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君一剪》 序 言 获宜的武侠世界 我们都知道“刀”不仅是一种武器,而且是在十八般武器中名列第一。 人出世后,从剪断脐带的剪刀开始,就和刀脱不了关系—— 切菜、割肉、剖鱼、剪布、裁衣、理发、修鬓、整甲、切烟、示警、示威、正法……等,这一事没有一件可以少得了刀。 刀当然也有很多种—— 菜刀、柴发、朴刀、戒刀、单刀、双刀、鬼头刀、雁翎刀、大砍刀、开山刀、五凤朝阳刀、鱼鳞紫金刀、青龙偃月刀、甚至是“小李飞刀”。 但是我们现在要说的,却是最原始的一种—— 剪刀 *** 每一个打从娘落在地上的时候,都要挨它一刀。 因此每个人当然也都用过它,而且也都看过它。 若说有百个人,恐怕就有百个人用过它,看过它。 那么它应该算是一种非常平凡、普通的武器? 可是它被用来当武器的时候并不多,也许只有在枕边人打翻醋坛子的进修,才会让人类拿来当作武器。 *** 江湖上,以剪刀来当武器的案例更是不多,而且几乎可以说是没有。 可是现在江湖上,却出现了一把“剪刀”。 剪刀拿来当武器会是什么样子? 老实说,还真没有人知道呢? *** “你醉了。” “没醉,没醉,我没有醉。” “那么我问你?” “请说。” “江湖上最近出现一个人,你知不知道?” “看来醉的人是你。” “哦?” “你难道不知,江湖上每天,有多少人生,朋多少人死?一个人,只不过是大海中的粒米,根本不足为奇。” “你说的没错。” “我本就没醉。” “但是我要说的这个人,是一个很奇特的人。” “哦?” “他的出现充满传奇,他的一生也同样的充满了传奇。” “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一把剪刀?” “是的。”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就是潘小君。” “哦?” “听说他那把名动天下的剪刀,居然剪断了‘镇南镖局’总镖头皇甫一龙的咽喉,并且把江南‘万通钱庄’里的钱票银南洗劫一空。” “好像有听说,我还听说刀神秋无愁和京城第一名捕赵飞燕正在追捕缉拿他。” “这次他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不见得,听说他一把剪刀出神入化,无人能敌。” “老实说,我只知道他喝酒。” “你也喜喝酒?” “我不是坏人。” “哦?” “会喝酒的人,就不会是坏人。” “看来你醉了。” “是醉了。” 第一章 最舒服的逃亡 三月十六日,暮春,江南 雨,春雨,春雨绵绵,细细的雨丝就像枕上轻柔的发梢一样。 湖岸旁几棵垂柳,已开着杨花,纤细的雨丝打落了杨花一地,杨花点点浮在水面上,顺着水流,飘进湖里。轻水载着杨花,就像是浮萍般的沉浮不定。 湖上有灰色的烟,烟是烟雨,烟雨朦朦。 朦朦的烟雨中,有条船,船是木制小舟,舟上有人,人就躺在小舟里。 四面青山,一碧新洗,小舟荡漾湖心,一波波涟漪荡向湖心小舟处。 潘小君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哈欠,望着眼前一片灰朦朦的天空。 他知道,很少有人能懂得享受春雨的轻柔、多情和妩媚。 潘小君一向是个懂得享受的人。有车可坐,他绝不骑马;有马可骑,他绝走路;有客栈可睡,他绝不会睡破庙;有椅子可坐,他也绝不会站着。 所以现在的他就是“躺”在小舟甲板上。 一般若处在潘小君现在情况的人,是很少有人还能够舒舒服服的躺在船板上享受的。 因为他和很多犯了错的人一样,正在做一件事—— 逃亡。 现在潘小君正在逃亡。 一个做了坏事的人,大致上有四种逃亡路径—— 买舟入海—— 出关入沙漠—— 混迹于闹市—— 流窜于穷山恶水之中。 但我们的潘小君并不是神,也不是魔,更不是精灵,也非鬼怪。 他是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和你我一样普通的人。 所以潘小君和一般人一样,也当然选择了其中的一种逃亡路径。 至于他会选择以哪一种方式来逃亡? 潘小君当然有他自己的一套独特看法。他的看法一向很独特,应该说是很绝。 买舟入海—— 既然要花钱买船,又要付码头渡海费,实在是伤财又费事,也可以说是吃力不讨好。况且茫茫大海中,什么都没有,就连最基本的水也没得喝,一些其他吃的食物更不用说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对捕鱼似乎不怎么精通,在大海捕鱼对他来说,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的困难。 出关入沙漠—— 黄沙滚滚,风吹烈烈,烈日当顶。这个地方,不但缺水,食物更是缺的厉害,唯一不缺的东西就是遍地的死人骨头,潘小君并不吃死人骨头。 混迹于闹市—— 闹市,有吃有喝有睡有躺,人来人往,形形色色,可说热闹极了。潘小君一向是个热闹的人,更重要的是,还有“女人”在你的面前走来走去。 流窜于穷山恶水之中—— 穷山?潘小君一想到这二个字就头大。恶水?潘小君听到这二字就吐舌头。 所以他当然选择了他认为最满意,也最舒服的逃亡路径。 他总认为一个逃亡的人,已经是够苦的,够背后的,怎么还能再委屈自己做更苦的,更背的事。 他自己当然也对自己的决定很满意,也很得意。 所以到现在他还能一直舒舒服服的躺在船板上。 潘小君像个死人般的躺在船板上,他的身边也有一样东西像个死东西般的躺在他身旁,那就是“酒”。 酒有三坛,其有二坛已拍碎了泥封,当然也是见底了。 潘小君还是像个死人一样的闭着双眼,只不过他的手还在动。 他的手摸住了最后一坛酒,轻轻的拍了拍,坛上的泥封便掉在甲板上打转。 他的手再轻轻朝木板上一拍,打转的泥封便停住,静止的像块钉入木板的板块。 他再轻轻一拍洒壶,壶里的酒就像水花般的溅出瓶口,眼看着就要洒满一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溅出来的酒,就好像是会听话的风筝一样,竟然全部飞进了他的嘴里。 潘小君还是闭着双眼,当然嘴巴是张开的,也喝了飞下来的酒。 他就像是会变魔术的魔术师,但是他绝对不是魔师,只不过他会玩上几手杂耍的功夫而已。 *** 春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细细的小雨的湖面上只剩下薄薄的水烟。 烟雨朦朦,水朦朦,人已在烟水朦胧间。 小湖的岸上,是一大片的商家,有卖酒的,卖鱼的,卖肉的,卖鸭的,卖馒头的,也有卖面的。 他们都在春雨来的时候,搭好了棚帐,等到来去瞬间的春雨一过,他们就可以开张,做起买卖来。 只要雨一停,这个地方又会开始像个菜市场般的热闹可爱起来。 潘小君当然知道这一点。 所以潘小君的小船也就停泊到这家面铺前。 面铺里有二个人,一个是老板,另外一个是老板娘。 潘小君的小船,恰巧漂到面店的岸前。 卖面的老板和老板娘,也恰巧的正在盯着潘小君。 他们似乎对潘小君喝酒的方法,感到特别的有兴趣。 尤其是老板的一双眼睛,打从烟雨消散后,就没有离开过潘小君的双手。 潘小君还是像个死人般闭着双眼,就连呼吸好像也已静止,只有在喝酒的时候,身上的手才肯动一动。 “老头子,我就说,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卖面的老板娘说:“看来我要你冒雨搭棚子是对的。” 老板娘真的老了,珠翠已黄,至少也有六十了。 “虽然是老夫老妻了。”老板驼着背,露出两排断山般的牙齿说:“但我还是要说,听老婆的话,永远错不了。” 手下的面条已滚,但是老板说话的时候,还是盯着躺在船上的潘小君。 “你看,我们的生意一下子就来了。”老板娘也看着船上的潘小君说:“那个会变魔术的年轻人,也应该要下船来吃我们的面了。” “他是该要下船来吃我们的面的。”老板摇头的说:“我们已经看他变魔术变了十六天了,他总也应该下船吃吃我们的面。” 潘小君当然不是聋子,他们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对于一个在船上躺了十六天的人来说,身旁的食物也应该已吃了一干二净。 所以潘小君的确已经没有吃的了,唯一剩的只有一坛酒。 光喝酒,不吃饭,不醉恐怕也会先饿死。 这一点潘小君当然明白。 所以潘小君肚里的五脏庙,的确也正在向他抗议着。 