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瑟哀弦》 第一章 龙璧人在真定县逗留十日。 白天,他在街上行医,晚上,他喜欢上小酒馆去喝几壶酒。 他是个走方郎中,医道十分高明,别乡离井背着药箱,手握串铃闯江湖,实行他以医济世的宏愿。 他稽留十日,并不是因为真定是一处繁荣的大埠头,有钱可赚而留恋不去,而是因为这处地方,是他已去世的父亲龙季如旧游之地,使他有点恋恋不忍遽去。 风雪漫天,泥泞载道,黄昏时分,他已经回到客栈,独自在房里闷坐了一会儿,觉得万分无聊。 他便换了一件青布棉袍,加上一条腰带,跑到院子里,抬头看满天飞瑞,真不知道这场雪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侧方廊下转出店伙计胡二,向他含笑招呼说:“龙先生大冷天的,不上六和轩喝两杯吗?”他所住的客店高升栈,店伙计们全都认识他这位走方郎中,对他都相当的客气,并不因为他生了一张晦气色脸而小看他。 他回了胡二一笑说:“好呀!如果你有空,我们一块儿去喝两杯。” 胡二摇头笑说:“我那有这好福气?龙先生你请便啦!”不等他有所表示,胡二已经扭头走了。 胡二的话,引起他的酒兴,六和轩在高升栈附近不远,反正酒栈热闹,闷在客栈里也太无聊了。 六和轩是个小酒馆,生意倒是挺不错,店里除了供应好酒之外,还供应几样很可口的热菜。 璧人拣了个近窗角落的座位,要了两壶白干,一只热鸡,撕鸡下酒,悠然自得其乐。一壶酒喝完,鸡也只剩下一半了,酒虽然喝得不多,却有了几分酒意。 他正在盘算剩下的一-酒和半只鸡,盘算该怎样喝掉吃光酒和鸡。 柜上传来一阵喧嚷声,吸引了他的注意,抬头一看,看到门外进来一位美少年。这位美少年穿得很体面,貂裘暖帽,玉里金装,英俊的面庞堆着笑容,抱拳向座上许多喝酒的人们打招呼,可知人缘很不错。 客套过后,美少年一双星目,闪电似的把整座店堂扫了一转,舒徐地拣了一个雅座坐了下来。大胖子掌柜跟在身后,站在一旁陪笑道:“大风大雪,二爷倒有兴光顾小店,这是小店的荣幸。” 美少年笑道:“刚由一位朋友家里出来,没想到风雪越来越大,借你这里躲一躲,麻烦你啦!李掌柜。” 胖掌柜哈着腰,笑得像个弥勒佛,说:“二爷是从来不上我这小酒铺的,真得多谢这场风雪,教我捧着凤凰了。二爷不嫌脏,我教伙计弄几味可口的热菜来,算我一份敬意。” 美少年笑道:“别和我绕弯磨牙啦!你忙你的。我想喝两杯酒,雪一停就走,可不要跟我客气。” 胖掌柜摊开大手笑笑说:“二爷不赏脸,算我白巴结啦!那么,来一只肥鸡,一-汾酒,怎样?” 美少年笑道:“得啦!你这快嘴李,就会说话唠叨,话多得很。” 胖掌柜大笑:“快嘴李嘴快,心不坏,只说好话,不说坏话。” 美少年说:“你要是心坏,我可不上你这儿来了。” 胖掌柜哈哈大笑告退,立即吩附店伙准备酒菜。 美少年与胖掌柜说笑,璧人暗中留了神,仔细察看这位美少年。 他的座位在窗下,有雪光映入,还不到掌灯的时候,店中渐暗,天快黑了,他利用这说笑的机会,放胆细看这位气概不凡的美少年。 他以为自己在暗处,美少年不会发觉他。 美少年谈笑若清风霁月,举动如流水行云,不但相貌挺俊,身材也雄伟,猿臂蜂腰,虎胸彪腹,脸凝春花,形呈晓日,长眉入鬓,目如朗星。 他一面细看,一面暗暗喝采。 胖掌柜过来了,挺着大肚子摇晃着到了美少年身旁,还没开口说话,忽然想起隔座的龙先生,便转向他笑问:“龙先生醉了吗?那座位很暗,换个座儿好吧?” 他含笑站起说:“不麻烦你啦!真有了几分酒意。”他真的觉得有点酒意,顺手给了胖掌柜两吊钱酒资,迈步出店。 出到店外,抬头望望天色,雪已经停了,一阵寒风扑面,酒便涌了上来。他打了个酒呃,心里想:“好奇怪,今个儿酒喝得不多,怎么居然有点醉了?莫非真的生病了?”这一想,勾起了游子思亲的悲戚,心里一闷,垂头丧气一步步拖着雪花迈步。 耳中猛然听到一阵急骤鸾铃响,抬头一看,迎面奔来一匹高头骏马,虎跃龙腾,四只铁蹄翻钹似的,溅起丛丛雪花急驰而来。他来不及看清马上坐的是什么人物,马已经冲到眼前。 他这会儿情绪不好,心中火发,对这个人闹市纵马甚感愤怒,懒得躲闪,手一伸,便扣住了马络头,奋起神威,带住马往身旁一摔,再往前一挫。 马上了蹄铁,在雪地上本来就有些滑溜溜不得劲儿,何况又是溜了缰的奔马,突然被他奋神力一摔一挫,即使是赤免神驹,也承受不了他这千百斤神力。 马头斜刺里摔出,前蹄便突然跪下了。 马上的人突然遭逢这种意外,猛地靴尖离镫,身子顺势飞离马背,半空中扭腰带起一阵旋风,燕子似的落在璧人面前,好俊的身法和骑术。 不仅是身法骑术俊,人才也一表非凡,身高六尺,又高又壮,捷赛猿猱,气壮山岱。璧人知道不是等闲人物,心生警惕,急退两步,双手一分立下门户,蓄劲待敌。那人本来怒容满面,双目如炬,但目光扫过六和轩的店门,立即换了一副面孔,脸上涌起笑容,向璧人抱拳拱手,笑笑说:“壮士神力,佩服佩服,改天再领教。”话说得相当客气,冷冷盯了璧人两眼,理好缰绳,腾身上马,铁蹄溅起积雪,急驰而去了! 璧人被对方的奇怪神情弄得目瞪口呆,也感到惭愧。转头看到六和轩的店门前,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人群中,就有刚才在店里喝酒的美少年,正对着他微微冷笑。 他感到脸一红,低下头急急忙忙走了。 美少年向胖掌柜低声说了一些话,也离店走了。 第二天早上,璧人一觉醒来,想起昨天所发生的事,非常懊恼,懒懒地下了床,盥洗一番,正想出去走走,胖掌柜刚好带了店伙胡二来找他。 他让胖掌柜和胡二进房,胡二替两人倒茶之后,笑笑出房走了。 胖掌柜说了几句闲话,接着正色说:“龙先生,你知道昨日傍晚,你担了多大的危险么?” 他愕然道:“你说的是那一回事?” 胖掌柜低声说:“你昨日把那一个魔王给得罪了。” “那一个魔王?” “那个骑马闹市纵马的人呀!” “他是魔王?” “就是他。” “不像呀!好像相当和气呢!” “和气?要不是你吉人天相,恰好碰上救星,替你解了围!我们一店的人,都为了你捏着一把冷汗。” “那时,你说的魔王不是和和气气的,腾身上马走了吗?那里有什么救星替我解了围呢?” “你不晓得?” “不晓得。”胖掌柜不住摇头说:“龙先生,你是外地人,也许真的不晓得。” 他微笑道:“我到贵县不过十天。” 胖掌柜说:“我们真定县出了两位大人物,来头不小,普通人谁也招惹不起他们。一个人物是大好人,讲道理,讲人情,谦恭下士,对人慷慨。 另一个就不是这样啦!天不怕地不怕,任性横蛮,练了一身好武艺,两条铁臂膊有千百斤力道。 我们县里的人,送给他一个‘黑风’绰号,因为他遍身筋虬栗肉,浑如黑炭,使用起家伙争强时,真像一团黑风卷来滚去。” 璧人心中估量,没料到会无意中得罪了当地的大人物,但是他并不在意,笑笑说:“我并不怕他。” 胖掌柜好心地解释:“这魔王叫赵岫云,年纪只有廿一岁,倒弄了一个守备的前程。他的哥哥赵砥海,却是一位知府。” 他转过话题问:“另一位人物又是谁?” 胖掌柜道:“另一位人物叫石南枝,年纪更轻。他的父亲石人龙,是我们县里的头一号缙绅,官拜雁门总兵。可惜前几年,因为一椿小事,逼得他挂官回里。 没想到过不了几个月,得了一场急症,就伸腿归天去了。石夫人中年丧偶,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大的石孝雁,年纪轻轻十四岁就夭逝了。 第二便是石南枝,当他八岁那一年,在雁门衙署里,认识马贩子贾保春。贾保春是武林的技击前辈,得过易筋经真传,把所有的能耐,都传给了石南枝。石南枝的轻身纵跳功夫十分了得,并且浑身像白玉般洁白,所以绰号叫小白龙。” 璧人忍不住笑了:“贵地两位人物,一黑一白,倒是十分有趣的事。” 胖掌柜也笑说:“一黑一白,两人也意气不相投。经过多次比武,几度交手,结果都是赵二爷落了下风,最后比出冤仇来了,现在两人是面和心不和……” 璧人不想听闲话,不耐烦笑道:“李掌柜,你不是替他们吹嘘捧场吧?你还是痛快些,说些关于昨天所发生的事吧!” 胖掌柜笑道:“我要不是说详细些,你是不会明白的。昨日你在我店里,所见到的那位英俊年轻人,就是石南枝石二爷。骑在马上的那位魔王,就是赵二爷赵岫云。” 璧人有点明白,笑道:“我真是幸运,一天之内,同时见到贵地两位大人物。” 胖掌柜说:“当时赵二爷从马上跳下来时,你的性命可真叫做一发千钧,那魔王是不饶人的。” “当时他怒容满面,后来……” “后来,他看到石二爷。” “他有点怕石二爷?” “是的,他知道石二爷会插手管他的闲事,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可是他临走说的那句改天再领教的话,是不怀好意的。” “我应该提防他?” “是的,石二爷不放心,要我过来通知你小心。” “谢谢他的好意。” “石二爷看你的气慨和身手,知道你有很好的武功,可只是怕你不是赵二爷的敌手。石二爷的意思,希望你去拜访他,他可以赠你一点盘川,送你到邻县去,以免遭了赵二爷的毒手……” 胖掌柜话没说完,璧人霍地站起来,冷笑一声说:“李掌柜,谢谢你和石二爷的一番好意,可是我姓龙的不是挺不起脊梁的人,也曾见过不少三头六臂的英雄好汉。 石南枝他是世家王孙,我是江湖浪子,咱俩井水不犯河水,我拜访他干吗?赵岫云果然有意找我,我倒愿意在这儿等他几天,他不来,我才走路。请你转告石南枝好了!”说完,又是一阵冷笑。 胖掌柜听了,真是又是气,又是好笑,他想:初生的犊儿不怕虎,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哪!我又何必多管这码子闲事呢? 想着,便站起身来笑道:“天下英雄让少年,我倒忒小心眼儿了!店里还有点事,恕我不陪啦!”说着,脸上尴尬的一笑,拱拱手儿,告辞走了。 璧人还是气得不住的好笑,他笑石南枝摆架子看不起人。他想自个儿离开济南,一路上见过几个阔人,自己也没把他当一回事儿? 石南枝不过是一个少爷,居然装点起门户来,要人上他底门拜访。我龙璧人怎么能丢面子在这个地方! 赵岫云那样子,也许是真有一点儿能耐,真的他有意寻仇,这个倒不能不稍加留意。想着,便去打开包袱,拿出一件护身马甲来,脱起外面长袍,拿来贴身穿上,再加了一件紧身小棉袄儿,然后套上大挂,束了一条青绸带子。 原来璧人这件护身马甲,是鹿皮面绸里子的,内中用许多香油浸过的头发铺上,当胸的地方,还嵌了一块小铜镜。 肋骨两边也有坚强的铁叶缀叠着,乃是李恩师李念兹留给他的一件宝贝。璧人穿好了衣服,暗暗又带上一柄锋利的匕首。 他以为这样真可以万无一失了,决意不出门,看李掌柜的话,到底算不算数!他抽了一本书,躺在床上,冷静地一个人读着。 刚刚翻了两页,胡二又闯了进来。 他站在床前铁青着脸说:“龙先生,赵二爷那边有个管家的,来找您老说话。”璧人听了,一挺腰坐起来笑道:“来了么?刚等得我有点儿不耐烦了呢!” 胡二把璧人瞧了两眼,像要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点点头退出,接着便是一阵靴底响了进来。 璧人抬头一看,来人头戴一顶爪皮小帽,身穿老羊皮灰色长袍,外面套一件青布对襟马甲。 生得五短身材,满脸油滑,傲岸地递过一张大书“赵岫云”三个字的大红名片,口中说道:“你是看病的?” 璧人笑道:“对呀!我是看病的,你主子犯了什么病呀!” 来人瞪了璧人一会,狞笑着道:“你别多问,去了不是就明白了吗?” 璧人道:“不能这样容易罢!倘使你主子害的是心病,我这外科大夫,也没有法子呀!” 来人沉下脸来,瞪着两眼,大声说道:“少耍嘴皮子,走吧!” 璧人眼看他这一付凶霸霸样子,只恨得牙痒痒地心头冒火,但他一来不愿意和一个奴才一般见识。二来也怕为难了栈中的掌柜,他强自压抑着火性,冷笑道:“好!我就跟你走,看看你主子能把我怎么样?”说着,跳起来,喝一声“走”。 来人不吭声扭转身大踏步先退了出去。 □□□□□□□□赵家果然好一座巍峨厦屋,拦着大门前是一个长方形的大草地,围绕着高与人齐的短围墙。 草地上放落三五个大石墩,远远地还安着一个箭垛,那样子分明是一个小校场。在草地上走了百十来步,登上石阶,一进两扇大门,又是一条甬道,才到了门楼。两边排下一条大板凳,上面黑压压坐满了两列刁奴,看见璧人来了,有的便站起来,问带璧人来的那个人道:“就这么一块料呀?真像有点活得不耐烦了。”说着又是一阵哗笑,那个人不理,一直把璧人带到堂屋上,教他站住等候,自已匆匆往后面去了。 璧人微微冷笑毫不踌躇的踅近一张梨花木太师椅坐下,准备和赵岫云相见。不一会儿耳听后面一阵靴底子触着地板的声音!急忙拿定心神,扭头一看,只见十多个青衣小帽的仆人,群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三个雄伟轩昂的人物,当中一个,认得便是昨天骑在马上的汉子赵岫云。 三个人大说大笑的由后进转了出来。 璧人这里微一欠身,那赵岫云已是抱拳嚷道:“龙先生,别客气。”回头一指左右两个汉子,笑道:“这是合肥闻楚杰,他是沈阳万梦熊,我们都是至好朋友。” 璧人看赵岫云一团和气,并不凶恶,心里根为诧异!拱拱手说了一声:“幸会!” 赵岫云扭转身,哈哈一笑,招呼大家落座。 那十多个仆人雁翅似的分开左右站住,另有两个小书僮上前奉过茶,垂手退在一边。岫云道:“龙先生,台甫是璧人两个字?贵乡是济南?和石二爷石南枝是什么样的交情?” 璧人心想:好厉害的家伙,连我的名字他都知道了! 边想,边笑道:“是的,我叫龙璧人,山东人,来到贵处不久,和石南枝没有什么交情。” 这一句话刚说出口,只见岫云虎目一翻,立时换了一副颜色,冷笑道:“你别撒谎。有人说你和姓石的是总角之交。”壁人愤然说道:“就算我认识石南枝,也并不是犯法的事呀!” 闻楚杰接口笑道:“不是这么说,岫云意思以为你和南枝有交情,我们就不用多客气,因为南枝和岫云是同乡世谊呀!” 壁人笑道:“我是天涯游子,不敢妄自高攀,今天我是奉召而来,倒要请教有什么事指教?要问我和石南枝交情,那还是派个人到石家去打听。” 璧人说完了话,把一个赵二爷只气得面色铁青。 那万梦熊已是怪叫如雷,霍地跳起指住壁人骂道:“昨儿个你冒犯我们二爷,这会儿好好和你说话,你偏不识抬举。管不了那许多,你便是南枝的小舅子,我今天也得教训你一下了!” 骂着,反手扯开钮扣,脱下皮褂子,露出一身短衣,虎一般凶狂,扑到璧人身前。壁人舒徐地离开座位一声冷笑道:“朋友,我龙璧人接下你就是了!” 这时候赵岫云和闻楚杰已是站起身来了,闻楚杰看璧人十分镇静,知道是个劲敌,急忙上前把两人分开,笑道:“论理,昨天的事龙先生有点儿不对,若不是岫云,怕不跌个筋断骨折!岫云看你不像本地人,所以不想难为你,今儿个请你来,也无非想领教领教,因为我们这一群人都是顶喜欢研究武术的,这完全是一片好意你可不要误会了!” 壁人笑道:“昨儿我原是酒后无心,可是并不知道是赵二爷的大驾,今天倒是有意来领罪的。”在闻楚杰和璧人说话时,那个万梦熊已被赵岫云拉退一边。 岫云听了壁人的话,便放声大笑道:“领罪可不敢当,我们就到外面草地上,玩玩去罢。”说着,又回头对那一群仆人喝道:“拾掇校场,准备家伙。” 那群人轰然一声答应,如飞的分头去了。 这里大家围住壁人,大摇大摆的来到门外。 璧人抬头一看,只见草场两边,竖起两面镶金线滚龙边的红旗儿,当中绣着黑色斗大的一个赵字,高耸云霄,临风招展。 旗杆下排了三五张虎皮交椅,插着三五十柄长枪大戟,映荡日光,灿烂夺目。角落里拴着几匹备好了鞍的高头骏马,远远地围着不少短衣窄袖的雄壮家丁,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好不豪迈堂皇!大家走下台阶,闻楚杰和壁人、赵岫云、万梦熊向两边旗下坐定。 两名家将来到当场,分开左右,打了一个千儿,高声启过:“请爷的示,用那一种兵器呢?” 璧人只见岫云对万梦熊说了两句话,接着伸臂一挥。 两名家将退下,万梦熊已是站起身,一个虎跳,直扑场中,向着璧人招手,口中叫道:“姓龙的,来,来,先教你知道老子的拳头滋味!” 壁人不屑地微微一笑,离开座位,把长袍前襟掖起来塞在腰带上,缓缓地走到东边,叉手不离方寸,专等梦熊进攻。 梦熊眼看壁人站了客位,他略一抱拳,算尽了主人的礼节,吼一声,踏进一步,身子往下一落,左手紧护前胸,右手翻起一拳,直捣壁人心窝。 果然势猛力沉,神足气旺。 璧人一看,知道他使的是虎拳,心想今天他们三人,看样子都是头等角色,自己势孤,不是先发制人,时间一长,必落得甘拜下风。 心里想着,身子不敢怠慢,微微一移右脚,略一侧胸,急切里让过这一拳有名的黑虎偷心。 左手运足神力,一切掌削在梦熊右肩上。 梦熊一声怪叫,往前掷出七八步远去,颈倾臂垂,面如土色。 赵岫云大叫:“好家伙!” 跳起来一个箭步,赶到梦熊身前,伸手向他背上猛拍一掌,扯住他跑了十来步,才算保住了梦熊一条臂膊。 梦熊翻身要奔上前来,此时闻楚杰早是脱下皮袍,一个飞鸟投林架式,由旗下直抢壁人来了。 两个人搭上前一场好斗,约莫走了几十个回合,壁人一飞腿把闻楚杰踢倒一丈开外。岫云这时真是忍无可忍了,反手扯去长袍,就远处扑地一个大旋风滚过来,对着璧人上面打出一个狐狸递爪,下面又是个鸳鸯拐子腿。 璧人不慌不忙,鹞子翻身,往后躲开,一伏身,向前猛扑。 他们俩扭股糖似地,使用全身轻功,窜高踏矮,滴溜溜前后乱转,火杂杂往来飘忽。这一场狠斗,真是眉毛相结,性命相扑,双方咬紧牙,一声不吭,满场中只见得呼呼风响,烟尘障天。 许多看的人,悚然鹤立停息出神,心跳目迷,口中只是叫不出好字来。 两个人斗了二十来回合,岫云眼看招架不住了,一时性起,忽然虎吼一声,抛下敌人,直奔旗下,拔了一枝枪,回身奔回场中,一抖枪杆,斗大的枪花,闪烁烁有如万道的银蛇。壁人急忙凝神静气向身上掣出匕首,岫云的枪已是逼到面前,匕首拨开枪尖,要想缠进横削枪杆。 可只是赵岫云他是个有名的神枪手,又怎让他把枪杆削了。 急忙间把枪向下一按,后手作前手,枪根直捣壁人当胸。 璧人往右一闪身,险些儿挨了一枪。 岫云不慌不忙展开手中枪法,丢开解数,若舞梨花,如飘瑞雪,把一个自负艺臻上乘的龙壁人包裹得风吹不透,水泄不通。 本来枪是一切兵器之主,降枪势破棍,左右插花势破牌铛,对打法破剑,破铲,破双刀,破叉,勾扑破鞭,破锏,虚串势破大刀,破戟。 岫云枪法得自峨嵋真传,手中这杆枪,长九尺九寸,根大盈把,尖径半寸,重逾十斤。璧人的匕首,长不及三寸,如何支持得住?还算他身轻如燕,健跳似飞,腾挪架格,酣斗了五十回合,可是已经汗流浃背,险象环生了。 忽然间墙头腾起一团白光,滴溜溜半空落下了一个人,全身穿着素色的劲装,两臂紧缠两道金光。 贴地使了一个大鹏展翅的身法,伸吐一对黄澄澄的金拐,狂风骤雨似的迳扑岫云。接连地变了十几个架势,霍地翻上空中,霍地滚在地面,不容人停眼逼视,那身段分明像个绣球。直杀得赵岫云后退不迭,吼叫如雷。 猛然的双拐平伸,夹住岫云的枪,上手一压,下手一挑,喝一声“去”,平白地把一杆九尺九寸的枪杆,打成两截。上半段飞到天上,下半段直落场中,再缠身进去使了一个枯树盘根,赵岫云便似倒了十三层黑塔,扑倒地面了。 壁人已看清了来人,正是六和轩喝酒碰到的那个漂亮少年石南枝,心中有些高兴也带点歉意。正要过去向人家道谢,南枝早是并起双拐捧在左手,一翻身便奔到璧人面前,伸右手拖住壁人,扑地跳上了围墙。外面停着一匹火炭似的健马,那正是石南枝心爱的坐骑。 南枝下墙,就马上拿了件长袍披上,把双拐存在鞍桥底下,认镫上马,招呼璧人并骑着。一抖缰绳,一溜烟回去了。 □□□□□□□□璧人到了石家和南枝亲热地重新见礼,南枝一点儿也不托大,他握着璧人的一双手笑道:“我得了胡二和李胖子的报告,马上便赶了去。 看见你用擒拿手伤了万梦熊,连环鸳鸯腿踢倒了闻楚杰,后来又和赵岫云打了一个平手我心底里佩服得很。 想不到那无赖的竟然抓起枪来,幸亏是你的功夫好,姓赵的一枝看家枪使尽了变化,也没奈何你一只匕首,哥哥,能不能请教你的师父是谁?” 壁人看南枝一片真诚,越看越觉得投缘。 他便笑道:“二爷,我与那姓赵的本来也没什么冤仇,再说我的师父戒律紧严,所以一味的让着他。其实姓赵的虽然了得,我可是真没怕他,不过你二爷见义勇为,相助我龙壁人着实感激不尽!” 南枝笑道:“你不用说,我全看出来了,你身上有很好的内功,普通的刀枪拳脚你怕什么呢?然而你一直拚斗下去也还是不了之局,又怕他们使用诡计。所以我就多管了这档闲事。说了半天,你到底没告诉我师父是谁呀!” 璧人正色道:“我师父姓李,他老人家以医术济世,和先父还是拜盟兄弟,晚来改的名上一字念,下一字兹,这名字也还是为纪念先父才改的,先父讳季如……” 南枝听到这儿蓦然叫起来道:“啊!你是在华山学艺的,你的师伯叫勺火头陀是不是呀?这可真不是外人。 告诉你,勺火大和尚跟我故师父是俗家同胞兄弟,你想,你我应该是什么交情?不过师父前几年对我说过,勺火师伯有个师侄,实在也就是大和尚的高徒。他姓龙,年纪比我大,长得跟我完全一个模样儿。我看你一点不像我,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璧人笑道:“二爷,你听我说,我上华山后,师父很讨厌我长得和女人一样,他老人家用药把我浑身洗过,所以我就成了黑炭团了!师父说等我过了十八岁,才许我重新回复本来面目。现在我干的是走方郎中勾当,更不需要什么好看的面孔了!” 南枝愕了半晌说:“你就预备当一辈子伤医?” 说了摇摇头又道:“不,你不应该这样子,等一下我们再详谈。我马上教人来服侍你梳洗一下,换换衣服,再介绍跟我的哥哥见面。” 说着,他扭翻身飞也似的往后进去了-转眼工夫,便有两个小书僮出来把壁人引到后面内书房里奉茶,接着又有人来请他洗澡。忙了好一会儿才停当。这时候才见南枝和一个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的人进来了。 南枝介绍说:“他是我的堂兄,叫歧西,其笔如刀,其胆如鼠……”边说,边拍着掌大笑。壁人急忙抱拳向歧西作个长揖,歧西一旁还礼不迭,连说:“幸会!” 大家落座谈了一会,璧人知道,歧西是个孝廉公,年纪虽然不大,早已无心仕途,淡泊功名。歧西看壁人礼貌谦恭,谈吐不俗,先头也还不过心里暗暗的夸赞。 当时的所谓读书种子,他们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以及三教九流,什么东西都要学。这位石孝廉对于医卜星相,的确下过一番工夫。 这时他嘴里随便谈话,一对眼睛却着实的把璧人端详了一会,突然吃惊似的站起来说道:“龙兄,足下威而不猛,灌顶伏犀,坐若山岳,声如鸾凤。一交目运,贵极人臣,岂可以伤医自误,贵造是……” 听到这儿,南枝便嚷起来道:“得啦,哥哥,你又来这一套,告诉你,别看他个子比我高也好像比我大一点,他的模样儿就跟我长得一样,明天教他洗掉脸上晦气药让你看看,怎么我又是华而不实,又是……” 歧西急忙截口说:“南枝,不谈这个啦,我们喝酒吧!” 南枝笑道:“喝酒你还行,好,我们上厅屋去!” 说着,大家站起来谦让着出去了。 厅屋里摆了一席酒,璧人是唯一的佳宾。歧西兄弟俩遣走了仆人,由南枝亲自把盏。敬过酒,南枝重拾话题,向璧人说:“龙哥,说起来你我原是一家人,我的师父贾保春是勺火大和尚的亲弟弟。你是勺火大和尚的师侄,其实大和尚与你师父李念兹同将一身绝学传授给你。” 璧人笑道:“算起来你也是勺火大师伯的师侄,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说巧也真巧。” 石歧西正色说:“我总认为你不能以伤医自误……” 南枝急拉了歧西一把说:“得啦!哥哥,你又来了。龙哥,我知道你师父是有名的神医,他一定将衣钵传给你了,所以你也行医济世,是不是呀?” 壁人有点伤感说:“其实,我追随恩师十年,论武艺略有所得,医术却只是一知半解。那年我回家省母,先母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此重伤不治。 因此,我重返华山学医,下了四年苦功,这才下山行医济世,一是纪念先母,一是意在继承恩师的济世意愿。” 他低声长叹,又说:“先母本来不赞成我练武。当初先父拜五台山小静大和尚为师,但小静大和尚根本就没有真才实学。所以先父随军出征滇西,而至中年不禄。先母因而不愿我学武。但恩师是先父的八拜兄弟,认为我秉赋甚佳,性近学武,先母也就不再反对。 恩师将我带上华山授艺,勺火大师是恩师的师兄,一代异人,技击盖世,与先父也有交情,因此也将盖世绝技倾囊相授,气功点穴皆甚有根基。 我在华山学艺,前后十四年。华山真是学武的好地方,五千仞高的落雁峰,山路极为陡峭。 奇伟的仰天池、玉女峰、朝云峰,处处都是练功的好境界,猛烈的风雪,更是锻炼身手的好地方。勺火大师和恩师在我身上,花了十四年的心血,我不能辜负他们两位老人家的期望。” 歧西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正色说:“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吗?你应该继承你父亲的遗志,投效国家随军立功异域,而不是要你继承你师父的衣钵,做一个走方郎中。” 南枝急忙打岔说:“哥哥,这些大道理以后再说好不好?来,我们敬龙哥一杯。” 大家一面欢饮,一面倾谈。歧西谈文,南枝说武,璧人从容应对,左右逢源,弄得歧西十分惊奇佩服,南枝更是甘拜下风。他们兄弟都是河海似的酒量,而且南枝又是存心淘气,哥儿俩左一杯右一杯把璧人灌了个十分酒。 当然壁人也是开心啦,他越醉就越肯喝,直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省,南枝教人抬他到书房里去。一切都是事先准传好的,一大桶热水,一碗调好的药料,南枝亲自动手把壁人衣服解开拿块布醮药替他浑身擦过,然后拧手巾抹个干净。 说也奇怪,一片晦气色的肌肤,顷刻变成珠光玉润,显出了一张绮丽动人的俊脸。歧西站在一旁看得不住的点头,说是不愧他的名字叫做壁人。 南枝只管调皮,他一边和歧西说笑,一边又替壁人里里外外全都换了衣服,再叫侍女进来为他梳洗整容。壁人醉倒酩酊,任人摆布、一点儿也不晓得。 第二天正午时光,他醒来了,看身上换了一件浅色绸面子的狐皮袍和着睡在被窝里,还以为是醉了酒呕吐,所以人家为他换了衣服,倒也不以为意。 伸脚下炕,地下却又排着一双崭新的缎鞋子,他怔了怔,想:“难道连鞋子都弄脏……”想着,心里便有些后悔不该任性喝酒,登上靴子站起来,对面恰就排着穿衣镜,这一下他可真的楞住了。 就这个时候,南枝和歧西牵着手走了进来,南枝笑吟吟地嘴里念着:“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绮丽……窥镜……” 壁人弄得十分不好意思,他红着脸道:“二爷,你别这样打趣我。” 南枝不理,他把璧人上下看了一个饱,又望着歧西笑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是无目者也。” 壁人又是着急又是生气,他跺一跺脚说:“南枝,你可以说是城北徐公,我怎么配邹忌呢?” 南枝大笑道:“好了,这下子可把南枝两个字急了出来了,再叫我一声二爷,今天晚上不把你变个女人才怪!请教你,人之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为什么毁容变貌?你对得起老伯母在天之灵么?你说!”这两句话可把壁人问住了,他急着说:“这是师父的意思。” 南枝道:“想当时师父因为你寄居禅院里,小孩子面目太过姣好跟那一群野和尚混在一起,恐怕有甚不便的地方。 现在你已过了十八岁,学得一身绝艺,你还怕什么呢?再说,师父要你过了十八岁回复本来面目,你不遵守师父的约诚,这也就是不敬,你晓不晓得!” 璧人道:“这样公子哥儿似的,一路上怎么好行医呢?” 南枝道:“谁教你出来当伤医的,师父么?老伯母么?你对医术有多大的把握?你也能起死回生么?” 璧人道:“先母因伤殒命,当时我对医术尚无所知,因此抱恨终身,决心行医济世。” 南枝道:“这话说来似乎是行孝哪!其实不然,我以为老伯母苦节抚孤,熊丸获管,不见得只希望你长大成人当个走方郎中吧?若说济世,文武才艺真是济世的好工具,这一付好工具你可都有了,为什么你不向大的方面着眼,专向小的边沿努力呢? 显亲扬名,才算是孝子的居心。哥哥,我说得舌破唇焦,无非不愿你流浪江湖,埋没一生,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要下拜求你了……” 说着,他撩起衣襟真要跪了下去。 璧人感动,抢一步抱住南枝,含泪说道:“兄弟,你一片热肠,辞严理正,使我没话也没理说。兄弟,一切都听你的。” 歧西拊掌笑道:“精诚感人,今天南枝竟是真会说话。此情此景不可不贺。你们俩率性结个异性兄弟,我们也热闹的庆贺一番。” 南枝期待的问:“哥哥,你愿意不愿意?” 壁人喜欢的说:“兄弟,这是我的福气,我有你这样的弟弟太高兴了……” 一句话没说完,南枝霍地跳开去,推着歧西的肩膀说:“快去下帖子请全镇人都来喝杯酒,明儿晚上,快……”边说,边把歧西拉走了。 roc扫描qs月夜人狼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二章 璧人和南枝结拜兄弟,那一夜真是轰动整个城市,看了他们哥儿俩仪容风度,那一个不说一句并生瑜亮,珠壁交辉。 赵岫云明里不来赴宴,也暗地里微服改装参加热闹。 他是个工于心计,阴险狠毒的人,以往一直就被南枝压得抬不起头,这时南枝又与壁人结拜兄弟,更是如虎添翼,更不容对付了。 报仇急不在一时,他暗中作了一番安排,定下心等候机会,传柬暗中召来了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 闻楚杰和万梦熊也帮着准备,柬召好友前来安排计算南枝的阴谋。 明知公然挑衅动武占不了上风,便采纳了闻楚杰的毒计,明里与南枝保持相安无事,不再计较的良好风度,暗中却徐徐布置人手,静待机会除去眼中钉。 壁人和南枝盘桓了两个多月,彼此比过剑,较量过各种武器。 南枝才算真知道璧人的真才实学远在自己以上,因此跟歧西商量,写信介绍壁人到云贵总督潘桂芳那里去求个差事。 潘总督跟南枝的父亲石人龙也是兰谱之交,这年头云南正在闹匪,恰是用人之际。这事璧人也并不反对,当时就这样决定了。 璧人动身的那一天,他和南枝说了许多的话。 他说他也懂得一点相法,说南枝血不华色,怕有甚意外飞灾,劝南枝千万不要再跟赵岫云兄弟结仇。 明年最好离开家乡,假使肯去云南的话,他就更放心。他教南枝务必听信歧西教导,切不可任情任性。 这些话南枝听了嘴里答应,心里却满不在乎。 当时临歧分袂,彼此洒了一阵眼泪,劳燕也就分飞了。 □□□□□□□□壁人去后,南枝心中忽忽如有所失,一天到晚,只是喝酒睡觉。歧西怕他闹出病来,镇日守住他想尽法子逗他玩笑,南枝还是郁郁不乐。 这一天歧西忽然想起杭州南枝的姑母处,前年曾有好几封信来要南枝南下玩玩,何不趁这时候,劝他赴杭一行?想着,便破费几个时辰工夫,把江南风景说得天花乱坠,一篇话耸动石南枝游兴勃勃,即日整顿行装南下。 璧人的离开,本来就在赵轴云意料之中,结拜兄弟不可能永远聚在一起,亲兄弟也各有各的前程。没料到过不了几天,南枝便又离开了。 赵轴云不甘心,暗中派了几个人,跟踪南枝南下。 他自己留下来暗中布置,闻楚杰和万梦熊也留下来,他们不能亲自跟踪,以免被南枝看破他的阴谋,所派的人都是南枝不曾见过面的人。南枝不知道有人在暗中计算他,无牵无挂沿途游山玩水,梅开季节到了杭州。 南枝的姑爹查观海在世之日,署理过两任河官,很剩了几十万家产,为人忒过工于心计,所以还不到四十岁,就赴召玉楼去了。 查老太太是石人龙的同胞妹妹,二十五岁嫁到查家,和观海恩爱夫妻仅仅厮守了七年,便做了未亡人。 当时的规矩孀妇是不肯轻易出门的,而况石人龙连年迭在疆寄,更没有给他兄妹会面的机会。 这样,南枝就不曾拜见过这一位姑母。 老太太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叫做查古农,为人蕴藉风流,不拘小节,虽然是个读书种子,但还能够淡泊明志,生平很看不起功名两个字,好在家中有的是钱,便宜他无须进取,躲在家乡,奉母自娱。 娶的媳妇姓李,小名菊人,是一位秀外慧中,聪明豪爽的姑娘。 夫妇俩都是十分好客爱热闹的人,听说石家有个表弟,生得跟美人儿似的,而且是多才多艺,便巴不得早一天能够和他见面。 尤其是李菊人,看了南枝前年寄来的一张画像,总不相信他是个男儿,她取笑着说过:“这个表弟,我看也许是表妹假扮的,如果是个男儿,谁相信他有这样的美貌。” 这话被查老太太听见了,老人家便急得了不得。 菊人知道老人家的脾气,更是常常把这种疑问挂在口头。 老太太真急了,她愤愤对菊人说:“你们不用不相信,我石家的子弟,那一个不是潘安似的? 你舅舅在少年时候,就长得比姑娘还要美丽呢。你的舅母也是有名的美人儿,那样一对玉人还会生个丑八怪的儿子么?谁都像你爷爷一张脸和斗战胜佛一样,养的儿子,自然也就是一个猴儿相了。” 这几句话把古农和菊人都说乐了。 菊人笑说:“妈妈,您爱护侄儿索性骂到爸爸来了,我总不相信人间真有什么美男子。潘安卫-谁又亲见过了?您老人家不服气,就把石家表弟请来,也给我们见识见识。” 老太太本来就十分想念娘家的亲人,再被菊人质难了几天,便发急教古农连寄十多次信,要南枝即日来杭。 看看空盼望了一年,老人家便有些气起南枝来了。 □□□□□□□□这一天,老太大饭后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已是黄昏的时候了。 心中总觉得十分想念南枝,一个人懒懒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两株桂树出神,枕头上已是粘湿了一片泪水。 菊人看了他这个样子,便坐上床沿来,笑道:“妈妈,您又在想念着石家表弟了,这一位爷,怎么这样大的架子,只是教人盼不到,望不到。 妈,我想还是教古农北上找他去,好歹总要把他抓回来,您老人家狠狠打他一顿,也教我们出一口怨气,这样您老人家只管想他想出病来,他也是不知道的!” 老太太道:“你别急,我的侄儿不至这样没良心,仅仅只有我这一个姑母,他能够真的不来看看我么?你去喊浣妹妹来,问她看看,我教她做的事情,到底做了没有?” 菊人道:“妈,您别说浣妹妹了,她昨儿还在埋怨您老人家呢!她说,表哥没来,先乱着收拾屋子,就是拾掇得和皇宫一样,他不来也是白费心的。” 老大大道:“你这小鬼,总是左一个不来,右一个不来,你怎么知道他是一定不来的呢?浣青这坏丫头,我不过教她看着老妈们,把屋子整理一下,谁又不曾要她亲自动手,她怨我什么?她不管,我自己也还会。” 老太太说到了这里,忽然外面跳进来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口里嚷道:“大妈,您别骂啦,屋子不是昨天就拾掇好了么,谁又不管呢?” 老太大听了,坐起来笑道:“都是你大嫂子赤口白舌说的谎话。好孩子,你别生气,过来我问你,你绣的那十八个海鹤和八骏马,可曾把它挂了起来?” 小姑娘滚在老太太怀中,仰着头笑道:“挂是挂起来了,可是表哥来时,您可不要告诉他是我绣的。” 老太太一边抚弄她额前的短发,一边笑道:“怕什么,你是有名的巧手了,难道那两块绣还不值得赞赏吗?” 菊人笑道:“妹妹,你当心你表哥来了,大妈就不疼你了!” 小姑娘呶一呶樱桃似的小嘴道:“表哥来了,我回家去。” 老太太道:“好宝贝,你别听你嫂子的话,南枝是我的侄儿,你是我的侄女,内外总是一样,我不会有两样心,他来了,也许我还要做一回媒人呢。” 小姑娘听了,总有点儿娇羞,阖上眼皮不理。 菊人走近来把小姑娘拧了一下,笑道:“浣妹妹,恭喜啦!” 小姑娘跳起来扭着菊人不依。 姑嫂两个人正闹得不可开交,霍地大丫头玉屏抢了进来,笑道:“老太太,直隶表少爷来了,在堂屋上和少爷说话呢。” 小姑娘和菊人听了玉屏的话,争着都向门外跑。 老太太一边伸腿下床,一边急促的问道:“玉屏,真的来了么?” 问着,恨不得一脚便赶到外面去,偏是脱在地下的一只鞋,刚才被菊人和浣青一扭扯,踢入床下去了。 老太太两个眼睛看住玉屏,下面的脚只是找不着鞋子,老人家急得直骂菊人。 玉屏急忙转到床后另外拿出一双,伏在地下替老太太套上,扶着她正待往屋外走。冷不防菊人和浣青,嬉笑着撞进来。 一边一个把老太太给夹住,外面古农已是陪着南枝来了。 南枝抬头,只见当地站着两个美艳的姑娘,左右夹住一位头发斑白,身材瘦削的老夫人。 南枝心里明白,紧走两步,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口里低喊一声:“姑妈。” 这时老太太早是老泪纵横,淋漓襟袖,伸手抚摸着南枝的头,哽咽着说道:“我的儿,你真的来了。” 说到这里,制不住索性伏下身抱住南枝放声痛哭起来。 南枝被老太太来上这一招,也觉得一阵心酸,挂下数行眼泪。 菊人扶起了老太太,古农上去也扶起南枝,笑着对老太太道:“表弟没有来,您老人家镇日价想念,现在来了,正经话又不说了。” 老太太听着便也好笑起来,边扯住袖口拭着眼泪,嘴里喃喃着道:“可不是,都是你们……” 一边拭,一边细看南枝。 她看他那模样儿,怪似少年时的石人龙,想到当年兄妹一番情景,眼中的泪水,又好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往下直流。 南枝看老太太十分伤心,便强笑着道:“前年我接到表哥的信,很想南来,偏偏是有几桩小事儿把我绊住,害姑妈只是惦念着,真大罪过了。” 古农笑道:“你来了,满天云雾全消。这几个月因为你,妈妈整日价都在生气,可把我们累透。” 菊人接着笑道:“真的,表弟再不来,我和妹妹连吃饭都是有罪了呢。” 这句话把老太太和南枝都说笑了。 老太太揉一揉眼眶,扭转身指着菊人道:“这是你的表嫂,是我家里一个疯婆子。” 一转指头又指住浣青笑道:“她是你表兄叔父的女儿,是我的一朵解语花,你们见过面,以后好说话。” 南枝听了,看着浣青和菊人,作了两揖。 她们俩笑吟吟地,拂花也似的回了一个礼。 浣青偷偷一推老太太,低声说道:“表哥站了半天了,怎么不让他坐下来。” 菊人听见,微微的对着浣青笑一笑,姑娘羞得满脸红潮,低下头看着鞋尖。 偏是老太太耳朵有点儿背,听不清楚浣青说的话,苦苦地逼问她道:“好孩子,你说表哥什么?” 问了几句,浣青只是不应。 菊人笑道:“她说……” 说字刚出口,姑娘抢过去,便把她的嘴给堵住,两个人又是一阵拉扯。 老太太望着南枝说道:“你瞧这一对孩子,整天都是那样猫儿赶耗子似的,纠缠不清,倒亏她解了我不少愁。你表兄他只管喝酒吟诗,天大的事,他也是不理的,我的起居饮食那更是满不在乎的了!” 菊人说道:“妈妈说喝酒,倒把我提醒了,表弟来了半天,您老人家还没有教人预备什么去呢?” 老太大笑骂道:“你这小鬼管什么的,这些事还要我来分心?” 菊人笑道:“您老人家没交代,我们又怎么敢出主意呢?等下弄得不合表弟胄口,又要骂不会办事儿!” 老太太道:“明明自个儿乐昏了,还要和我拐弯儿说话,快点替我滚。” 菊人笑着,便待往外面去。 这里古农招呼南枝坐下,谈到人龙和观海身上,大家不免又是一阵伤感。 一会儿,便有个丫头端了一碗面,四碟子小菜进来。 菊人卷着袖口,满脸笑容跟在后面,笑道:“表弟胡乱吃一点罢,这是我亲手弄的,反正比外面买的总还干净一些。” 边说,边走到脸盆架上洗手。 南枝急忙地站了起来,说道:“表嫂,别客气,我是什么都可以吃的,千万不要多费心啦!” 老太太笑道:“好孩子,你不必和她讲客气,你是头一次来的,就劳动劳动她也不是罪过。她弄的菜还不坏,晚上要她拿出一点体已钱,弄几盘菜请我们娘儿喝酒。” 浣青笑道:“这样才有意思,我好久没有吃过嫂嫂亲手弄的菜了。前天要她替我弄一碗肉丁豆腐,端了好大的架子,由着我这样央告,她总不理,今儿个看她怎样偷懒过去。” 菊人伸着一个指头睑上一划,笑骂道:“哟,馋嘴的姑娘,亏你不怕羞,听见吃,就乐得什么样子了,妈妈还没说请你陪客呢,你就这样拿得定把得稳了。” 回头又对老太太笑道:“妈,您老人家偏心不公道,我是不能答应的,要我出钱,又要我卖力,浣妹妹却让她两肩荷一口,充都统白吃,真是没道理。” 老太太笑道:“你总是喜欢作弄你妹妹,她是一个姑娘家懂得什么?你迫她作事,她不愿意也是没有意思呀。” 菊人道:“妈说她不懂事,她就处处比我聪明周到。妈妈说她不愿意作事,今儿个,也许她是愿意的呢,您不看她收拾的屋子多干净利落?” 说着看了看浣青,又看一看南枝,掩住同笑着出去了。 这几句话把小姑娘说得十分羞涩,紧紧地傍着老太太,只是不敢抬头。 老太太牵起她的一只手,说道:“你别和这泼辣货闲磕牙,她说的话,我就弄不懂。” 菊人在外面笑着应道:“妈妈不懂,妹妹是懂的,您问她就明白了。” 小姑娘听了,一摔手便往门外面追。 老太大喊道:“青儿,你跑那里去,不带表哥去看看你替他收拾的屋子么?” 小姑娘不理上,三步一跳的,跳出门槛找她嫂子的麻烦去了。 南枝吃完了面,洗过了手脸,古农引他到花厅里来。 □□□□□□□□这花厅是一个玲珑小巧的小客厅,有两间精致的屋子,小小一个厅,庭下筑个小花台,上面疏疏地种了一些花草。 高出檐际的有两株梅树,这时候恰正是烂缦着花朵,漫天锦绣。 廊上排下两列报岁兰,夹杂着几盆避烟草。 厅上随便陈设着十多样古玩,壁间挂几幅仇十洲的仕女图,地下是一色的花梨木桌子和椅子。 左边房子里,一排放下四座书架,有几百部图书,书香飘拂。 对面是一合博古橱,里面是三五盒好图章,一两块汉瓦秦砖,炉鼎尊彝,瓶盘杯壶。窗前横着一张书案,笔床墨盒,雅姿宜人。 左边屋子背窗放下一张杨妃榻,左右夹着两盆梅,粉红窗幛,湖线绒绦,窗下金笼鹦鹉,羽光若雪。 当地一张紫榆的长形桌子,上面排一个美女耸肩花瓶,一副古瓷茶具,一个盘螭古鼎,两边疏落地散着两行几凳。 当中安下一张独睡床,白色的帐子,苹果线的锦衾,底下是洋灰鼠的褥子,叠着一对雪白的锦枕,床边侧立一架玻璃镜子的花橱。 雪白粉墙,并不滥悬字画,仅仅是张起两幅刺绣,一边是添寿海鹤,一边是滚尘骏马。真是不华不朴,不脱不粘,好一个幽雅卧室。 南枝把左右前后看了一个清楚,心里暗暗喝采。 古农笑着说道:“这地方本来是我的书房,我生平是不管那些的,对于收拾屋子,更是不善此道,所以一向这一个小花厅,弄得浑天黑地,一塌糊涂。前天妈妈忽然要浣妹妹把这里拾掇起来,老人家似乎知道你今天一定会来的样子,你说怪不怪?” 南枝笑道:“我来了,还不是自己一家子人,又何必这样费事。” 古农笑道:“费事也还没什么,不过浣妹妹她倒切切实实的忙了一天。” 这时候,老太太扶在玉屏肩上,走了进来。 她把屋子看了一看,便笑道:“我喜欢浣青不冤枉吧,你们瞧憔,这屋子就收拾得多有气氛呀! 不懂事的,常常叠床架屋的乱堆着许多家伙,糟蹋东西,又糟蹋屋子,我就喜欢这样清清幽幽的不俗气。” 古农笑道:“您老人家心爱的人,她是永远没有错的,这屋子如果是我拾掇的,您老人家就不满意了。” 老太太道:“你别找你娘的骂啦!你这懒虫,好好的地方,弄得乌烟瘴气,连开口叫人作事,都懒得动,还说拾掇,你还是拾掇一下你自己吧!” 老太太说着,便坐下杨妃榻上看盆梅。 老太太又笑道:“这两盆盛畹送的梅花倒是不错,这枝儿也虬屈得好。今年孤山的梅花应该很好,不然她们母女不会逗留几天的。” 古农笑道:“梅花可算是盛畹惟一的嗜好,这一下可饱偿眼福了。” 老太太道:“盛畹这女孩,别的都好,只是过于干净一点,怕她没有福气。” 母子俩一问一答说着盛畹,南枝听不懂,背上手看壁上挂的刺绣。 老太太看着,又抛下古农向着南枝道:“你看这两块绣好么?” 南枝笑道:“人家都说杭绣好,杭绣真不错。” 老太大笑道:“这也不见得!不过这两块是浣青得意的玩意儿,所以也还过得去,这孩子忒聪明了,她绣的东西都还生动,你家里应该还有我做女儿时绣的零碎,你也看见过么?” 南枝道:“好像看见过的,妈妈死后,就不知道搁在那里去了。” 这一句话,又勾起老太太的伤感,眼眶儿一红,呆呆地看住南枝。 古农走过来笑道:“妈妈,过去的事提他干么?我们到外面去罢。” 老太太道:“你又来管我的事了,你出去,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表弟谈谈呢。教人掌灯来,我在这里坐一会儿。” 古农听了,不敢多说什么,搭讪走了。 老太太和南枝谈了不少时间,真是哭一回,笑一回,说不出她是悲是乐。 在说话中间,她看出南枝是有很好学问的,接着她又知道了南枝学过武功。 老太太虽然是女人,毕竟将门之后,也还能够文武并重,所以她听了南枝说的话,心里非常快乐。 她渐渐的问到南枝的婚事上来了,南枝把头摇了两摇,表示他还没有订婚。 这一下更教老太太十分欢喜,娘儿俩谈得有味,不觉已到晚饭的时候了。 浣姑娘进来问道:“大妈,嫂嫂说菜好了,排在堂屋,还是排在这儿?” 老太太道:“好儿子,不用你跑来跑去啦,喊玉屏教他们把菜端进来,人又不多,就外面厅上不好么?” 浣青笑道:“我也想堂屋上怪冷的,不如这里好,我还得出去把嫂子拉来。厨房里一切都齐了,其余的事周妈都还会的。” 说着不待老太太答应,一扭身又走了。 一会儿,大家围着一张桌,说说笑笑,不觉都喝了一些酒。 老太太今天是快乐到极点,所以她也破例的喝下三五杯。 这会见南枝和浣青菊人都混得熟了,很随便的交谈起来。 菊人本来是会酒的,她一看南枝喝酒姿势,就知道他有很好的量。 古农嗜酒若命,但并不十分高明,他拚了南枝几杯,人已是虚飘飘的荡漾起来了。 菊人怕他醉了呕吐麻烦,便截口道:“凭你这沟壑的量,不是人家河海的敌手,还是让我来陪表弟几杯罢。” 说完,真的喊人拿了一对绿玉的酒斗来了。 聪明的人,事事都是有意思的,菊人接过酒斗来,她斟了一个满递给南枝,又斟了一个八分,先强着浣青和南枝对饮。 拍着手看住老太太笑一笑,老太太点头会意。 浣青的心中也有点明白是菊人作弄自己,扭转头看着别的桌子上。只有南枝是糊里糊涂照着杯看浣青红着脸喝下那半斗酒。 菊人要过斗来、她一边喝酒,一边把南枝看个仔细。 看他生得长眉丰颊,皓齿明眸,一张脸白里泛红,吹弹得破,心里不住的纳罕。 再一看浣青时,只见她一对眼珠子只管停在南枝脸上,又自暗暗好笑。 看看又喝了几巡酒,菊人就表弟长,表弟短,叫得震天价响。 一会儿,她忽然又记起盛畹来,她笑着对南枝说道:“表弟,看你这一个酒量,这里就只有一个人是你的劲敌,可惜她跑到孤山看梅去了。不然今天把她请来,你就不能够这样从容啦!” 浣青也笑道:“真的,盛畹回来时,我们请她和表哥对一对,看到底是谁会被醉倒?” 老太太道:“表哥是客,你拿得准盛畹肯过来么?”说完,又切切实实的把浣青盯了一眼。 浣青姑娘听了,看看南枝,便不作声。 菊人笑道:“盛畹这个人素净中带着英爽,她就不会那样扭扭捏捏的装模作样,只怕浣妹妹不愿意,如果浣妹妹真的愿意,我担保请得她来。” 说着,看了浣青,又看了南枝,不经意的举起斗儿,呷了一口酒。 浣姑娘脸上一红,作色笑道:“嫂嫂,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请盛畹喝酒,怎么有我的愿意和不愿意?” 菊人看浣青真的有些生气,便转着语意笑道:“你不用生气,说了你自然明白,我说你愿意出钱排酒,我才出力请客呀。” 姑娘回头回波一笑,伸手掠发。 玉屏站在老太太背后忽然笑着插口道:“少奶奶,我刚才听表少爷说也学过武功的。华家姑娘来了,他们两位喝完酒比一比剑,不更好玩么。” 玉屏这句话,引起了南枝的注意,他一闪两目,静听着她们说话。 这时菊人和浣青纳罕地争着看南枝,停疑不语。 老太太回头便骂玉屏道:“你这小鬼懂得什么比剑,不要你多话!” 古农拍着手大笑道:“这可够我乐呢,平日我央求盛畹舞一回剑给我看,还应许她做一篇舞剑行,她总是懒洋洋地不理,现在有了对手,也许她有兴趣了,真是活该有我的眼福了!” 老太太道:“你别乐得太可以了,比剑是有几分危险的事,谁担得起责任,教你表弟去冒险?” 南枝笑道:“姑妈,比剑倒是没什么危险的,不过这个华家姑娘倒底是什么人呢?” 老太太道:“她是我们的紧邻,家里只有母女两人,从京里移居到这里的,她的家世我们都不明白,也许是不太正当吧!” 菊人笑道:“妈妈说这样话,我就不服气。别的虽然不知道,只看她母女两人的气派,也是正正当当的。” 老太太道:“你不服气,你说你见过几个女儿家学武功的?她那模样儿就怪似卖解的呢。她是你的什么人,你尽提到她干么?” 菊人看老太太真的有些不喜欢,就不敢再往下说了。 南枝却去央告着浣姑娘道:“妹妹,你告诉我这位姑娘到底像那一种人,会的是什么样武艺,长得好不好,有多少年纪了?” 浣姑娘把头一摇阖上眼皮说道:“她么?” 说着略一迟疑,闪开水汪汪的一对眼珠子,盯了南枝两眼才又笑道:“她长得可真是一个美人胎子,所有美的成份她都占住了,未说便笑的,怪可人的样子。但有时候又冷静得和冰霜一样。 她这人就不喜欢华丽,家常打扮总是布衣椎髻,不施脂粉,不爱打扮。她和我们的嫂嫂站在一块,是很有意思的,一个像浓桃艳李,一个像幽兰秀蕙。 年纪是十八岁,会什么武艺,我就不明白了,也不曾看见她挥过拳腿,可只是有一天她在花园里,双手推倒一块石牌。 那石头有八尺来长,两尺宽润,下半截深陷在土中,大约非有千百斤气力是拔不动它的看她就十分从容不吃力。 还有一次看见过她用小小的石片,掷下老槐树上一个老鸦子来。这两桩事我看了惊服得不得了,她还说是小玩艺儿,谈不上是武功呢?” 浣姑娘歇了一歇,又接着说道:“她家里有两柄长剑,晶莹夺目,冷气袭人,她有天拔出鞘儿,有意放我眼前一晃,惊得我毛发皆竖。她还有几双鞋,底儿夹着铁片子,问她干什么用的,她只是含笑不说。 她和我很好,她的身世我也晓得很清楚,但她不许我告诉第二个人,最奇怪还是她有一种很不好的脾气……” 浣青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不说。 南枝楞着两眼看住她,催着说道:“妹妹,说下去罢,到底她有什么样不好的脾气?” 浣姑娘掩着口说道:“我倒不曾看见过像你这样急的。我问你,你只管寻根究底,是什么意思?” 甫枝被浣青这一问,不知道怎样却弄得面红耳赤起来,他讪讪说:“我因为听说她会武功……” 菊人接着笑道:“因为她是个美貌的姑娘!” 说着拊掌大笑,声如银铃。 这一下把南枝说得十分不好意思,低下头喝酒。 浣姑娘笑道:“我告诉你罢,她的坏脾气就是不欢喜男人,她说男人好比是燎原的火,决堤的水,真是不好惹的东西呢。” 说完,又是一阵的笑。 古农看南枝羞涩不自在,便笑道:“喝酒吧,别人的事不用管它啦!” 说着又力促大家喝过几巡酒,时候也就不早了。 第一个老太太先自撑持不住,但又不放心南枝和浣青,怕他酒过量了会生病,一叠声催着盛饭来。 老太太坐着看大家都吃了两口,命人撤去了席,把南枝和浣青两个带到自己屋里闲谈去了。 □□□□□□□□南枝留在查家,不觉已是几天,渐渐的和浣青有些意思,谈笑嘲谑,都无避忌,老太太眼看这一对粉装玉琢的人儿,承欢膝下,感情一天深似一天,心里十分快乐,暗暗就计算替他们牵合姻缘,背地和菊人商量两次。 菊人却以为不必操之太急,如果一下子便说穿了,还怕两人要闹起避嫌,那就反而不自在了。 老太太想想觉得有理,一时也就不提这事了。 看看又是几天,浣青提议要请南枝到西湖去游玩。 只要是浣姑娘出的主意,老太太从没有不赞成的。就教古农和菊人陪着他们俩一块同上西湖来。 由查家到西湖,不过是一刹那的工夫。 □□□□□□□□这一大早,大家坐上轿子,沿着湖边一直抬到断桥。 南枝问轿夫,知道是去孤山的一条正路,便教停住了轿,四个人步行向着孤山慢慢地走上去。 紧紧的北风,迎面吹来,两对男女偎傍着说说笑笑,倒也忘记了寒冷,却只是地下的雪花,倒有些教人立脚不稳。 在这个情形之下,南枝不时的便要扶持着浣姑娘走路。 一路上看了许多梅花,但都呈着衰残景象。看过平湖秋月,玩了赵公祠和财神殿,便上了放鹤亭。 这地方的梅花,却还不十分零落,周围的环绕着,风起处飞红满地,香沁心脾,大家心上都觉得有些诗意。 菊人促狭的离开浣青远远地站着,看浣青一手攀着一枝梅花,一手掠着额前的短发,笑吟吟的和南枝说话。 这一对玉貌珠颜的璧人,衬着那花天雪地,真是如一幅的图画,直看得菊人暗暗的点头赞叹。 离开了放鹤亭,走到巢居阁再为流连一下,转上冯小青的坟墓。在这里浣姑娘又问了南枝许多关于小青的故事。 大家踏着满地琼瑶,走上西冷桥。 霍地浣青伸出一个指头,指住对面嚷道:“嫂嫂,你瞧那边不是盛畹么!” 口里嚷着,两条腿立时加紧了步伐,迅速的往前走去。 南枝一闪双眸,看着离开这边十多步远近,站着一个丽人,窄窄的腰儿,瘦削的双肩,樱唇半张,瓠犀微露,招手儿含笑迎着浣青。 一对剪水的双眸,却只管打量着这边,那飘逸的神情,和霭的风度,真是明珍出盒,皓月停空。 看得石南枝一颗心突突的跳,不自禁地楞住了。 菊人走近来,轻抬皓腕,把南枝轻轻的一推,低低地笑道:“你也不怕人家笑话,这样呆头呆脑的像个什么样,难道真的灵魂儿飞上半天了?” 南枝双颊一红,背过脸儿望着菊人腼-的一笑。 古农笑道:“不打紧,她是不怕人的,你只管跟你表嫂过去看个仔细,真的是美的太撩人了。” 菊人刚走了两步,听了古农的话,扭转头狠狠地盯他一眼。 古农倒呵呵大笑起来,菊人脸上微微出一丝红晕,回眸看看南枝,又扬着头往前面走了去。 古农对南枝呶呶嘴,两个人并着肩跟在菊人背后。 菊人一见着华家姑娘,便嚷道:“你好自在,玩了几天,还不想回家么?” 华姑娘笑道:“你这俗物,居然也知道冒雪探梅,真是出人意料的事了,你当心着损了你的金莲。” 说看把头藏在浣青背后吃吃地笑。 菊人笑道:“谁都像你没络头的野马,整天价游山玩水闹得起劲,一时有了婆家,看你还能这样享福。” 边说,边过去一手扯住她,一手指看南枝,接着道:“来,我替你介绍一个和你有同好的人,他唤做石南枝,是古农表弟……” 说看,回头又对南枝笑道:“这位华盛畹姑娘,是我们的邻居。” 南枝听了,急忙向着华姑娘作了一揖。 华姑娘满脸飞红的,含笑回了一礼,敏捷的眼波把南枝上下一掠,便低下头对着浣青说道:“妈在前面等我呢,我可不能陪着你们了。” 说着,又禁不住的再看了南枝一眼,隐隐的听到她的一声“再见”,扭转身子,翩若惊鸿的微微地笑着走了。 南枝一对眼珠子直送她去了十来步远近。 浣青姑娘看在眼里,口中微微的倒抽了一口气,便有点不大自在,懒懒地退在一边,看了菊人,噘着嘴道:“嫂嫂,你看盛畹背后有什么文章,怪惹人的?” 菊人一看南枝,低声笑道:“这叫做行一步可怜人……” 古农听了,抚掌大笑。 这其中三对眼波,都浸注在南枝身上,他就像干了什么错事,被人道破一样,怪难为情的折回头看着桥下。 这时候,忽然天容陡变,云隐山晖,北风一阵紧过一阵,看样子又要下雪了。 菊人怕老太太家里不放心,再来也十分明白浣青不愉快理由,便催促大家上轿回家。 南枝原想再往前去,也许还可以遇到华姑娘,可只是刚才浣青和菊人的一阵取笑,把他愿意再留下一会的勇气,扫得净尽,看看天也就不敢说话,忍着一肚皮的不高兴,随着大家坐上轿子回来了。 一连几天鹅毛大雪,天气十分寒冷。 南枝偷偷的问了玉屏,知道华姑娘还是不曾回家,几番想独个儿再上一趟西湖,偏是老太太总是不依,一定要他等到天晴再说。 可是这几天来,浣姑娘都好像是生气似的,和他生分了许多。 南枝几度要向她口中再查探一些华姑娘的身世,她总是淡淡地给他一千个不晓得。 聪明的南枝,心里也就有几分明白了,可是他想,女儿家的心肠,真有这一般狭窄,到底这是那里来的醋劲儿? 本来南枝并不是好脾气的人,他想着,便也不肯再去将就浣青了。 家里只有菊人最捉狭,也最机灵,这几天她看着浣青和南枝的神情,便暗中告诉了老太太知道。 老太太听了,便急得什么似的,问菊人他俩到底闹的什么意见?菊人又是笑着不答。 老太太糊里糊涂,在这天晚上把浣青和南枝,都喊到屋里来,开口便问浣青道:“好宝贝,你为着那一桩事和你表哥生气哪?” 浣青冷笑道:“大妈!这问的可奇怪,我是什么样人,敢和石少爷生气?” 说着,便要往外面跑。 老太太紧紧的把她拉住,回头又问南枝道:“你们两人到底闹什么?说出来待我老婆婆替你们调解调解罢。” 南枝笑道:“这就真把我搞糊涂了,我几曾和妹妹有甚意见来着?除非妹妹有讨厌我的地方,我是绝不敢得罪她的。” 老太太叹口气道:“你们两人说话彼此带着锋芒,这是何苦来呢?南枝,你念着你妹妹年纪轻,凡事得让她一点,过去的别提了,今天起可不许再生气啦。” 菊人站在一边,笑道:“这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表弟,你就委曲点陪个礼儿罢。” 老太太道:“这样好,好儿子看在我的面上,多委曲了。” 南枝笑道:“姑妈,您说您要我怎样的陪礼法我总依您,不过我终是个糊涂鬼。” 菊人笑笑:“不,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你并不糊涂,论理做哥哥的就该体贴妹妹,谁教你当看芍药面前赞牡丹,活该有你的苦头吃。算是减轻了你的处分,你就作个长揖请罪吧!” 说着,过去一拉南枝,南枝真的向着浣青兜头作了一揖。 浣青急急把头去埋在老太太胸前,嗤的一声笑了。 菊人拍着两手,笑吟吟道:“一笑倾人心,从今一和两好,相敬如宾。” 浣青听了,跃起来便奔向菊人。 菊人迅速的藏到南枝背后去。浣姑娘来得凶,一个滑溜撞上南枝,南枝两臂一张,接个正着。 这一下羞得浣姑娘一张脸红如山茶,挣扎着伸腿要踢菊人。 南枝情不自禁,两手叉住浣青的腰,轻轻的把她举个过头,高高的旋了一旋,吓得浣姑娘,嘤然哀叫,闭紧眼皮,手足乱舞,南枝舒徐的把她送到老太太怀中放下。 浣姑娘撒娇撒痴的抱住老太太,嚷道:“大妈,您打表哥!他帮着嫂嫂欺负我!” 老太太紧紧的把她揽着笑道:“好宝贝,不要再闹了,我有办法,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教他们凑份子替你过生日,乐他一天好不好?” 浣青还没答话,南枝便凑趣道:“原来浣妹妹生辰是明天,我叫人预备礼物去。妹妹自己说,喜欢什么东西?” 菊人笑道:“什么东西都可以,只要是你送的,她没有不喜欢的。” 老太太道:“礼物,她可不敢收,还是你们两人凑多少份子,说出来,我计算看够不够,不够我垫。” 菊人笑道:“那一定是不够的,我只能拿一吊钱。” 老太太骂道:“呸,你这小气鬼,一吊钱亏你说得出口。” 南枝笑道:“花一点钱就全算我的罢,不必再教表嫂凑份子了。” 菊人笑道:“我说笑话啦,我不凑份子,我不成了查家的忤逆媳妇么?你是客,那有摊派到你身上的道理? 妈妈是长辈,更没有替晚辈操心的道理,这一出戏,生旦末净全让我一个唱好了。可是大家得商量出一个主意来,应该怎样铺张,第一浣妹妹是寿母不要说,第二表弟………” 菊人说到这儿,霍地浣姑娘抢起来截口道:“嫂嫂,你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不撕你的嘴我不算人。” 菊人笑道:“不算人算小狗。”说着,一溜烟逃掉了。 □□□□□□□□第二天,浣姑娘大清早起来,得意地把屋里收拾纤尘不染,花雨缤纷,一盘一鼎,位置宜人,一瓶一壶,安排有致。 壁上张起几幅自己得意的刺绣,窗前排下几盆小巧玲珑的花草,床上换了一幅水湖绿的帐子。添下一条大红缎的锦被,下意识的凑合一对鸳鸯枕头。 钩心斗角,把一切拾缀得体贴入微,然后走到窗前,打开镜匣,梳好了头,盥洗一番,再勾抹上一些脂粉。拿出一袭粉红色光缎面子的灰鼠袍换上,款款地站在穿衣镜前,摆摆腰,款款头,点着绣鞋儿,打了几个转身。 又坐到床沿上,转着一对水汪汪点漆的明眸,左右看了一遍。当她眼皮溜到那一对并头躺在床上的绣枕时,不自禁的颊上冒起一片红云,羞答答的笑了笑。 接着伸着两个指头,像捕靖蜓一样当心扯住一个绣枕的边缘,轻轻的把它牵到那一边放下。 她这样一番做作,弄得她的小丫头银铃十分诧异,小孩子瞪着两眼,看着她的主子一举一动。 不知道怎样,今天的浣姑娘却有点害怕自己的丫头,她倒羞赧地去回避银铃的视线,终于她微叹着,把银铃赶了出去。 这里浣姑娘又暗自计较了一会,才难为情的抬起两腿,心想到老太太跟前磕头去。 此刻门帘掀动,南枝一手托着一大包物件,满脸笑容闯了进来,他和她四颗眼珠儿一接触,她的一张脸,红得更有意思了。 南枝且不说话,凝眸把浣青上下打量一番。才笑道:“妹妹,这么大冷天,你倒换上小毛,仔细冻坏了你底身子。” 说着,伸臂去握浣青的手,觉得冰人,又说道:“你看,手都紫了!还不快换上大毛,弄出病来,不是玩的。” 浣青看着南枝,笑道:“你别管我冷不冷,你说,我配不配穿这粉红色的衣服?” 南枝笑道:“配呀!你这小巧的身材,你这雪白的皮肤,你不配,谁配!” 浣青道:“你也欢喜我今天这样打扮?” 南枝道:“这样苗苗条条的,真的美极了!不过我总怕你冻出毛病来。” 浣青把头-侧笑道:“那我就这样罢,不必再换大毛了。” 南枝听着,心里微微一动,紧紧地握住她一只手,屋里空气暂时沉寂。 半晌,浣青又仰着头问:“你看我比华家盛畹……” 南枝识趣,接着笑道:“她太朴素了,不如妹妹浓艳。” 浣青撇着樱桃似的小口,冷笑道:“这怕是违心之评,那一天在西湖你会那样亡魂落魄的死盯着她。” 南枝笑道:“没有的事,你也太小心眼儿了!” 他们俩牵着手一问一答在说着话,却不防菊人隔着纱窗嚷道:“拜寿的人都来了,怎么寿母还在屋里啦?” 声到人到,一掀门帘子,跳了进来。 浣青急忙缩回还在南枝手中的手,往后退一步站住。 菊人却早是看在眼里了,她微笑着,看了看南枝又看了浣青,点头笑道:“阿弥陀佛,有些意思了!” 浣青把手去掩住耳朵,说道:“狗嘴长不出象牙,我就不爱听你的话!” 菊人笑道:“对呀,现在谁还配同你说话呢?” 南枝搭讪笑道:“你们姑嫂真有意思,一见面总是一对乌眼鸡似的。” 菊人道:“我们姑嫂是一对乌眼鸡,刚才你们又是一对什么呢?” 浣姑娘听了,拔腿往外面便跑。 菊人笑着跟了出去,回头又对南枝说道:“姑太太出去了,姑老爷你看好屋子,别把锁匙子丢了呀!” 南枝脸上一红,低下头找古农谈天去了。 沈姑娘拜过了老太太,老太太欢天喜地的把她揽住,一看她身上只穿着灰鼠袍,便嚷道:“了不得!你这孩子太过大意了。玉屏,快去把姑娘大毛拿来。” 浣青笑着由老太太怀中逃了出去,央告道:“大妈,我不冷,等一会再换罢!”说着,两脚跳出门槛,一抹头便找古农来。 roc扫描月夜人狼qscyrix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三章 当她走过庭前时,天上送来一阵风,吹得她遍身起粟,接连打了两个寒噤,这时候才记起早上还没没喝过一口水。 心里想:怪不得人家说,饿肚子吹不得风,果然厉害……心里想着,两条腿却不由己的绕过回廊,穿进东院。 一抬头看见古农背负着两臂,一手还握住一本书,和南枝对立窗前,看老槐树落叶。 浣青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古农转身迎着笑道:“怎么今天打扮得怪似新娘子了。” 浣青不理,就远处对他福了一福。 古农笑嚷道:“不敢当。我还没过去拜寿呢。” 浣青走近两步,看住南枝也施了一礼,南枝急忙还了一揖。 三个人丁字儿站着,谈了几句话,浣姑娘觉得身上冻得十分难受,可只是心里又舍不得离开!她搓着两手,勉强又站了一会。 南枝看她两颊火赤,明知道穿着这样薄单单,不宜站在风前,但口中却不敢说破,怕古家听了又要取笑。 一转眼珠,心生一计,便对浣青笑道:“嫂嫂在里面开单子买东西呢,你不是找她来的么?” 说着,看看天,又看看她身上。 浣姑娘心里会意,笑看向他抿抿嘴,扭回身掀起门帘子,走进屋里。 菊人坐在桌旁,呵着笔正写字,一听见浣青进来,便嚷道:“妹妹,你千万别多礼,我是不爱那些礼节的。” 浣姑娘不管,抢过去便拜。 菊人把笔扔在桌上,侧过身来,说道:“你这小鬼就是这样俗……” 说到这里,眼看浣青身上,又骂道:“真作孽,穿得这样单,还站在外面说了半天话………” 口中说着,站起身走到火炉边,拿起火筷子,拨了一阵,又说道:“坐到这边来,我叫人替你拿衣服去。” 说了,走到窗前,隔着玻璃叫道:“表弟,你喊银铃,拿你妹妹的大毛袍子来。” 南枝答应一声,刚要走,却见玉屏一手托着花狸的旗袍,一手端着一个银碗,看见南枝便问道:“姑娘在这边么?” 南枝点点头,伸手一指屋里。 玉屏走进屋里,看浣青坐近火炉向火,笑道:“银铃儿说,你早上还没有吃过东西,老太太急得什么似的,要我端这一碗参汤给你,教你换上大毛再去。” 浣姑娘接过盖碗,喝了两口,皱着眉毛,说道:“我就不喜欢这一件皮衣,毛头出的刺猥似的,你偏把它拿来了,冻,我那里就这样珍贵呢!” 菊人道:“啊哟!姑奶奶,你别再闹孩子脾气啦,快穿上,等会回去再脱还不行么?”边说,边过去替她解开了纽子。 浣姑娘满怀委曲,气愤愤地换过衣服,跟住玉屏到老太太那边去了。 大家在老太太屋里闲谈了一会,又玩了两圈牌。 浣姑娘觉得两边太阳穴疼得厉害,胃口十分郁塞,先还忍住不说,后来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了,偷偷去向玉屏要老太太日常贴的头痛膏。 老太太听见便嚷了起来道:“你这孩子不自爱,大清早一口水都不喝,穿的薄单单的东跑西闯,现在病了,我可不管你。” 说着把纸牌摔在桌上,又说道:“还不回去好好的躺一会儿么?我教玉屏弄点药茶送过去,喝下睡它一觉,出些汗就好了。” 说完,不由分说,教菊人帮着玉屏,把她送回房里。 浣姑娘喝了半碗药茶,蒙头睡下。不一会工夫,寒热大作,遍身酸痛,心中着实吃了一惊,挣扎着坐起来,牵开帐帏一看,窗儿外雪光照眼,鸦雀无声,心里忽然发燥,开口要唤银铃。 霍地映着纱窗,有个人的影儿一晃,冲口问道:“谁?” 那人推开门进来,原来是南枝。 南枝进屋后笑道:“妹妹这会儿可觉得好了一点么?” 浣姑娘心中一动,含笑招呼着,探身勾起半边帐子,笑道:“好许多了,多谢你关心。大妈嫂嫂还斗牌么?你怎么倒退下来了。” 南枝笑道:“怪没有意思的,本来我就不喜欢赌钱的,她们都十分起劲呢。” 边说,边就着床沿上侧身坐下,眼看浣青身上只穿着大红缎子的紧身袄儿,不自禁的一伸手去按她的头,说道:“有点发烧呢,快躺下去罢。” 浣青把头一摇,说道:“不,躺着不舒服,你别大惊小怪,把门掩上,过来我们商量晚上怎样喝酒。” 南枝掩上了门,浣姑娘又要他上前替她垫好靠背,一会儿又要他倒杯茶,她看他忙着作事,心里觉得非常快慰。 她似乎忘记了病,忽然看见桌子上南枝送她的一大包礼物,便要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一柄镶着玻璃匣子的小小汉玉如意,一面菱花镜子。 浣姑娘看了,笑对南枝道,“这想是光明如意的祝词了。” 南枝笑着点点头。 浣青手中把着镜子,两眼却看在南枝脸上,一个不留心,滑了镜子,打破玻璃匣,撞折了如意。 姑娘猛吃一惊,看镜子时,也有两道裂痕。姑娘唉了一声看住南枝发呆。 南枝笑道:“这些东西外面多得很呢,明天们再买一套送你,还不是一样。这又何必生气呢?” 浣青低头无语。 半晌,伸手一指床头衣架上道:“表哥,那边有一幅墨绫的包袱,你替我拿过来,把这两件包上,放进花橱里去。” 南枝笑道:“怎么忽然这样小气了,把它留起来,什么用?” 姑娘不理,迫着他包上,放在橱中。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挣扎着躺下,说道:“表哥,你出去罢,我要歇一会儿呢!” 南枝看她十分不乐,不敢多说话,替她放下帐子,搭讪着走了出去。 走到窗前,浣青在床上又轻轻的喊了一声表哥。 南枝急忙翻身进来,姑娘眼泪莹莹把他看了半晌,又没有话说。弄得南枝心里一阵阵难过,站着发了一会呆,懒懒地走了。 晚上,老太太出主意把寿筵排在浣姑娘屋里。 浣姑娘勉强坐起,穿好衣服,陪着大家喝了几杯酒,终是身上有病的人,怎样都打不起兴趣,一人不乐,满座无欢,大家胡乱应了景儿,便就算了。 老太太眼看着浣青躺下被窝,又把玉屏留下给她作伴,才带着古农夫妇和南枝回去了。 浣姑娘,年纪虽然只有十七岁,可是人忒聪明了,她的发育也就比较要早了一点。 多才的女儿家,常常是多愁善感的。 何况浣姑娘幼年失恃,继母刁恶,她的身世更是十分可怜。 她在十岁那一年,她的父亲体贴继母的意思,移家到湖北去,她便留在伯母家中过日。 好在老太太膝下没有女儿,一向待她比自己儿媳还要好几倍,这样才保住了她的一条微弱生命。 说起来真是那一世的愆孽,好好地偏要来了一个石南枝,人才好,心地好,家势好,学问好,在浣姑娘眼中看来,真是一切都好。 你想一个身世飘零,脾气顽强的女孩家,碰着这样一切都好的男性,能够无动于衷么? 而且老太太的意思,又是很明显的要替她牵合上这一段称意姻缘。所以在她的心中的石南枝,她早肯定了是她的未来丈夫了。 这一次因为要使南枝赞赏她的苗条身材,有意表现性的诱惑,籍以引起南枝的迷恋,讲文雅些,那便要说女为悦已者容! 她却忘记了自己身子虚弱,换上小毛,弄得受寒致病。 不解事的老太太,再给她一杯参杨,促成她病更来得厉害险恶。 更无端打断了一柄玉如意和镜子,小姑娘心中不免又有些迷信,受了这一个打击,平添她一番疑忌。 晚上喝下两杯酒,躺在床上翻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着实地病倒了,神息昏迷,寒热交作。 老太太得了玉屏报告,赶过来一看,忍不住抽抽搐搐地哭了。 还算菊人有点主见,急忙遣人请了大夫来,诊过脉象,拟下药方,又由古农仔细斟酌一番,交给菊人亲手煎好,看玉屏用汤匙舀着灌下。 一家人守在床前,过了中午,浣姑娘透了一些汗,人似乎松散一点,大家才安下一分心了! 浣姑娘一病缠绵,恹恹一息。这几天来,有时好,有时坏,弄得一家子心神不宁,寝食不安。 她在昏迷中,常常喊着南枝的名字。清醒的时候,又不过意南枝守在床前,强笑着说了一些自解的话,央求南枝不要为她担心。冰雪聪明的南枝,他有甚么不明白小姑娘的心里?他听了浣青那一片强笑为欢的喁喁细语,每每招得伤心下泪。 这一天早晨南枝来到病人床前,刚好浣青醒看。乖巧的菊人,她向玉屏递了一个眼色,两个人悄悄地退到外面去。 浣姑娘瞧着屋里没有人,她含着两泡眼泪,伸手牵住南枝笑道:“总算有我们的缘法,天南地北居然能够聚首一方。表哥,我的病,怕不能好了。我梦中常常看见我死去的妈妈………” 说着,阖紧眼皮,滚下几颗泪珠。 歇了一会,又说道:“表哥,我如果死了……” 南枝觉得一阵心酸,急忙截住,笑道:“妹妹,你的病不至不会好的。” 浣青微微一笑,说道:“死了,倒也没什么不好。我本来是个苦命女孩子,不过,大妈,大哥大嫂,她们太疼我了,心里有些舍不下,再来还有……” 说到此又呜咽了起来。 一个人陪伴着病人,这已是很难过的事,更何堪浣青这句话说得凄凉萧楚,石南枝不是铁石心肠,他禁不住挂下两行眼泪,看着浣青呆住了。 浣青把头摇了一摇,说道:“表哥,你有话,趁我这时候还清醒着。哥哥,三尺桐柏,死生异路,我听不到你的……,你不要教我埋恨黄泉。” 南枝禁不住向前一步握住浣青的手哭道:“妹妹,我的心……”说了这一句,便哽住了。 菊人和玉屏躲在窗儿外,听到这里,菊人急忙拭干眼泪,走了进来,伸手扯开南枝,颤着声音道:“你别招妹妹伤心啦,妈妈在外面找你呢!” 南枝退到凳子上坐下,低着头流泪不理。 这时候浣姑娘,她倒镇静了许多,牵帷倚枕,把南枝盯了一会,再把他唤到床前,笑道:“你喝一口水,到外面去罢,我要和嫂嫂说话呢。” 菊人听了,便去替南枝倒了一杯茶,又教玉屏打了一脸盆水来,看南枝洗过脸,催他走了。 南枝由浣姑娘房里出来,惘然的信足走到大门口,站了一会,远处风送来一阵梅花香。 他便负上两手,沿路找上前去。 走了十来步,转过墙根,忽然面前有一道小溪,流水缓缓,烟桥卧波,隔溪毗连着几间小屋,有一家花压女儿墙,雪光盖瓦,清凉境地,尽洗繁华。南枝看了暗暗喝采。 走过短桥,一片平场,落花铺地,积雪如粉。 南枝来自高堂广厦,忽然到此,心神为之一清,驻足看梅,倾怀听水,不觉呆住。 霍地那一家门口,出来一个女郎,荆钗布裙,妙相亭亭,手里特着一尊青磁水瓮,笑态盈盈,轻举下阶。 南枝眼前一亮,定睛一看,认得她是那天在西湖碰着的华家姑娘,心里要想上前招呼,却又觉得不便。 踌躇之间,华姑娘一估量,走近两步,含笑问道:“尊驾可是姓石?” 南枝急忙道:“姑娘……华……” 华姑娘低头微笑,又问道:“浣妹妹也来了么?” 南枝脸上一红,冲口应道:“她在家没来。” 华姑娘笑着不语,剪水的双眸,就像要戳透南枝的心一般,亮莹莹的看住他。 华姑娘越是笑,南枝越是脸红,他避开了她的视线,低着头,点着足尖拨地下的花片。 华姑娘看他十分腼-,更是笑不可抑,终于她忸转身,走上石阶,回头笑道:“石先生,下雪了,进来坐坐好不好?”说着自己却先进去了。 南枝下意识的跟到里面,华姑娘含笑引他堂屋上坐下,亲手倒了一杯茶送过去。 南枝站起来接住,口里低低说了一句“不敢当”。 华姑娘又笑了笑,没说什么。这时东边屋子出来一个老妇人,华姑娘跑过去,伏在她耳朵上说了几句话。 南枝看那妇人头发斑白,精神健旺,心想这一定是华姑娘的母亲了,急忙又起立。 老妇人过来,点头让坐,说道:“石少爷,贵乡那里?” 南枝欠身道:“不敢,敝乡真定县。” 老妇人笑道:“啊!我们还是同省呢!” 南枝道:“老太太是那一县?” 老妇人道:“我是石家庄。” 他们两人一问一答的在说着家乡话,华姑娘倚在桌沿,看南枝必恭必敬地回话不住的好笑。 本来这是一张竹根支板的长方形茶几,南枝和老妇人隔着几对面坐下,几上放着一只二尺来高的白磁古佛。 华姑娘笑得厉害,震撼得那古佛摇摇欲坠。 这时候不知道老太太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话,南枝连说不敢当。华姑娘忍不住大笑,一个不留心,把茶几一挤,那古佛便翻滚跌了下来。 离地不及两寸,南枝眼快,抬起右脚,轻轻一挑,伸手接住。 就这轻微的一个动作,敏捷、镇静,气力匀停,华姑娘和老妇人都看出南枝是学过武功的了。 华姑娘母女停着两对限珠子,惊疑地把南枝看了又看。 老妇人呀的一声说道:“石少爷,你别学过拳脚的罢?” 南枝微笑道:“我听浣妹妹说,老太太和小姐都是有能耐的。不知道会的是武当派还是少林派?” 老妇人大笑道:“我的少爷,你倒是有意来考我们了。你先告诉我,你学的是那一派再说。” 南枝笑道:“我是胡乱晓得一点,那里说得到派呢!” 华姑娘笑道:“我倒要请教一句,少林与武当,有什么分别?” 南枝笑道:“我个人的浅见,还不敢相信武当和少林的派别,会分歧得像小说中所说的那样厉害。如果真像小说上面所说的武当派,我以为怪像旁门左道似的,不应当说是拳技了。” 华姑娘听了,看住老太太只是笑, 老妇人又问道:“据你这样说,一切拳技皆是少林所传的了。” 南枝笑道:“我不敢这样武断说话,而且我知道的少林拳,不但很少是少林真传,还有很多都是外间传进去的。 少林拳的发源,人都说是达摩祖师,其实,达摩所传,当时只有十八法,后人愈变愈多,愈演愈精,不是达摩的也称少林拳。 拳法最盛的时候在宋朝,北宋太祖最喜欢武术,并且是一个拳法创作家。宋朝亡了以后,一班会武术的遗臣遗民,不愿投顺敌人,相率都到少林寺剃度出家。这年头算是少林拳集成的时候。” 华姑娘笑道:“像这样说法,似乎没错,不知道所说的外间传进少林的拳法,又应该说是那一派呢?” 南枝脸上一红,回答不下来,低头无语。 华姑娘见南枝说不下去,禁不住又笑了起来。 老妇人盯了她一眼,又问道:“武术发源,人说人异,石少爷可知最初发明,还算何人?” 南枝看一看华姑娘却不敢说。老妇人笑道:“你可别理她,她是什么都不明白的。” 南枝稍一迟疑,笑道:“最初发明,出于何人,一时虽不能指出,但是黄帝战蚩尤时,就有了兵器。运用兵器,决不是莽汉劈柴般乱砍,那当然须有武术,这是必然的道理。可见武术在黄帝时,就有的了。再说,周有桷抵,汉有相扑,这又分明是现在的摔跤的起源……” 老妇人笑道:“北少林的插拳,怎么又号查拳?花拳又名滑拳,红拳又名赵拳,这是怎样解释?” 南枝道:“插拳前十路后十路共有二十路,是由各种复杂的拳法穿插而得名。叫做查拳的原因,是因为相传它是清真教一个姓查的传下的缘故。 花拳是以滑打为工,似乎称作滑拳更对。红拳原有大红小红,又说是大洪小洪。大洪是宋太祖赵匡胤传下的,所以又叫做赵拳。” 老妇人听完南枝说完,把头点了一点。 华姑娘插嘴问道:“兵器,以枪为主,不知道那一种枪法,应说是真枪?” 南枝笑道:“以枪鸣世者有三家,一石敬严木枪,二沙家竹竿枪,三杨家木枪。石家枪长九尺九寸,根大盈把,半径半寸,腰径加铁,重须十斤,世称峨嵋枪。 沙家枪长丈八至二丈四。杨家枪丈四为正,加至丈六,枪腰长则软,短则轻,用法由这一点上分别。 石家功在两腕,沙家功在两足,杨家兼收沙石两家的步法,自成一家。 总而言之,石家枪,至人绝艺,不为世用。杨法则易学,且利于行军,沙法功力与杨法不堪上下。 但是,三家枪法皆不杂棍,峨嵋不曾杂,沙家枪长不可杂,杨家滂溢于沙,不滂溢于棍,法够足用不必杂。 还有少林的八母鱼龙,虽有许多路势,不过全是棍法,不合枪家正眼。马家的六合枪,及廿四势,品类与少林一样,其实都不配说是真枪。” 南枝一口气说到这里,华姑娘截住他的话头,笑道:“石少爷好啦,你再说我就不明白了……告诉你,我们母女会的就是少林法,听你的话,大约你是学过峨嵋法了!” 南枝脸上一红,搭讪着道:“我不过是信口开河,老太太和姑娘不要见怪。” 老太太笑道:“那里话,我们也知道峨嵋法是真枪,不过很少见真能明白这一派枪法的。石少爷如果不见弃,改天还要请教了。” 华姑娘笑道:“少林僧人有个唤做洪转,石先生也听见过这个名字?” 石南枝听着,心里明白他们母女都是少林枪的会家,自己不当心说少林派不是真枪,姑娘家不服气,有心提出这一个有名的枪手来相问难,急忙笑道:“这位大和尚,我就佩服得很。” 华姑娘看着老太太笑。 老太太也微微的笑了一笑,便向华姑娘说道:“你去把你的剑拿出来,石先生一定是有很好的剑术的。” 华姑娘听了,不待老太太把话说完,一个旋身,便扑西厢房去了。接着双手捧住一柄长剑出来,笑吟吟地送到南枝面前站住。 南枝脸红了立即站起身来接过看了一会,轻轻的把剑叶抽出来,稍一拂拭便喝采道:“好剑!不是有绝顶技击功夫,怕不能使用这样的好武器。” 边说边把剑入了剑鞘。 华姑娘笑道:“请石先生使用几手,也教我们见识见识。” 南枝略一迟疑,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大门外玉屏转了进来,一见南枝便说道:“表少爷,你可是苦了我们。” 南枝吃了一惊,急问道:“有什么事么?” 玉屏笑道:“你回去自然就明白了。” 说着又向华家母女请了安说道:“姑娘几时回来的,怎么不找我家姑娘,她这几天病得可不轻呢!” 华姑娘呆了半天,说道:“好好的怎么病起来?我昨天才回来的,可不知道她……” 说到这里,回头又看看南枝,又笑道:“你过去替我问好,明天我会看看她去。” 玉屏点点头,回身便走。 老妇人笑着唤道:“喝口水走罢,那里就忙到这样呢?” 玉屏回头笑道:“老太太,您不知道,家里那个病人真累得要命,整天把我缠在床前。来了这半天,还不知道回去又要受她多少埋怨呢?” 说着,又看住南枝笑道:“你还不走么。” 南枝听了,脸上又是一阵红,站起来,向着华姑娘哈哈腰儿,便跟着出来了。 在路上南枝问玉屏道:“是不是浣姑娘要你来找我?” 玉屏道:“可不是,你就不该一跑出来就是这么大半天。” 南枝低头没说话。 □□□□□□□□到家后,一进门,便见菊人站在堂屋上。 南枝走上石阶,菊人叹口气道:“凤凰回来,这一下可该安静了。” 回头又问玉屏道:“是不是跑到那里去?” 玉屏笑着点点头。 菊人盯了南枝一眼,说道:“你这小鬼真灵通,怎么就知道她回来了呢?” “我是探梅去的,想不到碰着她……” “这话你可别给你妹妹知道,说不定又是一场麻烦,快进去罢,就说上街去买东西回来就好了。” 南枝来到浣姑娘屋里,浣青一看见他进来便低着头望到床后。 南枝在床沿坐下,笑道:“好好的怎么又生起气来了,刚才不是你教我出去的么?” 浣姑娘回过头来,嘟着小嘴巴道:“我不会教你去这大半天呀!” “我到街上走走,在一家书店里看见几张好画,入了神多留了一刻是有的。因为这一点事生气,真是何苦……” 浣姑娘听了,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我又不曾把你绑在家里,你只不该一离开就把人家忘了。” 说着觉得这句话说得太亲热了,腮上冒起两片红云,把头藏到被窝里去。 在黄昏时候,浣姑娘吃了药安静的睡着了。 菊人悄悄地把南枝拉到屋里问道:“表弟,你早上怎么想跑到华家去呢?” “我原是瞎走瞎撞,那里是成心?我也想不到她在家。” “这可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别的且不说,我问你,你看她倒底怎样?” “我就不明白你的话,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呢?” “呸,别和我假撇清,你好好地说她标致不标致?好不好?” “她那样的美人胎子,还敢说她不标致么?我可比她是一种花草……” “什么花?” “这种花开时异常鲜艳,叶子如同韭菜,花作紫蓝色,一大半似兰花,一大半似马拦头。花虽可爱,性则奇烈。 亲闻此花,使人大笑不止,她能沉醉人的脑髓,麻木人的神经……你想华盛畹她那个模样儿,说笑时带着冶烈的丰度,把她比这一种花,你敢说不对吗?” 说着,南枝抚掌大笑。 菊人抿抿嘴道:“我的少爷,你仅仅是见过一面,就这样看得清观得明更说得透彻了?可是,你别把浣妹妹气死了啊!” 南枝呆了一呆道:“表嫂,我的心敢说没有一点杂念,我不过因为她有一身能耐,想和她多聊聊。 表嫂,实话告诉你,一个人总是喜欢和自己有同好的人,我秉赋健强,冲龄习武,闯荡大江南北,不曾见过一个真的明白技击的女子。 听前辈说,武术最怕僧人妇人,这种人常常有绝顶的技艺。华盛畹这位姑娘,可以说是我心眼中一向物色未得的女子,我很愿意和地接近。表嫂,妹妹面前你总要替我包容一些,并不是我怕她,其实她和我不能说有什么密切关系。 不过她的心,我是明白的。现在她在病中,当然我要多体贴她一点,表嫂,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南枝说完了这一篇话,把一个菊人听得呆若木鸡,她想:痴心女子负心汉,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呀! 浣妹妹一心在他身上,他却若即若离的说了这些话,看他这样子,分明是对华家女孩子有些意思了…… 想到这里,心里实在替浣青抱怨,冷笑一声说道:“你的事,我不该管,也不敢管,只要你不把浣妹妹送掉了性命,我就感激不尽了。” 南枝脸上一红,低低说道:“嫂嫂,我不是说过,我是没有一点杂念的么,千万不要误会了我。” 菊人道:“这些话不用说,言为心声,我有什么不明白?浣妹妹人忒聪明了,身体不结实,怕不是有福寿的人,一定要求你成就姻缘,我也替你感到缺憾。可是教我睁着两眼看你把她抛弃,我这方寸的心……” “你和华盛畹果然是良金美玉,一双好合。不过,浣妹妹幼遭家难,寄人篱下,天幸逢着了一个你,我总希望她后半世拨云见日。秋扇之捐,她……她太凄惨了啊!” 菊人说到这里,忍不住两目抛珠,遍身颤抖起来。 南枝急忙分辩道:“嫂嫂,你何至这样呆,你怎能把我派定了这样罪过?我和浣抹妹总也只有一个多月的感情,我岂肯见了新的忘了熟的?就算说我看中了华姑娘,也未见得她一定也看中了我呢?” 菊人拍着两手道:“她是一个落难的女子,遇着你这个鸟中鸾凤,马中骐骥的公子哥儿,她有什么不愿意?不如意的事常八九,并生瑜亮,我还有什么可说?”说着,一抹头往后面去了。 第二天华姑娘果然来看浣姑娘的病,这时候刚好南枝和菊人都在屋里,两个人看见华姑娘进来,都捏着一把冷汗,生怕她说出昨天见过南枝的话。 想不到华姑娘见着南枝并不招呼,很从容的叫了菊人一声嫂嫂,便走到床沿侧着身儿坐下了。 本来浣姑娘这会儿刚吃好了两口稀饭,勾起半边帐,正和南枝说话,华姑娘两脚落到屋里,浣姑娘的一双眼拿定精神注意到南枝,她一边对华姑娘说些病情,一边却不断地监视着南枝神情。 菊人看在眼里,所谓旁观者清,便一推南枝道:“她们姊妹隔了一个多月不曾见面,有些体己的话谈谈呢,我们别不识趣!” 说着,便牵着南枝的袖口,把他拉着出去了。 自这一天起,华姑娘是常常过来走走的。 南枝每天在浣青睡觉的时候,又是必来找华姑娘谈天,意气相投,才华一脉,耳鬓厮磨,感情渐洽,他们俩在浣青面前总是彼此不理,像不认识。 古人说得好,欲盖弥彰,就因为过于掩饰弥缝了,倒勾起了浣姑娘的疑忌,虽然口里不说,但方寸灵犀间这一份的苦痛,比她身上的病还要难过几千万倍。 可怜地病情反覆,因循数月。 这时候正是夏末秋初,金风萧飒,她又添了一种咯红症侯,鸡骨支离,花容憔悴,有时好有时坏的一天挨一天。 古农深明医理,他知道浣青的病已入痨际,断不是草木可以为功,惟有清心寡欲,调养得宜,或可望有痊愈的一天。 他常常劝着老太太,不要一味的乱投药剂。 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阅历多,她何曾不知道古农的话不错,可是浣姑娘是她心爱的人,她不愿意人家告诉地这样的话,所以每一次古农说到浣青的病症,她总是把他骂得噤口结舌的。 由着老太太的蛮性,她还想强作主意逼迫南枝和浣青结婚冲喜。 这倒亏菊人挨诅挨骂的力持反对,她劝老太太要替南枝后来设想。老太太听了菊人的一篇大道理,口里虽然骂,心里却也十分明白。 这几天华姑娘因为浣姑娘对待她的神情有些不对,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心里有什么不明白? 她便托辞家里有事,渐渐足迹稀疏起来。 要说她甘心疏远南枝,岂不显得矫情?她的一寸芳心,早已寄托在南枝身上了,三两天不见,真有如隔三秋的感觉。 偏偏南枝这几天又走不开,浣青早晚绊住了他。为了浣青的病,他强忍住不来盛畹这边走动。这一来,盛畹难免芳心牵挂。 这天夜里,她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剑,忍不住心头强烈的思念,挟了双剑跃上墙头,看四下里黑沉沉,天寒地冻不见人迹,便小心翼翼地飘身而下,沿路旁的行树向查家悄悄地走去。 到查家必须经过一座小桥,即将走近桥头,便看到桥头的大柳树下,隐伏着两个黑影,正在向着前面黑沉沉的查家,不住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低声谈话。 她有点心惊,心中疑云大起,大冷天,这两个人鬼鬼祟祟在此地有何图谋?图谋什么人?这里距她家不远,会不会为了她和王氏而来的? 她武功高强,身手不凡,发现了可疑的人,立即兴起戒心,赶忙闪在树后藏身,再悄悄地向两个黑影慢慢接近,脚下不曾发出任何声息。 两个黑影不知道背后来了人,她也不敢大意太过接近。 寒风呼呼,两个黑影耳语的声晋又低,听了好半晌,最后只听清了“回去禀报赵爷”几个字。 赵爷两个字,她听起来特别感到心惊。 两个黑影佩了刀,黑夜中仍可看到刀饰的吹风迎风飘动。 她慢慢后退,想赶快离开通知王氏早作准备。由于心中吃惊不安,手脚难免有点欠灵活,一不小心,碰上一根横枝,发出了声响。 声响不大,可是足以惊动武功高强的人。 两个黑影警觉地转过身来,贴树藏身,轻轻地拔刀出鞘,便分开绕树急走。 人从两面搜来,华姑娘便躲不住了。 不等她有所行动,从右面绕来的黑影二看到了躲在树后的她,蓦地虎跳而起,半途拔刀冲来,不问情由,快速地拦腰就是一刀。 华姑娘随王氏闯荡江湖,间关跋涉避仇潜迹,武功与经验非常人所能企及,胆气也超人一等。 她不等刀光近身,斜刺里绕至一旁,起左手剑幻发一片青光,风生八步,磕开刀右手剑递出,夭矫如龙顺势冲刺,刺穿黑影的右大腿,贴骨贯入肉裂骨开。 第二个黑影及时冲来,刀光漫天泻地,一阵快速的砍劈崩磕,刀法纯熟而猛烈,把姑娘逼退。 那位右大腿中剑的黑影狂叫一声,忍痛从剑光下窜出,没想到窜错了方向,水声一响,跌入河下去了。 第二个黑影救了同伴,没想到同伴反而跌落河中。 天寒地冻呵气成冰,河水更冷,这一掉下去,性命难保,心中一急,虚晃一刀转身向河边奔跑。 华姑娘一伏身,腾身扑上,剑光流泻,一剑刺入黑影后腰。 那人失足滑倒,叫了一声,猛烈地扭动,刀也丢了。 姑娘上前将人翻转,拍打着那人的面颊急切问:“你们是什么人?那一个赵爷?” 那人伤中要害,出气多入气少,吃力喘息不住扭动,含糊的说道:“赵爷……要斩草除根……” 姑娘追问:“那一个赵爷?” 那人说话逐渐微弱:“京中赵……大人也要派人来……你……你躲不掉的……” 姑娘心中又是一震,急问:“狗官怎么知道我们躲在杭州?你……快说!快说……” 那人再也说不出什么了,身子已停止抖动。 姑娘显不了许多,将尸首拖到桥头,往河里一推,再小心地沿河搜寻另一个跳河逃走的-人。 她也要斩草除根,逃掉了那个人将是一大祸害。 天黑如墨,小河两岸长满了凋树衰草,不易搜寻。 但看清了遗留在地上的血迹,她心中略宽,血已经凝结,仍可嗅到血腥味,可知那人受伤不轻,受伤的右腿必定失去活动能力,跌落水中,性命难保。 她立即返家,跃墙而入。 王氏可不是正伏在院墙下?急急低声问:“我听到外面有声息,怎么一回事?” 盛畹惊魂初定,拉了王氏往屋里走,一面说道:“两个可疑的人,伏在路上意图不轨,像是冲我们而来!” 王氏楞了一楞说:“伏路?你问过了?” 盛畹将经过说了,仍然心神不定,说道:“妈,会不会是京中七王爷的走狗,刑部赵狗官派人来查出我们的下落呢?要不怎说斩草除根?” 王氏深以为然,摇头说:“他们太狠了。盛畹,你说走掉了一个,眼看要大祸临头,我们必须及早远走高飞。” 盛畹想起了南枝,怎舍得走?说:“水冷澈骨,那人右脚已断了大半,掉下去不冻死也将溺死,怕什么呢?我不走,再天涯亡命,终非了局。” 王氏不再反对,郑重说:“也许真的死在河里了,大冷天掉下去片刻便会冻僵。今后天一黑,外出走动你一定要带剑。早点加强苦练,随时提防意外。” 盛畹抚摸着剑说:“我会苦练的,我不怕他们再来,天可怜见,保佑我有手刃仇人的一天。” 受伤落水的人并没死,他是赵岫云派来杭州,等机会行刺的几个爪牙中的一个。他们共来了三个人,借住在查家不远的一家宅院中。 这人的右脚筋断碎了,皮开骨裂,忍痛跳水逃命,好不容易挣扎得性命,连滚带爬返回寄住的地方。 恰好留守的最后一名同伴悄悄启门外出,接到人大惊失色。 同伴伸手急扶,发觉这人的衣裤快结成冰了,大惊急问:“张兄,你怎么了?” 那人浑身发僵,颤抖着说:“碰上一个黑……黑影……很可能是石……石南枝,剑………术好可怕……” 同伴打了一冷战说:“碰上他了?你……” 那人说:“他必定会提高警觉,行刺不易。快传信给赵爷,必须等他回去再计算他,这里只要派人监视就够了,千万不可作行刺打算,以免打草惊蛇。” 同伴将人抱起说:“好的,我先抱你进去……哎呀!张兄……” 张兄已经停止了呼吸,流血过多冷死了。 从此,南枝在杭州的一举一动,皆瞒不了远在真定县的赵岫云,暗中积极准备斩草除根的毒计,专等南枝返乡时下毒手。 可怜的南枝像是被蒙在鼓里,他早已将家乡的死对头赵岫云忘掉了。 roc扫描cyrixdenghanliang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四章 这一夜,南枝找古农喝了几杯闷酒,回到屋里来,睡不贴席,吹灯起坐,蚊语若潮,虫声如织,床前明月泻池,窗上树影横斜,中夜苍凉,幽愁万种。 在这百无聊赖的当儿,想写张给璧人的信,偏是拿起笔忽然又想作诗。 刚好案头放着一部定-诗集,信手边翻边看,集的是: “半生中外小回翔,丹实琼花海岸旁,消我关山风雪怨,温柔不住住何乡?” “少年哀艳杂雄奇,留报金闺国士短,艺罢心香屡回顾,天将何福与峨眉?” “难将肉眼测天人,阅历天花悟后身,今日帘旌秋缥缈,我来着手竟成春。” “忽向东山感岁华!断无夭梦到天涯,一番心上温馨过,觅遍南天无此花。” “小别风丝雨也丝,笛声叫起倦魂时,吴棉一幅单鸳被,惭愧飘零未有期。” “双负箫心与剑名,梅花四壁梦凄清,征衫不渍寻常泪,付与鸳鸯诉不平。” 南枝满腹牢骚,一腔哀怨,借他人的文字,吐一已心所欲言,信手拈来,倒也风流清绝呢! 集罢,自己朗吟了两遍,心里觉得松畅了些,扯出一张薛涛笺把它腾清过来,笺末又写了两字“寄华”,随手夹在书堆里,上床睡下。 第二天早上,南枝还没起来,玉屏来传老太太的话,说是要带他上药王庙去上香,替浣青祈病。 南枝匆匆起来,盥洗一番,吃了两口面,便陪着老太太出门去了。 偏是这一天浣姑娘身子好一点,南枝不在家,一个人躺在床上闷得慌,下床来,喊银铃儿上前扶着,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虽然两腿酸软,心里倒舒适。 隔着窗槛望到外面,天气非常好,而且没有一点风,忽然想到南枝屋里去看看,便加了一件衣服,扶着银铃儿肩头,慢慢的上花厅里来。 她坐在南枝床上歇了一会,看见桌上,笔墨纵横,书籍零乱,心里想:“男人真不中用,连这一点收拾屋子的能耐都没有,如果他有了一个我……” 想着,憔悴的一张脸,微微冒了一丝红晕。 她懒洋洋地站起身,走近桌前,把笔上了匣,把墨归了床,再把那一堆书整理一番。 她发现了一张桃花色写满了字儿的笺,扯出来一看,那“寄华”两个字,像利镞一般刺在她的眼帘。 可怜她心上一阵剧痛,眼泪便像雨一样奔泻下来,咬着牙儿,拿定精神把六首诗读完,喉咙里一阵干咳,张开嘴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腿儿一软,人便栽下去摔倒地上。 银铃儿看了吓得要哭,浣青对她摇摇手挣扎着要爬起身,银铃儿上前扶了半天,才把她按在椅上坐下。 浣姑娘有气无力的教银铃倒了一杯茶喝下,托着头定了一会神,悠悠地叹口气造:“石南枝,你做得好诗……” 念着把诗收在袖里,发了一会痴,心里已是横定了主见,揩干眼泪,颤抖着回去了。 南枝在药王庙记起了夜来集的诗没有收起,心里只是不安宁,抽了药签,急急的催促老太太回家。 一到家便往屋里跑,走近桌前只吓得目瞪口呆,一旋身足下踏着浣青吐的那口鲜血,往前一滑,低下头这一看,忍不住惊叫了起来。 难为他一边追悔,一边担忧,真像是热锅里蚂蚁,不住的来去盘旋,满想过去看看浣青,却怎样都鼓不起勇气,想到无可奈何,只得装病躺在床上。 那边浣姑娘,她倒十分镇定,老太太把抽回来的签给她看,她含笑道了谢,便劝老太太回去歇息。 一个人冷静地痴想一会,便教银铃把菊人请来。姑娘两人随便谈了一会家常,凭菊人怎样聪明,都看不出她的伤心。 终于她说道:“嫂嫂,你说,表哥这个人心情如何。” 菊人笑道:“和霭深情,还有什么说呢!” 浣青笑道:“尽有人满面春风,寸心漆黑,你不要以外表取人……” 菊人听了,心里便是一跳,急忙正色道:“我看他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讲这样话,大罪过了。” 浣青惨然笑道:“嫂嫂,你以为他真的有心在我身上么?可怜你也是一个糊涂虫。”说着,忍不住挂下两行眼泪。 “你只管将无作有,放在心上疑神疑鬼,你这病怎样能够好得快?哥哥教你清心,凡事往好处上看想,你偏是不听话,教人真没办法。” 菊人说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太要好了,也许热极生风,有一两件事发生了误会。再说男女相慕,那个不是这样?不过这误会只是一时的,过去了自然会互相谅解。 这点理由说来话长,反正你是聪明人,自己想一想就得了。不过你要知道男人的心肠,不像女人那样柔婉,他不能处处体贴入微。像你这一病就是几个月!他守你时什么事都亲手做过,像这样的男人,也就不可多得。 古人说得好,久病床前无孝子,你要明白自已累人的地方,他就是有些疏忽,你也该予以宽容……” 菊人一边说,浣青一边摇头冷笑。 菊人说到这里,霍地浣青口喷鲜血,往后便倒。 菊人这一惊真是不小,急忙抢上前把她扶住,却早人事不省,昏迷过去了。 菊人唤了半天,还是不醒,弄得手足无措,心急欲焚,滴着眼泪,口里又不敢声张,怕惊动了老太太,她抱着浣青只是呜咽。 玉屏进来,看见这样子,吓着要嚷。 菊人含泪把她止住说道:“你倒杯滚水来,找银铃儿去请表少爷和少爷,千万别给老太太知道。” 玉屏倒杯水递给菊人,自己便去找银铃。 这个小丫头原来捉着空儿,躲在床上睡觉去。玉屏连推带喊,闹她半天,还是满口梦话,胡缠不清,急得玉屏只得自己跑去了。 菊入一手揽着浣青,一手捧着茶,颤摇摇没作理会处。 这时浣姑娘已经晕厥时间很久,可怜菊人一颗心只是突突地跳,好容易听见南枝急步抢进来的声音,便哽咽着说了一句:“浣妹妹不好了。”手一软,把茶杯摔在床沿打碎了,摔得南枝一身是水。 南枝三不管,踏上床沿,一看浣青通襟是血,心里一阵难过,俯下身就着菊人膝上,把浣青抱了起来,照住脸唤了两声妹妹。 浣姑娘悠悠气转,眼皮一动,哇的一声,冲嘴又是一口血,把南枝脸颊喷上。银牙一咬,人又晕过去。古农进来,急急牵着浣青的手,按一按脉便说道:“不要紧的,你们别着急,南枝,你轻轻放下她,玉屏快去弄点盐汤来。” 南枝痴痴地双手捧着浣青,古农的话,他就完全没有听见。 菊人扯看他的后襟,又说了一声,才算镇住了他的魂魄,把浣青放下,跳下地来站着发呆。 玉屏托起浣青的头,菊人拿牙筷子挖开她的银牙,古农舀着盐汤,乱哄哄灌了一阵。 浣姑娘魂灵归舍,睁开眼看住床前各人,不禁泪下如雨,侧着头往床后,一会儿后似乎睡着了。 大家暂时放下了心,守在床前。 菊人看南枝半边脸全是血,眉目亡失,神情颓败,低着头站在一边,心里又见怜,又是恨的。 菊人低着声,对他说:“你还不回去洗脸换衣服?这里没有你的事了,等会我再找你。” 南枝看了菊人一眼,搭讪着去了。 这里菊人和玉屏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南枝有什么事教浣青痛心,却只是猜不出为着那一桩那一样。 菊人看浣青睡得十分沉,教玉屏留心守着,自己气愤愤地,便往花厅来。 南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愁,菊人进来,他带理不理的向她点点头。 菊人身子掷在杨妃榻上坐下,眼泪莹莹的把南枝瞅了一会,苦笑道:“你是居心要你妹妹的性命,今天到底为着那一桩事,害她伤心到那个地步?” 南枝两手抱着头,却不答应。 菊人发怒道:“南枝,有什么事,你得说呀,你说,也许我有法子替你转圜。” 南枝愁然说道:“我并没有什么教她伤心,早上我跟老太太上药王庙烧香,她似乎来过这里。 本来我是喜欢东涂西抹的写些不相干的诗词,昨儿晚上在你那边喝了几杯酒,回来时天气热得难受,信手集了几首诗搁在桌子上。 大清早玉屏来喊我,糊里糊涂我便出门去,忘记了把它收起,她一来就把它带走了,还吐在地下一口血。就因为这口血,我才知道是她来过的,本来我也想跑过去对她解释,可是她一个火栗子的脾气,我真有点怕她……” 南枝一边说,一边不住的揉拔着头发,那样子分明是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菊人看了不免又是可怜。她皱紧一对秀眉,想了一会,便问道:“你集的是那一部诗呢?里头说的是什么样话?” 南枝伸手一指桌上,说道:“是这部定-诗集。” 菊人似乎吃了一惊,诧异着道:“是这一部诗么……” 说着又沉默了下来。半晌又说道:“你一定说到华姑娘身上了?” 南枝低头不应! 菊人站起来说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再说抱怨的话,还好是集句,我尽量替你去解释,皇天庇佑,只要她肯听信我的诰,大家都有清闲的日子过……” 说着摇了一阵头,匆匆地走了。 浣姑娘醒来,看见玉屏守在床前流泪,便去握着她的手笑道:“你别哭,我不过是一时气急攻心,并不要紧,这会儿好了,你只管到老太太那边去罢!” 玉屏拭看眼泪道:“我的小姐,你这一阵闹,真把人吓死了,到底为着那桩事,急得这个样子?自己身子不保重,年轻轻的姑娘,得了这种病如何了得……”说着又哭了。 浣青笑道:“我好了一点,你又来招我伤心了,像我这样一个孤苦零仃女儿家,原是无关痛痒的赘物,生和死有什么值得顾惜?”说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玉屏道:“虽然你是明白人,生死看得透彻,也何至一意自戕!这年头你可比是春天一朵娇艳的花,老太太,少爷少奶奶又是那样爱惜你,你有什么不顺意?后来好的日子正长呢?自己不自爱,真的铸成大错,就说自己不当事,也该替老太太看想,她这样大的年纪,经得起伤心么? 我一个底下人,蒙你待我好,说句大胆话,我们真是亲姊妹一般,有什么话不可说?我看表少爷待你也不错,女儿家那能够一味任性,你的举动总是太过刚强了,这种用情,只有教男人家灰心。 他那样子也不是好脾气的人,这几个月来受尽你的闲气,可怜他已经十三分委曲了,放平了心,拿出柔婉的手段,人在我们家里,还怕他逃上天去?” 玉屏轻言正色说到这里,浣青微微嗔着抓她一推,说:“呆丫头!你疯了么?这是什么话,我没有拢络人家的手腕,你有能耐,自己做工夫去。” 玉屏把手帕去眼眶边印了两下,笑道:“我是什么人,我配么?我配,我就不像你这样蛮干。” 浣青骂道:“你别有意来找我的关心了,亏你厚脸皮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还不替我滚出去。” 玉屏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你别摆你的小姐架子,你的心我有什么不明白……” 浣青手拍着床沿骂道:“玉屏,你再说,我告诉老太太去,你是成心来……” 说到这里,菊人一掀门帘子问了进来,笑道:“什么事!不必告诉老太太,待我来评个道理儿。” 浣姑娘听了,阖上眼皮不理。 玉屏低声笑道:“我劝她不要一味自己摧残,对待表少爷要拿出一点忍耐工夫,你说,我这话错了么!” 菊人一边坐下,一面笑道:“是呀,这种话我那一天不劝她一两次?偏是她怎样都不肯听话。现在弄得一身是病,往下如何是了? 今天原来是一场笔墨官司,据表少爷说,他不过随手写上几首集句,毫无意义的,所以满不在乎的把它留在桌上。早上他上药王庙,我们这位宝贝,却跑到他屋里,弄成这一场是非来。” 玉屏道:“啊!我想呢,昨儿晚上她不是和表少爷有说有笑的,还说这两天身子好了许多,明天要陪老太太打牌呢!怎么睡了一天的工夫,会有这样的变卦,原来是文字作孽呢!可是集句不是集凑他人的诗句么?反正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菊人叹口气道:“我真想不到她这样一个聪明小姐还不如你明白,能够像你这样解释可多好呢?” 玉屏笑道:“到底诗里头说的些什么话,你也问过表少爷了?” 菊人道:“这个他倒没有说,我也以为总是他人诗,用不着问到这一点。而且名士的诗,多半是借人证物,借物证人,不能呆板他是说什么话,不像现在的一知半解的穷秀才,绞了一点心血,便得露骨的把意思写在纸上了……” 菊人说到这里,浣青冷笑一声,翻身望到床后。 玉屏对菊人递个眼色,笑道:“无论怎样,表少爷也不能说没有错处,率性把他请来,趁这时候老太太念佛,让他俩说个清楚。说不得表少爷委曲一点陪个小心,什么事也都没有了!” 菊人道:“我也这样想,好妹妹你就请他去罢!” 玉屏听了,站起身要走。 浣青床上霍地一翻身,骂道:“我的事偏要你们管,我死了,你们也跟我地下麻烦去,我不愿意见南枝,喊他来干么?” 菊人道:“做人总要听话,你这样任性,于事无补,徒徒是自找苦头。” 浣青冷笑道:“我看透了一切人的心,你们也不是好人!我痴心盲目认识了你们这一班……”说着,却又哽咽了起来。 菊人看她十分伤心,知道一时是没有法子劝慰的,随笑道:“我们好也好,坏也好,后来你自然明白,现在这些话不用说了。可是你今天还没有吃过东西,教玉屏弄点稀饭来,好不好?” 浣青伸手拍着床沿道:“吃呀,不吃难道要饿死你们家里,累你们花钱!”说完,阖上眼皮流泪。 □□□□□□□□晚上,南枝又被菊人诉说了一顿,恼羞成怒,一时性起,跑回去把随身物件拾掇归箱,决计明天动身回里,离开是非场合。 他愤愤地将四个衣箱打开,胡乱装了一个饱,合起来加上了锁,坐在凳子上发了一会呆,忽然想要见华姑娘一面。 抬头窗外看看天上,觉得时候还不迟,跳起身,随手抓了一件大褂披上。 走出门槛,心想由大门出去惊人反而不便当,不如跳墙倒觉干净。 想着,跨下庭阶,一掖前襟,纵下身托地一跳,上了墙头,站住认定方佝,一伏身点着足尖,几个翻跃,越过正屋,直奔东墙。 眼看前后没人,飘身下地,走过小桥,到了华家门前,伸手正要叩门,耳边忽来一阵金刃劈风声音,呼呼叫响。 好奇心生,便不叫门,退一步,眼看墙头,足尖用力,就地一扑,腾身上屋,籍着几株梅树枝叶把身子稳住,定睛往里面张看。 院中两条剑影,一片青光,风生四隅,影乱庭阶,夭矫如龙,往来飘忽,急切里却认不出人身。 剑花起到神妙处,南枝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好”!叫声里,剑光骤敛,华姑娘一身素服,怀抱双剑,卓立阶前,抬头喝问:“谁?” 南枝有意逗华姑娘跟追,一声不响,扭转身便逃。 华姑娘心里大疑,扑地打个旋风,窜出墙外,只见离开自己十步远近,站定一人风飘衣角,尔雅温文。 华姑娘眼尖,认得是南枝,拖着双剑,走近来笑道:“黑夜入人家,你也忒没有规矩了呀!” 南枝看华姑娘青帕包头,双缠裤脚,身上是湖网紧身短袄,腰束白绫,秃袖蛮装,腰儿窄窄!星光下分外美得撩人,眼看绝色,想到别离,怨恨满腔,仰天长叹! 华姑娘猛吃一惊,呆了半晌,问道:“南枝,你干吗不乐?这几天浣妹妹的病好一点了么?” 南枝愁然说道:“她的病怕没有好的时候,我的心烦死了!我不能老守着她受苦,明天决定回家去了。” 华姑娘听了,低头把剑尖划着地下,冷冷地问道:“你就因为她,你决定离开?” “姊姊,我有说不出的痛苦,我希望你多多原谅!” “真笑话,我配原谅你么!”华姑娘冷笑着说,说完翻身便走。 南枝抢一步把她拦住央告道:“姊姊,你是天人,你不能像世俗一般女子那样腼腆,你得听我几句话再走?万劫千生,无缘再见,姊姊,你忍得心……” 说到这儿,声音却低了下来。 华姑娘侧着身子站住,低头无语,空气暂时沉寂。 