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孤侠》 第一回 世泽溯川东 十亩芳塘容小隐 孤身游冀北 千行杨柳醉高人 北地山岳大多童秃,雄厚有余而幽丽不足。见惯峨眉、青城、黄山、白岳之奇的游客每以为是美中不足。其实大行自西方蜿蜒而来,穿行冀、晋、豫三省边境,为程数千里,以达于海。其中林峦森秀,泉石清幽,复岭重冈,亦多胜处。山势到北京城西三十里忽然成一别阜,自具洞壑之奇。都人每当春秋佳日辄喜登临。其最名胜处在香山、翠微之间,名刹甚多。在翠微山者号称为八大处;香山以碧云、卧佛两寺著名,尤为礼佛者所乐道,其实风景丛林均不如翠微远甚。真具游癖的人多喜翠微,而轻香山。因在城西,总名西山,阜成门乃山行必由之地。离城八里有一小村镇,地名柳塘村,共只三五十户人家,内中一家主人余式,上辈本是川东世族,流寓到此。因在当地置有大片产业,门前又是大片湖荡川日京三四百年前溪河湖荡颇多,清中叶后始渐湮塞,西山爽气,近捐眉字,水木清华,颇多胜趣,便隐居下来。余式十六岁上父母双亡,从小便喜任侠习武,虽然文武双全,却不求进取,专喜物色异人奇士,日常都在留心寻访,均无所遇。 因他为人谦和,出身富贵人家,不带丝毫习气,酒量又好,村中无论老少全都和他说得来,善名久著,武功也颇不弱。离村三里有一小镇,乃是行客往来打尖之所,酒家黄四,酒最出名,更有自制野味供客下酒,虽是乡村小店,颇有名声。余式无事时,也常屏退从人,前往沽饮。店近官道,店侧有一片树林,垂杨古槐,浓荫如幄。酒家善用地势,每当夏日,便在林中摆上一些桌凳,连卖酒饭,代卖冰水梅汤,生意甚好。林中并有一座瓦亭,亭中也设有两个茶座。 这年夏天清早,余式西山访友路过当地,因时尚早,过时见林中无什客座,只有几个赤背村农躺在长板凳上鼾睡未醒。旁坐一个身材矮瘦的小老头,穿着一件黄葛布的长衫,手持一把折扇,独个儿坐在树荫之中,用扇击桌,连喊:“你们这里的人都聋了么? 喊了半天怎一个也不过来,欺生不成?再要装聋作哑,惹得老头子性起,点把火,连这片树林都给烧掉,休要后悔!”余式本已走过,因听老头骂人,再一停步,听出那扇子似是铁制,心中一动。待要回身察看,黄四已由室中赶出,悄声说道:“好鞋不沾臭狗屎,二爷理他作什?”随听老头骂道:“瞎眼狗才,打量人家都像你呢。我老头子一顿吃几十斤酒,只是太穷,没钱买酒,好容易遇见一个空子,如其被你点破,看我少时不把你打扁才怪。”余式闻言暗付:“黄家的酒醇美有力,我才能吃两三斤已算大量,这老头子能吃数十斤,那是如何吃法,我倒要试一试。”少年心性,想到便做,朝黄四使一眼色,不令开口,随往林中走进。又听老头自言自语道:“真打算存心请客,不要挤眉弄眼;不对劲,莫看你肯花钱,我老头子还不定领不领呢。” 余式再一走近,看出那老头穿得虽甚破旧,神情甚做。这时天过辰初,阳光由林隙中射入,恰射在老头脸上。六月中旬的天气,自己走了一段已然通体见汗,老头既不怕热,那么强的日光射到脸上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手中折扇又黑又亮,看去分量颇沉,明是精铁所制;再听这等说法,心又一动,疑是异人,便走近前去将手一拱,赔笑道: “老先生如不嫌弃,我奉陪同饮几杯如何?”老头始而不理,余式二次又问,老头忽然怒道:“你这叫什么玩意?明明知我口馋量大,偏装着玩儿,请不起客没有人勉强你,几杯酒休说是吃,还不够我闻的。你没听说我要几十斤才过瘾么?真想请客,教他们先来十斤,等我把酒性逗起,见个意思,然后教黄四把那原封好酒开上一坛,与我过个足瘾,有你的好处。至不济,也把你那身上三十多两银子花掉,省得大热天带在路上出汗,多好?要舍不得花钱,趁早往西山找对头去,没的三杯五杯招我老人家恶心。” 余式人甚聪明机警,听老头越说越不像话,暗忖:“自来奇士高人多喜滑稽玩世,否则萍水相逢,怎会说话如此不通情理?”等他说完,笑答道:“我没料老先生如此豪爽,休要见怪。既是海量,何必十斤,尽用好了。他这里二十斤一坛的方是陈年好酒,我命他先取两坛请老先生一尝如何?”老头立转喜容道:“你这娃儿倒有一点意思。既说陪我,你也坐下。我老人家酒吃够了便睡,你如乘我睡熟溜走,那就害苦了我。”余式道:“焉有此理。”随唤黄四取两坛原封莲花白,有什么酒菜都取了来,再杀两只鸡,与老先生下酒。黄四虽料定老头是个骗子,但知余式公子哥的脾气,心想有人会账,我便不怕,管他闲事作什?贪图多卖,把箱中的隔夜酒菜,连同新熏烤的抱腿、兔脯、山鸡等待制野味尽量取出,摆了一桌,将酒坛打开,并在老头面前放了一个大碗,把酒斟上。老头好似犯了馋痨,毫不容套,左手端碗,一扬脖,呼的一声先去了大半碗。右手也不用筷,抓起盘中一条鸡腿,啃了一口鸡肉,连嚼两嚼,再端碗一饮而尽。余式见这等浓厚的白酒竟能如此豪饮,大是惊奇,忙又给他满上,老头照样又是两口饮完,一路乱抢,手口并用,神态甚是滑稽,看去馋极。似这样接连七碗过去,少说也有四五斤下肚,方始举碗笑道:“古人饮茶,七碗风生。我以酒代茶,也是七碗一停,你怎看着我一口不饮?”余式见他饮此大量急酒,太阳地里自己势不可挡,老头若无其事,除吃相难看外点汗俱无,越疑异人,恭身说道:“后辈量浅,不敢多饮。这里太阳已照进来,请移往亭中阴凉之处,用小杯奉陪如何?”老头把眼一瞪道:“我最喜在太阳底下饮酒,人家赏月,我赏太阳。你不知道太阳好处,只管走开,只把银包留下,你那三十多两银子也就够我吃个十几顿好酒,你当多么?” 余式想起,自己原因左近摩河庵老尼性明乃亡姊方外知交,她俗家侄子王源也是知友,向往西山四平台下,耕读为业,近受恶人欺侮,家又清贫,昨夜命人告知,特意带了三十多两银子亲身送去,就便问明结仇原因,相机为之出气。及听老头两次提起银数,心想:“我出门时,又在腰问荷包以内,长衣未脱,如何得知?王源欠银已允代偿,午后再往也是一样。这老头疯疯癫癫实是奇怪,好歹也探出他的来历才罢。”几次想要开口,均以老头吃得大猛,不便发问,闻言乘机答道:“银钱小事,再多无妨,不知老前辈尊姓大名,因何至此,还望见示。”老头怒道:“你管我呢?当我吃白食的骗子,想审我么?我酒还没有吃够,如不愿当空子,银包留下,你只找对头去,等我睡了再问,就会对你说了。”余式道:“老前辈不要取笑,睡中如何说法,无须多心,尽管请用。 不过这里实在太热,换个地方也好。”说时,老头手到碗干,已把第二坛酒打开斟上,也不再理人,一路豪饮不已。菜倒未吃甚多,但也具有兼人之量。余式见他酒已吃了三十余斤,越看越怪,决计忍热坐候,看他能吃多少。等到第二坛剩了小半,老头笑道: “这坛吃完也差不多了。你想溜可不行。”余式见他一饮四十来斤,这等酒量听也未听说过,闻言忙把银包解下,放在桌上,说道:“老前辈不必多疑,银子在此,如还需用,家中还有,这里也可记账。”话未说完,老头两只怪眼往上一翻,怒道:“你有银子吓谁?当没有见过,寒枪我么?”余式还要辩白,老头已将酒坛端起,放向口边,把余下的五六斤酒一口气饮完,放下酒坛,喊声:“痛快,我要睡了,不许碰我!”身子一弯,左手拿起那柄铁折扇,就势仰卧长凳之上,打起呼来。余式喊了两声未应,只得守候在旁。 时将中午,照例不是上座时候,先卧两人已被黄四喊开,余式枯坐无聊,又命黄四取了一壶酒,就残肴吃了几杯。黄四几次要想开口,均被挥手遣走。后来日光当顶,坐处不在树荫之下,又吃了些白酒,实在热得难受,暗忖:“老头已睡,我往前面阴凉处等候不是一样,何必多受活罪。”刚一起身,觉着衣服绊住,低头一看,原来衣角不知何时被风吹起,吃老头睡梦中把手一甩,搭向桌腿,右手食指却将衣角按住。看似无意,试用力一扯,竟似钉在桌腿之上,休想扯动分毫,越发惊奇。老头有不许人碰他的话,不敢惊动,只得仍坐原处。正在寻思,此老必是异人,忽见所用下人寻来,说:“适才王五爷派人送信来请,说是当地土豪蔡八太岁昨日将人打伤,今早寻上门去,力逼照他所写借据归还本利三十两,否则今晚便要将王五爷的妹于六姑霸占为妾,只说二爷已然送银前往,适听过路人说,才知在此饮酒,待来禀报,请二爷快去。” 余式原知土豪惯于重利盘剥,本心是想灵光寺僧颇有势力,与己交好,孤身前往先代还银,讨还借据,再与论理,相机行事。闻言不禁激动侠肠,怒火上升,忙命下人跑回取银,并将所用软鞭带来,一面告知黄四:“这位老先生务代问明来历姓名,请其明日再来饮酒,并说自己身有要约,必须一往,留银而去,请其原谅。”黄四未及答话,忽听老头睡梦中吃语道:“好厉害的脑袋,这要被他撞上一下还有命么?”余式当他醒转,连带喊了两三次,老头呼声又起,衣角仍被按在桌腿之上,无法取下。心急朋友安危,用力一挣,竟将衣角撕破,缺了一块,正是老头手按之处,宛如用刀剪去,甚是整齐。下人恰将软鞭、银子取来,余式又多留了十两交与黄四,连同前银,算完酒账,所余全令转交老头。晒了一早晨的太阳,早已头晕眼花,周身是汗,把脸洗了,围上软鞭,匆匆上路,也未理会那衣角破得怎会那样整齐。心急友难,下人又备了一匹马来,出林纵马急驰,迎风而行,反觉爽快。 二十多里的路,放开辔头,一口气便自到达,共总不到半个时辰,入门一看,王氏兄妹一个遍体鳞伤,一个哭得泪人也似。问起前情,才知土豪蔡太岁横行西山八大处已有多年,狗子蔡文魁号称小太岁,父子均会武功,又与江湖上人勾结往来,平日霸占民女,无恶不作。因见六姑貌美。始而强聘为妾,王源自是不允,于是立下假借据,将人擒去,吊打了一阵,逼令次日还银,已允卖田还他,暗向余式求救。今朝狗子亲来,竟说人财均要,如违休想活命。余式少年心性,又仗恃近三年来从一城内名武师学了一身武功,胆大好胜,人又义气,当时怒火上撞,连灵光寺的和尚均未往见,将马留下,问明蔡家路径,孤身寻去。到了门前,见房舍高大,门前懒凳上坐着四五个短衣赤臂、横眉竖目的壮汉,正在挥扇吃瓜,见有生人上门,怒喝:“找谁?”余式因所从武师乃北京西河沿天泰镖局有名镖头红旗杨文豹,久跑江湖,最讲外场,受过指教;见恶奴气势汹汹,甚是强横,心中有气,表面却不发作,带笑问道:“我乃红旗杨老师的徒弟,因有一事,要向贵上请教,可去通报一声。”杨文豹威名远震,北京城内外几于妇孺皆知。 话才出口,众恶奴立时改容,内一胖子迎前问道:“我们老庄主都不在家,到秘魔崖太平寺去了,客人有什话对我说罢。” 西山八大处只太平寺风景较差,也无什么名胜,只是树多。寺在翠微山麓,离灵光寺约有半里。余式上次来时便听灵光寺方丈月波说起太平寺自从方丈圆寂,便被恶僧法现勾结土豪霸占,不守清规。闻言料知所说土豪必是蔡氏父子无疑,不禁心中一动。本是满腹盛气而来,便对恶奴冷笑道:“我的话必须与你主人对面,既不在家,我往庙里寻他便了。”恶奴闻言,意似不快,方要开口,余式已然走去,微闻恶奴骂道:“这小子打着红旗老杨的旗号,打算唬谁?知道是真是假,还怪不错哩。”余式因想两庙相隔甚近,本欲先找月波打听几句。再寻土豪理论。刚走出半里多路,忽见一骑快马沿山跑去,马背上人好似蔡家恶奴,知往长安寺送信,暗忖:“前闻凶僧法现颇有武功,月波虽与官绅来往,情面颇重,人却文弱,何苦为他添麻烦?由此路去又要经过太平寺,还要绕走回路。”更不寻思,竟往太平寺赶去。当地本要经过王家,只须中途绕走半里多地,心想:“王源兄妹正听回信,反正顺路,何不就便告知,以免时久疑虑。”哪知赶到王家一看,兄妹二人全都不见,门已倒锁,门内什物凌乱满地,好似有人打抢过一样,连自己那匹快马也抢了去,料知蔡氏父子所为,不禁怒从心起,将腰间板带一紧,匆匆往太平寺赶去。 刚走不多远,迎头遇见两个乡农。因王家独住山坡之上,虽然旁无邻居,坡下却有一二十户人家,相隔只十余丈,断无不见之理,忙即迎前打听。乡农一听问的是王家兄妹,脸全变色,答了句“不知道”,转身便走。后向另一老农询问:“王家出事可曾看见?人被对头架往何方?”老农人颇梗直,口答“不知”,却把眼望着太平寺那一面,努嘴示意。余式知问不出就里,只得加急赶去。行经道旁树荫之下,微闻有人低语道: “这小子冒失鬼,想找死么?”心正急怒,只当说的别人,也未留意。等走出一段,觉着头上草帽被树枝挂了一下,忽想起道旁发话人口音颇似今早所见异人,心中一动。回头一看,日光正盛,到处蝉声,断续相闻,来路静荡荡的,哪有人影?余式心中有事,也未细看树上,仍旧往前急赶。到了寺前一看,山门大开。因是午后最热之时,休说游客,连个山民都无,庙中甚是清静,时见一二和尚往来殿廊之间,神态从容,也不似有什么变故情景。正想询问,进门遇见西廊下有一香火,赤着上身在洗衣服。余式富家公子,隐居郊外,时往西山游玩,熟人甚多,认出那香火是庙中旧人,便去和他打听。香火先作不相识,后来假装倒水,回顾无人,急匆匆低声说道:“二爷还不赶快回家去?” 余式见他神色张皇,料有原因,还待往下盘问,那香火好似情急胆小,又因余式为人慷慨,以前得过好处,不忍坐视落网,俏声说道:“二爷你去庙后松林中,等我来了再说。”说罢忽又故意板脸,高声说道:“你这位施主奇怪,你打听的人这里没有,要想烧香请自进去,自然有人接待。我刚洗两件衣服,光着膀子,如何领你进去?撞见当家的,砸了饭锅,我找谁去?” 余式闻言会意,心想:“师父常说遇事气要沉稳,越忙越糟,索性去往松林,等香火来了问明再说也好。”故意说道:“你这厮好没有道理,也许蔡家父子没有我走得快,待我迎上前去。他们来时,可说我奉师命有事拜望,少时还来看他。我先到灵光寺打个转去。”说罢转身便往外走,绕向庙后松林,等了一会,正自不耐,忽见香火东张西望赶近身侧,不等问话便先说道:“我的二太爷,你怎不知厉害?不错,王家兄妹全被抢来,目前藏向庙东地窖之内。那地方外表是一莱园,内有地道,与庙相通。别的你不用打听,单这位新当家的本领就大着呢,休说是余二爷你一个人,再加十倍也是白送,何苦-这浑水?请快回家,少管闲事。”忽听有人接口道:“有人来了,胆子这小,还不快滚!”余式循声注视,并无人影,那香火却吓得面无人色,不顾说话,回头便往庙前跑去。随听叭叭两响和香火喊痛分辩之声,知被凶僧手下看出,受了连累,忙即赶去一看,两个身材高大的生脸和尚各用一手抓着香火膀子横拖倒扯,正往庙门中走进,急得那香火直喊:“饶命!我没对外人说什么!” 余式见状老大不忍,激于义愤,忙喝:“你们干吗打人?”说罢,只一两纵便到门内,手指两凶僧,正待喝问何故打那香火,内中一个凶睛怒瞪,方要开口,被另一个摆手拦住,装着一脸诡笑,赔话道:“施主息怒,这香火又懒又馋,犯了庙规,为此拖他去见当家师处罚。此是小庙规矩,施主不必介意,请到禅堂待茶。看施主情面,我们不再难为他便了。”余式明见对方神色可疑,不是好人,自恃武功与师父的威望,盛气头上毫未在意,又见对方赔话,没有拿到赃证,不便发作,随问道:“蔡家父于在庙里么?”凶僧笑道:“蔡家老少两施主正在里面做佛事,不能出来,请往后殿相见吧。” 余式又问:“王氏兄妹可也在内?”凶僧答说:“也在里面,是蔡施主带来,说是有什债务,方丈正代双方调解呢。”余式一听便着了急,立命带路。行时,瞥见香火满面愁苦之容,刚由地上战兢兢爬起,眼望自己,意似不令进去,冷笑一声,回头说道:“你无须害怕,是我喊你问话,你一问三不知,犯的是什么庙规?见了当家师,自会代你分说。”说时,瞥见内一凶僧冷笑,面带轻视之容,越发有气,心想:“且到里面再说,这时不值与你计较。” 正寻思间,已然走过大殿,刚进二层院落,便听闩门上锁之声,回顾二门已然锁闭,另两凶僧刚刚退去。正要喝问何故关门,忽听喊了一声“阿弥陀佛”,声如洪钟,由对面走廊走下一个身材高大、貌相凶恶的和尚,见面便问道:“你就是红旗小杨的徒弟么,到我这里作什?”余式见他辞色不逊,不由大怒,喝道:“蔡家父子假造借据,意图霸占良家妇女,将我好友王源兄妹架来庙中,特来寻他理论。”话未说完,那和尚正是凶僧法现,闻言已碟碟怪笑道:“你也不打听佛爷何等人物,你师父小杨见我尚且不敢无礼,你真吃了熊豹心胆,敢来犯我虎威?徒儿们与我拿下,先打他三百鞭子再说。”余式早看出东廊走出七八个短衣凶僧,手中俱都持有武器,怒视自己,神态凶横,知非动手不可,忙把衣扣解开,一手脱下长衣,刚把腰缠软鞭取下,凶僧话也说完,喝令擒人。 余式因见人多,正在相度地势,准备一拼,猛瞥见东廊下凶僧身后似有一条人影一闪,满拟众凶僧必要一涌齐上,人影当是庙中同党,也未在意。东廊里面共是七个凶僧,有的手中刀棍等兵器已然扬起,全都作出向前赶扑之势,不知怎的,一个个目瞪口呆,宛如泥塑木雕的偶像,钉在那里不言不动。 为首凶僧法现先前怒视余式发话,没有注意东廊,话完不见凶徒上前,方始侧顾,刚大喝一声:“蠢东西,我说的话……”底下三字还未出口,眼前红影一闪,知道来了暗算,想躲已自无及,嗒的一声由斜刺里飞来一件东西。因那话字是张口音,恰巧打中口内,塞了一满嘴,觉着又软又硬,微带咸味和血腥气,吐出一看,原来是新削下来的一个人鼻子,来势又急又猛,竟将门牙打掉两个,顺口流血,同时早看出众凶徒被人点了穴道,不禁又急又怒,大喝:“鼠辈暗箭伤人,猪狗不如,快现原形,与佛爷见个高下。”话未说完,猛觉身侧疾风飒然。凶僧毕竟久经大敌,武功甚高,先前骄狂粗心,见来人只有一个,只顾正面之敌,没想到另有高人成心恶作剧,要他好看。及见凶徒被人点穴,便有了防备,立时往侧一闪,本意还想练就一身硬功,铜筋铁骨,只把要穴护住,来人被这一双铁掌抓中,或是打上一下,立时筋断骨折;哪知他快,来人比他更快,眼前人影一晃,叭的一声左颊早被打了一个满脸花。平日自负身坚似铁,刀斧不伤,这嘴巴竟难忍受,那力量大得出奇,又准又狠,当时打得头昏眼花,两太阳直冒金星,几乎站立不稳。仗着脚底功夫还好,身虽高大,武功却极精纯,急怒交加中知来劲敌,慌不迭翻身倒纵出去两丈远近,方始定睛注视。来人也未追来,乃是一个身着黄葛衫、腰挂铁萧的瘦矮老头,笑嘻嘻骂道:“你这秃驴倚众行凶,背后骂人,小杨儿也是你喊的么?你爱和人亲嘴,我先送你一个整人鼻子,这好东西你偏不受,要吐出来,才又送你这一巴掌,管保打得不冤枉吧。你本就不是人养的样儿,这一来狗脸半高半低,更他妈的难看。甭瞪眼,不服气过来,我把你那半边狗脸再找补上一下,准保一般平,你瞧怎么样?”凶僧听对方打了人还不住口的挖苦,本是怒极,因见对方生得其貌不扬,身手这等轻灵厉害,又是突如其来,爱徒刚一起步全被点倒,余式已然跑到敌人身侧,口喊“老前辈”,神情亲密,断定不是易与。又恐爱徒残废,只得强捺怒火,任其嘲骂,想等话完,套问明了来历姓名,能敌则敌,否则便向其服从,免毁这片辛苦强占来的基业,还保爱徒性命,日后再作报仇之计。 凶僧正在咬牙切齿暗中盘算,忽见西边殿廊跑来一个小和尚,老远便叫道:“老蔡施主被人打死,小蔡施主鼻子带舌头全被人割去,连下领也掉了下来,晕死两三次,师父快去看看。”凶僧霸占此庙全仗蔡氏父子相助,庙产甚多,双方交情甚厚,但是心雄气粗,想将八大处一齐据为己有。旧日僧徒多被驱逐,手下恶徒全招了来,师徒十余人盘据寺中,酒色不断,全山僧俗人人侧目,敢怒而不敢言。日前为了分赃不匀,曾与老蔡争执,尽人皆知,当时又有恐吓之言,忽然父子二人死伤庙内,有口难分,官府必当谋杀。哉辅重地非比偏僻之乡,纵令自己一身武功,可以拒捕逃走,这庙绝保不住。素性凶暴,闻言不禁急怒攻心,顿忘厉害,破口大骂:“鼠辈小狗欺人大甚,佛爷今日和你拼了。”说罢纵身一跃,待要飞扑过去,忽听敌人喝道:“小余儿躲开,这里没你的事。”声到人到,老头也同时飞纵过来,两下同时飞纵,恰巧撞个满怀。凶僧自恃神力,百忙中运足气力,待要与敌硬撞,心方暗骂:“老贼该死!”说时迟,那时快,两下已撞个正着,叭的一声大震,老头落地丝毫未伤,凶僧却被跌出去好几丈。老头笑道: “我向来不打躺下的,你爬起来。” 凶僧这一撞,五脏六腑心脉皆震,知道受伤甚重,也不答话,勉强把气沉稳,装着不能起立,冷不防手伸腰间,把自练独门暗器二十四枝蒺藜钉扬手猛朝老头、余式打去。 此钉乃凶僧所练独门暗器,用百炼精钢打就,具有奇毒,二十四枝做一套。不用时可以合成一根四五寸长好似螺旋形的钢梭,悬在腰间,寒暑不离。用时取下,三指一拧,往外一甩,便化成二十四点明光耀眼的寒星,银花盖顶,朝敌人暴雨一般打去,按着相隔远近和敌人强弱分布,最广时竟达三丈方圆,来势又猛又急,多快身法也难躲闪。凶僧乃著名僧盗大门和尚门徒,学暗器时,因乃师虽极凶横,轻易不肯伤害无辜和不如他的人,曾奉严命告诫,轻易不肯妄用。加以用过之后收合费事,钉上钢刺容易折断,铸炼不易,生平共只用过两次便成大名。当日原见敌势太强,万难抵敌,准知不能两立,万分情急之下发将出来,满拟手到成功,双方相隔又只两丈左近,断无不中之理。不料钉刚脱手,眼看着一蓬寒星乱箭也似快要打中敌人身上,猛瞥见老头把手一扬,立觉一股罡气猛扑过来,蒺藜钉也被反震回来,日光之下晶芒耀眼,知道不好,忙就地一滚,打算闪避,已自无及,眼前一花,连念头也不容转,那二十四枚蒺藜钉倒有一大半打在身上。因是夏天奇热之际,上身未穿衣服,全被钉在肉内,内有两钉将门牙打掉见血,一将左眼打瞎,毒发更快。一声怒吼,便自死去。 老头随对余式道:“凶僧虽然该死,但是这里丛林善地,附近庙字人家又多,你有家有业的人休受连累。你那朋友在后园禅房以内,有一小和尚看守,已被我制服,你自去领人,先回家去。我处置完这些恶徒和他们打官司去。”余式已把老头视若天神,知是剑侠一流,立意拜他为师,闻言忙下跪道:“弟子家只一人,无什挂念。今日如非恩师解救,早死非命。凶僧淫恶不法,人所共知,王氏夫妻被他掳来便是见证。恩师世外高人,如何去与皂隶为伍、这官司由弟子亲身投案,只请指示姓名住处,以便官司打完前往求教,得拜在恩师门下,便感恩不尽了。”老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当官司好打的么?死伤多人,加上土豪父子,就算他们恶迹昭彰,你是激于义愤,投案自首,应从未减,不死也去一层皮,祖业还要败光,非遇恩赦仍难活命。官司打完,人已衰老,如何拜我为师、乖乖听我的话,各自回家。本来你又不曾动手,与你何干?”余式忙道: “恩师投案不也是一样么?”老头道:“我孤身一人,无家无业,来去自如,说走就走,怎会和你一样?”余式心想:“此老必是不肯连累自己和庙中无辜僧徒,先去自首,再行逃遁,似此高人官府怎么拦得他住。”便不再坚持,重又请问家乡姓名。老头怒道: “你这娃儿怎么不听好话?等我到官,你不就知道了么?再若唠叨,惹我性起,从此休想再见我面。” 余式人颇机警,听出语有深意,忙即改口道:“弟子不敢,遵命就是。”老头道: “此是中殿,凶憎不许原有僧徒和外人走进,时间大久也不相宜。恶徒知我踪迹还不妨事,恐被别人听去,传扬在外,于你不利。我投案后,你无须前往探望,除非我自愿寻人,谁也寻我不到。可将身上银子借点我用,这把扇子留做押头便了。”余式忙把银包递过,方说:“银子现成,要什押头?”话未说完,老头已发怒喝止,不令开口,随将手中铁扇递过,吩咐到家再看,余式才自会意。老头随命速往救人,别的全不要管。余式本还不舍就走,因见老头已有不快之容,心想:“少时去往衙前打听便能知道。”只得赶往后园,一看,王氏兄妹和先前报信的小和尚正在说话,问知土豪父于一死一伤,活的足筋已断,不能行路,后殿地窖窝藏妇女,连游客也轻易不能进去,另有小门隔断。 恶徒除小和尚外均已死伤颠倒,无人往援,尚在苦挨,便照老头之言,由小和尚引路,径由后门牵马走出,代王氏兄妹雇上一辆骡车,一同回家。到后便派心腹卞人分头去往西山和县衙提督衙门等处打听,一面安顿好王氏兄妹。 背人打开铁扇一看,原来那扇共是二十六根钢骨,绢面又细又厚,一面上绘云龙,乃江南大侠周污所画,并有题跋。大意是说:老头名叫铁扇老人,乃关中有名怪侠,踪迹常在陕、甘、新疆一带,行踪飘忽,不可捉摸。手中这柄铁扇专点敌人穴道,更炼就内家罡气,绿林中人闻名丧胆。铁扇便是他的信符,持在手中到处通行,多厉害的盗贼也不敢于加害等情。另外附有一张纸条,令余式不要管他,如欲送还此扇,可在百日之后起身往甘肃走去,到了凉州向人打听便知他的踪迹。寥寥两行字,写得十分飞舞,文意简洁,书法精妙。余式看完大喜,不等家人回报,袖了铁扇,乘天未黑,骑上快马赶往城内,寻到红旗杨武师,打听异人来历,并请指示机宜。杨武师闻言大惊道:“铁扇老人年过百岁,已有多年不听说起,我保镖多年,从未见过,也只听几位与他相识的师长老辈谈到此老一些奇迹,想不到垂青到你。这等机缘百年难遇,如能拜在他的门下,不特武功大进,并还可享长寿。就仗在他门下这点声威,走遍天下也无人敢来欺你。不过此老性情古怪,随心所喜,不合他意,任你千方百计想见一面都难如愿,最好照他意思去做。好在此老本领便是铜墙铁壁也困他不住。辇毅之下出此大案,关系重大,此老胸中必有成算;否则以上豪为人,不会再留活口,暂由他去。过了百天,便照所说往甘肃寻他,只要不畏艰苦,必能如愿,否则这柄铁扇也不会交你。你禀赋虽好,如在江湖上走动虽还不够,但有此扇在手,谁也不敢轻捋虎须,自惹杀身之祸。趁城还未关,快些回去,我往衙门打听。就便代你问候打点,比你去方便得多,免得将来坊里寻你讨厌。”说罢分手。 余式到家,打听的人深夜方回,说:“太平寺住持恶僧为了姘妇与土豪父子争风,将人杀死,畏罪逃走。恶徒九人本意想要分占西山八大处,因有三人在旁帮凶,也都随师同逃。听庙中香火说,地窖中还搜出四名妇女、不少金银,中殿天井内有两摊黄水。 先前还不知庙中出了血案,由一小和尚出寻地保官人,镇守城郊的官兵闻报也自赶到,驱散闲人,闭门搜索查问,好大一会,才同地方官带了案中人证回去。出时,同有一个外路口音的黄衣老头,看去不像官人,又不似与此案有关的人犯,为首官员都对他恭敬,请其上马,老头不肯,说声‘少时再见’,便自走去。”次早城内打听的人回报,也说是恶僧与土豪争风斗殴,杀人在逃,现在有关人犯已全收禁,发下海捕文书,到处查拿。 上写凶僧武功甚好,官差押解恐有差池,令沿途地方官协同缉拿,寻到问明口供,就地正法等。余式见铁扇老人并未投案,将信将疑,心正不解。 第三日杨武师赶来,背人一说,才知老人当日本想投案,不料有一皇室亲贵微服游山,中途闻报,正赶官差赶来,守城官员本认得他,便同了去。那贵人武功甚好,更养有不少有名武师,到庙一看。老人原令小和尚去往报案,自在庙中守候,见官兵到来,正要自首,不料那亲贵同行有一个高眼认出凶犯是个异人,再一问答,猛想起此老来历,当时吓了一跳,亲贵更是有心结纳,到前听出情形可疑,入门屏退从人官差,只和为首官员、同行两武师走进,向老人礼叙。吩咐地方官照僧俗争风致起凶杀遮掩过去,不令老人到案,只请同去城中一叙。老人先不答应,后经再三卑礼劝说,方始应诺去往亲贵府中留住三日,但令传知地方官不许牵连别人,并告土豪,如能悔过,还可容他活命,如为此案兴讼,或与别人为难,按他以往行为,本身难保,还要抄家。土豪自无话说。 一场大血案就此含糊过去。杨武师因和官府中人均有交往,那亲贵所养武师又是他的师叔,好容易才打听出来,只不知凶憎师徒尸首何往,也不知老人真实下落。亲贵人甚忌刻,暗嘱到时起身,不可再多打听。余式闻言,大喜称谢,次日准备好了行囊,将家事托与一个寄住的长亲代管,准备上路。 由京人甘原有两条道路,一经潼关人陕,再由长安取道注阳长武直赴凉州。一由北京经由山西大同,经过绥远和陕西榆林边界,沿着黄河到了兰州省城再转凉州。余式因所寻异人此时尚未回甘,头一条既是官驿大道,所经又多名胜,正好就便一游,意欲先去嵩洛一访龙门伊阙古迹,再入潼关,径上华山,攀登太白,取道长安,凭吊汉唐故宫、霸桥烟树,然后沿着径水直赴长安,再转甘凉。这等走法既了平日想游大华心愿,沿途并有两家戚友可以探望。刚要起身,杨武师忽然来说:“昨代打听,老人已由王府起身,行时声言要往开封、嵩山等处访友,再往峨眉、青城寻一至交,此去行踪不定,要到明秋方返故乡,如有人来寻他,可代告知。在王府住了三日,也未说出家住何处。”余式送走杨武师一想,为时尚早,听师父口气似为自己而发,反正想要游山,师父所去又是嵩山,何不就此赶去?如能途中相遇再好没有;否则,师父飞行绝迹,追他不上,就此机会作一快游,有此一年多的光阴在江湖上多访寻几个高人奇士也是好的,决计起身赶去。等到嵩山寻不见人再打主意,或是仍走原路,沿途游玩过去,去往甘凉等处访问等候;或是取道襄樊,经由老河口到了汉阳,再转水路入川,索性跟在师父后面,遇见更好,如再不遇,揽完峨眉、青城之秀,再经栈道褒斜,通行秦岭,转赴长安往甘肃去也是一样。 余式本具山水之癖,越想越高兴,主意打定,便即起身。好在家中富有,杨武师长年保镖,所经各省全都有入可托,用钱方便,一切不用操心。行李也经指点,轻巧齐备。 武器是条软鞭,一口宝剑,六只钢镖。衣着也甚朴素,直似一个惯行长路的落魄文人,看不出一点富家习气。依了杨武师的心意,说余式孤身上路,初涉江湖,反正沿途有人照应,何必多带金银,一旦露白惹事岂不讨厌、所携盘川足有富余。余式天性豪侠,平日挥金如土,又是初出远门,心想,“途中寻人,总不如自带方便,再要赶上偏僻乡邑,身边无钱,寸步难行。”口中应诺,暗中只把白银换成黄金,连同各地庄票,委实带了不少。杨武师本是明眼,一看人马脚上带起来的尘上,便知不曾听话,背地里又带有百两黄金在身上,当时不便再劝,便把江湖上行径说了又说,再三叮嘱留心,切忌伸手管人闲事;须知孤身力薄,外面能手甚多,一个不巧,救人不成,干事无补,反为自己添了麻烦,何苦来呢?这些话余式已听过多次,因知师父好意,虽然感谢,并未放在心上,一直送到卢沟桥。方始别去。 第二回 万里长征 古渡黄河观落日 凌晨应约 平林绿野斗灵猩(01) 余式一路晓行夜宿,由冀入豫。因想异人先往开封,坐下马快,也许能够赶上,每日一早便顺大道急驰,沿途毫未停留。这日行经黄河北岸一个小镇上,天刚午后,黄河就在前面,意欲在日落前渡河,到了南阳附近杨武师的朋友家中投宿。等赶到黄河渡口一看,天已未申之交,渡船刚刚开走。余式心急,因所去之处地名魏家集,庄主魏国梁是个财主,豪爽好义,手眼甚宽,更有一身惊人武功,亟于往见其人,无如那些日黄河水涨流急,要是风头不顺,船须多半日始能到达对岸。余式到前正赶风头转顺,渡船全都开走。余式无法,便顺河岸寻去。马行迅速,不觉走出二十多里,觉着一望沙原,四无人家,景物甚是荒凉,知道前途不会有什么渡口,方往回走,忽见堤下芦苇沙滩边上停着一条平底快船,船头上坐着三个赤膊壮汉正在举碗豪饮,面前放有不少鱼肉,猛想起黄河鲤鱼号称名产,这船不知肯渡不肯渡,何不试同一声?刚一停马,内一壮汉已昂头先问道:“这里无什么人家,又非正路,尊客怎会来此,可要喝一碗么?”余式不知来去行迹早落在对方眼里,见他说话和气,随口答道:“酒我不吃,我是寻找渡船的,你这船如肯渡我过河,情愿多付船钱,你意如何?”船上三人闻言互看了一眼,内中一个便走上岸来赔笑说道:“小人张五,今日是我生日,我两个拜兄弟网了两条活鱼给我上寿,特地寻一冷僻之处痛快半天,不料尊客寻来,既愿多付渡钱,渡你无妨,只不知给多少、还有太阳已快偏西,虽然遇到顺风,也须三人合力才能在天黑前赶到对岸。你给的钱多,船上还有两条大活鲤鱼,我家住在旁边不远,尊客先请上船,我回家取点吃的就来,防备万一风头不顺,到时稍晚,尊客不致受饿,你看可好?” 余式闻言,遥望上流几只渡船正往对岸斜行而渡,连一半河面也未渡过。知时已晚,本在迟疑;继一想,话已出口,不能不算,所投主人好交,深夜叩门并无妨害。又见船家虽然一身紫酱色的皮肤,臂上筋肉虬结,形貌丑恶,说话却极谦和直爽,便将身带一两散银取出,笑道:“我不怕天晚,能找到自然是好,船家不打过河钱,这银子半作渡钱,半作鱼酒钱如何?”张五接过笑道:“尊客哪要这多?”随唤:“牛六弟快来牵马,想不到今日财神上门,我弟兄怎么也应卖点力气,与客人一个痛快。我去取家伙去,船上的不干净,这条鱼大,洗剥时你两个留神扎手,莫和上次一样累我费事。”余式见另一船家牛六已然跑上,形态更是丑恶,看去十分强健,以为生长河中习劳所致,将马交过,人随走下。 余式正在船头上独立苍茫,心生感慨,瞥见牛六正卸马鞍,似觉包裹沉重,面带诡笑,朝同伴看了一眼,心方一动。张五已由岸上跑回,手上拿着一个布包,匆匆塞向舱板底下,便命开船。余式先见岸上荒野,并无人家,张五回得这快,神情也颇鬼祟,方自生疑,船已离岸老远。暗忖:“这里离城镇近,河中风帆往来不断,难道如此大胆: 何况自己一身武功,以前常在他塘中游泳,水性虽然不精,也不至于淹死。这三人看去雄壮多力,真要讲打,也多半不是自己对手,伯他何来?”再见船开以后,一个掌舵,张五。牛六篙橹并用,甚是卖力,所说均是水浪风色,不似带有恶意,也就放开。只那一带水深浪急,渡船照例由来路往下斜行,驶向对岸,再抢上流,到了渡口停泊。横波乱流而渡甚是艰难,黄河水性又极奇特,往往船行之间,上流头忽有激流冲到,便须扳舵躲避,等其过后再走,往往顺流一淌多少里。那船先开还快,余式方意船夫精壮多力,照此走法天未黑便可赶到对岸,船还未走上一半便慢了起来,并还漂向下流,相隔原来渡口越远。先向船家询问怎不快走?船家张五回答:“水流太急。”只是支吾。眼看黄流滔滔,太阳已然沉水,只露出一点角尖,随同天际遥波在水面上出没跳掷,余光斜射,照得半天皆赤。余式初见长河落日,觉着好看,只顾回望出神,忘再询问。 一一会残阳隐暇,暮色苍茫,天渐渐黑了下来。偶看前面,那船已不知走出多少里,两岸芦获萧萧,随着河上晚风宛如波涛起伏,景色越发荒凉。正想喝间,张五已自觉察,笑道:“尊客大概没有走过这条路,所以着急。其实我张老五是有名的好人,最有良心。 你不见我们在给你升火造饭,让你吃饱好到家么?”余式到底初次出门,见船家虽然可疑,船头上火已升起,张五说话听去刺耳,脸上仍甚和气,又见那船虽驶下流,有时也扳舵往斜对面驶去,心想黄河水急,也许真个难走,便不开口,只在暗中准备。一会船上点灯,馍也蒸熟,早已改为一人摇橹,一人掌舵。张五做饭,已将大鲤鱼剖成两半煎好,连酒端上,请余式先用。余式见船家烧鱼并未做什手脚,酒色却不甚清,有些可疑,想起杨武师所说,将鱼吃了两块,乘着张五转身把酒泼去。张五回顾酒碗已空,说: “客人好量,这是我船上的快活酒,吃了包你舒服,可要再吃一碗?”还待往下说时,忽听身后牛六唤了一声“五哥”,张五便即住口走过。余式偷觑二人好似打了一个手势,面带狞笑,微闻牛六好似说了句“不识抬举”,经此一来越发看出几分,心料船家不怀好意,见宝剑已然摘下,和衣包一起放在船舷,离身虽然不远,但不顺手,又恐对方警觉,假作起身看水,归座时故意改坐侧面,看去比先前似乎还远一些,取用却较方便。 借着酒后身热,将长衣纽扣解开,一面隔着衣服将那几只钢镖摸了一摸,表面作为无事,暗中早已准备停当。张、牛二人依然备做各事,似未留意,那船也行离对岸不远。 余式见前面是片长满芦苇的沙滩,再两三丈便可到岸,只是芦获丛生,无法上去。 船正沿着苇林顺流而下,因是下水,并未划行,仅留牛六一人掌舵,张五和另一壮汉已早停手,正在大吃大喝,一点不像有什变故情景,暗忖:“船家心意莫测,好在离岸已近,只前面发现无苇之处便可向其质问。如其料中,索性纵上岸去,再相机应付,至多丢上一匹马,事却稳妥得多。”心正寻思,忽见前面现出一角沙嘴,由岸起突向水中伸出丈许,宽约八九丈,上面一根芦苇也没有,并且还有两个系船的木桩,似是泊船之地,心中大喜,便问船家:“是这里靠岸么?”连问数声,船上三人一个也未理睬。眼看那片沙嘴空地已快越过,忙怒喝道:“既有地方,何不靠岸,你们意欲如何?”话未说完,猛听脑后风声,知来暗算,身于往前侧面一闪,左手抄起前面小桌回手向后挡去,同时右手剑就着往前一探身之势也自拔出。只听喀嚓了当之声,小桌劈成两半,杯盘碗筷飞了一地。原来牛六拿了一把明光耀眼的斫刀正由身后劈来,不料余式身手这快,只将小桌劈碎,人未斫中,反被那盘残鱼连碗打在头上,满脸淋漓,鲜血直流,不禁又急又怒,二次扬刀便斫,口中大喝:“肥羊扎手,五哥还不快上!”话未说完,张五和另一壮汉也自动手,各由舱底取出先前布包一抖,便将兵器取出。壮汉手使一柄板斧,首先纵过,照头便斫。 余式武功原有根底,事前又有准备,左手小桌斫出以后,紧跟着回手抓着衣领略一旋身,长衣便自脱下,一见斧到,就势一甩一抖,便将那斧裹住,喝声“去罢!”壮汉在三贼中最乏,只有一身蛮力水性,没想到敌人这等灵巧迅速,连衣服也会做了兵器,又是绸衣,手中斧竟被裹住,吃巧劲一抖,斧便脱手飞出,甩向后舱。牛六做梦也未想到对面有斧飞来,横刀一隔,擦肩而过,落向水中,差点没有被斫中,虎口也被震麻,吓了一身冷汗,呆得一呆,余式也就缓过势来,看出水贼本领有限,心中一定。张五也纵身赶过,手中三棱刺随同扎到。余式因见腹背受敌,心想:“如不先打伤一两个,船上地窄,不好应付。”又想保全那马,迫令靠岸,未先用剑杀贼,就势将镖取出两枚,一面拨浪分波身形微偏,用剑往外一磕,跟手一镖,先朝右侧牛六打去,张五钢刺也被挡开,纵向一旁,耳听一声怒吼,牛六被那一镖打中左臂,刀已坠地。