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变》 第一回 天下谁人不识君 明晃晃,春色迷人眼; 细看时,却是别样风光、别样情…… 西子湖畔,三潭映月,苏堤春晓;毕竟是江南暖春,让人打骨子里惬意。 “到底是余杭!” “四爷说的极是!” 大街上,一位四十上下富贵打扮的男子正信步徜徉。后面谦恭地跟着个清瘦的小伙子,应和着他的话, “这余杭,还有姑苏,历来就是江南最雅致,最富庶的地方。现在又赶上春天,自然的与众不同。” “唔……” 那四爷正兀自点头,抬眼望见前边“享闲酒庄”的匾额,便一头撞了进去。见堂内干净明敞,各色人等都有。谈天说地,热闹非凡!再上到二楼,层层的苏绣屏风,更是凭添了几分诗情。四爷一行方挑了个挨窗的位子坐下,小二却已似从地底钻出来似的,笑眯眯地站在了眼前。 “嘿,两位客官,想来点什么?这儿的西湖米酒顶顶有名!还有醋溜鲤鱼、红烧黄鳝——看两位像似北方人吧?——这几道菜千万不能错过……” “好!”四爷颔首道,“你们店里还有什么好菜,一并上来吧。” “好嘞——!”眼见来了一笔好买卖,小二毛巾一甩,蹬蹬蹬下楼叫菜去了。 “四爷,”小伙子凑过去小声道,“您打算办完事儿就回去么?难得出来一趟,也不多呆几日?” “唉,世事难料——卜孝啊,你,难道不知道‘红花会’……,”四爷顿了顿,挥挥手道,“总之,咱们尽快回京,以防夜长梦多。” “……是!” 两人将注意重放进堂内,有一名艺妓怀抱琵琶,曼声吟唱着《夕阳萧鼓》。此女凤眼绛唇,玉手素裙,虽无十分美丽,却也令看厌了北地胭脂的四爷暗赞江南粉黛的秀雅。他正在出神,小二已将琳琅满目的菜端上了桌面。卜孝方为四爷斟满酒盅,一股米酒香气便纷纷四溢开来。“好酒,”四爷小尝一口,舒心地咂着嘴道,“来来来,今儿个咱们不分主仆,大家尽情地吃!”卜孝推让了一阵,见拗不过四爷,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主仆两人把酒就曲,尽品春餍,痛快至极。 他们正自尽兴,忽闻楼梯上“喀吱喀吱”地响开了一大片。但见小二哭丧着脸,又是比划,又是作揖,引领上来一名年轻公子。见他外罩件团福金镂边缎面褂子,手摇折扇,两眼上翻。相貌还算周正,只是两条倒吊眉毛有点扫兴。那店小二似乎说他不动,无可奈何地过来,苦笑着陪礼道:“小的真正该死——这个位子是那边赵大公子的例座,赵大公子脾气大……小的恳请二位挪一下座——就坐那个位子吧,酒钱就不要了—— 赵大公子实在他惹不起……” 见其窘相,就连平日里最爱打抱不平的卜孝,也想迁就他一下,免得小二难作。便在此刻,那赵大公子已大摇大摆地踱了过来。他抬起下巴,用眼角余光扫了四爷二人一眼,鼻中大哼一声。从其身后闪过一名家丁,相貌甚是凶恶,着手一掌拍在桌上,把杯碟震得跳了老高。见他干瘦的手臂微颤,料想是用力过猛,手心十分火痛。略一顿,那家丁亮开破锣嗓喝道:“你们两个有几斤几两?见了我们赵大公子不避开些也就算了,还像他妈的死鱼一样,贴着不走?赶快给老子我滚蛋罢!!” 这边火爆脾气的卜孝早耐不住,扯开与这位仁兄堪配的喉咙斥道:“什么赵大公子?酒庄本就是人人可来的地方,你们他奶奶的凭什么喝三喝四地赶人?嘿嘿,叫咱们走,咱偏不走,还怕教人吃了不成?” 四爷本不想张扬生事,可对方也是实在太过盛气凌人。他从小就被人奉承惯了,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心中恼怒不说,却是暗自想到:“也该让卜孝好好教训他们一下。” 遂默坐于斯,静观其变。 那家丁被抢得面孔上红一阵,白一阵。这赵大公子按捺不住,啪地一合折扇,瞪眼嗔道:“好啊,你们两个……啊?竟然欺到本公子的头上来啦!?哼,且不妨与你们两个外乡佬听,家严乃本地巡府,京里王太傅便是我外祖!就连当今圣上也对他老人家礼敬三分……” “哦,原来尊架是王琰的外孙,怪不得气焰如此嚣张!”四爷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惜王师傅如此涵养,却有这般无礼之孙……” “住口!”赵大公子手指四爷,颤声道,“你,你……竟敢直呼外祖名讳?来人哪!给我好……好好教训教训他!” 此时,店老板也已来至,眼见事情僵到这步田地,忙上前欲劝。“不要动手啊……”五字方吐一半,却为姓赵的身后一铁塔黑汉搡倒。这家伙可真叫是张飞再世。但见他满面黑红,一部浓髯,双眸如虎,炯炯有神。头额两侧的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个会家子。 这边四爷兀自细细打量着黑汉,那头卜孝一掷筷子,怒声吼道:“你们真正欺人太甚,来来来,我倒要领教领教……”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两名家丁如饿狼般扑身而近,从左从右分攻两头。卜孝见他俩来势,已知不过花拳绣腿,大笑一声,侧身让过左边的一拳。就势出爪,扣住其腕,身子依然坐于椅中不动,只脚下一记“拌马索”踢中那小子左踝,接着个大跌法,将他荡出了三四米远,“叭”地摔在地上直哼。另一个见同伴受挫,不由大怒,一记飞脚袭来。 卜孝正是会家不忙,出掌挡格,一旋一送,便赏了他个狗吃屎。见手下如此不中用,赵公子正待发作,忽闻那黑汉喝道:“你这厮,也敢在爷前卖弄?别走,咱来亲近亲近!”那声音亮如洪钟,充耳俱震,四爷共卜孝不禁同时暗叹:“好内功!!” 这黑汉看似身材臃肿,可动作轻盈无比,一忽便已欺身来至。大吼一声,那只酒坛般的巨拳劈面打来。卜孝见他身手如此敏捷,不禁惊讶万分,气为之夺。他知道这一下子劲力十足,自己若再坐着,定要吃亏,忙一跃而起,抽身跳开。黑汉见他一闪而去,赞了声“好”。卜孝再不敢小觑,立刻便摆开了“八道拳”的架式。 说起这“八道拳”,本源自武当“太乙玄拳”,是当年武当弟子韩泯由两仪生四象,四象起八卦,按东、南、西、北、上、下、里、外八道为架所创。后来韩泯自立门户,开湖南“八道门”。卜孝自幼父母双亡,全由八道门掌门方湛原抚养长大,后成四爷手下。卜孝走江湖时,也见识过不少名家名派与黑道上的人物,看对方左手一翻发掌斜削,右肘一摆似攻似守,两腿高提,径踢对方双膝,正是上中下三管齐下!卜孝突然忆起了什么,停手嚷道:“喂,四川青川派掌门‘臭砖头’是你什么人?” 黑汉不禁纳罕地“咦”了一声,缓缓收势,又惊又怒地瞅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伙子。他惊的是,自己才一出手,便被其道出了本门来头;怒的是,这小子竟敢把掌门师公周骓潼叫成“臭砖头”! “他老人家是咱掌门师公爷,怎样?” “好呀!”卜孝呵呵笑道,“上回见你家‘砖头’与人才比划几招,就耍赖放暗器……哼,甚么‘飞瀑落红,天下独绝’,依我看来,不过法螺一个!想来你师公尚且了了,尔等更是稀松得紧。看大爷我教你几招……“说着,疾踏“外”位起手。习武之人最忌动怒,卜孝知道对方不是泛泛,怕一但失手,四爷就要吃亏。存心无中生有,激他一激。 孰料那黑汉人粗心细,知道师公武德人德皆为上上,决不会如卜孝所说。心道:“你小子想要激我么?嘿嘿,我偏不上当!”他思量妥了,心绪平稳下来。见对方踏前出招,便施展开本门“飞瀑落红”的武功。这“飞瀑落红”,招如其名,势如飞瀑当空,又若花红散落,纷纷扬扬,飘逸自如,讲究的是巧钝兼行、连攻数路。 他们两人,一刚一柔,纠缠不清。卜孝一招“醉仙倚木”撞敌后心。而黑汉不慌不忙,就势一跃,飞速前纵,避开他凌厉的一式。足尖点地,举肘上打,直冲卜孝下腭荡来。卜孝见他变招如此之快,暗暗心惊。他撤右手,出左掌,一招“女娲补天”,欲将对方手肘向上托开。 哪知黑汉的“飞花空旋”是虚,才至半途,便已回收。侧身一拳,亦占中路。卜孝见对方突然收招,又出重击,自己避无可避,双掌一前一后,推出一招“清客抚琴”。 两掌对一拳,全凭真实功夫。两股气劲相撞之下,卜孝只觉对方力道雄浑,掌心一阵大痛。心知自己的内力不及,忙捻个“粘”字诀,卸去大力。黑汉教他这么一吸,险些立足不得,见卜孝已归“西”方,亦兀自收招,蓄势待进。 酒庄里的客人们畏惧赵家势力,早早避祸走人。那赵公子也是略通武艺之辈,先前见两人不分胜负,不禁手心捏汗。现在自己人显已占了上风,又不由心中暗自得意起来。卜孝把脸涨得通红,心道:“如今被他挫了锐气,却欲如何是好?我自己出丑不打紧,四爷面子上可挂不住啊!”他那边进退两难,黑汉却毫不让步,一鼓作气,直攻了上来。卜孝见对方迎面袭来,不觉冒了一身冷汗,叹道:“罢罢罢!今儿个大爷我拼了性命不要,也不能给四爷丢这个人!!”其主意打定,不禁打迭起精神,摆开“八面来风”的起式,准备背水一战。 黑汉一招“疯虎下山”,连攻六处。一时间,上下左右,拳风脚影不绝。卜孝方待御敌,忽见一物激射向对方而去。黑汉大惊,以为是件暗器,慌忙闪开。那物“嗖”地掠过,稳稳落在其身后桌上。众人定睛看时,却是一只酒盅,里边还有半满的米酒在那儿晃荡。黑汉正自纳罕,却听卜孝身旁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那边,见有一名男子,背对众人而坐。 “好小子!用暗的吗?” 那人放下筷子,朗声笑道:“‘飞瀑落红’果然名不虚传,这位老兄的‘八道拳’也不赖,只可惜内力不纯,毕竟还是略逊一筹……否则的话,那招‘飞花空旋’……嘿嘿……”黑汉与卜孝闻之,尽皆大惊失色。卜孝没料想此人能说破自己门派,而黑汉更惊于他能道出其之招名。 “请阁下指教!” 卜孝虽不知他是何方神圣,但就其适才出手相助一节,想来是友非敌。遂双手一拱,退到一旁。 来人并未作答,缓缓起身间,背影一晃,竟已飘至黑汉面前。黑汉大骇,正发呆间,那人早劈面一拳攻来。黑汉不暇思量,自然而然地还了一招“玉龙出水”。青年竟又依照先前,跟上一式“老树盘根”,两人一来一往,将方才的阵仗重演起来。然卜孝的招数,在此人手中,威力已大是增。让卜孝观之,暗自惭愧。 数十合下来,黑汉正使到那式“飞花空旋”。卜孝看在眼里,心道:“这一肘是虚。此人若真的深谙本门武功,当以‘雨燕抄水’避开!”哪知此人明知是虚,却仍依前头承了一式“女娲补天”! 卜孝见了大奇,思忖道:“难不成他要与之比拼内力?” 那人眼见大汉拳已当胸,不撤左掌,却是足打下盘,翻起右手相格。敛气凝神间,轻轻望后一带。黑汉只觉一股大力,将双手缚住,猛地前拉而去。脚步踉跄中,早为对方点中腋下“神门穴”,登时遍体一麻,手足无力,“乒”地一声,倒在尘埃。 “周老前辈有你这样是非颠倒,为虎作伥的徒孙,真可惜了一世英名!”那人正色道。 “好俊的功夫!没想到,兄台的‘沾衣十八跌’竟使得如此出神入化!在下佩服之至!!” 那人微笑不语,侧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赵公子等人。四爷他们此刻方才真正看清了他的形容——二十来岁的年纪,剑眉大眼,仪表非凡。身上一件布袍,和着过堂春风轻轻摇曳,正有说不尽的俊美潇洒。 四爷在席上兀自叫好,这边巡府公子早耐不住,一戟指道:“哪来的臭小子,敢管本公子的闲事?打伤了我的手下,别妄想能走脱!” “哦?!” 青年向他们几个一扫,又把目光放回到姓赵的身上:“就凭你么?!哼哼,虚张声势!” “我,你……,”那赵公子被他一句话抢得哑口无言,思量今天黑汉尚且落败,再耗下去,自己必定吃亏,遂咬咬牙道,“好,大爷我就暂不与你计较。报上个万儿,爷下次必当登门领教……” “欢迎之至……区区姓陈,海宁陈阁老府三公子便是……” 金四爷闻之,不禁心头一震,抬眼上下打量起这位陈三公子来。那赵公子暗暗叫苦,知道陈阁老乃三朝重臣。如今他虽已故世,可陈氏一门仍颇受圣上青眼。与如此豪门结怨,实在讨不来好。虽见此人衣着朴实,不似富家。但就算是假,自己又能怎样?遂丢了句“叨扰”,带了手下怏怏而去。 店老板怔怔地瞅这一群虎狼离开,不由担心起以后的营生。四爷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笑道:“老板你放心罢。有陈公子在,量他也不敢胡乱造次?”又摸出一锭银子与他,“这些银子权当吓走你们客人的补偿吧。”店老板掂着沉甸甸的银子,不知该作何反应。愣了良久,也只得道声谢,与小二下了楼去。 陈公子别转脸,发觉这位四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颇有些尴尬。偷眼观那金四爷,见他面白唇红,河目海口,龙章凤质,相貌堂堂。那两道剑眉,一撇短髭,令其在温润尔雅的外表下,更隐隐透出威严之象。 四爷回过神来,忽然道:“敢问陈公子令堂娘家可是姓徐?” 那陈公子闻听,心中不禁诧异——世上哪有初次见面,却问别人母亲姓氏的?四爷亦觉失言,连声道歉。然这陈三公子眼圈一红,却是低头轻道:“先妣娘家,确是姓徐。可怜她月前已逝……”他话没说完,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四爷见他伤心,正欲安慰。这陈三公子略定了定神来,道:“……小弟自幼从一回疆名宿习武,饱览天下名家名派的绝学,故也粗通‘八道拳’……刚才是看不过那姓赵的胡作非为,才失礼现丑,望两位勿要见笑……哎,听到母亲重病之讯,小弟星速归家,却仍未见上最后一面……我,我真是个不孝之子……”说到这儿,终于控制不住,用袖子暗暗拭泪。 四爷听了,心里发闷,眼前竟也模糊起来。 他正自沉吟,忽听那陈公子道:“听四爷与这位的口音,似是京城人士。不知至此有何贵干。若能不吝前至寒舍,小弟却欲一尽地主之谊。” “噢,咱们确是来自京城。到这江南水乡,不过游山玩水而已。陈公子盛情,在下领受,不日定来拜访。”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天下谁人不识君”,摘自高适《别董大》诗。这个“君”字有多重含义。一则是指陈三公子家势显赫,声名在外;另有隐含之意,此地不便揭晓,却待往后自知。 第二回 帘外春寒赐锦袍 这陈三公子,正是海宁望族陈家陈元龙的幺子,名叫陈家洛。 陈元龙一生为官清廉,曾多次替海宁父老请命,甚至不惜顶撞圣驾。就连天性凉薄的雍正皇帝,也因其拳拳爱民心而不以为忤。陈老儿三年前安然溘逝,享年七十二岁。 这陈老儿有子女三人:大女儿早年嫁到常熟蒋阁老家为媳;次子家洪在苏州经商;止这小儿子家洛是他老来得子,所以倍加疼爱。家洛虽也知父母心意,可却始终不明一事:为何他们在其八岁幼时,要将他送至那荒远之处学武,以至如今连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不过,在西域这十几年里,家洛吃了不少苦头,也大受锻炼,思量比那些从小娇生惯养,最终成为赵公子般纨绔子弟的人,要好得多。 此时已是深夜,家洛独个儿坐在祖居“遂初园”的追风亭中酣饮。天上月光皎洁,亭子四周种的花木在月光下显得素白,有如木刻石雕一般。 寒食撷桃花丛丛,今昔披月意朦胧; 但念举盅忆故人,黯然逝去已无踪。 吟罢,想起两日前“享闲酒庄”的情形,更是悲从中来。他将下人早早谴走,此刻独酌独饮,只觉天大地大,春暖月寒。“爹爹,阿妈,你们为何撇下三倌孤苦一人……” 陈家洛两行碎心之泪喷涌而出,不由伏桌大恸。 他正在伤心,突见园外一个人影忽闪而过,惊骇之下,暂收悲怯。凝气运功,施展开“野马追风”的轻功,赶了上去。那人兀自在前头疾驰,穿过“听雨斋”,绕经后园的荷花池,到了“闲清居”附近却失了踪影。家洛在回疆随师父攀雪山、采雪莲,练就了一身上乘轻功。可哪知对方却要更胜其一筹。 一时猜不出那人来头,陈家洛有满腹狐疑在肚里翻腾,信步踱走间,渐渐陷入了沉思。忽然乒地一声,撞在一株树上。家洛抚着痛极了的额头,抬眼一看,旋又泪如雨下。 你道为何?原来他误走误撞,竟来到了陈家祖坟“不周麓”。古有不周山直达天庭,此地名为“不周”,也是希望亡者可早升仙界,超脱苦海。 家洛还在发怔,却隐约中听见门后传来啜泣之声。他惊讶万分间,也不开锁辟户,反径直纵身跃上了墙头。借着月光望去,乍见第十六排爹爹、阿妈坟前,竟尔有一黑衣人在那跪拜!看他后背起伏不定,想来哭声正源自此人。家洛有些弄不明白:“若道他是要来拜祭我的父母,怎么不正大光明地由正门而入,却又如此偷偷摸摸?” 陈公子尚且狐疑不已,那黑衣人已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问道:“公子可是陈老的三子——家洛?” 陈家洛先是一怔,旋又想到:“看来他不像坏人啊……”听此人声音苍老,便纵下高墙,拱手而道:“正是晚辈……不知老先生可是先父旧人?为何深夜到访,却……” 那人并未作声,呆了半晌,回转头来眼望家洛。在月光的映照下,陈家洛见其双目泛光,知道满是泪花,不由鼻子为之一酸。 那人一瞥之下,又缓缓转过脸去,款款地盯着坟头,颤声叹道:“……是……令尊生前与我交情甚好,令堂对我更有莫大恩情……”家洛正想再问,那人忽尔跪下,重重叩了三个响头,随即一个“星丸跳跃”,纵上院墙。抬头望了望当空皓月,长叹口气,道了声“珍重”,遁入了无垠的黑夜之中。 家洛痴痴呆看着双坟,良久,突然大叫一声,急奔过去,哭倒在墓前。他在泪眼朦胧之中,忽觉有甚么东西在地上闪光。拾起一看,却是一块碧绿镂雕玉佩。不但精致,而且触手生温——竟然是块稀世温玉!料想是那黑衣人之物。在月下依稀可辩的,是玉体中一个篆书的“临”字。 过了午时正交未时之际,暂住在海宁“悦来客栈”的金四爷忽一招手,起身对卜孝道:“咱们尽早回去吧……我想过了,待会儿咱们去陈府小坐一下后,就赶去扬州,乘船上京。” “坐船?” “嗯!听说大运河上的船十分稳健快捷,两岸景色又美,咱们也正好去领略一番。” “这太妙了!” 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二人已来到海宁城西北的遂初园。陈家不愧是海宁豪门,气派非凡,只是陈元龙归天后,毕竟有些冷清,不复昔日的繁华。四爷正欲叩门,却见大门猛然一开,从里头走出一名老仆。他眯着眼瞅了那两人半天,忽道:“方才三少爷传唤老奴,说外面来了贵客。我还不信哪……哦……两位请!”说着,侧立在一边,让两人进去。 四爷、卜孝听了他的喃喃细语,不禁大吃一惊。随着老仆七拐八拐地走过九曲长廊,已然来到大堂,见陈三公子正和一名老道人谈笑。家洛抬眼看见四爷二人,大笑道: “张世伯果是异人,真正料事如神!佩服,佩服!”说话间,两人已是离座,与四爷互道寒暄,原来老道人姓张,是陈阁老的旧识。于此清明时节,前来老友坟前祭拜。四爷见道人年老,便坐了下席。卜孝见四爷尚且坐下首,自己只好侍立一旁。冷眼观那老道鹤发童颜,长髯当胸,确是一派仙风道骨,隐隐有出尘之姿,由不得暗暗称奇。 “四爷光临寒舍,是来辞行的吗?” 陈家洛此言一出,更令金四爷震动不小。他与卜孝对望一眼,颔首道:“在下事已办妥,要去扬州坐船回京。取道贵府,特来告别……想来这也都由……张道长料到了吧?!” 那张道长捻须长笑,柔声道:“贫道方才听三公子提起了几天前的事。两位不畏权势,正气凛然,实在令老道敬佩……” 四爷微笑地摆摆手,道:“那也是陈公子出手相助,才没让咱俩丢丑啊!”家洛听了,微微一笑,倒令站在一旁的卜孝羞红了脸。两只手不住地搓揉着衣角,暗叫惭愧。 张道长倚椅侧身道:“贫道得终南山一仙家点化,学得文王六十四卦,颇有些先知之能。我看四爷您相貌清奇,气度雍华,全不似世俗之人——敢问贫道能否一闻先生八字?”四爷一怔之下,细细报来,却是“辛卯庚午丁巳丙辰”。那老道面带笑容,掐指算来,半晌,忽然脸色煞白,两唇微战,盯着四爷,上上下下地看个不停。四爷见他一脸惶恐,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仿佛放出毫光,直射自己,冷不防打了个寒战。 两人静了饭顷,倒还是那道长先开口:“四爷真是人中之龙,大富大贵!” 四爷听他这么一说,只愣了愣,陪笑道:“不敢……晚辈在京确有一大笔产业,也结识不少官场上的朋友。说温饱尚可,说大富大贵就太抬举在下了!”说着,两人各自会意一笑。 陈家洛被他俩的哑谜弄得云里雾里,刚想发问,忽被卜孝看到系于腰间那阙温玉: “噫,三公子的玉佩怎么和四爷那块一模一样?”他说得很小声,可另三人却都已听见。那老道长向家洛把玉要来,与四爷的一比,果然一样的品象,一样的雕工。所不同的是,家洛那块是阙暖玉,温过三春;而四爷这枚却是冰若三九,乃稀世寒玉!双玉借日光都可隐隐看见篆字——一个是“临”字,一个是“宛”字。 四爷亦觉有趣,问:“陈公子这阙美玉是从何而来?” 家洛一怔之下,实感那晚哭坟来得蹊跷,不便明说,遂道:“哦,此乃先父一老友所遗……” 四爷闻之,目光闪动道:“在下这枚是从小就带在身边的,听家母说是曾祖之物。” 张道长将双玉于手中把玩良久,蹙额道:“看样子,两块玉本乃一对,沦落天涯今又相逢,实是缘果。”四爷接过寒玉,审视一番,又递给家洛,浅笑道:“双玉既是一对,分离总是不吉……区区上回在酒庄全蒙陈老弟相助,无以为报;此番惜别,无以为赠——不如就把此玉送与公子,从此双玉成双成对,不必再有相思之苦,岂不美哉?— —老弟意下如何?” “这……” “哈哈哈,有趣,有趣!四爷此说极妙!”张道长捻须大笑道。 “可……,此乃四爷家传之宝,恐怕……” “哎,俗话说‘宝剑赠英雄’,难道愚兄这点薄礼,贤弟还有嫌弃不成?”四爷脸上露出了些不快的气象。 “不不不不……,那,那好吧。小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既然四爷有赠,小弟的礼物,四爷也非笑纳不可——刘老伯,麻烦将那柄折扇拿来——此物亦为祖传之宝,望四爷莫要嫌弃才好。” 不一会儿,那老仆回转,双手奉上一烫金扇盒。打开来,取出一展,却是唐寅真迹“钱塘听潮”。四爷欢喜万分,让卜孝好好收起。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四爷观天色已然不早,便要起身告辞。家洛见挽留不住,共张道长同送四爷出得海宁城外。待他上了马车,扬尘而去,方与张老道一并回府。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帘外春寒赐锦袍”,摘自王昌龄《春宫曲》诗。此句原指平阳公主家里善于歌舞的艺妓卫子夫,得到汉武帝的宠爱。天尚寒时,皇帝怕他受凉,立即赐她一件锦袍。这里当指四爷、家洛惺惺相惜,互赠礼物,然亦有深刻含义,以后自知。 第三回 山雨欲来风满楼 赶往扬州的马车,驶在崎岖的山路之上。 四爷被颠得累了,便摸出那把折扇细细把玩。正自尽兴间,突觉车子一震,骤然停下。只听得外面响起“橐橐”的脚步声,似乎有五六个人的光景。一个雄浑的男声喝道:“走路的,乖乖地将身上的银子交出,大爷可饶你们不死!” “呵,口气不小啊。”车头卜孝冷冷笑道,“你也不瞅瞅马王爷长几只眼,嗯?敢打老子的主意?有本事的凭真家伙来抢……”话音未落,四爷只觉前后一倾,知道是卜孝他跳离了马车。心道这下遇上路匪,人多势众,卜孝孤身,不知能否应付。 细听外头拳风刀鸣长响,不多时,连连传来几个陌生声音的惨叫,知道是卜孝占了上风,心头这才一松。探身欲看外面情形,忽见车蓬上帘布一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已架在自己颈上!四爷大惊失色间,却钻进了名蒙面匪人。四爷惊惶地打量此人,观其体态婀娜,目传秋波,竟然是个女子!不由忘了自己现正身处险境,一时看得痴了。 那女匪见他愣愣地盯着自己,不由大怒,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看什么看?!”弄得四爷哭笑不得。她在四爷身上摸了一阵,没搜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偏偏又是个不谙风雅之人,视那把折扇为无物,丢在了一旁。女匪见捞不到油水,悻悻地伸出头去,对外面嚷道:“你家主人在我手上,识相的,还不快将身上的银子交出来!” 卜孝正与几个山贼打得过瘾,猛地闻此一说,登时大急。手忙脚乱中一句“别伤到他”还没出口,后脑上早重重地挨了一下子。只觉眼前一黑,便“扑”地倒地,不省人事。那匪首上前,将他背在肩上的包袱解下,打开一看,里边金银无数。再加上一些银票,少说也有四五千两。由不得喜上眉稍,大手一挥,呼哨一声,就要扯蓬。 女匪听到撤退的信号,知道已经得手,吐口气。望了眼还在发愣的四爷,嫣然一笑,柔声道:“放心吧,我们只劫财,不害命,今天算你倒霉!”说着,便纵身跳出车去。 四爷只觉心头突突直跳,又听得帘外嘻嘻哈哈的笑声。一阵响动之后,又归于了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四爷掀开帘子一看,却原来连马匹也给他们牵走了。低头见卜孝与车夫双双躺在地上,不禁长长叹口气,忖道:“所谓‘祸不单行’,当信之矣!如今被路匪打劫倒也罢了,然此地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离海宁约摸有十几里路,扬州就更别提了。现在马也没了,天色又已不早,这可如何是好?” 陈家洛又在家中闲坐几日,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成。一天到晚庸庸碌碌、醉生梦死,岂是大丈夫所为?可细细想来,自己又能作些什么?除了武刀弄枪,其他均皆一窍不通。原来“百无一用是武夫”!他极其无聊间,不觉拿出两块玉赏玩。忽闻院中有扑扑之声,奔出一看,却是一只鸽子落在了石桌之上。家洛心头一跳,捉住鸽腿,娴熟地摘下所粘的蜡丸,随手放了信鸽。他眉头微锁,在院中边踱步边将蜡丸捻碎,展开里边的纸条,见上面写道: 今夜亥时至海神庙御碑亭,有要事相商。于字心中暗想:“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当即毁了字条。 他在家里如坐针毡地熬到亥时,便披上大氅,从后院翻墙出宅,径向东南方的海神庙赶去。这海神庙在盐官镇东,是雍正九年为祭祀钱塘海神而建。到了海神庙,家洛直驱御碑亭,月光下见亭内站有一人,遂轻轻落在了亭外。那人闻听响动,急转过身来。 家洛借月光一瞧,正是义父于万亭! 陈家洛知道义父与母亲是旧友,所以十年前母亲将他送来作于万亭的义子,后又由他引荐到天池怪侠袁士霄门下学艺。那张字条上署名“于字”,指的正是于万亭! “家洛!” 于万亭把手重重放在陈家洛的肩上,眼睛紧紧注视着他,很小声地说了句话。然正是这一句话,在家洛的耳中,却不啻晴天里响了个霹雳:“家洛,你知道吗?满清狗皇帝乾隆来到海宁了!” “什么?”陈家洛张大嘴巴,惊得说不出话来。 于万亭一转身,走到亭边,手扶栏杆,眼望汹涌澎湃的钱塘海,道:“是咱们混在海宁县衙里作班头的张驷,昨天偷偷射信来告诉我的。”他从袖内摸出一张纸笺,递给家洛,“你自己看吧。” 陈家洛凝重地展开信笺,见信中写道: “……也就在两天之前,忽有二人来到衙门,说是要见县令吴大人。我见他俩似乎十分疲惫的样子,满面风尘。唯其中一人衣着光鲜,谈吐不俗,不像是存心来捣乱的,便勉强引其去见了吴大人。那主仆二人见了吴有才,也不行礼,说有密事相告。吴有才打量了他们一阵,便挥挥手让我回避一下。 “我见两人可疑,便悄悄躲在门外,看他们要耍什么把戏。华服之人与吴有才耳语了一番,又从袖内摸出一物相示。那吴大人见之,忽然脸色大变,哆哆嗦嗦地跪下去就行起三跪九叩之礼!!于当家,我那时真是给吓了一大跳——自古以来,向只有臣子见了君主才行此礼,难不成这人竟会是乾隆皇帝?! “我正在疑惑,不觉碰到了脚边花盆。那个仆人打扮的年轻人忽然冲了出来,一把将我抓住,生生地拖进了里屋。又看外头确实没有别人,这才关上了房门。我吓得半死,只情是磕头。吴有才一边痛斥我,一边又问该如何处置。那人忽大笑道:‘想你也已知道朕是何人了吧!’ “我此刻才知,他确实就是乾隆,忙忙高呼万岁。他哈哈大笑道:‘朕看你是个伶俐人儿,自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慌忙道:‘知道!知道!’旁边吴有才瞪了我一眼,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圣上驾临鄙地,有何贵干?’乾隆笑道:‘朕微服来江南游玩,不想盘缠拮据,出与无奈,才来这儿转转……’“……” 于万亭见家洛缓缓放下信笺,沉声道:“乾隆狗贼怕有危险,不敢惊动各处。他们打算后天就回京,明日是其与此地盘桓的最后一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已约好了各位弟兄,明天夜里就……”家洛见一道寒光在他眼中闪过,背脊经子夜的寒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冷战。 于万亭乃江南秘密反清组织“红花会”的总舵主。对他们来说,杀了皇帝就能令清廷大乱,正好激起各地义军,揭竿而起,共成大事。现下海宁县衙内无御林军的保护,加上“红花会”中高手如云,想要行刺,并非难事,可谓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已考虑过了,”于万亭敛起杀气,仰望天空,天上明月朗照,在御碑亭四周笼起层层阴雾,“明日此时,由你、我、三当家、十当家还有十二当家五人共去刺杀。如何?” 家洛见自己终可有其用武之地,忙一口答应了下来。 于万亭见义子初出茅庐,便有此胆色,不由大喜道:“好,很好!不愧是我的义子,哈哈哈哈……明天大事一成,你我扬名天下,咱们汉人也不用再受鞑子的气了!”两人又细细议了议明个儿动手的计划,方各自回转。 这一夜,陈家洛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家洛便到院中练起武来。 他这一路拳,舞得人眼花缭乱,不分东西。乍一看,怪招连连,不成章法,而这,正是其十年苦学而来的“百花错拳”。舞着舞着,忽觉心事头头绪绪,不禁气为之一浊,步法顿乱,便收手停下。 “哎?陈公子舞至酣处,为何要停下?” 陈家洛回头看时,却是张道长笑吟吟地站在那里,“陈公子的拳法本以灵盈为主,今天却是刚猛异常,杀气腾腾,不知何故……” 陈家洛心头一突,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低头不语,生怕失言。 张道长本是陈元龙老友,云游四方,居无定所。此次来海宁祭拜陈夫人,被家洛盛情挽留,才答应多留些时日。见他此刻不言不语,赶上一步,压低嗓门,道:“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泯于亥……这亥时,真是个不吉利的时辰!” 陈家洛听闻,大惊失色,瞅了眼道长,见他脸色凝重,直盯着自己,不禁错开目光,喃喃道:“世伯要说什么……我……我不明白……” 道长一笑,道:“没什么,老道就此告辞。” “世伯不多待几天?” 道长呵呵笑道:“这儿,还能呆么?” 家洛闻之,又是一震。 “老实说,能未卜先知不一定便是好事。有的时候,明知大祸将至,却阻止不了,唉……”老道叹了口气,道,“我临行前,只奉劝世侄一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世侄珍重了。”话说完,也不顾兀自出神的家洛,飘然离去。 临近深夜,亥时时分,“红花会”群雄在于万亭的带领下,会集于城西破庙之中。 陈家洛放眼看去,见三当家“金面罗汉”空心大师,十当家“寒潭水上飘”石迈,十二当家“赛三娘”黄芸以及义父都是一色的短装,也不着夜行衣,也不蒙面。想来大家欲扬眉于天下,故意显一显真人的本相。于万亭仰面见圆月离头顶还差几分,知道将交亥时,当即说道:“千万良机,在此一举!”众人又详细布置了一番,均击掌起誓,今夜必杀乾隆! 五人各自运用轻功,飞檐走壁,行了饭顷,来至城中的县衙。其中三个纵上屋顶,空心与石迈在外接应。于万亭、陈家洛、黄芸三人真是艺高人胆大,一路循着屋脊弓身潜行。偶见下头衙役巡逻而过,便伏身瓦上,待其离去,才继续前进。 绕过几间厅房,行至后屋书房的走廊顶,见到房内烛火通明,一衣着华贵的男子正埋头看书。由于屋檐遮住了视线,看不见其真实面目。三人正欲下去细看,忽见吴知县走了进去,在案前跪下,轻呼道:“皇上万岁!”众人不禁窃喜:“果然是那个狗皇帝!” 陈家洛自认轻功不凡,主动请缨下去探个虚实。见义父点头,他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轻盈地落在窗旁的梧桐树上。又一个倒挂金钩,用双腿夹住树干,欲要看个仔细。 忽然,背后一声“有刺客”划破天际,打碎了死一般的寂静。 家洛正觉惊心,猛见屋里火烛已熄,一片漆黑,又闻脑后劲风袭来,知道身后有人。心中一急,身形一挫,一记“如封似闭”,化解了来势。也不顾那人“咦”的一声惊讶,摸出腰间灵蛇剑,径直破窗而入。 案后的乾隆惊呼一声,慌忙跳离椅子,直奔房门。正将门扉吱呀一声拉开,早看见于万亭、黄芸二人跳到门前院中立定。于万亭大喝一声:“狗皇帝,受死吧!”劈面一刀砍来。 那皇帝吓了一跳,急抽身想返回屋中,却与赶上前来的陈家洛打了个照面。 此刻大门洞开,明月皎洁,两人一认对方,各自骇得退后三步! “这,难道是在梦中?”陈家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面前的当朝皇帝乾隆,竟便是与己惺惺相惜、一见如故的金四爷!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山雨欲来风满楼”,摘自许浑《咸阳城西楼晚眺》诗。金四爷即是当朝皇帝乾隆!至此,第一回“天下谁人不识君”及第二回“帘外春寒赐锦袍” 这两句的含义,也就完全明白了。 第四回 白草黄榆六十秋 人说造化弄人,或许不妄。 本是一对契友,转眼间便为仇雠。世间之哀,莫过于此。 却道“红花会”群雄趁夜行刺满清皇帝乾隆,为人所发觉。陈家洛情急之下,冲入屋内,仗剑直向乾隆。与之一个照面,两人都是吃惊不小。 “难道金四爷就是乾隆?” 陈家洛一怔之下,又觉背后有人袭来,忙回过神来,照准四爷——乾隆一剑刺去。 或许由于心中芜乱繁杂,而使手中去势涩滞,被从旁忽地窜来之人挡在了剑前,“波” 地一声,扎入他的胸膛。陈家洛一愣之下,就觉手腕、前胸几处大穴已为人点中。登时举不起手臂,迈不开腿去。他正欲运气冲穴,又感“气海”一麻,气阻丹田,再提不上来。 陈家洛武功虽高,然中剑之人不要命的打法,也令他着了道儿。此人上前一把扯住家洛,利刃一晃,已然架在其颈项之上。陈家洛用余光一瞥,此人竟是卜孝!! 原来四爷乾隆与侍卫卜孝一行在荒山遭劫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又辛辛苦苦地走回海宁城。他总觉陈府中那个老道,似真有未卜先知之能。怕一旦泄露了身份,会有生命危险,故改投了海宁府衙。方才卜孝亲为四爷去取参汤,回转时惊见一人伏于树上。他放声大叫之后,径直向那刺客攻去。谁知对方毫不理会,纵身直取屋内的乾隆。 卜孝因为护驾要紧,才会如此拼命相救。 乾隆见救驾之人却是卜孝,不由惊道:“你……” 卜孝淡淡一哂,并未作答。乾隆见他胸前伤口涌血不止,却仍踉踉跄跄地把陈家洛架到门口,对门外于万亭、黄芸喝道:“大胆逆贼,竟敢弑君?……你们的人现在我手,还不速速缴械投降?” “哼,今……今天为了千万汉人,家洛!只好……” 陈家洛明白义父话中之意,微笑地点了点头。于万亭赞声好,拔刀欲砍。 “总舵主!”黄芸捉剑架住了于万亭的刚刀。 “怎么?” “咱们……咱们不必为了狗皇帝的贱命,害了家洛。” “可……可是……” 说不得,一时间,闻听卜孝叫声的衙役们从四面包抄过来。后院中登时火光交映,杀气腾腾。 黄芸上前对于万亭耳语几句,于万亭长叹一声,厉声对卜孝道:“好!你们好生看待家洛,咱们的账,过几日再算!”说罢,唿哨一声,与黄芸二人飘然而起,几个“星丸跳跃”,便没了踪影。 卜孝见他们人已走远,方才松了口气。忽然之间,只觉浑身无力,伤口剧痛,一下子便瘫软了下去。 “卜孝——!”乾隆一个箭步,跨上前去,扶住他望后倒下的身躯。 “皇上……他……此人……有他,才可保得皇上安全,我……恐怕……” “不,卜孝,你……你会没事的……”乾隆急道。 卜孝淡淡一笑,涌出热泪两行,忽然眼前一黑,便不省了人事。乾隆颤手探其鼻息,兀自尚未气绝,忙掐其人中,果然一阵抽动,不禁大喜,回头冲呆立一旁的吴知县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快请大夫!!”一边撕下袍摆,替卜孝拔下灵蛇剑,立即包扎起来。亲自抱他进内厢房,关上房门,许久方出,头上热汗涔涔。这时吴县令已叫来了大夫,忙忙进去探看。良久才道无碍,为他上了药,开了方。乾隆见卜孝没事,对吴知县叮咛再三,方才离开;吴知县只有唯唯而已。 书房中,两名差人正看着陈家洛,猛见皇上驾临,急急跪下请安。乾隆挥挥手,众公人均皆回避了。重穴被封、瘫坐于地的陈家洛见四爷到来,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冷道:“好个四爷!好个皇上!我没想到你竟会是天子,你也没料到我是‘红花会’的‘逆党’。哼哼,我现在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恐怕我这块挡箭牌对陛下的小命,还有些用处……” 听他言语之中颇多讥讽,乾隆不禁默然:“没想到他一知自己的身份,竟会如此敌视于朕。”乾隆叹了口气,缓缓坐到椅中,呆视着家洛。见他别转头去,不理不睬,柔声说道:“朕……唉,我没料到,你父亲一生为我大清鞠躬尽瘁,你,你却……” “哈哈哈哈,”家洛忽然苦涩地笑道,“你们满人占了我汉室大好河山,又残压我汉人无算: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种种耻辱,没齿难忘!!——先父他,嘿嘿,嘿嘿… …” 乾隆见他目爆精光,咬牙切齿,不禁周身一战,黯然道:“‘民可载舟,亦可覆舟’,朕深谙其理……可那明思宗若得民心,又岂会教李闯踏破紫禁城门?李闯若有道,又岂能兵败身死?现今大清开国已近百年,虽或不及贞观、开元,但总算是国泰民安、气象平和。好容易开创的太平盛世,难道尔等忍心为了所谓的‘满汉之别’,而将百姓再次卷入战乱纷争中去么?” 见陈家洛慢慢低下头去,若有所思的样子,乾隆徐徐起身,走近一步,又道:“至于嘉定、扬州……那也已是过去,朕一直都在努力,要做到满汉一家……” “哼,人都已死,再猫哭耗子,又有何用?不管如何,汉就是汉,满就是满,满汉怎可一家?” “为何不可?我保证,不久的将来,你就会看到……” “将来?你还有将来么?你以为挟持了我,‘红花会’的弟兄就会放过你?个人生死算得了什么?大不了我们两个玉石俱焚。到时,我陈家洛就可名垂史册了,哈哈哈哈……” “糊涂!!”乾隆见他如此顽固,不由恼怒。一拂袖,出了门外,抬眼仰望苍天,一时无语…… 此刻的“红花会”众豪杰仍在外头四处游走。可见衙内戒备森严,且又投鼠忌器,一时不敢贸然行动。就这样,直挨到了金鸡东升、朝蔼纷纷之时,依旧下不了手。却在卯时初刻,众人依了四当家“活吴用”许汐还的主意,分别扮作平民、商贩,在府衙四周来回巡视,以希冀能了解里边的举动。于万亭与许汐还二人妆成货郎的模样,在衙门口吆喝,还不住探头内视,被两名差役轰走。他们两人并不远离,在五丈开外扎下,装作是在整理货物,却不时偷眼觇视。 天交巳时,已近晌午,许汐还刚想到县衙后门处转转,忽见门口差役让到两旁,从内走出三人:为首者,乃是县令吴有才;后跟一人,身着银鼠夹袍,手摇折扇,顶戴尖顶斗笠,四处放下白纱,遮住面容,认不真切。随后两名公人,架着一名男子。看他的举止打扮,宛然便是家洛——只是穿着臃肿,双手反剪,笼于袖中,亦是白纱遮面。 此刻,“红花会”群雄陆续汇集,以于万亭眼色行事。于总舵主附身对许汐还耳语道:“看来狗皇帝想以家洛为质,溜之大吉。哼哼,倘若他们出了府衙,就不比衙内有多人巡视,大伙不如暗暗跟踪,趁其不备,毙了恶贼……”许汐还口中不语,心头犯疑:“他们会狗急跳墙,出此下策么?” 许汐还乃是师爷出身,虽于武学不甚了了,但其足智多谋,堪为于万亭得力军师。 那“活吴用”的名头也不是凭空赚来。想当年,在四川包兴为知县刘寿作幕僚时,曾连破十数桩无头奇案,实是料事如神。后因不屑贿赂上级,又遭同僚排挤,被罢了职。穷困无聊之际,遇上了三当家空心大师,被引入“红花会”,坐了第四把交椅。 闲话少说,却道许汐还见事情来得蹊跷,沉思片刻,心中已是豁然开朗。忙制止正欲向众人打手势的于万亭。 “四弟何以阻止于我?” “总舵主!你不觉他们几个掩掩饰饰,颇有文章么?” “如何?” “听说那乾隆帝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登极不久,即释放为其父雍正所囚的十四贝勒及十贝勒。又拉拢皇后亲弟傅恒——闻说新近还封了傅恒之子福康安为九门提督,把个傅恒弄得死心踏地为君效忠!试想如此老谋深算之人,怎会情急出乱,自寻死路?” 于万亭初时也有疑虑,不过一时猜不透哪儿不对罢了。此番经许汐还一语点破,犹如醍醐灌顶,登时恍然大悟。连赞汐还聪颖,皇帝狡诈。 两人嗟叹间,见手摇折扇恍若乾隆之人与吴有才叙完话,便抽身钻入早备好的马车车棚之中。两位公人亦同时把“陈家洛”叉上了马车,一声吆喝,车马立时上了路。吴知县在门口踌躇了半晌,方转身跨入衙中。于万亭与许汐还主意打定,向众人发了个暗号,大家会意,一时间,门口之人俱各散了。 在西北破庙后院,于万亭将四当家的想法向众人一叙,群豪互视,皆尽信服。 “我想,那狗皇帝定料到我们在暗中监视,故才演了这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 思忖他们会于夜深时开溜,咱们不如趁夜偷袭,打他个措手不及!”说罢,轰地一拳击向院墙,移开手看,一个拳印深深地嵌入其中!群雄观之,齐声赞好。 “为防万一,”许汐还扫了一眼跃跃欲试的众豪杰,朗声道,“我想他们轿行得慢,还繁请九哥、十四弟前去探看一番——事成之后,你们也有一功……” 九当家“索命郎君”商无痛忙领命称“是”,唯新入会不到三个月的十四当家“鬼头刀”元侨极不情愿地应承下来,心里暗暗骂道:“老子入会以来,还没立过半点功劳。本来以为可一显咱‘鬼头刀法’的威风,却叫老四安排了这么一个不痛不养的差使,实是欺负新手!”然许汐还于会中的声望,并不下于总舵主于万亭。故元侨虽是心中不服,却也无可奈何。他听许汐还细细叮嘱了一番后,便即与群雄告辞,和商无痛二人匆匆启程而去。 渐渐地,已是日薄西山,热闹了一天的海宁县又慢慢沉入一派寂静中。 而破庙后院里,于万亭一干人兀自摩拳擦掌,就等天黑。 留在县衙外探听的弟兄曾禀报道,县衙表面一片沉寂,可里头仍十分忙碌的样子。 群雄一听,更添信心。现下,十二名首脑俱已汇集一堂,个个畅想未来,心中窃喜,登时胸中豪情满怀,急不可耐。 夕阳已没入地平线,于万亭脸上泛着红光,大喝道:“还我汉室,便在今朝!!” 座下沸腾,一齐动身,向县衙奔去……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白草黄榆六十秋”,摘自张籍《凉州词》诗。原指关外草木已为异族占领了六十个春秋。此指清兵入关,已近百年。红花会群雄,希冀一举以还汉室江山。 第五回 犹为离人照落花 九当家商无痛和十四当家元侨二人,一路望北追到了海宁县邻的莫家小镇,见到的却是一派萧杀的景象——街上冷冷清清,全无半分人气。只觉寒意重重,叫人发毛。 他们好不容易拉住个来人,打听到马车去向,快马加鞭,又驰了数里地,见前头荒野中孤零零地坐落着一家小店。行得近了,才看清幌子上书“通门客栈”四字,又见到所追的车子停靠于斯,不禁大大舒了口气。一翻身,滚鞍下马。拴好坐骑后,拍拍身上尘土,推门进店。 客栈中煞是冷清,不过三两客人,却都是结帐走人的。商无痛平日里虽是少言寡语,但心思缜密,一对小眼睛冷冷看去,“乾隆”、“陈家洛”与随行的两个公差正坐在堂内一隅。他冲元侨丢了个眼色,元侨会意,两人远远地坐了下来。 老板含笑而来,问想要些什么。未待两人回答,却又盛赞这里芦酒是最上上之品,两位真是稀客,面生得很云云,自顾其罗罗嗦嗦地讲了好一大通。商无痛正一门心思放在那四人身上,并未在意;这边元十四爷可早不耐烦,将老板劈头痛骂一顿,叮嘱他随便上些就好了。那店老板也不动气,陪笑着退了下去。 元爷骂过人后,心中畅快,向商爷附耳道:“商大哥,咱们早早动手把一干龟儿子宰了,而后起身回去复命罢!” 商无痛正欲作答,一名店伙计已风风火火地端上酒菜来,见菜做得粗疏,颇有不愿下箸之意。而那元侨肚肠粗大,一路颠簸之后,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哪管得这许多?一闻呈上的芦酒,却果清香扑鼻,大喜之下,给商爷与己次弟斟上,不由将先前的委屈一扫而光,笑道:“商大哥,请!请!”自己毫不客气,将酒一口饮尽。 商无痛方举杯一咂,顿感齿颊留香,不由地也赞了声好,尽皆干了。他放下酒盏,道:“元老弟,其实我……” 两人正说话间,忽闻那边喊道:“老板,再上酒来……”回头看时,但见店老板上前,一脸欠意道:“两位官爷,不好意思。小店的酒已卖完了,方才最后两壶也卖给那两位客官了,实在是……” 那公差朝元爷这边张望,呵呵一笑,起身过来,扶桌而道:“兄弟,你们两人两壶,太多了吧?”说着,自说自话地提起一把,“咱们四人买你们一壶,成吗?”也不顾两人作何反应,放下一锭银子,挟了酒壶就走。元爷商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正哭笑不得。然为了不暴露身份,也只好暂时隐忍下来。 公差回座分给四人斟上,两差人杯子互碰,一饮而尽。那“乾隆”方欲饮下,忽被“陈家洛”用力一撞,双双倒在了地上,其头上一直未除的斗笠滚落一旁,露出真面貌来。乾隆是没见过,可元爷商爷怎会不认得家洛?他们与家洛的目光相接,不由大吃一惊——他,他才是陈家洛?!那么海宁府中…… “怎样?是不是怪我弄翻了你们的美酒?”陈家洛浑身缠满铁链,动弹不得,坐在桌边,只情是笑。 乾隆一路上听惯了他的冷嘲热讽、疯言疯语,瞥了对方一眼,重埋头看书。方才叫他一撞,虽不甚疼,唯可惜了一壶好酒,尽皆打翻。陈家洛自免不了两名差人的痛扁。 陈家洛见乾隆并不怎么理会,正了正颜色,一脸庄重道:“你可知方才我为何要撞你?” 乾隆缓缓翻过一页,头也不抬:“你总爱与朕作对……” 陈家洛彷徨四顾,把脸凑到烛火边,幽幽道:“这是家黑店,酒里头有毒!” 乾隆一个哆嗦,手中之书掉在了地上,瞪大双眼,仿佛不认识地看着陈家洛。陈家洛见他一脸惶恐不安,竟尔涌起一阵快意。 “怎……怎可能?我们先前不是也已吃过酒了么?” “对,我们先前喝的酒没毒,是……” 乾隆何等聪明之人,一愣之下,立即想到,定是那店老板见他们是公门中人,所以不敢轻易加害:“那你们的两名兄弟和我们的两名公差,岂不是都已中毒?你为何不早说呢……莫非,莫非你想除掉公差,以期逃脱……” 陈家洛给他问得答不上来,却更惊于对方竟能看出两名哥哥是红花会的人——其实,他哪里知道,昔日于刻薄刁钻的雍正帝御下之时,乾隆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办事之余,不免在察言观色上大下功夫;商爷、元爷再装得如何地漫不经心,也逃不出他的注意。 陈家洛这边茫然无措,乾隆疑心更甚,突然,隔壁两公差屋内传来一声闷响,好似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两人俱各惊心。陈家洛撞倒乾隆,不过是欲告诉两位哥哥他正是家洛本人;而称酒中有毒,不过是为了扰乱乾隆心智,好叫两位哥哥趁其不备,立刻成功。现听隔壁动静,料想是商爷、元爷杀了两名公人,遂故意颤声说道:“不,不好… …恐怕药力发作了……”乾隆本是还是半信半疑,此刻登时信之不妄,摸出一把随身匕首,急冲出房门。陈家洛见他中计,不禁大喜,心道:“昏君,你就乖乖地去喂我两位哥哥的兵刃吧。”可一想到他此去,有死无生,心中不觉恻然。虽然两人一见如故,只可惜满清汉室,势不两立,杀他确是身不由己,不禁仰天长叹一声。 却说乾隆急趋邻屋,见门扉大开,两名公差跌在地上,一动不动,更信家洛之语,料想他久闯江湖,见识果丰——他实不知陈家洛也是初出茅庐,更想不到此乃其诱敌之计! 乾隆小心翼翼拖步来到一尸旁,把他翻转过来,想看个明白。谁料那人忽一个激灵,猛地坐起,一手已扣住其腕!乾隆惊骇之余,方才认出,此人便是跟踪而来的红花会叛党!元侨呵呵大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道:“好个狗贼,设了这么个瞒天过海的伎俩!幸亏四哥他想得周全,才没纵虎归山。如今你犯在我的手上,反能令爷爷我扬名立万啦!” 那头商无痛也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凝重道:“我们与你虽无个人恩怨,但为了复明大业,只杀你一法。你到了黄泉地下,可别怨我们。”说话间,右手微举,运起内劲,欲以本门“索命五更掌”了结乾隆,却突然肩头一歪,口中黑血汩汩而出,腹内有如火燎刀绞,痛不可当,登时倒在尘埃。 “九哥,你……怎么了?” “我,我中毒了!好……好……!”商无痛一个痛字尚未叫出口来,却已气绝,把乾隆、元侨吓得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九哥!”元侨刚想去搀商爷,忽然也觉口中一甜,两眼一黑,倒在地下抽搐一番,七孔流血而亡。乾隆为此惊变弄得如坠云中,老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跑回隔壁,方来至门口,不禁又倒抽一口冷气——原来于昏暗的己屋之中,一陌生人正专心翻着他们的包裹! 陈家洛仍是铁链缠身,嘴中却多了块帕子,见乾隆进来,忙忙连使眼色。乾隆见那人兀自伏身翻弄,尚未发现自己,不由紧紧捏了捏手中匕首,不动声色地欺至其身后,慢慢提起利刃,于空中兀自不决,下不了手。陈家洛看得心焦,抬腿一踢其膝,乾隆吃痛,“啊”的一声,手起刀落,重重刺在来人背上。那人猝不及防间,被戳中要害,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乾隆帮家洛除去口中布帕,心有余悸地说道:“他,他是谁……你没事吧?——原来这真的是黑店!”陈家洛眼望乾隆,哭笑不得。谁可想见,事上竟有如此巧事,本是一句诳语,反倒成了事实。他方才还在笑乾隆愚蠢,却忽见有人手提钢刀,闯了进来。 那人见陈家洛铁链缠身,也是一惊,随即想到,对方可能是个犯人,便觉有恃无恐。塞住其口之后,弯腰搜翻起包裹来。幸好乾隆赶回得早,倘再晚些时候,陈家洛也不免那一刀之苦。 却道陈家洛强自镇静,问他隔壁情况如何。待乾隆一五一十说来,陈家洛惊闻两位哥哥居然已是毒发身亡,不禁悲从中来,双泪横流。乾隆见他为兄弟伤心,忍不住想起侍卫卜孝来。 红花会行刺当晚,他左思右想,想出这条“偷梁换柱”的计策,可又兀自放心不下重伤在身的卜孝,十分的犹豫不决。半夜丑时,卜孝悠悠醒来,从吴有才吴知县处知晓此事,万分感动。当即挣扎下床,跌跌撞撞地闯进书房之中。乾隆见他进来,又惊又喜,还未发话,却见他扑通跪下,磕头不起,呜咽道:“皇上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怎可因区区贱体拖累皇上?现下危机四伏,倘若皇上有什么不测,奴才便是千古的罪人了! ……皇上且尽管依计而行,奴才今生不能报答您的知遇之恩,便待来生再报……”说完,一跃而起,一头向柱上撞去! 饶是吴大人眼疾手快,又加上卜孝身体虚弱,才为其死死拉住。卜孝无力挣脱,不禁伏地大恸。乾隆见他为了不连累自己,竟要以身殉主,忍不住泪流满面,一把将其搂住,哽咽道:“朕明白……朕明天就走,卜孝……你,你要保重!”一旁吴县令也是声泪俱下,连连劝慰,主仆就此分别。第二天,红花会群雄二次来袭,自然扑了个空。那些江湖豪杰倒也是恩怨分明之人,不屑杀一个无还手之力的侍卫,唯有大骂狗皇帝奸猾,静待商爷、元爷的好信。然谁会料到,在“通门客栈”中,已发生了如此异变。 却说乾隆手刃恶徒后,想到现下只有他与陈家洛两人,身陷贼窝,生死未卜,不由感叹自己江南一行,却惹出了这许多祸端。朱元璋说胡虏无百年基业,难道是真?想大清开国以来,九十余年,难道便要毁在自己手里?他尽管做了十六年的太平皇帝,也知不少汉人仍是蠢蠢欲动,与朝廷水火不相容。其儿女多幼小,唯一弱冠的三皇子又不爱朝政,近来回部、准葛尔也似已有了不臣之念,他若是在外出事,不知天下会乱成什么样子。然目前这种状况,却能又教人如何是好? 那头的陈家洛也是心乱如麻,不知所措。自己手足被缚、受制于人,满以为两位哥哥可以相救,却双双死于非命;眼见乾隆不会武功,现且身处虎穴,实是危机四伏。他正在焦急,忽见乾隆把死尸拖至一隅,擦干净手上的血迹,两眼盯着自己发愣。半晌,见他眼中一道亮光闪过,手中擦拭着那把匕首,仿佛自言自语道:“如今左右是死,不如……”右手一扬,步步向陈家洛逼来。 “你,你,你……”陈家洛已猜到他要干什么,冷笑道,“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能有大清皇帝陪葬,我陈家洛死而无憾!”索性闭上眼,引颈就戮。 乾隆微微一笑,狠命劈下,却听到叮当作声。陈家洛只觉一道寒风划过,身上已是大松。睁眼一看,见先前缠在身上的几条铁链,已为乾隆的宝刀砍断。正自诧异,又见他好似了了平生一桩大心愿似地长吁口气,用袖口擦擦额头上的汗,冲兀自发呆的陈家洛笑道:“不这样做,咱们两人都得丧命于此。现在,凭尔之武功,想是可保无恙。你若欲弑朕,我也无话可说——与其死在恶贼手里,倒不如让陈公子为你们红花会立个大功。” 陈家洛还没回过神来,他竟便将那把匕首付与其手,自顾自地走到床前,铺好被子,脱去沾血的外衣,钻入被中,停了半晌,道:“我困了……陈公子若要杀在下,请将我唤醒,我有一话,不得不说……”当即放倒身子,背转过去,蒙头便睡,不一会儿就起了鼾声。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犹为离人照落花”,摘自张泌《寄人》诗。诗句的原意,是指旧情未忘。这里当指陈家洛为乾隆要被两位哥哥所杀而感慨,也指乾隆在危急之刻,仍然豁然大度,将自己的一切完全交给了对方。 第六回 惆怅阶前红牡丹 陈家洛被他一连串的举动给弄糊涂了,望着手中精光四射的匕首,心道:“我实是小看了此人!他明知我不屑于趁人之危,下手杀一手无寸铁之人……现下恶贼当前,这段恩仇也只好暂且搁下,待宰了店中恶徒,为两位哥哥报了仇后,再把他交由义父发落。”他主意打定,便吹熄了油灯,静待恶贼自投罗网。 大约到了三更时分,外面的风声愈发大了,陈家洛坐在屋中也不禁打了个冷战,忙忙关上窗子。忽然,楼下传来阵阵敲门声。陈家洛不由纳罕:“夜如此深了,还有谁来投宿?”更奇怪的是,那伙计已死了这许久,难道老板竟无丝毫发觉?他满腹疑团,百思不得其解。举目见乾隆仍沉浸于梦乡,轻轻提起匕首,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来到二楼扶梯口的木柱后,凝神观察大堂里的状况。 “来了,来了!” 正是店老板的声音。一想到九爷、十四爷的惨死,陈家洛便恨不得噬其肉,寝其皮,然目今情况有变,尚不知来人是敌是友,遂只好暂时隐忍不发。见那店老板端盏油灯,除去门闩,吱呀一声打开大门,却是一名魁梧大汉跨了进来。 “这是什么鬼天气?三月里还那么冷!” 老板关上门,把他让进堂内,四壁都点上灯,大堂里登时亮了起来。陈家洛如今这才看清来人,但见他粗眉大眼,胡子拉碴,一脸的豪气,操的是山东口音。那汉子脱去外面大氅,付与老板,又将背上一个包裹连同一卷物事搁在了桌上。店老板目不转瞬地瞅着这个看来沉甸甸的包裹,半晌,方问大汉可用过饭。那汉子大手一抹脸道:“还没呢!有什么好酒好菜尽管上,俺一天没吃了。”老板应了声,满面春风地忙活去了。 陈家洛见大汉不是他们的帮凶,心想那恶贼这会儿定是到后头准备毒酒去了,我既在此,此人不可不救。正欲下楼,猛觉背上教人一拍,惊骇之余,一抬手就要去抓,却被它给逃脱。陈家洛急回身就要一刀刺下,手停在半空,但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女子,睁着一双大眼,正瞅着自己。 “你,你是何人?在这儿干什么?” “我是何人?”那女子一怔,旋又笑道,“我还要问你呢!你是何人,在这儿干什么?不过呀,我看你鬼鬼祟祟地偷看人家,不像是甚么好人。” 陈家洛仔细打量她,却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面白唇红,乌鬟云鬓,身着宽衫,体态婀娜,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淘气地望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红,答不上话。 楼下大汉坐居中一席,老板手脚麻利地端上几样小菜,还殷勤地替他斟上酒。那大汉闻到酒香,不禁喜上眉梢,正欲一饮而尽,猛听楼上一声断喊:“别喝!”他与店老板抬头看时,但见陈家洛一个翻身,已飘然落地,却没发出丝毫的声息。 “老板您今儿个真是生意兴隆,才药倒几个,这会儿又有买卖……” 老板闻听,大惊失色。那汉子还一团雾水,不知所云,这边陈家洛一拱手道:“这位大哥可知,此乃黑店,这酒里有毒?” “什么?”那汉子手一颤,酒杯登时坠地,摔得粉碎。 店老板见事已败露,怪叫一声,冲家洛劈面就是一掌。陈家洛气定神闲地闪身避过,方欲反击,孰料对方一击之后,径直纵上二楼,立在了那位姑娘面前。家洛见势,叫声不好。那女子也是一惊,与店老板四目相对,只觉两眼发眩。 待陈家洛跳上二楼,那女子早为恶贼挟在了手中。“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你别伤害这位姑娘!”那恶贼狞笑一声,把女子一搡,推到家洛怀中。陈家洛大羞之下,不知所措。忽觉肋间剧痛,惊见那女子咬牙切齿,眼中杀气熊熊,右手紧握一柄短刀,深深刺入肉里。他吃惊之余,左肩一撞,登时将她震飞开去。贼人避开那名女子,亮出一把利刃,当头劈来。陈家洛连忙退后,方要反击,却是一阵头晕,只觉伤处麻痒无比。 “不好,刀上有毒!”刹时间,他只觉得真气受阻,身体笨重。待连连避开恶贼汹涌的攻势之后,不觉一脚踏空,咕碌碌地滚下了楼去。 那恶徒疾跟下来,对准方欲起身的家洛就是一刀。陈家洛忙用手中匕首去格,无奈手上无力,反被对方的大刀将匕首震飞。那大汉见陈家洛处境危急,大喝一声,从桌上拿起那卷物事,拆去裹布,却是一柄宝剑。陈家洛方才初见他时,就觉其品貌不凡,此刻见他亮出家伙,精神不觉为之一振。就地一滚,避开恶贼的刀,留待大汉出手。 但闻那汉子又是一吼,宛如晴天霹雳:“公子,接剑!” 陈家洛一怔之间,早被那贼人凌空将剑抢去。老板拔剑出鞘,一声龙吟,登时满堂生彩,团团青光弥漫四周。陈家洛心中一悸,知道无望,不由放松劲力,束手待毙。那奸贼赞了声“好剑”,欺身来至,挥剑便砍。 此刻的陈家洛神智已是不清,恍惚间,只觉眼前一花,旋又黯淡下来。再睁开眼时,见身前已多了一名黑衣男子。 “陈公子,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这声音苍老,宛然便是寒食之夜,夜访陈宅,坟前遗玉的那位前辈!家洛心中悲喜交加,立时昏了过去。那黑衣人仍是黑布蒙面,见家洛晕却,厉声对呆立一旁的大汉道:“快唤醒陈公子,他一睡去,就再也醒不了啦!”说着,圆目一瞪,恨恨地对店老板喝道:“不知多少无辜路人,死于你们手中,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嘿嘿,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个儿就叫你血债血偿!”他移步而上,举手就是三拳。那奸贼见他出招颇有路数,不敢小觑,抖一抖手中宝剑,挺身应战。 却道那大汉为陈家洛掐了人中,见其一个激灵,睁开眼来,连忙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来,捡出一颗药丸,给家洛服下。陈家洛神智恢复,方欲抗拒,然那药丸入口即化,没多时,顿觉周身为之大舒。清晰地看见那汉子笑道:“公子好些了吗?” “唔,多谢……这,这位大哥……” “不,不好意思,俺不会武功,帮不了你们。” 陈家洛见他人高马大,又是一口的山东话,以为是个豪侠。谁知他不但不会武功,说话竟似文弱书生,温润和雅,不由暗道惭愧,是自己看走了眼。那汉子扶他坐起,陈家洛暗暗调转内息,才走了半个小周天,便觉一阵恶心,两眼发花,几又晕倒。定下神来,但见那恶贼兀自挥舞宝剑,似青蛇吐信,攻势甚疾。四周木桌、木凳早被为所携利风,划上道道伤痕。而那黑衣人却是左右闪动,幻化成人影重重,虽身陷剑风之中,竟然丝毫不损。家洛与大汉正看得眼花,忽听那老前辈一声啸,恶贼肩背已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两掌。 店老板身子大晃,却未跌倒,嘴角溢出一行血来。他本恃手中宝剑锋利,陈家洛又中毒无力,满以为是手到擒来,哪想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那黑衣人步法玄妙无比,半分也伤他不得。现下吃了对方两掌,手中剑法不觉紊乱,慌忙跳出圈子,哇啦哇啦不知喊了些什么,却见方躺在二楼的那名女子跃下,挥舞起手中短刀,向黑衣人冲来。那恶贼也不助阵,只在一边有节奏地击掌拍手,初时尚缓,后来竟越来越快。那女子也和着拍子,将刀舞得愈来愈快,到最后,直如疯虎一般。 黑衣人仍是不慌不忙地闪避着。但见他双手反剪,错步交膝,鬼魅一般四处游走。 女子的短刀每每好似砍中他了,却又每每被他一晃避过,叫一旁看的人为之提心吊胆。 那女子像是与仇人拼命,招招欲置人于死地;而黑衣人便如在闲庭散步,身段飘逸潇洒,化作人影丛丛,穿插其间。陈家洛看得神往,竟忘却了此时自己身受的剧毒。 好一会儿,见一旁的店老板兀自拍个不休,而那女子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只是一味地猛砍,心里忽地一突:“那女孩先前一派天真无邪,清新出世,后来却突然翻脸,刺了我一刀,实是匪疑所思!啊,难,难道那是……” 正思量间,猛见那位黑衣前辈已绕到她背后,举掌欲击,不由失声叫道:“前辈,她不是坏人,她中了狗贼的‘摄魂大法’!!” 这店老板所用,正是载自《九阴真经》,失传百年的“摄魂大法”。他在商无痛、元侨酒中下了慢性毒药,却不加在家洛他们的酒中,正如乾隆所想,怕毒害了官府中人,徒增麻烦。谁料那两名公人去向商爷讨毒酒喝,一时不及阻止。又见乾隆、家洛二人未吃,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欲把他们一并害了,免留活口于世。故此,在晚上派一名同伙要去干掉乾、陈二人。然其等了半天,也不见彼人回来。正焦急间,恰逢那山东汉子投宿。见他包裹沉甸甸的样子,思量油水一定不少,财迷心窍,又生歹念,复端上毒酒,却教陈家洛识破。老板惊见对方未死,又掂量其从楼上跃下的那份轻功,自知不敌。待发现楼上女子后,便趁家洛不意,纵跳上去,目视其眼,用“摄魂大法”控制对方心智,交一把淬毒的短刀给她,假意挟持,趁陈家洛情急之际,让那女子伤了家洛。满以为能胜券在握,却又为这神秘莫测的黑衣人缠住,只得再将那女子当挡箭牌。 他被陈家洛道破机关,不由地停了手来,那女子也随之突然收剑不动。黑衣人看得真切,知道她确系为人控制,身不由己,这才收住掌击,身子微转,径向恶贼拍去。那店老板见势不好,返身急欲夺门而出,早被黑衣人一把抢过宝剑,从后刺穿其背,哎呀一声,毙命当场。 陈家洛见这恶贼自食苦果,心里一阵痛快,旋尔便觉气血翻涌,内息紊乱。忙强加压制,哪里能够?大汉看他两眼翻白,知道不好,忙又给他喂了一枚药丸,却是于事无补。黑衣人冲入后堂,见另几个同党正欲逃跑,一个箭步上去,如菜刀砍瓜,杀了个干净。回来时,见陈家洛脸色发黑,知道这毒性甚剧,药物难以克制。忙在其身后盘膝而坐,运用内力为之逼毒。 陈家洛于雪山苦练十年,内力之强犹似一般武林高手二三十年。一旦有人引导,立即运作如常,再加上大汉药丸的效用,那黑衣人倒没费多大的劲儿。不多久,两人便渐入佳境,陈家洛的脸色也慢慢霁和。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家洛忽将嘴一张,一口黑血喷出,脸上青气更是褪了大半,身子一倒,沉沉睡去。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惆怅阶前红牡丹”,摘自白居易《惜牡丹花诗》诗。这里是指那名年轻少女便似在狼巢虎穴中的“红牡丹”,让人爱之怜之。 第七回 何方可化身千亿 那恶贼一死,“摄魂大法”自破,呆立一边的姑娘恍如大梦初醒,茫茫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低头看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店老板,更是吃惊不小。 “这,这究竟是怎么了?我……我……” 那山东大汉听闻,笑道:“姑娘,你终于清醒啦?!” 姑娘抬眼看见地上一前一后坐着两人。前面那个,便是适才在二楼与之拌嘴的公子;身后之人,黑衣蒙面,不知是谁。却见他两手贴于那年轻公子背上,双目紧闭,头上白烟茵蕴;又见那年轻公子脸上泛青,好似是中毒的迹象,心想:“这大概就是哥哥所说的‘运功逼毒’吧。” 陈家洛一口黑血喷出后,脸色复霁,沉沉睡去。大汉上去从后扶住,道:“我抱他去房里休息。”见那黑衣人缓缓睁开眼睛,又点了点头,方才抱着家洛上了二楼。黑衣人目送其上得楼后,与那女子同坐于一张桌旁,见她茫然地盯着自己,不觉微笑道:“姑娘,你没事儿了?” “你,你是谁呀?”那女子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店老板,“他,他怎么啦?” “他死了。” “死……死了?他不是这儿的老板吗?” 黑衣男子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那女子越听越惊,实不相信耳中的一切。自己久居深阁,鲜有出门,一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哥哥说的江湖凶险,从来只当是耳边风过。没想这次偷偷溜出,便给她遇见,还差点就送了小命。 黑衣人见对方俏丽的脸上忽尔愁云密布,似乎在思忖着什么,便问道:“姑娘,你一个女儿家的,怎会独身来此,你的家里人呢?他们……” 他这一问,正惹少女伤心,对方秀鼻一抽,垂下泪道:“是我不好,与哥哥斗气,才离家出走的。” 这女孩子已是十分美丽,一旦动了哭头,更如一枝带雨梨花,楚楚动人,又仿佛病中西施,惹人爱怜。便是那黑衣人看在眼里,也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原来此女姓姚,闺名水衣,家住天津塘沽。打其不懂事起,已死了爹爹,也从不知自己的娘亲是谁,唯有一个大自己二十来岁的哥哥姚颀。十几年来,水衣只晓得大哥常年在外,甚少回家。听他讲自己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可怎么看其也不像那些满身铜臭的商贾。 有时候,水衣会幻想哥哥其实是个身藏不露的大英雄,大豪杰。手提利刃,浪荡天涯,快意恩仇,那可有多么的酣畅刺激?然她其实也知,这些只不过是一个很少离家超过十里地的少女心中童话而已。所谓“长兄如父”,哥哥对她的要求甚高。在家之时,不但逼着没有坐性的水衣读书学画,还亲自教她习武强身。每次不读完书、不练完功就不许吃饭睡觉。此刻的姚颀,在水衣眼里,就像一块冰,不通人情,不尽情理。 然在其他时候,哥哥却总会如慈母般地关怀爱护她。她曾好几次看到大哥在父亲那快无字的灵位前默默流泪。有时,姚水衣会忍不住冲上去问,他们的父母到底是谁。但每次姚颀话到了嘴边,都又强自忍住,悲上眉梢,抱着妹妹失声痛哭。水衣依偎在大哥的怀中,觉得异常的温暖——大哥何尝不就是我的父母?既然他不愿说,又何必惹他伤心? 现在,黑衣人问起原委,姚水衣便把自己如何与下人打闹,以至于打破了父亲遗留的古花瓶,而与大发雷霆的哥哥吵了一架,赌气离家出走,又不知不觉便来到了这儿的事说了一遍。黑衣人自思,或许是那些贼人贪恋她的美貌,才没立即痛下杀手。姚水衣后悔自己如此任性,一想到大哥与远在京津的家,才收住的眼泪,又要流出。那黑衣人听了,也是欷嘘不已。姚水衣正欲问他来历,却见那山东大汉已自楼上下来。 “他如何了?”两人不约而同问道。 “哦,那位公子的脸色好多了,如今唯全身微烫而已。俺给他把过脉,脉象平和,已无大碍。” “没想到兄台还懂医术。” “俺,俺是名大夫。” 大夫?!黑衣人与水衣诧异地瞪眼直望向他。本以为似他这般的山东大汉,不是镖师,便是教头,怎么也难与印象中慈眉善目、短小精干的大夫形象挂上钩儿。大汉见两人以如此神情盯着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俺们白家世代行医悬壶,方才给那位公子吃的是俺家祖传的‘返生丹’。哦……对了,在下是山东崂山人士,姓白,单名一个岚字便是。不知两位……” “在下王凤池!”黑衣人起身拱手道。 姚水衣实没想到那山东大汉,竟有如此秀气的名字,禁不住掩口暗笑起来。旋又听黑衣老者报上其名,亦觉古怪,不由莞尔道:“小女子姚水衣,天津塘沽人士……” “郁郁翠苔,在石为袄,在水为衣——好美的名字!” 水衣听白岚夸赞,脸上一红,忽对黑衣人王凤池道:“老前辈,您既已告之姓名,何不一示庐山真面目?”说着,竟便去揭他脸上的蒙面布。那王凤池猝不及防,躲闪间,反被拉下蒙布。慌忙一个转身,姚水衣只觉眼前一花,那黑衣人不知何时,早已立在门口。只是脊背相向,仍是没看见其面目。水衣怔怔地呆在那里,正想为自己的鲁莽道歉,却见他轻轻除去门闩,推开大门。两人突感外头一阵冷风灌入堂内,不由把脖子一缩。那王凤池丢下一句“好好照顾陈家洛”后,便隐匿于夜色中。姚水衣与白岚只听到外面风中一声马嘶,接着便是一串笃笃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被吞没在风啸中……两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白大哥,”姚水衣合上大门,将几名恶徒的尸首扔到茅厕之中,与白岚秉烛上楼,“我有一事不明:你既然根本不会武功,又哪来如此宝剑?” “姚姑娘,你有所不知。大约一个月前,俺家来了三个形容、口音都不似我族之人。其中一位身中奇毒,终日只是昏睡不醒。俺们白家祖传的医书中,倒有类似一例。却是用千年蜈蚣、深谷巨蟒烧成的灰烬,和上百年的鸟粪及鹿衔草所熬的汁而成的蛊毒,唤作‘无毒’…… “祖书上说,欲解此毒,必要服下南海琼岛玉环山上的‘七仙草’与‘返生丹’后,再在井水中浸泡七天方可。他们见我要去采药,怕俺一去不回,便拿俺的小侄女当作人质——其实俺是医生,便是他们不威逼相挟,俺也会尽力救助的。只是俺看另两人似乎也已身受重伤,无法长途跋涉,恐怕是其救人心切,故才不甚放心俺吧。俺一路南行,沿着运河来到扬州时,却看见了一件十分恐怖的怪事……”水衣见他说到这里,嘎然而止,神色恍惚,冷汗直流,手不由为之一抖,火光乱窜间,更显森然。 两人正说着,不觉已来到一屋门口。姚水衣跨了进去,但见陈家洛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颇为安详,心想:“这家伙的什么丹,倒还真灵验。”放下手中蜡烛,正欲追问下去,却闻家洛蚊声道:“水……我要……水……” “什么,什么,要喝水么?好,我就去……” “别去!” “为什么?” “他中的是‘鹤顶红’,不能给他喝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水衣见陈家洛痛苦呻吟的情状,急得没有法子。一跺脚间,坐在了床沿。端详着对方英俊的脸庞,将头依在床头,竟尔沉沉睡去——也难怪,一个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突然遇上这许多险事,叫她如何不倦?白岚见那丫头竟睡着了,怜爱地摇了摇头。审视着她那清秀的面容,不禁想起了远在崂山的侄女儿来。他将水衣抱起,送到隔壁房内,给她掖上被子,方悄悄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姚水衣迷迷糊糊地眯开一条缝,只觉眼前金光眩目。一咕碌坐起,已是日上三竿。拍拍昏沉沉的脑袋:“这儿是哪里?我怎么没脱衣鞋就上了床……啊,想起来了,昨天我在陈公子的房里睡着了!那是谁把我弄到这儿来的?唔,一定是白大哥……哎呀,不知陈公子他怎样了,我,我得去看看……” 她匆匆奔出房门,见自己就在那屋隔壁,一头冲进,却没料到恰有一人走出。两人撞了个满怀,来人晃了晃,没有跌倒,倒是姚水衣一个仰八叉,躺在了地上。那人颇过意不去地连连道歉,并伸手将她拉起。姚水衣乍闻其声,有如耳边一个炸雷,全身为之一震。再抬头看时,竟是目瞪口呆,泪流满面:“大,大哥?!你你你怎么也来了?” 那男子一愣,想:“我何时成他大哥了?”水衣却是一步上前,紧抱住对方,大声泣道:“我再也不任性了……再也不离家出走了……打破花瓶是我不对,我对不起爹爹,对不起大哥……大哥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你来了就好,就好……”男子也为眼前这位姑娘的奇怪举动弄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一时说不出话来。 “哎呀!姚姑娘,怎么大白天的,搂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都不害臊?”那男子见随后而来的白岚,苦笑地一摊手,一付无可奈何的样子。 “他……他是我哥哥!” “哥哥?难不成你姓姚,你哥又姓金么?” “姓金?”水衣一愣,松开手,泪眼朦胧地抬头望着“哥哥”,“不,不会的!怎,怎可能?”她忽地跳离对方怀抱,满脸通红垂首问道,“你……真的不是我哥哥姚颀?” 那边白岚笑嘻嘻地向他一指,道:“这位是陈公子的朋友金四爷。他们二人一行,要到京城办事,误投了黑店。也幸亏了陈公子他看透机关,才没喝那壶毒酒,逃过一劫。四爷他本毫不知情,昨夜劳累,早早入睡,今儿个一早起来,才知道真相。”水衣两只手不住地搓揉着自己的袖口,为刚才的举动而后悔不已。她偷眼望去,总觉这四爷越看越像哥哥姚颀,两个人便似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可不奇怪?四爷乾隆见她只是一味地窥视,不发一语,为打破这沉闷的气氛,遂转变话题道:“陈公子他一直在叨念着姑娘呢……” 水衣听说陈家洛重伤中还问到自己,不由受宠若惊地问道:“我现在可以去看看他么?” “可以,请吧。”白岚一转身,引两人次弟入屋,见陈家洛高高枕着几只枕头半躺在床上。家洛一眼看见她,笑了笑,道:“姚姑娘,你没事罢……”姚水衣脸上红红地点了点头。两人你来我往地谈了许久,旁边白岚冷不防插了句:“姚姑娘刚才还把公子的朋友当成她哥哥呢!两个人……”姚水衣见他说得含糊,生怕陈家洛误会,忙道:“不,不,四爷和我哥哥长得真得很像!根,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嘛……” “唔,这倒是件巧极了的事……” “我以后可一定要拜访拜访我的这位‘失散在外的孪生兄弟’!”乾隆此语一出,众皆大笑。陈家洛看了他一眼,心道:“你会安什么好心么?不过是欲找他前来,作你的替身罢了。”然当众间,既不可暴露他皇帝的身份,更不便将此话说出,只是暗暗为姚颀前途担心。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何方可化身千亿”,摘自陆游《梅花绝句》诗。姚水衣将乾隆误认作她的哥哥,便如一人化身千万一般。此乃本作最为重要的伏笔,以后还会提及。 第八回 三春白雪归青冢 “白大哥,昨晚你提起在扬州发生的事,究系如何?” 乾隆与家洛听闻,均将目光放在了白岚身上。而此刻的白岚仿佛被鬼附体一般,脸色徒地变得甚是森人。他虽已把南下采药一事告之三人,但扬州的际遇却只对姚水衣一人提过,尚未及详说。此时经她讲起,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见那三人都注视着自己,略凝了凝神,将那段遭遇慢慢道来: 原来,几天前,白岚来至扬州。由于关心侄女安危,故连夜赶路,无暇休息。而做为大夫,天性使然,一旦有什么珍贵的药材,便是杀头也决不放过。白家的医书上说,扬州的观音山上,月光之下会开出一种“望月迷花”。传说是隋朝隋炀帝所建的迷楼被毁之后,其灵气不散,培育而出。先人写到,此花有明神守魂,祛邪益寿的奇效。 白岚在山上找了老半天,却连“迷花”的影子也没见着。眼看月已渐西,只得垂头丧气地下山来。正踏入山脚的树林之中,忽见眼前黑影一丛,白光四道,疾飞而过,停在前方。白岚躲在一棵树后,屏住气息,借着月光望去,却是一黑四白五个人。当中一名身着玄布长衫,肩上背着个长木匣子。周围四人,都是宽袖大氅。他们呆立于厮,一动不动。一股杀气弥漫开来,几乎将夜露也凝成了白霜。 猛地,一声尖啸由远及近,一顶大白轿自个儿从林中飞来,稳稳地落在玄衣人面前丈许处。有一种好似鬼哭的声音,在白岚的耳边响起:“徐崇,你还想走到哪里去?乖乖地交出那件物事,我会考虑留你一个全尸。” 那玄衣人徐崇纵声大笑道:“朝阴,你们五个一起上吧!单打独斗,你一人不够看!!” “好!” 随着一声尖啸落下,那四个白衣人一齐扑了上去。徐崇引而不发,木讷地僵立其间。待其中一人挨近,突然劈面一掌,旋又将肩上木匣扫去。那人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便在此时,又有两人同时从左右分头攻来,欲抢其手中的木匣。徐崇竟顺势将匣子抛给一人,一转身,拳打脚蹴,已然放倒了另一个。那一位正要去接飞在空中的木匣,忽觉眼前一花,不料徐崇居然已抢到了他的面前。 两人正欲争夺彼物,白轿的帘子忽然微起,几道白光唰唰地径向他们飞去。徐崇暗叫不好,想要阻止,却已不及。只听到啪啪两声,白光击入了匣中,半晌,又是乒的一声,木匣破裂开来,登时从中露出了一柄宝剑。徐崇惊见此景,着双脚于空中虚踏几下,欺至剑旁,出手拔剑。那剑刃与鞘身相擦,发出龙吟般的震响,刹时间,就有一道青虬在空中曼舞开来。白岚远远地看得出神,一时竟忘记了逃跑。 那徐崇一路剑使得好,但见团团剑花在尚留于空的白衣人身边飞旋,把他牢牢裹住。沙沙声中,但听得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划破死寂的夜晚,那人竟已被割成了碎片!徐崇被血污泼了一身,却是毫无所动,沉默良久,纵声长笑。便在此时,轿中“哼”的一声,一物冲帘而出。只见它在空中滴溜溜地飞转,直向徐崇袭来。徐崇大喝一声,手中长剑一抖,径向来物卷去。来物忽一停顿,猛地舒展开来,徐崇也自停下攻势,与其一同落地。白岚此刻方才看清,原来那是人非物,也一样的白氅披挂。其须发俱白,泼洒下来,半掩了面目。此人咳了一声,恻恻阴笑道:“宝剑出鞘,令你的玄女剑法锦上添花,精彩,精彩!”正是方才轿中之人。 徐崇抹了把脸上的血,朗声笑道:“毕竟你太阴星君也不得不亲自出马了,在下正想讨教。”那老者也不答话,只把身子一闪,已然冲到了徐崇的面前。刹那间,只见徐崇的前后左右,涌现出无数的拳风爪影。那老者好似分成四五个人一样,在其身畔闪现。白岚方为徐崇捏了把汗,却见他将右手一抖,便有万道青光冲破包围,绽放开来。那光越来越亮,哧喇一声,老者闪在了一边,徐崇也复提剑在手,敛气凝神,巍然不动。 老者一击不成,又是连出数式,招招凌厉异常,左右不离徐崇要害。不过每一次快击,均为对方手中长剑化解,其自己的白氅反被砍破了数处。老者自觉狼狈,倏地双爪划空,收于当胸。鼻中嗡嗡作声,他那三个被打倒在地的手下竟又都跳了起来!他们伸出长长的指甲,朝自个儿身上乱戳一气,喉头发出如犬吠般的响动。又发了疯似地乱蹦乱跳,狰狞的脸上现出一派痛苦不堪的神情,有一个甚至将自己的长袍撕得七零八落! “九转摧命功!”徐崇见之,不禁失声叫道。 见他们飞扑过来,徐崇抖开了三朵碗大的剑花,向当先一人削去。谁想他不闪不躲,勇往直前,青光闪处,其左臂连肩俱成屑粉,血花四溅,洋洋洒洒。那人面无反应,不吭一声,竟然挺身扑到刺来的长剑之上,嚓的一声,贯胸而过,穿透咫余。徐崇给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魇住,犹豫中,后面两人爪风已至,直捣其之背心。而他竟是头也不回,腾出右手掌心一翻,贴入来者怀中。就听到凄雾中一阵骨碎骼裂的响声,那人一仰头,口中血如泉喷,洒向一片星空。又化作场大雨,淅淅沥沥,落在地下。 此人虽中重手,仿佛无知无觉一般,竟用手脚缠住徐崇左手。一时之间,徐崇既不能拔剑,也不能撤掌。便在此刻,另一人也赶了过来。其尚未近身,早挨了徐崇两记快若电闪雷鸣,猛似蛟龙出洞的脚踢。却好似没事一般死死抓住对方双腿,不论如何也不放手。这边三人缠住手脚,那头的老者爪风已至,徐崇想躲也躲不了。但见那千头万绪、纷繁点点的爪影刹时间汇成一爪,狠狠勾进徐崇肉里,仿佛连其手腕也已没入徐崇的胸膺之中。让人匪疑所思的是,这一爪下去,竟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 老者忽地拔出利爪,跃出圈外,哈哈大笑。徐崇山呼声“走开”,右手一颤,插穿一个白衣人的长剑如游蛇一般活动起来,左顾右盼,愈动愈烈。忽然间,但听噗哧一声,仿佛有千万条青蛇从他体内钻出,张牙舞爪,硬是将其撑作碎片,飞散开去。徐崇手脚并用,左臂上那家伙被他猛力一掌,如断了线的风筝,荡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远处的树干上。另一人教其一脚飞踢到半空,坠下扎在利刃之上,哧啦一声,分成两半! 徐崇干笑三声,喷地一大口鲜血迸出,铺了一地。他身子东倒西歪,踉踉跄跄,放不稳脚步。一剑点地,才自勉强立定,肩头一歪,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此刻的地上,满是残尸碎肢,夜风吹来,白岚闻到那股血腥味,不禁一阵恶心,险些就要呕吐出来。那老者在一旁凄凄嘿笑,一手晦着腹部,一件白氅早染红了大片。却不知他何时已结结实实地吃了徐崇一剑,似乎伤得不轻,也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 经风一吹,白岚这才醒悟,忙忙地便要离开这是非之地。转身还没跑开几步,忽闻脑后“哏”的一声,狂风大作。回头一看,不由倒抽了口冷气——原来满身血污的徐崇已纵剑跃至跟前!来得近了,他才看清,原来这徐崇是个五十来岁之人,其面目清瘦,两只精光烁烁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白岚此时已吓得两腿酥软,迈不开步子。却见那徐崇长剑一划,铮地入鞘,一把拉住其臂,将宝剑塞到他的手中,大声道:“麻烦先生务必将此剑送到湖北堆蓝山玉泉寺东石泉上人处!记住按‘嵩山今又守岁,坤草合多一步。苍天有眼难见,地狱倒辟一路。’的口诀,自找到他老人家……徐某当铭记先生大德……” “我,我……” 徐崇淡淡一笑,转身一纵,与近来的老者又战作了一团。白岚手里紧紧捏着分外沉重的宝剑,一时不知所措地呆在那儿,良久回过神来。连忙撒开腿,没命地往林外跑去。好容易出了林子,兀自狂奔不懈,直到双腿麻木,再跑不动了,方一屁股坐倒在地,心跳不止…… 三人听白岚道完其离奇的经历,仍是痴迷其中,不能自拔。白岚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从一旁拿起静卧着的宝剑,轻轻搁在桌上。众人为此一举,方才如梦初醒,凑过来审视这件不平凡的物事。在透过窗格的日光映照之下,剑柄上一颗白莹石泛着淡光,剑鞘上雕龙刻凤,甚是庄典。怎么看也不过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古剑而已。 陈家洛一手撑着床沿,一手稳稳将剑提起,果是沉重异常。抬手间,宝剑出鞘,“铮”的一声长吟,屋内便涌满了青光。 “好剑!!” 乾隆见过无数神兵利刃,似乎除了骁骑营都统高式非的那柄扶桑名刀“焦鬼”外,无一可与之相匹。他正伸手想向陈家洛要来看个仔细时,家洛忽把剑入鞘,轻轻相阻,微微笑道:“金兄可知此剑名称来历?” 乾隆虽则学识渊博,然于相剑之道,知之甚少,不禁惭愧道:“这,这个么……愚兄实在不知,望陈老弟指教。” 陈家洛见他答不上来,脸上竟是颇有得色,略带嘲弄地笑道:“不敢!原来金兄学问如此了得,却也不知?其实,说来此剑还真是件不祥之物。它乃春秋时吴国大将伍员与越国大臣文种,为昏君夫差和暴君勾践赐死时所用的宝剑‘属镂’!哎,可惜一世忠良,却落得如此下场……这些狗皇帝,真是该杀!!” 乾隆听他说到“狗皇帝”三字,心中有些不快,遂驳道:“陈老弟此言差矣……那夫差乃吴国的大王,勾践是越国的诸侯。他们固然心狠手辣,残害贤臣,却都不是皇帝……” “那乾隆这家伙,总是了吧?!” “你……”乾隆心里大怒,原来这小子拐弯抹角的,便是要骂朕昏君暴君!哼,你存心激我动怒,朕若发作起来,便是输了一招。见他得意洋洋,强压住心头之火,冷冷道:“老弟如此非议当今,恐怕不大好罢……何况你又是如何知道此剑便是‘属镂’?”他心里不服,认为家洛故意有此一说,欲讨口舌之利。 陈家洛猜透他的心思,笑道:“这个么,其实也没什么。”说着,便将宝剑递给乾隆。乾隆接过仔细一看,不禁气得吹胡子瞪眼——原来那剑鞘另一面之上,分明用篆文刻着两个字: “属镂”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三春白雪归青冢”,摘自柳中庸《征人怨》诗。“青冢”原指汉王昭君的墓。只因传说彼处地草皆白,唯昭君墓上草青。如今“白雪”喻那几个白衣人,“青冢”喻为其掘墓的青辉宝剑“属镂”。 第九回 草色青青送马蹄 因为陈家洛伤重,白岚医者天性,姚水衣心里牵挂,乾隆不忍弃之不理,故均留下照顾。他们在店中一呆就是十天,也亏得客栈里粮米菜蔬、鸡鸭鱼肉储备充分,陈家洛能够吃好睡足,才恢复得特别地快。到了第十日里,已可行动自如。他含泪重葬了商无痛与元侨二人,却又因乾隆将早在床底下找到的两名公差埋在其不远处,而几乎与之大吵一架。姚、白二人看在眼里,回想起那次鉴别“属镂”宝剑之事,总觉他们两人之间,有些古怪。 且道正午时分,水衣做好一桌佳肴,总也找不到二人,问了白岚,也是摇头。心里有点不安,便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四处叫喊,声音都为风声盖过。她理了理芜乱的头发,急得跺脚。误走误撞间,却看见前面旷野中,有一人正在那儿舞剑。凝神一瞧,正是陈家洛!远远地望见他左手握着那柄属镂宝剑,左挑右点,劈、砍、扫、刺、切、封、削,招招迅疾绝伦,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利剑至处,尘土飞扬。剑啸夹杂在风吼之中,篙草瑟瑟,树叶飘飘,唯家洛的发丝半分不乱,好像已把四面的狂风拒于剑气之外。 水衣叫了声“陈大哥……”,又为风声淹没。而陈家洛仿佛已听到了她的呼唤,倏地收手,矗立于斯。忽尔,手中长剑一抖,嗖地飞向前方,扎入一柱朽木中,铿锵作响。水衣这才发现,原来那儿还有一人,就站在那段枯树边,剑刃离他只有半尺。陈家洛把长辫往后一抛,仰天长笑,只见其人,不闻其声。呼呼风啸中,姚水衣倒听到另一人的声音:“我本可以趁你伤势未愈离开的。” 陈家洛陡地敛去笑容,低头不语,好像在倾听风的耳语。良久,方垂首道:“不错!你不但可以独走,更可以杀我灭口。我……我欠你一命,更是早该死了三次,就私底下说来,的确应该将你放过。然为了天下数以万计的汉人,我不得不带你回海宁去……” 那四爷乾隆苦苦一笑,双眉紧锁。而姚水衣听了这番话,却是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三个人呆呆地僵持在风中,一只乌鸦飞过,在苍天的映衬下,显得煞是刺目…… 夜晚时分,店里满是阴霾的气氛。陈家洛心事重重,闷闷不乐;四爷乾隆酒菜不沾,呆呆而坐;姚水衣也一改往日里活泼的脾性,只情是吃。白岚不明就里,怎么今个儿三人都一声不吭?还是陈家洛先打破僵局:“我想明天即刻动身出发……”乾隆与水衣闻言,心头都是一突,凝望着一脸庄重的陈家洛。 “这么急?……唔,话说回来,俺也该尽快启程,只是……” 姚水衣正想插上一句,忽觉面孔发烧,眼前的景物都在左右摇晃。 “怎么啦,姚姑娘?你的脸色不好。” “哦,我……我的头很晕……”姚水衣话没说完,便趴在了桌上,不醒人事。白岚起身欲扶,猛然间也觉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不好,是蒙汗……”一个“药”字尚未出口,啪地推翻长凳,一头栽倒。 “你……”,陈家洛手指一旁若无其事的乾隆,只感到头重脚轻,站立不住,“你……你这狗贼……” 乾隆看了摇摇晃晃的陈家洛一眼,道:“……菜里放了店里找来的蒙汗药,死不了人的。其实,我一直都很赏识陈兄你的文韬武略,只可惜……只可惜……唉……”,见他晃得厉害,正想上前去扶一把,忽又将伸出一半的手缩回,缓缓放下,目光渐渐黯淡,“朕本也打算明日离开……唯愿你永远不要落在我的手里……”陈家洛想说什么,却是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绊,倒在地上,已失去了知觉…… 姚水衣被人推醒,睡眼惺松地一看,天早大亮。外面风声已止,只有鸟儿的微啭,扑鼻的花香。一旁的陈家洛正笑吟吟地瞅着自己。 “啊,陈大哥……我……” 见她一脸迷惑,陈家洛叹了口气,道:“昨晚咱们都叫人下了药啦……”姚水衣吓了一跳:“是,是毒……药?” “不,不,不!是蒙汗药!”陈家洛别过头来看了一眼还在昏睡的白岚,将牙紧咬,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转脸一把握住对方白嫩的小手,红着脸道,“姚姑娘,其实……其实有些事儿,我一直想要说出,可,可又怕……所以总瞒着你……” “是……什么?”水衣轻轻挣开他的手,羞涩道。 陈家洛被她挣开手去,神色极为尴尬,嗫嚅道:“如果……如果你知道我骗了你,你……你会生气吗?” 姚水衣闻言一怔,忽地想起家洛与四爷之间的那些怪事,哪怕脑筋再过愚钝之人于冷眼旁观之下,也知他俩决计不是一伙的,遂道:“是你与那个四爷……” “不错,”陈家洛听她一语点破,也知自己毕竟太过意气用事,与乾隆两人这几日来的表现,实不似先前所说的同道伙伴,“他……他原是一个奸恶之徒,在京城为我们红花会的豪杰擒住,原要押送到海宁总舵而去。谁想半路中插进了这么一杠子事儿。当我毒发晕倒初次醒来之时,还很为你们担心。一则怕他趁机逃跑,二则更怕他会不利于你……嗯,还有白大哥!想来对方尚且顾及你的武功,不敢贸然动手。唉,谁料昨晚他获悉我欲于今日启程,终于还是狗急跳了墙……又……又或者他怕害死咱们以后,红花会不会轻易将他放过,所以没有下甚毒药……” 水衣自那天在楼道上初遇家洛之后,立即便为其俊朗的相貌与一身的侠骨柔肠所折服。一颗芳心,廿年初动。故虽家洛这番解释疵漏甚多,她却也不愿细想,深信不疑。 此刻,白岚悠悠醒转,水衣于问寒问暖之间,将事情本末告之。白岚乃是老实之人,更没有一丝的怀疑。他问到家洛往后欲待作何打算之时,陈家洛略一沉吟,仿佛打定主意,反问白岚:“白大哥如今是打算先去琼岛采药,还是前往湖北送剑?” 白岚被他如此一问,竟尔答不上来,抚着趣青的脑门,为难道:“俺自己也不知啊……家中病人毒势凶猛,俺的侄女又在他们手中,怎么可以耽搁;然徐崇大侠全心全意,生死之托,俺更不能弃之不顾。唉,这实在令人大伤脑筋……” 家洛望了对方一眼,正待发话,却听一旁的水衣插嘴道:“白大哥,如果你放心得过,不如让我前去送剑如何?” “这……” “姚姑娘,你难道不欲回转塘沽家中去了吗?你不怕你的哥哥担心?”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就这样回去,岂不是要错过一场好戏?何况我此次出走,早回也是挨骂,晚回也是挨骂,倒不如前去堆蓝山一行,可能还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儿也不一定。” 陈家洛见她仿佛从来没有一丝烦恼似的,脸上刹时放出兴奋的光,不禁暗暗摇了摇头,说不出是无奈还是羡慕,转脸对白岚拱手言道:“白兄,其实在下本来打算毛遂自荐,去走一遭的……” “好啊,好啊!我和陈大哥一道去!”姚水衣拍手嚷道。 “姚姑娘,令兄既然那般疼你,此时自当心急如焚……” “啊?这个,这个……这样好了,我们到附近城里,我给我哥写封信去,叫他不用担心,总可以了吧——陈大哥,就带我去吧。我保证,一定会听话的。” 陈家洛见她眨着大眼,那副可怜巴巴的神情,不由得心中一软,踟蹰不决。水衣见他不吭声,便顺着竿子往上爬道:“陈大哥不说话,可就是答应罗!好,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好了的话,可不许反悔!”家洛暗想,如果就此让她独自回去,总也无法叫人放心,倒还不如带她同行,事成之后再护送其安全到家。盘算妥当,遂点了点头,把个水衣高兴得什么似的。 “那陈公子……” “哦,我这里有适才写好的一纸信函。劳烦白兄途经海宁之时,顺便送到西北破庙之中,自然有人接应。” “好!”白岚爽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三人来到商无痛、元侨坟前。陈家洛洒酒祭过两位义兄后,与白岚挥泪而别,同水衣驾起先前乘来的马车,徐徐离开。白岚翻身上马,回头目送着车子在眼前渐渐失去踪影,又看了一眼这家不寻常的“通门客栈”,马鞭重策,一骑红尘,向南飞奔而去…… 话分两头,却说陈家洛一路兼程,与水衣二人由镇江坐船溯流而上,途经金陵、武昌,直向湖北堆蓝山进发。