,助纣为虐。自从当晚敌人飞刀寄柬之后,知道情势愈危,三黑一败,万无幸理。想起以前出身毛贼,好容易奔走流亡逃到三黑手下,起初只在金沙镇渡口当一个小头目,仗着会出坏主意,逐渐提升,熬到今日地位。 如今家成业就,妻妾子女一大堆,只说似三黑这等硬靠山,官私两面都有势力,事又做得缜密,小风波虽不能料其必无,大险决不会有。为免三黑疑忌,一切身家财产全在镇上,休说自己和三黑关系太深,应该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照敌人连日行径,即便昧起良心背地逃走,也未必能跑得掉。并且胜负未分,万一常明元到来得了胜,三黑为人,岂肯轻饶?仍是杀身之祸,弄得全家俱都难免。不逃吧,又觉仇敌威名浩大,从没听他失过风,所交朋友都是成名英雄大侠,常明元多半不是敌手,不如见机先逃,许能保得一命,偏又舍不下多年积聚下的财产和妻妾子女。尤可虑的,自家田庄离镇不远,仇敌手狠心辣,未必不往加害。有心回家探望,一则三黑在座,又当优急愤怒之际,不便离开,更恐走到路上遇见仇敌,先遭毒手,怎么也是不妥。越想越难受,心绪越乱,首鼠两端,不知如何是了。 三黑连遭挫辱,怒极心横,见他失神丧志,满脸危惶,坐立不安之状,不禁气上加气,将桌子一拍,狞笑道:“小吴,你怎这没出息!天塌下来有地接住,头砍下来不过碗大窟窿,有什么不了的事!我师父明天就来,姓马的就是三头六臂,也要见个阵仗才定不是?你做这些松娃佯作甚么?”吴勇被三黑说得头红脸涨,半晌才吞吐分辩道: “我跟总瓢把这多年,几曾见我怕过事来?不是我胆小,只为对头全不讲一点江湖义气。 我弟兄身家俱在当地,尤其我为总瓢把出力,结怨最多,我是防他手黑,一阵未交,先去害我家口,心中正在盘算。” 话未说完,三黑已是怒急,劈脸一口臭吐沫喷去,狞笑道:“你说人家手黑,怕害你的家口,这松话亏你也说得出!你看我三黑,本领虽不如老挨球的,要寻帮手,人最光棍,身落人手,杀剐任便,决不皱眉。要说手黑,我们的手就不黑?你想一想,打头起,这多年来,哪一次放过活口?婆娘有什么希罕?家业儿女不是自己带来的?我也不怕报应,真要这回是我报应,都杀完了也不算亏。只看出不行,人家不杀,我还杀啦,没的死后留在世上现眼。老挨球赢了没的说,别人不管,我和全家的命都交给他。要是反过来呢?他杀了我这多弟兄,一条老狗命也抵不过。莫问我找谁,总有人到青海去洗他巢子,鸡犬不留,再公道没有。这时只有看我们请来的人行不行,要死都死,要活都活,净活不算,还要给众弟兄报了大仇才完。刀尖子抵心窝子,胜者为高,管老婆娃作什!” 吴勇为三黑凶横之气所慑,听了一句话也答不出,方自惊愧,无以自容,猛又听窗外有人喝道:“夏三黑,你真光棍!贼道常明元决非三老爷子对手,你们几条狗命委实抵不过那些被害人们。再说贼道一败,你再想回家已不能够。反正是这回事,小爷已然将你和这松种的全家都代劳打发走了。这是他们临走时留下的记号,你们快些打开,看够数不?”说完一个小包破窗飞入。吴勇料知全家丧命,惊痛悲急一时交加,不由“嗳呀”一声,几乎昏倒。 三黑毕竟老辣得多,早知今日是个势不两立的局面,适才双头大岁郁开泰、水上飞蛇仵九、小龙神乌长胜新来应援的三同党为敌割耳受伤,越发气急心横,决意一拼,全没把安危生死放在心上。听外面来人出声一喝骂,忙急摇手,令众静听勿动,自己却往窗前走去,窗纸一破,包裹掷入,一把捞住,毫不在意,往桌上一抛,厉声反喝道: “小辈慢走!几个费粮食的婆娃,多谢你给送回老家,我倒省了心。这也值得这等大惊小怪怎的?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好汉子须在明处做事,跟三大爷有什过节只管说出,订下约会,明刀明枪分个高下。三太爷被你们刮成肉泥,那是自家本领不济,老是这样偷偷摸摸,不是诡计暗算我的手下,便是偷偷行刺人家婆娘小娃,难道这都是那姓马的老贼教你们办的事么?” 言还未毕,窗外房檐上立有人抢口答道:“放你妈驴日的屁!你要懂得明刀明枪,也不遭这些现世报了。你那心腹狗党吴勇,昨日为了劫杀一小帮老西,派出了四五队好几十个党羽,被马老爷子差一个后辈,用张弹弓全给送终,只留了一个放回一个,余者都喂了河里王八。就算他老人家动手,两个人打死你们十个,还不算光棍么?你自做水贼以来,哪次害人不是偷偷摸摸?你们害了多少人的全家,今晚全家遭报,连本都不够,下余的罪孽正好等你们明日到阴司里受去呢。” 三黑闻言,又愧又怒还不上话来,暴喝:“小辈留名!你我一刀换一枪,不死不完。 一二日自见真章,说嘴什用!”窗外那人冷笑道:“老爷便是那年你们想在大王渡埋伏暗算,反吃老爷将行船水寇一齐杀死,留名而走的山东七巧追魂小达摩潘翔。想你这类猪狗不如的鼠贼,有什情理过节可讲!本该见了就杀,只为你把贼道常明元当作救命菩萨,如不先叫他丧命,你未必死个心服口服。恰巧有人要会他,正好一举两便,才容你多活一夜,去把贼道引来,同受恶报。你还是少发歪,再要口出不逊,莫怪我赶尽杀绝,连明早也不等,当时进屋,先把你的记号留下,叫你死活都难。” 三黑一听,窗外对头竟是山东道上新成名的小辈侠士,北天山飞侠老少年马玄子的门人小达摩七巧追魂潘翔。做梦也未想到那年误打误撞,会与此人结下深仇。暗怪吴勇粗心,当时未摸清对头底细,事后船中既然留有“巧”字暗号,就该仔细搜索,查访来由,有了准备,何致今日对头寻上门来,还在睡里梦里。自己也是糊涂,以为吴勇素来精细,听他说是同党吞财逃叛,派去手下的人又新入伙未久,心迹不明,难于定准,竟把所说信以为真,失踪同党寻访不得,日久渐忘,就此大意过去,不料闹出这大乱子,后悔无及。屡听江湖上传说,七巧追魂潘翔十七八岁便将旗号闯出,并且出了名的心辣手黑,说得出做得到,对待仇敌永远不留一毫余地,如真反唇相讥,弄巧就被闯进房来给自己一场大辱。凭打决非对手,何况对方还有马震在内,在自急怒攻心,咬牙切齿,周身乱抖,哪里还敢开口? 其实前次行船遇盗吃吴勇暗算的,乃潘翔堂弟潘达。初居店时,并非潘翔本人,事情也因夏、吴等人不讲江湖过节,专一欺软怕硬,心狠手黑,只自间来人能敌,便全数送终。虽然行事机密,绝少走漏活口,毕竟为年过多,被害人众。中有一家苦主的胞兄姓焦名朝栋,是个老江湖,见乃弟一去不归,入甘探查,化身小贩,沿着乃弟途程,在黄河上下游寻访年余。先无下落,后在兰州附近,发现一伙小商帮被两盗党轮流尾随。 焦朝栋曾在金沙镇往来过两次,认出两盗党都是吴勇店中伙计,这才看出破绽,暗中尾随下去。那商帮在镇上只住一夜便走,行至周井集西沙漠无人之地,果然遇盗,全数惨死。 朝栋躲在一旁看得逼真,寡不敌众,未敢上前,拿定乃弟是夏、吴二人所害,忙回设法报仇,经友人引见潘达,意欲转请潘翔代报弟仇。潘达说:“家兄近受师训,因他仇家太多,从此事不干己不许无故与人结仇。他素守信,必要推辞不往,还拦阻我去。 但他极为护群,尤其我从小父母双亡,随他长大,最承他关心疼爱。莫如作为我被你约了同去,一面令内人告知家嫂,等我们走后再对他说。他屡嫌我的本领不济,又知三黑厉害,既恐我为人所伤,又恐挫了他的声威,一定随后赶去,不请自请,岂不是好?” 于是约了些朋友,装着初出道保暗镖的镖师,前往金沙镇投店。 潘达年轻,胆大好胜,自恃水旱皆通,朝栋也是水旱两路人物,便在店中装呆卖傻,故意雇船,改走水路。现成彩头,吴勇自不放过,一面下令盗船受雇,一面暗布埋伏。 潘达初意是想船行中途,将船上盗党擒下,问明实情杀死。回到岸上,此时乃兄也必赶来,再寻夏、吴诸首恶算账。谁知吴勇怕对方不好吃,所派的行船盗党俱是几个能手,加上追兵埋伏,众寡悬殊,按说难于讨好。偏巧船行中途,河底忽起沙堆将船搁住,不能行动,正值盗党贪功心盛,潘达性情刚烈,不到埋伏地头,两下便交了手。就这样,双方人数无甚相差,还只杀了一个平手。 潘达夸下大口不能立胜,方自发急,幸而潘翔一得信早在暗中赶来,当众上船以前便隐伏后舵隐秘之处,突然出现,连发暗器,杀死大半。有两跳水逃走的也被迫上擒回,问明口供杀死,寻来大石,将尸首坠沉河内,留下血书,用船上跳板竹篙,将行李衣包推行上岸。依了潘达,还欲乘机往寻首恶。潘翔力主慎重,说:“他手下徒党已有如此本领,必还有好些能手在内,三黑又和恶道常明元、当地官府勾结,事情在我身上,早晚寻他,为世除害。只要不忙,打蛇须在七寸头上,谋定再动,先使他捉摸不动,到时自有处置。”潘、焦二人也知三黑实非易与,只得允了。 事有凑巧,潘氏弟兄俱是独行神叟铁梧桐马震的师侄,因知马震归隐多年不肯再出,未便往约,日前另约了两个能敌恶道的能手,今早行抵镇前,忽与马震同伴连珠弹韩洪相遇。韩洪之父韩道生在日原与马震交好,韩洪与潘氏弟兄也是世交,昔年俱在北京见过。韩洪前年随甘抚护院来到凉州,往访潘翔未遇,不久便吃何天胜勾结恶道虎爪真人常明元用煞手打倒,辞退出衙。自觉本领不济,想起师叔马震隐居青海,当韩父未死以前,曾允遇便指教,传授武功,只为衣食奔走,相隔又远,无暇分身。现为恶道所败,不能在抚衙立足,更无颜再回北京重作保镖行业。马震是青海大富,买卖甚多,正好投奔他去,既可学习本领,并可求他谋取衣食。主意打好,连夜赶到青海,偏巧马震出游远地,说要一两年才回,方自失望为难。幸而马震之侄马骧豪侠好义,问明底细来意,知是世交弟兄,殷勤留住,又给韩洪家中送去好些度用。韩洪自是感奋,平时帮着马家料理田业牧场,早晚随马家子弟下苦练武,一住两年多。 这日忽闻马震归来,见面之后,才知马震早已回转,不过中间又出外几次。因听侄儿说起,想造就老友之子,故意不见,却在暗中查考,命人指点。本还想再隔些时见面,因有一世仆宋奎,为友助拳,往金沙镇夏三黑店中寻仇。三黑不知是马家的人,杀死也还难怪,可恨三黑已知来人底细,宋奎之弟宋林还是他的得力同党,竟敢暗用诡计埋伏,瞒了宋林,将去的人一齐杀死。三黑近年恶贯已盈,行事又阴又毒,害人直难数计。如按马震当年疾恶如仇行动,早就不能容忍,只为退隐多年,不愿再管闲事。初意后辈中能手甚多,几时得便,命人将他除去,无须亲往,迁延至今,不料竟闹到自己头上。同时又访问出三黑近拜金天观恶道常明元为师,并还勾结官府,别人前往难于完善,决定亲自出马。便和韩洪先往兰州省城住了几日,一面访查恶道和三黑恶迹,以及与抚衙勾结情形。那日安德、何天胜出亭所遇,便是马、韩二人。 不久,二人起身,到了金沙镇上。马震忽遇江南来的一位好友,为防韩洪面熟,令随那好友同往所寄寓的居停家中暂住,自往北号住店,借占上房为由大闹了一阵,一面指示韩洪机宜,令其依言行事。由当晚起,只一两日工夫,连杀伤了好些盗党,救了许多商客生命财产。当晚韩洪前往北店去见马震,恰与潘氏弟兄不期而遇。互相说了来意,二潘自是心喜,断定此次事已闹大,三黑恶贯满盈,决无幸理。正商量去见马震,潘达想起前事,欲为许多被害冤魂报仇,上来便给三黑一个报应,使其在伏诛以前多受苦痛,提议杀他全家。但知此事马震必不能允,想由乃兄潘翔随韩洪先见马震,自己暂时不往,杀完了人再去拜见,以免拦阻,不能不遵。潘翔说:“杀死夏、吴全家,虽是天理昭彰,该受之报,但他本人不在,这等行径,难保不被人议论。”潘达气道:“哥哥你不用管,我自先往二贼家中,给这些屈死冤魂出点恶气再说。”潘翔也想起二贼行为实是可恶,便不再拦。 三人商量一阵,决定分头行事。先见马震,领了机宜,由韩洪到三黑窗外传话,正给三黑难看。恰值三黑手下三个得力同党闻警赶来应援,见来人对窗发威,室中夏、吴等人居然忍受,没敢出面和人较量,料知不是易与,心中愤恨,妄想暗算。不料房檐上还伏有潘翔,早就瞥见三盗党在门侧探头缩脑,有了准备。盗党中的小龙神乌长胜,首吃潘翔用点穴法点倒,双头大岁郁开泰、水上飞蛇仵九原与乌长胜约定,乘敌不备一拥齐上,紧随在后,见乌长胜面前黑影一闪,忽然倒地,心方失惊。韩洪久经大敌,早自觉察,转身纵到,和潘翔一人一个,将二贼同时点倒,互打一个手势,将三盗党左耳割下,一同纵身飞出。潘达交游最广,自从近年访知许多吃镖行饭的朋友平日失踪,俱葬送在夏、吴二贼手里,痛恨入骨。惟恐马震知道拦阻,不便违抗,一经商定,便请乃兄和韩洪,候他起身之后再见马震,随即加急飞驰,往兰州赶去。 也是三黑平日大意,自恃从未失风,近年又和官府通了声气,并有恶道常明元护符,以为无人敢惹。手下党羽,除了月例聚会,全数派遣在外,只有小鱼鹰蔡全、铁已掌牛四两个常时陪侍的心腹党羽,仅能架着三黑出坏主意,胡吹乱捧,并无真实本领,这次还随了出来,家中只妻妾子女和十多名下人。三黑为防泄露机密,庄院孤悬,佃户另有村落,相隔颇远,都是当地老实乡民,照例无故不许登门。潘氏弟兄早就探知底细,到时又在夜间,三黑生性疑忌,又喜模仿官绅,家规严厉,内外之分极严,自身只一出外,手下人决不许擅入里进,天才微黑,便将重门紧闭,晚饭后全家均须安歇。潘达直入内宅,一点事也没费,便给杀了一个干净,各将人耳削落一只带好,赶向前面。那十余名下人过惯安逸岁月,做梦也没想到变生顷刻。知三黑不会回来,主母不能管及前面的事,弄些酒肉大吃大喝,多半醉倒。这类下人多是相随三黑多年,由跑腿备眼线积下劳绩的喽-,一个有本领的也没有,虽有几个没吃醉的,也禁不得潘达动手。倒是潘达恐有妄杀,上去不下绝情,先打倒了两个,将众镇住,然后逼令互动手,自行绑起,选出两个,一问口供,哪个也是作恶多端,无一善良之辈,不由怒起,暗忖这座庄院孤悬山野之间,四无邻居,既都恶贼,又已问明人数不短,杀完放火一烧倒也干净。便不往下再问,将诸盗伙用分筋错骨法错开筋骨,禁闭一处,奔向后院柴堆,取了大捆柴草堆放室外,然后点燃大束火把,由前院烧到后院,点燃了十多处。三黑屋字高大,门窗户壁十九木质,又值天干风燥,晃眼烈焰腾空。潘达自觉恶气消了一半,忙着回赶。刚要离去,似闻身后“嗤”的一声冷笑,回顾并无人影,跟着又是一声。疑是所烧木料有油,发出来的声音,身后除了火场便是一片菜园,火势甚大,四外通明,有人不会不见,也没在意。因从盗伙口里问出渡口还有羊皮筏子,当地近隔省城,三黑所辖渡口,只这一处公平买卖,永不作案。那管渡河的又是寻常水手,盗乘极易,相去不过六七里,只中间隔着一片高崖,于是飞步赶往。到了一看,那羊皮筏子平时多半拆散,要用现搭。因三黑出巡,恐有什事临时需用,现成打足了气,搭好浮在岸旁,夜来管渡口的人又都离开,潘达只在大船上取了到地时所用链抓钩竿,解开缆索,便和箭一般顺流淌去,晃眼十余里。过了那片高崖,回望来路,红光上冲霄汉,猛想起三黑除田业外,家中金银定然积存无数,自己不要,取些出来救济穷苦也好,怎的疏忽,放完火就走,一毫未取?皮筏顺流而下,其走如飞,时已不早,其势不能停泊,再回原处,火已蔓延,便回也无法往取,自怨粗心,好生悔惜不置。一会皮筏驰近金沙镇,忙将链抓搭向河崖之上,用力一扯,横流而渡,近岸纵身一跃便到上面,就手将抓拔起,掷向筏上,任其随流漂去。刚赶到镇口,便遇潘翔、韩洪向马震覆完了命,迎上前来。三人会合,略说前事。吴勇的家就在镇后不远,因恐同党嫉他,田业家财虽广,屋宇不大。三人又是容容易易,抄着夏家前文,给他收拾了个干净,一同赶向三黑店内,将人耳包隔窗投入。 三黑见敌人简直赶尽杀绝,先还打算卖个人物光棍,还几句外场的话,及听来人一道字号,竟是七巧追魂潘翔,不由呆在那里做声不得,圆瞪着一双凶睛望着窗户。过了好一会,不听外面再有声息,料知仇敌已去,觉着室中静悄悄的。回脸一看,吴勇急昏倒地方始醒转,正用双手握着那包人耳,泪如泉涌。新割下的人耳,吃他双手用力一握,鲜血顺着指缝点点下滴,染得满手通红。室中除新受伤的乌长胜、郁开泰、仵九三人外,还有几个适才搭人进来帮同照料的店伙。因见三黑全家命丧,受此重创,面容惨厉,似要失心疯狂之状,俱都吓得鸦雀无声,没人敢喘一口大气。连那三个伤人也都恐增三黑心烦,强忍苦痛,不敢呻吟。 时已更深,西睡夜寒,本就愁风萧飒,每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黑云。桌上灯烛临窗,被窗隙进来的风一吹,寒焰摇闪,人影憧憧映向壁间,越增了几分悲惨情况,各人都知大祸就要临头,不保朝夜,说不出的忿恨悲急。尤其吴勇,自知事由自己疏忽,惹出这大一场大祸。一方既因妻妾子女全数被杀伤心,一方更恐三黑脾气不好,追原祸始,与己为难,欲哭不敢,不哭又忍不住,急得望着手握人耳,心如刀割,热泪似水一般直淋下来。正难受问,忽见三黑两眼杠经怒凸,回脸瞪他,料要迁怒发作,不由两眼直冒金星,心方一震。三黑倏地奔过,手指吴勇,厉声喝道:“吴兄弟,这算什么!常在江河中行船,多好水手也保不有翻了的时候。老婆娃多好,也不是出身就带来的。莫看敌人多凶,只有三寸气在,就有翻梢的望头,伤心怎的?”说罢,将那包人耳劈手抢过。 夏、吴两家人耳本分两起包好,外用油纸包在一起,投入以后,吴勇听出不妙,事不关心,关心者乱,也不顾听三黑和仇敌答话,首先打开恰是自家那一包,当时急昏。 剩那一包,被吴勇拾起时放在桌上,三黑始终未看一眼。这时一同拿起,顺手递给旁立店伙,喝道:“把这拿去放在后面神堂上,等有命报仇时再说,没的乱人心意。再准备一桌酒席备用。”店伙自是诺诺连声,接过便走。方出房门,三黑猛觉心头一酸,泪水似要夺眶而出,忙把心神一定,牙齿挫了两挫,哈哈两声笑罢,回到原处坐下。要知后事如何,以及金天观雷坛大会等诸紧要节目,均在下回分解。 第三回 雾漫沙鸣 神猴受辱 雄谈剧饮 老侠论交 夏三黑虽狞笑了声坐下,但是笑声凄厉,带着颤音,表面镇静,内心实是悲愤已极。 众人见状,也想不出说什话好。愁容相对,静过一会,三黑面色忽转,回了原状,随便谈说,若无其事一般。众人总觉不大好受,勉强随口应答。谈不几句,忽一店伙奔进,向三黑禀道:“适接羊筏水报,总头领府上大火,渡口羊皮筏子已被人盗走一个。吴头领府上也是大火,均无一人逃出。”底下还要说时,三黑微笑道:“此事早已知道,由他去吧。从明日起,我便住在这里好了。”正说之间,又一心腹店伙飞步跑进,喘吁吁说:“常祖师爷驾到,还有两位朋友同来。” 吴勇见来人奔走慌张,疑心又出什么祸事,心正吓得怦怦乱跳。悲愤痛绝,失志短气之余,只此一线生机,一听所盼的人居然连夜赶来,不由惊喜忘形,竟连三黑在座俱都忘却,问得一声:“人在哪里?”纵起便往外跑。还未跑出屋门,吃三黑一把拦住,喝道:“他话未完,你这忙怎的?”随问来人:“小鱼鹰蔡全和铁巴掌牛四两人回来也未?常祖师爷同那两位朋友,现来本店,还是去往北号?” 吴勇闻言,才想起先前蔡、牛二人往请常明元时,三黑曾命各骑快马分两条路前往,常明元不论何时起身,务要相随同行,由水路乘皮羊筏子前来,一则图快,二则防在途中走单,又受敌人暗算,常明元既在天明前赶到,可见二人至少总有一个到了金天观。 现在南北两号住着不少商客,三黑只管和人拼命,但在没有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之际,决不愿张扬出去。二人俱是死党,不会不知。常明元更是三黑尊而又亲的师父靠山,无须丝毫避讳客套。即便同有朋友,也非外人。按说二人如与同来,就不越墙而入,也应领了直到里进,怎还要着人通报?来人又未提说有蔡、牛二人陪来的话,方觉奇怪。 来人原在北号店中守候,因知当晚情势危急万分,仇敌厉害,只常明元一个救星,所以见了人便飞跑赶来报信。本就有点心慌气促,话未说完,见三黑满脸煞气,目射凶光,厉声怒喝,一拦吴勇,积威之下,说话不投机益发触怒,心一害怕着慌,话越答不上来。 还是三黑粗中有细,见蔡、牛二人未来,反是北号徒党通报,知非无故。来人口吃,知他畏惧自己,话有顾忌,忙喝:“你只管说,与你无干!”来人才定神低答:“适在北号,看见常祖师爷同了一老一少两位外路口音的俗家朋友去到店里,蔡、牛二位头领均未同来。一到问明马震住屋,便各取出一份名帖,令一弟兄代为投递,说是拜会。三掌柜胡玉请他三位进到密室洗漱少歇,答说无须。后来凑近身旁,刚说得一句寨主和吴头领现在南号,恭候祖师爷法驾。常祖师爷答声晓得,将手一摆,胡玉只得退下。我怕寨主和吴头领悬念,连忙跑来通报。现在沿河岸已设有信号灯,如乘皮筏前来,到了上游三十里,掌号灯人便有信号传来,不等人到,南北两号全都得信,事前并无音信。今晚风沙甚大,三位身上沾有沙土,乍进门时,年轻的一位几乎变成了黄人,进门以后才自掸落,看神气,必从省城起早赶来。” 三黑素知常明元狂做自大,目中无人,自己派人相请,来了一面未见,先往拜望仇敌,不论用心如何,就算他是先礼后兵,敌人势盛难惹和双方本领高下已可看出几成。 自己连遭挫辱茶毒,全家惨死,实指望血海深仇盼他到来代为报复,想不到会有这等举动,直似一桶凉水当顶泼下,由脊缝起直到脚心全都凉透。连急带气,不由得身往后退,倒座椅上,手足冰凉,周身乱颤,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吴勇闻报,也觉恶道一到就向仇人先递手本,明是怯敌,想留退身地步,只不知他既知不是对手,尽可在事前规避,如何又来做这丢人举动?好生不解,见来人尚等立三黑面前听候意旨,方想打发他前往北店探望。忽听窗外有人纵落,惊弓之鸟,心方一跳,跟着门帘启处闯进三人。 室中诸人定睛一看,一个正是三黑的好友,师兄抚衙武术师何天胜。一个是生就猫头黄发、尖嘴纵腮、钩鼻火眼、额上青筋怒凸的矮子,俱都穿着一身夜行衣。另一个便是奉命往省城搬请救兵的小鱼鹰蔡全,周身水湿,左额角被人用暗器打伤,伤口受水冲刷已然泛白,往外流淡血水。先时用手掩住,进屋才行放下,所以满脸尘污,额角伤处有一巴掌大,成了灰白色,进门便倒在椅上,甚是狼狈,看神气,好似受伤之后又投了水。幸那暗器是由额角擦过,只将皮肉铲去一小块,额骨碎得不多,所以逃得活命,因在水里受冻,失血又多,脸成了铁青色。何天胜和那矮子虽无什与人争斗痕迹,可是满头全身尽是沙土,何天胜更满嘴都是,连咳带呛,蔡全原是二人挟扶进来的。何天胜见了众人,连话都不顾得说,只把头一点,便急喊打洗漱水,一面满口乱喷唾沫,不住作呕,一面抄起布掸子,向矮子身上和自己身上一阵乱掸。 三黑先本想充光棍,不愿假借官力,只请恶道一人,并未请他,见他忽然和恶道先后脚到,还同了一位朋友,料是受了恶道所差。像今晚这等对头,官家势力虽无用处,似此不请自来,总还有点打算。心头死灰不禁重又燃起,忙和吴勇抢前行礼,催备茶水酒饭,张罗不已。哪知何天胜和那矮子快到店时,也是吃人暗算,弄了满嘴沙上和脏东西,急于洗漱。二人这一张罗,反倒害他们手脚忙乱,急得何天胜含着满口沙将手直摇,连洗漱了好几次,觉着口中无什么气味才行答活,并给矮子引见道:“这位便是师父的好友,当年河东一霸,人称过天星、风火神猴封启旺封老前辈。” 夏、吴诸人对封启旺久有耳闻,知他专门点人死穴,独创风火门滚地锦、拳拐捧三法,出了名的心辣手狠。居然肯作不速之客患难相助,不特复仇有望,面上也有光辉,不由惊喜交集,慌不迭纳头便拜。 封启旺到时,虽然骤出不意也中了敌人暗算,毕竟功夫有了火候,人又阴狠沉鸷,沙土只管随风打到,仍被觉察有异,底下便留了神,只头一次脸上略微沾染。不似何天胜,始而当是天风,觉出有异以后又开口叫阵,闹得满口都是沙,却沉稳得多。一进门便看见那三个受伤的在旁榻上熬痛呻吟,耳被割去一只,手足无一转动,看出被人点了重穴,自己恰是行家,见诸人礼拜,忙拦道:“自己人何必多礼?报仇也不在今天。便你们不报,我也要报呢。这三位老弟是被老马手下人点了穴吧?等我先试一试,看救得转不。” 三黑闻言大喜,忙答:“正是被人暗算,求老前辈解救才好。”封启旺随往榻前走去,仔细看了看,眉头一皱道:“按说他们这些假仁假义的小挨球的,照例点穴都留后手,不把人弄死。本来容易救转,无如时候久了,不先准备一下,他三人非残废不可。 你快准备醋和火炭,我还带有点药。人虽不致残废,再想和人动手就不准行了。” 夏、吴二人见这大名望的人物都来助阵,必还有点指望。如无几分把握,谁也不肯把一世英名无故毁于一旦,因而想到恶道去拜马震,也似别有深意,并非一定便是甘居下风。当时只顾高兴,也没把头两句话听清,一面催人去备醋盆火炭,一面延客就座。 三黑先赔笑说道:“小辈不才,受马老贼欺凌,又将我和吴老弟全家杀死。有心与仇人拼命,无奈不是对手,迫不得已,命人往请师父常真人。适听人报,常祖师爷驾到镇上,先往北店与仇人相见,正测不透是何用意,不料何师兄陪了老前辈驾到。以前常听我师父说起老前辈的大名,如雷贯耳。有诸位和我师父同来,我这血海深仇,报得成功,自没什说了。” 封启旺人虽险毒,却极喜人奉承,三黑这么一恭维,反倒把口堵住,不好意思直说来意。何天胜素日自傲,气焰极盛,失意的话也觉无颜出口。 二人方一沉吟,店伙已将醋、炭等物取到。封启旺乘机答道:“你先不要忙,等我救完人再和你们细谈。令师大约一会也同令祖师到来了。”三黑一听,恶道的师父不老仙鹰爪天王郅进也随同到来。久闻此老一身惊人气功,刀箭不入,两手利如钢抓,能在三十步以内空抓伤人要害,在西北诸省一带享名甚久。年已百岁开外,十余年前洗手入山,隐居新疆天山南路博索岭,已早声明不再与闻世事,竟会来此助阵,是真做梦也想不到。听说还有一个年轻的,想必也是与师父同辈的有名人物无疑。必定因为仇人行事太已毒辣,为了一个下人,竞杀了两个全家,天网恢恢该遭报应,否则这些人便请也请不到,哪会如此巧法?不禁心中又是一惊喜,方要开口。 封启旺已将身边藏药取出,走到三个受伤人榻前,先将药用水调好,与仵、乌、郁三人各喂了一碗,重又仔细查看一番,惊道:“这厮所点虽非死穴,手却下得这重,和点死穴也只差着一口气,分明有心叫人临死还受好些活罪。有什杀父之仇,值得如此狠毒?如晚来个把时辰,焉有活路?就这样,还得熬上一回大苦才能救转呢。照这可恶行径,不像马老头子门下。适才乘风撒沙土的,定也是这驴日的,迟早遇上我老封,叫他受用!”随说随用手向伤人前后心揉按。 