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儿女》 第 一 章 春到人间,花娇柳媚。薰风吹绿了湖岸,浩瀚的湖面,闪烁着岚影波光,蒙蒙烟雨倍增几分春的气息。 鄱阳湖,涟漪三百里,南叫宫亭湖,北称落星湖。 靠近星子县的瓮子口,那地方有一湾流水,就是有名的翡翠港。夹岸千百株出水水松后面,蜿蜒地隐藏着不少华厦楼阁。 港外是往来九江南昌的航道,湖船往来不绝,旅客们偶或可以望见港内长桥卧波,万花拂云,风景绮丽,有如人间胜境。 那就是翡翠港思潜别墅。 女主人胡吹花,名满天下的傅夫人。在江西,或者在皇廷所在地的京都,谁不知道人间奇女子千手菩提胡吹花? 谁不知道她是朝廷第一勇将傅侯爷的夫人? 她的夫婿神力威侯傅玉傅小雕,前岁提兵深入西藏边陲,宣扬朝廷威德,她也随军出征还没回来。 思潜别墅占地极广,亭台楼阁星罗棋布。 这会儿,女主人的起坐室里,静坐着二夫人傅杨吉墀。 这一间屋子没有太多家俱,但收拾得别有风致。 四周淡绿色落地纱窗,花影横斜掩映入画,地下平铺乳白色毛葺葺地毡,每一处角落适切的安置一两盆花草,一两张两三尺高小巧玲珑的书架,当中排一张长方形紫檀木短几,几上一方黄布衬托着一本阿弥陀经,旁边放个美女耸肩白玉瓶,瓶中插上三五枝白梨花。 杨吉墀就在此花枝底下一张白缎子铺垫上盘膝打坐,隔坐另一张铺垫上面蜷伏着一只大白猫…… 一切是安闲而愉快的沉寂…… 忽然,门上珠帘儿一动,进来了一位小少爷,这位少爷身穿一件素缎子夹长袍,脚下薄底快靴,乌油油满头黑发,辫梢儿还扎着一条红丝绳。 他叫傅纪侠,今年十四岁,排行第二,长个子宽膀细腰,活脱像他父亲傅小雕,脸宠儿却有他母亲胡吹花一股标致,总而言之一句话,长得顶好。 他慢慢地走到短几前停下,悄声儿站了一会。 杨夫人眼皮动了动说:“你又回来了!进来靴子也不脱……” 纪侠道:“刚换的靴子。” 夫人立即睁开眼睛,问:“有什么事?” 纪侠道:“我想上县里看看马大爷。” “看马大爷……” “前些天请他老人家给我弄两个袖箭筒,他那铁铺子里好像老是没空,我非得自己跑一趟不可……柳爷爷酒喝多了,妹妹陪着弟弟下棋,我也实在闷得很,绿仪姐姐撵我回来的。” “你不打扰她,她也会撵你回来……纪玉纪宝塾里下棋这还成话……” “我们几个人,除了弟弟汉书没念完,绿仪姐姐、畹君姐姐已经成了女博士,妹妹功课差不多也快完了,现在做的都是杂学功夫。” “柳爷爷这几天情形怎么样?” “还不是一天好两天坏的……” “他还能起来教剑?” “最近教得特别勤,为着纪宝,老人家简直在拼命。他说:受妈所托,逗留我们家十二年,说是作成傅邓马三家子弟成材。 其实龙、虬、雕,和马大爷的念碧四位哥哥,还都是妈给教练成功的,我跟大哥更不必讲,所以老人家对妹妹弟弟十分注意,因为妈不在家,他非要尽心教,可是他自己累也够累了,病一天比一天厉害……” 小少爷说到这儿,脸上一片凄惨,眼泪盈盈地就要哭出来了。 夫人叹口气说:“你妈讲过他那病好不了,不然的话,就不会硬把他迎养家里十二年之久了…… 他修的是苦行头陀,你妈伯他总有一天死在路上,教你们一班兄弟拜他做师父,这是故意设辞留驾,并不是真要他费什么力气。” 纪侠道:“他爱惜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跟儿子一样,我们到底也还是他的徒弟。” “你有什么办法?” “我们应该给找来祖师爷法明大和尚……” “大和尚行踪无定,你上那儿去找?再说他的痼疾祖师爷和你妈早都束手无策,前二十年他在福建武夷山住过许多时间,祖师爷守着他用心调治,究竟也还是无济于事,你又能怎么样呢?” “四姨姨的病是不是也很讨厌?四姨夫和他们家三位哥哥全不在家,家里弟兄算我最大,我觉得应该负起一点责任,马大爷不能离开他们老太太……” 夫人抢着叫:“你就不要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祖师爷决找不到,现在只有等你妈回来。 四姨的病叫做瘫痪,暂时还不着急。你妈幼得祖师爷医术真传,祖师爷会的你妈全都会……” 纪侠抢着道:“妈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夫人道:“我算定她秋末冬初必回。要说找你祖师爷,就恐怕两三年还未必找得到,不许胡闹,一切等你妈回来解决。马大爷那儿你可以前去走走,湖里水大,船上可要当心点才是……” 说着她就又闭上了眼睛。 纪侠也不敢多问,带着一颗沉重的心出来。 步下回廊,穿进园林,来到堤畔,走上大石桥,看隔岸松林漏日处,站着邓家畹君姐姐,这位姑娘是兰繁青的女儿,今年十五岁,长得锦绣桃花一般好看,不但艳,而且美,艳得光芒万丈,美得玉润珠圆。 可是她最近变了一个人,变得非常忧郁,欢消笑颊,怨聚眉梢,因为她妈妈得了半身不遂之症。 不知请过了多少好大夫,总说一时当无大碍…… 然而,这“一时”两个字,够伤透了姑娘的心,眼见病人服药无效,她也就一天天瘦损了月貌花容,她已有个把月没去上学了。 纪侠每天过去给四姨姨请安问疾时,难得见姐姐一面,这时远望她绿绮春衫临流玉伫,他恍惚遇着了洛水神仙,急忙赶过去问好。 姑娘凝眸悄声儿说:“你也换上了衣服,要出门?……” 纪侠道:“县里看马大爷去。” “我看你半天了,为什么老爱低着头走路,你倒像是心里有什么事?” “刚才跟妈妈谈到师父和四姨姨的病情,她老人家偏要说一切等妈回来解决……” 姑娘微怔道:“似乎话里有话……你本来想怎么样?” 纪侠道:“我……我想把祖师爷大和尚找来医治……” 说着他又低下了头,把鞋尖儿去踢地上的青草,接着道:“四姨夫跟各位哥哥都在客中,家里出了事,我可是有责任…… 长得这么大了,又学过武艺,出一趟门难道还会让狼给拖了去?可是妈妈不肯…… 这一年来着了佛的迷,什么事落地心眼里总是老调儿‘数’。假如都说‘数’,妈又何必深入西藏接应爸爸?天落下来也让‘数’去顶好了……” 姑娘道:“小孩子讲话不要太随便,大姨无非慎重……要说找大和尚,只要他已经回去武夷山,谁也都敢去一趟。” “要不去怎么知道他在不在武夷山呢?当然不能让你去,我决定愉偷前去……” “实话告诉你,我早想过,师父痨病也许无药可治,妈妈瘫痪还有点儿希望。法明大和尚一代医圣,能找到他必有办法。 不是因为法明大和尚的行踪无定,四海茫茫找人需要很长的时间和精力,前十天我也就走了…… 这事儿跟绿仪姐姐商量过好几次,她不赞成我离开妈妈,顾虑到病人受不了刺激,说是我去不如你去……” 纪侠拍手大喜道:“是,姐姐,诸葛孔明先生的话一点不错。” 姑娘接下去说:“她叫我找你谈谈,你不去她就去,她是恨自己一双小脚不方便……已经为你准备好了行装放在她那边水榭里,就等你一句话答覆。” 纪侠叫起来:“姐姐……你回去……” 叫着扭翻身往那边桃林深处跑。 漫天锦绣花海里,隐约看得见前面一两处檐牙,那地方叫桃花榭,住下了阿壮和太太海悦。 绿仪是海悦的爱女,在一群女孩子中她算大姐姐,但也不过十六岁。 妈妈海悦做姑娘时绝顶聪明,绿仪像妈妈,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师父柳复西常常开玩笑叫她诸葛孔明先生,就因为大姑娘胸中着实有些丘壑。 今天也还是她教畹君用激将法来挑逗纪侠,她算定纪侠武勇绝伦,机警了得,同时又是吹花的亲生儿子,法明和尚见着徒孙必然动情,让他走一趟比谁都得力…… 畹君虽然激将法没学到家,她说的大半是实话,可不想纪侠早具有决心,当时他离开了畹君,像燕子一股的飞进了水榭。 绿仪宝相庄严地玉立回廊上迎接他。 大姐姐跟前纪侠一点儿不敢怠慢,赶紧给她请安。 绿仪从容地说:“现在你该明白刚才我撵你逃垫回来什么缘由了?” 纪侠笑道:“我正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样?肯去不肯去?敢去不敢去?能去不能去,假使有困难,或且畏惧,或且懒隋,我可以替你少爷去一趟,为什么要说替你去一趟呢?因为这件事应该是你办的,爷们全不在家……” “好了,大姐姐,你算饶了我吧!我去嘛!” “是不是就去?” “现在就动身。” “假使大和尚不在家?” “我将朝尽天下名山,寻求杖履。” 绿仪点点头道:“你到每一个地方都要小住几天,离开时必须想办法留言,走那一条路上什么山,这样,你就算错过了大和筒,大和尚也会去找你。 我给你两年期限,不要教我们姐妹反而去找你。路上不许多管闲事,不许装阔绰,不许卖弄本领,不许……” 纪侠笑道:“够了,多了我也记不下,请给我行李吧!” “你的行李寄在阿喜大革囊里……” “阿喜?他也去?” 绿仪点点头。 纪侠欢喜得跳起来。 绿仪又道:“有个伙伴在路上有个照应,要不换小鳅儿哥哥也可以,横竖他们爷儿俩总得去一个,这原是鳅哥哥的好意。” “我愿意带阿喜,小伙子很有两膀好气力。” “我晓得你不会欢迎鳅哥哥的,其实他也没有空,家里面多少事情全靠他一个人……跟我来吧……” 绿仪说着走进屋里,壁橱里拿出一个鹿皮袋子,指着又说:“这里头装二百两金叶子,一包大珠,给你预备贫困时应用。 一件护身马甲,织入香油泡透的头发,刀枪不入,可避风雨,是你畹姐姐手制送给你的。 一支好匕首,是我的心爱之物……” 纪侠急忙打拱道了声“谢”。 绿仪说:“还有一本小册子记着我一段记录……我听师父讲过,深山大泽之中,产生一种多年蔓草,花开纯白叶如心脏,根结块相连略具人形,名交藤,又叫何首乌,食其根可以长生不老。 本来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但那草根假使生在有灵气的地方,埋土中千百年时间,享日月精华,受天地孕育,它会通灵成精,变个小孩子,碰着好天气常常由地下钻出来游戏,取它一滴血功能生死肉骨。 我希望你有福气找到这件东西……天如人愿,不单是繁青四姨之幸,就是师父的病也得救……” 说到这儿,忽然畹君又来了,说是马松来家,带回一对袖箭筒,一百支小铁箭,到处嚷着找纪侠。 纪侠听了转身要走,绿仪叫:“站住!听我说完话……” 纪侠只好停步。 绿仪道:“二更天,由我这儿上船,今夜必须动身,不然明儿一早阿妈县里回来,那就麻烦了……” 纪侠笑道:“知道,我也怕悦姨姨……二更天,等我啦!” 笑着,一溜烟走了。 □□□□□□多少天以后,纪侠带着阿喜,来到福建省祟安县赤石街,是个热闹的好地方,街上商贾云集,做的大半都是茶叶经纪。 纪侠还是打扮得像个贵公子,阿喜穿一件布大褂,分明是他的小跟班,主仆太年轻,派头很大又不做生意,这就不免惹人注目。 小少爷倒是十分谦恭有礼,落店打尖时,殷勤的打听大和尚消息,谁也都这样告诉他: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反正此去不过五里路光景便是武夷山……… 他们主仆不去下客店,带上足够干粮,扛起一肩行李一竟登山…… 当年法明的大徒弟郭阿带,为师父草创一座弥陀寺,为师妹胡吹花搭盖几间板屋,现在都显得破落不堪,看样子大和尚是很久没回来。 纪侠至此感慨万千,他跟阿喜合力把那板屋打扫干净,安置好铺盖粮食,准备在此地久居。 寺里面虽然有些破烂家俱,在初次出门的公子哥儿看来那还成话? 于是免不了临时添置:两张睡床、两张桌子、几个竹木凳子、一些零星的器具,这不算装阔绰吧? 然而,照一般游客来讲,仍嫌太过铺张,因此引起山下居民满腹狐疑,早晚总有些人来寺里窥探。 纪侠念兹在兹,见人必问何首乌,所听到的有实话也有假话,逗得小少爷糊里糊涂的满山乱闯。 山深野兽多,个把月以内,让他用铁弩箭杀了不少禽兽,其中值得一提的有两只猛大虫和一只大黑豹。 但可惜他没学会解剖,再来也不习惯割腥烹鲜,把所有猎获都由阿喜给送到山下去分赠贫苦茶农。 这一来,大家对我们的小少爷就有了肯定的认识,认定他是练武的富贵人家子弟…… 本地人对待外来客人不外两种手段,可以欺负的尽量欺负,应该奉承的设法奉承。 从此,纪侠住在山中,倒是没有什么不知好歹的敢来撩拨他了。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两个人都要添加一点衣服。 这天清早 纪侠下山买布,山边水边路过一家竹篱茅舍,蓦地遇见一位大姑娘。 大姑娘眉描春黛,脸泛朝霞,倒提着一只开过膛刚洗剥干净的兔子,沿着小溪缓步走了过来。 纪侠迎住她发楞。 姑娘越来越近,忽然站住笑道:“这是你给我的,谢谢你啦!”说着将手中的死兔子扬了一下。 她说的是道地的北方话,态度非常柔媚,虽然是粗布衣裙,却美得像出水芙蓉。 纪侠想:“这地方有这般好人物,这还不比咱们家姐妹们好看……” 姑娘说:“你没听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纪侠大惊失色。 姑娘笑笑接着说:“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看你凝视出神,猜到你心在想什么,所以随口而出……” 纪侠红着一张脸说:“是,姐姐贵姓?府上……” 姑娘笑道:“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石榴花’……那就是我的家,我姓崔。” 说完伸个指头儿指住竹篱边满树上的红花。 纪侠望竹篱里面笑说:“真美……是神仙眷属洞府……” 姑娘说:“是吗?一个黄毛丫头陪着她贫病在床的衰残老父……” 说着姑娘又笑,笑得兔子掉在地下。 纪侠陪小心,弯腰替她拾起来,搭讪着说:“这东西山上多得很,姐姐要是喜欢的话,我每天可以送一两只来……尊大人得的是什么病?这地方请大夫方便吗……” 姑娘道:“你很会两句应酬话……” 纪侠的脸又红了。 姑娘说:“告诉你啦!我父亲名巍,北方人,来这里做茶叶生意,酗酒豪赌把本钱输光了,回去没有盘缠,因此由茶商变为山居茶农。前些年我母亲死了,他跟着病倒了,眼前又碰到一桩极不好的事……” 说到这儿,神情显得有些凄惨,悄然瞟了纪侠一眼,低下头不说话了。 纪侠怔一怔赶紧问:“什么事?” 姑娘没回答。 纪侠又道:“可以让我帮点小忙……” 姑娘小脚立不牢,颠一步倚在旁边树干上,慢慢的抬起了头,看了看纪侠,然后又摇了摇头。 纪侠道:“我是闲散的人,小事情我也总会,还有我的那位伙伴阿喜,他也顶能干的一个人……” 姑娘又笑了说:“他也顶能干,你更了得,是不是呀?然而交浅言深你不会笑我太冒昧么?” 纪侠笑道:“我不过一个小孩子,没有那么多道学,姐姐要是还不讨厌我,‘交浅言深’换成‘一见如故’不很好么!” 姑娘笑道:“不得了,真会讲……那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姓什么?叫什么?来这儿干什么呢?” 纪侠道:“我姓傅叫纪侠,家住南昌府,远来朝山拜谒法明大和尚……” 姑娘接着说:“大和尚不在家,你是想在山上老等?那你-定有什么事要求和尚?和尚是出名的医僧,敢是府上有人害……” 姑娘又不讲了。 纪侠笑道:“姐姐见微知著,真是冰雪聪明……” “得啦!别给我戴高帽子啦!讲,是不是有人……” “是的,有人害瘫痪病。” “瘫痪暂时无妨,怪不得你不着急。什么人?” “我的姨姨。” 姑娘凝眸问:“姨姨?尊堂的姐妹?” “家慈的四姐,他们家三位哥哥不在家,所以……” “这很奇怪,怎么会派你来?” “不是派我……” “是你偷跑来的?” 纪侠点点头。 姑娘道:“总有人背后支使你吧?” 纪侠又点点头。 “什么人?” “姐姐。” 姑娘笑道:“你应该说表姐,她长得顶美?跟你很要好?她几岁?” 纪侠脸红了,红着脸说:“她十五岁。” 姑娘道:“只十五岁?” 纪侠道:“是的。” “那你几岁呀?” “我小她一岁。” 姑娘摇摇头说:“不像,一点儿也不像……” 纪侠道:“为什么不像?” 姑娘又仔细打量了他一会道:“单看你这雄壮的个子,以为比我大……好了,少爷,你请吧!” 说着,姑娘伸手要接兔子。 纪侠不给,他往后退一步说:“姐姐还没把话告诉我……” 姑娘笑道:“你受人所托,有事在身,就别管我的啦!” 纪侠道:“不,我要管……” 姑娘又横了他一眼,款步走进篱笆去了。 纪侠却是不敢跟去,发了一会儿楞,心里打好算盘,将手中兔子挂在树枝上,翻身飞步下山。 到了铺子里选购四疋好布,四疋纱罗,再去买了许多吃的喝的,另拿金叶子兑换一百两纹银包好,全装在一个竹篓子里,扛上肩立刻回头赶路,结果他自己的布疋倒是忘记拿回来了。 纪侠一路赶到崔家,篱门边高声叫:“崔老先生在家吗?” 姑娘出来了。 她站在屋门口石阶上浅笑着说:“我晓得你要来,可不想来得这么快。爸爸等着你便饭呢!进来吧!” 纪侠笑嘻嘻的跟姑娘背后进来。 这是三间排的板屋,当中厅堂,左右两边卧室都挂上竹帘子。 纪侠把篓子放下,姑娘那边挑开竹帘。 纪侠侧身进屋,窗户上花影扶疏,靠窗排一张白木方桌,围绕三张竹凳子,此外便是睡床。 床前有个茶几,上面安置一副很精致的茶具,虽然没有什么排设,但是显得特别清爽洁净。 崔巍靠在床上,头发斑白,苍髯绕颊,人是很憔悴,他笑着向纪侠点点头。 纪侠作揖说:“纪侠给老伯父请安。” 崔巍笑道:“不敢当,请这边坐。” 纪侠过去挨着茶几旁边坐下。 崔巍说:“自己倒茶喝,茶叶不错。” 纪侠一听,就知道老人家为人随和。 他来回跑了十来里路,天气又热,自然口渴,刚伸手去拿茶壶,姑娘帘儿外叫:“别喝冷的,我这边给你预备啦!” 崔巍笑道:“那边比我这边好,去洗一把脸,歇歇就吃饭,今天有红烧鹿肉、熏兔、老母鸡熬汤,配两样青菜,这不是很丰富吗?可惜没酒……” 纪侠起立回话:“刚给老伯带来几斤酒。” 崔巍跳起来道:“什么酒?” 姑娘外面接着说:“天津铺子老宝和的二锅头,两只好火腿、两只广万昌挂炉烤鸭、熏鱼、腊肠。” 崔巍抚掌大笑道:“都是好东西,丫头快弄出来吃。” 姑娘道:“还是吃不得的……” 崔巍道:“吃不得的我不管。” 纪侠笑着走出堂屋,看竹篓子的东西全都给排在桌上,姑娘站在一旁发愁,纪侠不敢招引她,急忙往那边屋子走。 姑娘说:“脸盆里有水可以洗脸,别淘气乱动我的东西。” 纪侠道:“我晓得。” 边说边卷起竹帘子给上了钩。 这里靠南窗排一张楠木书案,案上铺个席子,大砚盘托着一方石砚,一支竹根笔筒一个白磁笔洗。 东壁并列一对不太高大的书架,里面黑压压地全是书。 西窗下一张窄窄的桌子,那算是梳妆台,擦得亮澄澄的铜镜,铜脸盆,乌木梳头匣。 坐北朝南一张竹床,雪白的线罗蚊帐,好些地方带上补缀的痕迹,但是顶干净,看不到一丝尘土。 竹席子竹枕,薄薄的布被儿,一切显得朴素整洁。 纪侠洗过脸去案前落座,也不过一会儿工夫,姑娘捧个茶盘来了,盘里一盖碗茶,另外又是一杯凉过的水。 纪侠拿水先去外面漱口,回来慢慢品茶。 窗儿上草色入帘,松涛悦耳。 姑娘倚在案头低声儿说:“我没有空不能陪你,等下爸爸要是跟你讲什么,你都别答应,必须听我的话。” 纪侠道:“伯父好像没有什么病?精神很好……” “心病不是身上病。” “心病更讨厌,你也不着急?” “谁说不着急……” “为什么不把话告诉我?” “你还是一个小孩子,数千里异乡游子,我怕害了你……” 姑娘说着就走了。 一会后,她又在那边屋里喊纪侠。 纪侠过去,看那一张白木方桌子上堆满了菜,崔巍已在喝酒,客位上就没放酒杯,倒是放着一大碗饭。 纪侠知道姑娘什么意思。 “伯父,恕我先吃饭!” “没关系,你吃你的。” 纪侠望着姑娘脸上笑,拿起筷子吃饭,他许久没有好好吃过,顷刻间姑娘替他添了五次饭。 那边崔巍也干了七八杯酒。 “饭量这么好,两条臂膊有多少斤力气?”崔巍欢喜的问。 “大约五六百斤还拿得动”纪侠说。 “你会打老虎也会捉毒蛇?” 纪侠听出话里有文章,笑笑道:“捉蛇虽然没学过,斩蛇或有办法。” 崔巍捋髯大笑,忽然又沉下脸色说:“你能够独立深山搏杀两虎一豹,我相信你身手不凡,闻名不如见面。今天见到你这一表人才,我心里很快活,你是要管我父女的事?为什么管?凭什么要管?你讲。” 纪侠道:“贫病相扶持,患难相救,这不是人与人之间常有的吗?” 崔巍懒懒地说:“老生常谈,不够过瘾……” 纪侠道:“寒家积世行侠,侄儿幼秉慈训,耳濡目染,妒恶如仇……” 崔巍道:“令堂也练过武?” 纪侠笑道:“家慈追随大和尚法明祖师学艺十年,艺成下山闯荡大江南北,快意恩仇,拳剑号称无敌……家父玉,袭爵神力威侯,行军西藏……” 听到这儿,崔巍把眼看住他的女儿点头。 姑娘一旁说:“老伯母就在这武夷山上学艺?” 纪侠道:“是的。” 姑娘道:“她老人家姓胡?” 纪侠赶紧站起来回说:“是,她的名字,上一字吹,下一字花。” 姑娘好像很欢喜,但还是低头叹息着说:“我也听说过,可惜我们来晚了,无一面之缘……” 纪侠笑道:“那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姐姐今年才不过十五六岁。” 姑娘不由笑了。 纪侠接着又说:“家母早岁东游海上,夺取海盗窟藏,为数千百亿,富堪匹国,急公好义,一掷数百万金。姐姐假使需要钱的话,那是毫无困难,我身上就有一百几十两金子,几百颗好珍珠,要是不够,明后天教阿喜回去南昌一趟……” 姑娘摇头道:“事情还是让我考虑一下,问题不在钱方面。” 纪侠道:“大约用武力解决?说武力千军万马我也不怕……” 姑娘仍是摇摇头,粉颈低垂还是不讲。 纪侠生气了,他瞪眼说:“到底你还是不肯把话讲明白,你不讲,我就到外面打听去,我就是非要管……” 姑娘怔怔地看住他,好半天才凄然说道:“别这么吓唬人好不好,缘也就是孽……唉! 好吧……” 纪侠喜道:“你肯讲啦?” 姑娘道:“你听爸爸讲吧……” 说着,姑娘挑开帘儿出去了。 崔巍教纪侠坐下,他又连干了两杯酒说:“哥儿,你姐姐是好意,她不忍拖你下水,你一定要管恐怕要冒很大的危险……” 纪侠道:“伯父放心,水里火里我进得去出得来,我不相信真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想,我一定……” 崔巍点点头说:“龙子凤雏,你总是有种……你看我年纪很大吧?我不过五十岁,我也没有什么病,我只是忧愤郁结…… 我奉天人,卅二岁作客天津娶了亲,岳家姓张,你伯母叫张晚翠,我大她十五岁,成婚第二年有了你姐姐,不久我一家人来了福建。十四年前,你姐姐刚满两岁,伯母只不过廿一岁,她长的顶好看……” 老人家再喝一杯酒讲下去:“离此十里路乌家庄,有个人叫乌良,比我小十岁,绰号黑白蛇,先世盐枭起家后改茶商。 乌良本人武举人出身,表面上慷慨好客,交官结吏声势浩大,他不做官仍做茶商,跟我很要好。 我不该借住了他的房屋,因此常跟他一块儿赌钱,我总输过一万两银子。 据人说,那是骗局…… 那一天晚上,我又在他的大客厅里又喝又赌,他不在场,我好像运气好,赢了几个钱抵债,搅得顶开心。 天亮回去时,发现你伯母死在地上血泊里,咽喉上穿透一支寿儿头金簪,右掌紧握着一颗东珠钮子,衣裙零乱,失落一只绣鞋儿……” 说到这儿,不晓得什么时候姑娘又进来了,看纪侠脸上发青,一对大眼睛闪着奇怪愤怒的光芒。 姑娘赶紧接着道:“寿头簪外祖母的手泽,母亲舍不得戴,老是排在床头。珠钮子像是男人们马褂上用的,可不能说是谁的东西,爸爸那天就没见乌良……” 纪侠冷笑道:“东珠钮子不是普通人家能有。” 姑娘没说话,崔巍也没吭声。 纪侠又问道:“伯父在这地方有多少阔朋友?” 崔巍道:“实在只有乌良一个人。” “那还讲什么呢……” “此事终是疑案,官司绝打不过人家,我就没有办法,后来乌良撵我搬家,我也没有本钱再做生意,一直落在这儿种茶,十几年来跟姓乌的断绝了来往。 想不到今年大正月初三,他忽然来看我,第二天就有媒婆临门给你姐姐说媒,说是乌良去年冬至日死了二姨太……” 纪侠话没听完,就猛的跳了起来。 姑娘叫:“坐下,坐下……” 崔巍抢着说:“当天我把媒婆打出去,过不了七八天,乌良派十名管家强来下定,一千两白银,一百颗珍珠扔下就走。 我气得昏倒地上,晚上白银珍珠全部失窃。 我强打精神上县衙报官,官判我入狱,乌良却去见官说情保释,我一回家,就有许多有头有脸的人来替乌良讲好话。 我想逃走,但你姐姐偏说走不脱,一拖又是三个月了,还好乌良得了重病,这几天听说病大好了……” 纪侠环抱着两条臂膊,粗着脖子叫:“嗯!很好……” 姑娘叫:“纪侠……” 纪侠回头看定姐姐,神色非常可怕。 姑娘说:“你这样沉不住气也还能办事?我和爸爸要不想复仇,我们爷儿俩乞食也可以回家…… 乌良他要娶我为妾,这是天地神明赐给我的天大好机会,你来破坏我这个好机会,你未必……” 纪侠冷笑道:“你无非拚命行刺,你也不想想看值得跟狗一样的东西拚?” “你呢?你值得跟他拚?” “我?我打杀他一家鸡犬不留,也不过一走了事。” “小孩子讲的话。你心目中有王法吗?我为母亲复仇,你为谁呀?再说,老远的路你来这儿为什么呢?你这一走了事对得起你表姐吗?所以我说你不行……” 纪侠听了仍不服气,但没理由反驳。 姑娘又说:“要管我的事就得听我的话,刚才已经对你讲过了,我父亲老朽衰残需要人服侍。 生父比死母自然更要紧,非到不得已我还不能去就死。 问题只有你听话不听话,听才是作成,不听反而破坏,我只能借重你帮忙,不能让你胡闹,因为你是为表姐办事而来的。” 说着,姑娘脸上泛起一丝惨笑。 那一笑,带着若干酸楚的情调,可惜我们小少爷还不懂这一套,他只是率直的说:“我听话。” 姑娘道:“是不是服气?” 纪侠道:“服气。” 姑娘说:“那成,跟我来吧!” 说着她去盛了半碗饭,夹了几片腊肠放在上面,拿回去那边屋里泡茶吃,一边吃一边慢条斯理地和纪侠讲话。 姑娘们吃饭就是那么费劲,半碗饭吃了大半天,话也就讲得太多,所提的办法确实很巧妙,纪侠认为满意,他答应照办。次日深夜,他才带几件应用物件回山去—— 旧雨楼扫描drzhao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 二 章 第三天是五月十五。 天色没发白,纪侠和阿喜就守在山腰玄坛庙墙边了望。 云海苍茫中,往山下小径上,有个东西蠕蠕向上移动。 经过好半晌功夫,天渐渐亮了,那东西也来的近了,看清楚来的是个女人,下半身缚着一条绿色裙,兜肩搭背绑着黄布包袱,手中端个小小木凳子,上面扎插三枚竹香,每三步蹲下去平伸出凳子打个稽首。 来到近前一箭之地,阿喜拿崔姑娘给改制的黑豹皮蒙上,打庙旁窜出去,噗地一跳跳下山坡一声不响由那女人身边闯过。 那女人也怪,她好像不大懂得害怕,怔着看那大虫浑身黑得发亮的毛,大摇大摆的走进林中。 她趴倒身躯,朝它屁股后磕头,站起身就又拜上山来。 到了庙门口,几下带着黑色蒙头皂袍,涂抹满脸黄烟,挂上红胡子,手中扬着-根木头做的竹节长鞭,斜刺里转出去迎住她。 那女人一看,摔掉小凳子俯伏跪地,口里连叫:“赵天君……赵元帅……” 纪侠哑着喉咙喝问:“马金花,你屡次吵扰本神,有什么事?” 马金花磕头说:“弟子今年二十八岁未曾婚配,父兄不闻不问,弟子无奈,每逢朔望,私出朝山,祈求尊神指示一条明路……” 纪侠道:“念你一片诚心,本神替你查来……” 叫着“飕”的一声响,窜上天空落在庙后,忍不住掩口失笑。 顷刻又跳了出来,厉声道:“马金花听着……” 马金花忙又磕头道:“弟子在……” 纪侠叫:“乌家庄乌良舆你宿世姻缘,但他嫌你貌丑,强聘山下崔家女子为妾,你可如此这般……天机不可泄漏,本神赐谕与你,去也……” 说到“去也”,人跟着失了踪。 蓦然,天上飘下了一张黄纸。 马金花跪爬着抢到黄纸,死劲念上面的朱谕,念罢宝贝似的折叠好藏进怀中,也不必再进庙去啦!站起来扭回头下山。 这时候天色还早,看左右前后没有一个人知道,大姑娘满心舒畅回家。 纪侠看着大姑娘的模样,不由笑出声来。 □□□□□□十九这天,乌家又派来好些人找崔巍讲话。 崔巍还是骂,来人尽管劝。 结果崔巍提出章程 他女儿可以给人家做同室,不可以做小老婆,这是一。 迎娶要金鼓彩舆八人抬,这是二。 新娘穿戴凤冠霞披,用红缎子盖头,这是三。 三椿事来人全都答应,于是议定六月六日大吉大利黄道吉日迎亲,男家倒是又补了一份聘礼,私下还替女家代办许多嫁妆送嫁。 转瞬吉期将临,上午迎亲崔家,下午黄昏崔姑娘小翠吉衣登舆,鼓吹喧天,众目共睹,热闹非凡。 彩舆经过山麓,就要转过乌家庄大路,蓦地山半震天价一声虎吼。 大家抬头一看,看玄坛庙瓦上立着一条大黑虎,大家磕着牙齿飞腿快走。 第二次虎吼,黑虎立在山坡边,大家两条腿就有点不管事。 第三次虎吼,黑虎腾跃奔下山,大家叫声苦也,抛下彩舆拚命逃,逃不动的把头脸埋在草沟里直发抖。 这当儿,纪侠还是照前次打扮,黑色蒙头皂袍,黄脸膛红胡子背插单鞭,从庙里扛起糊里糊涂的马金花,几个箭步飞到彩舆前。 舆里崔姑娘定了心,早把凤冠霞披红盖头脱得一干二净摆着等,等马金花钻进去,帮她穿戴上。 她溜出来就趴到蹲在地上玄坛爷肩头上。 赵天君立刻大显神威,一跳七八丈,两边大袖飞沙舞石,眨眨眼驾返行宫,山下黑虎还在往来巡逻。 第四次虎吼,据说有人望见它长了翅膀飞上林梢,化作清风不见。 又是好一会工夫,胆大的才敢抬头看,看不见什么这算有了命,急忙叩谢神恩,急忙招呼全班人马,包围彩舆问新娘安否? 新娘在里面嘤嘤道:“不要怕……这是玄坛爷威灵显圣……天黑了……快……” 大家皆大欢喜,-赶紧抬舆赶路。 有些想讨好乌大爷的,打前头舍命狂奔,奔回乌家庄报告神圣庇佑如此这般。 乌大爷自疑神眷喜逐颜开,多少男女贵宾,都说新娘福份大,所以…… 在一阵阿谀欢笑中,彩舆抬进大门,炮响如雷,鼓乐大作,赞礼的朗吟喜诗,喜娘领金童玉女上前开锁下帘请新娘下舆。 氍毯帖地,环佩铿锵,行一步可人怜,想得到卿美如玉,乌良不禁心花怒放…… 拜天地,拜祖宗,双双交拜,确定了夫妻名份,然后被送进洞房坐床合卺…… 等到二度出厅参谒亲属时,请好命人拿秤子轻轻的挑去新娘头上红缎子盖头,乌良并立一旁,吓得一阵踉跄倒退。 大家定睛看时,看见新娘子满头黄发,一脸黑症、塌鼻梁、三角眼、吊死鬼眉毛,分明像母夜叉出世。 大厅内,老幼男女忍不住哄堂大笑。 乌良无名火冲破脑壳,抢天呼地喝叫迎亲的管家班头吴用问话。吴用回说众目共见崔家姑娘穿戴登舆,喜娘锁上舆帘围护上路,怎么换了新娘,这就没办法弄清楚,除非回去问玄坛爷赵天君和黑虎神将…… 乌良恨得痛打吴用,吴用哭喊玄坛爷显圣伸冤,新娘子看了半天压纳不住,三不管扯掉凤冠霞帔,挑起来抢救吴用,吴用遇救溜之大吉。 新郎新娘负气挥拳,新娘是将门之女练过手脚,一边打一边骂乌良不遵神谕,弃好成仇,将会遭报应…… 乌家这里闹得不可开交,街上马上也有一场热闹。 原来纪侠救了小翠姑娘,送她到玄坛庙安身,他马上收拾一切应用行头带着阿喜回到山上去了。 一对小孩子刚刚离开,山下崔巍刚好带了一批好事的人们赶到,小翠姑娘满口谎神说鬼,谁还敢不相信玄坛爷显现威灵。 大家公意教崔巍父女必须速往马公馆投告。 因为,只有马大人才能镇压乌大爷,却不想掉包代嫁的正是马大人的千金女公子马金花姑娘。 崔巍领小翠赶到马家,人家马大人刚为神坛黑虎的消息惊讶不止,但还不晓得他的丑女儿独蒙神佑为人作嫁。 这位大人官讳向荣,武进士出身,当过副将告老退休,说年纪也不过六十岁,为人性虽暴躁,却也带点道学气味。 崇安县算他是第一位缙绅,他有一男一女,女即金花,男名克武。 克武武场新贵霸道横行,素与乌良不睦,乌良怕的也就是人家爷儿。 当时,马向荣厅屋上接见崔巍父女,听完小翠姑娘一篇胡说,细看她言语从容,形貌秀丽,不由甚加爱惜。 崔巍乘机缴呈乌家第二次补送聘礼,恳求代为退还。 向荣慷慨答应负责,唯要小翠姑娘寄名膝下义女,说是只有这样才好对付乌良,姑娘详察老人家辞色诚切,说不得只好跪拜认亲。 马夫人平日恨煞金花丑恶,一旦收个花枝模样干女儿自是开心,刚教请克武夫妻会面,外面报进乌家庄人求见。 来人是乌家管家吴用,他挨乌良一阵毒打,有意前来搬弄是非,所说的无非是些挑拨离间的话。 马向荣气得哇哇怪叫,克武暴怒七窍生烟,立刻吩咐备马,父子带着四十名家将,挟械明火疾驰乌家庄。 这当儿,金花在乌家庄已经占了优势。 乌良秉性非常阴险,他晓得不忍必定坏事,一场互殴受伤的是他,咬着牙齿陪小心的还是他。 他不相信什么玄坛爷赵天君,认定此事必是马家父子出的花样,马金花丑陋悍泼远近闻名,不耍狡猾,一辈子也别想找相当婆家,因此他竭力忍下这一口气,百般诱哄金花吐露掉包实情。 然而金花所能讲的就只是玄坛爷前后两次显灵,贴身拿出一张黄纸丹书神谕,笔走龙蛇,力透纸背,看来确实不像普通会写字的书法。 乌良搅得头痛,也还是莫测高深,无可奈何。 外面,马家父子及时赶到,四十名家将亮家伙包围堂屋,向荣盛怒巍坐,克武按剑侍立一旁。 首先让金花上前查诘,再召乌家迎亲的全班人马审讯,随后又传山下邻居作证,众口一辞,说的总归为玄坛爷捧场…… 向荣吩咐克武录下全部口供,沉下脸回头叫乌良讲话,他叫:“乌良,大家所说的你都听到了,现在只有两种办法。 第一、问你是不是相信神灵作合?你要是相信,我也相信,过去的不提,从此我们两家成为姻好,否则……” 说到这儿,马大人虎目圆睁,银髯飘动,握紧拳头擂在案上。 接着,他又说:“否则我就要认为你率众掳人,存心污辱我马向荣,我今天非要严重的管教你,然后再跟你打官司,我要你革掉功名,立毙杖下,因你干的是强盗勾当,罪证俱在……” 说着眼望堂下,四十名家将四十双快靴,同时进一步逼上阶前。 吴用那刁奴有多坏,落井下石抢到案头前回说:“大人,刚才已经行过大礼……坐床合卺,而后殴打……” 向荣站起来大喝一声:“好大的胆子……” 伸出两个指头戟指乌良脸上。 克武立刻拔剑出鞘。 这一下乌良胆都吓破了,他怔在一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向荣高声说:“假使不是神灵作合,一切就都是你所装做,全部鼓吹,八人抬彩舆,迎亲的至少有六十人,你搞什么鬼? 谁都知道,我的女儿朔望朝山,虔奉玄坛,你装神弄鬼掳掠宦门之女,还敢吓唬殴打于她……” 克武挥剑大叫:“不相干的人们走开……” 叫声中,家将们纷纷挤上廊头。 乌良心知不好,好汉不吃眼前亏,霍地屈膝跪倒。 他这一投降,向荣色霁坐下,克武还剑归鞘,四十名家将就又退回天井里,眼看事有转圜的余地,自然便有会讨好的出来斡旋。 当时乌良咬着牙齿大拜向荣四拜认了岳父,起来和克武作揖相见。 向荣请大家落座,抱拳拱手说道:“各位听老夫一言,我想马家和乌家总还是本地方缙绅门第,不应该有什么不名誉的事,更不应该互相倾轧,两家姻好神作之合,违之不祥。 我不能把女儿给乌良作妾,但也不要他休弃发妻,我所要求的只是同室名份,从此夫妻相敬相爱,不得再吵出丢人的笑话…… 崔巍虽然异乡落魄,然而当年也还是一个富商,乌良岂可强娶人家姑娘作小? 崔老头畏事处处忍让,其实他们家姑娘还是我的干女儿,他要是早去告诉我,我也不能任乌良一味胡闹…… 从今天起我不许乌良对人家姑娘再转什么样不好念头,这是一。 第二、马家和乌家各拿出三千两银重修玄坛庙,请人制文刻石,记载神灵显圣为媒,留作千秋佳话…… 明儿一早,乌良即要补办礼节送到我家,我自然也应有一点嫁妆赠嫁……在场贵宾都是证人,闲话无须多讲,老夫就此告退。” 说着站起来,又去洞房里转了一下,告诉金花丑姑娘几句话之后,出来这就走了。 乌良差不多气破了肚皮,然而自然卵石不敌,经过大家一番劝解,是夜他和金花敷衍成亲了事。 满月后,乌良时常陪着新娘子归宁岳家,表面上两口子确是相敬相爱。 □□□□□□玄坛庙不久兴工大加修建。 乌良和向荣有空就相约前往监工,翁婿居然搅得顶相合。 这天庙里正在粉塑玄坛爷金身,乌马两家老幼男女都去上香,下山时乌良、金花又跟马夫人同到马家作客。 乌良吃过晚饭告辞回去马家庄,金花留娘家过夜。 她有个早起的习惯,第二天一清早也还没漱洗,就去后院子找地心爱的猎狗乌豹,乌豹恰在天井里蹦跳不宁,夹着大尾巴,眼中冒出可怕的绿焰,金花觉得不对,走近前只叫了一声“乌豹”。 乌豹蓦地窜起来扑倒她,一阵狠咬,咬断了她的喉管,可怜的丑姑娘喊都没喊出来,人已死在血泊里。 时间太早,一家人都没起来,谁也不知道她死了。 一会儿后,花匠阿巧进来挑水,乌豹又向他进攻。 阿巧是个很雄壮的小伙子,同时也很内行,一看狗疯了,赶紧拿水桶抵挡,顺势儿退下扁挑,一边奋力狠劈,一边大叫。 等到大家闻声出来时,疯狗已经让扁挑劈得快死了。 大家乱纷纷的围着丑姑娘瞎吵了半天,自然那都是白忙,乌良得到通知,飞马赶来抚尸大恸,号哭不止。 他再三追究狗是怎么会发疯的? 谁知道狗是怎么发疯的呢?有个人心里雪亮明白,她就是马夫人十分疼爱的干女儿崔小翠姑娘。 这个把月时光,她一直留在马家,崔巍说是入山种茶,其实他老人家暂住弥陀寺避难,由阿喜深夜摸黑下山递柬传信,父女随时互通消息。 这一夜五更天,阿喜又来了,在花园里拿竹管儿吹做鸟啼,小翠立即下楼相见,那天晚上姑娘在楼头望见乌良背着人拿饼喂狗,隔晨马金花果然死于狗吻…… 姑娘安排了计算乌良的第二步计划,让阿喜带走给纪侠的一封信…… □□□□□□三天之后。 小翠姑娘禀知马夫人回去省视父亲,那天崔巍也是刚回家父女两个人关紧篱门拾掇行李,像是准备弃家远去的模样,故意惊动乌家庄伏路一般爪牙。 三更天,崔巍背起大包袱搀扶姑娘出门,月明中望见人影刀光,姑娘装作机警,转身招呼父亲上山逃避。 草沟里,纪侠、阿喜跳出来接个正着,纪侠背起了小翠姑娘,阿喜掺了崔巍拔步飞奔前去。 约莫一顿饭工夫,他们一行人闯入深山,在那有名儿万松岗歇下崔家父女,纪侠阿喜便去分头行事…… 明月当头,山光朗耀,好不容易盼得山半来了二十余乌家人,各挺手中兵刃,拨草搜林而至。 打前头穿着黑绸子短裤褂的正是乌良。 姑娘口里连叫:“糟了……” 风起处黑虎迎风暴起,那二十余条猛汉光看样子都很了得,可是不行,黑虎腾跃直冲人群,冲散那些人翻滚飞逃下山,单单截断了乌大爷的归路,乌良只好冒死往上奔。 拐弯处崖巅飘下玄坛爷,黄脸膛红胡子一身皂罗袍,猛可里一把将他逮住,单臂举起他向前走一步,大喝一声:“地府开……” 两脚踩到浮土遮盖的洞口上,顷刻沉没不见。 这情景存心让那二十余条好汉看在眼里,黑虎仍在穷追不舍,谁也都没有胆子回头去救人。 他们还没有逃下山,坑阱里乌良已被纪侠扭断两条臂膀,由出口处夹送到小翠姑娘的面前去。 姑娘愤怒异常,瞠目瞅着他,他也忘记了两臂痛苦怔看着姑娘。 姑娘怒叫:“乌良,你还认得我?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今天我要替我母亲和马家金花姐姐报仇雪恨……” 说着站起来,纪侠伸手腰间拔出匕首递给她。 姑娘手捧匕首朝山下大拜四拜,蓦地起立,玉腕轻舒,一匕首刺入仇人咽喉,虽然像切豆腐一般顺利,但她还是手颤不已。 掣出锋刀,鲜血直喷,姑娘虚脱似的趴倒地下。 纪侠从旁急把尸首踢下百仞高岗摔成肉饼。 姑娘道:“兄弟,赶快除下伪装,招呼阿喜拾夺赶路。” 纪侠拿出竹管儿吹作龙吟,黑虎狂奔而返。 俄顷间,阿喜就又背上崔巍,纪侠背起姑娘,攀岩越涧闯入深山,他们有意专拣人迹不到的地方走,怕的是碰到山中茶农增添麻烦。 □□□□□□武夷山是南方很有名儿的山,相传过去有位神人叫武夷君结屋山居,这就叫做有仙则灵,所以名闻遐迩。 山有三十六峰三十七岩,溪流缭绕分为九曲,峰奇溪回,险象环生,有许多好去处人就是没办法问津。 纪侠阿喜究竟有点本领,好在都还是小孩子,一来试验脚力,二则好奇心重,他们不顾一切尽管冒险,目标在沿山赶往闽浙交界的仙霞岭。 唐黄巢破饶信歙等洲,凿山开道七百余里那便是这个岭。 岭虽险峻,路途四通八达。 小翠姑娘打定算盘,上了岭再决定投奔何处,纵是顺从纪侠的意思去鄱阳湖思潜别墅暂住的话,也不惜迂回周折绕道前往。 姑娘的决策无非躲避耳目,纪侠只可遵命,他决计攀登最高峰然后测定方向赶路。 这一来,他们的行程就不免浪费、吃力了! 正午时光,他们来到仙人峰下丛林中歇脚。 崔巍拿出带来的锅巴肉脯冷开水分食充饥。 遥望高处万木凌霄,峰尖穿云,纪侠不禁神往,他抓了一把锅巴刚要走出去,小翠呃声儿急叫:“趴倒……蛇行回来……” 纪侠心知有异,急忙蛇伏倒退。 看姑娘已经把崔巍和阿喜二人拦在树后藏身,纪侠飞快的爬到姑娘的身边问:“姐姐,什么事?” 姑娘目不转睛的盯着前面峰峦慢慢地说:“瞧,那是什么东西出来了?” 她说话时那东西恰好露出全身,背立危岩陡峭处望着峰岭,身高八尺有余,头大如斗,肩宽项短,浑身臃肿,黑毛披拂如流苏下垂…… 纪侠叫:“好家伙,真的山神出现了……” 姑娘摆手说:“别嚷,此物通灵……爸爸听人说过了,他们也以为是山神,我想不是人熊必是-父……” 纪侠笑道:“南方那里有人熊,-父只是峨嵋山才有。” “不要那么肯定的讲话,它是来这儿为一件宝贝保镖的。你不看峰头积雪,高处不胜寒,它自然活得了……” “为甚么宝贝保镖?” “人都说仙人峰上有参仙……” 纪侠惊叫:“参仙?” 他由地上跳了起来。 姑娘忙道:“惊动了它那是自己找死,饶你两臂千斤之力也不是人熊的敌手,它一掌能打碎老虎头颅,一头可以撞折合抱大树,你懂吗?” 纪侠蛮不在乎地说:“只要它是参仙的保镖,我非要除掉它不可……我要捉参仙,非得到手不可……” 崔巍抢着说:“你在做梦?” 纪侠道:“伯父,我来武夷山找祖师爷,也为着寻参仙,家里两位病人需要这东西的几滴血救命。” 姑娘道:“你早知道武夷山有这东西?” 纪侠摇摇头道:“我问过很多种茶的,他们说的总是不太清楚,也不太一样,累得我满山好找。” “这地方也来过?” “来过,什么都没看见。” “怎么晓得参仙的血可以救命呢?” “绿仪姐姐告诉我的。” 姑娘笑道:“又是一位姐姐……” 纪侠稚气的说:“她是个女博士,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她要我找的是何首乌,我想何首乌必定还不如参仙,能得到它,我就不再等祖师爷了。” 说着祖师爷,恰好那庞然大物翻过身来。 姑娘悄声儿道:“啊!是人熊,好凶恶的怪相,你不看眼睛特别小,项下又有一弯白毛,足粗巨前短后长……” 说没说完,巨熊隐入林中不见了。 姑娘接着说:“瞧那怪样子,你也有办法除掉它?” “我不能空手入宝山,好歹总要试试看。” “恐怕不是好玩的。” “我会小心的!” “你那位博士姐姐,既然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她应该自己来一趟才是,为什么要你前来呢?” “她是恨透了一双小脚不方便……我带来她的一段笔记,你看看吧……” 说着由腰问鹿皮囊里摸出那本小册子交给姑娘。 姑娘伸手接过,飞快的翻看着,边看边说:“文好字也好,有这般本事的好姐姐我也爱她。” 纪侠笑道:“谁都爱她,谁也怕她……” “为什么?” 纪侠伸伸舌头笑道:“在她跟前错一点儿也不行。她非常精明,出名儿的诸葛孔明先生。” 姑娘笑道:“诸葛先生就会支使别人拚命,她该晓得天地山川灵气所钟的奇珍异宝,必为神鬼所呵护,或则假手于毒蛇猛兽,这地方会有人熊,你不是觉得很奇吗?人熊奇参仙更奇了。 不要讲除熊不易,要知得参尤难,请问,你那诸葛亮姐姐教你用什么方法取得那通灵的参精怪草呢?” “她没告诉我。” “这就奇了……” “大约她也总是外行吧!” “那你怎么办?” “受人之托忠人于事,我决计留在这儿碰碰运气,让阿喜送姐姐和伯父上路,等我办完事后……” “你以为我们放心得下么?” “没有什么,熊是最笨的动作,光有力气绝不可怕,刚才你也看到了它那付笨拙的样子了吧?” “不然,猛兽越笨爪牙越了得,而且熊的忍耐性极大,乘人不足自卫有余,它就是老守着它所要保护的东西,你还是没办法。 请听我讲,你不能放弃受人之托,这是应该的,可是我们也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冒险。 我们要帮助你成功,否则宁可同死于此…… 这地方乌家人决不敢来,我们后顾无忧尽可专心对付熊,不过这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了的事…… 现在第一要找个藏身所在,最好是入口很小的山洞,一个不够要两个,我们分开住必须呼唤可及,你和阿喜各据一洞互相接应。 第二是储备食粮。 第三要设法使熊离开巢穴,避免惊动参仙潜匿不出。除去熊再计算捕捉参仙,能否如意,那只有看运气如何了……” 纪侠笑道:“姐姐,你预备多少时间呀?” 姑娘道:“急不来的,非要把定最大的耐心……黑虎皮大概还用得着,阿喜做虎吼很像,用什么东西吹的呀?” 阿喜笑道:“一个大螺壳,弥陀庙佛堂里捡到的,我把螺头锯掉,吹起来挺有意思,也怪好玩的。” 姑娘道:“成,逗熊离巢要靠这东西。我们找山洞啦……” 阿喜笑道:“那还用找,那边多的是。” “要岩洞才行,顶好是两头都要出口,最要紧的还是口要小,熊的身体不能进去才安全……” “有的是两头通的小洞……” “你怎么这么清楚?” “前个把月我来玩过。” 说着站起来走出丛林,大家跟着他走。 不一会工夫,就找到两个小岩洞,东西对峙,中间隔个平壤约莫有两亩宽,东洞出口下望是溪,西洞紧邻一片丰草斜坡。 洞上岗峦重叠,万木葱翠,风景美妙绝伦,难得还在洞里干燥洞口很窄,纪侠那一副阔肩膀仅仅勉强可以出入。小翠姑娘认为满意,教阿喜照料父亲住下西洞,她不惜涉嫌跟纪侠同居东洞,目的就是要监督他行事。 洞中清除干净,烧两把草熏走虫类,铺上一层枯叶,打开铺盖,这便分发纪侠阿喜出去打猎,指定只要羌鹿獐兔山羊之类,拿回来姑娘亲自下溪担任洗剥烧烤工作,光是这储备食粮一节就够大家忙一整天。 夜里月丽碧空,溪流呜咽,风来幽谷,松作龙吟。 小翠盘据洞口遥望峰巅,纪侠侧卧地下一颗头就靠近大姑娘腿边。 姑娘一只手轻轻的抚摩着他那宽大的肩膀,不闻笑语,各有所思。 纪侠男孩子年纪还小,他所思显在参仙,姑娘思什么?实在难解,对兹风月,谁又能遣此? 半晌,她缓缓地说:“兄弟,你在想家……” “事情没做到,我就不想家。” “你那十五岁的表姐叫什么?” “她叫畹君。” “好清高的名字,想来她一定顶美顶素净飘逸?” “美是美,可是还赶不上姐姐。” “你撒谎!” “姐姐比她美,她比姐姐艳……” “哟!你这小孩子还得了!” 纪侠打个滚爬起来说:“她叫畹君却不是兰花,只可说是牡丹花,姐姐才是幽谷仙品,素净飘逸四个字是姐姐的,繁华富丽要算她最正确的批评。” 姑娘怔怔地道:“人当然喜欢牡丹花……” 纪侠笑道:“不,世人皆爱牡丹,余独爱‘兰’……” 姑娘悄骂一声胡说,眼波又瞟到峰巅上去。 纪侠接着又说:“她本来是个顶活泼快乐的女孩子,就因为四姨姨的一场病,苦坏了她,所以我很着急,刚才就在想明天怎样斗熊……” 姑娘叹口气道:“繁华富丽的女孩子大半福气大,熊必可除,参必可得,你四姨姨的病必有救……” 说着又是一声微微的叹息。 纪侠问道:“姐姐为什么不开心?” 姑娘凝眸无言。 纪侠却也不敢再去撩拨她。 半晌,姑娘忽然低声儿说:“别吵,熊和仙都出来了……” 纪侠急忙回头…… 这当儿月色如银,照映得山川草木尽入琉璃境界,只有这个岩洞口不在明月中。 他们俩尽管恣情的看,侧面悬崖上嬉戏着一只小人儿,躯干微胖约莫两尺来高,乱发披肩圆姿蹒月,浑身上下精赤光溜,盘旋跳跃往来飘忽。 那只熊高居峰头静观自得,看它们间彼此情形就是那么亲昵、愉快…… 纪侠按捺不住就要发作,姑娘下死劲按住他说:“听啦!千万忍耐……” 话没讲完,蓦然风起,岩壑齐鸣,熊忽不安抓地长啸,参仙好像吃了一惊,一个倒栽葱姿势钻入土中,眨眨眼熊也就失了踪。 姑娘接着说:“你都看见啦?” 纪侠点点头,没吭声。 姑娘说:“天地示警,熊通灵先知,参仙生长土中善能地遁,假使我们稍为孟浪,下错一着棋必然全盘皆输……眼前是人与兽斗智局面,人定可邀功,这样巨大一只熊,可是皮粗肉糙刀枪不入,光靠武力一定失败。 为着防备万一,我不妨告诉你,它那宽宽的心口上可能是它的要害,我也只能说是可能而已。你也知道熊白那是一团美如白玉的白脂,冬天有夏天没有,因为是流动的凝体,想当然可能脆弱,然而生在当胸容易防卫,如果一击不中,人就反要粉身碎骨于巨掌之下,所以非到十分危急,万万冒险不得…… 我替你想个很笨的办法,明天一早你带阿喜弄十个根大竹竿,两枝合并首尾拿竹根夹着扎缚结实,当中留出一列缝,然后再强给张大,用涂好鹿兔鲜血六寸厚的木头抵上,要那裂缝至少张开四五寸才行,表面上看像个浮桥,拿去搭建在两边悬崖上面,中间空虚距离不得超过六尺。 而底下必须是深坑,越深越好,当心研究那六尺悬空桥梁是不是载得起熊的体重,两头搭吊得是不是顶牢,这是关系重点,搞不好那是你自误……” 纪侠失笑道:“这办法果然很怪,我就猜不出干什么用的。” 姑娘道:“说好听搭浮椿,其实是给熊建茅厕,我自有妙用,你不必多问,除了熊,要算事半功倍。 对于取参我自然另有办法,别管我的办法多笨,我就是要你听话,否则我不管,你无妨回去请教诸葛孔明先生。现在睡觉去啦!” “姐姐,你也该休息了!” “不,我再坐一会儿。” 纪侠笑道:“那么我再坐一会儿。” 姑娘不做声,爬起来便往洞里钻,纪侠跟了进去。 这个洞小得可以,长不过两丈,宽只有五尺,低得更要命,进去必须坐下。 姑娘把三个大包袱横截当中权当它秦河楚界,她和纪侠各据一边,两头洞口都挂上一幅罗,为的是抵挡蚊子。 姑娘燃上一支小小的蜡烛,强迫纪侠换一件干净小褂背过脸儿睡好,灭了烛火和衣躺在地上。 纪侠还在叫:“姐姐……姐姐……” 人家说暗室,这是真暗室,人家说洞房,这儿还不是地道洞房? 十四岁的男孩子可能是安份的,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身临此境,要说她心里都没有一点儿尴尬,那实在很难置信! 小翠夜来是不是睡得着?她自己知道。 不过,天亮之后纪侠醒来时,洞里就没有看见姐姐的踪迹,吓得他这个小男孩赤着脚抢出去喊人。 小翠却在屋下答应他:“不要下来……” 纪侠叫道:“姐姐,你在那儿?” 姑娘道:“回去洞里等我啦……” 纪侠嚷:“你在干什么?当心熊呀!” 姑娘真怕她过份小心,赶紧说道:“我不过是洗个澡?你在那儿瞎吵什么,吵得熊来吃掉我……” 纪侠真为难,下去是不敢下去,两条腿不听话也是没办法,他一直往姑娘说话的那边崖头走。 蓦见姑娘整个人泡在崖下一个小小瀑布积洼里,水那样晶莹朗澈,人的肌肤那样洁白圆润。 纪侠就只怔了一下,姑娘已经尖叫起来。 纪侠急忙转身把肩背朝着地,笑道:“不看你……我就给你当成熊啦!” 姑娘道:“你敢回头……” 纪侠还是回头道:“看哪!我闭上眼睛呢!” 姑娘还是又羞又气,慌不迭擦抹两把穿上衣服,偏偏一对小脚特别讨厌,乱了半天还是没穿好。 纪侠在上面又连嚷了几次:“完了吧……还没好……” 等到姑娘上来了,他不免要挨两下耳光。 然而纪侠脸上还是傻笑着,姑娘气个满脸通红走回洞中。 这一天,大家工作都很紧张。 纪侠阿喜砍了十多根老麻竹回来乱着绑缚捆扎,崔巍专管吃的喝的,姑娘躲在洞里就不晓得忙什么—— 旧雨楼扫描drzhao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 三 章 天快黑了,外面仅搭好三处浮桥,因为要拣恰好对峙而又距离不远的悬崖,实在是不容易。 姑娘赶去看,看有三个她已很满意了。 一切遵照她的章程办,扎得结实,搭得牢固,可是大家仍是莫明其用处。 天上月亮还没升高,姑娘分发大家各回岩洞睡觉,这时候纪侠才晓得白天姑娘忙的是拿纱罗竹筋制成四个兔网儿,四个滚圆的灯球儿,纪侠看着又是纳闷,但小翠姑娘就是不肯明说。 三更天气,姑娘悄悄地亲去西洞喊醒阿喜,教他蒙上虎皮随带应用家伙赶往行事。 姑娘对他说:“熊怕热,白天潜藏岩壑不敢出来,前天正午出现峰头乃是奇迹,必是猛兽通灵有感……” 说是假使人们办事不知慎重,问题就恐怕是徒劳无功。 她教阿喜越过浮桥五里路,拣个乱石交错地方吹螺作吼,熊最忌虎,闻声必下寻踪。 望见熊来,即须脱掉虎皮相机覆在石上,人急隐入深林迅速下山,沿溪绕道回洞,万一发现熊归途经过浮桥有所做作,不管那是什么光景,只许抱定三个字别理它…… 再三叮嘱小心在意,阿喜唯唯听命,立刻带了螺壳蒙上黑虎皮出发,姑娘请崔巍一同过去东洞静听消息。 不一会工夫,耳听得远处虎吼连连。 纪侠惊醒,姑娘按住他,不准动弹。 好容易挨过两个更次,曙色迷茫中阿喜疯狂般欢喜闯了进来。 他说他趴伏乱石后面就只吹了七八次螺壳,月光处便望见熊惊愕的走下峰头,眼看它来得切近,他却跳出去逗它绕了几个大转弯。 这当儿熊是趴倒身躯且-且追,他觑个空扯下虎皮罩在一块本来有点儿像虎的岩石上,熊居然也怕假虎,蹲踞相对睥睨不安,拖延了好久时间,这才鼓足勇气腾跃进扑,看那一只右掌委实厉害,一下子竟把那样大石头拍个粉碎,攫住虎皮猛劲儿扯个稀烂,扔在地下一阵践踏,仰天狞笑,逡巡重寻归路。 走过溪畔那一条浮桥,它又怔住了,怎么样都不肯离开,却也不敢冒险走上桥去,楞在那儿好半晌。 桥上的几只死兔子尸骸好像触怒了它,到底还是先试一试桥是否靠得住,随后一步步爬了上去。 到了桥上,兔子残骸全给抛下溪里,它扑着桥轻轻摇,越摇越放胆,越放胆摇得越加使劲。 它似乎十分高兴,渐渐的挨到桥中,它忽然蹲下来向裂缝里解大便。 突然它又发觉张大桥缝那一块涂满兔子血的厚木头,嗅一嗅猛可里拔起掼掉。 这一来,两条竹顷刻合拢,恰好夹住它垂在缝儿中一件怪东西……嘿!鱼儿上钩了…… 说着鼓掌称快。 纪侠追问道:“夹住它什么东西?” 阿喜低声说:“肾囊。” 纪侠忍不住叫:“肾囊?就算去掉木头,还留有两寸宽缝呢!” 阿喜道:“你就不要问得那么清楚。” 纪侠急道:“可是……” 阿喜笑着道:“好就好在留有两寸缝,夹得不紧不觉得痛苦,所以它并不着急光火,可只是拖垂下面西瓜大的东西怎么拿上来呀?” 纪侠听了,不禁大笑起来。 姑娘得意地说:“熊性多疑,善能忍耐,它决不吃死的动物,欢喜吮血就恨不新鲜,那块涂上兔子血的木头犯了它的忌……” 顿了下,姑娘又笑着道:“还有,它有个习惯,大便必解在夹石缝的深坑里,越深越满意,那浮桥离溪流至少一百尺,它又那能不上钩?” 纪侠笑道:“妙!姐姐,真有你的!” “那里,我还及得上你的诸葛孔明姐姐?” “当然!当然……” “你不是夸我吧!” “姐姐,让我出去看看……” “不,谁也不许去惊动它,惊动了它它会拚命复仇,什么都可以扯掉不要……性发这个洞未必挡得住它冲动力量,再来也怕它赶去残害参仙。 麝临命时晓得挖掉香脐,它自然懂得祸因参仙而死……我们现在要跟它赌忍耐工夫,非要等它自己饿死。” 纪侠叫了起来:“我的天,熊有时候可半年不吃东西。” “那是说冬天,眼前不是冬天,不饿死也要晒死。” “那要等多久呀?” “我预备七天。” “我受不了。” “要找死我倒是千肯万肯奉陪,可是你是不是要顾到你的牡丹姐姐呢?……”说着姑娘嘿嘿笑了。 纪侠只好无奈的闭上了嘴。 崔巍笑道:“我们怎么办?等到熊饿死,我们恐怕要先渴死。” 阿喜道:“那没关系,洞后照样有水喝,那边恰好挡着高岩峭壁,它也望不见,就是别越过草坡下溪里去。” 姑娘道:“吃的喝的,乘凉所在,玩的地方都有办法,我就是一句话,不许去惊动熊。 这会儿天还没亮,忙什么呢?还是睡个好觉吧……” 说着她请崔巍把住那一头洞口打盹,硬把纪侠阿喜困在洞中。 好不容易挨过了五日。 这天清早,纪侠难得盼到小翠姑娘不在身边,慌不迭拿起袖箭筒插上七首,一股气急往那边崖头跑。 望见了溪就也望见了熊,望见它藏头缩颈蹲踞浮桥上,他以为熊已经死了,三不管直往下冲。 冲到了浮桥边,熊似乎完全没有知觉,纹风不动。 这时候,小翠姑娘恰就爬伏斜坡丰草里,蓦见纪侠远远跑来,她吓得浑身是汗,可是不敢叫。 眼看着纪侠人已挨近桥边,托起袖箭筒瞄准,向熊脑门子上连发三箭,射得不错,可惜无用,三支铁弩箭全都反激落地。 熊蓦地惊醒抬头,震动山岳一声惨-,跟着猛的站起来,扯断夹在缝儿中瓜大肾囊。 纪侠看到它胯下血如倾盆大雨,不由骇然怔立。 熊忽然窜上崖头,身体虽然臃肿,但矫健绝伦。 纪侠那敢怠慢?急忙撤身逃上草坡,默念猛兽身负重伤不过俄顷苟活,一心想逗它赛跑泄气,促其自毙。 正待翻身跳走,草丛里霍地立起小翠姑娘,恰好挡住熊狂奔来路。 这一下纪侠差不多胆也都吓碎了,咬紧牙关,回身反扑,一跃七八丈,左手飞一掌推倒姑娘,一头钻进熊两条梁柱般臂弯里,没等它巨爪合拢迎抱,运足千斤神力,右手匕首突然挥出。 熊来得疯狂,人去得凶勇,锋刃刺透熊心,顺势儿一下紧纠,人伏在兽胸上,一同滚下了斜坡。 亏了好阿喜也在草里埋伏,奋不顾身猛夺住纪侠两条腿,我们小少爷才算没有陪熊摔落溪中……惊魂甫定,身手俱疲,急忙来看小翠姑娘,却怪纪侠刚才那一飞掌,心急力沉竟把姑娘推的昏厥于地。 阿喜回洞取来水壶,崔巍跟着赶到,大家帮忙救醒姑娘。 姑娘睁开眼睛看纪侠浑身血人儿似的,不禁痛定思痛泪流满面。 纪侠再三自承干错了事,简单告诉她杀熊经过,姑娘也只轻轻的说了一句:“快去洗个澡休息啦……” 说着强扶在阿喜臂上,回洞去了。 小翠姑娘是个美人,古代所谓美人,曰捧心曰娇无力,总而言之一句话弱不禁风。 小翠姑娘虽然不屑于矫揉造作,然而体弱却是事实。 这些日子山川跋涉,眠食失常,人已经有点吃不消,再让纪侠吓走了魂,又被推那一掌摔了一大跤,她又如何受得了? 都因为除掉了熊,这天大的喜事使她暂时兴奋。 这会儿,大家围坐洞口吃喝聊天,纪侠演述斗熊经过,说是夜便是姑娘不在场,或则伏匿草中不出,熊负伤流血过多,尸居余气实在不足为惧…… 纪侠言下之意,大有反怪姑娘多事之意…… 姑娘不与分辩,阿喜听得不大顺耳,他说:“少爷,你讲的好轻松,在我看那畜牲一点也不笨,你不过想逗它赌纵跳,我认为你并无绝对把握,它由桥上扑上崖头,那一纵就比你纵得更远…… 姑娘那时候无非希望它得人即止,舍身救人孤注一掷,大雄大力大慈悲佛一般心肠,你懂不懂呀?” 姑娘万万想不到阿喜竟然一肚子学问,她轻轻的点头表示感谢,一边却不住的向纪侠撇嘴冷笑。 纪侠弄得十分难为情,他搭讪着说:“我还是不懂,我总觉得太傻……” 姑娘道:“傻的就是这么傻,聪明的就是那么聪明,多等两天工夫偏不肯忍耐……既然我讲的话无足轻重,这以后的事少爷您自己料理吧!再找我可不答应。” 纪侠笑道:“何必呢?姐姐,你舍身救我,我也还是为你拚命呀!” 姑娘道:“你就不如让我……” 说着站起来往西洞走,走不了三步忽又昏绝摔倒。 纪侠大惊失色,火速赶过去搀扶着她,姑娘倒是立时醒转,挣扎着爬进洞里,躺下去就起不来了。 她的病无非弱,静养几天自然会好的。 但纪侠已经吓坏了,这几天他也赖在西洞,废寝忘食,早晚听候呼唤。 姑娘们有姑娘们的私事,爷们帮忙不得,天气又热,扭股糖似的那怎么受得了? 然而我们少爷就是那么大牛劲,赶不动撵不去,骂不怕拧也不怕,姑娘急坏了,他算出去转一转,眨眨眼还是就回来。 姑娘搅得没办法,只好由他去鬼混。 崔巍好像有意让他们俩多亲近亲近,白天躲开不管,晚上一梦黑甜。 这样维持了十来日,姑娘算是全好了。 纪侠呢?他却不免带些憔悴了! 姑娘用尊重去戒严她的情感,纪侠却是被情感解放了形骸,虽然没有过份的思想,但爱是人类内在的本能,十四岁的孩子,究竟不能说什么都不懂,可只是单这一字爱,你就抛下了无尽悲哀的种子。 他们俩底下怎么结局?我们无法预告。 不过,小翠她有奋身挡熊的大无畏精神智慧,往后更将有一番大作为才是。 □□□□□□这天,小翠姑娘分发阿喜纪侠拆回三个竹浮桥改造成梯,第二日正午时光,一行人往仙人峰出发。 阿喜负责包袱,崔巍专管干粮,纪侠照顾着姑娘上路。 亏了当时纪侠为姑娘买了几疋布,这几疋布恰成了老弱爬山切要工具,有的地方靠长梯帮助,有的地方不得不用布把他们父女牵吊上去,好不容易攀登极峰,仙神境界果然清幽拔俗。 这儿有个美丽的石龛,石床石凳石案俱备,地上有熊的足迹,床上有熊脱的毛,仙府沦为兽居了。 纪侠看了觉得好笑,好笑熊懂得享福。 姑娘到此一味缄默,聚精会神运用智慧随地视察,夜来她独睡石床上,三位爷们就在她床前胡乱打铺。 夜凉似水,拥被无温,大家都不能沉酣入梦。 天刚亮,姑娘就教纪侠阿喜下溪去割取熊脂,熊身死多日,恶臭不可向迩,阿喜敬服姑娘如神,纪侠也不敢不听话,说不得只好堵上鼻子工作。 割下来的熊脂倒是一点不坏,姑娘拿来冻在铜脸盆里,给装置上三支手指一般粗的灯草,马上动手添扎个灯球儿,外面使绿罗裱上,骨干用柔劲的竹筋,当中安放下那一铜盆的熊脂。 第二步设计拿整匹碧纱缝缀成一方幅,铺在龛口那块平地上,上面盖一屡浅草细纱,外围罗布乱石,这些乱石看来平淡无奇,其实大有章法。 姑娘支起全副精力,指导阿喜纪侠留意堆砌,留下错综变化门户,暗藏风云雷雨枢机,就一株老树干横枝吊挂那盏大灯球。 这算一切准备停当,姑娘约阿喜纪侠登高遥望,只见几堆石头里云蒸霞蔚,烟雾弥漫,恍惚见金鼓旌旗出入之貌。 纪侠看得惊心动魄,不禁变色问道:“姐姐,这别是当日诸葛武侯的八阵图?” 姑娘笑道:“我可不敢盗取诸葛孔明先生的冠冕,我还不过肤受耳食略知遁甲皮毛而已……” 纪侠大笑,拜倒地下。 姑娘道:“你的绿仪姐姐此道一定很高明?” 纪侠跳起来道:“我听也没听说她会……” 姑娘笑道:“可是她的头衔很好听。” 纪侠道:“姐姐何苦一味挖苦她?她本人确很谦虚一点儿不夸大……” 姑报道:“挖苦她么?我实在有点恨她。” 纪侠一怔道:“为什么?” 姑娘道:“轻轻松松的一段笔记,这就够支使人远来冒险啦!” 纪侠笑道:“可是她要是不支使我远来的话,我又怎能够见到姐姐您神仙一般的美人儿呢!” 姑娘抿抿嘴扭翻身就走。 纪侠兀自抢在她的前头嬉笑着。 姑娘叫:“纪侠,不许笑……” 纪侠立刻吐出舌头回说:“不笑。” 姑娘倒是忍不住来个莞尔回波。 她笑着说:“今儿晚上三更天,我们预备兜捕参仙,大家都要屏息静气沉着应付,天一黑就得禁止言笑,一切听我分发。” 纪侠道:“月尽夜怎么好行事呢?” 姑娘道:“我就不要月夜,那盏大灯球代替月亮,看夜来东风起几堆石头发出凤鸣鸾咙的声音,草坪树梢清光四澈,那就是时候到了…… 你还得去赶制两支竹刀子备用,再向爸爸借出他心爱的玉瓶儿…… 参仙身上见不得金属兵器锋刃,取血要用竹刀,装血必须用玉器,否则徒然残害灵物生机,于人不但一无好处,而且大伤天地好生之德。 就说取它几滴血,也还是毁了它多年来九转玄功,不看你为牡丹姐姐担忧着急,我也岂能轻易作孽……” 纪侠一听不好,怎么搞的又牵扯到牡丹姐姐?…… 他眨眨眼,赶不及一溜烟走了。 天刚黑,姑娘打发阿喜纪侠尽全力捕捉流萤,拿去分装前些天所制的个灯球里。 这里小灯球一共四个,用红罗糊裱,牵着长绳儿滚在地下非常好看,每人分一个,另配一张兔网。 三更天树上燃着那盏绿色大灯球,看起来俨然像个大月亮。 姑娘此时神气十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虔诚跪地祷天,四面八方参星礼斗完毕,命令纪侠阿喜带灯球兔网远处埋伏,力戒慎重非听呼唤不准擅动,她领着崔巍隐入石龛等候行事。 不一会工夫,果然东南风紧,乱石堆里发出奇异光辉,耳边隐隐听到鸾箫凤管齐鸣,锦瑟银琶交作,乱石碓变作嵯峨奇峰四围林立,光怪陆离不可迫视。 纪侠看着听着心里好生纳闷。转眼间茂林深草处出现一个裸露婴儿,眉目如画笑容可掬,正是那天所见的参仙,一阵跳跃便到了大灯球底,徘徊流连不去。 蓦地那边滚出一团红光,参仙立刻腾跃迎扑,红光团团疾转,参仙盘旋追逐,顷刻滚到(此处缺两页) 和尚声若洪钟,纪侠就只有抖的份儿。 小翠赶紧下跪,颤声儿说:“……与他无干,是翠儿不好……” 和尚喝道:“他帮你杀人,你教他窃参,你们狼狈相依,乌良死不足惜,马金花何辜陪掉一条性命? 柳复西死生有数,你们无故毁损参仙几百年道行,你们简直是一对子混蛋,损人利己上干天和,下招鬼妒,你们到那儿去逃避果报呀?” 姑娘羞愧得滴下眼泪。 纪侠碰头道:“祖师爷,报仇一回事翠姐姐不要我管是我要管,取参仙也是我强求翠姐帮忙……” 和尚道:“你大约是爱护她?” 纪侠道:“她也最爱护我……” 和尚不禁笑了,笑着说:“起来啦!纪侠,你讲谁教你来的?你是说繁青她得了瘫痪病么?” 纪侠等姑娘起来他才起来,垂手回说:“青姨姨病倒几个月,四姨夫和他们三位哥哥都不在家,大家希望我能够请到祖师爷……” 和尚笑道:“大家的意思不是你的意思?” 纪侠急道:“我……我……” 和尚又道:“我听说你是让两个女孩子支使出来的。” 纪侠飞快的飘了翠姐姐一眼垂下了头。 和尚接着说:“你来多久了?我不在山上你怎么不回去?为什么流连不回去?” 纪侠吊着胆子说:“我想您老人家总要回来的……” 和尚大笑道:“倒不是留驾为小翠复母仇……” 纪侠又不敢响了。 和尚说:“成,你们俩既然同心同德,还须有始有终,我和尚也只好让你们去试试看是祸还是福。到时候希望你们拿出智慧振救你们自己,懂得万法应舍,自然无怨无亲……现在你说,小翠无家可归,此间羁迟不得,你想怎么办?” 纪侠勇敢地说:“我要请崔伯伯翠姐姐到江西居住。” 和尚道:“能维持到底?” 纪侠道:“我本坚定信心,无量诚意……” 和尚笑道:“让我看看你的信心诚意吧……你们明天一早动身回去,我和尚留下制药,这盏大灯球还有用,你们去准备走路啦!去,别管我的……” 说着,和尚索性闭上了眼睛。 小翠姑娘拜和尚一拜起来,便往石龛里走。 纪侠阿喜只好跟她背后进来。 龛中燃上一支腊烛,姑娘盘腿兀坐石床上,泪痕满面神情十分忧郁。 纪侠阿喜看她这一个样子,两颗心也就觉得沉甸甸地不自在。 纪侠趴倒床前地下呆呆出神,阿喜蹲踞角落里发呆,只有崔巍一个人卷伏在石案上睡着了。 周围凄清地一片沉寂,姑娘瞅紧纪侠,半晌,忽然强笑道:“你睡下啦!天亮好歹还得劳驾送我一程……” 姑娘这句话纪侠并没听着,但是她这一开口他就欢喜得好像遇赦,立刻打滚坐起来放低声说:“别听祖师爷疯子讲的话,他不来我们这儿该多快乐,真是倒楣透了……那宝贝的血你交给他了?” 姑娘道:“祖师爷广具神通力,先知先觉苦心婆心岂可不信?我们到了仙霞岭就该分手了,你带阿喜回江西,我和爸爸到天津外婆家暂住。” 纪侠傻笑道:“你骗我……” 姑娘道:“我骗你什么?” 纪侠道:“伯父早就告诉我张家没有人,祖师爷刚也讲你无家可归……” 姑娘正色道:“没有亲的舅舅,总还有疏远的表弟兄,老住不行暂住何妨?我根本就不想倚赖人家吃长久饭。爸爸能书会算,年纪还不太大,我也总有十个指头儿,光说缝穷,我就未见得包活不了。” 纪侠倏的沉下脸,怔了怔眼泪已挂在睫毛上,站起来颤抖着说:“你走你的,我上新疆找爸爸妈妈,谁就都别管谁,反正得到的宝贝你一定交给祖师爷了,该怎么办就让祖师爷去办……” 边说边拿起鹿皮囊挂到腰带上,尽速卷起被卷儿扛上肩头。 姑娘叫:“纪侠……” 纪侠不理她,拔步走了。 姑娘赶紧跳下地,阿喜急忙抢出去死活拖着纪侠。 姑娘迫到龛口,看到大灯球依然耀眼光明,树下却没了大和尚的踪迹,姑娘放胆叫: “纪侠,你尽管走,我跳崖等你啦……” 叫着,她飞快的往崖尽头奔去…… 小翠姑娘眼见纪侠神情决绝,忽想投崖自求解脱,像她那般高明的女孩子,似乎不应有此愚昧举动。 然而她决不是矫揉造做,她的事地自己明白,她相信自己已经陷入情网,但纪侠却还没有陷入,趁这个时候斩钉截铁舍己全人,倒未必不是聪明的办法。 可是当时她还没有奔上崖尽头,纪侠蓦地窜过去拉住她一只臂膀,姑娘气得咬牙一声不响。 纪侠反而忍不住泪下如雨,这位少爷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顾忌,抱起姑娘立刻哭回石龛,这一吵自然把崔巍吵醒了。 纪侠把姐姐安顿在石床上,回头抹着眼泪便去投告崔巍。 他说道:“伯父,您老人家评评这个理,本来还不是说好的同去江西,姐姐没来由听信法明祖师爷满口胡言,她翻脸说要去天津,天津不是说早就没有亲人了么?她是天津干什么? 孤单单的去让人欺负……她不去江西,我也不回去,这又不行,她……她要我怎么办……刚才她还要投崖来吓唬我……” 说着他率性扑到伯父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崔巍看小孩子一片天真,心中好生不忍。 老人家狠狠的瞪了姑娘一眼,抱着纪侠说:“侠,别傻,你姐姐逗着你玩的……天津有我的仇人不能去,奉天也是无地藏身,我着急的就是为你姐姐找个安身立命所在,江西我认为不妨暂时一住……” 说着他又瞅了姑娘一眼,接下去道:“祖师爷什么时候回来的?对你姐姐又讲了些什么话?” 纪侠道:“刚才我出去就看见他在教训姐姐,说的还不是怪姐姐不该算计参仙,乃至也不应杀害人熊。他的意思大概要让它们去成精作怪出世害人,才算无量功德……也必还是讲了什么鬼话,不然姐姐也不会临时变卦闹别扭?