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 第一回 狂风暴雨中力的奋斗 二三月里的天气,本是春光明媚,莺飞草长,百花盛开,为一年中风景最美丽的时候。黄牛坂在秦岭山脉深处,是由陕西到四川的一条驿路。四围山岭杂沓,气候温和,土地又肥,四时均有佳景。尤其是这春天,更显得水碧山青,风和日丽,佳木葱宠,生意欣欣。当那道旁官柳柔丝千条摇曳春风之中,与左近闲花野草互竟鲜妍之际,忽然变起天来。先是西北方日光之下起了一片灰云,大只如席,停滞遥天空际,似在往外舒展。 秦岭多云,当日低空浮云更多,一团团,一片片,飘荡空中,随风移动,映着阳光,白如银雪,衬得碧绿的天空分外显出澄鲜。时近中午,大道上面,行旅商客车来马去,正是热闹的时候。当地乃高原当中一条石脊,当中凸起,两头均是斜坡,长达三四里,虽不甚陡,上行却甚费事,尤其是由西往东的一面,车辆稍微载重,行到坡前,多须卸下货物,另由土人挑送过板,空车渡过。有时车夫恃强任性,以为马健车良,所载客货不多,又是两三套的大马车,想把过坂的力钱省下,客人再吝啬一点,包价之外,不肯多出这笔力钱,由那粗野任性的车夫挥动长鞭,打着所驾的马,低头扬蹄,奋力去抢上坡,到了坡顶,再勒紧马缰,扬鞭顺势而下,坡宽道直,一路吆喝,迎风疾驰,走九溜坡,其行若飞,倒也爽快绝伦。可是上坡时节,一不小心或是中途马力不济,前后马力稍失平均,一个支持不住,倒退下来,不是马仰人翻,便是滚向道旁山沟之中,人货全伤,端的危险非常。 这时,正有一辆双套大车由西向东急驰而来。仗着人强马壮,载重不多,接车苦力又全被前车雇去,走出老远,不耐等候。车夫雷八恰是一个出名抢上坡的好手,受客人催迫,觉着车中只有两个客人、三四件行李,天气又好,怎么也能过去。一到起点,便把马勒住,蓄好势子,由慢而快往坡顶驰去。到了中途,就势加快,把手中鞭朝前一抖,呼的一声舞起一个大鞭花。驾车两马均是良驹,久经主人训练,这条路已跑过多次,知道主人心意,一见鞭影在日光之下舞动,一声骄嘶,同奋前蹄,低头往前一蹿,就势后蹄蹬地,前蹄往怀中乱踏,一路奔迅,往上抢去。迎面春风吹来,马鬃根根披拂,衬着两旁的碧水青山,宛然一幅绝好春山行旅的画图。 眼看路程已抢过了一半,雷八正以全神贯注在两马身上,口中不住吆喝,手中长鞭舞起一圈圈的鞭花,迎着春风,呼呼乱响,也没有注意到前面天色。及至走过一段,忽然瞥见那马鬃毛被风吹起老高,觉着风力太大,心中一动。百忙中抬头一看,坡那面的天空全成了灰色。先前所见青天白云已不知去向。半空也被阴云布满,前途黑沉沉一片暗影,直到天边,低得快与地面相接。跟着,便见暗影中金蛇连闪,雷声隆隆,连响不绝。耳听对面坡顶有人呼喝之声,未及看真,一股狂风带着满天云雾沙尘,已如狂涛怒奔,由坡顶漫过,迎面压到。那被风力卷起来的尘沙,化为无数大小漩涡,在云气暗雾之中,随同风力吹动,飚轮电驭,急转而来。车马冲风而上本就艰难,再遇到这样猛急的狂风,压力暴增,一步也冲不上去。晃眼之间,连人带车已全埋入云气之中,急得两马同声悲嘶,车上二客也跟着惊呼急叫不已。 这时,大地上已被乱云布满。那猛烈无比的狂风挟着排山倒海之势而来,吹得道旁林木在暗影中起伏如潮,摇晃不停,不时发出极凄厉的尖啸,与轰轰发发之声相应,震得人耳鸣心悸。随风而来的沙土打在脸上,和石子一般。时闻树折木断,山石崩塌,远近相应。狂风吹断的树枝,宛如一条条的鬼影,带着极尖锐刺耳的啸声,不时由身旁电驰飞过。最长大的竟达一丈以上,只一撞上,全车人马莫想保全。这辆大车再往上走,固是寸步难移;如往后退,势非马仰人翻,全成齑粉不可。休说车中客人,连那久惯行旅、精强力壮、干练胆勇的车夫雷八,也吓得心魂皆颤。最厉害是,风力太猛,逼得人气透不转,休说驾车前进,连想跳下车来去拉前头马缰,缓缓倒退,都被风力逼住,转身不得。又恐匆匆跳下,失了平衡,前头两马稍微一惊,便难活命。万般无奈,只得连抖马缰,挥鞭乱打,仍想死里逃生,抢往坡上。无如风力越来越猛,前头一马已被逼得马头快要低向地上,四蹄已无法提起;后马也是四蹄登地,与狂风搏斗。微闻车轮在地上磨擦之声,始终不能前进一步。 正急得无计可施,当空暗云中,忽然电光一闪,紧跟着惊天动地一声大震,暴雨立似乱箭一般随同狂风当头打到。两马本已力尽精疲,吃不住劲,再吃迅雷一震,暴雨一打,一声惊嘶,前头那马四蹄一松,后马自更禁受不住,顺坡倒退下来。这一滑退,后面驾沿的马,前半身立时离地而起,悬向空中,只剩后腿着地,全车向后倒仰。因被风雨逼住,后面地势又低,一任车夫背着风雨,奋力下压,毫无用处。全车人马本非翻倒不可,总算驾车两马均极驯良,当此千钧一发之间,始终不曾受惊旁窜。尤其前头那马,知道主人危急,尽管车子向后倒退,依旧迎着风力向前奋斗,四蹄紧踏地上,丝毫不曾松懈。经此一来,势子才得略缓。 车夫也冒着奇险,强挣着跳下车来。本想抢向前面,将车沿按平,无如风力太猛,车退太快,一把未将车沿攀住,车已带着两马由身旁随着狂风倒滑而过。心中一惊,刚顺手捞着前面马缰,空中电闪奇亮,又是震天价一声迅雷,一股狂风,带着暴雨,迎面扑到。那马实在支持不住,脚底一松,人也随同大车倒退下去。马蹄在山石上磨擦,所过之处,火星四射。车夫还想拼命挽救,抓着马缰,用力往前猛拉,想把势子缓住,只能缓缓倒退下去,一到坡下,便可保全;谁知风力太大,身不由己,周身已被暴雨打成落汤鸡一样,狂风再由身后吹来,如何立脚得住。车退之势又快,勒得双手奇痛欲裂,一个收不住脚,随同车马倒滑下去。休说站稳再拉,身子也快离地而起。正自脚不沾尘,顺势往下飞驰,心胆皆寒,猛瞥见那马往侧一歪,车子立时斜转。刚想我命休矣,忽听风中有人大喝,一条黑影,急如箭射,由身旁闪过;跟着,手中一松,势子便缓了许多。 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破旧短衣的壮汉,由坡顶上飞驰而来,抢向前面,双手扳着车前左边木辕,往右一带,往下一按,那辆大车立时落平,后马前蹄也就落地。壮汉跟着一手拉着辕前皮套,面向下坡,用力往后拉紧。经此一来,车马虽仍往下滑退,势子却减缓了许多,后马落地,前马也减轻了负担,自然又好一点,车马重又成了直线,往下滑退。 车夫见那少年,由狂风暴雨中,飞驰而来,一到便将车马拉住,转危为安,似这样强拉着往下滑去,看去并不十分吃力,身手矫健,动作灵巧,力气更是大得惊人,方自惊奇暗幸。忽听少年喝道:“你还不坐上车去,将辕压住,管住那马,万一索套一断,如何是好?”车夫想要答话,张不开口,忙照所说,由右边抢过,往前一扑,就势纵上车沿。两马久惯长路,善解人意,被少年强行拉住以后,因见主人在前,依旧朝前猛挣,缓那退势。及见主人突由身旁抢过,已有一些误会。车夫跑得又慌,手中长鞭吃风一吹,无意之中,正扫向前马眼上。那马当时受惊,前腿往上一抬。大车滑退正急,车夫慌里慌张往上一纵,骤然间加了百十斤重量,仿佛顺着坡道滑行的圆球,本就收不住势,忽被一股大力量朝后一撞,如何能禁得住?前马受惊,再改进为退,连车带马立似弩箭脱弦,往下滑去。少年本心,是见两马神骏多力,想令车夫上车驾驭,仍用前法,以进为退,一面增加前辕重量,以免仰翻危险。不料马夫心慌,纵得太猛,前马受惊倒退。这一来,平空加出一两倍的力量,少年便是神力也禁不住,竟被强拖出去老远,不禁大惊。 幸而胆大机警,见势不佳,尽管危急万分,心神丝毫不乱。知道再和先前一样一面往回强拉,双足登地,就势缓缓往下滑行,凭自己的力量已难控制。猛触灵机,急中生智,索性舍了车前皮套,双手紧按车辕,不再用力强拉,只将车辕抓紧,使成直线,不令偏侧。索性随同下滑,等把一口气缓过,再将全身之力运在两膀之上,突然双足踏地,往后一拉。车夫看出前马乱了步法,大车滑退更急,知道不妙,连忙奋力一拌缰绳,接连两鞭朝前打去,前马方始就范,重又奋力前挣。双方恰是同时发动,滑行之势,方始稍缓。就这晃眼之间,已倒退了二十来丈。马前少年和木头人一样,站在地上,擦地而下,又冲退了好几丈,势子方始稍缓,车中人已吓得惊魂皆颤。 风雨来势,又比先前更猛。人马合力,一路挣扎奋斗,直到把这近二里长的斜坡滑完,到了中途平地,又冲出去好几丈。眼看车快停住,不料一株断树,带着大片枝叶,由狂风暴雨中凌空飞舞而来,正由马前扫过。少年手急眼快,虽得避开,马已力尽精疲,再被树干扫中头颈,身子一歪,往侧一纵,就此横跌在地。少年拉紧后马头间皮套和左辕木梁,一见马往右倒,惟恐车翻,忙用全力往左一扳。不料那车在狂风中挣扎了这一段,车上榫头已全松动,哪禁得住一人一马左右对分,全力相并,喀嚓一声,当时折断,连车带人全数跌向地上,行李洒了一地,车轮滚出老远。总算车已停住,车毁人却不曾受什大伤。 车夫对于少年自是感激,刚一爬起,便想开口称谢。刚喊得“大哥”二字,少年已抢上前去,将车中两人扶起。风雨太大,无法开口,见那两人,只有一个略受微伤,心方暗幸。内中一个,身穿华服,年纪较轻的,一见行李狼藉满地,雨水似瀑布一般由坡上挟着泥沙猛冲下来。停车之处,两旁虽有水道,水存不住,也有半尺多深。中间更杂有一股股的洪流,最大的竟有一两尺粗细,来势迅急,一个躲避不及,便被冲倒。内中一口皮箱,已被冲出七八丈,被山石挡住,箱已破碎。那雨又和天漏一般,大得出奇。 到处暗雾迷漾,水气蒸腾,稍远一点景物,便看不见影迹。空中电光连闪,迅雷霹雳一个接一个,打得地动天摇,震耳欲聋。连人带马,全似刚由水里冒出,周身湿透,如立喷泉之下,满身水光闪闪,往下飞泻,不禁急得乱跳,手指少年,两次张口,均被风雨逼住,无法出声。车夫见那少年,身材高大,貌相十分英俊,一身破旧补疤的短衣,方才风吹雨打,一路挣扎,上身已全破碎,露出两条虬筋蟠结的双臂,扶起二人以后,便去抢拾东西,代为包扎,觉着这样身具神力、热心好义的汉子从未见过,二次又要开口请问。少年已背着狂风,大声说道:“这位大哥,还不快将你那马拉起,坡这面没有什么人家,且到那旁崖下,避上一会再走罢。”车夫听他声如洪钟,那么大的雷风暴雨,竟掩不住他的语声,越发惊奇。回顾二客,正在跳脚舞手,张口乱喊,吃狂风逼住,一句也听不出。 车夫雷八,人甚豪爽。因这两个客人,仗着官亲,此次护送大官家眷行李,所雇车轿甚多,一路之上,趾高气扬,气焰逼人。本来午前便该过坡,大队人马车轿已先随同官差亲兵起身,因见自己车快马好,载得又轻,落后三数十里,不消多时,便可赶上。 昨夜落店,叫了两个破鞋(土娼别名),闹了一夜,早起还自留恋,以为车快,终可赶上。又恐同行官眷知道,借口与途中接待的官府酬应,赏玩沿途风景,吟诗作赋,与大官唱和,故意打发同行车轿先行,他却后走。二人本带有一名随身健仆,因和土娼缠绵,起来得晚,恐进不上前站,并防被人议论,特意把行李分了两件,命其骑马先走,自带几件随身行李由后起身。先是舍不得走,一上路,偏是连声催快,恨不能一下飞到前站。 方才赶到黄牛坂,自己最爱驾车两马,意欲在附近打完尖,把马喂饱,再行过冈。 内中一个姓朱的执意不听,非要过冈不可。心想:“民不与官斗,好在这条路已然跑熟,马力也能胜任,既然不听劝说,何苦到后受人恶气。”只得勉强应诺。因恨二客倚势欺人,人又小气刻薄,先不知要变天,另想下坡时节弄点手法,吓他一跳,故意把话说在头里:“这两匹马从早跑起,一路急赶,饮食不进。黄牛坂路甚险陡,上下皆难,万一中途马力不济,出了乱子,或受虚惊,不能怪我。我虽穷人,一样是条命,同车共载,吉凶祸福都在一起,一定逼我过冈,只好答应,多加小心。遇见意想不到的事,那是无法。”另一个姓金的是藩台小舅子,比姓朱的更不讲情理,一听黄牛坂,忽然想起附近财主秦迪,前在省城经人引见,十分投机,正好就便结纳,前往看望。又因车行迅速,间知途中居民,前行大批车轿刚过去不到半个时辰。听说秦家离大道才两三里路,前往扰他一顿酒食,岂不比荒村茅店要强得多?弄巧还可借故把前行官眷追回,住上一天,两下拉拢,于中取利。念头一转,雷八警告竟如未闻。见马跑得正欢,昨日又听众人均说,雷八人强马壮,车行如飞,往来川陕道上,多么难走的路,都是扬鞭而过,车都不下。路上也曾经过几处难行之路,见他一鞭在手,控纵自如,果然与众不同,均当所说是假,怒催起身,不以为意。不料差一点送了性命。 脱险以后,眼看无事,忽然马倒车翻,随身行李皮箱,全堕泥水之中,狼藉满地,人也成了落汤鸡。因见少年是个穷汉,不特忘了救命之恩,反倒怪他用力太猛,把车拆散,衣物污损好些,正要发作。雷八知道二客心意,也不理睬,自将那马扶起一看,只前腿磕伤,颈间擦去一片皮毛,伤虽不轻,当不致死,越发高兴,从容将破车解下,牵着两马,先往崖下走去。少年也将泥水中的行李匆匆拾起,随后跟来。正要取回那口皮箱,微闻惊呼之声。回头一看,原来两个车客一路狂呼,挥手追来。内中一个走得太急,一不留神,吃一股雨后山洪冲倒,跌了一跤,连滚带爬挣扎起身,几立不住。少年见二人那等狼狈,正要迎去,雷八一把拉住,笑道:“这两个蛮子,刚得活命,又疼他的东西,大哥好心救人,莫受小人闲气。我雷八实在是精疲力尽,周身酸痛,又冷又饿。再要冒着风雨取那皮箱,去时背风还好一些,再顶狂风暴雨回来,己无此勇气。索性烦劳大哥代捡回来,少时一总酬报,这两个南蛮子专一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由我对付,免得大哥怄那闲气。”少年笑答:“都是人类,遇上事情,理应彼此扶助,如何谈什酬报。 我代你取来就是。”说罢,冒雨走去。见那皮箱,已全破碎,东西好些散落在外,箱中除几件皮衣外,箱旁泥水中横着一双旧红绣花鞋,还有一叠上面满布浓圈的字纸,似是诗稿,已被泥水浸透,知道便拿了去也无法收拾。又见诗题,是恭颂宪台大人金屋藏娇之喜,不愿再往下看。平生最恨小脚,绣鞋已然旧得褪了颜色,里层脚后跟色更晦暗,越发嫌脏,不愿沾手,便把余物一齐放向破箱之内,连箱抱起,走了回来。 那崖乃两丈来深的崖凹,是个极好避风雨的所在。少年拿了皮箱,刚刚走回,朱、金二人已然先到,正在喘息,冷得周身发抖。一见少年取来皮箱,内中一人,正是那姓金的,连忙抢上前去,一阵乱翻,忽然跳脚大嚷道:“我里面还有要紧东西,哪里去了?”少年见他情急,笑说:“我沿途寻去,并未见有遗失之物,只有一叠字纸,被水、泥浸透,已然腐烂,另外还有一双旧女鞋……”话未说完,叭的一声,少年肩上,早被打了一掌。因为人高,闪避得快,没有打中脸上。雷八见状,大是不平,浓眉一竖,抢上前去,大喝:“事须讲理,且慢动手。人家素昧平生,好意相助,差一点没有把性命送掉,为何无故伸手打人?”姓朱的年纪较长,稍知事故,又胆小多疑,见少年生得十分雄壮,虽是穷人,出了这等死力,明是想得一点赏号,求荣反辱,定不甘心。又知秦俗强悍,对方是个粗人,雷八满面愤容,已然偏袒对方。这类野人,说翻就翻,就许激出变故。当此风狂雨暴。路断行人之际,只一翻脸成仇,立时吃他大苦,忙喝:“老表弟有话好说,我们是何身份,如何与他们这样无知下等人动武?你们两个也不许反抗,到了前途,自然有赏。如若无理,我们只要一张名帖,便将你们送往官府押起,说你们倚仗蛮力,欺辱官亲;再重一点,便说你们勾结偷盗。你们倾家荡产,还吃官司,悔之晚矣。” 雷八闻言,气往上撞,刚把双目一瞪,待要发作;回顾少年,却是极好涵养,刚出完了死力,救人出险,便遭打骂,竟和没事人一般,挺立当地,神色不动,听对方发话恫吓,也无畏俱之容,心想:“这两个狗官亲自称藩台舅老爷,一路行来,府县派人接待,送礼的颇多,势力不小,自己孤身一人,如今马伤车毁,不知要卖多少苦力才能复原。”已然想开,即使闯祸,也不相干,莫要连累好人。又见少年,毫不计较,误认怕官,念头一转,欲发又止,忍气答道:“方才我原说马力已疲,你们如肯依我,打完了尖再走,就有风雨,也可躲过,哪有这场祸事。如非这位大哥舍命相救,连车带人,一个休想整的回去。我们穷人,好几年的血汗,才挣下这一辆马车,算是随身家当。如今车破马伤,没向你们埋怨一句。你们不过几件行李衣服,天晴以后,一洗一晒,只破了一口箱于,余下仍全是好的。有恩不报,反倒打人,莫非你们做官的就这样没有天良,不通情理!” 话未说完,姓金的已暴跳道:“你这无知蠢牛,哪知这两件东西的重要。那诗稿是我费了好些事,托人做好,自己背熟,准备到了省城,用花笺写好,去向我那至亲藩台姊夫大人道喜,免得他疑心我是藩台夫人兄弟,帮着姊姊,不愿意他纳妾。还有一件,乃是昨夜人家送我的表记。本来车已下坡,可以无事,吃这蠢牛蛮力一扳,将车折毁。 别的东西全数糟掉,我也不在心上,他偏瞎了眼睛,不知轻重,最要紧的两件东西不代我取回,却把这几件弄脏了的衣物抢了回来,便卖多大死力,也休想得我分文好处。该死蠢牛,还不快去,给我寻来,到了前站,只消两寸宽一张纸帖,便送你们的忤逆,莫怪我狠。” 雷八天生刚直之性,正要开口,少年伸手一拦,雷八觉得那手比钢铁还坚,挡在前面,休想再进一步,以为少年也要发作,正合心意。暗忖:“这类狗官亲,倚仗裙带威风,比真的大官还要厉害。老百姓平日受罪,多半是吃他们的亏。这两个尤为可恶,莫如打他一顿,趁此大风雷雨。路断行人之际,只要这位好汉豁得出去,我们先出一口恶气,打完丢下破车,一同骑马一跑,看他把我如何。”心正寻思,少年已向二客身前走去。姓朱的见少年长眉大眼,一张红脸,天然带着一股英雄气概,威风凛凛,迎面走来,误认对方业已激怒,知道这班苦人专拿力气换钱,白出许多死力,分文未见,反受辱骂,又听说要送官,少年气盛,必已激发野性。见同伴还在指手画脚,辱骂不已,恐吃眼前亏;又见少年二目,神光炯炯,已射在姓金的脸上,料知不妙,忙喊:“我的三舅老爷,如何这等糊涂,不知轻重!他们出此大力,我们哪有不给赏号之理?要取回东西,好好说话,只多给钱,他们自会为你寻来,着急说气话做什?”话未说完,少年已走到姓金的面前。正料凶多吉少,直喊:“莫听他的,钱由我给,他说的是气话。”少年微笑道: “天下事,不是专靠银钱便能把人买动的。我本意救人,井没想到酬谢。何况车碎马伤,你们丢了好些东西,这位大哥不曾怪我莽撞,心已不安。你们要我取回那两样东西,事虽容易,只是嫌脏。那一双破旧女鞋,实在不愿拿它。既舍不得,我把你带往那里,由你自取如何?” 姓金的原因此次代姊夫人川收租,并迎接家眷,新近听说纳了一妾,意欲讨好,托人做了几首贺诗,想去讨好,以免对他疑忌。昨夜又在途中迷恋一个土娼,拿了一双旧鞋,认作定情表记,正待到了省城,向人传观,当着一件香艳的定情之物。不料全数失去,情急之下,破口乱骂。及听同伴二次连声警告,忽然想起:“此时风狂雨暴,四无人踪,对方一个粗人,车夫又与对方一党,万一翻脸,立吃大苦。”同时,瞥见少年壮汉已缓步走近身来,想起同伴警告,不禁大惊,慌不迭改口说道:“只肯把这两样要紧东西代我寻回,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决无话说。”少年竟连理也未理,自顾自把话说完,猛然伸手便拉。姓金的疑他不怀好意,忙说:“钱我照给,这等大雨,如何去法?” 少年笑道:“钱我不要,你那两样宝贝,我却无法伸手,我带你去就是。”说罢,轻舒右臂,只一把,便将人挟起,往前走去。姓朱的见状惊疑,忙喊:“雷八快叫那人回来,到了前站,决不送官,此时就给赏钱。”雷八不知少年用意,冷笑道:“人家不稀罕那几个臭钱,我也拦他不了,且听命罢。”姓朱的一听,口气不对,急得乱抖,仍把好话说个不住。雷八也不再理他,探头外望,只等少年一有动作,立即下手。谁知少年并未发作,将姓金的挟到树下,放在地上,命其自取。姓金的一路提心吊胆,见他始终面带笑容,才放了心,就着泥水里面,冒雨把那诗槁破鞋轻轻拾起一看,并未残破,到了人家,还可烘干,揭取重抄,越发高兴,觉着少年人还不差,只是怕他粗野,连忙改口,说是回去重赏。少年也不理他,依旧挟了回来。去时顺风,虽受风吹雨打,冷得乱抖,还能勉强承当,回走却是顶风,那手指大的雨点冰雹一般迎面打到,凉气攻心,又冷又痛,几次快要闭过气去。想要张口,请少年背身倒走,口才一张,大蓬冷雨,便箭也似迎面冲来,几乎闷死。少年却是行所无事,和挟小狗一样,冒着风雨,乱流而渡。 等到崖下,姓金的人已周身水流,面如死灰,三十六个牙齿上下乱战,手一放便跌坐地上,几乎晕死。总算少年不曾为难。雷八看了奇怪,也未发作。姓朱的忙把身畔银包解开,取出一小锭,递与少年,以作赏钱。少年微笑道:“多谢你的好意。这一带终年气候温和,像今天的雷风暴雨从来所无,因觉奇怪,偶往黄牛坂顶上,看过坂车马有无遇险。发现你们为风雨所阻,进退两难,赶来帮忙,本心不是为钱。此时风雨未住,这位大哥的车被我拉坏,还要帮他修理,无暇多言。我们平日凭着自己精力自种自吃,帮人的忙是应该,不算回事,银子请你收下,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就走。雷八见他既不贪财,又不怕官,遇事那等出力,心想世上哪有这样好人,忙喊:“大哥慢走,我有话说。”少年转身答道:“我去取了家伙就来。”说罢,冒着风雨,纵身一跃,越过道旁小溪,如飞驰去,转眼穿入烟树之中。 姓朱的忙说:“此时又冷又饿,忘了和他要些吃的,这却怎好。”雷八闻言,忽然想起,破车马料箩内还有大块锅魁,忙即赶往一看,那车只车轮滑脱一个,车辕前梁扳脱了榫,仗着以前亲手建造,木料坚实,别的均未毁损。马料箩悬在车下,车一散倒,恰将正面来的风雨挡住,粮料不曾湿透。锅魁上面,又搭着一件旧破棉衣,居然点水不沾,棉衣也只车缝中漏下来的雨水把前胸湿了一片,余下全是干的,不禁大喜,忙把斗笠取下,盖在箩上,一齐带入崖洞,先喂两马,再吃锅魁。朱、金二人这时又冷又饿,箱中衣服已全湿透,无法更换,见雷八吃得十分香甜,越发勾动饥火,有心分润,先还嫌脏,又恐失了身份,欲言又止。雷八那块锅魁,约有两斤多重,一路大嚼,一面抚摸两马,正想方才那汉子真好,忽听身后说道:“你那锅魁多少钱一斤,哪里买的?”雷八此时披着一件破棉袄,肚内有食,又接饮了一些雨水,把方才饥寒疲倦、劳苦酸痛全都退尽,觉着身上温暖,精力回复,舒服异常,一心想和少年交朋友。偷觑二人,平日狐假虎威,趾高气扬,此时周身冷得乱抖,通身湿透,活似两个落汤鸡挤在一起,满脸饥寒之色,两下一比,自己直在天上。想起世上,也有银钱势力打不动的铁汉和办不到的事,正在高兴得意。一听是姓金的口音,知道用意,暗忖:“这驴日的最是可恶,你想吃我锅魁,却是做梦。”又想平日面软,莫等开口,无法拒绝,想到这里,故意“哇” 了一下,气道:“好好锅魁,怎会沾上马粪?”随说,把手一扬,将残余的小半块朝泥水中掷去。姓金的急道:“好好锅魁,随手丢掉,你们苦人也不怕造孽!早知如此,匀给我们,还可加倍给钱。”雷八笑答:“我本吃不下许多,有心分你一点。因为昨日路上我将它放在车内,打算留备路上当点心,你们嫌脏,不许我放,我没法子,只好放在马料箩内,心想你们官亲老爷一定嫌脏,没有敢问。上面又沾有一点马粪,随手抛掉。 早知如此,换回一点本钱多好。”姓朱的人较奸猾,看出雷八有心戏侮,再说下去,徒自取辱,忙把同伴止住,暗中切齿,准备到了地头再行报复不提。 第二回 原来当官的都是这样材料 那风雨虽然小了一些,并未停止。雨中山洪顺流而下,声势甚是猛恶。来路低凹之处,已成了一片泽国。水光浩荡,烟雾溟漾,水更浩大。雷八早把破车拉回,笑说: “这雨不知何时才住。山洪已发,道路必断,就车不破,也无法起身。黄昏前如寻不到人家,我已吃饱,还有这件破棉袄可以挡寒。你们官亲老爷身子娇嫩,禁不住冻饿,一冷准生大病。雨后春寒,无衣无食,夜来冷得更凶,如何过法?”二人本就冻饿难当,闻言,由脊梁骨起直冒凉气,望着雷八,精神抖擞,顶着斗笠,在雨中跑进跑出,收拾破车,意气轩昂,相形之下,越发难堪。后来实忍不住冻饿,见雷八头上直冒热气,正想和他商量,把那件破棉袄租来御寒,又恐碰他钉子。互相抖颤着,低声密计,商量了两次,最后决定,昨夜和土娟快活大过,再冷下去,恐受阴寒,受辱是小,性命要紧。 姓朱的自觉平日一味阴柔,笑里藏刀,人缘较好,不似姓金的,一张狗脸,出口伤人。刚把话想好,忽见一个戴斗笠的大汉飞驰而来,抱着一大堆东西近前,哗啦啦洒了一地,跟着,摘去斗笠,把肩头一个破麻口袋解下。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少年,带了好些干馍,还有一块烧羊肉、一瓦瓶酒、一大束山柴和一柄板斧,几根铁钉,以及引火之物。见面,先把酒肉干馍递与雷八说:“实不相瞒,方才我也觉冷,已在人家吃了好些东西,喝了两大碗酒。虽然这些东西全靠我一好友相助,得来不是容易,你们却用得着。 我知你们又冷又饿,请先自用,我来生火,把这些衣服烤干,免得受寒。现在山洪暴发,至少要耽搁好几天,此车修好,也难上路,还是先顾人要紧。”随说,早把火点燃,一会洞中便有了暖意。 雷八不等话完,早已拜倒在地,说道:“大哥,你这样人,我没话说,容我磕一个头,我才舒服。”少年连忙回礼拉起。彼此手拉手,对面而立,都想不起说什话好,那铁一样的手臂上,全都青筋乱迸,雷八一双大眼,更含着一点泪珠。朱。金二人见有酒食,为数又多,惊喜欲狂,满拟来人必先送上,先还不肯自失身份,想等对方开口;谁知少年全数交与雷八,跟着,把火点起,雷八呆了一呆,忽然拜倒,执手亲热起来,好生失望。姓金的首忍不住,暗忖:“这大汉口气不坏,此火分明为我而设,不过方才不该骂他,土人心实怕官,想要讨好,又不好意思,故全交与雷八,这狗才最是凶横可恶,真又和方才一样,将它糟掉,此时性命要紧,不是顾架子的时候,何况前后路断,诸事均要仰仗此人,莫如就此拉拢,方便得多。”忙凑过去,先拿起一个干馍放向口内,觉着香味扑鼻,甘美非常,涎脸笑道:“多亏你们帮我大忙,你虽不要酬谢,我们不能白吃人家东西。”雷八闻言,气又上撞,怒喝:“你不知这位大哥不是银子买得动的么? 再说废话,人家送与我的,不给你们吃了。”姓朱的也是饥寒交迫,想吃一点酒食,知道雷八不好说话,恐又闹翻,忙道:“三舅爷,我们领情就是,多说做什,我也叨扰一点如何?”少年见雷八其势汹汹,忙使眼色止住,接口笑道:“我本来预备三四个人吃的东西,随便请用如何?” 人当艰难困苦横逆之际,只管平日席丰履厚,耀武扬威,到此境地,却似斗败公鸡,气焰尽敛,直觉身在泥涂地狱之中,鸡犬皆仙,谁都不如,并且平日人越强横,也越胆小怕死,当此摇尾乞怜、受对方盛气凌辱之际,只有一人稍微寄与同情,或对他说上几句好话,纵令几句空言,不能身受,也必感激涕零。即便是个丧尽天良的人,明日得意,全数遗忘,甚或反恩为仇,以德报怨,都不一定;但在当场,却是受宠若惊,平日最卑贱看不起的人,也当着祖宗一样看待。 二人闻言,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感激,连忙没口称谢,一个再扯起一块干馍,一个便想拿那酒瓶,谁知雷八,有心怄气,早已防到有这一着,一手抢过,嘴对嘴,咕嗜噜喝了好几大口,放在地上,笑道:“这酒甚好,多谢大哥,谁爱喝谁喝,我量有限。” 金、朱二人平时便觉雷八满口黄牙,一身汗气蒜味,刺鼻难闻,为想和他离远一些,特意后坐,以致前轻后重,上坡时节差一点闹了一个马仰人翻,如非少年赶来解救,命已不保;瓦瓶看去便不干净,再吃雷八对嘴一喝,末了一口酒,听见瓶中酒响,又呛了一声,好似喝得太急,回了一点笼,想起恶心,打算不吃;又因全身被雨水浸了半天,脊梁前胸直冒冷气,手足冰凉,再一想起昨夜和土娼那段风流公案,非得阴寒不可,此时的酒,有如仙丹,怎能再顾污秽,仔细盘算利害,实在无法再爱干净。姓金的首先取过酒瓶,用湿衣把瓶口擦了又擦,隐闻冷笑之声,抬头一看,雷八正寒着一张脸,斜视自己冷笑,知道开出口来,必无好话,忙就瓶口尝了一点,觉着香例异常。姓朱的已随手抢过,低声埋怨道:“这是什么时候,言动小心些好。”说罢,饮了两口,觉着酒味绝美,也就不再顾及别的,对饮了几口,正觉里外都有暖意。猛瞥见雷八和少年并立崖口,低声密语,猛想起这两人力大无穷,方才不该得罪了他,如有恶念,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且喜珍贵之物不在车上,随身只有几十两银子,两件水泥污秽的棉衣,也许不致谋财害命;又想穷人眼孔能有多大,几时见过这多银子,事仍可虑。心正打鼓,注意对方动作,满口说着感恩图报的话,自己认错,不该瞎眼,看错了人。 忽听雷八,喊了一声“二位官亲老爷”,方觉不妙,心中一惊,慌不迭答了一声“雷大哥”,雷八已接口说道:“这位大哥救了我们不算,在雨水地里跑来跑去,费心出力,周济我们,一不图钱,二不图米,莫非连烤衣服都要劳动人家不成?”朱、金二人闻言,才想起箱中棉夹衣尚多,方才冷得乱抖,因见水泥污湿,平日仗人服侍已惯,致忘取穿。过去一看,内有两件夹衣,竟只衣角稍微沾湿,还有一件皮衣,上半身也是干的,只为平时养尊处优,百事均须下人服侍,眼孔又高,一见衣箱破碎,满是泥污,不曾想起查看,白受了好些时的冻,心中后悔,已自无及。忙想取换,无奈全身水湿,贴在身上,解脱费事。姓金的性暴,想唤雷八代解纽扣,雷八答以只会赶车,我们所着短衣,虽有纽扣,为了做事穿脱方便,多用一根布带拦腰束住,这类细巧贵重的衣服,我们这类下等蠢牛粗人,没福气穿,也不会服侍人。姓金的气得没法,暗中咬牙,见纽扣经水涨胖,解不下来。衣服本来湿透,洞小火旺,绑在身上,直冒热气,越发难受,一时性起,用手乱撕,丝绸经水,更是坚韧,又没什么力气,姓朱的平日更是天生懒虫,行动须人,体力甚弱,越发无计可施,总算方才料错,雷八辞色虽然强傲可恨,似无伤人之意,少年虽然生得雄壮,神态口气,却甚善良忠厚,心中略宽。 二人对撕对扯了一阵,一件也未脱下,神情十分狼狈。后来,少年见二人累得气喘吁吁,走过笑道:“你二位只不嫌我粗手粗脚,毁损衣服,我代你解如何?”二人见少年始终满脸笑容,虽具一脸英锐之气,人却和蔼可亲,丝毫未记方才打骂之仇,再想到当日,不是此人,不论冻饿,均难忍受。拿雷八一比,天上地下。就算山民怕官,有意讨好,欲取姑与,贪得重赏,委实也真亏他。先恐受辱,不敢开口,一听自愿相助,自是求之不得,忙道:“这样再好没有,可恨那些奴才,一听说走,全都抢先,一见这等大雨,也不赶回探看,我们无人伺候,如何能行,蒙你相助,再好没有。” 少年先代姓金的把衣解下。姓朱的穿得较多,因下坡时将背朝后,前胸不曾湿透,本来纽扣易解,只未做惯,一见有人服侍,手都不抬。少年暗笑,这等人和废物一样,也真可怜,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回忆兄长平日之教,依旧声色不动。正代二人解脱,忽听姓金的喊道:“你好人做到底,这干衣服怎不代我穿上?一裤子的水,还未脱哩。” 雷八见二人把人家帮助,认为理所当然,连裤子都不肯脱,干衣依然摊在山石之上,伸手可拿,也舍不得动一下手,样样要人服侍,心里看了有气。又知这两个狗官亲到了前途,难免寻事。以前路上,连受恶气,心中气愤,不敢发作,及至遇雨之后,见对方那等胆小卑鄙情景,心想:“驴日的,平日狐假虎威,一旦遇事,没有爪牙狗腿在旁,便成了缩头乌龟。仿佛一个纸老虎,经过一场风雨,休说假的虎形,连骨架也全拆散。这类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叫官,来管百姓!平日官府威势,何等厉害吓人,今日现出原形,原来当官的,都是这样材料,怕他做什?”于是厌恨之外,加上许多轻鄙。闻言,正想发作,少年已回头笑呼:“雷八哥,你帮他穿一下,我不知道他连裤子都要人脱,也许方才受冻的原故。” 雷八对于少年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虽觉他脾气好得太过,本心却不肯违背,再一想起方才所劝之言,只得强忍气愤。过去一看,原来姓金的内里束着一根粉红色的绸裤腰带,不知怎的打成死结,吃水一泡,越发难解,雷八人又粗心,连撕带扯,好容易把它解开,裤带也撕碎成了好几条,才将夹裤帮助脱下。里面还穿有一条绸裤,裤腿全部往外涨起一团,和猪尿泡一样。雷八见他裤带已解,双手仍提着裤腰,站在当地不动,狞笑道:“裤腰带死扣你解不开,莫非贴身单裤也要人脱?”姓金的见他辞色不善,忙答: “我自己脱。”勉强将裤腰掖好,低身下去,刚把裤脚一解,便流了一滩黄水。 雷八先见两条裤脚管和灯笼一样向外鼓起,已自不解,心想:“多大雨水,至多全身上下湿透,也不会流在裤子里面,存到如今。”后见放了两滩黄水,心更奇怪,猛闻到一股屎臊之气,定睛一看,姓金的已把裤子脱下,裤裆里面好些屎粪。原来姓金的方才淋了急雨,受寒腹痛,崖洞又小,彼时少年初见,用意难测,如在内里拉屎,恐不见容,如到外面便解,又禁不住狂风暴雨,加上饥肠雷鸣,只顾先抢吃的,打算忍到雨住再拉野屎。不料内急已久,先前怕冷,和同伴挤在一堆,已勉强忍了不少时候,等到吃了两个干馍,喝了几口冷酒,肚子又痛起来、见洞外风雨未停,本来还想和少年商量,就在洞中大便,谁知姓朱的胆小,老觉少年神色可疑,心中打鼓,偷愉低声警告,令其留意。姓金的早觉少年雄壮威风,见和雷八交头接耳,本就心中疑虑,闻言越发害怕,在未看明对方心意以前,如何还敢开口,作这类讨人嫌的事,又恐受寒,冒着风雨出外大便,更受不住,连怕带急,心里一慌,结果屎未拉成,裤带却成了死结。后来实忍不住,正想冒险开口,恰巧雷八偶然对他斜视,面有怒容,手中恰又拿着那把明光耀眼的板斧,惊疑之际,心中一慌,一口气没提住,噗的一声,尿粪齐下,闹得一裤兜都是。 身上虽然舒畅了好些,为了平日风流,到处勾引良家妇女,二三月的天气,已换上重绸裤褂,屎流出后,身上虽松快了许多,满裤兜的存货,却无法出笼。本意少年好说话,也许一手包办,代他全数脱下,拼着许他一点好处,偷愉告知,将屎裤子丢掉;一见雷八代解,本就胆怯,好容易把裤带解开,忽想起屎还好办,至多裤子不要,这一裤兜的臊尿如何拿走,正提着裤腰发愁,吃雷八怒目横眉一说,先解裤时,雷八没有耐心,又受两下误会,心更害怕,不敢多言,只得勉强自解,头一条裤脚还好,只漏了一滩臊尿,解到左腿,裤脚管中还存有两段臭屎,吃尿一泡,软腻腻的,已快溶散,偷觑雷八,满面怒容,心又一慌,解时一不留神,那屎由内滚落,抓了一手,雪白袜子里面也全装满粪汁,地上更是粪秽狼藉,臊尿流溢,臭秽之气扑鼻。 雷八看出,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这驴日的,这大年岁还要流屎,共总这点地方,又是人,又是马,你偏这等讨厌,不给我收拾干净,老子把你劈了!”姓金的脱下湿衣以后,觉着身上又是一种冷法,冻得难支,无奈干衣服共只两件,下半身全是尿屎,不先去净,如何上身?外面雨水虽大,冲洗方便,又恐赤身淋雨送了性命,没有那般勇气。及至狼藉满地,雷八厉声喝骂,其势汹汹,瞥见那柄板斧立在壁角,寒光闪闪,锋利非常,心想,这类粗人,性如虎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此时天近黄昏,路断行人,杀人谋财,易如反掌,不禁惊魂皆战,以为真要杀他,吓得扑地跪倒,急喊:“雷大爷不要生气,我弄干净就是。” 话未说完,雷八见那臊水,正往火前流去,惟恐木柴沾了尿粪,经火一烧,更是奇臭,怒火头上,顺手抄起板斧,朝地上柴火一拨。不料用力稍猛,随手带起一根燃火的树枝。姓金的情急心慌,惟恐雷八真个下手,也没看清面前那堆尿粪,离火又近,刚一跪倒,瞥见雷八恶狠狠持斧挥来,越当是要杀他,不由心胆皆寒,亡魂皆冒,急喊得一声:“爷爷饶命!”慌不迭往旁一闪。不躲还好,这一躲刚巧被那火枝由身上扫过,自然禁受不住,惊悸亡魂中往旁一翻,恰又压在那带火树枝之上,火虽压灭,肩膀却被烧焦一块,奇痛攻心,疼得满地打滚,杀猪一般哀嗥起来。 那滩尿粪被他猛然一跪,溅得满地都是,再加手脚乱舞,接连两滚,那满装粪汁的袜子,立时甩脱了一只,朝左侧飞去。姓朱的刚由少年相助把衣脱尽,一面把皮袍披上,一面朝少年说好话,乱许愿心,一见同伴流了满地尿粪,雷八已在怒骂,一个其势汹汹,一个跪地求饶,狼狈非常,毕竟旁观者清,看出雷八不致行凶,正朝少年说好话,求其往劝,不料姓金的心慌太甚,受了误伤,满地打滚,那一只装有尿粪的袜子,突然离脚而起,迎面打来。少年手急眼快,忙把身子一偏,将手中湿衣拿起一挡,恰巧躲过。姓朱的刚把皮袍披上,觉着周身温暖,没想到由此一来,一下打中脸上,“嗳呀”一声,满头粪水交流,为防跌倒,只顾扶那身后崖壁,心中一慌,急喊:“雷大爷是好人。” 底下话未出口,粪水已随口流入,猛觉奇臭难闻,猛想起此是臭粪,情急惊慌之下,又咽了一点下去,当时反胃,“哇”的一声吐了一地,呛得急泪四流,眼睁不开,举手一擦,忘了头上还有不少稀屎正往下流,这一擦,连衣袖带脸全抹成了黄色,猛然警觉,越发恶心,急切间又想不起个主意,一路连跳带呕,连隔夜食带苦水,全都喷吐出来,腥秽之气,越发难闻。 雷八本是满腔怒火,见二人如此狼狈,反倒笑得肚痛,跑向洞口,越想越好笑,直不起腰来。姓朱的满头尿粪,越抹越糟,也越恶心,口鼻并用,连喷带呛,几乎闭过气去,好容易屏着气息,急喊:“二位大哥,救我一救!”少年早将瓶中余酒倒去,去到外面接了满瓶雨水,匆匆跑进,接口说道:“你把头低下,我给你冲洗。外面雨大,免得又将皮袍淋湿,没有换的。洗完用旧衣把袍袖擦净,再想法子。”姓朱的见少年人真厚道,毫未幸灾乐祸,随时出力相助,不顾称谢,先想喝上一口漱嘴,少年笑道:“那如何行,你嘴皮上还有屎呢,冲完再漱嘴吧。”姓朱的闻言,又一恶心,喷了一口臭水,才由少年从头淋下,先把头脸和手冲洗干净,递过旧衣,令其擦洗。水也用完,又去接了一瓶。 正漱口间,忽听一声惊叫,原来姓金的带着满身粪秽,已吃雷八就地抓起,往外走去,先还恐被杀害,急喊“爷爷饶命”,雷八已把他放向雨中,怒喝:“杀你污手!还不把那只袜子脱去,就着大雨,快洗!”姓金的心胆早寒,加上一身屎粪,觉着狂风暴雨和瀑布一样,打向身上,人都站立不住,略微一停,便几乎闭过气去,连惊带急,又跌了一跤,实在忍受不住,连滚带爬,跑进洞中哭喊:“再淋暴雨,我就死了!要什么都答应,饶我命吧。”雷八见他在二尺来深的雨地里滚了一转,周身粪秽已全冲去,也就不再理他。姓金的忙把衣服穿上。经此一来,连人带火伤,一齐冻木,蹲在火旁发抖。 少年方说:“你此时不能烤火,免得寒气攻心。”姓金的闻言警觉,往后一退,不料全身麻木,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向那滩粪水上面。见雷八朝他冷笑,心中愤急,表面却不敢得罪,勉强挣扎起立,正想起伤心。少年已将二人湿衣取过,用树枝挑上,方在火上烘烤。 雷八嫌洞中太脏,臭味难闻,自往洞口,取下身旁旱烟袋,就火点燃,朝外观看天色,口中念道:“本来车快修好,被驴日的一闹,满地是屎,今夜连个坐处都没有,真是晦气。”少年接口道:“住的地方倒有,只是雨还未止。我们村中又没有轿子,这两位就把衣服烤干,也难上路。何况还有好些东西没法带呢。”朱、金二人痛定思痛,都觉少年人好,如不是他,吃苦更大,把雷八恨入骨髓,互相以目示意。少年看出二人心意,心中一惊,正在盘算,如何代雷八解劝,免往前途吃苦,忽听雷八笑道:“有人来了,还有三乘轿子。这大的水,怎么来的?轿子下面还有木板托住,和船一样,真会想主意。”少年闻言,出洞一看,暗代雷八叫苦,忙向雷八低语道:“八哥,你性情太暴,不听我劝。此时不是我们抬头时候,为了一时之气,何苦吃人的亏?这三乘轿子,许是接这两个厌物的。如我料得不差,最好不要跟去,少时同我一路,免受小人闲气。”说罢,摇手示意,不令开口,随向朱、金二人道:“我今日总算多少帮你们一点小忙,我也不要报答,只是这位雷八哥心直口快,如有得罪,请看在我的面上,就算酬谢如何?” 姓朱的不知何意,忙答:“我们早看出雷八哥是好人,虽然性暴,也难怪他,壮士更是救命恩人,哪有受恩不报之理?只是这里无法过夜,柴也快要烧完,我二人不比你们强壮,就这样,已不免要生一场大病。今夜如无宿处,性命难保,还望壮士成全到底,想个方法安身才好。”少年知道轿子来路,此时此地,决不会是为别人而来,忙接口道: “只你二人日后不与雷八哥为难,等衣服烤干,把斗笠与你戴上,把你二人背往桃源庄投宿,包你舒服。”二人闻言大喜,同声答道:“桃源庄主秦迪便是我们至交,这样再好没有。”少年闻言,心又一惊,笑道:“我还不知你们两家有交情呢,这太好了。” 姓金的立时摇头晃脑,说道:“你哪知道,我的姊夫便是本省藩台大人,这位朱老爷也是藩台表弟,秦庄主只知我们遇难,无论如何也必亲来迎接。你今日功劳不小,等我到了省城,和藩台姊夫说上一句好话,马上提拔你做一个官。你不要酬劳,可见会烧冷灶,真有眼力。实对你说,秦庄主知道我是藩台姊夫的小舅子,巴结还来不及呢。” 少年暗笑,这奴才所吹的话,倒也多半是真,可惜李某并不把你放在眼里。一听雷八口唱山歌,正在冷笑,恐其加深仇恨,忙喊:“八哥,你看轿子抬得有人么?”话未说完,便听洞外有人踏水之声,探头一看,前行两壮汉,都把裤脚勒到大腿缝里,手持雨伞,高打灯笼而来。还未近前,便有一人高叫道:“那不是马车,如何碎了,莫要舅老爷他们出事了吧?”随又喊道:“崖下还有火光,那不是赶车的雷八么?”雷八认出内中一个正是二人所用健仆张升,还未开口,姓金的听出张升口音,喜出望外,光脚踏着满地臭水,赶了出来,急呼:“我和表舅老爷都在这里。”同来另一壮汉忙即朝后赶去。张升见主人如此狼狈,连忙赶进、抢前请安,刚说得一句“二位舅老爷万安”,姓金的已迎头一个大嘴巴打去,怒骂:“王八蛋,狗日的,你们都死往哪里去了,害我和表舅老爷在此受罪,差一点把命送掉。到了省城,非严办你不可。” 张升原因主人贪与土娼缠绵,又恐乃姊知道见怪,推说须往地方官道谢,并代藩台访查一事,留在后面;又恐追赶不上,别人说他闲话,张升是心腹家人,命他骑马追去,暗告随车护送的家人亲兵,途中延宕,并代监防,不料过冈不远,便遇雷风暴雨。张升人甚机警,早就问出桃源庄主是主人朋友,如能寻到,有好待承,忙向抬送行李的土人打听,果然就在道旁不远,立命车夫赶去,一面命土人抢前送信,仗着空车过冈。彼时天好,官眷所坐车轿均有油布篷罩,只随行护送的差官亲兵通体透湿,余者还好。秦迪最喜结交官府,闻报立即冒雨迎出,把来客祖宗一般看待,接了进去。跟着,便听山洪暴发,进退两难,方才如不见机,再往前行,人马均有洪流冲去之险。张升自觉应变机警,回头得早,立此奇功,怀着满腹高兴而来,只为沿途水大耽搁,秦迪巴结官亲,间知二人在后,既要亲来,又恐水大,特意弄了三乘轿子,轿底再绑着现搭成的木排,临时现制,雨下又大,自然耽搁不少时候。谁知晚来一步,累得二官亲多吃了好些苦头,见了张升,不问情由,连打带骂,张升一肚子的委曲,说不出来。 姓金的先前宛如斗败公鸡,遍体伤痕,一身污秽,垂头丧气,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此时却似添了翅膀的猛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一句一个送官究办,把方才所受罪孽全发泄到张升身上,上面嘴巴怒打,下面抬腿又是一脚踢去。不料怒火头上,忘了脚上没穿鞋袜,洞中升火,虽然温暖,地土却是凉的,加上好些臭屎泥污,滑溜异常,脚已冻木,用力太猛,张升又是一个筋骨健强闪躲灵巧的壮汉,这一下,人未踢中,却踢在一块硬木柴上,自己却受了伤,当时觉着奇痛钻心,连脚指都快断裂,“嗳呀”一声,往后便倒,脚底一滑,身子往后一仰,又跌一个仰面朝天。这一急真非小可,一面强挣着爬起,口中大骂:“狗王八蛋,该死东西,到了省城,我不禀告藩台姊夫大人把你交给长安县,打八百板子屁股,枷号三个月,要你狗命,我不是人娘养的。”姓朱的比较沉稳,又因同是官亲,表舅爷终不如正牌舅爷的裙带关系密切重要,对于姓金的表面奉承,以他为主,心中却是妒恨非常,见他刚有自己人来,还没问明来意,便乱发官威,连打带骂,知道张升精明强干,善于巴结主人,此行连太太对他也颇赏识,平日早在暗中勾结,有意讨好,正自大声急呼:“老弟,这等大风大雨,如何怪人?他好容易安顿好了藩台表嫂太太,来接我们,有功不赏,反打人家做什?”话未说完,人已倒地。张升一肚皮冤枉,一面挨着嘴巴、诺诺连声,心中却是气愤,正打不起主意,闻言,立被提醒,急叫道:“本来不会来晚,因雨太大,秦庄主恐怕路上出事,吩咐钉好木排再来。 太太说,舅老爷不该落后这远,问了好几遍,我说,舅老爷在栈房。”姓金的二次跌在粪里面,又痛又脏,见张升不来扶他,正坐地上大骂,连呼“痛死我了”,一听张升说乃姊问他几遍,心中一惊,又听提到栈房二字,越中心病,慌不迭翻身爬起,不顾疼痛,抢上前去。张升当他又要打入,忙往外面闪避。姓金的急喊:“你不要躲,我藩台姊姊说什么话,你是怎么回禀的,提昨夜栈房做什?”张升知他心病,故意拿乔,诡笑道: “小的没说什么。秦庄主来了,舅老爷还不把衣服穿上?” 说时,外面人语喧哗,杂着水响。这时,雨还未止,虽比先前小了好些,山洪却大,水离洞口不过寸许,再涨一点,便要侵入洞内。那三乘轿于又装在木排之上,顺流而来,一齐冲向洞前,人还不曾进洞,外面的水早已潮涌而入,地火当时被水淹没。姓金的也被张升提醒,觉着周身冰凉,低头一看,所披棉袍已跌向水里,吃水一冲,连烤衣服的木架,也被冲倒,多半落向水中。少年和雷八低语了两句,早已闪身外出,不知去向。 雷八站在一旁,不住好笑。姓金的想起光着身子,如何见人,秦迪又是新交,连急带愧,正急得乱跳,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张升手急眼快,心思灵警,虽想捉弄主人,报复方才打骂,但一想到,自己还要仗他威势对付外人,不可看他狼狈,同失体面,做得大过,忙把破箱上那件棉袍顺手抢起,匆匆披向姓金的身上,跟着,抢往洞口,就在雨水里面,朝着第一乘轿子打了一千,大声说道:“家主人过冈时节,翻车遇雨,周身皆湿,此时正在烤火,衣履不周,洞中污秽,不便接待,庄主盛意,万分感谢。现命小的挡驾,请庄主先回,将空轿留下,家主人稍微收拾,便即专诚拜访,向庄主道谢。”随又抢往轿前,低声说道:“家主人雨中遭难,请庄主即速回庄,借几身干净衣服,放在厅旁小屋之内,等家主人到达,换好衣冠,再行请见才好。” 秦迪小时,虽然学了一点武功,近来酒色淘虚,成了一个空架子,从小养尊处优,不曾吃过苦头。当日原因巴结官亲,执意亲身来迎,一到黄牛坂,不料水势这大,已自气馁,因张升先前苦劝不听,中途折回,又觉不好意思,硬着头皮赶来。到了洞口,一见洞前山洪由上面狂涌而来,轿夫虽在水中挣扎前行,依旧摇摇欲倒,几乎立足不稳。 洪流绕崖而过,撞在崖角之上,激射起丈许高的浪花,澎湃奔腾,势甚险恶惊人。探头一看,崖洞地势稍高,吃轿一冲,水已漫入,满洞皆水,大片浊水,正由洞内倒卷出来,暗影中乍看上去,仿佛内有山洪向外狂涌,中间还隔着三尺来宽的水面,实在无法过去。 目光到处,瞥见洞中遍地狼藉,破车衣物散了一地,旁边崖凹中,还挤着两匹大马,朱、金二人,一个赤身露体,一个只上半身披着一件皮袍,立在泥水之中,都是耸肩缩背,神情委顿,姓金的面容更是慌张,张升正把棉袍与他披上,心想不下轿去,不显诚敬,这等水泥污秽如何举步,忽听张升跑向轿前挡驾,正合心意,暗忖:“对方如此狼狈,就此相见,也太难堪。”点头笑道:“既然如此,请代回复贵上,说我恭敬不如从命,只好赶回庄去,与二位舅老爷准备整洁衣履,更衣之后,再请人席了。”张升忙代主人打千道谢。 这时,雷八见少年,已在张升入门时走去,行时暗嘱,诸事留意,忍气为高,正不知所说何意。秦迪已先向众说道:“此是本省藩台大人的舅老爷,你们抬轿时务要小心。 如今前后路断,车夫连车马也全带走。我回庄去,再命人来接应。走得慢点无妨,越稳越好,不必心忙。回去这一段,迎着风雨,逆水而行,我还要多带两个人走,途中如无失闪,到庄有赏。”说罢,自带数人踏水拥轿而去。张升随命轿夫暂停,一面忙着把半湿的干衣请金、朱二人穿上,转对雷八道:“你也帮帮忙,站在那里做什。”雷八因张升久在外面跟官,人虽刁滑,颇通情理,不似别的恶奴亲兵狐假虎威。张升又因这条路不太平,虽然带着多人上路,小心总好,不愿得罪苦人,雷八每次受气,均是张升解劝,留有一点好感,笑对他道:“张二爷,不是不肯帮忙,你看上面全是臭屎,怎弄得惯。” 张升已然闻到臭味,低头一看,果然满地粪秽,主人身上更多,笑问:“这是怎么弄的?”雷八方要开口,姓金的惟恐张升怀恨,不敢发作,一听雷八开口,想起旧仇,不禁迁怒,刚把鼠目一瞪,怒喝:“还不是你这奴才!”雷八闻言大怒,正要回答,随来村中壮汉已有二人抢进。姓朱的忙把他劝住,悄告张升:“这些衣服全部污秽不堪,如何带走?”张升笑答:“这衣服如此脏法,也不能穿,莫如把干净一点的留下,下余赏给来接的人。好在二位舅老爷到了衙门,还愁没衣服穿么?”姓朱的连说:“甚好,这类衣服穿在身上,也是晦气,还是赏人,免得妨碍官运。”姓金的因那衣服由里到外,全是新制项下,先还不舍,一听妨害官运,想起上面多是尿粪,方始终止。因恨雷八不过,故意喝道:“赏谁都可,只是不可赏他。”雷八冷笑道:“上面尽是狗屎,谁肯要它。” 第三回 风雨之后 张升见主人那等气愤,想起翻车之事当是雷八之过,所以怀恨,便问雷八:“怎不小心,闯这大祸。”雷八气道:“谁闯大祸,叫你家主人凭良心说,是谁不好?我受了他害,车翻马仰,前后路断,你们又是官价,如非你二爷还有一点人心,马料钱都不够。 如今前后路断,进退两难,除却把马卖掉,连饭都吃不上来。自己拉了一裤子屎,还要怪人不好。”随把前事说出,向众评理。张升见他话太难听,主人已羞恼成怒,拿起一根柴棒,顿足大骂,想要动武,却又不敢上前,当着来人,实在不成体统;又见雷八,怒目横眉,挺身而立,依旧说之不已,知道所说均是实情,忙向主人暗使眼色,一面把雷八拉开,故意说道:“天有不测风云,此事谁也难怪,你少说几句,到了前面,想法多要一点赏钱,补你苦处,岂不是好。”姓金的跳脚骂道:“这该死的王八蛋,千刀万剐,死有余辜,非严办他不可,休想得我分文。”雷八哈哈大笑道:“你那脏钱我也不要,拼着一条命,皇帝老子也不伯。昨夜在店内玩婆娘,又怕巴结不上差事。先是和那婆娘勾缠不舍,临走还在车前把肉麻话当成有趣,说个不完,又和婆娘要双旧鞋做表记。 那婆娘看在几个臭钱份上,怕他官家势力,恐怕别的客人看破,断了财路,实在没法,跑回屋去,把她老鸨娘的旧鞋,胡乱拿了一双前来。那老鸨娘在镇上多年,出了名的汗臭脚,他却认成宝贝,坐在车上,隔不一会,便取出来,又看又闻,当成情人送的活宝,就不嫌脏,莫非那脚汗臭味也闻不出,我干干净净一块锅魁,不过放在车上一会,硬说脏了他的坐垫,非拿开不可,也不想想,这类赶客店的花娃破鞋,都是贱货,刚把姓张的情哥送去,又把姓李的抱在怀内喊心肝:只怕连洗屁股水还未冷透呢,只一分手,她认得你是谁。实不相瞒,那叫小白菜的花娃,去年我就玩过她一回,镇上有名的烂桃,外号又叫尿缸。本来我看她浪得有趣,也有一点着迷。不料那个婆娘吃心大重,太不干净,我共总和她睡了两夜,倒病了三个多月。昨夜你们的主人叫她来玩,怕我给她献底,又想起以前的甜头,着实许了我一些好处。我因去年这两夜,差点没把命送掉,连嘴都不敢亲她一口,也不好意思分她臭钱。她见我不肯抽头,又想日后勾搭准保昨夜说我好话,走时,又朝我施媚眼,还捏了我大腿根一把。你家主人被她迷住,说什么才子佳人,千里姻缘一线牵,等到藩台姊夫委下差事,还接她去做官太太。还有好些话,酸溜溜的,我听不懂。只知这婆娘生意做得大狠,吃过人的暗亏,每天至少像我这样三个小伙子才能过瘾。你就有财有势,还得自己有本钱,才能逗她喜欢,休看你是官亲老爷,想她嫁你,她还不愿意呢。我见那婆娘假装抹眼泪,说鬼话,背着你主人,朝我做媚眼,打手势,说他废物,你主人一点看不出风云气色,临走还给她好些银子,我真笑得肚疼。这婆娘贪图我年轻力壮,送上车时,愉偷塞了一锭小的在我马料箩内,方才雨后穿衣,才得发现,不信你看,这银子是不是和你们用的一样,就知道了。” 张升见雷八当众宣布主人丑事,同来的那班山民又都天真无知,这里越说越难听,他们却越听越有趣。又因雨水太大,土豪秦迪为防途中有失,又将推轿土人多带走了两个。仗着相隔甚近,当地离桃源庄不过两三里路,最难走的是官路一段,也只半里之遥,越过驿路,过一石桥,山洪雨水全都流入道旁绝壑之中。庄中地形,虽是乱山中的一块平地,因其当中地形较高,四面均有深沟大壑环绕,前人经营,煞费苦心,田旁沟渠纵横,没有水闸,平日溪流如带,回环索绕,一遇大雨,水势就下,全有出口,可以宣泄,山洪又侵不进,多大的雨,也存留不住。只官路一段最险,归途又是逆流,每轿只有四人,另外还有两人提灯引路,土豪走后,一点人数,少了两个,雨又下大,耳听轰轰发发之声,宛如八月里的秋涛,震撼山野,隐藏雨水中的洪流,力大异常,恐被冲倒,想等人来再走。好在光脚不怕臭水,又贪分那衣服,人都入洞避雨,洞小人多,本就杂乱,再听雷八说得有趣,全都挤了过来。 姓金的越听越气,愧愤交集,双足乱跳,大声咒骂,要把雷八送官重办,活活打死。 这班土民,来时听土豪说来了两位贵客,都是省城大官,再见方才官太太入庄之时,车马驮轿,好几十乘,前呼后拥,势派惊人,庄主相待,如此恭敬,多半胆小害怕,以为官大大如此威风,这两位贵官不知如何厉害;到后一看,朱,金二人,赤身露体,战兢兢鹄立洞中,神情那等狼狈,又都猥琐恶俗,其貌不扬,看去毫不起眼,反不如雷八,神态轩昂,理直气壮,像个汉于。这类苦人,彼此间都有同情之感,互一相形之下,均觉官亲老爷怎么这个神气,还没车夫登样,说话更不讲理,专门拿官家势力吓入,又不敢真和人打,一听要将雷八绑上,故作未闻,仍就围住一堆,差一点笑出声来。 姓金的以为众人各分了一件衣服,新得赏号,又是秦迪手下,必能听命,说绑就绑,先把雷八暴打一顿出气;不料这班全是佃工苦人,害怕土豪凶威,冒雨涉险,来此抬人,出于无奈,并非本心;秦迪因此行不是与人打架,手下爪牙一个未带,无人管束,对于雷八,反倒同情,全装不曾听见。姓金的空自气得声嘶力竭,双足乱跳,无计可施。张升见雷八不听招呼,当众出丑,连自己也觉难堪,本想发作,及至看出众人心意,暗中叫不迭的苦。初来不知庄中细底,惟恐传到主人耳中,引起轻视,见主人还不知趣,跳骂不已,只得由人堆里挤将过去,悄声说道:“土人性直,雷八小人,性情粗野,何苦与他一般见识,这等乱吵?昨夜之事,如被太太知道,反而不美。舅老爷要出气,到了地头,还不是一句话,何苦先受小人恶气,这条路上,又不好走,棒客山贼,多与车夫勾结。我们虽然带有亲兵,都是一些空架子,有的连刀都舞不动,真遇上事,就是麻烦,到了省城,随便一句话,就收拾他一个够,此时理他作什?”姓金的闻言,想起乃姊为了姊夫刚作大官便行纳宠,气得每日咒骂,说男子都无良心,凡是拈花惹草的均非好人,昨夜之事如被知道,定必大怒,休想再和姊夫说好话,提拔自己,闻言心中一惊,姓朱的又在一旁力劝,故意大声说道:“你说的话不差,我是官舅老爷,不应和他粗人计较,你看他还在乱说呢。只到秦家,不再胡说八道,我不办他也行。”张升忙又转身,挤向前去,笑对雷八道:“你们全是一时之气,这一车二马,是你养命之源,难怪情急。看我面上,只听我话。到了秦家,我不开口,不许乱说。车修不好,我来赔你。如有耽搁,都由我向庄主讨来给你,决不使你把马卖去如何?” 原来张升,早已看出车已修好,马也照样神骏,土豪正想巴结官亲,休说随行车马人众,便是一条狗,也必奉若上宝,怎会听凭车夫自己度用,乐得卖好,并向主人暗中示意,挟制恐吓。雷八误认好人,接口笑道:“张二爷,我虽苦入,也有骨气,遇上暴风暴雨,车马是我驾的,仗着好人相助,保得一命,已是便宜。这类事谁也料不到,何况官老爷们的钱另有用法,除却去塞狗洞,受人欺骗,甘心愿意,再不就是自己享受,花钱和水一样,对于我们苦人,照例算尽算绝,恨不能人家卖了血汗,还倒找他几个,心才舒服。真有夭良,也不会拿官价雇车,打完对折,还要扣去伙食了。他们玩婆娘一夜的钱,够我们过半年的,这还是村店中的下等婆娘,要是省城那些花娃,更不知要加多少倍。到了路上,我们那样受累;想讨一碗水喝,一文钱买三大碗,他都不肯,还说雇车时节,总包在内,把说话的人大骂一顿,动不动就送官严办。这样人,想他赔车,岂非做梦?我雷八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自来不肯受人作践,自一上路,便打好了主意,譬如装上两个瘟神,早点送到了事,好在他不会在我车上坐一辈子,我又光棍一个,不像别人,拖家带口,应上一趟官车,路再长些,比在家生了一场重病还要厉害。在家生病,不过多花药钱,没有买卖,那两匹马,还可牵到野外放青,养得它壮壮的,等病一好,就能生财。如应官差,对折之外,还有扣头,三停路不够一停用,别的好省,马是衣食父母,不给草料,如何能走长路?走得慢了,非打即骂,不由家中带点盘川赔垫,便须沿途赊借,赔了心力血汗,还要赔钱,谁叫我们是老百姓呢!只好退一步想了。不过一肚皮话,不说出来,实在难受。方才的话,你未听完。他先和破鞋小白菜亲热不走。 刚一上路,便催快跑,连尖都不许打。再三和他分说,马不喂饱,只怕不能过冈,偏不肯听。事先说明,我拿不准,你们宫亲老爷的身价都不怕险,莫非我还胆小,又不愿受人闲气,勉强听他,差一点没有闹出入命,已是便宜,那个狗娘养的,才想官亲老爷,体恤穷人,我早认命,车马全毁,也不想他赔我分文,只盼水退以后,放我回去,好在那几个差钱,我还未用,你们车轿又多,怎么也够坐的,就此分手,免你主人生气,我也难受,本来还想向各位大哥评理,既有由你出场劝解,不论解雇不解,决不再提如何?” 张升一想,这情面看得倒不错,闹了半天,还是把那满腔不平的话说完才罢,接口笑道:“这样甚好,全听我的,包你没有亏吃,舅老爷也不会再骂你。自来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你这是何苦呢?”雷八闻言,又气愤愤道:“谁不知道官老爷不得势时,连癞狗都不如,跪在地下,恨不能叫人祖宗;稍微得势,便狐假虎威,把我们一脚踏在泥里,连气都不许喘,照例如此。你骂那个驴日的,不晓得他们厉害,可是我雷八是个汉子,宁死也不输气,我又无家无业,不就是一条命么?真要逼得无法,拼得一个够本,两个就是赚的,谁还怕他不成,当是三秃子他们,为了官差钱不够马料,家口又多,无钱赔垫,空着肚皮,赶了多半天的饿马,载得又重,到店大晚,你主人为了车上装有贵重东西,恐怕出事,急得乱跳,等他车到,己然点清,一件不少,还有两个押车的作证,说公道话,还是不问情由,硬命官差把他吊在树上,毒打一顿,他除了哭喊求饶,一句话也不敢说,我雷八不是那样脓包。方才还有一位恩人大哥,也忘了问他贵姓,曾经再三劝我忍气。我早打好主意,他妈的说好便罢,真要仗势欺人,我雷八豁出一条命不要,多少也赚一个本钱。”张升见他又把话箱打开,众村民全都面容兴奋,各在暗中点头,现出赞佩之意,暗忖:“山中人民,粗豪心直,此去还有多日耽搁。庄主初交,不知性情,万一都是这类人性,岂不被人轻视?”回顾主人,满脸怒容,手拿一包,似有发作之意,不知包中就是雷八所说旧鞋,因听前言,愧愤交集,但一想到土娼昨夜恩爱情形,又不似假,那旧鞋虽是家中取来,尺寸大小,全部相同,疑信参半,想丢不舍,以为又要开口,发威骂人,正想上前劝解;姓朱的素来胆小,听出雷八口气激烈,已赶过去悄声说道:“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们多高身价,老弟与一无知下等粗人对吵,徒自取辱。你看这厮,目露凶光,万一恐你办他,情急拼命,如何是好?” 姓金的偷眼一看,天已昏黑,土人所带灯笼,已全插在崖石缝中,光影昏黄,照在雷八脸上,紫渗渗一张大脸,越显得悲壮激昂,带着几分杀气,心方一惊;又听洞外水响,跟着,便见四名手持刀鞭的壮汉提着灯笼踏水而来,都是头带雨笠,身穿对襟密扣短装,神情矫健,身后还有数人,却和先来土人一样,穿着破旧,行动也颇迟缓。为首四人,到了洞前,先向张升含笑点头,略一询问,便朝朱、金二人打千赔笑,说道: “外面水大,敝东方才用六七个人推抬回去,不料水势大大,差点翻倒。惟恐二位官亲老爷因这班蠢牛忙着赶回,不等人来接应,便先起身,出了事,担当不起,又恐他们途中偷懒,特命我们四人代为接驾,随向护送,看管他们,且喜还未起身。如今雨虽小些,风力更猛,恐二位舅老爷怕冷,送来几件毛毡,请上轿罢。”随向众土人喝道:“你们这些狗日的,瞎了眼睛!贵客在此,这小一点地方,都挤进来做什,莫非你们还怕雨淋?”说罢,内中一个身材高大的,扬手就是刷刷两鞭,打得众土民连抢带挤,往外逃避,乱成一堆。这四人均是土豪手下武师爪牙,凶横异常,见众上人往外奔逃,内中一人又怒喝道:“驴日的敢跑,这两下不过给你掸灰,就受不住了么,再跑,打断了你们狗腿!再不许动,快分两旁,把轿于搭进来,请二位舅老爷上轿。先在水中推走;到了无水之处,将木排取下,免得碍事。只要轿子歪上一下,休想整个身子回去。” 可怜众土民,平日受尽土豪和手下爪牙凌虐,当日由未刻起,便被土豪传令唤去,忙了半日,再由狂风暴雨之中涉水而来,穿得又少,全部又冷又饿,暴力凶威之下,哪敢还言,同声应诺。当时打轿,搭向洞口,余人便全退往风雨之中,肃静无哗。四教师重赔笑脸,转请二人上轿;忽想起行为凶暴,恐客不快,为首一人方自笑说:“这班土人又蠢又坏,其懒如牛,我们如不赶来护送,就许中途受惊。他们天生贱骨,不这样,简直不行。”哪知把人料错,朱。金二人见状,非只不以为奇,反觉心雄胆壮,得意非常。姓金的素来狗仗人势,更是快意,暗忖:“原来这四人才是秦迪手下。”想起土人可恨,方才不肯附和自己,意欲乘机说上几句小话,随口笑答:“果然非此不可,你们未来以前……”为首一人,忙问:“我弟兄未来以前,这班猪狗难道还敢无礼不成?” 姓金的未及答言,瞥见雷八满脸不平之容,正把那柄寒光闪闪的板斧,插向胸前腰带之上,斜视自己冷笑,心中一惊,略微停顿。姓朱的觉着土人无知,并未多言,不过有些同情雷八,不听招呼,初来作客,如令鞭打土人,未免太下不去,忙接口道:“他们方才并未无礼。我们是说方才四位教师未来时,他们在内避雨;四位教师一到,立时退出,这等听话,真比我们官法还严。可见庄主与四位教师的才干罢了。”为首大汉冷笑道: “我原说呢。来时,敝东庄主早有吩咐,真个吃了熊心豹胆,也打他一个半死。”姓金的又指雷八,想要开口,吃朱、张二人分别拉了一把,只得钻进轿去,退往洞外。第二层轿子又到。秦迪格外讨好,给张升也备了一乘轿子,分别坐好,推往水中。 雷八看出秦家是当地恶霸,想起少年行时所说,本不愿意跟去;不料姓金的一指,四教师会错了意,以为想将雷八带走,秦迪又有连车带马一齐运回之言,不由分说,一面指挥土人,连抬带拉,把车马拉走,一面强劝雷八同行。雷八面热,见四教师情意殷殷,说话客气,又见爱马被人牵走,只得应诺,随了同去。这时,雨势渐止,风力越大,众人逆风而行,前面冈头上冲下来的山洪力大异常,每乘轿子均由四个土人逆水迎风,连拉带推,冒着片面狂风,挣扎前进。前头两人,反转身子,各用绳索绑紧两边轿杠,一步一步向前猛拉。两条裤腿虽已掖到大腿缝里,无奈山水大深,下半身全浸水内,身再往前倒仰,整个身子差不多卧向水内,全身尽湿。后面两人,握紧轿扛向前猛推,狂风由轿顶吹来,气透不转,只得把头埋下。山水深达三尺以上,人面相隔水面不过寸许,风力稍微激动,便溅一个满脸,周身热汗交流,吃凉水一激,冷得周身发颤,难受异常。 四人用尽气力,所争不过举步之地,稍一疏忽,或是风力大猛,一股急流由上而下猛冲下来,人力自当不住,稍一松懈,前仰后扑,纷纷跌倒水中,木挑立被冲退好几步,人也受伤。 那四个教师仗着一点武功,前呼后喝,稍有不合,立即赶上前去,没头没尾照着那些村民扬鞭乱打,到了后来,觉着风狂浪猛,回去比来路厉害得多,连自己也禁受不住,又见内中伤了两人,再如打伤几个,更难成行,这才停止鞭打,一面喝骂示威。众土人除以全力与风水拼斗而外,不再挨冤枉打,才好了一些。可是轿中的人也不一定好受,为了风力太猛,洪水力大,轿外虽有轿帘,挡住一点风吹,那迎面冲来的洪流,却顺木排往轿中涌进,越来越多。刚刚流退一些,第二个浪头相继打到,渐成有增无减之势。 水与坐位已然齐平,人全浸在水里。轿下面的木排时轻时重,吃狂风一吹,左右乱晃,有好几次,差一点没有翻到水里。坐轿的人胆子又小,急得周身乱抖。共总半里来路,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行脱险。 雷八起初也觉难行,后来看出那两匹马乱流而进,却不费事,忙即赶上。无奈水中行路,举步艰难,手又拿着一些零碎东西,等快追上两马三轿,也自出险,越过官道,走往桃源庄路上。这班土人因畏教师鞭打,离水之后,又想赶早回家,匆匆解下轿底木排,抬了轿于,如飞驰去。雷八方喊“将马交我”,来人已牵马跑走。雨中昏黑,路径不熟,一行连与风水搏斗,零零落落,分成了两三段。雷八在外赶车多年,是这样大水头次遇到,过桥以后,已累得气喘吁吁,稍一停息,忘了急追。前行四教师早拥了朱、金二人的轿子当先跑远。张升的轿虽然落后了些,吃空身行走的几个追上,把人替下,相继追去。雷八望见前面风雨中昏灯掩映,猛想起此地不曾来过,忙即追赶,昏黑中微一疏神,吃树根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将脚筋扭伤,勉强赶了半里来路,前面灯光,已隐入暗林之中。 脚是越走越痛,手上又捧着一个马料箩和些零碎东西,行动不便,好生累赘,暗忖: “方才如照那位大哥所说,等在洞内,何致受这活罪,这班驴日的偏又强拉上路,洞中火灭,臭味难闻,只得随了同来,没想到走落了单,脚上受伤,进退两难。”越想越有气,突然性起,把箩就地一掷,怒骂道:“雷八,你也是一个人,为何终年辛苦,动不动就受狗官狗差恶气,我不干了!等到村中,访出方才那位大哥,跟他种地,也比吃这碗苦饭强些,何况我还有两匹马呢。”心中寻思,见雨又下大,不能久留当地,只得强忍脚痛,用板斧斫下一根树枝,一步一步往前走去。不料黑暗中把路走错,走到半夜,饥疲交加,始终是在树林田野之间打转,后来实在疼得寸步难行,忽然发现林中有一房舍,电光照处,好似一座小庙,强挣进去一看,里面昏黑,并无人迹,连唤数声,也无回应,一摸身上,带有火种粗纸,多半水湿,费了好些事,才得点燃,用火一照,乃是一座家庙,神位前还有几枝残蜡,不知此是昔年村人公庙,为受土豪侵凌,移往新村,除却春秋祭扫而外,向无人来,虽有两家看守祭田的残余族人,日在暴力凌辱压榨之下,终年勤苦,衣食不周,轻易不往庙中走动。为了昨日春祭,照例来此上香,留有几根残蜡在此,便点燃了一根,在神前拜垫上躺了一阵。越想前事越有气,忍着饥痛,又点了半枝残蜡,四面一照,现看出那庙甚大,里外两层,到处供满牌位。左边房内堆有好些干柴,忙取些来,就在大香炉内点燃,把衣裤脱下,烤干穿上,觉着温暖,人也疲极,盖着破棉袄,昏沉睡去。 待了一会,睡梦中觉着身上一紧,耳听喝骂之声,睁眼一看,全身已被人绑紧,只留两腿,面前站定方才教师中打人的大个子,怒问:“你们将我请来,中途丢下,并无过错,何故绑我?”大个子怒骂:“驴日的,也配说话,见了金舅老爷,自然叫你明白,还不快滚!”话还未完,扬手就是两皮鞭。雷八料知朱,金二人报复前仇,向土豪说了坏话,当时激怒,厉声大骂:“你这猪狗不如的奴下奴,倚仗人多,暗算老子,亏你还自称教师,是好的,把我解开,把板斧还我,和你拼个死活。”大个子也不答话,刷刷刷接连又是几鞭,怒喝:“快走!”雷八暗忖:“此时身落人手,且容他狠,反正没有死罪,至多毒打一顿,只一放开,便和驴日的拼命。且先问明是谁使坏,认清仇人,再作计较。”忙道:“我和你无仇无怨,先莫动手,不过方才追赶你们不上,脚扭了筋,无法走路,你叫人抬我前去吧。”大个子怒喝:“放你妈的屁,共总不到半里路,爬也爬了去,谁来抬你!”说罢,又是两鞭。雷八破棉袄已被揭去,穿得单薄,那皮鞭打在身上疼痛非常,想起日间少年之言,知强不过,白吃苦头,只得咬牙忍痛,一颠一拐,用脚尖找地,随同上路。 出门一看,就这半夜工夫,业已风停雨住,一轮明月,高挂天心,天是又青又高,自云片片,映着月光,宛如一团团的银絮,云边微映彩霞,连天带云都似洗过的一样,说不出那么干净。地上雨水全退,月光照处,满地雪亮,路已被雨水冲净,偶然散着一些碎沙浮土。只低凹之处略有水光闪动。道旁好些花树,狂风暴雨之后,只管到处败叶残枝,落花狼藉。被风吹断的树木东歪西倒,枝头上雨后新开的花朵依然映月娟娟,含苞欲放。清风过处,花影电乱,化为片片碧云,满地流走。夜景清绝,又听轰轰之声,远近相闻,十分聒耳,忙朝前面一望,原来当地四面皆是峰崖,中隔深沟大壑,大雨之后,平添了无数飞瀑流泉,有的匹练横空,有的玉龙倒挂,映着月光,银光闪闪,好看已极。在那平阔高峻的危崖上面,山洪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顺着崖口往下飞堕,展起千重银雪,万马奔腾,倒卷而下,水烟溟漾,幻为彩雾,不往下落,反似出嫩闲云,蒸腾欲起,更是从来未见的奇景。再见沿途,平畴千顷,花树葱宠,所有人家全都掩映其中,看去十分富足。暗骂:“这么好的地方景致,却被这班驴日的猪狗占住。方才那些土人,挨了毒打,连气都不敢出,可知平日不知如何受罪。自己常说,官差官亲,最是可恶。 他们不过倚势横行,欺压良民,口头上还肯说些爱民如子的假话,遇见年景荒旱,还要办灾办赈,虽是虚情假意,层层剥削,人民就能得到一点,也毫不济事,管他口是心非,有时到底还装一点虚面于,就是打人,也无如此随便,连口都不许开。这班土豪恶霸,却比贪官污吏还要万恶。一面勾结官府,狐假虎威,一面欺压人民,无恶不作。这里山高皇帝远,想必更凶,莫要被他活活打死,仇报不成,白送一命,岂不冤枉?”正自越想越恨,暗中咬牙切齿,大个子又挥鞭打来,只得强忍痛苦,连颠带迸,往前走去。 又行数十步,由一桃林穿进,面前忽然现出大片整齐高大的庄院。当中大片讲究房舍,门前大片广场,四围繁花盛开。场上两旁,设有刀枪架子,还有几个木桩。刚一到达,大个子便命随行打手将雷八反绑在木桩之上,狞笑道:“你这驴日的,翻了车已是该死,还敢欺负藩台大人的舅老爷,说要杀他,我们不去,必要谋财害命。等我把舅老爷请出来,叫你这驴日的受用。”雷八闻言,知道不妙,方自厉声怒吼。土豪秦迪,讨好心急,已和朱。金二人闻声赶出。秦迪口中哼了一声,身后恶奴飞步赶去,一会端了几把椅子、两张桌子出来,摆在木桩前面,算是公案。跟着,恶奴请宾主三人中座,献上烟茶。大汉只三人初出时迎上前去,垂手低声说了两句,便退下来,也不再向雷八打骂,退往一旁立定。随来打手,也都散开。雷八虽料凶多吉少,决无好意,因大个子停了打骂,也就不再开口。朝前一看,见朱、金二人,已不是方才避雨时那等周身乱抖、狼狈狠缩、卑鄙可怜神气,从头到脚均是新的。姓朱的神态还较安稳;姓金的却是趾高气扬,神气活现,不特与前判若两人,似连身上伤痛也全忘记。主人让座时,毫不客气,微微把手一拱,便居中上座。秦、朱二人左右相陪。坐定以后,并未发作,只顾大声说笑。自己绑在前面,竟如未见。暗忖:“这驴日的,决无好意,必是记恨前仇,想要消遣老子。此时人被绑住,无可如何。除非把我杀死,如能脱身,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心正不耐,想要喝问,忽见宾主三人互相低语了几句,耳听姓金的笑答:“叫这王八蛋先看一个榜样,省他嘴强。”秦迪笑道:“任他头等铁汉,也受不住我的刑罚,今日不过凑巧罢了。这里杀个把人,和宰鸡一样,只敢口出不逊,不会先把舌头与他割下,谁还怕他狗叫不成?再如无理,把他吊在马棚里面,每日打他,把他这身狗皮全数揭光,再行处死,与舅老爷出气,那比凌迟碎剐还要难受,只要他有这大胆子。”雷八天性刚直、明知身落人手,除却甘心受制,任人宰割,越是倔强,吃苦越大,无奈天生直性,闻言由不得气往上撞,两道浓眉往上一竖,瞪着一双大眼,正要破口大骂,猛觉头上被石子弹了一下,跟着滚落下来,乃是一个小泥团,约有手指大小,心中一动。再定睛朝那泥团一看,原来右面是片桃林,内里掩着一人,正是前遇少年壮汉,换了一身白色短装,头上面具刚取下来,藏身花树暗影之中,背着月光,正朝自己连打手势,先朝口边比了一比,再伸手连摇,接着打了两个手势,看那意思,似令不要开口,少时当来解救,心中惊喜。想起少年日间所说,如听他话,留在崖洞之内,何致为人所擒,受此凌虐? 便把嘴闭上,不再开口。因恐仇敌发现,忙又往前注视。忽听悲号之声,两个形似打手的壮汉,和牵羊一般,用草绳绑着一男一女,由少年藏处花林前面绕过。方恐撞上,再看少年,就这转眼之间,已不知去向。 第四回 暴威下的抗力 被擒男女,好似村中穷民,年约四十左右,头颈被恶奴用草绳系住,牵在手上,手执长鞭,一路喝骂而来,看神气,好似被恶奴梦中抓起,男的连上衣也未穿,冒着夜寒,双手紧抱胸前,冷得乱抖。口中本在分辩求饶,满脸惊惧之容,面上忽现惊喜之容,停了呼号,和女的一同牵至土豪面前跪下,战兢兢哀声说道:“我夫妻并未做什错事。” 秦迪笑嘻嘻说道:“你平日号称老实,果未做什-错事,当着二位藩台大人的舅老爷,你且为那木柱上面绑的蠢牛作个榜样,总可以罢。”男的闻言,吓得周身乱抖,跪伏地上,颤声哀告道:“方才已听去的两位大爷说过,这个赶车的来时,小人夫妻因早饭后,便随庄主去接官老爷,累了一天,又冷又饿。等把人抬到庄中,听管家大爷传令,就是车夫雷八强横无礼,等他走到,立时上绑,听候发落。后来回家,又听庄主发令,说是雷八久不见到,如非畏罪逃走,便是走错了路,无论何人,只一遇上,立即捆起,送来治罪。彼时风雨未停,天已深夜,小人刚吃完饭,觉着大雨地里受寒肚痛,心想:‘雷八就把路走错,也不会走到小人家中。’各自睡下。做梦也未想到,会走到祠堂里面睡倒,直等王教师将人擒走,小人方始得信,并未隐匿不报。方才二位大爷前往唤我,小的女人不过说我早睡,不知此事,也被打了几鞭,一同擒来。还望庄主可怜小人夫妇平日忠厚,从不敢违背庄主之命,再请看在先人分上,宽恕不知之罪,感恩不尽。”秦迪依然笑嘻嘻说道:“我也知你不说假话,不过二位舅老爷受了这猪狗的气,想要拿你立威,决不要你的命,如何?” 男的还未答言,女的见丈夫要受毒打,早吓得痛哭起来。秦迪回顾旁立恶奴,冷笑道:“叫你们去抓陈老实,抓他婆娘做什?既抓了来,便应绑在一旁,如何容她在此哭哭啼啼。当着二位舅老爷贵客,像什样子,连个婆娘都镇不住,不丢人么?”内一恶奴,恭身禀道:“本没想抓这婆娘,她见陈老实生病发烧,再三哭求,想代她丈夫来此受刑,打了她几鞭,还是不听,方始一同擒来。庄主看了有气,把他们分开来吊在那旁树上就是。”秦迪将头微点,把手一伸,众恶奴接到土豪暗示,同声怒喝,抢上前去,一个便把陈老实恶狠狠就地抓起,双手反绑,连踢带打,推往左侧大树之下,将手吊起。陈妻见丈夫受刑,哭喊得一声,便要扑上前去,吃旁立恶奴夹背心一把抓住衣领,往回一扯,嚓的一声,齐后领把衣服撕成两半,人也踢倒在地,爬不起来。陈妻哭喊得一声“天呀”,连气带急,又怕又伤心,当时闭过气去。陈妻穷苦,衣服破旧,吃恶奴用力猛扯,一件缝补重叠的旧破夹衣,已被撕成两片,露出贴身一件旧小衣,吃恶奴刷刷两皮鞭,将衣打碎,当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打完,见人不动,知已晕死,回顾同伴恶奴,低声笑道:“这婆娘年纪不大,怎不禁打?莫要回醒过来,鬼哭神号,庄主见怪,不如把她绑远一点,醒来再拿她消遣,把下余四十几鞭给她补上。”随说,随将陈妻绑好,抓着手臂,就地上往桃林后面拖去。 陈老实见妻子被恶奴打死,自己也被吊起,反倒停了哀求,立在树下,一言不发。 雷八见状,气得眼里都要冒出火来,几次想要破口大骂,均因想起少年日间所说,和方才暗中示意,欲言又止。随听鞭打之声,再看陈老实,已被两个恶奴手持长鞭周身乱打,人仍立在地上,双手反绑,用一根长绳吊在树上。恶奴所用皮鞭,约有五尺来长,挥动之间,呼呼乱响,陈老实又赤着上身,相隔颇近。月光之下,只见恶奴长鞭到处,身上立时起了一条暗影,也看不出是红是紫,人和不倒翁一般,打得往来乱摆。心想此人方才仿佛快死的羔羊一样,不住哀鸣嗥叫,何等胆小可怜,受此毒打,为何不听讨饶悲哭之声,定睛细看,原来二恶奴挥鞭如风,刷刷刷已几十鞭打过,陈老实下身一条夹裤,已被抽成粉碎,左一片,右一片,零零落落,挂在腿上,上身鞭痕纵横交错,一条叠一条,前后心和两臂已无完肤,鲜血四流,已快成了一个血人。人却未死,只把双目闭紧,咬牙忍受,疼得周身乱战,偶然双目露出一线微光,似朝正坐三人注视,看得一看,重又闭上,双眉紧皱,满脸惨厉之容。 猛想起此人夫妻遭此毒打,全都由我而起,如今遍体鳞伤,血流狼藉,再打下去,岂不活活打死?又见拖走陈妻的恶奴已然回转,听不到丝毫哭声,不禁激动义愤,厉声喝道:“你们这群驴日的,不要毒打好人,想要借此吓我,直是做梦。老子雷八是个好汉,既落你手,千刀万剐,不皱眉头。白天遇雨翻车,这两个驴日的狗官亲和落水的小鸡子一样。我因姓金的这个驴日的拉了一裤子臭屎,拿一双老鸨子臭破鞋,当他妈的表记,又臭又酸,加上他流的满地屎汤,臭得熏人,气他不过,说了两句狠话,他便吓得屁滚尿流,朝我跪下,满地打滚。后见一群狗党巴结官亲,前来接他,立时狗仗狗势,耀武扬威,我知他对我不怀好意。这样驴日的狗官亲,会有人拿他当祖宗,决不是什好驴日的。本不想来,因那几个狗奴才强把老子请来,马已牵走,心想:‘老子为驴日的玩婆娘,不听好话,害我车翻马仰,如非好人出死力相救,差点送命,除却看他不是人娘养的。’说了几句气话,只有为他出力,并无别的仇恨。没想到来接的人是个恶霸,这班奴才,只顾巴结狗官亲,把我丢下不管,走迷了路,无意中发现一庙,喊了几声,无人答应,在神前睡着,被恶奴擒来。已落你手,死不皱眉,无故为我毒打好人,莫怪我骂你驴日的祖宗八代!”说时,土豪秦迪,有名的笑面虎,每次打人,如其面有怒容,口中喝骂,还能活命;只要春风满面,从容问答,被擒的人十有九死,尤其是对方越骂,他越高兴,下手也越惨酷,真无人理。照例不许手下恶奴阻止。 雷八满拟自己一骂,必遭毒打,无奈恶气填胸,不发泄出去,比死还要难受。又见陈氏夫妻为他受此毒刑,心中不忍,打算激怒土豪,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免得连累好人。又见姓金的,不时手指自己,和土豪说笑,得意洋洋,心更愤极,早豁出被人打死,先骂仇敌一顿,稍出恶气再说。谁知骂了不多几句,土豪秦迪忽然把手一扬,以为这顿鞭子就要上身,意中之事,也未睬他,依旧喝骂下去。谁知二恶奴接到暗令,反把陈老实手上绑索解开,任其卧倒地上,也未来打自己,仍回土豪身后立定。 再看前面,姓朱的坐在那里,一言未发,秦、金二人正在说话问答,一个依旧笑嘻嘻,神态从容,一个神情似甚惶急。原来姓金的一听雷八破口大骂,当众说他丑史,连秦迪也骂在其内,先以为主人是当地土豪,独霸山中,生杀任意,看他打人那等威风,如何听人辱骂,雷八又是笼中之鸟,嘴皮微动,便下毒刑,断定必要发作。自身是客,雷八与他无仇,正好激怒。谁知秦迪任凭喝骂,神色自若,反把先绑的人放下停了鞭打,心中不解。耳听雷八越骂越难听,把白天好些丑态全都说了出来,当着众人,又急又愧。 土豪法令甚严,身后虽然站有数十个教师打手、爪牙恶奴,除却宾主问答,静静的,连个咳唾之声俱无。雷八声如洪钟,相隔又近,鞭打之声一停,字字入耳,分外真切。再见土豪不曾命人打他,越发得意,又把二人昨夜玩土娼的丑事,和白天拉臭屎的秽迹,全都绘影绘声,说个不停。 这里越听越难堪,对方偏是越说越得意,句句如刀刺心,愧愤交集,无地自容,只得朝着秦迪强笑道:“秦大哥,你看这该死万恶的狗贼何等凶横,庄主这样孟尝君一般的英雄侠义大乡绅,何等道高德重,天下闻名,便是家姊受你这等厚待,到了省里,必和小弟去向藩台家姊夫代为榆扬,一定名利双收,小弟也报答你这分恩德。这狗贼王八蛋,竟敢不知好歹,连你也咒骂起来,真是该死。何不先打他几百皮鞭,再行处死?” 秦迪闻言,笑道:“金兄,这等野人,和疯狗一样,骂与不骂,有什相干。他越骂得多,才越好呢。他这条狗命,捏在我的手上,还怕他骂不成?这里全是我的心腹,不会传扬出去,也不会听他狗咬。我和他无怨无仇,他先不曾得罪我,此举全为二位舅老爷出气,不让他骂几句,我那一套对待这类狗贼匪徒的花样,怎好意思全使出来呢?金兄无非受寒泻肚,又在患难之中,更衣不及,将裤子弄脏,也不算什丢人之事。至于昨夜店中找花娃子陪酒,更是在外作客的常情,有什相干,谁会笑你?等他骂够,包你有个痛快如何?” 姓金的暗忖:“挨骂还在其次,宿娼之事,姊姊最恨,如被听去,或是传到耳内,岂不大糟?”没奈何,只得愁眉苦眼,暗告秦迪,说:“家姊最恨小弟风流自赏,这王八蛋声音太高,如被听去,定必见怪,请快发令罢,杀死拉倒。”秦迪哈哈笑道:“金兄真个好人。他不骂我,只为二兄出气,死活均可,就死,也给他一个爽快。不料他鬼蒙了心,连我同骂,这一来,把我连上。实不相瞒,自从家父年老多病,由我作了庄主之后,全庄老少男女,连同外来那些采贩药材的商客,哪一个敢正看我一眼?头一次听人辱骂,不做一个榜样,如何能行?近来这班穷人,已不甚安分,常时偷偷勾结外人,虽未查出反叛我的真情,形迹好些可疑。尤其是我一出门,他们能躲则躲,躲不及时,只一见我,便吓得变脸变色,周身乱抖,看去实在讨嫌。屡想抓两个来,打个样儿,警戒警戒,一则,近来常与府县来往,朋友越多,无暇及此,偶然想起,总是忽略过去。 内人又再三相劝,说这班苦人虽然可恨,田里耕种和庄中新建房舍,以及好些粗笨之事,均非他们不可,屡次欲发又止。难得这厮把你二位得罪,起初不过打上一顿皮鞭,只把那碗屎汤当面喝下,便可饶命。这一骂我,再妙没有。且先给他吃顿点心,我们各自安睡,明早把那班苦人唤来,使其看个榜样也好。”说罢,又把二指一伸,立有两个精强力壮的恶奴,拿了皮鞭,由土豪身后走出,满脸杀气,跑到雷八面前,同声大喝:“你这该死狗娃,竟敢冒犯庄主,今夜天已不早,先叫你尝点甜头,明日你再好好受用。” 说罢,恶狠狠挥鞭便打。 雷八先前自信筋肉坚实,胆壮心粗,拼受毒打,未在心上。及至二恶奴长鞭打到身上,觉着奇痛澈骨,不是当时开花,皮开肉绽,便是一条紫杠,肿起老高,这才知道毒刑的厉害。身被绑紧,不能转动。恶奴恨他骂人,又是没头没脸用力乱抽,一下打在左脸之上,半边耳朵当时打碎,血肉狼藉,痛极心横,越发破口大骂,眼看伤已不轻。姓金的因见雷八并不怕那毒打,骂声越发猛烈,惟恐传入内室,心中愁急,正朝秦迪央告,请照方才所说,把雷八舌头钩去再打。姓朱的虽是一个阴柔狡诈的小人,这等惨酷之景,觉比官府所用刑杖还要惨不忍睹,心正不安;一听姓金的要把雷八舌头钩掉,忽想起日间少年几次出力救助,行前又曾嘱咐,到了前途,看他面上,不要计较之言;又因姓金的依仗裙带之亲较深一层,骄横狂傲,常时气愤,雷八此举,正可快意,自己又未挨骂。 瞥见秦迪闻言,含笑点头,把手一伸,旁立恶奴立由腰间解下一付铁钩钳子,近前打干。 秦迪笑说:“只要半条。”恶奴应命起立,转身要走。 第五回 号哭之声 惨不忍闻 姓朱的先前曾听秦迪说过庄中钩舌之刑,一时发动天良,觉着雷八罪不至此,方想劝止;忽听一声娇叱,由身后厅门内跑出一伙妇女,为首一个,年约二十六七岁的少妇,装饰华丽,貌相绝美,还未近前,便喝:“你们住手,不许再打。”随往面前走去,朝着秦迪,气愤愤说道:“你平日所为,已是够受,为何连外人的事也管起来?”秦迪见是他的妻子陈玲姑,当着外人,觉着不好意思,怒喝:“你总要多管闲事,女人家晓得什么!这狗贼得罪二位舅老爷,便我饶他,到了省城,也非要他的命不可,还不与我进去。当着贵客,成何体统?”玲姑冷笑道:“我这是对你们的好意;不然,我真不愿管你们的闲事呢。”姓金的听他夫妻口角,又见玲姑美艳如仙,容光照人,越想讨好,忙劝解道:“这车夫白天几乎谋财害命,实在万恶,此事小弟请秦大哥按照盗匪处置,问他以前害过多少人命,与大哥无干,大嫂贤慧心慈,自觉不忍,但是这类盗匪留在世上,害人更多,大嫂请回去罢。”玲姑笑道:“你们结仇经过,我早知道了,这是你姊姊的意思,听否任便。”话未说完,又是一伙妇女,由众人身后众星拱月一般走来,随听使女高呼:“庄主,藩台夫人来了!”三人忙即起立。 为首一个五十来岁官家妇女,戴着满头珠翠,由两个丫头左右搀扶,从容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差官、四名亲兵,因是小脚,行走不快。姓金的赶忙迎去,近前唤了一声“姊姊”。那小脚官眷已满面怒容,说得“你好”二字,便无下文,转向秦迪从容笑道: “方才我已安睡,因听号哭之声惨不忍闻,跟着,又听怒骂鞭打之声,命人来看,才知舍弟为记雷八途中气话,怂恿庄主将其毒打。我们一路行来,知道这班车轿夫人均善良。 粗人无知,计决心直,或者有之,断无谋财害命之事。庄主为人义气,必是误信舍弟一面之词,当他匪徒。如真谋财害命,舍弟和舍亲在崖洞中避雨已多半日,焉能活命?我知庄主疾恶如仇,无如人命关天,事非真实,请快将人放下,免得舍弟造孽。尊夫人送我回房之后,已然归卧,不料如此深夜,又被我惊动。她人又好,想抢在前面,劝解阻止。庄主已然明白过来,舍弟还敢诬良为盗,实在可恨。这等居心,如何出去为官?庄主为友仗义,十分感佩,明日再托尊夫人代致谢意罢。”秦迪才知乃妻此来用意,方想敷衍几句,玲姑暗中把一手一摆,故意笑道:“老夫人知你受人愚弄,误认盗匪,激于义愤,恐我劝说无用,重又穿衣,亲身赶来。话已说明,你只照办,闲时我再和你详谈。 夜寒甚重,老夫人贵体不宜久停,我自陪送回房,你先把人放下,明早听命便了。”说罢,便请老夫人回房。老妇又朝秦迪夫妇道了惊扰,各自走去。金、朱二人“姊姊” “表姊”不住乱叫。老妇只向主人说笑问答,全未理睬,径由主人陪了进去。 秦迪见对方话虽客气,终觉此举无味,见金、朱二人呆在当地,面有愁容,雷八本在咒骂不绝,不知何故,忽然住口,正想命人放下。姓金的回顾差官和四亲兵已同走去,回忆前情,又气又急,气愤愤道:“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口快,向她告我一状。”秦迪行事,素来任性,从无半途收篷之事。本意惨杀雷八泄愤,忽然有人出头,命其释放,虽不敢强,心实不愿,闻言立被提醒,暗忖:“内室离此尚有好几层院落,藩台夫人和随行人等住得更远,又是深夜,早已闭门安睡,怎会得知?”越想越觉可疑,笑对金、朱二人道:“今夜之事十分奇怪,藩台夫人和内人已早安息,为恐她们听见,特意改在庄前询问,相隔甚远,如何得知?内中必有原因,此时还拿不定,这狗贼仍放不得,等我问明再说,二兄以为如何?”姓金的认定乃姊是雷八大声惊动,恨之入骨,首先应诺,连声赞好。秦迪随唤恶奴近前,命将打伤两人绑向马棚之内,明早问明详情,再行发落。 说罢,三人全都扫兴,回到里面。 自从官眷和亲兵人等一来,秦家由未刻起,一直忙到深夜。宾主三人,气味相投,越谈越对劲,刚要安卧,忽听雷八擒到。陈老实夫妇本不相于,秦迪因陈、李两家至亲,陈老实更是陈氏嫡系,自从秦氏父子得势,陈。李两姓村民的田业,全被巧取豪夺霸占了去,人也死走逃亡,所余无几,剩下俱是一些由自耕农变作秦家佃工的穷人。在暴力压迫之下,本是死活听命,不敢丝毫违抗;不料官道对面,山谷中开了一片新村。起初原是被逼出走自去开荒的数十户苦人,先尚相安。只为新村那面为首人中有一个好汉,所开辟的田土越来越多,又是按照人口多寡限田而耕,分工合作,法良意美,越来越兴盛。本村一班苦人受不住秦家虐待,渐渐弃家逃亡,稍微有力气的小伙子,全都到了新村。秦迪知道手下多是游手好闲的武师打手,不能生产,耕田力作,均非这班穷苦人不可,始而又急又怒,不许土人出境一步,后因逃亡太多,防不胜防。经一爪牙出主意,先往山外招纳一班穷苦农民,使代耕种,一面暗中勾结官府,训练打手,准备时机一至,把对头杀死,将新村人杀光,全数霸占过来。对于旧有这班佃工,只非他的党羽,或是外姓,更加虐待。不过年余,这班贫苦佃农竟逃去了十之六七,所剩残余几十家,都是忠厚胆小、恋着原有薄田薄产、不舍逃去的中年以上人,陈老实便是其中之一,秦迪起初惟恐无人耕种,最怕苦人逃走。近年是外面找来的这些佃户,都是川陕路上土人,出身寒苦,比起旧人,还要胆小听话。还有一些,又是所养武师爪牙的亲友,于是想把残余的几十家全数逼走,打成一片。平日纵容爪牙尽情凌虐,这班人受苦不过,难免怨恨。 近年防备日严,逃已极难,擒回便遭惨杀,只得苦熬下去。 为了新村缺少盐、糖等日用之物,桃源庄自从秦迪接手掌管,在附近开出一片村镇,山中又多药材,每隔五天,必有集会,加上来往商贩,热闹非常,新村出产众多,常时来此交换。为了双方夙仇甚深,不愿惹事,每次交易,均由这些残余的苦人代为经手。 双方隔着镇上小河,互相投递,以物易物。胆小的人,轻不过去。秦迪因对方出有几样珍药,转手之间,可得大利,始而明知不问,反命手下爪牙一同参与。无如天性多疑,日子越多,疑心这班苦人记仇背叛,稍听两句闲话,便将人抓去毒打。日前由外回来,发现村民对他畏如狼虎,望影逃避,心中不快,早想发作,但因有一对头,曾经暗中入庄,闹过数次,屡加警告。因其动作机警,力大身轻,不曾擒到。所聘教师,尚未全到,有些胆怯,不敢似前任性,必却恨极。这日听说雷八是在陈、李两家公祠捉到,想起陈老实与对头以前交情颇厚,立时迁怒,又想拿他立威,便同擒来,毒打了一顿。事完之后,秦迪终日巴结官亲,不免疲倦,一班爪牙恶奴在大风雨中忙了这一天一夜,见天已离明不远,也都疲乏,想要早睡。只由两人把雷八押入马棚绑起,余均归卧。忙乱中,竟把陈妻忘却。 第六回 夜半飞刀 内中一个武师,外号九头蛇唐信,武艺不高,人却奸猾,最得土豪欢心。人散以后,回到房内,脱衣要睡,忽然想起陈妻尚吊桃林之内,自己却懒得去,便把同房一个徒弟唤起,令其往看,陈妻如若未死,一同绑在马棚之内。那徒弟名叫牛六,人最懒惰,心想:“陈妻如死,自然无事;如已醒转,至多逃走回家,一呼即至,决不敢强,又无处可逃。一个女人家,何苦和她作对?”口中答应,到外面去转了一转,回看乃师,已然睡熟,便自安卧,并没有去。睡了一会醒转,天也才亮不久,忽然想起:“陈妻为了丈夫,恨不得和人拼命,万一乘着无人,去往马棚,连雷八一齐放下,同逃出去,岂不大糟?师父又曾说过,如何大意?”当时爬起,带了鞭棍,便往外跑。 马棚在庄前南面树林之内,占地颇广,挨着一座山崖,内一石洞,设有木棚,名为马棚,半为囚人之用。牛六因想陈妻妇女不会远逃,只怕和上次一样,半夜来人,连雷八一同放走,故连桃林也未往,先往马棚赶去。还未到达,便见昨夜官眷所乘骡马车轿,全在棚内;雷八那两匹好马已然不见,只剩一辆破车,先因秦迪格外讨好,不特对于官亲主仆优礼相待,连随从马轿夫,俱以酒肉犒劳。为了马棚地势较低,将人分住别处,所有骡马,另由掌管马棚的人代为照料。牛六见两马不在,已自心动。走到棚前,又发现两件带血的男女衣服,唤了两声,无人回应。走往洞前,隔着木棚,往里一看,两个囚人,绑在木柱之上,头脸均被破布蒙住,正在挣扎,心方略定。忽然看出那两人高矮不同,口鼻乱哼,用力甚猛,心想这两人受伤甚重,一个已快断气,如何还能挣扎?定睛一看,好些都与昨夜所见不对,门已倒锁,无法打开,料定出了变故,恐受责罚,忙先赶往花林和陈老实的家中,哪有人影,知道不妙,忙即赶回,把唐信推醒,告以陈妻失踪,偏寻不见,后往马棚,见雷八两马失踪,看棚人不知去向,木栅已锁,内中所绑似非原人。 话未说完,唐信瞥见桌上钉着一把三尖小刀,下有两寸宽一张纸条,猛想起近数月来每次毒打村民,必有这类同样小刀纸条出现,心中一惊,忙即下床,取过一看,上写“你们快还血债了”。下面画着七颗星光。料定又是隐名敌人七星子所为。想起庄中为首武师以前只是九名,还有七八十个打手。因是先来,最得庄主宠信,无形中做了首领,平日助纣为虐,每次作恶,照例为首。近一年来这类小刀纸帖,前后己发现过四次,均在自己房内。内有一次,并还由秦迪起,直到几个最厉害的爪牙,人人有份,每人床前或是桌上,钉着一把。昨夜打人时,天已深夜,共总一个多时辰,难道又和上次一样,连庄主也接到警告、忙把刀和纸条藏起,待要赶出,忽听正厅上鼓声蓬蓬,知道秦迪必也见到,已在鸣鼓集众,忙即赶往,人已到了不少。秦迪见面,便怒骂道:“你们这班废物饭桶,平日只知打那猪狗一般的穷人,外贼天明前偷入本庄,留下上次同样的尖刀纸帖,竟会睡得和死人一样!我想此贼也许还在庄内,马棚两个囚犯不知如何,还不分头快去!此事不可对昨夜那些远客和新来三位教师去说。”说罢,正领武师恶奴要往外走,忽见管马棚的两个轮值爪牙,慌慌张张拿着一个小包如飞跑来。 秦迪一见那包,便自心跳,接过一看,面上立现惊怒之容,略一寻思,又把众人唤住,说道:“仇敌已逃,尔等不可对外人和村中穷鬼泄漏一字。今日不必追赶,再说也追不上,等我想好除他方法,新请的那些名武师全到之后,再作计较。由今日起,大家都要留神,寻查奸细。我那楼下,再添几人防守,以防仇敌行刺。”说罢,气愤愤转身要走,忽又有一恶奴跑来,说天方明时,又是那蒙面大汉,骑着那匹野马,将把守村口的人唤醒,说他乃隐名大侠七星子,家住离此七十里的避秦岭青龙涧,因愤我们不听警告,仍在欺压人民,本已要来问罪,昨日大雨,看见一群轿马来此投宿,无意之间,入村查探,发现两人被你们毒打,心中气愤。如今这男女三人已被救走,你主人如不服气,可往避秦岭青龙涧两地寻他。说罢,要走。防守村口的人,刚把同伴唤起,想要动手,才一照面,全被打倒。大汉手持一根软鞭,腰间系着一根套索。内一同伴,见他伤人逃走,自恃武功,骑了一匹无鞍马,尾追下去,吃他在马背上一套索,把人套下马来,吊在树上,骑马走去,等人赶到,已然跑远,特来报知。 秦迪闻言,又惊又怒,无计可施,想起大汉曾到庄中来过多次,俱是蒙面,心疑是新村那面来的对头,曾命心腹假作不堪虐待,前往投奔,到后一看,所疑的人甚是忠厚,因其不会种田,专一与人放羊,去往山中打猎,所穿衣履,十分破旧,对人却甚谦和。 无论何事,都是逆来顺受,一团和气,只不怕劳苦。对于开荒,能出气力,所以全村信爱,并无他长,不似蒙面大汉那样衣服华美,武功甚好,胆勇身轻,动作如飞。又疑藏伏附近山中的侠盗,只苦于找不出他住的地方。新村这个对头已是难测,这一年来,又加上这个蒙面大汉,早晚必是心腹之患,越想越忧疑,急切间,无计可施。昨天累到半夜,刚睡了不多一会,又被惊醒,觉着周身疲倦,支持不住,只得再三嘱咐唐信和众武师心腹人等格外小心,尤其自己所居高楼,务要多派打手,层层防卫,以防刺客。说罢,仍由众恶奴和轮值武师打手,众星捧月,同往所居美人楼走去。 第七回 蒙面人 原来雷八和陈老实自遭毒打,眼看性命难保,不料秦迪之妻陈玲姑同了官眷走来讲情,将金、朱二人数说了一阵。秦迪见藩台夫人为了打人生气,虽觉来得可疑,不敢不听,心中仍是愤恨,便命恶奴把雷、陈二人放下,押往马棚绑起,明日再行发落。雷八虽遭毒打,仗着体力坚强,还能支持。走到路上,回顾陈老实,已是奄奄一息,被恶奴一人挟着一条手臂,就地拖走。周身衣服,已被皮鞭抽碎,血肉狼藉。陈老实也不哭喊,只把双拳握紧,两只布满红丝的眼睛快要突出眶外,咬紧牙齿,双眉紧皱,周身乱抖,已然不成人形,神情惨厉,令人心恻。暗骂:“这班驴日的猪狗,真个狼心狗肺,哪里是人!可惜板斧不在手中,腿又扭筋,无可如何,要不的话,挣断绑索,拼着一条命不要,先斫他几个,多少也出一点恶气! 马棚在庄东树林深处,后面靠着一条危崖,自从前庄主秦十,年老纳福,把庄中之事让给儿子掌管,又抽上了烟瘾,所居又在庄后隐僻之处,风景甚好,每日同了几个宠妾在内享受,已早不问外事。秦迪即位以来,比乃父还要强暴凶横,无恶不作。惟恐村人背叛,弃家逃亡,又在马棚后面崖洞内设下几间石牢,村人稍不遂意,便捉了来,毒打一顿,关人石牢之内,经旬累月,一任对方模糊血泪,宛转呼号,不是遂他欲望,将残余的田业全数献上,或是被其妻知道,代为说情劝解,休想放出。即便当时保命,人却不能离庄一步。名为佃户,实是代他耕种的农奴,终年饥寒劳苦,难得一饱。 秦迪自知土人怨毒已深,一面要用这班人为服苦役,一面却把他看成眼钉肉刺,厌恶卑贱,牛马不如。在淫威暴力之下,这班土人见了秦迪,比见阎王还怕十倍。秦迪见所到之处,除却那些鲜衣华服的打手恶奴,连同徒党爪牙的男女眷口,旧有数十家农奴土人,全都望影而逃,不敢对面。偶然想起有气,往往无缘无故抓两个来,毒打一顿关起。外来商贩,去往秦家镇集交易,偶闻土豪恶迹,谈论几句,或与土人相识,背人私语,必被所派耳目查觉,设计擒来,立和村人一样待遇,轻则为奴,重则惨杀。因这班都是当地无家的外人,如被逃走,难免传说出去,惊动官府,惹出事来,非立严威,使其受尽楚毒,吓得心胆皆寒,看出丝毫不敢违抗,才有为奴之望;否则,必遭惨杀。囚禁的日子也长,即或放出为奴,也成了皮包骨头,奄奄一息。近年想要结交官府,一半便为害人大多,防备万一为人告发之故。本来常有囚人关在牢内。昨夜秦迪因官眷新来,金、朱二人均是新交,上来还恐恶迹泄漏,风狂雨大,大队驴马暂时无处存放,自家牲口又喂得多,玲姑再在暗中苦口力劝,晓以利害,于是才把牢中新囚数人下令放掉,令各回家。只有一个外来的,无处安顿,背了玲姑,命人暗中杀死,以防后患。此时棚内,满是主客双方驴马车轿,几无立足之地,牢中却是空的。 雷八刚一走进,便见自己两匹爱马全系棚口,望见主人被人绑住,负伤走来,全都昂首嘶鸣,奋蹄欲起,不禁伤心,刚怒吼得一声,想要扑进前去,吃身旁恶奴扬手就是两鞭,不容分说,推往石牢,绑向木柱之上,各自关门走去,急得雷八,在里面乱挣乱骂,伤处又痛。正在难受,忽听身旁低语道:“雷八哥,此时只能任命,骂有何用。方才你不该大骂狗子,如非命不该绝,就我们的救星到来,你那舌头已被人钩掉,有何法想呢?”雷八回看,正是陈老实绑在身旁不远木柱之上,双目痛泪交流,受伤惨重,语声甚是微弱。方想此人,先受毒打,一声不哼,像个硬汉,此时怎倒流泪?心中一动,忙问:“驴日的人多势众,我们纵有救星,恐也难逃毒手,何况周身是伤,如何行动?” 话未说完,陈老实连声低喝:“大哥噤声。”随听步履走动,跟着,便见两个手持皮鞭的壮汉恶狠狠走来,同声怒喝:“该死狗种,好容易庄主暂时饶你狗命,不养好精神,明日领打,得了便宜卖乖,还不安分,狗嗥鬼叫,不肯停嘴。太爷们今日晦气,大雨地里忙了一整天,该班的人,要早饭后才来接替,打算睡上一会,被你们吵醒。不给你们吃点苦头,也不知道老子厉害!”随说,一个开锁,一个先往里抢。 雷、陈二人,见那两个守牢壮汉,都生得高大强壮,粗臂大腿,昏灯摇曳之下,阴渗渗一张丑脸,满身横肉,凶神恶煞一般。雷八料知这一顿打,定必不轻,想起又是自己性暴心粗,高声说话,所惹祸事,惟恐连累好人,正急得厉声大喝:“是我一人在骂你们这班驴日的奴下奴,与别人无干。要打打我一个,你活祖宗决不皱眉。”猛瞥见牢外开门的恶汉身后,立着一个蒙面白衣大汉,还未看真,忽听呕的一声,门外恶汉已被来人左手铁腕挽紧头颈,往后一扳一甩,连声也未多出,叭的一声,跌倒地上。持鞭的一个,闻得雷八怒骂,怒火上撞,刚把皮鞭扬起,待要迎头打下,忽听门外重物倒地之声,回头望见蒙面大汉,刚惊呼得一个“七”字,来人面带微笑,扬手一道尺许长的寒光,已迎面飞来,想躲无及,一下打中面门,“嗳呀”一声,当时倒地。大汉随即回身,将外面死人提进。 雷八见那来人,穿着一身白色短装,身后一件黑色长大披风,已全搓成一卷,斜绕左肩之上。腰系大圈长绳,围着一条软铁鞭。另束一根板带,带上插着八九把七八寸长、明光闪闪的牛耳尖刀,上附半截皮套。脚底一双牛皮快靴。动作轻快,貌相身材,均与日问少年相似,只脸上戴着一张黑面具,把上半段脸蒙住,口和鼻孔露出在外,威风凛凛,天神一般。动作尤为轻快矫健,才一照面,便将二恶汉杀死,提了进来。因所穿衣服,干净整齐,上下全新,不似日间少年穷苦打扮,遇事忍让,不敢妄认。正在寻思,越看越像。大汉已走进前来,拔下死贼脸上钢刀,口呼“八哥受惊”,朝身上连挑带割,转眼绑束全断。雷八一听,果是日间所遇少年,惊喜交集,兴奋过度,口中连呼“你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少年将雷八扶坐地上,便向陈老实身前赶去。雷八心神略定,方想陈老实怎会没有动静,忽又听身旁狂呼道:“七星子爷爷!”回头一看,原来是陈老实见了少年,惊喜过度,晕死过去,刚刚回醒,暗忖:“救星虽来,我二人全受重伤,如何逃法?”少年已先说道:“你两个且等一会,我去去就来。”随即走去。 陈老实正和雷八说,少年并无名姓,人都叫他七星子,常来庄中,神出鬼没,庄主恨他入骨,命人查访他一年多,终无下落,谁也不知他的住处。听说他和狗贼的婆娘陈玲姑还是老交情。他那一件黑披风,都是上次在狗贼楼上拿去的好料子。方才我挨打时,曾见他藏在桃花林内,便知有救,果然来到,只不知我那苦命老婆是否先被救走,他照例一个人独往独来,没有帮手,本事大得出奇。不过,一个人要救三个受伤的,如何行呢?他那匹好马,不知骑来也未?忽听门外有人接口道:“陈四哥,莫着急,你那四嫂已先有人救走了。”少年随由门外走进,拿着一个大被单放在地上,命二人把破旧衣服全都脱下,与死的恶汉对换,再把死人绑在柱上,笑对二人道:“我这里路径甚熟,天还没有明透,难得狗贼多疑,所有人家全早移开,不许住在一起。他家周围这一带,照例不许人住。平日虽然人多,昨日巴结官亲,后又打人,忙乱了一日夜,全部疲倦,自恃凶威,决想不到当夜就有人来和他为难。天又刚亮,正好冒一点险,索性经过庄侧那条小路逃走。雷八哥身子强健,受伤虽重,马还能骑。陈四哥一身是伤,到处流血,连风都不能见,只好用被单把人包上,由我背了骑马同逃,到了青龙涧,再打主意。”雷八忙接口道:“我受的均是浮伤,并不妨事,不过腿扭了筋。只要有马,便能带他同乘,免得大哥又要背人,又要动手,遇见这班驴日的讨厌。”少年笑说:“这样也好。”随代雷八在腿腕上揉了几下。雷八觉着好些,虽然肿痛,已能行路,便往外跑。少年问知寻那两匹爱马和所失板斧,笑说:“八哥不要忙,这些东西都备好了。”随将陈老实包好。雷八要背,少年答说:“到了马上,交你不迟。”一同走出。 雷八见果是自己两匹爱马,少年又取两副马鞍配上,旁边还有一匹又高又大的白马,鞍旁皮袋内,插着数十把牛耳尖刀,取了两把交与雷八,笑说:“狗贼狠毒残忍,直无人理,有我同行,虽可自信,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再被擒回,求死都难。你不比我,与其受那酷刑凌虐,到了事急之时,不妨回刀自杀,免落敌手,此刀请留备用。”雷八笑谢接过。少年初意也是姑尽人事,以全力冒险救人,并拿不准,及见雷八照样精神,忽然变计,把陈老实绑在空马之上,又把防守人的钢刀取了一把交与雷八,笑说:“我骑这匹乃是山中野马,一纵好几丈高远,未钉马蹄,跑起来没有声音。少时由我在前开路,你牵一马紧随在后。如见有人拦阻,由我上前应敌,量力相机而行便了。”说罢,解下钢鞭,一同上马,轻悄悄穿林绕出,遥望土豪门外,空无一人。 晓色迷漾中,烟树葱笼,到处静悄悄的。土人多是秦家农奴,相隔尚远,即便看见,也装不知,不会惊动仇敌,只不遇那些爪牙,便可无事。少年暗嘱雷八留意;到了林外,一见前面无人,突然把马加快,由庄旁大路驰去,走出里许来路,回顾无人惊觉,只远方田野中有些土人。天色已快大亮,知道昨日连夜忙乱,人都倦极,把守出口的敌党都是狐假虎威、好吃懒做的废物,正好冲出。先还以为多少必有一场争斗,谁知那条小径已快走完,已然望见前面竹栅,始终未遇一人。两旁小屋,门窗紧闭。少年暗骂:“蠢牛,这样倒可保命。”忙先朝前驰去。到了栅下,把铁锁拧开,开了栅门,把雷、陈二人的马放将出去,走出半里,指点雷八越过大路,走往对面东南山沟之内,说声:“我还有事,去去就来,免得连累好人。你们走完山沟,我如未到,可在沟外土坡树林内把马藏好等候,我到再同上路。”又由马肚袋内取出大块锅魁干牛肉,令其分吃,匆匆回马驰去。 雷八见那山沟甚厌,地上虽有几处水流,路却好走,便照所说前行,走了七八里,山沟走完,上了一片土坡。道旁桃花盛开,间以松柏,林内还有两处崖洞,地甚隐僻,忙把两马牵进,放下陈老实,正取锅魁、牛肉大嚼,忽然口渴。来时,发现坡前森林外有一小溪,欲往饮水。刚出桃林,便见左侧危崖上站着一个白衣蒙面大汉,似向来路眺望。定睛一看,正是昨遇少年七星子,装束身形,全都相同,腰间也插着许多明晃晃的钢刀,映着朝阳,寒光四射,只肩上没有黑披风,余全一样,忙喊“大哥”,蒙面人忽朝雷八把手连摇,又打了一手势,好似不令开口,随即走往崖腰树林之中不见,以为就要走来,等了一会,不见人到。忽想起对崖形势高峻,崖腰离地数十丈,无法上下,相隔颇远,七星子骑马先走,方才路上回望,早已无踪。说是去往仇敌庄中有事,怎会赶到前面危崖上去,马和披风又都不在?就算土著马快,路径熟悉,这条山沟斜直,与桃源庄东西斜对,沿途丛山峻岭,到处森林,任他多快的马,也不会自己才到,便被赶向前去,并还走上那么高险的山崖,心中奇怪,更把少年认为天人。久候不见回转,忽想起陈老实也是饥渴交加,受伤更重,如何丢他一人在内,七星于已然望见,自会寻来,在此呆等做什?刚赶回洞,便听马蹄飞驰之声,正与少年所骑野马相同,以为少年去往骑马同回,赶出一看,果是那匹又高又大的白马飞驰而至,由坡下跑过,人却不在马上。 这一惊真非小可,料定少年二次人庄,必已遇险,被仇敌擒住,马却逃回。满腔悲愤,赶回崖洞,告知陈老实,问其有何法想,心里急得乱跳。 第八回 穿越森林 陈老实受伤本重,正在喘息,见雷八气急败坏神气,闻言笑说:“八哥不要担心,你不知恩人有多大本事哩,简直和天神一样,来无影,去无踪。他那匹马更是灵慧,能通人意,无论相隔多远,只他一声呼哨,老远赶来;不用时节,叫它到哪里,就去哪里,外人休想近身一步。去冬曾听人说,他和秦家小贼婆娘时常见面,两下情分甚好,照例每去庄中,不论多么艰难危险,必要见上一面才罢。听他走时口气,也许去和小贼婆娘私下相会,这马怕人看见,到了那里便打发回来,这类事,由去年起,庄中已发现了好几次。内有一次好似还被小贼撞上,夫妻大闹,因爱婆娘美貌,当初原是强迫成亲,答应过人家,有好些话,我也学不上来。这次恩人被一百多个教师打手包围在楼顶上,下面的人只一上房,就被打倒,四面弓箭镖枪朝他乱射,不知怎的,会被逃走。他那胆子也大得出奇,今天回去又是一个人,没有累赘,包你没事。也许回来要迟一点。这条山沟,以前原有大青狼成群出没,向来无人敢于走进,听说里面有大片森林,数百里不透天光,极易迷路。前十多年,有几个药夫子集合土人和老贼说明人山采药,结果只有两人跑回,说在森林之中迷路,走了两天,遇见怪兽毒蟒,同行十余人,只他两个柏隔较远,得逃活命。老贼不信,又两次派土人往探,一个也未回转,由此无人再往。前面不远,便是那片森林,对头虽不会追到这里来,恩人未到以前,我们也不敢前进,只好守在这里,等他来了再说吧。” 雷八闻言,将信将疑,正商量去往对面崖上查探,方才所见白衣蒙面壮汉是否少年本人,并向桃源庄那面遥望有无动静,忽听身后,夺的一声,大惊回顾,乃是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刀上插着尺许方圆的薄木片,一同钉在树上;同时,瞥见林外,有一白衣人影一闪,料是少年回来,忙即赶去,人已不见,向外一看,一头是来路山沟,一头是乱山森林,相隔还有一半里路,两面都是危崖土坡,便是会飞,也不会看不出一点影迹,不知少年何故刚回又走,连面都不肯见,越想越怪。回到树下,把刀一比,与少年方才所赠两刀大小形式全都一样,刀柄上均刻着七个红星,所钉木片,大约尺许,上面有尖刀刻划的字迹纹路,便取回去,交与陈老实观看。老实接到手内,看完笑道:“我说恩人必回,决不会错。方才我曾见他在林外一闪。这木片上的字迹,乃他所刻,命我二人仍骑原马,穿过前面森林,照着沿途所留标记走去,便到青龙涧。由此前往,约有六十来里,当地有一大崖洞,洞中饮食用具齐全,藏在洞中,便可无事。我屋头人已先在彼等候。我虽不知为了何事不肯当面明言,照他所说,万无一失。你莫奇怪,我虽第一次和他见面,连面目也未看出,这一年来,却听得多,如照旁人所说,他做的事比这个还有怪得多的呢。” 雷八不认得字,细看木片所划道路方向,果与当地形势相同,又曾眼见少年在林中出现,再想先前少年曾立对崖,回洞不久,马才跑过,分明人已绕路赶回,自往崖上望敌,令马先走,为防絮聒,故未相见。方才疑他被人擒去,实是关心太甚,忙中料错。 陈老实久居本山,知道此人来历本领,当无虚语。便把陈老实重行包扎马背之上,双眼露在外面,随时认路,以防走迷。途中张望,由此向前,沿途乱山杂沓,林木甚多,路颇难行。一会走到尽头森林之内,见里面光景昏黑,天光虽少透露,因是清晨,朝阳不时由林隙中射入,尚能分辨途向。路也平坦,所行之处,又均千年古木,行列甚稀。走不多远,陈老实忽喊:“八哥留意标记,走错不得!”雷八照他所说,细一查看,林中树木,疏密相间,有的地方,巨木杂树,丛列骈生,人须直身而行,更有荆棘野草阻路,只所行之处,当中有丈许来宽,比较好走,道旁树上,并有七星子所留标记,树皮削去尺许长一片,每隔十多步,必有发现。陈老实说,“与少年木片刻字相同,料无差错。” 便照树上标记骑马前进。遇到转侧之处,标记更多,每树多有,似这样,在林中穿行了二三十里。 忽然发现一条石径,树上并还挂有三尺来长一片树皮,上写:“由此转向东南五六里,有一水塘。不可再朝直进,可由水塘左面、枯松之后改道前行,当中约有半里来长一段草地,比较难走,不可疑心。只把这段路走过,便可直达青龙涧崖洞。为防万一有人寻踪,枯松而外,已不再有标记,如真迷路,到时也有人来接引。”字似新刻,比方走所见还要详细。二人骑马寻到当地,果有水塘枯松,天光下射之处甚多。陈老实惊道: “这类水塘,例有大群野兽来此饮水,我们快走。”雷八胆子最大,初次走到这类无人森林,闻言也自警觉,想起来路荒凉阴森之景,心中发慌,忙往树左绕去。地上荆棘野草果然极多,路甚难行,走了一阵,方觉道路崎岖,形势越发险恶。忽见前面地上白影闪动,似是天光下漏。再一细看,险路已完,精神立振。 一会走出林外,由一崖坡走下,前面横着一条山谷,竟是石地,草木不生,崖势均甚玲珑秀拔,并有清泉滚滚绕溪而流。崖上满布浓厚苔藓,其碧如油,石缝中更有一丛丛的兰草,含苞欲放,清香沁鼻,景甚幽丽。晴阳在天,和风吹襟,令人心神皆爽,二人全都夸好。又行数里,雷八说:“这好山景怎未见人?连野兽也未遇到一个。”忽见前面树上削去一大片树皮,上刻“来人止步,前进者死”,心方一惊,又听妇女呼声起自身后。陈老实首先大声回应,雷八回顾,原来身后不远,小溪转角,有一崖洞,洞前有一中年妇人手扶崖石和陈老实互相呼喊,正是昨夜所见陈老实的妻子,身上旧衣,已全换去,才知贪看山景,走过了头,连忙回正。 陈妻原听蒙面人说,丈夫遇救,就要寻来。一见二人马过,先未看出马上绑着丈夫,只认得雷八是昨夜挨打的车夫,意欲探询,及至互相呼应。解下一看,人已成了血人,周身糜烂,哭喊得一声,正要扑上前去,忽然想起恩人之言,忙即停手,急呼:“这位大哥快请帮忙,抬他进洞,我真该死,忘了他不能受风呢。”