余式瞥见壮汉又取了一根铁棍,正和张五夹攻而来,心想:“先把后艄之敌除去,只当一面要好得多。” 一见镖中贼臂,更不怠慢,飞身纵起,上面一晃剑花,底下一腿。牛六中那一镖,已然透骨奇痛,再见寒光耀目,心中越慌,刚往侧闪,被余式一腿踢倒,本意将其擒住,用以制敌,不料牛六看出敌人厉害,本想下水,再被踹上一脚,立时就势往水中蹿去。另一面壮汉张五也杀将过来,余式举剑一挡,觉着棍沉力猛,暗道“不好”,扬手又是一镖,正中在壮汉腿上,同时闻得水中牛六喊了一声:“风紧,你们还不下来?”壮汉身形一歪,先自落水。张五本持钢刺二次扎到,闻得牛六一喊,又见壮汉受伤落水,忽然收势纵退,大喝:“你是好的,与五大爷水里见个高下。” 余式一剑挡空,正要赶过,闻言猛想起杨师父常说黄河水贼均精水性,何况寡不敌众,一到水里便非敌手,心方一动,张五已人随身起蹿向水中,跟着便见牛六水中探头喝骂,那船便似有什东西打住,横了过去,似往河心水深之处驶去。三贼见他武功甚好,欲将船拖向水深之处再行弄翻,免得敌人落向浅处,又为晴器所伤。不料余式命不该绝,思想起目己水性百限,争百凑均,船侧转时水中忽起了一个急漩,船上无人扳舵,被那漩涡急流一转,三水贼又有两个受伤,张五在水中一拉那船,刚巧漩涡卷到,反而改退为进,水力绝大,一下荡向河边。余式正立船梢,离岸不过两丈,未等船翻,抢了衣包便往岸上纵去。牛六见余式抬起衣包纵向后艄舷上,猛想起离岸太近,恐其纵逃,不顾臂痛,蹿向前去,单手拉着船舷往下一扳。壮汉原伏左舷待机,也看出敌人要逃,忙即相助,两下合力,船便翻了过来,连马一齐落人水内。余式也刚纵起,相差只一眨眼便非落水不可,端的险极。就这样,纵起时脚底船舷已动,劲头不曾使上,人落浅水之中,觉着水力绝猛,只齐腿部便难立稳,浮沙又甚虚软,心中大惊,如何还敢停留,且喜见机尚早,离岸只三数尺,连忙拔腿往上急走。回顾船已朝天,三贼一个猛子由水里急蹿过来,月光之下,大鱼也似,己然离身不远。人恰上岸,越想越恨,怒喝:“狗贼纳命!”扬手一镖,照准为首壮汉打去,只听水响了一下,三贼见人已上岸,知非敌手,各向水中遁去,也不知打中没有。那马已被急流卷去,只惨嘶了两声便没了影子。 余式一看岸上是片荒野,并无人家,只远处大片树林黑压压的,顺流而下,船行已久,也不知相隔魏家多远;下半身已然湿透,素性喜洁,泥水杂沓,越发难行,便朝那片树林走去。相隔约三数里,忽见林中灯光外映,知有人家在内,心中一喜。刚到林前,猛瞥见两条黑影悄没声急蹿出来,连忙纵身闪过,忽听汪汪犬吠,乃是两条恶犬正由身后猛蹿过来。因想投宿,不便伤害,一面纵避,口中方在呼喝,忽听老人唤了一声,狗便摇尾走去,随见一老头拄杖走来,问起来意。余式因当地荒野,只此一家住户,加以先遇恶犬,生出不快之感,便留了心,推说渡河时晚,访友迷路,误踏浮沙,无心落水,求借一宿。老头立时笑诺,引路入林。余式也是该受虚惊,初意想寻人家打听魏家集的途径,后来想起船行已久,不知走出多远,两腿泥污狼藉,这等神情如何去见生朋友,想魏家集相隔必远,马已淹死,当夜决赶不到,于是改了念头。见那老头身材高大,夏日热天光着上身,看似乡农,神态却甚豪爽。二人回到林内,就短榻上落座,互相请教。 老头自称姓牛名蛟,一向打鱼为生,因图近河,住在当地。为了地势偏僻,又拥有两条渔渡船,养狗看家。客人远来,想未用饭,好在今日为人添寿,所剩酒菜甚多,已命人准备去了。余式早瞥见林中还有男女数人似在纳凉,刚刚走散,老头所居乃是一排五问两进的房舍,深藏林内,灯光由门窗中透出,隐闻笑语之声,暗忖:“河南民风俭朴,沿途村镇便大户人家也多是些土墙泥顶,这一家孤悬荒野之中,房均砖瓦所建,这晚时光灯光未熄,已属少见。又是姓牛,并有为人添寿之言,水贼都是土著,莫要误投盗窟。”便留了心;无如地旷人稀,又不认路,无可投止,主人已然留住,相待殷勤,其势不便说走。因先前对敌,觉着武功颇有把握,又有一点自恃,意欲暂且留下,好在夏日天亮得早,且先借火把衣履烤干,相机行事,只顾盘算,始终没有提起魏国梁三字。 主意打定,便说酒饭已然吃过,只求借些枯柴烤衣。老头笑答:“这个容易,今天太热,客人如愿早睡,便请进房,否则在此乘凉也好,我命孙儿切个西瓜来吃。”余式顶好不进房去,万一有变,容易脱身,闻言忙答:“素性畏热,乘凉最好。”老头随令人取来一双凉鞋与客人更换,柴火就林空地上点燃。余式脱下鞋袜湿衣,用树枝架住去烘,一面吃瓜,一面和主人问答。约有半个多时辰,衣已烘干,只鞋尚未干透,方想:“三水贼如与主人一家,又均受伤,此时理应回转,如何未见人来?”又见老头神态不似恶人,疑虑渐消。正谈说间,忽见先前送火的一个童来唤大公,说内里有人发急痧,请往观看,老头便请安息。余式道:“老丈有事自便,我在此等鞋乘凉,倦来就在这短榻上睡,天亮起身,省得屋里太热,即此已感盛情,无须客气。”老头随说:“我去就来。” 祖孙二人入门时,余式似听小孩说了一句“六哥受伤甚重”,老头不知说句什么话,底下便未言语,暗忖:“水贼中有一人正名牛六。”心方一动,猛瞥见房后飞也似跑出一条黑影,假装解手,走向旁边~看,才知那家还有后门,不禁大悟,忙即回转,将半干鞋换上,长衣包好,拿了包裹兵器,留下一两银子作酬谢,放在桌上。侧耳一听,内里人语喧哗,似在争论什么事,知是盗窟无疑,主人必当自己还未知道,乘此逃走,免却好些麻烦。强龙不斗地头蛇,即便能胜,杀人终非好事,再被反咬一口,经官兴讼,更难脱身,仍是忍气无事为佳,心念一转,立时轻悄悄向林外,意欲顺着上流河岸跑去,不论远近,寻到人家再作计较。方悔先前忘了询问魏家的道路,忽听身后飕飕连声,疑是盗党追来,忙即拔剑纵身回顾,原来正是先前恶狗,并还多出两条,最厉害的全部哑口,悄没声由林侧左右飞扑过来,势甚猛恶。还未近前,口已张起,当头一只更是又大又凶,已然迎面,吃余式身子微偏,擦肩让过,就手用左掌斫去,一下打中狗颈,汪的一声怒嗥,跌窜出丈多远近。另外三只两左一右相继扑到。余式一见狗多势猛,不杀两个不行,百忙中就着掌斫前狗之势,一个“风扫落花”,身形连闪两闪,避开左边两狗,一剑扫去。那狗平日伤人,占惯上风,没想到敌人身手这么灵巧,已将过头,还待反噬,头条势子最急,先被一剑将前腿砍断一只,汪的一声惨嗥,狂窜出去。第二条来势较低,吃余式反手一剑砍下,将狗股连尾砍落一片。狗也真凶,已然受伤,仍不怕死,怒吼一声,回头朝腿上咬到;右边一条又朝颈间扑来。余式见两下受敌,狗比人还要难斗,也着了急,右腿一抬,照准狗背便踹,同时身子往下一矮,手中剑“朝天一炷香”往上便刺,只听汪汪乱吠,杂以啸嗥之声。左边那狗虽被一脚踹出老远,受了重伤,但是那狗力猛性灵,挨那一脚时已快咬到人的身上,余式踹得稍慢一点便非咬伤不可,就这样裤子仍被狗口咬着了些,哧的一声撕裂了一大片。右狗因是扑得太猛,性又凶狡,一见扑空,意欲掉头向下,并将狗爪乱抓,不料余式剑往上刺,一下刺中前胸,那狗负痛急窜,当时裂了一个大口,带着一股鲜血跌出一丈多远,只惨嗥得一声便自死去,余式几乎洒了一身狗血。 这原是瞬息间事,这里后起三狗刚刚杀伤挡退,最初一条又急蹿过来,这次改上为下,月光中看去箭一般快。余式刚把前狗杀死,身未立稳,又见狗到,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身子一纵,避开来势,本“拨草寻蛇”往下便砍。不料那几条恶狗均是异种,曾受主人训练,灵敏非常,尤其爪牙有毒,受伤无救,总算命不该绝,无意中将最猛恶的一条杀死,另两条一被踹断了两根脊骨,一被斩断一腿,均受重伤,仅剩开头这条最凶的,比较要好得多,那狗也极厉害,稍差仍无幸理。余式只说纵身让开来势,随手一剑便可杀死,哪知人往上纵,狗也人立而起,爪牙齐施,恶狠狠待向余式颈问咬去。余式瞥见那狗忽然随同蹿起,狗眼通红,凶光闪闪,狗唇上掀,露出上下利齿,两只前爪一齐紧拳,就要扑到身上,月光下看去神态分外狞恶,那只断了一腿的伤狗也狂吠颠蹿过来。 起初没料狗有这等厉害,见势不佳,一着急,手中一紧,反手一剑,顺水推舟横扫过去,就空中身子一挺,往侧翻转纵落,狗脸立被砍去半片,身痛下扑,正赶伤狗蹿到,一条已痛极疯狂,一条眼看快要扑到敌人身上,吃疯狗往下一扑,前爪正抓伤狗断腿之上,性均猛烈,同是伤痛情急,一个张口先咬,一个痛极反噬,扭成一堆。余式才知贼觉因狗厉害,才不命人看守,且喜时间不多,贼未追出,飞步便往前跑。觉着先前杀狗时右肩似被狗爪挂了一下,也未在意。跑不多远,便听身后呐喊之声,回头一看,七八个盗党已然喊杀追来,忙即施展轻功向前飞驰,仗着腿快,跑了一阵,杀声渐远,遥望身后尚未停追。沿途又是荒野,土丘甚多,后来逃到一个大土坡上,登高回望,敌人似因追赶不上未再前追,稍微喘息,定睛四顾,左侧似有村镇人家,天有薄雾,看不甚真,相隔约有三五里路,隐闻鸡声,天似将亮,越发心定,便往前赶。跑出三数里,前途果是一个村镇,人家甚多,东方也有了明意。 因在夏天,田野间露宿人多,余式料知不会有事,便迎着晓风缓步前行。快到镇前,人家都已起身,忙向土人询问魏家集的去路,那人答道:“客官你那来路东南便是魏家集,如何走了反路?”余式一则人已疲乏,船上又未吃饱,腹中饥饿,再细打听,如由当地往魏家集尚须经过贼巢,左近相隔还有四五十里,意欲觅地暂息,买些饮食,吃完雇骑快马,避开贼巢,再去魏家。一看那镇竟是往来孔道,酒茶馆甚多,便有不少卖早点零食的,内中一家门前柳荫之下放有桌椅,还有一张凉床未撤,想靠一会,便与商量借用。吃完早点,换了裤子,枕着包裹,方自养神,忽听有一陕西口音的人争吵,意似要那凉床。店家说:“床只一张,被人占去。”陕客说店家欺生,声势汹汹,似要动武。 睁眼一看,那陕客四十来岁,像个落魄文人,语甚强做,不通人情,先未理会;刚把眼闭上,想再养一会神雇马上路,忽听冷笑道:“你既有凉床卖客,就不应该备一张。实对你说,我怕染上狗爪子毒,就肯让我,太爷还不一定肯赏脸呢。” 第二回 万里长征 古渡黄河观落日 凌晨应约 平林绿野斗灵猩(02) 余式闻言,想起右肩被狗爪碰了一下,路上似觉有些胀痛,也未在意,此时痛上发麻,莫非狗爪有毒,只是他怎么知道?同时,又想起初遇师父时,说话也是那么不通情理,忽然福至心灵,假作初醒,起身劝解道:“兄台要这床么,小弟奉让就是。”陕客冷笑道:“你装了半天腔,这才开口,谁还领情?我老人家向例你不肯,我偏要,你肯,我偏不要。”余式心想此人脾气有多好,表面却不显出,仍赔笑道:“小弟方才实是疲乏,奉让稍迟,还望兄台原谅。”陕客道:“你一定要我见你的情么?我躺一会也好。” 说罢便往床上卧倒。余式暗中留意,见他睡相也甚奇特,先由左面横卧下去,跟着一个翻身,由右边滚下。翻时,似在自己包裹上吹了一下。刚一下床,便转过来,笑道: “你这人怪有意思,我也不想睡了,本想和你同饮两杯,但是我还有一个约会,人还未来,那家伙不是玩意,你和我坐在一起,被他相了面去,早晚遇上便是麻烦,莫如你坐那边,我坐这边,等我和那家伙见过,茶酒账由你会,再走你的如何?”余式一听,这倒不错,简直比师父还要不通情理,反正无事,我就照办,到底看看此人是什路道,笑答:“只要兄台赏脸,小弟无不遵命。”陕客把两只怪眼一翻道:“谁和你称兄论弟,我们坐得越远越好,不许再和我说话。要不愿意,你趁早走,快要死的人情,我老人家还不愿意领呢。”余式决计忍受到底,看他是什人物,连忙笑诺。刚就旁坐,陕客立命店家将原坐桌椅挪向前面柳树之下,连说:“有什么好吃的,连酒带菜尽好的全拿来,再替我杀只鸡,煮两斤牛肉,将就吃饭,反正有人会账,不信,你问他去。” 这时虽是清早入镇当往来要道,日头已高,柳林荫凉赶早集、吃茶点的人多,见这两人都是外路口音,脾气都怪,一个大不通情理,一个也真能将就,店家更是又好气又好笑,见那人是穷酸,余式出门在外,穿着虽不华美,人却英俊,气概轩昂,店家多是明眼,知非常人,见其点头示意,知肯会钞,只气不过,觉着事由凉床而起,便命店伙搭走,免再生事。哪知店伙伸手刚往上一抬,那用柳枝木条编制的凉床何等坚固,不知怎的,竟会随手散落,哗啦啦洒了一地。店家大惊,方要开口,余式本坐床旁椅上,忙打手势,故意笑道:“你这床不结实,被我睡坏,少时赔钱,快扫走罢。”店家会意,笑说:“这床用了多年,早该坏了,这是凑巧,不关客人的事。”随即扫走。余式知是陕客适才床上一滚之故,这等功夫实是惊人,由此心生敬佩,加以好奇,拿定主意,观察到底。心念才动,忽听陕客相隔四五丈的柳荫下自言自语道:“我是怕别人染上狗毒,说这鬼话做什?要想过来麻烦我却是不行。”余式见他桌上堆满酒食瓜果,吃相和师父差不多少,正自好笑,忽听马蹄响动,由昨晚来路上跑下两匹快马,马上坐着两个身材高大、头带卷边大草帽、穿着一身蓝绸衣裤,脚蹬快鞋的大汉,飞驰而来。到了镇前纵下。对面还有一家客店,早有两个店伙上前将马接去。大汉朝前看了看,将手一摆,便就店前南房檐所设茶座坐下,店伙招待甚是殷勤。两大汉不时探头,往来路张望,似在等人神气,离北面余式坐处约五六丈,又有柳树遮蔽,未被发现余式由树侧外看恰看得真,见陕客正坐大汉斜对面,仿佛酒已吃醉,翻着怪眼,朝大汉冷笑,似有不屑之状。两大汉先未觉异,后见对方神情可疑,好似有心找事,内一紫面的似要发作,被同来麻子止住,方自耳语,忽听陕客发话道:“鹞鹰子不来,却教两条小泥鳅出来现世,知趣的快滚回去,免得我老人家看了生气。”紫面大汉见对方朝他摇头晃脑,满口讥嘲,不由气往上撞,将手一拍,怒喝:“你这穷酸,冲谁说话呢!” 陕客笑道:“我就冲你,你不服气么?这个容易,当着这多人不用发横,把你家老鹞鹰教你的那一套玩意儿施点出来,我看配不配我老人家赏眼,要是不值一眼,我也给你们见识见识,带个口信回去,免得我老人家一生气,劈死两条小泥鳅,不过臭块土,却累地保费事。”说时,麻子已将紫面的强行拦住,起身说道:“朋友,素昧平生,何故出口伤人?你姓什么?如有本领,请先施展如何?”陕客见紫面的已由店伙手内将马旁布包要过,冷笑道:“凭你们两条小泥鳅也配问我姓名,快将废铁片放下,滚回去,告诉老不死,那人是我师侄,谁也不许动他一根汗毛,我一口唾沫便要你命,不信,你先看个榜样,不服气再过来,省我不教而诛,留神头上,免遭误伤。”话到未句,连那麻子也忍不住怒火,刚刚站起,待要赶过,陕客咽的一声,张口一啐,一口痰弹九也似直射对面屋檐之上,叭的一声房瓦便打碎了两块坠将下来,残瓦落在大汉桌上,将杯盘一齐打碎,叭嚓声中两大汉正往外走,紫面的没想到对头这等厉害,一不留神,闻得头上瓦响,想躲无及,肩头上早被瓦片打中,满身是土,不由吓了一跳,全被镇住,哪里还敢上前。 这两人本是当地有名恶霸,水旱两路俱都来得。这时旁观诸人见双方快要动武,俱知两恶霸的凶威,虽然纷纷远避,众目之下毕竟难看。正自进退两难,又听马蹄响动,前面黄尘起处,箭也似驰来一人一马,比前马还快得多,两大汉面上立现喜容,首先朝马迎去。紫面的也厉声喝道:“鼠辈休狂,这里人多,恐有误伤,是好的到我铁鹰寨中分个高下。”话未说完,马已驰到。那马又高又大,马上却是个穿罗汉衫、头戴草帽的白面黑胡的老头,快到镇口,被麻子迎住,说了两句,也未下马,便缓辔跑来。到了陕客前面,满面春风问道:“阁下贵姓大名,何事见教?”说时,把手朝前一拱。余式虽然不会内家劲功,见老头打拱时手朝外推,与寻常不同。那陕客自从一口唾沫将屋瓦打碎两片,便低头大吃,若无其事,人马到了面前也未理睬。直到老头拱手,才把左手一抬,掌心向外微挥,斜视老头,冷冷的说道:“你还不行,三日之内找你哥老鹞子去,说三年前华山所遇那讨厌鬼嫌他纵容手下烂鱼小泥鳅欺人,又寻他来了。你哥两个趁这几天好打主意。还有这两天我犯湿气,不爱走路,将你这马借我一用,我也许转借别人。 愿意留下,到日准定奉还;不愿意,也听便,省得说我欺你。”老头自从对方把手一挥,仿佛被人用力推了一下,连马倒退,面带惊异之容,转眼恢复原状,勒马静听对方把话说完,方始含笑从容说道:“竞是冉朋友么?自从家兄华山回来谈起阁下,久欲一见,不料在此巧遇。区区一马,何必说借,只请到日光降便了。”说罢从容下马。麻子立将自己的马与老头骑上,不俟陕客答言,二次把手微拱,说声“寨中恭候光临,到日再见”,拨转马头,便往来处驰去。麻子立将所骑白马牵过,说道:“马在此地,任凭阁下骑用。”随唤店家:“客人酒饭账归我算。”陕客正喝鸡汤,忙道:“不必,我有人会账,你们那钱腥气烘烘,各自走罢。”麻子已回身去,紫面仍似觉无颜,早命对门店伙另备一马,与麻子一同飞驰而去。 余式见看热闹的人早各归座,有几个还在偷眼回望,有的直如未见,心中奇怪,陕客已喊会账。店家哪里还敢怠慢,忙赶过去赔笑道:“酒菜账小店候了。”陕客把怪眼一翻道:“胡说,谁吃你的!教那姓余的过来。”余式早想过去,应声赶往陕客面前,拱手说道:“冉老先生,有何见教?”心方纳闷,方才未通姓名,我姓余他怎知道?陕客已笑答道,“我因今天毛贼人多,恐我一人照顾不来,故不令你上前。难得他们知趣,会完酒账,随我同骑此马走罢。”余式见对面店伙正在偷看,知道当地不便说话,酒饭账早交店家,还有富余,闻言立即应诺,把余银做了酒钱,不令再找。陕客随命上马,余式方想谦谢,陕客把面色一沉道:“你真作死,如非想借马用,那驴日的能整身子回去么:我想这方法还不定行不行呢。”余式闻言,猛想起昨晚狗爪划过之处已由痛而麻,心中也似有些烦热,试揭小褂一看,肩头已然发黑,不禁大惊,料令骑马必有原故,忙道:“后辈遵命。老先生你骑什么?”陕客道:“你莫管我,也许前途还要分手,能否免去一场大病,看你的造化罢。”余式依言,刚取衣包上马,陕客令走昨夜回路,把手一指。余式拱手方说:“多谢老前辈救命之恩。”手中缰绳动处,那马已一声骄嘶,翻蹄亮掌,绝尘而驰,往前路飞一般跑去。 这等猛烈的马余式尚是初次骑到,如非下盘功夫坚实,差点没被甩下马来,心中一惊,想将马勒住,回问陕客姓名,似听马后远远喝道:“你由它去,不可用力,少时见面再说。”听到未句,马已驶出好几十丈,端的快极。余式只得信马疾驰,晃眼跑出五六里,行经旷野无人之处,暗忖:“马行太快,异人不曾随来,前行又无一定所在,马认归途,先前马上老头必是盗魁之一,万一被马驮往贼巢,岂不送死?异人又不令停马用力,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心里越发烦恼,再从领缝中一看,右肩头已黑了好大一片,方自愁急,一股疾风忽由马后飞来,直扑后背,那马好似吃了一惊,越发拼命朝前猛蹿。余式渐渐头昏眼花,四肢绵软,已然控制不住,急切问也没留神后面,忽然眼前一黑,心如油煎,方道“不好”,猛觉身上一紧,被人抱住,宛如周身上了铁箍,休想转动,昏迷中似乎有人塞了一块药在口内,清香扑鼻,随听陕客耳旁喝道:“快咽下去,免得少时毒发疯狂,救你费事。”药进口后,余式头脑略清,才知陕客已由后面追来,将自己抱住,知是性命关头,忙即咽下,一会人便昏沉欲睡,只心中稍微有点明白,觉着马行更快,身后火热,被人抱定,纵马疾驰,别的全不知道。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渐觉热退凉生,身上有点发冷,人也渐渐清醒过来,觉着身后一松,回顾陕客已不知何往。 夕阳已快平西,河风阵阵,十二分凉爽,人却疲软不堪。且喜那马经过半日奔驰,马性大减,累得浑身是汗,马头上热雾如蒸,口中直喷热气,早把势子收住,缓步往前面庄园跑过去。刚到庄前,想要下马问路,觅地歇息,忽听连声断喝,由当中大门内飞也似跑出一伙人来,全都手持器械,纵到马前,拦住去路,大声喝道:“鼠贼竟敢来此窥探,快快下马受绑,免得老爷们动手。”余式知被误会,忙答:“我非歹人。”正下马问答,猛觉头晕眼花,底下话未出口,内中一人朝余式看了看,忽道:“这人好似远路来的,并还有病,不似铁鹰寨老贼手下,不知怎会骑了贼马来此。我们且把他带见庄主,问明再作计较。”余式听出对方是贼党对头,心神一定,再者四肢无力,就遇敌人也难动武,忙问:“庄主贵姓,我实在不是贼党。”那人答说:“姓魏,你是哪里来的?”余式忙问:“可是魏国梁么?”那人答说:“正是。”余式大喜道:“小弟余式,持有红旗杨武师的信来见庄主,昨夜途遇水寇,为恶犬所伤,幸遇异人解救,强借贼马护送到此,烦劳通报一声。”众人闻言,忙道“得罪”,见余式站立不稳,一面命人通报,一面扶同走进,俱说:“水寇恶狗爪牙有毒,伤人必死,客人居然死里逃生,事隔多半日,身上不现紫斑爪印,岂非怪事?”称奇不置。 余式下马之后,人更疲乏不堪,略微谦谢,便随往里走进。刚进二门,便见前面大厅中迎出一个身材高大、声如洪钟、年约四旬的壮士,见面把手一拱,笑说:“余兄此时病重,不必劳动多礼,稍微养息,再说不迟。”说完,便令将人扶送西偏院内书房中养息。余式人已不支,只心还明白,也不再客套,只把手一拱,强挣着说道:“多谢庄主,杨师父信在衣包之内。”魏国梁道:“余兄无须劳神,便无此信,也必竭诚款待,详情晚来人好一些再说,东西也吃不得,只有静养,小弟自会命人料理。”随将余式身背包裹兵器解下,亲率众人送往书房榻上卧倒。下人绞上手中,国梁亲代余式把身上灰尘擦去。余式心虽不安,身不能动,只得听之。不多一会,人便昏昏睡去。醒来天已黎明,觉得精神回复,和好人一样,只是腹痛,刚一下床,便有人走进,领去人厕,解了大堆紫黑块,腥秽已极,解完身上越发轻快,回忆昨日,宛如梦境。 回房洗漱后,正觉腹饥,主人已得信赶来,说不两句,下人端上馒首稀饭和几盆菜肴,也颇精美。国梁陪同余式吃完,笑道:“余兄真个吉人天相,否则,水寇之首老贼牛蛟有名的阴险诡诈,党羽又多,尤其所养恶狗均是青藏问异种,爪牙奇毒,咬上一口,或是稍微划破一点皮,照着伤势轻重,至多一个对时,人便发狂而死。死后全身紫斑,并还传染,端的万恶。我久意想要除他,均因老贼人多势众,本乡本土,我家在此地,不能一网打尽,便留后害,家人又再三相劝,隐忍至今。老贼父子也知我不好惹,遇事留神,来人只一提我名字,不特不敢下手,反而有好待承。余兄必是未提小弟,才有此事。那狗非但奇毒,猛恶异常,其行如风,又是四条齐上,不将人扑倒不止,何况身上又有那多金银,对方一望而知,就说本领真高,也不容人逃出那远,何况身上连受两伤,无论逃出多远,贼党均会带狗寻来,竟平安出险。难道那四条狗都被余兄杀死不成?” 余式答道:“那狗端的猛恶,纵扑轻快,均被小弟杀死,才得逃走。先只觉狗爪在肩头上划了一下,裤子咬破,并未受伤,想不到如此奇毒。”国梁闻言,将信将疑,略一寻思,笑道:“非我小看余兄,那狗灵巧敏捷,余兄虽得杨老师真传,遇上一两条或者无害,四条齐上,多大本领想全数杀死也非容易,何况贼党人多,均是能手呢。余兄杀狗,可曾见到那救你的异人么?”余式答说:“斗时四狗相互扑到,只两照面死亡殆尽。异人乃逃出之后在一柳林环绕的镇店所遇。”随将详情说出。 国梁一听异人姓冉,陕西口音,惊喜道:“这就莫怪了,这位异人便是余兄想往甘凉寻访的铁扇老人好友,临潼三怪侠中的冉肠谷,照此说来,必是余兄踪迹早被发现,知要误投贼巢,暗中相助,那四条恶狗至少有两条被他暗中打伤,也许有什事情,出手稍晚,狗虽打死,余兄却受了伤。知道老贼家中虽有解药,仍须半年始能痊愈,元气还要大亏,必须疾驰数十里,将毒气由热汗发出来,才易救治。所以先不出面,不知用什方法将贼党引回,否则余兄所行之路直达官柳镇,有好几处都是老贼父子和铁鹰寨的耳目党羽。他们两下原是一路,到处罗网,断无不追之理。冉老侠一面止住贼党,一面近来算计贼党必不罢休,本身也许有什过节,便在当地等候,用内家罡气毁去凉床,以防有人再睡,染上狗毒。再试出余兄人好,越发着重。因那恶狗贼党最是珍贵,一旦被杀,自不甘休,命两贼党骑马来追。为了天热,又知敌人决逃不掉,下马歇息,并向贼店打听,有无此人经过;才到,便遇上了冉老侠这位杀星。后来骑马老头乃铁鹰寨二寨主钻天鹞铁爪侯元*与乃兄金翅神鹰侯元洪,连那牛蛟号称黄河水陆两路的活阎王。老贼武功高强,机智绝伦,想系闻报,去往牛家问出狗死大怪和其他可疑之处,恐逃人是个能手,或是昔年对头,有意生事,所派两贼不是对手,亲身追来,遇见冉老侠。上来还想逞强,及见不敌,知难而退。老侠先抱着余兄纵马急驰,将昨夜所得解药塞向口中,在日光下奔驰大半天,等药性发透,再将人送来本庄。余兄到后,由衣包中发现一张纸条,内包两丸药,上写临睡服用,天明前可愈。小弟先不知救余兄的异人是冉老侠,虽知人已脱险,痊愈决非容易,哪知天明起身,便听人报余兄已愈,还不信如此快法,不料果然。可是这一日夜也够受的。余兄照镜,就知狗毒有多厉害了。” 第二回 万里长征 古渡黄河观落日 凌晨应约 平林绿野斗灵猩(03) 余式接镜一看,二目深陷,面容已瘦了好些,所幸神气尚好,死里逃生,大为惊奇。 问知冉肠谷和另两位老侠一名华山樵,一名寇浮,均是师父旧交至友。昨日不曾细间,不知日内能否相见,甚是惋惜。国梁说:“我看此老对余兄似颇器重关切,也许知道余兄来历,他日内必往铁鹰寨去。既在这一带走动,早晚当能相遇。他纸条上还说,愈后尚须将养些日始能上路,真力气还用不得;否则,铁鹰寨前不远有一大镇,隐居着小弟的好友孟登云,我们只须去往他家等候,此老三日之内必往寻贼赴约,也许能见一面。 只是贼党耳目众多,新近又为一事与我结仇,此去被他发现,不免动武。余兄刚脱险境,如何去得?”余式急于见面,打算养上两天,如若复原,便寻了去,也未明言,随说别事,宾主甚是投机。到午饭后,主人有事辞去。余式才觉出心身虽然轻快,却似大病初愈,气力锐减;试背人略用武功,便脸红心跳,气喘力乏。想起前事,方自惊心。随侍下人忽然进房劝阻,说:“庄主现赴至友之约,行时留话,说余相公刚脱险境,至少也须调养四五日,如觉烦闷,后园庄外松林之中均可随意游玩,气力万用不得,务望保重才好。”余式知道主人好意,只得罢了。因天太热,懒得出去,便在凉床上睡到下午。 下人来请用饭,酒肴甚丰,由主人之侄魏凯作陪,说:“家叔身有要事,未得亲自款待,务请原谅。适才听一朋友说,恶犬伤人必死,就有老侠解救,也须多日才愈;大叔虽蒙异人赐救,元气仍是大伤,务请保重,调养个十天半月才可用力,上路更不必提。家叔也为余大叔不会就走,就便寻找一位高人名医请教,方始离开。晚饭后无事,可去后园一带乘凉。小侄尚还有事,不能奉陪。好在家人均知大叔下榻舍间,如有什事只管吩咐。 松林内有一小庙,庙外有亭,乘凉最好。” 余式见他主仆都是这等说法,以为后园一带必有园林之胜。夏日天长,饭后见天还早,太阳尚未落山,问知后园未住女眷,一时无聊,便照所说信步走去。见来路庭院中到处都有人乘凉饮食,笑语甚欢,听语气多是寄居的外客,行处是往后园的走廊捷径,因相隔远,也未在意。等到绕往后园一看,园中庭台掩映,花木扶疏,布置甚见匠心。 只是前面那么热闹,那好一座园林却只遇到两个浇花的老园丁,此地不见一人,到处静悄悄的。魏家因是当地首富,威名远震,盗贼不敢侵犯,后园多就原有地势兴建,不设墙垣,只围着一道满缀牵牛的短篱,后门也只具形式。游玩了一阵,方笑江湖豪客果欠雅道,这好所在无人来游,却往前院轰饮说笑,也不嫌热。忽发现后门右侧有一土坡,上面种满青松,郁郁森森,大都合抱以上,铁干苍鳞,映着将坠斜阳,倒影回光,松风稷稷,发为清籁,景物似颇幽胜。心想林中定必凉爽,何不前往一游?等到出门上坡,回顾西方地平线上大半轮夕阳红光万道,火也似红。天空中的夏云奇峰也似堆积甚厚,形态诡异。另一面,大半轮白月已挂松梢,赡魄始生,明辉未吐,空林无人,光影昏黄。 人家田畴均在庄前一带。时见村童野老出没暮云烟蔼之间。只远方豆棚瓜架下聚着些乘凉村民。庄后一带并无人影。寻到松林小亭上去坐定。见那亭建在一堆山石之上,高及林表,眼界甚宽,正是临风四顾,极目苍茫。忽见亭后一片疏林掩映中现出一段红墙,相去约两三里。方想主人曾说庙在林内,如何相隔这远,莫非另有小庙不成?正寻思间,忽听远远传来一声清磐;处此幽境,又闻梵音,越觉尘虑尽蠲,悠然意远。一时引起情趣,便顺松径,踏着斜月淡光往前走去。 行约二里,前面果是一座小庙,钟鱼梵呗之声隐隐随风吹送,仿佛庙中人正作晚课。 本心不想往叩禅关,扰人清课,只为明月青松,境绝嚣尘,清风阵阵,暑退凉生,不舍回转,一路徘徊观赏,不觉行抵庙前。见庙不大,但是松竹森秀,门对清溪,流波近岸,满种白莲,荷香沁鼻,景更幽丽。临溪却有一条长石凳,便坐了上去。只顾眺望松间明月,溪上荷花,坐时也未留神细看石上有什东西。坐不一会,觉着钟鱼声止,口渴思饮,心想:“这好地方,庙中决非俗僧,何不寻他一谈,就便讨茶。”忽听庙门开放上声,猛起回顾,没想到石上放有一些茶具,起势稍猛,随手带落了一件,打成粉碎。拾起一看,乃是一个极精细的古磁茶碗。余式出身世家,认得那是一件上等奇窑,再看石上,还有一把极精细的宜兴陶壶和两件宋磁茗杯,款式大小不同,但都古色古香,精雅少见,方自悔惜,拿起茶壶,想先吃上一杯冷茶,再寻主人认过,多送香资,以作赔偿。猛觉疾风飒然,一条黑影当斜刺里飞来,手微一麻,连壶带杯全被人夺去。那黑影已由石上飞过,落地现出一个小孩,淡月光下还未看清,又听身后有一少女声音喝骂道:“不要脸的偷茶贼,打碎我师父的茶碗,不赔还我,要你来得去不得。”余式定睛回顾,乃是一个年约十三四的少女,正指自己喝骂。自知理短,正要回话,忽听脑后风声,连忙往侧闪避一看,正是先前夺去壶碗的小孩,因想身是大人,不应与幼童一般见识,忙喝: “有话好说,何必动手,我赔你碗就是。”那小孩是个年约十一二岁的男童,手中壶碗已先放下,闻言怒骂道:“放屁!这是宋代哥窑,被你瞎眼打碎,我师父只有这一个,你拿什么赔我?”话到人到,又是纵身一掌迎面打来。 余式见那男孩身手虽然矫健,终是幼童,惟恐误伤,先没打算还手;不料幼童来势疾如风雨,手法又灵又快,差一点没被打中,不由有气,怒喝道:“无知顽童,我已认赔,还有何说?快教你大人出来,我不与你们一般见识。”正在边说边架,往侧闪避,忽听少女怒喝:“我本不曾动手,为何连我一齐说上?今天要你好看。”说时少女也纵身打来。余式本觉幼童手法灵妙刁猾,人小力大,难于应付,正打算将其擒住,喊出大人,再与理论,谁知少女也动了手,相继夹攻,这一个来势更凶,没奈何只得回手招架,口中大喝:“拳脚无眼,你二人逼我动手,如有误伤,还当我姓余的以大欺小,快唤你大人出来,不服再打也是一样。”少女闻言娇叱道:“什么叫大人小人,山大不出材,你只打得过我们,碗也不要你赔;否则,便须跪到我师父回来,任凭发落。”余式闻言大怒,一不留神,又吃幼童打中了两拳,如非功力尚深,几禁不住,不由怒火上撞,越发有气,便将师父武功全使出来。虽然勉强打个平手,但是大病初愈,不能妄动真气,这一双姊弟又曾得有高明传授,生龙活虎一般,本就有点手忙脚乱;再不知对方有心淘气,并非真愿伤人,一时激怒,施展全力,时候一久,逆血上升,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暗道“不好”,当时头昏眼花,跌倒在地。 心还在想:“两小孩如此蛮横,即落他手,必受侮辱,犹如病后元气亏耗,这一妄用真力,病伤必发,更是不了。”正打算避重就轻,照着师传,强把真气沉稳,任凭对方打骂时,不料对方却着了慌,女孩首道:“三弟打死人了,你看怎好,”男孩气道: “我几时在打伤他,所挨两拳都在肩臂之上,有什相干?定是你用新学来的内家重手将他打倒,还怪我呢!”少女接口道:“我先见这厮不似恶人,后又听出姓余,必是昨晚来客,只想试试铁扇老人徒弟本领多高,偷学他两招,我连手都未沾身,怎会打伤啊? 我想起来了,这人定是病后无力,被我们一引逗,将他气昏过去。早知他本领不济,还不如不和他打呢。”幼童道:“姊姊你倒说得好,师姊心爱的碗被他打碎,莫非罢了不成?”少女答道:“只是铁扇老人徒弟,怎会要他赔碗?师父、师姊回庵必怪我们,又和上次那样,连庵门都不许出了。”幼童道:“我到前庄送个信去,教人抬回医治,不许告诉师父,不就没事了么?”少女冷笑道:“别人怕你,这姓余的不会说么?依我之见,莫如抬到庵中,将人救醒,再和他装个笑脸,赔上几句话,请他不要告诉人,只说闲游到此,自己晕倒,被我二人救醒,比较好些。” 余式神志渐清,本想开口,既一想:“这两小孩武功竟在自己之上,并还认得师父,乃师必非常人,乐得将机就计,打听师父下落。”便装不醒,任其抬往庵中。本想到后再装醒转,哪知身刚扶向床上,兀自觉着心跳神乱,头昏口甜,恐吐狂血,只得勉强运气调神,暗中静养,又恐对方笑他装死,刚将眼微睁。少女正立床前,已先开口问道: “你可是昨晚魏家姓余的客人?现在好一点么?”余式将头微点,觉着血又上涌,紧闭双目,不敢劳神。两小姐弟似颇愁急。女的低声说了两句,跑出房去。男童便凑近余式耳边,低声说道:“先前实是不知,我们不是外人,余师兄休怪我们。我姐姐知你犯痛,恐破真气,现偷师父灵丹与你吃,吃了好处甚多,痛也必好,只不过要养两天。如见师父回转,请你不要告诉,就说自己跌倒的。”话未说完,随听门外另一少女口音喝道: “三弟越闹越不像话,如何把野男子也弄到庵里头来?”幼重大惊,忙迎上去,低语了几句,也未听清。跟着便有一少女走来,先塞了一九药在自己口内,又灌了半杯水。 余式觉着满口清香,刚吞下去,便听三人低声争论。偷眼一看,房中灯已剔亮,后来少女年约十六八岁,穿着一件蓝绸衫,生得长身玉立,光艳照人。心想:“此是尼庵,如何都是俗家装束,又有男孩?”后来少女已至床前,笑道:“余师兄,你为恶狗所伤,虽得转危为安,但是元气大伤,非家师所制灵丹不能复原;但是冉师叔与家师昔年为了一句戏言,不肯登门讨药,准备铁鹰寨事完,将你送往嵩山,去寻一灯上人医治,为此留书与魏国梁施主,令其照看,请你静养。他知家师性情古怪,如不投缘,任求无用;自引上门,更易见怪。他只知家师灵丹起死回生,并不知与冉师叔前有过节,为此命人劝余师兄闲游乘凉,使你在此三日之内自来此地。我们这座白云庵风景虽好,地势隐僻,三面溪流环绕,只有魏家来的那条通路,一向不许生人上门。人都知是魏氏家庙,一到前庄便被拦阻,以为你到这里必遇家师,只一谈问来历,知道无心至此,不是魏庄主违约指点,又系铁扇老人门下,决不坐视,原是好心。不料无心打碎茶碗,我师妹、师弟年轻淘气,先当来人有心寻事,后见不像;又误认由魏家指点而来,想试你的武功高下,等到听出来历,你已犯病晕倒,才着了慌。总算运气真好,家师灵丹本带身旁,不知怎会留了两粒在丹瓶内。此丹灵效甚多,任何危症服后定必痊愈,并还轻身益气,祛病延年。你中毒本重,冉师叔为想先保你命,余毒尚还未净,适才妄用真力,逆血上行,将闭藏肺腑的余毒发放出来,人虽昏倒,内里却不致受伤,再服家师灵丹,不须再到嵩山求药了。” 余式见那少女秀美温柔,平生初见,又听说有同门渊源,本想起床询问,被少女拦住,笑道:“此时药力未透,不宜行动,自家人何须客气。”余式也觉心中烦恶未消,头晕难起,便笑问道:“师姊芳名,双方师门渊源可能见告么?”少女笑道:“小妹祝燕玉,家师半残大师,与铁扇老人、冉师叔、秦陇诸侠均是多年至交。方才两小孩一是师妹尹霜娥,一是她弟尹商,除家师外,我们三人都是家师故人子女,幼遭孤露,蒙家师恩养在此,每日学点武功,等余师兄明日起来,再行领教。这里虽是尼庵,一则地势僻静,魏施主时加维护,从无外人足迹,只管安心静养,等药力发动,吃碗麦粥,便请安睡,明日再谈。称呼却要改过,唤我师妹好了。”余式闻言甚喜,忙道:“晚饭已在魏家吃过,只恐出来时久,主人悬念。”底下方想说庵中不便留住,稍好还是告辞回去,少女忽说:“庵外有人。”尹氏姊弟面色忽变,随手摘下墙上挂的宝剑,急匆匆往外纵去。 余式见二人小小年纪,那快身法,好生惊佩,因燕玉正在侧耳静听,未便说话。等不一会,燕玉面色忽转,笑道:“我早猜是魏家来人寻你,仇敌休说不知底细,就被访出一点踪迹,也不敢来捋虎须,他两姊弟偏要大惊小怪。”随听门外接口道:“师父行时原说今夜回来,不料会出远门,日前又说那样话,深更半夜会有人来庵前走动,如何能不留心呢?师姊专说现成话。”说时纵进两人,正是尹霜娥同了乃弟尹商,已由门外飞进。燕玉笑道:“你想此地素无外人足迹,对头已知师父隐居在此,如何敢来招惹? 不是魏家来寻余师兄,还有哪个?”余式见祝、尹二女连尹商全都那么灵慧韶秀,武功更是惊人,庵外来人,自己也曾留神静听,一声也未听出,竟和对面差不多,越发惊赞,一问果是魏凯奉了叔父国梁之命来看余式是否与庵主相见,到了庵前,因知庵主脾气古怪,不敢叩门,正在窥探,燕玉听出庵外有人走动,刚一开口,尹氏姊弟便同纵了出去。 燕玉功力甚高,人又聪明,早料不是对头贼党,故未追出,随即说起三人身世。 余式才知她有姊弟三人,均是前朝忠烈之后,祝、尹两家又是至亲,只为霜娥之兄尹成与燕玉之姊燕琼本是表亲,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根早结。两家父母见他二人郎才女貌,便结了亲。又以先人殉国,遗命不许儿女谋干功名,一同隐居在嵩山附近,仗着数顷祖业,务农为生。