就在潘小君要睁开眼睛,下船吃吃东西的时候,他的耳朵忽然先睁开了。 因为这时他忽然呼到了一些声音,一些并不是很友善,不是他很喜欢的声音。 *** “谁要你们在这里卖面的?”有人对着老板和老板娘说:“你们难道不知道,要卖面,也得先给点银子,拜拜码头?” “大爷……大爷……”老板说:“您误会了,我早已缴过银子,送过保护费了。” “送过了?”那个人大叫:“你送给谁?” “是……是……”老板颤着声音说:“是……‘水虎’。” “水虎?” “是的。” “混蛋,水中也会有虎?你这老头子存心耍我,我看你脑袋是痒了,不想挂在脖子上了!” “大……大爷……没那回事,我的确是交给水虎大爷的。” “好,很好,你既然那么喜欢虎,老子就让你瞧瞧,什么是真正的老虎。” “拍”的一声,这个人已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大朴刀。 再“拍”的一声,一张桌子已被他砍得粉碎。 *** 潘小君已不得不睁开眼睛。 他爱管闲事的毛病又犯了。 虽然和而摊距离有几丈远,但是他却已很清楚的看见,一个拿刀的大汉,正举起刀,准备朝老板的手砍下。 潘小君在这一瞬间,已跳了下船。 但很快的,又看见他跳回了船内。一跳回船,他又朝甲板舒舒服服的躺下去。 因为他已经看见面摊的棚帐外,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黑衣宽袍的人,腰间配着一柄黄叶充满秋意的刀的人—— 秋无愁。 “快刀方成?”潘小君听见秋无愁说。 “不错,我就是方成。”方成放下手里的刀,转过头冷冷的说:“阁下既然知道我的外号是‘快刀’,就不应该让我放下刀的。” 秋无愁一双眼睛远远的望着棚外的青山,似乎连看方成都没看一眼。 “天香馆的六条人命是你干的?”秋无愁望着青山又说。 “不错,好汉做事好汉当。”方成挺起胸膛:“是我干的又怎样?” 秋无愁道:“很好。” “很好?”方成叫着:“你是谁?你也配说老子很好?” 秋无愁只淡淡的说句:“秋无愁。” “秋无愁!”方成忽然大叫,他的样子比遇上官府的捕快还要害怕。 在害怕的同时,方成已窜出棚外,迅速的逃出去。 只可惜他遇见的是秋无愁—— 秋无愁,有愁,很愁。秋无愁嫉恶如仇。 一声惊呼,方成从棚上落水鸟般的掉了下来,胸口上已划进一条淡淡的刀痕。 方成连话都已说不出来,惊讶的看着自己胸口的鲜血,似乎还不相信这一刀是怎么刺进胸口的。 “快刀”方成,以一把快刀闯荡江湖,今日却连刀也来不及拔。 这一刀,实在愉的可怕。 秋无愁轻轻的拔出刀锋,眼神里竟似秋天枯黄飘落的木叶,更惆怅,更孤寂了。 *** 秋无愁,有愁,很愁。 他的愁就像秋天枯黄凋零的落叶般,那么寂寥、愁怅。 他为什么会这么的忧愁? 只因为他有一柄刀,一柄绝世无以的刀,一柄来自秋天的刀。 江湖上,人称他为“刀神”。 他从来没有败过,应该说还没有一个他要杀的人,能逃开他的刀。 所以对于一个高处不胜寒,从来没有碰上对手的刀客来说,他心里的孤独寂寞是可想而知的。 *** 十五,月圆,有刀。 “你是谁?”一个躺在床上,懒洋洋的抱着女人的人说:“你要做什么?” “你是刘猛?” “不错,我就是刘猛。”他又说:“你到底是谁?” “京南城,二马巷里的五条人命是你干的?” “是的,”刘猛自豪的说:“若是本大爷要杀一百个人,也绝不会少杀一个。” “很好。” “很好?”刘猛又说:“你到底是谁?” “秋无愁。” “秋……无……愁……”刘猛忽然从床上跳起来,跪着说:“不是我干的,我也是不得已的,是别人要我做的,不干我的事……不干……” 刘猛虽然声音颤抖的跪着说,但是他的手一点也不颤抖。 因为同时间,他忽然抽出了腰带,一抖,竟是柄软剑。 剑锋像毒蛇般的,已同时刺向秋无愁的身体。 但是,刘猛还是错了。 *** 刘猛眼睁睁的看着秋无愁的刀,刺进自己的胸膛。 他甚至还不相信,秋无愁是怎么出刀的。 他根本连看都没看清楚。 他本来以为他的剑已经够快了,没想到秋无愁的刀却更快。 刘猛已经后悔了,特殊性拔剑—— 有些人总是要等到进了棺材才会开始后悔。 *** 秋无愁不喜欢坏人,尤其是杀人的坏人。 所以他总认为对付这种人,只有一种方法,最简单的方法—— 以暴制暴,以杀止杀。 *** 潘小君站在船上,笔笔直直的站着,眼睛大大的看着秋无愁。 他一身蓝色的披风就像海水一样湛蓝,眼睛很亮,黑的发亮,一种奇特的亮光。 他的手很长,细细长长,但也并不纤细,右手的袖子特别长,宽宽的魄袖子里藏着手掌。 他那把名支天下的“剪刀”,也藏在这宽宽长长的袖口里。 潘小君像个鬼魂般的立着,朦朦的水烟也浸湿他的头发。 秋无愁一身黑袍,站在岸边,一动不动的,也在盯着潘小君。 二人眼神瞬间交锋,竟升起了一股浓烈的杀气。 当今武林,最富传奇性的二大高手,终于要面对面了。 *** 秋无愁握刀的手掌,忽然一松,二人眼间的杀气,也就在这瞬间淡了下来。 潘小君袖口里的手掌,沁出的冷汗,也已消失。 他知道秋无愁并不想拔刀。 潘小君虽有点健忘,但并没有忘记,他的追捕者正是秋无愁。 任何一个人,让这“一把秋天的刀”追捕,都绝对不会愉快的。 “十六天。”秋无愁看看潘小君说:“你已经整整的逃了十六天又七个小时。” 秋无愁说的很慢。 “是的。”潘小君淡淡的说:“你倒也计算的精确。” 潘小君挺立船上,微风吹在他蓝色的披风上,就好像风吹抚着海面,卷起一波波的浪花。 “这十六天,你一直都在船上,动也不动,我以为你已经死了。”秋无愁说:“幸好今天,你终于爬起来了。” “你也知道的。”潘小君笑了,笑着说:“二人总是特别长命,要我这个大坏蛋死,那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潘小君一向是个开朗大方的人,可以笑的进修,他绝不哭,不可以笑的时候,他也绝不笑。 潘小君笑的时候,脸上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秋无愁,竟也露出浅浅笑意。 潘小君第一次看见秋无愁的脸上有这种难得的笑意。 “如果说,我秋无愁还有朋友。”秋无愁说:“可能就只有你潘小君一个。” 潘小君笑得更愉快。 “我们一直都是朋友。”潘小君说:“能让一代‘刀神’秋无愁当朋友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老实说,我一直不相信这些事是你干的。”秋无愁淡淡微笑:“不过,确实是人证和物证都俱在。” “是不是我做的,我自己明白,我并不想解释。”潘小君笑着:“不过,若是有一百个人说是你做的,即使事情和你无关,也很快的就会成是你优质的。” “有理。”秋无愁已转身,面对着青山:“这也就是我一直等待你十六天的原因,所以我希望你能下船动一动,不要让我等太久。” 潘小君还是愉快的笑着。 “我们都用刀。”秋无愁还是背对潘小君:“所以有时候,我真想见见你藏在袖口里的刀。” “不见,不见。”潘小君笑着说:“我倒是希望永远也不要让你瞧见。” “那你可要藏好。”秋无愁已走了出去:“名动天下的‘小君一剪,刀上咽喉’是我秋无愁这一生中,最想见见的天下武器之一。” 潘小君没的回答,只有笑。 秋无愁说完话后,已缓缓的步出了烟雨中的面摊。 薄薄烟雨,已把秋无愁一身黑衣,沁的灰朦朦。 面摊子的老板和老板娘,也自认倒霉的低头收拾碎桌破碗,对于一对穷苦的夫妻来说,有什么比这些谋生器具璨重要的呢? 烟水迷朦,雨朦胧。 青山翠绿,一碧如洗,秋无愁人已消失在烟雨中。 *** 潘小君望着秋无愁离去的身影,轻轻的吹了吹空中的水烟雾气,然后他竟然又朝甲板上躺了下来。 只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像个死人般的闭上眼睛,他的双眼张的很大,圆溜溜的转着,发出奇特的亮光。 秋无愁只说对了一半,他的确明在这条舟上躺了十六天。 但他并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像个死人般的躺着不动。 潘小君的朋友很多。 潘小君又是个喜欢热闹的人。 既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就绝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乘乘的躺在船板上。 那么潘小君除了船上之外,又会去哪里?—— 他的朋友很多。 雨停,春浓,扁舟荡漾。 潘小君望着雨后的阳光,渐渐的有西证醉人的沉意。 