半晌南枝又说道:“我来到杭州,第一个见着浣妹妹,她活泼天真,教我十分欢喜,可怜我并没有姊妹兄弟,我直当她是亲妹子一样爱惜,想不到她却误会了我的心……” 华姑娘微微的转动身子,似乎有些不相信而不耐烦听的神气。 南枝急急接着说道:“现在她一病垂危,表嫂偏说是我把她害到这个地步,热嘲冷讽,事事逼迫,直教我忍无可忍,所以我只有一走了事。 姊姊,你的身世,我还不大明白,表嫂说你是个落难女子,这话当然不是无因,如果我们能够……多接近些,偏是居中横梗着一个浣妹妹,她总不能谅解我们,假使她真的为我而死,我这一颗心又感到不安。 这是我心坎里的话,不容我不告诉你知道。我这一走,惟愿你处处保重,天可怜我,能够再见你一面……姊姊,只怕我石南枝无福……” 石南枝一边说看,一边不自禁地滴下两行眼泪,扭转身牵着袖口往眼边直揩。 华姑娘看他这一个样子,倒笑了起来,说道:“南枝,你的心我明白了,你不把我忘记,我负不了你。你走后,好歹给我一个消息,也许我有机会北上找你去。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别离又何必难过呢!” 南枝听着大喜过望,他连连地作了两个长揖,笑道:“姊姊,你这话不骗我么?” 华姑娘道:“我的话,一句算一句,只要你有心,我待你十年……” 说着,却有些羞苦的样子,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又笑着道:“回去罢,别太孩子相了!” 南枝恋恋不忍便行,华姑娘把他看了一会,霍地把一柄剑往地一插,腾出左手牵起腿边绫帕,右臂倒转,剑尖只一挥,平白地把绫帕削断一段飘在地下,笑道:“我的话有一句违心,有如……” 说完随手拉起地下那柄剑,一缩身窜近墙根,回头瞅着南枝,嫣然一笑,双足一顿,越墙进去了。 南枝呆了半晌,才向地下捡起那半段绫帕,往身上一塞,懒懒地踅了回来。 翻过高墙,走近屋里,只见菊人坐在床沿上,眼看着地下四个衣箱子发愁。 南枝硬着头皮近前叫了一声:“表嫂。” 菊人抬头疑惑地看着南枝,半晌说道:“南枝,你打算走路么?好,明天我也回娘家去,眼不看,心不烦,大家撒手,任着浣妹妹一死了债……”说着滚下两行眼泪。 南枝陪笑道:“前天我接到家里来信,说是有两桩要紧事,要我马上回去的,我就因为浣妹妹的病,不敢开口告诉你。 其实我留在这里于妹妹丝毫无益,这两天她率性不许我见面了,我想我还留在这儿干么呢?” 菊人道:“这些话不用说,反正我没有权力管制你去留。不过,一个汉子总要有一点良心的。 你没来的时候,浣妹妹小鸟儿一般活泼,你来了她弄成一病缠绵,就说她误会了你的心,错爱了你!总是她一片痴情,你也该可怜她一点才是。 现在她是快死的人了,你虽不杀伯仁,伯仁为你而死,南枝,你忍得心抛下她走你的路?好,算天下真有黑心的人,算我开了一次眼界!” 这几句话骂得石南枝低头无语,退到凳子坐下。 菊人看他有点活动意思,又说道:“你能够听的话,就再留下一时,妹妹好了再走。她这时候奄奄一息,你一走,又是给她一个重大打击,你想,她还活得成么?再说,你也该关顾到老太太呀! 这两天浣妹妹不理你,说起来就要怪你那几首集句,险些儿送掉了她一条小命,她还有什么好气见你? 表弟,解铃还仗系铃人,你总得想个法子和她和好,就算你受点委曲,也还不算什么奇耻大辱,好少爷,你赏我一个面子罢!” 说完站起身走到南枝面前,很恳切的看住他。 本来石南枝平常十分敬重菊人,很肯听她的话,再来心里也明白,自己决然一走,说不得真的浣青会有性命的危险。可只是自己已经装出非常决绝样子,又不好意思马上软化,所以他只能冷静地低头看看地下,一声不响。 菊人就像看透他的心一样,莞尔笑道:“你不要踌躇,我的话没有错的,时候不早了,请安歇吧,我还得上浣妹妹屋里走走呢,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谈。” 说着,又装着老姊姊的神气,很温柔的伸手拍拍南枝的肩头,蔼然一笑地去了。 这几天浣姑娘的病,直是一天比一天险恶,老太太整天老泪涔涔,寝食不安。 古农夫妇和玉屏更是苦得不成样子,南枝当然没有心绪再说走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束手无策,眼看浣姑娘渐渐去死不远了。 这一天忽然她的父亲来了一封信,古农看了,便拿着来找老太太。 刚好这时候老太太在浣青屋里和菊人商量替浣青许愿移灾,看见古农拿看信进来,便问道:“谁来的信?” 古农低声答道:“婶婶快死了,叔叔又回京,来信说要接浣妹妹回家呢?” 老太太愤然造:“这个下流东西,老婆死了又记起女儿来了,这一个样子,就教他抬走了罢!” 古农陪笑道:“我特来请示老太太,怎样给叔叔覆信?妹妹的病还是给不给知道?” 老太太道:“糊涂东西,你自己都拿不出一点主意么?这些事还要来问我……” 菊人笑道:“说起三老爷,不是我们晚辈敢荒唐说话,真该不理他。这几年来他何曾来过一字半字问到浣妹妹身上,现在浣妹妹及笄成人,他倒想把她接去了?” 老太太道:“可不是,这几年要不是我,她早就给她那混帐继母折磨死了,这时候,他还想有他的女儿?” 老太太在气头上,说话声音渐渐抬高,菊人怕惊醒了浣青,便对古农递个眼色教他出去了。 古农搭讪着正要走,突然浣姑娘床上轻轻的叫了一声:“大哥!” 古农急忙把手中的信交给菊人,走过去牵起帐子,俯下身问道:“妹妹,今天可好一点么?” 浣姑娘枕上微微的把头一点,一息二气的问道:“爸爸有信来么?他……他说的什么话,你把信念给我听。” 古农道:“说的还是一些不相干的事,这会儿你刚好了一点,不要多费神了。” 浣姑娘阖上眼皮摇摇头,伸着枯腊似的臂弯,说:“不,我要。” 菊人听了,便过来坐上床沿笑道:“你刚吃了药,好好的再歇一会,等下我念给你听罢!” 浣青皱眉毛,挣扎着高声说道:“你给我信,我不要你们念!” 菊人知道她的脾气,便把信去塞在枕下,笑道:“信搁在这里,晚上再看好不好?” 浣青点点头,便不作声。 □□□□□□□□晚上,古农在喝酒中间,对菊人说浣青这两天气色很不好,早上看她说话声音哑得厉害,而且十分吃力,怕她是不久的人,边说边合着一泡清泪,菊人忍不住已是哭了。 南枝低头看杯中的酒发呆。 半晌古农又说道:“人是不中用了,我们得早点想个办法。” 菊人拍着一下手道:“你说你有什么办法?难道把她赶出去!” 古农被菊人这一顶,便不开口。大家又发了一会呆。 忽然南枝叹口气说:“我真不该来杭州!” 菊人道:“现在我倒有一个救急法子,只怕你不听话。” 南枝发急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闹什么客套?只要你真的有法子,我是无所谓牺牲的了!” 菊人道:“好汉子言重泰山,我的法子,便是要你亲口向她求婚,对症下药,这甚或且还有转机的希望!” 南枝听了,回头看着古农。 菊人道:“不相干,他早就明白你们的事了!” 南枝脸上微微一红,低头不响。 菊人道:“我的法子,似乎很委由你,其实是毫无损害的。不过只要你暂时唤她一哄,至于你以后要不要地,我们绝不加干涉。 如果能够救了她一条生命,算你做了一件大功德,我查家一门子感你的恩惠。这个法子,万一无效,那是她命该如此,我们没有话说,尽你的心把她一堆骸骨领去,挂一个夫妻名等,偿她一片痴情,教她含笑九泉……你能不能答应,只要你斩钉截铁一句话,我们不敢勉强!” 说着,眼泪莹莹地看住南枝。 古农接着说道:“弟弟,你答应我们的请求罢,她死了,你担个丈夫的名分;好了,你把她娶去,我们也知道你心眼中另有一个人,可是三妻两妾,也还是人间很平常的一桩事,你的家世,还怕养不活两个妻子?而且,浣妹妹对那个人原是十分要好的。争长夺嫡,我担保你不用顾虑。” 古农说到这里,菊人站起来抢着道:“你答应了我们,我们帮助你进行那一个人。” 南枝到这时候,不容他不答应。他红着脸道:“你们一定要我这样做,我敢不答应么?不过只怕未必有效。” 菊人道:“这你可不要管,你就看我的眼色行事罢了!” 说完,心里已是宽松许多,坐下去便陪着南枝喝起酒来。 本来南枝听了古农和菊人一篇话,嘴里虽然装做十分委曲,心里却也有一番思想,也许他真想一箭双雕。 这一夜他直喝得大醉回来,因为喝多了一点酒,第二天早上醒来已是中午的时候,他瞪着两眼,躺在床上,正预备着一片话去向浣青求婚。 忽然玉屏的声音隔着窗户喊道:“表少爷,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么?” 南枝一骨碌跳下地,便去把门开开,笑道:“进来罢,我也正想起来呢!” 玉屏走到门限边站住,倚着门笑道:“少奶奶教我请你来的,她已上浣姑娘屋里去了,她说要你快一点过去,说话别太大意,要温柔不要冒昧……” 南枝一边退到床沿上穿上袜子,一边笑道:“本来我就不懂说话,我更不懂什么温柔!” 玉屏道:“别装傻啦,这些事可是你的拿手好戏,如果今天不成功,除非你无心成就。”说着不待南枝答应,又接着道:“我替你倒脸水去,一会儿就要吃饭了,该可以不吃点心了。”说完,跳进屋里,捧着脸盆去了。 □□□□□□□□南枝洗过脸,漱过口,喝下一碗茶,踌躇了一会,便上浣姑娘这边来。 走过老太太窗下,里面是一片木鱼响声,探头望里面时,只见老太太愁眉泪眼的跪在蒲团上低声念佛,一个药罐子盖着一张红纸,供在佛前。 南枝看了,心想老太太偌大年纪,因为浣青的病,天天请佛求神,忘记辛苦,如果真的浣青一病霍然,不知老人家要快乐到什么地步? 一边想,一边放轻脚步转到后面来。 梧桐庭院,满地绿荫,-字栏干,湘帘半卷,他悄悄地绕上回廊。 便听得玉屏在屋里嚷道:“表少爷过来了,快请进啦!” 接着竹帘一动,笑吟吟的一张脸露在一旁。 南枝紧走两步,踏进屋里,只见浣姑娘盘着腿儿坐在床上,背后靠着一叠枕头,身上穿着青绸子的夹衣。 头上胡乱挽一个麻姑髻,眼皮不动的看着椅子上和她对面坐下的菊人,脸上虽然十分瘦削,却另有一番动人怜爱的神情。 南枝走近床前,笑道:“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了……” 浣姑娘回波一看南枝,冷然露齿笑道:“谢谢你记挂着,凳子上请坐罢!”菊人凑趣笑道:“你们兄妹两天不见面,倒像生分起来了。” 南枝笑道:“我听玉屏说,妹妹这几天不大欢喜见人,所以不敢过来惊扰她。可是不过来呢,心里总是时刻感到不安,今天是硬着头皮来找讨厌的!” 玉屏站在一边笑道:“好说,表少爷,你并不是不懂说话呀!” 南枝脸上一红,盯了玉屏一眼,退到窗前坐下。 空气暂时沉寂,忽然,菊人站起来说道:“早上老太太说有点事和我商量,我去去就来的。” 玉屏接着嚷道:“少奶奶这句话提醒了我,真该死,我也还有事没替老太太办呢。”嚷着一抹头先跑了,菊人便也跟了出去。 屋里这就剩着浣青和南枝,一时都没有话说。 浣姑娘似嗔非笑的一双眼直看南枝,弄得南枝脸上只是一阵阵发烧。 半晌,南枝一壮胆,低声陪笑道:“妹妹,你恨我么?” 浣青微微地摇一摇头,惨然笑道:“不,现在我不恨你,一切都是我自己……”说到这里,眼眶一红便不再说下去。 南枝离开座位,走近床沿哈腰说道:“妹妹,你可许我陪个不是,原谅我酒后的过失么?” 浣青笑道:“你并没有什么过失,不必要我原谅,我原谅你又怎么样?反正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原是两不相干!” 说着,干枯的眼里又挤出涓滴泪水来。 南枝还没待说完便屈一膝跪下去,一手去握住她枯腊似的臂弯,央告道:“妹妹,我们是什么样的交情,你真不能够宽宥我了?” 浣姑娘看着他,她不动亦不语,反而阖上眼皮不理。 南枝又说道:“上天鉴察,我今日有句心坎里头的话,要求你允许我……” 浣姑娘眼皮一动,可又阖上了。 南枝又说道:“妹妹,我……我,我要求你下嫁……”说着,把头去碰着浣青的小腿儿。 浣姑娘口里微微吁了一口气,哑着声音说道:“南枝,迟了,迟了,以前我想,现在我不想。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好好干你的去罢!” 说时,遍身忽然颤抖起来了。 南枝忍不住两目抛珠,只手把浣青紧紧抱住,哭道:“妹妹,妹妹,你别伤心,石南枝可以不要性命,不能负了你。你万一真的不幸,我何惜千金市骨……” 听到这句话,浣青慢慢睁开眼睛,强着喉咙说道:“南枝,你放手,我没有这个福份。告诉你,人间一切事,只有姻缘勉强不得。 今天我答应你,于你无补,徒增你以后的伤心。在我清白的身体,更何必要担上一个虚名…… 千金市骨,可惜我不是马,你也无须多此一番权诈。人间天上,还我女儿身,南枝,你可不要再费心了啊!” 说着,已是万分不能支持,仰着头喘得厉害。 南枝满面泪痕,急忙退下地来,正想出去喊人,菊人和玉屏已是转了进来了。菊人走到床前,带着哭声说道:“你们兄妹说的话,我听得明白,难得南枝有这一片心,妹妹,你何苦这般固执……妹妹,你答应了罢,你答应了,也好教老太太安心,我们欢喜呀!” 玉屏拭着眼泪道:“小姐,你是聪明人,千万不要因小失大,你这样守定成见,不特对不住表少爷,你也何以对你自己? 你不想你自己身世是多么样的可怜?你这一答应下来,便是你拨云见日的时候!小姐,一误百误,负己负人,负了表少爷一片深情,负了老太太数年教养,负了少奶奶一向期望,负了你自己终身,小姐你……” 玉屏诉到这里,忍不住泪如雨下,呜咽不能成声,招得菊人和南枝都低哭了起来。这一阵哭,直闹半个时辰,终于浣青挣扎着坐好,把大家看了一会,说道:“你们不用哭,听我说一句话……” 说着顿住,流下两行眼泪,大家围上前干望着她。 半晌浣青才又说道:“我有我的思想,你们不必勉强我,不过,今天我算是看见了表哥的心,我很感激……嫂嫂,你把表哥送回去罢,回来我还有几句话要告诉你。”说完了,又阖上两眼。 菊人看她这个样子,知道一时勉强不来,便陪着南枝出去。 南枝到了屋里,躺在床上发楞,菊人倒宽慰他一篇话。 一会儿玉屏也来了,见着菊人和南枝,拍手流泪说是大家空费心机……说浣青已是横心等死…… 这天午后,大家又都在浣姑娘屋里,浣姑娘请古农替她诊过脉象,笑着问道:“哥哥,你看我还有五十天寿命么?” 古农道:“这两天好一点了,好好的加一分心调养,怕不快好么!” 浣青笑道:“这个我也不想,我只求能够再活五十天,也就满足了。” 古农道:“你别傻,无论怎样,五十天以内我保证不会有变卦的,心里放宽点,多把快乐的事情想想。像你年纪这样轻,平常又是饮食有度,不伤肠胃,在我看这病真有八成把握呢!” 浣青笑道:“哥哥,别瞒我,我虽然年轻,痨瘵无医,我还明白的。不过,我也知道这种病不容易便死,既然还有五十天活命,那就好了。” 说完,回头又对老太太道:“大妈,谢谢您抚养我这几年,涓埃未报,我真对不住您,现在不能再把我身后的事累您老人家,我决定要回家去了。” 说到这里顿住,微微地喘着气。 老太太却早是眼泪鼻涕滚了下来,连叫带哭的说道:“好孩子,别糊涂,病已到这个样子了,还……还能够……” 菊人含着两泡眼泪,近前牵着浣青的手说道:“妹妹,你算做一次好事,救一救嫂子,赶快打消这个主意吧。 你这一走,老太太一把年纪,如果伤心致病,教我一个人怎样好?这儿到京,山遥水远,你受得住舟车劳顿? 谁敢保不会发生危险。再说这数年我们那一处错待了你,临时翻脸,带病回家,你到底为着什么? 外面不知道的还当我们母子因为你病重了,把你赶走。妹妹,无论怎样总要再留下一时的,你病好了,我亲身送你北上。” 老太太道:“对呀!你到底为着什么事?你说我们母子应该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罢!”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围在床前说了许多好话,浣姑娘横定了心,咬紧一片榴牙,给你一千个不理。 终于她说:“你们不用伤心,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当年我因为继母不容,蒙老太太把我收留抚养。 现在我继母已经死了,你们也应该让我和我父亲见见面。我自己知道我的病是没有希望的了。 你们也不是不明白,你们忍心教我父女就这样一见无缘……再说,狐死首丘,做一个人总愿意死在家里的。 你们不答应我回去,再过一时日越发没有走的可能,那是你们做了一番愆孽,我做鬼也要衔恨你们的。 趁我这时候还有三分气力,派个人把我送走,我感谢你们的好处……一定不答应,我就今天起水浆不入,任着你们去摆布好了……” 浣姑娘断断续续的把这一篇话说完,翻身朝着床后去了。 老太太听了她的话再看她这一个样子,心里一阵难受,忽然昏了过去。 大家大吃一惊,忙乱着围住一阵救护。老太太醒回来,坐在地下放声大哭。菊人偷眼看浣青时,她却若无其事的冷静地躺着。 菊人有点恨她太忍心了,起个狠心,便把老太太扶了出去。 这一天大家心里都像有万千杆刀枪在扎着一般,眼睁睁地你望我,我望你想不出一个挽留浣青的法子。 终于菊人劝着老太太道:“浣妹妹总是三叔叔的女儿,到底我们是留不住她的。今天您老人家昏过去的时候,她却是满不在乎,像她这样忍心,真教人心冷。她说的话又是那样抓住大题目,我们没有理由去驳她。 看她那个样子,我们不答应地走,她真会绝粒丧生,我们又何苦以恩易怨……而且古农说过她的病是没有多大希望的,她既是横心要走,索性让她走了了债。 人生总有一个缘法,这也是缘尽了,应该要分离的……老太太是最明白的人,可不要再为她伤心了,还是预备她动身的手续罢。” 古农接着又把浣青的病症,细细地解释一番。 老太太听了想了一会,叹口气说道:“想不到我心爱的人弄到这样结果。她的病难医,我也不是真的不明白,如果我真的不明白,也强着南枝和她订婚了,少奶奶说不可因为浣青害了南枝,这句话是打动了我的心。 不过我总希望,天庇佑她能够起死回生,作成她一对子大好姻缘,那里知道地竟是这样硬心肠,一定要回去。现在教我这样伤心,我真追悔当初把她接来了。”说着又哭了起来。菊人劝了一会,再把浣青拒绝南枝求婚的话,添枝加叶的述了一遍。 老太太听着十分诧异。问道:“你不是说过,她平时很有意思在南枝身上么?怎么又有一番做作呢?” 菊人道:“她不是做作,那倒是真心拒绝的。她的意思,似乎不愿意把一病垂危的身子,累及南枝,就是这一番决定回家,也是因为南枝呢!” 老太太拭着眼泪说道:“你愈说,我愈不明白了,难道南枝也要回家去么?” 菊人道:“这事儿说来话长了,简单说一句,她以为她不走,南枝恋她的心便不死;她走了,南枝也就自由了。 这时候不说南枝并没有动念北上,就是南枝要走的话,她也是不能答应的。如果南枝可以走,她就不用回去啦。这其中还有许多曲节,以后再慢慢告诉您老人家罢!” 老太太发急道:“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你别闷杀我,有话快点说罢,到底其中还有什么样把戏?你不说个清楚,我不准你出去!” 菊人道:“老太太一定要我说,我能够不说么。不过,我先问您老人家一句,南枝和浣妹妹,他们两个人,走是必定走一个的,您老人家心中是愿意留那一个?您得先告诉我知道啊?” 菊人这一句话,倒把老太太难倒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凄然说道:“好孩子,你别教我难受,你想他们两个人都是我的宝贝,我是这么大的年纪了,我能够眼看他们那一个抛下我走的么?无论如何你得想个法子挽留住他们。你算积了一份阴德罢!” 菊人挂着两行眼泪道:“妈妈,您爱惜他们兄妹,我也不是不爱惜他们,我有一分力,我能不尽一分心么? 实话说,他们的事,老太太和我都是没有法子管,非得让他们走了一个不行,留得住浣妹妹,便留不住南枝。 我的意思,浣妹妹既是下了决心,要留她的确是一件离事,而且她算不中用的人了,留着她也不过教我们以后加一倍伤心,还是让她走,留住南枝罢!” 菊人望了老太太一眼,续道:“至于要问他们其中的细节,那大约是浣妹妹要替南枝牵合一段姻缘。 因为她十分明白自己,是好不了的人,不如成全了南枝,这也就是她为人的好处吧!我想,她今天晚上一定有几句话要和老太太说的,那会儿老太太就会明白了。现在我还得到她那边去一趟,老大太拿定心想一想,有什么话等一会再商量。”菊人把这几句话说完,扭转身,飞快地出去了。 □□□□□□□□晚上,浣青教玉屏把一家人都请来坐定,满脸堆着笑容,拿个大靠背靠在床上,把大家看了一会,眼眶儿便渐渐红了。 但她还是笑,大家看她这一个样子,第一个老太太便有些忍不住。 浣青忽然笑道:“人生去留,说来真有一定缘法,我对这地方大约是缘尽了,所以这样的一病缠身,现在我这一说回家,我就觉得我好了许多。既是走,马上走,尽今天一夜,劳动大嫂子和玉屏姊姊替我拾掇行装。明天一早便走路。银铃儿是老太太给我的,这孩子虽然笨,但我还舍不得抛下她,我决定把她带走。” 说到此顿一顿,又说道:“以外请大嫂子派一个老妈子,一个大爷们送我上路。老太太爱惜我一辈子,我临走还要花消老人家几个钱,我说不到报答的话,我只有这一颗心感激,我死了,做一个灵鬼,保佑您老人家多福多……” 说着,两边眼泪便像断线的珍珠,扑落落往下直流。 大家听了浣姑娘这悲恻动人的辞句,忍不住都拿起手帕擦泪。 屋里顿时沉寂下来,剩着壁间没有灵性的时计,滴滴答答地响动着。 半晌,浣青又叹口气,说道:“你们别说我忍心,实在我为己,为人,都是非走不可,表哥,你谅解我这一句话……” 南枝听了,握紧两个拳头,把牙一咬,站起来说道:“妹妹我对不起你,我懊悔了!有一件事我要求你答应,稍稍尽我一分心,你得允许我,我要送你到京去!” 浣青笑道:“不!我不稀罕你尽这一份心。你说,你对不起我,其实你有什么对我不起,你的心我十分明白。 这里没有外人,我说一句不识羞的话,我是始终……但我没有这大的福气。人要自知,也要知人,我是知己知彼的,何苦以朝露之身累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太太,表哥是您嫡亲的惟一的侄儿,您忍心教他娶一个病鬼的媳妇么? 他家里没有什么亲属了,您就把他长留这里罢。华姑娘,她是一个副将的女儿,她父亲因为一些小事,清廷听了谗言,把他充军乌鲁木齐死了,所以她母女流落来到杭州,并不是什么不正当人家。 这一个贤慧贞淑的姑娘,而且又是将门之后,和表哥真是一对天作之合。今天趁我没有走,我要做一个媒人,您老人家总要允许我的。表哥,你也不许反对,你坐下去,看我干这桩痛快的事情。” 说着,不由分说,便把玉屏喊到面前;笑道:“你打一个灯笼,喊个老妈子送你到华家,请她们母女过来。 就说我明天要回家去,请她们来叙别。好姊姊,你再替我做这一回事,以后你就愿意为我效劳,我再没有福泽承受了啊!” 说完,又不住的一叠声催。玉屏含着一泡清泪,看住菊人发呆。 菊人慨然站起身来,对老太太说道:“难得妹妹有这一片心,在我看来这的确是一番好事,老太太就由着她办去罢!” 老太太拭着泪没有答应,南枝急忙说道:“这事我不同意,一定要这样办,我要先一步告退。” 南枝没有说完话,浣青忽然长笑一声,指住南枝大声说道:“石南枝,明人不做暗事,有我这一个人出头替你成就好事,冠冕堂皇,不强于背人私约么?掩饰弥缝,不值明眼人一道,你……你太卑劣了啊!” 说着,回头沉下脸色来,看住玉屏道:“姊姊,你到底去不去?” 菊人道:“玉屏,你别扭着她,你就走一回罢!” 玉屏听了,不敢违拗,低下头出去了。 浣青阖上了眼皮歇了一会,忽然又笑道:“嫂嫂,你说,华姑娘来不来?” 菊人道:“这个我可不敢保,若是她猜得到你要做这一个媒人,也许不会来的!” 浣青笑道:“不,我想,她是必来的啊!” 口中说着,两个眼睛却直瞅着南枝。弄得一个力雄万夫的石二爷,走不是,不走又不是,看住地下不敢抬头。 不一会华盛畹姑娘果然来了,身上穿一套青绸子的单衣,手中拿一个小小的包裹,蛾眉淡扫,云髻高盘,灯光下分外美得可人。 她迅速地把屋里人看了一眼,笑吟吟向老太太面前请了安,回头向菊人叫一声嫂嫂,伸手一拦大家归坐。 她款款地走到床沿上坐下,握住浣青的一双手,说道:“妹妹病没有大好,怎么突然要回家去呢?” 浣姑娘口里不说话,睁着一对明眸看看她,又看看南枝,忽然流下两行眼泪,叫一声:“姊姊,你好……”人便晕过去了。 屋里一阵大乱,华姑娘抱住她唤了几声,浣姑娘回过气来,兀自喘息不住。华姑娘泣道:“妹妹,有什么事教你这样伤心,你得教我知道,也许我能够帮你一些忙。你不要忒小心眼儿,凡事要向宽大处着想。” 菊人道:“妹妹,你有话说呀,这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了。” 浣姑娘听了,脸色变得青白可怕,睁大两个圆眼,看住菊人,挣着喉咙说道:“人家不明的我的心,你何苦附和着作践我?反正我是没有人知道的,何必要我再费这一分心。算了罢,我一切不管了!” 说着。又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阵哭,直闹得声嘶力竭,奄奄一息。 华姑娘十分替浣青可怜,站起来悄悄一拉菊人的袖口,两个人离开屋里,来到外头。 华姑娘问道:“嫂嫂,浣妹妹到底有什么事伤心?你不妨对我说个清楚!” 菊人含着一泡眼泪道:“妹妹,你是绝顶聪明的人,你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地方?她完全因为南枝一个人呀!” 华姑娘变色不语。半晌,忽然一握菊人的手,慷慨地说道:“嫂嫂,华盛畹虽然是个女流,还知道不夺人之爱,告诉你,南枝他已和我定了婚约了,但是我尽可以引身退出圈外,请你留住浣妹妹好好养病,我……我要奉母他去了。刚才我带来一个小包裹,那里头是上等吉林参,留着给浣妹妹,请她收下配药,倒是难得的。”说着,一抬腿便要走。 roc扫描pankimbrute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五章 菊人急忙把她拦住,说道:“妹妹,请你稍留片刻,上我屋里坐一会儿,我有许多话必要教你知道的,你这一发生了误会,就太难为了南枝了。” 说完,不由分说,紧紧地牵住华姑娘的衣角,迫着她来到屋里坐定,便从南枝酒醉作诗,浣姑娘见诗变症,后来自己替南枝定计,要他向浣妹妹陪罪求婚。 浣姑娘严辞拒绝,而及她决心带病回家的一点舍己全人的善意,今天要出头做媒的动机,一股脑儿说个干净。 这一篇话,整整的说了两个时辰,终于她说:“浣妹妹她不愿意以一病垂危之身累及南枝,更不愿意拆散人家美满的姻缘,完全是一片好心,并没有半星儿醋的作用。你如果再误会了,不特苦了南枝,而且负了她的好处。 你是一个急烈性子的人,这时我不向你剖白一个清楚,说不定你明天一早就要移家他去的,好妹妹,南枝这几个月吃尽了浣妹妹给他的苦头,你千万别再教他伤心了。”菊人一边说,一边挥泪不止。 华姑娘听了十分感动,她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道:“这样说真教我进退为难……” 菊人道:“妹妹,你还以为你走可以教浣妹妹答应南枝求婚?她那个脾气,言出必行,绝对没有挽回的余地。 你走,徒徒促短她的生机。南枝本来是个呆子,你们走的走,死的死,教他如何保得住一条生命?” 华姑娘泣道:“说来说去,只苦了浣妹妹一个人。” 菊人道:“这是没办法的事,苦了她,成全了你们,如果你们两个中间再弄出变卦来,那就太凄惨了!” 说到这里,银铃儿跑来说,浣姑娘要请少奶奶过去说话。 华姑娘听了站起来对菊人说道:“我不必再见浣妹妹了,见了面彼此伤心,最好能够想法留住她,再不然就请南枝送她一程!” 菊人道:“她不答应南枝送她走的,我想还是教古农陪她同行,一来古农明白一些医理,路程太远,途中如有变症,古农还有一分把握。 这一切都是我的事,我自然会替她想个安全办法,你不必多挂虑,只求你不弃南枝他去,我就感激不尽了!” 华姑娘流着眼泪道:“嫂嫂,你安心,我一定听你的话的。”说着告别去了。 菊人来到浣姑娘屋里,先把华姑娘要移家他去的话,告诉浣姑娘。 浣姑娘听着急得了不得,菊人看她完全一片诚心,便把自己慰留盛畹,盛畹已经答应不走了。又详细说一遍,浣姑娘听了才没有话说了。 接看她又迫着菊人和玉屏替她预备行装,大家不免又围紧来劝她一番,终于泰山可动,此意不移,大家只得含着泡眼泪,退出去商议送行的手续。 这一下直闹到五更天气,才算一切妥当。 □□□□□□□□鸦叫雀噪,早已日上三尺竿头。 这时候轿夫和挑行李的就都走了,菊人咬紧牙根,忍住悲痛,吩咐了古农路上小心一篇话。 浣姑娘早是迫不及待的,扶在玉屏肩上来到老太太屋里了,她挣扎着向老太太磕了一个头,又和菊人拜了两拜,站起来,摇颤着靠在玉屏怀里,喘过两口气,便唤两个随行的老妈,把自己搀到厅上来。 一眼看见南枝站在庭中流泪,招招手儿,把他唤到面前,四个眼睛对看着。 半晌,浣姑娘由怀中拿出一个信封去塞在南枝手中,一言不发,这就一头闯进轿中去了。一家子攀住轿杠,大放悲声。 还算菊人撑得住,她一边命人把老太太拦住,一边便喝叫轿夫抬起轿子出门。 南枝发疯似的,由一个大爷手中抢过一匹马,跳上鞍子一直跟着轿子望北而去。 菊人不放心,急忙挑了将个强壮的家丁,跨上马随后赶来。 浣姑娘在轿里,正在哭得泪人儿一般,忽然听得背后一阵马蹄声急,便猜到一定是南枝,她横着心,拭干眼泪,喝教停轿。 一霎时南枝马头已撞到轿前,浣姑娘掀开帘子,变色问道:“石南枝,我和你恩断义绝,你追我,意欲何为?你再跟我前进一步,我便碰死轿下,还你一个斩钉截铁!” 古农急忙拨转马头,阻住南枝,喝令两个家人下地牵住他那坐马的嚼环,拨转马头,一阵烟把他拉了回去。 南枝回到花厅,看了壁上那两张浣姑娘亲手绣的添寿海鹤,和滚尘骏马,想到浣青一向对他的种种好处,忍不住放声痛哭。 这时候老太太躺在床上,一味的指枕拍胸,哭个不休,菊人也早支持不住,退回屋里歇息去了,玉屏等一干人自是无心关顾他。 可怜他一个人,痴痴地,眼盯着壁上两张刺绣,哭一会,想一会的着魔。 忽然他记起刚才浣姑娘给他的那一个信封,便由怀中掣了出来,抖着手把它拆开,抽出信笺一看。 原来便是他自己前日所集的几首诗,隐约的背后还透着一两行墨渍,急忙翻过来看,认得是浣青的笔迹,写看两首集句绝诗。 南枝含着一泡眼泪看着,上面写道: “数罢鸾期又凤期,楚天去雨到今疑,才人病后风情死,恼然王昌十五词。” “万劫千生再见难!睡红枕畔泪阑干。明朝我自长亭去,独往人间竟独还!” 南枝反覆哀吟,心痛欲裂,口喷鲜血,往后便倒。 刚好菊人屋里季妈,这会儿奉着菊人的话进来看他,一见他这一个情形,只吓得亡魂丧魄,喊救起来。 一家子围进来一看,有的便去报给菊人知道。 菊人听见了石南枝吐血晕倒,不禁猛吃一惊,颤危危地抢过来看,只见南枝仰卧地下双目紧闭,面白唇青,满身洒血,人事不省。 菊人强自拿定心神,命人把他抬到床上,灌下半匙姜汁,南枝悠悠气转,兀自呕血不止呢! 菊人捉不住主意,只得一边回明老太太,一边派人请大夫!一家子闹得手忙脚乱,好容易延到下午,南枝才算清醒过来。 菊人和老太太,婆媳两人暂时安下一片心。 可是,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因为浣姑娘,已经十分伤心,再被南枝这一吓,老人家委实拿不住了,在这一天晚上,她便寒热交作,气促疾涌起来。 查家是大户,下人却并不多,平常帮着菊人理事的,只有玉屏一个人是得力的助手。偏偏这个丫头,和浣姑娘感情最深,浣姑娘早上一走,她可也病倒床上去了。 菊人本来体弱,一向操劳过度,早染虚损之症,好在她生平要强,家常一切总是独力支撑,现在她真的再也勉强不来了。 晚上她服侍老太太吃过药睡下,又过去看了南枝,再上玉屏屋里劝慰了一篇话,回去歇息时,已是四更天气,换过衣服躺到床中,镇静了一会,便觉得太阳穴发烧,遍身骨节酸疼难耐。 到天明时,才朦胧地睡了一觉,醒来又发现喉间腥臭,腰肿头晕,胸腹饱满一切病症,自己知道不能再挣扎了,非得静养几天,必弄到大病缠身。 可是自己这一歇息下来,家里一切事又将如何办呢? 第一老太太和南枝,他们娘儿病里头非有个人调护不可……想到这里,便喊个老妈子去请华姑娘。 不一会华姑娘来了,谈及浣姑娘走的情形,不免又是一番伤感。 接着菊人便提及南枝呕血,老太太染病一回事。华姑娘听了,凄然下泪。 终于菊人请华姑娘床沿上坐下握着地的手,苦笑着道:“妹妹,我这虚损的身子,近来越发是不济了。 浣妹妹病了几个月,暗地里我也添了不少症候,一向是勉强操劳,拚命做事,拖到现在,我委实不能再支撑了。 自昨夜起宿病暴发,今天已是不能起床。偏是南枝和老太太又都躺倒床中。玉屏那孩子,她也有些感冒。 你知道一家子的事,全负在我和玉屏身上,许多老妈们没有一个可以付托,她和我这一病,什么事也别想办了。 我的意思,要求你暂时留在我这边,帮我几天忙,南枝那边就托你一力照看,他那孩子脾气的少爷,病里没有人照应,我很不安心,妹妹你是通达的人,不至顾虑到什么嫌疑,你千万可怜我一点,答应我的要求罢!” 华姑娘想一想,便笑道:“我这个人除了饮啖吃喝之外,什么事都不理会,你既是这样为难,说不得我姑且一试试看,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多原谅点。至于说到什么叫做嫌疑,我可不管。” 菊人笑道:“你真的肯答应,我就感激不尽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晓得你这水晶心肝的人什么事你不会,只要你不客气,把这边当做家里一样,老妈使女们尽替我管教,不要小心眼儿,我就更欢喜了。 现在我就派人过去请示伯母一声,如果你怕我这里铺盖不干净,顺便就把你的给带过来好了!” 华姑娘道:“我还得自己回去一趟,多少总得打点几件衣服,就是妈妈面前非是详细把情形告诉给她,也怕她不肯答应。这会我先看看老太太和南枝去。” 说着,便站起身出去了,来到老太太屋里坐了一会,便来看南枝。 南枝见着她,挣扎着要想下地。 华姑娘止住他笑道:“不要客气,劳动了怕又引出血来。” 边说边走近床沿,看看他的脸色,又笑道:“一切都是一定的,凡事要看破些。也许浣妹妹这一回去,病倒好了,也是说不定的事!过几时,我们大伙儿找她去。” 南枝听了,垂泪不语。 华姑娘脸上只管笑,心里却也十分难受,但又不敢招他伤心,勉强又说了一些劝解的话,接看就告诉他菊人托她的事,南枝自是欢喜。 于是两个人又亲亲热热的谈了片刻,华姑娘才告辞回去了。 华姑娘过来后,南枝的病一天好过一天,就是老太太也渐渐的宽解过来。 最便宜的要算是菊人了,她自华姑娘一来,她便什么事都不菅,静静的躺着养处。 好在盛畹这个人,做事绝没有一些意气,满脸春风的和蔼待人,许多底下人,看了她这一付面孔,便都乐于用命。 所以这几天来,家里一切事务,可以说比以前还来得有秩序。 菊人心里又是欢喜,又是佩服。 在老太太方面,去了一个浣姑娘,添了一个华姑娘,虽然老人家和华姑娘并没有浓厚的感情,但是盛畹却的确有许多强过浣姑娘的好处。 老年人本来欢喜和易没有脾气的人,华姑娘侍候床前,总是柔顺得和小鸟一样。 每天晚上,她伴着老太太把一生所经历的名山胜迹,和奇怪的见闻,像编小说似的,说了两个时辰,服伺老太太吃过药,道了晚安,才退了出来。 日间常常亲手弄几件稀烂可口的小菜来孝敬老人。 人心都是肉做的,像这样知疼识痒的大姑娘,就难怪老太太渐渐的把爱浣姑娘的心,移到她的身上来了。 南枝这个大孩子,本来没有大病,现在天天伴着意中人,他倒愿意多病一时呢!这一天,华姑娘在南枝这边,陪着吃饭,忽然菊人叫人来请她过去谈话。南枝一定要吃完饭才许过去,那房人又接一连三的派人来催。 华姑娘急急的舀了两瓢儿汤泡着饭吃完,漱了口正想上菊人屋里去。 玉屏忽然跑进来说,老太太请她吃烧鸭子,不容分说,拉着她便走。 站在一边老太太屋里的李妈妈,看了便笑道:“真的华姑娘成了一件宝贝了,这个请,那个拉,这个又不准走……” 玉屏边走,边笑道:“人家和表少爷已经是举案齐眉了,还怕她跑到那儿去!。” 盛畹骂道:“你这蹄子,病刚刚好,又来嚼舌根了!” 两个人一路说笑看,来到老太太屋里。 老太太手指着床前那一张小方桌上一碗菜笑道:“孩子,你来尝尝我的体已菜。今天这鸭子烧得还不坏,可惜我不敢多吃,怕不消化,放着白糟蹋了,你看如果好,剩下的送给南枝吃去。” 盛畹笑着眼看桌上已经另外放看一双筷子,拿起来,夹了一小块腿子吃着,笑道:“这怕不是李厨子烧的吧?” 玉屏笑道:“对不住得很,这是小婢子烧的,还请表少奶奶赏脸多吃两块。” 华姑娘放下筷子,吐出骨头,骂道:“小鬼头,你只管胡说八道。” 老太太笑道:“快啦!等我病大好了便替你们完婚。” 盛畹不依道:“老太太,您老人家带着玉屏作弄我。” 玉屏笑道:“这算什么,敢怕你暗地里还欢喜不迭呢!” 华姑娘过去打了玉屏一掌,扭转身望着门外便跑。 老太太笑道:“孩子,你上那儿去?慢慢走,别摔了!” 华姑娘边走边笑道:“大嫂子喊我呢!” 说着,两条腿不沾地如飞去了。 菊人见她走来,说道:“我的小奶奶,刚刚只有五六天,那里就这样拆不开,扯不开的粘到一块儿去了,我请了你三次啦,到底有什么体已事,教你放不下手?” 盛畹走到床沿上坐下,笑道:“今天我是那里来的晦气,碰着你和玉屏两个冤鬼,不三不四的话只管纠缠不清,你有什么火烧眉毛的紧急事?快一点诉上来,我还没洗脸!” 菊人笑道:“我喊人倒水来,就这里胡乱洗一洗,我和你商量一桩事。” 盛畹洗过脸坐下。菊人看她不用脂粉,便说道:“你还是这样喜欢素净,马上要做人家的媳妇了,还不改一改脾气。 告诉你,老太太她老人家不许年轻人不打扮呢!我镜奁里有新制的胭脂,好妹妹,你好歹用一点罢!” “我的事不准你管,你再胡扯我就走了。” “我倒要看你硬到几时,好脚色,做新娘那一天,你就这一个样子和人家去交拜!” 盛畹听了,一声不响,站起身便要走。 菊人急忙笑道:“我不说了,别生气,我们谈正经事。” 说看,拿个靠背靠住,握住华姑娘手说道:“腊月十八是老太太寿辰,我想今年得多热闹它几天,有桩事要求你,无论如何,你得答应我的!” “这奇怪,老太太寿辰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你要我多送一点祝敬么?” “正经说话,你要打趣了!” “有话你不说,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猜得到你肚子里的事情?” “论理这桩事得先向伯母商量的,不过你是这一出戏的正角,所以才先征求你的同意,以后再请示她老人家。南枝这小子,他巴不得早一天的好,他那方面是无庸多问的。” 菊人说到这里,华姑娘心里已是恍然明白,她脸上霍地飞起两片红云。 她截住菊人的话,啐了一口道:“我不管你的什么事,谁愿意和你闲磕牙!”说着,站起身要走。 玉屏忽然跳了进来,口里嚷道:“浣姑娘有信来了,老太太欢喜得不得了,喊你们快去看!” 盛畹听了,抢着往门外便跑。 菊人急急穿上衣服,挣扎下地,教玉屏扶着,赶到老太太屋里。 华姑娘坐在床沿,老太太伏在她肩头上听她念信里头的话,菊人只听得她念到:“枝兄畹姊姊……”五个字,她便抛下信不看了。 菊人急忙抢了过来,接着念道:“枝兄畹姊姊之姻事,务请大人一力成全,何日完婚,更祈以片纸示知。侄女来日无多,百无所恋,所耿耿者惟此一事,忍死须臾,翘切好音,云天在望,泪下如绳,青儿顿首。” 菊人念罢,凄然无语。 盛畹却早已两目抛珠,哭了起来。 老太太含着一泡眼泪,抚着她的一肩背,颤声说道:“浣妹妹有良心,你不要负了她的愿望。天可怜她能够勿药有喜,明春我教南枝到京去接她来相聚。” 菊人又把古农的信看过,便对老太太笑道,“古农信里说,一路上浣妹妹很平安,面色也好了许多,看样子她的病似乎还有望。” 老太太笑道:“阿弥陀佛,只望她换上水土,人地相宜,我们再接古农第二封来信时,便可以安心了!” 菊人道:“这封信在上海寄的,不知道到京还要几天日子?” 盛畹拭着眼泪道:“赶路哩,上海到天津还要二十天路程,天津到京大约两天可到。” 菊人笑道:“这样说在年终,古农才可以到家呢。” 说着,南枝也过来了,他看完了浣青的信,便呆呆地坐着。 老太太对他说道:“浣妹妹一心牵挂看你的事,我想你索性早一天完婚,也好教她安心。” 菊人道:“刚才我就征求了盛畹妹妹的同意,只要我再过去和她娘说一声,便可以定下日子了!我的意思,总要赶在老太太寿辰以前才行。” 老太太笑道:“盛畹已经答应了你么?” 菊人笑道:“您老人家怎么说起这样外行的话来!这样事只可求到她暗暗的表示同意就好了,莫不成还要她亲口说:可以,可以,才算数么?” 这一句话,把满屋子都说笑了。 盛畹骂道:“小鬼头,你只管说……” 她口里骂着,一伸手握住菊人的臂弯,使了一分力,菊人痛得蹲在地下求饶。 盛畹放手笑道:“不中用的东西,还敢打趣我?” 菊人躲到南枝背后站住,笑道:“鸡肋有负尊拳,你……” 盛畹不待她把话说完,跑过去,轻舒皓腕,把她拦腰一夹,拖出屋外去,两个人不免又是一阵笑谑。 过了几天,菊人和老太太的病都大好了,老太太便命菊人去和华太太商量替南枝文定纳彩的事,华太太倒也不持异议。 菊人回来,便忙着预备礼物,选择好日子。 盛畹得了消息,托辞有事,回家去了。 在十来天中,一切都办得妥当,就只等腊月十五这一天迎娶新娘过门。 南枝当然是满心快乐,便是盛畹也自暗暗得意。 看看到了腊月初三,古农已是赶了回来,大家听说浣姑娘抵家后人甚平安,各各喜形于色。 南枝跑去告诉盛畹,盛畹却因为吉期在即,已不便过来查家,巴巴地把古农请去,问了一路情形,心中十分欢喜。这时候,她才心安意宁的等待着做她的新娘。 □□□□□□□□十五这一天,查家悬灯结彩,大开筵席,马龙车水,热闹非常。 老太太嘻着一张笑口,看了南枝,又看了盛畹,乐得不得了。 夜阑客散,一对新夫妻到老太太屋里请过晚安,回去屋里,想起浣青一点好处,便都洒了几行眼泪。 洞房内鸳鸯戏水,锦被掀波!只是春宵苦短,转瞬天明。 腊月十八这一天,因为老太太不愿意常寿过于铺张,吩咐古农,亲友临贺,一概谢绝。 老人家脾气本来不好说话,菊人等也就不敢违拗。 早上,老太太受过一家子跪拜后,便教南枝去请华姑娘的母亲华老太太王氏过来。 菊人盛畹陪着玩了一会纸牌,却已是中午的时候了。 老太太教玉屏出去传命开饭,这里便散了牌局,随便谈了一些家常,就都到堂屋上来坐席。 大家让王氏坐下首位,王氏十分谦逊,不肯归坐。 老太太笑道:“这是会酒,亲家太太应该坐首位的,而且这一晨又没有外人,太客气了,大家都不自在。” 菊人帮着劝了半天,王氏只是坚执不肯。 盛畹笑道:“妈,还是您坐下罢,您只管客气,大家就只好陪着您站住了。” 说着,硬过去把王氏纳在椅中。 于是老太太坐了第二位,古农和南枝,菊人和盛畹上下打横陪着。 吃过几杯酒,老太太看住华姑娘笑道:“这两天,你浓妆艳抹起来,真的美丽极了,平常打扮得太素净,倒不这样好看。” 盛畹含笑不语,南枝道:“她今天还想换上一件大青缎的皮褂子,我以为太秦,所以不教她穿。” 王氏笑道:“她在家里,那一天我不劝她几次说:女儿家不应那样爱素,她总不当我是话,现在可该有个人管住她了。” 南枝听了,目不转瞬的看住盛畹直笑。 华姑娘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侧着头看着地下。 菊人一拍她的一肩膀笑道:“你一个是,拜石有时具袍笏。” 又伸手借住南枝娇笑道:“你一个是,看花无处不神仙。这副对子,我明天绣起来送你们好不好?” 老太太问道:“什么对子,我听不清楚,你再念念。” 菊人笑着,便又说了一遍。 老太太笑道:“好对子,你一定要绣出来呀。” 回头又对王氏笑道:“他们俩一个姓石,一个姓华,这叫做花石良缘。” 王氏也笑道:“真的什么事都有预兆,看他们俩像是注定的一对夫妻了。” 老太太听了大乐,于是接连的敬了王氏几杯酒,大家一阵欢笑。就都喝得有些醉意了。 王氏带看几分酒,便不似刚才那样拘束,她忽然看看老太太道:“盛畹八岁到我身边,好容易捧凤凰似的捧大了她,现在她有了婆家,我真欢喜不过,可怜她……”说到这里,却哽住了咽喉,滴下两行眼泪。 大家听了她的话,再看她这一个样子,也弄糊涂了。 盛畹急忙说道:“妈,这些事不要说它了,您老人家喝了几杯酒,就喜欢多说话。” 王氏抬手拭干泪痕,强笑道:“我想,明天预备便饭,要求姑老太太赏脸赐光,托你们夫妇替我劝驾早发。” 回头又对菊人说道:“大少奶奶,你应该还不至看不起我,明天你要特别早点过去的。” 菊人欠身笑道:“我一定奉陪。” 王氏听了便站起身来,说道:“酒多了,家里还有点事,恕我先走一步吧!” 大家看她不大自在,不敢挽留,只得退席,让她洗过脸手,喝口茶,送她上轿去了。 王氏走了以后,大家央着华姑娘,要她解释王氏所说的话。 盛畹只是含笑不语,迫得紧了,华姑娘便眼泪莹莹,凄然欲涕,大家都知道其间必有说不出的隐情,也就不肯多问。 □□□□□□□□第三天午饭时候,老太太带着南枝夫妇和菊人,不用轿子,一群人步行来到华家。 王氏迎了进去,执礼甚恭。 坐了一会,随便谈了几句话,便都到厅上来坐席。 王氏敬过老太太和菊人几杯酒,指着盛畹说道:“老太太,您知道我是她的什么人?”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 接看又强笑道:“我是她的乳母。她父亲华良谟,前十五年是黑龙江的镇台,因为和七王爷不对,被他诬陷截扣军粮,解京审讯。 华老爷性如烈火,挺撞了刑部赵大人,结果弄到身首异处,籍没家产,妻女发配为奴。可怜她的母亲生生吞金自尽,临终时把盛畹托孤于我……” 说到这里,老泪涔涔,呜咽不能成声,华姑娘却早是抽抽搐搐的哭了起来。 大家陪着发楞,王氏喝下一大杯酒,又说:“自那时我带着盛畹,离开黑省,十几个年头来,间关跋涉,江湖闯荡,说不尽凄凉冷淡,茹苦含辛,我们完全以母女相依,谁也不知道她是镇台的小姐。 现在她嫁了石少爷,浑金璞玉,天作之合,这算是千斤重担到了我息肩的时候,我的义务从此归结。 今天请老太太过来,说个明白,我大胆和盛畹认了十多年母女,虽然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总觉得万分罪过,从今后归还我们的主仆名份罢……我不久也要回山东去了。”说着,挥泪不止。 老太太急忙劝住道:“您老人家义气薄云,忠心贯日,不说您是盛畹的乳母,就是三等奴才,一心仗义存孤,谁敢不敬! 我石家忠厚待人,只要是上了年纪的妈妈们,她就比年轻的主子有体面,何况您是盛畹的恩人。我出主意,教南枝拜您作干娘,奉养您终身!” 老太太说到这里,菊人接着笑道:“这样好,您老人家失了女儿,得个媳妇,这是多么美满的一回事。 我的意思,要请老人家辞掉这边屋子,移到舍间来居住,教我们婆媳得和您这忠肝义胆的人常常亲近,也便当南枝夫妇照料您老人家。” 王氏苦笑道:“这个……老妇如何当得起?我决意要回山东一趟的。” 盛畹听了,蓦地离开座位,过去跪在王氏面前,两手攀着她的膝盖骨,仰着头,满脸泪痕说道:“妈,我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何苦要这样责罚我?您一定要到山东去,我们一块儿走。” 王氏道:“这奇怪了,您那能跟我一辈子!” 她们这边说看话,菊人便和南枝通个眼色。 南枝会意,站起来,也跪在盛畹背后。 王氏急忙推开盛畹,欠身说道:“姑老爷,当不起,这是那里话!” 菊人笑道:“这是该要拜谢的,您保全了盛畹妹妹,便也是他的恩人了!” 老太太道:“南枝,你快认过干娘!” 南枝磕完头,老太太笑道:“好啦!现在你们成了娘儿至亲,您老人家再说回去的话,那就未免不近人情了。” 王氏口里谦逊一番,脸上也就浮露出几分笑容,伸手挽起南枝夫妇,教他们归座,自己便去打了一盆脸水,请老太太菊人洗过手脸,重整杯盘,喝起酒来。 这一会大家心里快乐,一阵轰饮,就都有了六七分醉意。 老太太截住酒,谢过王氏,留下盛畹帮着作事,自己帮着菊人南枝先行回去了。 过了几天,王氏被老太太一再坚请,果然移到查家来。 王氏这一个人体力健康,性情豪爽,她和菊人最为投合,就是老太太也敬重她是个善人,整天便邀着她品茶饮酬,说古谈今,一对老婆婆却也并不寂寞。 这时候的查家真的是融融洽治,和气满堂,一切家常琐碎,且不要滥费笔墨。 南枝盛畹完婚以后,壁合珠联,享尽人间艳福,一对儿都是喜欢山水的人,白天里常常上西湖去评花问石,揽翠餐红,夜间便是一局围棋,盈樽美酒,羡煞他春深如海,似漆如胶的! 在第二年终时,作美的天公,又给他一个雄伟的麟儿,夫妇两人自是又添一分欢喜。 古人说得好,乐极悲生,福兮祸伏,这句话似乎就是一个天演的公例。 □□□□□□□□这一天,南枝忽然接到他好久未曾见面的盟兄龙璧人的一封来信,说他因为剿贼积功,已经补到都统职衔。 现在云贵两省,盗匪猖獗,总督潘桂芳,极想教南枝出去建功立业。以下又是璧人勖勉南枝的一篇好话。 本来璧人和南枝是个道义知交,南枝这一知道璧人加了都统卫,直喜得他大跳大叫起来呢! 大凡静极思动,是一个人的恒情,南枝年富力强,自负不凡,得了璧人这个好消息,蓦然心动,便想及时崛起,博个麟阁图名。 偏是盛畹又是一个女中丈夫,她看南枝有意功名,自然不肯出头阻拦。 倒是老太太和古农母子两人,却不十分愿意南枝老远的跑到云贵去过那戎马生活。 无如南枝见猎心喜,技痒难熬,而且去乡日久,未免有些念家,他决定先回去直隶看看歧西,而后再行赴滇。 这一天晚上,南枝盛畹由老太太那边回去,已是三更天气,南枝眼看堆在地下自己的十多件行李,心里忽然是一阵难过。 再一看盛畹呆呆地坐在窗前出神,忍不住走过去,伸手拍看她的一肩膀,笑道:“姊姊,你想什么?我这一去,多不过是一两年工夫,凭着我一身能耐,一刀一枪,挣个功名到手,你怕不是一位夫人?” 盛畹苦笑道:“我并不稀罕那些虚荣,能够看你平安回家,我就欢喜不尽了。”说着,已是滴下两点泪珠。 南枝侧着身去坐在她膝上,一手攀着她脖子,一手替她拭去眼泪,笑道:“你是一个女英雄,多少该有几分勇气才是,怎么还不免有这一种俗套,你难道一定离不开我?” 盛畹推开南枝,站起来说道:“我还不至为了儿女情长,使你英雄气短。得啦,时候不早,睡觉去罢,明天一早就要赶……” 底下“路”字没有出口,眼眶里的泪又像雨一样的洒了下来,她急急扭转身走到床前去打开被窝。 南枝望看她的背后,只见那瘦削的双肩不住的颤耸,他觉得鼻子里一阵辛酸,几乎也哭了。 他跟过去,把她抱住,颤着声笑道:“姊姊,我们一块儿走好不好?” 盛畹一边流看泪一边笑道:“这是没有的事,我们那个小孩子交给什么人?难道也把他带到去南去? 而且你的干妈和姑母,她们也不能答应的呀!如果只能把我娘儿带到直隶,那就不如暂留这里一切都妥当。” 南枝听了踌躇一会,又说道:“那么我也不去罢!” 盛畹笑道:“你又不是一个小孩子,怎么反覆无常?前几天急得刻不容缓,现在又换了一个样子了!一切都预备好,你不走,人家可疑我……” “走不是不走又不是,倒底你要我怎么办?” “谁又没要留住你。” “好端端的,你这么只管哭,看见了你的眼泪,我的心就碎了!好姊姊快不要这样给我难过,或许我到了直隶便赶回来的,那就不过是几个月的分离呀!” “谁哭呢,你只是分派我的不是。既然到了直隶好歹总要上云南走走,官不官倒不成问题,难得的是潘桂芳一番好意。你不要胡思乱想,先请安歇罢!我还有两桩事,没有弄清楚呢。” “什么事你不要管了,我们一块儿睡。” 说看便去解她身上的钮扣,拉住她一同睡下。 可只是两颗心,都填满了百千万的离绪别情,急切里又那里睡得贴席? 可怜她哭一会笑一会,翻腾了两个更次,却已是窗明雀噪,日影在墙了。 盛畹急急下地来,穿好衣服,听得菊人在厅屋里说话的声音,过去开了房门。 菊人进来,看见南枝坐在床沿上穿袜子,便笑道:“今天天气不好,风大得很,还是等明天走罢。” 南枝听了,却把脸看住盛畹,盛畹急忙背过身去。 菊人笑道:“明天走可不是一样的,忙也不在一朝,你又不是赶去抢状元印。” 南枝低头不语。 盛畹忽笑道:“索性让他走罢,何苦多留这一天?反正明天还是一个走。”说着,眼眶儿便又红了。 南枝站起身,下个决心,对菊人说道:“嫂嫂,我决定今天上道,请你派个人喊挑夫来,我想行李可以先一步出门,我等下午再赶上去。” 回头又对盛畹笑道:“姊姊,你看这样好不好?” 盛畹勉强点点头,泪珠却又早是夺眶而出了。 菊人见他们两口儿分离的情形,不由鼻子里一阵酸,一张嘴便也说不出话来,扭转头走了。 这里盛畹胡乱梳洗一番,玉屏便来传菊人的话说老太太喊他们过去说话。 夫妇两人在这边坐了一会,吃过点心,到老太太那边去。 不一会看见菊人陪着王氏走了进来,大家相对坐下,却都找不出一句话来说。 半晌南枝对菊人笑道:“嫂嫂,你这会儿跑到那里去?我们等你好久了。” 菊人道:“你别管我的事,你还是劝你媳妇把那半碗面吃下去罢!” 老太太听见!把盛畹面前的碗一看,便嚷道:“少奶奶,大清早起来不多吃一点东西不是玩的。我被你浣妹妹一回病吓破了胆了,你不爱吃面,我教玉屏弄些稀饭来。” 盛畹急忙笑道:“我在家吃过东西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些事还用老太太替我挂心!” 菊人晓得盛畹这句话是撒谎,但也知道她今天心里难过吃不下,就也不去勉强。 她转开话头对南枝说道:“你的行李,我刚才派人押着去,你很可以吃完饭再走,我已经教马夫替你预备上你喜欢的那一匹枣骝了。” 回头又对老太太笑道:“我吩咐李厨子弄几碗菜,替表弟饯行。” 老太太不待菊人把话说完便嚷道:“早就该预备啦!这会儿是什么时候了?” 菊人道:“早呢!您老人家只管安心。”说着,站起身走了。 这里老太太和王氏都不免嘱咐了南枝一些路上小心,加饭增衣的话,南枝一一答应了。 娘儿三个人都觉得十分伤心,彼此含着一泡眼泪相望着,这一幅凄凉的清晨,盛畹第一个拿不住,几乎失声哭了起来,终于她只得悄悄地先退了出去。 下午一点钟时,南枝已喝得有五六分醉意了,酒入愁肠,便也洒了几点凄惶之泪。 王氏觉得大家哭哭啼啼很不吉利,她咬着牙,看住南枝说道:“姑老爷,你索性走罢。到了一站,先给家里来信。” 说着,自己便站了起来。 南枝过去拦住她,跪下去磕了一个头,再拜过老太太,便教备马。马夫来回说:“马已背上了鞍,拴在门前一会了。” 南枝听了,霍地扭转身,向古农菊人作了一揖,回头就着乳母手中把小孩子亲了一口,看住盛畹,喊一声:“姊姊……我走了!” 低下头便往门外走。 大家看他这一个样子,一阵心酸,泪如雨下。 菊人软在椅中,不能动弹。 盛畹和古农赶出门口来送时,南枝却早是跨上马背往东而去。 盛畹忍着心痛,眼送他背影渐渐出了大街……。 正想转身进去,忽然看见他拨转马头,如飞的跑了回来。鸾铃声歇,南枝又回到宅门滚鞍下马,眼泪莹莹的看着盛畹笑道:“姊姊,你送我两里路好不好?”盛畹垂头不语。 古农笑道:“华妹妹,你又不是不会骑马,两里路来回,不过是一刻工夫,你就送他一程罢!” 说看,便进去喊马夫把那一匹踏雪黑驹牵了出来。 南枝不教背鞍,一耸身跨了上去,手指着那匹枣骝,对盛畹说道:“姊姊,你骑这匹马,我们分手时再掉换。” 盛畹点点头,回头对古农笑道:“大哥,劳你驾告诉老太太和嫂子一声,我去去就来!” 边说边走下石阶,认镫上马夫妇两人并着马头,一摔辔头,一溜烟去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找不出话来说,看看到了郊外,眼前有十多株树木错杂在路边。 南枝勒住马,跳下地去扶下盛畹,颤着声道:“姊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时候不早了,我们就这里分手了罢!” 说到“分手”,眼泪又是滚下来了。 盛畹忍不住掩面饮泣,呜咽不止。 半晌,她去臂上脱下玉镯递给南枝。南枝伸手来接,因为彼此手都有些颤动,一个不留心却把它摔在地下。 南枝急忙去拾起来时,可是已破了一个蚕豆大小的口儿了! 玉环,弄成玉-,盛畹心里老大不乐,嘴里又不敢说破,怕南枝听了不自在。 南枝他倒不理会,把它往口袋里一塞,顺手去腰带上扯下一个挂剑的金环,纳在盛畹手中,口里说一声:“姊姊!珍重,我去啦!” 解下马跨上,一理缰绳,两腿一夹马腹,那马展开四蹄,翻钹似的,一迳去了。 这里盛畹一直望到不见人影,才懒懒地牵马回去。 南枝在路上走了三十多天,看看到了真定县,离乡日久,望见家门,自有一番安慰。 这时候正是凉秋九月,金风似剪,南枝一马如飞,顾盼自雄,眼看穿过前面一片松林,再有一里多路,便可到家。心头一阵狂喜,坐下马越发来得飞快,进了松林,忽然马前飞起一只角雕,扑的一声穿出林梢而去,南枝倒被它吓了一跳。 定睛看前面草地上坐下十几个汉子,两边堆着许多武器。 南枝眼尖,认得里面有赵岫云的两个好友,万梦熊和闻楚杰。 南枝伸手按着剑靶,低头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一溜烟闯过去了。到家见着石歧西,兄弟两人一别三年,相见之下,悲喜交集。 晚上歧西备了一席酒,替南枝接风,这顿酒直喝到三更天气,两人都有八九分醉意,才各自回房安寝。 roc扫描imbrutecyrix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六章 第二天早上,南枝好梦方酣,歧西隔着窗户,把他喊醒。 南枝下地去开了门,让歧西进来坐下,笑道:“你还是没改你的脾气,早上起得这样早啊!” 歧西不理,低着头只管抽烟。 南枝穿上了袜子,过去一拍歧西的肩头,笑道:“我不在家,你闷得很,今天天气倒不坏,吃点东西,我和你到南庄围猎去,好不好?昨日我碰着赵岫云的几个走狗,在那边张罗设网,他们风头倒出得十足。” 歧西舒徐地放下水烟袋,侧看头说道:“南枝,我不愿意你今天出门,你知道,昨儿晚上,我们县里闹抢案呢。” “抢的那一家?伤人没有?” “刚才贾得贵回来我才知道,他说:张晚翠家里,晚上四更时候,有十几个人撞门进去,明火执杖,伤了两条人命。 所可怪的,这十几个人并不怎样搜索财物,伤了人便一窝风散了,今天外面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南枝听了,一拍大腿,暴着两个眼睛说道:“那个张晚翠不是和赵岫云,因为田地的事打过官司的么? 这恐怕也是赵岫云干的,昨天我碰着的那几个人,都眼生的很,他们那样子就很不是路道……” 南枝说到这里,歧西急忙站起来去握住他的嘴,低声说道:“不要高声!这桩事,岂可随口乱来!” 南枝劈开歧西的手笑道:“到底张家伤了什么人,你都打听得明白了?你的胆子还是这样小得可怜! 别说我们在家里说话,就是站在大街上姓赵的他也奈何石南枝不得,可惜昨晚酒喝多了,没有听到一点消息,不然打进去抓他一两个人,倒有趣呢!” 歧西道:“好了!我的少爷,你还是没改掉你的孩子气,什么事都和我们不相干,何必我们多管闲帐。 张晚翠那老头子十足的官架子。平常欺凌孤寡,傲慢贫寒,活该他有个报应。得贵说:他和他的五姨太都被那一班强盗,劈得稀烂,死的情形十分可惨。今天我们的父母大人不知道要忙得什么样子了!” 南枝道:“眼前的县尊还是那个李柱国么?” 歧西道:“不!李柱国去年就调到河南去了。这案若是在他手中,或许有点办法。现在这一个何文荣,简直不是东西。 好财骛外,一味圆滑,听说他和赵氏兄弟都有十足的交情,两家家眷来往非常得亲密异常呢! 有人说何文荣拜赵岫云的母亲做干娘,他的太太和岫云的侄女儿又认了姊妹,颠倒认亲,闹得一塌糊涂! 说起来就难怪何文荣要一味巴结赵家。你不知道岫云的哥哥砥海已补了上海道,岫云本人也高升了一级,我们真定县除了赵家,还找得到这样一个缙绅么!”说着,不住的摇头叹气。 南枝笑道:“赵家兄弟就巴结到中堂地位,我石南枝也不当他们是人。你说真定县没有像他一样的缙绅,现放着一个石南枝石二爷,就比他们兄弟来得漂亮!”说着,鼓掌大笑。 歧西笑道:“好了!这些话别再提了,你快点梳洗过吃面去吧!这几年来家里收支的帐目,也该算它一下才是。” 南枝笑道:“我不管。有你一天我乐得清闲一天。再不然等你弟妹来了!你把一切交给她去掌理也行。” 歧西笑道:“我总怪你不把弟妹带口来,论理就该……” 南枝不待歧西把话说完,截着笑道:“昨儿我不都告诉了你,她不能来的情形么。你还说什么该不该。你想我既是要到云南去,当然把她寄在姑妈家里,一切都妥当啦!” 边说边喊人进来打了脸水,洗过脸,兄弟都到堂屋上来吃面。 桌子上两人正谈得入港,忽然看门的石升进来回说:“县里大老爷派王师爷来,要见二爷!” 南枝听了,便是一怔,回头问歧西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个王师爷是什么样的人呢?” 歧西不理南枝,他看住石升说道:“你说二爷不在家……” 说到这里,那个王师爷已是大摇大摆走进来了。 歧西和南枝只得站起身迎到廊前。 那王师爷抬头看了他们兄弟两眼,抢一步先向歧西作了一揖,笑道:“孝廉公一向都好吧?” 一转身又揖着南枝道:“久仰二爷大名,今天幸会了!”说着,哈哈一笑。 歧西南枝,抱拳含笑,让他到堂屋坐下。 这位王师爷,生得五短身材,四十左右年纪,短眉毛,三角眼,掩口鼠须,满脸狡猾。 南枝看了,心里便不高兴,懒懒地问道:“老夫子大驾见临,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下问呢?” 王师爷笑道:“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慕名日久,特来请安的。” 说着,又站起来拱拱手儿,笑道:“请问,二爷是昨儿回来的么?不知道一行还有几个朋友?” 南枝愕然,不知所谓。 歧西急忙笑道:“舍弟昨儿下午刚到家,单身匹马,并没有带有多少人,老夫子这句话,也有什么意思么?” 王师爷笑笑道:“不瞒孝廉公,昨晚张家闹了命案,敝上一早过去勘看,在死者张晚翠床上捡出一张名片,上面是二爷的名字。 敝上很明白二爷是个佳公子,断不至有什么不好行为,这怕是那一伙强盗弄的诡计!想陷害二爷。 所以特派兄弟造府请教二爷看看,平日有什么仇人没有。敝上他听说二爷有一身武艺。他十分希望二爷肯出来帮他一些忙,把案情办个水落石出。他说:这桩案件,很关系二爷的声名,想来二爷一定是肯助一臂之力的。” 南枝大怒,跳起身,冷笑道:“这样说,我倒感激得很。不过刚才老夫子问兄弟带来几个朋友,看来县尊大人就未必能够原谅石南枝罢!” 王师爷欠身伸手拦看南枝坐下,笑道:“二爷你老不要生气,敝上绝对是精明不过的,如果他有些可疑二爷,他就不会派兄弟过来了!至于问二爷带几位朋友,这却有点道理。” 西歧冷然笑道:“你说,你说!” 王师爷把手中的合扇拍了大腿一下,一晃脑袋,微笑道:“敝上在张家检出那一张名片时,贾马快站在一边回说,有人看见二爷昨天中午匹马由万松岗进城,紧跟着又有十多个外地人鱼贯着过去。 这看见的当然也是衙门里的做公的,他觉得那十几个汉子,神色不对,过去一问,里面却有二爷的两名挑夫。 这个人公事上太马虎,他以为那些人全是二爷的随从,再也不问一个清楚,便让他进城来。敝上明知道这叫做龙蛇混杂,无非是匪徒的诡计,但不能不来问二爷一声……”南枝听到这里,忍不住狂笑道:“好一个贤明的父母大人,他也知道石南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告诉他,南枝不愁吃,不愁穿,家里有的是钱。二来和张晚翠是通家世好,并没有什么冤仇,若说我南枝会干出抢杀勾当,这只怕真定县三尺童子都未必相信。” 南枝接看又说:“实话说,昨天我回来的时候,那松岗里,却的确有十多个匪徒全是外地人。 但我认得他们是赵岫云的爪牙,何县尊果然想替地方办事,不用来石家问三问四,只要他敢……” 南枝说到这里,歧西急忙抢着说道:“舍弟年纪轻,说话没有分寸,请老夫子多多原谅他。 若说他这一次回来,一共只带两名挑夫,前一刻刚刚打发他们回去,不信的话,我可以马上派人赶他们回来,当着老夫子面前问个仔细。 至于舍弟这一次回来的原因,那却是云贵总督潘桂芳有信勉勖他出来报效国家的。因为他离家日久,所以绕道回来看看,一两天他就要赶上云南报到去了。” 南枝笑道:“哥哥,这些话不用说,只要何县尊能够破除情面,敢办赵岫云,我绝对帮他的忙,替张家报仇,替真定县除害,我石南枝无妨尽点义务!” 王师爷听了,面上微微有些异样,但他马上便拿定颜色笑道:“二爷急公好义,真是难得……很好,那么就请二爷一块上县里去,和敝上商量一个办法罢!” 歧西猛吃一惊,正要把话阻拦,却不料南枝已满口答应。 歧西只得笑道:“老夫子,还是先请一步,我和舍弟倒有些家事。得讨论一下,等会一定教他拜谒何县尊去。” 王师爷转了一会眼珠,便站起身笑道:“那也好,我回去告诉敞上一声,下午我们恭候二爷的大驾!” 说着,一拱手儿,便告辞去了。 这里歧西送走了王师爷,进来便着实的埋怨南枝,不许多管闲事。 南枝笑道:“想一个何文荣,他也奈何石南枝不得,这一案我们倒要看看他怎么办,好就好,不好我联合全县父老逐走他,也并不见得要费若干力量。” 歧西深晓得南枝的脾气,他说得到,也就办得到,眼看他那一个决绝的样子,只急得通身是汗。 他说破唇皮,劝南枝托病在家,不要往见何文荣,无奈南枝坚执不听,劝得愈紧,南枝火气愈大。歧西也只得罢了。 黄昏时,南枝独自跨了一匹马到县里来。 何文荣带着三师爷把他迎到花厅坐下。 何文荣竭力把南枝恭维了一番,接看便说道:“兄弟虽然出身寒微,对于尊贤两个字,倒还理得,履新以来,无日不想和仁兄见面,偏是兄弟缘悭,一向仁兄都不在家。 刚才听说仁兄肯帮忙兄弟办理张家抢案一案,兄弟真是感激不尽。不知道仁兄对于这一案是否胸有成竹?到底应该如何入手?可能赐教一二!” 南枝笑道:“治下今天原是投案来的。因为治下在父台眼中已经成了嫌疑犯,所以不得不趋前听审。至于说到帮忙一节,这只看父台能否谅解南枝而信任南枝了!” 文荣欠身笑道:“这是那里话,兄弟还该请仁兄多多原谅才是!不过早上派王师爷造府领教,那原是公事上必然的手续,兄弟并没有半点不好的意思,务请仁兄不要见怪!” 王师爷笑道:“二爷是豪爽的人,这些话彼此都不必说了,倒是商量一下正经的事情罢!” 南枝看何文荣,滚圆的一张脸,堆满笑容,轻装缓带,并不托大,心里已有几分的欢喜了! 听了王师爷的话,便道:“父台大人,也认得赵岫云兄弟两人么?” 何文荣他一丝不露惊惶的颜色,率尔笑道:“都认得,彼此很有一点交情,不过他们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员,而且世受国恩,想来该不至干出犯法的勾当。不过兄弟到任日子无多,也许还弄不清他们的底细。 可只是岫云喜欢和些武朋友要好,人多品杂,不敢说里面全是好人,所以我听了王师爷所说仁兄的主见,兄弟倒也有一番揣度。兄弟虽然位卑职小,但是地方官,绝不能畏惧权贵,不恤民情。 兄弟一榜成名,不敢说廉洁自矢,对于清的一字,听了倒还勉强巴结得到。这一案关系至大,兄弟断不肯马虎了事。 如果真的是赵府门客干的,兄弟怎样都要捋一捋虎须的,说不得参了官,也博个声名!现在别的话不用多说,总而言之,惟有仰仗仁兄多多帮忙,兄弟就感激不尽了。” 这一篇语,先头还是舒徐地说着,后来却是愈说愈快,一派正气,益于言表。 南枝听了不由不相信他是个好人,他忽然站起身笑道:“闻名不如见面,父台不愧是一个清官,我石南枝一定要出一分力帮帮忙了!” 王师爷笑道:“一见如故,真是难得的很。敝上备有一杯水酒,一定请二爷留驾赏脸多玩一会儿,我们再详细讨论一番怎样办案,明天便可以下手了。 这案情是愈快会好,我们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抓住一两个人,定了案!一切就无所顾虑了。” 何文荣笑道:“王师爷说得对,事不宜迟,越快越炒。现在,我们且先喝两杯,再从长计议。” 说着,回头喊一声:“来人!” 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掀开门帘进来,向何文荣打个苏儿,垂手退在一旁,听候他的吩附。 何文荣抖手说句:“开席!” 青衣仆人回了一声“是”,便扭转身出去了。 王师爷离座,对南枝笑笑说:“敞上是一个酒将,但是好酒而并不糊涂。就是兄弟也勉强能喝几杯,等会儿倒要领教二爷的海量。” 说着,抚掌奸笑。 南枝毫无戒心,笑道:“喝酒,我倒是真能喝。师爷如果只是几杯的量,那真不是我的敌手呢。” 何文荣听了,笑得更是阴沉。 刚才那个仆人,又匆匆走了进来,回话说:“老爷,酒已备妥,请老爷过去坐席。” 何文荣站起向南枝拱手促客,说:“仁兄请,兄弟带路……” 南枝也拱拱手,笑道:“父台客气,请。” 何文荣一直到了大堂那边的房子,这里可以看得到空旷的大堂。 南枝心中感到好笑,心想:排酒排到大堂,这官儿也就糊涂得可想而知了。 他跟着入座,何文荣已先就了主座落座,王师爷打横相陪,脸上堆满笑容。 桌上没有菜,却有三大杯酒。 南枝忽然心里一动,睁着虎目盯着酒杯。 三杯酒,分别放在三人面前。他盯着自己面前的一杯,目光扫过杯内酒的颜色,和酒杯的色彩。 何文荣十分机警,马上将自已面前的一杯酒,拈起调换南枝面前的一杯。 就这拈杯调换的关头,何文荣的手指,在放下酒杯的片刻间,移过杯口。 黄昏时光,房中昏暗,谁也没留意何文荣的指甲里,洒出一些很难看得清楚的粉末。 粉末酒落杯中,立即溶化在酒里。 南枝虽然动疑,留了心,可只是没能发觉何文荣指甲内有鬼。 何文荣调换了南枝的一杯,笑道:“你怕我占了便宜吗?其实这酒杯虽然色彩不同,但容量倒是一样的。” 边说,边举起杯儿,一仰脸将酒喝尽,对南枝一照杯,又笑着道:“敬你一杯,菜马上进。” 南枝被何文荣这一番做作,反而觉得自己多疑,不再疑心酒里有什么毛病。 王师爷也乘机举杯,一饮而尽,照杯说道:“二爷,敝上是诚意的,我这里也先干为敬。” 南枝笑笑,拈起了酒杯。 何文荣瞟着他阴笑,心里又兴奋又紧张。 (一个遁正路当官的人,怎么会江湖下毒手法?ocr者注。) 王师爷抬起酒壶,泰然自若先替何文荣斟酒,一面笑一面说:“石二爷酒量如海,等会儿得换大壶。” 斟满一杯,酒壶移向南枝,似要等候添酒,又说:“二爷不必喝得太急,等会上菜之后,我们一面喝,一面计议,免得喝多了误事。” 这么一催,南枝这冒失鬼可就不假思索,举杯往口中送。 半杯酒下喉,他猛然狂叫一声:“有毒……” 何文荣和王师爷,忽然推座而起。 他抓住杯,劈面向何文荣掷去,跳起来一脚踢翻桌子,抢一步伸手要抓何文荣。 何文荣早已让开了,狂失着说:“石南枝,你发觉得大晚了。” 他站立不牢,忽然一阵头晕,腹痛如绞,摔倒在地痛得打滚,抱着肚子狂叫:“何文荣,你……你用甚么……” 何文荣不敢走近,站在远处说:“一种出在大内的毒药,只要碰上嘴唇,就可以致命。你已经喝入肚内,片刻就会断送性命。” “你……你为何……我与你无冤无仇……” “但你与赵岫云有仇。一山不容二虎,石南枝,你还不明白?” “原来你……” “我们已等了你好些日子。昨日你回来,所以才会有张晚翠的血案,所以才会有今晚的约会……” 他强忍住痛楚,尽平生之力,钢牙一咬,猛然跳起来,扑向冷笑着的何文荣。 外面暖阁边,忽然闪出赵岫云,一个虎跳蹦了进来,恰好接住了南枝,拳脚交加,两人舍死亡生火杂杂一场狠斗。 南枝的武功,比赵岫云要好得多,无如腹中奇毒作怪,毒性催发,片刻间便全身无力气了! 赵岫云觊个真切,下面一个鸳鸯拐子腿,把南枝踢翻在地。 南枝抽搐了几下,口中鲜血一喷,立即魏飞魄散,一命呜呼。 赵岫云就地下扶起南枝,抢出大堂,把他的头对着堂柱用力一撞,碰擦一声响,马上满地挑花,血染堂下。 何文荣跟上堂,急急说:“快走,不能让人看见你。” 赵岫云丢下南枝的尸身,急急转入后堂走了。 这里何文荣急急穿了袍褂,传班升堂,一切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当然不费吹灰之力,已是井然有序。 不一会,石歧西被差役传到堂上了,他一看见南枝惨死廊前,抢一步跪到地下,抱住痛哭失声。 何文荣教人把他挟到案前,对他说道:“石南枝黑夜持刀率众,杀死张家男女两命,经本官司拘提人证,当堂质审,南枝理屈辞穷,还敢咆哮公堂,辱毁命官,自知罪大恶极,触柱身亡。 既死不能复生,你可领回尸身,备棺收殓。本县疏忽之处,自当详禀督宪,自请处分,你可遵照。” 说罢,拂袖退堂,转过屏风进去了。 石歧西只气得怒发冲冠、眼中流血,他站在公堂上,思前想后,一筹莫展,终于只得请人带回南枝尸骸,殡殓入棺,再定报仇方法。 □□□□□□□□南枝身死,转眼已过一个多月。 歧西几番进省,控告何文荣,均不得直。 不久又听得何文荣有调部的消息,歧西眼看报仇无望,椎心泣血,寝食俱废。 可怜他体质原不大好,生平又寡断无能,这一下怨气攻心,便弄成疯癫症疾,整天价号叫跳跃,啼笑无常。 这一天忽然他跑到赵岫云家里去叫骂,被岫云唆使一群奴才把他殴得遍体鳞伤,回来时便病倒了。 石家有几个忠心的老仆,看到这个样子,私下计议一番,有的便提议派人南下,请二少奶回家主持一切。 那一个年纪最大的管家贾得贵,便对大家说道:“这样事原该早给二少奶奶知道的,是大少爷怕姑太太年纪大,受不起惊吓,不肯教人通知。 现在顾不得许多了,明天就派人南下罢!听说二少奶奶有一身好武艺,也许她能够替二少爷报仇雪恨。 眼前的赵家财势太大,要想报仇,除非行刺。可恨我们全都是老古董了,手又无缚鸡之力……” 贾得贵说得伤心,不禁放声痛哭。 有一个王长胜,他是石家多年马夫,这个人忠肝义胆,技击到家,年纪虽然大了一点,却还是走及奔马,力举百钧。 这时候他听了贾得贵的话,慨然说道:“你们放心,也不必去接二少奶,报仇两个字算交给我王长胜了。” 说时,长髯飘动,目光如炬,那样子就十分决绝。 贾得贵止住哭声,连连摆手劝道:“王兄弟,你切不可造次,现在家里只剩你一人有些武艺,你如果再断送了生命,我们主人的一点家产,就也没有人保护了。 你还不知道真定县的人都是强盗,再说赵岫云的武艺那一个不害怕?而且他还有许多助手,我们二爷都着了他的道,你这样的年纪了,还配和那楚霸王似的人争斗吗?” 王长胜愤然道:“得贵哥,你别看人不起,世上除了二爷,那一个在我眼里?赵岫云便有三头六臂,我王长胜也要把性命交结了他。我说得到就办得到,你看我的好了!”说着,迈开腿儿便走。 贾得贵急忙抢过去,一把抓住他,说道:“王兄弟,你再听我的一句话。比方说,你这一去不成功,教赵家有了戒备。 以后二少的扔来时报仇不成,你不弄成了石家的罪人么?你有能耐,你等二少奶奶来再出死力帮忙,可不是还有你报主的日子,你得想想呀!” 王长胜听了,便说道:“那也可以,你们马上写信,我自己请二少奶去。” 贾得贵还想留住他看家,另派别人。 王长胜坚执不肯,大家迫得紧时,他便抓了一柄刀,立刻要杀上赵家去。 贾得贵没法去,只得写了信。 给了王长胜一点盘川,打发他上杭州去了。 华姑娘盛畹自南枝北上后,总盼望着夜卜灯花,晨占鹊喜,暗计行程。 近月来她盼不到南枝来信,心里十分惊惶。 这天老太太午睡醒来,睁开眼,恍惚中看见南枝满身浴血,立在床前。老太太大惊,急忙坐起身,又失去了影像。 老人心里疑惑,便喊玉屏把菊人请到屋里,告诉她所见,菊人也觉得十分奇怪。 婆媳两人正在说话,忽然盛畹抢进来,楞着眼看住菊人说道:“嫂嫂,刚才我在床后解手,隔着帐子,看见窗前站住一人,那样子分明是南枝……” 老太太颤抖看问道:“好儿子,你看清楚?他身上是不是带着……血……” 这一句话,把盛畹问得呆住了。 菊人急忙笑道:“那有的事,您心头整天记挂着他……” 菊人说到这里,玉屏忽然惊叫道:“堂屋上,谁?” 口里叫着,她已是由窗前扑到床沿去。 这一下大家都觉得毛发悚立,咽不下气了。 霍地听见看门的王三,在窗外说道:“直隶有人来,请见表少奶奶。” 盛畹抢到堂屋上,颤着声道:“喊他进……” 这里老太太菊人玉屏也都跟了出来。 一会儿,王三陪着一个老头子进来了。 那老头子走到阶前站住,说道:“我唤做王长胜,是石家的马夫。那一位是二少奶奶呢?” 菊人伸手一指盛畹,王长胜扑翻身便跪了下去,放声大哭。 盛畹心知不好,楞着两眼看住他,口里说不出话来。 菊人大惊,急忙高声问道:“王长胜,你说家里有什么事?” 王长胜以头抢地道:“二爷……被赵岫云害……死了……” 这一句话没有说完,盛畹觉得眼前一阵昏黑,往后便倒。 老太太却已是眼泪鼻涕,哭起苦命儿来了。 堂屋上马上大乱,古农出来一看这样情形,他吓得心胆俱裂,抱着头痛哭回去。 菊人强自拿定心神,对玉屏道:“你还不照顾老太太去。” 说看又对一个仆妇道:“快请华老太太灌救表少奶奶。” 回头便对王三道:“扶起王长胜,我有话问他。” 说完,便往花厅来。 王三把王长胜带到花厅,菊人坐在杨妃榻上,教王三给王长胜一张凳子坐下,问道:“你详细说二爷身死的情形。” 长胜喘息着,站起身由胸前拿出贾得贵的信,双手送到菊人面前,说道:“一切话都写在这里面了。” 菊人抖看两只手,拆开信,一边看,一边挥泪不止。 王长胜趁菊人正在读信,他便悄悄去问王三,菊人是甚么人? 王三告诉了他,他便不敢坐,侧身和王三并肩站住。 菊人把信看完,抢一步,跪下一腿,说道:“王长胜请表少奶奶安!” 菊人挥手,命他起来,问道:“现在你家大少爷病得什么样子了?” 王长胜便把岐西几番上控不直,急怒攻心,得了疯癫症候,一股儿诉个清楚,终于他说:“王长胜受主人的厚恩,恨不得粉身碎骨,替二爷报仇。贾得贵说二少奶奶有一身武艺,所以长胜来禀告一声,请示后再办事!” 菊人道:“这样事,等会和二少奶奶再商量,你且跟王三出去歇息罢!” 说着,站起身又到盛畹屋里去。 这时候,盛畹躺在床上,一声不响,瞪着两眼流泪,倒是华老太太王氏已哭得和泪人儿一样了! 菊人走到床沿坐下,要想劝慰盛畹两句话,却只是找遍肚子,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忍不住抱住盛畹呜咽起来。 晚上一家子饿着肚子在盛畹屋里相对流泪。 盛畹忽然对王氏说道:“妈,您安歇去罢!您不用守着我,我是不会自杀的,血海深仇,我能不留着身子?” 回头又对玉屏道:“好妹妹,你照看老太太去,留下少奶奶,我有话和她商量。” 玉屏听了,含着一泡眼泪,过去扶住王氏,一块儿出去了。 屋里只剩菊人,盛畹由床上下来,掩上房门,一翻身跪在菊人面前,紧紧地抱住她,说道:“嫂嫂,南枝惨死仇人手中,不容我偷生人世,我决意明天带王长胜回家去了,天可怜我,教我能够生食赵岫云之肉,死亦瞑目!干妈年老力衰,请你念我一点好处,你替我奉养终身……”说着泪下如雨。 菊人挣扎着,扑在盛畹身上哭道:“妹妹你有志为夫报仇,这是多么义烈的一回事,我不敢拦阻你。不过我总希望你假手别人。歧西病,纵是不会好,还有古农,他也应该替表弟尽一分心的! 再不然还有南枝的盟兄龙璧人,……石家只剩你一个人了,你得替儿子想想,如果你这一去有个长短,妹妹……” 盛畹哭道:“嫂嫂,不共戴天之仇我怎能假手他人?我不能顾虑到一切了。而且当年南枝告诉我说过,赵岫云武艺到家。并不容易对付。 刚才我已经查问过王长胜,他兄弟两人眼前官高势旺,不是打官司能够给我们占着胜利的呀! 你想歧西古农都是文人,他们有什么力量要赵岫云的性命?画虎不成反类狗,徒给赵家一个戒备的警告。 就说龙璧人也远在云贵……嫂嫂,虎儿我是决计带他走的,假使我也死在岫云手中,留下他无父母的孤儿有什么用?” 盛畹说到伤心,霍地把菊人拘起纳在椅中。 她走到床头拿起她的那柄长剑,又去身上扯下南枝临别时给她的那个金环,放在桌上抽出剑。对菊人说道:“我这一去,能够报仇雪很,这一剑把金环劈成两半……” 说着,举起剑,柳眉倒竖,双眼圆睁,噗嗤一声,劈了下去,金环分飞。 盛畹返剑归匣,捡起两个半个金环,纳在菊人手中,说道:“天意许我报仇,你还不安心么?这两半环儿留给你做一个纪念罢!” 菊人愁然说道:“妹妹,报仇三年,不失为晚,你独不能多留几天!” 盛畹笑道:“嫂嫂,我接受你的劝告,半个月后,我再走好了!现在天气很不早了,你该歇息去啦!” 说看,便上去扶起她,拉她出去。 两个人来到回廊上,盛畹忽然泣道:“嫂嫂,你自己慢慢走,大哥在家,我不送你过去了!嫂嫂,我们明天再见……” 说到“见”两目抛珠,遍身颤抖,呜咽不能自已。 菊人觉得心痛如裂,悠悠欲晕,强自支持哽咽着道:“妹妹,你答应我了……半个月后才走的……” 盛畹道:“我记得……你……只管回去罢!” 菊人凄然无语,低着头自去了。 盛畹眼看菊人走进东院角门,她望着菊人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嫂嫂珍重,我们再见了!” 说着,站在堂屋上又发了一会呆,这就毅然回到屋里去换过一身衣服,拾掇过应用的家伙,打了一个小包袱,带上长剑,一直跑到门楼上来喊王长胜。 刚好王三醒着,认得是表少奶奶声音,便急忙去开起门来。 盛畹低声说道:“王三赶快喊醒王长胜!” 王三愕然问道:“表少奶奶,这时候了……” 盛畹截口道:“你别管我的事!唤起王长胜,再去马房里,教李秃子预备两匹马来!” 王三不敢多说,回身进去推醒王长胜,提了个灯笼,上马房去了。 王长胜出来看见二少奶奶浑身上下换了一色青布褂裤,一手夹住一个包袱,一手拖柄长剑。黑帕包头,紧扎裤管。 那个样子分明马上就要赶路的神气,心头一阵狂喜,跪下问道:“二少奶奶,我们就走么?” 盛畹道:“起来!以后在路上,我们可以叔侄称呼,瞒人耳目。现在你赶快准备,找已经教王三备马去了!你替我拿包袱,我来开大门。” 说着把手中剑和包袱都递给王长胜,自个儿过去轻轻找了门闩子,蹲下身托开大门。 回头对王长胜道:“王三出来,你问他借一件大褂穿,把我这一柄剑藏在褂子底下,不要露眼,招人骇怪。留心验看马力,背好鞍,我进去就来!” 说完,扭回身来到乳娘屋里。 看乳娘睡得沉酣,她悄悄地抱起虎儿。 小孩子惊醒来,认得娘,一声不响。 盛畹拿一块方形四尺来宽的青布,把他背上肩头,扎裹清楚,迅速的来到了大门口。 王长胜已是背好马鞍,穿上大褂同李秃子王三并肩站着等候了。 盛畹一转星眸,对王长胜说一声:“我们走……” 一耸身便窜上马背去。 王长胜急忙认蹬上鞍,王三和李秃子都跪下去送行。 盛畹带住马,挥泪命他们起来,说道:“你们回少爷少奶奶一声,说我带着王长胜走了。不能报仇,我是不回来的!” 说看一抖缰绳,泼刺刺马蹄声急,滚烟似的两匹马,望着街头尽处去了。 这里,王三看住李秃子道:“我们还是赶快进去禀告少爷知道。” 李秃子道:“好!我来开门,你快进去。” 王三便往东院来,叩着窗格大声说:“大少爷快起来,表少奶奶带着虎哥儿走了!” 菊人听了大惊,跳起身问道:“王三么?你说什么?” 王三道:“表少奶奶和王长胜带着虎哥儿跨两匹马走……” 古农骂道:“狗才,怎么不拦住她!” 骂着,又对菊人道:“你赶快告诉华老太太。老太太那边,得暂时瞒着!” 菊人急忙穿上衣服,开开门出来,不及再去问王三详细的情形了,一直去王氏房里喊醒王氏。 王氏听了菊人的话,先是一愕,接着便说道:“既是这样,我得追上去了。请你教马夫预备马,我得立刻赶路。” 菊人道:“您老人家这样大的年纪,还能够驰马?” 王氏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道:“我行!我还可以去助她一臂……” 菊人只是沉吟,站着不动。 王氐发急道:“我的少奶奶,快点罢!再等一会便追她不着啦!” 菊人不得已退出去,教李秃子去预备马。 李秃子回道。“马房里只剩着那一匹铁青了,脾气很坏,不容易骑!” 说时刚好王氏已由里面出来,听见便说:“不要紧,你只管带来我看,饶它生龙活虎!我也不怕。” 李秃子不敢多说,便去把马牵到庭下站住。 王氏留心一看,只见这匹马浑身似铁,毛滑如油,头大鼻宽,暴睛缩耳,四条腿,前长后短,蹄如盘钹,腰小若锥。 看了不觉大喜,走下石阶过去伸手一按马背,那马忽然大吼,声如呜钲。 王氏对李秃子道:“这匹马可载重千斤以上,一天至少要走六百里路程。有这样马,不怕追不上表少扔了,你喂饱它,配上鞍,拴起来等我罢!” 说着,回头对菊人道:“现在,你且告诉我你妹妹走的情形。” 边说,边走上堂屋来。 菊人道:“我也是睡里被王三喊醒的,知道的不很清楚!” 说看,便喊王三过来! 王三过去报告了刚才盛畹走的情形。 菊人和王氏又过来喊乳母。偏是这一个乳母睡得十分熟,喊了半天偏不醒,菊人急得大骂。 王氏劝道:“喊醒她,其实也没有用处,我们倒是上盛畹屋里去看看她到底带走了什么东西。” 于是,两个人便到盛畹屋里来。 菊人看了一切,忽然泣道:“华太太,您看她什么东西都没带,这可怎么好?” 王氏道:“不相干,我可以替她带去一点的。你拿个大包袱,包十几件衣服就行,别的倒不要紧。我去拾掇我自己应带的家伙。” 菊人听了点点头,王氏便自去整装。一会儿,王氏已是跨在一匹青马背上了。菊人古农送出门口,彼此不免都有一番嘱咐。 王氏离了查家,正交辰时,放开辔头,那马真像箭一般快法,一口气便赶了百十来里路,却不见盛畹的影子。 老人家心里奇怪,暗自揣度了一会,便猜到一定是盛畹怕古农夫妇派人追赶,不让她走,有意绕道躲避的。 想看,便决计不再去寻找了,一个人独自兼程北上。 这一天来到真定县,她却先去落下客店,黄昏时上街走了一次回来,直待到夜深时,才悄悄地到石家去敲门。 贾得贵出来盘问了半天,千喜万喜的把她接了进去。 王氏吩附了几句话,又回到客店去住了一宵。 第二天早上,便有一个贾得贵的朋友姓李的冒充王氏的侄儿,到客店里来把王氏接去。 王氏在真定县住了十几天,天天跑到城外去等候盛畹,好容易这一天算是被她等着盛畹了! 一见面,倒把盛畹吓得一大跳。 在路上,王氏不许她多说话,一直把她拦到李家来。 才对她说:“赵岫云那一个势派,想报仇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你这样明目张胆的回来了,多少总会引起人家的注意,那有很大的妨害。 不如留在这里,看机会再下手,报了仇容易脱身。报不成,他不知道我们的底细,我们还可以再想办法。 我这一次昼夜兼程赶来守候你,便是怕你不懂机变,不守秘密,弄到画虎不成。你在我身边长大的,难道还不明白我的脾气,我又何至不许你为夫报仇?怎么不先和我商量一下,你不想想,赵家是龙潭虎穴,凭着你一个人,怎么能成呢!万一……” 王氏说到这里,已是挂下两行眼泪,说不下去了。 盛畹十分感动,抢一步跪在王氏面前,泣道:“干娘,并不是我粗心大胆,不和您商量,就因为我知道赵岫云不容易对付,不忍拖累您,所以才不告诉您……” 王氏一抬手挽起盛畹,说道:“呆丫头,你见过大世面?一个人毛手毛脚的干得了什么事?你不要我帮忙,我安得下这一片心么?再说,如果你有了差错,留下我孤零丁一人活着又有什么意味? 孩子,我告诉你,我从小儿玩腻了,大江南北生平就没有看过什么样大不了的人物,今年六十九岁了,倒也愿意会一会这一个暗箭伤人无耻的畜生……” 说到这里,忽然截了口,接着便是一阵冷笑。 roc扫描cyrix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七章 王长胜系住马进来,一脸风尘,满怀不高兴的站在阶下。 他看她们母女只管谈天,可真的有些忍不住了,抢一步上廊,打个揖儿对盛畹说道:“二少奶奶,您老人家千辛万苦的赶了回家,难道就这样留在这里不动了?” 王氏急忙挥手命他起来,说道:“王长胜,你不要多说话,先去后面歇一会儿,晚上我有使用你的地方。” 王长胜听了,暴着两颗眼珠子,看了王氏两眼,恨恨地往后面去。 这里王氏又对那个姓李的房东说道:“李大庆,我们把王长胜交给你了,你得想法子绊住他。 不要让他到街上去,被他走漏了消息,不是玩的。看那样子,应该还欢喜喝几杯酒,你去灌他两壶,让他睡下再说。” 大庆连忙答了几个“是”,买酒去了。 晚上,约莫十点钟左右,王氏盛畹娘儿俩暗自商量一番,便把王长胜喊来。 王氏对他说道:“王长胜你现在可以回去了,到家时对贾得贵说,等会儿二少奶要来拜灵,教他预备一切。 家里如果有新来的仆人,打发他们离开,新来的人靠不住,怕他们露了风声,被赵家知道不好。 我不是不明白你是一个义仆,也不是我胆子小害怕赵岫云,你要晓得,近来赵家常常有许多戒备。 如果被他知道二少奶仍回来,而且还带着虎哥儿,也许我们还没有报仇,他已经想法子把我们……” 王长胜听到这里,万分不能再忍耐下去了。 他长笑一声,截住王氏的话,大声说道:“一切我都明白,您不必多说了!从明天起我不见人,也不开口,留着眼睛看您老太太怎样报仇好了!” 王长胜说完,扬着头一竟走了。 这个样子王氏看在眼里当然有些不顺,但她顾大局忍耐着。 接看她扭回头便对盛畹说道:“这家伙真难说话,我们索性也走罢!免得他回去又说我们的闲话。” 盛畹巴不得早一点过去哭个痛快,听了自是愿意。 娘儿俩退回屋里,结束一番,李大庆背上虎儿,三个人悄悄地往石家来。 敲开门进去,只见堂上灯火通明!素帏如雪,当中设着南枝的灵位,两边雁翅般站着许多仆人。 盛畹不及细看,跪下去嘴里惨叫一声:“南枝……” 扑倒灵前,大放悲声,两边仆人无不泪流满面。 王氏老泪涔涔的走到拜垫上,叉手拂了两拂,回头喊虎儿上前,替他换上麻衣。 她自已退到一张椅子上坐定,眼看李大庆说:“你喊贾得贵,我有话和他商量。” 大庆便去扶起左边跪在地下为首的那一个人,王氏说道:“二少奶奶要见大少爷,你带虎哥请他去。” 贾得贵答应一声“是”,蹲下去抱起虎儿便走。 一会儿后,贾得贵携着歧西出来了。 另有一个仆妇,背负着虎儿跟在后面。 可怜的石歧西,他一来灵前,哇的一声,便喷了一口鲜血,忽然,他瞅着盛畹呆住了,那样子心里似乎有些明白。 贾得贵急喊那个仆妇,把虎儿背到他跟前来。 他一看虎儿身上的麻衣,猛然一声狂叫,人又晕了过去。 大家一阵大乱,忙着灌救了一回,歧西醒来抱住虎儿大哭。好容易劝住他了。 盛畹上前拜见过,约略问他几句话,他还是满口疯癫,盛畹只得罢了。 贾得贵带着男女仆人一一向盛畹磕过头,王氏从旁留心一看,单单不见王长胜,心里大惊。 她急问贾得贵时,却说刚才回来过,这会儿不知道跑到那儿去。 于是派人前后一找,终是没有影子。 王氏沉吟半晌,对贾得贵说道:“你可派个素常和他要好的人,到街上找找看……”说到这里,外面有人轻轻地敲门。 有个仆人跑出去了,不多时只听他叫声:“大家快来……” 盛畹已是一个箭步,抢下庭中。王氏急急地跳了出去。 转过屏门,只见王长胜弯着腰,满身浴血,扶在那个仆人身上挨着进来。 盛畹喝道:“王长胜,你到过赵家?” 王长胜点点头,咬着牙说:“关上大门,到上面再说……口渴得很,快给我一杯开水喝呀!” 说着来到堂屋,望看南枝灵前,扑翻身便拜,磕着头大哭道:“二少爷,阴魂不远,王长胜不能替你报仇了……” 王氏教人把他挟住,便知道他活不成啦! 他脑后一刀足有半寸深!胸上还有七八处刀穿的窟隆,再看他眼光散乱鼻孔翕张,早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王氏看了心里十分难过,急急喊人给他一大碗凉水喝下,和颜问道,“王长胜你快说,怎样弄成这一个样子?我们替你……” 王长胜狂笑一声,坐在地下,大声说道:“老太太,我听了你对我说的话,我不服气,我恨你何以不快一点替二爷报仇。 我由李家出来,告诉了得贵哥几句话,摸上一把刀,闯上赵家,刚好赵岫云那狗崽子送客出来,我扑上前搠他一刀……天哪!二爷没有灵……他怎么不显灵助我一臂……” 说到此,两手掩住心目,撑着喉咙笑道:“那狗崽子真了得,一反手便把刀夺……” 这一句话没话说完,长叫一声,两眼反插,扑在地下死了。 堂屋上马上大乱,盛畹咬碎银牙,一声不响,掣回身望廊下便走了。 王氐腾一步抓住她,回头对贾得贵说:“快把尸身胡乱入殓,也许赵岫云还不知道他是石家的人……千万秘密,不要声张……我和二少奶奶得走了……” 说看,又招手唤李大庆背上虎儿,一溜烟又回到李家来。 □□□□□□□□这时候的盛畹,一寸芳心真像落在滚油里一般,煎熬她万分接纳不下。 一到李家,她便对王氏说道:“您如果真要助我一臂之力,今夜无论如伺,得带我上赵家去。 论理你老人家到此地已多天了,赵家里面的情形,一定打听得清楚!您如果早点有所决定的话,今夜王长胜也就何至白送了一条性命……” 王氏道:“我到这里第二天,晚上便到过赵家一趟。那里还是戒备得密不透风,赵岫云住在第三进一个高楼下。 和他一块儿住的有五个人,一个个都不是等闲的脚色。楼下两边屋子;约有十七八个精壮汉子,看样子也不像是底下人。 楼的前后左右都留着空地,栽了许多花木。隐在花木背后的是一色鸽子笼一般的房屋,那里全住着打手。 上楼去的路径,就只有和楼门正对着一条鹅卵石砌就的小甬道。那座楼虽然只有两层,却是特别的高耸,环着楼檐全亮着小玻璃球儿灯。 呜锣挈柝的,大约总在十个人左右。这一切还都不要紧,就只是和赵岫云住在一块的五个人,里面有一个我倒认得,他便是那一年我和你在保定府万安居碰着的火鸽儿万钧。这个人的武功,你是知道的,遇着他可真有点棘手…… 我以为万钧这老头儿,他疏懒惯的,决不能长留赵家。我们总要等他走了以后再下手。我们远道赶来报仇,志在必杀赵岫云。 如果冒昧从事,一击不中了,我们便得远走高飞,而且还得防备打蛇不着反被蛇咬,所以……” 王氏说到这儿,盛畹跳起身,睁着两眼道:“妈,我不怕什么样危险,我今夜非去不可,您怕,您别去好了!” 说着便喊李大庆,要想问他上赵家的路径。 王氏急得抱住她,苦苦的劝了两车子的话,盛畹才不吵闹了。 终于她对王氏说:“您老人家既是这样胆子小,我就再等它两天,两天姓高的还不走,我可不能再听您的话啦!” 王氏听了当然只得暂时敷衍她,点点头答应下了。 李大庆是个失业的人,家里仅仅只有两间破屋子,前面一间算是住屋,-后面那间却堆下许多废物。王氏来时,他就让她和媳妇同炕,自己退到后面,随便掇了一张门板支起来,权作睡床睡了。 华姑娘这一来,平白地又多了两个人,李大庆只得腾出门板让她安置。 这样她和王氏便分隔开了。 这会儿盛畹对王氏闹了一场,回到后面,辗转不能成寐。 她想,万钧如果老是不走,难道这冤仇不要报?…… 想着,她霍地滚下去,换上一套紧身衣服,背上剑套上铁尖鞋,带着应用家伙轻轻的打开窗格,跳上瓦,几个伏身便到了街上,一直扑向石家。 这时候石家,一家子都因为收殓王长胜的尸骸,忙得不可开交,忽而看见盛畹由廊下走了上来,大家都吃了一惊。 盛畹招手唤贾得贵近前,低声对他说道:“我想上赵家走走,请你带我去……” 贾得贵急忙摆手道:“二少奶奶,您一个人去不得的,他家里有许多的能人,而且王长胜……” 盛畹道:“你别管我,你把我带到赵家门前,便没有你的事。” 贾得贵看盛畹声色俱厉,知道劝阻无益,只得开了大门,引她去了。 好在这会儿天上正牵棉拖絮的下着雪,一路倒也不会碰着一个行人。 盛畹来到赵家门前,把那一列女墙望了一眼,微一挫身窜了上去。 雪光里看底下是个大草场,对面又有一道高墙,围着全座屋子。 这就飘身下地,一阵健跳,直奔墙下。 她扑地打个旋风,那身段真像一只鸟,刷的一声,落在墙头上,稍一踌躇,登上鸳鸯瓦上来。 她持着气,蹑着足,鹤行鹭伏,直扑后面。 翻过第三进孤棱,一眼便看见那一座王氏所说的高楼了。 盛畹到此,收住脚步,阖上眼皮,略一养神,蹲下去,两手据瓦,溜到前檐来,平伏着身,探头往下面张看。 前后灯火通明,不断的人来人去,对面楼上,窗帏不卷,人语若潮。 看了看,她也觉得十分棘手,只得静伏着,等待机会。 这时候忽然听得那边檐下,有人正在谈话。 有一个声音洪亮的说道:“今天真泠得厉害,你这一点到四点的值更,够得受哩!” 那一个说话稍为低微点的笑道:“可不是,我就这样运气不好,轮到我来值下半夜的更总下雪。 在我看那个龙璧人就未必真有义气!他自己的生命要紧呀。那一年若不是石南枝,他老早死在二爷的手中了,没得现在还敢来。我觉得二爷胆子也太小了……” 另一个说道:“你懂得什么,那一天二爷和闻爷说,你没听见么?他们不是说姓龙的工夫比石南枝还要强! 那一年他不过是不敢闯祸,而且手里使的是短兵器,所以一时才让二爷一枝枪占了上风。告诉你,千万别大意,二爷他老人家算定了他必来……” 那一个笑道:“饶他工夫再好一点,也未必是万八爷的敌手,他不来算他运气,来了还不是又是一个石南枝。” 那一个截口道:“这些话,二爷吩咐过不准说,你又随口乱来了!” 两个人的谈话到此止住,接着便看见一个人走进楼下去了。 一会儿,又是三五个人敲着柝报过四更,前后搜巡了一遍,人声便渐渐沉寂了下去。 这时候,盛畹要跳过对楼,看了看又怕脚力不及。“心里想,纵是勉强窜得到,也必定有巨大的声响,如果由树上盘过去,可是那些树又都是柔枝嫩叶。 想到无论如何,她恨根地暗自叫看自己的名字道:“盛畹,为着丈夫,你该牺牲生命,你何不跳下甬道,直闯楼上?” 叫着,她猛一咬榴牙,坠下地来,一股怨气,平添胆力,迈开两腿,往那楼门大步便走去! 走了二十来步,霍地那边小屋子里有人出来,看住她的背影,低笑道:“桃姑娘,你又找二爷来了,这时候还练武艺……” 盛畹不理,低看头,跳上台阶,穿进楼门,望见扶梯,抢一步拾级而上。 走了几层,偶一回头望到底下,只见靠着壁有个人,蠕蠕的正在移动。 盛畹猛吃一惊,一耸身往上直窜。 只听得底下那个人大笑道:“小桃,别上去啦,告诉你,二爷新有个雌儿呢!” 盛畹暗喜他们都认错了人,急急的闯到楼上一看,画栋雕梁,灯光四射却是寂无一人。 霍地左边屋子里,有人大笑道:“你这不是自找死路……” 盛畹吓得一跳,急忙反手抽剑,预备厮杀。 却又听另一个声言笑道:“你别得意,等会儿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以下便是拍的一声响亮,这是棋子敲着棋盘的声音。 盛畹于是轻轻地溜了过去,拿剑尖拨开门帘一角,往里面看时,只见当中一张四方形的桌子。 上面倚住两个人,一对眼珠子死盯在棋盘上头,两只手各埋在棋子罐里面。 上首是个老人,瘦个子,飘首长髯,认得他正是火鸽子万钧。 下首的那个是漆黑的脸膛,看年纪约莫在三十岁上下的,一想分明就是贾得贵口里所说的赵岫云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盛畹缩身收剑,作势进扑了。 就这时候,霍地右边屋子的门帘子一动,跟看窜出一个人来了。 那人一个箭步便到了盛畹背后,喝一声:“小桃,你干么?” 右手五个指头儿已是和鹰爪一样抓了下来了! 盛畹急忙一扭腰肢,身翻剑落,猛劈来人。 那人横身倒跳,大叫:“刺客……” 顺手抢了一张凳子,刚一抡动,盛畹第二剑乘势削进来了,只见剑光一闪,凳子就分成了两半。 正在这时候,赵岫云声到人到,手中一柄扑刀,刀背向下,力磕剑叶。 盛畹急急抽回剑,拂面交还。 赵岫云得寸进尺,挺刀直入,风狂雨骤,截住盛畹紧斗。 盛畹身临险地,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一股怨气冲天,两个眼眶流血,咬碎银牙,一声不响,手中剑上下翻飞,如飘瑞雪,若舞梨花。 两个回合之后,杀得赵岫云眼花散乱,渐难招架,他不住的往后倒退了,吼叫如雷的暴叫着。 此时万钧带看闻楚杰万梦熊,和刚才同盛畹动手的那一个吴大雄,各各捧看兵器,站在一边! 看到这里,闻楚杰向万梦熊吴大雄递个眼色,三柄刀同时出匣,忽的一声,三条猛虎滚入战场。 这一下,只见刀光拨水,人影纵横,窜跳飞越,腾挪躲闪,灯光下好一场厮杀。 万钧跷足旁观,拂髯微笑! 看他们斗到吃紧处,老头子忽大叫道:“华盛畹小姐,你抛下兵器,我说情保你一条性命……” 盛畹不理,霍地飞身,使个天女散花架式,磕开四般家伙,一反手变了青蟒横窝,剑尖直捣岫云当胸。 岫云狂叫一声,鸽子翻身,逃了开去,就势伏地一滚,手中那柄扑刀,猛扫向华盛畹两脚。 盛畹托地飘身躲过这一手有名的拨草寻蛇。 岫云一击不中,翻身急退。 盛畹掣回身,架开闻楚杰一只刀,望着吴大雄虚幌一剑,扑地起个小旋风,飞出重围去了! 不解事的万梦熊,叫一声“那里去……”抢两步,使个力劈华山的解数,一刀往盛畹背上直劈下来。 好盛畹艺高胆旺,款摆柳腰儿,微一侧身,让梦熊扑个空,手起剑落,削下他的一条臂膀来。 正要跟进一剑送他上路,背后赵岫云已到,只得翻身迎敌。 这时候万梦熊痛得面目扭曲,血涌如潮躺在地上打滚。 万钧看了愤然暴怒,反手抽剑,高声喝道:“你们退下去,让我拿人!” 喝着,他运口气,挺剑直冲盛畹。 岫云等喘息着退下,这一老一少两条剑一接触,便和刚才大不相同了,互刺互击,忽扭忽散,进如掣电,退如流星。 两对眼珠冒火,四条臂膊纵横,兔起蛇伏,龙翔凤舞的,彼此咬定牙龈,杀得个难解难分。 原来这个万钧,却是梦熊的叔父。 先头老头子原想看在王氏面上,留下盛畹一条命,这会看侄儿受了重伤,不禁愤火中烧,杀心陡起。 他斗到急切里,忽然改换门户,使出浑身解数,云翻雨变,一根剑飞出万道银蛇,真有神出鬼没之妙。 直迫得盛畹力尽筋疲,汗流浃背,欲罢不能。 勉强又斗了三五个回合,委实支持不来了,正要反刀自裁…… 霍地窗格大开,帘帐尽落,王氏一身短靠,飞了进来,一声不响,手中一对虎头护手倒须钩,直奔万钧。 老头子大叫道:“华家嫂子……你来得好!” 王氏喝道:“姓万的,你是助纣为虐!” 话声未止,两般兵器已是碰到一处。 盛畹眼看王氏来临心中大喜,一挫身又向赵岫云扑了过去。 于是岫云、闻楚杰、吴大雄合战盛畹,万钧独斗王氏,直杀得灯火无光,烟尘滚滚、难分轩轾。 好在这个厅原是练功演武用的,所以尽够施展的。 无如盛畹已是累透了的人,怎经得三条猛虎车轮似的夹住她狠命包围,虽然拚力进攻,可是终难得手。 这时扶梯上早已堆满了人,楼下更是挤得密不透风。 王氏深恐时间拖久,盛畹力弱终会落败,急忙抛下万钧,窜过去,运足千百斤神力,双钩齐下,扫开岫云楚杰大雄三种兵器。 她喝一声:“盛畹,快上屋!” 王氏又扭回身迎住了万钧。 盛畹纵到窗下,燕子穿帘,翻飞上瓦。 赵岫云不舍,一个箭步追了过去,刚一作势腾跃,冷不防王氏霍地翻躯,斜刺里递过一钩,勾去他左臂上一大片肉。 赵岫云大叫:“婆子厉害!” 倒退三五步站住时,王氏已是穿出窗户去了。 万钧第一个扑到窗前,盛畹伏身对面瓦上,扣紧弓弦正待追兵,万钧一露脸,她便放出一个弹丸。 弦声响处,老头子急忙横剑迎上,铿然一声。 弹中剑叶,火星乱迸。 盛畹一股气衔接看放出十三个连珠弹,万钧这便不敢追了。 王氏眼看敌人不会上屋,绕到盛畹背后,一把抓住她,四条腿风一样的快法,一闪眼工夫便离开了赵家。 万钧回头拦住赵岫云说道,“你们千万别追,他们母女过去是有名的神弹,委实厉害不过,今天侥幸我没走,不然你们都别想活。” 说到这里,听见万梦熊在屋子里杀猪般惨叫的声音,又嚷道:“我们先救梦熊的命要紧啦!” 边说,边跳进屋里去了。 一群人忙着替梦熊敷药止痛,闹了半天,天色已经黎明了。 大家精神初定,赵岫云马上开个紧急会议,一开口便问万钧,盛畹和王氏是那一路的人氏? 老头子叹口气说道:“岫云,我在南京,常听见你干下不少坏名誉的事,我总是不大相信。 现在我是真的有些可疑你了……你到底为着什么事情,和王氏她们两母女结下深仇?你说!” 岫云道:“我和她们一次面也不曾见过,那里来的仇怨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您老人家先说她们的底细,也许这个仇是间接来的!” “华雄天这三个名字,你该听见过的罢!” “我由我师父口里听见过这个名字……” “那个婆子便是雄天的浑家,雄天的本领,在北方无论前后辈没有见过也听过,那简直是水陆两路尖上尖的一位英雄。 只可惜不到三十岁便伸腿了。他本来不事家人生产的,死后一穷精光,寸草俱无,他媳妇那时刚有二十几岁,还是花枝模样的人儿,遗腹生了一个男孩子,偏偏又给他死掉了,剩下她孤单一个人。 她一气便离开家乡,到处飘流,有人说她在关外,又有人说她在京里,到底在那里却没有人说得清楚。 前年我到保定府,在万居旅店碰看她,那时候她便带看一个姑娘,那就是刚才和你动手那个女子。 我们见面后倒亲亲热热的谈过一天话,据说那姑娘是她的干女儿。她娘家姓王,她的父亲也是有名的人儿,叫做王大福。 我和她分手以后,就不知道她又上那里去了。你既是和她不会见过面,这一段冤仇又是那里来的呢?” 闻楚杰听到这里,跳起来说道:“岫云!她莫不是石南枝的什么人?” 赵岫云忽然变色道:“老闻,你这话奇怪,我们和石南枝又有什么仇恨……”说着又递了一个眼色。 楚杰会意,坐下去低头不语。 万钧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干么?有什么话,说出来也有个商量,没得藏在肚子里闷煞人的。 告诉你,我是不能长留在这里的,你们和她们母女结下深仇,我一走,你们就有重大的危险。 趁我没有走的时候,对我说个明白,如果你们有对不起人家的地方,我出头找她说和。你们别不知好歹,好好的讲出来。” 岫云道:“您老人家总喜欢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在我看她们无非是受什么人贿赂出来做买卖生意的,根本我不认识地,这仇字又从何说起?” 万钧道:“石南枝又是什么人呢?” 岫云道:“这个么……他是真定县有名的人物,可惜不学好,忽然做起强盗,而且还杀死两条人命。 后来被县里捉去,他自己畏罪撞死公堂上,那简直和我点水无干,只不过那时侯那个知县何文荣和我却十分交好。 所以就有人怪我不曾替姓石的说情,然而他一上公堂便自己撞死了,这教我有什么办法呢?” 楚杰接着说道:“姓石的自弄出抢案以后,岫云倒非常记挂着他,想进去向何文荣买个关节,那是我不许他这样做的。因为我觉得一个人学上一点武艺,做强盗杀起人来,那算什么……” 万钧忽然狞笑道:“你们倒是一派正气!闲话不用说,还是派几个人上外头查查,探听去吧。 在我看她们母女必定是住城里的,查到一点消息,不准你们动手,要马上回来告诉我知道! 我先和她们开个谈判,说明曲直。如果曲在你们,我便不管,不然梦熊的一条臂膊那是不能白丢的!” 边说,边站起身,踢开凳子,退到屋里歇息去了。 □□□□□□□□这里岫云便对这几个心腹走狗说道:“我听说石南枝在南边娶媳妇,也许就是石家的新娘子。 一个晚上发生两次刺客,这真的有些奇怪。我自信除了姓石的,并没有其他仇人,但与石家有关系的人我都认得,又的确没有这样艺臻上乘的女贼。” 闻楚杰道:“我想两次刺客,一定是合伙的,上半夜那个男贼,如果能够捉住他,就好了,可惜你……” 岫云道:“我何曾不想捉住他,那家伙身手非常矫捷,搠我一刀不着,跟进来一阵拚命,偏是门口灯光暗淡,看不清他的路数,所以被他溜走的,我又怕暗中有伏不敢追。”楚杰道:“他的面貌如果认得……” “这是废话,我又不曾生有夜眼。” “我们想法派人上石家去打听,也许有个水落石出。” “我马上到县里去,你可以带两个人街头走走,楼下那一群饭桶也得警告一下,刺客认做家里人,我还要他们有什么用!” “总是你将来的姨太太害人,谁教你偏让她可以上楼呢!” 大雄接着说道:“真的那女子的身段怪像小桃,若不是她心虚作势蹲伏,我将乎也让她瞒过了。” 