小康之家。本极相安,两家均是祖传武功,山中常有虎狼,鼎革之初,地面上不大安静,两小夫妻又都好武任侠,常时同往嵩山行猎,寻访异人,或向少林寺中高僧求教,已成习惯。这日又同去嵩山,打来一只猛虎,正走归途,恰巧铁鹰寨老贼侯元洪之子玉面仙猿粉金刚侯鼎同两贼党入山访友,看见燕琼美貌,上前调戏。这时两小夫妻新婚不久,行猎时同了几个朋友,多是会家,本在一起行走,燕琼忽然口渴,往取泉水,又不令丈夫跟去,致与小贼狭路相逢。小贼虽是名父之子,武功也自不弱,但因老贼只此独子,从小娇惯,大来酒色荒淫,把身子淘虚,就这样,燕琼仍非其敌。尹成恰巧赶来,见爱妻独斗三贼,势已不支,一时情急,连发三镖,将小贼打伤,随猎同伴又赶来相助,三贼全被围困,眼看成擒,燕琼又因小贼出语污辱,心中恨急,斫了他一刀。众人正下杀手,被少林寺元相和尚撞见,知道此仇一结,全家休想活命,忙即劝止。为防小贼回去搬弄是非,一面将三贼送往庙中养伤,仗着与侯氏弟兄有交,连夜赶往铁鹰寨,据实相告,说小贼不合调戏人家妇女,致有此事,不能怪人。何况对方事出无知,望贤昆仲对子侄们务要劝告,今日幸遇贫僧,否则岂不送命?老贼自知理亏,命又来人所救,再三声言,说小贼不好,决不许他报复,一面命人接回小贼。 本意重责一顿,及见小贼受伤甚重,左膀已残,舐犊情深,又复不忍,只告诫了几句。 这一姑息,种下祸根。 小贼因父亲法令素严,最忌采花,平日强奸民女都是偷偷摸摸,惟恐父叔知道。及见如此宽容,胆子越大,伤好以后,仍旧荒淫,到处掳掠民女,入山奸淫,一面勾结贼党,相机报仇,只碍着少林寺两位高僧与仇敌交厚,不敢妄动。事有凑巧,第二年,两高僧云游他去,小贼乘着风雪暗夜,率了一伙贼党,将两小夫妻全家杀死三十六口。燕玉、霜娥姊弟三人本也不免于死,幸在事前被一异人救走。彼时三人最大的年才七岁,尹氏姊弟尚在怀抱,救他的异人是一隐居尹家左近多年的一个聋老太婆,事前不知底细,未及防范,又因众寡不敌,只得保了三个小孩一同逃出。小贼原意鸡犬不留,事后查点,考问下人,得知逃走了三男女幼童。两家世传武功还在其次,最可虑是少林寺两个和尚,恐留后患,立命贼党四处搜寻。无如雪深路险,逃人又故布疑阵,以东为西,表面是往少林寺逃去,实则藏往五乳峰山洞以内。小贼不曾追上,仗着当地孤悬山野,主人武勇自恃,相隔村落颇远,只有几家佃户,全被小贼杀死,放一把火,烧个精光。后来老贼得知此事,为了老妻护犊,平生惧内,方要责打,被贼婆得信赶来哭闹了一阵,将小贼拉走,老贼空自生气,无可奈何。总算小贼色星高照,不久娶了一个贼妻,性甚泼悍,貌又美艳,将小贼管住,少害了不少的人,老贼夫妻也放了心。同时,三个孤儿女也被异人引进到半残大师门下。 大师原住秦岭丹凤崖,后移嵩山,云游路过魏家庄。国梁看出她不是寻常女尼,接进庄去,甚是恭礼。大师因嵩山好些不便,当地离贼巢近,易于查探虚实,又有魏家掩蔽,白云庵一带地势僻静,与外隔绝,水木清华,风景甚好,主人礼意诚厚,又是财主,向他募化一座小庵。国梁越看越怪,本想留她,自是求之不得。大师随与约定,不见外人,连国梁本人不听招呼也不许往庵中走动,随即辞去。国梁立即鸠工建造,照她所说建了一座小庵。第二年,大师带了孤儿入居,一住数年。中间国梁曾遇两次危难,事情全由任侠好义而起,对头都是江湖上有名盗贼,定约比斗,眼看危急万分,期前对方忽命人来打招呼,说有前辈高人出头和解,甘拜下风,但盼庄主也不再记仇怨,并还送了好些礼物。国梁因是难解之仇,对方竞会自动服输,来人也未说那前辈高人是谁,说完放下礼物就走,先不知是何因由,接连三次逢凶化吉,始终访查不出个道理。直到未次,事完以后巧遇对头,双方释嫌修好,这才问出大师所为和那姓名来历,不由喜出望外。 外人虽不知他家庵中隐居着一位神尼,但因国梁所遇对头全是有名人物,忽然低首下心,化敌为友,自有原因,于是国梁名望更大。时当水旱频年,盗贼四起,魏家那大财富。 从无一人敢于生心。 最近和铁鹰寨贼党结怨也由小贼夫妻而起。国梁乡土之念甚重,见铁鹰寨这伙贼党以前还不吃窝边草,自从老贼听了悍妻泼媳的话、命小贼帮同掌管寨务、打算子袭父业以来,越发横行,小贼又犯;日日恶习,背了贼妻在外采花,无恶不作,早想除他,无如前与大师约定,不许自己求托,性情古怪,拿不准是否相助。老贼弟兄均有一身惊人本领,手下贼党又多,无一弱者,稍微失计,全家身命难保。明知大师决不坐视,但非老贼父子寻上门来,未必出手,因此迟疑不决。为了愤恨贼党,偶然说了几句狠话,辗转传到小贼耳中,也因自己不是国梁对手,就凭几句传言,老贼不会出马,于是设计挑衅,命贼党往附近民家生事。国梁自是不容,将来贼打跑。小贼满拟添些作料,激怒老贼亲自出马,不料老贼老谋深算,心虽愤恨,在未查明对方虚实以前,反将小贼痛骂了一顿,说是魏某与我本有一面之缘,彼此井河不犯;就说我手下人不应在本乡生事,打狗须看主人,何况那地方不是魏家庄境内,无故逞强,我也气愤,但是本寨山规素严,不许在方圆三百里内欺凌人民,早有明令,不能怪人。他就不讲交情,我却不能姑息。 休说为你们报仇,只敢再往魏家走动,重责不饶。一面暗命心腹党羽窥探,非只一日。 国梁后听友人泄机,才知危机不久将临,身家安危所关,又不知大师这一次是否出头,日前乘着尹氏姊弟来取月供,暗中托其探询。次日回信,说大师怪他多事,并说日内要出远门,底下无什表示。国梁自是愁急。又过了数日,尹商抽空密告,令国梁无须在意,师父虽未明言相助,从小相随,知她习性如此,只不闻言冷笑,置之不理,事便有望,才放了心。又由闲话中,得知大师炼有各种伤药灵丹,但是踪迹隐秘,不敢明告余式,仅命下人拿话引来。只知大师与冉肠谷、铁扇老人等同是秦陇间有名剑侠异人,料定双方必有渊源,不料果是一家。余式听完,喜出望外。 第二回 万里长征 古渡黄河观落日 凌晨应约 平林绿野斗灵猩(04) 燕玉随又说起:“本身报仇时机将近,余师兄如愿少住些日,不妨同去,看愚姊弟手刃亲仇。”余式见她英姿飒爽,光艳照人,又有一身惊人本领,万分钦佩之中不由生出爱意。自己还不知道情根已种,一心只想见着冉师叔,打听师父下落,闻言笑答: “愚兄虽在家师门下,只蒙恩允,未得传授,适才两位小师弟妹都打不过,如何能与这等成名大盗动手?”尹商笑道:“余师兄不必在意,我到时不动手,给你保镖如何?” 燕玉笑道:“怎不害羞,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保谁?师父还不定许不许你去呢?”尹商把小眼一瞪,说道:“你们都去,莫非我不是人?实对你说,如不手刃亲仇,我不是人!”霜娥把嘴一撇,笑道:“你不是还要保余师兄么?凭你这点本事,想要杀谁?”尹商气道:“我不和你们说,画出龙来现爪。”燕玉笑道:“三弟倒不是吹,他的事只我明白。”还待往下说时,尹商急得赶将过去,拉着燕玉的手,直喊:“好姐姐,你万说不得。”燕玉把手一甩道:“有话好说,拉拉扯扯是什样子,我又没有说是谁。” 尹商急道:“你这等说法,还不是和告诉人一样,你不知道这位老人家脾气呢。休看人不在此,就许被他知道,我还未学全,不教我了怎么办?”燕玉冷笑道:“你还怪我多口,你说这话,不更明显么?”霜娥追问:“三弟为何瞒我?”尹商更急得脸涨通红,双手连摇,说:“二姐你逼我作什,能说的我还不说,过几天你就知道。” 霜娥还待盘问,燕玉忽朝尹商把嘴一努。尹商忽然醒悟,面向前窗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低声祝告起来。余式不知何意,想问又觉不便。霜娥微微一惊,笑对燕玉道:“三弟不知捣的什鬼,姐姐真个知他的事么,为何连我也隐瞒起来?”燕玉笑答: “事情并不深知,不过三弟每天半夜起来到外边去,至少个把时辰才回,看着奇怪,我拿话诈他,越发证实。余师兄虽非外人,到底不知我们底细。看三弟急得这个样于,怪可怜的,不说也罢。”尹商闻言,倏地跳起气道:“我只说大姐是好人,谁知一点也不疼我。老恩师神目如电,动念即知,虽然我从不敢违背他老人家的话,也不敢对他隐瞒,明日只好自首,单挨一顿打还好,如若中止不教,使我不能亲手报仇,不和你两个拼命才怪!”霜娥闻言,也似有气道:“你始终也未说什别的,这位老恩师既然成全你的孝道,怎会怪你?”话未说完,忽听窗外有一老人哈哈一笑。尹商面容立变,大声说: “你们谁要出来,我和你们拼命。”边说边往外跑,刚到门口,忽然急喊:“师父,弟子知罪!”同时,门帘启处,走进一个白发老人,一手将尹商抓住举起。尹商似知老人脾气,索性撤赖,身子往前一扑,双手环抱老人头颈大哭起来。 三人见那老人穿着一身半长不短的黄葛短衫裤,左手拿着一把芭蕉扇,右手抓着尹商左腿,平空举起。身高不过四尺,又矮又瘦,但是面白如玉,短发如霜。领下一部银髯长垂至腹,都是根根见肉,看去刚劲已极。小鼻小嘴,一双风眼,却是又长又细,微微睁合之间隐蕴精光。上面一字形寿眉,白而且浓,由两边眼脚下垂,看去银针也似。 天生异相,自有威仪,行动也颇迟缓,脚下却没声音。本是面有怒色,吃尹商抱头一哭闹,忽然改了笑脸。余式见二女已先下拜,知是异人。忙即随同跪倒。老人笑道:“你们起来。”三人还在跪拜,尹商急喊:“你们还不快起,老恩师见不得这个样子!”三人之中只燕玉知道老人来历,瞥见老人已有不悦之容,知他性情古怪,忙喊:“余师兄快起!”随拉霜娥起身,余式匆促中没有听真,起得稍晚,耳听老人骂了一声“奴才”,紧跟着眼前人影一晃,肩上早中了一掌。因出不意,被来人打倒一旁,一看正是尹商,随听喝道:“余师兄怎不听话,我代师父打你一下,看你还跪不跪。”余式还不明白,霜娥已伸手将他拉起,埋怨道:“三弟如何打人,可知他病后无力,身体还未复原么?” 尹商把小眼一瞪,怒道:“师父不喜人朝他跪拜,如非看他病后,打得更重呢。”老人哈哈笑道:“小东西,不要再装腔了,我不怪你就是,各自坐下说话。”尹商忙答: “徒儿遵命,余师兄不要怪我,谁不听师父的话,我就打他,少时与你赔礼便了。” 余式无故挨了一下,本在有气,莫明其妙,闻言刚悟出尹商必有用意,燕玉已先说道:“这位老前辈我虽未见过,昨夜偶遇一人说起,这位老人家怜念三弟孤苦,已收作记名弟子,才知姓名来历。这位便是昔年秦岭终南草堂二老中的卢老前辈,单名一个隐字,有一外号,我不敢说。适才因觉三弟和我一样,身负血海奇冤,虽然心高志大,立誓想报父母之仇,无如人小力微,这两年来,因老师不肯破例亲身传授,只随我两姊妹习武,本领有限,有的师门心法还不能私相授受。照此情势,如何能够手刃亲仇,日夜哭求上天怜鉴,拜一异人为师。不料孝心感动,蒙卢老前辈收为门人,觉着这等福缘旷世难逢,代他喜欢,无意中间了两句。他因老恩师自由嵩山移居终南以来,久已不问世事,形踪隐秘,破例传授,不喜人知,恐我走口,正在愁急。老前辈忽然驾临,三弟已蒙怜爱不必说了,便我三人得见仙颜,也是三生之幸。尤其余师兄大病初愈,既蒙赐见,必有恩意。不过老前辈素来不喜人拘束多礼,越随便越好。” 余式方始明白过来,正想求教。老人笑道:“你们几个小娃真鬼,燕玉早知我在房外,故意点醒商儿,一同闹鬼,当老夫不知道么?”尹商闻言,慌不迭跑上前去,抱着老人肩膀道:“师父你说得对,商儿错了,不过本心也实不敢隐瞒师父。今夜见面,只管害怕,情愿挨打,还是要说实话的。好师父,老恩师,千万可怜商儿,你上次已将我吓怕,这次不要怪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说时,老人已向椅上坐定,好似十分怜爱尹商,见他情急惶恐,早一把搂在怀中,一边伸手抚摸尹商的头,听完,笑道:“徒儿不要着急,我如怪你也不进来了。其实你也未说什么,不过我有一个讨厌的人,知我在此,定必纠缠,使我心烦,恐你小娃口没遮拦,再三告诫,你自上次受罚之后,倒也小心,不再向人露出口风。今夜被人激将,室中又无外人,偶然疏忽,也是难怪。我想你每夜天明前必出去个把时辰,你姐姐早晚必知底细,近来我在暗中考察,她两姊妹心性颇好,余式又是我小友新收门人,说明倒好,因此走了进来。我自移居终南,只肯与人交谈,便是有缘。余式人品禀赋似还不差,所中狗毒已有灵药解救,拜师还未人门,难得遇到这场快心之事。凭他本领,贼巢尚不能随意出入,可走过来,待我查看他的本身真力大小。如其本质尚好,现传授自来不及,由我将他气穴开通,发动真力,再服我一粒金刚九,略传几手封闭架隔的解数,本领还虽不济,比较以前身轻力大得多,单凭气力已可胜人,就是稍强一点的也能对付一气。这样由明日起,照我所传手法练上十天,便可和你们三姊弟同去。区区毛贼,我自不便出手,但是贼巢人多,你们师父又须对付那凶僧。 冉老二武功虽好,以一敌二,恐也不易成功。你三人到底年轻,虽有魏国梁所约的人同去,多个有力气的帮手,对付那群小毛贼也是好的。”说时,尹商见师父对他疼爱,越发亲热,躺在老人怀中,将头昂起,一边含笑静听,一面抚弄老人长髯,闻言笑说: “方才听说冉师叔日内就要去呢,莫被他先将老贼父子杀死,商儿的仇就报不成了。” 老人见他本是满面笑容,说到末句,眼花乱转,面容骤转悲愤,抚着尹商的头笑道: “徒儿不必愁苦,方才我已探明,老贼听说冉老二要去寻他,便发了慌,特意命人迎头寻访冉老二的下落,告以七月底寨中恭候,请其暂缓驾临,实则在此十多天内四出约人相助,准备拼个死活,连魏家敌人一网打尽,永除心腹之患,却不料这里还有他三个仇人。你师父本想多过些时,等你们本领练得差不多,人也约好,再同前往。她先知我这半年来常在附近朋友家中闲住,又在三年前看出商儿资禀,想引进在我与秦陇诸小友门下,未得其便,表面不肯传授,实则激励商儿自求上进,我如不来,还要令其自往求师;还未明言,便发现我的踪迹,知我最喜灵慧幼童,商儿又具至性,每夜向天哭求,早晚被我发现,必加怜惜,比她寻我求情还要省事。日前暗中察看,商儿用功勤奋,居然得我不少心法,更能守我之诫,有时姊弟比武,从不显露一招,知必得我欢心,到时决不袖手旁观,为此提前,冉老二又寻了来,正好三方联合,今日远出,便为此事。我定教你手刃亲仇便了。”尹商闻言,喜极涕零,笑说:“师父真好。” 余式已恭立在侧待命,老人话完,便令走近,先按了按脉象,笑说:“这一会药力已然发动,再经我开动气穴,非但气力暴长,比平日要大得多。因你本质甚厚,便病体复原也要加快。只是此举甚是苦痛,虽先服我金刚丸,仍是难耐,你自问禁得住么?” 余式大喜道:“老前辈大恩,弟子虽是薄质,尚能忍受苦痛。”说时正要跪谢,见尹商赖在老人怀里暗使眼色,想起此老性情古怪,莫又触怒,忙即站起。老人似已觉察,笑道:“商儿又多事了,你只见我厌恶人无谓谦恭,便因噎废食,以为无论什么人,只朝我一行礼,我便有气么?”尹商仰头笑道:“师父你不知余师兄有多可怜呢,又是弟子将他打伤,如不医好,怎对他得起。”老人见余式听出话因,又要下跪,笑止道:“这又虚了,你将这九药白水服下,脱去鞋袜,卧到原床上去。”余式依言将老人手中一粒青九接过,取水服下,道了“放肆”卧倒。 老人和三小姊弟谈了一会,便去床前,向余式全身按摩起来。余式觉着老人手并不重,所到之处,似有一股热气随同流转,暖适异常,但又与夏日天热不同。约有半盏茶光景,身上渐冒热气,方想如此舒畅,怎说痛苦?耳听尹商唤道:“余师兄留意,最好听其自然,师父要下手了,我以前便是这样。”声才入耳,老人忽令坐起,先是由上而下,从头按摩到了足心,朝涌泉穴揉了几下,忽将余式捧起,立向当地,那大一个人,竟似儿童拨弄玩具一般,随同双手按摩扭捏滚转不停,明灯影里,只见一条人影映在粉墙上面,时而兔起鹊落,上下翻飞,时而星丸跳掷,猿蹲虎踞。老人见尹商呆看出神,又特意侧转身子,将灯光避开了些。到了后来,再带同余式纵跃起落,看去好似两条黑影在墙上比拳跳弄,姿态灵巧美观已极。余式觉着人虽随同舞弄翻滚,时高时下,老人双手好似从未离身,仍和先在床上按摩一样,这等剧烈震荡,也未头晕心跳,只是身上越来越热,手足有些发胀。隔不一会,又有一股奇热之气由尾阎起向上强蹿,每上一段,便党内里筋肉胀痛欲裂,热力也必加增。方自惊奇忍受,那热气已直透重关,自上返下,到了脚心,又自逆行,将要发到羊车穴下,心想:“此必本身纯阳真气,曾听杨师父说起它的妙用,只能通行一周大,充满全身,功夫便到了家。现已通过尾阎,环行一周,想快完事,除先前身上胀痛、现更发热外仍不算什大苦,怎说不能忍受,莫非还有什别的手法不成?”猛听老人大喝一声“好了!”心方一惊,同时腰背上早被老人击了一掌,那热气行至羊车穴前本似受阻,不能通过,腰背骨胀痛得分外难受,觉出老人这一掌打得甚重,好似全身骨脉均被震开,人也随手腾空而起,落向床上,只落时床绷微颠,仍是先前仰卧姿态,身上热已大减,但觉通体胀痛难禁。 耳听尹商央告道:“余师兄此时必比我上次厉害,请师父早点给他治好,省得受这一夜活罪吧。”霜娥嗔道:“三弟不懂,老恩师累了这一阵,不歇一会气么?”老人笑道:“他所受伤毒虽重,秉赋却好;如今真气要穴已全开通,胀痛自所不免,我心想使他难受一会,将来劲力要大得多。我事已完。只等明日传他手法。如想为他减少痛苦,你们只消朝他全身捶打便了。”尹商喜道:“我想起来了,上次便是师父打我的,大姐二姐快帮我一帮,我一个人不行,手越多越好,少迟他更苦了。”说完,强拖霜娥去至床前,朝余式全身拍打,口中连呼:“大姐快来,做做好事。”燕玉本不想下手,因见就这几句话的工夫,余式已疼得气喘汗流,周身紫胀,虽在咬牙忍受,面色甚是愁苦,尹商又在急呼,心中老大不忍,只得走过。尹商嫌挤不便,又去屋外搬来藤榻,将余式移放榻上,三人两面分头拍打。余式先不过意,急急推谢,后来实在周身胀痛难受,一经捶拍便好得多。主人不肯停手,老人又在一旁赞好,只得听之。因觉霜娥年纪还小,燕玉已是成年少女,虽有老人之命,终觉不妥,只得澄神定虑,把眼闭上,心中感激异常。 夏日夜短,一晃天亮,胀痛反更加剧,不捶直是不行,无如主人从未停手,实不过意。想要逊谢,睁眼一看,老人已不知何往,未容开口,燕玉已先笑道:“老人走了,行时说你再有个把时辰,由小姊下手为你错骨分筋,传你引气归元之法,立成好人。起来吃点东西,下午去往离此五里的竹林中传你手法,练上些日,便可和我们做一路往铁鹰寨去了。老人能在百步之外和人说话,别人却听不出,所以你们全未入耳。”余式见她言笑从容,自然端丽,越发内愧,暗忖:“主人女中英侠,形迹脱略,自己言行稍微失检,不特辜恩贻笑,许还惹出祸事,此非留意不可。”口中应诺,二次刚把心神定住,觉着胀虽未减,痛已少止。一看两臂膀肿胖颇粗,肉皮绷得亮晶晶的,红得已带紫色,时光也自交午。三小姐弟俱都面有汗珠,心更不安,正想请其停手,忽听燕玉道:“是时候了,请余师兄把眼合上,稍微养神,我去去就来。”说罢,三人停手走开。耳听隔室洗漱之声,觉着有一股气在身上流动,所到之处筋肉便自胀痛难耐,但是松紧不同,试一运行,竟能随意所如,运向松处,胀痛便要减去好些。 隔了一会,燕玉忽然走进,笑道:“卢老前辈行时,原说再有个把时辰,即可按照家师所传使你复原,因恐苦痛难禁,又多拍打了些时,现在气脉已全开通,虽有一阵大痛,过后就好,并不妨事,请不要怕。”余式见她梳洗之后,越发光艳照人,只管心中戒慎,仍巴不得能和她亲近才好,忙答:“无妨。”燕玉随请余式坐起,以背相向。尹氏姐弟也端了热水盆走进,一人一手,将余式左右膀抓紧。余式知道对方怕自己难耐痛苦,方答“无妨”,耳听燕玉笑说:“余师兄忍耐。”先是背脊上好似着了两把钢抓,将筋骨生生错开,奇痛欲裂,又酸又麻;紧跟着,由肩肿起,直达两腕,随着手到之处,一齐酸痛麻木,失了知觉,和被人点了穴道一样。正咬牙忍受间,燕玉忽又喝道:“余师兄听其自然,勿令真气运行,这就好了。”说罢,左手朝腰间七圣穴上一点,跟手背上便是一掌。余式“嗳呀”一声,呛出一口浊痰,周身胀痛立止,只筋骨间还有一点酸麻,人却舒适异常。二女也就退出,尹商便请擦身。余式忙即谢诺,将先流痛汗擦去,心身皆爽。一会,霜娥端来素面,问知燕玉有事出门,只是先朝尹氏姐弟致谢,吃完欲回魏家一转,下午按时赶往竹林赴约。尹商道:“这样也好,我把路指明,你自去罢。” 余式以为尹商乃卢老人的爱徒,到时必往相会,昨晚闲游,一日夜未归,恐魏国梁惦念,又想访问师叔冉肠谷的踪迹,问明老人所约时地途向,匆匆谢别,赶回魏家,国梁又是有事早出未归,行时向魏凯留话说:“余式既蒙庵中主人留住,再好没有,无须往请。 如回,也无须细问,悉听客便。” 余式与魏凯谈了一阵,心记来人之约,为恐迟误,意欲先往竹林相待,托故辞出。 见时只申初,天甚炎热,离黄昏还早,想约尹商同去,并看燕玉回否,以便道谢。到后一看,庵门已锁,门上留一字条,说“庵中人均他出,请勿入内”,并无他语。在庵前树荫下看了一会荷花,觉着早到可示诚敬,便照尹商所说途向往前寻去,行约五里,前面忽现崇岗,到处绿槐荫日,翠竹森秀,树头呜蝉一递一声,相与应和,晃漾山野之间,起落如潮,显得长夏景物分外幽静。前行不远又入岗峡,左侧突现出万竿修竹,碧云如幄,簇簇秀列,知到所约地头。因见当地乃岗峡中的一片盆地,四外岗阜环绕,均不甚高,只峡外遥望,远方田野中有两牧童骑牛走过,此外未遇一人。地甚隐僻,林中定必凉爽,忙赶了去。入林一看,前半竹树森列,甚是茂密。地下杂草怒生,几于无可通行。 等由林隙中擦身走进,到了竹林深处,忽有一丛奇石假山也似平地突起,姿态奇秀。绕走过去,地势忽然开展,现出一片极平整的空地。正对假山有一幢竹屋,大小数间。另一小楼大只方丈,偏在左侧,后倚崇岗,前绕溪流。沿溪种满各色草花,迎风摇曳,五色缤纷。浅草如茵,垂杨荫日,地绝嚣尘,景更清丽,余式生自世家,文武全才,性耽风雅,一见当地景物,料知主人必非俗流,心想那大一片空地怎未种有花木?又见竹楼中静悄悄的寂无人声,屋门不掩,仿佛主人他去,或在午睡,想起老人约来此地,与主人必有交情,天时尚早,为示诚敬,未敢冒失惊动,想等人出再与问话,便就假山脚下背阴之处寻一山石坐候。待有半个时辰,不听动静,始终未见人影,孤坐无聊,吃熏风一吹,渐有倦意,背倚山石,不觉入睡。 一会,耳听面前似有什么东西纵跃扑打之声,睁眼一看,草地上忽有两猿正在对打,一白一黑,毛色已是少见,身材又比常猴高大得多,都是一身纯色,火眼金睛,通体油光滑亮,神态十分威猛,打法也甚奇怪。再细定睛一看,竟和人比拳一样,人立对打,手脚并用,分合变化,解数精奇,从所未见,大出意料之外,便静静的细看下去。先前自觉两个猴子居然学会这好拳法,只是好奇旁观,还未想到别的;及见两猿打完一套又是一套,原样未改,虽是对打,手法却是有快有慢,交代清楚,越觉奇怪,便在暗中默记,不去惊动。两猿明见有人在侧,也不理会,余式看了一阵,刚将那套掌法记下,忽想起猴子怎会有这好的武功,心中一动,断定两猿乃当地主人家养,曾受高明传授,正想等它打完,相机入门探询,两猿忽同收势,嘻着一张大嘴走来,连比带叫,意思似要余式下场同打。余式一则好奇,又见两猿灵慧可爱,心想:“两猿掌法虽极巧妙,终是畜生,自己武功曾得杨武师的传授,难道还打它不过?”笑问:“你们想和我过手么?” 两猿点头。余式又问:“主人何往,可在家中?”白猿用前爪向外连指,意似主人不在,两次伸爪要拉。余式因见两猿纵跃如飞,以一敌两,方恐吃亏,黑猿已先纵身一跃,到了山旁桃树之上,手摘毛桃啃吃,表示旁观。 第二回 万里长征 古渡黄河观落日 凌晨应约 平林绿野斗灵猩(05) 余式便随白猿到了场中,上来还恐今日长了力气,将猴打伤,笑说:“我因见你两个掌法甚奇,又通人意,生得如此高大驯善,你主人必是异人奇士,为此想试你有多大本领。不过,我昨夜蒙一位老前辈约来此地,主人想是他的朋友,依我之见,最好各自演习,不要真打,免有误伤,彼此不便。”白猿意似不耐,猛将火眼一瞪,吼得一声,扬爪便抓。余式渐看出白猿两目金光四射,勇猛非常,站在地上竟有半人多高,两条长臂钢铁也似,虽觉不似易与,终想凭自己的武功决不会打它不过。一见非打不可,只得还手,方说:“你既通灵解意,当知我来是客,最好打个平手,我也决不伤你,只无工夫和你久打,稍比两手拉倒罢。”话未说完,忽觉白猿一双前爪上下翻飞,神妙已极,如非白猿到了紧要关头便即收势,变招相待,早为所伤。尤其猿臂比铁还硬,格架之间撞得手腕生疼。经此一来,余式方始大惊。因白猿边打边吼,先还不知何意,后来偶露破绽,吃白猿乘机进攻,一时情急,把先记掌法用了一招,居然挡过,白猿忽作怪笑,面带喜容,暗忖:“何不按照先前两猿打法试他一试?”刚变招式,三四个照面,白猿越喜,黑猿也在树上喜啸,这才悟出二猿是想传授自己掌法。照此情形,分明有人命其如此,便照方才默记解数施展出来,白猿果将掌法改缓,遇到对方记忆不真之处,立即停手相待,从头再来。余式也渐悟出掌法妙用,惊喜交集,边打边问道:“二位灵猿传我掌法,可是奉了卢老前辈之命么?”白猿摇头,手朝竹楼一指。余式又问:“你主人可是卢老前辈好友?”白猿未答,只将那前后七十二招的奇怪掌法打完一套,又是一套。 余式边打边记,越往后越觉出那掌法的神妙,简直变化无穷,自更用心,接连演习了数次,已全记熟。 白猿来势也渐加快,未一套刚打完,忽听一声猿啸,自猿立往左侧假山顶上纵去,同时,一条黑影也随同猿啸之声凌空飞坠,正是黑猿。一照面便扬爪打来,余式急架相还,初意黑猿必和白猿差不多,一样打法,哪知不然,来势猛极,打法也是不同,几被闹了一个手忙脚乱,后用新学掌法勉强应付,总算黑猿没有真下杀手,每逢余式露出破绽,都是点到为止,用猿爪朝身上按上一下,或是轻拍一掌便罢;但遇到余式挨打时定必怒吼,表示这等打法必败无疑。后来,余式看出对方虽然臂坚如钢,爪利如钩,决不伤害自己,渐渐胆大,索性将掌法加快,猛力反攻,又打完了一套,忽悟出好些变化。 二猿也喜啸不已。一直打到天近黄昏,余式已能封闭严密,不再挨打,人也有点疲乏,黑猿尚未停止;心想:“两猿不知奉了何人之命传授自己,打了这久,虽然悟出好些道理,但不知打到何时才止?”方想问话,山顶上的白猿忽然连声呼啸,黑猿倏地飞身一跃五六丈高远,往竹楼前窗中蹿了进去。余式回顾,又是一条白影由假山上飞起,同往竹楼蹿进,正是白猿,白毛如霜,映着斜阳影里宛如一条银虹凌空飞渡,直射入楼。 余式探头往假山外一看,并无人影,心疑主人已归,或是午睡将起,既令二猿传授武功,必是卢老人所托,意欲登门道谢,请问姓名来历,稍微喘息,整好衣履,走到楼前。往里一看,那楼不大而高,下层竟高两丈以上,空无所有,也不见有楼梯,只左角有一方洞,好似楼梯已拆,也听不见二猿声息,只得躬身说道:“后辈余式乃铁扇老人门下,由北京来此,欲往嵩洛寻师,昨遇卢老前辈,命来此地传授武功,久候未临,幸蒙主人门下灵猿传了后辈一套掌法,为此专诚拜访,敬乞赐见,加以教诲,感谢不尽。” 连说两遍,并无回应,侧耳细听,楼上静悄悄的,不听丝毫音响,仿佛二猿也不在上面。 楼洞离地有两丈七八之高,无梯可上,四壁皆是整很大竹排成,又光又滑,不能攀援。 待了一会,用手叩壁,再呼:“两位灵猿能否下来一谈?”连问数声,仍无回答,不敢过于惊扰,想起楼侧还有几间竹屋平房,刚打算走往探问,猛觉一股膻气由身后袭来,同时闻得鼻息咻咻之声,心中一动,忙即闪身回顾,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身后掩来了一个似熊非熊的人形怪物,颈上系着一根黑绳,比人还高一头,手大如箕,通体黑毛如针,根根猬立,眼大如杯,凹鼻掀唇,血口獠牙,碧瞳如电,凶光闪闪,看神气似由那几问平房中掩到身后,已将两只怪爪高高举起,作势想朝自己扑来。 因颈间长绳到门即止,不能再进,幸这一闪恰巧避开,否则早被抓中。怪物一见抓空,立时暴怒,血口突张,似想怒吼,但未出声,又复闭拢,腾身一跃,朝人扑来。余式看出怪物猛恶非常,日前曾为恶狗所伤,有了戒心,身旁未带兵刃,又处在这等诡异之境,主人不见,底细不知,先遇二猿已极奇怪,忽又见此怪物,未免胆寒,哪敢停留抵敌,慌不迭往旁纵逃。心中正急,忽听震天价一声厉吼,夹着重物击地之声,震得四野齐起回应,竹树萧萧,宛如潮涌,惊悸奔逃中回头一看,不由又奇怪又好笑起来。原来那怪物本藏竹屋平房之内,颈上所系长绳只有四五丈,到了楼前小溪即止,不能远出。绳粗虽只如指,但极坚韧,又具极强弹力,先前急欲伤人,起势太猛,人未扑中,却吃长绳往回一带,仰跌了一大交,震得地上尘土飞起老高。刚刚纵身跳起,长绳好似有人牵住,又往回用力一拉,怪物身未立稳,又跌了一大交。似这样接连几次猛跌,急得怪物连声厉啸,暴跳如雷。 余式定睛一看,平房窗口露出两个猴头,正是那黑白二猿,不知何时掩向平房之内将长绳拉住,怪物只一纵起,便即用力回拉,使其跌倒。怪物先想伤人,一味向前猛扑,越跌越怒,还不觉得受了二猿晴算。未了一闪忽然警觉,一声怒啸,纵身一跃,便往回路飞扑过去。余式见那怪物猛恶厉害,从来未见,纵时身侧有一半抱粗的槐树竟被撞断,身法更是极快,方代二猿着急,同时闻得两声猿啸,黑白二猿已一左一右穿窗飞出,分头往两侧纵去。黑猿逃得稍慢,又正当怪物回路,几乎撞上,两下擦肩而过,吃怪物凌空一把没有捞着。黑猿身法也真灵巧,就空中一个转侧,一翻一挺,往斜刺里箭一般射去。怪物也自落地,怒急心昏,微一疏神,只顾寻仇,没有看到落处,一下落在屋前丛竹之中,只听咔嚓连声,那丈许高的新竹竟被压折了一大片。等到纵起,二猿已逃出老远,愤无可泄,随手乱抓,窗前竹林也被连根拔起,抛向空中,闹得满天都是断干残枝,树叶泥沙纷落如雨。怪物晃眼将那数十根新竹折断拔光,愤仍未泄,犹自暴跳怒吼不已。 余式因见怪物颈有长绳,不能走远,以为无碍,一时好奇,正在注视,忽又听二猿啸声甚急,回顾白猿正站远处在朝自己招手,刚要赶去,猛觉膻风扑面,一条长大黑影带着两团碧色凶光已自迎头飞到。原来怪物颈绳不止五丈,先被二猿拉住,不能飞远,这时二猿已去,急怒交加中瞥见人还未走,立即飞身追来。当时形势危险万分,余式方自胆寒,回身欲逃,觉着腰间一紧,人便凌空飞起,倒退出去。原来怪物已飞扑过来,幸而二猿看出危机,连啸示警,白猿见势不妙,首先飞纵过来,将余式一把挟起,纵向一旁,就这样,差一点没被利爪抓中。怪物一见抓空,颈问长绳已到尽头,起势又猛,就此仰跌下去,叭的一声大震落在地上,地皮也被砸了一个深坑,重又纵起,向前强挣,咆哮起来。余式惊魂乍定,刚看出形势奇险,忽见长绳回收,仿佛有人在拉神气,怪物暴跳更急,但是无用,那细一根长绳,怪物虽然力大凶猛,竟难与抗。有时怒极,回手用力乱扯,吃长绳往回一抖,便跌一个重的,似这样连滚带爬,晃眼退回了一多半。到了平房前面不远,怪物似知无幸,回手抱定身旁怪石,死不肯放。不料长绳越拉越紧,勒得怪物颈红脸胀,凶睛怒突,口中厉吼,渐变惨嗥,拉着拉着,因力大猛,怪物又死不松爪,头颈伸出老长,还在强挣,忽听叭嚓一声,那七尺多高、两尺来粗的石笋竟被怪物扳断,叭嗒一声大震,连断石一起落到地上,长绳立往回收,将怪物倒拖过去。 二猿早就喜得拍手乱跳,正朝余式打手势,令其稍候,欲往平房奔去;同时,怪物也被长绳拖到门口,不知何故,口中喷起一股黑气,朝房中飞去,长绳忽解,一声厉吼,飞身而起。二猿恐伤余式,各自长啸飞迎上前。怪物好似惊弓之鸟,只图逃生,并未再向余式、二猿寻仇,急匆匆连纵带跳,比飞还快,往高楼顶上逃去。只一纵便到了楼顶,手攀楼檐刚往上纵,忽听哈哈一笑,好似被人迎面打中,由相隔三四丈高处猛跌下来,震得石土惊飞,林树萧萧,山野齐起回应。怪物冷不防受此猛跌,一任赋性凶野,皮骨坚厚也禁不住,就此跌闷过去,半晌爬不起来。紧跟着楼顶上现出一个白发老人,正是余式昨晚所遇异人卢隐,不禁大喜,方唤得一声“老仙师,弟子恭候多时”,老人已凌空飞坠。余式正要上前拜见,老人把手一摆,便往平房走进。因知老人性情古怪,不曾奉令,不敢随往,回顾二猿已往平房走去,明见怪物卧地喘息,目射凶光,咬牙切齿对着自己,竟忘危机,只顾寻思。不料怪物先是想逃,后被老人打跌,知逃无望,身又受伤,恨极仇人,正在暗中蓄势待发,一声未出,冷不防猛扑过来。余式知它厉害,方自胆寒惶急,往侧逃避,眼前倏地一花,猛觉疾风吹坠,随听叭的一声,定睛回顾,原来是一个瘦小枯干的黑衣老头手持一根铁拐忽然凌空飞坠,正挡在自己前面,将怪物打跌在地。知是隐居当地的异人奇士,又见怪物伏地哀号,不住以头触地,意似求饶,料已无害,忙即上前跪拜,暗中偷觑。见那老头是个秃子,貌相奇古,面红如火,平顶高颧,大鼻虎口,两道寿眉稀落落斜挂眼角之上,二目细长,神光炯炯,身高不满四尺,左手拿着一个鹅卵大的青丸,不知何质,右手拿着一个和人差不多高的铁杖,杖头形如人手,旁有四枝,长短不一,未知何用。身着一件黑色道袍,赤足芒鞋,人虽瘦小,态甚严肃,立在当地一言不发,见余式跪拜,面带微笑,挥手令起,随往平房走去。 余式紧随身后,到了里面一看,那平房虽只一排三间,因被竹树掩蔽,外观不见,实则左暗间内还有一条短甬道,直通平岗土洞以内,先系怪物的长绳便由洞中拖出,横在地上,好似怪物原藏洞中,不知何故被它走出。黑衣老头住在右面一间房内,里墙有一木床,上铺凉席,窗明几净,花影在壁,地既幽静,陈设又复雅洁。卢隐坐在窗前椅上,二猿正忙着端茶进果。余式到了门口,不敢再进,刚一停步,卢隐笑对黑衣老头道: “这便是老八新收门人余式。可笑八弟既然收他为徒,又不传授本领,如非遇见小冉,几乎被狗咬死。我看他可怜,又经我新收那小东西苦求,为他医病去毒,还长了点真力。 偏生铁鹰寨之行就在日内,以我传授难于速成,只你仙猿掌最是合用,我想老八丢人,还不是和你我一样,知你正在用功,无暇传授,心想二猿近来功力大进,今早黑猿正往寻我,为此命二猿代你传授。我因有事来迟,不知他是否学会?此非外人,大哥破例容其入见如何?”黑衣老头将头微点,余式连忙走进,重又下拜。卢隐笑道:“这是你大师伯地行仙左勉,他不比我随便,多磕两个头包有好处,我却不喜这些虚礼。”左勉闻言也不答话,两道寿眉忽然往上斜飞,朝卢隐看了一眼。余式拜罢起立,站在一旁。 卢隐笑问:“你从二猿练那掌法学会了么?”余式恭答:“弟子初学,恐难全解,敬乞二位师伯教训。”卢隐随命当面练来。余式方答“弟于遵命”,白猿便打手势,意欲对打,余式便随白猿同去外问空屋演习起来。这次掌法更熟,打了一阵,只被白猿拍中两次,偷觑二老均在含笑点头,知蒙赞许,又知白猿不会伤人,便以全力应战。刚打了个难解难分,黑猿忽然加入,以两对一。余式力敌二猿,居然也能勉强应付,前后也中了七掌。卢隐忽然唤止,说:“你颇聪明,照此练上数日,我和大师伯再一指点,便去得了。”余式大喜拜谢。左勉随到外屋,把手一招,二猿立令余式一同进攻,耳听卢隐旁唤:“大师伯已不收徒,此是例外传授,你要留意,记准才好。只管进招,无须客气。”余式喜答:“弟子放肆,求师伯赐教。”就这应声侧顾之间,身上已中了两掌、眼前人影乱晃,耳听二猿连声呼啸,似令自己留意戒备。定睛一看,左勉连长衣也未脱下,长袖起处,上下翻飞,宛如穿花蝴蝶,闹得余式前后左右均是人影,身上又连吃了好几掌。始而手忙脚乱,后见二猿在旁助战并无用处,照样被左勉打中,虽然悟出一点分合之妙,苦于记它不全,暗忖:“一会便要打完,不能记下,岂不可惜?反正师伯不会打重,怕他何来,拼着多挨几下,好歹也学他一半。”便把手法放慢,左勉也慢了下来。偷觑二猿仍是急如风雨向前猛攻,左勉身法看去并不甚快,可是架隔遮拦之间再也没有那么恰到好处,经此一来,招招式式便都看得明白。 余式刚悟出动静相因的妙用,忽听门外有一幼童笑呼:“我明白了。”跟着跑进一人,正是尹商;同时叭叭两响,二猿长啸声中,一条人影已往里间飞去,再看人已回到原位,二猿也跟纵飞进,跪伏面前。左勉神色自若,仍是一言不发,仿佛未动手神气。 尹商朝余式把小手一招,当先跑进,朝左勉行礼下拜。左勉把脸色一沉,仍未开口。卢隐命起笑道:“大师伯想你深造,故不传你掌法,为何来此偷看?”尹商便往左勉身前挨近,笑喊:“好师伯,弟子年幼无知,只图学点本事,去往铁鹰寨报仇,就便见识见识;但听寨中强盗颇有几个好手,又养有恶犬凶狠,惟恐打他不过,给师父师伯丢人。 姊姊她们又说我年小,不许同去,为此着急。想求师伯传我掌法,未蒙应允;虽然不敢再求,一想弟子和姊姊都是父母所生,为何她们能去报仇杀贼,弟子偏不能够?每日悲苦,打不起主意。恰巧师父令余师兄来此,传他武艺,料知师伯最疼后辈,师父约在此地必有原因,偏生师父命弟子去寻一人,不得早来,方才赶到,正遇老黑跪在门外,又听里面掌风呼呼,一看师伯正在传授,不敢惊动,其实并未学全。偶然看到妙处,喊了一声,师伯立即停手归座,弟子虽然违命,一则无心撞见,二则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还望成全弟子一点孝心,使其手刃亲仇,哪怕将来学剑时多受困苦艰难也所心愿,只是铁鹰寨之行就把小命送掉也非去不可的了。”说到末两句,竟伏在左勉身上流下泪来。 左勉先是面上冷冷的呆望尹商,听完忽转笑容,抚着尹商的头,把头微点,随由架上取了一本书,朝尹、余二人指了指。