三人自被点倒,已然痛苦,及至这一揉按,越觉按处骨痛髓胀,势欲溃裂,所受苦难百倍先时。无如自己平日也算是三黑手下有名之辈,当着外人,不得不咬牙忍受,疼得头上汗珠滚落如豆,方自忍痛苦熬。封启旺挨次揉按一过,倏地倒提起乌长胜双足往侧一甩,就势连身纵起,飞向桌上,将手中伤人一路乱甩乱抖,猛的一掌向开穴打去。 乌长胜吃他连甩带抖,头晕眼花,百骸欲散,奇痛彻骨,煞是难熬,偏又出声不得,正恨不能求死,猛觉背上着了一下重的,心中一震,眼前一黑,当时闭过气去。封启旺更不怠慢,将人扶起,纵回原榻放倒,就势又将郁、忤二人相次如法施为。等全气闭昏死,才从身旁取出一些药粉,朝三人鼻孔里各吹进去,跟着将那烧得通红的钢炭用铁钳夹起,掷向醋盆以内,嘘嘘连声,满室醋气刺鼻。乌、仵、郁三人也各自狂吼回生,除因点穴时久,气血失御,惊醒以后周身酸胀外,别的都已复原。 三黑知道这类点穴法最是辣手,即也晓得穴道,仍须内外功俱臻上乘的能手才能解救,稍失轻重一点,人虽救转,也成了残废,至少要调养个三五月,才能免去许多痛苦,并还终身不能用力。见封启旺解救得这快这好,果然名不虚传,忙率众人上前拜谢,赞不绝口。乌、郁、仵三人自不免大骂仇人一阵,封启旺只不则声。 三黑仍自想以为复仇有望,催着摆好接风酒肴,请封。何二人上坐,率众陪坐,将酒斟上,正要开口询问详情。封启旺见恶道常明元等还未到店,心中忧疑,自己纵横一世,失意丢人话也实不愿出口,便将酒干过一大杯,朝着三黑苦笑道:“夏寨主,莫以为令师和我们来此便要出气,可知今晚事已闹大,不是当时可了的。令师和郢老天王和对头不过几句话的交谈,照理今晚双方都不致有什么举动,怎去这久?好生不解。也许郢天王心高好胜,在北店受了对头几句话,当时未能发作,自觉扫了颜面,不肯来此,令师送他走了。我想令师已定把话交代,对头任怎不通情理,也必不会在订约以前再行倚强欺人。他们至迟明日起身,弄巧此时走了都说不定。诸位自管痛饮,等我往北店看看去,就便要查出适才暗中闹鬼的鼠辈是谁,也是一桩要事。” 三黑闻言,才知今晚师父只和人订约交代,看神气仍落下风,不特恶道不行,大约连本省抚院大官的势力都用不上,难关虽得勉强渡过,想起全家眷口死得可惨,心中一酸,方觉一股冷气由后脊梁直贯下去,说不出的难过。见封启旺已按住吴勇颤手握住的酒壶离座要走,忙拦道:“我师父断无不来之理,老前辈何必亲去?我命手下人前往探望好了。” 封启旺道:“老马虽横,还不致赶尽杀绝。照今夜对照行径,他带来的几个小狗娃万分可恶,什事都做得出。在令师未来,没得实信以前,你们的人最好不要乱走,和蔡头目一样受人暗算,那是何苦?我自问不能胜过老马,小狗娃们却无奈我何,就着还办一事,仍是我去的好。你一定要问那丢人的事,何、蔡二人一一尽知,问他们吧,我一会就回。我这人最恨虚套,由我自来自去痛快得多。”说罢起身。 夏、吴诸人强忍悲酸,赶送出去一看,封启旺到了院中,轻轻一纵到了房上,只一晃就没了踪影。三黑暗忖:“此人身手矫捷,正不在师父以下。不老仙鹰爪天王郅进武功更是绝伦,比他和师父都强,怎也不是马震之敌?对头方面必还另有强手无疑。”越想越觉前路荆棘,来日尤难,满腹怨愁,率众回房,强打精神给何天胜重斟上酒,又询经过。 何天胜已闻知夏、吴二人眷口凶信,见三黑虽强打着一副笑脸,无如创巨痛深,心如刀绞,说话形色依然流露出来,好生代他难受。闻言答道:“大后日本是师父寿辰。 师父不知怎的,近来心绪不佳。因敝少东年轻喜事,得信必要张罗做寿,惟恐传扬出去,对谁也不曾提起,除却师父的几位老朋友和在远处的同门,现在只我和魏进、张子良知道。我因今年恰是师父五旬整寿,就不出帖,那远近各地好友晚辈,是记得的,也必赶来庆贺。师父既非执意不许声张,那么就着观中诸人和远路来的好友,和师兄们设宴庆祝,聚上几天总该可以。近日恰值敝少东瞒着老头,纳了一个民女为妾,正热头上,傍晚便回里院,不再出来,比起往日清闲。我趁空跑往观中,本意和魏、张诸位师兄弟商量这寿怎样做法,议定之后再通知你。到观一看,就这一天工夫,已来了好些位远客,都是来给师父拜寿的。内中还有师父平生数一数二的患难之交。一是师祖不老仙鹰爪天王郅进的侄子小天王郅成,一是先走那位。我去时见所有二十多位老少两辈远客,都在丹房以内说笑,俱都兴高采烈,想要铺排热闹几天。师父却未在房里,问魏师弟,说在后偏殿里,和郅小天王、封老前辈一起在会远客。我知师父不会避我,又慕小天王威名,极欲一见,故意往后偏殿门外走过。师父正送客走出,面色颇为难看,见我唤住,命给来客见礼,才知那客也是一位有名人物,师父好友,姓黎名范,外号狼秃子四眼狼。我随师父送完客,仍回后偏殿拜见郢、封二老之后,师父又告诉我,这次寿日决不铺张,到日只和现有的好友门徒闭观痛饮,不许向抚衙提说一字。渐渐谈起有人要和师父作对的话。听三人口气,对头颇似一个劲敌,黎秃子便为报信而来。郅小天王并和对头相识,意欲从中和解,师父已有允意。封老前辈力说:‘那厮怪脾气,同伙诸人个个可恶,向例赶尽杀绝。只要一作上对,怎么也是不行,专和我们这样人为难,任凭怎么让他也是无用。休看你和他们相识,那是平日不曾犯恶,又有老天王的情面威望在内,如为此事,你去也白饶一面。他答出话来,准叫你气都没法喘,与其白白丢人,闹个怕他,事情仍是不了,还不如约请我辈中能手,与他约定日期地点拼个胜负,就败也是光棍,何况未必。我是直肠人,话存不住,郅大哥如觉两面交情相等,尽可坐观成败,两不偏袒,一概不伤,否则便请相助一臂,也显多年交情,为友义气。’封老前辈原知他和师父交情,故意拿话反激,气得郅小天王脸涨通红,冷笑说道:‘小封,你当我姓郅的怕人么?不过比你老弟多活了几年,见识得稍多一些,知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照实说来,常二弟和你们也实有些手辣理亏之处,才卖我这张脸,为双方化解,至不济也把目前避过,好作准备。人家赏脸不赏虽拿不定,要说压着这面,去向人家卑躬屈节求情赔罪,休说以后常二弟和你们诸位不能再在江湖上跑动,便我又何能有脸见人呢?我和你为人性情和常二弟一样,都恨不能把那些对头斩尽杀绝才称心意,无如这事万办不到。你不必拿话激我,以我和常二弟的交情世谊,汤里火里决无推辞。你们都不愿善了,我也决不长他人志气。凭我先无必胜把握,我总陪着登场,卖我这条老命。这些人真不好斗,千万想打主意再招呼,不可冒失上前,误了自己还误别人。’封老前辈见小天王生气,又抹稀泥赔话,说:‘我早就得信,胸中已有成竹。还未及和常二哥说,黎秃子就做张做智,赶来报信。我实不是有心来气你,还知道这群驴日的得知常二哥代官府出主意,上机密奏折,设下卡子,道上驿探,暗派得力门徒协助官差与他们为难。其实我们擒到他们党羽,立即就地杀死,只取信物回来,附折密奏,并不经官,设计甚巧,机密异常,为期才只三月,共总杀过他们两个无名的小楼-,除各有一面号牌外,别的什么都没有。福抚台和驻防将军密商数次,因为花了好多银子只杀两人,没有一点做凭信的文件,单凭两面和小孩玩物一样的竹块,奏报上去恐受申斥,至今尚未议决。不知怎的,竟会被驴日们探知底细,人是再弄不到一个,却把我们恨入骨髓,立意寻仇,说什么也不肯甘休。听说人已派出,三两日内必定登门来打招呼,要日期地点。老大哥以为我们只把前事撤销,不再和他手下为难,便可和解,直是梦想,不信你就走遭。我知此事万万不行,所以那等说法。你是我的老大哥,难道还因说错了话见怪不成?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真个不行,令伯父老天王还能不管我们?日前我已派专人四出去约滕、薛、王、伍诸位去了。多年水火,借此一拼也好,省得彼此悬着难受。’我这才知道事因前三月师父和你所说那事而起。对头我也晓得几个,这些话老三为要机密,来客只管都是近人,除我是当初引线人,于此有关外,暂时谁也没有告知。晚饭后,众人都去大殿聚赌,有的瞒着小天王,由后门弄几个卖唱的去往地室作乐。老三个又把我叫往密室商量。正说之间,守门道士抬了牛四兄弟进来,头面青肿,人被点了哑穴,左耳也吃割去。问道士,说先听撞门之声,开门一看,牛四弟已横倒门侧,看出熟人,抬了进来,看神气,大约吃人点穴时正在用力逃跑,情急害怕,没收住势,撞向门上跌倒,震伤内脏。郅、封二老俱是行家,忙即解救,人虽得醒,至少要养半年才能痊愈,并还非残废不可,不能再用气力做本行生理了。醒后问他,说奉你命来此求救,到时城门才关,刚纵上城,便遇见一个头戴人皮面具、穿着一身黑的小矮子由后赶来,笑说:‘你往金天观向妖道求救,有姓蔡的也够了。三清教下不讲究吃素么,要牛作什?你这厮是荤的,有些犯讳,乖乖送我一只牛耳朵,作为我送朋友的礼物,自个爬回去,省心得多。’请想牛四兄弟如何肯吃这套?初上来还疑是老马亲来,没敢就动,继查那小狗种带着南方口音,听去年纪甚轻,酒气薰薰,步履歪斜,说话时舌头发短,看那身量,直似十四五岁孩子。四兄弟先被他吓了一跳,并未停步。小矮子边追边说,直喊四弟停步,等他说完再走,累得直喘,稍快一点便难追上神气。四弟渐觉万万不是老马,以为是他所用小娃,仗酒壮胆,赶来欺人。怒火头上,哪知小狗种存心戏弄,更没想到自己和蔡老弟的姓名来意小狗种怎会知悉,不等话完,回身拔刀就砍,谁知上了大当。那小狗种大约天生矮子,井非小孩,据牛四弟说,下手势子极猛,又在向前飞跑之际,一言不发,骤出不意,突然回身一刀,两下相隔又近,便是你我遇上,也不敢说就能从容避过,那小狗种身法真个快极,刀砍过去,只觉黑影一晃,左脸上便吃了一个大嘴巴,连牙都被打活。四弟仍不知道厉害,怒火越盛,持刀朝前乱砍。小狗种身无寸铁,只凭双手,把四弟打了个晕头转向,最后见不是路,才往城下纵落,亡命向前飞跑,快到观门,方喜没有追来,小狗种忽从前面大树后闪出,只说了句:‘进观不管,左耳须要留下。’四弟连吃他苦,未免有些胆寒,又见观门已到,情急之下往前一纵,欲待叩门呼救。话未出口,声随人到,猛觉腰间一麻,通身便失知觉,由着余力,往观门上猛撞上去,当时胸前一震,血往上逆,就此跌倒。昏迷中,只觉小狗种就用四弟手中刀割下左耳,从容走去,行时还说:‘你是荤的,牛鼻子许不受用,我还是给他找素菜去。’等守门道士开门出视,除四弟受伤倒地外,四顾并无人影。师父和封老前辈闻说小狗种上门欺人,大怒之下立要纵出。郢天王皱着眉头将他拉住,说道:‘我已知道小贼是谁。他既来金沙镇,告急的是两人,一个已伤,另一个也必不肯放松。他为给我们难堪,必又将人凌辱个够,引到观门再行下手,可恶已极。小贼身后必有能者,要去我四人都去。常二弟速往前殿通知大家,留意戒备即速同往金沙镇来路迎去。头一人为他暗算,我们还可说是不知,蔡全再为所伤,大已丢人。’随说随取各人兵刃暗器往外跑。才一出门,还未放开脚步,忽见师祖老天王挟了蔡兄弟如飞赶到。迎进观去,拜见后一问,原来老师祖也得了信,因他年已百零九岁,生平徒弟现只师父一人,亲属又只小天王郅成和侄曾孙郅尚。这祖孙二人俱和师父患难之交,爱屋及乌,惟恐冒昧从事,特意赶来招呼。赶到兰州城外,瞥见河岸上有一小黑衣人,倒提一人往水泥里乱浸,口中讥嘲不已,过去一问,那人正是蔡兄弟。小贼竟认得出是老天王,却不害怕,理直气壮地还说了两句便宜话,才将蔡兄弟交与老天王,扬长而去。老天王当他乳毛未干的顽童,未曾和他一般见识,挟了蔡兄弟赶往观中,问知就里。蔡兄弟原和牛四弟分路走来,到了河边,因觉走水路顺流直下,回走比马快,还安逸,便往渡口,命管渡头目将常用大羊皮筏子下水,多备灯烛茶果等用。交代完毕,刚顺河沿往城里走,也是吃那蒙面小黑鬼拦住去路一阵戏侮,动起手来,未后连受好些伤,又将耳朵削去一只,倒提着往河边水泥里乱浸个够,如非老天王赶到,正不知还出什丑呢。小黑鬼虽然叫阵倔强,老天王因他是个后辈,算定背后有人,事情没弄清白,当时不值与他计较。及和大家相见,问明经过,才和我们说:‘那小黑鬼看去年轻,实已二十多岁,生来矮小,又故意装作小娃神气,好让别人欺小上当。在江南各省很有名望,自来无名无姓,人只知他外号黑摩勒,生小就有异质,十一二岁便在江南出名,学有一身好功夫。前师已死,后拜老贼七指神偷葛鹰和一剑仙为师,越发学得刁钻古怪,神出鬼没。另外还有一个师叔,便是去年师父和你们提说那专与江湖上人作对、老不肯死的司空晓星。小黑鬼与他两个形影相随,寸步不离的同伙,一名田铁牛,是他徒弟,本领还在其次。最厉害的是他拜弟江明,乃黄山剑仙萧隐君门下,已然学成剑术,常人决非对手。据说他乃前明宗室,江也假姓,有一姊姊已成剑仙,更比他强,竟到飞行绝迹地步。这些狗娃,和北天山狄家叔侄、新疆哈密沙漠里隐居的蜀东五老都有世交渊源,牵一根头发便动全身。他们还是永不肯吃人一点亏,伤了小的,必把老的引来。尤其这小黑鬼常是老贼老鬼们的前站,那两同党也必跟来。马震不是不知我们师徒的来历,既是安心寻仇,他生平又是占惯上风的,哪能不有准备?照他杀人这多和那狠毒手法,一个人也未必做得那么干净神速。看此形势,不特小黑鬼这一党三人,只恐老鬼老贼们都约了来。’老天王深怪师父平日招摇,自己不知敛迹,又纵容徒弟任性胡为,引出这大乱子,又一点底细没摸清,便要赶去自往送死,还给他老人家丢脸。老天王话虽如此,终觉师父是他爱徒,并且事已至此,怎能不管?再经小天王从旁一劝说,便不再生气。 不过事情已急,不先设法挡住一阵,难于应付仇敌。仇敌势盛人多,稍微沉不住气,万一丢人怎好?这才忍气吞声,留下小天王在观中坐镇,同了我们上路。途中又遇到和老天王约好皋兰县见面,同往天山游玩的一位老前辈。引见时,老天王只说那老前辈姓贾名明健,看去年纪还轻,据说是位剑仙,和这些对头连马震俱都相识。初上路时,原定先来南号,问明情形再作计较,因贾老前辈说起他因往东关访友,日里早到,打算明日再去观中拜望。因听那朋友家中人说适才越城而进时,在城楼上望见城外东南角田野里似有火起,无心中说起那一带是夏家田庄,有土山挡住,火光都能望见,想必势甚大等语。贾老前辈闻言心动,忙待看时,府上已快烧光,救火人也只刚才得信赶到。因府上人一个不曾走脱,心中奇怪,再看救火人中杂有你的手下,便知屋主是江湖上人,受了仇家之害,杀死全家,放火灭迹。先还不知是师父门徒,因你手下见他面生可疑,误认他是敌人,上前盘问,几乎动手,后才问出来历。因觉仇人阴险,乘本主不在杀人放火,心中痛恨,急切间又查不到仇人踪迹,这才连夜赶往观中探询详情,以便相助。及听老天王说起经过,便说:‘双方是非曲直暂且不论,照敌人下手这毒,这是势不两立之局。 如不打算动手,想缓一步,放火之事最好装作不知,径直先往北号,由我居中,与敌人订约,说定月日,在观中后园或是五泉山等僻静之地,各约能手,分个高下存亡,敌人自无不见之理。如已先往南店见了店主,敌人所作所为不能再推不知,虽然敌人一样应允,面子上太已难看。临门订约本就不十分体面,这一来益发泄气到底。’老天王听三黑全家遇害,气得直咬牙,无如一世英名不能随便糟掉,只得依言行事,命我和封老前辈、蔡兄弟自来南店传话,他和师父、贾老前辈径往北店去见老马。上岸分手,正刮大风,我们三人又吃一个小黑鬼儿戏弄,各闹了一身沙土。” 众人正说之间,话还未完,过天星风火神猴封启旺忽然满面愤色,从屋顶下来,穿帘而入,见了三黑等人,气冲冲说道:“事情已完。老天王和对头约好,连日之事暂且揭开,由老天王把事情甩在身上,也不惊官动府,定准本年八月金天观雷坛大会,互约能手,一决胜负。现时老天王与先后赶来的两位朋友,一齐回转金天观。常道爷因要随同陪客款待,烦我带信通知,连他也不来了。对头本只老马和一个姓韩的,小潘弟兄原是无心凑上,成了一气,起初共总才只四人。按理我们足可应付,是夏老弟自不小心,近年做法大凶,手下人等又大大意,惹来不少厉害对头,偏偏不约而同都在今晚会齐,个个俱是劲敌,连那江南路上的小杀鬼黑摩勒全都引来,听说还有两个江南剑侠同来。 虽是老天王老成把稳,一见黑小鬼,便料非同小可,同党能手必不在少。一到,忙往北店去见老马,乘对头未全出面之际,按照江湖上规矩行事,赶在头里将事按住。否则如按对头意思,不特南北两店一人不留,连常道爷和夏老弟以及水旱各卡手下人等,俱要赶尽杀绝。原定只等今晚明早与常道爷一对阵,便即分头下手。他们没一庸手,行事又极机警狠辣,神出鬼没。事前如无准备,无论官私两方都奈何他不得。就这样,他们还拿话点老天王,大意是说:夏老弟直是绿林中败类,连手下人都是禽兽不如,所以见了就加诛戮,不能按着江湖礼数规矩。本意三日之内全数杀光,因老天王把事揽去,在约会以前容其多活些日,但在约会期间,如再故态复萌,为害行旅,遇上仍是不能轻饶。 话甚难听,老天王气得没法,如非有人接口解过,几乎破脸动手。当时强忍下去。他几位离北店时,我正赶往相遇,送了一程。老天王在路上大怪令师,说对头固是强横可恶,俱由令师纵容恶徒为非,做出背理非人之事而起,咎属自取,无怪人家挖苦,害他无言可答。为了强顾这点面子,不知要费多少心力人情,到头来能否保住一世英名还拿不准。 再三吩咐令师传谕告诫,说对头在店,不会再来,事虽搁起数日,前途险难无穷。命夏老弟由明日起最好移居令师观中,第一,和吴老弟家中之事只报失火,不许报官张扬,徒自丢人,干事无补。还有,南北两店从此只许公平生理,不许再作昔日行当。就雷坛大会我们侥幸得占上风也是如此,如不听话,老天王自行下手,代令师清理门户,然后再等会日到来和对头拼命。说时声色俱厉。令师不敢来店也是为此。我想好在报仇不在当时,今晚我也曾受小狗的气,决不甘休。说完了活,我便去打主意。依我之见,最好是把两号人等召来嘱咐一番,天一亮,你和吴、何二位就起身回观。对头已决不会再有作难。暂忍这口恶气,到时再分死活,我去了。”说罢,喝了点茶水,和三黑要了一身干净衣服,道声“再见”,将手一举,便自走出。 夏、吴二人连唤不住,急忙追出,赶到院中,人已飞身越墙不知去向。因见封启旺身上衣服有两三处裂口,脸上铁青一块,知他这次去往北号探看,途中又吃人亏,无颜在此,加以量小心窄,此去必要约请能手回来找场。追赶不上,只得听之。三黑回到屋里,痛定思痛,不由与吴勇相对大哭起来。何天胜咬牙切齿劝解了一阵,强收悲泣。 天已快亮,北号命人来报,对头马雨辰已将店账算清,拿了所存装人耳的小木箱起身走去,神态悠闲,若无其事,仍和来时一样,只行时多了六个同伴。店中多人留神,暗中窥伺,竟无一人看见这些人什时进了他屋,直到行时才得发觉。三黑无奈,只得传知两号店伙,并命人与各卡通信,一面命人安埋骨灰,按照封启旺所说嘱咐完毕,备了两骑快马回转金天观,潜居闭门,静待八月雷坛大会,由师父出面约请能人,与他报仇雪恨。 夏、吴两家,连同金沙镇的盗党,虽然死亡多人,怎奈对方俱是剑侠一流人物,行踪飘忽,无可根寻,乐得守着老天王郅进之诫,卖个光棍,只顾打报仇主意,不去报官。 地方上人明知是有可疑,一则三黑为人久所深知,二则死伤太重,事情重大,一经闹实,从上到下全有极大处分。难得苦主自报失火,隐匿好些死口,自行抬埋,自然谁也不愿多事。外加何天胜在抚衙内托人上下弥缝,偌大一件杀人放火重案就此阴消,不在话下。 且说抚衙前教师韩洪,自从那年吃何天胜勾结恶道虎爪真人常明元将他打败,无法再混,辞事走去,本意另求明师,学好本领来寻恶道找场。连寻访了好几省也未寻到,最后经人指点,得知昔年名震西北的师伯铁梧桐独行神叟马震现在青海安居纳福。韩洪早年的师父四手剑客崔无逸,原与马震有同门之谊,彼时韩洪年只十二,曾见过马震一面。不久崔无逸为仇人所杀,韩洪也另投师。后来马震约人代师弟报了杀身之仇,韩洪也只听说,衣食奔走,无缘往见,有时想到,又因相隔数千里,苦无闲暇。这时恰好孑然一身,无拘无束,一听提起,连忙赶去。到时,马震已离青海,出游未归。候到马震回来,拜见之后一提来意,马震便说,常明元、夏、何等人恶迹昭彰,有意寻他除害,去年竟招惹到自己头上,把手下一个得力用人害死,新近得知,本拟日内前往,于是做了一路。 一到金沙镇,还没投店,便遇见了多年未见的好友江南大侠司空晓星和他师侄黑摩勒,良友重逢,自是欣慰。马震起初只打算将几个首恶除去便罢,没想到会把事情闹得这大,心想这宗鼠贼不堪一击,何苦惊动远来良友?推说镇上有事,匆匆说了几句,订下约会,自往北号投店。司空晓星住在离镇三十里一个富农家中,主人沙雄乃天山飞侠狄梁公的徒孙。马震原有耳闻,别时因恐韩洪脸熟,吃夏三黑认出,曾命韩洪随往借住,自己假托大商帮将店住下后急忙赶去,见沙雄正陪着韩洪夜饮,晓星师徒俱都不在。 马震一问才知晓星同黑摩勒前年由江南起身,往新疆北天山探望狄梁公叔侄,就便往哈密塔平湖白马山、大漠庄等地,访看周家父子、老少年马玄子和川东五老等高人侠土,打算回来再绕道青海去看马震。且喜这些老友全都相遇,到处攀邀留连,快慰非常。 最后在大漠庄川东五老别府中留住了半年多。这日听五老中的李清喜说起下月初三是狄梁公百岁外寿,子侄门人在天山穿云顶和山脚万松原别庄两处大举庆祝,全国各省英侠之士到日俱往祝寿等语。司空晓星原和狄梁公至好,于是约定同往,到了天山拜寿之后,二次又吃狄氏叔侄留住,盘桓了数月。沙雄本在师祖寿辰后回家省亲,忽然赶回,向乃师狄遁禀告,新近还乡访得夏、吴诸贼恶迹,本意除害,惟恐寡不敌众。同时狄遁又接另一门人郭景禀报,说有一吃镖行饭的至亲,在金沙镇左近忽然失踪,客货镖师俱无下落,几经探查,只夏、吴二人所设镇店可疑,意欲请命下山前往查访,相机报仇。狄遁闻言大怒,偏生连日从乃叔练功正在火候头上,不能分身,正想多派得意门人前往,晓星便说出游日久,颇思南归,本想便道甘、青访友,正好代办此事。狄遁知有晓星师徒前往,无须再派多人,因沙雄的家离镇最近,情形也熟,便命沙雄随往,兼充居停。晓星随即别了狄氏叔侄,带同黑摩勒、沙雄起身赶来,也是今早才到。马震适才自往镇上查访,独往投店,未约同往,便料也为夏、吴诸贼而来。因兰州南关外,黄河对岸白塔寺里有一个方外之交,现往访看去了。 马震听完经过,暗忖:“白塔寺老方丈静潭上人现已退休,虽然年过七旬,只是个熟读经典、能守戒律的老和尚。现住持证空是他徒弟,更是一个俗僧,除会点诗画,下得一手好棋,善于应酬仕宦绅富外,连清修两字都谈不到。晓星剑侠一流,所交往的不是英侠奇士便是山村隐逸。甘、新两省有名人物十九熟悉,外省的异人除非深山潜迹,如在城市左近,决瞒不过自己耳目。白塔寺新近还去两次,那人不论是僧是俗,既能使晓星师徒数千里远来,一到便抽空前往望看,决非常人,怎一点也不知道音信?”细问沙雄,仅答晓星说,那人是他老友,在此多年,也听出是位非常人物。因黑摩勒说那人性情古怪,隐迹风尘,久已韬光隐晦,差一点的熟人尚不愿见,何况生人?故未跟去,马震是那寺里的老施主,时常借地行善,每去省城必往随喜,全寺百余僧人全都见过,十分熟悉,一听那人在寺中已住了多年,竟会走眼,一点不曾觉察,越觉奇怪。 马震等了一阵,晓星师徒未回,因知店中还有好些小商帮已落恶贼套中,就在这一二日内便要遇害,恐再延迟又误多人性命。仗着地理极熟,沙雄又是上著,便将机宜告知韩、沙二人,令其依言埋伏行事。自回金沙镇北店,先借占房为由给他一个下马威,把全店贼伙打倒多半,吴勇戏耍讥嘲个够,然后借坡就下,把众西商惊上了路,暗中赶去。仗着一身惊人本领,飞一般的脚程,和韩、沙二人合力下手堵截,将吴勇所派出的众贼党,除宋林外,只一个割下耳朵放回报信,其余全都杀死,各留一耳为记,尸首全用大石绑上,沉入黄河以内。 马震生性刚烈,除恶务尽,因夏、吴等人全仗虎爪真人常明元和抚衙教师何天胜护符,自己的大家业散在青、宁、凉、兰各地,不愿明张旗鼓,只想把贼首夏三黑和恶道引来的一齐除去,然后暗中警戒何天胜,相机从事,却没料到恶道竟是不老仙鹰爪天王的恶徒。及至杀完贼党,和沙雄见面一说,才知晓星不但暗中下手除去夏三黑好些党羽,并由白塔寺所访老友那里得知贼党虚实底细,令沙雄转告,请马震仍回北店居住,至迟明晚必去相会,共商除贼之策。 马震闻知恶道要来,不由吃了一惊,恶道如诛,郅进决不甘休。此人本领虽然高强,自信还可抵敌,最厉害是他有不少朋友俱是有名人物。内中还有两个精通飞剑的生死之友,幸而晓星师徒在此,否则单凭自己和韩洪,事还难料。当下托沙雄代向晓星致意,先往河对岸住了一夜,次日仍回北店。 渡河时,正遇三黑船到,跟着潘氏弟兄已因寻仇赶来。先遇韩洪,分途下手,将夏、吴二贼全家杀死,刚要赶往北号去见马震,半路遇见沙雄将他拦住,说此事已然闹大,明后日恰是恶道正寿,金天观能手云集,鹰爪天王郅进、小天王郅成叔侄三人就许到来,不少厉害人物。此时那司空晓星同了两个朋友正在金沙镇北号店内马震房中送信,黑摩勒奉命往金天观窥探动静尚未回转,说不定二日内便大动干戈,叫三人先在附近等候,不要入店。韩、潘三人应了,一同候了有个把时辰。 黑摩勒返身赶回,往北店转了一转,出告四人,说郅进甚是把稳,因知这面有司空老人在内,看他那意思,好似缓和得很。跟着郅进等到来,司空老人事前避开,并未见面,只有马震和新到的马玄子和来人过话交代。因郅进平日虽然自负本领高强,倚老卖老,尚无其他恶迹,况有熟人同来,加以晓星师徒相助,越不便乘人不备,当时赶尽杀绝,引起外人匪议。说了几句,便照来人所说,定准雷坛大会,双方同往金天观分一高下存亡。彼此均按江湖上规矩,不特对郅进以礼相见,连对恶道常明元也是客礼。 只黑摩勒一人嫉恶淘气,知道过天星风火神猴封启旺老不收心,一年总做一次独脚强盗,手辣心狠,常时伤人。抚衙镖师何天胜内倚官势,外仗恶道,欺凌同辈,气焰逼人,更不是个东西。司空晓星偏又告诫,说敌人首要已来忍气伏低,不许再为已甚。心中气不过,便乘封、何二人扶了蔡全,与郅进分手去往南号时,先开了一个玩笑,黑暗中顺着大风,洒了三人满头满脸俱是沙土。何天胜出声大骂,更闹了一嘴好的。 封启旺如何肯吃这亏?当时同着两个废物,一个更是连受伤带水泥里受浸,路都跑不动,怎还能与强敌交手?