二人随将陈老实用原来床单兜往洞中,放在一个上蒙虎皮的大石榻上卧倒。陈妻忙由洞侧取来一瓦盆药膏,和先备就的伤药温水,将陈老实周身衣服轻轻脱下,洗净污血,把药擦上。雷八见洞中,地势高大,并有炉灶和各种应用之物,因陈氏夫妻死里逃生,大难重逢,悲喜交集,不愿过去烦扰人家,心正悬念七星于不知何时才回,忽听陈老实呼唤,过去一问,陈妻说是昨夜晕倒以后,醒来已绑兜在一黑衣女子背上,彼时雷八尚在受刑,同行还有一个白衣蒙面大汉,各骑着一匹快马,送来洞中住下。天还不曾亮透,匆匆说了几句话,给了些吃的,仍同骑马飞驰而去。雷八一间,是何形貌,陈妻答说:“恩人穿着一身白色短衣裤,腰间插着十几把小钢刀,面具尚有七粒红点,始终不曾取下。听他说话口音甚怪,单看皮色,似个饱经风霜。将近中年的壮汉,肩上并未挂着黑披风。 雷八觉着陈妻所说形貌装束,十九相同,只昨日少年,穿着虽然穷苦,看年纪至多二十六七,心想陈妻必未看真,天下决无年貌本领全都相同之人。陈妻后又说起蒙面恩人方才曾经来过,刚走不多一会,这些伤药,便他取来。说你二人一会就到,但是前面不远有一大片峭壁,崖那边住有不少野人,千万不可过去,树上所钉树皮警告,便是指此而言。雷八一算,时间正对,越知前后所见实是一人,只不知行踪如何这等隐秘。方说:“这位恩人好到极点,我便永世作他牛马都所甘愿。”忽听洞外接口笑道:“人都一样,谁力气大就该帮人的忙,雷八哥这等说法未免欠通。”回头一看,正是昨日所遇少年,身带兵器和黑披风、白色短衣裤连同面具全都去掉,仍是昨日风雨中见面时那一类破旧装束,只脚上换了一双新草鞋。 雷八大喜,跑上前去,双手握着少年两条虬筋蟠结的膀臂,仔细一认,果与方才蒙面恩人一般无二,不禁扑地便拜道:“大哥,你就是方才救我们的蒙面人么?你真和神仙老爷一样。我雷八从小受苦,赶了十几年车,居然遇到你这样的英雄好汉,就死也值,真快活死我了!”话未说完,已吃少年双手扶起。雷八想磕两个头,用力一挣,觉着少年双手抓紧自己臂膀钢铁也似,休想挣动分毫,急得跳脚道:“你这位大哥,真不讲理,我连受你两次救命之恩,连头都不容我磕一个,岂不把人活活闷死?”少年笑道:“我知你是个血性汉子,彼此情投意合,一见如故,何在乎这些虚礼!”雷八只得罢了,笑问:“大哥,方才你在崖上朝我摇手,后又在林外现身,马都未骑,你往桃源庄,怎会回来那等快法?”少年闻言,微一迟疑,笑问:“你从何处见我?”雷八说了前事,少年笑道:“狗子秦迪阴险狡诈,你们如再被擒,万无生路。这里的事说来话长,我看你们要想出山,恐还不到时候。前面崖后又有野人。他们原是数百年前避乱入山的人民。 虽然善良,但他们那里,地方不大,每年出产只拘自用。又受祖上遗命,不肯离山他出,法令更严,不愿外人入境。近年受一好汉感化,比前已好得多,尚未完全心服。时机未至以前,最好不要去往崖下走动,过崖更是不利。 “我家不住在此,回去晚了,恐秦家小贼命人窥探,见我不在,又生事故,今日必须提前回去,到家越早越好。好在林中野兽上年已差不多被人杀光。这里连吃带用,样样齐全,本是备作迎接桃源庄那些逃生出来的苦人之用,今早他们才走。地势隐僻,风景甚好,中间还隔着大片森林。仇敌爪牙必不敢来,入林必死。再说,也寻不到这里。 左壁石堆后面,有一小洞,里面三间石室,更比外洞布置得好,冬暖夏凉,旁有石块,随意启闭,睡在里面,更可高枕无忧。至于我的姓名身世,以及蒙面救人用意,自我哥哥十年前走后,均有日记,本藏新村,近因仇敌常命手下爪牙装着受苦不过,投我新村,开荒度日,来作奸细,暗中窥探。全村中人虽然和我交厚,内中不免仍有糊涂的人受他诱惑,自从发现这里,便把日记移来洞中藏起,以防仇敌偷去,知我是他对头,提前发难,暂时敌他不过,平白吃苦伤人。八哥也许认字不多,桃源庄三十以上的人都读过书,看完之后,自对你说。天已不早,今日我在庄中救走三人,又杀死狗子手下两个极恶穷凶的狗党,乱子惹得大大。虽恐贻祸新村,明告小贼,我住青龙涧,但是这里地名,乃我自取,无人得知,小贼决寻不到。一个不巧,误走对崖险境,走往野人村落,那里的人,个个胆勇多力,更有强弓毒箭,早知小贼土豪恶霸,害人甚多,心中气愤,只一遇上,休想活命。终恐我那真相被他看破,前往新村查探,我如不在,更生疑心,只好先走一步。这几天也许不会就来,你们各自养伤,暂时避祸。照此形势,大约没有多日,便要和狗贼父子一分存亡。更须防他在新村盘龙谷那面乘着雨后山洪,决口倒灌,我们先吃他的大亏,非我赶回,不能预防,我要走了。” 雷八已把少年敬若天神,爱若父母,本意见面之后,便随在一起,一听对方舍他而去,好生失望,忙道:“听大哥口气,分明和狗贼势不两立,此时正在用人之际,先前扭伤脚筋,已被大哥治好,身上带有一些浮伤,并不相干,方才下地时,我已试过,和好人一样,正好随同大哥效力,死不皱眉。”少年接口笑道:“为人注重在最后成败,平日多么困苦艰难,忍辱负重,只要志愿达到,全都付之一笑。动不动负气,和人拼命,有什用处,徒死无益。去掉一个有用的人,反更误事。我也看出你有用,但还不到用你的时候,时机一至,自会明言。共总有限三两天工夫,便可相见,心急做什?”雷八无话可答,固执要送少年走上一段,再行分手。少年知他感恩依恋,不舍离开,含笑应诺。 雷八一半敬爱少年过甚,感恩心切,亟欲图报,一半想要表示自己身体受伤脚腿复原,已如常人,并不妨事,出洞笑说:“大哥急于赶回,我们快走。”拔腿就往前跑。少年见他果然强健,追上笑道:“八哥不必如此,早晚终有用你之处,放心好了。” 雷八本是粗人,为了感恩图报,听出桃源庄土豪乃新旧两村公敌,少年乃新村为首之人,平日装着穷苦,忍受对方凌辱,刚一转身,立时带了腰间飞刀套索,快马长鞭,白衣蒙面,前往复仇,为受苦土人泄恨。走到路上,忽然想起盘龙谷形势,定必重要,便向少年设词探询途向走法。少年见他意诚关切,心又有事,没想到别的,随口说了出来。雷八一听,当地就在青龙涧的西北面,相隔虽有三四十里,中有一条险径可抄近路,并还不致被人看破。陈老实和土著村民,昔年均曾到过,只那捷径极少人知,便记了下来,正想再问下去。少年见他盘问不休,看出用意,恐其无知涉险,不肖再往下说,并加告诫,说:“当地常有两条大蟒,盘龙谷得名便由于此。时还未到,千万不可涉险窥探。”雷八笑答:“我这里路径不熟,敌人何时决口,也不知道,在大哥未来以前,如何会去?随便一问罢了。”少年仍不肯再说。 到了分手之处,少年走出数十步,回顾雷八,尚在凝望,忽又赶回笑道:“八哥为人,鲁莽义气,体力虽然强健,不会武功,以后遇敌,容易吃亏,真要为我出力,我先传你飞刀、投箭与飞索套人之法。好在天色尚早,骑马回去,不消多时,就可赶到,教你一会,还来得及,刀箭又是现成。只肯用功,手臂有力,几天就可学会。等你学成这三样,再帮我忙,也容易些。”雷八方说:“你身上空空,哪来刀剑套索?”少年先撮口一声长啸,然后说道:“我那飞刀,乃异人所传,没有喂毒。这里所藏,乃隔崖野人所送。他们上辈,全是受尽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凌虐的人民,受尽苦难,逃亡人山。初来时,常受毒蛇猛兽危害,后来费了许多心力,练成毒刀毒箭,专为防御蛇兽之用,送我不少。以前我也不知来历,今日才听一女异人说起,为防仇敌警觉,尚有许多,藏在附近树穴之内,你来路后半一段,凡有标记之处,左近不远,都藏得有一点,一半留备异日用处,一半是防敌人万一寻人森林,随时取用,作为疑兵,以少胜多,致其死命,这里就有。”说罢,转身向一大树后面,取了十几件出来,共是六刀八箭,和一条麻制长索,随传飞投之法。 雷八见那飞刀,有的两面开口,又尖又直,与所佩相同;有的形如新月,前重后轻,锋利非常。刀上并有好些细孔,极易使用,稍一指点,便即学会用法。学箭须仗指发力与臂力相应,比较稍难,套索也不容易。少年见他人虽粗鲁,这类事居然一说就会,几次教过,有了准头,并能在五丈以外,斫、套中前面小树山石,笑对雷八道:“想不到你有如此聪明,照此勤习,不消三日,便有准头。”跟着又传由大而小,由近而远,百发百中取准之法。 刚一教完,便见那匹白马穿林越野,飞驰而至。少年笑说:“八哥回去用功,只用一刀一箭练习,以防浪费,折了锋芒。”雷八喜诺。少年说罢,飞身上马,道声再见,入林急驰而去。雷八见他走远,只得回身,到了路上,偶然回顾,瞥见少年在前面峰崖上,步行急驰而下,步履如飞。最奇是装束全换,又是白衣蒙面,腰插飞刀。一算途向好些不合,再说,所行之处在去路之侧,相隔颇远,也不应回得如此快法,又是步行,方自奇怪,觉着对方真个和传说中的剑侠一样,行踪飘忽,来去如电。再往前看,少年已顺侧面峰崖朝原行之路飞驰而下,晃眼不见,知其行事莫测,只得回转。刚到崖洞,便见陈妻探头外望,笑呼:“雷八哥快来,恩人日记已寻到了,天下竟有这样奇事。” 欲知什么奇事发生,请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桃源庄 这是经由秦岭入川邻近官驿的一所村落,村中人民先前只有李、陈两姓,聚族而居,下余还有几家,都是佃户樵夫和往来川陕两省贩买药材的人们,地名桃源庄。姓李的祖上原是明末义士,晚年避乱,由当地经过,遇见大雨,山洪阻路,住了一个多月,水还未退,闲时无聊,附近闲游,无意之中,发现当地泉甘土肥,襟山带水,出产甚多。寄居的小村,地势颇高,前临黄牛坂官道,背倚崇山,森林甚多。村前清溪萦绕,杂花盛开,景物天然,越看越爱,一时兴起,停了下来。仗着所带人多,个个武勇有力,水退以后,便率众人斩草伐木,开辟田亩,当年便有成效。 过了数年,有一陈姓老友来访,见当地虽是秦岭中间的一片高原,不待土地肥沃,形势天然,妙在溪流甚多,左近更有两条瀑布,庄前平原广达千顷,既不怕旱,又不怕涝,只消多用人工,地利无穷,简直取之不尽。即便遇到几年一次的山洪暴发,仗着庄前不远有一绝壑和几条泄水的山沟,不特田土不会淹没,反更丰收。又看到好些奇景,天时又极晴和,秦岭多云,更多草木鸟兽,终年白云如带,横亘山腰,摇曳林树之间。 时见珍禽奇兽,出没森林之中。端的世外桃源,仙景无殊,忙与商量,移家同隐,又招了好些人来开垦。传了几世过去,人丁越旺。 为了智力不等,勤情各殊,性情良儒强暴也各不同,渐渐分开,各自为政,彼此面和心违,互相算计,把一个财富相等的好好村聚,闹得成了仇敌。内中两个好猾强横、工于心计的,利用村人互相嫉视自私心理,再一操纵其间,分别倾陷,坐收渔人之利。 始而不过仗着机智狡诈,做那损人利己之事,渐渐弱肉强食,逐年吞并,成了雄长,越发夜郎自大,惟我独尊;加以山高皇帝远,只管任性妄为,无人敢于过问,不特平日养尊处优,荒淫酒食,仗着财势,为所欲为,并还养下许多打手,欺凌善良,村民稍不遂意,立遭鞭打,甚或惨杀,全都敢怒而不敢言。 这时李、陈两家,因受恶人离间陷害,已全衰落,全村田业财富,均把握在一个土豪手里,名叫秦亥,年已六旬,人称秦十太爷。祖上原是一个破落户,因随李家入山,仗着心思灵巧,初开辟时分得了大片田地,立下基业,到了秦亥这一辈,正赶村中人家子孙不和,从中播弄,把村人田产用种种心机侵蚀过来,旧主人反倒成了他的佃户。有那不堪虐待的,忽然醒悟,集合同族,当众痛哭流涕,详言利害和所受的苦痛,无奈大错已成,无可挽回。几经密计,想起黄牛坂对面山野中,还有大片山地森林,离开祖宗坟墓又近,当初祖上,原以率众开荒,创此田业,只为子孙不肖,受人愚弄,才有今日,与其受人恶气,不如拼吃上两三年苦,去往对面开荒,好歹落个自由自在的安闲岁月。 议定之后,便托土豪至亲陈建去和秦十商说,彼此上辈都有交情,请放众人一条生路,除祭田外,所有残余田亩房舍全都奉送,只请把各人的牲畜农具带走,从此两不相识。 陈建虽是土豪至亲,人却比较豪爽,又是秦十妻弟,说话颇有面子。秦十仗着人多势众,兄弟秦业又在川省做武官,威风越大,把村中各家田业吞并了十之七八,意犹未足,正想以前所用腥赌,对方已不上套,好些村民有的还不清赌账,逃亡在外,有的自由耕农变成佃户,常年受那压榨欺凌,只剩下有限数十家,内有一半虽已成了自己佃户,但都壮汉,团结力强,惟恐激出事变,不敢过于强迫,正打算用什方法分别除去。一听这等说法,先觉这班人较有志气,又均强健多力,留在左近,仇怨大深,难免不是后患。继一想,自己这面人多,那片荒地草树繁茂,不易开辟,陈建又在一旁力劝,勿为已甚,随口答应下来。第二日,双方对面,又定了好些苛刻条件,对方全都忍受,不久便迁移过去。 此是十年前事,那为首的一个名叫李诚,年纪甚轻,弟兄二人,因其为人诚厚勤俭,自奉甚薄,出生时,家中田产多被秦家侵占过去,剩下几亩薄田度日,仗着天生多力,对人诚恳,遇见公众的事,多是他挺身出头,有人为难,不问敌我,只一开口,必以全力相助,因此最得众心。这残余的几十家,能够苟延残喘,少受好些欺压,便由于此。 这次众人宁甘舍弃残余田业,跟他开荒,也由于平日信仰之故,知道他如不在,更难保全,故此一经痛哭陈情,一声说走,全都跟去。秦十初意,李诚日后,必是他的对头,谁知李诚到了对山,以身作则,终岁勤劳,不消两年,居然排除万难,开辟出足够众人衣食的田亩,又养了好些牲畜,居然又是丰衣足食。随去的人,全成了小康之家。加以患难之后,这三数十家人,通力合作,无论男女老幼,各尽所能,日子过得十分安乐,轻易也不到桃源庄去。秦十先防对方报仇,年月一多,见无动静,眼看对方越过越好,渐渐生出妒忌,眼红起来,加以手下游手好闲的教师打手,都爱当地天时地利,各把家眷接来,全庄共只数千亩田地,觉着自己只占了大半,平日服用豪奢,再往后去,难免不够分配,新村地势虽然较差,但比本村广大,便想侵吞过来,据为己有,碍着李诚智勇双全,人数虽少,禁不住部能拼命,早就声言,赶人不上一百步,我们已然让你,只要两不相犯,从此相安,再如有人欺凌暗算,定必拼命,屡次想要下手,俱因李诚不大好惹,临时中止。 这年李诚,忽然得了奇疾,村中无什良医,勉强挨了数月,实在痛苦难当,经人劝说,去往成都救医,一去便没了音信。行时,再三告诫村众,说:“土豪狼子野心,乃子秦迪更凶,有我在此,还好一些,我这场病不知何时才能痊愈,回转故乡。我去之后,务要谨慎应付。即便对方欺到头上,我未回时,不可理睬,有事等我回来再说。”又把兄弟李强唤到面前,暗中嘱咐,方始起身。李强彼时,年只十七,幼丧父母,三岁起,便受长兄教养,十分友爱,平日不多说话,体力却甚强健。李诚最爱这个兄弟,行时,背人谈了两三夜,把自己所耕十余亩山田,连同耕牛农具,一齐交与同村的人,代为照料,说:“我向不愿人坐吃。兄弟年幼,一个人决弄不来。我又生有怪病,必须出外求医。我走之后,可令我这兄弟专代你们牧羊,换碗饭吃,病如能好,自会回来,否则,所留田地:须等他年长成家之后,方可交还。”李强自不舍得兄长远行,先要随去。李诚执意不允,说:“我此行吉凶,实不可知,你年纪尚小,和我一路,只有累赘,连日和你所说,当已知我用意。我如能好,不久自可相见;否则,再过几年,你也磨练出来,正好为这班苦人出力。跟我在外飘流,有什意思?” 李强年纪虽小,却生着极健强的体格,乃兄文武两途俱都来得,从小便教他读书练武,为人处世之法,加以天生异禀,智计过人,比起乃兄,还要沉稳。先听兄长这等说法,慨然答道:“哥哥常说,人须磨练,才有成就。把我留在家中,为将来全村的人出力,固是应该,但我从小便蒙哥哥抚养,今当远别,不能随同服侍,容我送上一段,出山之后,再行分手,有什相干?”李诚执意不从,未了声色俱厉。李强虽知哥哥心志,去处却未明言,觉着哥哥不是这样性情,好生奇怪,表面应诺,暗中窥探,也未向人提说,后被李诚看出,着实说了一阵才罢。 李诚所得的病甚是奇怪,不发时,和好人一样,一经发作便胸头作恶,周身酸痛,卧床不起,好得也快。由移居新村不久得起,先是每年只发两三次,因其体力强健,均不觉得怎样。为了率众开荒,风吹日晒,昼夜操劳,病势越来越凶,由每月一次,渐渐缩成十天,和发疟疾一样,成了定期,每次犯病,至少要经三四日之久。仗着是个铁打的汉于,平日虽有病容,精力日差,还不怎显,一遇病发日夜呼号,却甚凶险。本来还不想走,一则犯病时痛苦太甚,因听成都武侯祠住有一位神医,不论多么疑难症候,手到病除,经众力劝,盘算至再,方始起身。为了李氏兄弟平日爱群护众,同村人民均有极深情分,纷纷送行,均经李诚坚拒。为防众人尾随相送,算计病势刚好,还有八九天才发,头天夜里,弟兄密计停当,李强也不再劝说,才备了一骑马,半夜起身。 李强虽知一点乃兄心意,没想到连自己也不令送行,平日恭顺,不敢不听,却料乃兄必有用意,等人走后,乘着晓色迷-中,跑上左近山崖,凭高遥望。见乃兄骑着家中那匹快马,走出三数里,忽然舍马步行,越过黄牛坂官道旁小溪,往桃源庄跑去,心想: “庄中多是对头,秦氏父于恨我哥哥入骨,行时,还曾向众嘱咐,此行暂时不令对方知道,如有人问,只说入山打猎,多时不在家中,如何孤身前往?”想起哥哥近年体力大减,每年春秋祭祖,均是全村壮汉结伴同行,从未单人去过,惟恐有失,放心不下,忙即赶去。 刚到系马之处,李诚已自回转,见面刚把脸一沉,似怪李强不该跟来,忽又改口笑道:“毛弟,你来也好,回去照我所说行事,随时留意。在我未回来以前无事最好,如受对头欺凌,或是新村有什变故,你年纪大小,第一要忍,第二要稳。桃源庄只有陈四一家,因与对头沾亲,不受欺凌,万一有事,不妨往见陈四,与他商计。我未回前,任何难处,均须忍让,恶人迟早遭报,眼前不可计较。我也明知日与虎狼为邻,将来凶多吉少,一则,同村的人非亲即故,又无多少钱财,山中田业,仅可生活,不能变卖,目前到处灾荒,民不聊生,难得有此山中乐土,不舍弃掉。以前又向众人说过大话,只肯随我开荒,包他丰衣足食,不受土豪欺凌,不料得此怪病,非走不可,能否治愈,尚不可知。人情多贪安逸,不知忧患,自从开荒成功,同村诸人有了丰衣足食,引起对头忌妒,早晚恐不免有变故发生,我在还好,我这一走,稍微疏忽,又蹈昔年覆辙,受人宰割,过那苦痛日子。 “还有本村地势较低,虽然不当山洪来路,对头只要略施诡计,遇到山洪暴发之时,把村南山口掘一缺口,山水往里倒灌,全村立成泽国,我为此事,日夜忧急,曾向众人警告多次,令其先期防范,只为事太艰险,要用不少人力,村人近年衣食稍足,又犯苟安之习,都以为对头已然言明两不相犯,决不会如此狠毒,做那损人而不利己之事,当我过虑,不肯听劝,我又多病,迁延至今,料定此是未来大害,一发不可收拾。 “加上近年桃源庄养了不少打手,老贼既不舍把原有肥田分与那班爪牙耕种,又恐那班打手消耗他的财产,于是想把庄前那片树林开成田亩,无奈人数虽多,真能卖苦力的没有多少,将来不是想把新村田地强行霸占,便是设法暗害,一面离间本村的人,用他从前那一套毒计,软硬兼施,使得我们这面受了天灾人祸,无法耕种,再把村人诱去,强迫为奴,代他开荒。 “我已看透他们毒计,早晚必要发作。你虽年幼,难得体力智慧这等好法,将来长大定比我强,务要多用心力,以身作则,表面不显,暗中引导劝诫,使其潜移默化,共同努力。你要知道,一个人生在世上,不是专为自己衣食安逸而来,人不能离群而独立,人能安我才能安,单我一人一家好,不特不能长久享受,也没意思。难得我弟兄二人有此精力智慧,必须把全付心力分在众人身上,由小到老,尽我们力量去做,大则使天下的人一齐得到我们好处,小则凡我同辈的人只在一起,便就我所知所能帮助他们,由贫贱疾苦转为安乐,才不在为人一世。可惜生长荒山之中,读书不多,所知有限,虽有雄心,学识不够,无从施展。 “我们桃源庄人民,以前分耕合作,既无大富,也无大贫,本是安乐岁月;后来人心大变,贤愚不等,又出了秦家这个土豪,逐渐阴谋吞并,共只十年之间,他便成了土皇上,所有田产,多半被他巧取豪夺了去。当时无力与抗,只得忍气吞声,同了几家受害深而又明白一点的人,再三商计,知道覆巢之下,必无完卵,索性把残余的田业弃掉,另觅安生立命之所,只要对方不再煎迫,我们已由患难中求得安乐,也就拉倒。近一二年,为了本村田地日多,在我主持之下,彼此量力而作,互相扶助,虽有几个贪小便宜、受对头引诱的村人,背了我与对头来往,从无争吵不平之事,以致对头手下那班佃户看了眼热,又受不住那欺凌虐待,相继弃田逃来,以前都是同村长大的亲故,自然不能拒绝,只得按照条规,分些田地,令其开荒耕种。经此一来,对头种田的人越少,仇恨更深,将来不论为人为田,必有乱子。到了那时,务照日前所说,相机应付。我们不能为国家人民出力,至少也把本村这片乐土使复旧观。到了前面路口,可速回去,不要向众泄漏。”李强才知兄长虑患忧危,惟恐自己吃亏,冒着危险,往托陈四照应。未来之事,原听兄长说过,随口应了。弟兄二人,同骑马上,且谈且行,到了前面路口,方始拭泪而别。 李诚一去,便无音讯,过了两年,因秦十年老多病,乃子秦迪新任村主,居然无事发生。这时桃源庄外来游民越多,左近山中多产药材,秦迪又工心计,自在庄中设下货栈,去往邻省贩卖,引得外省客商多来采办。当地离驿路近,秦迪又命人在道旁开了两处酒饭铺,前后数年之间,桃源庄竟成了山中闹市。每当新年,并还设下赌场,引得远近山村人民群往赌博,受害的人,不知多少。李强见秦迪更比乃父还要凶暴阴险,料定决无好果,因守乃兄之教,表面丝毫不肯显露,从不提起秦氏父子一字,所耕的田,已早交出,每日代村人牧羊,闲来无事,遇见农忙之时,无论是谁,只一遇上,便代劳作,心思既巧,力气又大,人更勤快非常,谁都喜他少年老成,做事勤敏。 本来未往对庄走动。这日放羊回来,由官道上走过,忽听少女呼救之声,杂以狼嗥,抬头一看,前面一个短装少女,身后追着两条大青狼,首尾相衔,如飞驰来,不禁大怒,忙即纵身上前。李强生来力大,从小便随乃兄习武,每次牧羊,背人练习,用功甚勤。 平时腰间缠着一根长索、一条链子鞭和一柄牛耳尖刀,原为防御虎狼之用。见那少女,手中弹弓已然折断,由斜刺里树林内亡命一般往官道上逃来,身后青狼又长又瘦,纵跃如飞,形态狞恶,已快追上。急于救人,怒喝一声,左手拔刀,右手抖开链子鞭,刚刚迎上。那条青狼又馋又饿,来势十分猛急,追离少女,只有三五尺远近,忽然连身纵起。 少女由远方跑来,精疲力竭,正在惊呼求救,忽见道旁有人怒喝,纵出一个少年,知道有了救星,心中惊喜,微一疏神,绊在道旁树根之上,当时窜跌出去,青狼也正前扑,眼看形势危急,李强为恐少女受伤,刀鞭并举,人还未到,左手一刀,掷向青狼头上,狼额最坚,刀尖又歪了一点,只将狼的前额顺眼皮划破,并未刺进,前腿本已下落,快要搭向少女腿上,因受刀伤,吃了一惊,往旁一闪,瞥见有人赶到,负伤激怒,一声怒吼,舍了少女,改朝李强扑去。少女原是会家,就势一滚,也自纵起。 第一十回 独斗群狼 李强刚把手中鞭抖开,一见那狼扑到,知道这类大青狼凶残狡猾,无与伦比,爪牙有毒,见血无救,忙把身子往侧一纵,就势一鞭,扫向狼的后腿。那链子鞭前头有一短铁杵,长约尺许,约有二寸粗细,狼腿最是脆弱,怎禁得住,当时打断,跌爬地上,疼得厉声惨嗥。李强恐把狼群引来,忙赶上前,抡起手中鞭,照准狼头打去,那狼虽受重伤,依旧凶猛,见人回身追来,负痛情急,也想拼命,正待猛力纵起,朝人扑去,身刚离地,鞭已打下,叭的一声打个正着,狼头立被打碎,脑浆迸裂,死于地上。 李强觉得这一鞭打得十分爽利,心中高兴,见那狼从头到尾,足有七尺来长,方想这等大狼,从来少见。忽听少女惊呼:“这位哥哥留意,身后有狼!”随听脑后风生,知道不妙,忙把手中鞭,用力往上一撩,就势往旁纵避,跟着,飕的一声,一条黑影刚由身旁飞过,同时,瞥见迎面又是一团黑影飞来,正打在那条黑影之上,随听狼嗥之声。 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原来身后竟有三条青狼如飞赶来,头一条由后猛扑,吃自己铁鞭扫中一条前腿,身子一歪,斜刺里又飞来一块石头,把狼眼打瞎了一只,疼得乱嗥,本来作势欲起,忽然发现前面羊群,也不顾再和仇敌拼命,竟朝那羊蹿去。 这几条全是别处山中窜来的饿狼,前狼刚走,后面两狼也自追到,一见前面有羊,便不再伤人,箭一般往前蹿去,羊群立时大乱。李强知道狼性残忍,遇见牲畜,照例乱咬一阵,再择肥的尽情大嚼,就这转眼之间,已有一羊为狼所杀,后来两狼,也自扑向一只肥羊身上,当时咬死,想是饿极,不愿再追逃的羊群,爪牙并用,当时撕裂,洒了满地羊血,正在大嚼争抢,不禁情急,忙即挥鞭追上。刚觉出少女明眸皓齿,肤如玉雪,看去有些眼熟,急切间,想她不起,忽听身后娇呼道:“李二哥!那狼厉害,已有两人为它所伤。让它把羊吃掉,我对爹爹说,赔还原主便了。”李强闻言,已然追到,扬鞭照狼便打。 事有凑巧,两狼因为饿急,一见敌人追到,又想抵御,又不舍到口美食,一时情急,用力太猛,一下把狼牙嵌在羊腿骨缝之内,急切间口张不开。李强鞭已打下,于是带着羊身,往侧纵避,对面那狼和它同一心理,也想咬下一口肥肉,然后朝人反噬,刚一口咬下去,吃前狼猛力一带,狼牙立时折断了两根,负痛急怒,不顾敌人,竟朝前狼扑去,身子往前一纵,刚用前爪抱着羊身,待往回夺,李强铁鞭已自打下,这一下用力太猛,竟将那狼连肩带脊打成粉碎,前狼本意用爪将口中死羊拨掉,不料后狼一扑,用力太猛,两只前爪深陷死羊腹内,一张嘴带了两条死尸,转侧自不方便,李强来势又急,接连两鞭,一中狼腹,一中狼头,连声也未出,当时打死。另一狼正在据地大嚼,吃那死羊,一见敌人如此厉害,本来想逃,也是不舍美味,恰巧羊腹抓破,流出五脏。连忙用口叼起,往旁逃走,无如羊肠大多,尚未扯断,这一跑,连羊身也带了同走,急切问不舍松口,回爪想把羊肠抓断再逃,瞥见李强追近,方始心慌,奋力一挣,刚把羊肠扯断,李强鞭已扫来,一下将后腿折断,如何逃法?未等反噬,刚回身掉头,一声惨嗥,甩开口中羊肠,待要朝人咬去,吃李强一鞭打中狼颈,已是半死,再一鞭将脊骨打断,死在地上。 李强以前虽随兄长村人去往山中打猎,像当日这样片刻之间连杀四狼,却是初次。 虽有两羊为狼所杀,这四张狼皮也可抵过,又为村人除此大害,自是兴高采烈,正想赶回羊群,忽又听身后娇呼:“二哥还不把你脸上的血擦去!多么脏呢。”猛想起所遇少女十分面熟,回头一看,见那少女穿着一身青布短装,头上包着一块青布,生得身材婀娜,美秀非常,料是桃源庄中女子,只不知是谁家,想不起来,笑问:“姊姊怎会一人出来打猎,你是前庄的么?”少女见他一双俊目注定自己,不住打量,脸上血迹也忘了擦,笑答:“二哥,共总分手不到十年,如何不认得了?我就是玲姑。还不快把脸上的血擦去!多难看呢。” 李强闻言,猛想起对方正是童时朝夕同游的青梅竹马之交,陈四之女玲姑,因有青布包头,急切间没认出来,忙笑答道:“你是玲姊么?多年不见,长得和天仙一样,难怪我不认得了。记得你比我大一岁,如何喊我二哥?”玲姑闻言,脸上一红,娇嗔道: “记得小时你对谁都老实,就会欺负我。多年不见,还是这样贫嘴,我不理你了。”说罢,装着赌气,转身要走。李强从小便和玲姑投缘,两小无猜,常同游玩,情分最厚。 分手时,双方年才十四五岁,彼此心心相印,曾有盟约。久别重逢,见她容光照人,长得如此好看,这一面带娇羞,越觉秀媚绝伦,由不得勾动前情,心生爱好,忙赔笑道: “好姊姊,我听你的话,不贫嘴了。”玲姑回身笑道:“还说听话呢,叫你把那污血擦掉,你都不听。”李强用手一抹,才想起追狼时,吃狼口所含羊肠甩了两点污血在脸上,只顾谈话,忘了擦去,忙把腰间汗中取下,把血擦净,笑问:“玲姊,怎会孤身来此?” 玲姑正要开口,忽然慌道:“有人来了,站远一些,明日清早,可往我家果园后崖上相见,再对你说,此时不要理我。”说罢,不俟答言,匆匆便往回赶。 李强自是难舍,本想跟去,目光到处,瞥见左边树林内气急败坏跑来几个猎人,内中一人正是陈四,玲姑已迎上前去,手指李强,对众说道:“我被四条凶狼追赶到此,多亏这人把狼杀死,才得保命。受伤两人抬回了么?”陈四惊喜答道:“我们在山头上,发现有狼追你,忙即赶来。那两个受伤的已不中用了。这狼不知哪里来的,如此厉害,且喜全数杀死,除掉一个大害。你们年轻胆大,以为近年山中无什猛兽,随便乱跑,以后真要留神呢。”边说边走,跟着,后面又有数人抬着两个死人,随后赶来。李强看出内有土豪之子秦迪,人已走近,玲姑在前,正朝自己暗使眼色,便用小刀剥那狼皮,装不理会。直到众人走近,方始起立。玲姑故意问道:“这放羊人胆子真大,为了救我,差点没有被狼咬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说时,秦迪在旁接口道:“这算什么,狼和狗差不多大,稍微胆大一点的人,就可将它杀死。那日我和教师们去往南山打猎,两只大老虎才一照面,便被我们杀死。可惜路远,没法带回。杀死几条小狼,有什稀罕?” 玲姑眉头一皱,方想发话,陈四已朝李强上下打量,忽然拍手笑道:“你不是李家三毛么?这四条狼好不凶狠,玲儿走了单,去的人又有两个为狼所伤,等到看见有狼追他,相隔已远,如非老弟,怎能活命?此时还要抬送受伤的人回去,不暇多谈,闲来无事,可去我家一谈如何?”秦迪闻言,面上立现不悦之容,朝着李强狞笑道:“你便是李大毛的兄弟么?这狼原是我们追来,想捡现成,得这狼皮,却是不行。”李强早得玲姑暗示,打好主意,闻言从容答道:“我先不知是你追来,恐伤这位小姑娘,无意之间将其杀死,只不要我赔活的就好办,只管拿去,省我费事剥这狼皮。”狗子听出语中有刺,本想发作,因见对方从容说笑,面上并无不快之容,好似无心之谈随口而出,再见玲姑面有愤容,想起方才和两同党强着玲姑往打山鸡,中途把同党支开,正想就便调戏,一见狼来、吓得丢下玲姑就逃,两个心腹打手,也为狼所伤,心中内愧,欲言又止。陈四随接口道:“老弟,小庄主爱这狼皮,你这等大方,再好没有。你替人家放羊,死了两条,如何交代?明早可到我家,牵上两条大的,赔还人家便了。”李强还未及答,狗子已连声催走,挑了死狼走去。 李强等人走后,略一寻思,望着玲姑背影,叹了口气,自把逃散的羊群找回,因这类青狼,爪牙有毒,自将死羊抛向绝壑之中,赶了羊群回转,到了村中,推说被狼拖去,也未提到别的。羊主人倪仲猷知他为人勤谨又是李诚之弟,虽代牧羊,双方情感极好,毫未怪他,李强随说,山中发现狼迹,明早欲往探看,次日未明前起身,把羊放在村中牧场之上,越过黄牛坂小溪,便往陈家走去。 这时,正是春夏之交,山水大发,沿途溪流中清波粼粼,已将齐岸。陈四家住桃源庄尽西头山环之中,同是多年耕农之家,与土豪沾一点亲,人又机警,善于应付,故此未受土豪侵凌。所居房舍,也颇整齐,门前是片水田和一条小溪,房后种着一片果园,园尽头是一山谷。李强昔年所居与之邻近,常和玲姑一同游玩,地理甚熟。事隔多年,尚还记得,知道过溪不远,由一山崖上翻越过去,便到陈家果园之内,不致被人看见,意欲先赴玲姑之约,见面以后,再同去见陈四。刚到崖顶,天已亮透,正待援崖而下,忽见玲姑站在门前稻场上,将手连挥,意似令其回转,心中不解。略一迟疑,玲姑忽然往里跑进,一会拉了陈四一同走出,招手命下,见面略叙寒温。玲姑低声说道:“昨日多谢你救命之恩,只是此时不便多谈,改日再来。昨天的话,不要忘记。”说罢,便往屋中走进。 李强自是不舍,刚喊得一声“姊姊”,玲姑已回身,把手连摇,面带惊惧之容,未了又作一个苦笑。回顾陈四,正朝自己注视。猛想起双方年纪渐长,不应还似小时那样亲密,不禁面上一红,转向陈四道:“四叔,我想问玲姊可会受惊呢。”说完,又觉话不得体,正有些窘。陈四先探头朝东面田岸上看了一看,低声说道:“老三,玲儿蒙你救命之恩,本想请你来此道谢,赔还那两只羊。不料目前我家处境好些艰难,有许多话此时不能明言,等有机会再行相告。我看你年纪虽轻,人却老成,以后桃源庄还是少来为妙,免得人家把对令兄的毒种在你的身上。那羊我已系好,你带了走罢。”随听玲姑隔窗接口道:“爹爹,此时如何能让他走,小狗如若知他翻崖而来,日后岂不惹厌?还是等上些时,让我煮碗面,给他吃了再走。万一小贼寻来,就说是由黄桶树桑园过溪,因小时在此住过,以为可以抄近,不料走错了路,由前面桃树林中绕来,所以无人遇上,免得山贼疑心。我受人救命之恩,连话都不能说几句,叫什人呢?昨夜所说,爹爹如不答应,别的事我也不干,不过今日他来,小狗知道,与其提心吊胆,不如不见。方才是爹爹喊他下来,与我无干。” 李强听出玲姑,已然绕往临窗一间,所说的话,颇有深意,语声尤为清婉娱耳,越发心爱。不知何故,不见自己,又不便问,回顾陈四,面有优色,随向房内走去。父女二人,似在低声争论,隐闻玲姑气道:“真要不行,不过一条命罢了,如非为了爹爹,我才不怕小狗呢。”底下便听不真。隔了一会,陈四走出,李强人本沉稳,听出玲姑所说有因,暗中留意,见陈四所说,均是不相干的闲话,不时往东田岸一带窥看,回忆前后经历,猛然醒悟,当时急得脸涨通红,心里头直冒凉气,正要向陈氏父于探询,忽又想起兄长行时告诫,忙把气平下去,勉强按捺气愤,故作从容,一面隔窗偷觑,侧耳细听,并无动静,越想越难受,几次起立告辞,均被陈四止住。 李强心想玲姊少时必要端面出来,还可见上一面,便坐下去。待了一会,忽听里面在喊“爹爹”,陈四便往里赶去,随端了两大碗哨子面出来。李强因玲姑避而不见,心中不快,本不想吃那面。陈四再三相劝,说我女儿亲手自制。李强心想:“哪个要吃你的面,白费心力,还不如和我见上一面呢。”口说不饿,为了玲姊约我,一夜未睡,赶来赴约,起身时已然吃饱,盛意心领。还待往下说时,忽听玲姑隔窗娇嗔道:“真个气人。年纪也不小了,一点不知轻重利害和人家苦心,不肯赏光,由他去罢。”李强回头一看,玲姑正把窗门推开了些,露出半面,娇声说话,带着两份嗔意,越显娇媚,知其发怒,忙赔笑道:“玲姊不要生气,我吃就是。容我见面,说两句话,再吃可好?”玲姑随把窗户略开,半嗔半喜道:“谁还不知你那心思,就让你见一面,这该吃了罢。你不知小狗多么恨你呢,还不快些吃完上路,叫我提心吊胆,何苦来呢?以后又不是没有见面日子。”李强见她凭窗而立,眉目问隐蕴深情,注定自己,状甚关切,比起昨日更加美艳,心中爱极,正待向前答话,玲姑忽把窗户一关,叹道:“你如和以前一样对我好,就请快吃快走,免我悬心。三日后再照昨天所说,等你便了。”李强正要开口,回头陈四在旁,摇头叹气,心疑见怪,脸上一红。 第十一回 忍辱 陈四笑说:“三弟,面都凉了,还不快吃?”李强不便再说,只得带愧坐下,端了面碗,边吃边想心思。正在回忆玲姑所说的话,忽见陈四急慌慌赶到窗前,低语了两句,微闻玲姑低答:“不怕,有我。此时却走不得。莫非受人救命之恩,又是爹爹和我请来道谢。难道吃一碗面都不行?”李强还不知陈氏父女是何心意,忽见陈四回身走来,坐在自己对面,低声悄说:“小狗带人来了,必无好意。你不要理他,由我对付,千万忍气才好。”李强见他神情失常,还在强作镇静,心中暗笑,偷觑东方田岸上有一伙人跑来,为首一个,正是狗子秦迪。想起玲姑方才所说口气,和昨日狗子对玲姑的神情,心方一酸,猛又回忆兄长行时之言,重又勉强把气平下。 秦迪率领四个打手手持皮鞭赶到,一见二人对坐吃面,一言不发,先朝陈四略一点头,跟着哈哈一笑,端起一碗面便朝李强头上斫去,口中怒骂:“你这小狗放牛娃,也配来此吃面!”李强早在暗中留意,往旁一闪,虽未斫中头上,面却洒了一脸,面碗落地粉碎,人也立起。陈四听李诚说过乃弟李强胆勇多力,昨日又曾独杀四狼,惟恐动武,忙即抢前,隔在当中,强笑说道:“小庄主不必动怒,听我来说。”秦迪一碗斫空,见李强满脸狼藉,立在对面,伸手刚把脸上糊的面条抓下,拿起桌布在擦,神态从容,既不发怒,也不害怕,越发勾动怒火,厉声大喝:“把这偷牛娃绑回去打!” 陈四已拦在二人中间,同来四恶奴正待上前,忽听一声娇叱,由里面跑出一个披头散发手捧心口的少女,抢近前来,喘吁吁哭喊道:“谁敢动他一根汗毛,丢我父女的脸,当时撞死你看。不管人家放牛娃、放羊娃,好歹救过我的命。昨日被狼一追,回家汤烧火热了一夜,方才吃了一点东西,睡在床上,又气得我心疼。人家向不上门,爹爹见他为了救我丢掉两只羊,怕他主家要赔,喊他今天来牵两只羊去,不料多年未来,把路走错,由桑园一路乱闯,好容易找到此地。爹爹看他可怜,正赶下面端了两碗剩面与他吃,与你何于,无故欺人作什?可见那日赌神发咒,全是假的,气死我了!”狗子不等话完,早将恶奴唤住,正赔笑脸,想要回答;玲姑忽然连呼心痛,伏在桌上乱喘。 李强见她,脸朝狗子说话,每呼心痛,必朝自己偷看一眼,忽然醒悟,知道玲姑故意装病,出来解围;同时,又见狗子一双色眼笑孜孜注定玲姑,情知内有原因,心又一酸,怒火重燃,正蓄势待发,忽听狗子近前赔笑道:“好妹妹,莫生气,本来不想打他,谁叫他吃你做的面?”边说,边往玲姑身旁走近,手已伸出,想拉摸玲姑手背。李强越发愤怒,未等发作,忽听叭的一声,狗子已吃玲姑当胸一掌,打出好几步,哭喊道: “你这不听好话的人,只敢妄动手脚,这辈子也休想我理你。一点不知人的心,还说对我好呢。气得我这样,还不快走,或在那明后天,等我去了心痛再来,不是一样,我又不死。” 秦迪色欲蒙心,只当说的是他,因为平日爱极玲姑,对方偏又若即若离,始终不许近身,稍微一逼,便要寻死,直似一朵有刺的玫瑰花,看着眼馋,不能动手;后来命人强迫陈四,向其求婚,如再不从,全家休想活命。玲姑日受父母悲哭劝告,心虽不愿,为了保全父母家人,才向狗子略露口风,并说上好些条款,要狗子当了真个庄主,再过上一两年,才能成婚。狗子因老的已先答应,小的一味娇憨,喜怒无常,空自神魂颠倒,无可如何。昨日强骗打猎,不料遇见狼群,伤了两人,胆小害怕,丢了玲姑逃走,幸而同去人多,会合以后望见玲姑被狼追逃,随后赶来,忽然发现四狼全被李强一人杀死,心已愧愤。又知男女双方以前邻居,更生妒念。料其次早必来赴约,归庄发令,命手下恶奴打手把守各处山口,准备擒去毒打。等了一早,不见人报,没想到李强会由险路越崖而过,见正吃面。前在陈家吃过,知是玲姑亲制,妒火中烧,正想擒去打死,玲姑忽然跑出,哭闹不休。狗子受惯挟制,又见玲姑虽然吵闹,所说口气却甚亲密,以前所无,心中喜欢,也忘了胸前一掌之痛,连声笑答:“好妹妹,莫生气,我走就是,等你病好再来同玩。这放牛娃我不打他,什么时候才叫他走呢?”玲姑冷笑道:“你这糊涂虫,谁还喜欢他不成,不过是没法子,不能不应酬一下。谁叫我是苦命,寄身在狼口呢。自然叫他先走,不过,人家胆小,本不敢来,是我爹爹命他来此牵羊,必须好好送他回去,才对得起良心。他又不认得路,万一走到山口,遇见你家打手,又打人家呢。还有昨夜因我吓病发烧,爹爹心慌,这两只大肥羊还没备好,我又不愿他再来。我家的羊大瘦,如何赔还人家,真个急人。”李强早听出玲姑语带双关,不时更用那一双妙目偷觑自己,屡次示意,心中略快,气方一平。狗子已连声接口笑答:“好妹妹,不必发愁,当然以后不许他来,我命人送他出庄。我的羊群散在各处吃草,由他挑选就是。”玲姑方转笑脸道:“你能听话,我才喜欢呢。” 李强见他面朝狗子说话,眼睛却又注视着自己,虽然会意,但一想到童时爱侣,绝世佳人,落在虎狼手内,早晚必无幸免,自己既敌不过人家财势,又须顾全大局,以后见面都难,心中愤激。因见玲姑秋波莹莹,望着自己,面带忧疑之容,兄长行时训海重又想起,此时发难,徒自取辱,只得强行忍耐,慨然说道:“昨天死了两只羊,已朝羊主人说过,不要我赔了。方才桑园来路,我还记得,自会走出,不必派人送了。”狗子正要发话,玲姑已气愤愤抢到李强面前,怒喝道:“你这人,怎的不知好歹!那羊为我而死,如何不赔,再如推托不要,莫怪我心狠。”狗子只当玲姑是想仗他威风吓人,在旁喝道:“你这放牛娃……”底下的话未容出口,玲姑已回头怒道:“不要你开口,你只赔人肥羊,快些牵来,由我爹爹亲送出去,你也同时回家。并非帮他,我这人从小说一句算一句,答应人家三天,不会五天,谁不听话,从此不要理我。” 李强幼年和玲姑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两小无猜,曾有大来永不分离之约。方才又有三日后的约会,知其借故点醒,为防自己多疑,并令狗子同时离开,暗忖:“玲姊一番好意,又是固执性情,不应辜负,他拿狗子的羊送我,拿去赔还倪家,免得人家无故吃亏也好。”便不再坚持。狗子一意想讨玲姑欢心,早催人速往牵羊,立有恶奴闻命赶去。玲姑也不再理狗子,径朝李强笑道:“从今以后,你不可再来了,免得人家多心。 路也难走。我每日只有清早黄昏一点空闲,便可怜你无故吃亏,不遇见也无法解救,心要放明白些。”狗子日常纠缠玲姑,只黄昏前后奉了老贼之命,必须回家习武,又喜晚起,闻言心方一动;不料李强守着乃兄之诫,见玲姑说时,微伸王手,按在胸前,虽然会意,始终沉隐,望着玲姑,应了一个“好”字,便不再说。 狗子见他神态忠厚,又穿得那么破旧,两条腿上满是泥污,心想对方一个穷苦的牧羊儿,即使小时与心上人相识,也不会有什好感,正赶恶奴把羊牵到,未容发话,玲姑拦道:“多谢你了,请派一个人引路传话,由我爹爹送他出去,你也请回。我病未好,还要去往房中多睡一会,本来明日可以望好,被你一吵,不知要病多少天。我一起床,自会寻你,你如自来,休怪我不肯接待。”狗子觉着玲姑头一次说出寻他的话,好生得意,诺诺连声,还想多留一会,玲姑已连声催走,直喊心痛,狗子只得告辞,临行又说了许多好听的话。玲姑听着心烦,气道:“我已疼得支持不住,多说空话作什,我也不要请什医生,只求你容我静养几天就好;再如不走,我又气了。”狗子无奈,只得同了恶奴定去。行时,回顾李强正在牵羊,玲姑已先人内,妒念全消。 李强和陈四走到路上,越想越难受,一会到了出口,果有四名壮汉拦住去路,其势汹汹,经同行恶奴上前一说,才行放过。陈四见李强始终沉隐镇静,无论对方神态多么凶横,视若无物,声色不动,年纪轻轻,如此勇敢,却又不带丝毫少年浮躁之气,貌相生得那么英俊,想起李诚行时之言,和爱女昨夜所说,也是难受万分,好生可惜,便朝恶奴笑道:“管家不妨先回,他因救我女儿被狼刁去两条肥羊。虽蒙小庄主,代我赔还,终恐羊主怪他,意欲送到他家,代为证明,一会也就回来了,你自走罢。” 这班恶奴均知陈四是狗子未来的老丈人,平日又懒,随口应诺走去,李强还想推辞,见陈四连使眼色,料有话说,又想就便探询玲姑的近况,便未再拦。一同走过官道,四顾无人,正想不起如何问法,陈四已先开口,大意是说:“先受李诚之托,因和老贼是内亲,以前交厚,请其随时暗助,不料玲姑去年偶往前庄踏青,被狗子看上,由此经日纠缠,如非和老贼两代内亲,换了别家,早被强迫抢去。照目前形势,这场恶姻缘决难避免,玲儿虽然万分不愿,无如秦家是当地土皇帝,生杀由心,家业在此,狗子为防自己父女弃家潜逃,四外均有专人把守,逃都无望。他知你小时和玲儿近邻交厚,必生妒愤。昨日归途,口气大坏,我恐他要对你不利,又无法通知,正在愁急,打算再待片时出外查探,居然越崖而来,免得一场毒打。玲儿先不见你是防狗子疑心,果然寻来,玲儿性情固执,不听劝说,此是她的苦命,我也无法,最好到时不要赴约,以免生事,望守令兄之诫,好好为人,一切等他回来,再作计较。我听老贼父子口气,对于新村这班人十分忌恨,尤其是对令兄,近又探出令兄不在村中,如非他年老多病,又抽上了烟瘾,早已出事。将来必有一场乱子,你们务要早作准备。到了危急之时,我必暗中送信。令兄前教村人习武,不可忘记。” 李强知道陈四胆小懦弱,先听狗子强娶玲姑,本极愤怒,及听说起未来危机,忙把心情沉稳,留神静听,听完,正要开口,忽又想起兄长先做后说,守口如瓶之言,暗忖: “陈四此时虽说得好,将来和狗子成了翁婿,对于外人却是难料。”念头一转,仍然装呆,淡淡的敷衍了几句。陈四人虽良懦,却有智计,见他闻言,神情刚有一点兴奋,忽又把气平下,从容答应,说话不多,对于新村虚实,一字不提,越看越爱,忍不住叹道: “令兄行时,说你比他更强得多,我还不信。一个未成年的幼童,哪有如此好法。今日一见,大出意料。人情难测,这样最好。我平生胆小,只顾目前,已对令兄失约失信,万分愧对,再要为势所迫,说了对不起人的话,将来何颜见人。我不再问新村的事,只把老贼父子和庄中虚实对你明言,应当如何防御后患,你们自去想罢。”李强见他诚恳关切,本想探问失约失信所指何事,话到口边,又复忍住,陈四也未往下再问,只把桃源庄近况,和狗子不久就要即位村主之事,说了出来。李强听完,觉着此行不虚,心中暗喜,虽然不舍玲姑,也是无法,再三请其回去,陈四话也说完,殷勤而别。 李强先因乃兄众村人之首,最得人心,行时曾向村中长老分头嘱咐,指示周详,晴命自己一面牧羊,一面以本身智力团结人心,仗着聪明力大,不畏劳苦,无论多么艰难危险的事,老是抢在众人前面,无事不成,人是那么厚重沉隐,貌相英俊,自有威信,不消两年,人人爱敬,多认为又是一个李诚出现,聪明机警和对人谦让,只有过之。几次集众,意欲推为村主,不令牧羊。李强得信,总是暗中分别固辞,力言都是一样人,如何坐吃,不劳而获?就算我有点力气心思,无事之时,也用不着,一旦有事,我自然不再牧羊了。我们分田而耕,量力而为,人各有事,平日衣食无忧,相亲相爱,平安过渡,便有争执,也凭几位长老集众公断,大家都是主人,至多分个头和手足,各尽所能,以求前进。有事时免不了要用心思,我或者可以效劳,无事便和大家一样,多有一个人力,到底多要一点出产,平白把这一身力气糟掉,何苦来呢?并且敌人就在对面,土豪父子早晚必来侵害,此时借着年轻,牧羊打猎,访查地形,和可以开辟耕种之处,使对方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不像对我哥哥那样忌恨防范,有多好呢。办事原为众人安乐,要这空名头,有害无益,真要看得起我,由今日起,谁都当我一个牧羊娃,方才的话,一字不提,以防泄漏。到了有事时节,我是否胜任,为首当先,也看出来。只要众人全都信我,便想推辞,也办不到。这不是我个人的事,好在自立新村我哥哥早已集合众人公意,立下规条,有那行不通,或是还可改善的,无论何人,均可在空闲时节向众提出,凭公商计,随时改订。哥哥走后,看是无人为主,实则以前议定的村规,就是村主,大家照办,不是一样。等到仇敌恶满数尽,两村归一,同享安乐,彼时人多地大,必须管理,再照以前所说,每年集会,由那聪明有智力的人轮流为首,他用心思,代我们想方法,管理改善,我们代他耕田,轮流交替,修明赏罚,按时推换。有的尽心,有的出力,谁都可作村主,任满之后,也和众人一样,彼此衣食富足,享用相同,也不会有什争端,那才是我们的心愿。目前时机未至,越老实越好。耕田之外,加紧熬炼体力,多种粮食,才是真的。 这班推戴的人全是饱受土豪虐待,久经患难,初次弃家逃来的土人中长老,闻言颇以为然。又经李强再三分说,表面上不露丝毫锋芒,后来逃亡人村和远道来归人越多,因村中遇事集众,商计而行,相亲相爱,彼此互助,已成习惯,重行而不重言。除料量晴雨,开荒打猎,应作之事外,不提桃源庄一字。新来的人,偶说起土豪父子凶横残暴,旧人多守李氏兄弟之诫,来人投到,只管大量包容,尽力扶持,来得越多越好,不在当地尽力耕作,住满一两年以上,决不向其谈到旧日仇恨,至多归之命数,敷衍几句。有时土豪暗命爪牙,假扮逃人来投,因众村人终日安分工作,量力授田,超过限额,另有奖赏,一半归公,一半归己。对于力弱心拙的妇孺老弱,各以余力相助。田分三限,所耕不够头力限度,出产便要减少,奖罚严明,自耕田业,不许转让私相授受,随同丁口增减。心力好而耐劳的人,可以多得,狡猾偷懒的,无从取巧。土地又极肥美,年有开辟,山中又多珍贵药材,农余休暇,均有定时。到日全村酒肉欢会,由掌管公粮公柴公货的人视其勤劳,分别奖赠,快活上几天;再各随意,集队入山,采药打猎,以其所得,换取村中缺少的日用必需之物,端的地无弃利,人无弃力,虽然劳苦,快乐足可相抵。 春秋佳日,良辰美景,更有好些集会,乐事甚多,这类由劳苦中获得的快乐,过惯的人,只更甜美,快活非常。而土豪所派奸细,大都不事生产,专贪享受的无业流游民,奸猾小人,怎肯劳心劳力?明是安乐岁月,却过不惯,来不多日,便自溜走,什么虚实也未探去。而那后来的许多土人,虽因人数众多,安而忘危,不知未来利害,又因常往对庄镇口,交易货物,意志不坚,难免摇惑,一则以前创巨痛深,脱离火坑,到底年浅,偶然糊涂,不过暂时,至多去往镇上赌博,消耗积蓄,谁也不肯作那丧心病狂之事。再则,李强行事,机警稳练,不动声色,平日自甘卑下,又肯为人服苦尽力,个个爱他信他,仿佛暗中具有一种吸力,谁也不忍说他一个不字。所以土豪极用心机,根本全村中人只对李强敬爱,既非众人之首,也无丝毫主持形迹,就算有那坏人肯受收买,至多说李强是个热心汉子,肯卖力气,也说不出一个道理。先后过了好几年,直到狗子强娶玲姑之后,蒙面大侠七星子出现,土豪父子始终不知李强具有号召全村的一种极大潜力,此是后话不提。 李强知道盘龙谷是未来隐患,又料仇敌早晚发难,哥哥一去不归,一旦有事,被众人推为首领,不能胜任,怎对得起这班父老弟兄和哥哥行时之言?每日借着牧羊为由,深入后山,到处查探形势和山中富源。主人原是乃兄患难至交,并没当他常人看待。昨日所失两羊,不赔原不相干。这时牵了两羊,由原牧之处经过,正在低头寻思,玲姑转眼落于仇敌之手,心中悲愤,忽听林中有人娇呼:“三哥,如何去了一大早,这两只羊不是原有,哪里来的?”李强见是养主之女倪龙姑,自己羊群也在林中吃草,想起对方对于自己最是关心,必是昨夜听说要往桃源庄赴约,暗中跟来,代为放青,不禁面上一红,告以来意。龙姑笑道:“你和陈家姑娘以前就相好么?”李强闻言,脸又一红,勉强答道:“我小时和她邻居,常在一起玩耍,多年不见,几乎不认得了。”龙姑笑道: “那姑娘真长的好看,连我都爱。听小狗口气,恐怕没安好心呢。”李强见龙姑虽然面带笑容,似有妒羡之意,闻言勾动心事,话到口边,欲言又止,呆了一呆,转问:“二妹如何得知?”龙姑笑答:“自从去年冬天你每日背人发愁想心思,我就留了心。昨天你杀狼时,我正藏在左近大树后面,还帮你用石头打了那狼一下。本想出来帮你,狼已杀死,你正和人家叙旧,不愿打岔。跟着狗子带人赶来,知你今早必去,暗中尾随到此,并非怕羊走失,实在狗子凶横可恶,你又照例不肯听劝,太不放心。其实也只干盼望你早点回来,好放心。真要为了人家吃苦,守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第一二回 暗林中的警告 龙姑父亲倪仲猷,便是李强寄居之家,人甚精明干练,对人诚厚,和李诚患难至交。 当初舍去旧业,另辟新村,便是二人为首,和十几个有志气的土人密计而成。李诚走时,命李强寄居倪家,表面代为牧羊,实则含有深意。仲猷受了李诚重托,照看李强,代管田业,等到年长,再把未来作为逐渐告知。人最机警深沉,颇有智慧,只是年老体弱,过于把稳,先想李强长大,再照乃兄所说指点行事。及见李强聪明体力与年俱进,似比乃兄更强,有许多事均和李诚预示相同,反更周详稳练,越发喜爱,索性一字不提,任其自为,也不加以拘束。 龙姑乃仲猷独女,从小聪明伶俐。山居的人,均受李诚之教,从小先要读上三两年书,并学武事。仲猷文武两途都还勉强来得,龙姑又最用功爱好,这时年已十六七岁,文的虽只半通,武功却比一般女娃儿要好得多,更能吃苦耐劳,人也生得端丽。村规无论男女,均须能够自给,才谈婚嫁,配偶各随自愿,心有所属,再告父母。因是同村近邻,由少至长,常时往来相见,彼此家世为人十九知道,加以人人耐劳勤作,以犯村规为奇耻大辱,个个爱好向上,都认得字,都学过武,智力差不多,就有几个出众的,无事时大家一样,也看不出什么高低,只要品貌相当,双方情投意合,一请即允,家长向不作梗。只未集合以前,必须彼此心愿,谁也不能勉强,日常相见,纯任自然,也无什么嫌疑顾忌。 李诚本是众人心目中的英雄。对于李强,因其从小勤敏,肯为众人出力,又那么强健勇智,谦和诚信,全村少女都愿与之同游,李强偏守着兄长居安思危、强仇虎视之言,闲时默坐深思,不喜与众少女说笑亲近,每次放青,多择无人之处,往往深入后山数十里隔夜才回。近一二年,所去更远,常时带了羊群,隔两三天才回。众少女见他落落寡合,遇上稍微带笑应答几句,便各走开,无法亲近,闲时又少,日子一久,也多疏远。 只龙姑一人因是朝夕必见,比较亲近,始而觉着对方少年英俊,比谁都好,相处日久,无形中种下爱根,几次想与同游。李强以为仲猷只此爱女,自己所去之处,境太荒僻,由十七岁起开始入山探荒,就便觅取珍药,已连遇险好几次,恐有失闪,再四婉言辞谢。 龙姑知他外和内刚,言出无改,中有两次勉强同行,只在近处放青,终日相对,只管面带笑容,不问不答,比在家中见面反更冷淡,自己满腹热意难于倾吐,反使心中不快,只得改在家中殷勤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无微不至。李强也不是不知龙姑聪明美好,性情良善,对他情深一往,心中感激,不知怎的,没有爱意。龙姑见他对己虽好,无形中好似隔膜,比起同村少年情侣暇时同游同息,互相亲密情景,迥不相同,每一想起,便自难过,但又没法出口。 仲猷看出爱女心意,想起李诚行时所说密语,虽代愁急,也是无法劝解。这日见爱女低头寻思,方一示意,令其别寻中意之人。龙姑听出李强似与别的女子有约在先,此时双方虽然年幼,照着村规,谈不到婚嫁二字,但是彼此情爱甚厚,双方家长,也早默许,只等李诚归来,双方再往还上一半年,只要男女心愿和小时一样,立为成婚,才知李强心有别恋,怪不得不肯亲近,心中直冒凉气,当时气走,背人哭了两天,只不知所爱的人是谁。环顾同村少女,无一人比得上自己能干才貌。李强对别的少女,更比自己冷淡得多,料定人在旧村。李强常时入山不归,也许前往私会,特意暗中随往窥探,已非一次。不久发现李强入山用意,并非为了与人约会,每次深入,必先把羊群藏入一个大山洞内,内里堆着许多羊吃的山粮草料,然后带上常用的刀镖,独自入山。所去之处,向无人迹,荒僻异常。并有两次遇到猛兽,均为所杀。胆勇本领,大得出奇。上下危崖峭壁,纵跃攀援,捷如猿鸟,稍快一点,便追不上。行踪更是隐秘,每当公众练武例会时,却不丝毫显露,心中不解,回家向父密告。 仲猷闻言,好生惊喜,随又叹道:“李氏弟兄,直似天人,小的更好,我也爱极。 无如奉有乃兄密令,将来第一步,使得全村安乐,永无灾害,才能谈到别的。女儿眼力固是不差,但他幼时与旧庄陈家之女十分投缘。那女娃貌美灵秀,我曾见过,他哥哥也极赞好,双方似有前约,初先以为分手时彼此年小,许未谈到婚嫁之事,岁月一多,也许忘记。那日他放羊回来,见他独坐树下,手中拿着一块玉玲珑,不住把玩,在想心思,彼时他哥哥刚走不久,还未觉得。后一留心,他只背人无事之时必将这块玉取出凝思,面上常带愁愤之容,本性全现,不似平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料有原故。因其背人,未便明问。过了数年,这日隔夜由山中回来,人大疲劳,那玉本来贴身悬挂,竟在脱衣时掉在地上,被我拾起。他睡醒不见,急得饭都没有吃,正要去寻,我才设词探询,他说童时好友所赠,问出姓陈,便还了他,未往下问。那玉由此挂在他的颈上,事隔多年,他还心心念念,不忘此女,这类事,照例不能勉强。我儿年已成长,村中能干少年,不是没有。”还待往下说时,龙姑已痛哭起来,力言侍奉老父,终身不嫁。仲猷见劝不转,只得告以人非太上,不能忘情,天下事水到渠成。你既非此不可,不如仍对他好,只不露出痕迹,遇事暗助,山里头却不要跟去。陈家女娃无论多好,毕竟多年未见。此时年已长大,人情难测,能否守约不嫁,并不一定。只要对方嫁人,便无一人胜得过你。我们和他同住一起,日子一久,终有法想。 龙姑不知乃父那年盘问时,李强答话词意坚决,曾有终身不娶之言。为了全村安危大事,决不为一女子消磨志气。何况事太艰难,十九无望,除有时见景生情而外,由去年起已不再想她等语。龙姑痴心太甚,觉着乃父所言有理,反倒高兴起来,用情越来越专,只不露出。这日又尾随李强出外放青,归途发现群狼追一少女,被李强仗义救下,双方虽只匆匆几句话,而李强的神态辞色,均蕴有无限热情,竟是从所未见。少女已然去远,还在呆望叹息,对方果比自己美秀得多,怀着满腹悲愤失望,归向乃父哭诉。仲猷仔细问完经过,笑道:“我以前还觉事情大难。照此情势,分明狗子已为村主,有了权柄,看中此女,已成虎口之食。休说时机未至,李诚未归,便是旧庄那班少年,谁与此女稍微亲近,便有杀身之祸。李强只管痴心,无如狗子凶威所迫,一个女娃儿家,就有志气,也逃不出虎狼掌握,何况还有父母全家安危所关,必不敢与之强抗。照你所闻,李强明早必去,此行颇险,但他性刚胆勇,劝必不听。我父女任他来去,如何说法,不可拦阻。好在陈氏父女,对他都好,又有救命之恩。他虽有一身惊人本领,毫不外露,年纪又轻,狗子狂傲骄纵,仍当他是个放羊娃,未和此女成婚以前,定必听劝,至多受点虚惊而已。” 龙姑闻言,虽又生一线希望,终不放心,暗中跟来。初意此行往返至少大半日,不料午前回转,再听陈四和李强所说的话,越发欢喜。因见李强悲愤神情,知为玲姑而发,自然不无妒念。李强闻言,见龙姑一双妙目,黑白分明,注定自己,似嗔似喜,猛想起近一年多藏羊山洞中的草料山粮,常似比预计所留要多好些,初意羊吃大少,偏又那么肥壮,心甚奇怪,照此口气,分明龙姑暗中相助,不是背后尾随,便等自己去后代为放青,或是多割粮草,存洞备用,妙在行动隐秘,不令人知。虽有两次,发现可疑痕迹和女人影子,略微搜寻,因其藏得巧妙,不曾发现,以为不会有人跟来,也就放过,想不到是他所为,由不得心中有些感动,笑说:“龙妹,我真亏你,以前帮了我多少次的忙,我会一点不知道,怎对得起人呢,”龙姑见他辞色感奋,面有愧容,忽然想起老父之诫,便不再往下说,改口笑道:“三哥,你由昨日起累了一日夜,也该回去歇息了。我们情如兄妹,你整天代我家放羊,就我帮一点小忙,也不算什么,何况并没帮你什么忙呢。” 李强心绪甚乱,只顾盘算三日之约,无心多言,略微谢诺,便同起身。 仲猷早在门前盼望,见二人赶着羊群一同走来,爱女面有喜容,问完经过,悄告龙姑,在此数日之内,千万不可和以前一样尾随在后。龙姑问故,仲猷不答,只说:“你听爹爹的话,包你如愿。”龙姑因对方已然有些感动,正在得意头上,如何肯舍。第二日,背了仲猷,竟和李强明言:“一人势孤,近处放青还可,再如深入后山,务望带我同去,以免寂寞,就便也可游玩山景。为全村的人出力,开辟富源。我非平常女流,如论武功,虽不如你,寻常蛇兽,决难伤我,只管放心。”李强仍是婉言辞谢,并说: “龙妹盛意,十分感谢,无如此行甚险,不久我还要深入森林,你一少年女子,如何去得?以前我是不知,想起内有两次,我被猛兽包围,不知龙妹是否同在一旁,此时想起,尚且心寒。现既知道,断无和你再去之理,如把我认为自己兄妹,请听我话;否则,只好背你行事,去上多少天,查看明了林中形势,再回来了。”龙姑知他说一不二,想起日前所去森林,到处伏有危机,好生愁虑,只得应诺。 李强恐她说话不真,又再三叮嘱,说:“近在山中发现一件奇事,由我一人往探,决可无害,你如同往,使我徒多顾虑,好些害处,何苦来呢。”龙姑忙问:“你说的是离此数十里东南山谷中那片森林么,那日我在暗中跟去,见你连遇两次猛兽包围,心胆皆寒。先恐被你看破,相隔又远,不及往援,心正惶急,顺着崖坡,往下飞跑,不料那些猛兽全被你一人打死,有的吓跑,当时心慌,差一点没被你撞见。过不两天,我起身稍晚,没料到你会半夜起身,追赶不上,又看不出是由何路入山,两处藏羊洞内,均未见羊。当夜你未回家,真急死人。后听爹爹说你明日必回,决无他虑,仍不放心,盼到第二天下午,你才回转,人已疲极,看着心疼。稍微一问,语多支吾,恐你疑心,只得藏在心里。后来留心,东南山未见再去,可是每隔些日,必要突然失踪,最多时竟隔两日才回,心思又巧,捉摸不定,简直拿你无法,每一想起就担心。你方才所说,可就是那地方么?”李强惊道:“东南山森林你也跟去过么?果然被你料中两分。二妹如不听话,还要跟我,只好住到别家去了。”龙姑见他板着脸说话,甚是发急,连忙分辩,说: “三哥出去,只不瞒我,我就不去。有个一定地方,好歹也叫人放心。”李强见她眼花乱转,珠泪欲流,忙笑劝道:“二妹好意,我必遵从,只不可向人泄漏。不过,我这人不说虚话,最近数日之内,也许随意行动,二妹不要过间,过了这几天,无论何处,必与二妹商量如何?” 龙姑看出李强辞色诚恳,关心自己,远甚从前,也颇喜慰。料知必有背人之事,无奈性大刚强,再如违他心意,必遭不快。刚点头应诺,忽想起陈四别时之言,心又一酸,方想开口,又觉劝说无用,想了一想,忍不住笑说:“三哥知我谨慎,不多言语,但我知你将来关系全村人的安危祸福,不是小可,望你遇事保重,别的话我也不说了。”李强深知龙姑聪明浑厚,此言是为赴约而发,不禁脸上一红,慨然答道:“我向来说话算数,不畏艰危,何况无什相干,盛意心领,只管放心,所去如是近处,二妹无事,必请同游便了。”龙姑也未再说。 次日一早,李强想起近探森林两遇猛兽之事,好些可疑,同时,又发现森林尽头还有奇景,趁此两日闲空,何不再往一探,因知龙姑虽然言而有信,对己太好,不与说定,万一又跟了去,岂不犯险?便唤到一旁,设词探询。龙姑不料他在约定数日之内,仍会和她商量,好生欢喜,笑答:“我知三哥本领高强,天生神力,寻常蛇兽决难伤你,那多的羊,却是累赘,由我代你放青,我便不去。”李强每次探险,均为羊群发愁,带去累赘,须先藏好,又要预储草料,好些费事;不带去又恐外人看破生疑,难得龙姑这等用心、帮忙,连忙谢诺。龙姑坚要同去东南山中,好在不是蚕忙织布时令,乃父又曾屡次示意,令龙姑相助放青,忙即谢诺。同到放羊之处,力嘱龙姑,不可离开,自将羊洞中所藏刀镖弓箭带上,各自上路,往青龙涧赶去。 当地僻处东南深山之中,中隔大片森林,地名也不曾起。李强原因牧羊采药,发现林中奇景,和林那面的泉石林野,前后才去四次,中有两次途遇猛兽,如非胆勇机警,几乎送命。但在未一次遇见野熊时节,因那东西力大凶猛,以一敌四,本是险极,就仗着身轻灵巧,镖无虚发,也不应死得那么容易,事后奇怪,特意往探。走到路上,想起龙姑对他那样好法,和前后相待情景,忽然明白过来,同时玲姑倩影又上心头,觉着那么可爱的人落在狗子手内,越想越悲,心情甚乱,信步前行,一路胡思乱想,不觉走进森林以内。 正走之间,遥闻土熊野猪嗥叫之声,心中一惊,暗忖:“身入险境,我怎如此大意。 这森林内野兽甚多,土熊野猪之外,还有虎豹豺狼,逐步都要留心,上次如似今大意,早已为豹所杀。”连忙握刀四顾,想借大树遮掩,观查前行,再用刀斫下树皮,作为记号,以免走迷。等寻到青龙涧,查看到底有无人迹,再打主意。不料刚一回顾,便听石侧树后草响,跟着,便有一条黑影由深草里斜窜过来,连忙一刀斫去,就势往旁一纵,身才避过,忽听:声惨号,那黑影已由身旁窜出一两丈,撞向一株树上,倒地不动。 过时,因是事起仓促,来势太猛,惟恐一刀不中,边斫边躲,觉那一刀斫在骨头上面,并不甚重,这类深林中的猛兽,目力甚强,稍微受伤,怎会撞向树上,倒地就死? 和那日所杀猛兽一样,不论刀镖,打中就死,又死得那么快法,心中奇怪。仗着炼就目力,过去一看,乃是一条花斑土豹,比狗大得多,形态猛恶,右肩上中了一刀,只斫去巴掌大一片皮肉,并不致命,怎会死得如此快法?那日初遇兽群,惊慌过甚,这类兽肉又不好吃,只将所中的镖取回,不曾留意。及见这次,又是如此,再听前面猛兽嗥叫之声,好似有什么危害,起了骚动,互相惊窜,由近而远,与平日所闻不同,越生疑心。 正想仔细观查,忽见豹腹下有亮光一闪,翻转一看,乃是一把长约尺许的牛耳钢刀,深插豹腹之内,不禁大惊,越料林中有人,此豹乃他所杀,少时必要追来,对方心意,善恶难测,孤身一人,不无戒心。正待藏向树后,相机行事,忽听响动,连忙闪身回顾,又是两条土豹,由身后那一片无什野草略有天光下射的石地上,悄没声飞驰而来,前头一条大豹已当先纵起丈许高下,离身不过数尺,幸而发觉尚早,差一点便被扑中,慌不迭扬手一镖,持刀就斫,想借大树掩避,去掉一个,再杀一个。第二只发现生人,也同纵起,前豹只中了一镖。为了闪避太急,刀却斫空,方觉豹子灵活难斗。忽听同声怒吼,豹由侧面横窜过去,落地之后,连声怒吼,满地打滚,腾掷不已,就势连发两镖,全都打中,两豹一味乱抓乱滚,也不向人反扑,以为未伤要害,方想再补两镖,连声惨嗥中,两豹已相继横倒不动。过去一看,各用四爪紧抱胸前,草地里多了一个大坑,草已滚平。 用刀拨开,细一查看,两豹身上均中有一柄同样小刀,暗忖:“先死那豹,藏伏近处,突然跃起,撞树便死,如其有人,早该寻来,如何未见?”又待了一会,终无人影,那三口小刀,却是寒光耀目,锋利非常,越看越爱。本想带走,又觉此是有主之物,连那三豹,也是那人所杀,不应捡此便宜,便把三刀,插在豹头之上,仍往前走。经此一来,格外小心。 又走数里林更昏黑,如非平日能在暗中视物,直难辨路。李强先后己来四次,专挑比较漏光之处行走,只这一段最黑,恐左近猛兽暴起,不时舞刀而行。走着走着,刀光映处,发现树下有一黑物,一镖打去,不见转动,过去一看,正是那日带镖惊窜、仅得逃走的一只土熊。再看伤处,又发现一技长箭。由此起,沿途均有发现,熊豹青狼,不下二三十条,全是差不多的死法,所中非刀即箭,内一小半所中刀箭,被人取走,身上堆满虫蚁,正在密集啃吃。有的伤口流着紫血,好些地方已被虫蚁啃咬露骨,伤处尺许方圆一片,却是皮肉皆全,不见虫蚁,料知刀箭均有奇毒,否则,不会死得如此容易。 等走到日前经过的水塘,死兽越多,好些将皮剥去,有的还带有刀箭,人却始终未遇一个。 正想不出是何原故,忽见临水树下挂着大片树皮,上写:“来人到此速回。过了明春方可再来。此时前行,便有险难。兽身刀箭奇毒,见血必死,只要发现,可全取走,作为礼物,免你空手回去。如不听话,须知林中猛兽甚多,何等厉害,尚且被杀,况你孤身一人?你明我暗,人数又多,取你性命,易如反掌。我们向不出林,也不愿外人来此,念你年幼无知,先礼后兵,再来便是送死。”下署林主人启。用刀划成,字甚潦草,文理却颇通顺。心想:“猛兽死得这多,人必不少,又有这等利器,如何能与为敌?难得有此好意;否则,早遭毒手。”想了想不应违抗,但又不肯示怯,大声说道:“此山本非私有,我因采药,无意之中发现林那面溪涧瀑布,和一座干净高大的石洞,心中喜爱,并无他意。今日来此不易,如能容我再往一游,在洞中住上一夜,明早回去,便感盛情。野兽非我所杀,刀箭虽好,无故拿人东西,问心有愧。蒙你厚赠,只取一刀一箭,以便仿造,将来奉还。真要不许我过去,便请出面明言,我也马上就走如何?”连间两次,均无回应。李强原是想和对方见面,故意设词试探,并显自己胆勇无畏,并不一定强人所难。及见对方默认,只得硬着头皮,穿林而过。 在这等昏黑危险、方圆百数十里的森林之中孤身独行,林中又有极厉害的怪人和各种猛兽,随时随地均有危机,只管少年气盛,慷慨前行,心终不无戒惧,比起方才还要留心,稍见风吹草动,便自停步凝望,看清形势再走,一面还要装得自然。这等走法,自更缓慢。寻到林外石洞,夕阳已早偏西,便就山石坐下,待取干粮吃饱,再作计较。 忽然闻到一股肉香,似由前面洞中飘出。此次来探,便为上次发现洞中用具,疑有人居之故,心想沿途无什动静,对方容我到此,决无恶意。既有人在,何不与之一谈,忙寻了去。 人内一看,仍是空无一人,只石墩上放着大块干鹿脯和一瓦钵牛肉,尚是热的。旁边石灶内,尚有余火未灭。另外一张纸条,上写:“孺子可嘉,但这森林不许再来。方才见你沿途留心我们的人,终未见到一个,当知厉害。刀箭送你无须推辞,但须觅地藏好,专为防身除害,不可落在外人眼里,练时也要避人。现已代你取来,放在石榻上面,不可推辞;否则,明春到了时机也不许你再来了。如想异日相见,结为朋友,必须取走。 还有十几张鹿、豹皮,已先送往林外,包成两捆,同带回去,休当无因而至。我这里世外桃源,占地甚广,物产丰富,森林乃是猎场,尚有好的地方,明春遇时,结了朋友,再带你去。将来彼此互助,许有用你之处。如不过意,明春随便取点盐、糖,放在林外石崖顶上,作为交换也可。吃完酒肉,却须离去。林中野兽,已全惊走。更有我们在旁,决无危险。照你脚程和我所画途向,黄昏月上,当可出林,免你家人悬念。再不听话,就吃苦了。” 李强看完,见石榻上果有一包东西,只二十多枝长箭,露出在外。打开一看,内有两根皮带,上有不少皮鞘,插满前见毒刀和大包伤药解药,另外一张地图,比纸上所留还要详细。心想林中人不特行踪飘忽,本领极高,难得这等精细。看那用意,对我甚厚,惟恐不受刀箭兽皮之赠,竟代收集包好,赶在前面,并备酒肉,和亲弟兄一样,只口气严厉一点。又是惊奇,又是感谢,寻遍洞内外,不见一人,只得照着所说行事,匆匆吃饱,出洞起身。走到路上,因对方不肯出面,只得走上一段,说上几句感谢的话。 归途照图而行,又近又快,走完森林,夕阳还未落山,回光返照,红紫万状,空山寂寂,始终未闻人语。林外大树上,果吊着两大卷兽皮,还有一根竹扁担,想起曾和龙姑约定,黄昏前不归,便各驱羊回去,忙将兽皮挑上,正往回赶,忽见前面山凹中有人走来,定睛一看,正是龙姑迎来,见面笑问:“二妹怎不听话,又往寻我?”龙姑微嗔道:“你不是命人送信,说你日落以前必回么?这片树皮,莫非不是你送来的?你那同伴是谁,怎会住在林内?”李强接过树皮一看,果如所言,忙问经过,才知龙姑因恐李强又在林中过夜,心中悬念,日已偏西,人还未到,正在自言自语,说:“这人样样都好,就是性情大刚,这等深黑的森林,猛兽又多,偏要进去,劝又不听。今日如不回来,只顾你任性胆大,也不知我这一夜,要担多少心呢。”隔了一会,忽听洞外响了一声,跟着,便听疾风飘然穿林而去,出洞一看,洞外石上,碎了一块拳大山石,地上放着一片树皮,上有字迹,大意是说:“所盼的人,黄昏前必回,无须愁虑。恐她忧疑,特代送信。”以为李强林中结有同伴,好生欣慰,在洞口盼了一阵,不见动静,眼看夕阳已快落山,到处云烟浮动,当地回家,还有十来里路,回去太迟,又恐老父嗔怪,忍不住顺路寻来。赶出不远,果见李强赶回,还挑着一担兽皮,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高兴非常。 李强见她依依身旁,不住问长问短,神态亲切,便将前事告知,都测不出林中怪人是何来历心意。照他人多势众,无论明晴,杀人极易,对于李强,怎会如此好法,为何明春以后,才许再来,始终不见一人,是何原故?龙姑觉着无因至前,如此重礼,必有所为,方主慎重,李强笑答:“人生世上,不能离群独立,必须人多互助,才有大的力量。便他不送礼物,有事用我,也应惟力是视,何况这等好法。兽皮虽贵,尚在其次,刀箭却有大用。既然推辞不掉,我已答应人家,且将刀箭藏好,兽皮带回,交与伯父,由他交公,免我破例说谎。过了后天,我便和你来此同练如何?”龙姑听出李强后日往赴玲姑约会,虽有妒意,但一想到对方已允同行,以后同练刀箭,便可常在一起,又高兴起来,连声赞好。二人一同回到家中。仲猷见爱女情热太甚,先颇不快,后见龙姑固是无限深情自然流露,李强居然也是有说有笑,面带感激之容,只不时还在出神,笑对龙姑道:“你三哥累了一整天,该去睡了,有话改日再谈不是一样?”二人闻言,分别归卧,次日无事。 第一三回 最难测是女人心 李强因见倪龙姑自从昨夜同归,情分越厚,仿佛全副精神都贯注在自己身上,又值村中少女闲暇之时,由一清早起便来相助,随同放青。二人虽住一处,一同出入之时极少,众少女早看出龙姑片面相思,除李强外不与别的少年交往说笑,无事时守在家中看书作针线,步门不出,所作也是李强应用衣物,对方除却见面时天然带着的一张笑脸,话都不肯多说一句,俱都暗中笑她痴心太甚,遇到这样一个木头人,有时并还拿她取笑。 龙姑始终端庄自然,也不理会。昨日见二人大清早一同出去,到夜才回,当日又同出外放青,并肩而行,神态亲密,均料李强已被感动,双方发生情爱,又妒又羡,龙姑见众少女只一遇上,都带惊奇之容,心更喜慰,表面却不显出,互相点头而过。 李强看她暗中得意,知她爱上自己,用情甚专,想起这些年来的心情,好生难过,惟恐误人,想要开口示意,又恐对方难堪,不忍出口;再一想到明日之约,心乱如麻,表面还不能露出,为难已极。龙姑知他当日只在近处放青,全是为了自己,恐去太远,又劳跋涉,笑道:“三哥,我们去远一点可好?”李强笑答:“昨日太累,反正无事,就在近处也好。”龙姑原意稍微走远一点,免被别人看去,说话也方便些,李强不肯,只得罢了。到了饭时,李强想要回去。龙姑笑说:“近来羊群越多,赶来赶去,也讨人嫌。这里水碧山青,今日天气又好,莫如由我回家取来,在此同吃,多增野趣。”李诚从小便受兄教,不是万不得已,不肯拂人之意,何况对方待他那等热忱,这一早本是敷衍,巴不得龙姑走后好想心事,闻言笑诺。 龙姑含笑走去,待了一会,李强偶一回顾,见龙姑穿着一身红衣,绕行林樾之间,不时回望,见自己看她,立时扬手示意。当地红树青山,风景明丽,龙姑又换了一件新衣,嫂婷情影,掩映花树泉石之间,看去和画图一样,方觉此女实是温柔多情,貌也端丽,样样都好;再一回忆玲姑幼时相聚,又是一番情况,将来不知有无聚首之日。正在感慨心酸,遥望邻近一路的山道上,一匹白马,上坐一人,如飞驶来,相隔约有十余丈,忽然越溪而过,顺着大路往前驰去。 那马来势绝快,蹄声不响,仿佛未钉马蹄,马背上人,是个短衣大汉,头戴一顶大草笠,紧压前额,所去又是陈家一面,不禁多看了两眼。方想:“这真是人强马壮,怎会由青龙涧那面山路走来?先当山中采药的人,由青龙涧谷口山沟侧面采药回转,去往西北方秦迪新辟的村镇之上发卖,但是不应孤身一人,没有同伴,马后又未带有药材。 也许寻常赶路的人,过时在山地里绕了一圈山路。”正寻思间,那一人一骑,竟往对面邻近桃源庄的一条山沟中驶去,知那地方又僻又险,尽头处危崖高峻,无可通行,玲姑的家,便住崖后,前日赴约,便由此路翻崖而过,来人到此作什?方疑把路走错,还要退出,否则,马不必说,大汉除非和自己一样,天生神力,身轻如燕,又惯爬山,才能攀援过去。这条山沟因是死路,老贼父子,至今不曾设防,来人这等乱撞,如被土豪爪牙发现,加了防备,明早前往,岂不讨厌?心方一动,猛瞥见那匹又高又大的白马已由原路退回,其行如飞,晃眼便由面前大路经过,顺着来路山径飞驰而去,归途更快得出奇,一路窜山跳涧,昂首奔腾,鬃尾迎风倒立,四蹄翻飞,不消半盏茶时,便驶出老远。 这等高大神骏的快马,从未见过。过时,又看出马背上挂着大盘长索,还有几点亮光,闪闪映日,相隔尚有三数十丈,马行太快,看不出是何兵器。马背上人却是不见,一时好奇,赶往高处遥望,那马已驰入往青龙涧森林山沟之中,好似认路,丝毫不曾停留,再往前便被崖沟遮住,不见踪影,随听远远两声骄嘶,随风传来,暗忖:“对面是条死山沟,那人来时,好似轻车熟路,直驰入内,事已可疑;那马又舍主人跑回,过时,曾见马缰挽在马背之上,不似溜走,这等千里良驹,自必爱护,相隔那远,归途还要乘骑,大汉并非土人,断无到了地头任马自去之理,何况所去之处是条死路,崖那面地势偏僻,只有陈家和自己幼时旧居,此外便是两家所种田园和一些树林,大汉来此做什? 这片危崖,如何过去?”越想越怪。 四顾日光近午,过冈商客行旅因那一带两边山野并无村落房舍,中间又隔着好几里长的黄牛坂,一条高冈坂道,来去的人,均在土豪所辟村镇和离此七里的官柳沟镇上打尖歇腿,吃饱再行过冈。照例中午时节,官道上清静静的,无什人迹,天时又热,至少要到午后未申之交才见人迹,越想越奇怪,便往陈家崖后山沟赶去。相隔一里多路,一会赶到。走到尽头危崖之下,哪有人影?料知大汉必已翻崖而过。也许陈四近年所交药商,偏又不走正路,来势太已诡秘,加以玲姑久别重逢,日夜相思,到了崖下,便不舍回去。想起大汉可疑,看那来意,分明知道此时虽是白天,中午时节,大路上无人往来,所有商客和桃源庄那班爪牙全在镇上交易,无人到此。出其不意,赶来寻人,看似行险,实比清晨暮夜还要稳妥,不会被对头警觉。心上人就在对崖居住,大汉行动如此诡秘,想必也是土豪对头,何不乘此时机过崖相见: 正待上援,忽又想起心上人性情固执,约定明日清早,提前往见,难免不快,万一狗子也在她家,突然撞上,岂不惹事?哥哥行时那等叮咛告诫,如何连日神魂颠倒,违背当初对兄长的诺言?为一女子轻身犯险还在其次,全村生命财产所关,我如失闪,哥哥未回,岂不断送?就为心上人与狗子拼命,不问死活吉凶,也应挨到大功告成之后,此时理应忍辱负重,怎么糊涂起来?心中一惊,刚往下跳,走出不远,心中恋恋,重又立定回望。深谷无人,危崖壁立,心上人共只一崖之隔,渺如天河,不能相见,还在其次;最可气是还有一个情敌,秦家狗子,每日虎视眈眈。玲姑为了父母安危,不能不与敷衍。自己孤孤单单,望崖悲忿,她却丝毫不知我相思之苦,也许正和仇敌一起游乐饮食都在意中,越想心越酸。 正自咬牙切齿,心中难受,忽有一物当头打下,心灵眼快,一闪避开,见是一个小泥团,已然散碎。抬头一看,不禁狂喜,原来离头七八丈危崖缺口上,站着一个黑衣少女,正是日夜苦恋的心上人陈玲姑,忙赶过去,还未近前,玲姑已顿足摇手,低喝道: “你这人怎不听话,谁叫你此时来的?”李强恐她发怒,忙分辩道:“我本不来,因见一个大汉骑马到此,马却放回,赶来探看,人已不见,料他翻崖过去,心中奇怪。本想过崖,恐狗子也在你家,于你不便,正往回走,你就来了。我可能上去和你说两句话么?”玲姑气道:“这些闲话,说它无用。既答应你明早见面,多么艰难,也不违约。 此时却是不行。还有我二人交情只此,想要再进一步绝对不能。你不知道,前日见那一面有多麻烦呢,快些回去,我不能在此久停,他一会就来我家,被他撞见,你就走不了。 本想今日和你把话说完,恐有差错,你也不肯死心,请明早来好了。”说罢,转身就走。 李强还想问大汉何人,可是来访你家,为何神情诡秘,玲姑已不见影子,低唤了两声“玲姊”,未听回应,想起自己满腔热情,对方却比前日见面还要不如。那日当着狗子,还借说话眉眼示意,今日背人相见,反倒沉着一张脸,全无相见惊喜之容,始终疾声厉色,没口好气,匆匆说完,转身就走,并无丝毫留恋怜惜。就算狗子凶横势盛,无异虎狼,背人之时,难得有此机会,也不致如此胆小害怕,越想越觉对方受人威逼利诱,已变了心,不禁心中一寒,直冒冷气。再一回忆龙姑殷勤体贴,柔情款款,尽心爱护,无微不至情景,两两相形,何殊天渊。呆立了一会,越想越酸,垂头丧气。 正往回走,偶一转念,又觉玲姑前日碍着狗子,不敢交谈,意思甚好,如其昧良,违背昔年分手时的盟誓,也不会一再约会,许因自己情热太甚,性刚胆勇,恐惹乱子,彼此不便,故示冷淡,好在明日还要见面,有无真心,当可看出,真要人得不到,连心也得不到,率性把全付心力献与全村,然后逐渐推广,使我所到之处,无论何人,均享安乐,死而后己。刚一转念,又想起龙姑的痴情热爱,将来如何了局?心正烦乱,猛一抬头,瞥见龙姑在前行走,相隔只七八丈,忽又转身迎来,一看地形,才知人早出谷,走向大道之上,忙赶上去,未等开口,龙姑已先笑道:“三哥怎的走开,菜都凉了。” 李强见她虽是笑脸,目有泪光,眉宇间隐含幽怨,料是久候自己不归,暗中掩来,恐被看破,正往回走,见已回转,重转身迎来。回意前情,越发愧对,忙赔笑道:“二妹,我真对你不住,只顾追人,忘了吃饭。你想必饿了罢?”随说经过,龙姑见他脸涨通红,忸怩抱歉神情,心气一平,微笑答道:“你说的全是真话,那马我也看过,果是可疑。 我回家多炒了两样菜,还怕你等久腹饥,赶来人已不在,惟恐菜冷,原自寻来。我并不饿,快吃去罢。” 李强见她依傍身旁,笑语从容,仍是那么温柔良善。走到一看,提篮共是三隔,除昨夜留下的月犒鸡肉而外,又炒了两样自己爱吃的蔬菜,内中一味,乃是自己最爱吃的烤笋。为了自己食量大,样样丰满,饭菜均用盆碗盖住,十分精洁,心更不安,笑问二妹:“今日为何盛设,蒸馍之外,还有米饭,此时哪来的鲜笋,又如此嫩法?”龙姑见他吃得香甜,赞不绝口,不似有什心思,满脸感激之容,方才愁云全数扫尽,闻言笑答: “我因和三哥头一天相对吃饭,难得昨日又逢全村例犒,留有不少荤菜。今春出笋时节,知你爱吃嫩笋,代你作了许多笋脯,又用瓦盆和坛子挑那背阴处的笋苗,将它罩上。那笋不见阳光,又受重压,便在里面盘曲生长,不会成竹,随时取用,全是嫩笋,只是不能再见风日,否则变老成竹,不能吃了。初次试验,想不到得了许多嫩笋,掘出土来,现吃现烤,吃在嘴里,又嫩又香。要不,我怎会老早就回去呢?” 李强见她如此聪明用心,无论何事,都是那么沉稳庄静,做了再说,永不自夸,越想越觉龙姑心性为人无一不好,竟把方才心事忘却,又当腹饥,对方再一殷勤,吃得更多。刚一吃完,龙姑又由未层篮内,取出大壶浓茶,又是本山绝顶云雾中所产的白云苗,李强惊问道:“此茶最是珍贵稀少,每家分得不过数两,近来人多茶少,更难分到,哪里来的?”龙姑笑答:“今春分茶时,爹爹见你爱它,便将自己那份与你留下。我知爹爹也爱吃茶,只将我那一份与你,不料被人听去,有那受过你的好处而又大方的人,纷纷送来,推谢不掉。我恐你知道定要退回,又经来人再三劝说,情愿不卖给桃源庄,茶分到手,便送与你。我因此茶最能明目,专解山岚毒雾。你去年在山中染了邪毒,头晕烦渴,一吃就好,拼着见怪,代你收下,共有一斤多呢。你不怪我冒失么?”李强想了想,笑答道:“二妹对我这等好法,哪有见怪之理。不过,此茶明目治病,最是难得。 秦家父子当成宝贝,每年拿许多有用东西来换,有多少,要多少,他们送我不甚过意而已。”龙姑笑道:“你由早到晚常年在暗中为全村出力,多得一点茶叶,也不为过,何况出于自愿,来意甚诚呢。”李强便未往下再说。二人同坐半坡草地之上说笑,到晚方归,大汉始终不曾再见,均甚奇怪。龙姑初和心爱的人一同游玩,固是兴高采烈,便李强初次遇到这样温柔体贴的爱侣,也觉温情无限。比起幼时和玲姑一起,又是一种况味,几乎把满腹心事也全忘掉。 次早应赴玲姑之约,事前早和玲姑说定,并未告知。半夜起身,悄悄走出到了路上,回顾斜月光中,房后崖上,坐着一个少女,知是龙姑,暗忖此女真个情痴得可怜,明是知我将往赴约,借着望月,在彼窥探。有心回去劝其归卧,又恐多延时候,只得狠一狠心,往前驰去。当地离玲姑家中尚有七八里路,中隔官道,必须在天明前翻崖而过,才不致被人党查。李强由定约起,好容易挨到日子,惟恐去晚,仗着脚程轻快,不消片刻,便达崖下。寻到崖缺口,侧耳一听,上面静悄悄的,仔细查看,也无人影,匆匆援崖而上。玲姑尚还未到,先颇失望,觉着对方情薄,好容易难得见面,理应在此相待,如何还不见到?及至仰望星月,离明尚远,才知心急太甚,来早了些,心想早到总好,省她等我,便寻一山石坐下,盘算见面时,这一肚皮话如何说法。 谁知等了一阵,终无动静,俯视陈家后园,就在右首崖下,玲姑卧房也在那里,眼看天已快亮,人还未来,越等越心焦,暗忖:“玲姊不是不知我的心性,莫非天已快亮,人还未起。”有心下去,又觉此举易生嫌疑,玲姑又有改在崖顶相见说话方便之言,只得耐心等候下去。渐渐明月西沉,东方有了曙色,正在苦盼,忽听下面门响,低头一看,果是玲站,穿了一身短衣裤,开门走出,去往竹林后面,心中大喜,满拟必要寻来,谁知头也未抬,自往房后小屋走去,知其入厕,不便呼喊,只得耐心静候。又待了一会,才见玲姑从容走过,忙即赶往崖口,拾了一块泥土,待要抛去,玲姑已走到自己房前,忽似想起一事,停步回望,见李强在上,先将手连摇,不令走下,近前低声悄语道: “你来得早,等我梳洗完了再来,有好些话要和你说呢。”李强一听,对方不曾早起等候,反说自己来早,心有些凉,听到未句,又觉心上人素来娇惯,也许近来不爱早起,既有许多话说,可见不曾忘了自己,心又热将起来。 正想开口,玲姑说完,把手一挥,已自走去。又等了好些时候,不见走出,心想: “此时天已大亮,你我虽是通家至好,背人私见,终有嫌疑,这一面如此艰难,光阴何等宝贵,如何去了这多时候?”心中怨望,又不便下去,掩在树下,等上一会,又去崖前探头窥看,似这样,往来跑了好几次。正在心烦意乱,忽听玲姑娇呼“爹爹”,随听父女二人争论之声,正恐乃父胆小怕事,不令出见,心中气愤,玲姑忽然走出,周身衣履全新,头发也甚光洁,缓步走来,到了崖下,沿梯而上。李强见她行动迟缓,来得又慢,又爱又恨,心想这等宝贵时光,和我多见一会,畅谈些时,岂不是好,无故梳头换衣,许多耽延,岂不可惜?心正怨望,玲姑已离崖口不远,因先摇手,不便过去,刚低唤得一声“玲姊”,玲姑已娇嗔道:“你也不拉我一把,这还有好几尺高,没有梯子,我如爬上,刚换衣服,不脏了么?”话未说完,李强已忙赶过,低头伸手,把玲姑双手抓住,轻轻一提,便到崖上,方觉心上人这一双手纤细凉滑,人握如棉,玉肤映雪,又细又嫩,新装之后,比起上次相见更加美艳。幼时双方握手亲密之情如在目前,心中喜极,把方才满腹怨望,完全消个干净。 正在呆看,玲姑忽把手一甩道:“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崖那边松林中清净得多,不会被人看见。”说罢,领头先走。李强连忙追上,并肩同行。一路细看玲姑,年已成长,经过晨妆,阳光之下,宛如朝霞映雪,倍增光艳,越看越爱。几次想要开口,均不知说什话好。到了林内,同寻山石坐下,玲姑见李强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目注定自己,一言不发,笑问道:“我知你非见我不可,有什么话,说呀?”李强此时心乱如麻,见人以后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玲姑又问,李强才接口道:“玲姊,你我一别多年,才得相见,我想了一肚皮的话,暂时竟无从说起,坐上一会再谈罢。”玲姑把嘴一撇道:“你肚子的话,我全知道,还不是以前那一套,光阴不多,闲话少说,最好说点正经的。”李强一肚皮的热情热爱,为对方艳光所夺,加以处境艰危,暂时不能兼顾,明知心上人必落虎狼之手,偏又无法保全。双方分手时,年才十四五岁,虽然耳鬓厮磨,笑言无忌,一别多年,彼此成人,以前亲密的话,不能畅言无忌,本就难于倾吐;再吃玲姑这几句话一说,越发难于出口。呆了一阵,强笑问道:“你我见面,何等艰难,我半夜起身,来此等候,又不敢下去喊你。玲姑怎起得这晚,又有许多耽搁?” 玲姑幼时,专喜挟制李强为乐,不容违忤,听出口气埋怨,不禁气道:“刚说难得见面,又埋怨人,莫非大早起来,专为你埋怨么,深更半夜,我不比你们那边的姑娘力大耐劳,善于爬山,就起得早,这么陡的山崖,又背月光,如何走上?你又不能下去相见,至于你那一肚子的活,不必你说,我也知道。天已不早,我费了许多口舌,爹爹才许和你私见一面,如无话说,就要说我的话了。”李强见她还是当年有我无人的性情,虽和自己玉肩相并,同坐一起,毫无嫌忌,口气神情,却不似小时那样亲切,心方有些失望。玲姑忽伸玉手,朝头上拂了两下笑道:“我看你简直成了野人,这一头的灰哪里来的?还有两片树叶。”李强见她时嗔时喜,丰神无限,纤手微抬之间,露出一段白藕一般的皓腕,端的玉肤如雪,粉铸脂凝,袖口内又不时传来一股温香,由不得心中一荡,重又热起,一时情不自禁,回手一把,将纤腰搂住,软玉温香,刚一入抱,猛觉此举轻薄,恐遭嗔怪,想要松开,不料玲姑毫无不快之容,反就势倚在李强怀内,代为拂拭头上灰尘,又取手绢,为之擦脸。 李强初涉温柔,觉着通体血脉债张,心头怦怦跳动,抱持越紧,望着玲姑倚在怀内仰望自己,秋波莹莹,皓齿嫣然,玉貌花容,娇媚绝伦,越发爱极,忍不住低下头去,朝脸上亲了一下。正自心神陶醉,如在梦中,玲姑忽把手一推,挣坐起来,转身笑问: “你够了罢,我还有话说呢。”李强不知何意,自觉心神恍惚,如醉如梦,又是感激,又是高兴,忙道:“玲姊,有话请说。我为你肝脑涂地,均所心愿。”玲姑接口气道: “以为你这几句话是对我好么?我恨极了这些话呢。”李强不知何意,忙分辩道:“下次改过,不说就是。”玲姑笑道:“你如听话,今日就让你亲热个够,只要不起坏心,全都由你。别的不说,好歹也报答你一点救命之恩。” 李强此时被情丝绑住,神智已昏,急切问,又不知对方心意,只当两心如一,情深爱重,再见玲姑说时,把右腿抬起,差不多快要搭向自己膝上,想起昔年,最爱她这一双底平指敛、其白如霜的玉足,屡想抚摸而不可得,如今长大,比前只更可爱,竟会放在自己面前,又听玲姑许其亲热,也未细想,试伸手一握,果未抗拒。正待温存亲热,玲姑笑道:“你不要忙,肯不肯听我的话,还没有回复我呢?”李强心中迷恋已极,如何肯舍放手,忙答:“玲姊的话,哪有不听之理?你说好了。”玲姑见他,左手握着自己的脚,右手试探着又想搂抱过来,热情如火,自然流露,脸也涨得通红,人是那么英俊,穿得虽然破旧,并掩不住那飒爽英姿,也颇有些感动,由不得叹了口气道:“你真是我冤孽,我有什么好处,值得你如此爱法?既肯听话,我就由你。”随说,身又微侧,二次倒向李强怀内,互相搂抱一起,任凭李强尽情亲热了一阵,几次欲言又止。李强见她这次比前不同,一任自己亲热抚爱,只将秀目微闭,似害羞不害羞的神气,爱到极处,直恨不能把两个身子溶成一起,再不一口水吞将下去,才对心事。 正在难割难舍,不知如何爱法才好,忽见玲姑,媚目微启,现出两点泪水,不禁慌道:“玲姑,恕我无礼,我不敢了。”正要松手,不料反被玲姑双手抱紧,知未见怪,心中一放,重又偎着玲姑的脸,边亲边问道:“玲姊,不要伤心,为了何事,你快说呀。”玲姑凄然答道:“你对我如此情深,叫我怎么忍心出口呢。”李强大惊问故,玲姑忽把眼泪擦干,问道:“我已由你称心快意,方才答应听话,我知你言而有信,却不可更改呢。”李强忙答:“那个自然。”玲姑随说经过,与处境之难,和自己的心意。 话未说完,李强已把手放开;听完,好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心中一急,几乎晕倒。 再一转念,忙把心神镇定,想了又想,强打笑脸,从容答道:“我当然说话算数。既然如此,只要玲姊不受狗子虐待,或是想到我时,我必惟力是视便了。” 玲姑满拟李强闻言,定必悲愤,不料这等神态,反倒呆住,略一寻思,把足一顿,叹道:“此是我的苦命,来生有缘,再报你的深情。天已不早,请回去罢。”说罢,双手微伸,想任李强亲热一阵再走。李强竟如无觉,道声:“玲姊珍重,我去了。”玲姑看出对方伤心已极,也自不忍,想要喊回,再谈一阵,又恐勾动情肠,想起自己负心,好些愧对之处,心正不安。李强忽又回转,笑说:“崖口梯子太短,可要我扶你下去? 好在只此一会,除却玲姊寻我,不会再来的了。”玲姑脱口笑道:“我嫁此人,本非心愿,以后我只要制得住他,遇见机会,仍可暗中相见。方才所说,并非从此不见。我一薄命女子,除却几分颜色,尚堪自信。论我为人,又无志气,又无良心,实比别人要差得多,你为我伤心,何苦来呢?”李强自听玲姑最后之言,人已清醒过来,心虽气苦,分毫不令显出,闻言神色自如,从容笑答:“玲姊多心,此时我心已无他念。时已不早,请回去罢。”玲姑边走边答:“此时路上往来人多,秦家打手连日奉命打狼,常时经过,恐被撞上。可要等到中午无人之时再走?”李强笑答:“多谢玲姊好意。自信这班恶奴,犬狼一样,尚不能奈我何,请自回罢。” 玲姑见他英姿飒爽,仪表非常,和狗子一比,实在高得大多,回忆方才相爱情景,也自恋恋不舍,立定气道:“你不要装腔作态,故意气我。你还不是有个后补的人在那里,打算从此不再理我,当我不知道么?我固然负心,对你不起,却不知道我那处境有多难呢。”李强闻言,心方一软,忽又想起:“方才对方所说的话,玲姑一个弱女子,迫于狗子威势,还要顾到自家安危,自然难怪;但她谈到狗子,已不似那日口气,并有过门之后,只要新村不记旧仇,便当设法使双方化敌为友之言,全不想到秦氏父子残虐土人,罪恶如山,分明威迫之外,又受利诱,自己心已寒透。”话到口边,忙又忍住。 玲姑见他微笑不答,知已激变了心,赌气说道:“你不理我更好,彼此都少烦恼。”说时,已到崖口,李强照样伸手,助她下去,和方才一样,关切爱护。玲姑心又一活,回首媚笑道:“好弟弟,请你不要怪我,将来自见人心。”李强未答,忽听陈四高呼玲儿,似有怒意,忙把手松开。玲姑到了下面,又回头向上挥手,连说了两句:“三弟保重。” 李强天生至性,经此重大刺激,表面镇静,心如刀割,闻言只好点头苦笑。转身走不两步,忽听陈四父女争论之声,心想玲姑莫要为我受责,忍不住立定,想听下文。刚掩往树后,便听陈四大声说道:“玲儿,你受迫违约,保全父母,自是无奈。这么好一个少年对你痴心痴意,新村那多少女,个个对他看重,终日一起,全不理睬,一心一意,守定了你,就不念昔年情分,也应念在日前救命之恩,告以真情,庄重相对,如何还要藕断丝连,引他想你,这样岂不害人?”玲姑先争论了几句,语声较低,不曾听清,随听陈四接口道:“前日你对他尚有几分真情,昨夜又说,此举想绝他望,免得将来害他,故此不曾拦你。可是前日你已答应小狗,并有一半出自心愿,这等作法,早晚岂不惹事,误己误人?”玲姑忽然抗声气道:“实不瞒爹爹说,起初我虽恨极秦家小狗,不肯嫁他。 自从前日看出他性虽凶暴,对我处处服低,他家日子又那等舒服,今年作了庄主,更是样样称心,这才点头。但是李三毛从小就和我好,分手时节,为了双方年幼,谁也不肯去向大人禀告,只在私下定约,后来才知他哥哥看出此事,已向爹爹求亲,并还交了聘礼,我已打定主意,非他不嫁。此时中变,出于意料,本想和他断绝,方才见面,越看越觉他好,除新村那面人日子勤苦而外,如嫁此人,再好没有。事已至此,我也不再害羞,我虽嫁与别人,却不愿人嫁他气我,不过说了几句好听的话。爹爹近一月来,也帮秦家说话,如何怪我一人?”李强听得毕真,对方心意,已全明白,不愿再听下去,把牙一挫,便自回走。 还未下崖,便见谷口有女子人影一闪,料是龙姑暗中跟来,心更难受,连忙下崖赶去。出口一看,路上往来行人车马颇多,龙姑不见,知她不放心自己,暗中跟来窥探,又恐看破,见将回转,已先避开,且喜不曾遇见敌党。匆匆赶回,到家一看,龙姑未回,仲猷说是天明起身,人已不在;你二人怎未一起,羊也不曾放青?李强便把赴约回来曾见龙姑人影一闪,也许尚在途中。仲猷先听爱女未与一路,本有愁容,闻言才放了心;又见李强神情微带沮丧,知其喜怒不形于色,料是玲姑负心背盟,将嫁狗子,试一探询,李强含糊答应了几句,心念龙姑用心可怜,又恐仲猷愁虑,忙答:“我寻二妹,再回放青。”说罢,匆匆走去。 其实龙姑已由小径穿林而来,不料李强腿快,仍是先到,只得暂停。方想这次尾随未被发现,忽见李强和老父匆匆问答了几句,便去寻找自己,神情慌张,似颇关切,心中暗喜。恐其扑空愁急,跑冤枉路,忙由林中跑出,先朝仲猷打一手势,随后追去,高呼:“三哥快回,我未走远。”李强闻声赶回,仲猷也自迎来。龙姑刚问:“三哥何时出门,我怎不知?”仲猷接口笑道:“你们这些痴儿女,将来如何是好。你恐三哥涉险,暗中跟去,他回时已然看见,何苦又说假话?”龙姑见被老父说破,脸上一红,气道: “爹爹真爱说我不好,多急人呢。过天再说真话,人家也不相信了。”仲猷笑道:“是非真假,久而自明。你三哥以后才信你呢。”李强见龙姑素来端静,为了隐事被乃父说破,不好意思,神态口气十分天真,另具一种妩媚静好之态,耐人寻味,本心便觉她好,加以连日这番情意,相处亲密,再又想起方才玲姑相待情景,心中一酸,由不得更生好感,从旁笑道:“二妹端庄娴静,言行如一,此举全为我好,哪有不信之理。”仲猷含笑点头道:“你两个哥哥妹妹,情如手足,越来情分越厚,我也少了心事,快些吃完饭,一同放羊去罢。不久就要分羊,全仗贤侄出力。我们掌管的羊又多又肥,全村夸奖,大家都有面子,不是好么。”李强闻言,心中一动,想要开口,又觉不便,只得罢了。虽然满腹悲愤,无奈龙姑情意殷殷,形影不离,其势不忍独行。由此起,二人同出同入,成了惯例。 不久便听人说狗子秦迪不等陈家所约年限,磨着老贼秦十交与全权,就便完婚,把玲姑娶到家中,夫妻十分恩爱。狗子那么阴险凶横的人竟听玲姑的话。跟着,陈四借着赶集,与李强带来一信,大意是说:“寒家德薄,好些事出不已。且喜秦迪新婚头上,尚听小女之言,暂时数年,当不致与新村为仇,请自放心。”李强看完烧掉,只和仲猷父女说了几句,也未向外泄漏。 光阴易过,忽又新春。想起林中怪人之约,便和龙姑商量,欲往一探。龙姑先见狗子作了村主,比乃父平和得多,不似以前,常命奸细来此窥探,森林到处奇险,猛兽又多,想起以前经历,便自胆寒,婉言劝阻。李强笑道:“人心难测,狗子新得美妻,自然不暇害人。我和狗子见过两次,早看出他狼子野心,凶狠阴毒,年轻任性,将来只比老贼秦十更凶,岂可不防?陈四来信,好似暗助我们,实则是念哥哥屡次帮他大忙,又是近亲近邻,平日交厚,知我弟兄不大好惹,狗子多不好,是他女婿,论他本心,只想双方化解,虽无恶意,却没想到桃源庄那班土人受的是什罪孽,我们更是未来大害。一个不巧,便有灭村之祸。林中怪人甚多,均有极高本领,起初为了无因而至,我也防他。 直到今春,毫无动静,可见是些隐迹深山的异人。还有去年去往陈家的骑马大汉,也由青龙涧那面跑来,到了陈家,并未再见,再次往见玲姑,均未及问,也许于此有关。此时正当我们居安思危之时,如何可以大意?不过林中太险,最好由我一人前去,以防万一。” 第一四回 两心如一 龙姑微嗔道:“三哥老拿我当个无用的女娃。以前你自信我不过,这半年多常在一起,也打了好多次猎,本领虽比你差得多,寻常蛇兽也难伤我。我又比你细心,连惊险的事都未怎样遇过。你一人耳目有限,有我在旁,到底添个帮手,真要有什凶险,祸福与共,我更喜欢。万一有什不测之事,不说别的,只要过了十天半月不见你人回来,我早急死。也不怕你看轻,我不似别人那样心志不坚,易受摇动,已早打定主意,不问你把我当成兄妹也好,朋友也好,反正死活都在一起,永不分离。莫非你那么聪明的人,还看不出来?” 李强早知龙姑情有独钟,无如玲姑改嫁以来,万念皆灰,一心一意把全付心力,为同村土人谋求福利,已定终身不娶,只为龙姑情分大深,不忍明言,引使伤心,于是迁延下来。老想遇见机会,婉言解劝,谁知双方相处越久,情分越厚,龙姑人又庄静,只管情深义重。除却出入相偕,不肯离开,不带半点轻狂,也未表示过一点意思,始终没法出口。断一想,难得双方志同道合,将来率性结为兄妹也是一样。近两月来,细查龙姑,不特心细胆大,毅勇耐劳,不畏艰难,每日随同自己背人苦练,武功体力更是强健,飞刀投箭已然百发百中,最难得是两心如一,无论多么艰难险阻的事,随同下手,从无倦容,委实是个极好帮手。她固不肯离开自己,偶然因事分离上个把时辰,也自想念,仿佛少了一件重要东西;无她在侧,无形中少去一种力量,好些不惯。尤其近半年来,无论饮食衣物,均由对方照管,不用自己分心,成了习惯。平时不甚在意,去冬度岁,龙姑料理家事、年景,有三四日未在一起,又病了两天,便觉孤单无趣,好些不便。当日原因森林之行太险,又当仲春草长之时,林中除大量猛兽而外,更有蛇蟒毒虫,恐同犯险,故加劝阻,本心没想离开。及听龙姑这等说法,分明生死相从,除自己外,誓不再嫁,想起前后经历,好生惶急,但又不忍明言见拒,自吐心志。 龙姑见他呆住,微笑问道:“你讨嫌我么?”李强虽然心志坚强,说一不二,无如男女相处,易生情愫,何况对方品貌端丽,情深一往,双方心志相投,身又孤单,忽然多此一个有情有义、照护周至的知心伴侣,人非木石,早已感动,无形中早种下爱根情苗,不过刺激太深,胸有成见,尚未打破而已。及见龙姑说时,虽带笑容,眉宇间隐含凄苦,秀目流波,似有泪意,心中老大不忍,忙接口道:“二妹不要多心,我是在想森林黑暗危险,怕你受伤,不大放心。像你这样能干胆勇的女中英雄,哪里找去?你又对我极好,心中只有感佩,如何会有讨嫌二字?实不相瞒,以前我虽蒙你照看,不似这半年来亲近,好些事都是自己动手,尤其那一群羊,要分却我不少精神。每次入山,先要把它藏好,还须费上两天功夫,存下吃的,还不能走得太远,人更孤单,遇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自从有你一路,样样方便,省事省力,不论多远,都可以去。走到路上,说笑高兴,也不觉闷。说句笑话,这都是你惯的,害得我离开你还不行呢。”话未说完,龙姑两行清泪已忍不住,挂了下来。 李强不知龙姑心中感动,乃是喜泪,心中越慌,不知如何安慰才好,由不得把手一伸,搭向龙姑肩上,方觉对方肌体丰柔,但有一种弹力,比起玲姑又自不同。龙姑原与李强并肩斜对,相隔甚近,平日蓄有无限热情,吃对方伸手一搭,少女娇羞,初受温存,心中乱跳,头脑一晕,玉颜红生,立足不稳,身子往侧微歪。李强恐她跌倒,再用手一揽,龙姑心情迷惘,由不得就势侧向李强怀内,羞得低着一颗头,不敢抬起。男女情爱,原重含蓄,尤其初恋时节,暗中具有一种极微妙的热力,互相吸引,不由自主,稍微依傍亲热,便有说不出来的情趣。李强创巨痛深,此时虽无他念,心情却极矛盾。一面只管拿定主意,一面却觉龙姑可怜可可爱,好到极点。尤其春阳之下,抱着这半身软玉,明知不应如此亲热,但知对方情痴爱重,误认自己同样心意,先不忍自行推拒,使其难堪,爱苗却在无形滋长,觉着对方实是可爱,也自不舍推拒,只得任她依在怀内把话说完,连问:“二妹,何故伤心?”龙姑低声答道:“想不到你也爱我。”话才出口,头更抬不起来。 李强闻言,心中一荡,几次镇静,想要婉言劝说,无奈口张不开,手更不由自主,抱持越紧。龙姑也渐渐把整个身子贴向怀内,那一双丰盈柔嫩而又有力的手臂,也渐渐随同抱持之势,环绕过来,将李强抱住。李强觉着龙姑,双手抱向腰背之间,也由松而紧,前胸紧贴怀内,暖烘烘、柔腻腻的,另有两个软玉,具有一种从未经过的情趣,心跳之声,隐约可闻,不由周身发热,几次思潮起伏,想要开口,均没有那股勇气。低头一看,龙姑埋头怀内,只见前额映着朝阳,带有一种艳光,秀发如云,稀疏疏蓬起了几根,少女天然之美,比起那日玲姑梳装盛饰,又自不同,忍不住低下头去,亲了一下;觉着对方胸前,起伏不停,心口不住乱跳,知其情绪热烈,又羞又喜。猛一转念,想了这半年多,朝夕同游,连手都不曾握过,心中的话,尚难出口,对方本是立志委身,誓不他嫁,经此一来,如何还肯嫁人?何况今天,又是我无意之间发动,对方外表温和,性情刚烈,婚事不成,便不送命,也必从此苦痛,岂不是我害他?想了又想,无计可施。 再一回忆,龙姑前后相待情意,村中男女婚姻原可自主,不似今日这样亲热,还可遇机设法开导,照此情势,如何负心?念头一转,慨然说道:“好妹妹,我真好些对你不起,千万不可伤心。今日便求妹妹,将来嫁我,但有一件该死的事,必须说在前面,还望二妹原谅答应。” 龙姑初受对方温存,也说不出是喜是忧,是惊是爱,倚在李强怀内,软绵绵和吃醉了酒一般,正觉心中舒服爽快,什么念头都没有,闻言不禁大惊,正在惶急心跳,听完未句,才放了心,也忘了害羞,抬头笑道:“哥哥,我样样都答应你就是。”话未说完,李强见她泪痕未干,满脸惊喜之容,比起平日更加娇媚可爱,情不自禁,低下头去,又亲了一下,听完,越发高兴,抱着龙姑,连亲不已,口中说道:“二妹真好,我真感激你。”龙姑也就不再低头,红着一张脸,紧闭双目,任凭李强亲热了一阵,低声笑道: “三哥有话快说,我想听呢。” 李强随把龙姑扶抱到小石上面坐下,两次欲言又止。龙姑笑道:“你心中的话,我全知道。那日你们见面所说,我已听去。只要人家有一半分对得起你就行。你不好意思出口,我代你说。”李强脸上一红,想了想,正色说道:“二妹不要多心,我无他意,也不是那样的人,不过……”龙姑接口笑道:“天下竟有这样没良心的人,也亏她说得出口。受了势迫利诱,负心背盟,一面还要勾引人家,说她情出不已,将来遇机,仍有重逢之日。嫁将过去,狗子稍微对她不好,她便设法,先送父母逃走,跟着约你同逃。 又叫你这两三年内,不要寻她,把心死掉,以免两误,到了时候,自来寻你。照此说来,狗子对她好,她就和人恩爱一辈子;对她不好,再拿你后补,真太会打主意了。天下哪有这等情理!我实真心爱你,只把对人家的苦心孤诣分我一半,就心满意足,无一件事不可答应。只你喜欢,也说不到原谅二字,无一不可。反正你不会丢我,至多和她暗中来往,或是报仇除害之后,把她娶来,作个两头大,我便没有话说。” 李强见她说时,辞色微带激昂,忙道:“二妹,你想错了。此时我对玲姑实无他念。 不过,此人是我冤孽,虽知此生更无重圆之望,心终放她不下。你那日所闻所见,还只片段,不曾听全,这且不去说他。实不相瞒,我本定终身不娶。她有危难之时,仍不惜以全力相助,以符昔年分手之言。后见二妹对我情深义重,几次想要劝你,把话说明,结为兄妹,但我知你外柔内刚,性情贞烈,话说不对,难免悲苦,不忍出口,迁延至今。 近来情分越深,方才又有同生共死之言,越发感动。想起你貌美多情,能干贤慧,可爱之处更多,得妻如此,实是万幸。如非先有玲姑使我伤心太甚,先如遇你,早求婚了。 我素来言行如一,你所深知,何况平日拿定的心志,更是百折不回,如非敬爱二妹太甚,怎会改变初衷?你说只把对玲姑的情义分你一半,已是冤枉。至于许我二女同归,更是笑话。我固爱她,一则,她对我如此情薄,向来我主一夫一妻,不喜人家纳妾,何况村中婚姻都是自主,就向父母禀告,也是一说即允,至多代为考验,并非怨偶。内有两家,为了无子纳妾的,我均轻视他们,如何到了自己身上言行相违?我断定玲姑决无好果,此时对我不起,多半由于处境艰危,无可如何,只居心太巧,自私大甚而已。为念以前情义,虽然寒心,决不坐视,并使知道她虽无情,我仍有义。为了男女相爱,情分越深,妒心越重,此后难免发生误会,故此言明在先。我对二妹,虽然终身不二,夫妻恩爱;对于玲姑,无事便罢,如受狗子虐侍,固不必说,便是将来秦贼父子恶贯满盈,覆巢之下,自无完卵,到时,也必不间艰危,救她出险,至多接到家中,作一寄居好友,或代寻一好人另嫁,使有归宿,别的全谈不到。” 龙姑一向温婉,先因李强所说,正是平日心病,勾动悲怀,神态激昂,由不得发泄了几句,及听这等说法,越听下去,心气越平,立时复了原状,回眸接口笑道:“我还不是自私自利。如说真话,这样好看的人,莫说是你,我也爱极了她。早知你放她不下,已打好主意。听你所说,大出意料,只你不被她夺去,照她为人,将来受报必惨,到时你看我对她多好罢。”李强闻言,越发心喜。当下议定,时已不早,先回家去,禀告尊长,只暂时对外不要泄露。等到秦贼父子大害除去,新旧两村人民同享安乐,再行完婚,免得此时分心牵挂。功成之后,也较体面。森林之行,索性明日裹粮深入,好在仲猷已早看出林中不是恶人,又知二人胆勇心细,合在一起,决无他虑。 议定起身,赶了羊群,正往回走,离家还有两三里,忽见仲猷迎来,满面喜容道: “你二人志同道合,情爱越深,想必无须旁人劝说了罢?”二人闻言,均觉仲猷如何前知。仲猷笑道:“贤婿你奇怪么?实不相瞒,老夫只此独女,爱如性命。我和令兄昔年曾共盟约,率众开荒,久共患难,比谁都厚。平日无话不谈,独对贤婿和陈家订婚之事,不肯明言。后见背人愁思,把玩订婚玉玲珑,向你盘问,再一回忆令兄行时之言,才知情有独钟,平日选婿之念,因此冰消。无如你二妹情有独钟,怎么劝说,也是无用,想起便愁。后来,玲姑违约改嫁,才知令兄早就防到未来变化,一面觉着玲姑人好,你又情痴太甚,非此不可,如能成婚,也是一双佳偶;一面又防事情中变,婚姻不成,一个不巧,引来外患。为此行时,亲往陈家,仔细叮咛,授以机宜。事前更是谨慎,知你兄弟情厚,决不违命而行。除你之外,连我也不知道。果然发生今日之事,也曾劝过女儿,说你为人强毅,玲姑貌又绝美,只管痛心,暂时未必再娶,不可和你亲密大甚,以免将来为人所笑,自寻苦恼。她偏不听,每次说你对她真好,我都不信,反觉你只感激她对你情分,待她越好,事越难成。近见女儿代你作事,你已视如当然,不似以前谦谢不安,才知至情感动,婚事可成。今日一早出去,贤婿又曾说往森林探险,照例最快也要黄昏才回,这早回家,必有原故,又都喜容满面,女儿脸上并有泪痕,如是贤婿露出拒婚之意,女儿不会这样又悲又喜,你们面色又都如此好法,同行走来,虽和往日一样,但具一种亲切神情,定是把话说明,前来禀告,否则,怎会未卜先知呢?” 李强不知仲猷为了爱女婚姻,日常愁虑,忽然得到喜信,把平日疑虑李强外亲内疏、心志难移的念头,一扫而空,当时喜出望外,赶来探看,果然二人神情亲密,大异寻常,心中喜极,情不自禁,脱口先说。又恐李强疑他前知,设词遮掩。二人高兴头上,也未在意。回到家中,饭后就在近处牧羊,老早安息,养好精神。次日重带礼物,未明起身,赶到东南山中。天还不曾亮透,二人就在坡前坐下,正在商计,等天大亮,借着朝阳斜射,再往森林走进。忽听远远一声马嘶,心方一动,猛瞥见斜对面高崖上有人影一闪,脸上戴着面具,颇似去年所遇骑马大汉,忙同赶去,已无踪影。跟着,又见那匹未钉蹄铁的白马,顺着山沟来路,飞驰而来,晃眼窜人森林之中,太阳也自升出地面。料定蒙面大汉,便是森林怪人,此行必可相见。 刚回原处,拿了包裹兵器,往林中走进,忽见林外树上,又钉着一片树皮,上写: “林中野兽驱除殆尽,同进无防;但须留心草中蛇虫。礼物可挂树上,有人来取。前赠飞刀最是有用,务要多带。沿途树穴中,也藏得有,外面留有标记。前去洞穴,也可栖身,只暂时不能相见。洞侧危崖,更不可去;否则有险。洞中还有几间石室,所存各种珍药,林中人并无用处,不妨取走。无事只管来游。林中除产有各种珍药外,并有好些合用之物,随时留意,便能发现。”二人大喜,看那语意,此行竟似预知,并连龙姑也算在内,越发奇怪,便照所说行事,一同觅路前行。沿途均有标记,路也不甚难走,先后遇到两条大蛇,见人惊窜,并不甚长,只是光景昏暗,不见一人。去时备有灯笼,可以照路,不消多时,便横断过去,直达青龙涧崖洞之内。 内里果然堆有好些食用之物和许多珍药,后洞石室,也自寻到,石榻几灶,样样皆全。榻上又留有一张纸条,大意是:“彼此情如一家,无须客气。洞中各物,均可随意取用带走。只崖那面,禁令森严,还去不得。到了时机,自当引进。暂时可在当地查探,看好形势,以备异日之用。”二人见自己行动,对方全都知道,意思又是那等关切,好生惊喜,只不知对方这等好心,是何原故。在洞中住了一夜,到处查看,可开辟之处甚多,出产丰富,更有温泉油井之奇,高兴非常。由此起,二人连去了好几次,不时在洞中发现纸条,指点未来之计,令先观查准备,暂时不许泄漏,并有各种酒肉果蔬留赠。 二人也把对方视若神明,差不多每月至少也去两次。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一年多,前后探出好些富源和两条捷径,人却未遇一个。这日,李强想起这两年来的经历,越想越怪,正打算背了龙姑冒一点险,翻越洞南危崖,前往探看,忽听仲猷密告,说:“狗子近年勾结宫府,招添了不少武师打手,凶威更甚于前。 桃源庄的土人日在水火之中,有的受苦不过,弃家逃来。我们因奉令兄之命,不能不收。 这一收容,势必结怨更深,前数日果又派了奸细,假作投奔,求田寄居,随同开荒。被旁人看出破绽,假意和他结纳,为他重利所诱,与之密议,才知狗子头两年颇听玲姑的话,无如天性凶残,喜以毒打土人、立威为乐,并在庄中设下石牢,稍有不合,便被擒去毒打,时遭惨杀。近来凶焰更甚,又在镇上重设赌场,勾引外来商贩入局。本村也已有数人受其愚弄。听来人口气,狗子志大心高,妄想吞并新村,迟早必有一场祸事。我已命沙猪儿将计就计,去往庄中窥探虚实。令兄尚不回来,万一有事,如何应付?” 李强闻言,勾动前仇,心中愤恨,想了想答道:“我平日留心观查,他那镇上也曾暗中去过两次,并还交了几个药客。以我观查,本村近年人数越多,众心如一,个个武勇,即使狗子狂妄无知,老贼也必劝阻。照着近日所闻,狗子必是知道我们难惹,但又妒愤我们,心中痛恨,于是一面勾结亡命,多养打手,等他自信可以消灭我们,然后大举来犯。为防杀伤大多,事情泄漏,先与官府勾结,看形势,暂时尚不致于发难,只有盘龙谷山洪旧道比较可虑,必须防他乘着山洪暴发之际引水倒灌,冲没全村。至于公然率众烧杀抢劫,也许还不至于。即使有事,也在春夏发水两头路断之际,不会如此冒失。 