尹商会意,立时破涕为笑,对余式道:“此是《三元图解》,大师伯已有数年不开金口,尽可照图学习,还不拜谢?”余式大喜,二人忙同跪拜。左勉含笑,伸手命起,朝卢隐看了看,把头一点,便去榻上打坐。尹商笑喊:“大师伯,还有老黑不曾发落呢。”卢隐道:“你两个得了便宜,管这闲事做什? 本来我想命你二人回去学习,因这《三元图解》乃你大师伯嫡传心法,不容外人偷习。 此地自从老黑来后,左近村民无一敢来窥探,地势又极隐僻,不如每日就在此地练习。 好在你二人气穴已被打通,学习容易。商儿年幼,真力虽然较差,但早得我传授,大师伯自闭关以来已然不落言诠,但我二人念动即知,方才我和他说,已允到日命二猿前往暗助,或能胜任。老黑今年已两次犯过,除非它在数日之内能够将功折罪,否则难逃飞剑之诛。大师伯的性情商儿当早听我说过,再求无用,休找无趣。竹楼中食物用具俱都齐全,少时可去楼上将图解记熟,奉还师伯,今夜不必回去。由此起,每日早晚来此用功,只等冉师叔去的前一天你二人各自起身往铁鹰寨便了。去时可报一个冉字,必是他一路,放你们进去。如有款待,也无须客气。里面地大人多,老贼自恃本领,手下同党常有生人来往,只要隐藏得宜,无人过问。混到第二日,直赴中寨,与你姊姊她们互相呼应,成功无疑。” 二人领命,便同返出。那怪物仍在原处未走,见了尹商连声低啸,似有乞怜之昏尹商见它怒视余式,骂道:“你这蠢猩猩,也不想想寻常人能到这里来么?这是我余师兄,乃你日前所见八师叔铁扇老人新收弟子,如何敢去伤他?我已代你求情,师伯不理,没敢再说。铁鹰寨中养有不少恶犬猛兽,你不会想个法子将功折罪么?”怪物闻言,将头连点,随即起立,朝尹商胯下低头乱拱,对余式也不再怒视,只不时侧顾平房,好似十分害怕神气。二猿恰由里面纵出,见面先朝怪物脸上各打了一掌。怪物立被打跌在地,柔声低叫不已。余式见它迥不似先前凶猛,对于二猿甚怕,心中奇怪,笑问:“此是何种猛兽?已然脱绑,怎不逃走,反比先前驯善起来?”尹商笑道:“此是大师伯在南疆天马山中所收虎猩,能手捉飞鸟,生裂虎豹,动作如飞,力大无穷。前在南疆曾将一条毒蟒扯成两段,本身也中了毒,被大师伯收来守洞。后为一事来此坐关,嫌它猛恶,不曾携带,竟被它由数千里外寻来此地。这东西妒心奇重,老不服气二猿,性又猛恶,连犯了两次过仍不知改。大师伯本要杀它,也经师父和我求情,才用毒龙筋将它系在后洞,不令出外。它自气闷、对主又极忠心,知大师伯有两个仇家早晚来寻,必是午睡醒后,见你孤身楼前窥探,误认仇敌,不料吃了大苦。现它是想随我一起,躲师父师伯重责。 适听师父口气,虽然有法可想,这类恶物如何敢带它同行呢?”二猿在旁嬉笑拍手。尹商笑骂:“你两个也不是好东西,分明它受你捉弄,才有此事;否则,你们只事前招呼一声,怎会下手伤人?你们想学《三元图解》,我偏不许你们看,省得学会之后更欺老黑。”虎猩闻言,朝尹商越发挨蹭,意似感谢。二猿也拉了尹商的手不住低呜求告。尹商笑道:“既然这样,只你们以后不打架,我拼着师伯打我一顿,担点责任如何?”虎猩、二猿全都低声喜啸不已。 二猿随领二人去往楼中,由外取来一根长竹竿放在楼口。二人刚援上去,虎猩、二猿已自先到。尹商便将《图解》打开,笑道:“前听师父说过,此是内功上乘心法,非比寻常。上面并有一套三元剑和一套七形拳,为日无多,我们最好将它记熟,把六十三手七形拳掌练会,等我报仇之后再去练那坐功。大师伯虽最疼我,但这《图解》关系重要,连对二位姊姊都不敢泄,如非二猿灵慧忠义,又未奉命禁止,哪敢拿它作人情?二猿已去升火煮饭,可先记上两张,饭后无事便可演习,也许师父未走,还可得点指教。” 说时,忽听楼外唤道:“商儿留意,方才闻说事已闹大,连你八师叔也许到场,你两个正要用心呢。”尹商忙去窗前急喊:“师父,是哪一天?”随听空中答道:“还有二十多天,各自用功好了。”听到末两句,语声已横空飞渡,由近而远,再唤便无回应。余式仰望空中似有一道淡微的青光在斜阳返照中往东南方刺空飞去,一晃不见,才知卢隐竟是剑侠一流。师父既与同辈弟兄,当然也是剑侠,又听还要到场,不由喜出望外。二人随将《图解》同观,用心默记,均是美质,聪明颖悟,共只四十三张《图解》,等饭煮好,已记下了一半。二猿服侍十分殷勤,虎猩也是跟前跟后。饭后二人分别强记,到了子时夜间全部记熟,互相背诵如流,一字不差,《图解》也全领会,方始同去外面练拳。天明前又覆一遍,由尹商将书送回,一同回庵。 燕玉、霜娥见余式随来,以为少坐即行,及听尹商请余式稍睡,背人一问,得知大概,颇代二人欢喜。二人忙着用功,睡了不多一会便同起身。燕玉因尹商不肯详言,便问余式二老如何传授?余式不善说诳,又对燕玉倾倒,便乘尹商外出,说出所练拳法图解。二女闻言,越发惊喜。燕玉两次微笑,欲言又止。余式见她秋波送睐,一笑嫣然,由不得生出爱意,虽守尹商之戒,不敢尽泄,心中却是抱歉。方喜二女不曾多问,练了些日,图解全通,拳法也自练熟。这日,余、尹二人正在楼前空地上与二猿对打同练,说起二位师伯,一位不曾再见,一位打坐,至今未敢惊动,铁鹰寨之行不知应在何日? 那只虎猩自从日前脱绑以后,一直不再系它,神态反极驯善,与初见时迥不相同,从未离林一步,这时忽作怒啸,二猿过去打了他一掌。尹商骂道:“你不听我话?不许乱动!”随说:“有人来了。”语声才住,便听娇呼“三弟”之声,回头一看,正是燕玉、霜娥寻来,见面说道:“我们快走,方才魏国梁命人来说,铁鹰寨之行就在明朝,卢老前辈不说是应在头天动身么?”二人闻言,便问如何走法?燕玉笑道:“本来不想和你们一路,不过来送个信,我们想扮男装入寨,衣服还未换呢。” 余式近日与燕玉时常相见,已种爱根,心愿同行,但又想起卢隐之言,心方踌躇。 燕玉见他迟疑,眼望自己,欲言又止,一看霜娥好奇,正由尹商向二猿引见。低声笑道: “余师兄愿和我同去么?”余式见她铅华不御,美秀入骨,横波微笑,皓齿嫣然,心中爱极,情不自禁将头微点。燕玉喜道:“三弟,余师兄愿和我们同路,这样也好。”尹商意似不愿,看了余式一眼。余式自然不便改口,笑说:“反正到了铁鹰寨也要会合同去,人多势众,自然更好。”尹商接口道:“师父命我们分路去呢,你不知他老人家的脾气,如何违命?”燕玉闻言,朝余式看了一眼,嗔道:“三弟你当我们姊妹真非和你们同走不可么?”霜娥也气道:“好似三弟一人有师父似的,姐姐,我们走罢。”燕玉说“好”,又看了余式一眼,便同走去。 余式忙喊:“二位师妹留步。”二女未答,尹商道:“莫管她们,只照师父的话做去,包你没错。你不听话,只有吃苦。”余式想了想,不便再说,便问:“何时起身?” 尹商道:“你想追大姐去么?昨夜我听师父说,日落起身都不算晚,今晚定有好月亮,你忙做什?”余式面上一红,笑问:“师弟每日与我一起,何时得与卢师伯相见?”尹商笑道:“我师父神出鬼没,来去无踪,哪能让你看见?虎猩本定同去,但须夜间起身。 余师兄如忙,就请你一人先走。” 余式见他说话以前,曾呆了一呆,好似有人说话,侧耳静听,将头连点,忽然改口,四顾无人,也未在意。一则想早赶去探听师父下落,又因燕玉走时生气,心中不安,想赶上去赔话,但恐卢隐见怪,便问:“我单人走,卢师伯不见怪么。”尹商道:“我既请你先走,师父就不会见怪。我还要寻师父问话,你早想走,不必迟延,都有我呢!各自请罢。” 第三回 附壁攀藤 竹院清溪寻隐士 飞镖却敌 石牢兽阱救天人 余式途径早已探明,知道铁鹰寨相隔当地好几十里,欲在午后赶到,便即谢别上路。 沿途都是荒僻山野,路少行人,疾行如飞,赶到傍午,便将到达,遥望前面现一山口,口外人家甚多,还有几株大槐树。这时虽当中秋将近,天仍炎热。太阳底下奔驰了一阵,周身是汗,因想前面村庄必多贼党耳目,且喜时当中午,人家均在吃饭,又由侧面赶来,未被发现,意欲装着行人觅阴凉处,休息一会,把汗止住,再行入山,便把脚步放缓。 正往前走,忽见前面槐树下放着一副卖凉面的担子,担主人似睡不睡的倚树而坐,地方却甚凉爽。刚走向石旁坐下,忽觉腹饥,见那凉面甚是清洁,另一头还卖白酒和绿豆汤,想买吃一点。未容开口,忽听身侧咳嗽,回头一看,乃是一个中年花子,瘦骨-峥,肤黑如铁,穿着一件青布单衣裤,补丁重重,洗得却甚干净,手持一根黑木杖,细才如指,提在手内,走向侧面坐下。猛想起花子来路是片旷野,曾经看过,并无人影,如何突然出现?心方一动。花子已向面贩问道:“喂,邱老六,你这面是卖的么?”面贩邱六本在午睡,本连生意都懒得做,又听是外路口音,没好气答道:“不是卖,还是舍的不成?”花子笑道:“那么给我来一大碗如何?”邱六答道:“钱呢?”花子道:“钱却没有,先赊一回,吃完再给不是一样?”邱六见他穿得那破,自恃有点蛮力,又是土著,大喝:“你爱和我胡搅么?趁早走开,惹我性起,教你知道厉害。铁鹰寨的人不是好惹的。”话未说完,花子也把怪眼一翻,冷笑道:“我虽没钱,向不白吃人的东西,吃完之后,自有凭着几个臭钱找便宜的人代我会账,你忙什么?鹰儿、鸡儿我常时撕来下酒,有什希罕,也要唬人。”余式闻言,心中一动,方要开口劝说,继一想这里乃铁鹰寨山口,敌情难测,还是放谨慎一点,免露行藏,欲言又止。就这微一迟疑之际,双方已动起手来。 原来邱六与寨中头目有亲,人甚强横,一听花子不说理,未两句又犯大忌,怒吼一声,伸手便抓。花子冷笑道:“你先莫动手,等我吃完再打不迟。”说时,身形一闪,邱六了手抓空。花子早到了面担这面,口说“白面不好吃,得加点作料”,随说随将酱醋瓶抓起,往凉面上洒去。邱六担上至少还有二斤多面,见状自更气极,二次伸手又抓。 两下相隔原近,花于也未纵避,只是一味闪躲,眼看抓中,离身不过两三寸,花子微微一闪,便自避开,手中醋瓶仍往面上乱倒。倒完了醋,又拿起酱辣油,始终隔着一头面担,不知怎的怎么也抓他不中,急得邱六乱抓乱跳,咒骂不已。等到作料倒完,邱六自气急,忽将扁担取下,刚喝:“我打死你这贼花子!”花子忽伸手一把,将满盆凉面全数抓起,扁担也自打到,花子身形微侧,便自打空,再滴溜溜一转,便到了邱六身后,笑道:“我先玩个把戏你看,反正不能白吃,凭这一手就值十两银子。”边说,扬手把那一盆凉面朝空洒去,忽又急喊道:“抛太高了,我吃不到嘴,被老鹰抓去怎么办?” 边说拔步就追。邱六也回过身来,手举扁担二次追打。花子也未回顾,看去跑得并不快,不论上三下四全都打空,相隔只三两寸,一下也未打中。当日有风,花子抛那盆面不知用甚手法,聚而不散,抛得又高,日光之下好似一蓬银丝菊花随风飞扬,往山旁小径一面飞去。最奇怪是,那么沉重的凉面条竟和纸花一般,轻飘飘的下落甚缓,余式越看越怪,心想:“前两次均因与人会账,得拜异人为师,这人必是高明人物,虽因贼巢密迤,极宜慎重。”心终好奇,不由得拔步赶去。 这时近村口山民已被惊动,纷纷赶出,邱六再一叫骂,一齐追来,无如山径奇厌,一边临着山沟,只容一人前行,越往前绕越险。花子当前,邱六紧追在后,余式又后,先是鱼贯而行,众村人便追在后面。余式暗中留神,见花子跑着跑着不时向空吹气,那面老在他的头前浮沉飞扬,相隔丈多高下,只不下落,心更惊奇,忙喊:“老邱请留步,我代还面账如何?”邱六己然怒发如狂,又见村人追出,越发胆壮,怒吼:“客人莫管,贼花子敢来我铁鹰寨撒野,非要他的狗命不可!”余式见前面恰有一段宽处,再往前便没有路,右临深沟,左面是一斜坡,仍想劝阻,便由斜刺里一纵身,刚绕向二人中间,忽听花子喝道:“谁会账,谁是狗。你不愿意,我还不干呢!”说时,前面那盆面忽然往下飞坠,同时又听身后有人高呼:“邱六回来,张二爷唤你呢。”余式也未听真,只见那蓬面飞离花子头顶约有数尺,花子将口一张,那面立成一长条往口中投去,长蛇人洞,飕的一声晃眼吃完,随纵身往左侧山坡上跑去。回顾邱六已然退走,另有两人追来,狂喊:“二位留步!”花子连理也未理,一直往上跑去。余式见那一带山势奇险,半山以上形同壁立,花子也未纵跳攀援,如履平地,一晃便到了上面,立意追上,回顾山下追的人已然遇阻,不能再上,内有数人似往侧面抄去,连喊:“老先生请留贵步!”花子忽然回头笑道:“你不是全靠和人会账找点便宜么?我车卫却不吃那一套。想和我说话,不会追么?” 余式一听,话里有因,便一路攀援上去,两下相隔约有丈许,崖石又滑又陡,正追之间,微一疏神,踏看一块浮石,当时汪卜滑落,知道跌下去就是半死,心方一惊,猛觉一股吸力将身吸住,虽只一眨眼的工夫,身形已就势稳住,越知有异。惊魂乍定,二次再朝上赶,那自称车卫的异丐忽沿近顶崖壁往横里走去。前半无路,余式全仗攀援纵跃,勉强迫随,正苦奇险难行,累得满头大汗,前面忽现出一条羊肠小径,两下也相隔不远,心中大喜,方喊:“车老前辈留步!”车卫回顾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我这人不吃口甜,喊老前辈有什用处?”说罢脚底忽然加快,顺着崖腰小径往山后驰去。余式越听越觉车卫必与师长相识,求见之心更切,飞步急追,绕到崖后一看,人已不见。 立处挨近崖顶,下面危壁如削,崖下是条幽谷,谷径深宽,转角处,平地七八亩竹林森秀,绿云如幄,林中隐现出一幢精舍。外临清溪,碧波平岸,流水汤汤,三面峰峦环绕。 再过去又是二三十亩水田菜畦,水抱山环,境绝幽胜。因当午后,饭时已过,又是热天,林内外悄无人声,只有两只家鸡散布林间,似在啄食石土间虫豸,高冠缓步,态甚悠闲,不似有人下降神气。近顶一带崖势前突,猿猱所不能上,往下虽然布满藤蔓,苔薛浓肥,可以援系,时间有限,就这相隔三两丈一个转折的工夫,有人下降,断无不见之理,怎会全无影迹可寻? 再往回路一看,先前一味往上穷追,不曾留意身后来路,这时才看出山势奇险,尤其中途滑脚几乎下坠之处简直无法通行,百忙中竟不知怎么走上来的。回走大难,先前贼党已被惊动,也有好些不便。心想:“卢师伯原令入山寻一隐僻人家栖身,到时再往寨中与贼一斗,照下面这样风景,主人料非庸流。燕玉曾说,老贼不吃窠边草,近亲近邻向无惊动。铁鹰寨老巢本在商山,移居此地才十数年,地名本叫对松山飞鹰谷,风景甚好,旧有好些人家,老贼爱谷中土地肥沃,风景清美,地名又与外号暗合,先想洗手归农,为悍妻、狗子和诸贼党所阻,迁延至今,对旧日居民并无侵犯,一向相安。近年贼党入居日多,原有居民因畏牵累,多半离去,这家不知是何来历,反正要在此停留待机,何不假作游山迷路,误走危崖,因见所居景物幽胜,当是高人隐士一流,特往访看。 如非贼党,便在这家借住一夜,就便探询贼巢虚实;如是贼党,便报冉师叔的名字,来此赴约等人,明日往见寨主。”主意打定,看明形势,沿着壁间藤蔓下降。 为了崖壁陡峻,虽仗近日力大身轻,仍费了不少的事才得到地,身上衣服还染了不少泥污苔痕,方觉这等狼狈神气如何见人,忽听对面传来虎啸之声,随见两团金蓝光华在隔溪林莽中隐现,定睛一看,原来是比水牛还大的一条猛虎正朝自己这面发威怒啸,似要越溪扑来。余式本是沿溪前行,想往竹林中走去,那条溪水虽有三四丈宽,决拦不住那猛虎。溪水又浅,再往身后一看,只有十几丈谷径,便为绝壑所阻,竹林人家乃幽谷尽头,人口尚在水田前面,后退无路,眼看那虎已由林莽中冲来,现出全身,正沿对溪与己并行,目射凶光,似在觅路,想要越过,心中一急,刚把防身宝剑连同暗器取在手内,忽听上流头萧声清越,响彻水云,林木萧萧,山风欲起。那虎本已相好地势,踞地发威,待要飞蹿过来,刚震天价怒吼得一声,萧声一起,忽似受什惊恐,当时收势起立,连身回转,朝来路蹿去。只见山风大作,隔溪林莽似波涛一般起伏,过去时见一条虎影在里面出没隐现,其行如飞,一会便没了踪影。山风已住,晴日当空,依旧竹树幽森,静悄悄不见人迹,方才虎啸那等猛恶,竹林里面人家相隔甚近,竟如未觉,也不见有一人走出,心中奇怪,略微拂拭身上尘污,就着溪水略微洗涤,二次又往林中走去。 入林一看,当中一幢竹屋精舍,四围稀落落种着二三百竿修竹,绿荫清昼,悄无人声。由内外望,当中竹帘高卷,两旁轩窗洞启,室有琴书,陈设似颇高雅,因在夏天,恐室中住有女眷,不敢多看,便去帘外立定,将手一拱,低声问道:“主人在家么?” 连问两句,无人回答。心疑主人均已他出,此间既有猛虎,山居纵无盗贼,不须闭户,怎连门都不关?越想越奇,忍不住蜇往左边窗下,刚一探头,便惊退回来,原来里面竟是女主人的居室,靠墙一张床上,有一年约花信的少妇正在午睡,玉臂微舒,云鬓欲坠,枕簟清凉,四外陈设又极华美,陪衬得室中人的睡态如花,丰神仿佛绝艳,方悔先前孟浪。因见前半几净窗明,琴书罗列,当是人家书房,贸然往窥,不料忽有妇女卧内,幸未惊醒,否则岂不易生误会?匆匆退出林外,正要另寻人家,远远又传来一声虎啸,猛想起室中无人,只此少妇独卧,也许此虎是由别处初次窜来,主人尚不知道,我走以后,万一虎来,岂不受伤?想到这里,不由激动义侠心肠,便在林外高唤:“主人留意,隔溪有虎,莫为所伤。”连唤数声,仍是未应。暗忖:“卢师伯曾说,气穴开通,已具神力,又学会了一套掌法和《三元图解》,虽未试过,但一回忆,来时所经削壁悬崖,平日休说纵跃上下,看去都觉眼晕,怎会走时那等容易?分明就这十数日内功力大进,体健身轻,照此情势,那虎也不足惧。平日自命义侠,如何见死不救?反正没个去处,男主人终须回来,何不守在林外?一则防护,就便还可见到主人,向其探询。还有先前萧声裂石穿云,甚是高亢,那虎不知是否被萧声惊退,也甚奇怪。这里穷谷幽崖,只此一所人家,照那陈设和四外风景,室中人许非盗党中能手,必是隐居山中的高人奇士无疑,如何失之交臂?”越想越有理,便在林前临溪石块上坐下,想等男主人归来,探询借居。 待了好些时,眼看日色偏西,天已不早,人也渐渐饥渴起来。先还想那自称车卫的奇丐是个异人,看神气好似有意把自己引来,忽然不见,当有原因,断定早晚必到,至少女主人见了生客也须出现,决无久卧不起之理。只有人出,便可探询,决计守候到底。 只是饥渴交加,渐难忍耐。起身一看,溪水甚清,左近还有几株果树,山桃已熟,甚是鲜肥,便走过去,刚采了几个想要啃吃,忽听隔溪草动和野兽呼吸咻咻之声,定睛回顾,首先发现两团金蓝光,与先见虎目相似,跟着一条吊睛白额大虎正在从容起立,打了一个呵欠,伸一懒腰,忽然目射凶光,注定余式,将身一抖,虎毛根根倒竖,猛张虎口,洪的一声怒啸,震得山鸣谷应,草木骚然,一齐摇撼。方疑那虎发威怒啸,伏处正当先前所坐溪石对面,保不迎面扑来,心中一惊,连忙拔剑待要迎御时,那虎倏地连身拔转,一跃数丈,由隔溪草树中往斜处蹿去。只见山风大作,草树如潮,虎影纵横,转瞬不知去向,声势比前还要猛恶,甚是惊人。先在溪旁坐候多时,毫未觉察,也不知是否先走那虎,总算运气;否则,两岸相隔较近,坐时背又朝里,骤然来扑,如何能当?想起前事,未免心寒,更恐还有余虎潜伏,又仔细查看了一遍,拿了山桃,回往原处守候。 眼看日影平西,所盼的人一个未到,女主人也未出现,暗忖:“似此呆等,等到几时?今日所遇甚奇,平白多耗了半日光阴,一事未办,连铁鹰寨方向坐落俱不知道,也不知冉师叔他们来未,早知如此,还不如和尹商一路呢。”再又想起燕玉、霜娥当已早来,只为心急,想将二女赶上,表明心意,谁知欲速不达,反而相左。如今进退两难,既恐前见之虎过溪伤人,又想等主人回来探询寨中虚实,再见当地是一幽谷,越过前面盆地水田似有一条出口,俱与来路山口途向相反。先在崖上遥望出口那面水复山重,并无人烟,除非回上崖顶,翻山过去,未必能找到大寨途径,天又将近黄昏,万一天明前动手,误了事机,岂非笑话?同时,又听远远虎啸和另一异兽的怒吼,声甚洪厉,时远时近,想起女主人尚在高卧,越发不敢走开。口渴虽止,腹中又饿了起来,忍不住起身往来张望,未次回向原坐,因是愁急过甚,脱口说道:“林中主人真个奇怪,我还有事,男主人再不回来,如还不醒,说不得只好先走了。”话未说完,忽听身后女子嗤笑之声,随听说道:“本来你自大惊小怪,谁留你呢?”回头一看,乃是一个身材瘦小的麻脸少女。忙起问道:“我因游山迷路,无意至此。因见这里水竹清华,主人定是世外高人,意欲求见,连问数次无人回应。后又发现隔溪有虎,恐其伤人,想唤主人留意,仍无回应;又不便冒昧登门,只好守在这里,想等主人出来一见,就便探询途径。不知姑娘贵姓,男主人可在家么?”麻女闻言笑答:“我名麻女儿刘明,乃主人义女。养父双姓诸葛,名英。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明是被车花子引来,想到我家打听铁鹰寨虚实,就便歇脚,因我姊姊午睡,大热天不愿见人,没有理睬,你便东张西望。如非退步得早,见你事出无心,由此便往林外乱喊,未再走进,早吃大苦了。亏你还是铁扇老人门下,又得左、卢二老指点,学会《三元图解》,一两只人家养的老虎也值大惊小怪?我姊姊见你久候不去,人尚规矩,等了半日,想必腹饥,命我唤你到里面吃点东西再说罢。” 余式一听,自己来历心意对方全都知道,越知这家父女必是异人,并还不是贼党,不禁惊喜交集,连忙应诺,跟随人林。前见少妇正由门内搬出竹椅藤桌,见面笑问: “余师弟饿了吧?麻姑说话向无遮拦,不要与她一般见识。”余式方自谦谢。麻女手指少妇说道:“这便是我姊姊诸葛瑶华,蠕居在此。”瑶华闻言,看了麻女一眼,便未往下再说。余式见瑶华身材炯娜,玉立婷婷,妙目澄波,隐蕴威棱,又穿着一身白夏布的衫裤,越显得玉肤如雪,容光照人。少妇风华,比起燕玉又是一种美艳。因对方是女中英侠,倜傥大方,毫无矜持,惟恐失礼,未免拘束了些。双方通问之后,瑶华见他拘谨,笑道:“余师弟,你虽蒙秦陇诸老垂青,初列师门,不知底细,你我又是初见,拘泥有所难怪。其实双方不是外人,尤其家父与令师交情甚深,不过隐居此山已有多年,铁鹰寨老贼早知家父不是常人,几次卑礼延请,家父俱都未往,只老贼亲来见了一次。因他执礼甚恭,又曾代我家出过一次力,虽是老贼深心结纳,事前不知,终是承过他情,为此允他只不在我青云谷左近走动,决不干预他事。老贼原意想令贼子拜家父为师,借壮声势,百计进身均无效果,惟恐日后遇事为难,闻言才放了心,本来相安无事。老贼虽经家父答应,不与为难,心终顾忌。本乡本土固然不敢任性为恶,就是和手下贼党在外抢劫也都适可而止,极少杀人。近来家父和麻妹见小贼凶焰日盛,无所不为,虽想为世除害,无如生平向无虚言,”已然答应在前,难于更改,只得听其时至自毙,不加闻问。 “本可相安,也是麻妹淘气,他寨中养有好些猛兽,内有两虎猛恶非常,常在隔溪走动,麻妹每喜引虎为乐。日前小贼无意中同了新纳爱妾骑虎闲游。麻妹恰留了几斤牛肉想喂那虎,见虎未来,长啸相唤,两虎早被麻妹制服,不敢丝毫倔强,尤其是惧怕家父,一听啸声,便不敢强。麻妹一啸,虎恐来晚挨打;事有凑巧,家父又正吹萧,越发害怕,竟不听主人之命,飞跑而来。小贼见虎急蹿,也未下骑,于是被虎带来。麻妹见他误入禁地,立即纵过溪去,责其违约。小贼只听老贼说起我家厉害,并未眼见,麻妹人又瘦小,其貌不扬,因忿小贼淫凶,说话自不中听,双方便动了手。小贼原恃两虎相助,不料虎竟违命,不敢上前,被麻妹将他打了一顿,如非家父喝止,还要将他绑浸溪中。小贼自是怀恨,归家哭诉。老贼闻报大惊,当时虽命人来赔话,实则心中怀恨,又受贼妻絮聒,暗中约请会剑术的能手,想要报复。所请的人听说家父是昆仑四友之一,全都胆怯,不敢承当。也是老贼运数当终,人未到前,令师叔冉肠谷恰寻了来,于是变计,一面多约能手,连同原约的人,想与冉老先生分个高下。他还不知秦陇诸老和关中九友多与家父旧识,以为借此还可推说约人为报前仇,与家父无关,哪知我们早已得信。 不过家父认为这些毛贼和五台、华山门下几个余孽有秦陇诸老足可发付,不值他老人家出手罢了。” “你所遇的车三兄,乃昔年三丐仙中叶神翁的得意门人,本领甚高,疾恶如仇,向在江南诸省游戏风尘,偶来河南访友,得知小贼恶迹,本意除他,因听老贼父子人多势盛,更养有猛禽恶兽,为与冉肠谷对敌,还约有几个会飞剑的同党,又访出小贼来此惹厌,正好乘机下手。但他昔年曾为一事所求不遂,此人天性古怪,不愿再向家父求说,把你引来了想引家父出场。家父嫌他爱用心机,索性连你也不肯见。两虎常来隔溪游行,见你生人到此,意欲加害。家父因今日敌人所约能手已全到达,正在剑拔弩张,虎一受伤,立时发难,你事前又未报字,按规入寨,势必群起夹攻,如何能敌?时机未至,家父出手,难保不把贼党惊退,好容易才把这些恶人聚在一起,就不能一网打尽,到底除得一个是一个,少留好些祸患,才用萧声将虎吓退,以为你见不到人必要走去,你却义侠志诚,既恐那虎伤人,又不肯冒昧入门,一直守到此时,我不过意,才令麻妹请你略进饮食,以便夜来动手。 “此去铁鹰寨如由谷口走绕路大多,并还难行,最好你仍由下落之处援将上去,只要翻上崖顶,便可望见隔山贼寨,相去才二三里山路。以你近日功力并不甚难,再令麻妹引送越崖过去,到了下面,顺着山路一转,见到人家,那一带全是贼党所居,只报一冉字,上来必以礼引往大寨,等入到齐,交代完了动手。此是明走。再不,二更起身,由麻妹引路,到了崖顶,先不下去,径由崖上取路,暗中绕往贼寨之后,相机行事。不过,老贼所养两只天山秃鹰自在华山受伤,一只成了独眼,一只断去一爪,老贼兄弟知道此乌烈性如火,自己仗以成名,爱之如命,又因所来敌人内有剑侠之士,恐其受伤,不肯放出,此去不致相遇,别的猛兽却是难说。明暗两途,各有利弊,请你自己打算。” 余式谢了指教,暗忖:“卢师伯口气似命自己暗中入寨。照瑶华所说,两虎既非己敌,别的猛兽自不足俱,只悬念燕玉、霜娥,既然事应深夜,何故早到?此时人在何处?”方自寻思。瑶华见他沉吟未答,笑问:“有何心事?”麻女端来食物之后,忽然走去。余式未在意,闻言答道:“小弟还有三个同伴。师弟尹商虽然年幼,新学《三元图解》,并有左师伯教养两猿一猩同来,当可无事,起身也晚。另有祝燕玉、尹霜娥两位师妹均是幼女,早已起身,我到山口便被车老先生引来,一直未与她们相遇,适听贼党强盛,心中悬念,不知可有方法查访么?”瑶华笑答:“你说这两人乃半残大师爱徒,为报大仇而来,如无准备和异人暗助,岂敢深入虎穴?家父就是暂不见你,也应早回。 此时未归,十日前又接大师一信,许与此事有关均说不定,你自放心,只决定如何走法便了。”余式心想:“还是暗中前往比较好些。”便答意欲暗中入寨,只求两位姊姊引路指点,提前起身,以防同伴万一有事,可以暗助。瑶华早听人说余式连日经历,见他边吃边说,说到二女,神情分外注重,知生情悻,暗中好笑,随口答道:“这个悉随尊意。我闻燕玉才貌双全,可惜我未见过,余师弟今晚助她报仇,必知感激。她起初为了身世飘零,曾有祝发修行之念,大师说她夙缘未尽,固执不许。师弟如未娶妻,愚姊愿为作伐,倘成连理,却真是天生佳偶呢。” 余式被她说中心事,无言可答,脸方一红。麻女忽然跑进,入林便喊:“余师兄,你那两个师妹因痛戴天之仇,知道今晚双方能手甚多,不愿因人成事,小贼又非其敌,自恃本领和知出入方法,妄想事前手刃亲仇,竟不守师长之戒,期前暗入后寨,与小贼狭路相逢,双方动起手来,致被小贼引入埋伏。本来非遭毒手不可,幸仗一异人暗助,二女便被陷入兽阱之内。小贼正要抽身,吃那异人一掌打落,并还跌伤一腿,敌我三人全落阱中。燕玉因受异人指教,用小贼作挡箭牌,使敌人无法下手,连阱中猛兽也被止住,不敢纵其上前,以免同归于尽。小贼本领颇高,猛兽又都家养,如非跌伤一腿,二女也无幸理。老贼夫妇心痛贼子,情愿讲和,放出二女,同罢干戈。无如她两姊妹报仇心切,上来便开口大骂,明说来意,将小贼制住以后,假说贼党无信无义,恐怕上当,实则想等上面人到,除去老贼,再亲手杀贼,以报深仇。老贼又想请同党用飞剑去杀两女,无奈二女各用刀剑指定贼身,轮流防备,稍微警觉敌人暗算,立将小贼杀死。双方现正相持。我听人说,也未往看,便即赶回。别的不怕,只恐妖道赶来,用邪法暗算,将下面三人一起迷倒。此时陷阱出口机关已毁,上下相隔六七丈,阱中猛兽无法上来,只一昏倒,立被猛兽所食,只不知那异人是谁,为何断那猛兽出路。这两姊姊身世十分可怜,我找爹爹不见,姊姊无论如何也要救她一救。”话未说完,余式人已急得心头乱跳,脸涨通红,无奈不知途向,不便独行,好容易盼到话完,情急之下,便向两女求告道:“祝、尹二妹志行可敬,现落虎口,务望两位姊姊救她一命,小弟感谢不尽。”瑶华见他情急万状,神色张皇,一面止住麻女,不令开口,慨答:“师弟只管放心,依我之见,决可无害。家父本来不令愚姊妹出面,现因师弟如此热诚,豁出家父见怪,我也同往便了。”说罢,和麻女匆匆赶进房去。余式等了一会不见出来,方自惶急,忽听远远传来虎啸兽吼,跟着又听虎猩厉啸之声,料知尹商已到,不知能否寻见二女,正急得无计可施,眼前人影一闪,瑶华姊妹双双飞出,各换了紧身密扣的黑衣,头戴面具,背插宝剑。麻女腰间有一长方革囊,外悬飞索,看去颇有分量,好似弹丸之类的暗器。麻女说一声“走”,便同往林外跑去,到了崖下,飞步而上。 这时天已入夜,大半轮黄月已上林梢,山中正在起雾,光影昏茫中,余式见所行之处乃是隐现藤蔓之间的一条厌径,崖甚陡峭,因是弯曲斜行,可达适才下落之处,虽然最宽处不过一尺,仗着身轻力健,走起来并不甚难。先因藤蔓掩蔽,断缺之处甚多,中间一段又作之字形,没走过的人决难发现,所以初来不曾看出。因当救人心切之际,二女同行,不愿示弱,遇到险处,便攀藤蔓越过,到了上面回顾,才觉出所行奇险。瑶华后行,盘旋危壁之上,捷如猿蛇,分外惊人。如非有人引路,昏月微光正照其上,心急救人,未计厉害,要在平日,就发现这条路也不敢走。方想近顶一段尚有三丈来高,崖势前凸,更无藤蔓可援,如何上法?麻女已将草鞋脱去,手脚并用,抓附山石往上爬去,看去仿佛一只大壁虎,晃眼到顶,这等走法如何学步,正在暗中叫苦,刷的一声上面掷下一根长索,连忙抓紧,茸听上喊:“师兄莫动。”人便随索而上,一会到顶。一条黑影忽顺身后崖顶驰来,正是瑶华,改由别路走上,笑对麻女道:“我不似你脸老,光着大脚不算,还将草鞋脱去,也不怕人见笑。”麻女把怪眼一翻,笑道:“我这丑八怪怕人看么?”说罢,三人同行。崖那面路却好走,刚走出十几丈往左一转,麻女便道: “你看那不是大寨么?我们该下去了,免被贼党发现。”随由缺口斜坡往下急驰。三人相继到地,仍由麻女引路,沿着僻径山凹一路急驰,耳听远远人声呐喊与兽吼之声,余式知将到达,心都抓紧。两三里路一会走完,到一峰下,麻女忽然悄声说道:“峰右有一危岩,岩内便是兽阱石牢,我姊妹尚还有事,去去就来。”说罢,便同瑶华往峰左走去。 余式心乱如麻,只顾救人。哪还再计厉害,正待往峰右赶去,忽听身后低喝:“你作死么?快随我走。”回顾一看,正是前遇异人车卫。方要开口,手已被车卫抓住,不由分说,拉了就走,料有原因,只得随往,见所行之处与兽阱石牢相反,又不许问,心正愁急。车卫走得甚快,一会便拉了余式走到一处满布荆棘杂草的荒崖之下停住,取一千里火筒递过,低语道:“你由此进去,往左一侧,一直入内,再转两个弯,便见到你心上人了。我还有事,你自去罢。”余式闻言,料知燕玉、霜娥所困石牢与此相通,闻言心中一喜,精神大振,忙即拜谢。车卫把话说完,已自走去。再看那地方乃是一条山夹缝,外面草棘怒生,都有人高,便把宝剑拔出,隐闻兽吼喊杀之声,心急救人,忙即拨草入内。里面地势卑湿,逼窄难行,两旁更有草树之类所阻碍,最窄处必须低头侧身而过,当时也顾不了许多,总算崖势不高,直裂到顶,月明零落,斜照下来,还能分辨途径。路长只是五丈便到尽头,周身泥污,衣履也被挂破,且喜走完,左侧已现出一个暗洞。虽然目力甚好,也觉难行,便将车卫所赠千里火取出,打开一照,见里面地势甚低,前现窄径,怪石纵横散裂,沿口离地高约丈许,好似向来无人到过,前途黑洞洞的,也不知有多深。随即相准地势,刚一纵落,便闻到一股腥秽之气,刺鼻难闻,心中惊疑,一手按剑,一手持火,戒备而行。越往前走,腥气越浓。又走出不远,火光照处,望见前面转角上,黑影里有两点绿光,仿佛盘着一条东西,不禁吓了一跳,不舍后退,待了一会,不见动静,试用钢镖朝前打去,夺的一声将绿光打灭了一点,未见动弹。试探着走将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条乌鳞大蟒,已然被人斩成数段,腥血满地,仿佛新死不久。 猛想起异人既然由此入内,洞中如有危机,必先明言,照此情势,就有蛇兽毒虫之类潜伏在此,也必被他除去,害怕做什?心胆一壮,便不再顾忌,脚底加快,地势也越发低下。 洞中虽有两条歧径,俱是死路,不致走迷。照着车卫所说,接连两个转折,前面又现出一条形若崖缝的洞径,路更难行,脚底尽是乱石,高低不平。好容易才得走完,兽吼之声越来越近,洞径忽然加宽,同时又听到群兽怒吼声中杂以两女喝骂之声,心中大喜,忙即过去。再一转折,便见前面洞壁下崩陷了一块大石,现出一个两三尺方圆的石洞,人声兽吼便由此传出,忙将火筒收起,赶过一看,洞深丈许,洞那面好似大片空地,月光自上下映。如欲通行,必须蛇行而过,尚不知是否石牢所在,更恐贸然钻出,遇见猛兽暴起来袭,难于抵御。略一迟疑,忽听二女向狗子喝骂之声,人果在外,不禁惊喜交集,哪还再顾危险,忙把身子一低,往里爬进。刚到洞口,还未探头出去,便见外面乃是一问极大石牢,离地虽有六七丈,只有一条上升之路。顶上是一丈许大的出口,有一木梯斜坡,附设机簧,可以移动,已被人毁去;那十丈来长、宽有丈许木板搭成的斜坡竟会被人斩断。此外,当顶还有一大洞,下垂一网,离地约有两丈,网已破裂;上面洞口原设翻板,也被人毁去。两面洞口均聚有不少贼党,正向下面厉声喝骂威吓,有的正在好言劝解,软硬兼施,迫劝二女讲和,想保全贼子性命。再看二女已将贼子用带反绑在地,一个用剑抵住贼子胸口,一个朝上注视,手持弩箭,也将小贼指定,向上还骂。 牢中猛兽除大小六虎而外,还有两条和驴一般大的恶犬,正向二女同声怒吼作势发威。 另一老贼不知何时纵下,似恐两败俱伤,手持长鞭,逼住那些猛兽,也在厉声呼斥,不令上前。 二女立处乃是平地凸起的一座石崖,离地丈许,形式虽极玲珑,假山也似,但那右侧却被石崖挡住。二女只朝上面两洞分头注视,未理会到别处,各自还骂,说:“狗贼无信,须等我的同伴到来才能回话,再若无礼,便将小贼杀与你看。”贼党口气也是时软时硬。余式看时,发现崖右近顶还有一条石缝,因是贴近崖壁,又不甚大,二女先前似未看出。这时正有两名贼党贴壁下降,刚刚到地。另外还有一贼正用套索悄悄往下缒来,因在二女身后,又被那上半截崖石挡住,并未惊觉。那两贼党刚一落地,便轻悄悄往崖后掩去,藏在身后,各持弩筒,由崖后石缝中比准二女,似要相机发放。因小贼被燕玉用宝剑抵住前心,似有顾忌,虽然满脸愤怒,尚自迟疑,不曾发难。后一贼党也自降落,一手持刀,一手拿着一个形如仙鹤的香炉。余式出来的洞口在右侧洞壁之下,恰好斜看过去,月光斜照,看得逼真。三贼一到,上面吵骂更凶,有的更把铁丝做成火球由洞口悬将下来,乱舞乱骂,想引二女分神,以便三贼党冷不防暗放冷箭。手持长鞭的贼党正朝两条大虎比手势,似想双管齐下,只等二女稍一疏神,或是受伤倒地,便即涌扑上去情景。认出后下贼党所用乃是熏香,二女危机已然四伏,不是为暗箭所杀,也必被熏香迷倒。 余式一时情急,暗将连珠钢镖取出,双脚用力,朝身后石块一登,一个长蛇出洞之势平蹿出去,人未站起,扬手先是一镖,照准后来那贼打去。三贼全神都注定在二女身上,持香炉的一个已将嘴含住仙鹤屁股,准备掩到崖后猛然暗算,做梦也不想到斜刺里飞来一镖,当时由后心洞穿过去,应声而倒,负痛情急,知中暗算,心慌神迷,倒时由不得随口一吹,一股黄烟刚由仙鹤口中喷出。持弩二贼闻声回顾,人己倒地身死,恰被黄烟扫中了一点面部,“哎呀”一声,当时中毒迷倒。持鞭贼背向余式,又正呼斥猛兽,不曾觉察。余式自从练会《三元图解》,功力大增,身法灵巧,出洞时身形箭一般快,左手发镖打贼,右手剑柄朝地一点,早借劲翻身而起。本来还想再杀持弩二贼,百忙中瞥见二贼闻香倒地,看出熏香厉害,不敢冒失,忙抢上风,过去一剑将香炉斫碎,口中大喝:“燕妹留意!”再回手两剑将二贼杀死。持鞭老贼已回过身来,见状大怒,本还想小贼在人手内,强忍气愤,只图自保,没有指挥猛兽上前。刚把刀拔出,不料二女立意手刃亲仇,虽因身陷虎穴,想等时机,未先下手,实则早想一拼,豁出与仇敌同归于尽,也不容他活命。及见余式赶来,大声警告,二贼相继身死。二女虽然武艺高强,毕竟初经大敌,无什经历,早看出敌我势不两立,表面镇静,心中发慌,性又孝烈,生死旱置度外,老恐仇报不成。一听有警,燕玉恐有失闪,手中剑一紧,一声惨叫,鲜血涌起,小贼已被裂腹而死。 上面贼党虽然发现一条人影由右壁下人鱼也似贴地蹿出;一则自己人多势盛,又想下面四贼全是好手,来人只是一个,余式身法又是极快,稍一迟疑,正在齐声喝骂,警告下面同党,四贼已死了三个;紧跟着小贼也被二女杀死,腹破肠流,经此一来,全部激怒,纷纷喝骂,有的援索下降,有的便将所带镖剑等暗器纷纷往下打来。这原是瞬息间事,那持鞭贼年已七十,名叫恶兽王陶拴,本是兽奴出身,山中猛兽全他教养。因见来敌连伤三人,一时情急,又见来人武功高强,上面人声喧哗,乱潮成了一片,急切间还未看出小贼已死,缓得一缓,余式已纵上崖,与二女会合一起。