到了南号,将乌长胜三盗党救治之后,越想越气,忍不住出寻仇敌。自恃内外功均到上乘,身手矫健,捷如猿猱,有神猴之名,又断定敌人这等行为决非司空晓星、马震等首要人物,定是新出道的后辈无疑。虽然定约之际不应寻仇,但是衅自彼开,只要寻到,便行弄死,照理敌人也不能为此破脸,推翻全局。于是赶往北号留神查看,路上能遇到更好,到了北号如被对方首脑发觉,也可作为等郢老天王等人去的中途遇上仇敌,就是当时不宜动手,好歹也和他约时约地,作为两下私斗,即日另来一局,不然老来栽跟头,这口恶气难消。想得倒好,哪知他这神猴虽然身轻如飞乌,武艺高强,那黑摩勒已近于剑侠一流人物,他如何能是对手?本就断定他必来,一时又没处去,同了潘、沙、韩诸人,正在附近一个避风之处闲谈相待。他刚越墙出了南店,黑摩勒一双神眼已老远望见黑影,迎上前去。 这次更是恶作剧,封启旺只见一条小黑影在前面土墙拐角之处闪了一闪,因黑摩勒身量大小,又是由斜对面一株大树后飞起平窜过去,凌空横越,神速异常,看去直不像人。封启旺在自练就一双神目,竟自看了半截影子,并还没有十分看真。那一带地方,狼和土豹子、狗罐之类颇多,如在平日,非以为是狼、豹之类不可。这时因为适才吃人戏耍,觉出对方身手轻灵行踪飘倏,不是庸手。尤其是何天胜该死,丢了人还道字号,对方听了自己名字,不但不退,反倒嗤嗤冷笑,给何天胜又加了满嘴沙土。凭自己目力何等灵敏,明明人在近侧,竟会查看不出,并且沙土是散东西,此时风力极劲,对方虽是顺风撤来,但听敌人笑声是在道旁柳树之后,少说也有两丈开外的问隔,又在黑暗之中,竟会团而不散,打得那么又劲又急。三人并行,只何天胜张口喝骂,撒了一嘴,自己紧贴在侧,并未十分沾上,别的不说,单这目力和手上功夫已是惊人。情知善者不来,自己在甘、新道上多年威望,交情甚宽,对方纵是仇敌,不留情面,也该发话自道来历,才够过节。似这样一味暗中戏耍,视若无物,何天胜道出字号以后闹得更凶,只冷笑了两声,始终没有答腔,如无真实本领,怎敢如此?敌暗我明,又带着两个累赘,惟恐顾此失彼,只得把这口恶气咽了下去。因断定对方不是什好相与,虽然气忿难消,去往北号访查敌人来历踪迹,立意一拼,强敌当前,暗中却自戒备,一见黑影,便把脚步放缓,耳目并用,边往前走边留神查看,暗忖:“此是镇上大街,并非荒野,南北两号有不少打手,武功虽是平庸,寻常狼、豹等小野兽决不敢轻易涉足。尤其今晚虽是风高月黑的深夜,但值强敌登门,夏三黑在存亡之秋,又吃敌党杀伤多人,南北两号不时有人来往报信,更不应有这类东西出没。如是先前所见对头,偏生得那么瘦小,又是横着飞过去,人哪有这等纵法?正打算故作未见,从容走将过去,等到邻近土墙,突出不意凌空纵起,飞越过去,落向拐角那面,同时取出身边铁弩准备。如是狼、豹之类,且由它去,仍照预定,去往北号查访,如是对头埋伏在彼意欲暗算,便用连珠弩赏他两箭。”主意打好,便将独门铁弩由腰间暗取下来,将弩筒藏向袖口之内,故作毫不惊异之状,抄着双手,信步往前走去,及至走到土墙相近,脚底猛一点劲,平空纵起两丈高下,齐着半边墙角,由上面飞越过去三丈来远方始落地。 原来金沙镇街道弯曲,沿街多是人家店铺,只南号出来往北去有一片空地,乃四乡赶集的场所,大约七八亩。东南角有一幢土房,年久坍塌,只剩一片上墙突出道上,拐过墙角就是去北号的大路,场上除稀落落几株白杨衰柳外,空无所有。时当深夜,大风初歇,余势未衰,尘雾飞扬,一片沉黑,多好目力也不能看出多远去。封启旺自负练就一双夜眼,耳朵又尖,先以为这么几步路的工夫,又未听出有走动声息,不问是人非人,怎么也可看出形影。及至落地,定睛一看,场上空荡荡的不见一点形迹,那几株杨柳又都枯死,只剩老干杈丫,虽有一株有点枝条,但也瘦弱得可怜,枯树均近道旁,相隔都在五六丈外,与黑影纵处相背。如是敌人,必已发见自己,照头次相遇情景,遇上不是明斗便是暗算,全场一片空旷,要埋伏必在土墙后面,决不会舍近图远,藏到那些树后面去。如是狼、豹之类,见了人,就不突起相扑,多少也可查出一点声形。越想越怪,先本微微瞥见一点形影,渐疑眼花看错,心中狐疑,重又前行。因前面空地,敌人无可藏身,那几株老枯树,敌人藏伏在彼,一则隔远,无什用处,二则易被查见。敌人知道自己是行家,决不会如此轻率,也许早去北号马震那里,自己倒白费了些心力。为了图近便由场上斜穿过去,这一来,正走过两株老枯树下。 事也真巧,走着走着,忽然风定云开,现出半轮极昏黄的月影,夜行人眼里的道途自然看得更清楚,那两株枯树南北斜对,相去约有五六丈。封启旺虽料树下不会藏人,树上尽是些短秃枯干,毫无可藏之处,但仍是手按弩簧暗中戒备。走过第一株树底下,果然什么动静都没有,遥望前面那株树干,已被人砍伐殆尽,共只剩了两三个短而秃的权丫,兀立在暗夜昏月之下。因这株树木较粗,断定有人必在树后,决不会藏在树上,过时,一心注在下面,特意绕着大半边环走过去,仍是形影皆无。暗笑自己多疑,这么风沙深夜,敌人又不知自己要去北号寻他,怎会来此藏伏?心中寻思,人已由树下走过。 因料敌人不会伏伺,脚底一按劲,方欲加急往前跑去,人才离树不过丈许,猛听身后头上枯于索的一响,心疑有变,赶急举弩,定睛回望时,刚看到老树叉上钉着的半截秃干忽然离树飞落,手中连弩还未及发,同时猛觉头上风声,百忙中使手一挡。谁知那东西竟是软的,已然套上身来,接着腰问一紧,身子便被那东西连头带腰束紧,离地上升。 才知那东西竟是一个长索做的圈套,圈并不多,打得甚巧,恰将人上半身连手绑紧,身子悬空,用力不得,又极坚韧,凭自己一身功夫。竟会挣它不断,一挣反而更紧,下半身未套,脚尚能动,双手却被束住,一毫动转不得,只树干一阵索索轧轧之声,身子越吊越高,直到离地两丈,快要近干方始停住。才知上当,又恐惊动镇上人等现眼,连急带气,一面运用真力,想将绑的索套挣断,口中牙齿挫得连响,兀自不敢开口。 先还当敌人不知是什出色人物,敢于轻捋虎须,结此不世之仇。等到身子悬空停住之后,忽见树后跑过来一个身材矮小得和十三四岁幼童一般的敌人,手指封启旺笑道: “你便是刚才那狗腿子说的火猴子么?看你走起路来跳跳迸迸,果然像个猴子。本来我和你无仇无怨,没想和你开玩笑的,只为你同那两个狗贼走后,我听朋友说起,你在西北路上妄自尊大,仿佛像个人物似的,你又在背后吹牛,所以想会你一会,看看到底有多大本领,不想如此稀松。我明明假装树干,直钉在这树权丫上,天虽然黑,还有一点朦胧月影,我那朋友还说你和马一样长着夜眼,竟会看不出来。我不合误信好友的话,当你有点门道,想等你来斗上一回,活动活动筋骨,白在风沙中等了半夜。不料你是这等废物,越想越有气,这才用我们家乡打猎套猢狲的法子将你套住,吊将起来。我这索套乃用铁线蛇独有的软脊梁筋结成,休看它细,多快刀斧多大气力也不易弄断,只有道家三昧真火能烧。我看你身上没带着火器,外号却叫火猴子,也许能喷火将它烧断,那就能下来了。否则我也放你不过。我喝了好些时西北风,太冤枉了,气没法子出,只好把你吊在树上,也吹上些时冷风。我去北号会会你那对头铁梧桐,看他那独行神叟名实相符与否,坐上一会,喝碗热茶,仍旧来此放你下来。可是我走以后请你耐心,最好忍着,千万不要喊人救你。第一,我打的是死结,这蛇筋坚韧异常,能伸能缩,除了我,谁也解他不开。就有人能把树砍倒,再把树枝挖碎,你人虽落地,上半身仍被索套裹紧,你便用缩骨抽身之法也脱不了。我嫌你不听好话,再一赌气不管,你从此上身缠紧,手不能伸,身后再拖着一条长尾巴,那成什么样子?要有人牵着索头往街上一走,加上你这副尊容和身段,不真成了耍猴的么?其实我这人最厚道,只稍微有点小孩脾气。先前我只和那狐假虎威的走狗开玩笑,你不过是和他们同行,稍微沾了点光,如不在背后发狂,也没这场事。我本是无心路过,因在北天山听说这里毛贼夏三黑倚着狗官恶道的势力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特意赶来除他。路上遇见朋友,言说青海铁梧桐马老头子也正寻他晦气,早听说这人名声很好,赶来相见,还未会他,便遇见你这猴子。我家在江南,在此住不多日,你虽是个独脚强盗,人还光棍,不犯着为了一时高兴坏你多年猴名,叫你以后在西北路上见人不得。此时但能安分,委屈一会,我不向人传扬。你自己愿意叫了人来丢人现世,那是没法,不能怨我。不是我吹,照你此时行径,再加上八个猴子也是白饶。如不服气,想约人寻我的话,过了今晚我便去省城闲游,游完皋兰山后便去凉州、青海等地闲游,你跟踪寻我必能相见。如一时约不到比你本领高强的朋友,到了金天观雷坛大会我必到场,再见真章也不为晚。话已说明,听不听由你。少停再见,我先走了。” 如换别人,受此恶气,必然拼着性命不要,破口辱骂,或想拿话激僵,使敌人放落,双方拼个死活存亡。封启旺却是不然,天性好胜,又极阴鸷沉稳,被套时连用足平生之力挣了两挣,觉出那索套有松紧性,坚韧已极,不曾挣断,反倒勒得愈紧。情知那索还不到小笔杆粗细已如此厉害,定非常物,身落人手,越急越糟,不特不再强挣,反把满腔怒火强自镇压下去,一言不发,只在暗中留神观察敌人言动形貌,以便日后报复,一面寻思应对脱身之策。见那敌人穿着一身极单薄的黑衣,贴着肉皮紧绷身上,乍一看,直似一个未穿衣服的黑人,又似一条小黑影,面容也是黑的,却有五六个白点,满口南音,如不发话,便明亮之处突然相遇;也决不会把他认作是人,估量带着面具。方奇怪这一身从头到脚怎会如此平贴整齐,猛然想起敌人来历,暗骂自己该死。由金天观起身时,还亲耳听说此人在本城出现,蔡、牛二人还吃了大亏,几乎把命送掉。江南后辈侠士,只有此人生性倔强,专与异派为难,想到便做,不听师长约束。除他最早的师叔司空老人对他还能稍微制止,后拜两师,一是秦岭三剑侠中的娄公明,一是名满天下的方今第一贼魔七指神偷葛鹰,都是古怪脾气,对他不但不管,反而钟爱异常,每次惹事,不是事先推波助澜,便是事后出来护犊。再加上司空老人,一共三个大力量的护符靠山,从十二三岁便在江南诸省成了大名,简直无人敢惹。平日独断独行,人又机警诡诈,专与绿林中人作对,挖空心思恶闹,好些绿林中成名人物俱坏他手,当时叫人哭笑不得: 听说近年受一高僧之戒,轻易还不肯要人的命,以前更是心辣手黑,赶尽杀绝,不留一丝余地,端的可恶已极。即以今晚而论,双方有人出头,暂时停兵,各自约请朋友,订期比拼,怎还有人在南号左近无故生事恶闹?除了他,还有何人?再说差一点的人也无此大胆本领。早知此人,头次吃点小亏,模糊过去,好在对方只是乘隙暗算,并未对面,自己不能算栽。平素那么精明干练,今晚竟会鬼迷心窍,走上背运,刚听人说的眼前强敌,一时怒火所激,忘了一个干净,好端端出来找什过场,栽上这大一个跟斗。虽然对头未必加害,但是奇耻大辱不容不报。如欲报复,休说江南诸老前辈剑侠惹不起,本人先就不好斗,就算请出人来将他除去,或是使他也落在下风,他和天山飞侠狄家叔侄、塔平湖周氏父子兄弟和马玄子等人均有极深的师执渊源,决不能坐视他万里外远来,在这西北诸省伤败丢人回去。狄、马这一伙人都精剑木,飞行绝迹,威震西北,名扬天下,近虽隐退,不轻管人闲事,如犯了他或是伤着了他的人,立有身败名裂之虑。自己做独脚强盗成名,只管背着那手黑心狠的名头,遇事仍加小心,不访清事主来历为人从不轻易下手,便为顾忌这伙人之故。虽是成名多年,自负本领出众,遇上他们,仍须知趣回避,如何敢与正面为敌?狄、马等诸人以外,还有几位高人,但是表面看去好似对立,各不相下,多少年来从未破脸。照着彼此持重情景,除有两三个是鹰爪天王郅进过命老友,这次雷坛大会,为了郢家叔侄情面,不得不出助阵帮场外,余者与自己并无交情,未必肯为自己轻易开衅。心中愁思忧急,耳听敌人指手画脚说了一大套挖苦话,如他所说乃是实情,自己如等他走唤人来救,固是丢人更大,目前天已深更,这又是一处行旅往来的大镇集,商客上路,不等天明便要起身,万一敌人来晚,吃镇上行客起身发现,传说出去,岂不把半世英名丧尽?话又没法和人开口,软硬都不是滋味,眼看敌人把话说完从容往北走去,一时情急无计,忍不住自怨自艾叹了一声。 黑摩勒最喜有骨气的汉子,闻声回步,笑嘻嘻问道:“你有话只管说,叹息什么?” 封启旺愤道:“你便是娄公明的门人黑摩勒么,怨我一时心粗,不曾想到,把半生英名断送你手。大丈夫死活不在心上,你如是个朋友,用你那口飞剑将我杀死。我只精武功,不会剑术,那是自己无才,死而无怨。如不杀我,便请你将我放下。如凭真实武功,不以飞剑取胜,便和你见个高下,就死在你手也心服口服,否则,雷坛大会以前我必有个交代。你这等用圈套暗算糟践人,却不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所为。” 还待往下说时,黑摩勒笑道:“你倒还有点猴儿骨头,无仇无怨,只在背后骂我几句,杀你则甚?此时放你,我受了好些时风沙,又气不出。不过你放宽心,今晚的事,连我两个朋友、一个徒弟,共只四人知道,决不向第五人说,也不会不来放你。就我被马老头子留住,或是遇上朋友、老前辈,不顾得回来,我那徒弟长得虽蛮,心却灵巧,他也会解这扣,不等天明人起,我必令他前来放你。如你始终安分,放老实些,放了就走,包你无事。你手里握着弩筒,到时如想拿他出气,或是口出不逊和他争吵,我那宝贝徒弟比我还要惹厌,引发了他的怪脾气,他素不饶人,吃亏就更大了。” 说时,来路上又走来三条人影,因顺大道走来,相隔那树两三丈,封启旺只看出了小半边身子,面貌更看不出,内中一个和敌人一般装束,只是身量较高,看去年纪要大得多。估量敌人所说徒弟必是此人,知话说不进去,只得忍气住口。黑摩勒二次说完了话,也就迎上前去。 封启旺遥见四人聚立一处,说了几句,黑摩勒和内中两人往北走去,身法快极,其形如飞,晃眼没人前面镇北暗影之中不见,心想那黑衣人怎未同行?再一回看原处,就在这一霎眼的工夫,黑衣人已无影无踪。那来路直长十余丈,对面黄沙,相去当地也有十来丈,这一面是集场,人未向北,三面空旷,晃眼无踪,便飞也无此快法,好生惊奇。 徒弟如此,其师本领可想而知。敌人已去,乃徒并未随行,也不知所说的话是否作准,心中好生估。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得耐心等候敌人到来释放,可是这个气就大了。 相隔天明又近,更恐有人走来撞上,这时手如能伸直,恨不能死了倒好。越等越心焦,忽然想起上身虽被捆住,两脚还能活动,树干虽然支出得远,凭自己的功夫,或是悠荡过去,用脚勾着树身,再用力一蹬,或是就着悬空,运用真力往下一沉,都能把上面悬索套的枯干弄断,怎也气糊涂了?见这索套越挣越紧,又听敌人那等说法,便死了心,一直未打主意,似这样吊在这里呆等,知要等到几时?万一敌人说了不算,有心作对哄人,不来解脱,众目之下,有何面目再活人世?反正此仇难报,受辱太甚,敌人的话说得太玄,即便是蛇筋做成,也未必无法解断,莫如把这个系索套的树干挣断,人先落地,再用缩骨褪身、金蝉脱壳的软功绝技试它一试。如能脱身更妙,就当时不能脱出这索套,也可凭着这两条快腿就近寻人解开,或是设法弄断,只要不是敌人亲手释放,便不算是栽到了家。 封启旺主意打定,觉着凌空下坠比较省便,以自己的功力,多粗的活树干,也能一点不费事将它弄断,何况是根枯树干,这不是一挣就断!及至双腿一蜷,猛地全身用力往下一蹬一沉,连挣了两次,不特纹丝未动,连上面树干都不听响。这一用力,上身被套之处反倒勒得生疼,暗忖:“这事真怪,就说身子悬空不易使力,就这两挣,少说也有好几百斤力量,多结实的树干也不应一点响动皆无。”一着急,换了方法,重又把腿一蜷一伸,身子一躬,打秋千似地往树上悠去。满拟相隔只七八尺,一下便荡过去够着树干,哪知大谬不然。那索套眼看快要够上,觉着那索往下一沉,往上一缩,竟把劲头卸去,差有尺许,又往外荡了开去,一连两三次均是如此。后来勉强沉着气,估量好那索的伸缩之性,小心蓄好势子荡将上去,结果他改了方法,那索也似饶有灵性,总在人树快要相触之时往上一缩,把劲卸掉,妙在卸得那么合适,一任用尽方法,总是不行。 昏月已隐,天色仍复回暗,几次仰望树干,又是光光的只有一根歪脖秃干,不似有人在上捉弄。可是事太奇巧,这么全身用力来回乱晃,按说全树也应动摇,竟会全无响动。 心想生平杀人太多,也许冤鬼报仇乘机捉弄,忍着忿急,祷告了几句,大意是如欲报冤,尽可将己掐死,请勿暗中捉弄。说完仍无迹兆,一赌气,重又用力连连悠荡,毫不停歇,以为照此荡法,总有够着之时。谁知这次更怪,连荡了几次之后,忽然无故自荡,并且越荡越急,迥不由人。但有一节,树干往东伸出,想够树身,本应往西荡去,悠荡势子如此迅急,早该够着树身,偏会改着南北乱荡,全不照人心意。 封启旺见事太怪,越疑闹鬼,加以风势又起,惊沙扑面,枯杨萧萧,风沙交搏,发出又尖又厉的怪声,宛如鬼啸,身子又被吊在树上。暗夜无人,旷野荒凉,再一想起生平所杀伤的人命,由不得毛骨悚然,机伶伶直打冷战。继一想此时情景生不如死,单怕有什用处?便把心一横,开口骂道:“驴日的鬼崽子!有冤报冤,有本事把太爷抓去见阎老五倒也爽快,只这样闹鬼捉弄人怎的?”他这里越骂,人是荡得越凶,身是越勒越疼,先还奋力强挣,后因一挣更痛,以为时衰鬼弄人,怎么也到不了树身,便由他荡去。 后来越荡越凶,身被勒痛麻木,凌空无处着力,上来便被索套绑紧,内家气功不能运用,实在难受,又急又忿,便破口咒骂。本意想将冤鬼激怒,求一速死。正骂得急,忽听树干轧轧连响,风沙迷目,人被甩久,又当忿急神昏之际,荡势更急。最厉害是身子随着悬荡之势并还滴溜溜乱转,头昏心烦,眼花缭乱,两太阳直冒金星,想看也看不真切,风是越刮越大,口中闹了不少的土,舌焦唇枯,无可奈何。猛又觉着身上索套好似紧了两紧,方才疑神疑鬼,昏昏痛苦中,耳听树干上有一南方口音喝道:“该死的老猢狲! 我师父叫你安分老实些,到时自会放你,你偏不听,要打什秋千,并还随口放屁。如不是我师父定要我放你,依我铁牛本心,你爱打秋千,就由你一直打到天亮。再不,由你把树干弄断,带了一条蛇尾巴满处现世去。为怕你脚底没有踏板,秋干打得不高,一个人吊在树底下心里烦闷,没个消遣,只顾给你帮忙,倒弄得我一身沙土。这场大风倒做了你的救星。沙土讨厌,我也懒得拿你开心了。下次放乖巧些,不要再背后骂人、吹大气。我师父说一不二,不问你再寻他不寻,今晚的事只有四人知道,我们不会对人说的,放心滚吧!”说时荡得更急,并未停止。 封启旺闻言,才知树上早有敌人徒弟监视,并非是鬼,又丢了不少的丑,再吃敌人一连甩带转,一路乱悠荡,急怒攻心,羞愧万分,直要喷出血来,哪里还能发话回答? 刚听到未句,人正由南往北猛起老高,快与树平,猛觉着身上一松,索套全解,弩箭脱弦一般,就此平甩出去十来丈远近。因势忒急,出于意料,人是早已半身麻木,昏昏不支,随着甩出之势,身在空中,跟纺风车般乱转。眼花缭乱中瞥见地皮在眼前乱闪,对面撞来,急中生智,犹幸下半身还能活动自如,赶紧把腰一挺,不顾疼痛麻木,手先撑地,身子随着往前一冲,又擦着地皮窜出去了丈许远近才得停止。人是自然禁受不住,几乎昏死过去,平趴地上半晌不能起立。昏眩中似听有人由身侧带着笑声驰过,知是仇敌去往北号寻师复命,心中一气,当时眼前乌黑,口里发咸恐要吐血,勉强把急火压下,就势伏在沙土之上喘息。一面徐伸四肢活动血脉,仗着武功精纯,只是气急,被人甩荡昏昏,当时只不将心血激动喷将出来,并无大伤,一会也就稍微平复起立。回忆前事,恨同切骨,决计拼着这条命不要,也非把此仇报去不可。心虽如此,人却成了惊弓之鸟。 因满身沙土,衣履残破,神情狼狈,无颜见人,仇敌党羽众多,神出鬼没,恐又惹事,只在暗影中咬牙切齿,恶狠狠望着仇敌去路怒视了两眼,略拍一拍身上沙上,寻到跌落的弩筒,一言未发,回身便往南店跑去。刚一起步,忽听身后有人赶来,回头一看,正是不老仙鹰爪天王郅进、虎爪真人常明元、贾明健等先去北号店中访会敌人的三人,且喜仇人开恩,释放得早,丢人的事未被撞上,暗道“惭愧”不置。 郅进问知他将往南号,便托他代为晓谕三黑,说适和敌人对面约定雷坛大会比拼之事,令三黑即日收店,移居金天观内,安分小心静候,比武之后听命行事,不许妄自行动等语。说完又问封启旺怎会一人在此。封启旺知他老眼精明,自己狼狈情形必被看破几分,不便明告,答说:“一言难尽,这是另一桩事,与本局无干,已然另有打算,日后自知。”郅进约他同去金天观,也用言语推托,只说:“会前三日必到,此时忽有要事,不能同行。”郢进知他好胜,料非佳遇,必有难言之隐,只得订约后会,各自作别而去。封启旺送走郅进等三人,匆匆赶往南号,越墙而入,照话一说,只隐起自己丢人之事,和三黑要了一套干净衣服,略微洗漱,喝了两口茶汤便即作别,仍就越墙飞去。 同时北号中心腹主事党羽也来报知订约之事。 且不说三黑、吴勇恶贯将盈,一夜之间家败人亡,痛定思痛,悲哭不已。且说黑摩勒同沙雄等诸人先去北号时,在门外遇见师叔司空晓星,问知马震和新疆大侠老少年神医马玄子正和敌人相见,订约雷坛大会比武之事,因有许多关连,不得不允。一面马玄子等天山诸侠,早想借一机会,把西北诸省一干极恶穷凶之徒除去,有此一会,正好一网打尽。为了对方颇有能者,不特自己暂时不能回南,还须命人星夜赶回,将江南的诸友约了前来。黑摩勒便把适才戏耍封启旺之事说了,并说:“对方决不甘休,已然告知人家行踪,不照所说路走,对方寻仇不着,岂不背后说嘴?恰巧徒孙铁牛由江南赶往天山寻找师叔和我,访问在此,展转寻来,今日傍晚竟被寻到沙家,在镇南相遇,命他回去也是一样。” 晓星说:“封启旺虽然手黑,却向来不杀好人,日常偷富济贫,不积私财。虽是与恶道一党,在西北诸省绿林中还算是个说得出的强盗。你这么收拾他,稍过一点。铁牛代你往江南一行也好,不过蜂虿有毒,这厮只不会剑术,武功却到火候,在西北交游甚宽,虽然多是异派旁门之士,遇上仍须小心。铁牛来了,现在何处?怎不随来见我?” 黑摩勒因晓星说北号今晚不会有事,等敌人一走全去沙雄家中相见,晓星此时便往沙家去,对封启旺之事,自己只说了个大概,没说现还吊在树上,铁牛在彼看守,便说: “铁牛解手去了,我本和他约定去沙家,一会就来。”晓星情知他小师徒二人会在一起更是淘气,笑道:“你二人难师难弟,我也懒得多管。只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休看西北大漠穷荒,能手着实有几个呢。好在这些位英侠之士十九都和我们有渊源,通声气,还不什妨事罢了。”说罢便率众人径抄镇上小路,同往沙家去讫。 只黑摩勒恐郅进和恶道由北号出来发现封启旺,人被救走无妨,那条铁线蛇脊筋制成的连环如意索套失去却是可惜,又不舍得就放,推说要去北号探望,看少时和二马前辈同去沙家。送走众人之后,便由北号墙后飞身入内,寻到马震所住客房,隐伏房上窥伺。见中间室内盛设酒筵,马玄子、马震居中上坐,郅进、常明元和一个猿背蜂腰、目光如电的中年人正在谈笑饮宴,神态均极自如,看去直似朋友久别重逢之状。料知话已说完,郅进按着地主之谊设筵相款。暗笑江湖上人偏有许多过场,明明势不两立的仇家,表面上却装得礼貌周全,若无其事,这等貌合神离、笑里藏刀的酒席,有什吃头?郢老头子在西北路上颇有名声,同来党羽决不止此两三人,反正散还得一会,何不去至北室探看有无别的徒党?念头一转,因房舍太多,不知人在何处,双方已然订约,与封启旺另外生事不同,不便擒人询问,先去账房密室探听。 沿途查看,除马震所居的是一所密院,没有招延别的客人外,因值深夜,全店大小数百间旅客俱已人睡,到处静悄悄的,轻易遇不上一个人影,外表安静已极,决不像似强敌人室,已生巨变,杀死许多徒党,祸在眉睫之状。与郅进等三人未来以前上下惊惶,店伙满处奔驰往来,互相交头接耳,变脸变色情景大不相同,知是郅进入门时曾有密示,全店中主事晓谕全体徒党务要安静自如,不可慌乱,因此假作镇静,故示没有防备。这么一来,自己果然不好意思再生枝节,可是行动也方便些。 四望各院灯光全无,只账房里间微有灯光外映。赶到纵落下去暗中偷听,才知郅进到后不久,小天王郅成和几个新到金天观的能手闻说此事,既忿敌人逞强,又恐双方言语不合破脸动手,一同赶来接应。路上又遇到一个与郅进、马玄子俱都相识的异人约了同行,到店闻得郅进传话宴请敌人,料已暂时无事。那异人姓弓,还到里面去与双方相见,大约话不投机,匆匆一面便自走去。郅成和店中主事诸人强行挽留,另备了一席盛筵相款,因夏、吴二人均在南店,余人不配作主人,由郅成代为款待。 店伙见众人神色俱都不快,语声颇低,似颇秘密,不知说些什么,酒也不曾多用,不等上完席菜,潦草各吃了些便自起身,因邓成坚嘱不令往南号告知,不敢违背。这时人走谈起,恐夏三黑知道见怪,正在作难,商量答话,恰被黑摩勒听去。惟恐这伙人归途发现封启旺被吊树上,爱徒铁牛在彼守候,又不知道轻重,万一动起手来,人单势孤岂不吃亏?忙往店外飞去。到了镇南,见月影已隐人密云之中,风沙又复大作,遥望爱徒正盘伏在树干上,手提索套,将封启旺似转风车与打秋千一般来回乱甩,不觉好笑。 心想这厮有名手黑,又爱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今日多吃点苦也于理无亏,且给他观点风,莫被老鬼贼道们撞上就好,便不过去阻止。又忙飞回一看,那席本应早完,因马玄子和郅进俱好酒量,这时各把敌意放开,越饮越投脾胃,竟自赌起酒来。郅进并还嫌当晚不能尽兴,坚约马玄子在雷坛大会以前往天王庄家中小住,痛饮十日,再往会场相见。 同来中年人姓贾,人颇沉练安详,只和马震对饮微笑,神态俱颇自然。只苦了恶道常明元一人,因平日骄狂已惯,一旦日暮途穷,晦运临头,情势所迫,亲自登门来向敌人递手本。虽说是有师父和那个姓贾的居中,双方订约比斗,不算大栽,到底输人一头。又在席间探听出对方竟有不少高人异士要与他和夏三黑为难,来日无多,隐忧未艾。这些敌人无一好惹,由不得心胆皆寒。