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不赞成姐姐去江西就是了,或许不愿意姐姐和我长住在一块儿,反正当和尚的都有一套鬼画符,装做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其实谁听他的谁倒楣,我就不懂什么叫做万法应舍无怨无亲……” 崔巍听了不禁失笑。 姑娘在石床上变色叱道:“纪侠,你好大胆……” 纪侠道:“本来就是这样嘛!” 姑娘怒道:“祖师爷还没走你知道不知道……” 纪侠道:“我知道他拐去那宝贝的血,谁还有耐烦管他走不走……” 姑娘拍着床沿叫:“你嚷,嚷得他老人家听见,他还肯给你牡丹姐姐制药才怪。” 纪侠道:“你就别再牵扯畹君姐姐,我总替地尽了心尽了力,底下事让大和尚去负责…… 再说吧!你都不肯体恤我稍留点余地,人情还有什么靠得住的?牡丹芍药大不了也不过黑心肠讹人花,我全明白…… 总算我还有母亲是真爱我的,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去找我母亲?我这一去边疆,杀一阵砍一阵好歹听天由命,世间只有大傻瓜他才会死不要脸,忍受你们女孩子穷闲气……” 纪侠糊涂人讲糊涂话,讲的相当不好听。 姑娘虽说原谅他幼稚,却也气得手足一片冰冷,她流着眼泪说:“是,二爷,你自然不是大傻瓜,可惜偏碰着我黑心肠,你有母亲,值得在我面前骄傲……你……你……请吧…… 请吧……” 说着,地真哭了,这一哭哭得十二万分伤心。 二爷究竟硬得了么? 最后他还不是矮了半截,跪在床前,陪千百个小心说两车子好话,姑娘这才答应了同去江西。 他们姐弟俩这边刚讲妥协,那边阿喜和崔巍欢天喜地立刻把行李收拾停当,等侯他俩出发。 龛外天色初白,他们四人就动身上道。 一路上,纪侠神清气爽,姑娘却还是泪眼愁眉,艰难跋涉,险阻备尝。 纪侠处处事事细心烫贴,姑娘又不免情深几许。 世间偏有那么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痴男怨女,小翠姑娘绝顶聪明,而且还听受了法明大和尚一顿当头棒喝,她何尝不知道此去江西不啻自找麻烦?可是爱就有那么大魅力,她总想走一趟试试看。 试试看那繁华富丽的畹君小姐福份多大?这叫做不到黄河心不死。 □□□□□□这天,地来到江西省星子县境瓮子口地方。 这地方算长江交通要道,姑娘坚执落店休息,事实上由这儿上翡翠港就不过咫尺之遥,住店可真是多余之举。 纪侠居然懂得姐姐心里的事,他刚想先行回去教家里派人来接,店门外来了四位大管家围在柜上查询崔巍大老爷。 小翠姑娘恰好站在门帘下,听见了她回头点手招呼纪侠,纪侠抢出去,四位管家立刻过来请安。 那为首的叫南桧,请过安后笑笑说:“二爷回来了……” 纪侠赶紧垂手肃立问:“夫人平安?家里老幼都好?” 南桧笑答:“都平安,就是不放心你二爷……邓家小姐苦坏了,陈家大小-也是着急得了不得……” 纪侠急急打岔说:“你们是来接崔老爷的……怎么知道……” 南桧道:“法明大法师祖师爷和尚……” 纪侠大笑道:“那来这么多头衔……是不是他来过了?你称他一声祖师爷这不就够了吗……” 南桧道:“是,祖师爷和尚前三天来过……” 纪侠高兴道:“哦!他怎么说?” 南桧笑道:“他带来了仙丹妙药,邓太太昨天已经能下床,今天恐怕全好了吧?只是柳老伯却跟祖师爷走了,听说他们去新疆寻我们家侯爷……” 纪侠跳起来:“好和尚,真有他一套……” 叫着猛转身,小翠姑娘还站在门帘下,似喜似嗔的瞟了我们二爷一眼,二爷碰了一钉连忙道:“姐姐,他们是派来接伯父的……” 南桧跟在后面行礼说:“我们一早就来了,家里放来两条船,马老爷、鳅爷、邓姑娘、陈姑娘、还有宝三爷、玉姑娘全来了……” 纪侠一听,喜得打跌。 姑娘从容还礼笑道:“实在当不起,劳动贵管家回船请老爷们姑娘们留驽,我们这就下去……” 话声未绝,柜台上有人怪声怪嚷进来:“崔兄,崔老兄,我来迟了……嘻嘻……失迎,失迎……” 纪侠看到是马松,背后小鳅儿领着纪玉纪宝,慌不迭抢着招呼。 马爷叫:“好,凤凰回来,这一下大家该安静啦……” 叫着他还是往前直走。 崔巍在屋里刚穿上他唯一的灰布大褂,赶出屋门口一揖到地。 马爷叫:“崔老兄,咱叫马松。” 上前握住了人家一只手,回头看小翠姑娘一旁引袂鞠躬,他又不响了。 崔巍笑道:“小女小翠……” 马爷笑着道:“晓得,晓得,真亏她还能逮住参仙………繁青妹妹和柳复西两条命…… 真是天高地厚……” 姑娘赶紧道:“两位老人家都太好了……杀熊取参是二爷……” 马松摇摇头说:“你就别客气了,法明大和尚告诉咱们非常清楚,总是你们俩同心……” 他本来要说,总是你们俩同心合力冒险成功,却让姑娘惊人的美貌噤住了,下半截话说不下去。 姑娘心虚,以为法明大和尚多说了什么,一阵心跳,顷刻红生两颊。 马爷大笑道:“真美,美得像水仙花,这一下家里两个大丫头都要比下去啦……几岁? 姑娘。” 崔巍得意地笑道:“十六岁,丑呢!” 马爷道:“放心,马松不是瞎恭维的人,像这样大姑娘咱就很少见。姑娘,船上你两个妹妹等你等得心焦,你坐轿子先走一步啦……” 回头又对崔巍说:“老兄,你的意思怎么样?这地方有你兄弟的一家铁铺子,店面很大尽够咱们俩盘桓。 听说你也欢喜喝两杯,咱们这不是碰到了吗?要不你就不要上思潜别墅了,咱们这就去喝一阵再说,怎么样?老兄。” 崔巍心里想,真痛快,我这儿正在又饥又渴…… 心里想着,嘴里急忙笑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兄弟听候吩咐啦!” 马爷道:“咱们这就走……” 边说边侧身伸手让路。 鳅儿站在前面,好不容易等师父讲完话,看他老人家还是要把客人带走,只好上前道: “师父,您也让我们拜见过崔老爷……” 马爷叫:“要拜见就拜见,快点呀!” 鳅儿叫声:“崔老爷……” 跪下去请了个安,却又扭转头望向师父脸上,意思要师父替他介绍,马爷偏偏心不在焉,弄得鳅儿和崔巍都下不了台。 纪侠笑道:“老伯,他是马大爷的高足,叫邓鳅……” 马爷这才大笑说:“惭愧……惭愧……小徒!” 崔巍跟着笑道:“鳅哥,您太客气……” 鳅儿拦住人家还拜的姿势挺身起立。 马爷说:“算了吧!别再打扰咱的酒兴……” 这就拖着崔巍往前闯。 鳅儿说:“还有纪玉纪宝……” 马爷叫:“你真噜嗦……改天……” 说到改天,老鹰捉小鸡似的抓走了崔巍。 这半晌功夫,小翠姑娘一直冷静的注视着看,看马松那-付粗豪个性,她心里暗暗欢喜,喜的是父亲有了好伴儿。 鳅儿过来给姑娘作揖。纪侠教纪玉纪宝过来拜见姐姐。 姑娘两边手牵着姐弟退回屋里,一边又招呼鳅哥请进来坐,鳅儿口里答应人可没进去,他就站在门帘下和纪侠聊天。 店门口南桧等抬眷轿子只等姑娘出来,但姑娘房里却和纪玉纪宝纠缠得难解难分,好不好不亲热。 纪宝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练过几年武,读破几卷书,平日总是瞪着眼挑起一对长眉睥睨一切,家里谁都讨厌他,谁都不爱招惹他。 然而人总是有缘无缘,这位小少爷一见崔姐姐就粘上了。 他倒是规规矩矩的站在姐姐跟前,好奇地打破砂锅问到底,查怎么样杀熊?怎么样捉参仙? 纪玉毕竟是女孩子,女孩子都有颗爱美炽烈的心,翠姐姐美丽的脸庞儿眉儿眼儿鼻儿嘴儿深深的酒窝儿,都使她万分倾倒,她始终柔和的像一只小鸟,投在翠姐姐的臂弯里,就是飞不去。 这情形使小翠心里又是一阵暗喜,暗喜这一对哥儿姐儿一定会跟地相处得很好,很投机的。 纪侠门帘下催促了好几次,他们还是分不开。 到底阿喜这小伙子忽然又出现了,他是自南桧来时溜走的,他已经去船上见过绿仪、畹君姐儿俩,这会儿是奉两位姑娘的话赶来催驾,小翠姑娘这才不敢再耽搁,她带着纪玉同坐一乘轿子动身。 南桧等乐得将纪玉的轿子装载客人破破烂烂的大小包袱,他们四位捉对儿扶着姑娘两边轿杠赶路。 鳅儿阿喜父子轿后跟随。 纪侠和纪宝兄弟双双骑马前驱。 这局面自然显得太过不平凡,谁不知道前头走的是神力威侯一对公子,那么轿子里贵宾当是什么样人物? 天气热轿上就没放下上截轿帘,贵客的花容月貌疯狂了整个市镇,这使侠二爷脸上浮起几分骄傲神色,轿子里的姑娘也不见得因此心里不舒服。 轿走如飞冲入人潮,眨眼来到湖滨。 小翠远远看见一只画舫舷边立着一对明珠皓月般的大姑娘,一个是红罗衫红罗裙,一个是绒扇轻裾浅淡妆,一看就知道那一位是牡丹姐姐,那一位是诸葛孔明先生。 轿子来到切近,小翠轻敲轿板吩咐停下。 纪宝立刻过来照料下轿,这儿离道还有两丈路,三爷竟是一派斯文搀扶姐姐一步一步的走,小翠却不住回头招呼纪玉……—— 旧雨楼扫描drzhao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 四 章 在画舫上的畹君呆望了半晌,忽然一声低叫:“哟!月华仙子不如也……” 绿仪笑道:“不但美,人缘一定还顶好,你不看宝三,他对谁这般烫贴过……” 畹君这会不做声,一双水汪汪的眼波尽情倾泻侠二爷身上,都怪二爷不识事,他一味毫无顾忌只管担心着翠姐姐细步伶俜。 畹君恨得咬朱唇暗呼要命,绿仪旁观不由暗暗发笑。 不一会儿,一行人走过跳板落下船头,畹君绿仪执礼恭迎,小翠急忙请安,这一下三美聚会,湖头岸畔又不知要羡煞多少红男绿女。 要说畹君是牡丹花,她可比牡丹还娇柔些,那你还不如说地是芙蓉花。 绿仪应该是芍药花,因为她美丽中带点儿强健。 而小翠也不是兰花,兰花只是香,说色一点儿也不好看,她可能是花内神仙的海棠花,另有一种潇洒风流的风格。 她们见过礼彼此寒喧,彼此问好,暗里计短较长,默自评头论足,直到鳅儿教船娘解缆放航,她们才缓缓走入舱里。 同是瑶池会上神仙,自然一见如故。 船行安稳,笑语微闻,不觉来到翡翠港。 思潜别墅水榭扶栏上已经黑压压堆满了人,傅夫人杨吉墀、邓夫人兰繁青、陈家妯娌海悦海怡,一窝蜂全在那儿迎接。 纪侠在船头上望见繁青,直喜得打跌嚷:“四姨姨……您全好啦……” 繁青尖声儿叫:“谢谢你啦……快请崔姑娘相见……” 船也还没有靠好,繁青地就是这样急性儿。 小翠赶紧由舱里钻出来。 我们邓夫人看了,又直叫道:“哟!美呀……美呀……” 吉墀跟她站了并排,悄悄说:“这是什么礼貌,你也不怕人见笑……” 繁青那里管这一套?她抢着还要奔下扶梯,海悦手快一把握住她说:“你忘记了两条腿不方便……” 这时候纪宝已把翠姐姐搀过跳板,姑娘就回廊上盈盈下拜。 繁青慌不迭挽起她来说:“姑娘,你救了我,我应该拜你一千拜才是,我年轻时也喜欢帮助别人,你自然也是觉得为善最乐……” 吉墀笑道:“姑娘,你瞧我们家画眉儿说话多轻松,她简直认为你是应该……” 繁青笑道:“姑娘,这位傅家伯母,是有名儿的百灵鸟,整天价噪聒,当心噪得你头发疼……” 姑娘笑称夫人,急忙又请安。 吉墀说:“你太客气,小侯不在家,我们这一群都是野婆子,没有那么多礼节,你就越随便越好。” 繁青叫:“百灵鸟别丢人啦,你是怎么叫的?我们这一群都是你们家的野婆子……好漂亮的头衔,小侯……在家又怎么样?” 海悦笑道:“你们来吵嘴还是来接客的?不瞧人家长得水葱儿似的,那像我们家笨丫头,受得了惊吓……” 说着大家又是一阵笑。 绿仪上前介绍妈妈,又给指点海恰厮见,然后大家相让进屋。 这水榭叫桃花榭,是海悦母女住处,所以绿仪一直忙着招待。 虽然也有很多老妈子丫头们,不过绿仪总担心他们粗手粗脚出岔失礼,倒是畹君姑娘一旁帮着做点儿事。 这时候,翠姑娘一直都在留心,留心体会,留心应对,留心观察。 她觉得这是个极有趣混合的大家庭,每一个人都是善良的、自然的、豪爽的、诙谐的,其间却不是全没有文节礼貌。 比方说绿仪、畹君、纪侠、纪玉、纪宝乃至鳅儿,这半天他们兄弟姐妹就都没有落座,也没听见他们大声言笑。 绿仪比较随便点,但也只是从容地说一两句凑趣儿。 喝过茶,上来一道点心,绿仪亲自拿白布擦筷子安席,底下又得忙着递脸布倒漱口水,随后才招呼晚一辈的在隔壁饭厅里招待。 那边长辈只管嘻嘻哈哈地聊天,这边小辈也还是不敢任意喧哗。 一会儿后,纪宝他由饭厅里偷偷溜走,纪侠让吉墀撵了回家,鳅儿是得了繁青的吩咐后告辞的。 这里画眉儿百灵鸟叫也叫穷了,天色不早,画眉儿她赶回去准备晚上接风,百灵鸟记着佛堂晚课,她们各带女儿走了。 绿仪便让翠姑娘去洗了个澡,洗了澡看她梳头,找还没有上身的新衣服要她换,拿全新的绣鞋儿强她穿。 绿仪她以极亲切的口吻自居大姐照料妹妹,这自然使姑娘获得了无限慰藉。 小翠比绿仪小两个月,难得身材腰脚竟是一个尺寸,这些年来她就是没有好好修饰,现在这一认真打扮,镜子里她倒是发了一会痴。 梳妆台畔稽延时光,绿仪乘机告诉地一些话,告诉她这里一群人的个性,说有两位宝贝不妨稍加注意。 三少爷纪宝脾气乖张极难讲话,还有一位邓夫人的干娘马老太太,老人家一本正经却又顶喜欢考究人家学问,除了这一老一少之外,其他的两辈人半都是豪爽肝肠,极容易相处的人儿…… 她劝她跟她住,说这儿一切便当…… 绿仪姐姐讲话甚有技巧、热情、诚意而又率直…… 总而言之,她懂得怎么样去打动这位陌生而又聪明智慧大孩子的心,而使她服降就范听她的。 □□□□□□掌灯时,绿仪和小翠跟随海悦海恰前往海棠厅赴邓夫人接风晚宴。 繁青讲究繁华富丽,不单是吃的喝的预备得无比丰腴,旁外的附带排场也还是尽力的铺张。 她们母女把翠姑娘当作公主一般看待,说是接风,其实谢劳,虽然没有节仪,但礼貌极端殷勤。 翠姑娘只好拿出全付精神来应付这颇难应付的局面,居然维持个周旋中节进退得宜。 她占了晚辈中第一席,那就是说列了第五位,她隔座是绿仪,绿仪下面是纪侠、纪玉、纪宝和邓鳅爷儿,繁青、畹君母女主位相陪。 这其间还有个不好过的难关,一张圆桌子围坐十三人,只是纪侠、纪玉、纪宝和阿喜不准喝酒,此外全是酒将。 主人兰繁青便是个劝酒的猛张飞,马老太太首席酒监执酒令严于军令,吉墀非斋日不戒酒一举十觞,海怡海悦与酒结缘不醉无归,幸亏翠姑娘酒徒之女,家学渊源,这一顿酒就真怕她难逃水厄…… 马老太太酒酣开始盘问杀熊取参详细情形,姑娘成竹在胸一味谦逊力戒夸张,无如侠二爷非要替她捧场,添枝加叶说个天花乱坠。 于是马老太太出卖才学,说起术数,说起九宫太乙遁甲,她老人家认为姑娘排布的石堆显是八门,说那石堆应该广不过十围,聚石高不过五尺,共分六十四聚…… 又说八门为休、生、伤、杜、死、景、惊、开;休生三门为吉,余五门为凶,这也就是世所称的八阵图…… 老太太说着看住姑娘嘿嘿好笑,姑娘自然只有惊服的份儿,随后她以极恭敬的态度,反去问难老人家草木成精通灵的理由。 老太太以为那不过是一种变化,一种感应,刚讲一句:“黄雀入海化为蛤”…… 厅外远远处忽然一片火光冲天而起…… 鳅儿、纪侠、阿喜、纪宝席上立刻失踪,繁青、海怡、海悦、绿仪、畹君全由窗户上飞出去救火。 算拖得快让吉墀拖住了纪玉,单单马老太太她还是个没事人儿。 眼看着翠姑娘神情不安,老太太摆摆手说:“你不要慌,不能帮忙的慌反而累人,这里人手多水也便当,房舍全留下相当距离,娘儿们小孩子又都有胆有识有能耐,失火那算什么了不起的事? 你先坐下,静一静心,替我起个课看什么兆儿?你会九宫太乙遁甲之术,总不能说不会占算。” 老人家就是这么不客气,姑娘不得已拿定心神袖占一课,回说课主阳人负伤,但无大碍,又主明日正午有女客自南方来…… 老太太点头喜道:“很高明,不过你还没说受伤的应在十岁男孩,女客是一对十四和十三岁的姐儿俩,她们姓郭来自南海……” 老太太边说边再来个嘿嘿好笑。 吉樨一听十岁男孩子受伤,慌不迭带纪玉回家看视。 姑娘却被老人家惊人的术数吓得做声不得。 片刻工夫,火光落地,繁青畹君先后赶回,说是蓼儿洲养花房去冬烘花剩下的硫磺发火,糟塌的整个养花房。 纪宝上屋揭瓦被火灼伤,还好不甚厉害……说着免不了要去盥洗更衣。 姑娘趁空儿请示老太太,问是不是应该去看看纪宝? 老太太倒是立刻派小丫头喜鹊儿领姑娘过去紫薇轩。 这时候,大家围在纪宝床前检查伤痕。 三爷望见翠姐姐来十分欢喜,非要姐姐替他作事不可,姑娘自然只好效劳。 看他胸口一处伤比较讨厌,但还不算过份严重,其余部份就不过皮肤轻损害,她以极柔婉言语笑貌安慰他,以极细腻烫贴手腕替他上药,三爷立时沉默安静,不嚷痛也不再骂人,但总不放翠姐姐回桃花榭。 绿仪和畹君来了,劝说半天,也还是拗不过三爷牛劲。 这一夜,姑娘就住在紫薇轩,事实上她是一整夜没离开病人,天亮了之后,她这才悄悄的溜回。 绿仪在院子里练剑,她过去倚着树看了一下,隔岸板桥上侠二爷分花拂柳如飞赶到她跟前来。 远远地,他就大叫着道:“绿仪姐姐,畹姐马上就来,她也要看看翠姐姐的大罗剑……” 翠姑娘一听,赶紧抢上台阶走进屋里。 纪侠正要追去,绿仪蓦地收剑点手儿唤住他,迎上去拿着颜色说:“你知道她照料令弟一个通宵?” 纪侠怔了怔说:“她是刚回来?” “所以你追得太紧了……” “我不知道,那是该让她歇歇啦……” 绿仪低声叫:“二爷,你看她那样子也像练过的?” 纪侠笑道:“总是没有怎么练过……我听崔老伯说,她偷学了祖师爷几手大罗剑,我总想见识见识。” 绿仪冷笑道:“没怎么练过……偷学几手……那你是不是存心侮辱她?” 二爷不吭声了。 绿仪接着道:“我觉得你对她有点儿太随便,你也不看看,人家在躲避你呢!” 纪侠道:“不,我们俩这一向共艰苦同患难,都是很随便的。” 绿仪很快的咬了一下嘴唇说:“你是说在武夷山?” “是呀……” “可是现在来我们家情形可就不同了,你应该懂规矩,我们兄弟姐妹十几年来一块儿长大,客人跟我们不能比。 人家是个大姑娘,你的年纪也不见得太小,太随便还成话?知道你的人说你孩子气,不知道的人就要认为你轻视贫人家的女儿,要是再让缺德的人传两句不好听的闲话儿,你也想想看对得起对不起她…… 要是说你二爷帮助了人家报复母仇,杀了仇人,自命施恩,因此可以任意随便,那你还算是人……” 纪侠急得赶紧掩住耳朵,叫了起来:“得啦……得啦……我不过敬地爱她,何曾有什么嘛……” 绿仪就有那么狠,近前把二爷两只手强扯开,说:“敬,不如排在上面,爱,只许放在心头,你学乖了没有? 她那样子是个相当自爱自重的姑娘,你一味不知好歹,这儿她必然耽不住,假使把她迫走了,长辈大人会责怪我和畹君不能容物,我们俩怎受得了?总而言之,我们不敢让你跟她随便…… 瞧!那不是畹君来了,你们好好练,我去打发她睡觉,可别再胡闹了……” 说着将手中剑交给二爷,她笑了笑跳上回廊消逝了。 畹君赶到看纪侠怔在那里好像生气的样子,姑娘心头七上八落就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慢慢挨上前,柔声道:“你怎么啦?” 纪侠看了地一眼,没吭声, 畹君又道:“刚才还欢欢喜喜的,有什么值得发愁的嘛?” 纪侠仍不吭声。 畹君想了想,又说:“翠姐姐不理你?……还是大姐姐得罪了你?……你说呀?怎么不说话呢?侠。” 纪侠强笑道:“可笑大姐姐无缘无故把我骂了一顿。” “你总有什么不好地方吧?” “她说我不可以跟翠姐姐太随便。” “为什么?” “她无非以为太随便近于亵玩。” 畹君点点头笑道:“我懂了。” “你懂什么?” “大姐姐说的,问题就在一个字‘太’上面。” “我敢相信翠姐姐不会讨厌我……” 畹君一颗心跳得更厉害,想了想说:“我敢信绿仪姐不会错到那儿去……爱人如己,知无不言,这是她的道德学问。 人有亲疏厚薄,交有长短久暂,随便于此自然也就有个分界,假使你对翠姐姐也像对我和大姐姐一样随便,那就似乎不大恰当,你和人家认识不过几个月而已,怎么好‘太’随便呢? 你的太随便也许是无意的,也许表示亲热,然而太亲热怕不怕人家不好意思接受呢?愿不愿意呢? 你二爷当然不管旁人闲话哪!可是人家是个腼-大姑娘呀!所以我说君子爱人以德,不可以随便……二爷,我这话没说错吧!” 纪侠笑笑道:“算你会杜撰,你和大姐都是一炉子出来的顽铁……算了吧!我们来练剑啦……” 说着,跳开去仗手中宝剑使出一路奇门剑。 这门剑是畹君欢喜的,可就是并没有练到家,纪侠也总是讨好畹姐,畹姐还能不满意不开心? 先是各人练各人的,后来搭上手一报假斗,斗一阵,停下来讲解一阵,再斗再讲,再讲再斗……… 侠二爷确是专心指教,畹姑娘却有点故意撒娇,他俩那番亲热情形可实在很够瞧。 这时候,水榭南屋北窗之下,有一个纤弱的人儿倒咽着眼泪往肚子里吞,这不用说是小翠姑娘。 她本来不想睡,回来的动机在于梳洗,可是绿仪姑娘偏偏由盥洗间逮她去睡一会儿,看来是好意,其实诸葛军师大有妙用。 那南屋是她卧龙先生的卧室,四面都有纱窗,北窗恰临后院子,那是纪侠和畹君在练剑的地方。 卧龙先生把翠姑娘送进屋里,她带上门儿就走了。 窗儿外一阵讲,一阵笑,一阵双剑交鸣,你想翠姑娘怎么能睡得着? 睡不着免不了爬起来偷看,窗上糊的是碧纱,又下了一重绿绸子窗帘,只许向外望不许向内瞧,这是诸葛先生使的障眼法。 侠二爷在各位姐姐跟前本来就无所顾忌的,但此时翠姐姐看来,认为情形特别严重,她觉得他跟畹君显然如胶似漆,她不能看不敢看不忍看却还是要看,越看越伤心,于是她强忍着一泡泪水往肚里咽。 人到绝望时总还有个最后挣扎,她忽然想到卜一卦查看鹿死谁手。 她立刻找到她的行李,行李却多谢绿仪给收拾在屋里,她很快的找出她的卜盒儿,死活抱在胸口上跪倒床上,急念有辞厄声儿紧摇一阵,然后将三个金钱倒掷席上查卦。 先查畹君再查绿仪。 奇怪,她们分明与纪侠都没有姻缘之象,一度猛烈的兴奋使她至心顶礼再卜她自己,可怜也还是没有一丝儿凤侣鸾俦消息。 翠姑娘对于学术的自信心极强,既然查出三个人都没有好合明征,她倒是好像比较好过一点,只不过平心静气跪了一会儿,果然仙苑奇葩不同凡卉,灵府中智慧之灯蓦地大放光明,她决定了以后该怎么做。 收起了卦盒,再去窗户上张望,光风丽日洞天澈地,除了院子里不见了侠二爷,剩下绿仪畹君一对可怜虫并肩儿交头交耳。 她叹口气便去床上躺下,这一躺下去可真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近午时光。 窗儿外静悄悄不闻人语,她轻轻的爬起来开门出去,走廊上望见绿仪的小丫头掩在树后捕捉蝉儿。 翠姑娘向她招招手,蓉儿扔掉手中竹竿如飞而至,笑吟吟地说:“姑娘起来啦!要不要洗个澡?免得等大家回来抢水用……” “你们家姑娘上那儿去了?” “昨天晚上不是你在海棠厅起课么?” “怎么样……” “大家都到瓮子口接人啦!” 姑娘怔了怔说:“我想不到他们会相信我的话……” 蓉儿笑道:“谁能不相信神仙呢?” 姑娘也笑了,笑着问:“她们去了多少人?侠二爷也去了么?” “他那能不去?除了宝三爷和马家老太太……” “三爷教人来请我没有?” “请两趟啦!” “啊!怎没叫我呢?” “他听说你在睡觉,倒吩咐过不要打扰你,看来很奇怪,这位爷向来不讲客气的,要什么就得给什么,请两趟请不到人还得了,但他居然不吵不骂,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姑娘……” 姑娘笑了起来道:“我怎么晓得呢?也许他当我是客人,所以……” 边说边去盥洗室洗个脸就赶不及梳头,急匆匆的便往紫薇轩来。 纪宝恰在盼望着她,一见面就嚷:“要睡觉何必一定跑去桃花榭,我想早告诉你,绿仪姐姐那个人靠不住……” 姑娘急忙摆手使眼色。 纪宝笑道:“这儿谁都卖她的帐,你大约也总是看出厉害,你说实话,她是不是很尖酸刻薄?” 姑娘正色道:“那里,我觉得她非常和睦可亲,同时又是顶有才干的姑娘。” 说着她就在床沿上坐下。 三爷立刻握紧姑娘一只手,喜孜孜地说:“姐姐,你瞧屋里没有一个人,你说你是不是对二哥很有意思? 假使我没有看错,你就不应该让诸葛先生留在桃花榭,那是很容易上当的…… 畹姐喜欢二哥,诸葛亮是畹姐的军师,你想,这是什么棋局? 二哥的确不差,但太过没有计较,那就不免遇事随便,他跟那一位姐姐都很要好,可不一定对你有什么特别,这你必须明白,果然你们俩能够……” 姑娘听到这儿实在不能不响啦,她飞红着脸说:“你真是胡说八道!” 纪宝道:“妈不在家,李妈、张妈、莺儿、燕儿我都不许他们进来,我就等着和你谈谈此事。 我们这儿不单是二哥漂亮,邓家龙虬鹏三位哥哥,马大爷的念碧哥哥,还有我们家大哥都是英豪俊杰,文武兼长……” 姑娘叫道:“你再瞎扯……我要走啦……” 纪宝笑道:“我也讲得差不多了,你自己慢慢去想,不过不管怎么样,桃花榭总不可逗留,我想明天跟妈讲,让你另搬一个地方住,这别墅中有的是好地方,白芙院、梧桐馆、槐屋、梅龛全是好所在。 你自然无所不能无所不精,我和姐姐可以拜你做老师,天天过去跟你作伴,这不是很好么?” 姑娘笑道:“自然无所不能,这自然两个字下得有欠斟酌,我能懂得什么?你还要拜我做老师,岂不是笑话!” “何苦跟我闹客气?小聪明我相信还有,你会九宫太乙遁甲,那是多难学的呀!这要会还有什么不会呢?” 姑娘不禁又笑了,笑着说:“跟你真难讲,那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们这里的马老太太比我就高明得多。” 纪宝大笑道:“你又上当了……” “这怎么说?” “昨夜你起的课我听说了,我以为管辂重生也未必比你高明。马家奶奶是个老妖怪,你说救火有人负伤,她会猜到是我,因为我临难不苟免太过勇敢。至于说南海有客来,那是老早就收到二姨姨来信呀!” “原来如此,我真让她老人家吓了一跳。” “她学问是有的,可是并不会术数。” “二哥告诉我,绿仪大姐无所不通无所不能,这话总靠得住吧?” “她确实很能干,同时人也不算顶坏,就因为能干,以此地相当骄傲,骄傲支使她争强,争强碰着敌手自不免妒忌,还能不尖刻狠毒?这还都是人情必然,这里只有你是她的劲敌,说才智论人品你委实在她之上。 诸葛孔明决不是纵敌的人,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所以你非要当心她……赶快搬出来住,这叫做敬而远之,为防万一让我做你的保镖徒弟,诸葛亮虽然狡诈,但是她怕三爷莽张飞……” 说着,纪宝再来一阵哈哈大笑。 姑娘看他说得那么关切,不由她十分感动。 她把那一只手再交给他握住,斜刺里轻轻倚在他身上说:“宝,这都不是十岁小孩子所能讲的话,你太聪明了……” “我说过小聪明是有的,不然她们就不会讨厌我,讲实话她们讨厌我我也讨厌她们,值得我敬重的只有姐姐你,我决定要拜师……” 姑娘笑道:“千万不要讲拜师,要不咱们互相研究,凡是我会的我决不敢藏私,这样好么?” 纪宝大喜道:“听二哥哥说你会大罗剑,这门剑我晓得前后一共一百零八手,变化无穷,神奇莫测,这里谁也不会,我非要学。” “你也总是有缘所以才会晓得!” “柳爷告诉我的,他希望我学到这门剑法,可是他就不会,据说除了祖师爷,恐怕没有完全会的人。” “我懂是懂,就是没练好,你要学我愿意尽心尽力帮忙,不过不能对别人讲,我倒会一手好园艺,就说跟我学圃不好么?” 纪宝叫起来:“一句话,好姐姐,园艺也是我爱好的,明天预备替你搬家,当然要说妈的意思。” 姑娘笑着点点头。 纪宝又说:“现在教传饭来吃,吃过饭之后你得好好打扮一下,我想接客的人也快回来了。” 姑娘笑道:“来两个姑娘,妈也去接……” 纪宝道:“要说郭家二姨姨,她是我妈妈的功臣,昔年幸亏她仗义藏孤,今天就没有我兄弟姐妹…… 所以二姨姨家里来了人,我们谁都不敢怠慢。今天来的是小红小绿两位姐姐,二姨姨的一对掌上明珠,你就等着瞧吧……” 说着他高喊莺儿传饭。 吃饭中,纪宝略述当时书院街外婆胡家一场惨案,以及二姨姨新绿带妈妈吹花逃难的经过情形。 小翠姑娘这算对这回事听说了一些眉目。 用过饭,姑娘替三爷换上药才去打扮。 这时候,接客的已把客人接到,而崔巍也被邀同来。 郭家二爷郭婆带亲驾赤龙舰光临翡翠港,紫薇轩大张酒宴款待郭氏叔侄,又算为崔家父女接风洗尘。 纪宝三爷扶创陪翠姐姐出来会客。 小红小绿姐儿俩虽则风姿绰约,仪态万千,但看了翠姑娘那般飘逸潇洒神韵,却也不免心怀珠玉在前之感,他们互相表示亲热,俨如久别重逢。 郭婆带到现在还是东南海鼎鼎大名的海盗,他不愿意在这里逗留,赤龙舰准备即日放航他去。 他是个非常英俊精明的汉子,酒酣侃侃快谈。 他说当今皇上有好几个阿哥,眼前都在窥窃所谓九重大宝,有的延揽妖术喇嘛,有的招纳水陆剧盗,酝酿骨肉大变,各自广备爪牙,可是这一班妖孽莫不希望能够拉拢神力小侯夫妇…… 说到这儿,他叹口气又说:“不管吹花和小雕对那一位阿哥有兴趣,但是讨好一方面必须树敌多方面。 就说你能一概拒绝,不闻不问,却也还是不行,谁不知道胡吹花盖世英雌?傅小雕兵权在握,招之不来,除之务尽,这是个很可怕的问题。 据江湖上传说,吹花当年在北京镇远镖局结义赵振纲时,跟四阿哥就有交情。 四阿哥那时光景还不过十来岁的小孩子,但眼前却是阿哥们中最杰出的人才,他单独向群众弟兄挑战,这分明表示他有庞大的潜势力。 因此江湖上那些与吹花有仇的余孽乘机造谣,说鄱阳湖是胡吹花统治的天下,养士十万暗助四阿哥…… 大嫂认为人言可畏,祸迫眉睫,说是西藏战事已经结束,小雕夫妇奉命屯兵南疆,不趁这时候奉请瓜代归休,他们两口子实在太过糊涂。 大哥前几天动身入疆劝驾,大嫂犹恐缓不济急,她要各位夫人急速负起保卫鄱阳湖责任来,教小红姐妹前来助一臂之力。 她们姐儿俩兵法阵图都有几分成就,单是姑娘们份内事一无所能,此来也还是要跟杨夫人多学习些纺织刺绣等等能耐……这是大嫂给邓夫人的一封信……” 说着向袖里拿出信递给繁青。 繁青向来不讲客气,接信立刻拆读,边读边不住格格好笑,她说:“你们看哪!二姐对我下命令呢!她要我立刻筑坛拜将准备厮杀,我们这儿虽然不曾养士十万,但三五百条亡命之徒是有的,我说是不是够应付呢?” 婆带拱手笑道:“愿闻将帅人选?” 繁青笑道:“你是要我点将?听啦……水陆大元帅节制兵马半条腿兰繁青,右都督哼将军海怡,左都督哈将军海悦,正先锋湖里泥鳅邓鳅,副先锋白脸书生傅纪侠,三军总救应无敌大将黑炭团马松。 运筹惟幄诸葛亮先生陈绿仪,杨吉墀积草屯粮,邓畹君埋锅做饭,傅纪宝可使击鼓鸣金,邓阿喜才堪牧牛放马,其余谋臣猛将……” 说到这儿她自己笑得缓不过气来。 大家也都笑个抬不起头来。 婆带笑道:“夫人虽是讲笑话,其实大体上调配很对,统帅暂时非夫人莫属,怎么说半条腿呢?” 吉墀道:“她害了半年多瘫痪病,差一点儿两条腿给废了,到现在也还是没有完全好呢!” 婆带道:“这么说那必须挑选几位保驾将军啦!我来重定一下好不好?畹君带小红小绿随辕听令,马爷调后军都督,纪侠改任总救应付先锋撤销,前部先锋事实上就是前军都督,邓鳅深明地理可谓用得其人。 海悦海怡海战经验还够左右张翼谅能胜任,看起来就只差一位留守大将,这个重大的缺陷让我来替你们填补。 今夜三更天请派四十人去赤龙舰起卸八尊大炮,架设翡翠港四周防御,那虽不算什么红衣大炮,但总是最可靠的退敌利器。 大哥西行绕道进京,他会调回全班人马,龙虬鹏三兄弟和马爷的公子念碧,应该不日即可回家。 大嫂还教邀请楚云燕黛,说不定赵振纲父子也要跟随南下。 等这些人马到齐以后,恐怕大嫂也要来,她来了元帅让她做,她不来这三军司令就要请蛟兄赶回负责,不知他现在哪儿?要不由我设法通知他……” 繁青道:“他是去年十月上登州府给他师父拜寿的,不晓得怎么搞的一去不返……” 婆带这:“我听说郑老英雄近来时常闹病,做徒弟的大概总希望多尽一份孝心,所以一时离不开。 这个不难,我派个懂事的上一趟登州府,暗地知会蛟兄,请他自己斟酌可回即回。 现在我们先去看看翡翠港形势,勘察什么地方适合架炮,这可是很要紧的一回事儿,大家务必多请几位去。” 绿仪应声盈盈起立,含笑说道:“二老爷,我有点意见可以讲么?” 婆带笑道:“愿闻诸葛先生高论。” 绿仪道:“我想八尊大炮可抵数万兵力,与其用来保卫翡翠港,实在不如以之当前破敌,拒贼似乎要拒诸门外,谅无拒于堂室之理。 湖中岛屿星罗棋布,那都是最好的拒贼门户,假使把八尊炮去安装那些险要岛屿上,您说威力是否更大呢?” 婆带击掌大笑道:“高明,高明,此诸葛所以为亮者也……可是你们的巢穴总要一位大将军留守呀!这重要的责任谁能负担呢?” 绿仪笑道:“我们这儿有一位堪称奇才,质兼文武学究天人,能使大罗剑,精通八阵图,请她守土可保安于泰山,让我给您介绍……” 说着,她向小翠姑娘牵-送目。 小翠姑娘只好红着脸站了起来。 婆带睁大一双眼看她半晌问:“你,能使大罗剑还会八阵图……大罗剑我倒也听说过,八阵图那就不过历史上有这回故事罢了……” 繁青抢着叫起来:“二哥,你简直瞧不起人,告诉你,她在武夷山就用八阵图困住一只通灵的参仙取血,救活了我和柳大爷两条命……她也还会占算,算定小红小绿今天正午一定到……” 婆带笑道:“术数两个字假使真靠得住,那也必须花几十年工夫去研究,崔姑娘好像年纪太轻了……” 马松好半天不讲话,他只管埋头喝酒。 这会儿也总是喝多了,听了婆带的话觉得不顺耳,猛然的顿下酒杯,翻着白眼叫:“老二,你的确少见多怪,别以为人家年纪轻,人家偏有福气做法明大和尚的徒弟,事实摆在眼前,你还多疑什么?……” 婆带吃了一惊,忽的站起来问:“姑娘,你也在武夷山学艺?……” 未等姑娘答话,他又道:“不错,大哥大嫂都讲过,大和尚会九宫太乙遁甲,但不肯教给人,就是大罗剑也还是不传之秘……姑娘……你真好福气……” 姑娘敛-笑道:“我还不过涉猎,也不能算大和尚的门徒。” 婆带道:“追随大和尚几年?” “前后八年。” “想必绝顶聪明,要说八年的日子实在太少了………请教,姑娘对留守的重任有什么意见么?” 姑娘看出人家还带点狐疑不信神气,放大胆说:“假使一时缺乏人的话,我勉强可以负责,希望给我五十张硬弩长弓,再请宝三爷和阿喜哥帮帮忙……” 婆带笑道:“那你是不是要布起八阵图呢?” 姑娘正色的说道:“那要看情形再说,也许驱使六丁六甲,变幻雷雨风云,必要时都还无法避免。” 婆带怔住了,半晌他叹口气说:“天下之大何奇不有,我也真是井底蛙……” 叹息着他往外面走,大家纷起陪随。 不去的是杨夫人吉墀,崔老丈崔巍,小翠姑娘和三爷纪宝。 纪宝趁空儿告禀夫人,说翠姑娘答应密传他大罗剑和九宫太乙遁甲,夫人闻言喜之不尽,赶紧给姑娘道劳,姑娘免不了要有一番客气。 三爷乘机要求为姑娘迁居,说梧桐馆那边最清静可以下榻,夫人含笑点点头,纪宝立刻教张妈传知管事的,限两个时辰内把梧桐馆收拾出来回话。 三爷脾气虽然稍嫌过急,但是当着姑娘的面,夫人也就不便多讲什么,这回事算是说妥当了。 这天晚上为着安装那八尊大炮,又得装储足量火药,大家澈夜秘密工作。 好在邓家子弟兵不少,人多办事总还容易。 天刚亮,赶装完毕,郭婆带一再的叮嘱要提高警觉小心注意,随即驾驶赤龙舰离开了鄱阳湖。 □□□□□□第二天上午。 繁青略作休息,下午集众海棠厅紧急会议,议定由海怡海悦负责训练五百精锐丁壮,分先锋后卫中军左右翼五支水军。 军各一百人,另组五十名突击骁勇着纪侠统带号接应军,五十名心腹亲信保卫翡翠港称守备军,交由小翠姑娘指挥。 派邓鳅整顿船只,马松督造兵器,畹君权充记室,绿仪参赞戎机,繁青她总揽一切军政人权。 连日大家埋头苫干,每一个人都忙得喘不过一口气,就是小翠姑娘也还有一番默地布署计画。 单单小红小绿姐儿俩凡事不肯占先,繁青也好像轻易不愿意借重,凑巧杨夫人对兵戎毫无经验,她就也是个没事人儿,乐得趁这时候教导两位做起女红,小红欢喜研究剪裁,小绿留心纺织。 海棠厅那边尽管风雨欲来,紫薇轩依然太平景象。 纪侠二爷晚上回家,总是趴在小红衣枰上搭讪说笑。 小红今年十四岁,绝世风姿绝顶聪明,她很像地爸爸阿带,不经意时,常会流露出一种超尘拔俗不可攀附的高旷神情,而又具备有妈妈新绿一般贤能圣洁华贵光明态度,那神情、态度都还是绿仪畹君小翠所不及的。 纪侠先头也不过看她很特别,好奇心支使他去亲近她,久而久之却不觉如饮醇醪渐渐地醉了。 若论傅家和郭家,真可算门户相当,人才匹敌,傅小雕虽则位列通侯,还不过宦场的仆役。 郭阿带林泉高卧,俨然天子不能呼。 胡吹花固是人间奇女子,然而地心目中所敬佩的却还有一个叶新绿二姐。 傅郭要是结成儿女亲家,那实在是很自然而又非常合理的,两家长辈有那一回思量,两家儿女也不能说没有这一个意念。 小红此来奉有母命,纪侠近日也得到了杨夫人暗示,因此他们俩放胆来个互相考察。 彼此才学本来都是顶好的,这就还有什么凑和不上呢? 眼见得情从爱长爱与日增,这当儿可就气坏了宝三爷,他料到他们俩两相同意,上面又有长辈支持,自然事必成功。 这天晚上,三爷纪宝躺在床上直想,想到极端,他认为二哥靠不住,大哥和邓家三位哥哥恐怕更不可靠,他们遨游帝都出入王公府第,那还能不染上纨裤习气?也还能瞧得起贫人家女儿?…… 马家念碧哥哥乃翁出身寒微,堂上治家唯谨,他总比较有些希望吧?这些年他在镇远镖局当镖头,必然出落得更英俊哩? 不是么!他生有大爷一般好体格,却配上马妈妈那样美貌,这一保起镖,盘马弯弓横纵驰骋于朔地胡天,他该是多么可爱的一条少年好汉呀?…… 他今年十六岁,没有弟兄也没有姐妹,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想着立刻滚下地胡乱穿上鞋袜,由窗户上跳出竟奔白芙院而来。 天色刚刚发白,马老太太可是起得早,这会儿正在菊圃里摘除多余的花蕾。 纪宝走得切近,她老人家看清楚了谁,这便叫道:“纪宝,没看见我还是怎么回事呀? 你老是不当心礼貌……” 纪宝赶紧抢上前请安,笑嘻嘻地说:“奶奶,还离得远呢!我要是就嚷起来,那算是见您长两辈的规矩么!”—— 旧雨楼扫描drzhao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 五 章 老太太笑了,她笑着问:“你的伤痕都好了?” 纪宝道:“好了,谢谢奶奶。” “听说你跟崔家姐姐在梧桐馆念书,念什么书呀?” “我是继续点纲监,看汉书。” “翠姐姐书史很熟么?” “渊博之极。” 老太太点点头,叹了口气说:“她幼年失母,父亲又是一个酒徒,幸亏她自己肯学好,也还能有那一表安祥风格,丰富智能……” 纪宝笑道:“不单单是学问好,论人品、心情,恐怕比我们家几位姐姐还要好。” 老太太不高兴说:“你讲的是那几位姐姐?有好就有不好,我们家也还有心情不好的姑娘……” 纪宝心想糟,这一下可费事了…… 想着,他赶紧说:“奶奶,我讲您可别生气,据我看除了畹君姐姐心胸是阔大的,对人把握得住一个‘恕’字。当然啦!仲尼、李耳乃至释迦牟尼,他们的学说,浅言之还不是都不过一字‘恕’? 所以畹君姐姐顶难得,所以我最敬重她。 要论绿仪姐姐,您说,是否心计很重呢?新来的红姐姐绿姐姐是不是稍嫌带点骄傲呢? 最小的算是玉姐,她是不是有点太过固执呢?” 老太太笑道:“少爷,你赞美畹君还是激扬小翠?想不到倒会一手拱云托月画法,不过你的批评确有点见地……小翠我承认她不错。” 纪宝笑道:“像她那样好姑娘,您说配不配得上我们家的小兄弟呢?” 老太太嘿嘿笑道:“我听说纪侠跟她很要好……” 纪宝摇摇头道:“二哥没那么大福气……” “怎么说呢?” “二哥对那一位姐姐都好,这可见他本身没有什么成见,许多长辈都赞成他能娶郭家小红姐或小绿姐,被认为旗鼓相当,就是奶奶您,我晓得也有同样感觉,不是么?” “你二姨姨前次来提过这件事……” “她怎么说?” 老太太笑道:“你二姨姨并不主张勉强牵合,你妈也坚持让小儿女两相同意,也还不是单讲门当户对,实在是你妈妈和二姨姨的一番交谊太不平凡,为着绵延情感不坠,她们很有理由的想进一步结成儿女亲家。 眼前不过有这个希望,还不一定必成事实,人家小红方交十四岁,所谓明珠不字之年,两方面长辈对此婚事都不想操之过急,总要看他们一对子是否能相处得来才行,你又着什么急……” 纪宝道:“为什么二姨姨跟妈妈交谊独异?四姨姨和三姨姨还不都是患难姐妹?二哥小红姐果然是合理的婚配,畹君姐姐自然也该许给大哥,那么小绿姐姐是不是也可以下嫁念碧哥呢?” 老太太笑道:“你这孩子刻薄,下嫁两个字下得可恶,虽然,你的小心眼还不是糊涂。 做父母的不能专显一己之私,总得为儿女多留分寸,嫁女必胜吾家,畹君无妨谴嫁侯门为媳,齐大非偶,念碧岂可坦腹郭氏东床,又何况念碧还不是你三姨姨所出。” “比方说,四姨姨的三位哥哥,是不是可以做郭家的快婿呢?” “至少我是不赞成的。” “我就不懂……” “不懂什么?” “马家邓家何以不如郭家?还不都是一介平民?” “那实在差得太多了,我们是人,自然要照一般人眼光讲话。郭氏南海簪缨望族,财富震天下,郭阿带王霸之才,公侯在所不屑,不要说你四姨夫够不上他,你爸爸又何尝够得上他呢? 所以他的女儿带点傲性,那是不足诧异的,孩子,你说我们马邓两家子弟又何必冒险攀高这一门亲呢?” “假使以小翠姐姐配四姨姨的任何一位哥哥,您是不是赞成?” “赞成。” “要是说给念碧哥呢?” 听到这儿,老太太完全明白了三爷的意思啦!她觉得小孩子实在慧黠得可爱,不禁点点头说:“我更赞成……” 纪宝道:“佳人难再得,翠姐姐譬如硕果,捷足者得之。四姨姨、怡姨姨、悦姨姨,她们谁不想为哥哥们弄个好媳妇儿呢? 听说三两天以内陈家戴明哥哥和龙虬鹏三位哥哥就要到家,说不定燕姨姨的燕月哥哥也会来。 奶奶……您老人家要是有意为念碧哥哥打算,那还是越早向崔伯伯求亲越好,否则他们回来后……” 老太太笑道:“少爷,你的盛意很可感,话讲得太费劲,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专程来为我家念碧说媒,这事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奶奶奇怪什么?” “你怎么会来……” “奶奶,您知道翠姐姐待我如同手足,我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马大爷一生忠厚,马妈妈菩萨心肠,念碧哥哥一支独秀,既无兄弟又无姐妹,翠姐姐如能做马家媳妇,也还能吃亏么?” “够了!孩子,你人虽小算盘却很精明,不过是不是已得到翠姐姐同意?崔伯伯方面也提过没有呢?” “我想,无论如何,您老人家还应该亲向崔伯伯来个诚意请求,今天晚上可不可以请崔伯伯便饭呢?崔伯伯和马伯伯都是顶痛快的人,不然让他们两亲家当面讲,也还强于央媒说合。” 老太太笑道:“也讲的有道理……” 纪宝喜道:“奶奶答应了?” 老太太点点头道:“我答应请客,约你陪客。但谁去通知你马大爷呢?” 纪宝道:“这回事暂时请奶奶保密,让我去县里一趟,崔伯伯方面我还有几句话要讲,奶奶,您请啦!请啦……” 说着,他又给奶奶请个安,长了翅膀似的飞去了。 老太太眼看着小孩子十分殷勤,她倒是感动得着实发了一阵怔…… □□□□□□纪宝急匆匆回家吃碗面条,悄悄附搭邓鳅便船到县里去,竟到县前街马家铁铺子去找崔巍。 纪宝远远的提一提纪侠和小红姑娘的婚事,转个弯再说马老太太有意要翠姑娘做孙子的媳妇,随即老实请示他老人家是否赞成? 听说纪侠定聘郭氏,崔老头难免感慨万千,在一声长叹之下,他同意把女儿许给马家孙少爷。 于是,纪宝才去拜见马太太白玉,打通了马妈妈关节,他就不再理会马大爷,马上赶回梧桐馆来向翠姐姐下说辞。 小翠姑娘近来在有意无意中,总也听到纪侠和小红那边的消息。 要说翠姑娘无动于衷呢?那是不近人情的说法,不过表面上你还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好过的样子罢了。 其实侠二爷并没有完全忘记翠姐姐,这都怪翠姐姐自己对人家太过冷落,以致侠二爷才会深信绿仪姑娘一句话:“你不看人家在躲避你呢……”因此侠二爷吓得不敢跟翠姐姐再随便,而造成了她和念碧的一段姻缘。 世间儿女痴情就常常这样阴错阳差,讲起来还不都是自作聪明之累? 这时候,宝三爷面临紧要关头,他担忧不容易说服翠姐姐,可不想翠姐姐干脆得出人意料。 她的答覆竟是四个字完全同意。 这么一来,三爷反而免不了满腹狐疑…… 不一会儿,纪玉来了,翠姐姐依然言笑自若,照样教关起了门儿研究大罗剑,练完剑就去忙着园艺。 她栽培有三百盆好菊花,说等十月上旬开菊花会,要跟白芙院马太太手种的比赛。 翠姐姐今天兴致特别好,不合理的态度使三爷越发感到不安。 好容易挨到近午时光,马太太白玉亲自来看翠姑娘。 白玉今年三十七八岁了,还是美丽得像一朵白芙蓉花,而且态度十二分和蔼端庄,母亲有这一副好风格,儿子大概不会没出息到那儿去? 翠姑娘心里是不是有这一种感觉不敢说,可是她跟这一位未来的婆婆谈得很融恰,终于被邀去白芙院伴马太太进餐。 老太太喜动慈颜,姑娘欢承色笑。 看起来,她们婆媳的情感是那么样亲热。 然而,宝三爷还是不能放心,这大半天他始终寸步不离翠姐姐。 饭后继续聊天,谈的都是才艺问题,白玉平生唯一嗜好读书,老太太是个出名儿的书簏子。 她们不断的以经史问难姑娘,姑娘她只是知之为知之,话到适可而止。 就这样,更博得两位老人家的份外满足,认为像她这样知礼识趣的好媳妇,打着灯笼儿去找也没处找…… 要不因为不能不下厨去张罗晚餐款待崔巍,天快黑了她们也还是舍不得让姑娘告辞回家呢! 这时候,纪宝仍是追随姑娘下去。 姑娘看出小弟弟肚子里怀有鬼胎,拉他到屋里,让他并排儿床沿上坐,看着他那张狡猾的脸冷笑道:“今天你很忙?” 三爷低下了头,不吭声。 姑娘又道:“大清早上县里去做媒,难为你怎么样说服我爸爸?也还有办法把马妈妈请回来看亲? 晚上白芙院一顿会亲宴,天下事大定矣!你的大媒做的很成功,还有什么不放心,还跟着我干吗?” 纪宝缓缓的抬起头瞅定翠姐姐,张张口泪珠儿已挂在睫毛上。 姑娘忽然感动得紧紧的拥住他,颤抖着声音说:“宝,不会的……我不会转什么不好的念头……” 纪宝咬着嘴唇道:“不,你今天的神情很可怕,使我十分不安……” “我不是好好的么?” “翠姐姐,假使你有什么想不开,那是我的错……是我做错了事情,我……我也不能活下去……” 说着泪随声下,像个泪人儿似的。 姑娘拥他更紧点说:“宝,你误会了……” “不!我看得出来,你不满意……” “怎么会呢?你虽然绝顶聪明,但并没有把我看透彻。不错,我承认喜欢纪侠,然而纪侠就弄不清楚我爱他,与其他兄弟姐妹爱他有什么分别,你想,这还有什么话可讲?又如何讲起?…… 他和小红要好那是他应有的自由,何况傅家和郭家长辈原有替他们撮合的打算,我又有什么理由抱怨呢? 我是痴,痴该是一种耻辱,我要洗雪耻辱,我不惜嫁给任何人,不要说是马家念碧,猫儿狗儿我也愿意跟随去,这不是报复,这是自救……” 说着她也挂下两行珠泪。 可是她反而笑着说:“是的,我心里好像有点难过,但是我相信这种难过,譬如一株新有生机的枯树,等到它慢慢的欣欣向荣,那些残枝败叶自然要脱掉,总而言之,我决不会辜负你的一番盛意,现在你满足了么?弟弟!” 纪宝伸手抹去滚下来的最后一颗泪珠,才说道:“是的,姐姐,我相信你是个最明白的人。” 姑娘道:“这时候马大爷和我爸爸一定来赴宴了,你也可以过去啦!” 顿了下又说:“爸爸喝酒不醉不归,你可别让他冒险过湖,风这么大,出了事闹笑话还不要紧,怕的是揭穿了这一顿会亲酒的秘密,在念碧没有到家以前,我不愿意走漏消息,这责任由你负担。 马大爷那一张快嘴,必须想办法稳住他,散了席请爸爸来这儿休息,我这便去替他老人家预修床铺……” “早上我已经告诉过奶奶暂时不要张扬,后来对马妈妈也提到这点,她还能不通知马大爷,马大爷也还能不听马妈妈的话?” “你又怎么知道我要守秘呢?” 纪宝笑道:“我想每一个女孩子都是害羞的,你当然不例外。” “我倒没什么怕羞,实话说我就是不服气,我还要出花样逗逗纪侠,逗纪侠也就是要斗斗诸葛先生,看看她还有什么神通为邓畹君帮忙。” “姐姐,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这样做人家多多少少总会讲闲话,而且必然引起奶奶不高兴,不妨别动声色,来个隔山观虎斗不妙么?” “你是说看绿仪跟小红斗?” “可不。” “愿闻其详。” “这几天绿仪姐姐和畹姐姐忙于参赞戎机,没有机会让她们见到二哥和小红姐要好的情形。 明天或者后天,她们可能由康山回来,到时你还怕没好戏看? 小红姐藏锋敛刃,脚色不在诸葛孔明之下,她们俩斗起阵法还能不高明?听啦!首先夹在当中受折磨的可是二哥,后来落得没趣下场的总还是诸葛孔明先生和畹姐姐,这你还不够过瘾?” “畹君倒是怪可怜的,我就不放过绿仪。” “我希望你慎重,我敢保你决占不了便宜,根本她是一个局外人,为了谋并非为己张本,这你先输了第一着……” “我就恨她为什么舍己全人?” 纪宝笑了起来,道:“简单的说,她早有了满意的婆家……” “绿仪已定了亲……” 纪宝点点头道:“是,四姨姨做的媒,把她说给南昌府百花洲我大舅舅的大表哥杨存之,大舅舅杨吉庭现任刑部尚书,知县起家两任河督,大表哥不单是人才轩昂,而且前十六年就点了翰林,这还不比二哥漂亮得多? 大舅母娘家姓唐叫眉姑,脾气极像四姨姨,爽直活泼,她们两位老人家顶合得来,不是四姨姨一力作主,凭陈家姨夫也攀不上这门官亲。 所以,绿仪姐姐才会卖死劲帮助畹姐姐,照一般人的看法,自然认为她有良心知恩报德,以人和来讲你可不是又输了第二着……” 姑娘不禁垂下了一颗头,想了想笑笑道:“不谈啦……你走你的吧!记着等一会送爸爸来……” 纪宝笑道:“教张妈多弄几碗醒酒汤,今天我非要喝两杯……醉了跟伯父睡,你可别讨厌……” 姑娘叫:“不准喝。” 话声未绝,纪宝跳下地,一溜烟走了。 □□□□□□这几天,繁青已把全部军事布署好,海悦海怡妯娌俩分船南北出镇落星湖、宫亭湖。廉山、鞍山各驻五十条好汉。 瓮子口一带由马松纪侠负责。 邓鳅指挥大小楼船监视各处岛屿隘口埋伏。 繁青本人带绿仪畹君建纛出巡,这位女元帅搅得顶大胆顶神气,奇怪地方官居然还都蒙在鼓里,却也不见真有什么敌人前来撩拨窥探,也没得到三百里之外放出的哨船报告任何军情。 于是繁青飞鸽传令,召回海怡海悦,派邓家子弟有才干的前往接代防务,她们三姐妹左右翼中军会师瓮子口。 □□□□□□小翠姑娘和马念碧说定婚事第三天下午。 繁青到家稍事休息,立刻教请翠姑娘相见,问她对保卫翡翠港老巢是不是已经有了充分准备? 翠姑娘的答覆是:她的计划必须等到湖上有警时才好实施,假使事先使用太乙遁甲布起阵图,则须禁止船只出入,抑且变幻神怪亦恐骇人听闻。 眼前尚无惊险征候,实无嚣张必要,况小红小绿姐妹在家,港内四周又有五十名丁壮伏弩守卫,事非万分逼迫何必卖弄玄虚…… 随后她反劝繁青镇定应变,极言近日湖上一切措施,都嫌太过招摇,万一官方见怪指为倡乱谋反,显然反中敌人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之计…… 她坚决反对明目张胆整旅行军,力谏不可以使用旗幡仪仗乃至至建纛出巡,认为无补自卫实际,徒假仇人口实,速祸招尤,可谓不智……她纵谈侦察工作重于戒备,戒备要在严守秘密…… 主张即日疏散密集湖上备战船只,纵之四出捕鱼,藉以刺采贼人消息,贼来传警合围兜击,贼去依然还是渔民,但求避免官府注意,方可弭祸无形,贼来与否事不可知,铺张扬事有害无益…… 小翠姑娘今天很奇怪,侃侃纵谈辞若泉涌,不单是讲话一点不客气,甚至还露出几分骄傲神色。 纪宝晓得她在向诸葛军师撩拨,倒想看看她们俩到底谁强谁弱。 但是绿仪也真特别,她不独不出应战,反而代求繁青务必采纳翠姑娘意见,她自然也有一长篇话演说。 巧就巧在把一切过失完全推卸繁青身上,同时又有办法替繁青设辞圆扬,暗里表示她和繁青并非不高明。 换言之,那也就是说:高明的不一定只有你翠妹妹。繁青也未必办事真糊涂,第一眼前并没有出事,出了事还可以诿责新绿二姨姨来信要她这么做。 第二眼看会场上马老太太和杨夫人显然已被翠姑娘危言所耸动,因此她也有她的一套道理。 散了会小翠姑娘出来时,恰好跟小绿走了个并排儿。 小翠打招呼笑这:“好几天不见,纺织学得很进步吧!” 小绿笑道:“那实在没什么了不起,谁肯学谁就会,不是吗?” 小翠点头笑道:“这是实话,小红姐姐怎么样呢?她大约很勤,邓夫人派人请了两趟也没见来……” 小绿笑道:“她在家和纪侠下围棋,我要不是想找你,谁又高兴跑来开会呢……听说你把梧桐馆布置得花天香海似的,带我去看看嘛!” 小翠笑笑道:“好好的一个地方,让我这小家派数的人作践得一塌糊涂,你看了可别见笑。” 说着她们俩来到梧桐馆,先到前后院子里看过那三四百盆含蕾待放的菊花。 小绿虽则赞美备至,但她的批评居然完全中肯,小翠深以为异。 小绿笑说她的祖母性喜艺菊,父亲是个孝子,每年必种几亩菊娱亲,又说母亲嫁给父亲时,也正是菊花盛开的时候。 平日父亲作画总必是署名菊隐,母亲作短柬也常用菊侬,祖母则是亲戚故旧所公认的菊母。 一家人与菊有缘,男妇老幼无不深知艺菊之法…… 小翠听着不禁欢喜赞叹,她们俩越谈越投机,小翠终于让人家进去密室里观赏她的两丈见方白缎子的壁衣刺绣。 那是她最近赶绣出来的杰作,预备十月上旬开菊花大会时张挂,绣的当然都是菊花,大朵的就有斗那么大,小的不过金钱那么小,凡是菊花所有的颜色全用上了,五光十色,娇艳欲滴。 不单是绣的基本工夫到家,而且设色神韵完全是大画家的章法。 小绿看得怔住了,月不转睛魂入绣里,好半天她就是动弹不得。 小翠怕她着了迷,赶紧拉她到书房里待茶。 喝过茶,她又去窗前翻阅主人课花诗稿。 翠姑娘也总是有心炫露,嘴里尽管谦虚,看尽管让人看,看完几首新诗几个填辞几页书本。 小绿好像越发倾倒,回头望着壁上挂的三尺长剑,想了想说:“姐姐,假使我请求你让我搬来跟你一块儿住,你是不是能答应呢?” 小翠的眼光紧跟着掠过那柄剑笑道:“只要你不讨厌我……” 小绿道:“你以为我想学你的大罗剑。不错,我有这一个希望,但只是希望,大罗剑是祖师爷看山不传之秘,我不敢强你所难。 我要学的是刺绣和填词,绣我完全不会,填词老是弄不好,你要是肯教呢!我也不能白学,刚看你的画稿还不如我,我还会各种古乐器,武功方面我会点穴,暗器呢!大约无所不能……” 说到这儿,她格格地笑起来,笑着又说:“你一定在笑我自己捧场,其实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人又何必装伪做作呢? 你为人智慧如海,才识无双,这个都还不足打动我的心,我爱你素净飘逸,心如明镜不着尘埃……” 小翠也笑起来叫:“你怎么啦?简直找我开胃……” 小绿摆手说:“别嚷,听我讲,我认为你这人值得深交一下,红姐姐也有这个意思也讲过这话,可笑她最近让侠二爷缠住了!她很愚蠢……” 小翠不由抢着问:“怎么好说愚蠢呢?珠联璧合,人天共喜……” 小绿道:“她要是不愚蠢,你就不算聪明,请教,逃避桃花榭,迁居梧桐馆,毅然淡忘了侠二爷,不假辞色拒人千里,为什么呢?” “这……” “你还不是想跳出爱的漩涡……” 小翠立刻满脸通红。 小绿笑道:“你和侠二哥共患难同艰苦,晨昏相对寝食常亲,假使都没有一点动情,那你就不是性情中人。 好在你来翡翠港不过两日工夫,看出畹姐姐情有独钟,个中还有个仪姐姐居间作祟,于是你决然割爱,舍己全人,从这儿我看见你无量智慧,看见你渊博仁慈,这就是你不可及地方。” 听了这些话,翠姑娘虽然颊上红潮未退,却也还是笑吟吟地叫:“哟!你把我吹到云霄里去了啦!也怪,怎么知道……” 小绿笑道:“讲呀!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呢?你不想现放着令高足宝三爷,他那一天不对我们讲你两三句好话呀!” 小翠跺脚道:“是他,这家伙顶可恶……” “你虽然居心要成全畹姐姐,畹姐姐偏又碰着红姐姐。畹姐姐深潜苦海,红姐姐初涉爱河。 侠二爷却只管徘徊歧路,我批评他三个字‘糊涂蛋’,根本混沌无知,底下看得见的一团糟,你还能说红姐姐不是愚蠢……” “两个人之中总有一个会成功,看起来红姐姐自然希望较多。” “不然,我与你所见正相反,红姐姐刚强自傲,畹姐姐柔婉可人,刚非柔敌,败必惨变,我实在不敢替她设想……” “你的看法必然错误……” “何以见得?” “畹姐姐似柔实弱,柔固克刚,强终胜弱,只要红姐姐晓得设法制服她的军师诸葛先生,阿斗不足图也!” “你总是恨透了仪姐姐……” “我于此时无我相,无人相,无寿者相……无所叹恨……” “别装幌子啦!今天你在海棠厅拉扯那一大篇高论,向那一个放矢呀?你讥笑她身为军师,轻举妄动忽略了大众安危。 讲是讲得不错,只可惜没看清事实,这次弄兵布署,她不但未出过一点主意,而且你所讲的恰是她肚子里要讲而不便讲的话,这就是说你反而帮了她的忙…… 你也还得想想四姨姨是不是无知下愚?干脆她老人家就是要倡乱做反,你卖什么傻劲儿呢?…… 这里郭家、邓家、马家、陈家全是所谓孤臣孽子一流人物,心怀故国痛失河山,时刻都在鼓动排胡复明浪潮。 眼前满人又有内乱影响,那些阿哥们闹争位,家母认为有隙可乘,一面挑拨家父赶往新疆游说傅家姨丈回师举义,一面派家叔来此耸动四姨姨。 那天席上二叔顾虑引起吉姨姨反对,话埋藏机未敢明说,今天还不是因为她老人家在座,四姨姨才会装聋作哑,你听明白了吗? 当然你要问何以唯独吉姨姨思想行动与众不同? 这理由说起来很简单,她是傅家媳妇,杨家女儿,丈夫忝属国戚位列通侯,而且胞兄官居极品,满堂袍笏,她还能愿意招灾引祸吗? 造反不是儿戏,诛连九族律有明条,绿仪姐姐身许杨家难免要为杨家着想,正苦有话说不出,你今天却替地讲了出来,这不是帮忙她吗……” 顿了会,她笑笑又说:“现在我们不妨再想想看,家父跑一趟新疆,究竟会有什么收获呢? 傅家世受异族皇帝厚恩,姨丈还是神力王郡主所出,他会背叛清廷吗?不会的。 人总是当局者昧,家母唯望姨妈会劝诱姨丈就范,姨妈会不会这么做呢?不会的。 她在武夷山学艺,祖师爷法明大和尚要她立过誓不参加反清工作,后来她遨游京都,屡邀帝眷,那时候她如果肯违誓的话,行刺不过一举手施展之劳,今日贵为福晋之列,她也还能做出谋逆勾当? 新疆十万健儿游说不成,区区鄱阳湖几个娘儿们济得甚事? 今天,你总算提醒了吉姨姨,利害关头她一定会拚命去干涉四姨姨行事。 她倒不是不会说话,四姨姨多少也还得尊重她的意见,眼前或可侥幸无事,我算定姨妈见到父亲后,必然迅速赶回来扑灭这一场燎原大火,天塌下来有长个子顶,你还瞎操什么心呢?……” 听完了小绿这一篇话,翠姑娘还是怔在一旁动也没动。 小绿从容喝了口茶,站起来过去摘下墙上那一把长剑,抽剑出鞘,摆一摆水痕荡漾,她排个老内行腔调,笑吟吟说:“好剑,有其主必有其物……” 小翠摇头道:“你弄错了,不是我的……” “那会是谁的?” “是宝三爷拿过来的……” 小翠笑道:“怎么样?姐姐,我明儿就搬来住好不好?” “好呀!” “说真的,我情愿把全部点穴秘诀交换你几手大罗剑,别再讲没练好,没练好没关系,我只要学个谱。 暗器跟你换刺绣,音乐换填调,公平交易,我无诈尔无虞,一定要说大罗剑不传,那点穴离道还不是禁学?所以我说大家同是祖师爷门下,大水冲不到龙王庙,可不必看得那么严重。” 小翠也站起来,亲切叫了声:“妹妹……” 小绿笑嘻嘻再说:“怎么样?姐姐……” 小翠道:“到今天我才算了解你的为人……” 小绿翻一下白眼说:“为什么不说有眼不识泰山呢?” “看起来我恐怕只够做你的丫头,你不下交我我也要高攀,明天一早就搬来住吧!尽我的肤受耳食,一知半解无不奉告……” “一句话,姐姐,谢谢你啦!” 叫着扔掉剑请个安,小翠急忙还礼。 就在这时候,纪宝脱兔似的奔进来,一眼望见这情形,乐得他老远拍手嚷:“哟!拜把子呢!恭喜啦!” 弯弯腰连作了两个长揖,赢得两位姑娘都笑了。 小翠道:“宝,二姐姐也要搬来住,我正想警告她当心你淘气,你就来了!” 纪宝叫:“好呀!梧桐馆这一下双凤并栖还得了……” 小绿道:“我来了,不许捣乱……” 纪宝笑着道:“是,还有吗?” 小绿嗔道:“怪聪明一个好孩子为什么一定要讨人嫌?你说!” 纪宝笑道:“多凶呀,还没搬来就扳起面孔教训我么?奉劝你还是跟我客气点好,饶你满腹马宝牛黄,宝三心中可只有翠姐姐一个人,你也没办法管我……” 小翠赶紧说:“别放肆,宝,好好讲,刚从那儿来?看你好像带来了什么好消息,是吗?” “一点不错,我赶来报告你那一篇高论引起了什么样结果!” “什么样结果?” “你们两位走了之后,妈和四姨姨由密谈进入吵嘴,吵得顶热闹……” 说着纪宝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翠吃惊的问:“吵得很厉害?” 纪宝道:“就差没打起来……妈讽刺四姨姨亡命之徒,四姨姨讥笑妈不知有国。马家老奶奶也不满意干女儿,斥为锋芒毕露,成事不足偾事必然…… 陈家两位姨姨吓得不敢作声,四姨姨陷于孤立只好表示让步。 可是妈坚持撤销康山、鞍山两处营卡,解散湖上一切戒备,还有沉没郭家二伯父送来的八尊大炮。 四姨姨自然不能全部接受,妈就要放火焚毁翡翠港房屋,即日带我们一班兄弟姐妹上南昌府见姚巡抚辞行进京…… 两边越吵越僵,事态显得颇严重,老奶奶急得要命,正在竭力设法转寰,底下要吵出怎么样还难说……” 小绿问:“依你看造反怎么样?” 纪宝道:“我赞成自卫,不赞成造反,估计我们的力量,造反不够自卫有余。假使四姨姨真的预备造反?那一定要靠爸爸妈妈新疆方面数万兵力响应才行,那么二姨丈这一趟西行,显然意图游说。 我以为爸爸妈妈都不会被说动,而且妈妈反而要尽速赶回来镇压祸变。 妈妈并不是忘记了国仇家恨,只因为身受干爷爷侧天雕郭明,和祖师爷法明大和尚再造之恩,立下誓言不参与反清复国工作。 两位老前辈同负奇冤痛恨朱明,所以不许徒儿有所不利于满人皇帝。 后来妈妈艺成别师下山为父复仇,沈将军剐知府斩太妙-柴荣,就是没找满人皇帝的麻烦。 不是没有可乘之机,也不是没有胆气,讲起来还不是不肯违背祖师爷戒条? 据说,那一年她老人家在京变服夤夜入宫见皇帝,不理仪节乃至毫无礼貌,皇帝不但没见怪,反而慰勉有加。 对外祖父文字兴狱举家殉义深表悼惜,御书墓碑,赐葬忠骸,那时候妈妈心中已经备受感动,叹为有道人君不可狎侮。 而现在她受封一品,儿女成行,眼见国家励精图治,省刑罚、薄税、饮黎庶安居乐业,她也还能作孽谋反吗? 二姨丈此去新疆,必然碰了一鼻子灰,妈妈必赶回来无疑,爸爸可能勒兵入觐坐镇于京畿。 皇帝春秋犹盛,精力未衰,阿哥们小丑跳梁,还不过骨肉相残,二姨姨昧于大势,四姨姨盲和苟从,但望妈妈即日可到,不然不闹出事才怪……” 纪宝所说的跟小绿刚才一篇议论完全相符,可是话讲得过火,这使小绿不高兴,心中不舒畅。 当下她抿抿嘴,沉下脸说:“你不过一个奴才坯子,狂到什么样子啦?你爸爸也不敢轻视二姨姨,你什么东西? 满人入关,窥窃版图,忠臣义士饮血椎心,多少人肝脑涂地毁家赴难,谁都像你妈妈那样……” 纪宝赶紧道:“够了!什么东西,奴才坯子,你自己刚说的,还问……你是恨我口头太不客气? 丈八灯台照见他人,照不见自己,你在谩骂呢!不觉得吗? 我们俩不妨尽量避免冲突,还时暂时停一下好了…… 告诉你,海棠厅一场纠纷可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你就在这儿用晚饭啦!张妈菜弄得还不错,吃过饭乘凉,通口气继续畅谈,有什么问题我总领教,最好彼此都别光火,心平气和的谈谈…… 现在让我再提醒你一句,刚说二姨丈西行必然碰一鼻子灰,那是轻说,你大概必然忘记了祖师爷也是上南疆看爸爸妈妈的! 假使祖师爷先到,二姨丈自然什么都不至说,万一二姨丈先到,话已讲了出来,祖师爷难免要听见,你也想想那不是颇讨厌吗? 前多少年,二姨丈顺从二姨姨的意思,设立怡红铁工厂招亡纳叛,倡乱满州府,你总也听说过祖师爷发了多大脾气……” 说着,他狡猾的扮了个鬼脸,扭回头上小厨房找张妈妈商量烧菜去了。 □□□□□□第二天。 天气不太好,人的情绪也很不安。 原来一清早繁青私约海怡海悦,偷偷往瓮子口会晤邓鳅和马松,随即督率一艘备战船逶迤入湖。 这次秘密行军,倒真是偃旗息鼓而出。 马老太太得到纪宝报告,认为既肯销声敛迹不再招摇,入湖结寨防贼却是末可厚非。 中午时光,马松回家谈及详细情形,说湖滨只留二十只小舟,伪装捕渔往返哨探,其余大船全数分散各处港湾藏匿,康山、鞍山下令禁悬旗帜,星子县一带完全解严,表面看起来和往常一面平静…… 听了这些谈话,杨吉墀杨夫人心里稍为好过,饭后本想睡个午觉,小红姑娘却来怂恿她往见姚巡抚。 说是应该明白一点官方消息,假使南昌城已有谣言,更应该向人解释一下,她指点必须怎么样说法…… 吉墀深信言说有理,马上打扮出门,本来说要带纪侠同去,侠二爷可就怕这一着,眼不见溜之大吉,到处找不到只好作罢。 吉墀刚走一会,畹君忽告失踪。 据她的小丫头说:姑娘不放心太太两腿不方便,赶往南湖看护,本来约好陈家姑娘,陈家姑娘临时闹肚子不能去,姑娘等不得一个人悄悄走了…… 这自然不当一回事,大家查问过就算。 下半天,小绿姑娘赶进梧桐馆,纪宝陪人家瞎忙,乱到二更天才吃饭。 这时候,西风转恶,而且疏落落下了两三阵雨,天气顿时秋意十足。 小翠和小绿都想早一点睡,好不容易把纪宝打发回去紫薇轩,阿喜突然跑来敲门,敲得相当猛急。 两位姑娘同住楼上,同时探首窗外问有什么事? 阿喜高声回话:“南湖方面举起烽火……” 话还没说完,小绿翻身急扑南窗,看远处潇潇雨歇烽火烛天,一两处流星火炮此起彼落,看着嚷:“好呀!真干起来了,还好四姨姨……” 小翠叫:“快下去开门让阿喜上楼……” 小绿奔下扶梯,纪宝恰由窗户上跳进。 小翠喜道:“宝,你来得好,我心里有点慌……” 纪宝道:“不要慌,是不是要上阁楼去点着那七盏神灯?” 小翠两手紧掩在胸口间说:“是的。” 小宝忙道:“我去……” 小翠道:“等等……橱里有个黄布小包袱包着四张草书符-,看清楚分别颜色向东西南北角焚化……” 纪宝说:“我晓得那是青龙白虎朱雀玄……” 边说边奔上阁楼去了。 阿喜一旁站了半天。 小翠回头问:“五十名守卫都在家?” 阿喜点点头。 姑娘接着说:“赶紧通知七位队长,火速把分给他们每队七把皂幡竖起,装上弩机…… 肃静喧哗……” 阿喜大概很着急,听到这儿他一踩靴底儿失踪了。 屋里没有人,小翠拿起精神倒盆清水净过手,摘下壁上宝剑,拍散头发步出楼外平台,依据胸中所学,结印驱使六丁六甲作起奇门遁法,顷刻之间整个翡翠港四围烟雾弥漫,风雷并发…… 这时候纪宝、小绿回来都悄悄地站在一边发呆。 蓦地看见桃花榭那边一缕青光划空而起。 小绿叫:“看,那是什么东西?” 小翠立刻把手中剑递给她说:“怕是贼关在家里……” 她声音抖得厉害,纪宝赶紧向前搀住地。 小绿悄声儿说:“我可疑贼是绿仪姐姐放进来的,刚才上水榭看侠二爷红姐姐都在那儿,绿仪姐姐准备带她们往南湖接应四姨姨,我去时恰好看见她派人找阿喜备船……” 小翠跳起来叫:“她……” 叫声未绝,对面水松阴影中窜出一条黑影,背后青光曳着尾巴蜿蜒追逐,纪宝说:“来的好像是二哥……” 小绿接着说:“是二哥,他就穿着一身黑衣服。” 小翠抢着说:“纪宝不许动,二妹帮助侠,急击青光,那是妖术吹剑,我们只好拚命,记得别离开我。” 话就说到这儿,纪侠已经来到切近,小绿立刻备战。 眼见纪侠一跃三丈纵登平台,余光跟踪而至。 小绿让过纪侠,腾身暴起剑劈青光,青光受剑散若火花坠地不见,纪侠回头叫:“二妹当心,来了三个妖喇嘛!” 一个披发莽头陀应声飞至扶栏上,借屋里窗户漏出灯光,看清楚头陀红衣蔽体,头戴束发金箍,仪容非常丑陋。 小绿三不管翻腕递剑,剑奔头陀小腹。 头陀手中雪花价般一柄戒刀盖头疾下,小绿长剑立折,纪侠翻身急救小绿,头陀刀飞人跃,纪侠抽剑撤步避刀。 小绿从旁突出,并两个指头狠戳头陀左肋。 不料头陀暗里犀皮软甲,甲上密布钢钉,小绿伤手骇然而走。 头陀直冲纪侠,狂斗两个回合,纪侠心慌不住倒退。 纪宝眼见势危,滚地推剑剑扫头陀双脚,头陀曲踊让剑,刀起如白虹饮涧仍迫纪侠,纪侠急切里横剑当力,刀落剑断……—— 旧雨楼扫描drzhao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 六 章 就在这个时候,小翠蓦地撩起罗衫下襟,手拍裙带中小小一革囊,大喝了一声:“速取僧人首级……” 革囊里应手射出一线白光,恍若闪电银蛇,飞绕头陀咽喉一匝,白光随灭,头陀扑倒平台上,斗大一颗头颅滚到一边。 纪侠纪宝和小绿全都呆住了。 小翠叫:“侠,还有贼在那里?他们怎么来的?” 纪侠道:“都怪绿仪姐姐,她迫定阿喜备船,刚放到西北角岸上两面皂旄,贼人就上来了……” 小翠差不多哭起来问:“她们怎么样?” 纪侠道:“不晓得。” 小翠道:“你不是看到她们……” 纪侠道:“我让这恶僧杀得望影败逃……” 小绿叫道:“姐姐,我背你上水榭,既会飞剑,什么就都不要怕!” 小翠道:“你手上滴着血呢!” 小绿不作声,抢过去背起她跳下平台。 小翠回头叫:“侠,劳你驾上白芙院一趟,看看马妈妈、奶奶………宝弟弟,你快去阁楼照料星灯!” 纪侠纪宝追在后面,听了吩咐回头飞跑而去。 小绿小翠来到水榭,那里刚围上了人。 阿喜拖着湿淋淋的衣服上前参见翠姑娘,苦着脸回说:“……五个贼人驾一只舢舨,他们迷途西北角港湾里……偏是仪姑娘一定要我放她出去厮杀,我不得已……” 小翠喝道:“你听谁的话……两位姑娘呢?” 