到了江陵,已是四月初八。此时,正是春光大好。一路上风光旖旎,道不尽的奇峰秀水。水衣一脸兴高采烈,早将她大哥抛到了爪哇国去。而陈家洛却无时无刻不在苦思瞑想着徐崇交代的那几句口决:嵩山今又守岁,坤芥合多一步。 苍天有眼难见,地狱倒辟一路。然就是不解其意,让人匪疑所思。 “陈大哥,到岸了!” “哦……”陈家洛被水衣的叫声将其从思绪中唤醒。经过这许多日子的颠簸,又加上苦解那哑谜,身心已是疲惫不堪。此刻终于踏上大地,吸一口扑鼻的馨香,令人顿觉无比舒畅。 活动罢筋骨,他俩雇了驾骡车,向江陵城驶去。“陈大哥,这里的山水与江南全然不同啊,奇峻峭丽得紧。” “是呵。”陈家洛点点头,遥望远方一带青山,眉绕暗云,出神道:“江陵在东汉三国时被称作荆州,是当时的江湖之汇、兵事要冲,各路英雄逐鹿于此,均想占为己有。” “那样的话,此地一定打过不少阵仗罗?” “是啊!蜀国大将关云长便曾是在江樊水淹七军……” “啊呀!那岂不是要淹死很多的人?他们的哥哥可都要伤心死啦!陈大哥,我不明白:为什么大英雄、大豪杰都那么爱打打杀杀,大家一道和平相处,安居乐业,不是很好么?何以其太平盛世不享,却为了得到天下而使生灵涂炭?难道他们就从来没有顾及过老百姓的死活么?” 陈家洛闻言一怔,对方的话语如霹雷一道,响在耳边,震得他一时居然答不上话来。想想红花会如今正欲揭竿而起,赶走满人。这样一来,打仗杀人总是难免,却可要连累多少无辜的黎民百姓?他觉得,水衣那一席天真的话儿,仿佛正是在责难自己,将其原来认定是绝对的一切真理击得粉碎。 马车又行了许久,远远地,现出了江陵古城的轮廓。待得近了,尚在恍惚的家洛猛然间感到一股子苍凉与孤独袭上了心头。耳边,似乎有无数英灵在呼唤他的名字,脑海中千万名伟人的事迹闪过,一股豪情壮志油然而生:想其男儿在世,倘若不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大成就,岂不枉为丈夫?自己怎可如此儿女情长,置复明大业于不顾? 且不说他心里思潮澎湃,此时车子已然缓缓驶入城内。家洛与水衣下得车来,信步闲走。天象已交未时,江陵城内不知怎的人潮如浪,沸反盈天。 “哇!怎么这里聚集了那么多人?到底出了甚么事啦?” “这位大叔,”陈家洛一把拉住一名路过的老汉,“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呀?怎么城里如此热闹?”那老汉笑笑道:“今天?哦,你们是外乡来的吧——今天呀,是樊妃娘娘的圣诞忌辰!” “樊妃?”陈家洛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正欲问个明白,老人已然走远。忽闻有人嚷到:“开元观在演戏呀!”登时,人潮向西劲涌。陈家洛生怕与水衣被冲散开,遂而紧拉其手,大红着脸,随队伍前进。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草色青青送马蹄”,摘自刘长卿《送李判官之润州行营》诗。此指家洛、水衣、乾隆、白岚各驾车马,离开“通门客栈”。 第十回 昔年戎虏犯榆关 陈家洛与姚水衣二人,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好容易来到一座气势宏伟的观楼之前。 楼旁临时搭建的戏台上,一名宽袖长袍、古人打扮的男子,正立在当间儿。身旁一女扯袖而唱:“大王啊,妾不食肉,但为君。望君弃田猎,重操政……” 陈家洛一下记起,原来春秋时期,此地乃是楚国疆土,樊妃为楚庄王的一名宠妾。 她常劝自命“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楚庄王选贤用能,勤政治国。而庄王独好狩猎,不问国事,樊妃多次劝戒,都当作耳边风吹。于是,樊妃不食一肉,以明己志。楚庄王为之感动,遂弃娱从政,终成伯业。没记错的话,城东北还有一座樊妃“谏猎墓”。唐张说游此,就有“楚国所以霸,樊妃有力焉。不怀沈尹禄,谁进叔敖贤”的诗句咏怀。想想是非善恶,后人自有评判。一个弱女子,尚且为国为民,难道自己堂堂男子汉,就不应助红花会成功吗? 且不说这边陈家洛欷嘘感慨,却道姚水衣看戏入了迷,不禁为樊妃的深明大义而击节叫好,大声欢呼。她正自尽兴,忽觉有只贼手摘下了悬于腰间的钱袋。心道不好,一翻腕儿,就要去抓,却为对方如泥鳅般地滑走。水衣急了,回头看时,见一人正往外挤,偷儿断然便是他了,忙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穿梭于人群之中。那人偶尔往后一望,瞥见水衣紧紧相随,不由吓了一跳,纵身飞出队伍,径上房顶。姚水衣哼了一声,也自跃上屋脊。两人又在房顶追赶起来,惹得大众一阵骚动。 那人身手着实不弱,于屋顶之间腾挪纵跃。水衣轻功不佳,眼看就要跟他不上。正在焦急之际,骤闻前边偷儿惊叫一声,从屋顶上一个筋斗栽了下去。姚水衣内里诧异不已,也自跟下,但见那人正与一十五六岁的少年缠斗。少年虽然年纪不大,然其一招一式,却是沉稳矫健,章法严谨,颇有大家风范。贼人眼看不敌,突然跳出圈子,右手一扬,飞出一件物事。少年不慌不忙地弓腰闪过,身形一挫,拔地而起,两腿于空中如风车一般,瞬时间踢出了方位不同的七脚!其每一脚均挟雷霆之势,不离敌手要害。那贼人招架不住,连连中招。要不是少年气力不济,恐怕早已将他搁倒。 纵是如此,小贼已然东倒西歪,手中钱袋也给踢飞。他情急之下,虚晃一招,再不要钱袋,抽身便跑。那少年并不追赶,见他走得远了,才骂一声:“没出息!” 姚水衣拾起自己的钱袋,打开一看,里边银子一两未少,总算松了口气。那少年转身欲走,被水衣叫住,他回过头来,水衣这才看清,原来对方是一个如此英俊的少年,剑眉大眼,一条辫子油黑光鉴。着一身小灰布外褂,白绑腿,一双半旧的黑棉布鞋,朴实而又稳重。只是其眉宇之间,却藏一种他这个年纪所不该有的忧伤。 “怎么,大姐姐的东西可有缺少?” “没,没有……只是,多谢这位小侠出手相救,不知小侠名号如何,小女子感激不尽。” 那少年听她小侠长,小侠短的,怪不好意思,将脸涨得通红道:“大姐姐过誉了,区区贱名,不足挂齿,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竟自顾自地拔足远去。 虽然对方与已有恩,但他那副冷冰冰的态度,毕竟令水衣颇不高兴。她正在那儿出神,陡觉有人将手搭在自己肩上,惊怒之下,不由条件反射地挥拳打去。谁可料知,来人力气奇大,居然将其右手牢牢捏住,动弹不得。姚水衣大急,又要举起左手,方猛然发现,原来来人正是家洛! “陈大哥……” “快!快跟上去!”不等姚水衣答话,陈家洛将其一把架起,施展开“轻功提纵术”,向那少年走的方向趋走。姚水衣被他挽住手肘,不禁脸上飞红,羞怯万分。陈家洛轻功极佳,水衣只觉两旁的房子一逝即过,转眼已可看见那少年的背影。他行得并不甚快,来到一家上书“纪家酒庄”的店楼门口,转身走了进去。陈家洛与水衣互望一眼,也自尾随而入。 到了堂内,见少年在一张桌边坐定,垂首默然。那张桌子还有一人,背对着大门,看不见脸面,然观其穿着打扮,却是与少年一模一样。他抬头似乎问了那少年几句,少年答了寥寥数语后,又是低头不语。 陈、姚二人在门口一席坐下,家洛将包裹着绸布的宝剑轻放在桌上。小二过来,他们要了几样简单的小菜,便都将目光放在那一桌上。水衣见家洛眼神古怪,正欲问个明白,忽见他缓缓抽出笼中两支竹筷,抬手一扬,向与少年同座的男子疾射而去! 水衣没料到陈家洛会突然发难,茫然无措间,却见那名男子头也不回地接住了筷子,手腕一转,两支竹筷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径直朝水衣、家洛他们分头射来。向陈家洛的那支来得急,但闻嗖的一声,钻入他的右手袖中。陈家洛一折其腕,便在姚水衣面前将飞来的另一支筷子夹住。这一串动作,其实都只发生在一瞬之间。那人手法奇绝,劲力极大,要不是陈家洛的话,水衣自认绝无可能躲开。 那男子哈哈大笑,转身赞道:“几年不见,师弟的暗器又精进了!” 姚水衣这才看清,原来对方三十出头年纪,身材高大。两道上扬的浓眉,甚是威武。双眼炯炯有神,一脸的豪气。 “顾师哥‘水影镜’的手法,也是炉火纯青。小弟区区微技,有何足道?”陈家洛右手垂下,只见零零星星的碎竹筷,一截截地从其袖中滑出。那男子一愣,复笑道:“还说呢,师弟的内力,可真是不凡哪!” 陈家洛微笑着一拱手,迎了上去,水衣随后跟上。两人来到对过,四人谦逊了一番,方一同坐下。那少年一见水衣,不禁大吃一惊,水衣则报以一笑。陈家洛首先向水衣介绍道:“姚姑娘,这位是我师伯的大弟子顾孟秋顾师哥。”原来陈家洛的师尊袁士霄,本属大理点苍派,与师兄汪士封同门学艺。汪士封以苍山无影脚造诣最高,而袁士霄深得灵蛇剑法真髓。所以追踪而来的陈家洛一见那少年的脚法,便知是其同门,与水衣紧随之后,不意真的遇上故人。 “这一位,是我的朋友姚水衣姑娘。” “姚姑娘真是洛神丰韵,清秀可人。师弟福份不浅……” 姚、陈二人教他如此一说,对视一眼,不由得脸上发烫。 “顾大哥好——这位小哥是……”水衣好半天,方开口道。 “哦,他恐怕陈师弟也不认得。他叫小东,是师父近年收养的一名孤儿……” “我看小东的‘苍山无影脚’也已颇有火候,果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怎么……” 陈家洛洒然一笑,将方才之事合盘倒出。那顾孟秋默默点头,道:“我还在想,为何他去买药,迟迟不回,却原来……唉,这小子从小就很孤僻,不大爱与别的孩子玩耍,只是埋头练功……怎么刚才不向我说清楚呢?……唔,还不快叫陈师兄,姚姐姐?” 那少年小东偷偷撇了师兄一眼,旋又垂下头来,低声道:“陈师兄好!姚姐姐好!” 姚水衣见他好似很害怕的样子,不禁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给他碗里夹上菜。小东抬头看看水衣,不觉报之一笑。顾孟秋怜惜地瞅着他,叹口气道:“也难怪,他小时候曾眼看着父母为歹人所杀……唉,今天与师弟不期而遇,咱哥俩七年未见,说这些伤心事干甚?来,来,来,大家干上一杯。” 陈家洛知道这位师兄爱酒,自己虽不长于此道,却不能扫了他的雅兴,不觉满满斟上,一饮而尽。 “痛快,痛快!对了,陈师弟,你们两个这是要去哪儿啊?” “哦,姚姑娘家住当阳,在与哥哥回家途中失散了。幸尔遇到了我,这便是要送她回去。” 水衣诧异地看着陈家洛,心里不明他为何撒慌。 “师兄此番离山,要至何处?” 顾孟秋长叹了口气,半晌方道:“还不是为了那柄‘属镂剑’?”家洛与水衣对望一眼,心里一个咯噔。陈家洛向桌上正裹在黄绸中的属镂剑一瞥,脸上一搐,略定了定神,问道:“属镂剑?” 顾孟秋也仿佛不经意地瞥了眼那卷黄绸,颇为诧异地问道:“此剑之事已传得沸沸洋洋,难道师弟不知?”家洛摇了摇头,一旁的姚水衣更觉奇怪,几次张口欲言,终于还是忍了下来,却听顾孟秋接下去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了,算起来,那可是八九十年前的事儿啦。 “当时,正是康熙二年。二月里,在五台山北台叶斗峰上,天下武林同道,各门各派的掌门人,均各云集于斯。商议着如何推选出一名武林盟主,统领黑白两道,举兵推翻满清鞑子。二月的五台山,还是一片茫茫白雪。 “大家正谈到激昂处,却有两名异族装束的不速之客闯入会场。他们自报家门,声称来自西域雪疆,一个叫缪哈尔,另一个叫卡多。想趁这各路豪杰共聚一堂之际,向大家印证武功。群雄多自重身份,不愿参与无谓的打斗。那两人见没人应承,不由发恼,卡多数掌打死几名奉茶僧人,惹怒了栖霞派的掌门郭取正,跳将出来,指名向其领教。 “那郭掌门所使的武功家数,乃是栖霞凤翔拳。这套功夫虚招多,实招少。以己诱敌,伺机反击。叫卡多的几十招下来,被其连连打中,却都仿佛是搔痒一般,浑然无觉。郭大侠见无法得手,心头烦躁起来,一不小心,当胸吃了一掌,竟然登时狂吐鲜血,倒地毙命! “在场之人无不为卡多深厚的内力所震撼,那栖霞派的弟子方欲为师父报仇,峨眉掌门无妄师太却走出列来,欲好好教训两名狂徒。峨眉一派,因世代沿传《九阴真经》,故在武林之中,地位极高。众人见无妄师太出头,个个屏气以观。那个卡多竟然毫不畏惧,嚷声:‘得罪了!’揉身扑上,一掌直拍师太面门。 “无妄师太凝立于斯,以指代剑,施展开峨眉剑法。卡多亦自使出一路古怪拳法,左跳右蹿,猿猴一般。一时间,两人分拆百十余招,却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负。群雄见当今武林泰斗无妄师太尚不能胜之,不觉人人噤若寒蝉,暗暗忧心。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昔年戎虏犯榆关”,摘自温庭筠《伤温德彝》诗。此地“戎虏”借指“缪哈尔”与“卡多”,“榆关”指武林大会。 第十一回 一败龙城匹马还 “师太久攻不下,一收手,套路又变,所使掌法如龙游四海,恍有千钧之势,耳边但闻风声大作,几盖过北风之啸。这正是峨眉又一绝技‘凭风掌’。此掌法全赖《九阴真经》的内功为底,走的却是阳刚的路子。本来,此举有违峨眉派历代阴柔的武功。然这位无妄师太,生来豪侠,那份气概实不下于男子。因为颇嫌峨眉派的功夫太小家子气,故而创出此一掌法,其生猛刚烈决不逊色于‘降龙十八掌’。 “这早已是名动江湖的绝技一经用出,立刻引来一阵喝彩声。卡多似乎也甚是忌惮,不敢正面迎击,只是闪避。待师太将那六六三十六掌均各舞过一遍,又转到第一掌‘风乍起’时,那卡多突然停步,径用己掌与之对击,发出震天巨响。只见两人掌心相对,头顶上雾气袅袅。这一下比拼内力,却是半分掺不了假,硬碰硬的真功夫。 “过了好一会儿,卡多脸上仍很轻松,然师太的面目已是扭曲得不成样子!突然之间,她口中黑血喷出,脸孔发紫,浑身颤抖,又是一大口黑血喷出,身子竟被卡多震出数丈之远!!峨眉派弟子大骇之下,慌忙去扶,却又都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师太全身酥软如泥,宛如无骨一般,已咽了气! “‘碎骨绵冰掌!学艺不精,各位见笑……’说完,卡多仰天长笑,嗓音可怖。 “少林主持晦空大师把牙咬得格格作响,大喝一声,道:‘何方妖人,胆敢残害我武林同道?阿弥陀佛,你们两个速速自吻谢罪,别逼老衲大开杀戒!’“‘哼哼,’缪哈尔冷笑道,‘在下缪哈尔,就近习得一功,叫‘雪中火’,正与方丈的‘九阳神功’相匹,还望大师不吝赐教……’晦空大师骂了声‘鼠辈’,身形一挫,早已来至其之身畔。 “缪哈尔亦知晦空乃武林第一人,不敢怠慢,摆开架势,小心应战。晦空大师的大般若金刚掌已臻化境,缪哈尔不但毫无近身的机会,反被动牵制,落于下风。只闻呼喇一声,两人手背一格,双掌互拼,粘在了一起。次番‘九阳神功’对‘雪中火’,又与方才不同。他们脸上泛着红光,头上热气腾腾,脚下的积雪竟尔渐渐融化,四条腿缓缓没入其中。双方功力相若,不分伯仲,僵持于斯。便在此刻,卡多忽然上前,瞅准晦空大师后心就是一掌!众人见之,俱皆惊呼。方丈身子剧震之间,已是飞出老远。 “‘你……’晦空大师由人扶起,怒指二魔,欲待诟其无耻,只是一时气阻,说不出话来。大家见晦空大师也不是他们对手,都不敢再上前挑战。众人正自恐惧,猛然眼前人影闪动,唯见一名二十来岁的带发僧人,立在当间儿,手里提着把古剑。 “‘你们两人用如此卑鄙的手段,不觉胜之不武么?两位来此,不过是想做那武林盟主。且先赢了小僧再说。’ “两人上下打量着这个毛头小子,哈哈大笑道:‘看你年纪轻轻,口气倒是不小。 难道你的身手比少林、峨眉两派的掌门还了得?’“那僧人并不作答,抬手径向二人一剑刺去。双魔并没将之放在心里,只由卡多独自出列应战。谁知二人未过几合,卡多已然中剑!群雄见那僧人剑法精妙绝伦,其身形矫健,有如翩翩起舞的仙子,实在是闻所未闻,美到了极点。彼剑身翻飞,常现出万道青光,耀得人睁不开眼,杀得卡多手足无措! “卡多见他剑式宛如行云流水,一气贯通,连绵不绝,将自己围了个水泄不通。伸头缩脚间,怕就要挨上一剑。本拟近身以‘碎骨绵冰掌’制胜,却苦于沾不得其身。陡见卡多居然在那青年手下处于劣势,别说缪哈尔,便是在场余人,也都是大吃一惊!缪哈尔见卡多渐渐支持不住,连忙冲了上前,相助于他。两人一经会合,拳脚路数又变。 一攻一守,一开一合,配合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这一下,堪堪与青年僧人战成平手。 “有一个奉茶僧人观之,叫出声道:‘那不是两年前才入寺的胡铭官吗?怎么一个没剃度的俗家扫地僧人,竟会这般厉害?’群雄闻之,更觉奇怪。见他们又拆了百余招,却是谁也没伤到过谁,便如事先安排好的表演一样。便在此刻,双方各卖破绽,胡铭官中了两人一人一掌,他们也都分吃其一剑,双双受到重创,跳开在一边。 “缪、哈二人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喝道:‘你……你是什么人?’“‘胡铭官,一个扫地僧……’那僧人眉毛一扬道。 “他们见他中了两掌,好像没事一样,知道今天沾不到便宜,遂厉声喝道:‘后会有期!’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两人便拔地而起,如鸟儿般飞下了叶斗峰,直没入云蔼之间!!胡铭官见双魔退去,长吁口气。忽然间,身子一晃,腿脚发软,单膝跪地,哇地一口鲜血喷出,面色惨白如纸。众人此刻方如梦初醒,向他连连称谢。他勉强一笑,摆手不语。 “晦空大师上前将其扶起,诚恳地邀他做武林盟主,兴兵反清。在场众人均折服于其骇世武功,齐声应和。那胡铭官却是一脸漠然,扫了群雄一眼,轻轻挣开大师的手,一个踉跄,抚着胸口苦笑道:‘现今天下,国泰民安。你们何苦让百姓再次卷入屠杀之中?其实,满人汉人,同气连枝,又何必在乎是谁当政?只要能让黎民富足,安居乐业,谁做皇帝还不是一样——望各位三思而行……”他话没说完,倏地倒在了尘埃。晦空上前,探其鼻息,竟已气绝! “群雄呆立当场,思考着他临终的这一番遗言。良久,晦空大师才长叹一声道:‘阿弥陀佛,胡……大侠说得对,咱们此举,的确有待商榷,’抬头望了一眼才露出太阳的苍天,‘兴亡自有天数,或许,是大明的气数尽了。咱们侠义中人,实应为民谋福,而不该举灾。’说完双手合什,向天跪拜。事实上,别说并不是所有人想拼了身家性命去造反。就算是推举晦空大师这样的高僧做盟主,尚有许多人不服。更别说江湖中各门各派间有仇有怨的本来不少,欲让他们联手抗敌,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刚才众人同意胡铭官去做盟主,也不过是一时摄于其骇世神功,以后内讧,在所难免。晦空如此道行,怎会不明此理?所以这推举盟主、反清复明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少林厚葬了胡铭官,并将其所用的‘属镂剑’留在寺中。峨眉、栖霞又推选了新掌门,大家拱手而散。直到今年二月廿四的夜里,一名陌生男子闯入少林,向方丈天缘大师说,他近来在西域发现不少暴死之人,其尸身不是烤得焦黑,便是绵若无骨,似极了当年为‘雪中火’与‘碎骨绵冰掌’所害者的情形。故他奉师尊之命,前来少林要回‘属镂剑’,以抗邪魔。长老问他是谁,他的师父又是谁,对方总不肯说。即如此,方丈自不放心将胡铭官的这件遗物交付于一来历不明之人。哪知其见方丈不允,竟然动手便抢!长老一时措手不及,被他将剑夺走。追上跟了一袖,与其掌缘真气相撞,俱各震开丈许。他顺势叫声‘叨扰’,竟尔飘然而去,直视少林重地为无物! “由于失却宝剑,又闻听九十年前的邪功再现,天缘方丈内心很是不安。遂向天下豪杰广发英雄贴,邀至少林一聚。而师父近日正逢闭关时节,不能赴约,便命我代往了。小东是他认定了要传承衣钵的得意弟子,也一同跟了来。” 家洛与水衣听他讲了这个奇之又奇,玄之又玄的故事,内里惊讶程度实不下于白岚的故事。由此看来,那个夜闯少林之人,十有八九便是徐崇!他因探查到邪功又现,故找来当年克敌制胜的宝剑,无奈敌人太强,才有观音山一役。两人均是一般的想法,对视一眼,转头不提。 陈家洛岔开话题,又谈了些没要紧的东西,直到日薄西山,顾孟秋言有要事待办,不得不就此分手。临行,姚水衣拍拍小东的肩,嘱咐他一路小心。小东双眼一湿,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生生咽下,含泪点了点头,随顾孟秋而去。水衣自失地望着两人,轻轻吁了口气。忽然一只手搭在肩上,把她吓了一跳。转身看时,却是陈家洛在痴望着她。 脸上一红间,回过头去搓揉衣角。 “水衣,你是不是奇怪,为何我不向师哥讲出真话?” 姚水衣忽转脸相向,点了点头。 “此事关系着武林命运,内里更有不少蹊跷古怪,咱们不可不慎!在尚未完全弄清事实真相的情况下,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姚水衣会意地点点头,脸上不知怎么更是红艳。陈家洛呆呆地盯着她,一时忘了接下去该说什么…… “这就是玉泉寺了!” 水衣一抬眼,瞅见门匾上“景德禅寺”四个大字。寺内古柏苍苍,一种肃穆压抑的感觉弥满了四周。“陈大哥,难道咱们要找的石泉上人就住在寺中?”陈家洛一脸迷惘地摇摇头,道:“‘嵩山今又守岁,坤芥合多一步。苍天有眼难见,地狱倒辟一路’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位前辈既称作上人,或者会居于寺庙之中,所以我想到这儿来碰碰运气。”他们连连问了好几个和尚,都是摇首不知石泉上人何许人也。两人在寺里转了老久,毫无头绪,不由万分扫兴。垂头丧气地出了寺门,呆坐在石阶上出神。 “陈大哥,这座宝塔怎么紫光烁烁的?好看得很呢。”水衣忽然问道。 “哦,此塔原名叫做佛牙舍利塔,是大宋时造的。这舍利塔全由生铁铸成……”说话间,一阵风掠过,塔上的风铎叮铛作响,宛如一阕瑶池仙乐,动人魂魄,“在夕阳下,宝塔紫气金霞,甚为壮观。所以它有一个雅号,唤作‘铁塔棱金’。这塔……这塔… …塔……对,是塔!!” 陈家洛猛地跳起身来,在那儿发疯似地手舞足蹈,直将姚水衣唬了一跌。 “姚姑娘,”他忘乎所以地紧紧握住水衣的双手,“你猜怎么着……” “怎样?”水衣羞涩地轻轻抽回手来。 “对不起,我实在太兴奋了,才会……”陈家洛颇有些歉意道,“你看,这‘坤芥合多一步’一句。‘坤’在九宫八卦中是土地之意,那便是一个‘土’。草芥草芥,芥者,草也。那就又有了个‘艹’,再加上‘合’,岂不是‘塔’字?!” “对呀!”水衣禁不住眼中发光。 “比‘塔’多一步,那……可能是指在塔尖上……唔……或许那里就藏有甚么线索……” “一定!一定!但……要如何上去取呢?” “这个你且不用担心。”陈家洛一撩袍摆,三两步奔到塔前,虔手一拜,便如猿猴一般,噌地窜到飞檐之上,又揉身几纵,轻盈地攀上数层,身段颇为优美,乃是他在天山采雪莲时,练就的上乘轻功。姚水衣在下边看到精彩之处,连连喝彩。家洛闻之,劲头更足,努力用脚几点,嗖地跃上顶层,唯以单足立于飞檐之上。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一败龙城匹马还”,摘自温庭筠《伤温德彝》诗。此句与第十回的“昔年戎虏犯榆关”本是上下两句,意指当时外族入侵,攻到榆关时,为龙城飞将军李广打得一败涂地,只剩几个人,几匹马逃回。此喻西域双魔大闹五台,为神秘僧人胡铭官击败逃返。 第十二回 柳暗花明又一村 “陈大哥,那上面有东西么?” 陈家洛在塔尖上瞧了许久,也不见任何端倪。“难道是我猜错了?不能啊!这明明便是个塔字没错……”水衣不见回应,又叫道:“陈大哥,找到了吗?” “没有……”家洛沮丧地摇了摇头。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倒撞下来。在水衣的惊叫声中,他一个凌空转身,用裹着属镂剑的那卷物事向塔身一点,稳稳翻落在第四层上。此时的姚水衣,却早被吓得一佛涅磐,二佛出世。见陈家洛轻轻落下地来,忙迎上去道:“真的没有?”陈家洛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奇怪,不该是这样的呀… …”说着,抬头痴望犹泛紫光的铁塔。 铛——铛——,寺里荡来悠悠的钟声,打乱了两人的思绪。 “已交申时了,”水衣看看天色道,“咱们仍然没什么线索……哎呀!对了,陈大哥你属什么啊?” “我是雍正六年正月十二生的,肖猴……” “怪不得方才像猢狲一样灵活,喏喏,就像这样……”陈家洛见她在地上做起手影游戏,一双玉洁白皙的手交叠,在地上便现出一只左顾右盼的小猴子…… “哎,姚姑娘怎么不作了?” “……”水衣忽停下手,瞪大眼睛道,“陈大哥是申年出世的……” “嗯。” “申年的前一年,便是未年……” “……” “‘未’就是羊,那这羊……” “对呀!”陈家洛一拍大腿,“‘嵩山今又守岁’,羊的别称,乃是‘嵩山君’! 羊年守岁,即交猴年……” “不错,”水衣笑道,“咱们以大化小,羊年可以看作‘未时’,羊年交猴年,就是‘未时’交‘申时’。” “塔(坤芥合)多一步,完全可以认为是从塔影的顶端多走一步。而‘苍天有眼难见,地狱倒辟一路’是指此物埋在地下,故尔苍天难见。” “那么,那么,这全部的意思便是:在未时与申时之交,从地上的塔尖影向前再多走一步,往下挖去……” 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奔到塔尖影处,循其所指方向,复走一步,向下挖开去。不多时,手指触到一物,各自抬头,相视一笑。又使劲发掘,略松动时,向上提起,却是一只生铁匣子,虽着锈迹,但还并不很旧。拉断铁锁,陈家洛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本稍稍泛黄的册子,上书“九天玄女剑谱”几字。 “九天玄女剑谱?!这不正是白大哥故事中,徐崇用的剑法吗?看来这回是找对了。” 陈家洛与姚水衣按奈不住心头的狂喜,急翻开首页,忽有一纸素笺,飘飘而落。水衣俯身拾起,拍去上头尘土,展开一瞧,喜道:“恭喜陈大哥,找到石泉上人有望了!” “怎么?”陈家洛凑过去一看,但见上头写道: 余幼懵懂,不谙世故,诸般异数,尽皆看淡。唯一女小宛,教吾难舍俗尘。谁想苍天无眼,她香销玉陨于青春之年。吾遂意懒,遁迹于世外,亦得慧悟无上神功。然神州有变,魍魉横行,江湖遭劫。余凭一腔热情,全力灭之,复移居于此。 徒儿徐崇激进正义,难免遇难。若得传信之人,习此“九天玄女剑法”,于翠寒山下金龙池边演舞,即可适吾所。如此侠义,余当感激不尽。 石泉书 “原来如此……”陈家洛信手翻看剑谱,见上面无论图解,还是文解,均颇详尽,蹙眉道:“看来,要找到前辈,就必须练这套剑法了……这位前辈实在奇怪,直接言明住址不好么?何必多此一举,叫人徒费心思……” 第二天清早,金鸡破晓,陈家洛与水衣便挟剑谱到山上空地练剑。打开第一页,上书:“‘九天玄女剑法’第一式‘琼楼瑶阁’,第一招‘仙子思凡’……”又道,“… …浮心导脉,神通诸关。提息流转,过‘关元’‘建里’‘巨阙’,气冲“膻中”,心神无旁……”陈家洛略一沉吟,抄起地上一截枝条,当即舞了起来。片刻工夫,第一式第一招“仙子思凡”已成,又接下去练第二招。 约半个时辰下来,第一式“琼楼瑶阁”的一十二招已然烂熟。水衣见此刻的陈家洛大汗淋漓,胸口起伏不已,忙忙上前用手帕为他拭去额头汗珠。陈家洛连声称谢,叹道:“这剑法实在古怪,招式倒不甚难,唯添加上些许练气的法门,便颇为累人……”而水衣在一旁鼓气,又令他重振精神,继续练剑。 就这样,两人起早摸黑地练习,一旬之后,陈家洛已基本学会“九天玄女剑法”三十六式,四百三十二招。因为后面一式难过一式,所以尚欠火候。尽管如此,陈家洛也已觉自己仿佛有了脱胎换骨之变,功力长进不少,水衣见了,很是为其高兴。又过了三日,第三天夜里,他忽将水衣唤起,带上属镂剑,来到翠寒山下的金龙池(又名珍珠泉)旁。 “陈大哥,干嘛三更半夜地上这儿来?”水衣睡眼惺松地问道。 陈家洛不语,铮地一声,拔剑出鞘,登时青光乍现,映出水衣满是困惑的脸:“因为白天舞剑,会招人耳目。”陈家洛抖了抖长剑,“这把属镂剑,有太多的秘密,若教人发现,咱俩就有麻烦了。” “那么,你现在便想在泉边舞剑,找到上人?” “嗯!”他点点头,顿了顿,将长辫甩到脑后,起手一招“仙子思凡”,把“九天玄女剑法”三十六式,使将开去。登时,姚水衣只看见层层瑞气,涌现四周;煌煌剑光,如列缺划空,明耀夺目,不由地拍手叫好。话音刚落,忽听骨碌碌的水声,转过头去一望,却见月光下,珍珠泉水翻涌不息,如发连珠,极是惊奇。她久居深闺,哪里晓得,这珍珠泉,相传是三国蜀将关云长死后显灵之处。泉水由山根冒出,清碧如玉。游人静观于岸,则池清水静,泡珠缓吐;若击掌跺石,即汩汩沸腾,堪为奇观。宗代苏雨题为“漱玉喷珠”,奉为一绝。 不道这边姚水衣暗暗称奇,那陈家洛一路剑法,已到末式“仙人同归”终结的一招“三界合一”。此招一出,家洛便觉臂上真气盈满,长剑重若千钧。忽然,手心一滑,属镂脱手飞出,扑地一声,扎入池中!两人同时惊叫起来,奔到水边一瞧,长剑早已没入水中,没了踪影,不禁双双跺脚大叹,登时水响更欢。 “陈大哥,这下可如何是好?” “属镂剑是我弄丢的,我这就下去捞它上来。” “可天色如此之暗,哪里看得真切?” 说话间,忽见水中深处,隐隐有青光微泛。 “属镂剑!” 陈家洛一个猛子,扎入池中。缓缓地向青光处逼近,终于看见长剑插于石壁之上,青光照处,却发现旁边有个洞口。陈家洛猛地醒悟:石泉石泉,既叫石泉,自然在石在泉……他正在瞑想,突然背上教人一拍,惊回头,却是水衣跟在后头!心想:“这丫头怎么也来了?”用力拔出长剑,以手指了指洞中,水衣会意地点了点头,两人次弟游了进去。 一路上,多亏有亮如火炬的属镂剑照明,二人方能曲曲折折地向前缓进。他俩均为习武之人,凝气屏息的时间较常人要久的多。迂回前游,总算找到了向上的水路。急忙浮上,哗地露出水面,用剑一照,却到了一个大山洞之中。两人湿漉漉地爬上岸来,长长喘了口气。回过神来,均是满脸的兴奋与紧张。 “水衣,你……” “陈大哥,我,我……我只是不想离开你。” “好吧,咱们这就它闯一闯!” “嗯!” 陈家洛与姚水衣一行二人,手提属镂宝剑,仗着青光开路,谨慎地向前摸走。道上满是崎岖的怪石,两人不敢有丝毫怠慢。突然觉得脚下变得平坦,“咦”地一声才出,四周猛地亮如白昼。他们许久遁于黑暗,乍一见强光,几乎睁不开眼。良久,才发现自己已然身处一密室之中,壁上几盏油灯自行点燃,煞是眩目。而屋里空荡荡的只依墙有一石床。 水衣紧紧扯着家洛湿漉漉的衣袖,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家洛正想发话,忽觉身后一道石闸落下,便要将方才来的通道封住!他大叫不妙,欲待阻止,却已不及。便在那一瞬间,早有一人于石门关下之前,窜入室中。他立身未定,喷地一口血吐出,轰然倒在了陈家洛的身上! 陈家洛一把将其扶起,却是袍裤俱湿,显然亦是潜水而来。而仔细一看来人,直将两人惊得嘴也合不拢去:“顾……顾师哥?!怎么会是你?”原来此人便是在江陵相遇,后又匆匆分手的师兄顾孟秋!他怎会突然出现此地,着实让人费解。家洛一探其之鼻息,微弱至极。再为其把脉,谁想竟已悉数尽断!看他的内伤,更是严重无比。陈家洛见对方情况危急,也不及细想,忙与水衣二人抬他到石床坐定,自己运转体内真气,一掌贴背,为之疗伤。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还是一动不动,水衣很是焦急,怨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干等。极其无聊之间,于四面石壁上东敲敲,西打打,希冀可以幸运地找到出路。其不经意间,拨动了墙上油灯,但闻得咔嚓一声,似乎有了动静。水衣心里高兴,却见两旁石壁嘎嘎作响,竟尔缓缓地向中间逼了过来! “啊,不好!”姚水衣慌忙再去扳灯,石壁终未停下。不一会儿,两面墙纷纷碰到石床的头尾,便不动了。水衣拼命去推,无异于蚍蜉撼树,起不得半点用处。这时,陈家洛已然收功,扶住向后倒下的顾孟秋,惊见此状,不觉诧异万分。姚水衣正要解释,忽闻家洛一声惊叫,石床上开出个大洞,他与顾孟秋二人双双坠了下去。水衣急抽身,跑到床边,见两扇石门向下开去,里面一望无底,漆黑一团,家洛他们已是跌落其中。 她大喊几声,只可闻得自己的回声,实在没了主张,一咬牙,提起属镂剑,亦纵身跳入。只听耳边呼呼风声,身子一个劲地往下降落,后背与边壁一撞,头脑嗡地一响,就失去了知觉。 “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水衣惊异地眼见姚颀向这边走来。 “你真是太不懂事!哪能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叫大哥担心死了。”见其一脸愠色,水衣又使出一贯的伎俩,摇着大哥的胳膊撒娇道:“我的好哥哥!这的确是小妹的不是。我保证,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乱跑,再也不敢不听话啦……我知道,其实哥哥是最疼我的。我的哥哥啊,是铁面包公菩萨心!”姚颀见她这副样子,脸上不觉溢满了怜爱之情,抚着水衣的头,嘴角露出了笑意。 “哎呀,”水衣忽然想起什么,尖声道,“大哥你知道吗?这次呀,我在通门客栈碰到一个和你像极了的人,乍看起来,简直是一模一样呢……”水衣正说得高兴,忽惊见哥哥身后跳出一披着白袍,头发散乱泼洒之人。其一声不吭,猛地伸出利爪,狠狠地望毫无知觉的姚颀背后刺去! “大哥!!”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柳暗花明又一村”,摘自陆游《游西山村》诗。指陈、姚二人苦射哑谜,勤练剑法,终于找到了出路。 第十三回 不识庐山真面目 姚颀被人偷袭,猝不及防下,重重地倒在地上。水衣惊魂未定,却为扑上前来的白袍人捂住口鼻,不能呼吸。水衣拼命挣扎,猛觉眼前一黑,顿时四周什么都消失了,只有自己坐在一大堆干草之上,脸上背上满是汗水。 “难,难道这只是一场梦么?” 她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彷徨四顾,发觉自己正置身一宽敞的石通道中,顶上一洞,直通似无尽。想来先前便是由此坠落下来的,也幸亏了有厚厚的干草缓冲,才可毫发无伤。 又一瞥间,看见顾孟秋也自伏在不远处,一旁插着方才带来的属镂宝剑,只是不见了陈家洛。水衣正欲呼喊,然隐隐约约地觉得,在通道深处似有响动。她一手提起属镂剑,望了眼扑倒在地的顾孟秋,轻道:“顾大哥,我去去就来。”拔步朝声音来处奔去。 甬道甚长,七拐八拐间,终于来到了尽头。登时便有一个极为庞大的石熔洞呈在面前。洞确实很大,约有十几间屋子的样子。四壁俱石,嶙峋可怖,阴暗潮湿。中间一个圆形巨坑,幽深得很。坑中又竖有一石柱平台,与坑边乃是座吊桥相连。再定睛看时,却有两人战于石台之上。其中一个,须发纯白如雪,着一身单布袍,甚是破旧,正不紧不慢地抵御着对方的凌厉攻势。另一个身手矫健,像一纸落叶,于大风中飘逸,可不是陈家洛么? 陈家洛的“百花错拳”,打得对方连连后退,万千拳影,笼罩其身,却沾不上一星。百花错拳,本集各家之长,毫无章法,教人防不胜防。那老者观其怪招迭出,脸上含笑,赞了声好,并不还手,只挥舞着两幅宽袖,似蝶儿鼓翅纷飞,护得周身滴水不漏。 陈家洛屡攻不下,心里焦急,一收拳,迳自凌空而起,双腿如风车一般卷过,又似冰雹般打下。水衣认得这正是江陵城内小东使过的“苍山无影脚”! 那老者见其迅疾的脚法袭来,自己已然退至台边,后面便是深坑。微微一笑下,迎头而上,其左袖甩处,劲风刮过,竟立即将陈家洛的攻势化为了无形!陈家洛为之拂中右足,身子猛然一颤,倒栽了下来。尚未待他立定,那老者飘身上前,急扣其腕。陈家洛没料到对方的身手竟快到如此匪疑所思的地步,被他捏住的右手一麻,已然失去了知觉。 水衣见势不妙,叫声“陈大哥,我来了”,拔剑相向。那老者“咦”的一声方出,水衣已操长剑削其左肩。家洛见之,也是一惊。见老者略有迟疑,姚女一步踏前,剑走偏锋,第二剑已告出手。直至长剑来到面门,老者方自幡然梦醒。姚水衣实是救人心切,并无伤人之意,刚想收手,却然抽不回剑来。原来这属镂剑不知何时已教对方用手指夹住,任你左挣右扎,莫欲撼动分毫。姚水衣大骇之下,唯觉握剑的右手麻涨难当,连忙松手,自己竟被送出了好几步远! 老者一脸莫名的表情,握剑在手,低眉轻抚,似乎十分喜爱的样子。水衣大叫还我,舞动双拳,怪叫着冲上前去想要与其拼命。便在此刻,忽见老者一抬头间,双眼之中竟盈满了闪闪泪花,她心下骇异,不觉停了脚步。对方轻咳一声,柔声低语道:“两位究是何人?怎会得到此剑?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前辈不问青红皂白,就向晚辈动手,实在有失您的身份。此物系一友所与,托我带给一人。此剑事关重大,望前辈不要阻挠才好。”老者见家洛虽然为己所制,头上冷汗直淌,仍是一脸傲气,坦然直面,不禁暗慕道:“老夫出来散步,无意间见你们伏于草堆,一则不知两位来意,二则罕遇敌手,心血来潮,这才贸然出招,意图试探这位兄弟的武功……如今老夫亲见那位姑娘方才所使的‘九天玄女剑法’同她手中这柄属镂宝剑,猜到二位乃受徐崇所托而来,并非歹人。唐突之罪,还请宽宥……”家洛、水衣闻之,惊愕不已,互望一眼,思忖:“他……莫非他就是……” “不错,”老者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事,“老夫就是石泉。” “啊!” 陈家洛方欲进一步问个明白,一旁的姚水衣却插嘴道:“我们怎么就能肯定你是徐大侠托我们要找的人呢?天下冒名顶替的家伙多得是了,此剑干系重大,哪可偏信你那一面之词?”老者微笑道:“姑娘说得甚是……”说着,长剑一挥,似一潭碧波,荡漾开去,仿佛光透枝隙,闪烁不定,顷刻间,其人已然隐没在纷飞的剑影之中,分不出是剑是人。陈家洛与水衣终于完全相信,眼前老者,正是他们千里迢迢来找的石泉上人。 “上人的‘九天玄女剑法’,果然高深无比!姚姑娘也是心细,怕出岔子罢了,前辈莫怪。” “呵,这只怪老夫鲁莽,与她何干?若非这位姑娘出此剑法,老夫险些便要伤了好人。” “姚姑娘,你怎么也会此剑法的……” “我哪会呀,”姚水衣脸上一红,羞涩地笑道,“我只不过看你练剑看得多了,也就记住了些招式。至于那种种心法,可是一窍不通。” “哎,其实那些心法与此剑毫无关系。” “什么?!” “这待会儿再讲,”石泉上人凝重道,“望两位先告诉我,崇儿他出了什么事……” 陈家洛先是一呆,后来才醒悟他所说的崇儿,便是徐崇,遂将通门客栈白岚的那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说与他听。上人听着听着,慢慢陷入沉思。直待陈家洛讲完,他仍低头不语,良久,方如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能够啊……以崇儿的武功,怎会叫人缠住手脚,脱身不得?哪怕当年雪中火与碎骨绵冰掌联手,也至多和他打个僵局……”惊闻其口中道出这两种魔功的名字,家洛与水衣心头俱各一震,拱手道:“不知前辈与徐大侠是什么关系,他又为何要人送此剑至此?听说那雪中火与碎骨绵冰掌厉害异常,当年只有一神秘剑客胡铭官才可与之匹敌……不知这徐大侠……” 石泉上人叹了口气,抚着剑,踱步道:“徐崇乃胡铭官之徒。”见两人双目圆睁,续道,“其实,当年胡铭官并未死去。他于棺中苏醒,悄悄离开了五台山,四方流浪,隐姓埋名。一年,其于路边撞见一个于父母坟前哭泣的孤儿。见之情状堪怜,便收其为徒,并带他到一处隐匿的山中定居下来。胡铭官他早看破世事,不再过问江湖之事。然徒儿徐崇正是血气方刚,一副侠骨情肠。欲用师父的‘九天玄女剑法’,为天下苍生谋福。 “胡铭官自知拘他不住,也就任由他去。大约两个月前,徐崇忽至,将雪、碎二魔功又现之事告与乃师。言江湖浩劫即至,望师尊出山。胡铭官不为所动,而他……他却执意要去斩妖除魔。并云其将至少林,取回属镂,重震神威。谁想……不知崇儿现在生死如何,早知如此,就该随他去了……” 陈家洛闻其此刻言语之中略带哽咽,不由问道:“难道前辈就是……” “不错,”石泉上人苦笑道,“老夫就是那个未亡人——胡铭官。”他顿了顿,又道,“此处极为隐蔽,无人知晓。而小徒奔波在外,虽凭他的剑法天下鲜有敌手,然世事总是难料,为防万一,我将玄女剑法的心法以一篇《明心诀》代替。若然练剑之人心无邪念,当可大增内力,有益无害;倘奸佞小人习之,必至气紊脉乱,走火如魔。其最末一式,是老夫所添,旨在盈气于剑,教属镂脱手,坠湖现路,才令两位与我相见。” 陈家洛与姚水衣听闻,不禁吐舌惊叹,暗思道:“没想到此中竟有如此大的机宜!那个哑谜已是难猜,而要至此处,更是非练剑不可。倘若哑谜为其仇敌解开,一旦练剑,也要原形毕露,反害自己……可倘若那人带来众多手下,令其代练,此法又有何用?何况这个哑谜如此晦涩,若不是与水衣碰巧发现其中玄机,岂非永远到不了这儿?拖延了时间,万一反害了徒弟,又有什么好的?再说四季中太阳照射的角度,各各不同。咱们是恰巧碰对了季节,否则又……”想来这石泉上人其实还是抱着隐居不出的念头的。 “两位既至,也是有缘。这里说话不便,不如随老夫到宿处一叙。”陈家洛想想也是,遂道了声好,又道:“待晚辈去驮了师兄来。” “你师兄怎么了?” 家洛将石室中之事告之,胡铭官思忖良久,让他快去。待家洛回转,他引两人并顾孟秋来到那座吊桥之上,从腰间囊中摸出一卷绳索,系住桥头铁桩,望深坑中一抛,呼呼悬垂而下。两人惊讶地见他轻盈爬下,身手尤胜家洛攀爬玉泉铁塔。陈家洛将背上师哥托了托,也自沿绳下爬,水衣随后跟上。下去良久,那胡铭官突然停住,着右手紧拽长绳,左手于石壁上摸索一通。倏地一推,在身右轰然开出一扇石门。见其一纵身钻入其中,陈家洛往里头一看,里面居然是中空的!略一迟疑,与水衣一同爬了进去。 上人合上石门,两块火石一击,嘶地点亮了里面墙上的火把。借着火光,家洛一行才真正看清这石柱中的螺旋石级。胡铭官引二人拾阶而下,一面手举火把,朝深处步去。不知走了多久,转来转去,总算脚踏实地。水衣抚着发晕的脑袋,长吁了口气:“怎么还没到啊?”下到底层,石泉拨动了一个不知什么机关,嘎地一声,在看似密不透风的墙上又开了道门。三人鱼贯而入,又是长长的石廊。姚水衣耐住性子,继续前进,约摸顿饭工夫,经过诸多岔路,三人来至一处。用火把一照,前面三条通道,紧挨在一起。陈家洛正自思忖会走哪条,忽见上人从皮囊里掏出三枚小石子,手臂当空一扬,小石子兵分三路,各自窜入一门。随着劲力的消失,石子纷纷落地,发出清越的声响。水衣正想发问,突然间,三扇石门自上而下,同时合上,封住前进的通路。 陈家洛“啊”的一声方出,忽闻头顶上有石块移动的声音。举目仰看时,却见天花板上已洞开,落下一架软梯!原来三道门里全是陷阱,无论你走哪路,都将困在其中。 “那石门闻声而合,实在巧妙,”水衣想到,“不知是哪位巧匠,有此鬼斧神工之能。” 三人登梯而上,立定处,又贯穿若干大小不一的石屋、石穴。好容易来到一个大石洞中,此处竟比先前那个还要阔上数倍!四面墙壁,盏盏长明灯把里面照得亮如白昼。 陈家洛刚想发问,却看见当间儿站着一人,鹤发如雪,遮了脸面。四周尚围着近十个白袍人,个个披头散发,面目凶恶。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不识庐山真面目”,摘自苏轼《题西林壁》诗。一指家洛、水衣不识石泉真面目,二指石泉不知来者是好人。 第十四回 此曲只应天上有 胡铭官突见一群陌生的白袍人出现眼前,着实大吃一惊。陈家洛轻轻放下肩上师兄,教他倚在墙角。回头看时,但闻当前的老者发话道:“胡大侠,闻名不如见面。久仰先生神功盖世,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依旧!”说罢,发出一阵阴笑,令人不寒而栗。 石泉上人胡铭官白眉一蹙,旋又道:“不敢!在下本非江湖之人,早已不问江湖之事。只想过些闲云野鹤、无忧无虑的日子。不知阁下何人,怎么知道这里?” 老者复笑道:“‘苍山负雪素如棉,孤魂游鬼也作仙。不惧阴风冰透骨,只要火暖存心间。’胡大侠总该晓得‘碎骨绵冰掌’和‘雪中火’吧?”陈家洛再次听闻魔功之名,不觉大骇,焦急地望了一眼神色庄重的石泉上人。胡铭官眉毛一扬,道:“难道缪哈尔与卡多这两个老家伙还没死么?”老者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忽一招手,后头几人推来一车。车上摆着一副桐木棺材,竖有一座灵牌,赫然而书“胡铭官爱徒徐崇之位”! “这?!” 上人惊见此物,原本一直含笑的脸上神色突变,声音大颤道:“你们……” “哼哼!”老者着手轻抚着木棺,笑道,“先生的爱徒太也不自量力,竟敢来找本教的晦气。教主他命在下好好关照关照,请高足多加休息,没的累坏了身子……”说罢,竟自哈哈大笑起来。石泉目露凶光,厉声喝斥道:“胡说!想普天下,无人可以伤得崇儿!也不知你们用了什么卑鄙手段……哼,如果不给老夫解释清楚,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那老者见对方忽然杀气涌现,浑身一战间,旋即嘿嘿一笑,用两手插到木棺之下,喝地一声,居然将其抛起,在半空转个不休!胡铭官急冲上去要抢,那老者闪身在前,挡了去路。双手化爪,交错于胸际,两道弧线,向其抓来。眼见胡铭官猝不及防地给他扣住手腕,却是倏地一缩,脱开对方阴爪。随后,石泉上人轻描淡写地一拂袖间,登时将那老者送出了数丈之外。 那老者尚在惊惧之中,早为对方纵上半空,拦腰一把抱住坠下的木棺,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众人正为其骇世武功所魇,却听轰地一声,胡铭官掀去了棺盖。家洛、水衣伸颈而视,见一名男子安然卧于棺中,大约五旬左右的年纪,想来便是徐崇。然而谁知,在上人失声惊呼之余,那人竟从棺中站起,左袖一拂,与胡铭官右掌相撞,将其震开数步之远。他自己借了一拂之力,跃下棺来。 “雪中火?!”胡铭官盯着像被火燎过的袖口讶道。 “不错!胡先生看来还没忘记。”那男子话音未落,白发老者早跪倒在地,高呼: “属下太阴星君朝阴见过教主,望教主万安。”那人微微点头,笑道:“胡老前辈,这次本座不请自来,实是冒昧得很,还望先生海涵。”石泉见棺中不是徐崇,心里到底稍梢安稳了些,怒竖的双眉缓缓放平,鼻中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那教主走前一步,满面堆笑道:“上人武功了得,能避开适才这一拂的,目今天下还找不到第二人。”胡铭官不冷不热地说道:“这倒真是老夫的荣幸了!想来我石泉百来岁的年纪,也还没活在狗的身上。”在场众人闻之,俱是一震。水衣惊讶之余,暗道,那胡铭官九十年前,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活到现在,确该有百十岁了!可眼前这位精神抖擞,气宇不凡的老人,看上去顶多六十来岁,哪像期颐之人? 石泉上人顿了顿,忽然口气缓了下来,近乎是哀求地问道:“敢问教主,贵教怎么称呼?老夫不肖弟子他倒底……他到底是……”教主微笑道:“鄙教名为乾元,本不与中土来往。那日令高足误闯鄙教,与在下真是不打不相识。咱们喝酒较武,好不痛快。 令高足屡屡夸赞先生武功盖世无双,在下一时技痒,才自冒昧来访。望先生不吝指教一二。”胡铭官听他如此一说,倒是有些困惑,只一时间说不出哪里不对。 “先生若不让在下见识见识九天玄女剑法的真正精髓,在下实不甘心。”此言一出,更是让石泉上人大大吃惊:“当年我只出剑,未言剑名。他不但能够道出剑名,更知我就是胡铭官本人,难道真是崇儿说与他听的?……不,不会!崇儿他曾指天发誓,决不向一人透露我的名字。那他……他可是如何知晓的?这其中……莫非有甚蹊跷?”想着想着,越来越觉不对,心头又自焦急起来,说出的话儿也是极重:“你胡说!崇儿他坚要卫道除魔,匡扶正义,怎会与尔等妖邪称兄道弟?何况他既让你前来找我,身为弟子的,他自己缘何不来?明明是你在说谎!!” 那乾元教教主听了,一张笑脸突变,厉声道:“先生不信?” “一百个不信!” “哼!信不信由你,这剑法,本座是一定要试的……”众人心电未转,此人却已扑抢到前,啪啪啪三掌劈面而来。上人侧身闪过,抽出系于腰际的属镂宝剑,右手一震,便是一式“蜂媒蝶友”,直削对方面门。教主哼了一声,身子一沉,头顶与那剑锋擦过,足下连踢。手中也不闲着,当胸而来,又是三掌。 石泉赞了声好,左手宽袖轻舞,化解对方的拳脚。右手长剑反攻,乃是一式“芳影自怜”。他的这招回式,来得凌厉异常,陈家洛武功虽强,但自认要作出如此电掣雷鸣般的攻手,却是难以办到。 这乾元教教主亦甚了得,居然勉强避开了那记杀手锏,双掌与上人左臂互格,两人闪电般地拆了十余招后,又自纷纷跳开。众人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瞠目结舌。停了片刻,两人招术又变:教主面泛红光,长袖鼓气胀起。水衣感到面前仿佛出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将他们几个慢慢向后推去。忽地又觉脸上热气灼人,忙用手挡。而与教主站得最近的胡铭官却是屹立不动,见他剑身一挺,犀利尖锐的啸声破空而出,在大熔洞里回荡。登时,数道青光围绕其身,热浪一下子有些紊乱,化作阵阵熏风,四处乱窜。上人片刻不耽,兀自发足径向教主奔去,一起手,便是玄女剑法中的狠招——“一度春风”。 此式运剑斜劈,若砍若刺,教人难以分辨。奇的是,在翻飞的剑影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云静波澄”“红日衔山”“兰麝香沉”的剑意。如此一来,这一剑里,便同时蕴含着分攻数路的四式剑法!家洛与水衣若非亲见,实难相信世上竟有这般莫测高深的剑法。而这一点,在当初的剑谱上,并无提及一字。 眼见丛丛剑影直逼对方,占尽优势,哪料上人剑身突然一偏,与教主擦耳而过。刹时间,万千剑影汇作一支,被那乾元教教主着右手牢牢夹住。这一偏一夹,都只发生在弹指之间。大家还来不及反应,被挟的长剑却已挣脱其手,回到胡铭官的掌握之中。 “嘿嘿,‘亦真亦假’太不够看!” “是嘛?那这次又当如何?”石泉上人话音未落,右臂突震,众人便觉有灿烂星河,散布在其左右,点点闪动,美不胜收。那剑影似云似雾,层层叠叠,铺天盖地地罩向教主。但见其不慌不忙地运起双掌,缓缓挥动于身前身后。登时,他脸上红晕淡去,又复添上青紫,甚是诡异可怖。家洛等人但觉热浪除尽,此刻却变得寒气刺骨。 “碎骨绵冰掌?!”胡铭官出声惊叫。 教主微微一笑,重又变脸,热浪复至;再变,脸色又青。如此往来转化,忽热忽冷。上人的团团剑花卷去,才自挨近对方,就如同一股骇浪,打在礁石之上。礁石巍然不动,浪花飞溅,泼散开去。胡铭官的剑每每为一道无形气墙荡开老远,近不得其身。那教主时时去捉打对方的剑、肘、腕,亦是摸不到其之分毫。两人便这样你来我往,近近退退,战了百合,仍然谁也触不到谁。 双方正自斗在酣处,忽然那太阴星君袖中两道白光射出,径直飞向胡铭官。陈家洛见状,大叫不好。然此刻出手去截,已是不及。没奈何间,忙也抽出腰囊袖箭,打向乾元教主。石泉与教主均为当世绝顶高手,固其拼斗起来,都将精神完全放在敌人身上,稍有差池,就要丧命。眼见两种暗器,分攻而来,那太阴星君朝阴的暗器去得急,胡铭官避无可避,长剑朝后一拨,两支暗器落地。也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破绽,那乾元教教主方才还忽青忽红的脸,猛地变作纯白,一股强劲已极的气炸裂开去。但见其劈空一掌拍过,直将石泉上人震飞。而陈家洛的袖箭也早已不知所踪。胡铭官勉强于空中一个翻身,双足点地,却仍是噔噔噔噔地退出了数十步远。一时间,只觉气血翻涌,两眼发黑。 “你……你竟将‘雪中火’和‘碎骨绵冰掌’……” 那教主缓缓吐纳收功,傲气满面地呵呵笑道:“‘九天玄女剑法’可太教人失望啦。” “哼!你们要不是搞暗箭伤人,就根本胜不了前辈。”姚水衣在旁甚是不平。 石泉方欲说什么,又觉喉头发甜,一行血从嘴角溢出。 “前辈……” 石泉朝家洛摆摆了手,示意没事。 “家父曾得败走西域的缪、卡两位前辈指点,不但学会两种绝世武功,更将二者合而为一,创出这门‘天罡乾元刹’的神功。咱们乾元教旨在统一武林,让江湖中再没纷争,可有多好……偏偏那徐崇多管闲事,嘿嘿……胡老前辈放心,他现在还没死,只要你肯交出‘九天玄女剑谱’和这把‘属镂宝剑’,本座发誓,立即将他完璧归赵,如何?” “哼,狐狸尾巴还是露了出来——你们为善为恶,与老头子无关。可若要对崇儿有甚不利,休怪老夫铲平你小小的乾元教!!” “哈哈,”那教主闻言反大笑道,“有趣,有趣!老先生英雄豪情果然不减当年… …哼哼,徐崇本座绝不归还,如果你不肯合作,今天只要送佛上西,我也就不用再忌讳甚么玄女剑法了!哈哈!” “你……” 教主呵呵狞笑间,眼内透出骇人凶光,陈家洛与水衣观之,不禁心头一颤。正怔忡间,家洛忽觉脑后生风,知道不妙,忙自纵身朝前一跃,方险险避过此招。猛回过头,惊见朝阴正一爪抓向手足无措的水衣。 “姚姑娘!” 家洛明知不是朝阴的对手,仍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拿身子在水衣面前一挡。那朝阴的利爪在其身上一插,登时将之并水衣一起击飞出去。陈家洛与姚水衣吃力地爬起身来,姚水衣愤愤道:“你们……好卑鄙……”那教主斜眼冷笑不语,却乍见石泉上人身形一晃,来到这对青年身畔,一手挽起一个,喝声:“少陪!”拔地而起,径向一面石墙上撞去。 那乾元教众人吃惊不小,“咦”的一声未出,却见被撞的石墙上忽然转开一道石门,待其挟这一冲之力钻了进去,才重又合上。众人大惊,忙冲上去,上下摸索,再无法打开。任你怎么敲打撞击,就是纹丝不动。教主禁不住顿足大叹,后悔自己太不小心,这一下放虎归山,实是后患无穷。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此曲只应天上有”,摘自杜甫《赠花卿》诗。此地的“曲” ,指石泉上人的剑法与乾元教主的神功玄妙无比,不似人间该有。 第十五回 笑问客从何处来 石壁密道之中,上人挟着家洛、水衣飞驰疾奔。九曲回肠后,来至一间小密室内。 观其情状,倒与先前有石床的那间相类;只不过这里什么也没有。 “陈公子,你的伤不要紧吧?”石泉上人点上壁灯道。 陈家洛如何有他百年的功力,吃了一记“天罡乾元刹”,也似没事一般,只得惭愧地摇了摇头。上人与水衣扶他坐下,又运功为其打通脉络。良久,陈家洛的一口真气方才提起,吐了几口血后,脸色略为霁合。 “老前辈,他们几个想杀我们么?” 上人方运功完毕,甚是疲累,只微微颔首。 “那,”水衣又问道,“咱们还能逃脱出去吗?” 石泉上人稍定了定神,咂咂嘴道:“这里是关陵老夫早发现了的避难之所。”说着,缓步踱至一盏长明灯下,挥袖灭了火光,复又点上。骤听一边石壁上嘎嘎声连响之际,一道石门开启,里边现出一间贮满了干粮的密室。 “那里头是老夫事先安置好的食物,以应一时之需。” “难道此地乃是死路?——啊,啊,老前辈说这儿……关……关陵?!” “不错。”胡铭官退到一旁,又照先前的样子摆弄另一盏灯,登时于其右侧打开一扇大石门,“跟我来……”上人向他俩招招了手,自己先钻了进去。水衣走过,搀起尚未完全复原的家洛,慢慢跟入。 两人才跨过门去,登时便呆住了。原来,出现在门后的,竟是比方才恶战之场更为宏伟的大熔洞!千万的石人石马,组成了个巨大的石军团。洞的中央,有层层石阶通向高高兀起的低台,台顶稳稳地卧有一具古老的石棺。四周满是尘土厚积,唯那石棺之上一尘不染,似曾有人打扫过。 石泉上人缓缓迈到石阶前,跪倒在地,恭敬地叩了三个响头,祝道:“关老爷,晚生这几十年来,朝夕与您为伴,已然参透许多事。本来,晚生不该冒昧打扰,然此刻境况危急,权宜之计,不得不擅入此地,望老爷在天之灵,莫要见怪……”祝毕,又叩了个头,才徐徐起身,拍了拍膝上尘土。 “胡老前辈,这……这便是三国蜀将关老帝君的陵墓?” 石泉默默点头道:“我隐居于此,也正是关老爷的安排……”说着,朝石棺望了眼,道,“是他老人家的一个梦,把我引到了这里……”家洛、水衣面面相觑,惊诧不已。“来,咱们回密室说……”三人弓身退出古墓,回到密室之中。水衣扶家洛依墙而坐,忽想起那顾孟秋尚留在了石厅,却不知乾元教的人会对其如何处置。陈家洛听她一说,长叹口声:“姚姑娘,我真后悔,不该答应带你到此。眼下危机重重,不知我们是否还能生还……” “陈大哥怎还如此见外?就叫我水衣好了,”姚水衣微嗔道,“只要能与陈大哥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说着,竟如小鸟伊人,大胆地将头轻枕在家洛坚实的肩膀之上。陈家洛不自觉地就要去抚她散发着馨香的秀发,忽然察觉到石泉的存在,忙放下才举起的手,低头用手指在地上不知划些什么。 “唉,这里确实没有通路,都因为老夫才令二位……” “胡老前辈您并不需介意……那乾元教狼子野心,虎视眈眈欲侵食我中原武林。每个武林中人,都不能袖手旁观。”水衣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非常同意。 石泉见二人的浓情蜜意,登时有一种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不由也点了点头,叹口气道:“既如此,就让咱们同生共死……我考虑再三,若欲冲出,除非咱们三人联手… …” “三人联手?” “不错,”胡铭官踱了两步,“那乾元教教主的‘天罡乾元刹’,集阴阳二气,能在周身形成一道无形的罡气护体。所以,我的剑伤不了他。但说来惭愧,老夫我几十年来,一直都没参透玄女剑法的最高境界。然如果加上你们两个,那能悟出的机会就要大得多。哪怕天不酬正,待你们达到较高的境界后,由我缠住那位教主,你们就有希望逃出。” “可前辈你……” “唉,我老啦……浑浑噩噩地活了一百余岁,也够了。就算是死,还可与她相见,有什么不好?”说着,他的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忧怨的神气,“你们尚且年轻,决不能死在这里。何况两位如今身陷于此,全系老夫而起……答应我,一定要冲出去!答应我!”家洛与水衣对望一眼,无奈点了点头。 “好,好,那就好!”胡铭官搓搓手掌,道,“来,事不宜迟,让我这就将玄女剑法的真正心法教与你们。”先前在剑谱中所载的心法,其实是胡铭官自行加上的《明心诀》,旨在让长剑失手,找到其之所在。此刻,他方始将真正的心法传于二人。“玄女剑法的心旨,共有三道。第一道,叫‘亦真亦假’:静时有存,动则有察;静时有主,动则可断;静时有定,动罔不吉……它能同时攻出四手剑招,虚虚实实,亦真亦假,教人防不胜防。这第二道,叫做‘若还若往’:剑若还,心已收。不退后,却回头……梦又往,神常住。彼在前,我无踪。讲究的是剑随心发,神气合一的道理。至于第三道‘无起无极’,口诀只有‘始于此而终于此,不如舍之,无起无极’一句。老夫愚钝,百思不得其解。”家洛、水衣想来,也觉其机锋玄妙,教人摸不着头脑。 “这几道心旨,重在参悟,你们两个细细体会吧。” 陈家洛点了点头,旋又合上双眼,静静入定。三人便这般缄口不言,默默参悟。大约两个多时辰后,水衣实在忍不住想要说话。她本就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大孩子,这般枯燥无味的静坐,教她如何受得住?张开双眼,突然问道:“胡老前辈!你说你是被关帝爷带到这儿来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她话方出口,便觉后悔,心想这下可要惹他们生气啦。 谁知上人并未动气,听水衣这一问,反觉得心中激潮澎湃,难以自已。不禁缓缓睁开眼,低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唔,我先讲个故事你听。” “好!”姚水衣闷了这许久,突然听说对方要讲故事,不由拍手叫好。 胡铭官苦涩一笑,清了清嗓子道:“唉,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京城,有一户人家。他们家族兴旺,产业无数,那份风光,鲜有可及。其一家之主死得早,只遗下一不足总角的孩子。诸般事务,均由其母亲叔父操持。 “这孩子长到束发之年,已成为一翩翩公子。他母亲叔叔为他访得一端淑的女子为妻,可他偏偏对这包办婚姻很不满意。历来,其母对他管教极严,为了符合一个大家之主的身份,就连走路说话,都有规矩。所以,表面上,那公子过着人人艳羡的浮华生活,事实上却与囚徒无异。” 陈家洛少居回疆,生活一直无忧无虑;而水衣虽常受大哥唠叨,但毕竟其在家时日不多,因此,如今姚府,仍然她是老大。二人一想到这位公子的境遇,不禁各各为之叹息。 “那公子真心喜欢的,是一个姓董的歌女。那董姑娘年尚豆蔻,楚楚动人,恍如仙子下凡……但公子深知,歌女的地位是很低的,就连普通人家也不会接纳,更别说他家了。然对董姑娘的爱胜过了一切,他既已成人,便开始慢慢接管家中事务。其见时机渐渐成熟,终于向母亲提出要休去那从来有名无实的妻子,改娶董氏。 “母亲闻之大怒,将之恶诟一顿,坚决不许。谁想这回公子居然倔强起来,不吃不喝,以示抗议。十几日下来,病情愈笃,形骸消瘦,几乎动弹不得了。这时母亲方才慌了手脚,与叔父合计之后,同意纳其为妾……公子至此,无奈只得勉强答应。过了门后,婆婆、叔公对董姑娘冷若冰霜,尚且时时打骂,说她与公子的八字相冲,是白虎星、狐狸精,终有一日要克死丈夫。这且不算,那正室大房对董女亦是百般折磨,不待她当人看。董女体弱,不觉日渐憔悴,花容凋谢。而偏偏那公子忙于事务,很少在其身边。 一旦有空温存,她怕公子与家人不和,也总是强颜欢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有一回,公子出门,其母、叔、妻三人因一件鸡毛小事而存心对董女拳脚相向。哪料一差二误,竟然将这可怜的女子活活打死!那公子归来,惊闻噩耗,方知平日里他们的所作所为。悲痛欲绝之余,想到所谓浮华人家,虽有享不尽的富贵,却不能与心上爱人厮守终身,还有甚么乐趣?不禁万念俱灰,悄悄离家,遁入空门……” 石泉上人,年过百岁,早对世上一切看得极淡。便是江湖上再如何翻天覆地,国家社稷再如何动乱不安,他也不想去过问。其平日里一脸慈祥,面目和善,似笑非笑,教人见之忘俗。唯徒弟徐崇,是他仅有的羁绊。水衣曾几次见他听闻乾元教人提到于其徒不利之时,神色大变,怒火熊熊。而如今,对方一说到这里,脸色又变,眼中竟然满是泪光闪动,令水衣忽然醒悟道:“胡老前辈……你,你就是……” 石泉上人哀痛地点了点头,暗拭了把泪,又道:“当日与董姑娘情定终身时,互赠了信物。我送她一支金凤宝簪,她回赠那本玄女剑谱与属镂剑。说此乃祖上相传之宝,只是其于此道不感兴趣,才要转赠与我。她身死后,我来到五台山清凉寺出家。老夫那时无法忘情,虽尔身在空门,却仍对她魂牵梦萦。想到浓时,便拿出剑谱,细细地看,慢慢地练,不知不觉中学就一身上乘武功。 “五台山之劫时,我本无心出头。实是危机重重,无奈之下,老夫才要勉强应敌。 那次,我中了对方二人一人一掌,气阻丹田,死了过去。可偏偏他们的两种功夫,一阴一阳,互相克制,老夫才总算是侥幸捡回了条命来。当日夜里,我悄悄离开五台山。正不知何去何从时,却在梦里得关老爷相告,说我本是他的得力部将,在认识了董姑娘的前身九天玄女后,两人动了凡心,遂至双双降落人间,了却这段情缘。现在时日将满,应将回其身畔。而后又告之关陵的秘密,我才来到这儿栖身。” 家洛、水衣听他叙完,不由各自默想。陈家洛本来不信鬼神,料这石泉上人思念爱侣成狂,才会有此一梦。至于找到该处,或许乃是不遇之巧罢。三人畅想畅谈,一时间忘记了死亡的威胁。突然,陈家洛站起身来,扶墙站定,淡淡笑道:“成了……玄女剑法第一道心旨,我参透了……”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笑问客从何处来”,摘自贺知章《回乡偶书》诗。意指石泉上人胡铭官讲述自己的身世及“九天玄女剑法”的由来。 第十六回 未到江南先一笑 四月的北京,尽管春光大好,却仍不失其庄重肃穆的气象。 紫禁城内,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唯唯喏喏地小心干着自己的差事。天子脚下,无时无刻不如履薄冰,生怕一个闪失,吃饭的家伙就要不保。皇城养心殿内,跪着一名官员,约摸五六十岁的样子。相貌清朗,着从一品文官服色。饶是此刻天气晴暖,仍在那儿不住地发抖,全身上下早为冷汗浸透。樨上几案旁,背向立有一人,罩件江绸夹袄,石青衮龙袍。腰系金带头绳纽带,足蹬青缎凉里皂靴。反剪着手,一言不发。 那官员颤颤巍巍地方欲掏出手帕擦汗,却闻殿外传来轻响不一的橐橐靴声。待其停在门口,又自没了动静。一名值事太监轻步走进殿内,禀道:“启禀皇上,高都统到!” “传!” 僵立许久的皇帝这才转过身来,面上终于露出微笑。太监退出殿去,一轻一响的靴声再起,有一人跨过门槛。跪在地上的官员乜眼偷窥,谁想走进来的这位高都统,居然是个跛子,怨不得其脚步声如此不一。又见他拍下马蹄袖,单腿跪地,请安道:“臣骁骑营正黄旗汉军营都统高式非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你们两个都起来吧。” 两人齐声谢恩后,方恭恭敬敬地缓缓起身。 “赵连诚!这名高都统就是朕要举荐给你的人……” “皇上圣明!臣早对高都统的功绩仰慕不已。想当年傅王爷大破龙岩峰邪教反贼,立了大功的高式非高都统,朝野之间谁不觉大名如雷贯耳?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高都统真是一表……”说到这儿,他突然讲话语停住,钳口禁言。 原来,此人便是江浙巡府赵连诚。十几日前,他忽得圣谕,命其即刻进京面圣。他听旨意摧得甚急,不由心里忐忑不安,不知这回是福是祸。故尔日夜兼程,奔赴京师。 不敢多作休整,便即进宫见驾。 初时,听乾隆好言赞他治政有方,人民安定,不禁放下心头大石,还盘算着当升何职,接着如何假拒真应。谁想,乾隆语气急转,将其出京私访,于杭州“享闲酒庄”偶遇其子,十分倨傲蛮横;后又险遭红花会毒手之事,除瞒下陈家洛一人外,一一道来。 他的每一句话,都将赵连诚吓得魂不附体,磕头如捣葱。最后,乾隆重重哼了一声,说,枉你为官政绩裴然,却纵容儿子胡作非为,任凭叛党结伙为逆,你这官可做得不怎么样。唬得他又是百般乞求圣天子恕罪。 乾隆说,这还算是小,然红花会不除,终是朝廷大患。故此次将派一名官员作为钦差,与他一起回转,旨在剿灭红花会。此刻钦差高式非到,皇上圣眷之人,会当官的自然要夸赞上几句,以熄圣怒。刚才跪于地上,视线甚低,看不真切。此刻立起身来,虽不便抬头直面,但终窥见其脸。哪知,这样赫赫有名之辈,不但跛脚,还瞎了一只左眼,眼上罩着一吊锦罩。右颊上尚生大块胎记,海下须髭丛生,相貌丑陋至极。所以最后“高都统真是一表人才”的后半句,给他硬生生地吞下了肚去。 “若不是皇上与傅王爷提协,高式非何来的功劳?赵大人实是过誉了。” 高式非见眼前这位官员品级颇高,却不知他官居何职,故只称其为“赵大人”。乾隆笑吟吟地坐回小须弥座上,一指赵连诚道:“这位是浙江巡抚赵连诚,他可是本朝有名的能吏之一哦!” “不敢,不敢!皇上言重了!”赵连诚不禁又是冷汗直冒。 “不知皇上召臣,有甚旨意?” “啊……”乾隆轻揉耳垂道,“高式非,我大清开国近百年来。自圣祖皇帝开始,至先皇,眼见江山日渐稳固,百姓安居乐业。朕的功绩虽不及两位先皇,然自忖不忘勤政爱民,体恤臣子……” “是!皇上龙骧虎步,人心所归……” “哎,赵卿家难道忘了那些仍一心思慕前朝,妄图赶走我们满州人的叛党……” 赵连诚方才那句赞语,却是脱口而出。但一听他又提起红花会来,不禁抬手欲掌这张不争气的嘴。乾隆其实倒没如何在意,继续说道:“高式非,你可听说过江南红花会的事儿吗?” 高式非启道:“臣略知一二,”踱上一步,“红花会是江南第一秘密组织,声势浩大,机构严谨。据说总部设在杭州府的海宁……”说着,朝赵连诚看了一眼,又道,“他们的总舵主叫于万亭,不知出身何门何派,但会中之人对其可说是忠心不二,言听计从。” “唔,”乾隆略点了点头,“高都统对这些事倒知道得很清楚……” “是!臣本乃江湖中人。现虽身系公门,然对江湖中的动向,仍是颇为关心的。” “这很好!这很好!”乾隆起身踱了几步,猛回转道,“这次朕召你和赵大人来,就是委派剿灭红花会的任务!” 高式非心头一突,道:“启禀皇上,这红花会行事隐秘,布置周到。听说其军师许汐还更有‘活吴用’之称,足智多谋,不好对付。” “哼!‘活吴用’?这不更摆明了要造反么?……不错,他们势力庞大,就连知府衙门,也可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高式非被他这句话给弄懵了。乾隆吁了口气,蹙眉将其江南之行的遭遇,略去赵连诚儿子为非作歹一节,原原本本地讲给了高式非听。赵连诚见皇帝口下留情,心里不由感激万分。他们君臣三人,在养心殿叙了许久。两名大臣各抒己见,直谈到酉时三刻,两人才捧了皇上御赐的金牌退出殿去。走道里,赵、高二人连袂而行,仍在商讨红花会一事。 正说话间,对面来了一人,走到跟前,打了个千儿,道了声好。高式非待他起身,看清面目,不由右眼发光,喜道:“啊,原来是卜老弟啊!好久不见。” 卜孝笑道:“是呀!小的也很是想念高大哥呢!” 高式非介绍道:“赵大人,这位就是与皇上同行,英勇救驾的卜孝卜侍卫!” “啊!幸会……唔,两位有话慢谈,下官先告退了。” “好!大人慢走,咱们的事,以后再请教。” “不敢,留步……” 高式非目送着赵连诚远去,一拍卜孝的肩道:“卜兄弟!哥哥听皇上说你为了救驾,身受重伤,真把做哥哥的给急死了。” “原来皇上已把此事告诉大哥了?哎,匹夫不敢言勇!要是小弟有大哥一半的身手,就不至令皇上身陷危地了。”说着,不禁摸了摸受伤的胸口。 原来卜孝伤愈下地,便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京城。听道皇上安然回转,连忙即刻便去见驾。君臣两人重逢,恍如隔世。乾隆欲要好好嘉奖于他,他却不敢承受,说自己保护不力,罪该万死。乾隆不肯答应,不但赏其土地财宝无数,还升他做了御前侍卫统领。高式非从他服色顶戴上早已看出,不禁大大夸赞了一番,卜孝连称有愧。 “高大哥,听说皇上已封你做了钦差大臣,去杭州剿匪?” “是呀!可这桩差事实在棘手……” “大哥神通广大,怕甚小小毛贼?喏,咱们有言在先,大哥凯旋归来之际,可别忘了小弟的保举之功哪!” “好啊,原来是你小子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我的呀!”高式非玩笑地在他胸口就是一拳。 “哎哟哟,没命喽!高大哥,你打到小弟伤口了!”卜孝假装痛得直皱眉,暗地里却扮了个鬼脸。 “该!”高式非笑道。 都说“天下武学出少林”。 登封少室山的这座古刹,名头实在响亮。少林一派,历来被尊为武林的泰山北斗。 白居易有诗颂曰:“强健且宜游胜地,清凉不觉过炎天。始知鹤驾乘云外,别有逍遥地上仙。”说的是少室山的气候清爽,山水明秀。五乳峰下景色深幽,曲径萦回,正是消夏的绝好去处。 如今已是初夏时节,在清幽的山间小道,走着个少年和尚。他垂顺着眼,只情赶路。又时不时向四周张望,似乎生怕为人发觉。正自拾级而上,忽然耳边荡起一串银铃儿般的笑声。小和尚吃了一吓,险些跌倒。总算是没有趴下,但也是大大地一个躘踵。那笑声却更是欢畅。 “阿弥陀佛!菩萨明见,”那小和尚虔手合什道,“弟子该死!不应下山去买狗肉,犯了清规。但这全是师父的主意,弟子可没半分念头。想是惹恼了菩萨,才放出这些响动,唬一下弟子,好教弟子回头。弟子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他正在那里喃喃叨念,一抬头间,忽见眼前一衫白绢飘曳,婷婷而立,妙龄少女。那少女目光如湖,凌波荡漾,朱唇玉颜,发辫漆亮,一脸的清纯可爱,笑吟吟地直望着他。 “啊!”那小和尚抚着胸口,叹道,“吓死我了!原来是位女施主。” 少女见这和尚与自己一般年纪,长得虎头虎脑,煞是正经地傻站在那儿,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小和尚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再看对方一眼,见其面如桃花,明眸皓齿,忽脱口轻赞了句:“她好美呀!”话方出口,立即后悔起来,忙道:“菩萨明见,小和尚动了歪念,真真不得好死。” 少女全没理会他的自说自话,柔声问道:“小师父!你是少林寺的和尚么?能领我去少林寺吗?”和尚见她发话,又合什道:“阿弥陀佛!小僧正是少林弟子。不知女施主去鄙寺何事?”少女听他称自己为女施主,不由好笑,一方素帕掩口道:“我是远道而来,向你师父印证少林武功的。” 小和尚心头一突,暗自寻思道:“我师父只是藏经阁的主事,哪会什么武功呀?” 遂道:“女施主,你弄错啦!我师父他老人家并不会功夫。”他哪知道,那少女以为少林武功,均由方丈所授,这和尚说他方丈师父不会武功,岂不是瞎话? “小和尚净胡说……你们师父不会武功?我看你的‘功夫’就了得得很!不然,哪个出家人敢大摇大摆地往少林寺里带狗肉?”那和尚啊地一声,忙将手缩到背后。原来他一合什,所提的狗肉就教少女看见了。 “女……女施主莫,莫要打诳语。小,小僧怎敢带这个,这个什么……肉……”说完,急抽身,抢上山路便跑。 “哼,正要你给本姑娘带路!”少女盈盈一笑,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未到江南先一笑”,摘自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 指高式非动身江南剿匪之前,与侍卫卜孝的那场打闹嬉笑。 第十七回 独怜幽草涧边生 少女一路跟随小和尚来到少林寺外。那和尚张望一番,方向一偏,噔噔噔径奔东向一株依墙的大树之下。见他挽起宽袖,叼住系肉的绳子,三下两下地爬上树顶,一翻身,进入了寺内。 “哦,原来他果不敢从正门进出,却要翻墙入寺。好,我这就跟了他去。”少女主意打定,随后奔至高墙之下,依样爬上树去。待其翻下墙来之时,却见眼前列满整整齐齐的禅房僧舍,哪里还有小和尚的影子?不由将脚一跺,后悔自己的莽撞。 少女无奈之下,只得悄悄地将各房一一搜过,希冀找到那个小和尚。只是一连十几间下,均无其影。少女正自心灰意懒,忽尔眼睛一亮。却见那小和尚正提着狗肉,透过门格向一间屋中张望,神情专注,全没发现自己。 她的玩性大发,蹑手蹑脚地走到对方身后,猛一把捂住其双眼,从背后叫道:“你猜猜我是……”其话未说完,房门猛地大开,一股气浪扑面而来。少女被这股劲风吹得睁不开眼,依稀之中,看见方才还站在屋内的一名老僧,顷刻间便没了踪影。随又觉后颈处一麻,登时浑身上下软绵绵地使不上劲,一双遮在小和尚眼上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脑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道:“小姑娘,你是何人?怎么来到这里的?” 小女孩此刻欲待动上一动,实比登天还难。鼻子一酸之间,正想开哭,忽听那小和尚道:“哇,师父!原来你真的会武功啊?还怎么厉害!”顿了顿,又转头向屋里一张,看见榻上斜倚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他上身的衣服已然除尽,胸前、腹部均有多处红印,却是昏昏不醒。 “师父,这位小施主是谁?他怎么了?” “唔……九重,我叫你读的《青囊书外篇》,你都读完了?” “是,师父!” “好你给我看看他得了什么病。” 少女抬眼一望,见一名七十来岁的老僧打身后走出。穿件半旧不新的僧袍,脸上微胖,一部花白的胡须洒在胸前,庄重的神情中却透着几分狡黠之气。正想央他为己解穴,忽听那小和尚九重悄言道:“师父,这狗……”暗地里,将手中狗肉塞在他师父袖中。 那少女见他俩偷偷摸摸的样子,不觉好笑,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老和尚见她狡猾地瞅着自己,不禁大窘,忙将那肉藏好。小和尚知道自己机关败露,匆匆奔至床前,借问诊搭脉以掩己过。良久,忽摇了摇头,大声言道:“奇怪,奇怪!看他脉相平和,任督畅顺,却怎地这般沉睡不起,真是叫人费解!” 少女闻之,浑身一颤间,不觉叫道:“他……难道他也中了‘无毒’?!” 两个和尚一呆,均各直望着她。 “大师,麻烦您先将我的穴道解开吧。” 老和尚略一沉吟,拂袖间便解了她的“大椎穴”。那少女脚底一软,险些跌倒:“你们……欺负我一个不会武功的晚辈,还……”双手掩面,眼见就要开哭。那老和尚吓得登时慌了手脚,想自己多年来一直隐瞒武功,就连唯一的徒弟也不知道。方才发现有人偷看自己为这陌生少年运功察伤,心慌之下想要出手制住对方,孰料竟是自己的小徒弟九重。又见其背后的陌生女孩,忙忙点了她的“大椎重穴”。本来正欲问明其之来历,眼见她就要大哭一通,生怕这哭声引来众僧。老和尚房里无缘无故多了个女子,便已是吃不了兜着走。若再被发现那块狗肉,就更惨了。故此,忙向少女赔礼,点头哈腰,连连作揖。其实,那少女认定小和尚的师父乃少林方丈。见他对己这般行礼,倒反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觉得少林方丈,居然破戒开荤,实让人意想不到。 “九重,快给女施主泡杯上好的茶来——女施主,请坐。”老和尚笑吟吟地给她在椅面上拂了拂,请她上坐。少女又好奇,又兴奋,坐在檀木椅上还兀自乱动。不一会儿,九重端了杯茶来,献到少女面前,轻声道:“女施主,请用茶!”说完,欠身拱手立在一边。那少女见他这副恭恭敬敬的样子,不觉又是莞尔。 老和尚命九重先给少年扣上衣衫,旋又问起少女名字来历,及知这少年是中了“无毒”的缘由。其实,他主事藏经阁,饱览群书,又加精通医理。这少年是他苦等九重不来,偷潜出寺而在寺外发现的。一经测其脉象,正如九重所说,确与常人无异。只是后来运起真气在其体内转了个小周天后,才觉察到一丝奇怪的游息,仿佛触手可及,又自时时失去踪影,内里也很怀疑是种罕见奇毒所致。现由这位少女提及,自是要问个明白。 那少女尽管口中干渴,然因厌恶茶叶的涩味,便将杯子推在一旁,叹道:“我姓白,名漓,原家住山东崂山徐家镇。我从小没了父母,是叔叔把我带大的……”说到伤心之处,又要抹泪,却乍闻那小和尚九重哭将起来。 “禁声!禁声!你哭什么劲?”老和尚伸颈往屋外张张,幸好附近没人。还不放心,拴上门闩,才自回到座中。 “咱们同病相怜,都是孤儿……” “你不是还有一个娘亲么?” “哼,她那么不要脸,我没这个娘!” 少女一问才知,原来这九重俗家姓聂,十二岁里死了爹,母亲水性杨花,又攀上个富家佬。九重死不认这后爹,在其婚礼上大闹一通后,气冲冲地上了少林,做了和尚。 白漓本以为他是存心捣乱,故而甚为生气。现经老和尚道出其中缘由,方才略略平息了怒火。 “我叔叔是名大夫,”白漓续道,“咱们白家世代行医,而叔叔的医术更是出类拔萃。我从小耳濡目染,也略通些须。可就在两个月前,家里突然来了两名奇装异服的人。他们一个方脸矮胖,另一个满腮钢须,样子十分凶恶。其带来的一人,便似这位小哥哥一般,总是昏睡不醒。叔叔用了‘七封八脉暗切法’为他诊断,也觉脉象平和,只有一丝毒息游动四处,盘踞于三十六穴之中……”老和尚听了,连连点头,心想他叔叔果然厉害,那种什么切法,也是闻所未闻。 “叔叔翻查祖传医书,居然找到关于这种奇毒的文字。据载,此毒源自贵州苗疆,是用巨蟒、毒蜈蚣之灰,配上积年鸟粪,再加断肠草而成的粉状母毒。用时,与鹿衔草汁混合成丸……” “鹿衔草乃疗伤圣品。‘无毒’以此为方,想是怕其毒性太烈。” “大师说得极是!”白漓笑道,“这‘无毒’并不是要毒死人的药,而是一种慢性毒药。中毒之后,需定期服由一种毒桑叶所熬的汁。一但愈期,病人便会昏睡三天,醒来后全身剧痛。以后半月一发,越来越痛,那份苦楚真是……”说着,不由幽怨地瞥了眼卧在榻上的俊俏少年,痛惜地叹了口气。 九重想到这位小施主以后的惨境,心中凛然,道声“阿弥陀佛”。白漓挪挪坐麻木的屁股,又道:“叔叔说,祖书上言,欲解此毒,得去海南琼岛玉环山上,采一种七仙草,加上祖传的‘返生丹’一齐服下,再在井水中浸上七日,方可将毒悉数逼出。 “叔叔本打算即刻就去海南,可那两人兀自放不下心,生怕他会逃走。且因其自己亦受重伤,无法远行,便扣下了我,作为人质。又在叔叔体内植下三枚‘龙驭四海针’……” “甚么‘龙驭四海针’?” “此针非铁非钢,无法用磁石吸出,只有来人的独特内功方可奏效。他们又教了叔叔一套炼气之术,叮嘱他每半月运行一次,能暂阻此针不至游入心肺,伤了性命。可是,倘若叔叔他四个月后还不回转,便再阻不住——其实,叔叔他待我好过亲生父亲,无论如何,他是不会撇下我一人不顾的——说实话,我一直很怕。怕那两个人一但治好了毒伤,便会杀了我和叔叔灭口!因此,有的时候,我既盼叔叔快些回来,又希望他回来得越晚越好。” 白漓讲了半天,口已颇干。然老和尚见她虽则舔唇咂嘴,却是未动那杯茶水。相问之下,方知其不喜茶叶,向九重丢了个眼色,九重知趣地去倒了白开水来。白漓接过杯子,甜甜地道了声谢。不觉令小和尚受宠若惊,满面通红。白漓喝口水,心里舒服了些,又道:“那两人的伤渐渐好了,可脾气却越来越坏,常常敲家什扔东西。一个多月来,始终没有白岚叔叔的消息。眼见那克制毒发后剧痛的‘返生丹’快用完了,病人的神色差极,样子可怖,教人心寒。我怕得要命,几次想逃出去,就是苦无机会——那大胡子武功很好,我曾亲眼见他将院后假山一拳劈成碎块。 “有一天,镇中举行庙会,我思量再三,终于鼓起勇气求他们让我出外走走。也许是我平日里一向安分守己,所以那矮胖子就答应了。叫大胡子紧紧跟随着我,他自己照顾病人。我一路缓行,极盼拖延时间,好找到逃走的机会。 “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看见一名中年男子站在路边。他身材高大,相貌英武,目光炯炯有神,两边的太阳穴高高鼓起,像极了叔叔以前说过的武林高手。”九重别转头朝他师父望了一眼,果也是太阳穴高鼓。老和尚知其用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九重垂下头来,不敢妄动。 “我想,这可是我逃走的大好机会,遂一拉大胡子的袖口道:‘叔叔,你武功好得很哪!如果让我先跑出三百步远,还抓得住我吗?’“也没待他回应,我便撒开腿没命地奔向那中年人。大胡子果然自负得紧,全没将我这小女孩放在眼里。待我跑到那中年人面前,才闻脑后生风。一回头间,唯见那大胡子老鹰似地扑将过来。我吃了一吓,慌忙纵身跳到中年人背后。 “那大胡子来势甚猛,身躯又大,一时止不住,径朝对方冲去。眼见二者就要相撞,忽然,中年人奋臂在大胡子肩头一格,接着顺势一推,立时将其硕大的身子送到一边站定。大胡子为之一怔,木木地说不出话来。 “我见状大喜,看来他的武功果然不弱,忙告诉他,说那坏蛋想要抓我,请他相救。谁料他眉头一皱,冷冷道:‘这事决计与我无干……’大胡子喜道:‘正是,正是! 漓儿乖,别闹了,快随我走!’说着,右手一把向我抓来。我正想闪避,却惊见他毛绒绒的大手在半途教那人截住,竟动不得半分。 “‘你!’大胡子怒道。 “‘此女与我无干,但我偏偏爱管闲事!’ “大胡子怒哼一声,上前与他战作一团。我可无暇去看,谁胜谁负,趁乱转过大街就跑。跑不多久,忽然后领骤地为人提起,又觉两脚离地,飞上天空,不由大叫救命!”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独怜幽草涧边生”,摘自韦应物《滁州西涧》诗。“幽草” 借指少女白漓,意其家中遭劫,小小女孩艰难度日。 第十八回 一宿行人自可愁 “我于顾盼之间,发现提我的原来便是那名大侠!”白漓似乎颇为兴奋道,“他一手还了跟上来的大胡子一拳,发足跃上半空。着两脚虚踏数下,倏地跳至屋顶,刹时间,于众相比邻的房瓦屋脊上疾驰起来。 “我为其所挟,只觉得眼前景物转瞬飞逝,耳边劲风呼呼作响。真令人有种翱翔天际的感觉,现在想来,尚觉如梦!”九重听了,为之神往,心想如果师父肯教武功,说不定自己也能办到,不由闭目遥想他浮鹞九霄的威风。 白漓眼见傻和尚一副独自陶醉、吃吃憨笑的傻样,心中真是莫名其妙。老和尚却全不理会这些,反正这个傻弟子历来就是痴痴呆呆,自己早已习以为常,又问起了后事,神情之中,颇为关注。白漓一直当他就是方丈大师,见其对自己的故事如此感兴趣,登时神采飞扬,绘声绘色地继续讲来。 却原来,那中年人带他凌空飞腾,不一时来至徐镇外一片空地之上。他轻放白漓下地,询问事情的来由。白漓虽因其面无表情,声调冰冷,心里很是不喜。然冲他方才出手相救一节,觉其不是坏人,便毫不隐瞒地一古脑儿倒了出来。那中年人听来,只是咬着嘴唇,始终不发一言。白漓本以为他一听之下,定会夸己机智。现在对方木着张脸,一声不吭,教她好生失望。 那中年人又问白漓往后打算。白漓想到如今有家难归,叔叔又自远在天边,不知该要何去何从。她想了片刻,忽又反问起那人的名字来历,欲往何处。对方皱了皱眉,呆了半晌,方道,他名叫常释天,欲至少林寺赴武林大会。白漓闻听,忽然想起她在登封有一姑母,可以投靠。那常释天心想既然好人做到底,不如就带她去吧,遂同意让其一同前往。 常释天轻功既好,行路甚快,总将白漓落下一大截来。白漓在后连珠价地叫苦,他却都是充耳不闻。白漓也曾兴起拜他为师的念头,心想,只要自己学了武功,以后就不怕别人欺负。谁知那常释天推说自己四处漂泊,行踪不定,实不想带着这么个累赘到处跑路,遂而一口回绝了她。 白漓气不过,把小嘴一噘,斥道,你能收到像我这般乖巧伶俐的徒弟,乃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哼!本姑娘不过开个玩笑而已,你且当得什么真?我才不希罕你那几下三脚猫功夫呢!那姓常的听了,只是默然,似乎并不生气。白漓嘴上虽如此说,但心里清楚他的武功非同小可。既然你不肯教,咱就偷学。趁其熟睡之时,偷偷翻开包裹。可里面除了一些细碎银两,一些换洗衣裤及一快烫金令牌外,就只有一本经书。翻开一看,又都是些晦色难懂的经文,不知有何用处。她将经书塞在衣内,见再无“利”可图,只得悻悻然将包裹包好。 又过了几日,两人踏进河南境内。白漓头一次独自出来远门,姑母虽然见过几回,然亲来其家,却是第一遭。本欲要让常释天带她去找,谁料对方竟一声不响地离开客栈而去,只留下几锭银子与一张字条,说他尚有急事要办,不能多作耽搁,就此别过云云。见对方如此不负责任,白漓不觉气得要命。心想你被我偷了这本经书,真是活该!只不过自己又不是光头小尼姑,要本经书何用?顶多只好拿来垫垫灶底罢了。 她于四处打听,一波三折,总算撞进姑母家中。一下扑到姑姑怀里,大声哭诉家中之变。偏偏那日姑父出远门办事,不在家中。姑母是个妇道人家,没有主意。唯有安慰其几句,说你先在这儿住些日子,待你姑父回转,再作计较。 白漓在姑母家住了有些时日,姑父仍未回来。万般无聊之间,突然想起了那姓常的所提起武林大会一事,只不知现在是否已然召开。与其在家发呆,不如自己上山打听打听,也好见识一下闻名天下的少林功夫。才行办路,恰遇上替老僧买狗肉的九重,就后脚跟了来。 “小女子擅闯少林宝地,的确不对。然方丈大师对此分毫不计,还这般热情相待,实令小女子深为感动。却不知大会之事,究系如何?”老和尚听她口口声声称己方丈,知道她是将自己与师兄天缘弄错了。但无论如何,这“方丈”二字,终究令其受用。所以也不点破,将大会的概况告之,道大会十七日后方才召开。届时,天下各门各派的头脑人物均皆于会,盛况空前,不容错过。 白漓心道,这等有趣之事,我当然不能错过。停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摸出那本略略泛黄的经书,双手奉于老僧,道此经乃常释天之物,不知有何用处,请方丈大师指点。 老和尚摆出一副大师的腔调,凝重地清了清嗓子,道:“女施主不用客气,待老衲看来……”他方接过书册,上头《紫竹观音经》五个字猛地跃入眼帘,刹时两眼发直,喉中发干,双手抖个不住,“这,这,这这……”白漓看他目光异样,神色古怪,一时摸不着头脑。 才翻了几页,那老和尚忽从座上一蹦而起,也不顾方丈大师的“身份”,手舞足蹈,哈哈哈哈,大声狂笑。 “禁声!师父,禁声!” 老和尚立即清醒过来,良久,见没人听到,才小声窃喜道:“这……这可是少林失传百年的‘紫竹拂云手’啊!” “‘紫竹拂云手’?啊,师父!你……你说是‘二手经’!” “正是,正是!”老和尚兴奋道。 白漓惊见“少林方丈大师”当众发起失心风来,差点没给唬掉半条命去。此刻听他们师徒那样一说,又不明白:“什么‘二手经’?‘二手经’是什么东西?”九重从旁解释道:“少林一派,乃天下武学之渊源。本派除了七十二项绝技外,另有‘二手经’,即:紫竹拂云手,分花枯叶手,《九阳真经》和《易筋经》。据说,只要学得其中一手一经,便可傲视武林——当然出家人不会存此想法——可这‘紫竹拂云手’的拳谱《紫竹观音经》,在前朝一场大浩劫中丢失了。而后,那《九阳真经》也自没了踪影。如今的少林,唯剩‘一手经’了。” “不错!”老和尚接口道,“这本《紫竹观音经》中,每行经文的首尾两字,便是‘紫竹拂云手’的心法口决。哈哈,现在,天缘那老乌龟可再神气不起来了。 他话一出口,登觉后悔。你道其缘何有此一说?原来这老和尚法名天孽,与少林现任住持天缘大师皆为静性禅师之徒。可他年轻时颇为顽劣,喝酒吃肉从不忌讳,小祸常常有,大祸三六九,令为师的很是头疼。所以静性并未传他武功,而将“分花枯叶手” 、《九阳真经》与《易筋经》并方丈之位交给了天缘。 天孽固与天缘相投相睦,也知师父不传武功,是怕他闯祸。然对师兄分派他到藏经阁主事一举很是不忿,以为师兄欺他大字不识,故意相辱。遂在一次失火中,趁乱盗来《九阳真经》。为此痛下工夫,学习识字。自己偷练神功之余,又怕一旦显露出来,被师兄察觉,就要糟糕,遂从不让第二人知道。此刻骤然得到与《九阳真经》中“九阳神功”相合的‘紫竹拂云手’,便能敌过师兄的另一手一经,怎么教好胜争强的天孽不欣喜若狂? “是呀,师父!”九重似乎并未听懂他的骂词,接过话茬道,“依白姑娘所言,这小施主得两三日后方可醒转,藏在这厢也不是办法。我想不如麻烦一下方丈师伯,让他安排安排为好……”九重此语一吐,险些令天孽从蒲垫上滑下来。 方才白漓一句一个“方丈大师”,叫得天孽甚是舒坦。此刻让这小傻瓜给骤然点破,教其可要如何解释? “咦?难道大师您不是……不是少林方丈?” “不是啊!方丈是我师伯天缘大师。我师父法号天孽……”九重开头听她叫了几次“方丈大师”,已觉奇怪。现在才知原来是她给都弄错了。然为何师父一直都没发觉? 哎?师父的脸怎么这么红?哎呀,都红到头顶了。白漓见天孽老脸写满窘迫二字,早已猜出几分,微微一笑道:“天孽师父,我认为九重的话很是在理。这位小施主,当应交与方丈处理。” 天孽见她虽将“方丈”二字改掉,语气中并无讥讽之意,心下才自略宽,点头道: “是,是。咱们这就送他到老乌……那个师兄那儿去。”顿了顿,忽又道,“白……白姑娘!这个……那个……《紫竹观音经》,你不要对别人讲……” 白漓呆了呆,旋即笑道:“大师既然掌管藏经阁,此经自由大师全权负责。说不说给方丈听,又有甚么关系?”天孽听其如此回答,知道她不但已然会意,还将自己意欲藏经的念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就算那全无大脑的九重想要反对,也已无从下手,脸色顿时大和。 “但是……”白漓语锋一转,“大师有如此武学造诣,小女子不学些回去,便白来少林了。不知师父您可愿收我这个弟子?” 天孽见其片语之间,为己解围,已是欢喜异常。想这小姑娘聪明世故,乖巧可人,比自己那个榆木脑袋的笨徒弟可要强上百倍,心中不觉已有十分喜欢,哪里还会推托? 不禁笑道:“当然,当然!有白姑娘这般的徒儿,老衲高兴尚且不及,怎会吐半个不愿意呢?不过,白姑娘千万不可向人说这身武功是我教的,行么?” “行!”白漓当即跪下来给天孽磕头,甜甜地唤了声“师父”。天孽乐呵呵地扶她起来,仔细端详这位秀美倩丽,聪明伶俐的女弟子,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三人担少年至方丈处,告明少年病情,又由白漓自述其之来历,却略去看见九重奉命买肉,老和尚冒充方丈与《紫竹观音经》几处。少林住持天缘大师听罢,答应为这少年治疗。他找来寺中医僧,察看许久,便连病灶也找不着,实在无从着手,只好将他暂留少林,以待观察。 从此往后,白漓天天上山,赶来少林。不过却再不必翻墙逾桓,而是大大方方地从大门进出。本来少林重地,不许女子来去。只是方丈天缘头脑变通,全不以这迂腐的寺规为意。白漓的姑母见她这些日子高高兴兴,再不似初来时的愁眉苦脸,也就任由她去了。白漓姑父回转,获悉小舅家事,赶忙托人,前去打探消息不题。 却道第三日里,白漓照例按时赶到藏经阁内,继续学习天孽所授的“九阳神功”。 天孽同教导两名弟子,无奈那笨和尚脑子总不开窍,进度比白漓慢了许多。白漓更似颇有武学慧根,才两日的工夫,便已初窥御气的门径。 “师父!” 白漓走进藏经阁内,大呼一声,里面竟空无一人回应!正踌躇间,忽闻身后传来了急迫的脚步声。回头看时,但见九重慌慌张张地跑来,气喘吁吁道:“白师妹,你来得正好!……那,那小施主方才醒来,此刻正痛苦得很呢!”白漓心头一震,猛忆起山东家中,病人初次醒来时那副痛不欲生的骇人模样,登时脸色大变,叫道:“快!快带我去……”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一宿行人自可愁”,摘自张祜《题金陵渡》诗。原有上句“金陵津渡小山楼”,连起来指在金陵渡口,座落着一幢别致的小山楼;里边住着一些来往宦游的人。此刻,他们正为自己漂泊的生活而伤感愁闷。这里仍接上回,指白漓如今有家难归,只得流落异乡,情状堪怜。 第十九回 朔云边月满西山 九重领着白漓一路小跑,赶到了方丈“静中静”禅房之内。他们老远听见了屋里的惨叫声,不由地一阵毛骨悚然。才进屋中,抬眼便见那少年躺在床上,衣服敞开,头发蓬乱,手脚为方丈、天孽揿住,身子在那儿不住地挣动着。 白漓战战兢兢地走近一看,观其两眼圆睁,汗流满面,张开口大声狂呼。她是早历过此景之人,家中病号幸有“返生丹”压制剧痛,故以后再未复发,而这少年……白漓实在不忍再听下去,连忙捂住耳朵,别转头去。良久,少年才自渐渐平静下来。