二马老侠本没把他当人,只和郢、贾二人答话,一切有师父在前,无法开口。上来先吃仇敌历数他和夏三黑的罪恶,等双方把话说开,定约之后,郅进吩咐备酒,由此宾主五人谈笑风生,口到杯干,宛如宿契。只把他一人干在旁边,始终无人理睬,惭忿交加,又气又急,端的难受已极。 黑摩勒又在房上暗中窥伺一阵,听马震已和马玄子示意天明即行,知席将散,忙赶往集镇上时,恰好铁牛已把封启旺戏耍尽兴,甩将出去,对面赶来。师徒二人会合一起,说起前情,笑了一阵,避开郅、贾等三人去路,绕向店后。等三人与二马老侠作别出来,一同飞入店内,告以司空老人等已去沙雄家中相候,并将戏耍封启旺之事说出。 马震和黑摩勒才见不久,又知他精通剑术,飞行绝迹,闻言不便开口,只笑了笑。 马玄子边笑边说道:“你两个黑小鬼专一惹事结怨。封猴子虽是个独脚强盗,心狠手黑,但他从不妄杀好人。尤可取是,甘、新两省稍有本领的人,都拿黑钱甘为敌人鹰大,专与义士遗民为难,就是只图骗钱不办真事,居心也实卑鄙,只他一人两无偏袒,比较还算干净。他在西北独身横行了多少年,我们既不曾无故伤他,别的他又未遇什敌手,武功着实不弱。他事前不知对头是你,自然不免狂妄。这猴子最爱脸皮,心高性刚,宁折不弯,你师徒二人对他如此凌辱,早晚他必拼命寻仇无疑。休看你有飞剑,他朋友甚宽,内中颇有能手,就你无妨,铁牛遇上却须防他还手。你打发铁牛代你往江南寻人,能就此避开也好。趁在黑暗之中他被甩得头晕眼花没看清貌相,及早去吧。并非说你师徒怕他,只为这人虽是个贼盗,居然有点骨气,不受仇人收买,留着他也好叫那些丧心病狂,无耻的狗偷鼠盗看看是我们不能容人,还是他们自己该死。铁牛如不避开,他耳目最灵,被他认出,仇复不已。两败固是不值,如他为铁牛所杀,也是冤枉。铁牛一走,剩下你一人,他奈何不得,等约请到好帮手,已是雷坛大会之时,来人任多厉害也自无妨。那时西北一干有力敌党,纵不一网打尽,死伤逃亡,必差不多。他见此仇难报也必死心,弄巧由此洗手做了好人都不一定,那不是好么?” 黑摩勒闻言笑道:“我因听沙雄说他手黑强横,与贼道至交,他又背地吹大气骂人,所以才和他开玩笑,师伯既如此说,再见到,不和他一般见识便了。”马玄子笑道: “黑小鬼自从黄山受过一次教训,果然气质变化好些。只是你这宝贝牛徒弟听我老头子说话,心里还有些不服气,早晚碰在硬钉子上。他没有你的气候长,只恐禁受不住。你不管紧他,看给你丢人呢。”黑摩勒含笑未答。 那铁牛原系人家孤子,在土豪家中为奴,受人欺凌,为黑摩勒所救,收为徒弟。二人年纪差不多,常日嬉笑。黑摩勒生具异禀,年已成人,仍如幼童。铁牛天生神力,禀赋也厚,虽然短小精悍,却比乃师高大,外人看去,直不像是师徒。但铁牛对于师父却极忠诚,礼法无拘,奉命惟谨,汤火皆所不辞。因拜师时年才十二三岁,黑摩勒见他勇武多力,面黑如铁,又问出名叫铁牛,喊惯了口,渐渐传遍江湖。本人也自称作铁牛,真姓名反无人知晓。先听马玄子令往江南请人,就便避仇,心中老大不以为然,无奈行辈大尊,连师父都对马玄子恭敬,如何还敢开口?心中盘算,江南回来偏和这猴子斗斗,看他到底有什真实本领,好好有名有姓的人,凭什么怕他?心正寻思,不料被马玄子看破,当时虽说:“徒孙敢不服马爷爷的教训?”心中仍自固执成见。 马玄子道:“年轻人原应好强,不过须看事去,不能粗心,吃人眼前的亏。我看你面色不正,途中难免有什波折,恰好塔平湖的竹令符我带有一面在此。你在大江南北诸省,人家看在你师祖、师父情面,不得不有个退让。这西北五省却有不少隐名人物,他们多在本地隐居,与外人无什交往,人性又刚,只塔平湖和北天山穿云顶两处还卖情面。 你性情刚愎,人又狂做,且把此符带在身上,备个万一吧。”铁牛见师父已代接过,忙即谢了,接将过来,随手揣好。 马震见天已将明,便请马玄子和黑摩勒师徒先行一步,一面唤进店伙,仍作无事人一般,照例开发店账,要还存柜小箱,从容走去。出店到了约会所在,老少四人一同会合,往沙雄的家中走去。到后会见司空晓星等侠士,在沙家快聚了一日。马震坚约诸侠去往西宁别业小住。司空晓星本来也想往青海玉树等地一游,并游览海心山之胜,当即允诺,余人也允随往。只黑摩勒师徒,一个要往江南约人赴会,一个为话已出口,必须往皋兰、凉州等地一行,答应后去。议定以后,又把诸侠所去日、地告知铁牛,令其转告江南诸友,到日赶往。 次早铁牛独自拜别众人先行。马震笑问:“诸兄和这位黑老弟都能飞行绝迹,江南诸位剑侠一请即至,往返迅速,何以要命铁牛前往?”晓星道:“本来我想叫黑摩勒去,可以快些,一则铁牛气盛心粗,想令他多历练历练;二则这里敌党尚未破脸,会前不宜多生枝节。这次西游,本没要他随行,他久候师父不归,仍是寻来,一到便助纣为虐,把封启旺摆布个够,如还在此,定无好事,乐得借此避开。他近来功力精进,虽还不能一气飞行,日行千余里并不吃力,回来更是有人携带。你我老友重逢,正作良晤,没的为他惹事,败我清游之兴,故此将他遣走。黑摩勒以前也是到处闯祸,近来年纪日长,已有分寸,即便出点花样,也能自了,不须为他操心了。” 马玄子笑道:“其实西北这伙无赖,依我之见,早该下手除去。也是狄梁公力主宽大,说他们既未公然犯我,由他去吧,以致姑息养好,日益猖狂。借着老郅这一约会,将他们聚在一起消灭,倒是快事。不过老郅只是受了他侄儿蒙蔽,本人并还不差,连他毁去未免可惜。此事只川东五老于他昔年有恩,能使听命,且等到时再想法子保全吧。” 黑摩勒笑道:“怪不得马老前辈在店里和他喝得那么高兴,还说要到他老鹰巢子里去痛饮十天呢,原来想保全他,先安个根。只顾你老人家饮酒尽兴,却累小侄在房上多吃了好些土沙,封启旺也多受了好些活罪。” 马玄子道:“你还是娃娃,知道什的?他已百岁以外的人了,能保持这多年的盛名,是容易事么?他所炼剑气虽非正宗,生平并未做什恶事。贼道常明元一点左道邪法也非他的传授,以前原是华山派妖人火扇子尹节的门下,入门才只两年。妖师受同党之托,欲乘滇西派教祖凌真人师徒灵峤仙府赴筵,青螺峪仙府空虚,前往扰害,不料一到便吃留守的门人擒住,送了性命。贼道自知入门未久,只学会了几样寻常妖法,此时峨眉、青城、滇西各派剑仙各在修积外功之际,高人辈出,最是盛极,妖道连飞剑都未炼成,如何敢在川、湘、滇、黔诸省停留?先赶到北五省做强盗。他武功本好,又会一点左道小术,越发猖狂。仗着各派剑仙踪迹多在西南,五台、华山两异派气运未尽,还不到消灭他们时机,轻易不往北方来。这两派妖人和他又有师门渊源,虽嫌他资质不佳,不肯收到门下,多少有点照应。遇上时他又善于趋奉,益发有恃无恐,奸淫杀抢,无所不为。 后来峨眉派与五台、华山三次斗剑,一千妖邪诛戮殆尽,一面官家因他作案太多,搜捕也急。这时他费了若干心力巴结,才又拜在华山派一个妖道门下,刚换道装不久,新拜妖师便在峨眉后山丧命。因听传言,各正派还派门人北来搜除余党,贼道自知危机将发,立脚不住,南北逃亡了好些年。几次遇见正派中人看破形迹想要除他,全仗机智诡诈,对方又是正派中后起人物,较易蒙混,才得脱身。事有凑巧,贼道生平专烧冷灶,昔年无意中帮了郅成一个大忙,后问出是老郅爱侄,益发倾心结纳,对他叔侄年有礼敬。老郅年老昏庸,喜人恭敬,已三十年未离故土,不知他的恶迹,小郅又说他为人如何义气,贼道又不远万里前往拜见,事前早把老郅脾气摸清,一见投机,彼时就想拜师学剑。因系初会,老郅已多年不收徒弟,恐其不允,未敢冒失,这时无处投奔,忽然想起西北边荒可以隐身避祸,便投了来。老郅童身无子,钟爱郅成,生平言出必践的人,竟被说动,收他做了徒弟。在天王庄住了两年,受不惯老郅拘束,又由小郅代为说项,准其出外建立寺观。老郅本是道家门人,自然赞同。本意为他在近处建庙。他恐相隔天王庄近了不能畅意,假说兰州金天观主是他师叔,寺观现成,自己手边又有不少资财,无须师父出钱,辞别出来。那金天观主被他花言巧语所愚,收留下来,又有不少造孽钱可以济恶,不久便把大权揽过,暗害观主,将庙占为己有。老郅被他瞒得紧紧,反对他十分爱重,如非所炼内家剑气非童身不能登峰造极,几欲把平生所学尽量传授。这次恶迹虽然败露,但是老郅护短大甚,宁折不弯。我和他虽只数面之缘,倒颇喜他为人豪快,只想因他把西北这些敌人妖邪聚在一起,来个一网打尽,为许多前朝宗裔志士遗民去掉危害,却不愿伤他,但知他性刚好胜,到时没个下台,非拼老命送死不可。恰巧他爱酒如命,比我还厉害,我有时还装得点酒不闻,他却每日非此不可,一生未遇对手,见我好量,自然投缘,这才借酒与他交结,先和他成了朋友,不特保全一个成名多年的老人。他为人真实,胸无城府,还可在他那里得到未来那些敌党的虚实,岂非一举两得么?” 司空晓星笑道:“马玄兄足智多谋,平日游戏三昧,神出鬼没,外表偏如此沉稳厚重,真是贤者不可测了。”马震笑道:“人道马二哥心狠手辣。照今日对老郅这番深心,可知天性仁厚,平日只是疾恶,对方稍过得去,便加爱护不肯伤害,比起川东五老中那位哑行者孙老先生,不差得什么。”马玄子笑道:“敌党颇有能手,只恐这次大漠庄五个老汉也不能放他们安闲呢。其实有这五老弟兄,再加上塔平湖小主人和淳于姊妹已够,连梁公都不必惊动,无须再请陶、吕诸兄。如非这些老友难得相聚,我先前就想不令铁牛走了。” 晓星道:“马玄兄,你是不离穿云顶不知敌人底细。我在梁公座上,闻报敌党受了仇人奉禄,多年无功,新近又闹了一次假令符,受人责难,益发不是意思,亟欲寻塔平湖的晦气。碍着梁公和你,惟恐不敌,未敢发动,暗用卑词厚礼,去往滇边铜人岭,请昔年峨眉漏网的一干妖人,大约不久必要发动,便无此事也有一场恶斗,梁公因危机隐伏,自己不怕,已命塔平湖小心戒备。这些妖人近年气候将成,如何能轻视?陶、吕二兄久意想寻梁公叔侄叙阔,正好两便,不特他们,连秦岭三老也同请了。” 马玄子道:“原来如此,这就莫怪了。不过我想雷坛大会只是开端,前听人言,滇边几个余孽现正广收门徒,意欲复兴彼教。本年八月,正是他们死灰复燃,首次开山收徒之期,未必在会前赶到。梁公素来韬晦,名头虽大,只是门人子侄和大金、二金两个神猱造成,本人自来未与妖人交手。对方不知深浅,当他不过有口飞剑,养有两个通灵猛兽,门人子侄武功到家而已。我更剑术平常,无足为意,就来,也只两三个略会妖法飞剑的门徒。真正大举前来,恐在他开山以后哩。”晓星道:“梁公也如此说,到底多加小心,有备无患的好。”马玄子道:“那个自然。就便无事,诸老友得因此与我们快聚上一年半载,也是好的。到了约会,我们量敌出战。如就是眼前这些敌党,陶、吕诸兄不会不露面么?” 众人原定午饭起身,说时沙雄的饯行盛筵已自设好,来请入座。马震急于邀众侠到西宁别业畅饮三十年前的陈酒,忙着起身,知马玄子、晓星二老侠均是海量,恐一举杯便无休歇,当日又难起身,不令主人备酒。众人知他意诚,匆匆吃罢便即上路。除沙雄家离镇近,恐夏、吴等敌人事后发觉众人曾在沙家居住,万一背约生事报复,兼要探查敌人动静,必须留守,黑摩勒是往省城游历外,余均作一路,往西宁而去不提。 第四回 奉使命 连夜渡关河 儆凶顽 飞光援侠士 且说铁牛奉了司空晓星之命,本定先赴黄山,寻到化名萧隐君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师徒,问明丐仙吕暄诸老友下落,前往江、浙一带将人寻到以后,归途再往河南嵩山,按照预定日月地点,随道汉中,去寻黑摩勒的师父娄公明等秦岭三老,交了亲笔手书,按照预定日月地点,随同三老直飞青海西宁,与晓星、马玄子二老侠相见。 铁牛因娄公明说乃师功候还不到收徒授业的时候,虽然黑摩勒收徒在拜师以前,不能作罢,但对本门心法却须到了时机得了好剑以后始许传授。黑摩勒深知娄师只管平日相对忘形不拘礼法,但是性情古怪,说出话来永无更改,不敢不从。先命铁牛往随第一师祖七指神偷葛鹰学习武功,并炼那内家独门轻身绝技。葛鹰倒极喜他,不惜倾囊相授。 追随数年,练成一身惊人本领,剑术虽然不精,内外功均已到了上乘火候。 铁牛终依恋着恩师黑摩勒,又闻自从黄山夺宝,随着娄公明同返秦岭旧居苦炼飞剑,现已成功,新近奉命下山行道,和葛鹰说明,正要往寻,黑摩勒忽先寻来。拜谒葛鹰,谢了师恩之后,两辈师徒快聚了月余。黑摩勒因铁牛坚欲相从,便禀知葛鹰,带了他一同出去。铁牛路上询问乃师:“二位师祖俱是一样,何以葛师祖相待恩厚,娄师祖这等见我不得?”黑摩勒答说:“娄师祖也并非不看重你,只为他老人家精于占算,凡事前知,曾为你占过一卦。说你他年另有奇遇,此时传你,不特于你将来有碍。并且秦岭三位师长,两辈门人每人均有一口极好宝剑,神物利器命中注定,不到时机不是人力所能谋求,为此暂时不令我传授本门心法,实则好意成全,将来自会应验。至于不许你随我同在秦岭,也另具有一番深心。我知娄师祖并非见你不得,到时就知道了。”铁牛因娄公明见即怒骂“蠢牛”,不特不许师父传授,并还不许往秦岭多留,闻言心仍快快。由此起,师徒二人轻易不曾远离,只黑摩勒有时回转秦岭见师,铁牛不便同往。好在山中无多耽延,自在附近守候,等黑摩勒复命出来,师徒二人又合成一起。 独单这次,黑摩勒追随司空晓星远游天山南北,并访雍、凉各地老友,恰值师祖葛鹰命他代办一事,晓星又命他往浙江永康县一位姓虞的好友家中,助一世侄与仇敌相斗,两处须有好几月耽延,不曾随往。铁牛把事办完以后,既想师父,又想见识见识南北天山这些位前辈异人奇士,仍就赶寻了去。好容易万里奔驰将人寻到,又遇见雷坛大会这等热闹场面,心正欢喜,不料才住了一日,便命回转江南。 铁牛最感激敬服恩师和这位司空爷爷,照例闻命即行,心中虽然不快,却想早日赶回。次日早起,在沙家连午饭半日耽延都不肯,和沙雄要了些热莱蒸馍吃上一饱,带上沙家代备的干粮牛肉,立别众人起身。到了路上,暗忖:“我近年照葛师祖传授苦炼,师父剑术虽未传授,却传我吐纳导引,轻身飞行之法。虽然日行千余里不算回事,但是往返江南,万余里的长途,中间还有好几处绕道,就说归途有人带了同飞,连同各地绕越耽延,至少也须经月才能回转。以前初出历练时还能遇见敌人,打上一场痛快,这几年随了师父,名声越来越大,一些恶贼不是望风远避,便是见了先矮半截。我师徒向例面恶心软,无可奈何,稍过得去便说上几句放掉。每日除照例拿了黄山积存的钱做好事行善,渐渐闹得无事可做,有本领也没处使去。难得到甘肃来出点花样,那封启旺既是不好惹,吃了那样苦头必不甘休,如回晚了,雷坛大会哪赶得上?封启旺恐不免于错过。 娄师祖又和我不对,与其归途和他同行,看他脸嘴,还要多出由江、浙到秦岭的好几千里步行途程,莫如先到秦岭交了书信,更不停留一刻,直赴嵩、洛寻到鹿冠道人,照样信交到即行,由此赶往黄山见着陶爷爷,约同江师叔去寻丐仙诸侠,求其携带直飞西宁,岂不省事省力,快到好些日,还少受娄师祖的闲气?”主意打定,便把晓星所说寻人走法反其道而行之。脚程本快,所行又是千百里荒凉无人的沙漠大野,日夜飞驰,不消数日便横断黄河,人了陕西境,抄着山僻小径直奔秦岭。 赛猿公娄公明、铁行脚寇公遐、竹仙剑祖公达这秦岭三公,都是关中剑侠名宿,所居虽在秦岭或与秦岭相近,并不在一个地方,可是三老中寻到一位,那两位也同面见一样。尤其娄、寇二老,住在褒斜附近万山之中,一在东峰,一在西峰,两峰遥对,一呼即至。寇公家人众多,在东峰之下自成村落,鸡犬桑麻,吁陌云连,无异桃源乐土,远隔嚣尘。娄公明却是独居西峰崖洞之中,石室广大,钟乳下垂,宛如晶屏缨络。洞门外古木萧森,排云荫日,洞口云封,松涛四起,白石清溪和各种果树掩映其间,每值花时,一望锦霞。洞前树上栖有不少灵猿,多晓击刺之术,捷逾飞乌,内中两个守洞老猿更是灵异。此外还有各种珍禽异兽往来游行,人遇上时不必惊惶,只喊一声“来访娄公”,便即自避。地名便叫仙猿崖,端的灵山仙境,洞天福地。铁牛原本去过,知道三老照例总有一位在家,否则便往大自山积翠崖同居练剑,也易寻到。为图路近,信又是由娄公明一人代转,便往仙猿崖进发。未到以前,所经都是乱山杂沓,怪石纵横,无路可通,如非精习轻身飞行之术,便寻常会武的人遇上这么险峻难行之地,也必望而却步,无法飞越了。 那西峰深藏山谷之中,外面双峰交覆,一线中通,进去途更险阻,由谷口起十余里远,满是高可过人的荆棘茂草。春夏之交,蛇虺野伏,稍不留神便为所伤,草刺多蕴奇毒,中上痛痒难当,经旬不愈,甚或致命。等把十里难行草地走完,面前忽然陷下数十百丈深、里许长一条大壑,过去又是绝壁当路,看是到了尽头。两壁削壁光滑,不着寸草,只左边离地丈许有一天然石埂,最仄之处才只数寸,还有丈许中断,简直攀援飞越均所不能。铁牛第一次来时,均难通行出入,全仗黑摩勒背负身去。内中却藏灵境,尽头看似无路,实则缘壁右行有一夹弄,由此走出便是水碧山青,无殊画图。一路花光照眼,芳草如茵,树色泉声应接不暇,直达西峰仙猿崖前,处处境物灵奇,除却西峰绝顶平地拔起一柱撑天险不可升外,更无难行之路了。 铁牛到了谷口附近,先把干粮取出,连同山中所采的野果,吃个半饱,缓行入谷,再把内家真气调匀,轻轻纵向草棘之上,施展登萍渡水,草上飞的轻身功夫,借着沿途荆棘草树的硬枝,都为缓劲,毫不停步,一口气由十余里草皮上飞越过去。到了大壑前面,纵上石埂,脚踏实地更易飞行,贴壁而驰,一会便到尽头。顺着崖弄走出,入了平地,一路飞驰,不消片刻,眼看仙猿崖在望。忽见对面花林中跑出一只苍背老猿,认出是昔年苍白二猿之一,才要迎上询问师祖在否,苍猿想也认出熟人,返身跑去。铁牛想试一试它脚程快慢,忙以全力急追,晃眼便没了影。穿过那大边花林,一道清溪后便是仙猿崖。过溪时,又见苍猿在对岸招手,纵身过去,笑问:“娄公师祖可在洞么?”苍猿龇牙,点了点头,随向前引导。 铁牛照着师父所说,到了崖前先自拜倒行礼,将书信取出捧在手上。苍猿接过,便往崖腰洞中飞纵上去。等了不大一会,忽听有一老人口音在喊苍猿:“去把那不听师命的蠢牛给我唤进洞来!”跟着苍猿便在上招手。铁牛听他还是昔年口调,强忍着气,装了一脸笑容,飞身上去。见那崖洞好似经过人力修治,比起昔年高大得多,甚是宏敞,洞又向阳,日斜光照,映得洞中那些透明钟乳之上霞光万道,耀眼生辉,忙即恭身走进,见洞中情景也与头两次来时大不相同。本来洞中前半截乱石磊-,钟乳林立,快到中间一段,更多牵衣挂足,阻碍横生,有好些地方不能随便通行,不是纵跃穿越,便是侧身蛇行,始能走到主人炼丹打坐的广堂以内。这时因经过黑摩勒在洞中炼剑抽空修治,将许多杂乱无章为人阻碍以及形质不佳的石块钟乳已全去掉,一面运用慧思,相度形式,所留下的不是明若晶玉的钟乳,便是玲珑透瘦的石笋云骨,在清丽之中别饶古趣。因洞高达十丈以上,石笋钟乳之属不下千百,有的自顶倒悬,有的平地突起,异态殊形,陆离光怪,气象雄伟,五色相辉,令人身入其中,眼花缭乱,应接不暇。那人行道路最厌的也有丈许,地质平滑如玉,日有灵猿打扫,净无纤尘。那广堂约有十余丈方圆,当中设有一个铺有虎皮的丈许大小石榻,榻前一座丹炉,炉前一个大蒲团,旁边散列着一具茶炉,两坛美酒,几件石几石墩和零星用具之类,左右均是形势奇特的危崖。上下洞穴颇多,除却左壁之下有两崖洞是通往另几间石室外,余者俱是洞内外那些灵猿的窟穴。 正顶榻后是一片钟乳结成的大锦屏,约有七八丈高大,由洞顶居中倒悬下来,将那广堂隔断,宛若天花散彩,缨珞垂珠,霞光灿烂,照眼生辉。 铁牛知道锦屏后面丹室照例不许外人入内,见榻上无人,便即立定,暗忖:“前听师父说,他把这里修得和仙宫一般景致,果然不假。”方自寻思,忽听头上有人骂道: “无知蠢牛!你看什么?我在这里。”铁牛闻声仰视,右边危崖之上坐着一个身材瘦小、貌相奇古的小老头,手抱着一个小白猿,一手正指自己笑骂,认得那是洞主,秦岭三老的第一位人物,连忙跪倒,口称:“师祖在上,徒孙蠢铁牛给你老人家叩头。”娄公明骂道:“你本来蠢得出奇,还自称蠢铁牛,顶撞我么?谁要你这样没出息的徒孙!惹我生了气,不等人家收拾你,当时就把你这铁牛化成泥牛。”铁牛知他脾气古怪,伸手便要人命,又气又怕。名份又是师祖,来时师父还再三叮嘱,见时无论如何折辱,不可犯性顶撞,只得忍气吞声,一面将头连叩,口中连说:“徒孙怎敢放肆,求师爷爷开恩。” 娄公明骂道:“我说你蠢得没药医,你心中还不服气。连你师父已然炼成飞剑,遇上强敌足能应付,遇事尚且三思。他把封启旺吊起,正嫌太过,你有多大本领,助纣为虐,把人摆布成那个样子!常言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何况又非你用真实本领将人擒到,投井下石,太已可恶。你师父只收你这么一个孽徒,人家难道访查不出你的根脚?本来明人不做暗事,既做了就不怕,也是你司空爷爷恐你吃人暗亏,想等约会到时,再使你和敌人对面,又见你一脸霉气,故意把你遣开。原命你江南回来再到这里随我同行,此举出人意料。并且敌人即便求人,算出你所走方向,也难追踪赶上,一到黄山万事皆休,回来有好帮手同路,再有我携带,谁也奈何不得。你既偷懒图快,又嫌我老头子话不好听,竟敢大胆违背,擅改行程,前后颠倒!照我看,你这脸上霉气,非给你师父丢人不可。就算跑得还快,不致被敌人追上,前途必有险难。本来我想指点方法,你便可以无事,但是你蠢得可恨,不足怜惜,正好借着别人的手,代你师父管教管教。你司空爷爷所说的事我已尽知,自有安排,回信不写了,我也懒得指你明路。看你司空爷爷分上,叫我这小雪娃引你出山。它送你不送以及去路远近,那就要看你的缘法,凭它高兴了。 你如怠慢了它,却是自我苦吃。蠢牛去吧。”说罢,便有一条白影悄没声自空飞坠。 铁牛无故挨骂,面上不敢显出,心中却是气昏,哪里还敢开口?活也不曾听清。起立一看,那白影正是娄公明手上抱的小白猿,火眼金睛,一身极细的茸毛白如霜雪,看去虽极矫健灵慧,却只三尺来高。当地灵猿多半高大如人,小的极为少见,以为是洞中苍白二猿所生小猿,当时未以为意,只图早走,省得受气,便装笑脸拜别出洞,那小白猿便走向前去引路。 铁牛知道这里猿猴十九通灵,又是奉命引送,怠慢不得,出洞先向小猿作了一揖,笑道:“你想是洞中白师叔的儿子?可惜你不能人言,我却不懂你的话。按着师父和白师叔的辈份,我虽不知你多大年岁,看你这小身量,大约不会比我年长。师祖叫你雪娃,我就叫你雪弟吧。”小白猿只往前走,连理也不理。铁牛以为它年小,不懂得江南口音,见它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又白又亮,心甚喜爱,想到路上取些自带的果子,引逗好玩,心正寻思,已随小猿同往崖下纵落。 崖下松林中猿猴本多,铁牛先前来时,群猴各自追逐,上下嬉戏,直如未见。这时归途经过,忽然齐声长啸,纷纷纵落,奔集拢来,分行侍立,一齐举手为礼,意似送别,神态甚恭。觉出以前未有之事,心还以为因自己由洞中走出,师祖又命小猿相送,误当作了客人看待,也未理会,一会走出松林,越过清溪。 铁牛途中连拿话引逗,小猿只是不睬,取出行囊中的果子递将过去,也不肯接,渐渐看出神情颇做,便笑道:“雪兄弟,想是见师祖骂我蠢牛,看我不起,我带的果子又没有本山出产的好,也难怪不肯接吃。不过走得这慢,何时才能出山呢?”铁牛本心原没把小猿看在眼里,一则师祖命它引送出山,不敢遣回,又爱小猿好看,不舍遣回,见它走得虽不算慢,比起自己轻身飞行却差得多。无心戏言,小猿却认了真,回头瞪了铁牛一眼,把嘴一嘻便往前走去,其行如飞。 铁牛暗骂:“这小猢狲原来懂我的活,故意装腔不睬。师祖骂我,你这猢狲也来欺人!”边想边追,自信一只小猿,多快也能赛过,不料小猿直似一条银箭,星飞电驰往前跑去,不时还在中途立定相待,等人走近再跑,凭真脚程竟追它不上。心虽有点惊异,仍以为这类猿猴本极矫捷,又是灵猿异种,行路迅速天生专长,并未十分在意,嗣见所行途径不是来路,连声唤住。小猿不理,只一隔远,便立定相待。 铁牛这时已连绕越过好几处山岭峡谷,林野溪涧,心又好胜,初上来时恐为小猿所笑,一味奋力急追,路已早迷,唤又唤不住脚,老迫不上,总是一前一后,可望而不可即,没奈何只得盲从,一路攀援上下,绕越飞驰,不知经过多少险阻艰难,由傍午起走到黄昏日落,不曾停歇。铁牛虽擅轻身功夫,但是平时行路可以随意进止,有个歇息,似这样一口气不缓,路又格外速行,连日奔驰未免劳乏,多好功夫也禁不住。先还好胜,觉着小猿尚有长力,岂可人不如猿?决计将它追上。后来实在累得筋疲力尽,又看出那小猿好些灵异之处,渐改以前轻视之念,知道这口气没法再争,才高喊道,“老雪,你跑得真快,我服你了。且等我一等,容我吃点东西,缓一缓气再跑吧。”又连喊了两次,小猿方始停步相待。 铁牛心中有气,无奈地理不熟,小猿颇有灵性,如在此时得罪走去,不知要走多少苦路才能出山。赶上见了小猿,又好气又好笑道:“老雪,我不过说句玩话,你却引我累得这身大汗。这路不是来路,你如故意给我当上,却不够交情呢。”小猿把脸一板,说道:“这条路近,如不停留,再走一夜便到嵩山了。”铁牛听它竟吐人言,又惊又喜,忙再追问。小猿绷着脸,把头一偏,意似不屑,一任好言相询,更无回答。铁牛一赌气,也就不再开口,让猿吃东西,也不吃,气得一个人独吃。小猿忽然走去,一会回来,却用树叶包着许多果实,做然坐在对面山石之上,独自剥吃享受。自离开仙猿崖后,沿途多是重山穷野,再不便是蔓草荆棒,森林密菁直未见到一株,所食各种果实不知从何而得,样数又有那多,更不理人。铁牛暗骂:“这猢狲架子真大,如非碍着老头子,好歹给他吃点苦头才能解气!”边吃边生气。一人一猿,谁不理谁,等到吃完稍息,已是半圭残月挂向东山,天色又晚,碧空澄雾,更无片云,空山月明,清澈如昼。 铁牛惟恐那小猿中途走去,自己不认得路,意欲走一程是一程,便照师传心法,把真气运行了一周,觉着体力稍复,朝小猿改口笑道:“我的雪老兄,又要上路了。先前怪我不好,这次请你走慢一些,和我同走,省我心急,也省得闷人。还有你明会人话,偏因师祖骂我,你也跟着势利起来,怎么问也不回答,你看黄山那位猿师叔,对人多么和气。