阿喜道:“放倒两面皂旄,贼人望见这儿灯光,一个红衣带发头陀由水面飞出岸头,接住侠二爷一阵乱砍。 岸上文山叔向贼人舢舨上放了一阵箭,舢舨反而冲到岸边,就又上来了两个恶和尚和一个海盗。 红姑娘狙伏回廊栏干下,一剑刺死海盗,仪姑娘却教两个和尚迫落水中,那边侠二爷早被先上来的那个带发头陀赶得飞逃…… 仓卒里我招呼了十几个人来助红姑娘,红姑娘已被两个和尚合力擒下舢舨。 我带三个人驾船追赶一段路,舢舨上忽然飞起一道绿光,绕着我们船这么一转,把舵的文渊叔平白掉下脑袋。 绿光盘旋起落,三个人中突然又死了两个,我跳下水躲避了一下,浮上来时,舢舨早已不见了……” 小翠叫:“二妹,快背我下船迫贼!” 小绿道:“你不能离开。” 刚讲这一句,纪宝狂奔而至。 小翠急急问:“宝,又怎么了?” 纪宝叫道:“鳅哥哥回来了……是他的灯号。” 小绿接着说:“阿喜,给我预备船!” 说着地放下了小翠,纪宝急忙上前搀住翠姐姐。 小绿又说:“纪宝送翠姐姐回去梧桐馆,守定阁楼上星灯,家里多少人的性命都操在你手上……” 小翠叫:“二妹,你不行,敌不住和尚妖术。” 小绿道:“我晓得不行,你决不能动,你的责任是看家……” 边说边抢了旁人一支长剑,急步转过回廊,阿喜只好飞跑跟追。 纪宝问:“红姐姐、仪姐姐在那儿?” 小翠滴下眼泪说:“绿仪跳下湖里没上来,小红让两个和尚架走,阿喜驾船抢救,邓文渊死于和尚妖剑,阿喜几乎不免……小绿此去……” 纪宝道:“不会的,我在阁楼上望见鳅哥哥黑压压的十来只船已经进了港,仪姐姐水里功夫极好,她一定也没关系,或许还能设法使红姐姐脱险。” 小翠道:“我担心和尚吹剑……” 纪侠惊叫:“又是吹剑……那来这么多怪物?……姐姐,我说吹剑倒不一定可怕,刚才二姐还不是一下就把青光劈落。” 小翠道:“不然,二姐那一剑侥幸极速极巧极猛,恰好出敌不意……当然,剑术极好的人是不怕吹剑的,因为那到底是左道旁门。 可是你们兄弟姐妹一支剑都没练到家,刚才二姐二哥就不是人家真砍真杀的敌手,基本功夫不如人,也还能说不怕吹剑!那两个和尚必定也是不平凡的脚色,不然就不能擒去红姐姐……” 纪宝怔了半晌说:“你老站在这儿愁也没用,你又不会厮斗,除非把你腰间那白森森宝贝借给我,让我去追赶和尚。” 小翠摇摇头道:“不,不行……” “姐姐,你……” “不会使用反而会害了自己,假使可以借人我还能不交给小绿带走?” “我也想那东西总是祖师爷给你防身的利器,戒条也绝对不简单,你自是要郑重其事了。” “不要这么说话,火烧眉睫,事关大众存亡,我何至顾惜一己之私,你是不谅解我么? 宝……” 纪宝赶紧道:“算了,姐姐,我相信你的话,我们回去啦!该怎么样也是没办法,我们负责看家一切都做到了,谁叫仪姐姐开门揖盗呢?” “她总是不放心三位姨姨,怎么想到贼就在户外呢?人情可恕……” “军令难容,我决不饶她!” “宝,别这么狠,我们已经够惨了!” 说着,她垂下了脖子。 天刚刚发白,纪侠陪侍马老太太来看翠姑娘。 姑娘一见老奶奶来,忙拜倒地下,垂泪将经过详情说了一遍。 听说小红被和尚架走,小绿负伤驾船追贼,老人家扭回头瞟了纪侠一眼,缓缓的伸手搀起了姑娘,拉她一旁坐下。 老太太慈蔼的道:“姑娘,你对得起这儿的每一个人,你尽了保全老家的责任,假使绿仪晓得厉害,不去破坏你布下的九宫遁甲,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这丫头平日很聪明,这次可真是糊涂透了…… 小红也总是在劫难逃……不过阿喜怎么懂得你的禁术呢?他也能开放门户?绿仪怎又出得去呢?……” 姑娘道:“不只是阿喜明白,七个队长和队副我都让纪宝暗里教他们懂一点,为的是恐怕自家人出入不便……” 老太太道:“怎么七个队长?你是说只有七门?” 姑娘道:“不是,八门,阿喜兼一门队长,管的就是休门,副队长邓文山。” 老太太点点头道:“错就错了这一着,不应该让他们懂得太多……祸福有数,小红如果不幸,那也是注定了的事…… 我急要告诉你的问题更讨厌,我晓得喇嘛来中原的并不太多,除非京都几个大寺庙才有那些异域僧人。 听说大阿哥很接近他们,可能今天所发生的针对了郭婆带前次所讲的那些话,你想想看吧!……” 姑娘道:“很可疑。祖师爷讲过,喇嘛中颇有些了不起的人物,还不单是吞刀吐火,吹剑蔽形而及咒人致死种种邪术,真实功夫兵法阵图,武功方面,内外功都有极好的成就修练……” 老太太道:“先别管这个,趁天还没有大亮,火速把头陀尸首埋掉,也许等一会官府有人来,纪侠赶快去办。” 纪侠刚才让老太太瞟了一眼,一直好像担负着什么心事似的,听了吩咐,低下头往外行去。 走过前面院子一株亭亭如盖大梧桐树下,纪宝蓦地跳出来拦住他去路,低声唤了一句: “二哥!” 纪侠站住。 纪宝很忧郁的说:“我想通知你一个秘密消息……” “什么……” “翠姐姐已经定给念碧哥哥。” 纪侠差不多叫起来:“怪不得百忙里她就不放心白芙院。” “现在你属意小红姐姐还是畹君姐姐,也应该决定了。” “翠姐姐说我什么没有?” “说什么话,你太客气了,干脆恨透你,恨你糊涂、怯懦、用情不专……请教,小红姐姐让和尚掳去,畹君姐姐在外面的情形也不知道,你的心里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吗? 身为一员大将,专责瓮子口一带巡防,假使夜来不是擅离职守,敌人何至那么容易闯进翡翠港? 这时候还赖在家里呆等,等什么?等大家回来臭骂一顿?人若没有一分刚性还行,你简直莫名其妙…… 我是你的兄弟,我不能睁着眼睛,看你受辱…… 我要你走,要你立刻把小红姐姐找回来,没有办法想办法,找不回活的找死的,公理私情你都该有个表现……” 三爷说得激烈,气涌如山,他就等不得二哥答覆,鼻子里哼一声掉头不顾而去。 侠二爷气个面红耳赤羞愧无地自容。 他怔怔地想着,马老太太听说小绿负伤驾船追贼,为什么回头看他?为什么掩埋头陀尸首要他去办? 想到这儿,他嘴里叫:“纪侠,你真是个无用的东西?你吞得下这口气?……你简直混球……” 叫着,他立刻奔回紫薇轩,胡乱打点个随身包袱,带上应用武器、盘缠,出来时悄悄跳上梧桐院平台,偷取了头陀遗下那把戒刀,竟去潮滨,死活要求放他出去,就这样驾着一叶扁舟走了。 他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回来?究竟找不找得到小红?现在都不敢说。 □□□□□□兰繁青昨天受尽了吉墀言语攻诽,她负气起个早约上海怡海悦,乘坐特备的统帅楼船,直驰瓮子口会晤邓鳅马松。 她就没找纪侠,纪侠也不在防地。 就他们五个人谈了一个时辰的话,她的坐船就往南湖开航,南湖离瓮子口很近,瓮子口去翡翠港就不过一箭之遥。 她走了以后,马松返回翡翠港,告诉家里人瓮子口会谈决策,这当然是繁青的意思,无非要使吉墀放心。 马爷下午离开翡翠港去县里找崔巍喝酒,马太太白玉偏偏又没跟来,马爷这算没有人约束,顿断羁勒开怀畅饮。 两酒徒躲在铁铺子里灌足了一罐子最好的烧酒,那还能不醉? 事大如天醉亦休,这正是酒徒们登仙的境界,马爷自然记不起巡逻。 瓮子口弹丸之地被指派了两员大将驻防,兰繁青为帅不算疏忽,无如马松嗜酒若命,纪侠年少无知,一位喝得迷迷糊糊高卧不出,一个赖在家里陪姑娘们下棋,外面虽则也留有船只巡防,究竟蛇无头不行,有还不等于无! 二更天刮起西风时,星子县湖面陆续偷渡六艘大帆船,舱里装满芦柴引火燃料和两条水牛,船后牵拖舢舨。 经过了瓮子口时有一只舢舨解缆向翡翠港划驶,载的就是那一个头陀、两个和尚、两个海盗。 他们的目的在犁庭扫穴,歼灭傅邓马陈四家眷口。 六艘帆船上二十四个贼,那都是临时设法招集广东潮汕,福建漳泉四郡有点名儿的海盗,他们受了人家利诱威胁,赌着性命来鄱阳湖讨野火,但多少总听说过邓家夫妻英名,究竟不敢明目张胆公开向邓家挑战。 经过一些时间周密考虑,他们决计避免交锋,出奇制胜,就等天气转恶相机行事。 夜来风起时,六艘船鱼贯往南湖抢驶。 这时候繁青刚刚督率八十条好汉驾大小十只战船退入港湾避风,风雨交加,波涛汹涌,谁又料得到祸生肘腋呢? 贼人来到港口,即把十二条水牛推下湖中,六艘帆船随即燃上一把烈火,迫着牛背后冲入港内。 风狂火猛,十二条水牛吓极发疯,牛撞船翻,火逐牛至,邓家军登时大乱,八十条好汉纷纷被迫落水斗牛。 繁青从睡梦中惊醒,船已倾覆,畹君舍命救母,母女挣扎窜入芦草中伏匿。 眼见余烬渐熄,幸喜健儿损失无多。 喘息甫定,余惧末安,畹君奋勇潜水闯出湖面,竟往小岛屿上举起烽火。 邓鳅恰好路过瓮子口望见火光,立率二十只快舟飞驰援救,却不见敌人片帆只桨。惊顾之间疑念顿生,疑是中了敌人声东击西之计,急忙留下十只快舟交给繁青,他带原班一半人马飞驶落星湖接应海怡。 不想在星湖也还是不见贼人一兵一卒。 据海怡说,刚放流星与海悦互通消息,宫亭湖那边分明一样平安无警,她认为贼必仍伏南湖,力促邓鳅迅速回援繁青,不必再往别处哨探,于是邓鳅重返旧途。 繁青正在沿湖寻找畹君,畹君没找到,倒捞获了三个海盗尸首。 繁青肝胆皆裂,料到女儿必然遇险。 邓鳅痛定思痛,猛记起翡翠港老巢,他赶至翡翠港临近,眼看烟雾漫天,耳听雷鸣隐隐,就只是找不到入港处。 正当万分惊疑不决,蓦地水手们由水中救起昏沉垂绝的绿仪,经过一阵灌救,绿仪醒来咯血不止。 她原来腰背上着了和尚一踹脚,多亏她深谙水性,昏迷中仍然逃得出一条性命。 她和邓鳅也不过谈了几句话,刚好小绿姑娘和阿喜放船出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邓鳅极口劝两位姑娘回家休息。 绿仪坚持非要往见繁青不可,小绿来了不顾即返,鳅哥哥这就只好护送她们两个重至南湖。 天刚亮,湖面上风平浪静,除了那捞获的三个海盗尸首外,看前后左右湖山如洗,连一个过往商旅都没有,没找到畹君,也查不出小红的一点消息,大家白瞪眼干着急,究竟谁都拿不出主意。 这时候,老远处隐约出现两艘大官船,旌旗蔽空打的是本省兵备道番号。 一会儿后望见舷边吊下舢舨,载来两位芝麻官儿,官腔十足盘查夜来火烧情形,邓鳅上前回话,就是什么都不好说。 官儿们顺势儿硬派捕鱼不慎渔火招灾,三个海盗分明剑伤致命,却偏说是失足落水以致身亡…… 繁青心乱如麻,绿仪伤重神昏,小绿一心念着小红,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官船形迹迥异往常。 其实官船倒是真的,两位芝麻大官儿确也不是假货。 但船上可藏有两个和尚二十一名海盗,而且舱底下就关着两个俘虏畹君和小红,她们不单是紧绑上手脚,还各灌足了重量迷药。 小红被两个和尚所擒不要重提,畹君怎么失手的呢? 原来她当时潜水爬上岛屿举起烽火,下来回去时,游到半途就让四只舢贩二十四个海盗拦个正着。 畹君她虽然曾大喊过几声,无奈风大潮恶,繁青那边绝对听不见,路穷援绝,只可拔剑拚贼了。 那些海盗全是经过挑选的,每一个水里都能够潜伏几个时辰,就说手上一支兵器却也不弱,姑娘抱定必死之志,总还让她杀死三个敌人,就差来不及横剑自刎身死,就已被贼人擒掳。 贼人舢舨仍躲入港湾隐匿,只等那两艘大官船驶至,他们一个个潜水槌绳而上。 可笑繁青眼睁睁放走敌人,兀自一无知觉,她在湖上逗留终于一无所得,辰时光景着满腔哀怨回来翡翠港。 这当儿小翠姑娘布的遁甲仍未解除。 阿喜引渡归舟,平安驶进桃花水榭。 马老太太、白玉、小翠和纪宝都站在回栏上迎接,繁青上来时痛哭失声,足不成步,大家拥她过去海棠厅更衣进食。 马老太太亲自指挥一家人帮忙为八十条好汉治膳裹伤,分发小翠撤除解禁,仍教邓鳅出海巡查,着南桧领班料理死亡丧事,另派管家往南湖酌办善后,回头再找纪侠上南昌府面谒姚巡抚陈情,才晓得侠二爷夜来私奔未返。 马松宿酒初醒,快舟回家省视。 老太太就是理也不理会他?马大爷羞愧难当。 偏是宝三爷不肯饶人,他也不管他长他一辈,当着一家子的面前,尽力拿话挖苦、讥讽他。 马松受不了只好谋差,约崔巍上府城见吉墀报告消息,吉墀赶紧去找姚巡抚。 姚广智吩咐夫人留饭,饭后密谈,他说三个喇嘛来自帝都,带两名清官侍卫,一行五个人前半个月私投将军衙门下榻,说是奉密旨南下办案。 他们招集沿海一班海盗,为数约在三十名左右,行动非常诡秘。 将军德光做了他们的东道,兵备方梁又在献媚逢迎,所以就没有人肯去管他们之间的闲帐…… 喇嘛一向吃香大内,清宫侍卫据查属实,密旨则在可有可无之数,一般大吏自然也只能装聋作哑任所欲为…… 眼前阿哥们钩心斗角纷起逐鹿,互相唆使爪牙四出消灭异己势力。 此间盛传神力侯夫妻原与四阿哥交情深厚,此事是否因此而起?值得大家细心去推敲研究。 假使所料不差,那就是大阿哥和四阿哥暗里斗法,南湖一夜虚惊,只可算小小波涛,究竟事关秘密未可公开,府县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追根究底…… 他劝告吉墀从速赶回鄱阳湖消灭痕迹,切戒报官招引是非…… 最后,他还说自卫力量不妨先充实,应该慎防贼去重来,凡事沉着应变,必要时他自有保全办法。 姚巡抚话说得顶干脆,本来吉墀也不是不晓得他是四阿哥股肱,反正堂堂方面人员,他肯帮忙暂时总可无虑。 当日她由姚公馆告辞出来,立刻返回翡翠港。 且喜一切已由马老太太主持办理就绪,百忙中先到海棠厅慰问繁青,繁青痛失爱女,吉墀哀念小红,说来慰问还不过闹个抱头痛哭—— 旧雨楼扫描drzhao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 七 章 这一天,思潜别墅乱得鸡飞狗跳,谁也谈不到安心休息,天也还没黑,繁青强起整顿舟船,下令会师查湖,负气而出大张旗鼓。 海悦海怡先后奉檄,悉率楼船揭橥来会。 马松负咎从军,邓鳅余怒未息,各领三十只八桨快艇左右张翼溯流穷搜沼泽。 小翠仍然作起幻术隐蔽思潜别墅。 小绿和纪宝、阿喜更番驾舟巡逻翡翠港,火炬相望,星斗无光,闹得人仰马翻,到底大家还不是白忙一夜。 一夜不肯罢休,再来一夜。 还好,第三日一清早,马念碧跟邓家三兄弟化龙、化虬、化鹏结伴赶到。傍晚,山东方面又来了邓蛟和陈家父子阿强、阿壮、怀明、戴明。 当夜三更天,山西方面来了李巡抚李志烈二夫人燕黛,公子李燕月。 天一亮,京都镇远老镖行名镖头赵振纲,夫人楚云,女公子楚莲、楚梅、楚樱阖第光临翡翠港思潜别墅。 火杂杂客至如潮,思潜别墅顿时热闹十分。 听说了小红被掳,畹君失踪,大家悲愤填膺,年轻的更是按捺不住。 赵振纲虽然无意功名,但确是四阿哥忠实心腹,眼看群情激烈,于是极口攻诋大阿哥,诋大阿哥当然要兼说四阿哥好话。 大家正在气头上,不知不觉中对四阿哥都有了几分好感。 振纲游说成功,当日邀约邓蛟、阿强、阿壮视察湖上繁青水师阵垒,看了郭婆带赠送的八尊大炮,不禁捋髯大笑,许作万夫莫挡。 视察归来集众紫薇轩决策,他认为最着急的还是小红畹君被掳下落,顶好请两位夫人负责营救。 小红失风和尚手中,和尚来自大阿哥府邸,必然北返交差,拟请李夫人燕黛带化虬、化鹏星夜兼程入京相机行事。 畹君遭擒海盗,海盗临时纠集助恶帮凶,并非大阿哥故旧党羽,此辈生长南方吃海靠海,绝不致舍海游陆,可由楚云领戴明、怀明疾驶潮州会商郭婆带,穷搜闽浙沿海一带可能藏匿之所。 最后他要求邓蛟接替繁青担任统帅,派李燕月随从参赞戎机。 请阿强、阿壮瓜代海悦海怡;着化龙协助邓鳅湖面总巡;马松、念碧父子后卫,他自愿必要时出任前部先锋。 弛禁瓮子口诱敌入瓮,新建、余干、鄱阳、都昌、星子各县随地散遣密探。 听了他的话,大家都没有异议。 燕黛、楚云、怀明、戴明、化虹、化鹏立刻分头出发,邓蛟、阿强、阿壮各去接防。 赵振纲他是这一个混杂大家庭女主人胡吹花的结义长兄,同时又是小一辈爷们游学京都的东道主。 而且邓家三兄弟和马念碧还是他镇远镖行的镖头,他讲一句话大家那能不接受? 虽则他今年快五十的人了,但豪气未除仍然飞扬跋扈,所以他主张的亡羊补牢计划还是不免夸大且嚣张,究竟呢? 准备尽管准备,敌人终未重来。 三五天以后,大家就都有些厌倦的情形了。 □□□□□□这天一清早,马念碧由瓮子口巡夜回来,路过梧桐馆,恰好小翠姑娘在院子里插杆子拗扶花枝。 念碧走近前叫:“姐姐,早。” 姑娘没站起来,含笑回头:“您早。” 念碧笑道:“种了这么多,可真是不容易!” 姑娘手中仍在工作,不经意的说:“奶奶种的也不少……” 说了“奶奶”两个字,她脸上泛起一片红霞,改口道:“老太太起来了?” 念碧道:“我还没回去,刚到家。昨儿又是白忙了一日夜……” 说着他微微的叹口气,撩起下襟蹲下去,拿竹杆子往花盆里栽,他身上穿的是白绸子大褂。 姑娘说:“别动,弄脏了衣服。” 念碧笑道:“姐姐这一身打扮是专为栽花预备的?” 姑娘穿的是一套大蓝布裤褂。 姑娘道:“家常布衣我总觉得好像方便点。” 念碧道:“这也许各人有各人的德性,有的姑娘就是不肯穿布衣服。” 姑娘瞟了他一眼,意思是说:“你能认识几位姑娘?” 念碧懂得她的意思,赶紧扭转话题问:“怎么没看见纪宝?” “他瞎练了一晚上剑,早上就是起不来。” “小绿呢?” “刚刚还在这儿淘气……” “他们俩跟你练大罗剑,我也真想学。” 姑娘摇摇头说:“别相信人家胡说,根本我就没练过,那里还会教人?” 念碧含笑道:“你客气,人家还说你会飞剑呢!” “飞剑?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 “那天晚上怎么除赫达的呢?” 姑娘蓦地仰起头睁大眼问:“赫达?你是说那个带发头陀?” 念碧点点头道:“是的,你用什么东西取下他的首级?” 姑娘缓缓的低下了头,拿竹杆子拍一下泥块说:“那是法明大和尚的一件看山宝贝,我那年九岁,交给我代为保管,我就一直没动过它,那天晚上我实在是万不得已才使用这件宝贝……” 念碧道:“给我看看可以吗?” 平台上有人接口道:“看不得,你也不许看。” 念碧立刻站起来。 小绿由平台上飘身下地,接着问:“刚讲的赫达是什么人?” 念碧笑道:“你也没听说过这名字?” “没有。” “他是喇嘛的领班头儿,卓锡京都北新桥雍和宫,不但邪术惊人,而且-身极好气功,力能扛鼎,号称无敌神僧。” “你是不是认识他?” “在镇远镖行见过一次。” “长得什么样子?” “……有一天镖行来了好几个喇嘛,就是他长得最难看,身高七尺头大如斗,眉若漆刷满口獠牙,狮鼻燕项红胡子……” 小绿叫起来:“是他,一点不错……” 念乎笑道:“要是他,翠姐姐的功劳可真不小,他正是四阿哥想尽方法除不掉的心腹之患也…… 也就是大阿哥最得力的一条粗臂膀……那天晚上要不先宰了他,思潜别墅难免一场浩劫,活也活不了几个人。” 小绿道:“那当儿苦就苦了我,眼看侠二爷不行,我不能不拼命保护你翠姐姐……哪知道人家一出刀就把我的长剑削断,逃是逃不得,我只有使用点穴,想也没想到人家环甲而来,甲上密缀钢钉毁了我两个指头,到今天也还没大好…… 你说,翠姐姐是不是可恶,既然有那个宝贝东西藏在裙带上,早一点放出来不好,偏偏要等到千钧一发……” 说着她伸出两个指头狠狠地戟指着蹲在地下的翠姐姐。 念碧笑道:“看起来总必是有所顾忌。” 小绿鼻子里哼了一声,看看念碧又看看小翠,抿抿嘴道:“我……我跟你说了半天是白说了……” 念碧笑道:“纪侠一支剑练得很好吧?听说他跟人家拚斗了好几回合?” 小绿道:“你又逗我说……” 小翠笑道:“你就是好说。” 小绿道:“不要我说我偏偏要说,碧哥哥,你听说了武夷山上斗人熊捕参仙的那一回事儿么……” 念碧点点头:“奶奶告诉我的。” 小绿道:“老人家也告诉你翠姐姐以身挡熊翼护纪侠吗?” 念碧笑道:“我认为那一刹那,实在是纪侠舍命救翠姐姐,再说,翠姐姐飞剑在腰自然不怕人熊……” 边说边偷觑翠姐姐一眼。 小绿睁大眼睛看定人家脸上叫:“哟!你倒这么说,高明……” 念碧道:“好几年不见纪侠,我想他一定长得顶漂亮?” 小绿嘿嘿笑道:“美是美,可惜没有骨头。” “这话怎么说?” “软绵绵的,懒洋洋的,无所谓的,得过且过的,这还不是没骨头?” “这么说跟乃兄纪珠可不是正相反……” “纪珠如何?” “他是火辣辣的,雄赳赳的,顶神气的,决不含糊的。” 小翠半天不讲话,听到这儿站起来问:“爷们都回来,他为什么独留京都?” 念碧道:“他离开京都快三年了,说在阿尔泰山呢!” 小翠道:“跑那么远去干么?” 念碧道:“你们大约很少听到他的消息,我可以简单讲一点,他还不过八岁就被送进京养在神力王府。那时候他的武功已经有很好的根底,老王爷还为他请了四位名武师继续教练,老王爷死了不久,老王妃一病垂危。 有天大清早,王府来了一位老道,竟是当年弃官遁隐的神力老侯爷,那就是纪珠的爷爷啦!他留在王府三天医好了老王妃旧病,就悄悄走了。前两年老王妃的病复发不治身死,出殡前一天老侯爷又赶到,姑姑,姑爷都在王府居丧,父子翁媳骨肉团圆。 姑姑、姑爷自是喜之不胜,老侯爷总还是淡淡的不怎么理会,可是独对孙子特别有缘。 第二天送殡时,纪珠就让爷爷带走了,他倒留下一封信,说跟爷爷上阿尔泰山练剑。那时候,姑爷刚好奉旨出兵西藏,因此事先期出关,兼程追赶老侯爷,到底追上了没有那就不知道。 最近姑姑给赵大爷来信也没提到纪珠,我想他可能还在阿尔泰山。 老侯爷一身能耐,前鲜古人后少来者,纪珠本来就比我们这一般兄弟强,这一下再跟爷爷练个几年工夫那还得了。” 小绿道:“你们在京是不是长在一起玩?” 念碧道:“纪珠很难得溜出王府的,来了赵大爷总把他留在镖行里玩一两天,他跟我很要好,我们俩的脾气不相同可还谈得来。” 小翠笑道:“怎么不同呢?” 念碧笑道:“他聪明我愚笨,他是豪气万丈的翩翩公子,我只不过是一个寂寂无闻的三四等镖客……” 小绿笑道:“可是你偏偏好福气……” 说着笑吟吟地瞟向翠姐姐,小翠赶紧掉过头往屋里走。 老远处,纪宝旋风般快卷近来叫:“别走,别走,我有好消息……” 小翠转过身,立定台阶上看定他说:“脸也还没洗,那来的好消息?大清早的……你又撒谎?” 纪宝道:“你这人就是不聪明,看我的神气也像来撒谎的?” 念碧笑道:“那么你讲呀!” 纪宝指点着说:“你,你顶滑头,我晓得你今天要回来,可没想到回来这么早,晓得你会跑到这儿来,也没想到这么快……” 小翠一听不像话,立刻磕着鞋底儿走进去。 纪宝笑着道:“姐姐,姐姐,我要洗脸……” 叫着他追她背后消逝了。 小绿道:“碧哥哥,你要不急着回家休息,就请里面坐一会好么?我可以拿很多翠姐姐的诗稿给你看……” “诗稿?” “诗稿也不懂?那就是说日常的功课呀!” “我想她总不至做八股写大卷吧?” “你真俗气,怎么会想到这东西呢?” “这东西眼前可是真吃香,老的少的谁不下死劲往里钻呀!当然我是听说过有些女才子博士也在研究它……” “笑话!你简直侮辱她,请进来看吧……” 小绿边说边把念碧领进书房里。 念碧这个人对文学有极深的嗜好,祖母是个书簏子,母亲也是顶喜欢读书,他的嗜好可以说得自遗传。 这会儿他冷静地坐在窗儿下,慢慢的看着翠姑娘的几首诗,虽然只给他看几首,可是他就有那么费事,回环低诵,显露着无限钦迟。 小绿猛不防伸手把本子抢去藏在背后笑道:“我要听你的批评呀?” 念碧笑道:“人淡如菊,诗淡如人……” 小绿道:“好,恰当得很。现在我带你看看她的刺绣!” 她把念碧带进了密室。 看了那一大幅的绣菊,念碧跟小绿当日一样怔怔地出了神,小绿笑道:“不要着迷,出来,我还有话问你。” 他们又到书房里来。 小绿把那本诗稿归还架子上去,回头给碧哥哥倒了杯茶,请他坐下,自己也坐下后道: “这里一切布置都是照她的意思,前后院中一草一木也都是地的安排,你看了觉得怎么样呢?” 念碧笑道:“我只觉得环境气氛太好了……太美丽了……” “你是说一切都满意?” 念碧吁了一口气说:“我要是再说不满意,那就是不知足,不过我有点发愁,愁我够不上,愁她看不起我……” 小绿叫:“哟!你倒先来这一下……人家就是不放心你会不会笑她是贫人家女儿,寒蠢……要我来试探你的口气。” 恰讲完这一句,纪宝大摇大摆的走进来说:“这是小绿姐姐的话,不是翠姐姐的话,我的翠姐姐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要说佚丽无双,就说德言工容那一个赶得上她?心无愧怍什么就都不怕,谁对不起她那是谁自己耻辱,浮云阴翳无损日月之明……” 念碧笑起来道:“得啦!老三,小孩子一张嘴多厉害!” 纪宝道:“别吵,听我讲!” 念碧笑道:“是的,三爷……” 纪宝正色道:“你们俩的媒人是我做的,我不保大哥、二哥和邓家三位哥哥,一力保你碧哥哥,可知我看得起你,看得起你忠孝传家,一枝独秀。 然而最要紧的还是良心;我没有看清楚你的良心,我做媒人赌就赌你这一愿良心,你知道吗? 要是你不识抬举,不知自爱,以后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翠姐姐的话,当心我宝三找你性命相拚…… 这话多讲没有什么意思,今天讲过了我决不再讲,不过你要记住宝三做事非做到底,我这媒人要保你们俩白头偕老才算数。 这里还有一点小曲折要先告诉你,当时二哥上武夷山得遇翠姐姐,他帮忙翠姐姐为母复仇,翠姐姐出死力协助他取参仙,救活了四姨姨和柳爷爷两条命,他们俩可以说是道义之交,也可以说是知己姐弟,感情也就到姐弟为止。 祖师爷要翠姐姐随二哥来我们翡翠港暂住,存什么心?怀什么意?虽则不可知,但我们不妨自作聪明,假使让他们进一步成为终身伴侣呢?不可以,我宝三第一个坚决反对有这一回事。 因为侠二哥实在配不上翠姐姐,为着要使翠姐姐获得一辈子幸福,我宝三强出头为你作媒,说是为翠姐姐,其实还不是为你碧哥哥。 请看这儿一瓶一钵的安排,无非她胸中丘壑……多才多艺,智慧如珠……碧哥哥,你说是不是很感激我宝三?” 说着话他背负上手,来回屋里踱方步,看样子你那里能相信他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呢? 念碧得意洋洋地笑道:“老兄弟,委实感激不尽……” 纪宝蓦地转身,伸出指头儿直指人家脸上说:“这不是儿戏的事,我以为你不应该笑着讲话。” 念碧怔了一下,赶紧抱拳拱手说:“感激,感激,请放心,马念碧还不是凉薄小人,决不致辜负你一番好意。” 纪宝道:“这倒像话……” 说着他抖下两边卷起的袖口,一本正经的给人家行了个礼道:“碧哥哥,恭喜……恭喜……” 站起来接着说:“喜字两个口,须防口舌是非多,话要讲明白,不许两方面心里稍留一些芥蒂,这就是我纪宝今天向你搬唇弄舌的理由。现在我还得请教你,决定那一天文定宴客呢?” 念碧道:“下定我希望从速,最好能在这几天内,我回去央求妈妈请示奶奶……宴客是不是可以稍缓呢?” 纪宝道:“为什么?” 念碧道:“小红被掳,畹君纪侠失踪,大家情绪都不太好,我们就说稍事铺张也说不过去。二妹你认为怎么样呢?” 小绿道:“这是近情近理的话……” 纪宝道:“你们不放心他们三个人,我宝三可一点不以为意,告诉你们,二哥是我激走他的…… 那天晚上他应该战死桃花小榭才算对得起他自己…… 事后,他依然懒洋洋的好像一切无所谓,你二姐负伤驾船追贼,他倒躲在家里装痴作呆,我宝三怎么气得过他? 我问他要不要脸,想不想见人?我要他去争口气遮羞,找不到畹姐姐的下落就不要回来了。 你们要知道,他并不是无用的人,越折磨他就越有出息,让他守在家里早晚跟姐姐妹妹混在一起,学得男不男女不女,甜甜蜜蜜,羞羞怯怯的,那就要毁了他一生一世,所以我说他的出走,你们都应该认为好事。 要说畹姐姐红姐姐她们姐妹,我的见解恐怕与你们不能相同,我认为凡是已经尽过力量抵抗,而不能抵抗的耻辱不算耻辱…… 赵大爷说畹姐姐一定被掳入海,红姐姐必然被送进京,这都是正确的判断,被送进京的无非以之奉献大阿哥,和尚绝对不敢损害她一根汗毛,是相信得过的。 被掳入海的危险较大,然而海盗有二十余人之多,海盗见色忘义,总要经过一番火拚残杀,才能占有她的身体。 畹姐姐的才能足够应变,她自然会乘机自全,只要苟延几天时间,楚云姨姨一找到婆带二爷,凭海皇帝的威力还怕救不回人? 至于红姐姐那是更没关系,燕黛姨姨一代剑侠,出入宫禁,如入无人之境,随去的又是虬鹏两位哥哥,你们想还有什么办不了的。 而且我算定这几天妈妈也应该赶回京都了,别说几个喇嘛,大阿哥的一颗首级大约也在商量价钱出卖呢!你们愁什么呀?” 听了这一连串议论,念碧不断的点头表示钦佩。 小绿笑道:“碧哥哥今天算领教过三爷的口才了……” 念碧道:“真想不到……” 纪宝立刻摆手说:“我不爱听恭维的话,你就不要说……倒有一句话忘记了告诉你,讲出来你好安心,翠姐姐给你的批评是英气迫人,安祥潇洒,八个字……” 念碧大喜过望,抢起来叫:“那里……那里……” 纪宝笑道:“兴奋吗?难怪,不过人家还要看你使两手剑,当心呀!人家虽然没练过,但是那一路剑法都懂,而且烂熟,你可别丢脸……她在厨下为你下面条也快来了,这碗面条你是不是吃得消化?很难讲……” 刚说到这儿,张妈端一铜盆洗脸水进来,窗台上放下脸盆喜孜孜回说:“姑娘说请少爷先洗脸,漱漱口,面条也就来了。” 念碧不由站起来连说:“是,是……” 张妈嘿嘿笑道:“爷太客气……” 笑着她自去了。 念碧飞红着脸走近窗台,后面莺儿又给送来一大杯漱口水。 小绿一边冷静地看,看那脸布,漱口杯竟都是翠姐姐自己平常所使用的,她偷向纪宝使眼色。 纪宝顶神气去说:“她的东西他当然可以用,这也值得奇怪……” 念碧刚洗一把脸,觉得香喷喷的怪好受,听了这两句话垂头看看布,上面还沾有两三点胭脂渍儿,他不禁拿起来又抹一把。 这时候张妈又端着漆盘子来了,盘里四小碟菜,三碗面条,三双筷子。 背后翠姑娘跟着走,她微微的拢上两边袖口,脸上带着浅红一片薄晕,一边向盘里拿出一碗一碟往桌上排,一边笑笑说:“我也不知道弄得怎么样?请胡乱用一点……” 念碧笑着道:“劳驾,劳驾……我对面条很习惯,怎么下都能吃。” 嘴里讲手里就是舍不得放下脸布。 纪宝道:“怪,还没洗过瘾?漱口去好不好?” 小绿道:“快一点,装饱肚皮好使剑……” 翠姑娘笑道:“谁使剑?” 念碧道:“纪宝说姐姐要我使两手看,我就怕班门弄斧……” 姑娘道:“我没说过这话。” 念碧笑道:“那我不来啦!” 说着他放下脸布拿起漱口杯子。 姑娘接着说:“我说,假使你有兴趣的话……” 纪宝道:“喂!怎么样,我不过先说,反正是她的意思,是呀不是?” 小绿笑着道:“好意思,你欣赏了人家多少艺术呀!怎么?就该轮到你来考量人家了么?” 念碧忙道:“一定要我练,练不好别见笑……” 说着他赶紧漱口去,回来大家围坐着吃面条。 小翠亲自拿走了脸盆和漱口杯。 小绿低声说:“她的事向来自己动手,有时候反而帮张妈莺儿的忙,身体又不好,偏偏苦干……” 念碧道:“越是体力不好越要多做事,你是练工夫的人,这道理总该知道。” 小绿道:“这话也不尽然,恐怕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纪宝道:“少说话,快吃,我拿宝剑去……” 说着推开碗,站起来便走。 小绿念碧到外面院子里站一会,小翠也出来了。 小绿道:“取宝剑拖延这么久!小坏蛋跑去请客把场,你们相信不相信?” 话刚说完,看那边来了一大堆人,赵家三姐妹,楚莲、楚梅、楚菊和昨儿下午由府城百花洲外婆家刚回来的纪玉小姑娘,还有阿喜陪着受伤新愈的绿仪姑娘全都来到。 纪宝打前头手中亮着宝剑,老远处叫:“保镖的看飞剑……” 手中剑脱手飞出。 念碧跟小翠站在并排儿,眼看着纪宝拖着一缯红穗子,像一缕彩虹划空而至。 他是怕误伤了小翠,托地一跳两丈余,斜探虎躯轻舒猿臂,使个玉女摘星解数掉住剑靶儿。 就在那一刹,纪宝左手霍地打出一镖,白森森的直奔向碧哥哥右腿弯,他是使猛劲真打出。 半空里,碧哥哥夜叉探海轻轻的一剑磕开镖,拳腿卷帘持气借力,鹞子翻身飘然落地。 姑娘们尖声儿叫起好来,小翠也不禁莞尔而笑。她过去招呼客人,尤其对绿仪姐姐表示亲热,绿仪姐姐也觉得翠姐姐今天好像特别兴奋。 小绿那边叫:“碧哥哥,快点啦!别累得人家站痛了小脚呀!” 她就是没缠足,常常拿人家小脚儿寻开心。 念碧心不由己的向翠姑娘瘦削如椎绣鞋儿上投一眼,翠姑娘两边秀顿跟着涌起一阵红潮,娇羞不胜。 绿仪心里好生奇怪,沉吟间念碧并足肃立献剑,从容伸左手叠指作诀,诀引剑出,连环踏步回翔起舞,剑急风鸣,人影俱杳。 一口气念碧伎完了六十四手奇门剑法,霍地收剑入抱,打个稽首连忙说道:“献丑!献丑!” 小绿点点头道:“看起来你似乎不错,不过翠姐姐法眼高,侠二爷也算不弱了,她还是不满意,对你是不是独有佳评,我就不知道啦!” 纪宝一旁接着道:“这话怎么讲的,论剑法还是论人才?……莫名其妙,糊里糊涂!” 小绿笑道:“江西老表别缠夹,论剑法也论人才。” 念碧赶紧说:“我那里赶得上纪侠,从小他就比我高明。” 小绿道:“客气……客气……请教,怎么晓得翠姐姐喜欢奇门剑法呢?” 念碧什么话都不好讲,只管呆笑。 纪宝翻着白眼,懒洋洋地说:“这就叫做心心相印呀!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请教诸葛先生。” 小翠实在站不住了,三不管扭回头就走,边走边叫:“二妹,请各位姐姐屋里坐,我这给泡茶去……” 她登上台阶跳上回廊转过栏杆,背后水蛇似的长长油亮发辫儿摇出一阵轻松,一阵悠闲,一阵吉祥如意隐入屋里。 念碧始终带着满面春风,但觉得不好意思逗留下去,缓缓地把剑插在地下,笑吟吟地说道:“各位请多玩一会,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啦!” 笑着飘飘然飘起白绸子大褂下襟往前面走。 他背后也拖着一条松松大发辫,可是紧贴在背脊上一点不动,走得尽管飞快,却不见半星儿尘土惊张,他带走的是一阵安祥,一阵和谐,一阵温馨宁贴。 由每一位姐姐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宝三爷看出她们都在羡慕碧哥哥和翠姐姐,他得意的向绿仪扮个鬼脸,一步三跳追上碧哥哥见马老太太去了。 马老太太果然不赞成在这个时候办喜事,而且自承那天晚上辞色之间对纪侠很不好,认为他的出走与她必有关系。 说是本来想教念碧出门追赶他,因为马松好酒糊涂不称职守,又不能不留他补助他爸爸所不及…… 纪宝说碧哥哥此时万万不可擅离,不单是瓮子口防务紧急,就是家里也不能没有个得力爷们。 于是他说到怎样拿话激走二哥,肯定批派二哥有去找回红姐姐畹姐姐的责任,纵说冒险也还是他份内所当然…… 他们老少一直谈纪侠,纪侠到底什么情形呢?…… □□□□□□那天,侠二爷驽着一叶扁舟竟往府城,他决计长期旅行,天南地北找不到畹姐姐红姐姐决不赋归。 有道在家靠父母,走路仗盘缠,第一要紧的自然还是弄几个钱,来府城意在找恒生银号老掌柜蒋忠。 天色刚刚亮,老掌柜在家还没有起床,等他起来再讲一套缘由始末,老人家被迫不过,答应支给他三千两纹银,然后同上银号兑款。 银票用不着,现银不好带,说不得又替他另想办法,这一搅就搅了整个上午。 生受老掌柜一顿午餐,再去置办雨具包囊,下半天也就差不多溜走啦!好不容易赶到江边雇定一只长行快船,解缆放航时已是月上东山了。 二爷出门的目的在追贼救人,像这样慢吞吞的还能成事? 要是他稍为认真点,不上南昌府一直溯流寻踪觅迹,天亮那一刻可能遭遇着两艘兵备道官船。 二爷最不相信官,除了三分害怕巡抚姚广智,什么官放在他眼里都是骗子,碰到那官船管保他会追上查问,只要他一闹翻干起来,南湖繁青大队船只近在咫尺,立刻可以赶到,这不什么都解决了吗? 但是,繁青脾气躁,心伤爱女火上加油,邓家子弟兵夜来饱受虚惊,满腔冤愤正苦无处发泄。 官府串通匪徒杀人掳掠,仍敢明建兵备道番号,包藏贼载俘出境,这口气如何吞得下? 不造反迫出造反,势必至杀官攻城公然倡乱,虽则快意一时,究竟覆亡可卜,到头来神力威侯夫妻也没办法回天,更不是老镖头赵振纲力量所能挽救,燎原大火,恐怕不单是傅胡马邓几家人焦头烂额,杨吉庭李志烈也未必脱得了关系。 所以说侠二爷倒是有点福气,狼虎症恰碰个慢郎中,阴差阳错却被他躲过了这一场滔天大祸。 当时他别过蒋忠,雇舟直驰九江。 他是想那时候整个鄱阳湖少说点总有五六百人在追究贼踪,多他一个人少他一个人决无关系。 贼人假定还潜伏湖里面,自然逃不掉包围搜索,否则就必定闯入长江,因此他决计舍近求远自作打算。 到了九江,他又想,应该走那一条路?向上追?还是往下赶?这个问题使侠二爷感到惶惑。 妙在糊涂人有糊涂念头,他忽然想到问卜,巴巴跑上岸起个六壬课,课上指点他上游寻人。 别说迷信,迷信有时偏会那么凑巧。 一股傻劲支持他逆流上溯,出石灰窑,向黄州渡汉口驶城陵矶,过监利沙市,宜昌这就在望了。 薄暮时光,天上一片阴,意思就是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这时候恰追上了前面的两艘官船。 侠二爷推蓬遥望,望见官船鸵楼下站着一对和尚,恍惚像是掳走小红姑娘的两个妖喇嘛,再一定睛注视船桅上旗帜号带。 他心想不由暗想:别是兵备道方梁串通匪徒…… 这一想到方梁平日的为人,阿谀诏媚为官不正,疑云陡起,决计跟踪侦察…… 船到宜昌靠岸,天也还没有大黑,看他们乱纷纷十分忙碌,征用领水船户……添购水菜粮食……等等。 奇怪的是,还雇请了两个中年老妈子…… 这一切全逃不过侠二爷耳目,他忖度舱里或有内眷。 然而,长行载眷客舱决没有附搭和尚的理由,再则这半天工夫也没看出有眷的迹象,那么雇用老妈子又该怎么讲呢? 是不是小红姐姐被绑在舱里,需要女人照料看管呢?…… 想到这儿,侠二爷他可说已有七八分理会。 当晚二更天官船移碇江中。 看情形又似乎有点特别,两艘船并排儿联系着船舷,烛影播红置酒高会,全是男人们而且人还很多。 先是倾樽倒瓮欢呼轰饮,后来发生口角争端…… 那里头有二爷听不懂的闽南人口音,还有比南蛮矩舌更怪异的异域腔调,这还能不是东南海海盗和妖喇嘛? 纪侠至此一切都算明白了,进一步想,畹君姐姐假定也做了人家的俘虏的话,可能跟红姐姐同在那舱里…… 他一整夜睡不着觉,一直盘算着该怎么去下手营救? 去家日远,孤掌难鸣,再来也总是那天晚上让赫达杀得大败亏输,心存余悸,心疑两个和尚也会吹剑妖术…… 同时,也不能不顾虑到那些个凶神恶煞为虎作伥的海盗匪徒,因此他就只好忍耐着相机行事…… 第二天早晨。 贼船上鸦雀无声,毫无启程动态。 纪侠捉空儿化装易容,打扮成一个富商模样,悄然登陆。 他找到一家清静珠宝店,脱手贱抛一百颗珍珠,乘机央求店掌柜帮忙,礼聘当地著名船户刘策领水上航。 宾主归途恰巧碰着几名海盗岸上闲逛,刘策指为形迹可疑,纪侠看他为人爽直,慨然详述身世,并说追贼实情,委之腹心许以重谢。 刘策恰是一条好汉,不但不计任何报酬,反而矢誓竭力相助,用人得力这自然又是侠二爷天大福份—— 旧雨楼扫描drzhao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 八 章 当日延到近午时光,才见贼船扬帆并发,刘策却在落后半个时辰解缆尾追。 这儿前面有个地方叫三斗坪,是个很小很冷落的小乡镇,距离宜昌多不过九十里,算是属西陵峡范围以内。 再过去一点路,那著名惊险的清滩就排在目前了。 天刚刚黑,气候比昨夜更坏,西风紧雨下潇潇。 两艘贼船并排儿靠泊岸旁,随即又是闹酒,又是争吵。 后来率性儿亮家伙互相火拚,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侠二爷窃计以逸待劳,效法卞庄子一举并歼两虎。 旁观和尚果然吹剑妖术厉害,而且真实武艺也强过对方一筹,呼吸之间海盗纷纷被迫落水。 纪侠总想他们一向称雄海上,水里捞本还看最后一着。 谁知不然,湍流过急,下水一个断送一个,没下去的就不敢下去了。 海盗嗟咄甘拜下风,工夫一大难免赶尽杀绝。 侠二爷不禁大喜,他告诉刘策,说是他不怕湍流急水,自信尽有办法,只等海盗剪除干净,光剩两个和尚不难潜游行刺。 刘策原来水性极好,同时对这一带漩涡尤为熟悉,他答应领他冒险,二爷自然感激不尽。 不想海盗堪堪死伤过半,岸上偏好赶到二三十条高一头阔一背的彪形大汉,容表全不俗,穿的也顶阔绰,像营里五六品军官,又像武师,又像豪门朱邸的看家护院。 这班人明火执炬而来,声势十分浩大,下了船一下子便镇住了一场打斗。 海盗们贴耳投降,一窝蜂被赶登陆,看样子剩不了七八个完整好人。 贼人爪牙猝至,纪侠希望顿绝,直气得心灼欲焚,他痛恨海盗们贪生怕死屈膝投降,不为同伴复仇,败坏江湖义气,拍案大叫此獠可杀,誓予歼灭…… 二爷怨气冲天,其实也还是自私作用,他是怪人家不帮他的忙,不跟那二三十条大汉再拚下务。 人也总是都有偏心,海盗假使维持个强硬到底,那些大汉自然不能全无损失,但海盗不免就死无噍类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再说好听点知难而退,海盗不能全是傻瓜。 侠二爷活该气得要死,他向来没动过肝火,这一发起牛性倒是相当顽强,执意先除海盗余孽,再说追赶和尚。 刘策这一辈子水上讨生活,足迹遍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平日耳闻目击深嫉海盗为恶多端,眼见侠二爷有了气,不但不加阻劝,反而挑拨着说:“贼人平白增添大批党羽,看起来急切难图,此去入川水流愈急,审时度势绝无下手救人机会,既然不可作为,追贼事非急务……” 他又说:“海盗为什么跟和尚火拚?长途掳人西行目的何在?那些新添爪牙,像是西康官吏,他们和喇嘛合作究竟为着什么? 这一个个不可解的谜非要打破,必须擒个海盗活口拷问明白,否则势单力孤冒昧摄敌,须防打蛇不着又被蛇咬……” 又说道:“喇嘛远来异域,决不敢侵犯鄱阳湖,如果没有海盗为之领港,瓮子口未必便能偷渡,南湖邓家军无从吃亏,翡翠港何至被袭穷原究始鼠辈罪无可赎,除之不为太过……” 刘策这么那么详细一分析,纪侠越发下了决心,他也还肯接纳人家的劝告当时强自纳定性儿,喝两杯酒好好睡一觉。 等到五更天,两艘船解缆登陆,刘策才去唤醒他准备下地。 这位名领港虽然上了几岁年纪,到底饱经风霜的人腰脚还济事,他也换了一身衣服掖一柄单刀跟随二爷登陆。 这地方老人家也计不清来过多少次,每条街每条巷他都认识,把二爷带到一家旅店敲门。 这家旅店实在不怎么漂亮,但落在这地方就算难得,楼下零沽卖酒,楼上居住旅客。 老掌柜叫章安为人和气,当年却也是江湖上走红的人物,眼下却只剩个十六岁孙女儿,芳名玲姑,陪着他守着这一间店过日子。 当时刘策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立刻有人答应。 门开开,光芒万丈,眼前站着一位至多不过十三四岁姑娘,前发齐眉后发披肩,美丽的脸庞儿,星一般明亮的眼睛,微张着小嘴,浅露着雪似的白牙。 她好像有点吃惊的样子,紧盯着侠二爷出神,手中高擎着蜡台,身上穿一套银灰色布裤褂…… 刘策说:“打扰了姑娘,我们路过三斗坪,专程拜望章老哥,我姓刘,叫刘策。” 姑娘敲一下头,霎霎眼说:“章爷爷刚去睡,老人家酒也多了,你们请随便歇歇,要什么呢我可以帮忙……” 她略略侧身让客,一双明亮眼睛也还没抛下侠二爷,刘策拱拱手进去了。 柜台上还亮着两条蜡,照耀店面如同白昼,一张白木桌子上杯盘狼籍。 桌旁蟠踞着一条极其轩昂雄伟的中年汉子,约莫三十四五年纪,依然美如冠玉,高卷起白绸子短褂两边袖口,露出虬筋纠结的粗臂。 一只手紧接住酒筒儿,白里透红的脸堆满了笑,瞪视着跟随刘策背后进来的少年人叫: “哥儿,那儿来?保水路镖么?真是年轻胆大……过来,喝两杯,谈谈保的什么镖?……” 刘策赶紧作揖说:“我们不保镖,探亲路过……” 姑娘旁接着说:“不保镖干什么的?他手里卷着宝剑,腰里掖刀,还带镖囊……” 她直伸出一个指头指住纪侠。 纪侠见她娇戆可掬,不由开玩笑说:“这儿是黑店么?你太认真了!” 姑娘霍地把手中蜡台顿在柜台上,嘿嘿披嘴:“别神气,五更天带剑登门,找章爷爷还能有好事吗?你,你,你不说清楚就不要走啦!” 姑娘连说三个你,像是亲热又像寻事。 纪侠忍不住纵声长笑。 他这一笑,柜台里漠子猛吃一惊,蓦然卷过来吼叫:“少年人,姓什么?那里人?……” 纪侠从容笑道:“问我么?我姓傅,世居江西南昌府书院街……” 汉子叫:“你讲的是外婆家,你母亲姓胡,你是神力小侯的孩子……” 那边姑娘跟着“唷”了一声,抢向前问:“是我们姑妈的表哥吗?……” 汉子大笑,酒气洋溢,笑不可仰。 纪侠这一下子可着实呆住了。姑娘直顶人家怀里去问:“是纪珠大哥,还是纪侠二哥?” 纪侠急忙说:“是,我叫纪侠……” 姑娘往后退,叉手剪拂笑道:“二哥,我叫小晴……我们天津人,姓郭,爸爸上一字龙下一字珠,十七年前在天津跟合堂结拜的姐弟……” 龙珠道:“十七年前……是,十七年前……” 叹口气伸出手拍拍人家的肩,脸上还是笑,笑里带若干悲哀成份。 纪侠且惊且喜,鞠躬说道:“想不到这地方得见您老人家,我早想上天津看您和舅母。” 边说,边跪下去请安。 龙珠摆手说:“大前年你妈出关路过天津,我们姐弟热闹了几天,那时你舅母还是一个好人……” 说着,他忽然打了一个踉跄。 纪侠刚好站起来,抢一步扶住他送回桌上。 小晴后面悄声儿说:“……已经醉了,别让他喝,也别提我妈……” 姑娘声音有点儿颤抖。 纪侠回头看她眼泪挂在睫毛上。 这边龙珠一只手恰拿起酒筒儿仰面往口里倒,小晴叫:“二哥,你到底是不是为人保镖,还有别的事?” 纪侠道:“我追贼……贼架走了新绿二姨姨的小红姐姐,繁青四姨姨的畹君姐姐……” “锒当”一声响,龙珠扔掉手中酒筒儿扶着桌沿起立,眼睛瞪得圆彪彪的吼叫:“什么事?繁青的女儿被贼架走?你知道贼走上这条路?……” 纪侠道:“我们由宜昌追到这儿,贼人两条船打着江西兵备道旗号,贼首是两个喇嘛,会妖术吹剑杀人,还有二十几条海盗,昨夜就在三斗坪寄锚。 海盗跟和尚火拚,海盗被杀死七八个,岸上又下去一批人马,像边疆武弁,又像侍卫保镖一类人物……” 听到这儿,龙珠捺纳不住,连连拍着桌子叫:“快讲,快讲,讲清楚……” 纪侠还是那么韧劲儿,他反而翻身介绍刘策相见。 刘策向前拱手问:“府上天津?老汉打听一位老前辈,江湖上绰号神鹰,敢是……” 龙珠立刻抱拳回说:“是,先祖……” 刘策点头笑道:“讲起来都还是自己人,老汉跟前辈颇有几分交情。” 说着,哈腰坐下,笑了又笑说:“侠二爷英雄了得,单身追贼,老汉虑他有失,奉劝慎重,但被贼架走的说是两位大姑娘,事又分明怠慢不得。 贼人党羽众多,而且都像有点真实功夫,老汉惭愧无可为力,所以带二爷来拜章老英雄,且喜得遇老贤侄” 人家直称老贤侄,似乎有点托大,然而托大自有托大的理由。 可惜龙珠酒醉不理这一套,他还不过再拱一下手,便又看住纪侠叫:“快,快把详细情形告诉我……怎么和喇嘛结的仇,喇嘛怎么勾上海盗?” 小晴说:“二哥慢慢讲,不忙,天快亮了,急也无用,贼多我寡,可智取不可力争,白天干不出什么事……我想,怎么搞的会让你一个人出来追贼。” 纪侠脸上红红的挨着桌旁坐下。 讲郭婆带如何至鄱阳湖报警…… 讲邓家子弟兵如何准备防敌…… 讲繁青如何遭袭失风…… 讲思潜别墅如何一夕惊险…… 讲小红如何被擒琬君如何失踪…… 讲他自己如何赌气出门寻人…… 讲到如何有心剪除海盗余孽…… 一长篇话,讲的人讲得有声有色,听的人听得倾耳移席。 这时光小晴姑娘连给她爸爸倒了好几次苦茶。 纪侠讲完了。龙珠酒也略略退了,他一直怔怔的想贼人为什么会走这一条路? 小晴也在霎眼睛,谁也不晓得她心里转什么念头。 忽然后面扶梯下角落里有人亮声儿叫:“龙珠,你知道大阿哥康定边境有约会么?我可不敢两位姑娘是不是被架去当礼物送人啦!” 龙珠猛可里跳起来叫:“三老爷,这事该怎么办?” 小晴叫:“三爷爷,您快来啊!” 烛光下出现了一个银发银髯的老头子,长袖直拂到纪侠额角上,笑问:“你是胡吹花的儿子,你有多大本领千山万水单身追贼……” 回头又对刘策说:“多管闲事,你也总是龙性难驯……” 刘策鞠躬笑道:“特来拜候三哥,说管事小弟也实在老了,不中用……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英雄让后生……” 边笑边横了龙珠一眼。 小晴看出尴尬,急忙说:“爸爸酒喝多了,礼貌不周您别见怪,既然说跟我们家老太爷有交情,我们还不都是您的小辈?我这儿给您磕头啦……” 说着她真的跪下去,章安、刘策不禁都乐了。 刘策说:“你的曾祖父就恨胡吹花,你晓得么?” 龙珠一听大惊失色,这才赶紧给人家请安,起来又作个长揖,搭讪着说:“前辈多多原谅,恕龙珠眼浊不知不罪……” 章老头笑道:“他的绰号叫浊水孽龙,他要是不出力,什么事都别想办……” 刘策道:“三哥,这么讲你不怕引起人家误会……侠二爷看得起我,我答应帮他的忙,话讲起来很平淡,事本来与他人无关,无奈贼多我寡不敢轻敌,不得已登门求助,你老哥哥上了一把年纪我们无多奢求。但是……” 章安摆手说:“得,别罗嗉,请坐,凡事从长计议……我也总是六根未净,说不得还要为你做一次狗头军师,不看别的,只看我们小孟起贤侄急成什么样子,我也好意思不管?” 说着哈哈大笑揖客入座。 小晴姑娘好像很不高兴,憋了半天还是说:“爸爸与兰繁青姑姑同出冲霄鹤铁老太爷门墙,师门手足何异同根? 听说邓家姐姐失陷于贼,爸爸心里自然很难过,再来他也实在喝多了,我话说过了,头也都磕了,这还有什么了不得? ‘事本来与他人无关’,这句话讲得多好听?既当我们父女是他人,我们自然不敢高攀,刘爷爷会帮人家忙,我们就等着瞧您的啦!” 龙珠喝道:“小晴,你是什么规矩……” 刘策道:“三哥,是不是误会大了……” 章安笑道:“自己解释吧,恐怕你也总是有点过火。” 刘策笑道:“小晴姑娘,不要生气,听我讲,你的曾祖父叫我师叔,这交情够不够?” 姑娘道:“您不讲,谁知道……” 刘策道:“成,算我错怪了,不过我也不晓得你爸爸跟兰繁青是师兄弟,要说侠二爷的令堂,他对你曾祖……” 章安一听,这一扯下去还能不引起误会。 他赶紧叫起来:“算啦!这不是聊天的时候,一定要讲那么清楚,你是什么人的徒弟? 你怎么反而帮胡吹花孩子的忙?” 刘策叹息道:“不说也好……现在我讲贼人,贼人两艘船一共六十余人,好武艺还不止一半,水里了得的大约也不能少,光凭我刘策和侠二爷一老一少,顾得及厮杀也顾不及救人的。 当然我刘策尽有办法弄翻他们两艘船,但舱里两位姑娘如果被绑上手脚不能挣扎自救的话,此去鬼门关水流那么急,稍有差错弄巧成拙,那不是很可怕呢?……” 龙珠道:“假使他们真的走康定,等他们舍舟登陆再来动手怎么样?” 刘策笑道:“这话我就不敢说,旱路上我是个无用之人……” 章安笑道:“那还不便宜了你……龙珠,你有何高见?” 龙珠道:“贼人可能从重庆起早,奔成都,走双流,新泽,经邛睐,名山,趋雅安入泸定……这一路我认识很多土司,就是康西藏人区也有熟人……” 章安道:“你是想到处靠朋友帮忙,但许不许人家随地都有兵马接应呢?此去重庆还有多少水程?你也记得清楚吗? 前面巴东,夔府,再上去巫山巫峡鬼门关,然后望奉节,云阳,赶万县,忠县,进酆都,长寿才到重庆,这要耽搁多少日子呀? 救人如救火,容你慢条条的干耗着?水里有办法水里办,混水孽龙岂容躲懒偷闲,现在就请他带纪侠到后街万安客栈,务必设法弄个活口海盗回来,问过详细口供再作计较……” 说着老头儿霍地掀髯起立,高声叫:“玲姑……” 高头上有人尖声儿答应:“不要叫,起来半天了……要水有水,要茶有茶,要吃的有稀饭大饼,就是酒不能给,休怪,休怪……” 一阵圆润的笑,一阵楼梯咯咯响,烛光下掠过一位大姑娘。 她弯弯腰叫:“刘爷爷,您来啦!” 轻松的扭翻身看定了纪侠。 圆圆的脸,圆圆的身材,堆起满面春风,带着一身俏俊…… 小晴叫:“二哥,见见玲姐姐……” 纪侠赶紧作揖。 玲姑反手牵着辫梢儿回个鞠躬,笑笑说:“二哥,你有多大能耐,单枪单马出来追贼……” 她也叫人家二哥。 纪侠笑道:“不敢当,姐姐,我就是无知,无能,特来求助。” 章安挥手打发纪侠:“你走你的,快,天亮了就讨厌……” 回头又对玲姑说:“叫五郎来,准备船只赶路,你去拾夺兵器,注意那两张长弓,全给换上弦,另扎十来枝火箭备用。” 玲姑道:“我是不是一同去?” 章安道:“不,你看家。” 姑娘一颗头摇得鼓鼓似的说:“那我不管啦!” 章安道:“五郎来了,你们商量看谁去谁留,好不好……” 姑娘叫:“爷爷,您得斟酌,他们刚讲贼人官匪不分,那就是说可官可匪,我们这三口子一露脸管闲事,这地方也还能立足?要管就得卷起铺盖弃家远走,否则……” 她嘴里讲话,眼里可是盼望着纪侠答覆。 纪侠这会儿偏偏耳目聪明,当时他稍为沉吟一下,便向刘策脑背后低低说了几句话。 刘策笑了笑悄悄又去告诉章安。 只听得章安叫了起来:“那怎么当得起……” 玲姑抢着问:“刘爷爷,他是不是有意让我们上江西安家立业?” 刘策笑道:“乖乖,你猜得全对啦!” 姑娘叫:“二哥,一句话,我相信你的,你办事去啦!” 叫着像一匹狐狸跳走了。 下半夜万安居旅店里让十三个恶客吵得鸡飞狗跳,这些海盗中有四个人身负剑伤,但伤势都不太重,经过一番敷药包扎,依然还是能吃喝。 他们投降时驯服得好似就烹羔羊,这会儿又猖狂得像豺狼饿虎,可以吃的尽管吃,可以拿的随便拿,可以摔毁的拚命摔毁。 一般旅客临时逃难溜之精光,伙计们就只能忍气咬紧嘴巴挨打挨骂。 闹到天快亮,这才准备动身,弄刀拔剑迫定房东要船上道,没办法也得想办法。 店主人刚刚出去雇船,有一个左臂带伤的海盗叫杨镖,一条黑凛凛的莽大汉,赶定了店老娘的童养媳叫宝贝心肝。 老娘愁得泪流满面求神祷佛,那黄毛丫头吓个闷声儿到处躲,店里躲不住不由不望街上跑。 小孩子倒是跑得快,杨镖落后吼叫跟追,穿出小巷拐弯儿待奔前街,墙头上风飘落叶飘下了侠二爷。 杨镖不客气,冲着面前黑影子施展一拳夹一腿。 二爷上面摇住他一拳冲天炮,下面轻轻拨开踢斗脚,就没等人家再挣扎,两个狠指头顺势儿向上溜,猛的点在人家的重肋下。 贼人来不及喊出声,整个人瘫痪在侠二爷弯臂里,老鹰攫小鸡一翅膀扑上民房。 小晴姑娘耽着一肚子心事,独站门儿外望眼欲穿。 蓦然间侠二哥从天下降,虽然肩上驮着人,看样子倒是一点不费事。 姑娘叫:“来了?” 二哥笑:“累你等久了。” 姑娘道:“没惊动人?” 二哥说:“那能那么笨。” 姑娘偏着头领二哥店里走,店里黑漫漫一片寂静,后面大厨房挑着一线微弱蜡焰,章老英雄危踞灶头预备审案,郭龙珠蹲在一旁瘘灼一盆火炭等待用刑,这里是神秘的惨厉的刑堂纪侠把人贼送进去给爬在地下,轻轻向他腰眼上点一靴尖,看他翻身转醒,一声大吼人跟着蹦起来。 纪侠蓦地一掌拍在他脊梁上,他就又躺下了。 章老头叫:“别顽皮,好好答覆我们几句话,否则我们总要你吞下一盆火炭。” 杨镖回头看纪侠,心里想就凭你这个好模样儿,也能把我弄到这地步?…… 刘策刚好赶回来,低声说:“朋友,他就是神力小侯的二公子,他要口供,你不讲恐怕不妙。” 杨镖一听脸色立变,贼有贼智,眼前情形不对,犯不着煞刑受苦。 贼有贼硬,他咬一下牙齿叫:“好,你们问吧,我没有什么不肯讲的,但求给我一个痛快。” 章安说:“你们海盗为什么勾结妖喇嘛捣乱鄱阳湖?” 杨镖道:“和尚勾结我们,不是我们勾结和尚,和尚是太子的亲信,我们跟郭阿带胡吹花有仇。 郭阿带弟兄横行海上残害我们衣食,胡吹花霸占我们千千万万窖藏财富,我们一班二十九个伙伴与和尚合伙……” 章安问:“和尚为什么……” 杨镖说:“和尚奉太子命南下行刺,因为胡吹花一家人全是四殿下心腹爪牙,太子恨四殿下。” 章安说:“怎么样擒去两位姑娘?” 杨镖道:“两个和尚抓回一个,我们合力由水里捉一个。” 章安问:“两个都绑在你们船上?是不是锁上了手脚?” 杨镖道:“锁上脚没锁上手,她们让和尚灌下一杯药,软绵绵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章安忽然圆睁虎目,厉声喝道:“糟蹋了她们?……” 杨镖笑道:“不懂,你是说强奸?没有的事,和尚看她们是宝贝,动也不许动,碰也不准碰,不因为她们,我们也不会跟和尚火拚。” 章安问:“和尚准备把她们怎么样?” 杨镖笑道:“孝敬太子,太子下边疆,说在什么冷边,咱里,又是什么拉萨,雅鲁藏布江……或许是蒙古,弄不清说不定那个地方。 据说有秘密约会,青、疆、蒙、藏全都有人参加…… 我们南方人就是不愿意跑那么远,我们要分点钱财,分个姑娘折伙回家,结果跟和尚闹翻了。” 章安摆手说:“昨夜新来的二三十条汉子是什么人?” 杨镖笑道:“厉害啊!水陆两路有名儿英雄好汉,那里头有戴角银鲨贾云飞,翻江金豹子吕言,镇海蛟张大光,光有江海大盗有十七八个,陆上好手有摘星手方立,其余我也听不清楚。” 听到这儿郭龙珠霍地跳起叫:“该死,这些人留在三斗坪,我们会不知道……” 章安笑道:“谁叫你马孟起老逮着我黄汉升拚命喝酒呢!” 杨镖道:“不,他们也是由汉口刚来的,比我们的两艘船稍到几个时辰,他们都是太子新收的保驾将军……” 章安道:“这不管,你说他们预备到什么地方登陆?” 杨镖道:“大概成都吧,不过你们要当心,和尚晓得你们追赶他,可是他一点都不怕呢!” 章安点头说:“好了,你讲话还干脆。” 杨镖道:“讲得干脆要求死得痛快。” 再回头看看纪侠道:“哥儿,你本领不错,请给个干净俐落……” 说着直挺挺伸出颈子闭上双目。 刘策笑向二爷使眼色。 二爷倒有点虚怯怯不忍下手。 龙珠叫:“纪侠,天亮了,快……” 纪侠应声起两个指头急戮贼人耳朵后,贼人立刻头倾口斜气闭身亡。 小晴一旁看贼人爬在地下不动,骇得她跳着脚叫:“二哥,这就行啦?” 纪侠惨然笑道:“让他一直睡下去吧,我点了他死穴……” 姑娘低着头出去了。 这里章安、刘策、龙珠各看了纪侠一眼,各来个惊服的会心微笑。 阴天,江上秋意十足,风色也不太好,想得到马上就要下雨,谁也不愿意趁这个时候开航。 前面只有一叶轻舟纵横飘荡,把舵的是刘策,纪小晴和玲姑倚舷笑语,他们身上都换上水衣水套。 小晴上下一色绿,绿油布包头。 玲姑一味白,白绸子拢发。 纪侠浑身黑,头盘发辫,怀着宝刀,他们遥望着后面来船。 来船上只有两个后生船户蹲踞舵边瞎扯谈,舱里横三竖五睡着十二个海盗。 距离海盗一箭路又放出一只艇,这只艇原是由赣江经鄱阳沿长江载送纪侠追贼的快艇,现在艇上除了三个老表船伙计,却多了一位老英雄横江白练章安,一位河北豪杰小孟起郭龙珠,一位后起义侠李五郎李起凤。 五郎驾艇放流,章安、龙珠臂挽长弓屹立船头。 蓦地郭龙珠扬弓大叫:“三斗坪船户听着,我们知府衙门捕头,奉命擒拿海盗归案,你们赶快上前面小舟躲避……” 叫声未绝,弓弦骤响,三枝火箭衔屋行天,像一条赤练火龙飞集贼人船上,舱篷着火,顷刻燃烧。 十二个海盗夺舱争出,抢扑腾踯,破口辱骂。 龙珠、章安两张弓继续发矢,熊熊大火烈焰冲霄,迫得海盗们不得不弃船逃命。 这时光前面小舟上侠二爷打头儿翻跟斗扎下江中,小晴、玲姑双飞振翮,翩翩点水潜没。 刘策到底不敢相信少年人,老人家就那一身蓝布新裤褂倒栽无声的溜进漩涡,眼看水里的纪侠工夫不差,施展踏水法蜿蜒上下,俨若狂龙搜海,手中一柄宝刃闪出万道银光,追刺三个海盗嗟咄了事。 老人家安心放胆,纵目遥望玲姑。 玲姑像一条白蛟,穿波激浪乍沉乍浮,她使的是一枝短柄银矛,骁勇无比,杀贼独多。 目睹后辈儿女各各英雄了得,老人家不禁且惊且喜。 回头再找小晴。 小晴好似一只淘气青蛙,她独自潜伏水底专管截击漏网盗贼,可只是偏偏运气不好,凑巧截住了盗魁水老虎丁和。 丁和一辈水里杀人越货,不但水性极佳,而且凶悍绝伦,惯使一种水里兵器叫三棱剑,江湖上死在他剑下的不知若干,料想小晴如何敌得住。 刘策本来认得他,因为这些年贼人蓄起绕颊黄髯,再来身体养得发胖,以致无从辨识,此时无意瞥见三棱剑,顿时憬悟,暗叫不好,急忙抽刀准备接应。 小晴姑娘势已垂危,急切里一剑扎空,水老虎反客为主,顺势儿冲潮进着,姑娘躲避不及,额上受剑,立刻下沉。 还亏她方寸不乱,一个劲儿踹水斜跃,让过了三棱剑第二着怪蟒钻窝。 丁和志在复仇,穷追不舍,姑娘流血过多,心身俱敞。 千钧一发,呼吸丧生,说时迟那时快,远远处侠二爷忽然接连几个水蜢儿弹腿,快如急弓离弦,穿流突袭敌人身后。 丁和急忙翻身迎战,侠二爷潜水疾降,刀光起处浪涌桃花,水老虎两腿盖膝切断,二爷肩上却也不免挨受一剑。 可笑纪侠一心念着小晴,自己左肩背着剑竟毫不理会,当时他尽力踏水上升,凑巧小晴支持不住迷晕下沉,鬼使神差让他接个正着,抱住她负上肩头拍浮出水,却好李五郎飞棹临救。 二爷奋勇最后挣扎,一跃脸舷,哈腰钻入舱里,放下姑娘急去找药囊。 囊中取出一个扁扁赤金盒子和一只小小白磁瓶,瓶中倒一颗夺命追魂丹,塞进姑娘口里,向龙珠要了一瓢水给灌下咽喉。 他扔掉水瓢拿起金盒子,他告诉大家里面是白獭髓精制极品刀创药膏。 姑娘额上伤痕径寸深刻见骨,他抖着手为她敷上药膏,都因为他神色太过紧张,弄得章安、龙珠惊疑不定,大家就没有留意到他背负重伤。 小晴头上刚刚扎好绷带,舷边波开浪裂,玲姑像一条白练挂上船头,纪侠背朝舱外,玲姑眼尖急声儿叫:“二哥,怎么样?很重吧?……” 纪侠猛抬头脸上一片铁青。 龙珠问:“受了伤?纪侠……” 纪侠应声摔倒血泊里不醒人事。 纪侠受伤后用力过度创痕迸裂以致昏厥,用了药情形好些,转入沉睡状态,大家略觉放心,才进食休息。 初更二爷梦回惊醒,听船唇触水拍拍作响,船正逆流而上,舱外月色如银,望见李五郎箕踞舵旁微微送笑。 二爷想支撑起坐,背后有人紧紧按住他一条腿不让他翻身。 是玲姑的圆润声音,低低说道:“就这样爬着啦……小晴为你流干眼泪才睡下,我来服侍……” 纪侠惊叫:“不敢当,姐姐……她,人怎么样了?” 玲姑道:“她没有什么,不过十分疲倦罢了,你很讨厌……” 纪侠道:“我没关系……只要她没事,我那伤药是有钱买不到的,保管她好了以后额上不留一丝巴痕。” 说着他又想转动。 玲姑按他更紧点笑:“我说,她放心你也放心……” 纪侠道:“让我侧身躺着好不好,这样我看不见你。” 玲姑道:“看我干什么,我不要你看。” 纪侠道:“……我难受……” 姑娘道:“你是找麻烦……” 边说边蹲起来帮忙他侧卧着,可是还是看不见姑娘,死缠夹强要求人家坐在他的面前。 姑娘到底顺从了他,借着漏进来的月光,他看了人家好半晌,笑说:“姐姐,你真英雄了得,一些儿不觉得累吗?……” 玲姑道:“那些海盗全是些无用的东西,偏偏你们两个运气好碰着一个会两下的,又弄得……” 她笑笑不讲了。 纪侠道:“不是我们不行,实在那家伙颇为厉害。” 玲姑道:“我随便讲你,你倒肯随便答应,斗不过人家的不是你,是小妹妹,凭良心说小妹妹还不是一个好欺负的小姑娘,那家伙也不是只会两下,他叫丁和,绰号水老虎,江湖上有点臭名气……” “怪,你晓得这么清楚?” “刘爷爷告诉我的,老人家认识他。” “那会儿我恍惚见到刘爷爷躲在远远处。” “就因为距离太远了来不及了,他老人家赶到时你们两个已经……” “老头怎么样?” 姑娘笑道:“他还能不如我们小孩子?十几个海盗,除了一个杨镖保首领死在店里,早上与我们交战的共十二个,让我宰了五个,连丁和算你杀了四个,剩下三个还不都是他给收拾干净的?老人家本来不愿意再开杀戒,也总是迫于不得已。 后来他又去追赶我们那艘无人管理的小舟,救了三斗坪两个船户,给他们钱,送他们上岸,他和五郎分驾我们两只船掉头抢风上驶。 我爷爷和龙叔叔都因为你和小妹妹受伤吓坏了,一切全由老爷爷一个人分开行事。 五郎是个没嘴的葫芦,他就会听他老人家的调度。” 纪侠笑道:“混水孽龙水里本领必然了不起,可惜我没看见。” 玲姑道:“说水里能耐那是真够瞧,活脱一条孽龙,可是离开水就不行,你看不见他在后驾驶那只小舟,一边把舵抢风,一边陪龙叔喝酒,我望他好半天,简直像一只死耗子……” 纪侠听着心里一阵高兴,强抬起头想向外面看,一不当心扭痛了背上的创伤,不禁脱口叫一声:“哎唷!” 姑娘轻轻槌他腿上一拳头说:“睡下,睡下,再不听话我就去前舱请小妹妹来管教你了。” 纪侠赶紧躺好说:“我一定听话,千万别去吵醒她。” 姑娘嘿嘿笑道:“很像有点怕她,是不是呀?” 纪侠笑道:“那里,我们也还是初认识,我又为什么怕她,不过……” 姑娘道:“初认识,你是说谈不到亲热,少爷,你未免太客气了。请问,初认识并不亲热为什么要你拚命救她?” 纪侠道:“这话不通,人那有见危不救之理。何况她还是为我纪侠冒险,我当然要保护她的安全。” 玲姑两只手还是抱着两只膝盖扭转颈子看舱外皓月停空,水天一色,她心里体会到爱的圣洁。 她慢慢地庄容正色说:“假使,那时候,临危的不是她,是我,你怎么样?” 纪侠道:“那还不是一样?不要说她或是您姐姐,不管是谁我都要拚命抢救……” 玲姑道:“你以为平淡至极不值得研究?” 纪侠道:“的确不足挂齿。” 玲姑摇摇头说:“别看得那么平淡,人家小妹妹可是着实的当做一回事,那时光你们俩身心合一,相依为命,她身上流你的血,你身上流她的血,平淡吗? 人家女儿家思想不能这么简单,女儿家身体发肤碰也碰不得……” 纪侠叫:“天晓得,生死关头,谁有那么多顾忌。凡事都有个从权达变,孟夫子也说嫂溺援之以手权也。一定要派我干错,等会儿找她来解释一下,再不然我情愿陪不是认罪。” 玲姑道:“别想那么轻松,也别请出圣人吓唬我,孟夫子说的是嫂。小晴她是个待字姑娘,那怎么可以比?” 纪侠道:“你是有意抬杠子,吹毛求疵,你们女孩子既然这么认真,你就不该跑来照料我。” 玲姑道:“不必说照料,只管说服侍,嫂溺叔可以援之以手,叔病嫂嫂自然也可以服侍的。” 纪侠大笑,笑着问:“你怎么是我的嫂子呢?” 玲姑道:“看那,他就是你哥哥……” 说着伸手一指舱外把舵的李五郎。 纪侠怔了半天,说:“原来你们俩……” “别管我们俩,小妹妹正等你的回话。” “我弄不清楚你是什么意思。”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并不傻,就是听不懂你的话。” 玲姑道:“你是要我说亮话?我说,你听啦,她要嫁给你……像我跟五郎一样先说个定,这够了吧?” 纪侠吓了一大跳。 忽地一骨禄坐起,睁大眼睛问:“她……她真的这么想?” 玲姑道:“难道说好玩的!” 纪侠发了一会儿呆,笑道:“姐姐,你劝劝她别那么认真,我们都还小呢,终身大事那有我们小孩子自己作主张的道理……” 玲姑道:“你不满意她什么?不妨讲明白。” 纪侠放低声说:“姐姐,我讲实话,家里许多姐姐妹妹们,她们都瞧我不起,讥笑我糊涂,怯懦,无用……小妹妹算特别,我倒是非常感激,要说我有什么不满意她的地方,那真是罪过,我可以发誓……” “够了,不用再多说。那么你是不是可以答应呢?” “姐姐,这事你必须帮忙,不告而娶我实在不敢。” “又讲过火的话,没教你娶呀,先说定有什么不可以?” “下定也要父母之命……” 玲姑忽然高声抢着说:“你是死心眼还是有意刁难?现放着她的爸爸你叫舅舅,有他老人家为你撑腰,还怕人家说你不孝? 爷爷和刘爷爷算是大媒,由你怎么讲这事都是近情合理的,除非你本人不喜欢她。 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女儿家思想不能那么简单,此心许人生死以之,你不要她她要定你,你有三妻五妾她还是嫁给你,总而言之,今天……不,此时此刻你非要答应不可。 你不要说姐姐妹妹们都瞧不起你,我就怕太多的姐妹们瞧得起你,所以我不放心,要你立刻答应。 糊涂,怯懦,无用全不是你的定论,糊涂是忠厚处,怯懦是你仁慈处,无用是你不计较小节处,可能你对婚姻就没留意到,人家有情你偏无意,不识抬举才会引起荒谬的讥评。 我猜的也许不对,但我的小妹妹她总没有一点瞧不起你,难得你对她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珠联璧合大吉大利,恭喜啦,二哥……小妹妹你快来呀……” 小晴由前舱舱眼里钻出来,头上扎着雪白的绷带,身上穿一件宽胸圆领窄袖长裙白绸子单袍。 不缠足拖着白缎子轻屦,沿舷边蹩船尾伫立舵楼下,搔首天上明月,虽则飘逸欲仙,却像是满腔哀怨。 纪侠倒是让她的一身白让得愕住了。 玲姑晓得二哥担心着什么事,悄声儿说:“白代表喜悦也代表悲哀,喜和悲决于顷刻,你当心啦!” 小晴霍地扭翻身走近舱门,看清楚她腰带上倒插着一支烂银似的匕首,纪侠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小妹妹慢慢地斜坐舱槛上,慢慢地一对星眸直射到二哥脸上。 纪侠打个寒噤,急忙陪笑问:“您好一点啦?” 小晴不作声,眼睫毛动也不动,纪侠不敢再瞎扯什么了。 玲姑笑道:“二哥,只要你讲一句话,凶化吉,难成祥……” 纪侠呆笑着不知如何是好。 小晴一只手蛇一般快爬到匕首柄儿上。 纪侠心不由已冲口叫:“妹妹我们一言为定啦!” 小晴应声垂下颈子。 