岫云道:“这不是谈闲话的时候了,我们分头办事要紧,今儿晚上还得防备她们再来呢!”说着,便散了会,各干各的事去了。 □□□□□□□□王氏拖着盛畹逃了回去,换过衣服,才发现盛畹身上已是受了好几处剑伤。王氏一边忙着替地上好伤药,一边抱怨着道:“我说的话你不相信,现在弄得打草惊蛇,不特白冒危险,而且大祸就在眼前。 夜来若不是我睡醒就看你去,这会儿你还想活?我的意思,最迟在今天晚上就得离开这地方,报仇两个字,只好过一时再说。” 盛畹一来因为用力过度,而且又受了伤,二来行刺不成,痛心已极,听了王氏这几句话,好像兜头浇了一桶冷水。 一阵气急上攻,口喷鲜血,往后便倒。 王氏大惊,急急把地抱到炕上,拿出一些定神药,冲水灌救让她睡下。 外面李大庆忽带着贾得贵走了进来,王氏向他们摇着手,低声说道:“受了伤,我们外头说话罢!” 说着,三个人来到后面小屋子里坐下。王氏把夜来经过的情形说了一遍。贾得贵老泪涔涔怆然说道:“我在家里刚殓过王长胜,忽然二少奶奶来了,一定要迫我带路到赵家,我劝了几句话,二少奶奶十分生气,我不得已……”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他又说道:“总算二少爷在天之灵,您老太太会惊醒来,赶去救了二少奶奶。 奴才的意思,暂时还是请二少奶奶离开真定县的是。赵家一个晚上闹了两次刺客,今天必定呈报县里,如果县里派差挨户搜查起来……” 王氏接着说道:“可不是,眼前官私两路我们都不是赵家的对手,我已决定今天晚上离开这地方!” 说着,回头又对李大庆道:“我们那三匹马,请你预备一下,黄昏时我们就出城。” 李大庆道:“那三匹马,因为家里留不下它,把它交给我一个堂兄弟喂养。我这个兄弟是个马贩子,他的家住在南庄。 那地方便是上保定府的大路,我想把马带进城来怕惹人注意,倒不如就那边上马,比较妥当一点。” 王氏道:“那很好,你等会先去通知你兄弟一声,下午太阳没落时,雇一辆骡车来,到南庄换马上路。” 贾得贵道:“二少奶奶受了伤能骑马么?” 王氏道:“她的伤并没有损坏筋骨,还不妨事的。” 贾得贵听了,便站起身说道:“家里有许多事,我不能多留这里,饭后再过来送行。” 王氏道:“外头耳目众多,你就不要再来了!” 贾得贵垂头挥泪无语。 李大庆过去挟住他,说道:“我们一块儿走。” 回头又对他的媳妇梁氏道:“我到南庄,你照管着虎哥儿,让老太太歇息-会。” 说着便同贾得贵出门去了。 □□□□□□□□李大庆和贾得贵分手后,一直扑奔南庄,见着他的兄弟大福把话说个明白,大福留他吃一顿午饭。 饭后又闲谈了一会,才让他进城。 那时候已交末刻,李大庆一看天色将要下雪,两腿如飞的急急赶路,进得城来,抬头又碰得贾得贵。 一见面,贾得贵便说:“你怎么去了这会才回来?刚才我又送钱到你家里去,二少奶奶和老……” 说到这里,李大庆眼尖,看见有个家丁模样的人站在一边,很留心的样子在听这边说话。 他急忙截住贾得贵,笑道:“短我一点钱,何必巴巴地又送去还我呢,好哥哥我请你上六和轩喝杯酒去!” 说着,扯着贾得贵一只手便走。 走了十来步,又低声说:“你太大意了,那边那一个家丁便是赵家的人,你偏是二少奶奶老太太随口乱说。” 贾得贵怔一怔,站住要回头去看时,李大庆不由分说,用力握紧他的手,急急拉着他转进一条胡同。 他变着颜色说道:“得贵哥,你真是不知死活,这站住一回头,不更添人家一分疑心么?老太太吩咐你不准过去,你偏要过去,到底你是怎么啦!” 贾得贵喘息着道:“我怕二少奶奶这一去,路上要用钱。” “你见着她们娘儿了?” “我见着你的媳妇,她说,二少奶还没有醒来,老太太是拾掇了大半天行装,才躺下去歇息的。我不敢惊动她们,把钱交给你媳妇就出来了。” “看见虎哥儿没有?” “你媳妇背着他呢。” “你出来时候碰着赵家的人么?”李大庆低头想一想问他。 “我没留心。” 李大庆道:“现在我不敢就回去,索性到六和轩躲一躲,我总怕刚才赵家那个人跟在后面注意我们。” 说着,两个人便上六和轩来。 一进门,就看见好几个赵家家丁围着县里头两个马快在一边喝酒谈天。 李大庆稍一踌躇,硬着头皮进去,拣了角落里一个座儿坐下,那边十几对的眼珠子不约而同的都掠了过来。 李大庆装作没事人儿,高声喝道:“快嘴李,替我来三斤酒,要自己动手,别让那些孩子们扣了分两。” 那个胖子掌柜听了大笑道:“李大哥,还是这样小气鬼,告诉你,我们这里伙计大方得很,也许你要一斤酒,他们会给你一斤十五两,要自己动手,恐怕就没得你的便宜。” 边说,边探了一壶酒送过去,又笑说道:“大哥,你是不要烫壶的是不是?”说着,走近桌沿,压低声音说道:“老贾,你怎么还在这里,县太爷上府上搜查去了……” 接着又放声笑道:“李大哥近来越发发福了……” 笑着,伸手一拍大庆的肩膀,又低声道:“赵府闹刺客,疑是你们二爷的朋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你们当心点。” 说着,又嚷道:“你媳妇偷汉子,大家都知道,你不承认算什么?”他边嚷,边跑了开去! 这里,贾得贵只是直着两眼看住大庆。 大庆急忙伸手桌下轻轻一拍他的大腿,口里笑道:“快嘴李,外头谁不知你媳妇跟我有交情,你别装做不懂事样子……” 边笑,边举起酒杯儿喝酒,却把眼睛看着酒壶,低低地说:“得贵哥,你得镇静点,什么也别管,管你的酒杯。” 说着,又叫了一只熟鸡,两个人相对着慢慢喝酒。 □□□□□□□□闻楚杰自赵岫云上县里去后,他便分派了三五起人到街上来侦察,自己打扮得轻裘缓带,儒雅风流的。 带着两名家丁,穿街越巷到处闲行。 这会儿他在一家布庄柜上和掌柜的说话,忽然马得标闯进来。 他垂手打了个跺儿,站起身回说:“刚才我在南直街碰着贾得贵和李大庆,他们俩鬼鬼祟祟的交头接耳。 他们神色似乎有些张惶,只听得贾得贵说送什么钱到李大庆家去,以下还有什么二少奶奶奶的称呼。” 闻楚杰抢起来,一转眼珠道:“那个李大庆?” 马得标道:“也是贾得贵的好朋友,我认得他的住处。” 闻楚杰回头便对跟着他的人说道:“二爷这时候该回去了,你赶快请他报告县太爷派兵包围李大庆家!” 闻楚杰说着,匆匆地带了马得标离开布庄一直扑奔南门。 roc扫描cyrixsunni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八章 半路上碰着吴大雄和好几个家丁,闻楚杰向大雄送个眼色。一大群人一直来到李大庆家门前来。 看看大门紧紧的关住,要想过去敲门,心里却是有点发毛。 正在踌躇的当儿,霍地听见里面小孩子的一片哭声,接着那两扇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手中抱着一个小孩子,口里说道:“快别哭,吵醒了你妈妈,她会打你的,瞧瞧,那边马儿来了……” 那个孩子直是哭,挣扎着要下地。 闻楚杰看在眼里,轻轻的对吴大雄说:“你们且别近前,看我的颜色行事。”说着,便走了过去,含笑伸出一只手摸摸虎儿的头,对梁氏笑道:“大嫂,是你的少爷吗?” 梁氏抬头见楚杰穿着一身华丽衣服,以为是临近的那一家老爷们,羞苦地笑道:“不,是我亲戚的儿子。” 闻楚杰细看虎儿,活脱是石南枝一个胎子。 心想,斩草除根,虽是小孩也留他不得,想着,便搭讪笑道:“怪聪明的孩子,大嫂,让我抱抱他。” 梁氏道:“你别动手,他怕生。” 楚杰不理,伸手便来夺。 梁氏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句话没完,楚杰已把虎儿抢了过去。 梁氏大惊,向着门内高喊道:“老太太快来,有人抢虎哥儿!” 喊着,扭转身便奔。 楚杰一侧身闪开,两只手握住虎儿两腿,倒转来,头向下,脚朝天,用力望着地下插下去,又横着一摔。 可怜一个刚满三岁的小孩子,马上头颅粉碎,一命呜呼。 楚杰摔死虎儿,望后一个倒跳,指住梁氏,对大雄喝道:“杀死地!” 吴大雄真听话,立刻拔刀向前,手起刀落,梁氏断头。 正在这时候,老太太王氏两柄倒须钩,贴地由门口卷到街心,不容人定睛逼视,右手一柄钩,直贯吴大雄肚子。 只听得大雄惨叫一声,往后便倒。 赵家许多家丁发声喊,各弄兵器时,王氏已是望着楚杰滚过去了。 楚杰身上穿着长袍马褂手里又没带家伙,两个腾跃以后,大腿上便被王氏戮了一钩,心里一发慌。 王氏第二钩又搭住他肩背,用力往里一拉,把膝盖去迎着他的小腹。 楚杰脱口一声:“哎!” 睾丸粉碎,瞪着眼气绝归天。 王氏一抬腿把尸体踢出一丈开外,扑翻身迎住赵家许多家丁。 虎人羊群,如汤沃雪,不一刻工夫又伤了三五条人命,大家呼啸一声,四散奔逃,逃生去了。 王氏挺钩踌躇,正待赶杀,忽然李大庆气急败色的赶到面前! 他高声的喊道:“老太太快走,守备老爷带有两百名弓箭手……马上到了……全城罢市……” 说到这里,眼看见梁氏头颅排在脚边,他先是怔了一下,跟着大叫一声,扑倒下去抱住血淋淋一颗头满地打滚。 王氏急忙喝道:“李大庆,这不是哭的时候!” 喝着,耳朵里只听得有百千万马蹄奔驰的声音,盖地而来。 王氏大惊,大庆已是一个虎跳,一手提着梁氏的头,一手拖着尸身,号叫着往门口跑进去。 王氏过去夹起虎儿尸身,跟进来掩上大门,说道:“李大庆,赶快把他们埋在天井里,拾夺家伙,准备突围,我去喊醒二少奶奶……” 边说,边抛下虎儿,抢进屋里去。 原来盛畹早上吃的药,里边大半是安眠的质量,所以闹得天翻地覆,她却是一丝儿也不知道。 这会王氏灌了她一杯解药,拍醒地,说一句:“盛畹,快准备,我们被围了!”便去拿出弹弓,背上包袱跳出厅屋。 盛畹糊里糊涂下地来,看见自己的衣服放在一边,急急拿来换好,壁间取下兵器,窜出去一看。 只见王氏鹭伏在瓦上向西北角放弹,外头马嘶人叫,一片沸腾。 盛畹飞身上屋,喊一声:“妈,我来了!” 王氏不动,口里舒徐地说道:“盛畹,看,来人总在三百以上,你拿弹弓,瞄准为首的射他下马,爱惜弹子,不可滥发,沉着……” 盛畹不作声,套上弓弦,飕飕飕,三颗弹丸,衔接着。 弹丸划破天空,斜飞而出。 王氏道:“别瞄射那老弱的官兵,注意正西那一排箭手后面两匹马背上……你的弦力不够两百步。拿我的弓。” 说着,彼此便互换了弹弓。 盛畹再放弹,王氏道:“可惜,低一点。” 盛畹又放出一弹,王氏叫起来道:“天哪,你只能打下他的帽子么!” 盛畹再扣弦,王氏喝道:“快躲……” 一句话没说完,便有两枝箭落在瓦上。 王氏道:“盛畹,他们分兵了,你守在这边,别让他们近前,我到后面去。”说着,飘身下地,扑到后面。 一眼看到李大庆两手抱着头,跪在院子里发楞,急喊道:“大庆,埋好么?”李大庆跳起身,伸手一指地下。 王氏道:“好,见着二少奶奶,就说你媳妇带虎哥让你兄弟接去了,快出去预备放火,我上墙挡一挡,火起时我们突围。” 边说就地一扑上屋去了。 李大庆急拿出许多稻草,堆在堂屋上浇了一桶油,打个火燃着,回头淌了两滴眼泪,抢柄扑刀在手时,王氏又由后面出来了。 李大庆急忙拭泪问道:“老太太,我们这样出走?” 王氏道:“我同二少奶奶由墙上下去,你打开大门高呼杀出,放大胆,不要怕,我们自然保护你的。” 说到这里,屋上盛畹喊道:“妈,外面已经看见火焰,他们知道我们要出来,围上来了……虎儿在那里?快把他背上!” 王氏咬着牙高叫道:“虎儿和大庆的媳妇早就送走了,你准备打出一排连珠弹,我们杀下去!” 叫着,把弹弓套在肩背上,顺一顺手中虎头护手倒须钩,就廊前扫个大旋风,窜上墙头去了。 望下一看,口里说道:“盛畹,出弹!” 盛畹马上开弓,弦声响处,王氏两腿攒劲,向上跳起身,半空里翻筋斗滴溜溜下落,着地一卷,杀了过去。 那三百多名的弓箭手,又那里看见过这样钻天鹞子似的人物?发声喊往后倒退。喊声未绝,盛畹一扭身,一股青烟,直扑围中,横剑一挥,血如喷泉…… 赵岫云刚才和陆守备并马站在后面,因为被盛畹一颗弹丸打落他的帽子,吃了一惊,急忙跳下马鞍躲在一边。 这会看盛畹和王氏两柄家伙,真有万夫莫当之勇,一时愤火中烧,带了十六名精悍家将,闯上来迎住。 王氏眼看万钧不在场,心中大喜,让盛畹独门岫云,自己把那十六名家将,直迫得走马灯似的乱转。 约莫杀了一顿饭工夫,盛畹自不能得手,倒是王氏又伤三五个条人命。 赵岫云今天手里用的是枪,施展开峨嵋枪法,真的有翻江倒海,摇山震岳之势,饶你盛畹剑术入神,急切里还是占不到半点便宜。 这一边十六名家将,却也是尖上选尖的脚色,虽然死了三五个,还是奋战不退。忽然西北角上一阵大乱,那三百多名弓箭手像潮水一样的两边分开来。 当中出来了一个老头子,左手捋须,右手挺剑,大踏步赶到阵前,这个人正是那火鸽子万钧。 王氏大叫道:“盛畹,你保着李大庆快走!” 叫着,斜刺里猛扑岫云,一连两钩把他杀退,扭翻身便和万钧交上了手。这里的华盛畹突出重围来,赶忙一把抓住了李大庆,星驰电-的,往南飞奔而去。 王氏两柄钩,挡住万钧岫云,指东击西,忽退忽进的。 蹲如伏虎,腾若游龙,横穿直越,且战且败,看看退到南庄。 天色已黑,霍地鸾铃声急,盛畹一匹马迎上前来,弦声一起,岫云耳门上着了一弹。万钧急忙约住队伍,发令放箭,王氏盛畹却已是转入松林去了。 万钧赵岫云陆守备一群人,抱着“穷寇莫追”的老例子收兵回去了。 □□□□□□□□盛畹王氏李大庆三匹马连夜赶路,第二日黄昏已是越过保定府。 落下客店,盛畹查及虎儿。 王氏不得已把虎儿被闻楚杰摔死,以及梁氏殉难,自己结果了闻楚杰和大雄两条性命,一股脑儿告诉了她。盛畹听了,伤心欲绝。 总因公共场合耳目昭彰,只得饮泣吞声,强自压抑。 却偏是王氏上了几岁年纪,毕竟熬不住惊吓气急。 这天晚上,她忽然寒热交作,骨节酸痛,躺倒床上,不能动弹,这一下把盛畹和李大庆都急得了不得。 看看延过两三天,王氏还是气喘神昏,寒热不退,外面风声是一天紧似一天,保定府画影图形,悬赏擒拿王氏母女。 李大庆得到消息,和盛畹商量了几度,直迫得一个才识兼优的华盛畹,一丝儿也没有主意! 虽想要远走高飞,可是四海茫茫,何处是归宿? 想到夫仇未报,独子丧生,恨不得横刀自裁,但是为着王氏,又不容她不忍死须臾,苟且偷生。 这一夜,她背灯兀坐,反覆思筹,忽然听床上王氏轻轻的喊了一声:“盛畹!” 盛畹急忙抢到床沿,问道:“妈,您可好了一点?” 王氏握住她的一只手,苦笑道:“你给我一杯茶,我有几句话告诉你。”盛畹含着一泡眼泪,去倒了茶来。 王氏欠身就她手中呷了两口,摇摇头,阖上眼皮躺下,叹口气说道:“盛畹,外头消息不大好么?” “没有什么……” “孩子不要瞒我,你和李大庆商量的话,我全都听到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等做瓮中之鳖,昨儿晚上我还要劝你和李大庆先离开,细想一想,你又未必肯抛下我。现在我决定明天一早陪你们一块儿上路。” “妈,您不要着急,我想再等一两天还不要紧的。” “呆子,这不是儿戏的事,坐而待毙,死不瞑目。你安心,我还拿得住赶几程路。”说着,便坐起身。 “妈,您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是再回杭州?” “不,官府既是悬赏通缉,那边也是不妥当,而且还怕累及古农夫妇,我想带你们上太湖去……” 盛畹吃惊道:“太湖?” 王氏道:“只有这一条路,是我们安身立命所在了!” 盛畹低头不语。 半晌,王氏又说道:“我有个侄儿,叫做王霸,他是太湖里面比较有体面的头儿,说起武艺也还过得去。 二十年前,我到过他那里一次,那时候他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孩,跟着他的爷爷干那杀人放火的勾当。 他爷爷是我的伯父,江湖上很有点声名,唤做穿云龙王大寿。前一次在保定府,万钧告诉我,老人家已经归天。 他的事业便由我的侄儿接手下去,声势十分浩大,官兵累次奈何他不得。我们到他那里去,他一定欢迎,我们暂住一时,以后再想法子。” 说着,便把李大庆唤进来,吩咐他准备一切,四更时便要动身。 李大庆答应了一声“是”,自去了。 盛畹看王氏已下决心,就也不肯多说,在丑时时光,他们三个人便上路走了。 □□□□□□□□介于江浙两省之间,号称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山峰的太湖,里面是有匪的,这种匪,就叫做湖匪。 湖匪从几时有起?那大概是说不清楚了。 湖面辽阔,港叉分歧,的确是天然的一个藏垢纳污的去处。 夸张一点的说,三万六千顷,每顷有贼,七十二山峰,每峰有匪,互相勾结,声势相沟通。 官府虽然年年遣兵调将大兴讨伐,可是不要说剿灭,就是想擒获几个归去献俘邀赏,却也是不大容易的事。 原因是他们有天然的三条生路。 第一条是离湖数十里内外的村落居民,差不多全是他们的暗探,信息是比任何人都快。 第二条是从宜兴的蜀山乌溪直通润安广德,那地方是万峦重叠,窜进去了,便不容易追了。 第三条是从淀山湖出青浦安亭,那地方有不知多少的湖荡,有的通有的不通,除了他们晓得,官兵是无从捉摸的。 这样太湖便成了一班不得志的壮士的天堂,优游自得的干那杀人越货的绿林生活。 王霸确是太湖里面的最为强悍的一个盗魁,他的老巢在七十二峰里一个号称笠峰的山底下面。 聚众在五百以上,械精粮足,将勇兵强,大小的船只总有一百多号,横行湖面,出没无常。 王霸这一个人,调侃他一句,可以说是两栖类的动物,旱路一柄单刀,水里面一对李公拐,端的十分了得。 不然的话,他就不能管得那些亡命之徒伏伏贴贴了。 □□□□□□□□王氏带了盛畹李大庆,一行人来到了太湖,便有几个伏路的侦探向前盘问一番。 王氏把来历说个清楚,彼此说的黑话,盛畹和李大庆都不懂。 这时候只听得那群人里面有一个问了一句黑话,王氏马上由口袋里面拿出一个小铜筒儿来,顺手扯出一面小黄旗,晃一晃,那群人便散了。 又走了一会,忽然前面树林里,扑出三五十个精壮汉子,一色浑青打扮,手里各拿单刀,雁翅般左右分开。 接着又出来一匹大白马,背上驮着的正是水大虫王霸。 他大喊一声:“来的是姑妈么?” 一催马便迎了上前,翻身下地,拦住王氏马头,霍地屈下一腿,请了一个安,站起来牵住马的嚼环,王氏眼泪莹莹的强笑道:“霸儿,好久不见了,那一年我在保定府听说你爷爷归天,我满想来看你……” 王霸笑道:“我们回去再谈罢!这两位是谁?” 说着,伸手一指盛畹和李大庆。 王氏也笑道:“我只管和你说话,把他们给忘了。她是我的干女儿,他是我们的跟人,叫做李大庆。” 李大庆听了,急忙下马,过去向王霸请安。 王霸一抬手,李大庆站起来,盛畹也就下地来相见了。 王霸着实看了盛畹几眼,对王氏笑道:“我应该喊姊姊还是妹妹?” 王氏笑道:“当然是妹妹啦!” 王霸回头又叫声“妹妹”,又笑道:“请上马罢,我来带路。” 边说,边跳上马背去。 于是大家都上马,一窝蜂进寨去了。 盛畹来到太湖,匆匆已是十来天,王霸待她十分好,只是王氏因为路上跋涉,病又重了几分。 盛畹终日愁眉苦脸的,郁郁不乐。 又偏是王霸生平没有近过女色的人,这一次见了盛畹,忽然动心,大有想吃天鹅肉的意思。 他本来粗鲁惯的,对于用情两个字,当然不很高明,一次两次,盛畹便看出了他的野心来了。 她总因为寄人篱下,不得不躲闪周旋,这样,王霸越发高兴得不得了。 □□□□□□□□这一天盛畹在后面煎药,王霸悄悄地跑到王氏的床前来。 他跪了下去,说道:“姑妈,有一桩事,我要求您答应我,您一天不答应,我便一天不起来!” 王氏先是一愕,后来看他直挺挺地只是跪着不动,便说道:“好儿子,起来罢,只要能办得到的事儿,我总可以答应你的。” 王霸大喜,跳起身挨着床沿坐下笑说:“姑妈,您老人家最爱惜我的,不是么……您知道,我刚刚三岁,我爸爸妈妈就去世了,二十几年来跟着爷爷,创成这一份基业,自由自在,王法不及,眼前倒也自强自尊,有点名声。 我今年是三十岁的人了,却还没有媳妇……姑妈,您想,我是爸爸的独子,也没有兄弟姊妹。 古人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我真的讨不到浑家的,不就要弄到斩宗绝嗣了么? 所以,这几年我总想弄个老婆,也替祖宗尽点孝道。不过我素常不近女色,一向看了多多少少的女子,我总不满意。 姑妈,您说,像我干这一种行业的,是不是应该娶个有能耐的女子,而且也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虽然以前也见过几个跑解的姑娘们,可是她们所懂的只是一些花拳绣腿,没有丝毫真实本领,我看了就不中意。” 说到这儿,不觉住口望了望王氏的脸色,方才接着说:“这一次天教我见着了盛畹妹妹,我真欢喜的好几夜不曾阖眼。 姑妈,妹妹年轻孀妇,现在又弄得有家难回,后半世的日子,怎样过去?如果嫁给我,那不是天生的一对好姻缘么! 我的财力足够可以赡养她的,而我的权力也可以保护她,不让她受委曲,也许有机会时还可以替她报仇雪恨。 姑妈,您老人家为着她好,为着我好,为着我们王家,您都该答应我的请求呀!”王霸一口气把这一篇话说完。 王氏听了怔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霸看她这一个样子,心里便有些不快活,他站起身,沉下脸色来,冷笑道:“您老人家不大愿意么?我可是为您好啊!” 王氏苦笑道:“这件事儿,我怎么能够马上答应你呢?就算我千肯万肯了,你妹妹不答应我也是没有法子。你先退一步,等我想出几句话来,来探你妹妹的口气,过一天再回你的话!” 王霸没得说,扬着头就自个儿去了,心里总存着几分希望。 这里王氏躺在床上,心想:“自己一病缠绵,如果有个长短,抛下盛畹一个人,教她投奔那里去? 真的肯答应嫁给王霸,其实也是一桩很好的事,邪恶遍地,没有善良立足的地位,倒不如据山伏莽,说不定还有个自由……不过盛畹那个脾气,要她改嫁,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想到这里,刚好盛畹端着药进来了。 盛畹伺候王氏喝下药,替她放下帐子,掇张凳子,坐在床沿边,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凝思的样子。 耳听得床上王氏连连地叹气,急忙扭回头说道:“妈,这两天刚刚好一点,您又想着什么啦?” “盛畹,你今儿个见过你哥哥?” “妈,谁是我的哥哥?我不明白。” 王氏听着,倒抽了一口凉气,没敢把话往下说。 盛畹冷笑道:“妈,我告诉您,您侄儿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看在您老人家的脸上,我不愿意怎样对付他。我只有希望您老人家的病,早一天大好了,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另找地方过活。” 王氏道:“盛畹,我想,我是个朝不保暮的人,如果我死了,你举目无亲,不如……” 盛畹截口说道:“妈,何苦来多说不相干的话,我是什么样的人,您难道还不能够明白么! 一来,因为夫仇未报;二来也不忍心抛下您,教您伤心。您若是不保,我跟您一块走,我岂肯失身,也怎么愿意流水贼沾了我。他有野心,我时刻防着他,他不怕死,就让他来吧!” 王氏道:“好姑娘,你不赞成,我不勉强你。不过千万忍着点儿,我暂时还得拿话稳住他,底下的事慢慢再想法子。 现在这一闹翻了脸,我们母女两条性命就完了!古人说得好,寄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耐到我的病稍好点,我们马上往别处投奔!” “您放心,我不会那么不顾利害的,他不蛮干,我总让他三分。” 说着,站起来,就往后面去了。 第二天王霸过来探病,大目的当然还在盛畹的身上。 他查询王氏,盛畹的意见到底怎么样? 王氏只得竭力的敷衍他。 可是他迫紧王氏不肯放松,娘儿俩越说越累赘,缠夹不得开交。 霍地盛畹由后面闯出来,望着王霸点点头,笑道:“王霸,我是假不懂客气的娘们,我可直截了当的告诉你,你要我的身子不难,你能够替我复仇,活捉赵岫云交给我,或者提着他的首级来见,我马上是你的人。 不要说你是个首领,就是你马前一名小卒,只要能够替我报仇,我总嫁他。这条件,非常简单,你记在心里好了!除此之外,谁也别想要我做他的老婆。 假使你以为落难的女人随便可以欺负,随便可以蛮干,随便的可以威胁,那么你根本就错了! 你知道,我自小儿闯荡江湖,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我都领教过了,别说你啦,不相信,咱们就试试看…… 找你姑妈麻烦一点没用,她管不了我,我的事还归我自个儿主张。今天告诉你这些话,我是顶认真的,一切希望你放明白点哪!” 这几句话,甜酸苦辣,五味俱全,盛畹说一句,王霸他就转一下眼珠子,那样子就十分难看。 盛畹把话说完了,王霸忽然大笑道:“既然有了好题目,我总得拚命。如果捉到赵岫云,妹妹,你可不要反覆呀!” 盛畹道:“请放心,我说一句话,算一句话。现在,你可以走了,我们再见。” 王霸眼看她满脸飞霜,心里真的有点家怕,瞪了她两眼,也就走了。 自这天起,他和盛畹见面时,言语举动比较客气了许多。 盛畹以为他受了警告,知道自爱了,心里倒也欢喜,因此,她倒不加意避嫌。灯前看剑,月下快谈。 有时候也一块儿垂钓打猎,连辔并骑…… 王霸假使是个识趣的,山间得着这样一个腻友,亦足自豪,何必真个销魂,自求其辱的呢! 然而人心本来没有满足的时候,何况王霸是个武夫,对人生怎能有这么高的意境呢? □□□□□□□□一个细雨蒙蒙的晚上,天气本来就有点闷,王霸喜孜孜地拿着一瓶淡红色的酒,踏进王氏屋里来。 刚好盛畹陪着王氏正在吃饭,看见他来了,便含笑让坐。 王霸一直走到桌前,把手中瓶子一扬,笑道:“这是湖里头一个头目孝敬我的,据说这酒功能益气补血。 有年纪的人喝一点,可以活活血,蛮好。他送我两瓶,刚才我喝过了,的确不错,所以替姑妈送一瓶来。” 王氏就着王霸手中,看那酒色果然鲜明可爱,这就笑道:“多谢你惦记着我,我好久不喝酒了,你自个儿留着罢!” 王霸道:“姑妈,华妹妹,你们试一试呀,如果不好呢,再退还我不行么……” 边说,边拨开了瓶儿的塞子,抢了一个茶杯,倒出半茶杯,递给王氏。 王氏接过手呷了一口,笑道:“很好的,可惜我不敢多喝!” 王霸瞅着盛畹道:“妹妹,您也该赏我一个面子呀!” 盛畹摇摇头,说道:“对不起,我生平不喝酒的。” 嘴里这样说,一伸手便去接王氏的茶杯。 却不想王霸心虚,急忙按住她的手,沉着脸道:“你不喝,让姑妈喝,别白糟塌好东西了。” 盛畹突然变色,收回手,站起来。 王霸挺身拦住地,说道:“我的姑妈,我让她喝,难道还有恶意?” 盛畹冷笑着道:“我的干妈,我不要她喝太多!” 王霸怒不可遏,一翻虎目说道:“妹妹,你是成心不给我面子?” 盛畹笑道:“你算什么!” 两个愈说愈大声,愈说愈不对。 盛畹一抬腿,踢开凳子,顶向前去,那样子险煞儿火拚了。 王氏看看大惊,老人家一时拿不住主意! 一时不分好歹,把半茶杯酒一口气喝干,挣扎着挨下地来。 她紧紧地抓住盛畹的一条臂膀,说道:“霸儿,她……我已把酒全喝了,你……你让一步罢!” 王霸急急扭回头去,望望桌子上的茶杯,顺手儿抢了酒瓶,一声不响地,掣翻身,急急跑了。 这里王氏退到床上去,埋怨着盛畹道:“我什么话都劝过你了,忍耐,忍耐……你偏要和他一般见识!” 盛畹笑道:“这酒一定有毛病,他不怀好意,好文章就在后头呢!” 王氏道:“没有的事,他……他不会毒……死我的。” 盛畹道:“毒死您也许不至方,然而这酒一定参了迷药,您喝一点冷水吧?” 说到这里,床上的王氏已是鼾声大作,沉睡着了。 盛畹摇她一阵不醒,究竟因为她老人家有病,不敢把冷水来灌她,索性替王氏盖上了棉被,让她睡了。 盛畹心里想道:“王霸一向不敢用强,却原来是害怕他姑妈,看他刚才的意思,分明只要干妈肯喝他的酒…… 好一个狗崽子,哼!你以为迷倒了她老人家,你就可以任意地收拾我了……哼……你还差得远呢?” 想着,想着,她反而纵声笑了。 歇了一会儿,她退到后面去了。 她拿一块青布把头包起来,换了一身短靠,套上铁尖鞋,抽出剑叶来,拂拭一番,塞在枕头底下。 一切准备妥当,掩上门,吹了灯,躲在床上,闭目养神。 远远地柝子敲过三更,一阵风过处,接着雨点儿下大了。 她以为王霸不会来了,刚想下地去看看王氏,忽然窗棂外有个火星儿闪动。 盛畹嘴里暗叫一声:“可真的来了!”伸手摸着剑柄。 又过了一会儿,便听见窗格子吱吱地响着,跟着就有一个人跳进来了。 盛畹急忙屈腿作势,让他摸到床沿,牵起半边帐子时,霍地弹出一脚,踹个正着呢! “砰!”的一声,王霸摔到窗前去了。 盛畹一跃下地,剑光一闪,一个拨草寻蛇架式,剑尖直搠王霸心窝。 王霸虽然被踢了一脚,幸好他穿了件软甲背心,所以还没有受伤。 这时眼看剑花来得切近,急忙斜刺里一跳,伏身攒劲,窜出窗外。 盛畹不舍,一蹬双脚,追了出来。 王霸早是站定马势,等候厮杀了。 这时候盛畹心头火发,怨气冲天。 她紧一紧手中的剑,猛扑向前。 王霸仗着一柄厚背薄刃单刀,急架交还。 天空中雨霁云开,满天星斗,照着这一对男女,滴溜溜互斫互杀,火杂杂忽前忽后,一场狠斗,直杀得狂风卷地,宿鸟惊飞。 王霸原不是盛畹的敌手,幸亏是雨润苔青,地滑如油,盛畹脚小,鞋底下又嵌着半段铁片,所以有些不得劲儿。 就这样便宜了王霸支持到十多个回合,兀自健战不退。 盛畹先头还想饶他一条性命,这时给他撩拨得按捺不住了,咬一咬牙,手中剑猛可里罢了几个解数。 王霸这才知道厉害,急切要想逃走。 可只是一片剑光,泼水似的,把他前后左右包裹着,丝毫不肯放松。勉强又走了两个照面了。 盛畹剑起处,削断他一条胳膊。 王霸真配说是一条汉子,他大吼一声,往后一跳,扭回身两腿如飞,逃脱了一条性命走了。 盛畹横剑踌躇,一直望不到他的背影,才退回去,点上灯,坐下休息。 心里想:王霸着了重伤,一时不会来了,可是天一亮,他必定要派队伍来包围的。势单力孤,如何对付?偏是干妈一病缠身,不然的话…… 想到这儿,听见隔壁王氏在床上转侧的声音。 她急忙站起来,收剑归匣,除去头上青布,顺手儿抓了一件衣服披上出去,隔着帐子,轻轻地喊一声“干妈”。 王氏睁开睡眼,问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没有睡么?” 盛畹替她钩起半边蚊帐,又倒了一杯茶给地。 王氏很快当的坐了起来,笑着道:“我好像好了许多,敢情那一杯酒有点功效?” 边说,边接过茶杯,呷了两口茶。 抬头望望盛畹的脸,惊叫着道:“你……脸上那儿来的血……” 盛畹眼看王氏精神健旺,一点不像病人,心里正自纳闷,给她这一惊叫,微微的怔了一怔。 盛畹笑道:“您的侄子,半夜跳窗,摸到我的床上来,我赶他到后院,削去他一条胳膊呢!” 王氏听到这里,猛地翻身跳下地来,抱住了盛畹,睁着两眼,问道:“真的么?……你怎……” 盛畹笑道:“您老人家不要害怕,您是他的姑母,他总不能把您怎样的,一切事我自己承当。 也许我不该死在赵岫云的手中,天教我上太湖来送命的。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准备着厮杀!” 王氏滴着眼泪,说道:“我们死在一块儿吧!我不能抛下你的,快拾掇我的家伙,检点看弹子还有多少,预备夺围逃生。只是李大庆在前寨,这却怎么好?我们不能不关顾他,我们害他家破人亡。” 盛畹笑道:“妈,我是不得已的,您老人家何苦自找死路。天一亮,他们倾寨而来,那里容得我们杀出重围,就说侥幸冲了出去,四面都是水,我们没有船,也是没有办法的!” 王氏道:“眼前我们只有合力,不可分心,我们应该死里求生,你如果爱惜我,你得好好的找出路。 可恨我一向闹病,对于这里的路全不明白,能够找个险峻的所在,先挡他们一阵,慢慢的想法子夺船逃命!” 盛畹笑道:“我真想不到您的病突然的好了,我是简直没有一些儿求生的心,不然的话,刚才我就不让王霸逃走了,抓住他,迫他下令送我们离开太湖,岂不省事省力!” “好姑娘,你别一味拖延时间啦,过去的事,追悔无益,你还是赶快想办法呀!” “有一条路,可以暂守的,不过也还是瓮中之憋,他们把我们围起来,断绝了我们的食粮,结果仍是不免一死!” “暂救目前罢,别顾虑底下的事啦,能够挨一天是一天。这里绝对不能留恋,你快说那一条路?” “前几天我跟王霸出去围猎,离这儿约百十来里,有个山岗,孤零丁的四面削壁高崖,去地大约有二三十丈多高,单是一条羊肠小径可以上去,上面有个药王庙,里头王霸倒派有四个人驻守,我们趁天还没亮……” 王氏听到这里,抢着嚷道:“好的,好的,我们马上走!”说着,扯回身便去收拾衣服铺盖。 盛畹帮着打起两个大包袱,彼此背上,套弹弓,弄兵器,零星杂物都不要了,母女两个人,一前一后溜出后院,一挫身跳上屋,认定方向,直奔后山。 彼此夜行的工夫,都是登峰造极的,一路上虽然碰着许多放哨的喽罗,他们有的简直没发现,有的也不过看见前后两个黑影儿,狐狸似的快法,贴着去掠过去罢了,谁能相信是人的两腿赶路呢? roc扫描sunnidenghanliang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九章 王氏和盛畹,星驰电掣,离开大寨,赶到孤石岗,藉着星光,找着小路,直闯上山,因为明知上面只有四个小喽罗看守,所以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来到药王庙大门前,眼看有个人靠着墙,倚住一枝标枪打磕睡。 盛畹过去刺斜里一剑,削下他一颗头颅。 王氏一声不响,摆动一对虎头护手倒须钩,扑进庙里。 可怜里面三个人,口也没开,一霎时糊里糊涂的都死在王氏手中。 天亮时,母女两人已把庙里打扫干净,眼巴巴的盼望到中午时光,还不见王霸派队搜山。好在庙里锅灶柴米一切俱全,尽够十来天两个人的吃喝,这省了不少麻烦。 母女俩胡乱熬了一锅稀饭喝个饱,相率出去,找块高大的石头,窜上去四面了望,真个是水色山光挂在眼帘,华木森森,均归足底。 盛畹看了半晌,忽然笑道:“这样天然的一个了望台,王霸只派四个喽罗镇守,他的才略,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氏笑了笑,说道:“那边隘口,虽然只容一个人出入,但是草木太蔚杂了,夜间很容易给人混进来。在我想,他们白天既是不来,大约要等到晚上算计我们的。你去我包袱里找那一大包火种,拿来撒在那种野草上,再将一些棉花泡泡油,包上十多个弹子,晚上如果听到什么消息,我们先打出几个火弹,燃烧那些草木,教他们无处容身,你我两张弹弓,瞄一个死一个,索性狠狠的干一干,管保他们以后不敢重来。” 盛畹笑道:“准备应该准备一下的,怕只怕他们还不知道我们躲在这里呢!” 王氏道:“那里的话?一个大头领,不能糊涂到这个地步,现在就说不知道,等会儿也一定知道的,我敢说不至教你白费工夫,你快快预备去。” 盛畹笑了笑,便去找了火种,如法布置一番,回来歇了一会,天气也就不早了。 夜色迷茫中,盛畹把庙前庙后仔细巡察一次,母女两个人,燃上一根蜡烛,刚在吃饭,忽然外面一片火光冲天而起。 盛畹大惊,跳起来便望门外跑。 王氏喝道:“盛畹,镇静点,带上家伙!” 盛畹扭回头抢了弹弓,说道:“奇怪,他们怎么自己放火啦!” 王氏笑道:“这是他们伏路的小伙子,偷抽烟引起我们的火种燃烧。我们一道出去!” 母女两人奔出庙门,这一看,庙下约有三五十条汉子,已经闯过隘口,火光里,他们像泼了汤的老鼠,来往跳踯。 盛畹王氏扣上弹弓,暗里射明,弹无虚发,中伤的人,只要一躺下去,便让火烧个焦黑了。 风助火势,火仗风威,直烧得鬼哭神号,摇山震岳,饶他逃得快,也还烧死了三十几条性命,其中却有两个王霸得力的头领。 这一场火熄灭时已是三更天气。 盛畹忽然想了一个办法,她也不告诉王氏一声,就高地窜下去,撕了一块死人身上没烧透的衣襟,拾枝木炭,写上几个警告的字,就这样冒烟突火,窜出隘口,直奔大寨而来。 她在檐牙上伏住身,望见对面聚议堂王霸绷扎着半段左臂,一张脸白里透灰,有气无力的靠在案上,正在查问由火中逃脱回来的喽罗。 盛畹不敢多耽搁,拿出带来的警告,包上两个弹子,使劲望着王霸掷去,喝一声“着”,王霸仰望身滚下交椅去了。 堂上马上一阵大乱,有的赶去扶王霸,有的弄出兵器,追到廊前,盛畹揭开一叠瓦片在手,出来一个,打他一个,然后扭回头,撒开两腿,穿房越屋,飞快的离开大寨,一路上只听得锣声震耳,喊杀连天。 盛畹无心多残生命,两腿加紧速度,一溜烟赶到孤石岗,顶头碰着王氏出来接应,盛畹把所干的说了一番。 王氏听说没有弄死王霸,非常欢喜,母女俩回到药王庙。 王氏想了想刚才情形,便对盛畹说道:“王霸经过这一次惩戒,一时不会再派人来送死的,他知道我的一张弹弓,一双倒须钩的厉害。前日他欺负我有病,又把酒来迷醉我,所以才敢计算你。现在晓得我病大好了,他一定不敢来,不过,我们怎么办呢?马上想法子夺船逃出太湖,还是容易办得到,但是离开太湖又望那里逃生呢?就住在这里吧,我们不招兵,不买马,光剩你我两个人,也干不出什么大事。” 盛畹笑道:“有个极好的办法,只怕您老人家不赞成。” 王氏道:“有好办法,我为什么反对?你说呀!我们商量看看。” 盛畹笑道:“城市里我们既不能安身立命,强盗生涯何妨试试呢,我的意思,就今儿混进大寨去,刺死王霸,绑却那几个大头领,不怕王家基业不是我们的,探囊取物,唾手成功!” 王氏听到这里绉紧眉头,连连摇着手道:“这不行,我娘家骨肉,只有王霸一个人了,不管他们好坏,我做姑母的总不能帮忙你结果他!” 盛畹笑道:“可不是,我也知道您干不来呀。其实,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事情,我也玩不惯。王霸无论如何总是您老人家的侄子,我不能不担待他一点,我真的要他的命;刚才只是一举手之劳。关于这一点,您老人家请放心,我总不干赶尽杀绝的事情。至于我们逃生的计划,我觉得不离开太湖也好,离开太湖前途更是渺茫。 我的意思,不如死守这个药王庙吧,活该死在这地方,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我决定成立一个镖局,就叫做母女镖局,专门替太湖一带往来行旅保镖,向湖里毛贼挑战……” 盛畹说到这里,不觉眉飞色舞,继续说道:“我们准备厮杀,杀得那些大王们甘拜下风,我们可以坐地分赃,要他们的规例! 凡事起头自然有许多困难,然而我们不能不拚命干呀!若说湖里许多毛贼,我相信没有一个有真的能耐! 他们只不过蜂屯蚁聚,乌合之众罢了。头一个脚色,算是王霸,王霸不过如此,其他真不算一回事。” 王氏听到这里,忍不住笑道:“小鬼头,你倒有你的活计,说的确是一条好出路,反正我们是无容身之地了,天大的危险也要试试的,莫不成坐而待毙!” 盛畹笑道:“那么,我们要预备夺几只船啦。湖里头非船不行,可惜水上的本领,我一点也不懂!” 王氏道:“这个你不要着急,水里工夫,我大约还够对付!” 盛畹大喜,笑道:“苦就苦这一点,您老人家果然行呢,我们的镖局一定能够成功的了!” 王氏笑道:“好吧,明天一早,你看家,我出去夺船。岗下那一个隘口,我想,应该把它堵起来,你我出入,由岗上挂下布梯。 这布梯离地至少一丈高,而且要藏得密,外来人找不到的地方才好。我们一共只有母女两个人,假使碰着扎手的事,必须一块儿出去……” 盛畹不让王氏再说下去,抢着笑道:“当然。我们要顾虑巢穴的啊,我心里老早有个谱了! 明儿您去抢船,我在家里堵隘口,藏布梯,我们分头办事。现在天气不早了,我们胡乱睡一会儿罢,明天事情真多呀!” 边说,边去打开铺盖,一同睡下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话说得不错。 谁想得到天亮时,王氏忽然旧疾暴发呢。 她的病,当时仗着王霸给她的那一杯烈酒,赶去了风邪,所以骤然的好了起来,其实也还是因为要命,忘记了病。 像她那样大年纪的女人,虽然是很健康,究竟病后不应劳神劳力,一杯酒赶走她的病,这是事实。 然而一夜厮杀,又未免太累。 现在她是重新感冒,而且病势来得很凶,出去夺船,不用说没有这一回事,就是站一下,她也是虚晃晃地站不稳哩! 这情形,盛畹当时急得不得了。 勉强混过两天,吃的东西已是一干二净了。 盛畹要想下山想法子弄一些柴米,路太远不敢去,怕王氏一个人在庙里危险。守在一块等饿死,这个更不是办法。 急极计生,趁着黑夜,上王霸大寨偷粮。 一次,两次,闹得大寨里人仰马翻。 还好,王霸一心要活捉华盛畹,再次盛畹也委实非常机警,因此还算侥幸,没有丢了性命。 可是受了两次惊吓,胆子未免怯了许多,不敢大意。 王氏又苦苦的拦阻她别再冒险,这样,她就只能靠着一张弹弓,到山前山后,射些飞禽走兽来充饥果腹了。 说起来,也许一切真的是天意,王氏的病,先头没有东西吃,她净饿了一些时候,日夜只喝一些开水,这一来却把她的风寒感冒熬走了。 后来又吃了几天小米稀饭,这小米就是盛畹由大寨偷来的,王氏不忍多吃,因此又把肠胃保护得很好。 病根完全肃清了,在理是应该吃点滋补的时候! 这当儿,盛畹由大寨偷来有限的粮食,刚好吃光,鬼使神差的,非要王氏吃上火烤的山羊、野兔、雉鸡、水鸭之类不可了。 老人家肚子闹饥荒,试一点,人很舒服,时时吃,天天吃,只是三四十天的工夫,不知不觉的,居然把身体调养得十分精壮。 王氏本人自然欢喜了得,可是因为她这一场病,盛畹也就累得够受了。 □□□□□□□□这一夜,盛畹王氏母女两个人,乘着月色下山,实行原定的计划,去干虎口夺食的勾当了! 她们在山下湖边,由二个小喽罗手中,抢到一只小船。 王氏果然是个行家,她不慌不忙的,打桨催船,到处侦察。 这时候,湖里头恰好有王霸辖下的一班头领,管带十多号平底宽舷大舴艋,包围着五只一帮的大粮船打劫。 天空月色如银,湖中水波不兴。 盛畹王氏把船驶进芦滩深密的地方隐住,看前面火杂杂喊杀连天,那五只大粮船,似乎并没有什么抵抗的力量。 王家几个人头领,耀武扬-,好不兴高采烈。 盛畹看了半天,认为机会不可错过,决计向前,替那帮粮船保镖。 头一次招揽买卖,王氏告诫盛畹着实留意,处处当心,怕的是坏彩头,以后诸事不利。母女俩详细商量了进攻的步骤。 不一会工夫,王氏偷偷的把小船驶到湖中了,看看来得切近了。 盛畹站在船头上,御下弹弓瞄准前面有个头领手中一柄雪花价白的单刀,发出一颗弹子来。 “当!”的一声响亮,那柄单刀飞落湖中去了。 那位头领吃了一惊,以为是那一个头领和他开玩笑,急得破口大骂。 盛畹不理他,收起弹弓,招呼王氏催船急进,冲入围中,眼望那一只最大的粮船舷上,两腿攒劲脚尖用力,平空飞了过去。 反手弄出剑来,晃一晃,剑叶映月,一片青光。 盛畹高声叫道:“王家寨的毛贼,认得我的,赶快放下兵器逃生,这五只粮船我是保了他的镖了,那一位不服气,请出来说话!” 大家这时候才看清楚她是华盛畹,直吓得相顾失色,有的知道她的厉害,悄悄地便把船摇开去。 忽然,有个高大身材的头领,挣着喉咙,喊道:“大家兄弟听着,这个丫头是我们大头领的仇人,我们杀死她,别让她走,她不懂得水性,不要怕地。” 这两句话,果然有点力量,马上许多大舴艋四面把大粮船包围起来,众口同声,大叫:“别放走了这丫头!” 盛畹急忙望后一撤身插上长剑,引弓出弹,弓劲弹急,一连打倒七八个人。 先头在这粮船上面抢粮袋的一个头领和十几个小喽罗,不顾死活,斜刺里迳扑盛畹。 这时候,盛畹施展全副精神,眼观四向,耳听八方,何至受人暗算? 百忙里只见她一挫腰肢,底下扫出一个扫堂腿,这位不顾死活的头领,先着了她的道儿,扑翻身扫下湖里去。 十几个小喽罗发声威,纷纷都往水里跳。 那个身材高大的头领,眼看粮船上一班人打了败仗,心里一着急,舞动手中一枝笔管枪,喝令十多号船分作四队,前后左右同时进攻。 意在混乱盛畹眼力,使地急切里不能兼顾。 盛畹认得这位头领,叫做吕-,他是王霸第一个的得力爪牙,说起武艺本领,倒也是了得! 盛畹这时看他指挥若定,调遣有方,心想:擒贼擒王,只要将他打死,底下就没有事了呢! 想着,这就不敢怠慢,一耸身四围打出一排连珠弹,挡住为首的几个舴艋,霍地便扭回头,弦声起处,一颗白森森的弹丸直奔吕-面门而来。 吕-心定眼快,摇枪一拨,弹落水中。 就这个时候,那边王氏,忽然翻身入水。 盛畹看了明白,明知老人家必有一番胜算,她稍一停疑,又望着吕-虚曳弓弦,吕-急忙躲闪。 就在这闪身一霎那间,盛畹早搭上第二颗实弹,喝声“着”弹中吕-右臂膊,张手抛枪摇摇欲跌。 猛可里,湖面波开浪裂,“哗啦”一声响,紧傍着吕-舴艋舷边,窜出王氏的上半身,两边手抓住吕-两条小腿。 只听得吕-一声狂叫,摔倒湖中,抱着王氏沉下水底去了。 这一下,许多喽罗直吓得亡魂丧魄,大叫:“失了吕头领,兄弟们,风紧呀!” 一阵纷扰,震动了整个湖面,大家返棹挪舟,四散奔逃。 盛畹连连发弹,打倒几个驾船的喽罗,王氏已经由水里把吕-抛上船舷。 盛畹过去一看,这位吕大头领,目合口张,早是晕了过去了。 王氏跳上船,拧干身上衣服说道:“这家伙一会见工夫就醒过来,我们不要理他,先找运粮的人说话。寡不敌众,我们还得要当心。” 说着,翻身下舱,好容易找着几个人,可怜都吓得颤抖地软做一堆。 问了半天,才晓得原来是官粮,其中倒有一个运粮官。 这官儿先是跪在王氏跟前,不把脑袋当他自己的,拚命地磕,磕得舱板崩崩作响,嘴里什么老祖宗、女菩萨,饶命,放生,差不多都给他喊尽了。 王氏十分好笑,使劲拉他起来,把他按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下。 对他笑道:“我们母女两个人是湖上的好百姓,并不是什么大王爷,女寨主,倒是特地赶来保护你们脱险的,只要给我们一点酬劳,我们就走了。” 那官儿不听还好,听了这篇话,他喜得蹦起来,翻动一对黄眼珠,又捻了一会两撇燕尾似的胡子,马上换了一副脸孔,狷傲地说道:“那么,很好,你们是守法的百姓,官家粮草,应该出力救护。 现在我也不及多说话了,你们招呼五只船的舵工,立刻开船,由你们母女俩护送我出口去。” 说着,这就坐下了。 盛畹看他这一个样子,忽然怒不可遏,她沉着脸,望着王氏说道:“我们走,别管他,什么是应该护救,我们就懂得杀人放火!” 王氏笑道:“这又何必生气呢,他们做官的如果肯讲道理,这太湖也早就太平无事了!不要教王霸笑我们有始无终,我们索性送他一趟,我们要什么,拿什么,还怕谁不给!” 说着,便去牵着盛畹的手,回去舱面。 盛畹望湖面烟消火灭,一只舴艋也不见了,忍不住地笑道:“全逃光了么,真是一群乌合之众……” 说到这儿,忽然又惊叫着道:“妈,我们的小船呢?” 王氏笑道:“让他们牵走了。我们不怕没有船回去,你不瞧,这只粮船上有两只很好的舢板么!” 边说,边喝令水手,曳起风帆往北放棹。 这边五只大粮船走动了,那边母女两个人便去船头上看望吕。 这会儿吕-已经醒了,有气无力的坐在一边,和王氏说话。 他说王霸断臂以后,没有下过山,水上的事,全是他代理。 他说王霸对盛畹,还是不能忘情,只不过没有法子可想罢了。 粮船走了两天,湖面渐渐的热闹了,王氏留心挑选了一些应用的家伙和粮食,并不去告诉那个官儿知道。 还要了他们的两只大舢板,和吕-各驾一只,竟自回来。 她把吕-带到孤石岗,先教盛畹打前头绕道上山,由布梯上进去,移开堵截隘口的大石头,迎接吕-来到药王庙,好好的招待他。 并且对他说道:“吕头领,我们让你明白一下,现在的孤石岗,布置得十分坚固,隘口堵住了。 我们靠着自己的本领,另有法子出入,除了我们母女两个人,谁也别想进来药王庙。就是千军万马,我们也不怕。 你回去告诉你的大头领,我们原是只求平安,不想结怨,教他不必再来招惹我们母女俩了。 我们若是要他的脑袋,并不算难事,不过我们不愿意这样干罢了!我们现在要成立一个母女镖局,专替往来太湖一带的行旅保镖,拿着我们的一颗弹子,那就是保了我们的镖,不管那一路湖匪都要放行,不准留难,不然的话,我们就不客气了。 对你说,不是我们夸口说大话,在这地方水陆两路英雄,全不是我们母女两个的对手,大家聪明一点,不相侵犯,过平安日子。犯了我们,那是自找死路。 就是王霸,他是我的侄子,他如果招恼了我,我可是翻脸不认人,摘去他的瓢儿,抢下他的大寨,你回去宣布我的话,叫他们记着。” 王氏这样说一句,吕-答应一声“是”。 王氏把话说完,吕-就站起来抱着一对拳头说道:“老太太今天放我回去,这是您老人家天高地厚之恩,我在大寨里头,除了王霸,我是第二号人物,还有一点力量,我不准以后有人敢来孤石岗骚扰。 不过老太太所说成立镖局的话,这是对于我们很大的妨害,可以不可以变通办法,容许我们各寨孝敬规例,取销这个镖局?” 王氏想了想,笑道:“本来我也懒得动,这个镖局是我女儿出的主意,你们肯答应我们母女坐地分赃,我们乐得享受,我们并不想发财,只要衣食无缺。” 吕-听了,大喜过望,他连连地揖着王氏,又揖着盛畹,说道:“老太太,华姑娘,我替各寨头领拜谢大恩。这边真的成立了镖局,大家全要饿死。我回去,马上派人送来一切应用家伙……” 王氏笑道:“你请啦,如果给我们送东西来了,就放在隘口好了!” 吕-答应一声“是”,跟着又屈下一条腿,打了铨儿,慢慢的退两步,扭回身一溜烟去了! □□□□□□□□王氏和盛畹在太湖,声名大得了不得! 原因是吕-回去以后,拚命替她们母女宣传,劝勉各寨主输诚纳款,省事宁人,利己利人的。 近来她们母女偶然驾着一叶扁舟,湖上闲游。许多巡湖的头领,一定向前请安问好,听候命令。 在这种情形之下,母女两个人无忧无虑,不愁吃,不愁穿,不管闲事,倒也十分自在,乐意极了。 那个吕-自蒙王氏释放回山,感恩图报,常常守在孤石岗险口,伺候母女俩览胜探幽,登山涉水。 他本来是个直性的人,言语举动,并没有丝毫虚伪。 王氏看他是个汉子,特地去了隘口的堵截,欢迎他来来去去。时间长久了,他们亲热得和一家人一般。 过了一段时日,有一次,吕-差不多有十来天没有进来了,王氏盛畹都很想念他,想去看他! 这一日母女两人正在闲谈,忽然吕-胞来了,皱着眉毛,好像非常忧郁的样子。 王氏瞅了他半天,便问道:“老吕,有什么事使你为难呀!” 盛畹笑道:“别是在什么地方打了败仗吧?” 吕-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太太,你们当时不该放走了那五只官粮船,现在闹出岔子了!” 王氏道:“这是那里的话。好久的事了,旧案重提么?” 吕-道:“那个押运的狗官,他脱险以后,把船躲进一个叫做布袋澳里去,乘夜将所有十万担粮米,全变换了现银,往荷包里装个饱满,回去却呈报说我们劫了他。” 盛畹听着,不禁大笑道:“这官儿巧的很呀,这种乘火打劫的办法,不比你们做强盗的更高明!” 王氏也笑道:“这正叫做会做官的做官了,谁叫你不做官去呢!” 盛畹道:“我就做了官,也没有这些巧妙的办法!” 王氏道:“这还好呢,肯说被匪抢劫,究竟是老实官,假使他要嫁祸布袋澳老百姓身上,也是很容易的事!” 吕-道:“所以呀,所以我们碰着路过太湖的官儿,我们非宰掉他不可。若是单劫了他的宦囊而留下他一条活命,他一定要找地方官说话,地方官又那里敢得罪我们呢?结果都是往老百姓身上算账……” 盛畹笑道:“这样说起来,你们倒是为民除害了!” 吕-笑笑,说道:“本来我们也闹得太厉害,太不像样了,官方早就有派兵剿办的消息了。 可是一年过一年的,倒底还是没有一回是真的,现在却不想真的出兵了,恐怕几天以内就要打仗啦! 带兵来的,据报说是姓赵的副将,兵额两千人,倒有好几员勇将,大小船只八十号,兵精粮足,看样子很有点决心找我们拚命。 我们虽然不怕,但是不能不有一番准备。我们王寨主盼望这边老太太和华姑娘,助他一臂之力。 不过眼前还不敢烦劳,让我们一班兄弟斗一阵两阵,试试他们的兵力,再来报告给老太太知道。 大约总要请老太太华姑娘,独挡他们的主将,活捉赵副将。王寨主原该亲身过来请安的,因为他自知以前干错了事,不好意思……” 王氏笑道:“这个不要再说啦,你们供养我们母女,有什么困难的事我们当然要帮帮忙,你倒是把准备的策略说说啦!” 吕-道:“他们大约还有三天就要开到,我们就仗着一班兄弟出力拚命,他们当兵的吃饱钱粮,谁愿意认真厮杀呢? 而且平常缺乏操练。我所知道过去剿湖的官兵,不用说打,只要请他们坐一天船,就够他们害愁的了! 这一次来的兵,听说很经过一番挑选,也许比较要强壮一点吧?可只是带兵的宫儿,都是旱路的货色,水战未必有他们的便宜。 我们全湖大小头领,那一个不是精通水性,水底伏得一两个时辰?然而,这还都靠不住,好在湖里头港汊交错,绝对不是官军所能明白的。 我们注重埋伏,用几只破船和他们混斗,引他们身临险地,然后合力包围,顺风放火,水底凿船,他们不就完结了么?” 盛畹笑着这:“讲得好呀,你们大约只有胜没有败了,何必又巴巴地来央求我们母女帮忙呢?” 吕-道:“不是这样说,我们害怕他们里头有能人,今天是专诚来拜求的。无论如何,你们两位总要给我一个面子……” 说着,站起来,向盛畹兜头作了一个长揖,回头又向王氏打了一躬。 盛畹道:“我妈已经答应你了,到了时候再说吧,现在你还没有打败仗,就装出孤哀子的样子了!” 吕-就怕说不动盛畹,疑惑她怀恨王霸,不肯帮忙,这会看她,有一点活动的意思,心里委实快活。 当时他又连连弯了一阵腰,匆匆地告辞走了。 □□□□□□□□三五天过去了,湖上已经打了两次仗,都是官军大获全胜。 盛畹得了这种消息,放心不下,但是吕-没有来,实在的情形总没弄明白,打仗的地方又离得很远。 几次要去观战,王氏老是不放心而不答应地去,这使盛畹着急了不得了。 好容易盼到这天晚上,吕-突然跑来了。 他一进来,满脸堆着笑,向王氏请了安,说道:“老太太这几天也听见一点消息么?我们可打了好几次败仗了!” 王氏着实的把他瞅了两眼,也笑道:“你们的骄敌策略大约很顺利吧?” 吕-道:“老太太想是出去看过热闹了?” 王氏道:“我们可是没有去观战,不过从你一脸的笑容,我一看,心里就明白!对不对呢!” 吕-大笑道:“那个姓赵的副将,原来叫做赵人龙,倒是真的了不得,他的坐船很大,一共有五十个人,个个都是好武艺,还有一个老头子,使着一柄金背扑刀,他是最厉害不过的……” 说到这儿,盛畹霍地抢起来,看住王氏说道:“这个赵副将,别就是赵岫云吧?那老头子一定是万钧了……” 说着,一扭头又去问吕-道:“你说,那个赵人龙,是不是个子很高,肌肉像黑炭一般,两道浓眉,一只豹眼,高鼻子,一部络腮的胡须,说话声音洪亮,一对臂膊很有几斤蛮劲儿……” 吕-一拍大腿,抢着嚷:“不错,不错,是他,使的是枪,我们交过三个回合,只觉狂风骤雨似的! 枪尖儿老是不离我的咽喉胸口,势猛力沉,真是没有办法招架,只得跳水逃命。那个老头子更厉害不过。我简直碰也不敢碰他!” 盛畹听完话,纵声大笑道:“天,他果然来了!这一遭再放走他,我有什么脸见人!干妈,我们马上找他去。” 吕-急忙摇着两只手,说道:“华姑娘,你去不得的,他船上五十多个人,一大半精通水性,你水里又不行。老太太一个人,顾此失彼,千万不可造次!” “眼前他们已经受包围了,瓮中之鳌,迟早完结。等到我们大包围厮杀那一天,你和老太太再出去,包管不费吹灰之力,活捉……” 盛畹道:“不,不,我最近学会了浮水了,我相信我行的。等你们大包围,这多难受,没得他又漏网了。你们怕他,我不怕他,我一定……” 王氏道:“盛畹,这是你的一个报仇机会,你如果自己再要破坏这个机会,那还说些什么呢!” “吕头领说的是好话,我们等那天以逸待劳,马到成功,不好么?他船上既有许多助手,火鸽儿万钧又跟在他身边,不是让他先杀个筋疲力尽的,我们两个人绝对斗他不过的,多忍耐些时候! 当时在真定县,就因为你不听我的话,不肯忍耐,让万钧把我们杀得望影而逃,受尽艰难苦痛,现在,好容易有机会摆在眼前,你又出来捣蛋了,你自己想想去吧!” 盛畹笑笑道:“吕头领说的这次大包围,你相信准会成功的么?不成功时又将要怎么办呢?” 说着,又去望着吕-问道:“你好好的告诉我,赵人龙那只船有什么特别记号?在什么地方?离这儿到底有多少水程?” 吕-道:“这个恕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能让你去送死的。再说,湖里头每一个港叉都有埋伏的。 而且还设有许多木桩堤坝各种障碍,你要去,走不上一里路就要闹出岔子。我们总寨有令,不准船只随便出入,怕的是出漏子埋伏的秘密。 我们全湖七十二寨,专靠着合围埋伏的策略打胜仗,假使泄了秘密,大家都要死,所以不能不郑重其事。 我说,华姑娘,忙也不在一朝,三天以内,总有你报仇的机会,请你务必多忍耐一会儿罢!” 盛畹听着,还是不以为然,她一叠声催促吕-给她一个湖上通行的信号,刻不容缓的要去报仇。 吕-倒乖巧,他看盛畹蛮不讲理,知道劝解无益,他却拔起腿儿一溜烟逃下孤石岗了。 当日盛畹行刺赵岫云不遂,忙得赵岫云遣兵调将包围李大庆住宅,狠斗一场,结果死了吴大雄和闻楚杰两员猛将。 盛畹母女终是漏网脱逃了。 赵二爷吓得心惊胆怕,坐卧不安,怕的是盛畹母女卷土重来,偏是接着火鸽儿万钧又向他告辞要走,这教他越发觉得家里不能安居了。 他自知万钧离开了他,家里空有许多朋友,全不是盛畹母女的敌手,因此,他搜罗了三十万现银,跑到京里去躲避。 来到京中,所谓辇毂之下,不由他不想做官,又何况他本来有了前程的人呢? 有钱的人想做官,真有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不久的时间,他就运动了江苏省实缺副将到手,改用他的大名赵人龙,走马上任去了。 事情来得忒凑巧了,这时恰恰李总督李如玺的小舅子魏雨峰,派在粮道衙门当差,这一次押运五只大粮船,经过太湖,却被王霸得了清息,调遣一班大小头领,截个正着。 后来王氏盛畹活捉吕-,算是保全了粮运。 却不料魏雨峰虎口余生,贪心忽动,居然将所有粮草,自抢自劫的一气吞没了去,还要呈报遭匪洗掠,装伤请假。 李总督听信小舅子一篇鬼话,赫然震怒,马上传见粮道,河道,兵备道训话,决心清剿。 正在选拔将材,预备出兵的当儿,刚好赵岫云拿着朝中军机处一位大臣的信函,投辕禀见。 李总督一来顾念赵岫云来头不小,二来看他一表非俗,当时存着栽培人材的心理,居然托委赵岫云管带兵马,剿匪太湖。 赵岫云受宠若惊,感恩图报,一边招集一班朋友,一边卑辞厚礼,启请万钧出马帮忙,意在踏碎太湖,一战立功。 大兵来到太湖,接连打了两次胜仗,赵岫云心中好不得意,下令追剿。 这一天下午,王霸亲身临阵诱敌,且战且退,招引官军拚命穷追,深入险地。 蓦然间,一声炮响,百十声的港湾里,涌出大小船只有三五百号之多,前后左右,喊声如雷。 王头领翻身急战,锐不可当。 吕-从上流放下十多只破船,满载芦苇干柴,引火之物,奋勇突入官方军中,顺风纵火,下水凿船。 另有二十个大头领,各带二十只轻舟舴艋,分散二十队,猛扑左右翼官军。 湖匪积锐日久,勇气百倍,乘火进攻,势如渴龙饥虎。 官兵失却连络,左右翼同时崩溃,一霎时中枪着火,剑斫箭穿,沉船溺水者,不计其数呢! 赵岫云身居统帅,只顾自全,他把船上五十名勇将,分了两班,一班专管救火,一班下水保护船底。 他亲身独据船头,使发手中一枝枪,突围退却。 船后单留万钧,怀抱金背扑刀,护卫舵楼。 看看将次脱险,忽然芦苇丛中,撞出一只小舢板,上面两个人,正是盛畹和王氏。 盛畹眼看对面大船,两边簇拥着许多小舟,心里已自明白。 舢板来到切近,她霍地持起一口气,跳在半空中,翻个筋斗,滴溜溜落下一只小舟上面来了。 她长剑一挥,杀死三五个官兵,下面两脚得了接力,一耸腰,窜上大船。 赵岫云一看,大惊失色,杀人先下手,他却着实是个会家,一封手中枪,买个毒蟒钻窝的架式,枪尖直搠盛畹咽喉。 盛畹反剑磕开枪杆,跟进去,力劈华山,直削岫云的右肩。 赵岫云,往后一撤身,枯树盘根,立攻盛畹下三路。 盛畹马上旱地拔葱,急架交还,两个人搭上手,一口气杀了五七个回合,剑斫枪搠,穷极变化。 果然是棋逢敌手,难解难分。 赵岫云本来是有名的神枪手,今天他用着一枝浑铁点钢短枪,可真是一条没奢遮的狠家伙。 但是船头上能有多大的地方呢!有道:“两鼠斗于穴中,力大者胜。” 说起力,这时候的盛畹的确强猛,赵二爷毕竟杀了大半天,未免稍见疲乏。 好在他船上几个朋友,都是尖上选尖的脚色,他们看赵岫云斗得吃力,不管三七二十一,急忙分了几个上前夹攻,留下几个合挡吕。 刚才他们这一班朋友努力救火,大家都弄成了落汤鸡似的。 这会儿说是帮助赵二爷斗盛畹,到底船小人多,无可施展,这一个上前,那一个便得退后。 窜来跳去,湿淋淋地抖着水花儿,倒是别开生面。 王氏,她老人家来了这些时间,始终不曾加入作战,原因是她一心想招呼许多大小头领,合力急攻赵岫云坐船,意在“擒贼擒王”。 无如这一班湖匪,只顾乘胜抢掠官军左右翼的兵械船只,追奔逐北,各自为谋,王氏喊破喉咙,他们兀自不理。 官军虽然惨败,但还有十多号战船,没有被火烧坏,而且管带的将官,又是十分了得,光剩下王家寨五七个大头领包围应战,一时自是不易得手。 至于王霸这个人呢,他却是躲在水里藏身,他希望赵岫云斗不过盛畹掉在湖里,仗着他水老虎的本领,手到擒来。 他以为捉住了赵岫云,那就可以向盛畹求婚呀! 湖匪,还不过是湖匪,他们全是自私的。 王霸如果镇静点,不为女人开心的话,他是一个统帅,下令集合全力,进扑官军,赵岫云可不就完结了? 现在他躲在水里头,王氏又那里找得到他呢! 万钧这老头子,他的责任是保护舵楼,眼睁睁的看赵岫云一班人狠斗盛畹,占不着半点便宜,心里着实有气。 他觎个真切,霍地摸出一只毒镖往盛畹背梁上掷了出去。 这时刚好王氏一只舢板,来到切近,她望见万钧向镖囊里伸手,晓得他心存暗算,急忙准备手中弹弓接应盛畹。 那边镖恰恰奔出舵楼,这边弹丸脱弦而出,半路上碰着头,“当”的一声响亮,火星散冒,双双落水。 王氏挂上弹弓,一顺虎头护手倒须钩,窜上舵楼,直取万钧,彼此一照面,端的一场好斗。 约莫又是一会儿工夫,我们吕头领吕-,一个不留神,竟被赵岫云的一个朋友杀死湖中了。 一班小喽罗,发声喊,纺纷转舵反棹,纵横四散。 王霸在水面看了这一个情形,大惊失色,急急赴水上船,下令收兵。 这当儿,赵岫云自是精神抖擞,一条枪翻江倒海,紧紧的裹住了盛畹。 霍地王氏由后面跳了出来,她把左手的钩并在右手,尽力横扫,打倒两个人,冲进去奋击赵岫云。 一连七八钩,杀得赵二爷大汗直淋,性命只在呼吸之间,万钧却又赶到了。 王氏大叫道:“盛畹赶快跳下舢板,跟随王头领回寨……” 边喊,边接上万钧急斗。 盛畹眼看吕-已死,王霸又十分不济,明知大势已去,无可恋战,奋身窜下舢板时,王氏上面也跟着下来了。 官军全是惊弓之鸟,谁也不敢驾船追击,就是赵岫云也晓得王氏盛畹非可轻敌,当时下令回师。 一直退出二十里,扎住阵脚。 检点全军,精锐损失殆尽。丑媳妇难免见翁姑,连夜派人赶上江宁,具报督辕,自请处分。 一边采纳万钧的献计,防备湖匪乘胜进攻,黑夜偷袭,他把所剩的十多号战船,结成连环防线。 他自己的坐船独处当中,指挥一切。 桅杆上帅字旗底下,设有红绿两种灯号,另派两百名弓箭手,占用百姓渔船,离营三里,夹江埋伏。 密布哨探,传递消息,减少湖面巡逻,避免招摇,诸事布置停当,按兵不动。 □□□□□□□□盛畹母女退回孤石岗,彼此直累得筋疲力尽,汗透重襟。 痛定思痛,觉得这一次好容易耐守到大包围官军的机会,满想倚赖全湖七十二寨大小头领帮忙,活捉赵岫云报仇雪恨。 谁料费尽心机膂力,只博得一场狠斗。 虽说官军杀得大败,究竟不能损害赵岫云一根汗毛。 王霸固然大获全胜,但是失陷了一个好头领吕-,这一个打击,却也不算不重大。 盛畹越想越恨,她自己有点奇怪,当时何以服从王氏的命令,抛下赵岫云,空手回来!何以不拚命? 何以偷生苟活!斗死了,还是一个好收场,这样闷在心里,挂在心头,多难受,多无聊啊! 大凡一个人,事后都必定有番追悔,何况华盛畹积恨如山,仇深似海。 其实,当时假使不听王氏的话,恋战不退,到底不免一死。 盛畹真个斗死,王氏岂能独生?那不是便宜了赵二爷么! 然而盛畹盛怒之下,她怎样都不肯原谅自己。 她想:吕-死了,王霸的智囊粉碎,再希望出奇制胜,痛击官军,绝对是不可能的事了呀! 赵岫云明明身临太湖,近在眉睫,难道就这样放他过去?所谓报仇,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想着,无论如何,她决心要去行刺,一切不顾了。 王氏劝说不少的话,盛畹执意不肯服从。 说到冒火,盛畹索性拔出长剑,要来一个自刎捐生。 王氏无奈她何,过了一天,只得跑上大寨找到王霸,商量派队接应的手续,要了湖上通行的信号。 回来准备了一切,这才跟随盛畹乘夜下山,轻舟短棹,追踪官军去了。 母女两个人,赶了十来里水路,天色渐渐发白,这地方已是官军耳目所及了。 王氏急忙找了芦苇深密的港汊,藏住船,随便的吃了一点干粮,胡乱睡了一觉,熬到晚上二更过后,重新放棹北驶。 roc扫描denghanliang大眼睛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章 看看又赶了几里路,眼望前面楼船如蚁,灯火通明,夜深水静,隐隐地听得见刁斗声喧呢! 盛畹存心拚命,只管招呼王氏催桨急进。 约莫又走了一会工夫,远远处下来巡逻的小舟,上面似乎只有四个人,一个敲锣击柝,一个打桨,一个把舵,一个手里提着斗大的灯笼。 王氏轻轻的说一声:“我们躲过他才好。” 盛畹在后面急急一推短棹,掉过船头。 就在这掉回船头的时候,盛畹背上的剑匣,刚好向着那边的灯笼,这剑匣镶着两块很大的蓝宝石,让灯火这一照,马上反射出两道青光。 那边小舟上望见青光,不由他们不注意。 偏是那个拿灯笼的士兵,又是一个老内行,他忽然吹灭了火仔细一看,跟着,大喝道:“那来的船?停下!” 盛畹心里着了慌,伸手抓下肩上弹弓 王氏刚说一句:“别理他,引他追过……” “来”字还没有脱口,盛畹手中的弹丸,已经离弦而去。 只听得一声惨叫,那边把舵的兵士着弹身亡。 一不做,二不休,盛畹接连地发了六七个弹丸。 那边打更和打桨的,喊也不会喊出声,面门上各着一弹,撒手归天。 那个拿灯笼的,叫做计全,他可真的有点诡计,他一看情形不对,知道这来的必不是等闲之辈。 有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看他们分明只有两个人,一叶扁舟,深入泛地,不是有登天踏海的本领,他们怎么敢来呢? 计全他一边想,一边计划着,怎样能够逃得一条性命? 他先头蹲在船舷下面,缩做一团。 他决计不开口喊,他知道一喊,盛畹的弹子一定要先来找他的脑袋。 这时的打更的和打桨的都着了弹,他们的尸身都是仰后一翻,刚好都掉到湖里去的,船上没有尸首。 计全他看在眼里,计上心头,他迅速地站起来,迅速地装做中弹的样子,“呵”的一声,翻身滚下水底去了。 他忍住一口气,泅水逃走了。 盛畹一来心慌,二来这只巡逻船,先死的是把舵的那一名兵士,所以船是不住的跟着水流打漩子。 黑夜里虽然湖面水光漾映,究竟两边距离还很远。 这巡逻船滴溜溜旋转不定,盛畹就没办法认清中弹的是那一个,因此,计全居然让他漏网了。 盛畹眼看巡逻的全死光了,以为天幸没有闹出岔子。 她低低地笑道:“这一班四个小鬼,连喊救的能耐都没有,真是可怜!干妈,我们前进吧!” 王氏道:“那么,我们换了他们的船吧,如果再碰着来船,我们远远的敲敲锣击击柝,还容易混过去的。非到不得已,千万别弄你的弹弓,你知道刚才多么危险?” 边说,边挪舟追上空船。 不一会工夫,他们母女又悄悄地前进了。 王氏注视对面官军阵线,心里好生踌躇,正叫做身入龙潭虎穴,非进不可,欲罢不能的地步了。 就在这时候,那个巡逻兵计全,已经由水底泅到边岸,向邻近哨探队,报告了紧急的消息了。 蓦然间,东北角飞起一道光火,穿上半空,碧绿的光芒,好像一颗扫帚星,劈破了沉寂的夜空。 王氏低叫一声“不好。” 接连着,西南方面也照样的射上一个流星。 盛畹愕然问道:“妈,这是什么东西?” 王氏道:“当心,走了风了,他们放出信号……” 盛畹道:“怎么听不见一点声音?您不瞧前面并没有什么动作!” 王氏道:“丫头,他们越是不慌张,我们越是危险,知道不知道?他们排好了阵图……赶快回头……” 盛畹道:“也许是湖中什么鱼龟作怪呢!” 王氏道:“笑话,你真是一个孩子。” 这时候对面高桅上,忽然升起一个栲栳大的红灯。 王氏再也不及说话了,她抢到后面,接过盛畹把住的船舵,使劲推开去,船儿马上掉回头。 百忙里,耳听得一声炮响,接着又敲了一阵急锣。 王氏叫道:“盛畹,尽你的力量,打桨……镇静……别弄断了桨叶……” 话声未歇,夹江一片梆子声响,两边芦苇深处,突然出来二十只渔船,弦声四起,箭如飞蝗。 急切里,盛畹左臂着了两箭。 王氏叫道:“盛畹,仰翻身躺下去,倒打桨……” 叫着,她急急将舵柄夹在两腿当中,一边手抢了舱里面更柝,权当箭盾。 还好轻舟顺流,不转瞬间,已经退出重围,然而后面渔船,兀自追射不放。 王氏留心察看来箭射程,渐渐薄弱,这便抛下手中更柝,褪下背上弹弓,一霎时,放了两三排连珠弹。 射杀十几个弓箭手,渔船这才不敢穷追。 危险已过,王氏检验身上伤痕,只有左腰和背上两处,但是都不十分重。 一看盛畹,她可就不然了,她肩胛上两箭,都是在五十步以内射中的,所以显见得厉害了。 伤后又是使劲打了半天桨,所以流了不少血。 这时委实万分不能支持下去了! 好在王氏是个老内行,她替她褪去衣服,撕了一块布,紧紧的把伤处扎得结实,然后又让她喝了几口水。 这样,血就流得不十分凶了。 □□□□□□□□挨延到天亮,王霸亲率三五十号战船,接应个正着,得知华盛畹受了重伤,我们王寨主怒不可遏,下令逆流追击。 王氏极劝他不要冒险,解说了许多话,才算拦住了他。 盛腕回到孤石岗药王庙,忽然又吐了几口血,躺在床上昏迷过去。 王氏固然没有重伤,然而年纪大的人,自也是支持不住。 王氏盛畹她们母女俩眼见得都睡倒了,王霸越发有气,他一边派人服伺她们,一边着急着想法报仇。 别看他水老虎,一个武夫,没有心计,他却着实有个谱儿呢!失了一个好朋友,好头领,好助手的吕-,算不了什么! 华盛畹受了伤,这还了得! 不想法报仇雪恨,何以为人? 当时,他请到各家寨主,开了一个临时会议。 也说,盛畹母女,武艺超群,她们分明是太湖七十二寨的保障,现在受了伤,这冤仇怎能不报。 各家寨主对于我们水老虎的议论,不觉得怎样中肯,但是谁也不能反对他。 大家却都说,官兵久屯不去,影响各寨湖中买卖,而且失落了吕头领,一个有谋略的大头领。 为公为私,都应该拚命和官军再见个雌雄。 现在惟一的办法只有向官军挑战。人多了,议论越来越杂,究竟怎样向官军挑战?没有一个说得出具体的方式。 于是王霸便跑去请教王氏,这里当然还是带有向盛畹探病的私意。 结果,王氏可真的替他们想了办法。 办法是分头骚扰附近几个村镇。 她说,用这策略一可以分散赵岫云的兵力,二可以使他受上峰“纵匪扰民”的申斥,那就不由他再按兵不动了。 王氏几句话,得了几家寨主的同意,大家马上分头派队出动了。 当湖匪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劫掠,抢掳,一切骚扰的技能,都是他们拿手的好戏。 他们分成三十人一队,五十人一队,星罗棋布,出没无常,此去彼来,彼来此去,放火燃烧民房,屠洗铺户,奸淫妇女。 只要力量做得到,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味强来,直闹得邻近几个村镇,鸡犬不宁神号鬼哭,一天到晚,至少总要损失三五十条男女人命,烧毁十多家住宅店铺。 当地百姓,有些胆子大一点的,冒险出来,招待几个大头领,质问他们,说是从前七十二寨主,向来不肯难为陆地安份良民,每年总由镇上选派绅士,随带规例,上山拜纳。 近来镇上对于这种规例不会稍有含糊,不知各位英雄好汉,何以发怒,兴师问罪? 那些大头领,答应得亦好,他们说赵协镇勒兵太湖,和几家寨主打通了关节,只许各寨兄弟陆上要粮,不准湖面截货,因为赵协镇管的是水,不管的是旱…… 这几句话,让老百姓听到耳朵里去,大家直气得浑身发抖,怒发冲冠,不免举出几个头儿,分向当地地方官递呈喊冤,指控赵岫云通匪扰民。 那些地方官又是一大堆糊涂虫,他们也觉得这几天湖匪专门向村镇上捣乱,事情反常,显见得其中必有古怪。 赵大人按兵不动,坐镇湖中,只问水上太平,不问村舍成墟,真是岂有此理!当时据禀转详抚台,请求查究。 这一位抚台王任潮,本来和李总督李玉玺,不对劲儿,立刻出奏朝延,参谪李总督用人不当。 他们这一种做官的互相倾轧,算是他们的绝技,因而广布耳目,互侦互探,便成了极平常而又极重要的一种手腕。 这边王抚台刚刚出奏,那边李总督马上拜折,他的法子是竭力捏报湖匪猖狂,请旨选派大员,南下清剿。 好在军机处原有赵岫云的靠山,所以王抚台的奏章,到底无甚效力。 李总督一边拜折抵抗王巡抚,一边申斥赵岫云迅速出兵,带罪立功。 赵岫云奉到命令,莫奈何只得分兵登陆,单留下四五百名残兵败卒,硬着头皮,又和王霸打了几次仗。 亏了是盛畹王氏母女有病在身,不能参加作战,因此赵大人侥幸没有失机,然而官匪混斗,虽有死伤,结果还是各无进展。 王霸不能驱赶赵协镇离去太湖,赵岫云也无力犁庭扫穴,擒拿王头领。 看看又挨延了两个月时间,赵岫云这一天才算得了上头消息,消息是东方调派吴淞总镇潘龙弼,统领三干水师,星夜驰援,上谕赵岫云归其节制。 赵岫云得了这一个消息,他是一半儿开心,一半儿短气,开心的是可以减轻责任,短气的是受人节制。 可只是到了这地步,开心短气都于事无补,说不得,只好捺定性儿,恭候旌旗了。 这位潘龙弼,就是当年伤医的龙璧人。 那一年石南枝把他介绍给云贵总督潘桂芳,一来是潘总督慧眼识人,二来也总是龙璧人官星朗旺,他们老少一照面便成了忘年之交。 几个月以后,潘总督又把璧人收为义儿,替他改了名字龙弼,保举个守备功名。 璧人感恩知遇,跟着大军出征红苗青苗,屡次斩将搴旗,摧坚破锐,立下许多功劳,苗入把他喊做飞虎神将,官军大小儿郎却都称猛官人。 真是人的名、树的影,璧人有了勇名,战场上越发来得顺利。 当然,一个总督的干儿子,只要他有了三分成就,尽可以来个十成保举,何况璧人真才实学,文武兼资。 因此不过三四年工夫,他就很容易的挣得了一个总兵的前程了。 苗乱既平,潘桂芳奉召进京,璧人跟随义父上朝见驾。 道光皇帝对于这位猛官人表示惊奇,很认真的问了半天话。 璧人福至心灵,居然奏对称旨。 皇帝老头子一高兴,赏穿黄马褂,赐复姓潘龙。 关于赐姓,璧人是个孝子,他心里非常痛苦。 但是皇帝老头子悯念潘桂芳暮年无嗣,为着满足老臣,他那里还管璧人愿意不愿意? 潘桂芳当时欢喜逾望,满朝文武无不赞颂天恩,在这种情形之下,璧人就只好忍耐委曲了,这一天上谕发表“潘龙弼实授吴淞总镇”,璧人谢恩回来潘公馆,不免又忙了几天官场上应酬虚文。 正想具招请例还乡省墓,刚好太湖闹匪,赵副将人龙师出无功,李总督奏请指派大员南下清剿。 皇帝老头儿灵机一动,朱谕“潘龙弼免予赴任,着即统帅滇军,即日清剿太湖积匪,全权办理,便宜行事……” 这一下,璧人请假省墓的念头打断了,连日赶办一番请训阅兵的刻板仪式,随后他就率领大军出京去了。 龙璧人位居统帅,司命三军,“男儿及壮当封侯”,这时候的龙璧人,说年纪还只有二十五岁,却也算是平步上青云了。 当时的武官,如果国家没有战事呢,那的确不如文官们清华高贵;一旦受命长征,手绾虎符,却又是威权震赫。 迥非一般咬文嚼字,臣对臣闻的官儿所能比拟了。 龙璧人这一次出征,说责任不过是剿匪,原不算了不得的军事。 但是皇帝老头儿欢喜他少年老成,像个大臣的气度。 本来升平的主儿,专会向一般官儿们身上留意,考究他们的相貌格局,辨别所谓忠奸邪佞,做他“生杀予夺”的总目标。 龙璧人长得漂亮,尤其是当他陛见的时候,一番跪拜,真是折旋中矩,周旋中规,美妙无伦。 一个武官,一个年纪轻胆子大的武官,他的气力,他的腰脚,还能够不好么? 皇帝老头子欢喜体面,体面就是说礼节中肯哪! 再来璧人秦对的当儿,皇帝老头子又看出他一肚皮学问,说他有点书卷气,不像那些武家伙粗俗无文。 因此,这一下诏命他出征太湖,居然小题大作,恩准便宜行事,可真是了不得的面子。 璧人在临行请训那一刻工夫,皇帝老头子又亲授他一个秘密的诛谕。 大家部知道,道光本来是个相当琐碎的皇帝,他对于封疆大臣,总有一点不信任的意思的! 他给龙璧人的朱谕,就是要他密访江浙两省一班大臣的劣迹,连带惩办贪官污吏,土豪劣绅。 总而言之,这一次璧人出征,比普通的钦差大臣,威权大得多了。 你想,龙璧人不过一个出身贫寒的子弟,忽然身膺廷眷,旌旄专伐,他这一下开心得意,也就不是笔墨所能形容啦! 可只是他,倒的确是感情丰富,心地忠厚的人,饮水思源,他想到当时若不是石南枝栽培他,把他介绍给潘总督潘桂芳。 他现在恐怕还不过是个摇着串铃,穿街过巷的伤医,富贵功名真是想也不要想呢!他想着,越发觉得非和石南枝立刻见面不可。 然而王命在身,不能擅离职守,这就只得立派四个得力的差弁,星夜驰往杭州查古农家里,邀约石南枝太湖相会。 大军刚刚要进太湖,这四个差弁恰好赶回,他们所给璧人的报告,只是由查古农口中打听出来,“石二爷前四年身死原籍”几个字儿。 这一个半空的霹雳,打在感恩图报的龙璧人头上,真是伤心极了。 他糊里糊涂的躲在舱里,流泪感叹了一天,把外面所有参谒官员,一概挡驾不见。然而他是朝里刚出来的钦差,在理要向他跪请圣安的,这就只得第二天再来。 旧雨楼扫描denghanliang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一章 第二天璧人接见了各官,略略的说了几句话,便端茶送客滚蛋。忽然又出一个命令,请赵人龙赵大人便衣相见。 赵岫云刚才上帐,才晓得这位总镇竟是当年的龙璧人,心里头真有如十七八个吊桶,七上八下乱个不停。 虽然只有一刻儿工夫,他已经吓得汗透重袍,面无人色。 这会又单单传他便衣相见,直弄得他浑身不得劲儿。 可是事到如今,不见又怎么行呢!这就只得硬着头皮上去了。 不见还害怕,见了倒没感到什么,龙大人丝毫没有架子,而且是十分和颜悦色。 当然,赵岫云认得龙璧人,龙璧人岂有认不得赵岫云的道理?但赵岫云总希望贵人多忘事,也许侥天之幸,璧人真的忘记了他。 其实璧人的脑筋,断不是豆腐做的,想他当年在真定县赵家和赵岫云比武,又那里能够都无一点影子呢? 不过,他眼前是个大员,行动举止上,学也学了一些大臣的局度,他不愿意以私弃公,或且是以公报私,显见得他没有容人之量。 又顾虑赵岫云怀惭负疚,所以决计怀柔,巴巴地传令便衣相见,这无非表示宽大,也就是一种做大官的必须权术。 所以在赵岫云进来的当儿,我们潘大人老远的抢向前牵牵手,笑脸相迎。潘大人说:“赵大人,我们便衣相见,一切不要客气。” 恭敬不如从命,赵岫云只得打起精神,和他周旋。 先头还觉得十分局促不宁,谈了一会儿,也就渐渐的从容了一些儿了。璧人很细心的查询过去和湖匪交战的情形,岫云倒是一点不撒谎,把怎样乘胜追击,怎样受包围。湖匪怎样使用火攻,怎样埋伏,一古脑儿和盘托出,其间就单是不曾提到盛畹王氏母女两人。 璧人当时一边安慰他,一边留他吃了一顿饭,才让他走了。 赵岫云回去以后,他冷静地一想,他觉得璧人待他太好了。待他太好了,这又使他不安心,他疑惑璧人棉里藏针,暗地想法子收拾他。 他越想越害怕,因而决计写信去京,运动调缺。 信是发出去了,但这还是缓不济急的办法,左思右想,暂时便先来了一个托病请假,避免和璧人见面。 他不请假还好,这一请假,璧人居然跑来探病,而且,临走忽然偷偷地问到石南枝,他问南枝是什么病死的? 问石家近来是什么样情形?问南枝的堂兄歧西还活着没有? 他以为赵岫云和石南枝是同乡,一定知道得很详细,他拉拢岫云,一半也就因为要查问这些情形。 固然,他是明白岫云和石南枝是世仇,但他自命是岫云的上司,上司向下属问话,还怕他见怪么?还怕他不说么? 可只是赵岫云给他这一问,又吓得四肢发抖,心悬脉跳,还好请的是病假,一张脸预先用菜叶绞汁,擦得一片惨绿,所以璧人也还不觉他神色有变。 岫云也晓得光怕是没用的。别先露出马脚,急忙强自镇定,回说:“回您的话,离乡多年,一向和石家就没有通讯,对于石二爷的死,完全不很清楚。” 璧人走了,岫云求去之心益急。 然而请病假离职,看璧人的神气,一定不会照准,盼望京里运动调缺有效,更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这怎么办呢? 正在自思无计自全的时候,璧人又派人来问话。问的是:“据报探太湖有两个女匪,非常猖獗,究竟是何等脚色?” 这一问,更增加了赵岫云满怀忧郁,他想:“如果璧人打听出华盛畹是石南枝的太太,或且是华盛畹母女明白了这来的潘总兵,就是当年和石南枝要好的——龙璧人,他们还不是要闹到一家去啦!璧人还能够不替石南枝申冤么?那么,我岫云的一颗脑袋,可不是就丢定了。”岫云愈想愈怕,他恨不得钻到地下去,躲开眼前的危险才好。 有道:“急极计生”,赵二爷在这水尽山穷,束手待毙的一霎那间,猛可里想出一个暂救的办法。 第二天,他装做力疾从公的神气,冒死谒璧人,请令率领原有部队,进兵双龙镇,痛剿登陆骚扰民居的各股湖匪。 这办法果然不错,璧人马上准如所请,着其即日出发。 岫云由帐上下来,立刻召集他的一班朋友,迫不及待的,拔队走了。 龙璧人对于剿匪这一回事,他简直不以为意。 他自命身经大小数百战,割鸡用牛刀,要他对付几个水寇,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一鼓就可以荡平太湖。 他由赵岫云口中,和各路哨探的报告,已经十分明了了湖匪的虚实,他略略的想了想,便定下了几个策略,下个命令:“进军十里安营”。 一口气又休息了三天,这才调见一班游击都司千总把总,着他俩各人管带一百名士兵,十号战船,乘夜进兵。 同时猛攻十里以外各处港汊,急战夺泊,务必在胜,占领以后,坚守勿动,遇有紧急,随后自有接应。 这一班将爷,一声得令,退出来分头出动,大家检点队伍,奋勇厮杀去了。 三军健儿,静极思动。 璧人大军到达太湖,慢吞吞地一连休息了六日,憋得那些将爷们一肚皮闷气,巴不得早一天开仗,一试身手。 这种闷气,大约就是所谓锐气了。 可只是如果憋得他们太久,那却也是不好,静极则盛,盛极则衰,所谓“师老则疲”,这似乎又是一定的道理。憋得他们一股气由盛而衰,那还行么? 璧人久在兵间,他深深的懂得将爷们的心理,所以他让大军短期休息一下,养足了锐气,才放他出去战斗。两千五百个健儿,好似出柙的猛虎,扑出湖面,各奔港汊而去。 那些港汊里头,都有湖匪驻守,黑夜里官军突如其来,轻师猛袭,弓劲矢坚,各处湖匪,同时受敌,无从接应。一霎时狼奔豕突,弃舟登陆,各自逃生。 杀到天亮,南面二十五处险要港汊,均被官军完全占领。这一来,把一个水老虎王霸气得要死,紧急间他又召集各家寨主,紧急会议。会议的结果,还不过是分兵反攻,然而那二十五个占领港汊的将爷们,只是一味死守,王霸几番亲身挑战,都给官军们一阵强弩炮石,打了回来,眼看不能胜利,这就只得另想办法。 现在派出二十五个将官占领港汊,各带一百儿郎,十只战舰,他的中军仅仅留有五百精卒,几十艘大船。 这一些行阵,驻在浩浩荡荡的湖面,委实没有多大看头,光说阵容,那就简直比不上赵岫云来得整齐壮旺。 因此王霸生了觊觎之心,几天来他留心侦取璧人军中动作。 原来这位潘大人由江宁方面约来几个老名士,和一两位有点经济的候补道台,整天价饮酒赋诗,玩赏湖景。 军中晚上刁斗不鸣,灯火无光,大家躲在舱里,猜枚行令,煮酒联吟。 王霸打听得实,急忙请到十多个和他比较要好的寨主,秘密商议一番,这就着手挑选了一千精兵,预谋夜袭。 这天上午,天气非常郁闷,王霸算到晚上必定下雨,他一边通知各家寨主准备接应,一边多派细探,侦察官军虚实。 黄昏时候,据报湖面发现三十艘大粮船,他就稽请五位头领,分船二十只乘夜前往劫粮,自己亲领三十号轻舟,斜刺里掩袭官军大营,发声喊,奋勇杀人。 可只是,那里头光剩下三五十艘空船,灯火虚设,寂无一人。 王霸晓得中计了,急忙传令收兵。 “兵进如山,兵退如潮。” 又何况黑夜兴师?这一阵收军忙乱,好容易约齐船只,于是喝教放舟下流,接应一班劫粮头领。 这在王霸一则明知官军空营诱敌,上游必有重兵埋伏,截其归路,一则希望劫粮成功,可以会师突围,绕道回山。 因此,他-味催兵急退,不敢稍停。 看看又赶十几里水程,忽见前面火光冲天,那正是情报说的,离官军大营五里粮船下锚的地方。 王霸眼看火起,心里好生踌躇。 就这个时候,早有哨船迎来报告,说是官军所有粮船,载满芦苇干柴,一切引火之物,各位头领深入遇火,中伏遭擒。 得了这样一个报告,我们王头领吓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想了想上前既无生路,这就只得往后退却,还望各家留守寨主,奋勇接应。 这儿刚刚返棹回师,忽然远近港汊里,鼓角齐鸣,喊声四应,正不知有多少官军,蜂涌而来。 王霸至此,无策可施,免不得传令各船,准备突围。但是逆流驶了半天船,却没有一个官军出来厮杀,弄得我们王头领昏头昏脑,莫测高深。这时候雨霁云开,天色渐渐发白,望见夜来大营里几十号突船,忽又旄旗蔽天,刀戟如林。 王霸又吃一惊,大叫奇怪。 叫声里,耳听得一声号起,那边几十号战舰,霍地散开横列,鼓噪迎战,同时四面港汊里也放出不少船只,一阵强弓硬弩,直射得王霸三十号轻舟,无处躲闪。 看了这个情形,王霸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单臂挥钩,拚命向前冲杀。 可是大江鏖战,弓箭为先,想王霸轻舟夜袭,所带六百个大小喽罗全是短兵在手,委实不足应敌。 别说湖匪悍不畏死,究竟蝼蚁尚且贪生,大家杀到性命关头,纷纷跳下湖中,希图漏网。王霸镇压不住,急得吼叫如雷。 这当儿又是一声号起,四面官军扣箭在弓,停弦不发,大喊:“王霸何不早降?” 喊声歇处,前面出来一艘大船。船头上放下一张虎皮太师椅子,坐着一位官儿,红顶花翎,黄绫马褂,正是潘总兵虎驾光临。两边雁翅般站着两排枪手,背后竖起一面皂色飞虎大旗。另外又有一名家将,左手托住一张铁胎画雕弓,右手捧着三支雁翎箭侍候一旁。 潘总兵满面春风,果然是儒将风度。 大船来到切近,只见他霍地站起来,伸手接去铁胎弓,那一名家将急忙屈下一条腿,高高地捧起箭,献个过头。 潘龙弼,不忙不慌,拿了一枝箭在手,指着下面王头领,大声说道:“王霸听着,官军四面合围,湖面藏下一千张硬弓,水底布满搭钩绳网,你的接应,已给赵协镇杀退,快快投降,本镇请旨保你前程。” 说着,搭箭上弦,喝一声:“抛刀投降者免死!” 一箭射落王霸手中虎头钩。 王霸吃了一大惊,不由他不双膝一屈,拜倒船上。 王霸既降,大小喽罗纷纷弃刀就缚。 司令官掌起得胜鼓,潘总兵下令三军整棹回防。 只是一霎时工夫,湖面又是一番光景,但见微波缥缈,霁日笼烟,官军单剩五六十只大船,结成方阵,四向下锚,几百个健儿,挺枪负戟,环立船头。 耳听得三声炮响,潘龙弼更衣升帐,帅字儿大旗高揭桅梢,舵楼上鼓角暂停,鸦雀无声。 这时许多将领按品顶戴,鱼贯进谒,乱了一会献俘报捷,接着赵岫云也就来了。 潘大人接见赵副将,满面春风,一团和气,他欠身听完了他的报告,请他一旁坐下,这便吩咐一声“带王霸”。 下面一声答应,就有两名校尉押上王霸跪下。 璧人看他单臂反翦,伏做一堆,心中好生不忍。 望了他半天,纵声说道:“王霸,你盘据太湖,杀人掠货,罪大恶极,你知道么?照说,你就本该斩首。” 说到这里顿住,回头又对赵岫云说道:“赵大人,我念他年轻力壮,为国家爱惜人才起见,我想出奏,请旨免他一死,限他即日招降各路湖匪,将功折罪。” 岫云急忙站起说道:“这是大人的恩典。” 璧人笑了笑,又看住下面王霸说道:“王霸,你自命英雄,号令湖匪七十二寨,抵抗官军,本镇到此,一战而降,你该知道厉害了?” 王霸磕了两个头说道:“大人神算,小人罪该万死!” 璧人笑道:“本镇派兵占据湖面港汊,使你无险可守,绝你生路,算你势穷力蹙,必定冒险来袭大营,抢劫粮草。连日来天气严热,势必下雨,本镇料你不疑火攻,预备五只粮船,装载引火之物,诱你来劫。一边檄召赵大人上流出兵,断你接应。 昨夜本镇亲率大军登陆埋伏,留下空营,使你心知中计,锐气消灭,互相惊扰。当时你纵是知机不去劫粮,退却回寨,上流赵大人分兵堵截,本镇从后追击,你还是逃不了的。” 说着,又对赵岫云笑道:“本镇侥幸成功,大人以为如何!” 岫云欠身回道:“大人神机妙算,非人所及。” 璧人笑道:“好说,想本镇仰仗朝廷威福,从征云贵苗徭,转剿千余里,大小数百战,未敢有误戎机。区区湖匪,乌合之众,何足以抗天兵?本镇不欲多事杀戮,有伤天和,所以略施小计,擒贼擒王,希望一劳永逸,保全元气。本镇拟将王霸交大人带回双龙镇,勒令招安各处大小股匪,早日肃清太湖,以免生民涂炭。大人有甚意见,本镇无不采纳。” 岫云急忙起立说道:“大人命令,卑职谨遵。所有招安经过,随后详禀,就此告退。”璧人笑道:“有劳大人,我这里就恭候佳音了。” 说着,欠身抱拳。 赵岫云这就低头弯腰,一退步,扭回身去了。 这里潘大人又教训了王霸一篇话,吩咐两名校尉,送他投赴赵岫云辕门听令也就下帐更衣休息去了。 这天晚上璧人又下了一道命令,指派四名都司,率船巡逻湖面,保护往来行旅,一面又出了安民布告。 过了几天,偌大的太湖,果然没有一个湖匪出来骚扰。 渐渐的恢复了太平景象,人民安心。 □□□□□□□□璧人大获全胜,镇日价宴会宾客,饮酒赋诗,好不快心得意,却气坏了七十二寨大小湖匪。 王霸虽然奉令招安,究竟那些湖匪都不是良善之徒,所谓大碗喝酒,大块食肉,已经玩惯了。一旦要他们安分吃粮,他们又哪里愿意。 然而王霸投降了,蛇无头不行,那些湖匪却弄得实在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究竟还得想个办法哪! 因此便有几个聪明的寨主,跑到孤石岗来找盛畹母女,请教自救办法了。 原来盛畹母女自从那一晚黑夜轻舟,冒险欲行刺赵岫云,半途泄机,中途被围,当时虽然侥幸逃了两条生命,但是盛畹单衣中箭,受伤甚重,回来孤石岗后,一病缠绵,经月不能行动。 所有湖上官匪交战的情形,王氏一味瞒住她,不给知道,怕她病中伤气,箭创溃裂,不易调治。 看看这几天伤痕渐渐平复了,而且人也养得几分精神,恰好外面王霸投降,战事忽然结束下来。 王霸投降,这在王氏却认为是他出身的好机会,希望他好好办过招安,积功博个前程,到底比占山为寇,漂亮得多。 做姑母的心里为着侄儿得意,一张嘴可就守不住秘密,她三不管把这消息告诉了盛畹。 盛畹却十分忿念不平,她觉得王霸太不要脸了,没有气节,丝毫不像好汉英雄。 正在满怀不高兴的当儿,偏是那一帮聪明的寨主,哭师来了。 他们预备了一大篇说词,先提到潘总兵怎样了得,世无敌手。接着又说自从官军占据险要港汊,不啻包围了整个太湖,断绝了他们买卖,堵塞了他们的生路。几个月来,他们憋着肚皮过活,但是对于这边母女两人的供奉还是竭力维持,不敢稍缺。 现在王霸卖友求荣,投降官军,为虎作伥,诱迫他们退出太湖,说是听候收编,还不是潘总兵一网打尽的诡计?大家势穷力蹙,死在眼前,所以才敢冒昧过来求救,请念各寨务必替大家出口怨气。如果母女真个不管,他们宁可跳在太湖里淹死,总不让王霸招安成功。 各个寨主,软一句硬一句的。这般那般,颠倒一诉说,盛畹已是万分压纳不住了。一来她好胜心重,一来也觉得他们实在可怜,再则纪念一向生受他们的供养,现在理应援救他们,也算是报答的意思。因此,她当时慨然答应替他们想法报仇。 说是想法,当然就是告诉他们马上还没有把握。 那些聪明的寨主,听了这两个字,肚子里虽然疑惑不定,可只是口头上又不敢过于逼迫,约略的又说了几句感恩托庇的话,也就告辞走了。 他们一走,盛畹又和王氏商量了一会,无如王氏怎样都不赞成他帮助那班寨主,说是不要听信他们的鬼话,潘总兵大军到此,纪律严明,鸡犬不惊。 就说那天一场交战,不特是神机妙算,莫测高深,而且包围王霸,好话招降,不肯多事杀戮,可见他是个仁慈的好宫,我们不能一味顾念交情,出头干涉,妨害潘总兵一片招安苦心。 王氏这篇话,盛畹却认为不对,她说做官的全不是好东西,像潘总兵这种官,也不过是懂得行诈罢了,谁敢保他真的有招安的诚意呢? 他保留王霸的性命,分明是利用他做鹰狗收拾七十二寨,真的肃清太湖,恐怕王霸还是不免一死。 这些事我们且不管它,就说七十二寨的头领,一向孝子贤孙似的供养我们,在理说,我们还不该报答他们一下么?见死不救,这已经不成话,何况我们还受过人家多少好处呢! 听了盛畹这一种理论,王氏可也不能批驳她。 本来王氏自幼闯荡江湖,耳闻目见,都是些侠义的调调儿,现在不过年纪大了,火气消退些儿,所以才有那些息事宁人的观念,然而受不了盛畹一再刺激,老太婆却弄得进退两难了。 说来说去,到底还是盛畹说服了她。 但是盛畹究竟有没有帮助那帮寨主的办法呢? 盛畹想来想去,除了掉个老花枪,冒险行刺以外,委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既然决定了冒险行刺,这就着手通知各家寨主,湖上派出精细的探子侦察官军的动静。 原来璧人行军,大有当年汉飞将军李广的风度,对于戒备两个字简直满不在乎,比起赵岫云松弛了许多。 自从招降了水老虎王霸,又出了两个告示,晓谕往来船舶,即便通行。 因此,这几天来,整个的太湖完全解严了,乱纷纷船来船往,好不热闹。 因为行旅密集,湖面便产生了不少贩卖饼饵水果以及鱼虾水螺各种食物的小艇子。 这些小艇子的买卖多半是年轻妇女的生意。雄浑瑰丽的太湖,有了这些穿红挂绿、柔声嫩气的娘儿们,真个是平添不少春色。 许多水程劳顿的旅客,乡思离哀,萦怀入抱,碰着系缆候潮的时光,都争着倚窗攀舷找这些娘儿们调情说笑。像这种熙熙融融的景象。让璧人看在眼里,不由他不心花怒放。他常常的邀请了一班文朋友,据坐船头,玩赏湖光山色。 盛畹准备了一只小渔舟,带上一些鱼虾之类,教王氏装做老渔婆,船后把舵,她自己用一块青布把头脸包住,光露出眉眼口鼻,身上穿一件淡绿短褂,下面束一条玄色布裙,暗藏利剑,手挽渔篮,陡倚船头,漫声叫卖。 她香肩如削,纤腰一握,真是风流旖旎,娇艳如花。 就这样母女两人,打桨催丹,直往湖中而去。 这时候正是黄昏天气,白练横拖,春云似罗。 璧人便衣离舱,船头闲眺,旁边自有几个咬文嚼字的官儿,陪着他说说笑笑! 盛畹远远处看得明白,暗暗和王氏递了眼色。 王氏两手一使劲,小舟儿箭也似的上前来了。 看看离璧人的坐船,还有两丈远近,早见那边船后有几个将爷,挥手儿制止她不要过去,母女俩兀自不理会,只管鼓棹向前。 璧人耳听得背后伊呀声急,猛可里回头来看,恰好和盛畹眼波对个正着。 盛畹虽然青布包头,可是那一对眼珠儿,水也似的浸住了璧人。璧人觉得这女人明慧过人,不同凡俗。 华姑娘细看潘大人活脱是个石南枝化身,身材比较长大,气度更要轩昂,一张白里透红俊脸,配着两道入鬓长眉,目若朗星,鼻如悬胆,轻袭缓带,却又透露着十分雄壮,真个是天马行空,么凤鸣桐,直看得我们华姑娘目定口呆,好半晌做声不得。 这当儿两边船头就只差分寸儿接触了,在理盛畹应该抽剑耸身,迳取潘总镇哪! 可怪她忽然低垂了粉颈,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卖鲜虾儿呀”,跟着又扭转腰肢,背过脸儿去了。 王氏看了她这一个情形,急忙转棹回船,嘴里低低地骂道:“丑丫头,作怪了,你又怎么啦?” 盛畹慢慢抬起头,红着一张脸微微一笑! 这一笑,王氏便明白了几分光景,心里想:这个潘总兵真该有点福份,单看他那模样儿多漂亮,难怪这丫头动了情…… 想着,却也嘻着一张嘴笑了笑! 盛畹她自己笑呢,那是不相干! 王氏这一笑呢,她就不答应哪! 不知道她是不好意思呢?还是真的生了气,只见她蹙着一双眉毛儿,唱道:“妈,您老人家笑什么……” 说着,又使劲瞅了两眼。 王氏笑道:“这才怪!你笑你的,我笑我的,谁也别管谁呀!” 盛畹道:“不,您说,为什么好笑?” 王氏眨了一阵眼皮,笑着道:“丫头,我请教你,刚才你为什么不动手?” 盛畹道:“我就不动手怎么样?” 王氏闭上眼睛唱道:“阿弥陀佛!前几天凶得真可怕,到今儿母大虫变做小鸟儿,这到底怎么说呀?你说!” 盛畹听了忍不住噗嗤一笑,掣翻身坐了下去。 王氏笑道:“把鱼虾儿放生了罢,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呢!” 姑娘发了一会呆,忽然问道:“妈,您也看出么?这位总镇大人长得跟南枝一个模样儿呢!他……他别就是龙璧人……” 王氏沉吟一下说:“笑话,人家姓潘呢!别的好改,姓也好改么?世间相像的人多得很,怎见得只许龙璧人像石南枝呢? 再说璧人远在云贵,他又怎么会弄到这儿来呢?而且不过三四年工夫他也能够巴结到这一个地步么? 南枝不是说过璧人比他大三岁么?那么璧人今年该是二十五岁了,你看人家潘大人就不过十八九岁光景哩!” 姑娘道:“我总不能相信天下真有那么多相像的人。说年纪,这姓潘的倒像比我还要小一点……” 王氏道:“你别胡思乱想,快把鱼儿放生了,我们回去预备活擒潘龙弼,招他做个上门女婿,难得他长得真像南枝……” 姑娘红了一张脸嗔道:“妈,您发疯了……” 嘴里说着,抬起足尖儿轻轻一挑,两个鱼篮儿打伙儿滚落湖中去了。 王氏笑道:“好吉兆儿,成对成双……” 姑娘羞苦地微嗔着道:“妈……您胡扯……” 王氏道:“宝贝,我告诉你,过去都因为你不能忍耐,不能听话,所以弄得报不成仇,受不尽苦。现在又有了绝好的报仇的机会,如果再跟我闹蹩扭,那就是你成心和自己捣蛋,我发誓从此不管你的事了…… 当初你答应王霸,谁能替你报仇,你便嫁谁,王霸当然不会有那么大的福份,这里眼见的也实在没有你的配偶,活该天上落下来这位潘大人,我看只有他配得上你,只有他能替你报仇雪恨…… 我自然有把握活捉他,迫他和你成了亲,然后由你慢慢的向他诉冤,死活要胁他想法算计赵岫云……” 王氏笑了笑又道:“天生你一副美人胎子,这便是报仇的最好工具,别相信你的武艺,你的武艺斗不过你的仇家,你的一张俊脸倒可以要赵岫云的脑袋…… 这一次,我非要你装呆子,一切由我主张,教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捉人,成亲,诉冤,报仇,次第办事,一步错不得,你得记住我的话……” 姑娘毅然说道:“成!谁能替南枝报仇,我嫁给谁,这是我的誓辞,我决不食言,不过必须先报仇而后……” 王氏抢着道:“你又来了,谁都不会冒险去尝试你的难题目,王霸那样爱慕你,到底他也还是不肯卖死力。 潘龙弼堂堂朝廷重臣,他能为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孟浪行事么?你非用情感动他不可,要用情,当然要先……” 听到这里,姑娘非常难为情,她霍地站起来,跳着脚道:“得啦,回去吧,我倒要看看您老人家有什么法子活捉人家……” 王氏笑道:“你算答应下了?那么你就上王霸大寨里找李大庆,教他借几把好山锄来。” 姑娘道:“借锄干什么?” 王氏道:“挖陷阱捉人呀!” 姑娘笑道:“恐怕您白费气力。” 王氏道:“你就不要管。” 边说,边把船靠了岸。 姑娘耸身跳下去,上大寨找李大庆去了。 璧人目送华姑娘回棹芦苇深处,心里兀自记挂着她的声音笑貌,他想:这地方那来的这般漂亮女人?只是那一对眼波,谁敢相信她是个渔婆子…… 边想,一边又看了一会晚景,便回去舱里和那班文朋友喝酒吟诗。闹到夜深客散,外面潇潇地下起雨来。 璧人和衣上床,卧听雨声,却只是不能入睡。 约莫到了五更天气,忽然听见舱面有点奇怪的声音! 正要喊人进来查问,又觉得船儿稍微晃动了两下,急忙跳下地,床头抽出长剑,轻轻的开了舱门出去一看。 雨霁云开,湖面一片青光耀眼,只见一艘小渔舟,电也似的顺流掠波东去。隐约里认得上面就是昨儿叫卖虾儿的一对老少女人。 望了半天,心里好生纳罕。 回头再看自己舱门口两个值夜的护兵,捉对儿蹲着打盹,背靠背缩成一团,那样子真像爬着两个大乌龟,看了不免有点动火。 当时退回舱里,喊了两声,那一对将爷已惊醒了跑进来,眼见璧人手握长剑,满脸怒容,吓得抖着两只手,做声不得。 璧人瞅了一会,喝道:“昨夜领班值夜的是那一个?叫他来!” 两个护兵忙得同时屈下一条腿,答应两声“是”,爬起来便跑。 不一会工夫带进一个小官儿,打千儿请安,问说大人传唤有什么事?璧人冷笑道:“你是领班值夜的?” 那官儿急忙打恭回一声“是”!璧人道:“赶快查看船上失落了什么东西?” 那官儿怔一怔,又打了一恭,退出带人前后一查,什么也不失落,单是潘大人的飞虎旗不见了。 船上大小将兵,得了这个消息,都吓得手足无措。 那个值日官知道事情大了,怕的性命不保,一边急忙托人运动几个和璧人要好的候补道台过来说情,一边自缚入舱,爬在地下磕一阵头,说道:“卑职罪该万死……把大人的大旗丢了……” 听了这个报告,璧人稍一迟疑,一边喝令把值日官和全班值更巡夜的人员,一齐押起,听候发落,一边接见了那班候补道台。 最后他说那面大旗是他自己收了起来,因为值夜官弁过于懈怠,有心给他们一个小小警戒。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听的人还是疑信参半,谁又不便请他拿出旗来看,当时只得随口敷衍一番,大家也就散了。 夜里二更天,璧人秘密派人提到一个投降的湖匪,秘密问话。 这个湖匪叫做李麻子,他抬着头跪在璧人跟前,浑身骨节儿抖个不住。 璧人看他胆子小,先把话安慰了他,然后又和颜的问道:“你知道这地方有两个女匪徒吗?”李麻子点了一阵头,说道:“……小人知道!” 璧人道:“她们俩是什么关系?住在什么地方?” 李麻子道:“她们是母女,住在孤石岗药王庙。” “你认得孤石岗?” “小人认识,小人不敢去!” “为什么不敢去?” “她母女不许人上去的,当年王头领因为……丢了一条胳膊……” “因为什么?怎么丢了一条臂膊?” 李麻子磕了一个头,说道:“不好的事,小人不敢讲。” 璧人笑道:“我教你说,只管说。” 李麻子楞了楞说道:“王头领调戏华姑娘,让她用剑削坏了膀子。” “王头领和她们结了仇吗?” “先头王头领和她们打过两次,给她们杀死了许多人,后来就不敢再去招她们生气了” “后来说和了是不是?” “是。后来她们帮助王头领和赵大人打仗……” “她们武艺很好吗?” 李麻子瞪大两个眼睛,点着头说道:“她们母女真厉害,华姑娘更是了不得,一把剑舞起来,水都泼不进去,一跳七八丈,谁也不是她的对手,赵大人那样好本事,也不……” 璧人笑道:“她叫做华姑娘?姓什么呢?” 李麻子道:“恐怕是姓华吧,我……” 说到我,急忙又改口道:“小人不大清楚。” 璧人想了想又问道:“她们孤石岗有多少人?” 李麻子道:“就是母女两人,旁的一个也没有。” 璧人道:“你起来,赶快换了便衣,上岸等我一同找她们去。” 李麻子听了大惊,忙忙磕了两个头,说道:“大人千万不要去,危险得很,那可比是龙潭虎穴……” 璧人道:“别多说话,教你这么办,你就这么办。外头不许告诉第二个人……你在岸上那一排柳树底下等我。” 说着,站起来去推开了一个窗户,伸出食指,指着对面岸上柳树。 李麻子由地下爬起来,缩着脖子弯着腰,跟着璧人所指方向望了望。 璧人早是扭回头,挥手儿把他赶走。 一会儿以后,璧人换了一身衣服,暗藏一把上好苗刀和一切应用的家伙,教人传话预备下一只小舴艋,只要两个军健把舵打奖,说是亲往双龙镇访晤赵岫云。 就这样,扁舟一叶,直往对岸而来。 小舴艋靠了岸,潘大人迈步登陆,吩咐两个军健藏舟芦滩里面等候,这就拔起腿儿向前走去。 星光下走了十来步,便看见那边李麻子躲在柳荫底下,打着揖儿迎接。 潘大人一边走,一边抬手命他起立,走到切近,放轻声说道:“随便点,不要慌张,当心给人看出底细。” 李麻子答应“是”,急忙跟上前来。 两个人走了一会,璧人忽然又问道:“你说的华姑娘,她认识你吗?” 李麻子道:“不……” 刚刚说了一个“不”,璧人又追着问道:“这儿离孤石岗还有多少路?” 李麻子道:“这里去不太远了,转过这个山坡,便看见孤儿峰。这地方叫做飞鱼泊,本来有不少伏路小喽罗,现在他们大约是不敢出来哩!” 璧人道:“如果遇着他们,你有什么办法?” 李麻子福至心灵,听了这句话,忽然机警,他不加思索的冲口说道:“我可以告诉他们说你是个大米客,刚才上各寨纳过规例,寨里头派我护送你老出来朝山的。” 璧人点点头笑道:“他们若是知道你已经反正了呢?” 李麻子也笑道:“这个不要怕,像我这种人太多了,谁留心得到……我又不是什么大头领!” 璧人道:“好,到了孤石岗,让我一个人上去,你就守在外头等我。我不出来,你不准离开,懂得吗?” 李麻子楞了楞说道:“有一句话,大人……” 璧人低喝道:“你又大人……” 李麻子倒咽一口唾液,说道:“我想,还是让我送进去好一点,华姑娘要是问呢,我可以把刚才所说的对付她。” 璧人道:“我怕她们盘问你。” 李麻子道:“不怕,什么我全懂得,靠着大……的福份。” 璧人道:“那也好,我们赶快走罢!” 说着,两个人转过了高坡。 猛抬头,只见对面百十来步远近,那个孤儿峰端的峻拔,峰尖儿隐住云雾里,下面赤裸裸地并没有好多树木。 再绕过孤儿峰,孤石岗已在眼前。 来到上岗隘口一看,李麻子低叫一声:“糟!” 原来那隘口却让人家堵塞得密不透风了。 当时璧人仔细端详了一会,晓得盛畹母女出入必定不从这个隘口出入。不从这个隘口出入,那就绝对另有捷径啦! 于是璧人带李麻子前后找了一遍,可是始终找不到什么门路。 潘大人忽然动了气,他教李麻子藏身岗下,看管衣服,一边反手脱去外面长袍马褂,里面只剩下一套青缎子紧身短靠,腰缠鸾带,背插单刀,换上一顶黑绒红缨软帽,收紧脚底下一双薄匠快靴,仰面看了看悬崖削壁,霍地一挫身,两腿攒劲,脚尖用力,平地窜起来,真像一只大马猴。 但见他或起或伏,如跃如腾,贴身滑溜溜的岗石上,手攀藤葛,足踩藓苔,一口气盘旋爬越,直上十寻,却早是足踏实地,身在岗头。 麻子蹲在底下,先头他吓得目定口呆,胆颤心惊,最后望见璧人高岗独立,回头微笑,又喜得他屈下双膝,不住磕头。 再一定睛仰视,我们潘大人已是去如黄鹤。 龙璧人艺高胆大,单刀入穴,这时他跳下了高岗,稍一休息,养足精力,直往后面药王庙而来。 窜上孤石岗,看前面十来步远近果然有个不很大的庙宇,两旁古木森森,蔓草披离,当中却留下一片干净空地,排着两只小板凳,一张短足茶几,几上放个白瓷茶壶两个杯子。 潘大人身入虎穴,处处留神。 他慢慢的折到空地上,点着靴尖儿周围察看一下,然后就一张板凳上坐下,伸手一触茶壶,却还滚热。 他微微一笑,这便拍着板凳喝道:“兀的一对贼婆娘,还不出来见我……” 喝声里,王氏由庙门上一个虎跳,扑到场中,大叫道:“潘大人来得好,老妇久候多时,看钩罢!” 霍地一虎头钩向璧人脖子上递来。 璧人两腿攒劲,就凳子上鹞子翻身拔刀在手,伏地追风,迳取王氏。 彼此都不作声,各展平生所学,狠斗了十来个回合。 王氏渐觉璧人一口刀,雄劲绝伦,变化莫测,心里着实惊奇,一对虎头钩就越发不敢怠慢。 看看又斗了二十回合,王氏自知不敌,正想撤身跳出圈外,冷不防璧人使个把火烧天解数王氏递进一钩,蓦地一刀背猛磕钩梁,震得老人家半身麻木,虎口冒血。 就在这时候,药王庙里飞出两道剑光,快若闪电,急如飘风,滚入圈中,双剑并出,恰接住了璧人一刀反臂倒劈丝,保全了王氏整个头颅。 璧人一声长笑,华姑娘娇叱连连! 璧人一边斗,一边细看姑娘一身缟素,紧扎紧缠,包头黑帕,矫捷非常,手中一双长剑使得泼雪泻银,端的十分矫健婀娜。 