两下冈卜见面,持鞭老贼方始发现小贼被人惨杀,这一急真非小可,忙把长鞭一挥,一声呼哨,大小六条猛虎连那两条恶犬一齐张牙舞爪怒吼发威,朝人扑去,同时群贼纷纷缒下。内有三贼还未到地,便被各用暗器弩箭打伤倒地,仍有七八个纵下,各举兵器杀将上来。上面更是镖弩齐飞,乱射如雨,有的更在大声呼喝,说用火攻将小狗男女烧死。一面又听呐喊之声,说老山主已将神鹰放起,不怕小狗男女跑上天去。一时人声兽吼宛如潮涌,刀光耀眼,镖剑纵横,内中两虎一犬已向三人迎头扑到。眼看余式同了二女性命难保。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雨霁万峰青 萧寺荒林藏盗迹 江流千里白 孤篷残梦警芳心(01) 前文燕玉、霜娥二侠女因报父仇,夜人贼巢,被小贼玉面仙猿粉金刚侯鼎诱入兽阱石牢之内,本来非死不可;因有异人暗助,二女由翻板滑梯下坠时,小贼也被异人一掌打落,与二女同陷牢内,并将下落机关毁去。三人同是上下不得。二女下时本坠入阱口下悬大网之中,离地两丈,照例人困其内,野兽定必群起来扑,来人如肯降顺,便将猛兽止住;否则,网便垂地,为野兽所杀。人被网困,连想暂时逃避都办不到,只有任凭撕食,端的恶毒已极。幸而二女临时得了异人指教,下时将网割破,就此漏将下去,人未受伤,小贼却被异人打跌,一腿残废,不能起立。二女不等阱中猛兽扑到身前,便将小贼擒住,做了押头。老贼同众贼党得信赶来,因见小贼为人所制,刚命人下去止住猛兽,不许妄动,以免两败俱伤,忽听前寨报信,说好些强敌纷纷来到,指名要见寨主。 老贼无法,只得暗嘱贼党,暗用阴谋,必须将人救出险地,方可下手报仇,说完匆匆走去。群贼向二女喝骂恫吓,连软带硬威胁利诱了一阵,并无效果。后来想起崖顶有一石缝,可容一人侧身贴壁而下,上有土泥堵塞,于是想下毒计,令三有力同党将土掘去,借着喧哗去乱敌人耳目,悄悄缒将下去,欲用熏香冷不防将二女迷倒,放出小贼,再擒二女。谁知余式得了神乞车卫指点由后山暗洞中寻到车卫先开的洞穴,蛇行而入,到时正赶三贼要下毒手,忙用镖剑连伤三贼。上面群贼见小贼已死,方想运用火攻,心急的几个已纷纷缒纵下去,还未到地,先被敌人伤了三个,越发激怒,下人更多。另一面,老贼陶铨因奉贼首之命,指挥猛兽保卫小主,一见衣食父母被二女惨杀,少时如何交代,情急之下,把鞭一挥,阱中猛虎、恶犬训练多年,俱通人意,早就跃跃欲试,一奉号令,纷纷抢上前去。 余式正站二女前边,刚用飞镖打伤一贼,忽见一条猛虎当头扑到,忙喝:“燕妹留意!”身子往侧一闪,避过虎头,反手一剑刺去。余式近日学了《三元图解》,功力大进,这一剑刚巧刺中虎腹。那虎平日伤人大多,性又猛烈,全没把人放在眼里,不料敌人这等厉害,伤痛情急,怒吼一声,因势太猛,竟被那剑由前到后划破了两尺来长一条大口,当时腹破肠流,鲜血满地,叭的一声大震,撞向危崖之上,死于就地。余式刚把头一条猛虎杀死,猛又觉腥风扑面,虎影乱闪,又有三虎相继扑来。这时人往左闪,手中宝剑刚离虎腹,吃死虎一带,已被荡向一旁,不及抵御,下面三虎又是作品字形蹿上,一时情急救人,身形微偏,猛伸左掌用全力斫去,左边一虎竟被打中虎颈,连身往下翻倒。下面群贼和另一条恶狗正在往上追杀,万没料到敌人一掌便将猛虎打歪,落将下来,一下撞上,怎禁得住?人被撞跌,压倒了两个,那虎也被贼党兵器误伤了两处,连受伤痛,顿犯野性,怒吼如狂,扬爪一下便将恶狗抓伤。狗本异种,猛恶不下于虎,性更灵巧凶残,向不吃亏,一见那虎眼红,同伴相残,受伤情急,也自回身扑咬,一虎一狗便斗将起来。人喊兽吼更是纷乱,贼党反被阻住。上面余式百忙中将虎打落,也未想到自己会有如此神力,打完左虎,剑已掉转,就势一剑,朝右边一虎斫去。情急之下用力大猛,一剑竟将虎头斫落了大半边,手震生疼。虎尸带着余势正碰在小贼死尸身上,鲜血狂喷,当时成了一个血人,尸首也被轧扁,为虎爪临死时撕裂粉碎。 当中一虎后到,燕玉、霜娥正用镖箭打贼,瞥见人兽恶狗一齐来攻,心正惶急,又见余式连杀三虎,第四虎同一恶狗也相继扑来,另外一只瞎了左眼的雌虎看去没有前面四虎肥大,动作却极沉稳矫健,身也坚实,似更狡猾,竟由人丛中穿绕过来,到了崖侧,也正作势待要向上猛蹿。二女早知寨中有一瞎虎,猛恶刁巧,最是厉害,那两个恶狗其大如驴,乃是川藏边界大雪山中特产凶獒,爪牙均有奇毒,不论人兽遇上,休想活命,比余式在黄河南岸水贼牛家所遇恶狗还要厉害得多。又听远远猛禽恶兽发威怒啸之声,情知不妙。余式独敌三虎时情势又是奇险,立处共只一两丈方圆一片短石崖,并还倒着两虎一人,贼党势盛,不禁惊慌情急,不顾对付群贼,忙将打剩的镖弩照准那一虎一狗打去。不料第四虎蹿上时,余式刚将左虎打落,剑斩右虎,情急之下用力大猛,未及收势,又见一虎迎头扑来,两下已将对面。那虎乃最大的一只,凶猛异常,这时长尾平拖,其直如棍,虎毛根根倒竖,身子看去比水牛还壮,由头到尾梢几有一丈五六尺长,虎口怒张,利爪前伸,全身飞起,朝人猛扑,两只虎目凶光闪闪,正射人的脸上。先前杀伤三虎,原是情急拼命,一时凑巧,及见未后这虎来势如此猛恶迅急,又是对面,初次遇到这等奇险,未免惊惶。那虎的一张血盆大口和那一对树干般粗的利爪已快上身,地方太厌,右面被死虎挡住,无法闪避,左面又有一恶狗扑来,群贼更是刀枪并举,暗器横飞,知道那虎来势太猛,正面抵敌必为所伤,心气一馁,仍想往左侧闪去,避开正面来势,用剑横斩虎头,一面仍和先前一样,用手去打恶狗。哪知先前用力大过,惊慌之际身法稍乱,那虎来势又猛又急,这还不去说他,最厉害是那条恶狗看似比虎小得多,心性却极灵巧,只为所伤,便无生理,本来危险异常。猛听洞顶一声怒啸,上面群贼纷纷惊窜中,一大一小两条黑影同了一条白影已自崖顶飞坠,眼前一花,只听虎犬惨嗥之声,同时二女镖箭也各打中在虎、犬身上。 那来的正是尹商同行的那只虎猩,同了黑白二猿自顶飞下,宛如弹丸斜射,神速异常,分三面各扑一个,正落在两虎一犬身上。那只独眼虎由侧面偷袭过来,刚往崖上蹿起,二女看出不妙。无奈三面受敌,每人手上只剩了两镖一箭,下面群贼的暗器又纷纷打来,这还是虎,犬在前,恐其误伤,否则更多。二女本因余式危急,救人心切,打算用镖、箭打完前面虎、犬,再用宝剑去杀侧面那虎,不料那虎来势更猛,直和箭一般快,竟先扑到。二女见状大惊,又无退路,前面均是仇敌猛兽,无计可施,百忙中往上一纵,打算跳出虎上,使其扑空,能往上半崖顶纵去更好,否则先脱虎爪,再打主意。谁知那虎久经大敌,灵巧异常,又经过老贼多年训练,早防到此,来势看似猛急,心思却极刁狡,二女往上纵时,虎知扑空,后腿登地,前爪一扬,便往上蹿,眼看二女情势危急不在余式以下。虎刚人立而起,还未上纵,白猿忽然自顶下射,由后面扑上虎背,猛伸双爪勒着虎颈。那虎做梦也未想到来了一个杀星,先被白猿用两条长臂将咽喉箍紧,往后一扳,虎身立时横倒,还待发威强挣,吃白猿用腿夹紧虎腹,用那两只瘦硬如铁的前爪朝虎喉中插进。那虎痛极神昏,又挣不脱,一声怒吼,奋身往侧一挺,一下撞在崖石之上,叭的一声,碎石横飞中,因力太猛,崖石被撞裂了一大块,虎也震晕过去。白猿再伸利爪抓向虎腹,奋力一撕,豁的一声撕裂了一个大口,腹破肠流,鲜血满地,竟被活活抓死。 那只虎猩本是百兽中的丧门,又有灵性,来时早就奉命专门对付两条恶狗。下时见狗正伤人,便直朝它扑去,身未落地,照准狗头就是一爪。那狗通灵机警,耳目最尖,一听啸声,知来强敌,心方一惊,虎猩已随啸声飞坠。狗性凶恶,自知无幸,百忙中仍想先伤了人再说,眼看利爪快上人身,余式也刚让过虎头,不知厉害,扬手要打,幸而虎猩在危机一发之中赶到,看出不妙,左爪一下打中狗头。狗刚惨叫得一声,身子往侧一偏、想用爪牙伤敌,意图拼命,虎猩天生克制群兽,动作如风,比它更快,一下打中,右爪早就势抓住狗的后颈皮,见狗四爪乱蹬,怒吼一声,捞住两条后腿,松开右爪,照头先是一下,当时将狗打闷;再用双爪分持狗腿,一声长啸,往外一分,当时生裂成大小两片,抡起狗尸,带着大股鲜血,朝群贼甩去,一下打倒了两三个,内有一贼还被狗爪划伤,已难活命。 老贼恶兽王陶铨手持长鞭,正在呼啸,本想指挥恶兽伤敌,不曾想晃眼之间虎和恶狗纷纷伤亡,正自情急愤怒,谁知死期已近。虎猩一听老贼呼啸,知是训练虎犬的兽奴,由崖上飞纵过去。老贼方看出来的是一不畏刀枪、猛恶无比的异兽,知道不妙,想要逃避,已自无及,双手分持刀鞭忙往上架,吃虎猩一爪夺过,打向群贼之中。陶拴见来势如此猛恶,吓得心惊胆寒,刚往侧一纵,吃虎猩纵上前去夹背心一把抓住。老贼虽有一身武功也吃不住,背肋骨先被抓断了两根,痛彻心肺。虎猩身材高大,对付敌人本极凶残,又看出训练野兽的贼奴,下手更毒,一爪将人举起,翻过身来。老贼惊悸亡魂中闻到腥膻之气,扑鼻欲呕,一对酒杯大的怪眼凶光闪闪,一个大黑毛脸张开血口,利齿森列,笑嘻嘻正望着他,已然对面,明知恶贯满盈,万无生理,仍然妄想挣扎。虎猩最喜玩弄敌人为戏,立被激怒。老贼年虽七十,因练就多年工夫,尚能忍痛,死性较长,想是平日率兽欺人,作恶大多,当时痛死也好,偏又能忍,经此一来,却已吃了大苦。虎猩见他怒目惨叫,抓在手上,和先前恶狗一样还在乱挣,正合心意,先用左爪挖去一只眼珠,塞向老贼口内。老贼连痛带急,刚惨号得一声,见那小萝卜般粗、五六寸长、上带黑毛的指爪夹着血淋淋的眼珠强往口中塞来,腥秽之气浓烈异常,心中发恶”又负奇痛,忍不住“哇”的一声,把适才吃的美酒佳肴连同苦水全呕出来。虎猩冷不防被他喷了一满脸,不禁大怒。老贼又正疼得手足乱颤,虎猩一爪把脸上秽食捞下,朝老贼脸上再一揉,就势将鼻口抓裂,满脸狼藉,均是秽血;跟着手动折手,腿动折腿,老贼任是多好功夫也禁不住,喀嚓连声,四肢全被折断,老贼方始痛晕过去。临死前,奇痛攻心,奋力一挺,虎猩当他还活,又见群贼镖、箭横飞,朝它打来,一声怒吼,利爪伸处,将老贼前胸抓裂,带着心肝五脏随手打去,跟着飞入贼党群中残杀起来。 这原是瞬息间事,那当中一虎刚吃余式让过,黑猿也自飞坠,和白猿一样双臂猛勒虎颈。那虎刚厉吼得一声,颈间一紧,直似上了一道铁箍,怒极发威,奋力一跃,吃黑猿匀出右爪,接连两下,先将虎目抓瞎。那虎痛急,往侧一蹿,一下蹿空,连虎带猿一齐滚落崖下,负痛急怒,性发疯狂,便在下面乱扑乱纵。黑猿刁巧,故意不弄死它,任其在人丛中连抓带咬,乱扑乱窜。石牢共只~两亩大,还有一座石崖,哪里施展得开。 贼党先前报仇心急,纷纷下纵,除掉死伤不算,还有二三十人之多,共总这点地方,哪禁得起猛虎往来狂窜。老贼陶铨遭报之后,虎猩又往人丛中追来,仗着身坚如铁,敌不能伤,故意引逗吓人,自然遇上必死,上来并不乱杀,贼党见此厉害,也都心胆皆裂,偏生离顶太高,上下之路又断,无法逃生,内有数贼刚纵到三丈多高的断滑梯上去,只一到顶急喊求援,虎猩定必飞身纵上,将人抓起,裂成两半,再将残尸朝侧打去,上是无法。洞顶贼党见此惨状,有几个胆大的壮着胆子,缒下套索,想救同党出险。虎猩、白猿先装不见,等群贼援索将上,离顶丈许,突然飞身一纵,一把将人抓下杀死。第二次更纵向洞顶,把穴口垂绳援贼的也捞了一个下来杀死。群贼逃是没法逃,晃眼之间,便被虎猩白猿和那自养的瞎虎往来冲突,杀死了大半。三只猩猿又是刀剑不入,神力无穷,抓上就骨断筋折,惨死非命。后有一贼虽用毒镖将黑虎打死,免其乱冲,多了一只黑猿,更加厉害,又都灵巧机警,想用镖弩去打猩猿二目,一任用尽方法,全被爪抓去,或是打落,无一能中。吓得群贼在石牢兽阱之中乱迸乱窜,有的喊哭喊救命起来。 余式和二女踞崖旁观,反和没事人一般。小贼粉金刚侯鼎的头已被燕玉割下。余式见虎猩过于残忍,想呼虎猩不要这样。贼党听出余式心软,情急求生,纷纷哭喊:“英雄饶命!”燕玉戟指怒喝道:“你们这群毛贼平日个个淫凶,惨无人理。本地虽不十分害人;离此三五百里外的客商和良家妇女被你们瞒了老贼害死多少?又设下这座兽阱石牢,平日将人擒到,稍有不合,便遭毒手。杀死也罢,小贼偏听老贼陶铨的凶谋,将人网住,悬向牢内,令其饱受虎狼恶狗恫吓恐怖,然后将网抖开,由其撕杀嚼吃,尸骨无存。今日乃是你们报应。昔年杀我父母全家,也是小贼同了你们这伙贼党,何曾发过一丝善心?和那姓陶老贼一样,自作自受罢。”余式知道二女全家遇害,仇恨太深,便不再拦。燕玉手提贼头,满脸悲愤,说:“为首二老贼已想洗手,全是兽奴陶铨讨好小贼,伤天害理,居然也遭恶报。”余式忽想起猩猿均在,尹商为何不到?忙喊二猿,问: “尹商何往,是否同来?”白猿刚把手连比,意似尹商和别人一起,另有去处,猩猿奉命来援,上面群贼又在喧哗,随听鸟鸣之声甚厉。霜娥方说:“老贼所养恶鸟来了。” 虎猩忽然偏头侧耳一听,好似听见什事,一声长啸,竟舍群贼,当先往上飞起,由牢顶石穴纵了出去。随听上面群贼狂呼奔逃之声,二猿也忙把残余的九个贼党打死了六个。 下剩三贼正在狂逃,二猿忽然急匆匆纵上崖来。白猿一打手势,往下一蹲,似想三人上背,以便出困。余式方说:“另有后洞可以出去。”忽听崖顶有人喝道:“呆东西,你那来路已被贼党寻见,只等下面群贼一死,立用火攻报仇。上面现有长索,正好援上,越快越好,还有事呢。”余式方觉耳熟,燕玉已喜唤道:“是车三叔么?”黑猿已先飞身纵上。车卫也未答话,随见长绳下坠,白猿便在下面用力拉直。 余式请二女先上,霜娥当先到顶,燕玉居中,余式想等二女上完再上,白猿连声催促。余式正在摇头,眼望燕玉离出口只有数尺,月光之下,正自越看越爱,忽听黑猿在上面一声急啸,燕玉忽然连绳自顶下坠,上下相隔有十来丈高。余式本就情有独钟,爱极燕玉,正在呆望,忽见突然下坠,惊遽之下,情急关心,伸手便抱。燕玉虽有一身武功,未必受伤,因快到顶,正拉长索想往上纵,不料变生仓猝,黑猿突然遇警松手,骤出不意,上下相隔甚高,起势太猛,心中一惊,自不免手忙脚乱,失了平衡,快要到地,才把势缓过,正待施展轻功身法下落,身刚顺好,往上一提气,冷不防被余式抱了一个满怀。本是心上人,软玉温香骤然人抱,天热衣单,柔肌相接,自易魂销。燕玉见被余式抱住,虽然早生情慷,到底害羞,一着急,本意挣脱怀抱,慌乱疏神,把头一偏,恰自余式口鼻扫过,不由玉颊红生,娇羞满脸。余式本就心醉,猛闻到一股温香,心上人的玉靥已自口鼻间扫过,觉着凉腻柔滑,肤如凝脂,由不得心情一荡,爱极忘形,竟忘当时松手。 燕玉当他有心轻薄,忙伸玉手用力一推,身子一挣,低声怒喝:“你这是做什么?” 余式本快松手,失神之际,没有想到心上人会猛力推来,骤出不意,燕玉武功本好,娇羞情急之下用力更大,一个猛劲,余式竟被推得倒退好几岁,跌坐在地。燕玉忽想起: “余式素来老成,先连同上去都不肯,事出无心,未必轻薄,明是好意,如何误会?” 一见推跌颇重,怒息生怜,心方不安。余式见心上人秀眉微颦,一双星眸注定自己,已满面娇羞,隐含薄怒,也想起方才失检,不应抱她,料已触怒,好生惶急,连忙起立,作揖赔笑道:“愚兄失礼,实是好心,一时无知,还望恕罪。”燕玉见他满脸惶恐,心实不忍责难,佯愠道:“我知你怕我跌伤,被人看见什么样子?”先前贼党为想报仇,悬了好些火筐,中均油松,照得石牢通明,月光又由上面穴口照将下来。余式见她似嗔似喜,看去表面似有怒意,语声却颇温和,细辨语气,分明隐蕴深情,迎着月光看人,越觉宜喜宜嗔,丰神美艳,容光照人,望之若仙,由不得心神陶醉,看出了神。只管呆望,竟还不上话来,也忘了上面是何光景,白猿何往,左侧并还伏有三个贼党未死。燕玉当他不好意思,意欲改口安慰两句,只顾在想说什话好,也忘了身旁隐伏危机。 未死三贼早听出自己这面飞来恶鹰能手,心中暗喜,又见黑猿惊呼,敌人下坠,白猿跟纵飞上,下面只剩男女二敌,三贼武功不弱,各打得一手好暗器,以为老贼必占上风,又见三数十个同党连同猛虎、恶狗齐遭惨死,横尸地上,小贼人头已被敌人用贼衣包好,系向腰间,既想报仇,又想夺下人头向老贼献功,各将残余的镖、箭冷不防朝敌人打去。也是二人命不该绝,三贼动手暗算时,内中一贼是个山西人,名叫陶老西,乃陶栓之弟,因知敌人武功甚好,惟恐一击不死,反而受害,嫌所用暗器无毒,相隔又近,瞥见地下横着两枝毒镖,意欲独建奇功,竟拼冒险想将毒镖拾去,分朝敌人打去。这三贼均是小贼心腹,平日淫凶,无恶不作,只顾贪功,以为月光在前,火光在后,刚悄悄俯身前行,余式瞥见地上人影闪动,立时警觉,回头一看,那贼毒镖已取到手,竟被敌人发现,心中一慌,扬镖就打。余式因当日杀得太惨,猩猿飞上,本不想斩尽杀绝,不由大怒,飞身上前,忙纵过去。那贼镖未发出,一阵疾风扑面,面前人影一闪,吃余式一掌,将右臂打断,反手又是一下。那贼不知敌人神力,惊忙中未及还手招架,刚负痛急叫,叭的一声胸前又中了一反巴掌,当时打死跌倒。 三贼藏处不一,先打手势示意一同下手,不料陶老西贪功先发,被敌人打死,心中一惊,情急拼命,各自大喝,将手中镖、箭分朝二人打去。燕玉闻声惊顾,瞥见一点寒星由斜刺里打来,方喝“狗贼该死”,伸手接住,待要回打过去。就这掉转镖头之际,没想到旁边一贼用的是连珠箭,目力极强,手法甚准,本打余式咽喉上三路,百忙中瞥见燕玉将同党的镖接去,立时乘机一按弩簧,连发数箭,第二箭仍打余式,猛然一偏,照准燕玉便打。燕玉也因贼用连珠飞弩,惟恐余式受伤,立舍前贼,便一扬手照准发箭贼打去。谁知那贼手法绝准,几于百发百中,又因久经大敌,伤人甚多,善于料敌,燕玉又是心忙两头,头两箭虽被躲过,不料第三箭竟会双箭左右齐射,竟被射中左腿。同时,那贼也没料到敌人反手发镖,手法又准又快,噗哧一声竟被打中前胸,透穿过去,倒地身死。 第四回 雨霁万峰青 萧寺荒林藏盗迹 江流千里白 孤篷残梦警芳心(02) 余式恰将两箭躲过,本要追杀过去,也因瞥见旁贼二次持镖要打,惟恐燕玉受伤,忙取身旁钢镖猛打出去,一下打得那贼脑浆迸裂,丢镖倒地,再听燕玉惊呼,知己受伤,忙赶过去。燕玉已将箭拔出,鲜血直流。这时上面人声乌鸣已远,二猿不知何往,只听虎猩远远怒吼之声。余式见心上人受伤,心痛已极,忙惊唤道:“燕妹伤势如何?快些包扎,免得受风。”一面用剑割下贼衣,想代包扎。燕玉所中箭头已然透骨,疼得花容失色,跌坐地上,不能起立;见余式满脸愁急,用布想包,先想推拒,刚说“我自己来,你站开去”,无如疼得手脚直抖,声音皆颤。余式见状,越发心疼,忙颤声道:“燕妹,请你信我,少时还要背你出险呢。”燕玉见他急得失了常态,又恐自己害羞生气,只管求告,却不伸手,意态真诚,深情自然流露,不禁大为感动,强笑道:“式哥好意,由你罢。”随将衣袖扬起,把脸遮住。 余式知她害羞,又见伤处鲜血直流,一条单裤已全湿透,血仍流个不止,心正惶急,直喊:“未带伤药,这便如何是好?”忽听上面有人接口道:“我这里有药。”燕玉听有人来,见余式颤着双手,低了头,正用死贼衣襟在包扎伤处,闻言忙推了一下,急喊: “三叔救我。”车卫道:“我这人不会装假,你两个明是一对小夫妻,你嫁他再好没有,害羞作什?”燕玉羞得满脸通红,答不上话来。余式心中暗喜,忙朝上跪倒,高呼: “车三叔老前辈,无论如何请你下来,先将人医好再说,弟子无不遵命。此时身在虎穴,胜败未分,倘有疏失,如何是好?”车卫喝道:“废话,你还有不遵命的!我是素来实心眼,只问你们愿意不愿意吧?”说时人已飘然飞坠。余式想答,因见燕玉面有愠色,知她害羞,恐其不快,欲言又止。燕玉娇嗔道:“三叔你是个老长辈,侄女现在危难之中,你不解救,还来取笑。”车卫把怪眼一翻道:“我是好意,日后自然知道,非乘此时说定不可,你当我爱管闲事么?”随将身带丸药连同水瓶交与余式,令将一丸与燕玉服下,一丸放在口内嚼碎,敷向伤处,当时止痛,天亮便可收口复原,又对燕玉道: “你倒是愿不愿?有一句话,我见你师父便有话说。并且这第二丸药非余式嚼碎口敷不可。再不说话,我要走了。”燕玉闻言,心中一痛,再见余式眼已巴望着自己,深情流露,大有乞怜之容,越发心软,只得低头微应道:“三叔作主,侄女遵命。” 车卫笑道:“听话才好。我既出头,决不置身事外。你师父已到,关中九侠来了六位。贼党本约有不少能手,不知怎的会把清江浦两老怪物引来。霜娥姊弟如非虎猩二猿救护几乎受伤。并且霜娥先由这里上去,便遇老贼所养恶鹰和几个有力贼党。黑猿几被那鹰抓伤双目,幸而贼寨山堂报警甚急,霜娥又被一异人救走。老贼闻知小贼已死,恶鹰又为异人所伤,二猿厉害非常,重又回顾根本重地。二猿、霜娥刚随异人到了大寨,与尹商相会,异人忽然失踪,如今打得正急。我恐你二人在此吃亏,抽空赶来,总算运气。贼党因见伤亡太多,看出形势不妙,众心已乱,无人顾及这里。我还有事,要走开一会。你二人速往那边崖后藏起,医伤之后,由我所开后洞钻出,不问这里结果如何,即远去往诸葛家中暂避,明早出山,事情也就完了。”说罢,纵身一跃,飞了上去。 余式早把丸药用水喂与燕玉吃了,人走之后,立即依言行事,笑向燕玉道:“燕妹,我己蒙你不弃,又是车三叔作主,无须再避嫌疑了。”随说,伸手便抱。燕玉白了他一眼,似嗔似喜道:“你和三叔乘人于危,天下哪有对面锣、对面鼓的、师父还未禀明呢。”余式道:“听三叔之言似有深意。我对燕妹实是爱极,惟恐浊骨凡胎,无此福缘消受。你说这话,岂不冤枉?”燕玉嗔道:“你看,你人都不会抱,此时虽然好点,腿上还痛呢。”余式本是双手捧抱,因恐碰痛伤处,特意捧着大腿近股之处,闻言移向腿弯,轻轻抱住往后平石之上放倒,笑说:“燕妹脸嫩,可将眼闭上,我好为你医治。” 燕玉也实害羞,依言闭目,觉着余式先用凉水把伤处润湿,解去先前包扎,一会又觉腿上软腻腻的,似在敷药,伤痛渐轻,忽想起车卫口敷之言,睁眼偷觑。原来余式已将药含在口内嚼碎,正用舌尖轻轻舐敷伤处,裤腿先就撕破,露出一段玉肌,吃余式用口含药一舐,先前热痛立转清凉,舒服已极。又见余式似恐自己疑他轻薄,双手分撑石上,离身颇远,低头轻轻往那伤处去舐,看时刚把药敷完起立,望着伤处,满脸愁容,好似又心疼、又着急的神气,与先前无心搂抱,面带欣喜之状全不相同,分明一味忧急,没有一点别的念头,越发感动。暗忖:“此人不特情痴,并还是个至诚君子,得夫如此,尚有何憾?”欠身笑问道:“式哥,你怎不嫌污秽?口也不漱,你太爱我了。早知如此医法,我也不要你医了。快将水漱口,少歇一会走罢。”余式见她脸上痛苦之容已敛,妙目流波,隐蕴深情,满脸俱是感激之容,闻言笑道:“燕妹玉骨冰肌,有何污秽?” 随将水略漱吐去,见燕玉把手一扬,知是招呼并坐,忙走过去,扶起同坐。 先前余式一味担心燕玉的伤,什么念头都没有。坐定以后,见燕玉伤痛已止,面有笑容,由不得越见越爱,试探着把手握住,笑道:“我二人都是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婚姻之事现已定局,只不知何日行礼呢?”燕玉笑答:“此时身在贼巢,我又负伤,虽有诸位老前辈在此,到底可虑,忙着说这些话做什?”余式见她任凭自己偎抱,握手温存,全无愠色,只顾心喜,忘了身居险地,闻言侧耳一听,喊杀之声并未终止,忙道: “燕妹说得对,我们走罢。”燕王笑道:“固然非走不可,但也不必太急。你不知道我车三叔的脾气,他乃丐仙王鹿子传衣钵的门人,本领之高不必说了,性情更是刚直古怪,既在暗中相助,又为我们主持婚事,如有凶险,决不袖手,不然岂敢如此放心大胆。后洞是你来路、不妨先探一下。”余式见她说时暗使眼色,料有原因,口中应诺,忙即起身,往原来壁洞爬行过去。里面黑暗异常,正要退回,耳听燕玉在后跟来,低喝“快走”,只得相继钻出,就着洞口余光,看出燕玉面带苦痛,惊问何故?燕玉悄答:“师父来了,也许还未看见我们。爬时心慌,把伤处碰了一下,有点疼痛,一会就好。快到诸葛老先生家去罢。”余式惊问:“你师父来了正好,何故躲她?洞中太黑,等我把三叔千里火打开,抱你走罢。”燕玉笑道:“我知你想抱我,前途尚有艰难,以后不论到何处都要和你一起,顾不得许多嫌疑。反正是你的人,由你去罢。”余式喜道:“燕妹对我真好,我实在是怕你腿痛,不要多心。”燕玉接口笑道:“少说好听话,我还不知道你的心事。怕我腿痛,也是有之,一半还是想乘人于危;否则,我这大一个人,你抱着走,只有受累费力,如何会说是对你好呢?”余式千里火已打开,被燕玉接过,闻言含笑未答,仍照前法,将人半捧半抱,往前走去。 燕玉见他边走边朝自己注视,知他爱极,便伸左手钩住他的头颈,右手举火照路,笑道:“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看过,留神撞到石头上面。”余式爱极忘形,情不自禁朝她脸上亲了一下。燕玉嗔道:“我说你乘人于危不是?由此起我就不会离开你,你忙什么?”余式本心把燕玉送回庵中,仍往寻师,学成剑木再归迎娶,惊问何故?燕玉叹道:“你哪知道我的难处?话长着呢,我只问你,愿不愿我一路罢?”余式忙答: “焉有不愿之理?但我还要入川寻师,你能同去么?”燕玉气道:“你当我和世俗女子一样,忙着想嫁不成?不和你同走,还不说这话呢。”余式恐她误会,忙要分辩。燕玉将他嘴按住,低声说道:“我知你心不会嫌我,什么都听我的。难得你并未因我中止寻师之念。方才三叔已有暗示,你自不曾留意,无暇详说。前面想离出口不远,路上千万不可再提,到时自知。任他多么险阻艰难,我决不嫁别人。照我所说,相机行事,包你如愿。万一途中遇见师父盘问,你就推在三叔身上,话越少越子余式听出内中还有文章,婚事并非容易,心中愁急,燕玉又不许再问,只得闷走。 到了洞口,先援纵上去,再解下带子把人系上。月光正从顶下照,比起来时容易分辨,贼党先前想用火攻,地上又堆满木柴树枝,将后半险径污泥填盖,反较好走。出口一段荆棘杂草又被人斫去,更易通行,一会走出。燕玉出洞以后,便由余式二次捧起,出口立照来路前行,耳听喊杀之声渐止。燕玉喜道:“杀声全是贼党所发,此时停住,必已大败。我怕遇见师父,还有一个讨厌的人。我又跑不动,式哥走快一点才好。”余式连忙加急前驰,刚转过来路崖脚,忽见远远一条人影正顺贼巢那面往兽阱石牢跑去。燕玉附耳低喝:“快快藏起,等上一会再走,不可出声。”同时,又瞥见贼巢起火,烈焰熊熊,正往上冒,道旁恰有一个小崖洞,偏在转角边上,外有矮树遮住,原是余式来时无心发现,忽然想起,地势十分隐僻,忙即绕树钻进。燕玉神情似颇惊慌,因恐余式间话,又回手将口按住。余式始终不知何故,因觉燕玉的手凉滑柔细,便回手握住,放在口边连亲不已。燕玉也由他去。只朝外面偷觑。 余式觉她神情紧张已极,忽听有人驰来,燕玉抱紧自己,势更慌张,正自惊疑,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已由身侧驰过,其行如飞,心方一动,忽听前面不远有人拦路问话,正是车卫声音,似将少年拦住,笑骂道:“这条路我有用处,此时谁也不许由此经过。 你寻那人并未走过,你当知我车三太爷要做就做,向不怕人,用不着说假话骗你。趁早回去,免遭没趣。”少年说了两句,不曾听清。车卫接口冷笑道:“祝燕玉实未打此经过,你不信我的话么,实对你说,这是你的运气,她如先来,我一定放她过去,你再执意一追,我党出顶好一个女孩子,你不配娶她;偏要强迫,我车三大爷一生气,你就糟了。看在你那两个老糊涂面上,不与你一般见识,再如麻烦,你就吃苦了。”少年意似不服,随听车卫一声怒喝,又听少年惊叫了一声,紧跟着人往回路跑来。车卫拖着两片鞋皮,踢踏踢踏的跟在后面。一会少年跑过崖那边去,车卫也未再追,自言自语道: “癞蛤膜想吃天鹅肉,真他妈的混蛋!打这车三太爷这里就通不过。也有这种糊涂师父,如今有我给你两个作靠山挡横,还不快走!”燕玉低声喜道:“三叔真好,有他老人家暗助就无妨了,我们快走。” 余式出去一看,并无人影,心终纳闷,便顺谷径取路,往前飞驰。忽想起来路起点是大片危崖,上去容易,如何下法?只好到了再说。及至上崖回顾,贼寨火光已照得半天通红,只不听一点救火喧哗之声。一会走到前上之处,心正发愁,抱着一人,如循沿崖险径下去,万一失足,如何是好?忽听二猿低啸,回头一看,正是尹商同了黑白二猿由崖那面飞蹿上来,余式大喜,未容询问,尹商已先开口道:“师姊你嫁与余师兄,果比那姓萧的好得多。师父已知此事,姓萧的又爱说坏话,差点和车三叔翻脸。如今命我传话,将你逐出师门,永不许再见她面,进门便即处死。师父虽说得凶,不过一时怒火头上,还好一点。萧家母子却须留神才好。”燕玉似早料知此事,泪流满面,不发一言。 余式惶急问故。尹商道:“你两人不要愁急,我来时曾遇三叔,有话到诸葛家再谈罢。” 说罢,将带来的长绳递过。余式先下,再把燕玉缒下。到了竹林,天已将亮,竹帘高卷,窗门不掩,仍是静悄悄的。余式因昨日冒失,见天还早,恐主人尚睡未醒,见昨日桌椅未撤,便就院中坐下,想弄点热水与燕玉吃,又不便走进屋去,低问燕妹:“你饿没有?”燕玉摇头笑道:“你放心,我伤痛已止,也不觉着饥渴。这里我曾来过,女主人昨晚不知归未。她姊妹怕热,暑天清早不便惊动,还是等上片时,等人起来,或是有人回转,再行求见的好。主人万一不肯收留,我虽痛止,伤还未愈,如何同你上路呢?” 余式早就想问底细,均被燕玉暗中止住。这时见她秀眉紧皱,面有忧色,又怜又爱,忍不住凑近身旁悄说:“燕妹放心,我上天下地……”话未说完,燕玉本来翘起伤脚斜倚竹榻之上,闻言伸手微推,悄声说道:“这是什么地方,如此冒失,还不坐那边去。” 余式见她面带娇嗔,星波斜睨,似有愠色,晴忖:“此时天明,焉知主人未起,果然不应如此亲密。”连忙应诺,退回原处。 眼看红日逐渐高起,天时已近辰已之交,室中仍无动静,也未见有人来,燕玉又不令往门前探询,心恐伤后饥渴,正在愁烦,燕玉忽指桌上空碗,令取溪水解渴。余式说: “溪水生冷,你伤未愈,如何能用?还是向主人讨一杯罢。”燕玉未答,余式忙去门前叩问数声,终无回应,试往窗前探头一看,原来主人均已他出,尚未归来,隐闻身后女子笑道:“又去我姊姊窗前探头探脑,昨天的罚还没有受够么?”回头一看,正是昨日所遇麻女刘明,不知由何处走来,正和燕玉谈话。燕玉笑道:“我知你和二姊天明前不会归来,室中无人,不便升堂。这里凉爽,就懒得进去了。老伯父呢?”刘明答说: “小贼侯鼎死后,老贼弟兄本要拼命,不料你们这面来了不少异人,眼看全胜,正占上风,贼党日前忽在无心中请来一个异派能手,师徒三人恰好赶到,如非遇见卢老前辈将其敌住,关中老侠冉老前辈几乎受伤。老贼立时乘机带了天山鹰去往石牢兽阱寻你报仇。 幸而关中九侠中的孙、浦二女侠看出诡谋,舍了群贼赶去。到时小妹妹已在危急之中,黑猿正与恶鹰拼命,幸而车花子由别处赶来,挡了一挡,才得保命,紧跟着孙、浦二侠和另两位侠士相继追来,才将老贼侯元*赶往后寨,先行除去,群贼纷纷伤亡。只那异派妖人厉害,与卢老前辈飞剑苦斗,杀了个难解难分。义父本来不想管这闲事,因二姊和我不放心你姊妹,前往暗助。他老人家最是疼我,知我胆大妄为,本领比二姊又差得多,明说不管闲事,却在暗中跟去,但快天明才到。一见面,便认出是昔年成都慈云寺漏网的妖贼,义父曾吃他的暗亏,知其无恶不作,如何能容?立请卢老前辈暂退,斗了一阵,妖人逃走,义父和二姊便追了下去。同时,地行仙左老前辈因白猿赶回报信说来了两妖人飞来助战,也是刚到。这班毛贼如何能是诸老对手?虽有几个会剑术的,也被关中九侠杀了个落花流水,伤败逃亡。如今贼寨已成劫灰,连尸首也被化去。恭喜大仇得报,后患已除,只等贤梁孟寻师回来,完遂良姻,同偕白首了。” 余式闻言,才知燕玉早知主人不在,为防纠缠,故意坐在外面,忙向刘明见礼,朝燕玉看了一眼,燕玉见他面有不快之容,忍不住要笑。刘明问故,燕玉笑道:“我的事你也知道,虽蒙车三叔作主,前途何等艰危?我师父那一关先不好过。就说师父能看车三叔和诸老情面,不与我这苦命人计较,那姓萧的能饶我么?我已无家可归,也不怕姊姊笑话,师父不许回庵只好在此稍歇,回到庵前望门谢恩之后,便随式哥人川去了。他也不想想事多难险,偌大一个人,连句正经话都没有,多气人呢!”说时,又看了余式一眼。余式不便分说,只笑了笑。刘明随请二人去至房中落座,一面备办酒食。吃完,诸葛父女仍未回转。燕玉原想托主人向乃师劝解,见久不回,心中奇怪,方自凝盼,霜娥姊弟忽同赶来,进门便对燕玉道:“姊姊,师父知你身许余师兄,本极愤怒,与车三叔几乎争吵变脸。后来卢老前辈突然出现,从中劝解,力言姊姊如非余师兄,必死贼手,一则患难之中无法避嫌,又经车三叔力主,迫不得已,方允禀明师父再定。先因伤重,避难在此,少时仍要回来请命,并非不告而行。又说此是一双佳偶,你那侄儿人品太差,婚姻之事须从男女心愿,如以师长之尊相强,岂不有失当初救她之意?师父重卢老前辈情面,虽不再似前坚执,怒终未息。我看师父最疼爱你,恐因前言胆怯,不敢回去,特地赶来送信,你意如何?” 燕玉本因师恩难忘,意欲回去,谢恩拜别,但知师父极不好说话,就许连累余式也吃大亏,闻言惊喜,立向主人辞别。所幸伤处渐愈,痛已早止,不碍行动。余式终不放心,辞了主人,走出不远,便再三强劝,仍由余式半扶半抱,走到谷外,再雇了一副山架,同往庵中走去。中途遇见魏国梁带了轿马来接。见面一说,才知国梁事前得冉肠谷的指教,带了几个能手,乘机将来时所遇水寇一起除去。经此一来,当地水陆两大害扫荡无遗。铁鹰寨除前山小镇几家穷人和诸葛父女外全是贼党。昨夜诸老侠把住出口,将贼寨金银取出分赐,遗散归农,令在三日之内离开本土,不得停留,把山中盗田果园分了一些与山口穷人,下余由关中诸侠招人耕种,并设公仓,周济穷苦。这类事关中九侠常做,设想周密。为首诸贼已全伏诛。惟防盗党死灰复燃,日久重归,知左老侠尚无回山之意,所居崖洞竹屋虽甚僻静,没有当地风景清幽,贼寨更是深居谷内,与世隔绝,便由诸侠力请,暂为坐镇。又有诸葛父女在彼隐居,决可无事,那伙水寇由魏国梁带人设计诱往僻处杀死,尸弃河中,再往贼家警告,令下余妇孺各自安居,不许声张。一日夜间杀死许多水旱盗贼,地方全未惊动,办得甚好。因听冉肠谷说起余式、燕玉受伤订婚之事,特来迎接。众人随即乘坐同行,送到白云庵左近。 国梁知庵主性情古怪,自带轿马先别驰去。霜娥姊弟当先赶往庵中禀告。余式扶了燕玉同去庵前望门下跪,敬待师命,由申时起跪到戌初,庵门紧闭,霜娥姊弟也未出来。 余式见燕玉满面忧惶,惟恐受伤新愈,不耐久跪,更是愁急,几次想要发话求告,均被燕玉止住,并有怒容,不忍违背,只得随同跪候。燕玉见他跪久,也是万分怜惜,就此走去,前途又多凶险,再说师恩深厚,无论如何也须见上一面,拜辞再走,照此情势,分明师父怒极,难于挽回;否则,怎连霜娥姊弟也不令出?再见余式眼望自己,满脸均是担心怜爱之容,想起丈夫为我受苦,心中难过,又不敢开口,正强装笑脸,向余式以目示意,令其忍耐,心中悲苦,无计可施。忽见庵门启开,尹商在门内现身,喝道: “师父说师姊违命私婚,本要重罚,看在卢老前辈分上,又经我姊弟跪求多时,姑念木已成舟,悔过虽诚,无法挽回,特加宽恕;但师父不愿再见你面,可速去往魏家住上数日,伤愈上路。萧家由你自去应付,师父也不再追究了。”说时面带笑容,并打手势,比了两次,说完,将手一挥,把门关上。 第四回 雨霁万峰青 萧寺荒林藏盗迹 江流千里白 孤篷残梦警芳心(03) 燕玉会意,惊喜交集。余式连忙扶起,同到魏家一看,国梁似早知道,备有盛筵相待,也未明言,只问余式:“如愿成婚再走,当为筹备。”二人均想寻到铁扇老人奉命而行。燕玉更背人对余式说:“我孑然一身,已然归你,此后路上便作新婚夫妇,一同起卧也不妨事。但是长途万里,前路艰危,更须由四川绕行,不能照你预计。事尚难料,必须留此完壁,以待学成剑术,再行婚礼。你太爱我,实不放心,还望彼此自重,明日就走,你意如何?”余式力言:“我对燕妹决非禽处兽爱;否则,主人方才一说,我也就不推辞了。”燕玉笑道:“自来女子多是祸水,就许因我累你都不一定。你既把握得住就太好了。”国梁原因有人事前赶来暗告,说二人最好婚后再走;又见二人情深爱重,以为一说即允,不料同声坚拒,心甚赞许,也未强劝,只坚留多住了一日。燕玉伤也全好,先骑主人的马,由当地直赴湖北,到了宜昌,再改水路人川,余式因在事前听说师父游完嵩洛改道人川,铁鹰寨之事也全知道,就许能来都不一定。本想向诸老侠打听,不料为救二女,一个也未遇见。上路时,想往汗封孝义一带寻访,燕玉执意不肯,也不说什原故,只得罢了。等由陆而水,入峡以后,知道船行决遇不上,忍不住重又询问。 燕玉也只说:“嵩山路上对头甚多,如去难免相遇,一敌不过,全要受害,水行较稳。 师父选胜登临必多留连,我们只须去往峨眉、青城两山寻访,此是必由之地,定能遇上。 如已回甘,我们再顺秦岭追去,多半可以相遇。至多赶到地头等他老人家也是一样。” 二人一路同行,均以夫妇相称,日子一多,分外恩爱。所乘是一小红船,余式前得师父那柄铁折扇珍若怀宝,前经魏国梁指教,说此扇珍贵异常,不可离身,现代收起,最好走时再拿,上路时方始交还。余式将它藏向包中,一直不曾取看。燕玉先未留意。 这日秋阳甚烈,余式觉着舟中奇热,意欲取扇。燕玉见扇,大惊喜道:“这是你师父的寒铁扇,乃千万年寒铁精金千锤百炼而成,共是二十七根钢骨。师父昔年飞剑未成时仗以成名,遇见敌人,把扇叶一去,便成了一个扇形兵器,拿在手里挥动如风。看似一件短兵器,专点敌人要穴,扇风所及之处,敌人不死必伤,数十年来威名远震。