纪侠窘得满脸通红。 玲姑也就不肯再去取笑他们。 她赶紧爬一步拥住小妹妹,回头对纪侠说:“二哥,她想念母亲呢,你要好好的安慰她,我去弄一点什么吃的来,一整夜你们俩水浆不入口……” 好半日李五郎就是个没嘴葫芦什么话也没说,这当儿葫芦开口啦。 他低低叫:“玲姐,后面有现成的酒菜……我真想喝两杯。” 玲姑笑道:“馋嘴,要不你走一趟啦!” 五郎立刻站起来笑:“他们三位老人家都不放心,我替你回话去还不好。” 玲姑笑:“赶头报,有你的好处!” 话声未绝,五郎像一只燕子飞到后面小舟上去了。 玲姑急忙抛下小晴扑过去把住了舵。 蜀道难,难不一定在陆,水路也的确难走,上溯虽说危险较少,可是走得像蜗牛一样拙,说巫峡鬼门关有多难?船行靠牵夫,牵夫也能牵船飞过万重山。 好不容易渡过万县,这儿水流较缓,大家算喘了一口气—— 旧雨楼扫描drzhao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 九 章 看前面两艘贼船遥遥在望。 天刚黑章安下令停航,他和刘策作了一度商量,趁夜里两位老人移居快艇,叫五郎、玲姑、龙珠住小舟。 第三天贼人不走,章安也就不叫开航,快艇和小舟分开停泊,保持个相当距离,远远地监视着贼人。 当天下午贼人还没有动静,玲姑觉得很奇怪,眼看龙珠喝醉了靠舱门上打瞌睡,她便溜到船尾来找五郎,五郎恰在舵边面对贼船发怔。 玲姑掩到他背后悄声儿问:“看出什么不对情形么?” 五郎回头对玲姐姐笑,笑着说:“我们追漏了,人家两条船上至多不过留二十个人,而且全是不相干的……” 玲姑道:“我也有点可疑,他们大伙是另换了船还是起旱走了呢?” 五郎道:“这很难讲,说起旱一路上到处都可以起旱,可是不好走,我认为他们不会那么傻,带着俘虏跑路多累赘!” 玲姑道:“奇怪,爷爷刘爷爷都不做声,难道他们不晓得?” 五郎道:“没有的事,他们发觉在先,否则不会搬到那边船上住,为的是看管纪侠,防他看出蹊跷,轻举妄动。 他肩上创伤至少还须十天才能平复,爷爷一心想在水路上出奇制胜擒贼救人,偏让两口子一场伤搅得全盘皆输,这你能说不是气数?现在只好希望登陆有办法。据我看陆上人家爪牙多!地理熟,凭我们四五个人力量恐怕很难成功。” 玲姑急忙说:“别讲丧气话,你忘记了龙叔绰号小孟起,马上一支枪万夫莫敌,再说纪侠还不也是一员虎将……” 五郎笑道:“我话还没讲完,爷爷料敌如神,他就没作过登陆打算,这证明他老人家离开水毫无把握。混水孽龙不堪上陆,我们陆上本领有限,龙叔和纪侠虽然了得,可惜的是有勇无谋……” 玲姑越听越不高兴,抢着道:“凤,你是说我们应该拆伙,应该返航潜逃,应该不管这回事……” 五郎笑道:“你别着急……” 玲姑嗔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五郎道:“我李起凤还不是无耻之徒,爷爷刘爷爷更何至不顾信义?没有把握想把握,两位老人家晚上必有行动,他们俩可私探贼船……我刚在想,天气太冷水流太急,而且人家船上究竟如何安排还是不可知,我们不应该让老人家冒险,我们理应代劳……”说到这儿他不响了。 玲姑一头钻进他的怀里去,仰着头叫:“五哥,怎么办?讲给我听。” 五郎想了想,附在她耳朵上轻轻说了两句悄悄话。 玲姑立刻回嗔作喜,她笑起来道:“成,纪侠向来睡得晚,老人家必定要等他睡后才行事,我们初更天就替他们办完事,好歹明天也吓纪侠一大跳。” 五郎道:“玲妹,你记着一件事……” 玲姑道:“什么事?” 五郎道:“贼人十有八九起早走了,我们还是由水道追,他们绝不能比我们走得更快,这是保管追得上……” 玲姑听了,点点头。 五郎又道:“不过到了重庆,必须把爷爷和刘爷爷留在船上。” “为什么?” “自然是有原因的。” “那你就快说嘛!” 五郎笑笑道:“如果让他们跟上陆地,他们是不会帮助我们的,反而牵制我们心身,那是很讨厌的。” 玲姑道:“我懂得,你请放心……” 二更漏尽,纪侠还在和章安下棋,刘策等得不耐烦,悄悄换了一身衣服溜到船后,刚要跳下水里…… 水里有人悄声儿道:“刘爷爷别下来,我这就上去啦!” 刘策倒真的吓了一大跳,没听见一点儿声音,舷边上来了一条白色影子。 刘策叫:“玲……” 玲姑笑道:“别嚷,过来,我告诉您。刚才我跟五郎到贼人船上去,贼人全部跑掉了。 两位姐姐被带走了,他们大伙儿由奉节起旱,岸上有人接应……” 刘策进:“你们胆子太大,假使人家有埋伏……” 玲姑笑道:“五郎算定你们两位老人家晚上必有行动,所以我们决定代劳,水是真冷,老人家一定受不了。” “怎么问出来的口供?伤了多少人?” “我们活捉一个芝麻狗官,大概是什么巡检,他供说贼人知道你老人家尾随追赶,两个喇嘛不怕混水孽龙,那位戴角银鲨贾云飞、和翻江金豹子吕言、镇海蛟张大光,胆子都很小,他们不敢招意您老人家。” 刘策道:“胡说,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追赶?” “死鬼水老虎丁和你认识吗?” “认识又怎么样?” “你在宜昌跟纪侠下船时,水老虎就看见你了,他警告喇嘛,喇嘛后来通知贾云飞,姓贾的不愿多事,他一力主张避免跟你接触。” “两艘船上还剩多少人?” “连狗官算在内一共二十一个,除了水手舵工都是兵备道衙门里做公的,没留一个贼。 他们也还是要驶往重庆。” “活捉的狗官呢?” 玲姑笑了起来,道:“五郎恨他身上没长骨头,一味的哀求哭告,问完话后绑起他扔下水喂王八……” 刘策“唉”了一声不响了。 玲姑道:“据说他们一直赶往打箭炉……” 刘策点点头。 玲姑道:“那我们怎么办呢?追还是不追呢?” 刘策道:“那有不追之理?天一亮我们就得开船……纪侠志在杀贼救人心如铁石,你爷爷平生豪气干云一诺千金,郭龙珠盖世英雄,一根铁脊枪马前无三合之将,睥视江湖名震天下,他们都不是畏难怕死之人。 我刘策为人谋无不忠,做事也不能半途而废…… 不过陆上斗贼众寡悬殊,讲起来希望实在很渺茫,你知道我刘策就会水上称雄,你爷爷一大把年纪盘马弯弓,腰脚也不济事。郭龙珠恃勇少谋,纪侠还是个小孩子,你想想看可怕不可怕?本来我跟你爷爷商量好追到万县,无论如何必须孤注一掷,可恨纪侠小晴一场受伤,败坏了全盘计划……” 老头儿说到这儿,不禁垂头叹自心。 玲姑道:“五郎的意思到了重庆一定要请您和爷爷留下,说是前途着实危险,老人家跟了去反而增加我们的负担,假使碰着生死决斗,使我们分心后顾那是很可怕的……” 刘策笑道:“我自承是块废料,你爷爷八十高龄到底也是不行,我答应你劝他同留重庆,等候你们成功回来。你们归途必须走这一条路,一年为期,及期你们若是还不回来,老夫将不辞一死以谢纪侠……” 说着他就不让玲姑多讲什么,毅然拂袖走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们两艘船继绩鱼贯上航,究竟何日到达重庆?何时起旱追贼?追贼如何?吉凶奚似?…… 这自然都是问题,问题暂待解决。 蒙古札萨汗部有个受有扎萨克尊称的人物,本身是世袭王爷叫喜王,他的蒙古文名字太累赘难读,此处不妨称一声喜王。 喜王不满两岁跟老王到京小住五年,后来老王又带他同往新疆,天教他得遇一位世外高人叫海容老人。 海容久隐阿尔泰山,疆人敬之若神明父母,世缘未断时复下山,都说他矢誓不传衣钵,谁相信偏会看中了作客的小王爷。 老王晓得老人道力通神,倒是十二分愿意把唯一宠子交给人家领去山中学艺。 喜王追随师父八年,学成一身能耐,老王忽然病逝故乡,海容亲送爱徒奔丧回家,这也不过前三年的事。 眼前这位王爷妙龄十八,光芒万丈美丈夫,身长七尺,力举百钧,不单是形貌出众,而风度雅洁拔俗。 论武艺弓马拳棒般般了得,尤其是马上使发一支铁脊蛇矛,暗呜叱咤万夫辟易,平居不亲女色,嗜好读书,爱好的恰又是汉族诗史传疏,儒将风流,端的人间俊品。 这一次,他接受了清朝大阿哥秘密邀请,准备长征西藏际会风云。 十一月中旬,天寒地冻。 喜王带了三百虎贲逗留混塔木尤地方等待天晴首途。 这天,大阿哥忽又派了三十名心腹爪牙,千里飞骑押送一批礼物赶来速驾,说礼物无非黄金美人,美人中一名汉女,美丽得像一朵牡丹花,却只是显得不胜风雨憔悴,而且唯独这朵牡丹花脚上多了一付足镣。 喜王虽说不大亲近女人,美色当前究竟不能无动于衷,再则年轻人好奇心重,嘴里未便认真穷诘,心里却老大一个疙瘩。 他想:看她那样子雍容华贵一表端庄,为什么大阿哥来信要特别提到她出身微贱,不堪专宠?…… 为什么好好的一朵娇艳牡丹花偏要加以缧拽? 越想越可疑,越可疑越放不下。 当天夜里憋不过,到底把远来押送礼物的领班头儿摘星手方立,召进他的阔绰蒙古包行辕问话。 方立生长河北,喜王满口好京腔,他们自然谈得非常通畅。 据方立说:那朵牡丹花恰就叫牡丹花,自幼流落青楼,脾气坏架子大,可就是色艺俱佳,以此艳名雀起,誉满江南。 大阿哥不惜重金征选辇送北来,个中曲折煞费手脚,都因为小妮子学过武艺,提防她野性未驯有惊王驾,所以饮以锁骨灵药并加脚镣…… 方立虽然竭力自圆其说,但是他讲话时眸子不正,喜王目光如炬,这就看出了几分破绽来。 后来听到饮以锁骨灵药,霍地沉下脸色挥手逐客。 方立在大阿哥跟前红得发紫,他那里受得了这种奚落?退出来马上吩咐从人拾夺赶路,天还没亮竟然不辞而去。 喜王得到报告,越发动疑,就披窝里传令,教去掉牡丹花脚上铁镣,送往沐浴更衣听候召见。 本人巴不得立刻把人家传来问个明白,好在他毕竟是位贤王,想到诸多不便,也就强自按捺下去。 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又像完全忘记了这一回事。 近午时光,天气奇怪的好上日当空,寒威顿解,好处还在没有一点风。 喜王命就蒙古包外面牧场上铺了两重地毡,排开三五张短腿案子,邀请几位将领喝酒欣赏阳光。 酒过数巡上王还是一句话不说,大家还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好容易看见他伸手怀中摸个赤玉瓶儿,瓶中倒了一些药末在盖碗里,拿盖子盖上,这才亮声儿道:“去四个人把那个叫牡丹花的汉女请来……” 背后应声走出四个人,跳上马风驰而去。 喜王回头对那些将领说:“中原大阿哥,不远千里送来一批女乐,其中有个汉女被灌了毒药,还给锁上足镣,我觉得很可疑……” 话就讲到这儿,不响了,大家还在竖着耳朵听。 片刻工夫,场外来了几匹马,一匹大白马背上驮着牡丹花,红缎子披风风帽皮裙子,远远看去俨然出塞王昭君。 马到场中先下来四个蒙古侍女,上前服侍牡丹花下马,围住她给除去风帽披风搀向喜王面前来。 大家定睛看,看她满头云发雾鬓,一身柳媚花娇,眉锁一笏春山,眼愁十解秋水,端的人间绝色,直看得那些年轻的胡儿们目瞪口呆。 牡丹花虽则满腔哀怨,依然神态倔强。 约莫还离喜王案前一丈路,那四个蒙古侍女便要她趴下磕头。 牡丹花强立不动,亮莹莹的一双眼瞅定了座上喜王。 喜王看了她半晌,霍地站起来点头道:“姑娘,请随便……” 他说的是京话,姑娘一怔,脸上浮起一刹疑云,缓缓行近锦墩边。 喜王抱拳笑道:“请坐,请坐!” 姑娘垂首看看锦墩,意思嫌它太矮。 喜王举目示意,旁边立刻有人过来替她加上一个。 姑娘侧身坐下。 喜王道:“姑娘,身上有病?” 姑娘摇摇头。 喜王道:“听说你受人欺骗,误服毒药?” 姑娘还是不吭声。 喜王接着道:“那药叫做锁骨迷药,初服不过浑身骨节松散,积久则会使人残废,今天我为你解除痛苦,盖碗里便是解药,冲酒吞服顷刻见效。” 说着伸手指着案上盖碗。 姑娘还是只摇摇头。 喜王笑道:“我晓得你必是身负奇冤,希望你服药后慢慢把详细情形告诉我。也许你在怀疑我与害你的人朋比为奸,这是可怕的误会。我未满两岁跟先王进过京,到了七岁我就又上新疆游学,一直到现在,足迹未入中原寸步。 今年春间,清朝大阿哥派人约我西藏会面,被邀的也不只是我一个人,谁都不晓得他要干什么勾当。 我实在不想去,一直逗留此间?昨天大阿哥忽然又给我送来一批礼物,其中有你这样一个人,来信而且特别提到你的出身经历…… 我觉得那些话完全不对,晚上我传见那个叫方立的使者问话,可恶他也是满口胡言,他的意思是说因为你会武艺,怕你行刺我,所以把你灌下一杯锁骨迷药……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要行刺?这事我认为必须问个明白,我决不让大阿哥沾污我的名誉,我虽然年轻,但是我爱惜我的整洁羽毛……” 说着眼射神光,霍然坐下。 姑娘几个月来千里霸囚间关跋涉,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她就没流过一点滴眼泪,这会儿让人家几句诚挚的话打动了心,不禁悲从中来,泫然欲泣。 她颤抖着站起来了。 喜王赶紧摆手说:“你就坐着啦?” 姑娘倒咽一泡泪水说:“你……别客气……” 喜王道:“我劝你还是早些儿喝下解药……” 姑娘咬一下嘴唇说:“不,我先要知道你的意思,我可以把实话告诉你,你是不是能相信?是不是愿意送我回家?假使你惧惮大阿哥,或且有所顾忌,或且成心与他同流合污,我又何必要用你的解药救治呢?……我自遭难以来就没作过一份侥幸思想,因为匪徒看管得紧,我是无计自戕……” 说到这儿,她挂下两行眼泪,但也还是强制着讲下去:“今天看你很尊贵,讲话也很自重,我恍惚拨云雾得见青天……我还不能讲蝼蚁贪生,但念堂上双亲倚闾望子,不由我不妄想生还……” 说到“妄想生还”,她使劲瞅了喜王一眼。 喜王蓦地举上案上一杯酒,沉下脸色说:“姑娘,你讲我听,大阿哥狼子野心,无君无父,我并不想高攀他,同时也不屑高攀他。你更不要怀疑我惧惮他,不忠不孝之人岂能生存于天地之间?……我对你绝无恶意,我很喜欢帮你一点小忙,不相信,请看……” 他把一杯酒泼在地下。 姑娘晓得这是靠得住的誓言,她喜得哭声儿叫起来:“谢谢您啦……王爷!” 喜王看她活脱像个小孩子,他就也快乐得笑起来说:“那么,我要你立刻喝下解药好吗?” 姑娘这边点点头。 喜王那边伸手揭开盖碗,回头叫:“来,对上一满碗温酒.” 接着又瞟着姑娘笑:“你要是会喝呢!喝越多越好。” 姑娘不做声,眼觑盖碗里斟上八分酒,这便去捧起来往口里送。 虽则是平日好酒量,究竟这些日子受尽折磨,难免糟塌了身子,偏偏蒙古人喝的酒相当猛烈,一口气喝干那大半碗、顷刻觉得头晕目眩不能自胜。正待告辞,药性酒力并发,不容她不颓然坐了下去,大家都出神望着她…… 就这时候,冷不防天上飞过一对鹞子,那些将领中恰有一位臂鹰赴会,那是一只顶名贵的角雕,雕见鹞子焉能不管? 雕比鹰更雄鸷更猛悍,而且非常刁狡,所以刁本作雕。 雕的翅膀展开来约莫长七八尺,一只嘴够曲强大,两只脚覆着严密羽毛,它不但残杀同类,比较弱一点的野兽,也是它侵害的对象,那些獐鹿狐兔专靠逃得快的动物,它尽有办法攫之上天摔死它们。 然后跟下去用它锐利无比的嘴和爪,把它们开膛剖肠食其腑脏。 这种大鸟有时候还会吃人,你有机会路过沙漠,假使找不到水,假使连带身边水囊里也倒不出涓滴,抬头看天上来了几只大雕盘旋不去,你大概总会知道寿命差不多啦! 它并不一定要等你渴得不能动弹再进攻,就在你足不成步几个踉跄那一刹那,霍地降落一翅梢搠到你头上,立刻可以把你搠得昏死过去。 此地所谓射雕手,三个字看为无上荣耀的头衔。 射雕不是一件侥幸的事,必须有真才实学,第一雕飞得高飞得快,平常射手的腕力根本不可能命中。 第二雕身上羽毛坚韧,弓不劲、矢不锋、膂力不足,射中它还是无济于事。 第三它有很好的避箭本能,平空能够用利爪攫走你的箭,一支乃至两三支,这是它存心跟你开玩笑,否则干脆一翅梢打断箭杆,或则把箭煽个无影无踪;射手们如果碰着这一个情况,那是很尴尬丢人的。 懂得厉害的谁也都不敢随便控弦向雕,不单是怕人笑,人也还怕鸟笑人。 然而这种鸟的确可恨,奴役于人为人戕贼同类,这还不可恨? 今天喜王那位将爷的角雕,恐怕难逃一箭之厄,它名儿叫角雕,因为头上长个肉笋儿,上面竖着一撮刚鬣,角倒未必有什么实用,不过表现它长相更阴毒更凶暴罢了。 当时它两翅膀握上碧空,鹞子望见它自然吓坏了。 鹞子所以为鹞子就是会逃,几个翻身翻进云眼里。 角雕不舍穿云穷追,逃得快追得紧。 这时候,下面恰好来了一对老少英雄,一匹枣骝驮着一个轻裘缓带少年人,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生得形如晓日照空,色若春花吐艳,英姿飒爽,宝气干云,他便叫做傅纪珠。 一匹雪花青焉耆马安坐一位道爷,大冷天他也没戴道冠,挽个髻儿飘拂着五绺美髯,芒鞋布袜青布道袍一身素净。 他俗家名姓叫傅玉翎,绰号玉翎雕,盾徽画个大白雕,神力老王妃傅燕容的私生子,当年扬威新疆,率五十员铁骑,破维吾尔哈萨克两族人马五十万众于阿尔泰山、杭爱山两山之间,斩敌酋何拜,救回神力老王爷,因此袭爵神力威侯,官拜九门提督。后来他挂冠封印潜行南下,娶有四位夫人。其中有一位神力老王爷的爱女叫宝珠郡主,郡主生纪珠的父亲傅玉翎傅小雕,所以纪珠自幼就在神力王府。 那年老王妃逝世,玉翎回去京都奔丧,出殡那一天趁热闹里悄悄带走了纪珠,他们祖孙一直逗留边疆。 两三年期间造就得纪珠才气过人,勇武无敌。 玉翎四十年前在京都水定门外跟海容老人较量过武艺,勉强胜了老人,彼此敬服订了忘年交。 那时候海容已是七十岁的人,玉翎还不过十八九岁。 老人看玉翎身无俗骨誉为仙品,极力讽诱他出家修行,因此玉翎终于弃功名绝富贵潜入阿尔泰山跟随老人学艺。 这一次玉翎把纪珠领到边疆,原想教他拜在老人门下,可是海容未能答应,他坚持玉翎武艺在他之上,他不敢好为人师。 那时候老人刚好送走了喜王,偏遇着纪珠气质品学都比喜王略胜一筹,这又不由他不欢喜他怜惜他。 他们老少名份上不说师徒,其实情逾骨肉,纪珠就不晓得由老人身边学得了多少宝贝学问。 海容年逾期颐,他已修到地行仙的地位,对于人世间的一切幻泡看得很冷淡,他希望多见几个与道有缘人,偏偏他所爱的两个少年人喜王和纪珠都是豪华气象,富贵命根,这使他时常叹息,微感不乐。 究竟世间高人不止目逆天行事,他不但不强留喜王或纪珠出家,反而教纪珠下山拜望喜王,说是一代俊杰应该多亲近亲近…… 这,也就是今天纪珠卒临混塔木尤的理由。 他由科布多寻踪而来,凑巧望见天上角雕追逐鹞子。 大爷生平好管不平,看不顺眼弱肉强食上刻鞍畔扯出雕弓,伸手飞鱼袋里抽矢,但当他回头看看他爷爷时,忽然又停止了手。 他猛然想起老人家绰号叫王翎雕,父亲的小名儿又唤小雕。 玉翎晓得孙儿心里事,他凝视着他说:“人是人鸟是鸟,你不要顾忌那么多,我要你射下它……阿喜旷世奇手,神勇无敌,表面上待人和气,骨子里见视甚高,别靠着我为你介绍,先也莫提海容老神仙,务必拿出真实本领使他敬服,否则不容易交上他这个骄傲的朋友。谨记着事事处处留心,你的一支剑也许还可以胜他,步下斗拳马上比枪,恐怕你也只能和他扯个平直……一切看你自己的,我不便多管……” 老道爷讲完话忽的一勒缰绳,磕马上道,俄然烟云四合人马俱失。 纪珠赶紧跳下地,胡乱趴倒磕了一阵头,站起来重上雕鞍,探弦引矢翘首向雕。 虽然明知这是家畜,或且恰就是喜王爷心爱爪牙,射下它免不了一场大麻烦,可能马上被包围攻击。 然而他并不犹豫,扯满弓觑个真切,“飕”的放出一箭。 这时候那角关刚攫取了雄鹞,意犹未足,妄想赶尽杀绝,奋力疾追那一只翻上云层的母鹞,冷不防斜刺里箭来如流星,躲避不及,缩颈受戳,立刻蓬转下坠,纪珠看了,不禁纵声大笑。 笑声未绝,遥远处尘土障天,十来匹骏马上坐着十来个蒙古骁将,喧哗吼叫驰突而至,他们进至一百二十步远近,纪珠马上欠身扬弓示意。 来骑不理这一套,四向散开,箭至如狂风暴雨,纪珠勒马退上斜坡略作回旋,猛可里抽矢扣弦,三支箭连珠并发,射杀三方面三位将爷座下马。 喊声如雷破壁,来骑纷纷倒退。 一不做二不休,率性纵矢追射。 弦声三响,两百步以外又趴倒了三匹马。 将爷们各自鞭马回奔,纪珠从容按弓微笑,人马屹立不动。 眨眨眼,前面出来一匹大青马,马上坐个少年人,金装玉裹,貌若天神,左右围着八骑铁骑,顶盔环甲如临大敌,但少年人身边却像并没带有什么兵器。 纪珠料知来的必是喜王,正自打算如何趋前厮见,恰好望见那边一名骑士!挺出手中一支画杆金枪指点他。 大爷嗔怪人家礼貌太差,蓦地托起弓,弓开满月,箭中人家枪杆,金枪脱手落地,喊声再起,喜王就也怔住了。 两边距离至少三百步,三百步挽弓破的那已经是笑话,三百步命中枪杆简直是岂有此理……喜王心里这么想。 他是不知道大爷生有异秉,十步以内明察秋毫,更不晓得人家使的那张弓叫大黄龙,足有八个力。 别说三百步,五百步照样射得到。 当时纪珠射出了这最后一支箭,反弓入股,按辔徐徐下坡,竟望喜王前来。 这个时候,那些个将爷们就都又想蠢动,喜王急忙摆手约束住他们,一边勒缰磕马缓缓前迎。三百步距离不算太远,但两边马都走得很慢,好不容易挨个切近,纪珠霍地翻身跳下马来。 他这儿刚一抱拳致敬,喜王立刻抛镫离鞍,拱立马前。 彼此交换了一下平视,彼此抢两步牵上了手。 纪珠含笑道:“我要请教王爷,纵容部下侵凌孤客?” 喜王笑道:“这还怪尊驾不应该射杀我们的猎雕。” 纪珠道:“那不过是一只恶鸟,我也不晓得是你的……” 喜王微笑道:“那还不一样,这话欠通。” 纪珠道:“值多少钱,我认赔可以么?” 喜王忽然放低声音说:“还有六匹马,你要明白蒙古人的马比人宝贵,而且你侮辱我们太甚。” 纪珠翻了个白眼说:“你的意思怎么样?” 喜王嘿嘿笑道:“赔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你就留下弓马走路吧!” 纪珠大笑道:“那怎么能够,你太骄傲了……照规矩说战败人才放下兵器投降,我没战败还不想投降,你人多吓唬不了我。” 喜王点点头说:“阁下远来必有用意,我也不能让你白来……不要说人多,我绝不致借重一兵一卒,不相信,请看……” 说到这儿,他突的夺回手,回去鞍旁抽出一支箭,拿在手上一捏两断扔在地下,笑笑说道:“你放心吧!现在我要请你先告诉我姓什么?叫什么?为什么找我挑战?受什么人指使么?我们还是有仇?” 纪珠道:“什么也不是。” 喜王一怔道:“那你……” 纪珠笑道:“我是久仰阁下大名……你既然认为了不得,那我们只好决斗,我又何必告诉你姓名呢?” 喜王大笑道:“你很聪明……” 纪珠道:“谢谢夸奖!” 喜王仍笑着道:“你是想战败一走了事?谁也不知道你是谁,可是你有把握走得出这里么?” 纪珠道:“那要看蒙古人的本领啦!你等着瞧吧……” 说着伸手拔剑,接着说:“我就带一支剑,请留心,我用的是宝剑。” 他把宝剑伸到人家面前。 大爷这一支宝剑,得自祖母宝珠郡主的遗传,剑号巨阙,价值连城,端的吹毛可过,削铁如泥。 喜王识货,看了脸上微微有点异样,当时他略一迟疑,莞尔笑道:“剑实大佳,人当不信,你准备好啦……” 说着翻身跳上鞍桥,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约莫盏茶时光,他就赶回场中,身上只穿一袭篮色箭袖,颈子上缠着发辫,手中挺一支长剑,看样子也是一件宝物。 纪珠眼瞅他卸却冠袍,盘起发辫勒上腰带上刻拔步向前肃立献剑。 喜王叩剑还礼,喝一声请,剑起展开门户。 纪珠推剑进招,喜王滑步让剑。 纪珠再进招,喜王再让步。 纪珠三度猛攻,喜王磕剑还剑,剑作龙吟人如雀起,搭上手好一场狠斗,但见寒光四合,人影飘忽,互斩互刺,乍分乍合。 喜王使的是龙门剑,剑法类似八仙剑。 纪珠晓得八仙剑是海容老人的看家剑,当然他的徒弟得有真传,必须如此这般方能战胜于他。 于是,纪珠改用奇门剑克服龙门剑,迫使他变换八仙剑。 不出所料,一百个回合之后,奇门剑渐渐占了上风,喜王果然改使八仙剑。 转瞬间,奇门剑忽化大罗剑,风雷俱发,地动天摇,喜王闹得手忙脚乱,十合以内意乱神迷,甘拜下风。 纪珠蓦然撤身跳出圈外,植剑于地,恭敬的向人家作了一揖,口里道:“纪珠给大哥请安啦……” 喜王一看且慌且喜,急忙扔掉剑赶过去。 纪珠双垂着手说:“我提两位世外高人,海容老前辈……” 喜王大惊说:“是,是小王的师父……” 纪珠又道:“家祖父王道人,我叫傅纪珠。” 喜王顿时失色,他怔了半天才说:“你原来是老侯爷的……”话也没说完,扑向前拖住人家。 纪珠懂得他行抱见礼,是一种最隆重的礼貌,赶紧使劲揽住他,彼此搭得紧紧地亲热了一会,这才松手。 二人互相看了两眼,喜王笑道:“我就晓得你必有来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纪珠笑道:“我认为英雄订交,不应该靠人介绍,打出来的交情才是宝贵的交情。” 喜王不禁大笑道:“讲得好,老弟!” 边笑边说边牵起兄弟一手边往前面走,快走到刚才排宴那地方,犹豫四顾,沉吟半晌放低声一音说:“咱们必须结拜兄弟。” 纪珠想:“朋友有刎颈之交,何必那么俗?” 话跳上喉咙,但看了喜阿哥满面情急这就又咽了下去,改口说:“大哥的意思,兄弟唯命……” 喜王大喜,放低声说:“瞧!有多少人在窥伺咱们,为着保全面子,为着减省麻烦,咱们所以必须……” 说着蓦地扭转身,看定这随在背后三百名虎贲,用他家乡话瞠目扬声大叫:“你们听着,这位英雄叫傅纪珠,来自新疆,世袭神力威侯傅大人的大公子,此次奉海老神仙之命,不辞辛苦远来约咱为兄,你们火速准备三牲,伺候歃血定盟……” 话没讲完,四面八方应声欢呼,声震崖谷,三百虎贲同时下跪罗拜。 喜王欣然领颔,纪珠罄折还礼,一对弟兄慢慢倒行退入蒙古包。 喜王让大爷坐下,他就在耳朵边说:“老弟,今天你算侮辱了蒙古人,一场斗剑又压倒了我,我的骑士就不容易强说服。这儿的民众多,事情恐怕更不简单,现在好了,你已经是我的兄弟,大水冲不倒龙王庙,请放心啦!” 纪珠笑道:“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能来自然也能去。” 喜王道:“我的好兄弟,你不要这么骄傲好不好?闹翻了你预备突围,可是你走了我怎么下台呢?我的老师父应该不是叫你来拆我的台吧?” 纪珠笑道:“你不是说现在好了吗?那又何必再提呢!倒是你怎么知道我父亲……” 喜王笑道:“你的家世,我清楚得很。” 纪珠一怔道:“从何处得知?” 喜王道:“师父他老人家一辈子就敬服令祖,他所知道的全告诉我……” 纪珠道:“原来如此!” 喜王又笑笑道:“我还知道你有好几位祖奶奶,第一位闺讳上一字宝下一字玉,据老师父说是一位巾帼完人;第二位姓胡,第三位姓白,第四位才是神力郡主,尊大人该有好几位昆仲,现在还逗留南方么?” 纪珠苦笑道:“我知道的还不如你多,自小就养在神力王府,谁也不准谈到我家里的事情……” 喜王笑道:“满汉不通婚,何况堂堂郡主降于侧室,这也就是不准旧事重提的理由…… 府上也还有很多秘密,有空我再详细告诉你。” 说到这儿他站起来高声喊人,人没进来又笑着说:“我有自己做事的习惯,经常身边一个仆役也不留。” 纪珠笑道:“到底你还不是喊了人。” 他眼看着外面进来了四个使者,手中各捧着茶盘儿,有热酒有酥油茶,另备由中原来的最好红茶,此外是各色的点心。 纪珠向喜王手中接过一杯伏加酒,送到唇边喝了一口说:“是俄国人喝的酒?” 喜王笑道:“很内行,大约也是一个酒徒?” 纪珠笑道:“也是两个字怪有趣。酒徒不敢当,不过我总觉得张桓侯一句话讲得好:丈夫厮杀且不怕,何惧喝酒……”说着大笑,他喝干一杯酒,顿下酒杯儿又接着说:“请告诉我,那只大雕是你的还是别人的?六匹马估值多少金子?” “你真要赔?” “这一歃血定盟,我便是你们这一群人的二大人,怎么好无赖呢?” “你别说,我会为你圆场。” “不,钱花自己的,血流自己的才有意思?我的衣服包囊……” 说衣服包囊,怡好有人替他送来,他立刻去打开包囊拿出三百两金条子,一布袋子两百颗珍珠,腾出三个茶盘儿,两个盘里各放一百颗珠,另一个排黄金,黄金不必说,两百颗珍珠小不了龙眼多少,流光散彩,灼灼迫人。 喜王看着笑道:“你是存心找我卖弄家私……我这个穷王爷就拿不出这样好珠子。” 纪珠道:“一盘算我远来拜见之礼,一盘赔偿猎雕和六匹马,三百两金子奉敬三百名壮士买几坛子酒喝……” 喜王笑道:“真是一位阔绰公子,你知道这两百颗珠子在蒙古值多少钱?” 纪珠就是不知道值多少钱。 他倒红了脸说:“我实在寒相,身边再也没什么了。” 喜王大笑道:“也好,你是一定要给我装点门面……来,把二大人的赏赐排到香案上面去。” 最后一句他讲的是蒙古话。 三个侍者捧走了珠子和黄金,喜王陪珠爷穿上长袍马褂,外面恰好也准备好了,两名家将左右服侍他们弟兄步出蒙古包。 黄昏里,太阳像黄金一般铺在旷场上,旷场上当中放下一长案,燃着粗如儿臂的一对火炬,案后用木架子高高地架起三牲。 拜毡上纪珠落在喜王肩下站着,彼此上了香参拜天地,随后有一个人短衣窄袖口里含着一支匕首,头中顶着木盆儿膝行爬到喜三面前。喜王伸出左臂,教身旁那位将爷给他高高卷起箭袖,右手接匕首,突的向虬筋-结的腕上扎一刀,慢慢的把匕首倒插在盆中,用大拇指使劲按一下刀创,放落柚子就算没事。 顶盆的人匍匐再爬到二大人跟前。 一样的,纪珠学着大哥的样子如法照办。 顶盆的倒行退下,木盆里本来泡着酒,可是不太多,可是这一端下去,马上倒入酒槽,于是这一槽血酒,滔饮了每一个观礼的人。 这是大典,这是边疆古代人可笑也可爱的奇怪风俗。 纪珠歃过血,他给大哥磕头,喜王接受兄弟一拜,谦逊的还他一揖到地。 珠爷站起来解下佩剑献给大哥。 喜王先是拒绝,后来究竟拿他的宝剑跟兄弟交换佩上。 从此巨阙剑流落蒙古人手中。 换了剑,唱礼的高呼放炮,炮响如雷。 哥儿俩手牵手步入群众包围接受欢呼。 三百名虎贲郎将个个簪花披红旋跷踊跃,欢呼的声音就像永远没有停止的时候。 喜王几次摆手还是无用,这就只好领兄弟突围退回蒙古包上即下令举行幡祭,并派人颁布二大人恩典。 令下欢呼又起,尤其那失雕失马的七位将爷非要请见二大人谢赏。 珠爷二度重临广场,自然又是一场扯不断理还乱的大麻烦,身上所带的零碎,如槟榔荷包折扇袋子全都抢劫一空,整个人被抬到各处游行…… 今天偏碰着天老爷肯作美,一昼夜不起风,天气温暖如春,黑暗刚刚吞食了大地,天上又给推出一轮冷月,这恰是十一月十六夜美景如昼。 说幡祭还不过火中聚餐,火,一处处火,一堆堆火,如火海如火山的火,使人冲动,使人兴奋,大块烤肉,大碗美酒,陶醉了每一个健儿的一颗心。 草原上火辣辣乱哄哄一片热,悲壮的歌喉,疯狂般的舞蹈,可怕的角力,交织成极凌乱的局面。 纪珠,他乘醉参加了这一个局面,喜王担心他酒后伤力,同时也还有一篇体己话想告诉他。 可是醉了,醉了他是那么放纵不受约束,结果小王爷猛劲活捉他回去了蒙古包,那里头预备有更丰富的酒宴,围待着中原大阿哥孝敬的九名女乐。 这九名女乐,道地娼楼出身,会的是奉承色笑,看她们红裙款酒,翠柚飘香,乍解罗衫,微闻面泽,英雄难过美人关。 珠爷初解温柔,何能遣此? 酒尽一石,不觉如泥委地。 醒来时天也不过刚刚亮,眼前那些女人一个也不见,径寸厚羊毛地毡上,喜王爷严密的裹在被窝里梦入沉酣。 纪珠回忆夜来放浪情形,脸上薄有惭色。 本来他是和衣睡下的,起来自然很便当,悄悄的溜下炕去吹灭了案旁的腊炬,顺手儿拿了皮帽子便往外面走。 挑开皮帘子,拦在面前一列人跪下请安,里头却有畜雕的那位将爷,他自称黑鲁达,会讲北京话。 大爷晓得他是喜王身边一员得力骁将,身份跟旁边人大有差别,跟紧抢过去握住他一只手,笑道:“您大客气了,我们还是随便一点好。” 黑爷笑道:“大人晚上酒多了!今天人觉得怎么样?” 纪珠笑道:“还好,惭愧得很,简直丢人……” 黑爷道:“那九名歌女不错吧?” 纪珠道:“难得她们都是中原人,你们王爷倒很留心声色……” 黑爷摇头笑道:“不,他向来不近女人,这班女乐是大阿哥大前天孝敬的。” 纪珠大惊道:“大阿哥,您说北京城阿哥所的大阿哥?” 黑爷道:“可不是他还有谁?……这班女乐一共十个,其中有个什么牡丹花,那实在长得太好了,她好像身负奇冤,送来的时候还上着脚镣,王爷对她十分注意,十分敬重,她也的确不像那些贱女人,所以没请她来行酒侑歌。” 纪珠道:“我可以见见她么?” 黑爷道:“她另外住在一个地方,还派有很多人服伺她,我们家王爷心存何意我就想不到,她有一肚子话也还没道出来,昨天刚要讲,凑巧你来了……不管这个事啦!我们七个人合送你一匹马,马是顶好,而且只有三齿,就是脾气大,难骑,你试试去啦……” 说着他不管二大人怔怔地听得起劲,一把拉他到旷场上走。 珠大爷平生好胜要强。他也想:你们是来考验我骑马,我偏不相信不如你们蒙古人,在这地方我决不能丢脸。 边走边想,看那边马夫牵着一匹黑马,浑身漆黑不生一根杂毛,头方形,耳朵短,鼻孔很大,嘴唇很薄,颈长适度,腰背较长,尻尾缓斜,胸腹宽阔,姿态非凡神骏,可是并没给搭上鞍羁。 珠爷看看心里会意,笑了笑伸手盘起发辫,扑地使个大旋风,滴溜溜飘落马背上。 那马夫不怀好意的交给缰绳,冷笑着往后退一步躬身请安。 黑马立刻兽性大发,掀起前蹄翻不掉人,翘起后臀也颠不下人,崩不行,跳也不行,大爷马背上没人事儿谈笑自若,猛的使个大力坐功,两只膝盖狠点马腹,只见马霍地往下挫身,奋鬣哀呜。 大爷松手一抖缰绳,马前蹄打个踉跄冲出去往南飞驰而去,马后哗然叫好声音顷刻便听不见。 眨眨眼跑尽了四十里长途。 马渐驯,人愈健,倒勒偏缰,重寻归路,望见了喜王爷的蒙古包,这才约住马款款向前行。 蓦地由前面一列土房里奔出来四个蒙古女人,趴倒地下拦住马头。 大爷马上怔了怔,伸手接去递上来的一个纸叠方胜,打开来看一行娟秀行书是女人笔迹,写得很简单:“邓蛟兰繁青的女儿畹君蒙难在此……” 珠爷暴雷似的一声虎吼:“四姨姨的畹君姐姐!” “飕”的由马背上掉下地,望那一列土房子跑。 有个大女孩站在一家门前乱招手,一阵旋风卷进去带跌了那女孩,珠爷人已经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伫立着王昭君,一身彩缎子皮衣裙,火一般红的一朵鲜艳牡丹花。 珠爷叫:“畹君姐姐……” 牡丹花如临暴风雨抖颤不已。 珠爷再叫声:“畹姐姐……” 扑向前捧起她一只手,跪下一条腿。 畹君泪若雨下,身子颤动,呜咽着叫:“是……是……珠兄弟……我想一定是你,她们只能说……姓傅……自南疆来……” 一句话没讲完,门儿外人喊马嘶赶来了八匹马。 喜王爷科头披着皮袍子打前头闯进院子,纪珠猛的跳起身,厉声大叫:“大哥,你把我的姐姐也弄来了?” 他沉着脸眼睛睁得圆圆彪彪,神气很可怕。 喜王大惊,张目直视畹君姑娘,口里叫:“兄弟,不干我的事。” 姑娘赶紧跟一句:“是,珠,不干王爷的事,他一点儿也不晓得。” 王爷叫:“姐,不要哭,我们马上送你入京面圣,我要拆不倒大阿哥,算我不如禽兽!” 姑娘叫:“谢谢你,王爷。” 一个箭步,手起捉住了纪珠一条臂膀,拉他往屋里走,身手非常矫健,看样子病完全大好了。 那土房子实在不高明,这会儿屋里还亮着腊,虽则喜王爷教给畹君姑娘很多陈设,究竟丑还是丑,怎么打扮也不行。姑娘请喜王纪珠并坐炕沿,她端个小凳子一旁奉陪,自郭婆带二爷下鄱阳湖游说讲起,一直讲到那天晚上南湖遭袭,浮水求救,却遇盗匪被俘…… 她说当时海盗们用小舟载她潜匿港中,不久时光两个喇嘛妖僧又解来郭小红姑娘,天亮一会押上官船,打起江西兵备道番号驶入长江…… 在路上她和小红各被灌下一杯毒药,毒发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船过宜昌,匪徒们为她们雇用老妈子照料起居饮食,所以还不算十分受苦…… 停泊宜昌江中时,小红由窗眼里望见纪侠独驾轻舟随后跟迫。 晚上,海盗们跟两个喇嘛忽然争吵拆伙,第二日船到三斗坪寄锚,海盗仍持分家引起火拚。 二十余个海盗斗不过两个喇嘛,后来岸上又赶到了一批人马,驱逐海盗下地,五更天贼船继续逆流上溯…… 窃听贼人酒后疑议,有人说后面追舟有一位水上前辈英雄,难与为敌,必须设法躲避才是上策…… 听了贼人谈话,她和小红切望纪侠来救,可恨望眼欲穿,结果消息杳然,而且从此再也看不到二爷踪迹…… 到了四川境界,匪徒变计弃舟登陆,她和小红被分开绑送上道,中道又遇着一班大阿哥走狗押解九名女妓结伴前来…… 听完了这一长篇话,纪珠气涌如山,万分按纳不住,急着知道些家里情形。 姑娘安慰他说,由贼人们交斗口中,听到当天翡翠港潜往三个妖僧四个海盗,本想洗劫思潜别墅,屠杀傅邓马陈四家老幼妇女。领班的是个大喇嘛,好像说叫什么赫达,绰号无敌神僧,他们的船迷陷翡翠港中进退不得,后来忽然望见灯光,才能闯入别墅。可是去了七个人,生还的却只有两个喇嘛,虽说被俘获了小红,但无敌神僧居然出岔丧命。 他们认为四家眷内有高人,急图脱逃不敢留恋行凶,因此思潜别墅幸得保全…… 小红证实他们所谓高人即是崔小翠姑娘,说她会九宫太乙术数。 那天夜里她在翡翠港四周布起八门遁甲,果然匪徒迷舟港中无法施展,不因小红和绿仪坚持驰援南湖,开放景门漏出灯光,何致引狼入室…… 珠大爷不认识崔小翠,畹姑娘只得再告诉他武夷山纪侠采参斗熊一番经过,珠爷听得神往,喜王也叹为闻所未闻。 他说赫达大喇嘛他看过,不但武艺登峰造极,而且广具神通,大阿哥倚为左右手,可算惊天动地人物。 这位崔姑娘能够取他性命,简直使人不能相信。 纪珠问纪侠是不是和小翠姑娘很要好?他怀疑他们一对子逗留武夷山厮混那么久,小翠还也肯跟纪侠前去江西?…… 畹君忽然感激翠姐姐,她含着一泡眼泪承认他们俩珠联璧合,央求珠大爷回去鼎力说合他们。 畹姑娘良心发现,决计成全情敌,可惜她不知道人家翠姑娘已许念碧,更不晓得侠二爷聘定了郭小红。 当时她倒是无任缠绵俳恻,一味殷勤谆托,纪珠自然满口赞成。 姐弟随即商量到回家的问题,说路程本来应该走宁夏、趋开封、下汉口转九江,但畹君不放心小红妹妹,她主张奔西康向成都沿途探听消息。 纪珠其实也不能不管小红,于是议定立刻动身首途。 喜王爷忽执异说,无论如何畹姑娘必须稍事休息,说十日后他自愿亲送香车晋京……畹君力辞,喜王苦劝,彼此坚持不下,彼此就有点真情流露。 纪珠冷眼旁观,顿时大悟。 他想,何不如此这般,抛下畹姐姐交给喜王爷,好让他飞马兼程急驰西康搭救小红,岂不两全其美…… 想着不觉大笑,笑着说:“大哥、你先请一步,我跟姐姐再谈谈,随后约她同去扰你的早餐……” 一边说,一边使眼色。 喜王会心点首诺诺告退。 纪珠下炕,站到畹姐姐跟前放低声说:“姐姐,你想不想复仇?” 畹君点点头。 纪珠道:“大阿哥恶势力庞大,中国安危举足轻重,爸爸妈妈已经解卸兵权奉召回朝,我们手边无一兵一卒,要说兵戎相见,自问实在不是大阿哥的敌手,我们唯有深交喜王,喜王的大名,蒙藏青疆妇孺皆知,唯有交给他才能推翻大阿哥我们的仇人。” 他睁大眼睛看定畹君姐姐。 畹君道:“你认为该怎么深交他?” 纪珠笑着道:“我想……和亲……” 姑娘一听,满脸通红,抿抿嘴说:“难道你想……” 纪珠正色接着道:“论人品、才艺、学术、地位,还不都是第一流?最难得的年龄相当,德行方正,我以为并不辱没你……何况我们还要借重他雪耻复仇……大阿哥实际外援只靠他一个人,有他才能使两蒙人归附,我们这一把他拉拢过来,一着棋胜于十万甲兵,姐姐,你必须顾全大局,放弃小见才行……” 姑娘想了想道:“你知道人家要不要我?” 纪珠眼看看姐姐有点活动,不禁大喜,一叠声叫:“要,要,一定要,你还看不出他脸上神色,你刚说要走,他可不就急坏了……” 说着大笑不止。 姑娘道:“你倒是真开心……” “实在大美满了,不由做兄弟的不快活。” “第一格于婚律,他不能弄一个汉女为福晋,第二你忍心把我流放在这地方……”她滴下眼泪。 纪珠忙道:“你是一个巾蝈英雄,何至与平常妇女一般见识?千里关山策马可渡,天下虽大行无不至,此去中原,大不了路上走个五六十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人生大快意事,要回去就回去,你又畏惧什么?…… 谈到婚律也许有点讨厌,但他那好大喜尊的脾气未必管这一套,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怎能忍受人间羁勒?不相信你等着瞧……” 说到等着瞧,人飞走了,姑娘闹得一颗芳心上忐忑不宁。 大爷一去去了大半天才转回来,他拍着手说:“三姐姐,大喜啦!人家昨夜就要向我求亲,都怪我不成器,一场酒喝得烂醉…… 他说他本人心中没有什么婚律,人家反对他有办法抵抗,他决意今天预备一天,明天就在这地方举行婚礼。 后天带你回科布多,逗留老家三天,即日送你入京朝觐,求得皇上赐婚,那就什么都不怕…… 我问他求皇上赐婚是不是有把握?他说国家在边疆有多少事需要他效力,一点私情皇上好意思不准?不准没关系,根本王爷干不干他不在乎,顶多在中原作个寓公,还有什么大不了的……” 院子里跟着一句:“还有什么大不了的……” 喜王从外面一阵风卷进,堆着满脸高兴,兜头给姑娘作个长揖。 姑娘横瞟了他一眼,慢慢的垂下了头。 喜王接着说:“我讲的是实话,不过要是能够平安稳渡那自然更好啦!姐姐假使没有什么意见,我们这算决定了。” 姑娘就没抬起头来。 纪珠一旁道:“姐姐,说话呀?” 姑娘轻声儿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晋京……而后……” 喜王道:“想得到你有这一个念头,但你得明白,这样办可能全盘皆输,你知道各地方有各地方的严格婚律,那都是很可恨的。 不单说蒙古,满汉通婚,还不是不可触犯的规条……所以我们必须弄成事实,才有理由抗疏廷争渎求皇上思典。 这是我也还埋伏着一着棋,那就是说要靠傅家老伯父老伯母替我们出奏陈情,除非我们已成了婚,否则他们不会批鳞强谏的……姐姐,你说这着棋怎么样?” 姑娘抿抿嘴,头垂得更低。 纪珠大笑道:“这着棋叫做背水立营,置之死地而后生高明得很……我就等着看你们俩成婚后即日赶路,现在没时间,姐姐,你还有什么讲没有?” 姑娘就是不吭声儿。 纪珠道:“大哥,天下事大定矣,你干你的事去吧!” 喜王嘻嘻地笑,笑着也还站了半天,眼见姑娘到底没话讲,这才带着一身轻松走了—— 旧雨楼扫描sglineliwei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 十 章 额尔德尼弼什呼图札萨克图汗多罗郡王,他的婚礼不是太平凡的一件事,偏偏要排在混塔木尤来举行,未免有点特别。 而且,娶的还是一位缠足姑娘,这就越发骇人听闻。 然而王爷向来唯我独尊,独断独行,再来又说姑娘是名满边疆神力威侯的侄女儿,神力威侯到底是汉人还是贵族就都弄不清,何况暗里还有人透露消息说是皇上赐婚,因此无人敢提出反对。 忙煞了地方官吏,好不容易把婚礼应付过去。 是夜,洞房里发现海容老人一封手柬和一个药囊,药囊里是几件珍贵的药品,手柬上除了赞成喜王婚事,指定要纪珠扮成药材商人,走青海入西藏,即日首途。 并教喜王新夫妻回去科布多庙见,限十日回程追赶纪珠康定会面。 海容老人的话不容不遵,第二日一清早,纪珠扮成药商,备好药囊秣马待发,喜王畹君双双郊外送行。 畹姑娘她不免有几句亲切话嘱咐叮咛,她跟如意郎君隔一天才回科布多。 珠大爷他本是一位躁急的公子哥儿,精神饱满体力超人,反正带足了干粮饮料,管它什么天寒地冻,荒山野地? 一路上兼程奔波并宿一日,也不过几天光景单骑闯入西藏境界,这才纳定性儿好好休息一下重奔前途。 一路行来,到处留心打听大阿哥居停所在,一心想擒贼擒王劫持这位狂妄的清宫太子,要他说出郭小红的下落。 说西藏大家都知道是世界的屋顶,山川江汉雄伟绝尘。 这几日恰遇着大雪漫天,朔风卷地,马前马后又是一番景色,又是一片视界。 珠爷马上不能走得太快,实在也舍不得走得太快。这天正午,他沿着雅鲁藏布江右岸向拉萨前进,天上牵绵拖絮下着雪,山径实在是很难走。 忽然马后追来了一匹枣骝,马上人戴一顶破毡笠儿,身上反穿脱毛光皮板皮袄儿,腰间紧勒着阔板带,马屁股上梢个颇为长大的被卷儿,鞍桥边还挂着好些行囊,这个人猬缩成一团,低垂脖子好像睡熟的样子。 纪珠屡次回头就没看清楚像那一流人。 可能是一个寒酸措夫,也可能是个落魄商人,然而胯下马却是非凡神骏,马蹄得得驰过前头。 珠爷座骑得自喜王部下所赠,也是一匹灵异牲口,不甘寂寞紧追两步赶个并排儿向前驰去。 那人霍地打个呵欠竖直脊梁,好大的个子,左边手还翻看着一本书,慢吞吞的道:“少年人,疾行不先长者,你忘记了……” 说着又打呵欠,缩做一堆又像要睡。 珠爷看他酸的可以,不禁笑道:“你去赶去考状元的,还是附庸风雅?大雪天马背上看书很少见……我说,你还是找个地方睡一会,这样迷迷糊糊的管保你摔一跤,这是多不合算的事……” 那人懒洋洋的说:“小孩子的话,我那敢睡觉去,身存十万金珠,赶上拉萨献佛,好容易佛在眼前了,何可大意……” 纪珠笑道:“有钱为什么不弄一件好衣服御寒?何苦来一定要送去献佛?佛恐怕也会嗔怪你太不懂事。” 那人道:“你简直侮辱斯文……请看……” 他伸手鞍头,摘下一只皮囊递了过去。 纪珠好奇不能不接,探囊看竟是装满珍珠,大爷怔了。 那人嘿嘿笑道:“你穿的比我好看,可惜所带不过一布袋草根树皮,你以为打扮得像一个药商,可惜我一看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是个败家的纨裤子弟……” 纪珠听了心中不乐,但他没吭声。 那人又道:“你大约总会两手儿,身上穿着铁马甲,腰带上插两柄匕首,一个弹囊装着三十颗铁弹子,一只镖袋里头是一百支铁翎箭,被卷儿里又是长剑又是宝刀,弓收乌号,兵藏基卫,人若不自知……说你初次做强盗倒是满合适,说药商怕不怕笑掉人牙齿?好小子,好好讲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听了这些话,纪珠又惊又怒。 他蓦地一声长笑,跟着扳起面孔,手拍着人家的皮囊叫道:“我不是药商是强盗,今天算打着雁啦!” 那人笑道:“别神气,你不怕打雁不着反被雁啄,路上我就靠看这份穷酸相,不晓得闯过多少龙潭虎穴,没想到在这儿还要多费手脚,你接着啦……” 猛的一推掌直奔大爷左肩膀,大爷躲闪不及,反而挺身相迎,谁能相信人家这一掌竟有一千五六百斤力量。 大爷受不了,珠囊脱手落地,整个人飞离鞍桥去若断线风筝,不料他身手利落顺势儿使个大旋风扑地立定脚根,怕不摔个一佛出世二佛涅盘。 他这边也还没站牢,人家那边镫里探身,伸手地下拾起了皮囊子从容笑道:“小子,你听着,山上有山,人外有人,要能够虚怀藏拙,自然天下去得,此去藏康英雄辈出,记着我的话,炫露必败,自满必亡,请上马,咱们拉萨见啦!” 话声未绝,坐骑展开四蹄,翻腾飞越疾驰而去。 大爷起先是吓呆了,这会儿眼看着人家走了,他又气坏了。 抢一箭步窜上雕鞍,扯出弹弓扣上弹丸磕马急追,在一百步之内瞄准人家后颈骨,喝声“着”…… 弹丸脱弦如流星,急切里那人猛翻身倒骑马背上,伸右手一挥,掷去了弹丸。 纪珠再发弹,弹再落人掌中。 珠爷三次张弓,那人左右手两颗弹子同时掷出,左手弹击碎了空中来弹,右手弹射落了珠爷头上雪笠儿。 当时纪珠也不过略一停疑,那人马走如飞眨眼消逝,虽然说左右前后无人看见,大爷到底也还是羞得满脸通红啼笑皆非。 这是他落下娘胎第一次受到的小磨折,害得他着实发了一会呆。懒懒地扳鞍上马,缓缓的驶进拉萨。 拉萨两个字该作圣地解释,他是西藏的首邑,也就是从前吐蕃国的逻婆,也叫逻些,位置很难得,恰在于广润平野,四周望得见的全是戴雪高峰,人烟尚称稠密,商业颇为繁盛热闹。 人们居住普通都是石板屋或者碉房,碉房不一定高两三层或者六七层,但屋顶总是扁平的,这是比较有点办法的人的住宅,当然也有支架黑帐蓬过日子的牧人或商人。 达赖喇嘛的官殿叫布达拉官,在街西一个大丘陵,高入云汉,像个十三层的宝塔,形式极其雄壮丽都。 珠大爷进了城先到这地方转了一转,他想找个汉人问讯,牵看马来回转。 面前人来人往都很忙,好像就没有留得住片刻听他说话的脚色,彷徨四顾,暮色将沉,心里不由不有些着急。 蓦然有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瘦长小孩子,舞着翩翩大袖奔过他身边,迅速的塞进他手里一个纸团儿。 大爷微微一怔,飘目望那小孩子牵着一匹黑马挤在人丛回头送笑。 大爷算证实了人家并没有弄错,这才赶紧打开纸团儿看,看里头写着两行小字:“近郊甘丹大寺靠近黑色蕃帐蓬,有人抱病垂危,可用海容老人保命护心丹急救之,其家孝女喜桑精通汉语可与一谈,夜得确息,朝即启程,勿得痴恋。同路人留言。” 大爷看了不免又发一怔。 他想:同路人可别就是那个带珠献佛的穷汉?……好,我必须找他讨教两手,……想着把纸团儿藏入怀里。 抬头看那小孩子还在前面走,他想追上他,小孩子忽然跳上马摇手示意。 黑马前头慢步走,大爷骏马后面远远地跟,出了城小孩子夹马疾驰,大爷这才跨上雕鞍蹑踪紧追。 说是甘丹大寺靠近,其实离寺还很远。 天刚刚黑,模糊望见前面黑帐篷,小孩子驻马等待珠爷赶到,伸手指一指,撮口吹起一声长哨,猛可里拨转马头,泼风似的顷刻跑得无影无踪。 纪珠又发一阵怔,他就猜想不到马上要发生什么事? 好在艺高人胆大,到底他还是下了马,步步留心照小孩于指点的蕃帐蓬走去。 走到帐门口,里面出来一位姑娘,珠爷虽则眼力强,却也没看清楚她的模样儿,手中马缰已被接了去。 清脆的,带些儿悲哀成份的一句京调儿:“爷,您请进……” 她和马转帐后消失了。 大爷满腹狐疑,态度却还镇定,脱下头上雪笠儿抖掉雪花,拍一拍两边臂膀,从容伸手挑开皮帘子,慢慢的低头钻入帐里。 眼前烛光微弱,炉火熊熊,一阵阵怪味扑鼻,一阵阵热气腾腾,是兽粪作薪细细添,是酥油茶铛中初沸。 可是大爷对此一点儿不感兴趣,他瞠目直视趴伏地下偏袒右肩的一个中年汉子,背上长个碗大疔疮,污紫旁溢,颜色显然不对。 大爷挨近前再端详了一下,霍地屈下一条腿托起病人手,凝神静气把脉,把过脉口里喃啼自语:“脉若续丝,魂游墟墓……至多还有四个时辰的命。” 猛的站起来,那位姑娘可就跪在他面前,长发披肩,眼泪莹莹,美得像一支破绽的水仙花。 大爷并不细看她,冲口说:“给我包囊……” 他忘记了那些包囊有的相当重。 姑娘道:“回爷的话,都搬进来了。” 翻身指住火炉旁。 大爷上且刻过去打开包袱,拿出一只药瓶,拔去木塞子,倒颗黄豆般大赤红药丸握在掌中放下药瓶回头问:“昏迷多少时候?” 姑娘道:“两日夜……水浆不入……” 她滴下眼泪。 大爷说:“姑娘请起,病的是什么人?多大年纪?平常体力很好……” 姑娘道:“请叫我一声桑喜,病的是我父亲,四十一岁,平日打猎为生,体力非常好。” 她爬起来一旁侍立。 大爷点点头,把掌中的药丸放到短几上一只空盘子里,说:“请放心,明早还你一个好的人。现在请你给我准备几件东西,一杯清水,一只大碗,一把钳子,一个碗大的铁箍儿,一柄汤匙,最好要银的。” 姑娘道;“银汤匙恰有一把,铁钳子有,铁箍儿恐怕没有,雪化的水行不行?” 边说边去替人家装上药瓶的塞子。 纪珠道:“我想铁条总不会没有吧?” 姑娘道:“这倒有。” 纪珠道:“找一支来,不要太粗。” 姑娘立刻找到一支像通条一般大的铁条,珠爷接过两手这么一扭,扭断一段拗个圆圈抛在火炉里去烧。 然后呀附姑娘把短几端近来排好应用家伙,笑笑道:“你有力气么?我抱病人坐起,只要你支住他……” 姑娘眨着眼只管打量着躺着盘子里两支雪花价白的匕首,大爷那边已脱去了身上长衣服,弯腰向前轻轻托起病人,姑娘这才赶紧跪下来帮忙。 纪珠跟随他爷爷玉翎雕和海容老人身边,下苦功精研两年医理,他的外科活人术相当高明。 他给病人灌下一颗保命护心丹阻挡毒气攻心,然后用钳子火炉里取出烧红的铁环,慢慢的给套在疽疮上,马上烧得皮肉唧唧作响,冒起绿烟,病人兀自没有一点声息,姑娘一颗头顶住病人胸膛,哭得如带雨梨花。 珠爷也急得满头大汗,索性扔去钳子,伸左手紧按铁环,他那洁白的长长指头竟是不怕烫,腾右手拿几上匕首贴着铁环边缘插下去。 打圈儿这么一转,再这么一捣一刮,换取银汤匙向疮里舀腐烂的败肉,一匙一匙倒入空碗里,顷刻舀出一满大碗。 放下汤匙再换那支干净匕首望血窟窿中刮,刮到骨头上吱吱叫,姑娘咬着嘴唇听,眼泪扑嗤嗤直落, 病人渐渐的发出呻吟声音,珠爷脸上微微露出笑容。 他扔掉匕首取下铁环,两手叉住病人胳肢窝说:“姐姐,赶快去,烧一锅滚水预备着等会儿用……” 姑娘火速爬起来去了。 珠爷把病人仍给趴倒地下,他回顾要找一块干净的布,结果还是找出他自己的两方白手帕放入锅里煮,一边再去整理药末和膏药。 病人越呻吟越响,纪珠动作越敏捷。 他取出煮过的白手帕,通通气拿来洗擦疮孔。 这时病人好像晓得痛略略挣扎着,珠爷给他撒上药未,使那一方未用的手帕填满窟窿,再撤些药然后将药膏贴上,才站起来。 眼看倚在病人身上的桑喜姑娘,轻轻的吁口气说:“好了,管保平安,这都是一颗药丸的力量。” 桑喜立刻跪下给大爷磕头。 她流着泪说:“是,也总是您天高地厚之恩。” 大爷急忙摆手说:“别讲废话……割下来的坏肉连碗拿去埋掉,钳子汤匙放在火里烤- 烤,我们还要一桶水洗手,这脏锅不要好不好?明天去买两个新的来……” 他嘴里讲话,手拿两支匕首插入火炉里烧。 姑娘这边赶紧去做事。 一会儿后,一切收拾停当,看地上病人睡得香,鼻息非常和调,额上不发烧,脸色略见红润,大爷看着好不快乐。 火炉边放着尺余短几,几上排满食物,有葡萄乾和干杏仁,有黑面调酥制成的乳饼,有用牛羊肉熬干做的乳脯、炒面……等等。 隔着几对面盘坐着桑喜姑娘,她这时身上换了一件紫色的新制的长袍,这是件上好的毛织物,面上翘着软而细的浅毛,简直像珍珠般美丽。 姑娘们穿了这美丽的衣服,必然平添几分清华几分尊贵。 纪珠此时细看桑喜,一张脸宜喜宜唱,脂粉不施居然绝艳,眉开新月,鼻若珠贝,最可人的是眼儿水汪汪的,笑涡儿微绽,人样花枝,情深几许,珠爷不禁举起镶银乌木酒杯喝干一杯烧酒。 他笑笑道:“姐姐,你也喝一杯压惊……” 姑娘道:“你要我喝我就喝……” 她也干一杯,手玩着酒杯,眨着眼微微一笑道:“别叫我姐姐好不好?” “那叫什么?” “我不是已告诉你了吗?” “这,我……” “再告诉你一声,我叫桑喜。” 珠爷笑道:“为什么叫桑喜?” 姑娘一本正经说:“我母亲生下我时很欢喜,所以……” 珠爷忽然大笑起来。 姑娘一怔道:“有什么好笑的……” 珠爷笑道:“我说你应该叫萱喜不叫桑喜。” 姑娘立刻睁大眼睛问:“萱,怎么写什么意思?” 珠爷用小指头沾酒,就几上慢慢写,慢慢说:“萱是一种草,普通人都说椿萱,椿代表父亲,萱代表母亲……” 姑娘大喜,放下酒杯拍手笑道:“我一定要改过来啦!多好,有意义……也好像好听一点。” 纪珠道:“你到底是桑喜还是喜桑?” “讲过两遍都记不得……” “我……” “叫桑喜啦!” “那里人?” “湖南人。” 纪珠不由笑笑道:“难怪,湖南有好些地方读音不太准确,不过你怎么又是满口京话呢?” “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才三岁,一向流落在京,后来有一天我父亲酒醉,抱不平打死了义勇侯张家一名家将,父女逃到西藏,现在足满五年了……” 说到这儿,她似乎很难过。 纪珠赶紧说:“很抱歉……” 姑娘一笑道:“没关系,习惯了。” 纪珠又适:“你父亲必然好武艺?” “你怎么知道?” “从他的外表看得出来……” 姑娘笑了笑,点点头。 纪珠道:“我还不晓得你贵姓?” 姑娘道:“姓张,父亲单名维。” 纪珠忽然记起怀里那一张字条儿,摸出来递给她,问道:“这是谁写的?” 姑娘接来看,笑道:“他倒记得我的名字……” “你怎么认识他?” “不认识。” “不认识?……” “白天他闯进来看我爸爸,样子很着急,他说他能医,可惜没带来药囊。想了想,教我派人找你,我找来忽克……” “忽克又是谁?” “忽克就是领你来的那个大孩子……他还留下一袋子珍珠,吩咐我交给你下药用,刚刚我是忘了……” 说着姑娘桑喜就去拿来。 纪珠摇手道:“不要啦!我的药未里就用了很多珠粉,这一袋子算我给你的好啦。收起来吧!” “我不能收。” “为什么?” “那是很值钱的东西。” “就是因为值钱才送给你呀!” “我好意思……” “你不取我更不能要,横竖人家是交给你的,我管不着。” 姑娘翻个白眼说:“你以为我是贫人家女儿……” 纪珠急忙拦住她说:“算啦!别谈这个好不好?你还是告诉我送珠的是个怎么样的人吧?” “阔得很,王爷一般尊贵,轻裘肥马,带着两个管家……” “妙呀!他本来是个穷汉子……” “你别弄错了,不单是阔,而且品貌也极好,你还说你有事情要我帮忙,你有什么事情呀?” 纪珠怔了半天道:“这个人太奇怪了,简直是鬼。” “人也好鬼也好,你先说有什么事吧?” “我的事你有什么办法帮忙呢?我实在不敢相信……”姑娘生气的说,“你是看不起人,说,我偏要你说……” 纪珠笑道:“我要拘捕清宫太子审案,你也有办法帮忙。”—— 旧雨楼扫描sglineliwei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一章 姑娘大惊,猛可里跪起来问:“你……你说什么?” 纪珠笑道:“你以为了不得么?” 姑娘凝视说上:“当然很可怕……但你为什么呢?” 纪珠道:“这混帐东西,他派人掳去我的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在混塔木尤我找到了畹君,听说妹妹陷在拉萨或西康边境,当然我决不能挨户去搜查,擒贼擒王,擒住大阿哥抽他一百皮鞭子,要他招出实情。能够交还我活人,我看皇上的面子上,马虎点让他过去,假如把她弄死了,我就要他偿命……” 珠爷使劲一掌拍在大腿上,长眉斜飞入鬓,眼射电光瞅定姑娘。 姑娘这就又坐下去,她眨着眼想了想,缓缓道:“你怎么知道大阿哥在边疆呢?” 纪珠鼻子里哼了一声,咬了一下牙齿说:“他在干什么勾当谁不知道?皇家的龌龊事我不管,我只要他还我妹妹……我决计留在这地方三天,一方面打听消息,一方而为你父亲治病,三天后留药给你,我就得赶往西康去了。” “三天后我父亲的病能好吗?” “不过换药麻烦点,我想你总会的……” “你……能不能多留几天?” “三天我已经很勉强了……” 姑娘不作声了,眼泪莹莹支颐如醉。 珠爷叹息着喝干七八杯酒。 相对无语,黯然消魂。 半晌,姑娘忽然摘下眼泪说:“爷,我可以尽点力……现在请告诉我尊姓大名?府上那儿?本来你是干什么的?” 纪珠凄然笑道:“我姓傅,名纪珠,住江西南昌府,我可是从小儿起作客北京神力王府中……” 姑娘蓦地又跪了下来,满脸惊疑说:“你是神力威侯傅大人的公子?老夫人绰号千手准提、皇上御封大雄大勇顺天公主……” 纪珠道:“那有这回事?要说家慈武功好倒是实话。” 姑娘怔了半天,泪流满面笑着道:“真想不到我会见到你。” 纪珠赶紧叫:“妹妹,为什么难过?有事只管讲……” “不,我欢喜呢!” “你真的能帮我的忙?” 姑娘点点头。 纪珠高兴道:“那太好了……” 姑娘抹去泪痕说:“去年我在一位女官跟前当过翻译,她很爱惜我,我可以从她那里打听些消息。不过……” 纪珠急道:“不过什么?” 姑娘想了想才道:“我知道大阿哥不在边疆了……” “这怎么说?” “大阿哥到了康定,发生了什么紧急的大事,临时赶回北京。” “那你还能帮我什么忙呢?” “为你去打听姑奶奶的下落呀!你意在救人,救回人就不必找大阿哥了,是不是?” 纪珠点点头。 姑娘又道:“天一亮我就去,得到消息立刻赶回,要是耽搁些时间,那是没探出什么,请你不用急,反正晚上必定回来,爸爸家里只好劳你驾……” 纪珠摆手道:“又说废话,把那一袋子珍珠去送礼,一定很有帮助。” 姑娘道:“一袋子太多,十颗二十颗尽够。这个你都不要管,喝两杯酒后该休息啦!” 说着,她举起了酒杯。 他们俩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这日子还不容易过? 姑娘存心刺探珠爷身上事,免不了用手腕多灌他几杯。 听说他要救的不是亲妹妹,是姨母的女儿,她有点不高兴,听说人家从小儿就没见过,她又稍稍放心。 结果珠爷酒醉了,醉中说话没遮拦,自然总必是对姑娘有些隐隐约约的表示,姑娘却又有几分下意识的瞎害怕。 究竟珠爷并没有偷香窃玉的企图,姑娘也不是调情卖俏的女孩子,他们酒尽欢乐,乐而不淫。 珠爷醉后睡在姑娘铺上。 姑娘脱下身上长袍为他盖住两条腿,扯去他的缎靴儿,轻轻地握住他的脚尖儿看定他的俊脸。 她站着发了一会呆,心里有说不尽的自我陶醉。 天亮后,她才收拾一身行装,悄悄的离开了黑帐房。 她走了没多久,张维忽然起来喊人。 珠爷总算机警,赶紧起来招呼,那是要费一番唇舌解释的。 珠爷口才好,几句话就把人家说得感激涕零,他服侍吃乳酪、喝茶,再替他把风,要他吞服一颗人参滋养药丸。 然后又伴他闲聊了一会,一边准备给他留下应用药物,腾出两三个药瓶子装个足够,找笔墨书签贴上,注明怎么服,另外又是药未,又是药膏,一一的包妥加以注明。 纪珠作事非常有条理,看样子简直什么家常琐屑他都会,这使张维十分惊奇,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一位公子哥儿。 其实纪珠这几年在阿尔泰山追随海容老人杖履,什么事他不要做? 人还不都是训练出来的,这与公子哥儿又有什么相关? 越是寻常事越要学,烧饭、洗衣、缝缀,你不学就要受尽女人闲气,多学一点薄技,只有好处决不伤害你的身份。 桑喜姑娘出门一整天,夜里回来说没查出什么。 但她的神情很奇怪,竟是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 纪珠根本不相信她有办法,眼看她不好过,反而安慰她不要着急。 第二天,她出去的时候比较迟,回来倒很快,然而还是没回话。 第三天,纪珠决计自己出动探查,姑娘却又竭力劝阻,午后她又走了。 天刚黑,就赶回家,带回来很多吃的东西,立刻拾夺晚餐,起先是一句话都不说,到后来她竟跪倒在纪珠跟前,眼泪鼻涕哭诉出一篇话…… 实际第一天她出去就查出了小红姑娘下落!一来担心大爷冒险,二来舍不得分离,今天实在躲不过去了,她得到可怕的消息…… 小红姑娘一向羁禁郎渡候命,那地方离拉萨相当近。 为什么畹君早得解脱,而小红危难独多呢? 说起来,这要怪她太过精明了…… 当时被灌毒药时,她有办法运用内功吐掉过半,不但先头受毒较浅,不像畹君那样孱弱不禁风。 而且后来越来越强横,常骂人也常打人,弄得看管的鹰狗爪牙都恨她,媒孽进谗百般折磨她。 于是上头也都不欢喜,同时还不敢把她送人为婢为妾,认为可能惹祸招灾,因此她一直寄押郎渡狱中。 日子长久了,无人过问,管狱的牢头,却不该转她不好的念头。 一天更深夜静,那倒楣的牢头大约去强奸她。 姑娘虽然上了足镣,双飞脚把人家踹塌了胸膛,上面用手枷磕烂了那个倒楣牢头的脑袋瓜子。 单看被害人惨死情形,引起了官场公愤,判定就地斩决……这是桑喜姑娘今天得到最后的恶耗。 纪珠听完了她的话,一颗心好似落在油锅里,可是眼前有喜姑娘哭个哀哀欲绝,他就什么话都不好说。 胡乱喝了几杯离别酒,他准备星夜首途郎渡救人。 喜姑娘自不免柔肠寸断,惟恐伊人有失。 纪珠讲得好,他说:拉萨人口不过十万,想有区区郎渡能有多少人马驻房?死因牢用不着三五十人守卫,法场上大不了两三百众把场,不管囚牢还是法场,相机营救,事同探囊取物…… 极劝姑娘不必担心,千万节哀珍重。 他留给姑娘北京南昌两地详细地址,央求她早日前往,另图快聚。 纪珠讲得顶神气,俨然没事人儿。 喜姑娘到底不能太放心,兀自哭泣不停。 张维看他们俩倩形非常亲热,他老人家也还是喜上心头,愁重眉头,忍不住说:“珠爷请过来,我有几句话告诉你……” 纪珠巴不得有人替他解围,急忙过去倚着张维坐下。 张维伸手抚在他的肩上,苦笑道:“……大恩不言报,我不敢多讲什么。只是我病没有大好,不能追随你前往郎渡……你太过骄傲,我很害怕。郎渡市镇不算顶小,不应该视若无人之境。那地方靠近德庆,德庆有名女将叫穆卡尔文成,她盗窃唐朝文成公主的讳号装点门面,居然没人讲她闲话。因为这婆娘太过凶狠,她会使淬毒飞叉、飞刀,又会吹剑吐火,马上使一支火尖枪,端的力大无穷,万夫莫敌。 郎渡的典狱官好像是札鲁,如果是他,那真叫做冤家路窄,他恰是文成的外叔祖,假使你要准备劫法场的话,那是必定会碰着她,别的还不要紧,必须当心她的邪术,她能咒人坠马,吹剑取人脑袋…… 我总想你还是乘夜入牢救人比较有希望。你就走吧……月亮上来了,由这儿奔德庆进郎渡,虽然雪地不好走,一个更次总可到达吧?我要劝你多带一匹好马,救到人千万不可停留,火速往东疾驰,紧防追兵,能够一口气跑出三五里那就好了。你请吧!我的少爷……” 说着,张维也滴下了两点眼泪。 纪珠马上站起来,笑道:“好,我这就走……” 张维点点头。 纪珠又道:“不需要的东西全留在这儿,省得路上麻烦。 边说边装束成猎人模样,背起长弓,带十支箭,腰带里插两支匕首,挂上宝剑镖囊,外面披一件风衣,戴个雪笠儿,就算打扮完毕。 喜姑娘却在帐外替他料理牲口。 究竟姑娘们心细,她为他装满足用的干粮水袋,还给他带着猎人应用的家伙,和一些猎获的禽兽……” 珠爷出来时,姑娘长跪马旁,手捧角觞饯别,低徊呜咽,不能成语。 珠爷只觉得鼻子里一阵酸,不由他不泪流满面。 他抱住她,就她手里喝干那一角觞酒,轻轻放下她。 猛的退一步,跳上张爷送他的红鬃马背上,牵着他自己的黑马风驰电掣疾驰而去,当夜三更天他到了郎渡。 这里该是所谓锅庄,初夏天刚由远方赶到一大批驼子,起卸货物,溜马喂牛,这时候也还是灯笼火把忙成一片。 纪珠马立阶前,立刻过来一个黑大汉,一声不响伸手接去两匹马缰绳。 珠爷以为必是庄里伙计,他装作内行,不客气拿起猎叉,挑起两三件猎物,大踏步便往里面走。 一间大屋子堆满了风尘仆仆的客人们,有的趴在桌上,有的蹲在火炉边,纪珠昂着头,挺着胸,一直穿过人群。 那些向火的人看见他猎叉上虫蚁,有的叫起来,意思是说大冷天幸运的猎人…… 纪珠笑着点点头,扔给他们一只免子,再过去同样的情形,他又布施了两只免子一只香麝儿。 那猎叉上没有什么了。 他走到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有人给送来浓茶和热酒,干粮袋子里抓出一把干杏仁,他从容咀嚼着下酒。 一会儿后,外面进来了三个人。 打头儿英雄气概上八尺身材,四十五六年纪,身上草上霜反穿马褂,白狐裘水獭皮帽,脸瞠微黑,凤眼含威,蚕眉压翠。看样子仿佛有点像那天拉萨路上碰着的带珍珠献佛的那个穷汉子。 纪珠吓得心中一阵阵跳。 再看后面两个伴当,俨然一对黑煞神。 一个背着淡墨绫大包袱,一个肩上扛着一件奇怪的家伙,像是大雨伞,但是雨伞为什么用黄缎子套? 而且那个背大包袱的,竟还是刚才接去缰绳为他溜马的人,珠爷不禁大惊,脸上变了颜色。 他这边急忙起立,人家那边并不理睬,一迳走到后面去。 后面角落里空着一张桌子靠着墙,墙上挂着油灯,那儿没有生火,所以显得特别的冷清寒意。 他们三个人围着桌各据一面,由那黑大汉肩上放下像雨伞的家伙,就倚在桌档上,包袱里拿出一大堆干粮来。 他要了两坛酒,谁也不理谁,各自管着吃喝。 纪珠心里嗔怪人家太过骄傲,不服气也就不愿意再打招呼。 他睥睨着坐下喝他自己的酒。 片刻工夫,看人家两坛酒喝干又叫两坛,好酒量引起了满屋子人的好奇,庄主人由炕上下来,走过去攀谈。 那人让主人入座,拿大碗敬酒,他们立刻谈得入港。 那人说特意由拉萨赶来观光女犯行刑,庄主人大笑说值得一看…… 那人好像问起穆卡尔文成,主人竭力把那婆娘恭娘恭维得和飞天夜又一般可怕,他们讲的话纪珠苦不太懂。 本地语言还差不多,直急得他抓耳搔腮满头大汗。 那人不时的总膘他一两眼,微微送笑。 这会儿恰好刚才那个接受纪珠赠送免子的人,拿盘子托半只烤好肉给送来,说的竟是河北话。 珠爷喜得拉紧他央求对饮,这人又给招来三个汉人。酒越喝越凶,话越说越痛快,珠爷才算听清楚五更天要在前面盆地上斩决小红姑娘。 他暗自叫几声惭愧,慢慢截住了酒,着急的想溜出锅庄。 远远处,号角长鸣,夹杂着一两声胡笳呜咽,屋里马上一阵大乱,大家哗叫看穆卡尔押解女犯上法场,争先恐后蜂涌大门口张望。 锅庄主人担心这些贵客给他锅庄吵出乱子,赶在他门后呼喝弹压。 纪珠人还撑得住,他懂得事到临头一点慌张不得,镇定地起来结束腰带,检视兵器镖囊等应用物品。 后面那人在轻声儿讲话:“时候到了,把弓箭宝剑拿在手中,紧裹着风衣,由这儿窗眼上屋救人……” 珠爷回头看,看他指头着墙上油灯阴影里一个圆圆的窗眼,那窗眼不很大,却开得相当高,用一卷破衣服堵上的。 珠爷点点头,立刻振起弓箭宝剑往人家那边走,那人突的跳在凳子上,伸出左掌,低低叫:“上去……” 珠爷来不及多讲什么,托地窜登人家掌上,耸身扯下布卷儿,人跟着钻了出去,施展游龙术,翻上屋顶。 看下面灯球火炬照耀如同白昼,那穆卡尔文成端的像个人物,头戴金冠倒插两枝雉尾,身披鱼鳞软甲,马背上横担豹尾金枪,马蹄得得领头儿迳过。 