好在全村少壮均照我哥哥所说,化整为零,随时应变的方法,从小均有定时习武,一有警兆,当时便成劲旅,怎么也拼得过。只是猪儿人虽强健机警,言大而夸,心志未必坚强,此行未必胜任。这些日来,为了防备山洪暴发,受人暗算,预留退路,每m司了二妹和几个胆勇同心的人,开辟险径山路,暗运公粮,不曾顾及仇敌那面。早知如此,还不如由我自己去呢。” 仲猷方想:“秦氏父于恨你弟兄入骨,你怎去得?”忽见一同村少年跑来,挨家传话,说桃源庄派来的奸细忽然逃走。李强问知猪儿已走三天。等人走后,忙告仲猷,说狗子阴险多疑,猪儿本奉奸细之命往见狗子,假降卖好,三日不归,奸细又逃,定是凶多吉少。他家父母衰老残疾,只此独于,我必须赶往一探,将其救回才好。仲猷闻言,大惊道:“狗子恨你,如何去得?”李强笑道:“天下事怕不了许多,遇事畏难,如何成功?”仲猷知他说了必做,好生愁急,深悔前日猪儿自告奋勇,不该令其涉险。还待劝阻,龙姑暗中摇手止住,随将李强唤往无人之处,笑问:“三哥真要去么?”李强笑道:“自从今年正月闻得狗子残害土人,又在镇上开赌,阴谋害人,暗算我们的人,又与官府勾结,收罗亡命,聚众练武,知他必有凶谋毒计。早想往探,均为此行必与玲姑相见,恐你多心,欲行又止。猪儿失陷在彼,吉凶难定。我想双方势不两立,秦氏父子何等凶狡,命人前往窥探,平白多生枝节,好些害处,一个不巧,反倒引发祸事。 “岳父和诸位长老前日允许猪儿往探,来对我说,大为失策。此行固然关系重要,除我一人可以一试,此外谁也不行。一则,桃源庄虽有多年未去,庄中地理形势,哥哥留有地图,我又记得,平日留心,稍有变动,我全知道;再则,玲姑为人,我所深知,初嫁还拿她不准,照着近来所闻,分明狗子日久减去情爱,犯了本性,玲姑性做,富贵岁月,过惯无奇,只觉狗子日久情薄,不肯听话,心性不投。本是强迫成婚,并非心愿,也许双方不和,同床异梦,均在意中。我如前往,必要诉苦,就不相助,也可探出一点虚实。 “前遇陈四,面有愧容,此人本知善恶之分,人也机警,只和玲姑一样,胆小多虑,良心未死。无论寻到何人,均可使我成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本来猪儿去时,只知我们胆小畏祸,命其往探对方心意如何,是否能容我们安居,并无他意。在未发难以前,除我夫妻,和有限几个暗中主持的人,平日声色不动,谁也不知细底。非刑之下,就许乱说几句,引出祸事,早点得知,也有一个准备。我如前往,包你没事,二妹必须听话。 这类土豪恶霸,比毒蛇猛兽更加凶残,千万不可跟去,为防岳父担心,更不可明言相告,只等黄昏,我就起身,事前仍作去往森林便了。” 龙姑自是担心忧疑,但知李强决不听劝,再想,近一年多,那蒙面大汉实是奇怪,始终不曾对面,最奇是,遇事前知,仿佛随在人的身旁一样,爱护备至,随时指点甚详。 前日往青龙涧,又有字条留下,上写“时机将至,还有要紧东西送来,此后只管任意行事,无往不利”等语,仿佛土豪父子也是他的仇敌,只未明说出来。丈夫心志坚定,言出必行。近来武功更高,骤出不意,前往窥探,也许无事;便劝李强往寻陈四访问,不可恃强,深入虎穴。你见玲姑,我决不多心,只是好汉打不过人多,事情大险,最好去时,和林中人一样,把脸上蒙上再去。天明前必须回转,免我担心。李强哈哈笑道: “二妹怎小看我,只管放心。天明不归,容你前往寻我,要死在一起如何?”龙姑终是发愁,回顾老父,不知何往。 二人每次密谈,均在门前不远的山崖树林之内,龙姑心想:“爹爹此时正在愁急,如何不听下文便自走开?”因李强就走,还要为他赶制面具,改变衣装,心乱如麻。没奈何,同回家中,取出布料,一面赶制,一面叮咛。李强见她温言相劝,双眉紧皱,知不放心,正在温存劝解,力言无害;忽听远远传来一声马嘶,正是近来森林中常听的那匹怪马。忙同赶出,马已无踪,只仲猷急路而来,面有惊喜之容。龙姑先疑乃父去往猪儿家中慰问,见那来路相反,方才所去,乃是全村最隐僻的所在,跑得又急,心中生疑,正要迎上。仲猷一见二人,便把脚步放缓,把手连挥,令先走进。 第一五回 坠欢难拾枉断肠 二人看出有事,回到屋内,仲猷随后走人,面上慌张神情,已全去掉。不等发问,先笑说道:“贤婿常说,森林中主人是个蒙面大汉,日常留心,从未见到。方才正为贤婿犯险发愁,他忽走来,藏在树后,连打手势,要我背你二人见他,随即转身。等我赶去,去往松林之内,方始立定相待,也不开口,取出一包东西,转身就走。打开一看,乃是一身白葛布短装,两条皮带,上插好些牛耳钢刀。另外一根纯钢软鞭,一张纸条,贤婿请看。” 二人一看,便知大汉所留,字迹仍是那么潦草,上写:“秦贼父子,恶贯将盈。他与玲姑常时争吵,如非玲姑美貌聪明,深知狗子心性,初嫁不久,便将其制服,当其发怒之时,一味忍受,事后再与争论,早受虐待。现已变心,时常悲愤伤心,有机可乘。 只照纸上所开途径,便可乘着黑夜,深入虎穴,先见玲姑,再往救人,十九成功。”并说:“猪儿运气,狗子一见,便生疑心,正用非刑拷打,忽接县城党羽来信,说有要事,当日起身,只把猪儿关在牢内,今尚未回。老贼已不问事。今夜前往,正是时机。事完回来,隔日再往森林,另有两马相赠,以后行事,更多方便。” 二人看完大喜,龙姑心虽稍宽,还觉可虑,后见仲猷也在旁力主,与前迥不相同,时现笑容,知道老父素来胆小谨慎,林中人必还另有话说,不肯明言。如非事情拿稳,不会这样放心,方始去了愁怀。再一试那衣服面具,竟和现制一样,样样合式。衣作白色,乃山中细麻织成,密扣紧身;并有一双快鞋,通身尺寸一点不差,好生欢喜。李强也看出仲猷神情有异,两次探询,均说大汉行动如飞,身轻力大,未说什话,递过小包,便绕树林走去,跟着便见骑上白马,飞驰入山,什话未说。李强知他谨细稳练,许有隐情未吐,不便再间。老早把饭吃饱,又带了两块干馒,装束停当,一试兵器,十分顺手,轻重合用。飞刀共分有毒无毒两种,均有记号,龙姑恐他初用软鞭,万一不大合用,又把家藏钢刀与他插在背后。这一改装,越发英武,竟和蒙面大汉多半相同。仲猷走往门外一看,暮烟浮动,炊烟四起。村中人家正用晚饭,所居又较僻静,虽有两家邻居,全散处在左近田野之间,不在一起。天又有雾,明月刚升,仿佛笼着好几层轻纱,光景昏黄。归告二人,龙姑又叮咛了一阵,方始分手。 李强和玲姑从小相爱,虽然中途变节,自己也订了婚,昔年情影依旧横亘心中,时常想念,只无往见之理;又恐龙姑多心,不知自己心意,不肯相谅,只得罢了。这时想起有许多话,未向玲姑明言。她虽负心,我也不久娶妻,总算扯直,不能怪她一人,以后成一忘形之交,也是好的。到了路上,越发心急,恨不能当时飞到,才对心思。一路加急飞驰,到了大道之上,两头一看,天渐入夜,早已路断行人。遥望桃源庄各处树林,多有灯光掩映,忙照纸条所开途向,越过官道旁边崖沟,再贴着对崖又直又陡的浅岸密林,轻悄悄掩将过去,走过一段,寻到一条宽不过尺的缺口,侧身而入,通过土崖,又是大片低矮树林,蛇行了一段,方始避开关口,到了庄内,正顺阴黑之处,往前掩去。 事也真巧,玲姑自嫁狗子之后,越想越对不起李强,暗忖:“我嫁此人,原出不已,再不享受一点,岂不冤枉?”加上狗子又是一个喜欢豪华的酒色之徒,由新婚起,便想尽方法及时行乐。每逢十五六月圆之夕,常有花灯留宴。狗子虽然出门,玲姑独居无聊,原定花灯之会,又在日前备好,正赶庄中桃花盛开,所居楼外,万树繁花,灿如云锦,再一点上花灯,越发壮观。这时正是华灯初上,玲姑带了许多丫头,步行花间,四望各色绢纱扎成的大小花灯已全点起,星光万点,到处通明,照得到处花团锦簇,明如白昼,暗忖:“桃花最是轻薄,一时浓艳,转眼飘零。自己虽有才貌,嫁到这样丈夫,新婚两年,虽然凶横残暴,还肯听劝。近年越发骄狂任性,无恶不作,似此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保得几时? “听父亲的口气,李诚走时,曾露口风,说新旧两村将来必难并立。秦氏父于残害土人大甚,早晚必受恶报。并说,他如病愈归来,便有分晓。新村的人不说,连本庄土人,也必同登乐土,彼时因和爹爹多年交厚,又认定自己必嫁李强,肯说真话。照他所说,明有深意。虽然一去不归,李强已然成长,比他哥哥还要胆勇机警,又和大夫有夺妻之仇,照他性情为人,决不甘休。屡次命人去往新村窥探,均说他为人老实,肯卖力气,近年与一村女交好,常同出入,但又不听婚嫁的话,好些可疑。莫要弟兄二人,一里一外,暗中布置,时机一到,便来报复,大夫虽然祸由自取,自己也必玉石俱焚。可恨李强,以前那样爱我,幼年分别时,并还以死自誓,就我负心背盟,我一女于,受人威逼,无力抗拒,也应原谅几分,好歹设法看我一回。自己不来,又和村女一起,不问是否真好,或是借此遮掩,免人生疑,到底把我忘记,实在气他不过。”回忆前情,心正烦闷,李强已由侧面僻径,绕着花林,暗中俺来。 玲姑为了所嫁非人,初嫁半年,初次遇到那等豪华奢侈的享受,还觉日子过得舒服。 岁月一多,渐觉身外之物多么美好,也无什意思。丈夫只知淫乐任性,丝毫不知温存体贴。想起幼年和李强一起,耳鬓厮磨、言动天真、相亲相爱之景,从未有过,尤其又方分手时节,对方那等热情痴爱,更是时刻在念。每一想到,便自伤心,越过越觉无味。 狗子性又疑忌,为了妻子貌美,每出赏花游玩,无论何人,都要回避。往往出外游行,除狗子和丫头外,走遍全庄,见不到一个人影。丈夫更是性情凶暴,喜怒无常,语言无谓,面目阴狠。偶然高兴,也只供他自己淫欲快活。闺房之内,毫无乐趣,家规又严,自视极高,亲友内眷,轻不许入内室,所用丫头多是农奴土人之女,强迫献上,暴力凶威之下,个个胆寒。只一心腹丫头小桃,还敢背人和自己说几句话,人也聪明解意,余者多和木偶一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一任好言开导,均无用处。想起这班丫头,身世可怜,有两个姿色好的,又被丈夫酒后摧残,偏是始乱终弃,稍微近前,非打即骂,直无人理。难得今夜丈夫出门。心想都是人生父母所养,如何比我还要命苦?何不趁此机会,令其结伴游玩,免得随在一起,她们拘束,我也看了讨厌,便命随行十几个丫头,各自闲游,庄主不在,不必伺候,只留小桃相伴。众丫头都知主母心好,喜谢散去。 玲姑自和小桃穿行花林之中,正想这多华灯,要费多少人力物力,要和爹爹所说昔年一样,春秋佳日,全村行乐,人来人往,热闹光景,岂不好玩?偏只由我一人赏玩,孤单单冷清清的,有什意思。小桃忽然内急,禀告走去,玲姑信步独行,不觉走入花林深处,想起前事,顾影凄凉,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微闻身后花枝响动,只当小桃寻来,也未在意,自言自语道:“桃花,桃花,你今日开得这样鲜艳繁盛,明日一阵风雨,便是残红满地,只剩空枝。虽然容易飘零,明年却又春暖花开,比我这薄命红颜、经不起几番风雨的人,还强得多呢。”忽又听身后低呼了一声“玲姊”,魂梦中悬想的人,一听即知,惊喜回顾,正是李强寻到,只面上蒙着面具,穿着一身白色密扣短装,背插钢刀,腰横皮带钢鞭,上插好些尖刀,刀锋微露寸许,寒光闪闪,比起那年分手,还要显得英雄气概,不禁心魂都颤,忙把手一摇,不令开口。匆匆跑向林外,见小桃正往回走,忙道:“你和她们都到东边花林玩去,不喊不许过来。我到楼上睡上一会,还来看灯。 此时有些头昏,不要吵我。” 小桃笑诺走去,玲姑重又回到林内,见李强仍是方才初见时神态,站在一株桃树下面,左手搭在花树之上,呆立不动,情不自禁,赶进前去,喊了一声“三弟”,伸手想拉;不料李强把手一缩,身子往后一闪,径自避开。想起方才曾听花枝微响,照这神气,分明先已来到,因不愿和从前一样亲近,故意摇动树枝;后见不曾回顾,才勉强喊了一声,心方不快;猛瞥见李强腰间寒光点点,又是那等打扮,疑是寻找丈夫报仇而来,心中一慌,忙道:“他不在家,你是想报仇么?”李强笑道:“我与他已谈不到私仇二字,兵器专为防身。他到县城,我也知道,无须过虑。如能容我说上几句,自感盛情;否则,当时就走,决不累你。” 玲姑见自己方才慌张出入,对方立在花下,神色不动,寸步未移,可见相信自己,毫无疑忌。必是把话说错,误认自己夫妻情厚,偏向他的对头,又见对方英俊从容仪态,灯光之下,分外威武,想起前情,又恨又爱,忍不住伸出一双粉拳,朝李强身上打了几下,恨道:“你不要气我,林外不远,四围都有防守的人,这里不是说话之所,还不跟我快走。”李强身后是树,无法退避,任她打了几下,如无其事,冷冷的答道:“蒙你相谅,请先引路如何?”玲姑见他冷淡,气得要哭,继一想,此时不是赌气时候,咬牙说道:“你不要大狠,早晚自会和你算账。”李强微笑不答,玲姑只得忍气前行,心中难受,但又无话可说,匆匆引了李强绕林而出,到了楼上卧室之内,冷笑道:“三相公不要这等凶神恶煞,丫头已被遣开,这里无人敢来,对头如回,不等近前,早就吵成一片,拼着我命不要,也会放你逃走。且把你那鬼脸壳取下,容我略谈别后苦况,看上两眼。” 李强知她初嫁时也颇相安。近年夫妻虽有争吵,结果也是她占上风,并未受苦。尤其一路行来,见她孤身在家,还点上许多花灯。平日豪奢可想而知;本就有些看轻。再一想到分手时节情景和父女争论之言,越发当是做作,本想还她几句,又觉此行何事,救人要紧,难得旧情未断,还有天良,未把我当成仇敌外贼看待,正好向其探询,便笑问道:“你们庄中防备甚严,本不敢来,只为我村中逃走一人,被你们误认奸细,擒来此地,三日未归,不知死活。此人无知蠢汉,不足为奇,但恐惹出事来,他家父母又只独于,一条命连着三条命。如蒙看我面上,助我救回此人,再把你丈夫对我新村是何心意,稍微告知,好作防备,更感盛情了。”玲姑闻言,强忍气愤,想了想答道:“你是为沙猪儿来的么?我本不知此事,他走后第二日,我才得知,心料是你派来,曾命下人给他酒食,庄主未回以前不许拷打。就你不来,也想等他回庄,劝其释放。今日你想带走,却是不行。并非不肯帮你,也要替我想想。此时人在昔年桂花崖新建马棚后面牢洞之内,日夜均有专人防守。你一个人万去不得,如还仍念旧情,请听我一句话。对我变心,也难怪你,是我天生苦命,怨得谁来。至于秦迪,多不好是我丈夫,叫我帮你与他为仇,实是碍难;但我也决不坏你的事,只有从中化解。他如有什凶谋,我必尽力劝止,能够不计前仇,两不相犯,再好没有;真要势不两立,那也无法。对你个人,遇到险难,自必尽心尽力,为你受害,也非所计。要是助你全村的人和他作对,他如因此丧亡,我靠何人?你又不会要我。” 李强见玲姑说时,两眼流泪,神情凄苦。听那口气,分明心中悔恨,只要自己仍肯重修旧盟,便可作为内应。只为素性好强,不肯明言,故意拿话试探,满脸均是企盼之容。少妇风华,比起以前还要美艳,再一悲苦,越发引人怜惜,不由勾动旧情,生出怜意。方要开口,龙姑分手时关切愁虑神情忽然拥上心头,后又想到二女前后相待情景,忙把心神镇住,停了一停,慨然说道:“玲姊,我不骗你,我至今日,对你仍是爱到极点,无如福浅命薄,无福消受。以前的事,不去说他。自从分别以后,本定终身不娶,谁知姻缘前定,已与另一女子订婚,今生已不再作他想。但我深知你那丈夫多行不义,无恶不作,他父子本就不免恶报。自从秦迪作了庄主,越发变本加厉,日夜图谋,一面勾结官府,招纳亡命,一面引诱新村人民,愚弄暗算,准备时机一到,杀人放火,吞并新村,使我全村的人永为他的奴隶。稍有不合,便加惨杀。我们便想苟安,也办不到。 近年又常派爪牙奸细到我村中窥探,逼得我们不能不作防卫;否则,我也不会来此。 “我本不应请你泄机。不过,秦氏父子罪恶如山,万无幸理,祸变一发,玉石俱焚。 我们知你嫁人迫于无奈,并非心愿,我更想要保全。事完之后,定必为你设法。你如深明大义,别的也不劳相助,只请釜底抽薪,随时化解。只要人不犯我,我们决不致于先发。还有你丈夫近来残虐土人,生杀任性,连他镇上寄居的药商也常被他暗中擒来,重则谋财害命,将其惨杀,轻则毒刑拷打,迫令为奴。遇到这类苦难的人,务要从旁解劝,保全一个是一个。 “我今此来,猪儿必须救走。休看他那爪牙甚多,凶如虎狼,并不在我心上。况且这类事从未发生,贼党决想不到有人如此大胆,深入虎穴,把人救走,自信出其不意,必能成功。我素来言出必行,你也知道,劝我无用。玲姊将来安危,却在我一人身上。 无论情势多么凶险,决不会伤你一根毫发。如肯寄居我家,我必视你为姊,奉若上宾;否则,你要如何便如何,无不尽心。” 还待往下说时,玲姑深知李强爱之如命,别的女子决看不上,何况那日刺激太深,全村少女,更无一人胜过自己,新村就有几个面貌端正的,也谈不到美人二字,何况全村中人,无论老少男女,终年劳苦,胼手胝足,多好看的人,终日晒在太阳底下耕作,风吹雨打,尽做粗学,也好看不了。细皮嫩肉,先办不到。李强眼界又高,近听人说,与一少女牧羊同出同归,只未订婚,知道新村中人和以前桃源庄一样风俗,男女婚嫁,均由本人选择,真要双方情爱,无不订婚之理,分明李强胸怀大志,想起前事痛心,正好有一村女爱他,故意借此遮掩,认定对方不忘旧情,只要秦氏父子恶贯满盈,生了变故,至多前恨未消,照着以前热爱情形,性情为人,又所深知。只要稍微做作,仍有破镜重圆之望。闻言竟出意料,始而心头直冒凉气,宛如冷水浇头,气得乱抖;继一想,他决看不上别人,也许那日父女争论被他听去,又做得太过,故意说些假话气我,还想再试一下,忙把心气沉稳,突然扑近前去,当胸一把抓住,气愤愤说道:“你说我要如何就如何。以前嫁人,并非本心,我要的就是你。休说将来,此时说好,我把金银贵重之物,今夜交你带走,日内随你同逃都可。如真娶了他人,豁出我命不要,今夜便和你拼了,免得过这监牢一样的日子,终日烦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见你面,还能忍受,好容易把你等来,要我放手,决办不到。” 说时,李强见她气得花容惨变,声音都颤,知她起初为图享受,并惧狗子威势,初嫁时节,还不觉得。日子越多,才知奢侈生活过惯无奇,心灵上全没丝毫安慰,并有种种束缚,难于忍受。一见自己,立时勾动旧情。又听另订婚约,更生妒愤。心想:“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她虽负心,想起以前情爱,也真可怜。”正想这个纠缠比千军万马还要难当,又不忍和她动强,只得低声喝道:“玲姊,你已嫁人,如何糊涂起来?我岂是金银财宝所能打动的,如肯听劝,由我去往牢洞把人救走,以后每隔些时前来看你一次,并非从此绝迹。好在路已走熟,这班狗党均是废物,来往容易。你丈夫只对你稍微虐待,无论如何险阻艰难,也必把你先行救走。至于以前盟约,非我负心,你也知道,那年分手,你对令尊所说,想还记得,怎能怪我?” 玲姑一听这等说法,自知以前用心大狠,以致理屈词穷,无可挽回,只得抓紧李强胸前,又哭又跳道:“你说的话我都不听。我多不好,也该念在昔年情分,何况事出强迫。我一个弱女子,为保父母全家,有何法想?任你如何说法,也非救我不可。”边说,边朝李强偷看,见他立在面前,面容惶急,勉强微笑,一言不发,知其旧情未断,心中暗喜,忽然放手,叹道:“近来我度日如年,本就活得无趣,你来正好。”话未说完,已泪随声下。忽然把足一顿,朝李强前额,点了一下,哽咽着说道:“你真心狠。”说完,往里套间走去。 李强方想:“这样聪敏美丽的人,偏会不通情理。固然迫于凶威,不能怪你,分手时节的冷淡,和用心之忍,莫非也是有人强迫?”本想分说几句,见玲姑泪流满面,哀艳欲绝,又觉不忍。微一迟疑,玲姑忽往后房跑去,同时,又听远远人马骚动之声,因听玲姑口气悲苦,恐寻短见,素来胆大,人庄以后,又见敌党防守松懈,更不放在心上,以前又爱极了玲姑,心中一惊,忙赶进去,进门不见有人在内,窗却大开,疑已跳楼自杀。正自惶急四顾,忽听身后砰的一声,门已关上,大惊回顾,玲姑正立身后,脸上泪痕已然拭去,微笑道:“我当你真个情断义绝呢,居然还有一点人心。此时我已回想过来,果然是我对你太狠,难怪你恨。我也不想你再要我。不过,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李强见她神情凄苦,似有无穷幽怨,楚楚可怜,和初见时神情,迥不相同,反倒增加怜意。为了急于往救猪儿出险,又恐时候久了被人撞见,彼此不便,正想劝慰两句,忽听两声炮响,玲姑大惊道:“他回来了。不多一会,便有许多人赶来,还不快走。如走回路,难免撞上,可由楼右花林绕往马棚附近乱石堆中,绕走小路出去。如见有人,也易隐藏。我实对你不起,满肚皮的话,无从出口。我知你言而有信,既说日后再来,必不食言。你这身衣服,虽然威武好看,可惜颜色太显。日前爹爹托药栈老客带来一匹成都玄色素缎,可去改做一身,夜间来此,方便一些。这不是秦家的东西,如念旧情,望你带走。只过一月不来,我就这一刀。并不是故意要挟,实在心里的话不说出来,死不瞑目。”随说,冷不防把李强胸前飞刀拔去一把;跟着,打开柜门,取了一匹黑缎,递将过来,连声催走。同时,人喊马嘶之声,已随风传到。 李强本想不要,后见玲姑一双媚目望着自己,眼花乱转,意甚诚恳,满屋明灯之下,越显得绝代丰神,其人如玉。想起以前情好,心中一软,又想:“猪儿受伤被囚,也许有用。”便把缎子接过,正待把刀要回,忽闻下面脚步之声甚多,已快响上楼来。玲姑忙道:“这是丫头们知他回庄,赶来喊我,待我到外面把人引开,好放你走。”李强笑道:“我由楼窗跳下也是一样,不知下面有人没有?”玲姑忙答:“这样也好,楼后无人敢来,你由左边绕过去罢。”李强方答“玲姊保重”,忽听鸣锣之声四起。二人大惊,推开旁窗一看,西北方已然起火。玲姑忙道:“粮仓那面不知何故起火,乘得他们救火,逃走容易。再来之约,不可忘记。”说罢,转朝门外喝道:“你们都在外屋,不许走开,庄主回来,莫非还要我去接他,大惊小怪做什?”一面把手连挥。李强见状,叹了口气,说声“玲姊保重”便往楼下纵去。 人去以后,玲姑拿着那口明晃晃的尖刀,想起伤心,又悔又恨,正在痛哭不已。忽听马蹄奔腾之声,由前面响到楼下,心中一惊,忙即开门迎出。狗子秦迪已怒冲冲由楼梯跑上,进门便骂:“这班该死的东西,这等粗心,我才走两天,粮仓就起了火,你也不管。”玲姑见狗子,瘴头鼠目,驼着个背,背着双手,不问情由,暴跳如雷,满脸凶狠之容,越发有气,手中刀也忘了放下,抢进身前,喝道:“你平日不许我和男子见面,除这后楼花园一带没有一路,连娘家都不许回去。你手下那些狐群狗党,我是如何管法。”狗子凶暴任性,素来不通情理,长路奔驰,正觉疲倦,又忙着回家,和玲姑同赏花灯。不料刚一进门,便见粮仓火起,又急又怒,一面传令全村人等齐往救火,自己懒得前去,越想越气。进门以后,正在跳脚怒骂,只当自己走后,守仓的人聚赌饮酒疏忽所致,全不想到别的。猛瞥见玲姑泪痕满面,神态失常,手中还拿着一把从未见过的钢刀,长才尺许,寒光耀目,不禁生疑,也不答话,只顾朝玲姑上下打量,一言不发。 玲姑正说之间,见狗子忽然住口,只把一双狗眼注定自己手上,猛想起手中刀还未藏好,方觉不妙。正自盘算如何回答,狗子阴恻恻一声冷笑,已缓步走将过来。玲姑知他素来笑里藏刀,每遇凶杀之事,或是心中恨毒,想要害人,照例先现笑容,心正发慌,急切间,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楼下有人急呼:“快请庄主,庄中有了外贼,并还留下尖刀纸帖。”玲姑闻言,猛触灵机,抢往窗口,探头一看,楼下急匆匆先后跑来三个恶奴,倒有两个手上拿着和自己同样的尖刀,心中一定,转向狗子道:“方才楼上闹贼,留有这一把刀,下面所说,也许与此相同,还不快看看去。”狗子闻言,心想玲姑同了许多丫头同在楼上,怎会与人交往?此刀必是外贼所留。因自己进门就吵,还未及说。方才玲姑必已受惊,故此面有泪容,且喜不曾开口,否则,又是一场闲气,忙说:“我方才不是说你,不要生气,请进房去,唤教师他们上来问话。”玲姑一块石头落地,拿刀回房。下面三人奉命走上。小贼取过一看,刀果同样,纸帖上只有四字:“恶快满了。” 秦迪又惊又怒,来人已抢上楼来。欲知惊险情节,请看下回。 第一六回 半夜里的飞刀 土豪秦迪正对妻子玲姑怀疑,不料又有三个爪牙拿着两把同样的牛耳尖刀,先后赶上楼来,刀上各附有一张纸条,上写“恶快满了”四字,不禁大惊,又急又怒。一问经过,来人说是这两把刀和纸条,一在老大爷书房桌上发现,彼时老太爷刚过完瘾,走往前楼,遥望园中花灯,先见一个白衣短装的汉子在庄主楼后闪了一下,跟着,便听锣声炮响,回望粮仓起火。正要命人查问,忽听房中夺的响了一下,因见火势甚大,不曾留意。后知庄主回来,全村的人均往救火,稍微放心,恐受夜寒,回房抽烟,忽见书桌上插着这把钢刀,下有纸条,断定那火乃人所放,必有强仇大敌乘庄主不在家混将进来。 看这神气,来人定必不多,许是新村那伙土人来此报仇,命小的传话,告知庄主,不可慌乱。今夜虽然天阴无月,各处灯火甚多,这两座楼居高临下,敌人踪迹一望即知。不过我们近年仇人大多,敌人所用乃是调虎离山之计,他如人多,定必一拥齐上,不会声东击西。那白衣大汉,庄中的人无此装束,敌人不是行刺,便是故意示威,扰乱人心。 命将众武师传令唤来,按照老太爷以前所用的信号火花,把人分成几路,分头搜索,专看信号火色方向,前往擒捉。把守路口的人,一个不许走动,只见可疑的人,不问生熟,先发信号打锣,再行动手。第一保住这两座大楼,第二分头擒贼,不可多耗自己人力先去救火,把救火之事责成那班土人。另下严令,抢得出多少是多少。烧掉的粮食,须由他们分摊赔还,就烧光也不防事。他们怕赔,自然全去拼命救火。我们的人,保护庄主,搜擒奸细,免得顾此失彼。 秦迪知道老贼心计好巧,法令严密,以前对于徒党土人,全用兵法管理调度,周密已极。自从自己当了村主,因见多少年来都是平安,从无事故发生,平时忙着勾结官府,招纳亡命,以为吞并新村之计;加以酒色荒淫,又贪舒服,一味加增势力,自恃人多力强,例有操演,无暇顾及,以为久练之军,一旦有事,一声令下,闻命即行,无须十分顾虑,渐渐松懈下来。老贼也曾屡经告诫,说新村上人个个仇深恨重,虽然屡次命人窥探,均无形踪露出,到底人心难测,何况他们那等富足。我们既想吞并人家,定必群起拼命,事前也须有个打算。平日不加训练,到时难免手忙脚乱,尤其当初弃家投荒为首诸人,均非无用之辈。李诚更是胸怀大志,智勇深沉,那么强壮的人,怎会染有奇疾,去往成都求医,一去不归? 对村土人,均受我多年凌虐侵吞,移居开荒以后,如其怀恨,背地咒骂我父子,人情之常,还可无虑;可是每次探报,均说他们为了这次开荒,由李诚设下限田之制,按人分田,量力而耕。另设两种限度,照着各人勤劳智力而取所得,过了最后限度,再归公有。到了年终,仍以所积之半分配全村,作为春秋佳日、年时令节、行乐享受、添置衣物之用,另一半仍归公积,以作防荒和各种天灾人祸、疾病死亡以及鳏寡孤独养老抚幼之需。每遇公众之事,荒了耕织,便由邻家轮流代为料理,本身食用和家中老弱,均由公家供给照顾,以致人人努力,不肯荒废,不消三年,成了均富之乡。就有几个田财较多的,不是各人智力较高,能耐劳苦,勤于耕种,便是勤俭积蓄下来,因此人人安乐,家家均有存余。对于以前被害之事,妙在一字不提,一任去的人设词挑拨,至多说是因祸得福拉倒。近年镇上开赌,借着赶集交易,命人勾引,虽有几个上套的,也都受愚一时。多少年来,从未听到一句怨言。此举不近人情,大是可虑。无事则已;一有变故,便是生死存亡之局。 我近年老,体力日衰,烟瘾又大,每日要到申时才起,就想得到,看得到,一个白天已然过去。偶然躺在烟具旁边,想起心事,觉着事关重要,当时一懒,也就过去。你又贪玩,不大肯来见我,父子见面时少,偶然对面想起,说上两句,还不肯听。你那作法,不是不对,官府固要勾结,内里却万不可这样散漫,尤其对待庄中的土人,虽然放纵不得,但那恶人,应由你手下人去作,你做好人才对,使他们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才不致于成群逃散。就算山外有人可招,不怕田荒,一则,这班土人被我们制服多年,早已畏伏,成了习惯,家业坟墓在此,只有一线生路可以度命,必要忍耐下去。新来的人,决不似他们那样恭顺,何况新来人中有好许多都和教师打手沾亲带故,你不立威,不肯出力听活,如和土人一般对待,怨言立起。日子一多,互相勾结,反倒众叛亲离,尾大不掉。结果他们自恃亲故,一面倚势横行,加倍欺凌土人,迫其冒险逃亡;一面好吃懒做,你还管他不得,岂不是个未来大害,故此平日对你那班人,只管厚待,照例操演,应做的事仍不可以放松;否则,一有变故,便难收拾了。 秦迪虽比乃父还要凶险,因是从小娇惯,骄狂任性,自以为是。近年更起凶心,想要吞并新村,以为那么大一片富足的地方,不久便可到手,多少人也养得下,这班土人,有什知识,以为因祸得福,比前更好,早已日久恨消,再说也不敢和我作对,屡次探报,均说他们安分老实,过得甚好。老头子防了一辈子,到老无事;到了自己手上,怎就惹出乱子,分明年老昏庸,胆小多虑,老大不以为然。为免争论,越发少往相见,老贼也拿他无可如何。不料此是从来未有的事,当夜又发生奸细人村放火,小贼好胜,觉着应了老贼的话,闻言越发怒火烧心。跟着,又有好些人拿了同样的钢刀纸帖跑来,心中恨毒,又觉处境可虑,来人本领高强,人数也许不在少数。一问经过,众口一词,都说发现钢刀纸帖之处,共有好几十处,人却始终未见一个。因奉老太爷之使命,恐有仇人来此行刺,先来保护,就便请示。 秦迪听完,急怒攻心,咬牙切齿,先朝众人暴跳,数说了一阵,然后发令,当夜刺客,必须擒到,但又防到自身危险,把几个本领好的全都留下,只将信号放起,一面传令,擒到奸细,加倍重赏,分出十余个打手,照着老贼所说行事。待不一会,老贼又命人来,说:“今夜奸细可疑,牢中几个囚人,有无新村的人在内?”秦迪闻言提醒,正要命人去往石牢查探,忽有党羽跑来,说牢中四个囚人已全被人救走,并将好马盗走了三匹。防守的人,三个被一白衣蒙面大汉打伤,两个被绑。秦迪闻言,气得手足冰凉,一迭连声命人率众追赶,留神各路出口。 玲姑见小贼平日那么凶横,临事忽然胆小心慌,只管暴跳如雷,自不上前,反把几个本领好的留在身旁;和李强一比,相去天渊。又见奸细一个不曾发现,心想时候不少,李强也许逃走,心方暗幸。忽听老贼命人传话,猛想起李强为救猪儿而来,所行途向又对,决不放过。他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就此逃走,尚恐艰难,再救一人同逃,小贼虽凶,到底年轻任性,初经变故,手忙脚乱,李强胆勇机警,十九可以逃出庄去,老贼自来计虑周详,平日防范又严,照他所说行事,岂不凶险万分?正担着心,忽听外屋人报,说牢中四个囚人已被蒙面大汉救走,想起李强真个英雄,那年见他何等善良忠厚,受了狗子恶气,声色不动,既不害怕,也不露出一点火性。幼年共处,虽知他的心性为人与众人不同,想不到大来如此英勇,孤身一人,往来虎穴龙潭之中,还敢在强贼密伺之下连救四人,把防守的恶奴打手一齐打倒,如今事闹越大,不知能否安然逃出?又是惊喜,又是佩服。 遥望粮仓那面,火还未熄,众声喧哗,隐隐传来。一班救火土人先受恶奴鞭打监督,此哭彼号,纷乱异常。后来老贼传令,将恶奴打手撤去,不再受刑,但一想起烧掉的粮均要分摊赔偿,这比挨打受刑还要惨酷,粮如烧多,卖儿女都赔不上,一个个痛苦呼号,心寒胆战,越发拼命抢救。已有数人被火烧伤,有的把身上衣服浇湿,就地打滚,哭喊之声,惨不忍闻。火光之下,看得毕真。正想秦氏父子这等横暴,必无善终。一面朝东南方李强去路查看。忽见楼前不远左侧花林中,似在摇动,定睛一看,正是一个蒙面大汉骑着一匹白马轻悄悄穿林而来,相隔楼前约有十余丈,那马忽然一声骄嘶,把头一昂,一跃四五丈,只一闪便飞落在楼的侧面,这一惊真非小可。刚“嗳呀”得一声,马上人一手持着一条五六尺长、先前所见的软钢鞭,带着马缰,面向楼上,哈哈一笑,扬手便是一道尺许长的寒光,朝上飞来,夺的一下,好似钉在外屋栏杆之上;跟着大汉将钢鞭交与右手,左手一拎马缰,掉头驰去。那马翻蹄亮掌,其行如飞,晃眼便是好几十丈。 这时,是有一点本领的武师打手,全都聚在楼上,围住秦迪,随同咒骂,胡猜奸细来历,自命好汉,乱出主意。擒到敌人,如何惨刑拷打。要是新村土人所为,明日便杀将过去,就势吞并,斩草除根,鸡犬不留,杀他一个出气。擒来妇孺,全作奴婢。一个个趾高气扬,七张八嘴,正在乌烟瘴气,献媚讨好,自夸本领,多半不曾注意外面。楼下大厅内,也聚有二三十个次货,先还拿着兵器站在楼前,耀武扬威,各说刺客只敢入楼,必把他斩成肉泥,代庄主消气。乱了一阵,忽听人报,说蒙面大汉一个人打倒五个,又把牢中四人救走,这班会点毛拳花枪的打手俱知遇见能手,不是倚仗人多可以济事,自己吃几碗饭到底有数,闻言十九胆寒情虚,纷向来人打听大汉用何兵器,如何这等厉害。必是人多,不只一个;否则,哪有这高本领,一个人打倒五个,救走四个,除非传说中的剑侠异人,断无如此情理。因狗子不在身旁,大家一样,无须遮掩,传话的恐人笑他无用,再一过甚其词,全发了毛。几个胆小的,不由自主退将进去。下余诸人,也各跟进。 那么多的人,明为防护待敌,却退在厅内,交头接耳,纷纷议论,也未顾到外面。 忽闻马嘶,连人带马已似飞将军从天而下,落到楼前,正是先前传说的蒙面大汉,端的人是英雄,马是龙驹,威风凛凛,天神也似,当时全被震住,互相朝前呆看,一个也未走出。及至马上人飞刀出手,钉向楼栏之上,楼上当时一阵大乱。这班教师打手因见无事,又料刺客不敢前来,空吹大气,所用兵器全都放在一旁,忽然变出非常,敌人竟敢单人独马,当面挑战,来势又是那么威武神速,人强马壮,知非易与,全都慌了手脚。 有的装着保护主人,拥了狗子便退,口中直喊“快捉奸细,我保庄主要紧,你们杀呀”。 有的还在争取兵刃暗器,乱作一堆。等到分别拿了兵器,狗子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气得乱跳,方想敌人多么厉害,也只一个,怕他做什?平日那等威风,遇上事来,自己这多的人,却任一个独脚强盗当面猖狂,也太说不下去。念头一转,纷纷出动。毕竟人多势盛,有两个为头一喊,俱恐落后,纷纷呐喊怒骂。胆子全都壮了起来,均想当着主人表示忠勇,有的拿了兵器便往下跑,有的竟顺楼栏翻将出去,缘着楼柱就往下溜。 秦迪见众都走,又复心慌害怕,跳脚怒喊:“你们都走,谁来保我?”话才出口,又觉情急之间把话说错,弱了声威体面,忙又改口怒道:“狗强盗只得一个,至多还有几个党羽,我们人多,各处口子均有专人防守,不怕他跑上天去。楼上的人无须下去,楼下还有多人,莫非都是饭桶,快叫他们分头追赶便了。”话未说完,楼上一乱,楼下那伙打手教师也都明白过来,觉着这等怯敌,太已难堪,拿了兵刃暗器,倚仗人多胆壮,往前追赶。 这原是转瞬间事,楼上为首众武师,早看出来人是个劲敌,本是做作,秦迪一拦,正合心意,连那将下来的几个全都退了上来。楼下这伙二路的教师和恶奴打手,却吃了大亏。原来马上大汉,对于退路,早已看明,有了成算,特意来此诱敌。先由花林中悄悄绕出,把预先写好的纸条用刀插好,扬手朝楼上打去,哈哈一笑,回马就跑。迎面遇见两个狗党,见大汉马过,妄想贪功,各持手中刀棍,避开正面,想打马腿,吃大汉回手一鞭,一个连人带棍一起打倒,另一个持刀的心一发慌,本想逃避,昏忙中反往左闪,正好撞上被鞭梢扫中刀背,当的一声,飞起二三十丈高下,落向花树上面,喀嚓连声,把树枝斫折了好些,花落如雨,洒了一地。楼中几个胆大一点的,也自追近,见状挫了锐气。主人就在楼上,又不便退,呆得一呆;后面的人,也自追来,只得各把脚步放缓,舞动手中兵器,向前喊杀,可是谁也不敢当先追上,满拟能把敌人吓跑,便可交代。马比人快,快追不上。不料大汉打倒两人,本已跑出四五丈,一听后面喊杀之声,回顾敌人追近,忽然一拍马颈,嘴里说了两句,跳将下来,那马一声长嘶,立时驰去,晃眼投入前面树林之中不见。大汉又是哈哈一笑,回身迎来,飞入人丛之中,舞动长鞭,一路乱打。 这时,众恶奴打手,有的已将暗器取出,准备由后打去,能打中敌人,自是奇功;否则,也不致于受伤,做梦也没想到敌人如此胆大,竟会回身应敌。先还倚仗人多,想试一下,不料那条纯钢软鞭长约七尺,约有茶杯粗细,舞动起来,寒光闪闪,风声呼呼,宛如一条银电,休说近身,兵器挨着一点,被它扫中,不是当时打断,便是一下磕飞,震得虎口崩裂,手臂酸麻;人要被其打中,更是筋断骨折,不死必带重伤。总算大汉不肯下那毒手,有那闪避不及的,只将能刚能柔的长鞭朝腿上轻轻一缠一抖,将人扫跌在地,并不打死。共只两个暗放冷箭的敌人,一个被大汉挡开暗器,就势一鞭打死;一个将腿打断,同倒地上。经此一来,吓得众人抱头鼠窜,四散奔逃,哪里还敢上前。 秦迪见大汉如此凶猛,动作如飞,又惊又怒,正令楼上武师居高临下,乱放镖箭,忽然一枝火花信号,由正北方崖前飞起,随听呜锣吹号之声,知是老贼在所居楼上,看出自己无能,代发号令。转眼全村壮丁便按阵法出动,暗骂自己该死,照着老头子操演布置,休说一个敌人,再加许多,也不怕他飞上天去,如何只顾胆小,把人聚在一处,任凭来人猖狂,来往横行,毫无一点作为。别的事小,老头子少时见面,必要夸他本领,说我无用,这人怎丢得起?越想越恨,不由羞恼成怒,犯了凶野之性,觉着自己从小也曾练过武功,自从娶妻纳妾,奸淫使女,酒色淘虚,大贪舒服,行动需人,才致临敌如此胆小,多大本领,也打不过人多,何况阵法发动,层层埋伏,到处都有绊马索、弓箭手,任他人强马快,转眼成擒。身边又带有这多有本领的武师,怕他何来?念头一转,心胆立壮,顿犯凶威,决计率众追上,擒到刺客,拷问何人主使,有无余党,又可让乃父看看,使其心服,免得老贼说嘴。 正在传令,率众下楼,追赶围攻,不料大汉刚将众人打散,仰望信号飞起,忽然哈哈一笑,回身就走,同时外搜寻敌人的党羽,望见信号起自北崖,知道老贼亲自发令,不敢懈怠,各照光色指示,四方八面,喊杀追来。大汉更不回顾,如飞前驰。小贼以为敌人惊慌害怕,越发胆壮,忙喝:“快追,不可放他逃走!”正追之间,遥望前面转角上,一伙贼党各持刀枪喊杀迎来,把大汉夹在中间,两头堵住,心更狂喜。正在急喊“快追上去”,招呼他们要留活口。大汉忽然一声长啸,纵身一跃,便朝侧面土坡树林中纵去。秦迪知道坡后有一溪河,有两三丈宽,敌人决纵不过,两头又有追兵,全是死路,恐受暗算,不敢急进,传令手下徒党,说:“敌人已入死地,等人到齐,四面合围,再不出来受擒,便用火攻,点燃树林,活活烧死。”话未说完,忽听远远大声喝道: “无知狗种,恶贯满盈,不久遭报,还敢猖狂!我家住南山避秦岭,离此七十里,如有本领,可去那里寻我。以后再要残害良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连有限一半年的狗命都活不成了。” 狗子一听,语声来自对岸,忙率众人赶往坡后,忽听远远一声马嘶,赶到溪边一看,对面林野中,那白衣短装大汉已骑着那匹白马飞驰而去。想起对溪这片野地,群山环绕,虽有一条缺口险境,住有七八家土民和几个防守的人,并有闸门竹障,看敌人如此机警凶猛,恐非其敌,忙率众人沿溪回走,想由溪桥过去穷追。另一伙党羽也自赶到,声势越盛。同时,空中又有信号飞起,指示逃路,料知全庄人等在老贼信号发令之下,定必分路追来。敌人虽然马快,沿途道路崎岖,险境大多,步行仍可追上。正率一群贼抢先过桥,不料那桥早被敌人暗中做了手脚,刚到桥心,克叉一声,折断了一大段,众人纷纷落水,狗子也在其内,还受了伤。乱了一阵。才把落水的人全部救起。 秦迪冷得周身乱抖,敌人逃走已远,既冷且痛,锐气全消,只得传令分人追赶,自己由恶奴抬着,带了几名有本领的武师,垂头丧气,一路咒骂回去。到家换完衣服,玲姑听说李强逃走,心中喜慰,表面装着殷勤,为秦迪调药医伤,埋怨道:“老东西不该这等大举,也不想想,你就这一个儿子,何等宝贵,如何令他率众追敌?敌人会发飞刀,方才曾到楼上似想行刺,把我吓了一大跳。因你不在,才走一会,你就回来,也不容人开口,又跳又骂,吓得那张纸条不知何往,方才风大,也许我放在桌上被风吹走,他那口气才厉害呢。”狗子从小忤逆,正恐老贼怪他,闻言自合心意。 夫妻二人,正在议论埋怨,秦十闻得狗子落水受伤,也不顾夜深风寒,仇敌是否还有,带了一伙人,喘吁吁亲自赶来。进门见狗子卧在床上,好生心疼,正要开口慰问,忽有恶奴飞马来报,说蒙面大汉逃到山口,防守的人已早得信,上前迎敌,全被打倒,毁了闸门,连人带马跃过木栅,往东南方山中跑去。等到我们的人追出山口,人已无踪。 天时昏黑,星月无光,南山又在起雾。据防守的人说:“蒙面大汉未出口以前,闻得口外曾有好几匹快马驰过,分坐五人,当头一个白衣大汉,还拿着一个火把,因是背影,不知蒙面没有,晃眼往南山跑去,追赶不上。老太爷又连发信号,正在惊疑,蒙面大汉便骑马跑来,看神气,这伙敌人必是远处跑来。” 老贼闻报,只管低头寻思,也未开口。狗子天性凉薄,阴险好胜。一见老贼赶来看望,丝毫不知感激老父慈爱,反觉平日不听父言,才致丢此大人,心生厌恶,一面装病装痛,使老贼担心,以免埋怨,一面故意朝着玲姑问道:“你把纸条的话告知老大爷。 我此时周身酸痛寒冷,想睡一会,哪有精神说话呢。”玲姑忙道:“纸条上写他是东南山中大侠,替天行道,专杀恶人,并还未卜先知,今天把人救走,以后我们只再虐待土人商客,便将全家杀死,鸡犬不留。还有些话,已记不得了。”老贼何等精细,早就断定今日仇敌必是新村派来,中有好些疑点,又早看出所留纸条匆匆写成,笔迹潦草,话也藏头缩尾,只一两句,分明是恐来历被人看破,故意遮掩,连大汉行时所说避秦岭住家之言,全是假的。正在盘算,如何应付。忽听玲姑说了这一套,更生疑心,忽然想起一事,把一张阴渗渗、有皮无肉的老脸一沉,冷笑道:“今夜之事,来贼决不只此一个,也许还有内应都不一定。纸条何在,取来我看,是否一人所为?” 玲姑说完假话,见老贼注定自己,满脸阴险狡诈之容,一言不发,猛想起老贼诡诈多端,最是难惹,莫要被他听出破绽,心方一动,忽听这等说法,越发惊慌,再看老贼,板着一张丑脸,正用那双三角鬼眼望着自己,似在查看神色,猛触灵机,想起一条反间之计,也板着脸,正色答道:“方才纸条被风刮走,没有找到。公公老看我脸做什?” 说罢,装着负气,往旁走去。 狗子一见老贼赶来探望,先就不快;再听他追问纸条,目注玲姑,神色不善,越发有气。及听玲姑答话神气,面有羞愤之容,猛想起老贼以前好色如命,虽因年老多病,不能房事,妻妾之外,依然霸占着几个土人之女,不许嫁人。平日常说,媳妇美貌如仙,从所未见,夫妻之间,情爱不可太浓,免伤身子。今夜既说因我受伤落水,赶来看望,进门也不问伤势如何,只朝媳妇看之不已,分明看上爱妻美貌,想要爬灰,不禁气往上撞,装着病痛,呻吟说道:“夜深春寒,你老太爷何苦放了好烟不抽,和审问案子一样,来此盘问?你媳妇不过长得好看一点,她又不是强盗,这样察颜观色,审她作什?那纸条我也看见,实在被风由我手上吹走,骂你的话居多,你媳妇不好意思说罢了。其实一两个毛贼,用不着费那么大的事。本来好好,偏要小题大做,害得我周身是伤,又灌了一肚子冷水,几乎淹死。这还不是老太爷心疼我的?彼时我要肯听媳妇的话,留下几个好手保护,听命他们照着号令行事,又恐你老太爷怪我无用。她见我受伤落水,女人家,自然帮着一点丈夫,想起这是老太爷的慈爱,未免难过,应对不周,也是有之。不过,这是儿媳妇的卧房,当老太爷们,打骂儿子应该,明日请早。只你日高三丈,起得了床,一呼即至,用不着御驾亲征,请先回去吧。我又冷又痛,还想睡一会呢。” 老贼虽然狡诈多谋,料事如见,无奈只此一个独子,溺爱太甚,放纵年久,公然忤逆,无可如何,闻言只管气愤,一见爱子语音微弱,反倒心疼起来,伸手一摸头上,果有寒热,心想爱子从小娇惯,第一次吃这大苦,难怪气愤,向我撒娇,如说重话,万一因气加病,如何是好?只得强笑答道:“乖娃儿,不要生气,你爹爹全是为好。那纸条只要是你眼见,就无话说了。”狗子接口冷笑道:“莫非你媳妇看见,就是假的?另外还有一张,没有被风吹走的呢。”说时,玲姑在旁,早已想到李强骑马出现时,飞刀上附有一张纸条,也有警告之意,忙即取来,寒着一张脸,放在床前茶几上面,说声“老太爷请看”,便即转身,代狗子把被掖好,问:“吃什么东西不吃?你为全庄的事,骑了一天马,由县衙门回来。水米不打牙,回家乱到如今,又灌了一肚子冷水,人怎禁得住呢?”狗子冷笑道:“此时什么不想,只等老太爷走后,好睡一会。再要心烦,活不成了。” 老贼看纸条上写:“你父子多年残害人民,罪恶如山。再如不知悔过,只敢茶毒良善,必用飞刀将你斩首,死无葬身之地。”下有七个黑点,与前留纸条记号一样,不曾具名。忽然醒悟过来,当时想好主意,正要开口,一听狗子又下逐客之令,以为少年夫妻大难之后,必有许多温存,不愿老人在旁作梗,故说气话,温言笑道:“乖儿子,不要嫌我。今夜之事,是个极大祸根。任他善于掩饰,我也看出几分。天已不早,改日和你商计也是一样。”狗子和玲姑,理也未理。 老贼到此境地,真觉无趣,只得扶了随行美婢起身。到了门口,忽又想起爱子好高任性,敌人甚强,颇有能者,时机未到,一发不可收拾,必须官私两面准备周密,稳扎稳打,一举成功,方为上策。念头一转,重又回身,对狗子道:“乖娃儿,不要乱想胡猜。今夜仇敌来历,我虽看出几分,并非新村土人所为,他们也无如此大胆。伤好复原,一面加紧勾结官府,一面加紧操练手下人等。原有教师,本领还嫌不够,最好命人聘请几个好手相助,不问是否新村还是南山强盗,必须自己准备周密,实力雄厚,手到成功,居于有胜无败之势,才可发难,千万轻举妄动不得。对于本庄土人,这一半年内,也要稍微放松一些,但是方才烧掉的粮食却非赔不可。第一次失火,不要他们赔,以后怎会随时留意,代我照看?” 还待往下说时,狗子见他去而复转,只管唠叨,好生气闷,所说的话,一句也未入耳,气愤愤道:“老太爷,请回罢,夜太深了,这是儿媳妇的卧房,我还想睡一会呢。 你那些高明主意,我早知道。就算我是糊涂种,没有你太爷指教,寸步难行,我明天又不会死。要是短命,人也死了,主意多高,也是无用。儿媳妇的卧房,怎么来了就舍不得走呢?”玲姑也在旁帮腔道:“天快亮了,请回罢。他一天忙到晚,无非想给你争光,保持这分家业罢了。他又伤又病,想睡一会,逼得他死呀活呀的,直说气话,何苦来呢? 你老太爷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也该疼他一点呀。” 狗子不知玲姑自从再见李强,恨他父子刺骨,有心离间,以为和他一鼻孔出气,心中高兴,表面不住冷笑。老贼实在无法再说下去,只得叹了口气,转身就走。玲姑借着公公和他做眉眼,老不正经,不特未送,反把老贼方才看她,恨不能把眼钉在肉里情景,告知狗子,秦迪妒念奇重,性又多疑,气得和玲姑咒骂了一阵,才起饮食,安歇养伤。 第一七回 飞骑救人 李强匆匆别了玲姑,刚由楼上纵落,便听入马喧哗之声快到楼前,料知狗子秦迪必已回转。探头一看,粮仓火势大盛,天都红了半边,暗忖:“全庄敌人均忙救火,乘机下手,再好没有。”便将那匹玄色软缎,缠向肩上,轻悄悄绕着楼右树林,飞步掩将过去。仗着幼时旧游之地,这些年来,庄中虽有兴建,树木也都格外长大,形势仍和以前差不许多,事前又得异人所赠地图,指示甚详,走出不远,便把昔年地形全想起来。囚人崖洞,本来记得,只多了大片马棚,内有不少骡马,互相嘶鸣,极容易找。又当忙于救火之际,全庄人等均往火场赶去,只有两人防守牢洞,一个正在棚内饮酒,一个在外看火。李强先把身子掩藏树后,看清内外共只两人,越发放心。 正打算骤出不意将这两人打倒,入牢救人,忽听远远一声马嘶,似颇耳熟,心中一动,方想这两入一里一外,只要逃走一个,人便难救,还难脱身。事有凑巧,棚外那人忽想小便,径往树后走来,不知侧面暗影中藏得有人。刚拉裤子,吃李强扑上前去,抓紧头颈,掀倒在地,就势解下裤带绑好,撕下一片衣服塞向口中。跟着,掩入棚内,见那狗党摆着一桌酒食,吃得大醉,自言自语,说:“囚人可恶,日常悲哭讨厌,少时要他好看。”李强闻言大怒,掩将过去,伸出左臂照准那人头颈,只一勾,连声也未出,便闭过气去,照样绑好,放在地上。 寻到石牢一看,猪儿果在里面,另外还有三人,绑在柱上,正在苦熬,门已下锁,忙又回到醉汉身旁,搜寻钥匙未得,牢门坚固,铁锁又重,急切问决不打开。心正发急,微闻牢门锁响,心中一惊,料是敌党寻来,忙把醉汉藏向马槽后面。等了一会,不见动静。马棚甚大,离牢洞约有十余丈远近,觉着事不宜迟,照此情势,也许外面被绑的人未被发现,忙又掩将过去。还未近前,便见牢门大开,猪儿似在里面和人说话。跟着,便有一个囚人探头外望,猪儿也走了出来,腿似受伤,站立不稳,见了自己,把手连招,面有喜容,忙赶过去。猪儿抢前说道:“你不是李三哥么?怎和那位恩人打扮一样?” 李强还未及答,牢内又有两人互相扶持走出。一问经过,才知方才有人瞥见门外有一蒙面白衣大汉人影闪过。一会忽又回转,开锁走进,拔下胸前小刀,将四人绑索,一齐割断,自称南山隐名人七星子,说道:“还有一个同伴李强,已然来过,你们可稍活动手脚,等他再来,乘着无人,挑上几匹好马,照我所说途径,往东方入庄大道逃走。 那里虽有敌人防守,一半前往救火,剩下几个已被我打倒,离此又近,千万不可再由原路逃走。”又说:“我们少时如与见面,不可开口,犯他之忌,否则有害,以挥手为号,上马就走。敌人虽多,有他暗助,足能应付。这里他每隔些日必来一次,敌人虚实性情,全都知道。今夜为助李强救人,到处均有准备,决不妨事。出险之后,不可同回新村,只往东南方山中逃走。越过森林,到了青龙涧崖洞,把人安顿好后,换了衣服,各自回材,不可显露形迹。底下的事,自有他来料理。”并说:“四人倒有两人受伤,马只三匹,五人分坐,由李强当先领路。”说罢,走去。等了一会,出来探望,不料李强,果然寻来。 李强一听,森林中怪侠蒙面大汉竟在暗中相助,心胆越壮,喜出望外。正领四人往外走出,忽听“嗳呀”一声,跟着,金铁交呜,兵器乱响,杂以呼喝之声。抢前一看,原来蒙面大汉正寻来三匹好马,备好鞍辔,忽见三个敌人飞步走来,忙往旁一闪,冷不防一鞭,由后扫去,先打倒了一个。三人原是防守石牢的爪牙,先往救火,刚到火场,便接老贼号令,吩咐全庄人等各守本位,不许妄动,只令没有一定职司的人随同各位教师分途搜索奸细,忙往回跑。刚到棚前,回顾同党被人打倒,身后有一持鞭蒙面大汉,忙呼有贼,一面迎敌。才一照面,一个被大汉将手中铁棍打飞,往棚中逃去,迎面遇着李强,觉着前后两强敌,真似一人,化身为二,形貌打扮,无不相同,刚惊叫得一声,吃李强飞身一腿,踢倒绑起。另一个比较狡猾,又打得一手好暗器,看出敌人力猛鞭沉,剩下自己一人,决非敌手,一边逃走,一边取出袖箭,正待回手暗算,忽听脑后风生,情知不妙,想躲无及,吃大汉打了个脑浆迸裂,死于非命。先倒的一个,腿已打断,痛死过去,李强过去要绑,大汉摇手止住。见李强身上斜背着一匹软缎,随手取下,把所备三马,牵到面前,先扶两个受伤较轻的,骑上马背,再将软缎剪成两段,把两个伤重的绑背马上,拦腰束好。 李强早把大汉敬佩若神,见他行动敏捷,身法轻快,又有力气,面具当中点着七颗红星,忙即下拜,两次请问姓名。大汉摇手不答,拉起李强,手指出路,一面用手示意,自己也要随后追去,令引逃人先行。跟着,便见信号火花,由老贼所居楼前飞起。李强见大汉顿足,发怒催走,只得骑上另一匹空马,照着猪儿方才所说途向,借着树林掩蔽往前驰去。 这条路,本是入庄三条要口之一,相隔火场最远。新加的几个防守人接到号令,正往回赶,和五人前后相差,也就几句话的功夫。李强途中回望,来者共有六七人,手持火把,相隔不过二三十丈。这一带无什灯光,尚未发现自己。方想这伙人脚程不知快慢,如被追上,却是讨厌。刚把马一勒,意欲断后,忽听后面惊呼之声,回顾一看,来人已被蒙面大汉拦住去路,一照面,就打倒了三个,知已无事。正想此人真个飞仙剑侠一流,比我还强。又驰了一段,回顾马后敌党声息皆无,只有一人,手持火把追来,其行若飞。 定睛一看,正是蒙面大汉。刚把马一停,人已追上,递过几根火把,打一手势,便自退走,晃眼没入来路树林暗影之中,不知去向,越发惊奇,连忙赶向前面。 一会到了出口,果然栅门大开,毫无拦阻,过时,隐闻道旁木屋之内,有两三人咒骂呼喊,知是防守出口的人,被擒捆绑,正在挣扎,便不去理他。五人三马,容容易易跑出庄口,见横架山沟的吊桥,也自放落,心想:“此人不特武功绝伦,走如奔马,比我哥哥还强。那胆大机警、轻灵敏捷、心细如发,更是出人意料。不知此去青龙涧,能否与之对面,结一志同道合、患难骨肉之交。”边想边跑,不消片刻,驰入东南山沟。 到了森林边境,见山中正降大雾,如非大汉送来几根火把,这条山沟便通不过。先把逃人引到平日牧羊的洞内,放下马来,坐下一问,全都腹饥,便将身带干馒牛肉取出,各分吃了一点。细问蒙面恩人可还说过什话,猪儿答道:“这位恩人,身材相貌和你差不多,只是皮肤较黑。他说日内送你一匹好马,无论是谁,再与相见,他不开口,不许人间。对你口气甚好,说是事完之后,还要和你交友,结为兄弟,别的未说。”李强把四人伤处解开,查看了一遍,取出蒙面人所赠伤药,分别敷上,再把洞中所藏平日出入森林的灯笼,取出点燃,领了四人,往林中走进。仗着熟路,追兵决不会来,无须走快,只用软缎把受伤的人拦腰系住,照着地势难易,时慢时快。 数十里的森林,走到青龙涧,天早大亮。一见日色老高,李强忽然想起:“龙姑见我天明不归,必当失陷庄内,以她对我的深情,至迟候到中午无人之际,必往虎穴窥探,凶多吉少。”不禁忧急起来。且喜洞中饮食齐备,井有好些现成吃的,不顾再等蒙面人归来,匆匆安顿好了四人,连话都不顾得说,便往回跑。猪儿见他忽然神态失常,满脸忧惶,想要回走,忙拉住道:“三哥,你走不得,丢下我们谁管?恩人还要来呢。”李强急道:“你快放手,只顾救人,莫要累他吃苦着急。”随说,把手一甩,飞步就跑。 猪儿也没听出说的是什么话,忙追出去。 李强关切龙姑,心乱如麻,正往前跑,忽听前面娇呼:“三哥,如此慌张,是为什么?”抬头一看,正是龙姑,由崖侧山石后掩了出来。相见惊喜,笑间:“这大的雾,二妹怎会来此?莫非你又跟在我的后面么?”龙姑抿嘴笑道:“你这人,样样都好,待我更厚,就是有点看不起人。老以为女子不如你们男人,什么事都应落在后面。也不想想,都是一样的人,怎么男人做的事女人就做不得?如非志同道合,我为何非嫁你不可? 我两个同在一村长大,订婚以后,一同做事放羊,一同习武游猎,除天生体力不能勉强而外,哪一样比你差?如何去往桃源庄救人,我就不能同去、我也知你疼我,担心,怕我犯险,全是好意;但我也是一个有血气的人,身强力健,耐苦耐劳,不畏艰险,还不是和你一样心雄志壮,想把两村的人救出火炕,脱离险境,同享安乐?又不是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大太,平日只管享受,过得舒服,除了百计千方巴结男的,讨他喜欢而外,丝毫不能自主。我和你自是情深爱重,如要把我管住,不许随意行动,坐享现成,休说我不愿意,也配你这样人不上。无奈你天性固执,关心过甚,说什么也不许我同去。恐你到时顾虑大多,我不能相助,反到误事,只得忍住。 “自你走后,我正想起难受,觉着你如信我能力,一同前往,无须过虑。就算有险,为了公众的事,死了都值,夫妻死在一路,更有意思,你偏不听。倘有疏失,剩我一人活在世人,岂不比死还难受?正在发愁,去寻爹爹商计,忽然发现他老人家手中拿一纸条出神,好些可疑,抢过一看,才知今夜桃源庄之行,有蒙面大侠七星子相助,已先人庄,暗中布置,到时,决可成功。命我等你走后,照平日走惯的路,拿了灯笼,并把你的旧衣带上,去往青龙涧崖洞等候。至多天明以后,你必把猪儿救往当地。以后对外,只说猪儿犯了村规,负气逃走,不知何往;一面告他父母,假装悲苦,别的一字不提。 等你事完,再和往日放羊一样,一同回去,日内还要送你两匹好马,两付套索,令我夫妻照他所说练习,到了时机,自然相见。偶然对面,不可多问,问也不理。他手下人甚多,暂时还不能公然出面,恐我孤身一人夜入森林,虽是走惯的路,林中野兽,均已除尽,到底难料,已命两个得力同道,暗中引路护送,决不妨事,免得彼此悬心,引起对头生疑。 “爹爹虽知此行无害,终恐我孤身女子夜人森林,路又大远,好些顾虑。不和我说,又对不起人家好意。打算令我就在林外羊洞等候,不要入林,怕我不听,还在为难,被我发现纸条,得知真相,心中大喜,再三和爹爹说,林中大侠本领惊人,所说的话,万无一失,我屡次受他厚恩,必须照办,不能违背。何况近三数年,你我夫妻同出同人,寸步不离,谁都知道。明日早起,只我一人在家,桃源庄偏又出了变故,对头非生疑心不可。近来村中常有奸细窥探,不比以前。猪儿被人救走,对头定必命人查探,甚而公然登门都不一定。一个不巧,便是大祸。为了全村生命财产安危,非去不可,羊群也要带去,以作遮掩。好在我夫妻放羊打猎,往往深入后山,半夜起身,常有的事。不遇上人更好;遇上人时,就说,你在前面解手等我,也可瞒过。带了羊群,容易掩饰,万一遇见野兽,也易脱身。爹爹无法,只得答应。 “因想看你背后心意,先把羊群藏在去年寻到的小洞之内,免你过时发现。刚入森林,便见前面有灯引路,彼时雾还未起,我也带得有灯,走路方便。忙问,前面可是大侠七星子派来,那人答说:‘正是,我还要回去接应遇救的人,请你快走。’我追了半夜,也未追上。到时,天还不曾亮透。想起分手时和你说定,天明不归,我便入庄探看之约,料你有此异人相助,必能成功,只不知对我真意如何,匆匆把带来的现成食物安排停当,便藏起来。 “先在洞内等了一会,眼看天已大亮,尚无音信,引路人早在出林以前失踪,始终不曾追上。雾退以后,太阳满山,越等越心焦。正自疑虑,去往林中探看,忽听人马说笑之声,有你在内,这才放心,忙又回身藏起。这崖石后面有一小洞,正看洞内,见你忽然神情慌张,满脸愁容,累了一夜,一点东西不吃,就要回赶,知是为我担心,越发欢喜。本还想逗你发急,尾随入林,走上一段再喊,后听回答猪儿的话,全由心里发出。 你平日何等沉稳,无论遇到多么惊险危急的事,都是定心定神,声色不动,像这么心慌意乱、满脸愁虑之容,还是第一次见到,心中实是不忍,才迎出来。实不相瞒,我此时样样心满意足,只一想到你以前和我订婚出于勉强,不是自然爱我;再想到,你为私见玲姑,那等日夜盼望、悲愤愁急神情,对我不曾有过,心便难受。今天这么一看,你真个至性至情的人,也不在我对你一番痴心。虽然害你多着了一点急,我心里却喜欢极了。 说也笑话,我常恨人自私自利,照这行为,我不是自私的么?” 话未说完,李强见她秀发蓬松,一张白里透红的苹果脸,映着朝阳,满面春风,皓齿嫣然,虽是荆钗布裙,朴实无华,但是言动真诚,至情流露,别具一种天真之美,不假丝毫装饰做作,自然娇艳,比起玲姑,大不相同。不等话完,早情不自禁,一把揽向怀中,抱紧柔腰,亲热起来。再一想到,孤身少女,为了自己和公众安危,深夜荒山,驱了羊群,独行数十里森林,丝毫也不畏怯,单这胆勇忠实,聪明机警,也是出人意表,迥非玲姑所及,越看越爱。 还待亲热,忽想起有人在旁。回头一看,猪儿正朝自己扮了一个丑脸,吐了吐舌头,退回洞去,脸上一红。方想松手,龙姑也正回手相抱,不忍令其放开。心想:“夫妻恩爱,人之常情,猪儿讨厌,理他作什?”忽听猪儿朝所救三人喝道:“第二个恩人是我哥哥,他在洞外和人说话,叫我管住你们,不许出去。”随听诺诺连声,知其讨好,率性和龙姑互相扶抱,同寻山石坐下,携手并肩,静静的听了下去。听完,笑道:“二妹,你冤枉我了。我不哄你,玲姑实是美貌可爱,又有以前情分,实不相瞒,至今我仍忘她不了。但她心志不坚,使我伤心大甚。照我初意,女子自来胆小懦弱,况她父母全家均在虎口之中,改嫁出于无奈,不算负心。又料定狗子将来必遭恶报,常人不喜嫁过人的妇女,我却不以为然,只要两心如一,身嫁别人,心仍有我,将来不论多么凶险艰难,也要破镜重圆。不料分手时那等凉薄,才把我心寒透,觉着女子终不可靠。夫妻之间,如以利害相合,并无情义,有什意思?她和我从小长大,情深爱重,尚且如此;何况别人?再说,别人也没有比她再好的,于是灰心,终身不娶。只把一生经历为了公众卖命,不死不休,能够由小而大,使天下的人同享安乐,固是万幸;至少也使两村的人和邻近山民同登乐土。不料蒙你厚爱,深情感动,心中成见,第一次被人打破,由此志同道合,越来越好,已认为再没有像你这样温良和善、勤俭耐劳、多才多能而又具有极大胆勇智慧的女子,不特是我未来贤妻,也是一个志同道合的终身伴侣,近些日来,越发敬爱。 才知玲姑,虽然天生尤物,美貌如仙,从头到脚,无不使人爱到极点,不过温柔美丽,使人对而忘倦,不忍割舍而已。我如是个花花公子,无行文人,有此美妻,自是香花供养,爱如性命。无如一个人生在世上,还有我的事业心志,须为众人出力,不应只图个人享受,才不虚生一世,辜负自己天赋的才力智慧。 “昨夜未见她以前,实恨不能当时飞到。见面以后,更觉她少妇风华,比前更美,也更动人。不知怎的,谈起话来,反倒不对心思,把去时热念减去大半,也说不出什么原故。仿佛她是她,我是我;不似近来和你一起,无论行事说笑,一同操作,好像两个人已然合而为一,有时想到什事,连口都不用开,不约而同,一齐下手。平日相对,说不出的一种舒服亲切,如影附形,自然相合。未订婚前半年,一离开你,我就不惯,近年更是少你不得。除夜来归卧外,你不在旁,便觉无趣,仿佛暗中具有一种极大力量把我吸住,但又不似以前对于玲姑那样,只在一起,便恨不能亲她爱她,摸她抱她。只管平淡,亲热时少,只是互相吸引,不舍分离。 “方才功成归途,拿你二人一比,方始悟出我和玲姑是爱,和你是情。那爱譬如好花好鸟,看去悦目赏心,高兴非常,欢喜已极,恨不能含在嘴里,香个不完;可是花还是花,我还是我,一旦春残花老,只管使人留恋,与我本身却不相干,是个没有灵性的东西,好看可爱而已。情之一字,却是不然。无论何时何地,都和我成了一体,生死安危,无不相共,随时具有一种潜力,助我成功,使我增加胆勇智慧,安慰心身,真个地老天荒,更无穷尽。本来没有,自不觉得;此时一有了它,便片刻少它不得。由此看来,人情反复,事过境迁,心热易冷,爱有尽时,而朝夕相依,祸福与共,互相扶持勉励,彼此志同道合,自然胶漆,情无止境。 “我此时固仍怀念玲姑,并不欺你,不过那是我的天性较厚,念旧情长,既觉一个绝代佳人遇到这等苦痛环境,将来结果,又必凄惨。譬如一朵鲜花,谁也不忍使其受人摧残践踏,况又加上以前情分,她固负心背盟,到底昔年曾经热爱,当其身陷水火之中,眼看大难临身,如何视若路人,和仇敌一样对待?除这一点,我要求你原谅,许我将来为她尽心出力,不要多心而外,至我二人的情分,方才已然说过,你自细想罢。” 龙姑闻言,连连点头笑道:“你说得对,和我平日感想一样。实不相瞒,近年看出你对我情爱日增,以前疑念已然去净,心满意足的了。不是这样,依我性情,遇事决不后人,早和去年探险一样非跟去不可,怎会勉强听话呢?我因玲姑比我美得多,难怪你爱,老恐将来事完之后,照你为人,决不致于对我变心,难受是表面对我好极,心却爱着别人。你又沉稳细心,样样周到,看不出来,岂不把人闷死?既有真情,和我对你一样,爱我不爱,由你去罢。” 李强见她倚在怀内,笑语如珠,映着朝阳,越觉温柔美艳,重又搂紧笑道:“如何不爱?这爱是由情而生,只有与日增加,越久越深,只怕爱不够呢。”话未说完,二人早搂抱一起。正自互相亲热,缠绵不舍,忽听石后猪儿低语道:“三哥,他们口渴,有的又要拉屎,怕脏了地,可许他们出来?”李强知道猪儿最是淘气,天性滑稽,人却忠实,爱巴结人,讨好说笑,忙把龙姑放开,回顾猪儿隔着山石问话,并未走出,身后小洞,已被石块遮好,知其表示不曾偷看,暗付在内偷听也是一样,好在所说的话,并不怕人听去,心中好笑,起身答道:“谁叫你不许他们出来的,各自方便,我们也快走了。”猪儿一颠一拐,赶了出来,笑道:“我知三哥不会怪人,是怕三嫂讨嫌我们,有好些事,要靠你,得罪三嫂,和你说几句悄悄话,我就苦了。”龙姑未婚少女,自是好羞,闻言骂道:“放屁!再这样喊我,下次让狗子捉去,谁再管你才怪。”猪儿赔笑打躬道:“怪我不好,不会说话,二妹不要生气。” 猪儿是个紫黑脸膛的小矮胖子,身量不高,却生着一个大圆头,满脸紫斑,小鼻小眼,又生着一张大嘴,体力本甚健强,因被恶奴毒打,腿伤未愈,说话摇头晃脑,走路一颠一拐,神态越显丑怪。龙姑笑道:“好心没好报。我知你被人擒住,受了几天活罪,身上没有换的,暂时又无法回家,特意给你带了一包衣服来。如不是我,你看你身上,东挂一片,西吊一片,又臭又脏,周身是泥,真和猪圈里走出一样,是什样子?那包衣服,藏在石榻后面,还不换去?” 说时,另三人均是药商,也全走出,同向二人拜谢。龙姑笑道:“人和人本应出力互助,我更不曾在旁,无须客气。里面还有两间后洞,人口虽小,石室却甚整洁,到了里面,把洞堵好,不论蛇兽,均进不去。冬暖夏凉,食用东西又都齐备,请同住在里面,静待时机。蒙面大侠纸条留字,曾令我们二人日内得马之后,借着放羊,自在山中练习几日,早出晚归。三哥更要去往官道,邻近桃源庄人口,和敌人镇集左近,随时窥探对头虚实,有无能手约来。为防疑心,暂时不许再来青龙涧过夜,以后每月至多来此两三次。左近有的是肥土和珍贵药材,像伙我早运来,尚差两份,日内自会送到。你们伤势不久养好,年轻的人有的是力气,我们村中,男女老少均有事作,没有闲人,平时无事,请各随所好所能,自己下手,免得无聊心烦。将来出山,不论是随我们开荒,或是仍作本行,到底也有一点积蓄,不致空手上路也好。”三药客一名尹射,一名辛忠仁,一名钱士隐,都是常跑山中的壮汉,闻言同声谢诺。李强重又领去洞内,一一指点,吃了一点东西,便和龙姑上路。 走出森林,日色已是衔山,正是夕阳西下,放牛羊人归去时候,忙到羊洞内,换了破旧衣服,换上草鞋,藏好兵器,赶着羊群,夫妻二人走完山沟,再唱山歌,从容归去。 一路之上,红桃如笑,绿柳含烟。下面青山绿水,茂林修竹,绵亘不断;上面白云片片,因风舒卷。二人驱了羊群行走其间,外人眼里看去,固和画图一样,便景中人,也觉美景当前,心旷神怡,更无一毫思虑。一路指点烟云花草,泉石松竹,说笑高兴,把昨夜飞骑救人、夜行森林许多险阻艰难,也全忘个干净。快要走到新村路上,龙姑眼尖,遥望前面树林中似有人影闪动。当地恰是一片牧场,绿草成阴,更有松石点缀,忙装作在当地牧羊,拉了李强,故意背朝去路坐下,用鞭一挥,那羊久经二人训练,因在洞中关了多半日,吃的多是陈草,见了那片鲜肥草地,本就恋恋不舍,得到主人号令,便各散开,啃吃起来。 龙姑暗中偷觑,来的两人,果是土豪手下恶奴打扮,由树林中掩将过来。己快到达,悄嘱李强,留意身后狗党,故意笑道:“我没见你这个放羊的,村中现成草地,偏要东一处,西一处,由今朝起身,我们已换了三个地方,老坐不住,莫非有什心事不成?” 李强会意,叹道:“你哪知道,我心里有多烦呢。昨天睡得太早,想起哥哥一去多年,久无音讯,有许多事,都要等他回来与我作主,省得老是寄居你家,终日放羊斫柴。别人都有许多田地,我连房子都没一间,这一夜翻来复去也没睡好。刚一合眼,你爹爹便将我唤起,出来放羊,心情太乱。想看山景解闷,连日春暖花开,走到这里,又想那里,心老定不下。要没有你作伴,更难过呢。”龙姑笑答:“你这人太固执,没见把个哥哥当着天神一样看待,莫非他一辈子不回来,你就永不成家立业?你那心事,早听说过,你家没有大人,爹爹作主不是一样。我两个年纪也不小了,等他到几时呢?”李强答道: “话虽如此,有哥哥在,到底要好得多。再等一年半年,如不回来,再作计较吧。”随又说了一些家常日用的话,互相留意身后,似有两人低声低语,知是恶奴偷听。分明昨夜之事土豪已生疑心,命人来此窥探。也许村中已有人去过,不知众人如何应付,急于回去。 正想再说两句起身,二恶奴忽由身后走来,到了面前立定,先朝着龙姑上下打量。 龙姑心中有气,起身说道:“天不早了,带的馍已吃完,该回去吃饭了。”内一恶奴诡笑道:“这嫩娃倒有几分姿色。”说罢,走近身来,似要开口。二人见那恶奴,面貌凶恶,一脸横肉,一个佩刀,一个手持铁棍,手中各拿着一根打人的皮鞭,两双狗眼一齐觑定龙姑,似有调戏之意,全部心中气愤。一面后退,一面四顾,准备真要逼人太甚,便将其杀死除害。李强认得内中一个名叫伍禄的,乃是二路教师,在镇集上专一恃强横行,欺凌良善,强买人家东西,随意打骂。见他首朝龙姑进逼,来意不善,越发有气。 回顾远远官道上,还有人马往来,正在暗中叫苦,忽听前面有人急呼:“伍老师快来,我看见昨夜奸细了!想是在庄中闹了一夜,人太疲倦,睡在离此不远的山崖底下,马也在旁吃草,没有系住。方才你去时,我就说新村没有这样打扮的人,未钉马蹄的白马更未见过。李三毛人最老实,就有几斤蛮力。不会武艺,只有一柄打猎斫柴用的板斧,别的兵器全未见他用过。他和倪家二娃子这几年来寸步不离,必是同出放羊,不在村内。 他们年轻贪玩,放羊打猎,常时走远,不回家吃午饭常有的事。我平日留心,决未看错,你偏不信。如今人马均在那边,你自捉去。我听你们说得那么厉害,没有那大胆子。” 说时,来人已早走近,二恶奴也忙着迎上前去。 李强、龙姑一听,蒙面大侠倦卧前面危崖之下,恐在睡梦中为恶奴所害,正使眼色,心中愁急。因见来人正是假逃人村开荒,来作奸细的土豪心腹朱四。上月朱四幼子失足落水,曾被自己救起,又帮过他几次忙,于是结有好感,故代自己洗刷,暗忖:“一个人的力气真不白用。我不过念他夫妻只此一子,一时仗义,由洪流中冒险救起,本无恩怨敌我之见,后又帮他卖了两次劳力,就有这等好果,可见能拿诚心诚意真力对人,比用威势金银所得更多。只不知大侠七星子怎会如此大意,莫如假装赶去相助,将其惊醒,凭这两个蠢才恶奴,也打他不过。”刚一转念,内一恶奴已先嚷道:“你只管絮聒有何用处?庄主本未说定是那放羊娃,你得过他什么好处,如此尽心,为他分证。难得这狗强盗睡在那里,打他不过,不会悄悄掩将过去,把腿斫断,再绑回去?反正不会容他活命。只留口气,能容他说话,就是奇功一件。朱四哥还不领了我们快走。”伍禄冷笑道: “我越看那放羊娃越有气。他那女娃,长得倒对我心思,反正这事不是他,也是他,除非把那女娃让我,早晚休想活命。你还不引路快走,想代李三毛洗刷,说假话骗人么?” 李强闻言,心更气愤,知道上前说话,徒自取辱。一见三人,边说边走,伍禄刀已拔在手内,正打不起主意,如何跟去。绕道前往,又恐警觉。龙姑忽然想起一计,悄声说道:“这两个猪狗决非七星子之敌,你在此地稍等,我装取东西,翻崖绕去,将其惊醒,就被狗党看破,不留活口,也不怕他。这些恶奴狗党,大可恨了。”正商计间,猛瞥见前面树林中有自马影子一闪,定睛一看,白马已往东走去,林中又有一人闪过,正是那位蒙面怪侠,掩向树后,猛想起此人何等机警,昨夜把桃源庄闹了一个天翻地覆,他又有一匹能通人性的千里马,就是人倦想睡,不愿穿过森林,羊洞之中,尽可安眠,怎会卧在山口外面容易被人发现之处,分明为了李强彼此身材貌相相同,恐敌人起了疑心,故意显露。这两个恶奴,此去必有杀身之祸,至多留一活口,如同随往,反有牵累。 细查前面三人,只顾说话争论,并未发现敌人踪迹。龙姑忙催回家,李强知道龙姑心意,但对蒙面人关切大甚,不舍就走。 朱四原因中年得子,爱如性命,蒙李强冒险救起,感激万分,又在暗中查看,实无他异,反比别的少年老实忠厚,不过生得雄壮一些,因此不愿昧着良心,讨好害人。又比别的狗党能耐劳苦,在村中住得最长,见全村老少男女合力同心,终年耕作,无论何事,都出公意,分田而耕,量力而获,人无弃力,年有增益,休说像秦氏父子那样恶霸土豪,更无一个大富之家。但是衣食无忧,不畏水旱灾荒,终年安乐,不闻愁苦怨叹之声。偶然有个多寡高下,全由各人智力勤劳而得,所耕的田满了限度,余力余富,虽然归公,但可由他本人指定公益之用,或是赠与老弱无力之人,法良意美,劳逸平均,享受相同。看去勤劳时多,但遇良辰令节,决不虚度,只不荒废农耕和应做的事,任凭结伴狂欢,与众同乐。这类集会,至少每月总有一次。遇到农闲之时,更是一连好些天杀猪宰羊,全村同欢。为了有苦有乐,不似富有之家过惯无奇,得来越发香甜。以不耐劳苦为耻,个个勇于任事,顾完自己分内的事,再顾别人,情如一家。一面劳作,一面才盼那快乐日子之来,不是比武角力,聚众打猎,采药人山,以其所得,换那有用之物;便是壮男少女,结伴嬉游,老夫老妻,杀鸡为黍,举酒欢呼,共话桑麻。到了夕阳西下,明月东升,再结合亲爱的人,各随所喜,饮酒欢聚山巅水涯之间,沤歌四起,远近相闻。 花林深处,更有新婚夫妇、少年情侣,对对成双,草间并坐,携手游行,见人不惊,互无猜忌,各随所好,其乐无穷。这才真是人间乐土,世外桃源,无怀葛天之民,除却平时勤劳耕作,闲时快活而外,直不知人间还有忧患二字。 哪似秦氏父子暴力压制的桃源庄,有名无实,一面锦衣玉食,酒肉狼藉,剩下的连狗都吃不完;一班土人却是鸦衣百结,鸠形鹊面,终岁勤劳,所有收获全被统制的土豪收刮了去,自家欲求粗粝,藜藿皆甘,勉求一饱,苟延残喘,而不可得。平日还要受尽土豪凌虐,豪奴恶气,鞭打呼斥,牛马不如。能够负苦力作,日夜不休,代作务重艰险的事,免去鞭打,便算运气。到处都是背人掩泣,充满悲苦愁叹之声。两下对比,相去无殊天渊。 始而贪着土豪重赏和桃源庄的不劳而获的安逸享受,还看不起人家,也不耐那自耕自食的劳苦,只是讨好贪功心甚,觉着每次来的同党,均过不惯那劳逸有序,非用心力不能得到享受的生活,日子不多,各自溜走,什么真情也未探出。主人现把此事看得甚重,也许来人大多,这等时去时来,不免被人看破,加了防备,守口如瓶,致探不出虚实。我带家眷来投,又能耐苦久住,只要拼受辛苦,日月一久,多么隐秘也要泄露。对方又因自己年已快老,格外厚待,免去开荒,分了田亩农具,其势不能坐吃,新村的人不出劳力,照例得不到衣食享受,如不努力耕作,大家视为情人,不会有人亲近,如何访探?只得勉强学样,随同耕作下去。谁知内中含有真趣,日子一久,竟是越过越好。 尤其春夏之间,自己所种的东西逐渐生长,土地又肥,不是其黄如金,便是其碧如翠,遍地绿油油,青葱也似,不时闻到一阵阵的清香,看去都觉爱人;再见牛羊猪鸡各种牲畜,也都长得肥壮。不久收成,家家都有一大堆,一文不费,平空得了许多东西,比起平日,奴颜婢膝。狐假虎威、上欺下榨、用尽心机、巧取豪夺的衣食钱财,不知怎的,要高兴得多。加以终日无忧无虑,夜来梦稳神安,做完了事,家人对坐休息,引逗爱子,全家说笑,身由自主,平添出许多乐趣,不似以前随时随地均听主人驱使,随同对方喜怒,心情紧张。吃穿虽好,自己作不得一点主,仿佛是个没有心肝的人,一任呼来喝去。 虽有威势,只欺压一些土人。细想起来,实在损人者多,利己者少,只有作恶作孽,清夜们心,往往难安,哪似大家平等,劳逸相当,自在安闲,无忧无虑。事情做完,要如何就如何,不怕上受主人责罚,喜怒莫测,下受同辈排挤倾陷,日夜盘算,心神无时安静。好感一生,乐趣日浓,渐与村人同化,几次想要回去,俱都恋恋不舍,迁延至今。 对于李强,更是爱重,知道他和龙姑虽未订婚,出入必偕,明是一双情侣。听出伍禄色迷心窍,想害李强,霸占龙姑,心中老大不快,冷笑答道:“伍教师,我从小便随老庄主,总算是个近人,你那时还未来呢。为了老庄主再三告诫,不许贪功诳报,以防时机未至,激出变故。除非对方有心自投罗网,或是我们假作投荒,窥探虚实,谁都不许妄入新村一步。小庄主也是这等说法。我平日连家中杂事都是土人代做,如今在此开荒,必须亲自耕种,每日劳苦,已有一年多,无非为了事关重大,想报主人之恩,实话实说罢了。李三毛一个放羊娃,因他不会耕田,专做粗事,衣食均靠人家,怎能将我买动,帮他欺骗主人,岂非笑话?你二人今朝闯入新村,耀武扬威,向人盘问。他们果如老主人所料,是个隐患祸胎,经此一来,便不惹事,也要打草惊蛇,使人家多上一层防备。本庄女娃被你强奸的,已好几个,还不够受,索性跑到新村,来打野食。人家二娃于多好看,你也不该违背主人的话。那蒙面强盗,我方才实是眼见,此时如走,莫非我还赔你一个?离此不过半里,我看他睡得甚香,你如快走,自赶得上。你们当教师的,平日随同主人耀武扬威,一点事没有,拿了人家俸禄,好容易百年不遇,来了一个强盗,老少主人,气急了一夜,小庄主还受了伤,得信理应快走,有本事活捉回去献功。如打人家不过,乘睡下手,打伤再绑,也是一样,这功劳是你们的,我并不要分你一份。我一路催快,却不肯跑,专打人家女娃主意,万一强盗醒来,骑马逃走,反说我所报不实,莫怪我和你寻主人说理去。” 伍禄知道朱四从小便是老贼书僮,在秦家多年,因其谨慎细心,诚实可靠,最得宠信。狗子秦迪更说他老成持重,视为心腹。去年命他窥探新村,又不辞劳苦,随同耕种,不得真情不归,不似别的恶奴,不耐劳苦,去不几天,便拼挨骂,设词退回,于是越发信任,提起就夸。自从昨夜蒙面人大闹桃源庄,今早狗子带病升堂,把众武师打手连同手下恶奴挖苦大骂一顿,命出查访踪迹,并说:“原有的人无用,要用重金另聘能手。” 狗子狂暴任性,话大使人难堪,再想:平日受人厚待,这多的人,会被一两个外贼打伤好些人,救去四个囚人,烧了两座粮仓,毁了一座木桥和两处出口木栅。老贼探病时,说要土人分赔所烧粮米。刚一回楼,便有一口飞刀带着纸条由楼窗飞人,钉向烟具之上,上写“只稍欺压土人,不出三日,先将狗子处死,再寻老贼全家晦气”,老贼吓得心胆皆寒,只得连夜收回成命。黑夜之间,任怎搜索,除受伤的人外,谁也不见敌人影子,面子上实下不来,这才互相商计,分头出外查访。自己本领有限,因对头说是家住南山避秦岭,连地名均未听过,这等强敌,如何敢去?知道南山虽不似东南山口,有森林之险,以前打猎,曾随狗子去过,差点被狼咬死。已有几个本领好的同事结伙同往,去了也显不出自己。遇上强敌,便是祸事。只得约了一个同伴,名叫苟老的,走出庄来,先想取巧敷衍。忽想起狗子曾说,新村多年旧仇,须要留意,平日曾见新村中人全是善良,以为好欺,便赶了去狐假虎威,吵了一阵。 因李强身材高大,与蒙面人相仿,一问不在,生了疑心,被朱四夫妻劝回,去往镇上,吃了一个大醉,睡完午觉,起身时天已下午。一问众人,借着打猎为名,人山查访,尚未回庄,想迎上前去,相机探询,再同回转。又不愿深入,一路流连观望,想挨时候,至多走到山口为止。不料遇见李强,看上龙姑美貌,想要调戏,朱四忽然跑来,一听蒙面大汉睡在前面,心方惊喜,猛又想起对方的厉害,万一走到身旁,忽然惊醒,岂非送死?不去又不好意思,正想多挨一点时候,打好下手主意再跑,忽听朱四这等说法,恐其归告土豪,碎了饭碗,老羞成怒,又不敢发作,忙答:“四哥,不要多心,我这是说着玩的。谁还不知四哥忠心耿耿,庄主一提就夸,今天去往新村,实是李三毛这小狗形迹可疑,忘了老庄主的吩咐,望你老大哥,多包涵罢。”朱四见他还在延宕不走,笑道: “我向例有一句说一句,蒙面强盗就在前面,不敢去捉,趁早说话,我好去寻别人,不跟你走这冤枉路了。” 伍禄本是强盗出身,为了武艺不高,被人冲散,投到狗子门下才只数年。为了昨夜的事,本就愧愤难当,闻言怒从心起,不禁犯了凶野之性,抬腿便将朱四踢倒,一脚踏住,对苟老道:“老鬼可恶,回去必说我们坏话,休想再混下去,索性将他杀死,栽在李三毛身上,把他擒去,功劳归你,我只要那女娃,岂不是好?”李强本在观望未走,伍禄语声又高,全听了去,不禁又惊又怒,暗忖:“朱四若死,立是一场大祸,此人颇有天良,何不将他救下?就被看出破绽,听他背后之言,也必不会泄露。”念头一转,正待赶去,伍禄不听同党劝阻,已扬刀待所,方道不好,猛瞥见斜阳返射中寒光微闪,随听当的一声,伍禄刀已落地,正在惊惶四顾,微一疏神,朱四原是冷不防被人暗算,本就暗中用力,准备挣逃,伍禄本领又是有限,就这微一疏神之际,猛然奋力一滚,纵起身来,就往回跑,一见李强、龙姑回望未走,急喊:“老三救我,必有后报。”如飞逃来。 李强早顺寒光来路,发现蒙面怪侠绕着树林,已然走近二恶奴身前,寒光便是所发飞刀,心更拿稳,忙迎上去。伍禄一见朱四逃走,飞步赶来,情急万分,不愿再查寒光来路,忙将地上钢刀拾起,飞步回追,口中急喊:“老五不要糊涂,老狗勾结敌人,我们如不杀他,回庄必害我们,还不快追?”苟老闻言,也着了急,急喊:“四哥快回,好好商量,最好和解。”边说边同追来。李强暗笑伍禄也不想手中刀怎会被人打落,还在穷追朱四,想要害人,这等蠢才,也配当什教师。同时望见蒙面大侠已由树后纵出,身法绝快,晃眼到了二恶奴的身后,连软鞭也未取下,苟老觉出一股急风由身后扑到,猛一回顾,瞥见蒙面大汉已然追近,离身不过数尺,刚惊呼得一声,回棍打去,大汉哈哈一笑,伸手将棍接住,下面一腿,将苟老踹出一两丈,顺着道旁山坡滚将下去;跟着,扬手一飞刀,正赶伍禄闻声回顾,连人也未看清,便被钉在头上,透脑而出,翻身栽倒,死在地上。 朱四见李强代他迎敌,心想:“此人真个义气,可惜手中没有兵器,不知是否能敌二人?此时新旧两村,只有人来,便可报仇泄恨。”忽听身后大笑,回头一看,伍禄已被蒙面大汉打死,忙喊:“老三快逃,这个你打不过!”说时迟,那时快,大汉发刀时,早朝前面挥手示意,低喝“速退”,李强听出语声好似哪里听过,还待上前探询,朱四一喊,大汉又假着拔刀要打,猛想起朱四在旁,如何与他说话,假装害怕,“嗳呀”一声,便往回跑。龙姑尚在前面遥望,料知李强有胜无败,又防恶奴逃走,想断他的归路。 正在观望,一见大汉追来,故意急呼:“这人厉害,三哥还不快逃!”二人连羊群也不顾,便和朱四一同逃走,只听飕飕连声,四五道寒光由后打来,但未伤人,均由三人身旁飞过,钉向沿途大树之上,只有一刀由朱四头顶擦过,把斗笠打穿一洞,连头发削去一片。二人知是蒙面人故意做作;否则,他那飞刀百发百中,谁也休想活命,一见朱四亡命急窜,心胆皆寒,已连摔了两跤,不禁暗笑。偷眼回望,大汉又在挥手示意,飞刀己不再发,只将前发的刀收去。正在边逃边喊,故意叫苦,说那许多肥羊,必要被人抢走,忽听一声长啸,大汉忽然回走,跟着,便见那匹白马穿林驶来,晃眼临近,大汉飞身上马,哈哈一笑,便往南山口驰去,所行并非青龙涧山沟一路。 再看朱四已精疲力竭,跌倒前面树下爬不起来。过去扶起,说:“这是何人,彼此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们?如非闪避得快,差一点被那小刀打死。走时,那匹马更是奇怪,不用人牵,一喊就来,骑上就走,不知我的羊受伤没有?二妹你扶四哥回去,我去找羊。”龙姑方答:“要去都去。天已快黑,留神羊群惊散,你顾不过来,和上次一样,丢了羊,爹爹怪你。我们和大汉素不相识,无缘无故,怎会欺人?也许那刀,不是想斫我们。”朱四早被扶起,喘吁吁说道:“对了,此人专和桃源庄的人作对,听说专帮苦人,方才必是恐有误伤,我才未被打中;否则,先听伍禄驴日的说,此人神出鬼没,他那飞刀百发百中,怎会连发好几刀,不曾打中?分明我这条命因你二人才得保住,没见我头上斗笠穿了一洞,连头发也斩断了么?实不相瞒,我是秦庄主派来,他最恨你哥哥,又疑心你是他对头。我虽代你说过多次好话,仍说你弟兄好些可疑,命我仔细考查。连老带小,都是一般口气。感你救命之恩,人又极好,才说真话,千万不可向人多口,日后我必尽力,为你解救。只要你没有报仇之心,平日练武,不是对他,十九没事。羊群如有失闪,改日由我去桃源庄牵来还你。你们只去一个人,省我害怕,以后我为人也要另打主意了。”李强只得劝住龙姑,自往前面赶去。 群羊恋草,无一走失,本是做作;丢了两只,也不相干。带了羊群正往回走,忽听南山口内人声喧哗与号叫之声,心方惊疑,龙姑忽然迎来,悄告李强道:“朱四果然还有天良。他说许多教师均往南山查探蒙面人的踪迹,这喧哗之声不问胜败均要由此经过。 他们全奉狗子之命对你留意,遇上难免盘问,又受恶气,叫我催你快回。七星子自称人在南山住家,并非真话。方才又曾在此出现,这班狗教师恶奴,休想讨到便宜,莫要败逃回来,半夜吃桃子,挑软的捏,受那狗气。”李强越想越对,忙驱羊群急走,一会赶上朱四,谈不几句,回顾南山口夕阳掩映中涌出好些人马,神情甚是慌乱。朱四急呼,“果然他们被人打败回来,趁他相隔尚远,我们快走。你二人更要藏起,免得他们拿你出气。敌人跟来,一同先逃。否则,我还迎上他们,看苟老死了也未。如其未死,正好借此代你证明,免得日后又受冤枉。”李强含笑点头,先驱羊群,藏向附近山凹里面,避开来路,再出眺望,见一二十个教师打手,连步带骑,匆匆走来,十分狼狈,互相议论,争吵不已。有的还带了伤,走得并不甚快。看神气,大汉并未追来。狗党似由放羊之处越过山沟,走往官道。太阳已快落山,知道不会由此经过,转告朱四,朱四又叮嘱了两句,忙出赶去。 第一八回 森林中的千里驹 二人也各取羊回转,到家天黑,仍装老实,也未往朱家去。次早又装放羊,往青龙涧探看,并送用具。朱四忽然寻来,说:“苟老重伤未死,只成了一个泥乌龟。因我专怪伍禄一人,说他不肯行凶,全顺我的话说,不特代你作证,反造了许多假话,说他二人跟了你一天,实在是个忠厚老实的放羊娃,不足为虑。伍禄贪功害人,已将你打倒,想擒回去献功,硬说是昨夜蒙面大盗,就便霸占你的聘妻;我恐此事多生枝节,从旁劝阻,因而羞恼成怒,又想杀我,不料只顾延宕,正事不办,不去捉那强盗,反被赶来,一死一伤,我又把破斗笠与他们看,说我差一点也送了命。众人都说:‘李三毛如是昨夜蒙面大盗,怎会被他擒住?我们这多的人,在南山口内遇上,还被打了一个落花流水,好几个人为飞刀所伤,总算人家手下留情,只将耳朵肩膀刺破一些。后来不敢动手,人家也就开恩,臭骂了一顿,捡回飞刀,自往南山深处跑去。听那口音就怪,不像是本地土人。如在近处,那匹怪马怎会无人见过?最奇是又快又灵巧,未钉马蹄。大汉对敌,首先跳下,那马立时跑远,一纵好几丈,比飞还快,晃眼不见;可是一喊就来。这等天神一样的强敌,再有多人,也非对手。我们不像那几位得宠的教师爷,推说保护庄主,守在家中,却叫我们出来丢人吃亏,实在气他不过,这个乱子决不在小。我们自知不行,不要拿人的钱,吃人俸禄,还要误人的事。已然议定,回庄实话实说,请庄主快打主意,另约能手。那几位坐在家中吹大气的,大汉有话,这一半年内,只要庄主不再为恶横行,欺压善良,无故决不登门。只一害人,他就必来拜访。谁不服气,也无须远去避秦岭,只消到南山口喊上几声,他必到场。千军万马,暂时也只一人对敌,不妨请他们试上一下。朱四哥和苟老都尝过味道,无一虚言等语。’我听这等说法,总算把你洗掉,懒得和这班饭桶教师费话,便赶了回来。从今以后,你们最好不要走得太远。我那主人,对人只一生疑,怎么也化解不开。以后不知如何,暂时我必为你尽力,小心好了。” 李强直如未闻,也不道谢,随即辞别上路。朱四见他这样大事声色不动,心中奇怪,暗忖:“此人不应如此呆法,果然可疑,莫非果如庄主所料不差,真是一个强敌;否则,就男的不开口,女的怎也声色不动?”悄悄掩将过去一听,龙姑似说:“无缘无故,怎会恨你?”李强笑答:“至多把我喊去,我背后又没有骂过他,怎么也说得清。不做亏心害人的事,我才不怕人呢。你看方才那姓伍的要害朱四哥,报应多快。”朱四不知二人耳灵,早听出身后有人,语带双关,闻言想起旧恩,我非此人,父子前后送命,就算他是仇敌也该帮他,探听作什?自言自语道:“我这人有恩必报,决无他意,放心好了。”李强装未听见,仍往前走。因料昨日那些教师回去,土豪父子一听那等说法,暂时不会再派人来骚扰,何况又有朱四化解。不过老贼十分机智,日后难料,正好趁此时机,把青龙涧四人安排停当,就便看蒙面怪侠能否见到,所赠的马就不如他所乘,也是良驹。受人恩惠已多,为了公众救人之事,只得承受,一切均等将来见面再说。 李强主意打定,走人僻路小径,立驱羊群加速前进,绕出山沟,到了羊洞,匆匆把羊关好,拿了采药刀铲,刚走出洞,便听马嘶。过去一看,竟是两匹大马。内中一匹,和蒙面人所乘身量毛色无不一样;另一匹是个黑白二色的花马,形态分外威猛,正在昂首骄嘶,声震林野。脚上均未钉有蹄铁,神骏非常。李强方想,昨夜曾盗了敌人三匹快马均是良驹,如何不用?也许此马比较灵巧,故以相赠。龙姑忽然发现虎皮马鞍之下,好似塞有一包东西,绑得甚紧。二马一面怒嘶,不时回头,互朝鞍上用嘴连拱,似颇情急,心中奇怪。知道这类野马心灵性烈,初见生人,未必肯服,正要过去试上一下,忽又发现树枝上挂着一个小口袋,离马甚高,取下一看,内里装着两株上开黄花的野草,每朵花上,结有一粒红豆。正去一边观看,忽听身后二马怒鸣,树枝轧轧乱响,也未理会。袋中还有一张纸帖,上写:“此马乃避秦岭山中特产,马与猛兽交合而生,灵慧多力,善知主人心意,一经驯服,使可听人号令,指点来去。日子久了,如能细心训练,并通人言。但是此马,登山越岭如履平地,更具长力,凶猛非常,山中所产无多,像这两匹和赠马人所乘,更是异种龙驹,难得遇到。 “初生第一年,最是娇嫩,容易死亡。两年后,经过主人加意爱护,常采本山所产奇草喂养,筋骨虽然坚强,其行如飞,仍难活过四岁以上。马性最灵,也知自己寿命不长,须服南山顶上一种灵药异草,如能寻到,与它服下,不特比别的马还要寿长,由此体力日健,至死不衰。否则,过了四岁,精血太旺,突然肥壮,破腹裂体而死。死前周身发颤,日夜号叫悲鸣,苦痛异常。那草名为俪龙珠,马也认得,知是它的恩物,遇上必不放过。人如采来,与它吃了,便感恩入骨,终身相随,永不离去,一切尽如人意,心性也更灵巧。无如草产南山绝顶,终年云雾封锁,人不能上,产量更少。到了马死以前,主人不忍见它惨痛,多半先行杀死,马也甘心被杀,毫不倔强。事前满山乱跑,自寻医病灵药,日夜不归,乃知无望,周身胀得难受,才跑回来,哀鸣暴跳,一见主人拿刀走来,立时安静卧倒,眼中流泪,引颈求死,惨不忍睹。 “这两匹马,因到年限,已在满山乱跑,寻药未得,只未到那病重惨痛之时,极易制伏,且喜目前同时寻到几株骊龙珠,从来未有的事,因刚开花,果还未熟,恐马发现偷吃了去,效力不大,费了好些事,连根带土掘来,移植隐处,今早方始采下,先悬树上,再把两马各喂上一片草叶,牵来此地。看完纸条,可各认准一匹,随便给马取个名字,唤上两声,走上前去,喂完,马鞍下面的马料取出,也是各种药草配和制成,一同与马吃下,再喊几声马名,令其自去,那马始而依恋不走,待上一会,方始性发,飞驰而去。事前可将马缰连鞍解下,不必管它。这一去,至少要在山野中飞驰上一日夜,登高一看,便知此马如何威猛神速,十来丈宽的山沟,一跃即过。在此期间,休说寻常野兽,便遇虎豹,也非其敌;豺狼等小兽,更不必说,一踢就死。第二日早起,可来原处等他,或立崖坡明显之处,此马自会寻来,由此便感主人恩义,略加训练,无不如意。” 二人看完大喜。忽听马嘶越急,马蹄踏地之声宛如擂鼓,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原来两马,已然状类疯狂,双目通红,正在怒吼强挣,纵跃不已。马缰已快挣断,系马的树,随同跳跃强挣之势,不住乱晃。马口已勒出了血,看去猛恶已极。二人见两马凶睛怒突,注定自己手上药草,大有情急拼命之势,事先看过纸条,得知底细,匆促间不暇寻思,略微商量,两马一名大白,一名二花,各喊了两声,分持药草,走进前去。刚将手中药草朝前一伸,两马立时欢啸了两声,安静下来。二人因纸条上有血胀裂体之言,见马性发如狂,恐其万一死伤,又大猛恶,难于制服,没料到能知人意,忽然驯善起来。 龙姑刚想起把马分开再喂,李强手己伸出,所喂是一匹白马。马见主人喂它,低头来咬,细细嚼吃,两眼望着李强,泪如涌泉。龙姑只得喂那花马,口唤马名。两马都是一样,吃得甚细。先把花朵连花心红豆挨次细嚼,咽了下去;再吃整株草叶。吃完,头贴主人胸前,长尾连摇,亲热非常。二人见它如此驯善灵慧,马缰鞍辔已全取下,各人抱着一个马头,摸它头颈长毛。见那白马,其白如霜,通体更无一根杂毛,生得又高又长,身子坚实,没有一处松懈,只马腹下的旋毛鳞片也似,鬃尾甚长,映着朝阳,周身油光水滑,银辉闪闪。另一匹二花,黑白相间,一团团的黑毛有大有小,宛如白雪上面,浮涌起片片乌云,黑白分明,映日生光,大小也差不多。端的又神骏,又好看,爱到极处,谁也不肯松手。马更依恋主人,闭着马眼,偎在怀内,泪痕尚还未干,地下湿了好些马泪。试放手一走,立时跟将过来,不肯离去。二人不料这等好法,喜出望外。正在兴高采烈,忽想起马鞍下还有马料,忙取出来,乃是两大块形似糕饼之物,花绿绿的,清香扑鼻,分喂两马。先不愿吃,将头避开。龙姑心细,觉着初来尚见两马拱鞍甚急,如何不吃,纸条既令喂他,必有原因,忙喊:“大白二花,这东西非吃不可。吃完,你们还要跑上一两天,病才好呢。”话才说完,二花低鸣了两声,先就张口来咬;大白也就李强手中咬吃下去。二人见马吃那草料,好似勉强,吃到中途,忽然乱嚼咽下,心中不解。吃完之后,马更跟定二人,同行同止。 李强想要试验,便令龙姑抓住马鬃,不令走开,自己跑往崖坡上,龙姑才把手松开,马仍遥望李强,立定不动。及至一声大自,立时昂首骄嘶,飞驰而来。心想二花也许专听龙姑的话,再喊二花,也自驰来,只走时朝龙姑看一眼,来势较慢,中途又曾回望了两次。二人相去三四十丈高远,马行绝快,转眼驰到。龙姑在下面试唤马名,大白也是如此。后又试出挥手可以令走,稍微演习几次,便解人语,灵慧驯善,迥出意料,越发心花怒放,高兴非常,一同向马说道:“我两人是好夫妻,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无论是谁,都要闻呼即来。”那马一直都在低声欢啸,也不知听懂与否。二人只顾演习好玩,马也越来越灵,竟忘前进。 正在得意,两马忽然周身抖颤起来,躺地打滚,但无病容,知是药性发作,忙赶过去呼名说道:“我知你们就要满山乱跑,散那药性,只管前去。病好之后,仍来这里寻我便了。”龙姑无意之间把手一挥,二花忽然一声欢啸,腾身而起,一路纵跳;跑出一段,又朝二人回望了两次,方始纵跃奔腾,昂着骄嘶,绝尘而去。一看大白,还在地上打滚乱抖,周身都是泥沙,皮毛染黄了好些,忙喊:“三哥,快叫马走,省得受罪!” 李强才知那马初经训练,好些话尚不能解,自己不曾挥手发令,故不肯去。遥闻二花连声长嘶,似催同伴,忙将手一挥,急呼:“大白快走!明日病好来寻我们便了。”大白果然就地跃起,一声长嘶,飞驰而去。随听两马嘶声,时近时远,呼应不绝。赶往崖顶一看,只见两马飞驰跳跃于坡崖林野之间,疾如走丸飞星,猛迅异常。不论多宽大的山沟,奋身一跃,便自越过,除却壁立陡崖,稍微倾斜一点的险峻坡崖,均可驰上。马蹄好似藏有钩爪,只要上去,决不滑退。下时更和射箭一般。这等神速,从所未见,互相夸赞称幸,对蒙面人更是感激异常。 眼看太阳当顶,觉着腹饥,这才想起青龙涧还不曾去。依了李强,赶到青龙涧再吃东西,龙姑却说:“这两天情势难测,好在洞中什么齐备,又有伤药,可以医治四人,两马要到明日才回。如往青龙涧,今夜未必能够赶回。朱四虽有良心,到底敌人所遣,反正无什要事,蒙面大侠既把马和纸条留在林外,进去也见不到他,不如今日早回,表示胆小害怕,听他的话,不敢走远。明日再来,骑马同去,省事省力,往返又快,就便还可训练。到家吃饭,也好吃些。我昨日给你做的新笋,还有一半留下呢。”李强觉着有理,当日又是镇集,还可去往镇上寻人探听仇敌虚实,便同驱羊走回。到家被仲猷拦住,不令去往镇上窥探。饭后在村中放了半天青。次日未明起身,到了林外坡上,天只刚亮,两马声影皆无,知来太早。反正无事,便把昨日存留的刀铲连同当日所带农具往青龙涧送去。到后一看,猪儿正在洞外盼望,说三药客今早把伤医好,已往采药。我腿未全好,日内自往耕种,地已看定。今早又发现大树上加钉着一片树皮,指点这里形势,只不许人再往前进。一上那崖,不死必伤。事前曾听马嘶,必是恩人所留。二人间完前言,嘱咐了几句,把东西留下,三客也同回转,就在洞中吃饱回走。 二人都惦记那两匹良马,想起大侠七星子每次唤马,都是一声长啸。龙姑自觉呼声不高,意欲练习,无意之间,高呼了一声“二花”,李强笑说:“此林地方宽大,那马必在林外奔驰,不知去往何处,方才未见,怎喊得应?”龙姑笑答:“我这是在练习嗓子,你管我哩!”忽听远远马嘶之声,由右侧面森林深处隐隐传来,二人大喜。李强也跟着呼了一声“大白”,却无回应。右侧面一带林深树密,好些地方上人均未到过,因恐走迷,来往都是旧路,这还是照着蒙面人的走法,否则更远。心疑方才所闻不是昨日两马,前进不到半里多路,马嘶忽又起自右侧,不止一匹,忙同呼应,果有二马同鸣,越来越近,随听草树连响,昨日两马已绕林驰来,好生欢喜。龙姑想要骑上,李强说: “无鞍的马如何骑法?”龙姑笑道:“此马性灵,拉住马鬃,也许能行。”李强见她从来无此喜欢,不忍拂意,笑道:“你还不曾骑过马,抱你同骑罢。”刚同纵上大白马背,二花忽用口咬龙姑衣服,不住拉扯,似有妒意,二人哈哈大笑,只得分骑同行。不料那马不走来路,竟由右侧暗林中绕去。李强恐树枝打头,受了误伤,正喊:“二妹留意,伏在马上,不要抬头!”走出不远,忽闻异香,前面白影纵横,渐有天光日影由林隙中漏下,最前面更是明亮,树也高大得多,行列甚稀,花香越浓,马行加快。 临近一看,不禁大喜,原来前面竟是千百年以上的苍松翠柏,大均数抱以上,拔地直起,最低的,枝头离地也有两三丈。所行之处,行列相对,竟宽达十丈以上。地下春草蒙茸,一片但平,偶有坡蛇,均不甚高。头上繁枝交错,日光筛影而下,遍地银鳞。 因风散乱,松影参差,宛如碧云泻地。松枝上面,长满各种五颜六色的香草,和许多寄生兰花,形如翠带,枝枝下垂。那花约有酒杯大小,鲜艳已极,满树缤纷,异香浓郁,沁人心脾,神志皆清。一路绵亘不断,不知多长多远,好似把人沉浸在香海之中。出生以来,从未见到这等奇景,不禁连声夸好,拍手欢呼起来。 这片松林,长只十余里,除这寄生的幽兰香草、奇花异卉而外,并有各种彩禽翠鸟,飞翔往来。一路观赏过去,不觉走了一大段。遥望前面,松林行列,更加整齐宽大,右侧尽头处,似有山形隐现,布满阳光。忽听远远又是一声马嘶,两马忽然把头一掉,往右驰去。林中尽是松杉古木之类巨木,分不出什么道路,右面只是阴森一些。再往前去,兰花渐少,景更幽晦,时见杂草荆棘阻路,路也崎岖不平。正不知两马为何弃明投暗,离林外还有多远,忽见前面暗影中好似横着一带山崖,走近一看,已走出林外。顺着崖脚,前行半里,便是平日发脚之处。一算路程,差不多比以前要近一多半。只这一段路较难走,余俱平坦。当日来回,足有富裕,连马都不必骑,越发欣喜。 一看天光尚早,便在当地加上鞍辔,训练两马,直到黄昏月上,方始回转。行时恐马跟随在后,照着方才训练,卸去马鞍,把手一挥,便自驰走。次日再往,意欲走遍松林,往昨日发现阳光之处查探,那马不知何故,竟不肯去。二人料有原因,只得罢了。 由此往来方便,每日早出晚归,马是越练越好,桃源庄也无什动静。过了些日,蒙面人始终不曾再见,料知土豪必在暗聘能手,准备报仇。虽有蒙面大侠现身表示,但听朱四的口气,对新村人的疑念,始终未消。 光阴易过,不觉快有一月光景。这日李强想起玲姑前约,意欲暗入桃源庄,窥探动静,就便观查虚实。忽听人说:“镇上两个孤身药客突然失踪。”二人在镇上往来数年,颇有积蓄,前日还有人见他和秦家教师唐信一起饮酒,当夜人便不见。同伙商客去向唐信打听,说是昨夜同去官道上步月乘凉,后便分散,别的不知。近年镇上商客,每隔些时,必有一二人失踪,都说被狼偷去,全都生疑,但怕土豪凶威。又见每次失踪的人,不是积财大多,便是背后常说秦家刻薄凶横,或将教师打手得罪,谁也不敢出头理论。 所贩采的药材,又极珍贵,利之所在,只得冒一点险,谨言慎行,哪里还敢管什么闲事。 至多探询两句,稍觉对方辞色不善,便不再问。 以前有那聪明一点的,不愿受人剥削,采到几样珍贵药材,连店都不回,连夜起身;或是另由同伙带走。不料回数一多,渐渐被人发觉,走出不远,便遇盗贼,送了性命。 当地距离县城大远,这班药客多是孤身,无人作主。偶然经官,也只把家属和左近上人骚扰一阵,敷衍了事。后来众商客疑心土豪闹鬼,姑照所说规条,由镇上药栈代收代卖,利钱虽去了一多半,上等货物还得不到,须由土豪独收专卖,不能染指,人却平安。经此一来,事更明显,那久受剥削、心中气愤的人,只要背后稍出怨言,被对方爪牙听去,不出三日,定必失踪。由去冬起,越发厉害。众商客做惯这行,难于改业,明知秦迪是个形同盗贼的土豪恶霸,但有那等财势,谁也奈何不得,只得在入山采药时,私下约定,除交易外,不可议论秦家长短。到了上月,人数居然不短,方自庆幸。日前祭神饮酒,又有两人说话失了检点,次日人便失踪。 李强暗中曾交有两个药客,弟兄二人,一名鲍应,一名鲍宁,人最机警,又会一点武功,因在镇上往来年久,心思灵巧,不惜小费,善于交接,和教师恶奴都说得来,有什小事,也能居中化解。因在山中采药,为野兽所困,巧遇李强解救,甚是感激,双方成了至交。李强便说开荒经过,现虽安居度日,终恐土豪吞并,请代留意,如有风声,代送一信。二人感恩,又是同病相怜,借着收卖李强所采药草为由,每月见几次面。那班爪牙,虽奉土豪密令,因见李强外表老实忠厚,性情良善,均以为秦氏父子多疑,作贼心虚,并无此事。李强常在山中和龙姑打来野味,再送些与他们,又有鲍氏兄弟代为关说,大家都和李强投缘。 掌管镇集的药栈主人,乃秦迪心腹张玉,威权最大,人最贪小。因得过两张狼皮,见他天真老实,常送东西来换酒吃,向不计较。没有东西送来,也会空手来讨。可是过后,定必加倍奉还,越发喜他,一点没看出此是未来强敌大患。内有一次,秦迪听说李强私往镇上换酒,自带恶奴赶来,意欲不问是否奸细,先毒打他一顿再说。两下几乎撞上,人已到门,也是张玉将李强藏起,力言已走,在场恶奴,均怕张玉凶威,不敢开口。 秦迪走后,张玉知道秦迪好胜任性,不通情理,虽然娶了玲姑,仍记当初独杀四狼,使他脸上无光的仇恨,心中恨极,不问是否奸细,遇上必加毒打,暗中嘱咐:“你是个好人,除却庄中那班教师,是认得你的,个个夸好;可惜庄主见你不得,以后不可再来。 如想酒吃,不要到此,只隔着篱笆,唤我两声,把你送的东西放下,自会命人送去。” 龙姑也觉犯险无味,真要遇上秦迪,太软不肯,强又强不得,从旁再三力劝,李强已有好些时未去。 这日李强拿了一点药草,借着换酒,想将鲍氏兄弟引出探询,恰在途中相遇,同去林内无人之处,问知前事,不禁大怒,料定狗子把人擒去。回家和龙姑商量,想往救人,兼赴玲姑之约。龙姑想了想,答道:“你答应了人家,不能失信,又不丝毫瞒我,去是该去。不过,蒙面大侠久无动静,此次前往,未必知道。那两匹马近已练得能通人语,飞刀飞箭,更是百发百中。庄中全是废物,你如装着蒙面大侠前往,吓都把他们吓倒,此行十九成功。那马最好带去。好在庄中地图你早看熟,又是旧游之地,只不过分多事,骤出不意,必能成功。便有差他,也可骑马逃走。率性装得像些,先声夺人,要占不少便宜。” 李强问出龙姑不去,越发心安,笑问何故?龙姑答道:“当初我把桃源庄看成天罗地网,为救猪儿,不能不去,断定是往拼命冒险,凶多吉少。添我二个帮手,遇到急时,多杀几个恶人除害,死活总算与你一起,也是好的,免得人虽归我,心却恋着别人,想起难过。不料秦氏父子人虽凶狡,手下爪牙那等脓包,事后听说,真把人笑死。这一月来,蒙面大侠不见动静,必又骄狂,故态复萌,理应给他一点厉害,以践他所说之言,免得多害好人。并且蒙面大侠对我夫妻十分看重,也应学他的样,救护苦人,惩制恶霸,才不在人家的盛意。否则,那两匹马真似练来玩的,不办点事,有什意思。不知也罢,既知有人受害,便应赶去。你对我的情爱,已然知道,如再同去,不特多你一层顾虑,男女同行,也易被人看破。上次只算因人成事,这次有了经验,但无异人相助,更要小心应付,知进知退,不可强为其难。我看蒙面大侠对于庄中形势明如指掌,也许还有内应,才会遇事那么镇静从容,如入无人之境。既向老贼父子警告,必有下文,也许又和你走成一路,就太妙了。” 李强终觉第一次骑马入庄,好些可虑,未了议定,等到黄昏月上,先将马偷偷引来,藏向附近树林隐处,到了用时,换马接应,骑了就走。这类举动,原本练过多次,两马忠于主人,每日放羊回来,虽将鞍辔取下,并不走远,只在森林外面吃草闲行;或往溪中游水为戏,水性甚好,能照主人心意,低头入水,将森林水塘中所产一种大头长身的鱼衔出水面。山中素无鱼吃,新近才得发现,视为珍味。只恐泄露出去,暂时不敢多取,也不令其走远,一呼即至,极易引来。候到黄昏,一见明月将升,天气晴美,只西北方涌起大堆云层,山岳也似。秦岭多云,不似下雨之兆,越觉比上次容易得多,免去摸黑,目力虽强,到底不大方便,俱都高兴。赶到森林,连唤大白二花,竟无回应,不知何故走远。寻了一阵,见一轮明月渐渐升高,天已入夜,时候将到,难再久停,李强两次要走,均被龙姑劝住。 第一九回 所期不至 伤如之何 李强换好服装,又等了一会,马仍不见走回,知道猪儿最爱两马,常要乘骑,马性又灵,经过主人指挥,许令猪儿乘骑,便不再抗。也许乘此空闲暗中寻来,将马引走。 天已不早,必须在亥子之交混入庄内,探明囚人所在;候到子夜无人,将防守恶奴打倒,才能成功,不能再延,龙姑才说:“自己还是有些不放心。为防仇敌耳目,不便同行;但想守在出口一带,暗中埋伏接应,到时,骑了两马,相助同逃,仍把囚人送往青龙涧藏起。无马如何上路?囚人再要伤重,更是难办,”李强说龙姑多虑,仍照上次盗马同逃,也是一样。龙姑无法,只得应诺。 李强意欲先行,由龙姑在彼等马。龙姑知他恐其涉险,借故留下,不令同行,力言: “我最留心平日和你照着庄中地图,观查地形,互相商计。今夜又全照蒙面大侠的方法,声东击西,先布疑兵,写上好些纸条,随处钉上一把飞刀,惑乱人心,假作行刺,晴中救人。可惜我和你常在一起,被人看见,易露马脚,又无那样奇怪面具,只给你用上软缎,做了一件黑披风,以备随时隐身遮掩和兜救受害人之用,不能同往。如多一个帮手,更易成功。接应万少不得。” 李强劝她不听,又知龙姑近来武功越高,胆大心细,比自己还要机警周密,只为关心太甚,阻其同往,实则所说有理。多此接应的人,果好得多,笑道:“你真拿你无法,如再劝阻,必又说我对你轻视,以为女子不能独自行动了。同去无妨,但要说话算数。 无论有何惊兆,均不可入庄一步呢。”龙姑笑道:“刚说不轻视我,又说这样的话,你们真个成见难移。你尚如此,何况别的男子。我们女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自主,不受男子拘束呢。”李强笑道:“我不过爱护关切,并非真个轻视,如何一说这样的话,就不顺心呢。”龙姑笑答:“都是一样人,无论为人为己,我有才智心力,遇事便当发挥出来。如和别的女子一样,不问对与不对,一味柔顺,去讨男子喜欢,自己空有一身能力,不能施展,只要男子一人喜欢怜爱,岂不和废物一样,成了你的玩物?我有我的志气,也和你一样,要为公众出力,尽我所能,助你成功。既然嫁你,自然要你爱我,和我一样,情爱越深越好;但却不要你专一怜惜,一举一动,都怕我受伤遇险,顶好放得四平八稳,安坐家中,和你同玩,那成了什么人呢?我最爱的是你,最感激的是林中蒙面大侠,龙驹良马,一送两匹,我也有份,可见看我得起。你偏怕东怕西,恨不能老把我抱在怀内才放心,多急人呢!” 李强故意赌气道:“既然这样,从此不再多口,由你任性,今夜就同下手如何?” 龙姑笑道:“这又错了,事情有个分寸。去如有用,任它多么艰难危险,人生终有死活,心志所向,百折不回,成败均应置之度外,我行我志,管什吉凶。如果无须前往,一时任性,要是无害,也还罢了,明是有害的事,后患甚大,不比上次,心中疑念未消,好了助你成功,一同生还,不好同死,也如心愿。如今已知真心,理应互相爱重,量力料事而行。万一人事难知,皇天无眼,留得我在,还可报仇泄恨,继承你那未完之志;无故随你犯险,并有后患,我去作什,实不相瞒,我也明知此行仍是凶险,并非容易;但我夫妻既以救助众人脱离苦海为志,遇事畏难,焉有成功之望?有人受害,义无后顾,故此不再劝阻,一面却作准备。你故意逗我,有什用呢?” 李强见她心志坚强,所说的话,均有至理,越想越可爱,喜道:“二妹不特是我知己,又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大帮手;天下女子如多像你这样,早就好了。这么一看,玲姑空具绝色,真可怜呢。”龙姑佯嗔道:“你看你,心心念念,还是忘不了她,当真不怕我多心么?”李强方答:“如非两心合一,诚信相半,怎会无话不谈?但我心中之言,只此而已,莫非你还不信我么?”龙姑笑答:“此时自然相信,将来就难说了。”李强知她故意取笑,笑说:“信不信由你,如不信我,我今夜已然答应了她,下次不再相见如何?”龙姑笑道:“可见你这人还是没有良心,我如真个多心嫉妒,你从此不再帮她,岂不更可怜么?”李强方答:“都依你,又不好。” 忽听头上有人微笑,随听疾风飒然飘过。所行乃是回路山沟,快要出口,明月已上中天,明光四照,沿途山崖草树,均似蒙上一层轻霜,云白天青,清阴满地,空山无人,夜景幽绝,只那一股风声一直响向前去,晃眼出口。月光之下,瞥见前面树上好些鸦雀,映月惊飞,半晌方止。那一带树林甚多,仔细观查,并未见有别的影迹。官道上面,到处雪亮,静悄悄的不见一点人影。遥望对面桃源庄,仍和往日一样,深林之中,时有灯光掩映,知道土豪父子,小的固是日夜荒淫,睡得甚晚;老的更是以昼作夜,通宵不眠。 如非近年老病衰弱,懒得行动,多此一人留意,比加上许多爪牙还要周密。幸而狗子忤逆不孝,不愿和父母见面,所居楼房,南北遥对,分列甚远,和马棚牢洞,作三角形,遥遥相对。好在轻车熟路,只要走到上次出口左近,越过山沟和沟那面的木栅竹篱,借着沿途树林掩蔽,绕到马棚,便有成功之望。 经过长年查探,知道狗子平日喜欢热闹奉承,手下爪牙聚在一起时多,各处防守的人却是没份,睡得较早。候到半夜,把人救出,仍盗敌人的马,冷不防斩关而出,便有成功之望。只是事前,还要往见玲姑赴约,探听虚实,不知狗子是否也在后楼。略一盘算,先把龙姑藏向隐僻之处,偷偷越过山沟,贴着对岸,走了一段。那些竹篱笆和木栅石墙,就着地形,时有时无,绵亘不断,常人决难偷渡。李强力大身轻,却未放在心上。 绕走不远,发现一株大树,忙由树上横枝纵到里面。落地一看,暗道惭愧,原来竹篱后面还有埋伏,地上横列着一条深沟,并放着好些铁藜蒺,知是近来新设防备。遥望防守人的小屋中,灯光未熄,忙掩过去,侧耳偷听,不禁大喜,连忙走去。 原来事有凑巧,玲姑之母病重将死,狗子新近又强占了一个土人之女,正在新鲜头上,玲姑归宁,正合心意,只令爪牙传话,只是男丁,不论是何亲族,不许去往陈家走动。玲姑与争无效,气得乱抖,心忧母病,欲往送终,不能不去。到家一看,陈家亲族,因陈四为人颇好,大家都来看望;忽有恶奴赶来传命,命男子回避。为了狗子凶焰日甚,比老贼更加横暴,谁也不敢违抗,男的固是不分老幼全数吓跑,一些女眷,也因积威之下,惟恐惹事受害,相继托故辞去:这时,陈母卧床数日,危在旦夕,正由男女亲族相助,备办后事,人数甚多。等玲姑到家,人已逃光。陈氏共只老夫老妻和一未成年的过继幼子,两个丫头,当时便成冷清清的。 玲站见老母病重,老父满面忧惶,兄弟是过继来的,尚未成人,又不懂事,如非带有四个丫头,连病人都无法照应。想起狗子妒心奇重,不近人情,终日荒淫,对于自己,却似防贼一般,寸步难行。除陪他淫乐,服侍而外,连亲族都不许见,差不多成了孤鬼。 人又一味横暴,喜怒无常,语言面目,无不讨厌。幸而当初将他制住,现虽没有初嫁时听活,总算未受别的虐待。单这心、身苦闷,已是难熬。照他阴险刻薄性情,将来实在难料,越想越心寒。父母正在悲苦临危之际,惟恐引起伤心,又不便把满腹愁肠倾吐出来,越想越伤心,坐在榻前,略问了几句病状,两行珠泪已忍不住涌将出来。 陈四知道女儿心意,先将带来丫头支开,强忍悲怀,温言慰问道:“女儿不要伤心,只怪我当初胆小,不舍祖宗坟墓,三毛年纪尚轻,他哥哥又未回来,惟恐逃走不成,连累许多人受害,我全家性命,更是不保,才落得这般光景。