远处的青山半腰间,也已画出一道彩画般弯弯的七色彩虹。 潘小君并不是诗人,更没有词人的满腹骚墨,但他却也勉强想了几句应景文字: “江南新雨雨后新。 七色虹彩彩色青。 三月春风难解舟人意。 点点杨花,寸寸烟缕,片片荷塘叶叶心。” 无论是谁,面对着江南秀丽春色,都难免要赞叹一番,潘小君也不想例外。 *** 潘小君张大眼睛,双手枕在脑后,躺着吹着水面上的烟雾。 忽然他听得见岸上有人呼喊。 声音应该算是很大,至少耳朵正常的人都听得清,潘小君冻是聋子,他当然也听的见,而且听得很清楚。 “潘公子,我来了。” 潘小君听完后,便露出了愉快笑容,虽然他听出了今天这个在岸上呼喊的声音,和昨天的并不一样。 但是潘小君却非常肯定的,他一定有一样相同的东西—— 马车。 呼喊的人,站在岸边摇手呐喊,岸边果然已停着一辆车马。 潘小君忽然双脚一踩,整个人弹了起来,跳出了小舟,高大的身形在半空中转了二转,眼看着就要落入水里。 但那一身海水般湛蓝的披风,却迎风一展,脚上已经轻轻的点在一朵半开的荷叶,然后再一个纵身,他的人已精准的跳进了马车里。 赶车的马夫,早已瞠目结舌的看着潘小君变戏法般的身影,说不出话来。 “好!好功夫。”马夫忽然击掌赞叹:“敢问潘公子这是哪门子功夫?” 潘小君一向不会让人家失望的,他已舒舒服服的躺在车里说:“蜻蜓七点水。” “蜻蜓七点水。”马夫不停摇头叹气:“我看这辈子连‘一点’也点不上的,更别能够‘七点’了。” 车里传来潘小君的笑声:“但是你会赶马,老实说,我连马要怎么赶才会跑,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会吃马,吃马的肉。” 马夫大笑:“光凭这句话,我就应该陪潘公子喝一杯。” 潘小君也笑道:“那么至少也得先赶马,上路。” 马夫笑着说:“是该先上路。” 他话未说完,已爬上车坐,一鞭打起了马背,大叫着:“好马儿,跑好了,千万别巅三倒四,吓坏了人家,上面坐着的可是潘公子。” 潘小君听了,又开怀的笑了。 他觉得今天来载他的马夫,实在比昨天的有趣的多,也愉快的多。 他看着马夫的背影,竟然发现这个马夫不只有趣,而且还有一样东西更有趣—— 酒,车座旁竟放着一坛酒。 酒当然是好酒,这一点潘小君绝对可以确定,因为他已闻到了酒香。 什么东西都可以逃出潘小君的眼里,唯得酒是逃不开的,尤其这种好酒,醉人人的好酒。 “兄台兴致也雅得很。”潘小君笑着说:“你赶车也喝酒?” “老实说,这是我的一点毛病。”马夫笑着摸着头,竟然一手打开了泥封,喝了几口,正经八百的说:“干我们这行的,旅途难免劳累寂寞,喝一点,打发打发时间,日子总会好过些。” 潘小君同意。 “一人独饮,寂寞多。”马夫又说:“潘公子你也应该喝几口的。” “你怎么知道我也喝酒?”潘小君笑着说。 “我的眼睛虽然不是很好,但也不瞎。”马夫说:“公子你躺在那条小舟里,空了的酒坛子,恐怕就比我家厨房里的瓶瓶罐罐还要多。” 潘小君没有否认。 所以潘小君当然也喝,而且还喝的很愉快。 潘小君从来不会让朋友失望的。 马跑的并不快,因为有酒喝。 当一个驾车的马夫,和一个客座的乘客,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酒的时候,拉车的马儿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恐怕人不醉,马先先醉。 拉马的缰绳当然在马夫手里,喝醉酒的马夫当然也会驾着喝醉酒的马。 现在这匹马就醉了。 不但醉,还醉的厉害,因为它已经忽然停了下来。 潘小君和马夫几乎要让这匹急停的马抛出车外。 马为什么急停?—— 因为它撞上了另一匹马。 不但马和马撞的厉害,就连车和车也撞的厉害。 更厉害的是,我们这位马,居然像是真的喝醉了般,呆愣愣的像个木头人一样,动也不动,他的样子仿佛就像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果。 潘小君觉得好奇了,他的好奇心一向和他喝的酒一样多。 潘小君打开了车座里的窗子,然后他也愣住。 潘小君呆的更厉害。 因为撞上的另一辆马车里的窗子也半开着,半开着的窗子里当然有人,而且竟是个女人。 白窗半开,珠帘半掩,黄昏雨后的夕阳,暖暖的照进窗子,就照在这个女人脸上,她眼眸顾盼流转间,仿佛更胜夕阳幽美几许。 更特别的是,窗扉的白纱上,刺了个五彩斑斓的江南“凤尾蝶”。 任何人都知道,江南的“凤尾蝶”是蝴蝶之凤,蝶中之王。 潘小君已在摇头叹气。 刺蝶白窗里的女人,似有意无意,轻描淡写的也看了潘小君一眼,似乎对他微笑。 潘小君当然也笑。 他不但笑,而且笑的有点飘飘然。 潘小君和一般男人一样的的“自作多情”与“自我陶醉”的毛病又来了。 他开始自我陶醉起来,想像着窗子里的女人,是在抛媚眼送秋波给他,而且肯定是看上他这一身风流潇洒的多情模样—— 她接下的动作,应该是邀请他进入她的车内小叙共饮一番—— 然后她不胜酒力,最后她醉倒在他的怀里,再来就是…… 潘小君自我陶醉的功夫,实在比他的武功还要来得厉害。 所以他想的很美,也很得意,应该说简直是美极了。 只可惜接下来的情况并不美。 因为美人早已卷下翠帘,马车也早已重新整饬,重新上路出发。 潘小君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背影,雨后的路上,虽然有点泥泞难行,但终究是消失的青山小径上。 潘小君倒真的希望泥泞的径上,能更淤泥,最好是整个马车能陷入泥沼中,寸步难行,然后他再来英雄救美,就更美了。 可是,自我陶醉虽然美,但毕竟是只是脑中的幻想,人终究要面对现实。 所以潘小君只有望车兴叹。 马夫竟也在叹气。 看来这二个大男人是同病相怜的。 美人走了,但老天对他们还不算坏,至少还有一壶酒。 潘小君并没有因此而自怜自艾,他反而还是喝的很愉快—— 他是个快乐的人,快乐的人总有个本事,一下子就把不快乐的事情忘光。 他忽然发现这个马夫也很健忘,虽然他一手赶马,一手喝酒,嘴里也唱着比铜锣滥敲还难以入耳的山歌,但他竟也似很快的就忘了刚才美人拂纱一去的倩影。 他竟然和他一样,能把不愉快的事,忘得很快,潘小君觉得有趣极了。 快乐的人总是快乐的,而且运气也不会太坏。 至少他们这只“喝醉酒的马”没有再出过差错,跑的还算顺利。 他们穿过青山绿水,转几只个热闹街道,很快的就到了他们要到的地方。 西山上的夕阳,也更沉了。 第二章 张家·烟雨楼 江南三大世家:“烟雨楼”张家、“通顺钱庄”薛家、“陵南布号”陈家。 张家这代主人张少青,男,三十岁,已婚,妻一人,妾十四人。江南北港溪桥段人氏,承父业,为第三代张家“烟雨楼”楼主。使长剑,传承张家“粉山烟雨一阵新”剑法,自创一格,终成剑术名家。张家剑法以空灵缥缈,轻巧绵朦见长,张少青十五岁剑术有成,二十成大器,同年破“崆峒”,挑“青城”,连胜大小十九占,名噪一时。 张少青第一十四妾。东瀛扶桑岛国九州人氏,原名“忧木美子”。十八岁入中土,居江南,拜苏州第一名妓“花夜雨”为师,精玄宫术,素有“万缕腰带”之称,贵胄王孙争缠头,良宵一夕掷千金。 *** 翠绿小径,布满翠绿花。 长长的碎石子路上,满是新雨打落的缺花残叶。花虽缺,叶虽残,却也打开了三月春色的窗扉。 几只粉蝴蝶腻在色彩新艳的花蕊上,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枕在情人怀里。 春,春更浓了。 潘小君跳下了马车,迎面而来的是一阵阵花草树叶芳香。 他的双眼也像采花的春蝶一样,一样的闪来闪去。 看着眼前繁花竞艳景象,他觉得舒服极了,他甚至想要躺到那一片暖淡淡的绿草止,伸个大懒腰,好好的睡一觉。 就在潘小君满意的东盼西顾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前方十丈远的花丛里,竞站着人。 花是杜鹃,人是女人,人比花娇。 她婷立杜鹃丛里,脸上带着比三月春情更恋人的神韵看着潘小君。 潘小君向她招了招手。 她带着微笑,施施然的走出花圃,身旁的彩蜂艳蝶已惊声飞起,徘徊留连的围绕她身止,似乎舍不得让她走。 潘小君并没有等她走来,他一向不会让朋友失望的,尤其是女的朋友。 潘小君双脚轻轻的一点,已跳到她伫立的杜鹃花丛。 “你都是这么快的?”她看着眼前的潘小君,吃吃笑了起来:“看来你追女人的速度,若有像现在这样的勤快的话,我敢保证你女的朋友一定不少。” 她笑得很柔,似水的柔,因为她就是张少青的第十四妾,人称“十四姨”—— 柔柔。 *** “只可惜我太懒。”潘小君拍着蓝色披风上的花絮,也笑着说:“太懒的人总是追不上女人的,甚至连个兔子也追不上,有时我也觉得应该要多学学张大公子的。” 柔柔看着他:“哦?” “他到现在已享尽了齐人之福。”潘小君摇着头:“而我却还是个大光棍,冬天来临时,盖个三床大棉被甚至还会觉得冷,你说我是不是该佩服他?” 柔柔吃吃的笑得更柔。 “幸好今天你来的正是时候。”柔柔笑着说:“也许过了今天,你冬天睡觉就不会冷了。” 潘小君眨着眼睛说:“哦?” “你懂蝴蝶吗?”柔柔忽然指着眼前飞舞的蝴蝶说。 潘小君道:“那要看是哪一种了。” 柔柔温柔的看着潘小君。 “蝴蝶和人一样有很多种。”潘小君又说:“有优雅写意的,有活泼好运的,有色彩清素的,当然也有斑斓艳丽的。” “而且蝴蝶是一种外在的动物。”潘小君说。 柔柔眼里闪着柔波:“绝对外在?” “它们的外表美丑,有非常大的差异。”潘小君说:“往往只有那些色彩新亮的蝴蝶才能吸引人们的目光。” 柔柔点着头,微笑的表示同意。 “因此艳丽的蝶,最能吸收捕猎者的窥伺。”潘小君说:“当然了,被捕杀的也大都是它们。” 柔柔同意。 “所以我认为只要是能采攫花粉,就算是好的蝴蝶了。”潘小君说。 柔柔看了潘小君很久,才说:“我的看法就和你不太一样。” 潘小君既然自己说了一大篇,也当然能当个聆听者。 “色彩斑斓的蝴蝶,虽然易遭捕猎。”柔柔缓缓的说:“但能吸收众千万人的目光,总比让人冷落遗弃一角的好。” 潘小君摇头。 “就像你说的。”柔柔又说:“它们和人一样,既然是人,就要活得万人瞩目,活得轰轰烈烈,即使生命的消逝有如昙花一现,也是值得的。” 潘小君没有反对。 柔柔眨着眼忽然笑说:“蝴蝶飞舞的姿态美不美?” 潘小君了笑了:“那也要看是哪一种了。” 柔柔说:“你应该听说过‘蝶舞’的。” “蝶舞?”潘小君说。 柔柔轻轻点头。 “江南有名蝶,春来舞四方,一曲上天厅,繁花尽失色。”潘小君摇头叹气:“名动江南的蝴蝶夫人‘蝶舞’姑娘,无人不知,有谁不晓,就算没见过,也是应该都听说过的。” 柔柔轻轻说:“你见过她。” 潘小君摇头叹气:“没有。” “那你想不想见她?”柔柔说。 “能见上一见总是好的。”潘小君叹得更厉害了:“就算是做梦,也得要做个美梦才行。” “你不会做梦。”柔柔眨着水灵灵双眼笑说:“老实说,今天你的美梦就要成真。” “哦?”潘小君双手一摊说。 “因为今天‘蝶舞’就要到这里来。”柔柔笑着:“不但来,而且已经到了。” “蝶舞要来?”潘小君叫了起来。 柔柔点头。 “她已经到这里?”潘小君跳了起来。 柔柔也点头。 “我绝不再懒了。”潘小君又跳又叫:“更不想盖三床大棉被睡觉。” 他跳起来的时候,一身海水湛蓝的披风,也跟着猎猎作响,就像是和他的人一样的兴奋快乐。 柔柔似水柔的双眼,半带着浅浅笑意看着潘小君—— 男人希望女人像个普通的采花蝶,却更梦想能拥有斑斓艳的花色蝴蝶。 柔柔当然明白这一点。 柔柔已不再说话,她轻轻笑着,施施然的走出花丛,步入楼内。 潘小君觉得柔柔今天的笑容实在太美,也最好看。 不但好看,而且就连月宫里的嫦娥仙子也绝对比不上好。 潘小君肯定。 因为他跟在柔柔的身后,飘动一身湛蓝披风,就如同吴刚伐木般的看着他眼里最美丽的月宫仙子。 潘小君似乎忘了他在逃亡,也似忘了他身旁无时无刻都会出现“秋无愁”。 健忘的人总是较少烦恼,也较别人快乐。 所以潘小君能快乐。 *** 若说东南春色冠天下,那么张家“烟雨楼”就是江南春色的缩影。 江南甚至流传一句话: “山青水青天外青。 舟轻轻舟一叶轻。 西阳西下斜西雨。 雨烟烟雨烟雨楼。” 当山间的雨霁了,薄薄的烟岚便顺着翠绿青山,如一幕轻纱般的洒下。 还滴着雨滴的屋檐,迷漫在似雾似水的烟岚中,仿佛就像神话里的仙山圣地。 翡翠碧玉般耀眼的荷塘,半开起荷扇,浅浅悠游水中。 烟雨楼前浣纱少女,也正轻声响着春情初绽的曼曼歌声。 多情的浣纱婆婆妈妈,总有着多情的故事—— 有个才子名叫谢康乐乐,见了二人浣纱的少女,春衫似水薄,主场似水柔的坐在小溪边浣纱,不由的吟了几句轻佻写意的话: “我是谢康乐,一箭射双鹤,多情女,箭从何处落?” 谁想得到二位浣纱女,不仅能洗涤浣纱,小巧樱嘴也不简单: “我是溪中卿,暂出溪头食,食罢又还潭,箭从可处觅?”—— 谢大才子只得望溪兴叹。 *** “烟雨楼?”潘小君记得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问张少青:“为什么要叫烟雨楼?” 张少青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 他不疾不徐的走到一个红色高大柜子里,取出了一卷已泛黄的卷子。 发黄的小卷子里一张建构图,上面详细的记载描绘吴越朝代,大夫“钱元景”在江浙城南“鸳鸯湖”所兴建的“烟雨楼”楼图。 这张建构图和现在张家兴建的“烟雨楼”一模一样。看了图里的雕工、建构、建材,潘小君摇着头叹气:“老实说,我这辈子若要有钱,我一定也建座这样气派的阁楼。” 只可惜潘小君没有钱。 *** 狭长的小几是由一块暗红色的桧木制成,几上还有一个仿造宋汝洲哥窑“及时雨”的白色花瓶,蒲团上坐着一个人。 蒲团上坐着的人并不一定是和尚,和尚也不一定非得坐在蒲团上。 潘小君就坐在蒲团上。 柔柔进房砌茶,张少青正在沐浴薰香。 潘小君端坐蒲团,眼睛看向窗外的夕阳烟岚,那种似有若无的山雾水气,已把整个烟雨楼浸在朦朦烟雨中。 潘小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还带着自远山传来的木叶清香。 他觉得愉快极了。 “你坐的可还习惯?”柔柔自房门转了进来说:“让你久等了。” 柔柔捧毒害一壶风砌好的清茶,倒了一杯给潘小君。 “这蒲团虽薄,但总比硬得要命的船板还来得好。”潘小君愉快笑着说。 柔柔已将一只玉杯捧在潘小君眼前。 “水清冷冽,淡雅飘香,果然是一壶好茶。”潘小君看着玉杯里的茶枝说。 “只可惜……”潘小君竟摇头叹气。 柔柔温柔似水柔。 柔柔水灵灵的双眼看着潘小君道:“只可惜杯里要是装酒的话,就更好了。” 她说的话完全是潘小君的口气。 潘小君大笑:“柔柔姑娘这样的善体人意,心细入微,难怪张大公子非得要再招这第十四房不可。” 柔柔抹着嘴角浅浅笑着。 “等少青薰浴完毕。”她说:“我和少青,还有蝶舞姑娘自会陪你喝上几杯,你可不要着急。” “不急,不急。”潘小君笑着说:“别的事我不敢说,若是等人喝酒,等美人入席,这些本事我倒还是有的。” *** 张少青洗澡沐浴有三不洗—— 水不清不洗,水不温不洗,同有六个不洗。 他总认为洗澡若是没有六个女人来替他洗,一定会洗不干净—— 一个洗头,二分分洗双手,双脚也各有二人伺候,当然身体也需要一个。 他甚至在他那一盆特大号的楠木澡盆里,放入兰花芳精的香气。 他喜欢兰花,因为兰花是花中贵族,有王者气息。 他并不喜欢花中富贵“牡丹”,因为他认为牡丹俗气。富贵的过份,就是俗气,超乎的艳丽,就是丑陋,这是他常说的话。 *** 张少青即使气派瑞怎么大,也当然不会让名支武林的“小君一剪”等的太久。 当潘小君浅浅啜了一口茶后,张少青就换好衣饰,带好束发的走了出来。 张少青一身青色长衫,配着他一头的整齐束发,白晰而二次的脸庞,有着说不出的王者贵族气息。 尤其他的一双眼睛,遥远深邃的目光里,棱棱有威,沉着而稳敛。 见过他的人,从来没有人会看不出他就是那个十五剑术有成,二十岁已成名家,同年连战大小十九战,连战连胜的张家“烟雨楼”楼主。 潘小君自张少青走进来后,他那一双发亮的眼睛,就没有眨过眼。 他看的当然不是张少青,而是女人,走在张少青身后的女人。 这个女人轻轻分卷翠帘,施施的伸进一双腿,优雅的踩着步伐,任何一个小动作潘小君都没错过。 最令潘小君感兴趣的是一只蝶,蝶就刺在她白色轻纱上,蝶是江南“凤尾蝶”。 她在另一个蒲团上,轻轻坐下,双眼似有意无意的看了潘小君一眼。 “是你。”她瞟着双眼说。 “的确是我。”潘小君忽然大笑:“原来姑娘就是‘蝶舞’,恕在下冒昧,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蝶舞姑娘莫要生气的好。” “原来你们认识。”张少青啜了一口茶说。 “我人本来不认识的。”潘小君笑着说:“只不过路上因一点麻烦,而有一面之缘,不过一直到现在,我才相信了一句话。” “什么话?”张少青说。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不相识。”