白漓知道,这第一次的发作算是结束了。等着对方的,乃是半月后的又一次发作!她回过头,见天缘大师给少年垫高枕头,让他半躺在榻上。 白漓见那少年清秀俊雅的面庞满是惨白,头额汗如豆滚,双唇剧颤,牙齿互撞,不时地发出喀喀的响声。少年初时尚且喘息不已,然不久,终于平和了呼吸。 “这……这是在哪儿?” “小施主,你好些了么?”天缘大师浅浅笑道,“这是少林寺——几日前你昏倒在寺前,还记得吗?——是这位天孽大师救的你。”天孽立在一旁,捋把胡须,将脑袋晃了几晃,脸上颇有得色。 “多谢大师……刚才,我……全身好痛……” “你果是中了‘无毒’!” 少年乍闻其名,周身俱为之一震,惊诧地上下打量着这位陌生的美丽少女。白漓羞涩地一笑,将事情自己家中的情形悉数相告。少年听了,垂下头来,想了半晌,忽咬唇喃喃而道:“难道……难道他也与‘毒桑圣宫’有甚瓜葛么?” “‘毒桑圣宫’?!什么‘毒桑圣宫’?” 少年瞥了眼天孽,嘴巴动了动,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一张脸上满挂着忧郁与不安,摇摇头道:“我……我不能……” “小施主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说明?” “多谢各位相救之恩,只是有些事情……小东唯有再次谢过而已……”他说着就要下地叩头,被两个大和尚拦住,这才作罢。众人见其言语闪烁,不肯吐露真情,也不勉强。又问了些没紧要的话,只知他是大理人士,自幼为其师尊收养,遂跟了师父姓汪,名叫孟东,师兄弟们都唤他小东。 两位大和尚商量良久,决定让其暂居少林寺中,看看能否想出别的法子,为之驱毒。谁想当日夜里,那小东便没了踪影。白漓于第二天知道此事,急得连连跺脚,却也是无可奈何。 往后的八九天内,白漓虽则仍是日日上山练功,却总不觉记挂起那少年小东的病情,眼前浮现他那忧郁无助的眼神。每每分心之际,没少挨师父的训骂。天孽为人无赖,然对此徒毕竟疼爱有加,只是提醒几句,并未深究。 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武林大会召开日的太阳从地平线下迫不及待地跃上了天空。那天,白漓早兴奋得一宿没睡,见外边已然大亮,便忙一骨碌爬起。才奔出里间,撞到桌子,痛得大叫,将尚未起床的姑姑闹醒。白漓舌头一吐,慌忙又自转回。看看时辰的确还早,百无聊赖之际,盘腿练起了“九阳神功”。那十几日里,她虽只学到神功皮毛,然毕竟已是入门。故其这一运功,登觉一股极热极暖之气自丹田涌出,流经全身,通体满是庸庸懒懒,舒畅无比。慢慢地转入佳境,一时竟忘了时间。待她再次张开眼时,惊觉天已将午,赶忙动身奔上山去。 这一日,少室山脚人物众多,熙熙攘攘地好不热闹。白漓放眼望去,见到处停满车马坐骑,一股股人潮不绝涌向山径。她一个弱质少女,在众武林俊杰间寻路,自然不易。终于挤入人潮,随之上山。正行路间,忽见前头一人的背影好熟。拍拍脑门,猛然想起:“这就不是那个丢下人家死活不管的常释天么?”一念及此人,白漓不觉火起。顿时用力挤过,想好好当面质问他一番。 然上寺山路人来人往,对方在其中几个闪动,便失去了踪影。白漓跺脚大叹,四顾间,张张都是陌生面孔,哪里还有那个短命的常释天在?怀着一肚子气,来至寺中,见大雄宝殿前的广场里,早站坐满上百人。座北朝南搭了一个木台,上面摆开几把椅子,分坐着少林主持天缘大师,及各堂院的首座,唯独没有那个“藏经阁首座”天孽。白漓见了,不禁将常释天抛在脑后,肚里暗暗好笑道:“师父他老人家一定又在大骂老乌龟偏心啦!” 她女孩儿眼尖,猛地瞥见那头给一名首席老道长奉茶的,正是九重!见其恭身退出,回到末席。那边站着师父天孽与几名知客僧人。白漓好容易挤到彼处,师徒相逢,好不欢喜。正寒喧间,骤见少林主持天缘大师缓缓起身,合什垂眉不轻不响地说道:“阿弥陀佛!各位武林同道,英雄豪杰。今日能够赏光不吝驾临本寺,实是老衲及少林的无上荣光。一直以来,各门各派分踞一方,互不来往。又常因种种误会,弄得大家成天价打打杀杀,极不相能。实有悖于我佛大慈大悲,普渡众生之心。大家也定知晓,二月廿四那晚在鄙寺发生的事了。说来惭愧,老衲无能,没有保住当年胡大侠留下的宝剑。而那名神秘人更是言之凿凿,说在九十年前销声匿迹的‘雪中火’与‘碎骨绵冰掌’又自重现江湖。老衲本也半信半疑,可你们看……” 他手一招,一具被烧得枯焦的尸体抬到大众面前。天缘摇首念了声佛,续道:“那日之后不久,于川蜀境内曾出现好几具这样的尸体。奇怪的是,此尸在一片林中被人发现,虽则烤得焦熟,然观四周却是安然无恙,没有一丝曾经发生火灾的迹象。只可惜了当年曾见识过‘雪中火’的前辈名宿们,均已仙逝,遂亦无从知晓此尸是否魔功所致。 话虽如此,毕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衲斗胆,广邀众豪,正是要各位武林同道,大家一起合计合计,商讨一下对策。” 天缘大师功力通玄,他的话语听来平和温润,然却为在场众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在了耳。这番言词在大众间掀起轩然大波,人们议论纷纷,会场登时沸反盈天起来。便在此刻,前席那位老道长立起拱手道:“天缘大师说得不错!各位武林同仁,江湖中门派之别极重,各派之间瓜葛又多,人心不和,神离已久,可说是一盘散沙。目在,倘若真有大敌环伺,那可当真危险之至。我们应将过去种种恩怨一笔勾销,同心协力,共商江湖大计。”他的声音浑厚有力,虽有六十多岁年纪,却是中气十足,震耳发聩,与天缘的冲虚恬淡又自不同。 “此人便是湖北武当派掌门马真马道长。他旁边站着的,是其爱女马吟澈与得意弟子兼乘龙快婿谢云栖。这谢云栖深得马道长真传,江湖上人称‘情剑圣手’。他的柔云剑法与太极剑法,十分了得,人又长得俊俏,所以……” 白漓听了天孽的介绍,好奇地将目光放在这谢云栖的身上。原来他才三十不到的年纪,一双凤目灵动传情,眉宇似野非野,似雅胜雅,嘴角微微上翘,带着勾人的浅笑。 虽无调情之嫌,却无愧“情剑”二字。转瞬间,瞥见痴望着他的白漓,不由地报之一笑,旋又将注意放在他师父身上。白漓给他这么一笑,登觉面孔发烫,心头小鹿直撞,低头暗道:“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子。” 不说她二八少女,正在迷醉,忽听侧席一人喝道:“马道长!你们武当派一直以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自居,看不起咱们这些小门小派。此刻,你明的满嘴大道理,心里却想着应由你们武当主持大局,坐武林盟主之位,是吧?”他这样一喊,座下登时好一阵的骚动。反对者有之,迎合者更有之。 白漓放眼看去,说话的居然是个大胖子!见他一对眉毛倒挂,双目寸光,塌鼻子,厚嘴唇,大腹便便,难看至极。“这人是昆仑派掌门项玄的师弟孙旁枝。他们昆仑派因为三十年前西城镖局那一档子事,与武当派结下了梁子,所以此人才会就机出言相讥。”天孽又在一边解释道。 白漓听了,掩口笑道:“原来他的父母早有先见之明,料到自己的儿子将来必定发福,大富之相,所以给他起了个名儿,叫胖子(旁枝)!”九重及几名知客僧闻之,均皆窃窃暗笑。天孽一呆之下,也已明白,不由莞尔,刮了白漓一个鼻子。 座下叽叽歪歪地说个不停,那边靠西面的一席上,一名中年刀客立起,指着孙旁枝道:“你们昆仑派项掌门不来,已是大大的傲慢……简直可说无礼!依区区看来,孙兄你是因为那次调戏人家马姑娘……不,是谢夫人不成,所以怀恨在心吧……” “你,你胡说!”孙旁枝与马吟澈几乎同时叫了起来。白漓见谢云栖面色发青,双拳紧握,牙齿紧咬,俊面上笼满阴云,眼看就要爆发。马真道长更是吹胡瞪眼,面现杀机。在座众人大都不明就里,又是一阵议论纷纷。原来那孙旁枝几年前在武当山下偶遇马吟澈,为其美色所迷,禁不住出言调戏,淫语轻薄。事有凑巧,恰恰给下山找寻师妹的谢云栖碰到。见其胆敢侮辱心上爱人,这“情剑圣手”的“情剑”如何肯放过他?姓孙的偷鸡不成,反被痛扁一顿,心里终是不忿,遂将一注怨气都出在马道长的身上。 马道长知晓此事之后,生怕女儿名声有损,故而只得隐忍不发。后来女儿嫁给了谢云栖,两人神仙眷侣,快意江湖,才渐将斯事淡忘。谁知今日又教他人揭起旧时疮疤,当然极是恼火。孙旁枝倒觉奇怪,那泰山派的江水平如何得知此事。三席之间僵持许久,群雄更对他们指指点点。 天缘大师见众人说着说着,火药气味又浓,绞尽脑汁地想着该要如何调停。忽然,人群中轰地几声,有数人跌倒在地。不一会儿,又有数人倒下。转眼间,人群中此起彼伏,众人纷纷摔倒。各排首席坐的各大派首脑人物,见突然发生此等怪事,正欲立起看个究竟,也自觉得四肢无力,坐回了座中。天缘已觉不妙,只是体内真气忽尔受阻,筋软骨酥,动弹不得,就连呼吸也自困难起来。 群雄正当惶恐之时,忽自人群之中跃出一影,飞落到广场中央。待其立定,瘫在地下的各派高手才看清楚,原来来人却是一位粉衣女子。见她三十来岁的样子,淡妆徐娘。目绕秋波,眉眼含笑,满脸的兴奋与骄傲。那女子轻移罗衫,转身环视着一动不动的众位豪杰,忽而掩口而笑。其笑声娇美动人,尖而不锐,溢满了得意之情:“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大派,怎么如此的不中用啊?就连被我在茶水中下了药也不知道,嘿嘿,真是可悲啊可悲!唉,哪里还需咱们毒桑圣宫亲自出动?” “毒桑圣宫?!”天缘与白漓几人听闻此言,立即想起了那小东所提。 斯时,于会之人,除了本不爱喝茶的白漓之外,全于来至少林之时,口干舌燥地喝下知客僧送上的茶水。少林众僧,全员出动招呼来客,大家忙活半天,也都是口干舌燥,均自喝了茶水。目今,统统倒在地上,无力抵抗。而那女子见有一个女孩子没有倒下,眉头一跳,只是哼了一声,并不放在心上。 便在此时,又闻哧啦啦的衣袍响动,一人翻落在那女子身畔,冰冷的音调中又颇有些激颤地问道:“你,你是‘毒桑圣宫’的人?” 那女子惊讶于竟还有一人没喝茶水,而且看来此人的武功尚且不弱。可待其认清了来人音容相貌,却是将俏脸一舒,吃吃笑道:“不错!” 来人嘿地一声:“那么!宋征戎……也来了?”见他粗大有力的手微微颤动,显是分外激动。一侧身间,看清其脸,乃是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常释天?是常释天!!” 来人一呆,寻声望去,惊讶地发现白漓那丫头竟也混在和尚堆中。先前白漓并未认错,常释天由于想到他十年来一直苦苦寻找的仇家可能会出现在大会之上,所以神经始终保持着高度紧张,也自忘了口渴,故没喝那茶水。他不及细细询问事情的前因后果,仍回头问那女子:“宋征戎在哪里?在哪里?!” 那女子见对方浓眉紧锁,认真的样子。居然嫣然一笑,别转脸去垂首轻道:“我… …人家不告诉你!”那神情不似戏谑,倒像是颇为害羞的样子。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朔云边月满西山”,摘自严武《军城早秋》诗。原有上句“昨夜秋凤入汉关”,连起来指严武任剑南节度使的时节,与吐蕃军交战前的情景。这里借指武林大会上,神秘敌人现身,正邪之战在际。 第二十回 听来咫尺无寻处 见那女子摇头不说,常释天将牙一咬,冲前翻掌就要扣其手腕。粉衣女子一急,纵身闪去,手没给他抓住,衣袖却到了常释天的掌握内。她一张面孔涨通红,正欲挣扎间,忽而空中传来一阙悠扬的笛声。正静观场上变化的群雄抬头一看,见有四名异服男女,两前两后,用手托着一顶轿子,自天而降,稳稳落在场中。 众人惊魂未定,又听轿中传出一名男子的声音道:“是谁说要找我?” 常释天愣了一愣,随即立刻放开那女子的衣袖,踏前两步,颤声道:“你,你就是宋征戎?”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毒桑教教主宋征戎便是在下!你是那一位?” “哈哈……哈哈……”常释天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那声音苦涩而又凄惨,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找到了!终于给我找到了!”他一个踉跄,差一点儿跌倒。抬起头来,眼中居然含有闪闪泪光!白漓见了,大吃一惊,她未料及这个几无感情的木人,竟也会有如此激动的时候。 “你……你是否还记得四十五年前,南堂门门主段宁……他是怎么死的?” 轿中人听对方一字一句地恨声道来,沉默良久,冷笑道:“原来你竟知道这些事情……不错,段宁他叛教忤逆,是受教中万蛇噬体之刑而死的。” “胡说!”常释天这声怒吼,仿佛晴天霹雳,令人充耳欲聋。内中,蕴含着极大的愤怒。白漓乍见他面目狰狞,杀气毕露,不觉心头一凛,指尖一搐。天孽瘫在地上,心里暗道:“原来他就是漓儿讲过的常释天……那本《紫竹观音经》是从其身上找到的。 这‘毒桑圣宫’闻所未闻,不知他与之有何关系。” “你拿妇女腹中未出生的胎儿,练那丧尽天良‘吸胎毒坏指’!被东堂门门主韦白龙撞见后,却给他安上了个判教恶名。后又因我父亲向你求情,被一并推入了万蛇坑中——哼,那可不都因为爷爷曾与韦白龙助你夺下教主之位,故你嫌其所知秘密太多,找个借口将之除去罢了。 “你后来派人至白头山杀我,可偏偏让我死里逃生。我苦练武功十载,就是欲要找你报仇。爹爹!今天我要为您老洗清这不白之冤……” “啊!原来……原来你就是段宁的儿子段释天?可恨常武文这老匹夫,竟把你偷养在白头山那么多年……惜玉,你不是对我说已将其……” 还未待他把话说完,常释天一下子向轿子扑去。抬轿四人纷抢上来,出手攻向其之四路。手法刁钻至极,几乎完全封住常释天的攻势。然谁可料想,那姓常的怒哼一声,双臂一振,登时有万道紫茵涌现,刹那间便化解了四人的攻手。常释天移形换位,一瞬来至轿前。右掌一扬,又是一道极强的紫气冲出。 “紫竹拂云手!”天孽才忍不住叫了一声,立觉呼吸困难,连忙大口吸气。他这一喊,令全场为之震惊。都没想到少林失传百年的绝学,却会在此人身上再现。常释天毫不迟疑,紫霞脱手,轰向轿子。 但见轿帘掀起,内中一股劲风冲出,与紫气相撞。两种强横已极之气对击,发出一声巨响。那轿子被震得飞快地倒退二丈有余,而常释天也被逼退近几十步。良久,轿中忽然“咦”的一声,那宋征戎又道:“奇怪!怎么,怎么我的功力……玥、玥妍!你除了‘俏夫人’外,又下过甚么毒?” 那四名抬轿人中,一位年轻女子身子一颤,忙跪下道:“教,教主说的话,属…… 属下不明白……?” “哼,别装蒜啦!你父亲自听人乱说后,就一直假装服从于我,却暗地里时时在找机会报仇!现在他人虽已逃走,唯独身中‘无毒’,恐怕也早给活活痛死。怎么,你这做女儿的,没想过‘子承父业’么?——说!昨天,你是不是在我的食物里放了‘俏夫人’?” “不……” “哼,要不是见你美貌,我早就……你可知本座为何一直放心将《毒桑秘笈》与十几种奇毒交你保管?那也因如你没有反意,我自不舍得杀之;可倘若你一旦在我食物之中下毒,本座立时便能觉。那时,本座也就不手软啦……” “啊!教主明察!我……我实在没有……” “哼!少说费话!没料到我宋征戎机关算尽,竟然还是棋差一着——不过,你没有立即逃跑,实是大大的失策!”他话未说完,便有两道白光于轿中破帘而出,径射向尚自发呆的韦玥妍。众人见她身子剧震之下,凌空飞起,恰恰摔在倒于尘埃的武当谢云栖身上! 那韦玥妍抬起无力的头,与不能动弹的谢云栖对望一眼。谢云栖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唯独冲其微微一笑。韦女两眼一黑之下,登时晕了过去。此时此刻,全场的注意,都在这女子身上。见她眉若柳裁,唇带丹红,玉肤胜雪,娇美无限,便于昏迷之中,眉心微蹙,仿佛病中西施,旷世绝尘,将那沈惜玉及白漓都比下三分,令得在场男人乃至于不少少林弟子,为其秀美惊得目瞪口呆、浑身发烫。心里均自大叹武当派这小子,艳福太也不浅。只有两个女子,见他们一对仿如天设的俊男倩女依偎在一起,不由得杏眉倒竖,气愤不已——不知怎么,白漓与谢夫人马吟澈在心里同时骂道:“真不要脸!” “失算,太失算了……” “失算的还有呢!”半空中骤然响起另一个宏亮的声音。紧接着,几名白袍长发的男子踏空而来,降落在会场之内。当前一名五十来岁的儒雅男子朗声笑道:“你们‘毒桑圣宫’螳螂捕蝉,却不知黄雀在后。制服这些高手,好处倒反都被我们‘乾元教’给占了。哈哈哈哈!” “属下沈怜香参见教主!”那粉衣女子沈惜玉纳身道了个万福。 “哈哈!怜香,你干得很好!”那乾元教教主笑道,“能骗过毒桑教教主宋征戎这样的使毒高手,普天之下,舍你其谁?” “惜玉,他……他……” “宋教主!”粉衣女子吃吃笑道,“您弄错了!其实我并不是您身边千娇百媚的沈惜玉,而是她的同胞姐姐——沈怜香!” “沈,沈怜香?!” “是呀!”沈怜香轻移莲步,扫一眼尽躺在地上的群雄及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常释天,又是嫣然一笑道:“韦姑娘她并没下毒!”看一眼仍昏迷不醒的韦玥妍,叹口气道:“连累她受伤,实在教我有些过意不去——其实,我与我妹妹惜玉一胞双胎,面容酷似,都是争强好胜之人,自认才貌天下无双,却欲弄清究竟谁更优秀。咱们曾发过大誓,谁要能先干件轰动武林、名震天下之事,就算胜者。于是,我加入了西域乾元教,而她进了你们毒桑教。 “你好像很喜欢她呀,把什么秘密都告诉了她——哼,这个小狐狸精,倒果有些道行!约十日前,我悄悄与之碰面,那个傻丫头一脸得意,把你们今天的行动都告诉了我,她满以为药倒各派掌门高手,就赢了我。可她却没料到我会点其穴道,并将此事告诉咱们教主,还冒充她混入你们宫中。 “本来我曾担心会被识破,可后来却发现原来妹妹竟有那么多的特权!这可就好办多了。你一直不放心韦玥妍,把毒药与《毒桑秘笈》都交给她,不过是为杀她而下个决心罢了!于是,本姑娘将计就计,先在菜里下了‘俏夫人’毒。被你发觉后,果怀疑上了韦姑娘。那你一定奇怪,既然自己没有服‘俏夫人’,怎么还会全身酥软,功力渐失?”常释天惊闻此说,不由放开紧捏的拳头,朝轿子望去。 “你又下了……” “是呀,”沈怜香娇笑道,“这‘五香化功散’无色无味,不是《毒桑秘笈》上载之毒!我又于其中添加了些龙涎香,使其药力发挥得稍稍慢些。一旦运功对敌,其之毒性立生。此刻,你的功力恐怕已然全失了吧?” “有趣,有趣!”那边乾元教教主鼓掌道,“怜香,你的这一招‘声东击西’,来得妙极!唔……你为本教立了大功。今天各门各派的头目都在,苗疆毒桑圣宫的宋教主与四堂门门主也在。个个均如折翼之鸟,手到擒来,咱们乾元教不费吹灰之力,已是称霸武林,哈哈哈哈……”说着,见他左掌朝西边一株松树猛然拍去,登时有一股热浪翻出。刹时间,大松树竟自熊熊燃起。底下群雄观之色变,又见他右臂一挥,一注阴寒之气涌现,立时灭了大火。 “怎样,天缘大师?”他冲台上瘫坐的方丈喝道,“九十年前,这‘雪中火’与‘碎骨绵冰掌’在五台山上技压群雄之时,恐怕大师还没出世吧?啊?哈哈哈哈……”在场众人听他提起这两门邪功,又见他当众使出,不由个个股栗。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看来不过五旬的年纪,竟能同时修得两种完全相反的内功!相传,武林中能将阴阳二气合为一元的,就只有武当派的创派祖师张三丰真人,可这也是他在百岁以后的事了。听此人口气,竟欲称霸武林,与会之人不觉个个自危,大气也不敢出。天缘方想说些什么,便觉头昏眼话,连呼吸也觉困难。 “怜香!和你妹妹的那一场赌,可是大大地胜了——药倒天下武林豪杰,骗过毒桑教主,再加上我乾元教今日一统武林……你真是风光得紧呢!” “是呀!不过秦教主你还漏了一样……” “什么?”那秦教主笑眯眯地问道。 “就是……”沈怜香沉吟间,倏地右手一扬,几道金光直向对方激射而去!场内乾元教教徒、常释天、轿中宋征戎还有白漓的口中,同是“啊”地一声。这暗器来得突然,半道中,又转化作火焰三团,直冲乾元教教主卷去。眼见得火焰就要烧到对方身上,却又如撞到一堵墙上一般,四下弹开,转眼化为了灰烬。 “怜香,怜香你……你开什么玩笑?”秦教主苦笑一声,正欲走来问个明白。才自踏出一步,却似脚下踩空,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秦右江咬牙挣扎着爬起,又即跌倒。 这一跤摔得狼狈已极,威风扫地。沈怜香掩口直笑,纤肩剧颤道:“这第三桩是‘沈惜玉冒充沈怜香,制服乾元教教主秦右江’!!” “什么?!” 在场之人为其搅得糊里糊涂,搞不清她到底是沈怜香还是沈惜玉。沈惜玉冲地上的秦右江道:“实在对不住,秦教主!那个被点了穴,目今尚在贵教地牢里关着的是我姐姐,沈——怜——香——!不是我沈惜玉。”她又自回头朝花轿方向叫道,“宋教主,我也骗了你,真是不好意思。你想那沈怜香怎会长居毒桑圣宫中不露破绽?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和姐姐在赌手段罢了。我知道你一向很宠爱我,我这样对你,您大人大量,可别生气哦!你看,我不是也一样药倒了秦右江么?你们两人,算扯平啦! “好了,这下子,我沈惜玉终究还是赢了。且赢得这般风光体面!嘻嘻,各位之间的纠葛,我也不再过问。咱们改日再见——哦,还是别见了!哈哈……”笑声中,她拔足便向空中飞去。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听来咫尺无寻处”,摘自杨万里《初秋行圃》诗。是说常释天要找那“毒桑圣宫”教主宋征戎报仇,然仇人虽则近在眼前,却为沈女一闹,无法立即解决。 第二十一回 长恨人心不如水 “站住!”乾元教中一白发掩面的老者身形一晃,抢到欲待离去的沈惜玉面前,“哼哼!姑娘不留下解药,也想走么?”其话音未落,早有三丛爪影当空划来。他正是乾元教太阴星君朝阴,沈惜玉曾从姐姐那儿听说过此人如何闪电般杀死数十名武林高手的事。此刻见其阴狠无匹的厉爪抓来,便是白天,也禁不住周身一战,于空中飘衫移影,避过那致命的三招。着素手抽出两张七神符,望空一扬间,登时化作一团浓烟,将其二人裹在当中。一时间,地上众人看不清他们的动静,只看见层层雾霭涌动,响起拳脚风声。 突然间,但听得里边一声惊叫,随有重物坠地的声音。待得烟雾随风散去,大家方才看清,那朝阴正用左手扣住沈惜玉的肩头,右手戟指戳在她背心灵台穴上。其劲力稍吐,沈惜玉便是一声大叫,汗流满面,红颜失色。 “喂,老不死的怪物!别在这儿拉拉扯扯,男女可是授受不亲的……” “少说费话!”朝阴劲力又是一吐,“赶快将解药交出,否则……” “哎哟!”沈惜玉受不了他的折磨,细牙一咬,却将目光放在呆立一旁的常释天身上。忽然,扑哧一笑,俏脸上浮起一对酒窝,歪着头道,“唉,这下可是死了!我本以为能全身而退,所以这解药么,自然就没带罗……” “休要胡扯!”朝阴手指挪位,又点到她肋下中府穴上。这一回,沈惜玉却是格格格地大声笑将起来。中府穴乃周身经脉一大交汇处,若是为人点中,有如万蚁噬体,痛痒难当。朝阴救主心切,不择手段,可是却偏偏碰上如此倔强的女子,颇有些黔驴技穷的样子。 他正思忖该如何逼她交出解药,忽觉眼前紫幕乱飘,全身毛孔都觉一股强横已极的气劲从旁袭来。周身诸各大穴,均生酸麻之感。不由喊了声“不好”,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抓住沈惜玉的手,拼尽全力,去挡来击。 沈惜玉才觉肩、腰一松,连忙使用移形换位之法,远远跳离朝阴。待她立定,仔细看时,却发现此刻正与朝阴战作一团的,竟是那个常释天!他们二人出招如电,错手拆式,常伴道道寒光,缕缕紫烟。顷刻间,双方各自接了数十招,手掌一格,分别跳开。 “喂,姓段的!多谢相救!”沈惜玉吃吃笑道。 常释天回过头来,浓眉紧锁,嘴唇一抖,半日方冷冷道:“不必!上回你饶我一命,我不过是还你人情——若不是方才你放出那些烟雾,我也不会知道当日救我的是你… …” 沈惜玉呆了呆,随即嘿嘿一笑,脸上飞红,口中不知念叨着甚么。众人不知底细,只觉一头雾水。朝阴一生罕遇对手,此次与这常释天交手,居然沾不了半分便宜,不由得心底里暗暗吃惊。心道:“有此人在,欲要全身而退,恐怕难上加难。” 他的脸上阴晴不定,只是白发相掩,不叫他人看见。便在此刻,方才尚自笑脸呵呵的沈惜玉,忽而拔腿飞奔至刚由乾元教徒扶起的秦右江身边。朝阴大吃一惊,待要去救,已是不及。沈惜玉打倒那几个教徒,一把架住浑身瘫软无力的秦右江,一柄匕首横在其颈项之间:“朝阴!你若再对本姑娘无礼,可别怪我对你们教主不客气……” “别,别!”朝阴生怕她伤了秦教主,登时止步不前。他平日里杀人如麻,向不留情,唯独对秦右江一人死心塌地。此刻教主被擒,他便有绝顶武功,也是束手无策。其踌躇间,忽闻那轿中的宋征戎大声笑道:“哈哈,真有意思!原来你们乾元教到头来还是棋差一着,输在这小丫头手里,同病相怜!同病相怜!” “你……”秦右江此刻不但功力全失,又且受制于人,实是颜面无光,一时语塞不题。 眼见现在局面一片混乱,而如今个个动弹不得的四方豪杰,均觉今天黑白两道的高手,一个不落地栽在一名女子手上,真是个大大的讽刺,禁不住暗自嗟叹,垂首无语。 “宋征戎狗贼!你还认得我么?”沉寂之中,又响起一名少年的声音。众人投去目光,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布衣少年立在台前。眉目清秀,长身而立。唯着一身孝服,令其更显唇红齿白,容貌不凡。看他冲着飞轿怒目而视,眼中恨火虽灼,又自缠绕无限忧愁。 “你是……” “你总还记得顾孟秋吧!” “唔,”轿中的毒桑教教主沉吟道,“你可是他的小师弟汪孟东……” “是!”那少年切齿道,“你们率众上山,杀害了我的师父。折磨我点苍弟子,见大家倔强不服,又用毙我们吞下‘无毒’。后来命师兄顾孟秋带我往赴少林大会,顺便追查属镂剑失踪之事。半途中,咱们遇上了袁师叔的弟子陈家洛陈公子与姚水衣姐姐。 姓顾的觉得他们神色有异,跟踪而去,丢下了我一个人。我身上的‘无毒’发作,幸好有天孽大师发现我昏倒在少林寺前,才不至于…… “你!是你……我小东无父无母,唯有师父一个亲人,是你杀死了他!我……我要报仇!!我知道我的武功太差,要想报仇,万万不能。但没想到今日有此天赐良机,我欲将你黑心剜出,倒要看看是甚么作的!!”他说到最后,双泪横流,浑身乱震,已然泣不成声。 天缘方丈本自奇怪,缘何今日云南点苍派一人未来。现听小东一说,才知该派有此惨变。白漓他们此刻方知,原来小东他竟有这般惨遇,不由个个为毒桑教的狠毒而心寒。心想要不是沈惜玉的这一搅和,今天少林自免不了一场浩劫! 常释天生父姓段,因养父对其恩情深厚,故而仍随其姓。他本欲亲手一报当年杀父之仇,然现下宋征戎武功尽失,杀一无还手之力的人,自觉不武。如今见这孩子小小年纪,身世坎坷,与自己如此相似,内心中只觉天地迸裂,震动异常,不由落了了十年来的第一滴泪!他仰天长啸,颤声说道:“孩子!我和你同病相怜,与宋征戎这狗贼有着血海深仇,现在他已没了武功,你且与我将仇一并报了吧!”说着,将贴身宝剑丢给了小东。随又一拍左掌,扬动一道紫气轰向场中央的那顶轿子。 一声巨响之后,轿顶炸得粉碎。大家朝内看去,望见里边颓然坐着一名近六十岁的男子。观其神色雍然,相貌清朗,红袍飞冠,眉宇间似宽似舒,慈和肃严,浑不似小东所言的那种心狠手辣之人。 “你……你真的便是宋征戎么?!” “怎样?”那人坦然笑道。 “宋征戎若还活着,算来该有近百岁了!而你……” “段大哥!他并不是宋征戎!宋征戎早已死在了此人手中!” 沈惜玉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寥寥几语,在常释天耳中却不啻于晴天霹雳。他身子晃了晃,脑中轰然一响,好像有无数的声音在四周回响,细细听来,其实无声。常释天觉得心口一阵搐痛,额上汗水满满渗出,只呆呆地盯着沈惜玉看,仿佛不认识她似的。沈惜玉不敢放松手中的秦右江,眼睛一眨不眨地监视着一边虎视眈眈的朝阴,道:“那宋征戎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宋奚远;小的呢,就是眼下这位宋奚遥宋教主!嘿嘿,他哥哥为人温和谦逊,深得老头子的欢心。咱们的宋教主却因不得其宠,而在一次剿杀大敌时,趁父兄不备,将他们次弟杀死。 “他自己冒充父亲,坐上教主之位,却又将两具尸体弄得血肉模糊,在教中声称两个儿子与来敌串通,要谋其位,现已处死,以儆效尤。如此一来,自不必担心无法解释不见了两位公子的事儿——唉!说起来,宋教主!你倒和你那老谋深算,手段狠毒的爹爹很像呢!” 那轿中人平静地听她讲完,忽哈哈大笑起来,浑身剧震了好一会儿,嘿然而道:“不错,这事除了韦伯昭外,我也就告诉了你一人知道……只是,我万没想到,我最宠信的人,竟会……对!我是宋奚遥!那老不死的只十看重大哥,却从不过问屡建大功的我!这不公平,真的……不公平!论武功,论功劳,大哥哪一点比得上我?就因为他娘是老家伙的宠妾,就把我这正房嫡子置于无地?!我做得没错,我只不过要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没错,我没错……哈哈哈哈……”他笑的如此歇斯底里,面目狰狞,倒反令步步逼近的小东倒退了两步。 眼见事端纷至沓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场的众人不由得各有心事。大家正怔忡间,空中却又传来响声。不觉心里都是一个咯愣,不知还会有谁来淌这滩浑水。待得来人落地,群豪方才看清,原来竟是一个矮胖子!见他满脸横肉,贼眉鼠目,手短脚短,偏偏披件长袍,拖在地上,样子滑稽。“呵呵,真有意思!这出戏可实在精彩!老子看腻味了,也该我花年龟显显身手……”他口里嚷嚷,一对小眼始终都在那边受伤倒地的韦玥妍身上转来转去。 众人闻听花年龟之名,心里便是一凉。原来,江湖上盛传采花大淫贼花年龟,四处凌辱美貌女子,犯案累累,恶名昭著。可他行动隐秘,踪影不定,故虽连连有人遭殃,却都奈何他不得。此人现在敢在会场出现,自是欺各大高手身中怪毒,无力阻挠。正是对武林正道的挑衅。 那花年龟日前听闻少林武林大会一事,本料想这谢夫人“俏剑女”马吟澈必定会来,不由得心痒难耐。马吟澈是江湖中广为传诵的大美人儿,无奈他丈夫谢云栖武功高强,花年龟自认占不到什么便宜,唯愿远望解渴,也是好的。然他万没料到,在场众人竟会均中奇毒,无力还手。他也从没想到,后来会出现美若天仙的韦玥妍,便全不将马吟澈放在心上了。 先前毒桑教、乾元教次弟于会,花年龟见他们个个武功高强,遂还不敢贸然出手。 现在他们环环相扣,无法脱身,正是下手的绝好时机。他怪叫一声,猛地朝那韦玥妍扑去。谢云栖眼看着他从怀中抢走昏迷不醒的韦玥妍,却是无计可施,只能干瞪一对“情眼”。花年龟抱起韦玥妍来,埋脸亲了一下,扯开他那公鸭嗓子,尖声狂笑道:“爽极!妙极!这美娃娃,我可要定啦!”话未说着,迫不及待地便欲纵身离开。 常释天右臂微振,一道紫光径直攻其后背。谁想花年龟竟不闪不躲,任由击中其灵台要穴。紫茵散后,见他轻哼一声,咳道:“别白费劲啦,各位咱们后会有期。”话音才落,人已跃过墙头,几个星丸跳跃,与韦玥妍一同没了踪影。常释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若无其事地离开,心道:“难道他身上竟没有穴道?” 便在他分神之时,场中忽又传来一声尖叫。白漓不知何时已落在了朝阴手中!朝阴冲沈惜玉叫道:“沈惜玉!你再不放开秦教主,我就让这小姑娘身首异处。” “哼,放了姓秦的,我的命就不保!这小姑娘能不能活,也只在你一念之中。这种蠢事,似本姑娘冰雪聪明,如何会做……” “惜玉!你放开本座,我保证他们不为难你……”秦右江姓名要紧,居然放下面皮苦苦哀求道。 “哈哈!谁会相信你们的鬼话?……好!今天确是本姑娘的不是,得罪了那么多江湖上的朋友,这样吧,段大哥,这里是大家所中‘酥香散’的解药,你先给几位掌门与方丈大师他们服下,这样,即使秦右江他恢复功力,咱们也不用怕。”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只小袋,丢给常释天。 朝阴眼见常释天喂他们服下解药,思忖倘若众僧恢复了功力,教众便再难脱身,急叫道:“沈惜玉,这下可以交换了吧?”沈惜玉见他目露凶光,尖齿横出,生怕他对白漓不利。虽然方丈他们才吃解药,一时三刻尚且恢复不了,但料朝阴一人,也不能有甚作为,遂道了声好,与他同时换过手中人质,又带了白漓离得远远。 朝阴恭顺地问秦右江道:“秦教主,咱们是不是……”秦右江今日威风扫地不说,现下形势又与己很是不利,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沈惜玉笑道:“沈怜香恭送教主!” 秦右江狠狠瞪她一眼,由朝阴搀着,与几名教徒飞离了会场。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长恨人心不如水”,摘自刘禹锡《竹枝词》诗之一。原指可恨那些歹人诡计多端,害人害己,不如流水通透清澈。此地当指宋奚遥对点苍派的恶行。 第二十二回 迟日园林悲昔游 小东一直回头注视着场中的桩桩变化,却没防备那几个毒桑教门主,为其从后抢走宝剑,仿效朝阴,以之为质,希冀可以离开此地。常释天给众人服下解药,看见此事,惊道:“你,你们真不要脸!难道你们忘了他们父子是如何对待属下的么?如今宋奚遥的秘密都为你们几个知道,难道回去后他还会留尔活口在这世上?” 那三人闻之,颇有些犹豫,而宋奚遥却大叫道:“你们几个别听他的!你们倘若救我回去,自是大大的功臣,本座感激你们尚且不及,哪里又会加害?却别听了他人的挑拨……现在不把握机会离开,你们以为那些所谓武林正道的人恢复功力后,会放过你们吗?”三位门主似乎为其说动了,将小东望空高高抛去,旋又托住轿杆,拔地而起,一如来时一般,飘然而逝。 常释天跃至空中,接过小东,待落地时,早没了毒桑教人的影子。 “姓宋的,你别走呀!还我师父命来!师父……”小东朝轿子去的方向大声哭叫着,两只手拼命乱抓,双目连翻,几次险些昏厥过去。那份撕肝裂肺的惨痛,令得在场之人均各为之动容。 常释天深受触动,一把将其搂住,叫声“苦命的孩子”。想到自己杀父仇人已死,永远无法亲手报仇,不由悲从中来。十年里深藏在心里的痛苦与哀伤,如黄河一朝决堤,都化作泪水,与小东两人哭成一团。白漓原很不喜他对人爱理不理,冷漠孤傲的脾气,此刻大致了解了他的身世,又看到他内心脆弱的真实暴露在眼前,才明白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没有感情、没有知觉的人。只是仇恨占据了他整个心灵,也磨去了他作为一个人所应该有的欢乐、笑容,哪怕是泪水。 白漓默默地走过去,将手温柔地放在常释天的肩头,温言道:“常叔叔!你别伤心啦。”说着,将一方手帕,递给了他。常释天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微笑的白漓,突然为自己以前对她的冷淡很是内疚。他用袖口暗拭了泪水,又用白漓的手帕给尚自伤心的小东擦泪。谁想小东忽尔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不住地翻滚挣扎。 事出突然,常释天一时没了主张。白漓愣了愣,登时醒悟到,是他的“无毒”发作了! “痛!好痛!”小东全身抽搐不止,乱踢乱打,任由地上的砂石磨破脸颊,割烂裤袖。 白漓急的直掉眼泪,大叫救命。倒是天缘他们恢复了行动,过来点了小东四肢的穴道,以防止他在剧痛中伤到自己。常释天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由白漓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将‘无毒’的症状及他们发现小东的事说与他听。 “如此说来,他的毒只有宋奚遥一人方能解罗?” “不,还有就是我的叔叔白岚,可叔叔他……”常释天也知其家中变故,思虑良久,无奈满耳都是小东的惨叫。此刻,大部分的人都已服下解药,也是个个无计可施。倒是武当马真道长,以其绵柔内力,为小东理顺气脉。不一会儿,小东终于安静了下来,见他下唇咬得破碎,一张俊俏的脸面划得花红,鲜血直流,白漓不禁又自淌下泪来。 “咱们就去山东!”常释天盯着眦睚俱裂的小东,坚定地说道。 群豪于功力恢复之后,不再吵吵嚷嚷,互相敌视。眼下对方已然现身,形势已是明朗。然敌人阴险狡猾,手段狠毒。若此番下药之人不是沈惜玉,恐怕个个都要遭其毒手。面对两个如此厉害的敌人,群雄人人自危,纷纷出谋划策,共商大计。 却道常释天、白漓、小东三人,辞别了方丈、天孽、九重,动身去山东打听白岚的情况。因小东的毒半月一发,拖延不得,三人即刻就要启程。天孽、九重与白漓、小东依依不舍,挥泪而别。 常释天一行,当夜来至白漓姑姑白沁家中,向其言明一切。白沁夫妇见白漓有救名恩人相伴,倒也放心。千叮咛万嘱咐后,又硬是塞给他们不少银两,才自送其上路。 由于担心小东的病情,所以三人赶路赶得甚疾。才七日的工夫,便已来到山东崂山。常释天一路上虽仍心事重重,但已不复先前那副冰冷面孔。白漓奇怪那个神秘的沈惜玉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同时她也很是记挂叔叔,不知他回来没有,近况如何。 三人一行马不停蹄地赶到徐镇,惊见白家已为官府所封。邻居王婶乍见白漓,又惊又喜。说三天前,白大夫回来,然第二日里,一扇大门洞开,家中乱七八糟,内中竟无一人。现在官府正在调查事情真相。白漓听闻,想到叔叔好不容易回转,此刻却又不知生死,不禁又自落下泪来。 斯时,门已被封。常释天只能带了两人逾墙而入。看见里边桌倒凳翻,四处血迹斑斑,似乎曾有一场恶斗发生。小东发现墙壁上有一紫黑手印,竟尔深深嵌入寸余,不由为其深厚内力震动。白漓人在家里,睹物思旧,哭个不住,反是小东从旁温言劝慰。 哭了好一阵子,方才打住。白漓到自己的屋子中,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三颗“返生丹”来,却是破涕为笑。她告诉小东道,这“返生丹”半月一服,可以暂时抑制毒发。 又找出叔叔临行前留给她的一封旧信及一只琼齿碧玉梳。白岚生怕自己一去不返,将白漓身世的秘密带进棺材,遂将十六年来,一直珍藏着的,白漓母亲白左氏的两件遗物交给了不知情的白漓。并告诉她,她其实不是哥哥白巍的嫡女,其母婧如在过门之前,就已怀有身孕。至于其中详情,白岚一时说不清楚,言所有经过,她母亲于临死前已都写在那封信上了。 白漓想到自己的父母早逝,叔叔下落不明,生身父亲又不知现在何处,心里更是一阵酸楚。 “白姑娘,你现在有何打算?”白漓泪眼汪汪地捧着梳信,转过脸来望了一眼常释天,苦涩地摇了摇头。 “现在咱们首要的任务,当是如何解去小东的毒。而欲解毒,看来毒桑教与你叔叔两方面都没着落。这可如何是好……” 小东听了,轻叹口气。他知道,自己的毒恐怕再没希望解去。目今师父已死,大仇难报,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与其受这种无端痛苦,还不如死去,一了百了。他想着想着,脸上的愁容更浓。 “白姑娘!既然这‘返生丹’有克制毒发的奇效,你何不多配制些……” “能这样做的话,叔叔也不用老远跋山涉水地跑到南海去找‘七仙草’啦!这‘返生丹’只能暂时克制毒发,并不能将其根除。更何况,此丹乃是用极名贵的药材配成,且工序复杂,不可多得!那个病人已几乎消耗掉了全部的丹药,这三颗还是我以前和叔叔开玩笑时,偷偷藏起来的。谁知他事后竟毫无发觉,我也渐渐淡忘了。没想到现在可以救命……‘返生丹’是白家家传秘方,连祖传的医书中也不见记载,是他们世代口授相传的。” 常释天听闻,不觉灰心丧气,半晌后,突然大叫道:“对了!咱们不妨到那儿去试试……或许他们能解开‘返生丹’的配方。” “去哪儿?他们又是谁?” “宫里的御医!” 常释天一行人就此北上。 斯时正在五月,已然略显暑意。白漓、小东一路饱览山山水水,倒也惬意。白漓是天生的乐天派,时时开导小东,令其绷紧的脸庞舒展了开来。他们毕竟是少年天性,渐渐地忘却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两人有说有笑,快意非常。常释天虽是四十六岁的人了,然也仿佛受到他们的感染,性格渐渐开朗起来。白漓见他一改以往的冷面孔,自是与之说说笑笑,玩耍嬉闹,令常释天第一次发现,原来在人的生命中,并不只有复仇,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在等他去享受。 途经大城小镇之时,常释天必带二人到当地的织造衙门,出示那块烫金令牌。彼处的织造官员见了,立即便点头哈腰地客气起来,将三人敬为上宾,往来忙碌,招呼得甚是周到。白漓与小东均各奇怪,难道这常释天竟还是公门中人不成?可瞧他的样子,一身短打,江湖装扮,哪里像个做官的人?只是一旦问起此事,他都摇摇脑袋,微笑不答。 六天的工夫,他们踏进了北京城。在这期间,因为有“返生丹”的缘故,小东的毒都没发作。这天夜里,三人于城东一家客栈中安顿下来。第二日一早,白漓小东次弟起床,梳妆完毕,走到常释天房间,惊见他上下打扮一新。身着连扣马褂,内衬青缎长袍,辫子梳得一丝不乱,对着镜子又是点头,又是哈腰,不知人在忙活些甚么。白漓与小东在一旁看他那副认真谦恭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 常释天回头见二人嘲笑自己,不禁将脸一红,嗫嚅道:“你……你们在在在笑什么?” 他的那副窘态,令两个孩子笑的更欢。小东手扶门框,浑身乱颤,笑得几乎噎气;白漓却手抚双膺,蹲下身子,咳个不停。常释天自从知道仇人宋征戎已死之后,因不能亲手为父报仇而曾与小东抱头痛哭一场。可后来静静一想,那恶贼忘恩负义,坏事做绝,最后却死在自己儿子的手里,真是天理轮环,报应不爽。因此心中反觉释然,轻松不少。后又在两名少年人的感染之下,性情大变,也懂得开玩笑了。双手插腰,面孔一板之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拿你们两个没有法子。嗯,我现在要进宫叩见皇上,向他禀明此事……” “皇上?!”两个孩子刹时敛去了笑容,对望一眼,吐了吐舌头。 “我走之后,你们两个乖乖待在这里,可别四处乱走,说不定圣上还会召见你们呢!” “真的?”小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唯见常释天笑着点了点头。 “是!下官知道!一定恪守本分,不给大人添乱!!”白漓学着那些织造官员的口气腔调,还扎手扎脚地跪下打了个千儿。 “小鬼头!”常释天抬手在白漓脸上轻轻一拍,笑着转身跨出了屋去。 两位少年在屋里干等许久,都不见常释天回转,不由得心焦起来。 “汪大哥,咱们不如到外头走走吧!常叔叔不是说这北京城很大、很好玩的吗?” “可他说过……” “哎,咱们就去一会儿,不打紧的!好嘛,陪人家去嘛!”白漓小嘴一扁,左右直摇小东的双手。 小东见缠不过她,才自勉强答应。白漓一蹦三尺,大叫万岁。带上几锭银子,两人欢欢喜喜地溜出了客栈。 北京城不愧是京城首都,气象果然宏伟,与其他城镇截然不同。街上耍的、唱的、玩的、卖的什么都有,把个白漓喜得乐不思蜀,如花蝴蝶般穿梭于人群之间。众人见这一双少年男女,男俊女俏,天地相合,都不觉要注目留意。却有一名男子,只因多看了两眼,便为其河东狮子当街揪着耳朵回家,想来前景堪忧。 却说那两人逛得尽兴,一时忘了时间,待想到要回去时,已过了两个时辰。他们生怕被脾气火爆的常释天责骂,连忙往回就赶。一路走,一路思忖回去如何应付。 他们正行走间,有几十名官兵过来,把百姓分播到了街道两边,当中五人骑着高头大马而来。最前面的那位,是名十八九岁的青年,见其红唇净面,目光坚毅,相貌儒雅,气质不凡,冠冕堂皇,意气风发,顾盼间神采奕奕,器宇高昂。白漓虽不懂他身上穿着,乃是皇子服色。但观其袍褂上花花绿绿的行龙图案,以及那些随员的恭敬之情,总也是个“大官”没错。 街上百姓被分成两边,却也把白漓与小东分在了两处。白漓一急,从官兵肋下钻过,径向那边小东的所在冲去。便在此刻,恰恰那“大官”的坐马正好来至面前,这畜生乍见一人冲过,吃了一吓,长嘶一声后,前足凌空,直立起来。白漓才是个豆蔻少女,文雅弱质,不觉骇得一屁股坐在街上,动弹不得。眼见那马前蹄踏下,就要伤了她的性命。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迟日园林悲昔游”,摘自杜审言《渡湘江》诗。原意是说回忆起以前在花园游览的情景,不觉会产生对过去悲恨的追思。此指白漓回到家中,回想起过去与叔叔生活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惆怅无限。 第二十三回 落花时节又逢君 那年轻“大官”的马蹄踏下,白漓将眼一闭,就要等死。却突然觉得有一物事猛地卷住其腰,将她一下救开。转而之后,两只马蹄重重地砸在了适才白漓所坐之处,扬起一片尘土。 白漓闻得耳边风声,张开眼睛,垂首一看,见有一条长绢正裹住自个儿的腰际,把她凌空拉去,扑地落入一人怀里。 “小姑娘,没吓着吧?!”那人柔声问道。 待白漓看清其人,不觉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将自己从马蹄下救出的恩公,竟便是那大闹少林的沈惜玉!见她改着一身素装,脸上浅浅施些脂粉,比上回更显年轻妩媚。 “沈……沈阿姨!原来是你……” “什么?阿姨?!我……我很老吗?”沈惜玉怒起,将白漓恨恨地抛在地下。她虽已然年届三十,但最忌讳有人影射她“老”。以前在毒桑圣宫的时节,由于很得教主宋奚遥的宠,人人都称其为沈姑娘。此番白漓这般称呼,自当惹其大大地不快。 “啊!不,不!……是沈姐姐!是沈姐姐!你看,小妹我都给吓糊涂啦!多谢谢沈姐姐救命之恩!”白漓慌忙改口道。 “哎,算啦!算啦!这有什么好谢的?本姑娘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沈惜玉这才转怒为喜,一张脸上浮起笑容。 “喂,你们两个竟敢惊了咱们承贝勒爷的大驾,难道不想活了?” “小孩子不懂规矩,惊了马匹,也是情有可原。你明明看见她刚才险些丢了性命,却还要如此吓她,到底讲不讲理?怎么,当官的就了不起了?就可以草菅人命了?”那前来质问的官兵被沈惜玉几句话抢得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丁五!谁教你这样没规矩的?还不快给我退下!”那骑马青年稳住坐骑,侧身笑道,“这位姑娘,你没事吧?”说着,滚鞍下马,径朝白漓她们走来。走得近了,白漓才自真正看清他的面容,龙眉凤目,高鼻薄唇,儒雅风流,举止雍容。虽然年纪不大,却已隐隐透出一股威严的气象。看到他那关切的神情,白漓不由得面上一红,别转脸去,摇摇头,羞涩地低声说道:“没……没事。”这一句,真是轻得好似蚊吟。 白漓乃十六少女,情窦朦胧初开,见这位什么贝勒爷的对自己这般关心体贴,禁不住心头一暖,刹时受宠若惊,手脚忙乱,前言不搭后语不题。 却道那常释天面圣归来,兴冲冲地回至客栈,却不见白漓小东来迎,心知两人毕竟还是溜了出去,内里不禁有些恼火。前脚方跨出门槛想去寻找,就见那对少年迎面而来。常释天浓眉一锁,正想发火,忽瞥见他们身后随来的沈惜玉,一时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起来。 沈惜玉看见他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人却不改以前的呆头呆脑,忍不住掩口暗笑。 常释天知道她在笑话自己的打扮,脸上腾地大红,如小孩子闯了祸事,受到家长训斥一般轻声道:“沈姑娘……你……你好?”将目光投在自己鞋尖,不敢正视对方。 “这个世界真是小啊……”她仍止不住笑,“我闲来无事,到京城转转,却碰到这两个小鬼,白丫头可欠了我一个人情。”白漓与之对视,互扮个鬼脸。 小东在一旁,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常释天。常释天一则见白漓已受过如此惊吓,二则又有沈惜玉在当场,却不大好向两个孩子发脾气,轻咬下唇,一揖到地道:“区区这里谢过沈姑娘了。”沈惜玉自从当年奉命至白头山追杀此人,又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他,从而暗助其逃走之后,就一直思念着这个常释天。那日于少林寺偶遇心爱之人,真是令其又惊有喜。然彼时情况紧急,不宜倾诉衷肠,只得暗暗忍耐。后来小东毒性发作,人人将注意放在他的身上,沈惜玉自知这一闹已然触犯众怒,故乘机躲了起来。 她见常释天等人离开少林,舍不得放走好不容易相见的他,遂一路偷偷跟在了三人后边。今晨一早跟踪常释天出去,却没想到他竟会转入皇宫。大内侍卫众多,沈惜玉自认武功低微,不敢随入,只好暂且回去。半路上碰到了白漓那一档子事,不得以之下,才自现身相救。心想既然上天要我向他表白,那也省得自己不敢下此决心。此时此刻,两人是终于见面了,只是话到嘴边,却又哪里说得出口? 沈惜玉平日里口没遮拦,大胆泼辣,甚么事情不敢去做?然如今一触及爱情二字,竟似孩子一般拘谨,心中一急,暗骂自己太过没用。恨恨地把脚一跺,道了声告辞,转身拼命直奔出客栈而去。常释天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张口要说什么,愣了半日,却还是不了了之。转脸见那两个孩子诧异地瞅着自己,登时大窘,找些话来安慰了白漓,以期掩饰心头慌乱。 待得思绪略顺了些,才自告诉二人,皇上午后欲见他们一面。听说当今皇帝召见,白漓、小东立时便将方才的惊恐尽数抛光。要知道,有多少大官富绅,欲见圣上一面,也不能够。而现在他竟指名道姓地要见两个孩子,这着实让白漓他们欢喜了好一阵子。 饭后,他们两个也换上常释天特地买来的崭新衣裳,兴冲冲地随他从皇城的东华门进了宫。 三人途经文华殿、文渊阁,绕过三大殿,到乾清门左拐,穿过军机处,来到养心殿外。那天气温颇高,午后日头甚毒,三人除常释天外,均觉累极。两个孩子一路观赏着宫殿的金瓦丹柱,石墙木阁。身畔护卫一拨拨地经过,宫中人物虽多,周遭却是鸦雀无声,庄严肃穆,吓得各各收回初时的兴致勃勃,不敢再说东道西,大声讲话了。他们正行走间,迎面走来一名老公公,向常释天问道:“这位可是常大人?” “正是!” “皇上方才移驾御花园,吩咐奴才在这儿恭候大人,请常大人转去御花园中见驾。” 常释天道:“我对宫里路径不甚熟悉,劳烦这位公公带路。” 那老太监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有听懂,只是愣愣地望着它方。常释天又自说了一遍,对方仍未做出任何反应。白漓见了,忽想起以前邻里周伯伯的话,试探地抽出一张银票,偷偷塞在那老太监袖中。 “哦,常大人是要奴才带路啊!这个当然,这个当然!”那太监笑得露出了漂亮已极的皱纹,颤巍巍地转过身去,慢慢而行。常释天他们对视一眼,苦苦一笑,紧紧跟随其后。 一路上,到处都有侍卫把守着,又比外边人数更多。白漓、小东二人不觉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一想到戏文里动不动就要人脑袋的皇帝暴君,又自害怕了起来。小东本来忧郁的脸上,愁云笼得更深。过了内庭西六宫,来至西边御花园的入口琼苑西门。 那公公上前与门口的侍卫一作通报,招招手要他们跟来。 进到园中,三人将眼瞪得滚圆,均为那里的幽雅景致深深吸引:这里有轩,有阁,有亭榭。小桥流水,金瓦飞檐,既有南方园林的清幽,又有北方宫苑的庄严。他们一直往里走,道边奇山怪石,松柏花卉,几只仙鹤仰颈唳了数声,四面仿佛有轻雾飘动,三人但觉从头到脚一片清凉,严酷的夏日似乎被悉数挡在了花园之外,真怀疑自己是到了一处世外桃源,人间乐土。以前几次见驾,全都在那养心殿内,这御花园常释天也是头一趟来,一路上禁不住暗暗称赞。白漓与小东更是深深地迷醉其间,若不是想到此乃皇宫,定要同鹤儿一起大声叫上几叫。 那老太监行得甚缓,常释天他们也乐的多欣赏欣赏沿途美景。良久,几人来到园中凝香亭附近,白漓发现此处的侍卫较他处犹多,想那皇帝老子便在左近。再行片刻,远远地传来两名男子的爽朗笑声。凝视间,见有两个着明黄服色的人,分坐在亭内石桌的两边。那年长之人,似较常释天尚年轻些。见他眉目清秀,气宇轩昂,脸上笑而不狂,喜而不过,举手投足间,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与威严。再看另一个人,其含笑侧脸间,正与白漓四目相对,两人认出对方,各自惊的说不出话来。原来,那人竟便是街上的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大官”,承贝勒爱新觉罗·颙璎! 颙璎、白漓二次相遇,心中都是一突。颙璎神气尔雅地朝她微微点头,白漓则是报之一笑。常释天一行,此刻已步至亭外阶下。他拉了两个孩子跪下,叩头高呼万岁。那年长的黄袍男子示意他们起来说话,随即用慈祥而又深邃的目光扫了三人一眼,却突然停在了白漓脸上良久,显出阴晴不定的古怪神情。 “皇上,这两名孩子便是汪孟东与白漓。他们的事,臣早间已向圣上叙过。也真是两个孩子的福份……”他说话间,那颙璎目不转瞬地盯着白漓不放。白漓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位年轻皇子的灼热目光,不敢与之对视,涨红一张俏脸,低头静听。 “……皇上,您答应照看两个孩子,臣是再放心不过的了。然小东中毒颇深,不知宫中太医可有法子解救。白漓的叔叔有祖传的‘返生丹’克制毒发,咱们这儿尚有两颗,希望太医们能试出‘返生丹’的配方。只要拖延毒发的时日,臣就有机会找到毒桑圣宫,因为……另外,白姑娘家中病人既然也中‘无毒’,多半与毒桑教脱不了干系。她叔叔白岚回家后却又失踪,也当与那魔教有关。所以,皇上……” 常释天叽叽歪歪地说了一大通话,却不见上头有甚回应。他咽了口唾沫,大胆抬头一瞧,惊见那对皇帝父子正死死地盯着脸红过耳的白漓不放!两人一个张口瞪眼,目光闪烁;一个歪脖扬眉,面带浅笑,不知究竟有否听他上奏。常释天心里一沉,忧郁半日,不禁小声提醒道:“皇上,这个……” “啊……唔……”乾隆帝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呵呵笑道:“常释天,这些江浙官员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啦!还有那帮山东佬,居然还胆敢伪造奏章? 真是无法无天!大败吏治!!” 呜呼!常释天闻听其言,几乎昏倒。他的官职,唤作“各地织造衙门上行走”。那也都是乾隆体恤他要找到杀父仇人,无心留驻某地为官的心思。这么个史无前例的官衔,是让他在各处巡访时,顺便到该处的织造衙门收集情报(作者按:清时的织造衙门,不但监管当地的织造业,更是个秘密谍报机构)。 这一日,他到山东崂山,奉旨追查山东官员伪造奏章一事,却听闻少林将要召开武林大会的消息,后又偶遇急于脱身的白漓。今早面圣,他将调查所得一一禀告,还将小东病情奏明当今,希望皇帝能准许由太医为其诊治。 这常释天本与高式非不打不相识,后由他举荐给乾隆皇帝。那时的常释天,满脑血海仇恨,既不懂规矩,口气又很强硬。幸而乾隆爱才,不以为忤,还赐他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衔。谁想此次回转,常释天的锐气竟然大减,令得乾隆称奇不已。待他问明就里之后,更是大吃一惊。原来白漓竟便是他在“通门客栈”所遇上的大夫白岚的侄女! 世上诸事之巧,不得不叫人感慨。 常释天走后,他派去四川公干的三子颙璎恰又回转,爷俩相见,不胜欢喜,立即就带他到了御花园中,下棋聊天。乾隆的原配孝贤皇后,本来育有两子:大阿哥永琏,聪明活泼,甚是招人喜欢。谁料长到八岁那年,却得急病死了。把个孝贤皇后,哭得死去活来。乾隆多情,好言安慰,保证立二阿哥永琮为储君,将来继位登上大宝。 满以为诸事从此顺心,哪知老天偏爱与人作对,那二阿哥才过了两年,就得天花死了。这一回,那皇后再受不住打击,不觉一天天地憔悴下去。乾隆他虽乃风流情种,自登极之后,宠爱的妃嫔不少,然真正喜欢的却仍是这位青梅竹马的富察皇后。见她病笃,吓得六神无主。于乾隆十五年春,奉太后懿旨,陪皇后游幸嵩、岳,以解皇后的苦闷。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落花时节又逢君”,摘自杜甫《江南逢李龟年》。此处意指白漓二度巧遇三阿哥颙璎。 第二十四回 留连戏蝶时时舞 却道那乾隆帝陪皇后游山玩水,以期解其丧子之痛。谁料这体弱多病的孝贤皇后,见了诸般美景之后,反觉物喜人悲,且不慎染上风寒,病情愈加严重。乾隆宣来御医,都是无计可施。可怜一位贤德母仪的皇后,便这样饮恨而终。乾隆帝伤心过度,也是大病一场,把皇太后吓的魂不守舍。幸而有三阿哥颙璎安慰开导,龙体才自渐渐好转。 说起这三阿哥颙璎,他母亲德妃死得早,所以从小就少人疼爱,无人注意。但自从那件事后,却开始得到乾隆的青眼。后来,甚至有了立其为太子之意。偏偏这位阿哥不喜权术韬略,倒爱拳脚武功。况他从小一点也无争权夺利之心,甚至于那炙手可热、人人欲夺的皇位。居然不屑一顾!依他的脾气,天天上朝、召见、批折子,便是想想,也觉头痛。乾隆见他不成大器,无帝王之福,也就任之了。想想往后封印拜将,做名大帅,也是不错。 却道常释天见乾隆神色古怪,又听他说起早上的论题,却对刚才所讲只字不提。显是全没听他上奏,不由暗自思忖:“人人都说皇上他风流好……那个色,我还不信。今天看来,此言不虚。他若想打白姑娘的主意,拼着触犯龙颜,我也要想法阻拦。否则,岂不是要误了那小姑娘的一生?”他定了定神,又接着说道:“皇上说得极是——臣想分秒必争,这就去找毒桑圣宫……” “哦?你找了整整一年,可都毫无收获,难道现在已有线索?” “虽然在少林寺让他们逃脱。但臣这一回客栈,却已有了主意……” “什么主意?” “这……” 乾隆见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并不愿透露,也不去勉强:“好,你能有法子就好——唔,小东和白姑娘就暂住在南三所颙璎呆过的旧宅子吧。” 颙璎听说白漓要在宫里小住一段日子,不由喜上眉稍,连忙应道:“阿玛!儿子府里也有几间干净的屋子。白姑娘与汪公子若不嫌弃的话,可以住在儿子那边。” “哎,”乾隆一摆手道,“小东的病非同小可,住在宫里便于太医们观察治疗。白姑娘既是他的朋友,自也与之一起为好,你的好意,他们当会领受。”那边两人忙跪下谢过承贝勒关爱。颙璎父命难违,只得尴尬地笑笑,示意两人起来。 乾隆连丧二子,现有三双儿女。大公主嫁与大学士毕锐之的公子毕钦。另外四个孩子,最大不过五岁,最小的尚在襁褓。唯有这三阿哥颙璎年已十九,去年册封为多罗承贝勒,搬出久居的南三所,住进西南的承贝勒府。他少年得意,英姿勃发,却还没有娶纳福晋。早上路遇少女白漓后,不知怎么地神情恍惚,常常心不在焉,极盼可以再见伊人一面。然他没料到的是,两人不但能够再次相遇,对方更要住在宫中!所以,索性干脆向皇阿玛奏请,让他俩搬到自己府中。谁料乾隆理由充分,语气坚决,自己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其实,白漓对这位贝勒爷,亦是颇有好感。在街上,他的神采飞扬,他的温文尔雅,他的一言一笑,无一不令其怦然心动。方才听他居然提出要自己住在承贝勒府时,心头一突之间,胸口一团暖流直涌上双颊。只是如今皇上言之有理,自然当无话可说。略一抬头,恰见颙璎紧盯着自己,连忙避开他那灼人的目光,心中小鹿不住乱撞。脸上想笑,又不敢笑。 “皇上安排,再稳妥不过,臣这次远行,也就放心了。” “嗯。”乾隆起身,踱出亭外,走到三人跟前,向白漓一瞥之下,随即转脸对常释天道:“你这个人,居无定所,将两名孩子放在宫里也好。常爱卿放心,朕答应你的,当会好好照顾他们。你回来时,若发现他们少一斤肉,大可拿朕是问么!朕是大公无私,不会偏袒自己的,啊?哈哈……”众人听了,尽皆跟笑,气氛已然大松。白漓虽在意颙璎,然念及宫中森严,人生地不熟的,却教两人如何待得下去。然现见皇上如此和蔼可亲,又有三阿哥可以为伴,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乾隆将大小事务吩咐下去,为两个孩子分派住处与下人。一切停当之后,由颙璎亲自送白漓、小东到南三所住下。三人年岁相仿,很快便已熟识。常释天当晚离开北京,一路南下不题。 却说白漓、小东二人在宫中住了五六天。每日里,那承贝勒颙璎便会兴致勃勃地从他的贝勒府老远赶到大内,带两人四处游玩,谈天解闷。乾隆见他天天老早来养心殿请安之后,便即匆匆地赶去南三所,立刻猜透了几分。颙璎已值成婚之年,早应选定福晋人选,只是他一直也无中意之人,此事只得搁置。而现在以自己的丰富经验来看,老三他已喜欢上了那个白漓。只是按照祖训,满汉不能通婚,所以他几次都想出面干预。然一念及其曾祖顺治皇帝,却又犹豫起来,一时不知该要如何是好。 那一日,他早朝回来,进到养心殿内,却是未见颙璎候在那里,肚里暗自奇怪:“难道他直接去见白漓了么?”登时,他觉得这件事不能再拖。长痛不如短痛,若待二人情浓之时,再不得不横加干预、棒打鸳鸯,那才叫真正的残酷! 乾隆疼惜儿子,忙自换上一身便装,独个儿去了南三所。来到宅外,几名宫女太监见驾,吓得连忙跪倒。乾隆问他们三贝勒可来了,回答说是没有,又道汪公子已由太医唤去试新方了,府内只有白姑娘一人。这“返生丹”玄妙无比,那些太医费尽心思,才算找出几味配方。他们依据满腹所学,另配成一种药丸,想叫小东过去试试。 乾隆听闻小东不在,内心不觉大喜。他初见白漓之时,觉得她实像极了一位故人。 但大庭广众之下,又不便问出口来。此事捱了许久,现在有此大好机会,当可一解心中疑惑。便挥手摒退所有下人,自己一撩袍摆,跨进屋去。 厅堂之内空无一人,除架上一只鹦哥儿喳喳道好外,没有一丝的动静。乾隆纳闷地走到里间,见白漓伏在桌上,似已睡熟。他轻轻走了过去,却见她侧过的半边脸上,一道泪痕尚自依稀可辨。似乎适才刚刚哭过,不知是否正在思念她的叔叔。这个白岚,自己虽则不过与之萍水相逢,却可知道,他是个大大好人。况其乃是白漓唯一的亲人,白漓担心他的安危,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乾隆上前抬手欲叫醒她,然注意却突然为桌上一把玉梳牢牢抓住。 那梳子是由一整块的玉石雕刻而成。它的把弯处,是一条晶莹碧绿的翡翠。二十根齿,全由洁白无瑕的象牙所制。再加上表面美仑美奂的雕工图案,真是十分的精巧珍贵。而在乾隆的眼中,它的意义远远超过了其本身的价值。他将玉梳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之后,右手不觉颤抖不已。 “这……这不是我送给她的……怎么会在这个小姑娘的手中?莫非……”乾隆怔怔地望着这柄琼齿碧玉梳,思绪又回到了十六年前的春天。 十六年前,正是大清雍正一十三年。当时,还是宝亲王的弘历奉父谕去河南监察治黄工程。斯时正值季春时节,然天象已现夏貌。弘历闲时无聊,便独个儿出城四处逛逛。行走中,不觉来到了五里外的慕仙村。赤日当空,晒在人身,时间长了,便如毒打一般。弘历猛觉口渴头痛,脑袋就像要炸裂开一般,眼前景物由一而二,再而三。又迈几步,突然足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耳中一响,整个人不醒了人事…… 待其悠悠醒转,却发现自己已卧在一间农舍的炕上。炕沿边,端坐着一名年轻女子。 “公子醒了?” 这娇滴滴的声音,仿佛一泄甘泉,沁入兀自头晕目眩的弘历心坎。见她大约有二十左右的年纪,一双灵动的眼睛,一张微启的丹唇,虽是荆钗布裙,却是不掩其含苞待放、娇艳欲滴的美丽。弘历痴痴地盯着她上下打量,傻在那里,一时竟忘了回应。 这女子间他脸色依然很差,遂温言道:“公子,你方才昏倒在了门口。是我把你抬进来的……” 弘历微微点了点头,忽见她立起身来,轻移莲步,柳腰微扭,步态美到了极点。直到其人钻入里间,自己尚未传过神来。不一会儿,女子撩开布帘,走了出来,端着一碗碧汤:“这是青豆薄荷汤——来,公子!你身体还虚,不方便动。让小女子来喂你,好么?” “嗯!”弘历嘴上含糊应了一声,心里却早应了百声还不止。他本来身体强健,少有病痛。只是先前由于行路疲乏,不加留意,才在不知不觉中中了暑。此刻一觉醒来,身体实已好了大半。可眼前美人主动喂汤,何乐而不为? “没想到她撩布帘的样子也这般美,想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当如是也。” 那青年女子手把碗底,放在嘴下轻轻吹着。弘历撑起身子坐定,彷徨四顾。但见这间小屋灰暗破旧,不见有什么好家什,摆设只是简单的一桌几凳而已。回头见那女子吹气的样子,轻薄性儿又来,不经意地也噘嘴学上一学。自己好笑,身上一阵发烫。女子吹罢,浅笑道:“好了!汤不烫了,公子请喝吧!”说着,拿小匙划了一口,送到他嘴边。 弘历此时此刻把视线都投到她秀雅端庄的脸上,机械地张了张口,教她喂进。那女子给他看得颇为局促不安,才喂了几口,脸上已是飞红。为掩饰心中慌乱,避开他那灼人的眼神,问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府上何处,怎会来此穷乡僻壤?”又补充道,“我看公子的衣着打扮,想定是个富家子弟。” 弘历呵呵一笑,歪着头道:“姑娘眼光不赖。我姓爱……哎,洪!叫……洪漓—— 是漓江的漓!我本住山东济南,家父是当地道台。这次趁着春光大好,来此游玩,不期走失了路途,才自撞到这里。”顿了顿,又反问道,“不知在下该如何称呼姑娘……” 那女子垂首笑道:“我姓左,双名婧如……” “左婧如?好美的名字!”弘历大声赞道。 “公子取笑了!”左婧如掩口吃吃笑起。 “这儿就你一人住么?” “是……啊,不!我家中还有老父老母,只是……只是……”她说着说着,脸色忽而大变,旋竟有颗闪闪泪珠滚颊而下,落在汤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啊呀!洪公子,真对不起……你看我……”左婧如忙放下碗来,别转头去拭泪。 “左姑娘,你怎么啦?” 左婧如有一腔的不平与悲愤,这一个月来闷在心里,无人可诉。此刻又自勾起伤心往事,竟对身边这位陌生男子说了起来。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留连戏蝶时时舞”,摘自杜甫《江畔独步寻花》诗。原指蝶儿为百花吸引,流连其间,不舍离开。这里一则指颙璎、白漓互为花蝶,形影不离;二则又指当年弘历为民女左婧如深深吸引,乐不思蜀。 第二十五回 无那金闺万里愁 原来,左家乃是没落的官宦世家。左婧如的父亲是名教书的穷苦秀才,因一差二误向村中大财主高千户借了高利贷后,不觉数目越来越大。左秀才一芥寒儒,家中只能勉强糊口而已,哪来余款还债? 其实,这高千户早已料到了这点。他见左老无力还债,便提出要他拿自己的女儿来抵债,嫁给其子为妻。左秀才闻听,有如当头一棒,晴天霹雳。高千户的儿子高家保是个白痴,人称傻牛。把女儿嫁给傻牛,岂不是要毁了她的一生?左秀才心中两难,懊恼不已。 左婧如惊闻此讯,整个人都傻掉了。她闭门伤心多日之后,竟然将心一横,答应了这桩亲事!左秀才老泪纵横,与女儿抱头痛哭。他知道,女儿虽则倔强,然极孝顺,这一切还不是为了这个老父?左婧如的肚内明白,那高千户其实早看上了她。这次不过是其借题发挥而已。既然早晚逃脱不了,还不如就此认命,免得连累父母。 他们慕仙村有一个习俗,那就是新嫁娘在娶进门的前两个月,需在村外一间农舍中独居一段日子。若她思念父母娘家的话,便可在那段时候哭个痛快,免得于拜堂时哭哭啼啼的不吉利。左婧如说到这里,不觉抽泣道,下月初八,便是她与傻牛的成亲之日。 弘历听了她的哭诉,细牙紧咬,猛然一拳捶在炕上,叫道:“好哇!堂堂大清的天下,竟会有这样恶绅土豪?那还有没有王法?天理公道何在?左姑娘,难道你真的甘心与一个白痴过一辈子?” “那……还有什么法子呢?” 左婧如大哭一场后,略为平静下来。她自己也觉奇怪,为甚要向这陌生男子尽吐心事。抬头见对方风流潇洒,一表人才,脸上一烧,害羞地别转头去。弘历摸出一方手帕,欲为其拭去玉颜上的泪痕。此刻,靠得近了,他突然嗅到对方身上一种女儿特有的体香扑来,心里登时烦躁起来。再抬眼细看,只觉泪后的她,恰似一朵带雨梨花,有道不尽的美艳动人。弘历头脑发热,满腹冲动,将头慢慢凑到左婧如的耳边,忽在其香腮上一亲,呢喃道:“左姑娘……婧如!你……你觉得在下我怎样?可配得上你?” 左婧如浑身一颤,好像被针扎了一般,猛地跳起身来,惊道:“洪……洪公子,你……你你你在说什么?” 弘历见她体态娇好,娇颜胜仙,耳热心跳间,再忍不住,跃下炕来,奋臂一把拉住其手,低声下气地几乎跪下地道:“婧如!我……我实在太喜欢你啦,我我……”他顿了顿,又道,“刚才醒来一见到你,我就被你的美貌,你的一颦一笑给深深地吸引住了!你真的好美,美得如诗如话。哪个男子见到你不会动心呢?我的父亲是道台大人,若我要娶你过门,他们高家胆敢吐个不字?……婧如,你说话呀,你你……你也喜欢我么……” 左婧如为这一系列的变故吓的手足无措,轻轻一挣,却没从他孔武有力的手中将臂膀抽回,不由急道:“洪公子!你……你快放手!你你你,你怎可如此……”尽管对方苦苦哀求,弘历一动了兴头,却哪里舍得就此放手。平日里那些宫女为其轻薄,哪个胆敢有所抗拒?如今对方越是反抗,对他却越有吸引力。他舔舔发干的双唇,一步上前,牢牢抱住对方细腰,紧紧地将其搂在了怀中。喘息如牛,伸手便撕左婧如的衣衫…… “不!不可以……”左婧如吓得哭叫起来。 窗外一个惊雷,登时下起瓢泼大雨。左婧如的哭喊声夹杂在雨声中,也听不真切了。初夏的雨来时汹涌,去时壮丽,过了好久,雨方渐渐小了下去。不一会儿,云开雾散,天又放晴。破屋里,左婧如扯着散乱的衣裳,青丝散下,浑身发抖,蜷在角落里低声抽泣。弘历抚着才添了两道抓痕的脸,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难以开口。 半晌,左婧如突然抬起头,狠狠地盯着他,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恶狠狠地吼道:“你给我走!我不要再见到你这个禽兽了!你走!走呀!!”说着,摸起炕上的碗,向他丢去。 弘历此刻便又万般后悔,却已不及,遂一动不动地任由那只碗打在头上。碗打得粉碎,纷纷落在地下。一行血顺着他的额角淌了下来。左婧如见其受伤,吃了一吓。才要站起身来,却终究没有动弹。弘历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血,心里不知是难过还是抱歉。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了些什么。走到门口,手依门框,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尚在嗦嗦发抖的左婧如,摇了摇头,逃命一般离开了农舍。 后来,他筹备了一大注彩礼,并将那只祖传之宝琼齿碧玉梳,吩咐河南总督在下月初八送至高家,就说现任山东道台乃是高家的远房亲戚,闻听他们新婚之喜,来不及赶来,特送此礼及那把宝梳给新娘子云云。 老实说,他天性风流,轻薄过的女子不少,然真正为之痴迷的却并不多:除了孝贤皇后外,便属这秀才女儿最是让他爱怜。回京之后,弘历仍时时梦见左婧如当日喂药的情景,时不时的就有些神情恍惚,可一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内心苦受煎熬,后来居然大病一场。只可惜了对方乃是一名汉女,自己实无法给她什么名份。况且不久以后,父皇雍正横死。他急着应付大小事务及登极之事尚且不及,才将此事淡忘了。 初见白漓之时,乾隆就觉得她真的太像左婧如了。左婧如虽家住河南,可后来等乾隆再次回慕仙村时,却听说她刺伤傻牛,逃出高家,至今都是无音信。可是白漓家住山东崂山,与她…… 伏在桌上的白漓突然动了一动,从其肘底推落下一纸素笺。乾隆俯身去抓,只为他捏住了一角。那折起的信纸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而最末了的“左婧如绝笔”五字如钢针般指刺入乾隆眼中,教他张大的嘴再合不上。他捏信的手抖得很厉害,头上冷汗直冒,一股寒意由脚底传遍背脊。待其哆哆嗦嗦地揉揉眼睛,再自定睛看时,正是“左婧如绝笔”五字! 乾隆终于站不稳脚,一下摊坐在了凳上。信上的字微微发抖,又有好些地方的墨化开了。几处是干的,几处尚且半湿。显见那前者乃左婧如所流之泪,而后者便是白漓的了。乾隆心中汹涌澎湃,激动不已,愣了许久,方细细读起信来: “漓儿,我的好孩子!我不行啦,没法看着你长大成人。为娘有一生的辛酸、一生的不幸,要向人倾诉。我本可与你爹爹白头到老,却可惜了为娘的一念之差,害他死于非命。娘自知命苦,无福消受天伦之乐,娘走了,你可要好好珍重。 “我让你白岚叔叔在你满十六岁时,才将此信与你观看,好让你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其实,白巍大哥他不是你的亲爹,他收留了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你的生身父亲说他乃山东道台公子,姓洪,名叫洪漓——呵,其实那也不过是个化名。你外公他欠了高老财家许多钱,只得将为娘的许给对方那白痴儿子。而在出嫁之前,娘遇上了你的生身父亲。他中暑昏倒,被我救回了家。……可……可他玷污了我……当时为娘并不情愿,但……或许为娘其实是……可是,可是……(这几处墨迹凌乱,无法辨别) “为娘与那傻子成亲之日,收到了河南总督送来的彩礼,说山东道台是他们高家的远房亲戚,特地送了这些东西给我。我立即就猜到这是那个……那个冤家的东西——可他既然真是道台公子,为何明明说过救我跳出火坑,却又不守诺言?莫非他真的只是贪恋我的美貌而已么? “新婚当夜,我不堪与那个白痴共居一室,失手杀了他后慌忙逃出了慕仙村。为娘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可却发现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那时候,我突然冒出一个可笑念头——去找你爹,去找这个洪漓,去找这个……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那种浪荡公子。 “为娘的一路乞讨,历尽艰辛,好容易来到山东济南府。最后却发现根本就没有这一号人。当时,我什么都明白,我果然是被他骗了,我的贞洁就被这样一个人给夺走了!为娘的刹那间万念俱灰,一心只想去死。可就在我跳进冰冷的河中时,你忽然踢了我一脚。这一脚猛地把我踢醒——我这一死,不是也将你害死了么?可你还是个小生命,你是无辜的呀!于是我拼命叫喊,有一个好心的人救起了我,又将我送到白大哥那儿。 “白巍白大哥虽然下肢瘫痪,行动不便,却仍有一颗乐于助人的心。他听了我的故事后,他为我难过,为我不平,他收留我,后来甚至要娶我这个破了身子的不贞之妇。 我当时真的好幸福好开心,为我终于可以拥有的幸福而流泪!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年,其间生下了你。他叫我给你起个名字,我竟脱口说叫你白漓!我为什么就是忘不了那个可恨的骗子呢?而白大哥却因为你跟了他的姓而高兴不已。 “就在那个时候,为娘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时心血来潮,想起要给父母写一封平安信!谁能料到,我逃走后,父母双双均为高老财逼死,而那白痴竟然尚在人世?! 信给高老财得到之后,他立即带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闯到济南白家,扬言要将我这个‘高家人’带了回去。白大哥和他们争执起来,不慎为其打昏在地。 “我被他们硬拖回去,当晚就被那白痴给糟蹋了!后来,我成天神情恍惚,不辨东西——我疯了,我傻了!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刚才,才突然清醒过来。你白岚叔叔告诉我,原来我被捉走之后,他闻讯赶来,然白大哥却因伤重而逝。他愤然告官,可那高家当时只是将其打伤,并为将白大哥致死,又且其用大注钱财买通官府,所以只是赔了一笔钱款,并将我送回而已。二叔他虽然和其兄一般的医术高明,却治不好我的疯病。 “今天我终于是醒了,可为娘也知道,这是临死前的回光反照。为娘在世时日无多,语无伦次地写下这些,是想让你知道自己是谁。白家对我们母女恩重如山,你要好好孝顺白岚叔叔。那把琼齿碧玉梳,是你亲爹的东西,你也要好好保管。 “漓儿乖,娘就说这些了,好好保重。” 白氏左婧如绝笔 乾隆读完这封浸满血泪与辛酸的信,眼中早已模糊。原来这个苦命的女子,下场竟如此之惨。在奸污了她之后,自己的心里充满悔恨与痛苦。不敢奢望对方能够原谅自己,只在匆匆交代了彩礼的事后,黯然神伤地回到了京城。回京之后,曾大着胆子向父皇雍正提出纳左婧如为侧福晋一事。谁想父皇听了,竟然大发雷霆,不许他对那汉女有甚想法,最后甚至禁止他出宫。弘历向来是乃父最为疼爱的儿子,父皇对他始终百依百顺。然这次父皇为何要对此事如此光火,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就连去救左婧如也不成了。 其急悔交加之下,生了一场大病。皇后来看望时,他恳求母后向父皇求情,至少让他救左女逃脱虎口。雍正帝见儿子病得严重,心肠一软,勉强答应了。弘历这一高兴,病就好了大半,等他兴冲冲赶回慕仙村时,却听说左婧如已然逃走,至今杳无音信,只得无奈回转,一个默默思念。当时幸有贤惠的福晋也就是后来的孝贤皇后富察氏耐心开导,他的心里才自略为好过。见妻子如此大度,反对其生出歉意。再后来,八月里雍正于圆明园碧桐书院遇刺身亡,弘历忙于登极之事,方将此事渐渐忘却。 可他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见到左婧如的女儿——那也是他的女儿呀!白漓是这样像她娘亲,也是那样漂亮,那样温柔。初次相见之时,乾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如今,他更是难以相信,这十六年从来都不知道的这样一个女儿,竟会阴差阳错地来到宫中,与她的阿玛相会!难道这真是上苍的安排?乾隆感慨万千,仰天叹道:“老天啊老天,你的安排太残酷了!”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无那金闺万里愁”,摘自王昌龄《边愁》诗。原有上句“更吹羌笛‘关山月’”,连起来意为“有人吹起‘关山月’的曲调,更加引起思念亲人、怀恋乡土的感情;此刻,妻子也是万里愁怀,同以无奈的心情,想着征人。”这里引申为左靖如对乾隆一去不回、欺骗自己的满腔怨恨。然内心深处,又始终忘不了他。 第二十六回 千里江陵一日还 乾隆心里甚是矛盾,不知待她醒来之后,该不该认这个女儿。便在此刻,忽见白漓动了一动,似乎立即就要醒转的样子。乾隆不知怎么地心虚起来,站起身子,欲待慌不择路地离开。他的前脚才自跨出屋子,猛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爹爹!你不要走!” 乾隆浑身为之一震,额声冷汗竟而涔涔流下。他迟迟疑疑地回过头来,见白漓满脸怒气地立在了面前。乾隆咿咿呀呀良久,却是不知该说甚么。那白漓三步走到跟前,张开嘴来,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利齿:“狗贼!你奸污我娘,又自逃避他方,害得娘亲含恨而终!如今报应不爽,你也有落在我手的时候——狗贼,到地府为我娘赔罪罢!!”那白漓忽扬起一柄亮闪闪的匕首,一刀径向乾隆胸口刺去。乾隆心头大痛,啊地叫出声来,眼前一花,白漓却不见了,仍是好好地伏在桌边。然乾隆那声叫得极为响亮,硬是将白漓惊醒了过来。乾隆一下子呆在了那里,许久脑中才自转过一个念头:“原来方才不过只是幻像……” “皇……皇上?!民女不知皇上驾临,有失远迎,望皇上恕罪!”白漓惊见乾隆呆立面前,慌忙下跪道。 乾隆急扶她起来,却又发现那封信尚捏在指尖,忙不迭地将其丢在了桌上。白漓将此景看在眼里,心里诧异万分。乾隆知道自己此举,显见已看过其信无疑,却又要如何向对方交代?他惊魂未定,愣了好久,这才嗫嚅道:“啊,这……白姑娘……是信掉在地上,是掉在地上的……朕,朕这才……” “那么……那么皇上……你,你都知道了?” 乾隆骑虎难下,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谁想那白漓竟尔哇地一声哭出,一时忘却面前乃万乘之尊的皇帝,猛扎在其怀中,大恸道:“我娘亲她……她可好惨啊!……我爹爹他为甚么如此狠心?他为甚么不去救我娘亲呢?……为甚么呀……” 白漓每唤一声爹爹,都令乾隆肝肠寸断,心如刀割。想起左婧如曾经的一颦一笑,不由得潸然泪下,难以自已。突然之间,似有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好像整个人都跌在冰水之中,虽有剔骨绝寒,然却发声不得。见女儿哭得如此伤心,乾隆头脑一阵冲动之下,竟便要与她立即相认。他的嘴才张开,刚刚的幻像又浮现在了面前。其浑身一颤之间,极怕此境成真——他怎敢奢望女儿的原谅?虽然自己确有苦衷,虽然那并非出自本意,可左婧如已死,对白漓的伤害终难补救。倘若白漓知道真相之后,内心满是怨恨,那即便是认了女儿,又有什么意义? 经由这么一想,乾隆强自克制住巨大的冲动,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柔声道:“朕……明白!漓儿如今聪明健康,你娘她在天之灵也可以宽慰了。”白漓缓缓离开他的肩膀,噙泪凝视对方,却发现皇上竟也哭了!心里又是奇怪又是感动,一股亲切之情油然而生。 乾隆牢牢握住她的肘根,低头沉吟片刻,忽然脑海灵光闪现,抬眼道:“漓儿!你的身世坎坷,堪为人怜。朕的儿女虽多,却没一个若你乖巧可人……不知,不知……” 他咬紧牙关,忧郁再三,终于开口道,“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朕的干女儿?” 白漓双目瞪得滚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高高在上、君临天下的皇帝,竟然要认自己这个民女做干女儿?!她一直都很奇怪,别人见了皇上,都是恭恭敬敬,诚惶诚恐。而她在头一回于御花园见到这个风度翩翩的乾隆皇帝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血脉贲张的奇妙感觉,丝毫也不觉对方有甚可怕之处——她却哪里知道,这正是父女天性使然! “怎样?”乾隆见其眼神迷离,久不作声,有些焦急道,“你……不愿意吗……” 直视对方,极盼其莫要说出不原意的话来。 “不!不,皇上!”白漓不知是兴奋,还是羞怯,脸上竟自泛起红晕,旋又跪倒在地,道,“皇上欲认民女做干女儿,乃是民女前世修来的缘分,哪里会不愿呢?只是… …只是民女不懂宫中礼仪,怕闯祸累了皇上声名。” “你肯答应就好,哪里需管得这些繁文缛节!”乾隆一击双掌,如了一桩大心愿地笑道,“从现在起,你就不要叫朕‘皇上’啦——要叫‘阿玛’,懂么?!” “阿……阿玛!”白漓惊于自己竟会如此毫不迟疑地叫了出来。 “哎,朕的好女儿!”乾隆一把将其搂住,在脸蛋上亲了一下。白漓为他的髭须弄得好痒,不由格格地笑出了声来。乾隆抑制不了心里的激动,又是一行热泪淌下,生怕白漓看见,连忙用袖子拭去。 当晚,他便迫不及待地拟了旨意。第二日公告天下,册封白漓为和硕和婧公主。朝内朝外见他突然收一个民间女子做干女儿,一时间议论纷纷。便有不少人认为那根本就是个真格格,毕竟他们的皇上早以风流多情闻名,突然冒出个凤子龙孙,也不稀罕。又有些汉人老学究以为,皇帝能收一个民女为女,是为表现他满人爱民之心,乃是做给他们汉人看的。而更多的人,是感动,是雀跃。这表明皇帝毕竟也是个人,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对老百姓来说,这无疑是一件美好的事。还有的人,却又说得玄之又玄。一时种种臆测,人心百态不题。 却道那天夜里,常释天离开北京城,来到郊外一僻静无人之处。他方才脚步尚且很疾,却突然慢了下来,立定在一片空地之上,四处徨顾,朗声说道:“沈姑娘!我知道你一直都跟着我!你也应该很清楚,那小东的毒只有毒桑教的人才可解。至于白姑娘叔叔的下落,他们也多半有些消息。如今只愿你能一现其身,告诉在下毒桑圣宫的所在,在下自当感激不尽!” 常释天说完,一揖到地。随而举目远眺,侧耳倾听,都似全无半分人气。正自纳闷不已,忽觉头顶有一物当空压来,忙一闪身,跃到一边。右掌凝于胸前,摆开架势,准备御敌。 “哈哈哈,常大侠身手果然不凡!这一躲,没有上乘的武功是万万半不到的。在下敬佩!敬佩!”那声音尖锐刺耳,却是来自这一扑而至的矮胖子。常释天待侧转身子,将其仔细打量一番之后,不由倒抽了口冷气。原来,此人乃是当日于少林寺武林大会上顺手牵羊,捞走毒桑教女子韦玥妍的那个淫贼花年龟!见他说话之际,摇头晃脑,一身的横肉乱动,恍如一只肥白的大丝蚕般,教人看了恶心。 “你……你来这儿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常释天不觉警惕道。 “这个么……花某我自有办法,常大侠就不用操心啦。嘻嘻,这里有一封信给你,望务必移驾光临寒舍!哈哈哈哈……”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花年龟摸出一对耳环和一封信,信手抛给了常释天。而后,那看似连走路也成问题的身子,竟自轻盈地跃起,于林内几闪,不见了踪影。 常释天虽习得“紫竹拂云手”,但论轻功,自认不及那淫贼。他是江湖有名的采花大盗,却是从未为人所获。更奇的是,那日人在少林,常释天相信是点中了对方背心灵台要穴,只是当时对方竟可仍然若无其事地仍旧抱着韦玥妍离开。难道他的身上根本就无穴道?这显是不可能的事。就算对方练有护体神功,也不应可让人触及身体。常释天对此一直耿耿于怀,百思不得其解。 他眼睁睁地看着花年龟消失,出了老半天神,仍是不见沈惜玉出现跟前,便低头去拆看淫贼之信。一看以后,不觉破口大骂。原来那信正是花年龟所写,他说,沈惜玉已为之“请”至铜陵五松山上的呼延山庄里。若常释天尚想见其一面,最好亲自光顾。那对耳环,想必便是沈惜玉之物。常释天一气之下,着右手中指、食指与拇指夹住信笺,劲力一吐,有道紫霞划过。那信纸登时如被裁剪过一般,碎成千万张纸片,在空中迎风飞舞…… 安徽铜陵的五松山,北临碧波荡漾的天井湖,南仰巍峨葱笼的铜官山,西隔玉带河,与长江相望。 据传,此山因有一株苍鳞老干、青翠参天的“一本五枝古松”而得名。这里景色宜人,唐代的诗仙李白,就有云:“五松何清幽,胜景美沃洲。萧飒鸣洞壑,终年风雨秋。响入百泉去,听如三峡流。”又云:“我爱铜官乐,千年未拟还。要须回舞袖,拂尽五松山。”后人更因此而建了太白书堂。历代名人如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王十朋、汤显祖等,都相继慕名而来题诗、作赋。可以说,五松山是江南一大胜景。 而赶至此间的常释天却无此雅兴,一整天内,他都是心焦如焚地在山上找寻所谓的“呼延山庄”。终于“工夫不负有心人”,在林间深处,看到了一座废弃的庄园。那庄园四周长满了长及人腰的野草,四面鸦声不绝,山风劲吹,却有道不尽的凄凉。常释天一抬头间,在那块斑驳破烂的牌匾之上,总算还勉强可看得见“呼延”“庄”三字。他运气叫了几声,里面总无人应。眉头一蹙,轻轻推开未锁的大门。随着一阵嘎嘎嘎的响动,一股异样的空气由宅内扑面而来。 常释天觉得里边实是静得可怪。想那淫棍若真劫走惜玉,不当面交代,却为何要通知他来此地?显见其之用意不良。自己现在身于明处,不得不有所防备。 他凝神闭气,一撩袍摆,小心地跨进门去。眼观六路,耳闻八方,慢慢绕过影壁,直贯大厅。厅中虽有灰尘扑地,但似仍有生人走动,看里边摆设布置,可想此地以前必是旺族大家。 “段大哥!快来救我!”后堂突然传来了女子的呼救声。 “是惜玉在叫!” 常释天不及细想,径直冲入厅后。后面的厢房、偏屋极多,构架独巧,更显示了它们旧主人往日的风光。常释天顾不上嗟叹这繁华褪尽后的无奈与苍凉。寻声疾奔,赶到一栋楼下。“段大哥,他……”声音是从楼上房中传来的。常释天也不爬梯,双足一蹬,如鹞儿攀空,跃上了二楼走道。推开房门闪身而入,惊见沈惜玉被绳子绑在一根柱子上,垂首合目,似已失去了知觉。 “奇怪!方才明明是听见她在喊叫!怎么……” 常释天心中隐隐觉得不对,正自沉吟,不小心脚下一绊。低头看时,却是细细的一根横悬之线。一声不好不及得叫,左右两边同时飞来了两柄长刀。常释天知已闪避不及,忙运功于臂。嘿地一声,双手分别夹住了长刀刀身。也便在此时此刻,忽觉颈后大椎穴一麻,登时腿脚僵硬,手臂滞空,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嘻嘻!常大侠果然守约!”花年龟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跳到常释天面前,一脸得意地笑道。这一笑起来,小眼眯缝,却是再找不着。 “你……你你……” 常释天明白自己是被他封了穴道,不禁破口大骂起来。那矮胖子也不生气,走上前去,捏了沈惜玉的粉脸一把,回头涎着脸道:“常兄,真是不好意思。怪只怪这小娘子长得太美,老子抵抗不住,才想了法子将她弄到手里。”他顿了顿,又道,“我花年龟近来想出一个有趣的玩意儿,那就是在我的大美人心上人面前将她……”说着,作了个极淫秽的动作。 “什么?!”常释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竟有这样无耻之人?!他不但不以自己种种恶行为耻,却还要变了法子地找乐,糟蹋女人。常释天脾气火爆,最受不了气,无法动手之时,却忍不住又是一顿大骂。 花年龟待他将自己的十八代祖宗通通骂遍后,仍是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不用否认么!在那武林大会上,老子看了好久,凭我花年龟几十年情场上的丰富经验,那沈惜玉可是十分喜欢你的哦!唉,只可惜,你这家伙不解风情,错看了人家的爱慕之心,却要向其报他妈的甚么不杀之恩?实在是……唉……” 他的这番话,本可算是火上浇油,然如今却反令常释天呆在了那儿:“原来沈惜玉她,她是……” 此刻静下心来,扪心自问,难道自己日夜兼程赶到这里,拼命地要救沈惜玉,真的仅仅是为了向她打听毒桑圣宫的所在么?突然之间,常释天竟然发现,原来自己内心深处,也已爱上了这个放浪不羁、胆大妄为的女子!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千里江陵一日还”,摘自李白《早发白帝城》诗。这里“江陵”借指铜陵,说的是常释天解人心切,日夜兼程赶至五松山。 第二十七回 不待天明尽北飞 花年龟有了新的癖好,就是在捉来女子的心上人面前,糟蹋了她们。那些被点了穴道的无助男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为其奸污,却只能在一旁破口大骂。而他们骂得越是厉害,这个变态的色魔就越是兴奋! 常释天那一开骂,令其登时进入了状态。花年龟狂笑着就去撕沈惜玉的衣衫,咝地一声,其酥胸便袒露在两人面前。花年龟尖啸一声,大呼带劲,喘着粗气便欲动手。其指方触及沈氏体肤,突觉脑后生风,知道不妙。忙自侧身跳开,急回头时,又见万道紫霞闪现,身上被连连戳中数处穴道。 他痛哼了一声,惊见常释天一脸杀气地站在了面前。那两柄长刀早已掉在地上,而对方竟也恢复了自由! “难道……难道你会自行解穴?”花年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浑身肥肉乱颤道。 “不!我不会!”常释天冷冷一笑,却是大声叫道,“不知外面哪位高人相助,可否一现其身?” 他的话音方落,随有一名女子伴着阵香风飘进屋来。见她虽有四十来岁年纪,然顾盼之间并无迟钝老态。观其肤白似脂,唇薄如柳,再加一身宽大的纱装白裙,通体纯素,实是冷艳绝伦,冰雪美人。 “多谢女侠出手相救……”常释天拱手道。 “不用客气。”她的年纪已然小,可声音却宛若处子,悦耳动听,好似一溪清泉流过,清澈透明。一阵风贯入,舞起她黑长及膝的秀发,再加手中的一把古琴,真如画中一般。 “这人如此恶毒,兄台可要怎样处置?” 常释天恨恨答道:“他做惯奸淫偷盗之事,江湖里人人皆知。如今其恶贯满盈,理当一刀杀死,以除此害。”那花年龟闻听,大惊失色,也顾不得鉴赏这徐娘美人的妖娆,一蹦而起,夺路而逃。常释天见他被自己连点几处重穴,竟如无事一般,稍愣了愣后,忙要去捉。他知道此人轻功颇佳,若让他逃离了这间屋子,便再难抓获。只是对方身形太快,眼看不及。便在此刻,常释天的眼前一花,那长发女子不知用了什么功夫,刹时间便挡在了门口! 花年龟骇得尖叫,急转身间,正被赶上来的常释天一拳打在身上,登时直撞飞到墙壁。可待他跌下地时,却又一骨碌爬起,要从窗口窜出。那长发女子轻舒玉臂,从后抓住其领口,用根白绫绑住,乒地摔在地上。 常释天奇怪,不但自己点了对方穴道无效,就连适才的那记重拳,也似为其掸灰一般。要不是那长发女子眼疾手快,恐怕早被这淫棍逃脱。他走上前去,狠狠踢了那恶贼一脚,弯身乒乒乓乓赏了对方一通海扁。花年龟痛得哇哇大叫,将那肥硕的身子乱扭。 常释天呼喇一声撕开其外套,里面露出一件青灰色的贴身短衣。 “无缝仙衣!” 那长发女子冲上前来,呆呆地盯着这件衬衣直看,嘴唇剧颤间,眼中竟有泪水在那儿打转:“这衣裳……你是从庄内找到的?”花年龟此刻为其所制,只得老老实实地点点头。长发女子别过头去,才自走了几步,似乎脚下不稳,几欲摔倒。常释天不知就里,欲待要问她时,又觉不妥。正犹豫间,忽然听得西边传来呼救喊声。 他立起身来,想去瞧瞧。可一想到花年龟与沈惜玉处在一地,唯恐自己一旦离开,立即有变,不由得进退两难,踟蹰不决。那长发女子也已听到叫声,见常释天一脸为难,遂淡淡说道:“我去看看。”