就我不对你心思,我师父黑摩勒在山好几年,他和苍、自二位师叔均极相好,你就晚出世几年,好歹也总见过。好歹你也看他一点情面,和我说几句话何妨?我师父只我一个徒弟,休看师祖骂我蠢牛,他却最疼爱我。你真要弄花巧欺负我,我回去对他一说,他将来回山,却有苦你吃哩。” 小猿一双火眼金睛,在夜月之下越闪精光,远射数尺,闻言,先睁眼望着铁牛,面色稍转,似已意转,及听到未两句,倏又面色一沉,嘻嘻两声冷笑,一言不答,起身便走。铁牛知未后说的话,将它招恼,忙再赔话时,小猿终不答理,但不似先前那等故意急驰。人猿一般快慢行止,行约个把时辰,忽见高山当前,天色也转沉阴,山顶隐于云雾之中,路更难行。随着小猿鼓勇上升,经由山腰绕越过去,山风刺骨,寒冷异常,如非内功坚实,真不能禁。这时遥望东山以上,满是冰雪布满,山顶隐约似有电光掣动于密云之中。 正走之间,小猿忽然引颈长啸了几声,空山回应,音甚清越,晃漾林樾,半晌方息。 随听山顶似有应声,像远近猿啼虎啸之声,相继一乱,也没听出是否人声,再听已无声,渐降渐低。路上不时遇有虎豹豺狼窥伺,似欲扑来,未等迎御,吃小猿抢前一声微啸便自惊退。这才看出小猿必有极灵异之处,否则怎会连虎狼都被吓退?仙猿崖那些大猿想必更凶,无怪师祖威名远震,不由把先前轻视之念去了个干净,不住称赞恭维,只没想起行辈称谓上去,仍以“老雪”“老兄”相唤。 小猿想是吃捧好高,虽未还言答理,神态却和气了些。天色本暗,国有高处积雪反映,又是练就目力,虽能辨路,但是山径险陡,冰冻滑溜,分外难行。遇到奇险之地,小猿也回身指点手扶。这一接手,又觉出小猿臂坚如铁,力大异常,不能撼动分毫,越发惊奇不已。那山不曾下完,又改东行,路途也逐渐好走,再行时许,月光重现,寒冷渐减。 走到子夜过去,小猿指了一处山洞,似令稍眠。铁牛心想:“这猢狲和我不投缘,还是到了嵩山,见着鹿冠道人。在他观中睡一足够比较稳妥。走了半日夜,走在哪里都不知道,它又不肯答话,老头子又说送路远近由它心意,并不一定要它送到地头。万一把我安顿入睡便算交代,径自舍我而去,虽然明日一样可以寻人正路,这等荒山无人之地到底费力费事。”忙摇头道:“老雪,我不怕累,照此走法就行。请你人情做到底,将我送到嵩山鹿冠道人那里,就多谢了。”小猿也无什表示,仍自引了前驰。 铁牛始终也不知道小猿何故与他不投,心想:“也许小猿初学人言,说不几句。记得昔年初谒师祖时,洞中最老最灵的便是苍白二猿,虽然能懂人言,善知人意,却一句也不会说。小猿适才所说偏那么自然,又不似只会一句两句神气。”心中奇怪,问话不答,只得随了闷走。时光易过,不觉天色黎明,自从上次上路便未停过,走得又急,路虽多赶出三四百里,人却累极,小猿依然轻健,仍如无事。正自暗赞,小猿忽然遥指左面山下,定睛一看,晨光曦微中,远方山凹中已有人家村落隐现,一缕炊烟正由林秒摇曳上升。小猿随即停步,指着左侧高山说道:“那便是嵩山,前面已有人烟,你自去吧。”说罢,转路便走。铁牛听他人言说得那么流利,忽然心中一动,忙喊:“老雪回来!我谢谢你,还有话说。”小猿不理,竟自走去。这一走,才显出它的快来,直似一点银星,上下飞跳于山岭肢陀之间,有时脚不履地,径由林抄飞渡,其急如箭,晃眼无踪。 铁牛一则追它不上,人也委实累极,只得骂了声“孽畜”,赌气自走。因见嵩山在望,前面山谷中又有人家村落,不为失路,觉着腹中饥渴,恰巧路侧现成溪泉,取出粮肉,就山泉吃了一饱。吃完觉着疲极思睡,暗忖:“这里荒山旷野,无处栖身,又有虎狼之迹,连日奔驰过劳,万一困极睡熟为虎所伤,岂不冤枉?那鹿冠道人的道观在少室危峰之后,地甚幽僻,估量还有百余里山路才能到达,如能赶到更好,否则也等到前面有人家处借地小睡,就便还可探询去五云观的路径。”想到这里,强打精神重又赶路,无奈精力交疲,这一吃饱,越发困得厉害,脚底走着路,两眼皮直要往下合拢。鼓着勇气走不多远,步法便自然缓慢起来,路又荒僻,虽见炊烟逐渐冒起,隐约似有人家,却不见人,相隔也远,知道此时身一着地便自睡熟。深悔由金沙镇上路时,不合心急恃强,晓夜奔驰,歇息太少,本就疲劳过度,成了强弩之末。再由秦岭起身,一日夜赶到嵩山,急上加急自然支持不住。心中发愁,忙寻到一条小溪,把头在寒泉中浸了一浸,神志方始稍清,睡魔虽去,仍是脚软腿酸,且喜前面里许便是适才所见山凹,心中稍喜,强又振起精神往前跑去。 到了里面一看,那地方乃是半山中的一片洼地,入口一边是绝壑无底,一边傍着左侧山腰有一条樵径,满山坡乔松杂沓,绿草丰茸,一丛丛小花繁生其上,晨露未唏,宛如夜来经雨,朝敦初上,阳光照在上面,碧油油,鲜润欲活。天色又是那么清明,云白天青,晨风清冷,时见枝头娇乌飞鸣往来,音声清脆,俊羽修洁,衬得山光树色分外明爽幽静。等把樵径走完,往右一拐,地势忽转平衍,远远现出一片山田,田中已有数人在内耕作。再行半里,右侧高山忽然缩进去,变成一大段壁立如削的山崖,崖脚下现出一片大杉木,行列疏整,高几十丈,内中隐现出几所房舍。相隔尚有半里来路,因与山田东南遥对,比较近些,心料山民所居,正待往林中走进,忽听头上有人喝道:“那厮走开!看打着你。” 铁牛方停步仰望,猛党风声飒然,迎面而过,无意之间倒吃吓了一跳,赶即往后闪退,随听叭的一声,忙即循声查看。原来离地丈许危崖之上,突出了一块崖石,石上有一亭,亭栏上坐着两个顽童,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手里拿着两个泥弹丸。左侧草地里有根石笋,石下散落着一些碎泥块,知是村中顽童用泥土和丸投掷为戏。正当熬夜急走,虚火上炎之际,本就性暴,心忿顽童恶闹,差点没被打中,也未看清,方欲喝问。又听二童喝道:“这厮太没道理!喊走不走,反倒停住,打伤了他活该!”一言未了,嗖的一声,又是一粒弹丸由面前飞过。这次因已留意,自更不会打中,可就气大了,刚喝: “你两个小孩怎么如此顽皮!你家有大人没有?如不看你年幼无知,非打你不可!”话未说完,耳听嗖嗖连响,亭上弹丸竟如雨点一般飞下,并且还是照准人打,来势又准又快,颇有分量。 铁牛虽好功夫,精疲力竭之余毕竟要差好多,对方年虽幼小,一则生力军,两打一,练就手法,又是居高临下,铁牛竟被闹了个手忙脚乱,未了肩头上仍吃打中了一下。觉出那弹力大得出奇,如非练就一身童子功,刀枪不入,换了常人,直非筋断骨折不可。 就这样,肩头上仍似中了一下极猛力铁弹,有些酸痛,当时怒火中烧,匆迫中不暇寻思,大喝一声:“无知小狗!若不教训你,情理难容!”说时两臂一振,内家真力真气立即弥漫全身,坚如钢铁,跟着一手护住面门双目,脚底一垫劲,人随声起,冒着二童的连珠弹雨,飞身往崖腰石亭之上纵去。满拟两个顽皮村童,还不手到擒来?哪知他这里还未纵到石亭之上,猛觉头上小人影子一晃,一把捞去没捞住,耳听骂了声“黑狗该死”,那小人影已自头侧飞落,一上一下恰好交错过去。同时右膀似被人用什么东西打了一下,虽然两膀运有真气,并未受伤,反将那东西振荡开去,但是颇有分量。知道二童见人上去擒他,必已逃去,急怒交加,也未想到那崖石虽不甚高,离地也有丈许,自己久经大敌的能手,事前竟未看出对方怎么往下纵的。固然事出意外,二童这么一点年纪,如无高人传授,怎会有这快身法?因是纵势大急,身子悬空,不及收势,晃眼纵到崖石之上。 一见亭内空空,也未仔细查看,赶即回头俯视,只见二童中大的一个已然纵落地上,跑出六七丈远近,正回头朝自己扮了一个鬼脸,骂了句:“黑鬼!敢寻小爷送死么?”口里骂着,脚却未停,飞也似往来路拐角上跑去。 铁牛自从追随黑摩勒以来,从未吃过人亏,心已气极,以为另一顽童也同纵落,跑决没有那快,必是藏在下面,吃崖石遮住,心想:“这里离少林寺近,久闻山民多半习武,性野强横,时有绿林中人隐迹。这两小狗似练过几年武功,如此蛮横胆大,家中大人多半不是善类,且把大的一个捉住,给点苦吃,拷问出真情再作计较。”念头正转,人已朝前飞身追纵过去。这一纵足有十丈以外,居高临下,势更迅急。按理逃人极易追上,谁知在中途还未落地,猛听头上身后呼呼沙沙之声一片乱响,情知有人在上暗算。 二童已逃,心中奇怪,那响声又来得大怪,好似范围甚大,身子悬空,百忙中不及回看,只得运用真气把身略侧,能避则避,不能避,拼被打中也不妨事。不料那东西还没人飞得快,只在后背衣服上挂了一下,直似树枝拂身而过,一点不觉怎样,只带着大片沙土,闹得满头满脸连衣领之内都是。落地一看,那东西也在身后坠落,果是一株短树,抬头一看,正是小的一个顽童,在危崖之上悬身探头,抓着崖上沙土往下乱打。那地方壁立如削,相隔石亭已有四五丈远,离地更高,横里凸凹不平,大体壁立,也看不出怎么能过去,快更出奇。 铁牛自知地理不熟,崖壁虽能上去,看二童一上一下故意引逗,必还有所仗恃。一想下面这个比较好追,省得攀援崖壁,在人脚下,好些吃亏之处。但见上面这个一边抓着石土往下打,一边扮着鬼脸笑骂,实实气他不过,有心用暗器给他一下,又想对方年幼,家中大人善恶未定,随手拾起地上石土往上打去。 铁牛手法自是迅急,小的一个想也知道对头厉害,一见扬手,便把身子缩退回去,跟着便往危壁上援去。那崖壁离地两三丈以上,尽是藤草,小孩攀援其上,宛如一只壁虎,灵活已极,不时还抓起大把石土和小树之类往下打来,离地愈高,又善躲闪。铁牛身疲力乏,准头自差,又是由下打上,连打三次均未打中。如在平日,早就援壁往上追去,因见崖壁过于陡峭,自觉力乏,便舍难就易,忍着忿怒,仍朝大的一个追去。照脚程本可追上,这一耽延,对头已然走远,到了拐角那面,非但没把铁牛放在心上,仍扮鬼脸,探头回望。那田里操作的村民相隔颇远,也不知看见没有,竟无一人理会,气得铁牛咬牙切齿,暗骂:“小狗!我捉住你,叫你受用!”一面脚不沾尘,弩箭脱弦一般往前追去。那顽童见来势如此迅急,才觉不是易与,面上略现惊慌之色,往拐角那面缩身回去,相隔三十多丈,晃眼追到。 铁牛知道对头人小鬼大,到了拐角,转身一跃两丈,手攀崖角藤草,突出不意赶将过去。落地一看,对头正顺山坡往上飞驰,其行甚速。铁牛自是不舍,忙往上追。一个身轻腿快,功夫精纯,但经连日奔驰劳乏,成了强弩之末。一个功力虽然远逊,但也经遇高明传授,又是本山土著,爬山乃其惯技,地理更熟。加以看出来人厉害,不敢似前轻敌,一味翻山急驰,毫不停歇。于是两下扯直,相隔总在十余丈左右。 铁牛自练武下山以来,从未受人欺侮,占惯上风,时常以少胜多,艺高人胆大,怒火上攻,神志已昏,只顾迫敌,不肯罢休,全没计及力疲人困、孤身异地之险,一味猛追,晃眼追人半山腰峡谷之中。那峡谷两崖一倾一覆,犬牙相错,口外林木密茂,不近前直看不见入口,地势倾斜,直溜到底,约有三四十丈。右崖前突数十丈,似欲倾倒,往下压来。左崖后倾,与之正对,极似一座整山,忽被五丁神人斜着凿去一片,形势奇险,却正接着早晨刚升起的阳光,谷中寸草不生,石质光滑,阳光满布其中,宛如银色。 铁牛看出那谷长只里许,除中间一段地,广约四五亩,越往前越深,并无出路,知道对头慌不暇择,入了死地,心方一快。那顽童已如丸走坂,顺左斜飞溜到底,忽然反身立定,面带忧急,将手向上连摇,似教来人不要下去。铁牛自然不听,仍就飞驰而下。 那顽童似知逃已无路,神色反变从容了些,也不再逃,径指铁牛低声喝道:“此是我羊二叔静养地方,你这厮不知道么?晓事的快些出去,我兄弟也不再寻你的晦气,兔你送死,我也难受。” 铁牛本恨得牙痒,再听出语恐吓,话也没有听完,怒喝:“你这小狗可恶,管什羊二狗三!你有大人更好,我先教训你一顿再说。”声到人到,举手便抓。那顽童听他高声怒喝,一面飞身避过,口中还骂:“不知死活的黑狗!和你好说,偏不肯听。小爷豁出受罪,与你拼了!”说时语声仍低,似有顾忌。铁牛哪管这套,见对头身法矫健,避开自己的手一掌打来,有心给他先吃点苦,再行擒捉,左手一隔。那顽童功力本来不弱,这时虽知无心欺侮来人,遇上劲敌,哪想到来人功力比他家中大人并差不了多少,内家气功一运用,手和钢铁一般,怎禁得往?铁牛又不知对方惟恐事情被大人知道,又见敌人厉害,欲以全力一下将人打伤,用的是硬功手法大力铁砂掌,势猛力大,以刚对刚,功力即差。铁牛内功之刚,暗蓄弹力,顽童自然受伤不轻。 铁牛本心不想用杀手,也不知对方手骨已折,两手格处,方觉来手甚硬,连自手都被震痛,猛瞥顽童口中微微哼了一声,面色剧变,牙齿一咬,身形一晃,用连环飞腿猛踢过来,身法甚是迅急,方喝:“小狗,你作死么!”随说,随用千斤不倒身法就地一站,也不躲闪,等腿踢到上面时,双手一格。顽童知他手狠,上面原是虚招,赶急收势,紧跟着另一腿往下扫去,恰又中了道儿,吃铁牛运用内家真力往外微微一绷。那顽童手指骨已断折了两根,本已疼得吃不住劲,复仇心切,人又好胜,满拟用家传腿法拼命,不料又中了这一下,当时便震得倒退出去好几步,伤上加伤,手指痛彻心骨,忍不住“嗳呀”一声,往后翻倒,痛晕过去。 铁牛喝得一声:“小狗,叫你欺生!”正赶过去,待要擒住拷问来历底细,忽听脑后金刀劈风之声,忙即避开回看,正是那小的一个,满面急怒之容,由山坡上飞驰下来。 那打来的东西,——连声,已自身侧飞过,滚落地上,一面那同样的暗器随着小顽童下来,如雪片一般飞到,看去银光闪闪,耀日生辉,而有小碟大小,形如飞钹,又薄又亮。 小顽童原因乃兄被人打伤,一时情急,将腰藏暗器取出,连珠打下,等人到地也自发完。 铁牛闪躲灵便,一下也未打中,因见那暗器似个三四寸大圆片,外边开口,锋利无比,从未见过,暗忖:“这小年纪,始而无故欺人,还可说是年幼无知。这类锋利无比杀人之物,随便就下毒手,父兄师长不是盗贼也非善良。”再又想到适才被戏侮情形,不由气往上升,方喝:“你这小狗也得吃点苦头!”忽听小顽童急喊:“二叔快来,表哥吃这黑狗贼打死了!” 铁牛哪知厉害,心还在想:“不先给这小狗吃点苦,万一大人出来赔话,如是个洗手人物,葛师祖交游大杂,再要提出一点渊源,他至多落一个家教不严。对方多不好只是个小孩,大人出来说上两句好话,也只得拉倒,这口恶气怎出?”边想边迎上去。 那小顽童却比先前大的机灵,并不和人硬对,先纵身一拳打到,铁牛仍用手臂去格时,小顽童竟不上当,把手收回,身落在地,往下微微一蹲,左手假作往肚腹打去。铁牛志在擒人,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见他收回右拳改用左掌打来,就势用手迎住往下一捞。不料对方仍是虚招,左手急掣回去,随着身子下蹲之势,猛伸右手,“叶底偷桃于,往小腹下抓来。铁牛才知他用意狠毒,看出自己身有内功不易受伤,想抓肾囊致命所在,心中有气,暗骂:“不知死的小孽种!”故作不防,等手进裆,猛一提气,跟着双膝一夹。 小顽童一爪抓向敌人裆中,方喜得计,忽觉敌人腹下空空,料知上当,赶忙缩手,已自无及,吃铁牛双膝夹住,疼痛已极,再也收不回去。情急之余,忙用左手照腹猛击,觉着敌人腹坚如铁,也不躲闪,情知不妙,方急喊得一声“二叔”。铁牛笑道:“你便把天王老子喊来,也须吃点苦去,还不与我跪下!”说时,双膝用力一紧,身子往后一拖,小顽童立觉右手五指宛如折断,奇痛彻骨,再吃一拖,由不得跪爬地上,愧忿不服。 强要挣起,铁牛又是一夹一拖,痛更连心,忍不住惨叫一声,头上直冒热汗,不敢再强,只得怒目相视,不再挣起。铁牛知这两下够他受用,便不再夹,只喝问道:“你这两个小狗叫什名字?你父兄师长和那姓羊的是谁?为何小小年纪如此胆大妄为,无故欺人? 可是你家大人有意纵容?一一实说,便可饶你。” 那小顽童本是瞪目怒视,咬牙切齿,听到未两句,面上忽转喜容。厉声答道:“我名邢典,被你打伤的是我表哥羊彪。我弟兄在山亭上练弹子,干你鸟事!叫你让开,你偏不让。想拿弹子吓你走开,你就开口骂人,怎怪我弟兄欺你?如今我表哥被你打个半死,我虽被你制住,除非你把我杀死,只要有三寸气在,三五年后必定寻你报仇,就怕你没有那大胆子。我家大人更是有名有姓,说将出来吓破你南蛮子的狗胆。你敢放我起来,我就领你找他去。” 铁牛见那顽童,年只十二三岁,吃了这大的苦,仍有骨气,不肯输口,貌相又颇英悍,心生赏识,不由气便消去多半,笑道:“你家大人便是天神,我也会他一会,问他纵子行凶,家教不严之罪。我便放你,叫他们都来见我。”说时将腿一松。小顽童假作疼痛不支之状,蹲伏地上,仍不起立。铁牛本已心软,又听身侧大的一个呻吟之声,猛想起适才手法稍重,那一个自从跌倒,这大一会才有声息,莫非真个痛昏过去?方悔处置太过,回脸去看,猛听小顽童喝道:“该死的黑蛮狗,你的追命煞神到了!”铁牛闻声回顾,并不见人,那小顽童却自地上飞身纵起,冷不防,一把沙子迎面打来,竟吃打了个满脸花,总算眼闭得快,没被打中。 铁牛素喜硬汉,又因自己手狠生悔,怒火早消,虽受暗算,并未受伤,又好气又好笑,未动真火,只故意怒喝道:“小狗胆真不小,再不把你大人找来,我要你的狗命!” 话刚出口,忽听身后有人接说道:“那个容易。”声方入耳,未及回顾,已吃来人连身带两臂紧紧束住,宛似上了一道铁箍,连运足全身力气挣了两挣,无奈疲乏太甚,以前全是虚火肝气壮着,怒火一消力便大减。对方又是高手,一毫也未挣动,反因过用浮力,两眼直冒金星,知道中人暗算,怒喝:“你是何人?有本事明斗,为何暗算!” 身后那人冷笑答道:“你仗着有点内功,欺负小孩,用杀手将他手指打断,几乎送命,以大凌小,先不要脸。我是谁,你少时自会知道,我也叫你尝尝暗算伤人的滋味,你如有本领,先把我这铁臂环破去,便和你明斗。你连这么浅的手法都破不掉,如何配和我斗?你反正不行,我也懒得多费手脚。你伤了我的人,自应还敬,且等到我洞中供出你的根由来历,自有处置。我在这里七八年,无人敢到我的峡中,又吹大气,你又大胆来此伤人,任说得天神下降也无用处,静候报应便了。” 铁牛生平第一次落在人手,又听说话刻毒,尤冤的是,自己内功已到上乘地步,敌人就强一些也极有限,一则突出不意受人暗算,又是困倦疲劳之下,连气带急,奋起神威,怒吼连声,又强挣了两三次,终无效果,只是晃了几晃。身后那人几乎被他跌倒,见铁牛已然被擒,仍自倔强猛挣不肯服输,不禁大怒,厉喝:“不知死活的蠢才!且叫你也尝个厉害!”说罢,猛然运足全力,乘着铁牛强挣之势,倏地双臂一紧,跟着喝声: “去罢!” 二人功力虽差不了多少,但是一个精力弥满,上来先自得势,占了机先;一个是早就劳累疲困,又不合性刚好胜,情急之下,把这点余力全使出来,犹之乎将死的人回光返照,如何禁得起这么一勒一甩?当时胸臂背脊前后齐受重伤,气透不出,眼睛一黑,再吃猛力一挣,就此身受内伤,闭了气穴,昏死过去。过了好些时悠悠醒转,觉着周身疼痛,前后心又酸又痛,气提不起,难受已极,耳听身侧有人说道:“这一来,命算保住了。”昏迷中喘了口气,睁开双目一看,敌人不知何往,身子卧在人家卧室以内,铺陈十分温软,面前站定一个头带鹿皮道冠的瘦长道士,认得正是自己所寻的少室五云观主鹿冠道人。回忆前情宛如梦境,估量必是适才被敌人用内家重手法紧束受伤昏倒,被鹿冠道人走来撞见,救到此地,忙想挣起相见。不料四肢无力,身软如绵,竟是丝毫不能转动,才知身受内伤并非寻常,又惊又急,心中愤恨,方欲开口询问。鹿冠道人已忙摇手止住道:“你已身受内伤,但已回生,经我设法,仍可复原,只须静养,不可出声转动。你只闭目养神,听我慢慢说与你听,就知道了。”铁牛知道鹿冠道人飞剑法力俱不在秦岭三老以下,行辈又尊,料无虚语,心才略放,强平忿怒,把眼闭上。 只听鹿冠道人说道:“这里地名肠谷村,乃我旧友邢文源隐居之所。他有一至亲名叫羊允,也是我故人之子,独自一人住在肠谷尽头地穴之中。此人内家功夫极深,新近学了吐纳导引之术,日在洞中潜修,轻不出去。他有一侄羊彪,住村中邢家,与他表弟邢典一同习武。二子年才十三四岁,天性顽皮,又喜恃强逞能惹事,祖父叔伯屡戒不改。 今早二子同在山亭上练习连珠弹,恰值你无心经过。唤你避开,想是出口不逊,你未理他,因此生嫌,争斗起来。起初二子只当你一个寻常行路之人,欲抄村中小路前往少室诸峰,又看出你会武,自恃本领,有心激斗。后来羊彪看出你有内家轻身功夫,才知认错了人,遇见劲敌。他如逃往别处也好,休说他惯于翻山越岭,你当疲困之余,地理不熟,未必能够追上。就算追上,他一未成年的幼童,你还能把他怎样?偏是一时糊涂,以为他叔父羊允威名远震,自从隐退以来,外人不敢妄入肠谷一步,想借此把你吓退,不料你仍穷追入谷。他既恐丢人,又恐乃叔知他惹事受责,没奈何,用新学的硬功重手法打你。你想是受了二子欺侮,气忿不出,无意中用内家气功架隔。本心只想使他吃点苦,却不知他用力过猛,致将手指打断;情急拼命,你又用内功将他夹住。这时羊允已吃惊动,走了出来。虽知二子自惹的祸,一则忿你不留情,二则见二子一个重伤一个被迫跪地,只看出你的内外功俱是上乘,却不知你连日拼命急驰,精力已竭,冷不防上来便将你制住。你再强挣,勾动怒火,才用内家真力将你压柬重伤,甩跌地上。昏死以后,搜你身上,发现司空老友与我的信和天山竹令符,才知怒火头上没问清你的来历,误伤自己人,涛成大错。再把邢家父子找来,一同拷问二子经过真情,又是二子开头惹事,越觉愧对不安。无奈两强相遇,你又是把真力耗尽之后猛受重击,怎么也救不回来,正要派人往少室请我来此救治。我在观中,忽见娄公明门下新脱胎转世的灵猿雪娃跑来言说,公明叫它送你一程,它本和你师父同辈,因嫌你对它全无礼貌,又轻视它,心中不快。见你面有晦色,应在今早,有心想你吃点苦头,做戒下次,一入嵩山便自别去。到了路上,忽想起你是后辈,多不好应看你师面,如何与你一般见识?恐有失闪,重又返身追来。哪知走回大远,到慢了一步。他目力最强,能看出数百里外,心想你只能到我观中,就有晦色也不妨事,想查看你的行踪,如已到少室,它便不再追来。及至登高一望,正见你追赶羊彪入谷,心料不好,加急赶来,到时你刚受伤,后悔来晚了一步,已自无及。如是外人,也就下去动手,将你赶走了。雪娃灵警,见下面三个大人,倒有两个和秦岭三老相识,又听出是无心误伤,伤势甚重,再一背起颠顿,决无生理,稍微偷听出一点苗头,立往寻我。你彼时本是命如游丝,我如晚来片刻,十九不能存活。就便被邢、羊二人救转,但残废必不能免,一身好功夫也必化为乌有。幸而五行有救,雪娃求救得快,我闻信立即赶来,用千年首乌合配的灵丹,将你下巴摘下,灌服了三丸下去,先将根本护住,然后再用推拿之法,为你缓缓舒筋活血,与内服灵丹相应,将积滞住的淤血化开,再把道家纯阳真气缓缓度人腹内。为想使你日后能够复原如初,人工、法力、灵丹三者同时并用,直费了大半日工夫,才得把你救转。羊彪折断的手指也被我医好,大约三五日即可复原。他表兄弟二人已受父师重责,现在锁禁石洞之内,等你痊愈,还要向你赔罪。不过你此时命虽保住,如想复原,必须四十九日以后,此时如若用力行动固有大害,便多说话或是忧急烦恼也有大害。我知你自从在葛鹰门下出来,便随你师父和司空道友一起,所以后来不曾失脚,平日未免自恃任性,胆大心粗。过刚则折,理所当然,必然和你师父前在黄山受窘一样,受上一次教训始成大器。我听雪娃说,娄公明本心极期爱你,表面却故意坚拒,也是为此。便是这次,也因你面上晦气已交华盖,你又不照司空道友所说走法,知你前途必有灾难。既想使你遭些挫折,又心疼徒孙,并顾惜你师父体面,所以才命雪娃护送。如无性命之忧,便由你去,借此磨练你的锋芒,否则看事行事,暗中相助,等你挫败,再行出手。它带有公明一丸仙剑,怎么也保得你住,起初念你是它师侄,还拟询私,你偏又轻看了它。雪娃上次在秦岭兵解,公明也因到晚些时,事太急切,又不肯舍平日功行,只得投生小猿,仍须再转一劫,或就原身修炼,脱毛换胎,不能即转人身,也为天性刚强。好高嗜杀之故。你把它看做洞中小猿,自然生气,便照师命行事,以致阴错阳差,终于应了灾难。因你内伤甚重,虽仗灵丹之力,仍忌愤怒。适才见你将醒,主人已然避出,免你骤见仇人妄动真气。我看你的根骨秉赋虽还不如你师,却也难得,将来必有成就。今日之事,务须静气平心,从恕道上设想,多不好,终是两个无知幼童,你却身怀内家绝技,遇上这类事,如先寻他家大人理论,焉有这场凶险?即或为气所激,见对方太已可恶,至多将人擒到略加责打已足,如何连个名姓来历都不知晓,孤身异地,妄以内家重手法伤人?就算不是成心,对方大人如何知道?见自家子侄徒弟被外人寻上门来打伤,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焉能不情急还报? 实对你说!羊老二便是十年前名震川湘的大侠青羊子,性刚好胜,手头更辣,自从归隐此山,常有旧日仇家,一入肠谷便无生还。总算他还细心,见你甚好内家功夫,断气大易,觉着奇怪,搜检身上,发现书信,得知你由兰州金沙镇起身,数日之间奔驰了好几千里,料是过于劳乏,不曾歇息。他又是个行家,看出劲敌,上来便以全力猛下杀着,才致如此。如非有此师门渊源和那片竹令符,反正你已死去,无须结束,拖去一埋便自了账。如换旁人,知你是公明门下徒孙,见人难救,必定畏祸灭迹,你也难保。不过此时雪娃已自赶到,正在崖顶石隙往下偷看,身小灵巧,不易看出,就为人见,一只小猿嵩山常有,也无人留意,只一居心谋害。雪娃奉命护送,见你受人误伤,已是悔恨,再见对头意欲将错就错,如何能容?主人与公明又非深交至契,必将口中剑丸飞出。此剑乃列国时猿公故物之一,威力至大,那事情就难说了。幸而主人心地光明,一发觉你的来历,也不同将来是否因此结怨树敌,仍然百计求全。雪娃看出无有恶意,立即将我请来,才未两误。主人自觉惭愧,羊老二尤为不安,少时便要进来慰问。事出不知,各有情理,你那应办的事,我已命人代往,好在雷坛会期还早,必能赶上。听我相劝,双方释嫌修好。你在主人家中安心静养,半月以后,我再传你吐纳导引口诀。每日如法运用真气,愈后功夫只有加强,但在此养病期中,你就觉能行动,也不可走出十步以外,大小便均已闭住。我有灵丹,七日之内无须饮食,七日以后两便方通,若能起坐片刻,仍以安卧为宜。谨记我言,切勿自误。” 铁牛闻言自是感激,因不令言动,只得微微把首一点,示意遵命。