我父女近虽不常相见,你的心境,我全明白。总算我女儿聪明,还有手段,居然过了好几年未生变故,少我一层愁虑。”玲姑忍泪接口道:“爹爹不要说了,这都怪我不好,决不埋怨爹爹。只恨自己命苦糊涂,明见三毛那等气概,无论心性为人,文才武功,都是头等。幼年和他情分既厚,又受救命之恩,不知怎的,鬼蒙了心,被狗子强骗到家,动强轻薄。当时虽未被他强奸,却被他甜言蜜语所哄。想起三毛,为人放羊,光景穷苦,新村无论男女都要耕作,就好好嫁过去,也弄不惯。秦家饮食起居无不豪华,享受舒服已极,何况这该死的小贼,对我跪前跪后,赌神罚咒,低声下气,百依百随,脾气好到极点,不似三毛对我虽是爱极,还有刚性。心想,小贼娶我不成,必要害我全家,反正难逃虎口,敬酒不吃,等到受逼无奈吃了罚酒,反受他制;不如乘机将其制伏,好歹全家过个好日子。只要听话,终能劝其归正。譬如不遇三毛,又当如何?于是答应了他。 “最不该是三毛情热心真,性情强毅,如不事前一刀两段,必冒凶险,寻我纠缠。 小贼妒心奇重,一定不容,一经发觉,三毛必死,我也连带受累。可是三毛对我情义大深,又救过我的命,他最爱我这双脚,从此生离死别,不让他稍微亲热,于心不忍,为此约定私会,想由他亲热个够,算是报恩;再与说明利害。不料那日久别重逢,两次见面匆匆还不觉得,这一对面,不由勾动前情,越看他越好,偏已答应了小贼,事难两全;再一想到双方家境,一面拿定主意仍嫁小贼,却不愿三毛再娶别人,为此用了许多心机手段,便其伤透了心,但又给他露出未来一线之望。我对三毛性情为人知得最深,女子再嫁,别人认为可耻,他却说是理所当然。除非真个情厚,自愿坚持,不是沽名钓誉,才无话说。此时女儿心情也是乱极,说了许多使他悲愤伤心的话。他先似受了刺激,稍微表现,又强忍住,由此便声色不动。 “我真该死,自己负心,偏恨极了他娶亲,当时直恨不能他死在我的面前才可放心,见他含笑对立,不再和我亲近,一味谦和,恐他激变了心,万分难过。实不相瞒,就那一会,他只把我强抱了逃走,我一定愿意,连爹娘都可忍心丢下。但是为时不久,后来要他拉我的手送下崖来,居然勉强答应,以为不曾死心,才高兴起来。我想嫁他不成,好歹把他的心给我留下。事后寻思,率性照着原定,明言利害,哭诉心事和不得已的苦衷,他倒不会变心。不是想好法子助我全家一同逃走,就是劝我暂时仍嫁小贼,等他准备停当,时机到来,再报前仇,破镜重圆。这么一来,反而有望。他对我也必相谅,终身不会再爱别的女子。我真不该先给甜头,后又给他苦痛,一味自私,良己负心改嫁,还要防他再爱别人,处处愚弄,使其伤心太过。他本聪明绝顶,爹爹嫌我心肠太狠,想起他哥哥行时重托,问心不安,再故意高声和我争论,所说的话,必被听去,所以不到两年,便听说有一村女和他同出同归,亲热非常。他那样人,自易受人爱重,无足为奇。 可是说他再娶,我仍不信。后又听说,果未订婚,因为寄居倪家,代人放羊,倪女龙姑爱他,随同出入,他素不喜使人难堪,外表看去,自显亲密。 “上月小贼去往县城,我正无聊,在花灯林中想心思,他忽悄悄走来,先颇惊喜。 略一定神,才看出神情不对,不似为我而来。同到楼上房内,果然心地光明,自说来意是为救人,窥探虚实,并说和龙姑订婚之事。女儿每日锦衣玉食,过的却是监牢生活,只一虎狼般的野兽和我同室而居,休说外人亲族,连父母都难得一见。倪家龙姑,不知几生修道,终日同了恩深情重的好丈夫自由自在,游行青山绿水、泉石花树之间,同出同归,无拘无束,彼此相亲相爱,说的都是温存体贴的话,何等快乐。哪似我那猪狗一般的丈夫,明为爱我,却把我当成囚犯盗贼一般看待,行动不能自主。高兴时,把我当成玩意奴婢,样样要称他的心,日夜服恃;不高兴时,便暴跳狗叫一阵,再不好占土人之女,荒淫为恶,始乱终弃。所行所为,更是天人共愤,宛如燕巢危幕,早晚玉石俱焚,同遭惨报。两下一比,端的一个天上,一个地狱。 “我当时连气带痛心,几乎发狂,知道今非昔比,不能再用以前方法,也曾软硬兼施,用上许多心机,他偏神色自若,毫不为动。悲愤之极,想起好好一个情深爱重的英雄丈夫,我偏不要,嫁给一个猪狗不如的野兽。当夜他穿着一身奇怪短装,身带兵器,迥不似平日假装放羊娃衣不蔽体的神气。就在平日,他穿得虽然破旧,也掩不住他那英气。这一打扮,更显得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令人舍他不得。大错已成,生前不能再得到他的情爱,转不如死在他的面前。也许能在死后,得他一点怜惜。当时避往后房,正自痛心欲哭无泪,他竟追了进来,说是当夜救人心切,不能多谈,以后每月看我一次,如受小贼虐待,必来救走。听口气,只是旧情难忘,爱我之心仍在,不过心已伤透。他又有了知心伴侣把我当成朋友,决不要我。 “我爱极生恨,正想和他拼命,同归于尽,忽然火起,小贼也自回家,进门就闹。 底下的事,爹爹全都知道。他在庄中闹得河翻水转,只一个人,救走四个苦人。小贼这面,连死带伤好几十个。胆更大得出奇,楼上下那么多的武师打手,竟会骑着一匹白马,孤身赶回,打得落花流水。临去还用巧计,把小贼淹个半死。到处飞刀警告,神出鬼没。 当他骑马回斗之际,真和天神一样,我正捏着一把冷汗,谁知从容往来,如入无人之境,连毫发也未伤一根。最奇是,一个人深入虎穴,做了许多事,那四个囚人,竟不知怎么救走的。先还当有同党,次日二三十个打手去往南山查访,忽又单人独马,蒙面出现,再打了个落花流水。回来的人异口同声,均说不是人力所能抵敌,害得小贼这一月来减了不少凶威。直到前数日,聘来两个新武师,吹了不少大气,胆才壮起。 “听说,前日又由镇上擒来两人,本意还恐仇敌寻来作对,打算藏起;因那两个新武师力言无妨,正好用以诱敌。不来便罢,来则送死,仍囚马棚之内,劝也不听。接连三天,不见动静,新武师吹得更大。我知三毛言无虚发,看他那身打扮,分明是个首领。 既然下有警告,和我又曾订约,今将一月,断无不来之理。我想今夜难免来此救人。自他闹完去后,我对他的心情已大改变。自知上月和他婚后初次见面,又当心情万分苦痛之时,所受刺激大甚,以致失了常度,所行所言,全都不对;事后回忆,方始清醒过来。 我也不想别的,只想等他到来,说明心事,向他认错,此后也不再作他想,只在暗中助他为众土人复仇除害。秦氏父子,罪恶滔天,留在世上,不知要害多少人,大义灭亲,已说不上夫妻二字,何况本是强迫,毫无情义可言呢。 “可惜小贼防得大严,母亲病重,今午才由小贼口中漏出,说母亲想我送终,已派人接过三次,因嫌爹爹居家大无架子,送来奴婢,也不肯收,只勉强留下两个丫头,还是我见这两个土人之女,粗蠢可怜,如在秦家,早晚打死,强劝爹爹收下。常说我家男女混杂,贵贱不分,一点不像他的岳老太爷。因怕那班土人亲族见我好看,乱想心思,使他疑心生气,因此不许我回娘家。今早听说娘病危急,爹爹又亲自上门去接两次,不好意思,才行出口,就这样,还和他吵了一顿,才得起身。防人偷看,所过之处,全庄人等均须远避,一面通知娘家,不许男子进门,并在路口,派上恶奴把守,路上连鬼也未见到一个。这还是新近霸占了一个土人之女,防我吵闹;否则,能否回家还不一定呢。 其实,我每次和他吵闹,全是见他害人,于心不忍,本是假的,顶好他一辈子不见面才好呢。三毛今夜如来,直到我家,岂不是个机会?” 陈四见爱女面容悲愤,泪随声下,哭诉不已。老妻病卧床上,已不能开口,拉着爱女的手,欲哭无泪,只把一双干枯老眼注视不已,好生伤感。听完劝道:“乖儿所说有理。比三毛走后第二天所说明白得多。事已至此、只好逆来顺受,静待时机。悲苦无益,不过说话声音不要太高。虽说现在房子比前加大,亲族人等已全吓跑,方才防你回来,不免诉苦,有话要说,连你兄弟也打发去睡,不令在旁。夜深无人,这里又甚隐僻,到底你还带有四个丫头呢。”玲姑气道:“我才不怕呢。休说同来四个丫头,两个蠢牛一样,两个是我心腹。为了小贼喜怒无常,动辄毒打,她们心胆早寒。见了小贼,如见恶鬼,吓得战战兢兢,一站多半日,连大气都不敢出。小贼偶带怒容,看她们一眼,便吓得乱抖。小贼见了有气,不说自己凶暴残忍,反说这些土娃子讨厌,轻则拳打脚踢,重则交与手下恶奴用皮鞭乱抽一顿,可怜已极。 “小贼又喜摆架子,房中至少要有十个八个服侍,他连解手扣衣服纽子都不肯自己动一下。夜来同睡,也要他们轮流站班,全不避人。初嫁时节,真把人羞死。近来脸皮才老了许多,由他闹去,劝说无用,只得随时留心,暗中化解。小贼越凶,他们越发变脸变色。小贼看了也越生气,打得更多,压得他们和木头人一样,哪有一点生气,个个当我救苦救难的菩萨。因小贼高兴时,我和他吵,或是真个情急拼命,也还听两句话,才好一点。如是未婚前一两年的行为,这几十个土娃子早被打死。带来这四个,两个是我爱的,聪明怜俐而又谨慎,两三次快死,都是我强救下来。内中小桃比较秀气,怕受糟蹋,终日随我,寸步不离。小贼进房,我总把她支开,当我亲娘一样。另两个实在太蠢,放在家中,必遭毒打,才带了来。轿子刚一回去,听她四人低声议论,均说:‘今夜到此,心胆才定。最好外老太太多活几日,她们跟着沾光,过几天安宁不害怕的日子。’请想有多可怜。就在旁边,也必不会走口;何况先已招呼,说娘病重,不喊不许进房。她们终年不得好睡。近来小贼出门,往来县城,一去好几天,我总是放假,许其回家,任意闲散,安上几天的心。这类事好似皇恩大赦,难得遇到,正好叫她睡去,以防三毛万一寻来到底不妥,爹爹只将家中那两个安顿好了就是。”陈四道:“我想你三弟今夜必来,只不知什么时候,事前我已料到。我年虽老,体力尚健。你母亲的病,暂时尚不致死,神还未散,少说也有五六天。我又懂医。有我父女在旁服侍,只比那些蠢娃要强得多。病人只得一个,乱糟糟的反使心烦苦恼。你娘原把三毛当成女婿,也常想他。你未来时,已先招呼,知你带得有人,命我家两个丫头作主人,好好待承,随意饮食安睡,只不要脱衣服,以防你娘的病有什变化。这后院一带清静已极,各屋都点有灯。 向来不关的两层院门已全关好。表面是听小贼的话,不许外人上门,实则似想三毛万一寻来,秦家就有人来窥探,你兄弟住在前面,一听打门,自会通报,或藏或逃,均来得及。” 玲姑又向病母亲热劝慰了一阵,越想越觉李强当晚要来。天己半夜,尚无动静,又恐去往秦家错过,心甚不安。陈四看出女儿心意,劝道:“你不要愁,他今夜非来此寻你不可。那两个药客,也必被他救走。你再嫁他固是无望,好在你已明白过来,不作此想。此事固然是我胆小。错了主意,你也有对他不起之处。但他生具至性,宽宏大量,遇事替人设想,必能原谅。以后你和他结为姊弟,不也好么。”玲姑叹道:“女儿天性好胜。前月相见,看出他仍念旧情,对我爱怜,越觉对他不起。休看昔年分手时他才十四五岁,从小相处,心性深知,他轻易不会爱上一人,何况有我在前,别人更比不上。 他那龙姑,不问品貌如何,至少对他情深爱重,是他志同道合的知己,不然决打不动他的心。女儿别无所长,只仗一点品貌,又嫁过他的仇敌,如何能比人家?就他爱我太甚,肯收覆水,他必是一面爱我,一面却把龙姑看得更重。人家是个完全的人,这口气先争不来,终日苦痛愧悔,其何以堪。所以第二日起,便把念头改过,他彼时神情,只管有些怜爱,心却十分轻视,这一层我最气不过。他如骗我,一去不来,我还不能怪他,才真把人闷死呢。”边说边又流下泪来。回忆前情,柔肠如割。 正自哭诉,悲悔交集,忽听窗外有人轻轻弹指之声。陈四正问何人,玲姑已急呼道: “你真寻来了么?”话未说完,人已抢将出去。陈四虽知李强必来,因未见人,又未开口,还疑同来丫头,或是秦迪多疑,命手下爪牙暗中来此窥探,再不,便是庄中出了变故,命人保护。来人见外面儿子睡得大香,重门紧闭,家有病人,又不便大声惊动,深入内室,故在外面敲窗,等人问答,再说来意。一见爱女惊喜失常,觉太冒失,如将真情泄漏,马上大祸一场,忙赶出去。刚到堂屋门口,便见满院明月之下,站着一个身披黑色披风、白衣短装,腰缠钢鞭飞刀,威武英俊的蒙面少年,认出正是李强,和爱女对面立定,都是一言不发,呆在那里。爱女满面均是泪容。忙赶过去,悄声说道:“老贤侄,夜入虎穴,大非容易,你还有应办的事,不能久停。你婶病卧在床。改日有事,我自会偷往新村寻你。我引你们二人到对面房中谈上一会,各自走罢。” 李强也早上前行礼,喊了一声“四叔”,同去房内,陈四苦笑道:“你二人说完了话,走时可到对屋,四婶还想见你一面呢。”说罢,走去。玲姑见那披风甚是长大,穿在身上,分外威武好看,正是上次所赠软缎,苦笑道:“三弟请坐,难得今日机会,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数年未见,何不把这鬼脸壳取下,让我也看你一眼,看与平日所想脸貌变了没有。”李强随即坐下。玲姑见他不曾回答,答道:“你放心,以后无论到什光景,只有尽我力量助你成功,绝不坏你美满姻缘,夫妻情爱。上月见面,乃是久别重逢。平日想念大甚,日子又过得太苦痛,骤然遇见以前最爱的人,想起对不起他,又见你对我神情和所说订婚的话,忘了我已嫁人,当是昔年相对,又是悔恨,又是伤心,一时糊涂,神志失了常度。后来见你仍恋旧情,追进房来,虽更伤心,人却明白过来。刚想明言,便见火起,我那冤孽丈夫又回了家,匆匆分手,一直后悔到今。你既来此看我,好歹见上一面,容我说几句话如何?口都不开,莫非只为答应在先,不肯失信,连真面目都不让我看么?”随说,随代李强解那面具,李强刚答:“玲姊不必伤心,我来已有多时了。”话未说完,面具已被解下。 玲姑听他语声哽咽,说是人已早来,方才父女问答必全听去,无须再为洗刷。背后之言,自更容易取信。又见李强也是满面泪容,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目泪光闪闪,注定自己,隐蕴深情热爱,足见以前所料不差,芳心大慰,不由悲喜交集,慨然笑道:“这样我死也自心甘。你的心我已全知,旧事不必再谈,我的话也无须再说,各尽各心。得你今日一见,已是满足。你还要去救人,难得今夜我丈夫贪恋新霸占的土人之女,新来两个教师好说大话,必无真实本领,是个机会,正事要紧。你的本领,我也深信,必能手到成功;只是时光宝贵,天亮得快。以后遇机再见,不必限定日期,有事再来,请快走罢。” 李强见她辞色悲壮,与上次相见直似换了一人。回忆前情和方才所闻,更生怜惜,反而不舍就走,强笑答道:“想不到玲姊美若天仙的人,也有这等志气胆勇。改日再见和你细谈,只是四婶还未请安呢。我见过四婶再走如何?”玲姑笑道:“我只顾听你说话高兴,忘了我娘想你。还有我虽有夫之妇,但我丈夫形同豺虎,他父子罪恶如山,就有夫妻情分,也应为众人除此大害,何况本是势迫利诱而成,想起只有痛心。我以后决不嫁人,但非助你为民除害不可。新近庄中虚实和他父子的阴谋,你还未必尽知,难得有此机会相见,也须和你一谈,只不误救人之事便了。”说罢,引了李强同往对屋走去。 第二十回 留得芳颜与谁看 李强因在小屋外听防守人说起,得知玲姑母病垂危,前往送终。狗子秦迪多疑善妒,恐人偷看,挨到夜晚,方令坐轿起身,并派两个恶奴守在陈家前面路口,不许男子经过。 心中暗喜。知道陈家所居,虽然偏在西北角上,但有几条小路可以绕走。那墙内壕沟又一直通到离陈家半里多路的桑园之内,地势僻静,黑夜无人,月光甚明。又听发轿不久,天才亥初,此时赶去,不过刚到,往返决来得及,不致误事,心中大喜,不顾细听,忙往陈家赶去。沿途见大好月色,花树繁茂,夜景十分清丽,只是无人享受。整日劳苦、未明即起的农奴上人,早已苦睡。一班教师打手、爪牙恶奴,知道主人新占民女,正在楼内淫乐,不会出来,也自聚赌纵饮,各随其类,聚在一起,把上月蒙面大汉忘了一个干净,因此李强未遇梗阻,容容易易便自走近。 耳听大楼内笙歌欢笑之声隐隐传来,暗忖朱门肉臭,白骨在野,果然不差。本来大好田庄,多数土人居此乐土,不能丝毫享受;而土豪恶霸,装点园林花草,每日只知淫乐,荒淫残暴,不知领略。冥冥中好似清风明月各种美景,不是有那清福的人,任你天大财势,只管巧取豪夺,收拾得更好,天会叫你无心领略,不知受用,终日营营,无暇及此。那恶作得小的,心劳力拙,糊涂忙乱了一世,能够保得善终,与草木同腐。毕生辛苦经营的园林台榭,只是为他人忙。而家属子女,骄奢淫逸,享受已惯,男不知耕,女不知织,身无寸长,全仗父兄丈夫心计盘剥,为作牛马,冰山一倒,立失依靠,转眼家业荡然,男盗女娼,卑贱苟活,供人玩弄笑骂。本身只是苦了一生心机,骗得有限年月的富贵咒骂,一死便了,未遭惨祸,尚是万幸。有那大好大恶之徒,造孽大多,眼看声势喧吓,气焰逼人,既富且贵,不可一世;忽然恶贯满盈,遭受惨报,身败名裂。昨日台上贵官,城中富豪,一呼百诺,不可一世,转眼之间,多年心机、巧取豪夺而来的金银财货,尽为他人所有,身为阶下囚,有似待死牲畜,宛转哀号,痛心位血,惨酷无门,莫可告语。再一想到昔日轻怜密爱的娇妻美妾,今为别人搂抱快活,子女亲属四散逃亡,未成年的娇儿爱女不死即为乞丐,万念皆集,心如油煎,更是万分惨痛,欲求像那平日常受自己虐待的苦人而不可得。及至受刑之后,昔日的亭台楼阁、画栋雕梁,转眼成了断瓦颓垣,鞠为茂草。 秦氏父子雄踞山中,正是这班王侯将相的缩影,眼看人心恨毒,祸在旦夕,还在自恃财势,为恶横行,当他今日荒淫酒色、凶焰万丈、惟我独尊、得意无忧之际,哪知土崩瓦解就在目前。休说这么一群无用的武师打手,人心愤毒之下,便带百万雄师,也如河堤骤决,冰山向火,转眼消灭,有何用处,正觉秦迪愚昧无知,蠢得可笑。忽见前面大树下有两人对饮,先由桑林走出,心中寻思,不曾留意,前面又有大树挡住,差一点没有冒失走近,忙即停住。刚由树后绕过,忽听二人说话,语音不清,似已大醉。细一回顾,身旁还放有兵器,知是派来把守路口的恶奴。方想这类蠢才,只好威吓土人,有什么用处。忽听内中一人说道:“五哥,你少吃两杯罢,方才明明白白见那蒙面大汉在对面林中一闪,只未骑马,你偏说我眼花胆小,但我越想心越寒,又不敢过去。待了一会,你丢了两块石头,不见动静,咬定是我看错,焉知不是走开了呢。何况马棚内又囚有两个人,今已三日,照上月飞刀留字,断无不来之理。我看事情不妙,天已夜深,床主之命,谁敢违背,决不会有人到陈家自讨苦吃,如贪功劳,赶紧报信,好在七星子神出鬼没,今夜出现,有什变故,我们报警在先,自然有功。就我看错,也有话说。如怕多事,诳报不实,求荣反辱,趁早归家去睡,免得坐在这里心里发怵。”另一人答道:“你真糊涂,方才白把我吓一大跳。如真是那蒙面强盗,我两个早没命了,哪有这样太平。如未看错,我们回去报信,岂非送死?这大月亮,容我把这半壶酒吃完再同睡去。” 李强闻言,心中一动,猛想起第一次发现大汉,便是越崖去往陈家。这里离马棚和狗子的家均远,又是庄中风景之区,石土夹杂,坡崖甚多,不宜耕种,只陈家门前临溪数十亩水田桑园,可耕地少,无什人家。莫要陈四与之相识,又想蒙面大侠深知桃源庄地理虚实,人却不是土著,越想越觉可疑。因听二人说话舌头都短,料已大醉,所行地又阴黑,无须多虑,轻悄悄绕往侧面,急行前驰,走到陈家,大门已闭,里外静悄悄的,知道陈老夫妻住在后院,便由房后小园越篱而过,由后门掩进。忽听女子笑语之声,立定一听,乃是几个丫头正朝主人所用两婢诉苦。玲姑到已多时,正在陈四房内,不唤不许人去,心中越喜。仗着以前熟地,“厂头们都聚在昔年玲姑卧房对面,余均无人,悄悄绕往后院窗前,暗中查听,正值玲姑哭诉苦痛和对自己的心事,才知上次实是刺激太深,失了常度,越听越可怜。一看天色,已快交子,恐惊病人,伸手弹了两下窗户。未等问话,玲姑便慌不迭赶将出来。 李强见她泪痕满面,悲喜交集之状,见面只说得两个“你”字,底下便开不出口来。 人本俊美,月光之下,越觉雾鬓风鬟,丰神绝世,媚目波莹,哀艳不胜。想起方才所闻,不禁勾动旧日情怀,心中伤感,互相发呆对立,都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跟着陈四走出,同到对面屋内,虽然彼此说话不多,各有难言之痛,总算心迹皆明,都能相谅。李强天生情种,见她这等说法,更把数年来的怨恨一笔勾消。虽然心地光明,毫无杂念,怜爱却到了极点,闻言忙道:“秦氏父子万恶滔天,玲姊深明大义,将来免我好些为难,感谢不尽。等我拜别四叔四婶,办完今夜的事,来日方长,以后常与玲姊相见,再作长谈罢。”玲姑苦笑道,“多谢你的厚爱。只恐到时有人管住,由你不得呢。”李强知指龙姑而言,忙道:“玲姊,你料错了,她不是个寻常女子。此时无暇多谈,将来自知。” 玲姑听出他夫妻情爱深厚,互相敬信不疑,自顾身世,忍不住心又一酸,忙即忍住。不觉走到对屋,陈四忙陪李强同去榻前,陈母见他生得越发雄壮英俊,与爱女真是天生佳偶,偏被狗子秦迪强行拆散,又见爱女并立一旁,面容悲苦,泪痕未干,越发心痛愤恨,颤巍巍手指李强,强挣着说得“你哥”二字,一口气不来,人便晕死。急得玲姑哭喊得一声“娘呀”,便要扑上前去。李强因陈母最爱自己,见状知其伤感过甚,一口气没有缓过,还救得转。亲人却哭不得,强忍悲痛,忙把玲姑拉住。 正在劝解,陈四原精医道,过去推拿了两下,人便救醒。先劝了病人几句,再对李强忍泪说道:“你四婶为了玲姊不能践约嫁你,出门之后终日愁苦,不听劝说。近年成了心病,以致未老先衰,成了弱症。本来我看他脉,至多还有三五日的寿命,心想她每日思念玲儿,秦家偏又不许回来,多年夫妻,想她多延长几天,连命人去秦家三次,我又亲身往接,才许回来送终。我恐狗子明日又强接回,还和他争论了一阵,力言病人危在旦夕,玲儿虽嫁你家,不能阻其送终,断绝母女天性,也无迫令病人早死,玲儿一到,就须送终之理。不信你看,万一今明天不曾断气,你如来接,恕我父女不能奉命。就这样,狗子还命心腹先来查看,强命亲族回避,挨到深夜,才用轿子把玲儿送来。心想病人听说此事有多伤心。她又对你万分看重,说你小时奉之若母,爱到极点,忽然相见,想起前情,自更悲苦,所以晕绝过去。 “她这病本来无救,不料福星天降,事出意料,玲儿未回以前,正在门前盼望,忽遇一个邻居至友,日前知你四婶病重,恰在山中无意之间掘到一株起死回生的灵药,还有一个大如婴儿的成形何首乌,瞒了狗子与我送来,刚把药草煎汤服下,你二人也先后来到,先和玲儿诉苦还未说起此事。那何首乌,至少也在三百年以上,你四婶用不了那许多,送的人经我强劝,告以百年难遇之物,有那灵药续命草,已可转危为安,再有成形首乌培补真元,不特复元得快,还可却病延年。但是如用九蒸九晒之法,一则费事,日子又久,不过吃不完的可以保存,功效并差不多。我夫妻连玲儿都吃也吃不完。这好东西,何苦浪费,他才取了些走,下剩除病人外还要富余多半,一经折断,至多只能过上一日夜,常人吃了,明目轻身,容光焕发,益寿延年,强健精力,好处也说不完。难得夜静无人,贤侄此来,正是机会,你今夜救人,包你成功,不必太忙。我才想起,详情无暇多言,玲儿可快把门关好,不让三弟就走。今夜救人,早晚一样,且先一同享受灵药奇珍,再说别的,免得错过良机。你娘此时命虽可保,到底心病难医,亏损过度,早把它吃下,要好得多,我也放心。好在已有准备,用不了一会功夫。你们乘此时机也好说话。”玲姑闻言大喜,忙去把门关好,横身拦住,笑说:“三弟,虽然今非昔比,我不能再和以前一样强你依我,爹爹素来谨慎,决不会误你的事。这等说法,必有原因,请你就听我这一次话,吃了再走。” 李强先见陈四说个不完,心颇发急,惟恐耽延时久,及听口气拿稳,又命玲姑闭门拦阻,父女二人都是意真情切,猛想起所说必有原因,否则,素来谨细的人,不会断定成功。本想自己身强力壮,用不着吃什灵药滋补,但见玲姑闻言,当门而立,满脸诚恳求告之容,不禁感动,暗忖:“照今夜所闻,被囚两人一时当不致死,即便延误,明日仍可再来,得他父女暗助,更加容易;何况好些要紧话尚还未问。”忙答:“四叔、玲姊盛意,遵命就是。” 玲姑见他仍似昔年相对神情,心更喜慰,笑答:“三弟真个好人,就看爹爹春药这点功夫,我把近来他们的阴谋对你说罢。”随说:“秦氏父子认定仇敌与新村有关,内中颇有能者,惟恐一发不可收拾,表面两不相犯,暗下功夫,勾结官府,多聘有本领的武师,非要一举成功,有胜无败,才行发难。不特暂时不会去往新村扰闹,只借镇上赌博,交易货物,引诱土人,窥探虚实。连近日所擒两个药商,也是故意引逗,试验对头是否有此本领,言出必行。事前曾下密令,擒到人后,全庄加意戒备,并命爪牙埋伏官道,探看东南两处山口敌人来踪去迹,又命朱四留心查探这几日新村有无生人生马来往,何人夜间出村走动。仇敌如真应时而至,不可再和上月一样慌乱,无论发生何事,均照老贼以前所演阵势而行,只守不攻,除却真能将其打败擒住,一味虚张声势,不可硬敌。 一有警报,立由来人跑出庄外,分头藏起,能够暗中尾随更好,好歹也要看出他真个去向。救人容易,走却讨厌,各处路口并还设有埋伏。 “可是老贼准备虽极周密,无如狗子骄狂任性,乐于荒淫,手下人等相习成风,平日只知欺压土人,遇到正事,不是怯敌,便是懈怠,但能规避取巧,谁也不肯上前。接连两夜,见无什事,连老贼都觉有些料错,心疑蒙面人为救三药客而来,飞刀留字,全是虚声恫吓。这班奔走江湖的药客交往甚杂,因见同伴时常失踪,心中害怕,利之所在,不舍离去,特意由别处聘来几个江洋大盗,有本领的飞贼,把人救走,故意恐吓,以防再受侵害;否则,新村虽是多年仇敌后患,这多年来,除猪儿自行投到不知真假而外,并未公然和他为难。受凌虐的都是本庄土人,与他无关。表面相安已久,何必多事犯险,一再飞刀留字警告?据朱四说,猪儿遇救,并未回村一次,父母日夜悲泣,说同村的人将他逼走,必是犯了村规,愧愤人山,为狼所杀。村人因其年老无能,全仗儿子耕种,并按村规救济,不似行诈。虽然事情难料,仍拿不定是否新村一党,却想蒙面人剑侠一流,庄中又有内应,定必日常有人窥探。庄中擒人,断无不知之理。这一次做得又甚明显,第一次犯他警告,真有本领,藏在近处,应该当天夜晚便见颜色,怎会一连两三天均无动静。 “本人又懒,虽想得到,无如年老多病,父子又不一心,狗子更是忤逆,明知乃父所说有理,故意违抗,专作相反的事。即便真个利害相关,事情重大,不能不听,也要颠倒错乱,改前为后,不照全盘计划,另生枝节,或增或减,以显他的聪明本领。说老贼老病昏庸,好些不对,无事是他想得周密,有了乱子,便是老贼贻误。手下人不耐老贼法令严密,再对狗子恭维,巧语离间。老贼迷恋烟榻,不多问事,越发威权日落,号令不一,只由狗子一人妄作威福。手下爪牙不是虚应故事,敷衍一阵,便是两面互哄。 对老贼说,奉狗子之命,不敢不听;对狗子又说,老大爷年老糊涂,顾虑大多,不及庄主文武全才,料事如神。于是无形中松懈下来。 “这班享受惯的恶奴打手既贪安逸,又怕遇上蒙面人送死,只第一夜,恐老贼暗命心腹监查探看,还在官道上去走了些时;第二夜狗子听了蛊惑激将,说敌人马快,庄中那多人尚被逃出,怎追得上,去也无用,只有合力将其擒住,才是正理,何必如此怕他? 那夜初出变故,谁也不曾防到,再要任其随意往来,这人就丢不起。狗子竟被激动,新来教师再吹大气,越以为仇敌如来,至迟不过第二夜,如何三天未见动静,分明众商客由远方请来的飞贼,出其不意,把人救走,就在近处,知道庄中戒备森严,月光又好,来必送死,已然不敢妄动,于是松懈下来。” 玲姑说时,陈四早把何首乌洗净,捧了出来,从旁插话,补说详情和近来闻见。等话说完,也准备停当,笑呼“贤侄请看”。李强见那何首乌旁放杵臼石磨。陈四先用一把玉刀将其割碎,放入臼中捣烂,再行细磨,下设大碗,用口袋兜住磨口,一会成泥,笑对李强道:“这东西最忌铁器,放人口内,连渣嚼吃更好。我恐四婶体弱气虚,磨成浆汁好喂。你忙着走,不妨先吃。”随说,随取了尺许长一段整的递过。李强知道这类成形首乌有返老还童驻颜灵效,更是延年却病滋补圣药,忽想起仲猷父女,笑问:“这东西放过多少时候才失灵效?”陈囚笑答:“至多一个对时,还要保存得好。最具妙用,是那浆汁。磨过的渣,如用磁瓶装好,不令透气,连蒸九次,照样也有灵效,只差一点。 生的怕它汁水流净,天气又热,容易腐烂。只要能够保存,封人磁瓶,蒸上几次,并非不能久留。方才我因来人不肯拿走,说这类东西留它无用,一半也是真情,故意那等说法罢了。” 李强早就闻到满屋清香,入口之后,先觉微涩,跟着甘芳满颊,心神皆爽,越吃越香,咬了几口。听完前言,便不舍再吃,打算与龙姑带去。正在四顾,想找包的东西,陈四看出他的心意,笑问:“你是想带走么?我早想到,请先自吃,难得为数甚多,我已备好磁瓶,为你灌上一瓶乳汁,再将药渣用布包好,一同带去,以免糟蹋。否则,一个病人,哪要许多。你带回去,只要放在阴凉之处,不见日光,过一两天,生吃都行,无须费事再蒸了。”李强喜谢,便将自己这份吃去多半,仍留一小段带与龙姑尝新。玲姑随寻一布袋,代为装好。陈四也把所磨乳汁连渣分装两瓶,用布包扎,放入袋内,由玲姑代李强斜挂肩上。李强见她殷勤周到,连声感谢,玲姑笑道:“听爹爹说,首乌有驻颜之功,送与你那位未来的贤妻,再妙没有。像我这样薄命人,真用不着,活得年久,更多受罪,留得颜色与谁看呢。”李强见她辞色凄苦,老大不忍,忙劝慰道:“话不是这样说。人的精力更比青春还要可贵,有好些话无暇细谈,玲姊聪明绝顶,几时听我细谈,自然明白。我等玲姊吃完,也告辞了。”玲姑心已伤透,本不愿吃首乌,当着李强不肯露出,旁观未取,不料露了口风,一听李强要等她吃完再走,父亲面容愁急,母亲又在床上叹气,念头一转,笑道:“我是在说笑话,这好东西,百年难遇,你们当我真个不吃么。”说罢,取了一块,放在口内,连声夸好,说道:“这东西又脆又香,吃上一点就行,吃了这多,该走了罢。” 李强方始告辞,一看天上星月,时已不早。空中有云,月光时隐时现,惟恐误事,忙往马棚赶去。到后一看,内里静悄悄的,驴马甚多,牢门大开,防守人已然睡熟。门外有锁,上面钉着一把尖刀,一张纸条,竟和自己身边所带口气差不多,只多了“因事他往,晚来三日”两句,知道囚人又被大侠七星子救走,空身一人,越发放心大胆,正顺上月所行之路前行,打算到了出口,如有阻碍,相机应付。忽听前面马蹄之声,与常马不同,还未想到自己的马会在此时寻来,刚往侧面树后一闪,立定窥探。忽然云开月现,一匹白马已悄没声由前面暗影中轻轻走来,正是大白,心方惊喜,又有一人一马,由左近树林中闪出,定睛一看,竟是龙姑,骑了二花来迎,越发惊喜,连忙骑马迎上。 方想询问怎会同马来此,龙姑已回转马头,把手一招,当先驰去,李强忙把钢鞭取出,纵马赶上,加急前驰,一晃到了出口,见道旁防守人的屋中灯光未熄,栅门大开,不见一人,一同越过吊桥官道,驰往对面林野隐僻之处。遥望后面来路,桃源庄一带,仍无动静,好生奇怪。 龙姑当先催走,一同赶往东南山洞之中。刚一下马,龙姑笑道:“你奇怪么?那位蒙面大侠真是一位奇人,早在白天就进了桃源庄,并还将我们的两匹马带去认路,就在贼巢之中就地训练,使其穿行各处隐僻小径,以为你我改日遇事再来之用。他对我说,马性极灵,一教就会,两马又是他骑那匹白马所生,从小曾加训练,故肯听话,随他同行,任意指挥。今夜所救两人,便骑此马,已由他送到这里,由另一人引去。我在外面等了半夜,见他悄悄把人救走,送往森林,又赶回来,你还不见出现,不甚放心;又知把守出口的几个废物已被诱往林中,分别绑向树上,这条路上无什行人,狗子和手下爪牙聚在楼内吃酒赌博,料你正和玲姑谈天,许还不知此事,反正夜深人静,不曾遇见敌党。这位七星子大哥,曾说庄中全是废物、马棚防守的人胆子较小,牢中囚得有人,不敢去往狗子家中聚赌,气愤狂饮,已早吃醉,倒在地上。大哥把他三人手脚绑上,搭进房内卧倒,门外上锁。才救的人,此时不会醒,醒也无用,说你快来,必往马棚一行,不妨寻去。” 并说:“他为了一事,晚到两日,几乎被土豪父于轻视,误了两个人的性命。他已在庄中寻到住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这两次手到成功,闹得仇敌心胆皆寒,手忙脚乱,一半由于十年苦练,机警胆大,一半也由于平日用心观查,精于地埋之故。此时秦贼父子的狗命,本已握在他的手内,但有一点顾忌,时机未到,便宜他们多活些日。我们这面将来必占上风,但有一事可虑,便是山洪暴发之时,须防仇敌决口。近半年多,你我和村中掌管公粮的人,虽有密计,粮已多半藏好,又在暗中开出几条逃路,那原是防备势力不敌、弃家逃亡、另辟乐土、重建新村之用,现在形势已变,已用不着。除非天时难知,事情凑巧,和那年一样,上半天还是好好,又非雨季,雪化之后,突发蛟水,决可无害。为防他因事远行、往返数日之内,万一骤然之间山洪暴发,仇敌乘机下手,就有退路,也有极大损害,为此想探细底,和仇敌的阴谋毒计。决口倒灌,并非容易,是否聘有这样能手。如无轻巧极好的党羽,便可放心静待,时至下手,一举成功,暂时不去理他。 “这位大哥诚信强毅,言出必行,狗子恶性难移,早晚仍要残害土人商客,现用重金到处聘请能手,决不服气,以后不问他是否在此,只听有人被困受害,便须往救,代他践言。所骑白马已先送人骑走,回时骑的是二花,大白空马后随。和我谈完,便自跑进庄内。我想有他藏在里面,怎么也不妨事。行时,又说你一会要往马棚,不妨带马迎去,借此认路演习也可,越发胆大,在外面等得心焦,试寻了去。本由林中任马自行,月光正被云遮,大白忍然抢前跑去,月光才现,你便走来。玲姑见面,说我没有?” 李强告以前事,并将首乌取出,龙姑喜道:“你那旧情人就这样好么?首乌如此灵效,到家和爹爹同吃多好。”李强笑说:“这一段是我吃剩下的,另外还有两瓶乳汁,本为岳父和你磨的。回来稍晚,便由于此。”龙姑笑道:“我又不疑心你们,何必表白。 那位大哥叫我们换完衣服,快些回去,仍骑二马,到了山口再放回来,还不快换旧衣。 这首乌真个清香,你再分吃一半。”李强说已吃了不少,龙姑不听,只得分吃,匆匆更衣上马。马行绝快,晃眼驰出山口。刚挥手令马回去,走出不远,忽见斜刺里、崖坡树林后面,箭一般窜出两条黑影,往身后山沟内驰去,其行如飞,身材又都矮小,那么快的马,竟被追上,也未见怎纵跃,竟由后面骑上马背,和走上去的一样,晃眼飞驰而去,不见踪影。 二人看不出是什么路数,好生惊奇,情急想追。龙姑想起此马性烈,外人不能近身,日前猪儿几被踢伤,后经自己发话,才得骑上马背。这两人上马时,两马毫未倔强,如无其事,跑得更快,必是蒙面大侠七星于一起的人,想是有什急事赶回,就便骑去。如有恶意,早已对面动手。前遇七星子,也是这样行踪隐秘,对面都不开口,便将李强劝住,一同回转家中。仲猷竟未入睡,和衣灭灯,暗中坐待。二人惊问何故,仲猷答说: “自你二人去后,朱四已来过三次,未了一次,天已深夜,先说感你二人救命之恩,前来道谢。后说,他已看出贤婿不是常人,尤其今夜把羊送回,人却不归,庄中又囚有两人,此行也许有关。并还明言,他是秦贼遣来的奸细,不过知恩感德,为了事太凶险,赶来相劝,最好由他设法化解,两不相犯。如真不行,他舍不得这里,也就不回去了。 辞色甚是诚恳,惟恐贤婿犯险闯祸,更是愁急。我因人心难测,关系太大,再三分辩。 未了声色俱厉,要和他聚众评理,方始叹息走去,为此忧疑。贤婿曾说,此人颇有良心,你看如何?”李强笑答:“无妨。岳父一夜未睡,且先吃下好东西,明日我去寻他,再作商计。”欲知惊险情节,请看下回。 第二一回 人无弃力地无弃利 次日一清早,李强、龙姑赶了羊群正往前走,朱四忽由林中赶出把二人拉往无人之处说道:“昨日我还觉得从小便在主人家内,他虽不好,不应帮助外人和他为难。后来遇见那位蒙面英雄,劝了我一阵,才知那日诚心不肯杀我,只用飞刀将斗笠穿了一洞;否则,早死。事后想起主人行为,受害的人不知多少。再和本村一比,两方面土人,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我就助他为恶,结果无非多得一点钱财,早晚冰山一倒,终有用完之时。哪似这里,终年安乐自在,越过越好。我已受了你们感化,如再回去,将来难免同归于尽,我看出你最得人心,表面虽在放羊,暗中好似具有绝大力量,不论明暗,必是众人之首,为此预先求你宽容,免得将来同受其害。我也不肯害旧主人,他如有阴谋被我知道,定必暗中报信,遇事尽力化解。只求将来能和大众一样,于愿已足。 “昨日我曾伏在东南山口偷看,见你换了衣服走出,先还当是蒙面英雄,后见有龙姑一路,由树林走往官道,才知真相。正奇怪那日眼见蒙面大汉睡在崖下,后又突然出现,杀伤两人,如何化身为二,猛一回顾蒙面大汉正站身后微笑,和你身材打扮无一不同,只较年长,听不出哪里口音,如非亲见你夫妻二人刚越过官道,走出不远,以为人又回转,几乎喊出声来。先极害怕,后听对方发话,并无恶意,才放了心。我非恶人,你也知道,务望到时救我。” 二人一面静听,暗中观查朱四神色,并无虚假,李强微笑点头道:“朱四哥能够弃暗投明,改恶归善,再好没有。本村向无首领,不过同心同德,全村男女老少,合成一个力量,遇事全凭公意而行,不到事来,也不知何人为首。就有几个主持的人,并不能有一毫私意,想要违众护庇,谁也不肯。如无他念,在此安居,哪怕以前是个恶人,只知悔过,照我以力自给、亲爱互助的村规,全能安居下去。我们不久还要开辟许多肥美土地,全仗人力,怎会不容外人久居?如有恶念,或是好吃懒做,取巧害人,就他说得多么好听,将来仍就容他不得。此事全仗自己做人好坏来定,谁也不能作主。 “你既看破,我也不再瞒你。全村人的智力,虽不免有高下之分,但都同一心志,各尽各的能力,以谋公众安乐,假使秦氏父子,能够痛悔前非,不再欺凌善良,残害土人,各以自身之力,求取生活,一同开发富源,免去自私,照样也有生机。我们要的是人和力,来者不拒,按照来人的心力智力和技能,公私相利,各得其所,全村人众,自来就是一个整的,像我这样人,不知多少,能力虽有高低大小之差,平日专心耕作,使公私两面,日臻富强。谁都喜欢和平安乐,不想侵害旁人,表面自看不出,一旦有事,立时个个争先,全力从事,有胜无败,不成不止。 “秦氏父子多年仇恨还在其次,最可怜是,庄中许多土人日受残害,呻吟暴力凶威之下,朝不保夕,我们说什么也要将他们拯救出来。争斗自所难免,恶人也不容其存留,虽然时机未至,暂时隐忍,但那受害人的苦痛呼号之声却听不得。难得东南山中出了一位蒙面大侠七星子,来此救苦救难,动作如神,不可捉摸,本领大得出奇,越发鼓励我的勇气。每次救人,均他所为,我不过和他志同道合,神交已久,随在后面学他的样,被你看破,当我也是异人,众中之首,那就左了。 “其实人都一样,虽有智力较高、胆勇出众的,譬如放炮,只是一个引线,众人好比火药,结成一体,互相为用。众人无他,只管力量大,没有领导,结合不起来;他离众人,又生不出极大威力。这领导人,第一要聪明机警,计虑周详,处处为公设想,毫不自私,本身还要刻苦耐劳,随时修养,取得众人信任。无事时,自是互相精诚亲爱,同作同享,以他的心思来为众人筹计,使人无弃力,地无弃利;用心之外,再以余力随众耕作,共求安乐。一旦有事,自然如磁引针,具有极大吸引之力,不可以分,振臂一呼,当时响应,人人努力;又经过他日常筹计,多用心思,自然事无不成之理。我年轻识浅,虽想把我全付精力心思献与众人,尚差得远,将来是否可以稍微当先,尚不自知,即便我也参与为首诸位之列,拘私也办不到,求我无用,全仗你自己为人如何而已。” 朱四见他声如洪钟,面容沉着,与平日一味谦和忠厚神情迥不相同,越发惊奇。闻言,先当托词,好生忧疑,仔细一想,近年暗查村中人等虽有几个出众的,不过遇事领头,聚众商议,所说的话,又是凭公处断。轻不聚会,每会必有成效,言不虚发,发则必行,也无失败和畏难退缩之事。这班人所管,多是积蓄公粮、分派田亩、考查勤情、抚养老弱。设计开荒、修建道路房舍以及各种公益之事,照样也出力气,不过为众操心,用劳力时较少。加以人人识字,个个习武,强健明理,智力都差不多,又都勤于所事,行而后言,极少议论,养成沉着勤敏风气,不轻自炫所能。除却春秋佳日,尽情快乐,笑语喧腾,所说都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而外,主持诸人每遇会集,所发言论,也是料量晴雨,日用寻常之间,平淡无奇,不为高论,退下去便和常人一样。这类会场,无论何人均可前往举行,又当农闲之时,自来新村,已去过多次。主人屡次严命,说新村仇敌大有能者,偏是任怎留心一个也看不出来,又不敢昧着良心害人欺主,编造诳话,以无为有。看来看去,只觉众人智力差不多,住得年久的自不必说,后来的人,只消住满一年,也渐同化。 新近暗中比较,才知全村的人进境神速,暗中好似有人指点训练,因其不为高论,心思智计还看不出,只是强健敏捷,往往一人能做数人之事,比起桃源庄那班衣食不周、日受凌虐、有气无力的土人,固强得多,便那差一点的教师打手,恐也不是其敌。新投到的土人和由药客辗转引来的一些穷苦山民,初来时,多半一字不识,有的尚耐劳作,能够下苦,有的久受暴力压迫,危害摧残,心身交敝,满面菜色,又瘦又干,衰弱异常;不知怎的,一到新村,强的更强,那些衰弱的人多是半年改样,至多一年,全都精神饱满,智力大增,顶多字认得少,渐渐均和大众一样,与前判若两人。因是久受苦难,忽登乐土,又无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剥削鞭打,彼此见面,全都和和气气,没有高低界限,梦稳神安,自由自在,日月一久,个个感幸快活。一遇公益之事,比原有的人还更出力卖命,多么危险艰难都不放在心上,以勇于从公作为报恩,认是一种荣耀。 经过细心考查,才知村中虽无首领,有限几个主持的人也是公推值年,无形中却潜伏着一种极大力量,宝气珠光均为诚朴忠实的风气所掩,断定桃源庄主人多大财势也休想把他侵吞过去。无事则已,一旦发生争斗,再加十倍的教师打手也无胜理,保得两不相犯已是极大便宜。这一惊,真非小可。上月蒙面人出现,越发忧疑,几次想要回庄亲向老主人痛陈利害,不令别人传话,以防狗子躁妄轻举,惹出大祸;无奈这父子二人全是利令智昏,多疑善诈,不肯信人,话不投机,反有杀身之祸,欲行又止。近更看出李强神力惊人,每日放羊外出,往往深夜不归,有时还住在外面,好些可疑,与众不同,自上月起拿话示意,不听回答,留心窥探,已非一日,李强也早看出他感恩心切,决无恶意。村中奸细只此一人,近来又不甚防他,事再一忙,昨夜竟被预伏山口,看出真象,越想心越寒。虽知村人善良,到底旧仇太深,自己来意,未必不知,一旦事败,凶多吉少。连寻仲猷三次,表白心迹,不得要领,只得候在路旁,当面求告,一听对方虽然承认,不曾遮掩,所答的话,却是无什把握。 正在苦口求说,见李强双目注定自己,微笑相对,暗忖此人最是沉稳,如防行诈,不会自吐真言。昨夜仲猷未次相见,厉声呼斥,分明查考真假,全村的人俱都忙于耕作,只有李强、龙姑从不下田,终年放羊,出入无定,仲猷又是当初率众开荒为首之人,主持村规的,多是轮值,独他一人值年最久,每次当选,老推托不掉,轻不发话,只一出口,众心悦服,永无异言。全村男女老幼呼为倪老,年才五十左右,偏得到大众尊敬,人前背后无一呼名。他为人也最谦和,不肯多事。会时,杂坐一隅,往往终席不发一言,看不出一点锋芒,如非李强住在他家,翁婿之亲,自己那么细心,也看不出他暗中具有权力。照这两人口气神情,如把自己认为恶人奸细,定必敷衍,不肯得罪,不会这等口气。 刚放点心,龙姑见他优疑,从旁笑说道:“别的我们不知,事情未到,谁也难料,但是本村人的心性都是一样,我们看你不差,别人自然说好。除非到时你想暗害我们,并还拿着真凭实据,自然谁也救你不得;否则,休说你还痛悔前非,业已归善,即或故主情深,到时旁观,不肯随众出力,也无人当你仇敌看待,放心好了。”朱四早知二人情深爱重,与寻常夫妻不同,再见李强也在微笑点头,立时转忧为喜,忙向二人道谢。 龙姑笑道:“这并非是我二人的私意,公众的事本是如此,无须谢我。好自为之,也不要你叛主倒戈,如有危害本村的事,预先探告,就足感盛情了。”朱四忙答:“那个自然。”二人含笑别去。 由此起,李强胆子越壮,照着蒙面大侠所说,将爱马大白暗中带入桃源庄,穿行秘径,随时练习。好在那马灵慧异常,不用放开,自能隐藏,躲避敌人;用时,一呼即至。 庄中人数虽多,地方太大,土豪和手下同党所居多聚一起,穷苦土人农奴分居田野之中,楼前大片地面,均是游玩行乐之区,向例不是有事,凡那苦力土人不许近前,也不许经过;又畏土豪凶威,住得稍近的,全都胆寒,买通恶奴,借故搬开。中间空出一大片林木,崖坡又多,还有一条广溪,将这两起人隔断。大好园林风景之区,修治花木,建造房舍,都是土人血汗积成,平日只好遥望叹气,住在卑湿污秽之地,和那暗无天日、仅能容身的土窑崖洞以内,苟延残喘,谁也躲得远远,望影心惊,不敢稍微走近,于是便宜李强和蒙面人随意往来,如入无人之境。又有陈氏父女暗助,随时报信,每遇有人受害,当时赶到,闹个乌烟瘴气,把人救走。 龙姑小时,比玲姑还要年幼,所居一南一北,相隔颇远,不曾见到。一听出入容易,磨着李强定要入庄探看;中间也同去了两次,玲姑虽未见到,多了一人,更显得神出鬼没,两匹白马,又是一样神骏,闹得秦氏父子心胆皆寒,凶威大敛,自知早晚是场大祸,又是恨毒,又是优急,只得一面加紧勾结官府,多聘教师,格外戒备。 又过多半年,老贼日夜忧急,忽然中风,神志时清时迷,狗子丝毫不以为意,只对仇敌切齿痛恨,到处聘请负有盛名的武师,以为报仇之计。事有凑巧,李强忽然接到蒙面人的纸帖,说:“近年这等闹法,一半为救苦人,一半是为老贼足智多谋、阴险狡诈,料定我新村是个大害,日夜图谋,恐其先发,只得装成飞贼,随时扰闹,使其胆寒,疑神疑鬼。果然老贼胆小过虑,暂时不敢妄动。现在老贼中风病倒,神志不清大害已去多半。剩下狗子,虽然阴险凶暴更胜乃父,但他骄狂任性,一味专横,自以为是,随时均可除他。不过,手下爪牙都是极恶穷凶,一经发难,便须斩草除根,一旦发生争斗,死伤必多。虽在山中,终恐惊动官府,不得安身,对头又与贪官污吏勾结,到时只逃走一个恶奴,便是大害,除非突然天赐良机,发生意想不到的变故,行事非慎重不可。 “我们屡次伤人,连面目都未现,狗子自觉此举丢人太甚,不愿宣扬,又知官府差役毫无用处,自家抬埋了事,从未经官,否则早生枝节。我日内又要往办一事,你我能力才智、武功骑术虽差不多,少一帮手,到底势孤;何况,仇敌屡次挫败,戒备越严,近又聘来三个强盗,奉若上宾,我已暗中考查,并非庸手,不到明春我回,不可轻举妄动再人庄中示威惑敌。” 李强近来更疑蒙面人与陈氏父女相识,屡问玲姑,均说不曾见过。陈四虽说见过两次,也不知对方名姓来历。龙姑上次虽与交谈,听口音是外路人,所说的话当夜已然转告,也看不出他的真相,越想越怪;偏生行踪飘忽,偶有两次遇见,也是略打手势,转眼纵马飞驰而去。因对方见面一言不发,只以纸条通信示意,不知何故不肯开口。此人平日料事如神,既令我留心,不要再来,必有原因,便写了一张纸条,贴在森林往来要道大树之上,次日往看,又得到一封回信,语多奖勉,大意是说:“新村此时虽不致于有事,狗子骄狂,近来党羽越多,不可不防。尤其山洪就到,须防对方决口倒灌,须要挨过明年夏天,才可无事。闲来最要紧是查看黄牛坂两头三十四里内的地形水道,因那两边土沟年久拥塞,山洪如天,再发蛟水,不特本村可虑,桃源庄地势比新村更低,形如一盆,以前全仗那两条山沟宣泄洪水。为了多年无事,多大的水也当时退尽,老贼虽是从小生长,关心此事,因那历代相传、掌管沟渠的老人没有儿子,又受土豪欺凌,把田强占了去,不久气死,至今无人知道那几条暗流水眼所在。 “去年春夏间,暗入林中隐藏,便是发现那年大雨水退得慢,好几丈深的沟壑,水大时节,离岸最高的不过数尺,内有两处地势较低,已快齐岸。因其地势偏僻,从未受过水灾,无人留意,只有几个年老土人党着可虑,但都苦痛怨毒,抱着同死偕亡之念,又畏凶威,未往报信。狗子一见水大,不特未在心上,不知危机,反逼土人当时造船,准备泛舟为乐。后见水流太急,高兴已过,也就拉倒,白糟蹋了好多人力物力,打伤了好几个,多结仇怨。老的尚且疏忽,小的自更不知利害。 “自己因听土人谈起,特意在他庄中隐藏了好些日,一半因为救人示威,一半便为此事发愁。后在一个土人家中访问出一张沟渠图样,已然残破不堪,费了许多事,才找出一点路道,将来也许有用。昨日忘了提起,今日见你回信,才得想到。我走之后,你只随时留意两边山沟雨后水势涨落,流的快慢有无不同之处。再看离此十几里的老松崖对面沟底有无流水。此举关系颇大,一旦用上,要省好些心力,本村更要少去好些损失,全仗细心忍耐,不畏劳苦污秽,才有用处。” 李强早把对方奉若神明,心想:“既肯回信,早晚便能由信中看出一点来历真相。” 看完,又写了一封回信,贴在树上,连去三日,原信均未取走,也无回信,由此蒙面人音息全无。这时,已是残年将近,山中冰雪封山,森林到青龙涧地气较暖,能够通行。 偏巧那年雪大,山内外布满冰雪。东南山内,林深路险,向无人迹,庄中又添了好些有力党羽。雪住之后,为防留下痕迹,被仇敌跟踪看破,也未再去。过年雪化,暗查两边沟水,果然内有一处水退较快,势也猛急,暗问陈四,说庄中平地无水,沟壑中所积雪水却比哪年都退得慢,料定水眼年久污塞所致,越发留意。每次放羊,多由龙姑代放,日常往来官道两旁,查看了两月,也未看出个所以然来。天气却甚晴和,春水融融,到处繁花盛开,两三个月不见滴雨,沟壑多半干涸,难于观查。为了信服蒙面人太甚,仍然不稍松懈。因防敌人疑心,每日穿着一身破衣服,装卖苦力,代往来客商挑送货物,推车过冈。天生义侠之性,无论何人遇到艰难危险的事,均以全力相助,连土豪镇上那班恶奴,是相识的,也无一个不喜欢他,谁也不知此是两个蒙面大侠之一。 过年这三数月中,李强虽曾到桃源庄去过两次,因守前诫,又见秦迪戒备加严,不曾深入土豪家中,秦迪自从请来三个能手和一些别的教师打手,威势越大,重又故态复萌,囚了两次土人,均无变故,以为仇敌怕他,知难而退,不敢再来,胆又大了起来,变本加厉,无恶不作。但因玲姑恐李强孤身涉险,不肯明言,反和乃父商量,说庄中近虽人多势众,狗子因见每次残害土人商客,至多三日,必有变故,已然胆寒,只管仇恨日深,公然害人,已不甚明目张胆,任性横行。最好不令李强知道害人之事,一面却在暗中化解。李强自然深信陈氏父女之言,偏巧镇上商客,无人出事,越当是真。 玲姑自从母亲病好回家,便和狗子大闹,说娘的病是为想我而起;否则,那么重病,我回家几天,怎会痊愈?狗子原知陈母病危,后事己全准备,见了她的女儿,竟会痊愈,加以去年霸占的村女十分宠爱,玲姑恐他不令回家,再装吃醋,与之吵闹,狗于见强不过,只得答应随时归宁。李强能与玲姑约期相见,探间虚实,又甚方便,无故自无须乎犯险。故此过年以后,庄中无事发生,狗子越发自满,加以前年偶往省城游玩,遇到两人,一名金兰,一名朱如章,均是新任吴藩台的官亲,双方一见投机,结了朋友。秦迪正想结纳下去,金、朱二人忽然奉命入川,代接家眷,因其事前还要绕往河南原籍,有好些时耽延,不能同行,只得回转。到家不久,便发生蒙面人之事。 这日,李强在官道上闲走,正想心事,忽见云头高起,风声呼呼,看出与那年山洪暴发以前天气一样,惟恐有人过冈,遇见狂风暴雨,犯险出事,忙往黄牛坂坡顶跑去。 还未到达,雷风暴雨已然大作,由身后打到。自己逆坡走上,竟和有人在后猛推一样,暗忖:“这大风雨,万一有人过冈,走到坡的中间,进退两难,一个不巧,立有性命之忧。”便冒着狂风暴雨,急驰而上。到了坡顶,风雨更大,几乎立足不住。遥望下面,相隔十来丈,有一辆两套大车正在冲风冒雨,力争上游。无如风雨太大,排山倒海一般向前压到,人马之力自难支持,又无法掉头下退,赶车的手忙脚乱,挥鞭乱打,也只暂时钉在那又倾又斜的高坡中间,拼命挣扎,一步不能前进。前面马头,已快贴向地上,稍一松懈,当时马仰人翻,连车顺坡滚下,不死必带重伤。形势万分危急,不由激动义侠天性,正在大声呼喝,令其暂时支持,人就赶到。 话才出口,忽然电光一闪,一个震天价的大劈雷自空直下,打向左近田地之中,雷火星飞,山摇地动,震得人耳鸣目眩,心神皆悸。那冰雹一般的暴雨,更加万弩激射,随同狂风朝下乱打,知喊不应,忙以全力乘风下驰。救人出险以后,没料到金、朱二人正是土豪前在省城无意相识的官亲金兰、朱如章,卑鄙狂傲,丑态百出。赶车的雷八,却是一个血性汉子,双方谈投了机。李强向来智勇深沉,不轻喜怒,遇到小人,十九不与计较;见金、朱二人那等不通情理,付之一笑,并未在意。及见雷八将二人得罪,闹了许多笑话,早就防到前途报复,几次暗劝雷八忍耐,仍忍不住。在雷八已是听话,二人却恨之入骨,李强方代担心,秦迪忽然亲身来迎,越发叫不迭的苦,不便在场,匆匆避开,以为雷八听劝,未必跟去,等到回家,和龙姑说好,备下一铺,去往高处探看。 李强候到天黑,才见土人抬轿淌水而过,雷八同了两个恶奴随在后面,车马均有土人代为搬运,心想雷八不是一个贪酒食的人,方才已然说过不与同行,同来新村隐藏,乘着大水路断,明日带了两马逃往青龙涧再打主意,如何又去。料定被人骗走,凶多吉少,忙告龙姑,连夜赶去,乘着风雨黑夜,先往马棚查探偷听,得知近日又擒了几个土人,常时毒打,因官亲说,雷八无礼犯上,秦迪已然下令将其绑起,不知何故,中途溜走。李强还自暗喜,以为雷八机警,看出不妙,故意落后溜走,也许退回原洞,等候自己,玲姑又有多日未晤,既然来此,何不往见? 忽然天晴雨住,月上中天,李强偶见两个亲兵饭后闲游,暗中跟到无人之处,假装秦家的人,向其探询雷八是否逃走。两人答说:“雷八因腿受伤,走落了后,中途还有人,见他坐下歇腿,并且舅老爷到后,匆匆一说,庄主就下严令,山口有人防守,决难逃走。又曾命人去往崖洞探看,也不似去过神气,必是人地生疏,把路走迷。如今正命全庄的人一起搜索,务要擒到才罢。”同时,又问出玲姑陪藩台夫人饮宴将完,少时便要安息,暗忖:“雷八必是把路走错,此时如能寻见,省事不少。”一算所行之处,应在山口附近,便往寻找,没想到雷八一路乱窜,会绕过了头,去往公祠睡倒。 李强一直找到陈家,也未见人,后又回转,天已深夜。忽见有人驰过,说车夫擒到,暗中赶往偷看,已被绑起,陈二夫妻,也受了连累。这班土人,自去年起,常受蒙面人的救济,又在庄中闹过数次,平日奉若天神,有的还曾对面说话,也分不出是一是二。 先是陈二夫妇,发现李强站在花林之内,心中惊喜,知道五行有救,暗中念佛。李强和雷八打了一个手势,便自退走,暗忖:“一人势孤,即便乘乱下手,骤出不意,可以成功,他们眼前这顿毒打如何忍受。雷八性又刚暴,万一不等下手,先被打死,如何是好?”此时,狗子正陪两个狗官亲毒打苦人,立威为乐,决不留心。后楼均是妇女,何不往寻玲姑,令先解劝?心念一动,忙往后楼赶去。 玲姑先见吴藩台的妻子服用奢华,虽有势派,心却善良,是个喜欢念佛的中年妇人。 初次见面,颇谈得来,便把狗子勾结官亲为恶用意,暗中告知。因觉侍婢忙了一日夜,乘着狗子前面陪客,早已遣睡,只留小桃在侧,以防狗子回房,得到传呼,去把群婢唤起侍候,免遭毒打,自己也装等他同卧,和衣躺在榻上,正想心思,忽听后房微响,心疑李强寻来,支开小桃,赶去一看,果然料得不差。匆匆互谈经过,李强便自别去,先往庄外告知龙姑,令其备马,自己人庄,相机行事。先往桃林想把陈妻救走,到后一看,人已不见,地上又钉着一把飞刀,知道蒙面人已回,不禁大喜,忙又赶往马棚去,救雷、陈二人。 第二二回 南山秘境 李强近来那两匹爱马,已不放在山内,藏处只有数里,一呼即至。事前约定,由龙姑在外接应,只命大白入庄来迎,已先赶到。初意仗着钢鞭飞刀,带了二人朝外猛冲,好在带有面具,吓也把他吓跑。如冲不过,只好动手。谁知又和上次一样,栅门大开,一人不见,到了外面一看,龙姑竟未在彼守候,忽然想起仲猷和陈四以前所说的话,似有隐情,心中一动,忙即加急赶去。到了森林,将雷、陈二人放在对面山坡树林中,匆匆赶往羊洞查看,龙姑连人带马均不在内。新雨之后,天已大明,路上连个蹄印都没有,越知蒙面人与仲猷父女相识,至少也是近日见面,问出对方来历;否则,仲猷不会说几时有空,不妨去往南山一行,也许还有奇境在彼。近数日来,为了访查水道,想起蒙面人快回,所说的事,尚无头绪,见面何颜回答,心中发急,每日均往官道走动。 龙姑本来常劝自己不必徒劳,喜欢夫妻一起游行,不舍离开。前日忽然回村,见仲猷正代放羊,龙姑不见,赶往常去之处,也未寻到,以为闲中无事,骑马往游青龙涧,忽见爱马大白由林中闪出,二花不见,戏问:“你见女主人么?”大白昂首低鸣,好似知道。骑上马匹,正要寻去,大白忽然改道,驰往南山口内。走出不远,大白忽又一声长嘶,立有回应,跟着便见龙姑由南山深谷之中骑马飞驶而出,问其何故独游,走得这远,龙姑笑说:“日后自知,包你喜欢,暂时还不能说。你看的水道怎么样了?快下功夫,七星于大哥,快回来呢,多少也该有个交代。”当时觉着语出有因,几次询问,语多支吾。此时爱妻又是无故不见,照理决不会回家,匆匆回马,因料如与蒙面人相见,踪迹必在南山一带。绕进山口,日色已是老高,忽听身后遥呼“三哥”,回头一看,正是龙姑骑马追来,手中还拿着一身干净旧衣,见面笑道:“昨夜你往桃源庄救人出来,天已将亮,幸而两头路断;否则,你这一身装束,岂不被人看破?我见你骑马走过,忽然想起,现在狗子秦迪党羽更多,又住有两个狗官亲,就许羞恼成怒,公然生事,如何这等大意?昨夜旧衣又破又脏,恐你没有换的,赶回家中,取了两件,不料赶到羊洞,均未遇上,特地寻来,还不快换?这神气,大白天如何见人呢?” 李强见她面带喜容,笑道:“你近来也和蒙面大侠一样,行踪飘忽,不可捉摸了。” 龙姑问故,李强一面下马,更换服装,笑道:“这还用说么,你向来言行如一,议定之后,永无更改。我又孤身一人,深入虎穴犯险,你等在外面接应,已不放心,怎倒离开? 这还不说,方才归途留意,并未见你人影,忽在身后出现,当我是呆子,好哄的么?我只问你,七星子大哥曾救一中年妇人逃出,又将防守出口的狗党打倒绑起,大开栅门,你在外面可曾遇见?”龙姑笑道:“我从不会说假话,该隐瞒的事,决不开口。你问别的,我不知道,暂时也不肯说;如说七星子大哥救人之事,我却眼见。同来还有一个蒙面女子,把陈家妇人背在身上,一同驰去,看神气,是往青龙涧;但他夫妇未走原路。” 说到末句,自知露了口风,忽然止住。 李强早听出言中之意,笑道:“二妹,你不要说了,底下的事,我已知道。你见那位大哥大嫂救人出来,迎上前去;知我无事,也快成功回转,便随了他们走入南山隐居之处谈了一阵,你再回转。见我走过,又追上来。大哥大嫂暂时不要你对我说,你却不会说诳,露了好些口风,怕我听出,急切间,没了主意,只好住口。我如所料不差,不特你早和那位大哥见面,连岳父和陈四叔都知他的来历,以前见过,也许玲姑还不知道,我更是在梦中,对与不对,你说真话多好。要是玲姑就不会骗我了,我急于要见这位异人,到底何故,大家都要瞒我呢?”龙姑脸上一红,假气道:“我偏不说实话,没有人家实在,骗你也只有这一回。答应人家是真,我偏不说。”李强见她人已下马,正助自己更换旧衣,满面娇嗔,映着朝阳,人又立在一株海棠花下,人面花光,互相掩映,越显得娇艳天真,动人怜爱,一把揽在怀中,朝脸上亲了一下道:“二妹不要生气,我逗你玩的。我想和蒙面异人见面一谈已非朝夕,你既知道,怎不说呢?”龙姑把手一推,答道:“你也不管这地方有多明显,被人看见,多么羞呢。以为你猜得全对么,我以前才不知他的来历呢。你虽急于寻他,但我答应了人,不能反悔。你既会猜,何不自己找去,反正是在青龙涧一带。” 李强见她背向对面树林暗打手势,手放胸前轻轻指了两指,心中会意,知其答应了人,不能食言。看神气,对面树林之中必有途径可寻,故意笑问:“如何走法?”龙姑仍假气道:“左不就是以前去过的地方,我知道呢。”李强也故意笑道:“你脾气固执,既不肯说,我也无法。依我观查,南山必有险径,与青龙涧相通,那一带参天峭壁,也必有上下之法,我自会寻了去。不说也好,免你失信丢人如何?”龙姑笑答:“我因不曾失信,你也未必能够找到。”李强道:“如此甚好,你熬了一夜,该回家安歇了,我自寻去。免我寻到你无法交待,却来怪我。”龙姑笑答:“没有那个事,就被你寻到,人家知我无心泄漏,也不致于见怪。将来本要见面,不过早了两天,有什相干?”李强又问:“既不相干,何不明言?”龙姑气道:“老想套我的话,当我小娃好哄,我偏不说。”说罢,赌气把手一挥道:“此马白天不能见人,我要回家,好在它自会隐藏,已用不着,由他去罢。” 李强见二花接到主人号令,径往林中驰去,越发看出几分,便不再问。龙姑见大白随往身后,李强只顾低头寻思,不再发问,笑说:“你是骑马去么?肚子饿了没有?” 李强告以天明前往见玲姑,吃了不少糖果糕饼,此时不饿。龙姑未往下问。快出山口,李强忽然纵身上马,笑呼:“二妹回家,等我寻到这两位异人,再往青龙涧走上一趟,当时赶回。”龙姑忙呼:“这里走不过去。”李强知她故意如此说法,笑答:“我试上一下再说。”随即向前飞驰。故意先往龙姑出现那一带寻找途径,未了才由所指树林走进,本意还想做作,以防异人暗中窥伺,使爱妻失信,不料那马到了林中,好似轻车熟路,往斜刺里跑将下去,不多一会穿过树林,到了尽头危崖之下。正在纵马飞驰,沿途查看,见峭壁排空,上下削立,休说是马,人也不能攀援而过,方想:“近练套索,收发甚准,只要寻到攀援之处,便可上去,到底看看崖那面是何光景。如其无路,跑了这一大段,那匹花马怎会不见踪迹?”连喊二声二花,也未回应。 前面忽又现出一片树林,甚是高大黑暗,阴森森的,昨夜大雨之后,林中地势凹下,遍地积水,耳听轰轰之声,遥望前面暗影中挂着一条白影,地下积水更深,穿林而流,水势颇急,昏林中看去,宛如无数银蛇乱窜,那马忽然一声长嘶,跑得更急。到了白影所在一看,雨后山崖崩塌了一段,现出一条丈许宽的大裂口。左边挂着一条大瀑布,天绅下垂,轰轰震耳。那裂缝深约十余丈,前面好似通着一个暗洞。山崖新裂,乱石林立,十分险滑倾斜,入口离地最低也有丈许高下,里面更是高低不一,有宽有厌。常人步行,尚觉艰难;大白到此,忽然后退,转得一转,又是一声骄嘶,纵将上去,踏着脚底乱石,连窜带迸,依然甚快,毫不为难。尽头处乃是一个大洞,本来完整,后洞壁便是崖腹,也随危崖同时崩塌,洞顶也被崩崖打穿三四丈长一片。再往前去,便不见天光。因见地形大险,到处乱石阻路,忙令大白缓行,一会,前面又现白光,知离洞口不远。方想此洞如何这等深长,忽见天光外映,洞口左壁有一平石,好似上铺兽皮,马已驰出洞外,心中一动。同时,瞥见洞外花明柳媚,水碧山清,风和日暖,鸟声关关,到处碧苔如绣,绿草如茵,奇石古松,满眼都是,别有一番天地,比起新村风景还要好看,不时更有兰花香味随风吹到,好似哪里闻过,暗忖:“这里山容花草均甚整齐,好似有人随时打扫修理,莫非山中还有世外桃源,蒙面大侠隐居在此不成?” 因那地形前段好似一条幽谷,行约里许,忽有两座岭崖作八字形遥遥相对,右边岭头拔地而起,上面满布苔薛,繁花盛开,甚是雄秀清丽,料知内有奇景。正往前进,大白忽然把头一低,四足登地,箭一般平窜出去;同时,闻得脑后风声甚急,跟着又是一声惊叫。李强本来机警,耳目更灵,百忙中大惊回顾,原来方才过时,不知由何处纵起一个和人差不多高的大猩猩,看那意思,似想暴起,朝人猛扑。不料后面来了一骑快马,正是二花,上面坐着一个黑衣蒙面女子,手持一根长索,前头结有活套,一下甩来,将那猩猩套住,已跌倒在地,形态甚是狞恶,急得用前爪不住朝自己乱抓乱跳,无奈身子被马上人套住,接连两扯,刚刚纵起,重又跌倒,越发厉声怒吼,声震山谷,甚是凶猛。 骑二花的蒙面女子见状大怒,口里喝骂了两声,解下腰间纯钢软鞭,便要打去。 紧跟着,又有一条黄影,长才一二尺,油光滑亮,金星也似,突由斜对面崖顶飞射下来,正落在猩猩背上。定睛一看,那东西生得似猴非猴,高才尺余,两条手臂又细又长,手爪更大,上面满生长毛,发起威来,稀落落根根倒立,看去刚劲多力,捷如飞鸟。 通体黄毛,映日生光,只脸上一团白色茸毛。五官口鼻均聚在一起,看去似哭似笑,形态滑稽。那么猛恶的大猩猩,吃它一手扣住头颈,一手抚摸猩猩的脸和那两只凶光四射的怪眼,猩猩先前那么凶暴,竟吓得周身抖颤,跪在黑女马前,不住哀鸣号叫,好似怕极。小怪兽也不时摇头晃脑,查看主人神色,正试探着把右手举起,忽听黑衣女子喝道: “金儿不许伤它,饶它初犯。这非外人,也不想想我们的马对头骑得上么。幸而大白知道,躲得快,如受误伤,明日弟妹和我要人,拿什面目见他。” 李强见那黑衣女子皮肤甚黑,身材不高,看去短小精悍,目光更强。穿着一身短袖黑衣,手腕露出在外,也是毛茸茸的。脸被面具遮住,看不出来。说话口音甚是奇怪,从未听过。想起龙姑前说,蒙面人口音钩辆,仿佛带有鸟语,并还学给自己听过,正是这等口音,如非心细,对方说时兼打手势,直听不出所说何语。见那形似小猿的长臂怪兽金儿已朝黑衣女子身上扑去,抱着头颈,叽叽喳喳,说之不已。大猩猩朝自己望了一眼,也自垂头丧气缓缓走去。心料黑女必是龙姑所说蒙面人之妻,忙走近前,躬身说道: “多蒙大嫂助我脱险,这里可有一位白衣短装、面具上有七颗红星的大哥么?”黑女见他恭敬谦和,似颇心喜,笑答:“你快上马,我领你去见他,只不知又走了没有。” 李强听她这几句活和山外土人相似,不是方才口音,但似学会不久,生硬非常,又觉所料不对。心想:“对方地址已然寻到,见了主人,自知底细。”忙即谢诺,一同骑马前行。转过岭后,乃是一条斜长山谷,对面山崖缩进一段,又低了好些,外面看不出来。前行不远,便是谷径,地势忽然开广,现出大片高林,方才所闻兰花香味越发浓郁。 朝前细看,原来那地方和初次得到爱马时所见森林中的奇景一样,沿途都是高大松杉,上面寄生着无数香草和垂丝兰花,想起两匹爱马第一次领路时,曾在森林之中见到这类奇景,中途曾见前面隐有山谷岭崖,马忽改路,以后又和龙姑去游玩过几次,到了谷前转角之处,马必停住,说什么也不上前,知马性灵,谷中必有凶险。龙姑也说:“深山之处每多毒蛇猛兽,马不前进,必有原因,何苦无故犯险?”只得罢了。事情又忙,屡想步行往探,均未如愿。这里森林花草与前见相同,两地定必通连。再一估计远近方向,果有相同之处,只不应这么近法,料知相隔还有一段,正想探询,黑女忽引自己由花林中往左侧转,又行半里,走出谷口,面前忽又现出大片奇景。 原来外面乃是大片盆地,三面高山环拱,形势险峻,一面是那森林来路,土地平旷,吁陌纵横,人家甚多。散处山腰水涯田野之间桑麻遍野,鸡犬相闻。一些老少男女正在田中耕作,一见马到,纷纷回顾,唤了两声,语音甚奇,似向黑女和自己招呼神气。黑女仿佛身份比众人较高,所过之处,呼应不绝,身材十九高大雄健,有的乍见生人,似颇惊奇,齐朝黑女大声询问,黑女一路对答过去,语音更快,一字也听不出。未了到了花林之中,疏落落数十株古松上面布满寄生香兰,花朵更外肥大,香气越浓,并有数十竿修竹丛生其间。当中一所小楼,门外小峰孤起,左带清溪,松影参差,落花片片,似是昨夜大雨狂风吹落,还未扫净。楼房共是两层,纸窗竹屋,修治整洁。临窗一看,门对青山,屋绕溪流,四围树色泉声,花光鸟语,连同远近浓淡的山容水态,齐收眼底。 遥闻农歌之声,由田野中隐隐传来,端的境绝嚣尘,不类人间,比起新村桃源庄,别具一种清逸旷爽之致。 黑女到了楼前,先朝楼上喊了两声,未听答应,便朝肩上蹲伏的长臂小黄猿低语了两句。忽听丁宁宁一声长啸,黄猿立由黑女肩上飞起,其疾如箭,腾升树抄,穿林而去。 黑女仍操着生硬土人口音笑道:“他不在家,想必又到青龙涧去了。我命金儿往寻,相隔不远,翻过那边山崖就是涧旁崖洞,你到楼上等他如何?”李强方一迟疑,见黑女把嘴一撅,意似不快,心想:“这类异人多是豪爽刚直,主人意思甚好,不可违背。坐上一会,就便探询也好。”忙笑说道:“我急于往见七星于大哥,意欲翻崖寻去。大嫂盛意,等他一会也好。” 话未说完,黑女接口笑道:“我常听他说你人好,果然和他差不多。他偏多心,想等事完再见,其实无须。方才我送弟妹回去,藏在林内,听她无意之中露了口风,料你必要寻来,本意引路,又恐你笑我,只得跟在后面。因想抄近,先翻过崖来迎接,以防遇见猩人,骤出不意,受了误伤。那入口尚在你来路后面,一个崖缝里面,你未发现。 大白想是嫌那崖缝太窄,生长此山,知道去年地震崩塌了一段山崖,径由缺口穿洞而过。 路上想起那洞正是猩人所居,万一撞上,马自无妨;生人到此,定必认为仇敌。如是常人,不过被他擒住,受点虚惊;如与相抗,这东西天生神力,手膀粗的铁棍随意可以弯断,动作如飞,猛恶无比,只有那人面猿小金儿和我父女,能够制他。又最信服你寻那人,此外全村的人,谁都不怕。正恐马快,追你不上,忽见二花在前,忙即骑了追来,隔老远便见猩人,藏在洞旁树上,张牙舞爪。正待赶上,你已骑马冲出,如非大白马快,就不被他扑中,也非受伤不可。金儿去往喊人,来去甚快,还是到我楼上,看看我夫妻的家,这都是我照他意思,上月才得建成,看和你们山外人家相同与否?你等一会,他如无事,必要回来。那崖上下颇难,何苦多费力气?” 李强应诺,随到楼上。见下面空无所有,楼上共有大小四间,倚崖而建,后有小桥木梯,可以通到上面突崖平石之上。崖顶还建有两丈方圆一座竹亭,登临其上,全境齐现眼前,正是玩月观景极好所在。间间房内,几净窗明,陈设齐备,打扫清洁。椅榻均是竹木所制,不假雕漆,大小形式,也下一样,但都坚固耐用,朴实无华之中自然高雅。 黑女到了楼上,先不延客人座,带了李强上下走遍,每到一间,必说所有用具均他平日手制,并笑说道:“他以前笑我是个野人,只会擒那野兽,许多事都不会作,不能到山外去住家。我气他不过,他说一样,我便问好形式,如何下手,照样制作。一回不成,再做二回,除却那细针细线至今不曾学会,也没有那个耐心,将来还要弟妹教我,别的都会做了。你看这楼和里面用的东西,只有衣服零碎,如他所说,无须学样,由山外弄来,全都是我做的。你看与山外的东西,是否一样,合用不合?” 李强细查黑女说话真诚直爽,比龙姑更要天真,对于丈夫看得甚重,一句一个他。 初次见面,相待宛如家人,毫不掩饰。看完,同回前楼,始终不容开口发问,说之不已。 对于所制各物和那楼房,似颇得意。心想:“此女生长山中,人虽朴野,辞色却极至诚。 一个人制成许多应用之物,又建这所楼房,不特聪明过人,单那毅力勤劳也甚难得。” 于是连声夸好。黑女见自己说一样,对方夸一样,越发高兴道:“怪不得近来他不再说我粗野,只会杀生,不会做事呢。原来真的心里说我好,不肯出口。你这人好得很,真配当他一个兄弟。以后我们四个人住在一起,更好了。”说罢,回到前楼,刚令李强临窗坐下,自去楼后取了一大瓶酒和许多干肉野味,强劝客吃。 李强见那瓶碗,均非近代之物。装酒的瓶,更是古色古香,光彩鉴人。瓶上篆字,竟是五代时的年号。磁盆也极精细华美,山中从未见过。看出这几件东西均是上代留用至今,不曾入土,好生惊奇,料是古时隐入深山的逸民;否则,不会有此物事。对方情意殷厚,也就不作客套,腹正饥渴,酒肉香美,便大吃起来。黑女越发喜道:“他和你一样,也吃得多。这些东西我有的是。方才弟妹吃得太少,如不是她人好,我还不愿意呢。我把面具揭下,你不要笑我。”李强见黑女面具老戴脸上,本觉奇怪,闻言,料知貌丑。抬头一看,先前只觉对方皮肤太黑,手臂有毛,还不留意。这一对面,哪里像人,直似一个半猴半人的怪物。面上长满绿毛,有疏有密,有的脱落,有的好似拔去,还有血迹残痕,斑斑点点,乍看甚是丑怪。细一注视,五官也颇端正,只是毛茸茸的,又不整齐,加上好些血斑,更显难看。早就看出对方好胜,怕人笑她,自惭貌丑,忙道: “大嫂貌并不丑,只被绿毛遮住。这毛好似快要脱去,等毛脱尽,就是本来面目了。” 黑女大喜,笑道:“你看这些讨厌的毛能脱净么?本来长得还多,周身都是,真和猩人差不许多。自从嫁他,想起就气。去年他拿了一段何首乌,说是吃了可以将毛脱净,和人一样,吃完不久,身上的毛果然逐渐脱去,只腿、臂上还有,比前已少得多。最可气是,脸上这些毛不脱也罢,脱又脱不干净,那日气得乱扯了一阵,越发成了鬼样。后来才知那何首乌还要九蒸九晒,加上别的药草,才能脱毛换皮。常人生吃,虽能轻身明目,却病延年,想脱皮毛,却是极慢。但那何首乌甚是难得,怎么也找不到。不肯和你见面,一半也是为此。前几天,他由北山找来那两样草药,寻不到何首乌,也无用处。 今早见了弟妹,越看越爱,想要常见,他偏说还有一件事想磨练你的志气,我又貌丑,性情古怪,必须将毛脱尽,才可相见。嘱咐弟妹先不要对你说实话。后来,我想你夫妻人好,不会笑我丑,就丑,能早出山,岂不也好?也不管他愿与不愿,你又寻来,便见面了。” 李强忽想起去年带与仲猷父女的首乌乳汁,因仲猷通医,读书甚多,也是行家,力言此物珍贵。多重的病,只有半酒杯乳汁,立可起死回生,哪要这多?你夫妻又都生吃不少。几经劝说,才取了一瓶,将当初领头人村的十几个长老暗中请来,也未明言,把乳汁和在酒内,借着小饮,分吃了一瓶。下余一瓶,连渣如法炮制,埋藏地下,以为异日救人之用。此本蒙面大侠所赠,正好回敬,忙说:“我那里藏有一瓶乳汁,又是制过,必能合用。明日取来,问过大哥,再行医治如何?”黑女闻言,狂喜道:“今早弟妹要看我脸,我都不肯。方才见你至诚,简直和她一样,一时高兴,解了下来,还在后悔。 见你看我只有同情,不带丝毫轻视,真个好人。这类贵药,又肯送人,我多感激你呢。” 李强方想说上次得首乌的经过,此乃回敬,不足言谢,忽听嘤的一声清啸,一条黄影穿窗而入,正是黄猿小金儿,见黑女面具解下,睁着一双又圆又红、旁有一圈白毛的怪眼,朝李强脸上不住注视,黑女笑道:“你不要看,他是好人,不会笑我。过两天,还是主人的好兄弟呢。他找见了么?”金儿低叫了好几声,黑女笑道:“他这人脾气固执,向例说一不二,怪我不该心急,把你引来。现命金儿转告,说那山沟水道甚是重要,本来难于查见,恰巧昨日这场大雨,已被他看出几处水眼,想好主意,叫你不必再去。 因昨日有人与你雨中相遇,当夜便有人去把对头所囚三人救走。虽然有他在场,照样留下飞刀纸帖警告,终恐仇敌疑心到你。 “新来三教师均是飞贼大盗,机警诡诈。平日另住一处,常有同党来投,不和对头一起出入,自高身价,你未见过。天明前,得知人被救走,想起以前说过大话,狗子更坏,虽将手下党羽喊来,大骂了一阵,对这三人,假装恭敬,并不喊他,三人商计,也不命人通知,自去安睡,却把他所留的飞刀纸帖一齐要来,放在大厅桌上,三人每日饮宴之处,越想越觉难堪。虽然发现他房中也有这样尖刀纸帖,毕竟绿林出身,胆大心细,武功又好,一见便知来人乘乱下手,所居必在近处;否则,两头大水,把路隔断,如何来往?已然议定,日内出来查访,假装镇上过路客人为水所阻,知道你可疑,又听说过形貌和昨日雨中救人之事,断定这等勇力,必非常人,如与相遇,必要故意激怒,或擒或诱,把人引人庄内,毒打拷问,遇时,动手不好,不动手,要受人恶气,岂不冤枉,由此最好把形迹隐秘一点,见了生人便要避开,不可交谈,以免多生枝节,因而误事。 此时事情甚忙,既已来此,迟早见面,只要遇上,决无隐情,可自回去。并说何首乌乳汁陈四家中藏有颇多,今夜便可取来,令我放心,你不要寻他吧。” 李强见那树皮乃石墨所写,字划较真,与前不同,细一把玩,忽然想起一事,忙起告辞,黑女也不再留,只令以后常来,自可遇上。不过,他近年太忙,又在苦练水性,难得回家,不知什么时候罢了。李强便请指点途径,黑女笑道:“我送你去,翻崖而过,要近得多。你如回家,也把地方认明再走,以后如由青龙涧来,省事多了。”随同下楼,骑马往前面那片崖壁驰去,相隔两三里,转眼到达。沿崖走出十余丈,到一崖洞之中,李强才知后洞深处有一坡道,可以绕上崖顶,方问那马如何。黑女笑道:“由这里到青龙涧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方才初来时那条山谷中间,树上生有寄生兰的松林,但路较远,中间还隔着好几丈的山沟,不易飞渡。最近就是这条崖洞中的秘径,此马照样可以往来,再走过去,就知道了。” 二人骑马,又由崖顶回走,刚看出下面便是青龙涧后面石崖,地上忽又现出一洞,也有一条坡道,由上而下,里面歧径甚多,怪石纵横,阴黑如夜。上下两处洞口,均有草树乱石掩蔽,不易看出。崖壁又极陡峭,便是猿猱也难上下。黑女在前引路,和方才一样,曲折穿行,只是由上而下,越走越低。一会看见前面转角处有天光微微透人,耳听水声荡荡,黑女笑道:“这面出口深藏崖腹之下,外面是一大山沟。本来无水,昨夜大雨差一点把洞淹没,如今水有半人多高,流得甚急,好在这两匹马均能泅水,不足为虑。恐他未走,怪我多事,你自去罢。过了壑底,对崖斜坡容易走上。二花你也带去,我们马多,无须乎此,你自走吧。” 第二三回 死谷中的笑声 李强谢诺辞别,走出一看,见那出口是一条又横又斜的裂缝,只容一人一马出入。 外面藤蔓四垂,并有野草灌木遮掩,外人决看不出。对岸比这面要低得多,上下才两三丈。沟中水势虽急,但有许多大小怪石罗列其中,稍微纵跃,便可过去。因见水势太猛,恐马吃力,便纵了下来。刚到前面大石之上,二马忽然同声长啸,并未上坡,一同乱流而驰,顺着崖脚往右面驰去,走出半里多路,穿入壑底乱石之中,由此不见。 到了对崖四望,声影皆无。因雷、陈二人与猪儿等四人尚未见过,恐其闲来无事,妄自走往对崖,遇见猩人受伤;又知主人不愿外人入境,悄悄绕往离洞里许的新辟荒地之内,寻到猪儿和三药客,告以救人之事,并问见到蒙面大侠没有?猪儿答说:“近日我们四人又开出十几亩地,专养各种药苗。那旁黄连花开多好,上月移植来的拘祀长得多肥,这还是不甚值钱的东西呢。我们因好些珍药刚刚移种,昼夜都要有人看守照护,又防乌鲁伤害,不能离人。本是分班照看,昨日一场大雨伤了不少。风雨住后,全都赶来,一直不曾回去,不知此事,恩人也未见到。我如今也改了行,学着采药养苗,省得一个人耕地无聊,上次三哥救的那几个人,自从移居田场,又开了不少荒地,嫌住得远,往来不便,本住田旁崖洞,前日房子盖好,我去看过,甚是整齐宽大,又置了不少家具,我种的田,也送给他们了。” 李强见所种黄连多半移植,茎长尺余,正开满小白花;枸杞高达四尺,甚是肥壮。 另外还有许多珍贵药苗,就这十来亩地所产,已抵良田百亩,也许更多,甚代四人喜慰,笑说:“陈二夫妻受伤颇重,妇女同居,不甚方便。你们既有住处,暂时不回也好,省得雷八好强,伤还未愈,见你们耕种,忍痛下苦。”说罢,走回青龙涧,和雷、陈等三人谈了一阵,传完雷八飞刀投箭之法,大白也自寻到,二花却未跟来,便朝森林走去。 路上说道:“我急于想见你的旧主人,你如懂我的话,快引我去。”大白昂首连嘶,也不知会意与否。 李强见它仍走回路,心以为大白虽然灵巧,未必能解人言。森林地势广大,方圆何止百里,林外又是乱山杂沓,溪涧纵横,如何寻找?只得纵马飞驰,意欲回家再向龙姑盘问。刚刚走出森林,那马忽似有什警觉,突然加快,往前驰去。初意到了山石左近,再将马放回,步行走去;刚走完了一半山沟,正在马上盘算心事,蒙面大侠虽有许多可疑之处,但是口音不对,所用陶瓷,又都古物,明是深山久居的逸民异人,与我所料不对,是何原故?忽听头上哈哈一笑,未及回顾,便见道旁山石后面纵出一个貌相凶骛。 背插单刀拐、腰挂镖囊、中等身材的壮汉,拦住去路,笑道:“朋友,请下马来一谈如何?” 李强知道这两个山口向无外人足迹,以前狗子还率教师恶奴,去往南山打猎,近来养尊处优,行动需人,又因上次被群狼围困,吓破了胆,早已绝迹不去。东南山口,更是著名凶险之地,共只一条山沟,走完,便是那片前古森林,毒蛇猛兽甚多。以前入林采药的人,不是失踪不回,便在林中迷路,受了许多惊险,才得走回来路,有的更为猛兽所伤,勉强逃得残生,已是万幸。几次试过,无一安然回转。除却森林奥区,全是荒野乱山,险峻难行,又无出产,大家谈虎色变已有多年,无人敢去,此人怎会来此?心疑官道上往来的镖客为水所阻,打算人山游玩,向其问路,素性义侠诚厚,乐于助人,忙把马止住,匆促之间,只顾问答,也忘了崖上笑声,笑问尊兄:“有何见教?”壮汉见他和气,衣服破旧,未带兵器,只马上挂着一付索套,野麻所制,看去甚长,诡笑答道:“你先下马,有事相商。” 李强正要回答,忽听身后不远有人纵落,再见对方笑得可疑,心中一动,猛想起庄中新来三个能手,正是北方口音,日前又到了几个同党,因想将来假装路客,查探新村虚实,平日只在狗子家中聚会,轻不露面,方才又接蒙面人的警告,命我留心,免得遇上讨厌,莫要为我而来。当时警觉,打好主意,离了马匹,刚到地上,壮汉又诡笑道: “你这匹马哪里来的?跑得这快,又未钉着马蹄,你卖给我如何?”李强闻言,越知来意不善,又见壮汉朝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微微把手一扬,知道身后同党也快走近,情知不妙。以前受过蒙面人的指教,遇敌如多,须防伤马,中人冷箭,照例动手以前,将马放走。近两月来,因马越来越灵,机警神速,又能闻风辨味,往寻主人,有了马缰,反而碍事,有时遇敌,只要不喊它退,并能嘴咬脚踢助战伤敌,率性连辔头也给去掉,马鬃也自剪短,只留背颈问一把长鬃不曾剪去。 李强闻言,暗中戒备,表面仍就从容,笑答:“此是森林中朋友所借,人家的马,如何能卖?”壮汉冷笑道:“朋友,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昨夜暗入桃源庄,劫走三人,连同前几次入庄所骑,不就是这匹未钉马蹄的白马么?不过,今日把鬃毛剪去,大家都是眼亮的人,何必支吾,说什假话呢?实不相瞒,我们早就闻你大名,知你是个英雄好汉,庄主更是爱才,虽知你们新村的人记恨前仇,不易化解,但他见你那等本领胆大,十分佩服,因此不肯经官动府,更不肯命人去往新村指名擒你。屡次均想等你入庄,把人拦住,互相对面,说明心意,以后各不相犯,由他送上许多银子和你们必需之物,把以前仇恨一笔勾销,只和你结为好友,以上宾之礼相待,帮他教练庄丁。不料朋友多心,马又太快,行动飘忽,往来莫测,我弟兄几个也还未到,耽搁下来。昨夜见你所留飞刀纸帖,既把庄主当成仇敌,只有本领杀了他,也不足奇;但我弟兄在江湖上也有一点名姓,素无仇怨过节,这等行为,未免伤众,使人面子难堪,没有江湖朋友义气。 “如今有两条道由你挑,一是化敌为友,请到庄内,和庄主见上一面,一成朋友,以前过节固可从此勾销。我弟兄好歹只隔一夜便将你请到,不是原有那班耍花枪的饭桶,闹了多次,任凭阁下来去自如,连人毛未见到一根,以后在外,如何混法?说不得只好和你拼一死活了。哪怕话不投机,你再走呢。我们已有交待,决不搁阻;一是把你这匹马借我们交一回差事,至多明日也必送还。真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也无法。我弟兄虽不一定是你对手,看在吃了人家,拿了人家,我马天龙怎么也要和你比划比划,你看如何?” 话未说完,李强见那狗党摇头晃脑,唾沫横飞,满脸狞笑,得意洋洋,一手按着镖囊,大有引满待发之势。偷觑身后,竟不止一人,单看到的已有三个,相隔约有十来丈远近,正朝自己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内有一人,已将刀拔在手内。再看前面崖脚一株大树后面,也有人影微闪,料知群贼因听狗官亲之言,生了疑心,四出查探。面前这人不曾会过,必是新来能手之一,身后三人,倒有两个见过,内中一个,正是唐信,知其曾随狗子多年,凶狡横暴,无恶不作,常往镇上作威作福,一般商客和左近山村中赶集的土民畏之如虎,单他一人,就霸占了五个民女,早想为土人除此一害,因其胆小诡诈,只是一张嘴,狗子又极信任,自知无能,遇事后退,老是规避取巧,不敢上前,没有走单的时候,无法下手。现被看破,如非把这几人全都除去,必有祸事。但是孤身一人,手中又无兵器,怎顾得到?尤其爱马大白已被看上,照此前后受敌,沟中地厌,如何能够全胜? 李强想了想,把手一挥,意欲令马先逃,如见形势不妙,或是空拳赤手不能一网打尽,仗着近来越发力大身轻,攀援上下,如履平地,冷不防援着崖藤,纵上崖顶,一面用山石朝下乱打,一面假败诱敌,好在腿快,必能赶到前面,先往羊洞,取上一些飞刀再将敌人引人森林除去。如再不行,就凭这些飞刀手箭,无论贼党跑出多远,也可将其除去。只要不被逃走,便可无虑。森林又是众口相传的死域,全数失踪,正应传言,无人看见自己,也许不致引起狗子疑心。手才一挥,大白本是看出对面来了敌人,不由怒发,正在低声吼啸发威,一见主人发令,把头一昂,怒视壮汉,尚不肯走,李强恐为敌人暗器所伤,忙用平日暗号把马鬃扯了一下,扬手刚长啸得一声,大白知道此是主人对敌以前的信号,照例非走不可,立时一声怒嘶,掉头往回路飞驰而去。 壮汉见李强单手叉腰,一手扶住马颈,注目静听,声色不动,虽是空手,依然英威凛凛,一点也不发慌;猛想起此人几次大闹桃源庄,神出鬼没,无人能当,明是一个劲敌。自己在江湖上多年,照着往日经验,越是这样神气的人越不好惹,如何倚仗人多加以轻视?休说吃亏,便被逃走,也是丢人。意欲用镖打马,好歹得到一样,回去好作表功见证。又见大自生得高大神骏,通体白毛如霜,银光闪闪,顾盼之间,威猛异常,这等千里龙驹从未见过,不由起了贪心,暗忖:“这厮多大本领也是一人,两头都有自己的人把住,手中又无兵器,怕他作什?这马实在可爱,不如冷不妨一涌齐上,将人马冲开,先把此马夺下,然后擒人,人马全得,固是绝妙;至不济,马也到手。”心中寻思,再朝那马一看,竟是缰辔全无,只有一张兽皮拦腰系紧,口里发话,心中寻思;没有辔头,如何擒它?又见那马怒目相视,连声低啸,不住发威,方觉马性猛烈,外人未必能制。 话未说完,忽见李强把手微微朝后挥了一下,疑有同党在打手势,刚把面色一沉,待要开口,忽听人马相继怒啸,声震山谷,骤出不意,心中一惊,料有变故,忙即回手把背后单刀拐取下。还未分开,那马忽然掉头一跃好几丈,往回路驰去,忙喝“诸位快将那马截住”;一面扬拐就打。不料敌人身法轻快,出人意表,只一闪,便打了空,也朝回路纵去。耳听前面一声急叫,目光到处,一个持刀的同党已被那马踢倒地上。 原来持刀的正是唐信,同了两个贼党把住前面。先按同党心意,本要两面夹攻,围上前去,唐信奸诈胆小,既恐新教师占了上风,又知敌人厉害,如同上前,侥幸获胜,显不出自己;如打不过,更是吃亏受害,故意把同党拦住,说这厮滑溜,谷中地厌,往上合围,一个不巧,被他逃往森林,他马极快,怎追得上,不如在此断他逃路,要强得多。那两同党,一名周盛,一名陶金泉,乃新教师约来的同党,虽早看出敌人不是庸手,新教师马天龙未必擒得他住,因知唐信狗子心腹,看出胆小,初来不便得罪,又想前面还有两人,隔远一些,就此观查形势,省得大家争功,乱在一起,忙中有错。好在共只一条山沟,又无岔道,两头拦阻,许能成功。见唐信人不上前,独自一人横刀立在当中,耀武扬威,口说大话,暗中好笑,俱都轻鄙。正想掂他的斤两,忽听一声马嘶,敌人未动,那匹白马忽然纵身驰来。唐信并无爱马之意,心想一匹马还不容易,正待扬刀上前,一条丈许长的白影,已带着大股急风,到了头上,惊慌忙乱中刚惊叫得一声,头上和后胸,已似连中了两三下铁锤,当时倒地。 旁立二贼见马突然飞驰而来,也想上前拦截,不料相隔数丈,忽然凌空纵起,电也似急,未等拔出兵器,唐信已被那马就着跃过之势,四腿往后齐登,连中了两三下,整个身子朝前面猛冲出去三丈多远,伏跌地上。不顾追马,忙赶上前,想要扶起,人已脑浆迸裂,后心被马踏了饭碗大一个坑,连衣服带脊骨已全碎烂,鲜血正往外涌,共只急叫得一声便遭惨死。回顾那马已无踪影,只听远远怒嘶之声。 内中一个手持铁锤的,瞥见李强似要迎面逃来,对面四同党也齐声呐喊追来,忙即迎上,李强初意援上沟崖,居高临下,一面用石块乱打,一面诱敌。刚往前纵,忽想起崖高十丈,这班贼党多有暗器,万一同时朝上打来,岂不受伤?心正发慌,忽见大白将唐信踢死,由头上越过,飞驰而去,随听马嘶之声,好似不止大自一匹,百忙中不及细听,一见迎面来贼用锤打到,猛触灵机,暗付唐信的刀落在地上,抢取到手,岂不合用? 刚往侧面一闪,避开铁锤,纵身一跃,落在死人前面,刚把那口朴刀抢在手内,忽听身后连声惊呼,忙即回顾,最前面路中心忽然来了一匹高大白马,满头鬃毛,蓬起甚长,正立当地发威,认出那是蒙面大侠所骑母马,同时,瞥见那根铁锤正往崖上飞起,方才对敌的贼党,正在惊惶却步,取出暗器,待往上打。 原来那贼正是陶有泉,武功比唐信高得多,力气又大,一见敌人空手逃来,刚举手中锤朝前打去,李强忽然闪开纵起,一下打空。惟恐同党周盛挡他不住,正待转身急追,心念才动,眼前倏地一花,头上风生,知有敌人暗算,只顾闪身躲避,一个长大索套已由半崖上斜射下来,一下把锤头套住。喊声“不好”,忙往回夺,不料对方力气大得惊人,猛觉手勒生疼,虎口皆裂,身于还往前晃了两晃,几乎跌倒,锤已脱手而起,朝上飞去。后面四人也自赶到,内中两个正是为首新聘来的武师韩奎、马天龙,同了两个新约来的同党,见状大惊。抬头一看,半崖腰上立着一个白衣短装的蒙面大汉,一手拿着一根茶杯粗细,纯钢软鞭,寒光闪闪,映日生辉;一手拿着一根套索,只一抖,便将铁锤取到手内,套索也被挽起,挂向腰间,哈哈笑道:“无知狗贼,每次大闹桃源庄均我七星子所为。我知你们想要寻我,特来领教。如今你们归路已断,必须分个高下存亡。 是好的,我去前面森林外等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想溜回去,白送性命,还要丢人。” 四贼见蒙面大汉身材神情均和李强差不多,如都戴上面具,直似一人,化身为二,后来这个,因是蒙面短装,软鞭之外,胸前皮带还插有好些飞刀,独立崖腰,一脚踏在山石之上,地方甚厌,离地好几丈高,大声说笑,声如洪钟,震得山鸣谷应,更显威武。 内中韩奎原打得一手好暗器,刚取在手想往上打,又觉相隔大高,敌人决非易与。方一迟疑,忽听前面怒吼,一看周盛,已被李强将棍磕飞,斫去一条腿,晕倒地上,从容走来,朝上挥手,满面喜容。看出二人一党,都是那么厉害,心中一急,冷不防扬手连珠三镖,朝上打去。蒙面人哈哈笑道:“叫你到前面分个强存弱亡,偏不听话,这是你破铜烂铁惹出来的,就这样杀你,当我居高临下,占你便宜,且叫你尝点味道,包你不伤皮肉。”说时,先用新夺去的铁锤往外微挡,丁-连声,三镖齐被打落;随将手中锤反手往隔崖抛去。那锤虽非实心,也有三十多斤分量,吃这一甩,日光之下,宛如一团带柄明月,飞起十来丈,朝崖那面坠去。跟着,手往腰间一按,再往外一甩,一道寒光,比电还快,飞射下来,韩奎还未看清,沙的一声,腰间镖囊的皮带立被打中割断,当啷一响,连镖一齐坠地。腰间又似被什东西微微擦过,皮肉一毫未伤。这一惊,真非小可,知道厉害,难于力敌,呆得一呆,大声喝道:“朋友不必如此。我们无仇无怨,只为受人礼聘,情出不已,请你下来,当面赐教,无不遵命,暂勿动手如何?” 话未说完,忽听马嘶,回头一看,山口回路上立着一匹高大自马,正朝自己怒啸发威,方想马往前走,怎会又在身后出现?马尚如此厉害,何况骑马的人。再一细看,马鬃甚长,根根蓬起,比前马还要凶猛;同时,对面去路也有马嘶,目光到处,李强已在前面持刀立定,似看热闹神气,满面惊喜之容。身后不远,也立着两马,一花一白,前逃的马也在其内。暗忖:“敌人哪里寻来这类烈马龙驹。”情知凶多吉少。因在江湖上跑了多年,颇有名头,心胆虽寒,表面却不露出。话刚说完,忽听上面笑应得一个“好” 字,一条长大人影已如大鹏飞堕,立在面前。四贼党见此情势,越发惊慌。内中马天龙正是方才壮汉,人最机警,因听狗子说起以前仇怨,早知双方多年仇恨,但因土豪财势太大,不敢公然明斗,来去都是蒙面。如今真面目被人识破,已是势不两立之局。看出三同党神情惊慌,心中有气,暗骂你们这些脓包,敌人分明是想灭口,前面必还伏有能手,除却硬拼,或者还有一线生机,何必丢脸,受人欺侮,仍难活命。抢前说道:“朋友不必欺人太甚,如蒙放手,两罢于戈。我们四人哪怕路断,也要游水过去,决不再回秦家。否则,我们平日享受奢华,杀人又多,就死你们手内,也是值得。便照你说,觅地一拼也好。” 说时,一面朝三同党暗使眼色,准备分头逃走,仗着各人轻功,只有一人逃回庄去,便有复仇之望。主意打好,冷不防假装行礼,把头一低,两肩一耸,背后暗藏的低头飞蝗弩,首先连珠飞出,朝蒙面人脸上打去。下余三同党原被敌人震住,及听马天龙这等说法,久在江湖的人,自然一点就透,想起敌人必不容他活命,全部犯了凶心,又急又怒,本在暗中准备,一见发难,两个齐朝蒙面人进攻,内中一个胆子较小的,自恃腿快,心又奸滑,乘着众人兵刃暗器一涌齐上,连手也未交,冷不防,一纵两三丈朝前逃去,口中大喝:“三位姑且支持一会,我去喊来援兵,不怕这两个狗贼飞上天去。”边说边往前飞逃。忽见那匹白马兀立地上,头上马鬃,已半倒下,昂着一个头,注定前面,长尾微微摆动,神态安详,看去十分威猛。前面并无敌人出现,心想一匹野马,能奈我何? 只要没有敌人埋伏,一出山口,便可无事。 那贼凶狡残忍,前作强盗时,向例不留活口,如是平日,早已就势下手,把马杀死;这时,因是心慌意乱,急于逃命,看出这类野马灵巧凶猛,有了唐信前车之鉴,知道厉害,打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意。见马拦在路的中心,偏头注视,目射凶光,越发不肯招惹,身子一偏,刚由马侧纵将过去,这一临近,更觉那马又高又长,四条瘦腿硬如铁,更比前见那马还要猛恶。百忙中,瞥见那刚倒下去的马鬃忽又蓬起,根根倒竖,身子似未见动,心中微惊,正恐用腿来踢,把手中刀握紧,正待防备。心念才动,猛觉左膀奇痛欲断,身子也被抓了回来,大惊回顾,一条有膀已被那马一口咬住,痛不可当。 惊悸忘魂中右手负痛,刀已落地,身已凌空而起,慌不迭手脚并用,左手一拳,用全力去打马眼,双脚一登,待朝马头踢去。耳听前面大声呼喝,一下打空,右膀一松,人已吃马咬住膀臂,猛力往外一甩,飞将出去。 那贼轻功颇好,做梦也没想到马有如此厉害神速,率性拼跌一跤也罢,无如惊慌太甚,又正舞动手脚,用力不均,右膀更痛得要断,这一甩,势更猛急,人和抛球一般正往回路翻滚下去。同时瞥见敌人大喝赶来,心更发慌,知道被人擒住休想活命,只顾打算落地逃走,也没看清地形,咬紧牙关,用足平生之力,就空中一个风卷落叶之势一个翻滚,再把双足一蹬,鲤鱼打挺,想要倒退回来,落地就跑,不料百忙中乱了方向,逃生心切,用力又猛,一下斜窜出去,正撞在大树之上,把头打闷,“嗳呀”一声急叫,跌地晕死。 原来所见敌人正是李强,因见那贼轻巧敏捷,动作如飞,知道那马拦住去路,决不放过,既恐马为所伤,又恐被其逃走惹出事来,同时,又见蒙面人已和三贼打在一起,忙即大喝赶去。刚一举步,耳听身后大喝:“弟妹尚在前面,这类鼠贼决非我马对手,你只旁观,等弟妹来后一同回去便了。”李强仍不放心,仍往前赶,目光到处,瞥见贼党由马旁经过时,马先未动,猛一掉头,咬紧贼的膀臂,把头一昂,抛起一两丈高下。 那贼略一翻滚,凌空身子一挺,误撞在大树之上,倒地不动。那马从容走上,举起前蹄,朝胸前猛踏了一下,那贼当时口喷鲜血,一动不动,知不能活。 回顾三贼,一照面,便被蒙面人用软鞭打死了一个,只那暗放冷箭的,双手分持单刀拐,正在拼斗,身上也受了伤,仗着武功颇好,暂时还能相持,另一个忽然飞身纵起,往前逃去,暗付前面便是森林,此贼不知地理,岂非送死?何况还有大白二花拦住去路。 正想把放冷箭的贼除去再追,谁知那贼正是新教师韩奎,看出敌人厉害,凶多吉少,本意对方只恐泄漏机密,并无仇怨,正打算巧言脱身,等到脱险,赶回庄内和狗子商计停当,大举报仇。不料马天龙人虽凶横阴险,无恶不作,人却较有骨气,乍见李强还在轻视,后便看出厉害,知对方不肯放过,冷不防暗放冷箭。这类低头飞蝗连珠弩最是阴毒,箭上并有毒药,一发九枝,敌人虽然手急眼快,打落多半,脸上也中了两枝全都撞落,若无其事;韩奎见状,不禁大惊,暗忖:“敌人面具何物所制,如此坚韧,对面弩箭竟打不中。”连忙拔刀助战,心中叫不迭的苦。 晃眼之间,马天龙已被鞭梢扫中,擦去一块皮肉,鲜血直流;另一同党,也是想用铁弹子暗算,吃敌人一鞭将弹打回,欲逃无及,反击之力又猛,一下打中面门鼻梁,面骨打碎一洞,鲜血四溅,倒地身死。又见前逃同党为马所杀,既恨马天龙自恃毒弩,轻举妄动,同党纷纷伤亡,再打下去,万无生理,再说好话,已无用处,心想此时只有逃命,不能再顾义气。前路有李强和马在彼,敌人还有埋伏,万逃不脱;后面虽有两马阻路,毕竟畜生,凭自己这一身软硬功夫,也闯得过。口外虽是森林和山,路径不熟,比当时送死终强得多,何况林中昏黑,容易隐藏。只要把人保住,就有复仇之望。心念一动,冷不防纵身便往山内逃去,迎头瞥见二马目注自己,同声怒啸发威,似要暴起来扑,暗骂:“该死孽畜,也敢欺人。为防仇敌怀恨,暂时先不伤你,早晚不将你这几个孽畜杀死,誓不为人!”心中寻思,不觉跑近,离马只有数尺,看出两马虎视眈眈,一触即发,想起方才同党为马所杀,心中一动,本想取镖戒备,一摸身旁镖囊已被仇敌飞刀斩落,心中发慌,呆得一呆,二花性较猛烈,已当先把头一昂,冲将过来。 韩奎原有一身好武功,只为连遭惨败,怯敌心慌,又见两马并肩对立,神态威猛,把路拦住,无法过去,想起同党被咬之事,更是胆寒,不敢冒失硬冲;及见花马双目炯炯,凶光对射,迎面冲来,道路也空出了大半边,猛触灵机,故意声东击西,朝二花身右一闪。两马先见母马把人咬住敌人膀臂,一甩就死,均想学样;不料这一个本领要大得多,人又机警,满拟敌人必由身旁纵过,照样咬他一口,再往外甩,一见到了面前,忽然停住,二花首先沉不住气,急功先上,大白见状也想急功,相继抢上。二花见韩奎忽往右闪,张口就咬,没想到是个虚势,头刚拨转,张口想咬,敌人忽似转风车一般,到了马的右边,二花骤出不意,忙把头又拨转;后面大白也自赶到。两马先后相差不过一丈,来势神速,马的动作又极轻快灵活,经此一来,韩奎正闪在两马的中间。大自一声怒啸,刚由后面冲到,韩奎已闪到二花身旁,本还想就势砍他一刀;一见白马冲来,不敢怠慢,把手中刀一挥,就势腾身而起,竟由二花身上飞越过去,动作绝快。共只转眼间事,二花把头由右而左刚急转过来,敌人已由身上越过。大自瞥见敌人舞动刀光飞起,忙往上窜,前腿正往上抬,一下扑空;正赶二花回头,不知敌人越身而过,大白起势又猛,一下落在二花身上,两马略一慌乱,韩奎已落地上,见此厉害,哪里还敢再作伤马之想,一纵两三丈,飞步往前急窜。两马瞥见敌人逃走,同时转身追去。 第二四回 暗林中的猩人 韩奎正逃之间,一听身后马蹄飞驰之声,越发惊惶,一面亡命逃窜。一面查看前途形势。望见前面,左崖似较倾斜,更有好些藤草灌木,心想:“这畜生飞驰如电,多快脚程也被追上,不如攀上崖顶,再打逃走隐藏主意。”正在盘算,听出蹄声忽止,回头一看,马天龙卧在地上,似已送命;蒙面敌人,已骑白马朝山口来路驰去,李强却由后追来,将两骑唤住,口说手比,不知何意。正在边逃边往后看,忽听马蹄又响,回顾李强骑马追来,花马空身在后,随同飞驰,来势绝快,相隔也只二三十丈之遥。再往前一看,不由又叫起苦来,原来只顾回看身后,忘了攀援崖顶,那一带低斜的山崖已早越过,相隔出口已近,两崖齐往内凹,寸草不生,形势更加险恶,如何援上?回身再往原处,定被追上,更是不敢,只得拼命狂奔,晃眼逃出山口,到了森林左近。回顾人马尚未追到,想要入林,又有先人之见,知道林中幽秘凶险,多藏毒蛇猛兽,以前入林的人极少生还,人地生疏,如何冒此奇险;并且相隔不远易被迫上,不如乘敌人未到以前觅地藏起,比较稳妥。 韩奎主意打定,发现林旁两边坡崖均有洞穴,内有两个大的洞口,好似有人打扫,甚是清洁。到后一看,里面还堆有羊吃的草,想起敌人放羊之事,心中一惊,不敢冒失入内,忙又退出,另觅小洞藏起。偷觑外面,一人二马也自赶到坡前,李强下马把手连指,花马便去谷口立定不动,似在防人逃走;白马便去森林左近飞驰了一转,跑将回来,朝着李强摇了摇头,目视对面崖坡,连啸了几声。因白马回时,不住四外昂首闻嗅,心疑藏处已被发现,正自愁急;跟着,又见一个白衣少女手持兵器和一小包,腰间插着和蒙面人同样的飞刀手箭。到了坡前,李强立时迎上,低声笑语了几句,便去对面大洞之中。方想此非善地,早晚必被发现,还是森林黑暗,容易隐藏,但恐被马发现,闻出气味。 正打不起主意,李强已全身披挂而出,也是蒙面,所用兵刃暗器,全都一样,只多了一件黑缎子的披风,年纪较轻,肤色没有那么黑中透紫,比较苍老,才知这两个都是蒙面敌人,因其貌相身材、举止神情大半相同,人马往来如飞,神出鬼没,不可捉摸,使人疑神疑鬼,以为一人分身为二,往往同时出现;加以庄中藏有内应,虚实皆知,越发显得神秘。自己只能逃出,便可立功报仇,不过仇敌只此两三人,已如此厉害,同党不知还有多少。凭庄中那班饭桶教师休想占得便宜,必须照老庄主昔年阴谋,稳扎稳打。 不要只顾外场虚面,简直连那些摆样子的教师打手也全遣散。对于土人,更要放宽,表示悔祸敛迹,免其激怒。一面由我暗中代约能手,假装商客,住在镇上,暂时不与主人见面,以防生疑;一面用金银买动官府,两下勾结,许以重利,再选几个轻功好的人,装着游山采药,把盘龙峡山洪旧道暗中打通。到了时机,拼着少收半年的粮,以全力发难,双管齐下,他多大本领也难逃毒手。 方才在山沟内也曾和众人商计,说今日如能寻到蒙面人必须相机行事,不可恃强任性。能够生擒,自是极妙;否则,宁愿吃亏,当时放过,回去和庄主说明,照计而行。 如见不敌,立时抽身,一有伤亡,更不好看。本来说得好好,也是马天龙这个死鬼,误人误己,自恃暗器,一向骄狂,不肯服低,来时本未料定李强是否仇敌,见人之后,已看出马蹄未钉,仍就盛气凌人,只顾贪功,也不想想对方如非蒙面人擒他何用;如是此人,照以前所闻,明是劲敌,如何这等大意,闹得这惨。再要逃不出去,秦迪还当和前人一样入林遇险,为猛兽毒虫所杀,报仇都是无望。自己引来那些亲友同党,不知危机密布,一旦生变,全数送终,岂不冤枉。 正在心惊胆寒,李强和同来女子已把白马遣开,另与花马一前一后把住出口,然后同坐山石之上,说笑起来。相隔二三十丈,听不清楚,少女似说逃走这个敌人姓韩,最是刁狡,如不除去,后患不小,七星子大哥现往收拾残尸,查探口外有无余党寻来,少时不知来否。底下声音越低,一句也听不出。李强先见蒙面人面中两箭,如无其事,一个人独斗群贼,杀个落花流水。望见韩奎越马而逃,方想山口内是条死路,忽听蒙面人笑道:“你去将那逃贼看住,先不杀死,我来再说。”李强闻言,忽想起两马能够闻嗅风色,分辨人兽藏处,近日训练更巧,断定逃贼至多藏入林内,一寻就是,先将两马唤住,照着平日训练之法,指定前面,打了几个手势,然后骑马追去,先命二花去守山口,断其逃路,再命大白搜索踪迹。去时,风向相反,又奉主命,往林前一带查看,还未留意归途,忽然闻出气味。 李强看出人在对面矮树间藏伏,心中暗喜,跟着,龙姑寻来,告以蒙面人正在沟内收拾残尸,李强和她闲谈了一阵,又把前情告知龙姑,笑问:“七星子大嫂我已见过,为人甚好,说他将来,还要和我结为兄弟,你怎不说实话?”龙姑低声笑道:“你这呆子,既然寻到地头,忙这一半日做什,根本就不该来,差一点没有受那些狗强盗的恶气。 如非能手相助,跑掉一个,走漏消息,单是狗子人多势众,已是难当。就算我们能够成功,这里邻近官道,忽然杀死多人,只有一人漏网,就是未来大祸,何况敌人又与大官勾结,私的敌得过,官的也敌不过。我们求的是安居乐业,为民除害,不是任性仇杀的事;不然,平日何必忍辱负重呢?”李强方答:“这位大哥我近日越发想他,不由自己。 今日如不见人,明日也必以全力来此寻他。”龙姑问:“你追的那个贼呢?”李强答道: “我累了两日夜,似觉疲倦;又知森林之内到处毒蛇猛兽,林那面均是我们的人。外人人内,不为蛇兽所伤,必被擒住。这厮甚是狡猾,一见形势不妙,定必逃回。林西北通往水塘那条路他又不知。只把出口挡住,插翅难飞。已命两马守在那里,我在此坐候,你就来了。” 这几句话,语声颇高,韩奎全都听去,先颇害怕,继一想,敌人语声时高时低,守在那里又不走开,分明森林黑暗,恐为暗器所伤,特意守在外面;又防我隐藏附近,惟恐冒险逃人林中,无法搜索,故意这等说法;又贪着和情侣说笑,不舍离开,想好主意,或等同党来后再同下手。这厮与方才蒙面人仿佛化生为二,连兵刃暗器也都相同;那女的想也不是庸手。困在这里,早晚必被擒到。盘算至再,进退两难。后觉林中地大,不透天光,虽有蛇兽之险,自己一身武功,也许还能抵御。自来对敌,多喜行诈,所说未必是真,只能隐藏,到了夜晚,便可设法逃回;藏在这里,却是凶多吉少。 仗着藏处隐秘,洞前不远还有一片山石,高达丈许,右边延到森林边界危崖脚下,只有走到对面石后不被发现,便可逃人林内。主意打定,正赶对面敌人有一卧倒,一个低头说话,不曾留意这面,轻轻一纵,到了石后,再往右绕。一看地势,好生为难,原来那地方外观与森林相通,实则林边尽是新生不几年的矮树,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丛立骈生,纵横交错,加上好些灌木野草,高均过人,互相纠结,举步艰难,万万不能通行。只林旁崖脚有尺许宽的空地,多半均被树枝挡住,最低的离地不过二三尺,必须蛇行俯身而过。事已至此,只得拼冒险阻,轻悄悄走将过去,惟恐树枝响动,敌人警觉,丝毫不敢快走。回顾来路,已较明显,相隔敌人坐处甚近,对方稍一偏头便可发现,心越惊慌,脚底更是高低不平,还有不少小坑,上面虚浮着好些污泥败叶,稍不留意,脚便陷在里面,连吃了好些苦头,手脚并用,闹得满身泥污,一头大汗,好容易才走出六七丈远近。再一回顾,敌人并未警觉,身后野草茂密,已不致再被发现,才略放心。 想起以前在江湖上纵横多年,总算有点名望,后见吃这碗饭的人早晚不得善终,这才洗手,无如吃惯用惯,眼看余财日少,正打主意,便遇土豪厚礼聘请,满拟这类土豪恶霸向例官私两面都够得到,不过教武助威,又无什事,足可吃碗安乐茶饭。就有对头,如是江湖中人,为的不过是财,怎么都能应付。如是仇家,凭这一身本领,也能打发。 到后一听,才知对方不是易与。一面劝土豪多聘能手,一面加紧戒备。头两月,对方竟未发难。虽然明知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对头必是另有原因,不是被这三个新人吓退,暂时总算有点面子,可吹一点大气。万不料昨夜大风雷雨,刚接了许多贵客,当夜就出乱子,事前连影子都不知道,实在难堪。所约同党又正陆续到来,添了好几个帮手,照着平日留心查访所得,打算试他一下,分出两人为首,连新和旧共是八人,入山查访仇敌下落。刚进山沟,果然发现土豪平日疑心的李强骑马走来,当时放他过去,到了山外,商量好了下手,也还无事。偏都贪功,听出马蹄无铁,身材相仿,一个乡下人马骑得那么好,手中未持兵器,忘了蒙面人的厉害,心想,不问是与不是,既骑这样的马,擒回庄去拷问,必能问出线索,做梦也没想到此外还有一个蒙面人,马也如此厉害,八个人倒死了七个,自己能活命还不一定。 以前洗手,原为家中妻儿老小一大堆,想起平日行为,虽不似别的同道手黑心狠,除非遇见贪官污吏,轻易不杀一人,到底专凭暴力劫夺他人财物,以图自己享受,终无好报,渐渐悔悟,立志洗手。后来钱财快要用完,虽想主意谋生,并无再作强盗之意,过不几天,忽有旧日同党来代秦家聘请去当教师。这类土豪恶霸本看不起,一则,朋友情面,又想此虽助纣为虐,比作强盗也好得多,只要心好,专代他保护身家,少作恶事,遇事再从中化解,即便为恶,也可抵消;无如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有此强敌为仇,不能袖手,面子上也太下不去,不能不问。结果纵横江湖二十年不曾失风,今日为人爪牙,反到送命,越想越冤枉,忍不住流下泪水。前路茫茫,危机密布,就能走入森林藏起,不为敌人所擒,也受毒蛇猛兽侵害;再要迷路,不能逃出,饿也饿死,不禁心寒胆悸,悔恨交集。忽听远远传来一声兽吼,似在来路山沟一面,声甚猛烈,从未听过,想起方才敌人所说的话,觉着危机将临,进退两难,但又不能不往前进。 正自战兢兢,留神戒备,忽见前面崖顶转角之处,似有黑影一闪,知来敌人,大吃一惊。刚把身子贴崖而立,把气屏住,跟着,便听崖顶有人走动,前见转角相隔有好几丈,晃眼便由上面驰过,这等快的脚步,从所未见,料是蒙面人一党,心更惊慌,不知如何是好。试探着走到转角之处,看前面横着一条深沟,宽达数丈,路已中断,只左侧来路林边有两处空隙,似可人林,但是野草颇密,高达人肩,不是容易。没奈何,只得用力拔草,一步一步由草树丛中钻了进去。这等难走的路,前后皆敌,还要留神树上和深草里盘据藏伏的毒蛇猛兽暴起伤人,由开始起,前后走了将近个把时辰,共只走了不过里许来路,人已累得心力交疲,汗流浃背。好容易把那数十丈长一段深草走完,到了林中,已不透丝毫天光,外暗如黑夜,仗着练就目力,尚能辨路,暗影中的怪石枯树好似鬼怪一般到处兀立,势欲搏人而噬,等到看清,已吓了一大跳。稍微有点响动,便自心寒。又怕把路走迷,想起敌人所说入林送死之言,果然不差。林中一片漆黑阴森,也不知有多大多远。先还记住来路方向,准备少时仍由原路退出,无如那树有疏有密,阻碍横生,偶然也有一点天光微露,只顾朝明处走,几个转折绕越,忽把来路忘却。再往回走,均似不曾经过,往前又无止境,心里越慌,也更难走。休说原路所见石树不曾再遇,连那几处稍有白影的地方也找不到。 韩奎一路乱窜,光景越发黑暗,凭着刀光映照,也只略辨树影。渐渐林中有了异声,又听到两次马嘶,相隔更远,出生以来第一次经到这类苦难,真觉比死还要难受。暗忖: “我已迷路,不能逃出,照此下去,不为敌人蛇兽所杀也必吓死饿死。与其这样,率性喊来敌人,死活听便,万一能饶我命,从此改邪归正;否则,也落一个痛快。”想到这里,把心一横,高声喊道:“二位蒙面大侠,你在何处?我韩奎如今后悔无及,情愿降服,死活听便。”连喊数声,不听回应,知道敌人尚未听见,只得重又前进。走上一段,重又喊上几声。防敌之念一去,胆子壮了好些。回忆平生所为,也越悔恨,急得自己乱打,连骂该死,一面自吐心事。又走了一阵,始终未遇敌人,料知入林已深,这么阴森可怖、地狱般的森林,敌人也未必肯轻易出入,分明绝望,只得盲目往前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和多少时候,正走得口干舌燥,意乱心烦,无计可施,忽然发现前面现出一片白影,忙即赶去一看,乃是大片水塘,广约十亩。四面林枝交覆,当中现出数丈方圆一片天光,日光斜照,天约申西之间,心方一喜,待要赶去,忽然发现池塘旁边倒着两具兽骨,皮肉尽脱,只剩骨架,已然枯朽,看去好似虎豹一类猛兽,互相残杀所留残骸,不由吓了一跳。再一细看,这类兽骨池塘左近到处都是,林内外也发现了两具。既是猛兽争杀之场,必有更猛恶的东西在左近盘据往来,人类到此,岂能生存? 无如口渴得难受,池水又清,池底满是白石细沙,清波如鉴,天光云影,上下同清,景甚幽静,心想:“事己至此,反正难免一死,且解了口渴再说。” 一路东张西望,提心吊胆,跑到池旁,正饮水间,忽又发现身旁不远,一堆兽骨下面,有物放光。拿刀拨开一看,正是蒙面人所用飞刀,半截已锈,心中奇怪。侧耳细听,林中静悄悄的,微风不扬,丝毫声音皆无。再把别的兽骨逐一查看,所有野兽均是这类飞刀所伤,并还找到两枝断箭,有的被刀箭刺中要害,有的并还透穿半截斜射人士,连刀都留在内。有一小半却是死前被人撕裂两片,或将头骨扭断神气,渐渐看出这类猛兽无一新死,少说也在三数年间同时被杀,只有刀箭撕裂之痕,极少啃咬残迹,仿佛兽皮剥下之后,日受风吹雨打,自然糟朽。那被撕裂的残腿断足全都带有一点皮毛,残肉成了干腊。照此情势,分明林中猛兽全被蒙面人所杀,所以沿途不见蛇兽影迹。如此惊人本领做梦也想不到。这类天神一般的人物,如何能与为敌?由不得惊佩万分。 回忆方才所闻途向,水塘似在林的东方。既能到此,又见日光,正可寻路回去。有了一线生机,自然不肯舍去,重又打起精神,想往回走。走了一段,忽听侧面树后有人低声说话,正是方才男女二敌,大意是说:“用了许多心机,他仍是神龙现首,不肯见面,我们反把贼党丢掉。