说话之间,径从窗口翩然飞出,呼地一声,飘到屋外,身段姿势优美至极,好似嫦娥奔月,敦煌飞天! 常释天将那淫贼牢牢捆住,便去给沈惜玉松绑。抬眼瞥见对方裸露的前胸,不觉脸上大烧,嘴角上笑了一笑,忙又忍住,暗骂自己无耻下流,将身上的外衣给她披了上。 沈惜玉被摇醒之后,惊见自己躺在常释天的怀中,疑惑是在梦里。眼前一阵昏眩,又自晕了过去。常释天慌来往手脚,为她连掐几回人中,沈惜玉一声呻吟,重又醒了过来。 常释天将一切经过都告诉了她,又问她如何会为淫贼所获。沈惜玉见他脸上一片飞红,始终不敢正视自己,抿嘴一笑下,道其只依稀记得那日离开客栈之后,另找了间店住下。接着,自夜里上床安寝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常释天又问花年龟。花年龟如泄了气的皮球,唯有老实交代道,他本去武当要邀谢云栖前来救那韦玥妍,却获悉他人尚在少林未归。便顺道去京城会几个老相好,无意间发现了常、沈一行人。便在沈惜玉睡着之时用迷香迷倒了她。还给常释天下了帖子,想骗他来五松山自投罗网。他才说到“自投罗网”四字,却又为常释天狠揍了一顿。后来许久方道,这山庄是他半年前发现的,宝衣也正是庄中所得。 他们正叙话间,房门大开,那长发女子已领着一位姑娘进来。常、沈二人抬眼望去,果是那日被花年龟劫走的韦玥妍! “玥妍,是你?” 韦玥妍突然看见沈惜玉在,又看见常释天与被绳子绑了个结实的花年龟,猛地蹲下身子,抱头呻吟,脸上现出一派痛苦不堪的神情。 “韦姑娘,你怎么了?” “你们……认识她么?”长发女子问道。 “嗯……韦姑娘,你就算真的无心叛教,宋奚遥他也不会放过你的……只可惜那宋征戎已死,你的大仇可报不了了……” 韦玥妍闻此一说,似乎一怔;而那长发女子却是脸色大变,逼近一步,颤声道:“你们……说的可是毒桑教的……宋征戎?”言语之间,好像知道毒桑圣宫之事。常释天毫不隐瞒地将武林大会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那长发女子听着听着,摇摇晃晃地苦笑三声,骤然仰天长叹:“天哪!为什么让这狗贼死得这么早?……报应!他死在自己儿子手里,也是报应!” 常释天、沈惜玉见她说得如此凄惨,不由发语问她与宋征戎有甚瓜葛。那女子望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沉默不语。常释天虽有满腹好奇,可对方既不愿说,自己也不便再追问下去了。 沈惜玉理理头发,问韦玥妍道:“韦姑娘!现如今你父亲不知所踪,生死未卜。你身负叛教恶名,再回不去,往后可有打算?” 韦玥妍先前突然看见沈惜玉,实是吓了一跳。她在武林大会上为宋奚遥钢针打昏,遂于后来之事一概不知,仍以为沈惜玉是毒桑圣宫之人。因怕她将己捉获带回,便存心装出一派痛苦不堪的样子,好让他们疏于防范,自己就能趁机逃走。现在听他们讲了以后的故事,方知叛教之人的反是沈惜玉自己,她却为其背了这个黑锅。然一念及宋奚遥的心狠手辣,当是万万不能再回去了。想到如今无家可归,不禁神色黯然,无言以对。 常释天向沈惜玉问及毒桑圣宫的所在,回答是在关索岭上。沈惜玉又自告奋勇,要陪他同去。四人商讨该要如何处置那淫棍时,沈惜玉说他便万死也难消其心头之恨,却不如将他绑在山下树上,脖项挂块牌子,上书“采花大盗花年龟在此!大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的仇人多如牛毛,必将死得甚惨。众人咸赞此计极妙,便依计做了。 大家离别之际,互通姓名。那长发女子自称“东方夫人”,说是这呼延山庄故主的朋友。她每年此时来这儿祭悼朋友的亡灵,恰遇常沈二人有难,才会出手相救。东方夫人褪去淫贼身上的“无缝仙衣”,仔细藏好,随即便往北走。韦玥妍知道她武功高强,不可多得,遂也跟在了她的后边,不愿离开。东方夫人与韦玥妍老少两名美人结伴,自当引来沿途无数目光。其所至之处,推车的翻进沟里,走路的撞上墙头,看书的只诵《关雎》,出家的忘记念经。更奇的是,却有两只疯狗因此止了乱吠乱咬,停步注目着二人。 东方夫人向北走了许久,突然担心起常释天他们,怕其寡不敌众,也想前去帮忙。 又觉韦玥妍随时有被毒桑教人迫害的危险,得应先为她找个安全的地方暂住才好。想来想去,突然想起她在皇宫中的一个弟子,叫金玺的,韦玥妍当可由其代为照顾。 韦玥妍问到此人是谁,那东方夫人笑道:“我徒弟金玺乃当今皇帝面前的红人。你放心,他是个太监,欺负不到你的!”韦玥妍听说对方是个太监,才自略为宽心。可一想到要去戒备森严的皇宫,内里总是有些忐忑不安。只是思忖良久,觉得这皇宫之中,毒桑圣宫的人决不可及,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东方夫人与她二人来到京师,却不敢贸然出门,怕引起骚乱恐慌。直到那天夜里,才领了玥妍来至铜帽儿胡同一间无人居住的废宅之中。东方夫人默然端坐院中,捧出她的那把古琴,略调了调弦,即便弹奏起来。可奇怪的是,她的手指舞得飞快,琴弦于剧震之间,却没发出一丝声响!那东方夫人摆弄了好久,才吁口气停了下来,示意身旁的玥妍坐下稍等。韦玥妍不由奇怪:“难道三更半夜,这无人的宅子里还会有人来么?” 她正在那儿胡思乱想,忽闻四合院中一幢房子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人。在淡淡的月光下,可以隐约看到他脸上喜悦的表情。 “师父?!真的是您来啦?一别十年,徒儿可想死您啦!啧啧啧,您看您,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东方夫人初见他时,冰冷的面容也始浮起笑意,然骤地脸色又自不善起来,冷冷说道:“你却还是如此能说会道——我年纪已然不小,你也是——喂,姓金的!你可真会教人‘惊喜’(金玺)啊!快说,你倒底是甚么人?”那末尾几字,好似蕴含了极大的愤怒。然在其优雅甜美的嗓音下,仍是动听得很。 那男子先是一怔,旋尔似乎想到了什么,忙自用手将口鼻一遮,干笑道:“师…… 师父,再……再见!!”说完,居然转身便跑。 东方夫人哼了一声,化为一串长影,追向抽身进屋的徒弟。眼见就要抓到了对方,却被他也是依样分成数个人影,倏地闪至一边。东方夫人裙发起飘,嘿然而道:“好小子!师父教的功夫也还学得不赖么!”说着,身子又是一晃,径追上去。他们两人追追逐逐,便如同时有十几个人在院中乱跑一般,把韦玥妍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她正在诧异之际,那男子已是冲到面前。韦玥妍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对方容颜,不禁啊地叫出声来。原来,这个太监竟自蓄有两撇短须! 这一个照面,两人互相看清对方容貌,却是各自一惊。那个叫金玺的男子,见韦玥妍眉如远山含黛,目若清泉映影,一张小口微启,脸上含笑不笑,乌发撩月,身段窈窕,婷婷玉立于庭院中央。此刻虽只淡月青辉,仍不掩其千种温柔,万种风情。微风拂过,韦女裙待飘摇,直美得动人心魄,叫他不敢逼视,登时整个人都傻在了那儿。金玺这一傻,立刻教身后的东方夫人追及,一手抓在他的肩上。那金玺唬了一跳,一颤之间,已然逃脱,转向先前步出的屋子冲去。 这回东方夫人没有再追,却是一提古琴,纤纤玉指电掣般一拨。但闻金玺大叫一声后,僵在门口不动了。 “很好!很好!”东方夫人冷冷笑道,“当时,我就觉得你小子看人神色不善,哪有一点像太监的?现在可更出格啦,咱们的‘金公公’连胡子都长出来了……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师父您果然厉害!不但美貌不减当年,嗓音更赛仙子,眼力、脑筋仍是这般敏锐……” “臭小子,别扯远了!” “唉!事到如今,徒儿也只好老实交代了。” “快讲!” “其实……其实徒儿的的确确不是太监,也不是汉人……徒儿是个满人,富察氏,叫作宝玺。是当今圣上御妹十公主的额驸。” “甚么鹅腹鸭肚的?说明白些!” “就……就是公主的丈夫……” “唔。” “那天,徒儿惊见师父的骇世神功,就对自己说‘宝玺啊宝玺!你不拜此人为师,真枉谈酷爱习武了!’可徒儿怕师父嫌弃我是满人,又或者说徒儿接近您是居心不良,这才,才……” “这……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天哪,徒弟哪敢再骗师父?师父您明察秋毫,洞察天机,未卜先知,神机妙算,便是说谎,如何不为您看出?” “呵呵,你小子专一就会奉承人……” “奉承人啊?如此没骨气的事,徒儿哪里敢做?徒儿这可都是实事求是——其实师父的好处,十天八天也说不尽……”此刻东方夫人的脸上,分明已洋溢了一季春风。 “油嘴滑舌!”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不待天明尽北飞”,摘自李益《春夜闻笛》。意指东方夫人同韦玥妍离开五松山,匆匆北上。 第二十八回 美人相并立琼轩 宝玺背对二人,又被封了穴道,一时动弹不得。师父此刻面上的表情是看不到,然闻其语调,却已消气。想到刚才那名随来的天仙女子,所见粉黛三千,以其为最!眼下饱餐秀色的大好时机,却苦于转不过身,不由得黯然谓叹。 “你叹什么气?” “我在想,徒儿便如孙猴子一般,总逃不出师父您的手掌心儿。事到如今,为何您还不解了徒儿的穴道?难道师父还担心我会逃走?” 他向来能说会道,马屁一堆,东方夫人是早领教过的。但无论如何,奉承之话总是令人消受。东方夫人的手不由自主地在弦间划过,铮地一响,宝玺周身登时大松,腿脚一软,几乎摔倒。待立定了,整整衣装,回转身来。韦玥妍二度见他,却是满脸的油滑与玩世不恭。而在这副面孔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些什么东西。只是现在的宝玺,给人的感觉,只有轻佻二字。 宝玺一个斜眼,恰与玥妍四目而对,羞得玥妍垂下头去。方才匆忙之下,只觉对方一瞥惊鸿,此时细细看来,果是天资绝色,美艳姚冶不可方物。 “这位是韦玥妍韦姑娘,”东方夫人介绍道,“她有仇人追杀,我又要南下办事,便想找你帮忙来照顾些时日。可现在你既不是太监,此法便行不通了……” “为……为什么?!”宝玺不禁大急道,“我……我我我保证会好好照顾韦姑娘的,不教任何人碰她……” “唉!我现在最担心的正是你啊!” “我?”宝玺指着自己的鼻尖,心电急转,思忖怎样才能说服师父回心转意。当然,他又不能表现出太过猴急,以至于欲盖弥彰。 “师父您远行他乡,徒儿为您分忧,是天公地道——唔,师父您若信不过徒儿,就将韦姑娘交由我妻子十公主看顾,如何?” “这个……” “您放心,公主她对我从来百依百顺。况且,她平日里也很是寂寞,身边能有个伴,正是其梦寐以求之事。” 东方夫人向韦玥妍看看,征求她的意见。韦玥妍低头寻思,虽说此人满嘴糖蜜,不安好心。但若他真要不规矩的话,我有濯血箭在。谅你武功再高,猝不及防之下,必然着了道儿。况那公主身份尊贵,再如何百依百顺,看到丈夫偷情,哪会不理?眼下自己随时可能为宋奚遥的人发现,一旦被捉回去,那可是有死无生!若能藏身宫中,自是再安全不过。 她那里思前想后,可急坏了宝玺。眼见她踟蹰颦眉,宛如病中西施,楚楚动人,垂首露出一段粉颈,便也美到了极致,不由得脸红心跳,深深着迷,不能自拔。最后,见对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乐得宝玺险些就要跳起来大叫“韦姑娘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竭力按捺心头狂喜,总算没有手舞足蹈。想立即便拉了韦玥妍入宫,可又怕她改变主意,心焦搓手间,东方夫人叹道:“这也好……不过我要亲自带了玥妍去见公主!不是师父信不过你,只是倘若你回去之后,那公主不答应的话,我人又不在,可教玥妍怎办?” “是,是……师父心思缜密,担心得是……” 宝玺没料到她会有此一举,嘴上固然应和着,身上却早是冷汗直冒。他本就不是什么乘龙额驸,又哪来的公主老婆?然现在骑虎难下,万事只好走着瞧了:“那师父,你们就随我来吧!”东方夫人向韦玥妍一望,玥妍点了点头,两人跟着宝玺进入他先前步出的屋子。里边原来是个灶间。宝玺来到灶旁,掀开地下几块砖石,露出一扇暗门。他拉起暗门,底下显现一条秘道。 宝玺抽身钻入,东方夫人、韦玥妍随后。甬道里昏黑幽暗,四处散发着霉臭的气味。宝玺晦着口鼻,摘下挂在墙上的灯笼,一路指引。三人行了饭顷,来到一堵石墙之前。见宝玺在墙上拨动了什么,忽而嘎嘎数声,移开了一道门。他探头向外望望,招手示意两人跟来。玥妍走出地道,顿觉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 “好漂亮的屋子!” 宝玺拨动机关,合上甬道之门,原来却是一只古玩柜。这屋里摆设华贵,装饰辉煌,但又似乎鲜有人来,嗅不出一丝的人气。 “这是在慈宁宫么?” “是啊!嘿,您看您,啊,没想到师父的记性这么好,十几年没进宫来,却还记得这里。”宝玺涎脸含笑道。 “你就是废话一堆,还不快带我们去你住处!” “好,好!” 宝玺领了二人小心翼翼地在宫里乱转,想以此拖延时间,好找到应付的对策。宫里巡夜固然极多,然三人的武功均是不弱,宝玺且又熟悉地形,故许久未尝为人发现。他本应编个借口支开东方夫人,可又忍不住要偷看韦玥妍一两眼。这一看,便是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当也拿不出法子来了。 又过饭顷,宝玺抬头看时,却是来至一处。他望见匾额上的金字,忽地计上心来,微微笑道:“师父,这就到啦!徒儿先前是从窗户中爬出来的,咱们还是打原路返回吧!”深更半夜,大内之中,自不可去走正门。东方夫人拉了玥妍与他逾墙而入,又绕到一间厢房窗下。宝玺一拉窗沿,应声而开。他悄没声息地翻入屋中,借着月光,见大床上正甜甜地卧着一名年轻女子。 “喂!公主!公主!!快醒醒!!”他坐到床头,轻搡其肩,细声唤道。 那公主缓缓睁开惺松的睡眼,惊见房内徒增三人,不由吓的魂飞魄散。口一张,便欲叫喊。宝玺早有准备,发指如电,点了她的颊车穴。公主登时哑了嗓子,发不出声来。宝玺将脸埋在她面颊内侧,吻了一下,道:“公主,别怕!是我——宝玺……”旋又放低声音:“帮个忙,现在我装作是你丈夫,叫宝玺!” 公主待其坐直,才自看清他的真实面目。诧异之际,斜眼望向站在面前的东方夫人与韦玥妍,不禁又是一惊。宝玺见她已然认出自己,略略放心,随给她解了哑穴,使个眼色道:“这位美姐姐,是我师父东方夫人;那个俏妹妹……是我师妹韦玥妍韦姑娘。”又将二人来意告之。 公主点点头,道:“宝玺的师妹,就是本宫的姐妹。你肯留下来给我作伴,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放心吧,东方夫人。我们会好好招待这位韦姐姐的!” 东方夫人、韦玥妍刚才亲眼看见他俩的亲热相,方信其为夫妻。只是看那公主,人才十几岁的年纪,和宝玺相差太大。不知这小子马屁功练到了何等境界,却有本事将一个皇帝老儿弄得甘心情愿地把妹妹嫁他。东方夫人见这位十公主举止得体,贤淑温雅,颇为通情达理,全无金枝玉叶的娇气与刁蛮,这才放下心来。由宝玺送出宫后,一路南下贵州不题。 却说第二日清晨,公主与玥妍用完膳食,坐于房内,一唱一答,很是相投。宝玺说她是自己的师妹,不过是为套个近呼,占个便宜而已。那公主问起其之身世,玥妍只好骗她说,自己的父母双亡,随师父四处漂泊为生。现师父南下有事,自己不便相跟,才来这里叨扰。公主又问起她师父门派来历,以及宝玺何时拜在其之门下,自己却是从来不知一事。玥妍想她本就不是东方夫人门徒,又哪里可以知晓?一时捏造不出,正在那儿焦急,忽闻门口有人笑道:“你们两个大美人儿谈得好欢啊!” 她们一回头时,见宝玺如今妆扮一新,笑吟吟地立在当间儿。韦玥妍观其眉胜利剑,目比寒星,额高隆准,方脸阔颔,髭髯修齐,不怒自威,虽是启齿含笑,仍觉霸气庄严,再加一身湖绸袍褂,翠玉腰佩,与昨日的形象截然不同,不禁呆了一呆。 “阿……宝玺!你来啦?”公主站起身来,才自望前跑了几步,却若忽然想起甚么似的,放慢步子,微笑相迎道,“我方才还在正问你的韦师妹呢——你啥时有过这么一位师父?我却从不知晓……” “公主大人见谅!”宝玺学着戏腔唱道,随一躬身,直揖到地,“这段说来话长… …可是雍正九年间的事了。”宝玺过来坐在两位美人儿当中,轻揉耳垂,一边偷望韦氏,一边将兹事的来龙去脉细细讲起。 那一日,他经由其无意发现的秘道回转。才自步出慈宁宫门,就见一名与己年轻相仿的美貌女子,正与十几名侍卫往来周旋。看她身形萍踪不定,左飘右舞,优雅洒脱。 时而四方闪现,时而化作长影一丛,如蝴蝶穿花,凌波微步,纵横于众人间。 宝玺为其翩翩风采倾倒,咬唇自思道:“我若能学得这门功夫,可有多好?”他正在遐思,忽觉眼前人影攒动,那女子竟已来至跟前。一呆之下,见那人旋又一杳,插到身后,牢牢扼住其后颈大椎重穴,向众侍卫甜声嚷道:“你们别再过来!否则的话,他可就要不妙了!——喂!小子,你想活命的话,就快带我出宫去!” 那几名侍卫用刀尖指着这两人道:“那小子是哪里混进来的?实在面生得很……哼,说不定,你们还是一伙的呢!” 原来,宝玺出宫精心化妆过一番,用烟灰搽黑脸颊,又自粘上了假须。凭那女子的绝顶武功,本不必将几名小小侍卫放在眼里。无奈她于宫中迷失了路途,总这般转来转去,便是武功再高,也还是要给累垮的。所以其极盼找个人做向导,领了她走。宝玺此刻心电急转,想若自己帮她逃脱,对方自当欠我一个人情。那时再开口央她教其武功,她就不好推脱了。 其主意打定,对那女子轻声耳语道:“好姐姐,让我带你出宫!我来指路!” “真的?”她蛾眉微蹙,宽袖一拂,刹时撩倒了前边数人。趁对方阵脚大乱之时,拉了宝玺就跑。此女轻功卓绝,奔驰起来直如飞翔,很快便将尾巴悉数甩掉。宝玺领她从秘道来到那家四合大院之中,尽其所能,大夸对方武功如何了得。 那时的东方夫人,人方二十出头。听了宝玺无耻的赞美之后,不禁羞涩不已。宝玺甜言蜜语之中,已将其身份来历套出。原来,东方夫人芳名寂寞,因为爱侣被害,仇人武功太高。除非自己能用一种叫冥响蚕音的功夫,否则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冥响蚕音?!”听到这里,韦玥妍险些儿就要叫出声来,“难道这东方夫人就是……没错!那果然是呼延峻……”宝玺不知她心里有此一想,继续讲了下去。 原来,这冥响蚕音,必须一把上好古琴,方可练成。而天下最珍者,莫过于雍正帝的那把殇羽宝琴。东方夫人贸贸然闯入禁宫,就是想盗此琴。可她把皇宫想得太简单,虽然那些侍卫武功差极,然其于宫中路径不熟,却是一直都在兜圈,若无宝玺指引,险些便要被困死其中。 宝玺听到这里,不由计上心来,拍拍胸脯道:“东方姐姐,不瞒你说。我其实是皇上的贴身太监,”说着擦去煤灰,撕掉假胡子,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我叫金玺,人人都称小玺子的便是。宫里寂寞无聊,所以我就化了妆去,偷偷溜出宫玩。没想到回来之时,正遇上了姐姐你,咱俩可实在是投缘。好姐姐,你将如此要紧的事都告诉了我,便是看得起小玺子。我保证定要帮姐姐将琴弄到手来……” “就凭你么?” “怎么,好姐姐不信?” 东方夫人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禁止住了笑,正色道:“你若真能弄来,我,我却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哎,您也不用谢我。小玺子只有一个要求——不知姐姐您愿不愿教我那神秘莫测的步法?” “可以!”东方夫人没想到世上有人会对己如此仰慕,自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只是,她仍不相信,这个小太监真能将殇羽琴偷到手里。可事实终是事实,三日之后,宝玺果然按约定将这稀世古琴带来。东方夫人兴奋地将其捧在怀中,又是抚摸,又是落泪。 那份古朴,那份沉重,确是不同凡响,人间极品。她人言出必行,以后宝玺每每溜出,便从练气运劲教起。待对方的内力有了一定火候,才始传授这“心猿易形步法”。他们两个,师父耐心,徒弟聪明,宝玺在东方夫人离开后又自勤加练习,终于将此绝学演至化境。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美人相并立琼轩”,摘自朱庆余《宫中词》。“美人相并” 指韦玥妍与公主二人。 第二十九回 满川风雨看潮生 韦玥妍见宝玺他毫不顾忌地将此事告诉了身为御妹的公主,可见夫妻两人感情甚笃,他知道公主不会对外声张,所以才可有恃无恐。而公主似乎真的并不介意,依旧是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三人又自聊了许久,宝玺忽地立起身来,说适才皇上招他和公主于此刻见驾,请玥妍暂时留在这里,稍安勿躁。 他们步出宫门,乘了两顶明黄暖轿,次弟来至养心殿中。宝玺先进殿内,公主随后而入。这假额驸登上皇帝御座,品了口太监呈上的香茶,不觉神清气爽,大呼痛快。那公主方才坐下,便不觉立即好奇地发问道:“皇阿玛,您这可是唱的哪一出啊?” 宝玺笑中带笑,眼里放出洋洋得意的神采,侧过脸道:“漓儿果然是个伶俐人儿! 不用多作吩咐,就同阿玛共唱了一出双簧!” 那和婧公主白漓将嘴一咧,道:“阿玛过奖了——您有事相求,漓儿怎敢不应?只不过,阿玛可晓得这韦玥妍究是何人?” “怎么?” “您忘了?我曾经提起的,那位在少林武林大会上被毒桑教主宋奚遥打伤,又为一个短矮的胖子劫走的女子?” “啊呀!”乾隆一拍脑门,摇首叹道,“朕想怎么这名字听来好熟,却原来……” 白漓顿了顿,将柳眉轻锁,自语道:“可怪的是,她却为何竟与阿玛的师父同行… …哎?她好像并未将我认出……哦,恐怕是她老早死了过去,所以后来我为那个太阴星君挟持,全场皆见,唯她一人……昨天,昨天我可真给你们几人深夜来访吓了个半死呢!” “是吗?”乾隆脸上似乎颇有歉意,揉了揉耳垂,嘿嘿傻笑道,“我说她是朕的师妹,不过一时的说词罢了。至于她如何与师尊相遇,朕自己也不清楚。如今她能叛离邪教,正是弃暗投明的义举。想其藏身宫庭,或可避开邪教之人的迫害……” “那阿玛您将她留下,便是想保护她个周全罗?” “对……对呀!”乾隆好像突然找到了将对方留下的正当理由,登时高兴了起来。 白漓见他一反往日里宝相庄严的样子,像个孩子如获至宝似地两眼发光,不禁在肚里头暗暗忖道:“你呀,先前根本不知她是何人,怎会是欲保其无恙?这分明……”然其自知,乾隆虽则万般宠爱着自己,毕竟还是皇上更胜过父亲,轻易冒犯不得。便是这种玩笑事儿,也只得心里想想,说不出口来。白漓念及此地,掩口一笑,转了话题道: “阿玛,原来您还会武功啊?!怎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唔,以前朕尚未曾于他人面前显露过半分。便似上回江南遇险,能不出手时,朕却仍是甘冒个险。这其实也是一种策略,咳,人家当你不会武功,自然而然地便要放下警惕,往往就暴露出其弱点来。斯时,哪怕算他再过厉害,阿玛亦得攻其不备。其实,我的武功极其有限——你也知道,你阿玛是顶喜欢偷偷地到处跑的——如果不慎遇上些武功高强的敌人,仍很危险。毕竟天外有天……像那个陈家洛……” 一提到陈家洛其人,乾隆脸上忽而浮一笼黯然。白漓见他呆呆地想出了神,不觉离座跑到他的御座旁边,摇摇对方的胳臂,撒娇道:“好阿玛,我的好皇上!漓儿可有眼福一览阿玛的无上绝学?” “当然没问题罗!”乾隆转脸笑着轻抚女儿的乌发,柔声道,“你是朕最乖最宠爱的女儿,朕对你有甚么好不放心的?” 白漓闻之,不禁心头一热,一对小酒窝爬上了笑颜。 从此以后,乾隆一直扮演着宝玺的角色,出入于和婧公主府。玥妍一开始还处处防着他,后来却突然改变了态度。每每见着乾隆,均带一副犹抱琵琶半遮面,含羞带涩的妩媚。那份半推半就,若即若离,更令得那皇帝迷醉其间,不能自拔。每日里,白漓总要找个借口离开,乖乖地不打扰二人雅兴。她前脚一走,乾隆便自后脚进来。韦玥妍卖弄出的风情万种,娇艳动人,将个风流天子撩得眉开眼笑,乐不思蜀。连夜里躺在妃子的被窝,脑中也只想着韦玥妍一人。 韦玥妍向他提出教其武功一请,声言有了高超武艺,以后自不怕他人欺辱。乾隆虽有自知之明,然大美人亲启朱唇,娇滴滴地相求于你,谁还会有半分犹豫?乾隆见这个本来怯懦拘束的绝色女子,居然渐渐为其魅力折服,私底下不禁对自己大为钦佩。 有时,在朝上听那帮迂讷老臣奏请些冗长乏味、无关痛痒的事时,他便会细细品味着玥妍昨日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个笑容,哪怕是微小的动作。想到妙处时,却不由地要嘿嘿傻笑一番。弄得那上奏之人心惊肉跳,面色苍白,误认为皇帝笑得“不怀好意”,也不知自己有哪里讲错,触犯了天颜。 欲学那“心猿易形步”,就得先修东方夫人的独门内功。乾隆并不心急,慢慢教导韦女。这韦玥妍的进步竟然甚快,到了中九之日,她的“心猿易形步”已是像模像样,差的只是火候而已。只是那小东的毒却再制不住。他们带来的“返生丹”已然用尽,常释天又是至今都杳无音信,太医们虽则找出“返生丹”中的几味药材,却仍无法克制小东身上奇毒。眼见他毒发一次比一次猛烈,白漓每每耳听其声嘶力竭的叫喊,亲见他扭曲得变了形的脸,人一日日消瘦下去,脾气一日日暴躁起来,不禁愁容满面,心焦不已。有一次,她见对方瞪着一双突兀的眼睛,神经质地直盯在桌上的剪刀不放,吓得慌忙全府动员,将所有利器都藏了起来。 那一日,玥妍与“宝额驸”谈得正在兴头,白漓却没离开,只是呆望地毯一角,愣愣地想小东的事儿。忽地,她托在手上的玉杯一歪,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白漓右眼眼皮一跳,心中顿觉不安。正怔忡间,伺候小东见太医的宫监小刘子心急火燎地闯入厅内,喘着大气颤声道:“公主,不……不好啦!汪公子……他……他他……” “他怎么了?”乾隆已然感到事情不妙。 “回……回皇……那个宝额驸,”对方浑身直战道,“汪公子他,他寻了短见!!!” “甚么?!” 座上三人如闻晴天霹雳,豁地一齐站起了身来。 “你……你说小东他……你骗人的?对吧?!!”白漓猛冲上前,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对方拉起道。 小刘子不敢看面无人色,瞠目直视的和婧公主,垂首略带哭腔道:“汪公子他不晓得怎么地就悬梁自尽了,后被奴才发现。现在太医们正在急救……” “快!快带我去!” 那太监应了一声,返身带路。白漓方自迈出一步,眼前一阵晕眩,直觉头重脚轻,几乎就要跌倒。她狠狠咬痛下唇,以此强自定下神来,疾步随着小刘子赶往小东那儿。 乾隆见了,起脚欲跟,却为韦玥妍从后将臂拉住。 “宝额驸!到里屋来,我有要紧话说……” 乾隆愣了愣,踌躇半晌,还是摒退了宫人,一撩袍摆,跟了进去。他的前脚方才跨过门坎,忽觉肋下一麻,全身酥软乏力。冷不防为人在腿凹里一脚踢着,重重地摔进了屋内。他人趴在地上,闻得脑后吱呀一记关门声,有双红绣鞋轻盈而又熟悉地踱到了面前。乾隆吃力地仰脖向上一瞧,不由倒抽口冷气。原来那韦玥妍正满脸怒气、恨恨地瞅着自己! “玥……玥妍……你……” “住口!!”韦玥妍咬着她那一口皓白的细牙道,“我的名字是你这个混蛋可以叫的吗?” 她将不顾对方的瞠目结舌,将惊魂未定的乾隆扶起坐直。乾隆此刻重穴被封,手不能举,口不能喊,只得吃力地小声问道:“玥妍,你这是……你是在开玩笑么?”其语调却是充满了心虚与自欺欺人。 韦玥妍并不理会对方的痛苦,席地坐于他的身后。平心静气,吐故纳新,缓缓运动真气,好听地娇喝一声,拍掌印在对方背心。乾隆只觉背后有股巨大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将其体内内力带走。 “你……你……”他此刻发声困难,脑中更是一片混乱。 “本姑娘如今正用你的内力助我练那‘毒桑怨狱刚’。” “‘毒桑怨狱刚’?” “不错!”韦玥妍冷冷笑道,“宋奚遥的‘吸胎毒坏指’,是剖开孕妇肚子,取出其腹中未出世的胎儿,借之灵气修练而成。我得到了他的《毒桑秘笈》,知道只有‘毒桑怨狱刚’才可与之匹敌!而欲炼此功,又必须有一与己内功家数完全一致的人。所以,所以我才肯委曲求全,以清白之躯,假意向你投怀送抱,骗你教我你自己的内功。怎么样?听了这些话,你是不是很恨我啊?”乾隆此刻所受的打击实在太大,脑海中周而复始地回响着几句话:“原来她以往的温柔体贴,全是装出来的?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对她一片真心,可她却……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头脑一时剧痛,仿佛就要为这些疑问撑开突围而出! “好!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入骨!很好,这正是本姑娘所需要的。你心中的怨气越大,我的‘毒桑怨狱刚’就越是厉害……” 乾隆如今,也只能听见韦玥妍的声音,不由得苦苦一笑——此刻的他,其实便是连“恨”的力气也没有了。苦涩与悲伤在舌底心房间游荡,猛然间,觉得喉头一甜,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眼前慢慢昏黑了下去,接着便没了知觉。 等他吃力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静静地躺在锦被之中。费力地四面环视,正是自己乾清宫的卧房。而身畔头枕床角,斜坐着的一人,却是女儿白漓!见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面容憔悴不堪,两颊尚残两带泪痕。 “漓儿……”乾隆费力地唤道。 白漓动了动,望下一跌,忽睁开眼,见皇阿玛醒来,大喜狂呼道:“阿玛,您总算醒啦?您没事啦?——颙璎哥哥!三哥,皇阿玛醒了!”她走过去推醒伏桌而睡的承贝勒颙璎。 原来是这两个孩子在为己守夜! 乾隆鼻根一麻之下,眼泪夺眶而出。挣扎着想要坐起,颙璎冲过来欲待相扶,却与白漓的手无意间一触。两人烫着似地各自收手,满面通红,尴尬万分。 自从乾隆知道白漓是他的亲生女儿后,更担心颙璎会对她生出真情。万般无奈下,只得偷偷将白漓的身世告诉了颙璎。颙璎知道白漓竟是自己的亲妹子,虽然伤心不已,可想到既然命该如此,也只得对其敬而远之。乾隆始终极怕白漓深恨于他,故又叮嘱颙璎莫要将实情告之。 然要颙璎板着张脸不理白漓,又是谈何容易?他正为此事苦恼不已,一日安亲王却带了女儿苏玉格格进宫。颙璎灵机一动,遂趁机接近苏玉,好让白漓死心。没想到一来二往,倒真与对方很谈得来,也即忘了失意之苦了。 白漓眼见情郎与别人情投意和,内心自然痛苦,然表面上,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乾隆何等样人,将真实看在眼里,内疚自责更甚。幸好白漓她年纪尚幼,对哥哥用情不深,自思少了颙璎,难道还怕自己以后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么?她这样安慰自己,心里毕竟好过许多。今日这两个年轻人无意触碰对方,不由各自想起往事,大家脸上都是一红。 颙璎正窘困的很,嗯嗯啊啊地要岔开话题,冲门外的太监吼道:“来人!快去禀告老太后,说皇上醒了。还有,去宣所有的太医即刻过来!”两名太监连连应声,匆匆奔赴慈宁宫而去。 “阿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胆敢将您弄成这个样子?”颙璎深爱父亲,见他伤得严重,不觉咬牙切齿,拳头紧攥。 乾隆方想辩解,忽剧烈地咳嗽起来。白漓忙上前为他抚背平气。不一会儿,众位太医悉数来了。而后不久,老太后与贵妃钮祜禄氏也自赶来。首领钟太医为皇帝诊断之后,言其已无大碍,只是元气大伤,需得好好调养。待太医们恭退了,老太后才要坐在床头。慈爱地望着儿子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不由心痛地哭道:“皇上,你怎么会弄到这步田地?他们说都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弄出来的,是么?” 乾隆为人最是孝顺,见皇额娘伤心,倒比韦玥妍的无情更令之痛心。无奈之下,摒退下人,将事情改了又改地说了一遍,言语中,并无半句怨怼。太后听他吃力地叙述完后,脸上现出阴晴不定的神情。末了,长叹一声,脸上饱含着沧桑的皱纹深如刀刻,却又流露出一丝无奈,温语道:“你呀,太像你的皇考了。对自己喜欢的女子太过痴心,才会着了她们的道儿——你难道不知道“最毒妇人心”这句话么!想当年,皇帝还不是为了一个被人逼婚的汉女,生过一场大病?”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满川风雨看潮生”,摘自苏瞬钦《淮中夜泊犊头》诗。喻指风云变幻,世事难料。 第三十回 曾是惊鸿照影来 白漓听闻老太后的那一番话,心里忽觉有些不对。偷眼间,发现颙璎正向太后摆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了。老太后不明就里,见乾隆也在连使眼色,这才将话打住。 “漓儿,别担心。阿玛现在已好多了……”乾隆本拟岔开白漓的思路,别叫她给看出破绽。谁想女儿忽尔泪如雨下,痛苦地哽咽道:“小东哥哥,他……他……死了!” “什么?”乾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已经……怎么会……” “我赶到那儿……他就不行了。太医们也没法子,只能眼看着他……” “啊……” “为什么毒桑圣宫的人都这么狠毒?常叔叔他为何还不回来?……”白漓本来乖巧可人,聪明伶俐,成天都是笑呵呵的。这个公主又做得全无架子,深受宫中上下的喜爱。如今见其头一次哭得如此悲怆凄绝,教在场的众人各各为之动容。乾隆胸中郁闷,波澜汹涌,又是惭愧,又是懊悔:“当时,我怎会不顾那孩子的死活,却听玥妍的话……” 这以后的日子,宫里被一股沉闷的空气笼罩许久。皇上缠绵病榻,公主以泪洗面,谁还敢高兴得起来。第三日后,开始开吊待客。乾隆破例特封汪孟东为固山顺贝子,又以贝子的爵级办丧。如此圣眷隆厚之人,往来灵棚吊唁的宗室觉罗、王公大臣自是络绎不绝。白漓如孝子一般,伴着小东的灵柩。有时前去探望乾隆,也总常带泪痕。乾隆见她清秀的脸瘦了一大圈,眼睛总是红红的,不觉心痛不已。 所幸国家安定,一时亦无重大国事有待商榷。故而诸般机务,均交由几名军机大臣全权处理。没几日工夫,乾隆的身体已然清健,可以下床行走。又几日,竟已行动自如。按清宫规矩,死者需停灵五七三十五日方能下殓。那一日,乾隆突然私下来约白漓,问她是否愿随自己出外走走散心。白漓略微踌躇,便已点头应允。乾隆留了封书信,上道他与和婧公主二人,要至江南水乡游玩半月,排排郁闷之气,望老太后勿要挂念云云。 白漓后来方知,皇阿玛要带她去的,却是天津蓟县盘山。山上万松诸寺,是他以前经常来的。说去江南,只是让太后心里有底,不至太过担心。且如此一来,亦可让那些大内高手们无从找起,当不会扰其游兴。 他们两人虽一路踏着山色水光,奇情幽景,却全然无视这大好风光。来到盘山脚下,二人各怀心事,并肩缓行,默默不语。正行走间,突然隐约好似听到有山兽的叫声。 这声音惨烈哀怨,不忍猝闻。两人不由放慢脚步,用心倾听,却是来自前头的一个陷坑。白漓奔到坑沿,探头下视,不禁失声惊叫。乾隆闻声赶来,一看之下,也是诧异不小。原来,在坑中陷着一头浑身雪白无驳的小猿。它见有人来了,不由挥舞起一对长臂,嗷嗷哀鸣,那双黑洞洞的眸子中,放出恳求的光。 凡猩猩者,多红毛、黑毛。唯这只白猿,却是旷古难见。白漓心肠最软,对它又怜又爱,转过头来求阿玛救它一救。乾隆点了点头,找来一根长枝,探下坑去。那小家伙倒很机灵,一把拉住树枝一端。乾隆用了大力,才将其一点点地拖了出来。那小白猿一脱险境,雀跃万分。与白、乾二人又搂又亲,可爱得很。教两个本阴霾满面的失意人,也终于重绽笑颜。他们戏耍许久,小白猿仍不舍离开,向二人致意频频,徘徊再三,方自依依惜别。 “唉,就连畜生也如此有情有义,可……” “阿玛您是说……” “对!那个韦玥妍!”乾隆忽然咬牙切齿,将拳头捏得喀喀作响道,“妄朕对她一片真心,她却利用朕对她的感情来……你知道吗?阿玛现在已然武功尽失了!” “真的?!” “唔……哼,倘若让我再碰上她,就算想报仇也是不可能的。哼,到时哪怕用上下三滥的手段,我也一定要将她……将她……” 白漓见他越说越是激动,竟将一张脸涨得通红。然在其眼眸之中,失落与迷惘却渐渐代替了愤怒。到最后,乾隆长叹了口气,再不言语,脸上尽是沮丧之情,脑中却满是韦玥妍撩人心魄的笑容。他恨自己为何就是无法去恨对方,又为何仍要对这个无情的女子念念不忘。他何时竟蠢到了这步田地?抬眼见白漓正呆呆地望着自己,乾隆终于无奈地苦笑道:“漓儿,你是个心思玲珑的孩子。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唉,大概是我上辈子亏欠她的。我本该深恨于她的,可,可是……唉,你人还小,不会懂的……” 白漓站在那里,忽在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就叫情到浓时,无怨无悔?那我娘她给我起了个‘漓’字……是不是也……” 菩萨亲和的笑脸,庙里僧众朗朗的诵经声,还有木鱼儿不张不弛的节奏,都令乾隆与白漓产生了一种向所未有的释然。仿佛自己的身心,全消融在了那种慵懒的气氛之中。一切的不快,在香烛袅袅的青烟中缠绕、盘旋、飞升,终于化为乌有,万般皆归于平寂。待得下山之时,两人的呼吸突然顺畅起来,内心装载了满足与充实。 白漓哼着小曲,又蹦又跳,重恢复了少年应有的生气。乾隆跟在她的后面,看到女儿欢快的样子,也自赶走了最后一丝的惆怅。然其眉头依然微锁,只是他自己并未察觉罢了。突然之间,白漓猛地停了脚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两条腿不住地打战,半分也动不了了。乾隆顺其目光望去,不觉给吓得面无人色——原来,正有一头恶狼瞪着那对绿油油的小眼,龇牙淌涎地逼视那惊慌无措的少女。 “漓儿!” 他惊呼一声,移步迫近。然早为那畜生发现,却抛下白漓,径向其人扑来。 “漓儿!你快跑啊……”乾隆话音未落,已为恶狼扑倒在地。这头狼的体格极大,实不下于一头斑斓猛虎!观其腹部瘪平,可能是多日未食。一见猎物,怎容放过?乾隆此刻不但失却武功,身子尚且虚弱得很,被这畜生一扑即倒。刹时间,一人一狼滚在地上,一个紧紧扼住对方咽喉,另一个伸出利爪乱撕乱掏。不一会儿,乾隆便已遍体鳞伤。 见阿玛身处险境,白漓居然一下忘了恐惧,拾起一块石头,狠命向那畜生劈面打去。不想那狼虽饿而力弱,却仍灵活异常。一侧头间,体力透支的乾隆便松脱了手。恶狼放开乾隆,又自猛朝白漓窜来! 白漓尖叫一声,转身想跑,被那家伙按倒在地。乾隆见状,欲待爬起相救,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看女儿就要葬身狼腹,不禁绝望地大喊一声,随即便死了过去。白漓惊叫着闭目等死,忽闻一声怒哼,身上已是大松。她才睁眼,就有一团白球跳到怀中。 刚要喊出声来,却看清原来怀中之物竟便是方才上山之时,她与阿玛所救的那头小白猿! 白漓抬眼,看见面前一头巨大的白猿正将两条手臂挥舞作风车一般,向着恶狼唳叫示威。那恶畜犹豫良久,才不甘心地掉头离开,几次转过回望,许久方自远去。大白猿并不追赶,回身向白漓点头示意。白漓抚摸着怀中小猿柔滑如丝的白毛,激动得双泪横流,不能言语。谁能想到,世上竟还有如此通晓人性的灵畜。 她不及拭泪,忙去探看父皇。陡见对方衣裤破碎,支离不堪,手上、腿上、脸上血肉模糊,伤痕累累,不禁心头大痛,恸哭起来。乾隆呻吟一声,张开眼来,见女儿安然无恙,勉强挤出一笑,便又晕了过去。 白漓大急,连声疾呼,父亲都无反应。那大白猿啼了两声,转身便走。才饭顷工夫,却又回转,手中多了一串像似荔枝的野果。它冲白漓指指自己的嘴巴,又指指乾隆。 白漓顿时醒悟,接过递来的果子,小心翼翼地剥去果壳,里边露出颗颗晶莹透明的果肉。她摸出手帕,包上果肉,用力将果汁挤到阿玛口中。登时,一种奇香弥散开来,直沁人心脾。 才喂完果汁,猛听脑后传来人语。回头看时,见有一老一少两个和尚走上山来,连忙大声呼救。等他们赶近,白漓欣喜地回过头去,却发现那两头灵畜已然失去了踪影,不禁惊奇万分。那年老的僧人向躺在地上的乾隆一望,失声叫道:“这……这位不正是姚大施主吗?” 原来,此人乃是山上天成寺的主持善倚长老。他命那年少的和尚背起乾隆,与白漓一路上山,又问及事情经过。白漓听他口口声声称阿玛为姚大施主,想来是其化名。遂仍隐瞒了乾隆的真实身份,只将上山敬佛偶救白猿,下山遇狼白猿相救的事说了一遍。 两个僧人听得目瞪口呆,连称善哉。都说白猿乃此方故老相传的灵兽,然向来无人真正见过,只是有时会听到山中奇怪的叫声罢了。 白漓自言是“姚大施主”新认的义女,问起他以前之事。那老和尚合什说道:“姚大施主每年都来天成寺两次,又总有一大拨的施舍。要不是他,咱们寺早败落啦!唉,我们哪比得上万松寺,如此的香客鼎盛?” 三人匆匆赶至天成寺,白漓比较之下,与先前去的万松寺果然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老主持将乾隆安置在一间干净的小厢房里,又命小和尚去请大夫。白漓要来一幅白布,想给阿玛包扎伤口。她出身名医世家,虽未真正潜心研究过,但也粗通医理。眼下救人要紧,白漓全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在老僧的帮忙下解开乾隆的上衣,却惊奇地发现那些刚才还血肉狼籍的伤口,此刻竟都已奇迹般地愈合了! 很快,大夫赶来了,一查伤处,又问起事情的经过,也是啧啧称奇。猜想那或许是白猿带来野果的神效。又道如今病人只是虚脱而已,身体没有大碍,休养几天自然会好。白漓此刻,方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大夫开了方子,对他们叮嘱了几句,便即告辞。白漓千恩万谢,将他送出了门。老方丈欲待留下照顾,被白漓婉言谢绝,遂念了声佛,欠身离去。 斯时屋内,只剩白漓与乾隆两人。白漓坐在床头,看着伤痕累累,连遭惨境的皇阿玛,又想起适才他为保护自己,不顾一切的情状,心中感动万分,鼻根一酸之下,两串泪珠儿淌了下来。 “阿玛,你为什么要待我如此之好?” 她打小便死了父母,全赖叔叔与镇上街坊邻居的关爱,才长成如今的婷婷少女。然眼前这位九五之尊、君临天下的干爹竟然能对她这民女宠爱一深至斯,怎不令之感动? 乾隆的关爱,令她在失去叔叔后再次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在她的心里,早就将乾隆当成了自己的亲身父亲。可她又哪里知道,眼前的这位“干爹”,正是其如假包换的生身父亲啊! 白漓一会儿为其拭去额头上发出的热汗,一会儿又给他掖上推落的被子。就这样忙了大半个时辰,倏地,乾隆的嘴角一颤,含糊地呼起热来。白漓心中暗喜,见他的眉毛一蹦之下,赫然睁眼。眸子徐转,却猛停在自己的脸上不放。那发白的双唇动了动,好像有什么疑问似的。而后,两只眼睛中忽然放出光来,大声叫道:“你……你是婧如! 你真的是婧如吗?”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曾是惊鸿照影来”,摘自陆游《沈园》诗。原指陆放翁游沈园时,见桥下绿波,想到这儿曾是旧妻唐婉照影之处。此指乾隆将白漓认作乃母左氏,便如旧爱照影一般。 第三十一回 今朝放荡思无崖 白漓为对方的话给震得呆了,头脑中一片空白。不待她有回应,乾隆却突然一把将其搂住,难以自已地低声哽咽道:“婧如,是你么?……能再见着你,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我身已死,这里是不是阴曹地府?否则,我又如何能再见你?……我,我对不起你!我一直想说这句话。我其实并不是什么道台公子,我本名叫爱新觉罗·弘历,是雍正的儿子……现在,现在朕已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了…… “你恨我么?你很恨我么?可,可我并非有意负你啊!想当初,我回宫之后,就向父皇提起欲娶你做侧福晋一事,可父皇他不但不答应,还雷霆震怒,将我软禁起来。待我哀求了母后,好不容易再来找你之时,却发现你已远走,没了消息……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 乾隆此时激动万分,遂语无伦次、叨叨地说了一大通的话。这些话已憋在其心中十多年了,此时犹如决堤之水,滚滚而出。一只装满了苦水的缸,若不将水倒尽,终有朽坏的一天。乾隆以为自己已死,又在阴间见到了左婧如,遂把甚么都说了出来。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般,直在白漓怀里呜呜地哭了许久。却将被他错认的白漓吓得不知所措,呆若木鸡。 等乾隆的心境略平抚了,自己坐起,扳直白漓,泪流满眶地仔细端详着她的面貌: “你还是那么年轻!唔,这儿的人都不会老吧?唉,我已年届不惑,咱们的女儿漓儿也已有一十六岁了!她长得好像你啊,也是那么美……我多想与她相认,可又怕她知道真相后,会深恨于我。我是多么喜爱咱们的女儿,简直爱得发疯,我实在不愿让她恨我。 我……” “不!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漓挣开愈来愈是激动的乾隆,退后几步,颤声叫道:“阿玛,阿玛,是我呀……我是漓儿呀……你……你到底是……”白漓此语如一声炸雷,令乾隆周身为之一震,待他看清白漓拖在地上的影子时,这才猛地醒觉。心中忽而一阵抽痛,小声问道:“你,你是漓儿?” “是……我是漓儿。” 白漓此刻的心中比她父亲更要芜乱万分。听皇上的口气,难道说,他自己便是其亲爹不成?这个隐藏了十六年的秘密,一旦揭破,教白漓无法接受,也不敢接受。乾隆自知在迷乱之中,说出了真相,他以前一直最害怕面对的状况,终于还是摆在了眼前。眼见女儿脸上的迷惘与无助,不由重重叹了口气,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她,末了,沉声而道:“漓儿,请相信阿玛,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辜负你娘。即如朕贵为凤子龙孙,也有许多无奈,并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天爹看到你娘的那一封信,心里有多痛,你可知道?但阿玛就是不敢认你,我怕你会恨阿玛,会孤零零地丢下阿玛一人远走。如果最后的结果是这样,那我宁愿永远是你的‘干爹’……” 白漓骤然知道了所有的真实,却宁愿从不知晓。突然间,她又忆起,在乾隆的病榻前,老太后提到他为一汉族女子而大病一场时,颙璎曾经暗暗摆手制止。原来,原来那个汉女,就是自己可怜的母亲!她默默地转过身去,拖步走到窗前,挑开窗子。外面一季的风光尽情涌入房内,将白漓整个儿包围。一股山上独有的馨香抚面而过,直沁入她的心头。 白漓闭上双眼,静静驻立了好久,好久。乾隆自失地呆望着她瘦弱的身影,那身影忽然与左靖如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交汇在一起,此刻的白漓,似极了当年愁容满面的左氏。乾隆脑海内又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觉轻叹了口气。 “娘亲!”僵立许久的白漓忽向着窗外喃喃述道,“我终于见到我的爹爹啦,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爹爹!你,你高兴么?我们能团聚,你一定很高兴,是么?” 白漓回转身来,紧锁双眉,徐徐走近,突然一把将乾隆抱住,把头埋在对方胸怀,低声泣道:“阿玛……嗯,爹爹!我不恨你!真的,漓儿不恨你!我明白的,我什么都明白的……我知道你对我娘是真心的,虽然,虽然你们……阿玛,你待我如此之好,能有这样的爹,夫复何求?”说着,她坐直身子,心痛地抚着乾隆额上的伤处,哽咽道,“阿玛,您为了救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我的心中只有疼惜和无限的爱,哪里还有半分怨恨?怪只怪天意弄人,老天不作美。你虽是天子,又怎能争得过命运的安排?爹爹,漓儿能做您的女儿,已感到无比的幸福。我相信娘亲她在天之灵,也是希望我们相认的……你说是么?” 女儿的善良宽厚,聪明懂事,令乾隆百感交集,感慨万千,连点头之余,与对方相拥而泣。反是白漓声声劝慰,要他无须太过自责。他们这对十六年都未谋面的父女,终于在经历了这许多风雨后相认,可算是一段奇缘。 两人哭够好久,慢慢平静下来,谈起以往的是是非非,各各欷歔不已。那一晚,父女二人对坐共餐,真心逢真心,笑眼望笑眼,在烛光下显得特别地温暖。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二日里,乾隆竟已可下床走动,白漓扶着父亲,而不是往日的皇上,两人在树下漫步。每遇寺中僧人,都合什称呼其为姚大官人。白漓内里奇怪,悄悄问道:“阿玛,您以前常来这里布施么?” “没有啊……” “没有?然为何这里的和尚都说你姓姚,名颀,每年此季均要来寺中烧香许愿呢!” 乾隆抬手揉揉耳垂,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不觉蹙眉叹道:“我也奇怪……姚颀,姚颀,这个名字……啊!”他叫得大声,着实唬了白漓一跳,“难道竟会是……他?… …嗯,极有可能!” “他?他是谁?” “难道他真的与朕长得如此肖似?”乾隆仿佛没听见白漓的问话,捻须自语道。 乾隆冒充那个姚颀,在寺中拐弯抹角地向僧众打听,终于套出了话来。知道这姚大官人家住塘沽,与水衣之说完全吻合。那白猿之果,的确神妙,他身体恢复得很快。才三天工夫,便已基本大愈。身上脸上,竟连半个疤痕也没落下!寺中众僧见之,咸称颂姚大善人善有善报云云。 却道乾隆打定主意,非要去塘沽拜会姚颀一趟不可。故于第四日里,向住持方丈辞行。一面感激其活命之恩,一面又谢他看顾之德。那出家人倒毫不居功,复取来一柄宝剑,欲送与“姚大官人”,作防身之用。 乾隆拔剑出鞘,但见此剑剑身甚阔,明亮如镜,光可鉴人,剑鞘之上刻着“庭花” 二字,拿在手中,分量极轻。那住持解释说,此剑是他于山下偶然拾得,因留在寺里杀气太重,不如转赠他人。乾隆本不好意思再受人家礼物,但对此剑确实喜爱,方丈那儿又是盛情难却,推托了一番,方才纳入怀中。寻思待其回宫之后,再想法好好封赏天成寺吧。随与众僧挥泪而别,同白漓一并下得山去。 他们一路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来到山间树林之中,乾隆兀自赏鉴着宝剑,一脸的兴高采烈。 “漓儿……” “如何?” 乾隆忽笑道:“你是否相信善举自有善报?” “当然!”白漓调皮地笑道,“比方说,阿玛你倘若不救下那头小白猿儿,我俩早裹了狼腹。又哪来父女相认,与如今的谈笑风生?” “嘿,”乾隆颔首感慨道,“我本不信神佛真能庇佑于人,但现在,却是不得不信……” 说着,两人正走至两株并排而立的树前。乾隆仰脖向上一望,蓦地望空抛出手中宝剑。随即揉身而上,于半空中铮地抽出庭花剑来,左右开弓,刷刷刷刷地分在两棵树干上“写”了起来。但见如银练团舞的宝剑,从剑尖上吐出了两句对联: 善因结善果,一心从善; 恶人有恶报,万莫为恶。 长春居士于乾隆十六年六月兴起以题 划剑刻字,没有上乘的轻功与内力,是万万办不到的。乾隆这一手来得飘逸、洒脱,把树下的白漓看得痴了。乾隆优美地一个翻身,落在了地下。白漓拍手叫好间,突然想起什么:“阿玛!你……你不是已经……” 乾隆挥剑入鞘,抬头看了眼自己刻在树上的字,只可惜无法盖章留名,却呵呵笑道:“是呀!那白猿的仙果儿,不但治好了爹爹的伤,更恢复甚至是提高了我的功力!这可实是奇迹呀!”白漓闻之,不由得开颜而笑,雀跃欢呼。 便在此刻。两人依稀听到山谷中回荡起另一种声音。“啊!这不正是白猿母子的叫声么?”他们父女二人纷纷跪下地来,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拜了三拜…… 塘沽的一家客栈之内,乾隆才自定下一间上房,忽觉身后有人经过。一时心血来潮,回顾之间,见两名客人正跨出店门而去。其中一个身着紫袍,且不说他。而另一个着马褂的魁梧汉子,其背影看来,着实眼熟。乾隆百思不解,方欲拔步上前问话,倏地又见先前端坐着的两名青衫男子抄起兵刃,起身跟了出去,杀气满面,神色凝重。乾隆心头一凛,侧过冲白漓耳语道:“漓儿,你先随小二到房里休息一下,阿玛有事,去去就来……”说罢,将包袱递给白漓,手提庭花宝剑,循迹而去。 那紫衣人与大汉回首频频,似已发现后面尾巴,脚步愈疾,直如狂奔。而两名青衫儿将两人死死咬住不放,若即若离跟在后面。他们都将注意放在对方身上,全没发现远远追踪的乾隆。乾隆急欲看清大汉的模样,无奈与之相距实在太远,自己不敢过分靠近,只得继续紧追其后。 紫衣人与那魁梧男子跑到郊外林中,忽止住了脚步。两名尾随的男子一呆,终于迎了上去。乾隆远远望见四人指手画脚,似乎在那儿争吵。突然,一名青杉儿挺剑直指向这紫衣之人。紫衣人袍袖一舞,双足拔地,与之交起手来。 青衫儿使剑,紫衣人空手,本不公平。然没几合外,另一个也加入了其中,他用的,是刀。两名青衫儿步调相吻,阴阳契合,攻守兼备,武功不弱。紫衣人虽是徒手,竟也不落下风。举手投足间,门户守得甚牢。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十余招下来,他的步子已乱。一不小心,吃了一刀,接着又是一剑!而那魁梧汉子似乎不会武功,只在一边摇头摆手,叫唤着什么。 眼见那紫衣人一交跌倒,正自万分危急之际,乍闻当头一声断喝下,不知从何处冒出老少男女三人。乾隆此刻已悄悄挨近,见那对青年男女,比肩同行,却是郎才女貌,相貌非凡。再细细瞧来,由不得倒抽了口冷气。原来,他们居然就是同己一别于通门客栈的陈家洛与姚水衣!而其身后所跟的,乃是一名发须皆白的老者。 “白大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听闻水衣如此一叫,傻站一旁的魁梧汉子忽转过身来。乾隆心中猛地一震,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古人玉言,当信之矣。此人可不就是白漓的叔叔白岚么? 白岚此刻亦认出了陈、姚二人,惊得说不出话来。两名青衫儿似乎并不畏惧人多,撇下倒地无力的紫衣人,直冲家洛袭来。陈家洛不慌不忙,以指代剑,嘿地一声,飘然而气,自如地穿梭于二人的刀光剑影之间。他的招数虚虚实实,变幻莫测,姿势又是美仑美奂,却与当日截然不同。倏地,见他化指为爪,猛地扣住一人腕子。另一名青衫儿见同伴被制,纵剑径向敌人后脑刺来。陈家洛并不回首,举步轻移,侧头避过,左手中指于其曲池穴上一弹。那青衫儿登时抓剑不住,兵刃脱手,恰恰便向不远处的乾隆飞来! 众人放眼看去,惊见长剑刺向一人,不由地都叫出了声来。那白发老者蓦地拔地而起,如离弦之箭,直追飞剑。眼见欺近,出手便抓,却是一滑,抓了个空。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今朝放荡思无崖”,摘自孟郊《登科后》诗。原有上句“昔日龌龊不足夸”,连起来意为“以往的愁苦岁月已逝,再不值一提。今天要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任其浮想联翩”。这里引申为乾隆、白漓父女相认,过去长留心中的阴影不再。 第三十二回 青海长云暗雪山 长剑迎面飞刺而来,比不得昔日在海宁县衙中,有卜孝舍命护驾;又不同于那时通门客栈内,陈家洛义字当头。如今情形万般紧急,生死全系一线。乾隆无暇多想,忙即点地击空,扶鹞而起,直飞上云天。便在此刻,那剑恰从其鞋尖下寸许处险险掠过! 待其落得地时,那老者已赶了上来,一脸赞许地笑问道:“先生没事吧?” “没,没事!多谢前辈关心……”乾隆一颗心狂跳不止,惊魂未定地一揖手道。 倏然间,忽闻猎猎风响之声,两个人影闪过。原来刀剑青衫见此间高手如云,不敢再作造次,只得暂且退走。两人发足狂奔,身形极快,三两闪便已隐匿于林海之中。 “却原来是‘桃夭帮’的兄弟……” “‘讨药帮’?” “这‘桃夭帮’人爱着青衫。刀剑合璧,风驰电掣,威力无穷,所向披靡,乱七八糟,逢打必输不说;另有一桩,就是其看家绝学‘逃之夭夭神功’,可就……实在了不得,了不得!”水衣手搭遮阳棚,踮足远眺,吐吐舌头道,“才转眼工夫,就不见了踪影。溜得真快……” 众人听她如此一说,无不哈哈大笑。 “白大哥,你怎会来到此地?治病的草药可曾采到?又如何会为人追杀?刚才两人究竟是谁?这位又是……”姚水衣一串问题连珠儿倒出,直将白岚问得痴傻无语。 陈家洛笑着摇了摇头,却走过去,搀起那紫衣人。众人仔细看他,却有五旬年纪。 浓眉若炭,肤白胜雪,目光如炬,长髯过膺。身上既有浓浓的书生气,又有火辣辣的江湖风,说来倒是极不寻常。而乾隆对他,却突然生出一种道不清的好感。觉得对方乃是自己至亲至近之人。至于为何会有此等奇特的感觉,却也难以解释。 “这事说来话长……”白岚组织了半日的思路,终于决定了如何讲起。其惨然一哂间,双眼瞥去,目光突然僵住,死死盯在了乾隆身上,“你……怎么竟是你?” 乾隆见自己行藏暴露,心想吾命休矣。陈家洛见我在此,还不欢喜得赶忙上香还愿去么?但他毕竟不是个碌碌无为的昏庸之君,头脑极是灵活,心电疾转之中,已然情急生智,计上心来。 经得白岚那样一叫,陈、姚二人也均次打量起此人,登时便即将其认出。 “金……” 水衣“四爷”二字还未出口,那乾隆帝忽如偶拾千金似直地瞅着她,转而大叫一声,将姚女一把搂在怀中,又用中指轻搭在其风府穴上,颤着声道:“水……水衣!是水衣么?好妹妹,真的是你么?哥哥可真担心死你啦……” “哥哥?!” 水衣心里猛然一阵迷惘:“大哥?这个难道是大哥吗?” 她自于通门客栈错认乾隆之后,便大有将二人浑为一谈的样子。而乾隆也已想到,此时只有暂借冒充其兄姚颀,方可侥幸蒙混过关。 “水衣,你赌气出走之后,哥哥急坏啦!想到你一个女孩子家的,孤身在外,无依无靠,又不知江湖上有多少坏人,我真……”他说着说着,居然又想起了女儿白漓的境遇,想到了她一人逃出,四处远游的苦楚,不觉爱女真情流露,淌下了泪来。可也恰是他这一哭,才令姚水衣终于对其身份深信不疑:“那姓金的与我毫无兄妹之情,如何会为我伤心流泪?”她见大哥伤心,自亦控制不住,失声痛哭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小妹往后再不敢了……”喊声动天,惊起一林鸟雀。乾隆已是两次为其认作哥哥了,如今想想,肚里不觉好笑。 陈家洛陡见此景色,更是诧异不已:“此人的兄妹之情或可假装,然他那身武功却是装不得假。世上真有这般巧事?水衣的哥哥真与那乾隆长得如此相像么?”乾隆最怕看到女子落泪,好言与其劝慰了许久,才令水衣止了哭头。 “唔,这位老先生伤得不轻,大家长久于此,也不是办法。不如姑且到寒舍休整一下吧!” 乾隆这不经大脑的客套话才一出口,自己便连珠介地暗暗叫苦:首先,他这个“主人”自己也不知其“寒舍”究竟在哪儿;其次,万一他们在姚府遇上了如假包换的真姚颀,他这个冒牌货可就危险啦。偏偏那水衣连连称是,极力赞成。这回真令他骑虎难下,有苦难言。乾隆叹声糟糕,不禁埋怨自己好奇心太甚:“我何必自作主张来看什么姚颀?如今似此进退维谷,该如何是好?”可依其脾性,越是危险难办的事,内心底里反越要去试试。观方才那老者的身手,实是高深莫测,厉害无比。而后回忆起陈家洛适才应敌的招数,也远非昔日的三倌可比。有这两人在场,恐怕自己的“心猿易形步”亦难奏效。但若加上手中宝剑,其结局如何,倒也难说。 这一路上,他与水衣并肩而行,心里芜乱不已,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只是心儿揪得甚紧。家洛背着后来因体力不支而昏迷的紫衣男子,一行六人进入城中。拐过几条大街,停在了一家豪门之前,水衣突然问道:“大哥,你怎会独自一人走到那片林内?” 她这一问,可令乾隆大伤脑筋。不禁莞尔一笑,以期掩饰心里的慌乱,旋道:“我…… 我我是出外行商回来,在那边出了点小……状况……” “怎么?”姚水衣听闻,不禁关切地问道。 “这个么……”要自圆其说,其实颇难。乾隆揉揉耳垂,不由自主地朝陈家洛他们望望,嘴巴动了动,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恰令姚水衣与旁的众人以为“姚大官人”有些不便与外人道的事儿,反没再追问下去。 水衣抬眼见家门当前,不觉欢呼一声,拍手蹦起,哪管甚么女儿内敛端淑,三两步疯跑到门口,扣环大叫道:“田嫂,齐二叔,开门!开门!”乾隆与陈家洛眉头都是一锁,均各想道:“她还是这副孩子脾气没改。唉……”两个人说出话来一模一样,倒是世上常有的事。可倘若心中所想相同,便就连那“唉”也“唉”在同时,却不多见。 不一时,一名中年妇人应声开门。她抬起半昏花了的眼,惊讶地看到失踪多日的小姐与那声称要去浙江找寻小姐的老爷回转,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诧异,脸上半哭半笑,搓揉着手,口中嗫嚅道:“这个……那个……” “田嫂!你不会连我都不认得了吧?我回来啦!”姚水衣见对方傻在哪儿,不觉笑道。 “啊!是,是小姐啊!你……你你你你总算是回来啦?我们和老爷都快急疯啦……”说着,竟便哭将起来。 水衣见之,心里万分的内疚,与乾隆对视一眼,将其一把搂住,柳眉轻扭,柔声安慰道:“田嫂,你别这样嘛!你哭成这样,我可是会自责死的!” “是老爷把小姐找回来啦?原来小姐果真是在浙江?”说话的,乃是随后探出头来的一名管家打扮的老头。 “齐二叔,你可好!水衣真是该死,把你们抛下就走!” “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田嫂忙在地上啐了一口。 他们几人欷歔不已,哭个不止,乾隆却终于是放下了心来:“原来那个姚颀到浙江去找他妹妹了!这样固然很好,可我此行岂非全没了意义?”他一时脑中思绪万千,又是高兴又是失望。 “别在外面聒噪了,却把客人到晾在一边,成甚么体统?你们两个还不快去准备招呼客人?”乾隆既然没了后顾之忧,干脆假戏真作,摆出他做皇帝惯了的架子,沉声喝道:“有什么唠叨话儿,待客人进了门再说!”他听闻姚颀对水衣管教颇严,想来也是个很有气派的人物。目今试来,果如所料,田齐二人连连抱歉之余,恭恭敬敬地将六人让了进门。这一回,更令众人对他的身份信之不疑。 府内走廊里边,乾隆欣赏着姚宅中的雕梁画栋。那亭台楼轩,一石一木,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自己早来过无数次了!可任他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脑中缘何有此念头。六人次第来至大厅,分主宾坐了。乾隆见那白发老者年纪最长,便让他坐了首席。 白岚未尝坐下,却手指着紫衣人道:“韦大哥的伤势不轻,可否让俺先给他治治?” 乾隆知道他医术高超,道了声“好”,对侍立一旁的齐二叔道:“齐二叔,你快给白先生空出间干净的屋子,让他施医救人。” “是!”齐二叔逼红着脸,欠身道,“老爷太客气了!您还是照旧叫老头子‘老齐’吧!这‘二叔’两字,我实在是当不起。” “别罗里罗嗦的了,快去,快去!”乾隆挥挥手,目送他领白岚扶紫衣人进了里厢,心中忖道:“叫你声‘二叔’,又有甚么不好?我非此地人,怎会知道姚颀平日里叫你什么?” “大哥!这位公子……”姚水衣一指陈家洛,“便是我在信中提起,在通门客栈认识的陈家洛陈公子。”又一指白发老者,“这位是石泉上人前辈,便是小妹与陈大哥要去找的属镂剑主人……”乾隆起身,与二人又寒暄一番。陈家洛他自然认得,可这石泉上人却是头回见面。先前见其身手,便知乃是世外高人。现下细细看来,更觉骨格清奇,品貌非凡。虽然鹤发童颜,神仙样貌,然总有股子霸气隐隐透出。观其年纪应该不小,然真说起来,一时竟也无法拿准。 最奇怪的是,近地一见此人容貌,乾隆胸中一热,居然涌起了亲切之情!这种感觉,却与对那紫衣人的感觉又自不同。他心里顿然大惑,不知为何今天会有这许多奇怪的想法与感觉。 “大哥,我寄来的信,你可收到了?” 姚水衣的话,又将乾隆从怔忡里唤醒过来:“原来她还曾向家里寄过信去。”乾隆自用药迷倒三人之后,一路赶回京城,对以后发生的事,自是一概不知,当亦不明水衣随陈家洛西行送剑,又给乃兄投函报安一节。然对方此刻既然提起,乾隆也只好点点头道:“为兄收到了。” “那你也该知道,陈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吧?——对了,还有!哥,你知不知道? 在那通门客栈里,有个姓金的坏蛋,和你是一模一样的啊!——嗯,这个……不,不! 哥哥你可千万别误会啊。我不是说你像坏蛋,只是说你长得像那个坏蛋!不不!也不是,我是说……小妹是说你们的容貌……” 陈家洛见她越描越丑,手底狂揉衣角,脸上涨得通红,不禁暗暗好笑。可没注意乾隆正对他怒目而视:“陈家洛啊陈家洛,你可好!不知我走后又编造了什么故事,竟将朕描述成一个……坏蛋?——唔,如此说来,水衣于信里所述,应尽是客栈之事了!他们没有立即回来天津,却是去找这石泉上人了!” “大哥!后来呀,我们为了帮白大哥送剑,便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比当年唐僧取经还要辛苦!——终于来到了玉泉山。咱们去玉泉山的事儿,你也知道的罢?… …咦,可方才齐二叔说你前往浙江找我,又是怎么回事?” 乾隆闻言一惊,一拳捶在椅上,暗骂姚颀混帐。如何其明知小妹去了湖北,却要对下人说到浙江找人?这个难题摆在眼前,叫他纵然聪明绝顶,一时怎么说得清楚?他心头焦急,满腔恼怒,不由火起,脱口而出道:“哼!你……你,你如此调皮,哪个要来管你?我去浙江是……是去作绸缎生意的。至于说甚么找你的话儿,不过要让齐……那个老齐他们宽心罢了……” 水衣见“哥哥”说得严厉,知道他真的很是生气,心里不觉又是愧疚又是难过。头一低,眼泪便要掉下来。乾隆一生最不能见女孩儿伤心,知道自己的话实是重了些,连忙温言数落起自己的不是来。 水衣见大哥言语温柔之至,反而更觉过意不去。想到他平日里对自己的万般宠爱,及自己这回的任性胡闹与不计后果,竟真的落下了泪来,倒把乾隆弄得手足无措。陈家洛冷眼旁观,被两人的“兄妹情深”感动。想到自己虽有一姐一兄,然其长居雪域,手足难得一聚。见到他人的兄妹关爱,内里简直就是极端地嫉妒。石泉上人见水衣哭得伤心,不觉开言从旁相劝,这才令其破涕为笑。姚水衣用袖口拭去泪痕,偷眼望见“哥哥”满脸无奈抱歉,心里居然大为得意起来:“嘿嘿,不论如何,这回大哥可不会再责罚我啦!真是天助我也!哈哈哈哈!”她暗笑够了,于坐直之际,忽又猛地问道:“那么,大哥你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古怪离奇的事吗?”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青海长云暗雪山”,摘自王昌龄《从军行》之四。喻指许多迷雾疑问摆在眼前,如长云笼山,昏暗无日。 第三十三回 始信星河在马前 乾隆想起白岚叙述过其观音山上奇遇,对以后发生的事自然好奇万分,忙侧身问道: “如何?” 姚水衣见大哥果然兴致盎然,不由忘了所有不快,得意洋洋地把他们如何如何在江陵遇上顾孟秋,又如何如何在玉泉山上破哑谜、练剑法。如何如何水下探穴,找到石泉上人。直到为乾元教教主以“天罡乾元刹”挫败,藏身于石室之中。乾隆骤闻该教,觉得其名颇为熟稔,只是自己便敲破脑壳,也想不起是在哪儿曾听到过。 “再后来呢?” “在后来?我们在那密室里呆了月余,眼见得粮米渐少,供给不足,且陈大哥的剑法也有大进,便决定出去一拼。谁想那帮混蛋早走得没了踪影,却是咱们无端自忧自扰了这许久时日。上人的徒弟徐崇徐大侠和陈大哥的师兄都落入了敌手。他俩本打算就要前去寻回二人,可又觉此行实在危险,故先将我送了回来。” 陈家洛整整衣衫,起身供手道:“咱们使姚大官人担心令妹,内里深感不安。幸尔令妹毫发无伤,完璧归赵,咱们也可放心。” “唉,陈公子此言差矣,”乾隆起身还礼道,“有蒙二位看顾我这不听话的妹子,在下早已感激不尽,哪里有甚怨怼之心?” “姚大官人果然……”陈家洛正欲继续读书人的“谦逊客气,自我贬低”,白岚却已从里间走出。见他一如当日,精神熠熠。山东大汉,一身豪气,终究不似悬壶大夫。 此刻却是面带微笑地擦擦汗道:“好啦,他没危险啦!陈公子,姚姑娘,俺真没想到还能见着你们!”陈、姚二人亦均笑道:“咱们三个真是有缘!白大哥一向别来无恙?” “唉,别提了!俺这回南下,可险些连命也给送掉啦……” 乾隆请他坐下,又命下人奉上茶来。白岚一口将茶喝干,抹抹嘴巴,将以后的遭遇娓娓道来。 原来他人至琼岛,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七仙草。待其兴冲冲地赶回家中,推门一看,却陡见那三名异服男子中,胖子与大胡子二人都已倒毙地上!而房中有多了数名同样着装的陌生尸体,看他们浑身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屋里又是零乱不堪,想是曾经过一场恶斗。他于惊慌失措间,突然发现了那位病人——也就是这紫衣男子——尚且倚在墙脚,奄奄一息,只剩半条命在。忙给他服下“返生神丹”,总算将其救醒。 白岚走时,此人尚未清醒,故他全不认得白大夫其人。待白岚自我介绍一番之后,紫衣人心里忽而为其善良敦厚,感动万分。他告诉白岚,他的仇人已发现其之行踪。此次一击不果,往后必然再来,此地已不可久留。唯一让他不安的,是白岚的侄女白漓已为一陌生男子带走,现下不知其生死如何,平安与否。心胸宽广的白岚肚里固然难过,却仍笑道无妨,他相信似白漓这般聪明伶俐的孩子,既能从你们手中逃走,往后亦当可处处化险为夷。 乾隆听到这里,心中连连称是。想白漓逃出之后,虽有重重艰难,百般磨折,可却都是有惊无险。且如今,她还机缘巧合地认了自己这个十六年未谋面的生身父亲!不久之后,她也就要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叔叔啦! 白岚继续道,他与紫衣人一同逃到关外白头山麓。那紫衣人说,他要去彼处找一个人。一路上,白岚用“返生丹”与“七仙草”治好了紫衣人身上的“无毒”。紫衣人功力恢复后,也为他取出了体内的那几枚“龙驭四海针”。两人在逃亡之中,同甘共苦,患难与共,遂成莫逆。紫衣人虽应已对白岚推心置腹,却也仍不愿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只告之其人姓韦。 乾隆一听此姓,禁不住心惊肉跳,思绪万千,好像呼吸都要立即停止了。他脑中一念甫及那无情无义的韦玥妍,心头如坠缸醋,酸痛异常,不觉长叹口气,呆呆地想出了神。 “而白头山,却早没了韦大哥要找的人。”紫衣人较白岚年长,故他称其为韦大哥,“韦大哥的仇家如地里鬼般,居然也找来了白头山。韦大哥本打算与俺就此分手,以免拖累无辜。可他后来一想,万一那些人将俺捉住,逼问他的下落,自免不了要大吃苦头。便带俺一路南下,逃避追杀。几番车轮战下,韦大哥体力消耗已巨,伤处无算,才敌不过那两名青衣歹人!幸好陈老弟你们及时赶来,我们才算躲过一劫。”众人闻之,咸赞其好人自有天佑,白岚谦逊一番不题。 他们五人又谈起些琐碎之事,直过了好久,陈家洛与石泉方起身告辞,道其救人要紧,需得速速赶去。乾隆听闻,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到底放下一块大石。见石泉有那属镂宝剑,陈家洛却只有自己在通门客栈与之的一柄匕首,想起他的灵蛇剑已由卜孝带回京城。虽则此人处处与己强项作对,然总不忍他只以一把匕首应敌。便大方地将手中庭花剑割爱与之,以示对其保护小妹的感谢。陈家洛本不好意思收下,可“姚颀”毕竟盛情难却,且自想到此去前途难料,凶险万分,有口宝剑随身,总是好事。遂方勉强纳怀,同哭哭啼啼的姚水衣话别之后,恋恋不舍地远远行去。 乾隆见送走一对灾星,大喜之下,双手连搓,忆起尚于店中苦等的漓儿,托口有事,嘱咐水衣好生照顾白岚与紫衣男子,迳自朝客栈去了。 他行色匆匆地闯进客房,方待迈步进屋,里面踱来踱去的白漓抬眼,一脸愠色地质问道:“阿玛,你方才究竟去哪儿啦?害得漓儿一个人在这儿傻等,为你担心!”乾隆轻扳其肩,一脸神秘道:“漓儿,你猜阿玛刚才碰上谁了?” 白漓使起小性子来,兀自赌气转头不理。 乾隆知道她等得心焦,也是关心自己,这才不免恼火。遂也并不动气,把嘴凑到对方耳边,小声言道:“爹爹呀,遇上了你叔叔白岚啦!” “什么!”白漓经这一句,猛然转过脸来,不敢相信地直瞅着乾隆,似乎想从他脸上,发掘出宝藏一般。乾隆见她双眼闪烁不定,内里满是惊惶,似乎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件事儿。 “是真的吗?是真的?阿玛,你……你没有骗我吧?!”白漓猛地攥住父亲的双手。乾隆觉得她的手抖得厉害,不觉点点头。又拉她一旁坐下,将方才之事简略地说与她听。白漓听着听着,脸上徐徐绽开了笑颜,如一朵花儿盛放,充满了生机。突然,她跳起身来,边狂舞手脚,边不住转圈,口中大声叫道:“太好了!太好了!叔叔他……没事儿啦!太好了!”白漓一时欢喜得过了头,竟想不出要说些什么,只是连叫几声“太好了”。 白漓冲回来,乱摇着乾隆的胳膊,撒娇地连连催促道:“好阿玛!好爹爹!快带我去见叔叔!快带我去见叔叔!我实是等不及要见他啦!!” 乾隆见女儿先前因为自己令其等了太久,面上颇为不悦,此刻却因为知道叔叔近在眼前,而忘却一切的不快。自己打遇到她以来,从未见其如此欢叫雀跃。心里不知怎么地很不是滋味,口中酸溜溜地,黯然自语道:“也对啊,这十六年来,白岚待她好过亲身父亲,而我这个阿玛又曾做过什么呢?我捡到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儿,已是天大的福分了,可还去争甚么?白岚在她心里的地位,自是谁也替代不了的……”他想到这里,又是自伤又是自责,幽幽地叹了口气。 见父亲一味地出神,可急坏了迫不及待的白漓:“怎么啦,阿玛?咱们快动身吧!” “好。” 乾隆默默起身,走出房门。耳听后头白漓嗒嗒嗒嗒地跟了过来,旋尔脚步声又自回转房中。乾隆转过头时,见她摘下挂在架上的包袱,在阳光的照耀下,脸上洋溢着最灿烂美丽的笑容:“咱们的包袱可不能丢——阿玛,你真是天下顶好的爹爹!”乾隆闻言一愣之间,那白漓早冲到其跟前,冲他甜甜一笑,娇语道,“你和叔叔是我在世上最亲最亲的亲人!漓儿永远都不想离开你们!” “哈,”白漓的这一席话,令乾隆如沐浴于春风中一般的舒心惬意,眉心的结不解自解,却将前头的胡思乱想尽皆抛开,弯身一刮她的小鼻子,莞尔道,“阿玛知道啦,小甜嘴儿!咱们走吧!” 西行的官道之上,一前一后缓缓驶着两驾马车。这一日,已是六月下旬,仲夏时节,天气已然颇为炎热。可车中之人却个个神清气爽,谈兴高昂。 前边那辆车中,远远可闻一名青年女子的娇美嗓音:“好大哥,你总算肯带小妹出来见见世面了?你呀,总将我一人闷在家里,自己却又到处跑,到处去玩儿,真不公平——哎,怎么这回却有兴致,要带我去京城转转?” 坐在她身畔的中年男子手摇折扇,斯里慢条地说道:“就因为你老抱怨在家太闷,所以作哥哥的才要带你出来走走。免得你大小姐耍起性子来时,又要走个没影儿……” “怎么会呢?”姚水衣把头靠在“哥哥”肩头,撒娇道,“小妹哪里还敢哪?如果在外边再遇上坏人,怎办?”她话说到这里,忽而想起了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陈家洛来,脸上禁不住大红,赶忙手扶双腮,低头掩饰。 “哥哥,你说那个姓韦的老头会去哪儿呢?今儿个一大早就不见了他的人影,哼,走时也不知会咱们一声,真是个怪人!” “不,他的伤未全愈……”乾隆若有所思地说道,“他这全是为了不连累咱们,遭他仇家的迫害……唉,他实是个大大的好人!我一见他,就认定了他是个好人……对!是个好人……” 姚水衣抬头望着喃喃自语的乾隆,大眼睛扑闪扑闪地,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才一日半的工夫,正值辰时初刻,乾隆引白漓、水衣、白岚三人来到皇宫的东华门外。水衣拉拉他的袖子,神色紧张地向远处望望,小声道:“喂,喂,大哥!你,你真的没有开玩笑么?大内皇宫不是街道茶馆,甚么人都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乾隆轻扪其手臂,宽和地笑道:“我是这儿的皇商(皇上),如何进去不得?”说着,过去冲白漓耳语了几句,白漓点头微笑,向愣在一边的白岚、水衣眨了眨眼,径望几名守门的侍卫走去。 “喂,你!什么人?”一名侍卫举枪相对,挡在了面前。 “怎么,你连本公主也不认得了?!”白漓双手插腰,似乎有些生气地说道。 那侍卫听言,着实唬了一跳。待其认清这位站在面前的少女,正是圣上独宠的和婧公主时,吓得伏在地下,磕头直如捣蒜:“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不知公主格格鸾驾到了,真是瞎了狗眼!”其余之人见状,也都跪了下来。 白漓本欲开个玩笑,没想却将对方吓成了这个样子。她心地善良,此刻反觉过意不去,柔声安慰道:“唉,算啦,算啦。我有几位朋友奉旨要见皇上,你给我放行吧。” 说着,拿出了乾隆给她的一块玉佩,在那侍卫前方晃了晃。 “是是是是!”这侍卫匆匆抬头望了一眼,却是起身,逼着手低头让在一边。这一幕,直将不远处的姚水衣、白岚二人看得傻了。他们对视一眼,呆了半晌,还是随着乾隆大摇大摆地进了宫门。那几个侍卫自始至终都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不敢有甚异动,故而并未看见乾隆。 面对庄严肃穆的皇宫,水衣、白岚一路唯唯喏喏,噤若寒蝉,对甚么都不敢直视。 两人木讷地跟在乾隆身后,忽尔想到当朝天子,如今正是居于此处,心里更觉忐忑不安,一只小鹿直撞。白岚本欲问漓儿,她是用了何法,可令东华门的侍卫对其如此敬畏。 然至此刻,却是再也问不出口了。他们随白漓、乾隆走够多时,于乾清宫前迎上来名英气逼人的青年。见其一身明黄王子打扮,大步而前,精神抖擞,气宇不凡,心里不觉暗赞连连。 白漓走在最前头,认得来人乃是三哥承贝勒颙璎。自父皇告之,那白漓实为其亲妹之后,颙璎曾一度万分痛苦,深陷情困,不能自拔。幸尔偶遇安亲王的女儿苏玉格格,两人假戏真做,竟是越谈越是投缘。颙璎的一颗心既已移情,自当全无了失意之苦。白漓本也心仪其少年英雄,一表人才,可后见他的态度急变,与苏玉二人卿卿我我,郎情妾意,内心很是伤心。如今,她既已知道了自己与阿玛的父女关系,同颙璎二度再见,立时悟到了他移情之故,禁不住叹了口气。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始信星河在马前”,摘自韦庄《焦崖阁》诗。意指白岚前途艰难,步步为险。 第三十四回 一片孤城万仞山 颙璎惊见父皇立在其间,一时却傻了眼。倒是乾隆自己先笑起来道:“怎么啦,连你的阿玛也不认得了么?”颙璎这时方才如梦初醒,赶忙踏前一步,拍下袖子,跪地道:“儿子不知皇阿玛驾临,有失迎迓,冲突冒犯之罪,真是不孝该死!” 乾隆一向是钟意这位三阿哥的,便是那嗣君之位,亦本当属其。无奈他不思权势,不贪帝位。乾隆于此,也只有惋惜而已,却并不勉强。现见他一脸诚惶诚恐的样子,爱子心切,急扶他起来,用慈和的嗓音婉语道:“阿玛但见你面,便是欢喜不胜,哪曾有责怪的意思?甚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快起来罢。” 颙璎起身,见妹妹白漓向他纳身福了福,忙还之一礼。旋又转脸对乾隆禀道:“阿玛这一去数日,教太后她老人家极为担心……” “太后?太后她怎样了?”乾隆紧张地问道。 “太后她不放心阿玛与和婧公主的安全,这几天都是茶饭不思的,整日介满口的皇儿身子如何如何……” 乾隆闻言,心头一热,眼底却有些湿了,点点头道:“这实是朕的不是!停一会儿,朕自当去给太后请安。” “哦,对啦!”颙璎突然想起了什么,“阿玛,常大人前些日子回来了……” “常释天?!” 乾隆转脸,与同样吃惊不已的白漓对望了一眼,“他……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与常夫人正住在儿子的贝勒府中。” “常夫人?” “是。她本名姓沈,便是那日从儿子马下救去和婧公主的女子。” “原来是沈惜玉姐姐?”白漓暗暗忖到,“难道他们……竟成亲了?” “难道他们……成亲了?”乾隆瞠目问道。他曾听白漓讲过这沈惜玉大闹少林武林大会之事,虽说其种种行为莽撞任性之至,然那份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色,却着实令乾隆神往。 “是!二人历经千险万难,方始安然回转。听常释天说,他们是私定订下的亲。” 乾隆、白漓一早就盼望着常释天能从毒桑圣宫讨回“无毒”的解药。可偏偏他一去不返,杳无音信。弄得小东不堪痛苦折磨,终于行了拙志。现听颙璎这般说来,其中似乎更有离奇曲折的经过,不由得大感兴趣,搓着手叫道:“颙璎!” “儿子在。” “朕这就去给太后请安。你即刻便回府,带了常释天夫妇来养心殿见我,朕有话要问。” “喳!” 乾隆回头眼望白漓,道:“漓儿,咱们这就去见太后吧!”又自唤来两名宫女,叫她们先引领姚水衣与白岚至和婧公主府休息,待会儿白漓见过了太后,自会前往相陪。 说着,冲好道丢了魂的姚、白二人浅浅一笑,共女儿携手同赴慈宁宫而去。 与老泪纵横的母亲亲近够了,乾隆才依依不舍地退出,换了身金丝滚龙袍,踏着靴子橐橐地走向养心殿。一抬眼间,正见与颙璎在叙着话儿的常释天。观其面色憔悴,稍带枯黄,微染风尘之色。可精神却是很好,穿戴也极齐整,不知是否新婚燕尔的缘故。 细看中,乾隆忽地发现,他那只左袖,居然始终晃来晃去,竟似空无一物,不禁蹙额纳罕道:“常释天,你的胳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常释天、颙璎,还有乾隆尚未注意到的沈惜玉,听闻其语,俱是浑身一震。乾隆一眼瞥见沈惜玉此人,登觉眼前一亮。凡美貌女子,他总不觉要多看几眼。见对方一身红袍,肩巾轻摇,脸上艳而不媚,娇而不浮,却是顾盼生色,谈笑不羁。既有女儿的俏丽,又有男子的放浪,忍不住在心里暗赞。 颙璎见状,上前一礼,呼了声“阿玛吉祥”。常释天、沈惜玉也纷纷跪下磕头,大声道:“臣常释天与夫人常门沈氏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摆摆手,呵呵笑道:“你现在的规矩,可越来越多啦!与初见面十,实是判若两人。哎?是不是与尊夫人的管教有关哪?” 常释天暗握沈惜玉滑嫩的纤手,嘿然傻笑道:“圣上英明!圣上英明!甚么也逃不出您的眼睛。” “要是这样就算英明的话,那皇帝的宝座可太好坐喽!你们都别跪啦,起来吧,起来吧——赐座!”乾隆大手一挥,自己登上了小须弥座,一旁侍立的太监赶忙奉上奶茶。 颙璎弓身禀道:“阿玛,儿子不妨碍您与常大人常夫人的谈话了,就此告退。” “嗯,你且忙你的去吧。” “是!”颙璎一个稽首之后,退身出了大殿。 乾隆又一挥手,屋中大小宫人,俱各退下。他轻呷口浓郁的奶茶,精神立时为之一振,爽朗地问道:“常释天,你这一去月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只左臂又是怎么搞的?” 常释天扯了扯已空的袖子,脸上浮起了几分沮丧和几分抱歉:“臣实无能!既耽搁了贝子爷的毒伤,还白白丢了只胳膊。” “唔……”乾隆搁下茶杯,靠在椅背,眯缝着眼道:“你且细细说来。” 常释天斜签着坐于椅上,缓缓道出其死生悬发的经历来。 却说他自于呼延山庄救下沈惜玉后,两人一行辞别了东方夫人,南去直至贵州关索岭一带。常释天惊叹那里泉眼之多,何止牛毛;其形之异,闻所未闻。沈惜玉领着一直他来到了晒甲山上。彼山顶处,有一赭色巨岩,壁立如削。从岩下仰望,上有或大或小四十余字。这些字也实是匪疑所思。它非篆非楷,不可辨识,大约能分十行。首行二字,末行一字,大小不一。极巨者,有三四尺长;细微的,便连一尺也还不到。再加字青石赤,煞是可怪。 常释天不解其意,正待发问,却见沈惜玉摸出一面古铜小镜,又咬破手指,滴几点血在面上,反照日光于壁表字间。从第一个字起,一一照将过来。当照在第七行第二个字时,那本青绿色的字忽转为紫红,沈惜玉眉宇大开,长吁口气,柔柔笑道:“就是它了!” 收起了镜子,沈惜玉也没说什么,又拉着常释天赶至山下西北处的一眼泉边。此泉甚异,不似他处,却是水位颇低,比四面的岸还下了五六尺的样子。沈惜玉走到岸边一块石碑旁边,举手轻撼,突闻嘎嘎几声响动,于水褪处骤然开了一扇石门,那泉面正在门框下沿几寸。沈惜玉转脸嫣然一笑,正欲发话,忽从门中跳出数人,都非汉装。于泉面一点,纵上岸来。 为首一人,头扎青巾,面目粗悍,径冲常沈二人一戟指道:“沈惜玉,你这个叛徒!咱们不来找你,你居然敢来圣宫找死?” 沈惜玉听闻,花容微变,纤弱的身躯抖了抖,旋又满面堆笑道:“我想见宋奚遥宋教主,曾兄弟肯带个路么?” 她的声音温柔动听之至,反令那姓曾的头领呆了呆。上下打量着沈惜玉,好一会儿,方道:“你……进来罢。” 沈惜玉微微一笑,拉着不知所措的常释天,同钻入了石门之中。那姓曾的头领与几名教徒一路指引,众人在暗道中行了良久,忽尔眼前一亮,竟已出得洞来。此处似乃一谷,四面环山,然阳光普照,鸟语花香,几群蝴蝶似几朵彩云般飞过,其景如画,直若人间仙境。再往前行,一座雄伟的宫阙跃入眼帘。那份磅礴伟岸的气势,虽或不及皇城,却也令人肃然。 姓曾的带了两人入宫,宫中的布置与大内截然不同,充满了异世界的气味。所行处,除了众多说不出名的古怪摆设,便是满面庄重的毒桑教徒在把守着,使差点儿忘却了危险的常释天又自紧张起来。沈惜玉从进得宫中之后,面上常挂的笑容居然荡然无存,目光闪烁不定,不知她在想着些什么。没多久工夫,三人终于来到了主殿。殿中金壁辉煌,雕梁画栋,华贵富丽已极。地上铺着猩红的地毯,墙头大面大面的镜子,反射着两边教徒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景象,令常沈二人不自觉地为之一凛。 “哈哈哈哈!”宝座上,传来一个男子的笑声。常、沈二人抬眼望去,正是宋奚遥本人。但见他头戴顶双牛角朝阳冠,身披五霞彩袍,倚靠而坐,神色泰然,两眼直瞅着他们:“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不要命的人!沈惜玉,你叛教叛主,难道不怕这里的惩罚么?”说到这里,他不觉又想到了自己当日于少林所受之辱,两只铁拳紧握,发出咯咯的声响。 沈惜玉见其声色俱厉,出言相责,反收去了害怕,将美丽的头一昂,道:“宋大教主,你自己弑父戮兄,罪大恶极,怎么反还来说我这弱女子呢?”一句话,直将宋奚遥气得面色铁青,杀气翻涌,整个身子不住地打战。 “咱们且不说这些,我来这儿么,只是想要向你讨一样东西。宋教主是念旧之人,惜玉小小要求,您不会推托罢?” “是什么?”宋奚遥见她胆敢以身犯险,重返虎穴,已是吃惊不小。现见她居然还敢开口索要物事,内里更觉震撼。 “我们要‘无毒’的解药!”一旁的常释天上前一步道。 “唔,你们……你们想救韦伯昭?” “不!是点苍派的小弟子,汪——孟——东!” “什么?我有没有听错?你们……就为了一个小小的孩子,便要来这儿送死?” “我知道,宋教主你是会给我的。” “哈哈哈哈!惜玉,你真是太了解本座了!”宋奚遥仰天长笑道,“只不过,死人就算是有了解药,却也没法子将其带回!“ 沈惜玉转脸望了常释天一眼,拍拍胸脯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甘心用我一条贱命,来换解药。” “惜玉!”常释天失声叫道。 “段大哥!”沈惜玉理了理头发,灿烂地笑道,“惜玉一生助纣为虐,没做过一件好事,现在,能用自己的性命,来救那孩子,也是功德一件……就算死后要下地狱,也……也……” “精彩,精彩!”宋奚遥鼓掌大笑道,“惜玉,本座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伟大?真叫人佩服,佩服!” 沈惜玉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宋奚遥探手从袖内摸出一只小瓷瓶来,微微笑道:“沈惜玉,你若在此当众自行了断,这解药便给了那小子。”说着,拿小瓶儿在手中晃了几晃。 “好!就这么办!” “惜玉!” “段大哥,你要珍重!”在常释天的惊呼声中,沈惜玉猛地掏出一把匕首,走上几步,冲座上瞪目而视、兀自不敢相信的宋奚遥妩媚一笑,一刀刺向自己胸膛! “惜玉!”常释天绝望地大吼,正要扑身上前,却不见沈惜玉有滴血涌出!他才自呆了一呆,忽闻座上宋奚遥惊喝连声。回头一望,乍见眼前白光一道,径飞向宋奚遥而去。他闪避不及,忙用持瓶之手去挡。谁料那白光一颤,猛地卷走药瓶,复飞回沈惜玉掌握中。 常释天于此刻方才看清,原来白光实是一条白绢。那匕首的刀刃可以收缩,故甫触沈惜玉之身,便收入柄中。而此时,恰拨动了匕首上的机关,由柄底激射出无数细若蚊须的毒针!纵然宋奚遥武功再高,这一下也大大出乎其意料之外,令之顷刻间便被刺中手背。 “哈!”沈惜玉提着小瓷瓶弯腰直笑,几乎噎气道,“宋——大——教——主,实实对您不起!本姑娘的命如何值钱?哪会轻易不要?——段大哥,你看!解药这不可是到手了?” 宋奚遥两次在教众面前出丑上当,怎么不将一张老脸羞得通红?他狠狠拔掉刺在手背上的毒针,怒吼一声,如猛虎般径向沈惜玉扑了下来。常释天见状,劈面一拳,迎将上去。此刻的宋奚遥,形同疯魔,一拳上来,就与对方拼命。两只斗大的拳头挟着两股劲风,互撞在一起,发出震天介的巨响,余音回荡殿内,经久不息。常、宋二人经此一拳,均觉对方内力浑厚难当,绝非易与之辈,不可小觑。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一片孤城万仞山”,摘自王之涣《凉州词》诗。乃是对毒桑圣宫最恰当直接的描述。 第三十五回 纵死犹闻侠骨香 沈惜玉知道常释天武功极是了得,然宋奚遥虽则已然中毒针,可药性尚未发作,两人缠斗,一时分不出胜负来。两阶教众围上,被她扬臂一把毒粉,纷纷迷倒在地。无奈毒桑圣宫教徒多如牛毛,一拨人倒下,又是一拨人涌上,与沈惜玉战作一团。 却道宋奚遥与常释天二人,一个如疯似狂,招招攻手;一个小心谨慎,见招拆招。 常释天的“紫竹拂云手”,乃少林不世绝学,与武当派的绵柔功夫相反,却是天下至刚至坚的武功。老子曾言,天下至柔可以克至刚,其实也并不是说“刚”便不及“柔”。 本来刚柔相济,便如阴阳太极,乾坤表里,两者既相克制,又相融合。好似矛与盾的故事,用无坚不摧的长矛去刺无隙可入的圆盾,结果如何,实是无人能知。 闲话少提,但见常释天运动全身内力,施展开“紫竹拂云手”来。一时间,在毒桑宫中,似是开了一朵紫荆花儿,又像挂上数重紫纱帘帐,丛丛叠叠,反反复复,前后左右,上下飞舞。“鱼篮观音”、“菡萏朝圣”、“落伽幽梦”封了上三路;“竹海凌波”、“莲妖幻灭”、“苦渡慈航”占了中三路;“众生普济”、“平步绮云”、“龙女对镜”居了下三路。刹那间,宋奚遥的“吸胎毒坏指”便奈他不得。 斗了数十回下,两人却是谁也占不了对方便宜。宋奚遥感到手上伤处越来越痒,渐渐又觉麻木,体内内力不济,真气时有时无,知道那针上喂了异毒,心中暗道不好,不觉焦躁起来。他知长此以往,自己必将落败,远远瞥见远处激战中的沈惜玉。突然卖个破绽,拔身直飞而去。常释天大叫要糟,转身欲待上前相救,可哪里还来得及。 沈惜玉知道自己上回大闹少林,叫宋奚遥当众丢丑,更揭露了他不可告人的天大秘密,其人必当对己恨之入骨。然眼见常释天如此关心那少年小东,为了爱人,便是这毒桑圣宫危似虎穴,自己也不觉要去闯上一闯。她明白,宫中守备森严,用偷是万万不成的。何况这“无毒”乃教中控制教徒的利器,宋奚遥怎会将其解药随便乱放?想来当是时时带在身边的。所以,她才出此“苦肉之计”骗得解药,又想待宋奚遥毒势发作,无力反抗之际,以之为质,与常释天全身而退。只是,她万未料到宋奚遥会在此刻突然发难,转攻自己。手忙脚乱之下,便给对方擒住了。 “别,你可别伤了她啊!”常释天关心则乱,急忙停手大叫。 宋奚遥眼前一黑,头脑晕眩,几乎站不住脚。却是不敢为对方看出破绽,强自定了定神,勉强笑道:“姓段的小子,你若想要此女活命的,最好给我束手就缚!” 沈惜玉知道他的毒性已发,不久就要昏绝,可苦于穴道被制,发不出声来。只是脸上焦急,连使眼色。 常释天被宋奚遥捉到弱点,一下子失去冷静,也没细想沈惜玉的眼神,便即垂下手来。 “很好,很好……”宋奚遥头晕更甚,勉强挤出一笑,忽尔脸上涌起杀机,大喝一声,将沈惜玉推向对方。常释天慌忙举手去接,却觉左臂上一阵钻心刺痛,直入骨髓。 瞪眼看时,正是宋奚遥趁他分神接人之际,一记“吸胎毒坏指”,深深刺入其肌里之中。 宋奚遥一招偷袭成功,得意狂笑间,真气立泄,扑嗵一声,摔在地下。常释天见之,不禁一愣,便就在此时,后脑为人重重一击,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当常释天吃力地张开双眼时,发现自己与惜玉已被投入了一间大牢房中。 这里与其说是牢房,倒不如说是地洞。洞内四壁冰冷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头顶上高高地开了一窗,又以铁栅封住出口。透过铁栅,可以看到碧空晴天。然窗口甚小,射入的光,也只有一方。 在微弱的黯光中,常释天推醒倚肩而睡的沈惜玉。 “这,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常释天环顾四下道,“这儿大概是毒桑圣宫关押囚徒的地方。” “骨蛇天狱?是骨蛇天狱!”沈惜玉猛然坐起,瞪大了眼睛,浑身发颤道。 “什么是骨蛇天狱?” “就是……”沈惜玉正想解释,忽见常释天抬头仰天,一声惨呼。 “常大哥,你怎么啦?!” “我的左臂……”常释天咬着牙道,“想是我先前中了那姓宋的一指,现在臂上好痛……” “吸胎毒坏指!”沈惜玉叫道,“‘吸胎毒坏指’乃天下第一等的歹毒武功!不论哪儿被它刺中,不出三个时辰,就会毒气攻心,衰竭而死。除非……” “除非甚么?” 沈惜玉抬眼望见常释天在黑暗中痛得发白的脸,鼻根一酸,犹犹豫豫地说道:“除非你立即斩去左臂,否则……否则……” “斩去……我的,左臂?!” 常释天额上青筋暴出,豆大的汗珠颗颗淌下,半晌,忽咬牙道:“好!就这么办!” “可你,可你又要如何去止住伤口喷涌的鲜血……”沈惜玉一生游戏人间,从未动过真情。如今一想到常释天的毒伤,背上起伏之下,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串串掉落。 “这……” 沈惜玉去摸手帕,无意间碰到了怀中一件硬物,取出就光一瞧,不由破涕为笑,大喜道:“有啦!有啦!常大哥你看,这‘无毒’的解药,名叫‘七仙草’,有续命还魂的奇效。当可抑制血流……” “好!”常释天坚定地望了一眼沈惜玉,笑道,“惜玉,这就开始吧!” 沈惜玉旋开瓶盖,给常释天服下药粉。常释天略定了定神,调息运气,封住左肩上诸处穴道,不让毒气继续上行。但见他右掌上泛起一层紫红色的光芒,这光越来越亮,映出沈惜玉紧张犹豫的脸。沈惜玉见紫光中,常释天对她微微一笑,倏尔光芒划过,重重落在其左臂根处。登时,一阵骨碎的声响,那条手臂凌空飞起,啪地落在地上。常释天自知一但叫出声来,真气一泄,立即便要昏倒。到时,断臂处的伤口无法克制,自要血如泉涌,不可收拾。所以,他居然生生强忍住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剧痛,没有吭出一声。 沈惜玉见他浑身抖得厉害,牙齿打架,冷汗如雨,身上衣衫刹时全湿,在心头的痛楚实不逊与常释天本人。她无暇多想,赶忙撕下裙上布条,快速地为对方包扎伤口。又运用体内真气,助他克制剧痛。常释天自始至终,两只眼睛都未离开过沈惜玉,直将对方看得满面通红,羞涩难当。良久,沈女突然开口问道:“段大哥,你你你……还痛吗?” 常释天战着双唇,咧开嘴虚弱地一笑。忽然间,他周身剧烈抖动,张口无声,两只眼睛大睁,抬头直面穴顶!随有一汪黑血从他口中涌出,常释天整个人抽搐着躺倒在沈惜玉怀中,声若游丝:“毒……有毒!” “啊!段大哥……你你怎么了……” “毒……”常释天用仅有的右手颤着抄起地上的小瓷瓶,“这……不是解药……” 说着,口吐白沫,不再动了。 “常大哥!”沈惜玉凄厉地呼喊道,“你醒醒!你快醒醒!”可任她如何摇拽对方的身子,怎么叫唤对方的名字,常释天终于还是没有醒来,“常大哥!是我,是我害了你!是我……”沈惜玉乱抓乱扯自己的头发,又拼命去打自己的脸,旋即哭倒在常释天的身上,也渐渐失去了知觉。 “……” 沈惜玉被恶梦魇住,身子无法动荡,可也叫不出声来。她只觉有什么东西缠住手脚,牢牢地将其捆绑。沈惜玉艰难地伸出手去一摸,只觉所触之物冰凉滑腻,软绵绵的。 再自定睛一看,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分明恰有两颗小星对着自己! “蟒蛇王!” 她以前长时居于毒桑圣宫,深知圣宫西南,有一“骨蛇天狱”。其大小三十六个牢穴,各有一条狭道相连。然道口极窄,仅可供一人低身爬过。你道这狭道有何用处?三十六穴通向腹地蛇洞,洞中盘踞毒蛇无数!而其中最厉害不过的,莫过于这百年蟒蛇王。毒桑圣宫手段残忍之至,历来就是将死犯关于天狱之中,以身受那万蛇噬体之苦!若论遇上毒蛇,沈惜玉自思尚且有些手段。然这条蛇王力大无匹,又是在她昏蹶之时缠上,哪里还能挣脱得开? 那巨蟒越缠越紧,沈惜玉浑身上下筋力全无,渐渐地便连呼吸也自困难起来。开始的时候,她还拼命挣扎。直到其发现,一切的努力都不过是徒劳无益时,便不再反抗,安然等待死神的降临,心中默默念道:“释天……你在地下不会孤单!我这就随你来了……” 慢慢地,她的意识模糊了起来,实不知如今身处何地,是生是死。然就在此半梦半醒的朦胧之中,沈惜玉仿佛感到周身一松,巨蛇似已弃之而去。只是她如今没有半分气力,别说睁眼,就连思维也不怎么清晰,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便这般迷迷糊糊地过了好久,沈惜玉方始缓缓醒转过来。待她张眼细看周围的一切之时,双目不觉大张,再也合不上了。原来,那条水桶般粗的巨蟒,正松松垮垮地颤绕在久无声息的常释天身上?!而常释天亦是死死咬住它躯干七寸处不放!这一人一蛇,都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常释天的表情,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安祥,面色更是由转白为红,重富生气! 沈惜玉呆了许久,直至常释天眉梢不经意地一跳,才将她从怔忡中唤醒。 “常……常大哥……释天!你,你你还没死吗?”她拼命拉开巨蟒,疯狂地摇动着常释天。半晌,随着一阵低低的呻吟,对方居然又睁开了眼睛!这一下,实令沈惜玉欣喜欲狂。她上前猛地抱住常释天,喜极而泣,大身叫道:“释天!你真的没死!太好了!太好了!!咱们不要在分开了!”手扶其双肩,沈惜玉直望常释天迷惘的眼睛,道,“你看!我是惜玉!我是惜玉啊!” 常释天瞪着双眸,四下乱转。好半天,方才牵动起尚存血迹的双唇,声若游丝地问道:“这是哪儿?我这是在哪儿?怎么这般地黑?……惜玉!你是惜玉?你人在哪儿? 我怎么看不见你呀!” 沈惜玉后脊发凉,不觉一个哆嗦。她发现,常释天的双眼此刻明明正盯着自己!然对方由死还生,令其欢喜得过了头,也没去如何多想,只紧紧地攥住对方冰冷的右手,揉了又揉,噙泪泣道:“段大哥!惜玉在这里,就在这里……” 常释天感到两只柔滑的手握着自己仅有的右手,眼瞪得更大,喃喃道:“我我我… …我还是看不见你!你在真的在我面前么?” 此时的天狱之中,虽然黑暗,然借着透过天窗射进的光柱,仍可使人依稀看见近处的物事。听到常释天这一番话,沈惜玉心口猛然一抽,适才还不敢去想的一个可怕念头,突然跳入了脑中:“难道……难道他已经……”她伸手在常释天眼前乱摆,然常释天的眸子就是一眨不眨!“天哪!他真的……”沈惜玉知道对方失去左臂,已是个巨大的打击,若再让他知道自己眼睛已盲,可要……她不敢唐突地将真相告之,苦中作笑道: “哦!恐怕是这边太黑了些……段大哥,你不是已然中毒身亡,怎么又会……” 常释天的大脑渐渐清醒了过来,只是对方才发生的事,仍旧不甚了了。说他只依稀记得好似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然后又被什么东西打了下脸。本能反应之下,将口一张,恰恰咬住此物。那东西软绵绵,热呼呼,好像是皮革软胶。自己咬着咬着,忽有一股腥热粘稠的液体冲入口内,登时全身的痛苦似乎有所减轻。他不顾一切地贪婪吸食着,每吸一口,痛苦便即消去一分。慢慢地,头脑又自麻木起来,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听他如此一讲,沈惜玉大致已明。那一定是常释天用力咬住巨蟒,又吸干了它的鲜血!这巨蟒的碧血,听说是有剧毒的。或许,这毒血正解了小瓷瓶中的毒质,可终于还是弄瞎了他的眼睛。一想到此处,沈惜玉心头只觉酸楚苦涩难当。她心疼地捧起常释天消瘦的脸,温言道:“不管怎样,你终究是活过来了!这比甚么都好……”接着,她将自己的猜测又说与对方知道听。两人心中,更是涌起一种莫名的滋味。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对抗这无边的黑暗,不想再有片刻的分离。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纵死犹闻侠骨香”,摘自王维《少年行》。 第三十六回 悔教夫婿觅封侯 “惜玉!你可还记得,咱们于白头山初次相遇的情形么?”常释天将头枕在沈惜玉的腿上,闭着眼道。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沈惜玉爱怜地轻抚着他散乱的头发,温柔地笑道,“当时,韦伯昭与我奉命要杀你除根。可……可我……一见你便就,就……”她说到这里,脸上腾地一红,竟尔再讲不下去了。 “就如何?”常释天张开眼,涎脸嘻笑道,“一见我便怎样?” “你……”沈惜玉脸上更烫,一戳常释天的额头,骂道,“你这个三世冤家……咳,本以为是个好好的老实人,却不知竟这般厚颜无赖……唉,当时的你,一心只得‘仇恨’二字,甚么话儿也不听耳。要不是我放烟迷住那韦伯昭,你如今哪里还有命在?” “我那时只是个愣头小子,焉能体会得来你的好处……”常释天别过头去,谓然叹道,“若不是你在少林大会上放的那一阵烟,我别认不出……”他话到此处,忽钳了口。沉默良久,突然鼓起勇气,试探地小声问道,“惜玉……我……你,你愿不愿意…… 这个……” “甚么愿不愿意?”沈惜玉隐约觉察出他话中有所预兆,低头搓揉着裙角,蚊声而道。 常释天伸掌将她的小手拉近,猛然间,一股沁人的芬芳香气扑鼻而来,不觉上去亲了一亲。沈惜玉大惊,心中想着需得要手抽回。然其心中虽那般想,手下却实未作出任何动作,任由对方捏着。常释天面带微笑,讪讪道:“你愿不愿……和我……和我处在一起,永不分离?”他话一出口,脸上不觉又是一烫。 沈惜玉听闻,掩口笑道:“你以为,现下咱们还分得开么?”她虽然平素为人放浪,非寻常深闺大家娇滴滴的女子,然言及婚姻大事时,终究少不了那份羞怯。旋而放地音调,也将手印在常释天掌背,幽幽说道,“我……我的心,又何尝曾与你分开过……” 常释天听她如此一说,知其终是答应了。心头烦恼烟消云散,开心地高叫一声,猛地将沈惜玉拉倒在怀中。两人嘻笑打闹,莺声细语,早忘了此刻所处险地,直将阴森可怖的牢房,变作欢天喜地的洞房。搂作一团,抱作一团…… 过了许久,沈惜玉全身心地依靠在常释天温暖而坚实的胸膛,散发温言道:“释天,我终于是你的人啦……我等这天可有十年,没想到,居然竟会成真……我,我此刻好欢喜啊!比甚么时候都要欢喜……”倏尔,她却突然挣开常释天的拥抱,背过身去,幽幽地叹了口气。 “惜玉,你怎么啦?为什么要哀声叹气?” 沈惜玉仰面举手轻轻抚摸着冰冷坚硬的石壁,将首枕之,叹道:“只可惜,咱们片刻鸳侣,温存数日,不久便要饿死此地!” 常释天心中的满腔欢喜,刹时为之浇灭。他咬唇沉默良久,忽尔嘻嘻笑道:“若你当真饿得不行,可以饮为夫的血,食为夫的肉么……” 沈惜玉闻言,忽破口骂道:“难道我像那种贪生怕死之徒么?要是我畏死贪生,哪里会冒险同你来此讨药?常释天!我真心待你,你可太小看了我沈惜玉啦!”她脾气泼辣,又加关心对方,不觉使了使小性。随后,语气一转,极温柔地说道,“你若死了,我一人活在世上,还有甚么意义?以后可莫说如此傻话!!” 常释天知她是会错了意,忙辩解道:“惜玉,看你!为夫不过打个比方么,怎么便即当了真……我也不舍与你阴阳相隔,天涯参商啊!” “是嘛!嗯,再说,要吃你的话……”对方突然狡猾地笑道,“哼,你那一身烂肉臭肉,又酸又臊,很好吃么?” “对哦,贤妻的肉香,不如先拿你填饥吧!”说着,常释天窜起伸手去挠她的胳肢窝。沈惜玉忍不住痒,笑骂道:“要死,你这短命的狠心鬼!——嗳哟,别,别!我… …哈哈,我痒得受不了啦……还……还不放手……”她笑着乱踢乱叫,猛然一脚踹在一件软绵绵的物事之上,叹道:“可惜这蛇王血肉有毒,吃它不得。” 常释天停下了手,把头靠在石壁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咱俩也只好困死在这里了……” 沈惜玉默默地眼望着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要想逃脱出去,说来只有两条道路。其一,是咱们由蛇道钻入蛇穴,可是那万蛇噬体之苦……再则,除非是能爬将上去,用什么东西切开天窗上的铁栅。”说着,不禁向上边瞅了瞅。 “天窗?!” 常释天浑身一震。 他的大脑完全清醒了过来:“天窗……不错!这上面的确是有一扇天窗的,光可从窗口射进。然为何我眼前还是……” 他揉揉两眼,用力大睁,苦于仍然不视一物:“莫……莫非我的眼睛已然……”他极力地摇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惜玉!”常释天张臂乱摸,“你……你在哪里?” “我在这儿,释天!”沈惜玉不假思索地一把拉住他乱舞的右手,“你怎么啦,释天?” 常释天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旋尔又为其将手拉住。整个人登时都呆住了:“她… …他能看见我的手,我胡乱舞动的手!!”刹时间,他明白了。他明白其实自己的眼睛已经瞎了。这件事是多么的残酷?那是他在失去了一条胳臂后,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在先前狂喜之后,陡逢狂悲,便是石人木人,也当生受不住。常释天心里又乱又痛,不觉哑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惜玉,为什么你能看得见我,我却看不见你?这……这里不该是一片黑暗的呀!是不是我的眼睛?是不是我的眼睛?” 沈惜玉闻言初时一呆,后来立即明白,对方终于还是发现了这个自己隐瞒良久的事实。 “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常释天紧抓着自己的头发,近乎疯狂地乱吼乱叫,在地上不住翻滚。倏而跳起一掌削向岩壁,任由指尖鲜血淌下,痛如骨髓。却是猛地扑倒于地,蜷成一团,低低哭泣。看到他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沈惜玉整个儿心都碎了。 她深深明白,一个本来武功高强、英姿飒爽的人,突然间先后失去两样最为珍贵的东西,该会有多么的绝望无助!沈惜玉冲将上去,一把搂住常释天,将脸与之紧贴,哭道: “别这样!释天,别这样!你这样折磨自己,为妻会难过死的!” “为什么!为什么上苍如此不公?”常释天伸掌向天,抽吸着鼻涕道,“我从小没了爹娘,养父又为我而死。好容易练成武功,满以为找到仇家,可报父仇。偏偏连他也死了!如今,如今我成了个废人,以后还有什么用?什么用?” “不!不!你不是废人!你没了左手,还有右手。你没了眼睛,还有为妻!我要作你的眼睛,一辈子作你的眼睛!咱们现在性命尚且朝夕不保,还……还在乎这些干嘛… …” 常释天如受尽委屈的孩子,任由对方抱着,尽情痛苦。仿佛欲将一生悲苦,都随着眼泪抛去。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方才稍稍平静下来。常释天倚壁而坐,沈惜玉若小鸟依人般靠在他的肩头。他们就这样静静坐着,坐着。沈惜玉几次想要发话,却都因常释天呆滞的眼神而作罢。 “天窗这样的高,又为铁栅所封,是无论如何都出不去的!”常释天忽发语道。 沈惜玉见他突然说话,且语调平和至极,知道他已然全部想通,不由欣喜地笑道: “释天,咱们是别想出去啦,你又何必枉费心思呢?” 常释天似乎全没听到她的话语,仍是自顾自道:“倘若困死在这里,实在太冤枉了!何况那蛇穴与此相连,你不去找它,它自会寻上门来。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 “不不不!”沈惜玉吓得浑身发抖,颤着声道,“那……那太可怕了!”她一想到以往教徒身承万蛇噬体的恐怖景象,登觉毛骨悚然,寒意直涌。 常释天暗暗运气,一股热流立时由丹田上升,一瞬间已转了个周天。他手扶墙壁,将牙一咬,豁地站起,朗声说道:“惜玉,我的武功尚未失去。这便前去闯它一闯。如果闯得过,自会回来救你;若闯不过……” “释天!”沈惜玉不等他说完,纵身将其紧搂,“我,我绝不让你一个人去送死! 要去……要去咱们一起去!” 常释天静默良久,忽尔一笑,坚定地点了点头。沈惜玉亦是破涕为笑,攥紧着夫君的手,道:“释天,咱们走吧。” “嗯。” 两人说干就干,分别在洞中寻找起那条蛇道来。工夫不负有心人,常释天在角落一处将之摸到。那洞口很小,只可容得一人出入。 “惜玉,让我先走吧……” “可……” “蛇道里没有光线吧?你明眼人反不如我瞎眼人。再者,一但遇上毒蛇,我还能用身子堵住通道,你可立即逃脱……” “不!”沈惜玉尖声叫道,“我……我要与你死在一起!” “惜玉,听话。莫再孩子气了!”常释天淡淡笑道,“我是你的丈夫,理该如此。” “释天……”沈惜玉一时哽咽,不知该要说些什么。她转过脸去,心里却是暗暗忖道,“如果释天身死,我也立即自尽!” 主意打定,常释天深深吸了口气,随即埋身钻入蛇道。沈惜玉强忍住泪,尾随而入。两人一前一后,在窄长的蛇道中一点一点地爬行。沈惜玉口中念着佛陀,跟常释天于其中行行停停,不时问他是否安好。每次听到丈夫的回答,都会让她虔诚地谢一遍天地。在慢慢的行进过程中,焦虑、恐惧、欣喜、庆幸如海潮拍岸,一拨一拨地将沈惜玉淹没。便在此复杂无比的感情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忽而眼前一亮。 “出来啦?!”沈惜玉听到常释天的呼唤,一颗心几乎就要爆炸。“难道我们真的能得逃出来?”见常释天完全爬出,她也钻了出去。方立定四望,不禁头皮发麻,手脚发软,吓得浑身动弹不得。 “怎样?”常释天眼盲不可视物,立在当间儿,不敢乱走,“惜玉!你怎么都不说话?”见对方仍是一言不发,常释天不由害怕起来。他手向旁一摸,触到一条柔软之物。其表面粗糙,不似人皮,倒像是…… “蛇!!”常释天一手抄起那条毒蛇,自然而然地劲力一吐,但闻顷刻腥气四溢。 其右掌紫光闪处,一条蛇已齐崭崭地被切成了六段! “哇!” 沈惜玉如今方如梦初醒一般,大声尖叫起来。一个箭步,扑进兀自冷汗直冒的常释天怀中。见妻子没事,常释天这才放下心来。猛地,心中又是一抽,问道:“惜玉,这到底……” “太,太可怕了……”沈惜玉声音抖得厉害,在常释天怀中的身子抖得更是厉害,“蛇!全是蛇!一洞的……蛇!铺天盖地的蛇……”她感到常释天的手心,此时也在发汗。 沉默了片刻,沈惜玉又是一声惊呼。 “又……又怎么了?”常释天纵然胆大,可眼前一片漆黑,一切听了沈惜玉的描述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实比亲见还要可怖几分! “是……是是,是骷髅!好多骷髅!”沈惜玉虽为眼前重重叠叠、不住蠕动的群蛇吓得手足无力、浑身冰凉,然其偎于夫君怀中,胆色居然大了几分。战战兢兢地放眼四望,果然发现好几个蛇道出口。洞口附近,满是骸骨堆砌。想来自是那些绝望的囚徒不甘困死牢狱,而冒险爬到蛇窟,终为群蛇所杀。见大小毒蛇在那些尸骨上蜿蜒游动,想到自己马上要被群蛇分食,不由一阵晕眩,肚里翻江倒海,几欲呕吐出来。 常释天觉她的玉手越来越冷,知道对方实是怕得厉害。心中那最后的一丝侥幸,也已荡然无存。反而抱紧妻子,强打精神笑道:“惜玉,咱们就死在此地罢!”他想,与其受些零零碎碎的苦,倒不如自尽痛快。运起“紫竹拂云手”,便要向自己顶门插下。 手到半空,忽为他人所阻。 “常大哥,且慢动手……这可有些古怪……” 常释天觉得依偎在怀中的沈惜玉突然不再发抖,也自诧异,不禁问道:“怎么?”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悔教夫婿觅封侯”,摘自王昌龄《闺怨》诗。原有上句“忽见陌头杨柳色”,意指“忽然看到路边的杨柳发青,才后悔不该让丈夫前去求取功名,使其不能与己同度这可爱的春天”。这里引申为沈惜玉后悔带常释天来毒桑圣宫,弄得二人要命丧此地。然或者,在她内心深处,并不曾后悔吧。 第三十七回 皇恩若许归田去 沈惜玉长于西域,久居苗疆,见过不少中土之人一辈子也见不着的怪事儿。此万蛇一穴的可怕情形,虽是头一回碰到,却也不是第一次听到。然如今眼见两人身陷死地,那些蛇似却并无伤人之意,反在他们所站的四周,围成了个直径大约六尺的圆。五彩斑斓的群蛇以头触地,驯良顺服,仿佛在顶礼膜拜一般。 沈惜玉惊得说不出话来,呆愣了许久,方将其所见怪事道与常释天听。常释天闻说此等奇观,内里虽亦百思不解,只恨其双眼已盲,不能亲自去看个真实。突然间,一阵风儿刮进,沈惜玉猛地嗅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她寻味细细一看,竟是发自溅于常释天衣裳之上蛇王碧血! “难道是这蛇血的味道,令群蛇敬畏不前么?!” 她讲自己的发现对常释天一说,接着又壮大胆子扶他往前踏出几步。蛇毯一阵骚动之下,立即便为两人裂开了一道缺口。他们又试着走了几步,群蛇纷纷让道,方才立脚之处也即刻就为余蛇填满。 “果然!果然!这蛇血的气味,令群蛇把常哥哥当成了蛇王,所以才没有伤害我们!”沈惜玉欢声笑道。 两人有此一发现,直如溺水之人拉到了救命稻草,终于找到了可以逃出生天的方法。他们欢喜之余,只觉浑身都兴奋得抖个不住,相拥相扶着缓缓前行。众蛇一路相让,容两人通过。常释天、沈惜玉稍稍加快了脚步,七拐八拐,总算越过重重蛇障,出了洞来!外面阳光大好,刺得沈惜玉几乎眼张不得。 “咱们出来了!释天,咱们终于逃出来了!” 沈惜玉高兴得发狂,拉着常释天又叫又跳,又哭又笑。两人跳够笑够,都累得躺在地上,仿佛整个人都虚脱了。常释天万没想到自己还有生还之日,更觉思绪万千,恍如隔世。唯叹眼盲臂折,成了废人。所幸有此红颜知己今生作陪,心里终于放下最后的负担,不复遗憾。 两人歇息了好久,这才继续前行。原来这云贵之地,泉眼极多。而各处泉水四通八达,或隔或连。初来时赤岩映字一法,便是欲以此探知现下四十二处泉眼中,哪里水面下降,可进圣宫。那毒桑圣宫地处群山环绕之中,只有这四十二处泉下有路可通。沈惜玉长年居于此地,虽没来过“骨蛇天狱”,但其大致方位总还了然。况谷中地形并不复杂,所以很快便找到圣宫所在。 眼下常释天失明残臂,已然不是宋奚遥的对手,圣宫中教徒又多,两人小心前进,很是忐忑。然历过适才同闯蛇穴后,便若死而复生。如今,他们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早已不以个人的生死为意,只求永为连理,永不分离。迈着坚定的步子,渐渐逼近圣宫。 沈惜玉彷徨四顾,忽然叫出声道:“奇怪,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她竟看见在圣宫之外,到处满是毒桑教徒的尸体。有的一刀刺穿他人,有的与邻近相拥而死,更有的把剑自砍,举掌自插,横七竖八,惨不忍睹。 “难道是教中陡生内讧?”沈惜玉见死者均着圣宫服色,又有不少故交旧友,难免心中伤感难过。常释天听沈惜玉讲了所见怪异,肚里狐疑不止。沈惜玉让他暂且呆在原地,自己壮着胆子悄悄潜入宫去。宫中一片死寂,仿佛到了冥界森罗殿一般,只可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息。宫内情形也与外面一般无二,好像此地曾经历过一场大血战,而却无有一人生还。她找遍了各处,唯独没见到宋奚遥的尸身,却不知那奸贼到哪儿去了。沈惜玉俯身检查一具尸体,见他半边脸为人生生削去,伤处的血呈暗黑,溃烂发臭,想来已是死去多日了。 沈惜玉想起他们在少林之时,自己揭露了宋奚遥的恶行后,那几个门主便似略起反叛之意。只是权衡当时形势,仍然带了宋奚遥离去。难道便是他们煽动教众造的反?可她见死者当中,互砍互杀的固然有之,而更有不少是自尽而亡。那些尸体之中,许多人肢体破碎,残缺不全,似乎在角斗中拼命搏杀,不顾自身伤痛,宛如发疯一般。 她确定了没有危险,心悸之余,这才搀了常释天进来。两人在尸丛中缓缓而行,常释天听着沈惜玉的描述,鼻中嗅见腐尸的怪味,觉得此事太过诡异,简直不可理喻。他们来到先前与宋奚遥见面的大殿,内中惨境依然。突然间,一位背倚墙壁,抱琴而坐的素衣女子跃入了沈惜玉的眼帘。 “东方夫人?!” 常释天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还能在这儿遇上曾邂逅于呼延山庄的东方夫人。他由沈惜玉拉着手,来到坐于地上的东方夫人面前。沈惜玉见她容貌依然,神色祥和,只是面白如纸,已然气绝多时!见她身上衣服完好,没有一丝创伤,只是嘴角溢出一行早凝固了的血迹,显是身受内伤而死。 “难道她会与这灭教惨祸有关?” 可惜如今东方夫人人已亡故,个中真相自也无从得知。沈惜玉发现她右手所置处的地上,有几个血字。这字弯弯扭扭,似是她临死前拼尽全力所书。沈惜玉细细读来,却是“琴皇宫宝玺”五字。他们思索良久,想或是这东方夫人肯求有缘来客将她怀中古琴,送到京城皇宫一个叫宝玺的人手里。 乾隆听常释天讲到这里,听闻师父托付他人送琴上京与己一节,登时傻在了那里,须臾回不过神来。常释天将那把一直放在座旁的琴,由妻子搀扶着,跪地双手呈举道: “臣打听过,有人言道皇上曾用过此一化名。臣不敢枉自臆断,却是将琴一同带了来。 请皇上圣裁!” 乾隆闻言一个激灵,拖着步子走下樨来,接过沉甸甸的琴,心里思潮翻涌,喉中似有一物哽住,发不出声来。他怔怔看了看常释天,见他虽则面向自己,却并未与己目光相对,方信其目已盲。他捧着宝琴,才转过身,脸颊一烫,一行热泪不经意地就淌了下来。他生怕为对方看见,连忙掩饰地将泪拭去,失魂落魄地归位原座,将头低垂。又听常释天的话音钻入耳道:“这次前来,臣还有一事相求!” 乾隆思绪芜乱不堪,虽将对方话语收入双耳,却仍将之拒于心外。 常释天见圣上良久未有答复,自己看不见此刻殿内情状,只得斗胆轻声发语道:“这次前来,臣还有一事相求,望圣上恩准!” 乾隆无力地抬起头来,嘴角抽了抽,问道:“甚么?” 常释天一只手向旁缓缓探出,为妻子一把抓住。他与沈惜玉手心相对,内里方觉踏实,清了清嗓子,朗声奏道:“臣恳请圣上准许我辞官归隐。” “甚么?你们要离开这儿?”乾隆一下离座跃起。自知失态,却又坐下,侧目瞥了沈惜玉一眼,道,“是朕亏待了你么?” “不!不是!”常释天吓得慌忙不住叩头。沈惜玉不懂宫廷礼节,也绝不轻易向他人磕头,哪怕对方是皇帝老儿,亦是如此。但现见丈夫如此这般,却是心甘情愿地跟着照作。 常释天定了定神,一字一顿地说道,“臣如今目盲臂残,已是一无用处。况今生得此佳偶,不再存有他想。只求往后能过上安省的日子,快快乐乐地渡此余生。只求皇上准我乞回骸骨,辞官隐退。” “这样也好,也好……”乾隆向来不强求于人,唯愿他人真心为己办事。见常释天情状堪怜,有些心酸地说道,“朕念你这几年来为朝廷四处奔走有功,赐你黄金万两,绸缎千匹,与你夫人享福去吧。” 常释天夫妇闻之,连连谢恩。本来,常释天因为杀父之仇,十年苦练武功,天涯海角找寻仇家。可到得头来,却发现仇家早死,种种辛劳不过换来一场空;而沈惜玉争强好胜,为了与姐姐的一个赌咒,不惜挖空心思设计布局,得罪天下豪杰,终成了为黑白两道的公敌,人人欲除之而后快。以后总免不了躲躲藏藏、天涯逃亡的生活。这些日子,两人共同品尝一切人间百味,生死关头,终于逃出鬼门关外,此刻有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把一切名利恩仇都看得淡了。均以为人生在世,自当及时享受这人世间的快乐,又何必为那些身外之事而萦怀于心?因此,两人决定豹隐苗疆,不复回转。毒桑教既毁,自不必有甚后顾之忧。那里看似危险,实是最安全的地方。 乾隆见常释天要走,心中虽然不舍,却也不好勉强。眼看二人郎情妾意,心里很是苦闷。 此刻的和婧公主府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常释天、沈惜玉的际遇,诚可谓奇之又奇,险之又险。而当姚水衣与白岚猛然间知道,这个“姚颀”是金四爷所扮;那曾在“通门客栈”与其共处数日的金四爷,却便是当今圣上乾隆时,这份震惊,这份惶恐实不下于天地崩裂、沧海枯竭。 白岚更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侄女白漓已被乾隆认作了义女,此刻,自己也是皇亲国了戚。只是白漓终究未将其与皇阿玛的真实关系告之,怕徒惹麻烦。三人方才各自郗歔世事无常,不可捉摸,却闻得外边值事太监扯开刺耳的尖锐嗓子,划破昏黑的天际,道:“皇上驾到!!” 这四个字直如利剑,径刺入众人耳中。座上之人手足无措,尚未回过神来,乾隆已然袍褂齐整地跨进了屋来。水衣、白岚吓得撞翻坐凳,滚翻在地,连连磕头道:“草民恭迎圣驾!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却是白漓所教的话儿。乾隆听了,脸上浅浅一笑,旋又倒耸起眉头,哑声道:“都起来罢!”两人这才战战兢兢地立起身来。 姚水衣抬眼打量这位“大哥”。见他一身团龙湖绸长袍,腰束缎金丝绦,气象威严,神情庄重,一派雍华气度,俨然便是帝王之相。只是眉间愁云密布,一脸感伤。与其在“通门客栈”及塘沽家中时的形象全然不同,心头不由一凛。 白漓见阿玛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不知发生了甚么不愉快的事。然其毕竟是个伶俐人儿,当即上前福了福,陪笑道:“皇阿玛驾临,女儿真是脸上有光!”说着,请他坐了上首。乾隆缓缓坐下,抬眼见三人侍立一旁,两颊都带泪痕,不觉将口一抿,皱皱眉道:“怎么啦?都哭成这个样子?” 白漓被他一问,眼中不禁又是一湿,轻叹口气,幽幽说道:“原来姚姐姐也认得小东哥哥,听说他……他死了,大家都很难过……” “哦……” 乾隆本为师父之死,耿耿于怀,心内不得平静。女儿的这一番话,却再次触动了他的伤心之处,几乎就要失控。他强自眨了几眨,略略收摄心神,招呼三人坐下,又摒退下人,正待发语。忽然,姚水衣扑通跪下,不敢抬头眼望皇帝,颤声说道:“皇上!您不以小女子以往种种不敬为忤,小女子很是感激。但陈大哥他实是好人,但望皇上开恩,饶他死罪……” “嗳,”乾隆将之扶起,见她眼中噙泪,楚楚可怜,心里一软,温言道,“朕明白,朕明白……他是汉人,一心便要匡复汉人的江山,将咱们满人赶出关外。对他来说,可算是天经地义之事。但朕既站在了满人的立场上,与他便是敌人!虽然朕爱他乃文乃武,才华出众,又是朕的……咳,知己。然此乃国家民族的原则问题,也不是朕一人便说了算的,你急也没用。唉,朕只盼他可迷途知返……” “但……但但您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呀!皇上,您是万乘之尊,大清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只要您能宽宥于他,一句话下,不就成了?您这样说,就是不想放过他么?我……我”姚水衣说到这里,将牙一咬,抬其头来,直面对方,朗声说道,“我愿一生为您作牛作马……便,便叫我作任何事情,我我我都甘之若饴,决不反悔!……” 姚水衣此刻已知,陈家洛所在的红花会,乃是反清组织,便是叛党。尽管以其上乘武功,不一定就会被俘。可关心则乱,姚水衣心里极怕红花会以后一旦被剿,情郎便要被判杀头。陈家洛是她生平最珍爱的人,为了他,姚水衣虽然怕得浑身发抖,可也要不顾一切地为其求情。 乾隆本欲来白漓府邸换换心境。可水衣如此一闹,却令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以前曾有一回,一名宫女不小心在他面前打碎了一盏香炉。乾隆当时勃然大怒,便欲好好严惩这丫头。可他一望见那女子泪汪汪的双眼,却突然又宽恕了她的过错。事后,他一脸认真地对女儿白漓说,其实他这个人的心肠是很软的。白漓一听,内里好笑脱口便道,阿玛你其实是个对女人特别心软的人。她话说出口,方觉失言。谁知乾隆竟毫不在意,反哈哈大笑道,知我者,漓儿也。 而此时此刻,他望着水衣那张满是凄苦与企盼的俏脸,见她对心上人的这份浓烈的挚爱,突然想起了韦玥妍来。想到自己对她的一往情深,百依百顺;想到她对自己的冷漠绝情,恩将仇报。一股无名妒火刹时间填满了胸臆,两者间的天差地别,终于令他失去了惯有冷静,将一腔苦闷发泄出来,狠狠一拍桌子,大声喝道:“怎么?他几次想要谋害寡人,难道朕还容得下他?我也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朕不是圣人,没有圣人的胸襟!他既然对我无情,我便不必对他有义!告诉你,你不用在此向朕指手画脚,寻死寻活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若落到朕的手里,哼哼,哼哼,便有得好看……”他的吼声越来越大,最后竟尔面红耳赤,气喘连连。将两只手撑在桌沿,怒目直视着惊慌失措的姚水衣。 姚水衣见他震怒的样子,吓的再不敢说些甚么了。嗦嗦地在地上连连磕头,直将血也磕了出来。 “好了,这件事就别再提了……朕倦了,漓儿,好好款待二位,朕这就回去……” 乾隆一阵发泄过后,心里略舒畅了些。见水衣磕出血来,却不觉有些内疚。只是当着众人,不好立即认错。只得甩一甩袖,转身便走。 “是是,阿玛走好……漓儿恭送阿玛回宫……”白漓实在不明白,一向敌不过女孩子眼泪的父亲,今天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姚水衣、白岚跪送皇帝回宫,水衣默默望着乾隆尚自起伏的背影渐渐远去,嘴巴动了动,不知说了些甚么。鼻子一酸,又自落下泪来。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皇恩若许归田去”,摘自柳宗元《皇恩若许归田去》诗。 第三十八回 远游无处不消魂 这一夜,乾隆都无法入睡。 东方夫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她是个好老师。教武功时,不厌其烦地向弟子讲授,便是听其清泉般的嗓音,也是一种享受。 她是个美妇人。高鼻深目,皮肤白皙,长发过膝,艳若冰雪。乾隆对其,有种超越了师徒的感觉。这种微妙的感觉,不似他同孝贤皇后,同左婧如,同韦玥妍间的男女之情,而是一种且敬且爱的恋母情结。只觉得与师父在一起,倍感亲切,倍感温馨。 现在,东方夫人竟就这样死了。她死得毫无征兆,也决不会有任何征兆。乍闻噩耗,固然令人伤怀。然现下时久,乾隆心中更有一番酸涩难当的滋味。仿佛一块千斤巨石,压在胸口,便是欲待双手去推,可却要人从何推起? 今日他破天荒地独身而睡,直如烙饼一般,左翻右翻,始终不得安稳。烦得心头恼了,索性钻出被窝,一咕噜坐起。沉吟些许,披上衣服,抄起案头的殇羽宝琴,纵身跃窗而去。 面前是一条熟得不能再熟的路。 从乾清宫到慈宁宫,乾隆施展开“心猿易形步”,于墙上檐顶飞奔。其人一闪间,早纵出了数丈之外。再加彼时天黑目昏,诸物难见,虽有不少侍卫巡夜经过,亦无丝毫察觉。 他由秘道直至铁帽儿胡同那家四合大院。这是他以前时常偷出宫的秘密所在,也是他带了闯宫盗琴的东方夫人出逃之地,更是他初次与那个冤家韦玥妍会面的小小天堂。 这破旧的院落,会让人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的感慨。而乾隆此时心中所想的,却只有东方夫人一个。 院心石桌依旧。乾隆小心翼翼地将琴放在桌上,慢慢坐下,借着月亮的清辉,凝视着这把殇羽琴。 “元神下照,回光静定。我纳一口气,三分实,七分虚,至泥丸,达空明。窍窍冥冥,昏昏默默,一切都安静。神守意在,不舍不离……”他暗暗运诵起东方夫人所教的心法口诀,将丹田内的真气顺着奇筋八脉,于体内游走了数个小周天,旋即通过手太阴肺经,送至两手十指。刹那间,指尖上真气盈满,乾隆抬手画过琴弦,弹奏起东方夫人教的古曲《紫微变》来。 曼妙清越的琴声由他如彩蝶般飞舞的双手间倾泻而出,很快便注满了整座院落。乾隆的心如流水,随着曲子忽远忽近,飘荡幽游,浸润在无限的平和之中。蓦地,他心头一颤,手上一抖,停了曲子。因为有件奇怪的事儿发生了:他察觉到,殇羽琴居然会有七根弦! 殇羽琴乃康熙皇帝御赐之宝,听说在打磨此琴之时,琴师不小心弄断了羽弦,却意外发现其音色骤然间变得奇美。然一但安上羽弦,登时又成凡品。对于其它的古琴,即使有心如此,也没再出现第二把殇羽。故而此琴遂成了独一无二的天下至珍。如今,猛见宝琴安上羽弦,岂非怪哉?难道这竟会是东方夫人的所为么? 乾隆一怔之下,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沉吟良久,手不由自主地一拨羽弦,那琴身一跳,震了数震。 “这……” 乾隆仔细察看琴身,终于从琴底“凤沼”孔里,找到了一个极小的油布包。他伸手扯开封线,顿有一张折了又折的纸笺掉落。乾隆心内愈发惊奇,拾起来借着月光展开一看,居然就是东方夫人的笔迹!他看到这些歪歪斜斜的字,仿似重见旧人,眼前一阵模糊,定神读道: 宝玺: 当你手拿到这封信时,为师恐怕已不在人世了。 为师在这个世上,除了呼延公子外,就你这一个徒儿兼朋友。虽然你不大老实,可也总是个好人。 我一生营营役役,为了复仇奔波,却从未得到过片刻真正的快乐。没人知道我的身世,了解我内心的苦闷。 为师是教过你古曲《紫微变》的,相信你定能找到此信。本来,我应带着一生的秘密入土,然后来仔细一想,那本《圣蚕秘笈》若不传世,诚无颜见列位祖先。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父的话,请务必于中秋之夜,到五松山上呼延山庄大厅之内。午夜子时,当能找到《圣蚕谜笈》及写明了我族悲惨遭遇的书信,以承我族不二绝学。感激涕零 寂寞或绝 “呼延山庄?”乾隆脑中灵光闪过,猛然间想到了韦玥妍曾经说过,她为花年龟挟持后,曾被带到呼延山庄。后蒙东方夫人与常释天相救,才可脱离虎口。 他这一出神间,手中便是一战,又有一件物事哒地掉在了地上。乾隆定了定神,俯身拾起一瞧,却是件极薄的暗青短衣。触手幼滑,直如无物,竟没落下半个针脚! “两位请!” 少林寺天缘方丈笑着招呼两名客人道:“不知二位檀越大驾光临鄙寺有何事指教?” 那年长的客人皓发苍白,神色雍容,起来躬身一礼,徐徐言道:“我们两个打扰大师清修,实在抱歉得很。只因先前咱们惹上了个不小的麻烦,方错过了贵寺主持的武林大会。一路上,也陆陆续续地听说了些会上的事儿,只不知后来结果如何?大师是否知晓那乾元教的所在?” 天缘略呆了一呆,本来半开半闭、深不可测的双目忽地放出光来,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番,随即垂目隐晦,合什道:“说来惭愧!这次少林为魔教恶徒玩弄于鼓掌之间,都是老衲无能所至……唉,别说是那魔教的巢穴,咱们就连对方半分的底细也不清楚啊! 后来大家武林同道间商量来,商量去,终于还是一无所获。各大门派均感面目无光,枉称人雄,个个败兴而归。” 那年轻之人听在耳中,浓眉一跳,亦起身合什还礼道:“既然方丈大师也不明了,咱们便不烦劳了,就此告辞!告辞!”年老之人笑笑,跟着一礼,随后转身欲走,却忽闻背后一声叫道:“请留步!”回过头来,见天缘眼中重现毫光,直指人心神,口里颤声问道:“恕老衲无礼——敢问老檀越手中宝剑是从何而来啊?” 那年老之人低头望了眼沉甸甸的属镂剑,抚须浅笑道:“这个嘛……请恕老头子无可奉告。” 天缘方丈给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白眉一竖,青气上涌,脸色蓦地一阴,厉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说老实话,此剑乃是当年五台山上胡大侠身死之后的唯一遗物,为江湖视作珍宝,历来都是由鄙寺代为保管。只于年前的二月间,老衲无能,将之为一陌生男子夺走,至今也是下落不明。可不知如何会落入了施主的手中……” 那年老之人呆了半晌,复狡猾地笑道:“现在是物归原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甚么?” 老人并不理会,拉了青年的手,转头便走。 “等等!” 天缘一急,右手宽袖拂过,激起一股劲风。天缘自幼便得师尊垂青,传授了少林两大绝技“分花枯叶手”与“易筋经”。而“易筋经”的修炼,在乎于无欲无想,这是任何一个有心习武之人都难以办到的。故其内功大多来自“分花枯叶手”,反不及他师弟天孽偷学的九阳神功那么深厚。“分花枯叶手”虽是一门擒拿手法,却又与他的不同。 其将擒拿术揉于七十二绝技的“破衲功”中,气劲随袖而生,圆转如意,王道和平。全不似“分筋挫骨手”那般狠辣霸道,乃是最最上乘玄妙的武功。 天缘这一拂之力,于半途急转,形成一个漩涡,恰恰卷中了老人提剑之手。那老者骤感属镂宝剑后端重若千钧,眼看便要脱手而去。直将右腕连动,一下使出四招剑法,登时消去了兹力。虽说他那是在使剑,可却所动甚微,并不出刃,乃是取其剑意而已。 天缘见他的手法精巧,快捷绝伦,功力远胜自己千里,心下骇异之余,自知不是对方敌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远远出了山门。 “胡老前辈!咱们这下该去哪儿救人?” 石泉上人胡铭官似乎全没听到他的话语,一面捻须一面喃喃自语道:“少林方丈适才所使的拂袖功夫,当是其闻名天下的‘分花枯叶手’了……嗯,果然了得!不同凡响!崇儿能从他手上抢得属镂剑来,倒也算是侥幸……” 原来,这一老一少,便是欲待从乾元教内救出徒儿、师兄的石泉上人和陈家洛。武林大会上的异事,早已沸腾了黑白两道,在外传得神乎其神。他们离开了姚宅之后,一路上听到不少江湖人物谈论此事,心里了解了个大概。又获悉乾元教曾现身少林,忙心急火燎地赶了来,终于还是一无所获。两人无可奈何地下山找了间茶馆坐下歇歇,准备伺机再探究竟。 见石泉上人想得出神,答非所问,陈家洛心头焦急正没理会间,突然听到外面大街上吵闹起来。他是个好管闲事的热血青年,本无坐性,向上人打了声招呼,一把抄起“姚颀”所赠的庭花宝剑,径直走了出去。步出店外,家洛看见有五个家丁打扮的精壮汉子,正扯住了一位姑娘不放。那姑娘面色焦黄,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大声哭叫道:“各位大爷,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我已与人订过亲了,不能再嫁你家老爷……” 一名瓜脸家丁上前呵呵笑道:“你说甚么呢,啊?咱家老爷能看得上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份,还有哪里不满意的?给我走罢!”另几个一声哄,纷纷应和。 姑娘神色张皇,步步后退,脚下一个不稳,啊哟一声,跌坐在地上。一名满脸横肉的汉子踏前,如老鹰捉小鸡般将其揪了起来,嘿地扛上肩膀便要走。陈家洛最看不惯以强凌弱,欺负妇孺,心头火起,正欲出手阻拦,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名少年,站在众家丁面前,一揖到地,赔笑道:“这位大爷!既然她不愿攀你们老爷这门子亲,那是她时运低,没福气,你们又何必如此强求?何况,君子有成人之美,这位姑娘已有了主儿,就该成全她嘛!老子曰……” “妈的酸秀才!甚么老子小子的?谁与你在这罗罗嗦嗦,夹缠不清?哎哟,难不成你就是她的相好么?”那家丁说着,疤脸上现出淫兮兮的笑。围观众人一阵哄笑,少年与姑娘的脸上俱是大红。 一个汉子上前,用手在少年肩上一推,喝道:“臭小子给我滚一边去,莫要多管闲事!”少年立足不住,噔噔噔噔连退几步,叭哒一声,从身上掉下一件物事。大家伸脖一瞧,竟然是把金灿灿的短剑!陈家洛见了一呆之下,心中暗道:“又是一个白岚!” 金剑在日光下发出黄澄澄的光,直晃得几名家丁两眼发直,轰地一声,上来就抢。 那少年大急,扑过去恳求道:“各位行行好!此物关系重大,失不得的!” 他们见了此物,早是垂涎三尺,哪里容他分说?一把将其搡倒后,扛了姑娘,拿了宝剑转身便走。却在此刻,众家丁忽觉一阵风过,眼前一花,肩上一轻,手中一空。待其反应过来之时,姑娘没了,剑也丢了。再揉揉双目,定睛一看,眼前却不知何时多了名俊雅的青年。见他二十来岁年纪,长身玉立,剑眉大眼,面上含怒,威风凛凛,正是陈氏三公子家洛! “喂,你小子又是何人?胆敢挡在大爷的面前?也想管闲事么?” 陈家洛晃了晃手中金剑,冷冷笑道:“哼哼,既然知道这是闲事,就莫要去做。否则,最后终究是自己吃苦!” “呀,金剑给他抢啦!别与他嚼舌根,揍他!” 他们发一声喊,迳向对方冲来。陈家洛嘴角一翘,右手轻轻扬去,一道金光直射出去,迎着风儿晃几晃,旋即杳了踪影。陈家洛错步斜行,从被其点了穴道无法动弹的众家丁间穿过,那姿势美到极点,引来围观百姓的喝彩。他卖弄够了,脸上得意而笑,步至兀自乱抖的姑娘面前,柔声问道:“这位姑娘,你没事吧?”那女子噙着泪,抬头望了他一眼,迟迟疑疑地点了点头。 陈家洛又走到少年面前,见他年方二十上下,面如美玉,眉清目秀,玄布青衫,十足的书生装扮,不觉微微一笑,道:“兄台,方才借用了一下你的宝贝——嗯,果然是把好剑……现在,还给你罢!”说着,从背后抽出剑来,递在少年手中。 那少年满是感激,又是一揖到地,方张口欲谢。陈家洛怕他罗唆,摆手制止。回转身来,对那几个僵立当场的家丁厉声喝道:“你们几个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就说海宁陈阁老的三公子陈家洛救下这位姑娘,奉劝他最好打消了强娶的念头!否则,本公子绝不饶他!”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远游无处不消魂”,摘自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诗。“消(销)魂”在原诗中,指代诗人各种复杂的心情。这里是说陈家洛无论走到哪里,总会看到让人不平的恶人恶事。 第三十九回 走马西来欲到天 海宁陈元龙家备受两朝君王恩宠,那是天下尽知的事儿。 这几名汉子毕竟是官宦人家的下人,尚且有些见识,忌惮陈家的威势。何况其现下重穴被封,哪个还敢强项出头?都忙不迭地连连称是,陪起小心。陈家洛见他们个个奴颜挂面,胆小怕事,脸上冷冷一笑,脚步斜挫,向前飘纵而去。于每人背后“神堂穴” 拍掌一印,身子微转,又踏回到了原地。 众家丁一得自由,也顾不得说甚门面话儿,唱声叨扰,撒开腿便跑了个没影。那女子跪到跟前,纳头便拜,口中连颂恩公,不愿起身。陈家洛将她扶起,心中怜惜,又自己掏出几锭银子递过。年轻女子推托了半天,见对方心意诚挚坚决,这才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地抽身离去。这时,看热闹的人也尽已散了,陈家洛转身欲行,忽被那书生拦在了跟前。 “怎么?”陈家洛最怕人在面前罗嗦,不觉皱皱眉道。 “这位大侠……”少年一礼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家洛疑惑地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略一沉吟,点点头,徐徐道:“我正与人在茶馆吃茶歇脚——你且随我来吧!” 书生道了声叨扰,随着他跨进了茶馆。先前,石泉上人曾出门看过外边的情形,见陈家洛一人应付得来,心里定了定,便又回去继续吃茶。如今陡见两人连袂而入,内里颇为诧异。陈家洛无奈地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世伯胡老先生。他不是甚么外人,兄台有何指教,于此但说无妨。” 那书生冲胡铭官一礼,朗声道:“老先生好——小弟姓钱,单名一个志字。哦,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秦家村。小弟奉了家严之命,到临潼柳家行……行那个……”他话说到这里,突然将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扭捏了半晌,方小声续道,“……那……那柳家与我钱家是……世交。柳家小姐与我也……也是……是指腹为婚的……那个……”他抬起头来腼腆一笑,“家父近来身染小恙,病势虽不凶险,然却缠绵不愈。村上的老人说,得要喜事相冲才好。所以么,就……这门亲事……嗯……又因为聘礼……”将金剑放在桌上,“……太过招摇,家父恐我有所闪失。所以,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要请一个本领高强的镖师,护送小弟前去临潼。说来惭愧,这剑鞘剑柄虽是纯金,却然卖它不得。区区家中圣贤之书虽无万卷,也有其千,可也向未于内找到黄金之屋,当不得甚么银子。 小弟祖上姓钱,手里其实无钱。只怕那镖师漫天要价,供他不起。然适才见兄台身手不凡,这个……这个么……呵呵……” 陈家洛见他叽叽歪歪地说了这一大通话,却原来是要请自己一路护他前往临潼行聘。此刻他们救人要紧,哪有闲情去管他人之事?家洛虽有一副古道热肠,只是权衡下来,师兄性命更觉要紧。他微微一笑,正待婉拒,忽然一旁的石泉上人发话言道:“助人乃快乐之本。钱公子可以有此佳偶良缘,一举两得,咱们自然乐得相帮!你大可放心… …” 书生钱志闻听,刹时面露喜色,欢呼一声,连连行礼称谢。约定好明日动身,这才欢天喜地地回去报信了。陈家洛惊异于上人怎么竟置自己徒弟生死不顾,而要去管这档子闲事,脸上放出阴晴不定的神色。胡铭官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未待其出声,先发问道:“家洛啊,你看钱志钱公子此人如何?” 陈家洛心头一跳,顿悟其话中有话,不由暂止了疑问的念头。然他阅历尚浅,一时猜不透对方的意思,不知该要如何回答这看似突兀的问题,直愣了半日,方结结巴巴地答道:“这……这个么……他……他是个迂腐老实的读书人……就是话罗嗦了些……唔,他的身上……好像有些古怪,可我就是一时说不出古怪在哪儿!” 石泉上人听了,赞许地笑道:“家洛,你久居苗疆,与世上的人,世上的事看得不够通透。不过,你还能察觉出他的古怪,倒算是有些根基!” “是!先生教训的是!晚辈蠢笨,肉眼凡胎,真真惭愧得紧!还请前辈不吝指教一二,教我可终身受用……”陈家洛脸上火烫,讪讪地说道。 “家洛,你这可也太谦虚了——你看那钱志两眼有神,步履稳健,手提金剑直如无物,显然便是个习武之人。既然他身怀武艺,又缘何装做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模样,还甚至要我们护送他前去临潼呢?家洛,你的学识应该不菲,当知晓临潼那儿有个出了名的地方……” “鸿门!” “哼!鸿门之宴,宴无好宴!依老夫看来,那钱志多半是乾元教的人。” “原来……原来这却是个请君入瓮的毒计!”陈家洛背上汗透,一个哆嗦。 “不论事实究竟如何,倘若我的猜测没错,那便可省却咱们不少周折。倘若钱志不是邪教教徒,反正咱们眼下也没什么头绪,做件好事,积积阴德,即使眼前会柳暗花明也不一定……” “……秾钎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 洛水上,月明如皎。客船舢板沿边,立有一翩翩公子,因为触景生情,不禁暗诵起曹子建的千古名篇《洛神赋》来。念着念着,他忽然间好像想到了甚么,不禁脸上一红,面带羞涩,低垂下头不言不语。 舱帘微动,钻出一名白面书生,他从后轻拍对方肩头,直将兀自出神的年轻公子唬了一大跳:“啊!……钱兄,原来是你……” “陈兄,你看这洛水如画,碧波送舟,好一副风月无边夜色图。” 陈家洛转脸怔怔地望着目光闪动的钱志,旋叹了口气,仰天而道:“自古良辰常有,佳人难求,钱兄真可算是有福之人。”他话到这里,突然想到对方身份尚且可疑,便没再继续下去。 钱志神秘地微微一笑,低声道:“惶恐惶恐……但不知陈兄可有意中之人?” 陈家洛难以启口作答,只是淡淡一哂,曼声吟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切都随缘罢……” 钱志心底似乎有所触动,与再不言语的陈家洛一道立在船头,任凭江风拂面,吹醒头脑…… “老伯,晚生乃登封秦家村钱志。奉家父之命前来拜望贵府柳老爷,望老先生代为通报一下。” 那老管家接过钱志递上的贴子,上下打量了三名来客一番,道声稍候,转身进了宅子。陈家洛侧目瞥了眼低头不语的钱志,见他满面通红,显出万分拘谨的样子,不觉转脸与石泉上人交换了个眼色。 不多久,那老管家浑身堆着笑意地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欠身说道:“老爷有请三位贵客!”钱志像孩子一般冲着陈家洛一笑,喜气洋洋地跟着老管家进了府门。陈、胡二人又自对视一眼,也次第跟了进去。 宅子里曲径幽回,怪石灵泉,与景致幽雅的姚府,可谓是相得益彰,各尽其妙。陈家洛人虽生在江南,却于北地两处见到家乡的园景,不由得心有所感,谓叹难已。三人随着管家进到大厅,见上首端坐着的一名富绅打扮的老者,观其眉目和善,须发皓白,便让初见者也平添几分亲近。其座旁尚有一位老妇,虽亦祥和之至,然其顾盼神采富贵有余,雍容不足,难与乃夫同日而语。他们两人一道起身,纷纷红光满面地迎了上来。 那老翁哈哈大笑,捋须赞道:“好贤侄!你可总算是来了。听说你父亲他近来身子不爽,教老夫一直萦怀语心,现下可好些了么?” 钱志略点了点头,低声道:“也好些了……他老人家很惦记着伯父伯母……临行时曾一再叮嘱小侄要多多孝顺两位……” 柳老爷双手重重地一拍钱志的双肩,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番这位多年不见的世侄,不禁又自咧开大嘴笑道:“好!好!果然是好人品,好气度,哈哈哈哈!”侧眼瞥了眼呆立一旁的陈家洛和石泉上人,问道:“这两位是……” 钱志涨红了脸,一一介绍道:“这一位是胡先生,这一位是陈公子。小侄这一路上都多亏了两位义士保护,才能平平安安地来到世伯府中。” “哦?老夫在这里可谢过两位大侠了……”那柳老爷拱手一礼道。 “不敢,不敢……”陈胡二人赶忙还礼。 一旁的柳夫人突然笑道:“老爷你也真是的!见到志儿高兴得甚么似的,怎么还不快请他们坐下?” “是呀!是呀!老夫实在是欢喜地过头了,二位大侠恕罪!请上坐!”柳老爷猛拍脑门,一脸抱歉道。 三人谦逊一番,各自坐下。丫环侍仆们端茶奉点,忙碌了好一阵子,柳老爷方与钱志他们重搭上话。他问起钱志家里的状况,钱志都一一详细回答了。后来又问及陈家洛与石泉上人,家洛胡乱捏造了他们的身份来历,加上这钱公子呆气发作,在其中东插一句,西插一句,啰啰嗦嗦地夹缠不清,直将陈家洛他们搅得兴味索然,昏昏欲睡。若要不是其对于钱志及柳家尚且疑窦重重,恐怕早就要告辞走人了。 他们谈了半天,钱志这才扯上了正题。他从包裹中抽出金剑,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说希望柳世伯能答应这樁亲事,以慰乃父殷切之心。柳老爷闻听,哈哈大笑,道:“好贤侄!老夫与你爹爹是过了命的交情,你和娴儿同日出生,早就结了娃娃之亲。况你们两个又是青梅竹马,打小一块儿长大的。要不是老夫年前调职升迁,也不会牵儿带女地搬到此处。现在辞官赋闲在家,眼见得女儿日长,对于此事早就萦怀于心。如今钱兄命你上门行聘,正合吾意。娴儿能有你这般的好夫婿,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钱志闻之,连道惭愧。 柳夫人却笑道:“志儿,你就别谦虚啦。老身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历来好学上进,诚恳踏实。一别数载之后,更是长得一表非凡,人中之龙。把娴儿托付于你,老身也就放心了。” 柳老爷朗声唤来一名丫环,道:“梅儿,去请小姐出来见客!” 那丫环梅儿应了一声,满面春风地退了下去。没多久,但闻钗环叮铛,一名女子跨进门来。陈家洛与石泉上人好奇地向外望去,但见此女面如桃花,唇沾丹朱,身段风流,步履轻盈。一身青色长裙,配一张秀雅俏面,真真是好一位千金小姐,窈窕佳人。 且不说陈家洛神为之夺,就连石泉上人看了,也有些心旌摇荡。钱志呆呆地瞅着未婚妻子缓缓走到父母跟前,曲膝一福,娇声唤道:“爹爹,娘亲在上,女儿这里有礼了。” 柳老爷捋须一指钱志等人,道:“娴儿,来见过这三位贵客——那位就是你钱伯伯的儿子,也是你未来的相公钱志钱公子。” 那柳小姐脸上飞红,娇嗔地白了父亲一眼,转身冲钱志盈盈一福,轻声唤道:“奴奴见过钱大哥。” 钱志看得人都呆了,良久才反应过来,慌忙立起身子,要去将她扶起。手方一触其肘,突然又缩了回来,作揖拜道:“小生钱志见过小姐。”柳小姐抬头与他四目相望,一顿之后,俱各羞得别转头去。 柳老爷旋又向女儿介绍了陈家洛与石泉上人,那柳小姐分别见过了礼。陈、胡二人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起身还礼。柳亦娴徐徐地走到母亲身边立定,低头扭腰揉弄着衣角,却是娇痴无限,不再言语。柳夫人拉过她的素手,轻轻拍着温言说道:“女儿啊,你与你钱家哥哥早就是熟人了。咱们钱柳两家的关系,你也早就清楚了。现在人家主动上门提亲,你……你可愿意啊?” “这……这种事情叫女儿如何作答?”柳小姐话头略顿了顿,脸上桃红一片,轻声说道,“一切但凭爹娘作主!” “哈哈哈哈!”柳老爷捋须道,“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对志儿早有……啊,啊?嘿嘿,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 “爹爹,你你……”柳亦娴脸上佯怒,羞得别转头去,恰恰与钱志目光相对,忍不住丹唇微动,嫣然一笑。 晚宴上,柳氏夫妇热情地招待了钱志一行三人。陈家洛他们生怕其酒菜有毒,故而处处留意,时时提防。见众人杯中之酒同出一壶,又不见酒壶上有甚么机括,方敢小心饮下;便是菜,也只吃柳家及钱志曾夹过的。他们表面上谈笑风生,无所不说,内心里却是提心吊胆,绷紧神经,丝毫也不敢大意。只是,直至晚宴结束回到住处,都不见有任何的异样发生。 陈家洛愣愣地躺在床头,借着桌上的烛光,两眼直望着床帐顶儿出神。脑海中,柳氏夫妇的和善可亲,柳小姐的秀丽端庄及钱志的木讷迂腐都一一闪过。他心中有如一团乱麻,理不清楚,弄不顺:“难道前辈他这次竟然猜错了不成?我们到底还是白白浪费了这许多时间?若说柳家实属乾元教,为何一直都无动静?”没个问题,都教他头脑涨痛不已。想着想着,忽然有一袭幽香钻入鼻中。家洛心下暗道不好,连忙闭住呼吸,将内息在体内迅疾无比地游走一遍,却没发现有何不妥,知道是自己神经太过敏了,这才松了口气。 他脑中胡思乱想了许久,终还是难以静下心来。索性一咕碌爬起,带上庭花宝剑,轻轻推开窗子,如一只大鸟般地飘飞到屋脊之上。顺着脊檐一路寻去,来至一间房顶,见屋中灯火依然,隐隐尚且传出争执之声。那声音虽小,可对于内功深湛的陈家洛来说,听在耳中,仍觉清晰无比。闻其嗓音,正是柳老爷、柳小姐与钱志三人!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走马西来欲到天”,摘自岑参《碛中作》诗。柳家位处陕西腹地,那个“西”字,于此处指的就是“陕西”。 第四十回 初随骠骑战渔阳 陈家洛侧耳倾听,但闻钱志言道:“义父,您不是曾许诺过,只要我将胡铭官与陈家洛引至此间,待亦娴下毒之后,就让我俩远走高飞的吗?怎么现下,又……” “老夫答应过让你们成亲没错,可却未答应让你们离开乾元教!”听这声音,依稀便是柳老爷!他顿了一顿,忽然干笑道:“现在胡老头儿与那姓陈的小子都已中了亦娴的‘附魂冰’毒,只要其一运内功,便会痛入骨髓,生不如死,哪里还能气力反抗?把他们抓了回去,教主定会给咱们记一大功,以后咱们的地位便更是稳靠。如此一走了之,岂非可惜么?” 陈家洛一听之下,不禁倒抽了口冷气:“哎呀,果然给胡老前辈料中了!他们不但归属乾元教,好像其地位尚且不低——咦,我此刻明明运气通畅,内息游走不绝,怎么这柳老爷说咱们都中了什么‘附魂冰’的毒呢?” 他正在那儿疑惑不解,却又听钱志说道:“义父,乾元教欲图独霸武林,那可真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我曾亲眼见识过这陈家洛的武功。他年纪轻轻,身手已然不弱,想那石泉上人,更是十分了得……” 陈家洛施展壁虎游墙的轻功,从屋檐上悄悄滑下。手指轻轻捅破窗纸,见那柳老爷面色黑红,双眉入鬓,眼若铜铃,炯炯生威,发须乌黑,神采奕奕,相貌与先前大为不同,想是已然卸去伪装,如今露出了本来面目。一股黑气涌上脸来,柳老爷忽将大袖一挥,背过身去,沉声道:“不要再与老夫争了!无论如何,你们想要脱离本教,那就是万万不能!!” “阿志你看,我不是早就与你说过?这老匹夫决不会善罢甘休,你却还生生袒护着他,有耳不闻。如果当初答应了和我暗自离开红崖,也不会闹到如今这步田地,更无需要连累那两个人了!” “没有教养的臭丫头!你道谁是老匹夫?”陈家洛见柳老爷猛然转过身来,黑脸涨得通红,好似就要滴出血来一般。 “哼,说的就是你!老匹夫!老匹夫!!”柳亦娴瞪着一双杏眼,针锋相对地骂道,“哼,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就没在他们身上下过什么‘附魂冰’!我所下的,乃是‘香食木’。只有,只有……嘿嘿,老匹夫,不必自恃着武功高那么一点点,就要张牙舞爪,吆三喝四。阿志他敬你怕你,我可不怕!嗯……只要我此刻大叫一声,你说,那两个人会立即赶过来么?” “你……”柳老爷脸上怒气更盛,两只眼中射出精光。见他紧攥双拳,别转脸去问钱志道,“志儿,你怎么说?难道就连你也要与义父作对么?” 钱志面色死白,呆了呆,突然扑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志儿只求义父您能高抬贵手,成全我们……志儿求您了,求您了……”他音带哭腔,声音嘶哑,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句。 柳老爷微微一笑,上前一步,阴声道:“好,很好……果然还是我的乖志儿……” 陈家洛在窗外忽见他右掌微微抬起,移至钱志顶门,知道他老羞成怒,挂不住脸,居然就要不顾父子之情,痛下毒手。虽然对方是自己的敌人,然陈家洛与钱志一路西来,毕竟还是有些感情的,不忍对方惨死,情急之下,运功猛力将手中庭花宝剑连鞘拍入屋中。钱志听到破空之声响起,骤然抬头看见义父火红的掌心,大骇中惊叫着连忙闪身躲避。 柳老爷似乎全不以窗外飞剑为意,目不斜视,左手握爪,望空一探之间,便将庭花剑抓在了手里!正因为他的这一抓,令其右掌去势稍滞,教钱志有闲隙闪让。饶是如此,那柳老爷手掌离对方太过接近,钱志疾避之下,还是给重重地印在了右肩上。刹时间,他浑身剧颤不止,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柳亦娴猛扑上前,扶住将欲倒地的钱志。柳老爷踏近一步,右掌又起,欲待就此结果了二人。其掌方落,忽然眼前一花,唯觉一股气劲直指自己左颊太阳穴上!他心内大骇之下,慌忙闪身跳开,定睛看时,那陈家洛已然立在跟前。 “陈家洛……是……怎么是你?” “哼,胡老前辈说得没错!原来你们果真是乾元教的恶徒!” 柳老爷略定了定神,一捋长须,嘿然笑道:“不错!便是老夫主动向教主请命,前来收拾你们的。可惜的是,我怎么也没料到,这两个小崽子会吃里爬外,算计老夫……”他不经意地低头一瞥手中的宝剑,忽愕然道,“这,这是……” “老匹夫!”柳亦娴眼中淌下泪来,切齿骂道,“狄宣你这王八蛋,老不死的!你自己不守信用倒也罢。可阿志他是如何地尊敬、仰慕你,他从不敢对你有半分违逆,你……你居然还忍心下此毒手?!”她含泪望了一眼躺在怀中昏迷不醒的钱志,狠狠咒道,“我柳亦娴若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话音未落,朝着柳老爷劈面就是一掌。 那“柳老爷”狄宣哼了一声,手臂忽地一拐,轻轻巧巧地化解了对方掌力。与此同时,其左手微举挥舞起庭花剑鞘,闪电般戳中柳女的肩井穴。柳亦娴嘤咛一声,便即倒地。陈家洛见状,又怕他要下毒手,化指为剑,直刺狄宣眉间。 狄宣方才见识过陈家洛的武功,知其绝非易与之辈,故而一心只在他一人身上,全没想过要取柳亦娴的性命。陈家洛此招攻手,早已在其意料之中。往后一个铁板桥后,左手倒转剑身,迳撞对方腰眼。 陈家洛深知敌人功夫了得,似乎并不在那擒捉徐崇的朝阴之下。手上一招未待用老,臂肘外弯,力运阴阳,恰恰架住庭花剑鞘。 两人拆了一招之后,各自跳开。陈家洛此刻剑不在手,无法施展那精妙绝伦的九天玄女剑法,只得运用师父所传授的百花错拳,与之周旋。狄宣自然也不示弱,右掌挥起教主秦右江所传的“雪中火掌”。左手却将那庭花剑当作判官笔来使唤,时刻不离陈家洛的要穴。只是,剑与笔的长度毕竟大异,何况狄宣自己也是头一遭用此古怪打法,故尔初时两人才可打了个平手。若论到平日里他双掌齐飞,恐怕陈家洛早就要抵挡不住。 然二者实力毕竟还是差距太大,数十招下来,陈家洛终被对方逼得手忙脚乱,渐露败相。应到第六十七招时,他心下焦急,一个疏忽,被庭花剑点中了环跳穴,腿脚一软,摊在了地上。狄宣狞笑一声,须发倒竖,手起掌落,欲将家洛就此击毙。 陈家洛啊地一声,闭眼待死。便于此千钧一发之际,早在屋外注视着一切动静的石泉上人终于飘入屋中,抖开属镂宝剑,起手便是“亦真亦假”的一剑四式!狄宣万没料及胡铭官也会突然来到,右掌插落到了半途,硬生生地停了下来。脚踏归妹之位,转身又要夺剑。他的大手抓到半空,倏然间,只觉眼前青光一片,当头洒来,满面生寒,好似绵绵秋雨。大骇之下,连忙变招,总算是保全了一只左手。只可惜那条名绸宽袖,终为对方削去了半截。 且不说炎德星君狄宣吓得一身冷汗,跳开在一旁,却道那石泉上人手指凌空虚弹,化解了陈家洛被封之穴,低声笑问道:“家洛,你还好吧?”陈家洛心头别别乱跳,面色死白,绝无人色,勉强点了点头。石泉上人白眉一跳,呵呵笑道:“老夫已在屋外注意他们好久。后见你也赶至,有心要看看你的武功可有进步,所以一直都藏于暗处,没有现身……” 陈家洛绝想不到,石泉上人居然早已伏在了此地。想起方才自己那副手忙脚乱的狼狈相为其尽收眼底,不禁羞得惶愧无地,连连摇头。 石泉上人右腕微振,那属镂剑嗡地一声竖起,一道青芒直指狄宣鼻尖。狄宣方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没了主张,此刻一惊之下,不觉额上滴汗,抱元合一,作起守势。 “狄宣,我和家洛此次前来,无非是要向你们教主讨回老夫的徒儿徐崇和家洛的师兄顾孟秋。老夫早已隐遁于野,不问江湖世事。你们又何苦要处处相逼,赶尽杀绝呢?” 狄宣自忖手上功夫远不及其幻变无方的剑法,自思倘若再要强项以对,必将葬身于此。又怕又怒之下,大叫一声,破窗而出,几个起落,没入沉沉夜幕之中。 陈家洛本拟要追,却见石泉上人转身解开柳亦娴的穴道,温言道:“柳姑娘,你们的状况,老夫在外边已大致听了个一二。我看你们不似恶人,只要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自是功德无量,善莫大焉。” 柳亦娴迷芒地望着二人,一时无语…… “我和阿志都是孤儿……” 庄园中的大小假仆及“柳夫人”早已走得没了影,柳府顷刻变得冷清异常,阴森可怖。石泉上人、陈家洛坐在桌旁,手拢着烛火,免得为这夜色吞没。柳亦娴斜靠在床沿,温柔地望了一眼兀自沉睡不醒的钱志,娇声道:“一直以来,准部、回部与朝廷间的战争不断,附近居民流离失所、弃儿抛女。阿志他在四岁那年与父母失散,被乾元教的炎德星君——也就是方才冒充我爹的狄宣——带回,认作了义子。我从小流落街头,无依无靠,随为太阳星君曹渊收作养女。小女子同阿志两人大小在乾元教中一块儿长大,都学得了一身武艺。成年之后,得到教主的欣赏,被封为太白星君与香暗星君。 “然就在三年之前,我义父太阳星君突然反出乾元教去,又带走了两件镇教之宝中的庭花剑……” “庭花剑?!莫非……” “是呀,”柳亦娴目光闪闪,幽幽说道,“便是适才被狄宣带走的那柄宝剑。不知道陈公子是如何得到此剑的?难道说,你曾见过我义父他老人家么?” “不,这个……这个实乃在下一位朋友所赠,至于他是从何得来,问在下,在下也不清楚了。” 柳亦娴点点头,暗叹了口气,又道:“我与阿志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自从义父那桩事后,教主对我的态度便是冷冷淡淡的。就连教中之人,也都与我爱理不理。何况,我混迹教中这么多年,亲眼见到他们做了种种坏事。自己以前年幼无知,为其利用,做了帮凶。如今想来,心里很不好受。于是,就有了要和阿志一起出逃的念头。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阿志这个大傻瓜竟会将咱们的计划全都告诉了他义父狄宣。那个老匹夫奸猾得很,假说他已征得教主的许可,只要咱们再为教中做这最后的一件事儿,便可……” 她说到这里,钱志突然哼了一声,徐徐张开眼来。待其发觉石泉上人与陈家洛二人之时,脸上骤然现出了惊惶不定的神色,一时说不出话来。柳亦娴见他终于醒转,一张俏脸上重绽开笑颜,又哭又笑地将他昏去后发生的诸般事情通通说了一遍。当钱志听闻石泉上人居然自损内力,为之疗伤时,不由得感激涕零,挣扎着就要下床磕头道谢,被石泉上人上前百般劝止。钱志激动之下,泪流满面,连连惭愧。 柳亦娴欢喜够了,似乎突然想起一事,从香囊中掏出两颗灰白色的药丸,道:“小女子对两位下了‘香食木’之毒,实是情非得已。两位能够以德报怨,救了我与阿志的性命,叫我不知该如何感激两位。这是‘香食木’的解药,二位赶快服下去罢……” 石泉上人接过吞下之后,沉吟半晌,忽抬头道:“你们两个能有向善之心,自然很好。老夫现在只求二位能将乾元教总坛的位置告诉我们,我与陈公子自当感激不尽!” 谁料他话音才落,那钱志突然说道:“晚辈与亦娴的命是老先生与陈兄救的,此刻,你们两位便如咱们的重生父母一般!此去路途遥远,千难万险。况乾元教中教徒甚多,两位就这样闯了进去,实凶险万分。如今我们虽然置身教外,可料想那秦右江决不会就此轻易放过我们。与其过着这般躲躲藏藏,提心吊胆的日子,还不如由咱们亲自领了两位前去……” 柳亦娴惊闻此言,诧异地望着钱志,嘴唇动了动,似乎像要阻止。钱志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勉强笑道:“亦娴,救命之恩,不可不报,是么?”柳亦娴眼中含泪,点了点头。两人男俊女倩,有如一对美玉,直将陈家洛看得呆了。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初随骠骑战渔阳”,摘自王维《少年行》诗。这里的“骠骑”借指石泉上人,陈家洛与狄宣之战,是他们西行的第一次阵仗,故此引用此句作为标题。 第四十一回 不破楼兰终不还 乾元教的总坛建于红崖山上,倘若由山下攀登,必定要为对方发觉。所幸钱志知道进出其中的密道,四人谨慎地顺着石级向上摸索,推开顶上盖板,却发现此刻正身处一弯曲的长廊内。 陈家洛放眼观察乾元教总坛附近情形,满眼都是石砌的房子。透过墙上方眼往外看去,来来往往有不少的白袍教徒,正手举火把,巡逻四处,游走不息。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教主秦右江的居处左近……” “什么?难道,难道你们想……” 柳亦娴红唇微启,浅浅笑道:“所谓‘擒贼先擒王’。想救人出去,硬来是万万部行的。我想恐怕只有先制住教主这一个法子。但他的武功太高,听说就连胡老前辈也曾……所以……” “所以咱们需埋伏在他的卧室中,守株待兔……”陈家洛如梦初醒道。 “陈公子说得极对。教主他每日里回到房中,都要练上两个时辰的‘天罡乾元刹’神功。那时偷袭,必然马到成功。嗯,看现在天色已然不早,咱们且先进房内,再作计较。” 他们悄悄向秦右江的住处摸去,待其次弟由窗子跳入时,却惊见一名十岁左右的年幼女孩,正在其中玩耍!她陡觉这四人的出现,不禁骇得大张双眼,抿着小嘴,止步呆望。 “阿婍乖!别怕,是我啊——我是娴姐姐!” 那女孩脸上惊惧之情稍减,眉头一皱,却仍是未尝挪动半步。 柳亦娴走上前去,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转过身来慈和地笑道:“这孩子名叫阿婍,是教主半个月前在苗疆拾到的。当时她已多日未食,虚弱不堪,倒在路边奄奄一息。 教主见她可怜,将其领来收养。”她回头望了眼小阿婍,又叹气道,“这孩子好似曾经受过甚么刺激,只会说自己名叫阿婍,可却未尝提起过她的往事,咱们自也无从知晓小可怜家里的状况了。唉,这孩子自闭得很,平日里既不爱说话,也从不会笑,又甚是怕生。教主对她倒是万般地宠爱,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秦教主从小修炼‘天罡乾元刹’神功,”钱志从旁插嘴道,“此功全赖人体先天阴阳之气,练起来极为凶险,需得童子之身方不至走火入魔。因此教主他决不近女色,至今尚无子息。对阿婍喜爱之甚,就连这寝处也任由她来去自由……” 石泉上人听闻此事,心中忖道:“没想到这秦右江在关陵与嵩山时如此穷凶极恶、难缠霸道,居然还有这等慈父之心,确实难得,难得。唉,世间的善恶本来就不易辨别,谁说邪魔便无佛性了?”胡铭官年过百岁,隐居了这几十年,对一切都看得甚淡,世上除了其徒徐崇之外,已无他念可令之牵挂。他对人的看法,可谓是公平致极,绝无成见,远非陈家洛所能领悟。 话论便于此刻,突然一股异香飘来,忽地钻入鼻中。它不似花香,又不像脂粉,更不同于熏衣之草,却是一种时隐时现的诱人幽香。柳亦娴见他俩不住抽动鼻子,不由将一方绿袖掩口,吃吃笑道:“看两位的样子,是不是嗅到了一股子香气?” “是啊……” “那两位又可知此香何来?” 陈家洛循着香气找去,最后竟将目光放在了那小女孩阿婍身上,不觉大骇道:“莫非便是这孩子……” “嗯……开始我们也自奇怪,这孩子不施粉黛,不熏衣衫,却天然地有如斯馨香,真是她的另一桩大罕事!”柳亦娴侧头望着阿婍,那孩子也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与之对视。 陈家洛点点头,万般无聊,于屋中四处查看起来。那股香气如同鬼魅一般,始终时隐时现,形影不离。家洛见屋中摆设新奇古怪,都是些闻所未闻的稀罕之物,不禁随手摆弄起来。旋而,目光一转,又将视线放在了壁上一柄白把白鞘的刀上。那刀鞘雕着玉树招展,娥娜传神,再加其白得无有一丝的斑驳,乃是件凡尘难寻的宝物。 陈家洛将此刀摘下,略一用劲,随着锵地一声低吟,将刀抽出鞘来。他万未料到,这刀刃居然也是一般地纯白无暇,又无半分光泽,似玉非玉,实在看不出来乃何物煅造而成。低吟长在耳畔,经久方息。家洛一时兴起,挥刀曼舞,使出了一套华山派已失传数百年的绝技——反两仪刀法(详见金庸《倚天屠龙记》)。这套刀法以伏羲六十四卦为基,需得二人配合使用,一攻一守,一进一退,方可发挥其巨大的威力。自从陈家洛悟到“九天玄女剑法”的第一层境界“亦真亦假”之后,已然可于一剑中同出四招。 现下,他将“玄女剑法”的剑意化入这反两仪刀法,以一人之身挥动二人的刀法,竟然丝毫也不逊色! 刹时间,房中刀光煌煌,人影忽忽。石泉上人陡见家洛将剑诀用到了刀法之中,得意之际,不由欣慰地咧嘴而笑。陈家洛此番偶然锐意创新,居然有所成就,心里也是快意非常,不觉身手更为轻盈,飘洒不羁,却将小阿婍吓得缩在了柳亦娴身后。家洛的师父天池怪侠袁士霄,精通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将其化合为一,创出了“百花错拳”。 而这套反两仪刀法,却是他当年从一江湖怪人口中所得。一日随意使出,被年纪尚幼的陈家洛看到,死缠着师父要学。袁士霄极为疼爱徒儿,终于一一传授于他。此刻家洛把刀法使将起来,初时尚嫌生疏滞涩,然后却是越来越觉纯熟,不一会儿,其身形仿佛早已一分为二,尽得华山反两仪刀法的精要。 陈家洛舞刀舞得正觉尽兴,突然其萦绕鼻尖的那股子香气渐渐淡了下去,旋而竟转作腥臭。这臭气难当无比,陈家洛越嗅越不自在,倏然胸中一阵恶心,两眼一花之间,手中白刀铛地落在了地上! “家洛,你怎么啦?”石泉上人以袖掩鼻道。 “不,我也不知道……这股味道……” 他的话音未落,不知何时走至门口的钱志猛然拉开大门,随着外边一双黑影闪动,两道白光直指陈家洛与石泉上人的咽喉。他们两人错愕之下,欲待侧身让开,谁知一口气被阻在丹田,冲不上来,全身竟无半分内力可借!这一缓之下,两点剑尖浑如双蛇之信,已然舔在了二人颈项之间。 等到陈家洛与石泉上人回过神来,定睛看清敌人之时,不禁齐声叫道: “是你?!” “哈哈哈哈!”听钱志朗声笑道,“二位可莫乱动,以免伤了和气!” “甚么和气?” 石泉上人质问把剑相向他的人道:“崇儿,你真的是崇儿么?你……你为何要如此……” “顾师兄?!”陈家洛亦万分诧异地直瞪剑指其喉之人。 “两位不必多问,待在下领了你们去个地方之后,一切就都明白了!”此刻屋中早已涌进了十数个乾元教徒。钱志作了个手势,其中一人出列,解下石泉上人腰际的属镂宝剑,又拾起地上的白刀。徐崇同顾孟秋一言不发地举剑押着两人,由钱志带领,出得屋去。柳亦娴牵起小女孩阿婍的小手,也随后跟了来。 他们穿过长廊,走出门去,路经数幢硕大的石阁,来到一座大殿之中。殿内点着天竺奇香,中间的地上长毯又厚又软,两边站满了数排乾元教教徒。他们皆着一色白氅素袍,袍镶黑边,缀以两仪太极图,青布束额,长发披肩。地毯终端,于盖有熊皮的宝座上高高坐着的,正是昔日大犯少林武林大会,又自铩羽而还的乾元教教主秦右江! 他的座位两旁,左双右单立有三人:一个陈家洛早就相识,乃是当日入得关陵的太阴星君苏里哈尔·朝阴;他身边那名女子,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红罗纱裙,乌发盘鬟,浓妆艳抹,一脸笑意,其明艳美丽实不下于柳亦娴,只是年纪稍大,尚不及对方清秀动人;而左边所站的那位,赫然竟便是当日临潼的“柳老爷”狄宣!! 徐崇与顾孟秋收剑入鞘,同一步上前的钱志、柳亦娴一起跪下,张口呼道:“属下参见教主,愿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那秦右江也是一身的白袍,容颜未改。然其面上的傲气满盈,已复那日他初至少林的样子。见之整了整头上飞霞宝冠,将骄傲略敛了敛,呵呵笑道:“好,很好!都起来罢——怎么样?胡老先生。那日于关陵之中,在下百般请你前来,你始终都不愿意。如今,可还不是来了?” 石泉上人有一肚子的疑惑,正待发问,忽见钱志、柳亦娴走上阶去,立在了狄宣一边。小女孩阿婍挣开柳亦娴的素手,跑去跳坐在了秦右江的腿上。秦右江傲气全收,低头在她的圆脸蛋上亲了一亲,那孩子嘴角微微一翘,眉头蹦起,却只笑了一半。徐崇与顾孟秋向上躬身一礼,分退到两旁。上首那位红衣女子突然走下阶来,笑吟吟地站在了徐崇身边。只见他俩把手相牵,目视对方而笑,笑里满是甜蜜,几乎将他人都排挤在外。 石泉上人与世唯一担心自己的徒儿,见对方这般情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瞪二人,厉声喝道:“崇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帮助邪教算计老夫?又… …又为何与她这般……这般……”石泉说到这里,气得惨白的脸上,居然一红。 那红衣女子抬起头来,恰与神威凛凛的石泉上人目光相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徐崇满面通红,放手一揖,道:“怜香她……她,她已是徒儿的内人了,这个——来,怜香,来见过我的师尊石泉上人!” 那红衣女子纳身一福,娇滴滴地唤道:“小女子沈怜香,见过老师父。” 这声音恭敬到了极点,也好听到了极点。偏偏石泉上人并不领情,别过头去,哼了一声。沈怜香生生地碰了个钉子,一张俏脸略带微嗔,悻悻而退,又去拉住了徐崇的大手,心里方才觉得安妥。徐崇感到爱妻的手在微微发颤,不禁发语禀道:“师尊在上,恕罪恕罪。本来徒儿娶亲,应该先得师父做主。其实我俩尚未正式拜堂,可以……” 石泉上人摆摆手打断道:“这些还在其次……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已和他们站在了一边?” 徐崇低下头去,初时小声,后渐转大道:“……不错,徒儿不肖,已是乾元教的人了。本教今年声势日见浩大,再加教主他英明神武,教中人才辈出,想来统一武林,只争朝夕之间!” 石泉上人诧异道:“你以前不是说过要‘除暴安良,匡扶正义’的么?师父向来不问世事,不以为然。可此话说来,毕竟无错。怎么你如今又……” 徐崇摇摇头道:“唉,往事不堪回首。弟子现在想想,过去可有多么蠢笨,着实是上了那些迂腐无为的脓包现世的当了。大丈夫在世数十载,便该干番动地惊天的大事业。所谓‘成者王侯,败者寇’也!等我教他人消灭了少林、武当,百年之后,人人口中自然会说,‘昔日匪帮,少林、武当’!这可有多么教人激动?江湖绿林,当数我乾元教方为真命天子,武林之王!” 陈家洛诧异于徐崇竟会说出这许多歪理,热血涌动之下,正忍不住要开口驳斥,却听上头秦右江笑着鼓掌道:“好,说得好!徐崇,你能够想通这一节,真真不易。以后的造化,自然不小。却也不枉本座将你收在麾下——胡老先生,你的徒弟本上门挑衅,与本教为敌,然后经区区的一番劝说,终肯弃暗投明,归在本教之中,可谓是明理之人,一时豪杰。胡老先生若肯仔细想想,也应与令徒作出一般的决定。嘿嘿,本座求才若渴,来者不拒。如果胡老先生能出山助本教成就一统武林的大业,那必将名垂青史,千古留芳!” 徐崇在下面续道:“教主说得极是!师父,你们现在身中奇毒,内力全无,反抗已然无益,倒不如归顺我教。以后扬名立万,可大大地有你的好处!” 石泉上人此时内力全无,也知是被下了毒的,只是此变起太过仓促,令之一时心智迷乱,没了主张。那秦右江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忽然朗声笑道:“胡老先生恐怕还在对钱志与柳亦娴的事情耿耿于怀罢?唉,上次在关陵之中,本座由于一时糊涂,得罪了二位,后来想起,心中有愧。徐崇他归于本教之后,时时提及要请他的师尊一齐加入。而本座因近来忙于武林大会的事儿,便命狄宣他们去请了二位前来。”说着,望了一眼狄宣。 那“柳老爷”狄宣会意,接着说道:“因为教主他非常器重两位,咱们生怕倘若强请二位,一则太也不敬,二则我们的武功也远不及;故与志儿、亦娴出此下策,同演一剧,可以不动拳脚,不伤和气。” “我们知道两位大侠聪慧过人,心思细腻,定当看出阿志乃习武之人,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而随之前来临潼,看个究竟。”柳亦娴补充道,“当天夜里,咱们于柳府演的那出‘棒打老黄盖’的戏,只是要两位可以完全相信我与志儿。其实,两位当时并未中甚么‘香食木’之毒,而后来我给你们的‘解药’,才是真正的‘香食木’。不过倘若当时便令二位失去内力,自然会为之察觉真相,到时难免又要伤及和气。然‘香食木’之毒绝不简单,顾名思义,有‘食’必须有‘香’,这‘香’么……” “那香气!阿婍身上的香气!!”陈家洛惊呼道。 “对,但还不完全正确。”钱志更正道,“阿婍身上的香气确系出自天然,只不过咱们在她的小荷包里塞了不少‘香妃木’的屑粉。二位服下了两枚药丸,再嗅其香,初时馥郁,渐转腥臭,那便是药性发作了。当时义父他拍我那掌其实并无一分内力,而是我咬碎早含在口中的药丸,好象真的被打伤一般。咱们这样作,也全出于无奈,只是胡老先生后来自损功力为在下疗伤,倒教在下很是过意不去……” 石泉上人这才明白,原来他们两个自以为聪明的傻蛋,早已落入了别人的彀中尚且不知。秦右江等人费了这许多精神周张布置,不过是要自己不再与乾元教为敌。在关陵时,秦右江心高气傲,自信满满,曾经有过杀人之意。倘若柳亦娴授命杀人,本是轻而易举之事,只需当日骗他们服下剧毒而不是‘香食木’,也就成了。如今秦右江的态度急转,竭力拉拢自己,想来多半还是为了让徐崇没有顾虑,全心全意地替他效力。 本来,胡铭官早就不顾世间善恶恩仇,沧桑如何。此行千里迢迢,也只为了爱徒徐崇。如今对方已然投诚邪教,石泉心中并不反对,也不赞成。现下想想,只要徒弟认为是对的,自己全然不必横加干涉。这样一思,先前的气闷早散,只换来心结轻释的一声长叹。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不破楼兰终不还”,摘自王昌龄《从军行》之四。这里的“楼兰”,当借指乾元教。只是,“破楼兰”的想法,出自年轻气盛的陈家洛,而非石泉上人。 第四十二回 笑而不答心自闲 秦右江朗笑道:“胡老先生,他们这样做确有不妥,然亦只是为了能和和气气地将两位请到这儿罢了。希望你大人大量,莫要怪他。”说着,突然朗声喝道:“徐崇听令!” 徐崇一惊,回视沈怜香一眼,出列下跪道:“属下在!” “自从太阳星君曹渊脱离本教之后,此位一直空缺。现在本座封你为太阳星君,统领五行,辅佐本教,成就大业!!” “是!” 狄宣上前,将那柄庭花剑递上。徐崇毕恭毕敬地双手接了,又听秦右江道:“此剑与那玉树宝刀原乃本教两大圣物,然年前却为恶贼曹渊拐走,再也不知所踪。如今从陈公子手上复得,可谓一奇——只不知陈公子此剑从何而来?莫非你曾见过曹渊那恶贼么?” 陈家洛年轻气盛,最是疾恶如仇,哪里愿意俯首称臣,向人低头?不觉冷冷笑道: “曹渊我倒没有见过。说到恶贼么,这里可有一大群呢!”说着,转脸怒视其师兄顾孟秋。 秦右江两眼一眯,并不生气,呵呵笑道:“陈公子说话真是风趣。既如此,也就罢了——太阳星君,如今本座就将这庭花剑赐于你了,好好为本教干吧!” “多谢教主恩赐!” 石泉上人见徒弟如此卑躬屈膝,心里总不是滋味。听秦右江又自说道:“胡老先生怎样?令徒能识时务,才是真正的俊杰。如果前辈不计前嫌,愿同本座联手振兴鄙教,定能干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到时坐拥中原武林霸主之位,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当有何等的荣光体面?只要您与陈公子一声答应,这柄属镂剑自然归还,玉树刀也可破例送给陈公子,大家共同进退,笑傲江湖,快哉快哉——先生意下如何?” 顾孟秋见秦右江对徐崇师徒三人如此在意,而将自己冷落一边,不禁妒火中烧,心里含怨,低声一哼。陈家洛听秦右江一再欲要拉拢自己,暗道:“我陈家洛堂堂男儿,顶天立地,怎肯与你这等邪魔歪道狼狈为奸?”刚要严词拒绝,却忽听石泉上人道:“既然如此,先待我们想一想吧……” 秦右江闻之,登时面露喜色,道:“英明,英明!果然高徒必有名师。来来来,给二位安排间舒适的屋子,让他们好好考虑考虑!哈哈哈哈……” 石屋之中,陈家洛二次抬眼望向那石泉上人胡铭官,见他仍然双目合闭,默然而坐,仿佛和尚入定一般。几次欲待开口相问,然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门外一阵铁锁铁链相撞的声响,推门进来一人。陈家洛看清此人容貌,不由怒哼一声,细牙紧咬,原来来人正是他的师兄顾孟秋。顾孟秋整整衣襟,脸上含笑道:“陈师弟,一向别来无恙啊!” 陈家洛不愿理睬此人,直待沉默了半日,方勉强应道:“你来这儿作甚?莫非是秦右江叫你前来当说客的?如果这样的话,我奉劝顾大侠不必白废唇舌,可以回转复命去了……” 顾孟秋闻言笑容顿敛,左眼一跳,正色道:“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 “师弟小东呢?在江陵,你不是和他一道同行的么?后来顾师兄如何会出现在那珍珠泉下的密室之中?如今还……”陈家洛初时深恨此人。恨他妄负其冒着大险来此救之,却竟已然投靠了敌人。不过自己现在怀有满腹疑惑,憋他不住,想要对方释解一番。 顾孟秋脸上剧烈地一搐,猛然拔出剑来,唰地比在了陈家洛颈项之上。陈家洛内力散于全身,聚拢不来,委实无力反抗,只得平静地望着对方。顾孟秋此刻一改昔日的潇洒倜傥与漫不经心,面目忽地变得甚是狰狞可怖。见他双目大睁,剑身乱颤,高声喝道:“你还说?你还敢说?若不是你陈家洛,我顾孟秋就不会沦落到如今在这里做个小喽啰的地步!” 他放下手中之剑,背过身去,嘿嘿哈哈地笑了良久,说道:“我将一切都告诉你罢。其实,在江陵偶遇师弟与姚水衣之前,点苍派中已遭大变!苗疆的邪教‘毒桑圣宫’为了扩充势力,统领大军杀上点苍,毒桑教主宋征戎的武功奇高,就连师父也不是他的对手。为其用邪术吸去了内力,惨死在对方掌下。许多人见师尊被杀,反抗更甚,哪个愿意屈服?可对方不择手段,残忍至极,将强项不服的师兄弟们一一杀害……实在…… 实在太……太惨了,你,你知道么?你又怎么会知道呢?”陈家洛见他突然转过身来,脸上现出惊恐万分的骇人表情,忽尔露齿欲笑,旋又立即沉下脸去,双唇微微发颤,额上冷汗直淌。 “他们有人被剜去双眼,有人被削掉了半边脸庞。折骨断指,挖心掏肺尚在其次,最惨的就是五师弟了——五师弟,你还记得吧?很活泼,很爱笑的那个孩子——他…… 他,他,他就因为骂了宋征戎一声,却为人活生生地拦腰斩成了两段!肠子流了一地,直淌至我的脚边,红的白的黄的黑的……我至今仍无法忘怀他垂死挣扎时的那……那种眼神,那眼神……”顾孟秋越说越是激动,忽然神经质地笑道:“我不要死!我不要这样就死……投降啦!我当然投降了!为什么不投降?我——不——想——死啊!嘿嘿,呵呵……” 陈家洛见他神情古怪,如疯如狂,又听他怪腔怪调地说起点苍派中众门徒惨死之状,自己虽未目睹,可也觉心中一阵恶心,险些便要呕吐出来。他与石泉一路之上,也曾听人提起点苍大变一事。只是待得二人问及,对方却也讲不清楚,全是听由少室武林大会上回转之人说的。乃师袁公士霄本属点苍派下,是顾孟秋的师尊汪士封的师弟。现在闻说掌门师伯已死,本门点苍一派遭此灭门惨祸,作为小辈弟子的,如何不觉心痛难当? 一念及此,家洛脑中突又冒出一个问题:倘若自己恰与顾孟秋易地而处,是否也会投诚于对方?这个念头于心头方才一转,他的口中便即轻声自语道:“不会!我陈家洛顶天立地,正气浩然,就算被人千刀万剐,生不如死,也决不会向其投降屈服!” 顾孟秋并没注意他的神情,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偏偏小东这小子强项得很,死也不肯降服。那毒桑教教主宋征戎见其年幼,居然没有杀他,让他和我们一样服下了‘无毒’。此毒虽不至立即要人性命,然可控制对方行动。倘若中毒之人不定期服下‘毒桑散’,体内毒性就会发作。初时不过昏睡三天,一旦醒来之后,全身每一处都是奇痛无比,以后半月一发,一回更比一回厉害。可算人间炼狱,惨烈无比。 “那日因为少林广发英雄请帖,邀各门各派掌教与会。师父钟爱小东极甚,每次出山赴约,都要带了这小子前去,这回我也就领他同往。那小子见到你们之后,似乎几次想要说出真相,然或者由于惧怕身上‘无毒’发作,最后还是没讲。我发现只要自己一提及‘属镂剑’三字,你那位姚姑娘的神色就有些古怪,还不住向桌上包裹直看。我可不是傻瓜,知道你们一定通晓其中隐情。遂让小东一人先上少林,自己悄悄跟来。客栈之中,发现属镂宝剑果然在你们手里。从点苍派出发前,曾收到‘毒桑圣宫’的密函,要我仔细打探‘属镂剑’被夺一事,如果可能的话,务必将之抢来。只是由于那此交手,自思武功尚不及陈师弟你,我才不敢强取豪夺,一直跟踪到了堆蓝山上。 “而来,你们二人于玉泉铁塔下寻得铁盒,留下练剑,一桩一桩,都被我看在了眼里。不过,想到时机未至,仍然不愿轻易出手。再以后,我强记住姚姑娘念出了声的剑法口诀,暗自偷练。不知怎的,渐渐察觉到体内真气越来越是紊乱,几乎已然无法控制。只是这剑法太过玄妙,我忍不住仍要继续练将下去。那天夜里,见你们两个将宝剑丢在泉水中后,又纷纷潜了下去,我遂也跟了上去。才自浮出得水面,突然体内真气如炸裂开一般,浑身似有千万只蚂蚁噬咬,待我吐出一大口血,勉力冲过关下的石门之后,就此失去了知觉……” 听他此刻疯病全无,平静地讲到这里,陈家洛心里方才明白,为何对方会突然出现在那密室之中,而又昏蹶过去。石泉上人曾说,那篇《明心诀》乃导气之术,心地磊落之人习之,可以增强内力,大有裨益;心术不正之人习之,反致内息紊乱,走火入魔,重至筋脉俱断!! “等我被秦右江救醒之时,体内奇筋八脉已损大半,虽然体‘无毒’因此尽除,可现下功力只剩一二成了,便连一个乾元教的小喽啰尚且不如!这……这都拜你所赐!哼,秦右江那老混蛋为了拉拢你们两个,竟然这般讨好,极尽殷勤之能事!而我呢?而我呢?!我顾孟秋哪里比你陈家洛差了?凭什么老天偏要这样待我?真是不公平……不公平!! “一但你们加入教中,我顾孟秋还有甚么地位呢?恐怕我……我就连一条狗都不如?谁会要我?谁会要我?!谁会看得起这样一个废人,嗯?!我知道,我知道的……陈师弟,依你的脾气,绝不会答应他们的!我老实告诉你说,乾元教中的手段不会比‘毒桑圣宫’差到哪儿去!与其让师弟你受这零零星星的苦楚,倒不如由师兄来送你们一程吧!放心,我念在咱们昔日同门的份上,定会给师弟你个爽快的!只要痛一痛,全都好啦……” 陈家洛见他脸上半笑半不笑的认真神情,知道其由一呼百应、意气风发的点苍派大师兄,骤然间变成了一条人人可牵、乱认主人的摇尾狗,对他的打击可有多么巨大!以至于如今心智受损,精神错乱。虽然见他面目可憎,却也实在可悲可怜。顾孟秋昔日里的那股子侠气,早已荡然无存。如今仅剩下的,便只有个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的丑陋躯壳。正所谓“古来英雄多凋零,一身傲骨转媚颜”。 陈家洛的内力为“香食木”的毒性所制,无法立即汇拢起来。虽然顾孟秋自言此时功力只剩不过一二成,可依其适才在秦右江居所出剑的身形来看,自己仍是万万逃脱不了。陈家洛眼皮乱跳,又斜视了石泉上人一眼,见他依旧默坐于斯,不嗔不怒,不言不动,遂亦学之合上双目,坦然说道:“大师兄,你讲得一点儿也没错,我陈家洛可绝不会被人轻易吓倒。” 顾孟秋一呆,小声问道:“莫非你不怕死?” “死?死有甚么可怕的?人生在世,孰可不死?我宁愿死在奸贼的千刀万剐之下,也不要身后臭名,徒遭世人唾骂!师兄,你快动手罢,陈家洛多谢成全!” 顾孟秋脸上现出狐疑的神情,哼了一声,道:“别在我面前硬撑大英雄啦!