又是他老人家的信符,拿在手内,走遍天下均有照应,怎会不听你说起。早知有此一扇,我也不会拦你先去嵩洛寻师了。你放在魏家多日,就许主人业已借用都不一定。我们虽未由对头所居经过,这几天老是心神不定,恐其得信跟踪追来,有此至宝在身,也许不怕他了。”余式见燕玉初上路时还好,船入巫峡以后便面带愁容,时忧时喜,屡次盘问均不肯说。再间便莹然欲泣,目有泪光,心中怜爱,不舍追问,一直是个疑团。见她忽然转忧为喜,重又问故。燕玉叹道:“此是我的冤孽,说来话长。”随说经过。 原来燕玉自遭家难,被半残大师救去以后,起初并不在当地隐居。大师俗家姓萧,世代单传,到大师这一辈只有一遗腹幼弟。本是武功世家,从小又拜一异人为师,学成剑术,大师早要出家,为了幼弟萧岳尚在怀抱,自家只此=条根,又在家中苦守二十年,直把兄弟抚养成人、完婚之后方始入山。姊弟二人最是友爱,弟媳姚翠萍又是自己代为选中的佳偶,夫妻二人把自己敬若慈母,情义越来越厚。大师在外修道,始而每隔一年半载必回嵩山故居探望。后来萧岳夫妻再三求告,说:“老姊对我夫妻恩深二天,仗你数十年抚养扶持,我们家成业就,却令你一人在外飘流,万分难安。接来家中居住,定必不愿受俗人供养。嵩山尽多名胜清幽之境,你我姊弟三人已将年老,弟妹又无生育,反正山居修行,何必非到远处不可?莫如就在本山择一胜境,建所小庵,使你不碍清修,老年姊弟也可常时相见,仗你声威福庇,免得受入侵扰,使你担心,岂非两全其美?” 大师原因萧岳少年时任侠喜事,结有不少仇家,近年风闻要来报仇,为俱自己威名,尚在待机,伺隙而动,时不放心;又以兄弟已过中年,膝下犹虚,也甚悬念。心想:“本山清修,随时出外修积也是一样。”便即应诺。为了天性孤僻,除有限朋好同道和兄弟外不喜与人来往,便在剪刀坪左近青龙背上结了一所茅庵,在内清修,操行甚苦。 老姊弟骨肉情厚,隔些日相见一次,起初倒也相安。后因萧岳无子,经大师和翠萍力劝,纳了一妾,本是一个有名大盗之女,名叫李五姑,与萧岳在友人家中相遇,貌并不美,因缠得一双小脚,人又阴险狡诈,善于逢迎,久慕萧氏姊弟威名,双方一拍即合。 萧岳收房以后,不知怎的爱之如命,第二年便生了一子,名叫萧宝,这一来越发得宠,连大师也对她十分看重。五姑原具深心,知道正室得有大师传授,本领比她高得多,双方感情又好,开头数年一点也不恃宠骄狂,对于大师先意承志,格外逢迎,哄得大师对她怜爱,然后相机请其传授。大师性情古怪,剑术之外,所炼内家罡气和七禽掌法与铁扇老人齐名,向例不许转传别人,便萧氏夫妻也按各人天赋传授不同,本无传她之意,禁不住五姑处心积虑用水磨功夫日常求告,大师又钟爱萧宝,由三岁起便习幼功,扎好根基,心想:“这几年来上门的仇敌虽被除去,尚有两个能手怀仇多年,隐伏未动。这两人不来则已,来必不善,双方仇怨大深,无法化解。身是出家人,对方已经洗手归农,不问是否作伪,在恶迹未露、上门寻仇以前外表终是善良,其势不能先找人家,违背师门信条。自己所许善功未完,每年总要出山一次。兄弟本领虽高,多一个好帮手,到底要好得多;何况侄儿学武由她代教,以母传子也较省事,免得妨碍自己功课。”心念一活,竟为所动。五姑深心巧计,居然成功,限于天赋,又是一双小脚,除大师剑术和一套龙女三十八式无法学习外,所有大师的上乘内家武功全被学会,渐渐现出狐狸尾巴,只对大师还有三分敬畏外,休说正室不在眼里,连对丈夫也是颐指气使,既骄且狂。 萧岳本极爱她,始而容忍,终至由爱生畏,不敢丝毫拂意。翠萍贤德,气在心里,看在丈夫儿子分上,自己年老,不再与争;愤而学佛,索性不令丈夫进房。萧岳宠妾灭妻已成习惯,把昔年恩爱付之九霄云外。翠萍虽然退居别院,长斋奉佛,五姑意犹未足,仍在无故生事,不时挟制丈夫去与翠萍为难,恨不能置之死地才称心意。翠萍忠厚温婉,自怨命苦,一味隐忍,也不向大师诉苦。五姑所生萧宝虽然阴毒险狠,大有母风,幼时却极知道用功,人又聪明,全家又都对他钟爱,这一来,成了母悍子骄,气焰日盛。后被大师发现,将她母子喊去数说了一顿。恶妇母子阳奉阴违,反而变本加厉。不久,翠萍便被气出了家,孤身云游,留书与丈夫作别,说自己看破世情,已然削发入山,五姑有子,萧氏香烟不断,于愿已足,可将其扶正。自己此行也不再归来,望你夫妇善教宝儿,勿令放纵。一面留书大师,说彼此亲逾骨肉,本想从老姊同修佛法,为了同在一处,夫家甚近,惟恐世缘难断,只得飘然远引,辜恩负德,伏乞原恕等语。五姑无形中早已喧宾夺主,眼中钉一去,当时扶正。萧岳在悍妻积威之下,也未寻访结发人的下落。五姑多年心愿,志得意满,自不必说;知道别人不怕,只有大师恨她阴谋,一面刻意交欢,一面挟制丈夫代为分说。大师虽料翠萍被恶妇逼走,一则爱护老年兄弟和侄儿,五姑再一格外巴结,心想翠萍年来勤修佛法,颇有悟道之意,此行也许藉以解脱,只还放心不下,连出山访了两次,均未寻到。最后得知人隐衡山,已拜青莲神尼为师,正坐禅关,去了也见不到。神尼佛法行辈均高,难得收徒,既容入门,料有成就,颇代喜慰,便未再寻。不久便将燕玉和霜娥姊弟救往嵩山。 这时萧宝年已十余岁,从大师学会一身惊人武功。过了数年,燕玉也渐长大,朝夕从师习武,颇得师门心法。大师对他姊弟三人均极期爱,因看出不是佛门中人,侄儿萧宝对于燕玉越来越爱,虽觉品貌稍差,自家侄儿,终有偏心。萧氏夫妻一再代子求亲,想作成这段姻缘。无奈燕玉身具至性,志切亲仇,又见萧宝刁诈阴险,品性恶劣,表面哄着师父,假装正人,目不邪视,却在暗中调戏,并加威吓,不令向师告发。身受师门厚恩,无家可归,加以武功未成,只好忍辱负重,暗自伤心,一面加意防闲,畏若蛇蝎,轻不离开大师一步。萧宝自不死心,一则大师人甚方正,虽爱侄儿,对于燕玉志行坚苦,守身如玉,也甚嘉许,向萧宝严词告诫,说此女孝烈,屡次向我哭诉,婚事须待报仇之后,此时宁死不从,其志可嘉,我将来必为你作主;但如欺逼一个孤女,却是不许,再如背人调戏,重责不饶。萧宝恐大师翻脸,又爱又恨,无计可施。五姑心深,看出燕玉不喜乃子,所说一半托词,意欲将事说定,便令丈夫向大师苦求。大师明知爱徒与萧宝无缘,无如姊弟情长,便把燕玉唤来,劝令应允。燕玉满腹冤苦,气在心里,说不出来,偷觑师父已有不快之容,暗付:“全家血海冤仇在我一人身上,如不允婚,师父脾气,纵不因此将我逐出,报仇之事决难如愿。”想了又想,慨然答道:“弟子命如纸薄,全家受害,孤苦零丁,蒙恩师抚养教训,得以成人,怎敢违命?只是大仇未报,何心及此,如蒙恩怜,等弟子学成之后手刃亲仇,只师父作主,无不惟命。” 大师本觉身是佛门中人,强迫一个孤女嫁她不愿之人,心生内愧;又见她满脸泪痕,辞色悲壮,好生怜爱,拉近身旁,温言抚慰道:“徒儿莫伤心,师父必为你作主,并令宝儿助你报仇,事成之后再定婚嫁。为防宝儿年轻情热,向你纠缠,我近在南阳遇一姓魏施主,为我建了一所小庵,本备你将来报仇时隐伏待机之用,好在双方年纪尚小,宝儿用功头上,也不应早婚,明日便带你三人移往南阳白云庵我的下院便了。”萧氏夫妻溺爱狗子,本想婚事一经说定,便用阴谋使狗子先称心愿,此时木已成舟,至多被大师埋怨一顿,决不会由此翻脸,燕玉也不致中变,不料大师师徒会移往南阳,性又刚愎,苦劝不听。这时燕玉更出落得玉人也似,容光比前越发美艳。狗子原因近日梦魂颠倒,几于相思成疾,时向父母老脸苦求,谁知弄巧成拙,反倒延误,在她报仇以前连人都难见到,连气带借,向母撤娇哭诉埋怨不已。 恶妇心疼狗子,但知大师言出必践,无可挽回,一面抚慰狗子,力允为之设法,此时欲擒先纵,姑宽一步,以免激变,反而不美,好容易才把狗子劝住,越想越有气,顿犯恶性,在她师徒走前,把燕玉喊往一旁,说道:“我儿哪些配你不上,如此推三阻四? 有你师父和宝儿相助,铁鹰寨老贼父子的人头迟早是你囊中之物,便先答应,免使宝儿伤心,你都不肯,看你报仇之后,还有何说?到时,乖乖的做我媳妇,我必把你爱若亲生。你若改嫁他人,固是必死;便你永远不嫁,也休怪我无情。如在走前向宝儿吐点口风,使其安心,我便重重谢你,你意如何?”燕玉早知恶妇母子行为阴险,再见她说时面带狞笑,隐蕴凶机,越发害怕,想了想,把心一横,慨然答道:“弟子心意已早言明,亲仇未报以前万事无心,一切已由恩师作主。虽然誓欲手刃亲仇,但是仇敌人多势盛,也非弟子一人所能成功,只要小庄主能如恩师之言,代我扫荡贼党,我违了约,杀剐任便如何?”说完施了一礼,便往大师禅堂走去。恶妇越发恨在心里,本想进谗,偏生大师刚直,见事已说定,恶妇行时又拉燕玉背人密谈,随听霜娥暗告,说恶妇示威凌逼,又见燕玉回时满脸悲苦,清泪欲莹,心怜爱徒,老大不快,未等开口,先把脸色一沉,立命起身。恶妇不敢再说,强作欢送,心恨燕玉人骨,暗骂:“不识抬举的贱婢,将来只敢毁约改嫁,拼着和老东西反脸,你也休想活命。”大师迁居南阳以后,狗子借着访看为由,连去数次。燕玉先恐苦缠,避而不见,最后无法,便向狗子出下难题,请大师转告,说贼党势盛,自己专杀仇人小贼侯鼎,为首两老贼和一干余党要狗子代为除去。 狗子知道事难责重,又见燕玉冷若冰霜,对他全不理睬,大师不为作主,反说借此激励志气,两老贼交游甚广,党羽众多,想要全胜并非容易,如知向上,到时我必助你成功;否则,休说燕玉,我也不愿使她嫁你。禅门清静之地,如何屡来缠绕?可速回山,时机一至,自会寻你。狗于无法,只得怀恨回去。 燕玉原想身世凄凉,孤苦无依,师父又强迫嫁与狗子,连削发出家均所不许,每日想起心事,以泪洗面。先颇伤心,后见狗子一味苦缠,恶妇也时来向师父絮聒,知道早晚必落人手,母子二人无一善良,如何能与白首,嫁后光阴必更痛苦,转不如报仇之后自杀,索性从父母于地下,倒也清净。主意打定,便不再愁苦,一味用功,等待时机。 哪知良缘夭定,巧遇余式,见对方世家子弟,文武双全,少年英俊,又是那么和厚大方,对于自己隐蕴情愫,但是气度雍容,厮抬厮敬,言笑不苟,不似狗子,人既卑鄙,言动轻浮,处处使人厌恶,芳心早已感动,生出情苗。只想起处境艰危,师父素爱自己,或者还有商量,恶妇母子一听嫁与别人,必不免于杀身之祸,自怨薄命,只得断念。无如双方一见倾心,情根日固,不知不觉自然流露,再经过那场患难,对方深情密爱本就不忍坚拒,神乞车卫再出头一作主,心想,恶妇母子虽凶,但有车卫暗助,余式又是铁扇老人门下,当可无事。最怕的还是师父这一关,后虽度过,因在诸葛家中听刘明背了余式谈起,说狗子萧宝本定第二日赶来相助,并还约有好些同党,哪知关中诸侠先到了两日,认为这类贼党何堪一击,到即下手,与他定什约会?冉肠谷答说想借此多除点害,特意放宽时日,强请关中九侠中的李氏夫妻三人多留一日,一面命人转告卢、左二老侠和燕玉姊弟提前下手,萧宝到时已成尾声。半残大师也由别处赶到,听说事完,便即回庵。和萧宝同来的两人原是大师代约,令助狗子成功,与李氏夫妻和卢、庄二老相识,偶听谈起燕玉受伤、被人救走之事,被萧宝听去;又听说有一少年带了燕玉逃走,当时妒火中烧,立即赶往,途遇车卫,将其拦住,逼了回来,又受一场恶气,归寻大师代约的两个帮手商计时,那两人已被卢隐警告,不令多事,各自走去。知道车卫和卢、左二老无一好惹,因还不知情敌姓名来历。燕玉本领并非寻常,竟会受此重伤。情敌能够深入虎穴,救她出险,必是能手无疑,素性好猾,欺软怕硬,恐再追逐,人单势孤,自招没趣。又见大师不曾出头阻止,未见自己便即回庵,可见以前不是诚心;否则以她之力,迫令燕玉早嫁,必不敢抗,何致被人夺去?心中怀恨,意欲回山哭诉,迫令父母出头向大师理论,一面约人搜寻情敌,杀他夫妻泄愤,愤极之下连大师也未见便赶回山去。 燕玉闻言越发害怕,知道萧氏夫妻和狗子本领甚高,萧岳更有不少党羽,个个厉害,如照余式所说同往嵩洛,无异自投虎口,因恐丈夫听了愁急,又自害羞,始而不肯明言。 同舟以后,见余式对她敬爱万分,温存体贴,无微不至,想起前路多艰,危机隐伏,日常愁虑。昨日川峡泊舟,又觉出一点警兆,见有一人岸上尾随了半日,停船时又朝船老大设词探询了几句,由此不见,心疑行踪已被仇敌警觉,暗忖:“上路以来终日装倦,老是睡在舱中,与丈夫对谈,非到船行江中,四望无人,不肯去往船头凉爽,或向船窗外望,轻不露面,丈夫是个生脸,怎会被人知道跟踪?如真是萧家派来的党羽,决非好斗。”正在心中忧疑,越想越烦,无意中看到那柄铁扇,无异有了一道护身符,当时惊喜交集。 说完经过,余式问明以后才放了心,笑说:“自经卢老前辈指教传授,生出真力,又将《三元图解》学会,因和尹商、二猿一同练习,自己还不知道有什功力。后在兽阱石井之内连杀猛虎,才知气力大增,近在途中和你相对勤习,虽然无法施展,有时乘着泊舟之际偶然上岸,借着山路纵跃,又试出轻功劲力比前加了十倍不止。敌人不来便罢,如有人作对,便不打恩师旗号,料也无奈我何。你一身武功,并非寻常女子,怕他作什?”船行之处正是叶滩过去,乌龙呷附近,江面甚窄,两边危崖排天直上,船行其内如在一条极长的深巷之中,上面虽是云白天青,苍痕如带,蜿蜒其上,下面却是断崖千尺,削壁障空,阴森森的。那船由五六个纤夫背着一条长纤,盘旋转折于危峰峭壁之间。 虽是顺风,为了浪恶湍急,逆流上驶,走得甚慢。夫妻二人都是文武全才,见山水雄奇,江山如画,幽险之中别饶一种清丽之趣。燕玉又最爱山水,前在白云庵深居简出,难得见到这等奇景;此时正斜倚在余式怀中,凭栏并坐,一面说笑问答,一面目注窗外烟岚云树,飞瀑流泉,想到身有护符,隐忧半去,心头稍放,又见丈夫深情密爱,温存体贴,无微不至,越发欣慰,闻言笑答:“天下能人甚多,纵有恩师这柄铁扇,也须小心,不可自恃。” 话未说完,猛一眼瞥见对面离水十余丈的崖腰纤路之上有一穿黑衣短衫裤、头戴宽檐草笠的壮汉,由后面来路急行而来,到了纤夫身侧,因那一带山径奇险,人不能并肩而行,纤夫例不让路。壮汉似有急事,先朝纤夫对说了几句,上下相隔大远,滩声浩浩,喧若雷轰,自听不出所说的话,看神气想令纤夫让路。川峡纤夫都有帮口规例,人数又多,偶犯禁忌,定必群起拼命,见他孤客,自更不让;再者纤路奇狭,那些纤夫身背纤板,一步接一步向前抢上,足尖支地,前半低俯,一张脸已快要贴向地上,一个个累得气喘汗流,吆喝之声此应彼和,正以全力争抢上游,如何会去理他?壮汉已将动武,忽然停手,将身一纵,便到了离地丈许的山藤上面,手援藤树接连双手倒换,晃眼便由纤夫头上悬空攀援而过,落向前面,朝众纤夫指手划脚说了几句,便自转身前行,身法轻灵,捷如猿鸟,端的快极,余式目注爱妻,正在温存慰问,并未留意窗外,等燕玉发现,心中一动,忙喊“式哥快看”,壮汉接连两纵已经到了前面崖口,转将进去,不见人影。 隐闻山寺钟声由对面崖后隐隐传来,深峡回音,响动云水。钟声已住,余音犹自晃漾。 余式见爱妻忽似有什警觉,退了回来,面带惊疑,因未见人,问知前事,笑说: “燕妹,你也巾帼英雄,连日为何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就算你见那人是仇敌派来,莫非还比铁鹰寨那伙恶贼猛兽厉害不成?”燕玉强笑道:“式哥,你哪知道对头的厉害呢? 虽有铁扇防身,你近日功力越高,远非昔比,无如人怕情急,小狗对我痴心妄想已有多年,以为师父偏心助他,必能如愿;哪知到了最后关头,我大仇已报,眼看就可强逼成婚,忽然被你得去,又吃了些亏,自必恨入骨髓,非和你拼命不可。他父内惧悍妻、外护孽子,乃母人既阴险狠毒,又得师父真传,武功甚高,一家三人全不好惹,况还有许多党羽门人,个个厉害,如何肯容我二人活命?先听你说,心虽稍宽。此时想起,仍是可虑。这一带江崖奇险,除纤夫土民而外,寻常商客从无足迹,那壮汉明是远路来的,又有这好武功,形迹可疑。虽见转入崖口,未再尾随,到底事情难料,也许怕被我们看出马脚,故意闪避,再在暗中跟来。此与前日黄桶湾泊舟所见的人装束神情明是一路,如我所料不差,日内必有变故,我们留意才好。”余式终是有些自恃,笑答:“燕妹真个胆小多虑,果如所言,我们踪迹已露,避也无用,反正要拼,转不如放大方些,听其自然,怕他作什?”燕玉方答:“话不是如此说,对头委实厉害,如我看错,由此警戒,使后来的人不易发现,只一赶到青城山,当地有我师父老友雄贞女郝金姑在彼隐居,这位老前辈虽是师父好友,最疼爱我,为了小狗逼婚,见我悲痛,曾向师父力争,两老几乎失和。此去有事求她,便寻你师父不到,有她相助也可无害。此老任侠尚气,性如烈火,就许护送我们通行秦岭,直赴凉州都在意中,但盼日内无事才好。” 第四回 雨霁万峰青 萧寺荒林藏盗迹 江流千里白 孤篷残梦警芳心(04) 二人正说之间,船忽停住,船老大来说:“前面便是七星滩,天己不早,必须先往龙王庙烧香,明日一早过滩。前面龙母崖风景甚好,龙王庙南还有一座大庙,客人可要上岸散心,到镇集上买点饮食?”二人一看,泊舟之处正是壮汉先前转入的崖口下面一片小镇,危崖纤路至此而止,纤夫正收纤绳,由危崖尽头石级走下,各坐在树荫之下买茶喘息。一个个赤着上身,背骨隆起,常年风吹日晒,肤黑如漆,全身裸露,只各穿一条破旧短裤,看去劳苦可怜,忽生恻隐,照例犒劳之外,又取了四两银子交船老大拿去分与众人,令在镇上尽量多买酒肉,由自己会账。明日过滩。依了燕玉,就在船上买些酒食饮用,无须上岸,余式因舟中闷坐已有数日,意欲去往岸上闹游,船老大又在力说“龙王庙烧香必须前往”,燕玉想了想,只得应诺。为防万一,并将兵刃暗器连铁扇一齐带在身旁,然后一同走上。滩旁小镇地名老龙坎,龙王庙离镇两里,旧传神话甚多,加以滩险水急,舟船到此多须停上一半日,换俄过滩,逆流上驶的还要等风等水。土民舟子迷信神权,每多捕风捉影之谈,因此香火甚盛,积久成风,凡是过滩的人都往庙中进香,已成惯例。偏巧以前有几个不信邪的船客坚不上岸烧香,第二日便出了事,吓得船夫怎么苦求也要把船客求上岸去,烧完了香才敢上路。 余式夫妇因听船老大说得龙神那等灵异,又见镇上嘈杂,稍进饮食,便同往庙走去。 庙在崖谷后面山环之中,庙并不大,共只两个老道士,一个香火,庙前地势倒也宽广。 当日烧香人多,男女都有,二人凑近前去一看,正殿大只两三丈,神像是…白须红脸老者,旁坐一少妇和一龙头人身的小神。后来香客挤不进去,便在殿外焚香跪拜。燕玉嫌那香烟呛人,正要回走,船老大随后跟来,坚请上香,二人只得依了,匆匆随众跪拜。 退出庙外,燕玉见山光如黛,杂花盛开,庙前孤峰突起,宛如云骨撑空,玲珑峭拔,势甚灵秀,忽然兴起,意欲登临,顿忘戒心。余式只顾讨好爱妻,又极口赞好。峰高十余丈,峰脚恰有一盘山道,仅容一二人上下,甚是险陡。二人一身武功,自不在意,便顺石级走上。到顶一看,地宽只得亩许,甚是平坦,前面危崖平突,翼然欲飞。二人并肩同立,凭临绝顶,见四外山重岭复,嘉木森秀,时见溪流飞泉蜿蜒流走于林樾崖涧之间;蜀江如带,曲折其下;时见风帆点点,白鸥掠水,出没于江天杳霭之间,均觉西蜀江山奇丽,果不寻常。余式一眼瞥见庙南半山腰上林木萧森,红墙掩映,方想起船老大所说大庙,忽听远远传来几杵钟声,江山如画,远寺疏钟,置身其间,不禁悠然神往,尘虑为消。又见层峦耸秀,松竹萧森,风景仿佛更好,便要燕玉同往。燕玉因见庙前古木千章,静悄悄的,附近不见人迹,只当禅林清净之地,从小生长佛门,本有信仰,乘兴应诺,前见青衣怪汉已全忘却。 二人随同下峰,沿山行去,走出六七里,行经一条小溪旁边,溪水清浅,岸阔流急,两旁垂杨高柳,随着溪流绵亘不断。燕玉笑说:“蜀中山水真好,何必青城峨眉,即此已是胜境。可惜僻处川峡乱山之中,连个名字都不知道,山灵有知,当抱委屈呢。”余式闻言,还未及答。忽然路转峰回,见前面溪旁垂杨下坐着一个身穿黄葛衣的少妇,手持钓竿,似在钓鱼。燕玉因在峰上临高遥望,觉着庙并不远,怎走了这长一段还未走到? 心疑山遮,将路走岔,便向少妇询问。少妇正以全副心神贯注在那钓竿上面,忽听有人问话,面色一沉,似要发作,猛抬头瞥见二人,立改喜容,笑问:“来客因何至此?” 燕玉说了来意。少妇略一寻思,笑答:“原来二位行舟路过,想往长松寺中一游么:庙中和尚讨厌,本不想请二位前去,无如你们把路走岔,归途乃是必由之路,去看看也好。 可惜溪中有一恶蛟,常时出巢,去往川峡伤害行舟,兴风作浪。我正在此诱它上钩,虽被二位和我问答,惊逃遁去,不敢出洞,我还想再试一下;否则,便送二位去了。少时也许赶去,庙里和尚如问,你就说黄三姑的朋友,他们就不会欺生了。”说时,二人早瞥见那钓竿似是纯钢所制,约有拇指粗细,看去颇有分量,弹性更强,不设浮子,钓丝与竿连在一起,比竿略细,近梢一段更细,由少妇坐处起往上流头斜抛水中,估计少说也在十丈以上,水中隐射金光,梢尖上似有好些倒须刺,与寻常钓竿迥不相同,心方奇怪,少妇忽然脸上变色,低声急语道:“这孽畜竟敢和我挑衅,二位快走,免得湿了衣服不好回去,并误我事。” 二人见她面带急怒之容,心虽奇怪,不便再留,只得退走。走出半里多地,忽听疾风暴雨之声发自身后来路,天色却又是好好的,连忙立定回顾,一股银瀑正由前见发源处崖下水洞中飞起,前头拥着一个牛头独角、长身如龙的怪物,口中衔着一线金光,箭也似急猛蹿出来。所带浪头高达好几丈,狂潮山立,疾如奔马,挟着洪洪发发之声朝前飞驰。溪水立时暴涨,晃眼上岸,平地水深数尺。就这闻声惊顾之间,水已涌到二人的身前,水势越来越大,猛恶异常,所过之处,林木小丘全被冲倒,浊流滚滚,浪花飞舞,宛如怒霆奔马排山倒海而来,声势骇人,从来未见,急切问也未看出黄三姑人影。正自惊惶,往高坡上纵避时,忽听远远有人大喝:“这里恶蛟无妨,留意身后。”二人听出三姑口音,因立处是一小山,已经向半山坡上,离地二十多丈,下面山洪只得丈许,虽然还在继长增高,决漫那小山不过,心神乍定。闻声四顾,三面皆被水围,前面脚底隆起一座小丘,高约两丈。就这两句话的工夫,水又涨起丈许,还未淹到丘顶,隐闻地底浪吼,声若牛鸣,别无异兆。同时云头大起,四山雾合,日光立隐,遥望天边云层电光闪烁,如走金蛇,似有暴风雨将来之兆。下面林木已被水淹没,许多高树只剩下一点树梢伸出水面,广溪一带水势更恶,弥望皆是洪水惊湍,只溪尽头发源之地那座危岩矗立水上,宛如岛屿。洪水冲到崖上,激溅起千重浪花、百尺玉雪,怪物已自失踪,人也不见形影。心疑黄三姑被洪水恶蛟吞去,大是惊疑,为防恶蛟伤人,小山离水虽高,水势还在猛涨,安危到底难料,忙往顶上纵去。 到顶一看,原来那一面正是前面大山和长松寺庙字,前面的水虽在环山而流,因那一带地势最高,中又隔着几条沟壑,洪水缘壑下流,平添出好些瀑布,轰隆砰旬之声响震山野。因先听有人出声警告,前面有险,重又转朝前崖注视,仍无异状。燕玉想起方才钓鱼少妇黄三姑品貌甚好,听口气似想除那恶蛟,此时蛟虽不见,人也无踪,水势如此浩大,不知吉凶如何?心正悬念,忽听余式惊呼:“燕妹快看,莫非有什怪物要由那里钻出不成?”燕玉顺余式手指处,定睛一看,原来那小丘十之八九已为洪水所淹,只剩丘顶上馒头也似露出水面,全丘长满草树,独这中心近顶一带三丈方圆寸草不生。这时,地皮突然拱起数尺,忽又下落,地底吼声也渐洪厉,似这样接连几个起落,呼的一声大震,那突起来的大土泡倏地暴散,泥浆如雨,四面飞射,下面立现出一个深坑,黑黝黝望不到底。因为见有怪物出现,还当地底被洪水冲陷,心方略定,猛瞥见坑中有两三丝绿光隐现,开头甚细,一闪即隐,也未看清,内有两丝突然由长而圆,两团茶杯大的碧光在里面闪烁移动,地底吼声越发洪厉。二人看出是怪物的凶睛,心中一惊,余式镖、剑已早持在手内,扬镖要打;燕玉胆小,见那怪物凶光闪闪,有两三点,又能发生洪水,惟恐一击不中,惹出事来,见山顶上有大树山石可以隐蔽,忙一把将余式拉住,不令动手。 这时土丘顶尖已被揭去,随着浊流卷走,坑旁树木也被冲倒,随流而去,水势已然高过土坑尺许,却不下流,围成一个大圆圈环坑急漩。二人刚藏向石树后面,探头外望,不料坑中藏有另一条恶蛟,本在酣眠,因受地底洪水冲击,惊醒过来,无奈昔年受有仙法禁制,身困地下,与先发水的那条恶蛟隔断,不能赶去会合,便在地底发威乱窜,冲突了一阵,地底全被掏空。这条雌蛟早已通灵变化,比那雄蚊厉害得多,目光到处,发现上面山顶立着二人,馋吻大动,早蓄着势子。冷不防猛蹿上来,只听轰的一声大震,骇浪山飞,狂涛怒涌,土丘附近地面立时往下沉陷,一条粗约一抱的蓝影带着一股水柱已朝二人斜蹿上来。二人见那怪物,牛头独角大如拷栳,前半身隐现水中,只露头脸,其长似有三丈,后半隐向浊流浑水里面,看不出多少长短,血口张合之间露出上下两排尖锐锯齿,一条长舌作如意形频频吞吐,伸缩不停,二目凶光远射,奇腥刺鼻,下面山洪随同高涨,暴涌起十余丈,水声如雷,随同怪物蹿起处水塔也似,相隔山顶已只一两丈远近,立处小山首当其冲,已被淹没了十之八九,这才看出那怪物形似蛟龙之类,来势万分猛恶,这一惊真非小可,余式料知不妙,忙唤:“山后无水,燕妹速逃,待我挡它一阵!”手随声发,两只钢镖已朝怪眼打去。 那蛟也是该当遭劫,还未出世,先被一神僧用法力禁闭地底。受困多年,刚得脱身,一见生人,立时勾动馋吻,只顾喉急,想要吞吃山顶二人,不曾想这两人均有一身极好武功,竟敢与抗,人又隐在一块山石后面,只露一头在外。恶蛟见人逃避,还自暴怒,来势更猛,吃余式身形往右一闪,手发双镖,当头打下,恶蛟骤不及防,双目立被打中,当时打瞎,负痛激怒,厉吼一声,箭一般朝前猛蹿上去。山石约有一人来高,石后好些两三抱粗的大树,前面更有两株尺多粗的矮松,高只丈许,恰将山石挡住。恶蛟急怒攻心,痛极神昏,匆忙中竟未看清形势,来势过猛,一下连松带石全被撞断,只听喀嚓噗啦一连串树折石断之声,一松一石首被撞断,恶蛟也受了伤,越发负痛情急,暴怒如狂,心又凶残猛恶,认定人没它快,更夹有大片洪水,漫山遍野而来,至不济也将仇人淹死,并且服有内丹,另具特长,再待一会仍能寻到仇人吞吃泄愤,不料又受重伤,头额震痛甚巨,皮鳞又被树石擦破了一大片。再往前一猛蹿,穿入前面大木丛中。山顶林木多是百年以上的黄桶树,坚实非常,起初丛生一处,年月一多,树干日粗,便少空隙,上面虬干互相纠结,树又坚牢粗大,恶蛟这一蹿,正蹿进树夹缝中,半身立被四五株大树夹住。连受重创,双目已瞎,伤痛情急之下,知道仇人没有扑中,已被躲开,自身却投入险地,被树夹住,吃了大亏,怒吼一声,昂头往上,又以全力猛蹿,想要脱身,这一来恰又蹿入乱干盘结之中。那些树干多有尺许粗细,密层层互相纠结,并还不止一处,当时将蛟颈部嵌住,头虽蹿出,由头问起直达中半段全被夹紧,再想脱身更是万难。急得那蛟头尾乱摇,怒吼连连,摇晃得那些大树往来乱晃,起伏如潮,这时水已随蛟漫山而过。 余式燕玉一见那蛟带着洪水迎面冲来,惊慌百忙中先不知两镖打中没有,匆匆往侧纵避,如非身法轻灵,一见水到,忙即纵起,将左近树枝攀住援将上去,差一点没被洪水冲倒。惊魂乍定,仔细一看,才知蛟目已被打瞎,身夹树缝之中,一路连拱带挣,摇晃不已,后尾仍有三丈来长一段露在外面,随同全身摆动,左右乱甩,附近山石小树一被扫中,当时粉碎断裂,声势甚是惊人,随同恶蛟带起来的洪水也在猛涨不休。幸而山高,下面均是低洼,山后更有好几条涧壑,水势就下,近山一带虽然高涌,一到山顶便趋下流,水存不住,只恶蛟身前一带水势高起丈许数尺不等。二人由树上攀援纵跃,到了蛟前面一株大树干上坐下,俯视四外已成了大片湖荡,山洪似狂潮一般直往山顶涌来,树下水势最低也有数尺,望去仿佛大海之中拥起一座水山。天色早就阴晦,空中阴云布满,水雾昏茫,黑沉沉快要压到头上,密云层中金蛇乱窜,雷声隆隆,狂风大作。那蛟摆动之势越发猛烈,中段一株大树已被拱动,轧轧乱响,大有连根拔起之势。下有洪水,水力绝猛,无法下去,相隔又远,这么长大一条恶蛟,看去皮麟坚厚非常,先前二镖乃是凑巧,除双目外决打不进,想要打它七寸要害,一则被树挡住,又恐一击不中,反倒激怒,只被震脱,休说被那长尾扫中,视此猛恶的水力先就无法立足,两次欲发又止。 眼看那蛟越摆越急,树身已被摇动,如非头颈嵌得太紧,已早被其冲出,渐觉形势不妙,人又无法近身,还不知道恶蛟头有内丹,中具奇毒,少时便要发难,越看越是危险。又见那蛟独角根际有一线绿光闪动,猛想起先前所见原是大小三团目光,出坑以后只见两团凶光,另一条细小的不曾再现,先未留意,只当蛟目已被打瞎,莫要当中还有一目,如被发现,就不被它脱身追来,单口中所喷水箭冲击之力也禁不住。心念一动,蛟头前额那一线微光突渐开张,约有寸许长短,两三分宽,竟比先前那一双凶睛光更明亮,面又正对自己,这一惊真非小可,一时情急,正在附耳商量,打算再用镖、弩打那当中蛟目,只要深透入脑,许能成功,只借相隔太远,无法下水。眼前倏地一亮,空中电光一闪,震天价一个霹雳,挟着大团雷火当空爆发,打将下来,震得山摇地动,耳鸣目眩。惊悸之中,猛瞥见恶蛟独目开张,一道碧光突由当中一目射出,朝空迎去,大团雷火立被冲开消灭,紧跟着电光乱闪,霹雳连声,空中雷火一团跟一团连珠般打将下来,两下相隔才只数丈。正自心魂震悸,逃又没地方逃。那蛟昂首向天,用独目中所喷丹气向空飞射,抵抗雷火,口中不住厉声怒吼,周身乱拱,那条长尾更是摇摆不停。风势又大,激荡得四外林木宛如狂涛起伏,由恶蛟带起来的洪水突突上涌,到了山顶,再顺恶蛟盘据之处四面飞卷而下,看去宛如数亩方圆的一朵极大水花,当中涌着十余枝大树和一条恶蛟,浪花飞滚,顿成奇观。 二人初意蛟头独目必比先打瞎一双凶睛还要敏锐得多,始终不敢妄动。后见所夹树木已有两根快被拔上,空中雷火似有知觉,先打蛟头,均被所喷丹气冲开,忽然头尾夹攻,先是一大团雷火朝头打下,恶蛟正以全力抵御,不料电光一闪,又有大团雷火朝后半身打下,只听霹雳一声,恶蛟后尾立被打断了丈许长一段。二人这才看出那只独目似乎只能喷射光气,抵抗雷火,全凭灵性感应,不能真个见物;又发现那蛟经过好些时的强挣,头颈一段已离树缝三四尺,中段被夹之处下面树木也被带向前面,挤在一起,水中树根多半泥土上拱,快要全数连根拔起。蛟头一露,颈问一条白痕随同现出,长约尺许,有二指宽,并无鳞片掩蔽,知是要害所在。似此相持,休看隔远,那蛟只一脱身,横尾扫来,连人带树必被打成粉碎,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与之一拼。余式仗着稍会一点水性,早就坚持下树,助雷杀蛟。燕玉虽不放心,除此别无善策,只得听之,人与雷火,恰是同时发动。那蛟先吃雷火打伤尾部,负痛急怒,周身摆战,本就作势欲起。余式也纵到左侧小树之上,刚把树干用右手攀住,待要寻觅水浅之处冒险纵下,只隔两丈左右,便用暗器去打颈间要害和那当中独目。不料人未入水,地势还未看好,猛瞥见那蛟长身一拱,喀嚓一声树缝竟被震断,前半身立时猛蹿出一丈多长,蛟头一摆,便朝自己对面扫来。 这时两下相隔才只三丈,又偏在蛟的侧面,蛟身往起一蹿,横扫过来,相隔便不到一丈,还未近身,便觉奇腥扑鼻,臭秽难闻。那蛟又当负痛发威之际,血口如盆,獠牙外露,一条长信频频吞吐,长达数尺,形态分外狞恶。余式只当人被恶蛟看见,张口来咬,不禁大惊,心中一急,百忙中扬手一镖便朝蛟头白影打去。耳听飕飕连声,有几点寒星由身侧飞过,朝蚊打去。因蛟来势猛恶,为恐一击不中,反为所伤,手中发镖,人往侧面树上纵去,意欲绕向一旁,唤了燕玉一同泅水逃走,口方喊得一声“燕妹”,身子凌空,还未抓住侧面树干,就在这事机瞬息、危险万分之际,只听一连串喀嚓断树之声,跟着呼的一声巨响,大蓬水花带着七八株断干残枝已离水而起,知道蛟已脱困,心方一慌,眼前霍地一亮,金蛇乱窜中惊天动地一声大震,大蓬雷火好似火山崩坠,自空直下,浪花高涌中瞥见一条极长大的黑影由身后向前蹿来,连惊带急,当时震晕过去。 一会闻得哭喊之声,周身冷冰,醒来一看,身已移在山顶石崖之下,人卧石上,燕玉抱着自己的头正在哭喊。山顶洪水已退,倾盆大雨正在轰轰下降,两山顶上倒着七八株断树,残枝碎叶满地狼藉,有的已被雷火烧焦。那崖原是一块丈许高的大石,下有浅凹,雨点有龙眼般大,正由外面随风射到,夫妻二人都是周身湿透,落汤鸡也似,再看山下蛟水已止,水势虽然减退好些,但值大雨之中,到处水雾蒸腾,一片迷漾,什么也看不见。蛟水发源之处那座危崖只剩一幢灰影,兀立水中。山顶泥土已被冲净涮尽,蛟却不知去向。正问前事,忽见暗雾迷茫中一道青光电驰飞来,由山顶飞过,往山后斜射下去,光中似见一个女人影子,手中还提着一个形如牛头之物,所去之处僻在石崖后面,无法窥见。余式惊说光中女子必是仙人,忙要出视。燕玉拦道:“式哥先落水中,我冒险将你救来此地,还不知受伤没有,你不要动,我去看看就来。”说罢便往外走。 待了一会,燕玉满面喜容,同一少妇冒雨赶回,见面笑说:“式哥,这里雨大,我们同到三姑府上再说如何?”余式见那少妇正是黄三姑,才知先前所提乃是蚊头,连忙起立,三姑笑说:“这大雷雨如何走法?二位暂且少候,我去拿两把伞来。如非我功力不够,便带二位走了。”燕玉拦道:“我二人反正周身水湿,怕雨做什,一同走罢。” 三姑笑说:“同走也好。”说罢,提了两个蛟头向前引路。燕玉告知余式,方才被雷震倒时,吃下面水力挡了一挡,才灌进了两口雨水,便被燕玉冒险救起,只肩旁稍微擦痛,人并不曾受伤,兵刃暗器也未失落,只那把铁扇子被水打湿。因是铁骨细绢所制,并无妨害。三姑本和燕玉一见投缘,正要起身,一眼瞥见那把铁扇子,面上立现惊喜之容,笑道:“原来贤夫妻不是外人,早知这样,我也不必费事,去往庙中警告那班凶徒,使二位受这场虚惊了。”三姑所居原在前面溪尽头危崖之后,相隔约有二里。刚要起身,微闻破空之声,由狂风大雨中朝山后寺庙一面飞去,三姑好似微微一惊,笑对二人道: “寒家离船更远,今日这大蛟水,川峡中舟船不知有无打翻?我家中又无男衣,索性送二位回船去罢。”二人谢诺。三姑又道:“家师原不许我炫弄,好在贤夫妇不是外人,又值大雨,待我略施小技,送二位回船罢。”随令少候,自往崖后去了不多一会,携来一片木板,好似刚刚削成,宽约尺半,长约丈许,放在地下,令二人立在上面,自去前头,手挽法诀,往下一指,木板立载三人贴着地面凌空飞降。山下洪水当有七八尺深,板落水上,三姑削了一根树枝当篙,二次行法,朝前一指,木板便载三人冲风冒雨,乱流而渡,朝前急驶,其行如飞,晃眼越过前面山口。口内丛林中便是前面大庙,过时似听山头上有人大喝,也未听真,随见一道黄光,刚闪得一闪,三姑猛一扬手,放起一道青光,朝山顶上飞去。二人料是遇敌,忙即回顾,见双方才一接触,黄光忽隐,青光也自回撤,随听三姑叱道:“我现送客回船,不与尔等计较。双蛟均我所杀,蛟头宝珠已被我取去,如不甘服,明日寻我便了。”说罢,微闻有人接口,答得一个“好”字,底下便无声息。木板也驶出老远。 第四回 雨霁万峰青 萧寺荒林藏盗迹 江流千里白 孤篷残梦警芳心(05) 前途地势渐低,随流而下,无须行法也能飞渡,风雨也渐停止。等到乌龙呷镇上泊舟之处,天已放晴,回望山口内,峰峦林树烟笼雾涌,依然隐现暗云之中。峡口临江一带却只数十百股山洪由山口内银蛇也似迅奔而来,顺着低处化为大小瀑布飞泉,沿着崖壁朝江峡中白练珠帘凌空飞舞而下,银光闪闪,宛若雷轰,与浩浩滩声汇成一片繁音巨籁,震耳欲聋。那无水之处连地皮多未沾湿。木板已早停住,走向崖旁,船家迎前笑问: “今日龙王显灵,相公可曾看见出蛟?”余式笑答:“山行遇雨,看见两条恶蛟遭了雷击。彼时山洪暴发,狂风大雨,闹得周身水湿,江中光景如何?”船家惊道:“山中果是出蛟了么?幸亏被雷打死,要和那年发蛟一样,江中舟船全要打翻,谁也活不成了。” 三人随往船上,分向内舱更衣。燕玉见三姑衣服也自湿透,并有血迹,随取新衣请其更换。三姑也不作客套,换完同坐,低声互说前事。才知两蛟一雌一雄,凶毒无比。 前庙主是一有道神僧,曾将二蛟分禁地底和崖洞之内,后来高僧圆寂,曾向三姑之师女剑仙裘芷仙说此蛟曾在庙中听经多年,颇有灵性,数限未终,不忍逆天杀害,虽用法力将其分别禁制,再三告诫,令其虔修,将恶质化尽,顺流入海,免遭惨劫;无奈天性凶毒,终必不守信约,仍要乘机出山,伤害行舟,蛟穴地底暗流又与大江相通,实是可虑,烦劳道友到时为我除此~害。果然过了几年,先是庙中来了两个凶憎,想得蛟头宝珠,将雄蛟禁制破去,偏又制它不住,几乎惹出大祸,总算雄蛟开头还记着神僧之戒,又恋着那条雌蛟,不肯离去,只偶然顺着泉源伏流,去往峡中兴风作浪,伤害行舟,稍微吞吃数人便自回转,潜伏崖底。本地原有民女产生龙于的神话,舟人士民曾见恶蛟出没江中,附会神龙,以致龙王庙香火日盛,实则隐伏着两个祸胎,早晚雌蛟破禁而出,与雄蛟一同发水入江,所经之处,人民田舍和江中舟船无一能保。 芷仙本定再过月余下手除害,三姑日前发现庙中凶僧只图得珠,竟约了两个帮手日内破禁,杀蛟取珠,知道此举不问成功与否,均害不少生灵,师父又往青城山访友未归,只得冒险抢在前头,用师留的七星竿想将雄蛟杀死,再除雌蛟。不料那蛟近年功候大进,雌蛟日在地底猛攻,禁制也渐失效,费了好些事,刚在水底把蛟制住,还未杀死,又见雌蛟蠢动,余式、燕玉恰在此时跑向小山上去,下面正临蛟穴,更恐庙中凶僧乘机暗算,只得在百忙中赶往警告,凶僧因所约帮手未来,只由嵩山来一同党,自不敢和三姑相抗。 等到赶回,瞥见雌蛟出土,雄蛟又在水底发威,幸而雌蛟被树夹住,不能脱身,于是先除雄蛟。