鹿冠道人看出他面上忿急之容已消,知他听劝,笑道:“你心意我已知道,居然明白是非,不负我苦心相救一场。主人请进来吧。”门外立有三人,应声走进。当前是一身材高大、须发如银、长髯飘胸、满面红光、双瞳炯炯的老头。后随两人,一个身高八尺,仅比老头矮有半头,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另一个中等身高,形容枯瘦,青森森一张脸子,如同死人相似,却生着一对鹰眼,眸子发黄,精光外射,行家眼里一望而知是个内家高手,方料前听师长说过的青羊子必是此人无疑。那青脸瘦人已先赶进前来,朝铁牛举手慰问,致歉道: “适才舍侄等该死,无故冒犯。我又不知老弟数千里长路飞驰,久疲力乏,只见内功高明,误认劲敌,以致铸成此大错,悔之无及。现蒙鹿冠师伯代向弟台解说,尚望宽容无知。只等尊体恢复,再率舍侄等负荆请罪吧。” 铁牛因鹿冠道人比自己要高两辈,又有救命之恩,多大的仇也须化解,又听说彼此皆有渊源,对方见子侄重伤情急,事出无知,本也难怪。除却悔恨自己不该改途,又得罪白猿,致有此厄难外,记仇之心已然去了十之八九,闻言忍不住方想答话。鹿冠道人已忙止住道:“你不可开口,老二也不必再和他多说。都是自己人,他甚明白,万无忌恨之理。娄长老有我解说,也不至于见怪。倒是他还有一位师祖葛老偷儿,此人怪性护短,出乎情理。你虽不怕,见时多留点神才好。” 铁牛闻言,暗忖:“我虽看鹿冠道人面上不记你仇,我这葛师爷爷如知此事,却够你办的。”偷偷斜视,羊允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若不介意。鹿冠道人却把两道长眉皱了一皱,随指那老少二人道:“这是此村正主人我旧友邢文源和他令郎亚臣灵铜锏邢耀东,论起来都是你的长辈,且等愈后再行礼叙吧。”邢氏父子也走到炕前,由邢文源按了按脉,笑道:“多蒙道长妙手回春,否则娄长老见怪还在其次,这好质地就此葬送,又因力竭所致,并非本领不济,死得岂不冤枉?那两个小畜生真个该死,他们惹祸已非一回,前几次故意引人上门,还可说是本要寻我们晦气的仇敌,这回更是无中生有,故意闯祸,如不重加责罚,将来还不知要生出多大乱子呢!许多人都说我矫情,不传他武功,请看这等行为,如何能传?再要把我那几手学了去,益发无法无天,不到杀身不止。” 铁牛只管先前恨邢典、羊彪二童顽皮,这时愤怒已消,反觉二童机灵,资质甚好,心生喜爱,想起适才不合妄用真力撞折羊彪手指,又听主人加以重责,此时尚在禁闭之中,越发过意不去。无如死里得生不久,气太微弱,又禁言动,眼望诸人,只想不出用何法去解劝。鹿冠道人笑道:“惟其你和令郎不肯传授,他二人心高好胜,又喜此道,资质更好,见祖父不肯传授,只得就着平日所见所闻,自己虚拟练习,功力高下难于考究。知道此山邻近少林,外省武家慕名求学者时有往来,羊老二仇家又多,便想借以试手。你父子如若尽心传授指点,我看他二人用功甚勤,不特无暇出门惹事。并且日受训海,连气质也要好些,等到发成长大,已知利害轻重,怎会生事呢?” 邢耀东闻言,只望着老父,无什表示。邢文源似仍固执成见,认定两小不堪造就,频频摇首,叹息不已。羊允更是沉默,自向铁牛道歉以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鹿冠道人也未再提此事,只说病人必须安静,除由邢文源命一妥实下人在房照料外,余均出去。 行时又向铁牛叮嘱了几句,方始走出。铁牛知道关系一生成败安危,忧急愤怒,适以伤身,于事无补,仗着灵丹之力,不用饮食,两便已通,无须行动,只安卧重茵之上,闭目静养。鹿冠道人每日看望一次,主人更是殷勤,早晚三次,把守侍人唤出探询病状,偶然也进房看望。 铁牛见这四人头三四天进房慰看,口头上虽说得好,只鹿冠道人神色从容,三个主人俱似心中有事,强打精神,毫不自然,意思亦极关切。因禁杂念,虽觉有异,也未在心。直到第五日早晨,正觉心头烦胀,口渴思饮,猛瞥门帘微动,有一小白影子一闪,似是灵猿雪娃,方想他怎会来此。又隔一会,便见鹿冠道人和邢、羊三人与灵猿一同走进。鹿冠道人手中拿着一个小玉瓶,先到炕上看了看,又按了按脉,喜道:“想不到你秉内家气功竟有如此之强,今已完全脱去险境,便没有这大白山寇公遐所赐芝房灵液也不妨事,不过多受几日活罪罢了。”邢、羊三人闻言立现喜容。铁牛才知道那日仅仗药力暂保残生,并未脱出危险,主人连日心事,仍是为了自己。鹿冠道人随命张口,把玉瓶对口倒下。铁牛立觉一股甘液直灌入喉,满口甘芳,凉沁心脾,烦渴胀闷全都消失净尽,精神也健旺了好些,忍不住说了句:“多谢师爷救命之恩。” 鹿冠道人道:“你连日端的险极,只仗灵丹保住心脉,一息未断而已。幸你能谨守我的良言,释躁平气,才得渐渐好转,今日居然生了新血,伤处也渐长复。你雪师叔为你受伤,是它忿你无礼,大意所致,不敢去向你师祖求说,只得赶往太白山积翠崖,欲向你二师爷寇公逻求取千年灵芝所孕灵液,偏值他外出未归,到处寻找,后遇祖存周,才知公遇现在三原访友,连忙赶去求告,要了灵符手谕,再往大白,与守洞门人看了,这才撤去后洞地穴禁制,将公逻配制的灵芝房灵液取了些来。恰好你已有了转机,再经我用心医治,大约不等四十九日期满,便可痊愈了。”说时,忽有人来,将邢耀东唤出,一会回来,言说五云观道童耕云,引了一个少年来见鹿冠道长,名叫江明,乃黄山萧隐君打发来的。 鹿冠道人笑道:“我已命人往黄山与陶道友送信,算计昨日刚到,怎今日便有人来? 莫非陶道友已然前知了么?此非外人,可去陪他进来。”邢耀东随又走出。邢文源道: “陶老先生自从化名萧隐君移居黄山以后,这多年来我还未和他见过。这江明可就是所救前明宗室,他的得意弟子么?”鹿冠道人点头应是。跟着江明随了邢耀东走进房来,向在座诸人分别礼叙。铁牛受伤的事已听观中童道说起,过去慰勉了几句,问完当日病象,得知脱险,行即就痊,心情一慰。 鹿冠道人一问来意,才知乃师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日前因听好友简洁来说: “昔年三次峨眉斗剑漏网的几个异派中余孽,自从潜伏滇边诸深山中,匿迹销声已久。 近年徒党日众,意欲死灰复燃,重整旧日教宗,又在蠢动。新近更与甘、新各地一干旁门左道勾结。知道峨眉、青城诸正派中首要人物虽然多年仙去,但各有衣钵传人,声威依旧,西南诸省决不容其为恶横行,想起南北天山地介僻远,无人注目,打算就势移往西北边省,等今年开山传道以后,借游览山水、访友为由,与甘、新诸恶会合,冷不防先占定塔平湖,杀死周氏父子全家,把当地作为根基,再寻狄梁公叔侄晦气,径在西北诸省创立教宗。别的不怕,所防者这类妖人卑鄙无耻,就许由甘、新诸邪恶的引进,与敌党通气勾结。敌党气运方隆,人力难与天争,塔平湖居民何止千家,不是前朝遗民忠义之后和明室孤裔,便是这班人的亲属门人。上次敌党大闹塔平湖,如非川东五老和梁公叔侄、马玄子等老友各以全力相助,几乎惹出一场大乱子。事后这类妖人东集西聚,想与我辈作对,党徒布满,是非群生。这等人可恶已极,有我们在,就说无妨,到底惹厌,井还永留隐患。为此赶到江甫寻陶、吕诸人,乘着司空晓星、黑摩勒西游未归,先期赶往甘、新两省,预为之备,等众妖邪一到,立即下手,先发制人。”并说:“峨眉、青城两派早已得信,到时也有高明人前来。”陶元曜闻言,因敌人多势盛,颇有能者,自己久别狄、马诸老友,也欲往访。本定今天动身,在滇南诸妖人快起身时赶往。次日下午简洁出游,又忽遇一旧友,谈起西北诸邪恶近与敌人勾结日密,不是碍着狄、马、五老诸人,早已对塔平湖下手。内中有一贼道士常明元,乃甘抚福厚亲信,更是好恶,为双方拉拢最力。简洁回到始信峰,与陶元曜重又熟计,觉着事机已迫,不可再缓。陶元曜随命爱徒申林、江明,一去金天观,雷坛大会的前一月,在北天山穿云顶狄梁公家中聚齐。不料远在万里的司空、狄、马诸人也有此心,并已派人前往秦岭、嵩洛、江南各地遍约能手,信使已在途中,两下正是不谋而合。江明行时,鹿冠道人转派送信的人,因是先往两浙寻访南明老人和丐仙吕暄等人,未后方去黄山始信峰见陶元曜,故此不曾相遇。本拟在这里见过鹿冠道人,便去秦岭与三老送信。鹿冠道人说:“三老已知此事,你无须再往,或回黄山,或先往青海,或在此小住月余,随我带同铁牛起身,赶往均可。” 江明久随师长在山,静极思动,青海又有好友黑摩勒在彼,恨不能当时便与飞去,闻言笑答:“弟子先行也好。”鹿冠道人含笑点头。邢、羊三人久闻江明是前辈剑仙陶元曜的衣钵传人,在江南一带与黑摩勒齐名,见他气宇安详,词色谦和,一点不露芒角,心中赞佩。羊允更是诚心结纳,再四挽留。江明住了三日,去心如箭,告辞了好几次,众人只得任他走去。铁牛的伤势,自江明走后逐渐痊可,说话和在室中稍微起坐行动已自无碍,鹿冠道人也改作了三日一往探看。羊允恐他烦闷,每日必来闲谈,两下越来越投机,反倒打成了相识。 光阴易过,一晃二十多天,鹿冠道人所派的人已自江南各地回转,所说均与江明大约相同,人都请到,有的已然起身先行,铁牛偷偷试一运用气功,直和好人一样,并还觉着加了真力,几次要想出门走动,俱吃邢、羊三人再三劝阻,说:“伤处新近复原,不宜劳动,何苦一时性急,留下未来隐患?”铁牛强不过主人好意,只得罢了。又过了几天,一算日期,已快一月。鹿冠道人自从未一次看望走后,已有六日未来,闷坐房中实是难耐,心中执意要往五云观登门叩谢。邢、羊三人俱是内行,连日来看出铁牛伤势实已康复还原,鹿冠道人那日走时,也曾说:“人己全好,再养数日气力还要增长。” 想不到好得这般快法,估量无碍,由他散散心也好,便由羊允陪了同往少室五云观去。 羊彪、邢典两小弟兄本是禁闭在肠谷石穴之中,经铁牛日前再三求情劝说,才放出来,并令负荆请罪。两小知道铁牛不是常人,自己又爱习武,放出以后,每日守在铁牛房中,不时讨教,轻易不肯走开。铁牛见两小都生得一副好资质,人更聪明坚毅,任什功夫,一教即会,决不畏难,还有恒心,也甚喜爱,乐于指点。邢、羊三人本因两小顽皮,时常恃着天生强力和偷学来的武功在外惹事,性情又烈,恐异日长大闯祸。羊允吃磨不过,偶然还加以指点,乃祖乃父却认定两小顽劣,不肯传授。这时因鹿冠道人力说: “天生美质,只宜诱之人正,传授无妨,暴弃可惜。”也就听之。 铁牛为人忠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只十多天的传授,两小竟学会了好些门道,对于铁牛十分感恋,屡欲拜师。铁牛道:“并非是我不肯,一则你两个虽然年小,算起来却是平辈,这还无关紧要。最难办是我那两位师爷俱不轻易收徒,一位还好说话,那位娄老师祖性情古怪,如非家师收我在前,像我这等徒孙他决不要。就是现在他还不许我在他洞中停留,一见面便骂我蠢牛。我怎敢背了他老人家和师父随意收徒?你们羊二叔本领比我高,又住一起,请他传授多好。” 两小俱说:“二叔日常喜静,往往多少天不出一步,也不许人见,偶然高兴,也只潦草说上两句,还不许问,哪有师父这么好说话?全家老幼连同村人,全讨厌我两弟兄,我两个也气不过他们,所以越闹越凶。师父如若收我两个,祖、父二人一定愿意。真是执意不收,我两个早商量好,反正头是那日已然磕过,始终喊你师父,决不改口,无论上天下地,必定跟去。就当时被祖、父、二叔阻住。日后也必偷偷寻去,这家里是决不想再留了。” 铁牛吃两小磨得无法,知他们性刚,说得出必做得出,有心告知主人。但是邢、羊三人均对后辈严厉,如知此事定必重责,心中不忍,只得以好言力劝。许以将来由自己禀告两位师祖,得了允准再行收录,否则同辈和长一辈中比己胜强的人甚多,日后稍有机缘,也必为引进。并说:“此时你们年纪大小,羊彪更是独子孤儿,乃叔父终身不娶,江湖上恶人太多,我的行踪无定,难于寻到。你们出去,不是误入歧途,便是受人暗算,冒失远出决无好处。安心照我所传练习,再向二叔求教,候到年长,自有遇合,何必忙此一时?”两小闻言,互相看了一眼,未再深说。 这日铁牛去往少室五云观,两小事前得信,向铁牛求说,令带同往。铁牛面软,便向主人说了,准其同往。一行四人,便往少室峰后五云观中走去。到了观中,见着道童一问,说鹿冠道人日前由肠谷村回观,便接成都碧筠庵好友云鹤真人来书,约往一晤,次日便同大弟子朱陵入川走了。行时留话,说:“此行至少月余才回,铁牛如不耐久候,再在邢家养息数日,可去秦岭寻找娄公明等三老同行。” 铁牛一想,自己业已痊愈,今日前来,便是催问行期,如等回来再走,岂不大晚? 因羊允也欲随往青、甘等地一游,就便参加雷坛大会,便告以自己打算日内起身,去寻三老,同往青海,问去不去,羊允原想由鹿冠道人携带同飞青海,闻言知他心急,早想起身,决不肯等。自己将他误伤,听鹿冠道人口气,黑摩勒或不至于见怪,娄公明为人古怪,最喜护犊,何况本身师父陈山客又与公明多年失和,难保不借题发作为难。此行一半为了赴会,一半也是想借鹿冠道人情面,向此老和黑摩勒化解,以免将来遇上,使己难堪,躲还躲不及,如何寻上门去?便推有事,就不等鹿冠道人携带,也须随后起身。 铁牛一想,娄师祖本不喜欢自己,再带人同往,必无善遇,连自己都须见景生情,何况羊允,不去也好,便不再强劝。回到邢家告辞,主人自是挽留,又勉强住了三日。 那由嵩洛去往秦岭的来路山径,要绕无数大小山巅,中间还有十几处奇险,如大自山近顶一带,羊允俱未去过。铁牛来时全仗灵猿引导,因在黑夜云雾之中急驰,记忆不真,又以重伤新愈,元气初复,不敢过于耗费精力。日期还早,如顺驿路大道急驰,夜间尚可,这条路上绿林盗贼甚多,还有不少退隐田园的江湖上能手,如在日里轻身飞行,容易惊人耳目,对方就许认为故意卖弄,生出事来。虽然不怕,到底麻烦,加以这次被羊允误伤以后,又遇见邢氏父子,俱是内家能手,觉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艺无止境,无形中长了几分阅历,不似以前狂做。便拟前两条道路舍却,径照昔年随师黑摩勒,同往秦岭参拜师祖的道路走去。 这条路,只由嵩洛快到潼关,有一段须经驿路大道,入关不远便可抄入与驿路几于平行的一条山僻小径,等到华阴,入了华山再往前走,除却几处渡口而外,俱是人迹稀少的深山旷野,任跑多快也自无妨。路虽荒僻,但与官驿大道和城镇邻近,只往横侧面略一绕走,立可觅到食宿之处,连行粮也无须准备。反正不忙,乐得从容,也不限定每日早行夜宿,只不似来时那么亡命一般急赶。新愈之身,先试探着上路,头一天不令过劳,第二日再行加快,每日长长短短走个四五百里便住,稍觉心身劳倦,立上官路,往村镇中寻求食宿。这等走法,连同沿途绕越多走的路,至多约有四五日,便到秦岭尽头深山中的仙猿崖。那日灵猿引路不算,比起往日行路虽要晚到两三天,人却不致觉到劳乏,和在邢家养病差不多少。铁牛主意打定,无心中当着邢、羊老少诸人一说。 邢、羊三人连日本在苦口力劝,说他内伤极重,本无生理,虽仗灵药法力,侥幸回生,到底新愈不多几日,一生成败安危所关,此去长途跋涉,务须保重,大意不得。切忌上路以后觉着气体如常,便即恃强急驰。那伤处虽愈,新生脆弱,不似旧物,如若急驰多劳,用力稍猛,伤处禁不住剧烈震动,又复逆裂,或是暗中受伤当时未觉,立成终身之恨,纵然再服灵药,恐也难于补救。听铁牛如此说法,知被说动,存有戒心,极口赞同,力说:“这等走法妥当,能再走慢些更好。”铁牛笑道:“如再走慢,那还不如找匹快马,顺官驿大路赶去,一样晚到两天,路却近得多呢。”邢耀东便劝骑马去。铁牛嫌有马麻烦,人还要服侍它。邢家都是好马,弃去可惜,否则到了地头,不特没法带回,秦岭那条路先不好走,仙猿崖更进不去,何人照看?定为虎狼所食无疑。邢老也说: “这条道路绿林人多,铁牛貌相神情最易引人注目,平日无妨,此时不宜多事,又须赶路,何必另生枝节?还是绕荒僻小路行走为是。”议定第四日早起送别。 当晚羊彪、邢典两小弟兄俱守在房里,不肯离开。邢、羊三人知道两小近日得了不少真传,铁牛内家功夫与己不同,别有独到之处,尤其黑摩勒私下传授的练气口诀,乃玄门中上乘防身功夫,前为羊允所伤,乃是巧机,并非真个不济,人又忠实热心,极爱两小,分别在即,巴不得孙儿、子、侄多学一点正经本领。不特未曾强行唤走,反倒借口明日人要上路,须早早安歇,略向两小嘱咐,不可在房中烦聒,速即归卧,晚饭后不久便自避开。 次早主人设席送别,两小不曾出来,一问随侍下人,言说两小深夜方始归卧,今早内宅使女传言,两小快天亮时忽说头痛,将使女唤起,要些热水吃了,说困得难受,已和客人叩头送别,言明今早不再送了。连日随客习技,熬了好几夜,实支不住,人又头痛,打算睡一个够,吩咐使女听其自起,不许惊动。铁牛也说两小用功甚勤,连日请益更多,昨晚谈到半夜,坚欲拜师。未奉师命,又是同辈,不敢妄允。两小似颇不快,后说连日熬夜缺睡,头痛欲眠,平日能熬,也能久睡,疲极卧倒,时常整日不起,明早恐起不来,先自拜别,睡眼朦胧,方自走去。邢文源和羊允近年俱习上纳静修之术,如非陪客,彼此又复投机,平日连家人亲族都难相见。邢耀东妻已早故,长子远出未归,自己掌着极大一片家业,洛阳又有许多店铺,日常事忙,偶然省亲回家,前日本就要走,因铁牛不日起身,才多留了两日,准备主客当日早起,一同上路。两小虽是表兄弟,情逾同胞,食宿俱在一家,居室恰与长媳所居同院。平日顽皮,祖父年老喜静,无心教管,本人又不常在家,幼子幼孙到底钟爱放纵已惯,这类晏起的事常有,忙于随客起身,笑骂了句:“不知体数的蠢材!”也没有命人唤起。 铁牛昨晚见两小兴高采烈,互相力劝:“鹿冠师爷曾说,师父这伤厉害,那伤口新好,薄得像一层纸,稍微劳动便自破裂,不易再好,所以爷爷、二叔再三相劝。师父到了路上,千万走慢一些。”又再三盘问途中有什难行险峻之路,一味关切,转不似往日依恋惜别情景。铁牛以为两小天真至诚,心中喜爱,倒也不厌烦,稍把途程里数、所往各地如何走法,一一随口答应。一直谈到深夜,两小问无可问,重又求说拜师之事。铁牛仍以空言搪塞。两小略微寻思片刻,忽说头痛欲眠,拜辞归卧。铁牛毫未在意,只暗笑二人情分深厚,形影不离,好得连头痛都是一起,无怪一个受伤,一个便要拼命,如非好多碍难,这等好徒弟却也收得。早起见两小果然未起,心还不舍,只没好意思唤出话别,匆匆吃完早饭,便和邢耀东别了主人上路,到了洛阳分手。因邢、羊老少诸人,苦口力劝,想起此次委实死里逃生,又是愈后初走长路,只管觉出一切如常,体力只有加旺,终是不敢冒失,比起原定走法又减慢了些,第一日连潼关也未走到便自觅店歇息。 事有凑巧,邢氏父于虽隐嵩山,祖籍扬州,饮食精细,待客又丰,铁牛住这些日,从未吃过粗糙食物。当日投宿较晚,本就腹饥,见店中卖有牛肉泡馍、新烙的锅饼,日餍粱肉,久已不尝此味,觉着新鲜,不由多吃过饱,饭后口渴,天气炎热,又饮了些生冷水,半夜里忽然胸腹胀痛。不知道是吃得太多,脾胃不和,竞疑由赶路所致,先颇忧虑,一夜不曾好睡,次日起来,又把脚程放慢了些。等过潼关,解了回手觉着好些,心仍不放,暗忖:“晚到一二日无妨,旧伤迸裂却非儿戏。”仍就缓行。当晚行抵华山玉泉院左近,寻一村民家中住下。第三日走入山僻小径,因前行时有攀援纵跃,越发小心,走得更慢,一共走了好几天,才走入秦岭地界万山之中。前行路愈荒凉,只见山高路险,寂无人踪,白云绕山,绵亘如带。 铁牛暗忖:“日前胸腹胀痛,大约吃多之故。这几日来精神甚健,伤处料已无碍,难得午后这好天色,何妨走快一些试试?”正把脚步加急,向前飞驰,忽见前侧面山腰上似有两人影子一闪。铁牛走的原是昔年道路,记得这一带人烟甚稀,只前面山上红墙隐隐,似有一所庙字。过时,觉那庙孤立乱山深处,附近又无什山田,心中奇怪,终以赶路心急,未暇往探。这时路已赶了不少,早起一直未歇,口中正渴,何不前往讨点水喝,就便探看庙中人的来历?想到这里,便顺山脚往上走去。 山径曲折,路也整齐,似常有人往来。那庙深藏在那山腰密林之中,看似甚近,如循山径上去,须绕行三四里才能到达。铁牛只图近便,上才十多丈,估量庙在适现人影的树林之中,便不再顺山路绕行,径直施展轻身功夫往上走去,一会便到山腰树林外面。 遥望林中红墙隐现,比起昔年所见还要修整,心越奇怪,以为恶人匪盗必惧三老威名,不敢在此盘踞。一时大意,也忘了自己脚程太快,看路大近,地虽秦岭,相隔三老所居少说也有七八百里之遥,中间还有不少崇山峻岭阻隔,路又荒僻,常人足迹决所难到。 艺高人胆大,仍就飞身入林。到了庙前一看,那庙占地并不甚大,只是碧瓦红墙焕然一新,庙额是“五真观”,庙门虚掩。方要叩门入内,忽听身后嗖的一声,赶即纵身回顾,乃是一条滇西猛犬,身子驴一般大,张开血口钢牙,悄没声扑咬过来,如非闪躲灵速,差点险被夹头咬上。 铁牛虽觉那狗可恶,因想山中荒凉,养狗护庙也是常情,并未动怒。见狗才一落地,回身又复扑到,势急如风,猛恶已极。不愿无故残害,边躲边喊:“狗主人快些出来!” 喊了两声不见人出,狗也狂吠起来。隐闻虎啸之声起自庙后,心想虎来更难兼顾,狗再不知进退,就许为已所伤。未次等狗扑到,将身一闪,刚刚避过,不料狗甚心灵,几次不曾扑中,这次仅是虚势,见又扑空,身子凌空,一翻一折,改直为横,举爪回口便咬。 铁牛因久不听人应声,也有了气,顺手一推狗肩,挡开来势,同时身子往上一纵,就势一把抓着狗颈皮,一同往下压去。那狗本就愤极,益发狂怒,扬起后爪,往上便抓。 铁牛业已骑上狗背,满拟狗已制住,不曾防到左腿,竟被抓住。犹幸武功精纯,应变灵速,又知这类滇西猛犬爪牙犀利,往往蕴有奇毒,中人不死即狂,一觉爪到,忙一运气,两腿坚如铁石,未为所伤,可是衣裤已被撕裂了一大片,不由怒发,大喝:“不知死的孽畜!”一手用足神力,抓紧颈皮往下按去,一手正要打下,忽听有人大喝:“朋友住手!”跟着庙中走出一个中年道士。 铁牛本心不想伤害那狗,见主人出来,停手问道:“这等荒山,养这恶狗,防盗原可,如何听见人喊狗叫,好一会都不出来?要换常人,不咬死了么?我要不替你们想,它也早没命了,这是何苦?”随说人早纵向道人面前,那狗本在发威,待要就势进扑,那道人把手一摇,便自收势,怒目望着来人,往庙后跑去。铁牛笑道:“你这狗真教得好,我裤子却破了。”道人先未答言,正在上下打量铁牛,闻言问道:“尊客贵姓?这好武功,又是这副貌相,可是江湖上传言的江南小侠黑摩勒的弟子铁牛么?”铁牛见道人似个道家,荒山道士竟知自己来历,料是一个与江湖上通声气的人物。虽觉看人时目光不定,不像好人,但对方已然道破,不能不认,便问:“道友法号?如何知我师徒来历?”道人闻言笑道:“我果然不曾料错。贫道王清虚,请至里面再谈吧。”说罢便往里让。铁牛从未听说过王清虚这人,因主人神情透着十分和气亲切,以为总有渊源,便同走进。 王清虚将铁牛让至头层偏殿里间云房之中落座,立有一道童献上茶水。铁牛二次请问怎会认识自己,王清虚道:“我们不是外人,说来话长,远道跋涉,想必口渴,且请少坐,喝杯清茶,贫道把详情一说就知道了。”铁牛性急,又值口渴,见茶色清碧,香喷喷的,不冷不热正好上口,举杯一饮而尽,道童又给斟了。铁牛又随手端起喝了第二杯,入口方觉出茶味清香之中微带着一点青草气,忽听道人问道童道:“花儿锁起来了么?它今天碰了钉子,没吃着人,留神它和上次一样,又犯野性呢。”道童看了铁牛一眼,答说:“尤师兄现在赶到后面去上锁呢,像今天的事,它还是头一次,和对头闹了一阵,没有吃到人,反被对头制住。不比上次,刚扑过去便吃师兄唤住,没有触怒,哪得不犯性子?你没见它走时,周身的毛都立起来了么?不但防它往远处去寻人出气,还得留神这一个让它嚼吃了去,落个美中不足呢。” 铁牛先听道童说恶狗竟常吃人,已觉主人不似善良,又见道童口里说话,不住斜视自己,王清虚也改恭为倨,只和道童说话,直不似有客在座,口角还微带狞笑。话未听完,忽觉有些头昏,因那茶色茶香均无可疑之处,在江湖上奔走多年,又从未上过人当,心虽生疑,还未想到上人圈套。只见对方词色越来越不对,未几句话分明说的是自己,正待喝问,猛觉全身发木,手足全都失了效用,不能动转,连口也张不开,和梦餍一样,只两眼还在睁着,耳也能听,人却僵座椅上,心中大惊,知道上当,已自无及。 随见道人转面冷笑道:“适在林前,便见你这黑贼奔丧似地急跑,心中一动,猜是对头经过。正设法抢向前面拦住看个仔细,不料你竟是我们正在到处搜寻不见的仇人。 我师父为了你师徒,昨日才往兰州赶去,万想不到你会自上门送死。你师徒久在江南横行,专与我们同道朋友作对,目中无人已惯,仇家太多。不说量你也不知道,我师父便是昔年太湖青阳港三宝真人,黑贼想也久闻大名,和你师徒虽没对面交谈,但我师兄张少陵却死在你师父小黑贼手内。彼时我师父刚离开大湖来此修炼,事隔十余年,久欲寻你师小黑贼报仇,未得其便。上月我师父的好友风火神猴封启旺来,说他在金沙镇无意中中了你师徒暗算,受尽凌辱,并说你比小黑贼远要阴损狠毒,赶尽杀绝。他因先在黑暗中没有看出仇人面貌,事后问友人,才知道小黑贼只你一个孽徒,跟着便与小黑贼相遇,已然订约雷坛大会再决胜负。后又访查出你已回了江南,料是马震老贼知道自己不是郅老天王对手,命你回南约请同党,不久必还回转。约了好些朋友,四处搜寻堵截,非将你擒到,加倍还报,然后碎尸万段,不能解恨。一个多月以来,那封老前辈算计你要由这一带经过,同了七八位朋友住在这里,连我师徒多人,每日正分这几条必由之路等候,一面命人远出,到陕西、河南等地查访,一直无人见到。只说你这黑贼会飞,因雷坛大会期近,算计你要回头,惟恐错过,气得封老前辈又往回赶,准备先往马震老贼家中探看你回也未。如仍未在,便率人往青海等地要道上相机守候,一面仍请我师徒代为留意。他走半月,前日才听人说,江南一伙老贼为想暗算滇边诸位仙师,已然结伴入川。你们俱通声气,必早得信。我师父料你不是中途折转,便顺着褒斜栈道入川,向诸老贼求援,这里决等不上,兰州又有人来催请,昨日方走,今日你便人网。你来到庙外时,我还拿不大准,想叫花儿将你扑倒再行拷问。