后面只带四五十名校力手,却是没有犯人,原来犯人早已押进法场,婆娘托辞巡逻,其实是故意卖弄精神。 纪珠蹑踪屋上,转了几个弯,望见前面法场,那里头已经黑压压堆满赶热闹的男女老幼,把场的兵勇多不了一两百人。 场中燃烧着两支火把,斜刺里筑个土台,围着天遮布幔,上面坐着一对汉藏官儿,旁立两排当差皂隶,台下凌虚,刽子手躲在里面打磕睡,等待行刑。 土台面对一株木桩,桩上钉个铁环。 犯人穿一套血红般红的短衣裤,背剪上一双手跪倒木桩前,头发由铁环中穿过,头皮顶在木椿上拴得结结实实。 纪珠一看气满胸膛,他强自压纳住火性,找黑暗地方翻上一座五层高的碉房,爬到屋顶,整理手中大黄龙弓弦。 这时光穆卡尔文成由士台下来又上了马,挺着金枪绕场耀武扬威,骑的是一匹大白马,黄澄澄金镫红鞍辔,火光下分外撩人注目。 第一度马过碉房墙角,这婆娘抬起头仔细端详每一层窗棂,珠爷缩头曲伏,一动也不敢动。 第二匹马走得快,越过碉房下面斜坡十步远近。 纪珠蓦地跳起身,拽满长弓尽力一箭,箭中婆娘腰眼,贯肠穿腹透出下钉入鞍桥,婆娘一声厉叫撒手扔枪。但人并没有就摔下去,看的人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马驮死人跑过土台,珠爷屋顶连续发两矢。 台上两位官儿胸口上各插上两支颤巍巍箭杆。 两行侍役皂隶同时发声喊,纷纷滚下土台,恰好穆卡尔文成尸骸也在这个时候倒栽下马坠地。 场中人群立时大乱,一霎时乱哄哄的四散奔逃。 趁此时纪珠张开两臂展开身上披风,扑倒虎躯悬空使个大旋风,滴溜溜飘落台前,左手一宝剑搠死惊醒好梦跳出来倒曳鬼头刀的刽子手,右手匕首疾出削断木桩上铁环,夹起犯人钻入土台下。 纪珠叫:“小红……” 小红问:“谁?” 纪珠道:“我纪珠。” 小红摇摇头说:“我以为是纪侠。” 纪珠微微一怔,用匕首给挑断绑绳,剁开脚镣,小红这时才睁开双眼,仰着头看纪珠脸上笑道:“两条腿麻木了,要等一会。” 一句话没讲完,整个土台已被包围。 纪珠说:“我出去挡一阵,你歇歇。” 他扯下腰带上一个皮酒囊抛给她,人就窜了出去。 看看四周风雨不透,前面一列全是步兵,手使长枪长戟等等长兵器,后面约莫五六十匹战马,马上将爷们控弦引矢遥向土台。 纪珠看了大笑,笑声里剑光闪闪卷入步兵行列,眨眼劈倒十来个。 步兵大乱骤退,反而冲散马队,纪珠一个倒跳就又隐进台下,小红姑娘还不行,她还坐在原地,动也没动。 纪珠叫:“大妹,能动吗?” 小红苦笑着摇摇头。 纪珠道:“还是我背你突围,好在天还没亮。” 姑娘道:“不,我身上脏得很,恐怕你受不了!” 纪珠道:“别管那么多,只要你两手还有劲,抓得紧……” 说着蹲下去!教姑娘爬到他背上,撕破那件披风权当背袱,兜住姑娘屁股绕住他胸前结牢。 纪珠一声:“走!”伏身曲踊,猛虎离窝。 对面立刻放出一阵剑,纪珠剑拨箭林人落围中。 边疆人都像更好奇更大胆,在这个惊险万状的时候,看热闹的不单是没有走,而且反而增加了两倍以上的人。 场中的人一多,倒是帮了纪珠不少忙,他们退潮似的压倒了马步官兵。 纪珠原是不肯多残生命,无如急切里难分皂白,到底免不了误杀误伤。 剑光上下交掣,喊声此起彼落,人海里渡开浪裂,血肉横飞,马背上将爷们手中长弓毫无用处,人群冲散他们,他们坐下马铁蹄也踏死不少人群。 局面越纷乱,对纪珠越有利,阴错阳差恰待杀透重围,围外偏于这时候赶来两匹快马,马上骑着两位红喇嘛。 他们俩确就是当日擒获小红姑娘的一对妖孽。 人海里欢声雷鸣,千百万回音:“佛爷驾到!” 两位佛爷马若腾龙闯入围中,仗手中铁禅杖方便铲拦住纪珠去路,纪珠计在速战速决,三不管舞剑迳取妖僧。 究竟是背上多了一个人,遮前挡后煞费力气,人家马上使起了长兵器,呼呼风起勇不可当。 纪珠三次猛攻,敌人屹然不动,马步官兵眼见得势顷刻重新合围。 纪珠此时要走比登天还难,还亏他镖囊里一百支铁翎箭,随手放射射无不中,以此才能勉强支持了片刻工夫。 然而这小小的箭儿终是射不到两位妖喇嘛,他们的铁禅杖和方便铲急如饿虎搜林,反迫得珠大爷一阵阵倒退。 小红背上却叫道:“哥哥,你尽了力了……放下我你走吧……快放我下来……快……同死无益……” 纪珠叫:“妹妹,忍耐着……我相信有人会来救援我们。” 话声未绝,猛听一声虎吼,碉房屋顶上飞下来一条黑大汉,蒙面露目,目如火炬,手舞独脚铜人,一片金光烧天烛地,上打撒花盖顶,下使枯树盘根,扫开一条血路,卷到两位佛爷马前…… 紧接着一跃七八尺,手起铜人落,大喇嘛人马俱登极乐,铁禅杖两段坠地。 纪珠叫:“来人……就是这个人,使的什么怪家伙。” 小红叫:“是,是爸爸到了,他使的是八宝铜人!” 她快乐得两手猛拍珠哥哥脖子。 纪珠跳着脚抱怨说:“该死!该死……” 小红忙问道:“你怎么啦?” 纪珠道:“两次见面,我会想不到是他老人家。” 嘴里只管说,手上可是不敢怠慢,他一直跟定前面八宝铜人,奔腾跳跃反复冲杀,眼错不见。 金光起处,马仰人翻,方便铲飞上九霄云外,二喇嘛脑袋碎若烂瓜,吓得马步官兵爬跌而逃,重围立解。 纪珠后面大叫:“二姨丈,留步!” 郭阿带悍然不顾,挺手中独脚铜人迳出法场,一窝风卷过锅庄门前。 那边雪山上站着两个黑大汉,手中各牵着两三匹马。 郭阿带翻身站住叫:“纪珠,不许多礼……” 话也只说到这儿,纪珠一跃两三丈,人已跪在老人家膝下。 小红叫:“爸爸,我受尽千磨百难,哼,也没哼过一声。” 阿带道:“好,我全知道。纪珠总算难得,我把你许给他,你们俩赶快回家……急驰乌苏江,过鹿马岭再休息。你可打扮男装,大包袱里有你的衣服…… 纪珠记着,此去再遇着辣手吃紧的事,务必注意脚力兵器,你的马不要了,那么好一张弓也抛掉了,你有本领杀出重围,还得想想要靠什么逃命……起来,你们快上马上,我来阻挡追兵。” 纪珠受了一篇教训,心里好生惭愧,红着脸由地下爬起来,便被两个黑大汉送上了鞍桥去。 远处喊声又起,珠爷回头看,阿带和黑大汉都上了马,三匹马丁字儿屹立雪山头,彼此手中各握着一张长弓,俨如天神下降,果然威风凛凛,珠爷看着点头长叹。 小红背上问:“珠,叹息什么?” 纪珠道:“无玷玉龙的确名下无虚,狠斗妖喇嘛那几手八宝铜人,真教我一见倾心五体投地……可笑我一路上有眼不识泰山……” 小红这会满心舒畅,不经意冲口笑道:“刚才你见过泰山了……” 纪珠大笑道:“只怕我有辱海皇帝门楣。” 小红突的又是一掌拍上珠哥哥脖子上说:“不许笑,快走……” 纪珠道:“有老人家在后面掩护我们,天也快亮了,我说,你该捉空儿下来换一件衣服赶路。” 小红道:“给我包袱。” 纪珠笑道:“你要到那儿去……” 小红道:“我一个人到树林中去。” 一会儿后,小红由树林中走出来,换了一件男人们穿的老羊皮大褂,头上黑色宽檐毡笠,她说她可以骑马了。 纪珠竭力劝阻,他给她吞服一颗解毒药丸,告诉她在混塔木忧为畹君办了什么样的事还为她说了亲王… 纪珠搀她来回走着说:“你不行,还需要我扶持……我们并骑到鹿马岭再分马,等药性走遍全身脉络,毒解自然还你一个好人,我们耽搁的时间太久了,来!现在要赶快,别让敌人追上了……” 说着他又蹲下去,姑娘究竟强不过,只好再爬上他肩背上了马。 珠大爷纵辔狂奔,太阳出来时马飞渡仁进里疾驰乌苏江进入西康界。 当日,他们在鹿马岭打尖休息,伤透了珠爷脑筋,借一家土人石屋,好歹让姑娘胡乱抹抹身子。 姑娘完全恢复了当日精神,她矫捷的窜上珠哥哥由蒙古带回的黑色坐骑,这匹马鞍上就挂着珠爷抛掉的那张八个力好弓大黄龙,另外还给配有一壶狼牙箭。 一路上姑娘只管玩弄这张弓,可是她没办法拉满,她意识到夫婿两膂勇力,堆着满脸笑,紧傍着珠爷肩下披星戴月联辔飞跑。 虽然天气好,但大冷天日色薄,晒不化雪海冰山,两匹马又都是塞外千里足,不久时光,他们俩就到了太昭。 在太昭休息马力三天,天天拿黄豆泡酒喂马,马俊如龙,人愈奋发,两口子揖别太昭居停重行上道。 这天,路过常多,无意中得到怪消息,说是四阿哥带手下一班党羽,被大阿哥派一干人马困在阿咱土司石城里…… 听了这些话,小红机警地猛记起纪侠,她暗里通知纪珠,说当时被擒囚禁船中,船过宜昌,分明望见纪侠驾小舟随后尾追,船上贼人也还议论过后面追舟载有能人,那能人叫什么混水孽龙…… 也许追贼的不单是纪侠和那一条龙,贼人们才会小心戒备,巴巴地半途起旱躲避跟踪的人…… 所谓四阿哥的党羽,会不会就是纪侠带来一班人? 假使是他们,那实在被困的时间很久了,我们是不是要管这回事? 纪珠答得好,他说未婚夫妻双双临敌怪有趣,而且见危不救负疚神明。 再说大阿哥的鹰狗爪牙都是我们的仇敌,他所迫害的人们就都算我们的朋友,不管被困的是不是纪侠,我们火速驰援拔围…… 他们俩商议停当,山且刻鞭马赶路,眨眼间赶到阿咱。 一列石头城高据半山,山下黑压压屯满围城的营卫,看样子何止一千人马?纪珠认为必然四阿哥被困城中,否则大阿哥绝不会费这么大气力。 这会儿山下并没有进攻,倒是城上不时的射出一两枝箭。 大敌当前,珠爷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和小红姑娘一直隐身森林里延耗时间,最后他们决计等天黑冒险抄路上山,放矢传书约城里三更天开城接应。 本想敲石取火焚烧树枝代替笔墨,但怕火光引起敌人警觉。 结果小红出主意,干脆拿匕首刻划韶杆,刻的是“傅纪珠郭小红到此,三更天火起里应外合”一行十七字。 刻工忙了半天,末了还得设法找举火燃料,天寒地冻这回事也不太简单。 刚刚一切准备停当,蓦地耳听得远远处万马奔腾山摇地颤,纪珠小红急忙拔剑上马,看山路上旗旌招展,刀枪映日漫天卷土而来。 珠爷眼力最好,顷刻他看出来的正是蒙古额尔德尼弼什呼图扎萨克图汗多罗郡王所领的右翼中旗仪仗,看了不禁大笑叫:“畹姐姐夫妻也赶到了!是阿喜统领的一部份劲旅,这家伙挟兵入朝意欲何为……”叫着又喝一声:“我们迎上他。” 两匹马一红一黑,像两颗流星飞下高山。 对面旌旄开处,喜王爷跃马横枪突出阵前,纪珠大叫:“哥哥来得好……畹姐姐随行?” 喜玉扬手中枪叫道:“我们来迟了,恕罪……恕罪……” 马到临近,彼此跳下雕鞍行抱见之礼。 这时小红姑娘悄悄的溜下地,躲在纪珠背后呆望着喜王爷。喜王看她形容佚丽两眼奕奕有神,分明是个练过工夫的人,放开纪珠便想跟她握手。 纪珠大笑道:“来不得……哥哥,她是你的弟妹……” 喜王立刻向后退,怔怔地盯着人家问:“弟妹?……” 小红脸上一片红,敲着头含糊叫声:“大哥……”接着说:“我要看畹姐姐。” 喜王急忙欠身,姑娘还他一个剪拂。 纪珠笑道:“她就是和腕姐姐一同蒙难的郭小红妹妹,我路过郎渡恰好碰着她绑上法场斩首,我不能不冒死救她……还亏我丈人无玷玉龙独力扫荡群贼,恐怕我们两口子生未同衾,死已同穴……” 小红一听不成话,翻身便望人家伍阵里闯。喜王忍笑叫:“弟妹,我派人领你去,她在后面呢……” 小红认蹬上马跟着两员家将走了。 纪珠道:“大哥,天气不早,你不看这儿恰是最好安营的地方,所谓居高临下,满山是雪,又不怕没有水吃。” 喜王笑着指山下贼寨笑道:“我想,灭此而后入城为你治杯……” “你统领多少人马?” “一千马队。” “敌人数在五倍以上……” 喜王笑道:“小丑跳梁,十万又如何……” 说着从容纵上雕鞍,传令屯住大队人马,他和纪珠只带一员掌旗亲弁翻登山头察看敌人虚实。 忽然回头吩咐擂鼓,鼓声暴起,山下群贼蜂涌夺寨而出。 纪珠叫:“大哥,贼人惊疑未定,何不分张两翼下山突击,我与你迳踹中寨缚其酋魁,则此战大事定矣。” 喜王摆手说:“你的估价太高,我就等着他们列阵。” 三通鼓罢,敌人还是一团糟,喜王大笑叫:“看此辈乌合之众……” 纪珠道:“不,你没看清楚人家在设计诱敌,两边浮丘后至少埋伏一百名弓箭手,我们必须闯过一条箭阵。” 喜王道:“你请披甲好了…” 纪珠笑道:“我并不一定害怕。” 喜王大笑道:“好,随我来!” 长笑声里,两个骄傲的少年人,两匹马两般兵器纵辔驰骋下山。 马过山丘中两旁箭如蝗集,喜王当先舞枪冲透箭林,磕马迳踹贼人中军。 门旗开处,摘星手方立人马环甲临阵,横刀大叫:“大阿哥在此,多罗郡王何不下马?” 喜王大怒,喝一声:“鼠辈怎敢撒谎!” 挺手中铁枪直取猾贼。方立火速盘马飞刀迎敌,搭上手斗不了三个回合,喜王猛的一铁枪掀翻刀,人迫进去左手扯出腰际竹节钢鞭,手起鞭落,摘星手横尸马下。 王爷单骑闯入贼营,远则枪挑,近即鞭打,驽铃响过手向无敌。 纪珠眼见大哥果然英勇了得,放心策马斜出,迂回觅路登山,使发手中剑飞云卷雪,忽而人站马背上,忽而镫里藏身,顷刻之间,剑劈悍将七员,搴旗四面。 当日押解畹君小红两位姑娘西来的江湖上有名儿好汉,戴角银鲨贾云飞,翻江豹子吕言,镇海蛟张大光均在剑下身亡…… 却说珠大爷跃马闯上半山,报名高叫开城。 城门应声洞开,放出四匹波斯马,马上是侠二爷纪侠和郭小晴姑娘,李五郎李起凤和章玲姑。 纪侠纵马过城沟,插枪下地望着哥哥便拜。 大爷叫:“老二,果然是你在此被围……” 纪侠问:“哥哥从那儿来?那一位独踹贼营的猛汉是谁?” 大爷笑道:“邓家畹君姐姐的姐丈,札萨克图汗多罗郡王,详情进城再说。” 接着挥剑大叫:“你们请留两位守住城门,那两位随我杀下去接应!” 李五郎一听立刻催马相从,纪珠倒勒偏缰重驰旧路。 五郎惯使一枝方天画戟,他也是一位莫奢遮天字一号虎将,等到侠二爷发过一阵怔拔枪上阵时,五郎的白马已经赶在大爷身畔滚下山坡…… 三匹马前后冲入敌阵,纵横驰骋,枪挑剑劈,戟扫千军,急如狂风暴雨,好厮杀,追奔逐北,切菜砍瓜。 猛可里对面鼓声再起,喜王爷福晋邓畹君和郭小红姑娘亲率一千铁骑赶到合围。 两位女将军宿怨未消,决不轻饶大阿哥附逆党羽,她们手中两枝宝剑简直比爷们更凶,眨眨眼杀得贼人们尸同阜积,血染山红。 究竟蝼蚁贪生,人图苟活,群贼纷纷抛戈弃甲罗拜求降,一霎时哭声震野,风云为之变色。 侠二爷心肠最软,眼观不忍,反而横枪翼护妖孽。 畹君小红本来心里说不得的气恨他,看他这一个情形,越发愤不可遏,劈面交唾,继而冷语相侵。 二爷当场讨了没趣,只好远远躲开,到底他也还是不揣冒昧去找到喜王爷叫名请安,恳求赦免俎上残敌。 喜王自然不好意思不答应,当即喝令鸣角收兵,可怜乌合之众剩下来的多也不过千余人。 王爷料到孤城被围日久,必然粮秣闹荒,面谕降敌留下兵器,两人合给一匹马带一人粮食,限即离开阿咱不许逗留。 分发一千铁骑山下贼寨屯扎,一切安排停当,恰好日薄西山,正是埋锅做饭时候。 李五郎乘机进谒,启请王驾入城……一行人马来到半山,抬头望城上结彩燃灯,老土司燕达率领一大群僚属牵羊担酒城下相迎。 喜王慌忙下马,偕同纪珠趋前,以晚辈礼厮见。 纪侠从旁把小晴玲姑介绍畹君小红,彼此都不是凡脂俗粉,行过常礼暗里互相打量一下,立刻像扭股糖一样扭成一片亲热,她们也都不上马,手牵手跟在爷们背后走进老土司石屋的大敞厅。 婉君年岁算大,她的礼貌也多一点,还没有坐,她先请见人家主妇。 老土司笑说不敢当,又说适以小故,未便展拜…… 玲姑咬住咬住畹君耳朵悄悄告诉几句话,畹君赶紧给老土司贺喜。原来就在本日未时光景,他老人家老蚌生了珠,于是大家也都赶紧道贺称庆…… 老人家十分快乐,执礼肃客围炉奉茶,娓娓细说经过一番惊险详情。 这位土司好相貌,生得豹头燕项,气雄万夫。他和小孟起郭龙珠是刎颈之交,当时龙珠率领纪侠起凤小晴玲姑追赶贼人,一心想救畹君小红脱险,由成都起旱追到阿咱就是没追上贼。 到阿咱时天刚刚黑,他们一行人进了城,燕达备酒接风,灯红酒绿,宾主尽欢,却不想黎嘉拉里方面,跟踪跟来两枝敌兵,乘夜包围了整个山城。第二天一清早,常多又赶到一群贼,他们不攻城也不找老土司答话,就是活生生干耗着。耗到下午,乌苏江开来一批藏军,那算是贼人的主力队伍,这才派人拿了伪造的大阿哥谕帖,请老土司下山会宴。 燕达就不懂人家到底搞什么鬼,虽说料得吉少凶多,他还是排起关老爷单刀赴会的威风,决计挺身应召。 郭龙珠不能放心老朋友独闯龙潭虎穴,他参加随行二十名好汉行列中跟往观光。 贼人军中并没有大阿哥,也没备什么宴,单是强要老土司交出城里来的几位男女客人,而且还指明说里头有一位四阿哥…… 老土司一下子便光了火,也不肯解释没有四阿哥,硬得够瞧就是不答应。 这局面不用说难免一场好斗。然而人家有计划,重重埋伏,处处戒备,这就亏了郭龙珠拚命保驾,保得老土司突出贼营,他身上不幸受了两处伤。 都因为同行二十名伙伴还没出来,他又翻身杀入重围,一次,两次,三次,小孟起搅得肤如刻划,遍体鳞创,等到纪侠起凤缒绳出城接应,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儿。 龙珠伤势相当讨厌,幸亏燕达幼从蒙古大夫学医,独得秘传。 就在伤者还没断气那一刹那,急教人牵来一只牦牛放翻吊起四肢,活生生拿它破腹开膛,将肚子里东西撬掉,把伤人剥得赤条条装入再给缝上,外面露个头通气,但不许见风,这样经过若干时候,居然夺回垂死人一条活命。 底下自然还需要一番用心调治,小晴玲姑床前侍药衣不解带,经过四十八天工夫,好不容易博个康复如初。 在这时间,贼人尽力攻城,燕达督率所属尽力防御,他老人家一张弓矢无虚发,身边一百名子弟兵又都是上上之选,上下一条心,到底让他们奋死保住了山城。 讲起来总还是龙珠一场重伤,换回同行二十条赴宴伙伴,事感人心,人为效死。 也亏五郎李起凤和纪侠,必要时老是两匹马两般兵器下山突击退敌,或者夜袭贼营毁焚粮秣,胡人屡次受挫知难稍却,所以才能够维持到此时此日…… 老土司演述完这一连串故事,抱拳含笑接下去说,说他行年五十,为正义死亦何恨,但龙珠必不肯抛下他任贼宰割。 说龙珠忘记了西来的任务,苦恋老朋友不忍他去。 说今天且喜眼见畹君小红无恙归来,辱蒙喜王纪珠远道临救,生死骨肉感且不朽。 说目下城中五百余户,仅存两个月口粮,伤亡枕藉,势极危殆,曾劝龙珠率领原班人马突围回川。 不想他不听话,乘夜独踹贼营中伏,纪侠巡城闻警,不及通知大众,自跳城救人。 等到李起凤开城杀出接应,我们小孟起又闹个一身是伤。 这几天伤是养好了,但是不服气,嗔怪纪侠起凤几番下山冲杀,为什么总是没事?为什么他两次临敌老出岔子? 这几天整日价喝酒睡觉,刚才山下一阵大热闹,他兀自一无所知,听了这些话,大家忍不住好笑。 畹君出嫁的姑娘好讲话,本来她为人忠厚,家常说两句口才倒还不错,当时她起来重向老土司行礼,一本正经说她和小红牵累了老前辈。说她们俩铭感五衷,说听讲郭家舅舅间关跋涉营救她们,两次出生入死她们更难过。随后她坚请要见舅舅,央求小晴为她先容,结果她还是追在小晴背后走进龙珠卧室。龙珠横在床上蒙头大睡,桌上杯盘狼籍,满地泼的都是酒,老土司站在最后不住的摇头叹息。 小晴上前扯了爸爸两把叫:“爸爸,爸爸快起来……” 龙珠突的钻出一颗乱蓬蓬的头,闭着眼睛问道:“什么事?是不是老伯伯准许我下山杀贼?” 小晴叫:“杀贼没有你的份儿啦!这会儿山下只有如阜如丘的死尸,没有一个敌人……” 龙珠大喝一声:“你见鬼!” 猛的睁开一双灼灼吓人的亮目,这一看满屋子站着好些个不认识的男女少年人,他跳下来怔住了。 畹君急忙拉小红过去,双膝点地纳头便拜,口里叫:“舅舅,是你的甥女儿畹君和小红来见你……” 龙珠大惊回头瞅住小晴。小晴说:“你老人家清醒点啦,是畹姐姐小红姐姐跪在你面前呢!” 龙珠又是一声大叫,蓦地弯腰伸手,一边一个捉住姐妹臂膀拉她起来,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呵呵笑着:“好,好,你们都平安回来了……那一位是谁?” 他问的是征袍未卸血渍斑斑的喜王爷。畹君不好回话,小红笑道:“畹姐姐姐丈,蒙古扎萨克图汗多罗郡王,他叫阿喜。” 喜王应声屈下一条腿给老人家请个安。龙珠连忙放了两位姑娘,抢一步跟人家握手,眼又看住纪珠问:“这一位?” 畹君不饶人,笑着说:“他,他是红妹妹妹夫,纪珠兄弟。” 龙珠惊叫:“纪珠……” 纪珠已经拜倒地下。 龙珠眼看甥儿生得猿臂蜂腰,不禁点头叹道:“英雄出少年,山下敌人大概都让你们收拾干净了……我是人老珠黄不值钱,惭愧,惭愧……” 喜王笑道:“舅舅并不老,两番独踹贼寨,我们听说也害怕。” 纪珠拜罢起来,垂手笑说:“我们是人多,而且畹姐丈带来了一千铁骑屯在后山,那都是一当五十的北地健儿。再则我们还明知老土司神勇无敌,必然开城接应,有恃无恐,所以才能够侥幸破贼拔围……” 龙珠笑道:“怪,你们哥儿俩都顶会讲。” 老土司大笑道:“你不听大公子把我捧到那儿去了?我这老家伙还算神勇无敌哩……好了,老弟,你穿上衣服罢,我请你陪客……我们外头坐。” 初更天,大敞厅上灯火通明,土司竭诚预备了两台极丰富的接风宴,爷们都换过了衣服散坐聊天,就只等姑娘们由燕夫人屋里出来入席。 在阿咱老土司隆重接风宴会里,那些姑娘全是巾帼英雌,自然不同凡响,但是雌还是雌,那其中畹君已经是少奶奶资格了,我们老中国的女性,少奶奶的礼貌独多,礼貌多就免不了缠夹。 小红和小晴又是一对将来的妯娌,而且她和她的他,她和她的他各有一段因缘,这些话人前不便问,女儿家背地里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追究明白,这一谈起来你想有多少故事好说? 婉君只管对付燕夫人,每一句话,每一阵笑,怎么坐怎么站,怎么放手怎么排脚,都有应该讲究的规矩,错一点怕丢人。 小红小晴玲姑,躲在角落里轮流追案问供,她们屋里絮絮不休,外面厅上可就等杀了爷们,菜是凉了,酒要重温。 颇难受的是纪珠,他委实又饥又渴。最难过的是龙珠,他向来说做就做,说吃就吃。 纪侠有度量不急,李起凤不敢急,老土司不便急,喜王看大家情形有点尴尬,他开口讲话啦…… 喜王倒不是妄自尊大,他自命还不过一个大孩子,一行弟兄姐妹们中的领班头儿,他不客气对燕土司说:“老东翁,我实在饿了,可否让起凤兄进去把各位姑娘给请出来,要不恕咱们先入席……” 话没讲完,龙珠就抢着叫:“你这位小王爷的确痛快,我是憋了大半天了……来,我们这就吃!” 老土司笑道:“我晓得你等得不耐烦了,也好,我们坐一席留下一席……” 龙珠立刻过去擒住喜王和纪珠,一边手一个捉到桌上坐下。 纪侠就会婆婆妈妈般献殷勤,他兜生意似的说:“我请她们去……” 老土司这:“你有你的事,替我下山走一趟,奉敬各位将爷两杯酒……多带几个人,别自己先灌醉了,也还得留心看看送去吃的喝的够不够,不够派人飞马回来通知帐房。” 纪侠不爱去,他搭讪着说:“我的酒量不好,我怕……” 龙珠那边一翻虎目叫:“要你去你就去,上阵不怕喝酒怕,胡说!” 老土司笑道:“二爷既然做了河北小孟起的女婿,你就得拚会学会喝酒……这是给你一个练习机会,去吧,去吧!” 纪侠垂下了头,怏怏地走了。 起凤堆着一脸笑望后面跑,他顶聪明,就怕姑娘们会给他没趣,悄悄找个小丫头上屋里先请玲始,玲姑受了托自然好办,喝杯茶功夫姐妹都出来了。 大家入了席,喜王爷起立向主人致谢,借花献佛,他要敬老土司三大杯酒。 西康人都是勇敢的,喝酒那算什么?主人说他愿意喝十大杯,但要王爷福晋各陪十大杯。 喜王无所谓,畹君不答应,她说她也应该敬老伯母十大杯,老伯母不在座,那么老伯父就得喝二十大杯。 争执的结果,老土司要小晴代替干娘喝。原来晴姑娘是燕夫人的干女儿,那有什么话说? 小晴只好代喝。 轮到纪珠,老土司也不轻饶小红,小红喝,小晴又得代干娘喝。 轮到李起凤和玲姑,他们不讲情面也要小晴陪,而且还说今天是老土司的好日子,纪侠干女婿那能不敬老子酒?于是晴姑娘又得代纪侠又得自已喝。 毕竟还是爸爸好,轮到龙珠他不要女儿喝,干脆独喝三十大杯,单这一轮酒,晴姑娘就喝五十大杯。 晴姑娘在一群姐妹中她最小,小妹妹不独年纪小,人也长得小,小得像小鸟依人,人小酒量偏大,搅得大家又是惊奇又爱惜。 底下是老土司的回敬,虽则不敬干女儿,但干女儿仍得代替干娘敬别人,她也不肯代敬爸爸,然而还是要喝三十大杯。 这一阵闹过了,大家开始聊天,老土司说他今年五十五岁,燕夫人三十岁,结婚十年一向都没有儿女消息,所以小晴来了,燕夫人怎么也要她寄名膝下。 不想这位干姑太大吉大利,过了一个月干娘就有了喜讯。 老土司虽说没有做父亲的经验,可是他深明医理,太太忽然好吃,而且常呕逆吐酸,他一看就知道闹的那一回事。 老夫妻喜在心头苦在肚里,喜的是得个一男半女总算后起有人,苦的是山城被围旦夕不保…… 老土司不愧一条好汉子,他很有钱家世也好,所属部下也就是他的子民,多说一点约莫两千人,这算阔土司,如果让贼人攻下了城岂不是士崩瓦解身家生命一切完蛋? 这时候他假使肯负义,设计绑起郭龙珠一般人送贼?不单是保全了身家,也许底下还有好处? 西康人都很勇敢,只有勇敢人才有肝胆,燕达他就是不能干卖友求荣的事。 坚守孤城十月,他已搅得筋疲力尽,一方面燕夫人肚皮又一天天大得奇怪,据诊察竟是双男胎,喜加重欲也加重。 白天人前不动声色,晚上背人却也不免叹息伤心。 谁知道昨夜三更天,巡城回来伏案打盹,燕夫人床上睡得安宁,案头床上同得一样梦,梦见两条牛一般大的白熊,背上各长了两个翅膀,飞临城下搏噬贼人,顷刻群贼一个不见,城中却跳出了两条花豹子,踊跃下山迎接飞熊。 眨眨眼又似都在屋里,两条熊身上放出熊熊烈火,花豹子吓坏了双双撞进燕夫人腹中。 燕达吃了一惊猛的一声断喝,夫人床上便叫怀里有异,夫妻沿床说梦,说到天色黎明,夫人阵痛临盆,一举双雄母子平安。 喜坏了燕达,乐杀了龙珠父女,小晴屋里照料干娘,龙珠外面倒樽痛饮,这是一早上的事。 李五郎城楼上守望先发现了纪珠和小红,暗地里派人请到纪侠,纪侠就是不认识久别的哥哥。 偏偏小红又打扮得浑不相似,反正只有两个人,距离也太远箭都射不到,这尽可不理。 后来再望了喜王队伍,五郎大惊失色,急忙打发纪侠回去报告燕达,一再叮咛他跟玲姑小晴计议,准备临危力保卫燕土司全家老幼安全…… 纪侠也认为贼人再行增兵,孤城决难幸免,他跳荡着一颗心飞马回家,先找玲姑小晴商量。 玲姑当即决定亲自背负燕夫人出险,要小晴负责救护…… 提议教起凤纪侠各自怀抱一位初生小孩,请龙珠老土司接应冲杀…… 她说不要等城破,走要走得快,最好趁贼人援兵还没有安营,立刻下山突围…… 于是大家来见老土司,老土司却在燕夫人房里,燃眉火急,顾不了什么忌讳,连纪侠也闯进了产房。 老土司反对玲姑娘主张,说他绝谈不到逃走,必要时求大家合力保存他一线血脉,他与燕夫人同意与城俱亡…… 说现在别管贼人增援多少,我们守一天算一天,时候到了决计把两个孩子托孤给龙珠…… 话说得很沉痛,表面可是一点儿不慌张,难得燕夫人躺在床上也很镇定。 她笑着说:“你们守城要紧,伯父不必出去,事到临头我们会打发龙叔叔带走两个婴儿,还有城里年轻点的丁壮,你们也要尽点力量让他们逃难……” 老夫妻大约老早就抱定了决心,所以临事才能从容不迫。 玲姑娘却也不忍强劝,退出来赶紧接挂上马,领小晴纪侠赶上城楼。 这当儿喜王爷和纪珠两匹坐骑恰好踹入贼营,自然谁也猜不出这一枝突如其来的蒙古援兵什么来头。 纪侠怎么样也想不到哥哥从天而降,因此他们就都不敢开城接应。 城楼上他们一面啧啧叹喜王纪珠枪剑无敌,一面不断的派人回去报告老土司好消息。 老土司和燕夫人恍然觉得夜梦有灵,相信来的两位勇将就是梦中两只飞熊,引手加额赶紧办接风。 他们家里也就忙得一团糟,不然的话嗟咄间又怎么拿得出一千多人吃的喝的呢…… 谈过了这一大堆话,喜王纪珠也就把过去情形告诉大家听。 喜王说起纪珠在混搭木尤射雕引起误会,自承比剑甘拜下风…… 听说这一段话龙珠特别高兴,他因而畅谈干姐姐胡吹花,说吹花的武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有其母必有其子。 说纪侠骑射得很不错,纪珠一定更高明…… 纪珠笑说他不行,他特别高捧丈人郭阿带,郭阿带不愧法明老和尚头一个门徒。 说前些天在拉萨途中碰着他,他老人家打扮得像个穷学究,破破烂烂的,尴尴尬尬的,谁又能晓得他就是名闻四海的海皇帝无玷玉龙呢?好意警告他不要骑马背上打瞌睡,他却反唇笑人不像药材商像强盗…… 一句话讲岔子,老人家隔马一推掌,真了不起,少说点一千五六百斤,把人家推翻马下老半天爬不起来…… 让他这一讲乐得大家哄堂大笑,畹君笑着问:“你留在拉萨几天?干什么呢?” 小红一本正经说:“说不得……有一番艳遇……” 畹君惊叫:“……艳遇……” 喜王接着说:“那一定要讲给我们听啦!” 纪珠红了脸偷看小红说:“别听她胡扯……我上拉萨还不是为着打听红妹妹消息?二姨夫他老人家先到,留个字条儿要我去给人家看病,这一家姓张,害的是背疽……我自然只好遵办。” 小红慢慢的说:“这无关……” 说着她举起酒杯对小晴说:“别管他,我们喝一杯。” 小晴道:“是,珠哥哥,我们要听有关紧要的。” 纪珠脸更红了,他又看了小红一眼说:“不错,这一家有一位小姑娘,二姨夫字条上儿指示我,她可以帮忙打听红妹妹下落,到底也还是她……” 小红呷着酒问小晴:“妹妹,你猜这位小姑娘几岁?十七岁……” 小晴叫:“哟,十七岁还算小姑娘,那我只好比作小娃娃了!” 她笑得花枝招展。 纪珠强笑说:“真的,她个子大不了你多少。” 小晴道:“我并不太小呀……” 畹君追着问:“珠兄弟,好好讲她是不是长得顶美?” 纪珠垂下了眼帘低声说:“马马虎虎……” 大家听了又大笑。 畹君笑道:“你怎么告诉红妹妹就应该怎么告诉我们,也许我们会帮你一点小忙,不然,我恐怕帮不了……” 她眼波水汪汪的泡住小红。 小红不经意的再举起酒杯说:“晴妹妹,我们再来一杯。” 小晴一只手按住面前酒杯说:“慢点……我还没听说芳名儿叫什么呢。珠哥哥,别把她窝在心理一个人欣赏呀。” 纪珠笑道:“你们是有意寻开心,人当然都有个名,她叫萱喜。” 小晴叫:“好名儿,红姐姐,我们遥祝萱喜姐姐一杯,珠哥哥陪一杯。” 小红微笑着伸出一个指头儿,指点桌上一对红烛眼觎小妹妹说:“我希望你多帮忙…… 让她来跟我们长住在一块儿,那时候她喝一千杯还我们,你也愿意么?” 小晴叫:“愿意。” 畹君接着说:“我帮你们的忙。” 玲姑头一个举起酒杯说:“我赞美有这回事。” 她把酒喝干,小晴小红畹君都喝干,四只纤纤玉手齐伸向纪珠照杯。 纪珠紫涨了一张脸笑道:“无理取闹,我不奉陪。” 小晴道:“那是你自暴自弃自找麻烦。” 人说着站了起来,纪珠看小晴有点醉意怕她胡搞,赶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小晴刚要坐下,玲姑飞快的向她使眼色,小妹妹真聪明,立刻说:“不,这一杯算你自己的……还得代一杯,别多问代什么人,反正你明白说破了多难为情……” 纪珠也晓得不喝绝过不去,他笑道:“弟妹,喝酒算什么,我们喝十杯如何?” 说着他又干了一杯。 小晴坐下说:“再胡扯什么弟妹,我不叫萱喜大嫂子才怪……” 畹君笑道:“讲话留心点,你不怕有人不高兴。” 小红马上望着玲姑说:“玲姐姐,我这几天火气大耳朵不济事,什么在哗啦哗啦瞎叫……” 畹君笑道:“别骂人啦,看得见日子长了有你罪受……珠兄弟,你好好讲人家是不是比我们姐妹美?” 小红道:“别噜苏,讲过啦,比你美可没说比你小……” 小晴叫:“红姐姐,那恐怕有点讨厌呢。” 她一本正经霎着眼睛叫。小红却是理也不理她。 纪珠捉空儿笑对老土司说:“伯父,我们上那边去好不好?她们只管说,不管吃,别得舅舅也不快乐,起凤玉哥也不自由……” 老士司大笑道:“我也想那边整台席白排着可惜……王爷,五爷,请……老弟,你又发什么傻劲……” 说着老人家站起来便去捉住龙珠一只臂膊。 龙珠这半天就没讲过一句话,神情非常颓丧,原来他又在思念他死去的太太方晴,这是他的老毛病。 一张大八仙桌坐了九个人,小红跟畹君,小晴跟玲姑四姐妹左右相对,喜王纪珠上头打横,龙珠老土司下面并排,李五郎最后登席,他只好殿屁股倚在老土司肩下就位。 不管怎样客气,究竟并坐三个人未免挤得难受,龙珠先头高谈干姐姐胡吹花,兴致好不觉得,话讲完就有点局促不安,怔怔看姐妹们一阵说一阵笑。 他忽然想起太太方晴,姐姐龙玑,表姐李洁和李素。想当年月圆花好人似玉,曾几何时花残月缺事全非……触目痛心所以他又犯了老毛病。 小晴只顾打趣珠哥哥,确是没注意到父亲,这会听珠哥哥说她才吓一跳。 老土司话也没讲完,她接着说:“爸爸,您上那边去好,这边人大多挤得您不舒服。” 说着又叫:“畹姐夫,请你陪爸爸痛快多喝两杯啦,你也还没告诉他练过什么样武艺呢……会使那几路剑?能拉几个力弓?别看他老,弓和剑他不老哩!”嘴里叫,眼儿眉儿也在跳。 喜王忍笑从容起立说:“舅舅,这边让她们,请过去我恭陪您喝几杯。” 龙珠道:“喝酒要说恭陪那还有什么意思?我先请教你到底会不会?” 喜王笑道:“这样大酒杯一百杯还行。” 龙珠立刻跳起来叫:“蒙古的王爷也会吹法螺……” 喜王笑道:“长辈跟前不敢撒谎……纪珠的量也不错,他跟我差不多。” 龙珠笑了,他笑着说:“妙呀,这样说就是纪侠一个人稍弱呢……来,我们喝个通宵。” 笑声里他第一个走到那边桌上去。 喜王纪珠老搭挡并排儿下首打横,老土司和起凤反占了两边客位,这一坐下去每个人先来个三十大杯。 老土司就怕小孟起吃不消,他设法挑逗喜王纪珠畅谈,谈的自然无非十八般武艺,结论落在拳剑上头。 纪珠有意无意中泄露了大罗剑法,这一来不单是龙珠起凤老土司着了迷,就是喜王爷也恍然明白混搭木尤一场比剑纪珠捣的什么鬼…… 老士司说懂得大罗剑名儿的不会太多,会这一门剑法的恐怕不过一两个人…… 纪珠反对这一说,他说他知道的人并不太少,第一位算他祖父玉翎雕,第二位法明大和尚,三位是他的母亲,此外青海老尼和海容老人,他们不过没练到家,可不是只懂一点。 姑娘们都懂大罗剑,先是大家竖着耳朵听,后则一个个不约而同的围上这边来,爷们讲得兴高-烈,谁也不晓得她们什么时候列站两旁。 到底还是纪珠,他先发现了畹姐姐,他这一让坐,喜王和起凤也都站起来了。 老土司拿出主意,素性儿教她们那一席抬过来合并,涤杯添酒重新入座,继续畅谈大罗剑—— 旧雨楼扫描sglineliwei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二章 畹君小红笑说家里还有一位崔小翠姑娘精通这一门剑法,她们俩详说一长串热闹故事,说小翠姑娘手艺无双,自然还要推崇她的师父法明和尚。 说法明和尚那还能不重提胡吹花?说吹花幼年蒙难,就又要讲一讲她的恩仇对象,于是郭阿带叶新绿两夫妻,而及侧天雕郭明和柳复西,乃至神鹰郭怀英,老道太妙,蒙头太岁李发…… 这些人大半与在座各位有亲切关系,郭怀英恰是龙珠的祖父,太妙是他的祖师伯,李发是他郭家的仇人。 因此引起了小孟起感慨万千,他又发了呆性拚命喝酒。 纪珠一看不对,赶紧扭转话题纵论水陆两路英雄。 李五郎乘机提起他的祖岳横江白练章安和混水孽龙刘策,说章安如何毁家追随营救畹君小红,说刘策如何答应帮忙纪侠,一诺千金…… 末了他说:“当时,船到成都起旱追贼,把两位老人家留在船上,约期一年救得人回归途会面。刘爷爷还有一句话交代,他说我们一班人如果及期不回,他老人家便要以一死谢纪侠……现在已经逾期三个月,虽然前半年由老土司派人潜赴成都下书,劝慰两位老人家宽心忍耐,但是下书的人一去就没有回来,老人家究竟什么情形,想起来实在叫人难过……” 说到这儿,他起立抱拳接下去:“我决意,天一亮必须先行赶路入川,各位不妨多玩几天。” 玲姑抢起来说:“不,你先走不如我先走,要不我们一道走。” 小晴叫:“那不行,我也要跟着走,我也觉得太对不起两位老人家。” 畹君道:“在理说我和小红也应该早一天赶去拜见两位老前辈……” 小红道:“畹姐姐讲得对,人家为我们姐妹弃家远出,眼巴巴守在成都等候我们,我们却在这儿流连忘返,那也成话?” 老土司也是有点醉了,他一听糟,都要走,立刻拍桌子紫涨了脸大叫:“五郎,你是存心捣乱,好,你们走,我横刀自刎。” 他这一叫,大家都怔住了。 喜王笑道:“燕伯伯,您老人家大言重……我说我们既然来了,怎么样急,也总要等两位小弟弟洗三再走。成都方面有信去,忙就忙不在一朝。” 燕达叫:“不行,要等小犬满月……” 小红笑涡儿一动要讲话,纪珠赶紧摇摇头。 喜王接着说:“要说章刘两位老前辈义高云天,我阿喜也巴不得赶去拜他们一拜。” 龙珠大笑道:“好,你算是为福晋屈膝……” 畹君叫:“舅舅,好好讲,您是不是也想跟我回去看看妈妈和姨姨?” 龙珠道:“好些年没见着你妈妈,我倒是很挂念她。你姨姨不知道会不会在京……” 纪珠笑道:“妈妈和爸爸一定都在家,他们离开新疆好久了,看来决不会逗留帝都。我想请燕伯父也去江西玩几天,回来时我给老人家当保驾将军。” 燕达大笑道:“有你这样一位现成的侯爷做我保驾,我老土司值得骄傲。成,各位算赏脸留驾一个月,我情愿徒步恭送各位入川……” 龙珠敲着筷子叫:“话讲得太多啦,王爷,福晋,请多喝两杯……” 喜王心里有事,他一想天气不早,必须醉倒两个人才好。 他举起面前一满杯酒,眼看住畹君:“我们合敬舅舅十杯。” 畹君含笑捧杯起立。 龙珠道:“你们怎么讲都好,我总奉陪。” 小晴叫:“不行,不行,各人敬各人的,别想占老人家便宜。” 畹君笑道:“你可恶,我们不饶你……” 小晴也站起来笑:“我就不怕你们……” 她们姐妹说笑着那边龙珠已把十杯酒喝干。喜王畹君急忙也喝过。 底下是畹君对小晴,纪珠战老土司,喜王酣斗龙珠,结果龙珠醉了,老土司也醉了,他们醉得相当厉害,小晴也醉个糊里糊涂,这时候侠二爷又醉得绑在椅子上抬回来。 于是玲姑主张散席,吸附老妈使女们搀送小晴床上睡觉,她自己亲自照料龙珠老土司和纪侠。 她是够忙,忙里溜走了李五郎,那么多上下人谁都没看见五爷怎么走的,只有纪珠喜王眼亮心明白。 可是他们赞成五郎走,认为章安刘策久留成都应该有人及早赶往问安。 天亮了,龙珠纪侠还在屋里吵,玲姐始终无法抽身。 这当儿喜王乘机撒谎,说不放心营里将爷们酗酒闹事,必须回去看看,吩咐纪珠帮忙玲姐姐,他立即下山归营。 其实这位小王爷带兵纪律极严,那一千人马都是受过良好训练,决没什么不放心,他回去的目的另有道理,先教随军师爷预备十万两银子,送入城交给老土司散赈兵后灾黎。 他随即亲自挑选五十铁骑,立刻出发拉萨拜会人家当家大和尚。 他大约总是天生虎胆,昨天刚刚扫荡人家两千多藏兵,今天竟敢闯入虎穴龙潭求见人家首脑儿。 天下事偏有那么怪,你越有胆量人家越怕你,他见到佛爷,数陈利害劝戒佛爷不可勾结大阿哥自贻伊戚…… 说他集结十万雄师,必要时准备清逆镇乱……说四阿哥雄才大略必能继承大统…… 最后言归正传,直言燕达老土司是他的好朋友,请求通敕藏人勿再寻仇,干脆警告阿咱方面他决驻兵以防万一…… 佛爷也总是大慈大悲,他倒不嗔怪人家言语直率态度傲慢,反而与人家约为兄弟释怨定盟…… 喜王欢喜称谢,当即告辞。 他这一来就不过破费了几条哈达,博个老土司燕达从此合境平安,有肝胆的人就肯为朋友赴汤蹈火,燕达有幸交上这样一位王爷也真可算不负此生。 归途在鹿马岭交界,他遇着纪珠,单枪匹马飞驰临救,过乌苏江再碰着纪侠龙珠,至太昭又迎住畹君小晴玲姑和老土司带兵赶来接应。 这已经是第二天深夜,相见之下双方人马俱疲,喜王还免不了挨一顿埋怨,老土司面前王爷不好讲什么,纪珠却代说了。 老土司一听忽地下马长跪,他说他就怕藏人再来生事,王爷这一趟冒险可谓为阿咱造福无穷…… 当时慌得喜王还礼不迭,老土司还紧紧的抱住他滴下数滴眼泪……一阵悲喜过去,彼此都忘记了困倦,大家换了马重奔归程。 翌日上午他们回来阿咱稍作休息,隔一日老土司大张筵席,为两个初生公子补行洗三。 这天真是麻烦,许多灾民得到喜王的赈济,谁也都要赶到凑热闹拜他几拜,王爷忙福晋接见娘儿们更忙,那真是一句话女人难缠。 绮筵既张觥筹交错,酉时登席闹到戍时还未散。 老土司今天决计不醉无休,他晓得有话要赶清醒时说,当场告诉大家把大公子给喜王爷福晋为干儿子,二公子承继盟弟龙珠为儿。 龙珠无所谓,喜王畹君坚持不可,大半天争执不下。 结果龙珠出主意,要喜王和纪珠各收一个小孩做徒弟,究竟干儿子跟徒弟又有多大分别呢? 然而喜王看老土司满脸情急,他到底还是勉强答应了。 他答应了纪珠也就不反对?底下便是一阵拜师父仪式。 燕夫人屋里传话奶妈,拜师父也要拜师母,畹君不在乎,小红受不了只好逃席。 乐坏了小晴姑娘,她由奶儿手中抱过二公子,撒娇撒痴追问爸爸给小弟弟取什么名字? 龙珠为人最痛快,他说数燕家的骨肉不可抹杀,教给起名郭燕号燕来。 玲姑笑问大公子,燕达兴奋大书燕惕字仰叔。 老人家讲得好,他讲他一把年纪了,保不住能够教养小孩子成人,也许还要靠龙珠做叔父的扶植,但也要小孩子长大自己肯学好,所以给他这个名号…… 天晓得一语成谶,数年以后他堕马折颈身死边疆。 龙珠闻讯奔丧西康,间关跋涉护送燕惕前往蒙古投师,喜王畹君感念燕达生前一点好处,耽亲训练小孩子。 十年期间燕惕学得浑身能耐,偏偏就是不肯学好,数入中原狠干下一些不名誉的事,那又亏纪珠小红十力匡救,差免堕落。 郭燕从三岁起直跟随姐姐小晴姐夫纪侠住在思潜别墅,吹花做祖姑特别爱惜这位小少爷,她把胸中所学全部传授给他。 因此郭燕方交十四岁,竟然力能扛鼎,气盖南中,枪马拳剑所向无敌。十七岁追随傅小雕旌旄,用兵万里外,积功最多,成为一代名将,这些都是后话,这里表过不提。 当夜洗三宴罢,早已天色黎明,姑娘们又上燕夫人屋里道贺。 夫人心花怒放,她也给小晴姑娘道喜,末了她告诉大家,说今天休息一天,明天让大家首途入川。 她笑着说畹君回去南昌不可多耽搁,必须早点走京面圣恳恩补行赐婚。小红小晴两对小妯娌到家免不了也要赶办喜事,玲姑的婚礼何妨也在江西举行,这都是急不能缓的,她不敢多留驾。 燕夫人轻松松两句话,说得姑娘们一个个面红耳赤俯首牵衣。 在理说畹君已出嫁脸皮不至太嫩,可是补行赐婚四个字太刺耳,是什么好买卖赶上市,为什么那样急?一定要先行交易? 人就怕心虚,心虚免不了颜厚有忸怩,想当时既无父母之命亦无媒妁之言,这事女儿家怎么好受委曲? 不好辩,不能辩,所以畹姐姐也弄得十分难为情。 小晴妹妹人小嘴偏强,她说她愿意独留阿咱给干妈作伴。夫人笑干女儿假惺惺怕巴不得早一天做了人家媳妇儿,姑娘耍不依,却又嫌干妈床上脏不敢爬上去闹别扭。 屋里娘儿们只管打趣说笑,外面喜王爷教人传话告辞回营。 纪珠前天让喜哥哥潜往拉萨吓了胆,他还怕喜王又在弄玄虚,他跟定他一同下山,纪侠二爷也有同样感觉,可是他两条腿醉软了走不动只好作罢。 喜王回去果然有一番安排,洗过手脸喝杯苦茶,便教传令将爷们集合谈话,密授锦囊妙计。 呀附大家分兵屯田行牧佯作久居模样,调八百儿郎分守两处高山隘口,严选两百精锐山麓负城立营,谨防万一,务要确保阿咱安全、另挑二十名军健拾夺行李随带入川。 一切分发停当,早已日丽中天,这才放心进食,躺下休息,一睡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邀同纪珠入城辞行。 老土司恰已有了准备,别离千杯酒,宾主皆酸鼻,小晴拜别义父母时痛哭失声,老土司也不免老泪涔涔。 他答应姑娘,年后亲送燕来前往南昌府交她抚育,姑娘磕头道谢,忍泪上马登途……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老土司一直送到嘉黎兀自不止目回头,在这地方大家再作一度痛饮,啼不得笑不得一声珍重各自东西。 老土司凄然回马,龙珠等忍痛催鞭,他们一行男女何日赶到成都会见章安刘策放棹长江这儿可以不说。 这一年来,翡翠港思潜别墅什么样情形? 纪侠负气出走寻觅畹君小红,经过三爷纪宝一番解释,第一傅夫人吉墀觉得应该,第二位马老太太也说小孩子好志气有出息。 诸葛亮先生绿仪姑娘认为二爷性情中人势所必然,邓蛟兰繁青夫妻说不出心里感激,其他各人就只剩称赞份儿。 其中也有人不能放心,那便是崔小翠姑娘,究竟她在武夷山与纪侠一段缘法太不平凡,虽然说此身已属马念碧,但方寸间依然对纪侠安危祸福不能忘情。 埋骨成灰恨未灰,剧磷初恋最劳人,翠姑娘人前不动声色,暗里寝食不安,她还住在梧桐馆,整天带领纪宝纪红小绿研究大罗剑,晚间又得教他们姐弟学习九宫太乙遁甲,有空栽花锄草,无事静坐读书。 马念碧难得三五天找她聊一次天,彼此总还算是客客气气的言笑不苟,姑娘幽娴贞静博得有口皆碑,谁能晓得她一颗心时刻惦念着纪侠二爷呢…… 不久时光南海方面先回来了胡吹花盟兄赵振纲夫人楚云,和陈家的戴明怀明。隔几天郭婆带跟新绿也赶到了。 据他们说遍搜东南海海盗巢穴,不但是搜不出畹君踪迹,而且也没有什么可靠消息,查得有一班贼应募南昌府从逆,可是这班贼来了就没回去…… 郭婆带性儿躁,住了两日夜他又带了戴明怀明驾着赤龙舰南航寻贼。 新绿一直留住思潜别墅,她对小红的被俘好像并不十分重视,她有一篇话讲得很达观,她讲一个十五六岁姑娘,练过七八年武艺,身受家庭良好教育,一旦遇险临危,不能生得英雄,也要死得节烈。 叶新绿的女儿决不许遗羞父母,贻笑路人。 底下她引证到胡吹花,说吹花当时别师下山,还不也是这样年龄,冒过多少危险,经过多少风波,终能运用智慧洁身自爱……说小红假使不知自爱,她是宁可不要她……二姨姨不但自己达观,反而嗔怪繁青不应为畹君日夜愁眉不展,搅得大家心里都不舒服。 邓蛟赞成二姐的见解,赵振纲钦佩二妹高明,化龙阿强阿壮小鳅儿一班人认为生有地死有处,只要不丢人,生死都没有关系。 海怡海悦楚云三姐妹也说既然尽了人事,那也只好认定命运……这些人大约总是所谓英雄胸襟。 杨吉墀不是英雄,可是她相信一个字“数”。 纪宝三爷向来议论高超,李燕月赵楚莲楚梅楚樱有话不便说,马老太太满口顺变节哀,马大爷马松羞愤填胸拚命喝酒,马太太白玉她只能祷佛求神。 一家人的表现各有道理,绿仪小翠和念碧,他们三个人说二姨姨四姨姨都是好母亲,二姨姨坚忍卓绝,表面上理论是强硬的,四姨姨天性长厚,所以自制工夫稍差,其他各人无非各讲安慰的话,各做安慰的事罢了…… 他们的见解以为人定可以胜天,寻访的工作不容松懈。 小翠绿仪有心支使念碧,念碧也明白她们俩的意思,但他说要等燕黛化虹化鹏自东归来,保护翡翠港后卫任务有人交待才好,不然他是不敢擅离的。 这样又挨过了一些时间,这天胡吹花率领化虬化鹏兄弟回来。女主人千里外到家,行装甫卸什么也都不及说,第一件事便教传令湖面解严,所有派出去镇守各处隘口的人全部撤回休养,单命小鳅儿分发一般寻常渔民,轮值沿湖下网密探形迹可疑过往客商,随时具报消息。 随即置酒高会亲属,她讥笑盟兄赵振纲生平自命不凡,究也会被妖魔宵小吓破了胆,说思潜别墅男的女的那一个不是智勇过人,何至小题大作?架装大炮,通置烽火,乃至屯营结寨,设卡立关……这是不是造反?这还不是自找麻烦? 婆带井蛙之见,新绿姐姐另有居心,她目的就在招摇生事,然后籍词揭竿横行。 这年头不是胡闹时刻,不应拿傅邓马陈及李杨胡郭八家人性命孤注一掷,说好听大义灭亲,但可惜并没有审时度势…… 说一群妇孺昧于利害未可厚非,说赵振纲依样画葫芦未免可笑。笑赵振纲又笑大师兄阿带,笑阿带畏妻如虎,但知阃令莫违,却忘记了严师戒条难犯,居然敢跑去南疆游说小雕谋叛。 天晓得偏碰着老师父随后赶到,一顿铁禅杖打得他好不狼狈凄惨,不亏她从旁竭力劝解,怕不被大和尚逐出门墙…… 胡吹花她的一篇话亦庄亦谐,说得满堂人面面相觑,末了她又说假使那天晚上繁青海怡海悦都在家,来了几个海盗三个喇嘛怕什么? 反正赫达有小翠收拾他,剩下一些小丑,大家都是投名师练过多年武艺的人!难道还会让人家擒了畹君和小红……这叫做祸由自取活该丢人。 后几句话她差不多说得声色俱厉,大家自然更不敢去撩拨她。 吹花讲话不留余地,这自然使新绿很难堪。 可只是二姐姐自承出身胡家婢妾之流,吹花小的时候她教育她,长大成人后她敬重她,她在她心目中始终是个小主人。 现在二姐姐五十岁的人,吹花也快四十了,却怪主仆名份就好像生了根,到老也不能铲除。 虽则吹花并没有把二姐姐看做什么,但二姐姐她就有那么顽固,这大约还是古人的美德,所以不管吹花怎么样放肆,二姐姐就是不肯去触损小主人的尊严。 随后看她辞色渐渐缓和了,这才慢慢查问她由新-回京都干了什么事? 吹花说:她在南疆见到郭阿带,她是恨不得插翅飞返南昌,好处在一个妇人并没有正式王命在身,说走就走即日兼程入京,到京先至镇远镖行,凑巧恰好碰着化虬,自然什么话都听到了,一时愤火中烧,决找每一个仇人算帐。 搜遍北京城到底没找到一位对象,恨极毒念横生,她想放火烧宗人府嫁祸大阿哥,迫他出来打官司,然后…… 这天晚上三更天她在镖行里刚待动身,侥幸李夫人燕黛赶来,她说她已经见及大阿哥,似乎有点疯癫的样子什么话都不会说。 燕黛本来临事稳重,表面不赞同用强,夜里潜入官中私谒皇帝老头子。 皇帝这些年头确实老了,他看看燕黛倒还认得,燕黛说了大阿哥许许多多罪恶,以及此次暗结喇嘛勾结闽浙海盗,南下鄱阳湖掳人行凶种种经过,一股脑儿全告诉了他。 老头子不藏私,他说他很明白大阿哥衷怀叵测,祸伏肘腋,立刻答应即日密令宗人府拘禁查办,并许追究小红畹君下落…… 但他也是个要求,要求燕黛暂留禁内,做他寝官及御书房的随驾保镖,说是大阿哥早有不臣之心,阴蓄死士乃至左道妖人企图纂逆,一旦加以羁押,鹰狗爪牙必然蠢动…… 说他官中侍卫全不可靠,温谕燕黛受点委曲,暂允照料他的安全…… 燕黛对老头子素有好感,而且对旁边几位老妃嫔也有交情,受不了她一再恳托,一再央求,她就只好留下了。 可是大阿哥突遭圈禁,忧愤刺心,果然大发疯癫,就是没有办法要他供出小红畹君下落……。 吹花话就说到这儿,她叹口气举起酒杯接下去道:“二姐姐,四姐姐,你们听我讲。我想,我们家姑娘们不会丢人的,有一分希望小红畹君决不会在外面逗留这么久,至少她们该回来在我之先…… 我搜尽河北各省每一个地方,老师父现在东三省行脚,柳大爷慢游陕甘云贵,阿带哥停留青疆蒙藏边疆,你们在南方一带也尽了最大人事,何以故没有一点消息呢?看来她们姐妹俩必然无辜…… 人,那能保怎么样呢?只要她们死得流芳,我胡吹花总会替她们复仇,否则谁也不必管啦……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请求你们在我跟前再不要把她们挂在口头,我听了难受。” 说着,她一口气连喝了十几杯。 座中只有崔小翠姑娘对吹花是陌生的,姑娘算是景仰这位女主人多时,人家一到她就十二分的注意,吹花见到她那一霎那也特别多问几句。 这会儿她看吹花神情非常暴躁,晓得她心里痛苦,恰好没有人插嘴讲话,姑娘乘机亭亭起立,从容叫声:“夫人,我知道两位姑娘都是坚贞不拔的人,我可以保证她们决不含糊…… 据我一向为她俩占卜的卦象说,她们都是临凶不凶临险不险。 前二天我又了一卦,很奇怪,好像她们已由北方万里外打伙儿回来了,而且……” 说到这儿,姑娘脸上一红不说了,慢慢的垂下眼睑。 吹花大约总是很敬重她,赶紧说:“姑娘请坐,别叫我夫人好不好,我不爱听这一个称呼……讲起来我们还是师门手足,我就只能算你的师姐,都因为你给了念碧,这只好托大,跟念碧叫我一声姑姑好吧,从今儿起改过来…… 要说占卜我还是个门外汉,老师父就没把这一门学问传授给我,你的奇才异能我相信得过,你要没有把握就不会来对我讲,是不是呀? 不过你说由西北方万里外打伙儿回来,这确然有点怪,西藏么?蒙古么,她们一向都在一块儿么?” 姑娘坐下去慢条条说:“不,过去不在一处地方,邓姑娘在更远点,但她却早些时脱了险……我敢说她们确然流落边疆。” 新绿皱紧眉头问:“刚才你说而且,而且怎么样呢?” 姑娘娇笑道:“有喜讯……” 她垂下了脖子翻下了眼皮。 繁青抢着问:“快说,什么喜讯?” 姑娘脸更红了,轻轻说:“红鸾喜讯……” 繁青转着眼珠子问:“纪侠有消息么?” 姑娘点点头说:“大伙儿中似乎二爷也在内,其中还有两位贵人……” 吹花笑了,她笑看说:“贵人?” 姑娘道:“王侯之间的身份……” 吹花道:“这样说恐怕你的卦爻有点靠不住啦,姑娘……” 姑娘笑道:“两位贵人中一位是大爷……” 吹花笑道:“你是说纪珠?更不像话,他也算贵人……” 马老太大道:“星相家所谓贵人又是一回事。” 吹花道:“这个我知道,您老人家没听她说王侯爷的身份么。” 老太太道:“纪珠也是一位现成的小侯爷呀!” 姑娘笑道:“假使卦有灵,来的人在卅位以下,姑娘们一共是四位……” 新线问:“什么时候能到呢?” 姑娘道:“十天之内必有佳音。” 新绿繁青吹花彼此互看一眼,彼此都笑了。 吹花笑着说:“你难道真是神仙……” 马老太太笑道:“早有神仙的绰号儿啦,威灵显赫过好几次了……” 繁青道:“来了那么多人,我们要不要先准备一下?应该拾掇出那几个房间?应该布置些什么样家具?” 吹花笑道:“你就这样相信她……” 吉墀这半天没讲话,忽然伸个指头儿点着吹花说:“真的,我这几天也常常有个奇怪的感觉,好像我们家眼前确有什么吉兆儿……” 吹花道:“得啦,婆子也来凑热关,你参的野狐禅要说有神通,那真是天晓得……” 马老太大摆手说:“不然,她近来也确有点道理,静能生智慧,智慧生神通力,神通力并不是什么了不起东西,简单说还不过是一种预感罢了!” 吹花笑道:“姥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大约也还是占过星望过气哩?” 老太太嘿嘿笑说:“不要噜苏,包你有一场大忙,请赶快派人预备出四个洞房,横竖错不了……” 吹花霍地站起来,霎着眼睛说:“您老人家总不会骗我的,但是怎样要四个洞房呢?就说畹君和小红都有了人……” 老太大笑道:“你不许她们带回来两对子患难朋友么!” 吹花怔一怔坐下去笑道:“成,如果真有一场热闹,花多少钱归我一个人花……翠姑娘,应该怎么办,托你办好不好?” 小翠垂着脖子只管玩弄裙带,绿仪笑道:“让我帮翠姐姐的忙啦……” 小翠道:“还是请三爷帮你的忙好哩!” 吹花吃惊道:“怎么,纪宝现在也管事?” 绿仪笑道:“哟,了不得,三爷那里像个十一岁的小孩子呢?不单是办事能干,说见解也的确比我们姐妹高明……” 吹花回头看定吉墀问:“喂,婆子你是怎么管教小孩子呢?” 吉墀悠闲地笑笑说:“我管不着,反正交给他的翠姐姐了……” 吹花道:“怪,怎么他的翠姐姐呢?” 绿仪笑道:“只有翠姐姐才能够做三爷的师傅,三爷现在做诸子工夫,练的是大罗剑,罗汉拳,晚下虔学九官太乙神术,有空也兼习园艺,涉猎一切杂学……” 话就听到这儿,吹花霍地举起面前酒杯叫:“翠妹妹,我真感激你,就剩这个孩子我没有怎么训练过他,你把他照料成人……” 小翠立刻双捧酒杯站起来说:“夫人,不是崔小翠照料三爷,实在是三爷照料崔小翠,他太爱惜我了,我来府上……” 吹花看她讲话神情不对,赶紧抢着说:“照你这样讲大约他还行?大罗剑练得怎么样呢? 那可不是一样容易的事呀!” 小翠苦笑道:“才气磅礴,什么都好,就是讨厌他太过聪明,我希望他多做些庄老学问,要不率性潜心学佛……” 她脸下竟然带点凄惨。 吹花笑道:“我也懂得一点相人术,这小孩确非寿者像,肯当和尚或道士呢,我都赞成。 我心目中有两位高人可以跟,一是我们的师父哪!一是海容老人。 老师父到今天还没有衣钵可传的弟子,海容老人也没有守炉童儿。学仙学佛并不怕没有明师,但要看孩子性情所近……这回事不忙,以后我们再详细商量,妹妹,喝酒啦,我们痛快喝几杯……” 说时她喝干酒和姑娘照杯,姑娘从容敬陪十二大杯就不肯喝下去了。 吹花也不去勉强她,回头再找赵振纲放对,然后劝遍大家畅饮。 随说要下南昌百花洲给杨老太太请安,还得去看看蒋忠老掌柜,顺便到书院街走走,时候不早,今天恐怕不能回来,吩咐吉墀预备扫墓祭品,明儿一早派人送下山去伺候…… 说完立即离席更衣,教小丫头找来纪宝纪玉,娘儿三个人落船进城去了。 吹花走了,大家还是不肯散,谈的说的无非关于畹君小红。 这当儿小翠姑娘一句话不肯多讲,不管大家怎么样挑逗,她用各种的笑,代表了各种的答案。 一顿酒喝到掌灯,吉墀传话教大厨房接下开饭,饭后大家品茶闲散坐立一会,各自回去盥洗休息。爷们大概都很醉,娘儿们还不见怎么样。 二更天光景,新绿独自下海棠听找四妹繁青,二姐姐是不相信翠姑娘的话,繁青也总是狐疑满腹,结果老姐妹忽然淘气,相约潜往梧桐馆试验翠姑娘到底有多大神通。 她们倒也把身上衣服结束一下,关上门由窗户上出去,施展当年轻身纵跳能耐,像两匹老狐狸,悄无声的溜上梧桐馆百尺高楼。 小绿姑娘本来也住在楼上,可是前两天恰好让杨夫人吉墀给接去抄写金刚经,这是苦差事,要吃素还得讲究净口清心,所以干脆不许回来。 纪宝纪玉平常这时候还在楼上温习功课,今天他们却都跟妈妈进城去了,所以此时梧桐馆楼上楼下一片静寂。 小翠姑娘她刚才并没有喝多少酒,但生平体弱最怕滞食,来家洗个澡,换上一身大青布灰衣裤,屋里来回走动帮助肠胃消化。 初更天替她的两位老妈子蒋妈和王妈剪裁两件布衫儿,主仆三个人谈谈也还热闹,因为小丫头燕儿只管倚在桌旁打磕睡,姑娘这就把她们都打发走了。 姑娘静坐窗儿下,回忆新绿繁青吹花席上情形,她倒是有点懊悔不该话讲得太多,这样她就不想睡啦! 蓦地窗沙上疏落落撒上一把沙,跟着又是一阵嘘嘘吹气声响,姑娘相信有鬼,但是她并不害怕,兀自危坐不动。 吹气的人眼见吓不倒人,率性儿截破窗纱伸进一只黑黝黝的鬼手,姑娘这才推椅往后退,虽然她还是非常镇定,一双饱具智慧的眼睛使劲盯住那只鬼手,她觉得这鬼手柔不见骨,指甲儿亮得透明而且尖得可爱,忽然心动立即抽占一课。 这当儿鬼手刚把桌上一方绿手帕攫了去,姑娘欠身扑向前,拍开窗格子笑声儿叫:“郭夫人,邓夫人,走好呀,楼下黑呢……” 第二天一清早,繁青教小丫头给翠姑娘送还绿手帕,另外附个短短的小启。 姑娘看过脸上一片通红,立刻把那一张桃花牌搓成一团抛在火炉里烧掉。 厨房里张妈刚好进来问姑娘今天爱吃什么菜,眼看姑娘这么一个神情,老妈子怔了一怔问:“干么啦,大清早也生气?” 姑娘在梳头看镜子里一张脸红得一朵山茶花,赶紧垂下眼睫毛,拍一下梳子说:“瞎说,谁告诉你生什么气?” 张妈笑道:“那你为什么红光满脸呢?” 姑娘娇笑:“你管我的……” 张妈道:“信里头讲什么呢?干么拿来就烧掉呢?别是碧哥儿来跟你讲什么体己话……” 姑娘站起来,两只手还按在髻儿上叫:“妈妈,你疯了吗!” 张妈道:“不是碧哥儿也必是邓家太太的,我看见送信的丫头是海棠厅的小杏儿……” 姑娘叫:“下去,下去教蒋妈给我打洗脸水来。” 张妈笑道:“碧哥儿也好,邓太太也好,我猜的总是一回事,昨天你不是讲要预备四个洞房。” 姑娘真急了,她轻轻的跳了一下小脚叫:“妈妈,你怎么啦?绿姑娘不在家,怕没有人来呕我,真气死人……” 说看她放下右边手,抢了妆台上挑头簪,佯作要截人家的嘴巴。 扶梯上有人接着笑起来叫:“可别气死了,我这贺喜的是来迟了一步。” 姑娘一听是诸葛先生的声音,她急忙又坐了下去。 进来的果是绿仪姑娘,张妈迎着请安。 绿仪笑道:“妈妈早,你们一早上就吵嘴……” 张妈拍着手说:“可不是,她专会替别人打算盘,她身上事没人管。畹姑娘红姑娘平安回来成亲,各位夫人们是不是也应该想到她呀!” 绿仪笑道:“你怎么知道畹姑娘红姑娘要回来了呢?” 张妈又拍一下手说:“我们早些天就听她讲了,也还说侠二爷……” 小翠失声而叫:“妈妈,你再胡扯,我今天就不吃你烧的饭。” 张妈晓得姑娘真着急了,赶紧说:“我不讲啦……今天还是老规矩鸡爬豆腐,笋片汤?” 姑娘说:“成,成,什么都好,我的好妈妈。” 张妈扭翻身便走,边走边嘀咕:“老是笋,豆腐,青菜……倒像是胎里素,这体力怎么能希望好?” 小翠姑娘回眸膘了绿仪姐姐笑:“先生,您不瞧,这婆子多讨人嫌?” 绿仪哈腰拂袖装作摇动羽扇子模样说:“据山人看来,还是主公待底下人有恩……” 小翠笑道:“未见得……我总想人家一把年纪了,抛家庭,离骨肉,来这儿侍候呼唤,我们好意思装模作样?” 绿仪道:“每一个上人,太太们或姑娘小姐们,她们都懂得这个道理,可是她们常常都会忽略了这个道理。 记得范仲淹给范尧夫介绍仆人的家书:‘彼亦人子也,可善遇之’,轻轻两句话,我看了真想哭。” 小翠笑道:“所以,所以你待丫头使女们也是好的。” 绿仪道:“不行,我不如你,我时有机心,你则一片赤诚,你这人可以说,大仁大勇,大慈大悲。” 小翠忍笑道:“先生,奈何言重。” 绿仪道:“近来我算看明白你,没话说,总是念碧好福气……” 小翠猛可里推开梳妆盒子叫:“诸葛村夫,食少事烦还来找我开胃。” 绿仪伸手按在人家两边肩头上,眼看镜里说:“别咀咒我,过去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对不起你地方,现在让我稍效绵薄藉赎愆尤。 昨夜已经三鼓天,青姨姨把我传了过去,绿姨姨也在那边,她们让你的马前课吓坏了,不容不相信你昨儿所讲的一篇话,教我从速着手拾掇屋子,添置家具……” 小翠憨笑道:“真是诸葛军师,怎么又是马前课了?告诉你,两位老人家夜来装鬼吓唬我,可惜那抹下锅烟一只手没装到家,春笋似的指头儿,指甲儿还染着凤仙花渍儿,那还不是邓夫人的纤纤玉手儿。” 绿仪笑进:“别来这么多儿啦,你又怎么知道她们老姐妹一道来呢?” 小翠笑道:“还不是想当然。” 录仪道:“胡说,人家分明看见你捏着手指头起课。” 小翠垂下了脖子说:“我算是算了一下。” 绿仪进:“那就是了。我还希望你卦儿没弄错,两位老人家死心塌地教给预备五个洞房……” 小翠忽然挣扎着站起来,躲得远远去吃吃笑道:“多一个给你的呢,瞧清楚你这脸上早春气色……” 绿仪不禁向镜里投一眼,她也会飞红了脸,扭回头啐一口说:“小鬼头……狗咬吕洞宾……” 她走到窗前坐下。 蒋妈送洗脸水上楼,绿仪说:“妈妈,请告诉张妈一声,要是给你们姑娘下面条呢,多来个小半碗,我出来也没吃东西。” 蒋妈叫:“哟,小半碗够什么用?我们家点心碗还怕没有鸡眼睛一般大。” 绿仪笑道:“谢谢你,我早上就是吃得少。” 蒋妈道:“张妈刚在下,那得快……” 姐妹俩窗儿下用点心,一边吃一边喁喁细语。当然啦,屋里又没有他人,她们有什么话不可谈呢? 小翠说吹花这一出主意铺张办喜事,马老太太必然凑热闹要念碧成婚,就是老人家不愿意趁热灶,三爷纪宝也一定放不过,所以她昨儿不肯接受吹花的委托。 绿仪说:“杨家要迎娶,近在咫尺早就该来个通知,再说更没有理由教杨存之入赘思潜别墅。” 小翠说:“吹花可比这些人中的皇帝,她爱热闹她就是不讲理,她怕杨家人不听她的话……讥嘲绿姐姐说,既然答应了替别人拾掇青庐,何妨多预备一个自用。” 绿仪总是不相信,强说不管怎么样,她还是非帮忙料理不可,说畹君小红没有关系,紫薇轩海棠厅有的空房子,两对外客那可要拾-一下。 她想给拾掇出梅翕和槐屋两个地方,问小翠愿意梧桐馆呢?还是要在白芙院腾出房子? 小翠笑说只有一对外客,其余三对都是自己人……绿仪说她越听越糊涂,她问到底是不是小红跟纪侠一对,畹君跟纪珠一对? 小翠说照这样算可不只剩了三对,卦里分明指示有四对凤侣鸾俦,看征象小红可能给了纪珠,畹君的配偶是位王爷,纪侠另有所遇,所遇也奇怪,他们是水上鸳鸯…… 听说纪侠另有所遇,绿仪摇头表示绝不可信,她认为纪侠不属畹君必属小红,看来卦未必靠得住。 假使累她空张罗白费力气,她非要打上门来算清帐……她们俩正在缠夹不清,小丫头燕儿报说马老太太来了,姐妹俩赶紧下楼迎接。 老太太见了绿仪说:“你果然在这儿,关于她的事你应该先去找我,她肯讲什么呢。” 绿仪笑道:“老太大高堂明镜,她就是什么都不肯说。” 老太太说:“可不是?你先请吧,我们等会儿海棠厅见。” 说着她扶在翠姑娘臂弯上走进梧桐馆。 第二天下午胡吹花由城里赶回家,忙不迭教请各家太太姑娘们相见,当场告诉大家好消息。 说杨公子杨存之奉旨玉堂归娶,急足兼程南下报喜,本人随即动身出京,届计行期三五日当可抵南昌。 说她求得杨老太太同意,要新郎入赘岳家;说希望崔姑娘卦爻有准,十日内畹君小红果有佳音,等她们到齐了同日择吉结缡;说着她笑吟吟回头寻找小翠。 聪明的翠姑娘恰追在绿仪姐姐背后溜出紫薇轩,一边走,一边低低笑:“喂,诸葛先生,该听见了吧?崔小翠到底是不是造谣惑众的呢?” 绿仪红着脸急走如飞,老远处抛下了翠妹妹,蓦地翻身指点着笑说:“小鬼头,相信么,横竖人家也不会放过你的呀。” 小翠笑说:“所以,所以我比你高明,我偏懂得赶快回避。” 她们姐儿心里实在都很快乐,彼此挥手分别回家。 这儿吹花确在央求马老太太,央求老人家让念碧小翠一对子参加热闸,老太太当然千肯万肯,而且说早上已经教马松求准了崔巍…… 吹花十分欢喜,她说家里要遣嫁两位新娘事就够忙,外头再迎回四对,这场面实在够瞧,让大家忙个痛快啦…… 她立刻亲自调派工作,分发桃花榭,海棠厅,白芙院三家管事有头脸老妈,尽速腾让十二房间备用。 吩咐紫薇轩另设两处青庐,指定梅翕,槐房做外宾客馆。遣人飞棹知会蒋忠,明天一早要一百名泥水匠,木匠,一百名成衣匠,五十名花草儿匠,五十名金银匠,五十名打杂前来翡翠港工作。 教于艺儿洲空地搭盖临时厂房,并设大厨房一座供应匠人们食宿。湖面派定三十艘快舟接受人来人往…… 女主人一声令下,连日整个思潜别墅男妇老幼都慌了手脚,最忙的自然是那些所谓网纪之仆。 赵振纲夫妻做了内外帐房,老蒋忠暂兼都总管。三爷纪宝自告奋勇负责土木修缮工程。 海怡阿强两口子专管成衣匠和金银匠。 关于珠宝方面匠人请得少,着由吉墀新绿和海悦监工,邓蛟阿壮小鳅儿带怀明戴明跑街买办。马太太白玉邓太大繁青她们的任务是成品验收…… 一家子忙得鸡飞狗跳,吹花,她本人却天天躲在梧桐馆跟小翠姑娘聊天。 时间就是怪,事情忙的人觉得去得飞快,有闲的又会讨厌走得太慢—— 旧雨楼扫描sglineliwei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三章 这天清早吹花又来梧桐馆找小翠姑娘,姑娘恰在花圃里工作,吹花悄悄站了半天,笑笑叫:“翠,这些天你还忙这些事干么?满园子有的是花草儿匠。” 小翠赶紧放下小锄头,扭翻身请个早安笑说:“连宵雨水太勤,把花芽儿都糟蹋了……” 吹花笑道,“人家种田的还嫌雨不够,所以说做天莫做四月天……回来啦……” 说着她走出了篱门,小翠只好伸着一对兰花手跟她背后出去。 踏上屋门前台阶,吹花又站住了笑问:“算算看我回来几天了?” 小翠笑道:“连今天算八天。” 吹花叫:“八天,我觉得有八个月那么久。” 小翠笑道:“这是你心里着急,佛家说一切惟心造……” 吹花道.“你不是说,保得住十日内必有佳音,怎么人还不到家呀?今天修缮工程才好一半,成衣和打造金银器的还在彻夜工作,多少搅得人筋疲力尽,你可别教人埋怨我。” 小翠道:“不会的,姑姑,我算……” 一句话没讲完,头上蓦然飞过几对喜鹊儿,一连串……客……客……客,飞投前面紫薇轩女墙上停下来。 小翠姑娘笑吟吟抬头看,手里也不晓得在搞什么鬼,这样那样一扭一捏,从容哈腰向吹花道喜,她慢条条说:“姑姑恭喜,畹姐姐等到了,确然带回一大批人马……是否要派人去接?” 吹花跳起来嚷:“真的?我接她们去……” 小翠赶紧叫:“姑姑无须你自己去,教念碧带三爷走一次……” 吹花已经走得老远,边走边说:“好的,好的,应该准备的,你通知大家准备一下啦,我希望不是空欢喜。” 说着,她到底赶到湖边坐上邓鳅的轻舟开往星子县。 星子县湖面鱼贯着经过五只大帆船,第一艘船头上站着纪珠纪侠喜王爷和龙珠,第二艘全是姑娘们,畹君小红小晴和玲姑,第三艘舵楼边徙倚着章安刘策和李五郎率起凤,后面两艘行李船载喜王的二十名随从…… 纪珠目力好,望前面轻舟来得突兀,八只桨雁翅般左右张翼掠水如飞,望了半晌叫: “老二,快看那站着把舵的是不是妈妈呀?” 纪侠右边手搭在额头上说:“要命,我就没望见人。” 转眼间他就又叫起来:“是的……是的……是妈妈……” 侠二爷前面这一嚷,后面姑娘们全听到了,大家不约而同的各自扯下手帕招舞。 轻舟来得飞快,顷刻两边就要接上船尾了。一阵妈妈,姐姐,姑姑,姨姨乱喊。 吹花怔怔地单望着龙珠点首,蓦地欠身推倒舵柄,轻舟滴溜溜掉转头,轻轻靠上大船,大船上四位爷们全都拜倒下去。 吹花耸身纵登甲板慌不迭伸手掖起龙珠,凄然笑道:“珠,想不到,你也来了,这一位……” 她另一只手已搭在喜王肩背上,龙珠笑道:“外蒙古额尔德尼弼什呼图札萨克图汗多罗郡王,现在做了邓家乘龙快婿呢。” 吹花急忙叫:“不敢当,王爷请起,请起。” 喜王碰了一个头站起又给请个安。 吹花看他十分威武雄壮而且是个美丈夫,不禁冲口笑道:“祥麟威凤之姿,真是难得……” 话是对龙珠讲,喜王却又请了一个安,吹花赶紧说:“不要大客气,顶好随便点。” 龙珠笑道:“瞧,你的两条小狗还爬着,让他们起来啦。” 吹花叫:“纪珠纪侠起来。” 哥儿俩跳起来,左右把妈妈给夹住,吹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说:“你们外面逛得痛快,多少人为你们担心牵念……后面两位老人家是谁呀?” 龙珠接着说:“那位长胡子的叫章安,矮一点的叫刘策,比我们长一辈。那个年轻的姓李名起凤,人家都叫他五郎,他是章老前辈的未婚孙女婿,姑娘叫玲姑,也在畹君那边船上,人家抛乡井忘生死为着帮助纪侠追贼寻人,眼前搅得无家可归,是我出主意教他们来你这儿安身立命。” 吹花笑道:“好极,好极,我应该过去招呼一下。” 