因它内丹甚强,虽被困住,急切间除它不了,又费了好些事才将其杀死。因见二人危急,连蛟珠都未及取,刚把蛟头斩下飞来,雌蛟已受雷击。本朝余式猛扑,因颈间要害受伤,再被雷火猛击,独目再中了一弩,本来双目又瞎,百忙中没有看真,一下扑空,再被连珠霹雳头尾乱打,当时震死,蛟身坠向山后绝壑之中,因见余式已被救起,重又回往原处行法退水,事完方带蛟头赶来,连雌蛟的头一齐斩断,燕玉便自寻去。 三姑说完,随问:“这把铁扇怎会在余兄手内,请道其详。”余式便将前事照实说了。三姑惊道:“原来铁扇老人是令师么,老人乃我师伯,庙中凶僧连所约同党见此铁扇也必不敢妄动,倒是嵩山萧氏父子所识异人甚多,既有此事,必不甘休,虽然有此铁扇可作护身符,到处均可求助,到底谨慎些好。可惜庙中今日来的黑衣壮汉我未向其探询,贤夫妇天明只管上路,今夜我往庙中一探,就便赴约,自知就里,问出底细,我再追来送信,共商应付之策如何?”二人见三姑女中英侠,人甚豪爽,又精剑术,十分感佩,谢了又谢。三姑笑道:“小妹待罪师门,你我不是外人,将来焉知无事奉烦,自己人客气做什?”这时天已黄昏,舟人因船客犒赏丰富,豪爽大方,女船主又擅烹调,一见有客,早备好许多酒菜送上,三人饮食畅谈,将近子夜,三姑方始起身,笑说:“我与贤夫妇一见如故,又有师门渊源。我反正孤身居此,外子蒲秋生与我失和,独居峨眉茅蓬之内,贤夫妇如往相遇,代我问他:‘可还记得那年七夕穿针、同望星河之事么?’此话带到,足感盛情了。”二人同答:“愚夫妇蒙师姊相助,转危为安,盛情未报,又有同门之雅,带几句话有什相干?”三姑微笑未答,随即坚辞走去。 次日一早,闻得鸣锣爆竹之声,天方向晓船已开行,一路顺风。虽是逆流浪大,过滩时并未费事。船行至午,燕玉凭窗向外留意,并无异兆,三姑不曾追来回话,黑衣壮汉也未再见,沿途所见多是来往船客、土民纤夫之类,不见丝毫异状,心方稍宽,以为除昨日所遇随舟陆行的黑衣壮汉似嵩山所派徒党而外,前数日停舟各地认为行迹可疑之人许是杯弓蛇影,一时多疑。如是对头所派的人,事已数日,决无至今不曾发难之理,只那黑衣壮汉武功甚好,又与庙中凶僧勾结,怎会不曾追来?莫非受了三姑警告,缩头退回不成,夫妇二人正商谈间,忽听后梢船人惊呼之声,偏头窗外往后~看,当地乃川峡江面较宽之处,夏日水涨,一望洪波,只见一块船板上面立着一个披发仗剑、穿得非僧非道的怪人,由那万丈洪涛中不用篙橹逆流上驶,其行如飞,晃眼邻近。燕玉见那道人身材矮胖,一脸横肉,貌相十分丑恶,知是左道邪法,连忙往后一闪,打算掩向余式身后,道人已由船旁驶过,抢往上流,过时睁着一双凶睛朝船窗内看了一眼,也不知被他看见没有。燕玉见妖道独对自己这条船注目,好生后悔。妖道转眼驶出老远,没人前面烟波沓霜之中,不见踪影。燕玉虽比余式年轻,因是从小便随半残老尼习武,见闻较多,常听师父说起江湖上的异迹,比较余式眼力要高得多。见那妖道脚踏木板,逆流上驶,有意卖弄邪法,断定不是江湖上排教妖巫,也是黑门中的左道妖邪,无事相遇,尚须留心,何况避祸逃亡之际。想起这类黑门中妖道多半淫凶残忍,方才不留神被他相了面去,偏生去的又是同一方向,无法避免,心正发愁。 余式见爱妻连日魂梦不宁,面有忧容,知不放心嵩山敌人,老恐被其追上,船入川峡第二大起便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越看越怜爱,温言抚慰道:“燕妹怎的如此多虑? 那夜贼巢兽阱我连杀三虎你曾看见,自蒙卢老前辈大恩,将我本身真力发动,又蒙左老前辈传我《三元图解》,日期虽然不多,功力实已大进,便你连日照我所传图解用功,虽因船上太窄,好些手法不能演习,就这不多日子的坐功,已比从前加了不少真力。听卢老前辈说,照此《图解》再习三月,江湖上便少敌手。此是左老前辈秘传心法,百年难遇。昨夜见你真气劲力已然充沛全身,比前大不相同。照我二人的本领,便遇敌人也无大害,何况还有这柄扇子可以防身呢。”燕玉道:“我从小随师,武功本来比你强得多,就你后来巧遇奇缘,蒙卢老前辈看出你天生神力,根骨禀赋与常入迥不相同,将你气穴开通,又习《三元图解》,表面是比我强得多,功夫还是我较纯厚。以此对敌,固然寻常人不能近身,但是江湖上异人甚多,老的两个对头交游众多,还是一些正经成名人物,小贼所交同党极少善良,互相勾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就许是他请出来的党羽,多大本领也非敌手,如何不令人担心呢?” 正说之间,忽见上流头一点黑影由远远天水相连之处突然出现,贴着江面掠波星驰而来,晃眼临近,现出全身,正是前见妖道,依然踏着那块木板,披发仗剑,凌波疾驶,其行若飞。眼看对面相隔不过七八丈,二人正坐窗前对谈,匆匆未及闪避,两下目光正对,燕玉看出那妖道一张马脸,突睛钩鼻,神态甚是凶恶,面带诡笑,二目凶光正注在自己和余式身上,似朝船头对面冲来,暗道“不好”,忙摸怀中弩箭,余式也自惊觉,回手忙取先放在旁的宝剑时,就这转眼惊顾之间,耳听碟碟怪笑,船旁浪波高涌,一条黑影已由左舷窗外对面擦过。妖道脚底虽只一块木板,过时水流竟被激动,当时骇浪惊飞,波涛汹涌,以后满江面上都是浪花激溅,挨近一点的舟船都似遇见大风浪一般颠簸不停。余式船更挨近,本是对面冲来,离船头丈许稍微一侧,才顺左舷下驶,几于对面擦过,震撼之势分外猛烈,桅杆舵橹一齐轧轧乱响,篷帆东歪西侧,随波起伏,半晌才停,似要倾倒神气,吓得船家纷纷向空跪拜,哀求不已。有的船上已点起香烛,叩头祷告。二人大惊,连余式也料妖道故意示威,少时前途必有变故;燕玉更是忧疑,想要泊岸,偏那一带江面宽阔,两边危崖壁立,列蟑排空,峻壁如削,离水极高,除却山猿三五为群出没隐现于崖腰烟树之中跳掷枝头、呼啸为戏而外,哪有人行路径?江中暗礁甚多,波涛险恶,船家正以全神注定江水,查看水势,时左时右穿行暗礁之间,一个个力竭声嘶,争抢上游,令其停泊,势有未能,又无一个泊处,思量无计。 余式见爱妻愁急,忧容满面,船行大江之中,进退艰难,想起恩师铁扇老人是个剑仙,所借铁扇走遍天下均有照应,何不将它取挂船头?就不能吓退敌人,也许和黄三姑一样引来两个帮手,便和燕玉商量。燕玉虽觉此举招摇,师父知道未必愿意,事急之际也无法想,只得将扇取出,挂向船头,余式特意把扇打开。那船家是个老江湖,先也看出妖道去而复转,形迹可疑,正想向余式盘问,双方有无过节,一见将扇挂出,好生惊喜,忙命同伴船伙将余式请至窗外,问知双方并不相识,笑道:“原来相公竟是有大来历的,老朽从小往来江中已数十年,此扇共只见过两次,不算今天,至于江湖上的传说这位老人家的异闻奇事那就大多了,有此一扇随身,多厉害的对头都不怕,何况不一定呢。此时风大,这样悬挂恐伤扇面,其实此扇虽然多年不见出世,是老江湖多半知道,尤其江峡中的老船家均知此事,相公只把扇折好,由我用两根红绳绑在船桅上面,再打一个绳花,任多厉害的黑门中人决不敢于侵犯,到处均得帮助,放心好了。”余式闻言大喜,忙告燕玉。燕玉虽觉对头势力太大,党徒众多,仇恨又深,小贼刚愎任性,什事都做得出,寻常敌人自然望即远避,不敢招惹,真要遇见有名强敌,仍是未必有用,听船家这等说法,到底心宽一些,妖道一去,并未再见。走到西初,船到乌鸦嘴镇上停泊,一直平安无事。余式再三劝解,说是事出偶然,敌人真来寻仇,早已动手,何待此时? 燕玉终想事情不应接二连三发生,尤其是昨遇黄三姑,人甚诚恳义气,已先约定,今日追来途中相见,始终未到。此人女中剑侠,飞行神速,不会追赶不上,必是昨夜往庙中探看,遇见强敌,独力难支,甚或受伤,故此未来。受人好处,理应回舟探看,偏又无力相助,空自悬念,依然放心不下。 第五回 月下共清樽 夜景空明 江山如画 瓮中观恶斗 邪云弥漫 剑气若虹 一会入夜。那泊舟之处本是一个小镇,离岸半里,岸滩上稀落落几户人家小店。往来舟船多半路过打尖,极少夜泊,连余式的船共只三条分泊岸旁,岸滩广阔,相隔均在三五丈间,余船均是顺水,早在下午开走。二人凭窗外望,月光如昼,江流有声,照得万顷江波闪动起亿万银鳞,岸上沙明如雪,水中石子细巧玲珑,时有小鱼游泳往来于近岸浅水之中,悠然自得,清晰可数,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俱无,船人均早人睡。二人见时只戌亥之交,余式欲往岸上步月,趁此夜静无人,去往坡后隐僻之处练习《三元图解》。 燕玉心中有事,本不想去,因知丈夫怕自己愁闷,借此散心,又见江流千里,上下同清,除却云影波光更无异兆,心想:“事情不会如此巧法,邻舟均是寻常商客,真要有什变故,也是岸上的好。”随同纵上。到了小山后面无人之处,练了一回剑,并立月下,余式越看越爱,一把抱住正要温存,见燕玉用手推拒,气道:“我一路并未违约,趁着无人之际,我只想得点干亲热你都不肯,还说对我好呢?”燕玉因一路同床共枕,上来余式尚守前约,日于一多,虽仍同床分被,并无他求,但是亲热抚爱之际常过限度,从早到夜老是耳鬓厮磨,形影不离。虽知丈夫情爱太深,人极至诚,终恐日久情不自禁。虽然本是夫妻,以身相许,到底有违初意。见他这时目光注定自己,充满热情,抱持不舍,亲热又过了分,假装生气,把脸一沉,气道:“你怎么越来越不老实,还不把手拿开? 眼前同在患难之中,危机四伏,有什心肠快活?一点不把我当人,这叫爱我么?”余式见她面容悲愤,星眼波莹,若有泪意,不知燕玉因见丈夫深情热爱,怆触身世,想起前情,有些伤感,只当真个动怒,慌不迭松手赔笑道:“好妹妹不要生气,是我不好,下次不敢了。”说完,正值一阵风来,燕玉先练了一阵,香汗未干,倚在余式怀中自不觉得,这一离开,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余式见她似有寒意,忙把树上所挂长衣取下,与她披上。燕玉见他情急慌张神气,忍不住笑道:“你忙什么,我还要再练一回呢。”余式才知仍非真怒。笑道:“好妹妹真会吓人,我还当你真生气呢。”燕玉嗔道:“你当我假气么,再动手缠我试试。”余式笑答:“你虽假怒,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招呼受凉,快来练罢。”说完二人重又演习起来。 正互相对打到急处,余式忽闻身旁树后好似有人微笑了一声,忙即回顾,并无人影。 再问燕玉,因正专心用功之际,并未听到。因见月华如水,照得满林清辉如昼,除秋风萧萧、清风散乱而外,哪有人的影迹?只当风吹树枝作响,竟自忽略过去。等到把一套九十八招小七禽掌法练完,觉着手法均已熟练,彼此又悟出不少解数,二人越发心喜。 余式笑说:“燕妹真个聪明,不论多难的手法一学便会。照此情势,便遇敌人,只他不会飞剑术法,单凭拳脚宝剑真实本领,决不怕他。反正不困,我们何不用剑再练一回?” 燕玉高兴头上,随口应诺。二人练拳时宝剑已全解下,挂在左侧小树之上,初意当地无人,不致遗失,就有人来,取用也来得及。先前不曾留意,等到要用,剑已不在,不禁大惊。燕玉记得未次练时双剑还挂树枝之上,相隔不过丈许远近,始终未见人影和别的警兆,竟会无故失去,料知不妙,忙问余式:“先前可曾见到?”余式也说:“练到中途剑还挂在树上,自闻树后有人微笑,以后便不曾留意。左侧树林均是百年以上,松杉黄桶之类的古木树身高大,最低的离地也有两丈以上,独那挂剑之处是株矮松,盘根曲节,高仅丈许,荫蔽虽有三丈多一片:但在那片树林对面,孤零零生在危崖之前,与林并不相连。崖又高峻,壁立如削。那么亮的月光,如有人来盗剑,休说夫妻二人都是一身武功,耳目灵警,便寻常人也无不见之理。何况双方交手之际往来纵跃,捷如猿乌,目光不时与树相对;剑虽挂在松枝之下,不当明处,有人盗剑也必警觉。”越想越怪。 燕玉惊弓之鸟,更断定敌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能在明月之下声色不动将剑盗走,影迹全无,必是一个极厉害的能手。想起对头党羽众多,内中不少异人奇士,越发心寒。 依了余式,当时便要往寻,燕玉悄答:“事已至此,不必忙此一时。”随把手一举,朝着树林说道:“愚夫妇乃铁扇老人与半残大师门人,今夜舟行过此,因见月明如昼,夜景清幽,地当旷野,四无人家,连日舟中枯坐无聊,来此舒散筋骨,练习地行仙左老前辈所传《三元图解》。本是解闷,并非有心炫弄,不知哪位高人前辈在此居住,以致失礼。如有见教,仍望赐见,以便负荆。如是有什过节,也请明示。愚夫妇初经贵地,地理不熟,何必仅露鳞爪,使人莫测高深呢?”说完,似听对面崖上有人“噫”了半声。 燕玉耳目灵警,口中发话,早在暗中留神观看。余式更是性急,闻声立往崖上纵去。燕玉正要举步,因见丈夫已然上前,土崖高峻,人在上面隐藏,丈夫用新学会的轻功踏壁而上,身子凌空,恐受暗算,忙即止步,一面故示从容,一面手按腰间弩箭,目注崖顶,正自戒备。遥闻远远一声呼哨,听出是由江边发来,心方一惊,忽又听树林之内也有呼哨之声,音甚清越,似与应和,知道敌人不止一个,全都能手,心虽愁急,表面还须镇静,又须留意丈夫骤中冷箭,三面皆敌,明是布就罗网,有意为难,急切间不知顾哪一头是好。后觉是福不是祸,反正不能避免,还是先顾丈夫要紧。宝剑虽被敌人盗去,照着方才所习武功,对方只要不会邪法飞剑便不妨事。心念才动,忽听余式呼喝之声,人已到了崖顶,忙即飞身赶上。 二人自将《三元图解》练会,无论多峻险的山崖均能踏行直上,如履平地,晃眼到顶。见余式正顺崖坡下驰,知道丈夫出身世家,所有江湖行径只凭红旗杨武师所教一点寻常经历,并无大用。强敌甚多,危机四伏,惟恐应付失宜,出了差错,忙即唤住。赶上前去,还未开口,目光到处,瞥见一个身材瘦小的白衣人正顺江边往下流头林野之中如飞驰去。因相隔远,看去越发矮小,简直不似成人,身法却是快得出奇,晃眼便蹿往江边树林之中。那地方乃是临江一片密林,竹树丛生,野草比人还高,长约半里,尽头处是座危崖,由此往下一路层峦岩壑绵亘不断。先前来时,因见泊舟之处乃两山之间的一个大缺口,上下两头均是危峰峭壁,下游一带林莽怒生,似难通行,因此未去。白衣人却似走惯,眼看他蹿入林中不见,忽又在尽头半崖腰上闪了一闪,身法之快从来未见,知其轻身功夫已臻绝顶。看神气必往船上去过,如是仇敌,具有这好武功,为何双方还未对面便自逃避?遥望船上又是静悄悄的,连船家也未惊醒,心正不解。就这注目遥望略一转眼之间,猛又瞥见崖那面树林内箭也似疾飞蹿起一条黑影,看去似比白衣人身法更快,也更瘦小,看去直非人类,也是一闪不见,晃眼无踪。因宝剑失盗,就此回船更难寻回,对头来意也不知悉,好在船中除却旅费行囊并无贵重之物,还是查明情势再打主意,心中盘算,余式已说起经过。原来余式听出崖上有人,赶上一看,并无人影,同时瞥见白衣人由船上纵出,顺江边往下游树林中飞驰,当是贼来偷盗,意欲追去,吃燕玉唤住。说完,同在崖上四外观察了一阵,江风浩浩,树声萧萧,明月渐西,时已不早,用尽目力观察,哪有一点人影?二人连打了几次招呼,最后又拿话引逗激将,用尽方法,终无回应。燕玉无法,又想起舟中虽无重要之物,所带旅费如被盗去,前途如何应用? 心中愁急异常,表面还不能露出。没奈何,只得先回船上,唤起船家,打听附近有无什么异人奇士隐居在此,再作计较。 回得船上一看,船家睡得甚香,一个未醒,知道来人武功高强,十九把川资盗去,也忘了将人唤醒,忙回中舱细一查看,所有衣服行李分毫未动。燕玉正在搜索,有无别的记号留下,忽听余式惊呼道:“燕妹快来!”忙即赶出,一眼瞥见余式手上拿着先失去的两口宝剑和一张纸条,面带惊喜之容。一问经过,才知余式因在舱中寻找不出来人所留标记,所有衣物均未遗失,心中奇怪,重往船头查看。二人先前回时,对于船桅上所悬铁扇曾经注意查看,并无异兆。就这往返中舱共总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余式二次出来,便发现前失双剑作十字交叉在铁扇之下。船桅上还钉着一张纸条,取下一看,上有几行字迹。大意是说,舍弟淘气,因见二人练习《三元图解》,武功甚高,却不知危机四伏,敌党已早寻来。黄三姑昨夜往探,因大自恃轻敌,独入虎穴,遇众强敌环攻,几受重伤,幸有一好友便道往访,无意中前往庙内,将其救走,并还杀伤好几个贼党强敌。 也全仗此一来,敌党因听三姑向众声言,余式夫妇乃铁扇老人爱徒,谁敢动他一根毫发休想活命,如若不信,余式持有老人铁扇随身,不妨遇时索看,自知真假。这班妖人贼党虽受嵩山萧氏母子请托,人终惜命,不愿代人负过,震于老人威名,一听老人近又出世,余式夫妇是他新收爱徒,当夜再吃了大亏,多半垂头丧气,不敢妄动。只内中有一妖人因同党被杀,事由余式而起,心虽痛恨,意欲报仇,暂时仍不敢轻举妄动。本来事已缓和,不料小贼萧宝与乃母李五姑怀仇太甚,四处命人寻踪,恰巧同党中有两左道中人带有飞行甲马,日行千里,受了萧氏母子之托,不多几日,便查访出余式夫妻的踪迹,立时归报。燕玉途中屡次发现可疑的人,便有此二人在内。 新近李五姑得知余式持有铁扇随身,惟恐所约的人不敢轻于杀害,特意辗转托人,把铁扇老人昔年两个大对头激动,请了出来。但这两人行辈甚高,虽想借此寻仇报复,丢铁扇老人的脸,却不肯作那藏头缩尾鬼祟行径,内中一个所居恰在前途不远的七星滩左岸深山之中,至迟明日黄昏必要路过,定命门徒先行出面,令余式夫妻往见,如若不听,便即下手将人擒去,等铁扇老人寻到门上,当面杀害。这两强敌休说本人,便门下徒弟也都精于剑术,有的还会邪法,决非其敌。本来危机已迫,偏生昨日二人途中又遇见一个黑门中的妖道,本非萧氏母子所约,因与另一排教中人斗法,踏波飞行,沿江往来,意在示威,过时发现余式夫妇,见燕玉美貌,生了邪念,如非强敌相待,已早发难。 事有凑巧,妖道顺流归去,中途遇见一个敌党,彼此相识,互谈经过,得知萧氏母子广有田财,为了恨极燕玉,曾有赏格,除所聘请能人之外,无论何人,只将余式夫妻生擒,送往嵩山,或是杀死,均有重金酬谢。妖道前在滇缅交界山寨中横行害人,近数年才来川湘两省,与那敌党相识不久,因铁扇老人近二十年不常显露行藏,妖道来此不久,竟无所知,那敌党也未明言铁扇老人的威名,妄想明日斗法之后,人财两得,余式夫妻此去也要遇上。此层虽然另有解救,仍须小心,尤其暗中出力的人对余式夫妻虽是同情,又受黄三姑重托,无奈是前途两强敌的后辈,不便公然出手,曾代设法,另外请有一位异人相助,但那异人闻言未置可否,尚断不定是否出手。今夜无事,只管放心安卧,明日起却是步步紧急,随时都要戒备,丝毫大意不得。舍弟盗剑,是想讨教学那《三元图解》,并无恶意,望乞原谅。字甚劲秀,仿佛新写不久,但未具名。二人看完,才知方才所遇并非敌人,乃是个极好的帮手,连忙纵身上岸,两头查看,哪有迹影。看那字迹和所说口气,疑是三姑所交的女侠,料知当夜不会有事,便同安卧。 本意明日早起,因昨夜睡晚,又练了好几次武功,再为前途之事商计,不曾睡好。 船家因见客人厚道,见睡甚香,只当少年夫妇恩爱,也未惊动。次早日色老高方同醒转,船已开出老远。因船家是老江湖,已知自己不是常人,索性唤进舱中背人询问开船前后可有异兆?昨日妖道再见也未?船家人甚机警灵巧,笑答:“我知相公既是铁扇老人门下,又是会家。自从昨日见了铁扇,今早便自留意,只开船时来了两个小娃,一穿白衣,一穿黑衣,貌相也是一丑一美,来到江边用石块打水玩。先未看出他的奇处,又都生得那么又瘦又小,穿白的尚可,穿黑的远看直和猴于一样,打得水花四溅,船上人都嫌他淘气。后来我见他那水片打得又准又快,一个接一个成一大串,每点都由我们船帮上擦过,却又无什响声,略沾一下便即落水,觉出异样。我不许伙计他们多口,假装解手,赶往岸上,朝船一看,这两娃儿本是一边一个,各用石子表面削水淘气,实是朝船帮上打来,就这一会工夫,竟被用石子打出两朵菊花。我看出此是江湖能人的标记,照此情事,分明照应我们。我刚掩近身去,向他打招呼。黑的一个说话不通情理,装不知道。 白的一个临走笑说:‘我想这伙黑门妖道未必知道我姊弟三人的来历,恐怕没有用处。’黑的一个把怪眼一翻,生气说道:‘要他这样才好,不然怎么除害呢?’我见二人已走,不便再追。这两幼童必有来历,不过相公已有铁扇信符,照说对方多大胆,也不敢冒犯虎威,怎会还有高人暗助?事情必关重大,到底对头是谁,相公何妨明言呢?”燕玉接口从容笑说:“我夫妻无什对头,船老板放心好了。”船家明知有事,不便再问,只得退出。往前走不多远,二人知前行危机将临,心情越发紧张,各自留意沿途舟船和所经滩岸山崖之上,以防变生仓促,疏于应付。 正走之间,忽见对面两条柏木船沿江顺流而下,过时,两船上人互比手势,说了几句。燕玉听出似是江湖上的隐语,心方一动,船家已由前面赶进,面带忧疑之容。二人料知有事,未容询问,船家先把头伸出窗外,朝上流头看了看,朝着二人低声说道: “前面不远牛角漩为夏秋间江中最险之处,我们来路又是望娘坝险滩。此时船在中间,只有前进,不能后退。昨天所遇那位法师和人斗法偏就是在前面,一过滩便要遇上。相公虽不肯说实话,但看昨天那法师由船旁经过神情,双方就没有过节,也难免他不出什花样。过滩一二里沿途均有双方备下的法物,稍有冲撞,人舟尽毁。我因从小生长在江船上,不问他是哪一门的人,全能看出一点来历。这船或者无事,客人却是难料。本不想说,因相公厚道,待人大好,吃米饭长大的人,哪能没有良心,为此奉告一声。反正过滩时也要起-,正好前面何家场可以停船,想请相公大娘就此起岸,先步行一段,等过滩之后,再看风色行事。万一黑门中人不认这把铁扇子,人在岸上,就动手也好得多。 本来这柄铁扇无异一道护身符,走遍天下也无人敢惹,我们不应如此胆小,只为方才那两条船上的幺师是我徒弟,照他所说,上流头已然有事,他们虽然未敢明言,我却听出情势十分凶险。相公虽是铁扇老人徒弟,武功一定高强,江湖上的行径好似不甚熟悉。 现在双方都已剑拔弩张,不论哪一面遇上,犯了他忌,都不好惹,出门人小心总好。还有那柄铁扇用处甚大,上岸时最好带去,就算对头不认,旁边总有认得的人,怎么也能得到照应。此去不论见什奇事,千万不可管人闲账。”余式夫妇知他好意,谢了指教。 说时,船已向左岸摇去。 二人凭窗外望,见那一带水色深碧,江流汹涌。左近水面下伏礁又多,水甚迅急。 大小漩涡一个接一个,波翻浪滚,险恶异常。那船在全体船夫主持之下,篙橹并用,绕行大小漩涡之间,时进时退,时左时右,往左岸斜绕过去。船老板说完前言,便去船头指挥,匆匆说了几句,赶往后面亲自掌舵。忽然行经一个大漩涡旁,眼看狂波滚滚由上流急驶而来,到了当地再卷成一个大漩涡,水面上下相差最深时竟达一丈以上。余式见那船本似由右绕过,快要临近,船舷受了恶浪冲激,本在轧轧乱响,船已不住起伏,船上人不论男女老少,全都手足并用,满头大汗,口中大声急呼,此应彼和,眼看离漩涡只一二丈,船正左右摇摇,欲前又却,忽听后梢船老板大喝一声,同时一个大浪头横卷过来,将船头打歪了些,由侧面改为正面,与漩涡相对,紧跟着船人暴雷也似同声呐喊,又一浪头打到,那船立似弩箭脱弦一般朝那漩涡之中冲去。余式先见水势十分险恶,船似进退两难,又见船上人力竭声嘶紧张神情,早就担心,一见随着浪头冲入漩涡之中,船头随水下落;舱中行囊虽经船家事前绑好,还有好些零星东西,这时船头一落,船尾上翘,高低相差,所有窗中零物全都打翻滚坠,哗啦啦响成一片。二人仗着一身好武功幸未跌倒。惊惶之中见船上人多半一手攀紧桅竿舱门,口中狂喊乱叫,一手持着篙竿,作势戒备,料知船沉在即,自己虽会一点水性,似此险恶波涛,落在水中也无生理,何况还要救护爱妻。万分情急之下,正待抢取跳板交与燕玉,以备逃生之用;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惊慌动念之间,船底似有极大力量托住,船头忽然高起,随着浪头穿波而出,由那强烈的大漩涡中穿出水面。高低如此相差,除船头船尾被浪花打湿而外,只船舷上洒了好些水迹,中舱竟无滴水。随听船人欢呼之声,舟已出险,到了浅水傍岸之处。 原来当地平日并非正经泊舟之处,尤其夏秋水涨时期,除却途遇狂风大雨,万般无奈,而船家又是互有经验、精于操舟之木的能手,无故谁也不敢在此停泊。船家因见前途情势万分凶险,昨日所遇妖道神情不善,对于那柄铁扇视如无睹,觉着奇怪,心本惊疑;今早开船前,又发现黑白二童往船上留记号,想起前情越发可虑。再听上流来船一说,断定前途十九遇险,为感船客宽厚,意欲暗助,提前起早。因在川峡操舟多年,深知地理,知道何场坝水势最奇,平日奇险,越遇到狂风暴雨或是浪头大时当地反倒平安。 只要知得水性,便易渡过。当日风浪虽不甚大,凭着多年经验决可无事。本想招呼客人不要害怕,为了双方说话耽延,船人见客厚道,个个卖力,不等说完,已离漩涡不远,匆匆未暇招呼,连忙赶出,当地水势奇怪,最后那个大漩涡下有两座礁石,不知底细的人如由侧面避让,非被漩涡卷去,连人带船一齐葬送不可。必须相准上流水势,乘着浪头催动,由漩涡当中穿过才可无事。余式夫妻却被吓了一身冷汗,问明之后,大为嘉奖,又给了四两银子做犒劳。船人自是欢喜,随告二人,当地平日泊舟甚少,纤夫均在离此里许的河滩上面,相公娘于最好步行,这样便可避开牛角滩江岸双方斗法之处。此船紧傍江岸而行,万一风头不顺,走得大慢,相公娘于绕过牛角滩三里多路,半崖腰上有一小镇,另有梯子坎上下,镇上锅魁烧肉最好,可在那里坐候,我们自会寻来。虽然要走十多里的旱路,多半可以避开恶人,不致遇上。还有这柄铁扇也请拿在手上,好有照应。 随将途径方向详细指说。余式见船家忠实义气,所说甚为有理,立即应诺,依言行事。 只想起昨晚异人留书,恐因铁扇引出强敌,不愿持在手上,当时也未明言。船家本要命人陪送,余式知道此去多半沿江而行,不会走错,多上一人遇敌时反而累赘,再四辞谢,船家始终摸不着二人深浅,只得罢了。 二人随即上路,见那一带山民虽多寒苦,但是沿途山田甚多,前半路也不甚难走,照着船家所说,本应走出里许便要改道,避开江岸,二人因是夫妻恩爱,边说边走,也忘了路的远近,一时疏忽,将路走迷。先未觉异,及至越往前走,地势越高,人在半崖腰上,一边绝壁千寻,更无攀附,一边脚底便是江流。因是风清日美,碧空晴弄,仰望江峡上空,时有白云片片飞渡;俯视脚底,江流千里,滩声浩浩,上流头时有三五风帆掩映波心,宛如轻鸥翔水掠波而来,不多一会现出船影,渐渐由小变大,由脚底驶过,顺流而下,舟轻水急,其行如飞,不消几句话的工夫,已没入下流头天水相连之处,渐渐失踪。前船帆影方自消失,后船又三三两两追逐过去。那抢上流的行舟却是艰难已极,多半全船合力,争赴上游,逆水行舟,进行迟缓,老似停在原处未动,已然越过二三十条。时见两边山崖纤路之上一对对的纤夫各背纤板俯身奋力,各唱山歌,口中吆喝,一步一步挣命也似拉着各人的船,所行多是江峡危崖上面的羊肠小径,宽处极少。那一带又是水碧山青,江山如画,加上远近风帆一陪衬,本就风景清丽,非常美妙。走着走着,忽听滩声若雷,奔腾澎湃,呼呼乱响,定睛一看,原来是几条大小瀑布玉龙倒挂,界破青山,与崖上松涛、江中骇浪汇为繁喧,更增壮丽。瀑布下面,江流激溅起来的水花又似狂雪奔涌,烟雾空漾,映着日华,幻为银彩,端的好看已极。二人贪看江景,又把寻路之念忘掉,就此忽略过去。 等到走出好几里,二人正走之间,忽见身后崖径上有两个土人本由对面走过,忽然去而复转,匆匆走来,越向前去,内中一人说道:“何四家公今日与人斗法,如今沿江百十里内都是双方战场,法物甚多,一个不巧,犯了禁忌,平白送命。老鸦镇已不能去,我们各自回家,免受连累。”燕玉闻言,心中一动,忙朝余式把嘴一努,余式忙上前去将二土人唤住,笑问道:“两位大哥,方才说什么人在此斗法,还望赐教,免得无心冲撞,感谢不尽。”二土人似见余式衣冠整齐,说话那等谦和,互相对看了一眼,内中一个年长的低声说道:“本来这类话我们不能乱说,因见二位是外路人,说话和气,不是寻常读书人,爱摆架子,不忍隐瞒,只是说完千万不可向人泄漏。”余式连忙谢诺。土人随说经过,原来当地有一隐居多年的江西排师,为避仇家,已然退隐多年。不料仇人新近由江西原籍辗转寻来,并还聘请有一能手相助,便是昨日江中踏波飞驰的妖道。那老排师姓何,谁也不知他的真名,因其行四,当地土人都叫他四家公。何四人在重庆访友未回,本不知道有人寻仇,幸他做人甚好,为了名望太大,找他的人甚多,本门徒子徒孙人数又众,头儿年搬来轻易不常出门,外人还不知道,年月一多,渐被门人寻到。 前年又听说,平生强仇大敌为了作恶横行,被仇人暗算,用阴风钉杀死,以为仇人之子刘金山虽已成人,本领还不如乃父,便放了心,又禁不起门人絮聒,偶然也出手管点闲事。不料仇人之子年纪虽轻,更比乃父阴险狡诈,表面声色不动,却在暗中四处聘请能手,意图报复。正赶妖道由南疆被一正教中人所败,逃来西南诸省隐藏,不多几日,见敌人不曾跟踪追杀,故态复萌,重又为恶横行起来,被刘金山得信,用了许多心机,与妖道勾结,请为复仇。妖道闻说何四广有家财,越发心动,准备停当,便即寻来。何四自从为了门人苦求,情不可却,偶然出手,对于土人更以恩相结,上下流三百里内多是他的耳目。一见妖道江中示威,立往何家送信。何妻张家婆也是一个行家,听出来势厉害,忙点信火报警。何四近年虽然有点疏忽,对于仇人仍在提防,接到告急信号,立时行法赶回,连忙布置。 妖道只知敌人住在牛角漩深山之中,不知详细地址。本意先在江中示威引逗,等对方不理,再寻上门去。妖道原收有一个徒弟,名叫邢刚,武功甚好,又从妖道尸了一身邪法,人最狡猾,家中养有十几条船,近年仗着妖道势力横行川湘两省,无恶不作。这次因听妖道应人之约,亲自入川,为作耳目,意图讨好。当日一早,亲自驾舟去往牛角漩一带查看。何四素来谨慎,不愿招摇,就遇强敌,所设法坛镇物也都隐秘,从不当人卖弄,所居离江又远,本来不易查探,偏巧何四有一门徒张伯坚是个木排商人,曾和邢刚有仇。这日偶由万县贩货回来,沿江而下,欲返江西,路过牛角漩,发现本门遇敌信号。那信号乃是一盏上插七枝香头的白纸灯笼,看去毫不起眼,但那香头只一点上便永不会熄灭,照例只点一枝作个记号,敌人越强,点香越多,这时竟点燃了六枝,知有强敌寻上门来,不禁大惊,忙即泊舟上岸。张伯坚原是排教中能手,行起船来日夜不停,因值深夜,上岸走不几步,暗忖,“这信号灯笼插在崖凹临水草树之中,稍差一点便看不出,师父已有多年不用这等信号,来人明是强敌无疑,此时两老夫妻必在法坛坐镇,我如赶去,一则深夜不便惊动,船上有不少货,并还设有催舟法物,敌人一见即知。身受师门厚恩,理应效劳,不如把船停往上流,代为坐镇,到看敌人是谁,能为挡退更好,否则当时报警求救也来得及。”念头一动,重又回转,告知同行助手,乘敌人未来以前逆水行舟,急速赶往上游停泊,自在江边守候。 何四原是刚回不久,为了夫妻二人势子太孤,缺少助手,到家问明经过,便将号灯点起,刚走不久,便被伯坚寻来,不曾遇上。伯坚守到天明,见本门法物不断在江中出现,事前却看不出一点影迹,代施埋伏的人都是乡民土人,一个也认不得,事后方知,好生惊佩,暗赞师父真是老谋深算。邢刚便寻了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便斗了起来。 邢刚本非伯坚之敌,仗着妖道后盾,狐假虎威,这时上下流均有埋伏禁制,伯坚乃何四得力门人,师传已通十之八九,如何能是对手。这类排教斗法照例是一面倒,胜者为强,结局必有一方死伤,极少扯成平手,彼此善罢。交手不多一会,邢刚便闹了个手忙脚乱,眼看形势危急,连发警报求援,未见妖道回应,才知不妙,正想施展解体分身邪法,自断一臂,借着血光遁走,忽然一蓬黑影绳网也似当头撒下,身便不能转动,随听一老人口音喝道:“归告汝师,速来纳命,如今放你回去,再来休想保得全尸。”知是何四亲来,不敢再强,只得交代了几句过场话,自行退走。当时虽未受伤,已然饱受虚惊。最难受是那蓬黑影仍缠身上,敌人并未收去。这等情势最使敌人难堪。 伯坚知道师父一向对人不为已甚,尤其晚年退休以后,人更宽厚,但能放过,定必委曲求全,这等作法尚是初次,心方惊奇。待要寻去询问,何四突在身后出现,见面便埋怨道:“你在我门下多年,素来谨慎,今日为何这等冒失?我因事出仓促,敌势太强,才将七煞神灯点上,本意缺一帮手,想本门中人经过,发现信号,前往寻我,哪知你一面未见便自出手,也不想想敌人如是寻常,怎会将这多年未用的神灯信号点将出来,又将七煞神香点燃六枝?稍微细心一点的人看见,便应知道形势利害,你竟妄用我埋伏的法物,差点没误大事。”随说:“妖道师徒横行川湘诸省,无恶不作,正经木排商人受害的甚多,久已有意为行旅商船除此大害,准备已非一日,只为对方乃南疆黑门中高手,自己多年盛名,休说败在他手,便是略占上风,被他逃走,也是未来隐患,还不免于丢人。为此慎重,不敢轻举。近一月来正在盘算,准备中秋前后召集几个得力门人和昔年两位老友联合下手,不料妖道竟受仇人之聘,先行发难。事起匆促,对方邪法甚高,本来非糟不可,幸而近日为除妖道,应用法物多已准备,一接警号,立时赶回,就这样,还短少两个助手。本来黑门中人和我们是世仇,况又加上强仇之子暗中主持。对方不是不知我师徒难惹,竟敢明张旗鼓沿江示威,可知来势不善。此时已成强存弱亡之局,所设埋伏因你误用已被觉察,更要多费心力,还未必能保必胜。惟防恶徒闹鬼,故用黑煞丝将他绑住,使其稍有动作,我便惊觉,一半报复妖道昨日猖狂,扫他的脸,经此一来,仇怨越深。妖道来历我虽知道多半,终未尽得虚实,帮手又少。幸我平日善良,上人多愿为我所用,要占不少便宜。你可代我在此坐镇,不听号令,一任敌人来势多凶,在我禁法防御之下只可忍耐,不宜出手。但盼机缘巧合,能物色到一个好帮手,事情便有多半胜望。”并说:“所物色的人不须要是行家和道术之士,只要禀赋胜过常人,胆大聪明,便是上选。”这两土人也是何四所差,去往下游妖道来路代设埋伏。说完前事,又说何四师徒为人如何好法,所寻帮手如在午前后不能寻到,邪法厉害。”胜算难操,妖道从此便成川江一霸,不知有多少人受他的害,言下甚是愤慨。 余式、燕玉不知何四由法光中看出来人是他救星,今早行法查看,又看出妖道途遇二人,对燕玉生了淫心,才教了土人一套话,令其故意迎来,就便接引。二人对于妖道本就愤恨,起了恶感,土人未了又故意说起妖道淫恶,好色如命,今早曾听一船上人说起妖道昨日踏波飞驰,在江船上发现一个美女,只等斗法一完,便要将那女子用邪法擒去,收为姬妾。二人闻言,想起昨日途遇妖道情景,越发痛恨,不由起了同仇之念。余式更被激怒,因觉自己与何四所寻帮手相合,怒极之下,性又好奇,竟欲寻往相助,顿把昨日异人留书忘了一个干净。燕玉先颇激愤,及至想起昨日异人留书,原令背道而行,如何反寻了去:想要阻拦,余式话已出口,土人本是故意引其上套,闻言大喜,乘机拿话连激将带恭维,说妖道如何淫恶可恨,何四大公法力虽高,可惜少一帮手,相公身带宝剑,必会武艺,如肯仗义相助,除此大害,再好没有。余式话己出口,不便反悔,只得随同前往。燕玉心想:“反正躲不掉,常听师父说起,这类排教中人斗法,主坛人无须动手,只把那盏本命神灯守住,便可无事。”想了想也就不再拦阻。 初意以为事出偶然,及随土人前行,往山凹中一转,忽见一白须老人对面迎来,见面把手一拱,笑问:“尊兄侠义之士,可肯相助一臂么?”余式见那老人生得慈眉善目,满脸和气,一问姓名,正是何四,彼此一见投机,何四随请去往所设法坛小坐。余式夫妇因对方人甚和善,对于妖道先前又生恶感,由不得更起同仇之想。同到法坛一看,地在乱山之中一座孤峰腰上,距离江岸颇远,居高临下,正当江峡出口。江中往来舟船和儿童玩具也似,看得逼真,形胜天然,前面尚有疏林掩蔽,敌人如由江中遥望峰上法坛却看不见,端的极好应敌之所。何四门人遍布西南诸省,又是作水上生涯的居多,本意帮手太少,只想随便找上一人相助,不料七煞神灯刚一挂上,便被张伯坚发现,一时轻敌,未与师父见面,先自动手,于是风声传出,纷纷赶来,便那行船多年的老船夫和领江因念何四平日好处,得信也都赶来,打算相助奔走,做点杂事。就这多半日工夫,已来了不少。不知何四法力甚高,信号挂出以后,觉着此举关系毕生成败,重又行法查看,得知未来另有深意,见他把新赶来有法力的门人俱都不用,却请两个外人坐坛,执礼又是那么恭敬,俱都奇怪。 余式夫妇见法坛上除香案外,另设了一大盆水和儿盆盐茶米豆、刀剪针叉等寻常日用之物,还有好些大小木片,三只雄鸡,看去全不起眼,但有专人在旁照看,各以全神贯注其上,惟恐有人冲撞神气,来时因听爱妻途中耳语,得知这类米豆木片、雄鸡水盆之类均是关系重要的镇物,暗笑旁门法术毕竟有限,这类寻常日用之物难道还有多少神妙?但见对方看得十分慎重,忍不住笑问道:“老先生令学生坐坛相助除害,义不容辞,但愚夫妇实是外行,如有什事还望见教。”何四笑答道:“只凭贤梁孟福庇,无须出手。 敌人来犯,自有老朽抵御。此中有几句话难干预告,还望原谅。总之,贤梁孟是老朽的福星,吉人天相,决可无害。”随领二人登坛,低声指点如何主持。