潘小君说。 “你就是潘小君?”蝶舞依然瞟着双眼说。 “是的。”潘小君道。 “我早该要想到是你。”蝶舞浅浅笑着:“除了潘小君,这世上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盯着女人直瞧的眼睛了。” “你还没醉?”蝶舞又说:“我还以为你和你的马一样,若不醉死,恐怕也有七分了。” “要他醉死?”张少青摇头:“那可要比把他丢进河里淹死,来的困难多了。” “我虽没有醉死。”潘小君竟也摇头:“但若要早知道会是你,恐怕我连一滴酒也不会喝的。” “不喝?”蝶舞怀疑的说。 “你一定会以为我是个醉鬼。”潘小君说:“不喝是早知道是你,我一定把那坛好酒留下来,待你我二人痛饮一番。” “要醉你一个人醉就好。”蝶舞对潘小君所说的“不醉”方式,似乎感到头痛,她说:“但是依我看来,你真不像一个杀人凶手。” “哦?”潘小君说。 “能做出一个这样子惊动武林大案的凶嫌,绝对不会是一个爱喝酒的醉鬼。”蝶舞摇着头说。 “我也不相信是他做的。”张少青说:“我相信他,他的人虽然爱喝酒,喜欢女人,有的时候甚至赌赌钱,但是这种杀人强劫的江湖大盗行径,他是不会做的。” 潘小君在笑。 “只可惜天底下的人,都已认定是他做的了。”蝶舞说:“这件事甚至已心动了‘安乐府’侯府,听说小侯爷已到了江南。” “小侯爷?”潘小君淡淡的问。 “想必你已知道了,他就是‘安乐侯’第二个儿子。”蝶舞说:“也就是让你一刀剪断咽喉的总镖头‘皇甫一龙’的嫡亲弟弟。” “皇甫二虎?”张少青显得有点震惊。 “就是他。”蝶舞说。 蝶舞又说:“皇甫二虎为报兄仇,甚至奏请天子,调用了‘京城第一名捕’来江南缉凶。” “京城名捕?”张少青说:“莫非是‘飞燕子’?” “正是。”蝶舞看着潘小君说。 “好,很好,想不到我潘小君也会有这一天。”潘小君竟然还笑的出来:“不但江湖黑白二道要抓我到案领赏,想不到也上达了天听,竟然连天子也下令‘京城第一名捕’来抓我归案。” “看来我这个坏人,做是够彻底了。”潘小君还是笑着说:“止至天子,下至犯夫走卒,都已经认识了我。” 潘小君笑的似乎还很愉快。 蝶舞的一双眼睛,已看了潘小君很久,她实在想不出这世上会有这种人,到这个时候,竟还笑得出来。 “所以我要说的是,这件事若不是你做的。”蝶舞叹气:“你还是赶快查出裁赃嫁祸给你的人才好。” “事已至此。”张少青目露忧色,忧心的说:“的确要赶快找出裁赃者。” 柔柔见张少青来了之后,就一直依偎在张少青怀里,深情款款的服伺他,很少再说话,但是听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也不得不点着头,认同蝶舞和张少青的话。 “能干出这样轰动武林的大案,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张少青说:“至少这个大盗也会使用你的成名武器‘剪刀’。” 张少青看着潘小君说。 “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潘小君道:“可是普天之下除了我以外,似乎还没有听说过有第二个人,能使用这种武器。” 他们都是名满江湖的人,所见所闻当然不比别人少。 张少青摇着头道:“不错,的确还没有听说有第二个人,能够以剪刀当武器。” “这也正是你百口莫辩的原因之一了。”张少青叹气。 “你可知今天有一件江湖盛事?”张少青忽然又说。 潘小君道:“郭老爷子的七十大寿宴?” 张少青道:“是的。” “郭老爷子名震江湖,威名远播,黑白两道,来拜寿祝贺的人,当然不会少。”张少青又道:“人多口杂,也许是个机会,也许能查探出一点消息也说不定。” 潘小君同意。 要探听到闹市,要找人到官府,这一点潘小君当然明白。 “莫非你要我也去拜拜郭老爷子的寿?”潘小君道。 “是的。”张少青说:“我知道你最头痛那种应酬客套场面,但是为了你自己,你还是应该走一趟的。” 潘小君只有叹气。 “但下总不能这样大马金刀,大摇大摆的走进去。”张少青说。 “我现在是江湖大盗,杀人凶手,这一点我至少还算明白。”潘小君苦笑着说。 “柔柔自己爱化妆打扮”,张少青温柔的看着柔柔:“替别人妆妆彩扮的功夫也并不差。” 潘小君当然听得懂意思,“你要我化妆易容混进去?”他说。 张少青道:“是的。” “当然你不会寂寞的。”张少青笑着:“蝶舞姑娘会陪你一起去。” “你也知道,我也一向头痛那样的场合。”张少青又说:“而且我也知趣,总不能当你和蝶舞姑娘的木石头。” 潘小君当然同意。 “我来这里,本来就是要替张楼主到郭老爷的寿宴祝寿的。”蝶舞忽然笑了起来:“不过,我可不敢和个大坏蛋在一起。” “坏蛋?”潘小君痴痴的看着蝶舞说。 “你不坏。”蝶舞说:“可是我怕天底下最坏的大坏蛋‘司徒三坏’。” “司徒三坏?”潘小君吃惊的说。 “我本来以为你是司徒三坏的。”蝶舞说:“因为自从你和我的马车相撞后,窗子里迎风飘进了一朵花,你也知道的,就是司徒三坏的红色玫瑰花。” “你收到了司徒三坏的红色玫瑰花?”潘小君跳了起来。 任何人都知道,收到司徒三坏红色玫瑰花的意思。 *** 司徒三坏,有三坏—— 手坏,脚坏,嘴巴坏。 一个人若是有一坏,就已经很坏了,可是偏偏我们的这位司徒公子就是有三坏。 司徒三坏最坏的不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坏,而是每一个人都说他坏。 若是世上每个人都认为你坏,那么你能不坏才是怪事? *** 那么大家都会以为他应该是个小偷了? 他的确应该算是小偷,只不过他偷的手法和别人很不一样而已。 他是先知会,先告诉你的偷,而且竟也偷的很优雅。 司徒三坏,有三不偷—— 你不知道不偷,东西不好不偷,偷不到不偷。 所以他至少到现在,还没有失手过。 *** 更要命的是,我们的这位司徒公子不只对东西有兴趣,对女人好像更有兴趣。 所以他对女人也有三不偷—— 不是女人不偷,嫁了人的女人不偷,多嘴的女人不偷。 曾经有人问过他:“什么是‘不是女人’?” “你也应该知道的。”司徒三坏竟正经八百说:“就是所谓的‘太平公主’。” 这样的回答你能怎样! 最要命的他不只偷人,还偷心—— 女人的心。 所以你常会听到女人跺着脚,噘着嘴说:“司徒三坏坏,司徒三坏很坏,司徒三坏坏死了。” 这样的一个人你能说他不坏吗? *** 司徒三坏不只坏透了,不连坏的手法也很坏。 他若是看见了他喜欢的东西,一定会先在那样东西的身旁也留下一样东西—— 花,一枝花,玫瑰花,红色的玫瑰花。 所以你家的东西,身旁若是莫名其妙的出现了一朵玫瑰花,你千万别高兴,也另以为是幸运之神找上了你。 ***—— 司徒三坏坏,司徒三坏很坏,司徒三坏又开始坏了—— 司徒三坏不只对东西有兴趣,对女人好像更兴趣。 “马车相碰后才收到的花的?”潘小君跳着脚问。 蝶舞噘着嘴道:“是的。” “司徒三坏这个坏小子,竟敢在我的面前下手。”潘小君气得火冒三丈:“让我逮到这坏小子,非得把他剥一层皮不可。” “我若没记错的话。”张少青微笑着道:“这位司徒公子,还是阁下的朋友。” “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的朋友。”潘小君叫着:“这个坏小子只会扯我的后腿,碰上他我就一身麻烦,他不是我的朋友。” *** 化妆好的潘小君就像一个打扫的长工。 尤其他一身弯的像老太婆的驼背样子,简直就像个千斤重担在背上。 胡子也花了,眉毛也白了,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像刀割死猪般的声音。 就连潘小君也不得不佩服柔柔的手上功夫。 柔柔满意的看着她的杰作,张少青也点头称许。 蝶舞更是吃吃的笑个不停。 “我怕你改不了喝酒的毛病。”柔柔看着他说:“所以我叫了楼里最可靠的马夫来替你们驾车。” 潘小君弯着老太婆的腰,点头表示赞许同意。 “你应该认识他的,他就是把你从船上,带来这里的。”柔柔看着一个大胡子的大汉说:“他最可靠了,因为楼里的下人们都知道他的外号叫‘滴酒不沾’。” 马夫低着头,没有抬头。 潘小君当然认识他,潘小君觉得好奇极了。 潘小君拖着杀猪似的声音道:“滴酒不沾?” “是的。”柔柔笑着说:“他是出名的怕老婆,他的老婆最讨厌酒臭,所以他至从娶他老婆入门后,恐怕有二十年没碰过酒了,一直到现在,甚至连闻到酒味,就会呕吐。” “呕吐?”潘小君几乎要大叫起来。 这个马夫不是闻酒呕吐,而没酒喝会呕吐,潘小君当然知道。 