不怕死?你会不怕死么?世上哪有不怕死的人?有么?会有么?……嘿嘿,家洛,你放心。为兄不会忘记每年今日给你烧纸钱的。咱们……来生再见吧!” 话音甫落,顾孟秋把剑一刺,径直送入陈家洛左胸心脏所在。他人已疯狂,这一剑用尽全力。然谁知剑才插入半寸,似乎扎在了什么硬物之上,只闻啪地一声大响,长剑被生生折成两截,而陈家洛却是安然端坐,毫发无伤! 顾孟秋大骇之下,忽觉眼前黑影闪动,手上断剑不知怎么为他人夺去。紧接着只感到喉头一凉,旋而一热,颈中鲜血瞬间狂涌如泉,直喷而出!这一切变故发生得太快,顾孟秋最怕死了,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竟会这样死去,可是,他的喉咙确实已经被人割破,那卑鄙可耻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远去。顾孟秋最后那一口气吸不进来,只觉腿脚乏力,身子软绵绵地无所凭倚,整个人轰然倒地。就在他倒下的那一瞬间,顾孟秋清楚地看到,杀他的人,居然就是方才始终都没动过一下的石泉上人!! 陈家洛听到长剑断折,重物坠地的声音,连忙张开眼睛,陡见石泉上人手提断剑,凝立于斯;而师兄顾孟秋喉头鲜血汩汩涌出,大张着双目,两只手向天乱抓,仿佛要将其用奴颜媚骨换来的生命拉回,再次装入体内。血越流越多,向着四周铺散开来。顾孟秋终于还是没有抓住自己的性命,浑身几个抽搐之后,神色渐暗,再不动弹。只是他依旧不愿闭上眼睛,瞪着双目,好像仍欲控诉苍天对其之不公。陈家洛诧异间,回首痴望石泉上人,见他脸色惨白,左手抚胸,重重咳了数下,哑声问道:“家洛,你没事吧?” 陈家洛呆了半晌,方点了点头。垂目察看自己胸前,早为顾孟秋的利剑刺透了数层衣衫。可怪的是,非但胸口并不觉痛,就连一滴鲜血也没流出。他一愣之下,忙解开扣子,从里面摸出两件物事,乃是一冰一温的两阙玉佩。 “原来是它们救了我的命!”陈家洛喃喃说道。 石泉上人深深吸了口气,上前检查陈家洛的伤势:“家洛,老夫方才静坐于彼聚集真气,本来早该出手。但一来心里没有把握,生怕一旦贸贸然夺剑不成,反致两人尽遭杀戮;二来此人所说之事实在惨烈无比,令老夫心有所分,汇聚内力不免慢了些须…… 你,你可真的无碍?” 陈家洛为上人的殷切关怀所感动,胸口一暖,递过两快宝玉,叹气而道:“幸好我将它们藏在长衫之内,胸膛之前,况且顾……顾孟秋的内力已失十之八九,这才能侥幸捡回性命。” 石泉上人将手中的断剑轻轻抛于地下,接过冷暖双玉。仔细看时,见它们一个雕龙,一个刻凤,做工十分细致,葱茏碧绿,甚是精美。再定神细瞧,玉体中隐隐透出字来:雕龙冰玉中的,是个“临”字;而刻凤温玉中的,乃是个“宛”字。不知是他刚才功力消耗太甚,还是大意没有抓牢,其苍老干枯的手忽而一抖,将玉滑落地上。玉石相击之下,发出两声清越的响音。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笑而不答心自闲”,摘自李白《山中问答》诗。原有上句“问余何意栖碧山”,连起来意为“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居住在碧山呢?我笑而不答。其实,我心里清楚,而且是悠然自得的。”这里是说,家洛几次眼望石泉上人,想要询问心中的答案。可对方都是合目静坐,“笑而不答”。李白内里清楚此中答案,石泉又何尝不是呢?家洛虽然会错了意思,却也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不过与真实的答案不同罢了。 第四十三回 天长地久有时尽 陈家洛虽然没了内力,但身上的气力仍在。他一个健步,窜上前去,拾起地上的玉,皱着眉头满面疼惜地用手抚摸着,仔细察看可有甚么裂痕坏损。石泉上人身子晃了数晃,脑海中一片模糊,不知此刻身在何处,待定了定神后,猛然间抓住对方的手腕,颤声说道:“家……家洛!你……你告诉我,这两块玉佩是从哪里得来的?” 陈家洛曾将白岚所讲述的扬州奇遇说与石泉上人听过,却还未提起过寒食夜里,家中黑衣人王凤池哭坟遗玉,及第二天化名金四爷的乾隆赠己冰玉的事儿。他一生未得亲情父爱,所以内里极其渴望有人关心爱护。和石泉上人几次同历生死之后,早将对方当作了自己至亲之人,遂毫不隐瞒地将一切的一切都从头说了一遍。 石泉上人乍闻这金四爷居然便是今上乾隆时,心头暗震,待对方说完,口中自言自语道:“原来,原来失落在宫中了……是弘历给他的么?怪不得,怪不得……咦,这个叫王凤池又是何方神圣?他怎么会有此物?” “前辈……莫非您认得这两块玉么?” “是啊……哦,不!不不!!我……我怎会认得它们?” 陈家洛听他的话中似乎另有隐情,又见其目光闪烁,神色不定,正欲问个明白,骤觉一股异香扑鼻,直沁入心,放眼环顾之间,哪想那小女孩阿婍竟不知何时已来至屋内!见她目不转瞬地盯着倒毙于地的顾孟秋,口中轻声喃喃而道:“他死……死了么?果然是死啦!死……全……全都死啦!” 阿婍瞪着双目,呆呆地走了过来,停在顾孟秋尸身跟前。她徐徐蹲下身,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鲜血发呆。 “血?” 阿婍伸出小手,沾了一下那尚未干透一大滩血,忽然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尖声叫道:“不,不要啊!不要再打啦!不要打啦!……血呀!好多血……好多血……不要啊!!阿姊救我!阿爹救我!!” 小阿婍浑身发抖,脸色惨白,转身就往外跑。才到门口,与步进的两人撞在一道。 她人小力弱,才自向后倒去,却为一双大手在其背上托定。陈家洛与石泉上人细看来人,居然是上人之徒徐崇与那绫泉星君沈怜香。他们陡地看见倒毙与地的顾孟秋,脸上大愕,吃惊不小,四人愣在一处,相视无语…… “阿志!本座今日身子略有不适,‘碎骨绵冰掌’就教到这儿吧。” “教主,您老人家没事罢?” “不打紧。只是再过些日子,咱们便要二次造访少林寺啦,我得护住真元,保存实力。” “哦,没事就好……属下已然通知太阳星君与绫泉星君二人前去游说,倘若胡铭官他们能够答应加入我教,想来大事必定可成。” “是么?……嘿嘿,其实在关陵之下,本座已然与他们两人翻脸,那也因当时本座自认必可于少林武林大会之上将四方各派掌握手中。现在想来,真是可恼。若非沈惜玉这小贱人的话,唉……” “……” “本座此次虽然竭力拉拢石泉,然欲其诚心投靠,恐怕不易。我这样做,其实还是为了让徐崇可以完全为本座效忠。况此次进犯少林,本座已有十全的把握!!即使到时只身前去,也可瞬息手到擒来!!……唔,本座便要入定,调息养气。志儿,你且先退下罢。” “是!” 钱志恭恭敬敬地向秦右江一揖之后,抽身退出教主的屋子。想起教主已为其订下下月初五,和柳亦娴成亲之事,不禁喜上眉稍,满面春风,哼着小曲儿径往心上人的居所而去。 钱志他人才走到门外,欲待举手去敲,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老爷,你……你还是快些走吧!若让阿志看到咱们这样,可要不得了啦!!” “他已去教主那儿练功,不会那么早回转的。”又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唉,阿志他人太老实,性子又直,从,从来就不会讨人欢心……可他人真的很好,又……我,我实在是对他不起……” “我明白!我明白!阿志是我一手带大的,他的脾性我最了解。我不能同自己的义子抢女人,可我……我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心啊!!” “教主早将我与他二人配成一双,教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我……我却对老爷你……你我如今做下这等丑事,叫我以后怎样面对他呢?” 钱志听到这里,胸口仿佛给人用重锤狠狠地击了一下,直觉肋骨俱碎,痛入肺腑。 原来,房中两人,一个乃是他的未婚妻柳亦娴,而另一个却是他的养父炎德星君狄宣! 闻其口风,难道……难道他们竟然已干下了那苟且之事?狄宣虽乃钱志的义父,然年岁也才四十出头,正值男儿盛年。有时,钱志也曾隐隐觉察到亦娴与义父相望的眼神有些异样,可他从未再意,更没向那一层上想过。如今乍闻两人之言,不禁又惊又疑,害怕得很。义父狄宣可算是柳亦娴未来的公公,他俩如此相处,岂非乱伦? 钱志双手才欲推门,可心中抵触,实在不敢动弹分毫。口内喘着粗气,额头热汗随颊淌下,犹豫再三,将牙一咬,闭眼猛地一推门扉,直闯进去。待其入得室内,张开双目,惊见义父与柳亦娴头发散乱,拥坐在一起,骇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那两人陡见钱志冲入,一时傻了眼,竟然呆坐在那儿,忘却了挪动身躯。 炎德星君狄宣毕竟年长沉稳,一愕之后,立时便敛去了诧异之情。他整整衣衫,黑脸强自沉下,色厉内荏地说道:“阿志,是……是是你啊?” “我……”钱志强力克制住自己的心痛,半晌方道,“你们方才所说的话……我,我在外边都听到了。亦娴,你你你……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柳亦娴此刻才敢怯生生地抬头仰望钱志严厉而又恐惧的双眼,突然,她两膝一屈,跪在了地下,径直爬到钱志跟前,一把抱住他的双腿,大声哭道:“阿志!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不关狄老爷的事!……是我,是我下贱无耻,是我……是我……” 钱志脸上的肌肉连搐了数下,突然大声喝道:“我我我……不是问你这些!我问你,问你……”他激动之下,竟不知自己该要说些什么。 狄宣立起身来,哑声说道:“志儿,我们……我,我对不住你……都是义父的不是!!”他说着,倏然摸出一把匕首,望空一举,就要向自己的肩头插落!柳亦娴“啊” 的一声尖叫甫起,唯觉眼前金光一闪,咣铛一声,那柄匕首落在了地上,狄宣一只右臂缓缓垂下。 钱志知道他们的丑事毕竟是实,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一口气噎在喉头,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他阻止了义父自伤之后,将“精金剑”慢慢推入鞘中,呆了半晌,对满脸错愕的狄宣道:“义父!我本来是个孤儿,没吃没喝,还要被人欺负。是您老人家将我带回,抚养长大,又教了我一身的武艺。本来,钱志的一切,都是您的。只要您喜欢的东西,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志儿也会想尽办法将它弄来……” 听闻此言,狄宣不由地想起,去年里自己四十大寿之际,钱志竟然独自冒险闯入昆仑派中,去为他盗回了昆仑圣药“五内宁益丹”。只因为此丹性温,自己曾言服后可以顺脉理气,增强功力……想到这儿,他不禁暗暗点了点头,手捋长须,陷入沉思。 钱志觉得喉中有什么东西要鼓涌出来,连忙用力将之咽下。顿了顿,又续道:“义父,我决不会学吕布鼠辈,去做……这大逆不道的事儿。既然您……既然您喜欢亦娴,她,她又……又……您就娶了亦娴吧,教主那里,我自会……自会……” “什么?” 柳亦娴固然心仪狄宣的老成知趣,却也喜爱钱志的英俊忠厚。以前,常常因为不知该当心向何人,而觉苦恼万分,左右为难。后来,教主秦右江亲自为她与钱志撮合成一对儿,心想既然天意如此,那也很好,可以免去许多痛苦抉择。而今狄宣来此,本要与她商量征讨少林之事,可说着说着,却又无意提到了她和钱志的婚事上去。狄宣其实早就偷偷爱上了一义子的未婚妻柳亦娴,无奈钱志与她乃是青梅竹马,教里人人公认的天作之和,遂也只得暗自压抑汹涌的情感,在外拼命地替教中奔波,以期忘情忘爱。 今天,不知怎么地,与爱人近在咫尺,居然无法再行克制,头脑发热之下,向心上人说出了压抑许久的心事。谁想“落花有情,流水有意”,对方居然也早徘徊于两颗心间。二人阴阳交融,化合为一,难以按捺之际,终于千不该,万不该地做下了丑事!命运的大网交错缠结,谁也无法预料未来是福是祸。然狄柳二人固然均知此举后果不堪设想,只是浓情至时,谁会顾及他人他事?爱情是两个人的幸福,又何尝不是其他人的痛苦? 柳亦娴被钱志的突然回转,撞破了这樁秘密,方才尚且战战兢兢地自问该要如何向他解释。可现在听他为了义父的养育之恩,便要将自己心爱之人拱手相让。内里没有丝毫感激,反而尝到了说不出的苦涩与愤怒:“钱志!你,你……你以为我是一只小猫,一件衣服么?一句话想要给谁,就给谁?你……枉为七尺男儿,却没半分血性!!难道自己的爱人,也是可以让的么?你算是什么男人?什么男人?!” 钱志喉头又是一甜,终于哇地一声吐出血来。柳亦娴话一出口,浑身冷汗不绝,方知自己说得太过。在她内心深处,似乎时时有个声音在说,倘若钱志他就此与那狄宣翻脸绝情,甚至大打出手,才是个真正的大丈夫,奇男子,才不枉自己千古绝代,爱他一场。可如今见对方居然狠心割爱,拱手让人,心里反觉愤恨不已,禁不住便会说出这般重话。话既出口,欲待收回,早是不及。钱志大咳一声,又一口鲜血喷出。他不愿为难义父,不愿和义父争爱,便强忍住巨大的伤痛,将心头最珍让出。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是,柳亦娴不但不领情,还要这般编排他的不是。此刻的钱志,心痛更胜过刀绞千倍,万倍,面上苍白如纸,眼中无有一丝的生气。 钱志恨起,猛然把剑怒挥,嚓地一声斩断袍摆。柳亦娴抓住割下的袍摆,吓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眼望着失魂落魄的伊人。钱志垂下头去,静默良久,忽然仰天大笑起来,那声音渐渐转为悲怆,后来直如哭泣一般,教听者伤心,闻者落泪。钱志身子晃了几晃,方才立稳。他忍痛定了定神,冷冷说道:“是!我没有血性!!我不是男人!!!” 突然手指狄宣,又道,“你们都是对的,我全错了!你……你就和他‘天长地久,永结同心’去吧!” 柳亦娴听他绝情地说出这八个字来,正是他们两人当初对着空山绝谷所发的誓言。 不由害怕起来,想为刚才的气话道歉,却见钱志一甩袖子,转身便走。狄宣冲了上去,从后抓住义子的手腕。钱志此刻心里又涩又苦,不假思索地返身就是一拳。 狄宣被他劈面一拳打来,居然不闪不避,呯地一声,任之正中鼻梁,双目一潮间,两道鲜血淌了下来。钱志一击之下,登时傻了眼。狄宣擦去鼻血,一脸凝重道:“志儿……你,你何苦要如此作贱自己?我对不起你,那……要杀要剐,都任由你意。可亦娴她也是深深爱着你的呀!你不会不知道吧?……她适才说的,不过一时气话,那也是因为她在乎你的缘故。你这样鲁莽地跑了出去,不免要将此事弄得众人皆知!我狄宣的名声不打紧,你自己不在乎他人的闲言碎语也不打紧,可你教亦娴她怎么办呢?自从她的养父曹渊离教之后,别人一直都在其背后指指点点,倘若往后再加上此事,让亦娴可有何脸面见人?” 钱志一呆之下,又听狄宣续道:“难道你真的不再喜欢亦娴了吗?难道你想要将她逼到绝路上去么?”钱志转眼一望痴坐于地,头发散乱的柳亦娴,又看了眼神色凛然,浓眉紧锁的义父,心里思绪万千,百感交集,忽尔双目一黑,又是一口苦血喷出……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天长地久有时尽”,摘自杜甫《长恨歌》诗。“天长地久,永结同心”是钱志与柳亦娴的誓词,如今狄宣的介入,三人关系便觉错综复杂之至,难道当日的“天长地久”,此刻已到了尽时? 第四十四回 前度刘郎今又来 少林寺方丈天缘大师万万没有料到,武林大会结束之后不久,乾元教的人会再度闯入少林重地。见他们唯寥寥数十个人,竟敢贸然来此挑衅,不知又要搞甚么鬼。听闻教主秦右江要方丈出来答话,方丈天缘大师、达摩院首座天玄大师、罗汉堂首座天生大师、戒律院首座九若禅师、藏经阁主事天孽和尚及九重等一干僧众共百余人出得大雄宝殿,集结于殿前空地之上。 天缘合什一礼,慈和地说道:“秦教主,贵教劳师动众,二度驾临本寺,不知有何贵干?” 秦右江手捻黑须,朗声笑道:“天缘大师,你集结了各院堂首座及这许多僧人来迎,也很给在下面子么!嘿嘿,大家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问?目今,少林武当并称武林的泰山北斗,傲视天下已数百年了。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少林派独霸武林盟主这个位子如此之久,也早该让贤!本座此来,正是欲向方丈你讨要武林霸主一位。” “善哉!善哉!”天缘暗道罪过,念了声佛,“秦教主此言差矣!少林寺享誉千年,为世人所推崇,却从未曾自认是甚么武林霸主。我看施主你贪欲缠身,名利之念过重,实应及早回头,莫要陷入太深。” 秦右江闻之,拂然怒道:“甚么施主不施主的——本座此来只为讨要东西,却非施舍东西!老和尚,如果你们少林寺能乖乖地归顺本教,本座保证不会为难全寺上上下下大小僧侣;否则的话,嘿嘿,恐怕佛门圣地要沾上血污了。” 天缘呆了一呆,旋道:“阿弥陀佛!归顺也好,不归顺也好。虽然佛劝众人与世无争,可少林就是少林,既不对别人颐指气使,也决不为他人呼来喝去。” 秦右江脸上傲气稍敛,恨恨说道:“老和尚!那你是决意不肯归顺本教的啰?” 天缘垂眉念了声佛,秦右江冷笑道:“好!好得很!那本座今日血洗少林,可怨不得人了……” 他话没说完,那戒律院首座九若禅师跨众出列,晃了晃手中戒刀,双眉上飞,虎目圆睁,如天兵天将一般,厉声喝道:“姓秦的,当日你派手下于武林大会上毒害众武林豪杰,若非那姓沈女施主一番胡闹,可不知有多少人要吃苦!倘若由你等邪魔歪道主宰武林,天下还有太平时日么?哼哼,血洗少林?贫僧倒要看看,你们这寥寥数十人,凭甚么血洗少林!!” 九若乃天缘已故的师兄天明禅师座下弟子,他的年纪虽轻,却早位居少林戒律院的首座。其人性烈如火,行事严决,处办起戒律院的事儿来向不容情。再加上他容貌威严,肤色黝黑,故那些入寺不久受过轻惩的小和尚们,背地里全管他叫“阎罗大师”。乾元教教众见这“阎罗大师”身材高大,魁梧健硕,目光炯炯,凛然生威,不由神为之夺,心中惴惴。 两边默然稍许,乾元教内一名女子忽道:“奴家曾听闻少林九若大师的‘燃木刀法’精妙绝伦,罕逢敌手,早想登门请教。不知大师可愿赐招否?” 九若循声望去,见对过一名少妇跨列而出。观其一身粉色衣衫,裙摆轻飘,白绫曼飞,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带微笑,美艳娇媚,直如出尘仙子一般。 九若见之,心头一震之际,洪声喝道:“贫僧虽恨魔道奸邪,却从不与女子动手。 施主还是退下吧!!” 那女子闻听,掩口一笑,把眼四望,秋波横溢,将众多少林弟子都看得傻了。便在此时,忽听一名和尚不轻不响地说道:“那位女施主可不就是上回大闹少林之人么?” 九若及众僧闻之一惊,仔细看时,果然便是当日名动天下,连诓二教的奇女子沈惜玉!那粉衣少妇被这句话说中了要害,突然止住笑容,脸上涨得通红,瞥了眼怒气冲冲的教主,静默半晌方道:“那……那个人是我的孪生妹妹沈惜玉。小妇人夫从徐家,贱名怜香,望九若大师不吝指教,莫要推脱!” 她话音甫落,左袖一挥,那缠于臂上的白绫骤然如同活物一般,直朝九若插来!九若骇异之下,尚自不及反应,白绫尖端却已指向喉头。他情急之中,脚下发力,猛然望后飘去。谁可料知,他的身法固然快极,然白绫竟是如影随行,始终在其喉前数寸不放。九若转过刀刃,反手一招“长日圆”,当地一声,将白绫前端磕开。 白绫被刀撞得乱了路数,众人这才看清,原来其前端系了两柄短刀,所以沈女方可令此等轻盈之物任其指使,灵动自如。沈怜香的武器可归于软鞭之类,然要将软鞭练到心之所向,鞭之所向,可算是件极难之事。少林众长老见乾元教中区区一名女流之辈,居然能有如此造诣,除心下暗暗称赞之外,又隐隐有些担心。尽管对方只有数十余人,但看他们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想来必定有所准备。邪魔外道出招向来不需忌讳,今日他们究竟要耍甚么把戏,众高僧便是再过聪明,可也不得而知。 九若平生最看不起弱质女流,故全未将沈怜香放在眼里。而现在第一招下,自己堂堂戒律院首座,就被对方攻了个措手不及,当着少林众僧出丑,实是狼狈至极。如今吃过一亏,其心中再不敢存小觑之念,一张黑脸烧得通红,三步上前,一气连砍出了三四一十二刀。“燃木刀法”乃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最讲究一个“快”字。据说,这门功夫练到极深之时,于木柴边凌空虚劈,可以将其点燃,故名曰为“燃木刀法”。 九若和尚悟性奇高,人才四十不到,便已将此刀法练至出神入化的境界。沈怜香眼见对面满是刀影,大吃一惊。足尖点地,转身纵开。她人背向敌方,疾飘而去,然两根白绫如长了眼般,径自倒飞回来,直戳九若胸前“膻中”、乳下“天池”二穴。九若口中赞了声好,把刀于眼前画了个圈,铛铛两声,震开双刀。 他一招占先,当仁不让。手上戒刀一翻,又自反画一圈。却见两根白绫从中断绝,绫上短刀直飞出去,插在地下。 需知,白绫乃是轻柔之物,无所凭依之下,除非神剑宝刀,否则决然不可轻易将其割断。九若此举所以成功,全赖他“燃木刀法”迅疾快速。 沈怜香乍见白绫断绝,身于半空里忽而转回,劈面一掌,反攻敌手。九若见其变招如此之快,心下也不得不佩服。然对方既是敌人,无须手下留情。他嘿然一步踏前,出手间又是一十二刀。天缘远远观其出招,刀刀指人要害,戾气太重,与佛法大相违背,不禁连连摇头,暗自叹息。 九若戒刀来得极快,沈怜香双脚离地,力已弥末,眼见无从闪避,就要成为对方刀下亡魂。紧急关头,在九若重重刀影之中,现出白光数道,只闻铮地一声脆响,立时遂半截刀身飞出。九若手腕为他人内劲震得发麻,不及思考,愕然而退,连连望后跃出数步方歇。待其定下元神,唯见一名乾元教徒拦腰搂住沈怜香,一手攥把灿烂眩目的长剑,稳稳立在眼前。他垂目望了望手中只剩一半的钢刀,立掌念了声佛,徐徐赞道:“施主好剑!” 九若这一句话,既是赞对方的剑法高超,也是夸他的宝剑非凡。想自己凭了一手“燃木刀法”名噪江湖,从前下山除暴安良的时节,没人能够接得住其四刀以上。今日来人举手间便破了他的绝技,如何不令其震撼莫名?阎罗大师仔细打量来人,见对方五十上下年纪,神气内敛,双眉低垂,眼中非正非邪,显然是个内家高手,不由合什问道: “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那人安慰了几句犹自惊魂未定的沈怜香,恭敬地揖手答道:“在下乾元教太阳星君徐崇,见过各位大师。” 众僧见他文质彬彬,道貌岸然,全然不似奸邪坏人,不禁各还一礼。那天缘方丈将他看了半日,隐晦的眼中又自放出精光,沉声问道:“老衲敢问徐施主——今年二月间来敝寺借走‘属镂剑’的,可是檀越您?” 徐崇微微一笑,摆摆手道:“大师太客气了。这个‘借’字不妥,说个‘讨’字才是真的。” “哦?此话怎讲?” “‘属镂剑’乃家师当年血战五台遗留之物,现由其座下弟子要回,也是天经地义的。” 众僧闻之,俱各一惊。那天缘禅师道:“莫非令师……” “家师俗家姓胡,双名上铭下官的便是!” “当年令师不是已然作古,怎么会……” “哦……大师是看我年岁不对,不可能于当年拜师学艺罢?这个问题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师尊当年为人掌力所伤,只是昏死而已,其实并未气绝。待他醒转之后,悄悄下得山去,才又收了我这个不肖的徒弟。” “此话当真?” “他老人家现在尚且安好。你看,这位便是家师了。” 天缘顺着他的指尖望去,见白衣教徒之中,有一老一少两人的服色与别的不同。再定睛细细一瞧,居然就是当日上少林打听乾元教下落的老少二人!天缘方丈错愕之余,猜想那年长的老人应该就是胡铭官了,遂合什礼道:“原来老檀越便是当年驱走邪魔的胡大侠,怨不得功力会有如此深厚。那日老衲不问缘由,贸然出手,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石泉上人知道他这是提及当日一拂夺剑之事,微微一笑,慈和地说道:“不敢!惶恐!!” 天缘续道:“胡……前辈是否知晓?这位乾元教秦施……那个先生,承继了当年卡多、缪哈尔的阴阳魔功?乾元教志在雄霸武林,颠覆江湖,老前辈与令徒怎会站在这秦施……先生的一边?” 石泉上人见他误会自己投靠了乾元教,如果换作家洛,恐怕早要立即就与魔教划清界限,申辩解释。然其早已看破红尘,不问世事,却也不愿多说甚么。秦右江冷冷说道:“甚么湿先生、干先生的?本座实话告诉你吧,徐崇他虽是胡先生的徒弟,然其与在下志趣相投,胸怀齐天大志,现在已是我乾元教的太阳星君了!说起胡老先生么,本座只不过是欲带他来此观摩,看我圣教如何一举拿下少林这座千年古刹、武林至尊的!!” 陈家洛张口欲言,被石泉摆手制止,将他拉退在了一边。 天缘等少林僧人心下奇怪,这胡铭官既然不是乾元教的同党,凭其如此高深的武艺,为何不再次出面阻止魔教兴风作浪?难道他这全是为了不与徒儿翻脸,才会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他们不明内情,哪里知道,此二人已中乾元教的“香食木”之毒,如今内力涣散,爱莫能助。便是石泉没有中毒,倘若他的徒弟有难,会不会与少林为敌,还是个未知数呢! 少林和尚们还在默想,那头的太阳星君徐崇却将手中长剑一舞,朗声说道:“九若大师,在下曾蒙恩师指点‘九天玄女剑法’,傲笑天下,罕遇敌手。适才见大师刀法精妙,很是技痒,如今替代内人,想与大师切磋一番。” 九若此刻手上没了兵刃,无奈之下,只得苦苦一笑。那徐崇突然转过身去,弓身禀道:“教主在上,属下现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教主成全。” 秦右江极为看重徐崇,见他在少林众位高僧面前表现得如此潇洒坦然,为本教争了脸面,心下赞许之余,不禁微微笑道:“但说无妨!” “是,”徐崇拱手道,“九若大师被我毁了兵刃,属下想向教主借那‘玉树宝刀’一用。本教双宝,乃是属下手中的‘庭花剑’与这‘玉树刀’。如今本教既要扬威少林,自该让天下人见识见识这两样宝物。何况‘庭花剑’锋利无比,若我就此便与九若大师较量,未免占了便宜,想非教主所望!” 在场之人见其如此托大,都是不觉一怔。秦右江武功极高,生来狂傲,最要面子,却是哈哈笑道:“说得有理!有理!好,狄宣,将咱们的宝刀递给九若大师!” 炎德星君狄宣缓缓走到九若面前,双手递过“玉树宝刀”。九若见此刀通体纯白,便似玉琢一般,忍不住暗暗纳罕。起先,他人尚在犹豫,到底自己该接还是不该接。然后来转念一想,这徐崇既是胡铭官的徒弟,所使的什么“九天玄女剑法”,多半也便是当年胡铭官击退缪、卡二人所用的剑法。如今之际,可能关系少林寺的生死存亡,自己硬逞英雄,死要面子,实不会带来半分好处。他生与邪道不共戴天,此刻令之接受对方的“好意”,让他更比剜心还要痛上十分。不过九若终非粗莽之人,知道孰重孰轻,其考虑再三之后,还是将刀接了过来。 徐崇待狄宣退下,方自笑道:“九若大师,在下得罪了!”他这一句话方丢下,手中的庭花宝剑已作一道白虹,如雷如电,径刺过去。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前度刘郎今又来”,摘自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刘郎”此地当指乾元教主秦右江。 第四十五回 玉颜不及寒鸦色 却道太阳星君徐崇手中庭花宝剑,锋芒直刺九若肩井要穴,阎罗大师不敢小觑对方,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他正画一圈,十二刀;反划一圈,十二刀。居然在瞬息之间便同时攻出了二十四刀! 徐崇脸上淡淡一笑,半途中忽地右手轻颤,那道剑影白光登时模糊起来。众人大睁双眼,见剑光以一化二,以二化四,弹指间幻化作了无数柄剑。剑刃纷繁点点,最后却是溶成了一片。此刻的徐崇,便似舞动一匹织银长卷,翩翩而来。飘逸潇洒,流水行云,实是好看至极。 九若自忖刀法之快,无人能及。孰料对方的剑影,竟然可以连成一片,全分不出其中一招一式,人比洞仙,踏波而及。眼前一弧银光泻来,恰似林间溪水,天河落凡,波光粼粼,,美得动人心魄,沉醉其间而不可自拔。好一手“玄女剑法”,千古绝响! 九若看得出神,居然忘却了此刻身处性命相搏的战场。待其醒觉,敌方的长剑已然触到了他的胸口。就算“燃木刀法”再快,彼时欲待自救,终究不及。情急之中,九若自然而然地又使出了一门少林绝学“拈花擒拿手”。“拈花擒拿手”本乃近身搏击的小巧武功,然此刻剑锋太近,不待其双手折回,就要丧命剑下。九若悟性既高,头脑也很灵活,他化爪为肘,用左臂肘部去撞庭花剑的剑身。 徐崇长剑为其真气一拨,顿时失了准头,嚓地一声在九若胸前划过。九若后跃三步,见直襟开了个老大的口子,自己险些便遭开肠剖肚之祸,不禁连连摇头,暗叫惭愧。 徐崇宝剑一颤,立即收了回来。众人只见虹光一道,凌空画过,旋即敛去了光彩,场内重复原样。呆了半晌,忽然震天介地喝起彩来。 九若这一回死里逃生,吓出一身冷汗。徐崇见他没有受伤,赞许地点了点头,银剑一挺,又待进招。便在此时,突然有人按住了他的右臂,哑道:“徐星君,且由在下来领受大师绝技吧。” 徐崇转过脸去一瞧,却是太白星君钱志。他知道,在教中除了原先的太阳星君曹渊以外,便唯有这钱志专工剑法。想来是他年轻气盛,自负孤傲,不愿自己独抢风头,才要上来挑战。对方要与九若过招,自己本无意见,只是担心他的武功尚浅,不是那阎罗大师的对手。然无论如何,倘若自己拒绝的话,定当令其下不了面子,思忖些许,仍沉声说道:“好,钱兄可要小心了。” 钱志并未答话,跨上前去,厉声道:“九若大师,晚辈可要先递招了!” 九若见徐崇剑法如此了得,心中虽恨对方乃是邪魔,可也毕竟甚为钦佩。然其向钱志所言的“小心”二字,却是令得九若极为不快。此言固然乃是对他武功的首肯,但对方明明占得先机,处处上风,这一句话说出,未免于当事者耳中有些讥讽的意味。他经历方才一役,初时的锐气全消。心想这么一位弱质书生,也敢上来叫阵,自当不是易与之辈。九若给徐崇的剑法吓得怕了,不免先存了几分忌惮之心。迟疑地点了点头,手持“玉树宝刀”,摆开了架式。 钱志的“精金剑”乃玄乙精金煅成,虽尚不及“庭花剑”与“玉树刀”,却也是世所罕有的神兵利器。他身形一晃,闪在九若面前,精金剑当空一啸,斜斜刺出。剑至半路,忽尔变招,剑刃一翻,纵劈下来。原来,他所练的“无悔剑法”,虽名“无悔”,其实每剑出到中途,都要变招,实乃招招“有悔”! 却说钱志的“无悔剑法”,招招有悔。虽有出奇制胜的功效,却仍始终不及九若数十年于“燃木刀法”上的造诣。只是一来九若见他剑法诡异,不敢贸然进招;二来更因方才险伤于徐崇剑下,心里不免仍存余悸。故先前的数十回合,堪与钱志打了个平手。 四十余式下来,九若对于钱志的怪招已大致了然,则其“燃木刀法”的威力愈显。 在场之人只闻呼呼风声,不绝于耳,都屏气凝视场中两人。九若既占上风,不由地重拾信心,再展雄风,渐渐将“燃木刀法”发挥到了极至!他的刀法一式快过一式,犹如霹雳列缺,声势惊人,令得钱志左支右绌,一时难以应付。 再过了十五招后,钱志已无还手之力,只有招架之功。柳亦娴看得心焦,知道他心苦自己与狄宣的丑事,有意要大打一架,以解苦闷。现在倘若叫他罢手,只怕他心高气傲,不肯在少林众僧及教中兄弟面前抛剑认输。可忍耐许久,终于还是叫了一句:“阿志,小心!!” 钱志听到柳亦娴的声音,不觉又自想起其撞见她与义父苟合的事儿。钱志心里明白,义父并非无耻之人,不是有心如此。却也承认自己木讷憨直,不懂如何去讨女孩子的欢心。柳亦娴虽是与他一起长大的红颜知己,但她要想喜欢何人,自己本就无权干涉。 义父狄宣他沉稳圆熟,机智通变,钱志自认远远不如,可也难怪柳亦娴会…… 他一念及此,心里气苦,不知该当如何自处。他俩一个是对其有养育之恩的义父,一个是令之意乱情迷的爱人。现在倘若自己要对婚事反悔,不免就得将义父与亦娴的事儿曝光,从此以后,教三人还如何在教中立足?狄宣当日说得很对,就算他俩都不在乎自己声名狼藉,可要柳亦娴怎么办呢?他毕竟还是深爱着对方,无论如何也不愿对方受到一丝的伤害。 钱志心绪越来越乱,手上剑法也是越来越乱。一个不慎,被九若连连砍中两刀。肩头、大腿之上鲜血涌出,脚下步子一错,跌在了地上。九若平生最是痛恨奸邪恶人,上次乾元大闹少林,令得本派蒙羞。九若常日里埋怨自己无能,极望可以挽回这千年古刹的名头。故而今日秦右江率众来犯,正中他的下怀。先前为人所制,丢尽自己的脸面倒也算了,可丢了少林寺的脸面却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此刻一旦占了先机,九若大喜之际,正欲上前一刀结果这个魔头。天缘方丈见他忽地面露杀机,挥刀向前,不禁目放异彩,大声喝道:“九若住手!!” 虽然天缘方丈平日里韬光养晦,极为祥和。然于关键时刻,却是神威凛凛,令出必行。九若心头魔起,正欲嗜血,忽为住持当头棒喝,一惊之下,想到自己毕竟还是佛门弟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手杀人。遂而飞眉平放,收刀直立,颇有些不情愿地垂目立掌,念了声佛。 柳亦娴见钱志受伤,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扶起他来,热泪喷涌地问道:“阿志,你……,你你你没事吧?……呀!流了这许多血……” 狄宣走上前来,从怀里取出金创药,温言道:“志儿,这是金创药,快敷上止血!!” 钱志见二人对自己这般关心,脑中更是一片紊乱,喉里一甜,就有一口鲜血吐出。 秦右江眼见柳亦娴身为七大护教星君之一,居然为了爱人,当众哭出声来,实是下了本教的面子。不禁浓眉一锁,又即大声问道:“志儿,你伤得如何?”钱志虽然只遭皮外之伤,但他心里的苦楚何尝重上百倍?见教主亲自询问,勉强一笑,示意自己没事。 秦右江点点头,待狄宣、柳亦娴将钱志扶开之后,阴气蒙面,厉声向天缘方丈责难道:“方丈大师,这一下可不是你们少林寺先下的毒手?既然你们这些贼秃忒般狠辣,那也就休怪本座不留情面了!!” 少林众僧见他们先前来势汹汹,又说了甚么吞并少林之类的狠话。明明自己到人家里杀人放火,如今却要反过来说正当自卫的主人,下手太过狠辣,不禁个个念佛,摇头不止。 且不言大小和尚心中不平,却道那乾元教教主秦右江双足分立,两腿微曲,含胸拔背,抱元合一。刹那间,他的脸色慢慢转红,颜色渐深。在场之人均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灼在脸上,隐隐生疼。秦右江运气良久,面色突然一变,呈现青紫之色,那热气一收,旋又变得绝冷。 陈家洛与石泉上人看在眼中,知道便是秦右江当日于关陵中曾经用过的“天罡乾元刹”。此功集“雪中火”的纯阳之气和“碎骨绵冰掌”的纯阴之气于一体,在身子四周产生一道真气壁障,任你再锋利的兵刃,也轻易近不得其身。故而那日石泉上人的剑法纵然精妙绝伦,可也刺不中他一剑。石泉上人曾在那回上少林打听乾元教的下落之时,同天缘长老暗中较过一招,知道他决非秦右江的敌手。尽管秦右江欲铲平少林的念头几近妄语,可凭他那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 那些少林和尚曾在武林大会上见秦右江分别使过“雪中火”与“碎骨绵冰掌”,却都不识这“天罡乾元刹”。他们正自凝神细看之时,不料突然有一名灰衣老僧于几个起伏间,窜至到方丈大师天缘的身边。见他出手如风,迅疾绝伦,猛然拿住了天缘手腕的寸关脉门。也就在此同时,另有一名黄袍僧人跟随其后,发指戳在灰衣僧背脊“灵台穴”上。 在场之人全都留意于秦右江诡异莫测的“天罡乾元刹”,方丈突然为人所制,实大大出乎意料。却不道少林众僧惊呼不绝,那灰衣老僧一壁紧扣天缘脉门不放,一壁运气大声喝道:“后面的朋友,你别白费力气啦!现在你们方丈主持的性命正在我的手中,谁要是敢轻举妄动,我便立刻震断他的心脉!!” “九因,你这是干甚么?”阎罗大师九若见状骇极,一张黑脸惊甚,晃着“玉树宝刀”喝道。 “他不是九因师侄,他的声音不对!!” 大家寻声看去,却是藏经阁主事天孽和尚在发话。只是他平日里多半闷在藏经阁内,没有多少僧侣认识此人。天孽担心师兄安危,朗声冲着假九因身后老僧嚷道:“九闻贤侄,莫要轻易放手!!” 那着黄袍的九闻和尚淡淡一笑,道:“秦大教主,你果然是好计谋!老衲适才尚在奇怪,你们区区几十个人,怎敢有恃无恐地来此胡闹。原来却是故伎重演,拿老师父作为人质,要挟少林缴械投降!如此不费一兵一卒,真是妙到毫颠,佩服,佩服!” 秦右江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稔。然其喜于假九因已经得手,自己的计划顺利进行,凭其骄傲自负的性格,把甚么也没放在眼里,遂而未及细想,却是缓缓吐气收功,得意地咧嘴笑道:“不错!不错!!” 假九因正欲插嘴说些什么,突然觉得背后灵台有一注热流冲入体内,顺着右臂,缓缓淌至于掌心。他感到自己右手越来越烫,整条臂膀都麻木了。初时尚可咬牙忍耐,后来竟好似火焰烧燎一般,痛痒难耐!倏然间,握住天缘寸关心脉的三根指头一麻,立即就为武功绝顶的天缘察觉,运起内功猛地将其右手弹了开去。 天缘方丈一得自由,心电未转,却是左臂一挥,使出了其成名绝学“分花枯叶手”。假九因急收右手,仍然被他卷住自己的衣袖。假九因情急中,暗运玄功,将背上九闻发出的真气传到袖上。众人但见他与方丈两人绞在一起的宽袖猛然胀起,呯地一声大响,炸成了碎片。而假九因却借了这一炸之力,轻松飘洒地纵身跃入乾元教那一方中。 他脚步还未立稳,然却颤声怪道:“你……你这是……你使的可是‘雪中火’么? 你,你怎么会‘雪中火’的?” “袁兄真好功夫!”九闻并没直接回答他的疑惑,反自笑道,“‘紫坛星君’袁临介的易容术固然高明,可举止背影无法改变。老衲和你相识了数十余年,如今虽则久别,然这些记忆还在脑中。适才幸亏我于关键时刻将袁兄认出,一直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才总算没有危及掌门师尊。” “你?是你?”待假九因认清九闻的相貌后,倒退一步,骇得双目圆瞪,浑身乱颤道,“你,你你你是……曹……曹大哥?‘太阳星君’曹渊大哥!” 待乾元教众人认出他后,上下惊异更甚。秦右江于那次武林大会之后,铩羽而归。 为报此辱,苦心安排了“紫坛星君”袁临介混入少林寺内,打昏九因和尚,将他软禁起来,并易容冒充其人。待得秦右江率部下再来少林之时,以其施展“天罡乾元刹”神功为号,趁着众人都将注意放在他的身上,从而偷袭天缘,以期逼迫少林就范。谁知如此天衣无缝的计谋,仍遭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几年前离教出走的“太阳星君”曹渊,居然可巧正在少林出家! 此人自前任教主秦江在位之时,便已入教。他在教中地位极高,连秦右江也得称其一声“曹叔父”。秦右江虽是秦江之子,可却不是亲生。他们修炼“天罡乾元刹”之人,须得保有童子之身。因为此功混合阴阳二气,修练起来极为凶险。若是女子失去童贞,体内阴气稍减,就会被“雪中火”的内力灼伤;若是男子泻了精元,身上阳气略退,便要为“碎骨绵冰掌”的寒气冻坏。丹田阴阳之气一乱,轻则瘫痪,重则丧命,实是非同小可,不得不慎! 乾元教有七大护教星君,分为太阳、太阴、太白、香暗、绫泉、炎德、紫坛,也代表了日、月、金、木、水、火、土七元。他们的创教祖师自从向垂死的缪哈尔与卡多继承了那两门神功,从而悟出了“天罡乾元刹”后,历来都是由教主传太阳星君“雪中火”,太阴星君“碎骨绵冰掌”。而只因太阳星君曹渊数年前反出教去,故教主秦右江才将“雪中火”又传给了炎德星君狄宣。太阴星君朝阴的内功心法怪异,恰于“碎骨绵冰掌”的口诀相克,于是秦右江便传给了太白星君钱志。钱志资质不高,修习此功的时日也不多,尚未能将之发挥出来。 秦右江虽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信,然少林身为武林大派,终究不易对付。眼见天缘这张王牌失去,而搅局之人竟然还是前任的太阳星君、自己向所尊敬的叔父曹渊,其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秦右江越想越是不忿,忍不住怪叫一声,响彻九霄,直震得在场众人头脑发昏。他收声咬牙,沉默片刻,忽然大声喝道:“曹叔父啊曹叔父!!你反出本教,我不怪你;你去做甚么和尚,我也不管;可你……你为何要坏了侄儿的好事?难道你忘了先父对你的恩情了吗?”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玉颜不及寒鸦色”,摘自王昌龄《长信怨》诗。原句指汉宫成帝独宠赵氏飞燕姐妹,而班婕妤心中苦闷,无处申诉,便似此处钱志、狄宣、柳亦娴三人。 第四十六回 今朝歧路各东西 曹渊听到秦右江的质问,垂首念了声佛,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秦教主说得是。老衲与令先翁确有八拜之交,乃是过了命的兄弟。说起来,秦兄他什么都好,就是看不破世事,孤傲自负,野心太大——呵呵,这一点上,秦教主你倒与他颇为相像— —唉,老教主他对我恩同再造,老衲怎会有片刻的忘怀?想当年,老衲全家为仇人所杀,走投无路之时,是他救的我。待老衲用其所传的‘雪中火’神功报得家仇之后,才知此功非乾元教太阳星君不传。秦教主他极力邀我入教,我也是坦然应允了。本来,老衲是誓死要为他效命终身的。只可惜那些年里,我亲眼见他为了扩张势力,排除异己,手段狠毒。当时,老衲年轻气盛,非但不去加以制止,然还帮着残杀无辜,徒增罪孽! “老衲自知此生杀业太重,年纪越大,良心上越是不安,日夜苦受煎熬,很不好受。说来,我早已萌生去意,然只因老教主的恩情及自己发过的重誓,才没有及早离开。 何况,我那义女娴儿彼时尚且幼小,老衲实在不忍弃她一人,独自远去。” 柳亦娴能得意外见到养父,心头激动不已。听他讲到此处,胸口一热之间,不由笑着唤了声“爹爹”。曹渊转过脸来,冲她慈爱地点了点头,续道:“后来,令翁仙逝,将教主之位传给了你。娴儿她与志儿从小情投意合,两人日渐长成,往后自然要做夫妻。老衲深知志儿人品,相信他当会好好看待娴儿,这才下定了决心,悄悄离开。” 柳亦娴和狄宣骤闻此言,不觉心中含愧。钱志更是一阵大咳,又自吐出血来。柳亦娴吓得不轻,忙上前欲为其抚背顺气,却被对方猛然一把推开,自失地坐在地上。狄宣方想将她扶起,可眼才一望面色惨白的义子,不禁浓眉紧锁,进退两难。 此刻与会众人都注意着曹渊一个,全未察觉他们三人之间的事儿。秦右江气鼓鼓地怒哼了一声,满面青黑道:“你走便走吧,为何还要带走本教镇教之宝‘庭花剑’呢? 虽然父亲他将此剑赠你,可你如今既已不是乾元教的人了,当无权拥有此物。” 曹渊手捋华须,摇着光头,叹了口气,道:“秦教主此言差矣。其实,早在五年前,那与太乙道人盘山一仗之中,老衲便已不慎将‘庭花剑’跌落深谷,没了踪影。一则丢失教主恩赐之宝,其罪非小;二则老衲当时心高气傲,极要面子,如何肯将这等丢脸之事四处宣扬?故而直到现在,都隐瞒着这个秘密,却非老衲故意要带走此剑——何况,教主如今不是已经将其找回,又重赐给了这新任的太阳星君了么?——唉,秦教主你处心积虑,机关算尽,不过是要独霸武林。上次在众武林同道的茶水中下毒,便连老衲也着了道儿。若非那沈姑娘顽皮胡闹,搅了棋局,势必已然酿成了一场空前的大浩劫,到时,教主不免又要徒增罪孽了!” 沈怜香听他提起兹事,想到自己为妹妹惜玉点了穴道,又被困于关押徐崇的牢狱之中。结果与徐崇由敌为友,进而成了一对夫妻,不禁芳心窃喜,浓情立生,捏了捏徐崇的大手。徐崇此刻恰也正想到此事,回过头来,两人幸福地对视一笑。 曹渊又道:“老衲出家少林,蒙方丈大师剃度,收作门下弟子,然却向未提及自己的来历。这些年来参习佛法,心中渐渐平静了下来,也想通了许多原本不甚明白的道理。方才突然从背影上认出了袁兄,却不知他为何要冒充九因师兄。后来见其偷袭师尊,这才恍然大悟,也不得不出手相救。你们今日此来,是欲殄灭少林,扬威天下,老衲决不可眼看着本寺千年古刹,毁于一旦。秦教主,念在令先翁对我的恩情之下,老衲奉劝你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人至死时万事空,称霸武林是空,不称霸也是空,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倘若教主肯就此退下山去,摒弃一统武林的妄念,从此修身修心,将乾元引入正途,老衲愿以一死,以谢令尊大恩!!” 天缘方丈念了声佛,赞许地说道:“九闻说得在理,也不枉老衲一番心血。我佛慈悲,人孰无错。秦教主若肯丢弃一念之恶,鄙寺愿不计旧隙,恭送贵教下山。” 秦右江此番部署了紫坛星君袁临介混入少林,满以为必能将少林手到擒来。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却又步了上回武林大会的后尘,其全盘计划都教法号九闻的曹渊给破坏了。他心中明白,少林寺乃武林第一大派,天缘大师又是成了名的有道高僧。他说放自己下山,定然不会作假。可自己若一旦下得山去,就等于欠了少林一个人情,以后还又甚么脸面再来?秦右江是最要面子的人,说什么也不愿丢这个脸。 天缘、九闻好话说尽,已是退无可退。然欲令秦右江摒弃一统江湖的念头,便是如来亲至,也是枉然。他此时心中转过无数的打算,终究不肯放过少林这块肥肉。秦右江自负武功天下第一,从未看得起任何的人。所以当日见了石泉,三言两语之下,便即翻脸,也不顾及后果。他自忖就算你们人手再多,面对其浑厚无匹的“天罡乾元刹”,又有甚用?袁临介他没有制住天缘,我自己难道还不能么? 秦右江算盘敲定,得意地干笑三声,双目一瞪,突然发难,纵身直扑向天缘而去。 在场众人俱各大惊,周遭高僧欲待阻止,无奈这秦右江的身手快如鬼魅,转眼间已然闪至天缘方丈的面前!他一掌拍去,被天缘勉强化开。秦右江手上发掌,口中说道:“方丈大师,今天本座对少林乃是志在必得。你如果真让我走,以后本教还会再来。如此来来去去的,可有多么麻烦?捡日不如撞日,今日本教便与你少林做个了断罢!” 天缘等众僧见他在全力攻击之中,竟然仍可开口说话,不禁暗叹其内力深厚。天缘在《易筋经》上的修为始终有所障碍,故而只能使出“分花枯叶手”应战。他的内力远远不及对方,不敢张口回答。尽管如此,秦右江的掌力仍是大占上风,其一手使出“雪中火”,一手使出“碎骨绵冰掌”。两种截然相反的武功在他手上,竟是泾渭分明,毫不含糊。天缘方应七招,便然已露败象! 达摩院首座天玄大师见方丈师兄连连后退,居然不支,连忙跃众而出,欲解其危。 谁料他人在半空,那边乾元教里一名白发老者纵上前来,劈面就是一爪。天玄一呆之下,五指微曲,也成爪形,斜刺里送出,与之相格。 他们两个指尖一触之下,刹时间便各自换了十数种变化。从空中落到地下,便已过了三十余招。所不同的是,天玄虽则出手较缓,然腕上变化却多;对方招式狠辣犀利,可也并不繁复。那乾元教中的老者,自当是太阴星君朝阴。他的“九转阴冥爪”,陈家洛和徐崇都曾领教过其厉害。而此时遇上了专工七十二绝技之一“寂灭爪”的天玄禅师,两人可陷入了僵局。一时间爪影乱飞,如彩凤点头。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罗汉堂首座天生大师见方丈师弟为乾元教主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前去相助的天玄师弟又被对方的太阴星君缠住。转脸冲师侄九若使了个眼色,两人大喝一声,上去助阵。狄宣和徐崇见状,双双前来拦截。狄宣用的是“雪中火”,与天生的“大金刚掌”正是一对。徐崇把剑架住九若的玉树宝刀,呵呵笑道:“九若大师,咱们刚才的架还没打完呢!”九若自知远非对方的敌手,今日恐怕不但帮不了掌门师叔,自己的性命也要不保。无奈之下,强打起精神,全力迎上。 九闻和尚曹渊见狄宣和天生、朝阴与天玄两对的功力不相上下,都在伯仲之间。而乾元教教主乾元教同太阳星君徐崇两人的武功,都远远胜过了天缘方丈和“阎罗大师” 九若。此刻大战既起,少林寺其余僧人自不会袖手旁观,他们呼声动天,排开罗汉棍阵,与剩下的沈怜香、柳亦娴、袁临介及受了伤的钱志打了起来。一时间,少林寺内喊杀之声震彻山谷,刀光剑影,拳风足音不绝,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曹渊心内矛盾万分,不知该帮哪方才好。然后来惊见师父天缘主持与秦右江的真气一撞,脸上大抽,哇地吐出血来。登时再顾不上这许多,几步踏前,迎面接了秦右江随后而至的一记重掌。秦右江惊见曹渊前来助阵,不禁大怒,咬牙说道:“曹叔父!难道你真的要帮少林,与我教为敌么?” 九闻和尚曹渊被对方内劲震得五内乱颤,心下诧异之余,不觉咳了数声,勉强笑道:“秦教主,老衲既入空门,那俗家的姓氏再也休提,过去种种也已与我无干。老衲九闻生为少林之僧,死为少林之鬼,只盼秦教主你能就此罢手,消去这场劫数!” 秦右江嘿然怒道:“好好好!我因为先父的缘故,始终都尊你一声‘叔父’!既然你现在分毫不念爹爹的昔日之情,那可甚么也别再提了。乾元教从此与你这老匹夫一刀两段,咱们功夫上见真章!!” 天缘因九闻替他接了那掌,趁机调匀内息,再次上前,与之并肩作战。秦右江的“天罡乾元刹”虽然霸道凶狠,威力十足,然其尚未发挥到极至之前,在天缘、九闻这两名当世绝顶高手手中,却还占不了半分的便宜。再加九闻对于此功的熟稔,可以勉强牵制对方劲力的发挥,故而双方恰恰战成了平局。 老和尚天孽与弟子九重眼见寺中战作一团,仔细看来,唯有九若因敌不过徐崇那无形无迹的“九天玄女剑法”,而其情况最为危急。说不得,须臾之间,他已为对方逼得手忙脚乱,黑脸似火,汗如雨落,一件僧袍早然浸湿了大片。而观徐崇,却是始终面带微笑,挥洒自如。仿佛此刻正在闲庭散步,清悠惬意至极。天孽自从盗取《九阳真经》暗中修炼,其内功之浑厚,可说普之天下,鲜有人及。后来白漓将其打常释天处窃来的《紫竹观音经》,又交与他,更是如虎添翼。天缘在教徒儿九重“九阳神功”之余,也同时加紧修习《紫竹观音经》上的“紫竹拂云手”。两个月下来,已有大成。 “紫竹拂云手”乃少林四宝之一,该当不易修练才对。可本来此功同“九阳神功” 便是相辅相成的一对儿,故由天孽练来,进步甚是神速。他见九若师侄险境迭遇,连连后退,再顾不得甚么隐瞒武功,双袖轻挥,如一只蝶儿,轻轻巧巧地落到了徐崇跟前。 暗运“九阳神功”,挥出“紫竹拂云手”中的一式“落伽显圣”,用自己的手指去格徐崇的“庭花宝剑”! 但见天孽指尖之上泛起紫光,状如荧火,与剑刃相撞之际,乒地一声,放出火花,便如真有两件绝顶兵器对击一般!!乍见此景,别是说九若和尚,就连徐崇也觉大吃一惊。他们哪里明白,这“紫竹拂云手”乃天下至刚至坚的武功,练到了极深处时,浑身上下都是兵刃。更何况天孽有浑厚无比的“九阳神功”为底,他的两根手指,居然已不亚与这削铁如泥的“庭花宝剑”! 只不过,徐崇的“九天玄女剑法”神秘莫测,变化无端,仍令天孽、九若应付不来。天缘空有一身雄浑的内力,然却在这诡异无常的剑影中毫无用武之地。徐崇激战之余,向秦右江那边一瞥,见其头顶白雾袅袅,盘旋上升,知道他的“天罡乾元刹”已快达到顶峰了。此刻正在全力应战,无暇旁顾。心头大喜之际,一招“仙云缭绕”,拨开天孽的指剑与九若的玉树宝刀,轻声道:“两位大师且住!现在偷袭秦右江,正是千载良机!!” 九若同天孽听他说出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儿,心下不及转念,然见徐崇个一闪身,手里长剑化作一道流星,嗖地飞去,直取兀自激战的秦右江!好个乾元教教主,虽然全神贯注地应付天缘与九若,可脑后致命的一剑刺来,仍旧为其发觉。想武功极高之人,即使任何心不在焉,然周遭变故一生,还是逃不出他的掌握。秦右江觉得不对,斜眼望去,不料竟然看到自己大为欣赏及信任的太阳星君徐崇正然偷袭而来!其心头愕然之下,不禁狂啸一声,那本来尚且忽青忽红的面色刹时间变得纯白,双掌抱元合一,旋即翻转外拍而去。只闻听轰地一声,一股强烈已极的气劲猛地炸裂了开去。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今朝歧路各东西”,摘自柳宗元《重别梦得》。意指曹渊原属乾元,如今皈依,与秦右江再非同道,一东一西。 第四十七回 一片冰心在玉壶 徐崇眼见长剑“庭花”便要刺入秦右江的背心,正在暗自庆幸之余,忽觉对方身上气劲扑面而来,剑尖刺到离其后背三寸处时,竟然再也送不进去分毫。刹时间,那股强烈的气息撞在身上,徐崇唯觉两眼发黑,金星四迸,手中宝剑立时便给震飞了出去。 秦右江双掌与天缘、九闻对拍,随着两声巨响过后,天缘与九闻二僧都被推出数丈。两人倒在地上,两眼发花,全身酸麻,胸中气血翻涌间,各自喷出一大口血来! 天孽与九若开始尚且茫然无措,后见秦右江全力一击,将徐崇、天缘和九闻三人震飞开去。门户大开,毫无防备,正是攻击的绝好时机。他们二人同时飞身而起,一个运起“紫竹拂云手”,指上突然暴长出三寸余长的紫芒,遥遥看去,便真如一柄短剑一般;另一个大喝一声,挥起玉树宝刀,迎风微颤,径向教主秦右江劈去。 秦右江此时全力一击之余,真气不及回复,眼见就要死在气剑、宝刀之下。谁料那正与天玄罄战的太阴星君朝阴见教主危在旦夕,居然不顾身家性命,飞扑直上,用一对肉爪去格九若削铁如泥的玉树刀!但闻咔嚓一声,朝阴的右手给对方生生地砍了下来。 他一声痛尚未及叫,又被随后而至的天孽指上气剑贯胸而入,登时轰然倒地,死于非命。 秦右江一把扶起朝阴,伸手探其鼻息,却是已然气绝。他见朝阴为了救他而死,怒火中烧,不待真气完全恢复,双掌一翻,又将天孽、九若送了回去。转过头来,狠狠直瞪徐崇,怪叫道:“徐崇……你,你……” 徐崇喉中发痒,强自忍住,将头一昂,朗声说道:“秦右江,我徐崇武功低微,被你打成重伤。后来为了保护师尊,不回玉泉,直奔扬州,却还是为那朝阴捉回,送到了地牢之中。你要我为你做事,我本来是死也不会答应的。可……可后来怜香被她妹妹丢在我牢房之外。咱们开始谁也不服气谁,又吵又闹,不可开交,但后来,后来……”终于一口鲜血喷出。 “后来我们都爱上了对方!!”沈怜香跳出包围圈子,拉住徐崇的手,摸出香帕,怜惜地为他拭尽血迹,转脸说道:“教主,我知道您一直都待我很好。可……可我如今已是崇哥的人啦,自当与其同进同退,生死与共。我见他性子刚硬,不肯屈服,苦口婆心地劝他暂时答应投诚与你,以后再作打算。我深深明白,崇哥他被人误会作畏死胆怯的懦夫,心里可有多么痛苦……教主,真是对不住啦,崇哥他即不肯加入我教,我也只得随他。”说着,与徐崇对视一眼,两人心头满是温情,各各一笑。 秦右江闻之,忽然哈哈笑道:“好!好!好你个徐崇!我秦右江可太小看你啦。你……你背叛本座,难道就不怕我给你服下的‘焚心花毒’?” 徐崇浓眉一轩,那张消瘦的脸庞上登时扬起万般豪情,凛然说道:“殄灭尔等邪魔歪道,乃是我侠字中人的责任。徐崇一个人的性命,可又算得了甚么?” “崇哥,我就是喜欢你这傲气的样子……”沈怜香将美丽的头颅靠在他的肩膀,幸福地柔声说道:“你若死了,我也决不独活!!”她坦然说出心事,于危难面前,丝毫不觉恐惧,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二人。 秦右江怒道:“沈怜香!你……你你……唉,我早该想到,你就和你妹妹一样,为了一个男人,可以出卖自己的主上!哼哼,我……气死我了……气死我啦!!今天,今天就让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领教领教耍弄本座的后果如何!” 他话音甫落,揉身扑上,连连拍出两掌,携着劲风刮去。徐崇此刻手里无剑,又且受了内伤,实在无力抵抗。他本打算于秦右江全力应敌之际下手,趁机铲除此害,然如今终究还是功亏一篑。其自知是死,遂与沈怜香两只手紧紧拉牢,心想就算是死,也要和心上人死在一起。沈怜香脑中也是此意,把手握得更紧,脸上洋溢着无限的快乐。 秦右江掌风已近,徐、沈二人均觉劲气刮面。两人嘿地一声,同时出掌,与秦右江掌心相印,呯地一记大响,被震飞了去。秦右江足尖点地,随又攻上。徐崇与沈怜香受伤极重,两人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便在此时,忽有一个人影闪到跟前,用自己的胸膛硬生生地挨了秦右江一掌,手里青光一耀,登时贯穿了对方的右肩!! 秦右江惊呼一声,乒地一脚将其踢飞,自己又借着一蹴之力,反纵回去。他拔出插在肩头的长剑,拿来仔细一看,居然便是那柄“属镂宝剑”! 陈家洛奔上前去,将那滚翻于地之人扶起,大声唤道:“胡老前辈,胡老前辈!你快醒醒!你,你可别死啊!!” 原来,吃这一拳一脚的,正是方才一直在旁暗暗聚气的石泉上人胡铭官。他于当日杀死陈家洛的师兄顾孟秋后,为徒弟徐崇和沈怜香撞见。徐崇悄悄处理了顾孟秋的尸首,又将自己明里投敌暗中伺机下手的心意告之。还说,秦右江他们之所以知道关陵及“九天玄女剑法”的情况,是自己于扬州被朝阴捉回之后,为其幻药所迷,不知不觉透露出来的。石泉上人大惊之下,知道徒儿毕竟还是一副侠骨未变。只是想到他与魔教为敌,秦右江武功如此高深,实在危险万分,不觉暗自担心。 眼见徐崇、沈怜香他们要遭毒手,他爱徒心切,也不管自己才聚了多少内力,从柳亦娴手中夺过“属镂剑”后,拼命上去救护。只可惜他身中异毒,聚集的内力太少,如何经得住秦右江极端愤怒下的重击?故而一时气窒,死了过去。陈家洛见对方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不禁又是伤心,又是惭愧。只恨自己这样没用,帮不上一点儿的忙。 不道秦右江他们这边奇变迭起,却说那炎德星君见好友朝阴死在当场,心中悲伤莫名。他望见天缘方丈与九闻二人正盘膝疗伤,牙齿一咬,朝与之缠斗的天生大师虚幌一招之后,疾驰跃至天缘大师身边。天生大骇,连忙上去阻拦,可哪里还来得及?天缘先前同秦右江对掌,内伤不轻,被狄宣轻轻巧巧地扣住了喉咙。狄宣将他拖动,远离九闻,运动内劲,大声喝道:“都给我住手!少林寺的和尚听着,你们的方丈主持现在我手,谁要是敢轻举妄动,我便扭断他的脖子!!”说着,面露凶光,手上加力。 乾元教同少林寺众僧闻之,宛若晴天里一个霹雳,都纷纷停下手来。狄宣道:“方丈大师,还请你乖乖地交出少林寺来,莫要逼我动手!!” 天缘大师觉得他捏在喉头上的手指略松了松,想是要自己表态。他放眼四望,见全场人人都在注视着他,候其答复,不由微微一笑,垂眉缓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老衲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少林寺决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的。我佛慈悲,少林弟子为了护寺,就算犯了杀戒,也是情有可原,相信佛祖在上,当可宽宥我辈。嘿嘿,檀越啊檀越,你以为以老衲为质,便可逼迫少林就范?即使老衲答应你们,全寺上下的弟子可不会答应!” 他话才说完,少林数百僧众忽而齐声喝道:“决不答应!决不投降!!” 乾元教徒见此气势,心里不由均怀惴惴。天缘念了声佛,又道:“如我昔为歌利王割裁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昔节节肢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少林众僧听闻,知道方丈他念的乃是《金刚经》。 陈家洛于佛经不甚了了,听不懂方丈在说些甚么。正奇怪时,忽然耳边响起了石泉上人的声音:“……家洛,方丈大师念的是《金刚经》中的经文,你可明白其中的含义么?” 陈家洛一呆之下,这才发现石泉上人已然醒转,见他此刻脸色红润,精神旺硕,不禁欢喜地坠下泪来:“前辈,你还没死?真是佛祖保佑,太,太好了……嗯,这些经文我的确不甚明了,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石泉上人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这经文中的意思,大至是说,世间一切均属虚幻,就连我的身体、性命也是空的。而一个人能把生死存亡看作虚无,已很了不起了。可要将人我之分也一并泯灭,却非常人可以办到……” 陈家洛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又听他续道:“你也该记得‘九天玄女剑法’的最高心旨‘无起无极’罢——‘始于此而终于此,不如舍之,无起无极’?老夫以前一直不明白它其中的道理,现在听方丈大师念这《金刚经》,仿佛醍醐灌顶,终于参悟了……” “那……难道那就是说,要做到心中空明,以无想而复转生?” “照啊!”石泉上人咳嗽数声,家洛连忙为之抚背顺气。石泉上人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却又赞道,“我说你悟性非凡,聪明过人,果然是块习武奇材!本来天地万物皆属空相,无处琢磨。及至诞生,现出众相,为人知亦为己知。然经沧海桑田,百年轮转之后,旋又幻灭,再归无相,正所谓‘始于此而终于此’。只要你能摒弃心中万相,自然‘无起无极’。一个人倘若果真无相,谁又能击败这空幻之人呢?” 陈家洛此刻脑中朦朦胧胧地好像现出了什么东西,却仍然无法将它抓牢。不禁紧锁双眉,凝神思索。他还在那儿玄想,石泉上人又道:“家洛,现在你能够明白固然很好,可眼下危机重重,还不知未来将要如何。唉,老夫已经不行啦——家洛,我这一生,从未求过任何人,但我现在要求你一件事——倘若,倘若你能活着离开,老夫想请你将我的尸身焚化,并将骨灰埋于我家祖坟附近。” 陈家洛一惊之下,回过神来,焦急地问道:“胡老前辈,你……你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会……怎会……” “唉,老夫中了秦右江那一掌一脚,五脏俱裂,经脉逆转,现在不过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不!不不!前辈,你不会死的……你,你一定不会死的!!”陈家洛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他自关陵中初逢石泉上人之后,既蒙他指点‘九天玄女剑法’,又与之几次同历生死,实已将其视作自己至亲之人。如今听对方突然说出这等生离死别的话儿,怎么能教这从小失去父母疼爱的青年不痛彻肺腑呢? 石泉上人虚弱地笑道:“傻瓜,傻……傻孩子。人总是要死的……何况老夫已活了百多年啦,还有什么好遗憾的?此生我只牵挂三人,小宛,崇儿,还有你……只可惜,老夫不能看到你在武林中扬名立万,成就功业啦——唉,你看你,一个大男人哭成这副样子,岂不叫人笑话?——家洛,老夫要你做的事情,你能答应我么?” 陈家洛眼中噙泪,悲痛地点了点头:“前辈,您放心吧!家洛拼尽全力,定当完成前辈心愿!!” “好,很好……” “前辈,那……那您的祖坟在……” 石泉上人又叹了口气,道:“家洛,我与你一见如故,情同父子。我从不当你是外人,可有一件事儿,始终都没有说出实话……你……你也知道老夫不是汉人了?” 陈家洛想起顾孟秋在江陵讲的故事,知道石泉上人胡铭官当年曾在众武林名宿面前表明,自己其实乃是满人,遂道:“是……前辈您是满人……” “你们‘红花会’不就是要将我们满人赶出关去么?” “不!不!”陈家洛急忙辩解道,“您……您与他们不同,您不是坏人!” 石泉上人苦苦笑道:“家洛,你是名热血青年,就和崇儿一般。你的义父乃江南反清组织的首脑人物,自然满脑子的‘满汉之别’,也难怪会存有‘满人即恶人’的念头……” 陈家洛闻之,不由得脸上一红。 石泉上人又道:“我也不勉强你立刻就改了心中想法。老夫只是要告诉你知道,不论是甚么民族,都有好人坏人。你们汉人之中,倘若没有奸邪之徒,前明也不会弄得民不聊生,而白白地将江山输给我们满人了。呵呵,虽然我长隐山野,深居简出,却也多次听崇儿提起,说当朝皇帝乾隆,他治国有方,体恤民情,乃是个英明有为的好皇帝。 而当老夫那日听你言及你俩之间的过节后,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陈家洛奇怪他为何要突然提到那狗皇帝来,却听石泉上人接下去说出了个惊世骇俗的大秘密!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一片冰心在玉壶”,摘自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诗。此句原乃诗人自喻品德高尚,洁身自好。这里算是对徐崇心思的写照。 第四十八回 中有松柏参天长 石泉上人喘息道:“家洛,你……你一定奇怪,老夫如今为何要突然提及弘历?…… 咳,其实……其实,你的那一冰一寒两块宝玉,本来是老夫的东西……” “甚么?!” “唔,这温冰双玉,乃是老夫当年同爱人的定情之物。后来她……她惨死魂归,我离家到了五台山清凉寺出家为僧。事后心头凄凉之时,突然想起双玉,却怎么也找它不着。因为丢失去了这两件珍贵的东西,老夫曾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子——嘿嘿,我说是出家修身,然却六根不净,心存爱欲,算是那门子和尚?”他略顿了顿,又道,“直至那日骤然看见双玉,老夫这才晓得,却原来是将它们遗落在宫中了。那温玉中的‘宛’字,是她的名字,她的芳名……叫做董小宛;而冰玉里的‘临’字,乃是我俗家的本名。 老夫满州名叫作‘福临’……” “福……福福临……难,难道……”陈家洛只觉背上发寒,浑身一颤。 “不错,老夫本姓爱新觉罗,便是今上乾隆的曾祖父,早已‘病死’了的顺治皇帝!!” 陈家洛心头深为震撼,直惊得目瞪口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他依稀忆起石泉上人在关陵下的密室之中,曾向他和姚水衣说起过自己的身世。当时,他的言辞颇为隐晦,现今方知,原来他提到的京城大家,便是皇家。他的母亲,自是太后。这样算来,其叔父当为多尔衮王爷了。清室对外宣称顺治皇帝陡发天花而死,可也有传说他因为失去爱妃,黯然隐至五台山出家避世。如此一来,倒恰与当年胡铭官出现在叶斗峰上,赶走胡魔的故事吻合。 他又回味石泉上人方才的话,想到乾隆与自己初邂逅于杭州“享闲酒庄”中,后来他亲幸海宁陈宅遂初园内。两人可谓说是一见知心,相逢恨晚。及至于互赠礼物,挥泪而别,那段时光可是多么美好。但后来…… 陈家洛一念及互赠礼物之事,又突然想起,这两块玉既是顺治之物,若说乾隆拥有,实无可厚非。然怀中那阙冰玉,分明乃是黑衣老人王凤池于寒食之夜,遗落在陈家祖坟之中,怪哉此人可又是如何得来?记得石泉上人初次眼见双玉之时,似乎也曾有此一问。陈家洛心头疑窦重重,方欲再向石泉上人问个通透。骤然回头之际,惊见上人双目轻合,面带微笑地仰卧在了地上。一拉他那枯黄干瘦的手,全无反应。再探鼻息,竟已气绝!陈家洛想起他以往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又觉石泉上人传他“九天玄女剑法”,也可算是自己的师父,不禁潸然泪下,倒头便拜。 却道那乾元教教主秦右江拔出肩上的属镂长剑,恨恨掼在地上。天缘念完那段经文,运起内劲,徐徐说道:“今日少林有此劫数,也是天意使然。秦教主,你想消灭少林,那可是万万不能够的;想以老衲为质,更是枉费心机。天生、天玄、天孽、九若、九闻听着,从今望后,老衲把少林寺就交给你们啦。”他最后几个字吐音洪亮,如于耳畔私语般响在当场所有人的身边。这等同时传向数百余人的“传音功”,可是闻所未闻的绝学。天缘话音刚落,垂眉念了声佛,突然脸上一阵痉挛,沿着嘴角淌下一行血来,身子软绵绵地直瘫了下去——原来,为了让少林寺的僧人们不至投鼠忌器,方丈他竟自绝了经脉!! 这一变故骤起,别说在场众人,就连挟持他的炎德星君狄宣也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老和尚天孽尽管一直都在抱怨,先师静性禅师将方丈之位传给了师兄天缘,且嫌其年轻时太爱打架生事,总是不守清规,故未传其一丝武功。在背后提起天缘,总是老乌龟长,老乌龟短的。可在他心里,又何尝不明白自己的顽劣之处。当年一场大火,他趁乱盗走了《九阳真经》,练成了“九阳神功”。按说,本该有一报“大仇”的喜悦。然当他看到师兄因为遗失师父重托的少林至宝,而深深自责之时,心中居然极不好受!几次冲动之下,险些便要脱口而说,告诉师兄,其实那《九阳真经》是自己偷的。 然天孽毕竟胆小,生怕一旦承认错误,自己就要受罚。师侄“阎罗大师”九若的威名远播,老和尚每次便偶然望见对方严厉的目光,内里小鹿亦觉撞个不住。想其倘若落在对方手里,皮肉之苦倒也罢了,然自己那张老脸可要往哪儿搁呢? 此刻,天孽亲见师兄为了全寺上下,竟然自绝经脉。心底同门之谊,埋藏了数十年的手足之情喷涌而出,冲上去一式“鱼篮飘摇”,紫气直击狄宣。狄宣初见天缘自伤,一时没了主张。现下天孽的“紫竹拂云手”削来,气劲迫面,令他猛然清醒过来。狄宣反手一掌,去格天孽的肉掌。指尖甫触之下,就觉手上奇痛,连忙借力后纵,跳开数丈之远。饶是他变招迅速,仍被天孽掌缘锐利的真气削断了两根手指! 天孽无暇追击,却忙扶起倒在地上的师兄。他拼命摇着天缘,大声喊道:“师兄! 方丈师兄!!你……你为什么要……” 天缘呻吟了一声,缓缓张开眼睛,见是师弟天孽,不禁虚弱地笑道:“师弟……” “师兄!”天孽一声师兄叫出口来,终于再忍不住,脸上涕泪俱下,含含糊糊地说道,“师兄,你别别……死啊!我……我,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其实,其实在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之中,是我这个混蛋偷走了《九阳真经》……是,是我不服气,怪师父偏心,传你武功而不传我……要,要是我不偷走《九阳真经》的话,说不定师兄就不会那么容易地教秦右江这狗贼打伤了,也不会……也不会……”他说到这里,话语更是不清,喉头哽咽,讲不下去,用袖子胡乱去擦满脸的眼泪鼻涕。 天缘见他花白的胡子被袖子弄得贴在双颊,怪模怪样的,不觉淡淡一笑,道:“师兄知道,师兄知道。你心里始终都在闹情绪么……唉,其实师父他老人家当年不传你武功,也都是为了师弟你好……” “是!是!我懂,我懂……那时我脾气不好,爱打架胡闹么……师兄,你你你你叫九若师侄罚我罢!重重罚我吧,怎样都好……只要,只要你能立即好起来……我……我……” 天缘又是一笑,双目闪烁着慈祥的光:“你这是说的甚么傻话?师兄便罚了你,难道就可以长生不死了么?世间哪有这种事在……不错,论起你的所作所为,确实应该重罚。可做师兄的有自知之明,我的悟性其实远不及师弟你啊!这点师父他老人家也曾提过。我若练那‘九阳神功’,成就当不如你。要不是你会‘九阳神功’,说不定如今的局势早就于我寺不利啦……说起来,老衲还得多谢你哪!!” 老和尚天孽本来希望师兄可以狠狠地将自己臭骂一顿,也好让他心里略为舒坦一些。可没想到的是,天缘方丈他不但不加以责备,反说出了许多感激的话儿,令他的内心煎熬更甚,更为难受,直哭得一塌糊涂,如泪人儿一般。 天缘又道:“师弟,你方才所使的武功,和上次武林大会上,那位常释天常施主如出一辙,难道就是……本派失传百年的‘紫竹拂云手’,么?” 天孽含泪点了点头,带着哭腔低声将如何从白漓那儿得到《紫竹观音经》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天缘方丈含目静默良久,忽然身子剧震,咳出一大口血来。天孽吓得手忙脚乱地举起满是鼻涕的宽袖,要为他拭去鲜血。天缘微微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旋尔,他用最后的力气,放大声音,喝道:“少林弟子听着……”众僧闻之,欢呼不止,齐唤方丈之名。 天生等人本来早想过去探看方丈的伤势,可见他拖在地上的右手,拇指轻搭食指与无名指,而另两根指头直伸,乃是少林“密语待传,他人莫听”之意,便不敢靠近。天孽哭得利害,话语含糊不清;天缘内力全失,说话声音极小,也听不出他俩在那儿絮叨些甚么。直待如今方丈竭力大喝,方才听他说道:“我师弟天孽长老,冲虚谦和,福缘厚泽,不但找回了本派失传已久的宝物《九阳真经》和《紫竹观音经》二卷,又且练成上边的神功,乃是少林之大功臣也。老衲命将稿枯,欲远离凡尘,长伴我佛。现欲将方丈一位,传于师弟天孽长老。天孽啊,从今以后,你可要好好保护本寺,将少林武学精神发扬光大!” 天孽骤闻师兄这样安排,错愕不已,口中“这个……那个”说个不绝。师兄不怪罪他也罢了,居然还将他盗藏经书的丑恶行径,说成是找回少林至宝的莫大功劳,更将方丈的位置传给了自己?!天孽平日里成天待在藏经阁里,很少与人交往。众僧虽然不知他品行如何,然方丈大师的旨意,总不会错,故一齐合什,饱含热泪,齐声诵道:“谨遵法旨!少林众僧,见过新任天孽方丈!”天缘平日里待人极为祥和,就连那些小字辈的僧人,也或多或少受过方丈的关怀。遂此刻早有不少僧人泪下,哭声此起彼伏。 天孽吓得一时无措,华须乱颤道:“师……师兄,你……” 天缘笑道:“师弟,现在全寺上下,就属你的武功最高。你以前的品性固然顽劣,可师兄深知你骨子里善良和蔼,佛性甚高,只是目前一时尚未参悟罢了。你我一师所承,你的为人,为兄最清楚了。可以将少林寺交给你来掌管,我也可安心去了……” “师兄……” 天缘笑道:“来,师弟,扶为兄的坐起来……” 天孽连连应声,扶他盘坐于地。天缘垂目合什,两道长长的白眉随风飘舞,口中朗声诵道:“生也有苦,死也有苦,皈依我佛,苦亦非苦……”只见他周身上下突然放出金灿灿的光芒,旋尔嘭地一声响,竟自燃烧了起来!在场众人见天缘大师忽然被无名大火吞没,全都看得呆了!便在此时,山上猛地刮起一阵怪风,天缘大师的身体挟着大火,如同纸鸢一般,随风飞起。一团火焰在上空转了数转,悠悠远去,不一时便没了踪影!全寺僧人大异,皆拜倒在地,脸颊带泪,口中念起“往生咒”来。老和尚天孽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傻在场中,任由劲风带动其两幅宽袖猎猎作响。 在场之人呆了良久,忽然听天孽坚定地说道:“秦教主,你还要打么?” 秦右江亲见天缘大师法身自燃,又且随风飘去,内里惊骇莫名,早就茫然不知所处。天孽这一问,令他猛地清醒了过来,上下大量起这位新任住持来。见对方矮胖身材,一领半旧不旧的直襟。老眉稀疏,长须花白,鼻头红亮,赘肉双腮。脸上且悲且怒,难以形容。虽无一分高僧骨格,却也似非善与之辈。 他此生孤傲,除了养父秦江,一生再未佩服过第二个人。然今日天缘方丈的自绝及身后异像,竟令之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带人来此,害了这一代高僧。不过,此一念头只在其心中一现,便已为那称雄武林的壮志赶得无影无踪。秦右江点了点头,道:“天孽大师,说实话,本座对天缘大师的死也很抱歉。然其既已将方丈之位传给了你,在下自然要与你讨教讨教。” 天孽沉痛地点了点头,又望了一眼师兄飞去的方向,深吸口气,两只手掌之上登时泛起紫光。众人见他身上衣袖如鼓圆涨,僧袍无风自飘,其内力显已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可无怪乎天缘住持却会传位于此无名之人。秦右江嘿然而笑,大喝一声,纵身扑上。 天孽见他来到跟前,双掌齐飞,径向秦右江的两肩与脸颊上削去。 秦右江内功之雄,可谓旷古绝今。天孽的“紫竹拂云手”固然锐利如刀,竟也无法沾得对方之身!掌缘上的紫气每每为其身畔急绕不息的气劲弹回,反将自己的衣袖割得七零八落! 此时九闻走岔了的内息已然恢复,见天孽应付不来,赶忙上前相助。狄宣怕教主肩伤不敌,也自前去叫阵,却被天生、九若二人半途截住。少林众僧与柳亦娴、钱志、袁临介三人,本来因为天缘之死,各各停手。秦右江这一开打,他们也重又交上了手。少林寺上下悲切,那十八罗汉阵何等厉害,三人一时之间冲不出去。 天生、九若见九闻、天孽两人联手,仍战秦右江不下,情急之中,不禁出手狠辣起来。九若性烈,一来解救新任方丈要紧,二来痛恨狄宣间接害死师叔天缘,“燃木刀法”上的戾气大生,招招尽是拼命的数路。本来狄宣与天生两个堪堪战成平手,而如今多了九若一人,立即便给对方逼得手忙脚乱起来。再加其先前为老和尚天孽削去两根手指,掌上略一摧劲,伤口便即迸裂,鲜血直流。所谓十指连心,此间痛苦,非同小可。一个疏忽,中了天生一掌。 天生一掌得手,本拟封其穴道,谁知九若收手不及,一刀砍了下去。那玉树刀何等的锋利,竟将狄宣一只左手连肩削去!!狄宣惨叫一声,倒在尘埃。柳亦娴、钱志听到义父叫声,回头见狄宣重伤倒地。柳亦娴关心则乱,被一名棍僧扫倒在地。钱志上去相救,又被另一人打中,双双被封了穴道。紫坛星君袁临介虽会“以体传劲”的玄妙武功,然十八罗汉阵阵法严谨,无懈可击。又见原本与之并肩作战的三人已去其二,心中不免慌乱,被跃入阵中的天玄禅师一记“寂灭爪”戳中“璇玑要穴”,僵在了原地。 如今乃是护寺,不是比武,何况天缘方丈全因乾元教之人而死,众僧心中,哪里还存甚么公平不公平的念头?天生、天玄、九若三人,在打倒四名星君之后,亦次第加入了天孽、九闻的行列中,共同围攻秦右江。秦右江冷眼见到四名爱将一一被擒,手下寥寥,全归降服。自思绝灭少林之举再也无望,加上肩伤疼痛难当,众僧围攻之势甚急,不禁狂啸一声,怒喝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秦右江与你们这些臭和尚拼啦!!”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中有松柏参天长”,摘自杜甫《夔州歌十绝句》诗。原有上句“武侯祠堂不可忘:”,意指“武侯的祠堂和武侯(诸葛亮)一样,不会为后人遗忘。堂前长着高耸入云的松柏,就是人们追思武侯的象征。” 本回死了两名僧人。 石泉上人少年时血气方刚,曾为中土武林除去大害。然年老时看淡世事,不再过问是非曲直,一心全系爱徒。只要徒儿平安,他从善也好,从恶也好,都无关系。石泉上人虽也可爱,然不可敬。 天缘方丈身属佛门,心系他人。全寺也好,全天下的苍生黎民也好,都是他心中挂牵。其舍身为人的精神,虽属佛性,又何尝不是一种“侠举”呢? 第四十九回 东风不与周郎便 秦右江的一声清啸,划破云蔼,竟震得在场之人充耳欲聋。那些功力较浅的和尚,陡觉头脑涨痛,两眼飞星,已然有点支持不住。天孽施展“紫竹拂云手”,九闻运起“雪中火”,天玄舞动“寂灭爪”,天生拍出“金刚掌”,九若挥过“燃木刀法”。一时间,少林寺五大高手,协力攻向秦右江。秦右江眼见自己的宏图霸业成为泡影,绝望之下,势同疯虎,全力运起了“天罡乾元刹”。 见他头上水雾蒸蒸,袅袅盘旋,好像一团轻云在那儿飘舞。此刻其脸上再也不复他色,只有纯白一片。两只肉掌纷飞,在身畔四周垒成了一层层的护身罡气。老和尚天孽等人的爪法、掌法、刀法虽然精妙,然都一一打在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上。且其摧劲相击的气劲愈大,反震之力也愈大,自己所受的伤就越重。 秦右江拼尽全力所使出的“天罡乾元刹”,消耗内力之巨,简直便是在自杀。他的性命在每拍出一掌之后,就要缩短一分。长此以往,必定是要油尽灯枯而亡。然而,依今局势,首先倒下的,反是另外五人!!他们连过数十招后,阎罗大师九若便已渐感不支。毕竟属他的年纪最轻,功力也最浅。因其心伤掌门师叔之死,痛恨对方,故而始终都在拼命砍杀,所受的反震之伤最重。 秦右江的武功在他全力施展“天罡乾元刹”时,终于提升到了向所未有的顶峰。此刻他占了先机,越战越勇,手上玄功也愈来愈强,已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地。九若的衰弱之相方显,立刻为其所知。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将大部分的掌力都压在了戒律院首座九若的身上。另外四人感到九若不支,自然在全力攻击之余,要照顾到他。他们分出几成功力保护九若,其进攻之力便要削弱几成。这般地此消彼长,却是越来越觉应付弥艰,渐渐地竟落了下风。 陈家洛远远守坐在石泉上人尸身旁,一壁暗暗凝聚丹田真气,一壁苦思冥想着石泉上人适才所说的“无相”玄理。他神游于外,充耳不闻,才没叫秦右江那声狂吼震伤。 否则的话,依其如今功力全失,毫无防备,早就要给震晕过去啦。 慢慢地,家洛的思想又回至场内。陡见天孽等五大绝世高手围攻秦右江一人,居然尚且自愈战愈露败相,一凛之下,心中不由自语道:“我本以为,这个世上只有石泉上人才可与之相较。但现在看来,似乎仍然逊他一筹。难道这‘天罡乾元刹’真的无敌于天下么?” 天孽等少林僧人在勉力应付之余,只觉对方的护身罡气越来越是强劲,慢慢地竟自形成一个旋涡,似乎要将他们全部卷入其中,碾成碎片。五人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一旦察觉此异,均即各自运起内功,扎稳脚步,与之相抗。须知,本来他们每人招数不同,所专不一,有阴有阳,变幻无方,才令秦右江尚且有所忌惮,难以立即找到缺口,贸然便下杀手。而如今,众高僧齐运内力抵抗气旋,其身形不免呆滞,便是落于了被动的境地!九若手中宝刀去势渐缓,体内气血狂涌,喉头奇痒难当,哇地一口鲜血喷出。 他这一缓,天生、天玄二僧失却照应,竟被秦右江的掌风一带,两人不自觉地对击一掌,眼中金星乱窜,五内翻腾,受伤不轻。老和尚天孽与俗名曹渊的九闻在五人之中内力最深,只是他俩一个伤怀于师兄之死,一个尚存对乾元教的愧疚,其功力自然不纯。天生、天玄、九若三人的抵敌之力稍弱,压在这二人身上的压力便更重了。九闻本来已受内伤,此时再遭那护身真气的牵制,不觉步伐散乱,心神恍惚。 现在,唯有新任方丈天孽一人可以勉力支持。但他此刻势单力薄,况且年纪老迈,气血已衰,再怎样也不及秦右江正当盛年。在对方疯狂的掌击之下,连连后退,摇摇欲坠,一张脸死白如纸,冷汗直淌。陈家洛远远望见他们五人围攻之势已破,秦右江的气焰更长。他看出在五人之中,属天孽方丈的武功修为最高,一旦连他也被击倒,那少林寺就真的完了。说不得,但闻秦右江冷笑一声,大步踏前,向着老和尚天孽的头顶一掌贯去。家洛一腔热血涌起,侠义之心大生,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于空中几个起伏之后,抄起先前为秦右江抛在地下的属镂宝剑,冲其背心直刺过去。 秦右江此刻的功力正通玄境,其护身真气之强,无与伦比。陈家洛才聚集的那些许内力,当其一冲入罡气中时,便已用竭。浑身猛然一震之间,想要运功相抗,却哪里能够?刹时只觉脑中轰地一声,意识竟然飘忽起来。也不知此刻是生是死,任凭那气流推送席卷。 在这一刻里,陈家洛甚么也不能去想,甚么也感觉不到,仿佛自己是天,是地,是林间雀鸟,是花中翩蝶。整个世界都在我的心中,而我自己也在世界的怀抱。所有事物浑然一体,你我之间并无差别。他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心头空明太虚,仿佛无法容得一物,又似可装天下万物。这一点,恰恰在无意中达到了石泉上人所说的那种无想无相、无起无极的境界。 倘若此刻家洛的内力并未失去,其甫遇护体罡气之时,必定要像天孽他们一般地拼命抵抗。他毫不妥协的念头越深,离无相空幻的境界便越远。而如今,其脑海之中一无所想,任凭左右,正与天地融合,重归混沌,失却本相。一切顺其自然,两仪化合,不偏不倚,其实才是武学的最高境界。 “天罡乾元刹”系由“雪中火”与“碎骨绵冰掌”这两门武功融汇而成。“雪中火”属阳,阳生于乾;“碎骨绵冰掌”属阴,阴附于坤。阴阳轮环,就形成了这股盘旋身周的罡气。陈家洛心中无相之后,仿佛变得如柳叶绵絮一般轻盈。他的身子任由护身真气推送,旋转而入。其心既然无相,人也似已无形。秦右江感到背后有人把剑刺来,待他回身一掌挥去之时,竟然不见了踪影!他的那股周身气流迅疾无匹,故而家洛的身形也是快捷无比;那真气劲力愈强,陈家洛手中属镂剑的冲力也就愈强。 待得长剑剑尖触到秦右江的心口之时,他才猛觉有异。武功极其高深之人,往往手快于心。秦右江脑中尚未猜透是怎么回事,又是一掌向发剑处拍去。他哪里知道,陈家洛如今正是顺着他的真气攻进来的。他对外发出的掌力越猛,那推送陈家洛的劲力也就越猛,长剑就要刺得更深!然也幸亏这一记掌力所引起的震动,令迷迷糊糊的家洛骤然清醒了过来。他见自己身悬半空,手握属镂古剑直指秦右江的心窝,不由骇得浑身发颤。 他这一惊并不打紧,然其心里终于有了“相”在!心中有相,“无起无极”的境界便达不到了。长剑一偏,深深刺入秦右江胸口气海“膻中穴”上。秦右江的气海被封,护身真气立散,陈家洛才没因为现出本相,而死于非命。倘若他那最后一剑所刺仍是对方心窝,气旋不散。待其神智清醒,身躯由“无”而“有”,必要为对方那强横已极的真气震碎五脏,惨死当场!!这一剑,可谓巧至毫巅,险到极处。 秦右江的真气既散,陈家洛人在空中已无凭依,嗵地一声坠在地上。他的内力既失,在气流中盘旋时久,早已脱力,才一着地,便自昏死了过去。秦右江的膻中要穴中剑,若不是他内力浑厚无比,也已气绝身亡。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三步,圆瞪虎目,颓然坐在地下。此时此刻,其先前狂热的头脑总算是冷静了下来。放眼望去,其七大护教星君如今是死的死,伤的伤,所带来的几十名教徒也已尽数被擒。自己身受致命之伤,命不久矣。想到其满怀雄图天下霸业的夙愿,到头来不过是痴人说梦,徒增笑柄,不由仰天长叹,摇头不止。他任凭乱发披散,静默良久,突然苦苦笑道:“真没想到啊,没想到……我秦右江两次攻上少林,机关用尽,始终都是人算不如天算,功亏一篑,惨淡收场。这可教人如何心甘……” 常人的“膻中穴”若受到重创,轻则昏迷,重则丧命!而少林众僧见他遭此致命之伤,居然还可开口说话,都是暗暗心惊,相顾失色,寻思这“天罡乾元刹”究竟是一门怎么样的武功。秦右江手抚前膺,重重咳了数声,从乱发中露出一双无奈的眼睛,道: “我最想不到的是,破‘天罡乾元刹’之人,不是在场任何一位高手,反是这‘内力尽失’的小子!” 众僧骤闻陈家洛内功尽失,更觉惊诧莫名,不可思议。适才分明见他手持长剑凌空刺去,然其甫近对手数尺之时,突然就失去了踪影。后于转瞬之间,其剑竟已刺中了对方要穴。这一剑来得太过诡异神秘,简直叫人无法相信。天孽等人本拟要去看看陈家洛伤得怎样,然因秦右江如今尚在左近,毕竟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且不言其内里困惑不止,却听秦右江继续说道:“只可惜,他现在人已死去,本座终究还是无法明白自己是如何败在其剑下的。”其实家洛不过一时气窒,然秦右江因听不到对方呼吸之声,就以为他人已死。 “天孽方丈!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今日本座冒犯少林,实是大错特错。天降这陈公子要制止于我,那是谁也怨不得的。现在想想,因为本座一己之欲,不但害了自己的手下,更害了天缘大师,真正于心难安,追悔莫及……”说到这里,秦右江嘴角淌下了一行黑血。 天孽口中称是,心里却痛骂道:“你这个老不死的王八蛋,如今人都死了,才来假惺惺地猫哭耗子——啊,不,呸呸呸,是狗哭佛爷才对——又有何用?若不是我怕你装假受伤,诓我过去,老和尚早就要将你碎尸万段啦!!” 秦右江用袖擦去嘴角血迹,低声道:“如果大师能念在我将死之人的份上,答应区区一件事儿,那在下便死也瞑目……” 天孽合什道:“善哉善哉!秦教主,天缘师兄已登西方极乐圣土,成其因果,咱们本该以手加额,阿弥陀佛的。教主现在若真能够忏悔,可也为时不晚。我佛慈悲,你有甚么愿望,但说无妨。”他表面一副得道高僧,宽容无间的样子,肚里头却仍骂道:“呸!你这个鬼杀才,害人精!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如果不是当着这许多臭和尚的面,我会答应你才怪!!”天孽肚里骂着“臭和尚”,却然忘了自己也是个和尚。 秦右江笑道:“大师宅心仁厚,不以我辈的罪孽为意,更叫本座无地自容。唉,曹叔父——哦,不!应称作九闻大师(九闻听闻,向秦右江合什一礼)——他说得对,名利都是虚幻,称霸武林是空,不称霸也是空。本座就是太过执著与此,才会弄得如今这般可悲的下场。倘若当初我能安安份份地待在红崖山上,将女儿阿婍抚养长大,该有多好? “武林霸主,武林霸主……就算作了霸主,又当如何?谁会真心归顺本座?我连一个小小的徐崇也征服不了,谈何天下,谈何雄霸?”他说着,又连咳几声,眼中满是失意与无奈。一想到可爱的小女儿阿婍,眼见便要与之阴阳相隔,永难再见,不觉心头大痛,一行枭雄之泪顺颊淌下。这是秦右江此生唯一的一次落泪,也是最后一次。 天孽本来心中尚有情绪,然当他一见这狂傲自负大魔头当众流下眼泪之时,其双眉一锁,身子一颤,竟尔生出许多同情。天孽甚觉诧异,对方害死师兄,自己本当对他极为痛恨才是。可为何此刻要心存怜悯,不忍为难此人呢? 秦右江自知失态,忙转脸偷偷拭去泪痕,继续说道:“本座只求天孽大师能放我的那些属下回去,他们不过是听了我命令,勉强来此。错在右江,与其无关!”钱志等人闻言一声惊呼,被他摆手制止。 天孽一听,急道:“不成,不成!你们来此杀人越货,扰我清修。男娼女盗,奸淫罗略,这个……”他那乱七八糟的话才出口,见所有人都惊异地望着自己,知道是说错了话,脸上大红,头顶泛光,忙改口辩解道,“然我佛有好生之德,何况天缘师兄他本就说过,少林寺与世无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他们不再生事,老衲绝不为难。”天孽将话说完,默默自语道:“师兄,如果换了你,你一定会这样作的,是么?虽然师弟极不情愿,可你既将少林托付给我。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努力克制自己,没得丢了少林的名头。” 秦右江谢了一句,目光闪烁,又叹气道:“这陈公子中了‘香食木’之毒,失去内功。我衣袋中虽有解药,可他人已断气,吃了也没用啦。唉,本座输得不服啊!真是天亡我秦右江,奈之何,奈之何?”他话音方落,突然拔出胸口的宝剑。一时伤处鲜血狂喷,流了一地。秦右江缓缓躺倒,仰看浮云。唯见云间金光一片,现出天缘方丈的法身。在他怀抱之中,正是女儿阿婍。阿婍跳脱凌霄,降落凡尘,来到养父身畔。蹲下身子,甜甜地唤了声“阿爹”。她向不言笑,从未叫过爹爹一声。秦右江有这两个字在,不禁开颜而笑,安祥地合上了双眼。 天孽见他人已死去,总算松了口气。正要安排那帮哭得悲切的乾元教众之事,却听陈家洛哼了一声,张开眼来。他与数位高僧上前,见其虽受内伤,却无性命之碍,极为欢喜。然一问及对方是如何一剑刺中秦右江时,却连家洛自己也是糊里糊涂,说不明白。又问他内力是否已然丧失,陈家洛方才点头称是。天孽从秦右江的衣袋之中,找出一些药丸,却不知那些才是解药。还是陈家洛亲问了柳亦娴后,方可断定真伪。他见内力有望恢复,自也高兴异常。 如今狄宣受了重伤,昏死过去。乾元教中,唯有紫坛星君袁临介的年纪地位最大。 他将山间关了九因和尚的场所告诉天孽,又由少林寺的人去将之接回后,欲将庭花剑与玉树刀留在少林,以谢其不杀之恩。天孽他毫不客气,心安理得地收了下来。袁临介把一切安排妥当后,便领了乾元教众及秦右江、朝阴的尸身下山,回去总坛。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东风不与周郎便”,摘自杜牧《赤壁》诗。说的是秦右江两次攻上少林,却都功亏一篑,真是时不我与,天不从愿。 第五十回 尔曹身与名俱灭 且说乾元教众由少林返回总坛途中,炎德星君狄宣由于伤势过重,最终还是在半路死去。钱志与柳亦娴心头大震,伤痛之余,想起了三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不觉思绪万千,难以自已。他们两人和袁临介同送秦右江、朝阴、狄宣尸身回教安葬之后,悄悄离开红崖,隐居雪山之上,携手夫妻,终老西域,成就了一段良缘。 那浑身散发异香的女孩阿婍,陡见义父秦右江惨死,居然当众落下泪来,那痴痴傻傻的病已似痊愈。只是别人问起她的身世来历,依旧只知摇头,钳口不提。后来阿婍只身远走,来到戈壁回疆。于山道上又累又饿之际,一不小心腿下发软,滚落坡底,昏迷不醒。待其为一对好心的老夫妇救醒之时,却因头部受到撞击,失却了过去的记忆。那对老夫妇膝下无子,甚爱此女,将她当作己出,宠爱有加。又为其起了个回族名字,叫做依尔娜。这依尔娜长到十七岁里,清纯可爱,美艳绝伦,直如天仙儿一般,乃是远近闻名的圣女。小和卓木霍集占听闻此说,派人要将她娶到身边为妾。 老夫妇深知霍集占的品性低劣,自然不舍女儿身陷火坑,与官兵争执起来。你推我搡之中,因为年老体衰,受了创伤,不久便即双双撒手人寰。依尔娜在宫中听闻噩耗,恨极了小和卓木,死活也不肯依从于他,甚至还摸出匕首,以死威胁。霍集占被她的美丽纯真所征服,竟尔从不强逼,只等其可回心转意。因为依尔娜身携异香,堪为圣物,故被封作“香妃”。从此,这美丽、刚毅且又不畏强暴的香妃,成为了天山南北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话。这些都是后话,咱们先按住不提。 却说在少林寺中,徐崇、沈怜香因为所受之伤颇为严重,两人在数天之后,方才次弟醒来。待其骤闻事后种种之时,均是唏嘘不已,感慨得很。又向陈家洛问起师尊石泉上人的故事,陈家洛隐瞒其身世不提,只说石泉上人临终嘱咐他将尸身火化,葬在其祖坟之中。徐崇在拜别师父的遗骸之后,由于爱妻的关系,不愿再踏足江湖,受起一干抱负,与内人隐居苗疆。他身上为秦右江所种下的“焚心之花”毒性发作,苦不堪言。谁想事来居然于彼遇了同样隐遁该处的常释天与沈惜玉夫妇。沈氏姐妹争争斗斗了这许多年,他乡重逢,恍如隔世。沈惜玉久居苗疆,深痛蛊毒,施妙手治愈了姐夫的苦楚。从此四人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徐、常两家子孙满堂,幸福美满。 乾元教由袁临介担任教主,然会“雪中火”的狄宣已死,钱志又不知所踪,“碎骨绵冰掌”也就无以为继。这两门武功失传,乾元教渐渐式微,十几年后,终为他派所灭。 