燕玉深知这类江湖排教多是旁门,行法人如是男的,所设法坛最忌妇女冲撞。何四想是看出自己不是庸俗女流,夫妻情厚,不得不请在一起。旁立门人和那许多老船家俱都躲向一旁,交头接耳,意似暗怪何四老糊涂,不知何故犯此大忌,放着有法力的门人不用,请一外人主坛,已觉奇怪,如何又请一不需要的妇女上坛主持,但不敢问。后来何四看出众人心意,向一亲信门人耳语了几句,听那口气,似说所请两人尚是童贞,再好没有,二人又是形影不离的患难夫妻,必须一起。众人似想少年夫妻一路同来,如何还是童贞,不时蜇将过来,朝自己脸偷觑,暗中查看是否处女,不禁羞愤,又不便与之计较。既一想此事关系主人师徒安危,如何能够怪他?再者,自和丈夫同在坛上,也有许多弊害,万一这类江湖左道真忌妇女,发生危害,岂不连带吃苦?想了想,便对何四道:“我知寻常法坛均忌女子,老先生不必客气,我作旁观如何?” 何四方言:“贤梁孟均我福星,决无妨害,只管登坛,不须多虑。”燕玉仍是不肯,何四略一沉吟,笑答:“其实二位福泽深厚,人又极好,固然此去前途不免险阻艰难,终于逢凶化吉。老朽今当危难,更非贤梁孟不能解兔,庸人无知,不去说他;可笑小徒们均随老朽多年,也是不知轻重。照着本教旧列,果然最忌妇女,但是壮年童贞,元气充沛,只有更好,可惜这类少年男女最是难得,并且还要福厚。照二位来路那等光景,休说今人,古人也是难得。就此正气已能压邪,何况本身之外还有别的福星照命呢。既是这等说法,悉听尊便。老朽今日决不忌讳,只请到了对敌之时不离开法坛五十步外,以免照顾不到,多受虚惊,心更难安罢了。”余式因事非寻常,初次经历,惟恐有失,不愿爱妻离开,暗告燕玉仍要一起,燕玉乘人不觉,答以:“规例如此,犯者无幸。主人只是客气,我如在旁,或者到时还可相助,听主人的口气,我们决可无事,勉强同在坛上,反而有害。”余式只得罢了。 主人早在坛旁松林之内备有一席酒筵,甚是丰盛,上设四份杯筷。谈完便请人席。 余式夫妇见空着一个座位,以为还要等人,意欲稍待,主人说:“时已不早,吃完老朽便要登坛行法,防备来敌。这里地势幽静,又可望江,不为敌人所见。老朽如去,贤梁盂可在此多饮两杯,只等雄鸡三次叫过,再请余兄照我所说,去往坛上坐镇,但也无事可做,只把那面法牌守住便了。”余式夫妇知是实情,眼看大敌将临,也就不再客套。 何四等上完三道菜,便道:“少陪,余兄梁孟留意鸡声,至少叫过两次才可上坛,全仗福庇,事完再行拜谢。”说罢往前面坛上走去。二人见那松林偏在法坛右侧危崖之上,崖势前突,比坛略高,因有松林俺蔽,外观不易发现,前临大江,遥望江中风帆点点,境地甚是幽胜,席设松林之内,主人一去,便空出两个空位,菜肴甚多,连番而至,也不知由何处送来,晃眼摆满。侧顾法坛之上,何四披发赤足立在坛前,口中念咒,正在上香,手挽诀印,频频向外发放,门人全都分立坛下,何四身后点着一盏七个灯头的神灯,下面并无托架,虚悬坛上。灯后设有一个座位,旁边放着一个木斗,中插三枝竹箭、两柄钢刀,灯前一个大水瓮。时当申西之交,云白天青,由法坛起直到江中甚是安静。 余式见那法坛设在峰腰平石之上,石地正方,甚是清洁,铺着一层毡席,上面染有不少血污,想是用过多年,已然陈;日不堪,笑问燕玉:“那地方当中高起丈许方圆正好是个天然法坛,干干净净的铺这破席做什?”燕玉低声悄答:“此是排教中的法物,休看那些破旧之物无一起眼,遇敌时应用起来各有妙处,颇具威力。那席如此污秽陈旧,伤人不知多少。我们一则无法辞谢,再者妖道如胜,越放我们不过,除了帮着主人与之一拼更无善策。闻说排教中有名人物均擅水遁,能以盆水行舟,顷刻千里。我看主人甚是和善至诚,所说的话料无虚假,也许助人助己,借他之力,事后出险,只要避开前途强敌,一到峨眉,我们便无事了。” 余式还未及答,忽听身旁有人微微叹息了一声,回头一看,乃是一个黑衣老妇,手上拿着一叠纸钱,腰间挂着一个黄布口袋,似个朝山进香的善婆,貌甚清秀,立在二人身后,欲言又止。燕玉因先前回顾并未见人,那一面前行不远又是一片危崖,上下壁立,晃眼之间多了一人,凭自己和余式的耳力事前竟未发现,岂非怪事?暗忖:“现在表面平静无事,实则双方剑拔弩张,隐藏不少危机,一触即发,此时此地突然来此怪人,必有原因。”心中一动,忙笑问道:“老婆婆,是游山烧香的么?那旁现有干净杯筷,原意等个朋友,不料许久未来。如不嫌弃残肴剩酒,请坐同饮如何?”老妇微笑点头,径去一旁坐下,也不作客套,酒到杯空,酒量甚豪,菜却不肯多吃。燕玉越看越怪,知道这类异人行踪来历多半隐秘,一面示意余式不令开口,一面设词探询。老妇只说:“姓欧,人都叫她六婆,偶往邻近庙中烧香,无心至此,来看热闹;不料你夫妻为人甚好,受此款待,无以为报。我知你们代人护坛,此事十分凶险,你们又是外行,依我之见,可向主人谢绝,还来得及,你意如何?”余式人最义侠,抢先答道:“处世为人最重信义,我们已然答应何囚先生,吉凶安危早置度外,此事实难从命。盛情心领。”六婆突把面色一沉,微怒喝道:“你二人小小年纪,何苦代人犯险,当真不怕死么?” 燕玉自从黑衣老妇一来,便在暗中留意察看,见法坛下何四门人俱都面有惊疑之容,神态比前格外庄静,双方斗法之际最忌外人冲撞,何况是个妇女。就说是看自己情面,不便下那逐客之令,也应打一招呼,如何连正眼也未朝这面看一下?先又空着一个座位,好似算准有人要来神气,对方酒量好得出奇,难得主人意似前知,共总两三人一席,酒却开了两大缸,还有上菜人自从来人一到便未再见,事前却把两大缸酒一齐打开,拦他不听,壶只一把,自己向来人连敬了数十大杯,少说也有十二三斤,壶中的酒老倒不完,缸中的酒却渐渐低了下去,好些怪处。照此情势,分明这黑衣老妇欧六婆之来早经算定,对方怎又劝自己向主人谢绝?莫要此是主人之友,恐自己少时胆小气馁,误他的事,有意试探、一想何四神情口气,又觉不应如此。心正寻思,忽见欧六婆目视江中,微微冷笑,心想,此人不是何四请来,也必与此事有关,接口笑道:“外子心直口快,不善说话,六婆不要见怪。愚夫妻只会一点寻常武功,全是外行。明知形势凶险,一则生平素重然诺,又见何老先生忠厚长者,法力如若不济,决不会使我们吃人的亏。还有妖道淫凶狂做,无所不为,就不奉何老先生之命,我们遇上,也必放他不过。此事已成定局,万无反悔之理。我知六婆决非常人,既蒙厚爱,必有见教,临阵逃避,碍难从命,只望指示机宜,感谢不尽。”六婆笑道:“我与主人有一点过节,今日之来,本是寻他有事,不料正遇妖道寻仇。我虽不肯乘人于危,但也不愿以德报怨,因见你们少年夫妻,郎才女貌,虽会武功,毫无法力,无端为人犯此奇险,觉着主人空负多年盛名,事到危急,仍是惜命,巧用两个无知少年男女代他犯此奇险,实在气他不过。先前不知你们详情,是否受骗,为此现身警告,只查出受人之骗,我便寻他理论,不料你们竟是胆勇义气,主人虽向你们求助,并未勉强,也未用什诈术。我虽和主人有些嫌怨,但我平生最喜欢你们这样灵慧胆勇的少年男女,于是感动,不特不再作梗,连前怨也可消去。你身旁所带铁扇不是寻常,不知与扇主人是何渊源,能见告么?” 二人闻言大喜,便把来历说了。六婆喜道:“你们便是铁扇老人的门下么?将来有事相烦,如能助我一臂,不特我与何四前怨尽消,并还可效微力,助你二人脱险;否则休看今日准备严密,对方邪法厉害,吉凶胜败仍是难定。我如相助,即便不能全胜,到底要好得多,将来烦你相助之事,于你二人也有好处,你意如何?”余式闻言,侧顾燕玉正在点头示意,料无妨害,忙笑应道:“六婆前辈高人,所说之事定必合理,家师规条甚严,只不相从为恶,无论何事均可从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六婆喜道:“你二人这等侠义,智勇双全,实是难得。何四真有眼力,你们素昧平生,无心经过,竟会被他物色了来,并还算出今日我要寻他为难,特意多备一个座位,计虑如此周详,智多星的盛名果然不虚。当初我二人本是一时之愤,仇怨不深,但极气人。我寻他多年,以他法力并非不是我的敌手,他偏一味让避,像今日这样使我无从下手。此时想起,双方已均年老,何必怄这闲气?不过,我寻你们相助之事由他而起,事完我必先走,可对他说,我念在他多少年来不肯与我为敌、委曲求全的苦心,又看在你夫妇情面,前仇虽消,我那件事他却不能置身事外,三月之后我在青城山等他,必须同你夫妻赶往相助。如有碍难,须早回话,我好准备。前仇虽然一样解消,从此和他不再见面了。” 余式闻言,猛想起自己急于去往峨眉、青城寻师,师父如已回去,便要改道甘凉,万一不能久停,如何是好?深悔方才未问对方日期,贸然答应,其势又不便改口。方自为难,忽听法坛雄鸡大鸣,知到时候,炔要发难,不暇多言,正以全神贯注法坛之上,只等三次鸡呜便上坛去。六婆见他神情紧张,微笑道:“今日敌人邪法虽然厉害,决可无事。你妻有我在此,也不会遭波及,无须同上坛去,以防变出非常,何四无力兼顾,白受虚惊。只把方才我说的话记住,照以行事,何四今日固可逢凶化吉,我也必有以报德。本来这类事不应随便向生人说起,见你二人少年志诚,根骨心性无一不佳,为此冒昧相烦。又因你是何四引来,连我多年仇怨也自解消,但你二人如不答应,此时回绝,决无话说。如若临场误事,中途违约,使我身受凌辱,便不肯与你甘休了。”二人同声应诺,力言平生最重信义,决无反悔,只管放心。话未说完,二次鸡声又起,六婆笑对余式道:“主人早有成算,鸡声三唱方到上坛时候,我和他多年嫌怨今日才解,他未必知我变得这快,把多年的怨气一旦冰消。今日更是他的紧要关头,必在悬念。双方昔年本是密友,我既愿解此恨,索性使他早点安心,一面使你长点见识,查看敌人动作,免得突然发难,多受惊疑。不须再等三次鸡叫,可先上坛,乘着敌人未来,先把我的心意对他言明,好使放心如何?”余式喜诺,本心想和燕玉一同上坛,因六婆无人相陪,不便出口,只得罢了。正要起身,六婆看出余式心意,笑说:“少年夫妇真个情厚,同往镇坛虽无大害,虚惊决所难免。同在一起,免得少时邪法发动,彼此隔断,各不相顾,转多疑虑,好在我还可以为力,请同上坛去罢。” 燕玉虽非内行,毕竟平日曾听师长说起过江湖上的行径,看出欧六婆虽是旁门,和何四一样均非恶人,先前不令自己同上,必有原因,想起排教中的规矩,法坛最忌妇女冲撞,何四令自己随同登坛,原非得已,本以不去为是,无奈丈夫情重,以为邪法厉害,不甚放心,一任六婆力言无妨,仍自不舍,及听这等说法,便笑间道:“我知排教颇多禁忌,主人允我夫妻一同登坛,似出勉强,好在相隔甚近,不去也罢。”六婆答道: “先前我因此举犯禁,又恐主人万一照护不到,多费心力,还不免受虚惊,故请随我一起,以免两误。后经仔细查看,才知贤夫妇竟是童贞之体,并且根骨福缘无不深厚,大出意料。一同上坛,到了事急之时,行法人虽不免多费一点手脚,却可免去彼此忧疑,就许主人还有别的用意,想仗二位福泽正气辟邪除害都在意中,我方变计,准备舍掉一件法物,暗中保护,使你夫妻同在一起,不致临场顾虑;我也借此取巧,应那昔年誓言。 时已不早,敌人前锋已由黄台泷用木板踏波逆流上驶,快要到达,即速上坛去罢。”二人应诺。刚一转身,便见对面走来一人,正是先前何四为自己引见的门人张伯坚,知他先前奉命在江岸上守候,被何四用信火唤来,专为和自己见上一面,见完,便自赶回原处;不知何故忽又赶回,看出神色张皇,方要招呼,伯坚朝二人强笑点头,匆匆往松林中走去。二人回头一看,伯坚已朝六婆跪下,意似求告,神态越发惶急,六婆把手一摆,只含笑说了两句,也未听真,伯坚好似喜极,朝六婆叩了两个头,也未再回来路,由六婆手上接过一张黄色绢符,微一展动,一片烟云过处,人便无踪。二人看出双方;日交甚厚,不知何事反目,借此一事言归干好。照此形势,主人法力既高,更多智计,一切早有安排,只不知六婆何事求助,是何仇怨多年不解? 刚同走到坛上,何四本在披发赤足,面对长江,禹步仗剑而立,全副心神贯注前面。 二人一到,忽然满面喜容,转身来迎,看出先前神色紧张,恐其分心误事,方要开口,何四已先笑道:“多蒙贤夫妇鼎力相助,不特少时化凶为吉,并还将我昔年得罪的一位老友夙怨解消,真乃平生第一快心之事。六妹所说的话,无论是什难题,我必遵办。妖人已然发动,正在沿江示威,因我事前下有几处埋伏,再停片刻便入腹地,等其冲破未层关口,鸡声才叫,为时尚早;这类旁门斗法贤梁孟不曾见过,借此看看也好。那盏神灯是我命脉,休看豆大七朵灯火,无论狂风暴雨均难熄灭,老弟少时立在灯下,经我行法之后,本身元灵便与灯合,只要守定心神,无论见何异兆不受摇动,再得尊夫人一同坐镇,更可免去疏失。到时,只有一人能以潜心毅力守住此灯,决可无害。鸡声未叫以前,如要观察敌情虚实,可朝灯前水瓮中注视,这沿江百余里内敌人动作便了如指掌,只不可相隔大近,万一邪法厉害,瓮中之水上涌,一个躲避不及,被他沾上一点,不是受伤,便被邪法摄去。最厉害是肉身未动,元神被其摄去,即便欧六妹在此能够追回,也要费上不少心力,元气还不免于损耗。”话未说完,忽听瓮中有人接口道:“老东西不必拿话激我,这一对少年夫妇将来且比你强得多呢。你看人家何等情深爱重,难得心迹光明,从来少见,我一见面便自投缘,来时又算出他们前途尚有危难,我虽向其求助,一半也是好意。如非他们,我和你昔年嫌怨如何能解?有我在此,难道还教他们吃人的亏?你大轻视我了。” 余式偷觑何四满面喜容,用手示意,带了二人同去瓮前,静静的把话说完,先朝瓮口低声说道:“六妹,这多年来你使我心神上受了不少苦痛,也足可以消恨了。你的来意和对余老弟夫妇所说的话我已尽知,无不照办。方才所说并非激你,只为昨日由法盆中察看,得知今日仇敌已甚厉害,又添了两个党羽,均非庸手。最可虑是余老弟的一个大对头也在今日发难寻仇,如被联合一起,你我恐均非敌,且喜事情还有化解,否则,仅是那南疆逃来的妖道师徒,不必六妹出手,只我一人也足能应付了。”说罢,微闻六婆叹息了一声,说了一句“冤孽”,便自停止。松林相隔不下三四十丈,语声由瓮中发出,仿佛就在身前。遥望松林,六婆已不在席上,方想询问,何四笑指瓮中,令二人往前观看,随道:“妖人空自骄狂,他那徒党竟如此脓包,才一入伏便自失利。由此去往下流沿江二三十里,我共设有好几重埋伏,要全冲破也颇费事。照此情势,为时尚早,贤夫妇且拿它消遣,看个哈哈如何?” 何四说完,重往坛前走去。到了神案前面,先用剑尖朝香头上一指,往前一甩,就空中画了一个大圆圈,香头上的烟便随剑尖飞起,成一丈许方圆烟圈,悬在坛前不住急转,那么大的山风竟吹不散。余式见烟圈中似有一层淡——的白光,内里现出江山人物、舟船影子,看去颇远,只不甚真,正要趋前细看,忽听燕玉悄呼:“式哥快来!”低头一看,原来五尺方圆的大水瓮中竟现出一条江峡,和烟圈中所现景物仿佛相同,乍看还仅一些虚影,再一定睛注视,竟是越看越真,不特把二三百里的江峡景物、人物舟船齐收眼底,清晰如绘,看时稍久,直似身居实地、人立近侧仁望江景,所有景物都是举步可及。因听何四说起强敌已然入伏,见江中风帆往来,景甚安静,并无异状,方觉所言不符;后经仔细观察,才看出上下行舟有的顺流疾驶,其去如飞,晃眼没入天水相接之处,那往上行的舟船先由好些纤夫拉着舟船力抢上游,仿佛有什急事,全是神情惶遽,忙乱异常。后又不知发生什么警兆,所有舟船一齐觅地停泊,有的行至中途不当停泊之处,也各就崖凹浅滩山峡等处匆匆泊岸,逃难也似。江船系住以后,慌不迭往岸上跑去,各留一两个船夫守在岸上,面带愁急之容。余人多就附近野店人家觅地守候,互相交头接耳,神色惊恐。有的便就泊处山崖上借着树石掩蔽,朝下偷看,江面上转眼全空,估计少说也有百余里的江面不见船影。江流浩荡,远接云天,空荡荡的。除先前往来舟船忙着行船停泊一阵纷乱而外,更无别的异兆,方看出那是妖人未入伏以前的景象,从头出现。 忽然望见下流头江面上飞也似驶来三人,各用一块长约数尺、宽仅二尺、前头点着香烛的木板浮在水面,人立其上,逆流上驶,作品字形疾驶而来,其行如飞。当头木板上站着一个貌相凶恶的短衣壮汉,脚前钉着三口明晃晃的钢刀,前胸开敞,露出一络黑毛,直齐腹部。左肩裸露,手叉腰间,左膀上画着好些花纹符篆,上钉七柄小叉,右手握着一剑,独自当先,横眉竖目,其势汹汹,似要和人拼命神气。身后两人一胖一瘦,也是脚踏木板,前点香烛。一个身旁放着七碗米豆杂粮;一个头发披散,上身全裸,胸前画着五个人头,手握一叉,身旁有一木架,架上放着一些日用寻常之物。一边一个,尾随壮汉身后,同往上游急驰。不时互相问答,似在笑骂,声如蚊蝇,听不甚真。大意似说,敌人空负盛名,昨日师父沿江示威,已先警告,今日我等前锋已入敌境,连江中舟船均早得信,纷纷逃避,惟恐冲撞,敌人断无不知之理,如何还在装聋作哑?不是害怕,举家逃走,便是隐藏不出。即便暗设埋伏,我们一时不察,误人伏地;只消点燃信火,师父立时赶来。反正今日敌人全家鸡犬不留,此时上下流三百里内全在师父法力禁制之中。据说敌人远在重庆,今早命人来探,尚无动静,如其不曾赶回,先把他全家老少杀死,不问结局胜败,先报前仇更好。三人前后问答都是这一类的话,内一壮汉更是咬牙切齿,不住咒骂,听出是何四仇人刘金山。因这三人口气残忍凶横、方自愤怒,当头壮汉已渐驶近法坛前面江滩,相隔约有十多里的水路。 那一带江崖壁立,水势险恶,来这三人正在口中咒骂,互相叫阵,逆流上驶,前面本是一片绵亘不断的危崖,只有一处缺口,上人就崖形凿成一条石级,形势十分陡峻。 这时沿江舟船人家因妖道师徒由昨日起在当地一带行法示威,已有多次,俱都害怕,加以离何四家近,平日相识的多,风声传出,知有强敌寻仇,均恐波及,纷纷逃避。一班有势力的官绅船客,虽有几个不信邪的,因所乘船家俱不敢明言详情,全推说是风色不顺,前有险滩,下行的已先顺流而下,上行的均各避开斗法之处,在三十里外觅地停泊。 江面上固不见一条船影,两岸山崖上的土人和得信较迟、不及退避、只就沿途中停泊的那些久跑江湖商客,也只有限几个胆大的觅地藏伏,暗向江中偷看,余人全都远避,极少发现人影。那缺口石级上却有两个未成年的幼童,一个正在临水淘米,一个蹲在一旁,手持一柄小刀,朝崖石上刻画,不时和同伴回顾说笑。乍看好似两个十六七岁的顽童,因见江岸上下人船均已逃避一空,二童神情怎会如此从容?忽听瓮中有人发话道:“这便开始斗法,闷着无聊,可将双耳侧向瓮中;就听见了。” 二人听出欧六婆的语声,侧耳一听,先听淘米的一个低声说道:“你看对头快来了么?”拿刀画崖的一个笑答:“我已发现妖党影迹,四大公心肠太软,不令伤人,对头如知进退,还可饶他;否则,不要他命,也给他带点记号回去。”话未说完,三妖徒已踏着木板逆流飞驶而来,相隔二童淘米崖口约有七八丈远近。那一带江面较宽,彼此均能望见。三妖徒先未留意,快要驶过,淘米的忽然高喊道:“二哥,你看这三个是人是鬼?这大风浪,只用一块木板硬往上冲,也不怕被浪打沉,落在江里去喂王八?”另一个回头笑答:“这些跳端公的全仗邪魔鬼道障眼法儿在江中行凶,欺负老实人,有什么好东西,理他作什?往天这时候正是舟船经过热闹的当儿,你看今天被他们这些邪魔鬼道一闹,可见一条船影?”话未说完,三妖徒驶行极快,已然临近,听得逼真,不禁大怒,为首一人刚怒喝得一声“小狗”,二童突把双眼一瞪,冷笑答道:“你敢骂谁,莫非还不许人说话么?趁早滚开,免得老子生气,将你们这三片棺材板打沉,落个叫花子走背运、风筝断线、没得蛇耍。”说时,三妖徒木板已然停住,迎面江流急浪只管奔腾而来,那三片木板却停在水上,和钉住一样,丝毫不动。内一妖徒因见沿途舟船均早远避,江面上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个人影,二童偏在此淘米,见三人逆流飞渡,不特视若无睹,反倒肆意嘲骂,觉着可疑,心中一动,强忍愤怒,正待暗告同伴留意,为首壮汉已忍不住怒火,厉声大喝:“该死小狗,竟敢口出不逊,我们杀你不费吹灰之力,念你乳毛未于,将你用神火围在此地,快教你大人拿赎命钱来,还可饶你狗命;否则,一过今夜子时,神火往上一围,便成焦炭,莫怪老子心狠!”说罢,拔起脚前木板上所钉钢刀,朝着香火头上连绕几绕,朝外一甩,立有一蓬黑烟,中杂数十百团火焰,朝二童当头罩下。 二童先听对方发话只是冷笑,淘米的一个早把米箩捧起,听完笑骂道:“你老子年纪虽轻,向不信邪,有什鬼门鬼道、障眼法儿只管施展出来,我看是什玩意。吹这大气,哄鬼!”话未说完,黑烟烈火已当头罩下。淘米的一见火到,笑骂:“这点障眼法儿也敢欺人!”口中还骂,米箩朝外微扬,内中白米便和暴雨也似挟着大蓬白气往上飞起,离头丈许,突然展开,将那黑烟烈火一齐兜住,朝为首妖徒反罩下去。同时,另一幼童回头喝道:“老九,你淘好了米还不回家,和那些狗东西怄什么气?如不耐烦看这鬼眉鬼眼,不会把那棺材板劈去,教他叫花子没蛇耍不是一样?平空糟践大好白米作什?” 随说,用手中刀朝崖壁上画了两画,左手拿起一块薄片朝外一晃,向空抛起,再回手两刀,木片立被斩为三段。三妖徒见对方用半箩白米把所发黑烟邪火全数回敬过来,才知遇到行家劲敌,一时疏忽,中了敌人之计,加以上来骄狂自恃,不曾留意,匆促之间准备不及,不禁又惊又怒。骤出不意,急切间还须先顾自身,无法还攻。为首妖徒刚把舌尖咬破,喷出一口暗赤色的邪烟,将自发的黑烟邪火连敌人的米和白气挡住,待要还攻,不料一着失错,步步皆输,他这里手忙脚乱,敌人已先发动,两同党见另一幼童手持木片,举刀要斫,知道厉害,忙喝:“留意小鬼七煞万!”已自无及,说时迟,那时快,他这里还未及行法防御,对方木片己随刀而折,耳听淘米的一个大喝:“还我米来!” 为首妖徒所乘木板已随木片折处同样斩为三段,紧跟着随着妖徒所喷邪烟一挡之势,白米已和瀑布一般飞回幼童箩内。 三妖徒只当敌人法力比他还高,惟恐骤施杀手,慌不迭均想先保自身,再打主意。 为首妖徒所踏木板一断,差一点没有坠落江中,正恐敌人乘机暗算,自米忽然飞回,惊惶中还不知敌人要走,方自行法抵御,忽听岸上哈哈大笑,定睛一看,随着那股白气回飞之际,二童人已无踪,崖口白气尚还未散,二童笑声已到崖顶,才知敌人有心戏弄,愧愤交加之下,为首妖徒把满口黄牙一锉,厉声怒喝:“小狗休走,今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罢,手持钢刀,正待施为,忽又听崖上喝道:“你们人还没有丢够,真个要作死么?”跟着便见一串酒杯大小的白影打到,余式、燕玉由瓮中观察看得逼真,见那白影便是幼童箩中的米。崖口烟光一起,二童立由崖峡攀援而上,身法虽甚灵巧,并未有什法术。到了崖上,因听妖徒喝骂,抓起箩中白米便往下打,都是酒杯大一团连串打出。聚而不散。三妖徒也正施为,一见白影打到,不知是何禁法,各把手中钢刀扬起朝前一晃,刀尖上刚飞起一片碧阴阴的妖光,白影已连珠打倒,两下迎个正着,才一接触,只听接连几声炸音过处,白影纷纷爆炸,雨雹也似朝三妖徒当头打下。看是一粒白米,却具有极大威力,妖徒全被打了个遍体鳞伤、鲜血四流,为首一个几乎连眼打瞎。经此一来,越发急怒,妖徒邪法原有根底,只为上来轻敌骄狂,心粗气浮,以致连受重创。 这时看出对头厉害,料知前途还有能者,决不止此,立时变计,强忍愤怒,先不迫敌,各用邪法止血定痛。内中一个先用佩刀朝脚前香火头上斫去,朝后一指,那被刀斫断的一点香头便腾空飞起,往下流头来路急射而去,跟着拔下凡根头发,朝手指上绕了几绕,脚底所踏两块木板立即合拢,并列一起,聚而不散。为首妖徒便将先前将斩断的木板弃去,所有法物香火一齐搬过,三人同立其上,打一手势,口中咒骂了几句,重又逆流上驶。想是恨那二童不过,各将刀又扬起,朝着左崖不住摇晃,刀叉尖上各有一团团的暗碧色妖火朝崖上飞去。二童已早逃远,并无回应,妖徒惟恐遇伏,前进已迟缓得多。 相隔妖徒来路三数里有一江边市镇,那地方乃是一面江滩,前有半段港汉,本是行船避风之所,当日往来舟船俱早隐避,只有四条客舟中途得信,离上下游停泊之处均远,一齐避往滩前停泊。那港只是江中一处断崖,缺口内凹,虽有十来丈宽,深还不到二十丈。两面危崖壁立,那四条客船三条均泊港汉尽头的浅滩前面,只有一船泊在入口附近危崖之下。离水丈许崖上有一宽约七八丈、高约丈许的一个大洞,宛如巨口开张,形势奇险。余式看出崖口所泊竟是所乘那条柏木船。再一细看,船家一个不见,崖洞上面坐着一个白衣小人,年纪至多不过十三四岁,身材瘦小,面白如玉,十分清秀,二目黑白分明,神光炯炯,心方奇怪,忽听瓮中低语道:“想不到高人出场相助,省事不少。即速传令,将二三层关口埋伏撤去。”刚听出是何四声音,水面忽有一个小黑点贴着水皮疾如流星朝船驶来,临近一看,乃是一个黑衣小人,也是身材精瘦,连皮肤都是黑的,偏生就一双火眼,一到便纵上船去,朝崖上白衣小人高呼道:“妖贼来了,前头共是三个,已吃大亏,还不知道进退。”白衣小人喝道:“你放安静些,莫要叫得太凶,被姊姊赶来拦阻就玩不成了。”黑衣小人笑答,“我自坐船头等他,相机行事如何?”白衣小人答说:“他只不惹我们,便放他过去。他如逞强欺人,连我也容他不得。”说罢,将手一指,嘶的一声,那船便离崖口往江中驶去。这时江中风浪甚大,崖口一带波涛更加险恶,那船随着白衣小人手指横断江流,其直如矢,放出十余丈远近,快到江心,随手一拉,船又退了回来,这才看出后舵上系着一根长线,白衣小人拿着一头,往外一指,船便乱流而出,直驶江心;再往回一扯,船便退了回来。那大一条船和那猛烈的江流,白衣小人只用一根长线,便和玩物也似放进拉回,收发由心。似这样接连三四次过去,三妖徒已同踏木板逆流而来。 白衣小人发船时势子极快,宛如弩箭脱弦,贴着水面直射出去,又有崖口掩蔽,外观不易发现。三妖徒本来一肚子的恶气无从发泄,行经崖口前面,正在互相谈论,不料一条大柏木船由左侧断崖缺口内冲波乱流横断过来,差一点没有撞上。这类江湖邪教最忌冲撞,匆迫间当是寻常舟船,不禁暴怒,正在开口喝骂,忽听哈哈大笑,那船已电也似急倒退回去,船头上站定一个赤着双足、肤黑如漆的黑衣小人,正指三妖徒哈哈大笑,得意非常。三妖徒中为首一人正是邢刚,清早寻仇示威,吃了张伯坚的大亏,又被何四用法网擒住,虽未送命,带着一身黑丝逃回,初意这类情形虽极难堪,但那附身黑丝却可用来对敌人反攻暗算,正自悲愤填膺,心中盘算到时如何下手,眼看快到,身上黑丝尚是原样未动,心正暗喜,不料敌人法力比他高得多,内中并还附有诱敌之计。师徒二人刚一见面,那蓬黑丝突由妖徒身上飞起,朝妖道网去。妖道见妖徒狼狈逃回,身上并还有敌人的法网,不禁暴怒,忙即行法解救。黑丝忽然断裂,随风扬去,一闪不见,妖道阴险,虽因黑丝不曾收下,心疑有诈,但对妖徒却不明言,反说了许多大话。邢刚报仇心切,又想捞回一点颜面,便和妖道说了。本来还不敢去,后经妖道赐了三口飞刀和两件法物,并令新由南疆寻来的得力徒弟严金儿和何四仇人刘金山陪同前往,作为先锋。 推说结好法坛随后赶去。三妖徒不知乃师别有阴谋,因在西南诸省闻说何四的威名奇迹,表面骄狂,心中并未轻视。妖道再一受伤,带了敌人法网逃回,越生戒心,觉着南疆已不能立足,如想在川湘一带创立教宗,成败在此一举。昨夜听一同党说起何四厉害,西南诸省排教中人奉为泰山北斗,如果一下不能制其死命,非但不能立足于江湖之间,并还吉少凶多。再又觊觎邢、刘二人财富,意欲将机就计,假手敌人使其惨败,吃足苦头,然后出手救回,好使死心塌地,予取予求,为所欲为。邢刚等走后,只在法坛上观望,一面等候所约两个有力同党,并未随来。 妖徒只当大援在后,又因这类邪法照例不能中途败退,一经发难,须与敌人拼个死活,头一阵遇见淘米幼童吃了大亏,不特不曾醒悟,反更气愤。妖徒严金儿虽然从师多年,深知妖道险诈,仍未料到中藏双管齐下的阴谋毒计,连自己人也在计算之内,于是吃了大苦。这时,见崖上白衣幼童用一根线牵引着一条大柏木船拖来拖去,几乎撞上,全都激怒。正在厉声喝骂,严金儿比较机警,见那对头乃形似幼童的两个小人,乍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细看神情动作决不止此,穿白衣的一个更是老练,那大一条柏木船,用线系在船舵之上随意收发,那么猛急的江流竟被横断过来,上流急浪打到左舷之上,激溅起一二丈高的水花,那船竟会丝毫不动,手微一抬便容容易易拉了回去,心中惊奇,方在低喊“师兄师弟留意”,双方已然动手。原来,那黑衣小人有心怄气,正在船头上指说嘲笑,一听妖徒骂人,突把怪眼一翻,怒喝:“你耍你的障眼法,我放我们的船,与你什么相干,要想找死不成?”话未说完,邢刚已拿起船头上所插的钢刀照准船头虚晃两下,正要斫去,幼童忽然把手一抬,立有一点寒星电射而出,正打向那柄刀上,地的一声,邢刚好似中了一下铁弹,前半刀尖立被打折,虎口也被震破,把握不住,刀也脱手飞出,落向江中。这类邪法已然发动,便不可收拾。三妖徒见刀坠水,喊声“不好”,刘金山忙抢了一块木片,随手折为两半,投向水中,已自无及,只听轰的一声,骇浪高涌,宛如山立,三妖徒所踏木板随同浪花抛起,如非刘金山先用木片替代敌人的船,应变尚快,匆促之间就许作法自毙,反害自身都不一定。就这样仍被闹了个手忙脚乱,狼狈非常。那黑、白二小人自更笑骂不已。江中那大浪头,那柏木船好似钉在上面,纹丝不动。邢刚死星照命,由清早起接连三次失利,依然不知进退,反因对头只用暗器将刀打落,未见行法痕迹,以为自不小心方有此失,出手仍可制敌死命,一面行法止住江波,把二三口钢刀拿起。 严、刘二妖徒虽觉对头不是易与。一则妖师法严,有进无退;临阵脱逃,休说别的不利,单那一顿毒刑便难忍受。加以邢刚性做,为讨同门欢心,手头甚宽,平日结有好感,不便坐视。本意还想设法拖延,挨到妖师赶来一同大举,无如邢刚怒发如狂,那黑、白二小人又是一上一下互相指点笑骂,万分难堪,只得随同动手。这次为了先前受挫,已有准备,未等上前,严金儿首先行法,放起一片黑烟,连人带所踏木板一齐护住,等到邢刚二次扬刀画符斫下,船头上黑衣小人笑骂道:“你这样鬼画桃符有什用处,真要讲打,你不过来,我要寻你去了。”说时,邢刚在一片黑烟防身之下,刀已朝下斫落,满拟敌人武功虽好,决非邪法之敌,况有黑烟防身,暗器也打不进,这一刀下去,对头的船定必裂为两片,敌人至少也须死上一个,哪知竟是白斫,敌人仍在相隔两丈的船头之上立定笑骂。心方惊疑,黑衣小人笑骂道:“你这等斫法怎斫得到我身上,岂非妄想? 还是我寻你罢。”忽听白衣小人在崖上喝道:“黑弟,姊姊快到,最好回来,否则下手要快,免得姊姊赶来怪我二人多事。”黑衣小人回顾崖上答道:“不将这三个妖孽打向江中去喂王八,他死不甘心。再说,这船交给谁呢?” 三妖徒听对方喝骂口气,仿佛命在小人手上握住,随时可以置之于死,不由怒火上撞,正待把妖师临行所赐轻易不许施为的两件法物施展出来,黑衣小人把话说完,竞迈步入江,也未行法,只用一双赤足踏着水面,向三妖徒身前跑去。可笑三妖徒已然觉出对头不是寻常,邢、刘二人仍认定敌人只会有一身极好武功,胸中成见未消,也不想想先前用刀劈船,邪法为何失效。一见那小黑人生得又瘦又干,除形貌丑怪、矮小得出奇而外并无别的异处,丝毫也不起眼,刘金山一见人到,便把刚由船头拔起的小钢叉朝前一晃,待往香炉中插下,照例这类邪法一经施为,敌人除非行家能够抵御,定必心痛不止,死而后已。刘金山因长了几岁年纪,还想对方是个小孩,不愿遽加毒手,想将小人制住,拷问来历,以及师长是谁,再作计较。谁知钢叉插向炉内,不见黑烟冒起,也无别的动静,心方吃惊;黑衣小人见他晃叉画符,装腔作态,呲牙一笑,骂道:“闹这些鬼画符作什,还不给我快滚?”说罢抬腿一脚,先将香炉踢翻,上面扬手一掌。这类邪法害人不成反害自身,那香炉关系最重,外人不能冲撞,否则双方均有不利。黑衣小人不知何故,竟如无事,刘金山却受了反应,香炉一翻,本就心神大震,头晕眼花,快要倒地,再吃这一掌,当时口吐狂血,翻身栽倒,半身仰仆水内。邢刚原会武功,一见敌人邪法不侵,又急又怒,正扬刀斫去,瞥见香炉踢翻,同伴倒地,方自心惊,猛觉手上一震,胸前一紧,好似中了一把钢钩,痛彻心肺,两眼乌黑,暗道“不好”,待施邪法防身,人已痛晕过去。原来邢刚用刀斫时,黑衣小人理也不理,身形往前微纵,扬手便将邢刚连皮带肉一齐抓住,那瘦硬如铁、乌爪般的小手立时深嵌入骨,再往里一紧,邢刚自然支持不住。 严金儿比较老练,早就看出不妙,无如势成骑虎,邢刚又不听劝阻,本在暗中行法,想要逃遁,一见邪法无功,敌人这等厉害,越发惊慌,哪里还敢迎敌,忙把手中法诀往外一扬,立有一蓬黑烟飞起,护住全身,待要遁去,忽听白衣小人在崖上喝道:“黑弟不可赶尽杀绝,这老贼不曾动手,姑且饶他狗命。只那两贼不知死活,必须要他带走。” 说时,黑衣小人飞身一纵,早到了严金儿的前面,将路挡住,大喝:“老贼无须害怕,我不打你,逃命容易,但这两具贼尸必须带走,免留此地害人。”严金儿见敌人动作神速轻灵,从来未见,护身邪烟竟挡他不住,越发害怕,闻言方始心定,又看出同来二贼似有生机,连忙应诺。那木板太窄,邢、刘二人尸首小半身均搭在木板边上,受那江流冲击,一面将人扶好,赔笑问道:“小法师尊姓高名,哪位老前辈的门下?法力本领如此高强,能否赐教?”话未说完,黑衣小人把精光炯炯的怪眼一翻,骂道:“老贼休说废话,凭你也配问我来历姓名?如不服气,想要报仇,日后只往离此四十里下流山凹之中,打听黑侠儿,自会有人领你们上门送死。还不快滚!” 严金儿心中愧愤,无计可施,正要掉转木板带了同党尸首往下流驶去、忽听白衣小人崖上急呼:“黑弟快回,姊姊来了。”黑衣小人闻言,径由水面飞身,凌空一跃便到崖上,随听破空之声隐隐传来,心疑敌人方面还有能手赶来,回头一看,不禁大喜,原来那破空之声甚高,响到临头便即停止,晴空无云,也未看出影迹;同时,来路下流头正有大片烟云滚滚翻腾,蔽江逆流急驶而来。目光到处,发现妖师之外,还同了几个形貌装束全都诡异的同党,想起前仇,心胆立壮。再往前一看,那黑、白二小人就这转身回顾之间已全无踪,船也不知去向。正待戟指咒骂,忽见崖口内贴水面驶出一人,双脚各踏着一根芦苇,其行如飞,相隔十余丈,晃眼对面,口中喝道:“这厮还不带了同伴回去?等你师父到来再决胜败,莫非真要断送老命才完不成?”严金儿认得来人正是张伯坚,双方常在江湖往来,原本相识,金儿知他现在已成富商,早就洗手多年,方喝: “你是有身家的人,何苦躺这浑水?”伯坚怒骂道,“你这老贼,平日无恶不作,近又投在妖道门下,到处横行,今日本难放你过去,念在以前相识,意欲网开一面,你偏不知好歹,以为方才两位异人被师长唤走,又见妖道到来,妄想狐假虎威,你也回头仔细看看,妖道此时是什光景,能否到此作怪?便发狂言,分明恶贯满盈,再想逃命已不能了。”严金儿因见妖道来势神速,并还同了好几个有力同党,满拟这里把路的江面晃眼即至,乐得说点大话,以示宁死不退,虽在同党伤亡危难之中,仍然拼斗到底。及至回头一看,妖道仍在原处向前猛冲,相隔只有里许,看去仍是加急飞行,不知怎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挡住,不能过来,本人却不知道神气。下流头只管满江烟雾,滚滚飞扬,当地港口一带依旧天色清明,毫无异状。心正奇怪,忽然眼前一黑,一片黑云已压上身来,喊声“不好”,身上一紧,昏迷过去。醒来再看,同来三人已全离水,被人吊向临江危崖之上,双方已自动手,斗起法来。 原来妖道清早得信,说敌人法力甚高,妖徒奉命探路,又被黑煞丝绑送回来,丢了大人,恚怒交加之下觉出敌人不是易与,刚把妖徒遣走,同党海南岛立指山妖巫倪花和姘夫蛇王神徐鸿、、铁燕子滕大山、妖僧龟背和尚相继赶到。这四妖人也是在海南岛鱼肉黎人,被一剑仙追杀,死了两个有力同党,立足不住,逃来中土。妖道本是旧友,同病相怜,先还不知道何四厉害,因龟背和尚常时往来中土,以邪法治病,暗中诈财害人,深知何四不是好惹,劝令妖道留意,井用邪法赶往襄阳,将昔年南山四恶披麻教中余孽蒲维善暗中约了出来。披麻教与何四这一派原是世仇,只因何四为人持重,遇事谦退,不是万不得已决不出手。这年蒲维善正准备大举发难,将各排教一网打尽,忽遇对头寻来,破了邪法,连伤数人,自己也受了重伤。起初口气太狂,无颜见人,一怒之下洗手隐退,多年来不曾出世,心仍未死,常想乘机恢复昔年声势,重创教宗,未得其便。新近刚把几件法物炼成,恰遇妖僧寻来,两下一谈十分投机,当时答应随后赶去。妖僧大喜归报,妖巫夫妇也自来会,便照所约时刻提前起身。本意何四法力只听传言,不曾亲见,如等蒲维善赶到再行下手,未免示弱,意欲先见头阵,能获全胜更好,否则凭自己的法力和敌人相持,终可扯个平手。何况同行四人哪一个也非庸手,本来无须再约外人,只为妖僧怂恿,意欲借此增加势力,互相联合,创一新教,以便为所欲为,并非真个怯敌。事前如不显点颜色,岂不教入轻视?主意打定,便不听龟背和尚之劝,当先赶来。 才到江面,便发出大片妖烟邪雾,一路耀武扬威,虚张声势,同在木排之上,由大蓬黑烟浓雾拥护,蔽江逆流而上。要知后文新奇情节,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