潘小君也当然忽然想到了这个人是谁,也忽然想到了蝶舞为什么会收到一朵花—— 司徒三坏,司徒三坏很坏,司徒三坏实在是坏死了。 *** “你这个坏小子,把劲恩可真不少啊!”潘小君趁蝶舞还没上车时,偷偷说道:“你满脑子想的是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你敢打蝶舞姑娘的主意,我一定跟你拼了!” “别急,别急,吓跑了蝶舞姑娘,我们二个都要喝西北风了。”司徒三坏跳上马车,看着蝶舞自花径走来,也向潘小君眨着眼睛说:“我就知道跟在你身,总会有好的收获的,等好事成了之后,我一定头一个谢谢你。” 潘小君气得几乎要滑出袖里的剪刀来,一刀剪了司徒三坏的坏东西。 可是蝶舞却已步履盈盈的走来。 “这必定是一件极大的阴谋。”潘小君想着张少青向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陷害你的人绝不简单,这件事也绝不单纯,背后隐藏的阴谋,甚至已牵动了整个武林。” “江南有名蝶,春来舞四方,一曲上天厅,繁花尽失色。”—— 潘小君痴痴的望着坐在身旁的蝶舞。 司徒三坏坏,司徒三坏很坏,司徒三坏坏死了—— 潘小君更是紧盯着驾车的司徒三坏。 第三章 郭老爷子的寿宴 “你能不能不看我?”蝶舞一双春蝶般灵动的双眼,一闪一闪的说。 “不能。”潘小君痴痴的看着蝶舞。 “你的眼睛总是要休息的。”蝶舞瞟着潘小君。 “不必休息。”潘小君说。 潘小君说的很肯定,因为“蝶舞如蝴蝶飞舞”。 尤其她那双一眼,仿佛就看见三月飞舞的蝴蝶飘进花神的蕾梢上点着蜜。 “你能不能不回头?”潘小君瞪着驾车却频频回头盯着蝶舞的马夫说。 “不能。”马夫司徒三坏说。 “我们还想活下去,不想摔死。”潘小君狠狠的瞪着司徒三坏。 “我敢保证,你不会摔死,而且还会活的很愉快。”司徒三坏笑着说。 司徒三坏不但笑,笑的还很愉快,实在是愉快极了。 司徒三坏笑,潘小君却不笑。 潘小君并不是不喜欢笑,而是碰上司徒三坏这样的坏小子,任谁也会笑不出来。 *** 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开“寿宴”的,因为当你收到一些诸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巍巍青松”、“童颜珠鹤”、“八百彭祖”、“日月齐辉”等等的到贺寿聊时,就是又再次提醒你,你又老了一岁,鬼门关也又踩进了一脚。 郭啸天也是这样觉得。 *** 郭啸天—— 十岁拜河北“老广肉铺”菜刀王“麦老广”为师,十五人京城名厨“秋余”门下习刀,二十投神刀门,二十一神刀门门主招为婿。 婚后一年,遇“荒山双狼”除于荒山,杀大盗“无影子”于大漠,三十岁单枪匹马入滇南“摩火教”,单骑斩教主“黑神子”于马下。 六十引退江湖,封刀归隐江南。 使一金背砍山刀,后嫌杀气太重,改用五凤朝阳刀,足迹遍及五湖南北,仗义行侠,功在武林,名垂侠典。尤其像他这种大侠,大英雄,大豪杰,面临着与一般平凡人一样的步步老化时,内心的孤寂,恐惧,害怕,不安,会更胜平凡人百倍。 他有时常常叹气,尤其是看着他一双握刀的双手,渐渐的握不住的刀的时候,他就叹得更厉害了。 这柄刀跟着他出生人死,除恶斩凶,无所不能,无往不利,他和它的亲密程度,甚至超过了他和他的妻子。 他实在无法接受,也无法想像,这柄刀和他的距离已愈来愈远。 *** 郭啸天趁着人群不注意的时候,又再次试着拔出佩在腰间的刀。 他拔出了一半,却又推刀入鞘,因为他感觉到那种信心十足,锋锐必胜的气势已经不再,甚至已荡然无存。 唯一存在的,只有他那一双满是皱纹的双手,苍白酥软的双手。 他已可以确定,他若再次拔刀,砍落的不是对方的首级,而将会是自己的脑袋。 刀锋依旧,人却已老,他终于明白了一句话—— 宝刀未老。 他也终于明白这句话应该是还有下句的—— 老的是人。 郭啸天又再次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郭老爷子,因何而叹?”孙不明眼睛并非不明,甚至还亮的很:“昔日有孔仲尼一叹,盖叹‘鲁’也,而今郭老爷子又叹若何?” 孔不明坐在左首的上宾客座上,摇着一把折扇微微笑着说。 大家都知道“空手一算”孔不明,是个不第秀才,皓首乡试,十试十落,屡试屡败,一怒之下,弃书掷笔,入江湖,从算卜,“空手”者,经其算后即两手空空也。算者,经其一算莫再有人敢让其二算也。秀才说话总会要让人觉得他的肚里和别人不一样,才是个秀才样。 郭啸天神情一恍,即刻又回复他那和蔼慈祥,充满深不可测的长者睿智神态。 他这样虽然有点像有欺骗自己,但在这些后生小辈面前,总要挂住面子,保有大伙风范。 “孔老弟何叹之有?”郭啸天咳了几声,气定神闲的说:“依我看是‘蒸’,不是‘卤’啊,孔老弟眼睛并非不明,怎会不知我这‘红寿蛋’是用蒸的,而不是卤的呢?” 孔不明本来以为猜对了郭啸天的心思,没想到郭啸天轻而易举的就回避他的话。 不过孔不明,还算是孔不明。 他摇头折扇笑着说:“江湖传闻郭老爷子风趣幽默,侠骨盖世,今日一闻,果然不虚,佩服,佩服。” 郭啸天微笑不语。 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说话,比说话更来的深不可测。 “郭老爷子,这是后学写的几个字。”孔不明又说:“读书人总有点寒酸气,不比商贾,不成敬意,尚请郭老爷海涵。” 孔不明把一卷书字,呈给了郭啸天,郭啸天当然欣然接受。 他嘴巴里虽然这样说,但是那种读书人特有的睨傲蔑之气还是浓的很。 尤其看在“通顺钱庄”薛花财孽大庄主的眼里,更不是滋味。 *** 薛花财—— 西湖彰县和美人氏,“通顺钱庄”庄主,江南三大世家之一。 江南巨贾,身价千万,置田甲百亩,牧牛羊千匹,建“迎红院”,留女数十名,招客纳财。食要金樽,衣要金缕,住要金屋,行要金车。 江湖人称“通顺钱庄薛花财,花财通神顺鬼来。” 薛花财送的寿礼,正是一对重达百两,纯金打造的金鹤一双。 薛花财开始咳嗽。 郭啸天开卷一看,捻起了白髯笑着说:“颜真体?” 孔不明笑道:“正是。” “久闻孔秀士文才满斗,颜柳张草,兰亭魏碑,皆有所临摹,今日一见,果然不假。”郭啸天道:“孔秀士此笔,意动于形,念发于神,笔到而韵随,已可自成一家,不徒秀士之虚名。” 能让郭啸天骂上几句,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更何况是赞美的话。 孔不明听得也有点的飘飘然。 他忙起身躬身敬道:“不敢,不敢,郭老爷您过奖了,您这样子说,晚辈真的有点受宠若惊了。” 孔不明嘴里虽然谦虚,但眼神却一点也不谦虚。 他用了一种讥诮轻蔑的眼神,瞟了薛花财几眼。 薛花财又开始咳嗽。 他也看了孔不明一眼。 “孔先生果然高明,不是我们这般的粗俗人士可比。”薛花财滚着一脸肥肥圆圆的脸笑道:“依我看来这县老爷真是瞎了眼了,怎会埋没了孔先生肚里的文墨,这‘十试十落’,不第秀士之名,可真是冤枉的很。” 薛花财人虽肥胖,肚里装的也虽都是甜甜的铜钱味,但是他的嘴巴却一点也不甜,不但不甜,还酸的眼。 孔不明已脸红了起来。 “台甫莫非……”孔不明特有的书生争辩气,已比他脸还要气,还要红。 但是他话还没有说齐,已让人打断。 打断的话的人,当然是郭啸天。 以他的年龄,身份,地位来说,打断的人的话,非但不会觉得失礼,反倒是理所当然,因为能让他说几句话,就算是骂上几句,也是很荣幸的。 郭啸天一向明白这点。 郭啸天捻着白胡笑道:“你们二个也就别说了,你们应该多学学‘梅真人’与‘无恶大师’的。” 梅真人和无恶大师这二个方外修道人,自进厅说上几句贺词后,就端坐在椅上,没有说过半句话。 梅真人微微笑着,向郭啸天点了点头,不失武当名宿风范。 少林四大护法神僧首座的无恶大师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 郭啸天说闭嘴,孔不明和薛花财当然闭嘴。 *** 小桥一曲,桥是九曲桥,九曲桥下有月。 月是三月十六的月,三月十六的月还很圆。 圆圆的月光,像一幕银光闪闪的轻纱,穿过树梢,透过屋瓦,洒满郭家庄的院里院外,同时也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月光下有人,人在月光下,月光下已坐满了各路英雄好汉。 宴席是从宅院大门前开始摆,穿过绿坪、小桥、骑楼,一直延伸至正厅。 