老和尚天孽在主持继任大典之后,正式成为少林寺的住持方丈。想到自己几乎狂妄的奢愿竟然能够实现,本该欢喜不胜。然其代价却是师兄之死,反不知心里到底应喜应悲。只是从此他洗心革面,抛却旧恶,努力整顿少林,时时以师兄托付为念,修身修心,勤勉不怠,终成一代高僧。 天缘的随风化去,为寺中僧人传得玄之又玄,都说方丈他定然已经成佛,直登西方净土。陈家洛在内功恢复后,辞别少林众僧,背上属镂宝剑,捧起石泉上人的骨灰瓷坛,径往清室皇陵而去。此事传遍武林,震动了江湖。由于家洛、石泉都曾殄灭邪魔,且均扬名于佛庙山寺,事后又都渺却踪影,不知所往,故被称作“佛隐双侠”,一时成为美谈。 铜陵五松山上的树林深处,常年孤独着一座荒废已久的庄园。这几十个寒暑,向来都只有一人,每年至此,凭吊旧友。 只是如今,便连她也已然作古。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又有一男一女,不在家里团聚,却然寻至山庄之中。那男子四旬年纪,器宇轩昂,服饰华贵,相貌不凡,只是看来心情郁郁,始终都一言不发;那女孩儿年方二九,明眸皓齿,玉面乌发,说不尽的甜美可人,娇小玲珑。然如今可也愁云笼面,目光呆滞,全无她那个年纪所应有的生气。 他们沉默良久,这中年男子忽从包裹内里取出一把古琴,小心放在刚除去积尘的木桌之上。他眯缝双目,略一沉吟,十只纤长削瘦的手指骤然划过琴弦,一阙悠扬出世的古曲《紫微变》刹时泻满了整座大厅。这曲子如歌如述,婉转动人,仿佛令堂内空气活动起来,如一池碧水,摇晃荡漾。教人听了心迷神醉,不知此刻身在何处。而那年轻女子似乎并不为所动,依旧柳眉紧锁,心事重重,手托桃花香腮,出神地注视着那六根颤动的琴弦。 此女便是姚水衣。 自从一个多月以前,其随冒充姚颀的乾隆来到宫中。事后明白了所有的真相,便始终都挣扎在痛苦与迷惘之中。水衣深知情郎家洛乃是江南反清秘密组织“红花会”的人,也就是乾隆口中的“反贼逆党”。倘若他一旦被朝廷缉获,必定要被砍头。然她多次恳求乾隆放过家洛,都为对方或是拒绝或是含糊地搪塞了过去。 这些日子里,姚水衣夜夜均于恶梦之中,看见家洛被人押赴刑场,高呼冤枉,千刀万剐,死得一团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她如此魂梦不安,几乎就要发疯。一名原本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少女,从此变得多愁善感,成熟世故,再非昔日懵懂任性的小女孩了。水衣在白漓府中整整想了一个多月,也等了一个多月,终于决定亲上海宁,自己找陈家洛去。她虽知家洛与石泉上人此去乾元教救人,九死一生,然其少女幻想浪漫之心不变,却坚信她的情郎实乃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大豪杰,前方便有刀山火海,亦不可阻其平安归来。乾隆的授业之师东方夫人曾于密函之中,嘱他于中秋之夜到五松山上“呼延山庄”内,寻回本派宝物《圣蚕秘笈》,将之传承下去,以继本门香烟。故而两人结伴同行,一齐南下。 乾隆一曲奏完,抬龙目见红霞一片,天色尚早,欲唤水衣同他一道,先回客栈休息。斜眼瞥见对方仍在独个儿发愣,知道她又在替家洛担心,不觉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这一个多月来,姚水衣每日都要哭哭啼啼地赶来养心殿内,所为亦只一事——那便是给她的萧郎求情。眼见对方花颜日益憔悴,以往的活泼可爱消磨殆尽,哪怕铁石心肠之人,也早然动容,更何况这位最见不得女孩眼泪的风流天子呢?只是陈家洛确系红花会人,钦差高式非此去江南剿匪,若没将其捉获,那却再好不过;可要一旦把他押解上京,便没法子挽回了。 当然,倘若到时家洛能够回心转意,转而投诚朝廷,其之死罪,或许可免。然乾隆对其颇为了解,深知若依了他那顽固耿直的性情,欲其顺服,便比登天还要难上几分! 乾隆虽然贵为九五,却也不可为所欲为。更何况对方所犯,实乃叛逆颠覆朝廷之罪,无论如何都是绝无宽宥的余地的。对此,饶是身为大清皇帝,也亦爱莫能助。他尽管痛心姚水衣现今可怜的样子,然亦生怕,倘若自己一旦为了安抚对方,心软答应了她,而到最后又不得不送家洛上刑场时,可要如何向其交代? 这些日子,边关告急。准部又生叛心,屡次扰乱当地驻军。乾隆为国家大事忙得焦头烂额,直至后来一看到龙椅折子,就觉昏眩难当。故待边疆之变平息,朝中欲庆中秋之时,反领了水衣逃出宫去,要来江南散散心。 他们想起旧事,心头为烦恼所困。此时此刻,一阵穿堂秋风刮过。乾隆放眼望去,无意间看到侧门掀起的帘布之后,露出一双腿来!他这一惊非小,慌忙起身徐近,揭帘而入,果见地上躺有一人。如今日已近暮,光线昏暗,看不清对方面目,便自弯下腰去,将其抱入厅来。 姚水衣见他突然抱出一人,着实吓了一跳。可待二人仔细看清此人相貌之时,又都骇得齐声叫道:“怎么是他?!” 原来,此人居然便是当日于塘沽郊外林中,同了两名着青衫的毒桑教徒缠斗的紫衣人,也即那身中“无毒”,到了白家求医之人!乾隆那时假冒姚水衣的哥哥姚颀,然一见此人的面容,竟不自觉地生出一股亲近之感。后来在当天夜里,此人便即悄悄离开了姚府,往后都没了音信,却未曾料又会在此与之重逢。 乾隆见他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嘴唇青黑不一,心中一跳之下,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不料竟然早已气绝!看此人身上衣衫破烂,伤痕累累,显是曾经过一番恶战。乾隆不知怎地鼻子一酸,眼中模糊,几乎就要掉下泪来!自己心里讶异万分,不知为何会有此反应。 就在这尴尬时节,突然门外响起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他们两人回头与来者视线一交,直将对方骇得花容失色,倒退数步,差一点儿便要夺路而逃!乾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他用袖子擦了又擦,定神再看之时,不禁两腿发软,手脚冰冷,表情僵硬,思想模糊,经脉逆转,气阻于喉,完全便是走火入魔的症状。来人眉若柳叶目比星,面似桃花肤如霜。长发及腰,身段窈窕,白衣白裙,仙女般样,一举一动,都美到妙处,直如透明一般。初看仿佛东方夫人的形貌,其实却乃那令之恨得咬牙切齿,可又天天都要想上几遍的冤家韦玥妍! 韦玥妍不认得姚水衣,可这“面目可憎”的“宝额驸”又如何会不认得呢?想到自己为了练那“毒桑怨狱刚”防身,居然将其的内力系数吸去。此功大伤他人元气,甚至会有性命之忧,这般手段出自如此美貌的女子,未免也太过狠毒。如今仇人见面,该有多么眼红?玥妍一念及此,心头不由惴惴,将眉心聚拢于一处。 乾隆步步逼近,颤着声道:“你你你……你真的是玥妍么?我可,可不是在做梦罢?” 韦玥妍闻言一惊,将嘴大张,心里误会道:“原来你便是做梦,也要杀我泄恨啊! 唉,这,这原也怨不得人的……”她紧咬下唇,慢慢后退。脚跟甫触门槛,身形一闪,与乾隆里外易位。乾隆此刻如丢了魂儿似的,两腿发软,一言不发,只情盯着对方直看。韦玥妍见他神情古怪,越来越觉心慌,突然又感后跟踢到了什么东西,不禁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她这一看不打紧,居然整个人都傻愣在了那儿,全忘记了适才的害怕。 “爹……阿爹?你你你你怎么?”她迟迟疑疑地蹲下身去,人还在颤个不住,旁边姚水衣轻声问道:“这个死人……是你的……爹爹么?” “死……死人?”韦玥妍木然转脸望了眼水衣,又自回头举起素手一探对方鼻息,随即尖叫一声后,猛地趴在尸身之上,晕死了过去。 乾隆听她叫出“阿爹”二字,脑中登觉轰然一声大响,一个声音在耳边清晰地重复说道:“原来此人竟是玥妍的父亲?!怪不得他会身中‘无毒’,原来根本也是‘毒桑圣宫’的教徒。我以往对他种种异样的感觉,难道是因……唔,他与玥妍果然长得有几分肖似……” 乾隆脑中一片混乱,竟忘了上前将玥妍唤醒。倒亏姚水衣见这年轻女子骤然晕了去,一时慌神,手忙脚乱好一阵子才将其弄醒。韦玥妍神志一清,不由伏尸大恸道:“阿爹呀阿爹!是谁……是谁害了你呀?……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抛下女儿和小妹不管呢?可教我,教我……我……”她一激动,身子晃了数晃,险些又要晕厥过去。 韦玥妍的哭声将兀自出神的乾隆惊醒,见她哭如此伤心,内里忖道:“没想到女人最美的时候,竟然是哭泣的时候!你看她仿佛雨后海棠,楚楚动人,谁见了不觉怜爱万分?”却也陪着落泪,将韦玥妍过去对他的种种无情都尽数抛在了脑后。乾隆举袖拭去泪痕,上前欲待劝其节哀顺便,莫太过伤心,哭坏了身子。他肚里早想好千万句温言细语,人方走近,忽觉眼前寒光一闪,颈项中竟尔隐隐生疼。抬眼惊见韦玥妍目含热泪,咬着细牙,手握短剑,架在他的喉头之上!! “玥妍……你……你你……” “宝额驸,你好狠毒啊!!” “甚么?” “你……你为何要杀害我的阿爹?对!以前确是我对不住你。可……可你若是男子汉、大丈夫,也该找我一人算帐。却为何要……要杀死我的阿爹?你说,你说!!” 乾隆见对方居然误会自己杀害其父,慌得连忙摆手辩解道:“不!不不!我……我我我并不知那是你的爹爹啊!” “你不知道?那你就可以滥杀无辜了么?” 乾隆见自己越是解释,对方的误会越深,呆了一呆,五指乱揉,突然啊道:“啊… …这个……我……我已失去武功啦,怎么能杀得了他呢?”他自服食白猿仙果,内力早复。只是如今刀在颈项,危险得很。一时间,也只有这个解释最为简单,最为可信了。 韦玥妍心中一个咯愣,眼睑下垂,犹豫良久,手上的劲力略松了松。乾隆见此,暗吁口气,用左手的三根指头小心翼翼地夹住剑刃,缓缓拉离其之咽喉。韦玥妍抬眼见状,怒哼了声。右腕加劲,欲收剑入鞘之时,忽感对方指力极大,自己竟尔撼不动它分毫! 乾隆一愣之下,心道坏了。见韦玥妍柳眉倒竖,满面怒容地厉声喝道:“狗贼!你还敢说自己没有武功?”左手扬起,劈面挥来。乾隆见她一掌扇来,不知自己是该躲还是不该躲。躲呢,只怕美人儿一扇不着,心含怨怼;不躲呢,可又不晓得对方下手轻重,倘毁了这貌比潘安的俊俏脸蛋,恐怕更要惹她厌恶。韦玥妍哪里容他犹豫,一掌批及其颊,只觉对方脸上真气反震,自己的掌心居然暗暗发麻,颤个不住!那天乾隆心中并无怨恨,且宋奚遥给韦玥妍的书册,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毒桑秘笈》,故其“毒桑怨狱刚”便未练成。乾隆在塘沽盘山上,吃了白猿的仙果,内力不但恢复,甚至要远胜昔日。韦玥妍此举欠虑,只能自己受苦。 她心里有气,右手握剑挥上。刀刃无眼,可不是玩儿的,乾隆感到刀锋上的寒气刺到了鼻尖,终于顾不得美人儿的脾气了。一个铁板桥让过之后,身形一颤,闪了开去。 “心猿易形步?哼,你会,我不会么?”韦玥妍脚下一错,亦施展开此步法。两人在厅里你追我逐,姚水衣的眼中竟一下子多出十几个身影。她听见西边角落里那个乾隆叫了声“玥妍”,又听南面木椅后的那个乾隆续道:“……你别误会?”而四处十几个韦玥妍手舞短剑,齐声喝道:“狗贼,你还我阿爹命来!!”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尔曹身与名俱灭”,摘自杜甫《戏为六绝句》诗。意指乾元教此次元气大伤,神功失传,终于湮灭,不复闻于江湖。然纵观教主秦右江其人,除了孤傲自负,野心勃勃之外,并无其他劣迹。况乾元教虽则手段强硬,诡计多端,毕竟未干下如何不为人道的坏事。其中,也不乏像钱志、柳亦娴、狄宣这般重情重意之人。称之反派魔教,不免武林正道的成见。充其量,它也不过是个野心稍大的教派而已。 第五十一回 鹦鹉前头不敢言 姚水衣见十几个乾隆的影子突然汇聚为一,背向立在自己的跟前。她的目光发直,脑海中猛地跳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杀!杀了……他!!只要杀了这个满清皇帝,就没人可以再害家洛啦!”水衣忧郁成疾,涉世未深,忽然产生了这个荒诞的想法之后,竟真的掏出一把匕首。两只手紧紧握住刀把,犹豫再三,咬咬牙,方欲照准毫无防备的乾隆后背插下,却见他两根指头夹住韦玥妍疾刺过来的短剑,朗声说道:“玥妍……韦姑娘!!我真的没有杀害你阿爹!不信?不信你可以问姚姑娘啊……” 姚水衣一愣之下,又听他温语道:“水衣,没有伤到你吧?” 这熟悉的声音,这熟悉的背影,难道此人不正是其日夜牵挂的大哥姚颀么?姚水衣一想到哥哥,手头一松,匕首咣当一声,坠在了地上。乾隆好奇地回过头来,低眼瞥见地上泛着青光的匕首,双眉一蹦,大惊失色地叫道:“水衣,你可别……别伤害她呀! 我与玥妍只是有些小小的误会,她……她其实不会真的杀我的……你且告诉她,杀害韦老先生的凶手,可是我么?” 姚水衣木讷地摇了摇头,仿佛丢了魂儿似的。许久,其神方回,低下头道:“不是。咱们发现他时,他已经死了。” 韦玥妍闻听,一时默然,俊俏的脸上神色恍惚,一对妙目乱转,好像在思考着些甚么。乾隆见对方总算是稍微安静了些,长吁口气,又转脸对姚水衣道:“水衣,我与这位韦姑娘有些私事要谈,你可否先且回避一下?” 姚水衣抬眼呆呆地审视着乾隆的脸庞,内里紊乱之至,居然弄不清对方到底是谁。 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默默俯身拾起地上的匕首,捧于心口,又可怜兮兮地望了二人一眼,这才徐徐转身,出得厅去。乾隆目送姚水衣渐渐走远,回首见韦玥妍眼中含泪,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更显出一种别样的美态。他看得痴呆,一疏神间,为对方抽回短剑,还入鞘中。 韦玥妍小心翼翼地背过身去,肩头仍是起伏不止,却是斜眼偷窥对方的神色。谁料恰与乾隆目光相对,不觉骇地转视他处。乾隆见她在偷看自己,心头忖道:“她在看我么?嘿嘿……确是真的在看我呀!” 其实,韦玥妍又何尝不知杀父仇人并非乾隆?适才其伏在父亲尸身之上,发觉他颈侧下缘有一个暗紫色的凹孔,心里惊骇莫名,吓得浑身发抖。你道为何?原来,此孔实系毒桑教教主宋奚遥的阴毒武功“吸胎毒坏指”所致。玥妍久居圣宫,故而熟识。本来,父亲在逃离毒桑教前,曾与之暗中相会,约定于今年中秋之时,在呼延山庄内汇合。 因为他已知道,能够克制圣宫中那些歹毒武功的宝典《圣蚕秘笈》,便是藏在彼处。只要得到此物,何愁韦家四代冤屈不可昭雪? 韦玥妍过去曾对乾隆下过毒手,生怕他会当面问罪。虽则对方被她吸干内力,本应无有还手之力。其生于苗疆,长于邪教,耳濡目染之下,行事颇为狠辣决绝。只是玥妍本性尚且纯真,良知未泯,还有羞耻之心,更不会杀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以绝其口。 然被人指着鼻子咒骂,毕竟很不痛快。故她恶人先告状,让乾隆手足无措,暂忘旧隙。 又是一掌掴去,想欲试探对方,是否真的武功尽丧。 但韦玥妍万没料到,乾隆此番不但武功未失,反显精进不少,内力居然比合二人之功的玥妍更为深厚!这样一来,对方便极有可能加害于己,毕竟是她先对不住人家的。 韦玥妍不明乾隆情意,一念及此,心头害怕得紧,转身苦思对策。 乾隆见她转过身去,沉默良久,没有应答,以为其脑海尚存杀父凶手的疑惑,手揉耳垂之下,忽然伸直三根手指,举臂说道:“令尊横死于此,我的心中也觉难过得很。 只是天地可表,日月可鉴,我爱新觉……那个富察·宝玺对天发誓,决没有伤害过岳… …不对,那个玥妍姑娘的先翁分毫。此誓为凭,如有虚言,天打雷劈,万箭穿心,刀斧加身……嗯,群蛇噬体,人神共愤,直坠入十八层地狱,剥皮拆骨,拔舌抽筋,永世不得与韦姑娘再见!!” 韦玥妍本来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害怕。突然听他发了这么个狠毒、冗长的誓咒,却不禁有些好笑。后来听到那句“永世不得与韦姑娘相见”云云的,脸上忽尔一红。她本认为这宝额驸穷追不舍,死缠烂打,不过是贪爱自己的美色罢了。且见其为人油嘴滑舌,色眯眯的,故其下手之时,并无半分歉疚之意。 后来离开皇宫,苦炼“毒桑怨狱刚”不成,才知那本《毒桑秘笈》是假。痛骂宋奚遥之余,想到乾隆此人虽然“面目可憎”,用意不良,然待自己总算不错,良心或多或少受到了些谴责。现在听他发了那个毒誓,才知适才是其庸人自扰,对方似无报复之意。只是仍不甚肯定,试探地问道:“我以前那样待你……你,你不恨我么?” 乾隆如今能得与对方叙话,早忘却了过去的种种不快。现下美人儿骤然提及,反令之闻言一愣,摸摸鼻子,尴尬地笑道:“这,这个么……说不恨是假的……只是……只是……唉,咱们先别说这些扫兴的话儿,好吗?唔,韦姑娘,你相信了么?相信我不是凶手了么?” 韦玥妍要的就是他那句话,其放心之余,轻声说道:“你又何必如此咒骂自己?我相信你便是啦。” 乾隆听她如此一说,欢喜得几乎要手舞足蹈,一跳三丈。以手加额之余,又道:“现在岳……那个玥妍姑娘的先翁尚且暴尸于此,实在对他老人家太也不敬,不如咱们且先将他安葬了吧?” 韦玥妍闻之,内心又是感动,又是惭愧,一串眼泪滚落了下来,徐徐点了点头,说了声好。两人小心翼翼地抬起韦伯昭的身子,挖土埋在庄后一处幽静之地。姚水衣远远望见,从庄中找出一些用剩的香烛,同乾隆一道在坟前拜了三拜。韦玥妍想到从此与父亲阴阳相隔,再难见面,直哭得肝肠寸断,泪人儿一般。让另两个人也觉动容,在旁安慰不止。玥妍哭得声音嘶哑,方才略平静些,任由乾隆搀扶着回到厅内,却将个多情天子乐得合不拢嘴。 姚水衣见那两人先前尚且打打杀杀,现在似乎已然调停,这才放下心来。三人静默了饭顷,姚水衣第一个发话道:“哥……那个,四爷!还没请教这位姑娘的芳名哪。” 乾隆一敲脑门,笑着自责道:“你看我们,瞎闹了这许久工夫,都险些将你给忘了。水衣,这位是韦玥妍韦姑娘,咱们本乃同门师兄妹,亲睦得紧。适才由于她父亲暴亡,伤心过度,才会对我有些误会,现在一切可都清楚啦。玥妍,她是我的朋友,姓姚,芳名水衣二字。” 韦玥妍擦去泪痕,抬起头来,冲其露齿一笑。姚水衣方才没有留意她的容貌,现在与之近在咫尺,一见之下,不禁将嘴张得老大,黯然神伤道:“天哪……世上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么?我与她相比,可差得远啦!哥哥说我同先母颇为相象,都是天下顶顶漂亮的丽人儿。看来,多半是他对母亲的敬仰及思念所至。倘若他亲自见过这位韦姑娘的话,想也不得不改口了。”其实,姚水衣人已很美,只是与韦玥妍那倾国倾城的容姿相较起来,才会稍显逊色。 乾隆又问道:“玥妍,我曾听……那个漓儿说过,你们韦家还有常释天与毒桑圣教之间有极大的仇恨。只是,她所知的也不详尽,你可能告诉我么?” 韦玥妍闻言一愣,闪着一对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睛,问道:“和婧公主?她怎么会知道的?” 乾隆心道,这下又坏啦。白漓既然身为公主,自应日日呆在深宫之中,江湖上的事儿,又哪里会知道呢?他始终未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韦玥妍,故对方仍然以为白漓乃是他的妻子。如今他自己说出这番话来,于“理”不通,破绽百出,令其大伤脑筋。 而韦玥妍似乎并未完全将其放在心上,见她长叹口气,仰面朝天,目光闪动道:“此事说来话长,也是先父离教出走前的那一天,才告诉我的。我曾祖父白龙公——听先父说其实本不叫这个名字——他老人家好像曾做过康熙朝的大官。可后来为了义气二字,详死出逃,与老母共七位夫人藏身在云南大理城内。 “他们过了两年太平日子,一次,曾祖与感情最好的三位夫人到了关索岭一带游玩。他们一行四人正自尽兴,忽闻远处兵刃喊杀之声不绝。待其赶去一瞧,却见有七八个异服之徒正自围攻两人。眼见其中一个浑身是伤,不支倒地。曾祖看不过去,用妙计与三位妻子一同赶走恶人。相问之下,才知他们两人一个叫宋征戎,一个叫段玉寒,乃是此间‘独散教’的两名门主。 “那‘独散教’教主叶桑楚,本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可却因一件异事,幡然悔悟,改邪归正。后来,他遇上不少在武林中无处栖身而逃到苗疆的人,大家志趣相投,将原来的邪教‘毒桑教’改名为‘独散教’,旨在与世无争,闲独悠散。教中教徒众多,分由五位门主管辖。便是东圣门宋征戎、西贤门谢方臣、南天门段玉寒、北地门吴羽及中神门常武文。因为几日前教主叶桑楚病故,而谢方臣和吴羽二人不甘心一生碌碌无为,想扩大‘独散教’的声势,进而踏足中原。因此要排除异己,夺取教主之位,而声望最高的宋征戎与段玉寒自然地便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曾祖听后,很是不平。又觉自己终日无所事事,太也无聊,遂决心要助其一臂之力。父亲说,他听闻曾祖白龙公智计无双,武功盖世。不费吹灰之力,便使计将谢、吴二人铲除,更拥戴宋征戎坐上了教主之位。宋征戎对曾祖十分感激,极力邀其入教。白龙公他左右推托不得,便也答应了,还搬全家到了教坛那片世外桃源中长住下来。 “可谁又能想到,其实宋征戎那狗贼的野心更大,竟要图霸整个中原武林。不但如此,他为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使出狠辣的手段暗中害死许多不听话的老教徒,又吸纳不少奸恶之徒入教。曾祖看在眼里,初时虽觉不满,然姓宋的狗贼毕竟待他不薄,也就暂时忍下了。又过了许多年,宋征戎练到《毒桑谜笈》上最为厉害、也最为歹毒的武功‘吸胎毒坏指’时,居然下令派手下暗中捉来当地的孕妇,取出其腹中尚未出世血淋淋的胎儿练功!! “曾祖眼见教中旧识越来越少,而‘独散教’又再次沦为邪教,不禁心灰意冷,要向教主辞行。宋征戎知道白龙公他乃是旷世奇才,生怕他一旦为其对头所用,便要与己大大地不利,就此生出了歹毒的念头。 “他故意弄伤自己,却向教众声称是白龙公为夺教主之位,而向其下的杀手!斯时,教中之人大都只听宋征戎一人的话。再加上曾祖身为东圣门门主,位高权重,早遭猜忌,于是纷纷落井下石,声讨曾祖。我祖父虎头公与太叔铜锤公兄弟二人,听说父亲之事,很是震惊,前往宋征戎处评理……” 乾隆听她说到这里,心中不禁奇怪:“她家里人的名字可也真有意思,甚么虎头啊、铜锤啊的——难道是在赌钱么?” 韦玥妍继续道:“宋贼一不作,二不休,也给祖父他们安上了判乱的罪名。教中人知道此事,都将矛头指向我们韦家。那时候,南天门门主段玉寒已经作古,由其子段宁接掌其位。他与曾祖感情甚好,不信他老人家会作下这般大逆不道之事,遂而上门质问,又落得个‘叛教’的下场。斯时,宋征戎放出消息,要将韦、段二家处以‘万蛇噬体’之刑!中神门门主常武文与段家是世交,他拼死救出了段宁尚在襁褓的儿子释天,逃到了关东白头山上,将其抚养长大。 “可怜我们韦家大大小小系数被推落万蛇坑中,毒物噬体,死得好惨……或许天不亡我韦氏,那些蛇居然没有伤害当时年方周岁的父亲。邪教有一规矩,凡从‘万蛇坑’中存活之人,便不可再加伤害。宋征戎虽有大权,然也不可违背教规,毕竟还是放过了父亲一人。但这个衣冠禽兽,却欲父亲一生都背负着父辈叛教作乱的罪名,誓死为其效忠,终身作其走狗!!” 韦玥妍说到这里,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乾隆听她说出家中惨遇,感慨之余,也才明白为什么对方要对毒桑圣宫怕成这副样子。想来,其欲练那“毒桑怨狱刚”护身,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却非存心要拿自己开刀。他于这般自我安慰之下,终于把原已仅存的一丝怨怼之心也都打消了。 韦玥妍拭干眼泪,定了定神,良久之后,方继续说道:“宋征戎有两个儿子,大的叫作奚远,小的叫作奚遥。这小儿子宋奚遥的狠辣阴刻实不下于父亲。他知道哥哥宋奚远乃其父宠妾所出,日后定要承嗣教主之位。遂于一次大举剿敌中,将父兄杀害,并毁坏两人面目,说死的乃是宋奚远和宋奚遥,而他自己冒充其父,掌教至今。 “十年前,常武文悄悄潜回,将事情真相告诉了我阿爹,不慎为宋奚遥察觉。父亲为了不受嫌疑,竟将常武文打成重伤,又有心放他逃走,还请命要亲自追踪,以除段家余孽段释天。那宋奚遥派了他所宠幸的沈惜玉与父亲同去,常武文是死了,然段释天却已逃得无影无踪。没想到的是,在一次武林大会之上,他会改姓作常释天现身会场……”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鹦鹉前头不敢言”,摘自朱庆余《宫中词》诗。原诗讲的是宫女生活愁苦,便是想要抒发一下,也怕被鹦鹉听去泄密。这里只取了“不敢言”三字原意,是韦玥妍不敢向乾隆言说父亲惨死的真相。 第五十二回 吹尽狂沙始到金 韦玥妍接着粗略讲述了她从常释天处听来的,其于武林大会上受伤昏迷以后的事儿。 说着说着,忽尔别转脸去,幽幽地叹口气道:“阿爹一次无意看到了宋奚遥的真面目,内里惊骇不已。狗贼见其撞破机关,坦然地将当年自己杀兄弑父的秘密全盘托出,而后便欲杀人灭口!阿爹拼命逃出,将一切都说于我听,并约定二人于八月中秋,会合此地。因为这里藏着可与《毒桑秘笈》相抗的《圣蚕秘笈》……” “噫,原来令先翁也知道这桩秘密。” 韦玥妍一愣之间,徐徐抬眼见乾隆从袖内抽出一纸信笺递过,却便是东方夫人的遗函。玥妍接在手里,垂首细读。乾隆见她侧脸低头,乌发下露出一段玉琢般的粉颈,险些便要伸手去抚摸一番。只是虽有贼心,惜无贼胆,唯于一旁吃吃暗笑。玥妍将信看完,点点头道:“原来《圣蚕秘笈》果然在此。阿爹听说当年宋氏父子曾经搜遍全庄,也未寻着此物。总以为它藏得隐秘,故仍抱有一丝侥幸,要来亲身翻找……唉,倘若我能练成上边的绝世武功,不但不用再怕宋奚遥这狗贼,还可救妹妹逃脱火海……” “妹妹?玥妍……你还有个妹妹么?” “是呀,她叫韦玥婍,才是个年方十岁的孩子……如今我与阿爹都已反出教去,不知……不知那些个没有人性的畜生可要如何折磨于她……”她一说到这儿,眼前仿佛浮现出妹妹哭叫惨呼的情状,肩头一抽,泪水又自滚落。 乾隆骤然想起了当日常释天曾经提及,毒桑圣宫中所发生的灭门惨事,其师东方夫人便是如此离奇死去的。他本打算将此事告诉玥妍,可见她那般担心妹妹的安危,生怕对方知道之后,一时冲动,就要不顾性命,前去苗疆。说自己舍不得她,还尚在其次;如今毒桑教主宋奚遥仍然下落不明,倘其不幸遇上此人怎办?不如且待以后找个机会再说。 他轻揉耳垂,主意打定,温言安慰起哭泣不止的韦玥妍来。三人促膝长谈良久,竟然忘却了时辰。幸而包裹中有不少干粮,可以充饥。说起过往种种,大家都是感慨万千。乾隆万万没料到可再与伊人说话,只盼一个时辰能掰作两个用。 不知不觉地,金乌西沉,玉盘高悬。转眼工夫,天象已近子时,大厅里点着火烛,三人屏气以待《圣蚕秘笈》的出现。东方夫人的信中说道,中秋子夜时分,《圣蚕秘笈》会在呼延山庄出现。可乾隆等三人怎么也猜它不透,何以便说此书会于斯时出现?难道有甚么机关奥秘不成? 抬头仰望门外星空,月已当头,正是子时。可大厅之中仍是波澜不惊,半分异样也无。三人抓耳挠腮,心如火燎,韦玥妍细眉紧锁,娇态自现,惹得那风流帝君瞥眼向其偷看个不住。正没理会间,忽尔一阵山风穿堂而过,将桌上的蜡烛吹灭。虽说此时尚且中秋,暑意未褪,然深夜高山上的寒风,仍教三人打了个哆嗦。乾隆跨步走到门口,将其轻轻合上。他这一关门可不打紧,但却抬眼发现门上的木格为人砍出了好几处的缺口。皎洁的月光透过缺口射进屋来,仿佛一层薄雾般。 他回头见姚水衣拔火折正欲点上蜡烛,却忙摆手叫道:“水衣且慢!” 姚、韦二姝诧异地转脸望之。乾隆退后数步,让在一边,垂眼见透过砍坏的缺口而射在地面的银色月光,恰恰形成了两个字——“门匾”!他猛拍自己剃得趣青的脑门,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为甚么师父要他在中秋子夜来此取书。原来,白天日光太强,即使透过门格射在地上,字也不易看清;而中秋佳节,子夜时分,月圆如盘,皎皎当空,透射到地上的字才最为端正、最为清晰! 东方夫人的信上,于此关键环节只字未提。可能是怕此信倘若没有送到乾隆手里,而为他人得到,本门宝典《圣蚕秘笈》便要为其轻易取去。又如果乾隆虽得此信,而猜不透此中机关,那也是他与之无缘,总要强过落入别人之手。 乾隆心中如此一想,不免庆幸自己毕竟与东方夫人有缘。他远遁深宫,来此找寻《圣蚕秘笈》,全系顾念师尊恩情,遵从师父旨意,而非贪求绝世武功。 “门匾?!”姚水衣此刻亦自认出了地上的字迹,尖叫声中,心里又是奇怪又是困惑。 乾隆推门而出,韦玥妍随后跟上。见他走到大门之外,抬头仰视着那块破损不堪的匾额。韦玥妍轻迈莲步,跨过门槛,陡见对方瞪目深吸口气,腾身而起,一手搭住门顶飞檐,一手伸到牌匾之后摸索起来。 原来,乾隆看那门匾微倾,猛地想起乃祖康熙始创的皇储暗立之法。他将传位遗诏事先写好,装入锦盒,又命人将之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背。待其驾崩之后,由顾命大臣取下锦盒,宣读遗诏,另立新帝。 雍正于碧桐书院被刺,四子乾隆便是依了此法登极的。如今东方夫人那“门匾”二字,令他想到了这个法子。手在匾后左右摸索,指尖忽然触到一件绵软之物,乾隆大喜之下,急抽出来。左手一放,跃下地面。 借着月光,拍去灰尘,仔细一瞧,却是个布包。乾隆将它打开,里边露出两本书来,一本乃是《紫微变》的曲谱,另一本上写着“圣蚕秘笈”四字。韦玥妍看清了这四个字,心里不由欢喜万分,差点便欲伸手抢来。乾隆将两本书拿回厅中,点上蜡烛。姚水衣、韦玥妍凑过脸来,见他翻开《圣蚕秘笈》扉页,里面竟还夹着一张纸笺。乾隆展开纸笺,从头读起,终于完全明白了毒桑教的始终。 数百年前,昆仑山上昆仑派内,出了一名歹徒,叫作苦克。他因为行止不端,坏了门规,被逐出山门。然机缘巧合,其得到一为中原武林正道追杀,隐遁于彼的魔头传授武功,反上山头,杀尽昆仑派上下数百余人,一时轰动武林。 当时有两名异族青年,为其绝世武功所深深吸引,纷纷拜在了苦克门下,学会他的魔功。而后,两人联手杀死苦克,遍访雪域苗疆,苦心钻研魔功。两人中一个叫做桑伯拉契,乃是苗裔。此人熟悉各种奇毒异物,创出了“吸胎毒坏指”的歹毒武功;另人身属西域,名叫法尔欣参,研创“毒桑怨狱刚”。两人将各自武功汇集,都编在了一本《毒桑秘笈》之中。 他俩携手共建“毒桑圣宫”,广募教徒,四处为害,横行一时。后来,却又同时爱上了一名叫作纪伊的女子。这位苗族少女,天真纯洁,美丽无双。法尔欣参渐渐为其钻石般清澈透明的心灵感化,觉悟到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实是天人共愤,禽兽不如。因此,他有意要与纪伊退出圣宫,终老山野。 其心意既变,武功也自发生变化。法尔欣参由于心头平静,情系天然,创出“心猿易形步”。又因纪伊喜爱以中土古琴弹奏一首叫“紫微变”的曲子,遂将其原“玉响天破”的心法融在里边,成为“冥响蚕音”。他将这两门武功及其他一些练气导脉之学重新整理,另编成一本《圣蚕秘笈》。 桑伯拉契虽则独掌圣宫,然却嫉恨法尔欣参夺走他心爱的女子。一回假意探望二人,于暗中偷袭法尔欣参。法尔欣参自道报应,饮恨而亡。他与纪伊所生的大儿子呼恰音,被一名忠实的老仆带到中原,不知所踪,而小儿子东巴列及纪伊都落在了桑伯拉契手中。 桑伯拉契用邪术蛊惑住纪伊,并将尚在襁褓中的东巴列丢在野外,任其生死。纪伊的女侍仆心有不忍,舍命带这东巴列逃到深山之中。东巴列渐渐长成,从女仆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身上的宝物“无缝仙衣”之内,正藏有那本《圣蚕秘笈》,故而练成了一身高强武艺。他年轻气盛,性烈似火,不顾一切地闯进“毒桑圣宫”,找桑伯拉契报仇。 可他毕竟功力太浅,太没经验,根本便不是桑伯拉契的对手。眼看就要死在对方掌下之时,其母纪伊突然清醒,为他挡住致命一掌,死在了桑伯拉契的怀中。东巴列仓惶逃走,悲痛之余,更加苦练武功。桑伯拉契和他对话之中,知道其一身武功来自法尔欣参后来编写的《圣蚕秘笈》。虽然现在东巴列的武功尚不及自己,然倘若假以时日,说不定就会超过他了。于是,桑伯拉契不断地派人四处搜索东巴列同那本《圣蚕秘笈》,亦于《毒桑秘笈》中记下此事。 东巴列报仇心切,武功又渐转入魔道。就在他踏上歧路之时,苗女莎玛出现了。一如其母,莎玛浇熄了他心里的仇恨之火。后来,东巴列听闻“毒桑圣宫”发生内变,桑伯拉契为其属下所杀,终于丢开最后的顾虑,与莎玛定居下来。两人子孙昌盛,渐成大族。 那“毒桑教”传到叶桑楚时,被他无意发现了当年东巴列后人的村子,然其前去抢夺《圣蚕秘笈》之时,竟为村长东库斯的凛然大气深深折服。终于放下屠刀,散去旧徒,将“毒桑教”易名“独散教”,离开了魔道。叶桑楚死后,教中五位门主内乱夺位,纷争不断。宋征戎掌教之后,由《毒桑秘笈》中得知,东村《圣蚕秘笈》内藏有绝妙的武功,便即率众杀入村内,欲夺其书。 眼见村民惨遭屠杀,村长东库斯重伤之余,将《圣蚕秘笈》与无缝仙衣交给女儿吉利,命她投靠中原五松山上的呼延山庄。并告诉她,呼延山庄的庄主便是当年被老仆救走的法尔欣参长子呼恰音的后代。 吉利改姓东方,跋山涉水,千波万折地来到呼延山庄,并结识了年轻潇洒的少庄主呼延峻。两人感情一日千里,私定了终身。吉利将无缝仙衣送给呼延峻作为定情之物,而呼延峻则还之以一把古琴。好事终不长久,宋征戎最后还是找到了呼延山庄。他于血洗山庄之余,却为呼延峻与东方吉利二人逃脱。宋征戎翻遍了整座庄园,都没找到《圣蚕秘笈》。 呼延峻从吉利口中知道家族来历之后,想趁宋征戎此时放松戒备,潜入山庄报仇。 他不愿爱人犯险,遂而将其打昏,只身前往。待得吉利醒来,才知呼延峻报仇未果,死在了庄中。她抚尸而泣,指天发誓,要苦练武功,为妄死情郎报仇。吉利易名东方寂寞,进到宫中偷取殇羽宝琴,欲将“冥响蚕音”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她在皇宫之中左转右转,脱身不出,然无意遇见斯时尚为皇子的乾隆,收他作了弟子。而后,吉利练功十载。到苗疆四处寻找毒桑圣宫,无奈对方藏得太过隐蔽,始终还是一无所获。直到今年来至山庄吊唁呼延峻,碰见前去救人的常释天,方知圣宫所在。让她万万没有料想的是,仇人宋征戎于当夜对付前往寻仇的呼延峻时,便已为其次子宋奚遥杀害。 东方寂寞送韦玥妍入了皇宫之后,写下了这一封书信,同《圣蚕秘笈》共《紫微变》的曲谱一并包好,藏在门匾背面,又于厅门门格之上砍出“门匾”二字,以望其此去圣宫,若有不侧,可让弟子乾隆得到秘笈,传继本派武功。 乾隆等人看到信末,心里豁然开朗。韦玥妍手上虽有宋奚遥给她的《毒桑秘笈》,其实乃是赝本。她喜于如今终于找到了可与《毒桑秘笈》匹敌的宝典,只是东方夫人言明要传于徒儿“宝玺”。况其以前那般折磨此人,量他不会轻易割爱。想到父亲惨死,韦氏一门世代蒙冤,心里哀痛万分,不禁又自掉下泪来。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吹尽狂沙始到金”,摘自刘禹锡《浪淘沙》诗。意指乾隆等人费尽周章,方才找到师尊遗留的武学宝典《圣蚕秘笈》。 第五十三回 假作真时真亦假 韦玥妍人美,眼泪也美。那颗泪珠儿泛着幽光,划破笼在烛火四周的黑暗,动如流星,灿若莹石,滴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乾隆与姚水衣抬头,见她又转过身去偷偷拭泪,不禁蹙眉问道:“玥妍,《圣蚕秘笈》不是已找到了么?可又是甚么惹你伤心啊?” 韦玥妍放下素帕,侧脸叹了口气,缓缓立起,静默少许,旋又坐回座中,两只眼睛向黑夜深处痴望良久,轻语道:“我一想到我们韦家的血海深仇,就不禁……可惜,如今父亲死……死于非命,妹妹她又且生死未卜。我武功低微,身单影只,仇也报不得,人又救不了,念及此处,教人如何不觉伤心?”她一时口快,险些说出了“父亲死在宋奚遥之手”这句话来。不禁暗自闭目吁气,庆幸不已。 乾隆闻言笑道:“玥妍,你也说过,《圣蚕秘笈》上的武功可要胜过《毒桑秘笈》,是么?” 韦玥妍心头一跳,忽地转脸审视着满面堆笑的乾隆,木讷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我曾教过你本门内功心法及‘心猿易形步法’,可算是你的师……师… …那个为兄代师传艺,可算是你的师哥。”古时伦理纲常,视“师者为父”。一个人若同其师有了男女之情,会被看作乱伦禽兽,遭到唾骂!乾隆教了韦玥妍武功,本可说是对方师父。然他一想到师徒不得相恋的规矩,赶忙改口说自己实乃代师传艺。其身份转为同门师兄,状况可就要大大地不同。 乾隆怕怕胸口,兀自为其险陷重困而心悸,略顿了顿,清清嗓子继续说道:“其实,为兄政事繁忙,长时疏于练功。若将《圣蚕秘笈》放在我处,未免便要将其束之高阁,暴殄天物,反不如传于师妹。一者承继师尊绝艺,二者也能防身。哦,对了……”他又从包裹内取出“无缝仙衣”,道“这件短衣叫‘无缝仙衣’,乃是西域异珍。可保你刀枪不入,拳脚无伤……师妹一并带上吧!” 韦玥妍见他双手将《圣蚕秘笈》、无缝仙衣与《紫微变》曲谱递了过来,略一迟疑,忽而双目发光,猛然抢到怀里,一只玉手爱怜地抚摸个不住。乾隆正为自己又做了件讨得美人欢心的事儿高兴,突然对方两膝一曲,跪在地上,磕头泣道:“多谢师兄成全!师兄再造之恩,小妹无以为报,愿……”乾隆吃了一吓,心里连声道:“愿欲以身相许!愿欲以身相许!!”韦玥妍却道:“愿来生做牛做马,衔草结环,以偿师兄之情!” 乾隆内里虽然大为失望,却也还是弯腰将其扶起。长久不舍放开,只觉对方两条手臂细长滑嫩,柔若无骨,身上一袭香气传来,禁不住热血沸腾,心猿意马。毕竟乃是情场高手,他不失时机地摸出一方丝帕,温存地替韦女拭泪。玥妍开始满存感激,尚任由其轻薄,后来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往后一挣,赤面低头躲开。乾隆一愣,转脸见水衣不惑地瞅着自己,只得尴尬地笑笑。 韦玥妍退在一边,翻开《圣蚕秘笈》,读了数页,眉头却是越锁越紧,仿佛病中西施一般。乾隆将指节凑在鼻下,兀自可以嗅到对方身上的幽香。瞥眼见其愁容不展,好奇地问道:“师妹,有何不妥么?” 韦玥妍并未将目光离开书本:“师兄,原来欲练‘冥响蚕音’,必须找把上好的古琴,还得会弹‘紫微变’。可……可我于商羽之道一窍不通,更加不识琴谱,那可如何是好?” 乾隆闻之,眼睛猛然一亮,好像濒死之人突然抓到了根救命稻草,忙道:“我会啊!为兄会弹啊!你瞧,这把‘殇羽古琴’我也带在身边了。唔……明日,为兄要同姚姑娘共往余杭寻人。如果师妹不介意的话,我便委屈一下,搁起它的事儿,陪你于钦差高式非府上暂住半月。相信以师妹的才智,必可将古曲学会的。你说如何?” 韦玥妍咬唇暗思半晌,心道为今之计,也只好这般,遂轻盈地点头作应。乾隆大张其口,想到能与之再共处半月,并肩而坐,把手教琴,心里真比让他羽化登仙了还要欢喜数倍! 海宁城郊,枯风过岭,一片喊杀,声动山谷。 红花会群雄追人不及,反遭官兵伏击,首尾不得相顾。众位当家先后倒下,会中弟兄死伤无数,其景甚烈。 山脚下,几十名官兵围住了两人。他俩其中一个,身被数箭,鲜血直流,伤势严重,眼见已不行了。钦差高式非一身戎装,坐马兜于圈外督战,远远看见内中情景,不觉将鞭稍一指,高声喝道:“反贼于万亭!快给我投降吧,你已无路可走啦!!” 红花会大党头于万亭此刻也已伤痕累累,衣衫破烂。闻言重哼一声,右臂一长,夺下一名官兵手上钢刀,反手将其挥于地下。便于此刻,其肩头之上又中一箭,却是咬牙硬挺,未有喊出一声痛。 那重伤倒地之人忽然摇手叫道:“总舵主!您……您别管我啦!快走吧,我不行了,别管我啦!” “汐还!你曾为会中立下许多功劳,直如老夫左右之手,于万亭豪义之人,怎可丢下你自己逃命?” 许汐还闻言泪如泉涌,哑声道:“大当家!有你这一句话,汐还死也无憾了……唉,叹只叹上回为那狗皇帝脱走,这次急功近利,才误中了高式非的奸计,害得红花会全军覆没,我……我何功之有?分明是红花会的大罪人啊!” 他说话间,一名官兵冲上,挺枪直刺。于万亭侧眼瞥见,大喝一声,神威凛凛,居然将其吓得扑通一声,坐倒于地,被于万亭手起刀落,划作两段,长枪脱坠,直滚到“活吴用”许汐还的身畔。 “汐还,你没事儿罢?”于万亭护在面前,又自杀退一敌。许汐还一则为自己的大意而痛悔不已,一则只觉其身无一用,徒增累赘,如此下去,必陷两人共死一处。他垂眼望见一旁钢枪,猛地抓在手中,含泪眼望大当家魁伟的背影,叫道:“于总舵主,且听汐还最后一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别管我,独自去吧!!您对我的知遇之恩,汐还今生无缘,唯待来世再偿!”说着,他微微一笑,挣扎撑起,将枪头望腹中一送,啊地一声,缓缓倒在了地上,带着浅笑,闭上了双眼。 “汐还!汐还啊……” 于万亭眼中泪涌,牙关紧咬,怒吼连连,手里单刀连翻,瞬时砍倒数人。旋而不知将何物抛于地下,但闻砰地一声大响,生起一片浓烟,笼罩在其四周。众官兵看不清烟内情形,不觉退后,静观其变。良久,待得烟消空净,大家再看,于万亭竟已不见了踪影! 圈外钦差高式非见了,双目圆瞪,心头大骇道:“他……他怎会?” 山道之上,于万亭施展轻功,一路疾奔。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手创办,苦心经营的红花会,竟然这样轻易地毁在了一个独眼瘸腿的高式非手上。然此刻便有无限不甘,往事已成过眼云烟,又待如何挽回? 猛地,于万亭停下仓促的脚步,岸然当立于斯。一阵山风刮过,海下长须乱飞,身上袍摆和风而起,飘摇不定,猎猎作响。 沉默片刻,他举目四望,朗声说道:“朋友!你跟踪我这许多时候,此处空无一人,也该现身了吧!” 林间传出一阵大笑,打一棵树后转出一人。见他身着武官服色,面色如土,脸有胎记,盲了一眼,颔底虬髯丛生,走路略跛,身形佝偻,正是乾隆钦点下得江南剿匪的钦差大臣高式非。 于万亭举老目上下打量这大对头,手抚白须,仰天苦笑道:“我于万亭一世英明,应敌无算,没想到会为你以那狗皇帝为饵,落得全军覆没,走投无路的下场……快叫那狗皇帝出来见我,我有话说!” 高式非闻言一呆,旋又笑道:“反贼啊反贼,本官设下妙计千万,都为你一一识破。弄得唯有出此下策,方得马到成功,想我高式非平生所遇之敌,以你为最!虽然今次你为我所败,只是说来,毕竟胜之不武啊。” 于万亭重哼一声,又听高式非道:“皇上他以万金之躯,亲来诱敌,也是我劝他不住,不得已而为之。你现在一心想取之性命,我怎会让圣上以身犯险?你若真欲面君,不如快快束手就擒!” 于万亭怒道:“废话!你不让见,也就算了。老夫现在欲过此山,小子你莫要阻拦!” 高式非哈哈大笑,手按刀把,沉声道:“要过山么?嘿嘿,这可得问问我手上宝刀答不答应。” 于万亭左掌轻倚刀背,同高式非对峙于山道之上。两人一动不动,如铜铸泥塑,若非风带袍摆,微微摇曳,真要将其认作是假人了。默立许久,一片树叶急飘,在高式非脸颊擦过,发出沙沙哑响。两人同时发一声喊,挥刀互砍。他们的刀法迅捷绝伦,一出即收,连过数招,居然招招相同,便如同门之间互相切磋一般。 双刀一交,当地一声,于万亭的钢刀已折。两人一个照面,又各自跳开。于万亭脸上皱纹写满疑惑,瞪着倒斜的双目,道:“你是……” 高式非两眼直视对方,额头汗滴顺颊滑落。一阵沉默,其手中扶桑宝刀“焦鬼”一颤,脚下借力前跃,青刃携着怪啸直削对手面门。于万亭微笑,不闪不躲,舞动半截断刀,也朝高式非脸上挥去。两道寒光和着山风闪过,高式非与于万亭一沾即分,脸上两张人皮面具粉碎,化作千万只鼓翅山蝶,纷纷扬扬,翩下谷去。 他们定睛互相看清对方真正面目,不由仰面向天,齐声大笑。 于万亭道:“我败在你的手下,真可叫是报应。” 高式非却道:“红花会以你为首,实在可笑!……难道,难道这就是你所谓‘更重要的事’么?……” 于万亭笑过,忽而沉脸低声质问:“莫非你将我对你的恩情都忘却了么?你毁了我十年经营的‘红花会’,可怎么对得起我?” 高式非闻言浓眉怒锁,冷冷说道:“你害得我失手杀死生身父亲,陷我于不忠不孝。我之所以要改名‘式非’,实因‘式非’即是‘弑罪’也。弑父之罪,天地难容。你的养育之情,再也休提!!” “可我知道……”于万亭脸上肌肉直搐,走近一步道,“你不但不会杀我,还会放我走的!” 高式非垂下头去,紧咬下唇,思忖半晌,方闭目叹道:“是!我……我我……你走罢,我不拦你……” 于万亭又走近一步,险恶地冷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说,要过此山,得问你手中宝刀答不答应么?”他的话音方落,突然出手发难。 高式非一下未及反应,便为对方夺下宝刀,再加反手三掌,悉数拍在了胸口。那三记掌击,每一招都蕴涵了于万亭的十成功力。高式非毫无防备之下,身子直如断线风筝,滚落山崖而去…… 高式非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少时日,待其骤然张开双眼之时,却发现自己现正身处一间木屋之内。 他别转过头,放眼审视起房里的摆设布置,似乎像是猎户之家。那张床铺柔软得很,躺在上边暖暖的,煞是舒服。高式非勉力想要坐起,然胸口骤然剧痛,全身酸软,直如散了架一般,他啊地一声惊叫,终于还是乒然倒在了床上。 便于此刻,房门吱呀一声洞开,走进一名年轻女子。见她身着玄青短装,步履稳健,似如习武之人。此女容貌虽不很美,却别有一番风韵。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柔中带刚,灵动闪烁,仿佛会说话一般。 她见高式非醒转,急放下手里端捧的瓷碗,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床前。一蹦上床,坐在边沿,探首笑道:“大人,你可总算是醒啦?知道吗,你在这儿已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总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人家真急死了。” 高式非见其说话绝无忌讳,毫不矜持,倒是个爽直的女子,不禁浅笑点了点头。 那女子手中搓揉着一管衣袖,又道:“大人你可实在命大,从那么高摔下,居然为半山腰里那棵古松缓了一缓,才没坏了性命。不过阿涛他说您身上的内伤极重,大约得调理个十天半月的,方能下床。” 高式非闻言不语,又点了点头。 那女子见状急道:“你怎么光点头不说话啊?没伤着嘴吧?……哎呀,真对不住,大人。我……我就是这个样子,说起话来没大没小的,你可千万莫要动气……阿涛说,生气对身体不好的……” 高式非轻声道:“你适才称呼我甚么?” “大人哪?——哦,这都是听大当家说的。他说看你这身打扮,准是个官儿没错。” 高式非点点头,又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女子笑道:“也不怕说给大人你听,我们是这里一方的山贼,此地唤作塌头寨。 不过,我们向来只是劫财,从不害命。其实,最近风声很紧,特别是自从那个钦差大人来此之后,咱们的买卖便更难做了。所以,老大常说,如果朝廷能招……招……招那个什么的,啊呀,瞧我这脑子,都记不得了……反正就是想投靠官府啦。以后我们也做了官兵,便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啦——哎,大人哪,你认得那位钦差大人么?听说最近他将红花会都给端了,想来一定是个英雄人物,咱们若能投奔他就好了。”她提起这钦差大人,眼中忽地放出希冀的光芒,把头向天,显现一副仰慕敬佩之至的模样。 高式非听在耳里,忍不住扑哧一笑,觉得此女天真可爱,很有意思,遂眨着眼狡黠地答道:“我这种小官儿,怎么会认得此等大人物呢?不过,看在姑娘的面子上,我倒可以去疏通疏通。” “真的?真的么?”那女子一激动,突然抓住高式非的双手。高式非一吓,两眼瞪得极大。那女子这才醒悟,猛地撤手,一脸抱歉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如此说来,可太好啦!嘻嘻,这回我立了大功一件,定要大当家好好奖赏我!嘿嘿,嘿嘿……对了,大人啊,咱们说了这许多话儿,那碗汤药都快凉了。现在你人醒了,我喂起药来可就要容易得多了。” “怎么?” “这三日里,全都是我每天喂汤给你的,否则啊,你早没命啦。” 她说着,端碗步近,扶高式非坐起,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高式非一生孤独,从未与一名女子像今天这般接近过。见她喂起汤来小心翼翼,放在嘴边吹了许久,这才慢慢递过。全不似适才其走路说话的男子模样,显现出女孩儿的温柔纤细,不由于心中头一回漾起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如沐春风,惬意非凡。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假作真时真亦假”,摘自曹霑小说《红楼梦》。说的是,高式非其实不是高式非,于万亭本也不是于万亭,然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除了自己本人,谁又分可得清楚? 第五十四回 白骑少年今日归 这年轻女子一壁将匙中汤药,吹了又吹,一壁垂目说道:“大人哪,说起来……其实,其实咱们以前是见过面的……” 高式非擦拭嘴角汤渍的手突然打住,圆睁着双目,傻痴痴地问道:“是么……为什么……嘿嘿,恕在下蠢笨……怎么我对姑娘都没有半分的印象呢?” 那女子顽皮地盯着高式非,突然低头显现出一副娇痴扭捏的情状来。咧嘴默笑良久,左右顾视的双目这才重放在对方面庞,说道:“您贵人可真多忘事儿,就在今年里二月间啊……嗯,咱们……咱们动手抢了大人的银票银两,又打伤了您手下侍从,我还… …还,还扇了您一记嘴巴,呵呵呵……这个……真是不好意思。不过现在咱们救你一命,大家可算是互不相欠了吧?……哦,哎呀!对对对对对……那天我蒙了面目,所以你才会认不出来……呵呵……” 高式非眉宇微锁,目视它方,呆了半晌,眨眨眼心道:“二月间?二月间,二月间……我那时不是人在京城么?她怎么会……”歪着脖子,想不明白。 玄衣女子喂完药汤,掏出手帕给对方擦嘴,又小心翼翼地扶了高式非躺下,为他捂上被子,起身欲走,忽回首问道:“对啦!大人哪,咱俩说了老半天,我还不知道您高姓大名呢?” 高式非窝在暖和的被中,微笑道:“敝姓高。” 那女子把嘴一张,作出惊诧万分的表情,眯眼哈哈大笑道:“啊……啊哈,我说大人高姓大名,原来大人真的姓高!哈哈哈哈……” 高式非笑问道:“那姑娘你……” 那女子抿着嘴,整整衣衫,道:“我姓方,他们都叫我三姐,您就叫我方三姐吧。 哦,大人身体尚需将养,我不打搅你休息啦,我走了,再见!”她笑着摆了摆手,端起药碗返身快步迈出屋去,回转关上了门。 高式非将手从被窝伸出,也摇了摇。呆了半晌,手缩回来,放眼四望,忽然看到对面桌上,镜中自己的容貌。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久,猛然醒悟到:“莫非……莫非是他?!” 话分两头,且言八月十六一早,乾隆候韦玥妍于父亲的墓碑前含泪拜别,同了水衣一道下得五松山来,一行三人继续往南,来到余杭境内。故地重游,让人感慨。他们沿途听说,钦差大臣高式非与浙江巡抚赵连诚带兵将红花会悉数剿灭。会中之人,死伤无算,活捉在囚的也自不少。乾隆内里,当然欢喜不胜;而姚水衣骤闻之下,想到情郎家洛可能也已死难其中,眼前天旋地转,险些就要晕倒。 他们搀扶着腿脚无力、神情恍惚的姚水衣进得杭州城内,见沿街官兵极多,正值全城戒备时分。两位美女,各胜擅场,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也不知被往来巡逻的官兵搜查了几遍。幸而高式非御下甚严,才没人敢乱动手脚,徒惹风波。只得暗自咽下口水,无奈放行。 三人一路打听,来至高式非的府弟面前。乾隆向门口把守的官兵送上名帖,自称乃是钦差高大人的昔日旧友,如今风闻其剿匪告捷,特来此地拜访恭贺。谁想这守卫将名贴递还,言道高大人那日亲至沙场督战,然后来红花会大党头于万亭施妖术逃脱,他只身追截,至今未归。这十几天里,杳无音信,也不知此刻是生是死。浙江巡抚赵连诚早派人四处搜索,也是一无所获。又盛赞这高大人处事严明,才能卓著,平日待他们这些下属也十分和气。当紧则紧,该宽便宽,实是千载难逢的好上司。如今其人已然失踪,全府上下均感不安,心头为之焦虑。他边说着话儿,边紧盯着韦玥妍不放,说话渐渐混乱,前言不搭后语。韦玥妍有所察觉,不禁红着脸儿转过身去。乾隆见之,胆边火起,然又不便发作,只得气鼓鼓地拉了两名美女就走。 他们无奈地离开之后,于街头闲逛良久,造成若干撞墙、扑跌的事故,又来到了巡抚衙门,向守卫递上名帖。那官兵入内,将名帖转给师爷刘复。刘复看看名帖,稀眉一蹦,返身转进内府,抬眼见房中浙江巡抚赵连诚踱来踱去,眉头深锁,知道他还在为高式非失踪的事儿忧心。生怕本官发怒,不敢贸然闯进去,举手轻扣房门。赵连诚目光扫过,哑声道:“进来!” 刘复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地撩下摆跨过门槛,恭身上前,问道:“大人,您可是还在为高大人的安危担心么?” 赵连诚长长叹了口气,仰面朝天,目光闪烁:“是啊……唉,高大人乃是皇命钦差,圣上推举的人物。倘若他在这儿有什么闪失的话,我这条老命恐怕也保不住喽!” 刘复闻之骇异,一阵股栗。他垂眉望眼手中的名帖,试探地问道:“衙门外有名姓金的客人要见大人,不知是否要推了……” “不见,不见。推了!推了!” “是!”刘复微微一笑,暗里夸赞自己跟随赵连诚混迹公门多年,总算还是深谙本官心思的。正欲转身退出,忽听上官喝道:“且慢!且慢,且慢……你,你将名帖拿来我瞧瞧……” 刘复见本官向自己招手,又回过头,双手将帖子呈上。赵连诚拿了过来,才瞥见上面“金四爷”三字,就吓得腿脚发软,身子一斜,险些就要坐倒地上!刘复见本官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内中惊慌不已。上去搀扶妥当,却为赵连诚抓住臂根,连声催问道:“客人在哪儿?客人在哪儿?” “尚在门外候着。” “快!快随我一道前去迎接!” “可是,大人这……” “快啊!!” “是……” 赵连诚步入内厢,对着铜镜整整冠袍,左右照了个仔细,确定并无不妥之处,方由师爷刘复一路引领走出。行色匆匆,赶至门口,抬眼见一男二女立在当间儿。他适才听师爷说客人姓金,眼皮猛然一跳,心有所感,忙地要来帖子。看到上头“金四爷”三字,想起那回皇上招他赴京之时,曾经言及其二月里微服杭州的事儿,他当时所用的化名,正是“金四爷”!如今恰有位“金四爷”欲待见之,怎不教其慌乱万分?现在人至门口,放眼见那儿气定神闲的贵客,正是当朝皇帝乾隆爷。赵连诚乃挨过圣训的官员,至今想起当日情景,仍然不寒而栗,心有余悸。 圣上骤然驾临,不知是福是祸。赵连诚汗流浃背之际,双膝方曲,突然又自收住。 挺胸整冠,一步上前,笑吟吟地拱手道:“四爷?哎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是哪阵香风儿把你吹到这里啦?” 乾隆见他应变迅速,暗暗点头之余,笑着还礼道:“赵大人,我不请自来,没得打扰府上吧?” 赵连诚惶恐道:“四爷哪里的话。您贵人驾临鄙府,此地蓬芘生辉。还说甚么打扰不打扰的,常时儿我还请您不动呐!” 乾隆仰天哈哈大笑,点头摇扇,跨步而入。刘复在旁耳听眼见,这赵巡府神色语气之间,简直是极尽奉承之能事,恐怕下级见过长官,也没他如此谦恭卑微的。想赵连诚已属从一品的大吏,且观来客衣着光鲜,器宇不凡,当或乃是哪位微服出游的王爷贝勒。 乾隆进去之后,姚水衣、韦玥妍随后跟入。刘复与赵连诚抬眼窥见韦玥妍的容貌,不禁均皆惊得目瞪口呆。江浙一带,美娥如织,这师爷刘复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远近大大小小窑子,哪儿没有去过?他这人可算是色中伯乐,阅历无数,却连做梦也没梦见过这般绝色的女子!见其眉比柳叶,春风裁;目若碧潭,朗月伴。一张玉面,吹弹得破,微启朱唇,不薄不厚。长发垂膝,黑过墨染,如珠帘迎风,轻轻波摇。步履轻盈,仿佛脚不沾地。长袍阔袖,裙带飘摇,便似出世的仙子,挟着一阵香风儿翩过,直将二人看得痴了,忘却自己还有一双腿脚,可以挪动步子。过了半晌,刘复心中才道:“好漂亮的小妞!!”赵连诚内里却言:“好风流的皇上!” 他们五人进得内衙大厅,分主宾坐了。赵连诚虽知对方实乃九五之尊,然其既自称作“金四爷”,想必不愿揭穿身份,心道折寿就折寿吧,让他坐了次座。乾隆本想,既然韦玥妍仍然将之认作是“宝额驸”,不说破也好。现见赵连诚始终都是有条不紊,没有慌慌张张地揭穿自己身份,可见其老辣世故,城府甚深。他在朝在野治政之声裴然,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赵连诚待下人奉上茶来,满脸堆笑道:“四爷此来江浙,不知有何贵干?” 乾隆呷口茶,眉头一轩,赞了声好,道:“我本欲前去拜访钦差高大人的,可后来听他的家将说,其人已然失踪多日……此话当真么?” “是呀!”赵连诚叹气道,“半个月前,高大人用计将红花会的一干人等引至我们事先伏下重兵的地方,想要将之一网打尽。只可惜,反贼头目于万亭不知用了甚么妖法逃脱而去。高大人独自前往追击,却是至今都无音信,也不知此刻……此刻……”他说到这里,不禁抬起袖来,作拭泪状。 乾隆自其登极以来,这高式非便曾为他平息过大大小小无数的叛乱,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可谓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惹得乾隆常于人前夸他为“朕之子龙”。便因如此,其才至放心地把剿灭红花会的重任交给此人。如今其不负众望,剪灭乱党,本是庆功的时节,但高式非自己反而一去不归,生死未卜,叫人忧心难已。 说起昔日乾隆同高式非的初次相遇,可谓奇之又奇,险之又险。事实上,他于高式非的身世来历,至今仍有许多不明之处。而奇怪的是,自己就是那么信任此人,完全可说是无条件地信任。至于为何,他并不明了,也不想明了。因为有的时候,甚么都不知道反而是一种幸福。 赵连诚说到这里,姚水衣突然插嘴道:“赵大人,小女子有个问题,一定要问大人。” 赵连诚见她是皇上身边的“女人”,哪里敢有丝毫怠慢,含笑摊手道:“姑娘请讲。” 姚水衣道:“赵大人与高大人真的……已然将红花会尽数歼灭了吗?” 赵连诚斜眼望了望乾隆,笑道:“嗯……八九……八九不离十了吧。” 姚水衣又道:“那天死伤的……或者……或者是被你们捉回来的人中,嗯……可有陈家洛陈公子?”她话一出口,不由攥紧拳头,咬噬下唇,内里极其害怕对方会说出她最不愿听的话儿。 赵连诚锁眉思忖片刻,小心地问道:“陈家洛?难道是海宁陈阁老的三公子——陈家洛?!” 姚水衣点头道:“嗯……是……是。” 赵连诚道:“这就怪了……陈阁老份乃两朝重臣,圣眷极隆。他的儿子竟然会是红花会叛党?不可能……不可能——姑娘你是否弄错了?”他实在不敢肯定,又自望了乾隆一眼。见对方微微一笑,并未有任何示意。那日于乾清宫中,乾隆只同他简略地说了红花会行刺之事,而独隐去了陈家洛的名字。 姚水衣被其问得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不过听对方的口吻,猜想倘若家洛真的或死或伤或为官府所擒,那这位赵大人当不该这样说话,其心中大石,终于稍微放下了些。只是不知心上人此刻身在何地,是否也这样牵挂着自己,不觉别转脸去,幽幽地叹了口气。 此时,一名官兵入内,上前禀道:“禀大人。适才钦差大人府上来了消息,说高都统他已平安返回府邸,欲请大人过府一叙。” “真的?” 乾隆与赵连诚同时豁然起身,相视而笑。那官兵退出门外后,赵连诚离座走到乾隆面前,拱手道:“太好啦,真的太好啦……四爷,高大人他果然吉人天相,有惊无险。 咱们这就一同去见他吧!” “甚好!” 高式非换上蟒袍补服,挂正朝珠,喝了口家仆奉上的碧罗春。眼皮一跳之间,一名下人进屋道:“禀大人,巡抚大人已来到府内。” 高式非放下茶盏,笑道:“我这就去见他。” 他戴上官帽,出屋向大厅赶去。脚才跨过厅门,见里面尚自坐着的两男两女纷纷立起身来。靠外那个,五十开外,眉目和善,笑容可掬,正是浙江巡抚、如今的同僚赵连诚;而后排之人,身材挺拔,相貌清癯,剑眉朗目,不怒而威,居然乃是当今天子,数月未见的乾隆! 高式非甫见乾隆,脸上的笑容登时全为诧异代替,一颗心狂跳不止,方寸大乱,不知所措地傻站于彼。乾隆见他愣在那儿,手中扇儿一摇,浅浅笑道:“怎么啦,高式非?才这些日子不见,连四爷也不认得了么?” 高式非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条件反射地双腿一软,跪在地下,叩头道:“臣高式非不知圣上驾临,有失远迎,真是罪该万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在弘字辈中叙起齿来排行老四,且因清女贞的前身便是大金,故而化名作金四爷。他适才那一句话,本欲提醒高式非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份乃是“四爷”,而非皇帝。然高式非毫无防备之下,居然会错了意。他这一跪一呼并不打紧,却若在韦玥妍的耳中,响起了个晴天霹雳!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白骑少年今日归”,摘自李贺《蝴蝶飞》诗。高式非不是少年,亦无白骑。这个标题,只是取它“今日归”三字而已。 第五十五回 无情有恨何人见 “你……你是皇帝?” 乾隆瞠目眼瞪趴在地下的高式非,转脸望着玥妍,牙关一咬,点头承认。韦玥妍嘴张了张,垂首目视地上猩红的地毯,静默半晌方小声问道:“那……那公主她……” “她是朕的女儿……” “原来,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 “玥妍,真对不起!朕不是存心要骗你的……”乾隆一急,便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他博才好学,满腹经纶。此时为了让美人原谅他欺瞒身份之罪,不禁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引经用典,借古讽今,直说得日月无光,天花乱坠,几有活死人而肉白骨之效。 高式非乃是武官,且不说他;赵连诚虽然科举出身,仍然半懂不懂。 乾隆在那里大发厥词,然韦玥妍却全未听在耳里,她转过头去,瞥眼对方,心中想道:“阿漓是他女儿,怪不得她明明知道我们……我们……嗯,也从不过问。天!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他可是皇帝呀,只要一声令下,韦玥妍便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但……但为何他仍如此迁就于我?莫非……他对我是……” 她乃毒桑圣宫的头号美人,多少人垂涎三尺,意欲亲近。无奈教主喜爱的女人,谁都不敢有甚非份之举。宋奚遥固然贪慕其之美色,可也怕她知道自己弑父篡位的秘密,故未让玥妍见过其真正相貌。韦玥妍将之当作乃是算起来该有百岁的宋征戎,自然不会钟情此人。遂其年已二十有四,然而未尝真正爱过一人。可也正因她的年岁不小,尚未品过个中滋味,才会对之特别地敏感,以至于不敢去试上一试。 这些日子里,韦玥妍其实早已朦朦胧胧地感到了乾隆的情意,可抬言看他之时,总是勾起以往的恶劣印象,内心中自我情感封闭的意识又作起怪来:“皇帝都有三宫六院,由数不尽的丽人儿服侍。他怎会把我这个‘诡计多端’的坏女人放在眼里?听说这乾隆皇帝是出了名的‘人见人爱’——见一个,爱一个。我过去那样待他,他都似浑不在意,不过是看我有些姿色,想把我弄到手罢了。等他再看上了别人,说不定就要将我… …将我……况此人十句话里,恐怕只有半句是实。自始至终,他都在隐瞒身份,就连他的师父东方夫人也被蒙在鼓里。要不是那高大人,恐怕我永远都要以为他只是个公主额驸——是啦,到时,他完全可以借口说因为公主老婆从中作梗,只得与我分手云云的… …唉,一个人相处多好,无忧无虑的。待我学会‘紫微变’后,便立即离开这里。一旦那‘冥响蚕音’练成,能杀宋奚遥便罢;否则的话,总也先得救妹妹逃脱火坑。然后,咱们姐妹两个隐居雪山之上,再也不问世事。只是如今还有事儿求他,姑且忍耐一下吧。” 她想到此处,眉头不由舒展开来。乾隆见其初时忧愁满面,现在似乎已然放下心事,以为自己的说辞起了作用,不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师妹,你都明白了么?” 韦玥妍点了点头。 乾隆又道:“那你不怪朕了?” 韦玥妍侧着脸,幽幽说道:“你是额驸也好,是皇帝也好,那也没甚么差别。” 乾隆闻之,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心。他欢喜的是,韦玥妍终于肯原谅他了;伤心的是,对方亲说不论额驸与皇帝,都无半分区别,自是指其并不会因己身份转换,而改变其一贯的态度。 高式非眼见其景,知道自己闯下祸事,无意暴露了乾隆的身份。放眼四顾,屋内唯有两名跪地不起,嗦嗦发抖的侍婢。目光一闪,转脸让手道:“圣上,请上座。” 乾隆大叹口气,摇摇头,手拍了拍高式非的肩头,缓步踏上首座。高式非被他一拍,浑身不觉一颤。双目眼瞪,冷汗直流之际,突然抬眼看见韦玥妍背后的姚水衣,猛地大吃了一惊,嘴唇动了动,却又很快恢复常态,沉声招呼赵连诚和两位姑娘坐下。 乾隆开言问起他那天因何失踪,高式非说自己追及于贼,不敌为其他打下山谷,多亏有一伙山贼搭救,将养了这许多日的伤,方才安然回转。乾隆又问起那些山贼的情况,高式非答道:“其实,他们本也并非凶恶之徒,更是早有归顺朝廷之意,无奈没人保举而已。臣本欲上表圣上,下旨招安。如今皇上至此,那可再好不过。您只需一道圣旨,自必可令其效死力!” 乾隆闻言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高爱卿一出手间,不但清平天下,威震江南,还为朝廷发掘栋梁之材。果不负朕对你的厚望,甚好,甚好!!哈哈哈……” 高式非慌忙立起身来,惶恐道:“圣上过奖了,臣哪里敢当。”他适才无措之下,暴露皇帝不愿显露的身份,内里自责极甚!然如今见对方绝无怨怪之意,还一再褒誉夸赞,心头更觉惭愧。斜眼望见那两名婢女,脑中下了个决心。 夜深月明,万籁寂静。 钦差府内,书房之中,两位侍婢神色张皇地立在屋心,不知高大人那么晚召见二人,为的是甚么。屋里只点一盏油灯,秋风贯入,灯火摇曳,所有的黑暗与阴影都在晃动。外边传来梆梆的打更声,已然是二更天了。 钦差大人高式非背向二人,立在案前举手摩挲着架上的宝剑。他脸色阴沉,眉头紧锁,半晌,开口说道:“你们两个……白天都看到了?也知道皇上的身份了,是么?” 两名婢女对视一眼,小声应道:“是……” 高式非侧仰起头,右手慢慢摸至剑柄处,指头微动,道:“皇上微服私游,驾临我处。本是府中的无上光荣,然如今乃是非常时期,若让红花会的余孽知道了这个消息的话,可就……可就危险啦……” 一位绿衫婢女心头一跳,赶忙连声说道:“大人放心……我们,我们绝不会想外透露半句……我保证,我保证!真的……是真的……” 高式非略略转身,眯眼望了望她,又道:“听说妇人最为长舌,叫本官如何相信你们呢?皇上是绝不容有失的!我……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是……可是……” “高式非!你这样做,难道要陷朕于不仁不义吗?!” 高式非陡然耳闻乾隆的声音,吓得双手一挥,将剑连架推落在地。急转身来,灯火昏黄,房中除了他们三人,哪里有皇帝的影子?那绿衫婢女看见他独目中射出的杀气凶光,唬得啊地一声,摊坐在地上。另一名侍女胆小,钻入了对方的怀中。 高式非这才知道,原来方才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罢了。他吃力地转过身去,手扶案沿,喘着粗重的气息,良久,狠狠闭上眼睛,抬手连挥了数挥。两名婢女得此赦令,连磕头也顾不得了,爬起来返身就往外逃。 “站住!!” 绿衣婢女浑身一颤,拉着同伴的手,惊恐地回头,见钦差大人目光坚定、不容违背地盯着自己,哑声说道:“不许说出去!知道么?” 两人同时拼命点头,见对方合眼颔首,才自推门奔出。高式非痴立半晌,独目中突然淌下泪来,口中喃喃道:“弘历,我绝不会让你再受丝毫的损伤!我保证……” 乾隆一行从此在高式非的府中驻留下来,足足呆了近一个月的光景。这二十几天来,他每日手把手地教韦玥妍学琴。可不管怎么讨好对方,其态度却是始终不温不火,令之内里颇为心焦。韦玥妍天份甚高,不但学武迅速,学琴更快。乾隆眼见她所弹奏的“紫微变”,已然不下于己,而两人的关系,却仍是不尴不尬的师兄师妹,知道分手的日子将至,干甚么都是没情没绪。红花会被活捉的数十名逆党,个个视死如归,不肯归降,更令之大光其火,脾气暴燥。 他已照高式非的意思,写下圣旨,向那帮山贼招安。对方派得人来,都由高式非一个接待。乾隆一则吸取上次在海宁的教训,不敢轻易暴露身份;二则其一颗心思都在韦玥妍的身上,倒不在意高式非一人做主。 那天夜里,书房之中,乾隆仍坐客席,长叹口气道:“高式非,你说,你给评评理看……朕待他有哪点不好?难道朕真的面目可憎,又老又丑么?为什么她始终都不肯接受朕呢?今儿个一早,她留下书信一封,人不声不响地走了,这这……这真是太没道理啦……”其对高式非的信任之深,当做是知己一般,竟将自己与韦玥妍的私事也说给了他听。 高式非仿佛心不在焉,许久才自笑道:“皇上,其实感情这个东西是很奇怪的,喜欢与不喜欢,都无半分道理可言。如果你爱一个人,哪怕她是……是位卖笑的青楼女子,也决不欲计较彼此身份地位的悬殊差别,更不会计较他人的想法……” 乾隆见他说着说着,眼神中突然有一丝神采闪过,不禁笑道:“高式非,你说得那么通透,正所谓‘醉过方知酒浓’,难道……难道你已有心上人了吗?” 高式非自知失态,红着脸道:“皇上莫开玩笑,哪……哪有此事……” 他越是辩解,乾隆越是疑心,朗声大笑间,正欲问个明白。忽然有一名官兵进来,向上禀道:“高大人,塌头寨有名姓方的女子来见,说有急事相告!”除了当日两名侍茶的婢女,无人知晓乾隆身份,这官兵自然也不认得对方。乾隆奇怪夜已深了,那山寨上居然有人求见,不禁奇道:“是么?快传!” 那官兵呆了一呆,方应了声“是”。他退出屋去,心里纳闷,为何本官不作声,却由外人作主。 乾隆全未注意这些,笑道:“高式非,近一个月来,都辛苦了你与塌头寨的人交涉,朕荒于政事,却然沉湎女色,几乎成了半个昏君。今晚山寨有人来访,且由朕来见他一见吧!” 高式非额上冷汗直流,生怕对方察觉,忙转脸悄悄拭净。回头见乾隆眼望自己,强抑制心头恐惧,支支吾吾地说道:“如今……如今那红花会虽则已为全歼,然却无法保证他们没有余党漏网。倘……倘由皇上您会见山寨之人,难免便要暴露身份,那……那可就对您的安全有所威胁。” “这……”乾隆习惯性地揉揉耳垂,叹气道,“唉,是啊……这样的话,还是由你来接见她吧!” 高式非此刻手脚冰凉,一只右臂微微颤个不住,可他曾临大敌无数,遇事极其冷静,略为平稳混乱的心绪,道:“那样也不好……这个……我……我是说,圣上您若肯纡尊降贵,暂时冒充下官,谅那山寨突然有甚急事,谴人来传消息。小小贼卒,不可能认得下官……” 他有难言之隐,极大的秘密,无法明言说出,这个荒诞的主意,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唯其之言,反令得乾隆童心大生,来了兴致,全未产生一丝的怀疑,连连点头笑道:“好,好,好主意!有趣,有趣!哈哈哈哈……” 乾隆本来坐于下首,现在两人易位,互换了身份。高式非手心发潮,眼皮狂跳,紧张地直盯着大门。乾隆在上位坐停当了,侧目见对方神色有异,正欲发问,早有一人被领进房来。他端正姿势,清清嗓子,遥遥看去,见那方三姐短打男装,头扎方巾,大步流星,踏到跟前,宛若一名男子汉的模样,向上团团一揖,不觉肚里滑稽,面带欢颜。 那女子并不下跪,抬眼一瞥乾隆,垂首偷笑,许久方道:“塌头山寨方三姐,这里见过钦差高大人。” 乾隆看她果然并不认得自己,顽性更重,大手一摊,温言道:“免礼,看坐。” 那方三姐并不客气,道声谢后,冲高式非点头笑笑,大摇大摆地坐了他的下首。乾隆倾身肘靠椅臂,歪脖问道:“方姑娘深夜来见本官,不知所为何事啊?” 方三姐闪着一对大眼,朗声道:“其实……其实我有两樁事情要与大人说。” 乾隆见她突又压低嗓音,咳了数声,侧脸现出一副女儿含羞之态,不由微哂道:“哪两樁?” 方三姐道:“第一樁,咱们是山野土人,嘿嘿……寨中本来便极混乱,常常搞不清谁是谁的……这十几日里,按大人的吩咐,已经将所有兄弟都编排完毕,点了个卯,只等大人一句话下,随时听从差遣。” 乾隆颔首道:“甚好,甚好。” 方三姐又道:“这第二……第二樁么,听说……听说大人后日便要押解红花会的人上京,有这件事么?” 乾隆和蔼地笑道:“不错。” 方三姐突然立起身来,大急道:“那,那那那……那你为何不早些通知咱们寨里一声?也好让大当家的作点儿准备,一起同行。” 乾隆奇道:“一起同行?” 高式非插嘴道:“方姑娘,呵呵……你,你恐怕有些误会。你们山寨之人,其实是要归巡抚赵大人统管的,就在本地当差,并不随行上京。” 方三姐踏前一步,紧张地问道:“甚么?当真?” 这些事儿,往常均由得高式非一人全权负责,乾隆于之,并不甚知详情。听他人在座下,也如此说了,相信应该是实,遂木讷地点了点头。 方三姐吃惊地往后一退,低头左右扫视,下唇微动,食指与拇指轻搓,静默良久,猛然抬头,可怜兮兮地问道:“你……你你你这是说……要将我一个人孤单单地丢在这儿,自个儿上京去么?” 乾隆诧异地眼望着慌乱的对方,良久方道:“……方姑娘你说什么……我,我真的……不大明白……” 方三姐咬咬牙,大声喝道:“高大人……式非,高式非!!你……你难道忘却了当日于山寨木屋的时节,我每日里喂你吃药吃饭的情形了么?这些天来,我随了大当家一道下山见你……你不也曾搂着人家,说……说说说……要和我一辈子在一起,永不分离的么(小声地)?怎么,怎么现在竟要如此薄幸,抛弃……抛弃人家……我我,我好可怜……”她说着说着,将嘴一咧,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乾隆被她问得一时手足无措,应付不来,忽然转脸问道:“高式非!这……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高式非脑中轰地一声,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紧闭双目,锁起眉头,将首摇了数摇,许久方自哑声说道:“三姐,其实……其实我……” 他话未说完,耳边倏然响起破空之声。方三姐哼了哼,软软摔倒在地。乾隆惊见此变,豁然起身,尚未及呼叫,便见眼前人影一晃,身上数处穴道被封,瘫靠在座,不能动弹,嗓中发不得声来。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无情有恨何人见”,摘自李贺《昌谷北园新笋(之二)》诗。无情,此指竹子;有恨,原指所作的诗词。该句乃是李贺感叹自己的诗作,得不到他人的欣赏。本回以之为题,乃喻乾隆的情意,不得玥妍回应。 第五十六回 客散江亭雨未收 高式非肚里明了,是哪位刺客乱党到了。他屏气凝神,向准来人后心一掌拍去,谁想对方身影化解为双,骤然杳去,随即唯觉其颈项之上一阵刺寒,却有一柄宝剑架在了自己的咽喉!对手武功如此之高,直将高式非骇得魂飞九霄。他大张圆目,放眼望去,那刺客转过脸来,居然没有蒙面!见他年才二十出头,飞眉虎目,高鼻薄唇,神采奕奕,仪表非凡,长得甚是俊朗,却是一位少年英雄! 那青年得意地笑笑,右手一颤,宝剑幻作一道青光,离开高式非的咽喉。他发指如电,认穴奇准,瞬间转复点中了对方身躯“劳宫”、“伏兔”等六处大穴,令得高式非手脚乏力,无法反抗,软软地跌坐在地。那刺客一回身间,剑指乾隆,嘿嘿笑道:“我本意只是要见这狗官,没想到皇上万岁你也在这儿啊?咱们好久未见,小弟想念得紧,四爷一向别来无恙?” 乾隆嘴巴乱张,苦于穴道被封,说不出话。那人一笑,探身要去解其哑穴。高式非见他指头一动,以为要向皇帝痛下杀手,骇得慌忙说道:“壮士且住!莫……莫要伤了他的性命!!” 来人听了一愣,转脸望望汗透重衣的高式非,剑眉一轩,别过侧面点头道:“高大人,我陈家洛身为红花会的弟兄,且是于万亭大当家的义子,确有责任要待杀尽占了我汉室大好江山的清狗满人。他算是满人的头头,恐怕确是第一个该死……真是太不幸啦……哈哈……”他大笑之中,冲乾隆眨了眨眼。 高式非惊道:“你……你你你就是陈家洛?海宁遂初陈阁老的三公子陈家洛?” 陈家洛含笑应道:“不错!” 你道他斯时缘何人在此地?原来,家洛于少林一役之后,遵从石泉上人临死前的嘱托,将其尸身火化,把骨灰盛在一只瓷坛之中,带至马兰峪西的东皇陵区。东陵葬有满清入关后的头两位皇帝——顺治帝与康熙帝。静默地站在顺治帝的孝陵之前,陈家洛垂首眼望怀内的瓷坛,含泪而笑。他笑的是,这怀内石泉上人方乃真正的顺治皇帝,那皇陵之中所葬之物,却不知是甚么。依照上人吩咐,其将骨灰坛埋于谷内一幽僻的场所。 面对这无碑之坟,陈家洛流着热泪连叩了九个响头之后,方始动身返回海宁。 他人一到海宁,便知红花会居然已为朝廷歼灭。斯时,其二哥陈家洪在家。陈家洛与其一叙阔别之情后,听闻会中兄弟大都早就或者殉难,或者遭囚。而他的义父于万亭与钦差高式非双双神秘失踪之后,只有后者一人回到官邸。左思右想之余,总觉事有蹊跷,便私自潜入了钦差大人府中。如今,陈家洛的内力已完全恢复,且自少林一役之后,其于武学上的造诣又进一层,便连这重兵把守的钦差府内,也可随心所欲,来去自如。 陈家洛深夜至此,本拟要向高式非询问义父下落,可他方一到屋顶,却然发现便连当朝皇帝乾隆也在房内。家洛心知自己若有皇帝在手,此事更加易处,遂施重手打昏方三姐,又发指封锁了另两个人的穴道。其年少气盛,热血傲骨,天不怕,地不怕,居然坦然向人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高式非瞪着独目,连声道:“陈公子,凡事都好商量,切莫鲁莽……伤及无辜……” 陈家洛斜眼哼道:“其实,我今晚来此,并无杀人之意。只不过有一句话要交代,一个问题要问!” 高式非道:“陈公子请讲,请讲!” 陈家洛踱过三步,转身目视乾隆,道:“第一,放了我们红花会中被捕的众位弟兄!!” “什么?”高式非与乾隆对望一眼,急道,“陈,陈公子,嘿嘿……你这可不是在为难下官么?” 陈家洛踏上前来,抓住他的衣襟,将之一把揪起道:“那你说:是我会中弟兄的性命值钱,还是这大清皇帝万岁万万岁的性命值钱?”手一指乾隆。 高式非一呆之下,暗暗叫苦。他若开言说是红花会群雄的性命值钱,便等于是在贬低乾隆,那圣上听在耳里,如何不要大光其火?然其若道皇帝性命值钱,弄不好对方一不满意,手起剑落,他们两人都得呜呼哀哉。 陈家洛将他揪着丢坐在座,背手转脸又道:“这还是其一……我更有一个问题,一定得问明白:外面都在传言,说我义父于万亭施展诡异的邪术逃脱,乃是一名妖人,简直是一派胡言!世上哪有神佛,何来妖邪?此等荒诞滑稽之说,我陈家洛可是第一个不信!那日官府重兵重围,义父武功再高,也无突围之理,那他……”说着,将眼紧盯高式非。 高式非目中初时迷惘,后来心头猛然一亮,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觉暗念一声“阿弥陀佛”,勉强笑道:“于大当家,他……他……唉,他……确实,他已为官府捉获。只是咱们生怕有红花会的人来劫狱救人,才自放出假消息说,其人已然遁逃。这个……嘿嘿,陈公子心思缜密,料事如神,竟能想到这一层上,真乃人中龙凤,旷世之杰,实在令下官佩服,佩服。想来,倘若当日公子人在会中,此刻红花会与下官的处境恐怕得要换上一换啦……” 陈家洛见自己的猜想得人承认,且对方虽则乃是对头,却还这般夸奖自己,少年人的共性,爱听奉承话儿。他嘴上不说,口中重重哼了一声,脸上毕竟还是显现出得意万分的神采。高式非暗地里运起“解穴神功”,要用自己丹田内力冲破穴道。谁可料想,陈家洛的点穴法经两位命师高手调教,已然化合为一,独成一派。被封穴之人若要冲穴,那残留穴中的真气绵软阴柔,竟可融其气劲以为己用。高式非越是用力冲穴,其制穴真气便越强劲,他的穴道反而会被封得更深!! 陈家洛自己并不知道这点,也没有如何注意,继续又道:“高大人,我知道让你放过红花会的弟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不过,我义父于万亭,你是一定要放的。嘿嘿,在下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关押义父的地方。如此而已,不必劳烦您亲力亲为。” 他心里盘算,只要能够解救义父脱身,凭他在江湖中的威望地位,自可招来他处反清义军,于其押解红花会众上京之时,抢劫囚车。 高式非侧过脸去,静静玄想。良久,抬眼望了望满面惊惶、迷惘、无奈的皇帝,颔首应道:“好,可以!你只要不伤及圣上,本官甚么都可以答应你!” “真是个满清的好奴才!”陈家洛见他一心以其主子安危为念,内里鄙视之甚,不觉暗骂一声,旋朗声说道,“这个当然,我与皇上本就无甚冤仇,伤他作甚?嗯……高大人,我已作了保证,你现在可以说了么?我义父究竟被关在哪儿?” 高式非脸色一变,独目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道:“口说无凭!倘若我将于老当家的所在讲给你听之后,你又突然痛下杀手,伤害皇上,却怎么说?” 陈家洛一张脸皮涨得通红,大怒道:“我……我我我陈家洛乃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儿,伟岸丈夫,会是这种言而无信的人么?” 高式非眯眼叹道:“这个下官并不知道。然防人之心不可无,圣上的安危不是玩笑的……唔,这样罢,明日辰时初刻,我一人亲自带了你义父到西湖东南紫阳山上,交还给少侠如何?” 陈家洛闻言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我是白痴么?你尚且不相信我了,教我又如何能相信你呢?” 高式非一呆道:“那……” 陈家洛想了想,眨眨眼道:“不如……明天我也用一个人与你交换吧!” 高式非听了大惊失色,话没出口,便见家洛轻舒猿臂,将瘫软无力的乾隆拦腰夹住,毫不费力地提着飘出窗去。此刻月明如皎,只闻外边巡逻的官兵大叫“捉拿刺客”。 而人声嘈杂中,陈家洛的话语仍清晰无比地传到了高式非的耳中:“高大人!我会好好招待皇上的,你可不要爽约啊!”那声音越来越远,却仿佛渐渐凝成了一线,回荡在其身畔,经久不歇…… 杭州西湖东南畔的胥山,由紫阳、七宝、峨嵋诸山组成。其山势起伏,连绵数里。 因为吴国大夫伍员伍子胥以忠谏死,浮尸江中。吴人怜之,立祠山上,遂称胥山。胥山的紫阳山,山石嵯峨,拔地而起。其西壁之上,有南宋朱熹手迹,曰为“吴山第一峰”。 石壁之下,站有二人。一个四十上下年纪,手臂反剪,负石而立;另一个二十出头,腰配古剑,来回踱步,脸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时瞅望山间小道。那名年长之人,其实就是被人胁持上山的乾隆。他昨晚为家洛带到一家客栈之中,晚上五花大绑地躺在被窝,整夜都不得安枕。心中隐约觉得今天的事儿,有甚么不妥,可想来想去,却又不知到底错在了哪里。 此时天色已近辰时,乾隆心知高式非不会向其撒慌,于万亭定不在他手里。然其由此约定,可要如何向家洛交代?陈家洛不时地向山道眺望,正在心急火燎之间,隐约似乎看见两人上了山来。待其走得近了,看清楚其中一人络腮胡子,身着马褂长衫,便是钦差大臣高式非。而其背后转出之人,蜂腰玲珑,玉颜秀丽,似一朵出水芙蓉,娇艳欲滴,居然是其久而未见的小妹妹姚水衣! 陈家洛傻在那里,忘却了动弹,那两人步履快捷,早已走到跟前。乾隆侧眼见高式非竟自带了水衣上山,脑中一转,终于明白,原来他是要以陈家洛的心上之人,来与其交换。陈家洛一愣之下,也已想到了这点,心里大骂狗官卑鄙之余,又在左右为难,考虑究竟要不要用乾隆来与他换。 不道他俩一喜一忧,却说姚水衣终于看见陈家洛平安无事地站在面前。看他长身玉立,风采依然,仍旧是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牵肠挂肚的少年豪杰。偷偷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大腿,但觉一阵大痛,知道毕竟并非梦境。含情脉脉地审视着心中的英雄,觉其脸颊比上回分手时略清减了些,不禁又是欢喜,又是心痛。嘴巴紧抿,鼻头一酸,也顾不得甚么女儿家的矜持,咧口上前,猛然钻入了家洛的怀中,仿佛受尽委屈地又捶又哭道:“陈大哥!真的是你呀!!你……你没事么?你没事么?太好啦……真的,太好了……我……我还以为你……呜呜……你别再走啦……” 陈家洛见她拼尽全力地紧抱着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哭得那般伤心,直将其崭新的长袍染湿了大片,脸上面红过耳,不知所措。乾隆讶于对方竟自任由姚水衣跑到家洛身边,却不加以阻拦,疑惑地望着一旁目光闪动的高式非,实不知其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姚水衣的这一哭一抱,令得陈家洛心头先是感动,遂而惭愧,不觉杀气大减。儿女情长之际,也自忘却了要监视钦差大人高式非,以防其趁机抢去乾隆。垂首嗅到水衣发间散发的清香,爱怜地张臂将她搂住。姚水衣有所感触,缓缓脱离对方怀抱,汗泪眼望情郎,见对方伸手擦拭着自己脸蛋儿上的泪痕,温柔地说道:“水衣……我,我也好想你啊……” 姚水衣闻言一颤,嘴唇动了几动,花靥大开,心里刹时间装满了幸福。她自与乾隆入宫,知道对方身份,出于对家洛的无比担心,令之于这两个月来始终生活在恐惧与不安当中,人也由原先一尘不染的纯真少女,变成了多愁善感的成熟女子。现在,梦幻般地与爱郎异地重逢,使水衣那高悬九天的心头大石,终于落在了地上。 在她眼里,家洛就是她的一切,就是她的天地。只要能和对方呆在一起,整个世界仿佛大得无边无际,可任由其翩飞翱翔;又似小得只剩你我,其美丽碧波荡漾的目光,只映照着伊人俊朗的面庞。哪怕此刻刀斧加身,山崩于前,也无法在其眼中占据一角,在其耳中震动分毫。 陈家洛轻轻抚摸着水衣的头发,任其旁若无它地依偎在肩膀之上,忽而右臂一挥,拔剑直指被封了穴道的乾隆,转脸对高式非道:“高式非!我义父在哪儿?你难道不想要他的命了么?”这句话,本来严厉至极,杀气腾腾,可如今从家洛口中说出,却是毫无棱角,柔和异常,听来绝不刺耳难当。 姚水衣为对方话语惊醒,含笑放目,陡见此举,不禁唬得花容失色,尖叫着拉住家洛袖管:“陈大哥!你……你可千万不要伤害自己的亲哥哥呀!!” “甚么?!” 乾隆与陈家洛均自诧异万分地眼望着她。陈家洛手中宝剑微微垂下,结结巴巴地问道:“水,水衣……你,你你……你方才说什……么?” 姚水衣抬头张着一对俏丽的明眸,认真说道:“陈大哥,皇上他其实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啊!” 陈家洛只觉一阵寒意袭背,浑身颤了颤,拼命摇头道:“不……不可能!水衣,你……你你犯糊涂了么?你可莫要骗我!!” 姚水衣紧张地连声辩解道:“陈大哥,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啊!你不信?你不信可以自己去问皇上。” 陈家洛回头木讷地瞅着乾隆。乾隆眉头微锁,额上冷汗不绝淌下,突然厉声问道: “水衣,你,你你怎么会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的?” “是我告诉她的……” 三人一同循声望去,那声音却是来自不远处的钦差大人高式非!而他说这句话的声音,与平日里截然相异,仿佛是出自另一个人的口中。乾隆迟迟疑疑地哑声问道:“刚……刚才……是你在说话?” “是!”高式非苦涩地笑笑,道,“与我往日里的嗓音不同,是吗?” 未待乾隆回答,他又用那种声音说道:“皇上,你一定还在奇怪,为什么方才我的脚一点也没有跛呢?”经他这么一说,乾隆这才想起,他刚刚上山之时,果然并未跛脚,内里不禁更为奇怪,要抬手搓揉耳垂。这是他动脑筋时的习惯动作,只是如今重穴被封,动弹不得,手指颤了几颤,说道:“是啊……你刚才是说,这件事儿……朕与家洛……嗯,是你告诉水衣的?” “不错!” “啊……你,你怎么可能知道……” “皇上,我且问你,你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的?” “那是……” “那是有人将密信悄悄放在了你的书案之上,你看过以后才自梦醒的,对吧?” “是……是你?!是你……”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客散江亭雨未收”,摘自岑参《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晋绛得秋字》。原有上句“西原驿路挂城头”,连起来意指“通往西原的驿路,穿过重重叠叠的山峦,远远看去,好像是挂在城头上似的;客人由送客亭告别,将要上路登程之时,雨还没有停下来”。这里是说,红花会虽然已经散去,可仍有不少秘密未解,纠缠不清。 第五十七回 我寄愁心与明月 “不错!”高式非定定地直视着乾隆,将嘴紧抿,摇摇头道,“我自己……也是在圣上生母陈夫人过世十数日之后,才得到了这个噩耗。本来,我……我后悔不该告诉你……唉,原本,原本我只是……真的只不过是想让你了解自己的身世。我控制不了自己……毕竟……毕竟为人子的,生不能服侍二老,然父母归天,至少得需遥遥敬上两拄香烟……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皇上你竟会不顾危险,亲上海宁祭坟……” 乾隆听了眼中渐渐发潮,叹息道:“朕本来一直以为,当今的皇太后理所当然地便是我的娘亲,可……可……若不是后来,逼问当年替太后接生的刘嬷嬷,朕无论如何也绝不敢相信,这……这这这竟会是真……家洛,事到如今,哥也不妨对你说吧。我那日赶到杭州,再至海宁,其实是要给朕的生母——也就是你的母亲——祭拜凭吊……” 陈家洛捂住耳朵,一壁转身,一壁大声叫道:“住嘴,住嘴!住嘴!!你们胡说… …你们胡说……”张开眼睛,手指二人,“为什么要侮辱我娘?为什么要……要……胡说!” “令尊生前与我交情甚好,令堂对我更有莫大恩情……”陈家洛侧脸耳听乾隆突然逼哑嗓门,缓缓说出了这两句话。乍闻之下,恍若是一个年纪老迈的男子。猛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呆了半晌,颤声道:“这,这两句话……就是……就是……你?!你… …” 乾隆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道:“那日当晚,在你家祖坟之中上坟叩拜的黑衣人王凤池,就是朕啊!” “那,那……那在‘通门客栈’里,也……”陈家洛忽抬眼道。 “你想,你仔细想想……那时,你不慎身中暗算,万分危急的时刻,偏偏就有那黑衣男子王凤池现身相救,难道这真的只是巧合么?好人于生死关头,必有福星来救…… 骗谁呀?这都是戏文……是小说、传奇故事!现实生活哪有? “其实,我假装睡去之后,待你下楼,这才悄悄换上夜行衣衫,又蒙了面目,下来暗助。后来你中毒晕死,我为水衣顽皮地揭下蒙面黑布,险些便露了底儿。这才假意骑马离开,随后又悄悄潜回店中……朕之所以一直隐瞒自己的武功,也是肚里清楚我的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实在有限得紧。要让别人以为毫无威胁,必当疏于防范,我……” “别演戏啦!”陈家洛神经质地笑道,“嘿嘿嘿……编故事啊?也要编得像一些呀……你根本就不会武功……不——会——武——功!!” “哦……是么?那么当天,你与水衣在塘沽郊外树林之中,见到的姚颀又是谁人?” “是呀,”姚水衣从旁插嘴道,“那天咱俩都以为是遇上了我大哥姚颀。其实,那个人根本就是皇上他假扮的。只是因为他与哥哥长得实在太像了,所以便连我也认差了。” 陈家洛垂眼见对方冲自己眨了眨眼,知道水衣绝不会欺骗自己。他别过脸,静下心来,将打他与乾隆相遇杭州开始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一桩一桩地从头回想一遍,有些以前一直不明了的事儿,也终于慢慢找到了答案。他目光仍然向着他方,却自轻声问道: “如果你就是黑衣老人……那块温玉,也是你丢失在我家祖坟里的啰?” 乾隆颔首道:“不错……此玉与那冰玉本乃我曾祖顺治皇帝的遗物,皇爷康熙怀念乃父,所以一直将其视作珍宝,长佩腰际。后来,一次无意被我看到,缠着向他讨要。 当时朕的年纪尚小,爷爷又十分宠爱这个顽皮的孙子,这才割爱于我。那天祭拜回店,突然发现玉佩已失,却不知丢在了哪里,直将朕吓出一身汗来。第二日,到你家中道别,被卜孝看到。朕一则赏识你的才华,二则念及咱俩的兄弟之情,便借花献佛,都送给了你……” 陈家洛脑中电光闪过,想起了石泉上人——也就是真正的顺治皇帝——他曾经说道,这两阙美玉,本是他同爱人小宛的定情之物,可惜遗落宫中,深以为憾。陈家洛自思,说乾隆有之,合情合理;然那黑衣老者有之,便觉蹊跷。如今既然黑衣老人就是乾隆本人,细细一想,都恰恰与目今事实相吻。在通门客栈之中,姚水衣确曾告之,此人临走时曾言其名曰为“王凤池”。“凤池”者,朝廷也。而可于朝中称“王”之人,除了皇帝,还能有谁?他又想到,当日师兄顾孟秋挺剑猛刺,要杀自己,若不是其怀内揣有乾隆赠之的两阙美玉,恐怕如今的陈家洛早已不在世上了。无形之中,自己岂不是早就欠他一条性命? 乾隆继续说道:“那一天人在塘沽,朕见飞剑当面袭来,万般无奈之下,这才显露武功。可也正因如此,你们方不至怀疑我并非‘姚颀’。