后见你居然会点手脚,面貌又黑,姑且唤住一问,果然有这巧事。封老前辈恨你入骨,就此杀死没那便宜,你大约还有七八天活命。你适才吃的茶内有驯龙草炼成的迷药,人服以后,通身绵软僵麻不能言动,如不用我本门解药,必须一个对时才能还原。何况你吃得又多,天大本领也无从施展。本来你死得还快两天,因我师父已去,追赶不上。师兄三人俱已随往兰州,庙中除了伙房,只我师兄弟四人,封老前辈又必须将你擒住献上方有重谢。我明天用滇狗驮了你走,此去兰州,少说也得十天才能赶到,不是可以多活些日么?休看你的功夫好,想脱我手直是做梦。第一,那狗厉害,人不能近;第二,我将你打成一个行李卷,人看不出,沿途荒凉,到处俱有我师徒朋友照应借住,不消住店,只消每日与你鼻孔里抹上点药就好了。 那边经架上白玉瓶内便是迷药,另一小瓷瓶内便是解药,近在咫尺,你只干看着急,能去动么?该万死的黑贼!休说到了兰州,便这路上就够你受的。道爷心好,也不犯再收拾你了。孤身一人,此地向无外人足迹,观中又养有猛大、神虎,俱通灵性,外人也进不来,直连派人看守都用不着。你已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想你以前怎么对付别人呢,静等报应吧。天已不早,道爷该往后面饮酒取乐去了。”说罢便和道童走出。 铁牛见仇人那等志得意满之状,肚皮几乎气破,瞪着一双怒眼,耳听仇人说完了一大套奚落之言,大方得连门也未关,便自从容走去。正自急怒交加,无可如何,忽听殿廊上又有一人跑来说道:“王师兄,那花儿今天有些异样,两耳立起,身上的毛根根倒竖,锁进铁栅以后,我刚转身,忽然乱迸乱窜,引得隔栅的虎也不住发威乱跳,狗虎对吼,莫是有什么事吧?”随听王清虚道:“你就爱大惊小怪!它今天到口的食没吃成,反受了欺,当然犯性,适在门外就这样,又不敢违背师父的口令,无处出气,向虎发威。 那虎自然不受,所以对吼,理它作甚。师父常说黑贼师徒永远二人同行,有时虽同有江明、童兴两个党羽,一则人在江南,这次未到兰州去。二则要在一起,决不落单,我们先前林外远望,分明只他一人。黑摩勒这小贼,又在青海、甘肃等地,有谁来救他,如有警兆,适才花儿早往外窜,不会重又进来了,你怕怎的?明早我便上路,今晚还不尽情快乐?”底下语声渐远,似和来人同往后殿,听不真切。那虎啸之声却又起自庙后,不时杂着猜猜犬吠。 铁牛身子和死了一般,休想言动分毫。天色是渐渐黄昏下来,荒山虎穴,身落仇手,眼望经架上现成解药,无法取用,预料仇人醉饱之后,一高兴,就许将自己打成行李卷押送起身。路上就是遇见诸位前辈师长,也不易看出,何况所经多是荒僻无人之区,十九未必能遇。越想越无生路,那大吠虎啸之声想吃仇人止住,已不再听见,全庙静悄悄的。正在怒火中烧,恨不如死,忽见门外人影一闪,方疑仇人要来摆布,跟着窜进一个小人影子。 里间本暗,天又人暮,铁牛连气带急,头昏眼花,眼睛里似要冒出火来,自料无幸,也未细看来人貌相。只觉那人步法轻急,到了身侧又复跑去,晃眼又同了一个小人进来,一个奔往经架前,伸手摸了摸,微听架上瓶响,跟着一同到了身侧。昏惘忿急中,觉着两小人一高一矮,各穿着一身短衣,腰间均带有兵刃,大的一个是把钢刀,已然出鞘,斜插背上,寒光闪闪,不似观中道童情景。心中一动,方欲凝神细观,见大的一个已将一手托向自己颈间,一手拖着腿腕,捧起人,横身走出。那庙门已吃人开放,两小人更不迟疑,往外飞跑。刚出庙门,又听庙后虎啸犬吠之声同时交作。小的一个忙即立改断后,穿过树林,径由那陡峻山坡上如飞往下驰去,情知来了救星。一会降到山下,恰值夜月初上,月光照处,仔细一看,那两小人竟是羊彪,邢典两表弟兄,不禁又惊又喜,暗忖:“两小天资气力虽然不差,毕竟功候还差得多。仇人又是昔年太湖有名恶道三宝真人郎修门下,自身不能转动,观中又有猛虎恶狗,如被追来,怎是对手?”一面暗赞两小胆勇忠诚,一面正代悬心。 两小到了山上,忽然改道绕到山脚,往来路一面退回,急驰了两三里,到一危崖前面停住。小的一个便从怀中掏出一物,口刚悄唤得一声“师父”,面色忽然遽变。铁牛见他手拿的正是那迷药瓶子,知是想取解药,黑暗匆迫之中将瓶取错,照此情势,非到明日下午不能回醒,方自优急。两小却似早有成算,邢典立拔羊彪背刀,向路旁竹林中砍了几根长短竹竿,解下腰带,将铁牛背腿套好,用根长的穿过去,一人一头挑起,再各持两根短竹,似走跷一般将身悬起,凌空支地而行,舍了来去两路,往斜刺里一条山谷中绕走过去。 铁牛知他们想避猛犬闻声追踪,心思虽灵,但这等儿戏走法怎能走快?谁知两小在家时,因祖父恐他们惹事,不肯传授,除向羊允强求着学了些软硬功去外,一面乘邢、羊三人练功或对敌时默记偷学,一面自出心裁,想了许多练功夫的法子。这持竹点地步虚而行,原来是所习花样之一,和连珠弹一样颇有功候,走起路来乘势急行,双竹点地,步隔又长,比起托起一人奔驰竟还快些,一会工夫便入谷十来里,到一隐僻崖洞之前,将人放下。羊彪随将铁牛的鞋脱下揣起,命邢典守护,仍用双竹点地往谷外走去。邢典随向铁牛一说经过。 原来两小立志拜铁牛为师,随同赴会。那晚先问明了里数途程,借着养伤为由,劝铁牛慢走,一面假作头痛归卧。到了内宅,把预先盗来的川资,连同衣包干粮一齐备就,假嘱使女不要叫醒,径由后窗跃出,不等铁牛上路,先往前赶。先还恐怕追赶不上,打算半途相见。等过华阴以后,觉着铁牛果未赶走,凭自己的脚程足可追上,心想近处相见许被送回,越晚见面越好。两小终日在山中飞驰,脚程本快,铁牛存有戒心又走得慢,一直尾随,不曾落后。有时两小不放心,反过了头,走向前去相待。一明一暗,铁牛走了多日也未察觉。 当天铁牛遇险以前,两小为觉腹饥,特意赶前数里觅地歇息饮食,停处正在那庙左侧高峰之上。因恐被铁牛发现,掩藏极妙,所以连铁牛和观中恶道俱未发现。两小吃完,眼望来路铁牛跑来,正想候他过去再行尾随,忽见铁牛舍了去路,往对山飞驰上去。两小不知上面有庙,路未走过,全凭跟得紧和相机忖度,一见改道,以为另有捷径,现应如此走法,惟恐走失,忙即赶去。这上下山一耽延,铁牛已和恶狗斗罢,到时恶狗已走,道人正在让客。 两小藏身林内窥伺,先本不知就里。邢典机智,瞥见道人让客时,背着铁牛冷笑,神情不善,心已生疑。待了一会未出,不敢冒失闯进,邢典便往庙后窥探,瞥见竹林内有两所铁栏牢,内关一虎一狗。另一道童正拿半截肉腿喂那恶狗,狗却不吃,一任两道童呼叱,只朝自己藏身这一面乱迸发威,磨牙猜猜,怒吠不已,声并不大,看去猛恶已极,跟着那虎也是怒啸相应,震得四山皆应,呼呼风起。这类滇西猛犬,去年曾有一个老镖客,是邢耀东的朋友,由滇西带回两条,路过嵩山肠谷村,便道往访,住了月余。 因羊允专能训练凶禽猛兽,拜托代为教练。那狗日常便锁在迎肠峡内。两小弟兄年幼贪玩,每天往看。羊允教练,深知此犬来历性情以及猛恶灵巧之处。邢典想起前见两狗,带将出去打猎,已能生裂虎豹等猛兽。临走前三日又出行猎,遇见大批青狼,不下四五十只,祖父要保护孙儿外孙,只两人两狗,将群狼杀戮殆尽,是时逃走了十多只,全被两狗追出老远咬死,拖回计算,狗杀的要占十之七八。两狗比这狗要小好些,”教练不到一月已有如此威力,尤其是那鼻子和两眼敏锐异常,生人气息,在三十丈以内立被闻出。如今搜寻人的踪迹,无论衣履,只取来让它闻上一闻,多远也能跟踪寻到,要死要活,是敌是友,全凭人意。这大一只恶狗,必更厉害得多,况又加上这只从未见过的吊睛大虎,此时咆哮,定是闻见生人气味无疑。但又挂念师父安危,想偷听出个就里,一面听,一面偷偷留神想好退路。果然道童生了疑心,朝林中跑来查看。 邢典本闪在一根尺许粗细的大松树后,先不知前面狗栅,贸然走近。此时如若害怕逃走,事便非糟不可,只为人小胆壮,又极灵警,觉出来路只是一片长墙,易被仇敌发现,仗着身材瘦小轻灵,遇变神情不乱,如何掩藏退避先有成算。见道童回顾,便知要来林中。松树高大,行列却稀,独于立处有两株并列,相隔尺许,便立原处不动,等两道童追来,再轻悄悄往侧一闪,便自让过。 道童原意林中多是参天排云的松树及光溜溜的竹,行列既稀,不过五七寸圆径,休说这里藏人,就有人来,见此有一虎一狗,又在发威之际,决不敢走近。虎狗同声怒啸,许还是为了那新上套的敌人之故,心虽这想,平日多疑,料定万一有人,不在庙墙拐角上窥伺,便吃虎狗吼啸惊走,做梦也没有想到,来的是个短小精悍的小孩。 邢典更鬼,见四无党羽,只他一人,还想暴起暗算,打倒拷问,不特不害怕,反倒矮着身子,借着竹竿隐蔽,跟在后面。眼看两下相隔只有丈许,正在盘算下手与否,猛瞥见沿庙墙路上,跑来一个年纪较小,约十六七岁的道童,老远便喊:“师兄,花儿锁好了么?那黑贼已吃了迷药,天大本事也没用了!王师兄还命伙房备酒,叫昨黑来那两个女把式唱给我们听呢。我在窗外,见黑贼瞪着一双狗眼,恨不能咬王师兄两口。无奈这药吃下去不过一个对时不能动,那解药瓶子就在他对面经架上,分明闻上一点就好,偏走不过去,只急着干生气,看着真有意思。” 先那年长的答道:“你倒会说,黑贼如能伸手走过,那解药也用不着了。狗已锁好,我见它叫得厉害,喂它肉也不吃,我疑心黑贼还有同党,正在这里找呢。”小道童又道: “你老是犯疑心病,遇事绵缬。师父走了,把我们交给王师兄,他那驴日脾气多暴,你总要惹他打骂何苦?我们先在山上,明见黑贼一人急跑,哪有什么党羽?这条路除了自家人,外人常年难得遇见几个,只不是来寻我们,不问是否有意窥探,都便宜这老虎和狗打了牙祭。哪有这巧的事?分明还是花儿初次吃了人亏,气忿不出。竹林不能藏人,我沿路走来,休说是人,连个鬼的影子都未遇见,你这不是多余么?王师兄见你述未回去,大约嫌伙房菜做不好,想叫你制点下酒菜,正问你呢。我也防有别的,特意由庙前走来。我们快由后门进去吧,留神去晚了挨他一嘴巴。那黑贼此时已僵坐在头层左偏殿里间椅上,不用说别的,单饿这十多天的活罪就够他受的。”边说边由林中小径向当中后门走了进去。 邢典掩在二童身侧,竟未被发现,话却全听了去,才知师父果落敌手,人被迷倒,不比擒住,一放人便可动手,敌人估计至少也有六七个,又要救人又要动手,怎来得及? 略一寻思,不敢造次,忙即顺路退出。两小会合计议,羊彪功夫较好,智计稍差,后来还是邢典想好步骤,筹计出好几种应变救人方法。又去后殿窥探,见恶道同了三个半大道童,两个跑解女子,正在说笑饮酒作乐,因先见大道童尚在庙房做菜,恐万一去往前面撞上,只稍露形迹,人便难救,想等有人到前殿看过再行下手,迟不敢发。后又听恶道和跑解女子说那迷药妙处,解药形色相似,只瓶外贴有字条,一会大道童也来人席,纵饮方酣。看出对方自恃所居荒僻,向无人行,又当昏暮,益发大意,全未把所陷敌人放在心上,暗付:“业已守有半个时辰,并无人去前面,先若下手,人早救出,看神气敌人拿得甚稳,再不将人救出,吃他席散,将人打包藏向后殿,更是麻烦。” 两小人虽年幼,却有智勇,一切均有定算,下手十分敏捷,只不知药瓶原是两个,房中又黑,摸着一瓶拿了就走。等到地头,就月光一看,瓶上粘的字条竟是迷药,急切间无法救醒铁牛。敌人追来,不能动手,恐恶道纵犬追踪,故布疑阵,先照预定,退向来路,再把人用竹竿挑起,各持一双竹竿撑空而行,不令双足沾地。等走入谷中十里,料知无事,羊彪又将铁牛鞋袜脱下,仍用竹竿点地出谷,到了原去路,双手套上鞋袜,零零落落向前跑去,走几步,用手在地上按上两按,似这样走出去十来里,又向道旁歧径荒野中各走了一段,再绕道赶回。自己气息未被狗闻过,虽无妨害,仍防万一,到了谷口,回顾山上静悄悄的,知仇敌尚在后殿迷恋酒色,不曾惊觉。因不知解药所在,有心二次入庙探查盗取,又觉事太行险,谷中只邢典一人守护,就无敌人,虎狼蛇蟒也足为害,放心不下,只得仍取竹竿点地,凌空而驰。身方人谷,便听来路山上犬吠之声甚厉,赶即回跑,往返耽延足有个把时辰,估量敌人必往去路纵犬追踪,以为人已逃远,决想不到会在近处。听敌人口气,决非师父敌手,身边干粮充足,只守到明日下午黄昏人醒,便可报仇,好生欣喜。 铁牛已被移入崖洞之内,听邢典说完前事,再听羊彪一说经过,才知二人不特忠义强毅,并还智勇双全,计虑周详,举重若轻,不禁又是感激又是赞服。两小侧耳静听,犬吠之声已远,不时闻得虎啸,却在一定地方,知虎未放出,敌人果已中计往去路追赶,断定无碍。为恐师父烦闷,一面采些茂草铺在地上,将铁牛放倒,互争着说些笑话和平日听祖父外客所说的故事,又把恶道在庙中下流不堪,以及愚妄无知可笑可鄙之处,绘影绘声说将出来,归结仍是要铁牛收他们为徒,带往赴会。 铁牛见两小天真至诚,喜得心花怒放,竟忘身在困中,转以为乐,暗忖:“这么好的徒弟,于我又有救命之恩,师祖怪责,也不能辜负他们这番苦心。”苦于口张不开,只得以目示意。两小看出他已默许,益发高兴,互陪铁牛说笑,不觉到了深夜。虎啸早住,两小弟兄嫌洞中黑暗,恶狗久不闻声,料已不追。那峡谷正在那山的后面,上面虽要近些,但过不来,由下绕走有十多里,那狗无处寻人气味,决不会来,又在洞角边升起一堆柴火照亮。铁牛觉出不妥,不能开口,也就听之。 待到半夜,邢典偶然出洞查听,见四山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草木之声,大半轮明月甚是光耀,照得天青云白,山林清澈,夜景幽绝,忽然想起贼巢空虚,正好乘虚前往搜寻解药。深悔适才胆小,否则有这一会,药早盗来也未可知。回洞一说,羊彪却较慎重,说:“师父尚未复原,我们必须小心防备。你没听二叔说么?这类滇狗,主人心狠的多,喜把它练成哑口,灵警非常。我适所布疑阵,才十来里路,它到前面,气味一断必要回来。这点路程转瞬便可来往,敌人却去了多时。你听不出狗吠便当它走远,我想不会,也许早已回转,不是顺师父来路追索,便在附近穷搜。仗着这一带歧路甚多,我都给它留了脚印。那庙是贼道师徒老巢,最畏人知,何况逃走的又是一个极厉害的敌人,休说后患,单这责成就担不了。他见解药未被盗走,来人如比师父还强,早已下手连他们一齐除掉。既未出面,可知本领有限,人数也少,深夜荒山,带着一个不能行动的人,必跑不远,加上脚印忽断,更起疑心,一个不巧,出去撞上。贼道本领好似有限,无奈他们人多。那一虎一狗更是难敌。二叔教练两狗时你也曾见到有多厉害,比这狗还小得多呢。你还没走近,先被闻出生人气味,悄没声暗中走来,或是隐身伏伺,等到走近,冷不防蹿上身来,照颈一口岂非死数?先我两人冒险,那是无法。如今师父已然救出,身邻虎穴,人地生疏,就许危机密布,我们还不知道。好歹到了明朝再作计较。真要觉出不行,索性由你在此照看师父,我去仙猿崖见太师爷爷求救,也比冒险好些。” 邢典道:“仙猿崖离此多远,等赶回来,师父已早回醒了。”羊彪又说:“得意不可再往,敌人只能大意一时,既已发现,再去定必凶多吉少。那么灵性的恶狗,寻不见人味,仍往前呆进,断无此事。师父心中也必不许你去,不信你问。如许你去,眼便左看,不许必定瞪你两眼。”邢典便问师父:“我去可好?”铁牛自更不愿他犯险,连瞪了几眼。邢典不敢不听,心终不死,隔不一会又往洞外窥听。羊彪气不过,说道:“这里离谷口多远,静夜之中虎啸还能听出,别的声息怎能听出?适才犬吠,必是顺风,听去也极隐微。你真不嫌费事的话,我看此谷形势弯环,这洞离那山较近,月亮又好,你只能援到此崖顶上,许能望见那山的动静了。” 邢典闻言,果去洞外,往月光斜照的一面,施展从小练就的爬山本领,费了不少心力,居然由那高约八九丈、上突中凹、险峻陡峭的危壁攀援上去,到顶略微喘息,走向近山那面,往来路下方一看。原来崖下是一条又宽又深的绝壑,只左面突出的一角遥向山下来路,上下相去虽有数十丈相隔,却只三数里,崖角底下尽是肢陀怪石,草树纵横,障碍甚多。这时月上天中,微微西斜,近崖角直到邻壑一带,俱被危崖阴影遮住,过了这一片树石杂乱的山地,方是环着对山的旷野,因为崖高,那庙又在半山坡上,月光照处看得逼真。 邢典先见庙门大开,寂无一人,山下旷野也是静荡荡的,方想羊彪胆小多虑,分明仇敌和狗远出未归。偶探头往崖底下一看,忽见火光隐现,情知有异,忙即缩退回来,身卧地上,借着崖角隐身,微微探头。再往下定睛偷看,那火光竟是庙中仇敌,一共三人一狗,各持着火把兵刃,正在草树丛中沿崖下竹树之中相继纵落,穿行而过,看神气,分明是在附近一带隐僻之处搜索。照此穷搜,也许搜入谷中,如何抵敌?心方惊急,忽听一声虎啸,响振山野,忙即顺声注视,敌人前面荒草里,还有一只大虎走了过来,那一对蓝光闪闪的凶睛,正朝自己伏处昂首上看。心中大惊,恐被看出,连忙退了回来,不料退时心一慌,用力稍猛,竟将崖角一块碎石触动,滚落了去,跟着又是一声虎啸,山风立起。风中遥听崖下敌人纷纷呐喊,似已惊觉,知道不好,自己贪功心切惹出事来,又急又悔之下,暗忖:“敌人地理必熟,少时必被寻到,师父定无幸理。为今之计,只有拼着一命,索性故现形迹,用身带弹丸朝敌人打去,居高临下,能打死敌人和这一虎一狗更好,即或不能,或人或虎狗,除去一面也可无妨。都要不行,便拼小命不要,顺崖顶将敌人引走,也可保全师父。”想到这里,情急心横,刚把弹丸取出,二次探头俯视,看敌人是否真个发觉,相机下手,下面恶狗也自作势上扑,狂吠起来。 恶道和两道童似刚被坠石惊动,正在彼此呼唤,仰首上望。邢典人小,只探半头,崖角矮树秃石遮蔽又多,似未看出上面有人,只在疑似之间。邢典从六七岁起便和羊彪掷弹为戏,偷学了乃父手法,这次私逃,又把邢耀东昔年纵横南北的独门连珠手弹,百炼精钢打就的铁莲子,盗了许多在身上。一则恨极仇敌,又以祸由己惹,恐误师父,并受表兄埋怨奚落,志在拼命,恨不能一下连人带恶狗猛虎一齐打死。终以上下相隔,虽然得势,但是太高,惟恐不中,竟用家传满天星,乱洒金钱的手法,头一下,有手五指掐定五粒铁弹,左手却握了一大把准备接济,猛把小手往前一伸,照准为首仇人打去。 恶道也是恶贯满盈,明知一虎一狗均有灵性,不会看错,偏还向上仰望。邢典打得又急又准,居高临下,无形中又加了好几倍力量。弹丸只如莲子大小,无什风声,恶道目光又未对着邢典伏处。那一虎一狗却看出上面有人,在旁发威,向上怒啸,又分了点心,诸般凑巧,等到瞥见几点银星自上飞泻,赶紧闪躲,已自无及,竟被同时打中三粒。 两粒中在肩膀等处,虽然受伤颇重,尚不致命,最厉害是左颊上中了一粒,竟是深陷入骨,当时奇痛攻心,“嗳呀”一声,便自昏死过去。随行两道童见恶道中了暗器,平日倚势横行已惯,不知厉害,一面厉声喝骂,一面赶紧上前,想将恶道扶起。说时迟,那时快!邢典一下成功,更不怠慢,早取左手弹丸,觑准下面打到。二道童一个低头口唤“师兄”,伸手正将恶道拉起,吃邢典两粒弹丸,一中肩背,一中后脑,当时了账。另一个站得稍后,刚把身旁弩箭取出,昂头大骂,欲寻敌人还敬,吃邢典一弹飞来,正由口中打进,连门牙带喉舌一齐打碎破烂,同时毕命。 邢典忙取弹丸,再打虎狗的双目时,哪知手中弹丸星雨也似飞到,下面那虎本在昂首咆哮,忽然扑过,衔起恶道尸身,往前面山路上跑去,弹丸似也打中了两粒,竟如未觉。那狗更鬼,见主人相继受伤倒地,只猜猜怒吼,瞪着凶睛朝崖上望了一眼,竟舍主人尸身,往右侧绝壑一面窜去,其疾如箭。只见连珠弹丸打在狗行的一片石地之上,喀嚓连响,石火飞溅,俱落在狗的身后,一下也未打中。 邢典知道庙中除了两个年老无用的伙房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道童,为首三敌一死便无能为,无意之间去此强敌,好不得意,只那狗和猛虎还未除去,仍是惹厌。上崖已久,恐师父和表兄悬念,忙着援崖下去,想和羊彪商议如何取那解药,不料崖势陡险,上来困难,下也不易,辗转攀援,下降了一多半,耳听羊彪在下面低唤“表弟”。邢典心中高兴,随口大声答道:“表哥,爹爹的铁莲子真好使。今晚头回出手,我便将贼道和那两个大道童打死了。”话刚说完,猛又听羊彪喝道:“你看你左边危崖上是什么?”说时,又听右方夺夺连响,羊彪手中连珠弹已然随声发出,往右侧高崖之上打去。 邢典正在手攀崖藤,打算施展壁虎功缘壁而下,循声侧顾,原来石侧危崖之上有一斜坡,上面满生藤树杂草,那坡自右崖顶一路倾斜下来,到了尽头,忽然直落三数十丈,更无攀附,只离身八九丈有一块突出的崖石,与它上下斜对,看去相隔颇远。这壁藤草阴影之中,正现着两团茶杯大小的红黄色亮光,先疑蛇蟒之类,羊彪弹丸一发,微闻猜猜犬怒之声,猛想起与适见崖下狗眼凶光相似。二次定睛细看,果是那只驴一般大的滇西恶狗,正在虎踞作势,口中猜猜发威,待往身侧那片突石上纵扑过来。羊彪连珠弹仍在向上连发,狗似无觉,也不知打中没有,耳听下面急喊:“这东西厉害!留神照你窜来。表弟快下!我接着你。” 邢典本自心惊,知狗猛烈,势与仇敌拼命,好在离地才十多丈,一面留神上面,一面往下赶紧攀援了一段,随即纵落。人刚到地,那狗也往那突石上纵去。这一来,狗离地面只十多丈,就许拼命下扑,洞中还有师父,如何不急?弟兄二人不顾说话,各取弹丸朝上打去。无奈相隔太高,这类手弹,平面打人也只能在十丈以内取准,何况由下往上打,差一倍劲都不止。狗的耳目又极敏锐,弹丸飞到本已无力,再吃狗用爪一扑,全被狗拨落。既有路可上,必知谷中地理,虎虽不能缘崖,必由谷口赶来;如若两下夹攻,更难抵敌,心甚愁急。 邢典见弹丸又连发了十多粒,一下也未成功,忙叫羊彪止住,另想别的主意,一面各取兵刃准备和狗相拼。正商议间,那狗在崖腰危石上低头向下绕看了一阵,倏地将身后坐,竖起木棒一般的粗短狗尾,一声怒吠,竟朝两小头上斜扑下来。两小见它发威,早已料到,一见纵落下来,惟恐杀它不死,斗到极处,被它窜入洞中误伤师父,仗着那地方不是洞口前面,谷尽头处地势较平,又有几根石笋可以闪躲,不等到头,双双往前纵去。恶狗复仇心盛,认准两小,来势绝快,人到狗也跟踪纵来。 两小俱知恶狗力猛皮坚,手中兵刃只能防身,一下不能杀死,立受它害,不敢力敌,俱想借那石笋掩身,用铁莲子打它双目,狗眼一瞎便可无害。谁知那狗经过能手教练,又是天生目力,惯避暗器,要害全打不中,身上虽打中了好几下,空自负痛激怒,凶威愈张,并不怎样。似这样,两人一狗绕石乱转,东窜西逐,跳前跃后,狗是越来越凶,人却丝毫不敢大意,弹丸所剩已是无多,不敢似前妄发。正在无可奈何,忽听虎啸之声由远而近,与狗吠相应。两小知道那虎一晃就要追来,越发忧急。羊彪无奈,只得嘱咐邢典留意,绊住那狗,自去前面迎虎,以防伤了师父。说罢,故意停手,只随着乱窜,等狗被邢典又接连照头几弹子激怒,专追一人时,倏的冷不防抽空往谷口一面迎去。 那狗本认定邢典是仇人,再吃弹打,怒极如狂,必欲得而甘心,一味追扑不止。邢典年幼急功,又恐久了力乏,老想打瞎狗眼,明知无效,偏不死心,追逃上两转,又取两粒试试,不觉把囊里铁莲子发完,人却有些气力不济,累得发喘。最后无法,又想起引得狗叫,打它咽喉,再试一回。伸手一摸,囊中已空,只剩适在庙中带来的瓷瓶在内,心内一惊,微一疏神,那狗已自追近,几乎被它扑上身来,胆怯情慌,忘了绕逃,匆迫中又将瓷瓶随手带出。身刚往外一纵,猛觉不妥,这样易被恶狗扑中,忙即往第二根小石笋后纵去,已自无及。狗势急如旋风,早随人脚起步追扑过来。 邢典闻得脑后风声,膻气刺鼻,知道危机一发,自己落地,狗也正扑上身,一时情急,身子不往下落,高空一绞丝,转风车般往侧翻去。性命瞬息之间,情急拼命,一边猛力侧翻,一边左手举起铁软鞭,就势往狗身斜甩上去。身刚离开正面,由狗爪下擦过,瞥见那狗,驴大一条,又肥又健的。恶狗身子上挨了一鞭,恶吼一声,一面前窜,头已掉转,一对红光——怒目正射在自己脸上。人已滚落地上,准知不等纵起,狗必反身掉头扑来,纵逃万来不及,心想此时如有弹丸,却是正打。念头一动,忽生急智,猛想起右手瓶中正是迷药,何不一试?右拇指刚扳落瓶塞,狗已旋风般转身扑来。匆迫无计,身尚卧地,左手挥鞭打去,右手掐瓶就洒。眼睁睁看见那狗猛张血口将软鞭咬住,跟着扑过来。百忙中方用足平生之力往回一带,猛闻一股狗膻味中带着一片异香,周身便自麻木,同时那狗的后半身也向侧面扑到。知道自己是为迷药迷倒,心想这命完了。待了一会,觉狗又未动,那落处前半身已然过头,后半身略向左歪,人小狗大,狗左边的后爪正插在邢典腰和手臂的中间,并未沾皮挂肉,鞭被狗嘴咬紧,连邢典的手一齐带向狗腹之下悬着。 原来那狗先闻了迷药,通身僵麻,吃邢典猛力一带,已过了头,又歪向左,身子恰好躲过,幸免于难,否则狗已昏迷,虽不致被咬,狗爪抓中也是不了,这才恍然大悟。 惊魂乍定,想起师父尚未回醒,自己又复僵麻。虎啸忽止,羊彪未回,不知吉凶。那虎不似常虎,也许人虎在谷口正斗,万一虎胜寻来,或是庙中小贼来捡现成,仍是死数。 心正愁虑寻思,忽听羊彪遥呼“表弟”,声不能应,只干着急,且喜喊声由远而近。 一会羊彪回转,见状大惊,急忙近前一看,邢典手中持有药瓶,方始省悟,随将瓶塞寻来,盖好揣起,向邢典笑道:“表弟莫急,一会便有救星,连师父都能回醒。等我先把这双狗眼挖掉,稍微解解恨再说。”邢典见他满面喜容,随听头前刺刺连响一阵,一会,羊彪用刀尖扎了狗眼,过来说道:“这迷药真厉害,那么凶猛的恶狗,任我挖去它这双狗眼,在自激怒,休说动转,和师父一样,迷倒时是什形式,仍是什形式,一动也不动。你那铁鞭还咬得紧紧,拔不下来。我想让它痛上一会,走时再要它命,算它平日吃人肉的报应。” 正说之间,忽见一条小白影子自空飞坠。羊彪喜道:“太师叔雪仙来了!我表弟也吃药迷倒,请先救他一救。”邢典一看,正是前去家中与师父送药的小白猿,心中大喜。 白猿随将手中玉瓶开塞,取了些药抹入邢典鼻中。邢典随觉一股甘芳清凉之气由鼻孔沁人心脾,一会布满全身,又隔有半盏茶时,放了一个臭屁,人便轻松活动,站将起来,白猿已和羊彪先往铁牛藏身的山洞中走去。 邢典恨极那狗,一路乱扯,先将铁鞭扭脱,狗牙也被扯落了两只,连挥铁鞭打了数十下,狗皮方被抽落了些,现出皮肉,见了血迹。邢典气仍不出,见狗身坚实,鞭打未必能死,便取些枯枝插向狗的血眼眶中,取出火种点燃。