姑娘却也料不到潘大人如此英雄了得,但总拗不过好胜心重,仍想讨些便宜。 眼见厮拚到三十回合以上,璧人兀自气足神定,毫无破绽,姑娘可就渐渐的有点手忙脚乱了。 这时王氏已经喘过了一口气,过来把茶几端到一边去,拿个板凳一旁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看他们决斗。 看到潘总镇处处手下留情,她放下了一百个心了。 明晓得这位潘镇台却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脚色,这便叫起来道:“潘大人,告诉你,我们不是什么贼婆娘,可不必费怎样大气力。 她姓华,小名儿叫盛畹,她的父亲华良谟,官拜黑龙江提镇,身蒙不白之冤,迫得家口流离……我不过是她的乳母,王霸只是我的娘家侄儿,我们事迫无奈,寄人篱下……” 王氏这边叫着说完这几句话,璧人一刀轻轻地磕开盛畹双剑,微笑着问:“她说的对么?尊大人是个提督?有什么不白之冤?” 姑娘满腔哀怨,忽然流下眼泪,蓦地飞舞双剑,迫得璧人往后一阵倒退,她却翻身收剑,窜起来竟望庙门飞逃。 璧人一时情不自禁,不顾一切,燕子穿帘,跟踪紧迫。 一来是姑娘斗了半天,脚力有点不及。 二来是璧人纵跳轻功举世无双,姑娘两脚落在门槛上,刚再作势腾跃,悬空里璧人一只手已经搭住了她的肩背。 姑娘叫了声:“不好!” 身子往下直沉,双双拖带着落下坑阱。 璧人脚下踏虚,心知中计,差喜玉人就擒,这就率性抛掉手中单刀,运足浑身避刃轻功,双臂紧紧的把姑娘抱在怀里。 姑娘虽然拚命挣扎,却不用剑伤人。 两人眼看滚到坑底,璧人忽然翻身以背就地,这样子姑娘就整个娇躯爬在人家身上了。这个坑阱挖得足有两丈多深,而且相当宽大,同时底下还铺着很厚稻草。但是他们刚刚一落阱,庙旁抢进李大庆。 这家伙武艺虽差,力气可是真大,一下子便把庙门推倒盖上阱口,外面王氏便也赶着进来了。 老人家嘴里不作声,一屁股坐到门板上,静听下面消息…… 人家说不欺暗室,大概认为那是了不起的性的修养功夫,究竟暗室决不会比陷阱更来得便当。 璧人这时光软玉温香抱满怀,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如果说他不动心,那实在未免太过唬人了。 既然动了心,他的一双有力的手,就恐怕未必能安份,这时候应该借用“轻薄”两个字来形容。 轻薄是一般女人所受不了的,盛畹姑娘当然不能例外。 她的腿臂腰肢、拳头和脚尖都很有几分蛮劲儿。可只是璧人一双臂弯,少说点总有三千斤力量,何况又在冲动的时候。这使盛畹姑娘委实无法抵抗,拳头打在人家身上,简直一点用处也没有。 人家身上坚如铁石,就算下狠心拿铁鞋尖敲他一下两下,倒底人家还是决不退缩。他的一身气功,使她恨,使她爱,使她气馁,使她心折。 她在无奈何之下,只得颤声儿叫道:“妈,您干什么呀……还不把门板拿掉……要闷死人吗……倒楣……” 王氏笑道:“姑娘,你一点儿不倒楣,这是天意呢!你们就在底下讲好了吧,我这儿替你们留下缝隙儿通气哩!” 王氏上面说话,璧人乘机又狠狠地吻着姑娘粉颊道:“小姐,你答应嫁我吧,我也还没有娶亲……你太美了!” 姑娘道:“你……你放我起来,规矩点,你不会去跟妈说……” 王氏上面又说啦,她道:“潘大入,你要我们小姐么?你们做官的轻诺寡信,你要是真有心,今夜成了亲你再回去。” 璧人听着大喜过望,他立刻放了姑娘,站起来居然喊了一声“妈妈”。 他说:“妈妈,只要您刚才说的你们不是匪类,小姐是华提督的女儿,我一切从命。”王氏道:“大人,这还能骗你么?你们原是门当户对。说好了,你就是姑老爷,你请上来啦!” 边说,边移开了门板。 璧人回头看姑娘有气无力的兀自坐着不动,他便去稻草上捡起刀和剑,一齐儿交给姑娘拿着。蹲下去,把背去就着她。 姑娘情不自禁,爬到他肩上,轻轻的说一声:“走吧!” 璧人托地一跳,窜上陷阱来了。 王氏迎在阱沿上,作个剪拂,笑道:“姑娘,姑老爷大喜!” 盛畹通红着脸,跳下地便往屋里去。 王氏过去拉住璧人一只臂膊,笑道:“姑老爷,现在差不多四更天了,我们这儿一切准备不及,请你到后面洗洗手脸,胡乱喝杯酒,再上屋里去。” 说着,便把璧人带到后面来。 眼前的药王庙,可不是当年那个破落样子,经过王霸吕-破费许多时间派匠修理,两边添建好几间房屋,有客厅还有厨房等等。 璧人随王氏进了客厅,那里已经预备好了盥具,而且桌子上灯红酒绿肴馔杂陈。 璧人净过手脸,王氏便替他斟了一杯酒,让他入席。 璧人虽然有点难为情,但对王氏却是一味恭敬。他坐下挨延半晌,还不见姑娘出来,老是踌躇不肯举筷。 王氏懂得他的意思,这便笑着告诉他,说盛畹厮杀了半天,怕是累乏了,必定要休息。又说姑娘们免不了害羞,倒是不必勉强她。 璧人听了就也未便再说什么。 他一边喝了几杯酒,一边便问起姑娘身世。 假使王氏这会竟把过去一切讲讲,那么悬崖勒马就也何至铸下大错?偏是老人家忌讳多,她认为今天是盛畹的好日子,那些不吉利的话也不准提。 当时她敷衍了一阵,又好歹把姑老爷灌个八九分醉意,看看天气不早,匆勿就把他送进盛畹屋里来。 姑娘果然睡下了,王氏再向姑老爷道了喜,出来把门给带上自去了。 璧人站在床前,隔着帐幔轻轻的叫了两声盛畹,不见答应,这便急急脱掉衣服,乘醉闯上阳台…… 春风吹澈玉门关,颠鸾倒凤百事有,两情浃洽,一索而得,说起来却也真是冤孽! 璧人临阵招亲,兴尽心惊,不胜惭愧。 窗纸初明时,他悄悄下地,穿上衣服开门出去。 王氏竟也一夜未睡,守在外面等侯。 她招呼璧人盥漱喝茶,还要替他去弄点心。 璧人拦住她道:“妈妈,我马上就要走,怕的是招摇耳目。您把飞虎旗给我,晚上要是没有空,明儿我也必定来看盛畹。 请你告诉她,我决不负义,婚礼等以后回京补办。至于我岳父有甚不白之冤,我自应力图昭雪。” 说着,他要了飞虎旗拿包袱包个严密,带上单刀,匆匆别过王氏,窜下孤石岗,找到李麻子,穿上长衣服,一路大摇大摆的回船去了。 璧人走了,王氏便到盛畹屋里来。 其实盛畹何曾睡得着,她心里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这一种难过,大约也就是所谓羞恶之心哪! 一夜风流,贞操扫地。 她总觉得对不起石南枝,又觉得自己不过残花败柳,实在配不上人家潘总镇,所以她羞苦得不敢说话,乃至不敢见她的乳娘。 王氏进来时,她兀自蒙着头装睡。 王氏替她挂起帐幔,抱住她笑着问:“宝宝,怎么样?你对他说了什么话?他也知道你是个过来人?” 姑娘不能说,王氏非要她说不可,逼得姑娘强不过,她道:“他……他傻呢!什么也不懂……” 王氏笑道:“阿弥陀佛,那末你就瞒住他一辈子不好?” 这句话可把姑娘顶急了,她掀开被,坐起来道:“妈,您讲的什么话,我为什么把身子给他,难道我们不是为着要他替南枝报仇?” 王氏道:“真难!活的比死的要紧,说破了我总怕他会看轻你……” 姑娘道:“这您就不用管,只要他能替死的报仇,我愿意服侍他一辈子,婢妾无怨……可只是我到现在还放不下心,我越看他越像南枝,如果他真的是龙璧人,天哪,我们夫兄弟妇干这样事!” 说到这儿,她一双手紧紧的把脸捂住了。 王氏道:“我说,你真有点多疑,龙璧人好好的姓龙,你怎么一定要他改姓潘呢?” 姑娘道:“这个,我刚才也想过了,许不许潘总督螟蛉他为子,所以才改了姓再说他叫潘龙璧,潘底下又是个龙字,这还不象复姓吗?” 听了姑娘这几句话,王氏想一想很对,这一下吓得老人家也怔住了。 璧人一路平安返船一个人静静的躲在舱中回忆夜来一番缠绵,方寸里好不得意。他心想:谁料得到在这地方竟然成了亲,而且又是一个绝世佳人…… 他越想越得意,整个上午,他不会客也不料理公务,一直沉醉在幻想中。 下半天他睡了一个好午觉,起来亲自动笔具折出奏,奏称太湖积匪已告肃清,拟请班师面圣,请训赴任。 第二天一清早拜折出门,他又暗自计划一下 如何设法先送盛畹母女进京暂住,如何择日隆重补行婚礼,如何请假省亲,携眷访晤石南枝,如何劝岐西出山为国家效力…… (不是已经知道石南枝死了吗?奇怪了。) 想着,想着,他兴奋极了,巴不得守到天黑,默地里传谕中军旗牌,说他要亲自登陆密访匪情,教他们凡事斟酌办理,不准走漏稍息。 吩咐过了,这就又换上一身便衣,仍带李麻子上岸,迳往孤石岗而来。 半路上他给了李麻子十两银子,分发他别处过夜,明儿一早湖边柳树下会面。 李麻子自然猜不透潘大人干的是何勾当,可是天生他一付装傻本领高明,他想不管大人干什么去,只要自己一天有十两银子赚,这还不好? 当时他什么都不说,拿着银子喝酒去了。 璧人来到孤石岗,隘口上已经搬去了堵石,毫不费事的一迳走进药王庙。 王氏迎着他问好,他却恭敬的给婆子请了一个安,满脸堆欢,一身轻佻,走进了盛畹屋中。盛畹穿着一身素服,静悄悄地一个人站在窗前发楞!璧人轻轻的过去,伸手按到她肩上,笑道:“妹妹,何思之深呢?” 盛畹翻身握住璧人一边手,望了他两眼,仍是一声不响! 璧人道:“妹妹,你好像十分忧郁似的,到底有什么事教你不开心呢?是不是不满意我呢?” 盛畹摇摇头,眼泪竟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往下直落。 璧人急忙夺回手紧紧的抱住她问:“妹妹,告诉我,什么事叫你这样伤心?”姑娘呜咽着道:“你……你不晓得……我……我只是一个寡妇……” 璧人微微一怔,但他立刻安慰她道:“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会因此轻视你的。”姑娘抹着眼泪道:“你本来是吴淞总镇呢?还是……” 璧人道:“我在云南征苗有功,奉旨召见。” 只听了这一句话,直吓得姑娘面如土色,她霍地一掌推开璧人,哆嗦着问:“你……你不姓潘……姓龙?” 璧人心惊有变,冲口便说:“我叫龙璧人,赐姓潘……” 姑娘蓦地惨叫一声“唉”,口喷鲜血,往后便倒。 王氏由外面抢进,爬在地下,抱住姑娘放声号哭!弄得璧人呆若木鸡,不知所谓。 姑娘忽然醒过来,扑的一拳把王氏打个翻身仰跌。 她挣扎着坐起道:“璧人,我们都弄糟了……石南枝是我的丈夫,他惨死在赵岫云手中遗腹一子,也免不了给姓赵的残害。我含辛茹苦,屈节辱身,为的要替他报仇……” 什么都还没听清楚,只有“石南枝是我的丈夫”八个字钻进璧人耳鼓里,仿佛半天一个霹雳,劈得他连连倒退。一个猛劲儿摔在那一张硬木头的靠背椅上,椅子马上拆伙分家,碎成粉屑。 璧人坐到地下,高喊两声:“糟了,糟了……” 跳了起来,便奔墙上取剑。 王氏可是真快,一个鲤鱼打挺姿势,跳过去紧攀璧人一对臂膊,双膝下跪,白发萧萧,一颗头顶在他彪腹上。 她哭道:“是我拿错了主意,我实在想不到你是改了姓的。我希望借你的势力替南枝报仇!要死,我们报了仇大伙儿死,我们不能就这样放过了赵岫云……” 这会见盛畹看璧人怒发倒竖,两眼流血,着实可怕,骇得她倒镇住了。她抢起来,赶紧过去帮着王氏架住他。 她哭道:“璧人,你没错,你一切都不晓得,要死,让我死在你面前吧!你要留下来替你的盟弟复仇!” 说着,她伸手取剑。 王氏喝一声:“盛畹!” 下面弹出一条腿,便把姑娘踹得跌在一旁。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然李大庆走了进来,他望着璧人直挺挺的跪下,磕了一个头道“大人,我叫李大庆,也算是石二爷的奴才。大人要晓得,二少奶和老太太为着报仇,几番出生入死,说不尽千辛万苦,险阻艰难,究竟不曾损伤仇人一根汗毛,力穷势迫,万不得已出此下策,实在谁也想不到大人竟是二爷的盟兄。 二少奶为着不共戴天之仇,性命且不顾,何论……大人顶天立地奇男子,凡事有个知与不知,问心无愧,何至轻易损生。” 说到这里,他流下两行眼泪,又磕了一个头道:“大人,李大庆为着二爷,毁家破产,发妻惨死长街。 但望大人顾念血海冤仇,暂请释怒,大展虎威,搏杀赵岫云。为二爷雪恨,为大家刷耻……” 李大庆一边说,璧人一边极力自制,渐渐的镇静下来。 王氏伸手扯过一条板凳,拦他坐下。 璧人坐下去,眼看盛畹摔在一旁,哑声抽搐,哭得哀哀欲绝,一阵辛酸刺骨,忍不住泪下如串。 他这一流出眼泪,王氏便知道他死不了,赶紧去倒一杯茶让他喝下。 璧人定了片刻,点手教大庆起来。 他说:“李大庆,详细告诉我,二爷怎么样死的?” 李大庆兀自跪着把南枝身死经过,岐西上控不直,王长胜如何报仇遇害,盛畹如何行刺险死,赵岫云如何率众围捕,虎哥儿李梁氏如何惨遭毒手,王氏盛畹如何杀得望影而逃,如何投奔王霸,如何合围无功…… 一篇话,从头到底说个干净,直听得璧人咬碎银牙,满口喋血。 他霍地站起来道:“好一个赵岫云,害得我够惨,我要不亲手擒住你啖肉饮血,誓不为人! 弟妹不要悲伤,天可怜让我报仇雪恨,你我到南枝坟上先刎颈告灵,剖心明志……妈妈,您一番苦计,铸成大错,从此不要重提了,好好的照料弟妹,静候消息。我把李大庆带走,有事由他来通知你们……” 说完,抽身便走。 李大庆急忙站起来道:“大人一脸是血,我打水去。” 盛畹叫声:“璧人!” 璧人回头站住了。 盛畹说:“你恨我吗?你还来么?” 璧人摇着头道:“算它一场恶梦吧!过几天我会再来看你。” 边说,边由李大庆手中接过脸布,胡乱擦擦脸,下山去了。 李大庆匆匆忙忙的也跟着后面走。 roc扫描fengsui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二章 璧人回去船上,再盘问李大庆许多事,当时就决定了一切进行方式,由药箱中找出一种药。 这是一种很名贵难得的药,叫做马宝。 他写信给贾得贵,只说石岐西的病是癫痫,用马宝可以医治,底下详细说明治法,其余的事由李大庆口述。 信写好封上药,再郑重吩咐大庆一篇话,立刻拿路费打发他兼程北上。然后静下来作书上义父潘桂芳,婉转悲述石南枝被害详情,哀求老人家垂念世谊,拘捕何文荣严讯口供,出奏官家为南枝申冤。 这封长函,派一名得力旗牌,星夜进京呈递。 初步计划分发完毕,他便一味装病,不见客也不理事,整天价躲在舱里,一味的哀毁悲伤。 潘桂芳这时内调刑部尚书,刚刚履新,接到璧人来禀,怒不可遏。 他和南枝的父亲石人龙本是拜盟兄弟,一向总惦念着石家情况,这一知道南枝遇害,他那里有不痛心的道理? 当时强忍着一口气,专候岐西上京投控。 李大庆披星戴月赶回河北,见了贾得贵一说详情,喜得贾得贵老泪涔涔,不住的合掌念佛。 当天便赶着照方配药,附入定量马宝救治岐西。 说也奇怪,只是两三天工夫,石歧西居然病疾复原。再调养一两日,他就带了贾得贵入京投控刑部。 潘大人据呈,刻不容缓,立即拘讯何文荣。 原来何文荣自从卸任真定县知县,恰恰夤缘了一个刑部主事,他那一位王师爷却也在京里开一家古董店。 潘大人暗地派人拘捕王师爷,就只在一顿鞭背之下,这个时候什么话都讲出来。于是桂芳提出何文荣,让他们宾主当面对质。 何文荣仗着口才辩给,一味狡猾。 潘大人不顾一切,断然摘去何主事顶戴,坐上大堂,严刑拷讯。 究竟人身是肉,官法如炉,不由文荣不把谋害南枝原由曲节直供不讳。 桂芳据供定谶,第二天早朝供奏。 官家怫然震怒。准予递解赵岫云回京,讯明定罪。 桂芳下朝正要函复璧人有关定谶的经过,恰好璧人的奏折又来了,奏的是赵协镇纵兵殃民,滥杀无辜。 官家览奏,着实生气,下诏斥责璧人治军不严,着手拿办岫云复旨。 满朝文武皆知岫云两罪俱发势必无幸,其间便有赵家同寅世好,冒险通漏消息。 石岐西贾得贵眼见何文荣定罪下狱,主仆俩遵从璧人口讯,即日动身出京。 一切都是璧人安排好的,李大庆早已离家南下,守在无锡等侯迎接,当即买舟迳驶太湖会晤璧入。 彼此见面悲喜交集,谈起南枝惨死,不免又是抱头痛哭。 是夜,璧人秘密亲送岐西主仆孤石岗下榻,谆嘱盛畹加意调护岐西病后起居饮食。 他在药王庙略作逗留,即晚返辕计划军务,密令部属加严戒备,提防赵岫云有变。 这其间自有一番运筹调派了。 果然不出璧人所料,拿办的圣旨还未到达太湖,赵岫云已先接到京中急报,一想反正是死,何不姑作死里逃生打算? 连日置酒高会爪牙鹰狗,计议引兵叛变,一面煽动七十二家寨主,共襄大举。 那些无知湖匪,降战不决,正苦无计自全,一时受骗,莫不帖耳归附。 岫云一看,自料大有可为,全盘统算,足有七千之众,决计号称万人,倾力袭劫璧人水师,取舟夺泊,然后分兵急攻无锡湖州,再图江浙。 他这里积极准备行动,却不想李麻子带了一些人混在里面刺探军情,随时谍报龙璧人知道。 这天岫云决定派王霸统率各寨匪徒夜袭璧人滇军,却又怕王霸靠不住误机失事,发个狠率性孤注一掷,悉调他统带的两千精锐出动合战。 他自己带万钧等空营随后接应,满想一举成事。 可是璧人方面早得了李麻子消息,他却一直延到酉时光景密传一班将领,面授机宜,吩咐迅速尽量充实湖里各处港汊驻防,中军大小战船只准虚设灯火,悬羊击鼓,扎草为人,诱敌进攻。 各处港汊将领各各分兵一半,合力将匪包围,不许进兵混战,一律用洋枪火力配合长弓硬弩,兜抄扫射,但求歼灭,勿得姑息。 他说:“湖匪乌合小丑,虽众无能,洋枪火力向所未用,尤足粉碎贼酋斗志,各位大人可保一举立功。 所可虑者,赵岫云一班接应爪牙,凶悍耐斗,堪称劲敌。不过,据谍报他们仅留贼兵五百,其余完全调派入湖参战,究竟亦无所惧……” 说到这里,他霍然起立,凛然说道:“想我龙弼身荷重寄,敢不效死?敌我众寡悬殊,吾人顾此失彼,龙弼愿领五十健儿,独立截击叛臣。 万一死生不测,军中请马大人主持署篆,龙弼业已留折保举,远望各位大人各矢忠贞,共维艰钜。” 说着,他就亲自拿出帅印双手高擎,力迫马副将明辉跪接。 这位马副将老成持重,素有勇名,也原是铁铮铮一流人物。 他看璧人词意坚决,又知赵岫云手中一枝枪,不是璧人亲自临敌,别人决难取胜,当时慨然接受委托,璧人大喜称谢。 于是再约束了各将领几句话,便即端茶送客。 单留马明辉在船喝酒谈心,一边派人挑选五十名亲信滇勇,预备应用战具,候令出发。 这时已是掌灯时候,大家分头备战。 千绪万端,百忙里却溜走了李大庆。 原来大庆这个人非常聪明机警,最近跟随璧人身边,眼看他哀毁负疚,着实替他担心。今天一整天守住璧人,目击他种种措施,便料到他存心战死自赎愆尤,赶紧离船登陆,迳上孤石岗报告王氏盛畹,请她们母女火速准备接应。 盛畹当时大惊失色,力促王氏更衣驰救。 歧西贾得贵,他们主仆又那里会晓得璧人和盛畹个中隐事?看了她那样着急神情,还以为她天性过人,暗目钦佩。 盛畹王氏疾驰双龙镇,半路上刚好遇见璧人领着五十人掩伏前进。彼此一会面,璧人不住的摇头叹息。 经过他一再力劝盛畹不必多事,盛畹竟然泪流满面,拔剑自刎。 璧人只得喝住她,沉痛地对她说,听说赵岫云一班走狗三十七人,一个个凶悍绝伦,武艺到家,他有言在先,誓要独力翦屠群丑,所带五十名滇军也只许搏击贼兵五百,以一当十,不许向前帮他一枪一矢。 说是盛畹母女既然不肯回去,可以一旁掠阵,如果参加决斗,他就要反刃自戕,一切不管,说得盛畹只好点头答应。 于是大家寂静地埋伏着。 这是一条颇宽的大路,两边却都是陷人的淤泥沼泽。 璧人分拨四十人前面路旁草里藏身,他领十个人和盛畹母女这边路头守候,专等殊死决战。 约莫三更初光景,天容陡变,一刹时星月无光,凄风哀号,接着又潇潇地洒下一阵阵细雨。 远远处听到人马行声,璧人引手加额,喃喃祷告南枝在天之灵,盛畹却怔在一旁流泪不止。 赵岫云匹马横枪,当先领路。后面五百余众衔枚疾驶,离开双龙镇扑奔大路,越过璧人前面伏兵,兀自毫无所觉。 那四十名滇勇,让他们人马过尽,立刻拦路叠起沙囊土包,四十张劲弩控弦引矢,寂伏两隅只管截射。 璧人眼看叛贼马来切近,一声令下,数十块浸油泥砖,燃上火掷到路中,顷刻亮如白昼,照得岫云一股魑魅魍魉无处逃形。 岫云猛吃一惊,急忙驻马。 火光里望前面芦荻深处,跃出一条汉子,免胄科头,体无片甲,上下灰布紧身短靠,脚下薄底儿快靴,颈缠发辫,手使三尺苗刀,当途屹立。 定睛一看,认得正是龙璧人,不禁毛发悚然,回马欲退。后面贼众不知官兵究有多少埋伏,发声喊,纷纷倒退。 老头子万钧暗叫不好,一跃下马,抢到岫云马前,抽出金背大刀,准备死战。 万钧一世英名,平生并无太多愆过,可怜他老悖从贼,今宵难逃出生天了。 璧人当时瞠目直视,鬓发皆张,霍地耸身,一跳七八丈,迳取老贼。绝等功夫,盖世英才,搭上手好一场惨厉决斗,璧人他在华山跟随勺火头陀学得一身避刃气功与点穴绝技,艺成下山,勺火头陀要他发誓毕生不用。 今天志在复仇,罔恤宿诺,当即浑身运气,斗到沉酣,破步连环,一个指头猛戮万钧右臂,右手苗刀高盘疾落,一刀把火鸽儿从头至尾劈成两半。 贼众心胆皆裂,大呼四窜,两头五十张伏弩,矢若飞蝗,同时俱发,射得五百儿郎一个个掷在两边沼泽里挣扎呻吟! 璧人刀光护体,快若狂飙,滚入深围,腾跃蹦窜,刀下加雨,杀人像割麦一般,转眼劈死一百多人,单剩岫云和他的三十来个爪牙肩背相连,结成圆阵,旋转应战。他们均知无幸免,奋死苦撑。 璧人杀得疯狂,蓦然抛掉苗刀,空手闯入白刃,拳若铁杆,指如利锥,举贼攻贼,手足牙齿并用,当者洞胸,遇者塌肋,俄顷之间群贼伤亡殆尽,但见肢骸血肉漫天,肝肠脑髓涂地,摧枯拉朽,声若鸣爆。 王氏闯荡半生,何曾见过这般身手、这般战斗?直望得老人家引领肢颈,骇动心脾。 盛畹眼看璧人面目变形,一身裤褂处处破裂,片片飞舞,以为他必定受伤,心痛不已,几番要拔剑向前相助,总让王氏拖了回来。 这时忽见璧人腾空而起,劈手掣住岫云一枝枪,奋力一拖,岫云那半截黑塔似的身子却成了稻草人儿,飘然离地,翻身仰跌。 璧人乘势骤落,一脚疾下,踹塌仇人胸膛,蓦地伏身倒抡尸体,扫倒左右余贼,双臂攒劲。平白把死人撕个两片,跪下去伸手攫取人心,含在口中烂嚼,啧啧作声! 吓得王氏缩颈吐舌,紧闭双眸。 璧人忽然看住由地下跳起来的所遗三个贼人,狞笑着说道:“我已解除气功,你们拿刀杀死我吧!” 贼人彼此相顾踌躇,正待下手。 这边盛畹遽尔拔地高翔,使个风飘叶落解数,双剑腾空而至,剑光上下闪闪,三贼五步横尸。 姑娘此时不顾一切,扔下双剑,扑在璧人身上,抱住他哭叫:“璧人……璧人!你不能死,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你……” 王氏也抢过来了,老人家伏地再拜,磕头如捣蒜。 李大庆李麻子双双赶到,相率膝行向前。麻子高叫:“大人,湖匪分兵猛扑各处港汊,势极猖狂,官军失利,急请大人驰援!” 这两句话,如雷震聩,听得璧人一惊,立刻推开盛畹直瞪着眼。 李大庆带来一皮囊子酒,急忙向腰间解下来递给他。 璧人接过去拔开塞子,往口里便倒。 喝了这一皮囊子酒,璧人心神稍定,眼看盛畹一脸血泪爬在一旁,王氏大庆李麻子罗拜左右,心中忽然不忍,长叹一声,说道:“大家起来吧,我现在很好了。”回头又对李麻子道:“传令集合,准备赶路。” 边说,边站起来伸手搀起王氏,凄然笑道:“妈妈,您满意了么?” 王氏看看左手一对虎头钩道:“大人,今天一战,老妇人觉得半生杀斗直是儿戏。”璧人道:“南枝有灵,佑我成功……” 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他们这边说话,那边盛畹和李大庆不约而同一人捡起地下一枝剑,过去把赵岫云尸体剁成肉泥。 盛畹割下仇人首级,排在血泊里,跪下去仰天哀呼:“南枝!” 俯伏稽首,痛哭失声! 李大庆爬在盛畹脚边,喊着他媳妇的名字也不住哀号! 璧人瞅了他们半晌,凄然下泪。 李麻子一看,糟,怎么还来这一套?赶紧向璧人说道:“大人,赶快回兵,恐怕马副将独力难支。” 一句话提醒了璧人,他点点头道:“你找脚力送老太太姑娘回去孤石岗。我这就走。” 李麻子道:“大人换一件衣服……芦苇里贼人留下很多马匹,弟兄们都有了……” 不知道他那儿得来的一件黑缎子披风,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穿,一下子便替璧人披上肩头,再去找那一口苗刀,牵来一匹黑马,立促璧人上马领队走了。 李麻子送走了璧人,急急又去扶起李大庆说:“兄弟,你还哭……你知道妄报军情是多大的罪?我怕大人悲伤过度,自戕捐生,冒着脑袋搬家,哄他回去,你还不赶快想办法救救我!” 王氏刚好走来,她赶紧道:“这妄报军情可不是玩的。盛畹,我们快回去托岐西向璧人说情。” 说着,便去把盛畹拉了起来。 李麻子迅速的又牵过两匹马,眼看盛畹拖着赵岫云首级发辫,认镫上马追着王氏背后飞驰而去。 好个李麻子,他拍着手,喃喃的自语道:“好,这就好了,一个都不会死,人只是一股气,拐个弯泄了气,谁也都不肯死……” 李大庆道:“阿哥,倒是你怎么办?大人火气很大,说不得真会拿你定罪,你还是上药王庙去暂住,我们二少奶她会保护你的。” 麻子道:“兄弟,你以为大人真会杀我?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难道我麻子一片忠心还不够朋友?” 李大庆道:“滑稽,你跟大人论起朋友来了!” 麻子道:“一样,一样,在性情中人眼光里,朋友、奴才都一样的,你相信不相信?我如果让人害死,他也会拚命为我复仇的!” 李大庆道:“傻瓜,你别太拿得稳,还是赶快回去吧!” 麻子道:“忙什么,我来看看贼人是不是全死光了!” 大庆道:“算了吧,那能还有活的呢?” 边说,边去牵马。 麻子兀自赶在背后道:“兄弟,你想大人是神还是人?他的身体一定是铁打铜烧的,人那能不怕刀,就说大象吧,也不能那么厚皮……” 大庆道:“你把大人比上畜牲了,我不跟你说了!” 说着,上马便走。 麻子大笑,回头望着满地死人道:“少陪啦!你们还会作恶害人么?” 一边说,一边笑,一边紧追两步,跃上李大庆马背,两个人合骑着回去了。 璧人领着五十名滇勇,鞭马疾驰,赶到湖边恰好天亮。 看湖上浮尸断流,贼舟焚毁殆尽,余烬未熄,官兵业已大获全胜。 中军集结百十乘号楼船,刀枪林立,旌旗招展,当中帅舰船头上卓竖着那一面飞虎大旗,飒飒迎风,军容十分威武。 忽然钲钹齐鸣,三军鼓噪,港汊轻舟争出,炮响连天! 原来马副将明辉高坐舷楼,望见璧人整旅凯旋,暗里扯起信号,约齐了大小将弁,湖滨恭迎。 璧人赶紧下马屏立,静候马副将等来舟靠岸,上前一一握手,互相称贺。 恰在这时候,石岐西贾得贵也赶来了,见面自是另有一篇话说。 璧人陪着岐西莅舟登舰,沐浴更衣,立即鸣炮升帐,听取各将领报捷,手不停挥!亲自予以登记,并加慰劳。 然后又下了几道札子,分发办理善后事宜。 明辉岐西两旁侍立,眼看他下笔文辞畅晓,出言恩威并济,彼此相顾惊服。 最后传李麻子,岐西急忙伏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话。璧人微笑点头,于是下帐休息,时光却已过午了。 各将领各忙善后,纷纷告辞返防。 马副将一夜劳神,究竟年领稍长,精神不济,他也睡觉去了。 舱里清静下来,璧人教人传话备酒,款待岐西贾得贵,谈起酣斗赵岫云一番情形,主仆流泪离席,再拜称谢。 是夜,璧人随着岐西莅临药王庙,盛畹就药王神前设下南枝灵位,将岫云首级上供。 璧人临走,要把首级带回号令,盛畹痛哭不允,坚要留作一生纪念,璧人只得罢了。 这首级从此一直保留下,整个骷髅随在盛畹身边当为玩物。 璧人回船酣眠忘晓,李总督忽然赍旨亲临。 璧人接旨谢恩,传鼓陪同李总督升帐会审俘贼王霸。当场呈验赵岫云叛逆证据,伪制衣冠,旗帜印信告示等件。 李总督汗流浃背,担心滥保非人,不免参革。 璧人倒着实安慰他,说好会衔出奏,互相关垂,李总督大喜回辕。 第二天一早,璧人袖带奏稿回拜李总督,当天晚上就把折子拜出了。 二十天以后,诏旨璧人回师廷见,马明辉升了参将,李总督幸保头皮,大家不免又有一番庆贺盛会。 璧人军中布署就绪,定日回师,一面派李大庆李麻子护送王氏盛畹先行北上。 原意要盛畹奉母回去真定县石家安居,盛畹一味别扭,偏要跟随入京,而且坚执把李大庆留下服伺璧人。 姑娘这一闹脾气,谁也都拗不过,于是璧人拿出他历年在云贵征苗所积赏赐金银,请她到京自行置屋觅居。 这办法岐西却不赞成,他说石家有的是钱,石家人自然应该花石家的钱,说他这一趟出来就带有廿万两银子,原是预备打官司使用,现在还都没花掉,盛畹既然要在京里居住,率性让他带贾得贵陪她母女一同走,帮她料理一切较为妥当。 当时这样决定下来,岐西盛畹王氏贾得贵和李麻子,一行五个人先行起站走了。 说起来做官的全靠运气,你说璧人纵使赵岫云作恶,从而迫他叛变,从而假公济私决斗复仇,拿办的上谕还没有到达,李总督方面也没有具文,一夜工夫屠杀三千余人,天地为之变色。 这种作风,在专制时代,真是说错就错。 而且道光皇帝在有清一代算是最呆板的老古董,他有时精明,有时昏昧。 璧人回师廷见,吉凶祸福就在呼吸之间。 好在他一心想殉友取义,“死”一字决不在乎,所以他在廷见时候,能够从容敷说,不亢不卑,一篇奏对,大称朕怀,居然给他一个不次拔擢,真除步军统领,不独吴淞不必赴任,转眼竟成极品宠臣。 这步军统领就是所谓九门提督哪!威权显赫,迥非凡流,也可说是稀奇的际遇了。 官家在极端赏识顾盼之下,详细查问他家庭状况,还要为他作媒。 璧人再拜恳辞,声容遽变,官家谅他必有隐衷,就也不忍强勉。璧人接着乞假省墓,蒙恩准假半年。 在没有出京以前,他一直住在潘桂芳公馆,连日忙于应酬,虽然十分想念盛畹岐西,总没有机会和他们见面。 原来盛畹早日到京,她在北城铁狮子胡同买了一座很好的房屋,连购置家具也花了好几万银子。 而且谁也不知她安着什么心,独个儿还去过马大人胡同找浣青姑娘。可是浣青前几个月又让杭州查老太太派人接去了。 盛畹一片热肠,满腔美意,扑了空找不到人,非常失望。 忽然听说璧人拒绝皇上赐婚,即日请假衣锦荣归,她灵机一动,晚上便怂恿岐西上一趟潘公馆,教他好歹把璧人请来一叙。 当然璧人不会不来啦,来了她就说要跟他同去济南省墓,也就是璧人父母的墓。 璧人以为不合道理,劝她不必跋涉。 盛畹力争,说南枝是璧人的兄弟,兄弟的媳妇祭扫伯婆的坟墓有什么不该?话只是这样说,心里却还有更合理的主见,不过人前不能直讲罢了。 当时说得激烈,她率性也要岐西一同去。 岐西认为南枝和璧人相好一场,而且九死一生为南枝报仇雪恨,委实恩重如山,无可报答,上一趟人家的祖坟,多少总是一点敬意。再来也疑心盛畹单独随行顾虑不便,所以约他作伴,这就更是义不容辞了,因此慨然答应。 他们夫兄弟妇一条心,璧人还能拦得住吗? 除了王氏贾得贵留京看管门户,李大庆、李麻子都带走。 临走盛畹又提说先去直隶县,看看南枝埋骨的地方,这个提议璧人那能反对?于是大伙儿迳奔河北。 他们在真定县石家,逗留了一个月光景,才动身前往济南。 拜墓这一天,璧人大事铺张,全城文武素车白马咸集致祭。 盛畹麻衣临坟,她想到和璧人一夜夫妻,身上一块肉分明墓里人嫡亲骨血,却偏是无从告说,忍不住痛泪横来,直哭个哀哀欲绝。 谁又能晓得她胸中万千哀怨呢? 璧人出身寒苦,龙氏门衰祚薄,所以无论如何他总不能羁迟故乡太久。 然而假期还有四个月,他要上华山拜望师父,盛畹却要去杭州查家认亲。 这次盛畹却实在没有圆通理由可说,但她有办法用情感动他,哀求他就范,再则岐西也渴望着看查家姑母,一旁力劝璧人不妨逛逛西湖。 璧人生平未见西湖,倒是十分仰慕,他们一行人这就南下了。 古农夫妇,突然先期接到岐西急足赍函,函里详述为南枝复仇经过,极言璧人学问人品性情德行,以及约他来杭拜访初衷。 古农读信欣然色喜! 菊人这一位少奶奶乐得什么似的,她报告过老太太,立刻分发修理两边花厅房屋,调整枕衾被褥,忙得不可开交。 浣青姑娘现在该是十九岁了,情海余生,无波古井,自信再也不作沾泥落絮。但是她却染了几分忧郁病,来到杭州几个月,虽然有说有笑,可总不像当年活泼天真,同时脾气也似乎好了许多。 这时她由菊人手中接了岐西的信,拿着慢慢念给老太太听,念到最后,老太太喜得两泪交流,合掌诵佛。姑娘却一迳陷在沉思状态。 老太太抹去眼泪,对他道:“宝宝,我们家该又有一番热闹了。这个龙璧人据说非常相像南枝,我真愿意见见他。 不过人家是一品大员哩,虽说是南枝的盟兄,我可不能当他做侄子看待。岐西大表哥也好久没见面了,他的年纪比大哥大,我们不可以对他太随便。 再来盛畹现在是个青年寡妇,我们也应该表示敬重,这一次招待他们实在马虎不得,你快去帮你嫂子忙。南枝过去住的房间比较好,就留给璧人住吧。那儿该怎么陈设,由你去办,好不好呢?” 浣青拿信放在桌上,交叉上一双手,靠在椅背上摇摇头道:“我不,我的一双手不吉利……把盛畹交给我吧,我们倒是一对不祥人……” 老太太道:“青儿,快不要这样说,你怎么好跟盛畹比?你当时能够躲开南枝,就是你的福分大。 看看吧,璧人一定长得厚重,不然怎么会一下子做到九门提督呢?大约他还没有夫人,如果真像岐西所说一切都好呢,我还想给你作媒……” 听到这儿,浣青忽的站起来,一摔手抿抿嘴道:“你老人家惯会作媒,我可不敢听。” 说着,她就走了出去,刚刚走到屋门口,屋檐上直垂下来一只喜蛛儿,恰恰落在她的头上。 姑娘生来怕虫儿,吓得一声尖叫! 正好菊人站在廊前跟厨子讲话,赶紧抢过来替她捉下喜蛛,笑道:“小鬼头,这也值得吓死人,是喜蛛儿,敢怕你要大喜了!” 说着,又着实的把姑娘看了两眼。 姑娘一张脸微泛红潮,还人家一个微嗔道:“我劝你留一分口德好不好,你还忙不过瘾吗?” 菊人道:“好妹妹,我算定他们明天正午就会到达,现在我一个人委实没办法。你上花厅去指挥一下,免得把好好房间弄得像杂货铺子一般,没得丢人。” 姑娘道:“你不会支使玉屏,专门找我麻烦。” 菊人道:“天哪,玉屏赶着整理铺盖呢!家里那一个不忙?只有你没事人儿……乖乖,去吧,去吧……” 姑娘道:“岂有此理,我倒成了你的乖乖了?” 菊人三不管,强把姑娘推进右花厅,自去了。 这天一家人差不多乱个通宵,第二天清早,一切才算妥当,大家就抽空儿胡乱歇了一觉。吃过中饭,上下娘儿们都忙着调脂弄粉,更换新衣,静候迎接贵宾。 不一会工夫,长行车马临门。 古农攀辕迎迓,宾主悲喜交集。 当时先把璧人拦在首进客堂待茶,让后面老太太和岐西盛畹来个抱头痛哭,然后由菊人出面跟盛畹商量,应该用什么样仪式接见这位九门提督。 岐西盛畹都说尽可随便,菊人就也不再斟酌,派人到客堂悄悄通知了古农,古农就把璧人带到老太太屋里来了。 璧人进来时低垂眼帘,菊人浣青站在老太太背后,放大胆细看,不见呢还好,这一看,少奶奶和姑娘两对眼睛都红了,只见他活脱脱石南枝化身,一样美貌,一样身材,就不过凝重沉着处却是南枝所不及。 看他从容走到老太太跟前,古农介绍过了他便要屈膝行礼,老太太赶紧拦住他,连说“不敢当”。 作怪的玉屏姑娘却飞快的把手上拿的拜褥子铺在地下。 璧人略一抬头,嘴里轻轻的道:“姑妈请坐……” 这就推金山倒玉柱跪下去大拜了两拜。 老太太要还礼,却让盛畹给架住。 菊人退在一旁急忙道:“古农快搀住!” 古农伸手时,璧人已站住了。 盛畹道:“见过大嫂子、浣妹妹……” 璧人闪动凤眸,看定菊人牵着浣青走出来,他便兜头作了一个长揖。 老太太抢着道:“太劳驾了,请坐,请坐,少奶赶快传点心,玉屏倒茶……”边说,边就先坐下了。 盛畹菊人浣青紧紧的围在老人家背后,古农再让坐。 岐西道:“璧人,我们总算是客,坐吧!” 璧人依言坐下了。 老太太笑道:“我越老越胡涂,我应该怎么称呼呢?” 璧人起立道:“请姑妈赐呼贱名。” 盛畹道:“当然哪,难道还要称你提督、大人……” 老太太笑道:“那也不好。” 岐西道:“这儿那一位年纪最轻?” 说着,把眼看住浣青姑娘。 姑娘迅速的垂下了脖子。 菊人笑道:“浣妹妹今年十九岁,该是她最小了!” 岐西笑道:“那么姑娘算除外,大家都喊璧人的次章别名吧!我是大表哥,古农是大哥呢!” 老太太笑道:“浣青称龙哥哥,璧人喊浣妹妹,底下人叫龙少爷吧!” 菊人笑道:“妈妈讲话欠斟酌,怎么好说底下人叫龙少爷呢?” 古农大笑道:“你们瞧这疯婆子……一见面就开玩笑啦!” 老太太笑道:“这坏东西,老会找我的毛病取笑!” 这时璧人飘目细看菊人,美丽若笼烟芍药,华贵如牡丹吐绽,端的可亲可敬。 再一看浣青姑娘,亭亭妙相,灼灼浓妆,彷佛明珠出匣,分明皓月停空,尤见分外动人。 一双眼渐渐的转到盛畹脸上,盛畹却望着他微笑,璧人这才赶紧低垂了头。 他们在老太太屋里吃过点心,又闲谈了一会路上风尘,官场琐碎,古农便护璧人过去花厅里歇息。 夜里盛宴款待远客,岐西璧人菊人拚了很多的酒。 璧人觉得古农脱略忘形,菊人豪迈放纵,一对夫妇,诚恳待人,绝无虚伪;老太太一片慈祥,浣青静雅如仙,一家和气瑞霭,使他油然感念家庭乐趣。 盛畹连宵与菊人同榻共枕,夜深入寂,她悄悄把胸中隐事含悲饮泣告诉菊人。说她如何专心一志报仇,倍尝险阻艰难,如何不料璧人改姓变名,如何设计招婿,如何牵成一夜孽缘。璧人如何羞恨欲狂,如何奋死报仇,以及此次奏凯回师,璧人如何独蒙圣眷,如何拒绝赐婚。 说她和璧人一度春风,珠胎暗结,冤孽缠身,固不难捐生一死,自赎愆尤,却又怕璧人追随殉义…… 又说过去破坏了浣青一段好姻缘,现在应该偿还她一个好夫婿,说是这一趟强迫璧人来杭,就为着要牵合他和浣青百年偕老…… 说是只待作媒成功,便要回去河北自戕南枝坟上…… 一篇话听得菊人陪了不少眼泪,她劝着说盛畹腹中一块肉关系甚大,决不可沉迷礼教,糟塌牺牲。 她说南枝绝了嗣续,华家没有后代,再说璧人以后究竟有无儿女,也还是不可逆料,是则此一块肉关系三家香火血食,启容漠视? 又说盛畹志在为夫复仇,不惜失身,此事只有令人赞叹怜悯,不容与一般偷汉淫奔并论,问心无愧,神鬼同钦,何至自戕? 又说璧人如果能与浣青结合,确是珠璧交辉,但是既说皇上为媒,尚遭璧人拒绝,可见牵合此一对良缘,颇非易事,力劝盛畹不可躁急,必须暗里促使他们自己发生感情,然后自然一拍即合。 她们连宵商议的事也实在太多了。 璧人留在查家忽忽一个多月,渐渐的混得熟了,尤其对菊人显得亲热。 这天菊人支使古农兄妹陪着岐西璧人游玩西湖,她和盛畹玉屏便来老太太屋里开个秘密会议。 大约也总是天意哪,第二天老太太居然真的病倒了。 本来她肚子里有个痞疾,那是古农和许多名医所不能治的老毛病,这次算是宿疾暴发。 菊人还没有来请璧人过去诊视,他已经自动赶到老太太床前问候了。经过一番谦逊,他就着手为老人拔除病根。 这种痞疾必须攻破,可是老年人体力有所不胜,因此拟方下药大费斟酌。 老太太存心装假,菊人玉屏竭力附和,症候显见得极端严重。 璧人本来是个孝子,一来他对这一位假姑妈已有深切感情,二来眼看一家人焦急非常,不容他不多加一分心诊治。 他整天都在老太太屋里,乃至亲自煎药服伺。 老太太病中除了浣青璧人谁都讨厌,床前单留他们俩支使呼唤。 老人家进了几剂药把痞攻下,在理说病已是好了,可是她老睡在床上而且性子越变越坏,时常把许多人骂个望影而逃,睡觉也好,醒了也好,除非夜静更深,总不许璧人浣青离开屋里。 这样他们俩天天帮着作事,天天守在一块儿。 菊人又乘机给他们送来一付围棋,几个骰子,他们藉此消磨时间,一混就是二三十日,慢慢的谈笑无忌,慢慢的略脱忘形了。 菊人晓得大功将次告成,委实欢喜不尽。 可是盛畹仍然急不能待,原因是她的肚子时刻都在作怪,不由她不着急早日远走高飞。 这天夜深,她决计冒险行事,率性连菊人都瞒住,袖着一枝短剑,迳上花厅来找璧人。 璧人刚刚要睡,看她满脸泪痕由窗户上跳进来,一开口便道:“璧人,我有桩事请求你,无论如何要你答应,否则我……” 说着,抽出短剑刺在胸口上,靠着墙站住。 璧人大惊道:“什么事?这个时候了,你……” 盛畹道:“你要知道,龙家并无近支血亲,南枝亦无子息。再说潘桂芳一力栽培你,无非希望你为他绵延后代,岂容你终身不娶,绝嗣断宗…… 你拒绝皇上赐婚,使我十分难过。因为我和你的一段孽缘,断绝三家香火,我对得起天地神祗么?今天我要你亲向我的浣青妹妹求婚,你能答应么?” 璧人道:“我一颗心已经很痛苦,何苦还把这些话来说……” 边说,边想向前夺剑。 盛畹急忙道:“站住,你再走一步,我就一剑……” 说时满面飞霜,剑尖刺透胸襟。 璧人赶紧退到床沿上坐下道:“假使浣妹妹不要我呢?” 盛畹道:“当然,我不是傻瓜,如果浣妹妹不要你,我们马上离开这地方。明天晚上,你到浣妹妹那边求婚。当心,说错了一句话,窗儿外便是我的死所……” 说了,跃窗走了。 第二天一早时光,浣青姑娘在窗前梳头,镜子里望见璧人红着一张脸蹑足进来,佯为不知,低头忍笑!璧人远远站了一下,壮胆说:“浣妹妹,早……” 姑娘动也不动道:“啊!龙哥哥,我刚刚梳头呢!请坐,请坐。” “早上见过盛畹么?” “没有呀!她怎么啦?” 璧人强笑道:“没有什么,我以为……” 姑娘道:“你以为什么呢?” 璧人搭讪着坐下,一张脸越发红了。 姑娘放了梳子,旋过身子来,盯着他道:“找我下棋么?你真的上了瘾了!”“不是,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没有什么,说错了再说,我不怪你!” 璧人又是一阵嗫嚅,万分难为情的道:“我……我是不是可以向妹妹求婚……” 听了他这一句幼稚求爱词令,浣姑娘几乎笑出声来!但是她偏要再逗他一下,说道:“你讲什么?” 璧人低头看着地下道:“我们有结合的可能么……” 姑娘看他脸上红得发紫,而且满头流汗,一寸芳心忽然不忍。 她慢慢的站起来,敛笑正容说道:“璧人,我愿意……不过你要晓得,昨儿晚上盛畹持剑劫持我……” 说着,她伸出一只手给他看。 正在这当儿,耳听得玉屏在前面嚷起来道:“快来呀,表少奶带着包袱出门去啦!” 璧人听了大惊失色。 恰在这时候隔壁小丫头银铃儿房间里门儿开开,大少奶菊人打扮得浑身吉兆儿,笑吟吟地走出来。 菊人看定他们一对子,剪拂着道:“姑老爷,姑奶奶大喜啦!” 浣青赶紧夺回握在璧人掌中的一只手,飞红着脸道:“你没听见玉屏在叫什么?” 菊人道:“让她走吧!你们俩也应该感激她。” 璧人急着问:“她上那儿去?” 菊人一扭脖子道:“别问我,我不晓得。” 说着,眼眶儿便红了。 浣青道:“哪能不晓得,没有你,一出戏就唱不起来,我们只问你要人。” 璧人一旁又赶着道:“嫂子,不能说不晓得,她一定要跟你商量好的,不然,你还能不着急?请告诉我们吧!” 菊人迅速地咬了下樱唇,横着眼看定璧人,点点头道:“我说,你们也未免太快了一点儿,一忽儿工夫,还没有下茶定呢!左一个我们右一个我们,听得我脸上热剌剌怪难受的呢……” 浣青抢着往她臂膀上擂一拳顶,骂道:“野婆子,你串通人家捉弄我们,现在又来打趣我……么?” 菊人躲闪着道:“没关系,多说几个我们吧,满好听的。” roc扫描fengsui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三章 浣青赶着还要打,菊人却躲到璧人背后去,笑道:“鸡肋不足以当尊拳……你讲我们怎么样串通怎么样捉弄?” 浣青道:“夜来嘛!盛畹愁眉泪眼的还抽着短剑,跑来楼上寻死觅活,哄我答应她的请求…… 今见个一早嘛,这一位龙大人果然来了,当然他也必是受了人家强迫哪!否则还能够纡尊降贵找我来吗? 你大少奶和盛畹串通玉屏,乃至勾结哥哥大表哥,耸动老太太,大家联合起来算计我,刚才你跟玉屏盛畹就躲在银铃儿屋里听隔壁戏。你们守着我和龙大人做这一盘情面婚姻,假使弄僵了,你们大伙儿出来要挟、转圜。 我这一答应下来,盛畹第一个先溜走,你便过来取笑我们,玉屏却到扶梯下打忽哨,报告老太太婚事成功……是不是呀? 大少奶……告诉你,我早看出了你们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勾当,只可怜人家龙大人糊里糊涂的被你们愚弄了。我这久病余生,尸居余气无才无德的女人,你们何苦作孽哄骗他……再说,我也实在关顾着盛畹。 今天我要是不答应,说不定她真会干出什么好看的,恐怕你大少奶就要受不了。现在闲话都不必多说,只问你盛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时候走?” 浣青轻快的说完这一连串话,菊人由璧人背后钻出来,摇着头道:“厉害呀!姑老爷,姑奶奶这些话讲给谁听呀?怎么是纡尊降贵,怎么叫情面婚姻,怎么又说无才无德……姑老爷,你别真的受了委曲了?” 璧人红着脸很不自然的笑道:“怎么好这样讲话,我完全满意,我也决不受任何人强迫啊!” 菊人拍手笑道:“这像话,姑奶奶很可以放下一百个心了!” 浣青道:“不管别人会说!我认定我不过为人而嫁……” 璧人听了这句话,脸上蓦然变色。 菊人赶紧笑道:“你们别只管闲磕牙,老太太等着呢!” 浣青眼看璧人神色不对,晓得自己话说重了,便也抢着道:“你还没让我们放心呢!告诉我们呀!盛畹为什么要走?那儿去?” 菊人道:“姑奶奶又来了,这何必我说呢!她这次间关跋涉,费尽心机,还不是为着你们俩? 你们俩赏她面子,媒算做成功了,当然她该走了,天下薄命人她属第一,少遭家难,生长乱离,好容易嫁了南枝……这数年来她过的是什么样日子?对人欢笑背人啼,她还能忍心留在这儿看你们的热闹吗?” 说到这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璧人不禁慨然长叹! 浣青竟是滴下眼泪了。 半晌,还是菊人搭讪着强笑道:“不管她啦!反正她是闯荡飘零惯的,此去天涯海角,谁也都不必为她担忧。” 璧人道:“到底到什么地方去呢?” 菊人道:“大约先上北京,随后带贾得贵回去直隶,说不定还要陪她干娘走一趟山东,黑龙江也是必去的。 她一心要替她父亲报仇,所以必须出关调查当年出事真相,有很多她父亲的旧部属都是关外人。” 浣青道:“她父亲的仇人据说就是豫亲王,来头不小,有什么办法……” 边说,边把眼看定璧人。 菊人急忙说:“这回事盛畹决不要璧人管,姑奶奶千万胡闹不得。” 璧人道:“嫂子,我不怕什么豫亲王,应该管的我还是要管。” 菊人道:“得啦!姑老爷,请吧,老太太跟前你还该有个表示才对呢!” 一句话刚讲完,玉屏搀着老太太上楼来了。 查老太太一边走,一边嚷着:“怎么啦!你们俩老躲着我吗……” 浣青赶紧扯手帕拭干泪痕。 璧人抢出去,迎在扶梯边,弯腰陪笑着道:“您老人家倒上来了,我们正要下去请示您呢……” 老太太推开玉屏,一手便搭在璧人臂弯上,满面堆欢说:“还请什么示呀?你们不都讲好了么!” 嘴里说着,一眼望见浣青登在门槛上,手中玩弄着手帕,垂头含笑,娇媚如花,便又嚷起来道:“羞呀,羞呀!宝宝……” 浣青道:“大妈,您还来取笑我,你们安排好牢笼好计谋。” 老太太赶一步,探身扯姑娘一只手,回头再看看璧人。 老婆子不禁心花怒放,一边手一个,把他们俩拉进屋里。 菊人向前拦着道喜。 老太太道:“哟!少奶奶,你还留在这儿偷闲,底下有多少事等你呀!” 说着,急急又问璧人:“怎么样?你们是不是讲好了?” 璧人笑道:“是,姑妈,我觉得十分荣幸……” 老太太赶快再看住浣青问:“你呢?宝宝。” 姑娘笑道:“我觉得非常快乐……” 老太太大喜道:“好呀,讲的多好听呀!谢谢老天爷,这下子我可放心了。唉!讲起来天大的喜事都亏盛畹一个人,这孩子太好了,费尽苦心,牵合你们姻缘成功,她……” 说到“她”,老太太声音就有点不很自然。 菊人急忙笑道:“老菩萨,请坐,您老人家话匣子打开,站着也讲不完。” 老太太骂道:“你管我的,还不下去帮你老公的忙。” 菊人笑道:“老菩萨,您不讲理,那一次那一回家里有事,不都是我一个人卖傻劲,他何曾帮过我一点儿忙?这番嘛,难得他满怀高兴,愿意为妹妹效劳,我还不得偷闲,您老人家讲话不公道。” 老太太道:“你就少放屁!公道不公道我自个儿知道。” 说着,就在浣青梳妆台边坐下,一边手兀自擒住璧人不放,口里却对浣青道:“真奇怪,自从盛畹提起你们俩的婚事,你大哥就十分起劲,一切他都打好谱儿了。 我告诉你,他准备即刻替你们办理文定、纳彩。岐西大表哥算是大媒,又算男家长辈,这也还是盛畹出的主意。 她说南枝和璧人不啻骨肉弟兄,岐西当然有资格替璧人主婚。昨儿晚上盛畹拿出一万银子交给岐西做聘礼,另外又是一付金镯子,乃至婚书大帖许多应用物件,原来这孩子都给带来了,她就把得住拿得稳这姻缘保准成功。 你大哥大概受了她的一番热诚感动,所以他也就打起精神来!本来我预备给你三万银子置办妆奁,你嫂子跟大哥,他们夫妇力争非要十万不可,他们俩笑我老婆子太小器。后来岐西也说十万太多,因此决定了给你五万。 我也不是舍不得,凭我的心,把全部财产都给你我也愿意,不过我不能不顾虑到你哥嫂下半世吃的穿的,是不是呀? 再说,你父亲也还有几个钱留在北京给你,好的女婿不用岳家钱,你看璧人眼前已经一品大员了,底下封侯拜相还不是意中的事,也用得着我们拿钱去巴结他吗?” 听到这儿,浣青实在有点厌烦了,她笑着摇手儿说:“得啦!大妈,只管提到钱干嘛呢?您老人家还没讲为什么要让盛畹离开我们呢?” 查老太太道:“姑娘,人家还不是为你们一对子奔走,她说她在北京铁狮子胡同买了一座好房子,这房子原是预备送给璧人的,现在她先赶回去看看,房子该修理修理,家具该添置的添置,等侯你们北上完婚使用。 我的意思要你们成婚后再进京,盛畹岐西和你大哥都反对这样办,他们说潘桂芳螟蛉璧人为子,为的是什么? 而且还经过皇上一番赐姓恩典,假使璧人在外面不告而娶,于礼法、道理、人情上都讲不过去。他们大伙儿反对我,道我胡闹,教我怎么办呢?” 说着,竟又哽咽起来。 菊人道:“妈,别讲啦,他们把帖子预备好,我们得下去祖宗前上供,你老人家不是说下午要请客么?” 老太太放手推推璧人道:“你跟你嫂子下楼吧!我们娘儿还要谈谈话。” 菊人晓得老太太要对浣青谈的是什么话,笑了笑,便向璧人使个眼色。 他们两人下楼去了,这里老太太一把揽住浣姑娘说道:“宝宝,我有一桩事要求你,你得答应。” 姑娘笑道:“您有什么事,我那能不答应。” 老太太道:“第一、我要你最少养四个男孩子……” 一句话吓得姑娘一大跳,她又是害羞,又是惊奇的问道:“您老人家开玩笑呢?还是正经话?” 老太太道:“听我讲呀,你大嫂子恐怕不会生儿子了,你又没有哥哥弟弟,那么查家香烟靠谁承嗣呢?你也想到这一点么? 我要你给古农夫妇一个儿子兼祧你父亲那一房,甥立舅嗣,也还是我们查家的一半亲骨血,这是一个。 再来潘桂芳是不是必须你夫妻为他生个孙儿呢?这又是一个。南枝岐西都无嗣,璧人算是石家异姓骨肉,我也要你一个男孩子给盛畹,这是第三个。还有龙氏本门呢?那可不是最少也要四个才够分配?” 姑娘笑道:“我想养儿子如果像母鸡生蛋那般容易呢!也许我能办得到,否则您老人家还是另请高明!” 老太太道:“告诉你,一个女人就怕不生养,这是说有内病的女人哪!像你大嫂子患的是天癸不调,假使没有病就会养他十个八个……” 姑娘道:“那么妈为什么只养大哥一个人?” 老太太笑道:“这当然有理由,可是我不能说。” 姑娘道:“算了吧!我实在没有做母鸡的兴趣,还是请您另想办法。” 老太太笑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怕你不能赞成。” 姑娘道:“您讲呀!” 老太太道:“我想把玉屏给璧人做小……” 姑娘恍然失笑,风吹荷花乱点头,不住的道:“赞成,赞成,这办法好极了!” 老太太道:“不过,给你大哥的我还是要你亲生的。” 说到这里,楼梯上一片哗声,古农岐西菊人璧人都上来了。小丫头银铃儿笑嘻嘻地手中拖着大红拜褥子,跟在后头。 大家围紧老太太站住,银铃儿铺下拜褥,璧人向前跪下,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 老太太忽起忽坐的,嘴里直道:“不敢当……” 随后大家依序给老人家道喜! 因为岐西代表男家,古农凑趣娱亲,回头向岐西作个长揖,一本正经的道:“高攀,高攀!” 岐西结结巴巴的连道:“委屈,委屈!” 菊人一旁拍手嚷起来道:“你们哥儿俩多会讲话呀!高攀还可恕,委屈难饶。大表哥,你讲清楚,到底谁委屈了谁?不要说一个九门提督,就是皇子阿哥娶了我们浣妹妹也不算委屈。” 岐西急了话又说错了,也一手摸着脑门子,赶紧道:“那里,那里……” 老太太笑着骂菊人作弄表哥,菊人却又忙着到处找浣青。 原来浣青听了老太太一篇话,便留心到玉屏身上,但是这么久时间就没看见她的影子,心想:别也躲起来听隔壁戏。 想着想着,趁大家忙乱着给老太太道喜,悄悄溜到银铃儿屋里一看,可不是躺在床上装睡。 她们平常就像姊妹一般亲热,说年纪玉屏还比浣青大两三岁,向来是什么话都讲的。 这会儿浣青轻轻的爬上床沿,伏到玉屏耳朵边,悄声儿道:“屏姊姊,快起来,老太太要请你当母鸡去呢!” 玉屏一伸臂弯勾住了浣青脖子,她却还是紧闭着双目道:“请放心,谁也不敢抢你的生意。在我看眼前离进京还有一些时间,你倒是赶快学养儿子而后嫁吧!” 浣青狠狠地拧了她一把,两个人在床上扭扯一阵,菊人就也进来了。 他们姑嫂主婢互相偎倚着,一边咬耳朵说体己话,一边听外面老太太的话匣子又打开,牵棉拖絮似的缠住璧人岐西讲个不了。 菊人看看时间不早,便约了玉屏一同下楼,预备上供去了。 这天举办的是文定仪式,下午古农下帖子请客,倒也是笙箫古乐、结彩燃灯闹了一天。 第二天又忙着下聘,礼节更隆重,请的客人更多,那些太太小姐们谁不赞美姑娘一声好福气,配得好郎君。 姑娘也总是淡淡的,不露一点得意神色。 璧人横了心充傀儡,他对人一味随和,一味缄默,没有人看得出他心里难过。 百忙里他详细给义父潘桂芳具禀,提到订婚经过,并说赶月内回去北京完婚,天一亮派李麻子送信走了。 时见过得真快,屈指假期已经差不多了。 璧人便请示过老太太,约好岐西带了李大庆先行北上。 老太太和菊人夫妻随后亲送浣青进京,他们一家人都住在马大人胡同浣青家里。 潘桂芳因为查家在南方也是有名儿的簪缨望族,所以对于干儿子攀这一门亲相当满意,他老人家倒是鸣锣开道先来拜会古农。 眼见古农那样淡泊高洁的一个人,心里越发欢喜。 第二天古农袖着通家子侄名帖,上潘公馆回拜。 潘大人留茶留饭,谈话中间才晓得人家还是自己的老盟兄石人龙的外甥,这下子不免又加添了几分亲热。 于是谈到南枝惨死详情,谈到盛畹报仇经过,璧人从旁乘机提到盛畹的父亲华良谟死蒙不白之冤。 听了这些话,潘桂芳不住的唏嘘叹息! 他说跟华良谟原是很要好的朋友,答应调查案情,为友反狱,但又诰诫璧人勿得多管闲事。 过了两天,桂芳为璧人具折出奏,请旨赐婚。 道光帝览奏很欢喜,立宣璧人便殿见驾,霁颜垂询什么人做的媒?什么时候订的婚? 璧人疑惧皇上嗔怪他当时违旨拒婚,只得谎奏,说当年在直隶结识石南枝时,承他介绍订下的婚约。 提起南枝,璧人脸上有点惨凄神色。 因此道光帝又问石南枝是什么人? 璧人巴不得有这一问,当即奏说石南枝为石总镇人龙的次子,怎样英雄了得,怎样被赵岫云所害,石岐西怎样京控得直,沉冤幸蒙昭雪。 一篇话璧人只捡紧要的地方说,却也费了好半晌工夫,说到伤心,不禁泪落如绳。 道光帝着实感动,沉吟了一下,说:“这案情我好像也晓得一点,那个知县何文荣正法了么?” 璧人碰头奏道:“听说还关在监牢里。” 道光帝大怒道:“这种狗官还留着,刑部是干什么的!” 这时,谆亲王、瑞亲王和豫亲王裕兴都站在皇上背后。 豫王心怀叵测,从旁奏道:“这案子也有点可疑的地方,虽然说刑部定谶,可是潘桂芳和石人龙结拜兄弟,潘提督和南枝也是兰谱之交,巧在潘提督恰又是潘桂芳的干儿子,这案石家屡控不直,显见必有虚情,桂芳遽予定识,对避嫌两字似乎未加讲究。 赵协镇岫云叛变情形,朝廷只据潘提督一面之辞。奴才听说石南枝娶的罪臣华良谟之女,该女子伏匿太湖为匪,积案如山。 潘提督斗杀赵岫云,手刃三百余众,当时该华氏女匪就也在场,潘提督究竟有无感情用事,假公报怨之处,奴才不敢妄说……” 这几句话好比晴天霹雳,震得璧人汗流浃背,肉跳心惊! 还好道光帝本来对豫王印象不太好,再来他也知道赵岫云叛变属实,因为李总督李如玺原有详细报告,并不单靠璧人一面奏辞。 因此他沉着脸看住豫王说:“你知道的比我还清楚?我早告诉过宗人府,不准你们这些闲散王爷管什么事!” 说着,却又问璧人:“你对王爷所讲的也有什么解释么?” 璧人顿首奏道:“赵岫云叛情显著,现有伪制旗摇冠裳印信等为证,无可讳饰。臣奉诏诛逆,只知有我无敌,格杀何论? 石南枝确为微臣义弟,弱冠惨死,臣对赵岫云实有衔恨之心。华氏女与臣不相认识,石南枝结璃时,臣远在云南,臣回朝蒙恩赐姓,华氏女更无所知。臣入太湖,闻有女侠,奉母食力,偕隐孤石岗,以系孝女,且不为贼,未忍加以拘捕。 及臣进兵双龙镇,格斗叛臣,该华氏母女适于此时卒临战场,助臣扫荡,经加慰劳,始知系臣弟媳……” 说到这儿,璧人哽咽再拜,又道:“华总镇良谟身死二十年,沉冤莫白,弱息流离失所,不得归宗,其情可惨,愿乞圣恩,赐予昭雪。” 道光帝道:“华良谟早有刚直之名,颇有人说他死非其罪。准由刑部查案具奏,其女免予深究。” 璧人大喜谢恩,旁边却就气坏了豫王裕兴。 接着皇上又查问了一番查家门第家世,便即起驾回宫。 豫王捉空儿过去握住璧人一只手,瞅睨着道:“潘大人,你也算极顶走运了,还不满足么? 华良谟扣发粮饷,迫反士卒,案情非轻,我劝你省事一点吧!当官不比当侠客专门抱不平管闲事过日子,像你这样肆无忌惮,我恐怕连你干老爷的顶戴都要保不住呢!” 说着,呵呵大笑! 璧人竟也丝毫不客气,冷然笑道:“谢谢王爷关照,龙弼为官心存君国,不知其他,决不容豺狼当道杀人以逞。” 豫王勃然大怒,厉声问道:“你是言官么?” 璧人道:“这个王爷还管不着。” 说着,拂袖走了。 他回去潘公馆却不敢把这些话告诉桂芳,只说官家提到华良谟,频频叹息,面谕准由刑部查案具奏,看样子大有平反的可能。 桂芳听了非常欢喜,胸中也就有了几成把握。 第二天一早,宗人府隆格亲王驾临潘公馆赍旨赐婚,还带来许多赏赐。 璧人桂芳都知道隆格为人端正,父子恭迎恭送,执礼谦卑。 王爷倒也十分赏识璧人,临走还牵着璧人手,说道:“好好的干,没有人敢欺负你的有事只管找我去,我总帮忙。” 璧人急忙拜谢,心里暗暗决计走这一位亲王门路为盛畹复仇,不怕扳不倒裕兴,而且还可稳保桂芳不至牵累受亏。 查家回到京都,立即一面赶办嫁妆。 菊人百忙里两次驱车铁狮子胡同查问盛畹消息,什么也都没查出来。 第一次去的时候,王氏老太太还在家,二度再去时,王氏和贾得贵率性都不见了。 岐西也在查家,他和古农都不怎样注意到盛畹身上,只是璧人得到菊人口讯,不免难过,但一时也无法可想。 看看吉期到了,查家在京戚友无多,显得冷淡寂寞。潘公馆可就热闹得不得了,车水马龙,文武咸集。 隆格亲王算是官家代表,谆王瑞王豫王同时光临。 谆瑞两王还不过为应酬而来,豫王可是另有心计。 第一,他想查探华盛畹是不是匿存潘家。 第二,他听说浣青美貌绝伦,不能不见。 他原是有名儿的色鬼,眼前虽说一把年纪了,却仍然未改老毛病。 除了这些宗室以外,顶特别尊贵的,要算五阿哥奕琮、四阿哥奕伫。他们兄弟年纪轻轻又都长得极漂亮。 奕伫皇后所出,也就是以后的咸丰皇帝,这位至尊可说是倒楣的一代,但他却的确倜傥风流,而且相当聪明灵巧。 行礼时一对新夫妇拜过隆格亲王,又给这一班皇亲一一磕头致谢,到了新娘脱妆时候,他们还都没有走。 豫王呆在洞房里,那一副嘴脸很难看。 隆格觉得太不顺眼,便把他拉了出去。 潘桂芳急忙教重整杯盘,亲自侍候王爷们喝酒。 满族人大约都有几杯酒量,就是隆格也不脱这一个嗜好,当时裕兴带着几分醉意,恰好璧人上前敬酒,他拿杯儿一口喝干,照杯说:“小潘,为着你的美貌新娘,我喝这一杯酒,娶了这样一位美人,你该为她自爱自重好好的做官。 前些天你奏对时简直有点胡闹,我可是为你好,你晓得不晓得?你应该为你漂亮的新娘子自重……” 听了裕兴这些话,潘桂芳忽然变色,把眼盯住璧人。 璧人却装作没有看见似的从容笑问道:“老王爷提的是那一回事?我倒记不起来!” 裕兴圆睁着两目,狞笑着道:“记不起了,不会吧?小潘,告诉你,一定要我敞开来说,于你的前程恐怕很不方便呢!” 璧人笑道:“龙弼愿领三爷训示。” 裕兴霍地站起来,立刻又坐下去,握紧一对肥白的拳头道:“你要听?” 璧人道:“是,王爷。” 裕兴道:“华良谟的女儿不是长得很动人吗?有一次她打扮做渔家女,向你调情献媚,不久你和她就认了亲。 你们前后来京,铁狮子胡同置有藏娇金屋。后来你们一道儿去直隶,转山东,南下杭州寻幽揽胜。这些事,我没有打听错误吧?我说,你大概是为色所迷,所以想入非非,是不是呢?” 璧人对于这一席严重诬诳,竭力忍耐。他还是笑着说:“怎么样叫做“长得动人”,龙弼平生对于女色未加注意,无可奉告。 华小姐在太湖渔猎自赡,苦节坚贞,冥顽如湖匪也会奉为神明不敢侵犯,要说她调情献媚,这恐怕除了老王爷以外没有什么人肯信。 她是石南枝结发正室,与龙弼份属至亲,自应相认。铁狮子胡同置产,这是石家产业问题,与龙弼风马牛不相及,谓为藏娇金屋,未知何所见而云然? 直隶山东两地扫墓,同行者颇多,其间就有石南枝的堂兄岐西在内,亦即华小姐之夫兄南下杭州,在龙弼为省岳,在华小姐为探亲,岂可目为嗳味行动?龙弼少读诗书,幼秉庭训,立地顶天,决非衣冠禽兽。 前天奏对之事,龙弼激于正义不能缄默,圣上犹加矜恤,王爷难道一定要使忠贞亮节之臣沉冤不复吗?” 几句话顶得豫王面红耳赤,一时老羞成怒,他猛的一拳擂在桌上,站起来正待大肆咆哮,潘桂芳急忙喝退璧人。 隆格王爷一摆手道:“不,龙弼,站住。” 回头又看定豫王说:“怎么样?你是来给人家贺喜的是不是……” 隆格一讲话,裕兴便又坐了下去。 可是那一位四皇子奕伫他却皱着眉头,问璧人道:“你们到底吵的那回事?率性讲出来咱们听听!” 璧人赶紧歙容正色,把那天奏请为华良谟申冤,道光帝怎么样面准由刑部查案办理,豫王怎么样反对,因此,彼此引起一场争执,一股脑子说个干净。 隆格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完了,他又看住豫王说:“你不要他管这码事,有什么道理呢?” 豫王道:“我是为他好,因为他不是言官。” 四皇子笑道:“他不是言官,王爷是言官吗?再说,朝廷只有几个言官能讲话,这也有点儿说不通,我以为如果华良谟确实蒙冤,谁也都可讲话,老王爷,您说是不是呀?” 隆格道:“四阿哥这话对,华良谟一案,很多人可疑有冤,皇上也听见了一些闲话,华家没有人上控,以后也就不提这回事了。皇上既然有话,桂芳,你就查查看吧!” 潘桂芳这边站起来,答应一声“是”。 那边豫王也站了起来道:“我看,你们简直好事,自找麻烦!” 说着,回头对跟他的人使个眼色,转过来又对桂芳一抱拳说:“咱们再见吧!” 谆王瑞王看他要走,他们跟着相率离席。 隆格和四五两皇子也都起身告辞,上轿回府。 这班王爷都走了,外面那些文武大小官儿才敢走。 这一阵送客礼节,桂芳璧人父子忙了好一会工夫,直到戌时时光,潘公馆才算渐渐清静下来。 桂芳把璧人叫到书房里,着实抱怨他不该公开触犯豫王,说是这位王爷著名阴险,从此事事处处必须加意提防。 璧人却说横竖不免闹翻,不如及早图之。看看刚才隆格和四皇子一番神情,或可引为臂助。 桂芳又说平反冤狱,事非等闲,非有确凿证据,岂可躁急用事?说时声色俱厉,严训不准重提此事。 璧人只得唯唯而退。 璧人回去屋里时,却还有一些女客未去,那都是潘家的至亲戚属,她们坐到更深,目的无非闹洞房。 娘儿们闹新房,对新郎总要来番磨难,璧人当然惟有忍耐了。 好容易哄走了这些人,又打发开了四个喜娘,天也就快亮了。 玉屏上前服侍璧人更衣,低低问道:“听说刚才跟豫王闹翻了,为什么事呀?” 璧人赶紧使眼色,摇头,怕的是让那边红烛高烧下低头弄带的新娘听见。 玉屏却不管,她一边就春凳上叠起袍褂,一边又道:“你怎么这样急,假使出了岔,对华姑娘丝毫没有好处,您也晓得吗?” 说到这儿,那边新娘站起来了。 她盈盈地一手按住桌沿,悄声儿问:“你们讲什么……” 这时她已经脱了妆,身上只穿一件霞红缎子上银鼠皮的短袄,下面一条百折绣一百只蝴蝶儿的红裙,发光可鉴,粉润脂酥,烛光下美目横睨,汪汪如秋水照人。 看得璧人一阵心痒难熬,这便走过去捉住她那一边手,陪笑道:“你不觉得累吗?先请安置吧!” 浣青不讲话,也不躲闪,脸上一片笑,是冰雪一般聪明的笑,是曲邃深渊一般幽默的笑,笑得璧人十分不好意思。 他放了她的手,搭讪着道:“不要紧的事……裕兴醉了胡说八道,我不能不分辩。” 玉屏那边又轻轻的说:“你心里事,你自己晓得,不过裕兴是什么样声势的一位王爷,你还该打听个明白,意气用事,智者不为。 再说,华姑娘一身仇怨也太多,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要替她卖气力,慢慢的搞不嫌迟,她已经忍了二十年了,还忙在一朝吗?一时任性,恐怕华姑娘未克承情,我们一家却要先蒙其祸……” 玉屏大约拿稳了姨太太身份,说话竟是这样亲密密的。 浣青胸中有数不以为奇,璧人可就觉得“你”呀、“我们”呀有点甜得难受,他两眼瞅着浣青怔住了。 浣青微笑道:“发什么呆嘛!屏姊姊讲的是好话,你记着好了。请歇歇吧,我们还有事呢!” 说着,她走到妆台上坐下,让玉屏上前替她卸下头上首饰,拿红绸子把髻儿包上,然后盥手抹脖,重勾脂粉,再往床后去了一会,出来时身上就只剩了紧身红绸子袄儿、红绸子裤子。 一身轻佻,满面娇羞,细步伶仃,欲前又却。 这时候玉屏蓦地趋前,颤声儿给璧人道了喜,又去浣青耳朵旁说了一句什么话,嫣然一笑,翩若惊鸿,迳往后房去了。 一对新夫妻也不过并头儿躺了一会儿工夫,璧人便起来忙着随桂芳上朝谢恩。 卯时光景,浣青也换了命妇服色,入宫给皇后磕头。 回家稍事休息,又双双偕往隆格王府请安谢恩。 隆格设宴款待,他的福晋已经五十岁以上的人了,却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粉腻脂香。 她十分爱惜浣青,百灵鸟儿叫似的,直说浣青长得好、风度好、礼节好、这好、那好……说着,又扯手帕儿擦着眼眶儿,说她是个苦命儿,就养不出这样好女儿。 原来这位福晋就会烧砖,不会弄瓦,娘儿们年纪到了,总喜欢有个女儿,没有女儿就好像不够风光,虽然夫妇齐肩,儿孙满堂,到底美中不足。 这会儿福晋旁边有几位专门承欢色笑的官眷,一些有头脸的老妈们,大家都晓得她老人家心里在想的是什么,口里不便说出来的是什么。立刻便有人凑趣儿,提议拜干娘。 那年头的王公大臣内眷都有这些干的湿的嗜好,这提议马上满屋子通过了。浣青心里纵是一千个不愿意,面子上怎么好违拗呢? 外面请进来了老王爷,听说认干女儿,老头子却也非常起劲。 浣青拜过干爸干妈,便算是干郡主身份,谁又不想巴结她、奉承她呢?一时热闹情形就也不必细说。 □□□□□□□□隆格亲王由里面出来时,兀自满面笑容,他指点着告诉璧人说:“小潘,福晋收了你的夫人做女儿,你不觉得受委屈吗?” 璧人闻言,吓了一个大跳,但他倒是立给王爷打铨儿谢恩。 隆格又是一摆手说:“得啦!娘儿们爱热闹取乐,让她们吵去吧!” 一句话刚讲完,外面报说:“四皇子驾到。” 隆格急忙带了璧人出去迎接。 四皇子穿着一身便衣,跳下车望见璧人,便说:“好呀,你也在这儿,我还想一两天看你去呀。” 璧人赶紧请安。 隆格却笑道:“你今天又逃塾了。” 边说,边让他走进客厅坐定。 四阿哥茶也不及喝,又问璧人:“你准备什么时候接任履新呢?” 璧人回说皇上只准十天婚假。 四阿哥笑道:“近来京中很不安静,有你这样一个人来当步兵统领,我们都很放心。”隆格抢着问:“你大约长在外面跑,得到什么消息吗?” 四阿哥道:“我知道的你也总知道,也还没有什么。” 说着,又对璧人道:“我听说你当标统时所带的亲勇都是有法术的,真的吗?” 璧人微笑道:“没这回事。” 四阿哥道:“那么,你本人总会的吧?” 璧人道:“法术,我想还不过有这个名辞罢了,什么叫做法术,我根本就不知道。世间如果真有法术,也无非是一种邪怪,绝对靠不住的。在军中假使说法术,那就是左道惑众,应该要受严重制裁。” 四阿哥笑道:“你是这样讲?” 璧人道:“至少,我治军是奉守这一个信条的。” 四阿哥道:“世界之大何奇不有,假定说你偏碰着有法术的敌人,该怎么办呢?” 璧人笑道:“我决不怕,我相信一切法术都是假的。” 四阿哥笑道:“成,你明天有空吗?下午我在阿哥所等你。” 璧人微微一怔,问道:“上青宫吗?” 四阿哥点点头。 隆格亲王赶紧道:“四阿哥话要说明白,到底是那一回事?” 四阿哥笑道:“豫王爷过去告诉过我许多关于潘提督的琐事,他说他有两下子邪术,我倒是不大理会。今天一早他派一个很奇怪的人,带一枝小洋枪来见我,那枝枪短短的非常小。 那带枪的人说,枪虽小,威力很大,在三十步以内可以打死人,而且还可以联发。他说现在不怕这种枪的只有两个有法术的人,一个是他,一个是潘提督。他说着,拿枪往自己胸口上‘砰’、‘砰’开了两枪,果然没有躺下去。于是,再装弹药向墙上开枪,墙可不行,打陷了一个窟窿。 他说,他愿意拿这枝枪跟潘提督比较法术,让潘提督先开他两枪,他再回敬两枪,看谁没受伤,谁就算法术高强。他问我有没有兴趣看这一场热闹。” 隆格道:“这是裕兴在捣鬼,别理好了!” 四阿哥笑道:“不然,我倒是颇有兴趣看热闹,现在这个人还留在我那儿,潘提督假使愿意的话……” 说着,把眼看定璧人。 璧人笑道:“我相信这个拿枪的人和我一样没有什么法术,有法术的大约还是豫王爷自己。” 四阿哥点头笑道:“这句话讲得很有意思,怎么解释呢?” 璧人笑道:“我开枪打死那个人,我可不犯了杀人罪?豫王爷当然立刻出奏,至不济也要弄掉我的前程。假使我让那个人开死了,那就更妙,他老人家从此高枕无忧。 这是阴谋也就是最厉害的法术,不过他还没想到青宫里发生命案,这事对各位阿哥恐怕也有点不便!” 四阿哥拍掌笑起来道:“他只是放不过我,五阿哥和他要好,六阿哥还小呢!” 隆格道:“你们既然明白人家使的什么解数,不理他可不就完了。” 四阿哥道:“潘军门以为如何呢?” 璧人道:“我对洋枪颇为熟悉,因为我统带过三百名洋枪手。那个人说让我先开他两枪,这话就有破绽,他一定先上药把枪交给我的,枪也一定是双管连发。可是这上好的两响枪都没有装上铅丸,我当然打不死他。打我的时候须再上药,用的却是加铅丸的,我还能够不死吗?” 璧人停了停,又解释道:“简单说,洋枪所以能杀人,就都在弹上讲究,这弹是用一种铅丸装上去的,含有毒质。 不装铅丸一样会响,但是打不死人。眼前大家都不大懂得洋枪作用,很容易上当的,其实一点不见奇特。老王爷要是高兴,我想把那人叫来,让我点破他,滚他回去销差,了却一桩事。” 隆格道:“也好,在我这儿还不妨事,你可千万别上阿哥所。” 四阿哥道:“我看那个人鬼头鬼脑,倒真像有点神通,若是他一定要跟你比呢?” 璧人笑道:“我决不怕。” 四阿哥点点头,便打发他的跟随回去传人。 转眼工夫,那人来了,腰带上就插着那一枝小洋枪,还挂着一只用牛角制的火药瓶。 璧人细看他生得短小精悍,年纪不过四十岁,倒是个练过武功的人,一看就晓得必是一名稔匪。 稔匪流窜天下,来去飘忽,与官兵交锋,打了就跑,官兵穷于应付,其中确是有不少人才。 不但人才中有武功高强的人,据说也有许多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妖人混迹其间。 璧人掌过兵符,相当了解稔匪的底细,因此就不敢大意了。再一看那枝小洋枪,更不敢掉以轻心。 他一看那人的像貌,再一看那人的眼睛不住在王爷和四阿哥身上转,更是提高警觉,心中已有点明白。 他独自上前,逼近那人身边,问道:“你叫什么?随豫王爷当差?” 那人也十分机警,说:“不,我不在豫王府当差。我叫林明,我在教,山东人。我师傅李四娘娘,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算出你大人也会法术,派我来向你大人领教。” 璧人笑道:“你会什么法术?” 林明大声道:“我会念咒。” 璧人追问:“念什么样的咒?咒死?咒病?” 林明道:“能避水火刀兵,法力通神。” 璧人笑道:“很好。你带的这枝枪是那儿来的?” 林明挪了挪枪说:“我师傅娘娘的。” 璧人道:“你要和我比法术?” 林明道:“是的。” 璧人道:“你说要让我先开你两枪,你再回敬我两枪是不是?” 林明点头说:“是的,我念起咒来,枪开不死我。” 璧人说:“也许真的开不死你,但我倒不想占你的便宜,现在你的枪膛里不是已经装好两个吗?我教人拿个碗,装满水放在地下,这两响枪向碗里开,让大家看个清楚明白。我也不用念咒,保证碗一定破不了。随后再装药,我开你两伧,你也开我两枪……” 他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留心察看林明脸上的神色反应。 果然不错,林明已经吓得目定口呆,冷汗直流。 璧人笑了笑又道:“这样吧,开过碗,让你先装药向我开两枪。” 林明一听,又乐了,立刻点头道:“好,我答应了,一切依大人的安排。” 这时有人从后面捧出一大碗水,放在走廊上。 璧人本来是逼近林明面对面站立的,霍地手一伸,就在林明一怔神间,已将对方插在腰带上的枪拔在手上了。 林明恼羞成怒,猛地伸手夺枪,下面攻出一腿,手脚齐来。 可是璧人已晃身到了走廊,扳开枪机,往那只盛水的碗连开两枪。响声过处,烟雾里可以看清碗完好如故。 roc扫描fengsui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四章 林明从他背后扑上,下手夺枪,上手抓他的双眼,急切里下毒手。 他晃身退步,将枪向林明面前一抛。 林明手急眼快,接住了枪。 他斜身抢入,一脚把林明踢翻,摔倒出院子里去了。 林明皮粗肉厚,一来是武功不差,二来也早有提防,挨一脚居然没受伤,滚身一蹦而起。璧人举起盛水的碗,笑笑道:“碗没破,大家都看清楚了,现在你可以装药,我让你开两枪。” 林明不再逞强,冷笑走到了廊下,背着人蹲在角落里,扯下牛角制的大药瓶,向两只枪管里尽量灌药,拿铁棒子尽力将药筑紧。 然后又偷偷从怀里摸出一纸包的铅丸儿,倾倒在枪管里去,捏两颗纸团儿堵上枪口…… 林明在那边忙得很起劲,心中大乐,算定这两枪必可得手,难免乐昏了头,没留意附近已经有了变动。 璧人悄悄地一拉四阿哥,指指后厅,示意请四阿哥回避。又向隆格亲王低声说:“这人心怀叵测,十分危险,请王爷赶快和四阿哥避一避。” 四阿哥感到奇怪,低声道:“你的意思……” 璧人说:“这人一定是匪徒,武功十分高强,又有洋枪在手,你们留在这里那还了得?” 隆格亲王见他说得严重,也蓦然心动,拉了四阿哥急急转入后堂,躲藏在后堂偷偷向外张望。 林明装好枪,蓦地跳起来,一跳三五丈,蹬登阶顶,枪向厅口一伸。 可是,厅口已不见隆格亲王和四阿哥的形影,只站着璧人。廊下站着的,只是一些家丁仆役。 林明找不到主要的人,枪急忙指向璧人,枪声响处,烟屑涌喷。 恍惚中,望见璧人一扭腰,人便失了踪。 枪响后,再定睛一看,璧人却是好好地站在烟雾里微笑,并没倒下去。 林明是个行家,晓得情形不对,不再发第二枪,扬着枪急急向后退。 璧人虎跳而前,冲下阶逼近。 林明猛地虚指出枪,然后转身飞跑。 跑了三四步,猛地转身就是一枪。 计算错误,璧人飞跃而起,鹞子翻身翻出三四丈外,一枪无功。 双管枪只能发射两枪,射后便成了无用之物,必须重新装药。 璧人幌身到了林明身前,冷笑道:“你没有机会装药装铅丸了。告诉你,本督曾经统带过三百名洋枪手,洋枪的机巧,本督完全明白……” 林明将枪向璧人劈面掷出,转身向角门飞奔。 璧人托地虎跳,像阵风落在林明身后。 林明知道走不了,一声怪叫,扭转身出拳黑虎偷心,火杂杂展开手脚拚命进攻。 璧人急切里闪身回敬,你来我往棋逢敌手,四条铁臂有如狂风,狠斗了十余回合,林明居然越斗越勇。 林明用的是插拳,变化十分复杂,拳出虎虎生风,变化万千,果然骁勇绝伦。 璧人志在活擒,施展起来难免有点缚手缚脚,斗得性起,忘了师门的告诫,用上了点穴术,觑个真切,转到林明背后,伸出一个指头儿,戮中林明的脑后。 林明向前扑,这位李四娘娘的高足摔倒在角门前,乖乖的躺下了。 璧人吩咐一声“绑起来”,缓步回到厅上。 隆格和四阿哥,也由屋里出来了。 隆格怒不可遏,教人拿出皮鞭狠狠地把林明抽了三五十下。林明竟是沉沉酣睡,一动也不动。 璧人笑着再向林明脑后点一指头,林明才如大梦方醒,恢复了知觉。 在一阵拷打密讯之下,林明把什么话都供出来了。 原来那一位豫王爷不特指使他谋害璧人,还要他相机行刺四阿哥,为的想替五阿哥奕琮清除卧侧。 事情似乎太过严重,隆格王爷十分不愿掀起大狱,悄悄和四阿哥商量一下,便教人把林明秘密监禁宗人府,说是留作抵制豫王爷的挡箭牌,使这一位奸王有所顾忌,自知警惕。 璧人却晓得隆格是怕五阿哥的母亲静妃博尔济锦氏。 这静妃正是皇上的宠妃,天大的事她也有办法在道光帝跟前撒娇推翻,这案掀起来,其势难免牵涉到五阿哥。 静妃一定出头干涉,大家可都不是这位娘娘的敌手,没得打蛇不着反被蛇咬。 当时璧人就也不肯多说什么话。 一阵惊扰过去了,隆格派人传话开宴。 饮酒中间,四阿哥仍然谈笑风生,诙谐并作,一点也不把那刺客的供辞放在心上,璧人暗自敬服。 一顿酒约莫喝到申时光景,四阿哥起驾回宫。 璧人也随隆格进内,拜谒福晋。 少坐片刻,起身告辞,夫妇双双领着福晋许多赏赐回家来了。 潘桂芳听说隆格王妃认浣青做干女儿,倒是什么不说。 他那第二位如夫人宝莲,和一些亲属戚眷就不免动了羡慕之心,对我们干郡主立即另眼相看,倍增亲善。 浣青大方得很,晚上她就将得来的那些赏赐,一股儿转赠大家,这下子自然又博得一连串的好评和恭维。 璧人趁娘儿们包围着浣青谈得入港,他独个儿便上内书房来见桂芳,把在隆格王府一天经过情形详细禀说一番。 桂芳先是非常惊异,后来他老人家也相信那刺客林明必是稔匪余孽。 他说眼前京城里恐怕稔匪伏匿很多,豫王裕兴也必是包庇匪类的巨擘。豫王所以不择手段,意在拥护五阿哥奕琮,可是他的福晋又偏是皇后的心腹,他们老夫妻俩观察不同,各弄玄虚,当然不能成事。 不过娘儿们总是靠不住的,豫王福晋现在走的皇后门路,也许皇后有朝失势,她也会投降了静妃。 说论脚色皇后委实不如静妃,说得宠静妃也未必不如皇后。假使豫王夫妇协调了意见,连合谆王、瑞王,说服了隆格,勾结御前大臣穆彰阿、大学士托津等,外再纵使稔匪,煽动民众,谁又敢说五阿哥没有承继大统的希望? 皇上好像属意四阿哥,而且金柜藏书似有定谋,然而四阿哥还只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底下怎么样…… 桂芳话说得多了,衷怀郁结,感叹万千,便教小书童福儿出去要酒。 大姨太婉仪,她是当家人,闻报大人在内书房里传酒,认为刚刚吃完饭,事情显得特别,问过福儿没有外客,她便亲自挑选了几碟子小菜,烫两壶热酒,派个老妈子送去,她自己却也跟着来了。 这位姨太太婉仪是成都人,今年差不多四十岁了。 她娘家可是书香一脉,父亲是个穷儒,学问非常渊博,脾气可也非常奇怪,因为一场笔墨官司,几乎弄得家破人亡。 桂芳那时恰好外放四川藩台,秉公救了他一条活命,这样他就把唯一的爱女,嫁给了桂芳。 桂芳中年悼亡,一向断弦未续,都因为这位姨太值得敬重,总想将她扶正,后来又弄了一个二姨太宝莲,这事也就不能办了。 婉仪,也确是一个贤妇人,一肚子书卷,一手能耐,娘儿们应该会的,她简直没有不会的。 最难得的还是思想高超,不同凡脂俗粉,一家子爱惜她、尊重她,只有宝莲与她不大合适。 这会儿她来了,璧人赶紧站起来,喊一声“娘”。 婉仪笑道:“你们爷儿俩,怎么又想喝酒了?” 边说,边看了桂芳一眼。 桂芳道:“好,你来了也替我们想想看该怎么办?” 婉仪微微一怔,便问璧人道:“什么事呀?少爷……” 璧人笑道:“娘请坐。” 婉仪坐下了。 璧人又将林明行刺经过说了一回。 婉仪稍一沉吟,笑道:“我早讲过,这一班王爷贝子蠢如鹿豕,像这样的行刺方法也太可笑了!” 桂芳道:“这话未见高明,你要晓得,方法越幼稚越不像一位王爷干的事呀!裕兴他又没具有书启或且写个字条介绍林明,这就叫做不留痕迹。 光凭林明口供‘豫王指使’四个字还能定谶吗?再说林明万一侥幸成功,也许裕兴另有办法杀他灭口……” 婉仪笑道:“老爷子这是老吏断狱了,不过我总以为四阿哥未免太无知识,一个陌生身藏凶器的下流人,就靠‘豫王府派来’一句话,他也会相信?” 桂芳道:“阿哥常在外面跑,他确是什么人都肯接见的,难道他也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婉仪道:“倒不是,这事恐怕与静妃有关系,其起因或为皇储问题。如果不幸言中,那么林明必是北稔余孽行刺的对象当不在璧人,而在四阿哥,所以假借璧人身上下手,却无非要把璧人牵入漩涡。 璧人现属步军统领,管的是捕盗缉私,恰是作奸犯科的冤家对头,不除何待?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四阿哥和璧人同在一块儿遇害。 那枝双响连接的兵器不是尽够行刺两个人吗?至于刺客本身,我保证裕兴已经让他吃下慢性毒药,他也不过会活一两天的人。” 说到这儿,桂芳不禁须眉翕张,瞠日问道:“你以为……” 璧人也吃了一惊,站起来说:“娘的话很有道理。” 婉仪道:“所以我说,今天四阿哥实在太无知、太犯险了!我的揣测利用稔匪倡乱的必是裕兴,而伏匿京区的稔匪为数必多,像今天这样的情事也必有再度发生可能,步军统领正恐来日大难呢!” 说着,对璧人轻的叹口气,回头又看定桂芳说:“眼前南稔北稔,究竟肃清了没有呢?广东省通商洋务办得怎么样呢? 盛极必衰,满人气数到此已尽,上则昏懦阗弱,下则奸伪邪僻,天心如是,人事若何?老爷子,凭你七十衰翁,何足砥柱狂澜?不如及早乞骸骨归故里,保令名全骨肉,这才是上策!” 这几句话,把桂芳说得渐渐的低垂了一颗白头。 婉仪又笑道:“听我的话不会错的,鸡肋何可恋,无官一身轻。您先告休,璧人随后请假终养,婆裟林下,抱孙自娱,您不想想看那岁月多美呀?” 说着,站起来,又向璧人道:“少爷,你是恬淡的人,劝劝老爷子呀!” 璧人也站起来说:“是,娘,我也觉得爹应该是家居享福的时候了。我对功名本无所谓,娘,您要指点我。” 婉仪笑道:“你还要干一下子,有什么为难的,回来跟我商量着办也好。明天要预备点礼物送隆格亲王福晋,这事却是胡涂不得,你跟小奶奶谈谈,我只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觉得很惭愧。” 璧人赶紧说:“她有办法,娘不必为她操心!” 婉仪道:“本来不应该叫她管的,可怜你们父子都是穷人。明天是她回门的日子,后天我还想请你丈母娘和大舅子会亲热闹一天。 你回去时记着替我提到,请她对大舅爷先讲好,后天一早我再补帖子过去。你陪老爷子喝酒,别送我了,我们明儿见。” 说着,笑着走了。 □□□□□□□□新夫妇回门这一日,璧人着实让菊人灌了十足酒,扶醉归来。 璧人想起盛畹飘零在外,悲从中来,不禁失声痛哭,吵得大姨太婉仪、二姨太宝莲都来探望他。 宝莲原是狐媚子似的女人,她看璧人哭得蹊跷,心里好生惊疑? 本来大前天喜筵上璧人和豫王爷吵嘴,婉仪宝莲都听说一些闲话,对于盛畹这一个人多少有点影子。 这天会亲,查老太太偏又无意中提起盛畹,宝莲忽然领悟,急忙追问究竟。 菊人那一张没遮拦的快嘴,还有什么不肯讲? 她当时便从石南枝和盛畹结婚起,一直扯到盛畹为浣青牵合姻缘止,一篇话足足说了两个时辰。 听得婉仪感伤赞叹,热泪交流。 宝莲却似另有肺腑,她不住的向璧人做眉使眼,表示她懂得比什么人都要清楚。 自这一天起,她每一次遇着璧人,总要来一番调笑,人多了也许还留他一分面子,隐约的讲几句俏皮话,做几个俏迷眼,送一阵俏皮笑也罢了。 假使没有什么人在场呢,那可很糟,她必定矫张作姿的挡住他,扯扯他的手,拍拍他的肩,或且乃至伸出指头儿,点向他额角、眉心、胸口上,媚声媚气的道:“哟!少爷,你又在想你的华姊姊了……你……你就瞒不了我……” 女人方寸里一颗玲珑七窍心就那么难讲,璧人原不是宝莲的爱人,盛畹更不是宝莲的情敌,但是,宝莲她偏有这一股醋劲儿,饶恕璧人不得,弄得璧人非常尴尬,只好躲避她,不敢和她相见。 然而屋里却还有一位玉屏姊姊,这位姊姊也总放他不过,经常的一味轻嘲浅谑。 他偶然的有所沉思、默想,这在屏姊姊眼光里,横竖与盛畹有关,那就必定要给他一下讽刺。 这当儿,浣青在旁,也必定淡淡的瞥他一眼,或且是冷冷地向他微笑! 她的微笑、她的回波会使他面红耳赤,啼笑皆非。 这样,玉屏和浣青姊儿俩也就会轻松了胸膈间一口酸气。 其实璧人未必时刻不忘盛畹,倒是她们不住的在撩拨他脑海里旧梦前尘,教他抛撇不得,因此越发搞得他局促寡欢,神情索寞,对于新婚,竟然味同嚼腊。 像这样的闺房肆虐,大约也还是过去、现在、或许未来的娘儿们可怕的无知错误,说来其实可笑! □□□□□□□□十天的婚假,这在别人一定会觉得太短,可是在璧人却真的有点恨它太长。 一来闺房的肆意虐谑使他消受不了,二来豫王胸怀叵测也委实使他不能安居。 好容易挨到这天假满,他一早随班上朝销假,请训下来,立即赶往步军统衙门接印履新,当天下午便到宗人府谒见隆格亲王。 密谈之下,才晓得刺客林明果然暴毙禁中。而且隆格也知道潜匿京畿的稔匪很多,明说豫王行为不检,确有包藏容纵嫌疑。 隆格认为裕兴身属宗室至亲,谅无如何严重奸谋,假使嚣张其事,遽以出奏朝廷,未免操之太急。 然而假使不闻不问,一味任其滋蔓,万一有变,九门提督职责所在,皇上面前可是说不过去。 眼前唯有不动声色,防患未然,才算上策。 隆格这些话,可谓毫无着落,他一方面关顾着璧人,一方面却又暗存袒护裕兴私意。璧人深知他老人家左右为难,索性撇开裕兴,专问惩治稔匪办法? 这一问倒是问出许多办法来了。 说办法,璧人肚子里何曾没有?目的就在要由隆格口中讲出来,为的是以后若是发生棘手困难,不怕隆格不出头营救。 一篇长谈,老王爷痛快答应负责帮忙,勉励璧人放胆肃清潜匪,勿存顾忌。 璧人当时大喜称谢,告辞走了。 璧人,决心不顾一切击败豫王。 说漂亮话呢,他是九门提督,人家当然要承认他负有戢弭奸宄的使命,其实他还不过为着华姑娘盛畹。 他十分明了盛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她能舍生拚死为夫复仇,难道还会忘记父亲含恨九泉? 然而豫王迥非赵岫云可比,赵岫云不过一员副将,他的势力和党羽已经使她束手无策,一个亲王她又有什么办法对付呢? 没有办法,她也决不罢手! 那未,她除了“冒险从事”四个字以外,还有什么疑问呢? 璧人想到这儿,所以不容他不着急于越俎代庖,动机就在于保全盛畹,这也可见他爱盛畹之深了! 璧人利用隆格亲王门墙势力,放足胆量下手办案。 他手边一个李麻子一个李大庆原都是流氓出身,对于匪类习惯嗜好上言语动作都非常熟悉。 他们俩补了捕头,终日在城外厮混。 好在都不是本地人,样子也不像那些做公的,因此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不几天工夫居然和一些稔匪拉上交情,而且还查出了匪窟。 说匪窟却不过是个羊肉馆子,掌柜的叫杨超,算是潜京的匪首。 这人出落得一表人材,浑身武艺,年纪也只有三十来岁。 先是李麻子前去投奔他,直说是太湖逃匪,货真价实,杨超自然相信不疑。 接着李大庆乔扮关外马阪子,也就入了伙儿。 一天夜里,全伙匪徒四十八人大集合,举行宴会。 步军统领衙门出动马步捕弁五十员名,包围羊肉馆,实行逮捕。杨超率众死战,李大庆李麻子也身受重伤,几乎送了命。 狮子搏兔,璧人忽然亲临,施展空手入白刃绝艺,掌劈指戮格杀匪徒十一人,使用擒拿破杨超锁骨法,余贼慑服,帖耳就缚。 璧人乘夜驰谒隆格,隆格起个五更深早进官面奏皇上。等到豫王裕兴接获这个惊人消息时,璧人就已奉到嘉勉的上谕了。 豫王眼见事机紧迫,深恐措手不及着了道儿,一边密托宫里静妃在皇上面前设法弥缝掩饰,一边交使谆王瑞王向宗人府方面努力斡旋,并求隆格顾念宗室面皮,讽示璧人稍留余地。一切安排妥当,他就还是一个没事人儿。 他具个请假游历的折子,交由隆格转奏朝廷,就带着一班得力鹰狗爪牙,飘然置身局外,迳往泰山观日去了。 豫王离京之后,璧人经过隆格许可,着手穷治匪狱,在押匪徒三十六人,一律奉旨正法就戳。 这一下震动了整个京都,大家都知道现任的九门提督潘龙弼,是个实心强干的官儿,而且还都说匪徒杨超凶猛无敌,潘大人居然亲手擒来,可谓英雄盖世。 好事的青年们对于打斗新闻,总喜欢添加枝叶,描绘个穷形尽致。 因此璧人便成了官场特殊人物,勇名雀起,妇孺皆知,在这种情形之下,却的确镇住了许多奸宄行动。 但其中璧人却也不免有个枉法措施,那天就捕的匪徒一共三十七人,正法市郊的可只有三十六人,还有一个人那儿去呢? 原来璧人把他藏在铁狮子胡同盛畹所买的新房子地窖里,密派李大庆看管他。 这个人姓德叫德化,年纪四十七岁,正白旗人,二十五年前他恰在黑龙江华总镇良谟帐下当一名马甲,隶属捷胜营管带。 这捷胜营的兵全都在旗,当时哗变的也就是这一营的一小部份,德化算是这一小部份的一份子。 到底华良谟如何克扣粮饷引起事变而至于身受国法,德化详知一切情形。据他的口供,华总镇家藏十把历代名人字画好扇子,这些扇子大约也总是无价之宝哪!华总镇爱护珍视,等同性命。 豫王爷早有所闻,未能一见。 豫王在黑龙江有两家银号,那年他来黑龙江住闲,没事便记起了那些好扇子,写信向华总镇请借观赏,借来了就不肯交回。 华总镇屡索不还,他本来性如烈火,竟把豫王当众抢白一顿。 豫王却说一时忘记,第二天把扇子完璧归赵,同时又要回了他的原封借信,冤仇就这结下了。 华总镇幕下有个师爷叫苗信,这个人很会巴结豫王爷,由他设计布局,请豫王拿出一千两银子,运动捷胜营里五十个旗丁倡乱军中。 苗信乘机偷了他的同事程知敏程师爷保管的粮饷册籍,尽付一炬。 捷胜营旗兵哗变,潜逃者百余人。 程知敏畏罪自杀,于是华良谟的罪状完全成立。 豫王密函穆相告发,华总镇奉旨革职解京…… 璧人无意中得此口供,如获异宝,一面将德化囚禁地窖,留作以后人证之备,一面把口供呈阅潘桂芳。 桂芳舐犊情深,不忍义儿为人受累,父子之间,颇有龃龉,因此也就瞒不了玉屏浣青姊妹俩。 浣青还不过责难有加,玉屏陶醉虚荣,心安意足,总怕璧人不敌豫王,弄出滔天大祸,极口攻诽。 她们俩整日噪舌,搅得璧人非常难过,忍无可忍了。 这天下午他由衙门出来,忽然跑去马大人胡同找菊人诉苦。 菊人偶沾小恙,倚枕呻吟,听得门外鸣锣喝道,心疑璧人枉顾,匆忙下地,赶到粉台边掠发盥手,璧人就已经摇颤着头上花翎进来了。 菊人翻身,含笑相迎,抖着一手水花儿,指点着道:“干嘛穿着官服来呢?不能多耽搁一会儿吗?” 璧人作揖陪笑道:“我倒很想打搅嫂子一顿晚饭,老太太好么?两位哥哥呢?” 菊人一边扯擦手布擦手,一边望着他,笑道:“你这狮子补服唬吓人,升起来吧,带了便衣没有?” 璧人道:“带来了。” 菊人的大丫头红叶恰好端茶在手,听了这句话,便轻轻的叫道:“张妈,请你找大人的跟班,把包袱要来。” 这里菊人却早笑着过去把人家头上大帽子摘下来,双手捧着给架在窗抬上帽筒上去。 璧人这边待要解开袍褂,那边菊人缓步又来帮忙。 璧人往后退了退,笑道:“那可当不起……让我自己来。” 菊人道:“哟,你跟我闹客……” 一句话没讲完,蓦地弯着腰拿左手背挡住嘴呛了一阵! 璧人吃一惊,紧挨近她很担心似的问:“您……您怎么啦?” 菊人不答话,右手猛的搭到璧入左腕上,慢慢的竖直脊梁,定了一会神,方才笑道:“不要大惊小怪,没有什么。” 璧人道:“这样干咳可不大好,您真该休息一下。” 这时大丫头红叶接进璧人的包袱,放在床上恰待打开,听见璧人这样讲,她霍地一捧手扭回头道:“姑老爷,您还不知道,又咯血好些天了。” 菊人抢着骂:“小鬼头,你再胡说……” 边骂边将手中抹过嘴的手帕搓成一团,远远地给扔到脸盆里去,一竟走到床前,伸手一推红叶胳膊,笑道。“你也上厨房去看看要不要添什么菜呀?” 红叶负气,一声不响,摇着背上一条漆黑的大发辫,转过床后去了。 菊人这里便去打开包袱一看,不禁叫起来道;“这带的是什么衣服呀?单褂子、夹袍,你就连一件棉袍子都没有吗?” 这一声叫,才算把怔在一边的潘大人叫醒了,他搭讪着说:“今天是我自己打的包袱,我就找不到棉袍子……” 就这样轻轻的一句话,菊人脸上竟会变了颜色,翻身坐床沿上,冷冷地间:“玉屏她干什么?这些事还要你自己动手?浣妹妹也不管吗?” 璧人很难为情的道:“本来,今天,我来有几句话告诉您,不想你身上不大好。” 菊人接着道:“你讲你的,别管我。我早知道你必有什么事。” 璧人强笑道:“也还没有什么,先让我看病好不好?” “不,我还不是天天闹病,你又不是不晓得。” “不过,今天气色的确不太好。” 菊人忽然眼眸儿一红,但她却把一双小脚收到床上去,挣扎着跪起来,笑着道:“过来,我替你取去朝珠,既然没带更衣,率性就穿光袍子好了。” 璧人看她已经跪在床沿上了,这就只得把背去朝着她,任她排布。就这一忽儿工夫,璧人的一颗心便有一阵温馨的感觉。 菊人取下朝珠,轻轻的给放在枕头边,坐下去,盘起腿儿说:“脱去褂子过来坐,老太太刚睡下,你两位哥哥逛西山去了,他们今天是赶不及回来的。” 璧人脱下补褂顺手掼在春-上,拖了一张短腿小方凳,面对着菊人坐下,皱着眉头说:“嫂子,你有病,哥哥还出门?” “他管我的!我的病也实在讨人厌。” “你是不是觉得很烦?晚上睡得着吗?常常发烧吗?” 菊人摆着手说:“你就不要问,请先讲你的事。” 璧人笑道:“那么我们交换条件,我把我要说的说了,你得让我诊病,把吐的痰给我看看,还要吃我的药。” 听说“痰”,菊人一双眼不由掠过枕畔。可是她立刻觉得露了破绽,一边急忙道:“可以的,一定。” 一边探身伸手床头,佯装做找什么东西的样子,扯了刚才看的那一本琵琶记,巧妙的盖住了她的那个光银的痰盒子。 这盒子里面就留着她新吐的两口带血丝儿的痰。 璧人怔怔的看住她,嘴里也就说不出话来。 菊人笑道:“你说,我的记性多坏,刚用过的会找不到!” 璧人叹口气道:“唉!嫂子,你找什么啊……” 菊人一转眼珠子,笑道:“该在收手帕那个抽屉里吧!谢谢你,那边上首花橱里,左边第三个抽屉,有个青花磁的罐子装着柿霜,替我拿一片来,带两条手帕。” 璧人摇摇头道:“你的记性并不怎么坏!” 说着,站了起来,走过去替她拈了一角柿霜,一手再拿了两方手帕,送到床前。 菊人伸两个指头接去柿霜往口里送,璧人的眼光却愣在左手两方手帕上面,那样子就几乎要滴下眼泪来了。 菊人霍地抢去手帕,反手扔到背后去,抖着声音说:“你发什么呆,旧帕子用脏了,染着胭脂的水渍儿。再做这样哭丧脸,我要光火的。坐下,讲你的话。” 璧人坐下,强忍住心里难过。 又沉默了一会工夫,这才断断续续的将如何跟豫王闹翻,如何引起闺房疑妒,后来玉屏如何一味热讽冷嘲,浣青如何冷淡相待,约略的一提。 接着就说他之所以放不过豫王,一来生性爱抱不平,决不能改,二来当然也因为可怜华盛畹饮恨飘零,三来盛畹是石南枝的唯一亲人,她的事不容他不管。 最后他说,玉屏讲话非常难听,浣青的态度尤其可怕,她们的猜忌使他畏家如虎,乃至不愿和她们相见。 他要求菊人把玉屏要回来服伺查老太太,并替他向浣青详细解释苦衷。 一篇话说得相当严重,差不多他是在尽情表示厌恶家庭。 听完他的话,菊人好像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她怔了好半晌,慢慢的撑定精神,亲切的叫一声:“璧人……” 沉痛地接着道:“我希望你能够谅解女人。女人诚然多疑善妒,但疑是善念,妒是美德,闺房之间如有所疑,那也是做丈夫的必有可疑之处,致使她心神不安,言语失检,然而这正是亲切关心的表现。 妒是专爱的露骨表示,假使她对丈夫有不忠实的行动,那么她心眼里就必定不会有好的遗留。 夫妇是双方交互维持恩爱的,如果她绝对是个坚贞的妻子,自然她不愿意丈夫另有所爱,这种极公平的人情,你以为她不对吗?我所以说妒是美德。” 菊人喘了喘气,又接着说:“再告诉你,女人有个极普通的毛病,这毛病大约也还是妒,不过对象总必是她所欢喜的。 比方说,像我与你这样的感情,你若是在我面前放纵的赞美任何一个女人,也许会使我觉得不愉快。假使你再对她有什么过份的报效,而同时忽略了对我的态度,那我简直就会恨你。 女人的妒念,有很多的地方是没有理由的。可是你必须晓得,我至少是欢喜你的,所以我的妒念恰正是对你亲善的启示。 总而言之,女人的妒念是可避免的,问题却在因妒而形成的动态。上等女人她不屑于哭、饿、上吊三个法门,她唯一的报复工具便是给男人以冷淡。中等的加以讽刺,再往下说,也还有许多不择手段的,那就不必说了。 浣妹妹是个心眼颇狭的女性,当初她钟情南枝,后来发觉南枝爱上了盛畹,她竟能断然的一脚踏碎爱苗,自愿殉情一死。 其实那时候她如果肯不动声色,吾行吾素,暗里与盛畹尽管逐鹿,南枝究竟先爱上了她,我以为失败的恐怕还是盛畹。可怜一个妒字,害得九死一生。但是,她最后离开杭州的一霎,那并不把盛畹视为仇敌,更无所恨于南枝。 这是她人格伟大地方,也就是充份暴露她爱南枝的程度,实在超越过爱她自己的生命。然而她当时是怎么样的给南枝以表面上的冷淡、虐待…… 我的话讲到这里,你应该会明白一点吧?现在因为你对盛畹的过份卖力气,致使浣妹妹重燃起妒的火焰,这是她不能掩饰的本性,她的冷淡却是本能的报复工具。而这种报复也正是她心坎里真爱的奔流。 她爱你不下南枝,可怕的是情形不同,立场迥异,假定你果然不能谅解她,无疑的必至迫使她重演前度悲剧,你能相信她还会再活下去吗?你究竟也能与南枝一样有脸子和盛畹结合吗?” 菊人一篇话说到这儿,慢慢的收住话脚,偷眼看璧人满脸通红,鬓发之间沁沁冒汗,那样子实在难堪。 菊人看着,心里好生不忍,这便又说道:“璧人,你以为我的话太刻毒吗?其实我说的绝对是实话。虽然,浣妹妹的作风必须铲除,我负责纠正她的错误。 至于玉屏,她原是老太太派她过去伺候你的,你要撵她回来,那就必须通过老太太。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此事恐怕打不通……” 说着,不禁嫣然笑了。 她这一笑,璧人是怎么都不能明白,他就只能怔怔地瞅看她也笑! 恰在这时候,红叶送进来一只很好看的小茶壶递给菊人。 璧人搭讪着问道:“还喝绿茶?” 红叶斗紧一对长眉毛回说:“不是绿茶,是玫瑰花。今天话说得太多了,等一下又得闹喉咙发燥。” 菊人抢着道:“你又多说,看看老太太醒来没有,回一声姑老爷候了大半天啦!” 红叶看了璧人一眼,就又摇着她的大辫子走了。 璧人站起来说道:“我还是换夹袍子穿吧,淌了一身汗……” 菊人笑着:“我的一席话,大约可愈头风,又何怪你汗流浃背呢!” 璧人一边解带宽衣,卸下浑身披褂,一边苦笑着道:“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当官,只要看这身零碎,也尽够你头痛了。” 菊人道:“好好的排着别揉皱了,等我来整理。快换上夹袍子吧!你不瞧我还穿看小毛呢!” 说着,把小茶壶放在床柜子上面,伸手床头包袱里扯出一件天蓝色缎儿面的夹袍扔给了他。 她也就跟着带了包袱,下地来了。 璧人穿上夹袍子,负着一双手,站在菊人背后,看她倚在春-边接叠他的行头。 这时候查老太太扶在红叶肩头上进来了,璧人急忙向前迎着请安。 老太太满面堆笑道:“哟!姑老爷,我听说你来了好半天呢。少奶也不教人喊我一声,真对不起。” 璧人笑道:“姑妈太客气了,这几天也实在忙,我就少来请安!” roc扫描fengsuiqs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五章 老太太道:“那还有什么话说呢?步军统领谁不知道难得清闲的,前两天不是说宰了好些个稔匪吗? 我说,虽然说吃皇家这口饭,保皇上家安宁,但是你也要记着公门中修行这一句话,杀孽总应该得免且免。” 老太太边说,边就靠着春-坐下。 接着眼一看菊人手中折叠的衣服,又说:“来我家里还打扮吗?这品服穿起来好看,可是太麻烦!” 璧人笑道:“可不是,姑妈,我就恨这劳什子!” 老太太道:“真罪过!怎么好这样讲呢?人家求还求不到呢!年纪轻轻的好稀松的口气啊!” 璧人笑道:“真的我好像有点与官无缘……” 菊人把衣服叠好,打开包袱包上,给收在橱里,回头接住璧人的话脚道:“与官无缘,出家当和尚去!”老太太骂道:“赤口白舌,你胡说些什么!” 菊人笑道:“他这几天跟浣妹妹闹别扭呢!所以就与官无缘了。” 老太太吃了一惊,赶紧追着问:“怎么吵起来了?新婚新喜也不怕人家笑话!” 菊人道:“您问他吧,我上厨房看看去。” 说着,蹬着径寸的小脚儿走了。 她那边刚刚掀开门帘儿一步跨过门槛,这边璧人悄无声儿的一步步到床沿,伸手枕畔摸到痰盒子,急急回到窗前,打开来看,不由他脸上不变了色。 老太太让他这一紧张,她又吓了一跳,倒把刚要讲的话忘记了。她看住站在旁边红叶低声问:“他拿了她的什么东西?” 红叶回说是痰盒子。 老人家一听,忽然明白了。 她不禁站起来问:“她又吐血吗?” 璧人叫一声:“姑妈……” 底下的话可就讲不下去了。 老太太觉得两条腿一软,又坐下了。 璧人把痰盒子盖好,递给红叶。 他走过来倚在老太太身边,轻轻地说:“这一次恐怕很讨厌,要不好好让她歇下来认真调治,我真不敢保……” 老太太颤抖着说:“还不是天天吃你大哥开的药方子,我也不晓得她怎么搞的,自己不肯保养,大哥大概不行,你救救她吧!” 边说,边扯着手帕儿揉眼睛。 璧人道:“急是没有用的,痨疾无医,就靠自己保重。她太操劳,这是大忌。我有一个办法,倒是一举两便的,您看怎么样?” 老太大道:“有办法讲呀!我没有什么不可以答应的。” 璧人道:“我……我还摸不着浣妹妹的脾气,我们这两天真的有点儿不大说得来。刚才我是让大嫂子教训了一顿,我承认我有很多不对的地方,不过大嫂子也应许我劝劝浣妹妹,她大约明天会看我们夫妻俩去的。 我希望您老人家能答应我们留下她暂住,我们一定好好的伺候她,让她心身清静一下,休养几个月。 她的病我虽然没有把握,但不妨让我试试看,我的医理也许比较大哥会强一些儿。您老人家这边,我想请玉屏姊姊回来照料一切,大哥屋里多费神这一位姐儿,再不然我把银铃儿派过来帮忙。” 璧人的话说到这儿,老太太还在怔怔地听。 红叶大姑娘可就抢着说啦,她道:“姑老爷,你这办法太好啦!一来,姑奶奶方面有个娘家人从旁劝解,自然会慢慢的改掉坏脾气。 二来,我们的少奶奶也实在应该休息一下子,何况你姑老爷是个神医,我们相信您,倚赖您起死回生之术替我们保留……” 红姐儿忽然咽住了底下的话,背过睑儿去流下眼泪。 老太大接着道:“璧人,我绝对赞成你的办法,你也跟嫂子讲过了么?” 红叶赶紧扭翻身说,“千万别先讲,少奶奶决不愿离开老太太的,明天还要姑老爷姑奶奶诚恳点留住她,同时老太太也得请石家表少爷颁一道懿旨过去,干脆不准她回来。” 璧人过去在杭州并没见过这位红姐儿,婚后也没有注意到菊人屋里多了这一个人,今天算是才认识她,听她一口京话,说得非常清脆嘹亮,模样儿又长得水葱儿似的动人怜爱,因此不免多看她两眼。 红叶又说道:“姑老爷,假使您不须要打发玉屏姊回来呢,那就不必啦!老太太屋里事我还可以勉强负责。” 说着,她不禁笑了。 这一笑,老太太自然莫名其妙。 璧人晓得她的意思,却弄得面红耳赤,不敢再看她了。 老太太道:“玉屏还是不要让她回来,我也没有太多的事,红姐儿尽够照料我的。” 璧人道:“大哥屋里不要留个人吗?” 红叶道:“我们大孩子不会服伺爷们,第一我们‘说话非常难听’这就不容易使爷们喜欢我们啦,玉屏姊回来也不会上这屋子来的,她在您府上那算是很特别。” 大姑娘这一说,老太太可就听出一些眉目来了。 老太太忙道:“红姐儿,讲话带刺哩!” 红叶道:“那怎么敢?不是吗!刚才我听见姑老爷告诉我们少奶奶,玉屏姊有点儿人地不相宜,说话非常难听,很教姑老爷生气,我想人也真难……” 一句话没讲完,菊人回来了。 她站在外面听了一两句的,所以一进来就说:“红姐儿,你平常总不讲话,今天怎么啦?要不你就伺候姑奶奶去。” 红叶抿抿嘴,瞅了璧人一眼,扭回头说道:“我没有那么大福气。” 说着,开门帘子自去了。 老太大道:“到底怎么一回事?你们也讲个明白呀!” 菊人笑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小小勃隙亦乐之一者也,您老人家就不要问啦!横竖我要请天假去做和事老的,我相信没有什么和不了。” 老太太道:“还没有满月呢!我们家姑娘未免太不懂事,可是怎么又牵上玉屏这个丫头呢?” 菊人笑道:“夫人长舌,婢也效颦。首恶未灭,从犯难饶,这是大清国不可非议的法律啊!” 老太太道:“放屁,玉屏这孩子总有可恶的地方!” 菊人合掌弯腰笑道:“所以天子圣明,臣罪当诛。” 老太太骂道。“野婆子,狂到什么样子啦!” 菊人道:“别骂,别骂,我来讲您听啦!” 说着,便去挨在老太太的靠背椅扶手上坐下,握紧小拳头,轻轻的替老人冢槌起了肩背来。 璧人眼看他这位大嫂子,在老太太跟前一味色笑承欢,心里想:“像这般婆媳之间,岂不比人家母女还要亲爱?她们也实在分拆不开。” 想着,不由他脸上不敛容正色,肃然起敬。 菊人,她一双妙目只管盯住姑老爷,嘴里却在低低地道:“人家风流美貌年轻轻一对小夫妻,自然是万般恩爱。但是热极生风也总是免不了的,是不是呀?新婚伴侣,还没弄惯一窝儿过日子,因此缠夹的事情就太多,其实还都是无关紧要的。 譬如说,老爷多喝了一杯酒回冢,夫人会讨厌他絮咕难缠,夫人如果两天忘记了洗脚,老爷也就会掩鼻下床而走……” 少奶奶说到这儿,老太太忍不住笑了。 璧人红着脸笑说:“嫂子真会替姑妈找开心。” 老太太道:“可不,她比谁都强,没有她守着我,我还不闷死了?你们年轻的,别的也还赶得上她,只是这伉俪之间,真该学学她才好,她跟你大哥一对老胡桃摔也摔不破,谁也不嫌谁。” 菊人道:“哟!老菩萨,您可别替我们吹啦!我们俩一个天聋,一个地哑,他会装聋,我也会扮哑吧,天大的事可不也就完了?再说,猴子搬山姜,辣是辣,你别咬呀!排在手上总比弃掉好呀!” 老太太笑道:“璧人,你听见么?这是很好的讽谏呢!” 璧人笑着低垂了头,菊人顺势儿收起小拳头溜下地来,笑道:“别害羞呀!过来陪老太太玩会牌吧!我要去预备几个菜,今天洗手入厨下,算是替浣妹妹给你赔不是,一切多海涵,多赏脸啦,姑老爷!” 边说边去床头柜子里拿出一盒子象牙牌,送到春-上,笑着又走了。 璧人走到-边坐下,倒出牙牌笑道:“真的,大嫂子一张嘴实在利,谁也逗她不过,不答覆她还好。” 老太太笑嘻嘻地道:“你想想看,留她那边住也吃得消?” 璧人道:“思想朗澈,见解高超,她的教训我无不接受!” 老太太笑道:“那就好了,明儿我一定撵她过去。” 说着,娘儿俩便抹起牙牌来。 第二天也只是未末光景,菊人坐上马车来到潘公馆,在浣青屋里稍坐,便出来看大姨太婉仪二姨太宝莲。 当然,这也得费好半晌工夫。 回来时她才拉了浣青和玉屏躲在套间里,掩上门并头儿横靠在床上聊天。 太阳已经西沉,屋里还没掌灯。这正是娘儿们说体己话最好的时候。 一篇话,菊人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因为浣青的个性十分强,假使不是拿真情正义感动她,那是不容易妥协的,而且一切废话,说谎也都别想瞒得过。 因此,开门见山,劈头儿便告诉她昨天璧人上岳家控诉了什么话,接着再说话璧人和盛畹不可告人的一段秘密错误的孽缘。 最后她说:“璧人盛畹前世冤家,不幸铸成大错,俯仰人间,愧作无地自容,彼此都原有一死自赎愆尤之心。 最沉痛的乃是盛畹为保全璧人而偷生,璧人为顾念盛畹而苟活,个中情绪,凄绝人寰,我们还能忍心加以讽刺吗? 盛畹费尽了苦心,为璧人奠定家庭幸福,意在藉补吾过。璧人为盛畹规复父仇,所谓以报知已。仁人义士之心,可以动天地而泣鬼神,我们还能以一己之私,横加责难吗?” 听完了菊人这些话,浣青心胆俱摇,彷徨却坐。 玉屏更是感动肺腑,扼腕不能自胜。 她们俩不约而同的自承过错,同时却又埋怨菊人不早把这些情节告诉她们。 于是菊人又道:“盛畹孽胎暗结,意欲存此块肉,兼挑石华两姓血食。