说着她推开纪珠就要望船后去,纪侠捉了妈妈一把笑说:“妈妈,我和哥哥有话还没告诉您……” 二爷向岳父使眼色,龙珠笑道:“姐姐,我们结了儿女亲家,我把我的小晴给了纪侠…… 纪珠在西藏郎渡救了小红,刚好碰着郭阿带,他将爱女许了纪珠。” 吹花大喜叫道:“老弟,一切出我意料之外,我真快乐。” 她紧紧牵住龙珠一只手不放,龙珠笑道:“先去见过客人啦,我们家去细谈……瞧,那不是繁青姐姐也赶到了……” 吹花眼看果然繁青新绿驾船前来,这才赶紧摔开手急奔船尾舵楼。 姑娘们那只船,船头就顶着这边船屁股,大家望见吹花现身舵楼上,这就再来一连串欢呼。 吹花只是笑笑点点头,蓦地孤脚一蹬,人平空蹑虚而起,来个纸扎的美人风筝,飘飘然飘落章安刘策这边甲板上。 两位老人家那里见识过一般神乎其技的轻身术,不由暗暗喝。 李起凤嘴里叫一声“惭愧……”吹花已经笑吟吟地走到面前,安详地说:“胡吹花恭迎虎驾……” 说着躬身下拜,章安刘策急忙还礼,起凤心动立刻爬倒磕头。 吹花一伸手搀住他,笑道:“五郎,鄱阳湖被误认为卧虎藏龙之地,且喜今天真让我捧着了凤凰,晓得未婚夫人也来了,我们早就为你预备了洞房。” 她眼观李五郎一片英风飒爽的雄姿,喜孜孜的说。 起凤愕然却立,章安刘策也呆住了。 吹花回头接着说:“两位老前辈仗义追贼毁家救难,小儿女戴德无涯,胡吹花不胜感激……”说着她又作了一个长揖。 章老头子一边哈腰表谢,一遑细看她脂粉不施,簪环尽撤,身上穿一件素绸子长袍,底下撤着裤管儿登一双薄底子缎靴,行动若流水行云,谈笑如光风霁月,分明是个极清俊的美男子,那里有一份儿像三十几岁的女人…… 看着不由抱拳笑道:“夫人八宝池中九品莲花,老朽今日幸接清辉,实慰平生。” 刘策手摸着胡子慢条条说:“人生白驹过隙,前尘往事如姻,想夫人二十年前,江湖上称豪杰,快恩仇,拔山倒海,撤天通地,须眉巾帼独步人问,转瞬已届中年,不知对过去所作所为亦有什么感想呢?” 老人家讲完话还不住的嘿嘿冷笑。 吹花一听话里有刺,而且态度也不对,心里好生奇怪,可是她还是笑,笑道:“吹花年幼无知贻笑江湖,回首前尘诸多负咎……” 话就只说到这里,姑娘们那只船刚好落后来驶个并排儿。 小晴第一个先望这边跳,吹花见着她不免又有一番感触。见到玲姑彼此客气了两句,繁青,新线,楚云,海悦,赵振纲,邓蛟,马念碧船也赶到了,一片请安问好,乱哄哄好不热。 好在翡翠港近在咫尺,寒喧未已,一列船鱼贯驶入桃花水榭,迥廊上站着等候的吉墀为首,她带着白玉梅怡绿仪小翠迎进了客人。 思潜别墅紫薇轩背后有个不很大的园林除了松竹梅三友和一些杨柳梧桐,并没有太多花草,但有个大假山,大鱼池和一座大楼。 园号初白,楼题待旦,完全袭用了南昌城书院街旧宅的老调儿。 楼头里原住下赵振纲,李燕月,现在又接待了章安刘策,郭龙珠,李起凤和喜王爷,一共是廿四个房间五个敞厅,下榻七八个人还是绰有余裕。 每一个房间每一个厅,都费了胡吹花一番工夫陈设,当年由海盗宝藏中所取得奇珍古玩大半罗列在这地方,那简直是水晶宫斗宝,饶他喜王爷十分豪富,看了也只有咋舌的份儿。 待旦楼后一横列竹坪,巧妙的隐藏着一长排平房,那里头安顿了喜王的二十名亲信随从,这儿也还是另设炉灶,备有南北名厨伺候点菜。 胡吹花拿得出的人力财力物力,门迎珠履三千也不算回事,难得可在她本人永恒的诚恳风度。 客人来了几天,一连串的宴会,不停歇的欢叙,长一辈的觉得她活泼是个小妹妹,晚一辈的看她热剌剌的姑母姨娘,平辈的当她亲切切的大姐姐,如饮醇醴不觉自醉,大家深深的被感动了。 但是在她方面对刘策始终满腹狐疑,她就猜不出人家那一道路人物,为什么讲话老是那样幽默…… 她背地问过龙珠,龙珠也是搞不清楚。 这天大清早她要找章安密谈,走出紫薇轩角门,一眼望见章安远远处站在池边观鱼,银髯飘拂,气概十分高贵尊严,看样子实在不像一个开酒铺子的商人,看了心里好生纳闷。 她一路慢慢走,老人家从容回头挥手招呼。 吹花请个早安笑道:“章爷,您起来好早呀?” 章安笑道:“本想拜访一个人,听她起得早,可是太早了我又怕不方便,你能领我去一下么?” 吹花笑道:“我是有点事找您老人家来的……您要拜访神仙是不是呀?早呢,不忙,等会儿我们一道去。” 老头子说:“你见我恐怕与刘策有关系吧?告诉你可别吓坏了,他是恶道太妙的第一个大徒弟……” 一句话果然吓得吹花一个大跳,她差不多变了颜色。 章安含笑接着说:“四十年前太妙在宜昌初次设武场教徒,刘策第一个执蛰投师,那时候他十六岁还是个小孩子,太妙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 刘策有一位堂姐姐,是个大归的节妇,太妙对她有了不好的念头,秘密让刘策揭穿,太妙搅得十分狼狈,老羞成怒,黑夜蒙面行凶,断送了刘家七个妇孺。自然还是非追杀刘策不可。 这都亏神鹰郭怀英暗里火拚师兄救了师侄,从此刘策就做了神鹰的干儿子。 太妙生平最怕师弟,刘策避祸跟定养父飘荡江湖,所以连龙珠都不认识他。 后来神鹰保了松福,刘策入海谋生,他和太妙不解之仇,两方面都被神鹰强压下去。你剑斩太妙他不恨,怪是怪你气死了郭怀英……” 说完这几句话,老头子跟着来一阵呵呵大笑。 章老头一阵笑,笑得吹花一张脸青里泛红,她僮憬着若干年前在天津跟龙珠一番缠绵情景,怔了好半天嗫嚅着说:“郭爷爷脾气怪得很,他泽及先人枯骨,吹花报恩已尽棉薄,松福是吹花杀父仇人,自然不能因为他老人家…… 说到这里耸一耸双肩又说:“刚才您讲他强压刘老伯不许向太妙报复,我就不懂,人家切身的恩仇,他怎么可以随便的压制呢?这还不是偏见?还不是自私?” 章安笑道:“然而刘策偏肯体贴老人家,他要等他作古后再找太妙算帐。” 吹花冷笑道:“这是盲从不是体贴,太妙是郭爷爷的师兄,年纪要大好几岁,照一般看法,他不可能后死,刘伯父所谓等,等什么?等吴子胥鞭尸楚平王……” 章安道:“你要晓得事生重于报死,他是人家的干儿子呀!” 吹花嘿嘿笑道:“胡吹花她并不是郭爷爷的干孙啊!” 章安又大笑,笑着说:“刘策他倒不是不原谅你,否则他还会帮忙二公子拚命追贼?是不是呀?听说你报仇的手段过于惨厉,认为必然是个极狠毒凶横的女人,所以非要见你一面,同时还故意拿话刺激你,要看你能不能容物,你要是稍为错了一点儿礼貌,他还不过拂袖长笑而去,也不会对你怎样的。” 吹花笑道:“光看他是郭爷爷的干儿子,打我两个嘴巴我也会忍让下去,人总不会说千手准提怕混水孽龙吧。” 章安喝-道:“好,老夫领教了……实话告诉你,刘老弟对你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再也不会使你难过啦。” 吹花道:“我要奉养他一辈子,我知道他无家可归。” 章安笑道:“那是要靠你的聪明,我不妨说他不喜欢嗟来之食的人。” 吹花道:“我想教纪宝拜他做老师……” 章安笑道:“高明,高明。” 吹花道:“那么你老人家是不是肯赏脸留驾呢?” 章安道:“我此来本想看看你然后上庐山结茅终老……” 吹花赶紧说:“这好办,明儿就派人上山去搭个寮房,您老人家爱山居爱回来随便。” 章安笑道:“那么,谢谢你啦!” 吹花道:“五郎是个好男儿,我的意思,可不可以让他跟小雕上边疆干一番事业呢?不久我们对俄国又得大申挞伐啦……” 章安道:“我是不大愿意五郎做官的,若真是用兵东北扫荡罗刹呢我也就不反对,不过我总想为国家效力是不是必须做官?这倒是值得研究的…… 我知道前明万历七年,罗刹人耶尔麻克,率领萨克亡命之徒八百四十名,越过乌拉山侵入西伯利亚。 十一年蒙古的库楚汗战败,西伯利亚城被夺,耶尔麻克尊为俄罗斯开疆勇士…… 满朝顺治元年,哥萨克波雅科夫他纠集了一百三十二人力攻取瑷珲对岸的精奇里河。 七年哈巴罗夫续统三百人略地索伦部占雅克萨,后来又有一个叫斯德巴诺夫,也是哥萨克流氓,他以三百七十人深入松花江下游,筑下呼吗尔城…… 这都是罗刹人侵害中国的昭彰罪状,但是不管怎么样,耶尔麻克,波雅科夫,哈巴罗夫,斯德巴诺夫还都是一条汉子,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效法他们私人活动的手段,以子之矛攻子之后对付罗刹呢? 对付罗刹为什么一定要做官呢?贤伉俪今年都还没到四十岁,说勇力,论才干可以说举世无双,何不解甲弃官潜走边疆创下一番事业呢?何苦安身立命于满人鹰狗呢? 看满堂儿女全是英才,挈之偕行,勖以大义,登高一呼豪杰四应,我以为复明归鼎亦易事耳!英雄要当自立,俯仰依人,你未免太辜负了……” 老人家说到这儿眼射神光,银髯飘动,神情十分威猛。 吹花不禁垂下了脖子,她想:糟,又是一位反清人物……解释呢,法明大和尚不免要挨一顿臭骂,不解释也罢,边想边慢慢说:“伯父金石之言,吹花敬铭心版,不过这事还得跟大家商量一下才好。” 章安知道她有困难,同时也还听说过法明和尚约束徒儿的戒律。 这就勉强笑道:“一桩大事应该从长计议,我以为问题都在小雕身上,他要是不高兴呢那也不必勉强,我们唯一的目的是对付罗刹,我也还是答应教五郎随军效力。” 吹花道:“小雕深知俄罗斯人惧怕中国,但满人皇帝对俄贼却好像特别慷慨,宽大,前些年都统彭春以四千兵力克复雅克萨城并没有费多大力量,可只是五月克复,七月又被占领了,这完全误于姑息苟安的政策。” 章安道:“说起彭春收复雅克萨城,我要提两个人,何佑和林兴珠,当年他们率领五百名台湾藤牌兵确立下一点功劳……” 吹花一听忽然心动,蓦地抬头霎着眼睛问:“老伯父,您是不是延平郡王的一员大将?” 章安恻然道:“别问得那么清楚,夫人……讲起来施琅刘国轩还都是我的部属,你夫翁玉翎傅玉翎我也见过两三面……那些话告诉你无用不谈也好。” 说着长袖一挥,迈步望梧桐馆而来。 这儿上梧桐馆要越过一条溪,初夏的清晨就是那么可爱,天未晓风送爽,残月如钩,眼前溪流莹澈,淙淙若鸣琴,一阵阵松涛竹籁,一两处小鸟低吟,看怪石四蹲,杂花生树。 章老头走到板桥下不觉站住了,他喃喃地自语:“清凉境地,端合仙居……” 吹花背后轻声儿笑:“不嫌污秽,乞祈游屐。” 章安笑道:“我不配住这地方……梧桐馆就是前面了?” 吹花道:“是的,这周围一树一石还都是崔小翠胸中邱壑。你不瞧,她出来了……” 章安回头看,看翠姑娘身上穿一件鹅黄夹衣,梳个麻姑髻,一只手扶在纪宝三爷肩上,缓步走进结满蔷薇花的篱笆里。 后面是小绿姑娘,肩上抗一枝小锄头挑个藤编的花篮儿…… 章早安望了半晌,叹口气翻身走下板桥。 他们走到篱笆边,小翠迎出篱笆门请安,她一边手拿把花剪,一边手拈着两朵白蔷薇花,吹花笑道:“好兆头,是并头花呢?” 章安拜手说:“老夫敬候起居……” 姑娘敛容剪拂说:“老先生言重。” 吹花笑道:“大清早误入桃源,快拿来胡麻饭松子茶奉客啦。” 姑娘道:“蜗居咫尺,恭过鹤轩……” 说着她就要望前领路,章安摆手说:“我们就在这儿谈谈不很好嘛。” 吹花叫:“纪宝,端个大圈椅来……” 纪赛由侧面篱笆上跳出去奔入梧桐馆。 小绿由翠姐姐胳肢窝下镖出来,向章老头弯弯腰说:“章爷爷,您是问卜来的么?” 章安伸出长长的指甲指着她笑:“你……你也阆苑奇葩……” 吹花笑道:“怎么搞的?这班小鬼头,今天都成了神仙了。” 纪宝高举着一张紫檀木大圈椅飞下台阶,接着说:“不是神仙也还不是俗物……” 边说边放下椅子,给章安打个-,站起来向前抱起老人家轻轻的给纳在椅里。 千百朵白蔷薇花底下坐着银髯银发章老头,他跟前站着一身鹅黄倩装小翠姑娘,吹花穿一件银灰色长袍斜倚一块大石头闲眺,小绿银红衫子纪宝白-单衣,他们蹲在篱笆边门草…… 章老头说:“老夫特来请教。” 姑娘笑道:“老先生,我可不是躲懒,过去都是闹着玩的,误打误碰……你千万别相信真有什么学问。” 章安笑道:“大清早你好意思不理我。” 姑娘裣-道:“那我真是不敢。” 章安道:“我今年八十三岁,我要知道什么时光会死……” 姑娘叫:“哟,这个……” 章安摆手说:“别这个,我晓得很容易的,这样好不好,不要龟也不用蓍,那都太费事,请你看个相总可以吧?要不算个命也行。” 翠姑娘笑了笑还要推辞,吹花那边忽然轻轻的嘬口吹一阵哨,姑娘这就改口笑道:“恕我冒昧,我要先请教为什么要问这不祥事?” 章安道:“我是松花江人,早年离家投效延平郡王麾下羁迟不返,我的三个侄儿一个儿子,前些年却都死在俄罗斯人手里。 为着你玲姐姐绊着我不能分身,我不能回去替死者复仇,现在你玲姐姐已有婆家,而且还蒙傅夫人种种优遇,大后天她和五郎行了婚礼我所负的责任就算有了交代,我想回去松花江纠合一班青年找罗刹人算算血帐…… 我要知道我还有多少寿命,假使寿限已到早晚不保,那就只好作罢,我决计上庐山结茅思过终我余年。 这里有个讲究,说向罗刹人复仇,事情并不太简单,必须由我做个领班头儿设谋定计,如果我半途陨命,蛇无头不行,那就不敢保要糟蹋多少青年,所以我请教……你胸中所学,我相信尽够我决疑,事关重大,我请求你不可客气。” 翠姑娘一听糟,这怎么办?我应该讲什么呢? 她沉吟着微微移动脚步,偷眼觑吹花脸上神色,然后慢慢说:“老先生,人生七十古来稀,老者不以筋骨为能…… 你讲得好,如果半途陨命不敢保要糟蹋多少青年……老人寿逾八十者可谓登峰造极,在这一个途程中要问还有多少余日,小翠委实不敢放肆…… 老先生火色鸢肩相看早达,利于南方不利北方,这是全局定论,其余则非小翠所能知。” 小翠一篇话刚讲完,篱笆里有人尖声儿叫:“爷爷,您忘记了爸爸妈妈还有个女儿,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能假手您老人家呀……”是玲姑的声音。 吹花笑笑负上一双手,一叠声吹着口哨走了。 翠姑娘舒口气笑:“玲姐姐,你快来呀。” 篱头蔷薇花下摇下一阵花雨,玲姑像一只深蓝色的燕子飞投章安抱里。 章安揽住她说:“丫头,又来管我的闲事……” 玲姑叫:“您太麻烦,难为您还晓得八十三岁呢?” 章老头子猛的推开孙女儿,厉声说:“八十三岁怎么样?我还拉得强弓骑得劣马,我就不相信比你都不如,要不咱爷儿较量两手看。” 玲姑叫:“哟,您真是不服气,这一丈两三尺高的篱笆您跳得过去吗?” 老头子立刻奋然起立翻身撩起夹袍子下襟……玲姑慌不迭拦腰抱住他。 纪宝三爷一边站起来了,他笑嘻嘻地走近前,拱拱手说:“章爷爷,我可以向您讲两句话么?” 章安道:“成,你讲。” 纪宝道:“那么您请坐。” 玲姑放了手拖爷爷坐下,小绿嗤的笑出声来,小翠急忙向她使眼色。 纪宝说:“章爷爷,人要是到了八十高龄还不算老,那末最新出世的什么康熙字典里,就不应该有老这一个字,是不是呀? 英雄好汉全是不服老的,那可不单是您章爷爷,然而还都不过心不老罢了,心光会这样那样想,干,还是要靠精力。 草老了要枯萎,树老了要腐烂,人的血肉之躯怎能不老呢? 说国仇,谁都有收复雅克萨尼布楚的责任。说家恨,谁没有饥餐虏肉,渴饮仇血的决心。 然而您老人家要是参加了这一行列,那是只有找大家麻烦。 为什么?为您年纪太老了……此去东北复仇,要是不愿意借重官兵帮忙呢,那就要走上当胡子一条路。 每一个人必须具备坚强的体格应付险恶环境,忍得饥寒,受得煎熬,雪地上睡几夜您行么?啮雪果腹过几天您行么?攀崖跳涧徒步疾走两三百里路您行么?裹剑复起,扶病应战您行么? 您要不行势必累人,这还不过说许您参加行列啦。假使让您做个领班头儿那是更糟,当胡子老大哥讲究的是身先伙伴,躬冒矢石,决不比当官方面旌旄手绾符的,可以躲得老远瞧热闹。 可能因为您老大哥一个跌颠踬扑弄成全军皆墨,那不是好玩的呀!章爷爷,您是真不明白呢?还是固执成见呢?” 章安一听不由怫然大怒,猛的一拍大圈椅靠手,差不多咆哮着叫:“你这小孩子教训老夫么!” 纪宝打躬说:“我不敢,我倒是有点道理想贡献您老人家……” 章安鼻子里使劲哼一声说:“你还有道理……你说!你说!” 纪宝从容笑道:“要向罗刹人复仇,这儿有一条明路为什么不走呢?我们是不是可以找札萨克图汗多罗郡王帮个小忙呢?” 小绿一旁拍掌叫起来:“高明,三爷,真有你的!” 三爷不理她,敛容接下去说:“为复仇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回去东北呢?为什么不可以由外蒙古直捣贼人本土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呢?难道我们也要遵循满人皇帝傻瓜政策,我们处处要让罗刹人,我们粉饰太平……” 当然,我并不是说借重畹姐丈替我们出兵哪,我只要他暗里包藏容我们一班人,必要时给我们一些人力物力的援助,供应我们粮秣,兵械乃至马匹……” 小绿叫:“好计划,我们一班人你是说让我们弟兄姐妹全都参加?那么老大哥应该属谁呢?” 纪宝一听指住玲姑说:“第一把交椅让给玲姐姐,为父母复仇雪恨,理正辞严,我们讲究的是师直为壮曲为老…… 起凤哥哥副之,他坐第二把交椅,军师中郎请诸葛亮先生绿仪姐姐。我纪宝副之。 燕月、化鹏、化虬,三位哥哥和纪侠二哥小绿姐姐为五虎上将军,请燕黛姨姨任监军做我们一班人的指导,这阵容还不够坚强么? 再让我们这一认真搞起来,妈妈她老人家能不管我们么?阿带二姨夫遨游蒙藏不甘寂寞,他手中一枝八宝铜人,将是我们最可靠的救星。 大不了时还有我的爷爷,海容老人,柳爷爷,乃至法明大和尚,他们恰好都在边疆,他们也不能不理我们。 而且我相信对付罗刹人御侮复仇,他们必然不会反对,必然很赞成。要说让他们所谓世外高人出来主持其事呢,那是没有多大希望,要是让我们发动干起来了,他们却不会痛痒无关漫不过问。 这里我也还解释一下,爷爷和柳爷爷今年还都不过五十岁,海容老人和法的祖师爷那实在不是凡夫俗子所可比拟,这也就是他们可以过问,章爷爷不可以身与的理由。” 话说到这儿顿住,三爷退一步看定章爷爷…… 章安好像缓和一点了,他怔怔地瞅紧纪宝,脸上换了一副惊奇纳罕的神色,好半晌这才点点头说:“看你乳臭未干,想不到竟是一肚皮学问。还有什么可讲的么?” 纪宝又打一躬,叉手回说:“有的,假使您老人家认为报仇不在家乡不算体面的话,那也还是人之常情,我们可以取道内蒙,迂回袭取雅克萨,纵横扫荡,杀贼夺城亦可吐气扬眉,我们目的是歼敌雪耻,杀伤自所不计。朝廷侈谈王道侧重怀柔,为防当局横加干涉,我们最好另辟出路…… 总而言之,无论取雅克萨也好,迳袭罗刹人本土也好,我们总还是那一句话,不能让您老人家参加我们的战斗行列。” “这有什么理由呢?” “理由我不都讲过了么……为着避免我们顾虑牵挂,我们求您暂留此间。” “我不参加战斗,跟你们回去看看也不可以么?” 纪宝毅然回答:“不可以!此去争荣辱,决生死,事不关心关心者乱,您决不能老躲着不露脸,我们也不相信您有那么大的忍耐决心。” 章安想想说:“好,人老了大约总是不中用,我就算不济啦,可是为什么不请你翠姐姐参加呢?她占卜通神又有九宫太乙遁甲,她去对你们不是有大帮助吗?” 纪宝道:“不然,我们此去需要的还是弓马刀枪真才实学,稍为差一点我们宁可不要。 翠姐姐太过柔弱,自然不堪入选。 她去也跟您老人家一样会妨害我们身心工作,虽然她精通术数,然而诸葛孔明并不能借重六丁六甲制服司马,复仇之心矢于必胜,卜以决疑不疑何卜。” 章安不禁叫起来:“壮哉……” 纪宝道:“章爷爷,您要真肯答应暂留舍间,我就真要管管这回事,各位哥哥姐姐方面,我可以保证绝无问题,谁能无捍卫国家外御其侮之志呢?他们又都不慕富贵图功名,难道愿意吃饱饭老死牖下么?” 章安摇头叹道:“真了不得,孩子,可是你自己估了价没有?你晓得你自己不过一个十一岁小孩么?你也想想看有没有你所说的真才实学呢?” 纪宝作揖说道:“我纪宝五岁受学柳爷爷,八岁得易筋经正传,去年蒙翠姐姐密授大罗剑并太乙术数,悬梁刺股克苦自励,今年十一,臂挽五石强弓,走及奔马,拳棒刀枪颇不等闲,长辈跟前未敢妄自菲薄。” 章安笑道:“孩子好大的口气。” 小绿道:“倒不是撒谎,我们一班兄弟姐妹他算了得。” 章安道:“你听见没有!刚刚点将点到你喝……” 小绿道:“我是决计参加的,我有我的自信心。但是奇怪,为什么不点念碧纪珠小红化龙呢?为什么偏找诸葛亮呢?” 纪宝道:“念碧哥哥上有白发祖慈,下无弟妹,一脉单传,你敢不敢让他参加冒险呢? 虬鹏两位哥哥入了伙不应该再要龙哥哥,我和侠二哥上前了,大哥自然要留在家里,他不去好意思邀约红姐姐,人家新婚燕尔……”。 小绿叫:“胡说……那么你找诸葛亮是不是也想请杨存之呢?” 小翠忍不住笑道:“你是真傻瓜,人家故意把绿仪顶个虚名儿呀,谁还不晓得她决不能去呢,卧龙去不成,凤雏儿还不是要高升一步……” 篱笆里又有人笑着说:“这孩子太过狡诈,根本他就不许去。” 大家一听是新绿二姨姨的声音,连章安也急忙站起来。 花枝下走出新绿和吹花,新绿给老头子请个安说:“我们听了好半天啦,纪宝所讲的都有点理由,敌慨同仇,我们老姐妹也不能置身局外。 吹花她胸有成竹,前辈大概总可以相信得过,只要您老人家答应交付玲姑娘全权,这回事就算大体决定了,我们准备两个月以后北上分头行事。” 吹花叫:“玲妹妹,大家的意思恐怕都不想借重官方,其实官方也实在不堪借重,这也就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们此去东北,的确必须采用游击策略,你们要懂得胡子之所以为胡子,要静若处女动如脱免,随机应变,出没无常。 你们潜入松花江,黑龙江,雅克萨迄至尼布楚,蹑踪敌人,纵横扫荡,务要以寡克众,以少袭多。 人才之选固要慎重,但罗刹人可以计取可以力胜,而且他们向来不敢以大批人马入寇,我绝对保证仇必可复,恨必可雪,而且决无重大危险…… 翠妹妹伉俪和纪宝留下看家,绿仪宦门少妇未便邀请,其余纪珠小红化龙戴明怀明弟兄全可以去。 既然有李夫人燕黛偕行,入虎穴捣龙潭亦复何惧……话讲得太多了,现在我要请老伯父答应我们授复仇全权给玲妹妹。玲妹妹跪下……” 玲姑应声屈膝跪到祖父跟前,章安怔了怔不由不伸出一只右手按在孙女儿左肩上,颤巍巍地嗫嚅着说:“姑娘;纪宝的警告使我醒悟,使我愤慨,使我惭愧……两位夫人的启迪使我感激,使我服从…… 今天我把复仇的重担交给你去负荷,我很欢喜也很难过,欢喜章家后起有人女儿强于男子,难过吾老矣无能为……姑娘,祝颂你负重若轻,履险如夷。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讲了,替我拜谢两位夫人。” 他哽住了咽喉,收回那一只抖索的右手颓然坐下。 玲姑扭回身膝行望着新绿吹花便拜,老姐妹抢着同时把姑娘搀扶起来。 新绿说:“姑娘,令祖孙仗义毁家,数千里追贼救护畹君小红,我新绿并没有讲过一句什么样感谢图报的话。 我以为人们应该互相匡助,互相扶掖,凡是道义上应该做的我们都应该悉力以赴,无所谓惠,更无所谓恩,至少施恩加惠于人的人,方寸之间不应该有那一回事,道义上应该做的认为施恩乃至于望报上,不是人……受恩的人怀想报恩乃至于急急有所表现,我觉得那也是给对方一种严重的侮辱。” 吹花叫起来:“哟,别讲了好不好,你的哲学太过奥妙我就是听不懂。玲妹妹,我说一句干脆的话,敌慨同仇,为国家为民族,并不为你章家私人怨恨……这不就得了么。” 玲姑眼眶儿红红的说:“我爷爷的心里事只有我最明白,他口里不说,我苦在心头。我还未满十四岁,急急把我许给了五郎,他想摆脱我只身北返复仇……我晓得他底意思,我就是不肯跟五郎成亲,我决计守定了他。 当时我一见到侠二爷,实在有说不尽快乐,我想向府上攀结一份交情,助我复仇一臂之力,所以我怂恿爷爷入川效力,藉此我终于如愿以偿。 夫人别笑我机心太重,我无非要保全老祖父风烛余年,他半世英雄不可以断送于罗刹仇人手里。”说着她滴下眼泪。 吹花伸手把住她笑道:“好了,妹妹,现在不谈这个啦,我们要翠妹妹请客。” 小翠急忙说:“我还藏有两瓶大曲酒,是红妹妹带来送我的……” 边说边过去搀起章安,回头招呼大家走入梧桐馆。 梧桐馆这时光已经拾夺得净无纤尘,大家走进厅屋就停下了。 这是一个颇大的厅屋,章老头站在屋当中,他就是一句话都没空讲,先看那一百朵五光十色绣菊花。 再看小绿的人物泼墨大写意,最终一双老眼迷住了宝三爷的四大幅龙腾虎跃草书,翠姑娘亲自奉茶他不晓得接,他只是不住的呆着出神。 痛快算吹花,她向前接去茶,亮声儿说:“姑娘,你办你的事,我会替你招待老人家,至少你得弄出四个好碟子,让我们快活喝两杯。” 她说着轻轻推了姑娘一下,姑娘到底还是给章爷爷和新绿二姨姨请个安,笑着望后厅屋走。 玲姑说:“让我去帮她一点忙。” 纪宝赶紧说:“玲姐姐千万别,她要上厨房,谁也不能打搅她,不相信问绿姐姐,她是常常让她由灶下打出来的。” 小绿笑说:“还是三爷行,他够得上站在她旁边传个碗儿递个盘儿。” 新线笑说:“一清早,我倒要看她拿得出什么好菜。” 吹花说:“这妮子好厉害,早晨我是常来的,那一天不请我吃点好东西?我就怕纪宝小绿两张馋嘴跟她养坏了,那是受罪。” 边说边搀章老头坐下。 老人家呷口茶又是一声长叹,眼睛还是没离开那四幅出师表,嘴里问:“夫人,纪宝一向跟崔姑娘念书?” 吹花说:“他从前从柳大爷柳复西受业,柳爷是一位异人,这也许是根基打得好,可是我离家时他已满七岁,并不见得怎么样,近几年来想不到突飞猛进,这确然都是他翠姐姐训育的功劳……” 小绿道:“良师益友翠姐姐当之无愧,我就不知道她肚子里到底装满了多少学问,多才多艺,山藏海纳,也都还在其次,难得是那一副诲人不倦的精神,不由你不俯首受教,你不学,你自己良心先过不去。 不要讲纪宝绝顶聪明;就说我和纪玉吧,这两年期间也在受益不少。人都说绿仪姐姐了不得,看来就未必赶得上翠姐姐……” 新绿笑道:“所以,所以我觉得大可惜了。吉妹妹简直饭桶。” 小绿道:“不怪别人怪侠二哥过于糊涂。” 吹花笑道:“还算好,究竟没让她溜走,念碧总还是我的徒弟,那孩子也的确不错。” 小绿道:“不错……还不过马马虎虎……” 吹花不禁大笑,笑声里,门儿外一片声喧。小晴第一个跳了进来,后面是刘策,龙珠,喜王和起凤。 小晴叫:“看哪,可不是都在这儿……” 吹花叫:“糟,这一下大为难东家啦。让我来点点看一共多少人……” 边说边起来招呼客人,除了起凤还记得请安,刘策龙珠和喜王,他们都为壁间字画刺绣看出了神。 这时厨下小丫头燕儿送杯盘匙筷来了,吹花新绿玲姑亲自动手做事,把大圆桌上鬼脸青大花瓶拿掉,铺一张桌毡子,排上十二副食具,桌底下拖出十二张圆凳子,后面王妈张妈刚好端出八个大盘子,外面小绿和纪宝嘻嘻哈哈合抬着一坛子梨花春同时赶到。 他们姐弟是小晴跳进来时溜走的,明晓得翠姐姐只有两瓶大曲酒怎么够?三不管跑去白芙院向马老太太硬要来这一坛子陈酿,这总算帮了翠姐姐一个很大的忙。 小线把酒交给玲姐姐,开玩笑说:“你是名酒保,老内行,交给你啦!” 玲姑来不及答话,她又带着纪宝望厨房跑。 听说酒有了,翠姐姐轻舒一口气。 小绿还是不安心大清早那来菜?说是龙珠喜王顶会吃怎么办? 小翠说童子鸡现成的宰它几只炸八块挡一阵,鱼地里有的是鱼,顾不得什么规矩,溜鱼片,生蒸,鱼烩一全来,苦在猪牛羊肉买不及,那是只好糟-火腿腊肠。 好在干菜剩得多,香菇炒笋片,八宝冬瓜盅,大八素,鸡汤老豆腐,干贝炒鸡子,来几张葱油饼算早餐…… 翠姐姐手上忙,嘴里没讲完,小绿纪宝放心又走了。 吃喝原是享受,酒事自然是随便一点好,冠带而来,揖让登席,满案珍馐,正襟危坐,这是活祭,酒徒们吓杀这一套。 别管酒徒两个字是捧是谑,但他们至少总是豪放的,热情的,忽略虚伪的,他们不致附庸风雅也未便自居俗物,他们爱好的仅仅是吃喝自由而已。 吃喝也许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大清早天气爽,梧桐馆幽美绝伦,客来不速,笑语忘机,一顿酒喝到近午时光,大家才有了一点醉意。 吹花对众宣布教纪宝三爷拜师,想不到刘策提出交换条件竟是要吹花收李起凤为徒,李五郎长跪不起,吹花说不得只好答应。 凡事也只有她讲的份儿,她说拜师要谢师,收徒要请客,明儿起家里办喜事没有空,过几天她筵请大家凑热闹。 话讲得变高兴,忽然繁青四姨姨赶到报告消息,说是杨存之夜来回家,一清早派人过湖送信,要求免入赘岳家…… 吹花一听跳起来叫:“好小子,他敢……” 叫着立刻向章安刘策告辞,火杂杂飞棹百花洲。 傍晚时光她押解杨老太太和存之前来翡翠港,把他们祖母孙儿安置梅翕,一切准备妥当。 门外玉堂归娶匾额高悬,门楼上一双灯笼儿,厅屋里一对高照,写的是翰林院编修,刑部尚书,四代同堂一大堆吓唬人文章,灯梁高奉圣旨盒,案前设金莲宝炬,装点起皇帝老头子特赐恩荣。 胡吹花她替人家糊场面,却又嘲谚人家奴才命根,杨存之面对这样一位干姑母,真叫做无可奈何。 槐屋那边权作章公馆,漏夜请章安带孙女儿迁居。梧桐馆墙上大红笺崔府喜事,崔巍也是深夜由县里强接回来。 海棠厅喜王畹君重谐花烛,紫薇轩三姓联姻,多罗郡王官星灿烂,海皇帝郭阿带头衔只有四个字海南布衣。 大厅堂挂副对联儿吹花杰作,一边书恩仇三尺剑,一边作忠孝百篇诗。 小孟起想念夫人老泪承睫,千手准提缅怀父母悲不自胜,眼看儿女长成成家授室,谁也都会感伤往事前尘。 六对新夫妇称心如意,他们一个个喜上眉梢。牡丹花畹君毕竟福份好,嫁个郡王爷贵冠群芳。 马念碧特别高兴他觉得娶的是天上神仙—— 旧雨楼扫描sglineliwei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四章 前天上午就有一班远道亲友来到,第二日思潜别墅便觉得乱哄哄热闹十分。 第三日吉日良辰,还不过巳时光景,巡抚姚广智第一个过湖,他来了,满城文武百官慌不迭纷纷赶至伺候。 中午开席时,绅蓍故旧男女来宾差不多都到齐了。 崔巍章安龙珠人地生疏,他们三家简直不见一个亲友。马松交游不阔,他的客人顶有限。 郭夫人新绿客中嫁女,家乡潮洲根本就没发出喜柬,自然也没有人来。傅家在这地方也叫不响,客人全为胡家交情,然而多还不过官绅方面。 邓家可真是了不起,围绕整个鄱阳湖几个县城,新建,余干,鄱阳,都昌,星子,那一县那一村落都有邓蛟的朋友,少说点也在近千以上。 当日动用八百抬高排海席二百名吹鼓手,这局面大到什么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事出意外,锦上添花,临时忽报皇子四阿哥驾到,大小官儿吓得屁滚尿流,吹花心里也是好生纳闷。 这位贵宾跟大镖头赵振纲顶热,对念碧纪珠和邓家三兄弟全都认识,他一来为讨好吹花,二为结交少年豪杰,倒是很随和一点不托大,大花厅坐一会便邀姚巡抚赵镖头陪往海棠厅,桃花水榭,槐屋,梅翕,各处贺喜。 最后进了梧桐馆,坚持请见翠姑娘,立谈片刻,备致殷勤,告辞时面谕姚巡抚代送喜仪黄金十镒,彩缎百匹。 这天他独留待旦楼上过夜,通宵饮酒,畅谈天下英雄,不单是极口推崇吹花,而且对思潜别墅人物非常了解,乃至最近纪珠在藏康边疆所作所为竟也完全明白。 然而小辈中他最敬佩的还是崔小翠姑娘,他说小翠剑斩恶喇嘛赫达,那真是一椿惊天动地的大功劳。赫达不死大阿哥不至毁败,天下事还在不可知之数……说着兀自叹慕不已。 赵振纲惊奇他消息特别灵通,他说干事业的人必须耳目聪明…… 吹花讽刺他兄弟阋墙,窥窃神器,他却说国家大计不得已大义灭亲……自承一代枭雄必须让他继承帝位,反问吹花是不是愿意帮忙? 吹花笑说鄱阳湖堪称世外桃源,早晚还要劝小雕归隐林下。 四阿哥说小雕是老佛爷心目中一员良将,眼下正准备亲征罗刹,神力威侯免不了还要效忠御前…… 听说朝廷果然锐意用兵罗刹,吹花不由砰然心动,一时高兴,把为章家复仇全部计划和盘托出。 四阿哥极口称善,说是瑷珲方面有几位他的好朋友,可以藉资助臂。 又说老佛爷前于康熙二十一年,东巡盛京,经伊通河松花江抵吉林,设仓屯粮,修造船只,开置驿站,详察黑龙江至乌苏里江宁古塔水陆交通,并于瑷珲呼玛尔筑城。 谁也都以为他老人家要大申挞伐,那知仅收复雅克萨也就算了。 这一次假使再来一下御驾亲征,恐怕也不会怎么严厉用事,老佛爷的旨意,而且下过这样朱谕,抚绥外国,在使心服,不在震之以威…… 当年他还曾敕令彭春说:“如罗刹献城归地,尔时勿杀一人,俾回故土。” 他说:“你们想,朝廷对外是这样的宽大,你们复仇志在歼灭敌人上不是很讨厌吗?所以我不劝你们投军效力,赞成你们所决定的游击策略,你们尽管放胆干,必要时我定尽力营救你们…… 你们要是真要侵袭罗刹本国,那就必须借重多罗郡王,他是个出名儿的英武将才。 提十万之师捣俄京缚敌酋,我认为并不是没有希望,官家虽然怀柔政策不变,但阿喜果能建立不世功劳,我相信他必然还是很高兴的。” 又说阿喜违犯婚姻禁律,这回事也许很麻烦,劝吹花务必陪他晋京走一趟,越快越好,趁他回朝之便,亦可少效棉薄…… 说完这些话,他要了笔墨写下了瑷珲三位朋友三封介绍信,请吹花转交玲姑收存备用。 随说夏末秋初该是用兵季候,到时即让参加复仇战斗的人陆续前往瑷珲,留心朝廷动静,慎重发动游击,明里不与官兵合作,暗里却要互相为用,要在牵使罗刹人左右受敌,穷于应付,可望奏功。 吹花让人家这样那样一讲,再看过三封介绍信,她倒是十分欢喜。 其实人家此次不约而来,目的就在网罗纪珠等归附,虑只虑吹花翻脸不认人严辞拒绝,做梦想不到平白会有什么复仇计划。 他们小弟兄这一漫游东北,怕还不容易加以羁勒…… 四阿哥是有清一代最英明阴蛰的一位皇帝,当时心里万分得意,嘴里就是不肯明说,他留住待旦楼两日夜悄悄告辞走了。 他走了喜王畹君也急着动身晋京,他们两口子和吹花离家第三天,思潜别墅忽然不见了纪宝三爷踪迹。 当时所谓的北京,这天东城王府井大街徘徊着一个自远方来的小孩,据他说十一岁,看起来不像,个子相当高,而且十分雄壮,一张晦气脸,左颧骨上还搭着一大块紫痣,那应该是丑哪! 然而不然,一对大眼睛灿若夏夜明星,满口好牙白如编贝,鼻子直,嘴巴不太大,眉毛看不见,因为他头上低戴个草笠儿,身上穿一套土蓝布短褂裤,底下青鞋长统由袜套上裤管儿,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小小灰布包袱,那样子好像那个寺里的小沙弥。 但是背后却又拖着一条不很长的发辫,煞像要在这条街找人,裂着笑口,嘻嘻地随便哈腰问讯。 其实所扯的还都是胡说八道,他便是纪宝傅三爷。 他怎么来的呢? 原来那天大家在梧桐馆院子里计议找罗刹人复仇,胡吹花偏偏就是不许三爷参加远征,三爷憋着一肚皮闷气。 一来妈妈的命令不敢违抗二来二姨姨新绿不大好惹,明晓得央求也没用,干脆一声不响。 默地里他可是有他的计划,偷盘缠,准备行装,拾掇应用物品,耐着性儿行窃,忍着性儿等。 等到吹花陪同喜王畹君夫妻动身北上,当日送行回来瞒住杨吉墀夫人,写封信留给崔小翠姑娘,夜来起个四更天偷偷离开翡翠港。 小孩子胆大心细,狡猾绝伦,一溜先溜到汉口,也是他口齿伶俐,一下子就搭上一班商人,他口泛莲花三言两语又哄信了一个福建人叫蔡文和。 蔡掌柜五十来岁,在京都哈德门大街开有茶行,招牌一枝春,生意颇不恶,他把宝三爷领到行里下榻。 究竟三爷怎么哄信老人家呢? 他说他九江府人,父亲去吉林采参,久无音讯,母亲出关寻访,把他寄养姑丈家里,姑丈不成器,要卖他当戏子,所以他不得已出门,来北京找他的母舅。 母舅姓胡排行第三,他喊三舅舅,听说三舅在王府里当差,能找到就好了…… 三舅舅叫什么名字?不记得。 在那一个王府当什么差事?不晓得。 小孩子说时还装做蛮着急样子。 蔡文和同情他,反劝他宽心忍耐慢慢找,人没有找不到的,反正吃口闲饭行里不在乎…… 因此宝三爷来到北京城区就有了吃住的地方。 哈德门距离王府井大街不远,王府井可不就有个王爷宅第。邻近还有一条铁狮子胡同,那里头也住有几家阔人,出名儿的算义勇侯张勇,这年头老侯爷依然炙手可热。 蔡掌柜指点宝三爷走这一条寻人明路,说是小孩子就是问错了话,人也总会原谅…… 三爷倒像变老实,答应了几个是夹起包袱上街。 这是他到京都第二天一清早,上了街什么就都好玩,包袱里原有些碎散银子,边说边玩边买点零吃,逛了多少地方他自己也记不清。 申牌时光这才掉回头走上王府井大街,一味寻开心,随便向路人打问讯。 时间不早而且天上阴沉沉像要下雨,谁也都没有兴趣跟小孩子讨麻烦。 三爷泄了气刚要回去一枝春茶行,忽然那边有人打起架,立刻围上一大堆好管闲事人们,三爷自不肯不管闲事,他一溜也溜进了人群。 打架的是铁狮子胡同张府戈什哈,约莫四十来岁,挂着一身零碎,留上掩口髭须、单看模样儿就不大顺眼。 对方是一条硕长汉子,年纪也在五十边,他还带有一位大姑娘,长得顶苗条顶好看,青帕包头青布裤褂,底下一对三寸莲钩。 说打架其实还不过强欺弱,根本那汉子只会躲闪,汉子说:“将爷您老认错了人……” 将爷叫:“张维,老子认得你这王八日了……” 打得凶,躲得巧,蛮好看的,人自然越聚越多了。 这局面眼见不了,大姑娘只好向前劝架,她说:“将爷,你手下留情……话也要听人讲,我们姓王,初次来京……” 刚说到初次来京,将爷猛的飞起巨灵掌,一掌掴在姑娘梨花似的左腮上。 姑娘是叉着手讲话,不留心挨了一记耳光,当场口喷鲜血花容失色。 那汉子回头怔一怔,胸口上就也着了一靴尖躺在地下。 将爷真够狠,追进去,金刚大踏步抬起脚即要望下踹,观众们倾身探首争看大踏步怎么踹死人。 就在这个时候,三爷瞥见身旁有人探手拔出前面一个军官的佩刀,极速,极稳,刀由将爷左肋连把儿送进去…… 躺在地下的汉子,刚好双手抱住将爷一只脚拖他摔倒…… 血光崩涌,大家才晓得出了人命,三爷急看行凶人竟是皇子四阿哥…… 四阿哥大约是中午出门的,身上绸衫子单马褂织就怒开花朵,头上纱帽子缀颗东珠,左边手拿一把尺来长的折扇,温文尔雅,人物轩昂。 除了宝三爷,谁也不知道杀人的是他,他本人也好像完全没有那一回事。 三爷瞅着他笑,他斗起眉毛摇摇头,彼此会心,然而他并没有看出三爷伪装破绽…… 这当儿街上人声鼎沸,顺天府衙门恰好路过办几个案的,铁狮子胡同也又来了人。 倒楣的还是那个空刀鞘还在腰的军官,明明他的刀插在死人身上,这还有什么好辩的? 杀人到底不平凡,军官也要捉入官里去,不过总还得留给他一分体面。 打架的汉子可不然,挨了几下好打立刻给绑上,做公的还要拘捕大姑娘。 大姑娘倒是不肯求情,做公的刚一上前动手脚,四阿哥突地转手中扇子指点着叫:“你们为什么抓她?她打架么?杀人么?” 四围群众跟一声“为什么抓她……” 北京城鱼龙混杂,做公的目能见鬼,看四阿哥那一付排场够神气,他们就都不敢讨麻烦,尸首交给地保看管,带上汉子和军官回衙门。 大姑娘一路追了去,宝三爷守定她背后跟踪,只有四阿哥趁纷乱里溜走了。 当府县碰着命案够头痛,偏偏被害的是侯府戈什哈,行凶的来头也不小,威灵显赫九门提督衙门站堂官,这怎么办? 没办法向汉子身上找办法,汉子口供姓王,初次来京……但张府指证他原是杀人逃犯。 一案牵出两案,事情越发不简单,忙杀了府尊大人,漏夜赶办照例文章,看热闹的全给赶散了。 那位大姑娘躲在照墙下,呆等到二更天,她就又望王府井大街来。 老远路,天在下雨,姑娘淋雨独行,忽然背后有人低声儿叫姐姐,姑娘怔一怔,宝三爷顶上去扶在她肩下走,接着说:“……路滑得很,我搀您走啦!” 姑娘还看得清楚是个小孩子,以为他怕鬼故意献殷勤,她说:“你害怕?时间还早得很呢!” 她紧牵他一只手。 三爷觉得人家有祸事还是顶仁爱,心里很感动,他柔和地问:“您是头一次晋京?现在上那儿去呢?” 姑娘道:“王府井。” 三爷叫:“巧,我也是……送您到家有话告诉您……我看见什么人杀死那个戈什哈。” 王府井大街,有一家买卖旧书破字画冷飕飕的古董店,姑娘就住在这地方。 门是虚掩着,姑娘轻轻推开一条缝,让宝三爷侧身进去,书架边开铺睡下老掌柜万居。 姑娘悄悄领三爷后面走,借壁上瓦油灯豆大的黄光走上小扶梯,眼前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楼。 姑娘跪下爬进去,找到一根一寸长的腊,敲火石燃上,回头点手儿招呼三爷。 三爷很内行,就梯上脱掉鞋,母老虎进窝屁股望里退,烛光边看姑娘去了包头青帕,散发蓬松,长眉深结,憔悴得像带雨梨花。 他搭讪着说:“姐姐,不要怕,我可以帮你忙。” 姑娘不禁郝然笑了,这-笑不打紧,纪宝忽地呆住了。 本来姑娘那样子,眼睛,眉毛,鼻子,嘴,都很相似崔小翠,这一笑,可不是活脱一个样儿? 三爷最敬服翠姐姐,看了不由他不动心。 姑娘说:“你还不过十二三岁,别管人家的闲事,北京城那一天没有冤枉的案情。” 纪宝摇摇头说:“我看不顺眼。” 姑娘又笑了。 三爷接着说:“姐姐,你是不是由西藏来的?” 姑娘大惊失色。 三爷摆手说:“你姓张不姓王?被拘捕的叫张维是你的父亲?假使我刚才听话没听错,那么你的名字就是喜萱……” 姑娘蓦地跪起来,她抖索索的问:“你刚才听谁说的?” 纪宝笑道:“打架时那戈什哈死鬼不是指着你父亲嚷么……你父亲过去抱不平打死张勇一名家将…… 话得讲回头……他的被捕可不算冤枉。这个没有关系,我先要问明白你是不是喜萱姐姐?” 姑娘使劲咬一下嘴唇点点头坐下。 纪宝说:“既然避祸拉萨好几年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我提一个人你应该认识,因为他你们父女冒险进京?他姓傅,叫纪珠,江西人……” 三爷一口气说到这儿顿住,姑娘差不多吓坏了,脸上一片惨白,口里就是一句话不能讲。 三爷又说:“现在不妨告诉你我是什么人,我是老三叫纪宝,瞒着一家人偷跑出来的。 珠哥哥侠二哥他们都在家,不过不久也会来。 我妈妈早我两天离家,老人家大约住在神力王府,不得已时我可以为你去求她,你想那还有什么办不了的呢?” 他满不怀好意的瞅紧人家嘻嘻笑。 喜萱姑娘听了宝三爷最后一句话,料得纪珠回家还没有忘情她,真是又惊又喜又有点惭愧?她躲避着话头说:“你,你说老太太会答应救我父亲吗?” 纪宝笑道:“救老伯父出狱不劳驾她老人家,我宝三胸有成竹,我是讲你和珠哥哥的事必须去求她……” 姑娘羞得两颊飞红,她低垂了头。 三爷道:“这事不能操之大急,让我慢慢计划,我是做惯了月下老,只要你相信我,我保证会成功的。 不过也还有两句不太妙的话非要让你明白,珠哥哥最近已经娶了亲,大嫂子姓郭,南海皇帝郭阿带的长女……” 姑娘猛的抬起头,轻轻的击掌低低叫:“真是可喜可贺呢,这位少奶奶是他二姨姨的大小姐,也就是他在郎渡劫场救走的表妹妹……” 嘴里讲,眉梢眼角透露出一片喜悦真情。 纪宝倒被她弄得糊涂了,他想:怪,竟然没有一点醋劲儿……边想,边挑逗着说:“珠哥哥的身份多娶一位夫人,那是决无问题的,问题可是在……” 他又不讲了。 姑娘虽然满脸通红,但想到终身关系,话不能不说,她又垂下头扼声儿说:“我能够投在府上做到婢女,我也应该知足了。” 纪宝大喜:“那里,那里……你肯吃点小亏,我尽有办法。” 姑娘霍地再抬起头央求着说:“三爷,请你不谈这个好不好,我很不放心爸爸,他过去确然……” 纪宝摆手说:“不要难过,抱不平原是仗义,只要他真是仗义杀人,我纪宝可以想法子让他脱罪。 别怕什么义勇侯,他决不在三爷眼中……谈了半天,我也还没告诉你,那刺死戈什哈的凶手,他是皇子四阿哥。” 姑娘叫起来:“真的,你认识他?” 纪宝笑道,“怎么不认识呢,他是刚从我家里回来的。他杀人还不是为着抱不平?王法不应许有贵贱之分,皇子假使可以仗义杀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杀人我做证,他不服气,我纪宝敢找他的老子皇帝讲道理。救老伯出狱我是准备要他想办法,你放心等着瞧啦…… 记着从明儿一早起,我就是你的堂兄弟,叫阿宝,十二岁。明天头一天你带我上监牢给伯父送饭,以后什么事都由我办。现在你下去烧壶水泡茶啦,我上街买点什么吃的来……” 说着他拿了鞋,爬到那小小的窗户上跳走了。 纪宝买了糕饼茶叶回来,喜萱姑娘还是盘坐楼板上动也没动。 纪宝叫:“你怎么啦?” 姑娘一骨碌爬起来说:“忙什么呢……” 她不好出意思的笑了笑下楼去了。 炉子刚生起火,外面有人敲门,敲得震天价响,纪宝伸手拍着扶梯轻声儿叫:“姐姐,你烧你的水,什么也不要怕?全有我啦。” 姑娘把水壶登上,外面老掌柜万居已经打开门。 一个暗哑的喉咙哼喝着问:“万掌柜,张维的女儿住在你这儿?” “你们那儿来的,半夜三更有什么事啦?”这是万掌柜的答覆。 “你就说那丫头是不是还住在店里,要问那么清楚恐怕没有你的好处。”一个年轻力壮吼叫的声音。 “我就不相信你们当公差的真会吃人,话总要讲明白呀!”万居不甘示弱,高声申斥。 砰的一声怪响,是柜台上着了一拳头,喜萱姑娘立刻扔掉手中炉扇子抢了出去。 那哑喉咙公差刚张开嘴也就号不出来了。 姑娘镇定地说:“两位是府大人衙门来的?” 那年轻的怪笑着说:“不,我们刑部衙门……” 姑娘说:“这里是我亲戚的店,老掌柜上了年纪受不得惊吓,什么事也都与他老人家无关,两位要拘捕我呢,那是公事。” 话就讲到这儿,纪宝忽然由姑娘背后钻出来,打个哈哈说:“两位,请坐,请坐,我恰在泡茶,喝一杯……” 边说边去拴上门,翻身向怀里摸出两个五两重的银锭儿放在柜上,笑着接下去说:“两位一点点,不成敬意……这时候了别让姐姐出门。 我伯父一身做事一身当,大不了抱不平杀人,人已经下了狱,决不至牵连家口,谁不知刑部杨吉庭大人今世包龙图呢。 我不必向两位请拘票看啦,明天就是不开堂,我也要陪姐姐进牢送饭,请求两位多帮忙,我们姐弟心里有数……” 几句话把两位恶客镇住了,那暗哑喉咙的怔了半天问:“小哥,你几岁?多会讲话呀!” 纪宝扯一张板凳让他们坐下,回头叫:“姐姐,泡茶来……把老人家的小茶壶带进去,多摆点茶叶,那是最好的武夷山雨前春茶。” 他眼观着书架上老掌柜的宜兴小茶壶。 老掌柜是让他搅糊涂了,一直就没讲话。 宝三爷不晓得老掌柜跟喜萱姑娘什么亲戚,不便胡叫干脆不理。 他又瞅着两个公差叫:“我今年十一岁,还是十二岁,也许十三岁,我自己也弄不清,不过还见过世面,懂得一些人情法理。 我说,今天一场命案,众目共见与我伯父无干,两位大约总也可以相信,人犯漏夜解上刑部衙门,案情可知必然严重,那一定旧案重提,过去我伯父到底打死过什么人呢?” 年轻的公差笑道:“笑话,你那能不知道?还不也是义勇侯爷府上人。” 纪宝道:“为什么事?用什么家伙杀人,被杀害的叫什么名字?” 那公差大笑道:“你好像在套问我们的口供,告诉你有什么用呀,他叫方超方大爷,老侯爷身边心腹家将,听到了吗?” 那个哑嗓公差忽然转了一阵黄眼珠,摆摆手说:“难怪,他怎么能知道呢?那是好几年的事了,就是他姐姐也不能都清楚…… 小哥,听我讲,过去东四的那一家估衣铺,当家的外江人叫方德,方德有个姑娘长得顶好看,方大爷看上她,向方德认本家,跟姑娘认兄妹,他们俩有了一手儿,肚子大了方大爷不认帐,姑娘上吊死了。 方大爷反而讹诈方德,两人闹出街坊,张维路过抱不平,向前一推方大爷,方大爷摔倒地下气绝身亡,张维溜走了……喝,小哥,你出多少钱,我指点你一条明路,保全令伯父一条命。” 喜萱托着茶盘儿出来,刚好听见这一句话,她赶紧给两位公差倒满杯茶。 纪宝问:“您贵姓?” 年轻的抢着说:“他张良,我韩信,还有一个叫萧何没有来……北京城内外谁都认得我们三个人。” 纪宝笑道:“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原来三杰……” 张良说:“我们这也是亮出来的字号,凑巧三个人三个姓对上古人。” “张爷,伯父没有钱,我阿宝有钱,只要你讲的确是一条明路。” “一条人命值得一百两金子么?” “便宜,便宜……” “拿得出来?” “先讲一个我听。” “你知道杨大人是清官,关节绝对打不通,我们要翻案上转念头……” 纪宝点点头:“嗯!有理。” 张良呷口茶,低声儿:“我有办法翻案。” 纪宝想了想说:“好,付定金十两……” 伸手怀里扯出一条黄澄澄金条子摆在柜上。 张良韩信眼都直了。 纪宝慢条条说:“一百两黄金条子不贵,但是你们要包案。” “包案怎么样?” “包案还不是包办?那一天人释放回来,那一天找你们九十两。” 张良笑道:“我说,你要是成年人,要是有家,我们也不怕,可是你不过一个小孩子,你伯父又穷得要死……” 纪宝道:“我倒不一定怕你们做公的,我身边就是没有那么多金子,那是要望家里想办法,恐怕你们不能等……这样好不好?你们讲一句话试试看,假使有价值我也把这条金子奉送。” 他把柜上金条子收回。 张良一双三角眼又看直了。 他说:“这难办……我认为有价值……” 纪宝拿条子递给他,说:“我决不含糊,你放胆讲啦。” 张良手摸着条子,心里实在舍不得,他嗫嚅着说:“方超的母亲还在……” 纪宝摇头说:“不过瘾。” 边说边又向怀里探出一只条子,伸着指头敲着说:“这一条我要听一句好的。” 韩信赶紧说:“方超本来是个痨病鬼……” 纪宝叫:“他是病发死的……够味呀!够味!” 他拿金条子抛给韩信。 张良使劲瞅了韩信一眼,恨恨地说:“还要听不要听?” 纪宝道:“现在由我问,你们答……五两金子答一句。” 张良咬紧牙齿说?“问好了。” 纪宝问:“方超的母亲住在那儿?” 张良答:“宣武门外牛街。” 韩信又抢着说:“方超家里只有母亲,老太婆常在街上缝穷……!” 张良猛的跳起来叫:“你答了几句呀!” 纪宝笑道:“不是我要问的,马马虎虎几句算一句……” 他又拿出一只条子放在柜上,接着说:“好了,没有金子了,你们分这一条啦,明天我打信回家,钱来了再找你们包案,还是一百两,不打折扣。” 韩信道:“要等几天?” 纪宝道:“至少一个月。” 张良一听马上收起柜上金条和两个银锭子说:“我们明天见。” 扭翻身开开门出去。 纪宝笑道:“碎银子还有呢,明儿请你们上馆子喝一杯。” 他飞快的又摸出一只元宝塞在韩信手里,推他门槛边说:“明儿衙门里等我么……” 追到街上又叫:“张子房先生走好啦!” 张良前面急忙摆手儿,韩信轻轻说:“别亮着嗓子叫,街坊听见了讨厌。” 他赶上张良一阵风卷走了。 纪宝送客回来顺手把门关上,看老掌柜还是呆在柜台里,三爷不好不招呼,拱拱手笑叫: “老先生受惊了。” 万居怔怔地说:“爷,你花了多少金子呀?这班人贪得无厌,禽兽不如……” 纪宝笑道:“他们要一百两,一万两我也拿得出来,就是不高兴给。为着张老伯在狱,好汉不吃眼前亏,所以才给他们一点好处。” 喜萱姑娘说:“反正他们还是要来拘捕我的,今夜,明天,可不是一样的,何必呢?” 纪宝笑道:“你是糊涂,人家原是讹诈老先生来的,与你有什么相干呀……破它几两金子,买得老先生平安无事,你以为我花得冤枉吗!钱有什么关系,有的是金珠宝贝,请放心啦。” 说着他转到书架边,冲着老掌柜,再摸出五个金条子给塞在书堆里,回头叫:“姐姐,你跟老先生怎么称呼?” 姑娘说:“同乡……五爷爷。” 纪宝向人家请安说:“五爷爷,我叫阿宝,假冒姐姐的堂兄弟,为的是便利料理张老伯冤狱……我交出五十两金子,家里没有什么买什么,不要客气,张伯父狱里要给预备送饭,姐姐恐怕也得做一些夏衣,您老人家……” 老掌柜赶紧摆手说,“我无须,把金子交给喜萱啦我也不会管什么事。” 纪宝笑道:“您大约爱古董,送您两块好汉玉怎么样?” 老掌柜笑了。他拿起小茶壶向唇边送,一边说:“你为什么要送我东西呢?” 纪宝道:“我姐姐打扰您呀!” 老掌柜不禁大笑道:“多不讲理呀,怎么就真是你的姐姐了?” 纪宝笑道:“当然我有理由。” 姑娘急忙叫:“三爷,你还须要钱,我这儿倒收着一袋子珍珠。” 纪宝笑道:“我晓得,那是珠哥哥给你定聘的礼物,怎么好……” 姑娘立刻扭翻身急忙后面厨房去,老掌柜就弄得糊涂了。 外面忽然又有人推门,不叫也不敲尽管推,推得门呀呀响。 纪宝问;“是人吗?” 抢出打开门又是一个公差。 三爷说:“乖乖,你是萧何吧?丞相请进。” 他侧身让这个大个子公差跨过门槛,反手便拴上了门。 公差威风凛凛地说:“我来带人……刚才……” 纪宝说:“不错,刚才韩元帅张子房先生来过,他们不要人,带走的是金条子银锭儿。” 那公差果然叫箫何,他说:“你们行贿。罪上加罪。” 纪宝道:“我不怕犯罪,无妨实说我未满十二岁……刚才是这样的,我有的是金银,他们要,我当然照给。 人家有良心倒不是白要钱,他们教我怎么样翻案申冤,你大约总是很干净,公事公办不贪非份之财,可惜我为你预备下几个小元宝,明知你必来,想不到瞎操心……” 他按紧束腰的布带,探右手怀里掏,掏出一把一两重的小小金元宝堆放柜上,拈一个,屁股倒竖着,一掌猛然拍下去,小元宝钻入柜板去一字平…… 三爷连拍两掌,两个元宝嵌在柜上像一对金眼睛,萧何一对黑眼睛可就冒了火,看柜上还堆有七八个,利令智昏不顾一切扑向前来抢。 三爷扬右臂突的推出一掌,说距离还去箫何胸前一尺远,可是一阵猛烈的掌风,竟把他推翻门槛边摔倒,不单人摔倒,一列板墙也震撼得叫出声来。 不单箫何骇破了胆,喜萱姑娘和老掌柜也吓呆了,这一套工夫有名堂的叫隔山打牛,虽然未必真能够隔山打牛,但是厉害不过。 这工夫能使人皮肤上不着一点伤,内部脏腑全给震坏。 三爷从幼儿跟柳复西苦练,练的时候右掌使足劲向井里狠劈,劈到井水哗啦啦响才算有点成功的希望。 这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玩意,假使你没有恒心还是不练也好。 纪宝三爷苦练五年,仍然没练到家,然而他这会儿总还是手下留情,萧何虽则摔倒,就不过一时爬不起来。 三爷戟指着说:“你们专会欺负好人……拿出拘票带人啦,别说没有,也别说忘记带来! 拿不出就不要走!” 说到这儿反手一掌劈下柜台一寸硬角尖,喜萱姑娘急忙叫:“三……让他走吧!” 纪宝笑道:“这种人天生贱骨头,不打不相识。” 姑娘叫:“算了吧……爷……” 三爷这才跳过去,弯腰伸手抓住人家腰带,灯草没有那么轻,一下子就把他举起来给靠在柜台边站春,笑笑问:“怎么样,还敢凶吗?” 萧何拼命摇头。 三爷说:“回去好好招呼我伯父,有功自然有赏,钱,我不在乎……走!” 箫何赶紧跪下请个安,垂着一颗头去开门走了。 萧何走了,纪宝忍不住纵声大笑。 喜萱姑娘吁口气说:“你真开心,我烦也烦死了,门干脆就开着啦,保管还有人来……” 纪宝眼看姑娘愁容满脸,他不敢再笑了,喏喏着说:“没事,没事,你请休息啦,我也该走了,天一亮准来。” 姑娘叫:“四更天了,上那儿去呀?楼上胡乱歇不好么。” 纪宝道:“我就住在哈德门大街一枝春茶行,两步路。你放宽心睡大觉,明天事明天办……” 说着拱拱手扭翻身便望店外走去。 大街上一片死寂,三爷背负上一双手慢慢走,走了二三十步,耳听得远远处马蹄声急,他就又站住了,心里想:别真是又有人来找麻烦? 这么一想上立刻纵上了屋,眨眨眼看底下驰过两匹马上前头走的像个斯文人,后面带的是个跟班。 人家地下赶路,三爷屋上紧跟,拐个弯两匹马可不又停在万掌柜店门前,跟班跳下地便去敲门,开门的是喜萱姑娘。 那斯文人火速认镫下马,抢向前冲着姑娘一揖到地,陪笑道:“学生叫王由,找万掌柜有要紧的事……” 姑娘望里让,王由哈腰进去,老掌柜恰站柜台边。 他却不招呼,反手掩上门再给姑娘作揖说:“大姑娘,您请啦……请啦……” 姑娘看出尴尬,可是不能不走开,一时负气她上楼去了。 王由这才向老掌柜打个问讯笑说:“老兄,咱们谈谈。” 边说边转入柜台里,老掌柜只好跟他进去,彼此拱手坐下,老掌柜说:“王老爷,有什么事吩咐么?” 王由笑道:“老兄,您务必相信我,我讲的是实话也是好话,张维是您的亲戚……” 老掌柜说:“亲戚太疏远了,只能说同乡。” 王由道:“这没有关系,反正张维父女入关就住在你这儿,你知道,过去他打死了义勇侯爷的家将方超,这次又指使党羽杀张府戈什哈钱有为,他是存心折辱老侯爷,老侯爷是好欺负的么?你老兄一点也不怕牵连么?” 老掌柜道:“同乡,有什么办法,他女儿不还住在我店里,我就不想赶她出去……” 王由摆头低笑道:“你虽则糊涂且喜老天爷不负好心人,就因为张姑娘还住在你这儿,所以才能够太平日子,不但太平无事,而且鸿运排在眼前……” 老掌柜道:“你是什么意思?” 王由道:“我说有一位大来头的人物在关照你呀。” 老掌柜道:“什么人?与人家大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王由道:“你到底真笨还是装傻……打开窗儿讲亮话,这位爷看中了张姑娘,正在准备金屋藏娇,暂时就是不能告诉你什么人。” 老掌柜不服气说:“这叫做乘人之危,我一定要清楚是什么人?” 王由笑道:“我讲你可别吓破了胆……王爷,贝子以上……” 老掌柜仍然很倔强,气冲冲说:“难道是万岁爷?” 王由伸手摸摸胡子,点点头说:“差不多啦,现在不是将来必是。” 老掌柜怔住了。 王由嘿嘿笑道:“怎么样,明白了吧,总而言之,福,或是祸,请你自己选择。” 话听到这儿,老掌柜明白了,爬在瓦缝上窃听的纪宝也明白了。 三爷自然气不过,可是他不愿给老掌柜惹祸,再来也还是要试试看喜萱姑娘宅心又将如何。 他沉住气听下面老掌柜颤抖着说:“这……这事你不应该要我管,我作不得主张……张维人在狱中,你不会找他去?” 王由道:“你太不行,我并没说要你作主张,只要你暗里跟姑娘谈一谈,这也还是我的上人尊重姑娘的意思……我想天大的福气她也会不答应?借你口里提一提那还不容易。老头子,塌天富贵你要么?” 老掌柜道:“刚才你不是见着人了,为什么又把她赶走呀,她就住在厨房阁楼下……我不管,我也不稀罕什么塌天富贵。” 老头子愤愤地推开面前小茶壶,王由跟着站起来说:“我奉命找你,你不管恐怕没有那么便宜,我还得警告你,人在你这儿,你要负全责,走掉了或且出了什么事,那你就要当心脑袋搬家……” 讲着话,轻轻拍一下桌子,鼻子哼一声,他迈开两条腿扬长走了。 老掌柜直气得要死,究竟话不能不通知姑娘,喊她下来,把王由所说的全告诉了她,而且还指出所谓大人物正是心狠手辣的四阿哥。 姑娘自幼儿饱经忧患,环境磨折,她养成一付坚忍卓绝的精神,当时虽则心灼欲焚,反而劝老掌柜不要生气。 说是人家还要来,来了她自己接见,决不至为难老人家,唯一要紧的别让纪宝知道…… 她敷衍了一阵,就又退回褛上去。 老掌柜虽说跟张维同乡,究竟和姑娘相处的时间太短。纪宝认识喜姐姐就还不过几个时辰,他们老少都可以说不了解姑娘为人。 当时老头子看姑娘言语从容,以为她倾心贵胄,婢妾自甘,纪宝在屋上也觉得喜姐姐神情不很靠得住。 老掌柜还不过叹口气算了,我们宝三爷傻劲可有那么大,他一直坐在屋脊上怔到天亮,这才上豆腐坊去随便喝一碗豆汁,找老掌柜来了。 老掌柜果然不提那回事,三爷也就佯作不知,老人家要他挖出嵌在柜台上的两只金锭子,三爷坚持要留作纪念。 老头子今天好像火气很大,讲话相当不客气,三爷一味刁皮胡扯,吵得姑娘楼上下来了。 三爷笑吟吟请安。 姑娘说:“爷,你夜来破费三十两金子买得人家两三句话,那是什么意思呀?” 三爷笑道:“我想还是不讲好,我这一讲,你一定会支使我办事去,我倒不想离开你,怕的是还有人来找你的麻烦。” 姑娘道:“我是注定的该受苦,你就别管啦,但求能够救我爸爸脱罪出狱,我死也感激你。” 她眼眶儿红红的只差没流下眼泪。 三爷到底不过意,想了想说:“我应该再提醒你一次,假使能信任我纪宝,一切你都不要愁,假使有什么不肯让我管,那是你自己意愿,我只好,不管……这是说关于你本身的事……” 姑娘蓦地睁大眼睛,脸上浮起一片疑云。 纪宝接着说:“为伯父开脱罪名,本来我想要挟四阿哥拿出办法。说要挟其实还是要求,求人总是根讨厌,花三十两金子买张良韩信几句话,免得我去承情人家,我认为一点不冤枉…… 方超害痨病死的,这是我们翻案八股文章的破题,我们具结呈官请求开棺重验尸骸。但念开棺事体重大,万一所称不实,法理难免株连反坐。 我们一方面坚持开棺,一方面耸动死者母亲请愿恳免,供认儿子确属多年痨疾临时病发身死。 另外再找几个街坊证明当时伯父并没有动手打人,这不就完了么?可虑却在杨吉庭那书呆子不准老太婆恳免……” 姑娘兴奋地抢着说:“我不怕办反坐,要死率性儿父女一同死,天伦问了死罪,为人子有颜面偷生人世?我还不敢说行孝……非要强求开棺……方老太太那儿你今天是不是就去呢?” 纪宝笑道:“姐姐,你既是下决心不怕反坐,那就不必找老太婆了,是不是呀?” “状子总要请状师做呀……” “小弟不才一手好刀笔,写作俱佳。” “我不相信。” “不相信活该,你自己跑跑腿另访高明,我乐得清闲。” 姑娘急了,咬一下嘴唇说:“我看你很懒……” “对,今天特别懒,就是不想动。” “那么你请回去一枝香茶行,这儿是倒楣的地方,我不敢留驾。” “笑话,你倒楣,五爷爷并不倒楣,这又不是你的店,赶我干么呀……五爷爷,我们来盘棋怎么样?您吃过早餐吗?” 他冲着老掌柜讲,边讲边去书架上搬下棋盘和棋子盒排在桌上。 万老先生原来最喜欢下棋,一看那别脚的棋盘排上了,心头一阵痒,立到过去挨着桌沿坐下,手按住棋盒子问:“你会吗?” 纪宝笑道:“不但会而且不弱。我说,您要不要烧饼油条……” 万居摇头说:“不,我早上什么也不吃,喝两碗茶真够了。” 纪宾说:“她呢?” 他向着喜萱姑娘拱嘴。 姑娘气极一摔手翻身便走。 纪宝望着她背后做个鬼脸,搬开凳子含笑入局。 他们老少刚下了几个子,姑娘手挽着菜篮儿出来,头不抬眼不看一直上街去了。 纪宝悄声儿叫:“五爷爷,我们聊聊天再下好吗?” 万居眼睛就没离开棋盘说:“我已经看出你很高明,完了这局再说……” 纪宝信手敲下一枚棋子说:“四阿哥这混帐王八蛋,也胆敢谋良为妾……”一句话震得老头子打个猛哆嗦摇乱了棋局。 纪宝道:“昨夜王由来找您讲话时,我全听到了。” 万居站起来,他颤抖着说:“你……你是妖怪……”—— 旧雨楼扫描sglineliwei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五章 纪宝笑道:“老先生您请坐,听我讲啦。我姓傅叫纪宝排行第三,父亲神力威侯,母亲绰号千手准提,我虽然年纪轻,幼秉庭训,力敌万夫,善能飞檐走壁……” 万居惊叫:“老夫人姓胡?” 纪宝点点头说:“我大哥纪珠前在西藏拉萨跟喜姐姐有一段因缘,她父女此次入关就为着寻访珠哥哥,偏偏搅出命案,我纪宝怎能不管?” 万居心定叹口气说:“昨夜你说喜萱带来的一袋子珍珠是定聘的礼物……” 纪宝笑道:“那是胡扯,倒还没说定,所以使我很为难,假使她变心贪图富贵,我又何苦出头干涉……” 万居道:“你以为她……” 纪宝道:“她不是吩咐您别把王由讲的话告诉我吗?真不可解。” 万居怔一怔坐下去,手拍拍桌沿说:“妮子态度太过镇静,好像胸有成竹,假使真转错了念头,那是她自己找死…… 四阿哥窥窃神器,司马昭之心天下皆知,然而一个破落户小脚汉女,难道还有选娘娘的? 什么叫金屋藏娇?还不是空欢喜,白糟蹋,皇帝讲信用么?到头来休不休,嫁不嫁,落个坐冷官,守活寡,求荣反辱,终天抱恨……” 老头子越讲越有气,直气得须发翕张,面目异色。 纪宝笑道:“前辈昨夜对付王由几句话够劲儿,我算定他今晚还要来,你老人家索性躲个干净。我还不敢肯定说喜姐姐必定靠不住,横竖我总跟着瞧,你就抱定一切不管好了。” 万居道:“要是他们派人接走喜萱呢?” 纪宝笑道:“您还不如说劫走……这是必不可免的,尽管由她去。” 万居又发了一阵怔,带央求的神气说:“无论怎么样,张维一条命你总要想办法。” 纪宝道:“伯父在拉萨一病临危,珠哥哥冒险救活他,他们总是有一份交情,眼前珠哥哥不在京都,伯父偏又出岔子,我要不能使他平安出狱,我算对不起同胞手足。 就说喜姐姐,她能保持一天清白,我决计照拂她一天安全,不到黄河心不甘,我还是要去找方超的母亲。 近午时光回来陪喜姐姐探监送饭,下午赶写状子,还得上东四求街坊邻合做证人,今天一天我大概够忙,晚上不找您啦。 我还是埋伏屋上听喜姐姐唱独脚戏,非到紧急关头我总沉着气……我这就赶往宣武门牛街见方家老太婆去,您可不要把我的话告诉喜姐姐。” 老掌柜这边一点头,三爷一溜烟走了。 喜萱街上买了菜回来,急匆匆厨下忙了大半天,好容易打发老掌柜吃完,她又赶着拾掇饭篮儿准备出门,刚刚要动身门外宝三爷大摇大摆恰也来了。 姐弟来到刑部大牢,张良箫何韩信确都在那儿等候,有他们三杰帮忙,三爷再随喜了几两银子,一帆风顺,浪静风平。 张维见着三爷不禁悲喜交集,再听说纪珠大爷不日也要来京,心中越发欢喜,他跟三爷密谈的时间相当久,这当然还亏三杰一力支持。 纪宝由刑部大监牢出来,立刻动笔墨赶辨翻案文章,这在他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连作带写也不过化个片刻工夫,礼貌上他不能不请教五爷。 万居虽然一肚子学问,而且还是位秀才相公,但看了这一纸呈词,他只有惊服赞叹的份儿,三爷随便客气了一阵,含笑告辞去了。 这一去一直没来,状子是交给韩信投递的,下午又叫萧何陪他上东四牌楼拜访估衣铺老掌柜方德,顺便遍托左右邻居公堂作证。 人都有几分仗义心,同时又有刑部衙门大公差从旁帮着讲话,看样子分明像各方面全打通了关节,大家因此放大胆都答应了。 一切办得顺利,三爷好生欢喜,初夏天他邀请张良箫何韩信上馆子喝酒,回头便回去一枝春茶行关在楼上写信。 二更天换一身夜行服色,暗技防身软甲,随带宝剑镖囊,越窗上屋迳奔四阿哥府邸。 谁也都知道那地方不啻龙潭虎穴,说养土何只朱履三千?而且大多半还都是武字号绝好脚色。 这当儿天气还早,到处警卫森严,通明灯火,小孩子艺高胆大倚仗胸中所学,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 好在四殿下大花厅宴客未散,三爷乘机踏隙闯进机要密室寄柬留言,还偷看了一些紧要文件,临去信手取走了案上一对玉狮子镇方。 说的快,究竟总还耽搁一些时间,三更天他才赶到王府井大街万家书店,王由可是先来了一步。 三爷屋上揭瓦望下看,老头子万居好像早就睡下了,喜萱姑娘和客人隔着柜台问答,彼此声音都放得低,姑娘态度依然沉着。王由神情愉快满面春风,他们讲的话,三爷就是一句也听不到,眨眨眼,姑娘已裣衽送客,王由倒也不敢逗留,赶紧打躬告退。 纪宝却仍留在屋上发呆,他想王由必然说服了姑娘,不然他不会那么得意,到底唱的是什么戏呢? 越想越烦索性不想,他随即回去一枝春茶行更衣,藏起兵器,片刻不停溜出来又上铁狮子胡同侦察。 他算定四阿哥看了他留下的信,一定会去找义勇侯张勇说情,果然就在天刚亮的时光,这位将来的皇帝继承人单身匹马远远地款段来了。 四阿哥不但为人精明强干,说武艺也还是出类拔萃超群绝伦。 当时他马来到切近,纵目望见纪宝徘徊张府门前,忽然心动,叫声“怪”,蓦地跳下马,仗手中马鞭子迳奔三爷。 三爷猛吃一惊,一跺脚急待躲避,四阿哥高喊:“纪宝!” 宝三只好站住。 四阿哥赶前来说:“你这小孩子多可恶,简直要监视我么……什么时候进京的?纪珠纪侠念碧全来啦?” 纪宝摇头笑道:“他们还没来。您好厉害,怎么认得我呢?” 四阿哥道:“那天王府井大街看打架,你就在旁边侦伺我,是不是?可是我一时还没想到是你。 昨儿晚上潜入我的签押房寄柬行窃,翻阅秘密文件,今天一清早还敢等在这儿装模作样,要是再让你这张佯装的晦气脸瞒过去,我也真够糊涂了。” 说着拿手中马鞭子敲一下足上靴子。 纪宝笑道:“我可不敢讲您糊涂,但是话要听清楚,我还不明白……” 四阿哥再重敲一下马鞭子说:“早听说你练得一身能耐,而且好管不平,昨宵我那签押房里,墙壁上好些地方留下小孩子手印。 请问有几家小孩子练过游龙术壁虎功?可惜你虽然工夫到家,还嫌经验不足,以后要碰着这种局面,必须讲究不留痕迹,懂得么。” 纪宝一听赶紧请个安说:“谢谢您啦!” 四阿哥笑道:“给我的信上称四叔下署三侄,你这侄少爷无法无天,一身是胆,好,既然管闲事就管到底,现在跟我进去看老侯爷啦。” 纪宝笑道:“何苦教我丢人呢?您不瞧我这一身打扮……” 四阿哥笑道:“你是害怕老侯爷?他确然不大好讲话。” 纪宝道:“我为什么怕他,但是没有必要呀。” 四阿哥道:“不,我偏要你见他,他还是你祖父的好朋友,留心礼貌。” 纪宝笑道:“我要进去就别说破我是什么人,咱们算主仆好不好,让我做您的跟班啦,给我名儿。” 四阿哥道:“我从没用过这东西。” 纪宝道:“也好,看我的。” 说着他翻身奔上台阶便去叫门,敲打了好半天,老门官亲自出来开门,一看是个小孩子,不由怒火上冲。 他咆哮着叫:“小鬼头你找死!” 扬着手就要打人。 纪宝挺起胸膛说:“老家伙,你敢碰我一下,我不教你磕三个响头才怪……看,谁来了……” 老门官虽然老眼昏花,可是还认得四阿哥,一看他就凉了半截,赶紧抢下去爬倒磕头。 纪宝叫:“没碰响呀……一二三……赶紧通报,咱们主人有要紧的事求见。” 老门官吓坏了滚起来慌不迭奔进去。 四阿哥来这地方是熟人,步上台阶便带了纪宝走进大门。 时间大早,院子鸦雀无声,纪宝搭讪着说:“天晓得连个鬼也没有,白糟蹋了好房子。” 四阿哥回头笑道:“人都没起来呢,这是侯门你知不知道?” 纪宝道:“侯门怎么样,侯门男女就会吃饱饭睡大觉?” 四阿哥道:“晌午开大门,薄暮传中饭,澈夜笙歇,鸡鸣就寝,这是老规矩。” 