这大一片森林,要想擒他不知要费多少事呢。”男的答说: “这厮实在奸滑,饶他不得!”韩奎闻言,心中直冒冷气。情知敌人不肯容他活命,人当万分危急之际,但有一线生机,也不肯死,不由把方才想见敌人的勇气全数打消,且喜未被发现,只要错过,便有逃生之望,再助土豪与之为敌,早晚仍是送死,再说,也不好意思回去,率性不辞而别,就此溜走,回家作一小本营生,能够养家,便是万幸。 忙把身子轻轻往旁一闪,等到和敌人左右对错,语声已远,方始前行。走了一段,想起心事,又生悔恨。当初无论何事均可谋生,何必当什强盗?已然洗手,安分也罢,又为土豪作什爪牙,岂非自寻死路?以后便是饿死,也各任命,不再与旧日同党见面了。 韩奎正在自言自语,一个人捣鬼,忽然发现前面白影,知有天光下透,出林不远,精神一振,忙即赶去,乃是数亩大一片空地,四外林木环绕,仍不知前面还有多远,人已疲极。心想:“此时日已西斜,能够黄昏前后出林最妙。”打算少歇。刚坐下来,猛听一声兽啸,声震林樾,半晌方息,与方才所闻一样。听去颇近,忙即起立。刚掩向树下,留神往前查看,隔不一会,便见一个似人非人、周身黑毛、形似猩猿、比人还要粗大的怪兽,貌相狰狞,人立走来,身后跟着一个黑衣蒙面女子,手持一条软鞭,与蒙面人所用相同。肩上停着一个人面小怪猴,长才尺许,两条臂膀竟达三尺以上,一路走来。 立处正当树后暗影之中,未被发现,心正惊疑,前头怪物忽然怒吼了一声,回过头来,两只怪眼注向树后,刚怒吼得一声,黑女把手中鞭一挥,肩上小猿立即飞纵上去,伸手便是一掌,打得怪兽不住低啸,连头也不敢抬,便往前走去。这一惊真非小可。又停了半盏茶时,觉出此非善地,早走为妙,忙又举步前行。 刚由那片空地穿过,待朝黑女来路走去,猛觉前面白影一闪,想退无及,目光到处,心胆皆寒,原来面前正是那个年长一点的蒙面人,双手叉腰立在面前,忽然急中生智,忙即躬身说道:“大侠客,我说几句话,死活听便如何?”蒙面人道:“不必多言,你说的话,我已知道,如有虚言,自寻死路,休想逃得出去。”韩奎忙答:“天日在上,决无虚言。”蒙面人笑答:“既然是真,为何方才三心二意,见了人来,又复中变,以为只要错过,就可逃走,岂非梦想?须要说出一个理来。妄想逃走,你且回看,自知厉害。”韩奎隐闻身后有人,唤了半声,也未听清,闻言回头一看,正是李强夫妇连黑女怪兽一同站在身后,相去不过咫尺,竟不知何时来的。这一对面,怪兽貌相更显狰狞,正将蒲扇般大毛手举起,瞪着一双凶睛,似要扑人神气,心中害怕,刚惊呼得一声,待往旁躲,耳听身后大呼“哥哥”,一条人影已由身旁闪过。立定一看,怪兽已被黑女喝住,两个蒙面人已搂抱一起,带着哭声,“哥哥”“弟弟”互相对叫,认出刚由身旁闪过、穿着一件黑披风的正是李强,好似弟兄二人久别重逢,两个女的也聚在一起说笑,甚是亲热,全不理会自己。 韩奎方想:“这两个蒙面人曾在桃源庄大闹过几次,明是一路,怎到今日才见,装束又都相同,是何原故?”忽听蒙面人说道:“我的事说来话长,发落了这厮再说。话还未问完呢。”少女接口笑道:“大哥不必问了,此人好似还有天良。”蒙面人接口道: “前半的事我全知道,我只问他,为何遇见你们,不照所说投降,须要他还出一个道理。”韩奎闻言,又悔又急,惟恐对方误会,刚喊得一声:“诸位英雄侠女,这原是我不好,一半还是为了一时糊涂,先是沿路呼喊,无人回应,以为相隔已远,后遇令弟和这位侠女走过,听出口风不好,不知故意试我。家有老母妻儿,自然求生心切,不敢出见。后来打定主意,如能逃得性命,也不回转桃源庄,就此回家,作一小本营生,并无别意。”还待往下说时,黑女见他神情狼狈,满脸愁急害怕神气,从旁笑道:“你不要怕,说的话也不假。你们的话,我说起来费事,弟妹代我说罢。” 第二五回 大侠七星子的真面目 原来那隐名蒙面大侠七星子正是李强之兄李诚。李强先并不知这就是借着养病为名隐居南山深处的哥哥,后虽看出许多疑窦,因有许多地方又觉不似。第一语音不对,谁都不曾听过;每次纸帖字迹又太潦草,与乃兄平日恭楷不同,没想到恐人看出故意如此。 直到最末一次救人出来,龙姑不在原处守候,忽然连马失踪,同时想起,倪仲猷每遇自己思念兄长,定必在旁劝慰,力言令兄不久必回,和陈四口气完全相同,昨日更在无心中漏出我们南山有人,多厉害的教师也非敌手的话,再一回忆,蒙面人与敌人无仇无恨,纵令是个好打不平的侠士,何以对方地理虚实比土著多年的人还要清楚,对于自己更是爱护关照,无微不至。这等厚爱,偏不肯吐露姓名来历,别人见面,还说上两句话,遇见自己,只打手式,一言不发,分明是怕听出口音。好些不近情理。尤其龙姑,乃是志同道合、能共生死患难的恩爱夫妻,彼此相敬相爱,无话不言,从无隐瞒,也无失约之事。何况自己孤身一人,夜入虎穴,还要救三个受伤的男女,约定在外接应,关系何等重大,怎会骑马离开,毫不关心、那救陈妻的隐名人如非素识,而又万分信服的人,决不会这等放心听话。越想越觉蒙面人非是兄长不可。等到进了南山,龙姑突在身后出现,说话又有漏洞,表面不敢明言,暗中却打手势,并呼蒙面人七星子大哥,越知平日所料多半不差,惊喜交集,急于往见,恨不能当时赶去。再听黑女那等说法,事更料了八九。 因知乃兄性情机警沉稳,行而后言,不到时机,不肯丝毫泄露;否则,龙姑不会隐瞒。当时也不说穿,只照所说寻去,后遇贼党围攻,蒙面人突然现身,这次竟然当面发话,听出不差,喜得心花怒放。因正对敌,不暇交谈,以为事完,必要跟来,又早看出逃贼藏在对面洞内,以为兄长行事机智干净,必要寻来,便在对坡等候。一会,龙姑赶到,说:“大哥正发号令,去请大嫂带了猩人到山沟内故布疑阵,事完就来。命我二人看住逃贼,暂勿杀死。” 李强断定韩奎无法逃走,只顾高兴和龙姑谈论,说大哥既不肯杀他,我今日弟兄重逢,天大喜事,也应格外宽容,饶他一命。少时看出此人如能悔过自新,固无庸说;如有可疑,除非极恶穷凶,也只将他禁在青龙涧洞内。好在这片森林,他就逃不出来,何况我还有人防守?龙姑也以为然。后想查探对方心意,故意高声说了几句。哪知说完不多一会,大白忽然跑来,朝着对崖侧面急啸。过去一看,已无人影,暗忖:“这厮真个快腿。”便命大白引路,见是洞旁沿崖小径,知走不通,也不敢退回,定必走人森林,把路走迷。龙姑嫌路难走,反正贼逃不走,不愿跟踪追赶,仍命两马守在外面,二人改由正路寻去。因那一带乃林中难走之处,好些均未去过,找了一阵,不曾发现。龙姑埋怨李强粗心,不先下手生擒,就逃不走,寻也费事,见了大哥,如何交待?李强还未及答,猛瞥见对面暗影中驰来大小四团星光,忙即戒备。刚把各人刀鞭扬起,忽听对面问道:“是弟妹么?”同时,二人也看出来,大小两条黑影均是人形。等听出口音,心中一喜,人已近前,正是黑女同了大小两只怪兽。互谈来意,黑女笑说:“寻人容易。这片森林以前便是我家。自从前年我父死后,才移居避秦岭。地理甚熟。他用响箭喊我,恐有急事,须带猩人赶去,我将小金儿与你留下,一找就到。休看它长得小,林中毒蛇猛兽死它手内的不知多少呢。” 那叫金儿的小猿本停在黑女肩上,一听夸它,不等话完,嘤的一声低笑,飞身而起,猛伸长臂,一把抓向旁边大树之上,粗约数抱的坚厚巨木竟被抓裂了一大片,回手又是一掌打向侧面一根石笋之上,粗约尺许的石笋应手立折,只听哗啦喀嚓、叭嗒连声,残枝碎石,狼藉满地。最奇是那两条又瘦又长的膀臂,内里竟是相通,长短伸缩,均可如意,神力惊人。身法尤为灵巧,凌空挥舞,竟随断石一同落地,嘻着一张怪嘴,正在得意。吃黑女夹背心打了一掌,笑骂道:“这是自己人,要你卖弄本领作什,乖乖听他两人的话,不要随意出手。”小猿将头一点,回身一纵,龙姑觉着眼前一花,一条黄影已轻轻落在肩上。 李强见那怪兽虽小,力大猛恶,恐龙姑胆怯,自己也不放心,忙道:“大嫂叫他停在我的肩上如何?”黑女笑道:“三弟放心,这东西虽然力大凶猛,最感激我夫妻,对自己人更是纯良。方才已知你是大哥日常想念夸奖的好兄弟,我就不招呼他,也必听话。 不对,只管抓他肋下痒处,放心好了。”小猿似听黑女说他短处,急得嘤宁乱叫,声甚清越。猩人在旁,也吼了两声。黑女笑道:“你嫌我说你短处么?如不听话,还有更厉害的地方没有说呢。”转身又朝猩人喝道:“蠢东西,听它吃亏,你就喜欢,也不想金儿多么灵巧听话,那像你这样又凶又野,看去都讨嫌,还不给我先走。”小猿正朝猩人发威,伸臂想抓,猩人已转身驰去。龙姑也埋怨李强道:“你老是看不起我。”黑女道: “三弟喜欢金儿,就是担心,也是好意。我去去就来,如见逃贼,可在暗中看他作些什么,我先走了。”二人谢诺。 走了一阵,金儿忽往前面纵身驰去,只听树枝微响,晃眼声影皆无。一会回转,手指右侧连比,比完重又穿林而去。二人忙照所指悄悄掩去,走出不远,便见韩奎垂头丧气,自言自语,狼狈而行。林中昏黑,初次入林的人自不知身后有人跟踪。二人跟了一段,故意绕往前面,再走回来,互相发话试探,见韩奎不敢见面,暂由他去,悄悄尾随在后。又走了好些路,查出韩奎胆已吓破,悔过是真,只是求生心切,听出口风不妙,挫了勇气。跟着,黑女带了猩人绕来,说李诚早就跟了他一段,曾听悔过呼喊了两次,方始回往山沟;为防贼党又有人来,已将三马埋伏山口之内,算计自己将到,方始回转。 如今事已快完,就要寻来,与你夫妇相见了。二人闻言大喜,重又追上韩奎。 两下相隔也就三数丈,所说的活十九听去。弟兄见面之后,听韩奎前后言语相符,看出诚意,李诚笑道:“你只改行向善,我们不咎既往。如愿回家,不妨水退再走,暂时仍回桃源庄,推说同来诸人均为怪兽所杀,只你一人,保得活命。趁天未黑,速回报信,说得越凶越好。这样,与你情面无伤,但不可提我一字,你看如何?” 韩奎见四人两兽边说边走,似想引他走出,恐又疑心,方说:“我不回去,只求一席之地,暂住些日。”李氏兄弟同声答道:“这个无须,你休多心,稍有疑虑,决不放你,回去只与我们有益,可说林中野兽甚多,最厉害的,似人非人,力大无穷,不信,叫他命人来试。我已安排,一到方才互斗之处,你也看出厉害了。如能就便为我劝说那些远来的武师,到时,不要助纣为虐,我们也少杀伤这些素无仇怨、只为土豪财帛所诱的人们,岂非好事?”韩奎只得答道:“我知诸位剑侠一流人物,况有异兽为助,多高本领,也非敌手,行动神奇,出入意表,瞒你不得。如有二心,无异送死。只不知以诸位的本领,只除秦氏父子两个首恶,易如反掌,何故事隔多年不肯下手?” 李诚笑道:“此事一则是我小心谨慎,二则无论何事须先求得结果。本心虽想为这一方除害,但他还有族党,助纣为虐的不在少数,手下恶奴更比那些饭桶武师还要可恨,非斩草除根不可。以前杀伤兀个小贼,他父子平日自大,还恐官府无能,徒伤颜面,反而激出祸事,隐忍在心。我如单杀秦氏父子,下余土人在贼党暴力之下,一面受苦,还受嫌疑冤枉,大已可怜。我们想他们跳出火坑,重登乐土,暂时既办不到;再要杀死多人,便须经官,多生枝节,还要冤枉许多好人。必须一举成功,除暴安良,使两村土人同登乐土,开荒耕种,自食其力,把山中所藏地利全数开发,使远近苦人闻风而至,只肯出力耐劳,便有安乐日子可过,如非万不得已,顶好一个人也不要杀才对心思呢。” 李强谈起新村近来富足安乐近况,韩奎闻言,好生羡慕,暗忖:“我有的是力气,何不自食其力?作人牛马爪牙,还要一面巴结奉承,随时均有身败名裂之忧,这是何苦?”便和四人说,意欲投入新村,分田而耕,以后接来家口,不再回去。李诚告以不必忙此一时,事完随意。韩奎大喜,众人也同走出林外。李诚笑道:“韩兄自回,我们不送了。”韩奎大喜拜谢。见日色己快西沉,忙往回赶。还未走到山沟,便见道旁半抱粗的小树,有的折断了两根,有的连根拔起,碎石沙土洒了满地。再到山沟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这半日功夫,已换了一付景象,碎木残枝,沿途狼藉,好些都染有血迹。 先前死的那些同伴,有的把头颈拗断,有的前胸后背均被兽爪抓裂,鲜血淋漓,死状甚惨。方才伤口均有兽爪抓过,看不出兵刃暗器伤痕。到处都有同党遗留的兵刃暗器,分明骤遇猛兽,互相恶斗,全被杀死情景,掩饰极巧。心正赞佩,忽听山口外人语喧哗,隐隐传来,料知日落不归,别的教师起了疑心,仗着人多势盛,赶来查探接应,忙装精疲力竭,拼命急窜情景,迎上前去,一面留神前看。走出不远,果见人影,忙即大声狂呼:“来人速退,后面有险!”一面朝前狂奔,双手连摇。 韩奎在森林中连经奇险,狂窜了这一天,本就饥疲交加,再一做作,越显狼狈;又故意不肯把话说真,只管乱喊。来人正是朱四奉命引来的贼党,因朱四报警时只说山沟内有了争杀之声,因为胆小,料知遇敌,未敢入内,别的全不知道。老远望见一人迎面急跑,神情慌乱。残阳将尽,暮色昏黄,只听狂呼,也未看出是他。及至两下临近,才认出本庄新聘名武师之一,惊问何故如此惊慌,敌人多少,现在何处?韩奎略一定神,手指身后说道:“我奔走江湖数十年,深山旷野,常时来往,从未见到这样怪物,我已自认无能。好在此时怪兽已回森林,未必出现,诸位胆大,再往前走上一段,就知厉害,一时也说不完。” 众人原因当日又赶来了两起武师,有的昨日先到,为雨所阻,不愿惊动主人,在左近镇上住了一夜,次早才向店家说出真话,问路人庄。有的被大水冲断,仗有土豪派去的人引路,现扎木排,费了许多人力,才行渡过。秦迪知道这些均是有名武师,平日早有耳闻,忙即迎接进去,并将金、朱二官亲请出同坐,向双方表示自己的势力威风,已把昨夜丢人之事忘了多半。谈到下午,想起还有八人未归,问知去向,正待命人往寻,忽听恶奴来报,说朱四自到庄口送信说起前情。来人自恃武功,新受重聘,均想争脸立功,齐告奋勇,经狗子强留,才分了一半人为首,带着原有二三十名打手一同赶来。新人多与韩奎相识,知他平日武功颇好,好胜胆大,竟会这等狼狈,均觉奇怪。韩奎又装精疲力竭,不能多言。就此吓退,太不像话,只得将信将疑,赶向前去。韩奎苦笑道: “诸位留心,此非人力所敌。我在森林中逃窜了一天,力已用尽,恕我无能,不奉陪了。” 众人见他,满面惊惶,由不得加了戒心。有的以为自己人多,奋勇当先。刚发现前途树折木断,残尸狼藉,凌乱神气,忽听轰的一声怒吼,震得山呜谷应,风叶惊飞,由不得吓了一跳。因那几个胆大的自恃武勇,本就抱着多猛恶的野兽也禁不住武功好的兵刃暗器,内有两人又是奉命陪伴引路的原有两个为首教师,因见土豪待客礼厚,自觉颜面无光,心中妒愤,偏又丢人大多,无法争气,途中寻思,久闻东南山森林无异活地狱,入林必死,一直也未去过。今日同行,多是新来能手,何不试他一试?开头并无他念,及至遇见韩奎,说起怪物厉害,先去的人已为所杀,先颇惊慌。听完,忽生毒计,暗忖: “这班新人趾高气扬,显得我们全是饭桶,何不激他前往?能够合力除去,自无话说;否则,前后两起的人,均为怪物所伤,一样都没光彩,看小秦又是如何对待,这班人还有什么脸面受人礼待?韩奎惊慌太甚,所说的话与平日大不相同,分明吃了亏,不好意思,故意张大其词,强劝众人回去。否则,同去人中,有他好友在内。明有许多能手在此,如何不为报仇,反劝回转?” 想到这里,又见新来诸人个个精神,身于矫健,渐渐胆壮起来,觉着怪物不过林中野兽,先去的人骤出不意,才至伤亡殆尽,现在人多,又是好手,自己更炼有毒药暗器,对付七星子这类强敌自是不行,这类野兽不过猛恶力大,只要心灵手巧,不与硬敌,乘着这几个新人卖命苦斗之际,闪在一旁,暗放冷箭,到时多半有望。受害的是他们。自己能将怪兽打死,当时成了好汉;稍见不妙,这班新人当着我们旧人,自不好意思开步先跑,溜也容易。如能成功,固是露脸;不能,也不致于受伤。受害的是别人,与我无干,冒一点险,也还值得。便在旁边发话激将,好在怪兽影子还未见到,当头先跑。再有几个胆大的,跟着一领头,人全跑了下去。 事前具有戒心,兵刃暗器又全拿在手内,人语喧哗,步履奔腾,寒光闪闪,看去威势颇盛。刚一发现残尸,便听兽吼,那两个旧教师,一名洪燕,一名徐铁腿,本想停步,往后缩退,让别人抢向前去;不料山沟地厌,开头不曾发现怪物,均恐别人笑他胆小,个个抢先,不肯落后,差不多挤在一起,想要闪退,势已不能。不知死期将近,大难已临,仍想阴谋害人,因听只吼了一声,故意说道:“这怪物多厉害,也只一个。照韩教师所说,人力斗他不过,无法近身,我们还有好些暗器呢。难道平日受人厚待,死了这多的人,连个野兽都打不过,还未见面,先就吓跑,回去怎好意思入座吃酒呢?”这几句话一说,全被僵住。新人固不好意思停步,便是原有的旧人也觉就此回去脸上无光,说不下去。当头数人火性较大,更被激怒,纷纷大喝:“多厉害的野兽我们也多见过,怕他做什?此仇非报不可,正要找它,来得正好,大家快上。不过留心一点,暗器早点取出,免得凑手不及。” 二人把话说完,见众激怒,真个向前,想起死人惨状,又自气馁胆寒,想让众人先抢头阵,自己落后,相机而行。因见后面路被挡住,开头吹过大气,不便明退,一个装着拔鞋,一个装着小便,刚往旁闪,新人中有两个久经大敌、心思细密的能手入觉出人数大多,谷中地厌,骤然遇险,难于应付,忙喊:“诸位兄台,这类猛兽怪物的来势定必又猛又快,大家挤在一起,有本领的施展不开,胆小的朋友想逃无路,被后面的人挡住,容易误事。这不是空吹大气的事。我们受入重聘,坐席未暖,就遇此事,死了这多的人,不问如何,也应见过分晓。就此回去,诚如方才两位朋友所言,这杯接风酒如何下肚呢?打算动手的,把人散开,轻功好的在前,如见来势太凶,或是大多,大群猛冲过来,真非人力所敌,也不犯卖这穷命。自知学艺不精,向主人告辞,各自回转老家,由他另请高明来此除害。好在众人共见的事,说不上胆大胆小,有脸没脸。要是自信还斗得过,只是猛兽力大,不能硬拼,前面的人先往山崖大树上纵去,再往下打两头合围,也免大家惊慌逃窜,施展不开,死伤都是冤枉。你没见方才死那几位,都在那数丈方圆一段么?这么厌的地方,真要有事,打算取巧,简直自找苦吃。趁着吼声尚远,照我所说,把人分散,最好一同赶出沟去,到了空地,只要来得不大多,任多厉害,也必将其除去。哪位朋友胆小怕死,不要向前让,他退到后面,先回庄去也行,和韩兄一样说实话,自知无力,率性先走,倒也光棍,免得误己误人,受了伤,别人还要碍手碍脚。” 洪、徐二人,刚往后退了几步,闻言才知姜是老的辣,对方借着防御怪物发话回敬,句句刺耳,正中心病。又见大家闻言行列已渐分开,由身旁过去的人全部回顾自己,面有笑容。有的更是边走边说,低声议论,明在耻笑自己。众目之下,先又说过大话,实在不好意思再退下去,只得随同附和,也大声喝道:“这两位兄台真个足智多谋,说得一点不差。诸位快些分开,不要挤在一起,免得碍事。我倒不信一两个怪物有多厉害。 好在学过两天废铜烂铁,以前也曾受过主人厚待,遇上事来,好歹先试他一下;不行,再回家抱孩子去。”说罢,不听回答,只得负气又往前赶了几步。 这一来,三十多人,分开了半里多路。当头数人已快出口,徐、洪二人渐渐落向中间,见众不曾留意,方才勇气已退,正自暗幸得意,觉着进可以战,退可以逃,猛又听一声怒吼,正在头上,震得两耳嗡嗡,心神皆悸,不禁大惊。同时,前锋诸人闻得兽吼在后,也忙回身。各照预计,二三人一对,分寻据点和有树石宽旷之处,列阵相待。后面的人也各止步。先发话的两人,本是众中之首,成名多年,软硬功夫都好,人也精明强悍,因秦氏父子山中称霸,外边无什名望,初受聘时,只当是个隐居山中、聚族而居的土财主,因受山贼侵害,请来护院。行近桃源庄,暗向数十里外山民打听,才知当地独有的土豪恶霸,心已不愿,无奈受人重礼,远道聘来,有几个江湖朋友情面,不好意思中途回去。及见土豪语言无味,面目阴狠,口气又是那么强横凶暴,在座两个奉若上宾的官亲更是阴险卑鄙的贪官污吏一流,竟比途中所闻还恶得多,越发不快。正打算退身之计,忽听人报,东南山中发现敌人,已交了手。先听引进同道说得七星子那么神出鬼没,单人独马,随意出入虎穴,屡次把人劫走,庄中并有好些伤亡,他却连真面目也未现过,均觉言之过甚,将信将疑,意欲对面见识一下。又想见过一阵,稍显自己本领,略微交代,立时告退。自告奋勇,率众赶来。及见韩奎,回得那么狼狈,行时,又曾暗中示意,令己速回。双方交好多年,知他为人义气,颇有胆勇,久经大敌,怎会这等神气,料有原因,不便明问,正打主意,相机而行。 忽听洪、徐二人发话激将,言中带刺,越知主人固是恶霸,这群饭桶教师也是小人鼠辈,暗中冷笑,羞与为伍,借故回敬了几句。一面密告同来诸人,互相传话,不遇怪物,大家无事;一旦出现,不可抢先,更不犯上为此送命。先照所说,把人分散,让这两个发话的小人去见头阵,然后量力而行,同进同退。遇见强敌,也是如此。大家成名不易,不犯着为土豪恶霸几个臭钱,作人鹰犬,代他卖命。这班人,有的是成名多年的武师,虽有几个绿林出身,平时都有交往关照,讲究义气,发话的人又得众心,不多一会,除原有一小半教师恶奴而外,互相传遍。一听二次兽吼,是在当中崖顶,全都立定,纷纷戒备,留神查看,也未逃走。均想怪物吼声只有一个,这么多的人,怎么也能除去。 洪、徐二人闻声却是胆寒,正想逃避,忽见两头的人全都立定,各持兵刃暗器,朝自己这面崖上注视。先前不该取巧,相隔前锋较远,后面虽有几个离得较近的又多旧人,神情均现惊慌。刚一开腿,忽听前后两面均有人大声喝道:“怪物像个大猩猩,就在洪、徐二位教师头上,还不快些动手打他一镖!”二人闻声惊顾,对面崖顶,果立着一个形似猩猩的怪物,只是身材高大,二目蓝光远射,貌相狰狞,形态猛恶,瞪着一双凶睛,嘻着一张血红色的大怪嘴,注定自己,伸出两只蒲扇大的毛手,作出向下发威。抓人之势,一上一下,随同进退。这时,下面光影甚是昏黄,崖顶残阳尚有余辉,回光返照,看得毕真,分外显得怖人。乍见之下,更觉胆寒。及听众声哗吵,令其上前,怪物又似有心戏弄,注定自己,追随不舍,也不朝别人看上一眼,只管张牙舞爪,作势要抓,却不下来,正自暗中叫苦,退留两难。及至听到未句话,忽想起怪物不肯下纵,分明是怕人多,身旁现有毒镖,何不冷不防给他一下?只将眼睛打瞎,见血就死,岂非露脸的事? 即便一下不能打中要害,纵将下来,方才发话的全是有名能手,也曾说过,不可力敌,便应逃避,再行夹攻。有这多能手在场,如其遇险事急,断无见死不救之理;至多不能取巧。再如分头逃走,不见得只我一人受害。 二人都是一样心思,又见怪物在上面随人走动,后面的人也往后退,当中老空着一段,情知首当其冲,必不可免,怪物又似命中死对头,别人不管,专注自己这两人,又急又气之下,匆匆打一招呼,便将手中毒镖觑准上面怪眼和脸腹要害,一面分头用力打去。镖一出手,便各纵身逃走;准备一击不中,免为所伤。满拟这类见血封喉的毒镖百发百中,十九可望成功,心正暗骂新来的人毫无义气,只作旁观,无一相助,如同动手,岂不更容易些?怪物如被我二人除去,看你们回庄有什话说。谁知镖发出去,瞥见怪物嘻着一张大血口,毛手微抬,未听吼啸,身已纵起。也未看真,方觉不曾打中,忽听来路后面众人哗噪之声,方觉怪物没有打中,心中发慌。先是洪燕正往后路逃退,猛听头上一股极强烈的膻风朝前吹落,同时瞥见一条黑影随风飞堕,落在自己面前,目光到处,正是那形似猩猩的怪物,张着一张毛手,拦住去路,一手还拿着两只钢镖,不由吓得忘魂皆冒,“嗳呀”一声,回头又往前跑。 刚一举步,耳听众声呐喊,齐呼:“怪物厉害,快发暗器!”跟着丁了当当一连串暗器落地之声,知道不曾打中怪物身上,反被震落,心越发毛,心惊胆寒,一路连纵带跳,正往前飞驰间,眼前一花,一阵膻风过处,怪物又由头上纵向前面,把路拦住,伸着一双又粗又大的毛手似要抓来。惊悸百忙中,跑得太急,无法收势,左手一镖,迎面打去,右手扬刀就斫,猛觉手背酸麻,震了一下,刀已被那毛手抓住,镖也挡落在地,怪物仍是笑嘻嘻望着自己,只不松手。这一对面,见那怪物,生得又粗又大,周身黑毛如针,身材竟比人高,形态更显狞恶,情知无幸,先还忘了丢刀;及至奋力住回一夺,怪物仍嘻着一张血口,纹丝不动。猛然惊觉,把手一松,翻身再往回跑。 那怪物正是避秦岭李诚收服的异兽猩人,性最凶猛,遇敌最喜戏侮。这次奉命专除庄中几个凶险卑鄙、残害过土人的教师恶奴,暗中曾有指点,对这几个恶人可以任性处置,高兴非常。本还打算再逗一会,不料那些教师虽恨洪、徐二贼说话欺人,不过是想吓他一跳,不令取巧夸口,及见怪兽如此猛恶轻灵,再如旁观,必为所杀;又见二人,狼狈逃窜神气,明知厉害,见死不救未免太过,一声招呼,便有几个暗器打得好的赶近前去,因先前后队请人的暗器打在怪兽身上全都震落,无一打中,明知厉害,依旧不退,意欲正面去打五官要害。哪知猩人受过李诚训练,毛手又大,目光更灵,两眼微一开闭,毛手略一舞动,上半部全被挡退,下半纷纷震落,仍和方才一样一下也未打中。这时,前队的人本已列阵相待,一见怪兽临近,也将镖弩等暗器乱打过来,猩人虽未打中,却被激怒,猛然一声震天价的怒吼,追扑上前,夹背心一把,便将人抓起,高举过顶。洪燕正逃之间,觉得背上中了一把钢抓,痛彻心肺,“嗳呀”一声惨叫,身已凌空而起。 正在狂呼救命,猩人已发了凶野之性,猛力朝山石上一甩,当时脑浆迸裂,死于地上。 “众人见此猛恶,又知怪物身坚如铁,刀箭不入,全都胆寒,前队纷纷喧哗惊退。内有两人回顾后队诸人尚在原处乱成一起,也不乘机逃退,方疑发生变故,一条粗大黑影已由众人头上,飞驰而过,每一落地,遇上人,有的侧身而过,并不伤害,有的却被毛手捞起,朝后甩去,不问死活,仍往前追。其行如飞,晃眼越过最前面诸人,拦住去路,一声怒吼,又摇晃着双手,缓步走来。过时,因那一带崖势高峻,又少藤蔓,无法攀援,胆子小的纷纷惊避逃窜,胆大而又武功好的,料知难免,仍用兵刃暗器乱斫乱打,想要拼命,谁知怪物多半不理,只将动手人的兵器夺去,甩向崖顶,内有一个没动手的,反被抓死,正不知是何心意。 怪物已纵到一人面前,和方才一样,立定嘻笑,众人一看,正是徐铁腿。因其为人狡猾,方才逃时,知道山沟地厌,往回逃走,途径太长,只有一个能手,怪物追来,无人敢挡,有本领的多在前面,离出口不远,外面宽大,逃躲皆易,如将怪物除去,还可争功,故意朝前逃走,怪物果往后追,心正得计,回顾洪燕,已被抓死,不由心胆皆裂,忙往前赶,已快跑到最前面,怪物忽由头上飞过,未怎伤人,方幸未被认出,也许就此回巢,怪兽忽又回赶,疑是在人丛中搜寻自己,心正发慌,怪物已落在面前,知逃不脱,打更送死,只得战兢兢朝后缩退。怪物先不动手,只是扬着一双大毛手,目射凶光,作出扑人之势,一步一步随同进逼,吓得心魂震悸。惟恐激怒,正在低声惨呼,向众求救,怪物偶一回顾,望见身后的人又在悄悄往前逃走,不由暴怒发威,回身便追。徐铁腿以为有了生机,连纵带跳,忙往回路飞逃,遥望后队诸人,惊呼哗吵,乱成一片,不进不退,又未见有别的怪物身影动静,心中惊疑。身刚纵起,猛觉两腿似被铁抓抓紧,奇痛彻骨,前半身立往前倒;同时,瞥见下面两条毛腿,膻气扑鼻,不由惊魂皆颤,刚“嗳呀”得一声急叫,连人带腿已被怪物撕成两片,抛向地上,又朝前面追去。 原来怪物刚走,忽听崖上发令,催快下手,想起发镖二人可恶,回顾已逃,忙又赶上,恰值徐铁腿情急逃命,正往上纵,一把抓住两腿,两只毛手左右一一分,当时撕裂。 这次再追,却换了方法,飞舞人丛之中,只一落地,定必伤人,至少也是甩个半死,手足残废,死活只是一下,保得残生,算是便宜。经此一来,全都胆寒,又不知后面的人,何故有路不逃,这等纷乱,接连死伤数人,才看出怪兽伤人,似有挑选,专朝原有的旧人发威下手,新来的教师除开头有两人略受微伤外,以后无一受伤。内有几个胆大的能手并还连用兵刃暗器斫打,往来遇上好几次,至多怒喝,发威吓人,无一遇害。同时,又看出旧人因土豪爱装外表,衣装华美,又都一律打扮,容易分辨。怪物似和旧人有仇,无一幸免。前面旧人本只五个,晃眼全都遇害,怪物重又回身,往前纵去。内有一个胆大的看出怪物不伤新人,恐同来好友不知细底,心想命如该绝,早已惨死,激于义气,竟自主身尾随下去,一路大声急呼:“这东西奇怪,周身刀箭不入,力大无穷,动作如飞,多大本领也难伤他。诸位千万不可动手,自找苦吃,彼此听命,或许保全一些。” 怪物回顾有人追来,并不理睬,仍往前纵,晃眼纵到人丛之中,果然专伤原有教师和打手恶奴。众人先已吃过苦头,伤了两人,再听好友舍命赶来警告,连那两个为首的也都任命,立定不动。土豪手下爪牙先还不知真相,只是心惊胆寒,纷纷喧哗,乱成一片。及至怪物追到,连伤数人,这才看出专伤原有同伙,新来教师对面遇上也不相于。 内有一个成名多年的老手,见怪物伤人大多,心中悲愤,又实不好意思,想拼老命,先发独门连珠五鬼钉,吃怪物打落,不曾还手;又用宝剑去刺胸腹要害。手才扬起,忽见一条小黄影由左崖峰上飞星下射,一瞥而过;再看,已纵上对面崖顶,宝剑五鬼钉也被夺去。无可奈何,只得停手。另有两人刚被怪物抓起,忽听崖顶嘤的一声清啸,怪物立时松手,又追别人;被抓的虽未送命,差一点没有疼晕过去,再遇怪物,便不加害。似这样又放了三人,都是崖上一有啸声,怪物定必放手,越看越害怕,偏又无法逃走,在人丛中闪避逃窜,乱成一片。 有两个狡猾的,因见怪物不伤新人,故意躲在这些人的身后,口中不住哀求,说: “怪物是和旧人有仇,专杀我们,诸位伯叔大爷,好歹救我一命。”众人都有一点江湖义气,也拼冒险,代为掩护;不料怪物灵巧异常,走近前来,不是由人身后将其拖出,死得更快,便是崖上嘤嘤叫了两声,立时寻去,用毛手将人分开,硬抓出来,抓个不死,必受重伤,如往回逃,当时飞身追上,死得更惨,全都把胆吓破。眼看二十来个旧人死伤十之七八,下余数人,有的已然吓晕过去,有的竟自跪地哭喊:“山神饶命”,哀求起来。一班新人见此惨状,爱莫能助,并且十九成了一双空手,兵刃暗器全被夺去,连命都没法拼,实在无法,只得相继发话,代为求饶。大意是说:山神专朝他们为难,想是平日凶横所致,只能饶命,必知改过。初意怪物是个猛兽,难解人意,此举徒劳,未必生效;谁知话才说完,崖上又嘤嘤轻啸了几声,怪物忽然停手,朝着跪求的人怒吼了几声,飞身一跃,便到崖腰,略一攀援,一阵山风过处,越崖而去。 先后己死伤了一大片,才知怪物具有灵性,料其不会再来,一面各寻失去的兵刃暗器,一面斫下树枝,抬运死尸,免得明日再来犯险,一面互谈经过,并问后队的人为何不退;才知当怪兽猩人出现时,众人见他身坚如铁,刀箭不伤,前队的人已有伤亡,全都害怕,哪里还敢停留,不约而同,齐往后跑,想要逃回庄去。刚逃出不远,忽听崖上嘤的一声清啸,低头一看,前面崖角上站着一个周身全黄的长臂小猿,先因黄猿看去矫健轻灵,身太细小,并未在意,仍就往前飞驰。猛瞥残阳斜照之下,电光似急射下一条金光,还未看清,便听同党惊呼急叫之声,再一注视,正是先见小猿凌空飞堕,长臂伸处,先有两人被他抓起,甩向一旁,跟着落向对面,拦住去路,伸手连比,意似不许往回逃走,否则必死。 众人做梦也没料到一个小黄猿如此厉害,虽然惊慌,但因那猿身高不满二尺,除看去轻灵敏捷而外,并不起眼,又只一个,除两个刚被抓甩吃过苦头的而外,仍恃人多妄想逃走。略一惊乱,仍往前冲,内中几个武功暗器好的并想合力冲杀。谁知刚一上前,小猿便把大眼一瞪,飞身而起,由此飞舞人丛之中,见人就抓,也不杀害,只将人抓起朝前抛去,被抓的入党着抓处奇痛欲裂。那两条又细又长的猿臂比铁还坚,兵刃斫将上去纹风不动,震得手膀生疼,休想丝毫抗拒。小猿身子又小,每次纵起,将人抓住,都是就势凌空抛出。如不强挣,任其抛掷,还好一些;只一动手,不是多受伤痛,便是跌得更重。内有两个腿快狡猾的故意立定不动,等小猿飞起抓人,乘机往回路逃走;不料小猿一纵至少十余丈,一任众人分头逃走,逃得多快,晃眼仍被追上,一爪一个抓起,不间死活,往来路抛去,兵刃暗器,全被夺下。除却几个胆小无能、自知无力与抗、事先吓得倒退的,无一幸免,才知万逃不脱,只得退回原处。前后相隔本来不近,后队的人又逃出了半里来路,谷中光景昏暗,金儿身材细小,正当谷径转角之处,前面又有猩人危害,竟听小猿指挥,厉害通灵,可想而知,事后想起,还觉胆寒。互相疑神疑鬼了一阵,匆匆抬了死伤诸人,垂头丧气,赶回桃源庄。秦迪正在大开筵宴,等候众人回庄吃庆功酒,一面传令多备木桩和各种非刑,准备擒来仇敌毒刑拷打以报旧恨。秦迪真在得意忘形,土人进来报说:“教师打手被大小两兽杀败,死伤抬回。”秦迪做梦也没想到,这多有本领的教师打手,会被大小两个怪兽杀得如此惨败;闻报众人抬了死伤同党狼狈逃回,还当又是蒙面大侠七星子所为,又惊又急,惟恐金。朱二人知道,不是意思,忙即迎出。因韩奎假装力疲,故意途中歇息,遥望众人抬了死伤回转,方始起身,差不多同时到达。一问经过,韩奎首说遇见怪物经过,自告无能,绘影绘声,说得怪物格外厉害,众人再恐秦迪轻视,实情之外,再一加倍渲染。 秦迪闻言,先颇惊惶,后来间出除大小两怪物外并未发现敌人踪迹,暗忖:“东南山中森林本是有名凶险之地,仇敌如与怪物相熟,无不现身之理;好在几个成名武师伤之者少,怪物打不过,莫非人也打不过?这班人仍有大用,即便再非七星子之敌,也可由他们呼朋引类,约了能手前来,豁出把家财送掉一半,此仇也是必报。只把七星子除去,便可侵吞新村,为所欲为,此时再花多少金银,也是一本万利,如何可以慢待轻视?”念头一转,凶心又起,立用好言抚慰,厚殓死人,抚恤家属,受伤的专人照料,延药诊治,一面又请众人更衣人席,暂时不谈,等到水退,送走官亲,再打除那怪兽主意。众新武师未到以前,赶上韩奎,暗中已各受了警告;加以成名多年,刚到人家,便遭惨败,这多的能手,连两个怪兽都打不过,也太说不下去,自觉颜面无光,主人又是一个阴险凶横的恶霸。细详韩奎口气,好似怪兽竟是蒙面人所养,再不见机,平白送死,岂不冤枉?早在暗中,打好抽身主意。无如秦迪十分殷勤,伤败归来仍以以礼相待。一毫不以为意,暂时难于辞退,只得敷衍上数日再作计较。 众人本就有了去志,韩奎因奉李诚之命,急于立功,惟恐众人为秦迪礼貌所愚,心又摇动,席散回房,再向众人暗中劝诫,力言:“秦氏父子积恶如山,决无善死,何况又有几个隐名异人和好些怪兽与之为仇,今日如非对头知我们全是新来,无什恶迹,休想活命。你看那些平日狐假虎威、助纣为虐的饭桶教师打手,受报之惨;是活着回来的,都是人较善良,才得对方手下留情,死里逃生。我们如还老了脸皮,久留不去,死伤诸人便是榜样。实不相瞒,我们第一拨入,便惨败在七星子一人手里,此时他们人数颇多,个个厉害,像你们所见怪兽也都在旁,但只七星于一人上前,余者只所骑三马把前后路拦住,不令人过,踢死了两人。马尚如此厉害,人和怪兽可想而知。单那一身神力先就惊人,所发飞刀更是百发百中,其技如神,你们只见两个怪兽已然生死认命,逃都无望,何况怪兽主人和那多的同党。姓秦的要真是个人物,为他卖命,已无话说;主人先是一个阴险恶人,为了几个臭钱助纣为虐,自投死路,岂不冤枉?这类话本想不说,为了朋友义气,不怕见笑多心,直言相告,最好明日婉言辞退,还可保命回去,我已留此多日,细查情势,双方仇怨太深,土人常年受秦氏父子残害,心已恨毒,祸事不久必要爆发。 不在此时悬崖勒马,全身而退,到了危急关头,你们已受人家优礼厚待,明知有杀身之祸,势成骑虎,也无后顾之理。诸位均是久走江湖的有名人物,本是初来,因见所投非人,在他未败以前洁身而退,只显来去光明,怎么也比冤枉送死或是临阵脱逃,要强得多。” 这班新教师,多与韩奎相识,至少也是彼此闻名,互有关照。知他义气,对友心热,如此痛陈利害,必已看透形势,闻言多半点头,去志越坚。只有两个镖师贪图土豪重聘,还在迟疑,方说主人礼貌太优,多不好,也应敷衍些日,到时相机而行也来得及。韩奎冷笑道:“我也是个最爱面子的人,秦家这等厚待,如非看出危机将临,自知万无幸理,怎舍得走?要知诸位刚来,如时走了,还不致被人耻笑。如到危急关头,不上前叫什人物,上前平白送死,再要走不脱呢。我想七星子不特武功神力非人所能相抗,庄中并有不少内应,诸位只要多留上个十天半月,不出变故,也必接到警告,莫要吃了苦头,进退两难,就来不及了。”话未说完,猛瞥见一蓬寒光由窗外打进,众人大惊,纷纷纵起,想要迎敌。韩奎见那寒光乃是八口飞刀,众人原是酒后回房,围着一张大圆桌正在饮茶说笑,除自己外,恰巧每人面前各钉着一把,内中一把还附有一张纸条,知是李氏兄弟飞刀警告,并不伤人,忙即低喝:“诸位不可妄动,看完纸条再说。” 众人还未及答,目光到处,多半做声不得,原来窗槛上蹲着黄昏前所遇怪兽长臂小黄猿,正朝众人口眼乱动,伸手欲抓,作出示威神气。内有两人先前不曾同去,虽听说起厉害,初见之下,忘了前闻,还自轻视,方要上前动手,吃韩奎一把抓住,低喝: “二位兄台怎的不知厉害?”话未说完,小猿已嘤的一声清啸,扬手一掌,把那宽约尺许的窗槛击成粉碎,身随纵起,跟着便听快马急驰之声。众人连忙追出一看,一个白衣蒙面大汉骑了那匹白马正由左侧林前小径中驰过,其行如飞,方才小猿已腾身树抄,朝前追去。月光之下,宛如流星跳掷,更是迅速,晃眼追上白马,飞身一跃十余丈,由一老松树梢斜射过去,落向蒙面人的肩上,一同飞驰而去。就这略一指顾之间,在前途林树中略一隐现,便自失踪,端的神速无比。众人见状,全都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总算对方点到为止,略一警告,便自退去。 初意当夜庄中必有变故,既受主人之聘而来,未走以前,有人入庄扰闹,自无袖手之理。以前单是一个蒙面人已闹得河翻水转,况又加上一个无人能敌的怪兽,如何应对,全都愁虑,不敢安眠,准备硬着头皮,不问胜败吉凶,好歹敷衍一回,事后再说。等到快要天明,毫无动静,才放了心。韩奎知为查考自己心迹而来,料知背后劝人之言已被听去,才放了心。经此一来,连那未同去的几个也全看出厉害,各自死心塌地无一敢留。 韩奎看出众人心意,再把林中遇险悔祸经过照实说出,只不把李氏弟兄姓名说出。众人商计了一阵,决计分头抽身。 次日早起,两个最负盛名的首向秦迪告辞,推说学业不精,连一两个野兽均为所败,实太丢人,无颜再留。下余多推同党好友为怪物所伤,自己又丢大人,此仇不报,以后无法在外走动。并且这两怪物如此厉害,相隔又近,早晚被它侵入庄来,无人能敌,不先分头出外,请来异人奇士,代为报仇,为庄主除此大害,心实难安。这类怪物,不是寻常人力所能抗敌,故非多人四出寻访不可。秦迪不知众人有了戒心,知难而退,心想仇敌厉害,马天龙等三人初来时满口大话,结果仍被七星子大闹一场把人救走。次日率众人山搜敌,又遇怪兽,连带去的旧人都死亡殆尽,只韩奎一人狼狈逃回。便都留下,也未必能够成事,所说也极有理,七星子已是难当,况又加上这类猛恶怪物,身家财业在此,大是可虑,莫如豁出多耗金银,由他们转约异人奇士,来此除这两害,一举两便,一劳永逸,要好得多。只要稍微敛迹,亦不再囚禁药客土人,七星子就不会再来扰闹,说不得只好忍此一时气忿,等人约到,再作道理。便向众人再三拜托。因这一伙新人无一肯留,好似约定一样,行前各送川资之外,又备了几份厚礼,请作聘请异人之用,一任苦口劝说,众人全都固辞不受,同声推说千里远来,伤耗主人许多资财,上来便败在畜生手里,已然无地自容,如何再承厚赐?至于约人聘礼,这类人物不似我们,并非重金所能打动,何况人还不曾请到,即使有点零星费用,为数不多,等把人请来再向主人讨还也是一样。秦迪素来贪鄙,不特不以为意,反觉这类成名人物行事光棍,好名爱脸,不贪非分之财,不似原有旧人一味吹拍架弄,惟利是图,无论何事,非钱不行,彼此倾轧,也无一点义气;断定众人必要为友报仇,争回这口恶气,越发放心喜欢,相对也更恭敬。 众人见他先送川资聘礼,好似出于无奈,及见固辞不收,立时满面喜容,辞色分外谦恭,去了好些骄据之气,心中好笑,也不露出,到了走时才由韩奎为首,说道:“我受主人之聘,在此虽无多日,到底不少破费,如今一事无成,丢人而去,别位或许请得异人前来,我却自知无能,再如来此,愧对死友,今当临别赠言,惟望庄主此后宽待土人,不再纵容手下囚禁鞭打,要少好些麻烦惊扰。蒙面大侠七星子的来历姓名虽不知道,连日细心查探,得知此人并不与新村的人相见,请来能手,再往东南两山口内寻他,必能遇见。对于新村的人,如能听我忠言,最好不要再寻新村晦气,以免多树强敌。一犯众怒,便自难当,多大本领的人也无用处。何况公道自在人心,越是异人奇士,越不肯昧良助虐。遇事还望三思,免得后悔就无及了。”秦迪一向骄狂任性,忠言逆耳,不禁大怒,方想发作,众人看出要变脸,忙拿别的话岔开,纷纷告辞。秦迪知这班人多半同道之交,恐生反感,勉强忍住。 因众人力言,未除怪物以前,一时也无颜停留,多大的水也须上路,韩奎为想往投七星子,推说在此较久,要往镇上寻人话别,起身较晚。行时秦迪又不住的挖苦了一阵,如非韩奎本领颇高,无人能敌,直恨不能将人囚入石牢,毒打出气。韩奎也不再理他,挨到众人走远,假意去往镇上绕了一转,自挑行李往东南山口走去。快把山沟走完,忽想起李氏兄弟虽已知我心迹,但那两只怪兽何等猛恶,森林之中光景昏暗,危机密布,形势险恶,途径不熟,又不知七星子住在何处,如何去法?此时往投新村,更有好些不便。昨日七星子又曾命我暂住桃源庄,打探秦贼凶谋,随时告知旧后事完,再投新村,安身立业,如何这等心急? 韩奎正在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异声大作,声如电轰海啸,由远而近;仰望天心,又是碧空澄鲜,白云片片,不似变天神气,心中奇怪。人已走到森林外面,高崖之下,耳听异声,越发洪烈,猛又想起,昨日逃往森林,先由崖脚绕过,曾听崖顶有人驰过,也许上面有路可以通往七星子所居,何不试往寻路,就便看那异声来路是何异兆?心念才动,异声相隔更近,连脚底地皮也在摇撼,仿佛地震神气,必更惊疑,忙往崖坡上面跑去。到了顶上,觉那异声已如密雷聚哄,万马奔腾,潮涌而来,震得人耳鸣心悸,四山皆在摇晃,忙回头朝那异声来路山口外面一看,山外到处已被白光布满,紧跟着,山崩地裂一声大震,南山口外突出的一片峰崖禁不住白光潮涌猛冲,竟自整座崩塌,山口立时加宽了好些,大片白光和山岳一般正由南山口往外狂涌,不由大惊失色,暗中叫起苦来。要知盘龙峡决口,倒灌桃源庄,秦氏父子遭恶报,大侠七星子百丈悬崖飞索救美,大开荒原,自力更生,李氏兄弟重建乐土,全书完成,许多新奇惊险情节,均在下回中披露分解。 第二六回 山洪 前文桃源庄土豪秦迪用重金厚礼聘请来的名武师韩奎,因奉土豪之命,去往东南山中探寻蒙面大侠七星子下落,不料刚进山口,敌人便自出现,同去党羽伤亡殆尽,只他一人连经几险,逃入森林以内。正在进退两难,悔恨前非,大侠七星子忽然出现,并还同了一男二女。男的貌相身材、装束面具均与相同,这才得知那骑白马的蒙面大侠竟是弟兄二人。真的一个,更是出走多年没有音信的新村土人领袖李诚,另一个是他兄弟李强。同来黑衣女子乃李诚之妻,另一村女便是李强未婚妻倪龙姑。休说自己初次见到,便这兄弟妯娌四人也刚会面不久。另外还有一个猩人和灵猿金儿,两匹野生良马大白二白,都是力大无穷、猛恶通灵的异鱼 为了这两弟兄,一个常年暗中往来桃源庄,窥探敌人动静,本领既高,地理又熟,更得良马猛兽之助,形踪飘忽,不可捉摸,无人能敌;另一个本领不在乃兄以下,因常私会玲姑,救助受害土人。两兄弟的装束身材俱都一样,一个只多了一领黑披风。因其胆大心细,善于利用时机,声东击西,与敌人为难,乃兄更在暗中相助,往往白衣蒙面大汉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仿佛会分身法一样,神出鬼没,隐现无常,闹得这两个土豪恶霸和手下恶奴打手心胆皆寒。只管咬牙切齿,无可奈何。韩奎心想:“照此形势和当日所见所闻,秦氏父子不久必遭恶报,自己如再执迷不悟,迟早同归于尽。”又爱当地风景与新村安乐自在的生活,便在对方忠告之下,决计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不再为人鹰犬,更不再作江湖上的勾当,决计死心塌地转投李氏弟兄。一面等到新村诸人将桃源庄土豪恶霸打倒,夺回大家原有基业,新旧合并,成为一体,将许多常受危害压榨的土人救出水火,然后分耕力作,共享安乐,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好人。随照李诚所说,回到庄中,暗向新由东南山口败逃回来的同伙再三警告,联合一气,去向秦迪设词辞别,等众人走后,再借口镇上取物,背了行李,往东南山赶去。 行至山沟途中,刚想起那两只怪兽的厉害,万一遇上,岂不危险?忽听远远异声大作,轰轰发发,宛如雷鸣海啸,起自南山中部一带,晃眼由远而近。当日碧空澄弄,千里一色,白云片片,自在浮沉,一点不像是要变天神气,心方奇怪,人已走到昨日逃路的森林侧面,危崖之下,耳听异声奔腾澎湃,越发猛烈,好似近在隔山,声势散布,越发广远,猛想起昨日在崖下逃走时,曾听崖顶有人驰过,上面也许有路,通往七星子的住处,何不试往探寻,就便看那声音,是何异兆?心念才动,异声相隔越近,连脚底地皮也在摇撼,仿佛地面就要震塌神气,不禁惊疑交加,忙顺山路往上跑去。 到了崖顶,觉那异声已如密雷怒哄,万马奔腾,潮涌而来,远近群山皆在晃动,震得人耳鸣心悸,神志不宁。忙朝异声来路仔细一看,隔崖一面地势较低之处,已被水光布满,两下相去不过数里,只隔着一条山岭,紧跟着山崩地裂一声大震,南山口内一条狭长的山谷前面,一片峰崖受不住惊涛猛烈冲击,竟自整座崩塌,水口也立时加宽了两倍,大片白如银雪的怒涛,在暗日光中闪动起亿万点星花,浪和山岳一般,由南山口内往外狂涌而出,不由大吃一惊。 韩奎暗忖,初来桃源庄的第二天,秦迪大开筵席,款待各处聘请来的武师能手,到了半夜,正在歌舞欢饮,老贼秦十忽由四个美鬟扶拥着带病走来,坐在席上,并未吃什东西,只向众远客请教询问,甚是殷勤,对于新村和敌人七星子一句也未提到。后来老贼忽将狗子喊向旁边屋内密谈,同伴中有二人无心走向门前,观看墙上字画,曾听秦贼父子争论。老的意似新来这班人虽极有用,恐还不能一举成功,莫如还是用那盘龙谷决口、水淹新村的老主意稳当得多。这样大水,多厉害的敌人也无从施展。老贼说:“我近三年来为此用了许多心计,地理又早在二十年前看好,画有详图,近日为了仇敌猖狂大甚,我们常时伤人丢脸,擒他不到,实在气愤,我曾暗命心腹去看过几次,说今年水源更旺,又是发洪水的季节,只等一场大雨之后,将盘龙谷底水洞掘通,转眼便将新村淹没。看敌人屡次飞刀留柬的警告,口气越来越凶;每次所说,全都应验。双方既成势不两立,不利用天时地利抢先发难,早晚必受其害。最好双管齐下,不可因小失大,留此祸胎。” 狗子却说:“新村这班土人经过多年开荒耕种,因他们无须交租,虽有公粮,都是经过全村公选的值年主持的老人代为掌管,专备防荒开垦和添置农具用品之用,结果仍用在众人头上。养得这些上豹子一个个又肥又壮,害得我们手下农奴,全都眼红心热,已不能当时飞投过去。连那些本是我们自己人的佃户,也都这山望着那山高,说新村的人日子过得好,逃往新村的人越来越多,用尽方法,吊打囚禁,怎么严防、封锁出口都无大用,近来虽比前年稍好,但是稍微严厉不得,只要把人关起,或是吊打一顿,那该万死的七星子必定出现,将人救走,捉又捉他不住。几次想要带领人马吞并新村,你又胆小如鼠,固执作梗,说是时机未至。最奇是自从去年向新村下了警告,除却先派去做奸细的土人是由我们这里逃去的,那些穷鬼狗奴一个都看不到,七星子的踪迹更不必说。 我只管气得吐血乱跳,牙都咬碎,你还要痛哭流涕,说什么事关重大,不寻到仇敌七星子的巢穴和那些逃走的狗奴,并还要抓住对方的过节错处,万不可轻易发难。 “好容易费了许多钱,受了无数恶气,气得我一身是病,又好容易将人请来,眼看报仇雪恨,只将这厮捉到,千刀万剐,当时便可成功,凭空添出许多财产田地,连本带利全数捞回。今夜正和各位英雄商量,还未下手呢。多谢你这位专疼我这独养儿子,心肝宝贝喊不住口,正事一点不办,无日无夜抱着你那两个心爱婆娘,快活享福的老封翁,老庄主,好爸爸,早不报仇,晚不报仇,平日我便气死,你也不管,只享你的老福;今天我把各路英雄请到,快要下手,你偏深更半夜赶来,胡出主意,也不想想,新村许多土地财产和那许多有力气的土豹子,早晚是我囊中之物,如能好好取到手内,真比你多少年心机、重利盘剥、眼看不报仇连这点都保不住的破田产要多得多。莫非你看我比你本事大,看了气不服,想用点老心思把它一场大水冲掉;就算成功,仍是为我所有,早晚也有生发,这暂时损失你算算多大?我这些年为对头所用财力,和这次请人所用去的金银,谁来赔我?现成好处得不到,还要先养活那许多新添的狗奴,就算不许他们吃好的,叫他自掘山粮草根来吃,到底人多,要耗费我多少人力?算在一起,也有不少的钱,哪有现得的好?求你老人家不管闲事行不行?总算心疼你儿子一场,不要叫他生气,没等送你的终就短了命,你成了个孤鬼,没有儿子承接香烟,就天天抱着两个婆娘也生不下一个蛋来,这是何苦?” 说罢,要往外走,又被老贼拉住,底下语声便越来越低,狗子有时还高声说上两句,老贼所说却听不清,仿佛先是双方各执成见,一个觉着转眼强占到手的财富田产不舍被水冲掉,一个是看出形势险恶,新村人多武勇,表面温和,暗中力量甚大,最厉害是那大侠七星子,又断定以前逃亡的土人十九成了他的手下,一人拼命,万夫难当,何况对方仇怨这深,都是敌人。而本庄这些土人在他父子平日暴力凶威压迫之下,无一不是切齿恨毒,敢怒而不敢言。一旦爆发,难免不里应外合,两下夹攻,危机四伏,好些顾忌,因此格外郑重。本来还想忍耐下去,后见敌人越闹越不像话,欺人太甚,从小到大爱若珍宝的狗子为此气病,并还受了一次伤,落在水里,几乎淹死,迫于无奈,这才决定发动多少年来备而未用的阴谋毒计,将盘龙谷水道掘通,将新村方圆百里的盆地化为泽国。 因防狗子性暴,又料庄中必有敌人内应,否则,七星子不会那样料事如神,于是只在暗中准备,把跟随多年有本领的心腹爪牙暗中喊来,告以机宜。从狗子落水不久便打好主意,暗中下手,只暂时不令狗子知道,以免泄露。 老贼心肠大毒,下手更辣,惟恐水势不大,特意挨到水季再行下手。恰巧狗子所请能手相继来到,特意出来观查众人心思本领。因听狗子不久便要搜山,与七星子决一胜负,才对狗子明言双管齐下之策,先闹这一场山洪,把新村的人困入水中,饿他多少天,一面查看七星子这班仇敌是否出现,再照预定的毒计一网打尽,把所开辟的田园房物全部收为己有,厉害一点的土人分别杀死,善良胆小的迫令为奴,永代生利。父子二人,争论了一阵,结果老贼似将狗子说服。后来回到席上。狗子两次想要发话,均被老贼止住,只由老贼取出东南山的地图与众观看,内中除森林一带从来无人敢于深入而外,开列甚详,尤其是那盘龙谷一带的地势和以前发过几次山洪的水道最为详细,并请众人常时观看。 席散之后,这班江湖中人多觉狗子忤逆不孝,传为笑谈。跟着,便来了官亲贵客。 昨日奉命入山搜敌以前,狗子曾说:“日内恐有山洪暴发,诸位务要同出同回,不问寻到仇敌与否,均不可以孤身深入,留在外面。万一事出不已,遇到洪水之变,可照所发简图照以行走,便可避去危险,守在高处,等人前来接应。”分明阴谋业已发动,可惜事前不知;否则,赶往森林报信,岂非极好立功进身机会,心方悔惜,人也跟踪越岭而过。 到了南山岭崖之上,正走之间,忽见前面山脚下水势刚刚漫过地面浅坡,便有两片竹排浮动。再看那水,果由前面盘龙谷夺口而出,一路波翻浪滚,汹涌奔腾,顺着倾斜的地势,正往新村一面涌去。为了山口外面交界之处还有一列土冈高地挡住,水还不曾漫过,可是低地的水已有一丈来深。那漫山遍野而来的洪水,挟着雷霆万钩之势,一面朝前猛冲,一面绕着那一列高低土冈,在夹缝中乱窜,绕山而流,急如奔马,激溅起来的浪花高达两三丈,最高之时还打向冈后一面,轰轰之声震耳欲聋。新村地势较低,休说漫过,只这条天然的防水堤稍有缺裂,全村当时化为鱼鳖。再一细看,那些冈坡高地,形势绝妙,平日看去,毫不起眼,并还前后高低,犬牙相错,远近不相连续。等到洪水一起,这才看出它的妙用,仿佛事前经过人力细心布置成功,许多远近长短的土堆竟是弯弯曲曲,连凹带凸,成了一长条的整体,不特没有一处可以侵入,并还具有防波分流与缓冲水力的妙用。 正越看越显明,忽听远远三四声极清脆的炮响,那些高地冈坡后面突现出许多手持器械、肩抗土袋的土人,一声不响,分头赶到,多半借着树林山石隐蔽,每一险要之处,后面业已堆上许多土袋。料定秦贼父子阴谋对方业已知道,有了防备,甚而这些上生草木的冈坡高地,都是新村这面平日看好地势和洪水来路,就着原有地形,添筑而成有遮掩的长堤。正自惊佩此中大有能者,定是七星子弟兄所为无疑,忽又听远远喊杀之声,由盘龙谷那面传来。回头一看,谷口附近,刚坍倒的危崖对面,半山崖上,似有人影刀光闪动;随又听到马嘶之声,知道有人在彼动手。也许七星子在彼,忙取身边地图一看,当地赶往盘龙谷并不甚远,谷口就在前面不远,由崖顶取路,不过里许。由一人字形的岭脊转往右面尽头,再侧回来,改由半山崖上取路,回走不远,便到谷口水洞左近。想起秦贼手下这班原有的武师本领有限,便是人多,也未必能是自己对手。行时,曾受这班旧人和狗子的冷语恶气,正好报复。忙将行李藏向崖顶树桠之上,匆匆赶去。 还未到达,相隔约有一箭多地,目光到处,先瞥见前面崖坡上有一壮汉,似是前夜所见车夫雷八,手持板斧,凶神恶煞一般独斗两个桃源庄的教师。雷八本身并不会什武功,全凭力猛手快,本非吃亏不可;幸而那两个饭桶教师本领有限,雷八又是情急拼命,总算勉强打个平手。就这样,仍吃了不会武艺的亏,身上被人打中两棍,差一点没被敌人的刀斫中。料定雷八人单势孤,谷中敌人必还有好几个,再打下去凶多吉少。刚把脚步加急往前赶去,内中一个忽然闪开,一横手中刀,恶狠狠朝雷八腿上斫去。方想此人性命休矣,心中一急,相隔又远,刚把身边暗器取出,还未及发,说时迟,那时快,雷八被用棍的敌人逼住,无法回身,忽然情急拼命,明知后面刀来,并未回身抵御,反把板斧一举,也不问受伤与否,怒吼一声,凶神附体一般,恶狠狠连人带斧,朝对面敌人猛扑上去。持棍教师正用手中棍朝雷八打去,没想到他竟不招架,拼着挨上一棍,举斧猛扑过来,似知不妙,想要躲避,已自无及,竟被这一斧从头砍下,翻身栽倒,脑血飞射,死于就地 雷八这一斧虽将敌人劈死,无奈情急暴怒,神智已昏,只顾拼命,用力太猛,肩膀上又被敌人打了一下重的,越发吃亏,整个身子往前扑去,脚底一滑,嚓的一声,跌倒在死人身上。那柄板斧随同人尸倒地,将山石斫裂了一大块,斧柄当时折断,嵌向死尸身上。后面敌人的刀又正跟踪斫来。本是万无生理,不料同时由斜刺里飞来一枝长箭,正钉在敌人身上,穿胸而过,翻身仰倒,顺山坡滚人水内,吃下面狂涛一冲,人被浪花卷住,接连滚了几滚,略微隐现,便自失踪。 韩奎也由上面绕下,见雷八刚刚立起,正用衣襟擦那满脸鲜血,上半身已成了一个血人,知其死里逃生。刚看出长箭来处,有一短胖人影一闪,耳听马嘶之声已近,循声回顾,正是大侠七星子,单人匹马由相隔里许的斜对面崖坡上纵马人水,踏着奔腾澎湃的洪水,往谷口这面横渡过来。所行弯弯曲曲,并非直线,马身有时沉入水内,只露马背;有时上半身高出水面,踏波而渡,并还跑上一段,抢向水口的上流绕将过来。定睛一看,原来左面地势较高,上面还有一列坡蛇,水势刚漫过去,最深之处不过五六尺,浅处还淹不到马腹。马上人仍是白衣如雪,手持长鞭,腰插飞刀,肩插飞箭,长身蒙面,兀坐马上。遇到水深之处,人便立在马背之上,乱流而渡,端的威风凛凛,天神也似,也看不出来人是兄是弟,心中大喜。未等出声招呼,来人已用手连挥,意似令其向谷口赶去。 再往雷八这面一看,那小矮胖子人已不见,谷口里面,有一大汉冲出,刚认出那是老贼秦十多年死党金刚黄二虎,知其颇有蛮力。雷八先是假装力乏未动,靠在崖壁上喘息,忽然一个冷不防猛扑上去,只一下便将敌人刚扬起的右手抓住,左手连肩带背一齐抱紧,张嘴一口,先朝敌人手上咬去。黄二虎怒吼一声,手便松开,一根二三十斤重的铁锏便自落地,由此二人便扭成一团,在崖坡上滚来滚去。韩奎一想,这倒不错,笨人也有笨法子,一面忙赶上去。再看谷口内敌党竟有十余人之多,全是土豪手下的武师打手;另外还有两个不曾见过的中年武师,一看身法,便非寻常,料是新近请来的能手,心又一惊。 韩奎惟恐雷八受伤,急中生智,想用缓兵之计,仗着双方相识,刚喊得一声“诸位停手”,一句话还未说完,方才矮胖子突又出现,接连扬手,发出三支长箭,当头数贼先倒地了两个,一个已被射伤,却不甚重,同声怒喝,想要回身迎敌,无奈敌人立处是在危崖腰上,形势绝佳,下面的人无法上去,并有一片崖石可以隐避,暗器打他不中,手中所发长箭又准又急。谁也不敢犯险上前,只将暗器石块往上乱打。内中两个能手因听自己一喊,正向同党询问,另两个手持兵器朝雷八赶去,一个刚一转身,便有长箭由上发来,穿胁而出,将衣服刺穿一洞,受了一点微伤,差一点没有透胸而过。耳听崖上小胖子大声笑骂:“不要脸的狗强盗,奴下奴,他两个大个子一对一,正好拼个死活,打算倚仗人多,哪个敢于上前,便射你一个透心凉,休想活命。”跟着,又是一箭,将第二人肩膀射中。 敌人当时一阵大乱,那两个能手已将暗器取出,一面和众问答,一面觑准上面敌人,似想发难。韩奎也自赶到,恰巧第二人并未死心,一面横刀侧走,防备上面飞箭,一手取出钢镖,想朝雷八打去。韩奎见雷、黄二人滚在一起,黄二虎虽有蛮力,无奈敌人情急拼命,状类疯狂,上来制了机先,抢到上风,身又强健多力,双手将敌人半个身子连同左膀铁箍一般抱紧,下面两腿又将敌人盘个结实,死也不放。一面用嘴乱咬,一面用手在敌人背上乱抓;一任敌人的铁拳擂鼓也似在他背上乱捶,置之不理。大口张处,黄二虎的半边耳朵和鼻子先被咬碎,脸上也咬了好些伤,双方头面都是鲜血淋漓,彼此口中还在厉声怒骂。双方挣扎滚转之下,不知怎么一来,被雷八翻到上面。相隔这近,如被敌人打上一镖,非死不可,韩奎见状,更不怠慢,忙将方才取出的钢镖,扬手朝前打去。那贼见韩奎忽然赶来,虽知他已离庄的人,急切间,万没想到会是仇敌一面,来势又猛又快,连声也未出,便被打穿太阳穴,死于非命。众贼党立时同声怒骂,杀上前去。 韩奎心想,一不作,二不休,回手一镖,又将黄二虎打死,方喊雷八“快些起来”。内两能手一个先用暗器朝上打去,一个便朝韩奎身前纵来。 众贼党方才均在谷口之内,大量山洪轰轰发发向外狂涌,声震山谷,那马嘶之声并未听出。七星子又由左首绕来,避开正面水深之处,故此始终无人发现。这时,顺着谷中腰的一片平崖往外一抢,才瞥见平日闻名丧胆、望影而逃的蒙面大侠七星子骑了那匹自马绕将过来,相隔只有半箭多地。是尝过味道的人全都胆寒,而韩奎的本领又都知道,先还指望那两能手可将这上下三个敌人除去,自己这面,除死伤外还有十多人。本是人多胆壮,经此一来,不由又是一阵大乱,齐喊:“二位英雄留意,这就是七星子!” 刚呆得一呆,又听崖上哈哈笑道:“你们报应就来,逃已无路,我七星子大哥是好心肠,赶紧跪下,还可活命;否则,就来不及了。”话未说完,那两能手,一个手持月牙铲的是个秃子,一个身材细长,年约五旬,右手拿着一柄厚背钩镰刀,左手拿着弩筒,先朝崖上接连发了两箭,被矮胖子避开,没有打中,第二箭由耳旁擦过,形势也是险极。 秃子第三箭快要发出,瞥见韩奎一言不发连伤两人,崖上敌人,业已隐身在后,无法再打,便将连珠弩筒一指,待朝韩奎射去。忽听众人纷纷惊呼“七星子来了!”当时乱成一片。有几个更吓得往后倒退,想要退回谷内逃走神气。敌人虽未见过,来时已有耳闻,桃源庄那许多的教师打手一提此人,大部谈虎色变。主人更是切齿痛恨,曾对众宣说: “无论是谁,只将七星子擒到,必有千金重谢,惟恐大家不肯出力。”并还说了许多激将的话。同来这些旧人,虽是秦家多年爪牙,肯出死力,来时也曾谈到:“此次掘开水道,淹没新村,老庄主计策太毒,如被七星子知道,或是撞上,非来拼命不可。下手之时,必须小心人越快越好。等水一发,急速乘了预先藏好的竹排,赶紧逃回,方可无事。 一面说起敌人,神出鬼没,许多厉害,连那一匹白马,也是从所未见的怪马,脚底并未钉铁,跑起来比飞还快,有时连人带马刚在东方把人救走,共总没有几句话的工夫,西南两面又发现他的踪迹,形踪飘忽,不可捉摸。此去难免相遇,千万不可轻视。”自己和同伴虽笑他们胆小,但听众口一词,说得那么厉害,将信将疑之下,不由也生出一点戒心。 见众惊乱,二人忙同往前注视,见那来人是个蒙面骑马的白衣壮汉,因在水中驰来,马行不快,只觉人强马壮,还看不出本领深浅。心方一动,秃贼袁人杰素来手疾眼快,已由同党身侧将第三枝弩箭发出,照准韩奎打去。同时,看出强敌七星子人马已快离水上坡,暗忖:“先听众人说他马快厉害,此时人马都在水中,还未上坡,何不赏他两箭,便除他不了,那匹马总可打死,回去面上也有光采。”手随念动,往侧一偏,接连又是三枝连珠弩箭朝来人打去。 就这瞬息之间,韩奎先还不知为首二敌来历,只看出不是寻常人物。后一临近,一见这两人的貌相以及那身奇怪的装束和手中兵器,猛想起这两个老贼正是山东路上享名多年的桃花冈七煞中的两个厉害人物。那秃子以前见过一面,还不知他深浅;使钩镰刀的老贼名叫彭飞鸿,出了名的飞刀手,八年前亲眼见他独敌好几个有名的镖师,结果全被杀伤殆尽,本领甚高。日前听狗子秦迪露出口风,老贼已曾命人聘请,自己还想,对方三年前业已金盆洗手,未必会来,想不到会在此地相遇。可见老贼阴险狡诈,人已请到,另设宾馆款待,暂时不令出面,却在暗用阴谋,下此毒手,怪不得老贼日前口风甚是拿稳,原来暗中请来这样绿林中的厉害人物。也许先连狗子均被瞒住,不知好手业已请到,凭自己的本领,一对一还能勉强应付,以一对二,事便难料。何况这七个凶煞要来决不止此两个,如非七星子赶来,就许吃亏都不一定。 心念才动,袁人杰的弩箭已迎面射来,彭飞鸿离开更近,也快扑到身前,韩奎知这两贼暗器厉害,刚用手中刀将弩箭打退,防备对方兵刃暗器一齐夹攻,有些发慌,连崖上矮胖子的说话也未听清。耳听彭贼怒喊:“韩奎鼠辈,吃里扒外,暗算伤人,快滚过来领死!”未一句还未听完,同时又听崖上哈哈大笑,连呼“报应”;另一面,袁贼已舍了自己,手上接连发出三点寒星朝侧打去,知是想伤大侠七星子。彭贼口中发话,又正手举钩镰刀纵将过来,当胸扎到。不及抢往侧面挡那连珠弩箭,刚急喊得一声“此贼的箭有毒,留神伤马”,一面忙把身子一闪,避开来势,反手一刀背,朝敌人钩镰刀横扫过去。猛觉一股急风凌空压到,鼻端闻到一股膻气,眼前倏地一花,人影和黑影飞舞闪动中猛觉一刀扫空,不禁大惊,忙即纵身后退,还未落地立稳,便听一声惨号,目光到处,原来眼前凌空飞落的一条长大黑影正是昨日森林中所遇怪兽猩人,嘻着一张血盆大口,立在前面。彭贼已被那两只蒲扇般大的毛手抓住,举了起来,彭贼一柄用以成名的厚背钩镰刀也被打落,左臂似被猩人齐时拗断,只剩半截手臂带着一点皮肉尚在乱晃,血流不止,人已痛晕死去。猩人先朝彭贼面对面看了两看,忽然仰天一声怒吼,单手抓住彭贼的腿,猛一回身,往后打去。 原来袁贼接连三箭均被七星子用长鞭打落,方觉敌人厉害,话不虚传,又见敌人忽由马上起立,轻轻一纵,便是两三丈高远,到了崖坡之上,走了过来,身法步法虽极轻快,神态却甚从容,料定强敌,心中惊疑,还想用箭打去,一条毛茸茸的长大黑影已由崖顶飞落,袁贼立在侧面相隔较远,看得清楚,见那东西似人非人,和猩猩差不多,身材高大,两只突出的怪眼凶光雷射,嘻着一张血口,形态狞恶,从所未见。彭贼久经大敌,当时并非没有警觉,又是那么快的身法竟会不及闪避,手中钩镰刀刚往上斫去,那怪物连理也未理,顺手一把捞住,另一手夹背心一把,将人抓起,一声惨号,便将彭贼右手臂齐时折断,人也痛晕过去。急怒惊慌中,本来想逃,探头谷内一看,起初说好暂缓下手的一个水洞不知怎的忽然崩塌,大量山洪连同后山各处溪涧中所积蓄的雨水会合一起,正和山崩一般,刚刚爆裂,一股两丈方圆的水柱随同无数碎石纷飞中狂冲出来,晃眼谷尽头一带水势高了许多,两三丈高的浪山,发出轰轰巨震,狂涌而来。半山这片平崖离水面已只一两丈高,谷内预定的另一条逃路已被洪水漫过,声势比起方才更加猛恶。来时预定的两条归路,一条已断,前面这条又被敌人怪物挡住,自己会点水性,乘着谷外半山上一片崖坡还未淹没,能由山路逃走更好,如其不能,入水逃走,也非无望,敌人多么厉害还能抵敌,这形如猩猩的怪物,岂是人力所敌?看同伴死得那样惨法,只要被它捞上一把,休想活命,此外又毫无生路。 袁贼略微盘算,把心一横,暗忖:“这东西虽然凶猛,看它面向前面,全不顾及身后,必是一个力猛无比的蠢物,手中现有连珠毒箭,只要将它射中见血,不特逃生有望,还可为友报仇。”不由顿生恶念。因料这类猛兽力大性长,恐其报复,预先看好退路和隐身之地,准备怪物死前发威之时,可以闪避,哪知死星照命,本来新到的人当地尚无恶迹,只肯服低,或者还能活命,经此一来,死得更惨。上来照准怪兽胁下和头颈间要害连射几箭,均被反震落地,知怪物身坚如铁,刀箭不进,心虽发慌,但因怪物连中数箭均如未见,也未回顾,袁贼平日胆大,心想:“事已至此,这类山中猛兽未必会水,立处离水才两三丈,出口虽被挡住,旁边还空出一丈多的地面,不如由侧面掩将过去。” 一面运足气力纵逃入水,一面仍用连珠毒箭射它头上七窍,无论眼耳口鼻,只有一箭射中,便可杀死除害。 主意打定,正轻悄悄往侧面掩去,不料这类猩人虽然凶野,耳目最灵,方才下时,因知这两能手新来不久,并无杀人之念,本意擒到,问过主人再说。不料用力大猛,又见敌人用刀斫来,发了野性,只一抓一拗,人便痛死过去。正在查看死活,一面偷觑主人面上神色,身后便被人射了几箭,仗着一身厚皮,才未受伤,怒火凶心重又勾起,本想发难,因拿不准主人心意,还在迟疑。反是七星子先听韩奎说敌人暗器有毒,想起今朝所得密报,老贼秦十新由山东请来几个绿林中人,均是极恶穷凶一流,同时,瞥见用毒箭暗算自己的秃贼又在猩人后面用箭乱射,不由有气,心想:“这类恶贼,死也不多。”便朝猩人含笑把手一挥。 这类天性猛恶之物,主人管得多严,野性发作时,尚难免于生事,哪经得起主人再有暗示,当时哈哈一笑,抓住死人的腿,听准身后敌人来处,倏地回身,一声怒吼,猛力打去。这时山洪暴发,声势比前更猛,轰轰发发,山摇地动,人声早为所掩。袁贼正往旁边掩过,忽听崖顶敌人大声疾呼,似在警告猩人,人已走向前去,和仇敌快成平行,猛想起崖上还有一个会发长箭的厉害对头,三面皆是强敌,除照预计一拼,更无善策。 惊慌情急之下,不等掩到前面,先用手中毒弩照准猩人的耳朵和太阳穴连珠射去。事又凑巧,双方恰是同时发动,箭才出手,猛觉一股膻风,随同人影,旋风般急扫过来,想要逃避,已自无及。耳听万雷怒鸣、狂涛声中,震天价一声巨吼,心胆一寒,身刚离地纵起,想要纵逃入水,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时机一瞬之间,猩人已连人带死尸横扫过来。本就又猛又急,偏巧一时粗心,只顾留神敌人脚步,没注意到敌人的暗器,又受了一点伤,经此一来,凶威更加暴发,袁贼恰正凌空前纵,竟被这一死尸拦腰打上,“哎呀”一声,人先断气,身子也被打飞起来,往右侧崖壁上撞去,叭嗒两声,头破血流,脊骨皆断,死于就地。 另外七八个恶奴打手,自从七星子出现,便在亡命逃窜,不料洪水暴涨,狂涛怒喷,后路已断,同时,猩人又由崖顶飞落,将一个最有本领的同党一把抓死,路也挡住,只有个机灵点的,在猩人未纵落前,想起七星子厉害,也不问袁、彭二贼能敌与否,乘其未到以前,顺着崖坡抢先逃走。下余全被猩人隔断,进退无路。有两个还往山崖危壁之上攀援乱爬,那胆小而又无能的早吓得心魂皆颤,跪在地上,口中哭喊:“七星子爷爷饶命。”不料平日助纣为虐,该遭恶报,本来还有生机,吃袁贼这一箭,却闯了穷祸。 猩人受伤,凶威暴发,抢先飞扑过去,一把抓住袁贼死尸,拿起一看,见人已死,怒吼一声,朝崖石上一甩,打得骨断筋折,掷向地上;猛一回身,瞥见还有好些人,有的跪在地上,有的满崖乱爬,暴怒发威,仰天又是一声厉啸,凌空一跃,先朝崖上纵去,一抓一个,先将爬得最高的两个抓住,甩将下来。 猩人力大无穷,两条手臂钢铁也似,人还不曾落地,先已痛死。又从离地数丈的危崖壁上往下猛掷,如何能够活命?猩人伤处也越来越痛,怒火越旺,跟着又去抓那下面几个,长臂到处,人便随手飞起。那惨号之声已为大量洪涛之声所掩,只见一条条的人影由半山崖上飞舞挣扎,急转直下,落在地上,便自不动。晃眼崖上的五个恶奴打手均被抓死甩落。下面还有六人,三个吓死过去,一个心慌过甚,见猩人将崖上的人杀光,跟踪纵下,慌不迭便往水中投去。这时那丈许高的山洪恶浪一个接一个,正由谷中狂涌而出,恶奴多好水性也禁不住这一冲,落水之后正在手脚齐施,想要游水逃走,身已不能自主,先被洪水,冲得东滚西歪,跟着,一个浪山当头打倒,往下一压,急溜电射中人已无踪。下剩还有两恶奴吓得连声惨号,业已失去人性,正在东跳西迸,往来乱窜,走投无路。猩人已自追近,一路残杀过来,一个先被一把抓起,双手一撕,分裂两片;另一个亡命一般正朝口外急窜。 这原是相继发生,没有多大一会的事,雷八先与强敌拼斗,用力太过,身上又受了好些伤,刚从地上立起,正在喘息,想和韩奎问话,素不相识,怎会来此救他?一眼瞥见谷口内跌跌跄跄飞也似跑来一人,惊慌哭喊,狼狈已极,认出仇人手下恶奴,料被自己这面追回,大喊一声,纵身上前,本想将其拦住,目光到处,瞥见谷口里面猩人双手抓起一人刚刚撕裂两片,地上倒着好些死尸,无一不是头破血流,血肉狼藉,正是那日毒打自己的一个为首恶奴,方才还曾见他耀武扬威,照老贼所说,指挥同党,发掘谷口内外面的几处泉眼伏流,想起以前仇恨,彼时直恨不能和他拼命。因听这厮说起,盘龙谷底水洞虽被打通,水势还不甚大,如将口外泉眼掘穿,这一带的伏流全部涌起,新村当时便可淹没。一面分出两人,拿了地图去往口外查探,是否和老贼所说一样。先将地方找到,等里面的人把另一水道打通,再来合力下手等语,知道事关重大,同来帮手,又是一个没有成年的娃儿,此时已不知何往,只得强忍气愤,由崖上暗中赶去。到后见那两个恶奴拿着地图和铁钩等用具,正想发掘,一个刚将一块崖石掘动,便有一股泉水箭一般喷射出老远。 这时水势刚发,好些地方尚未淹没,初次见到这样人工发水的奇事,先还不信,谷中这样一条浅浅的溪流,会有这大力量,将相隔这远的新村将近百里方圆地面全部淹没,沿途低洼之处,虽有好些水塘,都是前日大雨所积下的死水,最深处才三四尺,中间还隔着一片高地,难于漫过。虽想起今朝猪儿所说,青龙涧洞中日记上面的话,断定盘龙谷积蓄多年的山洪,是一未来大害,并说老贼秦十曾用多年心机,暗中设下许多闲棋,准备做将来吞并新村的毒计,到时如能利用,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特可以转败为胜,并可将这作恶如山、为害多年的土豪恶霸除去,免得双方争斗,引起凶杀,败了又去为奴,永世不能翻身;胜了被他家属告到当官,又打人命官司,害得我们这许多安善良民家败人亡。自己为想除暴安良,前后用了一二十年心力,集合了许多同伴,几次看见土人受他毒刑吊打,危害压榨,激于义愤,想要发难,均因这些顾忌而止。只凭自己一人暂时暗中救济苦人,和他作对,不敢冒失大举发动,便由于此等语。先当这水必和黄河一样,说来就来,不料所掘只是两处山洞,水力虽猛,比预想相差天地,因此将信将疑。正伏在一旁偷看,心想:“水如不大,此时只谷内外一条溪流,水涨了些,连岸都没有上。这大一片土地,中间还有许多高坡,照这样的水势,再加一百倍,也不过将地沾湿,还没有日前那场大雨厉害,乐得让他多费力气,徒劳无功,我一人一斧打不过他们人多,还不如寻到猪儿,分头溜往青龙涧和新村报信,引了人来,将这些驴日的打死,要好得多。” 雷八正想心思,忽听轰轰发发,声如雷鸣,由谷底一面急涌而来,未及赶往探看,雷声已由远而近,同时,瞥见大片白光挟着大股急流洪水,已由谷口里面奔腾汹涌而出,不顺溪流侧走,大部向前直冲,晃眼高出溪岸,撞在正对谷口一片两三丈高的峰崖之上,震得山摇地动,声势惊人。跟着近山脚处又冒起两股喷泉水柱,一粗一细,由山石缝中激射出来,粗的一股,竟有两三尺方圆;细的一股,也由小渐大。附近石缝中的喷泉,有的好似无数银丝雪练,有的好似一片片的珠帘,电也似急一同向外喷洒,合成许多从来未见之奇。斜日晴光中,闪动起无数银辉,冷气逼人。定睛一看,原来下面泉眼已被二恶奴掘开了两处,虽然又惊又怒,仍觉水和地面来比尚差得远,何况前面还有一带高冈坡蛇,至多那无人的野地变成一个大水塘,想要淹没新村,决难办到。 正想再看一会,忽听下面叭嚓崩裂之声,那小的一个泉眼旁边,忽有一片丈许方圆的崖石和炮弹一般飞起,打出好几丈,左近崖壁便和雪崩也似随同大小崖石纷飞迸射中,崖脚下当时现出一个两三丈方圆的大洞,山水由此狂涌而出,大得惊人。口外一带低处,立时喷涌起好些大小水柱,危崖与谷口中间的地面宛如残雪向火,随同山洪喷泉,交射夹攻,相继往下酥溶坍陷。目光到处,就这转眼回顾极有限的时间,地面上已布满了白光,大量山洪奔腾澎湃,挟着排山倒海之势,由高而低,朝南山口外狂涌而去,其势快得出奇,沿途好些高冈坡蛇竟一点也挡不住,吃那山一般的浪头涌将上去,有的一撞就坍,被狂流卷去,急转直下;有的被洪水漫过,当时淹没,看不到一点影子。虽有几处高而未冲倒的峰峦树木,也和海中小岛水草一样,只露出上面一点角尖。因其挡住中心水路,激动起大量浪花,反倒增加水的威势,看去分外惊人。到处一片汪洋,白茫茫一直看到南山口外,水还在继长增高,狂涌不已。 雷八耳听两恶奴笑语欢呼,说:“这水真个又快又猛,我们快将第二处水洞掘通,不消个把时候,新村便有许多人鱼漂起了。”说罢,拿了器械便往高处抢来,到一有泉水滴流的湿地之处,正在商量发掘,不由大怒,暗骂:“都是人类,这些驴日的,怎会没有天良!”越想越忍不住怒火,一摸身后,所带长箭已被猪儿取走,只得掩将过去,纵身一斧,先将背向自己的恶奴斫死。另一恶奴正在得意掘那山石,猛瞥见一个凶神一般的壮汉突然出现,将同伴一斧斫死,不禁大惊,口中急呼:“强盗杀人,你们快来!” 忙举手中铁钩,想要抵挡,雷八已恶狠狠一斧劈到,力猛斧沉,将恶奴铁钩击回,打向头上,斧再随同下落,当时送命。 雷八见恶奴手还未动,那山水已由点滴加大,变为一条条的水箭向外喷射。正想把土填没,忽听惊天动地一声大震,原来正对谷口的那片峰崖连受山洪狂流猛冲击撞,下面地层再因几处上下泉眼崩裂,和谷底水道开通的猛烈冲激,山后地底多年积蓄的洪水连同大雨之后的山泉,全被引到这一面来,由地底和山缝中向外狂喷激射。稍微薄一点的崖石,地面都被冲破,往下坍陷。加上那轰轰发发、雷霆万钧、猛烈震撼之势,谷外这片峰崖本是上丰下锐孤立地上,如何禁得住这样大的冲击之力,不消片刻,先由中部倒了一大半截落在水里,打得骇浪惊飞,狂涛山立,雪一样的浪花高起一二十丈,还未平息,下面快要陷裂酥溶的地层被这重达千万斤的峰头崖石猛力下压,当时打裂了一个大洞,下面正要夺口而出,往上狂喷的伏流立似地雷爆炸喷涌激射出来,下半峰崖再随地面往下一沉,重重的又是一压,十多丈方圆一片断峰危崖差不多全数陷落下去。地底的水经此重大压力,势更激烈。那刚起来的浪头,竟比刚陷落去的峰崖更高更大。等到水力发泄了些,浪头中心往下一平,大量洪水便散布开来,波涛滚滚、漫山蔽野,分三四面涌去。一面顺流下驰,无尽无休;内中两股,先涌到高的一面,再就势倒退侧转,反激回来,越发增加了水的威力。只见波涛汹涌,浩荡奔腾,高的地方,仍在渐渐增长,低的一面,水流更急,水面也越来越广,晃眼之间,长高了一两倍,已淹到了先前动手之处。 雷八又惊又急,正顺崖坡奔上,还未立定,山洪往上一涌,便将两具死尸卷吞了去,跟着,水面上冒起两串水泡,便自无踪。随听崖顶有人说笑跑来,大意是说:“谷底水洞已打穿了两个,还有一个为了水势太猛,无法近前,由那恶奴为首,正在想法将它打通;一面想起谷口外面的泉眼不知寻到没有,特意分出两人赶来,帮助方才先两恶奴将其掘通,使得水力宣泄一些,以便谷底那些同党容易下手。”并说:“今日山洪大得出奇,只将口外泉眼掘通几处,最重要是半崖腰下一处如能掘通,片刻之间便将新村淹没。 免被警觉,群起防御,减少灾害,再被他们顺着东南山沟两边崖顶逃入森林高地,去与七星子会合,又是未来大害。” 第二七回 猩人死后的猛威 雷八一听有人说话,忙把身子朝崖壁上一贴,一面偷听,一面跟着掩将过去。刚听出来人是恶霸手下两个武师,准备由崖顶绕到与谷中溪岸上面一列崖腰平地相连之处的崖凹中掘那泉眼。忽听一人惊问:“方才来的两人如何不见?前面树根上横着一个死尸好像秦六,怎会死的,莫要敌人又来闹鬼作怪,我们小心一点。”雷八一看,原来内一恶奴的死尸不知何时被浪打在附近一个高石堆上,被树根挡住,洪水正朝上面涌去,死人略一摇晃,重落水内,被水卷去。正在留心查听,跟着便听侧面怒喝:“原来凶手就是这个狗娘养的,快将这厮擒回庄去,开膛摘心,碎尸万段,与秦老六他们报仇。”声才入耳,一个手持铁棍的武师已恶狠狠由侧面打来。 原来这两武师本领不高,人却狡猾,刚一发现死尸,便料有了敌人暗算,内中一个忙顺山路悄没声绕将下来,先还恐怕敌人是七星子,有些胆怯,如非洪水已发,大功告成,贪功心盛,想得重奖,几乎想要溜走,用棍的一个还较胆大,想看明白了虚实,见势不佳,再行缩退,也不告知谷中同党,顺崖坡山路溜走,寻到事前准备好的竹排,抢先逃回庄去,报功之后,再作计较。另一个说到未两句,忽想起七星子的厉害,吓得只顾东张西望,一味留心戒备,下都不敢下来,持棍的刚绕到侧面,探头往下一看,见一手持板斧的壮汉贴崖向上偷听,身上还有血渍,认出那日夜里被七垦子救走的车夫雷八,再一细看,四面波翻浪滚,白茫茫一片大水,只剩半山腰上一片崖坡,所有原野都被淹没,口外峰崖也被冲倒,无影无踪,虽有几处小山石堆,也只剩下一点顶端,四面皆水,相隔又远,就有敌人,也难飞渡。再往来路崖坡一看,一眼望出老远均无人影,越发胆壮起来,忙把手中铁棍一扬,脱口喝骂,纵上前去,举棍就打。另一武师,看出雷八只是一人,也跟着心雄胆壮,破口大骂,赶将下来,举刀就斫。 雷八刚将铁棍挡过,敌人刀已斫到,忙即纵身闪避,总算那一片乃是半山腰上一片平崖,雷八虽然不会武功,仗着力猛斧沉,手疾眼快,上来一斧,几乎把敌人的铁棍震脱了手。这两个武师又只会点花拳花脚,没有真实本领,开头挫了锐气,不敢十分进逼,这才勉强打个平手。不会武功的人到底吃亏,雷八时候一久便被敌人看出破绽,身上连挨了两棍,不是体力强壮,敌人力弱,己早受了重伤。就这样不是来了两起救星,至多拼得一两个敌人,照样难保活命。 雷八这时刚把死尸松开,喘息起立,一见猩人乱杀恶奴这等凶暴残忍,又见恶奴悲号哭喊、力竭声嘶、狼狈可怜之状,不由激动素来刚烈义侠心肠,仗着早来曾和这大小两只怪兽见过一面,听黑女和猪儿说:“这东西虽然猛恶,因经李氏夫妇长期训练,除力猛手重、无意误伤之外,不奉命,决不伤人;就是误伤,也必看出对方是他仇敌,或是含有恶意的对头,也只想要生擒回来,献与主人拷问;再不,便是来人犯了后山的禁条,并非真想杀死。偶然无心之过,回山必受重罚,故此看去狞恶凶猛,并不无故杀人。 经过今日指点,已认得你们,以后相遇,无论什么为难之事,只他能办,随便叫他去做,无须害怕。做得不对,便对他打骂,也必不敢反抗。这东西已通人言,记性又好,好胜疾恶,只说得理对,不要冤枉他。”方才猪儿又说:“他和李大嫂早在种药时见过,因不许先告三哥,故未说出,不料第二日他们便见了面。来时我已见到这东西,此时又闻到他那一股膻气,定必藏在这些驴日的左近,不知何故,见敌人在此发水闯祸,还不出面杀死他们,找寻它去。”说完便走。后与敌人恶斗,它忽由上纵落,分明是来帮我,如何发了野性,这样残忍?心念微动,只顾仗义,挺身上前,既未看到身后来了何人,也未看出猩人为何随便乱杀,这样残忍凶暴,状类疯狂,与前闻不奉命不敢杀生害命之言不符,是何原故?大喝一声,便抢上前去。 猩人此时连痛带急,怒火烧心,野性大发,神智已昏,两只突出的怪眼凶光如炬,己快要冒出火来,急切间,哪还分辨得出敌我。正在咆哮如雷,连声厉吼,乱杀崖上下那些恶奴,遇见地上死人死尸,便随手抓起,不管死活,随手撕裂雪怨。不是这一耽搁,恶奴早被追上。此时刚将方才所杀两片残尸抛球一般,带着鲜血肝肠,甩出老远,朝外追来;一眼瞥见一个方才吓死的恶奴横在地上。因未受伤,衣服也颇整齐,只当未死,随手抓起,刚刚怒吼一声,随手撕裂,掷向水中。忽见对面,来了一人,朝他大声怒喝。 这类猛兽都有特性,稍一发威,便被吓死,知道人都怕他,雷八这样理直气壮神气,初次见到,反倒呆了一呆,对面立定,注视起来。 雷八见它周身的毛根根倒竖,凶眼怒突,右耳带着一缕紫血,比起初见形态更加猛恶,立在面前。心想:“这东西果听人话。”为了水声如雷,震耳欲聋,正要大声喝问,不令再追逃人,下那毒手,猛瞥见猩人二目凶光注定自己,嘻着一张血口,-牙密露,两条铁臂和那一双蒲扇般大的前爪忽然张开,好似暴怒已极,蓄势欲发,不怀好意。心方一惊,一股奇膻迎面扑来,眼前一花,整个身子已被猩人连肩带臂抓住,仿佛一双铁箍钢钩将人钳紧,奇痛彻骨,休想挣扎分毫;同时,脚已离地而起。这才看出猩人怒极发疯,业已反常,不禁大惊,方想:“转眼惨死,命必不保。”急怒交加中,刚猛力挣得一挣,微闻狂流澎湃洪响声中,有人厉声怒喝,先似长蛇也似一条黑影由斜刺里飞来,脸上稍微扫着一点,几乎连颧骨也被他打碎。 雷八胆大眼快,虽在死生呼吸之间,神智一毫未乱,目光到处,刚看出那黑影乃是一条长鞭,蛇一般将猩人的头颈套住一抖,那随鞭飞纵而来的正是蒙面大侠七星子李诚。 惊喜交集之下,急喊得一声“大哥”,猩人好似咽喉被软鞭勒紧,护痛情急,把手一松,雷八人便落地,觉着周身酸痛,肩背骨似要碎裂神气。百忙中还未想到面前危机,略一缓气,正朝前看,忽听崖上下两人大声疾呼:“你还不逃,要等他把你抓死么?”心中一惊,这才想起猩人尚在面前,忙即回身逃走。同时,猩人头颈软鞭也自松开,本意回抓敌人,耳听来人口音甚熟,侧脸一看,那用鞭打他的是个白衣蒙面人,刚想起此是主人,心中惊惶,忽然瞥见先抓住的人转身逃走,怒火忽又往上一撞,神志重昏,也未看出那人是谁,一心认定才方逃走的恶奴仇敌,怒吼一声,纵身便扑。七星子李诚早就防到有这一步,又知猩人狰恶无比,此时伤重疯狂,神志已昏,真要发了野性凶威,自己再加上几个也非其敌,想要杀它,心又不忍,又恐雷八被它误伤惨杀,打不起主意,一面还要防它反扑,伤害自己,心中为难。正想主意,一见猩人舍了自己去追雷八,越发情急,口中大喝,追上前去,挥动长鞭,先打了一下,猩人理也未理,眼看一双铁爪快要抓到雷八身上,万分惊急之下,施展全力,奋起神威,一鞭扫去。本来雷八非死不可,幸而猩人离地纵起,身子悬空,还未下落,李诚这一鞭又猛又急,恰巧绕在猩人腿弯之上,缠了一个结实,再奋起神威,大喝一声,猛力往回一带,叭嚓两声,猩人整个身子像倒了一座小山一般,跌倒地上。 雷八虽脱毒手,腰间裤带也被爪尖捞住了点,当时裂断,连裤子撕下一大片,露出大片黑壮屁股,还划了两条裂口,稍差一点,不死也受重伤,腰股皮肉,定必碎裂,形势端的险极。经此一来,猩人越发暴怒疯狂,一声厉吼,那缠绕两腿的一条软鞭,因为勒得太紧,无意之中将鞭梢嵌住,李诚用力一抖没有抖开,竟被猩人挣断,就地一滚,纵将起来。李诚知道不妙,忙即松手,拔出肩后毒箭、腰间飞刀,一面纵身逃退。因已看出猩人神态反常,本性已迷,耳中又有紫血流出,料定中了敌人毒药暗器,毒发疯狂,如能将其制服,或使其稍微明白,认出自己,还可用药救活;真要无法挽救,为了保全自己和雷、韩诸人性命,说不得只得送它早死,免再伤人。主意打定,猩人已由地上纵起,周身毛发皆张,凶睛如电,嘻着血口利齿怒吼扑来。那一带地势又极崎岖不平,猩人上下山崖纵跃如飞,性又猛恶无比,就能将它杀死,也难免于为它所伤,甚而同归于尽都在意中,专一用来对付它的长鞭,又被挣断。再想起它平日的功劳和忠实义勇的天性,亲手杀它,于心不忍,实在无法下手;最好将它喊住,使其认清主人,偏又不能。 心正悲苦情急,无计可施,猩人已似急风电驰而来,离身不过两丈。 这还是李诚身轻力大,机警灵巧,乘着猩人就地一滚,首先松手纵逃;否则,早被捞住。知其动作神速,顺路逃走,反倒难逃毒手,万般无奈,正一面看准来势和左右道路,以便闪避;一面大声怒喝:“你这该死的东西,受了敌人暗算,中了箭毒,连我都不认得了么?快些卧倒,还可活命。”话未说完,嘤的一声清啸,一条金光闪闪的黄影已电一般带着啸声飞射过来,正是灵猿金儿,看那来势,本朝猩人头颈斜射过去,猩人飞扑正急,不知怎的忽然后退,事出意外。金儿来势更急,没防到有此一举,竟自扑空,怒极之下,忙中回手,用长臂反击了一掌,微微打中猩人的毛脸,身子自然收势不住,快要撞到崖壁上面,双脚一伸,微微一点,因听主人急呼“金儿快来”,便改朝李诚扑去,落向肩头之上,动作神速已极,正指前面嘤嘤急叫。李诚忙说:“今日之事不能怪它,这是中了敌人暗器,毒气发作之故。”前面猩人仿佛惊醒,明白过来,朝着李诚看了一眼,再一回顾路上那些死尸,忽然惨叫了两声,便朝前面飞驰而去。 李减因知金儿也是怒极,恐猩人吃亏,不令抢先独追,拉着它一条长臂,一同赶去。 本意防它万一野性又发,途中伤害雷、韩诸人,则大声喝令速回。猩人回顾李诚追来,又是一声悲啸,倏地转身,往危崖壁上手脚并用,蹿了上去。李诚听出啸声悲苦,知其醒悟,不知何故逃走,手中抓紧金儿,连声急喊:“我不怪你,也不许金儿动手打你,不要惊慌害怕,快些下来,我好为你医伤。”一面觅路往上追赶,急切间忘了猩人纵跃如飞,那样陡峭的山崖,如何追赶得上,这时山洪越发猛恶,声震天地,离开稍远,任怎大声也是无用,还没想到猩人有什别的举动。刚刚追到半崖,望见前面猪儿狂呼,将手连挥,一面往上赶去,也听不出喊些什么。跟着,便听先后两声极猛烈的怒啸,那样巨大的波鸣浪吼,竟掩不住那悲壮之声。金儿也似情急,冷不防将手挣脱,如飞往上蹿去。 李诚还未听出那是猩人临死的悲鸣,急喊:“金儿不许欺它。”跟踪赶到顶一看,猩人一手朝天,一手抓腰,双脚前高后低独立顶上,面向前面大水,一动不动。啸声早止,毛发依旧根根倒竖,迎风披舞,威风凛凛,简直像个铁打神相,不似生物。喊了两声“阿黑”,未听回应,心方惊疑愁虑,向前急赶,金儿已早纵上猩人肩头,口发急啸,回首乱招,情知不妙。赶到前面,细一抚视,见那猩人一脚向前,抓紧崖石,一脚向后,脚根一半离地,只用脚尖抓住地面石根,一手朝天,怪眼圆睁,凶眼怒突,阔口开张,血唇利齿一齐外露,狞恶威猛,形态如活,口鼻间已没了气息,耳边一缕紫血正顺右肩黑毛向外涌出,点滴下流,落在山石上的已由紫变黑,知被仇敌毒箭射中耳孔要害,毒性大发,始而神智昏迷,任意凶杀,见人就抓,连平日最敬爱的主人均不认得;后见金儿飞到,听出啸声,刚刚警觉,明白过来,伤毒业已发作,窜满全身。 这东西天性猛烈,本就痛苦不堪,又因先前怒极发威,上下纵跳咆哮,用力太猛,毒发作更快,已难活命。同时,瞥见沿途死尸,想起主人平日戒条和金儿的厉害,悲愤惊急中,忘了所杀均是恶奴,又见主人满脸急怒,金儿刚一见面便下辣手,以为误伤了许多好人,又惊又急之下,身上痛苦,更是万分难耐,忽萌死志,自知本身强健力猛,自杀不易,又知主人决不肯亲手杀他,就是伤人,至多吃上一顿苦头,再说闯此大祸,与平日答应的话相反,也无脸与之相见,打算跑上离地数十丈的危崖顶上投水自杀,左脚刚踏到那块危崖顶上,右脚还未上去,所中箭毒业已大发,急怒交加,发动神威,猛力一声怒吼,竟将脏腑震碎,不等前扑,便自死去。死前用力大猛,自身上又是毒火烧心,痛苦不堪,故此脚底山石被它抓得这样牢固,死后依然挺立不倒。想起它平日的忠实勇猛和许多苦劳,除性太刚猛疾恶是其所短,余者无一不好,真比常人要强得多,不禁心中一酸,流下泪来。 跟着,猪儿也由下面赶到,说方才埋伏之处,正看崖顶这一面,先见猩人凶威暴发,到处爪裂生人,吼啸如狂,雷八已被抓起,正在惊惶,李诚忽然赶到,两次用长鞭将其制住,猩人由地纵起,反身追去。后面一段,被山崖挡住,洪水波涛轰轰乱响,微闻人兽呼喝吼啸之声,由谷底一面隐隐传来,看不出是何景象。虽知李诚本领极高,无奈猩人神力利爪,猛恶无比,也极可虑。心方惊疑,忽见猩人反追雷、韩二人,以为二人必不能免,刚将手中长箭握紧,准备万不得已将其打死,但又想到猩人上下危崖如履平地,恐又反伤自己。刚一为难,猩人忽然一声急啸,手脚并用,往危崖壁上蹿去,其急如飞,晃眼到顶。跟着,便听厉声怒啸由上传来,忙即转身探头,往上一看,猩人正顺崖顶飞驰而来,一脚刚踏到这块突出丈许的危石顶上,忽然左手抓腰,右手朝天一伸,猛张血口,一声怒吼,便钉在石上,不再转动。猩人耳中毒箭,猪儿伏在崖上早已看出,料其毒发身死,凶多吉少。忙又回顾后面,朝李诚急喊了几声,转身赶上,果然已死,无法解救。想起近一二日几次相遇,所见许多好处,好生痛惜,急得乱跳。雷、韩二人,也绕路走上,见猩人死后形态如此威猛,凛凛如生,也都惊叹、愤惜不已。 李诚听猪儿所说,和自己所料一样,深悔来晚了一步,将这一个忠实得力的膀臂失去,难过了一阵,便告众人说:“这场大水早已料定,事前曾下好几年的苦心,暗中布置查看,近一二年方始想好方法,本是打算将计就计,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因早断定秦十老奸巨猾,阴险非常,比狗子厉害得多,早晚必要发动这场洪水,我如不去激动敌人,老贼不似狗子年轻无知,一味淫凶横暴,行事任性。他见新村人多武勇,看去善良,真要压迫太甚,无故行凶,定必群起反抗,何况还有自己这样一个隐名仇敌,顾虑大多,也许暂时不会发难。而自己这面也有好些顾虑。不料狗子近年添了许多有力爪牙,越发无恶不作,自己和兄弟激于义愤,分头常往庄中救人,与他为难,秦贼父子连受警告,自觉丢人太甚,切齿痛恨,老贼更是聪明,断定七星子必与新村有关,越想越觉是个未来隐患,如其发动手下打手恶奴强行吞并,胜了还好,败便不可收拾,甚而家败人亡都在意中。土人虽然容易受欺,但要防他拼命。就算勾结官府,私斗败了,还有官家出头,帮忙报复,眼前亏业已吃定。想来想去,只有发动盘龙谷山洪淹没新村,相机吞并,有胜无败。 “自己为了这几年救助苦人脱险,与秦贼父子结怨大深,双方已成势不两立,这场大水,万不能免。于是暗告倪仲猷,转告主持人,密令村中少年男女早在三年前便随时发动人力,照自己所开地形高低方向,借着种树种菜为名,在南山口外,就着原有坡蛇高地,建成内外两道防水高堤。因恐敌人警觉,上面多种树林野菜。形势也是长短高低,回环曲折,前后参差,各不相同,表面看去,是一大片高高低低、长短不一的土堆石崖,空处甚多,看不出一点用处;等到洪水一来,将前面填满,立时现出它的防御之力。所有这许多坡蛇冈崖,全都联成一体,成了内外两条长堤,不特将水挡住,并还含有分散水力的妙用。一面再就原有地势开出一条道路,一旦山洪暴发,便可引了大量洪水绕过东南山口外,环绕新村的大半圈高地,顺着水势就下之性,越过新村,到了官道近侧低洼之处,再分成上下两股急流,一股越过官道,带同敌人所发山洪雨水往桃源庄一面涌去,一股经由昔年一条堵塞多年、新被自己督率猩人、金儿和几个得力帮手打通的一条伏流水路,经由地底倒灌入庄。 “为了前人开辟桃源庄时多年苦心经营,设备周密,又有天然生成极好的地势,运用原有环绕全庄的一条大壑和几处山泉,兴建出无穷水利,所有溪沟水路均可通连,无论多大洪水,到时俱都流入壑内,顺着所开水路暗沟,不等上岸,便分往四面庄外流去。 上面落下来的雨水,又顺地势流入壑中,一同分散,至多将那大壑填满,离岸两三尺为止,不会再涨上岸,永无淹没之虞。而庄中那多溪流,平日均有一定水量,一面与北面瀑布相接,一面在临壑之处分设许多出口,另有闸门,收发存泄,无不如意。每经一次大水,不过官道上断绝个把月的交通,别处山村都成泽国,桃源庄大片田亩反而更加丰收。自从秦贼之父开始吞并全庄人的田产,只顾阴谋毒计,蚕食鲸吞,无心及此;又因多少年来,从未发生过一次水患,越发忽略。到了秦贼独霸一方,没有几年,几个专管水利的人,有的被他害死,有的成了农奴,或是被迫逃走,那些每隔两三年经过一次大水便要查看添修的水利沟渠,无人顾问,日月一多,提也不再提起,于是所有水道全都湮没,只有两处可以通流。遇到山洪大水,不是被水中冲来的泥沙将其堵塞,便是口小水大,难于宣泄。不过仗着天然地利,水量尚还欠大,不等壑水上岸淹没全庄,水已退去,以致秦贼父子始终看轻,不以为意。 “狗子接为庄主以前数年,便无人提起。近年连那几条要紧的水道都极少有人晓得。 自己先并不知关系如此重大,还是五年前救了一个管理水道的土人,无意之中谈起,想起平日所闻,暗中人庄窥探,越看越觉厉害,因而想起乘水反攻之策。当此大水未发的前一月,兄弟李强便听玲姑暗中泄机,此时虽不知兄长就住在左近山中,防水之事,却有准备。为了对方势力大大,双方如其发生械斗,一旦杀伤多人,定必引动官方,兴出大狱;难得仇敌作法自毙。本来再妙没有,正在暗中准备应付,一面常时暗会玲姑,与乃父陈四探听消息,偏巧又有省城官亲去往庄中避雨投宿,多生一层顾虑。刚将计策想好,弟兄还未见面,李强便得到信息,老贼因狗子忤逆,不肯听劝,暗命相随多年的心腹爪牙早就请来几个好本领的能手。为防狗子抗命,不以为然,并防泄露,所约帮手均作为朋友引见来此游山暂住的宾客,表面一字不提,暗中却命心腹死党假装入山采药,去往盘龙谷,照他地图和多年苦心想好的阴谋毒计,一面查看水势地形,一面准备下手方法。只在水季以内,随时均可发难。 “本来还想候到官亲走后再下毒手,后因两起搜山的教师恶奴均遭惨败,伤亡殆尽,狗子固是急怒交加,老贼却断定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山中哪有这样厉害的怪物,最可疑是,逃回的都是新请来的教师,刚一回庄,便向主人露出辞意,次日一早,便坚决辞别,不收分文财礼,人是一个不留,而庄中原有的教师恶奴并无一个生还,越想越觉可疑,料知事在紧急,敌人既敢出手,把去寻他的人杀伤殆尽,不久定必大举发难。为了旧人仇恨太深又都认得,故此一个不留;对这些新教师,不知用什方法恐吓说动,使其知难而退。否则,哪会是新人全都走光一个不留之理?想起胆寒,觉着这两日的雨后山水正是机会,再不下手,敌人虚实一点不知,一经发难,被他抢了上风,便无生路;不如突出不意,先将山洪发动,试上一试,即使对方太强,不能尽如人意,遭此大水,也必手忙脚乱,急于救灾,无心再和他父子作对。万一就此暴动,也可假借官方势力,硬说他们聚众造反,发动官兵一网打尽。当日便传密令,命几个得力爪牙带了那些有本领的教师恶奴来此掘开水道,发动洪水,想要淹没新村,残杀吞并。 “李诚本在日常戒备,时刻留意,派有专人守望,恰巧弟兄二人事前见面,经过昨夜密计,戒备更严。得信以后,弟兄夫妻四人立即会合,召集得力帮手,一面通知倪仲猷,密令全村人等照着预计分头应付,一面故意把埋伏各地的人全数藏起,先任敌人来掘水道,一面准备水发以后救人之事。自己为了桃源庄中许多土人还未得信,黑女和李强夫妻又要分头救人,偏是白天出入不便,只得抽空,赶往帮助。李诚夫妇通知土人到时如何应付,水来不要惊慌,事前寻好逃路和原有小船,因此来得晚了一步。不料雷八、猪儿不知底细,李强因猪儿年幼,雷八身受重伤,虽然伤药灵效,痊愈多半,初来地理不熟,也不在他一人,并未通知,致被暗中掩来,和对头这一争斗,以致内中两处水道,未被恶奴破坏成功。 “如非今年雨多水大,谷底领头发掘的恶奴惟恐新村的人不能死光,见初开掘时水不甚大,恨不能将所有水洞伏流全数掘通,未照老贼所说行事,多攻穿了一个水洞;事更凑巧,谷口外面的峰崖又被狂流冲断倒塌,这引水反攻倒灌桃源庄的巧计能否成功,还不一定。自己走到途中,得到金儿赶来报信,说起前情,吃了一惊。彼时如令金儿同来,猩人或者尚不至死,偏又顾虑李强夫妇所带人数太少,庄中土人对于仇敌虽都咬牙切齿,恨毒恶霸父子,毕竟久在凶威暴压之下,心胆已寒,到时未必有力反抗。何况这些人均无本领,恶霸手下恶奴打手甚多,老贼重金聘来的几个教师更比狗子身边那群饭桶教师强胜十倍,想起可虑。忙令金儿往告黑女,带了他那一起人,去攻后山。乘着当日天晴,夜来四面放火,水火夹攻,先将老贼困住,或是就便杀死,使其父子不能兼顾,免得伤害土人;一面加急赶来。路上看出水势不大,正觉徒劳,不料谷口峰崖一倒,大量伏流喷泉狂涌而起,谷底一处最重要的水道又被恶奴打通,夺口而出,惊波电射中,水势当时高涨许多。顺路下望,丈许高的浪山一个接一个,往南山口外涌去,晃眼先将新村侧面高地环绕包围。不是数年苦心人力,防御周密,新村也非水淹不可。 “料知大功将成。遥望雷八已和敌人动手拼命,情势危急,忙即催马乱流而渡,一面挥手示意韩奎速往接应,等马赶到,猩人业已中了毒箭。直到死后,才听金儿告知,说黑女已到陈四家中,偶然谈起猩人厉害,可以用它制住许多敌人,不似金儿虽然力猛灵巧,动作如飞,看去却像一个长臂小猴子,毫不惊人;于是又命金儿,来喊猩人前往听命。李诚先也想到此事,只为事前顾虑大多,既想把仇敌的灭亡归之水灾,免得张扬生事;又恐猩人性野猛恶,多伤人命,这才命它专在盘龙谷崖顶埋伏,等到发水事完,再将这些恶人杀死除害。没想到它天性刚猛,又因今早和雷八见了一面,猪儿更是熟人,开头还没看到雷八与人拼命,后见众恶奴打手由谷底往回退走,知其事完,便在上面跟踪窥探。本就跃跃欲试,想到口外,看清形势是否和主人所说一样,再下毒手。刚一到达,便见雷八形势危急,好些敌党正用暗器上下乱打,想伤雷、韩、猪儿三人。昨日在森林中见过韩奎,知其已是主人一面,猪儿又在崖上山石后面,连喊带比,催其下手,立时发威怒吼,飞身纵下。敌人虽被抓死,猩人也中了毒箭。想起痛惜,事已无法挽救。” 李诚匆匆向雷、韩、猪儿三人说完前事,便命三人留在当地,由金儿越崖赶往后山,喊来土人,将猩人尸首抬回安葬,并将众恶奴尸首就地掩埋,自己趁着天黑以前赶往桃源庄主持策应,并断仇敌逃路;将恶霸父子全家用水力人力包围,兔其逃走,又留大害。 说完要走,三人都要跟去,李诚本意,韩奎本是秦贼一党,彼此相识,恐其不便动手;雷八受伤,猪儿年幼,故此不令同往。后见三人词意坚决,雷八更手指日前所受鞭伤,狞笑道:“李大哥你是好汉,莫非看得我雷八这样脓包,那天夜里被驴日的毒打,这些血就白流了么?” 李诚想了一想,笑道:“雷、韩二兄一定要去,并非不可;只是到了那里,须要分清首从,不经我弟兄等指说,不要随便杀人。最好将他困住,使其自自然然死在水中才好呢。还有那些官亲最是惹厌。虽然他们也极可恶,同来还有好些随从人等,多半也是和我们弟兄差不多,拿汗水力气换饭吃的苦人,其势不能一律当作敌人看待。送他上路,必要走口;留下未来大害。此事我虽用了心思,到底还恐疏忽,好在几个无知妇女和几个狐假虎威的官亲恶奴并非贪官本人,最好照我兄弟所说,假装好人,送他上路,一个不要伤害,免得刚把恶霸除去,又留下未来的官灾。” 话未说完,雷八哈哈笑道:“大哥蒙你看得起苦人,把我当弟兄看待,如何还不相信。你当他们都是没有天良的么?实不相瞒,我们这些卖苦力的贫苦弟兄被驴日的捉了官差,便遭了他娘的大瘟。无缘无故出了力气,赔了人吃马料,还要受那驴日们的狗气。 走到路上,非打即骂。赶在前面的如其快了一点,便说他们有心抢先,好冷不防走往岔道,与强盗勾结,谋财害命,再不便是想乘人少,下手偷他,反正都是没安好心。走到后面的如其慢了一点,便说有意落后,赶不上站,好往黑店投宿,也是想要谋财害命。 再不便是无用废物,不舍得草料喂牲口。他也不想想,共总几个大属钱,经手差人再一七折八扣,还不够人一天吃的。拿什么来买草料? “走这长的路,还不是他活祖宗们用血汗换来一点防荒养命的子孙钱,为了驴日的官差糟掉,已说不出来的苦,还要说人不肯喂牲口,走得太慢,张口就骂,扬鞭就打。 请想人马都没吃饱,如何能走得快?最气人是走在当中的,应该没有惜了吧?亏他们驴日的真会想出话来收拾人,不好说我们是强盗贼骨头,却说前面车马扬起来的灰尘大多,闹得他们驴日的从头到脚都是灰土,骂我们都是蠢牛,车上为何没有挡风沙的篷,更不该和前车隔得太近。要是我们和他一样精灵,把前后的车调匀,隔远一点,使当中空出一段,就有风也好得多,‘这样蠢牛,投生十八世,也穷苦一辈子,永无翻身之日’等语,正骂得高兴,我们也正忍气吞声,由他忤逆挖苦、刻薄我们。不料前面骡马不争气,偏在此风大尘多之时,放上一个急屁,再不立在路上撒上一两泡急尿,被迎面的狂风一吹,好些打在他们脸上,这些又娇又嫩的驴日们,难得出门,把我们常年所受风霜沙尘的家常便饭看作比他娘的过刀山下油锅还苦得多,本来就是万分难受,一肚皮的恶气无处发泄,那经得起这一个大臭屁和满头满脸的马尿,你没见驴日的那个倒霉的样儿,因为坐在后面,那被风吹起来的马尿,正打在那满是灰尘的丑嘴脸上,连急带恶心,连隔夜食也呕出来,周身和浇了一头尿粪一样,正比牲口的屁还要难闻。他这里狗食业已呕空,还在于恶心;紧跟着,又是几点热马粪随风打到他们脸上,钻进口中,那东西刚由马屁股里撤出,还未冷透,自然不是滋味,连喷带吐,慌不迭吐出一看,又急又气,低头向下狂喷乱呛,连狗肚皮里的苦胆水都呕出来,几乎闭过气去。 “好容易将车停住,由手下奴才设法取来溪水,刚弄干净,气还没有喘完,跟着便朝我们连踢带打,骂我们赶车不小心,有意放刁,害他吃苦。稍微强嘴,到了地头,便吊起来,加上一顿毒打,第二天照样为他出汗,还要格外小心。万般无事,还要防他一时看不顺眼,随便踢上两脚,算是点心,哪有分毫情理可讲?那姓金的小舅子,更是万恶,莫说我雷八,这班苦朋友哪一个不把他们恨透?那日为了一个姓韦的老汉被驴日的打得太惨,动了公愤,暗地商量,再要这样把人当作猪狗不如,便一同起来和他拼命,不是内有几个胆子小、又有点破房破田的老汉再三力劝,当夜我已领头动手。别的我不敢保,只要对付这些驴日的,谁听了都喜欢,决不会泄漏一句。至多我再嘱咐他们一声,大哥放心好 说时,李诚急于上路,已先起身,和雷、韩二人边走边说,不觉攀纵下崖,见那水势越发浩荡,到处恶浪奔腾,骇波山立。将近黄昏时的斜阳返照到大片惊涛之上,卷动起千万片的金鳞银雪。天色照样清明,天光倒影,一团团的白云反映人水,山风吹动,顺水而流,眼睛一花,也分不出是云在走,是水在流。另一面西半天浮着大片晚霞,四边碎云鳞片也似,左近崖上的草木经雨之后苍翠如染,衬得暮春间的天色山容分外清丽。 恶浪滔滔,挟着一泻千里之势朝前涌去。就这不多一会,水势又高起了一两丈。好些土堆冈峦不是被水淹没,便是冲坍,化为浊流分散。可是南山口外大片高地坡崖联成的水堤,本是高高下下,前后参差,大量山洪冲将上去,反激起千重雪浪,不尽狂涛。此时水势大涨,那冲打堤岸的浪头反倒小了许多。 登高遥望,只见滚滚洪流,涌到前面环村堤岸之下,随着原有地形曲折萦回,几个旋转,便顺着堤旁往侧面山口外急绕过去。为了山洪己有出路,方才时常狂涌急冲、漫堤而过的大浪山已不再见,水离头道堤顶还有好几尺,后面还有一道暗堤。为了事前设计周密,就是被水漫过,落到两堤中间,也只变成一条宽厌不等的水槽,照着预计往对面桃源庄冲去,反而加急倒灌之力。村口下面,直向对面,横断官道,人工掘成的一条水道,已被洪水冲击,越发加大。照此形势,桃源庄大壑中水至少近岸,也许后庄一带己早淹没,都在意中。当地风景最好,虽为全庄最低之处,从来未有水患。偶然大雨积水,平地数尺,仗着房基颇高,四面均有泄水道路,水流不住。老贼狗子开头定必大意,决想不到害人害己。壑底许多出口都因失修堵塞,另外却被敌人一上一下开了两条倒灌之路,这水说来就来,只等四面大壑中水往上一涌,就是兄弟所引的两条瀑布没有成功,他这无数土人血汗建成的楼台亭阁首先被水淹没上一半,也必不知敌人反水倒灌,只当山洪太大,一发不可收拾。桃源庄尚被水淹,新村定成泽国,万无逃路,十九将人聚在所居高楼之上,不会分散,此去多半一举成功。因是水力已分,有了出路,所以这大山洪涌到新村堤前,略一转折,便绕着长堤顺势而下,往对庄涌去。 再看韩奎来路,那条离地十多丈的崖坡已被水淹没了多半,正告韩奎,说:“老贼真个狠毒,恶奴又是那么凶恶,惟恐人害不成,竟将谷底水洞打通了一多半,口外伏流又被断峰震裂,以致水势更猛。如非事前有了准备,新村这许多人的生命财产休想保全,至多逃出一半空身的人,所有田产牲畜、房舍用具无不被他一扫而光。这等行为真是万恶。”忽然回顾猪儿跟在身旁,笑说:“水势太大,你人小万去不得。”猪儿还不肯听,李诚正色拦住,不令跟去。雷八又将方才拿去的长箭飞刀要过只得闷闷而去。 李诚将白马唤来,见雷八寻到那柄断斧,正斫下树枝,想换斧柄,笑说:“地上现成兵器有好几件,随意取用,何必费事?”雷八笑答:“这柄斧头用惯称手,别的兵器没有用过。我又粗人,不会武艺,虽蒙三哥教我飞刀飞箭,刚练了一点准头,还没有试过。打不过时,和这些驴日的拼命便了。”李诚听他说话天真爽直,便韩奎也是一个热肠直性汉子,心中颇喜。仰望天色,已近黄昏,便告二人:“这场水发得还不算巧。要是黄昏之后发动,秦贼全家和手下恶奴都成了网中之鱼,一个也休想逃脱。此时尚早,我必须先往陈四兄家中一行,和人商计一事,好在韩兄认得出入之路,地理颇熟,派来发水的贼党全被猩人杀死,仇敌还不知道,韩兄不妨另走一路,到了前面,先将敌人所备竹排寻到,将雷八兄假绑一旁,顺水入庄,装着途中为水所阻,巧遇雷兄,将其打倒擒住,回庄献功。 “前面水势如何,敌人是否被困,我尚不知。二位越过官路,最好看清形势再作计较。老贼甚是精细,内中两条人口均有两处崖坡,虽然水来太急,又是逆流,山居的人十九不通水性,会驾船的人甚少,无法查探,就许水未上岸以前有了警觉,生出戒心,命人防守。如见水势不大,不妨顺流冲过,照方才所说而行。有人拦阻,便说擒到雷兄,来此献功,以为人庄内应之计。如其无人作梗,连这些假话也无须说。要是秦贼父子所居两处楼房被水包围,将头层淹没多半,便不必再睬他,可朝西北角高地驶去,必有人来招呼,双方会合,再作打算,切不可以冒失行事。要是到了宫道,看不出庄中动静,或是水势太大,最好就在官道旁边觅地隐伏,候到天黑,庄中如有三枝带着银色流星的响箭由西往东南冲空而过,便到时候。水也必定高涨,不妨随意冲入。如见木排小船之类载了官眷顺水逃出,千万不可上前拦阻,我们只等这块病一去掉,便率领新旧两面土人去向老贼狗子算清那多年血债了。”随将途向和几条路口,以及下手机宜,匆匆指点说明,道声再见,纵身上马,沿着崖坡,先往前面驰去。 第二八回 瓮中之鳖 韩、雷二人只匆匆一见,尚未交谈,李诚走后便同起身,边走边说,也颇投机。韩奎来时,早就看见那两付竹排,相隔又只里许来路,一会赶到。见那竹排只剩一付漂浮水上,另一付似已被水冲走,留下半段系排的麻索被那浪花打来打去。仔细一看,上面还附有半段毛竹,也未理会,好在竹篙等撑船用具俱都现成,还是新的,不曾用过,放在崖坡高处,并未被水冲走。匆匆拿起,刚解开索扣,一个浪头涌来,人还不曾伸手,竹排已被浪打出老远,顺流淌去,其快无比,只是波浪奔腾,起伏乱转,摇晃不停。幸而韩奎通晓水性,问出雷八不会驾船,是个外行,便令坐下,自家拿了长篙,独立在前,钩着旁边浅滩崖石,顺流前驶,免得被浪打到中心,水势太深,不能自主。 就这样不消片刻,便到了山口之外,加上几方会流,水力更猛,一看李诚纵马涉水而渡,忽然立马水中相待,知道有话要说,刚喜呼得一声“大哥”,李诚含笑点头,挥手示意,令其撑排速行,跟着把面具往下一拉,将马往坡侧一偏,等到双方临近,李诚方始笑道:“老贼实在机警厉害,方才我在高处遥望桃源庄内,不特没有十分骚动,他那两处住楼底层虽被洪水淹没多半,楼前后竟会停有好些船和木排。此时天还未黑,楼上已有灯光外映,与我预计好些不符,但是派去的人并无告急信号发出,照北山崖上所立竹竿,又是成功在即的信号,好些不解。三弟夫妇虽然年轻,颇有心思胆力,没有照我所说行事,必有原因,也许想出什么更好的计策,还未发动。我们新村前面临近官道,地势最低,后有一列山坡,里面均是高地,除却东南山口冲人的山洪可以将其淹没,别处无论水势多大,只能淹到前面高地为止。低处虽也种有庄稼,但是树木居多,今日水大,那一带低地至少水深一两丈,正可用作愚弄敌人之计。 “而新村里面的形势,原有好些高低不等的峰崖遮蔽,为防秦贼由高楼上窥探虚实,早经倪老先生日常留心,将所有空隙之处全都种满树木,也是前后参差,无形掩蔽,远望一片绿油油的树海,看不见里面田地居民。老贼空自建了一所高楼,一点窥探不出内中真相,只有北山崖顶可以远望,但离老贼所居太远,中隔大壑,上下艰难,大雨之后,满山均是瀑布飞泉,环崖下流,不知地理的人无法通行上去。老贼狗子,养尊处优,近年懒得连裤腰带都要人代他系,自然不会上去。新来的人不知地理,当地危崖削立,又有几条大小瀑布,水声如雷,冷气逼人,无法走进。如由别处崖上绕过,又为上面雨后山水隔断,难于飞渡,连系两崖的飞桥,年久失修,常人难走。原有恶奴都是又懒又坏、无用的饭桶,准也不肯冒险费力走这又滑又险的山路,何况今日大水;必以为桃源庄尚且被水淹没了一多半,何况新村。就是老贼想到,命其前往,也必设词欺骗,至多跑到出口那两处高地看上一眼,回复了事,决不致于真个上去。 “不过此时天还未黑,事情难料,老贼诡计多端,不可不防。好在这条出口偏在官道东面低处黄牛坂,上下两头均被山水隔断,阻断行人,天已黄昏,大量山洪正横断官路,往对面人口倒灌进去,水力极大,防守恶奴存身的小房想已被水冲倒,连那人口一带的两面土坡一齐卷去,未必还有恶奴把守。为了三弟他们未照预计,秦贼父子楼前均有船和竹排停泊,看形势已有准备,你们只得两人冒失上前,恐有差池。我方才所说,还有不妥,前面便是出口,最好将竹排停在隐秘之处,候到天黑,见北山崖上发出响箭信号,然后相机入内。你这竹排颇有用处,千万不可被人夺去。到了里面,如见两盏小红灯同时升起,便是我们的人在彼聚集,可先赶往会合。我还有许多事要先往西庄口山谷之中一行,因见敌人有了准备,并还看出仇敌连同手下党羽恶奴俱都聚在两处大楼之内,另外还有两条小船往来全庄水淹之处,似在威逼土人为他去卖死力。这类事三弟夫妇比我更看不得,至多此时不便出手,转眼必要发作,给这些恶奴一个厉害。 “我西山口事完,便要赶回,仍照以前那样声东击西,随时出没,使其不知敌人到底是一是二,是人是鬼,惑乱他们人心,以便相机下手。先将那些官眷放走,免得投鼠忌器,将来连累好人。特意等你二位过时再说几句,少时顺水入庄,上来务要避开明处,专走背光的一面。如见三弟他们,可代转告方才所说水火夹攻之计。还有一点顾虑,必须郑重,等我发令再说,不可冒失下手。最要紧是代送官亲的那些车马轿夫,决不会在那两处高楼之内,事前必须寻到他们,由雷兄向其分说,照我方才的话,无论他们多么口紧,也不可露出双方拼斗真情,别的三弟均有打算,事越慎秘越好。我这一去,即便庄中再过,也无暇多谈了。”李诚原是沿着旁边一列有水的山坡,随在竹排旁边,低声急语,说完将手一扬,便纵马走向水深之处,顺着山口一转,往西北方官道一面驰去。 这时水势越大,竹排业已快上官道出口一带,一面山崖,一面是新村旁边的一列高坡。坡脚石土已被洪水涮去了一大片,因是南山口内山洪和东南山口急流而来的积水一齐到此会合,水势分外险恶。出口左近,大量山洪卷动起一条条大小急流,骇波电漩,箭一般朝对面桃源庄冲去,引得官道上新涨起来的山水也一齐随流朝前直冲。对面山口已成了一条大河,休说原有木栅和把守人所住的几间小房不知去向,连那许多树木也被洪水冲倒折断,好些连根拔起,半沉半浮,挤轧在相隔数十丈的一处石崖之下,随同浪花飞舞,不住乱晃乱滚,时起时落。另一面李诚所说土崖,本比水面要高得多,因受洪水猛烈冲击,底部泥土先被逐渐淘空,上面虚悬在外,本就失去支持,水势一涨,再一冲击,跟着崩塌下来,到了水中,化为浊流,齐朝庄中涌去。横里一面,又被官道上的洪水包围,泥土多半酥溶,于是相继崩塌,口子越来越大。远望过去,最前面是庄中的一列山崖,和对面一些假山亭阁房舍并立,像是一条河。再一直看,前面一片简直成了一片湖荡,中间零零落落,散列着一些没有被水冲完的土石堆和一些断木残枝,另有一些树梢房脊露出水面。