此去天涯海角,屈志抚孤,又不知要受多少磨折。 你们夫妻譬如春花初放,来日方长。盛畹身负绝技,必可自全,人生何处不相逢,终有快聚一日,只有我……菊人……痼疾在身,朝不保暮,缅怀盛畹,其永诀乎……” 说着,叹了一口气,又道:“妇人三六,死不为夭。慈姑在堂,夫婿嬴弱,九泉之下,情何以堪。” 说到这儿,她实在不能自制了,翻身抱住浣青,相对流泪,玉屏竟是哭出声来! 半晌,菊人又挣扎坐起来,强笑着道:“妹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们必须听信我的话,好好的看待璧人。 他那个人外柔中刚,义重如山,他与盛畹决无暧昧可疑,你们不明是非,意气用事,后来势必弄成悲惨收场。到那时,恐怕再也没有我这一个人来管你们的闲事了。” 浣青泣道:“嫂子,你……你说这样伤心的话,教我们愧恨欲死。你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呢?” 菊人笑道:“怎么样还不是一天好两天坏,我自己晓得不久人世,你哥哥也不是不知道,璧人,他还妄想……” 一句话没讲完,银铃儿掌着灯进来,低声儿回说璧人回来了。 菊人伸手一推玉屏,道:“快招呼他更衣去。” 玉屏点点头,溜下地走了。 菊人纵声笑道:“好呀!约了客人来,自己躲得远远去吗?” 璧人隔壁也笑着说:“大嫂吗?对不起,我今天是晚了一点儿。请坐一下,我马上就过来。” 说着,他倒是真快,一转眼,也就披着棉袍子过来了。 浣青笑道:“我们等你好半天了,在那一家吃的点心呢?” 璧人一听就觉得特别,心里想:你向来不管这一套,今天…… 想着,赶紧笑道:“本来我想早点儿回来,却让张御史张策叫去谈了一会儿话,扰他一碗面。” 听说张御史,浣青心里会意,口里不禁“哦”了一声,但她并没有再讲什么。 菊人可就想:“要不我来把话讲通了,今天怕不又是一场风波。” 边想,边笑道:“我来了,把什么好东西请我呢?刚才不是大姨太太让我喝碗宝圆枣儿汤,你们简直什么也没有预备。” 璧人笑道:“罪过,罪过,晚饭怎么样?” 浣青笑道:“我怎么知道嫂子会来呢?,你不告诉我。” 璧人急了,叫道:“玉屏姊,请你问问娘好么?” 玉屏道:“自己跑跑腿吧,我得晾衣服去。不知道你怎么搞的,箭袖上全透了汗,还得找烧酒来喷一下哩。” 底下的话璧人并没有听见,他老早抢着由后面出去了。 菊人看住浣青笑道:“昨天训了他一顿,呕得他淌一身汗倒是神悦心服的接受我的劝告了。妹妹,你是幸福的人,我看他就比南枝好,文才武艺品性,都有过人之处。总而言之,一个女人能得天下奇男子为夫婿,可谓不虚此生,自求多福,身有此感。妹妹,家庭之间常存一爱,勿动小念,自然如意吉祥。” 浣青笑道:“嫂子,谢谢你啦,我完全明白了。” 刚好说到明白,璧人由床后轻轻地转了出来。搓着两只手笑道:“好极,好极……” 浣青道:“你讲什么?” 璧人红着脸道:“我说娘真好,她老人家一切都预备好了。” 浣青忽然正色说道:“璧人,听了嫂子一席话,使我深切的谅解你,过去我对你很冷淡,或且是过份的放肆。 我承认错了,当然我也希望你能宽恕我。不过!话要说回来,豫王权倾朝野,势可倾天,你一新进微员,以卵敌石,究竟是否计出万全,我无所知。今天难得大嫂子在此,请你详细讲讲,好让我们放心。” 菊人道:“此事关系重大,一击不中,后患无穷,不特于盛畹一无好处,而且蒙祸者还怕不只是你一个人!” 璧人扯过一张靠背椅子,拦在床前坐下,慢慢地道:“嫂子、妹妹,我决不是盲目盲心,不知利害。 虽然说盛畹之事,义不容辞,但我也得为大家着想,非有绝对把握,岂敢意气用事?现在让我把大略情形说说。” 当时将稔匪德化所供豫王陷害华良谟的经过说了,接着又说主谋害人的苗师爷苗信,眼前还在人间,化名苗得雨,匿居山东蓬莱县经商,已经移文登州府,假借匪嫌予以拘捕,不日可以解京归案。 最后他站起来,兴奋地说道:“大嫂、妹妹,你们也许不知道,裕兴拥戴五阿哥,谋窃大统,祸乱之来方兴未艾。 隆格以为隐忧,四阿哥恨之切齿。大学士威勇公长龄,军机大臣曹振镛等,急于假借其他事端,扑杀此獠,弭患无形。 我们乘机图之,可谓顺天应人,适逢其会。隆格现掌宗人府,恰是奸王对头上司。张御史张策领袖言官,尤堪借力。我们从中操纵,不露痕迹,毫无危险可言。 眼前所差只是一个原告,假使能够找回盛畹,迳向宗人府投控,张策从而具折严参,长龄曹振镛必起下石,四阿哥还答应必要时耸动皇后出头说话。法网高张,千夫所指,裕兴其能免乎? 而我的责任就不过把德化苗信交出审讯,刑部衙门也不会牵涉太多麻烦。我苦思焦虑,万无一失,你们大可放心。 可只是盛畹上那儿去呢?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找她回来呢?前天我已经写好了一封长信,原想派李大庆跑一趟山东,又怕她不会久留鲁境,大嫂是不是晓得她……” 菊人急忙摆手说道:“你不会找到她的,写信尤其不妥。此事在我看来也似乎无须盛畹出头。 张策既然答应帮忙,他是言官,尽可例举事实出奏,只要德化不至翻供,苗信自然伏罪,豫王可不也就完了!” 璧人点头说道:“大嫂所见不差,不过我总希望她亲与其事,眼见仇人身受国法,岂不大快人心。” 菊人道:“算了吧,我的爷,世间那有那么多如意算盘?你总算情至义尽,对得起盛畹了!所拟计划也还妥当,一切秘密为上,此事从此不准再提!” 一席话到此结束,刚好大姨太婉仪来请吃饭,浣青菊人赶紧出去迎接,不免又有一番客套。 接着,大家就都到婉仪那边去了。 这天,菊人算是让浣青留下过夜。 第二天一清早,岐西奉了查老太太面谕来到潘公馆,谆嘱菊人暂住就医,连带又把玉屏接了回去。 菊人晓得璧人从中捣鬼,倒是乐得休息一下,当时就也不说什么。 璧人自这一天起,每日很早就下衙门,赶回家照料菊人汤药。 虽然璧人还不至衣不解带,但是要说姑老爷对舅奶奶那般地殷勤周到,可就不免惹人笑话。 潘家二姨太宝莲又是一个不会饶人的,那一张狗嘴,自然长不出象牙。 然而菊人并不当她一回事,她只给你一个谈笑自若,落落大方。 她住在玉屏那一间套间里,璧人浣青早晚陪着她,煮茗聊天,偶而也来一局围棋,数声低唱,或则拈韵联吟,猜枚射覆。 他们当然时刻挂念着盛畹! □□□□□□□□盛畹那天离开杭州,孤零丁一个人披星戴月,兼程赶来京都,只住了两夜,便将铁狮子胡同新屋托人看管。 她就陪奉王氏老太太,带了老家人贾得贵回去真定县石家。 流连个把月时间,替南枝坟上添植了一些树木,把家务稍为整理一下,统交贾得贵掌管,母女俩就又向山东出发。 王氏娘家在潍县,至亲的骨肉固然没有,但王姓是个大族。 当年王氏的父亲王大福英雄了得,齐鲁扬威,王氏小时又有虎女之称,父女轶事,至今脍炙人口。 这一下王氏忽然远道归宁,虽说父母弃养日久,族间究竟还有叔伯长辈,晚年相见,感慨万千。 这其间难免酒盏流连,绮筵酌醉。 而且王姓后辈仍多杰出人才,失身绿林的也还不少,久闻姑姊英名,何幸一瞻颜色?所以王氏这一趟回来,简直忙得应接不暇。 更何况盛畹国色天姿,艳绝人寰,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借口探亲,踏穿门限,争以得亲香泽为荣。 然而盛畹曾经沧海,心如槁木死灰,那里还有闲情理会这些凡夫俗子? 本来她还想暂留山东,一俟秘密分娩之后,再作黑龙江之行。现在看过此间情形,便觉得怎样不能逗留下去。 总算仰体王氏恋乡之心,一住三个月,这时候她的肚皮就有点作怪了。 母女经过一番从长计议,王氏认为这私生子诞生所在地,必须有个讲究。 此间亲属太多,盛畹神情风度分明像个孀妇,的确不便替孩子捏造一个父亲。 就说黑龙江,却也未见妥当,关外一带多江湖上旧侣,万一露出了手脚,孩子一辈子不好为人。 天地虽大,难藏五尺之身。 盛畹想到极端,便又起了厌世之念。 结果王氏劝她到西北去,说是那边很少熟人,可以安身立命。 行止总算有了决定,于是母女各买了一匹好马,腰缠价值十万珠宝金银,离开潍县,上济南经徐州走开封。 出潼关,迳奔古长安。 至宝鸡停驿上路风尘,到此小憩,恰正是凉秋九月,天寒地冻时候,王氏力劝驻足,母女暂住一家蹩脚旅店里。 王氏急于觅屋,当天下午便去街上逛逛。 盛畹闲着无事,信步店后走了一遍。 回来时就在她所定的房间门口,碰着一个女孩子。 小女孩前发齐眉,后发披肩,生得圆姿替月,色若春花,穿着一身黑缎子棉裤褂,看年纪不过八九岁光景,十分干净聪明。 小妮子怔怔在望着盛畹,忽然滚下数点泪珠。 盛畹大奇,急忙去牵起她一只小手,和颜问道:“姑娘为什么?有什么事,我能帮你一点忙吗?” 小姑娘扑在盛畹腰腿上,仰着脖子问:“你贵姓?从那儿来的?” 盛畹道:“我姓华,由山东来。” 小姑娘道:“山东离这儿很远吗?” 盛畹觉得小姑娘问得蹊跷,心里越发纳罕,一边答道:“远哩,远哩……” 小姑娘道:“华姑姑,早上我看见你跟奶奶进店时,你们布卷儿里藏着兵器,你们都会武艺吗?” 小孩子越问越出奇,盛畹不禁紧紧揽住她,弯着腰笑道:“我们会武艺,是不是有什么人欺侮你呢?” 小姑娘摇着头道:“不是,你也会医伤吗?” 盛畹吃了一惊,赶紧问:“医伤?谁受了伤?” 这一问,小姑娘可就哭了。 她哭着道:“华姑姑,我妈受了重伤,快死了,你救救她吧……” 盛畹生来肝胆过人,而且着实为姑娘聪明所感动,眼看孩子哭得伤心,一把抱她起来,安慰着说:“小妹妹不要哭,我一定尽力帮助你。” 姑娘拿手背抹干眼泪,挣扎着溜下地,迅速的住店后便跑。 盛畹追着地进一个还算漂亮的房间,里头有个圆圆的窗眼,透着日光。 窗下排着一张白木四方桌子,上面放着茶壶茶碗和一些干粮,只有一张木凳子靠墙放着,却让一个小包袱占了去。 一条很好看的马鞭子就躺在包袱上面,墙上还挂着一枝宝剑。 底下便是炕,睡着一个人,严密地盖着一条天蓝色缎子棉被,枕畔拖着一大堆乌云黑发,这就分明是个女人。 小姑娘轻轻地走到炕边,轻轻地叫:“妈,妈,有客人看你来了……” 那女人好像有点震惊失措,猛的掀开被角,撑手欠身,张惶四顾,一双水也似的眼睛依然奕奕有神。 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整个脸庞都显得一个字美,却只是颜色十分不对。 她望了望盛畹,好半晌才冷冷地说道:“你是那儿来的?我们有交情吗?” 盛畹站在炕边微微一怔,搭讪着道,“是的,姊姊,我姓华,由山东来,也住在店里,刚才听你的姑娘说你是受了伤,所以冒味……” 那女人竟然还她一个冷笑,边笑边说:“你会医伤?可是我的伤不是随便能医的,算了吧,谢谢你啦!” 说着,她又躺了下去。 盛畹弄得很难受,回头看小姑娘睁着一对小眼睛,透露着希望,实在不忍就走。 心里还想人家是有病,当然脾气不好,这便又说道:“你是受了什么伤?也许我母亲能医。就算我们不行,你也总得想个办法。谁又没有疾病苦恼呢?我们女儿家困难也太多,萍水相逢总是缘,我愿意为你效劳。” roc扫描qs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六章 这两句话打动了那女人一颗心,她霍地又抬起头来,笑道:“好一个萍水相逢总是缘,但是你有什么可以帮助我呢?” 这一笑,笑得非常妩媚。 盛畹不禁挨着炕沿侧身坐下了,她道:“你长得这样美,为什么不把自己看重一点呢?受了什么伤让我们看看。 我们给你医,医不好,再请好大夫。我们有两匹好马,跑路一点不难。再说,你要是需要钱用,我们也还拿得出来。” 那女人听了这些话又笑了,笑着伸出一只手按在盛畹大腿上,笑笑道:“你不像江湖上人,你带多少钱出门?你还有两匹好马? 妹妹,你太好了,告诉你吧!我是一个很坏的女人,生平敢作敢为,到处都有仇敌,我是应该有个报应的。 这一次在潼关,遇见一位头陀失了风,他用我的毒药镖打伤我,同时又把我包袱里所有解药全拿去了。这解药是我师父的秘方,我就不会配,所以我只好躺在这里等死。 我十七岁弃家浪游,仗着一枝剑驰骋江湖,号称无敌。今年整整三十岁了,死在我剑下的人也太多太多了,那头陀给我这一镖却嫌他太晚一点啦!”说着,哈哈一笑! 盛畹怔一怔说:“不管怎么讲,你的伤总要医。” 那女人猛的使劲一拍炕沿道:“快别给我找麻烦啦!你,人倒不错,我把女儿给你吧!她叫蓝妮,过了年也八岁了,我已经给她下过一点基本工夫,倒是顶聪明的。你愿意要她就留下,否则便送她去北京东直门大街,找一家真真羊肉馆,交给一个叫杨超的回子,也就算你好管闲事管到底了。 我再告诉你,我叫蓝黛,是个坏女人,死无足惜。完了,我应该讲的都讲了,你走吧,走吧!” 说着,她又睡下了。 盛畹看她神情十分决绝,心里倒是很急着找回王氏商量办法。当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站起来就走。 刚刚走出店门口,蓝妮追在背后叫:“华妈妈,华妈妈,等我!” 盛畹站住回头道:“你在家里等我好了,我马上……” 蓝妮道:“不,我跟你去找奶奶。” 盛畹道:“你怎么知道我找奶奶去呢?” 蓝妮道:“你不会医伤,奶奶会的。” 盛畹不禁笑了,笑着牵起她一只小手。 也只走了三五十步,老远处望见王氏由一条小巷里出来。小姑娘忽然夺回手,两三个箭步赶过去,拉住老人家前襟往回奔。 王氏足不点地的一边紧走,一边嚷:“盛畹,盛畹,这孩子怪呀!倒像下过一番功夫的呢!” 说着,老人家站住了。 盛畹笑嘻嘻地瞅定小姑娘道:“是的,妈,身法步法都好,看起来很有一点希望。” 王氏忽然蹲下去,两手抓住小姑娘一对腿腕子猛的一拖。 小姑娘立刻平躺下去,离地也不过五寸光景,直硬硬地像一根硬木头,腰不软头不垂,浑身透着硬劲儿。 王氏喝一声:“好!” 蓦地站起来,使个高探马姿势,双臂一抖,竟把小姑娘掼了出去。 半空里小姑娘拳腿弓腰,鹞子大翻身,风吹落叶飘身下地,跺着一只小脚儿嚷起来道:“我们是不是要快点儿回去呀?” 这一嚷,算是把盛畹嚷醒了,这才急忙对王氏道:“她的妈中了毒药镖,躺在店里,快死了。” 王氏大惊失色,赶不及的问:“什么时候?人怎么样?” 小姑娘道:“大前天一清早……” 王氏来不及再往下听,迈开腿急往旅店奔。 一进门恰就碰着掌柜的刘楚雄,带着两三个伙计刚待出去,彼此一照面,刘掌柜抢着说道:“好了,老太太回来了,您的亲戚蓝太太抹脖子死了,这事您看该怎么办?” 王氏听说人死了,她倒镇定了下来。当时一转眼珠子,慢条斯里地问:“我的亲戚蓝太太?大掌柜的,你这话怎么讲?” 刘掌柜道:“这还有怎么讲那么讲的么?不是亲戚她还会把女儿交给你?你不瞧瞧人家还留下字条儿呢!” 说着,他拿手里一张纸扬了一下,却又往怀里一塞,两条臂膊环抱胸前,斗紧一对黑眉毛,顶神气地又道:“这位蓝太太我们认得,她正是有名儿的飞天夜叉。说积案可真不少,我们要是报官呢……老太太你看该怎么办?” 王氏笑道:“大掌柜的,你爱怎么办都好,横竖与我无干,什么字条儿书条儿我也不想看,我还不是随便可以吓诈的人。 飞天夜叉你认得,她来住店你为何不报官?我们全不在家,她抹脖子只有你看见,字条儿是不是她写的,天晓得!” 刘掌柜一听,心想:糟,婆子讲的话厉害,快别惹火烧身。 想着,急忙怀里摸出纸条儿,说道:“你们是不是亲戚我们不敢讲,不过字……” 王氏抢着道:“别说字条儿,江湖上,那一个掌柜的没有两手儿?我和姓蓝的是不是亲戚,人家小姑娘会诉得明白。 你认得飞天夜叉是你自己讲的,包藏大盗是什么罪名?晓得不晓得?赶快喊地方来吧,我没有工夫跟你多讲闲话!” 刘掌柜急了,双手捧着字条儿送到王氏眼前,弯腰陪笑道:“老太太不要生气,您先看看。” 王氏道:“我不认得字,你念我听。” 刘掌柜连说两个是,随即念道:“华妹妹,萍水相逢总是缘,算你真会讲话,我愿意把身后事累你。我的女儿与你更有缘,你领她走吧!这地方不是好地方,早点离开吧!” 刘掌柜念完了,王氏也算明白了字条上的话,也就放心了。 她跟着又笑起来道:“萍水相逢你也不懂吗?还说我们是亲戚哩。” 刘掌柜道:“您老人家多担待啦!我也是吓糊涂了。” 王氏道:“还是照规矩办,把地方找来,反正客人落店,你总不能没有登记,怎么登记怎么说,什么飞天夜叉你就不用提,更不许牵扯到我们身上。至于花些钱,我们看人家小姑娘可怜,那倒无所谓。” 刘掌柜听说花钱无所谓,不禁狂喜,兜头作了两个长揖,又说些恭维的话,带着人报官去了。 王氏到死人房间里,看蓝妮跪在地下哭得哀哀欲绝,盛畹站着流眼泪。 飞天夜叉却好好的躺在炕上,绿鬓红颜,笑容可掬。 只是脖子上拉了一道血口子,右臂弯横在蓝缎子被面上,手里还紧紧的握住那枝一泓秋水似的宝剑靶儿。 王氏看了不由点头叹息,这便过去地下抱起蓝妮,带着盛畹回去那边屋里,不免又得教导了蓝妮一篇话。 不一会工夫,地方来了。 王氏出去替掌柜圆场,背人又送了那地方一把银子,说是要领蓝妮抚养,托他多帮忙。 西北的人大约总是穷,那地方见了银子,简直什么事都好办。 地方走了,接着县衙门委员前来验尸。 蓝妮上去磕头回话,小孩子有胆子有口才,应付得非常顺利,结果由王氏出资殡殓尸骸,遗孤准予交保具领。 刘掌柜被王氏仁慈所感动,他自愿做了保家,这案也就完结了。 盛畹十分爱惜蓝妮,小姑娘也的确什么都好,但是脾气很大,而且小小年纪竟也学会搔首弄姿,卖弄轻佻。 对这一点,盛畹可是看不顺眼,王氏也不满意,所以不免严加管教。 在旅店一住个把月,盛畹为蓝妮不断的生气。王氏就晓得必定又是一段孽缘,更劝了许多话。 无如盛畹溺爱已深,总以为小孩子跟随坏母亲,还不过沾染了坏习惯,没有什么管不来的。她反而越管越紧。 这边管得越紧,小姑娘那边闹得脾气越大。 刘掌柜觉得情形不对,他倒是实心的劝说:“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挖洞,不如带到外面去卖掉,省得长久呕气……” 他说这些话偏碰着盛畹气头上,三不管竟把人家揍了一顿。 刘掌柜原也是有两下子的人,这一揍让他看出盛畹一身好功夫,因此越发狐疑她与死去的蓝黛必有瓜葛。 谣言繁兴,人言可畏! 尤其是旅店里人来人往,难免招摇。 可恶这地方租房子买房子都不太容易,追得王氏好生着急。 这天一早,风雪连天。 店里倒见得非常冷静,忽然探了一个老头陀,须发蓬乱,一身褴褛,他好像存心寻事,徘徊盛畹屋门口,没来由打了蓝妮一个耳括子。 小姑娘一使性,接连又挨了人家几下好打,小姑娘哭了! 盛畹抢出来一看老头陀,立刻记起蓝黛所讲的话,她怔怔地问:“出家人为什么打小孩子?” 老头陀猛抬头,眼光如炬,他把盛畹浑身上下瞅了一个饱,冷然笑道:“我看她就生气,见着你更生气,怎么样?” 盛畹一生何曾受过这样奚落,刚待发作。 王氏出来了,老婆子急急一拉盛畹后衣襟,陪个笑脸道:“老师父,由那儿来的,请屋里待茶!” 那头陀一脚走进屋里,扭回身单手当胸,打个稽首道:“王家大妹,你我通家世好不须客套,这小女子要不得,这地方住不得,你们娘儿俩得马上走……” 举头又看住盛畹说:“你替石南枝报了仇,却也惹了一身累赘,一切也总是孽!” 盛畹大惊,心里猛记起一个人,不由不追着问:“老师父,你认得龙璧人?” 老头陀骂道:“混账,你还提他干嘛!” 骂得盛畹两颊通红,不敢仰视。 王氏急忙问:“你是谁?俗家怎么称呼?” 那头陀笑道:“五十年来我没有名也没有姓,我就晓得我叫勺火头陀……” 盛畹一听,果正是南枝的师伯,璧人的师父,一阵心酸鼻跳,两泪迸流,抖索索拜倒地下。 老头陀理也不理她,只看着王氏说:“你们娘儿俩上新疆成家立业,一块肉落地好好的教养,五年后我自看你们去。 姓蓝的女儿决不能学好,你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也无可见怪,不过不得再让她练武,免得替人世间又留个飞天夜叉。现在给你们这一个密缄,你们到了新疆时方可开拆。” 说着,由怀里摸出一个大信封,递给王氏,又是打个稽首?道声“再会”,人便出去。王氏追出门口,只见他大袖一挥,人影俱杳。 王氏发了一阵怔,回去屋里,看盛畹兀自跪在地下,蓝妮却蹲在一旁拿手帕替妈妈抹眼泪。 看了心里未免一动,这便说道:“起来吧,人家去得远了,我们率性马上收拾走路。” 盛畹本来讨厌这家旅店,听说走路,她很快的爬起来,抢过王氏手中执着的大信封,看了看也不敢拆,立刻拿去收在她那宝贝的大包袱里。 她们母女都不说话,忙着捆扎铺盖,检点行李。 蓝妮这孩子却跑到柜台上,自作主意,吩咐伙计算账、备马。一个时辰以后,她们一行三个人两匹马,冒着漫天雨雪,竟自离开宝鸡了。 由西北上新疆没有多大困难,她们不几天工夫赶到了阿尔泰。 拆开勺火头陀的大信封看过,里面附有一纸转致哈萨克一位酋长的字条儿,可是一个字也不认得,底下画个勺子,冒着腾腾火焰。 晓得这是老头陀的画押,当天就拿去见了那一位酋长。 这位酋长财势力三般俱全,生得虬筋结肋,一脸凶相,可是看了老头陀的字条,竟是如奉纶音,丝毫不敢怠慢。 他替王氏母女找出一个很好的穹庐,样子很像蒙古包,倒是住得顶舒服,另外还拨赠一些牲畜。 从此盛畹才算有了安身立命的所在。 不久腹里一块肉落地了,是个男孩子,取名石龙华,这就分明告诉人与石家龙家华家都有关系。 王氏不很赞成,盛畹非取这名姓不可,还说什么呢! 当然,虎父必生虎子,何况母氏也是一条母大虫,不用讲头角峥嵘那些古话,总而言之生子不愧宁馨儿,盛畹心满意足。 她们武术名家尽有许多讲究,龙华一落地,就使用一种异药浇洗皮肤筋骨,腰背以及两条腿拿木板夹扎起来,据说这与以后练武都有关系的。 岁月荏苒,一幌五年。 龙华小哥见长得特别茁壮,天生神力,盛畹自然视同拱壁,王氏更是心肝性命似的事事处处爱护他,这情形使蓝妮姑娘怀恨在心。 她这时已经十三岁了,出落得越发漂亮,小性情越是泼辣,吵吵嚷嚷在她直同家常便饭。盛畹却真的受累不浅。 事实上盛畹对她倒不怎样忽视,而且爱才心切,还把她锻链得一身好功夫。 小人儿性如火,会花钱又会生事。 王氏十分厌恶她,她也把王氏看做仇敌。 结果蓝妮逃走了,一切计划办得周到,事前事后不露一点痕迹,偷了盛畹一包珠宝,带去她母亲蓝黛的那柄宝剑,还跨走了王氏的铁骝好马。 王氏盛畹四出兜寻,那一位哈萨克酋长也派很多人远近搜寻,究竟还是走的走了,忙的白忙。 盛畹气得一场大病,王氏也不免伤心。 恰在这时间,那位勺火老头陀看她们母女来啦! 一住三个月,他救了盛畹一条命,替龙华留下几本异书。 因为盛畹思念蓝妮不已,老人家默地告诉王氏,说是再过三四年,他就要来接龙华上华山。怕的是盛畹舐犊情深,不能割舍,不如趁这时光,先给她弄个养女,使她以后性情有个寄托。 勺火头陀这话王氏极端赞成,她跟盛畹一商量,盛畹却说一个不要,要不就得有三四个,多了总不怕全丢。 盛畹算是叫蓝妮出走吓坏了,所以她才有这种念头,两位前辈就未免觉得好笑。 老头陀去了,王氏也回山东走了一趟。 不知道她怎么搞的,居然让她弄了四个小姑娘返疆,最大的七岁,两个六岁,最小的也不过五岁。 花钱那能买回坏东西?一个个果然如花似玉。 从此一窝儿有了五个小孩,热闹中情形自不用说,盛畹整天像牛马似的忙个浑天黑地,她倒是乐此不疲。 □□□□□□□□五年时间不算太长,可是北京方面,所谓帝都,人事变迁得很厉害,国事闹得更糟。清廷已到极衰微局面,政治窳败,经济枯竭,宫闱亵荡浪漫,官场丑态百出。 最使老百姓痛心疾首的却还是外侮日深。 因此人心思汉,大家都想推翻满人。 查家大少奶菊人,她在潘桂芳公馆养病,璧人对这一位嫂子视同骨肉,躬亲医药,照料起居,可以说无微不至。 大少奶一住几个月,病况渐有好转。她生平好管闲事,念兹在兹,总记着大丫头玉屏年纪不小,应该从速成婚。 她想:不趁自己这时候住在潘家牵合良缘,那真是错过机会。 可是她晓得不动一番手腕,决不能要挟璧人纳婢。 再来浣青方面虽然不会有问题,但璧人总是桂芳的螟蛉儿子,这把事就不能不先取得潘家人同意。 经过几度审惧考虑,乃再征求浣青意见,进一步她便去找潘桂芳的大姨太婉仪商量。 女家出面替姑老爷说娶妾,男家还有什么不乐意的道理? 本来婉仪和菊人都是贤妻良母典型人物,彼此素称相得,此事当然极愿帮忙。 桂芳固然有点道学气味,究竟他自己有两位如夫人,好意思不准儿子二色?何况婉仪是他老人家所最敬爱的内肋,她讲的话他那能不听? 局外的困难都解决了,菊人于是决心全力对付璧人。 这天下午璧人由衙门下来,外面虽有两三处宴会,但他都不去,换了衣服上婉仪那边坐了一会,回来就嚷肚子饿。 原来自从菊人来了以后,浣青屋里总是另外开饭的。 璧人有时侍膳桂芳,有时也在家里吃喝。 大姨太婉仪倒是十天有八天都在这边陪客。 这会见璧人刚说饿,婉仪恰也来了。她一进来便笑着道:“人家都吃过点心的,一点也不饿,你是活该。” 璧人道:“饿倒不一定,只是馋得厉害,娘,我想喝酒。” 婉仪道:“吩咐过了,等着瞧吧!” 说着,眼看盘腿坐榻上的舅太太菊人,彼此来个会心微笑! 不一会工夫,饭菜送来了。 大家圈着一张圆桌子坐定,菊人和璧人坐个正对面。 菊人喝的是一种很好的白葡萄酒,这是璧人费了颇大的力量由大内弄来的宝贝,专为舅太太病中预备的补品。 菊人当时喝了两小杯,把杯子一顿,看着璧人,口中低低地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璧人一听,立刻伸手一拍桌沿,笑道:“确是一首好诗,姊姊,我为你浮一大白,吟下去。” 边道,边喝了面前一小杯白干。 菊人道:“这杯酒恐怕冤了你,我要点金成铁。” 接着吟道:“寄语华陀你莫吹……” 璧人怔了怔笑起来道:“不像诗,笑话,笑话!” 菊人道:“成语就行,你听我的……” 又吟道:“都说药医不死病,古来痨疗几人苏!” 璧人皱紧眉儿摇着头道:“这是何苦?你的病在我看已经好了七八成了,只要你愿意保养。” 菊人笑道:“我说莫吹你又吹。告诉你,我可是比谁都清楚,我一点儿也不含糊。” 说着,又敛容正色问道:“璧人,你常常叫我姊姊,那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你我感情要比亲戚关系进一步呢?” “可不,我是既无兄弟亦无姊妹,我希望有你这样一个好姊姊!” “岂敢!好,不敢当!你既然当我做姊姊,这算看得起我。那么姊姊有桩死不瞑目的事,老弟是不是要尽一点力量呢?” “你不用这样讲话,你的事我还能不尽力。” “好,我们举杯为定,不得食言。” 说着,她先干了一杯酒。 璧人虽是满腹疑团,却也只好陪了一杯。 菊人扬着手中王杯,看了浣青和婉仪笑道:“你们两位是证,各请一杯。” 婉仪、浣青也都喝了。 菊人点点头道:“谢谢!” 这便又瞅住璧人道:“我做女儿时,亲戚长辈没有不恭维我一句好小姐、好姑娘,我觉得当之无愧。 十九岁嫁到查家,德工言容,初无大过,然而妇人无出,实非小疵。古农体弱,不堪纳妾,查家门祚衰微,族鲜丁幼,老太太常因嗣续一事,朝夜忧心,古农亦以无后为非,凡此皆是我的过错,所以死不瞑目……” 说到这儿,她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 璧人搭讪着笑道:“我想,姊姊还年轻,大哥也不见得……” 菊人一听,赶紧摆手道:“算了吧!我们夫妻身上毛病,我们自己心上明白,一切废话你就不要讲啦!” 璧人红着脸,他偷偷地瞟了浣青一眼,又强笑道:“我们如果有孩子的话,我们愿意送给姊姊。” 菊人道:“谢谢姑老爷,这正是我所有求于你的了。不过,事情没有那样简单,说给就给。 据姑老爷看我们姑奶奶积弱之身,她能有几个子息呢?算一算吧!龙家你本是一脉单传,潘家为什么螟蛉你为子?石家,石南枝之嗣问题你能不管? 这就是说,你必须有四位令郎才够分配,你试想想看这负担是不是我们姑奶奶一个人所能胜任呢?” 说着,又睨着浣青微微一笑! 浣青急急忙忙低了头,眼看酒杯里道:“这话,大妈老早对我提过了,老人家答应我为璧人置妾。” 婉仪接着笑道:“讲良心话,少奶奶水葱儿似的身子也实在不宜多生育,丈母娘既然有意为爱婿置妾,我们家老爷子决无不赞成之理,这回事我认为应该办。” 璧人这时候心里完全明白,而且也料到她们要为他撮合的必是玉屏。他想:这又是串通的圈套。 然而菊人一篇话色庄辞严,近情合理,何况婉仪参加说合,桂芳方面自然已经是打通的了。 浣青出面反对,或有转寰余地。 想着,他不禁望看浣青傻笑。 菊人那边轻轻伸手一拍桌子道:“喂!姑老爷,请放心,我们姑奶奶绝不会吃醋捻酸,我可以保证她千肯万肯。 现在问题只在你本人身上,你能顾虑到四家血食,有我做姊姊的一分情份,你答应下收玉屏为妾。” 浣青接着道:“玉屏虽说是大妈的爱婢,其实视同己出,她自小跟我一块儿长大,我们义同姊妹。 你答应我们的请求,第一算你有孝心,对得起大妈。第二算你有良心对得起我,第三算你有实心,对得起大嫂子。 我承认你并不好色,但是你也不能教我受屈为难。你知道我是不会讲话的,我的话就是这样简单。 总而言之,你若肯纳妾,于你无害,于我有利,否则不特使我蒙受妒妇之毁,并且成了潘龙石查四姓罪人,我好意思腼颜居此正室。一句话,璧人,今天算我要求你,我敬你三杯酒!” 说着,她站起来,高高地举杯劝饮。 婉仪笑道:“少奶奶说得这样简单透澈,大约顽石也会点头了,我也应该奉贺一杯。” 菊人道:“情无可却,义不容辞,璧人,你还有什么讲的?” 璧人眼看她们三位一脸神情,晓得今朝难逃此厄了。 他赶紧端杯起立,陪笑对浣青说道:“你一心抬举我,敢不承情!不过,我说,我们是不是忙不在一朝,还可以暂缓一时呢?” 浣青忽然飞红了两颊,她含瞠带恨似的摇着一颗头,说道:“不,不,你别使用缓兵之计。” 菊人迅速地投了婉仪一眼,婉仪含笑点头表示会意,她们俩不约而同的各说了一声:“恭喜!” 两人喝个干杯。 这一下弄得浣姑娘十分难为清,她轻轻地顿了一只小脚道:“璧人,你到底喝不喝我这三杯酒?我站了好半天了你晓不晓得。” 璧人不是怕,只是有点慌,他急忙道:“喝,一定喝,怎么不喝?你请坐啦!” 他一口气连说三个喝,听得菊人婉仪哄然失笑! 菊人道:“姑老爷,阃令难犯,你不会痛快一点么?” 璧人摇摇头又叹一口气,拿起酒杯儿,自斟自喝,接连喝了三满杯。浣青婉仪菊人各陪一杯,事情就算决定了。 第二天一清早,潘桂芳就把璧人叫了去,说的还是要他纳妾的话。 璧人知道这是婉仪打的边鼓,反对无益,只有呕气,索性什么都不说,唯唯而退。 下午,岐西和古农又上衙门来找他,说是查老太太请他便饭。 饭桌上老太太打开话匣子亲为玉屏作媒,古农岐西从旁附和劝说,四面楚歌,璧人只好俯首投降。 而且他也料到玉屏姊姊必在陪里窃听消息,究竟总还是留她几分面子,因此他倒是很干脆的给老太太磕了几个头,即席谢婚,于是天下事大定了。 老太太欢喜自不必说,玉屏姊姊地就简直乐得一夜没有好睡。 订了婚,璧人回去还不免要正式禀知桂芳,转瞬工夫,整个潘公馆上上下下便传遍了大人纳妾的喜讯。 婉仪这个人是有点道理的,她认为璧人太年轻,纳妾两个字到底于官箴有碍,她力主不事铺张,对外唯求守秘。 这建议大家都赞成,只有浣青不很满意,所以那天吉期良辰,也还有个小小排场,这都不在话下。 玉屏原是非常和顺的女人,虽然长得不十分美丽,却还说得起肥不胜衣,修短得宜,最难得的还是她水一般的温柔,绵一样的乖顺,与她相处久了,很容易使人如饮醇酒,不由自醉。 璧人渐渐觉得她可爱,渐渐觉得起居饮食离不开她了,事事处处少不得她,感情一天比一天深了。 这情形一半也是浣青存心替他们造就出来的,原因是浣青她已经有了二个月的娠喜。 那个时候的女人还都很相信胎教,以此姑太太一味躲避着姑老爷,迫使他不得不去与玉姨娘亲近。 温柔的女人大半总有点福气,玉屏不久也怀孕了。 几个月以后,她的胎儿特别作怪,突飞猛进,后来居上,竟然比浣青涨得更庞大。 潘家的女上人全是不开市的砖瓦窑子,舅太太菊人对于生育这回事,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她们一场瓜子外行,看了姨娘的肚皮,没有一个不担惊受吓。 璧人的医学倒是的确高明,他时常给如夫人按脉,总说胎息平安无事,然而大家都不能相信。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璧人就也拿不住十分把握。 结果桂芳派人把古农岐西请来诊断,他们俩的脉理原都不如璧人,但是他们一看就能断定是双胎。 岐西还当着桂芳面前为璧人论相,硬说他有八个男孩子,又说玉屏是个极有后福的娘们呢!这叫做入门有喜与君笑言。 听了他们表兄弟一席话,举家皆大欢喜! 舅太太菊人尤其精神陡长,快乐无比。 本来她跟璧人约好要回家渡岁,现在她自动打消了这个意思,死心塌地守着两位孕妇,专待她们瓜熟蒂落。 看看过了年,浣青怀胎十月足。 查老太太冢里坐不住,亲自过来照料一切。 可只是浣姑娘偏还没有临盆现象,这一拖便是近二个月,一家子都捏着一把冷汗,熬得像热锅蚂蚁一般。 好容易盼到这天望日,夜里刚是月亮上来时光,浣青生下一位小少爷,骨骼相当高大,啼声分外雄壮,就是璧人看了也不禁一阵狂喜。 全家上下,乐得合不拢嘴。 只是浣青究竟体力薄弱,分娩非常困难,累得她几乎丢命。 总算璧人古农郎舅两人医术了得,对症下药,调护也得宜,过了三朝浣青也就平安稳渡了。 孩子落地,桂芳并不提起题名,大家猜不出他老头子的心里事,只觉得他对玉屏越发时刻留心。 前后也就不过十天,玉姨娘一举双雄。 一来身体健康,二来年纪适合,三来平日常常劳作,所以她虽然头胎双生,一点不见吃苦,真价老母鸡下蛋一般容易,一个时辰间,兄弟双双相继出世。 潘桂芳在厅屋上守候得报,这才引手加额,掀髯大笑,立刻传话排起香案,预备品服,带璧人祖宗前磕头道喜。 随即指定浣青的孩子姓龙,取名一个字飞,号英侯。玉屏的头一个儿子姓潘,名慰先,号敬侯。老三姓查,拟名存璞,号安侯。 题过了名,老人家放下笔,回头看住古农,抱拳道:“我是妄自尊大,为三家立了后人,把最小的给了舅舅,取的名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卓裁。” 说着呵呵大笑,古农赶紧打躬作揖,极口称谢。 里厢菊人听到这个消息,她倒是十分钦佩桂芳行事公正,而且对于给她孩子取的名认为适合古农胃口觉得满意。 三个孩子三个姓,这事显得新鲜! roc扫描denghanliang大眼睛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七章 敬侯安侯三朝这一天,桂芳广发请柬,延宴同僚,当众说明三个孩子分嗣三家的理由,博得一班古道朋友同情赞美。 传来传去,这话传到宫里也知道了。 道光帝巴巴地把璧人喊去取笑一顿,还派了三份赏赐,分赠三个新生孩子,这一来,小兄弟的来头就大了。 大哥英侯庆贺弥月,敬侯安侯两兄弟提前一同举办。 这一日临门的贺客就多了,王公贝子,阿哥格格二顺晋夫人都不算什么,官家还特派了宫中总管前来道喜,这热闹的情形就不必说啦! 时光过的很快,小兄弟转眼四个月,一切平安吉利,大家心满意足。 有道乐极生悲,查家老太太因为得了孙儿,有点兴奋过度,在潘家几度应酬席上不免多吃多喝,老人家究竟消化不良,不知不觉间得了伤食症候,回家后就躺下了。 她这一闹,菊人怎么也不能再留在潘家啦,她回家一边忙着侍候婆婆喝药,一边又得照料带回来的小孩子安侯。 虽说雇用了两个乳母,可是初学为娘的总不放心,处处关怀,事事顾虑,因此难免操劳太过眠食失常。 就不过个把月工夫,把在潘家调养一年零五个月的所得好处,完全牺牲了,重新吐起血来,时刻都觉得眼花头晕,精神不支,自知决无希望,索住瞒住一家人不声不响。 天气入秋季节,恰是害痨病的克星临头,查老太太一场湿瘟病侥幸脱险,大少奶奶已经症变不可收拾。 等到古农岐西和璧人得到红姐儿红叶的告密,菊人早是人样支离,病骨如柴无一把了,古农急得发疯,璧人也是背人处满脸泪痕。 最可怜的是大家仍是瞒着老太太,乃至菊人有时还要强自支撑,到婆婆病榻前去应个卯儿。 究竟纸包不住火,老太太眼见媳妇神情不对,这天深夜里暗地把红姐儿传去问话。 红姐儿哭了,老人家这就看穿了,再一究诘古农和璧人,他们俩除了流眼泪以外,什么话都不能说。 老太太是极端相信璧人医理的,璧人无话可讲,她晓得事情糟透,想了想便教外面设起香案,立即盥手更衣,扶病出去上供,伏地哀祷上苍,自愿减除纪算,为媳妇延寿添筹。 慌得古农趴在母亲背后,不住磕头力劝不可。 璧人岐西却是不敢多说,左右搀扶着姑妈,分跪两边,相望流泪,一家子匍匐庭前,没有一个人不为少奶奶含悲祈祝。 天寂无语,月洁如银,一片秋声落在庭树枝头,恍若饮泣微叹。 一两声宿鸟哀鸣,三五处虫吟呜咽。 檐瓦蓦然惊坠,烛焰暗而复明,大家都觉得毛发悚然,心颤不已。 就在这时候,红姐儿幽灵似的由菊人那边溜出,她悄悄地去蹲在璧人耳朵边只说了两三句话。 璧人赶紧爬起来,一把搀送老太太回房去。 浣青来了,她告诉璧人说:“刚才菊人睡醒,说老太太带领一家人,在庭中为她祷告,说是她心里非常难过,实在当不起婆婆这样为她操心。” 璧人奇怪她好好的睡在床上,怎么会晓得外面的事情? 岐西说破是走了魂。 这一说,老太太第一个忍不住,失声痛哭,大家也都哭了。 璧人急劝禁声,吩咐浣青好生关照大哥大妈,他却约了岐西,一同来看菊人。 他们悄悄地走进厢房套间,只见菊人高高地枕着一大叠枕头,齐膝盖一张淡墨绫的夹被,两条瘦臂膊随便搁在被面上,两颧飞红,樱唇朱染,看样子倒不像一个病垂危的人。 她望见璧人岐西进来,微微一笑,随即说道:“这时候了,劳驾,劳驾,老太太睡了么?你们怎么好让老人家为我祈福呢?” 璧人忙道:“那也是她一片慈心,你又何必着急?” 菊人立刻紧闭双眸,迸出两滴泪珠,摇摇头道:“那怎么可以?” 璧人怕她伤心,也就不敢多说。 半晌,菊人又睁开眼睛,慢慢的伸出一个指头,指着攀在床栏上,哭得和泪人儿似的红姐儿,笑道:“璧人,你说是不是冤孽,没得多她一个人,多给我留一份牵挂。她的身世很可怜,我已经详细告诉妹妹了,希望你多多帮忙。” 璧人道:“姐姐,你必须清心释虑,这场病,才有……你的事儿我总会替你办到,放心吧!” 菊人笑道:“谢谢你啦,红姐儿还不快给姑老爷磕头。” 可是红姐儿一跺双脚,竟自哭着走了。 岐西搭讪的说道:“不急的事慢慢再谈,眼前你的身子要紧。” 菊人笑道:“要紧吗?我晓得,然而天心如是,人事奈何?大表哥,你和璧人都精通医理的,究竟续命有没有方呢? 药力的牵延,只是教我多受几天罪,你们何苦呢?恐怕时光不早了,你们请安置吧!明儿见!” 说着便叫红姐儿,红姐儿出来替她放下罗帐,随着璧人岐西走到回廊上,霍地跪下去牵紧璧人罗衫下襟,乱磕了一阵头。 璧人回头站住,说道:“起来吧!你的事我一定尽力。” 红姐儿哭道:“不……不是……我是求您救救大少奶奶,我……我怕她不过一两天的人了……” 说着,又哭又磕头。 璧人觉得一颗心往上直跳。 他楞了一会,才问道:“你怎么知道?” 红姐儿道:“我姐姐也是得这种病死的。你不看……今天……大少奶脸上红得多可怕,这叫做回光反照……” 听了这一句话,岐西璧人身上都凉了半截。 岐西想了想说:“奇怪,她讲话声音倒很好。” 璧人道:“这是她常吃柿霜的效力。” 红姐儿道:“两三天了,她什么都没吃,她说要保持断气时身体干净。” 说了,又伏地呜咽起来。 璧人滴下眼泪,说不出话来。 岐西急忙搀起红姐儿,颤抖着说:“姑娘,一定要怎么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可不要老在她面前哭。” 红姐儿道:“我……我那敢哭?我也是心不由己……表少爷,你说还有什么灵丹妙药可治吗?” 璧人道:“红叶,假使有办法救她一命,剜掉我身上的肉我也情愿。” 说着,璧人发出一声长叹,低着头走了。 岐西又劝了红姐儿几句话,吩咐不必勉强菊人再进烟火之物,教她多买水果给她吃,一再叮嘱凡事顺她的意思,说完,他也走了。 这一夜,除了查老太太打个盹儿,大家都是坐个通宵,谁也拿不出一分主意。 大清早,璧人出去一会儿工夫,回来时,潘家大姨太婉仪带着玉屏也赶到了,她们在太太屋里坐地。 婉仪详细查问过病人状况,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偷偷的分发浣青,赶快派人置办后事。她倒是不闹客气,一切吩咐得周到。 几个管家分头出去办事了。 婉仪正要过去看病,红姐儿来了,她是奉命来给老太太请安的,一看到玉屏也在屋里,抢过去来个抱头痛哭。 好容易把她劝住,她便告诉大家,说菊人一早闹着沐浴更衣,精神好似还好,不过脾腹涨得很高,气喘相当厉害,刚刚吃了几片苹-,又有点像要睡的样子。 听了她的话,婉仪一声不响,站起来就走。 大家一窝蜂随着走到回廊上。 这位有见有识的大姨太,她回头拦住了三个奶妈,制止她们把三位小少爷带过去,然后她又扯下襟前手帕,擦去脸上泪痕,这才轻轻走入病人房里。 天气很闷热,屋子里郁漫着一阵幽香。 床上分两边钩起蚊帐,床顶吊下一个小小珠篮,里面饱装上等香料,床前茶几上还燃着一支线一般细的藏香。 妆台书案,窗畔橱头,到处排着各种鲜花,各色水果。 帘惟屏镜,净无纤尘,脂缸粉匣,依然罗设,一切物事,一点不含糊,一点不零乱,看了谁也不会相信这是病重女人的卧室。 菊人,她用一叠锦衾垫住背脊,斜刺地靠着,下半身掩在一条葱儿绿的单被里面,上面也穿一件葱儿绿的绸衫儿,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头上还戴着玉簪儿,玉耳坠子,两边手套上玉钏,玉约指。 她迎着婉仪,含笑点首道:“我晓得你一定会来看我的。今天恰是白露简日,我还能不走……” 婉仪来不及讲话,查老太太由许多人背后,抢出来说道:“我不让你走……你……你要走那里去……” 菊人床上拜手含泪笑道:“妈,恕我不孝。我愿意服侍您千秋百岁,可是天……” 说到天,菊人滴下了数滴泪珠。 老太太赶上前,扑到床头哭起来道:“少奶,我的女儿,因为我一场病,害了你……这以后的日子,我怎么过?” 菊人哽咽着道:“妈,别这么讲,我难受。” 婉仪眼看不好,急忙向玉屏和红姐儿使个眼色,她俩赶紧过去把老太太搀到一边,婉仪就挨着床沿坐下了。 菊人定了定神,开眸看住这位大姨太说:“娘,璧人是您老人家的儿子,我跟着即叫一声娘也应该。娘,我有许多事拜托您。” 婉仪道:“你把定心,不要慌,我听你的。” 菊人流泪叩枕说道:“娘,我死了,我的家恐怕也要散了。妈,年纪太大,古农无用,承继的孩子还小……” 婉仪道:“我决不负你,老太太暂时由璧人迎养,安儿当然少奶玉姨娘要负责,舅老爷也可以暂时住到我们那边去,我们老爷子和璧人都会照料他的。至于你身后的事,我无不尽心尽力,有机会我就要他们爷们送你南下。” 菊人泣道:“娘,谢谢您啦!可是古农……” 说着,又叫:“大表哥……” 岐西急忙站近床前。 菊人道:“大表哥,我们至亲骨肉,山迢水远一别二十余年,眼前聚会日子虽然无多,总算有缘,最难得的是你还留在这儿送我一场。我很不放心古农,他太小心眼儿,我把他交给你啦!” 岐西忍着两泡眼泪说道:“弟妹,你……我一定……” 菊人点点头,便又合上眼皮,慢慢的她又睁开眼,把围在面前的玉屏浣青婉仪都看了一眼,说道:“死生有数,我不敢怨天尤人,可叹璧人在我身上费尽苦心,一旦付之东流,死别永诀,何以为情。” 半晌,又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浣妹妹记着我的话,满人执政,汉族之羞,这几年来外侮日亟,内乱方兴,恰正是大汉儿孙,乘时崛起,发奋图强的时候。 璧入不幸,出仕清廷,我们固然不能驱使他背忠叛义,然而总应该及早弃官,博个急流勇退。娘,就是太亲家也还是赶快乞老告休。” 婉仪道:“你歇歇吧!你所说的也都是我心里事,那一天南方太平了,我们两家人都到杭州去住家,舆山水结邻,我们风雨无间,时刻去看望你,也不会让你感到寂寞。” 菊人大喜道:“娘!真的吗?” 婉仪道:“当然是真的了。” 菊人道:“那么我一切就放心了……” 说着又笑,笑着对玉屏说:“多谢你替查家绵续后起,我这儿拜托你啦!” 玉屏急忙抱住她哭道:“少奶,你精神那么好,你不会……天老爷有眼睛……你……这一位善人……” 菊人道:“别揉我,天老爷在那儿我也不配说善人……不许哭,听我说,红姐儿的事你必须时常提醒璧人,从速办理。 小孩子多加一份心,奶妈没有不贪睡好吃的…… 璧人的脾气并不太好,浣妹妹好强,你总要事事体贴他。玉屏,这以后还要你好好的为我照管着老太太……” 说完,菊人又合上双眸,微微的喘了几口气。 婉仪便教倒了半杯梨汁,亲自给地灌了两茶匙,她摇头表示不要了,婉仪就不去勉强她了。 一会儿后,她再睁开眼,叫璧人,璧人愁云满脸,两眼通红,走到床前环抱着两只手站在床前。 菊人把他看了又看,流泪说道:“你,你学究天人,胸罗万略,读尽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难道你还参不透生死?不要摆讨厌的样子,我要走了,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璧人咬紧牙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菊人凄然泣道:“你也不过一个常人。” 说着,她又叫古农。 古农抖着过来,底下两条腿一软,顺势儿趴在床下,呜咽着道:“菊人,你走了,我怎么办……母老子幼,一身罪孽……” 说着,他伏地痛哭起来。 菊人撑着喉咙高声叫道:“古农,记住母亲……” 岐西向前搀起表弟,把他纳在一张靠背椅上坐定。 菊人喘了喘,叉道:“什么样子?你也不怕人家笑。庄子鼓盆而歌,难道他就不是人吗?” 说着声音有点发哑,喘得越发厉害。 婉仪赶紧跪上床沿,招呼浣青帮忙,想抱她放平躺下。 可怜她这时候已经腰硬体沉,显见得不中用了,饶你大姨太十分镇定,到底也不免心酸手软。 浣青更是施不出一点力气,她们娘儿俩抱了半天,究竟搬移不动。 菊人忽然伸出十个指头指着床前璧人,璧人也就顾不得什么避忌了,弯腰伸手插进被里,轻轻的把她托个离席。 浣青扯去垫背锦衾,排好枕头,璧人兀自出了神,捧着病人,双泪抛珠。 浣青一旁连连碰了丈夫几下,璧人这才放了手。 菊人凝眸一笑,便把脸朝到床后去了。 婉仪晓得她快要咽气,口里赶紧低抵地诵起佛号,大家都还不敢放声,床上忽然又叫璧人。 璧人强忍心痛,说:“姐姐,我等在这儿送你……” 菊人扭回头,有气无力的说:“你……总算拿得住……大哥太不行,你……你要看……看紧他……” 喘口气,又道:“是时候了,安儿在那里?” 玉屏急忙去把安侯带了进来。 小孩子在乳嫂手上跳着爬着,还要妈抱。 菊人这就忍不住又涌出两滴眼泪,她慢慢地再望到床后去,哑着声儿道:“婆婆……妈……农……妹妹……璧……别了,别了……” 一阵抽搐之后,渐渐的安静下来。 半晌,又听到她很清晰的念道:“大哉死乎,君子息矣……” 底下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婉仪回头招呼大家念佛,可是谁能有这一种定力呢? 璧人伸手,探病人鼻息,他下面一跺脚,中箭哀狼似的第一个先-了起来。 查老太太也就槌胸拍案哭起苦命媳妇来了。 玉屏红叶双双趴倒地下,大放悲声。 古农在一声干号之下,口喷鲜血往后便倒。 岐西慌了手脚,抱住老表弟泪下如雨,许多男女老幼,管家婢仆围满窗前廊下,没有一个不含悲哭泣如丧考妣。 人们的眼泪如果是有价值的,可怜的菊人,芳魂不远,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这些人中除了大姨太婉仪,还算浣青强硬心肠,她虽然哭,但一边还能分发大表哥急送古农花厅施救,一边指定两个得力仆妇看定老太太。 在一阵极度紧张之后,婉仪强把璧人拖出去,迫定他帮忙指挥一切,说是天气热必须从速办理身后。 其实璧人又那里提得起精神管死人后事?他还不过痴痴地坐在一边发楞罢了。 有钱的人家办事不费力,当天下午酉时光景,大殓安灵,事事办理就序,那花的银子也就像流水一般淌出去。 婉仪独力主张殡仪,她深知死者在老太太心目中怎样得宠,因此乐得尽量铺张,巴结个存殁均慰。 老太太不用说是躺下了,古农他一直昏沉沉地睡在客厅里动弹不得,所以死者落棺时倒显得一片凄清冷落。 浣青、玉屏、红姐儿,她们怕招老太太伤心,都不敢纵情任性。 璧人也是一声不响,而且一滴眼泪不流,他只是恨恨地咬牙,睁大眼睛看定那一班做寿材和装殓的成衣的生气。 这些人都知道他是显赫威灵的提督,吓得抖抖索索,扎手扎脚,连大气儿也不敢出,这班人办完事抱头鼠窜走了。 一群和尚梵唱登场,璧人又觉得他们也讨厌,若不是大姨太婉仪留神镇住他,不敢讲他们是否挨一顿好打。 好容易夜深了,和尚功德完满了,一家上下累得筋疲力尽,各自休息去了。 璧人仍不教灭烛熄灯,他独自留在孝堂上,看一会灵前画得浑不似的遗容,又去抚摸一遍三尺桐棺,徘徊踱步,俯仰兴哀。 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红姐儿轻轻的由廊下上来了。 她一只手端着一大杯浓烈的酒,一只手拿着一封信,什么话都不讲,轻轻的给放在桌上,轻轻的又走开了。 璧人怔了怔便去拿起信封,可是上面并不留字,拆开来拖出笺儿一看,分明认得菊人遗墨,写的也不过寥寥几个字儿,但满纸泪痕,斑斑血迹。 那几个字写的是:“及早弃官,葬我西子湖畔,他日结庐欲迩,庶几歌哭相闻。” 底下又是四句绝诗:“此恨绵绵无绝期,九泉饮泣相逢迟!早知生死该前定,怪你何心劝就医。” 璧人反覆熟读,低头呜咽。 忽然他把信笺搓成一团纳入口中,捧起红姐儿送来的那一大杯酒一饮而下,回头便去院子里找到红叶。 红叶蹲在花丛里哭泣,听见璧人拖着靴来得切近,她低低的说:“死者已矣,生者节哀,你还是赶快回去吧!” 璧人道:“她还有什么话告诉你吗?” “她……她说她恨你!” “为什么?” “你待她太亲切,你服侍她医药一年零五个月……” “这是怎么讲?” “她……她……上了你……” 这其间有一字,红姐儿虽然说得几乎听不见,但璧人立刻流了一身冷汗,急忙道:“红叶,你胡扯!” 说着,翻身便走,走两步又回来。 他顿了一下,才轻声的说道:“她错了,你不能胡乱告诉人。” 红叶道:“我要会胡乱告诉人,她怎么肯告诉我?” 璧人点点头道:“你的事我一定尽力。” 红叶道:“我要挟你吗?是她教我对你讲的。” 说着,红叶又哭起来了。 璧人道:“我马上就离开这儿,请你告诉姑太和玉屏,他们都要留下照顾老太太,大少爷方面必须当心。他那样子很可怕,看在死者份儿上,你多留神。大表少爷医理是靠得住的,我心乱不敢诊脉开方,也请你替我说一声。” 红叶道:“这儿没有你的事,你放心走吧。什么时候再来?” 璧人道:“看看,明儿晚上,或许后天。” 说完,他便去换衣服,红叶一边上门房,通知备马侍候,一会儿后,这位姑老爷就让红姐儿给送走了。 □□□□□□□□璧人回到自己公馆还不过四更天,李大庆守在家里候他,璧人料到什么事,一直带他到内厢房来。 李大庆这才回说,打听得豫王爷裕兴回京来了。 璧人冷笑着道:“回来了?好,我就动手!” 李大庆道:“大人预备怎么办?” 璧人道:“隆格亲王,张御史,他们依违两可,拖延时日,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我自己拜本参他,再不然我总有办法刺死他。” 说到“刺死他”三个字,我们步军统领目光四射,气涌若山。 李大庆晓得大人这回送殡回来,胸中犹有余哀,赶紧跪下去磕了几下头说:“大人不可意气用事,从前的计划决错不了,宗人府老王爷他负责任管束一班亲王,何至一味的装糊涂?再说他也还是我们夫人的干老爹,大人总是要走这一条路。 张御史掌灯时光来过,大人不在家,老大人接待他密谈很久时间,好像有什么很扎手的事。” 璧人一听,立刻跳起来问:“他来过,你怎么知道?” 李大庆急由地下爬起来说:“我来时门上告诉我的。” 璧人道:“好,我们马上找他去。” 李大庆道:“大人还没睡……” 璧人道:“不要睡,我是急不及待。这一桩大事办了,我也就要辞官了。走吧!出去教他们备马。” 李大庆不敢违拗,匆匆走了。 马也还没有备好,璧人已经换过一身便衣,来到大门口立等,李大庆当了亲随,主仆赶到了张公馆来。 里面的张御史张策恰好起床准备上朝,彼此会面之下,璧人才晓得裕兴由山东回来,又上黑龙江住了一年,最近官家有派他到广东去调查洋务的消息,那都是宫中静妃替他弄的玄虚。 眼前广东搞得很糟,两广总督钦差大臣林则徐焚毁英国人鸦片两百余箱,正式用兵跟英人兵船干了起来。 道光帝是且喜且忧,把不定主意,宰相穆彰阿极言林则徐胡闹,所以静妃从中捣鬼,想为裕兴斡旋出路,左右大局。 隆格亲王极端惧怕豫王得势,虑的是静妃羽翼养成,眼见四阿哥皇位不保,以此老王爷居然移樽就教,怂恿张策出面参奏裕兴,告诉他一个秘密,说豫王昨日强奸福晋跟前一位宫眷,叫做宁格,这位姑娘因而迫命。 张策刚才驱车密访璧人,也就是特意去通知这一回事。 现在已经办好奏折,预备上朝打虎,决计不办挂号手续,干脆迳呈御览。 璧人细看折稿,里面倒是也提到迫害华良谟一案,当时大喜称谢。 他本来请了病假,不能明白在外逗留,趁天还没亮,赶紧告辞回家,到了家,也还是坐卧不安。 璧人想了一会菊人生贤死哀,念一会盛畹一身冤孽,真个百感交集,五内欲焚,最后免不了借酒浇愁。 轰饮过量,这一躺下去,可是着实睡着了。 潘桂芳下朝时看过他,婉仪回来也看过他,看了他一脸泪痕,烂醉如泥,谁也都不忍吵醒他。 到了掌灯时光,他才起床,胡乱洗了一把脸,便去桂芳那边打听朝中消息。 桂芳却是出门没回来,大姨太留住他,好歹让他吃了一碗-,还对他讲了许多话,他也仍是失魂落魄似的,乱点一阵头,出来便悄悄地赶去马大人胡同来看古农。 岐西正为古农的病感到棘手,恰好床上古农又陷入昏迷状态,璧人上去诊过脉,要了岐西开的方子研究一下,再详细征求岐西的意见。 岐西认为,最讨厌的是病人呕血不止。 璧人不讲话,坐到窗前去,扶起笔扯一张信笺,飞快的写下几个字:“西洋参冲秋石丹常服”。 扔掉笔,转过身看定岐西,低声儿道:“病不见得多大危险,他并没有什么杂病,只是体弱受不了刺激,引血归经可保无事。 不过决不能让他在家养病,触目痛心,不管怎样调护得宜,病也是好不了的,我的意思要你带两个人,送他上西山暂住些时,等他大好了,索性陪他远出游历,他是与山水有缘的人,经过一些时候,襟怀自然荡畅,反正你也没有什么事。” 说到这儿,浣青也来了。 古农在床上忽然哭喊:“璧人……” 璧人赶紧过去,挨在床沿坐下。 古农猛拖住他一只手哭道:“璧人,我活不了……你们不必操心。看着我们夫妻待你的一点诚心,你要为我一对可怜虫,奉母课子,九泉之下我们感激你的好处……” 说着,哇的一口血喷到璧人身上,人又昏了过去。 岐西浣青吓得发慌。 璧人急忙摇手道:“不要紧,可是别动他。” 话刚说过,古农就回过神来了,他哭叫道:“璧人,哀莫大于心死,我万念俱灰,一身如赘,还上什么西山,说什么游历?” 浣青站在床前,抢着说:“哥哥,你就是心不死,念未灰,才会累得这个样子,心死念灰还有什么看不破想不开的,人那能不死? 嫂子生贤死哀,她走过的人生路程就没经过一点不如意的事,跟前姑犹在堂,夫也随侍,亲视含殓,遗爱未衰,她死是骄傲的,值得赞美的,你太自私,你不愿意她早得解脱吗?一定要留下她阅尽人事辛酸赍恨九泉吗? 多情的人应该无处无事不为所爱的人着想,你作孽自戕,是死者所忍见忍闻的吗?为着死者,你应该振作,应该为她负起许多未了的职责。 对大妈更要尽孝,对安侯加倍尽心,才算得是性情中人,你存心就死,背母殉妻,一点不觉得惭愧吗?” 浣青这一连串的话,连说带骂,顶得古农不敢哭了。 璧人站起来叹口气道:“讲得好,大哥,你要晓得人世间正有许多人是为他人生存的,你真该及早清醒,等到糟蹋得身子不可收拾,觉悟就嫌太晚了。 一两天以内跟大表哥逛逛西山去吧!家里事暂由浣妹妹办理,我这几天恐怕有点要紧的公事,不能常来看你,你的病有大表哥斟酌下药,我很放心。” 说着,要了岐西的一件褂子换上,看样子就要走。 浣青有点疑心,一旁拦住他问:“有什么事?裕兴回来了吗?” 璧人吃了一惊,心里想:“好厉害,她怎么就会猜到了?” 边想,边从容地道:“裕兴确实是回京几天了,他另有一个罪名,强奸迫命,大约事情很严重,张策已经出奏参他,今天我还没听到消息。 不过南方鸦片事情更糟,那一个好总督林则徐恐怕要受严厉的处分,朝廷上人心惶惶,看来乱子很大,我想劝干爹从速告休,我也预备辞官。” 浣青道:“国家有事,大家都想走,这成什么话?干爹八十老翁还说得过,你怎么行?我以为你应该请求外放。” 璧人道:“皇上肯放我两广总督,那就太好了,可惜我还不够资格!看看吧!能争个副钦差,我也还有办法赶走英国人。 我这就赶回去跟干爹商量,老人家白天找我还不晓得有什么事,我出来时你又不在家。我也不上老太太那边去了,替我提一声吧!” 说着,他又匆匆地走了。 璧人并没有回家,一直上张御史公馆来。 张策留他便饭,告诉他说皇上看过他的折子很生气,不过一句话也没说,把折子带回宫去了。 璧人担心折子没有批;一定靠不住,静妃边有不想法阻挠的道理? 张策说桂芳也有一个折子,是今天挂的号,大约也是对付裕兴的,明儿早朝必有一个演变。 又说裕兴此次不怕扳他不倒,大学士曹振镛,威勇公长龄都会出来攻击他的,那也是隆格亲王的手腕。 只是广东洋务太糟,林则徐是完了,钦差大臣改派了琦善。 听了琦善两个字,璧人吓得跳起来嚷:“他,他怎么成?” 张策笑道:“现在还只是乱之始,你等着瞧吧!皇上春秋渐高,体力早衰,他对外想振作又想苟安,满朝文武主和的多于主战。 穆彰阿一力坚持委屈求全,长龄也不行,戴均元孙登庭无是无非,人云亦云,托津,穆克登额,穆克登布这一班人根本只知有家不知有国。 尊大人算是铁中铮铮,然而八十岁老翁,皇上虽是敬重他老人家,但不会相信他的话,林则徐活该倒楣,那还有什么话可说?” 璧人道:“他会受到什么样处分呢?” 张策道:“得保首领而殁那算万幸,充军大约免不了。” 璧人道:“听说当初也还是皇上授意他强干?” 张策大笑道:“你还是一个雏儿哩!皇上的话算数吗?” 说着,又点头叹息道:“我跟松筠,言责所在不能不争,尊大人其实大可不必,大厦将倾不是一木所能支。 他老人家一辈子出生入死,为国尽忠,到了这一大把年纪,真该休息了,你回去劝劝他吧!” 璧人道:“张先生,您看,我若是请恩外放有多大希望?我很想到南方去跟外国人干一下,只要给我一支兵,我愿意决一死战。” 张策道:“是中国男子,那一个不想赴难御侮?可是你要记着这是满人天下,现在闹的简直是家务不像国事,只有满人玩把戏的权威,没有汉臣讲话的余地。 林则徐又如何?你有勇有谋,有守有为我晓得,用兵之际,粮饷为先,这粮饷问题你有办法解决吗? 取之民间是扰民,商于当地官府决不给,老弟纵有霸王之勇,孙吴之智,亦何所用? 外国人长于水战,兵船纵横海上瞬息千里,此剿彼窜,出没无常,南犯如不得逞,转舵北上,一旦进迫天津,取白河,闯大沽,那时候如果能臣猛将都在南方,我们这天子之都要不要呢? 皇上深知你神勇绝伦,所以不次拔擢给你这个步军统领地位,目的就在要你替他看家,他也还能准你外放吗?” 璧人道:“这是死的算盘,就说鹰狗,也不是老养在家里的爪牙呀!” 张策道:“话还不是这样讲,你的职责倒不是重要,能干的也决不能单靠一两个人,林总督原是顶好的脚色,英国人在广东失了风,退而转扰闽浙,假使闽浙当道,都有健全的意志,能干肯干,英国人还不是要碰壁? 坏就在这些封疆大吏,安贵尊荣,寡廉鲜耻,他们不特自己不能应付危局,反而愤恨林总督替他们惹祸招灾,乃至猜嫉忌刻,媒孽倾陷藉此苟安自保,他们都摸得着官家的脾气,所谓危言耸听,于是天下事就不可为了。 眼前只有群策群力,大家都有一条效死亡身的决心,才有中兴的希望。 不然,你听着吧!外侮之下必起内乱,这好似兵燹之后必有瘟疫一样的可能,黎民涂炭,万家野哭,正苦不徒清室倾颓,二百余年创业付诸流水呢!我们忝为清臣,岂能熟视无睹?各人尽各人的心吧!我也无话可说了。” 张御史感慨万端,不断进酒,结果醉了,璧人只得告辞,他这时光倒是心怀君国,早把菊人忘掉。 一路纵辔疾驰,赶回潘公馆,便上前厢房来见潘桂芳。 桂芳正在危坐晶茗,满心计较。 璧人行礼请安,一旁坐下。 桂芳问道:“你三天没上衙门了,明早上朝么?” “我还有两天假……” “刚才从那儿来?” “在张御史家里吃了晚饭。” “那么你听见消息了?” “老爷有本参奏豫王么?” 桂芳笑道:“裕兴赐药自尽了,亏了好张策的折子让皇后看见,大约总是讲了什么话,皇上批了交宗人府办,这是下午的事。 隆格亲王根据勘查的结果,立刻进宫,面奏强奸迫命属实,因为上吊死的宁格,手中还紧紧的握着一颗宝石钮子,豫王当天穿的那一件实地纱马褂恰少了那样一个钮子,因此证实了他的罪名。 皇上朱谕革去王爵,发交宗人府圈禁三年,后来看了我的奏折附呈苗信的口供,火上浇油,着实有气,发狠改定了赐药自尽,着隆格监验具报,还传旨宗室不准有人为奸王请命,所以静妃……博尔济锦氏也就迫得无法可想。我是正酉时光,得到四阿哥的通知。这消息总靠得住的,张策他也有所闻吗?” 璧人听了,不禁喜形于色,站起来回说:“他还不知,不过他说豫王必倒无疑,曹振镛、长龄也在合力攻击……老爷子讯过苗信吗?” 桂芳道:“前天把他提去的,这一次我决计犯颜除奸,为华良谟雪耻,我是有心趁你在假期中赶办这一案的,天威不测,假定我毁了,你在旁必会牵入漩涡。我还预备明儿廷争,想不到这么快。” 璧人道:“听张御史说两广总督垮了,老爷子认为怎么样呢?” 桂芳立刻沉下脸,佛然说道:“把林则徐问了罪,这是很大的错误,琦善、穆彰阿简直该杀。 林公舆我至交,义切同袍,为公为私,我都应该苦诤强谏,吉凶祸福,在所不顾,我潘桂芳先朝老臣,身荷国恩,岂能与无知竖子同流合污?今日之事,只有言战,岂该谈和?战必上下振奋,和则因循苟安。 言战图强可冀,谈和后患无穷,穆彰阿牧猪奴子耳,刘豫张邦昌一流人物,我必扑杀此獠!” 桂芳说得愤慨,发指须张,神-凛人。 璧人杼徐谏道:“干爹,刚才张策跟我讲过,他说您老人家一辈子鞠躬尽瘁,为国忘家?现在一把年纪了,荣辱所在,似乎不必……” 璧人话刚讲到这儿,桂芳已经按捺不住。 他猛的一拍桌子抢起来道:“怎么叫荣辱所在?君父跟前何谓荣辱?事关国体,祸伏肘腋,此身既是国家柱石,岂能贪生怕死?成仁取义,死得其所,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你,新进微臣,自应缄默,军国大事,责在重臣。 我万一不幸,你须从速辞官送我骸骨归里,闭门课子,孝事两位姨娘,我死为忠,你生尽孝,一家忠孝无亏,我复何恨? 我已经立下遗言,你能遵照办理,便算对得起我,不负我提携你一番苦心。回去吧!明天早朝,不准讲话,知道吗?” 璧人满怀苦楚,还想诤谏。 大姨太婉仪忽由后房出来,对他使个眼色,他是信任这位庶母的,料她胸中必有成竹,也就不敢多说,低着头去了。 一会儿后,婉仪来他屋里找他。 婉仪却另有一种见解,她认定桂芳应该抗疏力争,但力争终无成效,然而不至有太大危险,至多还不过挨一顿申斥,乃至准予休置。 她说道:“我把奏稿修改过了,可博无虞,只是廷争时你必须加以注意,遇有必要不妨约几位相好同僚,强硬搀扶下殿,紧防闹出触阶撞壁剧变。” 璧人唯唯听命,婉仪匆匆走了。 她回去自然还要对桂芳劝解许多话,他人可是无从晓得。 这一夜璧人不用说又是通宵澈晓没有好睡,深虑早朝廷争,凶多吉少。 想不到一连三天,那位道光皇上竟不听朝,而且除了穆彰阿,长龄一班御前大臣可以入宫奏事以外,其余一律不见。 这一憋,憋得潘桂芳气也衰了,婉仪得了充裕时间,舌底翻莲,百般劝说,说得老头子火也退了。 外面再一打听,林则徐严旨充遣伊犁,琦善已经动身南下,这位潘刑部尚书也就只剩了唉声叹气的余烬了。 第四天早朝,桂芳存心在朝房里找穆彰阿吵一顿,却不料穆相确有一点神通,他老早有了预防,躲避得无影无踪。 今天皇上设朝太和殿,桂芳站班的地位很接近御案,他是两朝老臣,准免跪拜的人,跟穆相、-勇公和一般大学士一样有体面。 道光帝倒是顶和气,望见他就说:“你的本子我都看见了。裕兴赐药,我总算不偏私。至于林则徐,罪有应得,可勿庸议。 琦善我看他还能干,在旗的未见得个个都不行,你请缨效命,足见忠义,然而年纪太大,我不很放心,万一有辱使命,伤及国体,就事论事,难免有失朝廷恩养老臣之意。 穆相老成持重,何得谓为乖谬?这个你就有点欠斟酌了。潘龙弼不能擅离京畿,所请分发南方效力,姑从缓议。” 道光帝讲的话相当和平,桂芳倒弄得十分尴尬。 然而他也还是要说,他说:“臣以为今日之事,战为上策,战可图强,和必取辱……” 他只说了这两句,道光帝上面立刻摆手笑道:“此书生之见耳,谁又没有这种观念?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必讲啦!” 桂芳翻身看着穆相说:“我要请教,怎么一定要委屈求和?” 穆相道:“一切出自圣载,我也还不过参从末议。眼前闽浙吃紧,津沪堪虞,和留折衷余地,战必沿海不保,你以为我说谎吗?” 道光帝厉声道:“朝廷此时无可筹之饷?也无可用之兵,你晓得不晓得?” 听了这句话,桂芳滴下老泪,他结结巴巴地说:“那么,宰相平常是干什么的?” 道光帝道:“事迫眉睫,这时候你还讲什么?” 桂芳眼看皇上一力袒护穆彰阿,痛心至极,跪下去,磕头奏道:“臣老朽昏庸,愿乞骸骨……” 道光帝光火了,站起来骂一声:“糊涂!”便走进后殿去了。 老年的人毕竟不中用了,桂芳上朝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气急攻心,当天就病倒了。 婉仪经过跟璧人一度审慎计议,她就亲自为老爷子办个乞休奏稿。 这位大姨太家学渊源,她的笔墨具有惊人的魄力,璧人回环捧诵,拜服得五体投地,立刻拿去请教张策。 御史也认为说的委婉动听,走笔遗词,不亢不卑,恰到好处。 果然折子上去,道光帝看了着实感动,温旨准予带俸京居养病,以便随时咨询国事,而且还赏了几支好人参,并诏御医临诊。 官家给的面子够瞧,王公大臣纷纷临门问疾,穆彰阿、长龄、曹振铺等,都来过三趟,桂芳也就只好藉此自慰了。 □□□□□□□□新任刑部尚书升调了松筠,松筠本是左都御史,父亲是位很有名儿的武官,晚年死在任中。 哥哥叫松藩,现为侍读学士。 松筠本人虽是进士出身,自小儿却练过武,说武艺,马上步下都来得。 松老先生有个养子,其实就是老人家的书僮,叫做松勇。 松勇的武功真是了不起,力举百钧,走及奔马,十三岁跟随主人从事疆场,身经百战,所向无敌,松老先生好几次仗他死力捍卫,保全令名,因此待他就像儿子一般爱惜。 家人喊他少爷,松筠兄弟叫他勇哥哥,在松老先生和老夫人的跟前,勇哥哥简直比藩筠俩还要得宠。 但是他非常自爱,平日总是自居家将地位。夫人是老夫人的随嫁爱婢,收为寄女称为姑太,却也是实心眼过日子的娘们。 膝下有一个男孩子,名天虬号虎勇,今年十七岁了,刚刚中了一名举人,一表好人才,允文允武,颇为不凡。 松勇积功副将,辞官不就,但对他的儿子可希望很大,以此管教甚严。 松夫人娘家姓王,她的老兄弟在步军统领衙门当一名标统,叫玉坚,膝下大姑娘芳名儿宝芳,也就是查家大少奶菊人到京后新收的侍婢红姐儿红叶,她是虎男的表姐。 松老夫人中年仙逝,松勇长随主人出征,间关戎马,老不在京,太太不免常回娘家去小住一阵。 虎男宝芳相差一岁,妾发覆额,郎弄青梅,彼此都是冰雪一般的聪明人,自小儿就种下了爱的根苗。 虎男十二岁,松勇老先生死于蜀中,松勇扶柩返京奉安,从此足不出户。 虎男被禁家居,下帷苦攻,一年难得和表姐见面一两次,两地相思,情深几许,这都无须细讲。 玉坚小小的官儿,薄俸所入,无足养家,旗人嗜好也太多,行伍出身的玉标统,自命是位老爷,他对声色犬马都有缘,因而就谈不到自爱自重,再来家口也实在浩大,他有三位公子四位小姐。 公子在营当兵,但还要花老子的钱,大约都不是好东西。 四位小姐却不错,女生似母,一个个如花似玉,宝芳今年十八岁,二小姐宝芬十五,三小姐宝罄十三,四小姐宝香才九岁。 玉坚为人品行不端,偏是有几手好武艺,弓马烂熟,击技超群,所以一般贝子贝勒爷,总喜欢他,说是跟他练两膀学坐鞍。 其实师父所传的衣钵倒不限定这一套,因为他会的着实丰富,品弹吹拍,乃至豢鸟踢球,无不深得三昧,以此桃李盈庭,酒肉广交。 那些及门佳子弟中,有一位隆格亲王的三殿下,大家称他三爷,也叫福爷,大概他的大名总是什么福吧! 三爷家里有老婆,外面也娶小,可是他爱上了宝芳。 三爷要天上的月亮,恐怕也不以为难,想要一个标统的女儿做姨太,那还算得了什么呢? 何况,玉坚原是一团烂污,这事经过一两个帮闲的徒弟这么一提,师父直乐得发昏第十二章。 但是玉师母不太愿意,她的大题目是:“咱们家在旗的女儿不给人家做小。” 这自然是女流浅见,师父酒后大振夫纲,痛快地把师母揍个半死,一面接受了三爷四百两银子聘礼。 这一下宝芳可是恨极苦透了,赶紧给松家表弟报告消息,要求他设法援助。 他们表姐弟时常互通书札,然而必须秘密,原因是松勇十分憎恶舅老爷卑鄙下劣,他在京决不准夫人回娘家,也不许公子提起舅舅,庆吊不通,往来屏绝。 他一辈子只到过岳家一次,那是丈母娘死的时候,为着维持夫人面子,勉强过去穿了一天孝。 这一次他看见了宝芳,倒认为这女孩子不太讨厌,但若是让他看出虎男爱上这位不太讨厌的表姐,那还是不行,还会闹出很多乱子,所以虎男钟情宝芳只有妈妈晓得,爸爸一无所知。 roc扫描大眼睛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八章 松家有个老厨子叫沙彪,年纪比松勇大好几岁,表面上松勇是勇少爷,他是大司务,暗里沙彪却是大哥哥,松勇还是老兄弟,虎男称沙彪总是沙大爷。 沙大爷视侄如子,爱同性命。 虎男有时触怒父亲,只要沙大爷一露脸,保险无事。 不过要沙彪去对松勇为虎男说娶玉坚的女儿为妻,他不肯说也不敢说,因为他也气玉坚太过堕落。 然而他不能不承认宝芳的确不错,他每天带人上菜市买菜,袖里总做了信箱,不是宝芳来鸿,也有虎男去雁。 平常虎男收到来信,总是红着脸笑,这回接得报告竟是铁青着脸哭了。 他哀求母亲想法,死缠沙大爷帮忙。 沙彪动了一夜脑筋,结果他去找了一个开荐头行的朋友,把宝芳偷荐到查家佣工,宝芳从此也就失了踪,累得玉坚一场好找。 三爷方面兀自不肯放松,退还聘金他不要,托人恳恩也不行,好在他在外娶妾还不敢不守密,所以玉坚侥幸保得头皮。 可只是事情仍属不了,王府派了很多人大街小巷搜索逃婢,玉坚的三位公子喜子、寿子、宁子也带着一批帮闲四出寻访妹妹。 但是他们总想不到宝芳会隐藏在查家,一来查家是汉人,算定他没有胆子收留旗下大姑娘。 二来又是新由南方迁居的,家里也没有拈花惹草的当官爷们。 三来这虽然是民家,可是跟九门提督是姻亲,人家姑太太还是隆格老王爷的干女儿,此马来得大,未必惹得起。 所以宝姑娘躲在马大人胡同,竟是虽居虎口,安若泰山,这就可见沙大爷沙彪办事的周到。 再说宝芳红姐儿,她被荐到查家时,照查老太太,古农,岐西的意思,的确不敢收留。 偏偏凡事有缘,菊人大少奶一见宝姑娘就有好感,宝姑娘看大少奶浴水神仙似的什么话也不忍欺瞒。 她们彼此倾心,在一度密谈之下,菊人立刻答应保护她,卵翼她,而且还说为她想办法促成有情眷属。 姑娘目然感激涕零,衔结图报,主婢之间,情同骨肉。 不久之后又得到老太太的宠爱,古农岐西也不当地底下人看待了。 查家男妇仆人都是南方带来的,大家相当敬重红姐儿。大少奶也有一篇话,吩咐一家子外面守秘密,以此无虞泄漏。 这些过去的话,也就是菊人临终谆谆请求璧人帮忙红姐儿的个中详情。 □□□□□□□□松筠升到了刑部尚书,他还没到五十岁的人,可谓中年早达,难得他谦恭有礼,即日拜访潘家父子。 璧人过去对他不算太亲热,桂芳慧眼识人,久垂青睐,当时病榻接晤,老少忘形。 关于移接手续,桂芳方面固是有人代表,但总也有一番衷曲交代。 松大人答应,到任即为华良谟石南枝翁婿冤狱结案,知县何文荣,师爷王某,苗化这些人依凭定识,明正典刑。 并允转托张御吏张策出奏,为华良谟请恩追谧。 桂芳父子欢喜称谢。 这天璧人设宴款待嘉宾,彼此意气相投,顿成莫逆。 松筠杯中甚豪,饮到沉酣,谈及武艺,璧人欣逢知己,胸怀坦荡,尽情倾吐平生所学。 松筠恍如身经沧海,不胜大巫小巫之感,临去重申订交,约为兄弟,并说族兄松勇生有异秉,幼得高人传技,剑术绝伦,自负弥深,改日务请枉驾,谋一快聚。 璧人唯唯听命,松筠一再叮咛而去。 第二天璧人衔奉父命,回拜松筠。 松筠知他会来,约同乃兄松藩在家迎侯。 入座寒喧,璧人便请拜见松勇。 家人传话,松勇疾趋而入,口称大人,屈膝请安。 璧人大惊避席急忙下拜,松藩只得把松勇出身经历,略叙始末,璧人屏息静听,执礼愈恭,有道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 璧人看松勇神全气旺,目若朗星,虽说是六十岁的人,却还是须发漆黑,颜若渥丹,晓得他内功必有根基,不由不心生爱慕。 松勇看璧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八,面白如玉,猿臂过膝,华贵比威凤祥麟,飘逸拟仙露明珠。 果然拔俗,迥异凡流,不禁油然神往,肃然起敬。 经过一再谦逊,勇哥哥侧坐相陪,宾主相逢恨晚,高谈转清。 松筠为人脱略形骸,坚请璧人小院更衣,呼酒小酌。 松藩自负玉堂金马,频以文章就质。 却不料璧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高白凤辩壮碧鸡,无所不知,知无不尽,吓得松学士瞠目结舌,高呼负负。 松筠大笑称快,执臂劝杯,罄无算爵,一顿酒从午至酉,兀自不停。 松筠蓄意灌醉璧人,逗他与松勇一较身手,几番挑拨之下,两个身负绝技的人都动了心,相率离席,到院子里比了两三套拳法。 松勇自命无敌,以为必胜。 孰知竟落个甘拜下风,未免不服,又请较剑,两枝龙泉出匣,满天花雨缤纷,也就只走了十来个回合,松哥哥蓦尔弃剑于地,长叹流涕,自承浅薄,惭愧无地自容。 璧人怜他自尊心重,极口劝慰,许为平生劲敌,决非凡响。 不想松哥哥忽然进内,竟把唯一爱子虎男带来,长跪恳请璧人收为弟子,璧人自然只好遵命。 当时虎男大拜师父四拜,起立随侍一旁。 璧人见他形貌佚丽如松风水月,又晓得他新中举人,倒是十分爱惜,执手依依,不忍遽别。 第二日一早松勇亲自送他潘府,展谒桂芳,拜见师母。桂芳很欢喜,留他屋里坐了好半天,教他见过婉仪,又要婉仪试他才学。 虎男倚马才华,那里看得起人家老姨太,做梦也想不到婉仪竟能历举传统,不遗一言,词赋诗歌,珠玑喷溢,骇得我们孝廉公,逡巡却立,颜厚忸怩,他那少年得意的气焰,不由不矮了半截。 后来过去拜了浣青,也见过玉屏。 浣青和玉屏都非常注意他,问了这个,又问那个,眼看他绮年玉貌,风流蕴藉,彼此点头,相顾微笑。 璧人颇觉浣青玉屏辞色有异,心里好生纳闷。 不一会,师母传话内室留饭,外面松勇只得先行告辞。 虎男留在潘家一整天才回去,浣青对他好像丈母娘招待女婿一般体贴周到。 璧人就寝时,才算由他如夫人口中听到这一新附门墙的弟子,竟是红姐儿红叶的情郎,查家大少奶菊人弥留时所不放心的,也就是他们一对子的事。 听了玉屏一席话,璧人认为红叶还配得过虎男,答应相机帮忙,不负菊人所托。 从此虎男每天晚上必来跟随师父练武,他的根基本来不错,松勇亲传一支剑尤其使得入化出神。 璧人只用从旁略事指示,并不花费多大气力。 看看过了一个多月,潘家上下老少没有一个不爱虎男。 桂芳他更有恩意,他有时也跟着婉仪执经问难,因此学问突飞猛进,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了。 松勇得意之极,他把璧人看作恩人,璧人视他有如手足,水乳融融交情一天天深了。 □□□□□□□□马大人胡同查家,古农自从随岐西上一趟西山回来,悼亡潘岳,渐有生机,不久他就又约了岐西出京游历去了。 查老太太早已移居潘家,大少奶菊人停丧在室,那边留下红姐儿和两三个男女老仆看家守灵。 璧人只要有空,总去巡视凭吊一番,他对盛畹出亡,菊人仙避,受的打击太深。 桂芳老年失意,也使他觉到官场乏味,时刻都想弃官归隐,但苦目前尚无机可乘。 这天听说处斩何文荣,苗化等,他起个大早,换上一身布衣赶去菜市口观刑,回来时感叹万千,一心思念南枝不置。 长街信马,百无聊赖,忽然人丛中出来两个人,拦住马头打揖请安。 璧人认得是松勇的仆人,便间有什么事? 两人回说虎男一夜没有回家,今天一早发现丢了人,同年世好,戚友亲属处遍觅无踪。 璧人猛吃一惊,怔了一会便教赶紧派人出城寻找,他自己立刻拨转马头,急往马大人胡同查家而来。 敲开门进去,仍上菊人生前所住的屋里坐下,不一会工夫,红姐儿出来了,她也还没有梳头,那样子分明似刚刚起床。 璧人一边喝茶,一边尽管打量人家脸上神色,红叶就猜到一定有什么好文章,她倒是不敢问。 半晌,璧人才慢慢的说道:“姑娘,你的事,我都听到了,虎男现在是我的门生,我更没有不成全你们的理由。 你姑丈与我情如兄弟,我讲话他大约还会采纳,都怪我太忙,所以还没替你们……你很着急吗?” 红姐儿飞红着脸,低徊弄带说道:“我一切知道,我们都非常感激。眼见事有希望,我们都还年轻,急什么呢?” 璧人道:“这样说,你是常常见着虎男的了?” 红叶道:“是的,他三天两天,晚上总来一趟,我们也不过站在大门口讲话。还有姑爹家里大司务沙大爷,他也常来看我的。” “昨儿夜里有人来吗?” “没有,前天上半夜他来过。” “你们时常会面,这回事从什么时候起?” “老太太迁走后两天,他就找来了。” 璧人点点头,叹口气道:“干错了事啦,大门口你怎么好出去呢,虎男昨夜失了踪,怕不怕你父亲从中捣鬼呢?” 红叶闻言大惊失色,她怔了怔,跪下去说:“姑老爷,您得赶快想办法救救他。我父亲要是晓得他把我藏在这儿,那是太可怕了。父亲跟姑丈恶感甚深,他不会稍留余地的。” 璧人道:“起来,我认为你要立刻离开这地方。” 红叶泣道:“姑老爷,我不能再躲了,让他们来把我带走吧!只有这样,或且可以保全虎男一条性命。” 璧人道:“你若是让他们带走,一辈子就毁了,虎男会不会因为你弄出什么事呢?” 红叶道:“男人还是男人,过一些日子就好了,再说他是个孝子,决不至这样的。姑老爷,您不必为我操心。 这回事果然与我有关,我父亲和我哥哥必来这儿找我,我自有我的话对他们讲。 他们假使不来,那末虎男的失踪,就与我父亲无关,还请姑老爷不要太难为他,他虽然不好,我……我总是他的女儿!” 说着,她伏地再拜,泪落如雨。 璧人看着很感动,晓得她下了决心,劝也无用,想了想便站起来说:“我这就走,等会儿我会派个人来做眼线,你有事尽管告诉他。 我绝不让他们损伤虎男一根汗毛,也不会使你失身从贼,你放大胆对付他们,我要你具有斩钉截铁的精神,紧急时我必来救你。” 说过这两句话,他火速上马走了。 只是转眼工夫,李大庆换了一身青衣小帽,脸上也化了妆,赶到查家跟红叶密谈一会,便上门房去守候来人。 约莫卯末辰初光景,玉标统玉坚带领他的儿子寿子喜子来了。 李大庆上前答话,承认家里有一位大姑娘,不是由南边带来的。 玉坚-一声:“那就是了!” 摇着手中马鞭子便闯了进去。 这当儿,大门口有个叫化子,得了李大庆暗示,飞也似的赶潘公馆报告去了。 红姐儿,她头上插一枝白的剪绒花,遍身缟素站在灵前,迎住进来的父亲和哥哥,神色自若,一点不慌张。 玉坚走上台阶,抢一步近前-道:“你跟谁带的孝?不要脸的东西!” 手中马鞭子“刷”的一响,就把姑娘头上剪绒花给打在地下。 喜子跟着嚷起来道:“你躲得好,累得我们要死!” 寿子说:“没有什么好讲的,剥掉倒楣白袍子,捆她回去。” 玉坚道:“你目已想想,为什么家里不好住?为什么跑出来当人家大丫头?” 姑娘一只手按在灵前桌上,扳着脸说:“为什么家里不好住,为什么当丫头,这话要你们讲。你们要我回去容易,把虎男叫来让我见。” 一句话远没讲完,玉坚手中马鞭子又刷的一声拍在她肩背上,骂道:“妈的,你还说虎男,等你嫁到王府,老子才饶了他!” 姑娘道:“你们是强盗,我不怕强盗,若是坏了虎男,我叩阍也跟你们来,看看你们吃得消吃不消。” 寿子一听,大叫一声:“反了!” 跳起来就要抓人。 想不到姑娘霍地一弯腰,便由桌帏子后面抽出一柄银也似的解腕尖刀。 刀尖点到胸口上说:“你们动手吧,我讲过我决不怕强盗……” 寿子吓得往后退。 玉坚也楞住了。 喜子这个人最阴险不过,他深知妹子个性极强,威迫一定会出乱子。 他伸手把玉坚拉到一边坐下,回头望着姑娘说:“大妹,你要懂得,爸爸把你定给福爷,这事不算对不起你。 福爷今年不过三十岁,你有这一表人才,不怕不得宠,眼前虽然委曲一点,往底下看希望无穷。 虎男只是松家奴才儿子,就说榜上挂了一名举人,也还会比一位贝子强吗? 松勇他忘记了自己什么样出身,把咱们一家看得猪狗不如,你也应该有几分志气,赶快换下衣服跟我们回去吧!” 姑娘道:“大哥,闲话不要讲,你们交出虎男,送我当婊子我也去,否则,你们听着,这地方是什么地方? 这地方是你们的衣食父母隆格亲王干女儿的娘家,也就是虎男的师父九门提督潘龙弼的岳家,你们在这地方闹出人命,恐怕不是好玩的。” 喜子笑道:“我们要你活,并不要你死。你是死心眼儿要见虎男,我们马上送你去,不过爸爸的意思,必定要你出嫁王府才能放他下山。” 姑娘赶紧抢着问:“下山,什么山?” 喜子道:“什么不要问,我们反正让你见他一面。” 姑娘道:“先告诉我,我总跟你们走。” 玉坚听得不耐烦,他又站起来了。 他亮着喉咙说:“他好好的留在西山你外婆家里,有得吃,有得-,你替他愁什么?告诉你我也不怕,他是我的外甥,我有权力管教他,禁闭他十天八天,难道还能说我做舅舅的绑票?” 玉坚说到这儿,李大庆站在廊下向姑娘使个眼色。 姑娘心里会意,慢慢的扔掉尖刀,说道:“好,我这就跟你走,你们讲的假使不认帐,我尽有办法找死,这儿也不是我死的所在。死在家里倒不错,死在王府就更妙,索性儿作成你们再得一笔人命钱。” 说着,她反手脱下孝褂子,驯服得像一只羔羊,跟着她作孽的父亲哥哥扬长去了。 他们前面走,后面又有两个潘家仆人,改扮做小买卖的跟踪追随。 李大庆本人却由查家后门出去,跳上马背赶回潘公馆报告璧人。 璧人当时稍为怙缀一下,写了一个字条儿,盖上图章,吩咐李大庆到绿营调二十名骑兵,各配双马,前来听令,回头再去松筠公馆秘密把大司务沙彪约来问话。 李大庆接了字条,立刻出发,片刻工夫,倒是沙彪先来了。 璧人知道人家是松家三代老仆,接待他很客气。 据他说玉坚的岳父姓蓝,叫蓝大鹏,活的时候当镖师,生有一男二女。 玉坚娶的是大姑娘,老二是男孩子叫蓝奇,眼前也当镖客。三姑娘好像叫蓝黛,十来岁就跟人跑了,听说在江湖上颇有名气。 他们是汉军入旗,一家也有好些人都住在西山,那是没有人不认识的。 沙彪把话讲完告辞去了。 绿营里二十名骑兵也就到了。 璧人派李大庆领队,教他们疾驰西山蓝家迎接虎男,并要擒获蓝奇。如遇隆格王府家人出面阻挠,立予拘捕。 又说:“玉坚必不肯送红叶去西山,他本人也决没有工夫前往,福贝子更不至在那儿,王府家人没有什么了不起。 蓝奇事不关己,总不会出死力拚斗,有二十个人尽够办事,只要迅速救出虎男,可以应付一切。” 李大庆奉了面谕,率队去了。 璧人马上更衣往松公馆而来。 松勇夫妇和松藩松筠都在家,他们兄弟各自派人,四处查不出虎男踪迹,正在焦急万分的。 大家挤在堂屋上迎住璧人,同声争问怎么办? 璧人单刀直入,坐下去,茶也不-,开口就说:“人,我负责找他回来,不过我有个要求,你们兄弟全得答应。” 松勇一听就晓得人丢不了,赶紧说:“璧哥,你有话我还能不听,讲吧!” 璧人笑道:“我第一个怕的就是你。” 松筠性急,他不待松勇再说,早是抢着道:“别再呕人了,讲吧,他不答应,我和哥哥答应你的,还怕什么?” 璧人道:“那还不成,勇嫂子怎么样呢?” 王氏太太急忙说:“大人别问我,我无有不依的。” 璧入笑道:“虎男是我的徒弟,他的事我非要管!他的失踪,主谋掳人的是隆格王爷的福贝子。” 听了福贝子三个字,满厅屋人全怔住了。 璧人可是有意停了一下,又说:“我不怕福贝子,他敢损害虎男一个指头,我能要他的脑袋赔偿。 我已下手拚斗福三,一切我一个人包办,不要你们费一分气力,我卖这么大的傻劲的代价,却是要主持我徒弟的婚姻,我所保的是勇嫂子的侄女儿,玉标统玉坚的大小姐宝芳姑娘。” 说到这儿,话又停下来,满厅屋人又怔住了。 但璧人立刻站起来,过去给松勇作了一个长揖,又说:“哥哥,我要请教。鲧,可以生大禹,玉标统怎见得不会有好女儿? 你,不要疑惑虎男告诉我什么,或且是玉标统托我什么,简单讲,宝芳姑娘一向住我岳家,她是我大嫂查家大少奶干女儿,我认识她很久了,我可以保证她是个顶好的姑娘!” 松勇想了想,勉强笑道:“这事与福贝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璧人笑道:“你定打破沙锅问到底,听我讲,福贝子拜在玉标统门墙学什么我是不知道,但他爱上了大师妹。 玉标统巴不得高攀这一门亲,他答应把女儿送给人家做小。 因此姑娘脱离了家庭,秘密投在查家藏身,因此我的大嫂收她做干女儿,因此我认识她,因此我今天才有所求于你。” 松勇道:“你越讲我越糊涂,你是不是说宝芳潜匿令岳家中,这把事与虎男有牵涉,让福贝子打听出来,所以……” 松筠那边忽然大笑起来,赶向前一把抓住璧人,说道:“我全明白了,虎男跟宝芳必有私约,宝芳潜匿查家与虎男有关无关还不一定。 玉坚这禽兽总知道些他们一对小儿女的秘密,他唆动福贝子实行绑票,藉此要挟宝芳挺身就范,是不是呀,统领大人……” 璧人笑道:“足下知过半矣。大清早,我就赶去马大人胡同找宝芳,告诉她虎男被虏,劝她赶快上我家去躲避一时。 想不到姑娘有胆,有识,有气节,有决心,她谢绝我的劝告,表示为着虎男的安全,她决计自投罗网。 她说:系兔饵鹰,意在得鹰,鹰既就缚,兔可无虑。她是存心牺牲一己,眼见虎男无恙,然后自戕殉情……” 松筠听到这里,已是叫起来道:“好,我松家要这样的女孩子,我不让她死在禽兽爪牙之下!” 松藩道:“老二,不要嚷,我们马上找玉坚去。” 松勇道:“虎男身居孝廉,胆敢外面勾引人家姑娘,我不要他了,你们各位全都不要管……” 松筠道:“你不要他,我和哥哥要他,不要说他是你的儿子,我们偏管得着,璧人也管得着!” 璧人笑道:“勇哥哥说不要虎男,你们能相信他的,我可是没有工夫,我还是要请示我的请求到底准不准?” 松筠道:“准,准,我还你一千个准,别理他假道学半瓶醋,告诉我要怎么样办?” 璧人笑道:“给我一千两银票做宝姑娘的聘礼,还要一副镯子,还要虎男的庚帖。” 松筠道:“银票我给,勇嫂子拿侄儿的庚帖和镯子来。” 回头又高声喝道:“来呀,上帐房给我起一千两足用银票,要盖上双喜红印儿……” 沙大爷沙彪,他捏着一把汗,隐身屏门后面看热闹。 这一听说起银票,他料到大事成功,慌不迭的便往内帐房跑,但是见着帐房老爷、他却干喘着讲不出什么。 到底还是松筠的跟班进来了才把话讲个清楚。 帐房老爷很内行,另外拿红袋子袋上银票,外面加签,正楷描上一字双喜,亲自送了出去。 松勇的太太也把庚帖和镯子拿来了。 这时松勇什么话都不好讲。只是站在一边翻白眼,第一他看璧人十分热心,未免感动,二来他总见过宝芳姑娘一面,印象不算坏。 三来他平生最怕松筠,这位老兄弟翻脸不认人,简直没有办法应付,所以他索性装聋作哑,一任众人摆布。 璧人拿了镯子庚帖和银票往袖里一塞,翻身便给勇哥哥道喜,给勇嫂子道喜,给松藩松筠也道了喜。 走下台阶,大踏步赶出门。 跳上马背一溜烟回去潘公馆,问浣青要了四百两银子,一并由松家带来的物件,统交给跟班拿着。 又把他的四个亲勇喊来,吩咐了几句话,打发他们先去玉家门前守望,然后他再听取了李大庆外面所派的几个眼线的报告。 这才带着跟随一迳找玉标统玉坚来了。 玉坚在家宴客,客人有福贝子的所谓纪纲之仆,有他的得意好徒弟,人数并不多,恰好一桌人。 喜子寿子宁子三个令郎,身份不够,权当听差,站在两旁侍候。 大家正兴高-烈的当儿,出乎意料,闯筵的竟来了九门提督。 玉标统吓得直打哆嗉,那些徒弟还都是破落户少爷,他们也都慌了手脚。 喜子等三位贤昆仲除了缩紧吐舌头以外,动都不敢动。 只有王府的爷们不惧潘龙弼,他倒是很有礼貌的站起来给潘大人问好。 璧人沉着脸问:“你是那里的?” 那人冷笑道:“大人不认得我?我是跟福贝子的。” 璧人道:“叫什么名字?” 那人变了颜色道:“什么名字……” 停一停,他一耸肩,又一挺胸膛说:“叫金良,大人问我到底有什么事?” 璧人不去理他,又挨着桌子问每一个人名姓,他一边问,他的跟班拿笔匣墨壶出来全给登记上了。 那一位金良大爷,却只管不住的冷笑。 璧人慢慢的就一张凳子上坐下,一翻虎目,看定玉标统说:“昨儿晚上城里出了掳人勒赎的案子,被掳的是松副将的公子,刑部大人的侄儿,新科举人松天虬。 这案什么人主谋,现在虽然还不能确定,不过票在西门蓝奇家里起出,当场拘获一批人……” 说到一批人,眼光闪电似的,掠过金良脸上,接下去又说:“这批人里头有贵标统的亲戚,徒弟,也有福贝子的跟人。 这事我预备禀过隆格老王爷,然后出奏,老王爷刚方正直,决不容门下出有屎类,皇上恨透了一班作恶的宗室,豫王爷便是榜样。 这回事大约我要得罪一些人,大家应该知道我不是让人的统领,严厉惩治盗匪,奉有特旨,职责所在,绝不容情!” 听了这一篇话,满堂贵宾腿都软了。 金良也不敢冷笑了。 玉坚赶紧打个揖回说:“事情确与标统有点关系,那松天虬是标统的外甥,因为他很不好,标统以舅父的资格拿他禁闭蓝家,也还不过是管教的意思,千祈大人不要误会。” 璧人道:“掳入勒索,没有什么亲戚可言,松天虬父母在堂,何至偏劳舅父?而且这回事松副将并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呢?” 玉坚这:“大人可否请到内室,容标统夫妇细禀详情……” 他一边说,一边向金良示意。 可是璧人又站起来说:“有道理讲,我可以听你的,就是这里人一个不准走,走,只有不客气,金爷也不能走,今天就是福贝子在场,他也不可能离开。” 说着,他跟定玉坚走进内室,一眼就看见红儿紧紧的靠着一位中年妇人站在床前。姑娘急忙请安。 璧人笑着说:“姑娘,好!” 玉坚怔了怔,指着那中年妇人说:“这是标统家里。” 蓝氏也就跟着请了安。 璧人坐下,态度是比较缓和许多了。 玉坚看了女儿一眼,放低声说:“大人,天虬是大人的门生,标统知道,大人不用着急,他坏不了。” 璧人道:“你只知道天虬是我的门生,还不晓得你的大小姐是我丈母娘的干孙女儿!” 这句话屋里人听了都吓一跳。 宝芳姑娘心里也纳闷。 玉坚想了想硬着头皮说:“就是标统的女儿不听话,她相信天虬会娶她。” 璧人接着又说:“你又怎么知道天虬不要她?” 玉坚说:“松勇总不会答应这婚事,他很看我不起。” 璧人道:“他看不起你,是你有让人家看不起的地方,可是他很看得起你的大姑娘。” 玉坚又怔了半晌说:“那末……大人今天……” 璧人说:“告诉你,你掳人勒索,犯的是杀头的罪。福贝子迫良为妾,恐怕也要圈禁宗人府三年。 这回事在我手中可公可私,说公我并不害怕福贝子,我有办法联会各部大臣请皇上重办的。 说私,你就得把宝芳许给天虬,福贝子就得修身学好,我敢主张这回事,自有严正的道理,就是皇上跟前我也还可以讲得通。” 玉坚红了脸说:“标统已经收下福贝子的聘礼。” 璧人冷笑道:“什么聘礼?还不是卖良买良,不用管他,四百两银子我替你垫出还掉,还有什么东西在他手中没有?” 玉坚搭讪着说:“还有姑娘的庚帖。” 璧人道:“我问他要,你喊我的跟班进来。” 玉坚出去把跟班带进。 这位爷顶聪明,他不等璧人吩咐,立刻打开马包把虎男的庚帖,千两聘仪,金镯子都给拿出来排在桌上。 蓝氏看了真有说不出来的欢喜,宝芳姑娘也想不到璧人办事这般神速,她心上也是一阵阵小鹿在跳。 玉标统只是站在一边出神。 但听得璧人打发那跟班的说:“你出去把厅屋上那些人全送走,告诉姓金的回去禀知福贝子,我马上拜他去,请他留步,假定他不等我,那是找麻烦,我就只好求见老王爷,我的夫人也要去看福晋。” 跟班领话走了。 璧人回头看住玉坚,伸手一指桌上说:“这些你们看过收起,姑娘的庚帖我要回来就给松府送去。 正式的仪节自然还要办,我不能让松副将稍有马虎,更不教你们姑娘受一分委屈,明儿我那边大约会有人来接姑娘,姑娘的干奶奶很不放心,老人家必要见姑娘一面。” 玉太太蓝氏也总是实在忍不住了,她忽然又给璧人请安,泪流满面说:“大人,你救了我们宝芳一条命,谢谢你啦!” 璧人说:“玉标统,你也一把年纪了,我劝你少作孽,酗酒闯祸,作威作福,你也太不成话了。 说武艺,你比真真羊肉馆的杨超如何?还耍什么好汉呢!从此安份守己,勤修晚德,不要讲松副将看得起你,我也要认你做一门亲戚。” 说到这儿,宝芳姑娘,抢一步恭敬地给这位救人救澈的九门提督大人磕了四个头。 璧人晓得这是替她坏父亲下拜,站起来回了一个长揖。 玉坚一边也就感激得鼻酸眼赤,低头不敢仰视了。 璧人道:“好,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们等消息吧,我这就找福贝子去。” 说着,又匆匆的走了。 福贝子得了金良回去报告,他是气坏了也吓坏了,然而他不能不等璧人来见。 这家伙可谓愚而且鲁,他迎在客厅回廊上,一把抓住璧人往厅里跑,一边跑一边说:“小潘,咱们是什么交情?你何必认真。” 璧人笑这:“我是来给福贝子爷道喜的。” 福三跳着脚说:“唉!唉,你还讲,全不是我搞的事,他们顶着我的名在外面胡闹。我那敢说小?这追良为妾四个字怎么当得起。” 说着,放低声又说:“你知道老王爷和福晋都不喜欢我,你这一卖傻劲,我可不是毁了!” 璧人道:“不是三爷的意思,这事好办,那一位爷搞的,我请老王爷的示交我带走。” 福三真急了,他又是一跺脚说:“算了吧,小潘,总还是我的跟人啦,你一定要惩戒,喊过来揍一顿还不行吗。” 说着,便喊金良。 金良进来站也没站好,福三赶过去,倒是狠狠的踢他两靴尖,戟指着骂个狗血淋头。璧人不禁笑了。 福三累得面红脖子粗,赶紧回头问:“你满意了吗?” 璧人道:“他给人家强下了四百两银子的定,拿走人家姑娘的庚帖,银子我代要回来了,庚帖呢?” 福三也问:“庚帖呢?” 金良呕得他几乎也笑了,他搭讪着说:“庚帖,我寄在爷书房里。” 福三紫涨着一张脸骂:“王八羔子,什么时候藏在我书房里?” 骂着翻身往书房走去。 金良看着主人蹒姗走路姿势,耸一耸双肩,又做了一下鬼脸。 璧人恨透这一班刁奴,他忽然压声说道:“金良,三爷本来很好,全是你们把他引诱坏了,此后再发生什么,我唯你姓金的是问。 玉标统家里不能再出事,出事我立刻来传,不妨旧案重提,像你这种人,不严办一两个大约不会平静!” 说到这儿,福三拿着庚帖来了。 他老远地叫起来说:“金良,你还不滚,你还讲什么?” 金良一脸好笑,扬着头出去了。 福三把手中庚帖递给璧人,陪着笑说:“老弟,是不是就这样算了?还有留在西山我的人?” 璧人笑道:“这事了不了全在三爷,假使玉标统玉坚那边从此不再结衅寻仇,那也就算了事。 留在西山的贵纪纲,只要他们不亮面儿干涉办案,根本没有他们的麻烦,否则只好请三爷派金良到我衙门领人。 对外当然一切守密,这也就是咱们彼此说交情了,打扰了三爷好半天工夫,龙弼就此告辞。” 说着,他也不过拱拱手儿,一迳走了。 他的跟班就去向帐房交了四百两银子,带走了收条。 红姐儿红叶宝芳姑娘,她到底拜了查老太太做干奶奶,不久也就嫁给了虎男。 璧人算是不负菊人所托。 一对子有情人成了眷属,那感激也就不用说了。 玉标统玉坚以后也很安份,松勇接受璧人的劝告,体谅宝芳一点孝心,对这位大舅子也恢复了亲戚感情。 桂芳老病一直拖了三年,总算博个寿终正寝,满眼儿孙。 这三年中间,玉姨娘前后又得了两个男孩子,字顺侯恭侯,叫潘慰祖潘慰苍。 浣青也有了第二个孩子,叫龙腾字俊侯。 三位小少爷的名姓还都是桂芳给指定的,璧人自然不敢多讲。 英侯敬侯安侯初交五岁,顺侯恭侯长足三龄,桂芳遽作长眠,璧人丁忧家居。 这年头朝廷在外交方面,搞得一塌糊涂,长发军乘机崛起,势极猖狂,东南半壁河山眼见不保,内忧外患迫得道光皇帝龙驭宾天,遗诏四阿哥弈聍承继大统。 璧人与四阿哥交情太深,虑到起复后必难摆脱一官,决计及早托辞护运桂芳灵柩南下苏州奉安,远走高飞,顿断-勒,顺便还可躬送查家大少奶菊人骸骨杭州祖坟归土,也算了却一番心愿。 □□□□□□□□这时候南方烽火漫天,尤其江南江北一带不易通行,行旅裹足,运柩这回事大是艰钜工作,娘儿们长途履险,更多不便之处。 经过跟大姨太婉仪一再商量,定议事急从权,不再拘泥礼法,潘家查家两家妇孺全不走,暂时寄寓京居。 也不等岐西古农游历回来,单是璧人李大庆,带了二十名壮丁冒险出发。 这事让松勇父子知道了,他们爷儿俩都认为不妥。 虎男已经点了翰林,他想请假随护师父长行。 璧人立予拒绝,却约了松勇作伴,一行人重价雇了长行车马,改扮老百姓模样,悄悄地离开京都,飘然而去。 璧人刚是三十岁出头的人,居然糟粕功名,说来难得,然而他却是受了菊人临终遗言所感动。 因此一路上缅怀死者,恻动心脾。 他做官确是不大合适,这一跳出樊笼,依然雄心侠胆,豪气凌云。 松勇也是一流人物,这一趟冒险南下,两人合力很干了一些义举。 他们跟长发军东王杨秀清所领的神兵,也开过玩笑。 所谓天魔阵的领队广东女人萧三娘,几乎死在璧人剑下,结果也还是劫持了萧三娘,由她手中获得通行证,才能平安把桂芳菊人的棺木,分别下葬。 办过菊人的葬事,璧人和松勇流连西子湖滨,一住半年。 这天他们连臂踏月,走上岳王坟,忽然碰着勺火头陀。 璧人想不到在这地方会见着师伯,惊喜涕零,匍匐请安。 老头陀却是不很高兴,他嗔怪璧人不应该投在满人治下当官,怨他杀戮太重,恨他违背誓言使用点穴绝技克敌,又说他迷恋声色忘却本来面目。 璧人伏地受责,不敢申辩。 松勇在旁,竭力替他解释,长跪以请。 老头陀平生不收弟子,对于这一个师侄本极心爱,再一听说他已经弃官就隐,慢慢的也就转怒为喜。 当时叫他起来,又教谢过松勇,三个人盘起腿儿,兀坐墓头谈了一长夜话。 roc扫描大眼睛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九章 老头陀十分喜欢松勇,约他同上华山观玩雪景,痛饮藏酿。 松勇原是闲人,慨然答应,第二日一早他和璧人回寓收拾行李,把带来的二十名壮丁留在查公馆帮同看家,这就背起包囊,步行追上老头陀,竟往华山去了。 璧人的师父李念兹前辈刚刚到东北吉林去采参,留有书信请他师兄随后赶去找他。 可是勺火大和尚自从携了松勇回山,深喜幸逢酒对,整天价倾樽谋醉,再也懒得远出,却派璧人前往追寻。 璧人巴不得早一天和师父见面,当即使用山藏秘药,易容讳貌,仍旧改扮摇串铃儿走方郎中,间关跋涉,逶迤直趋东三省。 他这一去足足留在那边十一年。 这些日子中间,勺火于伴送松勇回京之便,却去潘公馆访问浣青,目的是在看看璧人几个孩子,是否可造之材。 那时候,英侯敬侯安侯甫届成童,顺侯恭侯俊侯恰满七岁,老头陀看了简直没有一个不爱,他提议要携带敬安恭俊四位公子华山学艺。 浣青虽然尊敬老人家世外高人,但她反对敬侯安侯离开家,倒说是英侯不妨也去。 勺火晓得她顾虑什么,叹了两口气,连说几个可惜,也就算了。 他在潘公馆稍住了一些时间,极承老姨太婉仪和浣青优礼招待,几位小少爷跟他都混得顶熟。 临走时请来松勇,谆嘱他必须好好的传授那几个留在家里的孩子们武艺,说是天下大乱,非有绝技不足卫道保身。 当日他老人家等着看过敬安顺三公子拜松勇做了师父,随后又给老姨太婉仪作揖,请求这位女博士尽心课读。 然后再向浣青要了一些银子,预备路上置办山区御寒工具。 晚上三更天光景,大和尚要走了,眼看浣青脸上有点异样,实在不忍把英侯带走。 临时变卦,两只手只抱了恭侯和俊侯,别过了送行许多人。 走在大门口,站在苍茫夜色里,点点头,说一声“再会”,但见他身子一晃,便去个无影无踪。 英侯这孩子,小小年纪也知道抱恨无福追随杖履,竟是痛哭了一整夜。 从此他下死劲,上半天随松勇练武,下半天跟婉仪课文。 松勇的武术也是得过异人传授的,身手并不比璧人差了太多,最近再受了勺火头陀的指点,也可说是艺臻极峰的武师了。 婉仪地那一肚子文学,谁还赶得上? 因此,英侯对于文武两门得以扎下绝好根基。 他十二岁那年报在宛平县考进的学,十五岁中学,联捷进士,名列第五。 浣青三上隆格王府,请托老王爷转奏官家,说是年纪太小,不愿让他便入仕途。 咸丰帝自己是个好玩的人,他讲过只有傻子才想当宫,所以他很同情浣青代子恳恩。 然而他可是气不过璧人,深怪他潜匿不出,吩咐隆格转诏浣青,不许她移家他去,留质以冀璧人来归。 其实这时候半壁河山,已经沦入长发军太平天国之手,浣青纵欲他迁,其势亦无可能,乐得安居帝都,躲避烽火。 □□□□□□□□敬侯安侯顺侯三个小兄弟,他们资质稍逊英侯,但也都不是池中之物。 查老太太,婉仪和浣青并不热衷富贵。 婉仪不特襟怀淡泊,甚至不愿儿孙再做满人奴隶。 她们因为小孩子一共有六个之多,不敢不让一两人应景赴考场,为的是避免招疑兴谤。 英侯既然一举成名,敬安顺三兄弟就不再教逐鹿科甲了。 说起来很奇怪,安侯承继查家,他的小性情竟然极似菊人,绮丽风流,清高自贵。 敬侯慷慨激昂,也很像桂芳。 顺侯满面春风,温暖有如冬日,活脱玉屏的胎子。 英侯却是雍容华贵而又幽雅绝伦,他形容躯干无异璧人,言笑动作俨如浣青。 查老太太最是爱惜他,从不让受一分委屈,这就不免稍有容纵。 大少爷会花钱,外婆有的是钱,予取予求,决不吝惜。 他在外面出名的好客,不管文会、诗会,乃至酒会乐会无不参加。 敬安顺三兄弟也跟着逢场随喜,他们有个好去处,必须瞒着家里的,那就是上玉标统玉坚家里学习杂技。 关于丝竹管弦之类,安侯弄得顶好,虫鱼花鸟之属顺侯学艺最认真。 英侯敬侯却注意于狩猎技术和各种暗器使用方法,好在玉坚无所不通,小兄弟竟是学之无穷。 他们在玉家又结识了暗器名家老镖客蓝奇。 蓝奇这个人很不错,那一次玉坚绑架松虎男,牵累他在步军统领衙门吃官司,璧人对他相当客气。 因此他很感激在心,把数十年的江湖经验,详细教会英侯兄弟,无形中又使小兄弟多得一种学识。 这一天英侯带安顺两人逛西城,拿吹筒粘竿捕虫蚁。 城外小路上碰着咸丰帝微服跑驴,后面只有内廷崔总管随驾,官家越跑越开心,不由把崔总管丢个老远。 这当儿偏有七八个不知死活的流氓,当然也总是不认识皇帝,他们用江湖上黑话,商量劫驴。 英侯恰好听到,自无不管的道理。 这群流氓里出来一个人,故意过去一碰驴头,立刻躺倒地下。 那几个咆哮汹涌起来,驴背上一把抓下万岁爷,要剥他身上衣服,还要他的好驴儿。 英侯先教跟班的上前解围,不想这群流氓都有两下子手脚,三个跟班倒挨了一顿好打。 英侯光火了,跳下马一摇手中马鞭子,风扫落叶,把人家抽个东倒西歪,望影而逃。 皇帝是不懂得给人道谢的,英侯也不要他承情,彼此点点头笑笑,分道扬镳。 万岁爷平安走了,英侯兄弟后面却跟上了两匹高头健马。 马背上坐着两个少年人,大一点的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小一点的只有十五六,都长得顶漂亮。 大一点的尤其飘逸英俊,小一点的却有点腼-可怜生,像个女儿家。 安侯一匹马落在最后,他是不住的回头看那个小一点的。 大的大约是哥哥啦,忽然一提缰绳,赶向前跟安侯走个并排儿,含笑问道:“你只管看我们干吗?” 安侯生来口才辩给,他立刻镫上立起来,抱拳拱手笑道:“你们也在看我们呢,不是吗?” 那少年摇鞭大笑,望着后面说:“喂,你也在看他们吗?” 那小的飞红了一张俊脸,含嗔带恨地说:“我才不看哩!只有北京人不懂礼貌,老是回头看人。” 安侯笑道:“小哥别骂人,不懂礼貌的不一定是我,懂得礼貌的未必是足下,你不讲理嘛!” 那少年叫起来道:“好家伙,真会说,朋友,贵姓呀?” 安侯道:“我们是家伙还是朋友,你得先弄清,像你这样天真的大孩子,我们倒是很少见,告诉你,我姓安,还没请教你呢?” 少年这:“我叫华,后面是我的兄弟叫花,还有一个没出来叫化,我们一行三兄弟叫华化花……” 安侯笑道:“那么府上还有一位叫滑的吧?” 少年笑道:“有还有两个,不叫滑叫麻,叫瓜。麻者太麻烦,瓜也有点傻。” 说着,再来个摇鞭大笑,拨转马头又去问那小哥说:“还有什么要问的嘛!” 小哥说:“前头两位姓什么?是干什么的?家住在那儿?” 安侯抢着说:“左边那一个姓英,右边那一个姓顺,我们一行三兄弟姓英顺安。” 安侯这一开玩笑,那小哥又纵马上前来了。 他沉着脸问:“你们在旗?” 安侯笑道:“在旗怎么样?” 少年说:“在旗,我今天要管教你,刚才是我叫那些人抢驴子的,你们为什么多管闲事?” 安侯还是笑,边笑边说:“算了吧,看在小兄弟花……脸上……管教,你太客气了!” 这当儿,英侯一骑马回头来了。 他迫近少年鞍畔问:“朋友,你要管教谁?” 少年道:“你们大约总有两下,下来!” 说着,他一跃离镫,英侯也就跳下马了。 顺侯笑嘻嘻的倒骑马背上叫道:“小哥,我们三个人呢,你也下来吧!” 安侯横睇着人家脸上说:“他也敢!” 一句话没讲完,小哥霍地从鞍桥上纵起来,燕子穿帘,化个蜻蜒点水,一窜窜到安侯马前,说:“你讲什么?” 安侯赶紧飘身下地,满面惊疑地说:“不要认真,我陪你玩两手儿。” 小哥微微一笑,扭翻身却去骑着马站住说:“我不和你打,看你这样子还够不上。” 安侯拖着靴底儿,摇晃着跟过来说:“我看你也不成,我们还是谈谈吧。” 小哥道:“你不瞧,他们打起来了,那是你的哥哥,他姓英吗?” 买侯笑道:“你们为什么恨旗人?” 小哥道:“旗人还有好的吗?刚才跑驴子的是旗人,抢驴子的也是旗人,抱不平保镖的又是旗人,你们一家子都搞不清,还要鸠占雀巢治天下管万民,你说,有多少汉人蒙冤受屈?这不可恨!” 安侯笑道:“你讲的太模糊,我倒是实在有点搞不清,你的话应该对皇帝说,旗人不见得一个个都是皇帝,做官的也并不多,坏的自然有,好的何曾无? 你大约是汉人,汉人如果都是安份的,贵昆仲未必会叫什么华化花麻瓜,还会带人抢驴子。” 小哥又红了脸说:“你就少说,我们也肯抢人家的驴子?我们有的是好马,骅骝千万,骐骥成群。” 安侯笑道:“好大的口气,那么你们是什么地方人?到底姓什么?” 小哥道:“我们家住在新疆巴尔喀什湖边,我们姓华,哥哥叫玉奇,我叫菊冷。” 安侯点头赞叹道:“好名儿,不是讲还有一位同行吗?” 菊冷道:“他叫梅问。都告诉你吧,留在家里两个叫蕙容、兰韵,我们四个人排行,梅蕙菊兰……” 安侯怔一怔说:“四个人排行,你哥哥不算在内?尊大人是干什么的?你们总不能是哈萨克人?” 菊冷一张脸越发红了,他忽然跳着脚说:“你好厉害呀!自己一句话不肯实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还要问。” 安侯笑道:“我也告诉你,我姓查叫安侯,我那好打架的大哥叫龙英侯,那坐在马背上望你的姓潘叫顺侯,他只有十四岁。 我和英侯哥同庚十六岁,我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承继三家嗣续,所以不同姓。 家里还有一个二哥叫敬侯,他也十六岁,出门的有两个弟弟叫恭侯俊侯,他们今年也同是十四岁,我们一共六兄弟。” 菊冷听得出神,忽然拦着问道:“有一位龙璧人前辈,你也认得?” 安侯大惊道:“他老人家就是我们的生父,出门十一年了,你们见到吗?” 菊冷停疑了一下说:“我们没见到……” 说着,一耸身跃上马背,尖声儿叫:“哥哥,不要打啦,他们都姓龙哩!” 