光是宽广的绿色草坪上,桌位的席次少说也有百桌以上。 郭啸天年少时遍游江湖,结交上的各路英雄不在少数。 据说他每年收到的寿礼,已可堆积成个金山、银山。 郭啸天舒舒服服的端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他的眼睛望出去,就刚好可以看到厅外坐着的人山人海。 他望着这样盛大的场面,频频捻须点头,觉得很有面子,也觉得很满意。 他缓缓的自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的家仆也习惯性的递上一杯酒。 杯是金樽,酒是美酒。 郭啸天右手举杯高抬,虽然有点迟钝,已不复当年雄风,但他还是掩饰的很好。 这个时候,各路好汉也习惯性的肃静、举杯。 “江山何其金娇,能引无数英雄尽折腰。”这是郭啸天的第一句答谢话。 这句话说完,他仰着一饮而尽,有着说不出的豪气。 数百名好汉静的有如沉睡在海底的石头。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郭啸天久历江湖,当然明白这种时刻,一句一句的话,要比一下子罗嗦了一大堆,来的更令人信服,也更深睿。 所以郭啸天又干了一杯。 好汉们并没有说话,郭老爷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也不敢多说。 “今天我郭啸天能有这样的名气,也是大家吹捧出来的。”郭啸天微微笑着:“所以,各位若没有把我的酒喝见底,就是看不起我郭啸天。” 郭啸天话说完,第三杯已人口。 然后他就朝披着猛虎纯皮打造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不再说话。 大家这才一口干了高举的酒杯,也才开始坐下来继续愉快的喝酒。 丰这样盛大的场面,这样愉快的喝酒气氛,有一个人却是不愉快的—— 潘小君 潘小君弯着像老太婆的腰,挂着比发还要白花有胡须,捏了一脸满是皱纹的脸庞,就像是真的老长一样,乖乖的站在蝶舞身旁。 蝶舞当然是坐着的。 她代表“张家”,张少青在武林上的名气绝不比任何人差。 所以蝶舞受到的礼遇,也让她感到吃惊。 其实她大可不必吃惊,因为她自己已经够让人吃惊的了。 尤其当大家知道她就是“蝶舞”的时候,倘若有百双眼睛,至少也有九十八双盯在她身上,剩下的二双当然是就是女人的。 蝶舞如蝴蝶飞舞。 她早已习惯男人的目光,所以她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反而是觉得愉快极了。 但是潘小君不愉快。 潘小君眼巴巴的看着大家高高兴兴的举杯,又眼巴巴的看着热酒倒进大家的嘴巴里,酒当然是好酒,当酒香飘到他鼻里的时候,他实在不怎么好受。 潘小君虽然不是个整天喝得烂醉的酒鬼,但闻到酒香时,他便会像一只猫,碰上一条鱼一般。 潘小君已开始皱眉。 当他皱眉的时候,脸上妆皱纹已开始有点不协调。 柔柔的易容技巧虽然天下无双,但若要破坏,也并不困难。 蝶舞当然注意到了潘小君的动作,对于男人她一向很了解。 蝶舞瞟了潘小君一眼。 潘小君并不是个笨蛋,当然明白蝶舞的意思。 要是让在座的英雄豪杰好汉们知道他是潘小君的话,不知会有多少人出手,捉拿他这个杀人凶手兼抢劫大盗。 潘小君虽然不怕,应该说他害怕的事,至少到现在还没有出现过。 但是面对数百名好汉,那种百口莫辩,唇枪舌战的场面,实在令人不舒服。 他并不是好辩的书生“空手一算”孔不明。 所以潘小君也向蝶舞眨了眨眼睛。 蝶舞也悄悄的向他噘了个嘴。 潘小君看到蝶舞噘嘴的醉人风情,不愉快的心情,总算好了一大半。 但是他好不容易好的一大半心情,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有一个人也在向他眨眼睛。 只不过这双眼,并不是蝶舞的,也温柔,甚至这双眼睛还滑溜溜的贼眼样子—— 司徒三坏坏,司徒三坏很坏,司徒三坏坏死了。 谁说马夫就得乖乖的像个下人般的站在一旁? 我们的这位马夫司徒三坏先生,就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 他不但坐在椅上,还坐的很舒服,因为他一只脚跷得老高,跷得就像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大老爷。 大老爷司徒三坏先生,不但坐,而且喝酒,滑溜溜的眼睛还向潘小君闪闪眨着。 他的眼神就好像就告诉潘小君,待会我喝醉,我亲近蝶舞,你得替我把把风。 司徒三坏还是在笑。 潘小君不笑。 潘小君看看自己的弯腰驼背倒霉样,再看看司徒三坏的先生老爷样。 他实在想跳上去,一把抓住司徒三坏的衣领,一拳打烂司徒三坏的鼻子。 只可惜潘小君没有这个打烂司徒三坏鼻子的机会。 因为他忽然看见了不可思议的场面。 *** 郭家庄院前朱墙深深,深深的朱墙下,立着石狮二尊。 朱墙深,石狮猛,人比朱墙石狮威。 一大队的人马,踏着破风碎石的铁骑,冲进朱墙,穿过石狮,奔进了院内。 二十来匹乌黑森寒铁骑,披着厉风,戴着月光,直刺刺的踏上九曲桥,大马金刀的穿过客座喝酒的群豪,奔到郭啸天的正厅前,便二边一字排开,动也不动,就如同院前威立的石狮子。 数百名英雄好汉,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酒杯握在手里一动也不动的,如同受到惊吓的小孩子。 他们并不是小孩子,只是有人当他们是小孩子。 而且更要命的是,当郭啸天“郭老爷子”是小孩子。 江湖上谁有这样大的架子?这样大的排场?他们实在想不出来? 所以他们都你看我,我瞪你,安静的不敢说一句话。 因为主人郭老爷子还没有说话。 郭啸天不愧是郭啸天。 他软软的躺在虎豹纯皮的兽椅上,捻着胡须,微微的笑着,甚至连一点生气的样子也看不出来。 他似乎对前来的人很有兴趣,因为武林上。敢对他做出这种事的人已经不多了。 他只希望这个人千万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朱红色的高墙,少说也有三丈,三丈的朱墙上站着个人。 这个人不知是从什么时候,站在高墙上的,但看他的样子,又似乎已站了很久。 他就像鬼魅般的站立墙上。 郭啸天这时才发现他,梅真的、无恶大师、孔不明也是。 潘小君已在叹气,司徒三坏更是摇头。 春风无常,尤其是三月东南方向的春风。 一阵暖暖但带点寒意的春风,突然吹起,轻轻的吹在草坪上的绿草,吹在弯弯的九曲桥。 九曲桥上有风,桥下有月。 然后他们就都看见墙上那个人,一条银链似的,突然如春风般轻飘飘飞下来。 他当然不是用飘的,而是用飞的。 只不过用一种极奇特的轻功,一种极优雅的、偏着东南方向飞下墙的姿势。 众人已看的目瞪口呆。 更让人目瞪的事还有后头。 他已飞落到二排铁骑的下中央,不偏不倚,恰好是二十来人的中央。 当然这个中央位置,也不偏不倚的面对着厅内的郭啸天。 郭啸天还是捻须微笑。 但是众人就笑不出来了,他们不但目瞪的厉害,就连口也更是呆的厉害。 潘小君和大家也有着一样的表情。 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这般的男人,出现这般的表情?—— 是“女人”! 这个人,这样的风情,这样的身手,竟然是女人! 有的人已开始掷杯叹气,有的人甚至想要抱头大哭。 “好,很好,好一个‘燕子东南飞’。”郭啸天忽然朗声笑着说:“阁下这一身银衣东南飞,已足以比美潘小君的‘蜻蜓七点水’,京师御刚飞燕子之名,果然不假,阁下莫非就是‘赵飞燕’?” 京师飞燕子?赵飞燕?京城第一名捕赵飞燕? 赵飞燕—— 六扇门唯一女捕快,十五为苏州县捕,破长江十万劫银案,拿大盗“萧郎”于江上,二十入京城任京兆总捕头,查“十二王父”造反案,对十二王府,缉共犯军左将军“陈元义”于城,补礼部侍郎东苑,追“十二王妃”于定远门,遂为京城第一名捕。 天子殿前御赐“京师飞燕子”免死金牌一块,“飞燕子”之名,名动一时。 潘小君开始叹气。 尤其看着赵飞燕一身的紧身夜行银衣装扮,就叹的更厉害—— 这是赵飞燕的标准工作劲衣。 “我的工作常在黑夜,因为样人窃盗总在黑夜发生,况且紧身夜行劲装施展起身手来,比较不会碍手碍脚。你们也知道,碍手碍脚就会让大盗犯人们有机会脱逃。” 赵飞燕常常对人这样子说。 “那你为什么选银色的料子?”有人会问。 “因为银色动起来,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一串串会发亮的珍珠,你也知道的,月光美,珍珠更美。”