夕阳回光返射之中,大好一片园林房舍,就这先后不到半日光阴,方才整齐富丽而又坚好的东庄口,已成了一片荒凉杂乱之境。快落山的夕阳照在水上,闪动起暗赤色的光影。天色又是那么昏黄,大地上已被暗影逐渐笼罩。除了大水,到处都是残破之物,漂浮起伏。日间那样好的晴天,就这一会竟布满一团团的密云,但又不是要下雨神气,星月影子,一点也看不见。因是全庄偏东冷僻之区,地势最低,秦贼父子所住的高楼大屋、花木园林、精华之区,被沿途小山峰崖以及高地上的树木挡住,虽看不见,隐隐却有一两处灯光闪动,分外显得冷静。 水是越来越大,越涨越高,只管波涛滚滚,澎湃奔腾,向前涌去,官道两边的山沟,早已不见形迹,路比平日宽出许多。遥望西方,只黄牛坂冈顶土馒头也似,微微凸起。 在天水相连的暗影之中,李诚连人带马正往前面泅去。韩奎因听李诚吩咐,先用长篙勾住路旁树干,将竹排横向一旁,兔被洪水冲进庄去。再细一查探,不禁大惊,原来官道上的水也高达两丈左右,长篙不能到底,李诚的马似通水性,虚浮水上,马头高昂,四足划行,反比前见更快得多。暗忖:“官道上水已有这深,秦贼花园定早淹没,李兄为何不会此时进去?”耳听庄中静沉沉的,山风渐起,除却风涛相搏、冲击奔腾之声而外,只偶然远远传来房屋崩塌与树木崩断的音响。因当地比较隐僻,邻近两面出人口停泊之处偏在出口侧面崖坡之下,地势本来明显,水涨之后,崖脚已被淹没,上面恰有两株浓荫密茂的大槐柳,里外相向,竹排停在当中,恰被垂柳遮没,并还可以走上林梢眺望。 水势又深,波涛险恶,竹篙不能到底,停在这里,免得被水冲走;或是浮到中流,水宽之处,不能自主,还要脱衣入水,许多麻烦。雷八只有一身蛮力,又不会什水性,好些顾虑。二人略一商量,将竹排系向树上,藏在两树中间,柳荫深处。那两株大树虽然生在坡上,离地颇高,千行柔丝,早已拖向水中,随流漂浮起伏,竹排全被遮住,便是白天有人经过也难看出。二人看出绝好隐藏之所,互相坐定商计,又侧耳向庄中查听,始终不听人语喧哗之声,也无别的动静,均觉奇怪。 渐渐天黑起来,韩奎见雷八面容烦急,忽想起他方才受伤之事,便将环绕肩头的一条小卷取下,笑说:“雷兄,你方才和敌人拼斗曾经受伤,又被猩人抓了一下,难免疼痛。我因奔走江湖多年,每次上路,所有必须之物俱都随身携带,不在行李包裹之内。 现成伤药,十分灵效,我代你敷药如何?”雷八正洗面上血迹,皱着眉头叹气,闻言忙答:“我虽被驴日的打了两棍,又被那狗教师打了几拳,稍微有点酸痛,并不妨事。到时那两个狗官亲和驴日的小恶霸实在万恶可恨,非杀他们不可。偏巧我由早起赶往盘龙谷时,带了一点吃的,全都失去。来时忘了往寻,又和驴日的打了些时,用力太过,肚皮发空。李大哥又不许此时进去,不知等到什么时候?要是报仇时没有力气,不能亲手杀他,反而死在驴日的前头,岂不气人?” 韩奎闻言,想起自己所带干粮颇多,但连行李存放崖顶树上,匆匆上路,未及往取。 雷八粗人,不会武功,身又负伤,非吃饱不得用力,急切间无处寻找食物。刚劝雷八上好伤药,再作计较,一面告以前事。雷八听说韩奎所见竹排原是两付,忽然惊道:“糟了!先前我拦猩人时,曾有一恶奴哭喊逃窜,我见他可怜,以后便没有见到这驴日的。 这时庄中大水,怎会这样干净?莫要驴日的将另一付竹排偷走,赶回报信,致使老贼有了防备。我救他命,反向老贼讨好,我要寻到这驴日的,不将他斩成八块,我不姓雷!” 韩奎闻言,心方一惊,忽听嘤的一声清啸,刚听出金儿啸声,头上树枝响动中,一条黄影已沿着崖树穿枝而来,落在槐树之上,正是小猿金儿,手中还拖着一根长索。随见一条狭长影子箭也似由来路山口顺流射出。刚一出口,看见上坐一人,那东西突然侧转,骤出不意,身子一侧,便翻倒水中,总算双手抱住所乘之物,刚一翻转,又由水中翻将上来,转朝树旁冲到。定睛一看,正是猪儿,用山藤绑着两段小树椿,人坐其上,后头系有一根长索,由金儿拉住,顺流而来。初意似因水流太急,水中只有一根竹篙,恐撑不住,故将后头系上绳索,由金儿在后拖住,水陆并进。不料出口水流大急,金儿想因水面太阔,无法带往对岸,又见二人停在当地,赶往相会,纵时急了一点,绳索又长,本在后面拉住,忽然纵往前面,急浪从后一催,去势加倍猛急,金儿到了树上再往回一带,浪头一打,前后轻重不匀,猪儿事出意外,未免惊慌,身子一偏,一齐翻倒,总算抓紧下面木排,人又机警,当时翻起,人已成了落汤鸡。 雷八自和猪儿一见投缘,今早同往盘龙谷,越发亲热,见他形态滑稽,出水以后,手指树上,不住埋怨乱吵;金儿也在树上笑他,欢蹦不已,嘤嘤乱叫,不禁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拉上竹排,金儿便将索头一丢,下面树干扎成的木排在水上略微一荡,立时随波漂去,晃眼不见。二人一问来意,猪儿方说:“埋完死尸之后,越想越气闷。本就想来,无奈水大,自己本领有限。正在为难,想不出用什方法看这热闹,金儿本已先走多时,忽又赶回,身上套着一个药囊,由身旁经过,便折下几根树枝,用藤扎成一排,想要入水游行,忽然心动。想起雷八身受有伤,又未吃饱,自己和金儿虽只见过几面,双方投机,情份极好,知其专喜模仿人的动作,灵巧无比,又通人言,只不会说,再一问知奉命取药应用,要到天黑之后方始起身,便与商量同行。金儿先恐主人嗔怪,后经连说好话,方允带到庄中,各自分手。猪儿本来会点水性,先前尾随韩、雷二人,见到所乘竹排,金儿也是想要学样,互一商量,用力斫下几根碗口粗细的树干,想扎木排,偏又不知扎法,最后赌气改用两根,方始扎好。始而同在排上,因都不会行驶,连闹了好些笑话,翻落水中好几次;末次漂往中流,左右两难,总算被一小山挡住。猪儿心细,来前发现敌人留有三副丝绳套索,连同两个粮袋、一些暗器,惟恐失落,全都绑向身上。 最后想出方法,用索系在竹排后面,上来用篙猛力一撑,任其顺流而下,到了新村堤旁,改由金儿纵身上岸,拖住后面索头,水陆并进。不料快要出口,又被翻落水中,袋中干粮已被水泡透,不能吃了。”雷八方说:“无妨,只有吃的,填饱肚皮就好,只韩二哥不会吃这泥水泡烂之物,怎么办呢?” 话未说完,金儿忽由树上纵落,伸手一把将猪儿新解下的湿粮袋夺过,指侧面,连啸了几声,纵身一跃,穿枝而去。猪儿连急带气说:“这东西又灵又好,就是不肯听话,样样要它作主。方才那样丝绳索套,人家做得多好,丢了岂不可惜?如今又将干粮夺走,所去正是新村一面,必代我们去讨吃的。早知这样,方才路过,我们的人有好些在那里,还不如和他要呢。”雷八闻言,才放了心,一面脱下身上血衣,抽空洗涤,一面互说猩人与金儿的奇迹。 韩奎怕他伤后受凉,劝又不听,猪儿也是如此,这一大一小偏是那么亲热,看了好笑。嘤的一声,金儿已由树抄飞落,两条长臂捧着许多东西食物之外,还有酒肉衣服,三人大喜,赞不绝口。金儿见众称赞,也颇高兴,拿起内中山果与众同吃。三人因恐有事,换去湿衣,便大吃起来。吃完,金儿催走,韩奎因未接到信号,还主郑重,雷八、猪儿性急,也忙起身。正在争论,急听头上有人笑说:“仇人庄中已有变故,你们虽然人少,既有金儿同行,决不妨事。不是此时水面太阔,对面大树被水冲倒,相隔数十丈,难于飞渡,早先走了。” 三人回头一看,乃是两个手持刀矛的土人,正朝下面说笑,暗影中看不清面目,只猪儿听清村中熟人,忙告韩奎,一同向上称谢,驾了竹排,撑向出口当中。先将树干勾住,然后比准对面猛力一顶,连人带排,便和箭一般朝东庄口内驶去。 天色早已黑透,水深流急,东庄口外两面土崖又被山洪冲涮成了一个喇叭口,对面水力已是极大。原来官道左右两头,一是黄牛坂高冈,一是相隔三四里的一片高地,庄口恰在当中地势最低之处。公路对面,又是绵亘不断、高低大小远近不等的山岭峰崖。 雨后山洪本在连续发动,东南山积蓄多年的山洪雨水连同好些伏泉暗流再一暴发,越发增加水的威势。所有山水积雨何止数十百处?顺着山势向外猛泻,急涌到了官道上面,早已会合,朝着东庄口涌来。到了当地,合成大股急流,一齐向里倒灌。三人一猿的竹排刚到口旁,吃恶浪一冲,便和箭一般直驶进去,晃眼便是十多丈。韩奎、猪儿各持竹篙,想将道旁伸出水面的树梢勾住,略微缓势。韩奎那样快的手法均勾了一个空,猪儿更不必说。那水势之险恶出奇,不是开头看出厉害,全都小心,各有戒备,几乎卷入漩流之中一齐翻倒。就这样还晃了几晃方始稳住。刚一拨正,一冲便是老远。当时只觉旁边山崖和沿途未淹没的树梢似电一般往后倒退过去,到处暗影沉沉,只有水光闪动。 排驶太急,韩奎惟恐光景昏黑,一不留神,撞在隐伏水面上下的山石断树之上,将排冲断,自己落水还不要紧,雷八不会水性,猪儿也禁不起这样险恶水势,金儿也颇可虑,正喊大家留意;忽见前面有两点灯光闪动,带着一条黑影,刚绕过前面崖角和被淹没尚未过顶的丛树顶梢,缓缓浮来,隐闻呼喝之声。韩奎、猪儿眼尖,看出前面乃是一条小船,后面跟着一条木排,前后都是人和箱笼行李,心疑庄中业已发难,恶霸乘乱逃脱。对方逆水行舟,走得这慢,竹排顺流而去,定必撞上。同时想起李诚行时曾说,动手以前必有信号发出,一路留心,并未见到所说响箭流星,又不知船上虚实人数、恶霸是否在内。惟恐忙中有错,正打不定主意,金儿忽将排头上系着的索套抢起,飞身而去,往侧面相隔好几丈的石崖上纵去,竹排立被拖向一旁,快到崖脚,韩奎忙用竹篙将其顶住,上面金儿再顺势一拉,引向左近危崖下面藏起。 对面来船相隔原有一二十丈,天气阴黑,不是船上有灯,决看不出。前后均有人摇橹,无奈转弯之后水势更猛,一任双橹连摇,仍被浪头打得东摇西斜,走得极慢。转时又被浪一冲,好容易将舵扳转,船已偏向石崖一面。船上人想因侧面沿途均有老树山石之类突出水上,为了便于勾撑,顺着一旁,往东山口上水抢去,并未归入中流,为了双方顺逆相反,一快一慢差得大多,这里竹排撞到崖下,来船前进还只丈许,甚是艰难。 韩奎料知此举必有用意,金儿见排停住,立由上面纵落,先朝猪儿等嘤嘤低叫,将手连比,忽将手中索头系住山石,跟着便朝水面上的树梢纵去,星九跳掷,在沿途远近树梢上几个纵落,便离来船不远,停在未一株老树巅上。 约有顿饭光景,众人等在崖下,因水大深,方才竹排顺流入庄,只有两根竹篙,不能随意进退。吃金儿拖到崖下,前面还挡着好几处水,已淹没的丛树进去容易,绕出前面便是艰难,又不知它闹什花样。韩奎紧记李诚前言,未见信号,只是留心查看来船,等它经过,窥探虚实,还未在意。雷八一心记准以前仇恨,惟恐恶霸和那狗官亲驾船逃走,方才又听新村土人说“庄中好似起了变故”,金儿一去不来,正在气闷,被韩奎劝住。金儿忽然踏着水中树枝凌空飞纵而来,那船也渐渐摇近。 雷八一眼瞥见那船本是一条游艇,四根木柱撑着一面布篷,想是防备落雨。临时在三面添上栏杆窗板,但只上了一扇,空出前半。篷上好似包有油布,还堆着一些蓑衣,通体十分整洁,左右两橹,每面两个土人,奋力前摇。当中舱内坐着三人,船头上也立着两人,手持皮鞭,正朝摇船土人厉声呼斥,一路喝骂而来。先还不知船上是谁,因见后面木排堆着不少箱笼行李,以为秦贼父子带了金银细软逃走。正在查看,忽听出内中一人口音甚熟,好似恶奴张升,再定睛一看,船舱内忽有一人走出,船上的灯有好几盏,舱中挂有两只纱灯,并还新点起一支巨烛,船头上更高挑着两盏大风雨灯,照得全船雪亮,映到船边水中,一条条银蛇也似。这一临近,又多了一些灯烛,越发看得清楚。首先认出内中一个大声喝骂的,果是恶奴张升;新走出的一个,正是那姓金的狗官亲;不由气往上撞。刚把斧柄一握,想要怒骂,还未出口,眼前一花,一只毛手已按向嘴上,回顾正是金儿,纵上肩头,将嘴按住,不令开口。韩奎、猪儿在旁看出有异,恐其冒失,一同低劝禁声,说:“仇敌船慢,决难逃走。金儿刚由前面回来,必知底细。虽然言语不通,也可用手势间出几分。信号尚未发动,我们不可冒失。”说罢,金儿已纵下来,手朝崖上连指,示意要令三人上去。 韩、雷二人原听李诚说过,环庄三面崖顶均相通连,内有两处峰崖中隔大壑。昔年崖顶本有飞桥,可以往来。近虽年久失修,内有一处也可走过。另外还有一条通往北山崖的云梯。这样大水,任凭竹排顺流漂浮,不能随意进退,就到了恶霸楼前,也无用处,稍一疏忽,便吃大亏。本意便想寻到北山崖,见了李氏兄弟等人听命行事。金儿精通人言,想必方才探听出敌人虚实,想将自己引往北山崖与众会合,不令出声动手,定有原因。韩奎首先设词询问,金儿果然连叫带比,分别回答,大意是:“先已奉命,对于这些官亲以及随从人等不能伤害,内中几个恶人必有恶报,暂时听其自然,自有安排。事要谨秘。如今双方已成对立之势,自己这面连同庄中未被恶霸抓去的土人,均在北山崖高地一带,应往相见,照计而行,不可冒失。并问出这座山崖颇长,前面有路,与大壑对面的连峰崖岭相通,可以绕路前往。竹排并无用处,只人口一带水面宽长,无可立足,也无通连之处,非它不可等情。” 双方刚问答完,金儿双手分拉雷八、猪儿便往危崖斜坡赶上。二人均觉手抓之处其坚如钢,力更大得惊人,休想丝毫挣扎。韩奎又在力劝,只得一同走上。金儿放了二人,重又纵落,朝韩奎连打手势,催其拿了兵器速上,随将套索解下。韩奎刚到崖上,只听喀嚓两声微响,水声洪洪,浪花飞舞中,金儿跟踪飞上。回顾下面所乘竹排,业已散裂。 雷八见仇敌的船已和后面木排由侧绕过,三人在金儿引路,并用索套拉挽之下,也自离顶不远,正在气愤,急得跳脚,低声埋怨:“大哥真个怕事,这样狗官亲放他逃走,留到将来害人,大无天理。想不到他弟兄这样好人,也是这样胆小。”正说得起劲,金儿似不愿雷八说他主人,忽然连声低叫,双手乱挥乱比。韩奎见他二目金光闪射,似有怒意,知其天性猛恶灵巧,又通人言,比猩人还要厉害,对于主人最是忠义,惟恐雷八心直计快,无意激怒,野性发作,吃它苦头,刚低喝:“李大哥兄弟智勇双全,对于恶人必有算计,哪似我们这样冒失误事。你还不知底细,如何随便乱说?” 韩奎为了光景黑暗,火光老远便可看出,身边虽有千里火筒,不敢冒失取用,恐雷八粗心,还未醒悟,又凑到身前,暗中拉了他一把。雷八急道:“我知你是好意,我说的是真理,这样万恶的狗官亲,非杀他除害不可。除非李大哥另有主意,将驴日的捉来杀死。只要放他逃走,我便见了他弟兄,不怕待我多好,又救过我性命,也是这等说法。 好人和恶人,只能留下一个,哪有好人得势,还留恶人之理?”韩奎见雷八说时,金儿还在低声急啸,两只怪眼时前时后在暗影中不住闪动,看金儿神态,虽然急躁,却与雷八无关,看不出是何心意,正在奇怪,金儿上崖之后,似防雷八、猪儿失足坠落,先将索套交与二人挽住,再抢向前面引路,鱼贯而行,相隔颇近。到了崖顶,便不时前后张望,连声急叫,这时忽将韩奎拉向前面,交过手中索头,朝西北方指了指,跟着嘤的一声清啸,便飞也似往下纵去,只听波浪喧腾中,脚底草树飒飒微响,便无踪影。 韩奎疑其负气而去,刚低呼得一声“金儿快回”,猛听庄西面“嘘……嘘…… 嘘……”接连三声极尖厉的啸声,由下而上,曳空而来,晃眼便到头上;同时,便见三串银雨流星,由西北方飞起,刺空而驶,其急如电,晃眼便由侧面天心飞过,往东南方新村一面飞射而去,晃眼相继爆碎,没入暗云之中,只剩几点银雨残星往下飞洒,一闪而灭;料知李氏弟兄业已发难,双方也许动起手来。三人已绕到前面崖顶高处,全庄均在崖底,虽因天气阴暗,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水光闪动,低处房舍均被洪水淹没,只剩一丛丛一点点的大小黑影浮涌水上,相隔稍远,便看不出哪是山石林木,或是人家房顶与高堆树顶。只有西南山崖前面,秦贼父子前后两座园林所在,却是繁灯星列,到处灯光如炽。尤其崖脚附近,老贼所住高楼,和狗子的藏娇楼,以及平日聚会宾客、荒淫狂欢的一丛高大房舍,更是灯光照耀,上下通明。前面楼台亭阁,大都只有两层,下面虽有房基平台,比别处高,水势太大,业已淹近二层楼面。上层聚着许多人,房顶四角也均有人上下,看去似是恶奴打手之类。只见灯光照耀,人影纵横,往来如织,乱作一团,好些人手上,都拿有刀箭兵器,余者只是高出水面之处,不论是楼是房顶,均有人在往来走动,看去乌烟瘴气,似在喧哗争论,但听不出为了何事。 这些高楼大屋的后面,是一片大花林和假山之类,花树全被水淹,只剩树梢和几处假山的顶突出水上。山顶各有几个短衣手持弓刀的恶奴立在上面,四面点着几枝火把。 对面正楼乃是狗子夫妻卧室所在,上下三层,房基地势均比别处较高。头层房角离水似还有三四尺,二层本是卧室和淫乐酒食之地,上面聚着数十个手持兵器的人。每面楼窗均有一两个手持弓箭的打手望着外面,引满待发。这前后十亩方圆的楼台亭阁,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都有灯光外映,将狗子所居高楼围在中央。内中除了恶奴打手教师之类,便是恶霸的近亲近族,以及手下人的家属,男女都有,是会武功的,或是年轻壮汉,手中都有刀箭等兵器,防守戒备,如临大敌。灯火光中,把当地大片水面映成了一片光海,许多火把倒映入水,宛如好些火蛇在水里闪动,腾掷欲上。浩浩平波冲到山石楼阁之上,吃火光一映,翻滚起千条银练,激荡起亿万雪花,远望过去,已极好看。 狗子似已移居到三层楼上,上面人数不多,大半妇女,只每面楼廊栏杆上有几个身佩兵器的人往来眺望,神态比别处那些打手从容得多,一望而知是几个武功高强、专一保护狗子的教师,动作神情一毫不乱。当中还有两桌大圆席,上面放着许多酒食,四旁零零落落坐着一些男女,有时楼廊上人也走进去,坐下同吃,仿佛这些人正在轮班饮食,只看不清面目,狗子是否也在其内。另一角上,烟火熊熊,安着几只锅灶,好几个人似在炒菜,忙乱端走。这一带的灯火最多,地方也最广大,相隔东山口崖顶,如由下面走去,未涨水前,须要绕越许多坡崖溪涧和大片树林,竹园中间,并有广溪阻隔,少说也有好几里路。其实老贼颇有巧思,建园之时,就着原有形势曲折创建,匠心独运,下面走去颇远,如由上面平看,也只两三里路。目力稍好,居高临下,便可看出楼中人的动作。此时更是四面楼窗洞开,看不出人的面目而已。 另外还有一处,相隔却是较远,乃是斜对狗子后楼、离南面山崖最近的一所高楼,当地山崖最低,离官道最近,楼又最高,上下共有五层,已快高出断崖之上。崖后便是官道绝壑,作马蹄形,三面环绕全庄,单空出东南一面。到了断崖一头,便只剩下一条狭小的深沟,由大而小,由一暗洞通向庄外,早被污泥填没,没有出口,本是全庄最低之处,外面来的山水,被断崖一挡,立由崖脚绕过,两面急涌过来,高处的水,再分几面涌到,打在楼旁和崖壁之上,浪花飞舞,高涌数丈。老贼这座高楼,建得最是精巧玲珑,高大坚固,平日大小好几十间的五层楼阁,做一幢矗立在万花丛中,画栋雕梁,朱檐碧瓦,有山面水,壮丽已极。因其所有房舍聚在一处,四外皆有回廊,红栏环绕,面面皆窗,门户甚多,气象雄伟,地基又高,虽在水深之处,第二层也只淹了半段,上面三层,连同下半层,仍是突出水面。因其得到警报,便几次传下严令,加紧戒备,以作自保之计;一面召集舟船木排,准备逃路,以防万一。 最可笑是上来命人连呼狗子前往会合,并将大部打手恶奴调去,狗子偏不肯听。玲姑再一设词离问,狗子不特坚拒不理,并还推说:“所有人等均有用处,还不够分配;崖前大片产业如何弃掉,保守你那一点点地方有何用处?”令来人带话,埋怨老贼年老糊涂,不该不听他话,强要发动山洪,以致害人害己,就算新村被水淹没,自家也跟着受罪,不说别的财物,单是这许多花木,也不知要费多少心思财力方可复元。这还不算忤逆,最后一次,老贼听说风声越紧,土人聚集西北两面山崖上将要暴动,连命两次心腹恶奴驾船往请狗子,速往相见,商计应付之法,狗子竟说:“这场穷祸乃老贼一手造成,一个不巧,便害得他家败人亡,真个老而不死,死有余辜。”非但抗命不去,反将内中一个有本领的恶奴留供自己使用,将另一老恶奴放回,传话大骂,说:“官亲已走,天已昏黑,全庄土人均是奸细,新村虽被水淹,仇敌七星子诡计多端,是否乘机来攻尚不一定。最好两地断绝来往,由老贼守住高楼,作为犄角,并代守望,如有警兆,速放信号,不可再派人来。从此时起,无论何人何船,只一近前,便用乱箭射死,以防奸细乘机侵入。”老贼闻报,气了一个手脚冰凉,几乎晕倒。 先还想狗子不来,自己率众前往会合,全家聚在一起,便于商计应付,也免分散兵力;后听来人详说狗子忤逆的话,气了一阵,念头一转,又觉这场大祸实是自己心粗大意,没想到水势如此厉害,祖孙父子三代人多年心血经营而成的大片财富田业,到儿子这一辈上,财势越盛,又结交了许多官府,眼看蒸蒸日上,时机一到,再将新村吞并过来,把所有仇敌除去,新旧两村,二三百里方圆的地面全部为己所有,左近山中的地利出产,取之无尽,还不在其内。转眼富可敌国,真成了山中皇帝,被这一场大水,要损失掉许多财物和无数房舍花木,已是痛心;何况外有强敌,全庄土人方才又被激变,此时虽被自己派人前往用巧言稳住,暂和他们假意好好商量,退还以前所占田地,以后不再吊打,只等大水一退,调来官兵,连新村的土人全当反叛强盗看待,让官府借此报功,自家发财,虽然不是无望,眼前总是元气大伤,难于弥补。年轻人心痛财物,也是难怪;何况是我独养儿子,素来娇养。念头一转,怒气便消,知道狗子心已恨极,如往会合,定必当众吵闹,使其难堪,再要因此气病,不论是老是小都不上算,所说犄角守望之言,又颇合于兵法,并非无理,只得自己劝自己,并代狗子解释,不再命人往请,决计分成两面,互相呼应。 无奈年老胆小,平日为恶太甚,土人怨毒已深,幸而新村方面似被水淹,尚无动静,仇人七星子也未出现。到底人急悬梁,狗急跳墙,最可怕是拼命。这些土人本就怨尽怨绝,加上这场大水,无食无衣,只要想到,反正没有活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人数又多,好些可虑。总算先就防到狗子不肯听话,那些相随多年的老教师和心腹爪牙始终均被自己笼络,内有几个能手,人颇义气,常劝自己,小庄主年轻,不可纵容大过,自己还不以为然,今日闻警,恰都赶来保护,加上平日常住楼内的,共总也有二三十个得力的人,只上月暗中请来的八个能手,内有五人乃山东桃花冈七煞,本领最高。两个往发山洪,方才闻报,已被怪物所杀,不知真假。同来三个弟兄,一个名叫冯霄,最为厉害,闻报大怒,和同来两人正要赶往报仇,洪水便自冲到,被儿子留在前面未来。下余还有三个,名为黄河三龙,本领较差,水性极好,此时大水,正有用处。为首老汉老黑龙方顺,又是昔年结交的老把兄弟,日前酒后,因受桃花冈七煞中的彭飞鸿奚落生了怨恨,彼此不和;又因儿子见他三人年老粗野,礼貌不周,与这班年轻人合不来,虽被自己再三挽留,没有起身,这些日内,说什么也不肯到前面去。老三弟兄今日忽然拍了胸脯,说平日显不出他们,今日必可效劳,满脸均是喜容,此时恰都留在楼内。虽然七星子太凶,事尚难料,用这些能手保护,也许能够无事。对于狗子,双方却都成了孤立。 老贼素来诡诈多疑,好大喜功,享受奢华,心情不定,一面想起七星子的厉害和土人暴动的可虑,一面却想示威,并为狗子接应,分散敌人来势,自知当初楼基材料坚固,庄中许多华美高大的房舍日间遥望,并无坍塌,只土人所居草房土屋全部被水冲坍,水面上到处都浮着这类破旧房顶用具和牲畜的死尸,看去讨厌。何况这所高楼格外坚固,倒决不会,为了虚张声势,仗着人多手快,房舍又多,聚在一处,内中百物皆备,各层均有厨房和仓库,上下各地均相通连,取用方便,中间又命人抢来几只小船,到处抢取应用之物,便在水中困上一年,也不会缺了食用。天还未黑,便传令点上灯烛,夜饭之后,水势越高,二层楼业已进水,东西也早搬光,连下面所剩上等粮食都抢了上来,堆在第四层西南角上,并赶造了一条飞桥,到时放落,便可通到崖上。 水陆两路均有准备,心中略放,同了三龙弟兄和几个随身保护的教师上下巡视,互相商计,觉着灯火还少,既要示威,率性点得亮些,使来敌相隔十丈以内一览无遗,由三龙弟兄水中赶去,将其杀死,一面埋伏楼中的弓箭手,再相机而动,一声令下,乱箭齐发,多厉害的敌人来了也是送死。于是老贼二次传令,连仓库中所存正月里的花灯都取了出来点起。灯光所照之处,虽没有前面广大,因其聚在一处,灯又特多,加上许多各式各样的精巧花灯,上下通明,花光灿烂,下面又有大量惊涛骇浪,几面冲击,远望一片汪洋、千重浪花飞舞中,涌起一座霞光万道的玲珑光塔,比起前面大丛灯火楼台更是奇观。 韩、雷、猪儿三人,立在崖上,边走边说,韩奎先还不敢放出亮光,后一细查形势,双方相隔颇远,水势又大,就被看见也过不来。天气如此黑暗,崖顶路又崎岖,没有亮光决难行走,何况信号业已发动,虽未看出如何进攻,双方必已叫明,这还有何顾忌? 便将千里火筒解下,拿在手中点燃,顺路往前走去,不时留心朝侧面花园查看。前楼一带虽然人多杂乱,仿佛有什急事,并无急杀之象。北山崖一面被前面小峰挡住,只看到一条瀑布的白影在黑影中闪动,倒卷而下,李诚所说红灯尚未看出,各处水面上,也无一点动静,心方奇怪。忽听对面喊了一声“猪儿”,一条黑影已飞驰而来,手上也拿着一个特制的火筒,见面一看,正是黑女,开口就问:“金儿何往?”猪儿匆匆告以前事,黑女笑说:“这东西果然聪明,照此说法,必快回转,我正要寻它去呢。” 话未说完,便听远远传来一听清啸,黑女笑说:“金儿来了,我们快要发动,各自先走,它会追来的。”说罢,领了三人转身就走。跟着,便听啸声越近,只见两点金星带着一条黑影,贴着水面跳掷纵落,飞驰而来。那黑影比金儿长大得多,又是横着身子,摇晃不停,均觉奇怪。等到金星黑影由水面树梢上纵起,沿崖赶上,已快走近,这才看出金儿两条长臂托住一人,一路急驰而来,晃眼会合。金儿早已看见黑女在前,刚一赶到,便将所托的人往地一掷,飞身纵上黑女肩头,嘤嘤急叫不已;黑女也用手抚弄金儿身上条毛,连声夸奖。 三人先不知所托的人是谁,正朝这一人一猿注视,觉着有趣。韩奎早料出那人必是一个厉害贼党,随手将千里火筒往后一侧,灯光到处,照在那人头上,认出正是方才坐船逃走的官亲之一。雷八也自看出,拔出腰间板斧,怒喝:“这便是那姓金的驴日的,到底落在老子手里。”边说边往后纵,刚举斧要斫,猛觉眼前一花,手和膀臂都似上了铁箍一般,被人抓住,一看,正是黑女、金儿,一同纵将过来,拦阻下手。韩奎、猪儿跟踪赶过,同劝雷八不要冒失,这厮业已吓死,这样杀他,岂不便宜?金儿既将他擒回,断无放逃之理,你忙什么? 说时,金儿已由雷八肩上纵落,仍用长臂捧起姓金的,如飞朝前赶去。黑女接口笑道:“你不要忙,事情多着呢,我方才赶来,一半是寻金儿,令其往办一件要事;一半便为了这狗官亲是个大害。先没想到狗子会出其不意送他坐船逃走,这快起身。三弟始而投鼠忌器,想这些狗官亲离开,以为内中为首几个妇女已被玲姑说动,早就起身,下余只有姓金的和几个同来官差押运行李,狗子为了讨好,运行李的木排还未扎成,这狗官亲又和他姊口角争吵,没走一路,被狗子留了下来。 “三弟预计木排扎好,天已昏黑,多半要等天明起身,不知怎会连夜上路,当时恐怕泄露我们机密,虽然没有出面拦阻,装着无事,任其逃走,事后想起这狗官亲最是凶恶强暴,此行定必领了敌人毒计,去往汉中发动官兵,诬害我们这里土人都是强盗,想要造反,来此残杀,前途虽有一点准备,但是对付那头一起妇女的,相隔这许多时候,难保离开埋伏之处,万一被他错过,逃往汉中,却是大害。就算我们的人与他遇上,一则未经指点,不知如何下手,狗子又极狡诈多疑,今日水来大急,始终没有看出我们新村人的动静,终觉兆头不妙,水又大得厉害,狗官亲同行人少,不比头一起妇女,除随同护送的官差亲兵而外,还有两副木排,连年轻力壮的车轿夫都带走了不少,上面还有三乘轿子,准备齐全,人数又多,途中遇到灾民,也无人敢侵犯,到了无水之处,妇女儿童,当时便可上路。 “就这样还不放心,又派了两名得力武师、四个打手随行护送,留下的除官亲和两个恶奴而外,都是随来的挑夫轿夫等苦力,又带着许多贵重箱笼,休说遇见灾民敌人,便这些苦人到了途中,一个镇压不住,就许翻脸成仇,夺财害命。自己还要靠他相助,吞并新村,以后互相勾结利用之处甚多,认为天赐良机,好容易得此有权势的官家死党,关系何等重要,于是生出疑虑,明明此时船少,得用的人更是不应分散,形势可虑,未来难料,人力越多越好,为防万一出事,再四盘算,一面将同行的人挑了又挑,只选此几个老实忠厚而有几斤蛮力、能够吃苦耐劳、各有家屋住处、并经恶奴张升认为可靠的中年苦力,和本庄四个土人,随同摇船,押运行李,一面忍痛,分出一条打造坚实的游艇和一付强迫土人当日刚扎好的木排,再匀出两个有本领的武师和三名得力打手,拿了兵器,监督随行人等,以防反抗叛变,随时保护狗官亲主仆三人抵御敌人和沿途灾民扰闹,以为当地离开汉中只有三四百里,官军得信必来,至多十日之内必要赶到,在此期中,新村如无动静,便说山中洪水乃他自行掘发,打算淹没桃源庄,抢夺财产粮食,聚众谋反,不料没算准地势,连自己也淹在其内。攻庄的人又被打退,现尚相持。再将本庄土人杀上几十个,作为新村来的强盗。万一敌人联合本庄土人发难,便用缓兵之计,一面派人和他商量,拖延时日,等候官兵一到,里外夹攻,把那些仇恨深而领头反抗的全数杀光,让官兵拿了人头去向朝廷领赏升官,自己也成了山中皇帝,凭空添上许多财产田业,算是一举两得。 “三弟本来还想等人走远再行发难,偏巧发生一点事故,是有顾忌的人业已走光,或是分散,或杀或留,也有应付之法,又因他所爱的人被困在水中高楼之上,自不小心,被狗子看出破绽,双方业已翻脸,恐其受苦被害,已是情急,为了事情大大,就这样仍主郑重,打算忍耐些时。弟妹龙姑,不知怎的,竟比他还要义愤,狗官亲的船还未出庄,便先将信号发动,通知各方准备,并还亲身带人赶去。三弟只得发出响箭,同时想起这一带的地势,由黄牛坂起两面分流,敌人的船一出东山口,便是顺水,大哥又不见来,才发了急,自己主持全局不能离开。正在为难,我恰赶到,想起金儿好些用处,又是身轻力大,动作如飞,沿途都是山岭崖坡,无论船走多快,均可追上,只将狗官亲主仆和随行恶奴打手杀死,船上四名土人事前均已领了机宜,自会照着第一起驾船土人的做法行事,偏生金儿奉命回山,事前约定,要到天黑之后得到信号才来,恐赶不上,我怕三弟愁急,好在我会水性,便顺山崖追了下来,算计金儿性急,也许埋伏在东山口外守候信号,或是恐怕水面大宽,急切间难于飞渡,老早想法,到了口内,藏在附近崖树之上,正想寻到,令其照我所说往追敌人,否则,只好自行入水由后追去,仗着我这怪相,假装山中鬼怪,杀死这些仇敌,再赶回来,以免黑夜之中被其混了过去。 “当开船时,天还未黑,船上也未点灯,我在对山崖上遥望,船开极慢,由花园那面起,沿途不是逆流,便是横浪,共总曲曲弯弯三四里的水路,快到天黑,还未摇到东庄口转角出路一面。后便赶往北山崖上,去会三弟,不曾留意,他们等我说完了话再来,船已不见影子。先还当是狗官亲胆小多疑,料定途中危机密布,想乘黑夜偷偷逃走,连灯也不敢点。这时到处山洪暴发,一片汪洋,水面上常有破房断树和人畜尸首漂流,如不点灯,远望过去,至多看出一点黑影。我们的人即便遇上,稍微隔远,也必忽略过去。 心正忧疑,后听你们一说,船上竟有许多灯光,心已放宽了些,又是刚出口不多时,与我们来人正好对面遇上,再听金儿随后追去,事前还曾向前窥听,必是听出对方机密,和你们言语不通,无法说明,将人领上崖顶,立即赶往下手。 “你们走得慢,那船只一出口不远便顺流直下,去得极快。金儿去有顿饭光景还未回转,照它走法,分明跟往远处,越过中流,方始下手,越发放心。这东西比人还灵,有它前往,无须我再追去。果然料得不错,方才一问,他跟到前面,先将后面三个打手一齐抓死,再往上纵去,假装偷人东西。可笑这些该死的恶人,不知死在临头,还觉这小猴儿周身油光水滑,灵巧好玩,想要擒走。内一教师被它回手一把,将眼抓瞎,推跌水中。另一个方始发急,持刀就斫,被它一把抓死,推入水中。摇船土人都见过金儿,知它厉害,一个暗中放火,将船点燃,一面假装害怕乱吵乱喊,金儿也不理他们,只将恶奴张升抓死,再将狗官亲擒住飞起,踏着沿途水面上的树梢石顶纵上山崖,飞驰回来。 最妙是它连土人带随行苦力均加戏侮,不是推倒在地,还是将他所拿的棍捧篙橹毁掉,抛入水内,这时全船业已起火,只狗官亲一人和另一恶奴,越看越怕,吓得乱抖,跪在地下,哭喊求饶。 “金儿见木排由侧面漂来,会水和不会水的土人,有的已跳水赶上,有的已纵将过去,只狗官亲主仆二人尚在船中哭喊。它先一手一个挟起,纵往木排之上,再做出许多怪相,恐吓戏弄那些人们,最后才将恶奴抓成残废,挟了狗官亲纵身飞走。刚到崖上,便遇见我们的人,由前面驾着特制的梭舟赶往,看见前船起火,又听金儿啸声,用信号喊住一间,说金儿留下一个恶奴的性命,使其回去报信,说狗官亲等死于怪物之手,与人无于,这心思实在灵巧。至于恶奴照敌人心意勾引官兵诬陷土人造反一层,现已不足为虑,一则方才途中探出真情,得知此事做得甚是机密,恶奴未必知道,这个还在其次;还有许多重要原因,无暇多说,就被逃到汉中,也决不会有什后患,何况为首恶人已死,恶奴走时,只见山洪暴发,本庄土人受逼大甚,聚在北山崖上避水,不肯冒险,再为恶霸去出死力,未有别的举动,新村方面更未见过一人,随便说人造反,明知无中生有,也不会如此冒失;何况另外还有大力化解,令告李诚放心等语。 “金儿因此一举不曾奉命,故将狗官亲生擒回来,交与我们发落。我也想起他弟兄今早几次商量,对于新来避雨的男女狗官亲或杀或放,均有顾虑,三弟并还提到可以利用的话,我正和弟妹召集后山那些苦弟兄,分给他们兵器,偶然听到几句,没有听清,跟着匆忙起身,便分了手。好在那许多年老力衰的一些骡马轿夫均被恶霸安置在一处楼内,当狗官亲未起身前,待他们还是真好,吃用皆全。那楼在一坡上,虽不似正面楼台讲究高大,放在苦人眼中,也是一所天堂,何况又是避难时候。三弟先命人暗中试探口气,都说主人极好,只官亲可恨,连雷八日前身受毒打,竟会有人说他说话太野,咎由自取,不料头一起狗官亲刚走,便改了样子,第二次挑人时,恶奴示威,一言不合,扬鞭就打,说了许多狠话,走时,并说人已少去一半,连先前送他们的酒肉食物也顺手取走,这才明白过来,全都悲愤,困在水中,无计可施。那地方离我们颇远,天又阴黑,不怕被人看见,狗官亲固该万死,三弟主意多,也许暂时留下,还有用处,故此不令伤害。据金儿说,这厮只是吓晕过去,并未受伤。你们初来,要我领路,不能走快,故令先走。到了北山崖,包你们痛快,忙什么呢。” 三人便间发难经过,黑女方答:“话长着呢,此时虽将信号发动,也只传令各路准备,你们李大哥正忙着布置,此时还未赶到北山崖,敌人防御又密,本来那些教师打手多是饭桶,不料老贼,心计甚深,早在一月以前请来好些能手,事前毫不露出,我们虽得到一点信息,并不知他深浅。到近一两日,才听说来人本领甚高,内有几个并还带有好些毒药迷香暗器,猩人便为毒箭所杀,实在厉害。老贼身旁还有三个水性极好的,也是方才知道,好些事连狗子均被瞒过。另一面狗子原是到处约请能手,内有一起新由山西赶来,途中为雨所阻,也是昨夜今早相继赶到,我们虽然必胜,但是我们的人不是以前受过大害的,便是被他多年残害压榨、快要断气的本庄土人,将来大家重建桃源庄,最要紧的便是人力,这大一片土地,多保得一个好人,便多生出一些力量,多开垦出好些田地。我们这些当首领的人,必须事前仔细打算,一举成功,少伤一人是一人,万不可冒失乱来。因此敌人虽被困在水中,他那外援也被隔断,我们成功在即,反而格外郑重起来,你看信号发出之后,我们的人暗中只管准备,只等二次号炮一响,四方八面,全数出动,暂时表面上还和方才一样安静,哪里看到我们一点人影。至于你们所问的事,说来话长,到了北山崖,如还不曾动手,我再详细对你们说罢,前面就快到了。” 说时一行四人已将那片山崖走完,由一条残破的飞桥上走过。那桥原是竹丝芋麻结成的十多条长缆,连系两崖,虽是两面崖顶最厌之处,相隔也有三丈来长,上面铺着木板,两面还有栏杆,年久失修,多半残毁,只中心还有几条可用,久已无人来往,近由李诚暗中试探修理,将上面一些残破木板扎好,方可渡人。就这样,人到上面,还是摇晃不停。下面便是那条大壑,为了水已上岸;涨起老高,只听水声如雷,与前面瀑布洪流交应,震撼山野,黑暗中看去,反倒没有平日危险。再一转侧,便是去往北山崖的途径,前面两盏红灯已早望见,相隔也不甚远,这才看出正对瀑布下面还有一片小山崖坡,红灯便挑在上面。为了中隔大壑,小山脚四面皆水,绕过瀑布,再由一条通往对山的绳桥,方可到达山上,与李诚等人会合。 三人跟着黑女边谈边走,见敌人庄园左近,仍是灯火通明,灿如繁星,倒影入水,上下相映,水势似已不再高涨,只见灯光照耀之下波涛滚滚,随着夜风,不时卷起许多浪花。好些楼台亭阁的影子落在水中,不住晃动,弯曲乱闪。楼内男女往来,历历可观,仿佛杂乱,四外却是静荡荡的,风声水声之外,更听不到别的声响。园中好些花木虽被淹没,许多大树的枝梢依然伸出水面,吃灯光一照,仿佛水面上生着许多瑶草琪花,一丛丛浮在那里,又是鲜明,又是清丽,一眼望过去,直似千顷汪洋中,涌现出大小数十百幢水晶宫阙,银灯雪亮,里外通明,富丽新奇,气象万千,真比画图还要好看,哪看得出此是无数土人血肉汗水堆成之物,此时业已布满了杀机,转眼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韩奎毕竟多年老江湖,久经大敌,颇有识见,见对面楼房既多,分布又广,楼窗房顶到处都有防守的人,刀光矛影,不时在灯光水影中闪闪生辉,看去戒备甚严,如临大敌,剑拔弩张,仿佛无隙可乘。回头北山崖这一面半坡上李氏弟兄主持发令之处,却是暗沉沉的,初来时只有两盏红灯挑起,下面生着一堆柴火,许多穿得又破又旧的土人聚在一起,旁边还有一个山洞,除中心大堆熊熊烈焰正在燃烧,照得那些蓬头垢面赤足半裸的土人的头脸都成了红色,好些地方还是暗的。快要走到,坡上的人才又添出三堆地火。定睛一看,原来那些土人均在各做各事,洞中妇孺居多,里面也有火光,不时往外传递出新搓成的麻索火炬木梢之类物事,好似男男女女各有所事,不见一个空手。相隔这近,也听不到一点喧哗呼喊之声,只是埋头立足,按部就班,一毫不乱。看去破破烂烂,双方一比,相去天地,不知怎的,无形中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气象。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紧张而又镇静。有的还在忙着钉扎木排云梯等器具,多半完工。大家都在动手,如非内有一个蒙面白衣的人偶然往来指挥,仿佛大家都是主持人,决看不出内中还有首领。 那蒙面人便是李氏兄弟之一,哪像对方那样时松时紧,敌人未到,先就装模作样,乱成一堆,照这双方神情,不等动手,胜负已分。料知秦贼父子转眼败亡,想起自己不是回头得早,今早如在对面手下,做他鹰犬,定必同归于尽无疑。 韩奎正在有时心寒,有时暗幸,相隔连系两山的飞桥已只丈许远近。黑女先喊三人立定,笑说:“这条飞桥,今日才就原来破桥修好,虽然换上新绳,上头木板已全撤去,韩兄会武功的人,自然好走,他两个恐走不过去,待我去到那面将藤圈取来,就好过了。”说完,人还未走,对面忽有一人跑上山顶,笑问:“是李大嫂么?金儿已先来了。”黑女略答几句,那人在黑暗影中把手一扬,只听习习连响,便有几付藤圈顺着一二条长索飞来,黑女接到手中,便令猪儿先上。雷八见那东西乃是五个绳圈,一大四小,套在三根长索之下,两岸绷紧,大的一圈将人拦腰套住,手脚各挽套上一个小圈,另有长索拉引,人便凌空而渡。崖这面地势要高得多,顺势而下,虽极省力,到时难免双脚撞在崖上;又在对面崖桩上面做了两个大软兜,将脚挡住。如往上走,另有绞盘长索,一拉便可滑上。所有机关,却在对面。紧贴旁边便是方才所说绳桥,也是三根并行的长索,中间另用粗麻绳和木叉将其绷紧,缠成宽约二尺的绳板,壑宽三四丈,加上高低相差,长达五六丈,一旁虽有长索可当扶手,为了太长,悬在空中,已往下弯作弧形,人再一走,更往下沉,又是软体,不住颤动,下临好几丈阔的大壑,稍微有一点风,便和打秋千一般,往来乱晃,没有武功的人,如何能够安然驰过?只得跟着猪儿,也将藤圈套好,相继往对面山头滑下。 韩奎这时早已心平气和,不愿逞能,也想将圈套上,黑女笑道:“我知韩兄武功甚好,何必费事?此桥看去虽险,只将势子稳住,并不妨事,何况旁边还有扶手,我们一同过去便了。”韩奎只得应诺,便请先走。黑女素来爽快,笑说:“我来领路也好。” 便往桥上驰去。韩奎见她走得又稳又快,也未扶那旁边飞桥,身子笔直,急驰而下,只见那又软又长的绳桥略一颤动,一条黑影已到了对面山头,桥也并未摇晃,好生敬佩。 心想:“李氏兄弟夫妻真有过人之处,好些地方均是天然练成,与寻常武家不同。”心念才动,忽听对面金儿低啸,跟着便见一条小影由半山朝下飞落,其急如箭,手中好像还拿有东西,也未看真,晃眼投入水面上暗影之中不见,随听对面笑语呼喊之声由前面崖坡上隐隐传来,仿佛有什事情发生,与方才各人静心力作情景不同。黑女到了对面,也只招呼了两声,人便无踪,似已上去。再看对面秦贼园林,正面楼台已被山崖遮没多半,只有灯光闪耀,映得上下水天齐作红色。右角两所楼房顶上防守的人忽又起身,往来急驰,隐闻呼喝之声随风吹到,再听已无声息,看去甚乱,知道敌人已是危机四伏,一触即发,看神气也许出了变故。急于往看,并与李氏兄弟相见,便往绳桥上走,刚到桥的中腰,隐隐闻得两声马嘶,料知大侠七星子李诚赶到,这面的人只一会合,一声令下,当时发难,心更紧张,忙使轻功,加急驰过。 到了山顶,朝下一看,对面水面上那些楼台亭阁,灯火通明,并无异状,前面楼窗内外防守的人反到少了一小半,楼前停泊的小木排上面均已有人,内中一付木排业已摇走。刚刚摇走,但又不似来此对敌神气,走的是往楼后一面。猪儿刚由下面迎上,见面笑说:“韩二哥,我听说快动手了,不是要等李大哥到来发令,业已杀上前去。方才我听大白啸声离此不远,这两匹马能够泅水,和鸭子差不多,不知何故,还未见人。这一面虽然天黑,他那白人白马老远便可看出,你留神看西南方,我想也快来了。”说时,韩奎正跟着猪儿往下绕走。因那小山又高又陡,只半山坡上一片平崖,和狗子藏酒的一座大石洞,由上到下,必须绕后山危崖小径蜿蜒而下,快到山麓,侧转绕走上来,方到前面,不能越山直下。猪儿最热心,初来不知细底,一到对山,便往下冲,上面又黑,一脚踏空,朝下滚落,幸而下面有人,将其接住。雷八后到,被对山放藤圈的人引了下去,未受虚惊;否则也是一样。猪儿见黑女由上飞落,间知韩奎随后就到,忘了韩奎手有千里火筒可以照路,人更细心,看准途径再走,武功又好,便往前走,到了无路之处,也可安然纵落,惟恐和他一样失足滚堕,匆匆问明途向,绕着山路赶来。洪水太大,近山麓一头为水所淹,仗着沿途好些树木,才将中间一段绕过,见了韩奎,边说边走。 韩奎见他天真义气,对人亲热诚恳,谈得也颇投机。本来急于往见李氏兄弟,忽然想起,自己虽巴不得随他们一起开垦,安居度日,以前终是对头,李强还只昨日一面之缘,不曾再见,日间相遇,李诚先还不令同来,后始答应,雷八没有怀疑之处,以后还要在此终老,如被看轻,岂不难堪?偏又隔着这片大水,秦贼父子防备严密,四面埋伏弓箭手,难于攻进,无法表现。难得猪儿人好,反正还未发难,何不探探他们口气,念头一转,便把脚步放慢,设词探听。猪儿心直口快,有问必答,是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一面正催韩二哥快走:“我在前面听说,陈玲姑被狗子关在三楼小房之内受罪,三嫂带了两人前往救她出险。内中一人方才归报,人还不曾救出,玲姑在楼上哭喊求死,甚是凄惨;三嫂非将她救走不肯回来,不知想什方法,命那人来取索套,还不许说事太难。 来人看出形势危险,不敢隐瞒,差不多陈三嫂也是进退两难,稍微露了一点口风,三哥心细,向他盘问出来,急得乱跳。事关大局,大哥不来,未听号炮,又不敢离开。实在无法,正商计派上两个会水性的帮手,拿了兵器往援,我就来了。” 猪儿还待往下说时,韩奎本在细听,忽然伸手将猪儿的嘴按住,低喝“兄弟噤声”,跟着,便往道旁树后一闪。猪儿料有原故,藏在树后,随同韩奎手指处往外偷看,只见相隔两三丈的水面上,仿佛起了一团浪花,刚往旁边四散。浪并不大,转眼被旁边涌来的波浪盖过,别无异状。这时风力渐猛,水势又有点高涨,崖上遥望还看不出,环山一带,一面是庄外涌来大量山洪,分两三面起潮一般往小山脚下打到,大壑中的暗泉山水再往上涌起,被风一吹,越发助了威势,到处波涛浩荡,骇波飞漩,起伏不停之中,似这样的小小浪花,毫无足奇。细看火花照处,到崖侧阴影遮蔽的水面,除却洪水激荡,并无别的影迹动静,觉着韩奎大惊小怪,水上无船,也无敌人泅来,何故如此?方要开口询问,猛觉手中一紧,被韩奎拉了一下,念头似电一般略微一动,耳听咝咝两响,似有两点寒星,在相隔一丈多的水面上略闪,跟着便听呼的一声,冒起半截水塔,猛又听韩奎厉声大喝:“无耻狗贼,叫你尝点味道!”声随手起,接连又是两条寒光朝水中打去,同时听到水中一声怒吼,那刚冒起来的半条黑影好似打中了一下,身子往下一沉,跟着便起了一条水线,箭一般朝侧面驰去。离开当地约有三四丈,黑影忽又冒起半截,回手连扬,便有三四点寒星连珠飞来。韩奎本已离开树后,扬手连用暗器朝那水线打去,因已逃远,刚刚停手;忽见黑影冒出水面,立将猪儿一推,重又闪往树后,那寒星已自飞来,只听夺夺夺叮接连三四声响过,那东西分别打在前面树石之上,再看黑影业已入水窜去,翻腾起落,灵活异常,直似一条大人鱼。 韩奎见那暗器业已钉向树上,还有两枝落向草里,取来一看,那东西前头作倒鱼尾形,寒光闪闪,锋利非常,后面还有两片风叶,长约三寸,认出来历,吃了一惊,方说: “我早看出此贼水性极好,水深浪大,恐钢镖不易打中,等到临近,先射了他两枝弩箭,现身之后,又打了两镖。看他逃时神气,必已受伤,可惜不曾致命,差一点没有被他这飞鱼儿打中,真个好险。”话未说完,前面李强、黑女等已闻声赶来,刚将韩奎接到前面谈说前事,猛瞥见一条白影在水面上出现,跟着便听一声马嘶,定睛一看,正是大侠七星子李诚骑了那匹白马由水中驰来。韩奎见那来路正是水贼所逃一面,看形势两下必定撞上,水贼水性既高,暗器尤为厉害,李诚别处绕到,决想不到水中有贼,再骑着一匹大白马,非受暗算不可,相隔又远,正急得高声急呼:“水中有贼,大哥留意!”李诚马行颇快,通无回应。走着走着马身突由水中涌起,李诚长鞭似往侧面挥了一下,右手一挥,马身刚刚纵起,贴着水面,朝前窜去,忽又往下一沉。韩奎正在惶急,连喊“不好”,忽听波的一声。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九回 如此良宵何来佳丽 韩奎刚将水中来贼把暗器打退,和李强、黑女等人相会,还未走到前崖,便见水面上驶来一人一马,正是蒙面大侠七星子,猛想起所行正是水贼逃路,方才视那暗器,业已认出来贼乃昔年黄河水盗黄河三龙之一,非但水性极好,并还练有水陆两用的特制暗器飞鱼儿,李诚人马均在水中,决想不到水中窜来强敌,非受暗算不可。正在连声警告,忽见所乘白马突由水中纵起,马头一昂,朝前窜去,人马随往水中一沉;当马纵时,李诚左手长鞭似往身旁挥了一下,右手往上一扬,便听波的一声大震,方疑人马必已受伤,同时便听空中波波之声响成一串,满空都是银色火花,随同响声直上重霄,到了暗云之中,方始熄灭,直似放了一串连珠炮。跟着便见几枝响箭由西南方矗立水中的山崖上面飞起,冲空刺云,流星飞泻,斜身过去,在暗云中,稍微隐现,一闪无踪,才知那是号炮,西南方还伏有一起自己人。 再看李诚,骑着那匹白马冲波乱流而来,相隔已只一两丈,崖坡上面的土人闻得炮响,立时震天价起了一片呐喊,这才看出土人甚多,多半藏在洞中,男女老少都有,虽然多半衣不蔽体,火光中看去,全部精神抖擞,无论老弱妇女一齐欢呼,连七八岁的幼童也都捏紧了小拳头在风中乱挥,随同呐喊狂呼,震得大片水面齐起回音。李强首先抢往前面,李诚的马还未踏上山坡,便喊:“三弟快来!”李强料有急事,飞身一跃,便跨上了马股。李诚并不上岸,反将马头略偏,稍微离开,停在水中,回头朝着李强低声说了几句,李强好似有点惊慌起来,黑女立在水边,连笑带吵,说:“你两弟兄刚见面不两天,老是鬼头鬼脑,说悄悄话,叫我着急,还不快些上来,让我们都听一听,我也要纵过来了。”话未说完,李诚身子微微往上一长,双膝在马鞍上一点,立时借劲纵起,往相隔丈许的崖坡上横纵上来。他这里刚离马背,李强微微往前一探身,人便坐正,一拍马颈,将手一指,口中“嘘”了一声,那马立时四蹄划动,朝西南方来路绕去。 二人一起一落,身法轻快,好看已极,尤其那匹又高又大的白马立在水中,一任这两个身材高大的壮汉同骑纵落,一动不动,看去神骏已极,又没有马缰辔头,只一片包紧在马背上的兽皮,当中前段微微高起,两旁各有一个皮套,算是马镫,韩奎看在眼里,心方敬佩。李诚由暗影中骑马绕来,到了崖前。似被敌人看出,对面那些高楼上的敌党当时便起了一阵骚乱,隐闻喧哗之声,各处房顶上人,又在纷纷往来上下,老贼秦十所居高楼前面,便有一条小船,前后两人,打桨而出,朝对面庄园后驶去,其行甚速,知这声号炮一响,敌人都已警觉,正在准备应付。这时众土人见了李诚,全都涌上前去,同声欢呼,亲热异常。韩奎不便挤进,刚将猪儿拉住,说:“号炮已发,就要传令,我们不必太忙。”李诚和黑女雷八还有几个为首的人立在当中,等众人高兴欢呼、乱过一阵,方始含笑把手一挥,人便分开,当时鸦雀无声,重归宁静。 韩奎还未走上,李诚已先赶来,见面拉着他手,笑说:“韩兄真好,果然明白是非,能为我们众人立功出力,以后便是我们的朋友了。”韩奎见他握手亲热,辞色诚恳,越发感动,日间不令同来,分明考验自己能否自行立功,有所表现,并着先助雷八脱险杀贼,是否形势使然,现在看出自己真心相从,方始看重,真当自己人看待,不似昨日,只是从轻宽免,放走了事。可见这里的人,全凭真实事情和真的出力来作判断;没有真实表现,只凭嘴说,全无用处,不禁心生感动,觉着对方具有一种真诚的热力,只奇怪水贼明已遇到,不知何故不曾受伤;方才水面上未见水贼冒起,也无别的动静,黄河三龙照例同行同止,不会一个出来。方才受了虚惊,乃弟李强又往这一面骑马驰去,好些可虑,忍不住问道:“李大哥,方才来路,可曾遇见水中有贼么?”李诚笑道:“我先不曾看出,那贼水性甚好;骤出不意,本来不免受他暗算;但我这两匹马乃是异种,灵警异常,虽然生长山中,为了后山一带,以前常发洪水,并有一片大湖荡和几条瀑布,此马天性喜水,又爱干净,常往湖溪中沐浴,游泳戏水。那一带水势猛急异常,所以多么大的水也能游行自若,相隔三丈以内有什动静,便可警觉。为了这里树木大多,上来形踪须要隐秘,有时要借树林遮掩,惟恐树枝牵挂,故连缰绳等物都全去掉。方才快到以前,它忽低声急嘶,我听出有了警兆,同时瞥见侧面波浪中驶来一条水线。要在别处也未必能够看出,因由暗中赶来,两面都有火光闪映,看得较清。马已快要前窜,这类动作我们俱都练惯,一望而知,事前又听人说,‘今日敌人全落下风,只老贼请有几个会水的强盗,须要防他暗算’,料是其中之一,早有戒心。又因我这一人一马极容易认,何况四面大水,白人白马老远便可看出,途中还要经过几处高地房舍,内中难免伏有敌人,他们平日恨我人骨,一见我在水中走来,定必乘机暗算,我左手持着长鞭,还握着两柄飞刀,水贼侧面冲来,正好下手。 “那贼也许看中我这匹马,以为他那暗器手到成功,我又不曾警觉,想等隔近再下毒手,未等发作,被我反手一鞭,就势又是一口飞刀,朝水中甩去,马也同时前纵。我这根软鞭长达一丈三四,那贼想已快要出水,我虽不曾看出是否打中,但这鞭梢铁球好似扫中一物,颇有弹力,实而不浮;刀虽不知打中与否,这一鞭至少也必打中肩膀等处,那贼不死即受重伤。我急于来此相会,马又窜出老远,水中黑暗,不便搜索,料知此贼骨头总打断了一两根,就能游水逃回,保得残生,再想害人,也必不能,我便没有理他。 本来想到半夜子时水涨定后再行发难,正由两个本庄领头的弟兄将计就计,与敌商谈,相机行事。忽然发生一事,只好提前些时匆匆赶来,借着发动信号,使敌人全神贯注到我的这一面,以便下手,一面告知三弟,先将那事办好,一面看事行事。照我计算,也许还有个把时辰才是真正动手。对于韩兄,还有奉烦之处呢。” 韩奎正在连声应诺,黑女插口问道:“既然还有一些时候,何不把你今日布置和三弟夫妇的事说与我听,省得等人心焦多好。”李诚侧顾众人均已各归原地,照样做事,并将洞中扎好的木排和双人木舟搭运出来,准备一声令下,便往对面敌人进攻,只雷八、猪儿。韩奎、黑女四人在旁,再看对面,所有高楼上的敌党全都转向前面窗口,有的并还上了屋顶,多半张弓搭箭,朝着自己这面呐喊示威,虽是虚张声势,防御也颇严密,心中好笑,略一寻思,喊过一人,令代传令,自己这面也各装着就要进攻情景,将所有船排放向水边,点起火把,分拿兵器,喧哗奔驰,虚张声势,做得越凶越好,以便吸住敌人目光,使其注重前面,那人领命走去。跟着,崖上这几百个土人便乱成一片,喊杀咒骂之声震撼山水。李诚遂和黑女等,退往树下暗影之中,各就山石坐下,谈说前事。 原来李诚昔年离山远出,竟是托辞。因为此时老贼当权,阴险凶恶,又知自己是他未来大害,再不隐避,不久必要引来仇敌侵害。个人安危不足为计,如受敌人暗算,新村许多刚得安生的人们,难保重又被其吞并。正在忧虑,赶往南山深处采药,忽然遇到大雨,将山路隔断,无法回村,仗着带有行粮,往往一入山,便是十天半月不归,乃是常事,想起前面有一危崖,常想越过,去往深处探看,有无别的奇境,均因地方险僻,过崖还有大段险峻山路,中间又隔着一片森林,如有奇境,必在森林里面,或是越过森林,方可看出,好些地方,不是凭自己的本领,可以安然上下。再说那一带,毒蛇猛兽甚多,尤其是那从古以来没有人迹的森林深处,远望过去,漫山遍野黑压压不透天光,东南一面更是无边无岸的树海。以前曾由东南山口绕进,连经奇险,在暗林中不眠不休,绕窜了两日一夜,方得走出。后又去了十几次,都是入林十余里,便不能再进,或是遇阻折回。日前看出南山崖后森林与之通连,林地较厌,未一次并还远远望见一股火烟由林那面升起,如是野烧,定必蔓延开来,不会自然消灭。事后寻思,越看越像人用的火。 已然决定在此秋末冬初、草木黄落之时去往窥探,并还暗中准备应用之物。当此九月初的天气,好些山地树叶多已枯黄,这崖后东南山深壑,不知怎的,草木还是如此茂盛,意欲等到下月中旬,雪降以前,试上一试。好在本山气候温和,年尾虽有大雪,积得也颇深,太阳一出,不消几日便自化尽。满山雪水交流,景致反更好看;不似别处,一有大雪,转眼封山,冰天雪地,寸步难行。 主意已早打定,应用之物也各齐备,藏在附近山洞之中,每次入山,均防临时发现奇境,须要深入,照例多带干粮。这次为采珍药,预计来往四日,行时倪仲猷因所去是在南山深处,药又难采,出产更少,药客出有重酬,自己性又强毅,不得不休。这时新村初建,好些必须之物,均靠山中这几种珍药去向外面交易,惟恐有什耽搁,强劝自己多带了三日粮脯,没想到入山不久,便将珍药采到,人却被水隔断,回去也非不行,但要费事,所采药草又比哪次都多,上面附有好些泥土,连根掘起,不能损折,沿途山路险陡,许多不便。好在药客回去还有十好几天,怎么也赶得上,就多耽搁了两日,崖后野兽果树甚多,也不怕没有吃的。再一想到仇敌密迩,能在深山之中另开辟一片土地,以为必不得已的退路,要好得多。念头一转,勇气立增,便将所得药草觅地藏好,寻到藏物洞内,取出应用之物,径向那壁立千尺的危崖攀援而上,越过崖去,准备深入窥探。 先由那片比较厌小的森林一角二三十里地面横断过去,看看有何奇景?往来耽搁上两三日,然后回转,秋雨后的山洪也正好退去,算是一举两得。哪知崖后面地势奇险还在其次,最难走是迂回曲折,到处都是深沟大壑,溪涧纵横,山泉大多,无一处水势不是又深又急,草木更繁,森林不算,无论峰岭坡蛇,上上下下,不是乔木参天,便是野草繁茂,高都过人。虽当九秋时节,深草里仍有蛇虫出没惊窜,比由崖顶下望难走得多。 初次经历,只照平日登高遥望所想的路走去,这一上下绕越,路要远出好几倍,连越过十好几处危峰峭壁、断崖横岭、深谷林野,费了一天多的光阴,方始到达森林边界。 李诚初来路生,走了许多冤枉路,人已绕到森林的横侧面,中间虽然看出形势危险,道路崎岖,最讨厌是那草深之处并还遇到两次虎豹野牛之类的猛兽,不是身轻力健、机警灵巧,不死也受重伤,但因过崖不远,便看出越往前,景致越好,出产越多,土地无不肥美,溪流又多,如非零零落落,都是峰峦环列,简直绝好开垦之处,不由触动前念。 又料前途必有广大盆地,想探出一个细底,一味鼓勇前进,未萌退志。 临到森林边界以前的后半段,风景土地更好,草原也比来路所见较多,正可惜没有聚成一片。因见天已黄昏,这一带虽未发现猛兽,前面便是大片森林,内中必定藏有不少,偶然心动,想在日落以前寻一石洞安身,吃饱睡足,养好精神,以作明早人林准备。 一看地势,前途只有一条广阔的溪涧,流水滔滔,溪声洪洪,水离岸不过一两尺,两边溪岸之上,浅草蒙茸,好些不知名的花林,连同许多参天老桂,大都花开正繁,落英缤纷,金粟满地,疏落落散植分列。对面不远,便是一列玲珑秀拔的峰崖,夕阳未坠,倒映回光,异香馥郁,沁人心脾。空山无人,水流花放,清丽幽静之中别具一种天趣,如非那繁花盛开的千年老桂点缀秋光,似此水碧山青,花光潋滟,直是好春天气,看不出一点秋意。徘徊了一阵,不舍离开,溪又太阔,崖洞似在对面,不愿走往回路寻找,便顺着溪流往前走去。本意寻到溪岸厌处纵越而过,不料上流一带溪岸更阔,地也逐渐高起,一路树色泉声,花香鸟语,绵亘不断,信步前行,越看越爱,也忘了走出多远。 正在随地流连,观赏过去,忽然发现前面溪流转侧处现出大片断崖,耳听泉声轰轰震耳,晃漾空山,比来路所闻势更雄放,知是溪流发源之处,同时看出当地两岸相隔比前小了一倍,河岸也高得多,离水竟达一丈以上,大量山泉雷轰电掣而来,略一转侧,直泻而下,浪花如雪,狂流电射,震得两面崖岸似在摇撼,使得人耳鸣目眩,不敢逼近,声势猛恶,甚是惊人。正想纵往对岸,去寻洞穴栖身,目光到处,忽然瞥见上流头,斜阳影里,断崖旁边,由上到下,浮涌起一片繁霞,灿如锦玉,红紫万状,奇丽无比。定睛一看,原来那崖一边由上到下挂着大小三条瀑布,那无水之处,乃是一片陡峭的崖坡,上面密层层生满着平日最爱的菊花,都是又肥又大,开得那么繁盛,远望过去,仿佛是片花山,不由动了好奇之念,打算和上年一样,弄它几本异种菊花移植回去。心念一动,舍了当地,便往前赶。 相隔十来丈,一晃走到,这才看出崖前地势奇特,下面竟是一条绝壑,去的这面与崖相连。那崖本是一条斜长的峰岭尽头,本由侧面峰峦起伏、高高下下、蜿蜒而来,原是一条整的,不知多少年前发生地震,形势变迁,前头一段忽然崩裂,尽头高峰倒断了一大片,中心又分裂开一小半,随同地层陷落,成了一条绝壑,深达好几十丈,一眼望不到底。崖前都又高出一片,将崖上三条瀑布的水路挡住了些,可是水量太大,仍被漫过,一面大量山泉汇成一条溪流,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急驰而去,那漫过崖缺的水,便从崖后那条陡坡朝绝壑下面流注。壑底暗雾沉沉,也看不出到底多深,单那雨水分流缺口下面的石埂,离岸也有两三丈高,大量山水,由上面漫过,急转直下,匹练也似,水力大得出奇,想由上面涉水而过,决办不到。两岸相隔更远,人力更难飞渡。 李诚回到原处,纵往对岸,本可无事,偏是爱花心盛,心想反正当日不入森林,闲中无事,难得遇到这样多而且好的菊花,风景又这样清丽得出奇,也忘了时间早晚,竟将所背行囊放下,只未解下身上兵器和环绕身上的一条特制粮袋和腰间套索,径由崖这面翻越攀援上去。先在崖顶凭高下望,赏玩了一阵,还不满意,见那菊花,满崖上下都被生满,差不多有好几百种,至少有一半异种,以前不曾见过,爱到极点,既想把这方圆数十亩一片花山仔细看完,到底有多少种类,又想先看好一些极难得的异种名花,归途尽自己的力量将其连根带回,余等下次再来。生平别无所好,只有梅、兰、菊花三种花癖,说什么也将这许多从未见到的异种全部移植回去,免得它长居山中,孤芳自赏,无人领略,便顺斜坡壁,往下走去。 因不愿践踏伤残,甚是爱惜,既要留心脚步,又要避免伤害那花,步步都在留心。 及至走近花多之处,这才看出那花开得虽是繁盛,但都高大整齐,外观一片繁霞,霜华缤纷,甚是茂密,实则行列颇稀,每株相隔少说也有尺许,多的竟达三尺以上,内中也有独茎双挺、疏密相间,分配得偏是那么匀称,并不一定都是繁枝四发。还有一桩奇处,大都花多叶少,要高都高,要小都小,生得低的,多半异种,各以其类,不相混合,都是那么整齐清丽,地位合宜,如非这样绝无人踪的空山危崖,必当是人工培植而成,怎么想也想不出个道理。 只顾尽情观赏,往来辨认,流连不去,忽觉眼前光景好似一暗,挺立四望,原来时光易过,这一耽搁,那斜照花面上的残阳业已不见,只剩小半轮血红色的影子浮在天边,快往地底沉落;另一面,大半轮将圆未圆的明月已然挂向山角树梢之上。到处瞑烟浮动,暮色昏黄,只有一群群的归巢飞鸟背着残阳余晖,飞鸣噪空而过,往左近大树林中投去,这才想起天色将晚,住处还未寻到。心方一慌,忽又想起今日走这一段从未发现野兽声影,途中草木如此繁盛肥鲜,也未见到一点兽迹,天色甚好,空中晴云浮动,秋风不寒,夜来月华如水,到处通明,寻觅山洞并不艰难,凭自己的本领,就有野兽来犯,也不妨事,真寻不到地方,这里地势险陡,又有绝壑广溪,水大而深,便在崖腰上择一平坦之处睡上一夜,也不妨事。难得遇到这样清丽雄奇之境,夜来花月争妍更多妙趣。近年为了全村安危,日夜操劳,正好乘此机会,享受一点清福,念头一转,重又立定。 因月轮初上,夕阳已没,当时光景反更昏暗,独立苍茫,想了一阵未来的计划,和自己救助全村人民的心愿抱负,眼看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另一面月轮也渐放出光辉,大地上已布满了白影。忽然腹饥起来,便将肩上粮袋解下,取出于粮,又采了几朵白菊花,寻一无花之处的平石坐下,吃了起来。粮袋乃是特制,香肠也似,做一带圈,平日环绕肩上,外用油布套好,内包皮纸,每节长约六七寸,粗如人臂,内存特制蒸馍和一些干肉腌菜,足够李诚一饱。每日至多两三顿,为防入山大深,多了耽搁,由第二日起便改作一日两顿,并还非饿不吃,能省则省。因想两顿匀成三顿,不足的便拿途中野生之物填补,吃时解开一节,全倒出来,打算省下一小半,少时再打主意,去寻野食,身带行囊也是一个小包,山中气候温和,除应用零物外,只有一身换洗的衣服、两双布草鞋和一条毡被,约有两尺长,尺许宽,五六寸厚一条,包扎甚紧。沿途天气甚好,人又强健,不畏夜凉,随便寻个山洞,便可和衣而卧,行囊只当枕头,从未解开,因见空山无人,又无猿猴之类野兽,看花时取了下来,放在崖顶无花之处,也未在意。等到吃完,月轮渐高,清光四澈,花影离披,桂香不时随风吹到,夜景越发清丽,心想来路不远,曾见好些果林,彼时急于寻路,因其偏在一旁,又贪看前面菊花,未及往采,此时刚吃了一个半饱,又有一点口渴,对岸虽有果林,林隔颇远,今夜又想在此崖顶赏花露宿,夜来难免还要饮食,何不先去采来,吃上一些,并备明朝之用?念头一转,便即起身,匆匆拿了兵刃,便往来路侧面越崖而过。 寻到果林一看,桃、柿、李之类果实多半长满枝头,另外还有两种不曾见过的果子,形似苹果,甘中带涩,味甚可口,不由多吃了些。最后正想采些回去,忽然发现西北角上还有几株柑橘,另外两株桃树,结实如拳,肥鲜可爱,便将原来所采放下。因见这许多果子全都硕大肥鲜,甘美多汁,从来少见,意欲多采一点,明日带作森林解渴之用。 因无盛放之物,恰巧旁有柳树山藤,便用刀砍了一些柳技藤蔓下来,编成一筐,除柿子味涩未采外,想将所有果实每样采上几只,前后一耽搁,不觉去了个把时辰。等到采满一筐,转身要走,月光朗照之下,忽又发现旁边一株桃树上面,桃子好似被什东西采去,好些地方,只剩空枝。因其采得极匀,并非专采一边,稍小一点的桃子全都留下,枝叶又盛,方才月光欠明,不曾普照,故未看出,直到临走,想采一枚最大的桃子,方始发现。并还看出那桃最大的竟有饭碗大小,斤许来重,皮薄如纸,汁水极多,方才所采,虽也甘美肥甜,并未成熟,料有原故,忙往别的果树上一看,也是如此,只是熟透的大果,先均被人采走,偶然也有一两只残余,两下一比,大小要差得多。 仔细查看,树上枝叶并未零乱损折,树干和左近泥土也未留下爪痕兽迹,分明是人所为无疑。想起去年所见林中烟火,行囊粮袋尚在崖上,心方一动,忽听崖上面哞的一声兽吼,声甚洪厉,震得山鸣谷应,不禁吃了一惊,拿了果筐,便往回赶。快要到达崖前,又听嘤的一声清啸,宛如银铃急振,曳空而过,由崖那面飞起,往斜刺里急驶而去。 跟着,便听轰轰怒吼之声,由隔崖地底传来,听去颇深,那东西似已落到壑底,料知是个从未见到过的猛兽,吼声如此猛厉,定必厉害,更恐还有别的同类伏在崖后,不止一个,心虽惊疑,但是行囊粮袋均在崖上,囊中各物曾费不少心力准备而成,不舍失落,又因此来还有大志,森林中的猛兽以前也曾遇到,均仗胆勇机智,从未受伤,并还得了好些珍贵的兽皮回去,素来胆大,无论有何艰危的事,照例均要考查明白,不肯中道折回。稍微立定,借着树石掩蔽,静心查听了一会,便静悄悄仔细掩将过去。后来听出兽吼之声是在壑底,只有一个,上面并无回音,不知何故,坠入壑底无法上来,胆便放大了些。 等走上崖顶,探头往前一看,方才坐处旁边两株小松已被折断碎裂,行囊粮袋不知去向,除壑底兽吼往来怒啸、时远时近而外,依旧花月交辉,空山寂寥,到处静荡荡的,不见一点人兽踪迹,料知行囊粮袋已被拿去,先颇忧急,继一想,初来时,曾经仔细查看,并无人兽踪迹;否则,别的不说,单是这大一片菊花决不会长得如此茂盛整齐,怎会就这一会工夫来了猛兽?林中果实如是此兽所采,不应那样匀称,不留痕迹。平日往来深山,见过许多奇禽猛兽,往往有许多吼声猛恶、身材不大、性又灵巧善良之物,不能以它吼声大小来定善恶。壑底吼啸洪厉,不听奔腾之声,莫非便是以前所见一类?先还慎重,后来仔细静听,又觉那东西无什别的能为,照着平日经验,山中有些野兽每遇危急往往哀号求救,人如加以援助,不特不再为仇,反倒知恩感德,有时再遇,并还表示好意,听这兽吼,正似求援声音,颇近猩猩一类能通人性的野兽,这东西已在壑底吼啸了多时,如有同类,早已惊动赶来,决不会这样安静,忽生好奇之想,打算放下套索,试上一试,如是猩猩猿猴一类,自会拉着套索上来;否则,便有套索,也不会用。万一是个猛恶之物,兵刃暗器均在手中,居高临下,也可将其打落。再要能通人意,还可查问所失行囊,设法取回。主意打定,便在上面大声喝道:“你这东西,如通人言,快将偷去的东西带上,我便救你上来。” 李诚原因行囊内应用之物甚多,一时难得备齐,不舍失落,明知人兽言语不通,姑且一试,并未有什指望,随便一说。哪知声才出口,下面兽吼本更猛烈,忽然停止,似在静听神气。等到说完,方始传来一声兽吼,声音也小了些,仿佛明白人的意思。李诚生长山中,见闻甚多,听出那东西果是在下求救,并通人语,心更惊奇,还拿不准,又试探了两次,竟是有问必答,每次说完,必有长啸相应,与方才连声怒吼迥不相同,带有乞怜之意,料定能通人语,便朝下面喊道:“我不知此地深浅,套索放完,不过十多丈长,是否到底,能否合用,和你身子轻重,全不知道,只好凭你的运气了。”说罢,便听下面回应了两声,跟着,吼声便朝前去。李诚知是寻那容易上升之处,便在上面跟去,方想多么灵巧的野兽,生长深山,不与人近,也不会通晓人言,此是何物,如此灵慧,不由生了戒心。 正沿着崖走,到一老松之下,壑底吼声忽止,声音也近了许多,听出上下相隔比来路要近得多,忽然心动,为防万一,先将套索系在老松干上,再将一头缒将下去,一面手持刀镖戒备,看它上来是何形态。如是善良灵慧之物,立即救上;否则,便将索斩断,再用镖将其打落,以免为害。准备停当,又招呼了两声,套索刚一放落,便听轧的一声,树身连晃,长索往下一沉,拉得笔直,那株盘松也有半抱粗细,枝叶繁茂,甚是刚劲,竟被带弯了些,看出那东西沉重异常,决非小可。这根套索,如非山中特产麻筋与人发精心特制,非被拉断不可,料那东西,定必长大威猛,越发小心。正以全神注视下面动作,相机应付,稍有不妙,便即下手,忽听头上嘤的一声,宛如银铃急鸣,清脆娱耳,与先前所闻相似,仰望一条似人非人的小黄影子,通体油光水滑,由左侧面飞来,离头丈许,一瞥而过,其急如箭,月光之下,宛如一溜金星,好看已极。同时便听下面悲啸了一声,先听下面兽吼,顺着长索上升,上得极快,业已离崖不远。 本在小心戒备,一听吼啸,疑要援上,惟恐暴起来扑,心中一惊,不顾再看黄影去路,忙往下看,目光到处,刚瞥见两团金红光华和一个形似猩猿比人头大出好几倍的兽头、一只大黑毛手,由离崖两三丈的崖凹下面往上蹿出。套索本被拉得笔直,倏地一松,那东西已随啸声往下坠落,跟着便在壑底连声悲啸、怒吼起来。这才看出,下面长满苔藓,崖势奇险,离顶两三丈以下便往里凹,无法攀援,所以那东西一落下去便上不来。 心想:“这形似猩猿的野兽动作极快,已将脱险,照那来势,前爪业已攀着崖石,稍微一蹿便可上来,为何松手坠落,由此吼啸不已,不再打上来主意?莫非这样猛恶灵巧之物还会怕人不成?”心中奇怪,又招呼了几声。哪知方才有问必答,非等说完方始回应,这时却是吼啸连声,全不理会人的语言,也无上来之意,好生不解。 正在临崖喝问,忽听银铃之声起自对崖,猛想起那条黄影看去不大,飞腾极快。怪兽坠壑以前便听到这样啸声,这时刚要上来,一听啸声,便自松手坠落,好些奇处,莫非这声如银铃之物比下面猛兽还要厉害?心念一动,目光已看到对面,不禁又急又怒。 原来方才所见黄影乃是一个高约二尺许的小猿,周身油光水滑,映着月光,闪动起万点金星,伸着两条长臂,双手分持自己失去的行囊粮袋,朝着自己蹦跳吼啸,做出许多淘气形态,意似戏弄作闹。知那小猴动作轻灵,纵跃如飞,人力决追不上,想用什方法引他过来,等到走近,一镖打倒,夺回失物;又防小猿带了行囊逃走,无法寻踪。 心正气急,急切间打不起主意,猛觉身后一股急风扑来,情知有异,忙即纵身回顾,乃是一条黑影已由身后纵到。定睛一看,乃是一个黑衣少女,手持一柄钢叉,貌相身材十分秀美,料是深藏山中的土人之女。自己本疑山中藏有沃土山民,果然不错,因见来势大急,恐其误会,忙往旁边一闪,赔笑说道:“我非歹人,为想去往森林采药,无意来此,万一误犯山规,望勿见怪。”黑衣少女,先立在面前说了几句。李诚只觉语音甚急,宛如鸟鸣,钩辆格碟,一句也听不出。因见对方目注自己,似无恶意,二次又将来意说出,少女仍似不解。后来双方互说了一阵,又打了好些手势,李诚刚刚悟出,少女住在森林里面,要他同去往见一人,如其违背,便要当时杀死,神态十分强做。少年气盛,心中不快,又觉出少女灵慧,虽然言语不通,已能会意,方自盛气说道:“此是无人荒山,双方素无仇怨,便照你所说,你家是在森林之内,我未入境,并未有什冒犯,为何这样强横?你叫那人前来见我,不是一样?定要我去,我偏不去。”话未说完,银铃之声又起,回顾正是方才所见小猿,不知何时走来,停在相隔两三丈的崖石之上,双手分持行囊粮袋,正朝自己乱舞乱跳,鸣啸不已,不由气往上撞,大喝:“该死小猴儿,还我东西,饶你不死!”说罢扬手一镖,照准小猿右手打去。本意先将行囊打落,再作计较,哪知小猿灵巧异常,一见镖到,身子一闪,竟伸一腿,用后爪将镖抓住,反击过来,一面嘻着一张小嘴,连声急啸,并还扮了两个鬼脸。李诚见状大怒,扬手又是一镖,跟着飞身纵起,打算冷不防用刀背打它一下。身子还未纵起,小猿忽将行囊粮袋放落,二目红光,注定来人,大有迎敌之意。 李诚方觉一只小猿,竟敢螳臂挡车,念头还未转完,忽听身后少女急呼,小猿两只长臂,倏地往回一收,身子一扭,便和箭一般带了行囊粮袋,往斜刺里崖树枝上窜去,动作快得出奇。李诚扑了个空,人也落地,猛想起小猿必是少女家养,自己人单势孤,但能善罢,还是不要破脸为妙。心念微动,少女人已纵到身旁,满脸怒容,手指前面森林,意似迫令同去。李诚见她盛气凌人,声色俱厉,越发忍耐不住,冷笑说道:“你这女娃,怎不讲理,不听好说?我决不离此地,你去将那会说人话的老汉喊一个来,听我一说,自会明白。这样强横,有何用处?莫非我还怕你不成?”少女看出李诚,不愿同往,忽然哈哈一笑,打了两个手势,将手中叉掷向地上,再把手一招,往崖腰平地走去。 李诚看出是要动手,分一胜负,以定去否,既将兵器去掉,改用手比,可见并无伤人之念,便将刀镖收起,改容笑道:“我不知这里规矩,你是想和我动手,拿胜败来分曲直么?这个容易,不过你一女子,半夜荒山,好些不便,真要比斗,最好你先寻个人来,作一中证,或是由你寻一有本领的男子与我动手,你看如何?” 李诚边说边往前走,少女原是边走边往回看,将手连招,似觉李诚对他轻视,面上重现怒容,一声清叱,转身扑来。李诚早看出她动作轻健,手中钢叉,颇有分量,一见来势甚猛,因不愿和女子动手,只得忍气纵避,二次再打手势,连比带说,不料少女竟似越听越有气,不等话完,人已追扑过来。接连三次过去,李诚见她不可理喻,也忍不住怒火,只得大声喝道:“此是姑娘再三逼迫,不能怪我无礼。我如打败,由你处置;我如得胜,却不要再纠缠为难呢。”李诚本意是想,当地既有土人,决不止少女一个,意欲大声呼喊,惊动出来,只有一个能通语言的老年土人,便可说明来意,不致为敌。 哪知连喊两次,终无回音,少女却似明白他的心意,反倒大怒,追扑更紧。李诚无法,只得回敌。 先以为一个少女,不过生长山中,有点蛮力,能有多大本领?哪知事出意料,对方看去那么美秀婚婷,人却身轻力大,手疾眼快,急切间休说不能取胜,稍微疏忽,还要吃亏,不禁大惊。本心又防结怨,不愿将其打伤,免得羞恼成怒,纠缠不清,只想点到为止,使其知难而退;少女偏是不知进退,一味猛扑。李诚迫于无奈,只得全力应付,把平日苦练的手法施展出来。少女素来好胜,先没料到对方本领这高,打到后来,自知不能取胜,急怒交加,把心一横,一声怒喝,竟拼着被人打伤,冷不防飞身纵起,猛扑过去。李诚满拟未了一招,敌人必要纵避,做梦也没料到情急拼命,本心又不愿伤她,心神略分,只顾收招,忘了纵避,竟被少女扑上身来,连肩带臂一把抱紧,双腿夹紧腰腿用力一扭,一个骤出意外,有些心慌手乱,来势又猛,双方一扭一挺,便同滚倒在地,扭成一团。 李诚全身均被少女搂紧,双手虽然露出在外,但见少女一双秀目泪光欲流,人已气极,只管搂住自己,并未有什伤害,只是满脸愤容,气得声音都抖,觉着对方一个女子,何苦伤她,并未就势反击,只得用手推拒分解,口中急呼:“有话好话,姑娘松手,这是什么打法!”少女始而悲愤情急,抱紧李诚不放,李诚知她好胜,连分解了两次无效,惟恐误伤,又不敢十分用力,正想用什方法解劝分说,猛觉胸前软绵绵贴着两团,心口怦怦乱跳,知道对方气急心跳,月光照处,人又生得那么秀艳,心更不忍,忙自将手松开,赔笑说道:“姑娘不要生气,我已认输,素无仇怨,莫非还要我的命么?”少女原是一时情急,急火攻心,想与敌人拼命,及至将人扑倒,抱紧之后,在地上滚了两滚,正气得要哭,忽然觉着敌人一任自己抱紧不放,始终不曾反击,忽又赔笑说话,刚把怒火一平,便觉双方身子抱紧,暖烘烘的,山风一吹,忽然醒悟过来,再朝对方脸上一看,觉着少年英俊,人更善良,一任自己强横威迫,并无为敌之意,辞色又是那么温和,念头一转,不由脸上发烧,消了敌意,不知怎的,忘了松开。 李诚见她怒容忽敛,面转娇羞,正想设词分说,劝令放手,忽听嘤的一声,左膀上好似上了一道铁箍,奇痛澈骨。忍痛惊顾,正是小猿立在旁边,一爪抓紧左膀,另一爪刚刚扬起快要打下神气,刚怒吼得一声,猛觉身上一松,耳听一声清叱,少女忽然放手纵起,回首一掌,便朝小猿头上打去,吓得小猿双手抱头,跪在地上,嘤嘤急叫,意似求饶。少女喝骂了两声,小猿便飞身纵起,箭一般往崖上窜去。李诚刚一欠身,少女已伸手扶起,拉住李诚,手指前面森林,连比带说,看神气仍是固执成见,非要同去不可,但是改了满面笑容,露出求告之意,并还表示,此去双方都好,不存恶意。 李诚知道山中少年男女天真至诚,情发于中,毫无嫌疑,不似城市中人口是心非,许多做作,料是受了感动,同去无妨。本心原想查探森林那面有无人家土地,是何光景,只要不存敌意,能因此女得知底细,由此结交,不特将来新村土人有一退路,并还是一大援,真个再好没有。又想起方才小猿手如坚钢,动作如飞,与常猿不同,好些奇处。 还有那壑底怪兽,自这一人一猿到后,便不再吼啸,许多怪事,此女必有来历,可惜当时言语不通,莫如跟她前去,相机结纳,也许发现奇人奇境,为将来之用,忙即点头笑诺。少女见他答应,越发喜欢,挽着李诚臂膀,一声清啸,小猿便由崖上提着行囊粮袋纵落。少女说了两句,将手一指,小猿当先驰去,少女仍是挽手不放。 李诚见她意态亲热,恐又激怒,经过方才一斗,无形中生出爱好之念,始而听其自然,走了一段,少女边比边说,笑语温和。李诚越看越爱,索性回手相挽,任其紧倚身旁,笑语同行,一面留神对方语言手势,双方神态,自更亲密,少女也更高兴。沿崖走出不远,李诚遥望前面,小猿已在对崖,回身相待,知已越壑而过,心方惊奇。少女已领到两崖最厌之处,相隔虽只一丈来宽,但是下面更深更黑,微闻水声如雷,隐隐传上;崖壁也更险滑,由上到下,长满苔薛。少女打一手势,先纵过去,正要回纵,李诚摇手止住,告以我自能纵过去,不必多虑。说罢,纵身一跃,便达对崖。少女大喜,二人重又挽手,同往向前进。 第三十回 苍松驰道远 明月异香浮 那条大壑,本是横亘来路,过去不远,便到森林边界。李诚以为少女必要穿林而入,哪知过壑以后走出两三里,忽然折向东南,绕往来路,并未觅路入林,忍不住问道: “姑娘,你家不在森林里么,如何又往回走?”少女挽着李诚坚实的臂膀,仰面嫣然,手指前路,连比带说。李诚和她走了一阵,已渐明白一点语言,少女是聪明解意,经过问答,再一查看地势,才知那条大壑本是一条横岭,昔年地震分裂,将路隔断,中间虽有未断之处,地势奇险,必须往返绕越,始能走往少女所居之处,此时所行一面,便是方才所经大壑的对岸,石崖平坦,草木甚多,对崖来路,却是峭壁排云,削立百丈,人力绝难上下。 二人又走里许,地势渐高,前面又现出一座峰崖,树林甚多,等到翻越过去,地势忽然下降,比来路低了好几十丈,底下现出大片树海,前所未见。还未下到半山,少女忽然手指前面,嘤的一声清啸,李诚循声注视,遥望前面,一点金星在那千寻碧浪的树海上面一路星丸跳掷,飞驰而来,晃眼临近,刚看出那是方才所见黄色小猿,少女已满面喜容,拉了李诚急驰而下,一人一猿,互相鸣啸相应。还未走下山脚,小猿已先赶到,箭一般飞射上来,落向少女肩上,抱着头颈,手指来路,嘤嘤急啸不已。李诚见那小猿通体黄毛如金,映月生光,睁着一双火眼,灵慧异常,也颇喜爱。想起方才那一抓,坚如钢铁,心想一只小猿怎会有这大力气,打算试他一试,刚一伸手,少女忽朝小猿低声急语了两句,小猿便将另一长臂伸过,将李诚肩膀挽住,做出亲热神气。李诚握着那只前爪,暗中用力,试了一试,竟不能动它分毫,心更惊奇。猛想起方才壑底形似猩猩的怪兽,和自己所失套索,便对少女说了,少女听完,好似会意,便朝小猿说了几句,小猿一声清啸,便自纵起,往二人来路峰顶飞驰而去。二人也同走到山下森林之中。 李诚先在上面登高四望,只是绿油油一片树海,还不觉得;及至入内一看,林中树木均是千年以上的原生老树,大都两三抱,拔地直起,树身颇高,离地两三丈以上,虬拔盘曲,互相纠结缠绕,合成一片其大无比的树幕。本来枝叶繁茂,又是共同生长,小的枝干见缝就钻,看去极厚,休说月光不照,连风也透不进,入林才只数步,便暗如黑夜,静悄悄暗沉沉,见不到一些光影。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合抱的巨木古树,疏密相问,有的好些株丛生一起,把路挡住。地势虽还平坦,但有好些阴凉藤盘生其中,粗如人臂,枝蔓萦回,棼如乱丝。 李诚久在山中往来,知道这类专一生长在阴暗卑湿之区的阴藤最是讨厌,无论人兽,一不留神,踏在藤网之中,被它缠住,想要脱身,便非容易。内中再要伏有一种带有钩刺的蛇缠丝更是危险。如是内行的土人,还可用刀细心割断,脱困而出;要是野兽被它缠住,越挣越紧,终至力竭倒地,非死不可。前探森林,曾看出它的厉害,而这类森林,到处巨木骈生,疏密不等,常时遇阻,须要绕越,左右前后,多是同样木柱,无法分辨,加以终年黑暗,不透天光,稍一疏忽,便要走迷,时候一久,不渴死也要饿死。内中更多毒蛇猛兽和各种奇奇怪怪的虫蚁,多有奇毒,端的危险已极。方才只说少女家住林内,既能来往自如,必有通行之路,相随同行,定可到达,没料这片森林比以前所见还要难走,所有应用之物连同特制的灯筒均在行囊之中,已被小猿取走,这等黑暗危险,如何走法?先还想少女走惯,或者无妨,自己又是极好目力,便将刀拔出,借着刀光白影照路,并防无意之中撞到树桩上去,少女见他不时挥刀前进,连笑了两次,李诚方觉少女笑他胆小,不好意思。照此神情,对方不是天生神目,便是生长林中,业已行所无事,如有危险,不会这样拿稳。方觉不好意思,想要将刀收起,忽听“嗳”的一声,少女好似被什东西撞了一下,心方一惊,同时瞥见少女将手中叉往后挥了一下,口中急语了两句,拉了李诚穿林便跑。 李诚不知发生什么变故,忙将刀交左手,摸出钢镖,回头一看,瞥见来路暗影中似有一片灰影微微闪动,也未看真,料是蛇兽之类,接连两镖,打将过去,耳听夺夺两声,好似打在树干上面,一面随同少女前奔,细听身后,并无动静,也未追来。少女跑得更急,不时绕树而驰,看神气路径甚熟,也未拦阻动手,口中还在发笑,心方不解,前面忽现出一条白影,跟着鼻尖闻到一股异香,赶到一看,不禁大喜。原来前面竟是一条平坦的道路,宽约六七丈,两旁均是千百年以上的苍松翠柏,大均数抱,拔地直起,虬干苍鳞,成行相对,最低的枝头离地也有两三丈,地下浅草蒙茸,甚是平坦,为了树身高大,每株相隔约有十丈远近,偶有较密之处,已早被人锯断斫走,只剩下半段,圆桌面一样的树桩,可供坐卧。头上繁枝交错,月光下漏,松影交加,偶然一阵风过,宛如荇藻纷披,碧云欲流,景色清绝。松枝上面更长满各种五颜六色的香草和许多寄生的垂丝兰,形如翠绦,枝枝下垂,因风摇曳,好似无数天花飞舞上下,满树缤纷,异香浮动。 苍松翠柏之上挂着这样活色生香、合成两列锦屏翠幕,在皓月清辉之下,排成这样宽大整齐的驰道,一路绵亘不断,也看不出多长多远,人好似沉浸在这香海之中。 李诚出生以来,几曾见到这等奇景,不禁心旷神怡,神智一清,一路观赏过去,不觉走了一大段,前面忽现出一条歧路,尽头处一山隆起,矗列树海月光之中。侧顾少女,不时嫣然仰望,喜笑颜开,好似得意非常,正想问她方才为何惊呼,你家还有多远,忽听来路森林中传来几声兽吼,与方才壑底兽吼相似,少女忽拉李诚,走往路旁树桩上坐定,似在倾听来路动静。李诚笑间:“这像猩猩的怪兽,你知道么?”少女闻言点头,又比说了一阵。李诚刚悟出那怪兽和小猿均是少女家养,不知何故,将它打落壑底,因知自己方才有救它出险之意,才命小猿救它上来,连那大片菊花也是少女所种,先和少女对敌,虽觉灵巧多力,双方至多打个平手;这样猛兽怎会受她驯养,随便处罚,不敢违抗?最奇是那小猿,臂坚如钢,神力惊人,自负勇力,方才试验,竟不能动它分毫,偏是那么灵巧,听人指挥,细查少女口气神情,壑底怪兽甚是猛恶高大,但最怕那小猿,好些怪事。 正想往下探询,遥闻银铃之声,回头一看,一条长大像人的黑影带着两团金红光华,正由来路飞驰而来,同时又听头上松枝微响,一条黄影飞星下坠,落到少女肩上,正是小猿。黑影也自赶到。这才看出那东西乃是一个比人还要高大得多的大猩人,从头到脚,都生得和人一样,只是又高又大,形态猛恶,又生着一身黑毛,嘻着一张凸出的血口,利齿森列,狰狞可怖。李诚知这东西猛恶非常,初次相遇,未免存有戒心,因见少女神态自如,不愿示怯。刚将右手刀一紧,少女忽指李诚,厉声说了几句,猩人来势如风,到了二人面前,本是嘻着一张血口,目光注定李诚,闻言立即跪伏在地,朝李诚脚上连亲,连声欢啸。李诚看出猩人灵慧解意,貌恶心善,也颇高兴,便伸手摸他头上黑毛。 猩人越发得意,紧贴腿际,不肯起立,又用毛手,抱着李诚的腿,亲热不已。 李诚嫌它膻气难闻,方想婉言令起,忽听小猿嘤的一声,照准猩人头上便是一掌。 李诚知它厉害,用手一挡,觉着力大异常,左膀好似中了一下铁棍,打得生疼,心中一惊,同时又听一声怪笑,猩人业已就地滚向一旁,捧着肚皮,哈哈大笑,满地乱滚,不能起立,心中不解;后经少女连比带说,才知就里。原来猩人力大无穷,身坚似铁,但有一样短处,最是怕痒。李诚方才恐其挨打,左手一挡,正赶猩人纵身逃避,无意之中触了他的痒处,小猿也极怕痒,但在肋窝之下,两臂又长,人不能近。猩人性最粗野,又最怕痒,只被搔中,周身骨软筋酥,要狂笑好一阵才能起立,仗着力大身轻,纵跃如飞,多厉害的毒蛇猛兽随手撕裂,多高本领也难对敌,虽有怕痒短处,不能近身,也是枉然。但它身具特性,它那痒处一被抓中,由此畏伏,不敢再强。当夜又因李诚想要助它脱困,小猿往救时,并代少女传话,说它应受重罚,全仗李诚说情宽免,才使上来,因此对于李诚更是感激敬畏,惟命是从,至死不二,这且不提。猩人在地上乱滚,狂笑了一阵,方始起立,笑时小猿手指猩人,欢啸乱迸,口发银铃之声,神态甚是滑稽,李诚也被引得笑了起来。在当地坐了一会,等猩人起立,方始同行,朝岔道上走去。 李诚问出少女所居,就在前面不远山谷之中,虽知土人天真,男女之间无什嫌忌,到底初来,不知风俗,见少女挽着手臂,神态亲密,惟恐犯了当地规矩,正想用什方法,将手分开,忽听前面山后,传来一声人的长啸。少女略一迟疑,说了几句,小猿猩人立时分驰而去。李诚惊问何故,少女微笑未答,前侧面已现出一条谷口,偏在山的左侧,略一转侧,便是谷口,花林到此为止。初入口时,两面危崖交覆,景甚阴森,进约半里,地势忽然开旷,现出数十亩方圆一片盆地。左侧平地突起一座孤峰,形如宝塔,上面洞穴甚多,孔窍玲珑,形势奇秀,上下直立,高只十余丈,通体生满苔薛花草,并有天然石梁,与崖相连,月光之下,清丽如绣,好看已极。半峰腰上有一平台,大只两三丈,孤零零生着一技老盘松,小猿正由上面飞落,急叫了几声,又朝峰崖攀援驰上。正想这样高削的孤峰,人力如何能够走上,少女已将手松开,朝上跑去。那些山藤,似经人工盘结,和梯子一样,可以随意攀援上下;有的地方,并还编成栈道,稍会爬山的人,均不难走,为了花草大多,初来不易发现。 正要跟踪走上,忽见崖顶盘松上,现出一个须发纠结的白衣老人。少女已扑上前去,拉着老人的手,手指下面,有说有笑,也不知说些什么。老人含笑点头,说了几句,少女立时大喜,手招李诚,连呼:“哥哥快来,我爸喊你。”李诚听她忽然改了川音,口齿甚清,越发奇怪,正在觅路上升,少女已赶迎下来,拉了李诚,一同走上。快要到达,方始看出盘松上面结有一个形似鸟巢的圆顶篷屋,大只方丈,乃原有松枝和各种寄生花草编制结成,不到面前,远望只是一团花草松针,决看不出内中住得有人。老人中等身材,须发如银,头脸几被包没,只双目口鼻露出在外,目光甚亮,坐在树下盘石之上,态甚庄严,知是山中异人,忙即拜倒。老人含笑命起,满口川音,笑问来意,李诚一一说了。 双方一谈,才知老人姓宗,本是药夫子,偶往秦岭采取珍药,误入深山,被左近不远的土人围住,苦斗了两日一夜,先料必死,后才间知,这些土人共只两三家,因避秦乱,逃亡入山,仗着水土肥美,出产丰富,自耕自给,由祖上起,隐居已千余年。所开辟的田园甚多,先以山中缺盐为苦,后来发现一处盐井,越发与世隔绝。两代祖宗,觉着人口越生越多,虽开辟了不少田园,将来终有不能足用之时,又因先世遗训,说山外的人最是苦痛,贪官污吏尽情欺压,拷打劳役,已所难堪,还要受那豪族大户凌践剥削,无法度日,最怕的是外人入境,走漏真情,虽然山深路险,更有大片森林阻隔,人不能近,到底可虑,于是严订山规,如有外人樵采误入,能够借着森林掩避,将其吓退,再好没有。万一被他无意之中深入腹地,只一入境,决不容其安然回去,以防泄漏。来人只肯留下,试出真心,一样当他自己人看待,分田而耕,和大家一样以力自食。除听值年山主之命,遇事随众出力和照例的公役而外,山中饮食起居,十九相同,无什高低,只不作恶,连累公众受害,便可永远安居下去。开头追截不退,便因听出来人想要回去之故。 老人本是一个穷药夫于,一听当地生活自在,所说劳役,也是为公,每年农隙时,有限几日的操作,当时答应下来。在山中住了两年,因其武勇机警,又肯出力,颇能相安,只是貌相丑陋,又生着一脸络腮胡子,满头乱发,年已四旬,村中少年男女及时婚嫁,配偶都经本人自选,夫妻情厚,寿命颇高,鳏寡孤独极少,年轻的看他不起,就有寡妇,也都年老,以致耽搁下来。每当春秋佳日,眼看人家成双配对,劳逸同享,自己老是一个光棍,正生闷气。 第二年秋天,忽听鸣鼓聚众,赶往一间,才知当地特产一种桃于,三年一熟,其大如碗,甜美多汁,共只五六十株。近年东南山谷之中,出了一个猴形怪物,皮坚如钢,刀箭不伤,每当桃熟之时,必来为害,抢走桃子不算,还要伤人,毁损庄稼房舍和牛马牲畜,无人能制。先已来过两次,中间曾经遣人往探,探出那怪物和猴于差不多少,两臂特长,来时多在果熟月明之夜,两臂平伸,宛如御风而行,飞腾树梢,形踪飘忽,动作如风,想尽方法,也难伤它分毫。不去睬它,至多糟踏一些果树;如与为敌,更是遭殃。三年前费了许多人力,制成一面大网,张在果林之中,设下机关,将其诱来,结果仍被裂网而出,伤了好些人畜,由此恶闹不休,常来侵害。后来实在无法,看出怪物颇有灵性,人不犯它,它不犯人,迫于无奈,将埋藏多年的百花果酒取出几坛,连同怪物喜吃的各种瓜果,选了十个胆勇之士,送往所居山谷口外,与之讲和。 怪物先见人来,刚由崖顶飞落,想要为敌,闻得酒香,又经去的人连打手势比说,居然会意手势,停了下来。但它天性多疑,竟将去的人擒去一个,强迫先饮,待了一阵,见无异状,方始放回,由此未再骚扰。可是每隔一二年,必来讨酒,土人自不敢抗,并有专人应付,每年桃熟,必来采折,新值年山主,想起气忿,聚众商议,觉着此桃山中特产,听祖上传说,吃了长寿,自从发现猴形怪物,每次桃熟,全被吃去,就能剩下几只,山规照例有福同享,无论何物,人人有份,也无法分配,只好拿来酿酒,仍是便宜了怪物。最气人是为省粮食,酒酿不多,这些百花果酒原是每年酿成,专作冬腊新春公宴欢乐之用,却被怪物强讨了去,累得大家吃春酒时不能尽欢,也实气愤,意欲想一方法,将怪物除去。 老人一听,怪物虽然厉害,无故并不伤人,又问出送酒讲和之后并不常来,每隔些时,或是讨酒前后,必有许多被怪物打杀的野兽送来,意似双方交换,而左近森林内的毒蛇猛兽,差不多被它赶尽杀绝,就讨一点酒吃,也不为过。已然说明两不相犯,不应背信,阴谋暗算,一个弄巧成拙,反受其害,又非人力所敌。见众愤慨,七张八嘴,纷纷献计,乱成一堆,觉着土人无知,此举必要闯祸,忍不住越众上前,向山主力劝,说此举太险,就要除它,也不是这样容易,事前必须设法与之接近,看清它的性情习惯和短处,方可下手。照怪物这样灵巧机警,难免弄巧成拙,反受其害,万万不可。 偏巧那值年山主刚愎自用,强做无知,老人看清利害,口又大直,山主连说两条妙计均被驳倒,当着众人羞恼成怒,竟说老人轻视山主,许多无理,犯了山规,要将他绑吊起来处罚。照例这类事须要当众评判,大家都无话说,方始行罚,老人一则吃了外人初来的亏,无人与之作主,有几个平日相好献计的人又被得罪,眼看危急。老人知道土人平日虽极和善,难得争吵,但是山规严酷,毫无情面,最厉害是被罚的人从此被人轻贱,难与再处,一时情急,当众大声疾呼,说:“我此举原是为公,怪物非亲非故,怎会帮它?与其将我绑吊三日,不如给我两坛美酒,去寻怪物,查探它的心意,相机行事,以为除害之计,免得轻举妄动,惹火烧身。好在东南山,除却那条山谷,到处森林包没,我也无法逃出山去,再不相信,派上几个弟兄,押送守望也可。” 山主还不肯听,总算旁边几个明白事体的土人党着老人所说也颇有理,在旁劝说,方始答应。仍限老人带了毒药前去,不将怪物除去,不许回来;再想逃往山外,更是休想活命。老人应诺,挑了两担酒果,便去寻那怪物。走到谷口,回顾押送土人,业已退走,骂了一声蠢材,就见怪物,也是好商量,我决不用阴谋暗算,害人害己,说罢,便将身边毒药,取出丢掉。因见当地水甘土肥,求生容易,方悔来时忘带农具种子;否则,就在这谷口外面随便耕些土地,也可生活。猛觉急风飘坠,臂膀已被抓紧,宛如钢箍,休想挣扎分毫,大惊回顾,正是众人所说猴形怪物。那东西通体黄毛如金,柔软非常,身材只有半人多高,两条膀臂却比身子长出两倍,前爪张开和小扇子一样,指爪甚长,抓在身上,钢钩也似,看出是个从未见到过的通臂猿猴,并非什么怪物。知其厉害,笑说:“我给你送酒来的,抓我作什?”黄猿似知老人护痛,将手微松,但仍未放,睁着一双火眼金睛,上下打量了一阵,连声欢啸,手拉老人,令往里面走进,一面将扁担拿起,因太矮小,不能学样挑起,便用单臂举向头上,示意同进。 老人见它驯善灵巧,能通人言,心越放定,同到谷中小峰之下。黄猿先将酒坛打开,闻了一闻,便做两三次往峰上运去,事完纵落,又拉老人同上。老人见它住在崖顶盘松之上,酒果均藏旁边石洞之内,随时取用,甚是珍惜,饮时并还取来村中盗来的盘碗酒壶,处处学人动作,虽然言语不通,却能以手势会意,本是好量,酒又极美,从未尝过,黄猿再令同饮,不由多吃了些。醉卧醒来,闻得烟味,睁眼一看,天已黄昏,山石上好些锅碗用具,旁边还放着一条羊腿和一些蔬菜,另外一枝点燃的树枝插在石缝之中,崖角上堆着许多柴枝。看神气这些东西均由村中取来,黄猿正学人的样,想要升火烤肉,又弄不惯,手忙脚乱,急得乱跳,一见老人坐起,手指地上,不住欢啸。老人当它想要吃肉,便代弄好,收拾干净,将肉烤熟提过,黄猿将头连摇,转令老人自吃,才知为他而设。照此形势,以后生活,足可无优。听来时山主口气,不将怪物杀死,回去决无幸理,难得此猿如此灵慧,明日索性托它取些农具种子,就在峰下耕种起来,一样可以度日,省得回去受欺。心中欢喜,连声称谢,吃了一饱。黄猿又由洞中,取出两枚桃子,与之分吃,挨坐一起,亲热非常。 第二日早起,刚看出那是一只母猿。黄猿忽然长啸一声,往下纵落,隔了些时未回,心想这里风景水土全都好极,一样可以安生,只是夜来风凉,下去天气越冷,没有衣服铺盖,如何过冬?人猿言语不通,又恐误会,侵害村中土人,问心难安,非等日久,双方通晓语言,不便托它往取。自己出身寒苦,终年为人犯险,人山采药,常时死里逃生,年逾四十,还是衣食不周,无家无业。好容易误入深山,有了奇遇,能够以力自给,不愁衣食,又受土人歧视,平日还不甚显,遇到事情,立分厚薄,明是一片好心,反遭忌恨。最气人是,以前遇事卖力,只管受人夸奖,想要聚妻,不问老少,均无一人肯嫁,想到这里,心方一动。忽见黄猿捧着一大抱东西一路欢啸而来,到后一看,原来自己所想的衣服枕被全部取到,只乱糟糟一大堆,男女大小都有,惊喜之余,惟恐黄猿为他结怨,受人暗算,一面表示感谢,一面用手势劝告,不令再往。黄猿居然点头,表示不再前去,神态越发柔顺,但更亲热,依傍身旁,如影随形。老人无论需用何物,当时取到,渐渐试出,不特灵慧绝伦,连人语也似多半能解。夜来将被褥铺向树下同饮微醉,刚一卧倒,黄猿便纵身入怀。老人一时乘兴,由此一人一猿,成了夫妇。 一晃八九年,中间土人见他一去不归,只初去数日黄猿曾往扰闹,盗走不少动用东西;第二月又来抢了一些五谷菜子和农具,由此便未再来。当年最欢喜的桃子也未来采。 可是连往谷口送了几次酒,都不见这一人一猿影子。所居山谷深险,无人敢进,后来试验,将酒停送,也未强讨,甚是安静,好生奇怪。这一年,又值桃熟,安然无事,以为怪物已死,惟恐老人逃出山外,正要命人深入窥探,森林中不知由何处来了另一怪物,生得似人非人,看去像个大猩猩,比黄猿还要凶恶,常往村中扰闹,抢夺瓜果蔬菜,无人能敌。有时被人围攻,激发野性,无论人犬被它捞住,当时撕裂,厉害无比,吓得土人闻声丧胆,望影心寒。总算那怪物也不吃荤,不去激怒,不喜伤人。望见它来,只要把预先备好的瓜果取出,放在地上,由它大吃一阵,将剩下的带走一些,便可无事;否则,便要怒吼奔驰,到处搜寻,糟践庄稼,毁损房舍。虽然每月只光顾两三次,每日提心吊胆不去说他,最厉害是那么猛恶的东西说来就来,事前悄无声息,一个准备不周,应付稍慢,或是胆小逃避,仍不免于受害。 似这样,被它闹了两年,无计可施。越是土人欢会之际,越易出现,突如其来,防不胜防,闹得众人终日惶惶,心神不安,烦恼已极。最后想起前番毒计,先用一坛酒放在森林之中,暗中偷看,果被吃个干净,并还醉倒林内,刚看出那是一只母猩猩,肚皮高起,似将生养,因其刀斧不伤,又瞪着一双凶睛,不敢冒失下手,退了回来,连试三次,酒都饮完,最后酒中放了毒药,方想暗算,忽然不知去向。又隔两三月,怪物忽往采果,肚皮已消,形态似较驯善。土人见它又来,重起杀机,还防怪物性长,中毒行凶,又多伤害,仍用前法,暗中将酒放在森林之内。 这时,黄猿已然怀胎,新生一女,才只十来天,老人感它情义,并不当作异类看待。 又见所生女婴虽然瘦小可怜,但是健强多力,十分灵巧,双目炯炯有光,除身上薄薄一层绒毛,手臂较长而外,全都和人一样,越发欢喜。这日抱着婴儿相对说笑了一阵,遥闻谷外森林中起了骚动,一片折木之声。自从成了夫妇,为防黄猿受人暗害,时常劝告,不令远出,尤其是往土人村中走动,每出指定是在谷后危崖那面。黄猿终日守着丈夫,也不愿离开,已有数年不曾去往谷外走动。森林地方广大,相隔土人材落甚远,并不知有一猩人去往扰闹之事。老人因黄猿无意中在峰顶上寻到一本形似首乌之物,服后越发身轻力健,知是难得珍药,当时同往崖顶觅取,偶然也得到一两根。自从黄猿怀孕,两年未养,恐其流产,后又新生女婴,先后己有大半年不令上去。 这日天气晴和,想起峰后崖顶居高临下,可以看出老远,望到昔年旧居折木之声,正由土人村落一面传来,恐有变故,又知黄猿与人不同,产前虽极苦痛,婴儿落地不久便复原状,忙同赶往崖顶探看。朝阳光中,遥望邻近山村的森林宛如波涛起伏,一条黑影不时上下隐现,一片树木折断之声,夹着轰轰怒吼,声震林野,正往山村那面驰去。 这时,人猿已通言语,惊问:“那是什么东西,如此厉害?”黄猿答:“此是深山中难得见到的一种猛兽,名叫猩人,猛恶无比,只有我能制它。”老人也是关心土人安危太甚,又觉出猩人是因受了土人暗算,前往报仇,想起前事,这样生裂虎豹的恶物,无人能敌,被它扑到村中,岂不全被杀光?一时情急,刚脱口说道:“其实他们都是好人,以前虽想害你,也是你去扰闹,于心不甘,难怪他们,好歹请你帮上一帮。” 话未说完,黄猿已将婴儿递过,令其不可跟去,飞身而起,月光之下,直似一溜金星,箭一般往那黑影去路横断过去。隔不多时,就听远远吼啸哭喊之声嘲成一片,老人听出怪兽猩人猛恶已极,不知黄猿吉凶,心甚惊疑,那哭喊吼啸之声直到午后方始停止,黄猿也未归来,越想心越不安。有心赶往探看,又因初来那两年,黄猿探出上人对他夫妻恶念未消,不敢冒失。婴儿恋母,又在啼哭。正是惶急忧虑,忽见两土人飞驰而来,内中一人恰是昔年交好,迎上一间,才知猩人中毒之后野性大发,不知怎会识破阴谋,赶往村中,不论人畜,抓起一把,便自腹破肠流,连被它伤了十好几个,眼看难于幸免,黄猿忽然赶到,飞身扑上,两下扭结一起,满地打滚,拼命恶斗,看神气黄猿猛恶不在猩人以下,无奈对方情急拼命,状类疯狂,性子又长,接连恶斗了两三个时辰,大片田地均被踏平,黄猿几次连声急叫,意似求助,人都不解,后来好容易由猩人肩上翻向背后,用那一双铁腕箍紧猩人咽喉,再将长爪绕到肋下,猛力一抓。猩人起初似知遇见克星,只管拼命恶斗,两膀夹紧肋下要害,无法进攻,直到力将用尽,方被抓中要害,一声狂笑,倒地死去。黄猿力也用尽,又被猩人奋身纵起,背朝下猛力一掼,这样又沉又重的身子,黄猿强弩之末,自禁不住,被猩人压倒地上,急切间挣扎不起,下部血流不止。 土人先不敢近,后来看准双方一死一伤,又知黄猿代人除害而来,方始赶过,将猩人尸首翻转。黄猿刚一纵起,便跃坐在地,指着这面,将手连招,悲号不已。本年轮值山主人较聪明,料有原因,命来探看,不料你会和它同在一处,还生了这样一个婴儿。 老人闻言大惊,忙同赶去,见黄猿已是力尽筋疲,不能转动,幸而山中备有急救的药,老人又是内行,忙即取来,与它服下,上了伤药,婴儿早已扑上前去,由黄猿一手抱住吃奶。老人料知命已危殆,自是伤心,黄猿却不在意,自说无妨,寻到灵药,仍可痊愈,但要送它回去。当由土人用山兜抬送同回,行至途中,黄猿忽说,左近还有仇敌气息,恐有猩人同类藏伏,命众留意。更命代问土人,可曾见过两个?土人忽然想起猩人怀孕之事,也许是个小的。黄猿命快抬走。到了山中,命丈夫送走土人,速往崖顶寻药,总算机缘凑巧,居然寻到所说药茎,只比以前所服小了好些,当时生吃下去,静养了好些天,虽然痊愈,已不似前轻健。 隔了一年,忽然远出不归,父女二人,正在忧念,这日忽由大雪中回转,手中抱有一个长约三尺的小猩猩。老人间知猩人所生,便欲杀以报仇,黄猿力阻,说它自知命不能久,你父女同居荒山,难免不受蛇兽侵害,这类猩人,最是勇猛,如能从小训练,大有用处。一面指点它的要害,告以制它之法。小猩人初来,本极猛恶,及照黄猿所指要害试了两次,稍微触痒,便周身无力,狂笑不止,由此畏服,指挥如意。成长又快,不消两年,便和人差不多大小,力大无穷,纵跃如飞。这时黄猿腹又有孕,见猩人长得大快,女儿林娃虽比常婴易长,看去也只六七岁高,又是人形,强弱相差大甚。正和丈夫密谈,想令林娃试它一试,如敢反抗,还是生前杀死,免留后害;不料当夜发动,又生一女。老人一看,这次所生,竟是一个小猿,和乃母形貌一样,也是火眼金睛,一双长臂,刚生便能纵跃,力大身轻,想起三年前黄猿外出不归之事,好生不快,无意中说了几句气话。后来想起黄猿对他恩情,十多年来,只此一次远出,从未离开,看它相待情形,又不似有什外心,说过也就拉倒。哪知黄猿由此便不起床,每日喂奶,和老人、林娃、小猿人猿四个,互相亲热。似这样,过了三月,眼看小猿筋骨健强,在老猿指教之下,猩人畏之如虎,忽对老人谈称,说:“小猿乃是同类所生,为想保全丈夫女儿,才想出这样方法。”并说:“它爱极林娃,务要格外怜爱。”老人虽然气愤,一个异类,也无法和它讲理,生了一阵闷气。刚刚睡熟,忽听女儿小猿哭喊之声,起身一看,天已大明,近年所搭树巢已空,纵下一看,黄猿死在山下,悲伤了一阵,将黄猿尸首埋葬。 两人两兽,同住一起。一晃十多年,林娃长成,生得十分美秀,山村土人,已把这一家四口奉如神明,几次请他回去,老人不肯。林娃天性爱花,常往大壑广溪一带游玩,因那崖上盛产菊花,异种甚多,土质甚奇,一经移植,便没有那样鲜艳,好在山中无人,那一带土人不去,便就当地栽种。等到花时,前往赏玩,偶然也采些回来。早戒猩人不许伤折。这日又往看花,猩人先往,上了小猿的当,因夺粮袋,无意之中将林娃最心爱的一丛菊花折断,林娃怒火头上便命小猿金儿打它,猩人害怕,被金儿一追,无意之中滑落壑底。先向上面吼叫求饶,金儿吓他,主人大怒,令在壑底饿上三天,此时上来,便要它命,一面将行囊拿走。林娃发现花丛中到处都有人的脚印,花又折去几朵,越发有气,本意是寻李诚晦气,不料双方动手,打成相识,并还发生情爱,归告老父,想嫁李诚。 老人本想在土人中择婿,连看数人,林娃俱都不愿,忽然钟情李诚,又见对方少年英俊,强健多力,也极喜欢。说完前事,便问愿否。李诚原无室家之念,闻言方自寻思。 老人微笑道:“你不愿意么,只恐来得去不得呢。”李诚随手指处一看,谷外草树丛中已有不少人影刀光闪动,再看林娃,目注自己,面容悲愤,想起方才恶斗扭结之事,忙笑答道:“姑娘这样美貌,有本事,哪有不愿之理?我是在想新村初立,仇敌恶霸就在对面,我如不归,无人作主;又因仇敌对我最是忌恨,如能在此隐居,以为后图,也许有用,因此在想心事,迟疑不决。”老人笑说:“这个容易。”随把手一挥,说了两句,林娃立带一猩一猿赶往谷外,和众土人说了几句,便各回转。 李诚问知自己踪迹,由今早起便被土人发现,跟踪在后,准备来人中途折转便罢,只一过溪,深入腹地,便是不杀即留,休想生还。来时,林娃林中惊呼,便是土人暗地跟来,如非林娃在旁,早被擒去。林娃因李诚是山外人,不知乃父愿否,先拿不准;又知山中禁例,为防被人看见,特由暗林中绕来。后遇金儿,说老父令带来人往见,并无不快之容,忙命金儿援上猩人,并向上人恐吓,不许与李诚为难。及见李诚答话迟疑,心正悲愤,没想到不是为她,好生欢喜,打发土人之后,老少三人重又商计。老人便命李诚早日人山成婚,李诚告以许多难处,新村还有许多事要布置,请缓一两年再行婚礼,并与林娃约定日后相见之地。次日由林娃亲送回村。 李诚便和倪仲猷等为首诸人几次密计,一面布置未来之事,一面装起病来。老人已通知山村土人分了耕地。李诚也几次抽空,前往相会。夫妻二人先将房舍建好,由林娃先往耕种,到了时机,假装人川求医,便自起身。因兄弟李强钟情玲姑,陈四人又机智,双方交情甚厚,约定将来内应,便先赶往约会,想为兄弟定亲;不料玲姑中变,兄弟娶了龙姑,更是佳偶,心中甚喜。近年一切准备停当,常时蒙面骑马,假名七星子,去往村中救人,暗中查看兄弟心意,才知他对玲姑虽无婚姻之想,又得了龙姑这样一个同心合力的知己佳偶,不能再娶他人。对于玲姑,旧情仍在,而龙姑既爱丈夫,对于玲姑也颇投缘,又想借此考验丈夫心意。 当日李诚乘着大水发难,本定两路夹攻,先由陈四作中间人,假为双方说和,由一土人首领出头,与恶霸父子交涉,只要对方不再压榨剥削,分些粮食土地,便可两罢干戈。李诚兄弟各当一面,隐在一旁,相机指挥。明知恶霸父子平日骄横,无恶不作,此时虽知群情愤激,起了反抗之心,外面还有一个大对头七星子和新村许多强敌,不是好兆,仍想仗着财势,官私两面均有强力,表面敷衍,实则拖延时候,缓兵之计,想等官军到来一网打尽,尽管土人愿望极低,好些都是空话,敌人也必认为失了体面,非但不肯答应,反更恨毒,官兵一到,立下毒手。自己乐得乘机准备,一面命人埋伏中途,断他援兵,一面暗令新旧两村听令行事。 正和陈四密谈,忽然闻报,出了乱子。原来玲姑背盟改嫁,原是一时虚荣,迫于财势。嫁后光阴,本不如意,只为享受奢华,狗子新婚头上,先意承志,事事百依百随;玲姑聪明,又善权术,所以开头还能相安。日子一多,那些豪华享受已是习惯无奇,心灵上始终得不到一点安慰,而狗子又是那么淫凶强暴,一味自私,专以本身享受、纵欲为主,渐渐露出本相,横恶异常。不是玲姑天生尤物,机警灵慧,善于应付,又不屑吃醋,照狗子那样得新忘旧、恣情纵欲。有己无人的性情,早已翻脸成仇。关防又紧,尊卑之分更严,休说亲友不能见面,偶然归宁,也要请命而行。玲姑只管厌恶狗子,心中悲愤,为了本身和母家安危,一面虽还端着一点身份,不肯十分自屈;一面却是服侍周到,人又那样温柔美艳,所以狗子只管荒淫极欲,对于玲姑,依旧少她不得。稍微离开,便觉好些不惯。 玲姑有时能够挟制狗子,暗中操纵,以柔克刚,实由于此。可是大好园林和那许多楼台亭阁,只能一人赏玩,遇到春秋佳时、良辰令节,狗子张灯夜宴,火树银花终宵不断,繁华富丽之景,一时也说不完。可是狗子照例同了一批狐群狗党在前面楼厅内纵酒淫乐,玲姑仍是一个人徘徊灯山花海之中,明明繁华热闹的场面,偏是孤孤单单,反更勾起凄凉况味。狗子法规严酷,玲姑所到之处,照例肃静回避,不许有人窥探。随行虽有不少使女丫头,在狗子淫威鞭打之下,一个个战战兢兢,休说不敢和女主人随便说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任玲姑好言开导,除却诺诺连声,休想她们吐出一字,细想起来,还是一个光人。 碰到狗子高兴头上,偶然同在一起,事情更糟,狗子自私心重,玲姑又大聪明细心,每一见面,旁边白侍立了许多人,偏要玲姑亲手服侍,所说不是淫秽不堪的怪话,当着众人动手动脚,随意调弄,再不便是挖空心思,想出许多饮食之奉,还要玲姑亲手去作。 玲姑起初原因木已成舟,打算固宠,日子一久,成了习惯,心虽烦厌,仍须忍受,这类痛苦,还是其次;最可恨是,狗子没有人性,御下惨酷,旁立美婢甚多,不是忽然发动兽性,当着玲姑公然蹂躏,便是稍不如意,一声怒吼,便拖将下去,毒打一顿。当此花月良宵,赏心乐事,好端端打个鬼哭神号,血肉横飞。除却狗子天生兽性,一面打人,一面还在纵情狂欢,若无其事;休说旁立仆妇人目胆寒,魂魄皆震,便是玲姑见此残忍惨状,也是心魂惊悸,悲愤到了极点。当狗子怒火头上,还不得不强为欢笑,柔顺奉迎。 桃源庄风俗,少年男女往来无禁,以前亲戚情侣结伴出游,原是乐事,没想到到了狗子家中,便入樊笼,只供他一人蹂躏玩弄,分毫不得自由。每次归宁,第一日便下严令,无论亲族、三尺之童均须回避,除父母外不许一人走近。娘家偏住庄西,相隔最远,好几里长一条水碧山青花柳成行的道路,自己过时,见不到一点人影,仿佛嫁了狗子,便和人类隔绝一般。亲友中的女眷虽然不禁见面,但这些人当初原是躬耕自给、乐业安居的土人,虽不似秦家豪富,日子过得也颇舒服,自从秦贼父子势力愈大,成了全村恶霸,在他暴力压榨掠夺之下,全都衣食不周,没有逃往新村的都成极贫,终年悲苦,无以度日,对于秦贼父子个个咬牙切齿,敢怒而不敢言,自己偏嫁了狗子,人们表面恭维,暗中咒骂讥笑,本就疏远,再恐一言之失危及身家,又看自己不起,于是借口尊卑悬殊,不敢高攀,连昔年几个情份最好的小姊妹也都避而不见,断了来往。算来算去,这世界上除了父母,便是那和自己有时同床共枕的豺狼,另外还有许多彼此隔膜。似有若无的丫头,更无其他人类可与相处言笑。 玲姑是个有热情而又欢喜热闹的美貌聪明少女,这心情的万分苦痛可想而知,但又无力自拔。每次回家,必要痛哭一场,日子越久,越想起李强的好处,无奈对方心早伤透,大错业已铸成,再也挽回不来。后来见面,明知李强天生至情,对她仍是始终爱护,不曾忘怀,但他另已有了同甘共苦的知心伴侣。患难恩爱夫妻,对于自家只是昔年旧情未断,余爱犹存。此人情有专一,决不会舍彼就此覆水重收,更无两全之策,绝无同梦之思,只为怜念自己,将昔日余爱变作兄弟姊妹之情而已。率性断绝也罢,越是这样,心越难过,也更觉得以前对他不起。 前一两年,每一想到,便柔肠百折,心伤如割;近来连和李强见面,在连番开导之下,忽然醒悟,觉着秦贼父子罪恶如山,如不除去,新旧两村善良的人均要受他暴力危害,死而后己。人生世上,并非专为自己而生,不论智力大小,均须各尽所能,互相扶助,除暴安良,许多人结成一个力量,共同生活,努力前进,方能得到福利。大家都好,我才能好,每一个人都是为人而不为我,乍看帮助别人,结果还是帮助了自己,不过一个是自私在前,凭藉财势侵吞剥削,使得众人皆穷而我独富,在种种心机盘算之下,暂时也未始不能得到享受,稍经风浪,便是一败涂地,家破人亡,不能自保;一是为人在前,结果自己仍必收了成效,既是众人皆有,在共同扶助的原则下,自然断无众人皆有而我独无之理,大家都过美满生活,没有你侵我夺,到处充满一片欢声喜容,逍遥自在,岂不快活?自己落在这样豺狼手中,终日凄凉孤单,提心吊胆,不定何日触怒虎狼,一样受那毒刑拷打,非人凌辱。平日所闻所见,无一不是厌烦痛恨,真的生不如死,这样自私自利、禽兽一般的丈夫,与他相对,只有增加痛苦,转不如大义灭亲,为众人除此大害,使新旧两村的父老兄弟脱出水火,同登乐土,好歹减去以前罪恶,报答李强对我的一点情义。此后落个孤身,便是无人怜爱,做个自由自在的人,比做人家小鸟一般的玩物,供其蹂躏,也强得多。 主意一定,一面作了李强内线,一面离间狗子与老贼同党的感情,暗中破坏不算,并将秦贼父子许多罪恶,暗告那位藩台夫人,因恐对方不肯深信,又想了好些方法,假作游玩全村,也未和狗子商量,引了对方往看各种惨无人道的实景;水发之后,又将狗子鞭打土人的惨状偷偷告知引往偷看。藩台夫人是个吃斋念佛的中年妇人,心肠最软,闻见到这等惨状,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如非玲姑再三劝说,此时不可泄露,对于同来二位官亲,更须慎秘,莫使知道,几乎发作。 