那少年玉奇和英侯正打得难解难分,立刻鹞子翻身,跳出圈子,抢过来问:“怎么,他们都是姓龙?” 菊冷道:“走吧,走吧,不要问了,龙老前辈不在家,他说出门十一年了。” 玉奇回头又看住安侯问:“他丢了官?” 安侯道:“不,他是逃官。” 玉奇仰天大笑,笑着又说:“好,真好。” 说着,猛回头再赶到英侯跟前,伸手捉住人家一条臂膊说:“你算有种,我石华龙三入中原,初逢劲敌,再会吧!” 扑地起个旋风,骑上马背,霍地又跃起来,骈足背立鞍桥上,抱拳拱手,含笑点头。 眼见那匹马狂风骤雨似的,泼刺刺飞跑而去,这里,菊冷也就向安侯回眸一笑,顿缰绳一溜烟追着走了。 英侯和安侯都楞住了。 顺侯倒爬在马屁股上望了半天,喃喃自语道:“这样的骑术还不比我们强?人,也真该谦和点,打了半天,到底还胜不了人家。” 英侯最爱顺侯,听了他的话,笑起来说:“他要打,我那能示弱?想不到今天我真的开了眼界了,这两个人很可疑,我们还要寻找他。” 顺侯道:“你没听见那小的跟三哥讲,他们家远住在新疆呢,人家也有五个弟兄,玉呀,梅呀,菊呀好热闹。跟你打架的叫玉奇,跟三哥聊天的叫菊冷……” 英侯道:“菊冷,这不像男孩子的名字,他那样子也不太像男人,你不看,三哥着了迷哩!” 顺侯提着嗓子叫:“三哥,人家差不多跑到西山了,你还呆望什么呢!” 安侯道:“哥哥,那个菊泠一定是女人,她那一身轻功真了不起,狐狸一般快。” 英侯笑道:“女人怎么样?人家简直有意逃避你呢!” 安侯道:“你等着瞧吧,后面必有好文章,小小年纪由新疆老远跑来,他们是干什么的?” 英侯笑道:“干什么的?还不是来找你。” 安侯道:“哥哥,打发跟班回去吧,我们上馆子吃饭,我今天真要喝几杯酒,心里老是不痛快。” 英侯道:“成,咱们这就走。” 说着,便把三个跟班丢下,让他们自个儿回去了。 弟兄三匹马,一直上前门大街一家叫四海春大馆子楼上,找了付靠窗的座头,叫了酒菜,喝酒中间谈的离不开玉奇菊冷。 安侯总是懒懒的不胜惆怅,他说还有一个叫梅问的没出来,这也一定是个女的。 菊冷娇艳绝俗,梅兮当亦可人……说着频频叹息。 英侯看他这一个样子,一时乘着酒兴,便教酒保拿来笔砚,蘸个笔酣墨饱,站起来向新新的白壁上,飕飕地写下四行字: 菊冷无寒相; 玉奇-有瑕! 微叹何所恨? 未许问梅花! 四行字写得龙飞凤舞,雄劲有力,连捧砚守在一边的酒保也看得呆了。 这家馆子是英侯和虎男常来喝酒的地方,掌柜的十分巴结英侯,一来知道他来头不小,二来也敬重他是个有数的名士。 英侯无意中留下这首诗,掌柜可是欢喜得什么似的,虽然不懂诗到底做得好坏,却真有拿碧纱给笼起来的感想。 但是当他们弟兄走了不久时间,这家馆子门外,停下一匹黑色骏马。 马背上下来的是个姑娘,青布包头,青布紧身裤褂,底下一双小脚好像也是青布帮鞋,却让裤管盖个严密,看得不大清楚。 她没有伙伴,也没带包囊,手中只拿着一条讲究的马鞭子,长身玉立,双眸剪水,进来往里头看了看,便上了楼。 她的座位恰是刚才英侯哥儿们坐的地方,一抬头就看见壁上那首诗,她整个人怔住了。 像她这样乡村姑娘的打扮,光顾到四海春这么大的馆子,实在太少。 然而许多见过大世面,惯于服侍阔爷们的伙计,没有一个敢看不起地,因为她的态度非常从容大方,那一对美丽得如朗星一般的眼睛,尤其使人倾倒。 这时地怔了好一会工夫,两只水葱儿似的手,不禁伸到脖子底下打开包头青布的结子,而且把这块布扯下来扔在一边了。 只见她厚发堆云,圆姿替月,直的鼻子,小小的嘴,左边腮上还有个深得可爱的酒涡儿,那美貌,让站在一边等吩咐的酒保看来,总可疑地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人间那里找得出这般美人儿? 因此酒保也怔住了。 这当儿,扶梯上又上来了一对风尘人杰松虎男和他的太太红叶宝芳。 他们也还不过三十岁的人,依然花枝招展,玉貌朱颜。 老爷们带太太上馆子,在那时代不算太普通。 虎男,他原是风流学士,红叶一代英雌,他们小谪人寰,自不是世俗浅陋所能束缚。 这四海春酒家,他们俩常来的,楼下一阵唱嚷,那边等着服侍姑娘的酒保,清醒过来,抢出来忙不迭的陪笑招呼,可就把姑娘丢在一边了。 虎男夫妇坐下,两对眼睛不约而同的都停在那边姑娘身上,彼此心中都在吃惊。 这是一个小小敞厅,只有两三个雅座,姑娘那边靠街窗,午后的晚照,照得特别红亮。 他们夫妻俩越看姑娘越美,彼此就计较到她所发怔的对象。 不留神不要紧,这一留神,虎男便叫起来道:“不得了,那又是英侯玩的什么把戏……”边叫,边又站起来。 这一叫可把姑娘叫回头了,她脸上红红的看了虎男,又看红叶,忽然扭转柳腰儿,忽然又似有点难为情样子。 一会姗姗地走过来了,她一边手牵着发辫儿,一边手掠着额前蓬松的短发,也就只走了两三步,红叶早是迎出坐位来。 彼此走到相当距离,彼此都站住,互看看,含笑,点头。 究竟远是红叶说:“姑娘,请这边坐。” 姑娘弯弯腰说:“姐姐,你贵姓?” 红叶道:“我们姓松,我叫宝芳。” 姑娘又弯腰叫一声:“宝姐姐。” 红叶又说:“他叫松天虬,我的丈夫。” 姑娘又向虎男鞠躬,可是嘴里叫不出什么。 虎男笑道:“姑娘,你看那首题壁诗有什么感想呢?” 姑娘嫣然笑道:“没有什么感想,这留诗的人,你是认识的?” 虎男笑道:“不但认识而且顶熟,他叫龙飞字英侯。前科第五名进士及第,今年十六岁,他的父亲龙璧人前辈,是我的师父,我的父亲又是英侯的师父。” 姑娘惊疑道:“龙璧人是什么样人?他老人家在京吗?” 虎男道:“龙老前辈技勇盖天下,前为九门提督,逃官远出,一去十一年,音讯不通,眼前家眷还在京寄寓。” “他府上还有什么人?” “人多了,他有六个儿子,英侯居长。” “六位公子都学武吗?” 虎男笑道:“兰桂腾芳,允文允武。” 红叶看他俩问答不休,恰好楼下又给送酒菜来了,这就忍不住道:“姑娘请坐下细谈,要查问龙府消息,我们可是都知道的。” 姑娘笑道:“也没有什么好查问的,龙老前辈的大名,我倒是听过。” 说着,她是让红叶给拦在座位上了。 酒保急忙替她添上一付杯碟匙筷,又去拿来她的包头青布。 虎男坐下执酒壶给她斟了一杯酒。 姑娘只是站起来一下,什么也没说。 虎男笑道:“我看姑娘像是练过武的,不是吗?” 姑娘笑道:“练是练过的,不过浅薄得很。你是龙老前辈的高足……” 虎男笑道:“高足,那太笑话了,我只是肤受耳食,毫无实际。” 姑娘撇撇嘴说:“你客气。” 红叶举起酒杯儿说:“姑娘请干杯用菜,我们杯酒相逢,一见如故。” 姑娘脸上酒涡儿微微一动,就也举起酒杯。 虎男一边却已照着杯底儿了。 红叶敬过酒,姑娘借花献佛也回敬了他们夫妻,彼此都觉得对方豪迈投缘。 红叶笑道:“我们话说得很多了,还没请教姑娘贵姓,贵乡那儿,来京多久了,住在什么地方?” 姑娘笑了笑,却把眼看去站在那边的酒保。 虎男立刻就说:“伙计你下去,这厅算我们全包了。” 酒保回一声“知道”,就急急走了。 姑娘这里又笑笑说:“我的家远在新疆,这一次和我弟弟玉奇,妹妹菊冷来京观光……” 虎男抢起来问:“玉奇?菊冷?那么姑娘一定叫梅?……” 姑娘点点头笑道:“我叫梅问。” 虎男大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好,不负叫梅,真是人如其名!” 姑娘脸又红了说:“那里,我们姐妹四个,我是大姐,我们从母姓姓华,母亲原是北京人,身负绝技,流徙异域,抚孤成人……” 红叶赶紧站起来问:“尊堂闺讳盛畹?” 姑娘吓得也跳起来,楞住了。 红叶从桌上伸手过去,紧紧和姑娘互握着,凄然说道:“妹妹,我们真不是外人,难得贤姐妹竟有四位。” 姑娘道:“我们还都是螟蛉的,母亲只生弟弟一人。” 红叶道:“妹妹,那就是了。你母亲的身世,恐怕我晓得的还要比你清楚,这里不好讲话,可否请到我们冢暂住,我还得给你介绍龙老前辈一家人。” 姑娘道:“我这样子风尘仆仆……” 红叶这:“那有什么关系?我说,你们姐弟艺成来京,必有所谋……” 说着,更放低声点说:“我再告诉你,你外祖父华良谟大人的冤仇,龙老前辈已经替他昭雪了。 豫王爷裕兴赐药自尽,华大人幕下一个叫苗信的师爷,那就是卖主求荣,设谋陷人的主犯,判个斩立决。 华大人追谧文肃,这个仇报得干净俐落,不留遗憾,还有害你父亲的前真定县知县何文荣和那个王师爷也宰掉了。” 姑娘赶紧问:“这都是龙老前辈在任九门提督时候给办的么?” 红叶道:“对呀,他老人家做官就为要替你母亲报仇,报了仇不久就挂冠潜隐。” 姑娘点头叹了一口气说:“在理我们姐弟都应该去龙府拜谢伯母的,不过我必须急找玉奇和菊冷。” 红叶道:“妹妹,你务必去一赵的,要知道龙伯母跟你母亲情逾骨肉,还有一位查家大少奶奶上一字菊,下一字人,她最爱惜你母亲。” 姑娘道:“我知道,她是我们的表伯母,母亲常常思念地。” 红叶道:“可怜,她见不着你们姐弟了,她……死了……” 说着流下两行眼泪。 姑娘的眼眶也红了,她说:“我得先走一步,晚上或者明天一早,我们姐弟一同去请安。” 边说,边拿包头布把头发一拢,匆匆打个结,伸手坐椅背后抓起马鞭,又说:“我今天听到这许多消息太兴奋了,但我必定从速找弟弟妹妹,怕他们无知……” 说着,飞快的离席,弯弯腰人便飘然下楼去了。 □□□□□□□□梅问,她追随玉奇菊冷远道来京,目的就在于谋刺豫王,闹翻帝都为他们的外祖父华良谟复仇雪恨。 偶然路过四海春酒家下马打尖,让她看见了英侯的题诗,偏又碰巧得遇虎男红叶夫妻俩登楼买醉。 相逢问讯,恍接故交,一席快谈之下,审知大憝伏辜,璧人弃官就隐。 姑娘耳聆好音,心安意惬,不愿弟妹多事招摇,急于加诸告诫,蓦尔告辞,飘然迳去。 虎男红叶也都料到她个中秘密,以此未敢挽留。 当时夫妻俩又喝了一会酒,迳上潘公馆来见浣青。 这时候刚刚掌灯,英侯和安侯恰也在屋里谈的说的还都是玉奇菊冷兄妹。 虎男给浣青请过安,回头便看住英侯笑道:“你在四海春题的好诗,足下无缘得见梅花,梅花倒先拜读过大作了,看样子简直倾倒得了不得!” 英侯抢起来问:“怎么,怎么……你们由那儿来?遇见了华梅问吗?” 虎男笑道:“岂敢,足下无缘,我偏有福。” 安侯一听,赶紧跑过去一把拖住红叶,央告着说:“大姐,告诉我他们一行是不是三个人?那个最小的就叫菊冷,她也在场?” 红叶笑着说:“三爷原来是陶渊明,令兄偏又是林和靖,梅兮菊兮,原都不错,如果大乔归策,小乔归瑜,那真是可喜可贺,然而这事在我看一点不难……” 安侯红了脸直笑。 英侯道:“人家说梅问,你偏要牵上菊冷。” 安侯道:“急什么呢,你不会问你的吗!” 浣青道:“请你们安静一点让大姐讲话好不好?” 说到这儿,刚好玉屏替红叶送了一杯茶过来。 红叶低低地笑道:“他们哥儿俩都着了迷哩。” 玉屏道:“可不,可恨他们没有一个不像爸爸的。” 红叶笑道:“像姑老爷也不好,道貌岸然,吓也吓死了人。我告诉你,那朵梅花的确美艳绝伦,菊花我可是还没看见,大约也总是很美,不然三爷的眼光如炬,岂有谬赏的道理呢?” 浣青道:“她们果然是华姐姐的螟蛉女儿,一定错不了的,华姐姐那样一个爱标致的人,她还能有丑的姑娘? 大姐,你详细说怎么样会碰着梅问,她对你讲了什么话?我总怀疑她们远道来京必有异谋,假使没有秘密,华姐姐绝对会教她们来找我们的。” 红叶道:“我和虎男也这样想,看梅问讲话的神情,确有许多可疑,我以为她们还是瞒着母亲私入中原的。 也许是由母亲口中听说了一些片段故事,年轻人艺成技痒,冒然来京,意在为母复仇。她们的目标必然就在豫王裕兴身上,所以我给梅姑娘一个开门见山,直截告诉她裕兴业已伏法,姑老爷十一年前弃官远游。 她听完我的话很欢喜,又像有点感伤,后来她却急于寻找她的弟弟妹妹,说是怕他们年幼无知,又说今儿晚上或明早会来请安的。” 浣青道:“你看她那样子还懂事吗?” 红叶道;“聪明内蕴,讲话藏锋,一点儿不冒失。” 玉屏道:“到底长得怎么样呢?” 红叶道:“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委实美艳绝伦!” 虎男接着笑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涂粉则太白,抹脂则太红……英侯,以为如何?” 英侯这时忽然陷于沉思状态,他竟是理也不理。 浣青道:“虎男,你相信她们会来吗?” 虎男道:“我想会来的。” 浣青道:“不然,她们不存心生事,也许会来的,否则……再说,他们年轻轻的一群,数千里跑来京师,就凭你们夫妻两三句话镇住了吗?” 红叶道:“姑奶奶的话对,我害怕他们轻举妄动。” 虎男道:“师母的意思……” 浣青道:“我的意思,要请你立刻去豫王府前后了望,万一遇见,无论如何都要把他们拉回来,假使他们已经闹出什么事,你就不要管,我们现在受不了牵累,这一点你必须明白。” 虎男道:“我晓得,我这去。” 说着走了,虎男走后,屋里却也不见了英侯和安侯,原来英侯就在浣青跟虎男讲话时,悄悄地拉了安侯出去。 哥儿俩躲在书房里交换一下意见,马上忙着更衣,随带应用兵器,由后门溜走,一直闯出彰仪门外城,大路旁拣个蔚密丛林,各自上树埋伏。 一切果然不出英侯所料,约莫三更初天气,遥望城内一片火光冲天,测料方向恰是豫王府邸所在。 不久时间,眼见对面城头上出现了两个人,在前的躯干较小,身段非常灵活,狐狸似的一下子就跳过了护城河,这个人便是菊泠。 后面紧跟着玉奇,风飘落叶盘旋而下。 他们俩也不过刚刚落地,忽然城上又飞起两条人影,一黑一白,翩翔搏击。 那穿黑的正是梅问姑娘,她那时使个鹞子翻身,腾空欲坠。 穿白的燕剪掠波,平穿而出,上下接个正着,剑光闪闪如电,双双飞落河边。 菊冷玉奇立刻回头参战,夜寒料峭,星月敛形,数行杀气破空,一片狂飕卷地,几番狠斗,胜负未分。 玉奇忽地一声长啸,拔步急退。 菊冷随后扑地起个大旋风,一窜七八丈远近,植剑于地,喘息连连。 玉奇赶到,喝一声“走”,兄妹这便奔过英侯安侯藏身的那一堆丛林去了。 前面只剩下梅问一人,独力拒敌,且斗且却,看看退到切近,英侯眼尖,看清楚那穿白的竟也是一个女人,浑身缟素,健步如飞,使发长剑端的惊人。 梅问虽也不弱,却是显得非常吃力,料她工夫一长,便要甘拜下风。 英侯心动,探手镖囊里准备接应,眼觑那女人一剑虚劈姑娘左肩,姑娘一剑磕空,柳腰儿微微一晃,敌人一支剑化作白蛇吐信,挺进直取心窝。姑娘慌忙撤身倒退。 那女人可是真狠,身法步法捷若猿猴,伏地追风,连环挥剑横削姑娘双足,迫得姑娘一阵乱跳,不容她有还手工夫。 那女人霍地窜起来,力劈华山剑光已临头上。 紧急里,英侯手中镖划空迳出,正中敌人仗剑右膊。 只听她一声凄然惊叫,剑落身倾,颠踬而走。 英侯刚待再发镖,远远处玉奇的声音叫起来道:“别杀她……放她逃生……” 叫声里,那女人曳看一条伤臂,转眼间奔过护城河去了。 这时候梅问姑娘兀自站着发楞。 英侯早是一跃下树,过去向她作个长揖,笑道:“姐姐受惊了。” 姑娘喘过一口气,回眸把人家上下看了一下,-然问道:“你姓龙?谢谢你啦……” 英侯急忙说:“那里,那里,我叫龙英侯。” 姑娘道:“你怎么会晓得我们……” 英侯道:“我是初更天气出了彰仪门的,一直守到这时光,我知道小豫王金珠广蓄能人,恐怕姐姐遭遇意外,可是我又不便上王府接应,只有躲在这儿默祝姐姐吉人天相。” 听了英侯这几句亲亲热热的话,姑娘不禁心跳面赤,星光下赶紧侧身把一张脸隐在树丛里。 英侯追着问:“姐姐你现在就回新疆去吗?” 姑娘不能作声,但树后却有人接着答话:“离这儿不远,芦沟桥,有我们秘密藏身的地方,怎么样,跟我们走好不好?” 话还没听完,英侯整个身体已让人家举了起来,只觉得那人力气非常之大,使个千斤坠,人家兀自不在乎。 这就只好笑这:“玉哥哥好膂力。” 玉奇纵声大笑,轻轻地放下龙小爷,说道:“你是不错,得,我们走吧,这里不好再逗留。” 梅问道:“菊冷跑那儿去了?” 玉奇笑道:“那边还有一位查公子死缠夹!” 说着的便又来一声长啸,夜色苍茫里,菊冷小姑娘惊鹿似的飞跃而至。 梅问说:“走吧!” 边说边有意无意的拿肩膀碰了英侯一下,一个箭步窜出去,蜻蜒点水向前紧跑。 英侯不由不跟着一同跑。 背后菊冷和玉奇且跑且用新疆土语问答。 约莫赶了一里多路,路旁树下跳出一条汉子,一手牵着四匹马,一手握着一把马鞭。 梅问抢过一枝鞭在手,嘴里也讲了一句土话,那汉子立刻把三枝马鞭交给玉奇,跳上一匹马背疾驰去了。 这里剩下三匹马,各自走近主人身边。 玉奇笑道:“英侯跟我来,大姐姐上自己的马,三妹留着等那呆子。” 菊冷道:“不,不,我和大姐并骑。” 她这边说,那边玉奇拉英侯上了马,梅问却已经走得老远了。 菊冷拔步追大姐,可是她的那匹马也跟在背后跑。 小姑娘可真急了,扭翻身跳着脚直喊:“安戾,安侯,你怎么啦?傻瓜!” 这一喊,才算把安侯喊出来了,两腿攒劲,箭一般快,射到菊冷跟前,陪着笑道:“什么事?妹妹!” 菊冷道:“你这个人怎么一点不讲礼貌,谁是你的妹妹哪!请上马啦,赶快……” 安侯笑道:“咱们共乘吗?” “屁……再胡讲我拿鞭子抽你!” “你这算客气……” “不陪你啦,到底走不走?” 安侯慢慢的爬上马背。 菊冷又说:“我的马不用鞭,你得好好骑,我就站在你背后,追上他们。” “站?那怎么行。” “你就别管我。” 边说边扯缠绳给搭在鞍桥上,轻轻的拍了马脖子,马泼开四蹄跑了。 烟尘里安侯回头看小姑娘,只见她几个伏身,两三下健跳,人便站在马屁股上面了。 安侯大声嚷:“坐下来,坐下来……” 小姑娘提起一只脚踹了他一下,我们查少爷可是动也不敢动。 马是真快,顷刻间越过玉奇赶上梅问。 就在两匹马并驰时光,小姑娘使个飞隼投林身法,却又飞到姐姐马背上去了。 这样三匹马驮着五个人疾驶了半个时辰,来到芦沟侨上,大家认蹬下马,岸旁出来两三个人接去缰绳。 玉奇低声儿吩咐了几句话,回头便去牵着英侯一只手说:“我们讲究的是不留痕迹,马是不能骑了,还得步行一段路,不过不太远。” 边说,边领着英侯向前走。 roc扫描大眼睛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二十章 走了一会儿,穿进一个乡村,这地方英侯和安侯都不认识,又是几个左右转弯,来到一家店铺门口。 这铺子门面好像很破落,有人留着矮门儿迎接,大家弯腰曲背钻进这一个矮门。 烛光下抬头,墙上壁上柜台上全是皮革,马鞍子皮挺带,水囊雪辊牛皮靴等等堆得一塌糊涂。 玉奇笑道:“这个便是我们的行业,我们对外是转贩西北口皮货,制造皮革,本钱花的不算少,在宛平县可以说颇有名气。” 说着,走到店后,又开了一道门出去。 眼前是个大院子,乱七八糟的排着许多木架子,水槽,石灰桶一切用具,而且臭气冲天,没法稍留。 英侯安侯不禁都扯出手帕掩住口鼻。 玉奇笑道:“这地方是又脏又臭,所以那班做公的决不肯进来,他们又怎么会想到我们的宫殿就在屠兽场后面呢。” 说时,走进院子北端,绕过一列榆林,靠后便是围场木栅,眼见走到尽头了。 玉奇伸手一推木栅,竟又有一道不容易看出的门。 出了门是个大土丘,旁边发现一个地洞,漏出一点黯淡灯光,玉奇领头率众拾级而下。 走完一条隧道,忽然灯火通明,耀眼生花。 面前是个大广厅,两边建着好几间房屋,厅上一般也排着几案椅凳,普通应有家俱,四围站着不少仆人,大家全是土塑木雕,面上没有一份表情。 玉奇却不理他们,转过厅后是一截石墙,当中开了一个洞。 穿过去又是一个厅,这个厅可就十分讲究了,上面是穹形的屋顶,水磨花砖,砌就各种花纹,地下铺着很厚的地毯,整个有点像蒙古包样子,就着厅的大圆形,月牙似的盖了一弯房子。 到这里,梅问姑娘-有礼貌的向英侯鞠躬,又笑着看住安侯点头说:“请坐,请坐,我不陪啦!” 说着,她带着菊冷往左房间走去。 安侯一双眼直跟着人家背后送。 菊冷也回头对他笑,但屋门口挂着大红帘子,一下子便把他们两隔开了。 玉奇笑道:“安侯,你手中的大包袱是什么宝贝?我看你倒像当跟班的。” 安侯搭讪着笑道:“还不过是有备无患,我带了我们俩的便衣,准备白天好走路。” 玉奇大笑道:“我这儿来往交易的没有达官贵客,你可不要打扮得太漂亮,放下宝贝包袱,解掉宝剑镖囊,洗个手脸,我们痛快喝酒聊天如何?” 说时便有两三个丫环,上前接去包袱,忙着送出几盆洗脸水。 大家胡乱擦抹梳洗一番,又上玉奇屋里去更换衣服。 英侯陶醉于屋里的考究陈设,摩抚观赏,爱不忍释。 安侯一心都在打扮上,只管揽镜整襟,显影自怜。 玉奇却笑嘻嘻地站在一边,静看他们哥儿俩翩翩风度,彼此一时都忘记了讲话。 忽然小姑娘菊冷穿着一件粉红色缎子旗袍,小鸟儿似的飞进来叫:“你们怎么啦,简直……” 话是没讲完,眼波流到安侯一张俊脸,和他的浅绿绣着大朵黑色牡丹花的袍子上,怔住了。 安侯望着小姑娘一身红,那着迷的神情就更好看。 玉奇不禁跳起来嚷:“三妹子今天破例穿起红衣服呢,大姐,大姐我们家里有什么喜事吗?” 这一嚷嚷得小姑娘满脸通红,斜着头狠狠的瞅了她哥哥一眼,扯翻身挑开门帘子逃了。 英侯笑过:“小妹妹大约请我们喝酒来的,我可是馋得很。” 玉奇道:“你真有点像我,不藏私,你也总是会几杯,今天我们得灌个足。” 说着,他过去捉了英侯出去。 厅上当中那张花梨木的大圆桌上高烧一对大红蜡,放着八个大盘子,装的还不过醋鸡,糟蛋,熏鱼,鸭掌一类下酒菜。 可是排的酒具十分撩人,银酒壶,镶金的筷子,白玉酒杯儿,配着五彩盘子委实太好看了。 英侯站在桌前望了望说:“看了这精致的酒具,我未饮心先醉。” 玉奇大笑道:“未饮心先醉,稍嫌言之过早,等会儿你再念吧!” 旁边安侯一听,噗嗤一声也笑了。 英侯红了脸说:“我讲的是酒具。” 玉奇笑道:“别说,别说,谁在四海春楼上题了什么诗?” 这一问,英侯越发难为情,他强着笑说:“那也不过仰慕昆仲武艺人才……” 边说边拿眼看住安侯。 安侯笑道:“你可别扯到我,我就不敢玩文弄墨。” 玉奇又忍不住纵声大笑。 笑声里,梅问由后面出来了,她虽然头发好像梳过了,身上还穿的是蓝布大褂,家常风度,白净淡妆,另有一种宜人风度。 她略略地一抬手,笑着说:“请坐吧,没有什么好吃的,不成敬意。” 英侯道:“谢谢姐姐啦!” 梅问笑道:“家常小菜比不得四海春,还得请你多原谅。” 英侯红着脸说:“姐姐别见怪,我那首题壁诗酒后涂鸦,实在有点放肆,不过……” 梅问笑道:“那也没什么,你是在捧我们呢,那位松虎男令亲很和气,他太太待人更亲热,他们夫妻俩回去大约是提到我了!” 英侯道:“可不,恐怕姐姐刚离开四海春,他们也就到我家里去了,还说是姐姐答应看我们去。 家母认为不一定,我也想姐姐远道来京不能无事,未必愿意牵泥拖水。所以我约了老三偷偷赶出城……” 菊冷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夜间有所举动,又怎么会晓得我们必出彰仪门?” 英侯道:“那是老三的决算,他比较料事聪明。” 玉奇大笑道:“这叫做会心,好了,请坐下谈吧,你们该讲的话总不能少吧。” 说着,大家坐下,梅问拿酒壶给各人面前都斟满酒,举杯敬客,含笑说道:“我们原是一家人,龙老伯跟先父生死订交,听家母说过许多片段故事,真是可歌可泣。 我们兄弟姐妹今夜在此联欢聚首,梅问愿乞三杯酒遥祝龙老伯永远健康,并感谢老人家替我们办了不少难办的事!” 听了她的话,桌上没有一个人再说话,彼此肃然起敬,站起来接连着各干了三杯酒。 英侯放下酒杯,要过酒壶也为大家送了一巡说:“英侯、安侯借花献佛,恭奉一杯为我们远在新疆的婶娘祝福!” 大家也都喝了。 梅问看着英侯笑道:“我还得拿大杯来敬你,你今天救了我。” 英侯道:“姐姐要我喝还能不喝,敬可是不敢当。” 玉奇叫起来道:“十大杯,你那一镖打得真不错,我们就都不会使镖!” 梅问道:“你还嚷什么,你要不抛下我,我还会历那个险!” 玉奇道:“大姐,我不想你也斗不过她,告诉你那女人我认得,所以我躲避她。我有点忍……她……她便是蓝妮!” 梅问大惊,坐下去又站起来问:“蓝妮?背叛我们母亲逃走的蓝妮?” 玉奇道:“英侯,你干十大杯酒,我讲一回故事给你听。” 就这时候有个丫环已经送来了十个绿玉大杯,而且都倒满了酒。 英侯看了看笑说:“我总勉强喝,让我,慢慢来,姐姐呢?” 梅问道:“我喝一杯,玉奇和三妹也喝一杯。虽说你救了我,你们可也该罚。” 英侯伸手替各人面前都分了两个大杯,笑道:“我也喜欢喝大杯,不过我一人喝没有意思,这样吧,每人两杯,不说敬也不说罚,我们平分秋色。” 玉奇道:“怎么讲都好,我总不反对。” 说着他和英侯互干了两大杯,梅问陪了一杯,安侯菊冷却不肯喝。 英侯急着要听故事,梅问也让蓝妮这个名字分了心,他们就不理会。 只听得玉奇说道:“十七年前,我还没有出世,家母路过宝鸡,在客店里遇见一个女人叫蓝黛,绰号飞天夜叉,她中了人家毒药镖,奄奄待毙。 把唯一的爱女送给家母,她就叫蓝妮,家母是爱她,可是她跟我们的奶奶不对劲,蓝妮为什么跟奶奶不对,那就因为我石华龙。 因为奶奶比较重视我,引起她的嫉妒,我刚有五岁,蓝妮已经十三岁了,有一天她竟然背母潜逃,一去无踪。 因为想念她,家母害了一场大病,奶奶就给家母弄来了四个女儿,梅问姐姐算是四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只有她能够抚育成人,其余都不幸死了。 现在的蕙菊兰三个妹妹,都还是以后又螟蛉的,这其间家母可真是尝尽了人世间一切艰辛……” 说到这儿,玉奋好像有点感伤的样子。 他顿住话脚,再和英侯各饮了两杯酒,沉着脸又说:“家母一生颠沛流离,含冤茹恨,讲起来都是那般贪官污吏所赐。 我十三岁到十五岁两度偷入中原,存心行刺豫王裕兴,同时还要找赵岫云的家人算帐,但都只到太原就都让奶奶追来抓了回去,所以我不晓得裕兴早已伏法。 这一次我和菊妹妹也不过才来十天,梅姐姐还是随后赶到的。我们一来就忙着料理这一间皮革店,这个店原是哈萨克一个酋长的产业。 他叫阿古,是我们师祖勺火头陀干儿子,难得他待我们一家人无微不至,帮助我们成家立业,眼前我们也很富足了,财产都由牧畜而来。 这间房铺虽说是他的,我们也有一半股东,不过我们不派人经纪罢了。 为什么要在京郊开张这样店,阿古酋长有他的秘密,我们也有我们的企图,这地方外面看是个土丘,其实是一座古墓,前厅大约是陵,后厅应该是厅。 阿古酋长当时不知道耗费了多少财力,人力和心计,建设下这隐身的所在,他老人家年纪大了雄心已死,但我们却还要利用这秘密地窟干一番事业。说事业未免夸大,我们意在闹帝都为家母吐口冤气!” 说着,又叹气又喝了两杯酒,接着说:“大姐见着松虎男夫妇,赶回来告诉我裕兴已死,劝我别再生事。 想我数千里离家背母,备尝险阻艰难,难道就这样算了?所以我才决计找小豫王金珠。 我们到了豫王府,大姐担任巡风接应,三妹负责放火,我准备杀人,也总是我们太大意了,金珠他还在内厅喝酒,三妹已经放了火,我自然只好下去行刺。 想不到那小鞑子真养着那么多能人,我跳下屋便让十三个好手包围住了,金珠也会舞刀弄棒上前凑热闹。 我是恨透了,一口气劈倒他们十一个护院,这时候蓝妮就由后面出来了,一见面我就认得她,她当然不会晓得就是我,我们狠斗了三五个回合,我十分惊奇她的武艺,说好听点不敢恋战,实际上我是甘拜下风。 我出来时侯,三妹已经走了,大姐她却不走,我也以为她能敌得住蓝妮,因为她的剑法是勺火大和尚亲传的,比较要好一些儿……” 梅问笑道:“祖师爷没教过你吗?” 说着,她也呷了一口酒又说:“那时光我是不能走,敌人上了墙追赶,我自然只好接斗,我们在屋上拚了几个回合,她似很赏识我,拿话劝我投降,又问我跟金珠有什么冤仇,她自己名儿叫蓝琼。” 玉奋道:“这是她以后改的名,我决不会认错了人。” 菊冷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坏,跟我们妈妈过日子不很好吗?我实在爱惜她的好本领呀!” 安侯道:“你没听说她的妈妈叫飞天夜叉?夜叉的女儿那还能好?她投在豫王府干什么呢?还不是姬妾之流,不看她虽然好像长得很美,可是一身贱骨头。” 玉奇大笑道:“安侯,你对女人大概总是放不过,刚才在漆黑里就把人家看得仔细了?” 梅问道:“我总希望英侯那一镖没伤了她的筋骨。” 英侯道:“那恐怕不可能,我的镖足有六两重,又是迫得那么近……” 说到六两重,我们龙少爷忽然跳起来嚷:“糟了,她中了我的毒药镖!” 这一嚷,嚷得大家全怔住了。 英侯接着说:“我们记得发出那枝镖好像很轻,那真是天意,我就只带一枝毒药镖。” 边说边去屋里拿出镖囊来查。 那是一个很小而又很好看的皮制镖囊,里头刚好只能装入五枝镖,倒出来看,可不好好的四枝六两重的钢镖全在,单是不见了那枝四两重毒镖,这一下英侯也楞住了。 玉奋皱紧眉头说:“你这人怎么会使用毒药镖……” 英侯飞红了脸说:“我还不过要来玩的,我有三枝这种镖,都是别人给的。” 梅问道:“谁给你的?你跟什么样人学的打镖?” 英侯道:“是个老镖客,他叫蓝奇,北方一带有名儿的暗器能手,可是他老人家的毒镖没有解药,据说他也没用过,他的师父教给他制造毒镖就没传解方,所以他不敢用。” 玉奇道:“可是你使用它打了一个女人……” 这一说说得英侯十分不自在,他又呆住了。 梅问道:“这姓蓝的家里还有什么人会使用毒镖的?” 安侯抢起来说:“蓝师父有个小妹妹,自幼儿离家出外的,说是学了一身惊人技能,她就常用毒镖,而且很有点坏名气,她,她别就是刚才讲的蓝黛,飞天夜叉,蓝妮的母亲?” 玉奇大叫道:“对呀……妈妈说过夜叉是北京人……这真要说因果了,其母作恶,报及其女!” 梅问道:“安侯,你们哥儿俩最近还去过蓝家吗,也听说他们家来了甥女儿吗?” 安侯道:“我们常去的,并没听说来了什么亲戚。” 菊冷道:“我就觉得奇怪,夜叉娘家姓蓝,人家会称她蓝太太,她的女儿却又姓蓝,她到底有没有丈夫呢?” 玉奇道:“糟,一团糟,夜叉的身世还能不糟。蓝妮中了毒镖,如果死了那也好,她总不会学好的,投在金珠脂粉队里就更可恨,让她死掉吧,我们不用管啦!” 说完,他又拉住英侯拚起酒来,安侯和梅问菊冷一边谈一边也陪着喝。 这一顿酒直喝到第二天晌午时光,安侯又醉个一场糊涂。 英侯和玉奇毕竟大量,醉是有点醉,倒不怎么丢人。 菊冷也很醉,她服侍着安侯,竟是毫无避忌。 只有梅问一个人湛然不乱,她指挥着仆人作事,照料大家上床睡觉,不愧大姐姐身份,其实她还不过比英侯长一岁比玉奇大五个月出生罢了。 这天下午黄昏里,英侯安侯难舍难分的别了玉奇兄弟姐妹,悄悄的雇车回家。 可是一家人为着他俩的失踪都没有睡过,松勇和虎男夫妇也还留在浣青屋里没回去。 他们回来了,大家是且惊且喜。 英侯眼看屋里没有仆人,便把夜来一番经过,详细地告诉了妈妈和师父。 松勇连说几个好险,接着又说小豫王金珠左腿上挨了一剑,府里重伤的十七八个人,其中有十一个护院教师们,都是好脚色,现在已经吵得满城风雨。 官家也派了太监们出来调查,着步军统领安鲁抓人,到处加紧戒严,城内一清早就挨户搜查过了,说英侯兄弟没经过盘查平安回来总算荣幸。 英侯说是进城时也碰见很多官儿们,好在都认得,所以没事。 浣青怔了半天说道:“我想玉奇姐弟恐怕不一定就肯罢休,不敢说还要闹出什么样惊天动地把戏,他们固然躲得秘密,但辇毂之下的做公人们眼光如炬,谁也不能替他们保险。 从今天起哥儿们全不准出门,不听话的便是不孝,昨天不告而出,到底是那一个的主意,给我跪在师父跟前招出来。” 说到这里,声色俱厉,脸泛铁青。 英侯跪下去说:“妈,是我拉三弟一同去的……” 浣青道:“你,我就晓得是你。你近来胆子很壮,你父亲一去十几年,你长大了,眼中就没有我。我们眼下什么环境,你们要给一家人招引杀身之祸吗?” 英侯俯伏着不敢抬头。 安侯最怕浣青,他是吓坏了楞在一边。 玉屏过去推他一下说:“你还不跪下!” 安侯慌忙也爬倒了。 浣青说:“我教你们跪在师父面前。” 哥儿俩赶紧移膝向着松勇。 松勇伸手扯起安侯,笑道:“你是很有心计的,怎么跟着哥哥乱跑。” 刚闹到这会儿,敬侯和顺侯赶来了,他们看见英侯跪着,老远处就爬了下去。 浣青说:“没有你们的事,起来。” 查老太太气呼呼地坐在床上说:“打,都要打,师父,干脆从严管教他们一顿,没有一个好东西,英侯不见得最坏……” 浣青道:“不干敬顺两个人的事。” 老太太抢起来说:“什么,昨天是不是顺侯也出去了?” 松勇笑道:“我说个情吧,都起来,听妈的话别管闲事,你们要晓得,古代许多行侠仗义的人,他们最着重的还是一个字孝,父母在不许人……好了,你们读破万卷书这些话还用我讲吗?” 浣青道:“都上书房去,明儿起每一天每人要做五篇策论,两首律诗送给我看,那一个不能完卷,就不要来见我!” 弟兄们听了这样话都觉得有点头痛,爬起来一窝风出去了。 顺侯落在最后,他回头望着床上装鬼脸,偏又让老太太看见了。 老人家槌了一下床,喝道:“顺侯……” 顺侯早是一溜烟飞逃走了。 老太太接着笑道:“真了不得,这一笼鸽子简直无法无天。” 浣青道:“大妈就把英侯宠坏了,不是您老人家撑他腰子,他也不敢。” 老太太道:“成,一句话,我从此不管,可是他要花钱你得给他。” 浣青笑道:“大家听哪,这还算不管哩!” 松勇笑道:“英侯天生一片侠肠,好善乐施,急人之急,他花的钱听说很可观,大概都是老太太给的吧?” 老太太道:“可不是?他的妈才一毛不拔呢,钱留着作什么,行善还不是顶难得的事呀!” 浣青道:“不讲啦,大妈,行善那里绝对指花钱。我们还得为玉奇姐弟想想,有没有办法帮助他们?” 松勇道:“过两三天,外面风声稍为宽一点,我总看他们去。我的意思,打发他们回新疆老家,当然我会用一篇话警告他们。” 浣青道:“老哥哥去一趟最好,我也要给他们一点儿盘缠,明天送到府上去。” 松勇笑道:“我想他们应该很有钱,表示一点意思也罢,老太太请歇歇吧,我们也该回去睡觉了,弟妹改天见。” 说着,他立刻带着虎男夫妇俩一道儿走了。 松勇父子走了以后,浣青玉屏等也感觉到疲倦,忙不迭的催着开饭。 吃过饭后浣青又找婉仪老姨太谈了一会话,回来时一家都睡下了。其间只有一个人睡不着三少爷安侯。 安侯昨夜跟菊冷小姑娘搞得很亲热。 酒醉时小姑娘在旁服侍他,大概也总有几分知觉。 当时小姑娘也很醉,不免衷情流露,款款依依,这使我们三少爷着了迷。 一夜相思,通宵失眠,第二日他就有点病了。 可是,他怕浣青,不得不强打精神胡诌了五篇策论两首律诗。 既然是胡诌那还能好,浣青一看光火了,着实把他教训了一顿,想不到第三天他就躺在床上不能起来。 英侯深知三弟病源,但不敢明白告诉母亲,大家总以为不过是感冒风寒罢了,谁部不以为意。 又挨了一两天,三少爷竟有点疯癫的样子,屋里无人时,他会哭也会笑,一会儿画空咄咄,一会儿捣枕挝床。 英侯吓慌了,只得跑去告诉婉仪老姨太。 婉仪颇知医理,然而这一种叫做心病,最高明的医术也没办法,看看连几剂药也无济于事。 到底还是浣青出面安慰他,对症下药,答应明年新春让他去新疆游历,还说写信给盛畹替他求婚。 这一说,才算追回了三少爷的灵魂儿,病是渐渐好了。 这天他在书房里爬在桌上画菊花,大朵小朵如丝如办画了一大堆墨菊。 忽然虎男看他来了,人家站在背后看了好半晌,他兀自不晓得。 虎男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好呀,拿大卷画情人宵像吗?我告诉师母去……” 安侯猛的跳起来问:“虎哥,师父好些天没来,你知道他老人家去过芦沟桥吗?她到底走了没有?” 虎男笑道:“她是谁,我不懂。” 安侯道:“人家愁也愁煞了,急也急死了,你还开玩笑!” 虎男道:“羞不羞,你愁什么急又急什么?” 安侯道:“哥,别笑我,你还不是过来人,红姐姐告诉我你迷恋她的时候也只有十六岁,不亏我父亲出死力帮你忙,你们一对子有情人还能够终成眷属?” 虎男笑道:“你是向我讨债?得,欠债还债,我父子总作成你的好姻缘,告诉你吧,你那未来的太太,他们兄弟姐妹接受了我父亲的劝告 这几天鞭丝鬓影,恐怕已经赶过了六盘山,出隆德县,徜徉华家岭山梁子上了,你还有什么好愁急的呢!” 安侯怔一怔说:“师父对玉奇还讲了什么话吗?” 虎男笑这:“当然,老人家那能不向你的大舅子示意,而且也还带去师母给你丈母娘求婚的信,这回事十拿九稳,你放心养病好了。 这几天我们没来看你,你晓得外面吵出多大乱子,你红姐姐的舅父蓝奇老镖师,一家死于非命,我丈人玉标统也受了重伤。 不是我父亲有先见之明,守在玉家待变,我岳父一家人也得死,这都是英侯那一枝药镖招的大祸!” 听到这儿,吓得安侯一叠声大嚷:“蓝妮,蓝妮,她没有死……” 虎男急忙说:“你这家伙嚷什么呢?你红姐姐来了半天了,你到师母那边听她讲吧!” 安侯抢起来拉着虎男向外跑。 □□□□□□□□原来那天晚上,蓝妮右膊上中了一镖,料到中了毒镖,扭翻身拚命狂逃。 也是她实在凶狠,居然还能够越过护城河,窜上城楼,踏遍如鳞万瓦,由民房屋顶直奔安宜门街东铁狮子胡同。 刚刚到达,却因为过度使力,忽然胸口一阵作恶,头晕眼花,失足落地,跌个人事不省了。 凡事总是一个巧字,她跌倒的地方,恰是前康熙年间义勇侯张勇故宅门前。 这一座旧宅,眼前却属于赵岫云的哥哥砥海所有。 赵岫云举兵叛乱死在龙璧人手中,家人谴谪充配殆尽,砥海侥幸得免株连,仅仅落个参官永不叙用。 他十分豪富,无官一身轻,乐得享福,他买了这一个有名儿的故宅。 人,免不了怨毒之心,同胞手足之仇那能冰释? 砥海一向外交权贵,内养死士,无非要替岫云报仇雪恨。 他跟豫王裕兴极有交情,近来又与小王金珠互通声气。 然而龙璧人弃官远出,一去十余年,饶他存心险恶,究竟无从下手。 虽说明知龙潘两家眷口逗留京居,但他们家小辈的不图科名不求仕进,也就无可媒孽。 再来龙夫人浣青仍和隆格王府往来亲热,这又是砥海的最大顾忌。 所以英侯兄弟得以幸免暗算。 蓝妮那时躺在赵家门外,刚好赵砥海半夜开门送客,客人是个七八十岁高龄的老尼,她乃是赵岫云的师父,也就是飞天夜叉蓝黛的师伯。 老尼生平不穿鞋袜,她的名字便叫赤脚,脾气非常古怪,人世间没有一个人跟她合得来,也没有一个人是她技击的敌手。 她有五个师兄弟,但跟她都没有感情,尤其蓝奇兄妹的师父,小静和尚,算是老尼最小的师弟。 他们彼此顶不对劲,甚至互相倾轧破坏。 然而赤脚偏爱飞天夜叉蓝黛,蓝黛身死以后,赤脚四出查究仇家,连带寻访蓝妮。 那一年蓝妮在新疆突然失踪,便是赤脚把她拐走。 那时候赤脚还不知道徒儿赵岫云坏在龙璧人手中,更不晓得华盛畹是什么人物,她倒是不露痕迹的拐了蓝妮了事。 最近她隐约听些赵岫云和火鸽儿万钧身死消息,因此远道来京穷探究竟。 她是当天下午找到赵砥海。 砥海自然惊慰万分,把她当作父母一般看待。 经过一度长谈,赤脚听信了片面之辞,她不怒也不怨,冷冷地慎重的说:“岫云谄事伪朝,认贼为君,我并不喜欢他。 可是人家都晓得是我的徒儿,万钧那老头儿也很讨厌,然而还是我的老朋友,他们都不能白死。 龙璧人能够剑劈万钧,撕杀岫云,他的勇力可以想见,我还猜不出他是那一路道人物?总而言之他必会气功必会点穴,我必须找枝宝剑,淬入毒药才能要他性命。 再说,我师弟小静和尚徒弟蓝黛,她在潼关遇害,论她一身能耐,不是异样能人,如何近得她? 世间真有那么多我不认识的能人?你说十余年前龙璧人弃官潜逃,他上那儿去?蓝黛莫不是也坏在他手中,这冤仇我焉能不管……” 说着,她立刻起身告别,说是赶去四川找宝剑淬药。 roc扫描大眼睛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二十一章 砥海巴不得激动她快一点走,因此四更天开门送客。 这一开开门,赤脚第一发现对面照墙下躺着人。 她不慌不忙要了一个仆人手中的球灯儿,过去一看,就也不禁叫一声“怪”,伸手抱起人又走进了大门。 砥海跟在背后纳闷,却是未敢拦阻,看她一直奔入刚附才坐地的客厅里,把手中人纳在大圈椅上。 拿手指试探鼻息,又去拨动眼皮,再看臂上贯穿的一枝镖,她喃喃自语道:“这是小静和尚的毒药镖……” 猛回头,眼射凶光,瞅着砥海说:“男人们都出去,叫两个老妈子送两小盆热水,一把剪刀,几丈长软绸子,十张棉被来。 传话厨房赶快预备一尾足三斤重的大鲤鱼做两大碗的白汤,什么作料都别下,只要白汤!” 说着,她解下肩上大包袱,打开来扯出一把雪花价白的戒刀,和两磁瓶药末放在桌上。 砥海一边打发仆人进去传话,一边抖索索的问:“老师父还有什么话吩咐?” 赤脚道:“再要一-白开水两个不沾油气的碗,你也出去吧!” 砥海答应了几个“是”,赶紧退出,明晓得老师父脾气不好,他可真是捏着一把泠汗,满心希望进去的两个老妈子得保首领回来。 总算好,第二天一清早万事如意,中镖的蓝妮得庆更生,老师父神色之间也就缓和许多了。 砥海前来探视蓝妮,略一攀谈,敬悉她是小王金珠的新进宠姬,不免格外巴结。 经过通知豫王府上,那边马上派人来迎接。 蓝妮一再恳求赤脚同上王府,赤脚怎样也不答应。 她对砥海说,小静和尚久在关外,他的毒镖会在京师发现,这是一个谜。 不过人家是向豫王府寻仇,蓝妮失身满人,承御国贼,她认为严重侮辱,所以她老人家不愿管一桩无聊闲事。 她急的还是上四川找宝剑淬药。 因此,第三天她留了半瓶药末给蓝妮医伤,大袖一挥,飘然竟去,谁也不敢挽留。 蓝妮回去王府,不过七日工夫,镖伤已愈。 本来她晓得有个舅父叫蓝奇住家西山,却因为母亲根本没嫁人,自己抱憾是个私生子,她倒是无意去认这一门亲戚。 她艺成来京的目的在找回杨超,这杨超大概就是她的本生父。 可是杨超业已伏法,她徜徉京都几个月,把杨超致死的缘由弄明白了,因此怀恨龙璧人,因此寅缘得见与璧人有怨的色魔金珠。 所以做了金珠的挂名小妾。 她蛮想向璧人留京的几位公子身上挑衅,金珠警诫她不可造次,告诉她龙夫人是隆格亲王福晋的干女儿。 还说隆格王爷奉有当今皇上密诣,严戒豫王府上下人等,不准向龙家妇孺寻仇。 力劝她必须忍耐,免得玩火燃头,这才算暂时压住地满腔怨毒。 这一次中了毒镖,又使她猛记起蓝奇。 她想:在北京小静和尚的徒弟只有蓝奇一人,这枝毒镖的来源必出蓝家。 蓝奇虽然年事已高,却不能说他没有徒弟,而且人都说蓝奇的亲戚玉坚玉标统的大姑娘是龙夫人的干女儿,因亲及亲,那么蓝奇可不与龙家也有瓜葛? 龙璧人的儿子决不能不会武艺,他们会不会从蓝奇处学得使用毒镖呢? 那天晚上行凶的三个男女,漂亮,年青,工夫了得,他们会不会就是龙璧人的孩子呢? 越想越像,越想越愤怒。 她决计找蓝奇问个明白。 □□□□□□□□ 这一天薄暮时,她浑身抄扎俐落,偷了金珠的一枝宝剑,骤马出城,直奔西山,打听清楚蓝家住处,便去山上寺里打斋。 挨到月上当头,二更天气,徒步下山,迳去敲开蓝家大门,请见蓝奇。 蓝奇刚刚要去睡觉,忽然女客光临,老人家惊奇不置,倒屣恭迎,延客正厅落座,灯光下端详这位美貌客人,像煞当年走出妹子,老人家不由怔了一会。 蓝妮,她也不开口讲话,岸然就坐把镖师看个仔细,这才冷冷地问道:“小静大和尚最近来过吗?” 蓝奇觉得人家太过骄傲,心中不乐,也坐了下去说:“你贵姓?找大和尚有什么事?” 蓝妮道:“我问他最近来过没有?我叫蓝琼,由豫王府出来的。” 听说蓝琼,老镖师又怔了一下。 但“由豫王府出来的”七个字,使他越发不悦,当即一声冷笑,说道:“老夫和敝业师阔别二十年,不通音问,贵客还是到别的地方访问。” 蓝妮道:“我说,你还保镖?你也收徒儿?你的徒儿有什么样人家子弟?” 蓝奇听说,且奇且怒,亢声说道:“老夫洗手林下十八年,敝师健在人间,未敢滥收徒弟,贵客深夜驾临,未说有何干,穷诘老夫师徒,未知尊意如何!” 这儿会蓝家一家人闻说来的是女客,大家都赶来看,密密地占站了厅上一个角落。 这其间有五十六岁的蓝太太,有新寡的少奶奶,有一个五岁、一个七岁的孙少爷,有来舅父家玩的玉标统的女儿宝芬甥小姐,抱着他的三岁小哥儿,有两个丫头一个老妈子,可是除了老镖师本人,却没有一位成年男丁。 那看门的穿山蛇窦光,他站在院子里张望,不会进来。 当时蓝妮听了老镖师生气的话,笑起来说:“无故不敢打扰,有事不由不来。请问这一位是谁?” 说时,她伸手指住长得风姿绰约的宝芬姑娘。 老镖师立刻答话:“我的甥女儿。” 蓝妮道:“姓王。” 老镖师道:“怎么样?” 蓝妮道:“龙家的干姑娘?” 老镖师道:“胡说!” 蓝妮站起来了,她说:“你是不是跟龙家晚辈有关系?有他们家人来你这儿学打镖没有呢?” 老镖师大惊失色,楞一楞说:“我们向无往来。” 蓝妮说:“无往来,有交道……” 老镖师道:“你是什么意思?” 蓝妮道:“什么意思?哼,请教,这一枝镖还不是从你手中传出去的?”边说,边向身上摸出那枝毒镖扔在桌上。 老镖师抢起来看,他就又呆住了。 蓝妮一边不住的嘿嘿冷笑。 老镖师道:“镖,是敝业师小静大和尚的镖,但怎么能说由我手中传出去……” 蓝妮仰首大笑道:“你是老北京,你和大和尚阔别二十年,可知他老人家不在此地,大和尚生平有几个徒弟?你,和我的母亲……” 她失口说到我的母亲,脸上变了颜色。 她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干脆接下去说:“不妨告诉你,我母亲蓝黛,我叫蓝琼,但我不需要有你这样一个坏家伙舅父。 我在彰仪门外中了这枝毒镖,不是赤脚大师碰巧救了我,我今天也不能找你来。 既然我命中不该死,当然我要知道仇人是谁。 你洗手不动刀兵,我晓得,但是你决不能没有徒弟,你的徒弟用这枝毒镖打我,我要你交出拿这枝镖打人的徒弟。我的话讲得够明白了,你想怎么样?” 老缥师愕然倒退,张目直视,半晌,他说:“我说过我没有徒弟!” 蓝妮道:“没有徒弟什么人拿走你这枝镖?” 老镖师说:“你不能硬讲由我手中传出去。” 蓝妮喝一声:“放屁,你大概” 喝声未绝,反手抖开身上披的黑色风斗,露出蛮妆,霍地抽宝剑,猛的一拍桌沿,吼一句:“你大概找死!” 老镖师托地一个虎跳,直扑墙上摘刀。 蓝妮不取主人翁迳奔堂客,剑光起处,宝芬甥小姐连她手上抱的小哥,母子两颗头颅齐飞,蓝太太一声惨叫倒地下。 此时,老镖师手中金背刀疾旋而至,蓝妮翻身健跳,刺斜里挺剑猛搠。 金背刀骤落,磕开宝剑,劈手交还。 搭上手狠斗两个回合,老镖师手中刀重临敌人肩上。 蓝妮缩颈藏头,冲进去,毒蟒钻窝,一剑刺穿老镖师胸膛,撤身抽剑,反臂倒劈丝,新寡少奶奶脑袋分家。 剑光滚滚,两位孙少爷腰斩委地,丫头老妈全变了木雕人儿。 蓝妮抢过去,喝一声:“你们快说主人的徒弟是谁?” 可怜她们三个人吓也吓死了,那里还能开口说话。 蓝妮手翻刀落,三道魂灵儿顷刻归天,一霎时尸横九具,地泛红潮,行凶的兀自不肯罢休,仗剑奔入内室,遍觅活人。 蓝家这房子盖得颇为特别,这是朝南一横列的九间排平屋,各有后房,共十八间,左右前后都有院子,围墙四会,向无邻居。 老镖师晚年丧子,室有孤孀,且喜家道小康,孙枝挺秀,闭关养晦,无忤于人,何意枭獍遥来,覆巢碎卵。 总因为地旷人稀,墙高巷窄,以此杀斗半天,竟是无人闻知。 当时蓝妮穷搜前后,不留孑遗,她也就只拿了老镖师密藏的十七枝毒药镖出来,收起宝剑,披上斗蓬,眼见前后大门紧闭,以为幸免走漏,越墙而出,登山取马,疾驶回城。 她身上带着王府的牌证,半夜叩关,自可无虑盘诘。 但是她虽然艺高胆旺,却不免粗心疏忽。 第一蓝太太只是吓昏躺倒,鼻息还在-动。 第二看门的穿山蛇窦光,他又到那儿去呢? 原来姓窦的久闯江湖,眼睛很亮,那时候蓝妮一出剑,他就晓得来人不弱,木想拔刀夹攻,想不到老镖师就只在两个回合以内送了性命,吓得他一抹头急奔后院马房。 说马房仅仅也只有一匹马,算是老镖师心爱坐骑,端的是匹快马。妙在马房另有一道门直通墙外。 窦光掩门兔脱,一路跨无鞍马舍命狂奔,赶到城门下率性马也不要了。 他的绰号叫穿山蛇,钻穴-墙是他的看家本领,区区内外城还挡不住他,进了城,径向玉标统玉坚家来。 玉坚近来晚盖弥坚,松勇因此另眼相待。 这天晚上松副将恰在玉家便饭,他们郎舅都是好酒量,不喝便罢,一喝就要几个时辰。 今天玉坚得了一坛子梨花春,又有两篓大螃蟹,酒肴俱佳,色香兼备,倒樽快饮。 忽然外面敲门紧急,玉家来往人杂,主人倒是不以为意。 姑老爷笑道:“来人必有急事,出去问一声吧。” 玉太太刚好又蒸了十只螃蟹送来,接着说道:“四更天了,这是那一个?” 玉坚道:“倒霉,偏有这种不识趣的人。” 边站起来走了。 一会儿后把穿山蛇带了进来,这条蛇,汗流如浆,喘息不止,半晌还只说一句:“老镖师一家……死光了,你们家宝芬姑娘也……完了……” 玉坚喝道:“你讲什么?” 松勇道:“给他一杯酒。” 穿山蛇抖着手抢过酒壶,倒下大半碗酒一口气喝干,停了一下又说:“二更天,家里去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自称姓蓝,她查问小静和尚,又追究老镖师把毒药镖给过什么人。三言两语闹翻了,那女人一剑先杀死了宝芬姑娘母子,回身接住老镖师一场拼斗,两个回合以内老镖师中剑……” 说到这儿,穿山蛇泪流满面,呜咽不能成声。 玉坚和王太太腿也软了,彼此都不能讲话。 松勇道:“窦光,拿定精神,再讲详细。” 说时又给他倒了半碗酒。 再喝了这半碗酒,穿山蛇不打哆嗦了,他很快的又把当时情形说了一遍,玉坚夫妇兀自目瞪口呆。 松勇立刻站起来问:“你是骑马来的?马呢?” “马不能进城放掉了。” “你还能赶一程路?” “行,怎么不行……” “潘尚书潘公馆你也认得?” “晓得。” “成,我给你两封信,先去潘公馆投递,不等回信,立刻再到我家去找虎男,你就留下休息,不必回来了。两封信别搞错,记着!” 边说,边去书案上拿笔墨信纸。 好在这喝酒地方,本是书房,文具纸张都便利。 松副将办事镇定,迅速,而又从容,顷刻把两封信写好,打发窦光走了。 玉标夫妇还在发愣。 松勇回来坐上说:“大嫂,死者不能复生,生者必须提防,我看那蓝妮还会找你们家来,而且就在此刻!” 玉坚跳起来嚷:“你以为……” 松勇道:“我想,我不会料错的。大嫂回房去,假使听见外面什么声息,谁也不必惊吵了,今天我会留着过夜,大概还是天意。坚哥,给我拿一枝剑来,我们喝着酒等她。” 玉太太让姑老爷这一讲,自顾不暇,她的眼泪就不能再为蓝家死人流了,踉跄入内,灭灯假寐。 这里玉坚便去拿来一柄单刀一支出鞘宝剑。 松勇接过剑,给倚在桌腿边,抓起酒壶替玉坚斟满酒,沉着脸说:“人家能够在两个回合以内刺死蓝奇,她的剑术决非等闲,等会儿你千万不要妄动。喝酒吧,时候差不多了。” 说着,举杯喝酒,玉坚也陪着呷了一口。 一-酒还没喝完,松勇忽然望着窗户上说:“那一位?请进来!” 玉坚立刻伸手桌下抄刀,松勇急忙使眼色止住他。 虚掩着的两扇雕花门“呀”的一声开开,进来了一个二十四五岁美艳妇人,头上兜着黑绸子软帕,身披黑缎子风斗,微圆的脸,带着半边酒涡儿,笔直的鼻子,小小的嘴,双瞳剪水,玉立亭亭,两只手藏在风斗里,倚门敛足徐徐问道:“那一位是玉标统?” 松勇立即回说:“我叫玉坚,有什么事?” 猛不防玉坚霍地抢起手中刀,撒花盖顶迳取不速之客。 那女人蓝妮,略一闪身,两脚双飞,玉标统马上撒手抛刀整个人惯在墙下去了。 这边松勇站起身来,那边蓝妮抖脱风斗,宝剑夺鞘而出。 松勇笑道:“你屠杀了你舅父一家,还要来这儿行凶吗?” 蓝妮道:“赶快告诉我,谁使用毒镖打我?” 松勇道:“我,怎么样?” 蓝妮剑起身跃,飞腾进扑,松勇侧身让剑,破步连环,跟进去尽力使个扫堂腿,蓝妮翻身栽倒。 但她飞快的又蹦了起来,一个倒跳,便又退到门边,愕然叫道:“你叫玉坚?” 松勇还是笑,笑着说:“怎么样?” 蓝妮一挺腰窜出书房,大叫道:“姓玉的你出来!” 松勇这才抄起宝剑,他不走那两扇雕花门,左手拍碎窗户,身子跟了出去。 饶他十分心细,双脚刚踏在回廊上,一枝毒药镖劈面飞来。横剑磕开这一枝镖,第二道寒星重临头上。 松副将喝一声:“还你的看山法宝!” 伸手接镖,完璧归赵。 这一镖穿破敌人裤裆,铿然落地。 蓝妮吓得亡魂飞冒,心知不敌,蹲身作势,急待跃上墙头逃走。 松勇扑地大鹏展翅,一跃七八丈,盘空而下,剑尖划到姑娘乳房上,顷刻血泛桃花。 姑娘羞愤交侵,顿忘生死,挥剑进攻,竭尽所能,两枝宝剑急劈急刺,互斫互搠,声若鸣锣,灿如冶铁,正是好一场惨厉的恶斗。 二十个回台以后,蓝妮伤痕遍体,衣服四裂,包头绸帕受剑断结,腰际镖囊饮刀崩绳,发散鞋落,面目亡失,可是她仍然健斗,如疯如狂。 松勇意存活捉,一时却也未能得手。 看看又斗了十来个回合,松勇翻腕推剑,再削掉姑娘头上一绺青丝发,伏地追风又踢她一个筋斗。 蓝妮虽凶,到此气力殆尽,爬起来拼命腾跃,一下子飞过高墙去了。 松勇窜上墙头,眼见她飞上马背,割断缰绳,伏鞍而逃,就也不去追赶,跳下地,捡起敌人遗落的镖囊,回去书房里,才知道玉坚胸前着了人家一脚,伤势颇重,赶紧唤出一家人吩咐拿药治伤。 他告诉玉太太说,并无性命危险,不必着急。 蓝妮虽然幸免一死,但她遍体鳞伤,绝对不能再来。 蓝奇那边事,可教喜子寿子兄弟走一趟,相机料理,从速报官,他回去马上打发穿山蛇出城。 至于官方如何了结此案,那都是无关紧要,横竖死的死了,还有什么可争之处。 讲完了这些话他又对玉坚说:“那狠毒的女人一共留下十七枝毒药镖,镖袋装十五枝,外面院子里还有两枝,这是宝贝。 小静和尚传镖不传药。除了和尚几个兄弟,谁中谁就得死。 天也快亮了,明天派人找两个真会使镖的徒弟来帮你守夜,以毒攻毒,每人给他三枝防备蓝妮再来,但必须十分谨慎,没有绝对把握,万不可乱发镖。 我也还得拿走八枝,分四枝给英侯兄弟,我自己家里留四枝。 蓝妮如果野心不死,她也许会去找我姓松的和姓龙的麻烦。好好的躺着养伤吧,下午我教虎男夫妇再来看你。”说着,他拿八枝毒镖走了。 □□□□□□□□那一天晚上,穿山蛇送信潘公馆,到底什么人收去呢?为什么安侯一点儿也不晓得的呢? 原来收信的是婉仪老姨太,遵照松勇指示准备防贼的是英侯敬侯两兄弟,吩咐不让病中安侯知道的是浣青。 不单是安侯瞒在鼓里,一家子老弱妇孺均无所知,这算是浣青和婉仪临事镇定的脚色,也就是她们婆媳俩治家紧严的好处啦。 究竟这几天蓝妮并没来龙家寻仇,也没去松家打扰,她到什么地方去呢? 可叹她这时候带着一身剑伤,潜匿在山西太原府她的一个师兄,赤脚老尼晚年新收的徒弟,叫做一朵云张极家里养疴哩! 她那天由松勇剑下侥幸挣扎逃生,趁天还没有大亮,跳墙回去豫王府。 小王金珠创痕犹剧,凶手在逃,一座精致的大花厅和许多好古董尽付一炬,尤其使他愤恨难消。 这会眼看蓝妮那一副狼狈样子,简直有点像夜叉出现,他又那里还有怜香惜玉之心? 当时听完了蓝妮一番直供不讳,金珠且惊且懑。 他说他平日深居简出,素无积怨,此次横祸飞灾,殊为费解。 又说蓝妮身家不清,来历可疑,私出寻仇,未免胆大妄为,此案一经官方追究,不难水落石出,包藏杀人凶犯,罪无可逭。 隆格亲王现掌宗人府,岂肯饶人?一篇话言下大有逐客之意。 蓝妮是什么样狠毒的女子,她又那里受得了这般冷落? 恨极了一剑削掉金珠一只耳朵,立刻回去屋里,胡乱打了一个包袱,上屋走了。 等到金珠那边使女老妈们喊出声来,她早是去远了。 可是这一闹翻决裂,倒也便宜了金珠,当时他并没有昏倒,急切里检起削落耳朵,趁血热复给粘上。 包扎未完,那些护院教师纷纷赶到问安。 金珠一边吩咐追人,一边传进老夫子,立促备文步军统领衙门备案。 文中不知道怎样搞的,却把玉镖统玉坚和前九门提督潘龙弼都给叙入,硬说行凶逃婢蓝琼,因与玉坚潘龙弼蓝奇等积仇甚深,潜投府邸,意存挑拨,诡谋不遂,遽出杀人。浴血归来,经加穷诘,正拟送官,不图反噬云云。 步军统领安鲁接了这样文书,当即召见玉坚,玉坚报伤不到,却也就补了一纸节录。西山蓝家蓝太太,宝芬丈夫傅强傅守备,各有禀辞分呈鸣冤,搅得安大人心慌意乱。 他原是胸无点墨的武夫,因为金珠来文提到潘龙弼,还算考虑了若干天,终于派人来传英侯问话。 这天下午倒是安侯陪着英侯前往听传,安侯口才辩给,一张嘴直把安大人挖苦得体无完肤。 安大人一光火,竟将两位少爷软禁衙门。 浣青在家闻讯,她倒是一点也不着急,着急的另有两个人。 这两个人是夜学古侠客的滥调儿,分别行事。一个迳入大内寄柬,一个却去安公馆安大人枕畔留刀。 第二天一清早,安大人安鲁教他幕下的两位老夫子,向英侯兄弟转圜陪话。 安侯这孩子小心眼儿,他不特不理人家解释,而且赖定统领衙门决不回去。 事情都有那么凑巧,就在这天下午咸丰皇帝派了崔瀛崔总管莅临潘公馆,领带英侯入宫朝见。 浣青以命妇服色出见这一位跋扈飞扬的官家心腹,据实诉说安统领传讯英侯兄弟,拘留隔夜未蒙释放。 崔总管只听了拘留两个字,立刻咆哮着说:“安鲁这家伙简直胡涂,咱们家子弟,他也随便拘捕吗?成,有他的一场好看!” 说着当即告辞,迳奔步军统领衙门要人去了。 一会儿后,英侯安侯随着崔总管入宫。 皇上的旨意只要英侯,然而崔总管有这个胆力,他认为安侯比英侯更标致,更会讲话,所以也要他去。 他们兄弟在御书房朝见,英侯跪拜在地,抬头偷看这位咸丰皇帝,却原来就是那天在西城跑驴被流氓侮辱,由他出面解围,扬长而去的汉子,看了心里暗自好笑。 咸丰帝可也把他们兄弟瞅得顶认真,他忽然由那铺着黄色缎子的大圈椅上站起来说:“你们起来。” 小兄弟又磕了一个头,爬起并排站着。 咸丰帝又觑了他们两眼,这便离开座位,背负着两边手来回踱方步。 半晌,他又说一句:“我好像在那儿看见过你们,你们还记得吗?” 英侯再跪下去回说:“臣,未……” 咸丰帝猛回头,挥动右臂膊说:“你们不会忘记的。你们自然不敢说……你们还没得官别拘泥礼节,这里也没有人,站起来好讲话。” 皇帝连说了三个你们,崔瀛便晓官家心里欢喜他们,一旁向安侯使眼色呶嘴,安侯几乎笑了。 皇帝伸手指住他问:“你……不要跪下……叫什么名字?” 安侯弯着腰回道:“臣存璞,字安侯。” 皇帝大笑道:“存璞,你这样子聪明外露,还叫什么璞……得,这个没关系,我问你,这二十天以来,外面接连着出乱子,豫王府重伤十七八个人毁了一座大花厅。前些天晚上西山闹命案,很多人都说与你们的父亲有关。 龙弼离京十几年了,怎么会与他有关呢?不过你们兄弟必有所知,不妨详细告诉我。” 边说,边还踱他的方步。 英侯存心让安侯回话,他只管眼观鼻,鼻对胸屹立不动。 安侯不能不讲啦,他讲:“臣等兄弟少随松副将勇学习弓马,谊属师生。松副将长公子天虬学士,幼从臣父学艺,情同骨肉。 松副将与玉标统坚两代结好朱陈,玉标统与镖客蓝奇亦属姻亲。 标统长女宝芳,为学士天虬之妻,亦即臣等外祖母石氏之义孙女。 因亲及亲,过从殊密,以此因缘,致招猜忌。臣闻豫王府行凶逃婢蓝琼,乃镖客蓝奇之甥女。 其母蓝黛,早岁飘荡江湖,杀人放火积案如山,世称飞天夜叉,蓄怨结仇势所必至。 蓝黛被狙潼关,蓝琼狐疑满腹,辗转来京,意图报复,因疑其舅,旁及他人,是夜屠杀蓝奇一家老弱,不留孑遗,仍敢回城迳入玉标统寓次行凶,差幸臣师松勇留宿玉家,一场决斗,枭獍负伤惊逸,此系寅初发生之事。 金贝子告变谓为寅末,足见蓝琼行凶之后,重返王府,究竟是否故纵逃亡,因不可知,但捏做事实诬及臣父,显属包藏祸心……至于豫王府邸行刺放火一案,臣亦疑事因包藏蓝琼而起……” 安侯说到这儿,咸丰帝笑起来道:“你很会讲话,怪不得你也来见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父龙弼和前豫王裕兴确有仇怨,那是我知道的比谁都要清楚。 金珠好色,早有所闻,蓝琼必定长得很美,包藏、纵逃,也许你所说的都对。 然而我今天让你们进宫,并不为听信金珠一面之辞,也不因西山命案,我是问你要豫王府行刺未遂的人……” 听了官家几句话,不特英侯安侯怔住了。 站在一旁的崔总管也吓了一大跳,他马上跪下去奏说:“奴才以为此案当与他们无关,潘龙弼夫人治家紧严,他们一班小兄弟温文尔雅,也不像结交匪类之人,今天他们俩被安鲁拘押于步军统领衙门,已经受了很大委曲……” 咸丰帝大笑道:“你也会来替他们讲话,大约你是看他们长得漂亮。安鲁可是有点太过,凭什么呢?” 说着,他回去书案上坐下。又道:“我记得龙弼有个结义兄弟叫石南枝,娶的华良谟女儿,是不是呢?” 英侯急忙回说:“是。” 咸丰帝道:“它叫什么名字?” 英侯道:“叫华盛畹。” 皇上笑道:“好名字,她是个武女?也还有什么其它的小名儿吗?” 英侯道:“没听说。” 咸丰帝道:“你们兄弟见过她吗?” 英侯道:“没见过。” 皇上道:“她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呢?” 英侯不加思索,冲口便说:“听人讲在新疆阿尔泰……” 安侯轻轻的伸出一个指头,点到哥哥腰背上,偏让咸丰皇帝看出,立刻说:“弟弟没有哥哥老实,你干么不让他讲清楚?” 安侯红着脸奏道:“道听途说,不敢以奉圣听。” 咸丰帝又笑道:“算你会说。我问你,华盛畹是不是有很好武艺?” 安侯道:“臣母告诉过臣等,石家婶母略能技击。” 咸丰帝道:“略能,不太好,是不是呀?再问你,像我这里皇宫内,围墙三丈以上四丈高,滑溜溜的黄琉璃瓦,警卫森严,门户坚固,她也能进来吗?” 这一问,安侯实在有点吃不消,他也忘记了礼貌,噤口结舌,瞠目直看皇帝。 皇帝又笑道:“我这里预备一点礼物,想托你转送给你的石家婶母。这礼物我也还得给你说明一下,当年华良谟就因为这点玩意,以致身死冤狱。 这玩意本是华家传家之宝,裕兴存心觊觎,不惜杀人,案发之时,此物经由隆格亲王查抄归库,我倒是今天才由库里要来的。 不过,我的东西不能白给,得我赏赐的代价,就是要让我看看,昨夜胆敢身入我的寝宫寄东的人,也就是行刺金珠不遂的凶手!” 说着,他抽抽屉,拿出一扎十把扇子,扔在桌上,再由一本书里头翻出一张字条儿,站起来了。 他袖着直走到英侯兄弟面前,又说:“我想,一个女人叫华盛畹,她必有别号,也必是什么花。 拿畹字来讲,又必是或兰或菊。假使地本人的确没有别号,那总可能替她的女儿们起个兰,菊的名字。 据金贝子奏称,那天行刺的一共有四个人,两女一男都很年轻,其间有一个使暗器的可就没讲清楚男的还是女的。 假定说,华盛畹带着她的子女,入京报仇……你们以为怎么样呢?只有她与豫王府有恶仇,只有她有祖传的十把好扇子落在裕兴手里,只有她与你们家有深切关系……你们拿这字条念给我听啦……” 说着,把袖里字条递给英侯,英侯接过手立刻脸上变了颜色。 安侯紧靠哥哥肩下站着,他差不多就要打起哆嗦了。 原来那字条儿下端有个触目惊心的玩意,画着一朵菊花。 皇上眼看他们兄弟惊慌情形,他倒是满面笑容的回去大圈椅上坐下了。 那边英侯诚惶诚恐的在念着字条: “我等与裕兴有仇,夜劫金珠为索祖遗宝物,荡妇蓝琼附恶逞凶,故予惩戒,不虞移祸蓝奇一家惨死。安鲁媚事奸王,媒孽龙氏兄弟,情殊可恨,请即饬令释放无辜。仰侯圣明。” 英侯念完了,官家又笑起来了,他说:“你们看可恶不可恶?一句仰侯圣明,大约就算很讲面子了。说文法虽然还平顺,看字体可不分明是女人?女人总是无知,我原谅她一次,假使再去找金珠麻烦,我唯你兄弟是问。 再说,她果然够得上说行侠,那么,她一定有胆子来见我,暗里弄手脚未见高明,我希望她磊落光明的站在我跟前讲话。我从来没对过任何王公大臣讲过这么多的话,你们今天很光荣,晓得不晓得?回去吧,把扇子带走!” 说着,他一拳头捶在桌上,站起来走进隔壁去了。 这里崔总管不住的伸舌头,缩脖子。 英侯兄弟却跪下去朝着那张大圈椅胡乱磕了一阵头。 崔总管替他们拿了那一大把扇子,送他们出来,一路走一路悄声儿向安侯问:“皇上所说是不是全对?那个华盛畹的女儿有没有叫什么菊的?是不是长得很美?现在是不是还留在京城里?” 安侯对于崔总管的问题,觉得很难答覆,只好推说他们实在一无所知,等回家问明母亲后,再给老公公送回话。 崔总管又教他们当心,说是官家时常外面乱跑,说不定有天也会去潘公馆走走。 安侯最有心计,立刻给老公公打千儿请安,央告他老人家凡事照看一二。 崔总管含笑点头,交还手中扇子,让他们出宫去了。 归途中哥儿俩胸中各有所思,谁也不开口讲话,赶了一程路,顶头碰着松勇。 松副将十分欢喜,随着他们俩来到潘家。 老姨太婉仪和浣青,倒是不动声色,其他人们眼见两位小少爷平安回家,就好像捧着凤凰了。 大家围紧来听安侯演说入宫朝见皇上经过情形,也亏他记性好,真能够一字不遗,尤其那张字条儿背得烂熟。 末了,他追问师父,是不是见过了玉奇兄妹? 据松勇说那天还是十月初四夜,他乘夜赶上芦沟桥,流连一会儿工夫,就去找到那一家万昌皮革店。 因为他会讲南疆土话,以此不太困难的取得了店里掌柜的信任,在帐房稍坐片刻,那石玉奇就由后面出来了。 他打扮得和许多店里伙计们一般,瓜皮小帽,青布棉袍外加腰带,脚下穿厚底儿布鞋,脸上大概使过什么药抹过,黑黝黝的很难看。也还是请安敬茶表示一番客气,但不让人家后面密室招待。 松副将他交了浣青转致的信,也替英侯兄弟向他们兄妹问好,随后便劝他急速离京,而且还说恐怕他们会给英侯等招祸。 玉奇表示接受,答应三日内一定回去新疆。 松勇看他讲话很有诚意,以为他们绝对动身走了,谁料得他们不但没离开京都,还要找到皇帝老头子开玩笑呢! 当时英侯对母亲说:“那字条儿无疑的是菊冷姑娘搞的把戏,这位小姐的胆子可真不小,如果一高兴再来一套新鲜的,那实在太可怕。他请求母亲容许他和安侯出城一趟,找他们姊妹去讲个清楚,连带把扇子交给他们带走。” 浣青无论如何不准英侯安侯再见他们兄妹,又说:“英侯兄弟既然瞒住了皇上没讲实话,瞒,就要瞒到底,不然岂不是自承欺君?尤其是十把扇子只可摆在家里,也许皇上故意使手腕,利用扇子弄巧,我们把扇子送走了,过了个把月,宫里再派人来要回去,我们能说已经交给了谁吗?” 浣青这一说,大家都点头称是。 松勇说:“让我再去找玉奇,他们把话给说明厉害……” 浣青认为无效,她说眼前要想劝走他们兄妹,只有让她去一趟。 这办法一家子有的赞成有的不赞成。 浣青请示婉仪,婉仪十分同意,事情就算决定了。 当天下午,浣青把红叶接来商量一下,向松勇问明白了路径,稍为改扮一番,她们俩便雇了一部街车出城而去。 三更初光景,也还没到芦沟桥,娘儿俩就下地来打发了车。 浣青生来一付坚毅不拔的精神,困难两个字她是不管的,虽然脚小如锥,仍能扶在红叶臂弯里走上芦沟桥。 这是十一月十八夜,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北风弥劲,月色大佳,人迹霜痕,河流冻结,到此清凉境界,浣青不禁搔首微叹。 忽然背后有人低笑着问道:“似此寒夜,幸接高轩,两位从那儿来的?” 浣青红叶同时回头,只见面前站着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轻裘缓带,玉貌珠唇,不穿马褂不戴帽子,黑油捆一头乌发,冷森森剪水双眸,风姿拟孤云野鹤,精神比翠竹苍松,端的好一表人物。 浣青心动,率尔问道:“你贵姓?来这儿赏月吗?” 那少年笑道:“晚辈姓玉,在此恭迓贵宾。” 红叶道:“你等什么样人?” 少年笑道:“很难说,姓龙的,姓查的,或许姓潘的,姓松的,都是我所欢迎的。” 浣青道:“我们由京城里来,找姓石的或许姓华的。” “请问你是那一位?” “龙英侯是我的儿子。” 少年一听立刻双膝点地,恭敬的磕了一个头,很快的钴起来,又问红叶。 红叶笑道:“我们是本家,你刚才不讲姓玉么,我叫红叶。” 少年赶紧也向她请了一个安,笑道:“松家嫂子,玉家姊姊……” “令姊妹都在家?” “我来搀伯母走一段路。” 说着,向前搀扶浣青下桥。 大家都不再讲话,默默地转了几个弯。 红叶跟在后面,几乎有点儿追不上了,差喜也就来到万昌皮革店门前了。 一会儿,浣青红叶在玉奇所谓宫殿里让梅问菊冷两位姑娘拜见。 浣青看了梅问再看菊冷,心中说不出十分的欣喜。 她把菊冷拉在怀抱里,眼睛却盯着梅问说:“我托松家老伯带来给你母亲的信,没封口,你也看过了么?” 梅问道:“拜读过了。谢谢伯母给我们许多赏赐……” 说着却看住菊冷笑。 菊冷呶着嘴说:“我没看见。” 玉奇一旁笑道:“伯母的意思,妈还能不答应?再过三两年,我们会送三妹来京。” 菊冷一听挣脱身便跑。 浣青笑着叫:“三小姐,你来呀,我还有许多事要问你哩!” 菊冷道:“我要睡觉。” 红叶笑道:“岂有此理,我们千难万难来找你,你要睡觉?” 梅问道:“三妹,过来!” 小姑娘这就只好点着脚尖儿,低着头回来了。 她一边一步一步慢慢走,一边却不住的偷望浣青,灯光下映着一脸飞红,那样子真像芙蓉芍药一般娇艳。 红叶笑道:“小妹妹真美,可是胆子也太大。” 菊冷站住了,她眨着眼睛问:“红姊姊,你讲我什么?” 红叶道:“夜入皇宫,寄柬鸣冤,这还不算大胆吗?” 菊冷道:“没有的事,那么高的墙,那么滑的瓦,那么复杂的宫殿,我也能进去,也能找到皇帝的寝宫吗?” 红叶笑个花枝招展道:“妹妹,你是在替自己捧场呢?还是这会儿太过兴奋讲漏了话呢?” 小姑娘怔了怔,她不禁也笑了,笑得那么样的娇羞,笑得那样的美。 红叶心不由己,跑过去把她捉回来了。 浣青笑道:“小姐,你知道闯了多太乱子?英侯安侯让步军统领衙门传去,一点没有关系,安鲁决不能对他们怎么样。你这一叩阍,不,还不能说叩阍,你简直是威胁皇上,差一点没给他们吵出杀身之祸。” 小姑娘愕然问道:“杀身之祸?我又没得罪皇帝,我讲的话也是顶和平的,我不过请他饬令释放无辜。他无故可以杀人,我也能杀他。” 梅问低喝道:“胡扯,你讲的是什么话。” 玉奇笑道:“我讲,一桩事总要想一想,那能胡来!” 小姑娘道:“不要单怪我,大姊她也去了步军统领衙门。” 玉奇笑道:“那就差得多了,安鲁算什么!然而大姊也还是多余。” 梅问一张脸也红了,她慢慢地说:“我听人家讲,安鲁谄事金珠,藉以自固,他不分皂白把人传去拘押,我总可疑金珠从中作祟。 蓝妮西山杀人,事因我们兄弟姊妹而起,假定以此贻害府上,我觉得实在讲不过去,所以……本来跟三妹约好的一同进城,不意她临时变卦,自作聪明。我不晓得应该向伯母怎样道歉请罪才好,大冷天老远的路……” 浣青笑道:“大小姐,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其实那是无所谓的,不要说龙家和石家有多么深的交谊,就把华家和查家来讲,我跟你母亲也真是情同手足,有很多的话我倒是未便告诉你。总而言之,自己人没有什么可客气的,过去的不必提,让我告诉你们今天英侯安侯奉召进宫朝见的情形……” 说着,她慢慢的把咸丰皇帝,对于菊冷的字条儿所发生的种种疑问,并交还十把扇子嘱为转致的恩典详细一说,随后再将今天没把扇子带来的意见也讲个明白。 这一连串的话实在太长,菊冷小姑娘听得出神,她竟会莫明其妙的又投在浣青怀抱里,浣青也好似毫无感觉的紧紧搂住她。 那边梅问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挨到红叶坐位上并排儿偎倚着。 玉奇他也爬在一张靠背椅子上默默地静听。 这拾掇得像皇宫一般瑰丽的大客厅,燃烧着十来对大红蜡,配着两只高脚铜盆火光能熊的兽炭,烘映得人们脸上一片静穆,祥和、温暖、亲热,那实在是一幅极好家庭行乐图。 当时听完了浣青的一篇叙说。梅问相菊冷毕竟是女人,女人的一颗心到底容易妥协,他们都觉得这位皇帝还肯讲道理。 玉奇却认为底下还有文章,算定人家是在设牢笼排圈套,他暗里存心非弄清楚什么样的牢笼圈套他决不走。明里机巧讲话,说是非常感激皇上施恩,从此决不生事,即当摒挡行李准备回疆。 浣青还说稽迟不得,极日敷陈利害,劝他必须及早成行,听话的终是一脸恭顺,唯唯听命,说话的也就无可再说了。 大家坐到五更天,随便吃了一点宵夜,浣青便去菊冷屋里安置,红叶随梅问回房。 roc扫描qs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二十二章 松勇是个极端精细缄默的人,他那天在玉标统玉坚家里击败蓝妮,带走了战利品八枝毒镖,当他离开玉家时天也还没有亮,他却一迳赶到豫王府,上屋窥察蓝妮回去作何交代? 那时光恰是蓝妮跟金珠闹翻了脸抽剑行凶的一霎那。接着便看见行凶的蓝妮背上包袱,跳墙亡命。 他一路追随跟踪,眼见蓝妮出城去得远了,这才放下心回家睡觉。 本来他预备给英侯兄弟送去四枝毒药镖,藉以看家防贼,后来一想蓝妮既已出走,这种毒药暗器究竟不是好东西,留在后生小子手中总属不妥,所以决计将八枝毒镖窖埋。 过几天一个晚上,他又去玉坚家里探病,一再吩咐玉坚务将家中所余九枝毒镖妥慎封藏以免招祸。 松副将不到玉家便罢,到了玉家玉太太必定会留他喝两杯佳酿,喝了酒姑老爷又另要了一大皮葫芦酒带着回家。 时候不算太晚,走在路上忽然又疑虑到蓝妮会不会去而复来? 因此有心绕道上潘公馆前后巡逻一下。 刚刚走到宣武门大街,远远处有个和尚迎面徜徉而来,月光中看这位出家人长瘦个子,身上穿一件灰布百衲僧袍,流水行云,仪表不俗。 再一定睛细看,认得他正是江湖上大有名气的小静和尚。 料到大和尚来京必有文章,松副将吓得酒也醒了,赶紧侧立路旁,弯腰问讯。 和尚立刻合掌当胸,打个稽首说道:“阿弥陀佛,檀越有何见教?” 松勇道:“不敢动问,法驾可是小静大师?” 和尚笑道:“老僧不到京都二十余年,不意檀越尚能辨识,愿闻贵姓尊名?过去以何因缘,得蒙青注?” 松勇道:“在下松勇,前在昆明军次获接清辉。回首前尘,恍在目睫,今日相逢,吾师朱颜如故,足证道力,曷胜钦佩。” 和尚大笑道:“你就是当年苗人称为松爷爷的松小官?幸会幸会!老僧远来正苦寂寞,愿借老弟手中所携,慰我饥渴。” 说时,一双三角眼只管看定人家手上酒葫芦。 松勇笑道:“吾师豪迈犹昔,实快平生。蜗居去此不远,乞赐枉顾,香花供养。” 和尚道:“我本洒脱,你亦清奇,逢场随喜,何怨何嫌。此去有一破寺,四无比邻,可资畅叙。” 说着,也不管松勇答应不答应,一把捉住他一只臂膊,拖着便走。 走进草厂胡同,果然有个破落僧寺,由后墙缺角处纵身而入,就在那空场地上坐下。 和尚解下腰间随带粮袋,拿出一个大碗,一大包干牛肉。 松勇急忙拔掉酒葫芦塞子,替他倒满一大碗酒。 和尚双手捧起来喝个大半碗,叫一声:“好酒……”底下讲话就不再闹斯文了。 松勇有事在心,处处留神,慢慢的挑逗和尚吐露秘密。 和尚看看喝了五大碗酒,样子显得有点醉了,抬头望着天上月亮,喟然叹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多少恩仇殊未了!” 松勇笑道:“大和尚仙露明珠,何挂何碍?” 和尚道:“老弟,你也是身负奇技异能的人,可羡你的福份好。我真不行,我的冤孽太重。你知道,我们师兄弟五人,算来都是佛门弟子,其实没有一个真能超出三界跳过五行来了。 大师兄赤脚师太更是不了,她今年八十五岁了,还在勾心斗角觅怨寻仇。 最近听说地上峨嵋山练剑淬药,为的要替徒儿赵岫云报仇。 我的徒弟蓝黛死在潼关,据说也就是杀害赵岫云的人下的毒手,这人叫潘龙弼。蓝黛还不能说是我的徒弟,她追随赤脚学艺时候较多,赤脚万分宠爱她纵容她,所以她在江湖上搞得身败名裂,这是果报。 就说赵岫云也实在死无可惜,嫉贤害能,阴毒险狠而且妄自尊大目中无人,赤脚并不欢喜他,然而她偏要为他复仇。 赤脚派人通知我,责令我不许置身局外,因此我才决计来京走走……” 说到这儿,和尚又喝干一碗酒,脸色往下一沉,接着又说:“我路过太原见到蓝黛的女儿蓝琼,带着一身剑伤,样子很狼狈,她对我说,我的好徒弟蓝奇一家人,死在一个标统叫做玉坚和潘龙弼后人手上,她为着救护蓝奇她的舅父,让玉坚杀个遍体鳞伤。 蓝奇一家惨遭屠杀,这回事我和尚焉能不管?我星夜赶到北京,先到西山调查真相,奇怪那里人都说与玉坚无关,也没提到什么潘龙弼的后人,倒认为行凶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她就叫蓝琼,宫中现已悬赏通缉,决无错误。 后来那些人又出告诉我蓝奇的太太,和一个叫窦光的并没有死,教我找他们问个明白。 但蓝太太和姓窦的并不在西山,他们到底躲到什么地方去,一时我是无从探查。蓝琼,她会杀死它的舅父一家人,我和尚绝不能相信。 我有意见见标统,也还要访问潘家,大约我这一趟入京总要开一次杀戒,蓝家的人一个人都不能白死,一命还一命,我断不含糊!” 和尚讲得火上了,两手撑地,眼射凶光。 松勇内里噬惊,外表镇定,他慢慢地再给和尚倒了一碗酒,从容笑道:“今天碰巧使我见到大和尚,这是天意,蓝家命案我晓得比谁都还清楚,容我详细奉告。” 和尚抢起来夺过酒碗一饮而尽,叫道:“你说!你说!” 松勇道:“让我先讲一讲蓝奇和玉坚的关系,再说斗败蓝琼的是什么人。蓝奇,他是玉坚的大舅子。玉坚的太太是蓝奇的同胞女弟,我松勇恰又是玉坚的妹婿……” 和尚听得怔住了。 松勇又说:“我们三家人很要好,时相往来。蓝奇的身手还算不错,玉坚武艺可是太差了,他们都不是蓝琼的敌手,杀伤蓝琼的不是他人,恰就是晚辈松勇……” 和尚大叫道:“是你,你不是乱来的人呀,你一定有道理可讲。” 松勇笑道:“弟子如有亏心,岂敢在大师跟前饶舌。” 说着,便把蓝琼如何流浪京师,如何屈充金珠下陈,那天如何有人闯入豫王府行刺,蓝琼如何追敌中伏负伤,如何疑及蓝奇药镖流毒,如何夜赴西山杀人,如何迳返玉家行凶,如何与之决斗,如何纵之逃生…… 松勇一边说,和尚一边不住的撑眉怒目。 最后,松勇说:“蓝琼与潘龙弼有仇,因为龙弼在任九门提督时,正法了一个叛逆叫做杨超。 据说杨超是蓝黛的姘夫,也就是蓝琼的生父。 蓝琼所以投身豫王府,意在挑拨金珠向潘龙弼后人寻仇,此次设辞欺瞒大和尚牵涉潘家的,无非还是借刀杀人之计。” 又说:“潘龙弼本叫龙璧人,少年时与直隶石南枝结为生死兄弟。赵岫云嫉石南枝技出已上,以计杀之。 璧人为友复仇,事属仗义,本无足怪。赤脚师太不察曲直,必与为敌,胜败正难逆料的。” 松勇这一替璧人捧场,和尚有点不高兴了,他一叠声追诘璧人的家世。 松勇告诉他说,璧人的父亲叫龙季如。 就听了龙季如三个字,和尚猛的由地下蹦起来,大叫道:“山东济南府龙季如?……” 松勇道:“是,山东……” 和尚伸手一拍秃脑袋说:“季如,虽然不能说是我的徒弟,但我们情同兄弟,交称莫逆,和尚必须为死友稍尽棉薄。 此去即当入川寻访赤脚,劝她事必三思,同时也要看看璧人贤侄究竟有何真才实学。蓝琼饬非嫁祸,愚弄老僧,罪无可逭,决不轻恕。多谢老弟一夕话,指我迷津,造福无量,容图后报吧!” 说着立刻告辞,只见他双足一顿去若飘风。 倒弄得松勇目瞪口呆,半晌动弹不得。 他回去时已是寅时光景,一个人睡在客厅里,想到小静和尚江湖上著名辣手,潘玉两家如果遭其茶毒为害何堪设想,何期一皮葫芦酒弭祸无形,宁非天意? 越想越惊奇,越想越害怕,这回事从此排在心头,秘不告人,潘玉两家老幼也就始终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这天因为龙夫人出城私访石华龙,松副将又怕英侯兄弟逃塾闯祸,因此他老人家率性暂住在潘家代为管束。 盼到第二日晚上初更天,浣青红叶驱车同返,谈及梅问菊冷两姊妹答应即日摒挡回疆,松副将才算一切都放心了。 他留在英侯书房里喝了五六斤酒,带着几分薄醉步行回家,走在街上,恍惚间望见对面民房上有人鹭伏飞行,个子很小,但纵跳的工夫非常轻巧,灵活,当时心动,颇疑华家姊妹又来生事。 他想登屋跟踪,却因为地属闹市,诸多不便,眼见屋上人转瞬惊逝,只好作罢。 这一夜又累得他一夜没有好睡,眼睁睁挨到天明,急急出门打听消息,差喜不闻风声鹤唳,回头再上潘公馆找小弟弟顺侯下棋。 一局方终,忽然崔总管瀛驾到,立宣英侯进宫面圣,并教将那天交下华家十把扇子带了去…… 大家捏着一把冷汗,莫测祸福吉凶。 崔老公公可是一句话不肯多说,大家还以为官家不过旧案重提。 松勇念及夜来所见,心疑有变,却只是事到临头,说也无益,当时他愣在棋枰上,眼看英侯戴着金顶儿红帽,随着崔瀛走了。 咸丰皇帝坐在御房书案上,眉飞色舞,满面春风,让英侯磕过了头,呈上扇子,这才点手儿招他站到案前,笑道:“小龙,你说,人世间真有聂隐红线一流人物?我叹服矣!昨夜三更天,那朵菊花又到我寝宫来……” 听了这一句话,英侯大惊失色。 皇上道:“别害怕,听我讲。这一次她更大胆,我醒时,许多伴驾的也都警觉了,她还没有走,我坐在床上,她向我行礼,小小的身材,穿着一身绿缎子轻装,简直是美而艳………” 说着站起来哈哈大笑,接下去又说:“她怎么进屋的我不晓得,走时打开窗户出去,一只猫儿似的逃掉了,你说,奇不奇?我知道她没有恶意,所以不让守夜的追赶她,也不准谁把这回事传出来。今天叫你来,可是要你替我保镖,晚上我要出宫找她会面,你有胆子吗?”边说,边由书堆里扯出一张大红帖子递给英侯。 英侯抖着手接过来看,触目惊心的还是帖子下端画的一朵菊花,上面写的是:“释嫌归扇,感戴如山,荷蒙拳拳,愿谒龙颜。恩乞重施,扇欲亲还,菊冷梅问,同叩圣安。” 下面附注:“明日薄暮,四海春酒家叩谒。” 英侯反覆研读,不敢抬头。 皇上又笑道:“这妮子可恨也可爱,她自己搞得顶开心,独没想到你兄弟犯了欺骗君上之罪,咦!我问你扇子在你手中她怎么晓得?荷蒙拳拳这句话又怎么讲的?是不是那天我对你所讲的她都听到?好孩子,你再说不认得她!” 说着,再来个哈哈大笑。 这一来,英侯不能不讲实话啦,他慌忙跪下去,从当日皇上在西域跑驴,流氓惊驾,献身解围,玉奇施谑,因至比武,从而订交说起,一直达到昨日浣青亲自出城,恭传圣恩,劝导玉奇兄妹早日回疆…… 一篇口奏,到此慢慢的收住话脚,再拜碰头,伏地乞死。 皇上笑道:“你还老实,起来吧!现在只问你是不是愿意权做一次保驾大臣?” 英侯谢恩起立奏道:“石家兄妹,久居疆中,不习王化,失仪不敬,恐有不免……” 皇上道:“这个都没有关系,我还不过游戏而已。那天西城跑驴,你也看见过我怎么样容纵无知的?今天你不要回去了,应该怎么样准备,跟崔瀛商量着办,我们酉时出宫,半夜回来,一切秘密,不得泄漏。” 说完,负上一双手,竟自走了。 这里崔瀛带着英侯到他下处招待,他告诉说,这几天皇上情绪不佳,因为南边长毛子闹得很凶,他正忙着调兵遣将,那朵菊花偏能讨他欢喜,底下不敢说还会闹出什么花样? 说时老公公不住的笑,笑里暗示着皇上已经爱上了菊花。 英侯心里自然也有几分明白,但当前的任务使他急于应付,以后的事只好以后再想想办法。 当时他借了笔砚,写了一封密信,恳请老公公派人送去潘公馆,连带取来他的一付防身软甲,黑虎绒抓地虎,和一枝短剑一袭便衣。 天气还不过申末光景,皇上仍坐御书房传见英侯,身上穿上一件醉湖绿软面白狐袍,外套元青色织锦团花马褂,头上大红绒顶子小帽,上缀滴水东珠,腰垂黄帕,足登快靴。 本来这位皇帝长得漂亮,这一换上便装,越发显得年青,果然鸟中鸾凤,马中骐骥。 皇帝看英侯一身适体天蓝色小毛灰鼠皮袍,配着一横列珠钮子坎肩,乌发朱颜,长身玉立,俨如春花晓日,松风水月,看了也不禁点头赞叹,当即笑道:“一切准备好了吧?咱们这就走。” 英侯道:“还带人吗?” 皇帝道:“不,没有什么可怕的,你大概带上兵器了?我想,那是无需的,不过我不反对。咱们应该有个称呼才好,让咱们做一次朋友吧,我算老大哥,你是小兄弟。记着,别露出马脚,不管碰着什么人,全别理他。我姓金,你还姓你的龙,走啦,走啦。” 说着,这就站起来了。 一会儿,君臣俩各跨一匹高头骏马,由一道秘密便门出宫。 刚出了禁城,马背上先望见虎男站在远处了望。 再走一段路又看见敬侯安侯顺侯三兄弟街头联臂溜-,相逢无语,微笑会心,大家都向前门大街而来。 皇帝英侯马快,赶到四海春店前下马,迳奔上楼。 英侯留神眼觑扶梯边那张小桌子上,爬着一位彪形汉子,垂头独酌,看那背影儿便晓得师父松勇来了,于是放心把皇帝引到街楼雅座上落坐。 这家馆子没有一个伙计不认识英侯,立刻跟进来一个打腔儿请安,开口便说:“你老题壁那首诗,前些天夜里不知道让什么人用小刀子刮掉……” 英侯急忙说:“那没关系,赶快给我来一台高排海席,开一坛子梨花春……” 那伙计吃惊似的问:“你老就两位?还等客?” 英侯心里想:官家每餐一百件,十六碗大菜算什么? 边想,边笑道:“不等客,你就传下去吧!” 伙计搭讪着出去了。 皇帝笑道:“你是常来的?题了什么样诗?” 英侯飞红了脸,笑道:“酒后涂鸦,不算诗。” 皇帝道:“不算诗,算什么?” 英侯可是十分为难了,说呢当然不好,不说呢也不好,正在拿不定主意,耳听得楼下一片声喧。 皇帝猛的站起来,伸手拍开窗户,探头往下看。 下面停着赤白青三匹好马,一样的锦鞍金镫,缰辔鲜明,马上下来三位少年。 头一位身材细小,穿一件枣儿红缎面子的火狐袍,外着天蓝色琴襟窄袖马褂。 第二位苗条个子,一身青绸子银鼠皮衣,黑缎子紧身马甲,明珠作钮,围脖白绫。 他们俩头上都戴着小帽,一下马便抬头张望楼上,丰容盛发,皓齿明眸,恰和皇上打个照面。 那个小的嫣然笑了,大的却慢慢的垂了头。 这时那一位骑白马的也下来了,他穿的是银灰色袍子,黑虎绒马褂,蜂腰猿臂,朗目长眉,却另有一段英雄气概。 他一下马便往店里走,步履非常矫捷,态度却又十分从容。 店里人眼见客人一派雍容华贵,还以为来了贝子贝勒啦,马上来个站堂欢呼。 那少年却只管点头含笑,走上扶梯,后面两位少年也就紧跟着上楼。 他们这一上去,皇帝可就站在梯旁,迎着笑道:“你们才来?” 那少年弯着腰站住,低低地说:“石玉奇给你老请安!” 皇帝大笑。 那一位小个子少年上前说:“老爷子,你大概出动了不少兵马吧,满街上张牙舞爪恫吓人,下面扶梯边还爬着一条大虫呢!” 英侯站在皇帝背后,赶紧向她使眼色。 少年还他个嘿嘿冷笑,又说:“有你这一位保驾将军还怕不行吗?” 皇帝又大笑,笑着便去牵着少年一只手说:“你这孩子太淘气!跟我来,今天我请客,不许推辞。那一个叫梅问?” 小少年说:“我叫菊冷,她叫梅问。” 说着,夺回手一指穿青绸子长袍的少年,梅问立刻鞠躬致敬。 皇帝着实把她看了两眼,喃喃地说:“清华高洁,不愧为梅。” 边说,边走回雅座。 伙计慌忙进去拉开桌子,排上食具,恰好菜也上来了。 皇帝独踞中筵,梅问菊冷并排儿对面相陪,玉奇英侯左右侍坐。 皇帝举杯劝饮,笑道:“此会不等闲,相逢各年少。” 说着,他喝干一杯酒。 玉奇英侯梅问都站起来陪了一杯。 菊冷不喝酒也不起立,她欹着头问:“老爷子,我说,一个人为什么要那样自尊自大,弄得那么多的人都怕您,讨好您而又哄骗您,这到底有什么好处?” 皇帝笑道:“君子不重则不威,你懂得吗?” 说时又举杯喝酒。 菊冷道:“君子,什么样叫君子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您很寂寞,很可怜……” 皇帝酒在口中,听了这句话,不禁大笑,喷了一身酒。 英侯赶紧起来替收拾,皇帝却卖个呆劲,伸手向着梅问说:“请借用你的手帕。” 梅问是不能给,但不给又不好。 这位大姑娘有胆有识,可是这会儿眼看皇帝一只手搁在桌上,她就有点不知该如何应付才好。 菊冷急忙替姊姊解围,她立刻拿她的手帕去放在人家手上,不加思索的说:“您使吧,她的手帕不见得比我好,我们是一样料儿。” 皇帝没得说啦,接去手帕擦抹一下嘴,笑道:“好香。” 菊冷道:“是吗,送您吧!” 皇帝又大笑。 菊冷道:“您在这儿喝酒,恐怕谁都不放心,还有您那许多奴婢更要担惊受吓,何必的呢?您有气量眷顾我们,我们也还有胆子来见您,其实您算是大家庭中最大一位长辈,我们都是您的儿女,见见面谈谈话,有什么了不起呢?我两次惊扰您,就这向您请罪,求求您饶恕无知,行不行呢? 赏我们的扇子,假使带来了呢,请您就交给我们,我们没有太大福份,不敢久留伴驾,我们希望就回去………” 说着,走出座位,顶神气的鞠了一躬。 皇帝笑道:“你这妮子倒会讲话,扇子带来了当然还给你,不过你不能就走,我要知道一下你们家世,现在住在那里?干什么营生?你年纪小,也许不明白地方,这个我要梅问讲的。” 梅问站起来了,皇帝一摆手说:“坐下。” 梅问坐下去说:“民等从母姓华,弟妹五人。外祖父华良谟一家惨死冤狱,豫王裕兴实构其祸,民等远道来京,意在为母复仇……” “这个我晓得,你说你们为什么久居疆中,在那儿有什么生计?” “民母穷边避祸,苦节抚孤,经营牧畜,藉以自赡。” “你们现在想不想迁入中原,安居纳福?” “中原多事,不如异域安宁,豺狼当道,适非疆人易与,民母惊弓之鸟,尤虞不测天。寡鹄孤雏,不慕荣贵,愿安藜藿,勿事膏梁。” “你看我还不暴虐吧?” “明昭日月,恩被黔黎。” “得……玉奇是你的哥哥?” “弟弟。” “我想给他一个三四品官儿,要你入宫补一员学士,你愿意吗?” “民弟未习王化,不堪羁勒,梅问罔读诗书,莫知翰墨,不敢奉诏。” 皇帝笑道:“你满口书卷,才堪侍读……。” 一句话没讲完,玉奇笑道:“街上来了不少人,我们受包围了!” 菊冷道:“屋上也有人!” 梅问避席敛容说道:“步军统领亲率马步三军已临楼下,民等幸乞卵翼。” 皇帝心想:怪,他们难道都有眼睛留在街上? 边想,边站起来,探首楼窗望下看,可不是安鲁全身披挂,站在店门口正和一班大小官儿交头接耳说话。 看了心里实不痛快,翻身归座,看着英侯说道:“给他们扇子!” 说着,探手怀中摸出一只密封的大信封,托在掌上递给梅问,瞅然笑道:“这里是几颗大珠,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梅问不肯接,菊冷一把抢到手便往身上藏。 那边玉奇也由英侯手中收去了十把扇子了。 皇帝说:“你们寄寓什么地方,有空我看你们去……” 玉奇道:“英侯知道。” 说到这儿,扶梯上有人上来了。 大家都离开了座位,紧紧的围在皇帝背后一站。 上来的先是四个太监,后面跟着步军统领安鲁安大人。 他们只走到雅座门口,就都爬在楼板上了。 皇帝理也不理,环抱着两条臂膊,靠在椅背上,半晌,才说一句:“谁教你们来的?胡闹!” 安鲁不敢回话。 四个太监中有一个碰头奏道:“孝穆皇太后……请皇上即刻回宫。” 听了孝穆皇太后五个字,皇上站起来了,高声说:“安鲁下去,我这就走,留下我的马,什么都不要,不许招摇。” 安鲁乱磕了一阵头,蹒跚而去。 菊冷低笑道:“哈巴狗似的也会做官!” 皇帝回头笑道:“他还算好,有的连狗都不如。我走了,你们痛快喝酒吧。英侯替我陪客,明天未末申初宫里等你。” 说着翻身便走。 边走边说:“你们不送,张策,松筠都在楼下,他们专会讲闲话,更讨厌。” 大家跟到楼梯边,却只有英侯一个人跪下送行。 菊冷笑道:“等会儿我们走了,你是不是也要跪着送?” 英侯红着睑站起来说:“别笑我,我比不得你们,虽然我不当官,我父亲总是他们家臣下,我是不得已。” 梅问说:“英侯,我要请教,你支使许多人密布街头,那是什么意思?我们为什么要冒险来见你们家皇上,还不是为你兄弟出脱关系,我是预备好一篇话来替你们解释的,可没想这位皇帝这样好。总而言之,我们也原是化外之民,心怀叵测,你算是赤胆忠肝,谋无不尽,我看见你底心了!” 菊冷道:“会面是秘密,你知皇帝知,安鲁那狗官怎么也会知道?还不是你想法通知他们。安侯也顶可恶,他身藏兵器睥睨过市,怎么样?要不我们就来个决斗!” 英侯听了这些话又是生气又是着急,他期期艾艾地说:“你不要误会,我今天从早至晚留在宫廷,根本就没出来,还不过写封信告诉我母亲,说皇上要我随驾出游,什么事都没提到,你们怎么好胡乱怪人呢。就说安侯敬侯和我的师父有番准备,那也未必因为提防你们,眼前京城里潜伏不少长毛子奸细,捻匪余孽,你们也晓得吗?” 梅问道:“你们皇上出来会晤我们,一切我们当然要负责,你何必准备呢?” 菊冷道:“人家不但瞧不起我们,也许把我们看做反叛哩,走吧,走吧,没有什么好讲的。” 梅问道:“我无妨告诉你,刚才街上确有一些神色可疑的人,你们的皇帝能不能平安回去,似有问题。安鲁是靠不住的,我们现在也不高兴管了,你自己想怎么办吧。” 梅姑娘这么一讲,吓得英侯一耸身窜下扶梯,跳上马背疾驰而去。 玉奇大笑道:“好了,全走了,除了我们三个人,大概再也没有什么贵客临门了,这家馆子要亏本,我们得好好招呼一下。” 说着便喊伙计,伙儿打着哆嗦上来,爬在地下磕头。 玉奇笑道:“皇帝走了,保驾将军也走了,我们都是老百姓,不须要你们磕头,把菜端下去热一热让我们喝酒。” 伙计一叠答应了几个是,大家抢起来送菜下楼。 玉奇带着姊妹就回去雅座坐下了。 梅问呆呆地喝了一杯酒,忽然又站起来说:“你们坐一会,我看看热闹去。” 玉奇笑道:“你还是不放心英侯,你不知道他的师父在暗中帮忙呢,那个人有万夫不当之勇。” 梅问不理,竟是起身走了。 一会儿,英侯梅问两匹马在街上碰了头。 英侯赶着招呼说:“姊姊,你是赶来接应我的?谢谢你啦!” 梅问道:“别乱叫。” 英侯笑道:“是,哥哥,前边有四个人分前后左右犯驾,都弄着兵器,让我师父全给抓到交给安鲁带走了,大约还是捻匪。” 梅问冷冷地说:“没出事就好,我不放心皇帝……” 说着,拨转马头便走。 可是“我不放心皇帝”八个字,就像一根浸在醋里的鱼刺一般,猛可里刺伤了英侯一颗心,他怔住了。 梅问策马徐行,等了等不见英侯跟来,她心里也有气,率性儿扬长而去。 这时街上还在戒严,只有兵没有行人,然而英侯和梅问两匹马却没有遇见盘查。 梅问回去四海春又喝了几杯闷酒,兀自不见英侯赶到,她勉强再坐了一歇儿工夫,就嚷着回家。 他们给店里三百两银票做赏钱,这是那一位王公大臣都没有这般豪气出手的,又害得那些伙计们围着磕了一阵头,掌柜的还亲自出来牵马坠镫,恭送尽礼。 马出彰仪门,安鲁竟早留下了话,让他们长驱出城。 梅问走在路上想到咸丰帝和易可亲,倒是真的有点感动。 菊冷更是不住口一味赞美。 只有玉奇一个人无动于衷,眼看姊姊妹妹神情都有些异样,他觉得十分好笑,暗里这就决定了一番安排。 英侯回去潘公馆,在浣青屋里回说了一天经过,大家听了都欢喜。 浣青认为官家方面既然搞通了,那就不妨把人家兄弟姊妹接来玩它几天。 婉仪可就笑着说咸丰皇帝好色,若不是转着她们姊妹念头,决不会那样顾盼有加。 玉屏说假使姊妹进宫做了妃子娘娘,那也算不负石家表少奶奶一番吃苦。 查老太太说汉女没有选妃的希望,那恐怕只是妄想。 红叶说人都讲皇上外面广备藏娇金屋,希望梅问、菊冷不至落入牢笼……。 娘儿们一问一答,有说有笑,旁边可就激动了英侯和安侯。 英侯想到皇上对梅问说话态度,又想到梅问前一句,“可没想这位皇帝这样好……”后一句“我不放心皇帝……” 再一想人家对他一片冷落,他心里非常难过。 安侯思想比较灵活,他想:皇帝意在一箭双雕,我必须先下手为强,明天无论如何总要怂恿奶奶教红叶姊姊出城接人,接了人来再去求老姨太帮忙,只要订定了婚还怕皇帝怎么样呢? 想着,他像很有把握似的把英侯拉到书房去商量行事。 但当英侯告诉他,菊冷说他顶可恶,还要找他决斗那些话时,我们三少爷就也慌了手脚了。 总算他还有自信心,第二天他果然去求准了查老太太,面嘱红叶出城接客。 红叶夜来没有回去当然一切不费事,可是人家知道三少爷从中弄鬼,有意找他开胃,冷一阵热一阵只管打趣他,而且一味挨延不肯出门,直把三少爷闹个啼哭皆非。 好容易盼得红姊姊打扮好了,外面车子也雇好了,刚待要走的一霎那,蓦然那一位宫廷总管崔瀛又来了。 他直接请见浣青,浣青还能不见?见了面先来一阵道喜,说是英侯办事周到,官家十分赏识,过些天必有宠命,起码总会给个三品官。 接着又说孝穆太后听官家讲起华梅问姑娘人品端庄,学问渊博,又是一身好武艺文武兼资,甚为欢喜,有意让她入宫朝见,还说教皇上补她一名供奉,侍读宫闱。 未了,他又笑着说:“皇上在阿哥所时跟咱们家龙大人就有缘,希望夫人仰体圣意,善言劝导华家小姐早日进宫供职。 今天圣驾还要出城去看她,外面说是临幸西山,临时微服潜出彰仪门,仍教大公子英侯伴驾。 昨儿那一位松副将办事很得体,我想应该再请他暗助大公子一臂之力,我可是实在忙,一切请夫人多加一分心……” 说着,匆匆告辞走了。 时间已是已时光景,不容浣青多事停疑,她一边赶紧吩咐红叶秘密回去通知松勇,一边打发英侯吃饭后,准备服装兵器,上马出门。 这一来可真把安侯气得要死,他倒愿意,乃至希望心上人这会儿已经回去新疆,让那可咀咒的皇帝此去扑个一鼻子灰! 大约也总是老天爷不负有心人,今儿一清早,玉奇果然迫着大姊三妹动身西去了。 皇帝和英侯两匹马在未末光景,赶到万昌皮革店,下马一看,这家店竟然关门歇业,挝了半天门,才出来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媪,她虽然又聋又瞎,但讲话倒是一口京片子,道地京腔。 她说:“生意是不做了,东家是走了,假使尊驾是龙少爷,或者是姓金客官,那就不妨请后面地窖敬茶。” 在理说主人不在家,客人就不该登堂入室,然而皇帝一往情深,他一定要看人家香巢。 终于君臣俩让那老妇人带到地窖里来,一切还都没有变动,前后两个厅屋仍然美好如初,炉酒留温,瓶花犹艳,卧室里锦衾虚设,烛泪未干,残脂零粉,恻人心脾。 皇帝徘徊妆台边,偶然伸手揭开镜盒,看见底下好好的排着一串珍珠,认得那正是昨天送给梅问的礼品。 这串明珠下面另有一张红笺,拿起来看上面写着两行簪花正楷:“幸接天颜,备承宠锡,倚闾母老,敬谢明时。梅问顿首。” 读过了这两行字,皇帝着实发了一会怔,他慢慢的拿笺儿叠个方胜,收在怀中,凄然念道:“凤兮凤兮,何其决绝兮……” 念着,走到厅屋上,亲自倒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顺手儿把杯子摔在桌上打个粉碎,回头看住怔在一旁的英侯:“回去告诉宛平县一声,派人看这地方,谁都不许来!” 说着,又留恋了一会儿,这才动身走了。 君臣两匹马走在路上,官家前头不住的唉声叹气,后面英侯却也是忽忽若有所失。 他护送官家回宫后,忙不迭的赶回潘公馆报告消息。 安侯一听说人家姊妹果然回去,皇帝老头子果然扑了一场空,他就好像报了冤仇一般欢喜。 婉仪认为梅问聪明自爱,浣青也说她不愧知机,大家这一交口称誉,英侯却也乐了。 晚上,安侯偷偷地溜在英侯床上睡觉,哥儿俩谈了一个通宵,五更天便起来去见老姨太婉仪。 哥儿俩守在佛堂外面等侯老人家做完了早课,英侯先进去礼佛,拜了佛再给老姨太请早安。 婉仪自然很喜欢,留他佛堂裹喝茶,喝茶免不了聊天,于是英侯就说官家昨天告诉他,要他当宛平县知县。 婉仪吓了一个大跳,急问恳辞过没有? 英侯说是苦辞不获,上意十分坚决。 又说敬侯安侯,恐怕都要出去应考科名,皇上殷切垂问,谆嘱不容闲散。 英侯这一信口撒谎,婉仪着了道儿啦! 她说:“这年头决不可说当官,前一辈的好不容易摆脱出来了,后一辈的又钻进去那实在太可怕了,总要想办法躲过去才好。” 说着,安侯也进来了,他说,宛平县知县简直不是人干的,那必定要有乌龟度量,驴马精神才行。 说英侯一副火栗子脾气怎么搞得通? 又说应考科名就不容不当官,眼前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官还不是众矢之的?假使分发个榜下知县,那还不是找死。 又说烽火漫天,家是搬不动的,人赶快逃避还来得及,唯一办法只有让他兄弟出门游历去…… 听说游历,婉仪立刻点头赞成。 她老人家也料到他们哥儿俩意在新疆,想一想新疆也还可去,马上就把浣青叫来商量。 商量的结果,决定让英侯安侯敬侯三兄弟打伙儿出门。 当天浣青便去隆格王府,禀明福晋,说是小兄弟远出寻父,央求福晋转恳老王爷诸事关垂。 福晋说寻父乃是行孝,没有什么讲不过的,她可以负责答应这个请求。 浣青回来又派人请到松勇告明一切。 松副将并不反对,倒说是男儿应该读万卷书,更应该行万里路,英侯兄正是游历的年龄,他介绍两个人担任西行向导兼做跟班,劝浣青只管放心。 于是诸事就绪,一行人五匹长行健马,择日上道。 既然讲是游历,当然到处都要耽搁一下,他们走山西太原越河南开封,出潼关过宝鸡,一路跋山涉水,踏雪犯寒,直到第二年三月中旬,才到了迪化。 在迪化稍事逗留,便又迂回取道哈萨克而来。 春水方生,草木向荣,风景之幽,使人流连忘倦。 这天正走在巴尔喀什湖上、遇见一匹溜缰赤色骏马奋鬣长嘶。 英侯恍惚认得似是梅问坐骑,不禁注目停骖。 那一个向导叫做刘流的生来带几分傻气,但又偏会相马,他一看这匹赤马便喜得滚鞍下地抢过去逮它。 人是一定要骑马,马是一定不让骑,一阵蹦跳打几个盘旋,到底人是上了马背了。可是那马,它一摔头便跑。 roc扫描qs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二十三章 还有个向导叫李里,李里也是个好事少年,他一边呼喊,一边拍马往下追,转瞬间前后两匹马奔过山坡去了。 英侯笑道:“那匹马好像是梅姊姊的,假使没认错,今天我们总可以会面了。” 安侯笑道:“这两个月长程,我们苦也苦够了,也应该让人家好好的招待一下了!” 敬侯的马在最后面,他慢慢的说:“我讲,我们是否要把脸上的晦气药擦洗个干净呢?等会见弄得人家对面不相识,不很麻烦吗?” 安侯使劲一拍腿,叫道:“糟,二哥你早不讲,解药和白麻油都在李里包袱里呢……快,我们追下去!” 说着,一磕马打前头飞驰而去。 英侯敬侯也就纵辔放缰随后赶。 赶过山坡,猛可里望见李里返辔狂奔,后面追逐着一匹青马,驮着一个浑身一色青布短裤褂的年青人,马健如龙,人猛若虎,眼看即要追上李里了。 这裹英侯赶紧飞骑相迎。 李里大叫道:“救命呀,黑炭团打死了刘流啦!” 英侯大惊,翻身下马让过李里时,那少年就赶到了,蓦地勒马矗立,他却顺势儿由马屁股后面一溜下地,抢过马头,睁着一双大眼睛,把英侯看了看。 英侯刚要开口讲话,那少年托地一跳,一招霸王敬酒迎面而至。 英侯大怒,伸手要吊人家腕子,就没想人家打的却是空招。 英侯这一掏虚,越发愤不可遏,缠进去,上面飞出一劈掌,下面向人家腿腕子上尽力踹了一脚。 那少年不躲也不招架,还他一个文风不动。 英侯只觉得掌如触石,脚若受锤,不禁逡巡却退。 安侯一看不对,慌忙下马大叫道:“别打,别打,讲不讲理呀!” 少年嘿嘿一笑,缓声儿说道:“讲理吗?打伙儿盗马,还要行凶。你们五个人全不要走留下马匹包袱!” 英侯喝道:“混帐!” 少年道:“谁混帐谁不混帐,我非要你认帐!” 说着,他又抢上前了,这就不能不打啦。 英侯安侯左右进攻,敬侯免不得要参加作战。 三位弟兄丁字儿围紧人家,风狂雨骤,迅电奔雷似的斗了半天,却还不过扯个不分胜负来。 眼见不了之局,安侯心中十分着急,忽然前面山坳处转出一匹白马,箭一般快射了的过来。 百忙里英侯偷眼看,正是石玉奇来了。 玉奇马到切近,暴雷似的叫道:“来的可是英侯兄弟?” 安侯立刻跳出圈子,喊道:“玉哥哥快来呀……黑小子真凶!” 这一喊,那黑小子青年,扑地使个大旋风腾空而去,滴溜溜在路旁,瞠目直视英侯。 英侯安侯却都赶着去迎住由马背上下来的玉奇,彼此把臂问好。 这边敬侯慢慢的挨近黑小子青年身旁,含笑问道:“你是石家的什么人?你叫什么名字呢?” 黑小子道:“你们从北京来的?你们姓龙?” 敬侯道:“我姓潘叫敬侯。” 黑小子怔了怔,跪下去抱住敬侯一条腿,悲喜交集的说:“二哥,我是俊侯。” 敬侯叫一声:“俊侯!你也在这儿!” 眼眶儿一红,蹲下去抱住他,一时什么话也都不能讲了。 此时,那边玉奇笑着嚷:“你们弟兄一见面就打架,这还成话?俊侯你怎么样?我说过你的两位哥哥工夫都赶不上你没有错吧?” 敬侯低笑道:“那边是大哥和三哥,快过去见来。” 俊侯爬起来,过去给英侯安侯磕头请安。 英侯一把拉他怀里去,看他一身精壮,不禁狂喜,抢着说:“俊侯,想不到会在这地方碰见你,我和三哥还想上华山看你们。爸爸有消息么?两位祖师爷都康健?你是什么时候下山的,有什么任务么?” 俊侯道:“我是上个月替老祖师送信来的,玉哥哥还没回家。爸爸在吉林采参,施医,不久也要来新疆。老祖师教我在这儿等,再过些天,恭侯五哥也要来。” 安侯道:“你是怎么搞的,弄得黑炭团一般!” 玉奇大笑道:“丈八灯台照见他人照不见自己,你和英侯还不是抹着一脸晦气药。” 英侯笑道:“就因为追赶我的跟班取药洗脸,才闹出一场好打。” 安侯道:“我们还是洗掉药再去见石婶子。” 边说,边去问李里包袱取解药。 英侯道:“忙什么呢,等拜见过婶子再洗吧。” 安侯道:“你管你的。” 说时,他脸上已经抹上油了,边抹边说:“玉哥哥,大姊,三妹都在家?” 玉奇笑道:“大姊一回来就病倒了。” 英侯赶紧问:“什么病?” 玉奇道:“什么病我弄不清,大概是忧郁病吧。” 说着又笑。 安侯道:“三妹呢?” 玉奇道:“三妹还不是钻天鹞子似的整天淘气,这会见她们在后山赛马呢。” 说到这儿,敬侯走过来了,他慢慢的给玉奇鞠一躬,笑道:“哥,他们只管他们的事,我只好自己向你介绍了,我叫敬侯。” 玉奇急忙去握住人家一只手,笑道:“我跑了一趟北京,就没见到你,真没想到你也会找我来。伯母平安吗,顺侯小弟弟都好?” 敬侯道:“谢谢你惦挂着。” 安侯擦好脸又叫起来说:“等会儿细谈好不好,你们是不是准备就去见婶子?二哥,来洗脸吧!” 敬侯道:“我还不忙。” 安侯道:“好,人家不讨厌你才怪。” 玉奇笑道:“我说,安侯还是让俊侯带去看赛马吧,我领英侯先回去。”安侯道:“这样好,我随后就来。”玉奇大笑道:“真有你的,见着三妹就催地一同来吧!”说着,便让英侯敬侯上马。 敬侯道:“我们还有一个跟班。”玉奇笑道:“没关系,令弟自有办法救回他。” 俊侯紫涨着一张脸说:“我点了他脑后睡穴,一会儿就会醒过来的。”英侯吃惊道:“点穴,这岂可随便乱来!” 俊侯低了头不敢作声。玉奇道:“人已经抬回家去了,还讲它干么?走吧,走吧!”说着,他跳上马背打前头走了。安侯让俊侯带去寻找菊冷。英侯敬侯跟随玉奇回家。 家是一横列稍留距离三个相当大的穹庐,状似蒙古包。背山临水,鼎足屹立,湖流一篙,堤树新绿。堤上几只牛羊垂头蹀躞,天半两三鸥鹦亮翅盘旋,塞外风光,独饶诗意。 英侯看了不由点头赞美,来到堤上大家滚鞍下马,恰好左首那个穹庐里,垂门皮帘子一动走出一个妇人,青帕罩头,一身裙布,手中还拿着一枝长剑。 玉奇笑道:“妈出来了。” 说着,便喊:“妈,龙家兄弟全到啦!” 那妇人猛回头站住了,她正是石夫人华盛畹。 英侯安侯急忙疾趋而前,并排儿扑翻身便拜。 盛畹弃剑于地,抖着手说:“快起来……老远的路……” 英侯站起来,弯腰鞠躬说:“妈妈,外婆问婶娘好!” 敬侯也打了一个千儿说:“娘给婶婶请安。” 哥儿俩这提起妈妈外婆和娘,盛畹立刻泪如泉涌,呜咽若不自胜。 玉奇赶紧过去搀住她,说道:“妈,您天天惦念着家人,人家来了您又哭。” 盛畹强自制住悲哀,一边手一个牵住英侯敬侯,苦笑着问:“你们都长成了,父亲上那儿去呢?……” 说着又哽住了咽喉。 英侯敬侯凄然俯首,眼眶儿也都红了。 玉奇急忙又说:“进去细谈吧,外面多冷呀!” 盛畹道:“你快去告诉阿好一声弄点什么吃的,烫两壶酒!” 边说,边领着哥儿俩走进当中那一个穹庐。 这里是用皮帏子分隔开几个房间,当中也还留着小小的厅,排着短腿的方案,没有凳子,地下蒙着很厚的地毡。 另有几张各色缎子的坐垫子,随便铺在地毡上。 大家脱了靴子踏上这小小的厅,盛畹笑道:“你们刚来恐怕不习惯,上我屋里坐一会儿吧!” 说看,她又把英侯敬侯带进屋里去。 这屋里倒设着炕,有桌子也有两三把椅子。 哥儿俩坐下,外面便来了两名土人少女,一个托着茶盘,里面是两大杯乳酪,一碟子奶饼。 一个持着茶匣子,装着两大壶热酒,两大盘羊羹牛脯,一小碟姜芽。 她们把一件件放在桌子上,却也排了两双筷子两个杯儿,然后蹲身下去请了安,媚笑着出去了。 盛畹笑道:“你们胡乱吃一点,等一下再洗脸更衣……” 又说:“我们这里没有好东西,除了肉类就再找不出什么了。本地人是不用筷子的,可是我到现在还弄不惯。” 英侯笑道:“我也听说,他们用手抓食,好像连洗脸都害怕。” 盛畹道:“可不,想想看那怎么受得了?这里人对清洁总不算一回事,蓬首垢面,满身油污,本来人就长得丑,再不加修饰,所以看起来像很衰老……” 敬侯道:“婶娘一点不老,我觉得比较妈和娘都要年青!” 盛畹笑道:“那里,我还不老!她们近来怎么样?慢慢告诉我。” 说时,便去替他们哥儿倒酒。 这一谈起家常,可真是喜少悲多,尤其听说查家大少奶菊人仙逝,古农弃家远游,盛畹几乎哭不成声。 一席话顺溜儿说到玉奇兄妹进京,夜劫金珠,恶斗蓝妮,蓝奇一家惨死,玉坚险些儿丧身。 盛畹又不禁愤火中烧,连称妖孽。 两壶酒喝光了,英侯带上一点儿醉意,什么话讲尽了,时候也就很晚了,外面老太太王氏带着安侯俊侯蕙容菊冷兰韵一窝儿回来了。 这一下请安问好,客气寒喧,不免又费了好一会儿工夫。 