如果……如果那时你知道面前之人就是当朝皇帝,就是……就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做?唉,家洛啊,家洛……有好几次,朕其实完全可以杀你以绝后患。就算你是朕的亲人,又如何呢?哪朝哪代的宫廷没有骨肉相残的事儿发生?如果当时,朕硬下心肠,这样做了,现在怎会为你挟持至此,狼狈不堪? “但朕不会……朕……我,我的兄弟极少。自从三哥他……他谋反……我亲眼见他被赐毒酒,滚翻在地,七窍中黑血汩汩淌出……他眼中可怕的目光,我至今也忘不了… …我……我不想再失去亲人了……家洛,我很喜欢你,真的……自从那日你替为兄赶走恶霸,朕就好庆幸有这样一位英雄的弟弟!哥哥心里十分骄傲,你知道么?可是……可你竟然是红花会的人,还要来刺杀我……那天,刺杀我的那天深夜,我当着你的面前,几次冲动下就要说出真相,但朕不能呀……这种感觉,你有过么?我是有苦说不出啊!” 陈家洛见他神色诚恳无间,语气委婉至极,心里不禁一暖。他从小就被义父于万亭送到回疆,拜在点苍派袁士霄的门下。这十年来,除了练功,还是练功。师父待他固然很好,却总代替不了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有一兄一姊,却未尝过半分手足之情。乾隆那一番至情至真的话,令家洛感动不已:原来,世上除了水衣,还有这样一个喜欢自己,在乎自己,欣赏自己的哥哥!一股暖流刹时充满胸膺,盘旋良久,直涌上来,家洛唯觉鼻根大酸,两眼发潮,似乎有物梗在喉头,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他于一旁暗暗动容,又悲又喜,却听乾隆骤言:“高式非,究竟你是怎么晓得朕的身世的?你的声音……你的,你的脚,那又是怎么回事?” 家洛未及抬头,又听到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答道:“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我是怎么知道……的……呵呵……我……哈哈”那声音凄惨悲苦已极,一阵苦笑过后,似乎便要哭出声来。陈家洛猛抬眼间,惊见后者居然就是钦差大人高式非!他于此刻方才察觉,原来高式非后来所用的声音,却与乾隆如此相象! 高式非抬起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右手,按在自己脸上腮边,略顿了顿,狠命揭下那张独眼、络腮、丑陋的人皮面具来!在面具之下,露出一张清癯、苍白的脸,是一张与乾隆半分无二的脸!! 陈家洛与乾隆嘴巴大张,双目圆瞪,都完全说不出话来。高式非淡淡一笑,徐徐说道:“皇上,昨天夜里,来府中求见于我的方三姐,就是当日山寨每天给我喂汤喂药,后又同我两情相悦的女子。你说,她怎么会不认得我的容貌?只不过,她所熟悉的,却是我撕去了那张人皮面具之后的脸!”他看了眼手中面具,续道,“现在,你总明白,三姐面对假高式非,而毫不起疑的缘故了吧?” 乾隆脑中一片空白,答不上话来,却听对方又道:“这张面具,我已足足戴了十六年啦。我真实的身份,也已瞒了整整一十六年!现在,终于到了要还我本来面目的时候啦。水衣她多次将你认作他的哥哥姚颀,是因为姚颀与你长得颇为肖似。现在,你也该明白:其实高式非就是姚颀,姚颀就是高式非!!” 他的这一句话,令乾隆比知道陈家洛是其亲兄弟时,更不敢相信。然现在明明白白地看见对方站在面前,四目相望,有如临镜一般,哪里还由得他不信呢?姚水衣离开家洛怀抱,走至姚颀身畔,幽幽道:“昨晚,大哥突然以真面目见我,又将皇上与陈大哥的关系告诉了我。初时我也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 撕去“高式非”这张禁锢自己十余年的面具,姚颀仿佛彻底解脱般地长舒口气,第一次露出最真实的笑容。他将手拍在妹妹肩头,歪脖温言道:“水衣,大哥这十六年来一直瞒你,也是情非得已。要不是家洛他以皇兄为质,我又实在没有于万亭在手中,这个秘密恐怕永远都不会被揭破。”一刮水衣的鼻子,“你以前不是老缠着我,问我咱们的爹爹、娘亲倒底是谁么?” 姚水衣昨夜由兄长之处得知,原来钦差大人就是乃兄姚颀。而至于内里具体详情,对方却道要待明日再与他们一起说明。姚水衣长对此事萦怀于心,一夜没睡。现在终于就要真相大白,心头又是紧张,又是害怕。 姚颀转过头去,惨然道:“你与我,也是同母而不同父。你的生父,乃是八皇叔廉亲王允禩,而我……我与皇上,都是先帝之子!!”他不顾另三人的瞠目结舌,将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去慢慢道来。 四十二年以前,也就是康熙四十八年。 说来,雍亲王福晋已为雍王诞下三子,应该庆幸自己地位稳固。然丈夫胤禛仍旧对她冷冷淡淡,不理不睬,令之黯然心伤。他们这段姻缘,全系父皇额娘一手包办,非出己愿。其实,四皇子胤禛与宫女灿儿才是一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伴儿,可是,宫中规矩严苛,无人胆敢违背,因为两人身份地位太过悬殊,固而始终还是有缘无份,有手难牵。 胤禛表舅多颀的千金洁女,一直都暗恋着这位伟岸俊俏、温文尔雅的表兄。无奈胤禛心中有所属,洁女与之,正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洁女眼见表兄与灿儿私下相会,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对自己却爱理不理,不觉妒火中烧,难以自已。 胤禛意乱情迷之际,一时把持不住,终于还是同灿儿偷行了周公之礼。洁女暗中探知,狠下心来,将此事告诉了康熙。康熙惊悉其万分欣赏的四子,居然与一名汉人宫女苟合,做下这等丑事,心头万分震怒。他即刻便将胤禛招来,当面把他狠狠地训斥了一通,并立意要将此女赶出宫去。 胤禛吓得魂不附体,又跪又哭,苦劝不果,一人独自回到府里喝起闷酒。正所谓“酒过愁肠,愁更愁”,他喝着喝着,不觉醉了。洁女见自己计谋得逞,来见表兄。看他醉得路也走不稳便,忙上前搀扶。胤禛眼中迷离,误将其认作灿儿,令她怀上了孩子。 酒醒后知道真相,不禁后悔不迭。 当时祖籍海宁的京官陈元龙和胤禛交情甚好,每次来见雍王,都是灿儿人前人后地忙碌。陈元龙虽然早至婚配年龄,苦无一位称心佳人。所谓“日久生情”,当信斯言。 他渐渐发现,自己已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乖巧、活泼的灿儿。洁女与陈元龙也是知交,无意间听他说出了自己的心事。思忖良久,心生一计,暗示康熙替灿儿抬抬身价,将之嫁到陈家。这样一来,不但能让胤禛死心,更可笼络陈元龙。康熙以为此法甚好,让少傅徐铎认灿儿以为义女,并要亲自主持徐灿同陈元龙的婚事。 胤禛惊悉此事,慌忙前去阻止。他心里焦急,惊恐万分,未免出言无状,不计后果,甚至说出废去雍王福晋,另立徐灿为妃的话来。清室祖训,满人不可娶汉女为妻。见儿子口气强硬,说出这般混话,康熙大为震怒之余,决意不改初衷。 胤禛从父皇的口中,知道一切都是表妹洁女的主意,怒不可遏地前去责问。两人一言不和,吵了起来。胤禛恨极,撩起一脚,正踢在洁女小腹。洁女痛得晕倒在地,胤禛此刻方才慌张起来,忙唤来太医诊治。幸好其表妹乃是习武之人,才未致使小产。 洁女醒来之后,胤禛非但并无一句温言安慰,反说下不少狠话,亦不肯点头承认其腹中所怀,乃是自己的骨肉。洁女直于此刻,方始万念俱灰。斯时,康熙众多儿子之中,唯有那八皇子廉亲王胤禩——人称“八贤王”的——在朝最有人缘。自从“太子”胤礽因忤逆重罪圈禁之后,便是此人最具储君之相。他其实也早就爱慕洁女,于其失意之际,便自乘虚而入,赢得美人芳心。 胤禛眼睁睁地看着陈元龙和徐灿结为连理,心中苦闷,郁结成疾。他原本乃是一个笃信佛教,淡泊名利的人。然于此刻,猛然意识到了权势的重要。认为倘若自己做了皇帝,便不至再如此轻易地任人摆布。渐渐地,他由一个敦厚诚朴的男子,变得异常阴骘乖僻,权欲熏心。胤禛表面上笼络母舅隆科多,掌握京畿兵权;暗地又招徕大批江湖中人,为其效力,排除异己。 十个月后,雍王福晋怀胎完满,产下一女。胤禛听说徐灿三天前也生了一个男婴,知道乃是自己的骨血。一面收买内务府,于玉牒之中动了手脚;一面又派刘嬷嬷到京中陈府,说雍王福晋要她带了陈公子入宫看看,将徐灿的儿子抱走。待她当晚将之送回时,却已变成了个女孩。陈元龙不明内情,又不敢得罪雍王,深知宫廷中的斗争,只得紧钳其口,默不作声;徐灿心知胤禛是想要回自己的儿子,虽然心中不忍,可也没有法子。 外头皆以为雍王新添四子,纷纷来贺。胤禛按辈份族谱,给此子取名弘历。福晋口头上不说,其实内心对于丈夫的一举一动,知道得非常清楚。此子乃由徐灿所产,必为雍王珍爱,故而直将弘历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悉心照料抚养。弘历天赋异禀,聪明可爱,深得康熙龙心,不觉对那胤禛,另眼相待。后来暗立其为新帝,弘历之功不可没也。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我寄愁心与明月”,摘自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诗。姚颀十六年隐瞒身份,不敢显露,愁;陈家洛少小离家,品尝不到手足血脉之情,愁;姚水衣从来不知身世,没有父母疼爱,愁;乾隆兄弟在前,无法相认,愁;雍王有情人难成眷属,愁;洁女爱慕表兄,不得回应,愁;灿儿见不到自己的儿子,愁;雍王福晋眼见丈夫偷香,开不了口,愁…… 第五十八回 一将成功万骨枯 十几日后,洁女亦产下一子,由胤禩取名为弘易。洁女自己有了孩子,内心失意的苦楚总算稍减。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个昏黑无月的夜里,尚在襁褓的弘易消失了。八王派人四处寻找,可都一无所获,直将初为人母的洁女哭得死去活来,数次晕倒。但她哪里知道,她的儿子正是为其丈夫胤禩派人带走的,并要远度重洋,将之送至东瀛扶桑。 康熙六十一年,爱新觉罗·玄烨宾天,按照密嘱,立雍亲王胤禛为帝,年号雍正。 雍正登极之后,手段更为毒辣。他结识了一名叫作了因的邪僧,组织大批杀手,以秘密武器“血滴子”,暗地里剪除朝中对新帝尚存不满的王公大臣。斯时,自仍以八王胤禩的权势最盛,党羽最丰。雍正胡乱给他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其打入了天牢。后又派手下血滴子杀手,欲将其暗杀。可巧的是,那名杀手昔日曾受八王活命之恩,不但于私下放了胤禩出狱,又找个替死鬼儿,用刀砍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交差。雍正收到消息,一面诏告天下,言廉亲王允禩(皇帝名中有个“胤”字,为了避讳,把“胤”改作了“允”)恶迹累累,天人共厌,已然暴毙狱中;一面又假惺惺地以亲王皇子的排场为其厚葬,以示自己宽仁待物之心。 胤禩狼狈逃脱之后,同妻子洁女一道前往扶桑,与业已长大的弘易相聚。他向弘易声称自己姓姚名禩,乃是其真正的生身父亲。洁女见到仪表非凡,英雄少年的儿子,又哭又笑之余,才知当年盗走弘易的真凶,就是丈夫的手下。她总以为丈夫这是生怕自己日后有难,才会未雨绸缪,留此后路。只是内心深处,对他何以采取这种残酷的方法,深感不解。她一个单纯的女子,哪里可以料到,胤禩当日根本不认为自己真会输给雍正。他之所以要将弘易拐此处,不过是不想见到雍王的儿子罢了。如今,其落魄蒙难,出境狼狈,对皇兄积怨极深,又生出了个歹毒的主意! 弘易骤然见到亲生父母,自然欢喜万分。他师从东瀛游侠风尾纯五郎,无论是刀法骨法,气合忍术,均然已臻一流的境地。胤禩本来便有颇深厚的武功底子,他于扶桑韬光养晦,避祸逃灾的时光,将儿子所学的东洋忍术揉和在自己的武功之中,竟有大成,独成一派。弘易出师之日,乃师将其珍藏多年的宝刀“焦鬼”赠之。 光阴似箭,一瞬十年。 胤禩人虽在外,却仍有中土的探子,随时给他通报朝廷的消息。那一年,其眼见弘易长成,时机成熟,决心回到中土,一雪旧耻。雍正一十三年秋,胤禩带了妻子洁女,儿子弘易及年方两岁的幼女水衣重返京城。他自称性姚,乃取其“女贞”之意。洁女因为父亲名中有一“颀”字,遂称弘易为姚颀。 胤禩私下对姚颀说,他们一家之所以要流落他乡,全拜当朝昏君所赐。现其夜观星相,正是报仇的大好机会。两人著上夜行衣衫,戴起人皮面具,趁夜摸入皇宫。宫阙依旧,物是人非。八王暗叹之余,在几名太监宫女口中知道,原来最近皇帝雍正心绪不宁,身体不适,起居办公一直都在圆明园的碧桐书院之中。胤禩对此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引领姚颀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碧桐书院。 姚颀伏在书房顶之上,听见屋中有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人音色老迈沙哑,气虚浮躁,只是口吻坚定果断,便是关切问候的话语之中,亦不改指挥若定的味道;另一个人谦恭敬畏,唯唯诺诺,其嗓音熟稔之极,却一时想不起曾在哪儿听过。他轻轻飘落窗下,用手指小心地捅破窗纸,一只眼睛向房中望去。见几案之后坐有一人,年近六旬,仪表堂堂,飞扬的眉毛悬挂着威严,闪烁的目光隐藏着睿智。刀刻的皱纹割破了他的雄心,年老发福的脸已有些走样。但那高挺的鼻梁及薄薄的嘴唇仍在告诉我们,他年轻时曾是位多么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只是如今岁月流逝,带来一张苍白疲惫的面容,疾病在吞噬着一切,这便是大清皇帝皇帝雍正! 姚颀斜眼再看另一个人,不由骇得目瞪口呆,险些儿叫出声来。此人举止相貌,居然与己如此肖似,除了少许的差别之外,简直就是同一个人了!原来那熟悉万分的声音,便是他自己的声音!姚颀突然之间,有些困惑起来,心头隐隐不安。他这边尚在惊疑不定,那名年轻人已然恭身退出,雍正独自坐在椅上,扶扶眼镜,埋头批章。 姚颀正看得痴呆,忽然为人于肩头一拍,惊骇之下,险些就要一刀挥去。他回头看时,却是“父亲姚禩”。胤禩此刻已然揭去面具,又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两人拉开窗户,骤然窜入房中。那皇帝未及反应,早被胤禩抬指封了“璇玑”、“神志”二穴。雍正全身乏力,瘫软于御座之上。待他抬眼看清了刺客容貌,更是唬得瞠目结舌,惊恐莫名。 胤禩眼底寒光闪过,脸上却和蔼地笑道:“四哥,你还认得小弟么?” 雍正记得当年明明耳听“血滴子”杀手回来禀告,说已杀死胤禩,他再施毒手,将此人灭口之后,自认为从此万无一失。然现在骤见八弟笑吟吟地站在面前,以为是其冤魂显灵,不觉吓得魂飞魄散,说不出话儿来。他于灿儿嫁给海宁陈元龙后,由善为恶,坏事做绝,其实自己的良心也是饱受谴责。近几年来,更至夜夜魂梦不安,时常恍惚看见那些被他害死的冤魂前来索命,当然也包括其弟胤禩。现今,亲见胤禩“鬼魂”显身,雍正不禁汗毛倒竖,冷汗涔涔,瞪着一双网满了血丝的眼镜,颤声道:“八……八弟,你,你你你……朕知道自己对不住你,可我已将八弟风光大葬啦。你……嘿嘿,你人既死,就……就别再来找朕啦!啊?……” 胤禩舌头舔过上头的一排牙齿,目光由他处转过,笑道:“四哥,你一生杀人无算,手上不知捏了多少条性命,可也有如此害怕的时候么?哼哼,告诉你吧,我胤禩乃是活生生的‘人’!我还并没死哪……当年,你所派去的杀手,恰恰正是小弟旧部,他私下放我逃走,又找了个死尸代替。想当年……我‘八贤王’胤禩可用多么得风光?是你!是你,你……你将我逼到像似一条丧家犬一样地逃到东洋,你说,你说!今天我要杀你,你是不是死有余辜?说!” 雍正大张着嘴,听对方歇斯底里地将话说完,痛苦地闭上眼睛,当年情景,历历在目。一想到那日眼见了灿儿嫁入陈家,自己用刀子拼命割伤大腿,任凭血流如注,向天发誓,定要奋发图强,夺到皇位!而如今,做了十三年的皇帝,自己究竟又得到了甚么呢?每到夜深人静,独自坐在空阔的大殿之内,周围冰冷的空气,只吟唱着孤独的歌谣。他这才尝到,何为孤家寡人。 雍正身边亲人凋零,再加年前自己三子弘时叛逆赐死的事儿后,就只有一个弘历可以让他欣慰了。想到半生孤苦,路途坎坷,不觉谓然叹道:“是啊!朕此生罪孽太重,有多少人因我而死……”说着,定定地眼望八弟,想仔细看清他的容貌,想重温少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胤禩见他目光之中无悲无怒毫无神采,不禁冷冷笑道:“好!‘冷面王’不愧是‘冷面王’,死到临头之际,竟还如此镇静。想我当年输在你的手里,却也并不冤枉。皇兄,你可认得此子吗?”说着,抬手就将姚颀脸上的人皮面具揭去。 雍正转眼打量了姚颀一番,忽然惊道:“这……这不是弘历么?你怎……怎么会在这里,又……又穿成这副模样?……啊!对了……胤禩……你,你你你你,你想……就算四哥求你,你莫要伤害弘历呀……他,他他……你不是一向最疼爱弘历了吗?……” 雍正害怕极了,他怕对方毁了自己最心爱的皇子,毁了自己最后可以感受到一丝亲情温暖的珍宝。 “哈哈哈哈……”胤禩仰天大笑道,“你可看仔细了——这正是你与洁女的私生子弘易啊!” “洁女……弘易?弘易他不是已经……” “不错,是小弟派人将其带到扶桑国去的……本来,只是不愿见到你的儿子!后来……嘿嘿,我恨你!我恨你的一切!我要让你死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中!!” 雍正呆了半晌,忽然眼角一行热泪淌下,呆呆地痴笑道:“报应!哈哈哈……哈… …真是报应……报应……我当年踢了洁女一脚,险些就踢杀了这个孩子。现在他要杀我,也是我活该报应!”他近几年来操劳过度,病痛缠身,再加良心有愧,每日里饱受煎熬,食不知味,夜不安枕,实是生不如死,故有此绝念。否则,以其个性,便再如何后悔当年罪过,也不至真愿以死谢罪。 “父,父亲!”姚颀一时不知所措,摇颤着头眼望胤禩,“你们说……说我是他的……他的……” 胤禩阴恻恻地笑道:“嘿嘿嘿嘿,你很快就会明白了……他就是害我们十几年在外颠沛流离的罪魁呀!颀儿,你还犹豫甚么?快动手杀——了——他!!” 姚颀猛地拔出宝刀“焦鬼”,挺刺而去。那刀尖触到雍正的胸口之时,却无论如何都刺不进去。他见对方笑着目视自己,内心震撼大极,突然又道:“父亲,他……他究竟是……” “快动手!!”胤禩右手向天猛力乱挥,大喝道。 他这一吼,房门洞开,一大批侍卫涌入屋内。姚颀一惊之下,刀刃嚓地贯入雍正心窝。雍正口内鲜血冲出,两眼一眯,竟然不吭一声。他嘴角含笑,垂首抬眼端详着姚颀清秀的脸庞,顺下眼睑,像一名面目慈祥的长者,发自内心地说道:“多谢成……全… …原……呃……原谅我,孩子……”他牙口一松,脸上猛烈抽搐,费力地合上眼睛,强自抛弃被儿子拭杀的痛苦,带着最后的愿望,要笑着离开人世。 姚颀出神地望着死去的雍正,竟忘却了逃跑。直到胤禩一把将他的手儿拉住,这才猛然清醒。挥刀砍倒几名护卫之后,跃窗跳出。同胤禩一路狂奔,直到郊外林中。 一路之上,冷风直吹姚颀燥热的头脑。他心中一片混乱,雍正的话,胤禩的话,一句句在脑海中盘旋,声音越来越响。姚颀突然停下脚步,双手紧紧捂住耳朵,闭眼摇头大叫道:“别说啦!你们……你们都别再说啦!!” 他这两句话,运足了全身的力气。最后一字,化作一声清啸,直冲上云天之外,惊起一群山雀。姚颀仿佛浑身虚脱了一般,重重地倚靠在一株树干之上,又且缓缓滑坐于地。胤禩反身回转,颇为激动地说道:“他死了!他终于是死了!我的大仇终于报啦!!哈哈哈哈……”胤禩神经质地大笑起来,自己只觉背脊发寒,浑身颤抖。其心头的感觉,岂可用“激动”一词所能概括? 姚颀耷拉着脑袋,默然无声。胤禩又接着说道:“颀儿,实话告诉你吧!我的确并不是你的生父……他才是!他才是你的父亲!!我十年来的大仇虽已得报,可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办……我走啦,你们母子自己保重罢……” 姚颀将脸埋在两膝,双臂围拢。耳听对方脚步渐远,衣衫和风响起哗啦啦的声音,这才猛然醒觉,一跃而起,想向父亲问个明白。然此刻林中一片死寂,昏黑惨淡,哪里还有胤禩的影子?姚颀漫无目的地于林间四处游走,仿佛失却了灵魂,也不知是何时回到客栈中的。他突然想起了母亲,想问母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在那阴霾的房中,就只有熟睡的小妹水衣了。 姚颀抱着头胡乱转动,骤然瞥见桌上的字条。猛地一把抽过,是母亲嘱咐他到海宁陈家,找陈夫人徐氏。姚颀木讷地坐在床边,呆了半晌,手头一松,纸条飘落在地。秋寒让他浑身一颤,侧眼望着香甜入睡的小妹,耳旁又响起了雍正与胤禩的话音…… 第二日,母亲洁女仍未回转。而年幼的水衣醒来,不见妈妈,大哭大闹起来。是姚颀手忙脚乱地连哄带骗,方才让她安静了下来。雍正遇刺而亡,宫中却对外宣称乃是暴疾而终。在圆明园内停灵三十五日后,就要入殓。 姚颀足足等了三十四天,母亲始终还是没有回来,最后的一晚,他心血翻涌,忍不住戴上了人皮面具,再次潜入圆明园内。 灵堂里一片缟素,灯火惨淡。此刻已是深夜,堂中空无一人。姚颀立在棺木之前,出了好半天的神,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了几个响头,静默少许,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心里万分悲伤。便在此时,窗子磨框,发出一阵响动,姚颀一吓,忙闪身躲在了布幔之后。 他指扯幔沿,偷眼向堂中望去,见窗子吱呀大开,一名白衣女子如鬼魅般飘了进来。此人背对姚颀,看不见她的面貌。可观其肤色如雪,长发披肩,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使得本就冷清的灵堂,更添一种诡异可怖的气氛。一阵冷风灌入,钻进姚颀衣领,令之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那女子披麻带孝,发戴白花,慢慢转过身来,眼中垂泪,颤着一对失去红润的嘴唇,怒骂道:“胤禛,你这个杀才!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我身份高贵,文才武功,有哪点比不上那小贱人呢?你……你不喜欢我也就算了,可为什么不认自己的儿子?他还没出世,你就要踢死他!你……你你好狠心啊……难道,你就如此恨我?我……我也是太爱你啦……四哥……”她的语气渐渐缓了下来,抬起一张挂满了泪花的美丽的脸庞,长长叹了口气。 姚颀陡见对方相貌,脑中轰然一声,登时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咬紧牙关,心中想道:“是妈妈?!真的是妈妈……她怎么会来这里?她真的认识这雍正皇帝么?难道我真的……” 他越想越觉心中苦闷,忽然听到屋外嘈杂起来。抬眼见母亲洁女纵身跃上房梁,静静地注视着下边的情形。房门一开,两队侍卫分立两边,一名二十五六岁的英俊男子走了进来。他一身素白,眼圈黑红,脸比上回瘦了一大圈。姚颀在这三十日天里,已然大概打听到,这个与他长得如此酷似之人,正是雍正的四皇子,宝亲王弘历。 雍正的三个儿子之中,三阿哥弘时因谋害乃父及宝亲王未遂,已经处死;而五阿哥弘昼,一如先帝当年,不肯参与皇位之争,倒也落得个逍遥快活。只有这四阿哥弘历,乃是天纵之才,文韬武略,书画棋琴,无所不通。又是位有名的风流皇子,传说京城仰慕其人的贵族富家千金无数!可说其之继任,完全是不秘之秘。 姚颀见弘历手搓三拄长香,面对灵牌拜了三拜,道:“父皇,孩儿弘历明日便要恭迎您的灵柩回宫了。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宫中太平,国家昌隆。”他是至情至性之人,由于丧父悲痛,连眼泪也早哭干了。如今唯木着张脸拜了又拜,将香插在香炉之中。 姚颀正自看得出神,突觉眼前一道青光,母亲竟尔手持利刃,悄无声息地直向弘历头顶刺去!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一将成功万骨枯”,摘自曹松《己亥岁》诗。自古政治斗争,皇子未位,哪个不是骨肉相残,血流成河?许多人只看到大英雄,大豪杰的丰功伟绩、壮志凌云,又可曾想过他背后究竟跟有多少枉死其手的冤魂厉鬼? 第五十九回 纵暴略与羌浑同 洁女手持匕首,由房梁之上飘落下来,照着毫无察觉的弘历贯顶直刺。 姚颀胸口不知为何血脉沸腾,想也不想,便自猛冲出去,伸爪将匕首那泛着白光的刀刃牢牢握住。匕首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却仍将姚颀的掌心割得鲜血淋漓,流个不住! 弘历一惊之下,大叫“有刺客”,闪身跃出圈子,瞠目注视着两人。四周侍卫涌上,将两名不速之客团团围住。洁女本拟要刺死弘历这个贱婢之子,可没料到半路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来。姚颀所戴的那张面具,独龙阔疤,满脸乱须,相貌甚是凶恶。洁女内里吃了一吓,面容更显惨白诡异。她呆了一呆,左掌高扬,重重拍在对方胸口。 洁女功力不甚深厚,然其拼尽全力,也教姚颀一阵大痛。他的右手一松,给对方抽回凶器。洁女侧目眼见仇人之子躲在侍卫丛中,再也伤他不得。又想起自己平生最为痛恨也最为热爱的人儿,已然死去。如今自己留在世上,孑然一身,还有甚么生趣?不禁反转刀刃,嚓地一声,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口中涌出的血染红了早已不复红润的双唇,两片桃花再次贴及面颊,笑着低声喃喃道:“阿禩,我以为你是真心爱我……可你……四哥他不要我,我并不在乎,但我要和他在一起……从今往后,他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咱们……咱们再……不……分,分……” 姚颀暗道不好,冲上去要阻止。而母亲已然软软地倒在地上,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就像那皇帝死时一样,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再无一分遗憾,安然离开了人世。姚颀曾亲手杀了雍正,母亲此时的笑容突然与对方死前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在他心头引起极大的震动!想到亲人走的走,死的死,往后都只有妹妹与己相依为命,心口一阵绞痛,痛得他浑身乱颤,险些就要晕厥过去。 弘历惊魂未定,暗抚胸膺。抬眼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如今右手之上仍然血流不绝,忙大吼着命人去叫太医,又转温柔地问道:“壮士!适才有蒙壮士舍命相救,小王才没遭此妇毒手。不知壮士为何身在此地,而她又是甚么人呢?” 一股巨大的孤独笼罩了姚颀,他强自忍住心痛,竭力不让眼泪流出,逼紧嗓子说道:“我,我是……先皇的……他的……呵,我父亲曾受先皇活命之恩,年前已然亡故。 他曾交代我前来投靠,以报圣恩。可谁知先皇他竟……竟已病故,我……我是扶桑长大的,不懂宫里的规劝,生怕不让进来祭拜,这才偷偷潜入此地……她,她是何人?…… 我却不……不知……”他话说到这里,垂目又见母亲笑颜,心里痛得难当,唇齿打架,额上冷汗不绝淌下。 姚颀戴着面具,表情不易显现。弘历只见对方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紧紧抓住胸前衣衫,浑身抖得厉害,不禁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姚颀缓缓抬首,望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一眼,勉强点了点头。 太医已来,给姚颀右手伤口清理上药,又替他包扎稳妥。弘历问起对方的名姓,姚颀一阵心痛之下,想到自己所犯弑父之罪,莫高于此,不由脱口说道:“草民姓高,双字式非!” 弘历笑道:“好一个高式非!我见你忠诚厚道,身手不弱,既然令先翁要你投靠朝廷,不知愿否留下帮小王作事?” 姚颀面对这位风度翩翩的宝亲王,有种说不出的亲切,竟然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了。弘历自己也觉奇怪,为何与之初次见面,对他便已如此信任?他见对方同意,又道: “高式非,现骁骑营汉军营内,缺一校官之职,你就补此空缺吧。” “是!” 从此往后,姚颀化名高式非,留驻京中为官。他将母亲尸身偷回,悄悄安葬好后,将妹妹暂托与人。自己南下海宁,去找那陈夫人徐灿。陈元龙自雍正换子之后,怕他会对自己有所猜忌,遂而上表要到老家海宁为官。雍正也觉见面尴尬,便即欣然同意,任其来去。现在,其已早乞骸骨,解甲归田。陈夫人听姚颀将一切经过叙完,想到过去的恩恩怨怨,颇为伤心感慨,将事情原原本本地一一告之。 姚颀直到此时,方才肯定自己确系雍正亲子。虽然父皇从未喜欢过他,可那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这错手弑父的阴影,笼在他心田多年,始终挥之不去。 姚颀在塘沽安了个家,让水衣远离京城,以防她因为知道了真相而伤心难过。其虽则劳碌奔走于京津两地,却是毫无怨言。对于后来称帝的乾隆,觉得心有亏欠,分外关心这唯一的兄弟,遂而竭尽所能,为其效力。姚颀剿灭数个叛匪,立下大功,直升至骁骑营汉军营正黄旗都统之职。对于同母异父的妹妹,悉心照顾下,又一直都在为她物色好的归宿。 那天,姚水衣打破了胤禩最钟爱的一只古旧花瓶。那只花瓶,系姚颀身在扶桑之时所买,乃是庆贺胤禩大寿的礼物。胤禩对它十分喜爱,返回京城那年,却也一并带了来中土。如今他人已离开,姚颀虽知其乃自己的皇叔,可也毕竟有多年养育之恩,故对水衣发了一通脾气。谁想这小妮子任性倔强,一气之下,居然只身出走。姚颀自认目今除了哥哥乾隆之外,就只有这一个亲人。现在她因为自己而失踪,其万般自责之下,多方寻找,苦于毫无音信。后来收到水衣来信,才知她和陈家洛去了湖北。 乾隆由于担心红花会肆虐一事,特封姚颀是为钦差大臣,要他与赵连诚一道前往杭州,剿灭乱党。姚颀见妹妹尚未回转,就对家里的田嫂、齐老二说自己收到水衣书信,要去江南找人。故而乾隆那回假冒姚颀,人在姚府门口,田嫂与齐二叔才至以为其于江南找到了小姐。 姚颀每年都要上盘山天成寺内上香祈愿,忏悔罪过,以求心中平静。因为在菩萨面前,不欲示以伪假的面目,所以不敢直上万松大刹,生怕被人认出。那日乾隆被狼咬伤,天成寺的和尚,便因此将他认做了“姚大官人”。 听姚颀将所有的故事说完,乾隆等人如坠云雾,茫然不知所处。心中又酸又苦,很不好受。水衣多次将两人弄混,如今细细看来,果然相像得紧。不过兄弟毕竟是兄弟,倘若各在他处遇见,的确不易区分。然两人同在一地,比较之下,还是小有差别。乾隆养尊处优,身份高贵,脸庞略显白胖,眉宇带怒,霸气难隐;哥哥奔波在外,伤怀旧痛,稍稍黑瘦,面带哀愁,发间已然可见几筋白丝。 姚颀说到最后,心痛的旧疾又犯,右手抓住胸衣,紧锁着眉道:“父亲……不,不!是八皇叔……他离开之后,我再也没听到过他的下落。直到上回……”话没说完,突然大哼一声,扑面朝地,倒了下来。 陈家洛吃了一惊,见其后脑“玉枕穴”及颈基“大椎穴”上,分别插了两根闪闪发光的银针。而从一棵松树之后,转出一人。布衣长衫,白发银须,一派出世之姿,竟然便是义父于万亭! 于万亭朗声说道:“家洛,你相信这个奸贼的胡言乱语么?” “义父,您怎么在这里?您一直都在这里?”陈家洛欢喜不胜地奔上前去,一把抱住对方。 于万亭笑着拍拍他的背心,望眼倒在地上的姚颀,将其推开,眼中迸火道:“你,唉……我是循着你沿途留下的红花标记赶来的,在树后已听了好些时候了……家洛,此人与狗皇帝沆瀣一气,编造出这滑天下之大稽的谎话。老夫与你母亲乃是多年故交,也正是你母亲陈徐氏将你亲自托付给老夫的。你母亲的为人,老夫心里最为清楚。此人这般侮辱你先母名节,难道你还任由他胡说下去么?”他最后一句话语气严厉,其责备的目光,直射入家洛眼底。 陈家洛本就不敢、更不愿相信姚颀所说的一切,可待他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之后,毕竟还是不得不信了那么五六分。然现经于万亭当头棒喝,立即便自不作他想。心中暗暗骂道:“陈家洛啊陈家洛,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大蠢蛋!大笨蛋!!竟然会去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你真是个不孝之子啊!!” 他拳头紧握,正欲发作,可一眼瞥见扑在姚颀身上的姚水衣时,手上劲力又缓了缓,不禁想道:“可是……可他确是水衣的哥哥啊!又与乾隆长得如此相像……倘若说他们并非兄弟,难道世上真有那般巧事?”其一念及此,心头不由摇摆不定,不知是该相信心敬之人,还是心仪之人。 于万亭见义子垂首思忖,眉心忽而紧锁,忽而舒展,直到他还在犹豫不决,不禁大怒道:“家洛,你这个浑小子!!甚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婆妈妈啦?”抬手一把夺过属镂宝剑,剑刃一颤,平平刺向乾隆心窝。 胥山之上,立有吴国大将伍子胥的祠堂。当年的伍子胥,就是被吴王夫差赐以属镂剑自刎而亡的。不知如今乃是神灵显应,还是事有凑巧。于万亭的属镂剑眼看便要将无力反抗的乾隆刺死,忽然山上起了一阵大风,刮得他眼张不得,剑尖一偏,直指对方“紫宫穴”而去。 陈家洛眼角看见义父要杀乾隆,吓醒过来,不自觉地出手夺剑。他指尖甫触剑身,耳边陡地想到义父的怒斥,心里一个咯噔,瞬时脑中一片空白。他这一空白可不打紧,恰恰又一次无意中达到了无想无相的境界。手指为剑一带,与之同使一招“九天玄女剑法”中的“共结连理”。 若让别派演练,需得二人将剑同时平刺而出,便如连理纠结一般。可对于“九天玄女剑法”只要练就第一层的“亦真亦假”,一人独使二人的剑招,早已不在话下。此刻陈家洛和于万亭的一指一剑,内力相异,心意不通。待其再次醒觉,两股真气一撞,乒地大响,各自分开。 家洛曾习“明心气诀”,再加苦练“玄女剑法”,内力早已胜过义父。那属镂剑被他从于万亭掌握震飞,直坠至山谷之下,再找不到。然家洛指力不歇,径冲乾隆“紫宫穴”上。“紫宫穴”分属任脉,乃是重穴。而东方夫人《圣蚕秘笈》上的内功心法,颇为异质。一穴通顺,可畅百脉。乾隆只觉前胸一暖,身体仿佛空幻虚冥,没有半分重量。旋尔浑身发热,体内真气刹时又自飞转起来。他心头大喜之下,连忙施展本门绝学“心猿易形步”,化作数重人影,远远地飘纵开去。 陈家洛只感到面前迷影忽忽,眼花缭乱,转瞬乾隆便已身在数丈之外,依稀即是那日黑衣老人的身法,不由更对他们的说辞信了三分。于万亭惊见那皇帝居然能够行动,以为家洛并未封其穴道,心中陡生疑惑,掌缘暗暗运力。 便在此时,他的眼前骤然多出一只手来。于万亭见那手猛地抓向自己面庞,骇得魂飞魄散,连忙望后一个铁板桥功,让了开去。顺手拔出佩在腰际的“焦鬼”宝刀,去削对方手指。谁想其不闪不避,指侧擦着刀背滑下,终于还是按在了他的脸上。于万亭感觉到对方手掌上传来的暖热,条件反射地后退数步,忽觉面孔一痛,被人抓下了那张人皮面具来! 陈家洛陡见义父竟被撕下面具,真真始料不及。在那张面具之下,露出了另一张面孔。好像似曾相识,可却一时想不起来。 姚颀抛了抛抓在手上的面具,向于万亭冷冷笑道:“八叔,多谢你手下留情,没有取我性命……嘿嘿,人算不如天算,你隐瞒了世人这么多年,终于还是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陈家洛见姚水衣站在姚颀身后,双手抓住哥哥衣袖,知道是她给姚颀解了穴。 乾隆听闻姚颀此言,一愣之下,立即明白。原来,这于万亭就是当年抛弃了姚颀母子,只身远去的八皇叔爱新觉罗·胤禩!他自己不但是个满人,而且身为堂堂大清贵族,却组织了甚么红花会,想要“反清复明”。红花会中的众多江湖豪杰,倘若知道自己多年辛劳,出生入死,却是在为一名满清皇叔效力,该要作何感想? 这件事滑稽至极,然乾隆心中只觉苦涩难受,笑不出来。陈家洛呆望对方半晌,眼珠一转,突然问道:“你……你你你就是……你将我义父他老人家藏到哪儿去啦?” 胤禩闻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笑了许久,都未止歇。姚颀神色冷峻地说道:“哼哼,家洛啊!你这位义父,在上次围剿之中,施展东瀛忍者的隐遁之术逃脱。我心存疑窦,直追至半山腰里,与其交手之中,无意发觉他的武功家数与我颇有几分相似。直到后来揭下他的面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于万亭就是八皇叔,八皇叔便是你的义父于万亭!!” “啊……” 姚颀脸上一沉,厉声道:“八皇叔,当年你抛下我们母子,一走了之。我找你整整找了一十六年……原来你竟易容装扮,藏身江南,还开创了这红花邪会,与朝廷为敌。 家洛,你们听他满口的兴复汉室,驱除鞑虏,却不知其自己本乃满清皇族,实在……实在……”姚颀说到这里,眼皮狂跳,右手拳头不觉捏紧。 陈家洛尚未作答,却听胤禩苦苦笑道:“我没有错!我没有错!!这个皇位,本来就该是我的,却……却被雍正用卑鄙的手段夺去了。哼,这倒也罢了,可他继位之后,却还如此迫害于我,难道他就曾念及过兄弟之情吗? “是!在扶桑的日子,我看着你的样子,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你是我的王牌! 我要你与你的父亲为敌,我要你亲手杀掉自己的父亲!嘿嘿嘿嘿……” “你说甚么?!”姚颀握拳的右手,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痛得他浑身发抖。 胤禩像似一个胜利者般轻蔑地望着他,继续说道:“可皇位我终究是拿不到手了,还给这小子白做了十几年的太平皇帝……”他一指乾隆,又道,“那日在海宁县衙之中,我本可以杀他的。只要他这个皇帝一死,清廷必将大乱,哈哈,到时我就能够联合各路豪杰,一同揭竿而起,推翻朝廷。哪怕……哪怕以后真做了汉人的皇帝,我也毫不在乎!只要能夺回本属于我的皇位,怎样都可以! “怪只怪……家洛这个没用的东西,被人挟持为质,又加黄芸那臭婆娘说什么‘弘历逃不出府衙,不要伤害家洛’云云!我那时太自信了,以为真的万无一失,才会没有当场就下毒手……功亏一篑呀,功亏一篑!!”说着,怨恨地目瞪陈家洛。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纵暴略与羌浑同”,摘自杜甫《三绝句》之三。原诗是杜甫对唐代官兵残暴行径的深刻揭露,说他们抢掠奸淫的无耻勾当,与入侵扰乱的吐蕃也没甚么两样。这里是说,雍正残虐冷酷,迫害手足,可谓狠毒至极。然胤禩以暴易暴,骗亲子杀害生父,手段之辣,并不下于乃兄。正所谓“成者王侯,败者寇”,在政治运动中,本就不免流血杀戮,没有谁对谁错。成者无需责之,败者无需怜之。 第六十回 插遍茱萸少一人 陈家洛耳听“义父”胤禩的口气,那分明是说,若非黄芸的阻挠,他早就不顾义子的安危,动手杀死皇帝!虽然,斯时其心本欲从容就义。可他这么一死,至多不过是扶另一个满人作了皇帝,可还死得有何意义?见义父一心只想要做皇帝,责怪其为人挟持不算,竟全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家洛一想到这些天来甘冒大险,出入危地,急欲救出的便是如此寡情自私之人,不禁暗暗自伤,痛心不已。 胤禩却又道:“真没想到,老夫一手创办、日渐壮大的红花会,我毕生的心血,竟会毁于一旦。”他转过身去,眯眼笑对乾隆道,“好小子,有胆识!居然敢以自身为饵,令我等贪图急功,以至倾巢而出,终于落入颀儿的圈套之中……” 乾隆眼睛闪了闪,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转望姚颀,见他嘴角一抽,随即沉脸说道: “其实当时皇兄还未到来,是我假扮成他的样子,将你们引出来的……” 胤禩诧异地张口呆了半晌,看看姚颀,又看看乾隆,突然手捋长须,神经质地仰天笑道:“哈哈哈……呵呵,好……好啊!好……”闭目摇头道,“当年我诓你手刃生父,令你后悔终生;如今你又假扮弘历诱敌,毁我复辟的希望,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很好……很好……唉,现在我已一无所有,但求一死而已。我知道你很恨我,这就动手吧,不必客气……”他将手中长刀一抛,闭目等死。 陈家洛忽然插嘴问道:“义父……我,我从小就有一个问题,想向你问个明白…… 现在……现在我知道了事实真相,就更想问清楚了……” 胤禩眉头一皱,缓缓张开眼睛,斜目定定地望着家洛,良久方道:“问罢。”说着,一捋白须,转脸目视他处。 陈家洛舔舔发干的嘴唇,犹豫了半日,道:“就是……就是……嗯,您,您到底为何要将我收作义子?如果他们说得都是真话,那母亲她应该不会自愿……” 胤禩似乎听到了一个世上最傻的问题一般,哈哈大笑道:“我反正是将死之人,也不怕告诉你知道。你和弘易一样,都是我的杀人工具!哼哼,当年,我悄悄潜入你家,私底下约你母亲出来,向她讨要你作为义子。并威胁她说,如果不把你给我代养,就将她与雍正所干丑事及生下弘历一节宣扬出去。嘿嘿,好一位伟大的母亲……她为了你们这两个儿子的前途着想,只得勉强照办。至于我为什么要收养你嘛……嘿嘿嘿嘿,哈哈哈哈……”他脸上突然显露出一种阴险得意的笑,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我要你杀死弘历,杀死自己的亲兄弟!!我要让你们兄弟自相残杀……与雍正有关的所有人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哈哈哈哈……”陈家洛闻言骇得倒退一步,呆呆望着对方那张狞笑的脸,心里痛苦万分,肝肠寸断。 乾隆听到这里,不禁怒火中烧,大叫“混蛋”,冲上去照准对方劈面一拳挥去。胤禩不及防备,也不想防备,任由其乒地一拳狠狠捶在脸上,痛得往后一仰,摊坐在地上。两道鼻血淌了下来,用袖子胡乱擦拭,却还在笑个不住。乾隆大吼一声,捏紧拳头,又要动手之时,却为姚颀从后拉住,挣扎了半日,挣脱不得。 他回过头来,冲姚颀嚷道:“放开我!他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我要……我…… 啊啊啊……” 姚颀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力摇道:“你静一静啊,皇兄!你静一静……” 乾隆将他推开,抱着头闭眼叫道:“呵呵呵呵……骗人的……骗人!!这怎么可能?他是我的叔叔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转身扑在一块大石之上,痛哭不已。 姚颀眼中也不觉淌下泪来,望着神色奇怪的胤禩,自己的养父也是自己的亲叔叔,说道:“八皇叔,你的心好歹毒啊!你怎么可以将上一辈的恩怨如此加在我们小辈身上?你的手段比起我父亲来,又何止是狠上千倍万倍?那一天我就曾说过,‘我不会杀你的’。现在侄儿仍要说一句,我绝不会杀你!你还记得么?在扶桑国的时候,在你五十岁大寿之日,我用所有的积蓄买来一只唐朝的古瓷花瓶。你收到这份礼物时笑得多么开心,多么欣慰……这不是假装的,是么?这是才是真正的你,是么?如果……如果你可以忘记中土,忘记皇位,忘记曾经的一切恩怨,我们一家人能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该有多好……毕竟你是我的养父,你对我有十年养育之恩!!我已经犯过弑父大罪,罪大恶极!我不想再犯第二次了……绝不……” 胤禩似乎心有所感,痴痴地看着激动万分的养子。 “爹爹……你就是我的爹爹,对么?”姚水衣知道胤禩是自己的生身父亲,此刻终于鼓足勇气,叫出声来,“我一直以为,我的爹爹是天底下顶好顶好的人!多少次,在梦里,梦见爹爹、娘亲、哥哥和我,我们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聚在一起……我的爹爹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个坏人呢?他们方才说的,并不是你,对吗?”她饱含着泪花,走过蹲下身子,温柔地望着胤禩,道:“你说的也都是一时的气话,是么?是……是四伯伯迫害你,你才这样说的,是么?你告诉我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对么?” 胤禩十六年来,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女儿叫他,这种震憾是其它任何事都无法比拟的。他那颗为仇恨侵蚀得满目疮痍的心灵,突然为一股温暖的感觉所包围,适才的疯狂与歇斯底里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抬头望着从未谋面的水衣,竟似极了当年为了胤禛,伤心欲绝的妻子洁女!看到女儿那张质朴纯真的脸庞,他的心猛地一抽。从她闪着泪光的双眼之中,映照出了一个恶毒、无耻、卑劣、无情的胤禩。那个胤禩在向着自己狞笑,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道:“这就是你!你是一个魔鬼!!无可救药的魔鬼……” “不!不!!”他的良知在挣扎、呐喊,“那不是我,不是我!!” 他曾被称为“八贤王”,在众位皇子之中,最为和善,最得人缘。 但人的贪欲主宰了他的灵魂,一切都变了…… 为了夺取皇位,他与胤禛兄弟相争,结下了越来越深的仇恨。 他终于失败了,而且输得很惨。 “他为什么不放过我?他已经做了皇帝,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为什么?!”他恨胤禛,恨与其有关的一切。 他发誓要将它们统统毁掉! 利欲使人沉沦,而仇恨却使人疯狂。 他向洁女的儿子弘易灌输仇恨,是要雍正死得很难看;他夺走徐灿的儿子家洛,是要雍正的儿子死得很难看。当然,这两名杀手会比被亲人手刃的死者更加痛苦。 胤禩已经无可救药地陷了下去,他在那张由仇恨编织而就的大网中苟延残喘着,他已无法回头了。 复仇,让他快乐么? 他又怎会真正快乐呢? 皇帝梦已然存在,所以他建立了红花会。现在,就连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胤禩终于重新回到了现实中来,一种致命的孤独包围着他。他如何呼喊,如何突破,全都无济于事。他再也没有亲人了——因为,他的亲人,就是他的仇人! 这能怪谁呢? 怪雍正!对,他以前一直都这样向自己解释。 但是今天,他凝视着十六年未尝谋面的女儿,心中终于得到了答案。 要怪,只能怪自己…… “我本来可以和洁女幸福地生活在东瀛……弘易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可他待我真的很好。水衣小时候好可爱呀……那年她才只有两岁。这本来是多么美满的一家,可……可又是谁毁了它?……不,不是胤禛,不是……其实正是我自己呀……”胤禩一念及此,只觉脸上有一道热痕轻轻划过。 乾隆、姚颀、陈家洛见这大恶人居然当众淌下泪来,不禁相顾愕然。胤禩爬起身来,重重地靠在一棵树上,手捂颜面,哑声自语道:“晚了,一切都太晚了……是我亲手毁了自己的幸福……为什么?为什么仇恨是那么地刻骨铭心,而快乐却总是雁过无痕? 我枉为人父,却没疼爱过自己的女儿。弘历从小就聪明得紧,乃是我最钟爱的侄儿,可就因为上一辈的仇恨,我却如此绝情,要致他于死地!……家洛是最无辜的,我竟也要将他卷入这场纷争当中……颀儿你说得对!四哥他的确够狠,够绝……而我比他更要狠上万倍!……我,我……最对不起洁女,我的妻子……她对我真心一片,我……我却也一直都在利用她……我我……” 他越说越是激动,越说越是后悔。不一会儿,已然泣不成声,靠着树干缓缓滑落,蹲在地上蜷成一团。乾隆紧握的拳头不自觉地放开,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小时候记忆里和蔼可亲的八皇叔来。他因为对方利用家洛,利用自己最为珍视的兄弟来伤害自己,心底痛恨极甚。如今,却又不自觉地发出一番自省:“闹到如今这般田地,难道真的只怪八叔一人吗?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受害者呢?难道我还要对他以怨报怨,让这个故事继续下去么?” 他深深明白,原谅一个人固然痛苦,可恨一个人其实更加痛苦。 乾隆慢慢走到胤禩的面前,蹲下身,将手搭在对方肩头。胤禩木讷地抬起头来,见是侄儿弘历,条件反射地挣扎着要逃。乾隆猛地拉住他粗糙的大手,颤着声道:“对不起,八叔,对不起……我,我……你对侄儿好狠啊,这一点也不像以前的你。我不相信这会是你真正的意愿,对么?你害死先皇,我身为人子,本该手刃仇人,为父报仇的。 可我……实在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位亲人了。” 胤禩闻言,饱含热泪,含糊不清地唤了一声“弘历”。乾隆温和地笑笑,拍拍他的手背,道:“唉,有时候,我真后悔生在帝王之家。那里虽有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那里也是人间炼狱啊!就连普通百姓也有的天伦之乐都感受不到,还有……还有甚么意义?阿玛做了皇帝,但我知道他心里并不好过,这些年来,他未尝真正快乐过。每次见我,都要提起以前皇爷爷在时,你们兄弟相聚的温馨快乐。说着说着,就笑了。我从没见过他笑得如此舒心的。如果过去是一场梦的话,可有多好?就算它并不是梦,我也希望能将它全都忘掉。你是我的八皇叔,嫡亲嫡亲的八皇叔,那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呵!弘易、家洛、水衣都是我的亲人,我也很希望能再认回你这个叔叔……对了,你以前同十四皇叔感情最好,他被圈禁了十几年,头发都白啦……他,他若知道你现尚在人间,一定会很高兴的……还有水衣……” 乾隆一边说,一边掉泪,眼圈哭得通红。 姚水衣忍不住上前紧紧抱住胤禩,将头埋在对方怀内,抽泣道:“爹爹,我两岁的时候,你就丢下我们走了。每次问我大哥,我的爹爹是谁,他都不肯说。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怕我知道真相后,会伤心失望。可……可你始终都是我的爹爹啊,那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实!现在,你并不是一无所有的,你至少还有我这个女儿。不论你过去做过什么,我都不会介意。只要你能够改过,女儿都原意接受。我尽一个女儿的孝道,侍奉您下半辈子,让你忘记过去的伤心事儿,永远都快快乐乐,幸福安康!” 陈家洛本恨胤禩利用自己,可一想到他的种种举动,正是因恨而生,不禁又自害怕起来。现见胤禩有了悔意,而乾隆、姚水衣都原谅了他,再加其心中本对义父就是敬重得紧,终于放下心头的包袱,坦然接受了对方。姚颀虽然不想杀死胤禩,再增罪孽,可也不肯轻易原谅其人。然此时见那三人都能不计旧恶,抛弃怨恨,心底深受感染。只是四人之中,他所受的创伤最甚,故也最难释怀。 胤禩被他们的诚意打动,心中沉积的那些歹毒、龌龊的念头,一下子无影无踪,终于回复到了以前的“八贤王”。过去种种,直如恶梦一般。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一桩桩的罪恶行径,竟然会是自己所为。仇恨怨毒之害,世人不可不引以为戒! 他扫视着那四张诚挚的面容,心底最后的一道防线也崩溃了,与水衣、乾隆拥在一起,哭得好后悔、好委屈、好彻底…… 乾隆、姚颀、陈家洛、姚水衣四人僵立在紫阳山颠,回想着胤禩临走时所说的每一句话…… 他们没料到胤禩竟会突然出手,宽容与温情会被人如此践踏…… 胤禩当然没有…… 他也是人,毕竟还没沦为禽兽……可就因为他还是人,所以就有惶愧之心……他肚里知道,自己可以继续活下去,可以不断忏悔,可以弥补那个错误。然跟随其十数年的红花会中的弟兄却不能。因为他们注定了是要死在刑场之上的,这教人性苏醒了的胤禩有何面目独活? 他封住四人的穴道之后,说他要去劫狱。 “这是我此生所犯的最后一个错误,却也是我绝不后悔的错误……” 说完了这一句话,他就独自下山去了。 待那四人重回府中,才知有人想要救走那干要犯,却终于是功亏一篑。此人寡不敌众,身受重伤,已经死了在箭雨之中。他们清楚,胤禩总算是得到了解脱。虽然,这不是他们所希望的,可无论如何,这至少是他所希望的,那就无憾了…… 姚水衣生父新丧,本应守孝三年。可乾隆却希望她能立即就与陈家洛成亲,因为这些天来,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哀伤,流了太多的眼泪,也该到畅快大笑的时候了。 姚颀同意,陈家洛同意,姚水衣也最终点头同意。 钦差大人高式非及浙江巡抚赵连诚亲自替两位新人主婚,附近的富绅豪门纷纷来贺,这堂拜得好不热闹!家洛那位远嫁蒋家的大姐也赶了回来,要吃小弟的喜酒。乾隆见她眼睛、鼻子与太后颇有些相似,知道便是自己的妹妹。陈氏次子家洪算是男方的家长,而女方则由乾隆这个假“姚颀”来担当。海宁陈宅之内洋溢着许久未见的温馨气氛,那四个伤心之人,也总算在心底找到了些许依托。 姚颀对于乾隆的愧疚之情,在无形之中消退。他不欲为官,却要同爱人方三姐东渡扶桑,远离这片伤心的土地。方三姐知悉了内中真相之后,自然吃惊不小。而当乾隆又弄清楚,对方原来便是那日离开陈家之时,坐了马车前往扬州途中,掌掴自己一个耳光的女山贼后,不禁哈哈大笑,一笑了之。 他们将塌头山上的山贼安排妥当,与陈氏夫妇依依话别,押解红花会的党羽返京。 乾隆虽然知道胤禩望其能够放过这些无辜之人,然苦于自己确实爱莫能助,只得为其暗暗惋惜。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插遍茱萸少一人”,摘自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 古时习俗,重阳需得攀登高山,遍插茱萸,据说可以辟邪消灾。这里是指胤禩想到兄弟凋零,孤家寡人,心中悔恨之余,也是万分难过。 第六十一回 道是无晴却有晴 乾隆一行押解反贼进京。一道圣旨下来,红花会的众位英杰,个个毫无畏惧,慷慨就义。乾隆虽私底下为其不值,可也只有暗自扼腕而已。 高式非辞官隐退,恢复本来面目,与方三姐二人别过皇兄,东渡扶桑。乾隆挽留不住,也就作罢。只是希望对方可以常常来信,以慰长兄。不久,老太后亲自找到皇帝,告诉他说,三阿哥永璎同苏玉格格二人情投意合,两心相悦,感情一日千里,已经决定成亲。只等这个老爱东游西逛,总也不见人影的皇阿玛定下吉日,主持大婚。 乾隆耳闻,又是欢喜,又是感慨。他加封永璎是为和硕承亲王,又赏下金银宝玩无算。永璎蒙恩,受宠若惊,感激不尽。只是眼见父皇似乎心情不佳,不知是否对这个新媳妇儿不甚满意。 乾隆想起这一年中所发生的事情,却是喜忧参半。眼见天气转凉,身上衣衫加厚,又惦记起韦玥妍来。常时看到淑妃,觉得她的鼻子很美;搂着宜贵人,又觉其玉腿儿很美。眼前不时地有宫娥嫔妃飘过,总能在其身上找到一处极美的地方。而她们最最美丽的地方,又无一不似极了韦玥妍! “原来,玥妍竟是这样一个浑身上下完美无缺的仙子啊……”他倚枕眼望窗外,痴痴地看着一颗颗六瓣儿的雪花坠落,将烫热了的琼浆暖入肚里。将尽年末,宫中喜庆之气愈浓,四处都洋溢着温馨,然乾隆心底却老有一个牵挂。不知玥妍一名柔弱女子,孤身在外闯荡,日子过得可好。幸而女儿白漓乖巧机灵,每日里都按时赶到养心殿内,同阿玛说说笑笑,胡搅一通,倒解了乾隆淡淡的哀愁。 他虽知老太后并非自己亲娘,然两人几十年的母子之情未变。依旧那般孺慕孝顺,隔三岔五地驾幸慈宁宫里与老人家共叙天伦。只是总爱悄悄摩挲老太后供奉的观世音菩萨,自言自语道:“终究是你的眼睛最像玥妍……” 人说光阴如梭,绝非妄语。转眼的工夫,冬去春来,燕儿北还,御花园中又现生机。 眼见寒食清明将至,乾隆想到生母葬在海宁,一年一度,总该再去祭拜才好。本拟带上女儿同行,然偏偏漓儿她贪玩着凉,身染小恙。其叔父白岚医术高超,早已位列宫内御医头领。有他照顾女儿,也可放心。斯时,因为卜孝尚且在外公干,乾隆这才决定只身前去。 他人到海宁,登临陈府。陈家洛与姚水衣夫妇双双出迎。没想到一别数月,水衣已然身怀六甲,却请皇兄恩赐名姓。 乾隆于惊涛骇浪之后,过了几个月的舒心日子,故而心情甚好。他歪着头想了片刻,忽然狡猾地笑道:“你们夫妻二人郎才女貌,无双无对。倘若生下儿女,也该此般才好。不如这样罢,陈夫人若诞下麟儿呢,就叫似爹;若产下娇女呢,就叫如娘——怎样?” 陈家洛闻之,一时呆住,说不出话来。水衣把嘴一扁,白白眼,埋怨道:“皇兄你可真会说笑。世上哪有人叫这种怪名字的?那个甚么‘陈如娘’倒还说得过去,但‘陈似爹’却像甚么话儿?” 乾隆听了,仰天哈哈大笑,咳着说道:“朕……呵呵……朕跟你们开玩笑呢!…… 咳……哈哈……看水衣急的……” 姚水衣活泼的脾性又复,冲他扮了个鬼脸,又听乾隆正色道:“嗯……朕想……男孩叫作驿达,女孩叫作郁柯吧。” “陈驿达,陈郁柯……好,好名字!多谢皇上大恩!” “什么皇上皇上的?……你看你老婆都已改口叫‘皇兄’啦,你是朕的亲弟弟,还那么见外么?” “是,是……”陈家洛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傻笑道,“嘿嘿,是皇兄!皇兄……” 乾隆笑着点了点头,忽然若有所思地说道:“说起来,以前水衣老将我当作他的哥哥,却没想到,这竟会是真的……唉,往事不堪回首啊……”摇摇首,托起茶杯轻呷了口。 说起以前的是是非非,三人感触良多。当初,他们将死在乱箭之下的胤禩悄悄葬在了陈府祖坟之中。乾隆于祭拜母亲之余,又同躺在地下的八皇叔说了许多那天尚且不及要说的心里话儿。眼见陈氏夫妇俩恩恩爱爱,甜甜蜜蜜的样子,他只驻留了一日,便遗下一书,黯然离去。 把扇轻摇,行路寂寥,瞥见路边画像中的美人儿,却又想起了韦玥妍来,想起过去和她的种种故事。突然之间,乾隆猛地记起,韦玥妍的父亲韦伯昭当日正是葬在了五松山上的呼延山庄。清明时节,自己尚且千里迢迢悼念娘亲,难道她就不会赶来祭拜先父了么?尽管海宁距离呼延山庄,得有好几日的脚程,但乾隆唯愿能够知晓,爱人曾否去过。如若是实,来年定有机会相会。 “我说过的,如果是我杀害她的父亲,就永远见不着她。既然事实上凶手并不是我,那便还有机会见她!”乾隆一路之上,常常这般安慰自己。却如流行赶月,日夜兼程。 斯时,他早就暗中下令重将呼延山庄同韦父陋冢修葺一新,又派了专人看管。自己虽未亲身去过,然也大概清楚内中状况。乾隆人才一到庄口,陡见门扉大开,寒意逼人,气氛有些异样。他心中一抽,拳头紧捏,连忙迈步跨入,惊见横尸遍地,一片狼籍,不祥的预感占据了整颗心灵。乾隆高声大呼,却都无人回应。走遍庄中,也没见到半个活人。见尸身面色发黑,嘴唇青白,却与那韦伯昭死状相若。难道那个神秘杀手又来此地,那韦玥妍她…… 乾隆心绪大乱,跌跌撞撞地奔到韦父墓前,脚步刹住,遥见一男一女,相距三丈,对面而立。在那位女子面前,一团树叶当空,转个不休。四面地上的败叶枯枝,纷纷卷入其中,眼见此球愈来愈大,却似正缓缓地向那女子移去。乾隆走得近了,见此女素衫白裙,手托古琴,长发轻曳,观世音的妙目,淑妃的秀鼻,庆嫔的素手儿,居然真是自己朝夜思慕的韦玥妍! “玥妍!是……是是你么?”他嗓子不知怎么哑了,颤音低低唤了一声,并未得到回答。见玥妍脸色苍白如纸,双眼打瞌睡一般忽开忽闭,神智迷离,勾弦的右手微微发抖。立即明白,原来这两人是在比拼内力!那团树叶,其实是两股真气纠结而成的空气旋涡。韦玥妍年轻体弱,功力不济,眼见就要输了。 乾隆侧脸见对方年纪五旬上下,装扮朴实,头发披散,相貌堂堂,不似恶人。可想他居然敢与玥妍为敌,自然不是甚么好人。乾隆大叫一声住手,拔步上前,狠狠朝他胸前“膻中要穴”一指点去。他这一指快捷无比,几乎就要戳中对方,却为那人骤然让过。左手一扬,还其一指,直没入至乾隆右肩肌里之内。乾隆但觉肩上剧痛,深至骨髓,啊地一声,飞跌开去。 如果“膻中”要穴被封,非死即伤。此人在比拼内力的紧要关头躲闪还击,实是出于无奈。而他这一分劲,那团树叶真气立即反攻过来,砰地一声巨响,撞在他的胸口。 其人重哼一声,一大口鲜血吐出,啪地洒在地上。两眼发黑,五内逆翻,不由重重地跌坐后倒。 韦玥妍一脱相持的局面,全身登觉虚脱,没有半分力气可寻。纤柔的手儿一松,殇羽琴落在地上,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头上冷汗不绝淌下,紧钳朱唇,不言不语。乾隆所中那指,身上受伤不轻,人才爬到离韦玥妍半丈处时,肩痛加剧,全身筋脉酥麻,手脚乏力。知道那一指上有毒,连忙盘膝而坐,运功疗伤。 三人默坐于地,大约顿饭工夫,韦玥妍缓缓张开眼睛,娇喘片刻,斜目瞥见乾隆,死白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潮红,开口问道:“怎么是你啊?” 乾隆知道她是在和自己说话,啪地睁眼,忙连声答道:“是我,是我……我猜想你在清明时节,可能会来此上坟,所以……”他这一开言,内息立即便走得岔了,赶紧双掌抱元,闭目调匀呼吸。 韦玥妍幽幽地说道:“你中了他的‘吸胎毒坏指’,倘若遇上他人,那可就只有死路一条啦……幸亏本门内功正是此毒的克星,你要好好运功抵抗毒质,只管听我说话,不需作答……明白么?”她顿了顿,又吃力地小声说道,“那天我离开杭州之后,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练了四个月的‘冥响蚕音’,后来巧得奇遇,服下神丹圣药,功力大增,这才敢回圣宫……谁知我人一到宫中,却见里面的教众居然已经死绝!看他们尸身腐烂程度,大概已有半年时间了……” 乾隆曾听常释天说过圣宫异变之事,那日身在呼延山庄,由于不愿韦玥妍担心幼妹安危,才没讲给她听。此刻见其提起兹事,正待发语,却怕对方责怪自己不遵命令,将到口边的话儿又自生生咽了下去。想到以前对她百般讨好,她都未曾稍假颜色,总是一张冷冰冰的面孔。谁想今天竟然一反常态,开始关心起自己的伤势来了。却不知是感报他的救命之恩,还是…… 乾隆有些受宠若惊,正在那儿胡思乱想,又听玥妍说道:“那些尸体早就面目全非,也不知小妹是否人在其中。我想……我想……恐怕她,她……”乾隆听其声音甚轻,内带哭腔,又见一道晶莹的泪珠划过她白皙如玉的面颊,闪着光坠落在地上,终于还是忍不住温言安慰道:“玥妍啊,你别伤心……我想令妹吉人天相,一定早就走脱啦……” 韦玥妍徐徐抬眼望了望对方,微笑点了点头,忽而脸色一沉,又皱眉怒道:“叫你不要说话,怎么忘了?你现在可是重伤在身……你,你……你不要命啦?”乾隆耳听她悦耳的责备声,心中不恼反喜,暗忖道:“她这是关心我啊,不是存心骂我……”韦玥妍内力消耗已甚,说快了就觉气喘,顿了顿,松开眉头,目望他处,红着脸柔声道:“真对不住,我实不该对你发脾气的……清明节那天,我来此地祭拜亡父,见这里已然修葺一新,知道是你派人干的,心中好生感激……”乾隆听了这一番话,登时浑身骨头大轻,开心得几乎就要昏蹶过去。他稍定了定神,欲待说句客气话儿,又怕玥妍动怒伤了身子,这才强自忍住,却仍止不住暗笑。 韦玥妍继续道:“我走进来时,看到庄中尸横遍地,很是惊惶。后来撞见宋奚遥这狗贼正在四处乱翻,知道他定在找那本《圣蚕秘笈》。他抬头看见了我,伸手讨要秘笈。我反问他圣宫之事,他笑着说是师父东方夫人来到圣宫,要他释放常释天与沈惜玉。 两人一言不和,打了起来。师父的‘冥响蚕音’已臻玄境,听到琴音之人,会为心中欲火焚身,失去理智。那些教徒,便是因此,发疯地互相砍杀。而宋奚遥这狗贼狠心刺聋了双耳,这才没为琴声伤及。 “他们两人缠斗许久,内力损耗甚巨,都被发了狂的教徒打伤。姓宋的狗贼拼命夺路逃出之后,悟到了《圣蚕秘笈》的厉害。因为曾打东方夫人口中知道,此书仍在此地。故待其伤势稍瘥,又自赶来山庄,却然遇上阿爸,于是,于是就将他……” 乾隆直到此刻,方知那韦伯昭乃是死在了宋奚遥的手中,却也就他蒙在鼓里。见韦玥妍又要落下泪来,忍不住拼着为其叱骂,也望安慰安慰对方。便在此刻,那宋奚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冥响蚕音’果然非比寻常。东方夫人且不说她;而玥妍你才练了没几个月,就能与我拼上三天……很好,很好。玥妍哪,只要你肯乖乖地将《圣蚕秘笈》交出来,本座保证,不杀你们!” 宋奚遥和韦玥妍拼了三日内功,两人的体力早已透支。若非如此,乾隆中了他的“吸胎毒坏指”后,哪里还能这般清醒?宋奚遥毕竟功力深厚,于三人之中,还是第一个站了起来。 乾隆与韦玥妍见他站起,都是大惊失色。乾隆看到玥妍浑身颤个不住,强自稳了稳内息,勉强笑道:“把秘笈交给出?那可不等于是找死么……就算你真的不杀我们,恐怕也要将我俩弄个半死不活什么的,这可就不好玩儿啦……”乾隆受伤虽重,可为了保护玥妍,仍是谈笑自若,胆色大增。 宋奚遥双眼注视着乾隆的嘴唇,“看”他说完了,哼了一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神经质地笑道:“不交却也无妨。只不过呆会儿收拾你们两个人来,要多费些气力罢了。嘿嘿嘿嘿,到时候《圣蚕秘笈》还不是我宋奚遥的囊中之物?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敛了笑容,凝气于掌,一步步向两人缓缓逼近,狞笑道,“玥妍,我知道你身着‘无缝仙衣’,只有运用掌力震动,方可伤你……待本座送你上黄泉路同你那死鬼阿爸团聚……呵,说起来,你还得谢谢我呐,哈哈哈哈!” 乾隆眼见对方慢慢逼迫过来,心里焦急万分,额上汗水不住地淌下,打湿了前襟。 待走得近了,宋奚遥突然大喝一声,掌缘发红,直拍而落。刹那间,乾隆脑中无数个念头转过,最后却是牙关紧咬,猛扑上去,吼叫着挡在了韦玥妍的前面,用自己的胸膛生生地接了那一记重掌!宋奚遥受伤之余,掌力大打折扣。乾隆强忍住胸口剧痛,拔出佩于腰间的匕首,趁宋奚遥一愣之际,拼命刺入对方的心窝。 宋奚遥痛得狂啸一声,全力一拳击在乾隆胸前。这一击狠猛无比,更蕴有他十成功力,竟将乾隆同身后韦玥妍二人,一齐轰飞了出去。他们远远坠地,滚作一团,良久方歇。韦玥妍的脸此刻与乾隆近在咫尺,见对方面色铁青,双目大瞪,全身抽搐不止,口中鲜血汩汩地涌出,铺洒了一地。吓得赶忙发指封其数处要穴,让他暂时护住心脉。 韦玥妍自从学得琴艺之后,悄悄离开了杭州。洞天福地,练功之时,只要一弹起那古曲“紫微变”来,脑海中竟便会浮现出乾隆把手教琴的情景,浮现出他那含情脉脉的双眼和温暖阳光的笑容!韦玥妍心底暗暗吃惊:,莫非自己已开始喜欢上这个满口甜言蜜语,“面目可憎”的男人了么?然只要一念及他贵为九五之尊,竟对她这个民间女子百般迁就,心里总要涌起一分的感动与九分的骄傲。 此时此刻,生死关头,这个“可恶”的男人为了救护自己,竟然不顾一切地用身体去挡那致命的两掌,这是一种何等深切的感情啊……若非爱到极处,谁会视他人性命重过自己?艮古以来,多少红颜为救英雄,以身饮剑。可有几个男人,肯因爱侣甘为护盾?她本以为,普天之下除了亡去的父亲以外,不会再有别人疼惜自己。可眼前的事实终究说明了一切,过去种种酸甜苦辣,刹时间笼上心头,令其百感交集,情不自已。韦玥妍猛然一把搂住乾隆,万般悲伤凝于眉间,鼻根酸楚难当,热泪夺眶而出,脸颊贴在对方额头,呜咽道:“傻瓜!大……傻瓜……为什么……为什么呀……我,我我以前那样待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乾隆先前还是迷迷糊糊、神智不清,不知自己是否已死。然被玥妍一抱之下,又令其陡然清醒了过来。抬眼见对方脸上写满了感激与自责,眼中闪烁着无限的怜爱,心中如同刀绞。发妻孝贤聪慧无比;弱女婧如楚楚可人;然韦玥妍不但对他未尝假以颜色,甚至多次算计与之,问他究竟喜欢对方甚么,他也说不出来。但这三人中,其对玥妍的感情最无道理,也最为刻骨!这或许让人无法理解,可也是老天最擅长的杰作。 乾隆想要说些什么,苦于筋脉阻塞,身子麻痹,发不出声来。一急之下,泪水顺着脸颊淌下,任由对方深情地拥着,好似已然化入仙乡……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道是无晴却有晴”,摘自刘禹锡《竹枝词》之一。 这个“晴”字即“情”。 第六十二回 双袖龙钟泪不干 韦玥妍手指轻轻擦过对方发辫,泣道:“天哪……你可真傻……世上还有比我更坏的女人么?你何必待我如此好呢……都是我害的你,是我!是我……我……” 乾隆几乎不敢相信这些话竟会出自韦玥妍之口。对方滚热的泪珠洒在他的面颊,渗入每一寸毛孔之中,直滴在心头。乾隆心内连声叫道:“玥妍啊,只要你能够明白我的心意,我就比甚么都要高兴!我真的愿意替你去做任何事情……即使你厌我,打我,骂我……我都欢喜……只要你能幸福快乐……”他此时便有千言万语,然苦于无法说出口来,一阵急火攻心,几乎就要晕倒。 宋奚遥被他一刀刺在心窝要害,临死之际,狂性大发,大声吼道:“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韦玥妍斜眼见对方披头散发,面目狰狞,两只手向天空乱舞,鲜血顺着刀刃淌下。心知其欲做这最后一搏,终不免落得三人同归于尽的下场。她回过头来,细细端详着乾隆俊朗的脸庞,看了好久好久,似乎要将它永远烙在心底。 乾隆眼见宋奚遥发疯般地乱吼乱叫,可自己的身子若想要动上一动,却也不能,实在急煞。抬头看到韦玥妍正深情地凝视着自己,她的目光如此朦胧悲伤,又是这般温暖平和,禁不住脸上一红,胸口发热。想到其终于坦然接受自己,心头实是欢喜无限,体内伤痛似也好了大半。此刻唯一之憾,便是苦于自己一但身死,大清基业后继无人,人于黄泉地下,未免无颜去见列祖列宗。然转而念及可与心爱之人相拥共死,天上地下,再不分开,不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将什么遗憾都抛在了脑后! 韦玥妍从袖里摸出一件物事,三支爆竹的模样,用绳缚在一起,上面长长地拖出一根细线,竟然是捆硝石炸药!!韦玥妍吃力地以火折点燃引线,重新抬起头来。璀璨的火花之中,乾隆见她目中噙泪,淡淡而笑,美得好似透明一般,不禁看得呆了,全忘记了自己将赴死地。 韦玥妍用手轻轻为他擦去泪水,掌心暖在对方滚烫的脸上,露齿微笑道:“皇上! 我终于明白了……你我都是傻瓜,可你实在傻得教人心痛……多想和你同生共死,携手黄泉。但人不能太过自私,我不可以,更不愿意让你因我而死……我曾经说过‘师兄的再造之恩,小妹无以为报,愿来生做牛做马,衔草结环,以偿师兄之情!’原来……原来我早料到了会有今天……”她说到这里,泪珠串串滑落,已经是泣不成声。 乾隆听她将这番生离死别讲得那么凄惨,把头乱摇,不忍再听下去。韦玥妍鼓起勇气,向他唇上深深一吻,拼尽全力跳起身来,尖声叫道:“宋奚遥!你与我的杀父之仇,现在就做个了断吧!!” 乾隆刹那间明白了她的用意,不由肝肠寸断,伤心欲绝。竟然奇迹般地叫出声来: “玥妍!你不要啊!!”他这一叫,牵动各处,如无数把利刃在剜肉剔骨,浑身抖颤不止,指甲深深抠入泥土,铭刻着无比的哀痛。口中感觉奇痒,鲜血又涌出来,甜得发涩。想此刻,还有甚么痛苦能够及得上其心伤的万分之一? 韦玥妍去势骤停,猛然转过头来。暮色降临,逐夜的萤火虫在她四周飞舞,星星点点,发着幽火。韦玥妍长发和着山风曼飞,柔柔一笑,轻声说道:“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宝额驸……” 她把话说完,转身向宋奚遥直冲过去。播撒下的泪珠与萤火虫融在一道,直冲飞天,成为黄昏的繁星。乾隆只觉得眼前的韦玥妍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轻盈,衣带长裙飘扬起来,如画中思凡的白衣仙子一般。那仙子甫及敌人,骤然放出万道光芒,一团团火焰炸裂开来,将白衣仙子美丽的身影吞噬其中。火,将一切都照亮了,红光映天,与远山颈项的晚霞互相呼应,美丽绝伦,绚烂无比…… 乾隆整个人都看得呆了,却觉一股气浪扑面而来,脑中轰然一声,失去了知觉。 一切归于平静,唯有两行热泪滚颊…… 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 老天就是如此喜爱捉弄世人。人一生都追求心中珍宝,可当苦尽甘来,美梦成真,却又于转眼间再次失去。怨不得释家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皆虚幻,世人贪念之。” 七年时光,如风而逝。 斯时,已是乾隆二十三年。回部大小和卓木作乱,大将军兆惠进攻叶尔羌,在城东结营,被回兵所围。 乾隆二十四年,朝廷派富德率援军与兆惠会合,解黑水营之围,还驻阿克苏。 兆惠、富德稍作休整后,再次进攻喀什噶尔及叶尔羌。大小和卓木中伏,兵败逃至巴达克山。小和卓木霍集占率手下数万之人,负隅顽抗。不敌,与大和卓木共投巴达克山部。巴达克山汗畏惧清军,将两人首级献出。富德命下属押了回酋家属,带归大营。 天山南北路之乱遂平。 兆惠、富德报捷入京,乾隆皇帝大喜,一道圣旨下来,命陕甘总督杨应琚办理回部善后事宜,兆惠等召还京师。又封兆惠为一等公,加赏宗室公品级鞍辔;富德封一等侯,并赏戴双眼翎。参赞大臣,一切将士,俱各有奖。一时军心鼎沸,咸颂皇恩。 乾隆帝将回部总名,改作新疆,分设伊犁、塔尔巴、哈台、乌鲁木、喀什噶尔四部。从此中国版图又扩,海内外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不题。 却说那回部征军尚在返京途中,这一日,乾隆独坐懋勤殿内。想到自己治国有方,海内升平,不禁得意万分。男儿功成,身边若无一红颜相陪,毕竟美中不足。近些年来,他颇为宠幸懿贵妃。这位女子倒也争气,替丈夫诞下一双可爱的公主。去年又添了个小阿哥,皇帝赐名颙琰。 这皇十五子颙琰聪明绝顶,乖巧至极。一见父皇便即开颜而笑,伸手只要阿玛来抱。乾隆甚爱此子,决意要暗立其为储君。按说如今宫内喜气一片,他心中不该烦恼。但无论如何,这八年光阴,都冲不淡对韦玥妍的思念。 多少次泪湿枕畔,多少次魂梦难安。他知道,这个美丽的故事已经随风消逝,永远留在同样美丽的江南。他是一个男人,是一个随时都需要女人来填补肉体上空虚的男人。可内心中最后的烈火,早在五松山上大放光芒,燃烧殆尽。从此往后,生命中的爱情也随之一起埋葬。女人对他来说,真的只是女人而已。 乾隆人在殿中,百般无聊之际,手抚殇羽宝琴,弹起“紫微变”来。弹着弹着,眼前忽然浮现出韦玥妍那最后的一笑,泪水悄无声息地滴落,打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乾隆心头一颤,手指一颤,铮地勾断琴弦,将之推开,再弹不下去。 他用衣袖轻轻拭去泪痕,抬起头来,惊见女儿阿漓抱着儿子裕恒立在面前! 白漓在三年前嫁给了九门提督福康安,逾年产下一子。外公给他取名叫作裕恒,希望外孙足裕恒长。 想是自己方才太过出神,才没察觉有人来至。乾隆经过那桩事情,比以前更显沉稳内敛。恩赐女儿坐下,一边逗外孙玩儿,一边笑着问道:“漓儿,你这是来看望阿玛,还是另有他事要说?” 白漓转梳妇人头,乌黑的秀发又香又亮,调皮地笑道:“是裕恒他吵着要找外公,女儿才带他来的……” 乾隆欢呼一声,将裕恒抱起,放在大腿之上。又凑过嘴去亲了外孙一下,呵呵笑道:“原来是裕恒想外公啦!……唔,到底还是朕的小外孙儿好,不像他额娘,这么多天都不来向皇阿玛请安——唉,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良心啊,没良心……”裕恒为其胡须弄得酥痒,不禁咯咯咯直笑。 白漓虽为人母,却也年方二十四岁,以前的少年心性未褪。听阿玛埋怨自己,不由把嘴一噘,佯怒道:“哼,你还好意思说呢!这些日子都忙于回部之事,大会小会不断。外面护卫百般阻拦,女儿吃了几次闭门羹,面子也丢光了……却还赖我不来请安,真是不讲道理!人家都说‘伴君如伴虎’,如今却叫我给遇上了。唉,倒霉啊,倒霉……”白漓学着父亲说话的腔调,偷眼窥视对方反应。 乾隆假意将脸一板,半开玩笑道:“好大胆子!敢说朕是老虎?朕有那么可怕么?” 白漓一吐舌头,怪腔怪调地说道:“是,是!小女子该死!怎能把万岁爷比作老虎呢?万岁爷是真龙么,这老虎可就要差上老大一截啦……一定要罚,一定要罚……嗯… …就罚扣留裕恒此处,教小女子三日见不着他,肝肠寸断,活活想死……” 乾隆哈哈大笑,骂道:“乌鸦嘴!别死呀,死呀地乱说……嘿嘿,把儿子丢在这里,你倒挺省事儿啊……” 在众多儿女之中,除了承亲王颙璎及幼子颙琰,就属这和婧公主最讨乾隆欢心。他们父女俩呆在一起,常常胡天胡地,无所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也幸亏了白漓这个开心果儿,才能让乾隆忘却种种不快。 只是,今天白漓却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阿玛,你方才……又在想韦姐姐了?” 乾隆闻言一怔,笑容顿敛。长叹一声,将裕恒放下地来。裕恒一如乃母,乖觉得很,见外公面色凝重,又摇摇摆摆地钻回了额娘怀中。白漓知道自己不小心触到了阿玛的伤处,怕惹他不快,便没再提及…… 其时,兆惠、富德等已凯旋还朝。乾隆帝亲至良乡,举行郊劳典礼。兆惠等领队到坛,皇帝下坛迎接。兆惠落马见驾,叩首谢恩。乾隆亲自将他扶起,说了许多慰劳话儿,一同登坛。 接着,又献了回虏上来。皇帝升了御幄,由军士将大小和卓木家眷推到坛前,个个匍匐在地,股栗不止。乾隆帝一面翻阅献俘名册,一面向下看去。只见有一个酋妇低着头,身形背影特别眼熟,可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便在此时,一阵大风吹过,众俘乱蓬蓬的头发纷纷飘起。那酋妇稍稍抬头,眼向上偷望去,恰与乾隆四目相对。那女子吃了一吓,连忙垂下头去。而乾隆心中的惊讶与骇异,却又要远胜于她。 “是玥妍?怎么会是玥妍?”乾隆把口大张,心中转道,“难道她还没死么?不,不可能的……记得当日我被人救醒之后,曾经回去看过。那里一片狼籍,惨不忍睹…… 除了殇羽宝琴之外,一切……一切都已……”想到这里,心底酸楚难当,眼中险些又要掉下泪来。 然大庭广众之下,就算心里再如何激动、狐疑,都不可失了大清皇帝的威严。他按捺住猛烈跳动的心,清清嗓子,侧脸问兆惠道:“这就是叛回的眷属家人么?” 兆惠躬身道:“是。” 乾隆点点头道:“贼人为祸,牵连亲族。然朕想,天有好生之德,瞧他们情状堪怜,都一并赦宥了罢……” 兆惠忙恭身道:“圣上仁爱,德被苍生。他们若有感知,定当感激不尽。” 乾隆帝笑着点了点头,传旨释缚。众回家眷,叩首谢恩。郊礼完毕,御驾还宫。他密召一名回部官员,问及彼女。那回官叩道:“臣启圣上,此女名唤依尔娜,乃是霍集占的侧室。天山上下,都管她叫香妃!” “香妃?” “是。这女孩身上,天然地散发出一种异香。此香既非花木,又非兰麝,十分奇特。香妃娘娘虽属小和卓木妃,可却是被他强逼入宫。这孩子性子刚烈,死也不让小和卓木亲近,听说至今还是处子之身哪!” “哦?……朕观其形容体貌,不似回女,倒像汉人……” “唔,皇上明见。此女本乃回部阿里亚老夫妇于八、九年前居近山坡之下救回。那时,她年才十岁左右。看其身上累累伤痕,想乃系因滚落山坡所致。幸亏她十分命大,能够侥幸存活下来。待其醒转,问及名姓来历,却都说已记不真切,只依稀感觉家有阿爸和大姐。料想可能被撞伤了头脑,故而失却记忆。”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双袖龙钟泪不干”,摘自岑参《逢入京使》诗。说的是乾隆怀念爱人,八年光阴,浓情未变。 第六十三回 纵使相逢应不识 乾隆听那回部降官如此一说,方知她并不是昔日的韦玥妍。待此人退出之后,心觉彼女与玥妍这般相像,实是天佑我这可怜人儿。古时迎娶敌家妻室,寻常得很。更何况对方仍然未经人事,尚算不得敌妻。乾隆一想起从此能有这酷似玥妍之人常伴左右,八年来胸中早已熄灭的热情再次翻腾汹涌,不可抑制。 他欢喜够了,连忙命人召唤香妃依尔娜来此见驾。其人在殿内焦急地等了许久,宫监方将香妃领来。那时候,她已沐浴更衣,装扮一新。人未进殿,芳泽先至。屋中虽早点了熏香,却仍有一种特质的幽香钻入乾隆鼻中,令其精神为之一振。 门外脚步响起,香妃由宫人搀扶着进来。乾隆放眼望去,见她以转满人打扮,面如白玉,肤胜冰雪,秀鼻朱唇,明眸皓齿。果然是绝色佳人,韦女再世。 乾隆挥挥手,太监宫女都回避了。那香妃盈盈下跪,轻呼万岁。乾隆心旌一荡,连忙下阶将她扶起。依尔娜怯生生地抬起头来,见这大清皇帝身材挺拔,相貌雅俊。虽而年届五旬,但却精神抖擞,英气逼人,全似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不由面上一烫,又自低下头去。 乾隆离她近了,香气更为浓郁,却并不觉有任何气窒之感。细细端详她的脸庞,怎么看怎么像玥妍。况这香妃年方二九,正是花开盛季。其长于回疆,贴近自然,胸中纯洁透明,毫无心机。那份含羞带怯,楚楚可怜的神情,却要比韦玥妍更为美上几分。乾隆眼前恍惚,心绪杂乱,看着看着,竟真将她当成了昔日爱人,上前一把紧紧搂住,激动地颤声说道:“玥妍,果然是你……真的是你么?你还没死,你还没死……你可知朕有多么想你……” 依尔娜为霍集占抢占为妃,而养父母又为其手下打伤至死,故对那小和卓木恨之入骨。每回霍集占要亲近于她,她都要拔出随身匕首,抵死不从。霍集占见其美得无以复加,魂为之夺,竟把她敬作天神一般。一年以来,始终都不愿强逼对方就范。可也正因如此,依尔娜直将所有的男人,都视做是毒蛇猛兽,不让他们稍稍接近。 现在突然为此满清皇帝召见,始终战战兢兢,不敢有甚异动。适才一见其之容貌,心中竟有所触,好像似曾相识,脸上头一次因为异性而红。可如今被他狠命抱住,肌肤相亲,依尔娜一惊之下,拼命挣开。她后退两步,呼地拔出匕首,横在自己的颈项之上,咬着牙厉声喝道:“你……你不要碰我!……否,否则,我就死在这里!走开……” 乾隆见其猛然以死相胁,吓得魂不附体,连连摆手道:“别!别!朕不是有心要侵犯你的……只是……只是……你和朕以前的一位爱人太过相像……朕一时认差,才至情不自禁……你可不要轻生啊!!” 依尔娜见他紧张的神情,不似装假,匕首缓缓垂下,小心地问道:“她叫……玥妍吗?……玥——妍——玥妍……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真的?真的?”乾隆一惊之下,又要去抓她的小手。两臂才伸出去,忙又收回。 转身慢慢步上樨去,坐回座中,紧锁双眉,半晌方道:“……在哪里听到过?” 依尔娜觉得这个名字太熟悉、太亲切了,然无论她闭上眼睛如何去想,却始终记不起来。乾隆见她脸上现出一派痛苦不堪的神情,心中不忍,岔开话题道:“你会说汉语么?” 依尔娜张开眼睛,笑道:“是呀!我从不记得自己是否来过中原,可却偏偏会说汉语。见过我的叔叔婶婶,都说我像汉人,不像回人。”她话一说完,突然圆瞪杏目,内里觉得奇怪。以前呆在回王身边之时,从不爱与人说话,更别提是在陌生男子面前了。 可现在,自己为何能够心平气和地与这大清皇帝叙话呢? 乾隆叹了口气,有无限的哀愁布满眉头,侧脸说道:“依尔娜姑娘,朕曾听你们部族中人说过你的故事——哦,你先坐下来罢——朕与那……韦玥妍的往事,八年来始终萦绕于心,无法释怀……” “那就说出来呀!阿妈说,不开心的时候,只要能找个人把心事说出,就能……” 依尔娜话一出口,连忙以手轻掩,暗责自己怎么又会如此多嘴。 乾隆好奇地望了她一眼,轻声问道:“你……愿意听么?” 依尔娜避开他炽人的目光,别转头去。良久,方自暗暗颔首。 乾隆微微一笑,从师父东方夫人带了韦玥妍上京说起。讲到自己对她的一见倾心,和她的假意迎和;讲到自己对她的一往情深,和她的冷漠决绝;讲到与她在杭州钦差大人府中,把手教琴的欢乐时光。最后又讲到在呼延山庄,二人生死与共,同抗大敌。当说到韦玥妍见他拼死保护自己,终于明白其一片痴心,可为了不让对方受累同死,而和敌人同归与尽之时,乾隆悲伤万分,愁肠百转,当着依尔娜的面哭了起来。 依尔娜将这个仿佛只有书上才有的故事听完,又见堂堂大清皇帝,可以穷八年时间,始终无法忘却至爱之人,甚至当着一名陌生女子痛哭流涕,被深深地震撼了。 她胸中那颗封藏着爱的心灵,被霍集占整整压抑了一年,此刻却于刹那间怒放开来。依尔娜眼中不觉淌下泪花,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自己也并不清楚,可心里实在很为这个凄美的故事打动。其思绪有如海潮般激荡澎湃、不可抑制,那却是以前都从未尝有过的。依尔娜见皇帝哭得如此伤心,不自觉走上阶去,从袖内摸出丝帕,欲待为其拭泪。 乾隆在泪眼朦胧之中,似乎看到韦玥妍走上前来,用手帕替他擦去眼痕,指侧温柔地轻轻摩擦着他的脸庞,道:“……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宝额驸……”不正是她临死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么?乾隆一把抓住她的手儿,将玥妍拉到怀中,大恸道:“不……不!你教朕怎么能够忘记?怎么能够忘记……玥妍,不要走好吗?朕真的不能没有你啊……” 依尔娜又被对方搂在怀里,条件反射地挣了一下之后,居然不再动了。依偎着乾隆那宽广的胸膛,依尔娜将头轻轻靠在对方坚实的肩膀之上,心中感到一种向所未有的温暖与踏实。在那一瞬间,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真的就是韦玥妍本人。他们两个已经分离得太久太久了,现在终于又能重聚在一起。 香妃右手一松,匕首啪地落在地毯之上。两只手犹犹豫豫地伸插出去,甫触其背,却猛然牢牢抱紧。内中暖流涌上,眼底不住打转的泪滴,洒在对方肩头,晕作一片湿斑。口中喃喃说道:“我……我就是你的玥妍!我不走了,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么?” 乾隆使劲点点头,微笑着合上双眼,只觉得好香,好惬意…… 昨夜一场大雨,将窗外枝梢的花打落了一地。可雨水也孕育了新的生命,你看,那点点翠绿,不正是幸福的嫩芽么…… 蛇足 沈惜玉和沈怜香长得很像,因为她们是姐妹;乾隆与弘易(姚颀)长得很像,因为他们是兄弟;那依尔娜呢? 其实,她便是韦玥妍一直提及的小妹韦玥婍,也就是那个乾元教中的小女孩阿婍。 那次,东方夫人与宋奚遥大战毒桑圣宫。所有之人均为琴音感应,丧失心智,自相残杀。唯有年方十岁的韦玥婍心无杂念,没有贪欲,方得以幸免。可她亲眼看见圣宫中的惨状,却被吓得傻了,终日里不言不笑。 她独自离开圣宫,被在苗疆的秦右江碰到,带回教中,认为义女。秦右江死后,其心智虽开,但又在回部滚落山坡,撞伤脑部,失去记忆。被阿里亚老夫妇救回家去,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不久之后,乾隆便封依尔娜为“容妃”,还特地给她于宫中建了一座有回部风光的“宝月楼”,真可谓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羡煞多少宫娥妃嫔。只是容妃直到终老,都未育有一后,故而乾隆仍立懿贵妃之子永琰为储君。容妃于乾隆五十三年病故,她的墓碑之上,不知谁人题了“香冢”二字,又有一首铭文,曰: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铭文凄绝,引人遐想,才于后世留下种种美丽的传说。 陈家洛与姚水衣夫妇子孙满堂,生活美满。两人白头偕老,无疾而逝。终大清一朝,陈氏始终名属海宁望族。 曲谱《紫微变》和韦玥妍一同化为灰烬。乾隆死后,再无人会,终成千古绝唱…… 《紫微变》全书完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纵使相逢应不识”,摘自苏轼《江城子·乙卯年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词。 后记 《紫微变》的故事终于结束了,该开香槟庆祝罢(笑)? 这部小说,是我的处女之作。从一九九八年年初开始,陆陆续续地写了两年多的时间。小说的手稿是在今年二月份完成的,而电子版的初决定稿,直到三月中旬才修改完毕。记得刚开始写《紫微变》时,全没想到会有自己的第一部文学作品。这对于向来缺乏耐性的我来说,真可算是个奇迹。 伊始的故事背景,是来自金庸的《书剑恩仇录》。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该书是我读的第一部金氏作品,故本人对它的印象很深。由于一开始只是抱着写来玩玩的念头,所以思路如天马行空,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这才渐渐地形成了庙堂绿林、乾元教和毒桑圣宫三条主线。小说中的男主角有两名,乾隆与陈家洛;女主角有三名,姚水衣、白漓、韦玥妍。各位主角的故事纵横交织,平行发展,有些像《天龙八部》。再加上我有意无意掺入的种种迷团与伏笔,其结构可谓错综复杂之至。写作的辛苦,可想而知。 小说共六十三回,每回约三千六百字左右,篇幅比原先初稿要短。这是我考虑到以前自己看电子小说时,往往因为篇幅过长,在阅读上会有诸多不便,而有意为之。小弟没念过私塾,故对吟诗作对颇为头痛。所以除了最后一回用的是苏轼的词以外,我为每回都找了一句符合其内容的诗句来作为此回的题目。事后细品,倒也像模像样,很有些意思。 陈家洛仍是小说中的一个重要角色。 金庸笔下的陈家洛,心胸狭窄、可笑幼稚。而他对回部双姝感情的背叛,其情节之严重,影响之恶劣,私以为要远甚于另两个查老着意刻画的反面人物:张召重与乾隆! 曾问过十个人,有九个说不喜欢陈家洛,还有一个更是把他骂得一钱不值。 那个人,就是我。 所以,在《紫微变》中,我把他完全改了过来。虽然此人仍不是大英雄、大豪杰,且又固执、迂腐、看人带有偏见(这是指他从不就事论事,而一味地听义父于万亭—— 也就是胤禩——的话。在《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也有这个毛病,所以我并不喜欢此一人物。),但毕竟还是个激进、公义、坚韧不屈的热血青年。最后,他与同母异父的哥哥乾隆和解,又同心上人姚水衣共结连理,白头偕老,总算是个团圆美满的结局。 这六十几回下来,似乎是乾隆的戏份更重些。 小说中的乾隆,纯属戏说。为的是让他更有平民味,更有人情味,更贴近于读者。 如果那些执著于历史真实的人硬要指责的话,我也只能说一声:“小说本就是虚构。构架于历史而又不拘泥于历史的文学,自有它的生命力。何必处处刁难呢?” 看过《鹿鼎记》的读者一定发现,原来韦玥妍所说的曾祖父白龙公,就是韦小宝。 至于韦玥妍说她父亲韦伯昭曾言,“白龙公他智计无双,武功盖世”云云,不过是小宝的信口胡吹罢了。他与七位夫人的下场甚惨,却不是我有心如此,只是为了剧情的需要。其实,本人也非常喜欢这个活宝。金庸最后一部长篇的主人公韦小宝和开山之作中陈家洛的境遇,及读者对他们的喜恶程度,都完全相反,倒也是个有趣的现象。在此,向所有的韦白龙迷,说句抱歉。 《紫微变》中乾隆之追韦玥妍,一如当年韦小宝之追阿珂,只是他俩的手段和态度全然不同——韦小宝绝不会为了救阿珂而不惜牺牲自己。而韦玥妍的父亲韦伯昭,就是阿珂之子韦虎头的骨肉。换句话说,阿珂其实便是韦玥妍的曾祖母。韦玥妍虽然貌美无双,可手段太狠,城府过深。其之不可爱,要更甚于阿珂。 韦玥妍此女,是我着意描写的绝色美人,她和小妹韦玥婍(即依尔娜)都是阿珂的曾孙女。尽管韦玥婍又美过姐姐,却似仍及不上金庸笔下的“香香公主”喀丝丽。所谓“统领群芳,唯有香香。圆圆不出,谁与争光?”阿珂是陈圆圆的女儿,她及不上乃母,自然就及不上香香。如此说来,韦氏姐妹之不敌喀丝丽,却也在情在理,倒不是在下的功力不济了(笑)。 其实,历史上真正的香妃,就是乾隆帝的容妃。她是大小和卓木的妹妹,而非霍集占的宠妾。因为当时,准部侵犯回疆各部。大小和卓木不敌,便向清廷求援,又将妹妹送给皇帝乾隆,作为礼物(唉,古时的妇女,地位太也低下)。乾隆对其宠爱有加,更特地建造了“宝月楼”,供这位容妃居住。此举一则是出于个人的感情,二则也是团结异族的政治手段。他们两人三十年的夫妻生活,恩爱和睦,与传说中香妃殉主化蝶的故事大大地不同。 查老的“香香”,偏向香妃的成分甚多;而琼瑶女士虽在其《还珠格格》续集的后记中说,她笔下的“含香”揉和了香妃与容妃的故事于一身,可毕竟还是更像传说中的香妃。我塑造的韦玥婍(依尔娜)尽管也是虚构,但她的结局却较接近容妃。这一点,众位在小说最后一回的“蛇足”中,可以看出。 说到《还珠格格》,又不得不提一下白漓。有人说这个人物是抄袭《还珠格格》,但我可以肯定地讲,那完全是个巧合。在创造这一人物前,我根本没看过《还珠格格》。私以为,白漓既有“小燕子”的活泼,又有“夏紫薇”的乖巧。既不疯疯颠颠,又不矫揉造作,应比那二人更为可爱。 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是《书剑恩仇录》,但口碑不佳。希望我的《紫微变》能令各位看官满意,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同时也要谢谢“武侠世界”网站的站长萧羽大哥给我的鼓励与支持。唯愿不久以后能带给你们更好的作品。 钟敏 二零零零年三月十六日下午定稿二零零一年二月十日晚第三次修改 写于上海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