那狗双目被挖,本已痛昏死去,刚刚回醒,正在痛彻心肺,喊叫不出,又吃一阵铁鞭,再用火就空眼眶里一烧,自然无有生理。邢典见火点燃,随手把地上打落的弹丸拾起了些,正往洞赶,迎头见羊彪正送了白猿出来,连忙随同拜谢跪送。白猿笑道声“好,好”,纵身一跃,便自腾空飞去,捷如飞鸟,晃眼过崖不见。一问师父,说是已服解药,就快复原,因由水中服下,又服得多,所以稍缓。 两小随进洞内守伺。铁牛复原后,并谈经过,才知羊彪闻得虎啸,冒险追去,刚到谷口,虎便扑来,不料白猿自空飞坠,那虎当时惊窜逃走。白猿也未追赶,随吐人言一说。原来娄公明已去北天山,白猿因闻黑摩勒现随司空晓星,往青海海心山游玩,当地有一异人,原是蛮族,养有不少珍禽异兽,均通灵性,所居崖腰生有一株桃树,乃是仙种,荫被五亩,十三年始结果一次,每值结果之年,由二月起开花,一直开到五月下旬,整整百日方始结实,入秋才熟,大可径尺,甘芳无比。那异人名叫兰查,与晓星一见如故,强留晓星和黑摩勒,候到桃熟吃了再走。 白猿本就想念小师兄黑摩勒,闻言忽动食指,恰巧师父行前,命往华山寻一友人,约往北天山相见,未奉守洞之命,意欲乘机赶往青海海心山与黑摩勒会晤,就便一尝仙桃美味。归途想起师父向恐自己惹事,每值出门必命守洞,这次虽然不曾交派,私自远出到底不妥。知道一回仙猿崖,必被苍猿强行留住,若不回去问个仔细,以前曾因背师父偷出受过重责,又不放心。想便道绕往仙猿崖,愉偷寻一洞中同类,询问师父走时留话也未,如未留话便自前往。好在师父年底才回,还可多玩些日,否则,吃了桃子立即回转。归途刚由太白山绕向秦岭中部深山之中,便听远远虎啸之声。 恶道师徒盘踞当地,庙中养有猛虎、恶狗,白猿原本知道。因恶道师徒自由太湖被江南诸侠逼走,避入秦岭,踪迹甚是隐秘,地又荒僻,无从为恶,偶然害人,是自寻上门的仇家,和犯了他恶的同党无知路遇,为他所害膏了恶犬爪牙的更是一年难遇一两次,日常只在庙中祭炼法术,轻易不肯离山。那庙是他下院,前在太湖所积钱财俱藏在此,本来富有金银,各地同党和在外做独脚强盗的几个门徒更按时敬奉,所以庙字完整,享用华美。 白猿在山时多,从未撞上过师徒的恶迹,初发现时,见那庙近年日益焕然,附近不见田业,又遇到过两次江湖健儿庙中出入,心虽生疑,日久不见有什动作,加以每次奉命出外,限期均迫,公明又向不许多事,无暇入庙查看,几次路过,见惯无奇,也就不以为异。这时忽听虎啸,渐听恶犬吠声甚急,听出是在寻仇发威,不由勾动前念,暗忖: “庙中主者决非好人,每次过此,屡想入庙探看,均因无暇,迁延了好些年。近年又见添了一条恶狗。道士师徒和来往的人武功俱好,为首老道似还会法术,用不着养狗护庙。 每次路过多是白天,因未发现恶迹,深夜荒山,虎啸狗吠这急,必有原因,许在害人也说不定。”想到这里,便加急往前飞驰,晃眼到达。虎还未见,迎头先遇两个跑解女子,忙即拦住盘问。两女先没看它起眼,拔刀便斫,吃白猿擒住,一听人言说得那好,又误认作是山神精怪,心中害怕,把庙中底细和当晚的事全说出来。 白猿知这条路外人不会走,便猜是铁牛病愈赶来,又听说观主已去兰州,留守徒弟四人,死伤三个。那虎衔回死尸,又复急跑出庙。两跑解女子知有强敌来犯,庙中只剩一小道童,恐被波及,连夜逃走。并听虎狗如何猛恶,忙舍两女子追来。一双神目,老远看出羊彪由谷中赶出,人虎就要相斗,心念那虎忠义,没肯伤害。那虎却也通灵知机,认出灵猿,立即回遁,路遇小道童战兢兢赶来,忙即伏身示意,令其骑上,如飞逃去。 白猿匆匆问出庙中还有解药,立即赶去。 羊彪也忘了告知邢典与恶狗相斗,尚在危急,等到想起,白猿已纵身飞去,只得往谷中回赶。遥望谷底静悄悄的,不闻人犬叫吠之声,心想恶狗如胜,定必追赶自己,再不便是入洞伤人,连唤邢典不应,不知一人一犬俱被石笋遮住,大是忧疑。等跑近前,才见恶狗兀立石后,邢典藏在它的后腿旁边,以为万无幸理,谁知那瓶误盗来的迷药竟救了邢典小命。低头一看,那药瓶只洒出小半瓶,忽然心动,想起此物大有用处,忙即收起。 二人互相说完前事,铁牛也自清醒。两小重提拜师之事,铁牛自不便再为坚拒,只得允了,同去洞外寻找铁莲子。那狗眼已吃烧了两个大洞,奇臭难闻,气得羊彪直骂邢典真蠢。邢典道:“你不知这畜生多凶恶呢,不这样制它,如何心甘?”羊彪道:“你这一烧,它早疼死。好在火熄,它眼已瞎,又有师父,不怕它害人,拿点解药试试。” 随将白猿所给玉瓶解药取了些出来,用草叶挑起,塞向狗鼻孔中。铁牛笑道:“你两人真顽皮!狗已死了,这里又膻又臭,还不快找到铁莲子早些上路,糟蹋这药,不可惜么?”话未说完,哪知恶狗性长,虽然两次痛昏,火灭了好一会,山风一吹,又复悠悠回醒。狗比人复原本快,又值痛极恨毒仇敌之际,解药入鼻,几句话的工夫身便复原。 恶狗狡诈,耳聪未失,刻意拼命复仇,表面诈死不动,暗中留神,静听仇人语声所在,想冷不防扑去,一下便致死命。三人一点也未觉察,偏巧有几粒铁莲子正滚落在狗前崖崖壁之下。邢典一手捏着鼻子,正在俯身拾取,人犬相隔不过丈许。羊彪笑道:“你也怕臭么?要想报仇,与其拿火烧它,平日闻臭,还不如留着狗命,这时零碎出气呢。” 邢典回答道:“我看这狗必不曾死,如死,解药下去早倒地了。”羊彪笑答:“解药不是仙丹,哪有这快?如若不死,你正在它的身前,却须留神哩。” 二人原是无心说笑,铁牛闻言,心方一动,目光便注在狗的身上。那狗迷昏时,本在怒极发威,毛根直立,气势虎虎。铁牛嫌臭,立得稍远,这时目光到处,瞥见恶狗短尾比前竖得更要朝前,身上皮毛似在动颤,情知有异,忙喝:“那狗活了!”随说随纵过去。恶狗已听明仇人就在身前,本来就此前纵,邢典必无幸免。因是生就特性,每当怒极,尾必倒竖,仇心又重,恨不能一下把仇人碎裂,暗中蓄势,欲以全力猛扑,加以伤处痛彻心骨,愤怒急痛,四腿动颤,更易现出形迹,致被铁牛看破。 当时情势危急,只有瞬息之差,铁牛声才出口,狗已悄没声,照准邢典蹿扑过去。 总算邢典人小机警,闻声大惊,更不回顾,径往铁牛这一面贴崖急闪过来。一面铁牛看出那狗不怀好意,声随人起,纵将过去,照着狗身就是一脚,不料脚到狗的前身,已箭一般窜来,一下踹在后股上。那狗一心贯注仇人,后半身虽被踹,前半反往回偏,依然原扑之处,不过这一来到底踹歪了些,邢典再闪得快,恰巧由肩侧飞过,人犬相去不到尺许,只稍缓一瞬,便非撞中不可了。恶狗原是与仇同尽的心意,力势甚猛,又不知前面是危崖,一下撞在崖壁左角上面,到此方惨嗥一声,哒叭花沙一片连响过处,全身翻飞,狗尾凌空,乱抓乱舞,倒撞回丈许远近,四腿朝天,略一挣扎便不再动。 三人过去一看,脑浆业已迸裂,眼是两个拳大血洞,流着紫黑色血水,血口怒张,残牙森列,身上狗毛根根倒竖,由头至尾足有七尺长,四尺多高,腿和铁一般硬,紧毛如鳞,又粗又壮,爪似钢钩,犀利非常,想似扑空被撞,情急暴怒,撞处崖石记碎好些,又被利爪抓裂了两条二尺来长的深沟,端的狰狞雄健,猛恶胜于虎豹。连铁牛也是头一次见到,好生骇然。当下又取些松柴点燃,将月光不照之处的铁莲子找取了些。师徒三人一同走出,顺便又把崖那面遗落的铁莲子找到了七八粒,将两道童尸首用竹竿抬上山去。到庙一看,人已逃光,搜出了不少金银和妇女花鞋。三人先寻些酒肉吃了,把金银各带了些,下余择一僻地埋好,放了两把火再行上路。 铁牛往寻娄公明,原系图快,心想公明如若他出,或是晚走,自己也是告辞先行,不料公明先往黄山。连日途中如不耽延,只赶出一天也就赶上,这一变作自走,又添上两小弟兄,不能走得大快。计算途程,如若经由西宁赶往海心山,到时相隔雷坛会期不过月余光景,途中还不能有耽延。有心令两小弟兄暂且回家,偏是执意不听。一想伤势初愈,敌人多是能手,此去不免恶斗,走慢一些,借此训练也好。只恐邢、羊三人挂念两小,走到天明,绕往驿路大道,令两小弟兄写了一封信,花了几两银子,雇一脚夫专送回去,重又绕回山路,往青海进发。 时正暑天,三人多在日落以前起身,一直走到天明日出以后,天如风凉,再走一程,否则便就此觅一僻静之处歇下。那一带天气,早、午、晚相差甚大,一到黄昏天便凉爽,入夜直如早冬,正午却是炎热,夜行赶路倒也相宜。因寻娄公明绕了一大段路,所行均是山中隐僻之区,连樵采都难得遇到,除时常遇到虎狼等猛兽外,敌党一个不曾撞上。 一路无事,便入了甘肃境界。先往西宁马震别业中一打听,说马震早从玉树回来,日前接到一封专送的急信,当天下午便同了几个好友往兰州赶去。刚走第二天,司空晓星、马玄子、黑摩勒、潘翔、潘达、韩洪等留住海心山的一行六人,带一小白猿匆匆赶回,在西宁别业中吃了一顿晚饭,便连夜起身,同往兰州赶去。行时黑摩勒留话,铁牛师徒三人如到,速往兰州河对岸白塔寺静潭上人那里相见,并嘱途中务要留意敌人,切忌多事,行踪越隐秘越好,不可就便绕往金沙镇沙雄家去,一切详情见面再说。 铁牛见答话的是马震心腹,说时面有忧色,款待本极丰厚,暗忖:“各位师长前辈俱非怕人的人,就说对方约有几个左道中人,自己这面也足能抵敌,怎行事如此慎重小心,并且这早便自赶往?其中必有重大原因。”盘问对方,又不肯说,却备了极丰富的川资。铁牛说身边钱多,再四辞谢,心中疑虑,饭后立即告辞。主人重又叮嘱前言,铁牛应了。 师徒三人随离西宁,仍顺荒僻地日夜急驰,不消三日便到兰州,遥望白塔寺已在前面。且喜途中无事,上下游船虽是夏三黑的党羽,但黄河天险两个徒弟不能飞渡,必须坐那渡船。好在精通水性,又擅登萍渡水、踏渡而行的轻身功夫,不怕他闹鬼。见刚过午,正是过河人多之时,便择了一处渡口,带了两小弟兄,随着众人走上船去。船夫是两个壮汉,人颇老实,不似别的渡船强横,渡客自愿打钱,给了就拿,毫不争论。 这日黄河正是水涨,河面甚宽,风浪甚大,船上载有二三十个渡客。铁牛见两船夫所用篙竿竟达两丈以上,离岸时,一个将篙往岸上一点,再用力一扳舵,那船便顺流斜驰出去两三丈,接连几撑便是老远。长篙投水,只剩两三尺,不能再撑,船夫便将篙放下,一个摇橹,一个掌舵,截河乱流而渡,往对岸斜驰过去。那上流来的急浪,打在外边臣舵上,声如擂鼓,滚滚翻花,黄水飞溅,船身只管随波起伏,却似行在轨道上一般,一任波涛险恶,仍按斜行,直驶过去,未被冲动,随流淌下。 船客见风浪这大,个个害怕,有的求神念佛,有的暗中称赞船夫子真有本事。铁牛也看出船夫气力不小,脱口方叫得一声好,忽听来路岸上有人高喊“史二哥”。掌舵船夫闻声把黑脸一沉,喝问:“张老三喊我作什?”岸上那人正在河边解一小船的缆,一边高声答了几句,语声甚急。铁牛一句也未听懂,知道不是船家行话便是水贼隐语。又见众渡客好些面带惊惶望着船夫,暗付:“这里本是正经渡口,地甚荒僻,这船许是贼船,遇见我岂非找死?”正想和羊彪、邢典示意戒备。 掌舵的已厉声怒喝道:“放你驴日的狗屁!这里是渡口,都被你们这群贼娃占住,老子弟兄没处吃饭,来此摆个野渡。多亏客人们看得我弟兄公道,这两日渡河客人方多了些,你们这群驴日的又看不过么?到我船上,便是我的衣食财神,谁还莫想动他一根球毛!想出花样,直是作梦。我管他什真人假人,有本事,叫驴日的自己追来,谁希罕你那臭银子?码头由狗官帮你们占去,这河须是皇帝老官的。”说时,先说话人已同了三人合驾一只小船赶来,高声喝道:“史二娃,你怎不通情理?我好意和你说,只不过叫你摇慢一些,怎倒出口伤人?当真不知道死活么?” 两船夫益发反口怒骂,掌舵的更大喝道:“我为什打了人的渡河钱,帮你们伤天害理?偏不慢走!驴日的只敢近前,我弟兄便要你命。”语声才住,那小船似觉浪大力弱,不易追上渡船,内有两人倏地回到舱中,各取了两件短东西,脱衣入水,泅追过来。船夫一边奋力行舟,一边把长篙放在手边,目注水中,向众渡客道:“这驴日的是夏三黑手下,他说我这船上有一黑脸客人,是他头于仇敌,他后面还有人来,要我把船摇回,再不停在河里不要渡过,等他人来下手。我不肯听,驴日的现在想钻船底。我弟兄平日气也受够,只好送他回老家去。不过他们有势力,人多,我弟兄打不了官司,只好是走。 诸位客人帮我点盘川,少时好逃走。” 众人看出船家好人,齐声应诺。掌舵的已将上下衣服脱去,手持长篙,准备人到,一击不中立即下水厮拼。铁牛笑向邢典道:“你那铁莲子此时正用得着,只不要打死。” 邢、羊二人听出水贼寻的正是师父,早已有气,跃跃欲试,闻言各把弹丸取出,掐在手上。正赶二贼一猛子打到,刚刚露出头来,离船只得丈许,手指船夫,意似劝他不要固执,一个刚开口说出“我劝你”三字,羊彪手中的连珠弹丸已当先发出,照准二贼肩头手背打去。 来贼虽精水性,无如风大浪恶,黄河之水又比别的江河不同,水势分外迅激,泅水吃力,浪头又高,羊彪又是小孩,人不留意,所用暗器小得出奇。二贼因知史家弟兄勇武性刚,身后还有一个难惹的异人不时出没,去年为了不许二人摆渡,虽官府势力占了上风,可是过不几天,夏三黑忽然密令手下,对于史氏弟兄,最好拉拢入伙,不然便由他去,不许再与争斗。三黑素来凶横,兰州上下游数百里内渡口,向例不许外人插足,仅有二三野渡,俱是多年土著,纳有例敬,并还通着声气,奉命惟谨,似这类已占上风又复容让的事从来未见。先颇奇怪,后来才知是那异人暗中警告之故。 这时因听探报,发现铁牛踪迹,小头子讨好贪功,一面着人飞马与金天观送信,一面命自己追来,相机拦阻,不令渡过河,偏巧落在这两个蛮牛船上。好说是不听,真要将船钻沉,二史决要拼命,又都是极好水性,再想起三黑的前令,觉着进退两难,一心还对二史再下说词,真要不行再与破脸。只顾注定二史发话,不料连珠弹丸飞来,浪滚波翻中,水花迷眼,什么也没看清,一中左肩,一中右臂。因相隔太近,羊彪劲力,竟将骨头打碎,深嵌入骨,当时奇痛攻心。一个“嗳呀”了半声,负痛忙将身子往下一沉,灌了一口水,伸手一摸,知道不好,慌不迭回身跳水泅去。另一个水性较浅,伤又较重,痛极神昏,恰值一个急浪迎头打来,势太猛激,几乎把气闭住,手脚一乱,竟被浪卷在浪头上,一路出没翻滚,晃眼冲往下流二十多丈远近,才勉强挣扎着往对岸泅去。 船上诸人也未看出是什原故,俱觉奇怪。那船家的两弟兄,一名史忠,一名史孝,人虽粗直,却受过异人指点,先听二贼喝骂,一边回骂,一面留神查看所追仇家是什人物,一眼望见铁牛和两小弟兄相视微笑,便料二贼之退与这长幼三人有关。方想询问,猛听对岸又有人喝道:“那船家快些停船!郎真人少时便到,免得全船客渡跟着送死。” 这时离岸愈远,二史听不甚真,就听出来,也只有还骂几句,不在心上。 铁牛却听了个真切,暗忖:“会期未到,对方如何这等行径?师父又有留意敌人之言,并且白塔寺近在咫尺,各位师长俱在,居然敢在白日之下公然寻仇,料非善与。” 忙嘱邢、羊二人:“少时不听招呼切莫出手。黄河水势太急,不可涉险人水。来敌不问厉害与否,我必入水,以免牵连别人。我如凭真本领不是对手,也会由水底遁走。切忌惊慌忿怒,现出神色。这两船家是好人,可随渡过去,上岸速奔白塔寺,先寻见师爷告知,自有道理。” 史忠也没理那岸上贼人,因铁牛正和两小弟兄耳语,不便开口询问,正在寻思这黑汉是谁,手没见动便将二贼打伤,本领一定不小。忽见黑汉仰面笑道:“追我的想是水贼夏三黑的党羽,水中两小贼已受伤逃回,后面来人比这两贼厉害得多。我不愿连累别人,少时自会对付。这两个小伙伴,乃我朋友托带去往白塔寺见静潭上人的,我送你二人十两银子,务必请你们二人送上岸去。船也摇快一些,能在来贼未到以前近岸最好。 并非怕事,省我水里迎敌,湿了衣服。” 话未说完,史忠惊道:“客人是寻老师父去的么?我弟兄一名史忠,一名史孝,静潭老师父是我弟兄恩人,提银子作什?船已到了河当中,这大风浪,那狗贼多好水性也迫不上。真要追来,我弟兄帮你打那驴日的。老哥贵姓?”铁牛口答“姓铁”,心笑二人不知厉害。仇敌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听对岸小贼口气,必是一个妖道。如可力敌,有我一人已足打发,何用你助?方自寻思,猛觉那船忽然无故停住。二史用力连摇,不能移动分毫。只见上流恶浪冲打船头,激荡起雪花飞舞,绕船而过。二史奇怪道:“这深河水,难道还会吃沙包将船淤住不成?”随说随取长篙往下一探,船底并无浮沙,水深已极,心正骇异,忽听一船客失惊道:“诸位还不磕头?龙神大王爷显法身了!”随说随先下跪。余人闻声注视,只见来路河面上有一道士踏着一块小木板,手中仗剑,于惊涛骇浪中横驰而来,其行如飞,甚是迅速。黄河水神灵迹传说最多,众人俱当大王显灵,纷纷跪倒。 铁牛知是仇敌,忙喝,“来者妖道,哪是什神灵!待我会他。”二史本在惊疑,闻言也是省悟。羊、邢二人只管铁牛嘱咐,见了仇敌,依然激发血性,暗取铁莲子,准备临近再发。这里铁牛立脱长衣,取下身围软兵器,正待下水迎敌,以免船客也遭误伤。 那道人已然踏波飞近,相隔约在十丈以内,朝船中诸人望了望,厉声大喝:“铁牛狗贼,速出受死!免得咱动手。”铁牛看出妖道不认识自己,纵身一跃,便到后艄,还喝道: “大爷便是铁牛!妖道何人?寻找太爷作什?”话刚说完,猛想起适听对岸小贼言说“郎真人少时便到”,妖道必是三宝真人郎修无疑。心念才动,船上黑面膛有好几个,来人正是郎修,本不知哪是仇人,欲待追上船来问明下手,听铁牛答话,当时怒火中烧,不等上船,将手中长剑一指,剑尖上立有一道黄光飞出。 铁牛见妖道飞剑虽是寻常,自己却也难于抵敌,何况妖道又会邪法,方想今天要糟,意欲入水遁去。百忙中猛听远远有人一声断喝,一道白光急如电掣,自身后飞向前去,正好迎着妖道的黄光,只一绞,立即粉碎,洒了一蓬星雨,纷落波中。知来救星,精神一振。再看妖道,已吃白光圈住,上下绕了三匝,也不伤他,只是逼令后退。 郎修眼看仇人授首,忽然惊虹飞坠,一到便将自己飞剑破去,身被白光环绕,骤出不意,又不知道对方还肯留情,惊悸亡魂中,一味使邪法抵御,忘了遁走。略一迟延,只觉寒光电耀,冷气森森,毛发欲截,前半身衣服稍微沾着一点余芒,全成碎粉残丝,及肉生疼,等到觉察后退,眉毛头发已吃扫去大半,身在白光环困之中,不敢一气遁退,还得就着来势缓缓倒退。总算便宜,退了十几丈,白光忽然一闪不见,惊魂乍定,再看一身华美的冠服已成了无数残缺断片,零零落落挂在身上,更无一片完整之处。并还遍体鳞伤,血痕斑斑,神情狼狈不堪,愧忿已极,无地自容,匆匆上岸逃去。 那船也自开动,因那白光如神龙见首,来去无踪,不可迹象,众人又都惊望着妖道发威,忽然隐现,连二史兄弟俱当是铁牛的道法,有的更把铁牛也当作了神人,上前跪祷。铁牛解说不听,知难理论,索性设词告诫,不令泄露。众人自是一口应诺。二史弟兄几次想开口,俱吃铁牛使眼色止住,又摇了半个时辰,才达对岸。二史弟兄系好了渡船,等众自行,方引铁牛往白塔寺走去。 铁牛一问二史弟兄,祖上原是前明武职,易代以后,祖父流落甘肃,种田为生,家传武功。父死以后,不善治生,没奈何,弄条船想摆野渡,屡受恶贼夏三黑官私两面欺凌。未次几乎送命,全仗白塔寺退休老方丈静潭上人暗助,不特兔难,还争了气,依旧摆渡为生。静潭自把住持让与门人,二次五岳归来,事情已隔二十年,便和徒弟现住持说明,假作外来和尚在庙寄居,平日韬光养晦,连夏三黑也只知二史身后有一异人相助,查探不出底细。二史弟兄并不知他师徒是有法力的得道高僧,只去年受三黑陷害,被静潭救出,又令门人指示二史武功,才知不是常僧可比。铁牛只知晓星师徒与白塔寺僧有交,上次见面匆促,也未详问姓名来历;又想起适才那道白光,与昔时所见各师长飞剑路数不同,井问静潭师徒可精剑术。二史答说:“只知他师徒武功极好,略经指点便大进益、遇事好似前知,别的却未见过。” 一行五人且谈且行,正谈问间,忽见一小沙弥迎面走来。二史弟兄认得是庙中小和尚明修,刚喊了声“小师父”。明修已向铁牛和南道:“令师和诸老前辈均在塔后院,请随小僧同往相见吧。”铁牛谢了,明修随向二史弟兄道:“师父命你二人往前庙相见,有话说呢,你二人各自先去吧。三位檀越有我引路,你二人不必陪引了。”二史弟兄闻言应诺,作别自去不提。 那后院就在白塔寺后,共有五层殿字,百十间僧房,占地甚大,院落宽广,四围翠柏森森,气象庄严,禅林清静。平日庙门紧闭,外人只知那是本寺有年纪的僧人坐关清修之所,轻易不令香客人内。白塔寺是兰州有名的丛林善地,寺偕名声甚好,除住持知客僧常与当地官绅来往,似是俗僧外,全庙偕众均是戒律谨严,终日在庙修持,轻易不见走出庙门,后院僧众更见不到了。这时虽然司空晓星、黑摩勒、老少年马玄子、独行神叟马震等老少十多位剑侠英雄之士寄居在内,禅门依旧紧闭。 铁牛等三人沿着庙墙一路行走,只听梵贝钟鱼之声前后和应,自苍松翠柏林中隐隐透出。林树高整,清荫覆地,山风吹过,处处松涛,不时杂上几声清磐,几杵疏钟,地上打扫得又极清洁,不似别处,一刮风便天色昏黄,满地尘雾,令人置身其问,心清意远,尘虑为消。方想寺中这等悠闲清静,又不似有什急事情景,明修已领三人绕向尽后面,推开了一扇小门引了进去,再顺后殿夹道通过,到一月亮门前止步,说道:“令师和诸位檀越均在里面,小僧尚还有事,请进去吧。”随即别去。 铁牛道完了劳,刚和羊、邢二人回身往门里走进,忽见小白猿雪娃影子往里一闪,随声喊道:“黑师兄!你的徒子徒孙果然来了。”铁牛师徒三人跟踪走进,见白猿同了师父正走出来,忙率羊、邢二人分别跪倒拜见,又朝白猿叩谢师叔救命之恩。白猿笑道: “蠢牛,今番知我是谁,不大样了?”黑摩勒笑道:“你当个长辈,自不明说你是他师叔,又生得这么矮小,怎能怪他大样呢?”白猿把眼一瞪道:“你的徒弟目无尊长,你还护他么?”黑摩勒笑道:“我说的是情理,你看现在他们对你多恭敬哩。”自猿见铁牛果然执礼甚恭,笑道:“我这次罚你,也够受呢。”铁牛道:“差点没要了小命!弟子新近迫于无奈,还做了一件大错事,求师父师叔不要见怪。”铁牛虽领两小行礼,本还未说经过。白猿闻言,指着羊、邢二人道:“你是说收徒弟的事么?我来时,羊彪已求我对你师父说了。师祖这一关,我会代你说情,不妨事。只下次想着叫师叔,莫当我小猴子看待好了。”铁牛忙说:“弟子怎敢?司空爷爷、马爷爷诸位尊长俱在此么?怎老早便来兰州,莫非有什事么?”黑摩勒道,“事情大着呢!日前如非静潭上人,急得青海那位马老前辈差点没起了义。如今静潭上人正在设法消去这场兵灾。雷坛大会这场比拼已新换在天王庄举行,只等这里的官方事办完便即同去,不在省城里和敌人交手了。” 铁牛一问详情,原来黑摩勒自别众人便去皋兰山游玩,第三日便遇封启旺同一会剑术的妖道,还有抚衙武师何天胜,当时动手,又占上风。妖道并被飞剑断去一臂,归与常明元商量。恰好甘、新各地敌人来与恶道祝寿未行,断臂妖道便是其一。先因老天王郅进严嘱,人由己约,暂勿泄露,只知恶道与人订约雷坛比武,不知详细。众妖人又是正寿日才同赶到,见主人隐讳,也未追问。及见同党受伤,问出详情,何天胜再一怂恿,知道对方有天山飞侠马玄子在内,到时狄家叔侄和塔平湖诸人也必出场,又加上晓星师徒,断定老天王必败,恶道、三黑等也决无幸理,立想出一条毒计。一面命同党与滇边诸妖人送信,催其速来相会。一面由常、何等人向福厚告密,令向北京密奏,说前朝余孽隐迹省内,招纳亡命欲谋大举。并说塔平湖周氏父子与青海马震,一是主谋一是从逆,聚众首恶,准备用官私两方实力,将敌人一网打尽。幸而福厚胆小昏愚,塔平湖又是隔省,以前为此曾碰钉子,由幕友口中间知马家乃青海地主首富,颇有声望,事无实据,只凭口说,既恐事情闹大,将民众激变,又想银子。听了幕友的话,用真假由心之策,先派别人向马震索贿不成,等常明元寻来一点实据,再打主意入奏。不料幕友更是贪庸,因与马家省城所设商栈相识,以为可以于中取利,前往卖好诈财。那商栈主事闻言大惊,立即飞马往西宁驰报。 马震闻言大怒,一面派专人往海心山请回晓星等人,一面赶往省城。那幕友真荒唐,见对方强硬不理,也挂了火,私与何、常二人商计,怂恿福厚先把马震擒住,下牢再说。 也是马震不该栽跟斗,一干有本领的妖道见福厚迁延推宕,知他废物,又恐风声走漏,一面四出约人,一面专人入京,勾结京中党羽告密,己然起身。常明元报仇心切,仗着会点障眼法,又欺对方孤身一人,带了党羽夜往擒人。不料马玄子防马震受邪法暗算,在金沙镇见面时赠有一道辟邪灵符,邪术不能加害。马震见有官兵,身家在此不愿闹大,见机先逃,可是全商伙俱被擒去,非刑押拷。老头子性刚,走到路上,得信恨极,正欲回转青海号召民众,准备善说不成便自起事,正遇晓星等赶到,同往白塔寺寻隐迹退休的神僧静潭上人商议。 哪知静潭已知此事,因民众时受官府欺凌,星星之火立可燎原,立意消此灾劫,在众人未到以前,早命人去追前往北京告密的妖党。一面由二马修书,质问老天王郅进,问他纵容恶徒如此行为是何道理?郅进接信愧忿,便亲来兰州,将常明元大骂一顿,比武之事改在天王庄举办,仍是原定日期。常、何诸人已知到日败多胜少,表面依从,暗中却与一干妖人送信,令其到日通知外约能手,齐往天王庄,仍照预定毒计暗中下手。 去京党羽早已身首异处,妖道还自不知,勉从郅进之言,将押的人放出。 诸位剑侠既想假手常明元聚戮群邪,又恐人力难与天争,敌人另生枝节,使孤臣孽子不能安身,为此守在白塔寺内,就近防范。偏巧日前妖道郎修和封启旺到了金天观,过不几天,妖道便得铁牛焚庙杀徒的信。二人俱认敌人在定约以后为仇,气急心横,立意报复,日命同党四出堵截查访,算计铁牛迟早必往西宁、兰州两地。因静潭上人佛法高强,众剑侠行踪隐秘,住在白塔寺内竟不知道。当日观中闻报,说有一黑汉,与小道童所说形貌一般无二,与两小孩正在渡河,连忙赶来。谁知静潭上人早已前知,用一柄戒刀将他逼走,狼狈而归。 铁牛听完详情,随去里面拜见各位尊长,到日同往天王庄比武。结局一干妖道十九就戮,常、夏二贼自更不免。郅进为人正直,这时已然省悟,只为骑虎难下,不能说了不算,事败便欲自刎。幸得马玄子先往借酒论交,再四解劝,才得保全。一场灾劫,竟被诸剑侠异人消弭无形,保全了许多忠义之后。 笔者以后稍得余闲,再当补叙。暂告结束,诸希鉴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