英侯一心记挂着梅问,先头是不敢讲,这会儿有了几分酒意,胆子就壮了许多,骨哽在喉不能不吐,他终于悄悄地央求着盛畹说要看大姊姊。 盛畹笑道:“你大姊姊?有点病呢,她住在右边那一个馒头里。” 刚说到馒头里,玉奇来了,接着笑道:“我们的家叫馒头,你看不是很像么?人家说土馒头,我们可是皮馒头住活人。” 说了大笑,笑着又说:“怎么样,你是急着要见大姊?告诉你,她这会儿大约病是好了,忙着烧菜招待贵宾呢!” 盛畹道:“烧菜,烧什么菜?” 玉奇道:“刚刚我去找老酋长问他要点什么好的,他听说来的都是龙伯伯的公子,倒是很欢喜,给了几只山鸡,一大腿鹿肉,最难的还是两尾鲜鱼……” 盛畹笑道:“那太好了,哥儿们口福还不错。” 玉奋笑道:“大姊怕阿好搞得不好吃,人家不满意,所以扶病拼命。” 盛畹道:“不要胡说,带英侯过去走走吧。” 英侯赶紧去穿上靴子,跟着玉奇溜了出去。 走出门外,玉奇又笑着说:“英侯,我得通知你,大姊看你很不错,可是呢,她有点怪脾气,不容易对付,也许她还要想个难题目考察你。 我警告你,话要少讲,心要坦白,唯有一个字诚才能感动她,你自己要是弄僵了,我和妈都没有力量帮忙。 她可不比三妹,三妹天真没有计较,安侯那傻瓜有办法。” 说着大笑,笑得英侯夹耳根一片通红。 他默默地随在人家背后走进右首那一个所谓皮馒头。 看里面已经点上了灯火,两边也分隔着几个房间,当中客厅比那边还要大,拾掇得还要雅洁。 一张长方形罩看台布的短几,周围可以坐下十个人,上面有些古董陈设,顶奇怪的是一只黝黑骷髅头骨,烛光底下反映着一片贼亮,玉奇指点着告诉说是赵岫云的脑袋。 他们说着话,梅问由后面出来了。 她穿着一身青,胸前挂个月儿白的围裙,簪环不御,蓬鬓堆鸦,人样微带一些儿憔悴的样子。 英侯赶着要给大姊姊请安,姑娘叉扎着两只手摇了一下说:“不客气。什么时候离开京都的?路上走了多少天?也觉得辛苦吗?” 英侯道:“我们旧年十一月底动身,路上慢慢走倒不见什么。” 姑娘笑道:“讲日子还不算走得慢,我们也不过到家十来天。请坐吧,我还好带些零吃回来,不然这地方连茶叶都是宝贝。” 英侯急忙说:“我在婶子屋里喝了两壶酒,不要什么了。” 姑娘道:“给你泡一壶茶来,玉奇陪你坐一会,我还没空。” 说着便往屋里走。 英侯道:“大姊,听说你身上不大好过,不忙吧,我也不算客。” 姑娘回头笑,笑着说:“头一次……真不成敬意。” 边说边进了屋。 英侯还怔怔地看着摇动的门帘子。 俄延间姑娘又出来,她还望着人家脸上笑,扬着手中锡打的茶叶罐,自个儿上后面去了。 英侯一双眼睛就直跟着姑娘背影儿溜,姑娘好像又回了一次头,英侯的灵魂儿大约也就飞出了泥丸宫。 这情形让玉奇看在眼里,若不是因为大姊脾气不好有所顾忌,他真想来个绝倒欢呼。 片刻工夫,那个叫阿好的少女,送来了一盆洗脸水,一叠纸张儿,半杯子白麻油,肥皂脸布…… 这当儿英侯才记起脸上的晦气药还没解除。 盥洗以后的龙大少爷,一脸容光焕发,春透眉梢。 玉奇一旁欹着头看,看得人家怪不好意思了,他才笑着说:“美,真美……” 笑声里,梅姑娘又亲自托着茶盘子来啦。 她望了英侯一眼,笑道:“为什么一定要易容变服,外面你又不结仇种怨?” 英侯道:“官家要给我官,我不得不逃避,所以……” 姑娘道:“率性把衣服也换下,我叫人给你取包袱来。” 玉奇道:“我去,我去,你们谈谈吧。” 玉奇走了,一对子有情人还站着不动。 半晌倒是英侯问:“姊姊,你有什么病?人瘦了很多。” 姑娘垂下了眼帘儿,柳腰儿微微摆了摆,下面脚尖儿轻轻的蹴着地毡,不那么快就给人家答覆。 半晌,抬起头。 不,不是抬头,那只是侧着脸庞儿,似微叹,似埋怨,是浅笑,是轻颦,她含情凝涕的说:“没有什么病,我的体力本来不力好,你别理玉奇满口胡扯……” 英侯道:“他也没讲什么。姊姊的病是不是让大夫看过?” 姑娘道:“这儿没有医生,只有巫人会弄符咒治病。我不相信巫咒,我倒欢喜吃药。” 英侯紧搓着一双手,万分抱歉似的说:“可恨我对医理一点不懂,敬侯二弟他是跟潘家老姨太下过一番苦工的,明天教他……” 姑娘笑道:“别麻烦人家啦,这儿也抓不到药,迪化还不晓得有没有。你喝茶吧,我去去再来。” 说着,这就又走了。 梅问刚刚进去,玉奇笑嘻嘻的扛着大包袱回来了。 他笑着将包袱排在几上,低声儿说:“你的铺盖开在我那边,包袱不妨扔在这儿,你要常来找大姊呢,也有个题目。” 说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英侯弄得很难堪,他把包袱抱到那边角落里,就地毡上打开,拿出一件荷色绸子的丝棉袍,换下身上老羊皮的布面袍子,顺手儿摘下头上瓜皮小帽,一股脑儿都给塞在包袱里捆上了。 站起来扣上钮子,腰间换了一条粉红色腰帕,伸手掠掠头发,红着脸直望着玉奇呆笑。 玉奇点头笑道:“松风水月,仙露明珠,果然……” 一句话没讲完,耳听得门见外笑语声喧,王氏和盛畹娘儿俩带着一家人过来了。 打前头闯上这所谓厅堂的便是菊冷,她也还是一身轻装,红绸子的骑马紧身裤褂,外套鹿皮长马甲,腰扎丝带,背负宝剑,蓬松着头发,一张脸冻得火赤,眼凝秋水,眉舞春色。 一上来便望英侯打躬作揖,似笑非笑的说:“不知驾到有失远迎。” 英侯红了脸急忙笑道:“三妹,好……” 菊冷又说:“不敢动问,公侯此番辱临敝邑,带有多少人马,意欲何为?” 盛畹站在后面,急忙喝道:“菊,怎么啦!” 菊冷扭翻身说:“妈,你不知道那天在四海春馆子里,他害怕我们姊妹得罪他们皇帝,出动多少鹰犬,那简直是要拘捕我们,谁看了都会光火。 偏是他能干,偏是他忠心,我们偏是化外之民,偏是不服王化……狗咬吕洞宾,我们担惊冒险为着谁呀!他不当我们是亲,我们还管着礼貌……” 小姑娘一张口急水下滩似的还要往下讲,盛畹抢一步骂道:“丫头,你疯了!” 边骂,边扬着手要打她耳括子。 可是并没有打下去,姑娘顺势儿撒娇抱住妈妈大笑。 老太太王氏这也就走近来了。 老人家笑着说:“三丫头没规矩,大少爷你可别生气。” 英侯赶紧说:“那里,那里,三妹说笑呢。奶奶,你老人家晓得,那天见官家,我并没出一分主意,一切都是我的师父松副将在外调度,可也没有惊官动府,只不过师父和我的几个弟兄街上溜-,提防意外,还好有那一番布置到底抓到了两名刺客。” 盛畹接着笑道:“我们都听说了,有备无患,究竟令师老成持重,要是任你们一群小孩子胡闹谁敢说不会出岔。这一代皇帝很和易很仁慈么?” 英侯道:“和易,仁慈,也很难讲,不过对三姊可是特别……” 说着他看着菊冷微笑,那是多少带些报复性的微笑。 这使好半天不讲话的玉奇不能不开口啦。 玉奇环抱着两臂,点着屁股侧坐在那长桌上,望了英侯两眼说:“喂,我问你,为什么笑?” 菊冷接着说:“是,为什么笑?有什么可笑?” 英侯笑道:“我笑我们家皇帝,与你们还有关系么?” 菊冷道:“呸!你不要鬼鬼祟祟的,我有什么不明白?你得小心点,大姊她是不会饶人的。” 安侯在旁听到这儿,暗里叫声“糟”,刚待拿话打断他们无谓的缠夹,玉奇却又说啦,他说:“英侯,我们走了以后,那一位馋狼似的皇帝是不是光顾到我们的行宫?” 英侯笑道:“那还能不去!你们走的那一天下午,由我护送他出城拜访你们,凤去楼空,他那一阵悱恻缠绵的神情,就可惜你们没看见。” 说到这里,菊冷又嚷起来了:“妈,你听,这话讲得多可恶,怎么讲悱恻缠绵,什么叫凤去楼空……” 盛畹这边赶紧捂住菊姑娘一张嘴。 那边玉奇低声笑道:“英侯,还没开饭呢,喝酸辣汤么?我劝你乖巧些,你的话要让一个人听见,恐怕没有多大好处。” 菊姑娘由盛畹臂弯里挣脱身说:“我请大姊出来评评道理。” 安侯急忙叫:“三妹,三妹,听我的……” 姑娘扭着脖子说:“凭什么我听你的?” 安侯笑道:“急什么呢,当然我有很多有趣的新闻告诉你呀。那天宫里太监总管崔瀛,到我家里去,说是奉着孝穆皇太后懿旨……” 一句话没讲完,忽然梅问由后面很快的走了出来,她手拿着一条雪花白的手巾擦手,嘴里叫一声:“安侯!” 安侯赶紧过去请安,笑吟吟地说:“大姊姊,你好!” 梅问叉手还他一个剪拂,笑道:“谢谢你,老远的路看我们来。” 安侯道:“我二哥也来了,你还没见过。” 说着,回头点手儿叫敬侯。 敬侯由人丛里钻出来,老远的向着姑娘打千儿。 姑娘一边还礼,一边笑说:“不敢当,二哥,伯母姨娘都平安?” 敬侯笔直的站着回说:“托福,妈跟娘都好。” 嘴里说话,一双眼睛却盯着地下。 姑娘一看就知道这位爷老实,便又笑道:“你请坐,我们姊妹都不大懂礼貌,你得多原谅。别客气,别受委曲,随便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妈是忙,你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我。” 安侯一旁笑起来说:“这讲得多么好,大姊姊毕竟是大姊姊,不像三妹乌眼鸡似的见着我们一味挖苦。” 菊冷抢着说:“挖苦么,告诉你我算好讲话的呢!” 梅问赶紧说:“三妹,这半天就听见你咭咭咕咕的吵之不了,还不赶快换衣服去!” 菊冶道:“我就气不过英侯哥哥,我非斗斗他不可。你还不晓得他多么缺德,多么可恶……” 说着,又向英侯扮鬼脸。 盛畹顺手儿轻轻的拧地一把,三姑娘这才跳着一双脚望屋里去了。 王氏老太太笑道:“这丫头真了不得,刚才在外面把三少爷说了一顿,三少爷倒是好性儿。” 梅问道:“您老人家也该管教她。” 王氏笑着摆手儿说:“我吃不消,不讲她还好,越讲越淘气,非吵得你头昏脑涨决不罢休。算了吧,我可是有点饿了,菜烧得怎么样呢?” 梅问道:“今天我倒是弄了两碗菜,只怕未必能吃。” 王氏笑道:“大姑娘客气了。” 玉奇笑道:“没关系,烧坏了保管也有人喝-!” 英侯一听,立刻扭回头站开。 盛畹笑道:“这桌子恐怕不行,太长了。” 梅问道:“坐一半,留一半放小炉子温酒、烫菜多便当。一共十个人,奶奶和妈打横,左边让客人,右边玉蕙菊兰,这不刚好……” 王氏道:“你自己呢?” 梅间道:“别算我,我不得空。二妹四妹把桌上古董零碎搬走,排好凳子请大家坐下,我这就去起菜。” 说着,又走了。 一会儿工夫,菊冷换了一身男装出来便望厨下去,托出一大盘全银食具安好了席,又去拿出一个炭火熊熊的铜炉子排在桌端,烫上了酒。 她两只手管作事,一张口就没工夫管讲话,大家看她鼓着两腮,一本正经的忙个不了都忍不住好笑。 英侯坐在王氏靠近,老人家悄悄捏他一下说:“这宝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姊姊,要不这样她真会闹到天上去。” 英侯点头微笑。 那三姑娘烫热了两银壶酒,递一把给玉奇,剩一把拿去顿在英侯面前,说:“大姊为你烧菜,你还不该执壶。” 英侯赶紧说:“该,该……” 姑娘抿抿嘴说:“我知道你求之不得。” 盛畹道:“三儿,你真是岂有此理!” 姑娘道:“妈不要管,人家愿意嘛。” 边说,边去座位上坐下,拿起酒杯向英侯要酒。 盛畹伸手拦住英侯时,后面梅问亲自端菜来了。 桌上除了王氏,盛畹,大家都站了起来。 看这碗菜竟是干发鱼翅,那样子居然和大馆子做出来的没有分别。 英侯对于吃是有相当研究的,他第一个先怔住了。 盛畹吃惊道:“那儿弄来的这好东西?我十年来没尝了,倒是难得。” 王氏道:“姑娘,真有你的,去一趟北京学了多少玩意回来?” 英侯道:“这碗菜颇不容易,再说时间也赶不及呀?” 梅问笑道:“你别假充内行,先尝尝看怎么样。” 菊冷道:“早一天就预备好了,算定你今天必来呢。” 梅问道:“你又多说,刚刚跟你怎么讲的。” 说着又笑道:“请吧,请吧,四位少爷多原谅,我本来不会烧菜,弄得不好别见笑,现在让我敬大家一杯酒。” 说到“敬一杯酒”英侯立刻站起来斟个满杯双手敬奉大姊姊。 姑娘含笑说一声“谢谢”,接杯在手一饮而尽。 眼看大家都干了一杯,她再说一句谢谢。 梅问头却去拿来一个茶杯放在英侯面前,笑道:“自己斟罢,你的酒量好,请用大杯儿……” 说了又笑又点首,带着酒杯回去厨下了。 菜是真丰富,有鱼肚汤有烤鸭,有红烧海参,那都是当时在北京有名儿的上品。 随后又是烧肉,兔脍羊羹,炸山鸡,清蒸鱼。 总而言之,决不是边疆人家所能具备的盛馔,更难得一件件色香味俱佳。 老太太王氏一边吃喝一边叫好,就是做母亲的盛畹也不住的赞美女儿能干。 英侯一脸得意,他手眼口鼻绝不停息的直装个酒足菜饱,这才看着盛畹笑道:“婶娘,这样菜平常在京都也不大容易办到,大姊真有本事,实在叫人佩服!” 盛畹笑着没说什么。 那边三姑娘又说啦,她说:“本事多呢,烧两碗菜算什么?那还不是去一趟帝都上几次馆子学来的。 大姊姊绝世聪明,盖代风姿,她一身能耐也决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想像得到的,所以你们家皇帝要请她入宫当供奉。我认为真够得上,我们一家人都赞成她前往就职呢!” 英侯哑然笑道:“大姊做了宫廷供奉,你再夤缘一个御前侍卫,看来既新鲜又荣耀,那可真好呢! 不过我们皇帝究竟是不是好讲话,那的确不是我这凡夫俗子所能想像得到的了……” 玉奇大笑道:“你们俩率性儿到外面去打个三百回合好不好?也免得动无谓的口舌是非来。” 王氏笑道:“说打斗,我们三丫头还行么?人家的老师是什么样人物?我这老婆子教出来的女徒弟,也配说大战三百回合!” 英侯道:“三妹原来跟奶奶练的功夫,怪不得一身轻功登峰造极。家母常常提到奶奶,我们几个小弟兄恨不早拜门墙。” 王氏赶紧摆手说:“说武艺,你父亲可谓盖世英雄,那一年斗杀赵岫云,天摇地动,神鬼看了也都害怕。 你们小一辈的能够学得他一半工夫,也就算不虚此生了。说起来虎父必生虎子,你的小兄弟俊侯,他小小年纪一身软硬气功,已很了不起了。” 玉奇接着笑道:“刚才在后山,他们四个人误打误碰,英侯敬侯安侯三位哥哥酣战老弟的,却是占不了半点便宜。要不是我赶到,只怕英侯第一个要吃大亏呢!” 王氏道:“你不是说大少爷的老师松副将也是名家么?” 菊冷笑道:“老师是老师,徒弟是徒弟。再说,现在的所谓名家也实在太多!” 听了三姑娘这样话,英侯光火了。 英侯变着颜色说:“师父幼得易筋经正传,一身真才实学决不是我们后生小子随便可以窥测的。他和家父较量过一次拳剑,结果彼此钦服……” 玉奇笑道:“比武总要分个高低,到底谁强谁弱呢?” 英侯低下头讲不出话来。 安侯笑道:“大约还是家父较胜一筹,所以后来虎男哥哥才会是家父的徒弟。” 王氏道:“那就是了。我说呢,这一代的拳棒击技,谁还赶得上你父亲。” 盛畹道:“英侯,说家学渊源,你们兄弟的武艺应该出人头地。我告诉你,这一次勺火大和尚巴巴地派俊侯下山通知我,说我们石家人目前要遭遇一场惨厉的仇杀,虽然没指出敌人是谁,想来必是了不起人物。 我母女寄居异乡,势孤力薄,你们兄弟恰于这时期结伴前来,这当然是天大的喜事。 不过我也还担着几分忧虑。打斗免不了危险,人多势壮固然有利,但必须真工夫真本领,否则反而牵掣累人。 你们休息一两天,总要下番苦工练一下。大和尚把俊侯留在这儿领导大家,你们兄弟姊妹都要好好听他的指导。江湖无辈,英雄无岁,就是我跟姥姥也要向他请教呢!” 说着,看住俊侯微笑。 俊侯赶紧站起来,紫涨着脸说:“您别这样讲。祖师爷不过担心大哥大姊抛荒了剑法,叫我帮着研究罢了。” 王氏笑道:“哥儿,你的责任重大,可是客气不得。你不行,大和尚还会派你来吗?我这里人不算少,你看够不够抵抗强敌呢?” 俊侯怔了怔,张张嘴又没敢说。 英侯看出了蹊跷,接着说:“师祖怎么吩咐的?你是不是都告诉婶娘了?” 俊侯道:“有的话我还没敢讲。” 安侯道:“那不对,应该讲的当然要讲。” 俊侯咬了一下嘴唇。沉下脸说:“祖爷告诉我,敌人是峨嵋山一班有名剑客,一共五个人,使的全是淬毒药的宝剑,假定我们这些人谁没把一枝剑练好,谁就有性命关系。 祖师爷也料到最近哥哥三哥会来新疆,可是他老人家不愿意太多人参加决斗,说是这一场战争危险太大,除非父亲临场,大家可保平安,否则不堪设想。 恭侯五哥前两个月已经动身去吉林给父亲送信了,大约再有四五十天工夫父亲必来。万一父亲不及赶到,祖爷的意思只许姥姥,婶娘、大哥、大姊和我五个人出头迎敌。别人一概躲避……” 听到这儿,菊冷第一个嚷起来说:“躲避,我决不躲避!他老人家才有心计呢,自己不来帮忙,却要老伯父上前。” 俊侯急忙说:“三姊,两位祖师爷前十年佛前发过誓不动刀兵,所以……” 英侯笑道:“我是无论如何要参加决战的,要不请大姊退出让我。” 小妹妹兰韵气愤愤地说:“性命交关,我们能不顾奶奶妈妈吗?除非是木头人儿才去躲避!” 菊冷叫道:“安侯,你怎么样?” 安侯笑道:“当然我不是木头人儿。” 这时光,玉奇一双眼只管盯住敬侯脸上。 敬侯慢条条地站起来说:“大敌当前,义无反顾,躲避我绝不能,不过婶娘刚才讲过,人多固然有利,但必须真功夫真本领,我很坏疑我是不是行?会不会反而牵掣累人?我想,到那时候看情形,听婶娘调度,如果大家都向前,我敬侯岂能落后!” 玉奇跳起来笑道:“好汉子,敬侯,我敬你一杯!” 蕙容笑道:“我陪一杯!我赞成二哥的话,稳健、明理……” 说着,她倒先干了一大杯酒。 于是玉奇和敬侯各自干杯坐下。 盛畹得意地把姊儿哥儿看了一遍,慢慢的说:“我很感激你们,自然我并不希望你们临阵苟免,不过你们是不是自个儿都有了正确的估价?是不是都有自卫卫人的能力呢?” 王氏笑道:“龙家石家的子弟们要说武艺不行,那是笑话。可是大家必须跟随俊哥儿痛下一番苦功练习!” 盛畹道:“你们是不是愿意听俊侯的指导呢?” 菊冷道:“我愿意,他的一身能耐值得我佩服。” 玉奇大笑道:“好了,三妹拉上降旗,俊侯的老师做定了。” 俊侯一张脸又紫涨起来了,他是始终站着听大家嚷闹的。 这时急忙望着盛畹央告道:“婶娘。我小呢,不应该让我领导姊姊,哥哥,最好还是请大姊………” 刚说大姊梅问由后面出来了。 她边走边说:“六弟,你可别抬举我,这是论真才实学的时候,我倒是真想躲避让英侯上前呢。” 说着,一双眼睇着英侯嫣然笑。 英侯红了脸说:“大姊,你别挖苦我,我晓得我不济,但是我有自信心,我就是两个字不怕!” 梅问点头笑道:“成啦!少爷,你这叫做以气胜。本来吗,打斗这码事谁也都没有绝对把握。我们没经过大阵仗,不免胆怯,胆怯则气馁,拿不出力量来的,这种事情的确是很讨厌的。 再说你的武艺还不是不济,荒废也许是事实,好好的跟六弟练习几天吧,我相信你很可以独当一面呢!” 玉奇笑道:“英侯,一经品评,身价十倍,大姊向来不肯恭维人的,你晓得不晓得?” 英侯笑道:“独当一面那还有我的份儿吗?我只想做大姊的后卫……” 玉奇抚掌大笑道:“好呀,你做大姊的后卫,安侯大概也在想做三妹的前驱,四妹自然要靠俊侯保护,敬侯何妨协助二妹迎战呢!” 梅问瞅了兄弟一眼说:“你很会调兵遣将,自己呢?” roc扫描qs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二十四章 玉奇道:“我嘛,我只好恭陪奶奶赴敌了。” 王氏笑道:“我才不要你呢,我的一对虎头钩怕过谁来!” 俊侯咬着嘴唇说:“敌人都是好手,我赞成以两迎一。姥姥领着四姊,大哥紧随婶娘,我做各位的总救应好不好?” 梅问笑道:“算了吧,忙什么呢,今儿各位要多喝两杯,这一下苦功练起武,大家都应禁酒呢。” 英侯笑道:“大姊今天就没喝,我来陪几杯。” 说着便去桌上抢过酒壶。 梅问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怎么样?” 边说,边喊人拿酒杯筷子,过去挨着菊冷并排儿坐下。 梅问的酒量极大的。 玉奇英侯不服气偏要拼倒她。 两个人更番劝饮,一歇儿工夫就喝了六七斤过去。 敬侯安侯眼见两位哥哥兀自攻不下大姊,急起包围。 蕙容菊冷兰韵外御其侮,相率应战,兄弟姊妹泾渭平分,欢呼痛饮。 王氏和盛畹都是会家,看得口痒,不由不参加突击。 这一闹,直到三更天,结果还是姊妹们打了胜仗。 玉奇英侯安侯醉得顶厉害。 姊妹虽也都有点醉,但只倒了菊冷一个人。 打游击的王氏和盛畹也喝过了量,真能不乱的还是梅问姑娘。 小弟弟俊侯他是没喝,他帮着大姊姊忙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一清早,英侯迷迷糊糊的爬起来,披上衣服便去门外草场上溜。 一会儿后望见菊冷低着头由那边门口匆匆走出,大少爷忽然心动,高声喊道:“三妹,起来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姑娘站住了,颤声儿叫:“英哥,不得了,大姊刚才吐血……” 听了一个字“血”,英侯出了一身汗,酒也醒了,他一边跑过来,一边嚷:“怎么……怎么……吐血……” 姑娘道:“可不是吐血。都是你不好,昨夜不该让她喝那么多。” 英侯不禁伸手猛拍一下脑袋说:“平常她也吐过么?” 姑娘道:“没有。本来她身子不太好,妈妈就不让她喝酒。” 英侯怔一怔低声儿说:“敬侯二哥医理还好,我去叫他起来看看,假使不很要紧的话,我们悄悄弄药调治她。” 菊冷道:“你别说抓药?这地方只有符咒,没有卖药的呀!” 英侯稍为停疑一下说:“我负责。” “至少你要跑一趟迪化!” “那算什么?来回不过十几天。” “那能这么快?” “我日夜兼程。” 菊冷好像有点感动,她睁着一对大眼睛看着人家脸上说:“真的?” 英侯急忙说:“三妹,请你相信我。不过这话对谁都别讲,我怕人笑。” 菊冷点点头说:“你这个人也算很难得。只管请二哥来吧,我这就同去通知大姊一声了。” 说着,扭翻身子走了。 梅问不愿意人家看病,可是英侯已经把敬侯带过来了,这就不容她不看。 敬侯神气十足的替地诊脉,看舌头,再来一阵问和望,这便告辞出来。 他告诉英侯,吐两口血没有多大关系,可怕在肺弱体亏,往下说很讨厌。 如果不好好的调养,也许会积弱成痨。 又说:“吃药不是好办法,可能反而有害。” 听了这样口头医案,英侯难过极了。 他要敬侯开药方,敬侯却一定要考虑。 英侯气得大骂兄弟慢郎中,做兄弟的只好认晦气躲开。 这一天英侯真像热锅里蚂蚁,至少他总在大姊姊门儿外走了一两百趟,大家见他那一付猴儿急倒是不忍调侃他。 有道急极智生,晚上英侯睡不着,忽然动念上华山。 他想:“平常听母亲讲过,父亲的启蒙师父李念兹师祖是个神医!力能起死回生。痨疾未必一定不治,也许神医有办法……” 想着不禁大喜,挨到四更天光景,他悄悄地爬起来收拾好行装,然后唤醒跟班刘流,教他偷去马房备马,检点水囊干粮袋。 天也还没有亮,主仆两匹马冒着漫天大雾,竟自离开巴尔喀什湖去了。 天明时,那一个跟班李里发现逃亡了同伴刘流,他本来有点傻气,一下子就嚷了起来,嚷了大家都醒了。 接着就察觉英侯也失了踪,谁可都想不出他们主仆俩搞的什么鬼。 其中只有菊冷三姑娘自作聪明,她以为他们赶往迪化为梅问抓药去了。 但是查问了敬侯,他又说并没开有什么药单,可把聪明的三姑娘也搞糊涂了。 然而大家可就认定事与梅问的病有关准没错。 盛畹要教玉奇去追,安侯力劝不必,他说英侯个性最强,他要怎么办谁都无可奈何。盛畹只得罢了。 梅问听到这回事,她躺在床上居然感动得流了一天眼泪。 她的病暂时原无大碍,躺了两天血不吐了,人也仍然好好的,虽然还不敢参加练剑,但每天早晚总是她提醒大家痛下苦功。 俊侯督导各位哥哥姊姊能够指挥如意,其实全靠大姊一旁帮忙。 看看挨过了廿天时光,英侯只身匹马赶回来了,满面风尘,人样消瘦,可是神情却非常愉悦。 他明里对大家说上华山拜谒两位祖师爷请教剑术,背地里倒是明告盛畹去为梅问求药去了。 盛畹摆个不痴不聋,不作阿姑翁的态度,还他一阵点头颔微笑,也就算了。 由盛畹那边出去,他就到梅问这边皮馒头来问病。 梅问却已经替他预备好了喝的吃的盥洗的了。 弟弟多少有点忸怩不得劲儿,姊姊可还是很大方。 她含笑迎住他说:“好呀,跑一趟华山学了多大本领回来了?” 英侯红着脸说:“我是找李念兹师祖求药去的……” 梅问笑道:“难为你会想到他老人家。你知道我有什么病?求了什样药呢?” 英侯道:“求了一瓶一百颗药丸子回来,晚上临睡用温水送服两颗……” 边说边向怀里摸出一个足有小碗大的细磁瓶排在桌上。 英侯又说:“李祖师指示我这丸药是很难得的,连服四十九天,不得间断。可以永除病根……” 梅问笑着看了那磁瓶一眼,说道:“你先讲明白你知道我有什么病?” 英侯低徊了一下说:“姊姊,我有很多心里事要对你讲。” 梅问笑道:“我也有几句话想告诉你,请洗过脸,坐下喝酒,这会儿很清静,我们不妨谈谈。” 英侯赶紧过去铜盆里盥手洗脸,回来坐下,斟了一大杯酒喝干。 他想了想说:“姊姊那天吐了两口血,我很害怕,据敬侯诊断认为体亏,必须认真调治,所以我才跑去华山求药。” 梅问笑道:“我是先天不足,病根深伏。你要晓得医家所谓亏损,其实就是痨病。痨病无药可医,绝难幸免。 你心里事我有什么不了解?然而我们可以是一辈子姊弟,不可以做短时间夫妻,因为那是彼此无益有害的。 我自北京回来,玉弟菊妹确曾劝过妈妈把我嫁给你,妈妈倒是答应了,奶奶也赞成,但是我不愿意…… 人间尽有许多少年人沉沦于爱河苦海漩流里,我们还没有沉沦,我们应该及早觉悟,不应该尝试烦恼,否则到头来生死殊途,生者衔哀,死者饮恨,那不太惨么?” 英侯道:“不,不,你的病并未成痨,就说痨疾也不是绝对无医,这也还是李师祖详细查问你病况后告诉我的。 他老人家医术通神,所给的药丸,专治五痨七伤,功能生死肉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我们但求同心,别提祸福,既然可以同生,为什么不可以同死? 姊姊,你要原谅我不会讲话,我抛功名绝富贵,数千里路跑来新疆为什么?日夜兼程废寝忘食上华山为什么?跪在李师祖座前忍受呵斥乞求灵药为什么呢?姊姊,你的话太过决绝了,使我心痛、天涯海角……” 说到这儿,他好像受了天大委曲,眼泪挂到酒杯里,抖着手举杯就唇,一饮而尽,怔怔地丢下杯,猛的站起来扭回头就走。 梅问一伸手,搭在他衣袖上,笑道:“呆子,人家说你强,你就这样强,你走那里去?我是为你好……” 说着,她的眼眶儿也红了。 英侯兀自不肯回头,他颤抖着说:“我不要你为我好,我要你底心……” “我底心许你了。” “我要你的人……” “十年以后……” “我守你十年。” 说着不禁悲喜交集,翻身握住梅问两只手,滴着眼泪呆笑。 这当儿,菊冷三姑娘悄声儿由后门里溜出来,悄声儿说:“十年婚嫁,你们讲定了么?我告诉妈妈去。” 英侯吃了一惊赶紧放手,赶紧用手帕抹眼睛。 三姑娘倒是一本正经,头不抬眼不看一直走了。 英侯笑道:“她对安侯怎么样?有希望吗?” 梅问道:“没有问题,珠联壁合,福慧双修。” 说着又笑道:“敬侯和二妹,四妹和六弟,他们捉对儿都有点意思!” 英侯大喜道:“妙呀,满堂联襟兄弟,妯娌姊妹,那是太美满了!” 梅问忽然又低垂了头,瞅然说道:“不如意事常八九,世间没有那么多美满良缘;二妹三妹四妹福份都好,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梅问恐怕……” 英侯一听又不对,急忙抢着说:“姊姊,你又来了,李师祖的药一定有效,你一定要相信。” 梅问笑道:“你千辛万苦求来的,我一定吃。但我不一定相信有效……” 说到这儿,刚好盛畹和王氏来了。 王氏一进门就笑道:“你们小俩口个躲在这儿谈什么体己话呀?我老婆子也可以听一听呢?” 梅问答道:“奶奶,祖师爷吩咐英侯呢,强敌当前,请您老人家回避,说您一把年纪了当心坏了一世英名。” 老太婆冒火了,愤愤地说:“这是什么话!我正活得不耐烦呢,谁赢得我手中一对虎头钩,我拿性命结识他!” 英侯笑道:“姥姥,我说,老者不以筋骨为能……” 王氏忽然瞠目直视,厉声叱道:“你欺负我年老,要不咱们试试看?” 英侯吓得一个倒退,急忙说:“那我不敢!” 王氏冷笑道:“料你也不敢。” 盛畹笑道:“奶奶近来脾气真的有点变了,跟孩子们生气吗?” 王氏道:“大约我是变死了。” 梅问笑道:“不讲啦,奶奶,喝两杯如何?” 王氏道:“有酒吗?喝酒你们一对子还行,今天大喜了,也真该请我老婆子痛饮一场了。” 英侯一听赶紧溜走,一出门便碰着菊冷。 三姑娘一把抓住他紧跑,边跑,边放低声说:“你不比大姊,你可别惹奶奶,她近年来特别怪,好吃、好喝尤其好胜,谁说她年老谁就不讨好。你不敢同她比武,她可敢迫你拼酒,为什么会成这样呢?” 英侯道:“就是……所以……我离开华山那一天,勺火祖师爷告诉我,大祸将临,难逃劫数,教大家必须慎重。我看姥姥究竟年纪太大,她又不服气,怕不怕……” 菊冷道:“谁知道呢?到时候大家留心看护她,一定要怎么样,那也是没有办法。” 她觉得有点儿怪怪的,怔怔地就湖堤上一颗树根边坐下了。 英侯环抱着一双臂膊坐地对面,他发了一会呆,说道:“二妹四妹敬侯安侯那儿去呢?怎么没看见他们。” 菊冷道:“二哥二姊在下围棋,六弟带四抹练爬山去了。安侯是我赶他去骑马,他的骑术还很差。” 英候笑道:“那么我们干什么呢?练练剑好不好?” 菊冷跳起来说:“你也真该上紧练习几天了!我拿剑来。”说着一溜烟跑了。 一会儿后,英侯使着盛畹那一枝长剑在草场上练了一套八仙剑。 这一门剑使来容易,其实大难。 菊冷是位内行,她冷静地一旁细看,看人家手眼心意步招招到家,这才晓得人家的确不弱,心里一阵狂喜,不禁破步挺剑上前进攻。 英侯笑了便和她搭上了手,片刻之间他接连地换了七种剑法,搅得三姑娘头昏眼花,不住的嚷叫。 最后英侯改使了奇门剑,姑娘算是堪堪对付得开,这一来她是高兴极了,死心眼儿恋战不休。 这会儿王氏盛畹梅问都出来了。 连躲在盛畹屋里下围棋的一对情侣敬侯和蕙容,他们俩也听到菊冷刚才的一连串嚷嚷,赶来观战。 王氏寻开心,悄悄的向蕙容手中抢过一个黑棋子,用两指头捏着,望住英侯侧面左肩背掷了过去。 英侯的眼力最快,他斜睨着黑点飞来,猛旋身横剑一拍,棋子横飞,掉头翻剑恰又磕开了菊冷一剑风扫落叶。 王氏盛畹同声喝好。 英侯这就跳出圈子去了。 梅问慢慢地过去,看看他脸上神色,不由点头笑道:“很不错,少爷,我还想不到呢!” 菊冷喘着气叫:“谁想得到呀!你们看见他刚才连换了七八种剑法吗?他简直是要我的命。” 王氏大笑道:“别说刚才,最后他那几手推,磕,还不都留着余地?” 盛畹笑道:“娘,真难为他,现在我放心了。好像比较梅丫头还强?” 王氏道:“差不多,倒是一对子!” 说着便喊:“梅,你们小俩口子斗几手让我看。” 梅问一声不响,低着头走开了。 这一天大家欢欢喜喜的过去了。 晚上玉奇由老酋长那边回来,得了菊冷的报告,晓得大姊和英侯订下了十年婚嫁,他十分快乐。 玉奇央求盛畹弄几碗菜贺喜又算替英侯接风。 小舅子会凑热闹,丈母娘也是心花怒放。 这晚上除了梅问没喝酒,大家又是一场大醉。 第二天一早练剑时候,玉奇约定要英侯厮拼,比过剑又比拳,剑是英侯较稳,拳则玉奇较强,总算扯个平直。 王氏盛畹见猎心喜,他们也迫紧英侯放对。 王氏一双虎头钧,使得跋扈飞扬,风雷并发,英侯斗了十八合,急忙献剑认输,王氏自是满意。 接着盛畹便和爱婿杀得难解难分,战到沉酣,英侯精神陡长,剑法愈稳,他的耐战工夫使丈母娘惊喜欲绝。 看看彼此交换了百十来条臂膊,做女婿的只好自谦引退,甘拜下风。 从此他算知道了两位前辈果然名下无虚,因之倍加钦敬。 时间过得快,转瞬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梅问经常吞服药丸,身体日壮,不要说英侯心安意得,她本人也是暗里惊奇。双飞蛱蝶晨昏相对,说不尽千种温存,万般体贴,却可叹好景不常,彩云易散。 这天黄昏里,一家子兄弟姊妹都在湖堤上散步聊天,忽然蓝妮引导着五位奇形怪状的老人来了。 大家一时难免惊惶失措了,玉奇、英侯急忙喝教镇定,哥儿俩并肩儿过去迎住蓝妮盘问来意。 蓝妮傲然屹立,看看面前一对美少年又望望前面哥儿姊妹们。 这才瞅着玉奇说:“我在北京和你交过手,你大约就是石华龙?你的兄弟姊妹真多,使用毒药镖打我的是那一位?” 英侯亢声答道:“我,我姓龙。” 蓝妮嘿嘿一笑,笑着说:“果然……你是龙璧人的儿子?” 英侯道:“怎么样?” 蓝妮道:“怎么样?江湖上有冤报冤,有仇寻仇。不过,今天我们还是拜访华盛畹来的你们请她讲话啦!” 老人家左手并握着一对虎头钩,右手戟指着吼叫:“蓝妮,你这妖精,我们为你母亲营葬,教养你成人,你恩将仇报……” 蓝妮刚要反吠,盛畹飞也似的赶到,腾步挺身遮在王氏面前,厉声说道:“蓝妮,你该记得我怎么抚育你爱护你……” 蓝妮抢着说:“华盛碗,不错,你占有我做你的女儿,可是姓王的老太婆虐待了我,这是一,你派你的儿女上京都行刺我的丈夫小豫王金珠,叫姓龙家小辈埋伏算计我,这是二;你的奸夫龙璧人杀了我父亲杨超,这是三;我母亲大约也是死在你的奸夫手中……” 蓝妮连说了两个“奸夫”,盛畹气得肺都要炸了。 蓦地一声尖叫,伸手就要抓人了。 蓝妮往后一撤身,那边五个怪人联袂过来了。 为首的是赤脚老尼。 第二个稀烂花子。 第三杂毛老道。 第四像个穷学究。 第五光头和尚。 前四位全是一身褴褛,满脸油泥。 那和尚倒是朱履僧袍仪麦不俗。 说到这儿,菊冷三姑娘领着王氏老太太来了。 老尼瞪着一双三角眼,合十当胸,慢慢的说:“本师赤脚!” 花子接着说:“小丐花红。” 老道说:“道人太悦。” 穷学究说:“老夫朱思明。” 和尚说:“贫僧小静。” 老尼报过名,好像就有点不耐烦神气,回头对花子说:“你告诉她。” 花子立即龇牙裂嘴说道:“华盛畹,你究竟是龙璧人的什么人,我们可以不管,简单讲你们总有密切的交道。 龙璧人所干的事,你负有一半责任。 赵岫云是我们大师兄赤脚师太的门人,杨超与我们朱四弟也有一段缘法。万钧晚年曾随五师弟小静学艺,又是大师兄的好友。 蓝妮叫蓝琼,她的母亲蓝黛死在潼关,有人说也是你们一班人下的毒手,蓝黛母女都是我们五师弟的徒弟,也都受过大师兄指教。这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赵岫云、杨超、万钧、蓝黛都不能白死,我们必须复仇,这便是我们今天来找你的目的。” 花子,他用唱惯莲花落的腔调,一连串说到这儿了。 盛畹倒渐渐的冷静了。 她慢慢的说:“我也可讲话吗?” 花子把眼看住老尼。 老尼点点头。 于是盛畹便将赵岫云谋害石南枝的经过,详细叙述。 又说明龙璧人跟南枝是什么交情,以及在太湖双龙镇剑杀万钧,赵岫云的一番情景…… 她正讲话时,安侯不住的在察看那个光头和尚,忽然他悄悄的兜圈子溜到和尚背后,轻轻的一扯僧袍大袖。 和尚一声不响,回头跟着三少爷走到堤上。 三少爷放低声说:“大和尚,我们还未动手之前,您老人家是我的长辈,我给你请安了。” 安侯说着,打了一千,站起来又说:“我姓龙,我的祖父上一字季,下一字如,是你老人家的门徒,对吗?” 老和尚道:“不,是我的好友。” 安侯道:“那就是了。老人家好意思陪人来欺负我们……” 和尚怔了怔说:“你有几个弟兄在这儿?” 安侯伸手指着面前人群说:“那个穿枣儿红袍子的是我大哥叫英侯,穿蓝的二哥叫敬侯,穿黑布大褂的六弟俊侯,我叫安侯我们四兄弟……” 和尚一拢手说:“你们是想参加决斗。” 安侯道:“我们与石家情同骨肉,义无反顾。” 和尚又一摆手说:“不,你们应该知难而退,我和尚临场不会饶恕你们的。晚上,人静时,你兄弟偷四匹马,急速逃命吧!” 说着,大袖一挥,又回去那边了。 这时花子又在对盛畹讲话,只听得他讲:“为丈夫复仇,情有可原,但斗杀了赵岫云,斩决了知县何文荣,仇,总算报够了吧? 不该把岫云的骷髅骨头骨留在家里当玩物,这不太过侮辱我们吗?赤脚老师太仰体好生之德,格外施恩,赶快交出岫云头骨,跪在老师太跟前认罪自刎,免你一家灭门之厄……” 听到这两句话,玉奇英侯俊侯同声大叫:“杀!杀!” 王氏跟着吼起来:“杀!杀!” 花子神色不动,欹着头看,看着笑道:“你们老的少的都要找死,那么,什么时候?那一个地方?” 玉奇叫道:“我们坐在家里等你们,什么时候你们自己决定。” 赤脚老尼哑着喉咙:“好,你们准备着吧,明天寅时正,就在这草场上……决斗了……” 说到决斗两个字,她翻身便走。 花子老道学究和尚鱼贯着跟随而去。 蓝妮落在最后,她兀自不断的回头望着英侯送笑。 敌人走了,这里一窝蜂又是一阵大乱。 英侯以为人家只有六个人决无可怕。 盛畹认为不对,说是看人家那样子都是好手,我们人虽多,有的实嫌太差。 梅问说事迫眉睫,忧虑无益,谋而后战,或可求全。 议论纷纭,莫衷一是,于是盛畹便要俊侯发表意见。 俊侯想了想说:“敌人使用毒剑,自然可怕,但宝剑不能淬药,淬药的必是凡铁,我们可以利器胜之。 大哥请到老酋长那儿问问看,有没有好剑借他一两枝。” 玉奇道:“我知道他有四枝好匕首,都是宝贝,可是匕首有什么用呢?” 俊侯道:“不然。我们右手仍用自己的兵器,左手使匕首迎削敌人进剑,这岂不妙?” 玉奇大喜道:“对呀!我马上找老酋长。” 安侯抢着说:“大哥,率性请老酋长派些人马帮助我们不好吗?” 玉奇边走边笑:“那不成话,人家会耻笑我们的。” 安侯说:“生死关头,不能专顾面子,我跟你走一趟,当然我懂得怎么讲得漂亮。” 说着,他追上玉奇一同去了。 这里俊侯又对盛畹说:“虽说我们有十一个人,其实也只有六个人可以勉强对付。既是大家都不肯落后,我是乐从以众克寡。 我想请婶娘带四姊迎敌花子花红,大姊同二姊并战老道太悦,大哥和二哥双斗朱思明,三哥跟哥哥合击蓝妮。 请姥姥领三姊进攻小静和尚,让我独扑赤脚老尼……” 王氏马上跳起来嚷:“不,他们为首的是老尼,我要厮拼老尼,我也不要人帮助!” 俊侯道:“事关利害,我不敢客气。据我看老尼花子和尚都是绝好脚色,老道和那个穷儒朱思明较弱。 姥姥使的是双钩,婶娘使的是双剑,不可能再夹带大哥去借来的匕首。三姊四姊气力不加,轻功极好,让她俩拿匕首从旁截削敌人兵刀,这是最好的办法。” 王氏道:“不管你怎么说,我非找老尼拼命不可。” 俊侯说:“那也好,让我对付和尚,不过姥姥务必随带三姊。” 盛畹道:“就这样决定吧,英侯安侯没见过阵仗,教他俩抵挡蓝妮很妥当,那妖精总不会太高明……” 梅问道:“并不太坏,总要当心。现在请各位回去检视兵器,匕首借回来也还得练习一下。” 说着,大家走进皮馒头,立刻抄家伙磨冶,检点临场穿戴服装。 玉奇安侯果然借来了四枝匕首。 那匕首长不及八寸,色如秋水,光芒四射,确是神物。 俊侯捧着这四枝匕首看了一会,便把一枝给了菊冷,一枝给了兰韵;尚余两枝,他想了想又给了玉奇一枝。 最后一枝,他又迟疑一下递给梅问。 梅问不肯接。 她说俊侯应该用一枝,因为他没有助手。 俊侯说他决不用,那不如给英侯。 英侯也不要,他说他的对手是蓝妮,没有什么可怕。 梅问说不然,蓝妮在敌人群众中固然算弱,但是她心毒,也许还是最可怕的一个人。 她边说边向英侯使眼色。 也总是“闱”令难犯,英侯到底接受了这最后一枝匕首。 接着便由俊侯领导大家练习使用匕首的解数,这是不很容易的事,因为搭挡的两个人必须留机会给拿匕首的利便。 彼此练得起劲,谁也都忘记了晚餐还没有下肚。 二更天以后大家胡乱用过饭,俊侯力劝休息,谆嘱一定要睡个好觉,养足精神,大家这才散了。 刚是五更光景,大家起来,饱餐一顿,结扎利落,一对对磨拳擦掌,准备厮杀。 这其中只有俊侯一个人特别镇定,他是一句话不说的,一件事不做,净看着人们在忙乱着。 寅时正,天色黎明中,大家出来草场上。 王氏老太太带着菊冷先去占好地盘。 其余依次搭挡等候敌人。 不一会工夫,眼见赤脚老尼仗剑为首。 花子老道穷学究和尚循序相率而至。 花子胳肢窝里夹着一对判官笔,老道肩抗李公拐,穷学究腰挂单刀,和尚背插一条九节钢鞭。 他们精神自若,服装仍旧,显得非常暇豫。 蓝妮退在和尚背后,她却是上下紧身裤挂,手持背负分两枝不同式的长剑。 俊侯一看判官笔李公拐钢鞭,立刻晓得他们都会点穴,心里倒也欢喜了,喜的是他们居然不用毒剑。 老尼走到场中,打个稽首,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倾巢临战,恐无完卵。” 王氏道:“你们一千个来,我们也只是这几个,老妇陪你!” 说着,双钧并举迳取老尼。 菊冷一旁舞剑夹攻。 花子笑道:“那两位赏脸小丐?” 华盛畹领着兰韵应声而出。 老道太悦荷拐长啸,啸罢缓步登场。 梅问蕙容联臂赴敌。 朱思明声若鸣钲,大叫:“不怕死的来!” 玉奇敬侯挥剑并进。 和尚满脸怒容,瞎目直视安侯。 俊侯急忙拔步向前,躬身献剑。 和尚猛喝一声:“劫数难逃!” 伸手掣出背上钢鞭,破步迎斗。 十四个人二十八条臂膊十七件乓器,劈磕遮拦,纵横缭乱,顷刻间杀得尘土障天,雷电俱作。 这时蓝妮才走近去,看着英侯媚笑道:“你留下等我吗?” 英侯霍地手翻剑飞奋劈敌人左手。 蓝妮旋步侧身,嘿嘿笑道:“你倒真狠。” 笑声里剑奔英侯左肋。 安侯从旁埋伏突进,左手匕首骤落,猛削敌人剑叶,剑毁如泥。 英侯喝一声:“好”,推剑横砍敌人颈脖。 好蓝妮,狮子摇头化个鹞子钻天,平白窜在高空,反手掣出背上长剑,劈手交还。 安侯料到削断的必是毒剑,信手得利,精神倍加,尽力向前夹击,却也十分了得,饶她蓝妮怎样凶狠,到底难占半点便宜。 可只是盛畹兰韵力战花红不下,人家一对判官笔,变化无穷,搅得盛畹头昏目眩,莫展一筹。 那老道手中一枝李公拐,挟有雷霆万钧之势,把玉奇敬侯迫得走马灯似的团团疾转。 梅周蕙容也不是朱思明敌手,说好听点也还不过勉力支持。 这些人败在在顷刻,王氏老太太势已临危,赤脚老尼一枝剑稳若磐石,快比迅雷,王氏虎头钩左钩右拨,前展翼后亮翅,倒把菊冷挡在后面,无法出头。 看看虎头钧使尽了解数,猛可里老尼一声断喝,剑尖刺入王氏咽喉,这一位一世英雌八十二岁的老太太立刻翻身栽倒。 就在这一霎那,花子花红右手判官笔点在盛畹哑穴上。 老道李公拐扫折了敬侯一条左腿。 梅问右臂着了朱思明一刀。 虽然兰韵玉奇蕙容还在拼命,可怜那只是生死须臾。 还好,紧急里英侯接连几剑杀败了蓝妮,牵掣住赤脚老尼不去穷迫菊冷。 却奇怪那一位和俊侯斗个平手的小静和尚,他忽然跳出圈子,飞步挥鞭疾取英侯,这一下俊侯就恰好拦住了赶过来的赤脚。 俊侯已把生死弃之度外,横跃一丈,直跳八尺,一枚剑翻舞黎花,纷飘瑞雪,杀退老尼姑,又救了兰韵蕙容和玉奇,搅得花子、老道、穷学究同声怪叫,各自放舍对手弱敌向前围击。 俊侯纵有霸王之勇,究竟难抵四位名家,不过片刻工夫,他就战得筋疲力尽不住倒退下来。 这当儿小静和尚已把英侯赶出围场。 俊侯眼见哥哥性命不保,嚼碎钢牙,使足气功,让肩背去挨了老道太悦一拐,蓦然挺剑搠倒了学究朱思明。 就这个时候,湖堤上一片马蹄声急,两匹黑马急弩离弦闯入场中,马背上拔剑下来的正是龙璧人和松勇。 璧人须发翕张,双目电射,看了看横躺地下的老幼男女,大叫一声:“石家龙家的人退下!” 俊侯闻声,立刻使个燕子飞云身法,飞出重围,爬到兰韵脚边,口吐鲜血。 老尼花子老道蓝妮都怔住了。 璧人又大叫道:“我就是龙璧人,泼道报名领死!” 蓝妮一听,挺剑便搠。 璧人伸左手抓住剑叶,右手宝剑疾落,把蓝妮劈个两半人儿。 老尼花子老道各搬兵器争出应战。 松勇一个虎跳横刷磕开李公拐,伏地追风迫得老道连连倒退。 璧人也就跟老尼花子狠斗起来了。 这一场决斗比刚才迥不相同,老尼花子竭尽平生所学,璧人的剑极凶极险,酣战五十回合未分胜负。 那边松副将已把老道太悦砍断了一只毛腿,他并不再去帮助璧人,却来察看几个死伤的男女,先用两个指头点醒了盛畹,回头便将梅问敬侯一手一个抱起来,教玉奇蕙容搀着母亲引他走进皮幔头。 他在里面忙着为梅问敷药扎缚。 璧人和老尼花子还在健斗。 安侯俊侯不肯抛下父亲。 菊冷兰韵也就不能离开夫婿。 死的死了,伤的伤了,忙的在忙,观战的在观战,大家一时还都不晓得丢了两个人和尚和英侯。 璧人和两个敌人又战了三十回合,蓦然一剑腰斩了花子花红。 老尼吓得胆裂魂飞,在一阵手慌脚乱之下,让人家夺去了手中淬药毒剑。 璧人倒是不屑占她便宜,率性连自己的兵器也扔掉了,赤手空拳,奋起肉搏。说肉搏,老师太如何当得住对方两膊万斤神力? 眨眼工夫,璧人振臂大呼,右手五个钢似指头,抓住了老尼胸前僧衣,老鹰攫小鸡,平白把她持个悬空,猛力摔下去,震碎了老师太五脏六腑,难逃出生天了。 璧人负手躇踌,忽然痛定思痛,他踉跄着过去拜倒王氏老太太尸旁号啕痛哭。 松勇闻声赶紧出来劝住他,请他从速救治敬侯俊侯重伤,大家这才都回到屋里来。 roc扫描qs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二十五章 盛畹拜见璧人,一霎时柔肠寸断,泪若崩泉。 璧人也似有万千委曲,塞紧咽喉,不由他不低头呜咽。 恰在这时候,哈萨克老酋长带着数名跟随,赶来探望。 璧人闻报,含泪陪同松勇出来迎接。 老酋长自认与璧人份属兄弟,行了抱见礼,唏嘘诉说刚才带人抢救英侯,几遭贼和尚所害…… 他讲的话璧人听不懂。 松勇也不十分明白。 却把站在一旁的玉奇吓得惊魂千里,急忙追问究竟。 他用南疆话问:“老酋长您是说英侯被一个和尚擒走了……” 酋长说:“我挑选了十八名壮丁要来弹压决斗,总是慢了一步,赶来恰就望见和尚乘骑一匹红马向西疾驰,左臂膊夹着英侯,头垂脚坠,好像已经气绝。我决心抢救,领着十八骑纵辔穷追。 和尚回马迎战,一枝九节钢鞭击碎了十八个人脑袋,我本人仅以身免,眼看和尚超乘过山去了。” 玉奇一边翻译,一边顿足流涕。 松勇抢着说:“酋长说和尚上了什么山?” 玉奇说:“老伯父,我们追吗?我认得路。” 松勇说:“赶快预备两匹好马,送我……” 话没讲完,玉奇飞奔走了。 松勇回头便对璧人说:“璧弟,你要留下医治受伤的孩子。上天入海,我捉那和尚去!” 说着,他向老酋长拱拱手,立刻回去屋里拿了宝剑,背上行装,再出来时,玉奇已把两匹马牵来了。 松勇又拱手说:“璧弟,必须听我的话,医伤要紧!” 嘴里讲话,脚底使力,一跳两三丈窜上马背,追在玉奇马后风驰而去。 璧人兀自站着发愕。 酋长说:“有这样能人去赶,一定行!” 说着他也不管人家听不懂,抢步走进皮幔头看盛畹。 大家听了英侯被掳消息,无不大放悲声。 酋长竭力劝慰,亲自指挥着带来的人,抢速替王氏老太太殡殓装棺,并为蓝妮花红太悦朱思明赤脚掩埋残骸。 大家这会儿实在也无心顾到死人,只好一任酋长怎样摆布。 璧人忙了半晌工夫总算把敬侯一条腿接上了。 但俊侯的内伤更讨厌,他这会又在吐血。 璧人深感束手无策。 正在无可奈何当儿,勺火老头陀和李念兹两位前辈忽然联袂莅止。 在悲喜交集之下,勺火查问决斗经过情形,恻然长叹,用极和平的声调,对众陈辞。 他说:“死生有数,在劫难逃。王氏八十高龄,死不为早,英侯夭折,事固可哀,但念赤脚,花红,大悦,朱思明旷代奇人,世罕其匹,一旦剪屠殆尽,报过于施,情亦可悯。我辈应自知足,何可奢求……” 老头陀说的是悲天悯人的废话,大家也只好姑妄听之。 可喜在李念兹神医不请自至,俊侯一条小性命侥幸得遇救星,他服祖师爷的药丸以后,血就不吐了。 大家对他算是放下了心。 可是盼望到当天日落,玉奇匹马回来,说是一点查不到小静和尚消息,说松勇发誓找遍天涯,不得英侯下落决不罢休,叫他回来吩咐璧人宽心等待。 大家听了这样话,不免又是一阵伤心。 其中最难过的自然要算梅问,她的臂伤也不太轻,除了吞声饮泣,暂时自是无可如何的了。 勺火头陀和李念兹羁留这儿十四天。 璧人追随杖履,师徒备蒙老酋长隆重招待。 据老酋长派人四出探听回来的报告,大半总是说英侯身遭不幸。 有的说有人看见和尚马颈下挂着人头,有的讲和尚藏在深山里鬻割死人肢体制药。 听说制药,勺火和李念兹都相信。他们说和尚专门做这种缺德的事,因此英侯身死就算被证实了。璧人倒不想去找和尚报复,因为和尚是他父亲在日敬重的明友,再来也是仰体勺火师伯那一句“报过于施”的话,所以虽然痛心,却无仇意。 在两位老前辈逗留新疆期间内,俊侯内伤已经完全医好。 敬侯不过有点行走不便。 梅问臂伤刚刚断药。 老头陀不惯红尘久居,迫着李念兹带璧人俊侯一同回华山。 他们师徒走了两天,在一夜月暗中,梅问姑娘悄然宵遁。 结果菊冷在她镜奁中发现一封信。 那是给盛畹诀别的信。 信里说她到北京龙家上门守节,守到翁姑千秋百岁之后,她就要削发出家,同时也必为英侯复仇雪恨…… 看了她留下的这样信,大家伤心自不必说。 玉奇、菊冷还想飞马追赶大姊回来。 盛畹晓得女儿秉性刚烈,追她反为不好,说不定迫成自戕殉夫惨剧,力阻玉奇兄妹不可造次。 □□□□□□□□梅问乘夜离家出走,她并不立即取道中原,一直徜徉疆土。踏遍阿尔泰深山,穷搜和尚踪迹,斩荆披棘,手足胼胝,一身所受的辛苦,真是不堪闻问。 延到第二年春天,才算到了京都。 京都她是来过的,街道很熟识,她进了彰仪门,走进牛街,潘公馆就在这条街。 正午时光,这条街总是很热闹,她乘着一匹神骏花驴,身上青布棉衣,这当然是个乡下姑娘。 可是她态度大方,容貌佚丽,而且还带着一个淡墨绫红绸里子的包袱,又是一只青布卷儿。 北京人看这布卷儿很碍眼,谁都晓得里头卷的是兵器,乡下姑娘那有这一表人才?包袱儿却也未免过份讲究。 为什么女儿家带兵器上街? 这都是爷们娘们心眼上问题,这问题会使他或她停步注目,因此促成了拥挤,纷乱。 这时候对面停住了一辆厢车,驾辕的也是驴,牝驴,姑娘的花驴闻骚追上去表示亲善,驾车子的立即破口骂人,扬着鞭便打人家花驴。 姑娘怎能忍受这样闲气?伸手一夺鞭,那驾车的还能不滚下来? 街头顷刻大乱,坐在车厢里人不由不牵帏张望。 原来是位三十余岁的娘们,徐娘半老,浓抹艳妆,倒是颇有几分狐媚。 身后匿伏着一个中年汉子,一颗头缩在香肩下,两手环抱柳腰儿,那位娘可不分明坐在人家大腿上? 姑娘眼尖,看了心里一阵跳,闹个满脸通红,赶紧跳下地,什么都不管牵着花驴儿闯过人群走了。 她来到潘公馆,跟看门的刚说两句话,顺哥儿顺侯出来了。 他今年已经十五岁,很和气也很老练。他一听自新疆来的,急忙问:“你是那梅问大姊吗?” 姑娘点点头说:“四哥么?” 顺侯赶紧请安说:“婶娘和各位哥哥姊姊都好。” 姑娘眼眶儿一红,什么就都不能讲。顺侯看看纳闷,回头便去驴背上拿了包袱和布卷儿,领着姑娘上浣青屋里来。 这会儿家里是刚吃完饭,查老太太倚在浣青床上跟坐在一旁的老姨太婉仪和玉屏在那聊天。 浣青恰在屋门外闲眺,手中拿着牙签儿剔牙,望见前面院子里顺侯带着一个女人进来,心里便是一阵跳。 眼看越来越近,那女人竟是梅问。 浣青怔住了。 梅问两泪抛珠,浑身簸颤,抢步越过顺侯,赶到浣青面前叫一声:“妈……” 拜倒地下,呜咽不能自胜。 那一声“妈”使浣青一切都明白了,也就两条腿有点软,她顺势儿扑在姑娘身上,哆嗦着叫:“梅……你一个人……英侯有什么事?……” 姑娘强挣了一句:“他,他失踪了!” 失踪两个字倒加强了浣青镇定力量,她立刻扯姑娘站起来说:“那不要紧,梅,歇歇再详细告诉我。” 玉屏闻声抢出去迎接,满面惊疑却又强着笑说:“梅姑娘吗?真难得,老远的……” 姑娘料到这必是玉姨太,拿定精神叫声“娘”,蹲下去请安。 玉屏急忙搀住她说:“不敢当,请屋里坐。” 说看,大家走进屋里。 查老太太已经坐起来了。 浣青向前介绍,让姑娘拜见外婆,又拜了老姨太。 玉屏给姑娘倒来一杯来。 姑娘便去倚着浣青坐下,忍着一鼻子辛酸,把当时决斗经过情形从头细诉。 听她说临危时松勇、璧人同时赶到,剑劈蓝妮,翦屠五怪,救了一家人性命,婉仪合掌诵佛。 再说到英侯力战小静和尚不敌被擒。 老酋长带人抢救几乎丧命,松勇飞骑追踪一去不回,后来由酋长处所得报告全是不利消息时,大家都哭了。 婉仪虽然也扯手帕抹眼泪,但她还认为事情不算确凿,她一边劝慰,一边解说英侯相貌极好,决非夭寿之人。老酋长所有谣传,不过出于道听途说断难证实。 既然说和尚与龙家前辈很有交情,其间岂能绝无一线生机?婉仪的一番解释,实在很有相当理由,大家心里便都有点希望,有希望就不能没有忌讳观念。 因此急忙就止住了哀声。 接着梅问自承与英侯已有婚嫁之约,此来意在上门守节,请求予以收留。 她的话使浣青、玉屏和查老太太又都感动泪下如雨。 她们都是有节操讲究的人,自然极口表示同情,但却不允设灵上孝,一定要等到水落石出,再议守节仪式。 姑娘自然只好遵命。 浣青非常怜惜姑娘,留她住在屋里百般抚慰。 第二天一早她换了一身干净布衣,由顺侯领她过去婉仪那边请安。 婉仪恰在佛堂里做早课,她不让顺侯进去惊动,一直站在回廊上静听,一声声梵唱引她一颗心深入清凉境地,从此她便有个奉佛之意。 婉仪做完早课,才晓得门外有人听禅,开开掩上的两扇门,含笑问讯。 梅问进去先向佛前礼拜,然后再给老姨太请安。 两个人盘坐一对蒲团上慢慢谈了起来。 梅问先说要跟老姨太读书又说要向人家学佛。 婉仪倒是都答应了。 但她略略问了一些历史传统,姑娘竟是无不烂熟,再谈一会词赋诗咏,姑娘却也有相当根底。 于是老姨太在极度惊奇之下,便劝她不如专意攻佛,先给讲解了一节心经。 姑娘赞叹欢喜,拜手受教。 她们俩走出佛堂,回廊上恰好碰着二老姨太宝莲。 时光不算太早,宝莲还是衣带松弛,两鬓蓬飞,那样子大有浴罢华清,娇慵无力的神气。 婉仪不能不为宝莲介绍。 梅问也只得来个裣-万福。 奇怪是宝莲向来一张嘴百灵鸟似的顶会叫,今天却弄得张目结舌,半晌还只问一句:“啊,她是谁呀?” 婉仪讲话有分寸,她就告诉她是石家大小姐,特意来看浣青的。 宝莲仍是什么话没有讲,点了一个头便往后面厨房去了。 梅问回到浣青屋里去,兀自闷闷的发愣。 她想:这样一个好家庭,岂容包藏那样妖冶狐媚的宝莲?她还不分明是昨天坐在驴车里让那中年汉子抱在膝上的下流东西? 想着,她莫明其妙的,心头老是留着一个疙瘩。 她不是傻瓜,断不至把心里事告诉任何人。 可是宝莲她又怎么能放心呢? 吃中饭时光她穿着一件比较素净的衣服来到浣青屋里,谁也不晓得她存着什么心,一味缠住浣青要她讲清楚梅问为什么来到北京? 浣青正感不好应付,忽然松副将带着一身憔悴和满头华发来了。 在一阵请安问好之后,大家带着极端紧张惊疑的情绪,在等着客人讲话。 松勇一边喝茶,一边瞅着梅问,摇摇头叹口气说话了。 他说他是今天早上回来京都的,这一年来他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找小静和尚,最后却在山西太原府一个绰号叫一朵云张极家里,发现了和尚踪迹。 和尚承认杀害了英侯就给埋在阿尔泰山中,他要迫和尚领他去掘取尸骸,和尚坚决不允,因此引起一场惨烈决斗。 他的剑劈死了和尚。 和尚的钢鞭击碎了他的左肩骨。 一朵云张极跑去惊官动府,他只好带着肩上重伤逃往华山。 松副将一篇话证实了英侯不在人间了。 查老太太难免号嚎大哭,她一边哭一边抱怨浣青,当时不该让英侯兄弟去什么新疆的。婉仪到这时候已是哑口无言。 浣青在客人跟前也不过强制着忍住悲声。 梅问却过去大拜了松勇四拜,拜谢老师父为英侯雪恨复仇。 松副将英雄一世,倒是为姑娘流了两行同情之泪,老人家而且哽咽得什么话再不能说,他立刻起身告辞走了。 这儿就只有一个人好像漠不关心,那便是宝莲二老姨太,她冷眼旁观了一场热闹,心上雪亮般明白,悄悄地溜走,自然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下午也不过未时光景,红叶和虎男一对子夫妇赶来探望。 红姊姊本来能说会道,她对梅姑娘的决心守寡表示敬重,免不了也劝了一篇节哀顺变的老调儿。 随后她便去厨下帮忙做饭,好歹总算强着人家婆媳多少用了一点儿。 这天晚上她就留在这儿陪伴梅姑娘,她们原有很好的感情,睡在被窝里尽有许多体已话儿。 第二天姑娘请求婆婆准她设灵上孝。 浣青请示老姨太婉仪。 婉仪以为必须讲究礼节,她肚子里有一部烂熟的周礼,参究古今,酌量繁简,她给拟订一个章程。 第一章吉衣成婚大典。 第二章上孝哭灵仪式。 老姨太的学问,浣青是相信得过的,于是择定日子准备举办。 虽然盛畹母子不在京中,婉仪自愿代表,前三天她便把梅姑娘接到她那边去,由查老太太拿出两万两银子,一万两铺箱,一万两置办妆奁,倒也是应有尽有。 到了吉期那一天,照样的结彩燃灯,鼓乐俱备,一般也请赞礼,伴娘,新娘穿戴着凤冠霞帔,走的也还是毛毯帖地。 但新郎呢?新郎只是一块灵牌,这一块灵牌由顺侯斜立抱持着跟新娘交拜,一切如仪。 然后新娘就在厅旁围着一丈见方惟幕角落里脱去吉衣,换上了遍身麻布,出来时由顺侯手中接去灵牌。 大家围送她走进花厅,那地方已是安排好灵位,新娘把灵牌往桌上一顿,叫声“英侯……”人便昏倒地上。 等到大家忙着拿茶来灌,她已经自己撑着起来。 二度抢近灵位,伸手一拍桌子,嘴里再叫一声“英侯……”依然还是摔倒。 大家赶紧止住悲哀,送她进去洞房。 洞房里红烛高烧,香花馥郁,妆奁几凳,惟帐枕衾,一件件物事,都点缀着吉庆风光,但只看了新娘儿一身缟素,你就会觉得喜少哀多,凄凉满目。 这一夜燕尔新婚,谁也不敢设想那坏命运的新娘儿怎么样苦度了花烛春宵。 □□□□□□□□古礼教中有这么一回事上门守节,那真是不太容易的怪调儿。 她要一辈子守住空房足不出户,除了母亲和婆婆什么人都不便接待。 变通点说,也还不过偶然的姑许与小姑,或娘家姊妹们见面一两次。 屋里门虽设常开,窗户长年封闭,就是门缝儿也要拿绵纸来给裱个严密。 好的衣服当然不能穿,带有刺激性的东西也不可吃,目不见五色,耳不听五音,非要做到无限耳鼻舌心意。 总而言之,人生的一切欢乐与她无关,一切的哀怨却要她一个人承揽。 搞得好,表面上自有些好事的人们咂嘴诋舌来一阵赞叹颂扬,到盖棺定论时,还可以博得几副好挽章。 官府方面一些表彰。 搞不好呢,那是很糟糕。 所谓搞不好也不一定真要偷汉子,只要她带点言笑不庄,举动失检,罪名就算成立。 许多不甘独浊的娘儿们非要拖她下浑水,非要使尽吃奶气力设陷她,非要迫她走上自杀的途程。 然后那些娘儿们才能够呼出一口气,认为替妇女界洗刷了奇耻大辱。 所以,上门守节这玩意在古代也不能太多,谁也都晓得那是吃力不讨好的。 可是梅问竟会一头钻进圈套,她进京的目的只想奉姑守节,守节两个字在她视为殉情,决不带一点虚荣作用。 坏在老姨太婉仪讲究礼教,假使率性儿按照老古法澈底办下去也好,大不了还不过牺牲梅姑娘一生。 偏偏浣青又只是半瓶醋,她不忍将媳妇禁闭,认为那是把人家送进地狱,她主张变通,她说:“眼前闭户穷居,门庭冷落,家里除了顺侯,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子,他又是不常进来,我们对内实在不必泥守古法。再说,像我们家娘们也还能干出丢人的什么事?” 浣青这一讲,婉仪倒是不便反对。 因此,梅问就住到隔墙外女客厅里去。 那地方只有两个房间,一个不太大带着落地窗格子的厅,也有个很多花木的院子,说清静的确清静,关起两扇门,只有小鸟儿飞来飞去,连猫儿狗儿也难进来。 梅问她把厅布置成读书去处,两个房间一个算卧室,一个做盥洗室。院子里再拾掇出一块空地,预备晨起练练剑打打拳。 姑娘生来多才多艺,文学武技不必讲,她有一手好围棋,也会管弦丝竹,又有很好的园艺技能。 至于娘儿们该会的玩意,她还有什么不懂? 这客厅成了她的天地,她翱翔滑游其间,尽多自由,尽多乐趣。 像这样的守节,倒也算不了回事。 也就因为不算回事,所以底下弄出一场风波。 她移居以后,倒是不常出来,吃饭洗衣服,要茶要水,这些有浣青的大丫头银铃儿给办了。不相干的事,她总不肯随便叫人帮助。 银铃儿现在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她嫁给一个开药铺子的掌柜做续弦,姓李,南方人,夫妻两口子算是乡亲。 成婚后彼此都满意,不满意的只是李掌柜命中无子。无子那还成?两口子不免要加一倍努力。 努力还没有影子,这问题只好靠药力解决。 药铺子有的是扶阳滋阴十全大补,这就等于借债开销,其结果必然破产。 李掌柜不久得了疯瘫症侯,床上一躺十来年,钱花光了人也死了,银铃儿只得回来投靠浣青。 这也还是最近的事,现在便由她照料梅姑娘。 梅问给她的工作有限,而且有一定的时间,这使她感觉不大过瘾,所以她又兼着服伺查老太太。 说佣工眼前潘龙查三家只有三个人,一个银铃儿,一个邓妈,一个沈嫂子,以外有个门子老王。 沈嫂子专管厨房。 邓妈包办二老姨太宝莲屋里杂务。 婉仪、浣青的事多半自己干得。 玉屏侍候查老太太,一家子算她最忙。 沈嫂子也是个寡妇,她江南人会烧南方菜。 查老太太十分赏识她。 这个人很不错,出身也还是有名儿人家的侧室,以此婉仪相当敬重她,她有空的时间也总肯替婉仪做些事,不然就跟着参佛。 她的年纪和浣青差不多,大约也必是念过几年书,所以会吟诗也会填词,居然一派大家风范。 她的特长还是音乐,多老的古乐她都懂,拿手的要算一张琵琶和三弦子,可是她从不卖弄,除了婉仪,谁都不晓得地一肚子许多劳什子。 邓妈也很怪,她只有二十三岁,模样儿长得顶好,打扮顶讲究,老妈们的门槛也顶精明的。 她是宝莲的心腹,镇日价躲在宝莲那边,一般的弄粉调脂,择金戴银,风骚得像一条狐狸精。 婉仪管不了她,浣青干脆不理她,沈嫂子背地咀咒她,玉屏简直不愿意见到她。最后来了银铃儿,也还是不敢招惹她。 无奈宝莲认真爱护她,主仆俩相得益彰,有很多好把戏,这时候一家人还都蒙在鼓里。 要说有一个略知首尾的,那就还是守寡的华梅问。 梅问那天在街上发现宝莲和一个中年汉子同车,已经明白了这位二老姨太一大半的秘密来。 梅问虽不肯说破,却难免暗地留神。 来了还不过两三天,她就看穿了邓妈有为主子拉皮条的重大嫌疑。 然而姑娘有一副隐恶的好心肠,同时她的立场也不便多管人家的妙事,所以她不能讲,不敢讲也不屑讲。 宝莲住的地方是男客厅,那是属于左边的隔墙外房子。本来她住了婉仪的套间,潘桂芳死了,璧人又出门去了,她强自迁占了那个厅。 当时婉仪很劝她一些话,说是男花厅不是娘儿们的好去处,那地方独门另户四通八达,更不宜年轻守寡。 但宝莲讲得好,她讲,心正的人不怕邪,怕邪的必是自己心虚,二十八岁的女人那算年轻? 老娘胳膊上站得住人,大腿上跑得马,怕什么? 让她这样一讲,婉仪算垮啦,那就只可不管。 婉仪的佛堂本是书斋改建,那也是小小的一座厅,上面却有个文昌阁,阁里有很多藏书珍本。 婉仪近来不大看书,所以久不登阁。 这个阁高临男客厅墙外,假定站在阁中朝东那个窗户边,可以看得见至少听得见男厅里一些情形。 也许也因为有这一种关系,婉仪才不登临那个阁。 梅问守节个把月以后,恰到仲夏时光,天气热得很,她每日四更天就起来,拿凉水盥洗一番,便上佛堂去烧香礼佛。 回去时还不过天色黎明,等到她再练过一会剑,银铃儿也就来了。 吃了早点,她的工作是写字,以后进午餐。午后睡个小觉起来时又必定拈针引线。或者浣青来看她,婆媳俩就来一局围棋。 黄昏里她总是忙于浇花锄草,晚上院子里乘凉。 婉仪来了,谈一阵文章词赋。 碰着风雨之夕,她欢喜玩一回音乐,擅长的也是琵琶和三弦子,弹的却多是金戈铁马,悲壮的杀伐破阵雄征。 弹得传神,真个有万马奔腾,风雨骤至之势;要不也还是高山流水,光风霁月怡旷之音,使人如入清凉境界,俗念全消。 音乐感人的力量太大,在她每一次拨动弦子时,浣青和婉仪不约自来。 那位沈嫂子也必会悄然而至,门儿外还有个效法天宝间李乐工倚墙摸壁偷听的,那便是顺侯四少爷。 其实一家人要说真懂音乐,沈嫂子以外还有一个宝莲。 可是梅问一共奏过三次琵琶,两次三弦子,宝莲并没听到。 原来梅问来归第三天,宝莲就说病倒了。 什么病她不告诉人,人也不敢过问,反正她是关严了客厅上角门,表示不欢迎人家来探病。 谁又愿意挨钉子自找麻烦呢? 婉仪算是礼貌上看过她两次。 浣青就只走了一趟,其余的人都不理她。 她的事自有邓妈料理,请大夫抓药别有门户通行,病中又乘机另设有炉灶,所以两边也就断绝了闻问。 所以梅问能够过了两个月太平日子。 这天晚上,梅问洗了一个澡,坐在院子里乘凉。 不一会婉仪浣青沈嫂子也来了,大家都嚷热,教银铃儿出去买来几个瓜。用冷水泡起来吃。一边吃,一边聊天。 话题儿转到宝莲的病,问有人听见消息没有? 银铃儿手中剖着瓜,顺口儿回说昨天街上见到邓妈,听讲二老姨太病还没好,总花掉一千多银子……。 一千多银子?这使婉仪、浣青吓了一跳。 她们心中都觉得奇怪,猜不出人家手边那儿来的钱?自然不免也都有不好的疑念,但谁都不肯说出口,彼此只是一片沉默。 于是梅问便笑着问,问宝莲今年究竟有多大年纪? 婉仪告诉她整整四十岁。 梅姑娘惊和了一声“四十岁”,底下就也不肯再讲什么。 瓜吃好了,大家洗过手脸,沈嫂子请求梅问来两段三弦。浣青也高兴听,便要银铃儿去拿琴。 银铃儿刚要走,梅问忽然一摆手,站起来说:“等一下……” 边说,边望假山背后去。 只听她低喝着:“谁?干什么……” 墙头上有人轻声儿回答:“梅问大姊姊吗?那边还有什么人?” 梅问道:“没有什么人。你是谁?” 墙头上说:“恭侯……” 浣青、婉仪都站起来了。 墙上人飘身下地,赶过去爬下乱磕了一阵头。 浣青打颤着说:“恭候,有什么要紧的事?” 恭侯跪着说:“妈,太太请放心,没有什么要紧的,让我慢慢讲。” 浣青道:“你起来。” 恭侯爬起来笑道:“恭儿出门十几年了,妈一点不老。娘呢?” 浣青道:“银铃儿,请玉姨娘来,不要多话,就说我请她。沈嫂子去弄点什么吃的菜来吧。” 恭侯道:“不,我跟松大爷街上吃过饭了,一点不饿。” 浣青道:“为什么等这时候才回来?” 恭侯道:“爸爸要我紧避耳目,我马上还要走的。太太,妈,大姊姊请坐……” 刚讲到这里,玉屏来了。 恭侯拜拜娘又看看娘,抱紧娘不肯放手。 玉屏早是忍不住滴下几点眼泪。 浣青道:“屏姊姊让他讲话,你坐下。” 梅问赶紧去拖过她刚坐的竹凳子。 恭侯轻轻的把娘举起来纳在凳上,搓着两只手,低了一下头说:“娘,你看我跟祖师爷勤练十年工夫,浑身铜浇铁铸,寒暑不侵,上山捉得虎豹入海擒得蛟龙,这还不好?” 玉屏呜咽着说:“这是老祖师天恩,你也总算肯争气。讲什么讲给妈听吧!” 恭侯道:“是,我这就讲。” 说着,回头看了梅问一眼,便去倚在浣青椅背上接着说:“大姊姊离开新疆几天工夫,二哥和三哥赶上华山见爸爸,爸爸心里很难过,立刻下山去安慰石婶娘,同时替二哥和二姊,三哥和三姊说定了婚,答应他们两对子就在新疆成家立业。 俊侯和四妹也订了婚,他们却要等一年才许成亲。爸爸办好了事,他又去山西走了一趟,大约在太原逗留六七天,才回去华山。 他得到一些消息,说是小静和尚并没有死在松大爷剑下,虽然丢了一条左臂,仍然十分了得。 又听说和尚的徒弟一朵云张极很有几分能耐,眼前正在下苦工练什么奇门剑,目的就在找我们几家人报仇。 爸爸说:‘江湖上的解决,报仇不外决斗,明说决斗,我们几家人也许不至吃亏,可虑在张极为人非常阴毒,他近交官府,远结权贵,必须提防他使用卑劣手段。’所以爸爸不放心,教我赶来通知松大爷,还要我领顺侯四哥同上华山,说是家里有老姨太和妈,一切必能忍耐应付。 爸爸总认为四哥失学无用,留在家里不特闲散可惜,还怕招引是非,教我请示太太看怎么样的解决?” 婉仪道:“你父亲的观察错不了的,四哥总应该学点技能才好。不过你几千里回来了不能多留几天吗?” 恭侯笑道:“孙儿很倒楣,两年来专门办老祖师苦差。前一次衔命往吉林请爸爸下新疆救援石婶娘,限定我一天要走八百里,多好的马也不行,只好拼命昼夜兼程。 一路上我也忘记了伤了多少红胡子,结果了多少毒蛇异兽,好容易找到爸爸,又要我送信入京约松大爷迪化会面。 我还想藉此可以让我回家看看,不料赶到山海关就遇着松大爷…… 当然松大爷不会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老人家。 刚刚好哪,有一辆载重的大骡车,一只车轮陷在泥洼里,怎样也起不来。路上看的人很多,帮忙的也不少,可是没有用。 我是喝了两杯老白干,看得不顺眼,跳下马助人一臂之力。 这当儿松大爷就过来,他盘问我许多话,我也慎重的请教他一下,把爸爸的信给了他。看完信他告诉我,爸要我再回去吉林料理账目,随后即上华山,不准逗留。 我是没有办法啦,只可认晦气预备回头赶路。 松大爷出关原是要找商量对付赤脚小静一班人的,他老人家当时讲完话,刻不能耐的抛下我飞马走了。 我在吉林耽搁好些日子,才脱身回去华山,歇不了七八天,爸爸又要教我来京了……我立……” 婉仪道:“你太累了,我的主意要你好好的歇几天再走。” 恭侯笑道:“太太,我不敢,爸爸管我很紧,现在去拜拜外婆,二太太,赶天没亮就得走。” 浣青道:“二太太那边不必去啦,我带你见外婆,你四哥刚也在那儿呢!” 说着,大家就都上查老太太屋里来。 老太太看恭侯一身精壮十分欢喜。 顺侯听说上华山倒也很快乐。 一家人谈到四更天,沈嫂子给弄了一些吃的喝的,破晓时哥儿俩拜别了婉仪浣青和玉屏,背上包袱儿走了。 大家胡乱睡了一觉,起来已是巳时光景,忽然看门的老王传帖子进来报说,隆格亲王早起无疾而终。 浣青急忙请婉仪商量一下礼节,带了应用物品,坐上轿子匆匆赶往王府奔丧。 这一去直到半夜才回来,一连几天早去晚归,差不多连跟随出门的银铃儿都累坏了,梅问的许多琐碎只好自己操作。 偏偏婉仪又闹中暑,沈嫂子兼管病人,委实忙不开,查老太太的事光靠玉姨娘也是吃不消,说不得梅问还得随时两边协助。 这天姑娘早起,盥洗一番匆匆上佛堂诵佛,心里总是惦挂着婉仪,诵满了一千佛号,便离开佛堂赶往探病。 婉仪晚上服药,发了通身汗,这时候刚是好睡。 姑娘不敢惊动,回头又上佛堂坐了一会,天亮了本来就该回去了,偶然想起上面文昌阁,听说阁上藏书很多,何不上去看看? 这一想把她引上了扶梯。阁门原是虚掩着,自然进去毫不费事。眼见书架林立,缥缈如麻,心里不禁狂喜,她陶醉好半晌时光,兀自舍不得下阁。 roc扫描qs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二十六章 蓦然墙儿下有人媚声媚气讲话,那声音是不太好听。 姑娘不由不放下手中书,伸头窗户下望。 那边男客厅院子里逗留一对汉子,认得一个正是那天跟宝莲同车的中年人。 另一个很年轻,至多不过二十七八岁,长得雄壮漂亮,看样子还像是练过的。 旁边站着邓妈,在讲话就是她。 她身上穿一套月儿白纺绸子的短衫裤,不带领子秃袖儿,光着脚拖着一双向屣儿,虽然妈妈没给她缠成小脚儿,风颤蜻蜒立不牢,没有一点站劲儿。 只见她歪着光脖子说:“你们赖得太晚了,还不走……” 中年人笑,笑着向她大腿边拧了一下说:“你们主仆不是胆小人!” 邓妈“呀”的一声躲到年轻的怀抱里,小伙子把她抱个脸贴脸。邓妈的手率性勾上人家颈上去,下面两只脚就离了地。 小伙子大约又把她夹得紧一点,邓妈便又笑说:“你,你这驴子,那来的这么大蛮劲儿……我吃不消。” 小伙子说:“你也要领教驴子的厉害吗?晚上见……”说着,叉紧柳腰儿硬把她举过头。 邓妈是踹着脚惊叫着。 小伙子忽然什么话都不讲了,他迅速的把邓妈放到地下,向那个中年人使个眼色,一溜烟开开门走了。 这时候文昌阁上梅姑娘,她就有点后悔,悔不该窥伺人家的秘密,自己倒弄得好生难为情。 当时赶紧掩上窗,随便拿了一部书下阁。 婉仪还没醒,这便走了回去,吃过沈嫂子给她送来的一碗面。 照规定的功课该是写字的时候,可是今天她不想写,于是看书,书也看不来,那就只好静坐。 然而无论如何,脑海里总抛不掉刚才眼见的秘密,没有办法率性儿想,想那个中年人不像官,也不像做生意的经纪人,那该算是件么东西? 她想不出来。 年轻的汉子,雄壮、轩昂,十分膀宽腰细,满面机警,两眼有神,他又该是那一路的人物? 她也想不出,然而她还要想。 人尽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幻想,幻想有时也会不幸而中。 梅姑娘这会儿忽然会记起恭侯所讲的一朵云张极。 她想:那汉子会不会是张极?张极存心复仇广结权贵,他是不是可能来京找门路呢? 京中王公大臣跟龙家有怨的只有豫亲王,那么那中年汉子别真是豫王府的蔑片? 想到这里,姑娘又极力去找理由来证实她的想像。 她认为那两个人当不是普通的渔色猎艳之徒,为什么他们会偷上四十岁的女人宝莲呢? 刑部尚书的遗妾,九门提督的庶母,普通的色鬼也敢?他们必定会意存报怨,有心丢龙潘两家的面子…… 越想越怀疑,姑娘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又想:假定他们一个真是张极,一个真是豫王府蔑片,那就太可怕了。 张极,小静和尚的徒弟,他还能不使淬药毒器? 和尚一身毒,何止毒暗器。 人都说会制毒兵器的人也必会使迷药的。 迷药,拍花的迷药,薰人的迷香…… 想到这一点,姑娘猛的一顿小脚儿,急急便往屋里来,打开箱子,找出她带来的包袱,由包袱里摸出一个胡桃大的金盒子,一枝带软鞘儿匕首。 盒子里面装着一颗大珠,叫做龙涎珠,没有光华,色泽也不好看,但是功能清邪消毒,驱逐害虫,这是勺火老头陀送给姑娘的随身宝贝。 那支匕首切金断玉,穿鳞透甲,乃是借自阿古老酋长而来。 姑娘把匕首排在枕畔,拿个汲水的青花瓮装满一瓮清水,放入那一颗涎珠藏在床底下。 再出去书房壁上脱下宝剑,亮剑出鞘,握紧剑靶儿振一振。 眼前幻像那一条年轻的汉子,雄壮、轩昂,十分膀宽腰细,满面机警,两眼有神…… 她立刻感觉到自己这枝剑不行分量太轻,不足应付,重新把剑归了鞘扔在案头,又去那边墙上取下英侯的剑。 英侯留在家里兵器很多,而且没有一件不是上品的,这支剑尤佳,拿在姑娘手里非常合意。 她走到院子里使个撒花盖顶,再来个丹凤朝阳,口里轻轻的叫一声“成”,这就拿回屋里去。 随后又找出一双登高履险的铁尖鞋,赶着修理鞋帮,弄好鞋,再去检点一下应备的里外衣服。 时间已是过午了,吃了中饭才上婉仪那边去,坐一会回来再看老太太。 老太太见怪她今天来得太晚,留下她劝慰很多话,那总不外是节哀顺变,努力自爱几句老话儿。 下午浣青提早由王府回家,说是累够了,明天不再去了,于是一家子都到婉仪屋里来,谈的笑的无非王家居丧中繁文耨节。 这一谈直谈到掌灯,浣青赶回去用晚饭洗澡,很快就睡下了。 查老太太夜间是不能离开屋里的。 婉仪病不过刚好一点,所以就不过初更天,偌大的潘公馆已经是一片静止。 梅问独个儿守在她的书案上,挑灯静坐,免不了哀怨萦怀,凄其寂寞。 二更时光,下了一阵雨,多少总带些凉意。 姑娘越发坐不住了,进去屋里换上一身衣服,抽剑出鞘压在枕头底下,脚上带着铁尖鞋,熄灯就寝。 有道有备无患,华梅问也许真靠着神佛庇佑,她日间的胡思乱想,竟然不幸料中了。 这时光,那边男客厅恰有一番热闹的场面。 提起来大家是不是还记得隆格王府的福贝子福三爷,这位爷手下有个纪纲之仆叫金良。 当时龙璧人为着办理松虎男玉姑娘宝芳红叶的姻事,得罪了福贝子,而且对那位金大爷金良有番严厉的教训,以此金良怀恨在心。 有一次金良在珠宝市上,遇见了潘桂芳的遗妾,那就是说二老姨太宝莲。也总是宝莲态度不太好,金良眼看这位堂客,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装做的派头越显得不像高贵出身,放大胆来一手误认的解数,向前跟她打招呼。 宝莲还能不上当? 她这一解释:“我们是潘尚书公馆出来的,你认错了人啦!” 金大爷机灵,立刻打躬作揖赔不是,同时报街头自称王府师爷。 王府的师爷真不是等闲人物,何况人家一表和气满面春风。 宝莲根本没有钱,她逛珠宝市原带有一些邪念,这算找到主顾啦。 三言两语,眉逗目挑,愿买愿卖的交易那怕不成功? 好在这家天宝斋珠宝店的王掌柜,也是有名儿坏蛋,他跟金大爷有一手不可告人的交契,当时由他出面牵引,延请他们到客堂里坐会儿。 谈会儿,五百年冤家孽债便注定了。 宝莲临走时,金良尽力巴结她一下,送她价值三百两银子的珠宝首饰,还给了跟人邓妈一只金戒儿。 当天晚上三更天,金大爷就光顾到潘尚书公馆的花厅。这件事说早不早说迟不迟,恰在英侯敬侯安侯三兄弟离家远出的第三天,到现在还不过半年时间。 金良,他勾引宝莲,意存侮辱龙璧人,所以不几天工夫又把她举荐给福贝子。 福贝子这位爷本是冤桶,他对女人好比苍蝇见血。 宝莲人虽老色未衰,再来她的基本技术到家。真会玩儿女人的,并不一定欢喜年轻,所谓半老徐娘有时候尽有妙不可言的妙招儿,服侍得男人,每根汗毛都感到-贴。 福三在宝莲身上着了迷,认为生平所仅见。 几个月来,这一对狗男女差不多夜不虚度。 福三假使不能来,金良乘机必至。 宝莲虽说是虎年,究竟猛虎也有力尽筋疲的一日,以此前些时她是有点病,病中也还是馋嘴,不然就说不上三十如狼四十似虎,所以她的病总不能大好。 福三迷恋着她,她倒不迷恋福三,她爱的还是金良。 金良货真价实,不像福三酒色淘虚的蜡枪头。 金良晓得她欢喜大阵仗,讲究真砍真杀,最近又为她介绍了张极。 张极是初夏来京的,投止的居停是赵岫云的哥哥赵砥海,砥海引他进谒小豫王金珠,金珠带他见福三。 福三、金珠、赵砥海,那一个不恨龙璧人? 他们当然同情张极的为师门复仇,只等找机会向龙家人共同下手。 隆格亲王无疾而终,福三这禽兽有说不出的高兴。 然而他居丧守制,却是未便出门,这当儿金良就偷偷的约了张极上潘家会晤宝莲。 接连的五个整夜,姓金的和姓张的二马同槽,宝莲乐得就有些吃不消了。 邓妈看张极精壮得像一条驴,连夜作壁上观,未免馋涎滴沥,饿火沸腾,手往那个地方放都按不住。 今天一清早奉派送客,以致才有那一段讨野食的表示。姑娘在文昌阁上所看见一幕。 当时梅问也实在太大意,偏碰着张极一双贼亮眼睛,她窥伺了人家的秘密,人家也张见了她底妙相。 张极在回去路上盘问金良,告诉他刚才望见隔壁书阁上什么样人? 金良这家伙一猜便猜到必是梅问,他说梅问是上门守节的孤孀,潘龙弼的宠媳,是当年豫王裕兴对头冤家华良谟的外孙女,是赵砥海胞弟岫云仇人石南枝的女儿,也就是最近在新疆帮同杀害小静和尚师兄弟的凶手。 金良这些话大半闻自宝莲,他所以倾箧讲得这般清楚,意在激怒张极。 张极一听是梅问,果然动了杀心,可是他也够阴毒,还要利用梅问的美色尽力去撩拨福三爷。 张极自称有前代窦二墩一样的本领,夜入人家却取美妇不费吹灰之力。只不过要求万一发生变故,请福三出头承当,许他置身局外。 福三只要美人能够到手,什么也都肯答应。 彼此条件谈个妥协,于是张极着手准备行事。 二更天初交,他就带上应用家具,拖了金良一同来会宝莲。 宝莲听说如此这般,直吓得心惊肉跳。 她力劝张极必须考虑,说梅问既能出场拼斗小静和尚一班人,她的武艺还能不好?不要打蛇不着反被蛇咬…… 张极笑说他并不傻,没有绝对把握怎肯自找麻烦? 他由带来的镖囊中摸出一件小小的法宝,这法宝是个铜制的喷筒,但喷的不是水不是火是烟。 这种烟可就是江湖上大盗所用的鸡鸣香,力量能够迷人三两个时辰一无知觉。 张极窃取他师父的秘方,照方配药,过去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贞烈妇女,今夜还想藉此坑害梅问,自信万无一失。 当时他把喷筒的作用讲解详尽了。 金良听了称快。 宝莲听了安心。 挨到四更天光景,他又查问明白隔壁路径,梅问住屋所在,然后换上青绸裤褂,扎缚利落,盘上发辫登上快靴,背插单刀腰挂镖囊,含笑走到院子里,作势蹲身窜上墙头,顷刻无影无踪。 金良算定他此去得手,必定遄返王府送人,乐得独个儿留在这儿和邓妈寻欢,他要了酒菜,预备喝修半醉寻春取乐。 张极上了房,越过两道高墙,迳奔女花厅,飘身落在假山上,倾耳听周围一片沉寂,跳下地鹤行鹭伏步上回廊,靠紧落地窗格子站了一下,镖囊中摸出利锥,轻轻的卸下一扇窗放倒,人却不进屋,绕着回廊摸到后面窗儿下立定,用舌头舐破了一角窗纸,里面是窗帷,蹲身伏在窗脚下,先拿出一片解药含在口中,这才燃上两段香插在喷筒里,站起来把个定向窗纸舐破处吹。 一股浓烈的散烟,爬过窗帷,弥漫了梅姑娘的整个卧室。 姑娘白天没睡午觉,就寝时有事萦心,一下子仍睡不着,到了二更时以后渐渐的朦胧入梦。 这会儿她做梦掉在火坑里,吓得醒过来,恍惚间听见窗上有人吹气声音。 姑娘心细,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样事,慢慢的欠身探手床底下青花瓮里,摸出那樱桃般大的龙涎珠含到口内,一颗心却禁不住一阵阵剧跳。 外面还在吹,姑娘干着急,眼前的事实,是她有生破题儿第一遭的发现,未免缺乏经验。 再来她又不敢过份相信口中的龙涎珠必有效力。 因此地就不能老赖在床上了,轻轻的掀开夹被儿,右手抽出长剑,左手挟定匕首,剑尖挑起罗帐,鼻子里一阵奇香,她急忙停住呼吸,轻轻的溜下地,轻轻的挨到窗前,窗帷缝隙看清楚窗纸有一人影儿。 她猛的一宝剑砍上去,外面人受伤了没有她不知道,窗户可是倒下了。 姑娘略作迟疑,拿剑试探窗口,紧跟着整个人飞了出去。 回廊上翘首四望,竟是什么也没有。 于是拔步跳到院子里实行搜索。 这当儿那张极却由她书房进去,拨开她卧室两扇门,床柜子里取去一只睡鞋,一支短剑来。 贼人胆子算大,收起偷到手的赃物,翻身反找姑娘。 姑娘院子里搜不出人,刚要上墙巡逻,斜刺里射来一支毒镖。姑娘倒是着着留神,一点寒星飞临切近。姑娘翻剑一磕,毒镖落地,单刀直迫胸前。 姑娘闪身让刀,一声不响仗手中剑抢进去急劈急刺。 做贼的自然不会高叫,彼此搭上手好一场剧烈哑斗。 张极的工夫不弱于他的师姊蓝妮。 梅问藉着一个狠字,居然能够杀个平手。 三十回合过去,姑娘抖擞精神,觑个真,卖个破绽。让贼人一刀盖入怀中,左手匕首疾出,削刀两断。 贼人脱袍让位,飞快的侧身斜跃,攒出手中半段单刀,口里喝一声“着”。 姑娘慌忙躲闪,一阵风过,贼人上了屋,姑娘站在女墙上,怨气冲天,浑身打颤。 想了想,忽然挺剑飞上文昌阁,开开东窗,看隔院烛影摇红,人影拖地,发个狠一头钻出窗户,燕子穿帘窜出去落在人家走廊前。 横着剑看敞厅上,散放着一把桌子,杯盘三五,绮筵乍开,下首坐的是宝莲二老姨太,上首便是那一个中年汉子。 那汉子大腿上坐着脸儿红红的邓妈,却是没有她所要找的贼人,来了总不能空来,姑娘收起口中龙涎珠,一迈脚闯进客厅。 宝莲、邓妈,中年汉子先是一阵惊愕,眼看枯娘手中剑不住的打闪,就都吓得动弹不得了。 姑娘站近台前,剑尖指住汉子,瞅着宝莲问:“二太太,他是谁?” 宝莲不晓得应该怎样答覆,满口牙齿捉对儿厮斗,也实在没有办法答覆。 那汉子看姑娘不太凶,一把推下邓妈拿精神站起来,一脸陪笑说:“姑娘,你们家二太太是我的表妹,刚才我来看她……” 宝莲心稍定,赶紧接着说:“是……我们是表亲,小……少奶,你……你不要误会……” 姑娘说:“我不管。我问他什么名字?在那儿做事?这有一个年轻人刚才来过没有?他是不是叫张极?讲实话。不然,我就不能客气。” 汉子抢着说:“是,姑娘,有个年轻人,昨儿早晨来过,他是我们的同乡叫张云,随福贝子福三爷当差。今天,他没来。我叫马良,跟张云同事。” 姑娘说:“你没撒谎?” 汉子急忙作个长揖说:“我,我怎敢……有一句不实,致我舌头上长个碗大疔疮。” 姑娘说:“告诉你,闲事我决不管,可是你们就别惊动了我。我不认得什么福贝子,惊动了我谁都别想活!” 说着,拿左手匕首一下切掉了硬木头桌角,翻身便去屋里搜查。 前前后后全查过了,咬着牙走出来,就回廊上飞上文昌阁回去了。 姑娘刚刚离开,张极由屋上窜下来,他手中拿着姑娘的短剑,走进客厅,满面笑容,嘴里连说:“厉害,厉害……” 金良还站着没坐下,才问一句:“失了风了……” 张极蓦地手起剑飞,一剑搠倒金大爷。 宝莲大叫:“张极,你……” 张极翻腕递剑,就又劈下了二姨太半个脑袋。 邓妈吓得爬在地下打哆嗦。 张极把短剑排在桌上,镖囊中摸偷来那只睡鞋,拿去塞在金良怀中,回头抱起邓妈,安慰她说:“我不会杀你不要害怕。现在要靠着你办事,办得好我娶你做小,带你回去山西享福,办不好那是你自己找死!” 邓妈抖着嘴唇说:“你,你是什么意思……” 张极笑道:“我要叫华梅问生不如死。我教你怎么办……” 说着他抱邓妈进去屋里,详细指点她办事。 不惮烦的详细指点,然后贴身拿个小小的扁形银盒子,拈出一红一白两颗绿豆大药丸儿,说是极品药料。 他自己吃了红的,却要邓妈吞下那一颗白的,于是偎倚着上了床……… 半个时辰以后,这罪恶通天的一朵云,从容地拿了他的所有衣服靴帽,跳墙走了。 五更天,天还没亮,邓妈打开男客厅大门,手拿行凶的短剑,撑着喉咙嚷起来:“我们家出了命案啦,孙少奶杀了人啦,一家快起来呀!” 尽力嚷,尽力跑,跑出宣武门大街,快到菜市了,恰就碰到巡检司带着一班做公的查夜回去,刚好拦住了她。 邓妈喘着气叫:“别拦错我呀,我要上步军统领衙门见安大人呀!” 巡检说:“讲清楚出了什么命案?安大人不管那些小事,告诉我好了。” 邓妈说:“小事吗?老爷,我对你讲,我是潘尚书公馆的老妈子叫邓妈,我们家寡妇孙少奶跟二老姨太吃醋争风,行凶用这支剑杀死了奸夫,隆格王府福贝子的跟人,金二爷,和二老姨太,两条命,死的是王府的人。小事吗?老爷。孙少奶她是新疆省的著名女匪盗,三四丈高墙来去如飞,千军万马也挡不住她,巡检老爷,你成吗?我是不是应该要上提督衙门呀?” 巡检一听,叫声“糟”。 他想:被杀的杀人的来头都不小,这事算碰上了。 当时他接去了邓妈手上剑,立刻派个人,飞马赶往各有关衙门报警,他自己马后带了邓妈迳奔潘家男花厅踏看凶场- 街上赶热闹的越聚越多了。 这时候沈嫂子刚下厨房,耳听得人声鼎沸便去叫醒银铃。 银铃飞快的赶到门房,看门的老王也起来了,正在开大门出去查问,门开开就有两名做公的走了进来。 老王发脾气叱问他们干什么的? 做公的只说一句:“你们府上发生风流命案。” 老王和银铃都怔住了。 沈嫂子眼在后面,赶紧回头去婉仪那边叫门。 银铃儿也记起必须赶快通知浣青。 婉仪、浣青都还没离屋,这一位巡检司已经打开男客厅角门,走过正房来了,在堂屋上落了座。 老王看他是位老爷,只得上前伺候。 巡检问:“你们家少爷那一位在家?” 老王回说:“都不在家。” 巡检说:“夫人呢?” 老王说:“你是问老尚书姨太还是提督夫人?” 老王怕巡检不客气,有意报街头吓人。 可是巡检老爷不卖帐,他厉声说:“我要请潘龙弼夫人讲话,听懂了没有?快!” 老王吓不倒人家,晓得事情严重,急往后面跑。 浣青恰好带着银铃儿出来,听说巡检请见,也不及再回去换什么衣服啦,三脚两步赶到厅上。 巡检倒是站起来向地作个长揖。 浣青说:“请坐,听说发生了命案?” 巡检说:“据府上邓妈报案,凶手是贵少奶,被害的是二老姨太和福贝子的亲信跟随金二爷,详情可是不便讲。 已经派人上王府,步军统领衙门,宛平县请示,马上各位大人必到。最好请夫人通知孙少奶一声,有什么话赶快准备上县堂申诉。” 浣青虽然临事镇定,像这样的话,她又怎么吃得消?立刻气得打抖,什么话都不能说,扭回头急步踉跄,恨不得飞进女花厅寻见梅问,查明真相。 梅问回去时还是气愤不过,她老想贼人必是张极。 于是打个灯火去找贼人打空的那支镖,和削断的两节半单刀,想在镖和刀上有所发现。找遍了整个院子,竟是一件也没有? 姑娘吓坏了,她料到她刚才上墙追贼,贼却重临此地检回去刀和镖。 她想:贼人胆大心细,刀法精奇,实在可怕。 越想越怕,由院子里上来,她就一直坐在书案上发怔。 花厅坐落后进右厢墙外,男客厅可在前进左边隔院,两地距离太远,所以外面闹得人仰马翻,她在家居然一点儿也不晓得。 天亮了,走廊上银铃儿敲门声急,赶出去开开门,眼看浣青气急败坏的倚在银铃身上发抖。 姑娘打个寒噤,急问:“妈,有什么事?” 浣青看姑娘一身紧扎紧扣,分明事有蹊跷,心头一阵凄惨,两泪直流,哽咽着问:“梅……你……你杀了人?” 姑娘愕然不知所谓,半晌强自拿定精神说:“妈,没有。四更天时光,我这里闹贼人………” 浣青一顿双足,拖着银铃摔进屋里,摔在大圈椅上,说:“快讲,什么样贼人?” 回头又对银铃儿说:“你,尽力量跑,火速替我把松家少爷少奶奶接来,告诉他发生什么样事,最好能请二老爷来一趟。去,快去!” 银铃儿飞也似的走了。 梅问这才把夜间一场惊险详细禀知婆妈,又说当时因为太太有病在身,婆妈连日出门辛苦,所以不敢过去惊动。 又说前天一清早在文昌阁窗户上,看见了客厅那边什么样秘密。 又说贼人必是恭侯五哥所讲的小静和尚徒弟张极。 浣青听完了媳妇一连串的追速,认为可能分清皂白,心里稍为安定,这就把巡检老爷所讲的也告诉了姑娘。 姑娘立刻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就要出去捉来邓妈讯问。 浣青急劝忍耐,说这是有计划的诬陷,必定问不出事实,事已经官,只好由官,千万任性不得。 姑娘愧恨交加,可是她还能从容地说:“婆妈,你是预备让我上公堂?” 浣青说:“那有什么办法?你要知道,福三当年因为红叶大姊的事,跟我们家有怨。现在被告害在我们家里的是他亲信的跟随,他怎肯轻轻的放过我们?金珠与我们龙石两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跟福三要好,还能不趁这时候从中假祸? 安鲁媚事王府,像这样飞墙越屋的杀人命案,自然他管得着。他能给我们多大方便?孩子,情形太可怕,我不晓得你……” 说到这儿,婉仪来了。 她含着两滴眼泪,看住姑娘说:“小少奶,我相信你没有干错了事……我的女儿,可是情形太糟。 那边宛平县到了,仵作由死的男人身上取出你的一只睡鞋。 验伤的经过,认为伤痕与凶器符合,凶器是一枝女人用的短剑,剑靶上有你的名,嵌金的两个字梅问。 邓妈她还敢对我说,你从上月十三日一清早起,常由文昌阁上面跳墙过去跟姓金的会面,常常跟宝莲吵嘴……” 听到这儿,姑娘咬响满口银牙,两条腿这一攒劲,跺碎脚底下一块斗大的铺地红砖。 她是万分捺奈不住,翻身刚要出去,角门上安提督安鲁带着大批人一拥进来。 婉仪、浣青迅速向前左右拦住了姑娘,她们俩不约而同的,靠在姑娘两边耳朵上说了两句不约而同的话。 姑娘直挺挺的跪下了。 她拜了两位长辈三拜,站起来说:“太太,婆妈请你相信我,我华梅问决没有丢龙家面子的丑事。 但求洗清不洁之名,我就死也无怨。命运支配了我……我死后,必须通知我的妈,弟弟妹妹,替我申冤雪恨。婆妈,我走……” 婉仪、浣青再也忍不住了,他们不禁放声痛哭。 这当儿有人自姑娘床柜子搜出另一只睡鞋。 翎顶辉煌站在厅上的安鲁安大人,他却不管什么秽亵忌讳,一伸手抢去鞋,颠倒看了看拢到袖中,得意地高声笑道:“人证物证俱全,这还哭什么呢!年轻轻的守节,何苦……” 冷不防姑娘猛的窜过去,拍的给打了一个耳括子。 姑娘是使了几分劲,安大人个子虽大可也吃不消,顿时摔倒墙脚下,满口喷血。 他带来的人马上喊起来,把姑娘包围上。 跟随搀安鲁挣扎起立,他大叫:“反了,反了,绑起来,带走!” 那些人有的弄出家伙就待缚人。 姑娘说:“安鲁,你要死还是要活?要死我教你一个也别回去。要活让宛县平县知县进来,这是地方官的事,我要跟他走。” 安鲁又叫:“混帐,我非要亲审你!抓!抓人!” 那些人蜂涌上前去。 姑娘抖动两臂,一个个都躺下了。 眼见分明不了之局,红叶恰好赶到,这位少奶有办法。 她一来就把梅姑娘推进屋里去,自己守住屋门口对安鲁讲话。 她说:“安大人,这案,清浊明昧未分,名誉重于性命,岂可偏信一个老妈一面之辞,胡涂批断?我们清白传家,知法守法,决不逃避罪搛。 不过地方上出了事,当然应归地方官办理,我们家姑娘愿意投宛平县,乃是合理的要求,步军统领不是父母官,似乎未便越殂代疱。 这案必须由县转详列宪定识,这是国法。 我们家姑娘也曾朝见过皇上,潘龙两姓也不是没有身份三瓦两舍人家,不了时我们尽可叩阍,恳求皇上点放刑官察办实情。 大人过份逼迫,须防皇上见怪。眼前要想逮人,我们家姑娘未必就范,恐怕还不单是一个字僵!” 安鲁他亲见过当时皇上在四海春菜馆会晤梅问姊妹情形,随后也听说官家对这一朵梅一朵菊如何赏识,听了红叶的话,他确是有点怕。 但是官架子支持了他,他还不肯退步。 安鲁说:“叩阍,你讲得很容易。缉捕盗匪,维持治安是我的职责,我要逮人!未必就范,你是打算拒捕?我对你讲,外面我留下五百人马,全面包围。” 红叶道:“我们姑娘不是盗匪,也还没有扰乱治安,于步军统领职责上毫无关系。安大人,你说得太神气了,不正当的威胁,无所谓拒捕,千军万马在龙家人看来,算不了什么的。” 安鲁大怒道:“难道龙家人真要造反?” 红叶道:“这是大人的成见,不是龙家人的罪名,辇毂之下谁不知道潘尚书两代重臣,龙提督心存君国……” 安鲁气得身摇手颤,他戟指着问:“你是什么人?” 红叶随声答覆:“侍读学士松天虬之妻。” 安鲁说:“原来你是松尚书……” 说至松尚书,松尚书松筠适时驾到。 松筠立朝有名刚直,骄傲,躁急目中无人。 安鲁近前相见实在有点头疼,他说:“大人看这案应该怎么办?” 松筠就那张大圈椅上坐下,带来的四个人左右分立,他冲口便说:“怎么办,当然应由首县转详层宪,这还有什么疑问。” 安鲁说:“凶手飞墙越壁,屠杀二命,其间显有盗匪行为嫌疑,也许还有党羽余孽。应由兄弟审问明白,再行发县。” 松筠说:“凶手确实是谁你晓得?飞墙越壁你看见?屠杀两个字作何解释?” 安鲁说:“现有原告邓妈证明事实。” 松筠道:“原告是不是确实可靠?跪在我公案下的原告一千个有三十个判了反坐,我为官还不算糊涂吧?” 安鲁道:“现由死者身上查出睡鞋一只,兄弟在凶手屋里也搜出一只,两只竟是一双,凶剑剑靶上又嵌着凶手名字,这难道还不算物证?” 松筠笑道:“你懂得栽赃这名辞吗?赃可以栽,物证为什么不可以栽?所以这案决不是步军统领能判明是非曲直的。 我要请教,凶手行凶后为什么会将嵌名的凶器留在凶场?你说凶手是个盗匪,凭原告邓妈一双手也能从盗匪方面夺下凶器?这是一。 邓妈是潘龙家穿房入室的女佣人,她是不是大有可能偷窃少奶奶太太们的随身物件呢?是不是随时都有这个机会呢?这是二。 那一只睡鞋我看见了,是红缎子绣彩色梅花底子也是白绫儿的,你所认为凶手,眼前居孝,这双鞋她必定不穿,必定搁置箱箧。 那支短剑只能说是玩具不能说是武器,你不看人家厅上挂着多少好刀剑,她还能拿看玩具去行凶?那支剑自然放弃一边,所以被偷,所以被利用。 我还不能说龙石氏必无嫌疑,我只能说案情迷离扑朔,决不是步军统领所能明白。” 松筠的话讲得够爽利。 安鲁难免老羞成怒,他愤愤地问:“大人跟潘家有交谊?” 松筠道:“不错,说交谊不如说亲戚。我是执法的官,法不避亲,皇上放我刑部尚书,并不教我断亲绝戚!” 安鲁道:“刑部大人躬临凶场,这很少见。” 松筠道:“笑话,你可谓一无所知。刑部不管命案管什么?步军统领强管民间刑事案件这倒少见。” 说着,回头又说:“来,请宛平县。” 他的一个跟随答应声“是”,出去了。 松大人这才慢慢的站起来,看着浣青说:“请夫人通知贵小少奶,预备随县老爷回衙投案过堂。” 红叶抢来说:“大人,我们请求不上镣铐,给她车子坐,我自愿伴她入狱。” 松筠皱了一下眉头说:“镣铐未便不上,其余请县老爷示准。” 这会宛平县已经进来站在一旁。 松筠并不理他,翻身却对安鲁说:“军门大人,刚才请求伴送入狱的是我的侄媳妇,我担保她没有盗匪嫌疑。假定有嫌疑,也就更应该一同羁押,对吗? 大人袖里那一只绣履睡鞋,既然认为有力证据,应该交给宛平县带走,大人留下此物似有未便。” 说着,圆睁一对虎眼,镇住了安军门。 安鲁红着脸把那只睡履递给县老爷。 县老爷不愿意接又不敢不接,情形不免有点尴尬。 松筠闷着一肚皮好笑,他说:“现在请贵县带犯人回衙理事,下午即要转详本部堂,听候会审。” 县老爷赶紧打躬领命。 松筠却又一屁股坐下,那意思是非等县老爷带去犯人决不先走。 安鲁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愤愤地说:“这案算大人包办?” 松筠笑道:“我不懂你急什么,那一椿命案不是刑部包办奏请圣裁?我实在很腻,你想不想干呢?走门路呀!” 安鲁大怒道:“我是武夫,当然我够不上!” “这算你明白。” “你请坐,我走。” “你走不得!” “你怎么讲?” 松筠呵呵大笑道:“盗匪嫌疑呀!犯人既是盗匪,你还能不带兵解送?” 安鲁一跺靴底儿说:“你很会奚落我。告诉你,我是请示过福贝子来的!” 松筠蓦地站起来,沉下脸说:“福贝子容纵家奴奸淫妇女,他本人就有罪名。别讲他,我当御史时那一位亲王没参过?…… 你放心,华梅问果然有罪,自要依法办理,我执掌着国家法律,法律之下没有亲疏,也没有权贵。你回去告禀福贝子听参好了!” 安鲁一听,肚子里想:这家伙真凶,连福贝子都要挨骂,我还拗得过他?边想,边摇着头上花翎儿自去了。 这儿梅姑娘已经换好衣服出来,县老爷亲自给地上了手镣,由红叶陪同出门上车,迳赴宛平县过堂。 松筠留下听完了浣青和二娘听讲的夜间闹贼情形,他才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告辞回衙。 松筠刚刚走,虎男飞马赶来,说是他闻变之后,竭力设法和大内崔太监通讯,恳求他帮忙。 崔太监答应奏知皇上。 roc扫描qs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二十七章 倒是真快,不一会工夫崔瀛就派人找他见面,说皇上非常焦急,已经朱谕刑部审慎办理了,随时具奏。 浣青听着这些话还是不住的摇头。 虎男又说:“皇上下了朱谕,至少能使二老爷不受福三威胁,这事尽有平反希望。” 浣青泣道:“虎男,你不懂,皇上要管,你弟妹自可不死,不过皇上所以会非常焦急,立刻下谕,你不想想看是不是还有什么念头!我怕底下又是不少麻烦。” 婉仪道:“底下麻烦好办,大不了让孙少奶回去新疆娘家,可不就躲开了?可虑的还是眼前,一切都是仇家精到的计划,要她的命还要破坏她底名誉。 说仇家有极好武艺的又是会使薰香的,那还能不是和尚小静的徒弟张极?张极来京势必结交权贵,他的靠山可能是金珠,藏身的所在可能是豫王府,这是很容易忖度的。 但谁也不认识张极,谁也没有理由向金珠要人,这怎么办? 本来有两点希望,第一希望捕获张极,第二希望邓妈反供,可是两点希望同样的极微渺小。 邓妈一口咬定奸情,必定受严重威胁,重价买足,何至反供? 她是个娇弱轻佻的妇人,受不了重刑,而且原告口供如果没破绽,问官也不应严刑逼供这又怎么办?” 虎男怔一怔说:“我想,找金珠的跟随问一问大约还不难。再不然让我偷进一趟豫王府。” 浣青急忙摆手说:“不,我不答应你去闯祸。问,决问不出来。偷进王府这是多大的危险?你还不知道金珠什么样人?就让你找着张极,恐怕也不是你一个人所能擒获。” 婉仪道:“有个办法,只苦缓不济急。教松少爷赶上华山找他的父亲或且师父回来一个。” 虎男道:“就这样办,我马上走。” 浣青道:“你得请假。” 虎男道:“这不管啦,丢了官也不算什么……” 说着扭回身便走。 浣青连喊两声别忙,他竟不理,一迳去了。 刚是晌午时光,红叶气急败坏的驱车回来报告消息,说是县衙过堂先讯梅问。 梅问态度非常从容,口供也极好。 县老爷没话说,就教带邓妈。 邓妈一上来满口鬼话,说得有声有色,那时候梅问忍不住恰要发作,县老爷很机警,火速退堂。 喝杯茶时间,就又开堂单讯邓妈。 邓妈也还是那篇话,一个字不漏。 最后县老爷威吓她,说勘看时察出凶场上另有一个男人足迹,极问是谁? 邓妈硬说没有,不知。 县老爷喝教掌嘴,嘴里一出血,邓妈立刻扑地气绝身亡。 县老爷还算镇定,当堂传仵作查验,验出来她是服了延时慢性的毒药。 原告因何服毒?服毒分明有弊,讲起来似乎于被告有利。 县老爷暗地教红叶回来,通知浣青急走门路,保释梅问出狱。 浣青又那里有门路可走呢?想来想去只有隆格王府福晋是她的干娘,过去多少也总帮地一点忙。 但这一次不行,被害的恰是王府的人,这教对福晋还有什么可讲呢。 无路可走,无计可筹,干耗到当日下午,县府衙门办好手续,全案漏夜移缴刑部,梅姑娘就被押进了大牢。 松筠原定第二日一早开堂会审,不想四更天就又接着上谕:“原告服毒身亡,此必畏罪自杀,华梅问显系蒙冤,着即释放,无庸提讯。 原告一柔弱妇人,力不足以毙二命,畏罪自戕仍有可疑,其间是否有正凶?该部详察,追咎文武衙门一体查缉,步军统领尤应认真职责,不得推诿。” 拜读过这样上谕,松筠自然也曾感觉皇帝热衷得有点奇怪,但却不能说他不够精明。 天语纶音,皇帝的话谁敢不遵? 会审是打消了,松筠请夫人进衙门,客厅接见梅问。 在带些讯问式的谈话里,松夫人看出姑娘绝非犯罪之人,她传述了皇帝旨意,敦姑娘准备回家。 出乎意外的姑娘竟拒绝了官家特殊顾盼。 说是非要九门提督负责交出飞贼正凶,解送刑部对质口供,还她清白,她决不离开大牢也不允除去足镣手铐。 松夫人虽会说话,无奈姑娘心如铁石。 松筠搞得束手无策,只好奏明皇帝。 皇帝再施个旷代隆恩,传旨一品以下命妇即日赴狱劝导。 一连三日,刑部监门车水马笼,莺燕纷飞。 松夫人送去劳来,无辜忙个手忙脚乱。 破天荒的九重异数,振撼着整个帝都,肩挑负贩,隶卒倡优,谁不晓得龙家孙少奶劲节孤标,上膺帝眷。 然而勤殷圣意,难回节妇白壁之羞,华梅问我心匪石,终不可转。 没出息的皇帝听到了姑娘坚执的成见,他认为步军统必然混帐可恶,接连的几个严旨,勒令迅速缉捕飞贼。 飞贼究竟是谁呢?安鲁被逼得走头无路,只可忍着一肚皮委曲,入狱探问姑娘。 姑娘恨杀他那一句:“年轻轻的守节,何苦……”,同时也怕他打草惊蛇,走了蛇反而棘手,因此决计不说出张极名字。 安鲁无法可想,时时跑去找福贝子诉苦。 福三耳闻眼见官家对华梅问种种关怀,他虽是出了名的傻瓜,却也懂得利害关系,他还会告诉安鲁什么呢? 好几次安鲁上王府都碰着张极,对面不相识,提督大人总把飞贼看做贝子爷上宾,寒喧拉手,执礼甚恭。 张极也原是顶有钱人家子弟,生得一表不俗尔雅温文,实在很不容易让人察出破绽。 再来他在此也不叫张极叫王慕陶,名字上表示他不慕富贵,不是名利场中人,这对他眼前身份非常适合,尤见清高。他自称是江南人,难为居然一口南腔。 你想这狡猾的恶贼,浑身涂上严密的保护色,又绝对不露一点练过工夫的神情,安鲁还有什么理由可疑他呢? 因为安鲁察不出他的破绽,他的胆子越来越大,整天价高轩肥马,周旋于朱门酒肉之间,真个是虽居虎口安若泰山,这又怎么不教人埋怨到天老爷不生眼睛呢? □□□□□□□□这天夜里四更天刑部大牢里进去了三个人,菊冷、兰韵和玉奇,他们兄妹三人私入中原,存心要办两件事,第一便是上山西太原府决斗张极,意在斩草除根免生后患。 姊妹易钗而弁,玉奇扮个珠宝巨商,在太原府逗留三天,两次登门拜访张富户,张极的父亲张天雄,以贱价脱售了二十颗好珍珠。 有钱的人家占了便宜分外欢喜,备酒款待客商。 席上查知张极在京,玉奇却说此来意欲聘请张极保镖,不惜跋涉,请教张极人才容貌以及投止居停,自愿赴京寻找,说是张武师名闻天下,非他不足保护长途价值连城重镖。 张富户一听这话,直乐得无不可言。做父亲的还能不清楚儿子仪表状态?但却不知道他的好孩子留京住址,倒是万分抱歉。 玉奇告辞回店,即日带了两位妹妹进京,履行他们的第二个使命:探问大姊梅问。 路过长辛店下马打尖,玉奇免不了要喝酒,喝酒自不免耽搁时间。这当儿他就听见了隔座两位老头子聊的什么天。 玉奇立刻以晚辈礼貌过去致敬。 老人家欢喜青年人,偏又都生有一张快嘴,他们不惮烦地将梅姑娘犯罪经过,或增或减的,长长短短的告诉了人家。 玉奇当场还能不动声色,菊冷、兰韵就都变了一脸铁青,酒未足饭未饱,他们三匹马飞进北京城。 天黑时下的客户,商量的结果,他们准备闹翻帝都,因此就不肯往见浣青。 初更时分头上街打听消息,四更天飞入刑部囚牢,姊妹会面愤极流涕,但是梅姑娘不许他们蛮干,责令设法擒获张极归案迫供。 五更天弟妹离开囚牢,这一整天他们走遍了北京城酒楼茶室。 世间事决不能太如意,没有那么凑巧就让他们找到张极,倒是每一个地方都在赞叹颂扬着大姊亮节坚贞,菊冷兰韵对这一点颇为高兴。 夜间回店兄妹互相交换一下意见,玉奇这就决策分途办事,只许暗地秘密探查,不许单独下手拼斗。 菊冷被派上豫王府。 兰韵奉命侦伺福三。 玉哥哥自己迳奔安定门大街东铁狮子胡同,前代义勇侯张勇旧邸,现在赵岫云胞兄砥海府第而来。 三更光景,他施展身手飞进这出名广有园林台阁之胜的故宅,漆黑里由一座好像养花房门儿口经过,里面忽有人低声儿问:“那一个?来干什么的?” 声音非常尖细像姑娘们,但是玉奇也就吓得一阵倒退。 一个黑影快得跟狐狸一样,窜过玉奇头上,猛可里把他拦个正着。 玉奇急忙拔剑准备应战。 那人说:“你带剑我可没带剑,不过我不怕你。你是想拿话告诉我呢,还是一定要丢脸?” 玉奇一听的确是姑娘,个子也顶窈窕,可是口气太大。 然而人家是姑娘,玉哥儿这就不肯先动手。 那姑娘又说:“你决定了没有?怎么样?讲话呀!” 玉奇道:“你先讲你是赵家什么人?” 姑娘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不姓赵,与姓赵的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是这园子一个花儿匠的孙女儿。你大约跟姓赵的有仇,因为你穿着夜行衣服又带剑。但是,你并不像做坏事的人,一脸正气。……” 玉奇心里想:见鬼了,她会看见我一脸正气? 他这里停疑一下,姑娘又说啦,她说:“不要奇怪我会看见你,我是天生的一对好眼睛,黑夜见物。请放心,我也不是肯做坏事的人。” 玉奇道:“姑娘,你爷爷在家吗?” 姑娘道:“可惜,他今天不在家,出城买树苗去了。没有什么,你不妨上我屋里坐一会。” 玉奇道:“很好,姑娘。” 姑娘这就挺翻身走出花径,一直把人家带到东北角两间小小的草房里来。 这里点着灯,有简单清洁的陈设,非常好看的两三盆花,这些却引不起玉奇的兴趣,他老是直着眼平视姑娘。 姑娘让他坐在小凳子上,给倒了茶,她斜倚在窗台边,笑说:“我脸上没有什么好文章,不要只管看,管讲你的话吧。” 玉奇红了脸说:“姐姐,你既然晓得我跟姓赵的有仇,你现住在赵家,我怎么好对你讲什么呢!” 姑娘道:“你是不相信我?也难怪。告诉你吧,爷爷是这园子的老花匠,园子数度易主,老人家都没离开,因为他有很好园艺知识,又会相马,每一个主人总欢喜他。 他又舍不得抛下这名胜的花园,这里有很多他的手泽心血。我母亲死了,我父亲长年出门,我从六七岁起就一直是爷爷身边的宝贝,我学会了他一身好武艺。 赵家人都晓得我们祖孙身手不平凡,他们不敢过问身世,我们也决不管他们的闲事。名系主仆,情如路人。够了吧?少爷,你该讲你的啦。” 玉奇想一想说:“我的怨家不是赵砥海,是砥海的胞弟岫云,前十几年已经有人替我报了仇了。今夜我要找一个人,我可疑他潜藏这儿。山西人,年纪二十七八岁,有很好的武功,长得也漂亮,个子不太大,但有一身精壮的肌肉。这个人无恶不作,会使毒镖,薰香害人,真可恨的还是一味糟蹋妇女,我要拿住他送官……” 姑娘道:“你是行侠?为什么一定要送官?官还能靠得住?他有钱有靠山,你今天拿他送官,他明天就出来了,那你怎么办?” 玉奇听出姑娘话里藏机,赶紧站起来说:“姊姊,我也不是行侠,因为我的骨肉至亲蒙冤在狱,其间名誉问题重于性命,所以必须擒他送官。” 姑娘微微一怔,说:“这样讲,关系很大?” 玉奇道:“我是芒刺在背,心若油煎。姊姊,请你告诉我,这里是不是来了这样一个山西客人,他来京也不过几个月。” “山西人不对,他一口江南口音。王慕陶。” “不,他姓张。” “姓张?为什么不许他改姓王?” 玉奇怔住了。 姑娘又说:“这个先别讲,你讲蒙冤在狱的是不是华梅问龙家的孙少奶?那么你一定姓石,石南枝前辈的公子。你来时在屋上一阵纵跳,我就看出你的本领不弱,所以我才曾请教你这许多话,我还不是顶随便的人。你现在可以讲实话啦!” 玉奇十分诧异,姑娘冰雪一般聪明,这就只好什么话都讲。 他承认他是什么人,也告诉她此来一切的经过。 他的一篇话相当长,姑娘静静地听,听完了,她笑笑问:“华山勺火大和尚与你什么关系?尊大人的师父是什么人?” 玉奇愕然回说:“大和尚是我的师祖,先父的从业师姓贾……” 姑娘笑道:“我姓贾。” 玉奇怔一怔问:“爷爷?” 姑娘道:“不敢当,老人家上一字春,下一字保。” 玉奇忍不住惊喜欲狂,他抢着叫:“姊姊!姊姊!” 姑娘笑道:“别姊姊,看样子你要比我大两三岁。再告诉你,我们祖孙在北京不姓贾,姓我们曾祖母的姓,曾。爷爷没有名字,他就叫曾老二。 