玲姑并说:“金、朱二人已受她丈夫买动,勾结为恶,非但本庄土人常年受他虐待,永世不得翻身,为了新村那班土人终年勤劳,无人剥削,日子过得较好,秦氏父子相形之下心生忌恨,己然设下阴谋毒计,想用官私两方势力,硬说这些安善良民是反叛盗贼,想要全数吞并,霸占过来。此举不知要害多少好人,身受官刑,家败人亡,居心阴毒到了极点。我虽是他家的人,这等惨无人道,实在看不过去,身是女子,无力挽救,他父子二人忠言逆耳,又决不听劝说,惟恐造孽大多,同遭恶报,实在无法,才想釜底抽薪,减小他的罪孽。 “今日这场大水,便是他父子暗中派人乘着大雨之后掘发山洪,想要淹没新村,乘机下手,杀害良民,霸占人家田产所致。后见害人不成,反而害己,用了多年心机,地势也早探明,算计极好,不知怎的,连本庄同被水淹,损失许多房舍花木和大片庄稼,就是方才土人请求救济,也是因为所种粮食全被搜括了去,没有吃的,遇到这样大水,无法去掘草根树皮,求他暂借一点粗粮,也不为过。方才毒打土人,逼着人家饿着肚皮为他捆扎木排,也曾亲眼得见。他因土人竟敢开口借粮,便认为大逆不道,等官兵一来,便要将领头说话的杀死几个立威。这等残酷,哪有人理? “如今二位舅老爷得了他的财礼,一到汉中府,便要仗着藩台势力,假说土人谋反,向当地镇台告密,派了官兵,来此洗山,拿许多人的鲜血,大家分赃,升官发财,天良业已丧尽。我知夫人正直心好,又是念佛的人,既知此事,必能主张公道,事情也都眼见,此去汉中,如能以夫人之力,将这一场大祸化掉,一面警告二位舅老爷,一面暗中留意,不令发难害人,凭着夫人口角春风,使这许多安善良民保得生命田业,单是这桩功德便非小可。庄主人虽凶恶,终是我的丈夫,请夫人看在我的分上,只是从中化解,从此不许二位舅老爷再与勾结。千万不要向人泄漏,未走以前,更不可吐露一字,免得他们阴谋未成,又生别的毒计。” 藩台夫人见玲姑说时,泪随声下,悲痛可怜之状,人又生得那么美好,不由更加同情之念,再三安慰,一口答应。玲姑原是断定秦贼父子恶报将临,既想隔断他官家的势力,又恐对方知道狗子罪恶,回去告发,引动官家,生出别的枝节,反而有害,并非真个爱惜他那虎狼一样的同床人。仗着聪明美艳,又善应酬,上来便用全副精神取得对方信任怜爱,使其相逢恨晚。不是玲姑警告,说山洪险恶,也许越来越大,万一发生变故,非但担待不起,也对不起夫人,再三劝走,简直不舍分别。 本来话己说好,藩台夫人守着玲姑之诫,只催起身,一句也未泄漏;又是那叫金兰狗官亲由姊弟谈话中看出乃姊和女主人情投意合,交情甚厚,临走以前,执手依依,不时背人密语,乃姊当日对他神情冷淡,又限他至迟明早必须押了行李坐船上路,万一途中耽搁,赶在前面,或是中途相左,自己未到汉中以前,不许拿姊夫名片拜客,与当地文武官员见面,以免招摇,觉着乃姊最好虚面子,这等口气从来所无,何况中途遇水,行李又多,许多不便,照理要托官府迎接照护,如何不许与地方官相见,好生奇怪。 等人送走,又见乃姊与女主人殷勤话别,相对落泪,俱都不舍,神情十分亲切,猛想起到的头一夜,男主人正打雷八,为己出气,女主人忽引姊姊赶到,夫妻二人几乎争吵,又是满脸怒容,自己喊她,理都不理。主人为了女客所居相隔颇远,哭骂之声决听不到,无人通信,怎会寻来?事后生疑,曾经拷问下人,底下便未听说。昨夜老庄主向他力嘱,说七星子多厉害也是个人,庄中高楼大厦、千门万户,用人甚多,防备极严,近来许多隐秘的事,稍一动作,仇敌定必得知,来去又快,实在奇怪可疑,断定庄中必有奸细内应,并且还是自己人;否则,好些心腹朋友尚未听说,如何仇敌已先知道?再三令其留意,尤其是对身边的人更要小心考验,暗中查探。主人因为外面的人不会得知,后园全是妇女,法令又严,虽在身旁服侍,从无一人不听呼唤敢于走近;再说这类话,也未当着他们说过,只有妻子,聪明机智,料事如神,偶在床上谈起,莫非好好庄主夫人不做,无缘无故帮一外来仇敌去做奸细,岂非笑话? 跟着便说:“乃父年老糊涂,疑心病太大,为了媳妇防他老不正经,不肯每日前往侍候巴结,心中怀恨,随便想些话来挑拨他夫妻反目。”始而父子二人越说越僵,话越难听,自己见他们已由低声密语变为争吵,虽然房中只得四人,到底不是意思,正要分劝,老的好似情急,冷笑说道:“天下事往往出乎情理之外,要是什么都被人晓得,也不会发生变乱了。我不过是见前夜你在前面打那车夫时,藩台夫人突如其来,强令将人放掉,你妻业早回房,天已深夜,怎会得知?事后未查出何人送信,你也未提。第二日我听一老教师说起,仇敌七星子好似早就赶到,并非救人之时才来。事前有人发现两次,内中一次便是你绑吊车夫还未动手拷打之时,后楼曾有一白衣高大人影一闪,因你后楼一带四面虽有专人防守,所居楼前向例不许男子擅自走动,那人正告同伴准备埋伏,一面注视动静,再一现形,立发信号,四面合围,以防一时看错,不料白影并未再见,隔不一会,便见你妻匆匆带了两个丫头,往女客所居楼前赶去,看神气回房多时,连衣服都未脱,否则,不会那样快法。又隔不多一会,藩台夫人便和你妻朝前面赶去。次日,我因听说七星子飞刀留柬,将人救走,想起仇敌越闹越凶,你又不肯听我的话,仔细查问,那人开头只说发现人影,因拿不准,故未声张,后来才知果是此贼,无意谈起,并未提到你妻,是我盘间出来,忙借一题目,命人向当夜几个丫头探询,众口一词,说是你妻本是等你回房,忽然想起藩台夫人夜来常发心痛,自往送药,到时恰巧犯病,又听到前面悲哭之声,才往劝阻。我别的不说,你只要平日静气仔细想想,对方是个贵客,女主人和她分手已久,人家业已上床,就是答应送药,也不应半夜赶去。刚一见面,便听出前面哭声,天下哪有这样情理? “因你宠爱媳妇,忠言逆耳,只想少年夫妻决不会做奸细,却不想你那婚姻是由强迫而来,她和新村李三毛从小长大,曾听人说,他父原有许配之意,便你娶妻以前也曾说起,南山打猎归途,她与三毛相遇,神情亲切,后来偷入本庄,与之私会,被你看见,你还生气,说她逼你将三毛放掉,还被牵走几条肥羊,对于三毛,甚是袒护。你吃醋心盛,回来向我跳脚,说三毛再来,固要将他打死,便是婚姻不成,也必取他狗命。彼时我见你迷恋美色,非此不可,虽然代你用心思,将此女娶来,开头也颇疑心,后经仔细考查,此女虽和你性情不投,尚能相安,也就罢了。不料不多几年,仇敌七星于忽然出现。偶听人说,三毛近已长大,和七星子身材大小差不多,先疑是他,暗中命人仔细查探他的动静,这厮假装老实,虽有许多做作,对于我们未安好心,孤身入庄扰闹,还没有那大胆子本领。内有一次,他正同一村女在官道上走风凉,同时七星于也在庄中出现,我虽料错,不是这厮,但一想到他哥李诚身子何等强壮,胆勇过人,本领又高,忽然推病,一去不归,我们派往新村窥探的人,每次归报,只说三毛人好本份,喜为众人出力,对于这个大敌隐患,从无一人想念提起。 “他是当初领头去往新村开垦的第一个为首人,跟去的人又是越过越好,照理应该时刻想念他的好处,如何极少谈论?尤其新村现在主持的一些对头均是他的死党,平日奉之如神,一去不归,竟无一人提过一字,断无此理。他弟兄身材如此相仿,我便疑心非是这厮不可;否则,我们这里地理虚实不会那样熟悉,料定他当初推病离山,便是防我父子容他不得,此时去而复转,并敢出入本庄,随意扰闹,不是多年苦功,练有惊人本领,便是约来有力同党,有意寻仇,此是我们一个大害,为你性情太暴,虽养有不少打手教师,照我看来,还不够用,恐你冒失下手,一个不巧,便难收拾,因此不肯明言,只在暗中随时戒备。实对你说,我虽年老多疑,遇事如不考查明白,决不随意出口。姑且当我是瞎疑心,挑拨你夫妻感情,如今无论什么机密,仇敌全都知道,实在大怪。你以后无论对谁,多留点心总可以吧。” 小的先是愤怒不听,后来不知怎会被他说动,气得面胀通红,口虽冷笑,说前夜的事业已问过妻子,她并不曾有什推托,照直回答,说她因见自己打人大凶,于心不忍,又听当夜下令捉那车夫为二位舅老爷出气,觉着一个苦人,何必计较,便留了心。一听哭喊之声,知已将人捉到,自往解劝未必有用,又有外客在坐,恐又打出人命,二位官亲虽然出了恶气,传到官府耳中,当我父子山中恶霸,难免忌恨,自己又有豪富之名,这多田产,万一官府生心,前来生事,将事闹大,如何得了。想起事由官亲而起,才往告知藩台夫人,略探口气,不料对方心肠太好,恐二位官亲造孽,立时匆匆赶来,虽失了丈夫一点面子,也是想起自己身家财产,惟恐一时气愤,惹出后患,情急忧虑,出此下策,本心全是为好,如何能够怪她?至于仇敌七星子,无论是否李贼兄弟,除非每日守在我夫妻床下,寸步不离,才能知道这样快法,哪有此理?老的随被气走,可是小的也是满面怒容,急冲冲赶往后面院里,去了个把时辰才回,并未再提。 自己当时还未觉着,回房之后,朱表兄心细,看出好些可疑,便向服侍下人打听,近两月来,庄中下人因那蒙面怪人七星子常在后院出没,本领太高,无人能敌,形踪飘忽,来去无常,追不上还好,对面相遇,非死即伤,庄主性情又暴,每一发现,定必跳脚,大骂所有的人都是混蛋饭桶,怒极时甚而动手,使人难堪,而那敌人,近日来得虽勤,踪迹多半是在夫人所居楼的前后,并不一定有事,如不喊人告警,稍微出没,便不再见,除非土人被擒受刑,决不公然出面。反正敌他不过,只要主人不知,乐得装不知道,大家省心。对方似知这些教师打手无用,越发轻视,胆子更大,近来几次来去,却不大避人。后经一个胆大的同伙暗伏楼侧,窥看多日,见他每次楼前后出现,都在庄主前面会客之时,动作极快,一闪即隐。有时连来带去俱都看见,时候不多,仿佛在搂上下一转即去,并不停留。因后院中心不奉命不能走进,庄主疑心又多,伏处相隔颇远,难于看清。 这日庄中关了三个土人,当夜他便连来两次,为了庄主事前料他必来,设有埋伏,后楼左近也有教师,暗中保护,刚发现他的人影,追到楼上,只夫人刚由梦中惊起,搜遍全楼,并无踪迹,隔不一会,便接到西北方的信号,七星子已逃到当地,还伤了一个自己人,忙即分头赶去,只那人因埋伏了多日,看出一点来踪去迹,守在当地,没有离开,方觉敌人不会去得这快。忽听楼上夫人惊呼,说是有贼,跟着,便见敌人由上纵落,这次相隔较近,灯月又亮,无意之中,看出敌人与平日所见一样,只身上多了一件黑披风,面具上好似没有七星标志,旁边本来还有几个同伴,刚一开口喝骂喊杀,敌人扬手先是两枝长箭、三把飞刀,将人打伤,张口一声呼哨,便有一匹白马由树林中纵出,眼看他纵马如飞,从容逃走。跟着,便听守牢的人被七星子打倒,所囚土人也被救走,闹了一夜,敌人更不再见。先当他会分身法,后经同伴互相对面,一问经过,西北方和东北土牢出现的敌人面具上均有七星标志,这才明白敌人不止一个,连所骑的马,也不止一匹。经此一来,越发害怕,哪里还敢告知庄主等语。 恶奴原是无心之谈,并未疑心主母与敌勾结,金、朱二人何等好猾,又做了多年官亲,仔细一问,便听出破绽,自身是客,虽疑玲姑另有情人,毕竟不好出口,这时因见乃姊走时神气,想起切身厉害,心中一惊,惟恐阴谋泄露,但又不便对狗子明言,朱如章已走,无可商量,觉着别人家事,虽不便过问,看姊姊走时神气,大不满意自己,万一作梗,好好一桩升官发财的美事岂不落空?一心只想诬良为资,升官发财,哪还有什天良,竟冒冒失失写了一封密信,大意是说:老庄主疑心本庄有人内应之言颇有见地,自己本也不信,由昨夜起忽然发现好些线索,事关重要,不便明言,请照老庄主所说随时留心。如其不信,不妨以实力虚,暗中试验,便可分清真假,另外献了两条计策。 狗子虽和老贼争论,因老贼谈到李氏兄弟,触动心事,想起上月玲姑梦中哭喊三毛之事,醒来向其追问,答话虽巧,终觉可疑,立被勾动前念,入内盘问。玲姑近来常与李强相见,本就作贼心虚,仗着口齿灵巧,平日狗子宠爱未衰,没有破脸;藩台夫人恰又寻来,狗子忙于应酬官亲,商量毒计,就此岔过,狗子一直无暇再问,每一想,便自起疑愤。跟着便发大水,送走官亲时,人在前楼,正要入内,忽听下人报说金舅老爷留有一封密信,心中奇怪,打开一看,狗子本就生疑,哪再经得外人这样挑拨,双方狼狈为奸,交情又厚,当面不说,留信相告,分明早已看准,不好意思面谈,当时怒火中烧,便坐小船赶往后楼。 如在平时,玲姑聪明绝顶,善于词令,又深知狗子性情,容易应付,当日却是不然,一个是疑念已深,想起未婚以前所闻李强与玲姑爱好之事,由不得怒火中烧,怒上加怒;玲姑又因秦氏父子大势已去,恶报将临,想起身世悲惨和将来凄凉况味,不是狗子财势强迫,自己早已嫁了心上人,夫妻恩受,何等美满,如今落个人不人,鬼不鬼,对方另有患难夫妻,既不会覆水重收,自己背盟违约,以前所为又大对他不起,就算仗他之力,保得性命,由夫妻之爱变为姊弟之好,自己年纪还轻,此后孤身一人,眼看人家知心伴侣,同心合力,受新旧两庄的人敬爱,白头到老,自己却是孤孤单单,便人家对我还是爱护,有何意趣?送客走后,越想越难过,本就气愤,再稍受点刺激,越发横心,连死生也置之度外。 狗子人又阴险,早就想好主意,气冲冲到了楼上,忽把满面怒容变成一副笑脸说道: “这就好了,我见土人怎会如此大胆,果然爹爹料得不错,又是七星子闹鬼,连本庄被淹也是此贼引来,经爹爹想好诱敌之计,假意命人说和,恰巧我请的那几位名武师昨夜赶到,对头不知深浅,我命他们假装下人,代往西山崖讲和,暗中下手,不料此贼竟在那里,这还不奇,最奇是白衣蒙面人竟有两个,一样打扮,被我们的人,冷不防将腿斩断,绑将起来。揭下面具一看,怪不得七星子出没无常,和会分身法一样,原来是弟兄两人声东击西,迷乱人的耳目。”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停。玲姑还未听完,早已急得心跳,先还不甚相信,后来越听越像,正在万分悲愤,情急无计,狗子忽卖关子,不往下说。玲姑忍不住,脱口问道:“这两弟兄真个被捉住了么?到底是谁?是东南山来的么?”说时也未留意狗子的一双狼眼正带着满脸狞笑,朝她注视。还待往下追问,狗子见她情急,强忍气愤,哈哈笑道:“你还没听出么,这两个该万死的狗强盗,正是那年被你放走的李三毛和他哥李诚。这两个强盗故意把脸蒙上,来此扰闹,非将他千刀万剐不能泄恨。你是我的好老婆,听到这样喜事,总高兴吧?” 玲姑先因李强孤身犯险,出入庄中,见了苦人就救,敌人对他恨之入骨,又不听劝,自己又想常时相见,不见就想,每次见面,都是提心吊胆,非听人说七星子己无踪影,才稍放心,事后想起,还在愁虑,常时梦中哭醒。近知弟兄二人同时下手,并有两匹久经训练灵慧无比的好马,才稍放心,一心只盼李氏弟兄早日成功,又因近来李强差不多每日必见,昨夜还说,老贼发动大水,天明前也许再来探望一次,并告自己,到时如何应付,以及脱险之策,不料由此一会,便不再见,果然发了大水,因不知倒灌桃源庄之计是否如愿,新村是否被淹,初次见到这样大水的威力,送客时又听狗子说:“今年水大得出奇,庄中地势较高尚且被淹,新村土人必已成了瓮中之鱼。”李氏弟兄偏又没有音信,几次凭窗四望,始终不见人影,想起他弟兄本领多高,这大的水也施展不开,再听心腹丫头密报,说秦贼父子请到不少能手,并有几个精通水性的江洋大盗,敌人敢来,只是送死,同时看到各处楼房上下俱都布满了人,张弓搭箭,手持刀枪,如临大敌,一个个耀武扬威,凶神恶煞,都说水中不比陆地,马已无用,这大一片水,若敢坐船来攻,相隔十丈以内,无论来多少人,也被乱箭射死,越发想起胆寒,心中优疑。狗子的话,正与所料相同,不由不信;话又说得活灵活现,悲愤填膺,忘了顾忌,忍不住怒声说道: “你真将他打伤了么?人在哪里?” 声才出口,猛瞥见狗子目射凶光,注定自己,满脸狞厉之容,心中一惊,刚想起自家不应神态失常,难免引起这豺狼的疑心,再想救他兄弟,更非容易;急切间,只顾担心旧日情人,还没想到本身安危,方想转变话头,拿出平日那套温柔美艳的软功,耳听怒喝:“该万死的贱人!”声才入耳,还未听真,面前人影一晃,狗子已怒吼纵起,猛扑过来,当胸一把抓住,上面两个嘴巴,底下一腿,将人掼倒,跟着连踢带打。 第三一回 危楼囚弱凤 恶水跃龙驹 玲姑始而自知无幸,也横了心。人虽生得娇美,毕竟生长山中,当地风俗向不缠足,不似城市中女子软弱无力;狗子虽练过武,长年荒淫,酒色淘虚,又当气极暴怒,才打了十来下,便累得直喘。玲姑心中恨毒,暗忖李强如死,更无生趣,新旧两面土人这次和秦贼父子拼命,再不成功,狗子这等凶暴残忍,便是寻常也难忍受,况又对我疑心,这日子如何过法,觉着生不如死,情急拼命,冷不防由地纵起,猛一头朝狗子当胸撞去,一下撞倒。二人互相抱紧,连抓带打,滚作一团。如换别人,玲姑勾引外敌,机密已泄,如何还有生理?总算命不该绝,狗子贪淫好色,生具特性,玲姑又是天生丽质,人间尤物,不特容光照人,美艳如花,人更温柔娇媚,丰神绝代,最难得是通体无暇,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恰到好处,不能分毫增减,狗子只管每日荒淫,强奸霸占,无恶不作,可是事后多如嚼蜡,觉着谁也不如玲姑。玲姑表面又是那么温柔细心,服侍周到,好处大多,狗子只管见异思迁,一面仍是少她不得,又是第一次这样毒打,先见玲姑悲愤娇啼,被其踢打,已是有些心软,外房仆婢虽多,但都畏如狼虎,一个个吓得乱抖,谁也不敢进房解劝,狗子人又累极,正在手指玲姑嘶声喝骂,气喘腰酸,快要停手,不料被玲姑一头撞倒,滚跌地上,狗子也是天生贼骨,全无人心,本来怒火头上,恨不能把玲姑打死,及至互相扭结,滚倒地上,玲姑立意拼命,还在悲声哭骂,乱抓乱打,但知狗子练过武功,恐敌不过,一经抱紧,死也不放。 狗子初跌时,还是怒上加怒,正想喊人将玲姑吊起毒打,吃玲姑这一抱,猛觉软玉温香,通体温柔,对方只管悲愤情急,依旧不掩容光,梨花带雨,反更哀艳,朱唇皓齿,吹气如兰,不由想起她许多好处,怒火未消,色心又起。方才张口就骂,举拳就打,又未明言来意,急切间无法落场,只得反手抱紧,假装相持,一面享受那满怀软玉,故意喘吁吁喝道:“你气死我,率性大家同死,省得老不死的老是恨你也好。”玲姑到底少女力弱,虽将对头抱紧,却无拼命之法,正打主意与之同归于尽,人本聪明绝顶,又深知狗子的兽性,百忙中先有了一点警觉,便知对头野兽一样,全无人理,暂时已可无事,但一再打下去,羞恼成怒,二次激动凶威,什么惨酷的事都做得出来,凭自己此时想和他拼命决办不到,不如见上李氏弟兄一面,遇机下手,与之同死,比较上算;否则,他手下那多恶奴都是狼心狗肺,只要一声令下,便受尽凌辱,毒打惨死,仇报不成,死得大冤。念头一转,立将双手一松,任其抱紧,也不挣扎,呜咽着悲哭起来。 狗子先将她抱向床上,一同卧倒,假怒问道:“你做的事还不明白,哭些什么?” 玲姑知他贼脾气非要软硬都来,否则,此时便难免被他蹂躏,心实不甘,又料定他此时兽性将发,不能稍给一点笑脸,冷不防回手一掌,打向狗子脸上,哭喊道:“我好端端为你待客送客,管理家务,除却不肯受那老禽兽调戏,算我不是做媳妇的道理,还有什么说的!你家和监牢一样,除了丫头和你这小禽兽,平日连鬼都见不到一个,莫非我还偷人养汉!我凭哪一样被你这样毒打!平日不管白天黑夜,我服侍你,由你摆布,多不好,也有好处,何况没有不好。你以前丧尽天良,骗我嫁你之时,说的是什么,嫁后那一年,你说的又是什么?自来捉好捉双,我和姓李的从小相识,你这禽兽不是不知道,就是外人,见他受你的害,也有一点同情,何况是我总角之交,这多年来,不曾见面,忽然听说七星子是他弟兄,又听你们下那毒手,我平日连见人杀鸡都要心跳害怕,你不是不知道,何况惨杀活人,要不这样心软,那日你毒打车夫,我也不会半夜三更去惊动远来贵客了。哪一次你毒打土人,我不极口苦劝,一半固是为好,怕你造孽,遭受恶报,丢下我一个孤鬼,嫁了你这样禽兽,断无再嫁别人之理,我这日子,如何过法?一半还是心软大甚,看不惯那样残忍凶恶的举动。 “他两弟兄,大的一个从小爱我,差不多被他抱大,小的更是最知己的童伴,本来打算嫁他,被你强夺了来,我已嫁你,此生虽无他想,总觉我见了他对他不起,也不知人在哪里,你们又恨新村的人,本在担心,恐因这场大水,你们吞并新村时连他一起杀害,万想不到,两个老实本份的人会是七星子,自然不信,后听你说得那么真切,自然想起前事,有些难过。正想和你明言,能饶他们更好,否则,容我生前见他一面,问他因何要做七星子,遭此杀身之祸。还未开口,便遭毒打,始终不知为了何事,糊里糊涂,做鬼也不明白,像你这样禽兽这样打我,以后无脸见人,也不再想活了,任你千刀万剐。 如说得新忘旧,有了新人,想拔去我这眼中钉,我倒认命,自怨当初眼瞎,不应上你的当;你如丧尽天良,血口喷人,我便做鬼,也不放你过去。”边说边哭,又要扑打上去。 狗子先挨了一大嘴巴,本又怒极,只为天性阴狠,虽然气暴,每下毒手以前,照例忍耐不发,暗忖:“事情到底不曾眼见,且听她说些什么。”便在一旁冷笑静听;不料玲姑已不想活,借着哭骂,反将一肚皮的心事发泄出来。狗子没听出玲姑借题发挥,语带双关,神情又是那么悲壮激烈,毫不隐瞒,明言李氏弟兄以前交厚,并有嫁与李强之意,觉着对方,李氏弟兄,如与私下相见,不会不知他的底细真相。再想起每次毒打杀人,玲姑均必苦劝,不止一次,彼时七星子还未出现,所说无一不近情理;否则,心中有病,只有设词推托,怎会这样理直气壮,公然要与这两人相见?疑念一消,反怪自己性暴,打得冤枉,无奈玲姑性情外和内刚,一经闹翻,要费许多事才能和好,同时又听外面恶奴求见,说是敌人业已出现,心中一惊,消了欲念,虽觉玲姑受了冤枉,照此神气,今夜必难近身,女人家都是胆小怕死,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借这机会将她制服,省得高兴时样样如意,一不高兴便强手强脚,故意狞笑道:“你敢回手打我?此时七星子又来惹厌,无暇和你多说,夜来叫你知我厉害。” 玲姑气急心慌,只听七星子尚在,心中奇怪,不知狗子别有兽念,也是语带双关,想起自己所为,总是情虚,等到回过味来,怒扑上去,哭骂:“你这禽兽,不说他弟兄是七星子,被你捉来了么?如何又说他在寻你晦气!休当我怕死,说什么也要回我一个明白。”狗子从小娇惯任性,有时还有童心,一见玲姑起床追来,慌不迭纵身出门,反手将门关上,命人倒锁,本是有心戏弄,先吓玲姑一个够,再装三花脸,玲姑却认了真,不知狗子强敌当前,又见老贼几次命人警告,口虽凶狠,心却发慌,又遭到这样空前大水,不知如何是好,闻报急于赶往听信,准备应付。玲姑误以为狗子必已知道她的虚实,连急带怕,想起对方残忍,处境危险,以及未来身世之痛,二次切齿横心,先想自杀,但料方才狗子所说必有原因,也许李氏弟兄内有一人被他所擒;否则,不会知道真相。 越想越担心事,决计探明细底,再作打算,省得落到豺狼手中,死活都难。 狗子原是虚声恫吓,门虽反锁,并非真个禁闭,非但通往前廊的楼窗不曾关闭,反命玲姑最爱的两个心腹丫头假说看守,实则令其服侍,有意作闹,想吓玲姑一跳。只管他所行所为,全无心肝,却几乎害了玲姑性命。玲姑待人宽厚,素得众心,一见派来防守自己的正是两个心腹使女,不知狗子有心作闹,只当是真,狗子偏又有事,去往前楼,因这两名使女上次曾随自己同往娘家去过,年纪虽只十三四岁,人颇聪明机警,本是土人之女,因其长得秀气,被恶奴代狗子强征了来。一个最怕狗子凶威,无意之中打碎了一件珍玩,狗子酒醉大怒,当时便要打死,幸蒙玲姑化解,假意答应,暗中推延,等狗子睡卧,将其放下,事后再为力争,连毒打均未上身。另一个父母兄嫂均因无力完粮,囚入石牢,正受非刑拷打,被玲姑得知,向狗子哭劝了两次,正遇高兴头上,非但没有受刑,反将所欠的粮免掉。玲姑为防狗子反复,强劝狗子好人做到底,允许两女回家探望父母一次,暗中给了一些金银,令其作个准备,或是全家逃走,使女全家向女哭诉,不是夫人慈悲,一个也休想活命,第二年便弃家逃往新村。中间二女屡受虚惊,眼看遭打,均是玲姑一力救护,才得无事,因此对这位女主人感恩刺骨,形影不离。 玲姑也最爱二女,又见二女泪汪汪立在身旁,满面忧虑悲苦情景,好在房中无人,便向探听李氏弟兄是否有一被擒,可听说起。二女同说:“前面的事虽不知道,可是方才有人来喊庄主,说对面飞虹崖山坡上忽有一白衣蒙面人到来,相隔虽远,又是阴天,看不甚真,但与七星子装束神气一样;同时,西山崖也有人归报,说庄里派去劝说土人的镖师发现七星子蒙面骑马,由水中往外老太爷那一面走去,人马虽在水中,走得极快,一晃便走过崖后,知他厉害,没有敢追。看来庄主所说必是假话。” 玲姑近和李强相见,虽然约定暗号,事前一见人来,必将下人遣开,独在卧房套间之内等他上楼,以防泄漏。毕竟次数大多,二女又是贴身服侍、随意出入房中的人,无意之中竟被看破,玲姑也不甚瞒,只嘱咐了几句。娘家又曾随同去过,知道父亲陈四和李氏兄弟常时见面,乃此次主谋人之一,自己虽是他的亲生女儿,以前并不信任,好些话均不肯说,连和李氏兄弟来往,都是上次回家方始明言,为此常时伤心,觉着以前最得父母钟爱,自从嫁了狗子,便成了两条心,以为女儿只贪有钱人家享受,生身父母已不再看重神气。昨夜听李强说,乃父对他误会已解,今日有好些起事的人均藏在娘家,李氏弟兄也在其内;否则,狗子方才那样说法,也不致于如此深信,心想方才来人禀告发现七星子,也曾听到,事情总是难料,狗子虽然淫凶强暴,自己仗着温柔机警,认定命苦,一味委曲忍受,照应又极周到,使得他离开自己好些不便,才未受什折磨。当初也非讨好巴结,只为木已成舟,如不逆来顺受,只有多受凌辱,多吃苦头。可是自家两个最亲密的人不知这番苦心,出于无奈,还觉甘心轻贱,软弱无刚,狗子却受了笼络,这多年来,对方虽是荒淫任性,自己专一享受,不顾他人痛苦,偶然也受过一点闲气,手却不曾动过。今日不知听了那个狗口狂喷,进得门来,无故这样大打大闹,其中必有原因,这样处境,生亦无趣,死虽不怕,但盼死前能与李强再见一面,说明自己心事,方可瞑目。难得二女这样忠心,便将心事说出,令二女分出一人代往陈家送信,能挨到李强相见再死最好;否则,也把自己心事传到,并令去的人就此逃出,无须再回。 这主仆三人,一是悲愤大甚,情急心昏,没有细想;一是感恩大甚,急于报答,当时抢先答应,急要前往,谁都忘了外面还隔着一片大水。狗子偏是故意张皇,并防下人真个无礼,好在那楼四外均有高楼高屋环立,楼廊前面又有专人防守,狗子素来自私心重,那些有本领的武师有的专在前楼和远近楼房中,领头防守,下余几个,狗子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专以本身为重,加上许多随行恶奴,狗子一走,后楼防守的人,便少了一半。行时,曾向为首心腹恶奴张泰说:“今日和夫人口角,她性气大,你们三面防守已够,不可到她房外走动,仍须听命而行,不许违背。”狗子原因玲姑美貌,虽然疑念不曾全消,已无伤害之意;又断定玲姑气愤头上,必要卧床悲泣,不会起身走动。这一虚张声势,恐手下人信以为真,不听玲姑吩咐,受了委曲,几句无心之言,却惹出事来。 玲姑见二女争告奋勇,不知叫谁去好;后来一想,狗子残忍凶恶,二女几次死里逃生,都我所救,少时回来,见有一人逃走,定必拷问,这顿毒打,先是半死,李氏兄弟原有水火夹攻之计,真个事成,难免玉石俱焚,转不如令二女全数逃走,还能得到一点生路,好在自拼必死,如被捉回,便由自己挺身自认,或者不至送命,推说为遭毒打,去接父亲来此诀别,情理上也讲得过去。主意打定,便令二女同往,告以前事,万一恶奴真个拦阻,便说奉命去接外老太爷,一切推在自己身上。二女同声喜诺,三人把话想好便即分手。 楼上房多地大,楼廊又长,恶奴打手都在前后楼廊上,当中几间都是妇女下人,因奉狗子之命,不许惊动夫人,外屋两间空无一人。二女率性明告恶奴,讨船前往,恶奴只当夫人之命,名正言顺,定必照办;无如情虚胆怯,全凭一股义气,一见外屋无人,觉着此是机会,偷偷绕到楼后凉台之上,忽想起这片大水如何走法,不禁着起急来。这时众打手恶奴因后楼地势居中,四面楼房上均有防御,敌人又在前楼对面半山崖上,谁也不曾留意楼内;二女又是主人得宠的丫头,便有人看见,也不理会。二女却是心慌大甚,先藏在平台侧面隐秘之处,商量主意,觉着自己不是主人,早被打死,方才满口义愤,死都不怕,中途退回,怎好意思,以前生长溪边,又学会一点水性,今日水势虽大,也许可以一试,难得踪迹未泄,不如冒险而行,非但报答主人以前救命之恩,自己也可由此逃出火坑。想到这里,心胆立壮。又见楼上已有灯光,正开夜饭,楼角风雨廊行灶上锅勺乱响,端菜的人往来不绝,大家都忙吃饭,逃走正是机会;天色又极阴黑,只管远近楼房中均有灯火透出,为了天才刚近黄昏,先准备的火把油松尚未点起,各处水面上还是暗沉沉的。 先想台旁现有小舟,打算偷上一条逃走,二次走出,一看那船,长均一丈多,看去甚笨,都是强迫土人刚刚修建成功,二女父母起初均有小船,比较在行,一看便知土人有心作对,勉强建成,并不十分合用。正在为难,忽见水面上漂来一人,定睛一看,乃是一片宽约两尺、长不过丈的木排,撑排的人乃老贼所用心腹,知道秦贼父子不和,猛触灵机,将身掩向一旁。恶奴原奉老贼之命来此送信,将排紧好,刚顺石台走上,二女便掩了下去,偷偷解开缆索,撑了就走。哪知侧面楼上有一恶奴早就发现二女时出时进,因是主人宠婢,又不知狗子夫妻争吵之事,并未在意,业已走开。为了土人口气越来越强硬,又听人报,七星于业已出现,惟恐夜来有事,全庄恶奴打手提前吃饭。正当饮食忙乱之际,二女如由楼旁驰出,这近处一带无人注意,等到看破,也必走远,追赶不上。 这一作贼情虚,想由楼后花林中穿出,借着水面上树枝掩蔽,免得被人看破,恰由斜对面小楼之下经过,上面恶奴刚刚回转,灯光外映,认出二女撑排急驶,还没想到别的,笑问:“你两姊妹往哪里去?”二女一听,当是有心盘问,越发心慌,又见花林不远,忙即加紧前撑,装不听见。 恶奴看出二女神态慌张,这时水已高涨,离二层楼面不过数尺,相去才得两丈,当地灯光又明,看得毕真,恶奴连问不答,便绕着栏杆赶去,高声喝问。二女见不是路,回顾楼上人已多惊动,纷纷出看,忽想起花径大厌,由内绕行,更易被人追上,一面勾着沿途树木,用力急驶,刚壮着胆子,故意怒道:“你管我呢,夫人命我们去接外老太爷,要你多问!”恶奴闻言,已有几分相信,又听对面楼廊上少女怒喝,抬头一看,正是玲姑。因二女走后,想起庄中大水如何走法,人又不曾折回,心中疑虑,隔着楼窗向外张望,忽听对楼众声喝问,定睛一看,二女驾了木排,正由对面楼旁驶过,心中惊喜,忙即翻窗而出,凭栏怒喝了几句。众恶奴听出果是女主人所差,自无话说。 二女回顾主人在楼上出头喝骂,心中一定,走得更快,哪知弄巧成拙。老贼所派恶奴,不知狗子当日往来前后,心神不定,以为人在后楼,匆匆赶到,上去一问,见后楼一带空无一人。楼下地势较高,头层还未淹没,两行楼柱和走廊挺立水中,暗沉沉的,绝好藏伏之所,与老主人所料一点不差,觉着后楼重地,不应如此疏忽。寻到张泰,问知狗子不在,本想命各地守望的人传话,请其回来,等上一会,把老贼的话说到再走。 因自恃多年心腹旧人,问知张泰领头防备,便埋怨了几句。这班恶奴,均极势利,知道狗子忤逆,这位老大爷并不吃香,立时反唇相讥,并说:“不是老庄主,也不会全庄被淹;庄主早已说过,老头子的话听不得,再有人来,无须禀报,惹他生气,我给你把话带到就是。后楼无人把守,乃是庄主诱敌之计,另有埋伏,也不必你费心,各自请罢。” 来人大怒,知他主仆骄横自恃,无理可讲,气冲冲便往回赶。到了楼后一看,木排不见,就势挖苦说:“你们这里连一副木排都会失踪,莫要诱敌不成,反被敌人偷去东西,就笑话了。”恶奴张泰人极刁狡多疑,又知自己人不曾走动,虽料敌人作怪,心中惊急,表面还是嘴强,硬说被水冲走,对面楼上恶奴闻得双方争论,出来指说:“排被二女撑走,过去不远。”张泰一听,便生了疑心,当着来人,还顾面子,推说夫人有事借用,并非外贼,催着来人坐一小船回去。 人刚一走,张泰越想越觉二女行动鬼祟,如奉夫人之命,怎不明言,又将外人木排偷偷驾走?如向玲姑询问,也不致于当时发难,偏因玲姑心中悲愤,房门紧闭,又未点灯,恶奴知她正气头上,不敢惊动,老贼所传的话,又颇重要,忙即命人去往前楼禀告,并说二女奉了夫人之命往请外老太爷,刚走不久。狗子到了前面,和同党商量布置了一阵,想起方才毒打玲姑,暂时还难和好,恰巧新纳一妾,刚由附近楼上用船接来,便在前楼,和几个心腹同党款待近日来的名武师,没有回去。正想命人探看玲姑气消也未,忽听人报,说奉命探看西山崖敌人动静的人归报,七星子果在陈四所居往来出没,当地别无人家,也许去往陈家扰闹。狗子一听,便料双方勾结,报信人不敢明说,用话暗点,勾动前情,正在愤怒;张泰便命人来说起前事,心想:“陈四虽是至亲,形迹可疑,平日无事不轻上门,玲姑如果想要接他,早就该说,为何背我行事,不叫别人,却令两个心腹小丫头私驾木排前往,明与敌人勾结,暗通消息。”当时怒火中烧,暴跳如雷,立传严令,命人驾船进赶,非将二女擒回不可。 二女第一次驾排逃走,水势又大,本无幸免,总算命不该绝,狗子怒急心昏,以为两个小女娃容易追上,只命四个恶奴同驾快船往追。四人八桨,还有一土人摇橹,又抄近路前去,逃没多时,转眼便可追上,去的人都无什武功。传令之后,怒冲冲驾了小船回转后楼,前后相隔不远,一晃就到,玲姑自然又受一番苦痛,暂且不提。这一面二女之中秋菱最是胆大机警,见主人出头,恶奴已不再喝问,所行又是后院房少之区,途中虽有几处楼房,一则水面较宽,又留了心,由黑影中穿过,上面防守的人,近的两处业已得信,知是女主人所差,远的侥幸未被发现,倒底相隔尚远,这一吵被狗子知道,事便危险,一面警告同伴,一面加紧前行。又走不远,回顾后侧面暗影中有了火光,定睛一看,乃是一条细长小船由斜刺里驶来,方自惊疑,忽听后船大声呼喝:“夫人喊你们回去!”相隔已只六七丈远近,船上数人运桨如飞,认出前楼几个恶奴,不由心魂俱颤,哪里还敢开口。 那一带水面又宽,无处躲避,眼看来船越追越近,二女年幼力微,在水中撑了这一段,已是手酸汗流,这一胆寒心慌,更撑不快,耳听恶奴同声喝骂,内中一个已拿了平日打人的皮鞭,立向船头,说:“二女万逃不脱,再不停船,被我们追上,先打三百皮鞭,再拖回去活埋。”另一恶奴想因晃眼追上,又知女主人通敌,照狗子脾气,万无生理,想起以前为了毒打土人,被玲姑大骂的仇恨,索性口发狂言,竟说:“夫人已被庄主吊起,你们还想与七星子送信,岂非送死!”说时,双方相隔只剩三丈远近,二女闻言,心胆俱裂,一个已大声哭喊救命,秋菱在前颤声哭喊道:“哭有何用,真要不行,我们投水寻死好了。” 话未说完,无意之中一篙撑去,觉水太浅,震得虎口生疼,想起还有里许来路便是西山崖,这地方当初曾经来往过两次,所行之处,下面是一大堆乱石,猛触灵机,忙用竹篙一试,果然底下都是石头,旁边一块离水面不过两三寸,心中一动,仗着木排小巧,连用竹篙,朝水中急试了几次,料知不差,忽生巧计,回顾后船相隔,已只两丈,船头恶奴长鞭业已扬起,准备再稍隔近,便一鞭打来,船追更快。百忙中手持长篙,朝下面山石上用足全力一撑,正赶后面一浪打来,二女情急之际用力又猛,木排立似箭一般顺着浪头涌处往前驶去。后面的船见前面木排随浪急驶,相隔又远了丈许,也不想想二女年幼力弱,不能持久,稍停仍可追上,无须忙此一时,心里一急,六桨同飞,忙即往前急追,也打算就着浪头顺流追上,做梦也未想到下面乱石林立,又尖又锐,中间还有两根石笋,宛如刀剑,挺立水中,这一冲,去势太猛,后面又有浪来,炔上加‘快,一冲两丈多远,恰巧驶到前排驶出之处的乱石上面,船随浪头往下一落,下面乱石一齐出水,恰巧撞个正着。 那船原是一条旧的小龙舟,多年未用,船底木料好些腐损,当日洪水暴发,匆匆取用,也未仔细修理,走起来虽然轻快无比,其去如飞,却禁不起硬碰这样锋利坚硬的山石锐角,去势这等猛急,怎吃得住?只听哗嚓一声,船头立被撞碎,船底撞穿一个大洞,恰巧嵌在山石缝中,套在那根最长的石笋上面,洪水立时涌进。船头恶奴,正在耀武扬威,厉声喝骂,冷不防经此巨震,整个身子,当时仰翻水中。全船五人,只他和后面摇橹土人水性较好,本可不死,无奈事出意外,船头一碎,脚骨被山石所伤,几乎撞断,碎船木片带着铁钉激射起来,又正打向头上,钉瞎了一只眼睛,顺手一带,连眼乌珠也被勾出,同落水中,其痛攻心,落水昏迷,当时淹死,遭了恶报。中坐摇船三人,当头一个被船底穿进的石笋将膝骨打碎,人也震落水中,随流漂去。第二人往后一仰,正赶身后那人受震翻倒,仆向水中,挡了一挡,虽未落水,左桨经此猛烈震撼,齐中折断,一不留神,将柄打向脸上,手膀震脱了节,脸骨也被打碎,人几乎吓昏过去,等触礁嵌住,全船进水,半身浸在水中,前高后低,斜插水内,惊魂乍定,一看身后那人的脚挂在船边,上身仆倒水中,忙用手去拉,才知那人入水时势子太猛,索性水深,也许无妨,偏巧下面都是山石,头撞其上,打闷过去,再被后面浪头一打,头和船一样,不知怎的嵌向石缝之中,受伤更重,人已失去知觉。心想伤后进水,也许有救;遥望二女,业已逃远。先还不敢出声,似因船毁人伤,看出自己无法再追,忽在前面黑影中娇声喝骂,说恶奴遭了报应,心中恨极,回顾船后土人,刚由水中翻起,似未受伤,愤气可泄,破口大骂,说那土人只顾自己,见死不救,回去要他狗命。 那土人名叫夏喜儿,今早接到七星子密令,少时水发,速往北山崖坡上会合,如见狗子命人来唤,无须理会。又听大水一涨,就要起事,心中欢喜,以为转眼就要翻身,过好日子,不料人太忠厚,和另外一些土人一样,明知七星于是他救星,恶霸转眼遭报,未起事以前,偏是不敢违抗,一心只盼大水淹来。一清早便去庄前探看,等了一阵,见水已越过公路淹将过来,大壑中水也正往上高涨,正在高兴,不料仇敌闻报水来,到处乱抓土人为他造船造排,服那劳役,懦弱一点的人只顾恋家,未及赶往指定地点联合反抗,致被分别抓去。喜儿这一落单,更和绵羊一样被人牵了就走,先代恶霸造木排,累了一整天,又命他来往驾船,恶奴看守甚严,不敢游水逃走,恐被迫上射死,又吃不饱。 最可恨是,所有土人不许上楼,由几个恶奴看守,自己蹲在房檐上,却命这些土人守在两间快要淹没的楼厅之内,一个个坐在水中浮起的门板方桌之上,触手便是房顶,身子都不能立起,又黑又冷,周身水湿,叫苦连天。爬着窗缝向外探看,遥望对山崖上,那些奉命集合早就赶到的同类土人,不论男女老少,在七星子兄弟指导之下,好似各有事做,一个个忙进忙出,纵前跳后,合力下手,大锅吃饭,看去兴高采烈,快活非常,水面上不时隐隐传来一片欢呼。羡慕之极,深悔当初没有勇气,更不该恋家,未照首领所说抢在前头,以致落后。不久就要翻身,还受仇敌这样虐待,白吃许多苦头,悔恨交集。 正在叹气摇头,眼看人家恶奴大酒大肉,自己饿着肚皮,还不知少时能否给点吃的。 正在难受,忽奉仇敌之命,驾船去追二女,明明五人同去,却说追不上,回来便要吊打,恨到急处,又打不起逃走主意。先见船走太快,方说这船年久失修,恐禁不住,几乎挨了一鞭,心里正没好气,果然触礁,将人撞翻,总算会水,吃橹当胸一挡,后面又没有遮拦,虽然翻落水中,恰是山石旁边水深之处,没有受伤送命,只胸前有点觉痛,灌了一口冷水。刚刚翻起,便受打骂,不由激动怒火,又见全船恶奴非死即伤,所追二女的父母均是亲戚,先劝恶奴不要划得太快,虽防船被浪头打碎,一半还是不愿二女被害。及见全船恶奴非死即伤,打人的一个,外号双料白眼狼,最是凶暴,无故专打土人消遣,仇恨又深,这时见他一面甩着一条受伤的手臂,还在呼痛叫苦,只剩一手,还想打人,怒从心起,暗忖前面不远,便是我们的人另一聚会之所,便游水也避得过去,何况木排上二女都是亲戚苦人,这驴日的如此可恶,乘着天阴黑暗,一片大水,四外无人,何不将他打死泄恨?就是后面再有敌人追来,我已逃到西山崖,反正要和他们拼命,管不到许多;何况照七星子弟兄所说,非成功不可,怕他作什。念头一转,立时狞笑,抄起一技木桨,厉声喝道:“无缘无故打我作什?” 那外号双料白眼狼的恶奴最是凶狡,见平日任凭鞭打、不敢叹口大气的土人,竟敢当面向其质问,越发大怒,也忘了身已受伤,左膀酸痛无力,自恃一点武功,又拿有一根铁棍,怒喝:“你这猪狗奴才,敢和我对嘴,我先打你一个半死!”正要打下,先是喜儿闻得水响,瞥见侧面白忽忽一条,上面立着半段黑影由水中驶来,定睛一看,忽然想起一人,心中惊喜,刚喊得一声“七星子大哥快来”,恶奴手中铁棍业已打下,心神一分,差一点没被打中,总算手快,用木桨猛力一挡,二次急喊。恶奴欺凌上人已惯,没想到他会还手,自恃会武,却不知土人个个力大,对方更有几斤蛮力,又当情急之际,用力大猛,这一桨竟将铁棍荡开,桨虽打断,恶奴手臂却被震痛酸麻,又听连声急呼“七星子”,心中一惊,忘了对方已成仇敌,不似平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要回击,刚怒喝问道:“你见鬼呢,快些住口,设法送我回去,少吃好些苦头。”话未说完,喜儿已看清来人,越发高兴胆壮,笑骂:“你这狗日的奴下奴,老子今天要你的命。”手随声起,先是半根断桨当头打下,猛听水面上一声娇叱,一条黑影长蛇也似已飞将过来。 恶奴怒头上,风浪又大,始终没有留意身后,见土人竟敢回击,事出意外,闪避稍迟,一下打中左臂,恰是痛处,不由暴怒如狂,厉声大喝:“我不杀你这猪狗,誓不为人!”喜儿一面动手,一面看着前侧面来人,分了点心,竟被恶奴扬手又一铁棍当头打下,本来非伤不可,恶奴方觉这一棍定是脑浆迸裂,猛觉眼前黑影一闪,同时身上一一紧,手中铁棍也反击过来,将肩头扫中,其痛非常。脚底就势一歪,连人带棍一齐翻倒,无巧不巧跌向船舷短木桩上,将肋骨撞断了一根,奇痛澈骨,一声惨号,几乎痛死过去。 昏迷中闻得水响,人也浸入水中,大片水点打向脸上,惊醒一看,一匹白马,上坐一个黑衣蒙面女子,立在船旁,正吩咐喜儿稍等,跟着,便将自己绑起。 原来马上人正是黑女,本由西山崖去往飞虹瀑去寻李强夫妇,中途闻得水上少女哭喊救命,催马赶去。二女初见黑女,先还害怕,后听说是七星子李诚之妻,喜出望外。 黑女问知前面还有敌船,因方才那一撞,火把全灭,几乎错过,后听侧面有人喝骂,循声赶来,还未到达,便听出船后是一土人正受恶奴打骂,忙又掉头赶去,恶奴铁棍擦得极亮,老远便可看出光影,黑女目光本好,瞥见一条白色光影扬起,惟恐恶奴先将人打伤,先将套索飞起,把人擒住,一面喝住喜儿,不令动手。二女本在前面等候,被黑女催马追上,令其回转,将恶奴带土人同放排上,送往西山崖发落,一面详问前事。 刚到西山崖,李诚便赶了来,本意玲姑聪明美貌,狗子多么残忍,这样好色之徒,决不舍得杀害;否则,有了这大一会,人已早死。这顿毒打决不能免,时机未至以前,最好不令李强夫妇知道,免使分心,不令黑女前往送信,以为人死不能复生,如已遇害,去也无益;否则,大事一成,总能救出。李强天生情种,得此信息,必不坐视,万一生出枝节,事虽一样,难免多伤好人,索性挨到发难之时再说。黑女因听李强夫妇说得玲姑如何聪明美艳,处境可怜,当初背盟失信,也是情势所迫;一个弱女子,无力反抗狗子淫威,不能怪她;此时人又觉悟,变成自己一面,不应坐视;再说,他父亲陈四知道,也显自己不够交情,再三争论。李诚力言此事关系新旧两村好几千人身家性命安危,我们应从大处着想,不应为了玲姑一人,使大众受累吃亏。兄弟情重,他是首领之一,如其感情用事,不顾危险,因救玲姑一人,误了众人的事,如何对得起这些弟兄姊妹,坚持不可。 黑女争他不过,心却不平,便说:“你不许兄弟去,又不许我去,派上两个会水的弟兄前往探听消息总可以吧。”李诚还想不许,因见二女跪在地上哀求救她主人,悲哭不起,实在可怜;仔细想了一想,忽然变计,点头答应,安慰二女,令其不要悲苦,已有法想,一面传令,喊来两个水旱两路俱都来得的弟兄,分别指示机宜,详说后楼一带形势和下手接应方法,并告黑女速往西山崖,先不要提此事,跟着便由这两人报信,看兄弟如何应付,就便考验他的定力,是否公而忘私。黑女闻言大喜,忙即分别赶去。 初意李强最爱玲姑,此时男婚女嫁,虽无别念,但是始终爱护,并还不间玲姑是否负心,对他如何,得信定必赶去。哪知李强闻报之后,面容只管悲愤,一言不发,几次欲言又止。反是龙姑始而神态激烈,大动义愤,连催李强往救。李强虽然沉思未答,暗中却在咬牙切齿,眼里似要冒出火来,最后才说:“我此时身负重任,玲姊不遇害,谢天谢地,再好没有;否则,只好将来为她报仇,多斫狗子几刀,痛哭她几场罢了。并非我胆小怕事。一则,我和大哥关系太大,未次信号一发,自应一马当先,赶往前面,此时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班苦兄弟姊妹无人领头指挥,胜败便自难说。就是玲姊将来说我见死不救,对她情薄,也只好认罪,对她不起了。”龙姑见丈夫说时,面容惨变,悲愤之情,从所未见,忽然问道:“此时被困的要是我,你待如何,莫非你也坐视不救?” 李强答道:“如在平日,只是关系我两人,便为你死,也所心甘。这时为了大众许多人的安危存亡,你换了她,我也一样暂时忍痛,不到时机,决不轻发。”龙姑忽然跳起,假意怒道:“你们这些男人家一个都没有良心,我一个人无关大局,你弟兄不管,我救她去。”说罢,便走。李强连忙抢前拉住,力说:“狗子防备甚严,埋伏重重,你一样也去不得。”龙姑把手一甩,冷笑道:“你的心思我已看透,休说是你旧情人,便是外人,一个弱女子遭此苦难,你也不应坐视。” 李强知她一向温柔,从未有此激烈情景,又看出她怒容满面,悲愤已极,心中又是惊奇,又不放心,正要强行劝阻,不令冒险;忽见黑女在旁摇手示意,不令劝阻,并将拇指一伸。李强看出,乃兄暗中主持,知其智勇双全,料事如神。想起这两个送信的人乃兄长多年心腹同党,为了预料有这一场大水,曾在南山广溪急流之中练成极好水性,武功又高,不是先有成算,手下送信的人甚多,怎会派这两人坐了特制小舟赶来,连爱妻所乘的马,也同送回,分明此去,必能将人救出,不知何故,不肯明言,却令大嫂暗中点醒,心甚奇怪。黑女连连在旁摇手,又不便问,想了想,终不放心。 事在两难,正在惶急,还想劝阻,不令爱妻犯此奇险。龙姑见他力阻,急得跳脚,黑女又接连示意不已。忽想起方才曾说金儿大有用处,兄嫂这等主张当有深意,略一分神,龙姑已飞身上马。李强还想赶上,黑女忽然拉住龙姑说道:“我也觉得此举不应坐视,无奈我也身有要事,不能前往,只弟妹一人最是合宜。不过你不要忙,方才闻报,狗子防备甚严,事非慎秘机警不可,一个人不行,这两位老弟水旱均精,乃我们多年患难兄弟,弟妹以前尚未见过,请他二位同往相助,十九成功,将人救出。他们已知地理和敌人形势虚实,你三人避开正面,将马穿上黑衣,由西面晴影中绕去,路上一谈,就知道了。”龙姑原是救人之外别有用意,见李强勒马不放,自己又不会水性,正在发急,闻言大喜,笑对李强道:“你看到底我们女子还有义气,哪像你们男子,平日哄得人天花乱坠,到了紧要关头,便经不起考验。大嫂都叫我去,你还拦阻作什,当我是假的做作么?”李强两次开口,均被黑女拦住,一面将龙姑喊下马来,将先备好的黑马罩与马穿上,连同那两个得力帮手江莱、茹亿,往水中驶去。 这时狗官亲金兰已早起身,为了东南庄口花树山石房舍太多,曲折难行,逆水行舟,水流又急,又搁浅了两三次,刚到转角,还未驶出庄去。狗子并不知那一船一排走得这样艰难,天也人夜不久,只是天气阴黑,由申时起,光景越来越暗,狗子粗心,还没想到大张灯火。直到将玲姑真个关禁,命人防守,准备夜来拷打,同时接到老贼来信,又望见老贼所居灯光灿烂,上下通明,宛如千顷汪洋中涌起一座光塔,壮丽绝伦,才想起它的用处,并可表示威风,方始传令各处楼台亭阁,灯光火把越多越好。敌人只一来犯,相隔数十丈外便可看出。众恶奴刚刚奉命,正忙于筹备,还未点燃,庄前一带,灯虽点了不少,到底地方太大,崖前水面上,还是一片漆黑。龙姑等三人刚走不久,李强正向黑女探询,催其快寻小猿金儿前往应援,忽听对面敌人同声呐喊,震撼水面。眼前倏地一亮,定睛一看,不禁大惊。要知后事如何,且等下回分解。 第三四回 深情谁与诉 苦绪托微波 原来龙姑回到房内,玲姑也闻声惊起,一看恶奴死尸,想起方才隔窗所闻许多无礼的话,勾动伤心,又哭了一阵。龙姑好容易将其劝住,瞥见床侧茶几上放有纸笔,还有一封写与李强的绝命书,尚未写完,就着外面灯光看完,匆匆在后面写了几句,低声笑说:“下面有人,我代你将此信送与三弟可好?”玲姑自更感激,又托龙姑加了两句,全没想到对方便是以前情敌龙姑,将信包成一卷,顺手拿起狗子打断的断棍,拔下两根头发扎好,探头无人,纵将出去,交与茹亿,即速送交李强,再赶回来。二次刚关好窗,便听众恶奴说笑走回,心里一横,决计陪了玲姑一同出险,自己也同被困在此,倒看李强如何来援。万一狗子闯进,自来擒贼擒王,率性冷不防将他擒住,当时不必再费人力便可成功;真要不妙,或是对方能手大多,制他不住,不肯降服,便拼牺牲自己,先将狗子杀死,为新旧两村的人除害报仇,再与敌人拼斗,一面告知江、茹二人发动信号,二人也必上楼相助,至多寡不敌众,受一点伤,也不致为敌所杀,身落人手,这样比他两弟兄预定的三路进攻,水火并用,双方恶斗,怎么都要伤点人,似乎还要高明。想到这里,心胆立壮,只为众人除害,虽死何妨,决计照着黑女所说,做此惊人的事,代女子们争一口气。主意打定,更无去意,回到床前,便和玲姑低声密谈。 先说李强得信如何忧急,但他白人白马,容易被人看破,又是为首主持的人,事关大局,不能离开,众人又不许走,他又不会水性,来也无益,许多为难,急得跳脚拍胸,恨不能要自杀。这里埋伏重重,又太危险,无人敢来,来也无用,必须等候时机到达,进攻令下,才可下手救你。但他放心不下,又防你那豺狼事急之时害你出气,最好有人代他来此送信,说明他的苦衷,并代作伴,相机应付。万一狗子害你,便先将他捉住,如能因狗子挟制贼党,当时便可成功,我姊妹安然脱险,更不用说;否则拖延点时候,杀以除害,救兵也必赶到。敌人头脑一去,自然瓦解。 又说:“本心想叫弟妹龙姑前来,偏有要事走开,我看他实在惶急可怜,我虽不曾见过,但听人说,你非但美极,人更温柔聪明,谁见了俱都喜欢,早想见面,难得有此机会,便告奋勇,代他来此。先见沿途埋伏厉害,防御周密,你身受伤,人又秀气,不会水性,带你逃走,固是万难,便想见你,也非容易。不料机缘凑巧,居然如愿。你只放心好了。” 玲姑好生感动,拉着龙姑的手,凄然流泪道:“大嫂既是三弟请来,我们的事想也知道。说起来我真对不起他。照我二人前后亲密情景,一般人也许多心,便今日我被禽兽毒打,受这一场恶气,也由他而起。其实,我们始终于干净净的。以前还有将来打算,现在连心里都是空空洞洞,什么念头都没有了。每次见面,彼此虽极开心,说的多是互相勉励,想将新旧两村的人早点救出苦海;或是有什土人被困,想要救出虎口,令我暗中相助,分那禽兽心神。匆匆说上几句,立时分手。 “本来形势也大凶险,稍微被人看出,便是杀身之祸。内有一次,因他来得太勤,果被恶奴看破,刚一上楼,便喊杀上来。他真胆大机警,敌人业已走上楼梯,他还是那样镇静,对我把话说完,轻轻往门后一闪,一面拔出他那兵器飞刀。我也照他所说,解开两个纽扣,拖了鞋皮,揉着眼睛,装着梦中惊起,赶出喝问,并还指挥恶奴满楼搜索,由我房中穿出,闹了一阵。也是你杀那恶奴张泰恨他入骨,不知怎会昏想生疑,说人也许藏在我的房内,竟不听我的话,重又领人回身搜索。我知他藏在门旁屏风之后,先吓得心跳,继一想,他这人何等聪明机警,决不死守旧地,也许离开,真要撞上,凭这几个恶奴也未必打他得过;谁知这厮真个刁恶,早在暗中告知他的同党,已由前面分三路围兜过来。我见人已分开,和我一起的才只五人,就是撞上,也许无妨,还没想到那样阴毒,竟连对我也生了疑心,不过不敢明说,防我硬不答应;另外两起,连同楼下赶来的几个武师也由前门赶来。我见人多,心想要糟,楼上下到处敌人,方才他又无法逃走,心正叫苦,为了救他,还在假意吵骂众恶奴,连一个人都找不到,心却急得怦怦乱跳。 哪知连床底也翻到,并无一点人影。跟着,便听楼外传来信号,七星子又在西北方出现。 我先当他人已逃走,又是惊喜,又是奇怪,当时胆大,向众恶奴,跳脚大骂,说他们不会办事,都是饭桶,这多的人,既然看见七星子上楼,如何被他逃走,一面力催快去捉贼;另一面禽兽又在前楼暴跳,催众恶奴快往夹攻。 “人走之后,越想越生疑,觉着他刚才还在这里,便飞也没有这快,彼此虽不知道大哥暗中同来,每次见他面具上没有七星子的标志,还当恶奴们造谎,见面时间又短,不暇多问,但我觉着近来老是他刚走不久,远处必有警号,有时只得几句话的功夫,七星子同在两个地方相继发现,早就疑他来的不止一人,恶奴说他会分身法,全是鬼话。 当夜又是这样光景,料定人还未走,便把下人遣开,令在各楼廊上眺望,看似把人分成三面留神戒备,实则空出一面,好为他留出一条逃路,因我知他如尚未走,事前必还要见我一面。下人走后,正想寻他踪迹,忽听哈哈一笑,已在身后出现,原来他等恶奴追过,便知当时难于逃走,内有两贼最是狡猾,多半还要回来搜索,先是轻悄悄掩在后面,随着敌人走了两处,忽往旁边敌人搜过之处隐起。恶奴和我争论时,他就站在恶奴身后景盆、花架的侧面,相去才只数尺,竟无一人看出。 “因听恶奴口出不逊,神情鬼祟,大有疑我之意,口气又极轻狂,自己还未出险,一毫不在心上,反因此勾动怒火,暗中掩来,正准备恶奴再有无礼的话,立发飞刀,将其杀死。大哥装的另一七星子忽将敌人引走。跟着和我对坐,从容说笑,除手中兵器飞刀没有放落而外,直似我家来的一个熟客,一点也看不出人在危机密布之中,我倒吓得要死,连催他走,他说不忙,你当楼下就没有人么?恶奴已对我生疑,方才和你说话的一个更是可恶,早晚撞上非除去不可,劝我以后格外小心,这班猪狗拦他不住,何况真七星于也在此地,虽因此人形踪飘忽,始终不曾对面,但是彼此志同道合,有他相助,所向无敌。并说他那位未婚夫人龙妹今夜也来接应,决可无事。不过,他由楼上纵下,难免与敌交手,就此下去,恐引起恶奴对我疑心,令我先行喊叫,吵得越凶越好,这样看似与他为难,实则分散敌人心神,无异暗中相助,于他有利。我听他说得有理,先装害怕,说听房后有了响动,喊人来看,等和众下人寻到房后,他便现形冲出,我忙赶往楼前大喊,他已纵下,本来我劝他由楼后逃走,那里人少,他因白马藏在楼旁花林之内,仍由原路跳下,下面果有恶奴埋伏,被我惊动,想要抢上,人已纵落,才一对面,便被打伤了几个,他一声长啸,马便纵出,被他骑上,从容逃走,这样胆大,事后想起还在心寒,他却若无其事。 “日子一久,大约恶奴先看出他破绽,去向狗官亲金兰告密,行时害人,留下一信,禽兽当时大怒,赶来毒打,最后拷问,我气极拼命,说出真情。禽兽走时,将我绑起。 我知禽兽阴毒,还不想容我好死,我也不想活命,只想死前和他再见一面,表明我的真心。正在盼望,不料大嫂赶来,死活我都感激万分。我和他从小长大,由八九岁起,他便对我一直尽心爱护。后来我虽负心,心中仍是时常想念,也说不出什么缘故。明知我背盟在前,对他不起,他又有了贤妻,我就被救出去,此后身世凄凉,也成一个孤鬼,我固不会嫁他做小,也更不会再嫁别人,不知怎的,和他一样,见面无话,所说也是别人的事,不与我们本身相干,不见又想,心神老是不定。我老觉他对我和从前大不一样,口气虽极关切,神情一点也不似前亲热,仿佛当中隔着一道墙。先颇怀疑生气,以为意存轻视,对我的好,只是昔年情分太深,后虽中变,余情尚在;又见我失身豺狼,好些苦痛,将来并有杀身之祸,一时的善心怜悯,非但不再爱我,反恐小狗死后身无所归,向他牵缠,难于拒绝,预先打好主意,不使彼此亲近。每一想到这些新愁旧恨,便自伤心,几次想要问他,并对他说,我不是那样没骨气的人,只管放心。无如他表面上始终殷勤,我又好强,不愿示弱,对他流泪,始终没有开出口来,想不到他对我仍和以前一样,虽然事过境迁,形势全非,彼此都无他念,照大嫂方才所说,妹子死也瞑目了。” 龙姑见她满腹幽怨,无限愁肠,尽情倾吐,丝毫不假掩饰。丈夫对她固是光明磊落,和平日所说一样,便她本人,也极知自重,没有丝毫歪念。再见玲姑斜倚绣枕,云鬓欲坠,玉肤如雪,竟体温馨,屋中灯火虽灭,隔窗透进来的灯光照在身上,真如海棠春睡,带雨梨花,说不出那一种美好娇艳。所说的话又是那么荡气回肠,幽怨凄苦,不尽缠绵,耐人寻味,由不得越看越爱,增加出无限同情。暗忖:“此女真个绝世无双,我见犹怜,何况男子对她颠倒。我如是个男子,便知女人祸水,似此佳丽,也必不舍放过。听她所说,丈夫对她情景真个心狠。”想到这里,觉着这样丰神绝代的旧情人,对方又不是没有回心转意,对他只有比前更好更真,他竟始终拿定主意,非但不稍摇动,与之亲近,照此女所说,表面上并还神情淡薄,暗防纠缠,好些使其难堪,心中悲苦,欲吐无从,连我听了俱都不忍,他偏如此固执,为着何来?念头一转,已早把来时疑念消个干净,对于玲姑也更怜爱亲热,决计与之结一至好姊妹,只不知对方对我本人心意如何,便用言语试探道:“玲姊,可听你那三弟说起他的三弟妹么?” 玲姑早听李强说,龙姑如何对他同情投缘,渴欲相见,不是事情太险,再三拦阻,日前早已同来;明知自己和三毛昔年爱侣,余情未断,非但没有醋意,暗中吵闹作梗,禁阻相见,反更日常关切,有时还劝李强常来看望,本觉难得,存有好感,人更聪明,知道黑女乃李诚之妻,生长山中,人最刚强义侠,和龙姑初见不久,已成莫逆,再想到来时所说口气,知道对方弟兄抽狸情分深厚,心上人虽被龙姑得去,此生已无破镜重圆之望,此是当初自己不好,不听良言,惑于虚荣,受人欺骗,与她何干?李强曾说黑女身材瘦长,虽与来人形貌好些不符,因为龙姑诚恳亲切所动,并未想到她是改装而来,料知所说,必有用意,慨然答道:“这位龙姊我虽听说,不曾见过,但听三弟之言,真是他的佳偶。难得人会那样明白,她明知三弟和小妹旧日情爱甚深,竟无丝毫疑念防闲,她能信得过三弟,就是看得起我这薄命人,我对她只有万分感激,别的不说,单她这样放心和对我的至诚爱护,我便不能有什丝毫对不起她的念头。可笑三弟,在自和我总角之交,多年爱好,竟看不出我的心思。 “不怕大嫂见笑,我和他由十来岁起便发生情爱,虽因彼此年幼天真,没有别念,可是他每日一早便到我家,平日同出同进,恨不能两人粘成一起,不要离开。似这样,直到分手以前好几年都是如此。别时,为了和秦贼父子仇恨太深,形势危险,大哥再三劝告,不许他私自寻我,他照例说定算数,也未再来;可是分手时节,他那悲愤,和我亲热神情,一时也说他不完。近年久别重逢,他简直换了个人,我也看出他对我并非忘情,不知怎的老是看我不起。那日问他前赠的玉玲珑可还尚在,本是无心之谈,他不知想到哪里,竟说打猎时丢掉。他的性情我所深知,龙姊既允他来寻我,也决不会要去丢掉,明是说谎。当时我付之一笑,他立时说走,我也不曾留他再坐一回,暗中却是伤心已极,并还料定,暂时他已误会,不会再来,谁知第二日深夜,特意为此寻我,说他昨日防我向他讨还,假称丢掉,实则,始终贴身藏好,没有离开过一天,但要留作终身纪念,不再还我。经我暗中留意,查听口气,好些话均不像他本人所说,分明又是这位龙姊恐我伤心,教他这样说法,此举聪明到了极点,即使我心气略平,并可借此查看我两人的心意。不料他防我之心未去,不曾照办,话只说了一多半,教的书没有记熟,有的并还改变,处处留心,比他由此不来还要气人。 “我想说他几句,继一想,我已无心重圆旧梦,只想帮他报仇除害,不间所说结为姊弟之言是真是假,到底这世界上,父母之外,还有一人顾念到我也是难得,何况他以前对我实是情深爱重,是我背信食言,不能怪他,反而心平气和,”改说正事,他见我不再提起,方始安心。我虽羡慕龙姊福慧双修,有此真心实意的深情丈夫,对她本人,却是感激到了极点。人贵知心,我想见她,已非一日,三弟真要心口如一,当我骨肉之交,便可和她常时来往,结为异姓姊妹。加上大嫂这样好人,我虽孤身一人,有你二位姊妹,真比以前关在牢笼里面相差天地了。” 龙姑听她说起玉玲珑之事,竟和眼见一样。彼时原听玲姑神情哀怨,恐其难堪,心中悲苦,又当用人之际,强着丈夫次日暗中往见,并想就此查探双方心意。后见丈夫回来,面带愁容,仔细一问,才知见时,为防玲姑勾动旧情,没照自己话说。走时,看出玲姑忍泪悲苦情景,知他心意被其看破,回身窥探,果在伏床哽咽,伤心已极,又无法安慰,自觉不情,心中难过。彼时还不十分相信,今日一听,果然相符,一真百真,对于玲姑感想更好,忍不住拉住玲姑的手,低声劝道:“玲姊不要伤心,将来小妹必以全力相助,决不使你有什为难之处。大嫂为人比我更热,我们一起,只有热闹快活,怎会使你寂寞?何况重建桃源庄,还有许多事要大家下手呢。”玲姑方觉对方改了称呼,口气与先不同,心中一动,忙道:“你不是大嫂么?”龙姑收回一手,刚把面具揭下,笑说:“我是倪龙姑,奉你三弟之命来此保护,救你脱离虎口,免为豺狼所伤。玲姊恰又误认大嫂,妹也就将错就错,想听你背后的话。你在患难之中,我还骗你,实在无礼,请你不要见怪。”说时,一张丰丽明亮的面貌已现露出来,正与李强平日所说相同,越发惊喜感激,忙说:“龙姊,我真想不到冒着奇险、深入虎穴来救我的竟会是你。方才我曾说你是我知己,果然一点不错。本来人心隔肚皮,你这一试,我和三弟的心迹全可证明,真比我死里逃生还要高兴,如何还会怪你?” 二女正谈说间,外面先是震天价一声号炮,比先前两次所闻要响得多;跟着,便听三四面炮响与之呼应。前楼一面,隐隐传来喊杀之声。这时,众恶奴因恶奴张泰失踪,寻遍全楼,不知去向,几次提议要往玲姑房中查看,均恐狗子反复,不敢冒失。闹得最凶时,玲姑又在里面喝骂,一面故意高呼小香倒茶,二女恰都离开。恶奴见她发怒,想起狗子喜怒无常,夫人平日又最得宠,不敢再吵,静了一静,也就罢了。不料内一武师本领不高,心思却细,断定恶奴人决未离开,不是遇害,便是落水,招呼众人专查有无可疑之迹。众恶奴觉着有理,二次分途搜索,内有两人寻到玲姑窗前,发现窗台上有两点血迹,惊呼起来。正要喊人查看,前面敌人业已发难,炮声过处跟着便听鼓声如雷,震撼水面,声势越发惊人,迥出意料。当时一阵大乱,也忘了喊人来看血迹,分朝前面赶去。 龙姑何等机警,口中说话,耳目井用,早注定那几面门窗。一见窗外立有两条人影,交头接耳,互相指说,仔细一听,刚听出“血迹”二字,想起房中所藏死尸,暗道“不好”,忙把刀拿起。未等招呼玲姑,号炮业已发动,隐闻双方喊杀之声由前楼分三四面传来。二女知李氏弟兄业已率众进攻,心中一喜,精神大振,玲姑首先坐起,龙姑见她紧张兴奋之状,笑说:“玲姊先不要忙,此时援兵未到,外面人多,你身又受伤,容易吃亏。下面停得有船,还有两个得力帮手,少时就到,等到见面,再打主意,包你从容出困。可恨你三弟此时还不见来。”话未说完,小香、琴儿相继慌慌张张越窗而入,一见房中坐一黑人,未容惊呼,玲姑已先喊住,匆匆一问,才知方才是一枝火箭由西南方射往东北,到了空中落将下来,无巧不巧落在前厅侧面不远山亭之上,箭上竟附有好些火弹,一个接一个,药线业已引燃,到地爆炸,伤了两人,当时火起。随有三四枝火箭由北山崖上发出,虽然落在水中,不曾起火,但那威势却极惊人,落到水里,照样爆炸,震得水和小塔一样涌起。紧跟着又是几声大炮,也不知哪里来的那许多木排,上面灯火通明,火龙一样,差不多有好几百条,上面立满手持火把弓刀的敌人,喊杀震天,潮水一般分三面朝前楼攻到。我们只管备有弓箭火球朝前乱打,听说敌人人多厉害,全肯拼命,并无用处。 二女又说:“我们在前廊只看到一点,水面上好似布满了火光,映得上下通红。如今男女下人,全都害怕,尤其是先前奉命保护后楼的大爷二爷们三三两两相对商量,说平日和土人仇恨太深,被他杀将进来,一个也休想活命,表面都说最好赶到前面一同合力将他打退,暗中却各使眼色手势,看去十分可疑。我正想男的都走,这座后楼何人防守?跟去一看,原来他们知道老庄主防备最严,又会算计,腿快点的已各自抢先驾船逃走,楼后停的船已被偷光,内中一条小船,上坐三人,起身较慢,正往前走,不知怎的,“哎呀”一声,无故翻倒,同时听说,庄主因好些贵重东西都在夫人房内,还要赶回,不知真假,望夫人赶紧打个主意;否则,这些人都是狼心狗肺,有好几个都说过无理的话。 “最气人是,船被先逃的人偷光,前面还有四五条船两付木排,两个武师、二十多个打手都说夫人房中金银财宝甚多,这班土人多半只杀庄主全家,他们吃人的饭,奉命行事,只要到时话说得好,全不相于,口气大是不妙。如非朱老武师力说敌人不过虚张声势,看去人多,显得威风,其实他们无什本领,凭着蛮力决难取胜,只七星子厉害,一个已在附近水中骑马出现,但是我们新来的几位武师均有惊人本领,内中还有几位会水性的,你们不要冒失,弄个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此时敌人只吵得凶,火也才起了两处,并未被其攻到前楼;就被攻进,这大小数十百所楼台,只肯和他硬拼,照样转败为胜。你们冒失乱来,非找倒霉不可。尤其老庄主准备严密,方才庄主曾说,官兵三日之内必要来此扫荡新村,当他反叛看待,一网打尽。只守上两三日,便有救星。敌人刚一进攻,你们还没交手,便自行慌乱,就算他不杀我,谁和他一起卖苦力?幸而这里都是自己弟兄,要是被庄主身边那几位听见,必当我们胆小怕事,背主偷生,还想混水捞鱼,谁也休想活命,不如看清形势再说,能胜最好,真要打败,再逃不迟,这伙土人,都要凭力气换饭吃,我们怎过得惯?才将这伙人压住。跟着,便见那人和他徒弟打手势,竟往前面栏杆下停泊的一条小船上纵去,匆匆开了就走。看神气,必是看出众人想要趁火打劫。后楼空虚,去往前面报信讨好,表示忠心,想请庄主另带得力的人回来镇压防守,我们小心些好。” 说时,二女都是神态慌张,争先开口。小香说了几句,插不上嘴,又往窗前张望,忽然惊道:“后庄开来好几条船,上面还有我们号灯,想是老庄主派来的救兵,怎么不往前楼,却朝我们这面赶来?”玲姑见窗外又赶来几名使女,房门外并有人在低呼: “请夫人小心,强盗业已杀来,可有什吩咐没有?”玲姑知道众人对她忠心,事已至此,也无须隐瞒,正要向众开口;龙姑因听小香一喊,窗门已开,瞥见斜角水面上驶来五条船和木排,上面人数不多,但是刀枪并举,火把通明,直对后楼这面驶来,想起江莱、茹亿均在下面,此时怎还未到?鼻端又闻到一股血腥气,耳听琴儿指地惊呼,见是恶奴死尸,随手抓起,越窗而出。玲姑急喊:“龙姊怎不带我?”龙姑回顾说道:“抛这死尸,就便喊人就来,玲姊放心。”窗前使女见一条黑影带着一人飞出,同声惊呼,便往旁退。龙姑也是心中高兴,一时大意,先看出窗外只有三个使女,又知玲姑素得人心,毫不在意,没想到她那一身装束吓人,窗门刚开,对方不曾看到房中还有外人,前面有几个恶奴因听左近楼上人语喧哗,说有救兵赶来,回往后面张望,闻得使女惊呼之声,瞥见黑人飞出,手提一人,正是先前失踪的恶奴张泰,自恃人多,同声喝骂,追扑过来。 还未到达,内中两个扬手便是一镖。 龙姑见众恶奴方才一乱,又听出这辈都是饭桶,本未放在心上,江、茹二人只一赶到,当时便可成功。因丈夫始终未来,方才擒贼擒王的主意也未如愿,好些失望。闻声侧顾,将手中贼尸一挡,那两只钢镖恰中在恶奴头上,将狗头打得粉碎,不由大怒,假装胆怯,张皇欲退,等到敌人相隔丈许,冷不防举了死尸扬手朝前打去,发镖二恶奴还当张泰未死,又听出黑人是个女子,拿着恶奴当挡箭牌,不敢胡乱发镖,一面喝骂,一面前扑,被龙姑一死尸先将当头一个打倒,第二个也被扫中,撞向一旁,几乎跌倒。龙姑知道对方人多,更不怠慢,拔出腰间飞刀,飕飕飕接连发三道寒光朝前打去,当时又伤亡了三个。恶奴共只八九人,还未近身,上来便先去了一小半,全部胆寒心惊,哪里还敢冒失再进,一阵大乱,往后惊退。 龙姑见自己孤身一人,为防玲姑有失,先将三枝飞刀抢了回来,乘贼党未来,连朝窗中低声急呼,说:“你这里门窗坚实,快把前后门窗关好,以防敌人侵入,不要管我。”玲姑初次见此凶险,吓得心里乱跳,虽见龙姑连杀伤了好几个,毕竟人单势孤,一面忙喊:“房中二女快将两面门窗一齐关上。”面前的窗却不肯闭,极口急呼:“龙姊请快进来,我姊妹死活均在一处,你孤身一人,如何在外对敌?”龙姑连喊江、茹二人,未听回音,前面教师恶奴已全惊动,重又回身,但不似方才那样猛扑,并还交头接耳,好似还有鬼谋。斜对面楼房上的敌人也全警觉,纷纷喊杀,并有好几枝冷箭相继射来,钉在楼板之上,震震有声,摇撼不已,内中一技龙姑几被射中。玲姑又固执不肯关窗,强要同守,并还伸手来拉。正在愁急,力说不可,耳听身后一面脚步微响,忽然警觉,知有敌党绕着后楼,两面夹攻。急怒交加之下,忙将手中钢刀插向肩上,双手持了几把飞刀,正准备来人只一现身,先杀他几个出气。楼外倏地一亮,跟着便听对楼人声大乱中杂着一串爆音,同时,又听身后惊呼。 龙姑原因前后皆敌,贴窗而立,两头戒备,目光到处,瞥见身后掩来一贼,张弓待放,不知何故,跌倒在地。随听惊号奔逃之声乱成一片,心方奇怪。前面十来个敌人也走将过来,手中多半拿有弩箭暗器,看神气等,似再进几步,等后面同党包抄过来一同下手,两下夹攻,不料隔楼火起,内有数人似极惊惶,便往旁边张望,口中急喊,乱成一片。当头另有五人一起,却似全神贯注自己,并未回顾,假装飞刀厉害,故示胆怯,走得极慢,实则别有阴谋,神情凶狡,一望而知。心中有气,来人相隔已只三丈,扬手一刀,刚刚发出,由侧面一人肩上擦过,似已受伤,还未看真,对方的弩箭暗器已全发出。正等拔刀招架,忽听一声断喝,一条灰影箭一般首先由下窜上,一手拿着一个布包当盾牌,一手拿着一根七棱如意纯钢钻,一身又光又滑的水衣水靠,动作如飞,才一照面,便将敌人弩箭暗器纷纷打落,一纵两三丈朝前杀去,刚看出来人正是茹亿,江莱忽又由后面赶到。 三人会合一起,龙姑心胆立壮,楼上那些打手恶奴自禁不住,这三人一杀,才一照面少便纷纷伤亡。龙姑见江、茹二人还要往前追杀,隔楼似已起火,红光照耀,火焰上腾,加上男女惊号哭叫之声,声势甚是惊人,忙将二人喊回,令守当地,不要离开。江莱忙说:“楼角后面还有十几个贼党,先想由后暗算,被我用鱼梭连伤五人,业已惊退。 如今三哥业已抢先发难,大哥见他放出火箭,也在北崖提前传令,吩咐发动各路埋伏一齐进攻。他知三嫂在此格外情急,少时还要赶来。贼党人多,又多守在楼上,居高临下,大哥想把这大片园林楼阁留下,以为将来全村公众暇时行乐之地,不愿烧毁;否则,我们火箭厉害,早已四处火起;敌人决难抵敌了。此时三哥等援兵未到,须防敌人派来救兵,里应外合,如由水中驾了藤舟先走,沿途又有几处高楼,恐其居高临下,乱放冷箭,小弟已将信号放起,通知前面,最好请三嫂回到房中,关上窗门,专心保护玲姊,我和茹二弟由这里绕着楼廊分头搜杀,就不能把贼党杀光,也将这些饭桶教师逼走,免得三哥等来得稍迟,一个不巧,受敌人夹攻暗算。” 说时,龙姑瞥见后庄来的那几只快船木排相隔渐近,侧面楼上敌党纷纷高呼求援,并说:“老庄主真个足智多谋,来的多是好手。”七张八嘴,吵成一片。跟着,又见老贼所居后庄楼前有大小十多只木排,火把通明,分两三起随后赶来。侧顾前楼一带只管喊杀震天,一串串的小船木排载了许多手持弓刀的土人由各处楼房空隙中往来驰过,有时并有流矢由前楼飞来,落在前面楼廊之上,但无一船赶来应援,知前后楼相通,互有呼应,只隔着大片园林假山,形势危险,转眼强敌就许赶到,心方一惊,忽听玲姑大声疾呼:“那不是我们三弟么?”龙姑闻声惊顾,相隔第一起来敌不远,水面上果现出半截白人,前面昂起一个马头,定睛一看,正是丈夫李强突然出现,骑着白马,在水中急驶,看神气,似往自己这面赶来应援。马行颇快,可是敌人大小五只船排相隔也只三四丈,顺流急驰,好似更快。当头人马离开来路,前面第一所楼房,只有两三丈远近。因右面有两所楼房业已起火,哭喊之声甚是杂乱,加上原有灯光,照得那片水面又红又亮,看得毕真,知道两边楼上均有埋伏,丈夫一手持刀,一手拿着几枝火箭,朝前厉声喝骂,也听不出说些什么。后面敌船业有镖箭发出,丈夫人马一味抢先,头都不回。 惟恐前后受敌,中箭受伤,其势又无法叫他回去,龙姑心中万分惶急,慌不迭赶往楼前,探头一看,前面这两列楼房,比正楼本低得多,这时水势越大,已快涨到二层楼面,离水最高的房顶不到两丈,火势起后,浓烟大作,上面的人存身不住,多半逃光,纷纷涌往楼前停泊的小船之上,争先恐后,乱抢乱挤,哭喊连声,已往前楼一带逃去,只来路左面一排,因是分开,没连在一起,只前面一处被火点燃,因在上风,楼顶离水更低,上面防守的人有几个本领较高,想因敌人未到,先就逃走,不好意思,又占着上风便宜,望见敌人只有一人一马,自己这面还有十多只船排的援兵,相继在他后面追来,认出来敌正是为首仇敌七星子之一,倚着人多,居高临下,正在张弓搭箭,同声喝骂,准备再稍隔近,便发镖箭,其势汹汹。为首一人手已扬起,另外还有一二十人看去也都似会点武功的好手。龙姑见状急得心跳,玲姑更在后面哭喊:“你们快救三弟,不要救我!”人也攀窗而出,抓着龙姑手臂,急得周身都抖。 说时迟,那时快,敌人第一枝镖箭还未及发出,李强人马已然赶近第一所业已起火的孤楼之下,身后船排也越追越近,有好几枝镖箭由后射来,落在马后水中,差一点没有射中马股。眼看万分危急,李强一声断喝,把手一扬,立有一缕火星,带着一道寒光,往相隔两丈房顶上的敌人打去。那道寒光,正是李氏兄弟百发百中的飞刀和一枝火箭,同时发出。飞刀较快,抢在前面。敌人似知火箭厉害,中上便要爆炸起火,为首一人自恃武功,只顾看那火箭来势,想用兵器将他打落,百忙中,没看出另外夹有一口飞刀,来势更猛,竟抢在火箭之前,等到瞥见一道尺许长的寒光迎面一闪,想要逃避,已自无及,当时打中面门,刀尖直透命门,斜穿出去半截,钉在面上,只惊呼得半声,身子一歪,噗咚一声,滚跌水中,送了性命。 楼顶同党原是奉命防备后楼的,几个好一点的打手,由这两个有本领的武师为首主持。先见火箭飞来,不顾用箭去射敌人,各举兵器抢先防御,本来那枝火箭多半要被打落,不致起火,因这为首一人自恃本领抢先上前,吃飞刀打中要害,应声而倒,众恶奴打手本就心慌,见状大惊。另一武师见火箭带着一团火星由身旁飞过,喊声不好,一刀撩了个空,刚一转身,第二道寒光又由身后飞来,连影子也未见,便被透胸而过,倒地身死。 为首两人转眼伤亡,下余这些恶奴打手哪里还敢迎敌,再见一串爆音起处,楼瓦震碎了好几处,当时火起,越发心惊胆寒,纷纷翻着屋檐抢先逃走,往楼前两条木排上纵去。有的心慌太甚,竟由楼顶纵往水中,人还不曾逃完,内中一个手快的,回顾敌人已由水中赶来,越发胆寒,慌不迭回手一刀,斩断排上缆索,纷纷抢起篙竿,撑了就逃。 刚顺流逃出两三丈,待往旁边花林中掉头窜去。 第三五回 火箭飞刀 李强认得这些恶奴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扬手一枝火箭,又打向木排上面,当时火起,并还伤了数人,吓得那些助纣为虐的恶奴纷纷惊号,不顾命窜往水中逃去。李强正觉快意,忽听马后连声水响,坐下白马不住东摇西晃,乱蹦乱窜,知道后面敌船业已追近,偏头回望,双方相隔已只三四丈,当头一船一排并肩同进,上面共有十来人,一面摇橹急追,一面乱发镖箭,内有两枝恰由头旁不远射过,不是那马灵慧机警,善于闪避,四足一登,便是丈许远近,早被迫上,中了冷箭。起初原因救人心切,又知敌人戒备严密,狗子人在前楼,虽被兄长指挥土人几面夹攻,忙于防御,不暇再顾后面,后楼敌人也有不少,又都居高临下,就是冒险冲到,救出二女也是艰难,心里一急。瞥见几处火起,临近后楼的敌人纷纷人水惊逃,知道预计成功了一半,敌人实在无用,忙由水中纵马赶来,自恃马快,明知身后敌人大举追来,意欲当先抢到,并未回顾。后面来敌多半都是老贼豢养多年的死党,无一庸手,内中并有几个日前赶到的新旧同党,不特武功甚高,还有好些会水性的,顺流而来,晃眼便被追近。 李强看出危急,忙回手取下肩上所带火箭,擦燃药引,朝前打去,第一枝竟被敌人打落水中,相隔越近,正将飞刀火箭一同发出,又有一枝钢镖由耳旁擦过,马股也被另一箭头挂了一下,往旁惊窜。瞥见前面恰是一堆乱石,还有三四尺石尖露出水面,忙将马头一偏,斜驶过去,避在石后,一面迎敌。总算第二枝火箭射中后面船篷,敌人抢救不及,当时火起,火星爆炸,又打伤了两个。这类特制火箭上附好些火球,上经爆炸,落到哪里,烧到哪里。船上一乱,木排上敌人只顾接应同党,无暇伤人,略一疏忽,接连又是两枝火箭飞到,一技当先打中,另一枝被当头敌人一刀斩断,有火的半截,也同落在排上,转眼火势大作,烧将起来。 当头这一船一排恰是前说老贼多年死党,本领虽高,多半不会水性,年纪也都不小,为了相随老贼多年,身家在此,知道平日行为太恶,冰山一倒,万无生路,此是死活存亡之局,因此全都奋勇抢先,想照老贼所说相机行事,狗子如不听劝,便将玲姑绑去拷问真情,以便应付,并将楼中所存父于二人多年心血聚敛的金珠珍宝,全数抢往后楼,以防落于敌手。真个不行,便带了这些值钱东西。在这些心腹死党保护之下,坐了木排,冲出重围,非但保全许多财宝,此去还可勾动官兵,借口平乱,将土人全数杀光,报仇泄恨。因知此举颇有油水,抢先更快,不料中途遇见七星于,眼看追上,忽遭惨败。前船火起,后面三只木排相隔还有两三丈,小船业已火光通红,木排较长,也少容身之地,火是越烧越旺,有的还受了伤,哪里还顾对敌,急得大声狂呼。稍会水性的,已先人水,往后船游去;不会水的,也把全身沉向水中,以防烧伤,上面手抓木排无火之处,正在狂呼求救。 这面楼上,二女眼看李强形势危急,龙姑急得要往下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玲姑双手抱住,正在跳脚哭喊,忽见李强晃眼之间转败为胜,似见二女情急,不顾再和敌人动手,已纵马赶来,立时转忧为喜。龙姑表面还看不出,玲姑心中狂喜,双手紧抱龙姑,颤声喜呼:“你看三弟真有本事。”第二句话还未出口,瞥见后面木排上忽有两人纵身人水;跟着,便听江、茹二人喊声“不好”,江莱回顾龙姑,喊声:“二位嫂子,快些回房紧守,三哥业已危极,我们非去不可。只等得片刻功夫便无事了。”话未说完,人已窜入水中;茹亿更连话都顾不得说,当先抢入水中。 这时玲姑一心都在李强身上,自家安危和身上所受的伤痛均已置之度外,连那几个胆大一点的丫头,也觉主人必败,七星于已来,主母是他情人,转眼便可跟他脱出火坑,跟在身旁,忘了害怕,一心只盼七星子快来。二女均不知水性,玲姑更是外行,遥望李强骑着白马,业已顺流驰来,两面楼上的敌人差不多逃光,有几个抢不上的,胆子又小的,不是觅地藏伏,便是跪在楼上哭喊:“七星子爷爷饶命,不要放火!”李强理也未理,后面五只船排,当头两只,通体火起,已无敌踪;后面三排,虽将水中同党接上,顺流而来,相隔已远得多,只管同声喝骂,并无动作。当中空出的水面有七八丈,决追不上,水面上并无动静,不知江、茹二人何故惊慌? 眼看李强相隔越近,离楼只得四五丈,转眼到达,二女正在同声喜呼:“我们都在这里,你快点来!”龙姑眼尖,又知楼上敌人尚多,始终戒备,正喊之间,瞥见楼角有光一闪,料知有人持刀掩来;再看前楼一角也似有人探头,心想:“玲姑不肯听话,连这些使女也跟了出来,如有敌人,岂能兼顾?”心中忧疑,暗将飞刀拔出两把,故意朝着楼外大声喝道:“你们快由后楼上来,两面包围过去,敌人多在前楼,后楼也许还有余党,不可放他逃走。”边说边把手一拉,抢在玲姑的侧面,冷不防纵往楼角,果有三个敌人贴身掩伏,似想冷不防暗下毒手,一个手中还拿着一只钢镖。见了龙姑,刚要迎敌,被龙姑甩手一飞刀,当时打死;后面两个先听那样说法,本就情虚胆寒,见此厉害,大惊逃去,被龙姑接连两刀,又打伤了一个。 龙姑心有顾忌,不敢再追,重又赶回,耳听玲姑惊呼:“龙姊快看,那是什么?” 说时,龙姑已瞥见李强坐下的马无故向前惊跳,紧跟着一条人影水塔也似刚由马后冒起,看神气,是想暗中行刺,不料那马灵警,已先避开,扑了个空。那是一个秃头老贼,一手拿着一根带须钢刺,一手拿着一个铁筒,刚把身于侧转,手中暗器还未发出,先是一点寒星一闪,紧跟着箭也似由侧面冒起一条人影,照准那贼迎面冲去,定睛一看,正是茹亿。秃贼正是黄河三龙之一,由水中暗暗掩来,打算出其不意将李强刺死,连马抢走,不料扑了个空;回手想发暗器,做梦也未想到水中赶来一个强敌,才一照面,左膀先被敌人暗器打伤,人也跟踪窜到,来势又猛又急,骤不及防,竟被茹亿七棱如意纯钢钻刺中面门,死于非命。 二女先见李强形势奇险,差一点没有受伤,心中一惊;茹亿恰好赶到,一击成功,方自庆幸,前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一老贼看出马快灵警,特意由水底绕到前面,准备那马一跳,迎头猛下毒手,始终望见人马窜来,果不出他所料,心方高兴,那马灵慧无比,早就觉着前后皆敌,后面业已发动,一面怒嘶示意,警告主人,纵时往侧一偏,想要避开来势。那贼水性武功在三龙中第一,年也较轻,看出那马狡猾,匆促之间,还没想到二龙和大龙一样已在水中为敌所杀,自恃武功和三龙特有的暗器,竟由水中纵起,口中喝骂:“小贼纳命!”上半身刚蹿出水面,瞥见来路前面二龙被一敌人打落水中,不知生死,急怒攻心,未容转念,猛觉水力甚劲,腰间一痛,知道不妙,回首一蛇矛尖没有刺中,业已肚肠断裂,怒吼而死。 原来三龙回身暗算李强,江莱恰由后面赶到,先和茹亿一样,并未看出有一水贼由侧面绕来,后觉水中起了漩涡,便知不妙,双足一登,照准水动之处赶去,目光到处,瞥见那贼蹿起,忙即追上,照准腰间就是一钻,当时深刺入腹,那贼水性最好,如在平日,也不致死得这快,只为上来轻敌不会水性,骄狂太甚,刚一出水,便听同党惊呼惨死,怒火上攻,江莱下手神速,骤出意料,等到警觉脚底水力有异,业已送命。李强见马连声怒嘶,和方才一样,连窜带跳,身后敌排尚远,便料水中来敌,还没想到敌人前后夹攻,闻得身后怒吼,回顾茹亿杀了一贼,又听前面怒吼,江莱也正除去一个,见面略谈,想起二女,人在楼上,越发势孤,不禁大惊,不便埋怨,且喜相隔不远,正待催马前进,忽听前面喊杀之声,抬头一看,又急又怒,就这前后几句话的功夫,对面二女已入危境。 原来前面狗子闻报,后楼来了两男一女,连伤多人,老贼又命人警告,命其不要再顾后楼,以免分散力量,一面由老贼派了能手,坐上船排赶来,将后楼那些财宝抢先搬走,并将玲姑擒去,拷问敌人虚实,以便相机应付。狗子虽然恨极玲姑,暴跳如雷,但知老贼人面兽心,当此危急存亡之际,忽然想到玲姑身上,分明别有用心,想起老贼每见玲姑,先是涎皮笑脸,赞不绝口,后见玲姑看他不起,无法调戏,只一见面,老是贼眉狗眼盯在媳妇身上。前面敌人声势那样厉害,他还动此色心,不由勾动前恨,妒火中烧。先令来人传话,破口大骂,说:“如今这些金银珠宝都是我的,谁也休想动我一草一木。”一面传令,喊了几个有本领的武师和得力打手,随同保护,乘着敌人没有攻进,由前楼后面坐了两条木排赶往后楼,想将玲姑连同楼中积蓄的金银珠宝一齐抢往前楼,免被老贼抢去。 狗子因听来人虽只三个,本领甚高,又有一些胆怯,特意把人分成两起,一起埋伏前楼待命,自领一起暗中下手,同时发难。知道玲姑尚在房内与敌勾结,闭门待救,先在众武师保护之下,偷偷掩往楼中,暗将前房隔扇拨开,掩往玲姑房内,先将她绑走,然后里外夹攻,杀死敌人,再搬东西,主意甚毒。此时玲姑如在房内守候,不知前房有一间板壁,都是隔扇,以前可以打通,极易侵入,被狗子擒住,危急之际,必遭惨杀;只为想见李强心切,不顾身上伤痛,翻到窗外,和龙姑同立盼望,反倒免却危机。龙姑先见楼角敌人虽被杀退,但那地方两面受敌,实在不好,敌人业已逃光,楼下虽有藤舟,玲姑周身是伤,不能人水;后楼木排又被逃敌抢走,最好是等李强赶到,寻一木排,由侧面绕往北山崖,或与前面大队会合,方可万全。玲姑正在赞好,猛一回顾,忽见窗内立着一人,正朝自己狞笑。先还当是眼花,定睛一看,果是狗子,手持一条藤鞭,身后还有两个凶神一样的武师,不禁惊魂皆颤,几乎惊倒。 狗子原想将玲姑偷偷绑出,再发号令,两下夹攻。前房相隔颇远,人多手快,一到便将隔扇卸下,轻悄悄掩入,二女均注意前面,毫未听出。狗子见房中冷静,为防玲姑警觉,赶到一看,窗门大开,玲姑同一黑衣女子、几个使女正指楼外说笑,并无敌人在旁,心还奇怪。因是素性骄狂,心中恨毒,又恃所带人多,妄想冷不防隔窗一把,先将玲姑抓住,鞭打一顿,不料玲姑回顾惊呼,狗子隔窗一鞭还未打出,龙姑闻声惊顾,玲姑已吓得跌倒地上。目光到处,瞥见狗子立在窗内,正在厉声喝骂:“快捉贱人。”扬鞭打来,人也待要纵出,身后还有七八个手持兵器的敌党;前楼那面也有十多个手持刀枪暗器的敌人,同声喊杀,蜂拥而上,不禁大惊,心中一急,猛触灵机,暗忖:“这许多敌人,来势十分厉害,就是丈夫和江、茹二人赶到,也未必能获全胜,我孤身一人,既要迎敌,还要保护玲姊主仆,如何能行?”心念微动,想起初来时擒贼擒王之计,假装胆怯,急喊:“玲姊,你们快逃!”左手一把挟起玲姑,往窗旁一闪,贴墙而立,假装逃走,暗将玲姑松开。旁立使女一听喊逃,亡命一般齐往楼后哭喊逃去。 狗子固是粗心胆大,同来那几个武师日前刚到不久,不知狗子是个废物,又见外面都是本家妇女,内一黑衣女子手虽有刀,见人如此惊慌,可知无用,又不知是否敌人,众使女一逃,龙姑装得更像,有两个尝过味道的,都是前逃恶奴,胆子又小,随在后面,没有看出。狗子向来欺软,一见龙姑惊逃,胆气越壮,竟由窗中翻纵出来,前楼来的那伙贼党早见龙姑掩向窗旁,腰问皮带上插着一排明晃晃的尖刀,与七星子所发相似,来时听说敌人飞刀,百发百中,方疑要等自己追近,发刀伤人,刚把脚步一慢,各自戒备。 忽见狗子当先越窗而出,知道不妙,忙喊:“庄主,小心窗旁女贼!”狗子还未听清,猛觉眼前寒光一闪,右手被人斩断一样,奇痛澈骨。刚疼得怒吼跳脚,还未看清,已被龙姑一刀背,将右手骨打断,跟手劈胸一把连皮带肉一把抓紧,掼向地上,一脚踏住,用刀在狗子脸上一晃,冷笑喝道:“你这该万死的禽兽,快叫你那些狐群狗党停手;否则,我将你这几根鸡骨头,拆来喂狗。” 狗子出生以来,几时吃过这样苦头,伤痛昏迷中,没有听清,气得龙姑,脚底一紧,又打了他一刀背,痛得狗子连声惨号,仍未答出话来。窗内两武师颇有本领,本是跟踪纵出,忽听外面呐喊警告:“狗子被人擒去!”料知不妙,刚一迟疑,内中一个,觉着几千里路被人重金聘来,还未上场,主人先被擒去,又听狗子哭喊“饶命”,觉着不是意思,刚拿刀冷不防纵将出来,龙姑早已防到,扬手一飞刀,恰巧打中太阳穴,透脑而进,本难活命,再就势一刀,一声怒吼,斫翻在地。那人原是北五省有名人物,谁也想不到死得这样容易,后面的人见状大惊,立被镇住。 龙姑不知前面敌人见狗子被擒,心存顾忌,只在虚张声势,并不敢真个上前,好刁一点的恶奴看出不妙,已在另打主意,一见狗子只管惨号哀求,周身乱抖,一言不发,也是情虚,一面厉声喝骂,用刀背乱打狗子肩膀,又将玲姑一把拉到身前,以防身后暗算,故意喝道:“玲姊,你不要怕,老贼现已被我七星子大哥捉住,小狗性命又在我的手中,这些狐群狗党只敢伤你一根毫发,我便将他狗肉片片割下。”说罢,又打了狗子一刀,疼得狗子手脚乱抖,惊悸亡魂中,瞥见玲姑在旁,回手一把,抱住玲姑的腿弯,哭喊:“夫人救命,只要饶我一条狗命,七星子爷爷要如何,就如何,只将家财赏我一半,情愿将你双手奉上,送与李三毛爷爷。”玲姑素来心软,不似龙姑人虽和善宽厚,疾恶如仇,虽然恨极狗子,见此惨状,也看不过去,方想从旁劝说;一听这等说法,气得啐了一口道:“你怎如此糊涂,真当你那狼心狗肺疑心对了么?休说三弟正直光明,家有贤妻,我们只是姊弟之情,便我姓陈的,也没有那么轻贱。龙姊好好叫你招呼他们不要乱动,你满口乱说,只有多吃苦头。你父子作恶大多,今日大势已去,好好听话,少受好些活罪,求我这个苦命人有什用处?我被你害了一生,莫非临死还要诬赖我么?” 狗子抱紧玲姑的腿还不肯放。龙姑瞥见丈夫已快赶来,大喝:“小狗再不放手,我刀斫下来了。”玲姑于心不忍,笑说:“龙姊息怒,他虽不仁,妹子素来胆小。”话未说完,龙姑暗中好笑。此女真个柔弱无能,便用刀一晃,狗子这才吓得把手一松,哭喊起来。龙姑见他始终没有听清自己用意,又好气,又好笑,忽听前面喊杀之声,敌人业已追杀过来,同声呐喊:“后房诸位英雄和本庄诸位弟兄快些出来,里外夹攻,杀这女贼,老庄主已到前楼,命人传令,说小庄主不孝,不听良言,自取灭亡,不必再要顾他,只将这班强盗反叛杀退,每人均有百亩良田奖赏,将家财取出一半分与大家,我们快些杀呀!” 原来老贼连接心腹下人回报,说狗子非但忠言逆耳,并还忤逆不孝大骂他“老狗”、“罪魁祸首”,事完还要寻他拼命,再听狗子前楼那样布置,断定转眼败亡,想起用尽阴谋,多年心血。好容易积成这大一片基业,只为狗子独生娇惯,对于土人比自己还要凶恶十倍,才有今日。眼看家败人亡,好心为他出主意请人,反倒时常当人受他恶气,本就愤极。身边的人又因狗子骄狂忤逆,气他不过,再一挑拨,不由把平日忍无可忍的怒火一齐激发。老贼最工心计,机警老练,阴险已极,一见狗子这等不孝,不知厉害,自己因只一于,连想委曲求全都办不到,心中恨极,自知忙乱不得,先把气沉稳,想好主意。一面命人再去通知,告以计策;一面带了后庄精锐,照计而行。狗子如有丝毫父子之情,能听他话,仍旧帮他对敌;否则,便由自己出头,与敌一拼死活。这未次人来传命时,老贼已换了一身土人打扮,同了几个心腹死党守在船上等候。那些会水性的党羽也全伏在水中,待机而动。后一听去人回报,狗子还是大骂,非但不听,反说了许多难堪刺心的话,不由怒火攻心,地理早已相好,径由旁边花林中掩到正面楼上,由同去的死党保护,到了前楼。楼上为首几个主持人倒有半数是和老贼是多年交好和新请来的能手,这些虽是穷凶极恶的绿林中人,因老贼善于笼络,旁观者清,见狗子忤逆不孝,多半气愤,人又吝啬,不似老贼赏罚分明,该用的钱每能大量出手,除却几个专向狗子讨好的饭桶,无形中多倾向老贼一面。 这些旧人十九身家在此,知道平日横暴太甚,与土人势不两立,休说主人出有重赏,便为自己也应出力。凡是武功稍好、明白利害的,此时尚打着拼命主意。新人均受秦贼父子重聘,一到便发生变故,一则逞能好胜,惟恐丢人;二则来人多半是靠着打抢为业的无业凶人,未来以前便有官家作对,和平日结下的仇敌报复,听说当地世外桃源,主人待遇又好,均想迁来当地隐避,享现成福。老贼再说得天花乱坠,全都心动,也愿为之出力。无奈狗子只是一点鬼聪明,人虽阴险狡诈,说起来头头是道,只会坐在家中作威作福,尽情享受,狂傲自私,实则毫无能力。遇到变故,便手忙脚乱,一时一个主意,不知如何是好。明明废物,能说而不能行,偏要多管闲事,性又疑忌,顾虑大多,口说大话,胆小如鼠,闹得为首几个能手好些为难,不听他话又不好意思。眼看形势越险,前庄楼台已被土人三面包围,狗子只会暴跳,随意喝骂手下恶奴,有时还要作梗,正拿他无法,顶好他自己走开。内一老武师乃老贼死党,久经大敌,本领既高,和新旧两起人多半相识,颇有面子,狗子一走,立时乘机号召,团结人心,正向众明言利害,重新布置。老贼忽然赶到,并还带了不少人来,后面还有接应,当时全楼上下增加了许多勇气。 老贼看出姜是老的辣,自己一到便改了样,越发心定,以此自豪,觉着手下死党尚多,事尚可为。正在查看形势指挥,忽听后楼告急,说狗子业已为敌所擒,知道双方深仇,一落敌手,万难活命,如不割去这片痛肉,反受敌人挟制,同归于尽;再想起狗子忤逆痛心,把心一横,立传急令,吩咐后楼的人立即进攻,能救则救,不必再管狗子安危,并设重赏,事成之后,非但新村敌人所有,便自己家财,也可分出一半。众徒党知他说话算数,只图贪功得赏,哪还再顾狗子死活。又听老贼,业已派人接应,只等楼中财宝抢出,并还自己放火,焚烧后楼,抢运东西的人业驾木排赶来,冲往存放财物之处,一声传呼,便杀上前去。 龙姑一见不妙,心中大惊,连用飞刀朝前打去,虽然打伤了几个,无奈对方人多,又是狗子选出来的几个贴身好手,老贼重赏之下,人人努力,并不退却。眼看杀到面前,惟恐狗子抽空逃走,此是首恶,也许还有作用,来时说好活捉回去,当众处置,不便杀他,自己又顾不过来,只得先一刀背将狗子左腿打断,口中急呼:“玲姊,看守禽兽,莫令逃走,救兵就到,待我杀上前去。”说罢,纵身上前,左手钢刀疾如风雨,右手飞刀连珠发出,仗着楼廊宽只丈许,来敌吃了人多的亏。龙姑想起:“一时任性,方有此失,万一玲姑不能救出,岂不丢人?”心里一急,越发拼命。贼党被她连伤数人,见不是路,立时变计,一面分人去抄后路,打算两面夹攻;一面把人散开,不往前拥,先由两个好手,上前对敌。 龙姑力敌二人,见所发飞刀多半被人打落,对面敌人本领甚高,心正惶急,忽听身后哭喊。忙中回顾,原来贼党分出的人还未赶到;楼上原有的恶奴已由后面偷偷绕来,玲姑本没心肠看守狗子,胆子又小,只在楼外挥手狂呼“三弟快来”,全没顾到别的。 一看李强也刚脱险,三人会合,边说边往前赶,还未发现二女危机。玲姑喊他不应,正在愁急心跳,众恶奴已由楼角掩到,狗子断掉一手一脚,痛得死去活来,因听老贼已到前楼,传令杀敌,不要顾他,越发心寒胆落。 狗子虽是娇生惯养,享尽人间豪侈荒淫生活,人到急时,自有一种逃生之力,惊悸亡魂中,瞥见仇人杀上前去,玲姑又未管他,知是生死关头,哪里还顾得身上伤痛,战兢兢咬着牙齿,拖着痛手痛脚,一手抓地,连滚带爬,上半身刚转过楼角,被众恶奴迎头发现,知道老贼只此独子,奇货可居,如能抢救回去,绝大功劳,必有重赏,哪还再顾敌人,慌不迭争先上前,抢了就走。大家都想争功,有那下手稍慢抢不及的,抓着一点衣服也是好的。如非为首两人力大,口中急喊:“小庄主周身是伤,留心拉痛,我们都有功劳,不要乱抢。”差一点没把狗子分了尸。可是这些恶奴手仍不放,只不再用力硬夺,一齐凑上前去,拥了狗子,连跑带喊,纷纷讨好巴结,问长问短。狗子万分痛苦,急于逃命,又想报仇,无奈痛得声音都抖。众恶奴乱着一团,话说不清。好容易被人拥进中间穿堂,几次颤声哭喊:“敌人只有一个女贼,那狗贱人与她一党,不肯代我求情,还说我自作自受。快分人去将她抓来,由我千刀万剐出气,每人另加三百两银子赏号。” 众恶奴一听,忽想起主母通敌,还在凭栏狂呼,内有两个色鬼更想欺心,占点现成便宜,和几个守在狗子身旁挤不上去的,慌不迭应声赶来。 玲姑始终没有留意身后众使女已逃得没了影子,眼看李强纵马急驰,离楼不远,江、茹二人已早钻人水中不见,方想他一人赶到,也是寡不敌众,他夫妻都是为我;否则,不会犯此奇险。再一想到落到狗子手中所受惨刑,心胆皆寒,连急带吓,刚把心一横,待要投水自杀,以免心上人为他所累,猛觉身上一紧,已被一恶奴拦腰抱住,拖了就走。 龙姑回顾,又惊又急,恰巧当头敌人一棍打到,心中愤怒,用足平生之力,反转刀背,猛力往上撩去,右手三把飞刀相继同发,用力大猛,手臂也被震酸,敌人铁棍却被打飞。 龙姑原是情急心慌,忙着往救玲姑,没想到事情凑巧,这三把飞刀,虽是朝前乱打,没有准头,正赶上后面敌人纵将过来,恰巧铁棍打飞,飞刀本应由旁飞过,被棍一挡,往旁一偏,其势更急,一下钉在第二人的耳根上面,打进大半截,怒吼一声,重伤倒地。 前面两个好手一败,后面群贼自是胆怯,呆得一呆,龙姑已反身杀去,瞥见玲姑被恶奴横拖倒拽,往后楼逃走,另两恶奴刚刚赶到,正想拉玲姑的脚,玲姑已急得花容惨变,嘶声哭喊,想是情急拼命,双脚乱登,回手一抓,将身后那贼的眼睛抓伤,鲜血直流,那贼正在怒喝大骂,匀出一手,要朝玲姑胸前抓去,不由大怒;后面敌人业已追近,也不回顾,扬手一飞刀,刚巧打中抱人恶奴的面门,惨号倒地,玲姑也跌倒地上。相隔还有一两丈,正待纵上前去,前楼绕过来的八九个强敌已由对面赶来。 众恶奴见龙姑追来,一飞刀便打死一个,知她厉害,正往回逃,见有救兵,重又回身,玲姑二次被人就地抓起,悲声哭喊:“龙姊快用飞刀将我打死,免落豺狼之手,感恩不浅!”龙姑心方愤极,耳听身后喊杀,回顾敌人业已追到,前后皆敌,当头一个长枪已由身后刺来,只得回刀迎敌,暗中叫不迭的苦。方想玲姊休矣,忽又听一两声断喝,一蓬寒光,暴雨一般,接连两闪,一片丁丁夺夺之声,耳听两面敌人,同声惊呼怒吼,纷纷纵避,乱成一片。后面这起来敌已打伤了好几个。料知援兵已到,精神一振,但未见人;偷眼一看,不禁大喜,原来丈夫李强正由平台当先抢上,不知用何暗器,将前面来敌打退,跟着纵向前去,接连两刀,将恶奴斫翻,气急败坏,一手抱起玲姑,一手挥刀迎敌,口中还在急喊:“兄弟来迟一步,姊姊不要害怕,包你无事。” 玲姑先仿佛不愿李强抱她,挣了一挣,忽又回手,抱住李强头颈,颤声急呼:“三弟放手,你抱着我如何对敌?”龙姑正想抢前会合,急呼:“玲姊,你们情同骨肉,避什嫌疑;你受豺狼凌辱,周身是伤,如何走动?”李强一见玲姑身上伤痕,衣服已被撕破,露出一片其白如玉的柔肌,上面还有两条伤痕紫印,越发心痛,再听这等说法,不由怒发如狂,急喊:“龙妹快来,你保护二姊,我不将这些禽兽杀光誓不为人!”说时,龙姑人已纵过,瞥见受伤群贼业已避退,两面还有二三十个敌人转眼杀到,方想:“那暗器不是飞刀,两头打上,人只一个,如是江、茹二人赶来,为何不见?”目光到处,瞥见暗器不止一种,更觉奇怪。这原是转眼间事,李强这面敌人业已杀到,另一面敌人也自赶来。李强话也说完,见龙姑赶到,忙将玲姑交与龙姑,令往身后平台等候,怒吼一声,恶狠狠杀上前去。 龙姑眼看丈夫怒发如狂,虽极勇猛,无奈敌人均贪重赏,一见七星子赶到,又只一人,同声呐喊,争先齐上,虽被斫翻了三四个,非但不退,来势反而更猛;一摸身上飞刀,业已用完,玲姑恐累二人,不住哀声求死,心正发慌,下面又是几点寒光打向敌人丛中,伤了好几个,先是一条人影蹿将上来,刚看出是江莱、茹亿赶到,才一照面,当头两敌先被二人一手一钢钻,穿透前胸,死于非命。随听茹亿大呼:“老贼已到前楼,只等楼中珍宝运完便要放火。藤舟我已收起。老贼诡计阴毒,多亏韩奎二哥赶来,因所驾快舟大小,正抢敌人木排,转眼就到,反正非烧不可,三哥不等这群猪狗上船,我们先放火箭好了。” 三人边打边说,群贼见李强力猛刀沉,纵跃如飞,只管人多,不能近身,连伤数人,想起七星子的威名,已自胆寒,哪再经得起江、茹两个劲敌,转眼又伤了好几个。心虽发慌,还无退意,仗着平台这面地势宽大,方想改攻为守,挨到珍宝运完,不会水的,先上木排退去,由几个会水的,诱敌深入,然后赴水逃走,一面放火,一面发动埋伏,乱箭齐发,拦阻敌人逃路。敌人只一匹马,但都不会水性,还有受伤妇女,决难逃命。 一听好谋已泄,敌人要先放火,全都大惊,正要命人送信,忽听一声断喝,又有二人纵将上来,正是韩奎同了雷八接到李强求助信号,自告奋勇驾了小舟,同一好帮手和两个水性好的土人绕路来援。刚到便遇江。茹二人,略一商量,韩奎觉着人多船小,来时窥见前楼停有好些木排,驾排的都是庄中土人,知是恶人看守,迫于无奈,并非所愿,李强也同赶到,正往上纵,便和江、茹二人冷不防各放了一些暗器,立照预计分头下手,掩往前楼,先用暗器,将守排恶奴打死,暗中招呼土人,冷不防将木排全数开走,同来一个最得力的帮手也在旁相助。 前楼贼党,正忙着搬运珍宝,业已运走了两批,栏杆也被拆去,还有好些东西堆在上面,准备聚满一排运走,如非那帮手淘气,等木排逃光,纵身上楼,抢了两只箱子下来再走,前楼贼党一个也不会惊动。因是动手得快,对面假山上守望的恶奴看见土人自将木排开走,大声怒喝报警,一面通知前楼派人追截,乱成一片。后楼的人虽被惊动,因能动手的均在后面对敌,另有几名武师又护送狗子赶往前楼,搬东西的都是恶奴,空自暴跳,毫无用处。 韩、雷二人抢了木排先走,一到先命土人将藏伏楼板下面的几个使女救上排去,江、茹二人恰由水中赶回,同往旁冲,李强夫妻二人闻言大喜,更不怠慢,一面随同杀敌,一面发出火箭,掩护二女由平台退下。贼党本就惊慌,又接到前楼土人叛变,木排已全开走信息,越发大乱,内有两个想放冷箭的,吃江、茹二人用手中藤舟叠成的藤牌一挡,没有打中。李强还剩四枝火箭,已分三面打出,当时火起,内中一枝正打在人丛之中,一串爆音过处先伤了好几个,周身皆火。群贼心胆皆寒,连滚带爬齐往前楼逃退。 李强因玲姑受辱,恨到极点,还要追杀,忽听银铃之声,心方一喜,韩奎急呼: “三兄快走,金儿先来,现已发出信号,楼就要倒。”左膀又被二女拉住,劝其速退,方始一同回身。一上平台,便见旁边停着一条木排,可容十来人,正好合用;另外还有十来条,正往无人之处分头逃走。遥望侧面,追赶自己的三条木排已快追近,后面追来的十多条木排不知何故,却往斜刺里驶去。李强心想还有一场恶斗,忙命土人开走,迎上前去。 龙姑回顾大白二白忽由楼板下面钻出,急驶过来;想起丈夫从未见他这样盛怒,知为玲姑而发,又见敌人甚多,丈夫不会水性,船上还有几个无用少女,如往东南方,绕向前面,并非无路,为防有人误伤,一面扶着玲姑卧到排上,嘴朝李强一努,示意玲姑一同劝解。玲姑深知李强性情刚烈,一经发作,不易劝解,知为的自己大怒,劝必无用,不便不听,先故意呻吟了一声,李强闻声惊问:“姊姊此时可好一点?”玲姑强笑说道: “我不比龙姊女中英雄,见此凶杀,心胆已寒。我能生前见你一面,于愿已足;方才伤痛,已好多了。”李强心方一酸,见龙姑坐在一旁守护,玲姑斜倚她的胸前正在微笑,忽然醒悟,笑问:“龙妹你不愿我去杀前面来的猪狗么?这些都是穷凶极恶的狗强盗和残害土人的恶奴,多杀一个,多去一害。你看驾木排的都是贼党,连土人都未用,正好杀个痛快呢。”龙姑佯嗔道:“二姊和你说话,我又不曾开口,我知你那强脾气,有本事,只管杀,与我何干?看你方才急得那个样儿,反正这些恶人一个也逃不脱,不知忙些什么。”李强笑答:“你和姊姊为人怎瞒得过我,我不杀敌,敌人也放我们不过。除恶务尽,莫非怕他不成?” 龙姑原因李强孤身赶来,连经奇险,心生怜惜,想他休息片时,并非胆小,知他性刚,轻不发怒,发便难收,以为丈夫最爱玲姑,也许肯听,见玲姑并不明劝,只表示胆小娇怯、可怜之状,休说丈夫对她痴爱多年的人,便自己见了也是不忍,方觉此女真个聪明,哪知丈夫照样不听,自己心意反被看破,赌气说道:“你平日对二姊时刻在念,何等爱护,也不看她受伤多重,还经得起惊险么?万一对敌之际受了误伤,你怎对得起她?”李强笑道:“此是为了公众安危存亡,我已为你二位徇私赶来,遇见敌人,如何再生顾忌?休说必胜,便是对拼,我三人今日已能同共安危,便是快事,哪有见敌退缩之理。” 二女闻言,心中佩服,表面却不露出,一个面含幽怨,一言不发,一个假装负气,正要开口,忽听身后又有银铃之声。雷八忍不住笑道:“二位嫂子不必生气,有金儿在此,再来十倍狗强盗也是送死。”玲姑听他这样称呼,脸方一红,龙姑知他粗人,恐其乱说,方想示意,不令多口,忽听哗喇噗咚,连串大震,波涛立时腾涌起来,木排业已开出好几丈。回顾身后,烈焰上升,火光熊熊中,半边着火的高楼业已倒坍水中,打得水中浪头小山一般涌起。因是逆流前进,本来较慢,吃身后急浪一涌,冲出了一两丈。 玲姑初次见到这等威势,正吓得心里乱跳。一条小快船,宽还不到两尺,其形如梭,箭一般由斜刺里冲来,船头立着一个小黄猿,手持竹篙,却有两丈多长;后面坐一幼童,手持双桨,其急如飞。众人这一说话,前面三排业已临近,龙姑料知非打不可,先将玲姑轻轻放倒,刚拿起兵器,瞥见猪儿同了金儿同驾小舟驶来,喜呼:“金儿快去杀贼。” 船已靠近,来敌相隔也只两丈,业有镖箭迎面射来,江、茹二人望见内有三人纵入水内,忙喊:“水中来贼,我们杀上前去。”跟着,窜入水内。雷八正手持板斧喊杀,李强和龙姑先后抢在前面,一面用刀将来的镖箭打落,口喝:“雷八哥不可轻动。”话未说完,一条黄影已似一缕金线飞纵过去,李强料知必胜,回顾玲姑笑道:“金儿上前,我已无须动手,姊姊放心好了。”说时,只听对面惊呼号叫之声乱成一片,前头一大木排已顺流漂向一旁,喜得猪儿、雷八和身后土人欢呼不止。原来对面敌党正准备以多为胜,明暗夹攻,忽见一条小黄影凌空飞来,看出是只小猿,哪知厉害,还想斫杀,不料金儿周身刀箭不入,长臂伸处,不死即伤,手和钢钩也似,被它抓住,先是半死,再随手一甩好几丈,落向水中,当时毙命。只见一条黄影星丸跳掷,所到之处,人便随手而起,满空乱飞,纷纷落水丧命。后面两排当它怪物,一个乱发镖箭,一个惊慌欲逃,金儿更是灵巧,飞身纵过,先将摇排的恶奴抓死,将篙橹折断丢掉,使其无法行走,然后一路乱杀,转眼全光。水中三贼也被江、茹二人杀死。金儿长啸一声,便隔水飞将过来,纵向龙姑肩上,喜得龙姑不住抚摸,连声夸奖。雷八、猪儿更欢喜得乱跳。 第三六回 力的伟大 李强回顾全楼火起,贼党哭喊求救之声乱成一片,因四面逃路均有埋伏,这班恶人一个也逃不脱,急于去往前面会合,忙催土人快摇,一面将马喊过,待要先走。二女恐又冒险,连玲姑也开了口,李强方说:“我还奉命攻打老贼所居高楼,不料被他逃来,业已误事,你姊妹今日无事,如何不去?”忽听战鼓之声,龙姑首先喜呼:“大功将成,天也快亮,你看那不是大嫂么?”说时,众人目光到处,先由东北方火龙也似驶来十多条木排,为首一人,正是黑女,朝着老贼楼那一面急驶过去。每排都是八人,摇橹横流而渡,急如奔马,黑女独立船头,指挥前进,望见众人,摇旗招呼,鼓声如雷,听不出说些什么。 李强夫妇正挥刀招呼,耳听鼓声又起,前后一看,又有两队木排,都是火把通明,刀枪雪亮,绕着前面大片庄楼之外,往后杀来。龙姑悔道:“都是我不好,如今全仗大哥大嫂出力,我们只将二姊救出,少做了许多的事。”李强笑道:“谁建功劳都是一样,何况事业正多,现在只是除害,全庄许多土人还未享到安乐,只要我们由此同心协力,领了他们开发土地,每年增加生产,越过越好,才算真出了力。以后事情不知多少,各自把心尽到,贪这一时之功作什。照此形势,大哥想是看出老贼已到前庄,业已变计,我们快走。”说时,那两面木排有的业已临近,隔水一问,说是老贼心细厉害,暂时还难攻进。起初李诚不愿焚烧后楼,后见火起,改作两面夹攻,抢救楼中无辜妇女,并令带话,说金儿胆大贪功,精灵淘气,虽然敌人万恶,斩草除根,猩人已死,南山异兽只剩金儿,惟防遇见强敌,看出它的要害,又遭误伤,令速回去,不许妄动。跟着,又见旗花信号横空而来,李诚发令催令速回,忙即向前赶去。 到后一看,众多土人之力真个强大,敌人那样防御周密的前庄,大小数十百所楼台亭阁,又有老贼这样一个足智多谋的人主持,加上新旧好几百个能手武师、恶奴打手,防御之物又极厉害周密,并备有许多火弹火枪,照样没有得到半分胜意,人还伤了不少。 左近两处最具形胜的高楼,也被几十个只凭蛮力而肯听命的土人冒险夺去,敌人两次反攻均被打退。李诚因见敌人已不似方才狗子那样轻举妄动,仗着地利据险顽抗,惟恐多伤土人,一面将其围困,一面分人抄他后路,只等李强夫妇赶回,商定之后,再行发令进攻,准备一击必胜,以免众人激于义愤,凭着血气之勇,冒险伤亡,与这类猪狗拼命,太不值得。新旧两面的土人,为了受害多年,仇怨大深,纷告奋勇,想要冒险冲杀上去,与敌拼命,虽被李诚止住,均在排上同声怒吼,咒骂不已。 老贼看出厉害,始而命人求和,意欲等待援兵到来反攻。李诚看出是诈,严词拒绝,非要老贼把多年剥削土人的财产全数吐出,听凭当众发落,才可饶他一死,别的全办不到。老贼自不答应。因对方还要处置他手下好些最凶恶的爪牙,公然仗义执言,毫不作伪掩饰,便向众人痛哭流涕,说:“我已万分委曲求全,以我的身分,向这样穷苦无赖的土人好言求和,他都不肯,自高声价,发此狂言,我父子全家不说,连诸位随我一起的亲友身家也不能免。此时胜败尚还难料,己是如此;他如得胜,谁也休想活命。”贼党果被激动,老贼乘机再一利诱,连那几个自知该死的,也觉敌人赶尽杀绝,不留余地。 虽有两个深知土人受害太深,怨毒太重,这许多人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并非一朝一夕之故,无奈势成骑虎,无话可说。经此一来,敌人在互相自私之下,暂时反倒团结起来。 人多欢喜盲从,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有几个人领头高呼,老贼又善做作,痛哭流涕,全都随声附和,纷告奋勇,惟恐不能表示义愤,一半又因平日作恶大多,无路可走,求和绝望,妄想顽抗待援,盼望外人之助,表面也颇紧张。仗着那片水中地利,仿佛无懈可击,双方喊杀之声震得波浪群飞,山鸣谷应,那成千成万的火把灯光又和光山火龙也似,声势甚是惊人。 李诚看见兄弟等赶来,玲姑也被救回,好生欢喜,因听说狗子遇救逃回,老贼并未与之相见,起初还有人私通消息,老贼到后不久,传令将所有土人全数拘禁,连船排也不许摇,防备更严。为抢这些受难土人,还费了好些心力,终于伤了八九人才得成功。 讲和不成,老贼便不在楼上出现,知其诡计多端,弟兄二人,商量了几句,便命韩奎、猪儿带了金儿驾小快船,去往以前老贼赏月的小山之上埋伏守候,以防万一溜走,又留后患。并告众人,听庄中老人说,老贼最是凶狡多疑,庄园中还有地道,未吞并全庄时,因见仇敌甚多,恐人报复,出入均有武师保护,老贼本身也会一点武艺。有一年曾经选了五六十个土人去往园中建屋,先听说掘地甚深,要打楼基,每日酒肉待得极好,也不打人,谁都愿去,认为从来所无。可是由第三天起,便不许做工的人回家,也不许人到他园中窥探,一晃多日,忽说那许多土人甚是能干,昨日贵客来访,借去建屋,将他们连夜带走,每家还赏以几斗老米,由此失踪。隔了半年,有人奉命代往四川运药,遇到内中一人,哭诉经过,才知老贼开有两三条地道,事成之后,所有工人全被活埋,只有两人因与恶奴沾亲,事前得到密告,并还设法先掘一土洞,偷偷逃走,才得保住性命,令其代告家属,全家速逃,千万不可走口,以后不曾再见,也不知地道是在何处,疑与所设村镇相通。虽然另有布置,还有一个可疑之处也须留意,故命金儿赶去。 二人正在查看虚实,忽见对面前排楼窗上的敌人互相交头接耳,好似有事发生。李诚仔细一看,大怒道:“我如料得不差,敌人无故自乱,老贼必已逃走,或是藏起。本来想命金儿上前,省力不少,一则防它受伤,二则以后我们既要凭着各人的力气去求大家的安乐生活,永不再受恶人压榨,一天比一天过得好,由小而大,越来越多,今日便须以本身之力打败敌人,除此大害,不能单凭一个猛兽成功。并使大家知道,无论什么辛苦艰难,都是气力战胜,如将许许多多人的力量团成一起,更是无坚不摧,无攻不克,无功不建,无事不成,力量大得无穷,互相帮助,彼此全是为公,既非靠天吃饭,更不是依赖别人,什么事都要自己下手,努力前进,自然前途光明,后福无量。我们有我们的智慧精力,为何不用?得之大易,必要忘却此是众人之力,易启骄心。要是没有金儿,莫非痛苦一世,无法翻身不成?何况除害事小,建立永久基业福利事大,以后还有许许多多的事均要协力同心,大家去作,谁也不许自私自利,畏难苟安。今日正好借此考验大家的勇气毅力,使知今日之胜不是容易得来,多么厉害的暴力,只要万众一心,均可将其消灭。有了今日之胜,才有将来之福。今方下种,尚待收成,必须合力同心,共济艰难,好年月才会到来,以后无论何人都要出力,才能享受,就有多少之差,也是看你为众人出力大小,而分所得,永远没有以前那样欺凌侵害,巧取豪夺。既无不劳而获之事,遇到暂时眼前的艰险,便应以我群策群力战胜,如何倚赖一个异类猿猴,不过老贼阴险狡诈,不可不防,金儿耳目灵警,用它去擒一失势无能的老贼,恰好合用。真正对敌,我们有这些久共患难、想要脱出水火。同登乐土的弟兄姊妹,这多人合成一个总力,还把这些釜底游魂放在心上么?” 话未说完,近侧木排上土人已有好些听去,立时争告奋勇,表示自己胆勇不亚于人;晃眼传遍,大小数百条快船木排同声怒吼,声势越加威猛。李氏兄弟,早知军心已固,仿佛快点燃的地雷,转眼爆发;遥望对面敌人,已现惊慌之状,知道这些乌合之众,方才只是受愚激动,估恶不梭,强弩之末,倚仗水中一叶之利,不堪一击。自己这面,却是群情义愤,万众一心,士已可用,机有可乘,断定一举必胜。立即传令,将锣放倒,一齐擂鼓进攻。 第三七回 夹墙中的刺客 这时大小快船木排早已分成三面,一前两后,列阵相待,接到号令,同声欢呼,一齐划动,照预计猛冲上去。双方相隔本只一箭多地,开头业已攻打了三次,都是有心惊敌,使其疲于奔命,浅尝辄止,全师而退,并未发动全力,士气更旺。