纪宝道:“糟,太糟,一团糟,所以朱门无有不败……” 四阿哥道:“你乱叫,别教老侯爷拿旱烟袋敲烂你的小脑袋。” 纪宝道:“他抽旱烟?那我得准备一下……” 他翻身一跳丈余,赶出大门楼偷了打火家具,回头追上四阿哥闯入大客厅。 他们也不过等了一会工夫,角门外破锣响的声音粗暴地叫:“你们这一班人全该杀头!” 纪宝伸手摸摸脖子向四阿哥吐舌头。 四阿哥笑笑轻轻说:“当心……” 人跟着站起来,张勇老侯爷恰也进来了,他拖着一身子绸袍黄马褂,上钮不对下钮,老母鸡出窝似的望上打躬作揖,连喊:“失迎……失迎…死罪……死罪……” 四阿哥还他一个抱拳,抢一步向前握手,低笑说:“大清早打扰您啦,侯爷。” 张勇急忙又哈腰说:“好说……好说……殿下。” 彼此放手揖让就坐,老头儿喝一声:“看茶。” 外面进来两个爷们,一个拿着一八尺长旱烟袋,一个捧着茶盘儿,上面托着两盖碗茶。 纪宝假内行过去接茶传送炕几上,退一步朝正中打个蹬儿。 老侯爷赶紧欠身起立,四阿哥忍不住笑起来说:“纪宝给老侯爷装烟啦。” 纪宝扳着脸再去要了旱烟袋,看烟斗里已经有了烟,这就及手托着献上侯爷。 老头儿嘴里还在说:“不敢当……” 纪宝霍地跪下一条腿,探手怀里摸出纸煤打火石,敲亮火石燃上纸煤把住烟斗就待点着。 老头儿兀自不敢就位,手拈着上半段烟杆,眼看四阿哥说:“你那来的这样一个乡下小孩子,倒怪聪明的。” 四阿哥笑道:“我要是告诉你,你总会踢他两靴尖,他是傅玉翎的孙子。” 老侯爷猛吃一惊,推开旱烟袋颓然坐下,睁大眼睛问:“不会是小雕的孩子吧?” 四阿哥笑道:“一点不错,恰是傅侯的三公子……纪宝,还不拜见张爷爷。” 纪宝悄声埋怨说:“我说不要说,偏偏要说,现在我挨骂啦!” 他啾啁着起来靠好手中旱烟袋再跪下来给老侯爷磕头。老侯爷这一下动也没动,直瞅他磕完头一旁肃立,这才沉着脸说:“你到底怎么搞的,弄得这一个样子?今年几岁了?” 纪宝假老实垂着头不做声。 四阿哥代说:“还没到十二岁。” 老侯爷道:“小还小,可是长得丑呀,不像爸也不像妈……” 四阿哥笑道:“他淘气化装成这一个鬼样子,脸上涂着药呢,庐山真面目可是真像胡吹花……你别看他小,一身能耐,颇不平凡,就是刁皮捣蛋爱打不平,昨儿晚上二更天居然有办法进我的签押房寄柬吓唬我,这胆子够瞧吧?” 老侯爷一听小孩能干,立刻换了一付脸孔笑呵呵道:“那一定是让殿下抓着了。” 四阿哥笑道:“不单是没抓到他还让他带走了一对玉狮镇方。” 老侯爷乐得叫起来:“好家伙,那屋子铜墙铁壁,扶梯上装有埋伏呀?” 四阿哥道:“倒是乖得很,他不走扶梯,踏壁上楼,托下门楣进屋,有一点可疑的地方就不走……” 老侯爷叫:“这还了得,小小年纪……” 四阿哥笑道:“他会游龙术壁虎功,就是触发埋伏还是抓不到他,可是到处留下脚痕手印,这算贼没学到家。” 老头儿越听越欢喜,点手叫:“孩子装烟啦……听我讲,你祖父玉翎鹏是我的好朋友当年的确帮助我很多忙,老友胸中所学实在值得佩服。你父亲也很不错,你母亲更不必说了。” 说着他伸手接过烟袋抽烟,重重抽两口再喝茶,看样子就是不让烟吐出来。 他沉一下气又说:“家学渊源,我今天看见你很快活,告诉我,为什么爱打不平,你是要当义侠不想做官么?” 纪宝垂手回说:“打不平无非仗义,做官的似乎更应该取义存仁。” 老头子笑:“讲得好,我当年立朝就是肯打不平。” 纪宝说:“纪宝恭闻你老人家最公平正直,所以今天才会求四殿下带来瞻仰山斗威仪,但是也还有一些话不敢唐突钧听……” 老头儿又叫:“好家伙,你倒是满肚子学问会讲话。尽管讲,我面前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纪宝瞟四阿哥一眼,四阿哥点头鼓励他说。 三爷这就又给老头儿请个安说:“我可不可以请屏退从人。” 老头儿挥动旱烟袋说:“好。你们退下去。” 纪宝镇静地慢慢说:“我年纪小没见过多大世面,这一次来京原是游历,为着行动便利改扮乡下小孩,因此街谈巷议听见了一些奇怪的事,我很不平…… 我说有一个人,害着严重的肺痨病,他勾引一位良家姑娘,认本家结兄妹,到底姑娘肚子大了他不认帐,姑娘上吊死了,他还要去讹诈死者的父亲……这种人该打吗?” 老侯爷立刻说:“该打。” 纪宝说:“打死这种人犯罪么?” 老侯爷笑了,笑着说:“小孩子的话,打死人反正犯法的呀!” 纪宝道:“这种人被打死,他家里的人是不是还一定要替他申冤呢?” 老侯爷道:“这种人死根本无所谓冤,明白的家长我想是不便追究的。” 纪宝道:“那太好了。我再说有一个人非官非吏,大街上强指路人犯罪,拳脚交加置之死地。这路人的女儿上前排解央求,不但不听话,还把大姑娘打个口喷鲜血昏倒地下,这不平要打么?” 老侯爷道:“要打,可是别杀人,杀人你就有罪。” 纪宝又瞟了四阿哥一眼,从容笑道:“回张爷爷话,前者害痨病讹人的是府上家将方超,后者侮辱人家女儿的是你老人家的戈什哈钱有为。方超不是被打死,是临时病发身死,借刀刺死钱有为的是四殿下……” 说到这儿,三爷回头看四阿哥笑。 老侯爷怔住了,四阿哥也怔住了。 三爷再给老侯爷请安说:“再晚不平到府上来,不因为你张爷爷最公平正直,那是天胆也不敢,但求你老人家推情究理不事追究,我有办法平反冤狱…… 眼前蒙冤的在囚,假使府上迫紧不肯放松,那位失刀的步军统领衙门站堂官唐治,和被诬杀害方超的张维,他们可能死在刑部衙门大牢,天理人情我都觉得说不过去,所以……” 老侯爷叫:“殿下,这事怎么办?杨吉庭铁面无私圣誉方隆,对他说话可是有点难哩!” 四阿哥笑笑不作声。 老侯爷可是真急了,伸手摘下红绒顶子纱帽,拍拍脑门子说:“这时期殿下外面的名誉可是顶要紧,让老佛爷听见了什么闲话,那是很讨厌,这事交给我办啦……纪宝再不许管。” 老侯爷神色愈暴躁,纪宝态度愈安详。 他慢条条说:“纪宝就是要打他不平……” 四阿哥道:“见鬼,你讲呀!” 纪宝道:“你府上有没有一个蔑片叫王由?” 就听了王由两个字,四阿哥忽然色变,眼看着老侯爷微笑。 老侯爷怔一怔斗紧一对卧蚕眉问:“好像是他的人?” 老头子伸出左边四个手指头翻转着说。 四阿哥大笑道:“可不是老八的心腹,这家伙无恶不作……” 回头又瞅定纪宝笑:“不把话讲清楚,当心我揭你的皮。” 三爷一世聪明,这一下也就搞糊涂啦,他凉了大半天,才把王由两次深夜上万居破书店所讲的话,一字不遗一股脑儿述个干净。 末了他给四阿哥请个安,唱个无礼诺说:“殿下,别怪,别怪……都因为王由夸口他的主子将是未来的皇帝,所以我弄错了。” 四阿哥乐不可支,强抑着放低声说:“不错呀,大阿哥完了,四阿哥声名狼籍当然八阿哥最有希望……” 到底忍不住他又来一阵纵声大笑。 纪宝飞红着脸说:“我要晓得是八阿哥,我肯饶恕才怪……当时一伸手之劳,擒住王由送宗人府不就完了。” 四阿哥道:“你倒是宽待了我,承情,承情……我也还得提醒你,恐怕你未必斗得过八阿哥。他手下至少有几百个奇才异能之士,像赫达喇嘛那样好身手也有的是,凭你乳臭未干一个黄毛三尺重于也敢去碰他? 你说擒王由送宗人府,人家要是抵死不吐实你怎么办?退一步说,大不了八阿哥落个失觉察,管教不严,犯罪的是王由,还不能损八阿哥一根汗毛…… 底下而且很讨厌,时刻都有危险,我劝你还是别管也好,再说张维父女跟你有什么交情,你又何苦来为他们拚命?” 纪宝笑道:“交情没有,我还是一句话要打不平。危险没关系,谢谢你的指示,我放开王由迳找八阿哥算清帐。 几百个赫达喇嘛我不怕,纪宝绝不畏难而退。现在要等他们劫走张姑娘藏入金屋,到时候也要看张姑娘是否甘心落涸,假使她愿意,我也不管。 假使她是顾全老父在狱,同时又是为万家破书店同乡老掌柜受委曲,我尽有办法临机应变,关云长劫持鲁子敬赴会,可保安若泰山。” 四阿哥看纪宝讲得神气,点点头笑道:“好计较。要晓得言之非艰,行之维艰……” 纪宝道:“不,能说者必能行。” 四阿哥道:“劫持怎么讲呢?” 纪宝道:“出其不意,劫之无备,擒贼擒王,群小破胆,虽有十万甲兵有什么用……” 四阿哥道:“底下怎么办呢?” 纪宝道:“底下迫使八阿哥结具保护张家父女安全,结具交给燕黛姨姨代为保管,随时呈献皇上。” 四阿哥说:“决定这样干?” 纪宝道:“为人谋无忠,赴汤蹈火我决不辞。” 四阿哥笑对着老侯爷说:“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 张勇道:“龙生龙,凤生凤,什么样母亲生什么样孩子,小小年纪胆气不错,不过礼貌太差,今天对殿下大不敬,我要他规矩认罪。” 纪宝道:“无所谓不敬,殿下跟妈妈好朋友,自己人……” 张勇一听,乐个呵呵大笑道:“不像话,我说小孩子总是小孩子。” 四阿哥道:“请罪可免,我倒是要看看他的武艺,到底强到那儿去。” 纪宝叉手剪拂道:“小子不才,弓马何足道,刀枪拳剑穷极变化……” 张勇叫:“好家伙,多大的口气呀!” 四阿哥道:“你妈妈一支剑堪称无敌,你大约此道还通。” 张勇接着叫:“外面有人吗,把我的宝剑拿来!” 纪宝眼看天井里恰留一大块好空地他笑笑说:“张爷爷世之虎将,四殿下名满京畿,两位要是高兴的话……” 四阿哥笑道:“你是想较量,我们可没有兴趣占小孩子便宜,你先练给我们看看,要是还够得上……” 话讲到这儿,宝剑送来了,四阿哥也就把话打住了。 老侯爷拔剑出鞘,伸出粗指头敲着剑叶说:“这枝剑,跟随老夫突围溃阵大小数百战,摧坚撼锐砍铁如泥……纪宝,练得好给你啦!” 老头儿一时快活,顺手儿拿宝剑望灯梁上猛掷,剑尖插入梁木径寸,摇摇犹有余劲。 老侯爷叫:“纪宝,摘下来……” 纪宝抬头看,看着笑,笑着说:“张爷爷,怕没有两丈高吧?” 张勇笑道:“怎么样,要不要搬梯子来呀?” 纪宝道:“了不得一丈七八尺,这个我要是没有办法取到手,今天还敢来见你老人家。” 没看见他怎样作势腾跃,人忽然蹑虚空而起,骈两边手中指和食指搭住斗大的灯梁。那指头上好像长着钩子,由这边钩着移到那边,而且移得慢腾腾的。 四阿哥低声儿说:“看,他的游龙术到家么……” 张勇道:“嫌他慢……” 四阿哥笑:“越慢越吃劲,要快还不容易。” 他们下面低声讲纪宝上面全听到,立刻拳腿上梁,拔下剑给倒插在背后腰带上,喜鹊渡林耸身穿出,两边手指捏住两条椽,飞一般快速溜到廊前檐下,鹞子翻身飘落天井里,面向厅上打个稽首,反手抽剑献剑。 他想:张勇一个武夫,他会的不过长枪大戟马上能耐,四阿哥可真是了不起击技名家,不露两手儿,怎能够使他神悦心服…… 想着他使出大罗剑,大罗剑是他近年来追随崔小翠姑娘身边,晨夕无间苦练成功的剑法。 这一施展开门户,四阿哥就吓得一个大跳,眼看他心定眼定渐入神幻,疾徐顿挫,变化万千,俄然人剑合一,凉飓暴起,寒流四泻,偌大庭前只见拷栳一团银光盘旋飘忽。 义勇老侯对剑法原来也是行家,四阿哥自然更高明点,但是他们都不懂大罗剑,看到好处就是作声不得,倒是角门上围拢着一班家将不断的喊出好儿。 大罗剑一共一百零八手,宝三却只使了一百零三手就收住了剑,他站在底下捧剑鞠躬,张勇廊上伸出右手大拇指摇着叫:“有你的,好极啦!” 四阿哥怔怔地说:“小宝,你使的是天罡剑演变的?” 纪宝笑道:“天罡剑只有卅六手,我也不晓得什么剑,还是最近跟崔小翠姐姐学的,练的不好您别见笑。” 边说边走上台阶,拿宝剑排在廊头花梨木大图案上。 四阿哥忽然一声长叹,懒洋洋回去炕上坐下。 张勇笑道:“殿下叹为观止矣。” 四阿哥道:“崔小翠那妮子真了不得…” 张勇追问着:“谁,谁叫崔小翠?” 四阿哥道:“有空再告诉你,现在不谈,把你的宝剑借我用……” 张勇晓得四殿下要干什么事,赶紧抢起案上宝剑拖纪宝走近炕边。 四阿哥接剑霍地庄容起立。 张勇伸手一推纪宝说:“孩子下跪。” 纪宝糊里糊涂的屈下一条腿,四阿哥立即举剑放在小孩子左肩胛,轻轻说:“我给你定下一个男爵……” 纪宝慌张跳起来叫:“谢谢您,我不要……” 四阿哥色变扔掉宝剑。 张勇猛的一掌拍在纪宝背上。 纪宝从容笑道:“殿下莫怪,我生无食禄相,做官就要夭折,崔小翠姐姐再三警告我,您何苦来呢……” 四阿哥怔了大半天渐渐的气色缓和下来,他耸耸肩说:“你若是真长得这一个样子,倒还是食肉封侯之相…… 我也是一时糊涂,记得在你家里时候跟许多人谈过你的相貌,大家也都讲你不能长寿。 崔小翠她怎么告诉你的?” 纪宝道:“她劝我出家当和尚去,说是只有这一条路有利于我。” 四阿哥一听又是一声长叹。 张勇说:“你妈能答应么?” 纪宝道:“妈妈教我跟法明大和尚学佛,或者上新疆投奔海容老人求道。” 四阿哥道:“你想拜在那一位门下呢?” 纪宝道:“妈妈是大和尚的徒弟,我要拜祖师为师辈份上似乎有所不便,我想还是上新疆,海容老人……” 匹阿哥道:“预备什么时候去哩?” 纪宝笑道:“我还要大开一次杀戒,先找罗刹人算完帐,然后入疆,反正我还有四五年寿命,没到十八岁总死不了的。” 张勇道:“你跟俄国人有什么仇?” 四阿哥道:“这是一场大热闹,我算日内赵振纲即会带一批男女来京,那都是胡吹花的子弟,他们听说朝廷决议用兵尼布楚,明里不愿意去投军,暗中找麻烦结伴上东北吃苦头,意在当胡子报效国家…… 这事倒是跟我商量过,我认为让他们年轻人活动也是好事,他们来了可否偏劳你老人家招待呢?你肯给他们一些指教那实在太好了。” 四阿哥边说边向老头儿使眼色。 纪宝看着纳闷。 张勇却叫起来:“……让他们全住在我这儿好啦,说东北地理谁还能比我熟?当胡子要不把山川形势弄清楚,那就不行…… 纪宝今天就不必走,我不许你装作什么乡下小孩子,教人带你进去洗掉脸上药,见见我的几位老姨太,该在那地方下榻问她们去……” 说到这儿老头子刚待喊人。 纪宝赶紧摆手说:“张爷爷,我的事要没办清楚不能改装,同时还要对付八阿哥,自然更不宜住在府上。您不是讲写信给杨尚书和步军统领吗,要不请您赶快办,我等着您捎去!” 张勇道:“我那老夫子也许刚睡下,他非到下午不能起来。” 纪宝道:“我代劳,您盖图章好么?” 四阿哥道:“你们办事,我可要先走一步……” 说着他脱下身上一件琴襟小马甲递给纪宝,笑道:“给你留个纪念,这总不至不收吧?” 纪宝急忙请安道谢,四阿哥伸手炕几上拿起马鞭子大踏步走了。 纪宝由张勇老侯爷府上捎着两封信出来,一迳上九门提督衙门杨尚书公馆投递,回头回去一枝春茶行蒙头大睡,一直睡到万家灯火,才来万居破书店看喜萱姐姐。 姑娘装病干脆躺在阁楼上不理他,他在柜上跟万居下完高棋,密谈几句,这又去找张良。 张良告诉他,由杨大人内衙透出风声,大人被钱有为方超两桩命案闹得头痛,昨天下午刚拒绝了九门提督衙门保释唐治,今天一早公馆里又有人下书为张维说情。 两封信来头很大,一是义勇侯爷的,一是八皇子殿下……两封信弄得杨大人狐疑满腹,他认为张维这个人久居西藏拉萨,那你这么大来头人物替他讲话? 最奇怪算张府老侯爷苦主反为凶手圆场?看来那家伙可能是个边疆恶势力的大坏蛋…… 还许案里有案,必须彻底究查,决计一概不管,非要开棺检验方超尸骸…… 纪宝听张良这般说,心里实在很不安,他总怕方超死得太久验不出实情,不但张维不能超生,而且毁了喜萱姑娘,坏在书呆子已经抱定决心,三爷一时也还是无法可想。 第二天晚上他又见到萧何,萧何报告更迫切,说今天宫里出来一位李夫人,见杨大人也是为张维恳恩,杨尚书越搞越光火,当在客人面前扎委员会同府县,后天一早紧急办案,饬召老年经事最好仵作十六名参加工作……反正事情僵了,三爷只可忍耐。 隔天一清早,方超的母亲和喜萱姑娘都接到了传票,方老太大得过宝三爷两千两银子,她倒是受恩感激,接到传票立刻赶往刑部衙门具结恳免开棺,可是杨大人偏有那么大牛劲,当堂批驳不准。 自然免不了有人劝他俯顺人情,但书呆子宁可听参,决不枉法。 一天容易过去了,翌晨轰动了整个京都,那就不知道有多少好事的来看开棺验尸,说验尸其实只剩一堆枯骸,根据那几块大小骨头,决定死者病发身亡或是被殴损命,委实太难相信。 然而古代的件作确有他们的本色,经过了一番蒸,洗,刮,剔,种种察验,那几块骨点证明死者确实病发致死,并没有一点外伤…… 闯过了开棺验尸一重惊险关头,纪宝真是说不尽的快乐。 他想:怕只怕方超不幸验出殴伤痕迹,现在证实了确属病发身亡,张维还不应该即日开释…… 小孩子空着急,他是不晓得官司这回事有多么讨厌,做官抱定五个字法诀:“错拿莫错放”,凭这法诀临事,那还能有你的便宜? 何况张维涉嫌究竟大,方超虽然验不出伤,当时张维推他跌倒总是事实,不因为跌那一跤,至少那一刻他也还是死不了,这是一个问题。 再说钱有为为着殴打张维被刺,这桩案没弄个水落石出,张维仍然脱不了关系……到底张维要拖到什么时候出狱,钱有为一条命该找谁认帐…… 当天下午,纪宝三爷满心欢喜,他又约张良萧何韩信公门三杰,上小馆子喝酒聊天,三杰都不是笨瓜,这些日子中,他们早猜透了三爷什么样人物,早晚下死劲巴结。 宝三初出茅庐,乍尝逢迎的味道自然很可口,今天他算被劝了几杯美酒。 天刚刚黑别过三杰,上王府井大街来给喜萱姑娘贺喜,不远处望见万家书店门口停下一辆马车,街旁还有几名像保镖模样的人骑在马上徘徊不散。 三爷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躲起来看,看店里出来一位体面爷们,认得他的影子正是王由。 不看也罢,一看酒涌心头杀心陡起,一跺鞋底儿即待跳出去行凶,铺子里凑巧恰走出喜萱姑娘,穿着一套黑裤褂,手中抱个小小包袱,站在大门口左右张望。 王由那边已经打开车门,姑娘急匆匆低头上了车,车就走了。 王由顶马前驱,左右八个保镖的围随车后飞驶。 宝三爷咬紧牙龈吞下一口气,扑进书铺子,只见老掌柜气喘喘吁吁爬在柜上发愕,老头儿不做声,三爷也不响。 他迳奔后面厨房踪上阁楼,楼板上果然留下两封信,缄口的正书留呈纪珠大爷亲启,露封的纪宝三爷锡鉴。 三爷抢起他的信抽出信笺读,读不了三五行眼眶儿红了,坐下去勉强把三张信纸读完,他扑落落滚下两行眼泪…… 忽然把两封信揣到怀里,伸手抹掉眼泪爬出窗户,攀上屋顶遥望姑娘马车疾驰西直门,他立刻窜房越舍追踪而去。 到过北平的人都知道西山,西山在过去很可以说是禁地,那里头有皇帝的行宫,有御用的狩猎围场,有宗室贵族伴驾的别墅,有皇家的寺观庙宇。 究竟皇帝一年难得上西山一趟两趟,贵族们的别墅这就成了作奸犯科的好去处。八阿哥允祺的别墅皇皇大名叫做仁孝斋,外围古木森森倒也清静干净,里面醇酒女人,秽乱万千,穷奢极欲。 喜萱姑娘被接到这地方安顿,服侍她的,或者说是看守她的人们,是三十名官女,二十名太监,四十名保镖。 八阿哥不在家,姑娘让一群妖孽狐狸迎进屋里,说排扬陈设大费事,一句话,黄金为地白玉为床。 围绕姑娘跟前陪笑脸的王由,和十名体面官女。王由会讲话,开场白他是八殿下的心腹家臣,他的话也就是八殿下的玉旨纶音。 他说八阿哥不久将来要做皇帝,说姑娘抱得稳一位现成娘娘;说他这一次为姑娘做媒不辞劳怨,忠心耿耿无非要讨主子欢心;最后结论言归正传,他下拜挽求姑娘将来富贵别忘了他,赏他个一官半职。 官女们请姑娘过目首饰服装,太监们请姑娘更衣沐浴,可姑娘始终抱着小包袱危坐灯光下动也没动。 王由眼见姑娘神气不太妙,免不了又有一番劝说和警告。 姑娘表现得很决绝,她说那一天让她见到父亲无罪出狱,那一天才肯会晤八阿哥面谈婚嫁,利诱威迫免劳操心,到头来请看…… 话说到这儿,包袱底下霍地抽出银也似的一柄解腕尖刀,倒转刀尖刺在胸口上瞅定王由。 王由吓得一阵倒退,那些官女看惯了这种把戏,她们一点不寒心。 有一位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贼婆娘蓦然扑向前夺刀,姑娘猛的一抖手,这位官人摔出去跌个大马爬。 姑娘接着说:“我父亲是个名猎户,我自然学过对付狐鼠鹰狗的手段,从这时候起你们最好别靠近我…… 给我吃的你们先吃我看,不管一杯茶或是一盂饭,晚上请一位陪我睡觉,含糊一点儿我定不会杀人,横竖我非你们讲话…… 现在请你们出去,这屋里留一位听候使唤就好。王先生你也请退,我要清静歇一会,明天见。” 刀尖转指到王由脸上,王先生只好夹紧屁股走了。 仁孝斋虽说是个平房,其实也还有很多的亭台楼阁,因为斋这一个字多少与读书有点关系,所以这里倒也有个魁星阁供奉魁星,这举足起斗丑八怪偶像,从未见到八阿哥一见。 那些长不出胡子说话阴阳怪气的太监们,因此也就不当一回事。蛮好的一座阁多年尘封香火久绝,谁都想不到这荒凉的境界,竟做了宝三爷临时的行辕。 当时他徒步跟追喜萱姑娘车后混进仁孝斋,藏身一株大槐树上面,这株树恰长在喜萱金屋窗前,窗户洞开,珠帘摇曳,一切经过,三爷自然听见也看见了。 先头决计守到夜静更深进屋救人,后来又记起姑娘给他的那一封信,信里头婉转哀求他,说是不要为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危害大局,务必顾念张维和老掌柜万居两位的安全…… 信写得那样俳恻缠绵,滴泪和墨满纸节孝义烈,最后说鼎镬如饴自甘就烹,誉如我佛割截身体以饲饿虎,但愿爱我者一一平安…… 究竟这些话是不是真靠得住呢?女儿家有多大的定力不为淫威所屈呢?看,非要看个明白。 宝三爷总还是小孩子爱淘气,这样一想,他就跑到奎星楼耐心住下,解闷去隔壁藏书楼搜书读,饿了上厨房偷好的吃,白天尽量睡觉,晚上溜进姑娘屋里保镖。随便那一个角落,床底下,承尘,衣橱里,灯梁间都是他藏身的所在。 这位爷的身手真个是轻如飘尘落叶,捷若猿揉狸猩,谁又能发觉他呢…… 一天没事,两天没事,八阿哥杳如黄鹤,王由也不再来,喜萱姑娘身上还是那一套大青衣裤褂,衣不解带,手不离解腕尖刀。宫人们吃她也吃,喝也喝,一句话也不讲,一张脸冷若冰霜,但是态度依然非常镇定。 宝三爷渐渐的看出姑娘底决心,而且机警过人,然而他还是不再打扰她,认为既被送这地方住下几宵,那就必须让她来个斩钉截铁的表示,好教她以后再妯娌姐妹间抬得起头,真金不怕火,污泥里长出来的青莲才是最好的花……—— 旧雨楼扫描sglineliwei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六章 三爷一心爱护喜姐姐,他宁可陪她多吃两天苦,但是他没带来兵器,再来天气热总想换衣服,这天一清早他暂时离开了西山。 天下事偏有那么凑巧,纪宝离开喜萱姑娘这一天,也就是说姑娘被接到忠孝斋第四天。 近午时光,城里派来了两名老宫女,她们奉八阿哥的谕旨来向喜萱姑娘下最后的警告。 两位贼女人够凶也够会讲话,劈头先告诉姑娘说:“忠孝斋一年四季弄来的妇女们不一定有多少,来了就是不能去,听话的他当一位妃子看待有她的享福,不懂事闹别扭的那是活受罪,把她交给将十名保镖的当娼妓取乐,或则发配豢马饲狗的厮养做小老婆。 这算太大的恩典,否则抬送山上围场去喂大虫,或者赶进马厩捆起来让骡马糟塌,这也并不稀奇,要是给关在地牢里受细碎刑罚更难受,饶你铁打金刚铜浇罗汉也恐怕受不了……” 这篇话像是写文章起讲,急转直下说到八阿哥今夜有空,准定初更天前来成亲,教姑娘要好好熨贴伺候,错了半点儿那是自讨折辱。别说什么练过手脚,会两下花拳绣腿,八阿哥手中一枝鹿筋马鞭子底下,向来没有见过硬骨头…… 未了说王由转告的话八阿哥全听到了,张维没有死罪总有一天走出监狱,假使姑娘成了殿下宠妃,谅他刑部杨大人不敢为难国戚,父女自有见面的日子,横竖等成亲后慢慢央求。 两个贼女人的话当然不只是这几句,姑娘听着心中了了。本来那天跟王由来到忠孝斋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还想负隅严守葳莅,要挟八阿哥着急设法拯救父亲…… 她不愿意纪宝牵涉她的事,皇子的来头太大,怕只怕坑害了宝三爷污损了傅家体面,总想等父亲无罪释放,然后从容戕于忠孝斋,这样可以免却许多惦挂…… 现在她知道她的如意算盘破碎了;八阿哥对父亲命案必是无能为力,但是对于她的美色又决不肯放过……事到临头计唯一死自求解脱,可只是要让纪宝得到了消息怎能罢休?而且纪珠即日也要来京。这位爷目空一切豪气干云,他更不会轻饶八阿哥。 究竟卵石不敌,假使断送了傅家满门富贵,她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她一边想一边打算,可真是个柔肠寸断,心灼欲焚,好在她虽然极端痛苦,却还是一点不慌张。 两名宫女看喜萱姑娘神色自若,她们也就参不透她葫芦中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们陪她进午餐,姑娘好像吃得很香,她们随即请她沐浴更衣,她不但点首答应还来个巧笑舒颦,不但笑得顶妩媚,而且装做不经意样子,解下了悬在腕上时刻不离的解腕尖刀,什么人看了她也会相信她心回意转。 那两名老宫女窃喜吓唬成功,她们送她走进盥洗室,眼觑她娇羞地掩上门,姑娘掩上门随手下了栓,衣底下抽出另一把解腕尖刀把一张脸划割个稀烂,咬着牙忍定痛楚,姑娘手扶沿盆边沿坐地下昏了过去。 两个老宫女还算不敢太放心,她们俩就没离开盥洗室门儿外,猛听得一声钢刀落在砖地上,她们晓得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隔壁本来装有机关门,原是窥浴追欢的仵孽设备,她们带一群人由边门抢进去,血泊里抱起姑娘赶紧敷上药。 谁也都听说过宫中常备着极珍贵的汤火刀创药,上了药止住血姑娘顷刻醒转过来,她一点不示弱立刻挣扎起立嘿嘿地笑,笑得两位贼女人冒了火,便教把她两只手背绑上关进空房里,听候八阿哥前来发落。 初更天,忠孝斋围墙外来了二十匹快马,报说八阿哥驾到。 八阿哥走进他的密室,坐下去听取老宫女的报告,一声不响虎虎地站起来,伸手壁间选了一枝专为抽人的马鞭子,走出回廊向原有留在这儿的四十名保镖讲话。 说是刚才得到密报,张维在西藏拉萨拥有很大的势力,他是四阿哥的党羽,四阿哥正在支使义勇侯张勇尽力营救他脱狱…… 说喜萱姑娘一身武艺,是很难得的女孩子,现在准备说服她,然后派人劝诱张维投降,今天要是不能使她就范,那就是从速除掉她父女以绝后患…… 讲完话走进大客厅,厅中放一把大圈椅,左右雁翅般散着十六张靠背凳子,八阿哥拱手让带来的那一批奇形怪状养士就位,指挥四十名保镖弓月形围随侍立。 他这才坐下大圈椅,扬起手中马鞭子,亮着嗓子叫:“来,把那丫头带上来……” 喜萱姑娘被押进大客厅,连头搭脸扎上了绷带,光剩着鼻孔,嘴,和一对寒星似的大眼睛露在外面。 她镇定地站在灯光下,八阿哥瞅她半晌问:“为什么一定要找死?” 姑娘说:“你任情任性欺侮一个穷苦无依的女孩子,这算威武吗?” 八阿哥道:“事先我两番派王由跟你讲明白,接你到这地方好好招待,我又怎么欺侮你呢?” 姑娘道:“我对王由怎么说的,你办到了没有?原讲好要等我父亲出狱后三天,我以身报答你。 现在父亲关在刑部死囚牢里,你就教两个女妖怪来吓唬我,说什么今夜初更前来成亲…… 为着敬重你的名誉,为着保全我底清白,我割碎我多事的脸,并不妨碍你的尊严。 你对我父亲总尽过一分心力,我仍然很感激,无以奉敬,我带来一包袱上等珍珠,请你收下赏人,你当然看不起,我可是不敢白劳驾,几百颗珍珠在我看算很重的谢仪了…… 父亲未能脱罪,我的容貌已毁,前面提的事也就作罢,你是不是可以即时释放我下山呢?” 这几句话姑娘讲得相当柔和,八阿哥听着笑笑说:“我有极好的伤药,你一张脸可保无妨,既然来到这儿那就别想出去。 听说你一身好武艺,我身边就没有一个会两手儿的侍儿……我不单是要你,也还要你父亲投降。 四阿哥成不了大事,你们父女不要糊涂。今夜我还是要住在你屋里,明天或且后天,我派人劫牢救你父亲出来,资送他回去拉萨替我做事。 劫牢的罪名我有办法推在老怪物张勇身上,张勇是四阿哥的走狗谁不晓得?这一来四阿哥在皇上跟前也就完啦……” 说着举起马鞭子向空中舞个大圆圈,纵声哈哈大笑。 姑娘高声叫:“殿下,我们并不认识义勇老侯爷,父亲在边疆是个穷猎户,我也不是怎么样真练过的女孩子……” 八阿哥摆手说:“这些话你是白讲,我全明白,方超,钱有为都是张勇的人,他为什么反而去保释你父亲?你还能说与他没有关系……今天我决定不走,你还是赶快梳洗去。” 姑娘料到大祸临头,不如痛快一死,必须拿话激怒他,博个乱刀分尸免受折辱。 喜萱姑娘抱定决心,她立刻戟指着八阿哥叫:“允-,你够残忍也够狠毒,凭你一肚子牛黄狗宝卑鄙下劣,你还配跟四阿哥争衡天下……” 八阿哥怎能再望下听,吼一声赶起来,赶不及挥动马鞭子。 蓦地灯梁上燃着百十来枝蜡烛的五百斤重烂银吊挂,平白断了练子摔下来,打破十来块铺地斗大红砖。 八阿哥总是身手不凡,险煞托地一个倒退,跳过大圈椅。 可是眼前一片漆黑,同时又飞来一阵灰雨,迷住了在场五六十条汉子眼睛。 大家都是内行人,晓得这是夜行人使用石灰袋子,客厅上顿时大乱。 那吊挂摔落的地方,距离喜萱姑娘立足处不过两尺,但是她依然屹立不动,喧哗声中耳畔听到四个字,“纪宝来到”。身子便让人夹到院里,落足假山上随即飞腾登屋。 她被放在女墙边枧沟内,沟是深,姑娘身材也小,平坐着正合式。 宝三爷又在讲话,他讲:“我人短不能驮你下山逃生,必须擒住八阿哥,劫持他借马送我们走路…… 你藏在这儿等我,别望下跳,我来了再接你下地。别作孽,你要坏了生命我就不想生还。” 边说,边割断姑娘两手捆绳,递给她一枝匕首。 姑娘叫:“爷,你何苦……” 她伸手摸索,三爷早走了。 他绕到左庑廊前飘身下去,闯入马棚,剑刺脚踢把几十匹马赶出角门四散下山,回头又望后面厨房来放一把无情烈火,这才拔下背上三尺青锋,冲出前面决斗八阿哥。 这时候前后院子里已经燃着了无数灯筒火把,五六十条汉子各自亮着兵器,奔跑哼喝着。 八阿哥站在人群中仪表不俗,他手中拿的是一柄雁翎刀。 三爷打量着他的背影儿正待蓄势进攻,眼见有三条汉子纵上屋,急忙镖囊摸出三枝铁翎箭。抖左腕连猛掷,三条汉子各中一箭滚落檐下,院子里马上又是一阵大乱。 八阿哥霍地扭翻身发现了三爷,看他是个小孩子,一张脸花绿绿,青绸子包头,青绸子裤褂紧扣紧扎,腰挂镖囊,手横宝剑,脚登犬舌快鞋,身高不过五尺,可是十分勇猛雄健。 彼此一照面,三爷叫:“允-,看镖……” 脱手飞出一枝水磨钢镖,人跟着向前跳。 纪宝左边手打出钢镖,人跟着向前跳,蛮想八阿哥中镖跌倒,擒贼擒王。 可是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人家要是没有两下子狠工夫,也就不至敢作敢为。 当时,八阿哥刀翻人跃,躲开钢镖,悬刀骤落,刀背恰又盖住了三爷猛冲一剑。 三爷押剑撤身,八阿哥反客为主,刀绕中盘。 三爷滑步让刀,剑奔对方咽喉,八阿哥倒抡刀锋推剑。 三爷破看人家使的是宝刀,挫肘收剑,剑化把火烧天,旋踵疾走。 八阿哥伏地曲踊,刀追三爷后背,蓦然有人高叫:“殿下,退,要不得……”是四川人口音。 三爷猛翻身,喝一声:“着”刺斜里剑削八阿哥握刀右腕。 就只那么几分光景,一枝锁骨霸王鞭卷入圈中,风扫落叶恰好荡开剑,救了八阿哥一条臂膊。 三爷脱袍让位还剑磕开一鞭凤凰争窠,凝眸觑面前敌人,是个四十来岁硕长汉子。 汉子笑:“好家伙,那学来的大罗剑……” 三爷一听大惊失色,八阿哥退在一旁亢声叫:“多上来两位……要活的……” 两边应声飞进两柄戒刀,三爷一看戒刀,陡记起赫达喇嘛,再一看来人果是两个和尚,心里立刻着慌,急忙舞剑护身,反攻为守…… 小孩子虽则武艺臻上乘,到底初出茅庐,未免经验不足。 其实两个妖喇嘛倒不一定怎么厉害,那使霸王鞭的却真是了不起,不单是势猛力沉,而且专找三爷身上要害点戮。 还好三爷学过点穴,懂得解数,腾挪躲避倒是被他让过好几手狠招,然而手中一枝宝剑始终不敢去碰和尚的两柄戒刀。 那汉子的霸王鞭粗如胡桃,也不许他放胆迎架,勉强厮杀了半个时辰,渐渐觉得手脚迟缓,气力不支。 心里越着急越不行,眼见败在顷刻,霍地一片剑光从天下泻,剑如泼水,光同闪电,扫开两柄戒刀,接在霸王鞭火杂杂狠刺狠劈。 纪宝脱身跳出圈子,看来的是个蒙面女人,身材十分窈窕,上下银灰色紧装,双剑翱翔,风雷并发,杀得那汉子不住倒退,吼叫连连。 三爷也总是看得呆住了,冷不防当头飞来一团绿火,火里一柄飞刀盘旋疾落。 三爷闪让不及,急待滚地逃命,突然背后伸出一只手攫去飞刀,同时那边有个妖喇嘛一声惨叫扑地身亡。 一条白影子由三爷背后飞出去,像个翼手类大蝙蝠,悄无声疾翔场中,云龙探爪攫去霸王鞭。 白影子跟着望下降,卷地低飞,极快,极捷,就是没有办法看清楚那一回事。 那使鞭的汉子平白摔个大马爬,使戒刀的两位大和尚同时撒手扔刀扑跌归西。 白影乍停,群动皆息,火炬光中现出一身男打扮的胡吹花,美发堆云,圆姿替月,一件白罗衫子,底下绫袜纱鞋,明眸剪水,皓齿如珠…… 满场贼子没有一个能张开嘴讲话,百十来对贼亮眼睛齐看着千手准提,看她掷下霸王鞭王鞭,便去扯落那使双剑女人的蒙面黑纱,笑着说:“干么……蒙面临敌呢,你过份看得起这一班下流东西了……” 那女人合上双剑还笑说:“我不好意思见八阿哥呀,谁知道你到底也赶来了……妹妹,纪宝刚才使的几手剑简直了不得,我佩服他。” 她是李夫人燕黛。 吹花倒抡左边手一柄香檀折扇。指点着呆在那边的宝三爷说:“看他这猴相儿我就生气……怎么,还不过来……” 纪宝这才赶急跑过去给燕黛姨姨和妈妈磕头。 燕黛摸摸他眉头说:“三爷,行,稍嫌胆气不足,为什么怯场呢?” 纪宝很难为情的样子,敲敲头笑:“我怕妖喇嘛的戒刀……” 吹花大笑道:“你是让赫达贼和尚吓坏了,那里每一个喇嘛使的都是宝刀呢!” “妈,那使鞭的死了么?” “没死,还可以活半个时辰……” “不,妈,你一定要救活他,确是一条好汉……” 吹花点点头,母子便望爬在地下汉子身边去。 燕黛眼看回廊上八阿哥要走的样子,立刻高声叫:“老八,别走,要走咱们一道进宫见老佛爷讲理……” 八阿哥站住说:“夫人,你何必帮助一个孩子来欺负我?” 燕黛道:“笑话,你要是没做错事,我们也会来找你?讲好,现在你要怎么样,说决斗这一群狐鼠是不是胡吹花的敌手。 别人怕喇嘛僧吹刀吐火,我们姐妹不怕,今天你算便宜,赶快打发保镖的老爷们后面救火,把三个贼和尚拖去掩埋,我们不为己甚,从此两罢干休。 我还得告诉你,你给杨吉庭的信落在我手中,张维父女如果再出什么事惟你是问,我随时都可以拿你的信向皇上讲话,听到么?” 八阿哥骄横不可一世,但遇着胡吹花和燕黛可是不得不低头。 胡吹花简在帝心,誉为天下奇女子。燕黛最近随从御前简直万丈光芒,不要说乾清门那些挂名侍卫的贝子贝勒赶不上她,就是皓首银髯的王公大臣们,见着她也还要哈哈腰称呼一声夫人。 八阿哥碰上这样硬对头,你想他又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只有认倒楣,倒楣率性倒个透;他当时拱手陪笑说:“夫人,不知不罪,请上来咱们谈……” 燕黛笑笑走上回廊,她还人家一个剪拂说:“我晓得你要问什么话,第一你急着要知道那个小孩子是谁,第二想弄清楚张维父女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呀? 听我讲啦,那小孩叫纪宝,胡吹花的三公子,张维的女儿却是她大公子纪珠的未婚如夫人……你在外面胡调也要调个谱,怎么搞到他们家弟兄头上去呀!” 八阿哥一听倒真是吓个大跳,他跳着脚叫起来:“混帐,王八蛋,王由这东西就没讲明白呀!” 燕黛笑道:“别怪他,当篾片的有几个好人,你要把得定他还能牵动你么?过去的不谈,似后可别再胡来。 我们并不是四阿哥的党羽,从来就没有攀龙附凤的念头。但我们总觉得他比你名誉要好点。 从前你帮助大阿哥为恶,结果大阿哥毁了,你还不敛迹修身,我看像这样一直闹下去,你还是非失败不可。 话讲过就算,你也不须再见胡吹花,她那一张嘴决不饶人,没得讨她一场奚落。 今天我无意从四阿哥口中听到一些纪宝的稍息,我跑去铁狮子胡同向义勇老侯爷打听,凑巧吹花和多罗郡王夫妇恰在那儿,最奇怪是万家字画古董铺老掌柜也在座。 他是来恳求老侯爷援助纪宝的,说是纪宝早晨回来拾夺兵器,准备独斗群雄,怕只怕凶多吉少,所以敢冒死前来求见。 见着了万居,我们自然一切都明白了,本来讲好的让我一个人探山救人,谁又晓得吹花到底还是赶来呢?她来了喜王两口子必然会跟来,可能老侯爷也出马……好了,你不瞧吹花母子已经走了,咱们再见啦!” 说着只见她一扭腰,去若飘风人影俱绝。 四更天气,义勇侯张勇顶盔擐甲,带着三十名家将,陪同胡吹花,燕黛,喜王爷夫妇,接应纪宝救得喜萱姑娘,由西山回来铁狮子胡同赐第,大家忙乱了一阵盥洗更衣,吹花便把喜萱带到老姨太碧桃屋里屏人问话。 喜萱就是不肯就坐,她一直跪在婆婆跟前。 吹花十分喜欢她,察看过她脸上创伤,随即拥住她,摩挲她,低声儿问:“姑娘,你和纪珠在拉萨是不是私有婚约呢? 他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倒是讲过你模样儿怎么美性情儿怎样柔和,当然听他的口气我也知道他很爱慕你,可是他现在已经娶了亲…… 我是无事忙,在京难得有空闲的时间,你有什么话今天必须对我讲明白,我一定尊重你底意见……姑娘,你只管说。” 喜萱晓得这一霎那的谈话关系终身安危,她仰着脸带着哀求的口吻叫:“夫人,您别说尊重我底意见,我万万不敢当…… 当时大爷路过拉萨,救活我父亲一条临危性命,我感激他,父亲的意思,我也有心以身报答,但我们父女可没狂妄提到婚配。大爷走了以后,我一病缠绵,父亲以为我惦念大爷,死活要我扶病随他冒险进京,谁知道来京不过几天,他老人家就出了事…… 夫人,话短心长,念我屡受府上大恩,杀身不足言报,惟愿您答应收容我做一名婢女伺候大爷身边……”说到这儿她不禁低垂了一颗头。 吹花叹口气又笑起来说:“人都讲痴心女子,你也是。好啦,姑娘别着急,我总教你如愿以偿。纪珠娶的是我二姐的女儿,我二姐是女中圣人,她的孩子不会坏到那儿去,你们三口子绝不至不和美,这我相信得过……” 说到相信得过,门外有人接着说:“做婆婆的具了甘保结,那恭喜啦,请出来吧。”外面是燕黛的声音,她挑开珠帘走进来便去搀起喜姑娘,接着笑道:“姑娘,请你放下一百个心,我也可以帮你一点小忙。” 说着纪宝也来了,他说:“妈,张爷爷等得不耐烦,光火啦……” 话声未绝,老侯爷闯进屋里亮着嗓子嚷:“阿弥陀佛,你们可把话讲完了吧?……怎么样,张姑娘伤痕没有多大关系吧?” 老侯爷颠巍巍站在一旁,吹花她还是坐着不动,随口笑道:“谢谢您,侯爷,她还好。” 张勇叫:“咦,听你这口气,大约是要定她了?” 吹花笑道:“可不……这样好孩子我那能不要呀?我还不想让她做小呢。” 张勇忽然一本正经点点头,伸个大拇指说:“该;真该,那也是她拿出气节和胆量换到的,我第一个赞成。” 纪宝突地赶过来给老头请个安说:“张爷爷,您也喜欢喜姐姐?我有一句不知轻重的话,可以说吗?” 张勇道:“你这小妖怪又有什么高论,说我听啦。” 纪宝说:“喜姐姐姓张,您也姓张,五百年前原是一家,您要不要她做孙女儿呢?” 张勇大笑道:“你好像在背诵张献忠祭文昌帝君的妙文,亏你好算计……” 纪宝道:“一句话,您就说要不要……” 珠帘儿又挑开了,涌进来三位姨太太,碧桃,银杏,紫菱,她们蝉闹衙似的同声叫: “要,老爷子,我们要……” 立刻吹花和喜萱就被包围上了。 吹花笑着嚷:“三位老姨太,你们没要我吧?……” 张勇笑道:“老佛爷要你,你还不答应,谁敢要你呀!” 燕黛笑道:“老侯爷,我想,张维虽然是个穷猎户,可是人并不堕落……” 张勇摆手说:“夫人?你讲的好话,人只要不堕落,我张勇还不是当猎户出身的?张维当然有肝胆,见义勇为,不然他也敢撩拨我家里将爷们……” 喜萱听了这句话赶紧跪下磕头,她意思原是替她父亲认罪。 老侯爷误会了,抢着叫:“起来,起来,像你这样三贞九烈的好姑娘,一千个一百个我也要。 不过别着急,等你父亲释放出来,我还得拣个好日子给他压惊洗尘,顺势儿请一天客认你这干孙小姐,那不好么?” 吹花喜孜孜叫:“不,让她先磕头啦,要怎么样铺张那都是题外文章,到那一天谁晓得您请不请我?也许我不在京呢……” 张勇笑道:“小雕在京你还跑到那儿去?成,你要先磕头就先磕头,横竖我总得准备一笔赠嫁银子奉送府上。” 边说边伸手扯过一张凳子直挺挺坐下。 吹花笑着一推喜萱,姑娘这才重新跪好,向老人家大拜四拜,站起来低低叫一声“爷爷”。回头再让三位老姨太,她们都不肯就坐,并站着接受孙小姐一拜,各还她一个剪拂。 张勇老侯爷眼看喜萱拜过了三位老姨太,他老人家就又很着急,跳起来叫:“快点啦! 客厅里单留着喜王爷和福晋,这成什么规矩呀!” 吹花笑道:“别理他们两口子,谁教他们不进来哩。” 燕黛道:“你是胡说,阿喜怎么好望这里头跑呀。走,我们出去。” 回头又看住喜萱笑:“张姑娘,你别客气,歇歇啦。” 紫菱接着叫:“老爷子,我刚吃药让我陪孙小姐啦。” 张勇说:“也好,你就管着她的事吧……” 说着大家到客厅来,燕黛赶紧把喜黛认干爷爷的话告诉畹君。 喜王笑道:“宝三佛法无边,这一来珠兄弟还能把义勇侯的孙女儿安置侧室?” 畹君笑道:“小红妹妹方面有没有问题?” 燕黛道:“不会的吧,小红那个人不像醋娘子……” 边说边手儿招呼纪宝,三爷悠闲地背负一双手慢慢踱过来,低声说:“别慌,我有疗妒汤。” 畹君笑:“疗妒汤用的什么药呀?” 纪宝道:“秘方,那能随便告诉你?” 畹君道:“你这孩子太狡猾,我就怕你短……” 说到“短”字赶急又扭转话头笑道:“今天你应该给我磕头……” 纪宝道:“怎么讲?讲,欠债还债,该磕头那有什么说的。” 畹君道:“那时光你顾着上厨房放火,把你喜姐姐扔在屋上枧沟里,都不想吹的是北风,火一上屋她怎么受得了?望下看灯笼火把万马千军,她又如何不害怕? 你没看见她真可笑,慌慌张张爬出沟外,亮着一枝短匕首就要往下跳,不亏我后面赶到拦腰抱住她,不跌死假山上才怪……” 纪宝道:“受不了,害怕,这都是你白说,她那个人就没什么受不了,害怕的……她还不是全不会,跳下去也不一定包跌死,你知道她着急什么?她着急的是我一个人在拚斗。” 畹君道:“这样说我是白忙,我也还驮她跑了四十里路咧,她会跳为什么不会骑马呀?” 纪宝笑道:“你越说越可笑,她在边疆多少年?要说她不会骑马,那真是天晓得,我相信当时你驮她跳下地立刻就纵上马背,放辔穷奔,逃为上计,是不是呀?”—— 旧雨楼扫描fengniqing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七章 畹君急了一摔手说:“得,我也总是白操心……” 纪宝道:“那也不能这样讲,贤伉俪肯来接应我宝三,当然我是感激之至。” 说着他给喜王,畹君各请一个安。 喜王笑道:“老兄弟,我说,以后办事还是慎重一点好,许多人在京,随便招呼一声,谁还好意思不帮你的忙呢?一个人唱独脚戏,顾得厮杀就顾不到救人。今天假使让你单枪匹马拚下去,想想看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老侯爷那边厉声接着叫:“管它多大乱子,还不是丢性命,丢人……” 老姨太紧急打岔说:“各位,请就位啦,惭愧得很没有什么好味,不成敬意。” 老侯爷道:“不要说没有好菜,没有好菜你就别请人家吃饭……让我瞧瞧有几位酒将报名……” 燕黛笑道:“千手准提胡吹花,札萨克图汗多罗郡王,一代虎将义勇老侯爷,这还不够大杀大砍一阵么。” 吹花道:“侯爷,还有一位咧,钦封一品夫人保驾大将军李燕黛……” 老侯爷乐得猛拉一下嗓门子嚷:“妙极,妙极,想不到大家都会,我们银杏也不弱。” 吹花笑道:“你有银杏,我们也还有一朵牡丹花……” 边笑边赶着给银杏作揖打恭说:“……老姨太你别见怪,我是乐糊涂了咧。” 银杏笑道:“夫人,银杏两个字不比老姨太好听一点么!” 她笑着过去拉吹花就位。 老侯爷的意思要请喜王夫妇坐首席,可是牡丹花畹君一定不肯,到底吹花坐了第一位,拉燕黛跟她并肩。 喜王畹君对面入座,老侯爷和纪宝并排,碧桃银杏下首打横。 酒过一巡,老侯爷便出马挑战,吹花燕黛联镖,喜王畹君夫妇同盟,银杏老侯爷双双临敌,碧桃酒监,纪宝执壶,三分天下,始则互相并吞,继而混斗争雄,一顿酒直喝到日上三竿,兀自密锣紧鼓,难解难休。 可是燕黛的保驾责任太大不敢久留,喜王夫妇远客登门不便久留,燕黛走了,喜王畹君跟着告辞,吹花也就不能赖着下去。 老侯爷闹得一肚皮不高兴,然而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筵席,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在老头子还不十分醉,礼貌上总算没有失仪。 等到他送客回来,一看宝三爷那一张晦气脸,酒性这就暴发啦。 他戟指着吼叫:“小宝,你再不把脸上什么倒霉药洗掉,我非揍你一顿……” 纪宝认窍赶快给老头子请安说:“张爷爷,你别生气,今天不洗掉明天必定洗掉,洗掉药我就搬来住好不好……你的旱烟袋呢?我给你装烟啦。” 张勇这老头儿脱掉纱大褂,挺在一张大躺椅上,抽一袋烟喝了两三碗苦茶,眼皮渐渐的往下拖。看样子他是要睡了。 纪宝站在一旁缓声儿叫:“张爷爷,屋里歇吧,酒后伤风不是好玩的呢……” 张勇道:“我只要喝了酒,谁也别来撩拨我……你是要好好睡一会跟娘进去啦。” 纪宝叫:“娘?……” 老头儿含着笑眯着眼睛,伸个指头指着碧桃说:“从今儿起你叫她一声娘,有什么事找她。” 纪宝笑道:“这不弄错了辈数吗?” 张勇道:“别管辈数,你问问她是不是愿意。” 碧桃笑道:“老爷子,怎么问我啦,我也有那个福气。” 纪宝暗叫两个糟,他就不等老头儿再噜苏,立刻给碧桃请个安,老实喊一声“娘”。 碧桃欢喜得眉飞色舞,抢着牵住三爷一只手笑道:“娘不爱看这花绿绿脸……” 纪宝道:“娘,我讲过了今天还有点事,不能洗掉脸上药,晚上回来还您庐山真面目,相信您不会讨厌……” 碧桃道:“你又想出去胡闹是不是?” 纪宝道:“不胡闹,我是要去一枝春茶庄辞掉伙计名份,还得见万居老秀才,也还要把寄存别处几件值钱东西拿回来。” 张勇叫:“得啦,你走吧,我知道你着急的还是上刑部大牢里看张维……” 纪宝点点头笑笑,赶紧向镖囊里扯出一件蓝布大褂披上,急匆匆告辞去了。 他这一去先到监牢里安慰张维,回头赶往拜望万居,最后才到一枝春茶庄,感念老掌柜蔡文和挈他来京,收留他居住,他将真实的身世告诉了人家。 老掌柜这一听说神力-侯的三公子,老人家吓坏了也喜坏了,慌不迭吩咐备酒款待。 饮酒中间三爷谆托人家替他买个好房子,第一要在近郊乡下,第二要个大院子,第三要有很多房间,破损无妨,赶工修理,院子里有树木就行,若是临水的地方更妙,价钱不必认真,业户要写张维名下。 老掌柜本是老北京,眼皮杂认识的人可不少,他答应一切包办,纪宝交给他价值五万两的珠宝变卖支用,另外赠送他几件珍贵古玩酬劳。 三爷随身行李是装在一个麻袋里,一向摆在茶庄阁楼上床底下,谁能晓得袋里竟是一大堆宝贝,今天拿出来当众打开,大家一看眼都直了。 纪宝落下娘胎,过的是席丰履厚的日子,虽然还不至不知稼穑很难,但不免带些纨绔习惯。 当时看了那些人满面贪馋神色,一高兴便是每一个伙计赏他五颗大珠。 珠并不算顶好,可是每颗至少也值一百两纹银,这在世俗眼光中显得了不起慷慨,大家都笑得睁不开眼合不上嘴。 三爷不经意的指点着笑笑说:“明珠美玉被公认为宝贝,我实在有点莫名其妙,我以为那应该是世上最没要紧的东西,假使大家都不当一回事,这东西根本饥不能食,寒不能衣,还不等于瓦砾泥沙了无用处。 我这半麻袋东西一直扔在床底下,各位如果问我丢了怎么办?我可以告诉各位丢了就丢了,我决不在乎。 不过我怕的是得去的人未必是福,所以今天我必须带走宝贝,也就必是招灾引祸杀身破家的媒介。 我不敢给蔡老伯留下祸胎,所以今天我必须带走,现在劳驾那一位上街买个竹篓子给装上,顺便再替我弄一瓶白茶油回来……” 蔡文和他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自有生意经,听了三爷的话,一边分发人上街,一边笑笑说:“三爷,您刚讲的话是大道理,大道理这年头搅不通。这年头人们饱暖思淫欲,谁不想争奇斗异,炫露财富豪华呢,金珠宝玉恰正是闹排场的最好幌子。 您讲饥不能为食,寒不能为衣,偏偏就是这东西卖得好价钱,换得好衣食,您这又有什么话好讲呢? 我也听说过,宋末天下大乱,一斗黄金换不到一斗谷子,然而那是乱世,那是饥荒,那是求生存年头。 人们原始求生存,既能生存,就得作孽。眼前是太平盛世,作孽时代,您相信不相信,一百担谷子就不如一颗明珠。 我想拿一百担谷子换一颗明珠,这是混帐,但拿一颗明珠换回一百担谷子,那岂不是顶聪明……” 纪宝笑道:“换了那么多谷你一个人吃得了么?” 蔡文和从容笑道:“到时候是不是可以施舍别人呢?那时候自然是一百颗明珠换不到一担谷子时候……” 纪宝心动,不禁站起来拱拱手说:“你这是菩萨心肠,我这一点东西大约还可以换几担谷子,假使你有需要办善举的话,请随时通知我一声。” 说着他接过买来的一瓶白茶油望后面厨房去了。 纪宝在一枝春茶行,拿白茶油洗掉脸上晦气药,里里外外换上遍身罗绮。本来人长得硕长雄壮看就不像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这一打扮起来,越发显得英姿飒爽,旖旎风流,真是个玉貌珠颜平欺妙年张绪,金声宝气等闲掷果潘安,喜得多少老少伙计们一叠声喝。 等他一切拾夺停当,老掌柜派人扛起竹篓子,送他回铁狮子胡同。 张勇老侯爷不在家,三位老姨太捧住他,打量他一张粉妆雪塑带着几分薄醉的脸庞儿,那就像是捧着凤凰一般欢喜。这一位给他倒茶,那一位给他脱衣服,拧脸布,打扇子,大家闹个手忙脚乱。 喜萱不上前,她怔在灯光下,倾听三爷诙谐言笑,她想到大爷纪珠,那方寸芳心好生凄惨。时间不早,大家围坐厅屋上闲话家常,就只等侯老侯爷回来开饭。 不一会工夫,老头儿由门楼上一窝风卷进来,他后面紧跟着黑凛凛大汉,他就是张维。 老头儿大声喊纪宝,纪宝跳到院子里,老头儿擒住他瞧,立刻把他举在悬空,呵呵大笑道:“妙呀,难为你长得这样美……宝宝,我把人带回来了,你该怎么谢谢我……” 纪宝叫:“该……该……让我下地啦!” 他挣扎着跳下地便奔张维,张维抱他走上石阶。 喜萱悲喜交集,长跪廊头泪流满面 侯爷挥手说:“别哭,别哭,起来……” 张维等老头脱去长袍马褂坐定,他这才放下纪宝,过去磕头,随后拜见老姨太,大家不免都有几句客气话。 喝过茶,张勇想了想说:“老七去找几件过去我不大穿的夏衣交给琴儿书儿,教他们给送上大环楼。纪宝陪你张大爷花园去让他洗澡换下衣衫,传阿寿给剃个头,我等你们出来吃饭。” 纪宝连声答应几个是,欢天喜地拖着张维告辞去了。 义勇侯张勇赐第,在当年是有名儿的大宅,那里头广备亭台花木之胜,大环楼是许多楼中间最好的一个。 为什么叫大环楼?说来话长只好不说,总而言之,是一座感念圣恩的楼罢了。楼上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排的,挂的,供奉的大半都是朝廷赏赐恩物。 张维被安顿楼后一个厢房里下榻,这会儿他在楼下洗澡剃头。 当天义勇侯酒后躺在客厅大躺椅上睡个大觉,醒来时耳听前后鸦雀无声,悄无人语,晓得昨夜大家熬了一个通宵,这会儿大家都睡下了。 可是什么人会留下给他打扇子呢? 睁开眼看,小凳子上坐着喜萱,她垂着脖子若有所思,手中拿着的是一枝红拂,轻轻的缓缓的挥逐苍蝇。 老头儿老眼看着倒很欢喜,蓦地挺腰坐起来说:“姑娘,就剩你一个人还挂记着我。” 姑娘赶紧起立,陪笑道:“不,我是睡不着出来看看您,这儿苍蝇太多了……” 她笑得柔和,讲得轻松。 老头儿不禁叹口气说:“你是很可爱,我总算没做错事……给我一碗茶啦,你也会装烟么?” 姑娘点点头便去倒茶,倒了茶再拿旱烟袋装烟。 张勇道:“你坐下,我们谈谈。” 他喝半碗茶把茶碗顿在身旁茶几上,伸手接过烟袋就又躺下了。 爷儿俩暂时都不作声,眼前弥漫着一片烟雾,老头子好像心里在想什么,半晌这才慢慢说:“我想,今天就去接你父亲回来,免得你不放心睡也睡不着,是不是呀?” 姑娘道:“您不忙吧,他在牢里有人招呼还不吃苦,刑部杨大人总也有他的道理,他原是好官呀!” 张勇道:“杨吉庭那人我就不信他,做官要懂得天理,国法,人情,书呆子光会执法,不顾天理,抹杀人情,那算什么呀,今天我非要……” 他躺不住猛的又坐起来放下旱烟袋。 姑娘急忙把手去按在他膝盖上,柔声儿说:“今天不去好不好?明天,明天请神力侯夫人商量,她肯帮忙那是好办,我听说杨大人是她的结拜哥哥咧……” 张勇牵起姑娘那只手说:“孩子,我们何必求人?你说我为什么怕杨吉庭,方超病发身死已经定了案,钱有为一条命,有我张勇出头承当,根本与你父亲毫无关系,他有什么理由还把人下在死囚牢里?今天我找他保人,他有种拿我论抵啦!” 姑娘道:“那一条硬汉子可真不敢说。” 张勇大笑道:“义勇侯家藏铁卷丹书赦免九死,不要讲惩治家奴伤命律不过丢官,我要犯了更重大的罪,朝廷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放心啦,我走走就来,今天保管让你父女团圆。” 说着站起来暴雷似的大喊一声“人来”,姑娘这就只好进去了。 张勇不惯坐轿子,出门老是骑马随便带个跟班,今天也不例外。 两匹马迳奔刑部衙门,明知道杨吉庭居官方正,没到掌灯时分他总不回去私宅。 这会儿还不过申时光景,杨大人恰在签押房披阅公文,听说义勇老侯爷求见,晓得这老头儿来意不简单难免一场大麻烦,可是不敢挡驾,急忙整冠出去迎接。 老侯爷已经闯进二堂,彼此哈腰握手热闹一下,张勇说:“大人,我是有点事找你谈两句没有关系吧?” 吉庭笑道:“侯爷有什么事即便吩咐。” 张勇道:“谢谢,恕我无礼啦……” 他就不等主人领路,打头儿大踏步走进签押房拱拱手坐下。 吉庭只好屏从掩门,低声陪笑道:“侯爷近来精神越发好了,今天……” 张勇道:“是,今天太冒昧了。我说,今天是不是可以把张维交保呢?” 吉庭道:“侯爷给我的信拜读过了,照公事面讲,我是颇有困难,所以……” 张勇立刻摆手说:“我就不解你有多大困难,方超开棺验尸证实病发身死,钱有为案,明白告诉你凶手属谁,这不什么都完了么? 张维根本无罪,怎么讲一定不能保释呢?大热天拿无辜的人下在死囚牢里,你又有什么理由呢?我杀人直供不讳,你据实出奏不好么?我虽然无宫可参可是有爵可革,这还有什么呢?” 吉庭笑道:“朝廷法律,惩治家奴致死罪不过参官,因此人命草菅,事同儿戏……” 张勇一听勃然大怒,亢声说道:“你是要我偿命?行,怎么办由你,张维先交给我领走啦。” 吉庭道:“侯爷,张维假使无其他嫌疑,我自然要释放他,但是一桩案常常案中有案,一个微民猎户,结交宗室贵族,个中情形是不是值得研究呢? 本朝入关定鼎,创业艰难,外忧内患,迄无宁日,皇上春秋渐高,皇储未定,阿哥们纷纷逐鹿纳叛招亡,张维久居拉萨,忽然入京……” 张勇不能再望下听,霍地跳起来呃声儿叫:“好啦,别糊涂啦,你是说八阿哥也来信替张维讲话是不是。告诉你,人家是为着他的美丽女儿呀! 昨儿晚上西山忠孝斋一场打斗,宰掉三个喇嘛,出马的是胡吹花和李夫人燕黛,好不容易才把张姑娘抢救回来,姑娘是胡吹花的大孩子媳妇,也就是我的干孙女儿,现在你听明白了吧……” 听了张勇最后几句话,杨吉庭不禁怔住了。 张勇沉着气接下去说:“大人,请听我讲,胡吹花,燕黛,你总相信得过,我张勇也不至受八阿哥利用,张维委实无辜,他来京为的是找他的女婿傅纪珠,事情并不像你猜想的那么严重……” 吉庭道:“是,侯爷,也许我误会了,我确然深疑张维是八阿哥的党羽,同时还以为您老人家被奸人欺骗愚弄……” 张勇笑了,笑着坐下去说:“是么,我算没白来……率性让你澈底明白一下也好,你说张维的女儿怎么会在忠孝斋呢? 那倒是她自己愿意去的,拚死救父,舍身为质,她跟八阿哥约定那一天释放张维,那一天她以身报答,其实她还是决计自戕殉孝,结果张维未见释放,八阿哥却要强迫她成亲,他面许姑娘成亲后派人劫狱……” 话讲到这儿,掩上的门忽然“呀”的一声被推开,吉庭急忙问:“谁?” 门帘儿一动,进来的是胡吹花。 天是黑了屋里还没掌灯,吉庭又厉声叱问:“谁?” 胡吹花笑道:“我赶来跟你们讲和,可不想你们居然没闹翻……” 吉庭笑起来说:“你,打那儿进来的?” 吹花道:“打屋上来,走大门多讨厌呀……” 说着她扯一张椅子坐下来又笑着问:“怎么样,讲通了吧?刑部大人,我告诉你,刺死钱有为的是四阿哥,你敢办他么? 老侯爷挺身认罪,这还不便宜了你?你还酸什么呢,赶快提张维交保啦,呕得人光火,就给你来一个反监劫牢,看你这红顶子花翎儿还保得住!” 吉庭笑道:“我倒不一定要保红顶子花翎儿,你也用不着为儿女亲生事……” 吹花叫:“怪,你们这不什么都讲过了?” 张勇笑道:“刚谈了一半,你就来淘气……” 吹花道:“够了,留一半由我来告诉他,您老人家先把张维领回去啦,我刚才到府上给喜萱换药,她很不放心您啦……” 张勇笑道:“杨大人,我今天非……” 吉庭笑道:“忙不在一朝,明天好不好?” 张勇道:“不行,我在家夸口找你要人,你教我空手回去,我这干爷爷不就完蛋了!” 吹花道:“大哥,你做事老是不痛快……” 吉庭笑道:“那么请稍等一下啦……” 说着高声喊人拿灯。 灯送来时,屋里却不见了胡吹花。 杨吉庭的太太唐眉姑,廿年前和胡吹花也闹过一次笑话。 那时候吹花刚满十六岁,初由福建武夷山艺成下山,赶往广东潮州府营救郭阿带叶新绿夫妻。 他们两口子创办恰红铁工厂,招亡纳叛,私造兵器,准备义举潮汕,反清复明,厂中结集党羽千余人,五方杂处份子极为纷杂,南北语言不通,时常引起误会,平日都亏阿带新绿竭力调解弥缝,侥幸无事。 凑巧那年夫妻双双得病,家居休养,那些不逞之徒,旧怨宿嫌突然爆发,南北两帮互相火并酿成好几条严重命案。 幸亏管理军械仓库的陈阿强,阿壮兄弟,他们算是新绿的心腹爪牙,急极计生举火焚烧一切谋反证据。 然而纸包不住火,县太爷耳朵里多少听到一些秘密,难免阿带新绿被捕入官。 阿带病笃,新绿脚疮溃烂,夫妻俯首待毙,吹花及时赶到,酒店里认识位富商唐子安,忘年订交相见恨晚。 唐子安联合满城商宦公禀保释郭阿带,吹花黑夜探监医病,刺杀县太爷斩草除根,并诛负义背盟铁工厂工友,恩结老夫子掉换录供,饰词海盗劫牢反狱,偷天窃日把一场大祸消灭得无影无形。 后来吹花就做了唐子安的升堂入室密友,因此她见到了人家大姑娘眉姑,有女怀春,假货诱之,眉姑下死心要定假货,假货不得已逃出唐公馆,终于叶新绿揭露了她的行藏,眉姑恨极矢志不渝,情愿一辈子假凤虚凰。 一年后吹花给眉姑一封恳切的信,劝她下嫁寒士杨吉庭,说吉庭相貌极好,贵寿可期。 眉姑倒不一定倾心吉庭相貌好,而且吉庭年龄已经相当大,都因为吉庭是吹花的结拜哥哥,她目的就在要和吹花—— 旧雨楼扫描fengniqing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八章 吹花老爱男打扮,她一辈子就没上过几次妆,习惯成自然,自然转进随便,不衫不履,倜傥风流,什么也都没有关系,头发大是问题。 因为不能剃头,难免留下几分形迹,盛胡堆鸦,飞髻剪燕,脸庞儿吹弹得破,模样儿如花似玉,快四十岁的人,看来仍不过二十许年华,粉靥朱颜俨如娼子,不女不男显似俳优,然而龙马精神风度翩翩,就又不知道颠倒了多少楼头少妇浅巷娇娃。 先头人们总以为了不起梨园子弟,后来都知道她是神力小侯夫人,一身好武艺,盖代英雄,镇远镖行总镖头赵振纲是她石榴裙下的败将。 河北小孟起郭龙珠是她结拜兄弟,足迹穷天下山川河岳,交游遍朝野贤士大夫……又说当今天子认她干公主,四阿哥跟她二十年前布衣订交…… 画蛇添足,传说繁兴,这一来可就成了极响亮的人物,芳踪偶过,男女老幼空巷围观,小儿女欢呼追逐,艳事惊传,毁誉交至。 李夫人燕黛规诫她人言可畏,须知有损傅侯官箴,她自己也很明白太过招摇不是玩意,可是习惯两个字就是那么讨厌,一时要说归真反璞,易弁而钗,这在她实在是太多的不便。 唯一办法,白天干脆不出门。 今天她是天快黑时驱车铁狮子胡同看视喜萱姑娘的。 喜萱告诉她,老侯爷刚去拜访吉庭,怕不怕他们俩闹出什么笑话?她自然也总是不能放心,急忙替喜萱换过刀创药,立刻告别赶来刑部衙门。 刑部衙门要算尊严法地,杨大人又是半瓶醋顶迂阔刑官,她不好意思贸然报名求见,顾忌的还因为是一身男服装。 老远处停下双骖吩咐留车等侯,跳下地一跺靴儿上了高墙,找到刑部衙门二堂后面,听底下签押房里讲话声音,且喜还没有什么不妙情形。 她暗暗的叫了声“惭愧”,人跟着飘身下去,闯进屋里为两老解围。 后来杨吉庭喊人拿灯,她这不速之客自然不能不回避,灯也还没送进来她人又上屋了,下面杨大人办好了提犯手续,接着是张勇称谢兴辞。 她真等到吉庭送客回来,瓦上叫:“大哥,我到府上去,你快点来呀……” 唐眉姑娘说跟吹花同庚,其实她要长两龄,今年也不过三十八,虽然儿女成群,依然色泽未衰。 她跟男打扮的胡吹花坐个并排儿,勉强也还像两朵并头花。 杨吉庭赶回公馆时,她们俩在屋里正偎倚着喃喃私语。 吉庭一看就乐得心花怒放。 他年逾半百,不改朱颜,做官人称他书呆子,在家并不呆。 他和眉姑可以说难夫难妇,相处二十余年,从未见闹过闲气,眉姑侍奉他相当恭谨,每次下衙门,她总是亲自为他升冠解带。 今天可不然,她兀自坐定了不理他。 吉庭一面让大丫头上前服侍更衣,一面笑吟吟说:“大妹,真的不如假的,你相信不相信?每天晚上,她睡在我身边梦里醒着总还是喊着你呢……” 眉姑骂道:“呸!难为你在妹妹跟前讲得出这些话……” 吹花笑道:“书呆子,你在衙门里不像这么活泼呀!” 吉庭道:“不错,谁叫你要做官呢?” 吹花道:“做官就一定要扳起脸孔,搭上架子?” “那还用说?做官要是没有一点假尊严就不成其官。” “你也承认是假的?” “傻瓜,假的当真,真的也原是假,你说人生于世,那一回事算真呢?除了母子以外,兄弟夫妇朋友真的成份也不能太多。 要讲做官,尤其是我这刑官,不单是要假尊严,也还得留心狠、冷、辣三字诀,不然就是非完蛋不可。” 说着他长叹了一口气。 “我想,你会坏到这个地步……” “所以,所以我要告休啦,妈那么大年纪了,我实在很不孝……” 吹花急忙道:“别难过,我准你告休,外放督抚,内调尚书,说做官也真够了。母老子成才,回去享乐几年,我奉陪你如何。” 眉姑笑道:“爸爸好几次来信劝他归休,他总说要等大妹一句话……” 吹花道:“我还不是批准了,皇上方面率性由我转陈恳恩啦!” 眉姑大喜道:“你呢,你是不是真肯陪我们回去呢?你要回去小雕怎么办?他太过年轻官家不会让他闲散呀!” “他管他的,我管我的,我们两口子不像你和大哥那么缠绵。” “我总觉得小雕很可怜,两位夫人一位也不肯跟他。” “我和吉墀姐,干脆都说是好孤洁怕牵缠的,跟小雕吵过多少次要他纳妾他不听话,你教我怎么办?我决不能守着他呀?” 听了胡吹花的话,杨吉庭点点头笑道:“小雕那个人也是顶难讲得通,其实他不肯纳妾也还是你和妹妹的福气呀!” 吹花道:“你呢,你因为眉姐姐会吃醋……” “我不敢。” 眉姑道:“我活该受罪。” 吹花道:“大哥,你要讲清楚,不敢两个字怎么样解释。” 吉庭道:“不敢就是不敢,那还用解释。” 眉姑道:“胡扯,你可别冤枉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她横着眼装做生气的样子。 吉庭笑道:“我们不喝醋酒好不好?大妹,怎么样,还敢跟老哥哥一决雌雄?” 吹花笑道:“妹妹那有雄的呢!” 吉庭纵声大笑。 笑着给眉姑做揖说:“夫人,劳驾你,弄两个菜下酒啦……” 吹花道:“怪,堂堂一品大员,家里连个厨子都没有么?” 眉姑叫:“厨子那还得了,两个老妈两个丫头一个看门的老苍头,这还不够阔?除了洗衣烧饭,什么事不是我一个人来呀……” 说着站起来走了。 吹花道:“大哥你是装贫还是故意磨难眉姐姐?怎么好什么事都让她来咧!” 吉庭笑道:“笑话,贫还要装,你说我的钱由那儿来?几两俸银就不够应付上头的内监们,老佛爷早晚一高兴,赐一盒饼,赏一碗菜,这都得给钱呀!” 吹花笑道:“一盒饼一碗菜要给多少银子?” “不一定,十两八两总是免不了的。” “得不偿失,这简直敲竹杠咧。” “做官讲究体面,赏赐你能说不是恩典?尽管说一把扇子一只荷包儿,也总是给你大体面,所以有的穷官儿卖掉破褂子,供应宫里赏钱也还是愿意的哩!” “呸!要是我做官有钱也不给太监,不给怎么样,不给难道会掉脑袋!” “掉脑袋不敢说,倒霉你总靠得住。告诉你一个故事,大学士松筠年纪大了,钦赐紫禁城骑马,所谓骑马不过是用两条杠子夹个破椅子让他坐,由两个内监抬着走,这是很大的体面,当然要给很大的赏钱。 松筠那人多大的脾气,他就是不给,不给不抬,不抬还没关系,常常是抬几步路给扔下不管,今天这样搞,明天还是这样搞,搞得大学士好不尴尬狼狈,每天朝房里乱哄哄说着笑着老是这回事,你说受得了么?” “岂有此理,这什么大学士他不会告诉皇帝!” “你讲得很容易,皇帝管这些芝麻大的事么?不应讲的别讲,讲是你自己找麻烦,这一套你不懂不谈了,我们还是喝酒去。” 说着兄妹俩来到厅屋上。 眉姑生长广东,烧得一手好粤菜,可是她做事向来慢,厨房里忙了半天,还是拿不出什么东西。 吹花等不及,叫大丫头给削了两个梨子,切个一片片堆在盘上,再要来两根银簪子,就这样刺着梨片下酒。 一边喝一边谈。 吉庭说:“纪珠不是娶了郭阿带的大小姐么,怎么你又给说下张家姑娘呢?” 吹花道:“那里我给他说的呢?他们俩自己搞的呀,纪珠路过拉萨为张维医好背疽,姑娘感恩图报,事实上就是这么简单,纪珠倒未必答应她婚嫁,可是她情有独钟自甘为妾。 小妮子在拉萨闹了一场病,张维冒险送女儿入关,谁知道来京不过几天偏偏又闹出命案来。 纪宝在场目击四阿哥偷抽唐治佩刀刺死钱有为,小孩子有点能耐难免好事,他盘诘张姑娘身世。张姑娘这一泄露行藏,他越发非管不可,请求开棺验尸,照料张维牢中吃喝,全是纪宝一个人包办。 张姑娘让八阿哥接到西山,纪宝暗中跟去保镖,姑娘毁容自全,八阿哥还是要定了她。 纪宝临救姑娘,独力酣战群贼,不亏我和燕黛姐姐同在义勇侯家里得到姑娘的居停万居老掌柜密报,前后赶往接应,纪宝必然无幸,底下的事自然是一团糟…… 我很可疑四阿哥,明晓得纪宝要斗八阿哥,何不把详细情形告诉燕姐姐,却也不设法通知小雕,任小孩子去一味胡闹,什么道理呢?是不是存心要小孩子吵出杀身之祸,然后好让我们找八阿哥拚命呢?” 吉庭慢慢的顿下酒杯,摆摆手轻声儿说:“可不,这就叫做驱虎吞狼之计,交结这般人决没有好处,他们只顾利害无所谓人情,兄弟还不能和睦,讲什么朋友? 八阿哥坏到那里不必说,就说四阿哥吧,也还能好到那儿去?阴沉险狠,手段毒辣,我晓得你跟他很有几分交情,这实在是很大的错误,我说,你还是赶快带纪宝回家去啦,这是非之地不是你应该逗留的呢!” 这当儿,眉姑从厨房里送来三个菜。 一个烧鸭子,一个炒鸡片,一个冬瓜盅。 菜送来人也跟着来。 老远处,她叉扎着一双手叫:“唷,看这一对难兄难弟啦,馋到这个程度么,等会儿也不行?” 吹花招手儿说:“百灵鸟不要叫,过来,告诉你我们这是仙饮,你晓得什么?” 眉姑道:“算了吧,像这样喝,不喝出一个痨病鬼来才怪。” 边说边走到桌旁。 吹花一把抓住她,按她坐下,笑道:“别时容易见时难,你不陪我喝两杯么?” 眉姑道:“野婆子进京多少天啦,难为你今天才来看我们……来了难到就要走?厨房里还有事呀,还有五六个菜呢。” “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的老妈子决不能全不会,让她们去弄吧,怎么弄都行,反正我有三个菜管饱了。” 吉庭笑道:“我觉得这三个菜够美了,何必要那么多。” 眉姑笑道:“大人,请放心,一斤肉,一个瘦鸭子……一只童子鸡,花不了您多少钱,像这样说给姑太太接风,您不怕人家笑掉了牙……” 说着话伸手接过吹花递给她一杯酒,送到唇边喝了一口,回头又叫:“张妈,把鸭架子胡乱弄个汤好啦,看看狮子头蒸得怎么样啦,一道儿给拿来,其余的等下我自己搞……” 吹花笑道:“真吵,真吵,安静点喝酒啦。” 眉姑道:“你倒像不太喜欢讲话的,别管我,管自己吧。” 她把剩下的半杯酒一口气喝干了。 她放上酒杯儿又说:“刚才你们谈什么讲我听呀。” 吉庭道:“纪宝也在京,你晓得不,母子都不肯安份,到处惹祸招非,我撵他们回去。” 眉姑道:“纪宝,不是老三么?他能多大呀。” 吉庭嘿嘿笑着道:“说大不大还未满十二岁,可是,不但好勇斗狠而且还学会包揽词讼呢……” 眉姑急忙问:“怎么说,出什么大大不了的事么?” “结仇八阿哥,夜上西山忠孝斋行凶杀人……” “哎呀,那真不是好玩的呀!” “所以,所以我要撵他们母子回去。” “大妹,快说怎么样结仇,怎么样行凶,杀了什么人?” 吹花笑笑喝了半杯酒,约略把张维涉嫌命案,前后经过情形粗枝大叶说了一些。 眉姑一听又惊又喜。 吹花接着又说:“我可不能就回去,大约还得出关大开一次杀戒……” 说着,她喝干大半杯的酒。 听吹花说还要出关大开杀戒,这就吓得杨吉庭一个大跳。 