你要找的人决定是王慕陶,王慕陶就是张极,口腔也是装做的,装得非常好。这个人狡诈至极,他仗着一身好工夫绝不露相,但是瞒不住我们祖孙。不因为他竭力装伪,我也不会生疑,也不会夜探他的行藏。 在他的行装里我发现他带有薰香喷筒,许多各种红白色药丸子,那都是毒药。还有十来枝毒镖,一皮囊子做贼的工具。 这贼绝不容易对付,遨游侯门,身怀奇技,明争断难成功,暗算或有希望。你要想在赵家擒他,万无可能。赵砥海最近也养有八名死士,身手颇不等闲,你兄妹一共只有三个人成么?一击不中,鸿飞冥冥,你大姊姊还肯出狱么? 谋而后战,急必偿事,我说暗算,就是要你们用计策。当然我很愿意帮忙,可是我爷爷八十九岁高龄。手足不仁,耳目不聪明,我不敢为他老人家牵祸招灾。” 玉奋道:“姊姊……” 姑娘道:“你又姊姊。” 玉奇红着脸说:“这不过礼貌……” 姑娘说:“不必,不必。” 玉奇道:“我不敢惊动妹妹,但是我想不出计策。” 姑娘说:“那是你客气了。看你的眉目并不像不会用心的人,爷们若是只讲打斗不知用寄,还不过一勇之夫,楚项羽又如何?” 玉奇受了教训,他就垂下头。 姑娘笑道:“别难过,我是指点你。计策倒有一个,不过我不好讲。” 玉奇大喜道:“请告诉我,妹妹。” 姑娘笑道:“你带来两位妹妹一定都长得很美?” 玉奇道:“还不丑。” 姑娘道:“我想用美人计。美人计三个字似乎很难听,其实事急从权,顾不得那许多。贼人认识我,不然我也还肯干。” 玉奇道:“只要不受过份侮辱,她们一定愿意。” 姑娘笑道:“侮辱?那还成!这条街离赵家后门不过十来步远近,有一片小酒店管沽酒不管烧菜,生意很清淡。店主人一对老夫妻,无男无女,店里也不用伙计。老人家姓张,本名腾蛟,五十年前江湖上大有名气,现在人就知道他叫张老头。张老头是爷爷的好朋友,明天一早我去通知一声,让你一位妹妹到他店里,要他认为外孙女儿。这不算侮辱吧?” 玉奇赶紧说:“那里,那里,祖师爷的朋友……” 姑娘道:“成,贼人出门必过张家酒店门口,假定他是步行,你妹妹可以用一盆水,或者一碗酒汁儿泼到他身上。 他穿的总是很讲究,不容他不光火,他必会闯入店里揍人。 这时候你妹妹只露些眉眼儿,赔他一个无礼诺,底下的戏让张老头夫妻唱。 他坐马车,你妹妹就装个碰车倒地,他一看是美人儿一定献殷勤,送人进店,底下的文章你妹妹也不要管。总而言之,以色钓贼,必自投罗网,决无可疑。 外孙小姐只管装坏脾气不理贼,外祖外婆尽力巴结贼,结果给贼一杯酒渗入迷药。怎么样?少爷,这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我想,神佛鬼神也都是欢喜的吧!不过,这样办算不算侮辱呢?” 玉奇抚掌笑道:“不算,不算。这样办太好了。” 姑娘道:“迷药呢?这东西,买是有地方买,但是不太容易,而且也怕不能好。贼对此道必有经验,不够劲儿的迷药反而害事。有个人家里有,这个人和龙家有关系,他叫玉坚,人称玉标统,他的大姑娘是龙夫人的干女儿,你去拜访他,不妨将详情讲讲,还能求不来的吗? 到时候,万一发生危急,我必来帮忙。你放心回去跟两位姊姊商量一下,明天晚上我会上酒店跟去的那一位姊姊请安。现在你可以走,事办完了,假使有空,能来看爷爷吗?” 玉奇道:“我们兄妹都要来给祖师爷磕头的,什么时间便当呢?” 姑娘笑道:“二更以后这园子就是我们祖孙的天下,你们只管来。” 玉奇道:“谢谢妹妹,我走了,再见!” 说着,离开了草房子。 姑娘后院远远地送着他,眼见他不住的回头,大姑娘心头一阵跳,不送了。 □□□□□□□□“……一朵花落在卖酒家……”安定门大街许多青皮小伙子,乱腾腾的在传说这些话。这是小妹妹兰韵到张老头店的第三天。 她叫兰儿。 兰儿打着黑油油大发辫,辫末扎着一大把红绒绳,老是由胳肢窝里牵过来料正在指头上,站在店门口,溜着一对乌黑大眼睛东张西望。 车儿轿儿马儿驴儿什么东西都好玩,老的少的夯的俏的什么样人都好看。 她活泼像个乡下大姑娘。脸庞儿是一只透熟的苹果,一张嘴比樱桃大不了太多,柳腰儿窄窄,小脚儿尖尖,一身大蓝布裤褂,下面撒着裤腿儿,七分天真三分娇憨支持她三个字:美而艳。 说芳龄就更动人甫届破瓜。 这两天张家酒店生意特别好,虽然不卖菜,大小爷们总欢喜带包花生米两块豆腐干,爬在柜台下找张老头聊天。 兰儿有时候也帮着打酒,或者是递个盘儿碗儿。 三天中,张极从店前经过两次,两次他都望见了兰姑娘,可是他总坐在马车里,姑娘也总没有机会过去碰车。 第四天一清早,他步行上街,穿着一件绿罗衫子,脚上薄底凉鞋,老远处两只贼亮眼睛就把姑娘扫了两眼。 姑娘打个机灵翻身进店,柜台上抢了半碗酒汁儿,准备钓鱼。 鱼儿身上的绿罗衫就刚飘在门口,姑娘半碗酒汁泼个正着,扭回头叫:“外婆啦,城里的灰真多呀,我受不了!” 张婆婆在里面答应:“谁叫你老站在街上啦,进来吧!” 说进来,可就进来了张极,他装做生气的样子,站到姑娘背后说:“讲理不讲理,你怕灰拿酒泼在我身上?” 姑娘扭腰肢眼看人家下襟一片湿,粘糊糊的还糟蹋了脚上一只白袜子。 她立刻惊惶失措,小脚儿站不牢,背倚着柜台说:“我,我没有看见你……” 张极笑了说:“没看见?你不是有一对漂亮眼睛……” 张婆婆抢出来说:“什么事呀?爷……你可别吓坏了她。”说着,她便把姑娘推进柜台里面去。 张极着实看住老太婆,问:“她是你的什么人?” “爷,她是我苦命女儿的孩子。” “那里人?” “长辛店。” “长辛店不算乡下,怎么这样淘气?泼了我满身酒汁儿!” 张婆诚惶诚恐地说:“该死,该死,爷……” 张极笑道:“你骂谁该死?” “该死,该死,爷……您不是赵大人府上的王老爷吗?” “你是怎么讲的?”说着,他拖了一张木头凳子坐下了。 “我说,对不起您。请你脱下来,我教她洗干净晒,马上给您送去。” “看地这样子还会洗衣服?”姑娘扑在柜上说:“会,我会!” 张极笑道:“这料子能洗吗?” 姑娘道:“不能洗,你好意思要我赔。” “你现在不怕我了。告诉你,我非要你赔!” “你顶神气!” 张极霍地站起来:“怎么样?” 姑娘惊叫:“外婆啦!” 张极又笑了,笑着又坐下问:“她今年几岁?叫做什么名字?她老子是干什么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姑娘抢着说:“我的爹做顶大顶大的官,比你还要大,家里有一千多人。” 张婆骂道:“丫头,胡扯!” 张极大笑道:“你知道我是什么官?” 姑娘道:“你总不能是王爷,我爹爹叫做王爷。” 张婆笑道:“她老子姓王,人家都他一声王爷。因为他是一名穷秀才,前十年就死掉了。我们姑奶奶靠看做活养家,家里什么人都没有。前几天她的妈让一家有钱人请去缝寿衣,那是个把月的手艺儿,所以把它送到这儿来。 她叫兰花儿,今年十六岁了,什么都不会,就会逛街,再不然就是打破碗儿,摔了盘儿。” 姑娘道:“我打了几个碗儿盘儿啦?姥姥………” 张婆道:“你再嚷嚷,我不揍你才怪。” 姑娘道:“我才来三天呢,您就觉得讨厌。明儿送我回去好啦!我又不是来替您做买卖的,您要我招呼那些坏东西小伙子,我干不来。” 张婆赶着要打了,姑娘跳着小脚儿逃,逃不了两步就踢着地下酒坛子摔了一跤。大约是哭了。 她爬起来手抹着眼眶儿屋里去了。 张极笑道:“婆子算了吧,我看她怪聪明的,也真不是买卖的人。” 张婆道:“就是,这才叫做没办法。” 张极道:“有了婆家没有?” “那里,谁也不要傻丫头。” “老子是一名秀才,她该念过书识得字?” “书倒是念过,斗大的字也还认得几个,有什么用呢,” “你让她记记帐也好。” “啊,王老爷,我们这样子小铺子有多少帐好记?一切还不过当家的肚子里有个谱儿。” “你们的店不见坏,地段也顶热闹,为什么不张罗张罗做个菜馆子,一边又兼着卖酒,我想一定吃得开。” “弄个菜馆子,那可好呢。当家的也原是当厨子的,锅上砧上都来得,店口嘛也蛮大,地段是真好,啊,王老爷,可只是有桩事不好,没法子办……” “什么事?” “那可不便讲,跟爷还是初会。” “没关系只管讲。” “讲什么呢,还不是为没有钱。” 张极笑道:“我来京想弄片店……” 婆子急忙说:“我们店不卖。” 张极道:“我们合股。” 婆子摆着两只手说:“那也不成,什么我们都拿不出来。” 张极笑道:“难得你的店跟赵公馆靠近,我是欢喜赵公馆的花园子有意久住。假定讲,你们老夫妻光出铺子,我拿本钱,那不是很好吗?张老头有本领就让他当大司傅,兰姑娘管账,你监督伙计们偷懒偷眼,就算你掌柜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你们一家人另派工钱,你看怎么样?” 婆子愣一愣说:“要是搞不好亏了本呢,我的小铺子可不完了?” 张极笑道:“亏了本我也不要你赔,这还不好?” 婆子道:“兰儿绝不会管帐,当家的一把年纪了。也不敢讲行不行,我们注定了穷命儿。你老的好意,我们记在心里啦!” 兰姑娘屋里接着说:“外婆,你是不识抬举,记账我保管会,那还不过酱儿醋儿盐儿,我全会写。” 张婆骂道:“多说!我才不相信呢!” 张极笑道:“婆子别害怕,我是好玩,亏本赔钱不算一回事,三五十万银子我也拿得出来,玩个菜馆子能花多少钱?张老头回来你们两口子商量看,我再来讨回话。” 说着,他就站了起来。 兰姑娘抢出去说:“衣服不要我赔啦?谢谢你啦!” 张极笑道:“那可不一定,这要看你还淘气不淘气。你不瞧喝酒的来了,晚上见!” 边说边笑着出去,门儿外玉奇扮做推独轮车的对面走了进来。 张婆给玉奇舀了一桶酒,告诉他一切经过,指点他找玉标统玉坚秘密通知松筠,准今夜擒贼投案。 玉奇喝完酒推车去了。 下午张婆子又去赵家花园子角门上晤贾姑娘,接受了贾姑娘的意见,回来就宰了店里唯一的公鸡教张老头买来一斤肉,黄昏时弄好了四五件菜,做下几张饼。 后院子空地上预备二张白木桌子,排下两三只板凳,一旁草堆里暗藏着兰姑娘惯使的一枝长剑。 姑娘也还是一身裤褂,慢条条地坐着乘凉,她是一点儿也不慌张。 天刚刚黑,店里虚掩上了门,玉奇和菊冷分别埋伏,等侯贼人入网。 这是七月十三夜,月亮出来早,张极来得也早。 张老头柜台上赶紧打招呼:“王老爷?请坐,请坐。小的白天不在家,听说搞坏了您老一件好衣服,真是对不起。您老总得高抬贵手……” 张婆赶出来说:“老头子你就不要讲,王老爷不是已经宽恕了我们哩!你还是赶快干你的去。” 张老头慌不迭的绕出柜台,曲背哈腰就要爬下去请安。 张极伸手拦住他说:“小事情,不要客气。我来约你合股儿做生意呢!” 张老头苦笑着哼了半天,哼不出什么话。 张婆着急道:“去吧,去吧,我来讲啦!” 张老头哈腰走了。 张极笑道:“他是不愿意?” 张婆道:“不是不愿意,倒是吓坏了。他来家我把早上发生的什么事您老吩咐的什么话,一股脑儿告诉了他,难为他又是生气又是害怕,又是欢喜又是担忧,白忙乱了一会就又想上赵公馆求情恳恩。我不让去,说不如请您老人家来喝两杯,有件么话都好讲。他说您老是贵人未必肯赏脸,我说您老怎么样怜穷惜老,他一定不相信,我光火了,他才……” 张极笑道:“这样讲你们是要请我便饭?” 张婆道:“就是,不错……” “得啦,我总领情!” “没有什么好的,我们就宰了一只鸡,做几张饼。” “你们老铺子大约也总是藏有好酒?” “那还能没有?” “可惜,时候还早,让人家看见了不大方便。” “这个我们也想到了,后院子顶凉快,今儿月亮又好。” “我先看看去。” 说着他迳往后面闯。 兰姑娘晓得贼人进来,她挺在凳子上,头不抬眼不看绝不理会。 张极远远望见她那一副神气,就知道必定是挨了张老头一顿好骂。 他回头摆手儿不让张婆跟着走,轻轻的踅过去放低声说:“客人来了,还生气吗!” 姑娘道:“来了就来了,我管得着!” 张极道:“你受了委曲了?” 姑娘道:“也没有什么。横竖我倒楣罢了。” 张极笑道:“糟蹋了我一件衣服没关系,你自己可别气坏了!” 边说,边脱去身上大褂去,挂在树枝上。 那株树恰在姑娘藏剑草堆边。姑娘捏着一把汗急叫:“王老爷!” 张极急忙回来,笑嘻嘻地问:“有什么事?” 姑娘眨了一下眼睛说:“我说,假使你早上不由店前过,我那半碗酒也不会泼到你身上。” 张极笑道:“成,讲得有理。” 姑娘说:“假使你穿的不是什么罗衫儿锦衫儿,洗干净还你可不也完了?” 张极道:“对,这话讲得更妙。” 姑娘霍地站起来跳着脚说:“为着你一件衣服,也值得宰了我们报晓公鸡陪不是。” 张极大笑道:“傻瓜,你原来为着一只鸡生气。要不明天我买一百只送你。” 姑娘欹着头说:“我不要那么多鸡,我要一对画眉儿。” 张极看姑娘满脸娇嗔,越发可爱,他就恨不得一口水把地咽下肚里去,迷着一双色眼说道:“姑娘,那算什么,只要你要,一对凤凰我也得想办法!” 说到这儿,张老头双手捧着一大盆汤鸡来了,边走边:“兰花儿,你是怎么说的,也不让王老爷坐。” 姑娘说:“人家爱站我有什么办法。” 张极笑着坐下说:“随便点好。” 张老头说:“没有这个道理,还不去厨房帮帮忙。” 张婆追在背后说:“算啦,别支使她啦,一个不高兴又打了碗!” roc扫描qs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二十八章 张婆婆把手中一盘子筷儿杯儿匙儿碗儿一件件排在桌上,拿酒壶满满的给贼人斟一杯酒放下,拜拜手说:“王老爷,不成敬意,请多喝两杯。还有两件菜,我们没得空,等一下再来听你的吩咐。” 张老头说:“是,爷,我这就来。” 说着,他又哈腰走了。 张婆跟着跑,跑着叫:“兰花儿呀,要懂得一点规矩啦!” 姑娘呶着小嘴巴悄声儿说:“真讨厌,我不懂规矩。” 她气愤愤的去张极对面坐下了。张极看看对面人,又看看杯中酒,笑道:“好酒,你不喝?” 说着,抢过酒壶给姑娘面前倒了酒。 姑娘动也不动,慢慢说:“我那里敢喝,喝还不是找死……” 张极笑道:“找死我也不来了。” 姑娘也笑了。笑着说:“你比我吗!你是天上麒麟我是地下蚂蚁呢!”说时她垂下脖子拿手帕擦左手中指上银指环。 张极道:“什么花样的戒指?” 姑娘道:“看吧,我还能有好东西?” 边说,边褪下指环往桌上一拍,指环急溜溜的滚落地下去了。 张极立刻蹲下去找指环。姑娘身子不动,拿手上手帕一角浸在面前酒杯里。 贼人迷恋着桌底下姑娘的一双小脚,姑娘手帕上迷药从容化在酒里面。 等到贼人找到指环藏在身上,姑娘也就收起了手帕。 贼人站着笑,笑着说:“这指环好样子,送给我啦!” 姑娘抢起来,赶过去嚷:“还我啦,你这坏……” 张极笑道:“不要闹,还你的,你喝干我这一杯酒。” 姑娘一跺脚,拿起贼人的酒杯,恨恨地说:“你是不是要陪我一杯?” 贼人飞快的伸手抢过姑娘那边一杯酒。姑娘手上杯刚碰在嘴唇边,贼人就把姑娘的药酒灌下肚子里。 姑娘饮了干杯,贼人说声:“好酒量!” 忽然他打个踉跄,叫起来:“狗娘养的,你……” 叫着,他向腰间扯出一条冷森森软如棉的缅刀,猛地一拍桌子,那条刀立即挺硬。 姑娘摔去酒杯,燕子穿帘,飞到草堆上抽出长剑。贼人挺着刀迳奔角门,门是顶上了,翻身作势就待上屋,姑娘一只剑泼水似的裹上前来,贼人只好咬着牙挥刀应战。 一来是贼人身体雄壮抵抗力太强,二来是那迷药放得久了药性较缓,所以贼人使动手中刀兀自十分了得。 姑娘晓得缅刀厉害,她的剑着着藏锋,处处敛刃,一个回合交还,她就有点支持不住。 这时埋伏邻巷墙脚下的玉奇和菊冷,听见了声息,双双跳上墙头。 蓦地对面人家屋顶上腾起的人影像一缕灰烟,这缕烟直射到这边院子里,一声叫:“兰妹妹退下!” 玉奇定睛看,来的正是贾姑娘。 贾姑娘一身银灰色短装,赤手空拳疾取张极,不容人看清她的手法步法,猛可里一掌拍落缅刀,右手起两个指头便把敌人点倒地下。 姑娘立刻从腰带上解下一捆细绳,笑着叫:“菊妹妹,兰妹你们两位来!” 菊冷从墙头上滚下来,快乐得像一条小鹿,跳着叫:“姐姐,姐姐,我要拜你一千拜。快告诉我你的芳名。” 叫着,她认真的拜倒地下。 贾姑娘急忙抛下绳子,一把抱她起来说:“三妹,我叫凤至……赶快把贼人捆上,我带来的是鹿筋,当心他会泄骨法。” 回头又看住站在一旁发怔的玉奇说:“玉哥哥,快去通知官府,从速上赵家抄查贼人行李,那些薰香毒镖各种毒药是顶重要的证据。我是不能陪你们到案的,你们到公堂上一定要沉着,有礼貌,绝不可任情任性。 我希望刑部大人别用严刑迫供,另想办法教贼人吐实,这样才与梅姐有利。梅姐姐出来替我问好,告诉她这回事全是兰妹妹功劳,难为她受尽了贼人闲气。你们办事吧,我这就走啦!” 说着,她轻轻的推开菊冷。兰韵赶着叫凤姐姐。凤姐真像一只银凤,卷地一阵风,凤飞去了无影无踪。 菊冷扑着两边手说:“这才叫本领,像我们兄妹所学的还成话?” 兰韵叫:“哥哥,你还呆望什么,去报官啦!” 玉奇叹口气,喃喃自语:“人样花枝,神仙中人……” 菊冷笑道:“不怕,不怕,我要神仙下嫁!” 兰韵笑道:“哥哥,傻什么呢,我保管人总是你的。” 玉奇大喜,赶着问:“四妹,她对你讲过什么话吗?” 兰韵笑道:“前天晚上我们谈个通宵,什么话都讲,可是人家不让告诉你。现在也不是聊天的时候,你快走啦!” 玉奇这才跳墙走了。 这当儿张老头夫妻也赶到了,大家手忙脚乱把张极用鹿筋绳捆成一只大粽子,外面玉奇已经带着一批做公的在叫门了。 松筠办事非常认真,他今天下午得了玉标统玉坚的密报,一方面托人转求崔总管奏知皇帝,一方面行文各有关衙门,约请三更天会审重犯。 二更天过后安定门大街就派出两班人马,一班是札委委员上赵公馆搜查贼赃,一班是捕头班儿埋伏张家酒店前后等候解贼,所以玉奇一出去就能够把人带来。 刑部大堂上列坐的官儿有大内崔太监,九门提督安鲁……犯人解到时兀自呼呼大睡,大牢里请出梅姑娘认明无讹,玉奇便教拿桶水来浇醒贼人。 片刻工夫,张极睁开怪眼,看面前地下排着他的兵器,薰香喷筒,毒药镖,各种毒药……一旁站着的是兰花儿和一位更漂亮的大姑娘。 远远处板凳子上又有一位美妇人陪坐着华梅问,想一想心里都明白了。 贼人本来极端狡猾,懂得暂时应该怎么样不让身上皮肉受苦,长笑声里他把全案详情细节来个痛快招承。 最后他又提到贾凤至姑娘,说姑娘是个奇女子,要不是她出面帮忙,兰韵的骗局也还是不能成功。跟着他就用嘴咬着笔头画下口供。 崔瀛老太监立即告辞,飞马回宫面奏皇帝去了。 在理说到了这时候松筠可以结案退堂,犯人也一定要归押。 但这位大人算定贼人所以直供不讳,不过企图避免受刑准备越狱,再来又怕福三金珠赵砥海一班人设法营救,同时也料到皇帝对此案将有什么样旨意,因此他就非等上谕下来决不定论。 这情形让菊冷兰韵看来未免满脸疑云,凭三姑娘的脾气总想向前质问。 玉奇紧记着贾姑娘一句话“不可任情任性”,他一旁竭力制止姑娘胡闹。 松大人上面望见兄妹缠夹不清,微笑着招手儿把他们唤到案前,明白指示利害,随后便问到贾姑娘是什么人,玉奇被迫不过不能不讲实话,于是贾春保隐遁的秘密就当堂揭破了。 眼看天亮了,崔太监重临刑部衙门,大家接读圣旨跪拜如仪。 皇帝的办法是:“张极应即立毙杖下。华梅问着备蓝轿与鼓吹欢送回家。福贝子纵奴为非交宗人府圈禁三个月。赵砥海隐匿盗匪躯逐出境。安鲁办事疏忽罚俸半年。” 皇帝的办法公平,干脆,官儿们钦此钦遵。 张极就刑时悔之莫及,由玉奇上前点破他的气功,在一阵乱杖之下结束他一生的罪恶。 华梅问姑娘当堂除去手镣,她跪谢圣恩又拜谢了松筠,站起来从容地对着安鲁安大人,慢慢的说:“军门大人,现在你还有什么话教训我吗?” 安鲁赶紧拱手起立,连说“不敢”。 崔太监呵呵大笑道:“大人以后讲话还该慎重点……姑娘劲节冰心,人天共仰,请上轿吧,咱家还要送你一程。” 说着他走离座位,大小官儿纷纷离席,姑娘急忙恳辞。 崔太监回头看住安鲁笑道:“那么,有劳大人了!” 安鲁虽然皮厚心黑,至此却也不免面红耳赤,他苦笑着答应护送姑娘还家。 姑娘微微一笑,回旋敛-,款步登车。 松筠又为他侄儿媳妇红叶预备了马车,教她领着菊冷、兰韵同车。 玉奇借了一匹马车后跟随,他就跟安鲁提督走个并排儿。 一路上鞭爆雷鸣,笳鼓喧天,万人空巷争看节妇孤标,一切有情羡煞女儿有种。 □□□□□□□□潘公馆得到松夫人派人通知,早晓得梅姑娘荣归在望,合家额手称庆。好容易盼到卯末辰初,姑娘蓝舆抬进大门。 浣青穿着一身命妇服色,站在堂前接受官儿们贺喜致敬。 玉奇招待安鲁,倒也还他几分礼貌。 官儿们走了,大家厮见悲喜交集。 这当儿浣青婉仪特别注意兰韵,细看她玲珑娇小,腼-依依,活泼如出谷黄莺,佚丽若停空皓月,比较两位姐姐是另一种风度,另有一番可爱。看着委实万分得意。 潘公馆这几个月来触尽霉头,一旦否极泰来举室生春,眼前几位姑娘一个个如花似玉,教浣青如何不欢喜? 这一夜她要沈嫂子备了一桌丰富酒席为玉奇兄妹接风,又算为梅问贺喜,为作伴入狱的松家少奶奶红叶道劳。 绮筵盛张,举杯互祝。 席上玉奇一往情深,侈谈贾贤凤至姑娘人才品貌学识武功。兰韵接着详细演述设计擒贼经过,听得大家交口称奇。 梅问极言必须亲往致谢,浣青答应陪她同去,红叶自然也要参加,就是查老太太也说自恨年老不能出门,好歹务要把来人接来一见。 银烛三拔,快谈忘晓,蓦然看门的老王进来回话,说是门上来了一个大姑娘一个老头要见龙夫人。 玉奇立刻跳起来飞跑而去,兰韵怔一怔说:“别真是凤姑娘?” 让她这一说,第一个菊冷三姑娘脱兔惊鸿似的当筵失踪,红叶梅问兰韵接连着一起赶到廊下,婉仪浣青也都走出了座位。 见外面玉奇搀着一位白发如银顺长清瘦的老叟,后面菊冷牵着一位身段和梅问差不多的姑娘,缓步进来。 大家肃立恭迎,那老头望着浣青问道:“这位可是龙夫人?” 浣青敛-道:“贾老爷?……” 老头微微一笑,浣青这就拜下去了,红叶梅问兰韵赶紧跟着跪倒。 贾老爷还了两个长揖,道:“夫人,各位姑娘请起。” 说着,他上了台阶。玉奇便为婉仪和查老太太介绍,贾老爷又作了两揖坐了。 小一辈的重新报名拜见,贾老爷把一个个都看了两限,点头笑道:“都是瑶池上品,可喜可贺。” 浣青一旁侍立,慢慢的说:“本来今儿都要给老爷请安去,想不到……” 贾老爷一摆手说:“我也晓得,所以我就先来了。我埋名隐姓了数十年,更懒于过问人世是非,现在秘密已经泄露,我是必须离开北京。有桩未了事请求夫人……” 浣青急忙说:“老爷只管吩咐。” 贾老爷回头说:“凤儿,拜过干娘。” 凤姑娘急步向前大拜了浣青四拜,敛-起立叫声“干娘。” 弄得浣青又是欢喜又是慌张,竟闹个手足无措,旁边可把玉奇梅问菊冷兰韵乐坏了。 贾老头笑着坐下,凤姑娘却自动过去拜见查老太太和婉仪。 查老太太一把捉住姑娘,揽在身边问长问短。 那边贾老爷就跟浣青长谈起来,他说十天以后就要上华山见他的同胞手足勺火头陀,必须为凤姑娘找个婆家,他愿意把姑娘给了玉奇,同时十天以内要让他们俩成婚,请浣青以干娘的身份为姑娘料理婚事。 浣青想一想玉奇究竟还是璧人的骨血,因此她不特答应照管凤姑娘,而且还要负责为玉奇主持一切,当时教玉奇拜了祖岳,又请贾老爷移居家中款待。 贾老爷十分满意浣青为人爽直,他接受她的邀请,当日由玉奇陪侍他回去拾掇行李。 第二天他拿出一千两叶子金一百颗珍珠交给浣青,作为筹备凤姑娘陪嫁妆奁费用,底下事他就一切不管,带着玉奇住在男客厅,整天价讲拳论剑。 玉奇十足绝顶聪明的人,而且根基极好,只是几天工夫,他学会了祖岳奇技异能,还得了一部好书,叫做“春夏秋冬”又叫“子午丁”,那是点穴的秘诀,气功的精华。 他专心一志守着贾老爷用功,外面凤姑娘却也紧随着梅姑娘执经问难。她是跟梅姑娘住在女花厅的。 浣青领了兰韵,老太太约去菊冷,晚上姐妹们总不在一块儿。 贾老爷来潘公馆不过五天,浣青已把凤姑娘妆奁赶办就绪,大家也就忙得够瞧。能者多劳,其间要算红叶大姐姐最为卖力。 这天晚上落了一阵雨,颇有一点秋意,大家很早都睡下了,女花厅里凤至梅问还在聊天,窗格子吹过一阵风,屋里大圈椅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位老人贾老爷。 梅问吓得怔住了,她就不知人家是怎样进来的。 凤姑娘笑着叫:“爷爷,这时候了,还不睡,有什么事么?” 贾老爷看着梅姑娘,沉着脸说:“姑娘,细看你绝不是孤露相貌,我确定说英侯必不会死。小静和尚当在峨嵋山大峨雷洞。他有个师叔叫雷道人,久隐雷洞行妖作怪,今年大约有一百二十几岁了,旁门左道,广具神通。我们专靠武勇,难与为敌,人去多了也还是没用。 我算定小静必把英侯藏于雷洞,要进雷洞救人必须翦除雷道,这是最大难题,李念兹和我的哥哥勺火头陀都不能胜任。昨天我才想出一个冒险办法,我要两个胆大心细武艺超群的人跑一趟嘉定府,你还可以去得,我教凤儿陪你同往。凡事商量着办,一定要守秘密,一定要从容忍耐,一定要达权应变……” 接着老人家便把详细的办法郑重的告诉了她们。 不等梅姑娘向他道谢,一转眼又不知道他是怎样走了。 自这一夜起,梅问凤至姐儿俩每在夜静更深,暗地改制英侯衣服,预备应用行装,瞒紧一家人密不漏风。 凤姑娘大喜这一天,浣青尽量铺张,车水马龙冠盖塞途。贾老爷却还是什么事不管,一个人躲在文昌阁上喝酒睡觉,姑娘新婚三朝那一夜,他就悄声儿离开北京了。 大家都晓得他世外异人,倒还不觉得怎么样奇怪。 却是又过七天工夫,玉奇夫妻恩爱刚满十日,新娘子和他的大姑娘双双也丢了。 这一下潘公馆就不免一阵惊慌纷乱,浣青大约由梅问口中听说了一些消息,她竭力劝慰玉奇兄妹镇定,好在菊冷兰韵多少有点敬畏婆婆,玉奇也肯信服伯母,这回事还能守住秘密。 □□□□□□□□梅问凤至改扮男装,她们俩个子都长得高,自然非常合式。一双翩翩浊世佳公子,在长辛店买了两匹好马,向保定府出发,走河南开封府,过郑州出潼关,望陕西取道古长安逶迤入川,迳趋成都直奔嘉定。 这是遥远的路程,当然需要相当时日,好不容易赶到目的地,却早是凉秋天气。 她们住在一家叫悦来旅店里略事休息,打听一位唐古樵绅土的住址,以及门第家口详情,于是又赴峨嵋县南二十里乐道村而来。 这地方实在找不出客舍,有也没办法居住。 姐儿俩一商量,决计找农人租房子。结果由凤至姑娘看稳了一位老农,叫谷加,凑巧也不是本地人,不过川居几十年了,就跟本地人差不多。 他大约七十来岁,倒有个老伴,年纪虽然也不小,却还能干。 据说前十年日子过得不错,后来两个儿子都死了,家道中落,儿子媳妇改嫁别人,底下就光剩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儿,男的叫阿福,女的叫阿喜。阿喜十二岁,阿福大一岁,老而老幼而幼生活很困难。 但是他们却有多余的房子,凤姑娘向他租了一个楼房,说好没二话,且喜有地板有纸窗也算难得。 楼房孤立后院子上面,四周都是打谷场,中峨山排在眼前,这楼前风景幽绝,两位姑娘对此非常满意。 租房子逗留在地方的理由是:发愿朝山。她们的气派像贵族子弟可不是满人,举动很阔绰却没有纨裤习气,身边随带琴剑图书,珍奇古董,囊中有的是金叶珠宝,所以不二天工夫就把小小的楼拾掇得非常好看,就是楼下广场上也弄来一些竹木陈设。 这地方说是村,其实只有二三十户稀落人家,顶漂亮有名儿的要算唐古樵的别墅,别墅跟谷家房子距离不过数十步。 姐儿来了两天,谁也都晓得了,梅姑娘大名儿叫石爱兰、凤姑娘变了贾佩玉。 他们上过两趟中峨,到处流连,随地题咏,薄暮回来,总在院子里逗留,一局棋秤,两杯苦茗,啸歌寄傲,相对悠闲。 有时候楼中琴声破壁,笛韵绕梁,纸窗上人样花枝恍如神仙下谪。 这样维持到第五天,唐家别墅的人就有人别不住了。 黄昏里两位少爷由山上下来,眼看打谷场上有个老头子站着和谷加在讲话,认得他是唐家人,彼此会心相视而笑。 谷加却就喊起来了:“两位少爷,有人拜望你来啦!” 那老头立刻迎过去哈腰笑道:“小老叫唐颜,不敢动问爷们贵姓仙乡?” 梅问笑道:“谷老没告诉您?” 凤至笑道:“我们是姑表兄弟,保定府人,他是我的表哥姓石名爱兰我叫贾佩玉。我们久仰三蛾名胜,远来朝山,过几天就要上大峨去了。” 唐颜笑道:“是。人都说峨嵋天下奇,要论大峨山,有大洞十二,小洞二十八,石龛一百二十处。伏羲,女娲,鬼谷那几个洞算是最有名的,其实许多妙景随地都有,倒不一定在龛洞。 不过先别说峰顶风雾雷雨不好玩,单讲山盘八十四,小径六十里,也恐怕不是好脚力的人不能上去,那就一定要坐滑杆。坐滑杆没有什么意思,有的地方滑杆也还是没用……您俩能在峨嵋县耽搁多久?” 梅问笑道:“这个倒没想到,横竖我们不是求名利的人,又没有家室之累,好玩呢我们就逛它一年两年也还没有关系。” 凤至笑道:“老人家你请坐,我们想请教一些山上路径。” 说着,她替人家拉了一把竹凳子。 唐颜还是不敢坐,他看看梅问再看看凤至笑道:“爷们总是名门巨阀,为什么不做官?” 凤至道:“做官,那还不是顶容易的事。老实说我们不愿意做满洲人的奴隶。” 梅问变色叱道:“你又胡说……” 凤至笑着扭翻身便跑,边跑边说:“你们坐坐,我拿茶来。谷老也不要走啦!” 唐颜怔怔地望着她。 谷加笑道:“我大胆讲一句话,两位爷还都是小孩子,实在太过怜贫惜老。” 梅问笑道:“人还不是一样的,何必……” 唐颜不等望下讲,截口问:“我可以知道些府上情形么?” 梅问笑道:“我爸爸不到三十岁就死了。他也没做官。表弟家里只有一位爷爷,我还有母亲在堂。” 唐颜道:“两位都没成婚?” 梅问笑着摇摇头道:“提也没提过。我们还小呢,我才十九岁表弟十八。” 唐颜点头笑笑道:“那就是了。我说呢,风流美貌少年郎,要是娶过妻还能够这样闲散?” 梅问笑道:“那也不一定。我们娶也要娶个性近林泉山水的人,好歹也要她一道来。” 唐颜呵呵笑道:“好兴致,这才是坦荡胸襟!” 说着,凤至两边手托着一对很好的漆盘子来了,里面是两碟子枣糕糖叶,一壶茶两三个杯子。 谷加叫起来说:“贾少爷,您也不叫阿福阿喜一声。” 凤至笑道:“小孩子玩去了,茶是谷妈妈烧的。” 边说,边把壶子杯儿排在桌上。又笑道:“唐爷,谷老请啊!” 唐颜此时不怎么样客气了,他一屁股坐下接过梅问给他倒的一杯茶,送到唇边呷了一口,脸上就有了诧异的表情。 再看看手中茶杯桌上茶壶,点头笑道:“好珍贵的茶具!” 谷加道:“好的东西多呢,您还没看见楼上排着多少金的玉的玩具呢。真难为他们一路上怎么带来的?” 唐颜道:“你们走一程路恐怕总有官府保护的吧?” 凤至笑道:“官府都是盛饭的,我们不需要饭桶。我们靠着一双臂膊。” 唐颜一听又是一怔。 梅问赶紧说:“你又瞎讲什么!” 唐颜不作声,他好像陷于沉思状态,喝完一杯茶,站起来说:“天气还早,两位爷请我那边玩一会好不好?” 谷加抢着说:“爷,快去,唐老爷那儿花园好得很,平常总不让人进去的,你们有福气……” 梅问从容笑道:“那是一定要过去观光的。忙不在一朝,明天专诚拜访。” 唐颜道:“明天什么时候?” 梅问笑道:“看看吧,早上我们还要逛山去。” 唐颜道:“那一定要留驾。上午我在家恭迓高轩。” 凤至笑道:“我们没有轩怎么办呢!” 说得唐颜也笑了,他笑着一再叮咛作揖走了。 这里谷加放低声说:“两位爷,这是很难得的事,他们家皇亲国戚也不让进去的,除了大峨雷洞雷道爷……” 凤至笑道:“什么东西叫雷道爷?” 谷加大惊变色,更低声说:“爷,千万别嚷,那雷道不是好人是个妖怪,有法术会呼风唤雨,也会腾云驽雾。” 梅问笑道:“这样讲应该是活神仙呀!” 谷加摇头道:“不,他会害人。神仙怎么肯害人呢?听人家说他是白莲教,又是长发军的祖师爷,跟翼王爷石达开有交情。好了,我不敢再讲什么了。” 凤至笑道:“我们不管这些闲事,你老人家不敢讲就别讲啦。” 梅问道:“这唐颜又是什么人呢?” 谷加道:“他是唐古樵老爷的小兄弟,跟唐老爷可以说是冰炭不同炉,所以他在唐家没有什么身份,不算上人又不算下人。 唐老爷的夫人是顶好的娘们,她倒和唐五爷合得来。这几天唐老爷上大峨朝见雷道爷去了,不然五爷也还能请你们过去玩?” 凤至笑道:“他们家还有什么人呢?” 谷加道:“上面没有几位,唐老爷没有男孩只有两位姑娘,大的十九岁小的十六岁。五爷是个光棍子,这以外就是唐老爷一对老夫妻了。” 凤至道:“两位姑娘美不美哩?” 谷加笑道:“真美,简直天仙化人,她们好武艺,又会法术。” 凤至笑道:“法术,法术一斤卖多少钱?大约唐古樵也必是个妖怪。” 谷加道:“爷又来了,我不讲啦,您请……” 说着他一-一拐走了。 天是刚有点黑,两位少爷还在院子里聊天,忽然听得天上一片旷亮音乐,接着便有一只-孔雀,领着二三十只各色鸟儿鼓翼划空而过。 这时候耳畔就又听见有人悄声儿叫“有凤来仪”。 梅问凤至同时站起来,彼此使个眼色,顷刻一群鸟儿兜园儿又飞临头顶上。 凤至嘴里叫声“作怪”,一耸身托地窜个三四丈高,伸手攫住一只非常美丽的山鸡,落到地下,看手上却是一张花纸儿。 凤姑娘笑道:“凤兮,凤兮,原来是个假山鸡!” 就只讲了这一句,天上什么都没有了。 梅问笑道:“别真是神仙作耍?倒是蛮好玩的,不晓得还有什么好的没有?” 立刻有人回答说:“有,只怕吓坏了读书种子。” 梅问左右回头佯惊道:“分明人讲话,这是怎么一回事?” 凤至道:“活见鬼了,我们别理它,回去喝酒吧!” 说着,他们匆匆地便望楼上跑。 背后又说话啦:“害怕吗?茶具为什么不收起来?” 凤至扭翻身说:“我偏不怕!”边说边去归纳好杯儿碟儿,托着盘子就走。 只听得前后左右,一连串银铃似的笑声,震破了黄昏里烟霭。 梅问急声儿叫:“玉,必定是山神地仙,快祷告啦!” 凤至笑道:“还不过是骚狐狸捣蛋。” 梅问装做着急样子,立定扶梯上合掌当胸啸啸默祝。凤至跟在后面一头把她顶进屋里。 梅姑娘便去行箧里找出她那一颗龙涎珠藏入怀中,凤至却也拿了一面小小古镜带在身畔,这就算她们的避邪法宝了。 一会儿,谷妈妈替她们送来晚餐,老太婆神色之间显得紧张,可是什么话都没讲。 凤至还是满口胡扯,千狐狸万山魈说个不清,吓得老太婆浑身打颤,只好不等收拾碗筷,急匆匆下楼逃走。 晚饭用过后,姐儿俩喝了两杯黄烧酒,身上抄扎利落,这就开了棋枰相对入局。 她们的棋都很高明,功力适敌,各运神思,不觉把正经的事丢在脑后。 一局既和,天交三鼓,第二局刚刚开始,扶梯上忽闻惨厉鬼叫。 虚掩的楼门自开,一阵寒风吹进楼中,棋枰上两枝银烛冒起碧绿的火焰,跟着门口就出现了一个吊死鬼。 凤至不等看清楚这个鬼的尊容,蓦地冲过去捉个一把,原来还是一张纸作怪。 凤姑娘拿去放在砚台下,回头看一双烛依样灿烂光明。 梅问笑道:“这是怪之始,底下还怕没有好的?” 凤至笑道:“管他的,一千个来,一千个别想回去,天亮了就好结帐了。” 说着,她又坐下去拈起棋子。 片刻工夫,楼底下连声虎吼。 凤至不做声,一股劲儿抢下扶梯,转眼间她又拿着一只豆箕上来,笑着说:“表哥看,是这东西变的雌老虎,倒是蛮威风的。” 梅问顺手儿揭下箕口里一张黄纸符藤,看了看压到棋枰下。 凤至就把手中箕扔掉,姐儿俩若无其事的重新下棋。 四更天光景,楼外骤然刮起大风,一霎时飞沙走石,山摇地颤,楼中两只烛同时熄灭,窗纸破裂,檐瓦纷飞。 梅问推枰急起,凤至笑道:“这一下大约使出看家本领啦,可是要当心点!” 边说,边扯梅问并肩儿挤在窗眼上,看外面烟雾重重里一个大头鬼,头发纷披,身穿孝袍,是个无常鬼,手拿一把石臼大的铁锤晃荡而来。 背后追随着一只大头鬼,一颗头大如栲栲,体高不及三尺,却抗着一丈来长的长矛。 两只鬼却有一对柚子般大碧绿的眼睛,獠牙出口,馋涎滴沥,丑恶不可名状,鬼助风威,风添鬼气。 无常鬼一直扑近楼墙,举锤奋击,墙崩欲溃,梁栋齐鸣。 凤至大叫道:“楼靠不住,下去吧!我拿大鬼。” 叫声里一掌拍碎窗户,梅问追踪急出,振臂迳奔大头鬼。 那边凤至已和无常鬼闹个小老鼠戏大马熊,老鼠翻腾跳跃飘忽如飞,马熊周转不灵显得万分吃力。 眨眼间大铁锤打空陷在地下,凤至两个指头儿猛戮活无常后脑,这鬼立刻委地如泥化个沉睡佳人。 凤姑娘抱起她奔回楼上时,梅姑娘也就将大头鬼擒住了,作怪竟也是一位失魂落魄的美姑娘。 风定了,天上挂着一钩残月,楼上重烧起几枝红烛,床中横缚着一对昏迷不醒的俘虏。 凤至看着梅姑娘笑道:“拥美人兮共一床……让我们占些便宜吧,你一个我一个。” 梅问毕竟还是处女,听了这样话,一张脸不禁飞红,低徊笑道:“丑不丑,疯丫头!” 凤至急忙伸一指竖在唇边。 梅问看了床上俘虏两眼笑道:“不妨事,睡得真香。我们该怎么办呢?” 凤至道:“天也亮了黔驴技已穷,我们梳洗一下就到楼下去,锁上楼门等人家来赎票如何?” 梅问笑道:“赎票?这话倒新鲜,又不是绑来的。” 凤至笑道:“上门买卖好讨价,你看我的。” 她们说着笑着胡乱梳了头抹抹脸,漱口换一身漂亮衣服下楼来了。 谷加正在打扫院子,望见她们出来赶紧唱诺。 凤至笑道:“晚上闹了一夜鬼,你也不来救命。” 谷加一颗头摇得博浪鼓似的说:“爷们讲话留心点管保没事。” 凤至笑道:“实话说,我们专会捉鬼缚狐。可惜这地方小妖魔不够厉害,纸剪的吊死鬼,豆箕变的母大虫,无常鬼大头鬼不过一对大丫头,到底吓不倒我们。只可恨搞坏了我们楼上窗户,等一会麻烦你找人来修理下子。” 谷加愕了半天说:“爷,还是不开玩笑好。您是不晓得有多么可怕。” 凤至道:“不怕,不怕,再告诉你,我们俩都喜欢吃‘糖’……” 说到吃糖,唐家五爷,远远处来了。 谷加急忙一溜烟溜走,恰好谷妈妈送来两碗面条一大壶茶。 凤至道:“妈妈,今天别到楼上去,我们捉了两只鬼关在屋里呢!” 说着纵声大笑,谷妈妈一句话不敢多说,掉头不顾而去。 姐儿俩笑着扶起筷子吃面。唐五爷也就走进院子了,彼此作揖,互叫一声“早”,相对坐下。 五爷说:“我怕两位又去朝山,所以一清早赶来留驾。” 凤至笑道:“昨儿约好的,我们朝山回来再过去给五爷请安。” 五爷道:“好说,请安不敢当。不过是家嫂听说爷们人才品貌,又是年轻的公子哥儿们直想请两位过去谈谈,同时也要领教些帝都情况。” 梅问道:“我们不由京都来。” 唐五爷抢着说:“是,保定府离京城总是近的。” 凤至道:“五爷先请一步,我们随后必到。” 五爷道:“不,我恭候命驾。” 凤至笑道:“五爷又说命驾,那么等我们借到车再走啦。” 梅问起身笑道:“长辈跟前开玩笑么!” 凤至丢下手中筷子也就站起来说:“这碗面吃不成啦!” 五爷笑道:“我们那边给两位预备有早点。” 说着走出座位,拱拱手把她俩领着去了。 唐家的别墅确够壮丽堂皇,庞大的花园子,亭台楼阁鱼池假山应有尽有。 梅问凤至在一个小客堂里拜见了唐夫人。 这位唐夫人约莫五十来岁,十分慈祥和蔼而且颇有学问,她盘诘两位姑娘许多话,姑娘自然是喷珠泻玉对答如流,喜得唐夫人心花怒放,满脸堆欢。 在她们谈得入港当儿,有个小雏鬟进来把唐五爷请走。 他再回来时显得十分得意,笑孜孜地请两位少爷登楼入席。 唐夫人依依不舍,末座恭陪。 这是一台相当奢侈的宴席,一看就知道必是漏夜预备好的,梅问凤至再三致谢。 唐五爷自谓酒量无敌,客人也就不怎么谦逊,倒樽劝饮,不觉移时,三个人喝过了六斤大-酒,唐五爷竟然醉倒座间。 唐夫人让两位少爷吃点面条,便派个大丫头领导他们游园。 走尽一条羊肠小道,经过一座大假山,那个大丫头忽然失踪,眼前是一口荷花池,池畔千条杨柳尽向西。 树下站着一对佳人,年纪相差两三岁左右,一般的雪肌月貌,皓齿明眸;高些儿的穿一件绿罗衫子,短一点的一身粉红色衣襟,临池玉伫,恍如洛水神仙,梅问凤至不禁都怔住了。 那穿红的看了凤至一眼,-然笑道:“两位先生游屐入川,流连卑邑,窃意高情当不在中峨山色?” 凤至长揖笑道:“小姐冰雪聪明,洞见肺肝。佩玉兄弟心仪二乔国色,以此不恤间关跋涉。” 梅问笑道:“闻名怎如见面,果然瑶台九品莲花,幸接天人,实快平生。” 说着,她就也作了一揖。 那姑娘红了一张脸,低鬟笑道:“膏梁子弟履厚席丰,早应簪花上苑,何言关怀蒲柳?” 凤至装个着急样子,引手指心,口不择辞的说:“我们俩谁若娶过亲就要坠入拨舌地狱!”说着便要撩衣下跪。 姑娘赶紧躲到树后去,忸怩笑道:“别这样没出息,听我讲,昨天我姐妹以术娱宾,原无恶意,你为什么一味谩骂,还毁了我的一只山鸡!” 凤至笑道:“一张花纸儿,也值得生气?夜里你们支使许多鬼怪吓我们,用心却未免太狠了。 可惜吊死鬼不过是纸人儿,母大虫只是一个豆箕,最后的白无常和大头鬼虽然以人为俑,究竟怎样呢?” 姑娘道:“我们没过份,你晓得不晓得!” 凤至笑道:“假使我们胆气不足怎么办呢?” 凤至笑道:“我是不知道小姐跟我们开玩笑,胡扯两句是有的。今天特来请罪。” 姑娘道:“请罪不敢当,但是你们要晓得彼此错误都很大,到现在还有一个人没醒回来,我们倒有点莫名其妙,别是你们捣的什么……” 凤至笑道:“那一定是那个无常鬼了,我点了她脑后睡穴。没关系,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姑娘吃惊道:“点穴,你会点穴?” 凤至道:“那不算什么。” 说到这儿,那位穿绿罗衫子的姑娘讲话啦。 她悄声儿说:“凤,带他去看看柳燕吧!” 凤至听见人家也叫凤,她笑嘻嘻地叫:“凤姐姐,你叫凤什么?可以告诉我么?” 姑娘道:“不告诉你……我叫凤至……” 姑娘也总是得意忘形,说不告诉人到底还是告诉了人,她自己也觉得很好笑。 再看隔池两位客人都好像对她的芳名儿听出了神,就越发不好意思。 她红着脸说:“你们也不要太骄傲,看来还浅薄得很呢。刚才你们倾巢而出,我们就来个扫穴犁庭。现在跟我来啦,要是坏了我的人你们就别想回去啦!” 说着扭翻身便走。 凤至笑道:“凤妹妹,我倒真不想回去呢。” 边说,边忍着一肚皮鬼计,急步绕池追在她背后跑。 姑娘忽然又不愿意了,她站住说:“你怎么喊我妹妹?” 凤至笑道:“可不,你还能比我大?” “你几岁?” “十八岁,总不会比你小吧?” “我十六岁。” 凤至笑道:“那就是了,你还不高兴什么呢。” 姑娘横了人家一眼说:“你简直有点赖皮!” “不赖皮就要错过好姻缘啦!” “你胡扯。”说着又走。 凤至又追着问:“姐姐叫什么?她大你几岁?” “她十九岁。” “真是大姐姐。我表哥也十九岁。” “她叫兰吟。” 凤至一听立刻喜得打跌,一叠声叫:“天意,天意……” 姑娘又站住了,她怔怔地问:“你又傻什么?” 凤至道:“妹妹,你想,我表哥叫爱兰,大姐姐会叫兰吟,这还不是三生石上注定良缘?” 姑娘又愕丁一下说:“这只怕是幻想,大难,大难……”说着,她慢慢的垂了头。 凤至道:“妹妹,你是不是说我们够不上?” 姑娘摇摇头,低声说:“不……” 凤至道:“是不是你们俩已有如意郎?” 姑娘生气了,猛抬头牙痒痒地说:“你好意思随便乱讲。” 凤至两条腿真软,蓦地跪下去,老着脸皮硬把姑娘一只手牵得紧紧的说:“妹妹,你不瞧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求你一寸芳心可怜我一片痴情。不管前途有多大困难,我石玉奇百死无怨……” 姑娘大惊道:“你叫石玉奇不叫贾佩玉?” 凤至顿首道:“妹妹听我讲,我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不免结仇种怨,同时又是反清复明遗老孤臣之后,所以……” 就听了这两句话,姑娘急忙搀起人家,笑道:“这样说我们倒是志同道合。五爷昨儿回来告诉我,说你们不作官不求科名,还说不愿意做满人奴隶,我们姐妹总不相信。你们官架子很大,远来朝山还要布置临时房子,起居饮食也太过讲究,而月还带着不少珍奇古玩,分明像是贵族派头,这就叫我们不能无疑。 当然,我们还不致瞎了眼睛,看你们那一分气概,也晓得或是剑侠一流人物。但是这一点我们认为更可怕,因为我的父亲……” 姑娘说到这儿,忽然收住话脚,想了想又改口说:“我看你仪表不俗,谅不至谁辞哄骗一对弱女子。你再说,是不是官府爪牙?权贵子弟?” “不是。” “是不是跟唐家有仇?” “没有。” “是不是真心为我姐妹而来?” “绝对真心。” 姑娘不讲了。 凤至仰面望天,顶神气的说:“石玉奇以后如有违背初衷遗弃凤至,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姑娘笑了,媚笑着说:“何必呢?老天爷也不听你的牙疼咒。” 凤至再去牵住姑娘一边手,姑娘就不再挣扎了。她说:“是不是也要我发个誓呢?” 凤至道:“我相信你不变心。” 姑娘笑道:“唐凤至不是人间贱女人,她把身心许给了你,海枯石烂志不可夺!” 凤至笑道:“谢谢妹妹。” 姑娘笑道:“好事多磨,情深鬼妒,你就等着受罪吧!” 凤至道:“到底怎么搞的?刚刚说‘只怕幻想,大难’,这会什么都讲好了又说‘等着受罪’,是不是怕我岳父不答应呢?” 姑娘道:“这会儿没有工夫跟你细说,你得先去把我屋里的柳燕救醒。我也还要跟大姐商量一下,今天晚上三更天,你约表哥上我屋里找我们。” “我们怎么晓得你住在那儿呢?” “现在就到我那儿去呀!” 说着她把凤至领到她屋里,看床上睡着那位柳燕,正是昨夜无常鬼的化身。 凤至过去向她脑后拍了一掌,柳燕翻了一个身就慢慢的爬起来了,她大约还记得过去一些情形,两眼死瞅着凤至发怔。 姑娘笑道:“玉哥哥,你看她美不美?” 凤至笑道:“美,有其主必有其婢。” 姑娘笑道:“你昨夜陪她睡觉的?” 凤至道:“笑话,曾经沧海除却巫山……” 姑娘抿抿嘴笑道:“你,你且慢慢吹。” 边说,边把人家拦在床沿上坐下,又笑道:“你们在天花楼上喝得好酒,我跟姐姐都上你那边去,好漂亮的枕衾被席,那不比娘们还讲究吗?不瞧我床上的就不如你。” 凤至笑道:“是表哥的铺盖,他为人有洁癖。” 姑娘道:“你们俩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女儿相不好。我问你,你用的是假名,表哥还能是真的?” 凤至笑道:“名字是真姓是假的,她姓龙。” 姑娘怔一怔说:“姓龙。北京人?” 凤至道:“不,山东济南府人。” 姑娘忽然向柳燕使个眼色放低声晋说:“教前厢人都出去,你带林莺看看角门。” 柳燕横了凤至一眼,点点头望前厢去了。 这里姑娘直顶到凤至膝前去,迫定了问:“到现在你还不讲实话?” “我讲的是实话。” “表哥是不是龙璧人的公子?” “是。” “那么,华盛畹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母亲。” 姑娘大惊,扭身望着窗外更低声点说:“真是害死人,一切我都明白了,你们太冒险!” 凤至道:“你明白了什么事?” 姑娘猛回头,睁着大眼睛说:“你们为着龙英侯来的!” 凤至脱兔似的抢起来问:“英侯还在人间?” 姑娘道:“你还装什么傻呢!龙英侯还不是好好的在大峨雷洞。” 凤至道:“你见过他?” 姑娘道:“我是没见过。父亲很看得起他,老少忘年还订了白鸥之盟,就只等雷老道肉体飞升,他们俩就要上北海钓鳌去的。” “岂有此理,家里多少人惦念他,他就不想回去一趟?” “回去,你讲得顶容易,他是没有自由的人。” “他一定受了很大的苦?” “那倒没有什么,就是走不动。” “这怎么讲?他的武艺并不太差。” 姑娘笑道:“武艺,武艺在雷道和我父亲看来简直儿戏,何足道哉。” 凤至冷笑这:“我只不相信,旁门左道,邪术异端,能有多大作用?” 姑娘道:“胡说,请问你,诸葛武侯的八阵图算不算邪术异端?有没有作用呢?” 凤至道:“那是奇门六丁六甲之法,究竟武侯也不能倚赖八阵图成什么大事!” 姑娘叹口气道:“事实胜于雄辩,眼前龙英侯便是困于遁甲,蛙步为难,情极可悯。” 凤至道:“他的一切经过情形你晓得很清楚?” 第二十九章 姑娘道:“小静本是有名儿毒和尚,当时他用拍花迷术引他上云南鸡足山潜匿一时,随后又带他回来峨嵋山。在这一段过程中自然难免受苦,然而和尚不肯杀害他已经是奇迹了。据说和尚跟他祖父有什么特别交情,所以手下留情。 雷道和我父亲对英侯都有缘,而且父亲有意思把大姐招嫁他,假使他能答应,早也恢复自由了,偏偏这个人是条硬汉子,硬说跟什么人已有婚嫁之约,宁死不肯负义。父亲总算十二分爱惜他,有一天还设法让他见大姐一面,以为年青人不过口头硬,想不到人家居然心如铁石。” “大姐也到雷洞去吗?” “我们好几年不去了,这一次算破例。” “你们不是跟老道学的法术吗?” “小的时候跟他学,大了就不去了,老道不是好人……” 凤至笑道:“我说,卿本佳人,奈何从贼?明知妖道不足有为,为什么服从他?” 姑娘道:“你这话有语病,怎么讲不足有为呢?” 凤至笑道:“他不是长发军的妖师么?” 姑娘愕然问道:“你究竟还是满人的奸细?” 凤至大笑道:“妹妹,请放心,石玉奇何至是如是不肖?不过,长发军绝不是吊民伐罪之师,你们也还是盲从瞎闹罢了。这个等以后让我慢慢解释给你听,现在请你再告诉我大姐对英侯有什么批评?她恨他么?” 姑娘道:“你不要瞧不起大姐,大姐是个奇女子,她的胸襟学识恐怕你就未必赶得上。她对英侯的固执只有赞叹钦服,没有一点妒意。” 凤至笑道:“这样说她也十二分爱惜他了!” 姑娘笑道:“你又胡说。” 凤至大笑道:“好,好。” 姑娘道:“笑什么?” 凤至又说:“好,好。” “疯子,越讲越高声,怕不怕人家听见呀!” “天下事大定矣,怕什么呢?我们来设法营救英侯吧。” “这必须跟大姐商量,她肯帮忙才有办法。” “你以为她不肯帮忙么?” 姑娘道:“那要看你表哥哥的手腕。他是英侯的第几兄弟?” 凤至笑道:“他是老大。” 姑娘道:“小静告诉父亲说英侯居长。” 凤至笑道:“弄错了,他比英侯大一岁。” 姑娘停疑了一下又问:“你们到底什么表?” 凤至道:“姨表?” 姑娘道:“英侯的母亲好像不姓华?” 凤至笑道:“你底心真细。告诉你吧,家父跟龙老伯是拜盟兄弟,龙伯母和家母是结义姐妹,两家人等于一家人,不然的话,在新疆那一次决斗还能够杀败峨嵋五怪!” 姑娘笑道:“这还像实话。你知道赤脚是雷道的什么人?” 凤至道:“不知道。” 姑娘笑道:“不知道我就不讲了。总而言之我跟大姐姐都恨雷道,说起来他也算是父亲的师父,我们应该尊敬他。可恨他太无人道。 父亲久随妖师潜移默化,近来也变得不好,所以我很害怕。非费一番气力,我们决难如愿。 现在只看你表哥跟大姐有缘无缘,有缘事或可为,无缘那是不堪设想。只有大姐能与鬼魅抗衡,她不帮忙,一切就都完了。走吧,看看她们俩去!” 说完,两个人并肩儿回去花园,远远处看梅问和兰吟共倚着一块立地太湖石,喁喁细语,状至亲匿。 凤妹妹不禁大乐,悄悄的捏玉哥哥一把说:“真是天意,他……他们也成功了!大姐很少跟人家这样亲热。” 她这边讲着话,那边兰吟觑见了,她从容的站好,含笑向梅问点点头,说一声“再见,”款步望天花楼而去。 凤妹妹睨着梅问问:“表哥,您跟兰姐姐谈得很好吗?” 梅问让她喊声表哥,便知道凤至已经得手,喜上心头,就也给她一个确定的表示,她叫一声“凤妹子”,说:“谢谢你惦念着,我们意见很接近,蒙她不弃……” 不等人家讲完话,凤妹妹霍地扭回头,伸出一个指头儿指着凤至说:“太便宜你们了!你们哥儿俩必须明白,唐家并不是三瓦两舍人家,我们姐妹俩也不是下流愚贱,私订终身事近荒唐,只因为个中诸多魔障,被迫从权……你们要存一分鄙笑的念头,那是对我们不起!回去吧!三更天再来。” 说着,她好像很惭愧又好像有点伤感的样子,低了头飞快的追上姐姐走进天花楼去了。 梅问凤至回去时,那一番欢喜情形就不是笔墨所能描写的。 梅问当然尤其开心,夫婿健在,情天可补,眼见苦尽甘来,月圆花好,这教她如何不快乐!人底心总是肉做的,如果再讲无动于衷,那还算是人? 梅姑娘所以可爱,就因为她是情性中人,当时她虽然竭力自制,还不免扯着凤至拜她两拜,拜谢她为她费尽苦心。 她们俩为着避免谷加一家人疑心,午后仍然上一趟中峨山,回来已经日薄崦嵫,胡乱用过晚餐,依然一局围棋。 不过今夜的一局棋梅姑娘可不能昨夜那样镇定,一局未终她早败个不堪收拾,凤至自有一番戏谑。 挨到三更天气,她们换上一身衣服跳楼赴约,狐狸一般快的身法,顷刻间来到唐家别墅后院,角门上凤妹妹迎出来把她俩引进屋里。 灯烛交辉之下,一把大圈椅端坐着唐夫人,似欢喜又似含悲,她怔怔地瞅着进来的一双快婿。 梅问凤至立刻双膝点地,拜倒地下。夫人欠身敛-,让她们拜了两拜便叫“请起”。 一对假女婿齐肩儿站起来叫声“娘”,夫人珠泪承睫慢慢地说:“两位少爷,你们对兰儿讲的话确实吗?” 梅问赶紧说:“娘请放心,我们不敢味良心对不起兰姐姐。” 凤至抢着说:“我们假使不怀好意欺负了凤妹妹,天地不容神人共弃。” 夫人急忙摆手说:“得……两位姑老爷听我讲,我是唐家的侧室,母女三人相依为命。你们岳父久随恶道,毁灭人性,所作所为,上干天和下招民怨,今天我把兰儿凤儿许给你们兄弟,你岳父岂肯罢休?天大的干系有我来顶,你们救了英侯,火速回去成婚,我虽不幸,死亦瞑目……” 凤至慌忙跪下说:“娘,我要请您跟我们一道走,一切灾难让我们年轻的去担负。” 凤妹妹得意地说:“是,娘不答应,你不要起来。” 夫人道:“丫头,你是不懂事!” 凤姑娘叫起来说:“要活一块儿活,要死一块儿死,我们嫁人享福,要娘留在家里受罪,这是禽兽畜生,我不是禽兽畜生。” 梅问这也跪下去说:“娘,我想,明儿请五老爷护送娘先离开这地方,最好去亲戚家里躲一躲,我们办好事尽速找娘一同上道。” 凤至道:“娘,我们决不让姐姐妹妹太冒险,只要设法教我们弟兄能够踏进雷洞,姐姐妹妹只管回来。” 夫人道:“我很感激你们,起来吧。我实在也舍不得……” 说着滴下了眼泪。 凤至梅问起来两旁侍立,夫人想一想说:“好,我答应你们的请求,我上成都你们姑母家里去等清息。 我还得告诉你们,恶道雷化广具神通,并不武勇所能制服。好在兰儿颇有道力,当能稍效棉薄。你们合力剪除雷化,造福无量。但不许伤害你们岳父性命,就是小静和尚也应该留他余地。 明早我走了,你们好好的从长计议,一切让兰儿作主,三天以内必须动手行事,否则危险愈多。” 说到这里,兰吟来了,她带着满脸沉着,把大家都看了两眼,从容地说:“刚刚卜了一卦,卦爻大吉大利。已经请五爷赶快拾夺行装,准备天一亮送娘上路。我们明儿晚上准四更天救人,五更天拚斗雷道。 据卦象看恶道罪恶满盈,诛之并不费事。父亲可能不在大峨,小静应遭劫数。天心人事不可改移。议论纷纷,徒乱人心。我吩咐柳燕送来一台酒席,我们为娘饯行,为两位弟弟接风,又算我们的庆功宴。” 凤姑娘一听,又跳起来叫:“玉哥哥,你只看大姐临事镇定情形,就应该晓得她胸中抱负!来,上我书房去,我们痛快喝个通宵!” 说着跳着领头儿走了。 一顿酒喝到窗纸初白,梅问凤至悄悄溜回谷家。 这儿唐夫人明白宣布,说是去成都探望老姑太,随身一对皮箱饱装金银珠宝,带了柳燕林莺,和两三个得力老妈子,坐上肩车,让五爷唐颜骑马护送,迳奔成都而去。 唐夫人走了,两位姑娘忙着检点应用家伙。一天容易过去,早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三鼓初传,人籁俱寂。 这时光大蛾山上来了两对假男真女,急弩离弦似的横穿六十里羊肠小径,翻飞八十四惊险山盘。 四更天没到,赶到一个石龛外围,眼前只见狂风怒号,浊雾横空,鬼影幢幢,星月敛影,使人毛发悚然莫辨东西南北。 凤姑娘拉了凤至一把,悄声儿说:“这就是你昨天所讲的奇门六丁六甲之法!” 凤至看看前后左右,才晓得果然厉害,她就不敢再多说什么。 兰吟立刻拍散头发,反手背上抽出宝剑,蹈步作势,向前领路,剑披荆棘,脚踹乱石,闯至石龛口外,劈倒一对皂幡。 说也奇怪,顿时风清月明,幻景俱消。 姑娘翻身笑道:“兰弟玉弟进去救人,以速为妙。让他换上衣服,交给兵器干粮,火速下山,尽力疾驰,赶至嘉定府买马一迳回家。路上不可耽搁,谨防小静追踪……” 梅问连声答应,拉着凤至恨不得撞进石龛中。 龛中钟乳四垂,阴凉震齿,一盏瓦罐灯高悬崖上,碧绿的火焰映射着壁间神怪镌刻,龇牙怒目状欲噬人。 当中石榻上英侯裹着一袭僧袍,缩做一堆。 梅问扑进榻前,抖着手推了一下,不禁泪如雨下。 英侯猛翻身大喝一声:“秃子又来作怪!” 梅问哭着喊:“英侯,英侯……” 英侯滚下地,迫定梅姐姐脸上看,看,看着大叫:“姐,姐姐……我们梦里相逢……”一边叫一边奋力把梅姐姐擒到怀中。 梅问呜咽着叫:“英侯快清醒,这不是梦中……” 她叫,她挣扎,但英侯兀自死缠活扯决不放松。 凤至这只好过去,厉声说:“英侯,放手,赶快换衣服,下山赶路!” 英侯吓得连连倒退下,死劲瞅着问:“你,你是谁?” 梅问急忙追向前伏在他的耳朵边,简单告诉他一个节略。 英侯又是一阵发愕,忽然欢喜跳跃,抢着给人家打躬道谢。 凤至正色说:“英侯,我们奉勺火大爷爷之命,上山救人除恶,不准你参加作战,因为这一次是斗法不是斗力,法忌男人。你要立刻动身,尽脚程赶去嘉定府买马火速进京,尊大人在家立等会面。路上不许耽搁,紧防小静追袭。” 她这边讲着话,那边梅问就石榻上打开带来的包袱,拿出衣帽鞋袜,银钱干粮和一枝长剑,接着说:“赶快结束,准备逃生!” 一边说一边动手帮忙,凤至这就走出龛外去了。 龛里一对夫妻大约又讲些体己话,喝杯茶时间,他们双双出来。 英侯匆匆向兰姐姐凤妹妹作个长揖,叫声“再见”,拔步飞奔下山。 凤至天生一双夜眼,她直望到不见形影,这才笑道:“表哥,怎么样,我要不撒谎说勺火大爷爷命令,老伯在家立等,他还肯这样干脆走么?” 梅问含笑道:“我想呢,他好意思抛下我们。” 兰吟道:“现在就上雷洞去,凤妹妹帮助我破法,玉弟弟使利器行刺,兰弟紧随接应,必须胆壮心细,危急时我自有办法。” 说着,她仗剑领先,教梅问跟着走,背后凤至,凤妹妹殿后。 四个人鱼贯着走了一程路,一阵阵雷声隆隆,风沙卷地,再拐了一个弯,但见旗幡隐约,刀枪如林,恍惚如入迷阵,眼看千军万马奔腾,耳听风雨鼓金俱发。 兰吟至此,小立察辨生死门户,从容笑道:“此诸葛武侯八阵图之滥觞,不过几块石头作怪。凤妹快动手啦!” 凤妹妹笑道:“我要教玉哥哥懂些厉害,看他以后还敢胡说八道!” 虽然这样说,她倒是立即爬在地下奋力搬移石头。兰姑娘骈指作诀,诀引剑舞,人随剑进顷刻走到洞外。 洞门大开,灯火通明,兰吟面对洞门舞剑不停,以目示凤至行事。 凤至急由梅问手中夺去匕首,伏身蛇游入洞。 眼窥洞后石案上火炬高烧,案头爬着雷化妖道,呼呼打睡梦入沉酣,赤条条一身鸡皮癞癣,状若伏蛙。 案前倒竖一柱木桩,钢环铁练捆绑着一具女人肢体,破腹开膛血流下注,承以铜盆滴沥有声。 案旁盈丈石榻,横陈着七个少年村姑,玉腿弛张,浑无寸缕,呻吟抖颤,就…… 凤至瞠目直视,蓦地愤火中烧,顿忘生死,腹背攒劲,托地鱼跃,一阵旋风卷到案前,皓腕疾挥,匕首骤落,力猛刃钴,扑嗤一声响,切下恶道一颗斗大头颅,断了蔓冬瓜似的滚落案下去了…… □□□□□□□□天地间不管为善的还是作恶的,他们都有一股气支持他,驱策他,勇于为善或者猛于作恶,气馁则败。 气由于善叫做正气,正气磨而不馁,如日月天行炯耀千古。气出于恶谓之戾气,戾气凝阴聚毒,如鬼火幻灯,不过磷乱一时。 再说,一个人都有自知之明,审判善恶最公道的就是自己一颗良心。经过良心的洪炉不断陶冶,为恶的人内咎神明,其结果戾气由馁而衰而绝。到这时期他就必然的要受惩罚。惩罚没有更好的定评,不妨称为报应。 报应与其认做迷信不如说是自然道理,这道理是人与人之间,最可靠的不可逃避的法律! 雷化,他是小静和尚一班人的老师,不特拳棒了得,而且水性精通。 少年时闯荡江湖,横行霸道,独往独来,流毒大江南北,杀人如麻。中年初届,又受了白莲教衣钵真传,戾气嚣张如虎戴角,当者披靡,莫与为敌。就是勺火头陀,贾春保,李念兹等一代霸才,却也害怕他几分,不敢或攫其锋,更不要说这些后生小辈。 晚近三十年他已到九十高龄,戾气垂绝,自虞食报,唯恐不测,因此不由他不设法逃避。他占住了大峨山雷洞,自称雷神,以邪术幻为风雨雷云封闭洞口,冀作久隐老死之计。 却因为过份的心虚胆怯,又使他着意于自固精力,以备万一,于是他经常杀人饮血,御女采阴力求挹注。 三十年以来也不晓得又作了多少孽,残害了多少女人,谁能料到他终于死于贾凤至姑娘手中呢! 前几天他就觉得精神有点恍惚,他拚命杀人饮血,拚命作践女人。今天一整天他就戕害了三个村姑,他饮了过量的人血,以致昏迷沉醉伏案假寐。 恰在这时候,凤至姑娘悄然猝入,不费吹灰之力,一匕首断送了妖道一百二十年道行,你能说这不是报应吗? 凤至唾手立功,不禁狂喜欢呼,吓得石杨上那些裸露的村姑呆若木鸡,兀自动弹不得。 经过梅问向前一再解释,她们惊魂稍定,反而羞愧无地自容,纷纷下榻,争取衣着,一霎时狼奔豕突,鬼哭神号,眼前只见一只只白羊闯来滚去,那情景实在可怜亦复可悯。 这当儿洞外兰吟姐妹闻声已知得手,姐儿俩引手加额缓步进洞。 大家正在分发那些村姑急速下山逃生,忽然洞后暴雷似的一声断喝,黑暗里跳出一个秃头大和尚,眼射凶光,精神虎虎,单臂挺着竹节钢鞭,抢到石案旁边看一看雷化断头伏尸,双脚迸跳,吼叫连连。 大家都认得他是小静凶僧,立刻拔剑备战。 其间只有梅问一人顾虑到和尚见过她,怕让他指破行藏,兰吟决不答应,因此却步不前,逡巡躲闪。 凤至晓得她有重大为难,急忙以身遮蔽她,高声喝道:“表哥,快去守住洞口,这里事你就不要管!” 梅问不作声迅速走了。 和尚不认识凤至,瞅了半晌又去看住兰吟,厉声叫:“丫头,你谋逆带人行刺祖师爷!” 兰吟应声说道:“顺天应人,何谓谋逆?” 凤姑娘接着说:“和尚,扔下钢鞭亡命去吧,我们放你逃生。” 和尚大叫道:“好丫头,不是你们姐妹背叛师门,谁还能走进雷洞?你们也必是为龙英侯而来。禽兽!和尚今天不杀你誓不为人!” 叫着举动钢鞭,迳奔兰吟。 凤至耸身曲踊刺斜里挥剑疾出,一剑磕开鞭,引吭高叫:“兰姐凤妹让开,看我打发和尚往西土!” 一边叫一边接连几手狠刺狠劈,剑如雨急身若游龙,直把和尚杀个踉跄倒退。 和尚大惊失色,瞠目大叫“慢来,慢来!” 凤至从容收剑,骈足屹立,含笑问道:“和尚,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投降吗?” 和尚喝道:“胡说,我要晓得你是谁!” 凤至笑道:“家住新疆,双姓石华。” 和尚怔了怔大叫道:“冤家路窄!你又是华盛畹的儿子?” 凤至道:“和尚,你一生惯用淬毒兵器,流祸江湖,神天共愤,报在今日。我们鉴念你不杀龙英侯一点好处,不咎既往,你赶快投降啦!” 和尚忽然仰面长笑,笑罢又把凤至看了两眼说道:“你兄弟姐妹尽是英才,你尤有种,龙俊侯技亦颇不弱。 我与龙季如友谊至深,所以不忍杀害英侯。当时决斗场中,我要不抛下俊侯让他抽身接战赤脚师太,英侯就该死在毒剑之下。 但我和尚师门兄弟四人,一旦惨死龙璧人手中,此仇怎能放过?禁闭英侯,不算和尚狠毒。 和尚生平助弱锄强,卫道重义,自信并无重大罪恶。师门流毒祸人,和尚屡谏不从,今日灭门绝类,事非偶然。虽然,我和尚岂可恋生惜死!小辈,你们全上来吧!” 凤至道:“不,和尚,你讲的话近情合理,我们非常感动。你走吧,走吧……” 和尚蓦地大喝一声,挥鞭疾取兰吟。 兰吟遵奉母命,不愿迎击,撤身疾退。 凤至料到和尚已有决死之心,终不可免,翻身腾跃,振剑进扑。和尚单鞭急架交还,彼此搭上手酣斗三十余合,胜败未分。 凤至暗里发愁,她怕的是兰吟姐妹的父亲唐古樵赶来参战,父女为敌,诸多不便,心里着急,手上加力,顷刻之间,接二连三变了十几种剑法,杀得小静和尚不住叫好。 人家每变一种剑法,他倒是都能够喊出名堂,而且仍然应付得开,凤至也就不免钦服。 看看又斗了二十四回合,和尚自知不敌,深恐败在小辈手中坏了一世英名,急忙乘机跳出围外,瞠目斥叱,大呼“师父”,“师兄”……洞里回音四应,雷鸣大作。 凤至略一停疑,眼见和尚回鞭猛击秃头,头骨粉碎,脑浆迸流,大和尚抛鞭摔倒地下圆寂归西。 一霎时群响皆息,人影顿寂,烛焰无光,阴风骤起,风至兰吟四目互视心颤不已。 梅问翻身进洞,一看和尚惨死情形,不觉盈盈下拜,泪流满面。 凤至赶紧向前一把拖她起来,叹口气说:“自作孽不可活,让他升天去吧!我们要办的事还多呢!” 说着又对二姑娘笑道:“凤妹妹,麻烦你送这些村姑先走一步好不好?我们随后就来。” 边说,边拉梅问向洞后走。她们出来时各挽着一个包袱。 兰吟站在烛光下,怔怔地望着说:“两位,听我一句话,雷洞所有书画典籍,决于人类一无好处,不应妄自取携。否则必招物忌。” 凤至让她这一讲立刻两颊飞红,急忙扔下包袱,笑道:“是,姐姐,我是好奇,这里也有点财物,我还想带回去送给那些被害的村姑家属。” 兰吟摇摇头笑道:“不要啦,盗泉之水,何苦呢!家里还有些钱,要办赈济尽够挪用,这都不忙。凤妹妹已经送人下山,你们两位也就走吧!我留下封闭洞口,等会儿见。” 说着,她过去接下梅问手中包袱,也拿去排在地下,点了一把火待烧,回头又向梅问凤至含笑挥手,梅问凤至这就只得走了。 走到半山天色已经发白,可是雾气愈重,前不见凤妹踪影,后不闻兰姐姐气息。 梅问笑道:“他们怎么搞的?一个去得太快,一个又似来得太慢。” 凤至道:“凤妹妹山路熟悉,她带着许多尴尬村姑必然走了捷径,所以去得快。兰姐姐她一定掩埋雷化和小静的尸骸呢,看她那个样子是一个性情中人。我们歇歇吧,她总也快来了。” 说着,她就拣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了,梅问兀自站着不住回头。她们都带着一身露水,这一歇下来便觉得一片冰凉。 凤至笑道:“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你不看满山云形雾光,我们不就在琼楼玉宇之中么?” 梅问笑道:“人家讲月亮呢,你硬借来说云雾啦。” 凤至道:“你这叫做泥古不化,月亮不过冰世界,云彩才是生动的琼楼玉宇呢。” 说到这里,眼见山上一片浓雾漫天,雷声大作,顷刻间狂风卷起,天容陡变。 梅间吃惊道:“真的天有不测风云,刚才还不是顶好的天气。” 凤至笑道:“傻瓜,兰姐姐在作法封闭洞口哩。她马上就到,这六十里的小径,我倒要看看人家怎么下来的。” 说着,她又站了起来。 约莫喝杯茶时光,抬头看见半山飞出一条黑影,像一只皂雕又像一匹狐狸,忽而穿林高举,忽而披草疾驰,百尺悬崖直上无忌,千寻深涧横跃如飞。 看得凤至心惊胆怕,她怔怔地叫:“梅……看见吗,人家这是怎么样的轻功脚程呀?” 梅问道:“我看不清楚……雾气太重了……有条黑影子飘上飘下……别又是幻术吧?” 凤至道:“笑话,你简直侮辱人,明明是极好的壁虎功,游龙术。” 梅问叹口气道:“山上有天,世外有人,我真不敢再说武艺了。” 凤至一叠声叫:“别说,别说,来啦,来啦!” 话声未绝,一阵风紧,大姑娘兰吟落在面前站住,堆着满脸笑容,慢条条地说:“对不起,我走得慢了一点儿……” 凤至抢着去牵起她一只手,拚命的摇,边摇边说:“姐姐,姐姐,你这一身好轻功,难为你怎么练出来的!” 大姑娘红着一张脸,夺着手说:“惭愧,惭愧,我比不上你……你刚才拚斗小静,那几剑,我平生就没看见过。” 凤至是太兴奋了,她忘记了自己改扮男人,拉紧人家手兀自不肯放松。大姑娘夺了半天不回来,她的脸更红了。 还算梅问明白,她赶紧说:“弟弟,放手呀,干么只管拉拉扯扯……” 凤至一听,恍然大笑,急忙松手向大姑娘作个长揖说:“姐姐请原谅,我是乐昏了。” 回头也给梅问一揖到地,笑道:“哥,饶恕我,别怪,别怪。” 让她这一闹,大姑娘越发难为情,她扭着头望到山下说:“我们走吧,时候不早了。” 梅问道:“还是快一点好,免得路上碰着人。” 凤至笑道:“你要快吗?” 说着,她一耸身,出去足有七八丈远近,一连几个虎跳,人就不见了。 兰吟笑道:“好快的身法,可是好像脚底下有点不便?……” 梅问暗里吃惊,赶紧说:“是,她太淘气,刚才下山不晓得怎么搞的,扭了一下腿腕子。”嘴里讲话,走路再也不敢大意,因此走得相当慢。 兰吟倒是不肯抛下他,一路跟在他背后,指点着告诉他山上许多古迹,神话。走到山麓时,太阳已升上来很高了,总算脚程不太缓,赶到家也不过卯末辰初光景。 远远处看谷家打谷场上,凤至换了一身长袍纱衫,高坐竹椅子上品茗。旁边站着谷妈妈,手中恰端着一木盘两大碗热腾腾的点心,看样子大约是面条。 兰吟笑道:“真快,他这不回来好半天工夫了?我是不便进去,还得赶回去帮忙凤妹妹办理赈济,那些蒙难的村姑太可怜,必须救助。 你们歇歇吧!记着上我那边吃中饭,下午各自拾夺行装,晚上还得好好睡一觉,明儿一早动身还不迟。一切都由我派人预备,你们俩就不用操心啦!” 说完,她两条腿一攒劲,人也就飞也似的走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们两对假夫妻带着两个男跟人,一共备十匹高头骏马,驮着人载着行李迳奔成都府。 在一位叫章拾义老绅士府上见着唐五爷和唐夫人,那是兰吟姐妹姑丈的家。 他们住了两天,章老一对老夫妻十分爱惜两位银样蜡枪头的侄女婿,慰问殷勤,备承款接。 随后他们老少男女一大批人马就又启程进京,一路上无非饥餐渴饮,昼行夜宿,这都不在话下。 □□□□□□□□龙飞龙英侯,当时他与小静决斗不幸遭擒,虽然和尚顾念前人旧契不肯杀害他,可是乃翁龙璧人一日之间剪屠了和尚师门兄弟四人,这使和尚不免移恨泄愤于后人身上。自从被俘,穷受磨难。 和尚会点穴又会拍花迷术,他要他睡觉就给点了睡穴,让他去呼呼酣睡,人事不醒。 卧则不做声,便给他点了哑穴,教他一天到晚成了傻瓜,只会翻白眼流口涎,一句话也下能说。 要他走路时又给他头发缝里贴上一块迷药饼,那情形更可惨,他就受了极重的催眠术,总是迷迷糊糊的,乖乖的背上大包袱,跟在和尚后面蹦蹦跳跳。 和尚先把他藏在乱山中,后来带他去云南,在这些日子中他变成一个又瘦又脏又丑的小伙子。 和尚大约还不愿意把他弄死,所以终于带上峨嵋山。 老道雷化待他还好,唐古樵尤其赏识他,不准和尚再作践他,亲自用奇门遁甲术将他禁闭石龛以内,虽则仍然谈不到自由,但起居饮食总算安定,究竟年轻体壮,不久时间他就恢复了健康。 这时候唐古樵好容易说服雷化,决定把兰吟招赘他,可是大少爷不愧是一条义烈汉子,他不但不投降雷化,不愿认贼为岳,而且亲见兰吟花容月貌,绝世风姿,他兀自无动于衷,一心都在梅问大姐姐身上。 唐古樵使尽硬软工夫,爱抚威胁并用,到底还是无奈伊何。 这当儿雷化唐古樵竟然会原谅他,没将他处死,那实在只可说天意。 他被禁石龛又是几个月光阴,在别人必然要感觉到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奇怪大少爷有大少爷的自信心,他总认为自己死不了,父亲,师父,兄弟必有一天来救他。妖道雷化毒和尚小静必有一天遭逢天诛,因此他虽然苦闷却不悲观。 想不到这来救他的竟是心上人梅姐姐,他那一份惊喜狂欢就不是什么可以形容的了。 当时梅问只能匆匆地告诉他一些经过概略,可是他总知道来救他的全是姑娘们,而且那个假货贾凤至,长得顶好,讲话顶响,武艺顶高明,料事周到的竟是石玉奇哥哥的嫂夫人,这一下他当然就更开心。 那时光他对梅姐姐不免恋恋不舍,但听说父亲已经回家,母亲在倚闾盼望,游子思亲之心毕竟急切,所以他就不能多事逗留,一股作气跑下山,昼夜兼程披星戴月,直奔进京。 北京潘公馆这几天确然顶热闹,原来松虎男街奉婉仪浣青之命,疾驰华山报告梅问被诬入狱消息。 偏偏山上只剩一位勺火祖师爷和顺侯,大家都到新疆哈萨克去了。勺火头陀专心一志教练顺侯,决计不管闲事,虎勇只好辗转赶路入疆。 当日大家听完虎男一篇详细叙述,盛畹和蕙容气也气死了,她们母女恨不得插翅飞人中原。 璧人和松勇却顾虑到玉奇跟菊冶兰韵恰好人京,怕只怕他们小兄妹不懂事闹出更大岔子,以此都想急速回家料理。 经过一番商量,其实也无所谓商量,李念兹祖师爷一句话,他老人家吩咐璧人让大家回去北京一趟,小儿女应该成婚的统统办理成婚,应该分家就给他们分家,潘龙石查华五家嗣续必须弄个清楚,然后分别扫墓,各自归宗。 师父的话璧人那敢不遵?于是大家立刻预备行装,克日启程。 人多了恐怕路上太招摇,虎男和恭侯俊侯走了第一批,盛畹蕙容敬侯安侯随后出发,璧人跟松勇直等两批人马走了三天才动身。 他们老弟兄胸怀坦荡,一路上仍然野鹤行云,流连山水。 那天薄暮时在潼关一家小酒店里遇到了贾春保老英雄,虽然彼此不相识,但彼此风标气概都不俗,彼此都动了心。 璧人松勇过去给前辈报名请安,贾老英雄快活得掀髯大笑。 三个人足足喝了两坛子酒,谈的话就太多了。 当时璧人听说玉奇联姻贾氏,梅问平反冤狱,已是乐不可支,再一晓得英侯可能尚在人世,乃至老英雄派遣凤至梅问入川营救一番安排,不禁雀跃三尺,欢喜下拜。 他们一顿酒喝个银烛三拔通宵澈晓,一声珍重,劳燕分飞。 贾老英雄此去华山,归岫白云长隐不出,送走了老哥哥勺火头陀往生西土,他又继续教育顺侯五年,世缘顿断无疾而终。 那时候顺侯已经二十三岁,四少爷性情恬淡,又为着感念前辈两弟兄训诲深恩,痛发宏愿,承传衣钵,虔奉骨灰,终身佛门弟子。这里表过不提。 □□□□□□□□璧人和松勇赶回京都,也不过比畹盛等落后十来天,就这十来天,家里一大群人已经焦急得如坐针毡,万分按捺不住。 原来风至梅问两人无故失踪,事实上谁都摸不出个中真相。 就说浣青也还是莫名其妙,她一向只是装作镇静,设辞安慰大家,后来日子长久了,笑息杳然,她暗里尽管吃惊,外表仍然不慌不忙,因此大家都相信得过,差喜太平无事。现在盛畹来了,这就不能不讲实话。 这一下第一个玉奇先吓坏了,菊冷兰韵也气坏了,要不是明知璧人即日可到,谁还能留下他们兄妹守在家里干耗着等呢! 当日璧人一到家,大家立刻包围他,告诉他,请教他该怎么办? 做梦想不到,就只听他讲了几句话,大家立刻色然而喜,哄然欢笑,菊冷兰韵姐儿俩狂得一个抱住浣青,一个抱住盛畹直跳直叫。 尤其是查老太太,她老人家索性连眼泪也快活出来了。 璧人他到底怎么讲的? 他讲:“大家放心吧,英侯平安无恙,两位少奶奶即日可以归来,同时石龙两家长男各自多娶一房媳妇……” 这几句话还不够破啼为笑吗? 然而浣青盛畹仍然不满足,她们迫着璧人把话讲清楚。 璧人只得将贾春保前辈所透露的秘密,和盘托出告诉大家,而且还把玉奇喊到跟前,郑重告诫他到时必须顺从凤至底意思,不许违拗。 说得玉奇一肚子惊疑不定,低头唯唯而退。 璧人趁松勇红叶在座,要求大家出点主意,商量应该怎样应付唐家两姐妹,如何解释骗局?如何使她们就范? 璧人最爱红叶,深晓得地脑筋清楚,心地明白,而且能说会道甚有机变,所以讲话时频频向她注目。 婉仪看出璧人意思,当即笑道:“姑奶奶一定有办法,讲讲道理我们听啦!” 红叶,她虽然没拜在浣青膝下,可是无形中浣青总当她是干女儿,一家人也认她干姑太,小辈的姐妹弟兄谁又不看她亲骨肉好姐姐?因此她就成了宝贝,智囊。 当时她想一想说:“太太,我想,骗局出自我们这样人家,自然说不过去。不过凡事都有个不得已,从权达变。再说设计骗局的是我们石龙两家的祖师爷,也不容我们违背意旨。我以为唐家人假使明理,也许会原谅我们这两点。太太,您讲是不是呀?” 婉仪道:“这算你先把骗局两字推翻。底下呢?” 红叶笑道:“我们就怕不能自圆其说,推不开骗局,骗局重担让贾老前辈挑去吧。底下的事必然好办,第一梅妹妹凤妹妹都是顶贤慧亮达的人,难道她们俩还有什么不愿意受点委曲的?自作自受,千肯万肯,她们自会向人家姐妹求情乞恳,赐恩领罪。 这就不怕有嫡庶大小之分,梅凤决不至争嫡,长辈也别管小夫妻什么偏正之分。现放着玉弟英侯都是美男子,美丈夫,人家有不肯就范之理? 梅凤姐儿俩改扮男人虽然好看,究竟缺乏男子气。说雄浑豪迈,潇洒风流,就不足与哥儿们相提并论哩。所以我认为好办。 然而问题也有一个,那是要请教玉弟英侯是不是要来一下假正经,假道学,不二色,不兼爱,玩一套薛丁山三难樊梨花,那就很糟糕,很讨厌啦……” 说到这儿,红姐姐拿手帕掩着嘴,眼看站在一边十分不自在的玉哥儿,吟吟地笑。大家也都笑了,笑得玉哥儿只好顺腿儿溜走。 听了红叶一席话,大家都好像有了把握,于是便忙着修理房子调理房间,请雇仆人,添购家具,置办新娘子铺盖,妆奁,以及零星应用物件。 看看忙了个把月一切停当,英侯恰好赶回了。 大家像捧着月亮一般欢喜,母子兄弟姐妹围个紧,说不完讲不完的直聒噪了两三天,兀自不能宁息。 但英侯对梅问凤至后来办的事也不明白,他只是说当他脱险下山时,她们和唐家两姐妹还留在大峨山,究竟有没有去找雷化拚斗,他总弄不清。 以此大家又都捏着一把冷汗,放心不下。还好,英侯到家不及半个月,这天下午未时正,看门的老王进来回话,报说两位少奶奶押着两辆车马,十来匹马回来了。 大家一听,纷纷都向门外跑,好在一家上下人等早就领下浣青吩咐,不许大惊小怪多口多舌,所以情形还不太乱。 璧人走在前面,爷们自然不敢抢先。姑娘们却不管,蕙容菊冷兰韵架着红叶大姐姐,一窝风就吹走了。 等到太太们赶到门楼,璧人恰好侧着身陪唐五爷唐颜进内。 五爷非常客气,一路左右哈腰拱手,满口劳驾,可笑娘们一心都在兰吟姐妹身上,倒是没有人搭理他。 这时唐夫人在下车,梅问凤至两边伺候,这时迎接的太太们各有各的门槛,玉姨太玉屏赶紧向前搀扶,浣青和盛畹并肩儿立在台阶上迎接,老姨太婉仪就只走到大门口站住,查老太太她却守在前进厅屋上立等。 红叶蕙容等一班姐儿,她们匆匆的先给唐夫人见过礼,立刻过去把兰吟姐妹包围上,一霎时柳颤花摇,莺鸣鹊笑好不热闹。 百忙里凤至望见玉奇英侯躲在婉仪背后装傻,猛可里叫起了:“你们来呀,来搀搀妈呀!” 让她这一叫,大家都回头看,看得哥儿俩夹耳根一片通红。 当然他们可不是不懂规矩,没办法还是硬着头皮出去打腔儿请安。 凤至会作怪,她一边推开玉姨太,一把却把唐夫人一只臂膀交给玉哥,玉哥儿能不管? 那一边梅问也不太老实,来个如法泡制,她也捉住唐夫人右边手去搭上英侯左臂,同时她还要说:“妈,他就是英侯,妈和爹不是都很爱惜他吗?” 唐夫人糊里糊涂的,看看这一边说:“啊!英哥儿,恭喜啦,你先到家。” 回头又望那一边说:“这位?……” 凤至笑盈盈的回话:“我的哥哥,也叫玉奇……” 唐夫人微微一怔,凤至笑着说:“他是珍奇的奇,我是虚字的其……妈,别管那一个奇,只问他是不是比我漂亮。” 唐夫人点了一点头,说:“是,好像比你雄壮得多。” 他们嘴里讲话,脚底下两步路就走近台阶,浣青盛畹抢着相见问好,凤至还在回头对后面人家二姑娘说:“凤妹妹,你也说他是不是比我好看?” 二姑娘只管跟菊冷讲话,理也不理。大姑娘兰吟可就动了三分疑心。 大家进内,落在厅屋上又忙了一会见面礼。盛畹拥住二姑娘,浣青拉着大姑娘,真真越看越爱,越谈越亲热。 坐片刻喝杯茶。婉仪便请唐夫人女花厅里更衣,两位姑娘却让红叶蕙容菊冷兰韵俘虏了去。 晚上一顿接风酒,直闹到三更初才敌,退了席唐夫人赶不及的回去就寝。 唐五爷酒灌足了由恭侯陪他睡在文昌阁,大小爷们全住在男客厅。婉仪浣青玉屏也都歇下了,查老太太自然更不必说,整个潘公馆陷于静止夜幕里。 然而这时却有一处顶生动的场面,地点是梅问的新房子,当中一张嵌铺大理石的圆桌子,上面排着一盘盘时新的水果,图坐桌沿吃果子的是红叶大姐姐、蕙容二小姐,菊冷三姑娘、兰韵小妹妹和唐家两位女公子。 大家都喝过一点酒,脸庞儿都是红馥馥的,眼睛儿都是水汪汪的,鬓丝儿都是蓬松松的,每一张嘴巴里在吃又在说,在笑又在叫,脂粉流香,环钏齐鸣,一片旖旎春光真是个难描难画。 这些人中间年纪大的要数红叶大姐,但是她还很美,不单是不老而且顶活泼,顶神气,可是她总自称老太婆,再不然就是老姐姐。 这会儿吃光了盘里水果,老姐姐亲自去舀了两盆水,让大家洗过手重来入座。 她笑着说:“各位姑娘,老太婆有个故事娱宾,请大家静听……” 菊冷兰韵晓得她要讲什么,她们当然不响。唐家两位姑娘却是真爱听红姐姐讲话,她们姐妹倒是一叠声催她快讲。 红姐姐又笑笑,然后拿定颜色说:“过去有两姓仇家决斗,死的死了伤的伤了,这都没关系。其间却有一个少年公子,武艺虽然不太差,可是运气欠佳。他的敌对恰碰着有名前辈好手,当场被获遭擒,身为俘虏。 仇人使用拍花迷术,将他一直囚禁在深岩古洞,外面却又散布流言,说已经把他支解割截,暴骸山中…… 这一来可苦坏了公子的未婚夫人,可怜后死有千哀,你想这底下日子怎么好过?本来么,人世间有气节的女人也还多,烈女殉情算什么。 然而翁姑在堂,倚闾望子,为着为丈夫尽孝,这位夫人千里来归,上门守节。白发慈姑,红颜幼妇,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伴断胆人,凄凉哀怨,举目无欢,你说,这惨不惨呀……” 说到这儿,老姐姐蓦地拍一下桌子,接下去说:“还好,为善之家必有余庆。这天家里来了一位击技前辈,讲起来老人家就是那位公子的祖师爷,他告诉一家人,公子仍健在人间,眼前是禁闭在某一处名山,某一个洞府,可以设法营救。 不过救人先要破敌,敌人是个妖道,不是专靠武力所能操胜,唯一希望只有勾结内应。妖道有个心腹亲信大檀越,府上有位好夫人一双好小姐,母女守正不阿,深恨妖道祸世害人。小姐一身能耐,巾帼奇才,说勾结就必须联合她们。 然而人家一对儿名门淑女,也还能那么容易勾结?巧在姐儿们还在待字闺中,自然可以说少女‘怀春’哪!但是不是无妨以吉士诱之呢?” 听到这儿,人家二小姐实在忍不住了,她笑起来说:“大姐姐,你这故事就不要讲啦!倒是那一位上门守节的好夫人,赶快请出来让我们见见吧。” 红叶又拍了一下桌子说:“忙什么呢,听呀,好的在底下啦……说吉士,公子的弟兄们实在都不错,风流倜傥,文武兼资,可是出门的出门,小的又太小,缓难救急,事迫从权,祖师爷的命令,选定了他老人家新婚刚满十日的孙……” 讲到“孙……”讲故事的故意停了一下,眼看人家大小姐脸上微微有点变色,二小姐却睁着大眼直等下文。 红姐姐笑笑又说:“老人家选定他新孙女儿和公子的未婚夫人,改扮男装,望门投止,谱乱鸳鸯……” 这几句话讲得飞快,二小姐不禁低叫“骗局……” 红叶站起来了,她说:“骗局么?是,祖师爷垂怜节妇,设此骗局。然而公子孝义传家,决不负人,金屋报恩,事在此日!来啦!你们还不来!” 话声未绝,门上竹帘子一动,并肩儿进来两位少奶奶,粉润脂酥,云鬟雾鬓,遍身罗绮飘香,一对红菱点地,细步伶仃,望着兰吟盈盈下拜。 大小姐急忙欠身起立,凄然说道:“两位姐姐请起。” 梅问顿首流泪说:“姐姐千万原谅我。万般无奈……” 大小姐眼眶儿也红了,弯腰伸手把人家给搀起来,苦笑着说:“姐姐松柏坚贞,人天共仰。兰吟姐妹少效棉薄,不敢怨言。” 梅问倚在人家臂弯里,一边流眼泪,一边笑着说:“姐姐,我有一句话必求采纳,当时爹和妈很爱惜英侯,有意让姐姐下嫁他,他不该妄多顾忌,不敢高攀。现在我来替他向姐姐求恕,恳婚……” 大小姐立刻摇头,刚待推却。 竹帘子又是一动,英侯玉奇联臂闯入。 先是英侯抢一步过去,打过-儿飞红脸说:“英侯给姐姐请安。” 大小姐下死劲看他一眼,嘴里说:“下敢当,少爷……” 二小姐环抱着两边手,抿抿嘴抢着说:“姓龙的,你现在愿意了?……跪地求吧?” 凤至忽由地下爬起来,一把擒住她说:“人家求人家的,你管你的。你本来说给玉奇,现在还你玉奇,难道也还要闹什么别扭。过来给妹妹请安?” 玉奇赶紧给二小姐作长揖。 二小姐呶着嘴说:“别麻烦,我不认识你!” 虽是这样说,仍然向人家点点头。 凤至说:“怎么样?妹,假使你讨厌屋里多我一个人,我不妨全盘出让,要不就跟我守一辈子。同是女儿可怜身,我们俩谁也别欺负谁,也别说谁大谁小,了不起我不过姐姐你妹妹,谁不要脸才会吃醋捻酸!” 听到这儿,二姑娘噗嗤笑了,大家也都笑了。 红叶说:“成,这样讲话实在痛快,横竖屋里没有外人,梅姑娘,你也干脆一点吧!” 梅问道:“我不敢。我觉得十分对不起人,兰姐姐一定不答应,我只好出家当姑子去。” 凤至叫道:“英侯,还不跪下去求。求不准你得当心,非要你赔我们一对好姐姐!” 红叶说:“求啊,人家为你受委曲,受你一千拜也值得!” 梅问说:“英侯,你要急死我……” 说着她又抱着大姐姐两条腿跪下了。 英侯还能不拜倒?于是蕙容菊冷兰韵都要跟着趴下。 吓得大小姐一阵挣扎,连声儿叫:“红姐姐,红姐姐,你讲一句话,请大家起来吧!这教我怎么当得起。” 凤至道:“不,你不点头,谁都不许起来。” 大小姐道:“你顶可恶,你……” 凤至道:“你是说我没求你?你想吧,我与龙英侯夫妇原不相识,为着义气,我出死力帮助玉奇兄妹营救梅姐姐出狱,洗掉污名,因此我牺牲了一个家,激走了与我相依为命,九十高龄的爷爷……帮了梅姐姐忙还要我负责营救英侯。 那时我刚成婚满十日,我不是圣人,谁也都有点儿女私情,我为人家一对贤伉俪着想,下最大的决心,不顾一切,抛下玉奇不告而去,千里迢迢,出生入死,明知不是雷化师徒敌手,我行刺,拚斗,我到底为什么呀? 大姐姐,我为梅姐姐,也是为你。当时爹和妈既然有心把你给英侯,而且你自己也曾上大峨山见英侯,可知你不是不愿意……你还赞美他守义不屈,你还肯拔刀相劝。你不记恨英侯绝情绝婚,这是你伟大高尚的人格,我们所以敬爱。 现在梅姐姐诚恳的祈求,要你二个人都嫁给英杰,为什么你又不答应了呢?当时愿意,现在不愿意为什么?嫉妒么?不相容么?虽然你不像这一种无知浅见女人,但事实排在我们跟前,不许我们再作第二种解释!” 凤至说得兴高-烈,不觉拍掌叫道:“大姐姐,你看也该看出梅姐姐是什么样人,难道还怕地欺负你么?难道她还会争持偏正之分么?你比她大几个月,你总是大姐姐,她还是你的妹妹。 你和她假凤虚鸾于前,究竟同命共栖于后,千秋百岁,偕老白头,怎么讲你也要讲个明白不能答应的理由呀!我为什么求你,帮你们的忙,还要我来求你,这才怪……” 大小姐听完这一连串银铃儿响亮的话,她不由飞红了脸,使劲排开了梅问,过去把蕙容菊冷兰韵都拉起来,一边说:“算你会讲话,把我骂个体无完肤,你是不是该先跟妈讲一声呀……你……你就会压迫我!” 红叶笑道:“那是一定的,我们打伙儿去恳恩。” 凤至道:“别骂,别骂,只要你答应,宰了我也愿意。” 大小姐不禁笑了。她笑着再去搀起梅问,低声儿说:“接受,我接受姐姐衷心底好意。” 说着她垂了头更低声点说:“让英侯出去吧!” 凤至叫起来:“快磕头谢恩,英侯!” 英侯笑着爬起来,一阵风逃了。 玉奇扭翻身也要跟着跑,却让凤至一把逮住了。 她说:“你的事还没了,走不得。” 回头又对二小姐说:“怎么样?妹妹,我为人大约总是不如梅姐姐,所以你不愿意?” 二小姐强忍着笑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横竖我们姐妹身入骗局,所谓俎上肉釜中鱼,自然要任人宰割,还有什么好讲呢!” 凤至道:“你这样说,那好,我就把你卖了!” 二小姐说:“卖吧,卖吧……” 说着,她整个人靠在凤至怀中了。 本来凤至还逮着玉奇,这样她们夫妻三个人就混在一块儿啦。 凤至又作怪,她悄悄的捉住玉奇一只手去搭在二小姐肩背上。 二小姐吓得叫:“玉哥哥,你还不走?让你占了不少便宜……” 二小姐一时兴奋话讲漏了,直羞得柳媚花娇把头埋在凤至胸口上,玉奇捉空儿夺手跑了。 这里凤至迫定二小姐偏要他解释什么叫“便宜?” 二小姐只是笑,笑得那么可爱。 凤至抱住他,在她耳朵上说了一句什么话,小姐一张脸立刻红得像山茶花,跳着脚说:“你还敢讲……他是玉奇,你到底叫什么?一路上总是阿猫阿狗乱叫骗人,现在还不讲实话!” 凤至放了手,一个指头儿点在鼻子上说:“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贾凤至是也。” 二小姐愕然却立,怔了怔说:“糟,你也叫凤至?怎么这样巧,一屋子两条凤怎么办?” 凤至笑道:“我是雄凤,你是雌凤……” 二小姐道:“呸,你是西贝货!” 红叶笑道:“没关系,二小姐,她是老凤,你雏凤,雏凤清于老凤声。” 二小姐道:“岂有此理,你要我做她的女儿吗?” 小妹妹兰韵笑道:“我想,这样好不好,你爱穿红叫红凤,她爱穿白叫白凤不是很好吗?” 二小姐道:“不,白凤有名堂,红凤多难听?横竖我倒楣,让她大凤,我小凤啦!” 凤至笑道:“大凤多大呀?我叫定了白凤,你只管小凤好了。” 说到这儿,玉姨太来了,她是璧人命来听消息的,一进来看情形就晓得大事成功,赶紧给人家贺喜。 门外还站着一个银铃儿,她听见里面贺喜,扭回头飞回去报告了。 玉屏坐下去便问刚才乱哄哄的到底闹什么? 菊冷半天没说话,那是因为梅姐姐告诚她,怕她心直嘴快得罪人,现在她晓得没关系啦,立刻把一切经过告诉了玉姨太。 玉姨太笑笑说:“男人总是占便宜,其实一位爷们娶两位太太并不太多。” 红叶笑道:“听哪,这是老人家经验之谈,三姑娘以后还该给安侯多多留意啦!” 菊冷道:“我才不管呢。您大姐又为什么不替虎男哥哥再找一位嫂子呢?” 红叶笑道:“哟,告诉你,我会吃醋,你会不会?敢不敢?” 三姑娘冲口说:“敢,怎么样?” 说着,到底还是不免难为情,耸一下肩,伸出舌头一溜烟溜走,大家哗然大笑。 这时候差不多天也快亮了,玉屏稍坐一会儿,也就起身告辞带了蕙容兰韵回家。 roc扫描qs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三十章 第二天一清早,大小姐二小姐先去禀知唐夫人,母女就直等着浣青盛畹来下说辞。 浣青盛畹来了,她们自有一篇得体的话说。 接着便是梅问凤至进来伏地请罪,表白心迹,随后才让玉奇英侯上前拜认丈母娘。 唐夫人倒是一点不生气,极口赞美梅问,誉她巾帼完人,称凤至脂粉英雌。 对玉奇英侯也总是越看越爱,因此她笑着说:“一向对两位假货姑爷什么都满意,不满意就是带点女儿相讨厌。 现在看一对真女婿,竟然是一娘胎出来的,一模一样的眉儿眼儿嘴儿,蜂腰猿臂彪腹鸢肩,一样的英姿飒爽,金声宝气玉润珠光……好,真好,梅凤贤德无双,配着咱们一双女儿也还自爱,要得,真要得……”唐夫人差不多快活得眼泪也流出来了。 浣青盛畹大喜过望,彼此相顾而笑,交口而喜,自然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浣青臂上褪下一对玉镯,盛畹头上除下两柄凤头钗,给跪在膝前拜见的新媳妇下了定,这不什么都停当妥贴了吗? 未了,因为一堂双凤至,大家又是一场说笑,公认为吉兆儿。虽则好,究竟嫌不方便,唐夫人教二小姐用了小名,叫文倩,此后二小姐便称文大少奶,凤至还是凤大少奶。 璧人在外面跟唐家五老爷也有一番话讲,到了玉奇英侯拜谒岳叔时,五老爷不禁掀髯大笑。 他给璧人只有一句回话:“真的比假的好!” 梅问兰吟不分先后,同日于归,夫妻鼎足成三,一块儿交拜,一块儿合卺,那一片吉祥如意风光,真是写不完也讲不了。 没吃过苦的就不晓得甜,梅问过去尝尽人世艰辛,现在她自然十分懂得知足。 兰吟原也是福寿双修的娘们,幽娴贞静,完全是个贤妻良母典型人物,她敬爱梅问等于爱惜自己,什么事总要让梅问先一步,但梅问决不肯抢先,相得益彰,谦尊而光。 英侯周旋两美之间,享尽人间艳福。 唐家二小姐文倩,她跟她姐姐同日做了新娘子。她是个善心的,活泼的人,她十分敬服凤至豪爽能干。凤至也当她亲妹子一般看待,水乳交溶,如胶似漆,相处非常相得。 可是她们都喜欢淘气,新婚中无事,不谈文就说武,谈文整天价聒噪不休,说武就非把屋子打翻不可。 所以她们这边总是热烘烘的,乱腾腾的,不像梅问兰吟那边,一局棋,一壶酒,数行诗那般静悄悄的,甜蜜蜜的。 英侯玉奇结婚三天,接着又忙办敬侯安侯吉席。 在这一连串热闹喜事场中,最倒楣的要数恭侯,连俊侯老六都有个情侣兰韵,虽然不准他们俩成婚,究竟慰情聊胜于无。 只有五阿哥还是光杆子,光杆子还没有关系,却因为他能干会办事,这一连串的喜事,璧人都要他料理,做新郎的四位哥哥就会嘻嘻哈哈,坐待吉期来临。 一连串的忙,忙得恭侯头昏脑涨,暗地里他也不免会抱怨,抱怨命不如人。可是只是在这些日子之间,他的管事魄力,做人气度,让袖手旁观的唐五爷看了动了心。 晚上恭侯总是陪五老爷睡在文昌阁,联床夜话。 五老爷着实考究晚辈胸中学问,这一考究起来,才晓得人家五阿哥内在的美比那一位都要强。 说武艺一身软硬工夫,登峰造极,而且深知水性,那还是他一家人都不会的玩意。 五爷越考究就越爱惜,有一夜他多喝两杯酒,居然泪流满面的要求恭侯做他螟蛉儿子,为唐家两房延续香烟,说要替他娶两位好媳妇,还说心目中已经有了对象。 老人家披肝掬胆告诉五阿哥很多话,原来五爷也是一位了不起的风尘人物,少年时一段风流绮孽,弄得他灰心气短,因此韬光养晦,自甘寂寞。 说自见恭侯后,他心苗又在复活,想有个家庭,想享伦常乐趣。老人家讲得万分沉痛,恭侯极端感动,可是他不敢答应人家要求,说是那必须请示堂上。 五老爷却认为只要恭侯体念他,璧人方面他总找机会去恳恩。 说话过了就算数,从这一天起恭侯直把老人看做长辈亲属,服侍他起居坐卧,照料他饮啖吃喝,俨如骨肉,情同家人。 老人家就在那几天,悄悄派人送走了一封信。 看看到了安侯新夫妻满月这一天,璧人眼见诸事吉利,他也还是性情中人,不喜欢矫张装怪,心里快乐,这日就叫预备家宴,欢叙天伦。 时间刚好午时正。 爷们一个个冠袍带履,满面春光,太太少奶们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翠绕珠围。 在快要登席的一霎那,璧人忽然高兴,说要看兰吟凤至文倩的武艺,还要听梅问的琵琶和三弦子。 这一来兰大少奶、凤大少奶、文大少奶不得不经过一番更衣麻烦,耽搁了一些时间。她们使的全是剑,各舞不同的剑法。 最高明的究竟还是凤大少奶。兰大少奶也不弱,她是以轻取巧。文大少奶较差,璧人认为只好与菊三少奶,四姑娘兰韵等论齐观,却比蕙二少奶强一些儿。 三位少奶奶次第练完剑。 璧人教把三枝剑留在厅上,说是等会儿请大家看恭侯俊侯和自己使几路。 这一说大家都喜动颜色,其间自然要算兰吟凤至文倩顶起劲,因为她们都还不晓得人家父子到底好到什么程度。 她们赶紧回去换好衣裙,出来时梅大少奶手中已经抱着琵琶,临时婉仪老姨太提议,厨房里请出沈嫂子以三弦合奏。 沈嫂子会音乐?这又是一个新发现,尤其梅问十分欢喜。 合奏的刚刚合上弦子弹个过门儿,门子老王忽然赶进来报告,说门外来了一位老道,步行背剑请见璧人。 听了老王的话,唐五爷霍地站起来,看定唐夫人说:“别是大哥找来了……” 这句话太可怕,大家立刻纷纷离座。 璧人以目示意恭侯俊侯,他们哥儿俩翻身各去案上抢了刚才的一枝剑。 唐夫人是吓糊涂了,五爷向后厅屋溜之大吉。 梅问英侯玉奇文倩急忙过去围住唐夫人,敬侯安侯蕙容菊冷兰韵便去保着婉仪浣青和玉屏。 璧人一步跨下台阶,兰吟跟在背后缓缓地说:“爸,假定是爹爹,也许没有恶意,因为他是请见……并没有闯进来。” 璧人回头说:“你放心,我决不过火。” 但是兰大少奶仍然不放心,她还是紧跟着走。她背后是凤至,凤至后面是恭侯俊侯。 五个人前后跟到门楼,望门口站着一位银髯飘拂的老道,背上交叉着一对宝剑,看样子也不见得怎么样凶恶。 璧人赶紧向前长揖到地,口里说:“潘龙弼恭迓道爷鹤驾……” 道爷单掌当胸打个稽首说:“贫道唐古樵……” 璧人赶紧说:“请进奉茶。” 兰吟后面抢着叫:“爹爹,爹爹……” 叫着,拜倒地下,两泪交流。 道爷脸上微微有点异样,悍然说:“起来,你妈跟五爷呢?” 兰吟站起来,说:“爹爹一定要饶恕我们,妈跟五爷都在这儿。” 一边说,一边还不住的滴眼泪。 璧人说:“老哥哥请里面细谈。” 古樵好像没听见,还是怔怔地看定他的大女儿满头脸少奶奶打扮。 凤至料到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剧变,扭回身便进去关照文倩玉奇英侯,教他们应该怎么办。 英侯玉奇文倩赶到门楼上,一列儿下拜,兰吟就又去傍着英侯跪下了。 古樵定睛看,心里好生奇怪。 他喊一声:“兰儿……” 兰吟急忙说:“是,爹,妈跟五爷主意把我给了英侯。二妹给了石玉奇,他是石南枝的长公子。” 古樵又怔了一下,点点头,叹口气说:“请起,请起……” 说着,他就随在璧人背后进来了。 厅屋上太太们已经全回避,璧人请亲家翁上座,奉过茶,英侯兰吟,玉奇文倩分对子左右侍立。 古樵看住英侯说:“英侯,为着你一个人,把我的家都搞散了吗?……雷洞怎么破的?祖师爷怎么死的?详细告诉我。” 说时声色俱厉,眼见有点不妙。英侯也实在不懂应该怎么解释。 凤至站在庙下,认为这是紧要关头,一下子窜上来,笑吟吟地给老人家请个安,说:“爹,不会的,我们正在商量分头出门找爹,妈跟五爷也预备下个月回去四川。 破雷洞那一天英侯没在场,那是我跟兰姐姐文妹妹还有一个梅姐姐四个人搞的。先到石龛里救了英侯赶他下山,我们都知道谁也不是雷道爷的敌手,所以不让英侯冒险。 我们四个人糊里糊涂的摸到雷洞,兰姐姐文姐姐负责解除洞口封禁,梅姐姐专管巡风,由我进洞拚命。 我倒是下了决死之心,一进去就望见雷道爷爬在石案上喝人血。雷道爷也看见了我,他猛的睁大眼,我吓得直想回头逃走。真奇怪,就在这一霎那,洞里起一阵金光,金光过处,再一见雷道爷,他,他竟然掉下了一颗头……” 听到这儿,古樵蓦地站起又坐下去,愣了好半晌说:“你是什么人,你看见什么样金光?” 凤至道:“像长虹一般的金光,绕着石案这么一转又不见了……我姓贾叫凤至。” 古樵又吃一惊,追着问:“你也叫凤至?” 兰吟急忙说:“她也是玉奇的……” 凤至又抢着说:“是,爹,我们都是爹的儿女,我们两只凤同事玉奇,兰姐姐梅姐姐同日并嫁英侯。我们并没有什么嫡庶偏正之分,堂上翁姑也不许有什么分别。” 说到这里,她就又给人家请了一个安,恭恭敬敬的叫声爹。 古樵点点头说:“我晓得是什么光,只有她会飞剑,究竟她放不过祖师爷……” 文大少奶几乎笑了,她强忍着问:“爹,什么光?她是谁?” 古樵道:“古红老尼,听说她的剑有金色光芒,她跟祖师爷有仇怨……小静呢?小静和尚怎么样死的呢?” 凤至道:“和尚那时也在旁边,他也看见了金光,可只是金光并不找他,我只听得他大叫一声:‘此仇难报’,拿手里竹节鞭打碎了他自己光头……” 凤大少奶是满口胡扯,骗得唐古樵什么火都退了,他只能直挺挺的怔在座上。 于是凤至又说:“爹,您老人家当时有意把兰姐姐给英侯,现在不是成功了么?您该欢喜呀! 虽然屋里多了一个梅姐姐,不过她比什么人都好,不但比我好,比兰姐姐也要好,她就会出来给爹磕头的。大家都是爹的儿女,不是吗?爹!” 她这一连串话,讲得特别温和,使人听得非常悦耳。 古樵不禁微微一笑,笑着说:“你很会讲,不像文儿兰儿那样笨。” 回头又看住英侯叫:“英侯,我们的底鸥盟怎么样呢?” 英侯昂然说道:“当时爹不让我下山,我并没有负盟,现在我也还可以追随杖履……” 古樵笑道:“现在你是忙人,不要你了。我倒想约你的父亲……” 说着便又望了璧人一眼。 璧人笑道:“我可以陪老哥哥,山水我所欲也。” 古樵点点头,伸手肩上拿下两枝宝剑,说:“英侯,你跪下接我这枝剑。” 英侯跪下,古樵说:“这枝剑叫白虹,你好好的留着做个纪念吧。” 英侯再拜,双手捧剑立一旁。 古樵又给了玉奇那枝青虹剑。 随后他站起来给璧人作个长揖,正着颜色说:“亲家大人,我今天把两枝剑交下来,这算我从今天起洗了手了。 我和雷化道爷不过忘年之交,我受石达开之托,供养雷道爷二十年,我希望他对我们祖宗君国有所贡献。后来我也晓得他也还是个妖孽狂人……至于小静和尚一班人与我并无关系,那些人曾经与你们龙华石三家有怨,我倒是颇有所知。 这一次我路过西凉,有幸使我遇着李念兹师,惭愧我有眼不识泰山,我们较量过奇门术数,我是甘拜下风。蒙他一席话,指我觉路迷津。他要我来看你,所以我回去一趟就赶来了。看了你寒松古月一般气慨,看你瑞霭祥云笼罩的门庭,我非常羡慕。 尤其满堂儿女,一个个晓日春花明珠皓月,果然积善之家与众不同。刚才还有两位哥儿衣底,暗藏兵器的。好像内外功都极好,让我见见啦!还有那一位梅……” 璧人耳听人家这样讲,心里喜不自胜,抢着去握住人家一只手,万分诚恳地说:“老哥哥,日月之蚀无损于明,海纳渊涵,尤拜高深。刚才家人小宴,令嫒等舞剑承欢,以此有二枝剑留在厅上,小儿无状,唐突丈人……” 说到这儿,回头叫道:“恭侯俊侯还不过来请罪!” 哥儿俩回廊上急忙抛下剑,赶到厅前长跪不起。 古樵过去一边手一个捉了起来,这边看那边看越看越欢喜。 他笑着说:“老夫身无长物,容日补礼。不过你们肯使两路剑让我看看吗?” 璧人道:“快谢谢大老爷。” 恭侯俊侯又请了一个安下去,哥哥舞了一路八仙剑,弟弟使了几手太乙剑,这都是道家的剑术,自然对古樵更合式。 他背负上一双手,石像一般,怔在廊上看得出神。 哥儿俩练完了必然要上来请教,古樵什么话都不能说,点点头又摇摇头竟是有些伤感样子,璧人也就不敢多讲话。 刚好梅问出来拜见,璧人便叫请唐夫人唐五爷,于是浣青和盛畹带着一大群小儿女陪着唐夫人出来。 这一下请安相见又忙了好一会工夫,古樵终是愀然不乐。 璧人请他参加家宴,他倒不推辞。五爷无话可说,却说刚才看过凤大少奶几路奇门剑术实在使得到家,因此就又提到梅问弹琴。 古樵这便站起来向梅问拱拱手,梅问请示过婆婆,坐下去弹一曲高山流水。古樵渐渐转悲为喜,他极口赞美梅问才德无双,还为她浮了三大白。 璧人看他豪饮,自己也就陪着喝,又叫英侯玉奇兄弟更番敬酒。古樵的酒量很大,他总喝了一百杯过去才带点醉意。 起身如厕时,五爷跟着他,悄悄的将心事告诉他。 古樵回来入席就直截了当的恳求承继恭侯为儿,带着滑稽的声口说:“你们要了我们的两个好女儿,还不应该还我们一个好儿子吗?” 答覆他“应该”的第一个还是婉仪,于是璧人浣青也都表示愿意,即席恭侯拜古樵兄弟为继父。 古樵夫妻和唐颜欣慰的情形不必说,兰吟文倩姐儿俩都欢喜流下眼泪。她们拜谢婉仪又拜谢公公婆婆,再给父母和叔父磕头称庆,大家纷纷起立贺喜,举杯互祝。 古樵刚才看人家满庭兰桂腾芳,一个比一个好,想到自己膝下无男,女生向外,不禁悲从中来,不胜惆怅。 现在承继了恭侯,细看他实在比英侯玉奇还要强,他又如何不快乐?放怀痛饮,不觉沉醉。不但他,唐颜五爷和璧人,小一辈的玉奇和英侯醉得都很厉害,娘儿们中浣青和盛畹她俩也喝了几杯。 一场惊险,举室忧疑,俄然之间,化怨毒于片言,释干戈为樽斗,你想吧,都是希望好的,谁又能够不兴奋忘形呢! □□□□□□□□人都说福无双至,其实也不尽然。第二天一清早,头一个喜讯,便是唐五爷派人送去的一封信有了回音,算是替恭侯求准了直隶保定府徐姓的两位姑娘。 这一家主人叫徐鸣铁,绰号不坏金刚,拳棒之中有名人也。但金刚并不能不坏,他活过四十岁就作古了。 夫人姓初,叫初花,她乃是古红老尼最小的一个徒弟,倒确是了不起剑侠一流人物。 徐家非常豪富,徐寡妇有北斗黄金之誉,她只有两个女儿,姐妹相差一岁,大的叫徐初绿,小的叫徐初碧,听了姐儿俩芳名,大约总是初家也没有后人,所以姐妹用了双姓,初绿十七,初碧十六。 徐夫人跟唐五爷必然交情很特别,一纸鱼书,居然求得合浦珠归,却不过要五爷陪送恭侯前往保定府入赘。 五爷征得古樵同意,又去跟璧人作一度委婉商量,璧人倒是不忍反对。于是稍作一番准备,五爷带恭侯动身走了。 他们爷儿走了一个月,潘公馆又有了第二个喜讯,出门游历一去十多年的查古农和石歧西忽然带着李大庆李麻子,由杭州辗转入京来了。 查老太太康健犹昔,游子双鬓已斑,骨肉久别重逢,能无悲喜交集? 玉奇夫妻参拜歧西,英侯伉俪展谒古农。古农追怀菊人,歧西思念南枝,各自吞声饮泣。查老太太老泪涔涔,哀死劳生,肠为之断。 大家竭力劝解,破涕蓄欢,古农歧西略述若干年来朝尽天下名山,行路数万里。前三年回杭州,家里一切情况还好。 又说当年璧人松勇运柩南下,带去二十名丁壮,现在全是中年人了,他们在客中打伙儿成了家室,各有行业。 李麻子强迫李大庆续弦,眼前也有一对儿女。璧人听了这样话自是万分安慰。 古农兄弟到家第三天,锦上添花,唐五爷和徐夫人亲送恭侯夫妻入京拜见古樵夫妇,并潘龙石三家男女老幼。 初花耳闻璧人英雄了得,老人久蛰思动,豪气未消,此来暗含较量之意。 当日璧人大张绮筵,款接嘉宾,柬约松勇虎男红叶,又派玉奇邀请张家酒店张腾蛟伉俪前来作陪。 大家席上看徐夫人初花,虽说年过五旬,看来还不过三十许人样子,硕长圆润,螓首蛾眉,依然风姿绰约,仪态万方。再看初绿初碧姐妹恍接二乔,俨然合德,果然倾国倾城。 璧人对此满堂红颜白发,不觉心喜无既,看住徐夫人把酒,为古红老尼称寿。借花献佛,初花捧觞还祝勺火头陀。于时男女老幼纷纷起立,举杯致敬,环佩交鸣。 其中只有古樵一人微感不乐,五爷晓得必是凤至当日胡说的雷洞金光作怪,古樵不无衔恨古红老尼,急忙提议教初绿初碧舞剑助兴,大家同声附议,俊侯立刻去捧了几枝好剑出来。 初绿姐妹经过一番谦逊和请示,姐姐选了盛畹的剑,妹妹取了凤至的剑,她们却是会者不忙,不拢髻也不更衣,依然盈头珠翠,拖地长裙,款步下阶,翩翩起舞,但见满庭盈光倾泻,一座翠袖生寒,剑入神奇,人影俱杳。 松勇璧人同声叫好,古樵也不禁点头击节叹为观止。 姐妹舞罢,登堂献剑,徐夫人初花含笑起立请璧人指教。五爷古樵张腾蛟从旁一力怂恿,璧人谦辞不获,只得奉陪,教英侯呈献白虹剑给徐夫人,他自己就用了玉奇的青虹剑。宝剑出鞘,光芒万丈,初花连称好剑。 彼此揖让堂前,相望稽首,然后起诀仗剑,诀引剑走,身随剑动,忽而疾走疾驰,忽而翻腾搏击,极猛极柔,极快极巧,却是纤尘不惊,声响皆绝。 一代高人,各尽所长,穷出变化,约莫斗了半个时辰,依然难分上下,终于璧人献剑认输,初花也就算了。 看过他们这番较量,大家寂然惊服,古樵尤为心折。 璧人初花原都是自命无敌的人,一旦瑜亮并生,居然斗个平手,他们俩也实在觉得快活,因此不免多喝了几杯酒。 酒酣璧人又要梅大少奶奏乐娱宾,兰吟自请吹笙相和,璧人大喜,便教请沈嫂子参加合奏。 先由沈嫂子弹一会三弦,然后梅问拨动琵琶,兰吟吹响灵笙,合奏一套齐天乐,满庭芳,最终一曲是朝天子。一家上下男女都沉醉在音乐氛围之中。 时近黄昏,鸦雀噪巢。回廊上有个不速之客负手伫立,静观自得呢。 梅问弹完了朝天子,手抱琵琶,亭亭起立,猛抬头望见廊上客人,不禁大惊失色,急忙拜倒堂前,口称万岁。 璧人抢起来看,果然是咸丰帝来了,赶紧招呼大家下跪,自己驱前阶下俯伏接驾。 这位皇帝穿着一身便衣,形容很憔悴,态度仍然从容,一脚跳下回廊,过去一把搀起璧人,笑道:“一别十余年,你回来了也不去看我!” 璧人连称死罪。 咸丰帝怔了怔,又说:“梅问,你好,起来吧!大家都请起……” 说着,他牵着璧人一只手走上台阶,看一看地下跪满了人,却有一个老道和一位十分漂亮的太太,还是屹立不动,看着心里纳闷,口里又笑道:“璧人,我们原是故人,教大家随便点啦,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璧人想一想家里到处全住满了人,这就只好把他领到浣青前厢房来。 做皇帝的坐下去什么都不及说,又请教梅问。 梅问当然不能不进去,她是有点嗔怪皇帝下流,也就只请了一个安,便想退出。 威丰帝说:“梅问,我听说你嫁了英侯,菊冷嫁了安侯……倒真是珠联璧合……” 梅问不作声,风流的皇帝又说:“我总想来看看你们,前两个月我还在病中,外面的事一点不晓得,所以也没给你们送点东西来……” 梅问还是不讲话。 威丰帝长叹一声,又说:“梅问,我总算对得起你,你的冤狱我很帮一些忙,你承情吗?” 梅问这才长跪下去奏道:“皇上明昭日月,臣英侯梅问同深感激。” 威丰帝笑道:“英侯确然有点福气……起来吧!今天你们大约是会亲宴,红颜白发,把酒言欢,可怜……这都不是天子之家所能有的。 谁都不愿意作天子之家眷属,谁还肯贸然走进天子之家?……这些我全明白。贵为天子,身若穷囚,所以他永远是寡人……” 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 梅问看璧人不讲话,心里万分着急。她不放心外面二位反对异族皇帝的贵宾唐古樵和徐初花,怕的是祸与不测,变生肘腋。 她只得顿首奏道:“梅问以为天子理万机御庶民,必然无上尊严,不宜与庶人之家计其琐屑。微服轻出,事近荒嬉,恐非天下苍生之望……” 咸丰帝连忙摆手说:“你就不要讲,我知你心中在讲什么。你必然认为皇帝应该斩情断欲,灭亲毁性,不这样就是昏君,就是无道…… 我却以为皇帝假定也是人,他自然不能无情无义。我来,你一定觉得添麻烦。但这个我可不管,我非要来看你这一趟…… 我也总是有点傻,然而你也不要管。刚才我听见你奏齐天乐,朝天子,这些吉庆喜悦调调儿,我听了只有更难过。梅问,知我谅我,请你给我弹一曲古决绝之辞碧海青天,我就走了……” 说到这儿,他就又叹了一口气。 梅问忽然感动,亭亭起立,却坐捉弦,低眉信手作凄怨清冷之音,不觉盈盈涕下…… 本书完 roc扫描qsocr旧雨楼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