那专盼外援的敌人远水不救近火,又见敌人神出鬼没,声东击西,时进时退,本就情虚胆怯;加以由清早起,提心吊胆,忙了一日夜,所守只是这些尺寸之地,眼看敌势越强,人来越多,始而三面包围,后接警报,后楼火起楼塌,许多金珠珍宝俱都倒落水中,又有敌人三路同进,前后夹攻、老巢似已失去。 狗子重伤,卧在小房之中,还在咒骂不绝,对于老贼固是视若仇敌,因那些恶奴爪牙方才只听老贼的话,不管他死活,致被敌人打断左腿,以后成了废人,想起痛恨,也一齐骂在里面,口口声声说金舅老爷是他亲哥,官兵一到,谁也休想讨得便宜,非杀老狗,不能消恨。众人多半为了身家在此,和老贼甘言所惑,并非真心为主,见狗子出口伤众,连生身之父也要报仇,俱都厌恨,内有数人并还生出恶念,已快发生内变,老贼又推说后楼关系重要,虽已派人迎敌,尚须往援,忽又带了五个久共心腹的死党赶往指挥,另托数人代他支持。走时,当众授以全权,说了许多好听的话。众人见他倍大年纪,往返防御,泪随声下,暂时也颇感愤。隔了一会,后楼忽有人来寻他请示,互相查问,人已无踪,连那五个心腹同党俱都不见。眼看天已将亮,对面李氏兄弟早已算好,是动手的人,日里先令睡足,便是老弱妇孺分班造饭,分工力作,也各有安眠。由后半夜起,人数越多,精神更旺,贼党却都倦怠。双方劳逸相差天地,明眼人一看,不必动手,胜败已分,再听老贼失踪,为首数人先已逃走,人心立时大乱。 狗子还不知死活,连在隔房厉声咒骂,说所有人等狼心狗肺,自己对他奉若上宾,倚为心腹,此时人都不见。内有几个性暴的越听越怒,刚转身赶去,忽听前面暴雷也似,战鼓齐鸣,喊杀连天,争往窗前一看,正面敌人已先杀到。各楼房顶上本有许多弓箭手,还带有好些火枪火箭,因见来势猛恶,全都胆寒,一见当头都是前后两人并坐的小快船,一排数十只,由水面上急驶过来,全都胆寒心慌。不知是计,惟恐有失,不等近前,便将火枪火弹连同乱箭往来船打去,相隔尚远,那些火枪形如长矛,均用人力投掷,又要点燃,才能发出,本就不易打中;这几十只快船又是有心诱敌,当头一人手持藤牌,扬刀喊杀,多是虚势,后面大队隔得更远,一见乱箭火枪飞来,用牌一挡,将箭打落水中,火枪火弹还未到达已先落水。小船虚张声势,故意往前一冲;等到上面火枪火弹发下,后面的人忽将双桨反摇,用力一扳,箭一般倒退回去,敌人火器全都打空。 小船上人看出楼中慌乱,极少向上接应,不等第二批火枪点燃投下,立时乘机进攻,二次向前猛冲过去,接连几桨,便到楼下,来势比前更快。上面的人慌了手脚,虽有一些镖箭火器凌乱打下,不是空投入水,便被上面壮士横刀打落水中,只有几只被火器打中,快船上人均通水性,一见火起,就势一翻,船底朝天,人也到了水里,往楼脚扑去,借着走廊屋檐掩避,往上便冲。楼上贼党方觉不妙,为了全神注意正面,只顾打那许多小船,稍一疏忽,敌人两翼已悄没声分左右包抄过来,抢在正队前面,木排上面的土人都是手持长箭飞刀,也不用弓,纷纷向上打到,左边原有两处楼房,被人占去,再一接应,那些刀箭又准又快,左近楼房上防守的人未容回手,已有大半死伤滚落,转眼便被敌人夺上,连占了好几处楼房,顺着房脊,追将过去。遇到隔远之处,便由后面发出飞刀长箭掩护,取下身边套索,套住房脊飞身而过,不消片刻,四面八方楼房顶上都布满了敌人。所有木排也都涌到各处楼下,连战鼓一齐带上楼顶,拼命乱打,鼓声如雷,加上喊杀之声,震耳欲聋。 侧面楼中几个武功好的看出厉害,想起四面皆水,无法逃走,素来凶横,自恃本领,妄想拼命,先后十来个武师打手刚纵出去,翻上屋顶,还未动手,先被飞刀伤了两个,这左右两翼为首的人,正是李氏兄弟,同了江、茹二人,还有十来个李诚的徒弟,都是力大身轻,武勇非常,早领头杀到,就在楼房顶上,杀将起来。龙姑和另两个能手居中擂鼓督战,原是虚势,专分敌人心神,见前面快船本作诱敌之用,不料人心愤激,奋勇抢上,竟将敌人镖箭火器冲破,纷纷援着楼柱抢上,方恐这些土人冒险受伤,遥望老贼所居高楼顶上,接连飞起三枝信号,另有一面红旗升向当中楼顶。 天光已亮,东方一轮朝日,刚刚升出水面,发出万道红光,照得大地通红,昨夜天空中阴云,已一扫而空。敌人那么繁盛的火把灯光,早就七零八落,鬼火一般,暗无光华。天气十分明朗,显得那面红旗迎风飘拂,分外雄壮。一枝枝的得胜信号带着强烈啸声接连曳空而来,知道黑女已率土人攻进老贼根本重地,大获全胜,功成在即。想起今朝赠黑衣面具时所谈,雄心顿起;又见对面敌人惊惶逃窜,宛如热锅里的蚂蚁,走投无路之状,忙喊:“二姊,你如胆小,我将你送到北山崖上,我要进攻去了。”玲姑慨然说道:“我也是人,虽然力弱受伤,不能助战,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如何为我耗费人力? 我来击鼓,代龙姊助威吧。”龙姑知她周身是伤,衣服全碎,如非自己将外面黑衣与她披上,连那一身玉雪柔肌也全露出在外,好生怜惜,才要劝止,玲姑已抢起鼓槌,急擂起来。旁边使女也都感奋,李诚走后,当中木排本有一面大鼓,空在那里,便抢将过去。 龙姑劝她不听,又见玲姑聪明绝顶,就这片刻之间,业已学会打法,只得听之,忙将令旗一挥,率领中军木排一齐发动,冲杀上去。快要到达,忽听正面楼内砰砰乱响,好似放了一串大鞭炮,这时李氏兄弟连伤强敌,已快杀到正面楼顶,一听响声有异,连忙手挥令旗,命众速退,听令再进。语声才住,惊天动地一声大震,当中屋顶忽然震塌了一大片,连屋顶也被揭向天空,残砖乱瓦,满空飞舞,打得水中咚咚乱响,跟着火起,楼中一阵大乱,哭喊之声惨不忍闻。李诚立得较近,差一点没有受伤,因见迎敌诸人死伤殆尽,楼中人声鼎沸,好些地方均已停战,哭喊饶命。中间并有许多妇孺号哭之声,惨不忍闻。心中一软,微一寻思,忙即传令,分头大喝:“快将恶霸父子献出,听候发落,只诛首恶,投降免死。” 楼中诸人先未听真,后来有人听出,向众大喊,同声欢呼应诺。有几个胆大的,并还赶出,跪地禀告“老贼因子忤逆,又见形势危急,心中恨毒,不顾与狗子相见,命寻地方,安卧养伤,这些恶奴有什良心,见他父子不和,狗子已无势力,平日人又凶暴刻薄,喜怒无常,不禁勾起前怨,搂上人又挤满,只旁边堆存火药和各种火器的小房空有半间,便将他抬在里面。狗子恨极咒骂,有两个老武师恨他平日轻视,对父不孝,又见老贼逃走,不曾带己同行,越发有气,想给狗子吃点苦头,进门刚一喝问,狗子知他父党,越发暴怒,回手抄起两团火弹,只顾逞强发威,也没想到那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时候,怒火头上,随手打去。当时爆炸火发,两武师作恶多年,身遇恶报,首先震死,狗子也被炸成粉碎,烧为焦炭,还伤了不少的人。仗着楼中地大,楼板炸穿一个大洞,所有火器火药全沉水内;否则伤人更多。如今火还未熄,还望二位七星子爷爷饶命,老贼实在不知逃往何处。” 李诚见别处楼房上,还有零星残敌,正受土人围攻,忙令他们前往招呼,速降免杀,就是罪大恶极,也不伤他家属。少时经过全体村人公审,稍有可原,均可免死。七星子平日早有考虑,真正极恶穷凶,方才已十九除去,日后只肯出力耕作,照样有田可分。 一面传令四面围住,搜寻老贼逃路;一面命李强带人拆房救火。后楼早被攻进,共只两三个时辰,全数停当。黑女也赶来相会,说是留守老巢的恶奴已被杀光,只剩下一些妇孺。李氏兄弟当时命将楼上大厅腾空,召集新旧两村苦主,命其指明残害他们的凶手恶奴,当众审问,以凭发落;一面照着预计,密令南山来的二十几个精通水性地理的得力同道,分头赶往环庄大壑,把日前所指大小新旧二十来处地底水道,用特制的钢钻铁抓将其打通,把堵塞水道的淤泥石块全数扒去,使这大片洪水仍归地底暗流,三数日内,便可退净。跟着,便可重建桃源庄,与大众土人同登乐土。一面传令,两面官道,各路要口,以及本庄附设的镇集上防守的自己人加紧戒备,最要紧是不令敌人有一漏网,逃了出去。 对于当日午后被李诚夫妇亲身赶去分别制伏的几个管理镇集的敌党,再传密令,加以警告,令其带罪图功,不许向镇上寄居的那些药客走漏风声,再命两个机警一点的同道混向众药客所居店中,暗中查听,有无贼党泄漏消息。好在这班都是远方来的药客,为了秦贼父子威势厉害,镇离当地颇远,平日又不许他私人庄中走动,一个个受惯欺压,忍气吞声;又都住在一个店内,这样大水,无法走动,至多遥望庄中火起,谈上几句,决不敢于多事,只等日内事完水退,命人前往慰问,编上一套话,推说秦贼父子半夜失火,又被大水一淹,全家伤亡多半,因无子女,业由庄中长老族众另选庄主,并将主持恶奴倚势行强、扣留收买的货物分别发还,以后改作公平交易。这班人只更感激高兴。 跟着,再将镇上收服的几个敌党调往东南山中耕作,以防万一,决可无事。 正在互相密计,发号施令,二女也同赶到。那许多投降的残余教师恶奴十九庄中都有家属,先后听说,只诛首恶,少时会集全村土人当众分别审问,只要平日未曾逼杀人命,就是助纣为虐,没有十分罪恶的,均可宽免;就是杀过人的,只要问出是奉命而行,不是主谋,现已投降,也可免去一死,至多送往东南山中开垦,以力自食,不至送命。 除却少数极恶穷凶,混在人堆里面,想起平日罪恶,各自提心吊胆,怀着鬼胎,打算暂时敷衍,向苦主哀求,只要保得一命,水退以后,再乘机逃走,去向官府告发,报仇泄恨,始终不曾悔祸而外,下余多想自己虽有罪恶,都是奉了老贼狗子之命而行,不敢不遵。土人虽是受害多年,仇深恨重。难得七星子宽宏大量,事先言明,准许被告的人和苦主当众声辩质问,非要情真罪确,加上人证物证,众口一词,方按情节轻重处罚,并非积怨之下众人一声怒吼,便不容分说随便打杀。 身家在此,又有许多罪恶最多的人在前,比较起来,要轻得多,先想保全家属,于愿已足,经此一来,连自身也可保全,以后共同力作,劳逸苦乐,彼此一样,除却不能作威作福、欺压善良而外,反更安乐自在,不似以前,一面仗势欺人,闹得怨天恨地,人人咒骂,转过脸来,自己却做人家奴才,受欺受气,讨得狗子老贼的欢心,也只暂时得意。为了狗子骄狂任性、喜怒无常,时时刻刻都要低心下气,拼命巴结,用尽心思,讨他欢喜,所得无非仗他势力,随意欺压善良,吃穿得好一点,人并不能自由自在。有时半夜醒来,想起日间所作恶事,心便不安;一面还要防到狗子忽然生厌,和同伴的倾轧暗算,稍微失宠触怒,或是有点过失,照样受那毒刑拷打,家产尽绝。妻女生得好看一点,还要被人霸占了去,表面过得好,实则时常提心吊胆,不得安宁;转不如像七星子所说,以后大家一样,各凭心力,取其所得,只要肯出力气,地里有的是财富,一样发家,过那舒服生活,井还一天一天往上增加。暂时弄不惯,也许日子要苦一点,等到根基立稳,好日子越来越近,只比以前还要好过,因把李氏弟兄诚恳亲切、与人为善的话,全听进去,念头一转,十九醒悟,痛悔前非。各人回忆以前所行所为,只要自觉情有可原,少时可照七星子所说,当众求恕的人,非但不怕不恨,反想此关一过,便可重新做人,互相庆幸,巴不得能够有点表现,以示悔过之诚,做起事来,全都卖力。 庄中土人本都相识多年,人又十九忠厚,李氏弟兄预先告诫,得胜之后,无论何事,均要有条有理,不许骄狂任性,以为此后做了主人,便可随意喧嚣。就是仇深恨重,指明仇人,也要据理,当众质对,明言对方罪恶和受害经过,凭公判断,务使这些降人均觉受罚的理所当然,心服口服。对方分辩的话,有理无理,均要听他说完,非问得他无话可答,自知理屈才罢,不能倚仗人多势强,使其无法开口,或是杀非其罪,轻重失律。 目前我们庄中尚须人力,只要不是直接受害,或是极恶穷凶,稍有可原之道,便须容他改过自新。对于那些真能洗心革面的降敌,更应对他奖勉扶助,坚其求好之心。 目前大局初定,往往危机伏于无形,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家受苦多少年才有今日,当思得之不易,既不可以之自满,并要善于保持,才能永久。何况水火之后,庄中人民个个穷苦,田园房舍十九被水冲掉,粮食也极缺少,秦贼父子多年聚敛的财宝金珠虽多,水火之后糟掉不少。这类东西,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拿往城市之中,惊人耳目,容易生事,更恐泄漏机密,惹出祸来,就要换易钱物,也要过上些时,陆续命人带到各地通都大邑零星变卖,暂时并无用处。以后重建田业,并非容易,前途艰难尚多,稍一骄狂,人心便散,降敌再一黑心,更是大害,故此每一件事,都要万众一心,不能以自身的喜怒好恶任性而行。 众土人本把李氏弟兄等领导诸人奉如神明,所说又都公平诚恳,利害分明,人情入理,因此只管满心欣慰,没有一个不把领袖的话记在心里,在降敌未经公审、判明罪状以前,连那受过打骂欺凌、结有仇怨的,至多不与交谈,并无一人露出新胜而骄、盛气凌人之状。经此一来,便是作恶较多、虽未直接杀人但一想起平日强横、欺人太甚、拿不准自己未来吉凶、不免心慌意乱的降人,因见对方秩序井然,不骄不矜,没有露出报复之意,而为首诸人又说,极恶穷凶之徒早在对敌时为众所杀,投降人中虽也还有几个,因其业已投降,格外从宽,稍微可原,决不断他生机,经过公审,使可分晓,所说非但公平合理,辞色始终那么诚恳温和。内有几个罪恶较轻,或是平日无权、未害过人的,借着问话请示,上前试探,照样和对土人同伴一样,从容笑话,指点周详,没有一点架子气焰,越发众心悦服,心安了许多。 只有十来个生具恶性、自知罪大恶重、执迷不悟,还在乱打主意,妄用心机;余者均对敌人感激敬服,巴不得提前公审,早点安心,就判点罪,受点罚,也是应该,只要能活,将来便可安居乐业,互相暗中议论商计,越想越觉为首诸人真好,要是狗子得胜,是何光景,早把人全数绑吊起来,打个血肉横飞,神号鬼哭,再加惨杀,一个也休想活命,哪有这么宽大。众人感服之下,纷纷抢着动手,不消个把时辰,便将大片厅堂腾空,余烬劫灰收拾干净,又抢到屋顶上去,把上面死人搭了下来,放在空屋之内,准备掩埋。 人多手快,一切停当。 狗子前面楼厅,共是双层九大开间,还有一片后楼,所有隔断,均是活的,可以全数打通。当初原是老贼父子心高气大,准备年节喜寿庆贺宴会之用,如全打通,连同后楼以及左右两座楼台,同时可容好几千人和好几百桌酒席。四面走廊都有丈许宽阔,地方甚是广大。每值元夜张灯,远望过去,整座楼台上下通明,宛如一座火山,繁华无比,奢侈已极。内中陈设的古董书画、华丽用具到处堆满。为了山洪暴发,应变苍黄,前楼已早打通,字画还在墙上,所有古玩家具都乱糟糟堆在东边角上,只存火药的一间被狗子炸成粉碎,楼顶和下面楼板上下震塌了一个大洞,因其基址材料坚实,余者均未残毁。 这时众土人的家属都聚在北山崖上,和陈四所居西山崖一带,得到喜信,欢声震地,都想赶来一看。为首诸人先恐降敌尚多,内有几个均极凶恶,素所深知,被迫投降,心意难测,为防万一,不令全来,公审也等水退之后。李强力主提前公审可以早安人心,善恶也可早日分辨;否则,我们不先将人心收服,这等大水,稍一疏忽,逃走一个,便是大害。虽然戒备严密,各处路口均有专人防守,到底小心些好;何况老贼带了几个同党突然失踪,这样大水,料他难逃出去,也应早点将人搜索出来,还有一个狗官亲也未发落。此时最重要是先安反侧,他们均有家口在此,既加宽容,决不敢逃,逃也无路,及早感化过来,可添出好些人力。搜索老贼,也较容易。李诚和为首诸人均觉有理,已早传令下去。黑女又说:“这些老弱妇女苦难多年,好容易出死人生,有此快心之事,理应叫她们来参与公审,有怨报怨,有苦诉苦,如何因她女子便加轻视?” 李诚知道爱妻素主男女一样,没有高低,龙姑也在一旁帮腔,心中好笑。暗地查看降敌,表面都在做事,多是踊跃争先,出于自然,面上虽是时忧时喜,并未带出丝毫勉强,只有五个教师和五六个打手恶奴聚在一旁,立得较远,不时凑在一旁,借着收拾地方,交头接耳,神情鬼祟。仔细一看,认出那是几个平日欺压善良最凶恶的敌党,凭自己这班人,决不怕他闹什花样;又看出大多数的降敌并不与之一起,便放了心,点头应诺,黑女立时命船,去将那些老弱妇女接来。 李诚随又暗中传令,命几个得力同道,不动声色,掩向东首上人丛中,对那几人暗中戒备。跟着,前楼打扫干净。那些降敌原都善于趋奉,又用十多张方桌拼成一座公审台。为了人数大多,本来将台搭在当中,李诚因见后面通着后楼,隔断已早除去,还有好些空地,便命往里推进,好使台前地势加大一点。搭成之后,看出当地乃是前后两楼交界之处,后面地势较厌,再过去,便是联系两楼的飞桥,两旁墙壁甚厚,油漆华丽,梁柱大均合抱,东边靠里一面楼板,似因方才火药爆炸,震塌了几条,但未断落,下面水光隐隐,因在匆忙之中,没有留意这隔断后楼的当中屏门刚拆去不久,只说早就打通,虽觉这前后十八间楼厅都是隔扇隔成的房屋,上面铺着雕绘精工的天花板,所有房间均可随意拆卸,改变大小,独这紧靠后楼的一面墙隔看去仿佛比外墙还要坚厚,心中一动,当时未怎在意。又赶上雷八由北山崖洞中将狗官亲金兰抓来,在楼下小船上大喝,“快将这厮接去”,跟着,便将金兰抛球一般甩起,被众土人接住。金兰怕死,加以周身是伤,负痛哀号,楼前众人笑语呼应,微微一乱,不由忽略了过去。 李诚见雷八性急,先将金兰抓来,只得招呼众人不要忙乱,先将这厮绑在一旁,等公审完毕再行发落。一面便请为首诸人同到台上,先向众土人说明:“狗子业已伏诛,一班穷凶极恶的敌党连同新近勾结的外来恶贼巨盗也先后为众所杀,真正凶恶之徒所剩没有几个,他们的行为均早查探明白,虽然平日欺压你们,受害甚深,大都奉命行事,未必全出本心,只要真个改恶向善,痛悔前非,仍可予以自新之路,但是罪有轻重,首恶和天性凶残、直接害过你们的,除家属一体宽免而外,本身仍须分别轻重处罚。等我说完,可照昨夜北山崖上大家公议,由苦主上台伸诉,并许对方尽量辩白,等到证明情真罪确,无话可答,甘心服罪,方始定案。在双方辩论评理之时,大家不许凭着一时意气以暴力威吓,就是真个万恶无可宽免,也要经过众人公议,由领袖诸人按照公意,提出处罚之法;经众选择,或杀或刑。对他家中妇孺老弱,只要安分守法,从此便不可再存仇视。 “老贼秦十虽然乘机逃走,这样大水,无论是由地道秘径逃走,或由同党水贼暗中保护由水中逃去,在我们严密防御之中,天大本领也难飞渡。我料老贼年老力衰,十九是由平日所掘地道秘径逃往前面,此时多半不敢钻出地面,必是隐藏地道之中,我已命人前往搜索堵截,不消多时必能擒到。他那逃路人口必在楼下地底,中间隔着大水,怎能下去?也许还有水贼相助;再不,便是楼上设有直通地底的夹墙秘径,方才命人四处查问,连原有的人都不知他逃处,也无一人发现。内有几人说是先在后楼中间防守,老贼忽同几个随他多年的心腹死党,内中还有两个新来的人,由前楼匆匆赶往后面,自说要用诱敌之计,命众退避,跟着,走往一问小屋之内,均未惊动,跟着,有人寻找老贼,已无踪迹。所进小屋偏在后楼中部,西南角上三面均有门户,与别房相通,内里堆有好些书箱,转眼之间,竟会失踪了好几个,后楼那多的人并无一点警觉,也料老贼带了心腹同党由楼上秘径弃众逃走,曾经到处搜索,均看不出一点可疑之迹。后经我们派人查看,虽看出小房隔壁楼板活动,有人动过,并且夹层高达两尺以上,许多可疑,但是内中并无人手脚印,灰尘甚厚,那些书箱,也无移动痕迹,分别打开,都是书本。 “老贼原在后楼中部失踪,前楼未来,如今还有人在仔细搜索,本意想等抓到这个元凶首恶,经过公审处刑之后,再来审问他们,只为大水未退,他们新降不久,想起前非,难免忧疑,以后我们通力合作,重建田业,无论何事,遇上就要动手,当此舍旧从新之时,更须抓紧时机,做一件,是一件,何况新旧两村地土广大,以后开辟,最重要是人力,他们一转移间,固可重新做人,争取安乐,我们也可把这些游手好闲、专一欺凌善良、巴结狗主的坏人变好,由无用变为有用,多出好些人力,所以提前先审他们,使咎有应得的,受那合理刑罚,为被害人伸冤出气,而那多数附恶为匪的也可改换脑筋,早点安心,学做好人。 “还有陈玲姑虽是狗子秦迪之妻,一则她本心不愿嫁与狗子,也算是受害多年的苦人之一,她又早就警觉,冒着奇险为我们作内应,身遭毒打,受了许多苦痛才得逃出,算来虽是我们一面,但她总是你们仇敌恶霸的家属,平日享受奢华,长年与豺狼一起,这样万恶人家难免为了一时喜怒做出恶事,随便害了人,她还不知道,如今先请她当众受审,是受害的人均可上台,当众申诉辩理,只要情真罪当,一样处置,既不容人佝私,也无须有什顾忌。” 说时,黑女、龙姑、玲姑均立台上,黑女闻言先就不快,龙姑更觉玲姑有功无过,一听这等说法,连她平日享受豪侈,多用奴仆,本是狗子家中恶习,与她无关的,也成了她的罪状,心中老大不平,但见李诚立在台口向众发话,辞色虽极从容温和,但是声如洪钟,态度严正,当着许多人,不便和他争论;偷窥黑女,只管面有愤容,在旁冷笑,人却不曾开口,也无上前之意;李强立在一旁,若无其事,方生闷气,惟恐众土人因恨秦氏父子,连玲姑一齐迁怒,于她不利,身世已极可怜,倘要受了众人辱骂,以后叫她更难做人。玲姑始而也是有点愁急,人又胆小温柔,偷觑台下,一两千双眼睛都望着她,正急得心跳,猛瞥见李强站在身旁,忽然背向自己,用手示意,念头一转,心胆立壮,侧顾李诚话一说完,台下的人并无反应,忙把心神镇定,从容走到台口。 李诚转身笑道:“二妹,此是公众之事,明知二妹立功在前,就有无心之过,也必得到宽免,无奈你是狗子家属,不比别人可以不究,平日享用奢侈,所用使女又多,虽是照例所有,到底内有好些为你而设,其中难免发生过失,你以后要在山中久居,使大众人心对你存有隐恨,为你打算,也非所宜。” 玲姑何等聪明机警,早已醒悟,不等说完,慨然接口道:“大哥盛意,薄命人万分感谢。妹子自会当着全庄父老弟兄、诸姑姊妹自吐罪状,以彰公道。”说完,面向台口,先将自己出身、昔年受迫、嫁与狗子以及平日为人,一面受着狗子摧残威迫,供其淫乐,一面高高在上,一呼百诺、享受奢侈,过于王侯。狗子高兴时,为讨自己欢心,不是大放花灯,便是鼓乐纵饮,想出种种劳民伤财、穷奢极欲之事,自己明知其非,因想木已成舟,先没料到狗子恶贯满盈,祸发这快,众人的威力一经团结便如此雄大强盛,平日虽未随意打骂下人、欺凌善良、残杀好人,但未尽力劝阻狗子,偶然暗中解劝,肯代受害的人求情,到底讨好丈夫心重,对方稍一发怒,便不敢力争,以致许多苦人受到残杀,而间接的无心之恶也必不少。自知罪重,无须分辩,首恶家属,不易宽免,情愿领罚,请全庄父老兄弟、诸姑姊妹公断,决无话说。 李诚原意狗子怨毒太深,玲姑以前是他最宠爱的妻子,昨夜公议时,为了群情愤激,说老贼父子全家无一好人,连老贼几个姬妾都是虐待使女,毒刑拷打,无不害过几条人命,议定一个不留,报仇除害,因玲姑早作内应,始终当他自己一党,忘了他是首恶之妻,最重要的家属,凭自己弟兄这多年来和众土人的情分,保全玲姑,固是极易,但是此后重建庄园,开辟田业,全仗万众一心,无论何事,都要大公无私,彼此心服口服,互相敬爱,才能成功。何况事已议定,万一内有几个仇恨最深、性情固执的土人,表面不说,心中怀疑不服,岂不因小失大?与其徇私保全,何如使玲姑当先出场,当众分辩,以功折罪,既可平息人心,以她平日为人,也许还能得到众人同情爱护,并使这班新降的人看个榜样。 虽是一举三得,仍恐玲姑胆小怕羞,措词不能得体,及见玲姑应声走往台口,自白前非,侃侃而谈,不带丝毫羞涩胆怯之容,说到伤心之处,并还慷慨激昂,泪随声下,台下众人似都被她感动,无一上前,交头接耳,纷纷议论,隐闻所说,都是可怜她的遭遇,不能怪她,平日又在暗中化解,保全好些人命等语,知道众心如一,不会对她攻击,心中一宽。暗查李强,先是神情紧张,注定玲姑,一见台下无人应声,仿佛一块石头落地,面色也转了过来,心中暗笑:“三弟真痴,假使此女不早回头,你多爱他,我也无法保全。此是众人之事,我弟兄越是领袖,越发不能拘私,急有何用?” 李诚见玲姑说完,尚立台口未退,笑道:“二妹新伤未愈,方才擂鼓助战,又多劳苦,请先稍退,待我问过他们,事情大小就分明了。”玲姑不知此时身旁隐藏危机就要爆发,明知李氏弟兄好意,又见李强关心情急之状,心更难过,暗忖:“看台下人神气,似无恶念,不如等他问完再走。”闻言,低声悄答:“大哥盛意,妹子知道,还请大哥凭公处置,暂时不要管我。”这两句话不要紧,却免去一场杀身之祸。 李诚见她不退,便朝下面询问:“此是狗子家属,昨夜曾经议定,不得宽容,她偏立有大功在前,昨夜疏忽,不曾提出公议,诸位如无话说,我们便要按她功罪,提出处置之法了。”话刚说完,先是人丛中有几个老弱妇女把话听错,误以为玲姑还要受刑,同声急呼哭喊:“她是好人,千万饶她!”一个刚说:“她救过我女儿性命。”一个便说:“我丈夫关在牢内,全仗夫人说好话才得活命。”这样哭喊求情的,竟有二三十个。 跟着,又有许多男女士人说玲姑每回娘家,必带大量金银,托她父亲陈四爹暗中救济我们,代还欠粮,免去好些毒打,无论如何也请诸位头领将功折罪,格外宽容,不可伤她。 并有好些人向身旁的人谈说:“秦贼父子万恶滔天,全家只此一个好人,便是无功,也应念在她平日暗中对人的好处,不能因为墙倒众人推,无故欺她。”一面向着李诚纷纷诉说:“我们早就知她在作内应,是我们的自己人,没有当她仇敌家属;何况早和狗子翻脸成仇,还遭毒打,不是三爷三娘将她救出,命都不保。这个不是恶人,我们谁也不肯和她作对。”内中二三十个少女均是狗子家中丫头,连玲姑几个心腹使女竟由人丛中挤过,抢上台来,同声哭喊,代为求饶。 李氏弟兄才知玲姑以前对于土人随时暗助,有好些事连自己都不知道;否则,不会如此众口一词,真悔多此一举。先还防她平日得宠,狗子淫凶放纵,新婚那几年讨她欢心,必多劳民伤财,这等罪恶的家庭,无心之恶不知多少,就是平日心软好善,肯帮土人说好话,狗子那样凶恶暴虐,也挽回不了多少。好事有限,众愤难平,不是立功在先,能否保全,真还难于拿稳;见此情形,大出意料,俱都喜出望外,同声喊道:“请大家安静一点,我们虽是领头的人,无论何事均以大众心意为定,既是无人受害对她怀恨,自然无事。她本来又是我们同道姊妹,不过前是狗子家属,事经公议,不容更改,必须向众请问一声。既然公认她是好人,便仍和我们做一起,不再提了。好在老贼身边几个姬妾以前都害过好些人命,今早派人前往搜捉。因有几个贼党倚仗老贼防御严密,还想抗拒,被去的人用火箭将老贼所居高楼点燃,焚烧起来,连那十几心腹死党不是被杀,便被火烧死,只将数十个使女冒险救出。现请陈玲姑退下,由我指明那几个罪恶较重的上台受审便了。” 台下众人闻言,刚一安静,忽听连声清叱,眼前寒光乱闪,玲姑闻声惊顾,瞥见西面厚墙忽然倒下一大块,内里冲出几个敌人,各用暗器朝着众人乱打,满台寒光如雨,四下分飞,自己腿上也中了一下,疼痛非常。那几个刚抢上来未及退下的心腹使女,也有一人受伤倒地,刚惊呼得一声,猛觉人影一闪,腰间一紧,正是李强由旁纵过,一手挟起自己,一手拔出腰间飞刀朝外甩去,肩膀上还钉着两枝弩箭,血已流出。台下也是一阵大乱,众声喧哗,仿佛东北角上也有敌人暴起神气,跟着耳听怒吼惨号和人倒地之声,李诚又在厉声大喝“要擒活口”。 这原是瞬息问事,来势极快,平息也是极快。玲姑惊魂乍定,见李强肩上弩箭深人寸许,还未拔出,正在急呼:“三弟受伤,二姊快来。”龙姑本在对敌,刚刚事完,已纵将过来。李诚瞥见二人受伤,也相继赶到,连说:“三弟伤不要紧,我身边伤药极灵;可将他箭拔出,稍微挤血,将药敷上,受伤不久,就是有毒也不妨事。玲妹和另一少女腿上也有血迹,一同敷药,不可大意。可恨老贼竟敢行凶,由夹壁墙中暗放冷箭,你大嫂因听贼党尚有两人未见,共只出来五贼,业已拿了藤牌,带了江莱、茹亿人内搜寻。 我料老贼无此大胆,必是他那地道被金儿他们寻见,逼退回来,自知必死,方始拼命。 “方才我见墙板太厚,也曾动念,觉着可疑,一时疏忽,以为老贼是由后楼逃走,不料会与地道相通,便我衣服也被打穿一洞,不是你大嫂和弟妹应变机警,受伤的人还不止此。可笑那几个恶人想是平日凶横,结怨太深,惟恐少时公审于他不利,也想乘机蠢动,他们恶贯满盈,方才随众降伏,原是出于无奈,并非本心,也不想想,许多有本领的敌人均为我们所杀,剩下这十多个贼党,济得什事。”说时正一面取出伤药,令其如法医治,一面喊人来问。忽听金儿啸声由夹板墙中隐隐传出,跟着,便见黑女在前,同了金儿,擒到二贼,由内纵出。一贼已被金儿抓死,先和金儿同去的人也驾小船随后赶回。 彼此相见一谈,才知黑女、龙姑因和玲姑投缘,一见如故,甚是亲热,见她身受重伤,立有大功,仍不免于受审,二女心中不平。因知李氏兄弟性均刚强,夫妻虽极恩爱,应办的事,说到必做,业已当众出口,无法挽回,正在一旁议论,觉着此举大过,玲姑有功的人,万一土人恨毒狗子,只顾报仇,不论是非,旁边的人再一附和,事出众意,身为领袖无法庇护,使玲姑受辱吃亏,如何对她得过?正在气闷,黑女自一上台,便觉两边墙壁大厚,心想,这样坚固的楼房,把墙壁做得这厚,是何原故?又见油漆华丽,色彩鲜明,通体平滑,不像砖石砌成,无意中伸手抚摸,又用手指弹了两下,听出里面好似中空,先不曾说,忽然无心谈起;龙姑心细机警,早觉那墙太厚,闻言猛想起老贼由地道秘径逃走之事,又见旁边所堆隔扇里外两层、大小花纹全都一样,又重又厚,如将两面上好,中间可容两人并行,再看那墙又似与后楼外围相连,心中一动,忙告黑女,说这墙厚得奇怪可疑,莫与老贼逃路相通,黑女立被提醒,便留了心。 二女原是一样紧身密扣短装,腰间插着一排飞刀,肩上还有几枝长箭,刀已入鞘,立处正对西面那片厚墙,正商计等李诚事完,上前告知,命人查看,将墙打开一段,看其是否夹层,与老贼逃路相通,忽听东边墙内似有极轻的脚步之声驰过,再听已无声息。 二女耳目灵敏,动作又快,虽因台上下人语喧哗,没有听清,暗中却加了戒备。方想告知李强,见他全神贯注前面,也未过去。龙姑人最谨细,因那墙内响声奇怪,不似老鼠,一时心动,首先将刀拔在手里,方说:“他们有事,墙内响声奇怪,好似由东往西,到此中断,莫要贼党藏在里面,尚未逃出?”黑女还未及答,猛瞥见对面墙上好似多了一条裂缝,忙喊:“弟妹快看,这样厚墙,方才还是好好,怎会有了裂口?”龙姑闻言,又看出离地数尺墙上那些花纹中似有两点黑影,仿佛两个小洞闪了一闪,便知内有仇敌,想要乘机掩出暗算,忙喊:“大嫂留意,内有贼党!”手刚去拔腰间飞刀,说时迟,那时快,先是吱的一声微响,紧跟着墙板忽似门板一样开倒一旁,由夹弄中飞也似接连冲出四个贼党,当头两个短小精悍、纵跃轻快的老贼,似因看出二女有了警觉,急不如快,人才纵出,手中连镖带弩便连珠般朝李氏兄弟和玲姑等人打去。 事出意外,只二女刚刚警觉,还未发出警告,贼党已先发动,不是龙姑手快,黑女来势又猛又急,台前三人必难免于伤亡。当头二贼虽被二女飞刀一中面门,深嵌入脑;一个透胸而过,怒吼倒地,同时毙命。但是二贼情急拼命,上来先刺当中三人,连镖带弩已先发出,内中一镖如非黑女一刀将其打飞,李诚刚刚闻声回顾,就许闪避不及,受了重伤。二贼一死,后面两贼一高一矮,年均五十以上,高的一手单刀拐,右手暗器还未发出,瞥见前二同党已为敌人所杀,一个并往身前倒来,怒吼一声,刚往旁纵,一面将暗器朝众人暴雨般打去,同时抬腿一踢,将贼尸踢起丈许来远。黑女正拔刀赶来,几乎撞上,刚一刀背把贼尸打翻,舞刀纵过,猛听一声怒吼,却已被李强由斜刺里反手一刀飞来,由头颈穿过,黑女人也赶到,就势纵身一刀,将头枭去半边,再腾身一脚,带着大股鲜血踹翻在地。 后面一贼最是狡猾,原因逃到出口,被迫退回,明知积恶如山,进退两难,全是死路,仍在妄想逃命,一见同党被杀,慌不迭便要转身。黑女见他欲逃,本就不容,忽又听出那贼身后有人低声疾呼:“老贼另由水路逃走,到此地步还要取巧骗人,我们都上他的当了。”黑女不禁心动,正待冲进,龙姑同江莱、茹亿已分别猛扑过来。那贼一听同党警告,本是急怒交加,又想逃走,不料身后那贼话未说完,只管怒骂老贼,却知逃生无路,心存妄念,仍往外奔。前贼一退,双方几乎撞上,后贼大喝:“老贼弄巧成拙,我们不打主意,还想活命不成?”边说边往前闯。那贼本退不远,闻言无奈,重又纵出,四人恰巧杀到,刚刚撞上。二贼武功虽然不弱,到底胆怯心慌,共只一两个照面,便为四人所杀。 黑女随呼:“三弟受伤,龙妹速往照看,我和江莱、茹亿去寻老贼。”因防暗算,各将藤牌取出,俯身前进。走出不远,便听金儿啸声,并还擒杀三贼,就地拖来,见面一问,原来内里地方广大,非但与老贼父子所居相通,中间并有地室和停留歇息之处。 自从老贼看出势败,带了几个心腹同党丢了众人暗由地道逃走。以前地底原有各种食粮用具存放,专备不时应急之需,旧例每年两次均要派人查看,新旧替换。自从狗子接位,越来越狂,加以多年来从无变故发生,非但内里杂粮用物任其腐朽,不再轮流更换,并笑老贼胆小多疑,连内中许多秘径和住人之处也多坍倒,从未收拾。老贼见子忤逆,加以年老多病,懒得过问,也就听之。当日原曾想到,派了心腹死党带了救急食物,由所居高楼秘径藏往里面,以作准备。不料年久失修,事前没想到这场大水,好些地方均已坍倒,去的人平日鱼肉善良、倚势横行成了习惯,又觉老贼多疑胆小,区区土人,何堪一击,不值这样小题大做,先未留意。等到发现,想要退出,黑女业已带人攻进楼内,跟着起了大火,于是进退两难,困在里面。老贼先不知底,同了几个多年心腹爪牙,连同两个精通水性新约来的水贼,匆匆由前楼中部夹墙秘径走入地道,因当地楼基坚固,前半一段仍是完整,等由地底走出不远,便发现漏水之处,满地污泥,险滑难行。总算老贼心机好巧,当初建这地道时尚在壮年,全盘均他一人设计,内里道路都还记得,知道上面压着一丈以上的大水,稍一不妙,将地道压坍,人必淹死在内,再要逃回原处更是危险,没奈何只得带人一路查看,试探前进。 地道中还有两处地室,均颇高大宽敞。原因那年天气酷热,老贼全家虽居高楼大厦和那样好的园林山水,仍觉热不可当,在三伏天里强迫土人在地道中兴筑,建成之后,天气忽转,嫌地底闷气,上下不便,更恐恶奴走口,只看了一看,便即退出,白费了许多人力物力,还杀了五六个土人,始终一天也未住过。心想上面庄院已被仇敌包围,看那形势,不久必被攻占,凶多吉少,官兵不知何日能够赶到,上面又有这大一片山洪,能够逃到出口,将事前准备好的木排由藏处取出,另一面的死党定将爱妾和随身金银细软护送下来,在出口等候,双方会合,再由这些精通水性的人连同几个心腹爪牙逃将出去。那出口一带,地势隐僻,又有树林遮蔽,只要不遇仇敌,逃出二十里外,便可无事。 就是官兵尚未发动,官亲金兰势力甚大,自己又是当地财主,一经报案,当时便可引了官兵来此平乱,往返不消数日,仍可夺回全部财产,率性把两山土人当成土匪反叛全部杀光,另招穷人耕种,不是旧人,更可为所欲为。就算这次水灾叛乱损失太大,只肯用心,不出两年仍能恢复。儿子虽然不孝,到底亲生,这次如能保得命在,还可重做庄主,就便连这不孝儿子也管教过来,岂非因祸得福?如其仇敌厉害,出口也有埋伏,退到这两处地室之内,隐藏待援,保得这条老命,终有报仇复业之日。 第三八回 灵猿建奇功 老贼一路打着如意算盘,又防随行爪牙,虽是多年心腹,当此丧败逃亡之际,人心难测,何况内中数人家中均有妻儿老小,为保自己不能顾及,万一中途生心,便是祸事,只得分别劝慰,许以重利,并说昨夜得到七星子警告,你们这些老人捉到之后定要惨杀报仇,妇孺却是不问,所以我们应该先逃。正说着鬼话,暗中查看那些同行死党,非但言动之间没有平日恭敬服从,有的并有不逊之容,心更忧急,偏又无计可施。 等寻到两处地室一看,均因狗子自恃太甚,多年不曾命人查看添修,如非当初觉着财大名高,待人又大刻薄,全家生命财产均在山中,时生疑虑,暗筑地道,设想周密,到处都有木梁托板,离开地面深达好几丈,似此大水重压,已早全部坍塌,灌满洪水。 此时地道虽还未塌,那两处地室因是后修,被迫兴建的土人做到未了,看出形势不妙,地室一成,便是他们送命之日,自然恨到极处,无力反抗,便在暗中做了手脚,未发水前已早坍倒,并将道路堵塞,幸而坍倒在前,上面的水反被挡住,路却难走已极,老贼和同党费了许多心力,方由水泥中开通过去。满拟前面还有几个心腹恶奴带了家族食粮衣物赶来相会,到后一看,那几个恶奴因嫌地道气闷,先只送进粮食,略一张望,便退出去,并未往里深入。直到黑女杀进,全楼火起,方始匆匆逃人地底,老贼家属一人也未救出,途中又被隔断,恰巧楼上大梁带着许多又重又厚的砖石倒将下来,把那被水泡松的地面打穿一洞,终于穿通地层而下,不久全数淹死地底。 老贼见状,忧急如焚,还想命人开通往援,开进不过数尺,便见泥水冲出,知道通往所居大楼的地道业已进水,这一惊真非小可。刚将水眼堵塞,又听人报说,出口上面有人埋伏,并还带有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上去探路的人业已被杀,出口崖洞,是否被其发现还不知道,老贼吓得心寒胆落,忙又逃回。中途想起地道通路有好几条,内中一条在小贼所居后楼侧面赏花亭内,当地偏在花林之中,向无人居,仇敌虽将后楼占住,亭中无人防守,沿途均是花树,容易掩蔽,方才曾见木排颇多,意欲由此逃出,因随行旧人辞色不逊,时作狞笑,大有离叛之意,心中恨毒,意欲将这几个同党丢开,故意发话激将,说:“我们如今两头无路,反正是死,不如杀将出去。自来擒贼擒王,如将为首仇敌刺杀,土人虽多,均怕我们败中取胜,也许还有万一之望。”一面却朝那两水贼暗打手势,令其紧随身后。中途忽说:“地道上面夹墙大厌,我们人多,同时冲将出去,一个不巧,被敌人堵住出口,容易吃亏。如今生路已绝,我已不想活命,既蒙诸位老弟兄仗义,与我同共死生,左近还有一条道路可通后楼,不如分成两路,由我同了罗、史二位老弟自作一路,往此杀出,先杀他几个对头出气,真个不是敌手,二位老弟人水逃走比较容易,他二位远来是客,与诸位弟兄在此多年和我久共安危者大不相同,为朋友的义气,业已尽到,何苦白送两条性命?” 这些贼党都是老贼久共心腹的武师,因受老贼愚弄诱激,闻言均以为然,只有一贼,是个身材高瘦的麻皮,外号雕面白狼尹小山,人最刁狡,平日助纣为虐,为恶最多,深知老贼阴险狡诈,早就留意,见他口说激将之言,面上神色不定,忽然想起,那二水贼混水蛟罗风、一枝花史老五前日方始赶到,水性最好,武功颇强,当时生疑,故意退在四贼党的后面,老贼和二水贼刚一转身,便偷偷掩将过去,地道黑暗,群贼均有千里火,老贼只照前面,没想到后面有人偷听,竟将阴谋偷偷说出,并骂随行五贼忘恩负义,如何可恶。雕面白狼闻言大怒,如非深知罗、史二水贼厉害,直恨不能当时便将老贼杀死。 悄悄听完,暗骂:“秦十老狗真个可恶,当此危机一发之际,众人为他拼命,他却偷偷逃走,还在背后骂人。七星子兄弟虽和恶人作对,也颇讲理,最恨的就是秦贼父子,此时想必攻进前楼,正在搜索他父子下落,反正凶多吉少,如将这老狗献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怎么也比向人拼命好得多。” 念头一转,便往回跑,本意想将前面口贼喊来,冷不防将老贼等三人打倒擒住,去向敌人投降,求兔一死。不料四贼均受老贼激动,立意拼命,径照老贼吩咐,先由壁间暗门小洞往外窥探,正赶那十多个自知罪重、心情不定的教师恶奴假装做事,互相谈论咒骂,内有三人恰立在洞眼旁边,四贼立时乘机蛊惑,先叫三贼不要开口,立近一点,再传老贼之命,说救兵已至,敌人只为首几个,余者都是土人,如将七星子等除去,立可转败为胜。那十多个降贼本就忧急恨毒,迫于无奈,又最信服老贼,听说老贼失踪,乃以退为进之计,只肯里应外合,便可成功;又因自己作恶大多,所有土人均是仇敌,怎么想也难免死,休说老庄主老谋深算,壁问既有能手埋伏,十九成功,就是不胜,拼得几个仇敌也比听人宰割要强得多,当时应诺,各寻同党,暗中准备,雕面白狼尹小山到时,业已发难,本意一面通知同党去擒老贼,见已无及,心想敌人业已看见,再逃必被追上,正想抢往前面,投降讨好,不料黑女龙姑同了江莱、茹亿相继杀到,没奈何只得暂且抵敌,就这样还想将老贼献出求生,哪知黑女不容分说,出手又快,才一照面,便接连两枝飞刀打中前胸,麻脸贼话未出口,先就送命。 黑女已早听出老贼人在里面,立带江莱、茹亿往夹墙中追去。刚进不远,正用灯筒搜索,忽听金儿啸声,知已成功,忙即赶去,见面一问,才知韩奎等奉命埋伏出口附近,正在等候,忽见两贼由一崖下绕出,探头向外张望,金儿上前全数抓死,众人跟踪一寻,二贼来路偏在一旁,并非李诚先说之处,当地乃是大树后面的一片土崖,业已被水淹没多半,树早枯死多年,韩奎先疑出口是在树腹之内,因其上下相隔高达三丈,下半业已浸在水内,用石块一掷,竟是实地,不像出口洞穴,没有下去,同声埋怨金儿心急,不等把话问明,先将二贼抓死。金儿目光如电,看出崖旁有一丈许方圆的大石,似有移动之迹,过去一扳,果然下面是一大洞,内里并有机关,众人不知地道多深,内里又极黑暗,又恐地面被水淹塌。正在互相警告留意;贼党先听上有仇敌埋伏和同党死前惊呼之声,慌不迭往下逃走,为防仇敌寻来,早将人口封闭,中途并还发动机关,想将铁闸放落,拦阻追兵,不料日久失修,用力太猛,闸门倒将下来,上面被水浸透的泥土,相继崩塌,竟将路隔断。 众人见满地污泥,前面路断,无法过去,又恐危险,意欲退回,将出口把住,一面分人赶回通知。金儿贪功心盛,说什么也要硬冲过去,众人拦它不住,知其具有惊人神力,只得听之。金儿虽仗新坍倒的泥土多半虚松,内中并有空隙,只要不怕泥污,容易钻过,无奈老贼逃时胆怯,所过之处把机关全都发动,又坍倒了两处,水已逐渐流下,金儿前进也颇费事。内里歧径又多,费了好些事,刚发现前面灯光闪动,便见内有三贼另走一路,掩往一看,老贼正和水贼密计,后面还有一贼刚刚退回。金儿觉着老贼最关紧要,刚追上去,将史老五一把抓死,罗风见地道中有了怪物,大惊欲逃,吃金儿飞纵上前,本想生擒,不料老贼秦十情急拼命,扬手两枝毒箭,金儿不曾打中,反将罗凤打死。金儿身太瘦小,只得将老贼擒住,把弩筒夺去丢掉,跟手再拖上一个死贼,连声欢啸,顺路赶出,被黑女等三人迎住,连贼尸一同提出。 李强一见生擒老贼,好生高兴,忙命众人绑起。跟着韩奎赶到,略谈前事,李诚便命将人撤回,一面派了木排把新村所有男女老少是愿前来观审老贼的全数接来,不等大水退尽,便先审问,以安人心。那十多个降而又叛的贼党也被众人擒住,无一漏网,只伤了几个看热闹的土人和两未动手的恶奴,也无一人误杀,李氏兄弟先向众人宣布叛贼罪状,并令土人上台告发,再照众人心意,把那十几个为首叛贼杀死,所剩家属,不论男女老少,只未亲手害人,一体从宽发落,等到事完,送往南山开荒。随将平日访问恶迹的名单取出,当众呼名,令其上台,和苦主相对辩理,自吐罪状。只是奉命而行,情有可原,均令将功折罪,重新学做好人,随同投降的人去往南山开垦,三年之内不许走出山口;过了三年,由众人查看他的为人和耕作勤情,经过公议,方和两村土人一样看待。内中一些害过人的,只要苦主能够容恕,也不深究。就是罪恶较重,如能从此革面洗心,领完应有刑罚,再以勤劳折罪,也由为首诸人代向苦主请求,许他代服劳役若干年月,免其一死;如其不到日期,对方消了仇恨,也可提前减免,这些人的家属更不用说。那些不在名单之内的,便由被害人当众告发,一样发落。 等到分别审问完毕,已是黄昏将近。李氏弟兄因众人业已辛苦了一日夜,绝壑暗道业已开通,大半日功夫,水竟退去十之七八,稍高之处已现地面,正劝众人分别去往西北两面山崖用饭,并将食物送来,与那些投降的人吃。众人恨极秦氏父子,想看审问老贼,都不肯走。内有好些人因楼中原备有不少食物,那些新投降的恶奴打手知道冰山已倒,没想到敌人对他这样宽大,十九感动,均想讨好仇家,巴结为首诸人,把秦氏父子所备食物争先恐后取来献上,内中几个厨于和土人商计,还想备上两桌丰盛酒席,来请为首诸人饮食。 李氏弟兄看出群情兴奋,众必悦服,那多降敌均似感畏欣幸,心方高兴,忽见送来酒席,李诚笑说:“我们都是本乡本土一样的人,我和诸位弟兄姊妹虽然领头,将秦贼父子和手下恶党除去,永绝后患,说是为了公众,实在和诸位一样,也是为了自己,不过这大一片土地和许多的人,还有新降敌人,没有首领,无人领导,有好些事仍办不通,便诸位不开口,我们十几个弟兄姊妹也必引为己任,决不推辞。当此灾变之余,生死关头虽已过去,但因敌人阴谋毒计,发此大水,本庄土地庄稼均被淹没,好些房舍也全被水冲倒,大家转眼便有无衣无食之忧,新村虽未被淹,还有余粮,来日终是艰难,须仗新旧两村的人合力同心,勤于耕作,知道救人就是救己之理,才能将这难关渡过。将来有了美食美衣,与众同享,岂不比眼前少数的人享受快乐得多? “至于庆贺一层,今日之事,原是新旧两村合力同心与仇敌拼死相斗的结果,事由众人之力而成,功劳是大家的,也不应归于我们个人。如真以我十几人为重,便请诸位紧记方才所说,有何冤苦仇怨,只在今日当场举发,与仇人对质,过了今日,这些投降的人一经洗心革面,带罪图功,便算是自家人,至多在考验未完以前,不许私自走出南山,不应再存敌意。以后无论何人,除却对方本性难移,犯规作恶,非但不应轻视,便是有什旧仇,也须念在他们已是改过自新的人,不可随便报复侵害,或是告发,再提前事。能使他们从此感化过来,所有的人都成一体,互相和好关切,同为正事努力,不记私怨,比请我们吃多少山珍海味更好得多,诸位肯答应么?”众人闻言,同声欢诺;那些投降的人更是欢声雷动,感激涕零。 李诚知道众人急于观审,正命即速赶制多而容易熟的蒸馍锅饼,连同原有现成食物,从速送来,分散众人,一同充饥。忽听楼栏上下又有欢呼之声,原来玲姑之父陈四听说大功告成,便料人来大多,食物恐难齐备,特意把留守西山崖的人连同当地妇女,就着自己家中存粮,赶制了两船蒸馍送来,正好应用。新村的人听说以前屡次大闹桃源庄的蒙面大侠七星子便是昔年假说去往成都求医的李诚,李强也在其内,秦氏父子连同手下许多爪牙全被打败,得信之后,人心大快,都想赶来观看。因李诚等行事机密,新村只倪仲猷等诸长老奉到密令,为恐泄漏,所派村中壮士只知奉命而行,直到李诚昨夜发动信号以前始知真相,村人未出动的多不知底细,当中又隔着一片大水,到了天亮,有人回去,这才传遍全村,大家兴高采烈,喜出望外。有那等不及的,便由水中踏水走来,虽然不到场的极少,来时大都吃饱,北山崖上,也有许多土人妇女将所得食物做好送来,为首诸人一点人数,尚有富余,便命各自吃饱,再行审问。 李氏兄弟性情爽快,所擒恶贼和投降的人均早分别发落,只剩老贼秦十和狗官亲金兰被绑台上,想起平日杀害善良,为恶多年,新旧两村好几千个土人都成了他的仇敌,最难受是那些投降的人,俱都受过自己多年豢养,一旦势败降敌,非但对旧主人没有丝毫怜借之意,想讨一口水吃都无人理,还是陈四,未了赶到,看完玲姑伤势,听老贼哀哭号叫,将水递了一杯与他。为了昨夜发生事变,狗子又太忤逆,不听好话,急怒交加,无心饮食,后又赶到前楼发令,奔走指挥,自然饥疲交加,先前忙着逃命还不觉意,等到事情过去,自知不能活命,心情一定,反到饥渴起来。眼看台下那些土人互相呼喊亲热,热腾腾的蒸馍大盘端来,一个个有说有笑,又是亲热,又是和气,吃得那么香甜,自己穷奢极欲,享受了多半世,如今年纪刚过六旬,不能算老,满拟少年公于老封君,至少也还有二十年的福命,万想不到一日夜之隔,昔日那些随意鞭打奴役。杀了他还不许喘气的无知土人,如今竟会颠倒过来,无论是谁,都可制我死命,自己反转过来想改做他们的奴隶,以求保得一命,都办不到。方才逃时,原料一落敌手,必无幸理,偏又贪生怕死,不舍自杀,平白多害了两个新来好友,结局不免一死,还受好些凌辱,眼看平日当作猪狗一样的土人,此时兴高采烈,得意洋洋,拿自己一比,对方全都成了神仙。 早知如此,转不如死在地道之中,还少好些活罪。一面想起今日之事,均是狗子秦迪一人造成,只要当初肯听自己的劝,专用软功搜刮,对待土人不要过分,表面不要随意打骂,谁要违抗,只管暗杀,不使别人知道,哪有今日之事? 他这里越想越恨,金兰想起,平日在家,狐假虎威,倚仗官势,虽然做的都是害人之事,不过倚势欺人,强索贿赂,并未真个杀害人命,我与土人素无仇怨,只为一时贪功好利,与秦迪勾结,帮他诬良为盗,意欲借此升官发财,没想到这些无知土人会有这大力量,事情一点未办,先被他们捉来,主人那大财势人力,一夜功夫,冰消瓦解,自己想必难于活命,方才听说朱表兄已被敌人所杀,倒是姊姊那样一个忠厚无用的人反在水中被敌人救起,送往汉中,照此形势,敌人定必毁尸灭迹,死后家里人连骨头都找不到一根,越想越冤枉,心越难过。正向老贼痛哭埋怨,身上伤又痛极,台上下诸人已都吃饱,异口同声,请求开审。 李诚先令金兰自吐罪状,以及诬良为盗的阴谋。金兰早就看出那日帮助雷八推车。 助他脱险的壮汉,是敌党中首领,大侠七星子之一。想起那日狂风暴雨中仗义相救情景,对方实是一个英雄好汉、义侠热心之士,深悔那日有眼无珠,不该欺他穿得穷苦,倚仗官威,受恩不报,后与主人合谋,将他得罪,偏又遇见该万死的车夫雷八,如不是他,事情也许不会闹得这凶。偷眼一看,李诚在向台下土人发话,尚未说完,李强伤处,业已上药包好,看去好似不轻,人却神态如常,立在一旁,目光正对自己,还是那么天真和气,暗忖:“此人虽极勇猛,心肠甚好,何不求他一求,也不希望放走,只和那些投降的人一样,一同发往南山,我虽不会种地,他们都是一些粗人,我代他们管管账,写写信,再教上几个放牛娃,一举两便,只要话说得好,他们正少我这样人,以前又无深仇,多半答应,只要当时不死,就有法想。”念头一转,以为有了生机,忙喊:“李三英雄,请你老人家过来,我有话说。” 李强人最和易,不似乃兄刚猛,向不与人难堪,这时刚刚看完玲姑伤势,因听李诚说要先审问金兰,恐有话问,立在台旁,想起日前初遇两狗官亲经过,心正好笑,忽听金兰喊他,便走过去,笑问:“你可是想吃一点东西茶水么?”金兰见他和气,越发心动,便把前事一说,哀求饶命,并说姊夫是藩台,官家势力甚大,提拔人做官易如反掌,自己如何得宠,只肯放他回去,便可请旨招安,给诸位英雄官做,免得山中埋没可惜;否则,我如被害,姊夫见我不回,定派官军来此搜索,全山的人都有灭门之祸。诸位英雄都是聪明的人,必知利害轻重,还望三思。李强笑道:“你想错了,我们都是山中安善良民,既不杀人造反,也不想什功名富贵,今日之事乃是公道公理,决不随意乱杀乱打,你只辩出理来,不说假话,没有受害的人或是害人的事,当时便可送你上路。这里只讲公理,不讲情面,再说众人的事我也不能作主,你还是吃口水,养养神,少时好答话吧。” 金兰并未听出言中之意,又想,“方才那些降人无一被杀,双方素昧平生,并无仇怨,并且人已逃走,被那小怪物捉回,不曾与之为敌,细看对方辞色,也无仇视之意,许能求说得通。”心中略宽。还待往下说时,忽听一声“驴日”怒吼,不禁吓了一跳,回顾正是那被自己怂恿秦迪毒打的车夫雷八,这一惊真非小可,方喊得一声“雷八哥”,雷八已怒骂道:“驴日的,谁与你称兄论弟!休说你这猪狗勾结恶霸,想害全山人的性命,罪该万死;便是那日夜里一顿毒打,我雷八也饶你不得!”金兰一听口气不妙,再见雷八凶神恶煞、威风凛凛神气,越发惊慌。未容开口,李诚已向众人把话说完,吩咐带人,旁立两壮士刚一应诺,还未转身,雷八已一声怒喝,伸手一把将金兰抓起,鹰捉小鸡一般甩向李诚面前,金兰连吓带痛,就此晕死过去。 李氏弟兄知他脓包,除却倚势欺人,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又非山中的人,天已不早,事情尚多,不愿耽误时间,便用冷水将他喷醒,喝问道:“废话少说,你与狗子秦迪勾结,想用阴谋诬良为盗,残杀两村数千人民,我们全都知道,抵赖无用。你与老贼不同,苦主只得雷八一个,没有多少话说,你如不能举出反证,我们就要请你上路,少受好些活罪,我们也省口舌。”话未说完,金兰已吓得尿粪交流,二次晕死过去。李诚知道问不出什么话来,立向台下众人声明罪状,同说该杀,随命雷八,拖往水深之处淹死;死前将绑松开,不许动刑,等在水中浮起,然后命人送往下流无人之处,作为昨日山洪中的浮尸,故意令官家派人寻去,免生枝节。金兰刚刚吓醒,还未听清,雷八已应声上前,抓起就走。 李诚原与老贼相识,转身笑道:“秦老十,你这老员外、老庄主可还认得我么?” 老贼平日虽然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到此地步,也无计可施,想了一想,诡笑道:“李老弟,我以前只是盘算人家财物,并未乱杀乱打,害过什么人命,就有几个手下人霸占人家妻女,我还给他一些遮羞钱,与我无干。我做庄主那些年,他们日子越过越苦,也是命运使然,不能怪我。其实我心肠最软,有那大穷的苦人,我要遇上,必定施舍救济。 彼时好些土人都说我是善人,恨我的人并不甚多。我虽想用阴柔之策,将所有土人收为农奴,连你们新村那片土地也全开辟,多招土人耕种,彼时生杀由心,惟我独尊,无人能及,因见我那逆子蠢而不孝,不是可成大事的人,自己又年老多病,想过也就拉倒,既未真做,也未杀过一人。老弟和倪仲猷他们偏说我杀人不见血,明吞暗夺,常年剥削他们,招集众人和我作对,我为一时气忿,因而成仇,也是有的,但是你们走时,我非但没有为难作梗,反有帮助,近年屡次来我庄中扰闹,也是你们上门生事,我并不曾命人侵犯新村。就是逆子不好,我已久不问事,他又遭了忤逆之报,诸位就有仇怨也可消掉。 “我一个行将就木的无用老朽,受此惨祸,多大罪恶也应抵消。诸位老弟和我不是近亲,也是远戚,何苦和我一个老废物一般见识?怎么不好,请念在上辈先人的情面,饶我一条老命。至于要我自供罪状,我那财产乃是我几代的积蓄,并非抢劫而来。谁家也保不住妻娼子盗,儿子不好,父母至多不知管教,罪不至死,不能因他一人,累及全家。我本身除却不知教训儿子,约束下人,年老昏庸,无力兼顾,以至他们为非作歹,闯此灭门之祸而外,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罪恶。就是方才行刺,也是他们走投无路,出此下策,我劝他们不听,另外逃走,并未出手,更非我的本心。真要把什么罪名,都加在我的身上,我也无法,自己却说不出来,还望老弟多多原谅才好。” 话未说完,李诚面已变色,怒喝:“老狗!事到今日,还敢花言巧语,当着这许多苦主,我第一个举发你始而杀人不见血,阴谋剥削,后又支使打手恶奴霸占强夺众人田产,逼得大家无法度日的罪状,你快据实说出;否则,你更难讨公道了。”老贼一听口风不妙,慌道:“老弟不要发怒,我因一时私心,想将全庄田产据为己有,曾用种种心机巧设赌场,诱人人阱,一面软硬并施,巧取豪夺,终于被你和倪仲猷等识破,说我明吞暗夺,常年剥削他们,假装一团和气,隔上些时,必要带些钱物出来走动,见了穷苦上人,随意施舍,好言劝慰,以博善名,实则高高在上,禁卫森严,寻常休说土人轻易见他不到,连那大片庄院周围,人都不许走近。又将我那恶迹阴谋全数说出,土人方始明白,早知你们是个祸胎,依我本心,真恨不能全数除去,才免后患,也是吃了胆小的亏,心想全庄土人都被你们煽动,彼时我手下的人没有现在的多,其势不能全杀,为首对头都会武艺,只被逃走一个,便是大祸。官府虽有勾结,这类贪官污吏,小事自肯出力,真个乱子太大,杀死许多人命,就肯帮我,也要贿赂,等我官司打赢,家财至少去掉大半。盘算了多少天,觉着顾虑大多,你们又假装老实,表面不露锋-,只要带点自用的耕牛农具,便连田土房舍全数弃掉,所去又是对面山中,相隔甚近,一时糊涂,以为把你们留在这里,软也不好,硬也不好,不如放一条路,由你们自往新村开荒。 “先想你们人数不多,会武功的甚少,和养肥猪一样,早晚是我口中之食,荒开得不好,我看笑话,真要开出大片肥土,我再想法吞并,也是一样,便由你去,未加阻止。 哪知放虎归山,种此灭门大祸。就这样,没有我那忤逆儿子,也不会有今日,当我听说你往成都医病,一去数年,渺无音信,便料不怀好意,几次想要下手,均因不知你的下落,心存顾忌,后又听说山中出了一个蒙面骑马的怪人,专和逆子作对,心更忧疑,他偏不知利害,不听良言,终日倚势行凶,残杀毒打,我明知他倒行逆施,非败不可,无奈独子娇惯,忤逆不孝,一任苦口劝说,半句不听。手下那班人多半饭桶。我见七星子越闹越凶,大祸已快发作,实在无法,才由几个跟我多年的武师暗中代请能手,准备先不出面,假装游山采药,先把七星子擒住,拷问明白来历,再作一网打尽之计。人还不曾请到,七星子已接连出现,庄中只一有人受刑被囚,立被救走,我又看出来人甚多,不止一个;否则,有好些事决办不到,知道事情紧急。恰巧天降大雨,官亲来此投宿,他和逆子至交,我父子所约的人也相继赶到,以为机缘凑巧,急不如快,南山暗泉伏流早在昔年看过,为想侵吞新村,近年更用过不少心计,满拟发动洪水,造成水灾,七星子如是新村首脑,定必出现,我们请有不少水旱两路的英雄,一举便可成功,万没想到你会将机就计,反淹桃源庄。现今我已家败人亡,周身伤痛,就放我这条老命,也活不了西天,你如念在多年乡戚之谊,将我囚往南山,赏我一个善终,固是感恩不尽;否则,也请保我一全尸。” 话未说完,台下土人都是受害多年,心情悲愤,早就恨毒,闻言不由同声怒吼起来。 李诚一面止住喧哗,转面喝道:“无耻老贼,以为你这几句话就够了么?你问台下这许多的人,除却以前那些爪牙,只有一个不是苦主,不曾受你的害,便可容你活命,你已力穷势竭,还想利用鹰犬行刺害人,自己却和两个水贼乘机逃生,连对心腹同党都是这样阴险狠毒,何况别人?亏你方才还有脸面咒骂那些投降的人,也不想你所行所为哪有一点人性,你是他们首脑,情势稍一危急,你便弃之而去,却叫他们为你送死,你却夹了尾巴抽空逃走,反怪他们投降敌人,情理何在?如今他们弃恶归善,重新做人,不久便和我们成了弟兄,正是聪明晓事,谈不到降敌叛主的话,你说什么花言巧语俱都无用。 快将你父子的罪恶当众说出,真要有理,使受害的人无话可说,照样可以无事;否则,此是全庄父老弟兄公众的仇恨,我不过领头说话,并不能私自作主,再要卖弄好巧,你吃苦就更大了。” 老贼终是贪生怕死,先想李诚以前率众开荒,走时不曾留难,并还表示好意,送了好些农具,双方不曾破脸,当初原是下一闲棋,以为异日吞并之计,对方曾经称谢,并有图报之言,老想借话试探,只要露出一线生机,立要乘机哀告,猛一抬头,瞥见台下几千双怒目一齐注定在他身上,似要冒出火来,又听怒吼之声震耳欲聋,那大一所高楼似在摇撼,由不得心惊胆寒,几乎吓晕过去。 李诚见他周身颤抖,无话可说,便对台下大声说道:“老贼父子罪恶如山,大家全都知道,本来不必多此一举,只为富欺贫,强凌弱,最为可恶,欲乘今日成功之际,先把这厮做个榜样,使我全山弟兄知道他这报应不归天数,而是人情,势所必然,不能避免。本山出产丰富,容易富强,大家如无警觉,将来难免又有大鱼吃小鱼的现象,过不多年,再出这类土豪恶霸,我那均富、均强、均劳、均逸,智力虽有高低,所得也有多少,难于使之一律,但是彼此享用大都相同,除残废孤弱均有所养外,只非懒人,都有好日子过,以前欺凌压榨决不致于发生的希望,便成了画饼,善良大众仍要受害受欺,不是把今日大家拼死命受辛苦得来的结果化为乌有了么?我知老贼只管阴险骄横,一向胆小多疑,何况伤痛灭亡之际,此时魂飞胆落,比袋鼠网鱼都不如。他的罪状人证俱全,料也无话可说,只请受害人分别上台,当众说那受害经过,好使大家入耳惊心,以后互相警惕,亲爱团结,一同走向安乐之境,便不在这些年来所受苦难和近日生死存亡之争了。” 李诚身材高大,声如洪钟,人本威武,辞色又是那样激昂悲壮,诚恳真切,利害兼顾,台下诸人听他发言,肃静无声,多半感激,格外奋勉,有的泪流不止,有的互相紧拉同伴的手和肩膀也快流出泪来,听完,欢呼了一阵,便争先扑上台来。李氏弟兄和江莱。茹亿立时上前劝住,令先一个接一个上台发话,除却受害最深、家有死入的,均各在台下,互相商计,推出一二人上台发话,如觉先说的人受害大致相同,只在台上话完之时随声附和,无须再上,话要由心而发,不必顾忌。便是老贼亲属旧部想说他好,只要自觉合理,不会被人间倒,也可开口,言者无罪,决不禁止。并说老贼罪该万死,只有一命,我们决不做那残忍之事,无论多么冤苦,只须宣布罪恶,声冤讲理,务要压制自己情感,由为首诸人照公意处死行刑,不许自己动手,乱打乱杀,凌辱罪人。须知此举重在将来互相警惕,共同努力,用作榜样,恶人固是该死,并非快了一时私忿便算满足。 众土人依言上台,历数秦氏父子罪恶,经过虽有不同,受害却是一样。众人先觉狗子秦迪最凶,可惜死于非命,不曾当众受审;及至互相一说,才知老贼害人比狗子厉害得多,因其工于心计,阴险狡诈,向来慢功细做,不到时候,不易看出,非但所有罪恶均他一人造成,连那先后种种阴谋毒计也是他暗中指示设计。他一面想尽方法重利盘剥,一面再设下赌场,诱人倾家荡产,使其无法生活,做他奴隶。最厉害是,年岁丰收之时,好些土人受了李诚警告,省吃俭用,不再上当,他便故意造成灾害,使人非借他钱不可,非将所有田产吞完,做了他的佃户农奴,不肯甘休。口说不曾杀过一人,单造那条地道,前后便有好几十人被他暗杀,活埋在内,那罪恶一时也说不完。狗子不过从小骄惯,纨-恶少,不是老贼暗中为他画策,未必会有那样淫凶狠毒,算起来第一罪魁还是秦十。 这一审直到半夜方始完毕。李诚见众人个个悲愤异常,好些妇女哭昏过去,恨不能吃他的肉,再三好言相劝,无论对方多恶,只有一死,不应作那残酷之事,以留恶例,这才将人吊杀台上,示众三日,方始掩埋。事完,东方红霞散绮,天已大亮,众人见为首诸人连累了两三日夜,力请休息。李诚事前虽有布置,没想到老贼发难这快,大害虽去,水还不曾退尽,还有降人心性难测,须要送往南山安置,正在向众婉谢,打算一手办完,免有疏忽,倪仲猷、陈四褥同了几位新村长老,忽然满面笑容,走上台来。 第三九回 破镜难圆 惟留余爱 李强从前日夜里起,便和仲猷不曾再见,方才审问敌人,新旧两村的人差不多到齐,只仲猷等诸长老和十余个得力村人不曾露面,连忙了两日夜,也未在意,此时见他忽然赶来,当即就迎上台来,想起此老足智多谋,人虽谨细,但是有胆有识,遇事最肯出力,他乃主谋之一,如何此时才到?忙赶上前,喊了一声“岳父”。仲猷先朝众人道喜贺功,再向为首诸人笑道:“诸位弟兄贤婿不必多虑,我已往南山代为布置,这里的事由我来吧。”李诚笑答:“莫非老姻伯就凭前夜那面竹牌信符,就将事情办好了么?南山一带,此时水还未退,路更难走,姻伯高年,这样急公好义,真个令人感佩。但是南山僻险,姻伯不曾去过,带去的人想也不多,我事前虽有一点准备,到底时间匆促,不知姻伯如何和他们说的?” 仲猷笑答:“我因年老力弱,不能来此动手,自从昨夜接到信号,便料秦氏父子必败,想起前日别时之言,知你弟兄性情宽厚,仇敌虽然可恶,只肯降顺,决不多杀,人心难测,不易安顿,又恐连日辛劳,万一乘隙逃走一个,又留后患,为此连夜赶往南山,拿你信符,寻到那几个主持的人,略一商计,便照你所说行事。除却那几所空房之外,又腾出了好些房舍,以备降人暂时居住,双方谈得极好。跟着,接到沿途传来的信号和专人报信,说是大功告成,果然收了不少降敌。我知你弟兄勇于任事,必要将事办完,方肯安息,这样人太劳苦,特地赶来。我早算好时候,日里睡足,好在这里的人都是多年亲友邻里,善后之事不妨由我们几个老头子代为办理,你弟兄抽狸和这十多位弟兄可速回去,早点安眠,养好精神,好办正事,就便将这些投降的人送往南山,岂非一举两得?” 李诚等知道仲猷老谋深算,仔细周到,陈四也是心思细密的人,必将应办之事办好,方始赶来,闻言大喜,笑道:“有老姻伯大力相助,决无疏失。好在这班降人均有家属财产在此,就是人心难测,也必知道利害。如今水未退尽,无论何方均难逃走,方才在此处置首恶,他们也都目睹,知道善恶之分,决不致于自取灭亡,这一层并不足虑。倒是他们都有妻儿老小,平日享受已惯,一旦迁往南山,将来虽要他们以力自给,开头终要使他安心,能有住处。当初本和众弟兄建了几所房舍,没想到老贼发难太炔,房不够用。再说带了家眷全数迁移,也有许多难题,须要照顾。我正想把人分成两起,一面为他布置,一面押送上路,老姻伯业已想到,代为办好,真个妙极,就请姻伯和诸位长老在此主持,我和三弟他们也不必再回家去,只在此地睡上些时,一面吩咐降人各自召集家属,取了各人衣物,除食粮应该交出平均分配,以作开荒前期之用,不够的,由新村公仓借垫而外,只是私有之物,仍归自有,一面命金儿拿我夫妻亲笔书信,赶往南山,请他们办点食物,过了中午,我们也都起身,带同他们迁往南山居住。在官路两面都有大水阻隔,更有专人防守,休说无法逃走,便是受了秦贼约请,后来的贼党也无法走进,何况还有众弟兄和金儿随时防御,决可无害。东南两山都有大片土地要人开发,除房舍要他们自家建造而外,耕牛农具应用之物十九现成,不久全可安居乐业,同登乐土,大家就越过越好了。”说罢,传令众降人如言准备。 当地楼房宽大,事情一完,土人全都欢天喜地,各自振作精神,准备未来之事。除奉有使命的数十人外纷纷散去。有的忙了两日夜,先去安息;有的高兴得都不想睡,这一日夜工夫,庄中的水多半退去,除邻近官道和后楼一带地势较低还未退完而外,多半现出地面,互相呼亲唤友,赶往前住之处查看,准备收拾残余,重建家业。新村的人也各纷纷相助,到处都是欢喜啸歌之声。那些降人本来聚在一起,不敢走动,李诚说是: “无须拘束,我知你们不会逃走,不敢逃走,也实无法逃走。既是真心投降,将来便是一家。你们都有妻儿大小,可各回去商量移居之事,就便歇息些时,准备上路便了。” 那些新投降的恶奴打手见对方这样宽厚,越发感动,一同拜谢,纷纷散去。 雷八同了猪儿刚刚报仇回来正想劝阻,被李诚摇手止住,随将当地之事交托倪、陈诸老,就在楼上觅地暂睡。李强仗着体力强健,又有极好伤药,虽中毒箭,还不厉害。 玲姑盈盈弱质,平日享受豪侈,从未吃苦,忽然连经奇险,死里逃生,本来伤还未愈,又中了一枝毒弩,虽经众人医救,人早疲惫不堪。黑女、龙姑见楼上房多,到处都有床榻,还有许多精美铺盖,几次劝令觅地安卧,玲姑一则想起以前经过,心情悲愤,要看老贼受那恶报,二则此后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做事,不能再享现成,回忆李强开头几次相见之言,想要争气,不肯示弱,始终咬牙忍受坐在地上,不肯去睡,哪知体力不济,伤毒虽已解去,一时之痛,只伤了一点皮肉,并无大害,这一强行挣扎,又受了一点风寒,不觉种下病根。黑女、龙姑都和她投缘,十分怜爱,苦劝不听,龙姑只得陪她同坐,用手扶抱,再三劝慰。跟着,陈四夫妻赶来,父亲母女相见,谈了一阵,陈四有事走开,陈母老病,也早被人劝回。 龙姑见天快明,正想抬她回去安眠,仲猷又来,商计安置降人之事。龙姑先想事已快完,率性大家同卧也好。李强立在对面,由昨日受伤起,始终悬念玲姑伤势,因见台下人多,玲姑又是青梅竹马之交,狗子一死,成了寡妇,恐引别人议论,虽不便常在身边,共只慰问过两次,人却关心已极。这时,正和仲猷谈话,准备觅地安息,忽然发现玲姑面红如火,倚在爱妻怀里,大有不支之势,不禁又惊又急,忍不住赶了过去,低声问道:“玲姊,伤势可好一点?这样面红,莫要饱受惊险伤痛,熬出病来?请大嫂龙妹将她抱往那边房内,睡上一会,吃点药吧。”玲姑苦笑道:“多谢三弟好意,我伤痛业已减轻,只是觉热,稍微睡上些时也就好了。”龙姑听她答活吃力,一摸头上,比火还热,大惊道:“玲姊,你方才不肯听话,业已熬出病来了。”话未说完,玲姑支持不住,往后便倒,黑女龙姑忙将她捧起,送往旁边房内,放卧床上,就此昏迷不醒,周身火热。 龙姑见李强站在旁边,面容愁急,低声说道:“玲姊鲜花一样的人,哪禁得起这大风波?我又下手稍迟,中了刺客一枝毒箭,她偏好强,不肯听劝。看神气,病势不轻。 爹爹医道甚好,还不快去请来?守在这里着急,有什用处?”李强闻言警觉,忙将仲猷请来医治。仲猷看完了脉,低声说道:“玲姑病虽不轻,尚不至于凶险,贤婿只管放心。 你将来须要领导全山的人同登乐土,好些事都要你做,理应保重才是。你已累了两三日夜,午后也许还要押送降人,请快睡吧。”李强闻言,知道自己情急太甚,被人看出,恐仲猷多心,只得连声应诺,忍痛退出,回到所居房中。 李诚问知前情,见陈四已得信赶去,也劝李强以后对于玲姑须要善处。李强见兄长也是这等口气,好生不快,但又无话可说,只得应声卧倒,心中悬念玲姑安危,一直好些时不曾睡着。正觉玲姑以后处境凄凉,心中难过,忽听有人低语道:“你看三弟,虽未睁眼,始终愁眉不展,恐他没有睡着呢。”李强听出黑女口音,假装睡熟,想听玲姑病状,随听李诚答道:“玲姑聪明美貌,他和三弟从小亲密,本是佳耦,不料小贼万恶,强行夺去,她又年轻,没有主意,才致铸成大错。我看他们二人全都不能忘情,以后日久情生,难免有什枝节,只要内中一个把握不住,非但对不起龙妹,我弟兄别的虽和众人一样,终是领头的人,一夫一妻,本是昔年旧规,直到老贼秦十财势越大,方把这旧有的好风俗破坏。休说秦贼父子,便他手下鹰犬爪牙,也多强抢良家妇女为妾。前日我和倪姻伯他们重议山规,均主一夫一妻,非但不许纳妾,连通奸苟合俱都犯禁。三弟也曾在场,他是领头人之一,人又聪明,自然知道轻重利害。不过他们昔年情爱太深,万一到时情不自禁,生出事来,岂不可虑?你和龙妹都要随时留意才好。” 李强闻言,知道兄长有为而发,越发又气又急,无奈平日敬畏兄长,话又难说,不便起身争论。正想以后如何善处,忽听黑女气道:“你也太看不起人了,三弟和龙妹同心同德、久共患难的恩爱夫妻,我虽相识不久,他夫妻的为人我却深知。休说三弟光明正直,发情止礼,他爱极玲姊,我也知道,但他决不会做那苟且之事;便是玲妹,为了一时失足,铸成大错,害了终身,她也不是荡妇一流,就算三弟有什意思,她也未必答应;何况三弟先就不会,他和龙妹又是那等投缘,怎好意思?你这当哥哥的只管放心,包你没事。如其不言,还给你一个凭据。”随将前夜李强先听玲姑被秦迪毒打囚禁,只管悲愤愁急,恐误大局,不肯往救;后听龙姑一同被困,立托别人代为主持,犯了奇险,深入虎穴,以及双方相见情景一一说出。 李强闻言,刚松了一口气,觉着大嫂真个明白,忽觉有人拉手,抬头一看,正是龙姑,低声说道:“我知你不曾睡着,天已正午,你到外面,我有话和你商量呢。”李强不知何意,回顾李诚夫妇坐在一旁,喊了声“兄嫂”,便跟龙姑走出。正想探询玲姑病状,龙姑把他拉到楼廊无人之处,已先低声笑道:“你答应我一件事,肯么?”李强急于想问玲姑病势,脱口答道:“你的事哪有不肯之理,这且不谈,玲姊的病可好一点?” 龙姑接口笑道:“不为她,我还不来问你呢。”李强心方一动,龙姑又道:“以前我和你说的话全都不算,我愿意她也嫁你可好?你先不要开口,实不相瞒,以前我最妒忌她不过。自从见人之后,我便觉着这样好看温柔的人,难怪你那样爱法,我也爱她极了。 她那身世处境实在凄惨,除非嫁你,才能快乐;否则,相形之下,多好日子,她也苦痛。 我见她心中悲苦,外面强为欢笑,心便发酸,万分不舍。好哥哥,我决没有一句假话。 方才你走之后,她病中昏迷,连喊你的乳名,又说对你不起,那可怜的样儿我看了实在心痛,你就答应我吧。” 李强几次情急想要争论,均被龙姑止住,勉强听完,答道:“我听她生病,也是心痛。我何尝不爱她。如以爱来论,只有比你更爱。但是你我志同道合、患难恩爱夫妻,只管爱你不如爱她,情义却比玲姑要深得多。非但爱你,而又敬你,你是我的爱妻,又是我最有力的好帮手,不比玲姊,像你所说,是鲜花一样人,固极可爱,但非同心合力的终身佳偶。这里面也并非无情,但那只是男女情欲,由于彼此年貌相当而来,只供我一人怜爱,与事业无关,即此她已不如你远甚。如其昔年能够坚持旧盟,或是随我逃亡,在我日常劝勉和夫妻情分的感化,使其与我同心合力,当然也是佳偶;她偏自家背盟,弃我嫁与狗子,才有今日。以她近来这样勇敢,能够回头,并为众人出了死力,覆水重收,我也愿意;无奈夫妻情爱只有一人,前日大哥和岳父他们重订村规,便有一夫一妻之制,我们好歹是个领头的人,如何能够开此恶习?莫非伤天害理,弃你要她不成? “方才大哥和大嫂争论,便谈到此事,真把我气极了,我也懒得和大哥多说,业已打定主意,此后对于玲姊,必尽全力扶持保护,以至终身。她肯嫁人更好;否则,我永远当她一个亲姊姊也是一样。你们真想不开,以后我们兄弟妯娌连她五人,日常一起,照样亲热,除却男女之爱势所不能,如其说她孤身无依,我们四人全当她亲姊妹一样,村人以力自给,她做不动的事,我帮她做,闲来大家享乐,只比真骨肉还亲,一样爱她,何必非要嫁我才算圆满?你方才所说,乃她病中昏迷之言。其实玲姊人最聪明,一点就透,等她好来,我把话和她当面说开,再和她亲密一点,只要心里干净,是非久而自明。 休说不怕旁人议论,这里的人也决不会冤枉我。日子一久,她见我还是那样敬爱亲密,习久相安,自然就不会悲苦了。” 龙姑闻言,还待争论,忽听呻吟之声起自房内,回头一看,才知匆匆走来,只顾寻那无人之处,没想到走廊里面便是病人卧房,恐玲姑醒来听去,又恐要用茶水,止住李强,低声气道:“这样花一样的好人,你偏固执成见,将来日久情深,想要人家,人家还不要你呢。我不知她卧在里面,人已醒转,要被听去,你说此话多不好意思呢。房中无人,还不跟我同去看看,莫非这也不行?”李强只得住口同行。二人原顺走廊绕往楼角,回到病房须由前厅绕进,李强中途又问玲姑病状,龙姑嗔道:“你已不要人家,管她病好病坏作什?”李强还未及答,忽听黑女由玲姑房内探头喊道:“你两夫妻谈些什么?我见你们走后,和你大哥谈了两句便赶回来,房中一个人也没有。玲妹的病仿佛好了一点,她正喊龙妹呢。”说时,二人已忙赶进房内。 玲姑服药之后,昏睡了些时,出了点汗,稍微清醒,见人刚喊得一声“龙妹”,见李强跟在后面,便把双目闭上。李强不知她中怀悲苦,忙走过去,笑问,“玲姊好了点么?”玲姑答道:“谢你好意,我睡了一觉,已好多了。”黑女见她神情颇冷,双目微闭,与见自己不同;龙姑也觉方才神情似颇亲密,忽对李强冷淡,心疑方才所说被她听去,见李强只管殷勤问病,玲姑语均敷衍:眼未睁开,心想试她一试,便令李强准备山兜,少时抬送玲姊回到自己家中,以便照料。果然李强刚一走出,玲姑眼便睁开,有问必答,对于二女甚是亲热,细看面上,泪痕未干,但是面有笑容,不带丝毫悲苦。龙姑每一提到李强,不是微笑不答,便敷衍两句,用话岔开,拿不准是何心意。跟着李强走进,说:“山兜备好。大哥业已发令,把人分成三起,分别起身。因大嫂和他说好,我们四人均回岳父家中照料玲姊,就便歇息,不必同行。明日一早,留龙妹招呼病人,我和大嫂再往南山相见,商计开垦之事。” 玲姑以前用有不少使女,均经李诚遣散回家,因感主人恩义,各人回到家中,帮助父母家人收拾残余,略微歇息,便相继赶来,仍想服侍,被陈四拦住,说此后人都一样,没有主仆之分,你旧主人伤病昏迷,已有人照料。大水之后,谁家都有点事,各自回家,等她好了,再见面吧。众使女去往房中探望,见玲姑病势沉重,俱都伤心。黑女原陪玲姑同卧,也劝回去,只得退出,只秋菱、小玉二女先说什么也不肯走开,后经龙姑力劝,允其事定之后再作打算,方始回去。这时忽由外面端了食物走进,均是玲姑常吃之物,由二女亲自煮好送来。 四人见二女辞色忠诚,满面忧容,问知二女和她家人均受过玲姑救命之恩,内中小玉更是一个孤女,早在背后商量,追随旧主,决不离开。黑女笑道:“你们知恩感德固然是好,但是此后山中,除却老弱残疾,无论是谁,均要出力做事,不能因你主人坏了规矩。因为大家一样,没有主奴之分,便不能凭借财势,仗着人多,欺凌善良,人力也全用之于公,不致只供一人安逸,把宝贵的人力荒废于无用之地。你们还想服侍旧主,决办不到。前日我们议定,只有彼此照应扶助,没有饮食起居都要别人服侍,自家坐享之理。这一条,曾经再三商计,订得最严,真要非去不可,也是分田同作,不过朝夕相见,做一个伴。你们都要嫁人,早晚还是离开,她和我们一起,并不寂寞。她又是个有志气的人,也决不会要你们服侍,此举无益,反使旁人多心,以为你主人仍想不劳而获,我们对她偏心,表面一同力作,暗中仍用奴婢,何苦来呢?”玲姑又把二女喊到床前,再三劝勉,力言:“此后重新做人,以力自给。我连娘家都不肯回,怎会用人?”二女见玲姑病已稍好,满面笑容,不以孤独为苦,反说以前生活如在笼中之鸟,此后只有逍遥自在,何况还有两位至交姊妹一起,只比以前快乐得多。我生长农家,看也看会,气力可以熬练出来,有何可虑等语。二女无法,只得强忍悲泪,力请保重,同劝玲姑吃一点东西,又吃了一次药。 外面信号业已发动,李强见玲姑不大开口,只当病中气弱,又将伤药取来,由黑女龙姑代她换洗包扎,随同吃饱。外面的人已越来越多,李强等三人因要护送玲姑,向李诚说好,不去南山,自走一路,便先起身。陈四连日劳累,虽然担心爱女伤病,知有李强等三人照料,仲猷医道又极高明,玲姑又不肯回娘家居住,老妻体弱多病,昨日同来,到了半夜已先送回,因路难走,业已劝住,不令再来,天明之后,就在楼上睡了些时,刚刚起身,进房看望,见玲姑病已好转,便放了心。好在此后随时均可见面,自己还有不少事情,只在暗中嘱咐了几句,便自走开,随由黑女龙姑将玲姑捧上山兜,同往新村进发。 仲猷所居在一山坡之上,风景甚好,翁婿二人均善布置,虽是竹篱茅舍,朴实无华,内里甚是清洁整齐,屋外小溪索带,花木扶疏,水木清华,别有出尘之致。因料不久可将全山大害除去,特在临溪建一竹楼,以备两小夫妻同居之用。仲猷钟爱龙姑,本身有点积蓄,又是村中长老,最得人心,兴建时,村人争先相助,楼房六间两层,建得甚是精致坚固,旁边还有一座小亭,纸窗竹榻,别具情趣。李强因仇敌未除,每日奔忙,只和龙姑匆匆看过一次,等把玲姑抬到楼上一看,在仲猷布置之下,虽不似秦家那样豪富华丽,但是样样合用,无一不备,卧榻铺盖整齐,卧室也是两间。玲姑看出前楼是两夫妇的新房,心中一酸,再三力辞,要住对面房内,龙姑知她心意,故意笑道,“玲姊你当这是他住的么?对面那一小间才是他住的呢,爹爹建此楼时,因防大哥大嫂回来,或是往来东南山两面居住,又蒙大家帮忙,比预计新房高大整齐,房也多出好几间。我将小床搬来,我们三姊妹住在这里,他一人住在后楼小问之内便了。” 李强等回时,村人见他夫妇功成归来,沿途欢呼,追随不去,并要设宴庆功,一面争送礼物,后经李强夫妇再三婉言辞谢,说大害虽去,事还未完,诸位父老弟兄盛意,万分感谢。此是众人之力,并非二三人之功,目前好些事还未办,秦氏财产还要清理,不如等到事完,经众公议,全村欢宴,一同庆贺。并说玲姑出力最多,因被仇敌暗算,身带重伤,尚须调养。桃源庄经过这场大水,田舍、牲畜、食粮、用具损害甚多,还须省下粮食,助其复兴,暂缓公宴,便可免去一次耗费。众人退去之后,回到房中,见玲姑业已洗漱,安卧床上,芳容虽然清减,神气颇好,正和二女说笑,想要烧火煎药,准备饮食,龙姑笑道:“你们两姊弟多年骨肉之交,好容易才有今日,你明朝便去南山,分配恶奴土地,管理他们,必有许多事情要做,玲妹病还未好,不能同去,你们正好多谈些时。那些事由我去做便了。”说罢,不俟回答,匆匆走出。 李强本想和玲姑谈上一会,见她精神尚好,并无倦容,寒热已退,只伤处还未痊愈,也未想到别的,便坐一旁,正向玲姑劝慰,玲姑先是微笑不语,忽然笑道:“三弟,不要说了,你的心我全明白,此时我也无话可说。大嫂、龙妹待我真好,有这两位姊妹朝夕相见,非但不感寂寞,反觉比以前那样牢笼中的岁月自由自在,要好得多,请你放心。 我心已如槁木死灰,明知负心背义,对你不起,但我迷梦已醒,决不再做花鸟一样的女子供人玩弄了。以前我自负美貌,如今才知受了美貌的害,要和常人一样,哪有今日? 今早你夫妻背后之言我已听见,蒙你不弃,虽说对你爱重情薄,不是你志同道合的伴侣,其实,你说此话,正是情深爱重到了极点。你说得对,彼此相见以诚,相知以心,何必非要夫妇?龙妹实是爱你大深,又和我一见如故,成了骨肉姊妹,才有那样心思。我和你从小便有情爱,彼此无话不谈,如今劫后重逢,以后岁月颇长,大家又在一起,不如把话说明在先,反倒爽快干净。休看你早来意思那么坚决,我深知你性情为人,和我日常相聚,就无他念,必情也难免于苦痛,我想什么事都是人做出来,方才业已打好主意,你能把我忘记最好,否则,我不想别的法子,也必离此而去了。” 李强深知玲姑性情,料其听了早来的话,心已伤透,表面说笑自若,内里痛苦万分,好生怜惜,心中一酸,强笑说道:“姊姊不必愁苦,你体力不健,难耐劳作,我自信尚有兼人之力,便是龙妹,也非寻常女子,此后我夫妇必以全力相助,使你同甘,而不共苦。已过之事虽然无法挽救,但我终是你一个极忠实的兄弟,有好些话我不便再出口,玲姊想也明白。如蒙不弃,当我骨肉之交,便请宽怀保重。你如离此而去,我拼性命不要也必寻你回来,何苦如此?”说到这里,忽想起黑女尚坐身后,知其虽爱玲姑,却不喜人一夫两妻,双方话太亲密不好意思,忙即回顾,黑女已不在房内。玲姑见他脸红,笑道:“你当大嫂还在房内么?她早被龙妹引开了。我们这些话,并用不着背人,何必这样怕羞呢?”李强还未及答,黑女、龙姑已相继走进,龙姑面有愁容,也未再说别的。 四人昨日都未睡好,玲姑人又有病,谈了一阵,分别安卧,到夜才起,仲猷又抽空赶回看病,说玲姑三四日内便可痊愈,三人自更放心。 次日一早,李强去往南山,初意当地有大片沃土,开荒容易,在李诚夫妇主持之下,器用齐备,积蓄又多,只要按人分配,不消数日便可停当。哪知这些降人大都养尊处优,只会倚势欺人,真要动手,全成了废物,又多不耐苦劳。人家业已归顺,本身无用,并未反抗,不便责罚,最可气是,成年以上的男子还好,那些妇女老弱平日享受已惯,一旦要他以力自给,自非所愿,不是怨天恨地,便是偷懒推托,内中少数知道利害轻重,立志想做好人的,因是不曾弄惯,力不从心,没有几天,十九病倒。那困难之处也说不完,真比以前犯险临敌还要费心费力。李强才知说来容易,实行艰难,这班坐享现成的废物,想他变好太不容易。 李诚又因乃弟虽然生自田家,因其胆勇过人,从十几岁起,所做都是打猎樵采、窥探仇敌虚实、暗中救济穷苦以及率领村人兴利除害之事,无暇料量晴雨,只管出力最多,耕种并非所长。大害一除,此后想要永久安乐,第一便是开垦,又恐他和玲姑旧情难断,死灰复燃,有心磨练,就便考验,把南山之事交他主持,并不令二女前往相助。李强虽然想念玲姑,但因此事非但可把许多恶人废物改化归正,并还关系未来安危祸福。对方业已投降,便应使其安居乐业,休说放在那里听其自然不是办法,便是稍微疏忽,照顾不到,这班刚想学好的恶人一个不能安心,或是畏难怕苦,觉着前途无望,逃将出去,也是大害,只得慨然应命,接受下来。一面好言安慰,每隔数日,召集全体降人,问其有何困难,令其当众直言,互相商计,解除改进;一面选了一些性情温和、老成可靠的同道,并请南山土人相助,照料医药,令众分工合作,不求急进,使其习惯自然,再定出规矩,赏罚公平,一点一点,改善下去。未收割以前的食粮,除各人原有者外,不够的,分向土人暂借,收割之后再还。自己一面领头耕作,尽心教导,一面派出专人,分头去向各家访问查看,奖励清洁整齐,各尽所能,分工力作。公家虽以大力相助,难关却要自己打通,做出成绩,才有奖励,使人人养成自立自信心性,虽重互相扶助,却以依赖他人为耻。似这样日夜辛劳,用尽心力,并有新村几个得力同道相助,南山土人更肯扶持,仍忙了两个来月,方始有了头绪,人心也安定下来。 一连三月,李强忙得家都未回,中间只龙姑去看过他几次,因奉李诚暗示,不令同在一起,见丈夫一日忙到夜,体力虽仍强健,人却又瘦又黑,心虽怜惜,无奈李诚之言有理,便是兄嫂,也有专责,在桃源庄未复兴以前,一样劳苦过人。李强人更心性坚毅,向例非把事情做好,不肯停手,劝是无用,再说关系重大,原应如此,只得稍微劝慰,帮着做点杂事,便自回去。玲姑更是一面都未再见。转眼秋收,耕种虽不得法,仗着降人大都练过武功,力气不差,上来不惯劳作,日子一久,见李强等为首诸人比他劳苦十倍,结果为的都是众人,自身毫无所得,再看土人岁月那样安乐逍遥,有几个以前同党在对方细心出力扶助之下,又有了成效,得到奖励,才知力气不会白用,和自食其力之荣,全都感奋努力。地土又肥,除却极少数为了上来外行怕苦,敷衍故事,等到明白醒悟,农时已过,所种庄稼参差不齐而外,十九生得十分茂盛,便那少数几家所种的地,因是后来加功努力,一样也有收成,照着当地一年三熟的天时地利,只要渡过本年,非但那些本来就有积蓄的降人足够温饱,还有余富,便是桃源庄全部受过水灾的土人,到了明春,也是衣食无忧,日子越过越好。 李强为了领头开荒,连新旧两村的庆功欢宴均未参与。李诚夫妇早已移居桃源庄,每月难得去往南山两次。李强每日领头力作,家中的事均不知道。这日正在查看众人收获,将前借土人的粮分期发还,又将众人闲时打猎采药所得,运往山外换取来的衣物用具,各按所得,一一分配。等到事完,夕阳已快落山,正要去往溪中洗一个澡,回到所居小屋,与同伴商计明日之事,雷八、猪儿原在新村耕种,已有多日未见,忽然同骑快马跑来,见面便贺三哥大喜,今奉大哥之命,请你回去。李强上次便听黑女说起,他和龙姑订婚之后,虽是久共艰危,形影不离,尚未正式完婚;且喜大害已除,不久便与新旧两村的人同登乐土,只等南山事完,举行婚礼等语,当时忙得不堪,也未理会。及听二人一说,问知兄嫂已为布置婚事,当地的事业已就绪,改由别人主持,问是何人,雷八笑道:“我不晓得是谁,三哥先不要问,到家自然知道。” 李强和玲姑一别三月,本极想念,便龙姑也只匆匆见得几次,只为身有正事,无法回去,及听二人一说,当地事已完满,归心似箭,不暇多问,忙往溪中沐浴,连饭也顾不得吃,便纵上二人带来的马一同驰回。到了新村一看,到处张灯扎彩。村人听他回来,纷纷赶出,争道劳苦功高,并说,后日便是婚期。李强一面挥手答谢,赶到倪家,只仲猷一人迎出,说令兄不料你来这快,业已走开,少时就回。李强笑问:“龙妹他们为何不见,玲姊近来如何?”仲猷笑道:“贤婿连月辛苦,刚刚回家,请到楼上少息,自请吃饭。她两姊妹也有事走开,小女少时就回。玲姑也真难得,她的事少时令兄回来再作详谈吧。”李强初意二女也许故意取笑,藏向楼上,闻言,虽觉二女均和自己情好,龙姑更是患难恩爱夫妻,多日不见,明知自己回来,后日便是婚期,又非世俗儿女,决不至于怕羞回避,怎会走开?连玲姑也都不在楼上。心虽失望,仍想二女必当自己不会回得这快,去往旁处游玩,也未在意。 登搂一看,新房布置整洁一新,搂上下还扎有好些灯彩,卧室却只新房一间,以为玲姑,不愿触景伤情,避居别处,忍不住又问:“玲姊近住何处?”仲猷答道:“她自贤婿去后,没有多日人便复原,刚一下床,便强着小女教她熬练气力和耕猎樵采之法。 她虽在秦家养尊处优,毕竟出身农家,并不全是外行,人又聪明绝顶,一学就会,令兄见她苦志向上,十分奖勉,又传授她内功,听龙姑说,共只两月功夫,便有了门径。令嫂更是热肠指点,由上月起,她三姊妹便形影不离,并还常往山中打猎,仗着心灵手巧,一点就透,力气虽还稍差,所练飞刀已无虚发,近更自运巧思,造成连珠排弩,发时密如飞蝗,每排七个弩筒同时连珠并发,好像大蓬光雨,方圆三丈之内,无论敌人猛兽均在笼罩之下,决无幸免,四日前刚刚制成,真乃山居利器。她还种了两亩田,都是自耕自种,不要旁人相助。就这短短三个多月的光阴,体力也强健不少,只没有以前美貌文秀。贤婿和她情同骨肉,听了想必高兴,只恐见面不易认出而已。”李强喜道:“实不相瞒,我真关心玲姊,怕她不能吃苦,想不到她会这样明白。她住在哪里呢?”仲猷笑道:“她已不住在这里了。” 说时,左近村人见李强回来,送来不少酒食。猪儿忙去接来,悄说:“三哥今日太累,还要筹备婚事,改日登门拜望,请先回吧。”随将酒食端上。李强也觉腹饥,正和雷八、猪儿同食,闻言想起那日玲姑所说离此他去之言,不禁大惊。又想自己一去三月,心虽想念,为了事忙,从未回家看望,直到兄嫂将婚事准备停当,方始喊回。玲姑对于前事本就悔恨,再一触景伤情,更易多心,万一从此远走不归,她一孤身弱女,又无什么本领,岂不可虑?越想越愁急,又不好意思深问,想了想,忍不住问道:“玲姊几时走的,可是回转母家去了么?”仲猷笑答:“她父亲人最精明仔细,颇有积蓄,又最爱这女儿,玲姑如肯回家坐享,按照山规,虽重以力自给,没有生业,便难存活,但是家有余财的人,只非不义之财,仍听自用,并不强他力作。用意全在大家都有事做,你一人坐吃,就是家中富有,也无意思,使人自然感化,养成勤俭诚朴、劳逸相当、苦乐与共的好风俗,真要自暴自弃,只不违犯公议规条,便听其自然。到了财产用光,非出力气不能生活,再行劝告。到了那时,她不能取得衣食,再看了大家的好榜样,也必自然感化,非走这条路不可,用不着多说了。玲姑如肯回家,坐享现成,我们怎会这样称赞她呢?她今日方始起身,还同了她父一路,实是事情凑巧,也并非为了不愿见面,她因你夫妇喜事,为了正事,不能参与,走时,说了许多抱歉的话,并还防你多心,托小女代为致意,小女便是送她同去的。” 李强虽觉仲猷辞色自然,心终疑虑,正想追问去处,仲猷己接口说道:“她父女此行,便是代你。令兄为了人心难测,那些降人以前均非善类,你又天真,无什机心,又想借此考验你的心志,才令你当此重任。他暗中随时都在戒备,并还派有几个能手,随时窥探你和那些人的动静。果然你刚去那些日,内有几个恶奴本来该杀,死里逃生,非但不知感激,并因要他开荒力作,心生怨恨,不是怕你弟兄一身本领,山高路险,甫山那些土人个个武勇,都把令兄令嫂当成首领,万分敬信,无法打动,金儿更是厉害,想要逃走,难如登天,就是逃出南山,新村这个关口也无法飞渡,没奈何只得假装好人,领头出力,为想取得你的信任,用力太过,还曾病倒。表面看去,这些病倒的人都是勇于改过的好人,-其实,好人不是没有,内中多半一样心思,用的是苦肉计,打算逃走,于中闹鬼,有的并还藏有凶谋,想要行刺,放火烧山,乘乱逃走。后因家属牵连,事太艰险,耽延下来,始终不敢发难。仗着会武,有点气力,耕种之事,先难后易,学会以后,习惯相安,反觉有了兴趣。再有当地土人扶助比较,逐渐感化,知道田家之乐。可是这些降人虽多心定,打算安居乐业下去,那几个上来假装卖力的好狡险恶之徒,仍然不能安分,不是阴谋未死,遇到时机,仍想蠢动;便是专装表面,暗地图谋,打算勾结党羽,欺凌善良,始终没有去掉以前踏在人头上面的恶习。无奈令兄防御周密,表面声色不动,利用他的机智本领,和同道弟兄的密报,加上金儿灵慧,能通人言,随时暗中查探,对方阴谋没有发动,已先得知。 “每当这少数恶徒背人密计之时,只要发出恶言,起什恶念,必有飞刀留柬,暗中警告。接连几次,虽将他们吓倒,恶念仍未尽息,直到上月底,他们事已做惯,田地里的庄稼均有收成,看出以前我们所说无一虚假,能出多少力气,便得多少收获,除抽一成归公作为备荒之用,一成代他积蓄,买来农具耕牛应用之物仍归他们所有而外,一无所取。初开荒时,虽极劳苦,庄稼种好,人便轻松,空闲下来,便自由自在,随意逍遥,山中乐事又多,十有八九均觉这等岁月比起以前随秦贼父子穷奢极欲,一面欺凌善良,一面却要仰望狗主鼻息,颜色喜怒,稍不遂意,便受打骂凌辱,同伴之间还要明争暗斗,你倾我轧,时刻都要苦用心计,防人害人,没有一刻安宁,要强得多。你们几个领头的人又肯以身作则,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无一样不替他们想得周到,眼前生活又颇安定,乐足抵苦,未来前途更是一片光明快乐景象,终于连那几个凶狡恶奴也自感化过来,连听金儿密报,屡次暗中窥探,那些多数改好的人自更感慰,便听这几个恶奴的口气也都知道愧悔,除想早点取得我们信任,许其走出南山,随意往来,能迁回桃源庄更是幸事而外,非但没有怨言,井还说了许多天良发现的话。 “令兄虽对我说,你们领头的人功劳最大,以德服人,比他飞刀警告收效更大,但因这些人积恶多年,为日尚浅,本性难移,仍不十分放心。你和小女订婚已久,应该合普。再说,这三个多月也太劳苦,别人均已替换了两次,只你一人最久,也欠公平。但是同道弟兄虽多,像你这样人才却是少有,他又不能分身,婚期将到;再去的人,本领还在其次,第一要有心计,聪明机警,能得众心,还要借这农隙之时,为他们想出一些方便,以及秋后冬来樵采打猎年终行乐之事,更要随时留意考查他们心情,做到一人不罚,而均努力归善地步。以前如是坏人,要他变好;如是好人,要他好上加好。这个又非细心体贴、会想主意、能耐烦琐的人不可。想来想去,只陈老四能胜此任,他也极愿出力,偏生家有病妻,本身也体弱多病,还有别的缺点,恐难兼顾。 “我们正在商量,玲姑忽告奋勇,自愿代你前往照管,说出好些道理,此女非但心思细密,聪明机警,胆勇识见也都过人,经此三月发奋磨练,大有进境,比起以前判若两人,又是这班降人的旧主母,因其平日待人宽厚,这班旧人对她全有好感,背后谈论,常时想念担心,恐她不惯劳苦,她如同往,真个再好没有。贤婿心地光明,有话均可明言,小女因和玲姑投缘,知道你们情爱甚深,曾有同嫁一夫之言,并还想到山规,如不允许,连离此他去均非所计,我和令兄令嫂怎么劝告,她都不听;最后还是玲姑力辞不应,设法打消,并还为此吃了一点苦头,小女至今尚在悔恨,可是双方情义越深。她因去过南山几次,知道玲姑在你婚前不愿相见,特意送他父女同往,与雷八、猪儿分成两路,故此你们不曾见到,我想小女至多明午就回来了。” 第四十回 绝代容光原祸水 愿同努力报深情 李强对于玲姑只是想念,并无他意,又知仲猷和乃兄都是老谋深算,玲姑如其不能胜任,决不会让她去代自己,听这口气,分明玲姑为了自己背后之言所激,就这短短三月光阴,业已换了个人,闻言又是高兴,又是感慨,本来不能两全,能够这样自己醒悟,再好没有。谈了一阵,李诚回来,先向李强夸奖了几句,最后谈起玲姑改变之事,也和仲猷所说差不许多,后日便是婚期,其势不能赶往南山相见,想念了一阵,只得罢了。 次日中午,龙姑回来,李强见她目有泪光,只当可怜玲姑身世,心中烦苦,仍未想到别的。李氏兄弟,全山人望,又将新旧两山的人先后救出火坑,同登乐土,平日情感最深,遇到这样喜事,正当秋收之后,全都兴高采烈,欢喜非常。南山那些土人近年本以李诚夫妇为首,近三月来,和李强又处得极好,也纷纷赶来贺喜。新旧两村到处张灯结彩,男女均着新衣,欢笑谈论,传为佳话,接连欢宴三日。 为首诸人因桃源庄虽受水灾,秦家粮食甚多,并有大量金珠细软,稍微变卖,不到十分之一,便将灾难渡过,还有富余。又经过这次丰收,全庄土人的房舍用具焕然一新,以后全是安乐岁月。上次为了水灾之后,诸事尚未就绪,新村的庆功宴草草举行,只是略具形式,群情向往,均盼李强归来,大举庆贺,正好借此机会,一并举行,大家同乐,并未劝阻。新村人人富足,为感李氏兄弟和为首诸人恩义,都愿铺张,结婚时,满山皆红,一时盛况也说它不完。 李强屡向龙姑探询玲姑别后情况,平日有何话说,龙姑不是微嗔不答,便说:“我们三人真是前世冤孽,她虽说得极好,我终心中难安,这以后的凄凉岁月叫她如何过法、不瞒你说,以前我还恨她,后来和她相处,见她那样美貌聪明和温柔性情,虽然越来越爱,愿她同嫁一夫,一半也是看出你爱她太深之故,因其背盟改嫁,情愿做狗子奴隶,为了一时享受,断送终身,心并不以为然。直到上月,看出她心志强毅,虽极爱你,并无一毫私念,我才格外敬重,爱她更甚。我们如今,真比姊妹还亲,连大嫂对她也是如此。有好些话,我已答应了她,暂时不能明言,等过几日,同你去往南山,见人之后就知道了。”李强先当玲姑伤心悔恨,不愿相见,故意避开,闻言喜道:“玲姊和你约好了么?”龙姑笑道:“你真糊涂,她何尝不想你呢?只比你想她更甚,暂时不见,另有原因,你以为她因背盟不能嫁你,心中愧愤,不愿在此看我夫妻成婚,故意避开,就料错了。”李强再往下问,龙姑便说:“到时自知。前日来时,还对我说想要见你呢。” 李强料定内有原因,只是猜想不透。龙姑又说:“玲姊和我约好,本要我们满月再去,是我再三力劝,方允七日之后相见。我现在越发不忍拂她心意,如想早见,过了三朝,随便那天,你自己前去,算是拦劝不住,与我不相干吧。”李强越想越生疑心,去得太急,又觉新婚头上被人议论,说不过去,口答:“只要玲姊人好心安,早晚一样相见,何必忙此数日;还是过了七天同去的好。”龙姑点头未答,李强心中疑念,恨不能当时飞去才对心思。 勉强挨到第七天早上,龙姑见他面上时有愁容,便说:“今已七日,不算违约,我们去吧。”李强自是愿意,一同骑马往南山赶去。相隔还有里许,龙姑忽将李强唤住,说道:“她父女同住在新人村南花林之中。当初原是大嫂旧居,因她最爱干净,离村也不甚远,大嫂又命金儿随在身旁,以防万一,她先还觉当地不在新人村内,既来管理他们,不应双方隔开,打算住在你那茅棚之内,经我力劝,陈四叔也说,秋收已过,这些新人均已感化,就有一两个坏人,也做不出什事来,何况村中还有好些帮手,这不似开头那样艰难劳苦,每日都要领头力作,相隔只有半里多路,并不算远,早晚都与他们相见,并未隔离,这才答应同住在大嫂楼上。分手时,和我谈了一夜,真亏她想得那样周密有趣,休看我们志同道合、恩爱夫妻,要做你的军师,她比我强得多。为了一时失足,造成终身之恨,真个可惜;我一想起,便代她痛心。我实不愿看你二人初相见时光景,你先前往,我后面跟来吧。” 李强不知何意,还想同行,龙姑力拒不允,说是:“我无他意,玲姊心里更是空空洞洞,不把它当回事,但我不愿现在同去,请你放心,玲姊体力只比以前更好,你快去吧。”李强看出内有文章,越发心乱,龙姑坚不同行,又有许多土人来打招呼,甚是亲热,只得稍微应酬几句,自抄小路飞步往前赶去。刚进新人材,遇到两个桃源庄的旧人,问知昨日打猎归来,陈四说:“众人连日辛苦,休息一日,就便剥取兽皮,整理所得药材,以便换取年货和新春应用之物,全听自便。方才还来村中查看了一遍,此时想必刚吃午饭,种那昨日由后山采来的花树果苗呢。”李强听那口气,玲姑人颇强健,善于领头行乐,众人对她也极爱戴,心中略宽。回顾龙姑,并未跟来,心想:“花林幽静,陈四每日均要午睡,玲姊一人在彼,正好慰问,把上次未说话补完,劝她几句。”忙即匆匆赶去。 相隔不远,走得又快,转眼赶到。入林一看,林中乌声关关,花影重重,日光亭午,静悄悄的景甚幽清,以为父女二人均在楼上,正往楼内奔去,偶一回顾,瞥见一个黑衣女子在花丛中一闪,身被花丛挡住,只见头脸,一闪即隐,貌相仿佛奇丑,急于往见玲姑,也未再看,匆匆登楼。见楼中陈设比起以前更加整洁,桌上放有书本和玲姑所画的甫山形势,以及明春如何领导新人耕猎樵采的日记,并还准备在后山开辟大片牧场,计虑既极周详,书法尤为娟秀工整,一丝不苟,越看越有意思,爱不忍释。再掩往里房一看,陈四午睡方酣,玲姑不知何往,一时无从寻她,又有两篇笔记不曾看完,轻轻走向窗前,越看越爱,回忆前情,好生怜惜,忍不住把所画地图笔记捧向口边,亲了一亲,低声说道:“玲姊,你当谅我不能两全的苦衷。你当初和我崖上私会之后,只要少说未了两句话,或是父女争论之言不使我听见,便你被迫改嫁,我也守你一世,不致那样寒心,哪有今日苦痛之境?论我真心,还是万分爱你,无奈龙妹和我患难夫妻,情深义重,万无负她之理。夫妻之爱原应彼此专一,不容有第二人在内,实在无法两全,才认你作姊姊,我也无话可说,但盼你善自宽慰,心身康健,多为众人出力,做点事业出来,使这全山的人和我上样,终身敬爱你吧。” 李强原料玲姑在楼下种花,仔细张望,均无人影,一个人追念前情,自言自语,感慨了一阵,正要下楼寻找,忽听身后有一女子微笑道:“你真个心口如一,终身都有我这人么?”声才入耳,便听出是玲姑的口音,不等话完,惊喜回顾,见身后正是方才所见黑衣女子,不由吓了一大跳,颤声问道:“玲姊,你我三月不见,怎会满脸伤痕,变得这样光景?”原来李强心目中的玲姑本是天仙化人。”花容月貌,这时竟变成了一个丑鬼,除那一双剪水双瞳看去还是那么清亮,一口又细又白的牙齿还是那么整齐光泽,依稀可以辨认而外,满脸都是疤痕,面上黑一块,紫一块,加上好些刀派,五颜六色,看去丑怪已极,如非先听出口音,那-纤合度的苗条身材只是腰围消瘦了些,依然未变,要是蓦地相逢,相隔稍远一点,至多看出背影身材相似,决认不出这便是多少年来梦魂颠倒,中间虽因背盟负心,双方分离,心中只管悲愤,始终不能忘怀的旧情人。 李强料定玲姑毁容易貌为他而起,看这神气,下手之时,非但心情苦痛万分,所受伤痛也必难堪,话才出口,见她微笑相对,不以为意,由不得痛泪交流,一把将玲姑双手紧紧握住,颤声说道:“玲姊,你也知我不会欺你,终身敬爱,决无别念,为何这样自苦?你真太伤我的心了。”玲姑一任李强紧握双手,并不抗拒,依旧神色自然,若无其事,低声笑道:“你把声音说小一点,爹爹正在午睡,我们同去楼下花林之中一谈如何?你把手放开,我们好走呀。”李强先听仲猷父女说她发奋立志,重新做人经过,早就加了敬爱;本是深印心头的旧日情侣,哪还忍心见这样儿?当时又是心痛,又是怜惜,也不再有顾忌,只将一手松开,另一手搂着玲姑肩背,一同下楼。 黑女本来爱花,楼下种有大片花木,玲姑到后,又运巧思布置,稍有空闲,便以种花剪接消遣,又在花林空处添了一些石凳竹榻,以供夜来无事,父女二人赏花玩月之用,景更清丽。二人刚挽手并肩坐定,玲姑见他神态已失常度,便先笑道:“三弟,你不要难过,说良心话,此举并非全是为你,虽然也想借此试验你对我是否情真,那不过是题外枝节,无关大旨。自从脱难之后,我被贼党行刺,伤病昏迷,醒来听你夫妻背后之言,因我做事向不后悔,自知负心背盟,就你要我,我也无颜和你再成夫妻,何况你和龙妹又是那样久共患难、志同道合的恩爱夫妻,男女情爱,原重彼此专一,能够合力同心,白首如新,两无愧负,才算佳偶。你弟兄一心一意专想把人间不平之事一扫而光,如何先就违背平日心愿?真好夫妻,无论男女,对方只有一个,才算公平,不能再分与第二人。我由去年冬天改变前念,将主意打定,便决计不问自己安危和未来苦乐享受,专作内应,助你兄弟成功,除去秦家父子这个大害。 “因我叛夫助敌,虽出不已,终非好事,只管我是为了新旧两村几千人的安危苦难,想救他们跳出火坑,重登乐土,用意不管多好,我如嫁你,就无龙妹在前,也是为了自私,并非真个能分善恶去取,悔过自新,想要立功赎罪了。旁人议论还在其次,自己问心,也自难安。秦迪固是万恶,终是我愿意嫁他,再嫁别人,还有可说,何况想嫁的人是你,自然万无此理,但是除你之外,我怎会再嫁别人?以我本心,原想等到事情平定,自杀了事,如非秦迪两次将我毒打,凌辱太甚,你和龙妹又是那等说法,早已不在人间了。请想,你是我最心爱的人,为了一时虚荣,受了秦迪势迫利诱,铸成大错,自家心志不坚,如何怪人?你率性视我如仇,永不相见也罢;偏是心心念念,彼此相同,后来背人相见,你只管对我表示薄情,但你对我深情热爱仍是当年,我决不会料错。如非龙妹对你情爱大深,先有成约,照你为人,只我愿意,不论如何艰危,也非要我不可,甚而先将我带了逃走,为我一人,延误大局,都在意中。 “当我听你夫妻密谈,在龙妹原是爱你大甚,又和我一见投缘,同情我的身世和以后凄凉岁月,才想委曲求全,二女同归。初意你听此言,定必天人交战,万分为难,不料你竟说出那样话来,非但心意坚决,脱口而出,并不迟疑,并说对我爱重于情的话。 我起初也和你心思差不多,只要情深爱重,两心如一,何必非成夫妇不可,何况处境如此,只望如你所言,能够常在一起,同心合力,仗着各人智能,多为众人做一点事,度此一生,虽然破镜不能重圆,我也心安;你却把我当作好花一样,虽然爱极,并非是你同心伴侣、知己之交,看作无用之物,我始而恨你轻视,自知文弱无力,难争这一口气,心中悲愤已极,所以你进来向我殷勤问病,理都不爱理。后来一想,事在人为,有志终成,人都一样,无非处境不同造成,我要和龙妹对换一个境地,生在倪家,定必和你一起,同偕白首,照你以前对我那样痴爱,只比龙妹还要恩爱快乐得多。我年纪并不算大,如能发奋努力,焉知不能做出一个样儿与你们看?一到新村,我便决定争这口气。 “你往南山去后,龙妹和我越来情分越好,真比同胞骨肉还亲得多,为想免去我后半世的凄凉,增加你的快乐,用尽方法,想我嫁你,连向倪伯父和大哥大嫂力争,最后并还说出,如今大事已定,大哥大嫂业已回村,有人主持,不多三弟一人,明知村规公议,一夫一妻,不许再娶,难于违背,但这两人以前情深爱重,不成夫妇,双方都是苦痛,她又爱你和我太深,知这两人心怀隐痛,也必日夜难安,此举出于自愿,如其公议难违,不应开此恶例,不妨假作我们三人犯了村规,驱逐出境,另往别处山中开荒立业,这样既可免掉这三人的苦痛,还可用以行法,万一将来有事,一呼即至,照样可以为众出力,岂非两全?如再不听,她便为此送命,也不愿看我两人长期苦痛,受这活罪等语。 龙妹性情固执,说到必做,大哥那样足智多谋、方正威严的人,竟拿她无可如何,怎么劝说,也是无用,气得他好几天没有吃饭,人也急瘦。我先当他有病,并不知道,后来还是倪伯父会想主意,表面答应,只说村规初立,不应由领头的人违背,此事须从缓图,终必有望,但这两人有一不愿却是不行,一面又劝大哥答应设法,并说:‘事系特出,难得遇到,这三个都是有功之人,将来不妨聚众公议,只有一人反对,作罢不迟。’大哥方始勉强答应。 “龙妹以为和你夫妻情深,又最爱我,此是平生想望的人,无非为了村规,恐负龙妹,好些顾忌,真要苦口劝说,软硬兼施,断无不愿之理;我更和她情厚,将来岁月又极孤苦,一经力劝,也必答应。你夫妻最得人心,只要由她自愿,当众委婉说出,决无一人作梗。将来如有同样的事发生,引为口实,只要男女三方当众明言,出于自愿,一样也可答应,于是力保他二位只肯点头,事就成功。我真感激倪伯父,依了大哥,觉着此举重男轻女,流弊大多,知道龙妹人被情感所制,不肯听劝,以为解铃还是系铃人,想请大嫂向我二人示意,他老人家力言,照我近来言行和平日用功勤奋,业已换了个人,每当龙妹看你回去,只管当了众人,殷勤询问,辞色自然,并无嫌疑顾忌,又是一脸正气,分明立志做人,想要争气,就是女婿愿意,只恐此女先办不到;并说,我此时身世悲苦,心情惨痛,这次功劳既大,又在努力为人之际,不应再使受什刺激,真个劝嫁,允与不允,均是好意,如其示意,令其拒绝龙妹二女同归之议,必要疑心轻视她的人品,增加苦痛,万万不可。经此一来,连大哥想命人对你劝告,也都中止。” “龙妹却打着如意算盘,先说她舍不得我,病是由我而起,要我答应婚事,并愿以年龄来分姊妹,让我占先,好话不知说了多少,她固爱我,我也真个爱她,没有那么情投意合的。我知事关重大,自己能否做人,被人议论,以及将来三人相处的苦乐,还在其次,大家连经险难劳苦,原要废除自私之心,此端如何能开?何况我又负心在前,如不嫁你,对我多好,还可说是骨肉知己之情;一成夫妇,你的情爱越深,我更增加苦痛,表面受你轻怜密爱,日常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这日子如何过法?后因龙妹再三力劝,实在无法,心想,女子有点姿色,真是祸水,为我一人,秦家所糟蹋的人力物力不知多少,虽然未出人命,也有多人受害。就拿这次的事来说,老贼父子如非疑心七星子是新村来的对头,也不至于发动洪水,行此残害好几千人身家性命的毒计。你兄弟再稍疏忽,只被狗官亲或是恶奴逃走一个,仍被勾动官军来此屠杀,可见美貌女子非但无用,还是一个祸胎,我虽打算努力做人,就是龙妹能够听劝,不逼我嫁你,此后孤身一人,有此几分姿色,仍难免于生出事来。同时想到你把我当成一朵鲜花,爱之虽深,只供男子玩弄的话,也实有点气愤。为什么男女都是一样的人,女子就不能以力自给,做点事业出来?人家爱我是色,我便将这平日自负用来颠倒人的容貌毁去,使我没有自恃,坚定我的志气,不再想靠他人生活,也无须人对我怜惜同情,多少尽我智能,为姊妹们作个榜样,就便考验我已成了丑鬼,你是否如我所料,爱固由我美貌而来,情之一字,是否与爱相连,还是真个把我当作鲜花一般,一经凋零,爱便随同消灭?” “毁容之后,龙妹始而悲愤愧悔,无地自容,说她逼劝太甚,使我受害,却不想想,我既不想嫁丈夫,受人玩弄,要这招灾惹事的容貌作什?后来经我日夜力劝,她又见我毁容之后,每日精神抖擞,体力逐渐强健,梦稳神安,不似以前夜不安枕,梦中时常哭醒,一面又受到倪伯父、大哥、大嫂和众人的赞佩,谁都对我加了敬爱,方始稍微心安,因我和众人再三劝说,婚前不令对你明言,我又好些要挟,她恐我天性强毅,再生别的枝节,所以两次看你均未说出。方才我没想到你未满七日便来寻我,本意想等爹爹向你说完经过,再行相见;后想爹爹正在午睡,你是一个聪明人,当时心虽不免难过,经我说明心事,也必醒悟。” “我本不愿使你惊慌刺激,不知怎的,忍耐不住,仍然掩上楼去,见你拿了我连日所画地图和开荒畜牧的笔记,自言自语,痴看出神,心中的话也全说了出来,后来对面急得那样神气,你天性刚强、不轻流泪的人,我竟赢得你两行痛泪,果然以前所料不差。 你那有爱无情,果是爱极生恨的气话,实则,情深爱重,始终如一,能够这样,我已万分值得,心满意足。夫妻二字虽谈不到,此后终是骨肉同道,知己之交,我们既是心地光明,龙妹对我更极信爱,共来已故意避开,我也无须避什嫌疑,这才同你来此,明言心事。你既不把我当成供人玩弄的花草,更不因我毁了容貌而生厌弃,不做夫妻,一样可以同心合力,为全山人等谋取福利,此后双方心迹已明,不会再有顾忌。我必以全付心力尽我所能,不会的将它学会,助你夫妻成功,岂不比卿卿我我,轻怜密爱强得多么?” 李强始而急得泪流手战,不知如何是好;听到后半,心情略宽,仍觉对她不住,直恨不能跪在玲姑面前,偏又无话可说。听完,略一寻思,忽然醒悟,拉紧玲姑的手,悲喜交集道:“姊姊,你真女中英雄,愧煞我们男子,真大好。实不相瞒,我虽为了龙妹患难知己、恩爱夫妻,素主情爱专一,只对一人,不应分爱负她,自从久别重逢,深入虎穴,和你背人相见,我虽旧情未断,心却对你轻视。后来你作了内应,那等勇敢,见面之时,已不再似以前那样,仗着美色聪明,用那若即若离手段相对,彼此开诚,毫无虚假,我已感动;虽然仍以龙妹为重,心却一刻放你不下。不过,我稍明白利害,深知不能两全,惟恐误人误己,不肯答应龙妹二女同归的话,形迹也较当年疏远,实是恐怕害你,又害龙妹,只顾强行忍耐,每日都在天人交战,不能去怀,想不到你一温柔文弱的女子竟有这样勇气,能以正理斩断情丝,此后将我二人情爱化私为公,必能为众人做出许多事来。这等心志为人,真是一个女中豪杰,我已明白过来,从此把你当成畏友至交,骨肉知己,永远做你一个忠心实意、对你敬爱终身的亲兄弟。你对我的深情,我也无以为报,心中实在难过,请我亲姊姊立起来,受我一拜,以表敬意,今日把话说开,彼此重新为全山的人努力,永无顾忌吧!” 玲姑闻言,也不推辞,笑道:“你的心我早知道,只还拿它不准,今日我真得意,本来无须多此形式,好在此后我真成了你的姊妹,你定要如此,我也不辞,只盼你以后能将前事忘记,譬如新结合的同道至交,永不再提前事,我便依你吧。”话未说完,李强已忍不住跪倒在地,玲姑见状,自更感动,心方一酸,一想平日心志,忙又忍住,含笑将人拉起道:“愿你夫妻和我从此相敬相爱,同偕白首,把以前的我忘记了吧。只顾谈话,还未及向你道喜呢。”李强虽被玲姑至诚感动,心终有些难过,忍泪起立,见玲姑说笑自若,满面都是喜容,慨然说道:“我尚难忍伤心,姊姊这样镇静自然,反有喜容,我真惭愧极了。” 玲姑便问:“龙妹一定同来,想必在后,如何许久未到?”李强一算,时已不早,笑说:“龙妹也许早到,想让我们说话没有进来吧。”玲姑笑道:“你真看错她了,她比我对你还要情深,简直连自己都不顾,决不会暗中跟来,不信你往林外寻找,一定寻她不到。”李强答道:“我因分手时她在后面,业已起身,我又去往村中寻你,耽搁了一阵,隔了这多时候,料她必到。我如疑她来此窥探多心,也不会向姊姊跪拜了。”玲姑还未及答,忽见金儿飞来,丁零零连叫带比,玲姑聪明绝顶,这些日来已能领会金儿啸声手势,笑说:“我说如何龙妹不来此地,今在新人村内等候。爹爹昨日太累,乘此无事,还要多睡一会。他知我们把话说开,你能去掉心事,他定高兴。我们快寻她去。” 说罢,二人都带着满脸喜容,一路笑语从容,穿花拂柳,往新人村寻找龙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