他怔一怔说:“你,你这又是受了四阿哥的诱惑。存之来信告诉我,他们成婚那一天,四阿哥突然临贺,留在你那别墅里住过两天,他必然拿话说服你,借重你替他上边疆去剪除旧日大阿哥的一班潜伏余孽,免得被八阿哥网罗利用,是不是呀? 我说,你也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搞的还是野性难驯,过去为着报恩复仇,闯荡江湖杀人放火,报过于施肆无忌惮。 现在一身恩怨已了,正该闭门思过恰养天年,还要为人作嫁开什么杀戒,这成话么?大妹,我不许你这么干,就是这一两天内我要你动身回江西去。” 眉姑也着了慌,赶紧抢着说:“妹妹,千万要听大哥的话,眼前儿女成行,夫婿贵显,你还想当强盗去么……” 吹花翻了两个白眼,笑笑摆手说:“书呆子,不要自做聪明,画眉儿你也不要乱叫,你们也想想看,胡吹花是不是随便让人支使的呢?不用说允祯,当今皇上对我总算有点恩意吧? 他叫我干什么我还不一定答应哩…… 说来话长,我不妨告诉你们一个眉目。 当时我为存之一班兄弟主持婚嫁,六对新夫妻中一双要算外人,新娘叫章玲姑,姑老爷姓李叫起凤,两口子生长松花江。 玲姑的祖父章安,原是一行没奢遮的好汉,当年投身延平郡王麾下,很立下一些战功,延平不幸中道逝世,章老头痛心事不可为,流浪大江南北随遇而安。 可不想松花江老家,被罗刹人洗劫屠戮几乎不留孑遗,玲姑由李起凤的父亲救护逃难入关,不久也就找到了祖父。 章老头感念李父好处把玲姑许给起凤,一晃多年章老头念念不忘复仇,却让玲姑绊住不能脱身。 前次思潜别墅出事,小红畹君失风遭擒,人家祖孙毁家仗义追贼入川,事后纪侠邀请他们同返江西安身立命。 玲姑起凤婚期刚刚议定,章老头就要只身回去东北找罗刹人算帐,人家八十三岁高龄,同时也还是有恩于我,这事我能不管吗? 罗刹人侵占中国土地,残杀我父老兄弟姐妹,凡是有人性的人都要管,更何况我胡吹花呢……。” 说到这儿她霍地拍一下桌子,人跟着站了起来。 胡吹花这一拍案起立,吉庭、眉姑又都呆住了! 吹花沉住气接下去说:“敌忾同仇,不单是我要出关,凡是我的人,只要能执干戈的我全要他们去,纪珠、纪侠,念碧、燕月、邓家陈家兄弟,男的女的都得去。 纪宝年纪太小原是不许他参加,小孩子潜逃来京,竟想单独前往冒险这也总是他有志气。 再来我在忠孝斋眼见他独战群贼,倒也十分了得,我做母亲的又为什么一定要禁止他? 你们的儿女是没练过武,不然的话,他们也跟我走,我还不怕你们两口子不愿意。” 说着又坐下喝干了前面的大半杯酒。 吉庭偏着头想一下说:“这回事,你是不是跟四阿哥商量过?” “对,我跟他商量过,他满赞成的,还给章玲姑两封信,介绍她上瑷珲找居停。” “那就是了,他对你讲了什么话呢?” “说朝廷今秋恰要用兵尼布楚,叫我们一班人暗助官兵一臂之力……” “你又受骗了!” “不相信,料他不敢。” “傻瓜,听我讲,朝廷对罗刹人并不想轻启兵端,要干早就该大申挞伐了,眼前尼布楚和约都快定了,还说什么今秋恰要用兵呢?” “不然,罗刹人决没有和平的诚意,他们一方面故作外交商务种种活动,一方面却在蓄养武力掠夺我们的土地,多少年来说和约究竟和成了什么?今天所谓尼布楚议和,靠得住依样画葫芦。 我懂得官家的用意,打头姑遣使者前往尼布楚试探和平,背后另以重兵为殿,随时准备进军扫荡,藉以挽救过去敷衍因循过失。 在我看,这一次和必不成,战决不免,你以为我错了么?” “错了……这一次朝廷宽大让步居怀,和议大有希望成功。” “为什么?” “为着准噶尔东侵,喀甭喀危在旦夕,所以必须速求东北问题解决,才好倾力救援外蒙。 好在罗刹强盗大北方亦在酝酿战争中,他们也恰巧有所顾忌,所以这一次和当有成,战终得免。 看吧,一两天以内官家必遣喜王夫妻回蒙,随后即有大军出发西藏、哈密两地,傅侯可能受任方面大将,你还是跟他去厮杀啦。” 杨吉庭一篇话句句确实有据,吹花不由得听出了神。 眉姑劝道:“妹妹,你究竟还是女人,女人管不了天下大事,小雕在朝效忠,竭智尽能,用不着你关心国事,还是听大哥的话带纪宝回去啦。” 吹花摇摇头说:“话不应这么讲,国家外侮内忧匹夫匹妇有责,而且我已经答应章家祖孙共力复仇,我绝不能轻诺寡信,可是假使和议果然成熟,那是有点讨厌。 本来我想让燕黛姐姐领一班小辈潜往雅克萨当胡子,随时袭击敌人,牵使敌人腹背受敌,倾巢临战。 我则暗地邀约郭阿带师兄,复西柳大爷,乃至我的夫翁神力老侯爷,我的师父法明大和尚和新疆海容老人,迳入罗刹本土扫穴犁庭,为国家重创强寇,冀获久安。 一旦和议真有成就,我的全部计划,就恐怕不能如愿以偿了……” 吉庭笑道:“迫压邦交,罪同谋逆,你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啦,但是不能不替小雕打算啊,他那一条铁汉子,决不会顾恤家室背叛朝廷,到头来要闹出什么局面,你总要想一想的呀。” 眉姑越听越害怕,她急个满脸通红说:“妹妹,千万不要胡闹,女子出嫁从夫,不顾丈夫身家性命,你还成什么东西?” “大哥,姐姐请放心,胡吹花既为人妇,她就不是她自己所有,她自然得关顾到她丈夫她的儿女……且等着看啦。 万一和议成功,我的后半段计划取消,前半段的计划还是要干。不过我可以不参加,让燕姐姐陪章玲姑走一趟,找到了仇人报了仇就回来。 现在我要请教大哥,四阿哥是不是不明白那些和议实情?” 吉庭笑道:“我讲出来你会相信么?和议决策就是出于四哥,你说他是不是不明白呢!” “那又为什么要欺骗我?” 吉庭道:“他,广树羽翼急才如渴,你几位令郎和徒弟大概总是有才可取,他意在诱骗他们大伙儿来京,设法网罗为用,也许还要置之危地,然后施以拯救,务使他们感恩图报浃髓沦肌……” 说着顿下酒杯抚掌大笑。 吹花怔了一怔说:“这家伙是这么可恶么?哼,我总不让那班小孩子落他的圈套,他们一来到不许停留火速出关,报了仇星夜绕道即返江西,怎么样?” “总而言之,总还是事在必行?” “那还用讲?投鼠忌器我不为己甚也就是了。” “此去东北复仇你能说不出乱子,闹出乱子保证落入四阿哥圈套,章家人恩怨让章家人自己去料理吧,别容纵孩子们多事好不好?过去你干了多少事,我就没听说你假手他人么! 大哥,不是我夸口,姑无论胡吹花得天独厚,一身真才实学世罕其匹,就说胆气魄力,世间能有几个人赶上她呀,章家祖孙也能与她相提并论…… 这些都不必讲,斩钉截铁一句话,言出我口决不食诺…… 我不去请燕姐姐去,她那人智勇双全才艺无敌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她带一班小兄弟干事,我相信不至闹出大乱子。我的事你管不着,你还是喝酒啦……” 说着她举起酒杯。 眉姑道:“妹妹,你不去我很放心,不过燕姐姐现在宫中保驾,她去得成么?” 吹花道:“她不食禄,又不卖给皇帝,有什么理由强把她留在宫中?要不我去代替她,怎么样?” “这倒是好办法,你们夫妻都在老佛爷身边,孩子吵出什么总不至牵涉到你们身上。” “书呆子,你不觉得太过自私吗?燕姐姐荣封一品夫人,李志烈官居山西巡抚,人家两口子家里也还是一大堆人,她要闹出事比我更危险,你晓得不……” “不然,燕妹妹比你稳健得多,她为人从不肯意气用事,假如有危险,她懂得知难而退。 你不行,你有她聪明沉着么?你不过就是一个亡命之徒,你就有蛮干,就会拚命,就会不顾一切……” “骂得好,胡吹花据大人这么说,竟是一个铜钱不值?” “岂敢?我再告诉你,燕妹妹在我心眼中要算巾帼完人,论交情恩同骨肉,她做成我多少事,我这红顶子花翎儿还不是她赏赐我的……你以为我自私,笑话,我就看你重么……” 眉姑笑道:“书呆子发脾气了,他就怕人家说他自私……其实燕姐姐比谁都靠得住。” 吉庭猛的一拍桌子:“武勇有多大作用呀,楚项羽又如何?而且燕妹妹手中一双宝剑也未必不如你千手准提……” 话说到这儿,院子里有人接口叫:“大舅舅,您生气么?” 来的是纪宝三爷。 他抢一步上前,向吉庭请安。 回头又望着眉姑打躬说:“我该称您大舅母呢还是姨姨?” 吹花叫:“姨姨……姨姨……” 三爷从容跪下叫:“姨姨,纪宝给您磕头啦。” 眉姑赶不及站起来,欠身伸手一把搀起他笑嚷:“哟,纪宝……长得这么高了,美呀,吉庭,你不瞧这不活脱像他母亲。”边笑边紧紧的揽他入怀里。 她吻他阔阔的额说:“好孩子,我们刚在想念你呢。进京几天啦,怎么今天才来看我们? 听说你在外面很胡闹,人还小呢,孩子,不可以呀!” 吉庭道:“夫人,让他坐下啦,天多热呀。” 眉姑放手推三爷坐下说:“请坐,请坐,用过饭么?” 她就不等人家回话,又亮声儿叫:“春燕,还不去拿筷子,酒杯……” 叫着又笑:“宝,也学会了喝酒么?尝一点没关系别喝得太多。你大舅舅,你妈……” 吹花叫:“得了,画眉儿,你叫得我头痛。” 眉姑还是接下去说:“他们俩都是天字第一号大酒徒,你妈更讨厌,每饮必醉那才教人头痛呢!” 吹花笑道:“为什么不告诉孩子你过去是怎么迷恋着我的呢。” 眉姑说:“呸,野婆子又胡说啦,谁听你的?宝,脱掉大褂子好不好?” 纪宝笑道:“不,我一点儿不热,两位哥哥姐姐都还没见过呢……” 眉姑笑道:“成之怀之住在馆里呢,你姐姐前两天让她干妈接去玩,都不在家。” 吹花道:“颂花的干娘是谁?” 眉姑道:“李侍郎星桥的夫人呀,人家还是一位女才子呢!” “在京都似乎女才子也太多了,尤其是你们这一般阔夫人,只要会吟两首诗,会画两笔画就够响亮了。 像纪宝近年就业的师父崔小翠姑娘,她那一肚皮学问,要让你们这般才子见到的话,怕你们不封她女素王……” “姓崔,谁家的姑娘呀?” 纪宝笑道:“她现在是马家念碧哥哥的嫂子,也可以说是妈的师门姐妹。” 吉庭道:“你跟她念书,学问很好么?” “甥儿这位师父,学究天人,胸罗万有……” “那么,你一定也很渊博?” “纪宝日对名师,不敢自弃。” “读了什么书?” “经史传疏无不读,诸子名家,无所不诵……” “小孩子好大的口气。” 纪宝不但会讲话,而且讲话的胆气极好,当然他是相当夸大。 不单是口气夸大,而且神色之间显然十分骄傲。 这使杨吉庭看着心上多少有点不服气,底下便来一阵问难,考窍,辩论…… 吉庭自命穷经皓首学富五车,绝想不到今天面对这三尺童子闹个手忙脚乱。 宝三爷刚刚放下书本,自然经史烂熟。 吉庭二十年来案牍劳形未免稍有荒疏,何况口头本来笨拙,偏碰着宝三爷绝顶辩才,吐词微妙口若悬河。 半晌工夫,杨大人弄得面红耳赤尴尬万分。 吹花和眉姑却听得惊喜欲绝目瞪口呆,结果做舅舅的甘拜下风。 他笑起来看着吹花说:“大妹,难怪你爱惜他,这孩子的确不错,我那三个孩子全不如他。” 吹花笑道:“可是君家棠棣交辉,一门金马玉堂‘三’学士……” 吉庭摆手道:“科名算什么?纪宝要让他应考,鼎甲可期。怎么样?孩子,有兴趣吗?” 他凝视着三爷。 三爷摇头笑道:“甥儿志在山川河岳,不耐袍笏簪缨……” 吉庭道:“我知道你性喜游侠,你记得马援戒兄子那篇文章么?” “马援何足论哉?遨游二帝二三其德,他不过是一个极有心机的热衷富贵滑头说客罢了呢!” “你何敢轻议古人?请教行侠如何?” “公而忘私,急人之急,除恶务尽,为善最乐。” “听说你跟四阿哥很亲近,他算不算一个侠客呢?” “性相近习相远,一味钩心斗角争霸图王,自私自利自然不行,但是有些地方也还可取的。 像那天偷掣唐治佩刀,刺死横行闹市的张府家钱有为,大快人心可谓侠义行为……” “那天你看见他干的?” “那怎么瞒得过我呢。大舅舅你听谁讲的呀?是不是三杰,萧何韩信张良……” “你这孩子真不得了,怎么认识他们?” “谁要在衙门打官司,谁都要勾结三杰,我认为做官也只好或明或昧,你说三杰坏么? 很坏,然而您舅舅假使身边没有三杰的话,我相信必然有许多事搞不通。” “我这人根本就不会做官,过去当几任知县,差不多一切都靠你燕黛姨姨,讲起来实在很惭愧……” “方超、钱有为两桩命案,要是燕姨姨还在舅舅的幕后的话,我想决不会因循时日久悬不决。 其实这两案并没有多大为难,方超既然证实因病而死,张维自然应予开释,刺杀钱有为凶手已有着落,唐治大可交保候传。 四阿哥仗义杀人其心可谅,事该为之掩饰弥缝。 义勇侯自承惩治家奴至死,罪应据情出奏恳请圣恩,这案可不都交代出去了? 刑官讲究的不外合理,合情,合法,法宁宽勿猛,刑宁轻勿滥。 欺世盗名枉法自安,固然不可,然而评察为明,狐疑寡断,无辜在狱动逾年岁,岂不是过犹不及?……” 这几句话又把吉庭说个满面通红。 他笑了笑道:“看起来我这刑部尚书大可以让你做了,讲得很有点条理咧。” “舅舅讲的虽是笑话,但外婆耄耋高龄倚闾望子,甥儿不敢动问,舅舅你是不是有意告养呢?” “刚才我们谈过这回事,你妈答应我代向皇上陈情……” “四阿哥早晚登基,舅舅官声极好,到他手上恐怕就不容说话了,他为人精明强干,雄鸷过人决不能像当今老佛爷这般宽厚仁爱……” 吉庭蓦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指住三爷。 他说道:“你,孩子……我万想不到一个十一岁的童子竟然见解这么高深,舅舅领教啦! 告诉你,我杨家累世布衣寒儒淡泊自甘,我那百花洲家里有一座读书楼叫天风楼,祖父闭门课子足不出户,数十年如一日。祖父逝世,我父庐墓十年,终身芒鞋竹笠不慕功名富贵,我吉庭……” 话讲到这儿声音有点凄惨。 吹花立刻举起酒杯打岔说:“大哥,不谈这些事,乞养事包在我身上啦。纪宝,起来敬大舅舅三杯,我陪三杯。” 眉姑叫:“我一杯。”叫着她倒先干了。 纪宝从容起立,捧杯走到吉庭跟前。 吉庭细看他满脸英气逼人,恍如玉树临风,伸手接杯一饮而尽。 他笑道:“宝,你,合是天上文星……会写字么?” 杨大人写得一手好字,不禁问到这一着。 眉姑抢着叫:“书房笔筒里插着一对好发笺,拿来啦……” 旁边那位丫头岂不懂凑趣之理?马上一溜烟去了。 这里大家喝干了酒,那里文房四宝和一对联笺就都排好了。 吹花笑道:“宝,妈给你拿灯……” 眉姑道:“我来牵纸……” 吉庭大笑道:“那么我只好替你来磨墨了……” 笑着大家拥到这边桌上来。 纪宝抢一步过去拦住吉庭,扭头看住桌上满碗墨汁说:“那不是磨好的么?舅舅。” “你怎么晓得好用不好用?” “甥儿颇有一点经验,那碗墨汁保管还是用胭脂水磨的吧……舅舅,您要我写什么来的?” “要写还要作,字句长一点,我顶喜欢魏碑,怎么样?” “让我试试看啦……” 说着他蹩到桌前,曲背探身扶起大笔。 他睥睨铺在面前的联笺笑:“笺纸大佳,怕有七尺长么……” 吹花叫:“当心,别把纸糟蹋了。” 纪宝笑笑卷起袖口,蘸饱笔伸出长臂,先落下款一行小字。 正楷书“甥纪宝拜撰并书”。 吉庭一看怔住了。 顷刻之间,宝三爷信手挥毫把对子写好。 对句写的是:“孝义公家碑野老能谈庐墓事。江山才子笔天风如写读书声。” 吉庭骇然做声不得。 倒是负责牵笺的眉姑,不断的叫出一连串好儿。 吹花也是会写字的人,但她还没有看见过爱儿写得这么好的字,居然炉火纯青力透纸背。 等到上联款六个字“舅父大人命笔”补上了,她这才放下手上拿的灯。 眼睛并排儿掠在地下的对子叫:“好像还不错?大哥……” 吉庭猛抬头一声长叹。 吹花叫:“你怎么不讲话了?” “讲什么呢?不是你这母亲也不会有这孩子。简直了不得,我苦练了四十年魏碑还赶不上他咧。” 边说边负上手走到眉姑前面。 他轻声儿说:“夫人,孩子太好了,你看怎么样……” 眉姑道:“是好,谁说不好呢?” 吉庭兀自嘻嘻的呆笑。 眉姑忽然觉悟,她扭回头瞟了吹花一眼。 然后牵起纪宝一只手笑说:“写作俱佳,你还打量什么呢?放下笔聊天啦!” “不行,不单是急就文章不行,字也写得不行。” “舅舅讲好一定好,你别客气。我说今夜你就住在这儿不要走,明天我派人接你姐姐回来,让你们见见面好不好?” 吹花一旁蓦地笑起来:“哟,为什么不说请两位哥哥回来呀!” 眉姑叫:“当然也要他们回来呀,你胡叫……” 她还是紧牵着三爷的一只手不放。 三爷莫名其妙的也红了脸。 他搭讪着说:“明儿再来拜望哥哥姐姐。我马上就得走,张爷爷脾气很大,刚才约好的就回去,他老人家等我呢?” 吉庭叫:“纪宝,等一下,还得替我写一付对子还松中堂。纸排得好久了,我就是没有空……” “那行么?我怎么能替你写呢!” “你要是不行我也不会教你代。” 说着他上书房去了。 吹花笑道:“三,你舅舅写魏碑很有点名气,他过去就靠着卖字养亲。” 眉姑道:“在朝同列没有多少写好字的,你舅舅常常以此自豪……” 话讲到这儿吉庭缓步由书房里出来。 一边手拿着一卷纸,一边手卷着一本书,把书放在那边桌上,纸拿到这边打开来给铺好按着纸,眼看住纪宝说:“这是已经打好格子的,一对限定十六个字,字要大,款留着我自己下。” “句子呢?” “当然还是你的事。” “请告诉我这位松大人的为人,喜欢的是什么事。” “为人不拘小节,足迹遍天下名山,交游及贩夫走卒……” “好官儿……” 伸手案上再扶起笔。 略一沉吟奋笔落纸。 上联八个字:“旷览天下名山胜概”。 下联是:“遍交一时贤士大夫”。 对子晾在地下,吉庭负手踱方步绕着看,越看越喜舍不得走开。 眉姑、吹花也围着看得出神。 纪宝悄悄放下笔却去那边桌上拿那本书。 书里头卷着一把折扇,三爷先看扇。 一列美女簪花格写二十首截诗,字美诗也美,是女儿家的写作,可是没有落款。 三爷急忙再去捧起书,皮页上什么也没写,里页一行字:“颂花吟草”。 抢着往下翻。 乌丝格子俏丽行书,字则珠圆玉润,诗如燕语莺啼,三爷不禁坐下去了。 这当儿吉庭含笑向眉姑使个眼色。 眉姑、吹花同时回首。 眉姑低声问:“给他什么看。” 吉庭笑:“小眉的窗稿……” 眉姑向吹花笑,笑着老姐妹手牵手绕到三爷背后站住。 可笑宝三爷也会一点儿不晓得,看他低低地念,浅浅地笑,微微地摇头,轻轻地拍着膝盖…… 好半晌功夫,眉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爷猛的扭回头,一张俊脸儿红得像透熟的苹果。 吹花笑道:“怎么样?少爷,还可诵么?” 三爷搭讪着笑道:“好极啦,妈妈,是姐姐的诗草咧……” 眉姑道:“看了就要你改,你就别走啦!” 三爷笑道:“一字不可易,我不敢唐突女学士。” 边笑边把册子合上送还桌上,站起来又轻轻摸了一下皮页,红着脸说:“明天我一定来的。” 说着倒是立刻告辞走了。 杨吉庭这一夜差不多就没睡觉。 大清早散朝退班他又往家里跑,这时吹花和眉姑都还没起来,姐儿俩齐胸盖着夹被儿并排儿躺着聊天。 吉庭老哥哥无所谓避忌,他也还是一身朝衣朝冠闯到床前笑:“夫人,你怎么又睡下啦,派人接小眉回来么?” 眉姑道:“大人,您向来不慌不忙,今天干么着急啦……我跟大妹谈过了,恐怕您这泰山有点靠不住。” 吉庭叫:“大妹,你可是不愿意么?我们的颂花的确不错咧。” 吹花笑道:“我倒是千肯万肯,只怕您大人不肯……” “怎么说?” 他伸手揭开罗帐。 吹花屈起一只臂弯枕着头,眼觑杨大人满脸惶恐。 她心里也是很难受,怔怔地说:“你去更衣啦,忙什么。” 吉庭钩上帐,慌不迭就屋里脱掉官服交给大丫头拿走,回头扯张椅子床前一坐,睁大眼睛只等吹花讲话。 吹花瞅他半晌说:“你大概很喜欢颂花?” 眉姑道:“……等于性命一般爱惜。” 吹花点点头说道:“纪宝夭相,活不到十六岁……” “胡说!” “坐下……你晓得我会看相。” “真笑话,什么叫做相。” “做大官的人不懂相理那才是笑话……我懂是懂并不高明,可是有个高明的人批定宝三他……” “那一个?” “崔小翠……你别看不起她,这位姑娘术数通神,讲的话十拿九稳,同时她又是极爱惜宝三…… 她再三吩咐我,在这一两年内必须让宝三削发出家,我决定明年送他去新疆拜海容老人门下。” “我不相信,你别胡闹。” “小翠的话绝对可信,我倒希望你不要胡闹。宝三昨夜临走连说两句‘我明天一定来’,可见他对颂花那几首诗感动很深。 今天你把颂花接回家让他俩见面,我保管彼此都会满意,你说,怕不怕找出麻烦来呢? 我以为既然不可以牵合,还是别教他亲近,宝三心眼儿非常多情,而且极端刚愎自用的……” 眉姑抢着叫:“吉庭,大妹讲的是好话,我们那个丫头也是个死心眼儿,一对子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别看人小,人小也许花样更多……算了吧!你还怕女儿没人要……” 吉庭想了想,叹口气站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垂着头迳自走了。 吹花、眉姑起来时,吉庭却又上衙门去,这一整天他就没有回来,眉姑难免不放心,吹花也觉得很难受。 好不容易等到天快黑了,我们杨大人这才回家。 可是仍然不高兴,神情十分颓唐。 吹花看大哥不啻同胞手足,想尽方法逗他说笑开心。 眉姑打起精神厨下操劳,预备好几个菜让他兄妹畅怀痛饮。 掌灯时,皓月临空碧天如洗,吹花教把桌子排在院子里喝酒乘凉。 菜上来喝不了两三杯酒,门儿外人语马喧,报李侍郎驾到。 原来李星桥出门赴宴,顺道儿载送干女儿回来。 吉庭赶出去迎接,只见一辆马车亮着一对灯笼已经驶走好几丈远,路旁站着爱女颂花。 颂花送走了义父,翻身迎住吉庭叫一声:“爹……” 蓦地背后一片鸾铃声急,父女同时扭回头。 看眼前烟也似的卷来一匹高头骏马,马蹄也还没有收住,马背上飞下来宝三爷,抢上前跪下一条腿叫:“舅舅……” 然后站起来笑问:“姐姐,您刚回来?” 跟着又请个安。 颂花急忙弯腰还礼,月明下看面前站着一位极美极清俊的十二三岁美少年,长眉入鬓,眼若流星,身穿一件笑湖绿绿罗衫子,外罩实地纱琴襟马甲,粉妆玉琢恍若明珠出匣,看着不禁微微一震。 吉庭笑道:“他,他是你大姨姨的三表弟,纪宝。” 颂花柔声儿笑:“哟,三哥……大姨姨好……姑妈好……您好。” 她又弯腰儿鞠躬。 吉庭乐不可支,大笑道:“进去……进去……” 笑着他大踏步回头走。 纪宝、颂花跟在他背后走个并排儿。 纪宝说:“谢谢您惦念着,妈昨儿来看舅舅姨姨的,我也是,姐姐您不在……” 颂花笑道:“对不起。失迎,我跟干妈念书,常不在家,今天……” “李夫人是个女才子?” “你听谁讲的?” “姨姨告诉我的。昨儿晚上我还恭诵过姐姐的吟草……” 颂花猛的站住。 纪宝急忙说:“是舅舅给我拜读的。飘逸清新,庾鲍敛手……” 颂花不作声,低垂一颗头急急望前走。 院子里,吹花、眉姑并肩站着,看两小并肩走在吉庭后面,她们姑嫂都愕然呆住了。 颂花过去给吹花请安,叫一声大姨姨,红着脸投在眉姑怀抱里,一双亮莹莹的眼波却只管浸住宝三爷。 眉姑看出女儿有毛病,她轻轻的揽住她问:“不舒服么?怎么跑回来啦?” 吉庭笑道:“那里,刚才还不是有说有笑的,纪宝告诉说看见她的诗草、她不高兴咧…… 怎么好怪人呢?是我给他看的呀!” 颂花垂下眼睫毛说:“给他看也不该看。” 纪宝笑道:“我以为自己弟兄姐妹没有什么不该看的,姐姐假使把纪宝当作外人,那么他认罪啦……” 说着他向姐姐哈腰作揖。 小姑娘头钻眉姑胸口上打个滚,低低叫:“妈,他好像很会讲话。” 眉姑拍拍她说:“自己的弟弟有什么关系呢?你这是小家派数了,放大方点向弟弟多请教,他是个了不起神童,他说你的诗好极了呢……” 姑娘道:“就是不好么?好我还怕人家看。” 纪宝道:“那是您客气了,那几首无题绝句简直一个字不可轻易……” 姑娘一听立刻站起来往后面走,边走边伸手梳掠额前短发。 吉庭叫:“颂儿,书房里壁上钉着纪宝昨天晚上写的两付对子,去看看啦。” 姑娘蓦地绕上廊,拐弯儿上书房去。 纪宝眼盯住姐姐窄窄的背影儿,送她走进了角门。 他点点头低笑道:“女学士好大的脾气。” 吉庭大笑道:“你还不是也很骄傲?拿出本领让她看呀,我管保……” 眉姑笑道:“这会儿你好像很开心,管保什么啊?” 吹花举酒杯喝口酒,轻轻说:“管保不是冤家不聚头。” 纪宝使劲瞅妈妈一眼,垂着头去眉姑肩下坐下。 吉庭道:“宝三,你对姐姐的吟草,应该有个起码的批评,她自然心服。” 纪宝道:“批评,我不敢,姐姐会生气。”—— 旧雨楼扫描fengniqing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十九章 吹花道:“哟,我的爷,你也有不敢的时候。” 吉庭笑道:“不会的,只要是正常的批评。她脾气不大,她就是不轻易许可他人。” 纪宝笑道:“姐姐作品天才极高,境界极清,她顶喜欢读的应该是陶诗,微嫌魄力稍弱,但可以说没有一点烟火气……” 吉庭抚掌大笑:“够了,好批评。” 纪宝道:“我讲是会讲,可是我的诗并不见得会比姐姐高明,我就是烟火气很重,杀伐之声太多……” 说到这儿,颂花由回廊上悄声儿来了。 纪宝不由的又站了起来。 姑娘叫:“三哥,你请坐。” 吉庭笑道:“怎么样?写得不错吧。” 姑娘慢慢的走到吹花身边,含笑眼看着纪宝说:“龙蟠虎踞笔力万钧……” 吉庭道:“对句呢?” 姑娘她笑着坐下说:“铁板铜琶不同凡响。” 纪宝笑道:“姐姐捧我吗?” 颂花道:“捧人总是讨好的,所以你很慷慨。” 纪宝笑道:“我还不肯随便恭维人……” 颂花道:“那么,你说,我是不是瞎了眼睛呢?” 纪宝想不到姐姐词锋这样快,一时竟弄得面红语塞。 吹花看着他点点头说:“嗯!今天可碰着厉害的了。” 吉庭乐不可支,纵声哈哈大笑,笑得宝三爷越发难为情。 他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就不敢再去盯住姐姐。 颂花不理他,扭回头对吹花说:“大姨姨,您进京十来天了,干么昨儿才来看妈妈呀?” 吹花眯着眼皮说:“你这小画眉总也顶会叫,我问你,怎么老叫我大姨姨呢?我是你爸爸的妹妹,你这个称呼似有点不通么?” 颂花笑道:“当然我是应该称您姑妈啦,可是我又还有一位大姑妈,大姑妈呢又跟您长厮守在一块儿,您也大姑妈,她也大姑妈,这怎么好叫呢? 要是叫您二姑妈呢,您也许会不高兴,在傅家说算您大姨姨大还是姑妈大,我又弄不清,所以我以为称您大姨姨比较妥当哩。 妈妈没有姐妹,爸爸已有女弟,在您大姨姨心眼里看爸和妈有什么分别呢?在我小女孩意念中总还是偏护妈这边呀,我不抢姑妈抢姨姨,您怎么能道我不通呢!” 吉庭笑道:“讲得好,纪宝,你觉得怎么样?” 纪宝笑道:“我觉得很近情理。我是常常想,在茹毛饮血时代,人类知母不知有父,自然无所谓父族。 到了文化昌明的今日,人们尊父抑母,于是父族也较母族为重,照一般看法,姨母不如姑母,舅父不如叔伯父……” 颂花笑道:“三哥,别绕大圈子讲话,大问题不容易讲得清楚,我要请教,你来京都是不是为着游历呢?诗囊中有多少佳作呢?” “我那有什么诗囊,我还拿得出什么佳作?” “看人的不把自己的让人看,这算公道么?” “姐姐别见怪,我实在没有呀!” “那么我只好请你当场赐教了。” 说着又站起来又望书房里去。 眉姑笑道:“宝,你胡乱和她两首也好,不然的话又得闹蹩扭。” 吉庭道:“你记得她那十首无题截句么?” 纪宝微笑道:“那一小册子大概我全能背诵……” 话说到这儿颂花手捧着砚盘来了。 颂花姑娘应该是十三岁,因为出生之时,算命先生批定命宫正孤鸾星,自作聪明的母亲就把她降低一龄。 十三好数字,所谓织素年华。 这年华在女儿家大概是发育快健全时代,越是聪明人越长成的紧张,姑娘父亲是个伟丈夫,女儿多少有点像。 她个子不大但相当高,眉横翠黛,脸泛朝霞,尤其眼睛儿,嘴,长得特别撩人,不单是美,而且很艳。 在理说,命带孤鸾的女人多半美而不艳,所以吉庭不相信算命先生。 今天姑娘还是接到爹的手柬才回家的,爹给她的暗示,她心里雪亮明白,当然她是费过一番工夫打扮。 夏夜的美人分外美,美的雪肌花貌疑是吹弹得破,美得苗条身子恍惚掌上可擎。 姑娘今天穿一件红罗衫子。 这会儿手捧一个黄杨木的小巧砚盘儿,上面是一个墨盒一枝笔一叠薛涛信笺,这还都是她自己所用的文具。 砚盘儿被送到这边饭桌上占了一角地方,移过灯,由大丫头春燕手中接来酒壶,斟个小半杯酒放在纪宝面前。 交还了酒壶,从容敛-说:“三哥,请教……” 纪宝一直站在一旁看她做事,听到请教两个字这才惊悟,急忙哈腰陪笑说:“姐姐,您一定要我当场献丑。” 姑娘道:“我说的是请教……请坐啦。” 她又回去吹花大姨姨肩下坐下。 纪宝举起那小半杯酒一饮而尽,笑了笑坐下,看看笔,墨盒,笺纸,又看看吉庭,兀自不敢造次。 吉庭喝着酒瞧着他笑:“你今天好像有点怯。” 纪宝道:“甥男就是见大敌怯……” 吹花笑道:“历代中兴帝王,我总觉得汉光武刘秀气魄不错,但很奇怪,为什么他见大敌勇小敌怯呢?大哥,你说。” 吉庭大笑道:“非法也,意者有所顾恤耳。” 纪宝脸上一阵热,垂下头便去开开墨盒拿起笔,渐渐的他就进入了沉思状态。 吹花却跟颂花谈起崔小翠,她告诉她关于崔小翠的一切故事。 颂花听得出神,眉姑、吉庭也听得津津有味。 故事可是很长。 这当儿大家都喝过不少酒。 纪宝一边吃喝一边急就了不少诗,亏他绝顶聪明,竟然把颂花吟草里五十几首绝句,三十来首排律全给和上,和上了又经过一阵推敲,然后交卷了。 交了卷他还是那一套话,说是张爷爷家里等他,立刻告辞走了。 宝三爷到底是不是回去铁狮子胡同张公馆呢? 不是。 他顶忙在张公馆时间很少,当然他要造作一篇话哄骗义勇老侯爷和三位老姨太,不是说上神力王府玩,便说去跟杨吉庭读书,要不就是在镇远镖行里练暗器。 到底他忙什么呢? 原来他委托哈德门大街一枝春茶庄老掌柜买成了一片房子,房子在永定门外芦沟桥靠近,离城约莫三十几里路。 那地方向来没有好房子,他买到的不过是一片民房,但是环境好,占据很大的场地,而且有很多很多的树木,与其说买房子,其实不如说买场地买树木。 场地不足为奇,树木可是难得,树木难得,地方近水更难得。 老掌柜蔡文和原是跟宝三爷说着玩,却想不到领三爷一看,他居然大大的满意,卖主家庭状况不太好,索价只要三百两纹银,三爷教老掌柜加倍给六百两。 买卖成交,三爷立刻亲绘草图,吩咐老掌柜请人监工,照图日夜赶工修建。 工程最大的要算挖掘地沟导引永定河流水入场旋绕。 这边引进来,那边还得导出去归河,好些地方也要埋很多瓦管子通水,总而言之他要把那一大块场地变成理想的好花园。 主要的目的,就在园里每一个角落都看得见水,这工程当然不能简单。 其次便是采运石头,好花园必须有好石头,好石头大概要大,要奇,要怪,有好石头才有烟霞丘壑之致。 再次他要竹林,竹子在北方简直算宝贝,而且大热天怎样好移植?这自然又是一个极大的难题。 奇在辇毂之下要什么东西都有,巧在蔡文和眼皮杂认得多人,好在宝三爷不怕花钱,有钱,有人,有物,那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就在那几天工夫大体上都办出一点谱。 多少事要在夜里办,所以宝三爷夜里特别忙,仗着义勇老侯爷的威风,城门官晚上非要为他留门,匹马来去如飞,三十几里路在他不算一回事。 平常他总是二更天出城,四更天倒是必定回去铁狮子胡同张公馆睡觉。 他跟张维同住在大环楼,一切有张维为他掩饰弥缝,瞒得一家人全给蒙在鼓里,他的事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也只有张维一个人。 他也还有不少事要张维给他办,今天张维一早就出京上张家口打猎去了,宝三爷跟张伯父要许多飞禽走兽点缀园林。 忙的人总觉得日子过得快,二十天时光在纪宝眼中只觉得转瞬而逝。 他顶忙,忙的寝食不安,虽然他还是每日必到杨公馆流连一两个时辰。 吹花一直被眉姑缠住,三爷托辞来看母亲,自然谁也不会见怪,但吉庭、眉姑、吹花,可都晓得他为什么来得这么勤。 说到颂花姑娘就更奇怪,平日她很少在家,现在却赖着不肯出门,李侍郎夫人三番两次派老妈子,丫头来接干女儿,姑娘老是推说身子不好,要歇一歇两天再去上学,一两天一拖就是二十天。 这二十天中她和纪宝都不觉走上了爱的迷途,小女孩子决不承认什么叫恋爱,可是爱的湍流在他们心上,涨得比懂得什么叫恋爱的成年人更汹涌。 在旁人看以为小孩子不知避忌,其实避忌两个字应该是主观不是客观,因为小孩子的方寸里并没有龌龊念头,所以她或他才会不知避忌,小孩子的爱就是爱,绝不渗透一点污邪,纪宝和颂花也不例外。 他们一块儿玩,玩的花样多,斗鸡,斗蟋蟀,斗画眉乃至于斗蚁都好玩……或者捡个好地方随便聊天,聊的境界也宽,上至三皇五帝,风云雨露,下至魑魅魍魉,牛鬼蛇神…… 有时候他们也会赌胜赛能,赌写字赌作画,赌默诵赌下棋,赌是赌不出高低,赛可赛出本色。 姑娘拿起针线,三爷使弄拳脚,她拿起他不会,他使弄她不懂,究竟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然而他们偏又各有谀辞。 假使姑娘偶然高兴上厨房烧个菜,三爷也必定会跟她去灶下帮忙,彼此嘴里殷勤,难免手上怠慢,火生大了,菜烧焦了,结果两个人都让张妈给赶了出来,这就又是一阵大好笑了。 侥幸弄出像点样子的一两件东西,他们就得争抢着捧出去孝敬妈妈,妈说好,他们会乐得发狂,说不好,他们又得一阵埋怨…… 他们寻开心的方式太多,总而言之一句话,无限甜蜜。 纪宝来了就舍不得走开,走了颂花总显得无限惆怅。 这情形在吹花、眉姑看来明知很可怕,一来不忍煞风景,二来也不敢使吉庭太过失意,因此她们姑嫂都不讲话。 有道数有定,劫难逃,纪宝、颂花到底怎样收场,那还要看天心如何?据说纪宝三爷活不到十六岁,而颂花姑娘算命先生又断定她命宫正坐孤鸾,如果让他们一对子真成了连理枝比翼鸟,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么? 这话谁要敢说呢? 然而你说不敢说,偏有人坚决的反对,而且断然的破坏,这人不是眉姑也不是吹花,却是崔小翠姑娘。 崔小翠奉祖姑马老太太慈命,跟随夫婿马念碧进京观光,同来的有镇远镖行总镖头赵振刚的夫人楚云,和她的三位女公子,楚莲、楚梅、楚樱,李大少爷燕月,郭小绿姑娘。 此外便是四对新夫妻,念碧小翠,纪珠小红,纪侠小晴,李起凤章玲姑,连带来的跟人仆妇丫头,可真是一大批人马。 他们一行人到了通州落下客店,马念碧匹马赶回镖行布署接待,行里留下纪宝三爷的话,说是南方有人来急须先去铁狮子胡同张府知会他。 念碧对纪宝不单是爱惜,而且十分敬服,他认为纪宝三爷既然留下的话,其中必有文章,于是他立刻来到张公馆求见。 这时候不过寅末光景,张公馆两扇大门当然还没开,门楼上护院的教师们赌局也没散,外面一叫门,里头教师们就光火,输钱的咆哮着出来开门,原来想把来人揍一顿通口气。 门打开看来人认得,认得他是镇远镖行的镖头。 镇远镖行的镖头在北京城威风很大,谁也知道总镖头赵振纲是当今四阿哥的密友,同时那些镖头们个个了得,尤其马镖头武艺好人缘也好,揍人的火气顿时消灭,围上前厮见问个安。 念碧就门楼上坐了一下,纪宝在后面大环楼上得到通报,一阵喜上心头,他连衣服都不及穿,插翅也似的飞出来了。 纪宝见着碧哥哥可已经乐不可支,这一听说翠姐姐也来了,他简直就喜欢的合不上嘴,慌不迭的回去大环楼穿上长衣服,吩咐张维一篇话,翻身便去马厩里备马,转眼间哥儿俩两匹马疾驰通州。 当天楚云等一行人全被他接到永定门外新居安顿,新居题名翠萱别墅,是三爷的得意墨宝,大家看着不懂什么意思。 只有小翠心中有点狐疑,那倒不是因为翠这个字与她有关,根本地认为三爷无故买房子没有道理。 房子位置整个大花园中央,全部工程大半完竣,没有楼也没有阁一律平房,窗户不加髹漆,花树一任自然,村居风味极尽幽美悠闲之致。 举目古木森森,倾耳流水潺潺,漫天织翠,铺地绿阴,怪石忽然当路,麋鹿出没林间,远远处有个菜圃,菜圃过去又是一座牧场,偌大周围编篱为范,约以齐人多青。 入口处横排一叠假山,山之畔便是那题名翠萱别墅牌楼,斗大魏碑,白玉雕镂,积石为基,不假琢磨,一切是林野本色。 看了这么好地方,谁也都会满意,衷里淡泊的崔小翠自然分外开心,但是她还是惦念着要把买房子因缘先问个明白。 大家都忙着到处欣赏,她却带纪宝上那边水榭里问话,三爷在翠姐姐面前那敢撒谎?说不得只好将救护喜萱姑娘经过详情告诉了她…… 末了他要求她代向小红先容,说是喜姐姐的事全在红姐姐身上,假使红姐姐不愿意,那就可能造成不了之局…… 小翠佯怨弟弟惯会为人做媒,说这回事恐怕有点讨厌…… 三爷一听着急个了不得,恰好章玲姑和小晴、小绿找来了。 小翠笑着把纪宝的话转告她们,小晴、小绿一高兴,立刻跑去擒来小红,她们一路上约好作弄三爷。 小红翻脸不认人极力将三爷挖苦一顿,最终还是坚决的摇头表示不能赞成。 三爷也总是心热,因此他就看不出红姐姐玄虚,可是他决不敢发脾气,怕的是坏了大局,他强忍着满腔愤怒,苦口哀求,继而屈膝,小晴、小绿忍不住纵声大笑。 三爷至此才知上了当,憋得他在一边默默无言。 红姐姐急忙竭力安慰他,玲姑赞美他见义勇为,小晴、小绿交口称许,小翠也说他确然会办事,有始有终。 三爷就不禁大乐了。 喜萱姑娘终身大事,虽说已经得到婆婆吹花完全同意,而且又有干爷爷义勇老侯爷为之撑腰,但宝三爷还是不大放心。 固然明知此事终会成功,唯虑妨害哥哥家室和美,所以他认为必须求得大嫂子心甘意愿,这也就是今天把北上一行人接来翠萱别墅的理由,他是想借重大家美言,合力劝导小红就范。 宝三爷平生冰雪聪明,独对红姐姐有所误会。 她的高超神韵,华贵仪容,使他发生很深怀疑,怀疑她妄自尊大,不能容物,为着防患未然,预留余地,费尽心机为张维名下立置产业,意在使人家父女不了时还有个退步。 翠萱别墅题名,说明了喜萱和小翠平分秋色,契据上载明白张维崔巍各有一半主权。 张维毕生穷困,崔巍无家可归,三爷敬爱两位姐姐,因其女谋及其父,孝子居心,昭昭如揭,当他向身上拿出房契呈献翠姐姐审阅时,免不得连带说几句由心坎里流出来的话。 这当儿不单是崔小翠两泪承睫,玲姑、小晴、小绿、小红,她们姐妹也都倾听得同声赞叹。 小红在极端感动之下,她矢口掬心相示,说必要好好看待喜萱,决不使她身受半点委屈的。 纪宝欢喜无限,大家也都有几篇附和谀辞,底下她们姐妹就又有一番计划,计划如何作耍珠大爷。 纪宝可是不肯参加意见,他只是嘻笑着请大家那边去看喜姐姐新居…… 那边不似这边朴质无华,在一列列翠竹绿篁,一叠叠假山峰峦横断之后,掩映着一片精致平房,黄金铺地,白玉为墀,曲槛回廊,钩心斗角,说不尽奇巧玲珑,鬼斧神斤。 纪宝笑说为喜姐姐卜居,自然也要为珠哥哥着想,珠哥哥富贵中人,他应该有这样美丽的金屋…… 说笑中,楚云领着纪侠、念碧、起凤和楚樱姐妹一窝蜂来了。 一群人单单不见了纪珠。 小红立刻派人寻找,却是找不到踪迹。 原来珠大爷在前面牧场一个角落里见到张维,张维得了纪宝的吩咐,开门见山把他们父女来京经过详情,乃至宝三爷种种苦心一一奉告。 大爷一听且惊且喜,他也总是有点惧内,心中觉得好生为难,当时着实怙-了一会,决计急去求妈妈出面解围,竟自瞒住大家,默地飞马进城去了。 “慎于始”是一句好话。 一椿好事不可以使它遗憾。 比方说,打破的瓶钵或盘碗,纵说设法钉补上,究竟不美观,所以纪宝对喜萱姑娘的姻事十分认真,他算定话这一说破,小红至少在纪珠跟前要来一阵虐谑,假使纪珠弄出老羞成怒,可能招致一连串缠夹,那自然落喜萱身上大大有害…… 他埋伏张维牧场上,目的就在支使纪珠离开小红,结果小红果然准备作耍珠哥哥,但珠哥哥已经进城请求救兵去了。 纪珠由张维口中查明吹花住处,飞马赶到杨公馆,拜见了舅母和妈妈,大爷也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眉姑打量着甥爷叫:“哟,大甥爷,你的胆子可真大,什么时候跟张家喜萱姑娘私订的婚缘呀? 现在人家父女千山万水由拉萨找来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样圆场?大甥少奶奶跟前怎么交差啦!” 吹花她懒懒地说:“好,你来了自己想办法,我没有闲工夫管你们的闲事,人住在铁狮子胡同义勇侯张爷爷家里,姑娘眼前算是老侯爷的孙女儿,你有办法娶侯门孙小姐做小么? 要不率性把小红休了怎么样?” 大爷红着脸只管笑。 眉姑说:“甥爷,笑不是办法,据我看这件事你得先求准了甥少奶,不过自己做错事自己要认帐,求不准说不得顶上家法领训,不挨两下苦的你就摸不到甜的……” 胡吹花忍不住笑起来说:“顶上家法领训,这恐怕是杨家的家法吧,我傅家胡家都还没有看见过呢…… 珠儿,你要向舅母问个明白,等舅舅回来再请教……” 眉姑道:“你别乐,等着瞧热闹啦,媳妇于归还未满一百天,你就给儿子房里再弄一个人,这道理怎么说得通呀? 人家海皇帝的女儿是好讲话的?到头来打出街坊,闹上官堂,那才丢尽你傅家胡家十八代祖宗呢……” 纪珠看舅母尽管打趣,心里着急,侦空儿抢着说:“小红、小绿都来了,纪宝已经把话告诉了她们……我就不晓得应该怎么办?赶来请妈妈为我作主……” 吹花笑道:“找我没用,还是听你舅母的话回去求求小红啦……” 纪珠笑道:“我觉得很为难,喜萱是个烈性的人,小红我简直莫测高深……” 眉姑大笑道:“什么叫莫测高深?你甘脆承认怕她不就完了……” 纪珠飞红着脸说:“我总是有理无处说,可下可以请妈托翠姐姐……” 吹花立刻跳起来叫:“翠姐姐?她也来了?你们到底住在那儿?” 纪珠笑道:“纪宝在永定门外买了一大堆破房子,花了几万两银子日夜赶工修建,全部工程差不多快完了,题名翠萱别墅,分赠给翠姐姐和喜萱……” 吹花道:“这孩子太可恶,他为什么一声不响呢?怪不得那样的忙,原来又忙到两位姐姐身上去。快告诉我房子怎么样?” “满好的,难得拥有一大片好树木,又是近水的地方。” “你们全住在那儿,怎么晓得呢?老三有信给你们吗?” “不,他今天一清早赶到通州接我们的。” “怪,小家伙简直了不得……好,我就看房子去。”说着她站了起来。 眉姑叫:“大妹,我想看房子不忙,你还是带纪珠见见义勇侯啦,老人家讲究体面,给他一分礼貌,底下的事就都好商量。这是一。 再来照道理上说珠哥儿也应该先去慰问喜姐姐,人家九死一生保全贞节……” 吹花叫:“得啦,我这一上铁狮子胡同又得耽搁大半天,天也快黑了。走,珠儿……” 她立刻奔到门楼上吩咐备马。 娘儿俩两匹马疾驰张府门前,来不及等人通报,一竟闯进二门。 顶头儿碰着碧桃七老姨太。 碧桃刚待招呼,吹花喊:“珠,给老姨太请安。” 纪珠还没有跪下去,她就又叫:“快告诉我老侯爷在那儿?” 碧桃一边给纪珠还礼,一边笑:“有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儿啦……这位爷是谁呀?” 纪珠打躬说:“再晚叫纪珠。” 碧桃喜得打个踉跄道:“呀,珠大爷……哟,好品貌,真是我们孙小姐……” 吹花叫:“那来那么多闲话……说呀,老头子在那儿?” 碧桃笑:“奇怪,你着急什么啦。他们祖孙在女花厅下围棋……” 吹花一听,扯着纪珠便往回廊上角门跑。 花厅里鸦雀无声,喜萱姑娘陪着老侯爷倚枰拈子,她刚好面对着廊前,听见脚步声响,抬起头,心里一阵剧烈跳动,手中一个棋子落到枰上,她怔住了。 张勇问:“怎么啦?” 扭翻身看吹花领着一个美男子进来。 老头子真聪明,厉声叫:“谁?纪珠么?” 纪珠抢两步,双膝点地跪下说:“纪珠给张爷爷磕头。” 老头子猛伸手擒他起来乐得哈哈大笑。 一边笑一边打量,半晌才放手说:“不错,配得上我的喜萱……等得我心正慌。见过你妹妹,请坐。” 纪珠巴不得急忙向喜萱作个长揖。 喜萱眼含着一泡泪水,就是不让往下落,她不能讲话也不能动,怔怔的垂着颈子瞅定棋杆中模糊的棋子。 看她这一个情形,纪珠心里自然也很难受,但是他还能勉强着问:“姐姐,你脸上创痕都好了?” 这句话像一支小刀子刺着姑娘方寸芳心,她再也忍不住了急忙背过脸儿去。 这当儿恰好三位老姨太和几个体面老妈们全都赶到,大家围上前看孙姑爷,趁一阵大热闹她悄悄地溜走。 三位老姨太中,银杏自认能干会讲话,同时又是老侯爷宠爱的人。 她让珠大爷见过礼,笑笑说:“大爷,我们的孙小姐自刀山火海里滚过来的,她算对得起你,当然也希望你对得起她,我们并没有多大苛求,不过要求你看待她像结发夫人一样,不容有什么嫡庶之分……” 老侯爷大笑道:“笑话,义勇侯张勇的孙女儿,要说给人做小,恐怕贝子贝勒也不敢做这个好梦。怎么样?夫人,你们母子有什么高见么?”老头子眼看定吹花。 吹花笑道:“婚姻大事,吃亏的向来是男家,我们不敢想占老侯爷一份便宜,今天我们来是求亲,听您老人家吩咐啦。” 侯爷笑道:“那像话,凡事总要双方都过得去,才是吉祥如意的好兆头,是不是呀?我绝不能教你们为难,你们更无所吃亏,女家陪人陪嫁妆,你还能说不占我一份便宜?日子定了没有呢,你的意思是越快越好么?” 吹花笑道:“我的意思,恐怕还是你的意思吧,谁也都知道义勇侯爷火炉里爆栗子脾气哩,可是您要下命令呀!” 老头子笑道:“向你下命令,那我怎么敢。” “我的老爷子,请您快一点啦,我还要赶去永定门外找那位小奶奶谈一谈咧。” “那一位少奶奶?” “郭小红也来了,我想这事应该由我正式通知她一声,表明是我的主张。” 张勇笑道:“她怎么也来了?讲过什么话么?” “您放心,傅家的娘儿们绝不吃醋,不过道理上要告她知道。” “你说得好听,我可不敢相信。这样,你请她来一趟,就说我要见见她。假使是个贤女人,一切由你们办,我全不管,否则那只好委屈令郎入赘我家……我的办法就是那么简单,你去你的啦,纪珠留在我这便饭。” “到底老人家痛快,那么我走了!” 说着立刻告辞去了。 第二天约莫巳末光景,小红约下小翠,小绿和玲姑联袂进城。 她们四姐妹分坐了两辆马车,各都带个老妈子合坐一挂骡车,车后两匹马两个跟班,一行人逶迤来到铁狮子胡同。张勇老侯爷得到门官通报,分发三位老姨太带喜萱姑娘迎出二门,喜萱却独自赶在门楼下等侯。 大门外打前头进来的是小红,浑身上下满州打扮,这也原是小翠出的主意,横竖翠姐姐讲的总是好话。 小红今天初试旗装,倒是显得分外动人,穿一件霞红旗袍,织就的暗地盛开荷花,深紫色滚边,遍缀翠玉,上面套个黑夹纱琴襟马夹,钮扣结几颗滴水大珠,髻盘如意,璎珞双垂,脚底下花瓶底子挖花鞋,配着雪花白绫袜,亭亭净植,细步凌波。 喜萱一看料得她是什么人,急忙蹲下去轻声儿说:“喜萱给少奶奶请安。” 小红全礼相还,抢一步去牵起她一只手,笑盈盈地说:“喜姐姐您好,我们看您来啦,舍妹小绿,我们的师父崔小翠姐姐,我们的闺中密友章玲姑姐姐……” 她一边笑一边指点着介绍。 喜萱又要下拜,小红把住她说:“姐姐,您不能太客气人家会议论我咧……” 这句话说得非常柔和,而且她还是差不多咬着喜姐姐耳朵说的。 玲姑道:“姐姐,你来京应该就给珠兄弟一封信,没来由受了多少苦。” 小翠笑道:“红妹妹,你要快点进去呀,恐怕侯爷和三位老姨太等着你呢。” 小红一听,三不管拖着喜萱硬要她一道走。 三位老姨太看她们手牵手走进来,心里都好像安慰许多,赶紧抢着见礼。 老侯爷站在厅屋上花槛边叫:“贵客临门请房里见啦……” 他老人家手里握着旱烟袋,身上却穿上了他认为无比体面的钦赐黄马褂。 小红第一个步上台阶,就回廊上蹲身请安。 小翠、玲姑她们汉装打扮,只好招呼老妈子向前铺下带来的红垫子,跪下磕头,翻身再拜三位老姨太。 她们都说不敢当,一阵花枝招展,莺燕交鸣,老侯爷不禁心花怒放。 他把大家让到正厢房接待,打个哈哈笑说:“各位,我是应该怎样称呼哩?……” 小红笑道:“回张爷爷的话,我们还都是你老人家的孙侄女儿……她小绿,她玲姑,她小翠……” 三位姑娘一一起立敛。 老侯爷笑道:“好说……请坐……请坐……” 小红道:“今天我奉堂上慈命,来为我们的纪珠大爷向府上求亲,我不懂事,就是不知道话该怎么说,不过,拿我自己说,我年纪还小,很多大道理都不明白,德工言容四个字,我也只能说一知半解,我千百亿的渴望,有个好姐姐来领导我……寒家家训,阃内只有同室的名份,未闻正侧之分。 爷爷有四位夫人,爸爸也有两位太太,家室和美,从无闲言。小红幼秉家庭,略读诗书,颇识大体……” 话就说到这儿,老侯爷摆手拦住她笑道:“好了,少奶奶,话讲多了无所用,由你谈吐神情中,我看出你的诚心,我答应把喜萱给纪珠做同室,但是,你说,是不是愿意让纪珠入赘我家呢?”—— 旧雨楼扫描fengniqingocr旧雨楼独家连载 第二十章 小红笑道:“您的意思,我怎么敢说不愿意咧,可是我们家三爷纪宝已经给喜姐姐买下一个好房子,您要不要去看看哩……” 张勇叫:“这小妖怪又在捣蛋,房子买在什么地方呀?” “永定门外,靠近河沿。” “那地方也有好房子?谁能相信?有空我再去看,现在不谈这个。我是说寒家四十年来门庭冷落,就是没见大喜庆,自从我的妹妹出嫁以后…… 我快八十岁的人了,欢喜热闹,虽说数次纳妾也请过几次客,那都算小事,这一次我很想铺张一次,所以我有心请求纪珠入赘,住个满月,以后留不留,由他们两口子高兴。 寒家在京城,要说是数一数二的好第宅,尤其花园结构遐迩闻名,假使你也肯搬来住的话,我们极端欢迎,怎么样?少奶奶……” “家姑并不反对招赘,我们小一辈的呢就知道作乐,如果您老人家允许我们姐妹都是趁热闹么,我们自然很感激,谁没有听说铁狮子胡同园林甲天下呢!” 她说得温柔,笑得妩媚。 老侯爷最爱听人家赞美他的花园,眼看她一片天真,越发乐不可支。 他纵声笑起来说:“好呀,你们真的都肯来住,我要不能使你们满意,算我白活了八十岁……一句话,姑娘,一句话,你们一定都能来,是不是……” 小翠、小绿、玲姑同时站起来说:“是的,喜姐姐大喜的那一天,我们一定来给您磕头的。” 老侯爷拍手叫:“好,既然议定了招亲,那就什么都归我办,我不要你们家发一文钱,这事算决定了。喜儿,你带各位姐姐到花园里玩去啦,银杏教人通知大厨房,预备给姑娘们接风……” 张勇老侯爷吩咐他的九姨太银杏传话为姑娘们接风,可是小红、小绿姐儿俩就像没有听见这句话。 小翠跟玲姑却是未便作声。 当时她们由十一老姨太紫菱和喜萱领路往花园去,走过一弯回廊,走到一条甬道上。 小绿回头看老侯爷没有跟来,她立刻抢上前擒住喜萱笑说:“喜姐姐,您不瞧你多像我们的翠姐姐,简直一个模样儿,就是您好像比她雄壮点……” 紫菱接着笑道:“真的一般儿高,一般儿婀娜……翠姑娘恭喜……?” 小绿笑道:“她给了我们姨姨的徒弟,马念碧,跟红姐姐同日子结婚,媒人也是我们家的宝贝三爷纪宝做的。” 紫菱道:“哟,马念碧镇远镖行大镖头?了不得么,人才好,武艺好,听说品也高,我们老侯爷认得他,而且十二分喜欢他。” 小绿道:“可不?要不是般般高,我们翠姐姐还能嫁给他。” 紫菱道:“刚说姨姨是说傅侯夫人吗?” 小绿道:“是的,碧哥哥也还是我们的表哥,三姨姨当时因为救护三姨夫战死南昌城,马家姥姥给孙儿起的名儿念碧。” 紫菱笑道:“你们的姨姨一共有几位呀?” “大姨姨叫轻红,三十年前殉节身死,下来就是我的母亲,三姨姨讲过了,四姨姨叫繁青,珠哥哥的令堂我们就叫姨姨。” “怎么就叫姨姨?应该是五姨姨么?” 小绿笑笑却不肯讲。 小红道:“家母跟大姨姨三姨姨算是异姓姐妹,她们原都是胡家的义女,姨姨可是胡家唯一的小姐。 不过姨姨自幼儿由家母抚育成人,其间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家父又是姨姨的师兄,同是法明大和尚的徒弟,我们小一辈的跟她老人家情感至深,现在要我改口叫婆婆,妈,简直不习惯。刚才在老侯爷跟前不敢失礼,勉强称一句两句家姑,真是难死人呢!” 小红讲这几句话,语气非常豪爽,神情显得奇怪的高超大方。 恰好走到甬道尽头,步进花园儿门口,小绿发觉喜姐姐一对剪水明眸只管盯住红姐姐,她心里雪亮明白,使劲儿捏紧喜姐姐指尖儿,低声儿说:“请放心,她人顶好,脾气风度完全像我爸爸,不知道的人以为她骄傲,其实不然,我保管你们两个相处得来。” 听了小绿这些话,喜萱她又低垂了头。 小绿看她不作声,笑了笑赶向前走。 眼前是一横列假山遮断了万紫千红。 小绿叫:“好呀!没有这座山,那就关不住满园春色……” 话也没讲完,忽然望见山洞里跃出一对小白兔,这就什么都忘记啦,蓦地一个箭步穿出去,人便纵到山-里,弯腰还待向上跳,小翠在后面缓缓的叫一声:“二妹……” 绿姑娘赶紧站住了。 这当儿喜萱又抬起头回顾翠姐姐,眼中流露着无限爱慕深情,小翠还她微微的一笑。 玲姑顶过去跟喜姑娘走个并排儿,笑道:“姐姐,你为什么不说也不笑,怪我们今天来得太冒昧么? 你不晓得,当我们听到纪宝一长篇话后,我们都恨不得飞来看看你哟,真难为你怎么下得手拿小刀子往脸上绞,那多苦呀,要是我,宁可一刀插入心头……” 小翠背后笑笑说:“你要知道,一个人求死易忍死难,为什么忍死?那自然是死不得,假使那时候姐姐不假思索,但求一死解脱,你想想看底下是什么局面,纪宝甘心吗?纪珠肯饶人吗?……” 喜萱霍地扭翻身望着翠姐姐便拜。 小翠急忙还礼。 喜萱叫:“姐姐,我在宝三爷口中听到您多少好处。姐姐,我做梦也想见见您,我请求您答应收我为徒……我自幼儿没有了母亲,就没受过教训,成了野丫头。” 小翠赶紧说:“姐姐,别相信纪宝胡说,我是什么也不会。” 喜萱道:“姐姐,您不答应,我今天跪着不起来。” 玲姑叫:“你们怎么搞的,起来讲呀,这样对爬在地下成个什么样子,让人家看见了岂不是滑稽……” 边说边去扶起翠姐姐。 喜萱兀自跪着不动身。 小翠急得弯着腰说:“姐姐请起,您要不讨厌的话,我们可以结为姐妹……” 喜萱欢喜得连磕两个头,跳起来抱住翠姐姐,她流下两行泪珠,小翠也就感动得紧紧揽住她。 小绿站在远远处拍手笑:“我早算定有这一回事,可是没想到喜姐姐性儿这么急……好啦,这一做翠姐姐的徒儿,保管你一辈子学不完。” 玲姑笑道:“本来吗,你们俩就长得一个模样,这一结成姐妹,谁能说不是同胞骨肉? 改天我们凑份儿给你们俩贺喜,你们俩也得回请我们,大家痛快乐两天!” 小绿叫:“两天不过瘾,我找纪宝想办法,现在走啦,老站在太阳底下多热呀,红姐姐老姨太丢得看不见了。” 说着她扭回头走了。 凡事都是一个字缘。 喜萱和小翠也总是一断未了之缘,她俩一见面就结成了姐妹。 这事让老侯爷听到了怎肯罢休? 当日把四位姑娘全留下,吩咐师爷们备柬请客,不管那回事,只要是富贵人家剪出来的花样,没有不新鲜,更没有不合情合理合法。 第二天张府燃灯结彩,大事铺张,来的客人可真不少,乃至惊动了王府的福晋,格格,大臣们的夫人,小姐,因为题目是孙小姐结义姊妹,所以堂客特别多。 小翠带着喜萱,姐俩儿周旋那些命妇之间,不但礼仪中节,而且一言一笑,一举一动,大家争相仿效。 翠姐姐被誉为天下第一个美人,讲起来这其间也还有一个原因。 男客中来了四哥允祯,据他秘密告诉在坐几位宗室贵人,简直把崔小翠捧为神仙下凡,那般贵人还能不相信四阿哥的话?他们自然要设法通知他的亲眷,这一来翠姑娘才变成了不起人物,今天她是累坏了。 可是马念碧在外面也是一身麻烦,他算是被太太抬举,一个镖头一跃而为第一流上客,四阿哥殷勤垂注,顾盼有加,在座的谁不是奴才胚子,谁敢不凑趣儿——奉承?这也就是所谓裙带之荣。 念碧并不觉得这是体面,他为人骨子里骄傲,表面倒是相当随和,你看他应对从容,谈笑自若,其实如坐针毡,说不出一肚子苦。 还好四阿哥究竟是阔人,阔人必须有一套花枪决不肯终席,他告辞走了,念碧的围也解了。 三更初天气,念碧带着五分醉意,跳上借自纪宝的那匹青花骢马背上踏月出城,一路上回忆到席间一批官儿们奴颜婢膝,俯仰媚人,心理好生感叹。 就在搔首一声长叹里,对面射来一点寒星,马镖头工夫到家,一伸手捉住了一枝飞镖。 那边墙角有人轻声儿叫:“好,有你的……” 青花骢却自动站住了。 念碧叫:“宝兄弟,你干什么……” 纪宝边向这边走边笑:“给你的是一枝响箭,教你当心。……目前有场好厮杀。” 念碧应声滚落马下,抓住三爷叫:“快说,发生什么事?” 纪宝说:“别慌,四阿哥回去多久了?” “他走了好一会儿工夫……怎么样?” “刚才八阿哥被捕交宗人府严讯,奉诏擒贼是我的父亲,现在贼人党羽四散内城,大约要找四阿哥拚命……” 话声未绝,远远处风一般飞出一条黑影,来的正是四阿哥。 四阿哥身上短打扮紧扎紧扣,面蒙青纱,头盘发辫手中倒持一枝明晃晃宝剑,几个纵跳赶上前。 四阿哥低低喝问:“纪宝?又是你,那个地方总碰着你……” 纪宝笑道:“可不是吗?这算够朋友,我怕您吃不清,跟着您保镖,还给您找来了碧哥哥” 匹阿哥鼻子里哼一声:“你当心,不是好玩的,刚才还不过三四个贼人,这会儿凑上了十来个,其间有些扎手货。 赫达的师兄扎布喜前天晚上进京,据说此来专为师弟报仇,使一条铁禅杖足重九十斤,工夫不在赫达以下……” 纪宝叫:“糟,他一定也会吹剑?” “有点名气的大喇嘛都会邪术,你害怕吗?” “嗯,我想很讨厌,且喜还有救星……” “你是说崔小翠?她没回去吧?我就是来请她和小红、小绿帮个小忙。” “就是……您太客气了,宫中老佛爷身边派了什么人保驾啦,单靠燕姨姨一个人不行么……” 念碧道:“今天怎么姑妈没到张府赴宴,我觉得很可疑……” 四阿哥笑道:“你够聪明,我得到扎布喜进京的消息,料到他们要干什么事,立刻派人去神力王府见她。 她是今天一早进宫的,李夫人也还私约了她的老搭挡赵振纲太太楚云,此外是神力侯,喜王爷和纪珠……” 纪宝叫:“怪,你们皇上家就会支使傅家人,那些侍卫将军们全是饭袋吗?” 四阿哥道:“所以你们傅家人值得骄傲呢,因为八阿哥下狱是一件极为秘密的事,老佛爷严戒泄露请你母亲进宫,我是事先奉有密旨…… 再说眼前要对付几个贼人,何必我自己出马?假使可以敞开干的话,九门提督他是管什么的呀…… 除恶务尽,今天必须一网打尽群贼,念碧,你是千手准提的徒弟,看你的啦……” 纪宝忽然低声叫:“别响,贼来啦,你们俩放心,我这就去请红姐姐和绿姐姐来接应,如果斗不下那个什么扎布喜,你们务必把他引进铁狮子胡同,好让翠姐姐收拾他……” 说着三爷拿手里的宝剑递给碧哥哥,扭翻身一跺脚人失踪了。 这会马蹄声越来越近,念碧脱下长衣服放在马鞍上,一拍那马颈子,马悄悄地走了。 四阿哥笑道:“马真好!” 念碧道:“保镖的还能没有好马?看,贼人还打着灯笼来吗?” 四阿哥轻轻说:“贼人也不能骑马来呀,这是巡夜的,贼也快到了……” 他们俩耸身上屋,躲过了巡夜官人。 纪宝赶回义勇侯赐第,侯门习惯,这时候也还是灯火通明,人声吵杂,妙却妙在老侯爷酒醉睡下了,纪宝倒是省了很多麻烦。 不然的话,凭他老人家那一股好胜争强的牛劲,也还能管你什么叫极秘密?他要一挺身凑个热闹,势必至搅得满城风雨,给四阿哥闯出滔天大祸。 他醉倒了,倒是天大的好事,所以宝三爷十分欢喜。 当时他把话告诉了三位姐姐,事出意外,大家都不免吃了一惊。 小翠赶紧请七老姨太碧桃下令关上大门,召集护院家将们登屋防火,严守应变,外面立刻一阵大乱。 里头小红、小绿姐妹问题也不简单,她们出门作客,盛服而来,仓卒要她临敌决斗,自有种种不便。 小红头上梳的两板髻,脚底下高底儿,她就更讨厌。 多谢十一老姨太紫菱没有缠足,脚下也不太长,好歹找出一双薄底缎鞋子给她换上。 姐妹都借穿了喜萱的大青布裤褂,摘髻包头,选了两枝趁手宝剑,慌不迭双双跳墙而出。 她们俩走了,小翠不得已才告诉纪宝,说她结-后,那件宝贝兵器,一直收在箱子里并不随身…… 这是一个顶坏的消息,纪宝一听,人就吓坏了。 小翠拿定精神袖占一课,急忙安慰宝兄弟,说是课主临凶不凶,保管大家平安无事…… 纪宝相信翠姐姐,转忧为喜,跑到兵器房捡了一柄好单刀,匆匆赶到王府井大街,耳畔只听一片刀剑劈磕声响,不闻半点儿喊杀声音,正所谓生死决斗,性命相扑,也就是说各为其主,各有主意。 宝三爷一边奔跑,一边叹息。 望前转个弯,看眼前火杂杂一场好厮杀。 念碧、四阿哥双战三个敌人。 小红、小绿双剑上下翻飞挡住五个贼,小绿脚旁已经爬下了三条尸首…… 三爷远远处发出两枝铁翎箭,人跟着卷进园中,兔起鹘落,闪闪刀光,一贼授首,那边身中铁翎箭的两喇嘛,同时各着小红、小绿一剑,命已归西。 宝三爷单刀再起,剩下的一个和尚,手忙脚乱,胸前受刀扑地身亡。 姐弟三个人咬紧牙龈,翻身来助念碧,无奈那两个贼两般兵器,并肩迎斗全不含糊,五个人四枝剑一把单刀,尽管使得神出鬼没,兀自不能取胜。 纪宝连发三种暗器,贼人照样不在乎,战酣势危,忽然墙角飞出一枝铁禅杖…… 旋风陡起,星月敛形,朦胧里看,那枝铁禅杖足有酒杯粗细,卷地雷鸣,灼灼闪光,飞舞翻腾而至。 四阿哥急叫纪宝当心,铁杖已临头上,四阿哥伏身斜跳,剑追敌人前胸。 那是个大秃头莽和尚,身穿黄色直裰,底下高腰白袜黄僧鞋,身材十分高大,面目可是没有办法看清楚。 当时和尚直竖禅杖推剑,四阿哥撤剑后退,念碧从旁突出,剑奔和尚左肋。 和尚横杖压剑,念碧抽剑旋身。 纪宝挺单刀旋转进攻,刀截和尚右膝。 和尚滑步让刀,运杖如杵,猛捣纪宝小腹。 纪宝滚地鱼跃而走,和尚举杖高盘,猛回头突击四阿哥手中宝剑,剑折四阿哥拔步飞逃。 纪宝、念碧刀剑并出,和尚曳杖横扫,快如闪电。 念碧伏地避杖,纪宝迎风翻飞越杖而过。 说时迟那时快,远远处有人喝一声好,声到人到,和尚面前站着胡吹花,她却也换了全副紧装,穿的是一身白。 念碧、纪宝大喜,掉头急救小红和小绿。 她们俩这当儿也被那两个贼,杀得只剩招架之力,眼见败在顷刻,纪宝、念碧赶来恰好挽回了危局。 那边和尚却像是让吹花给镇住,他怔怔地植着禅杖瞠目直视。 吹花向他摆摆手说:“我讲话你听得懂吗?” 和尚点点头。 吹花说:“你远来为你的师弟报仇,我可以原谅你,不过他不该到江西去捣乱我的家,所以我们才斗杀他。 人都说你在西藏戒律还不太坏,我劝你想开一点,还是回去啦,一定要决斗,我恐怕会坏了你半世英名……” 和尚忽然伸出一个指头指住她,意思问她是什么人? 吹花道:“我叫胡吹花……” 和尚一听立刻向后倒退。 蓦地伸手大袖里摸出一枝柳叶小刀,向吹花咽喉掷来。 吹花探手接去刀捏了一下道:“好,你使毒刀,我不饶你!” 话声未绝,铁禅杖毒蟒归窝迫到胸前。 吹花大怒,左手扑住铁禅杖,顺势儿缘杖进身,极猛极凶,极快极速,不容和尚转睛动念。 右手柳叶刀完壁归赵,赫的一声响插进和尚的心窝,紧接着一飞脚,把人和铁禅杖全给踢出去七八丈远,莽和尚兵解归西,铁杖触地铿然。 小红、小绿同时回头看,阴错阳差可就放走了一个贼人。 小绿拧身急追。 贼人上了屋发出一枝袖箭,箭射穿姑娘黑绸子包头。 姑娘吓得站住了。 两个贼人走了一个,留下一个无法脱身只好拚命,手中一对短戟,直使得卷雪飞云,风雨不漏。 念碧、小红、纪宝,三般兵器走马灯似的尽力合围,兀自不能取胜。 吹花顾虑牵延时间,诸多不便,赶过去施展空手入白刃绝技,一下子就把人家两枝戟夺下。 小红、念碧双剑并出,纪宝顿足叫声“唉……”这个贼应声倒毙,撒手归天。 四阿哥蹲在屋檐下喊:“念碧,快追走的那一个!” 小绿回头叫:“别追,人家手下留情,我们为什么赶尽杀绝?” 她拿着包头黑帕动也没动一下。 吹花嘿嘿笑道:“殿下,你倒是躲得紧,让我们一家人卖死力,我要不赶来,大概只有你一个人能活,这群小孩子全是傻瓜。 不要说和尚,两个贼你们就吃不消,追什么,一个追不行,大家追算体面么?你回去啦,尽管回去睡大觉敢保无事……” 说着又对念碧说:“你们都上张家去避一避,别看街上没有人,恐怕靠近邻家谁也知道出了多大乱子。 告诉老侯爷,派几位懂事的出头办事,否则等下查夜的官人来了,街上就得触楣头。我还得进宫走一趟,你们快散吧。” 话讲完她第一个上屋走了。 纪宝催促哥哥姐姐先回去,他却去找到青花骢,回头街上就有人开门出来张望,远远处又听得击梆的打来四更。 三爷赶紧溜进张府。 老侯爷还是高卧未醒。 碧桃七老姨太出主意,挑选四名得力老管家,教导他们一篇话,打发上街去应付官儿们,便命家人各自回房睡觉,不许妄义是非。 碧桃平日临事本无把握,这是都亏崔小翠暗里帮忙。 小红、小绿免不得要乱一阵梳洗更衣。 纪宝只顾要吃要喝。 家将们外面惊疑不定,里头三位老姨太余悸未安,而决斗凯旋的又各都有一连串惊险叙述。 小翠数术通神,胸有成竹,喜萱坚忍卓绝,胆气过人,她们俩总还是保持着镇静的态度。 眼看天亮了,派出去的四位老管家未见归来。 书房里的老侯爷却醒来了。 纪宝进去回话,将前后原由始末一说,老头子引手加额,心花怒放。 他还给宝三作了一揖说:“宝,谢谢你,算你替皇上家尽了力,现在好了,八阿哥毁了,他的爪牙也让你给拔掉了。 四阿哥大事已定,好!真好,我今天非请你们哥儿姐儿大吃一顿……” 他狂笑着大踏步赶到女花厅。 女花厅里,念碧、小红、小绿、小翠、喜萱和三位老姨太还在聊天,左右前后围侍着许多老妈使女们。 满厅屋黑压压的都是人,谁也都忘记了那边角落里,孤伶伶的独坐着章玲姑。 张勇老侯爷闯进来,他也还是连做几个揖,慌得大家波开浪裂纷纷离座。 老头子向着念碧叫:“马镖头,恭喜,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就不等人家讲话,扭回头便对小红、小绿说:“少奶奶,小姐,了不得,巾帼不让须眉!” 他竖起大拇指摇了两下。 小红笑道:“惭愧得很,我们还不过因人成事!” 老头道:“那里,刀枪矢石,生死决斗,这也能说倚靠别人?请坐,别客气。” 翻身又看住小翠笑道:“姑娘,你大约也费了一番手脚?” 小翠敛-笑道:“我简直坐观成败,无所事事。” 小红抢着道:“张爷爷,不因为她在这儿,当时我们还真不敢放胆去拚斗扎布喜咧,我们一心想,大不了斗不过设法引他追到家里来交给她办,谁晓得她那宝贝飞剑偏偏就没带在身边,不声不响,赶我们出门送死,您说她多可恶呀!” 老侯爷大笑道:“那倒是告诉你们不得,事到临头非拚命不可,战斗就靠一股气,讲出来你们必然胆怯,那当然一点都没有好处。” 喜萱笑道:“不是么,姐姐事先起了一课,课主临危自有救星,但也还说不得已时再作打算,所以暗中留下玲姐姐帮忙。 她对我们讲得很明白,一交丑末寅初,教我们俩出去接应大家回来,她在家驱使六丁六甲作起遁甲,设伏擒贼,我也还为她预备了笔墨,剑和一大堆黄纸……玲姐姐她也都知道的呀!” 玲姑远远处摇头说:“别问我,我是个无用人,她强迫我留下装傻瓜,不让我换衣服,也不许亮武器,就要我作哑巴…… 我就是不相信什么六甲六丁……” 玲姑自从小红、小绿、纪宝走后,虽则小翠暗地对她解释过很多话,她仍然一直不高兴,环抱着一双臂,懒懒的躲在角落里动也没动。 她讲话显然不服气,翠姑娘听着微笑不语。 小绿受不了,抿抿嘴说:“玲姐姐,你还不是没听说过,当初赫达是怎样死的?翡翠港是怎样保存的……” 玲姑道:“我又没看见,听过算什么!” 小绿道:“你简直无赖。” 玲姑道:“我就不痛快,为什么不留你小绿,单单要留我玲姑……” 小绿玲姑原是故意开玩笑斗口,但老侯爷不明白她们心里事,还以为真的闹了什么样的别扭。 他急忙笑道:“你们争先恐后,一战为荣,这话要是传出去让那些贪生怕死的官儿们听见,可不丑也丑死了!其实在我看,有出斗的自然也必定有留守的,讲起来还不是一样的功劳……” 玲姑一听糟,这话怎么扯的,我们为抢功劳来的么?…… 她望了小绿一眼,刚待起分辨…… 老侯爷却赶紧摆手说:“算了,大家该好好的休息啦,这会儿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我想出门打听看。” 碧桃道:“我派了四位老管家出去,到现在一位也没回来。” 老头道:“恐怕出了事,我上九门提督衙门走一趟,他们要是敢扣押咱们管家,那算姓安的有种。” 说着这就回去书房里梳洗更衣,不单是等不及吃点什么东西,他就连旱烟也忘了抽,一劲上马走了。 四位老管家果然让提督安大人带去问话,虽然没关起来,也不教放回去,老侯爷见着安骐免不了将人家抢白一顿。 安大人在朝红得够瞧,他的牛劲也很大,硬碰硬一下子就闹翻了。 老侯爷火发刚要殴人,恰好福内监赍着密旨驾到,安大人接旨下来,他是平白矮了半截,干脆向老侯爷请安认罪,说尽好话才算把人家主仆送走了事。 这到底怎么说呢? 原来根据皇帝给安骐的密旨,大意说奸匪黑夜倡乱京畿,义勇侯张勇,督率家臣平逆有功,安骐有疏防范记过…… 你说安大人跪读了这般朱谕,他还能不承认倒楣。 这事可怪的也没什么,一出戏全是四阿哥一个人唱,他虽然不敢去找皇帝老子装神弄鬼但有办法托人出头圆场。 满朝袍笏,有的本来就是他的股肱心腹,有的眼见大阿哥毁了,八阿哥分明不行,自然而然的会来趋附他。 有的可因为他委实能干,尽心竭力的在呵护他,这不全变了他的人了么! 八阿哥下狱论死是几位王公大臣的定谋,王府井大街这番血案,也是这般人的密奏,而且还把这案强调指为八阿哥谋逆的铁证…… 大清早转瞬工夫,四阿哥办事节节周到,你还能不佩服他委实能干! 皇帝早朝未退,大学士松筠忽然扶病趋朝,听完他的口奏,皇帝十分震怒,想想究竟不愿家丑外扬,所以立刻奋笔下了那一道朱谕。 安骐气得要死,张勇可笑破了肚皮。 八阿哥毁了,他手下许多鹰狗爪牙,上流人和下流人,逃的逃,死的死,下狱的陆续被捕下狱,这可不都完了么? 这所谓树倒猢狲散,谁不是锦上添花呢? 四阿哥踌躇得志,他的皇帝继承人算作定了。 本书完 请看《鹿苑书剑》—— 旧雨楼扫描fengniqingocr旧雨楼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