赵飞燕总会这样子回答。 她是名捕,也是女人,女人当然爱美—— 女人爱美,就像是春夏秋冬四季变化般的天经地义。 “郭老英雄慧眼无双,宝刀未老,晚辈即是赵飞燕。”赵飞燕一身银衣闪闪的说:“晚辈在此先向您陪个不是,若非不得已,晚辈也不会这样的来向您拜寿,想必老爷子您大人大量,不会和晚辈计较的。” 京城第一名捕不愧是第一名捕。 她说的话没有得罪人,可以说是得体婉转的很,以这样的身手,天子展的御赐之威名,竟还能有这样的谦恭婉转,已足证明她的确有过人之处。 但又有谁能想得到,她对付坏人,就不是这般的客气好说话了。 “赵捕头不必客气。”郭啸天微笑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能惊动京师的赵飞燕来到江南。”郭啸天又说:“想必又有大案?” 郭啸天当然不会不明白,飞燕子出现在这里的用意。 “我这次奉令来江南。”赵飞燕说:“确实是要调查几件案子。” 郭啸天道:“哦?” “安乐侯世子皇甫一龙案,万通钱庄千雨黄金劫银案。”赵飞燕道:“还有一个组织,二个人。” 郭啸天道:“一个组织?” 赵飞燕道:“七月十五。” 郭啸天忽然脸色一沉道:“七月十五,万鬼出游,人神尽殁。” 赵飞燕道:“正是。” 郭啸天脸色凝重的看着她道:“二个人?” 赵飞燕道:“潘小君,司徒三坏。” 赵飞燕话刚说完,长工打扮的潘小君几乎要咳嗽。 马夫打扮的大老爷司徒三坏先生,已经开始伸舌头。 “据我所知‘七月十五’是最近江湖上,新兴的神秘恐怖组织。”郭啸天道。 “是的。”赵飞燕道:“七月十五杀人、越货、抢劫、绑票、掳人、勒索、恐吓、诈财、贩毒、包娼、包赌,无所不为,无所不做,只要是坏事,七月十五都干。” 郭啸天又问:“潘小君?” “大家应该都知道皇甫一龙和万通钱庄的案子就是他干的。”赵飞燕道:“我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根据现场留下的线索,已足可证明非他莫属。” “证明?”郭啸天道。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赵飞燕道:“他的朋友‘月下老人’亲眼看见他拿他那把剪刀,剪断皇甫一龙的咽喉。” 郭啸天没有说话。 “据我所知‘不苦和尚’也是他的朋友。”赵飞燕道:“他也看见了潘小君抢劫万通钱庄。” “人的眼睛有时也会花了,朋友有时候也会变成不是朋友。”赵飞燕又道:“不过,以现场留下的线索判定,的确除了名动武林的‘小君一剪’做的出来外,实在没有其了的人了。” 郭啸天似乎同意。 “我们为求正确勿枉,甚至请京城名医‘死不了’亲自鉴定伤口死因。”赵飞燕道:“他验尸的结果,皇甫一龙的确是死在一柄剪刀之下。” “我们都知道,皇甫一龙武功并不低,甚至可算是一流高手。”赵飞燕不愧为名捕,说起案理有条不紊:“能一刀让他毙命,能以剪刀当凶器,世上除了潘小君之外还会有谁?”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人证、物证都齐了。”郭啸天这时才叹道:“这孩子真不简单,天底下的坏事,全都让他一个人做齐了。” 潘小君咳嗽。 蝶舞却赶快用一双眼睛直盯着他。 郭啸天对着赵飞燕又问道:“司徒三坏?” “江湖人都知道司徒三坏是个坏小子。”赵飞燕道:“他虽然没有犯下什么大案子,不过小坏却是连连,大案不犯,小坏连连,这种人迟早一定也会干下像潘小君一样的滔天大案的。” “我得未雨绸缪,先把他给抓起来,好好教育、教育,”赵飞燕又道:“至于能不能学好,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司徒三坏听得几乎要把肚子里的东西,从鼻子里喷出来。 只可惜他没喷。 郭啸天捻着长须缓缓的叹道:“有理。” “所以有的时候,我还真怀疑他们二个是一伙的。”赵飞燕道:“我甚至还怀疑他们二个就是‘七月十五’神秘恐怖组织的其只要员。” 郭啸天点着头:“赵捕头不愧不名捕,预作假设,事先估计,能防微杜渐,的确是有必要的。” 郭啸天还想再说句话,却看见九曲桥上,月光下,有二个人,已施施然的走来。 赵飞燕与二十几位铁卫骑士,也已整装下马,施起了官礼。 *** 潘小君正在看着司徒三坏,司徒三坏当然也看着他。 他们都不用争了,更不用争谁有喝到酒。 他们甚至也不用笑了。 但是他们二个人竟然相视一笑。 蝶舞看着潘小君,她实在想不到潘小君这种时候,还能够笑的出来。 但是她忽然了解了。 她在潘小君的笑容里,捕捉到了他那难得一见的痛苦悲戚之色。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快乐的人,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甚至连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 但他那难得一见的悲戚笑容,已经告诉她—— 看起来快乐的人,并不一定真的快乐,只因他的不快乐已经够多了。 第四章 世袭一等安乐侯 月色阑珊,人却翩翩。 九曲桥上站着的二个人。一身白袍,倚在栏杆上,说不出的写意潇洒。 阑珊的月光,照在他们脸上,桥下水月,已倒立着二人的例影。 他们施施然的走下桥,跨上骑楼,脚步轻盈而优雅,带着浓浓的贵族气息。 当他们来到铁骑身旁,二十几位骑士忽然尽皆下跪,齐声道:“见过小侯爷。” 赵飞燕也拱手施礼:“飞燕子,见过候爷。” 郭啸天见了这样的排场,这样的气势,当然已明白了他们是谁。 郭啸天已从那软软的皮椅上,站了起来,拱起手:“老夫一介平民,今有幸蒙皇甫侯爷莅临寒舍,老夫有失远迎,不识泰山,还请侯爷见谅。” 这二个白衣王孙,连话都没有说,手只轻轻一挥,便朝中央首座坐了下来。 郭啸天一张脸有点红了。 他们没有回郭啸天的话,郭啸天的面子实在不知要往哪里摆。 众人都在看着他们二个,只等他们回话。 谁知道他们二个躺在椅上,舒舒服服的躺着,似乎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 郭啸天脸更红了。 “皇甫小侯素来不太爱说话。”赵飞燕的确有第一名捕的风范,她说:“刚才小侯爷抬手一挥,便是要各位免礼,莫要客气的意思。” 皇甫小侯?不错,就是他们二个—— 皇甫二虎—— *** “安乐侯”皇甫嵩次子。 视功名富贵如粪土,惜醇酒美人如千金,世袭一等的“安乐侯”侯爵。 私造九龙金杯一只,私酿波斯西土葡萄美酒一窑,兴“留香小筑”,置美人二十名,引热泉流觞一曲。 热泉流觞一曲者,自陕邵骊山引“唐皇”时“温泉宫”温泉滑水,接二百余里,连七百二十条输热水管至侯府,供美人一浴,举酒共杯也。 *** 郭啸天终于有了台阶可下,他竟然还能面带笑容的说:“谢侯爷。” “飞燕子在此代侯爷传令。”赵飞燕道:“众人免礼了,各路英雄好汉们,继续喝酒,不用客气。” 官大,架子当然也不可不大。 皇甫家二位侯爷,一身的白袍绛纱,雪白的衣服,似乎连一丝尘埃也没有沾上,纱质很轻,很薄,裁剪的很合身,再配上关外大漠的小牛皮软马靴,温州“白皮李”的白皮玉带,玉带正中央还镶个比龙眼大上两倍的明珠。 二位小侯,神态优雅,不约而同“唰”的一声,一把洒金的折扇,金光闪闪的洒了开来。 光是这手展扇的挥洒功夫,已和别人有着大大的不同。 如果拿穷书生“孔不明”那把已泛黄的折扇来相比,孔不明实在是应该把他的破扇子丢进垃圾桶的。 所以本来趾高气昂的孔不明,已把他手里的折扇压得低低的,生怕让人瞧见他也有一把折扇。 二个贵胄中,其中有一个,虽也是公子哥们的潇洒打扮,但他那双圆圆的大眼睛转啊转的,明明就连瞎子也看得出他是个女人,却偏偏还要装出男人的样子。-—— 皇甫小凤 *** 皇甫小凤—— “安乐侯”皇甫嵩独女。 性古怪,好发问,喜冒险,爱刺激,鬼灵精怪,主意绝妙。 十岁独自跷家,跟踪大盗“仇十九”十日,后“仇十九”不堪其扰,遂将一身衣裤,连人带刀投衙入狱,并立誓绝不出狱,更跪求神庇佑莫要再见此女。 十二岁时独人“二桃山”疏经讲义教化“三十名恶盗”,三十条好汉不胜其扰,一一弃械投案,并拜此女为“娘”。 京城有句话“一龙二虎三小凤”既指皇家三位贵胄王孙也。 皇甫二虎轻摇折扇,皇甫小凤也跟着摇扇;皇甫小凤潇洒的拍拍玉带上龙眼大的明珠,皇甫小凤也跟着潇洒抚珠;皇甫二虎神态优雅的啜口酒,皇甫小凤也跟着啜酒;皇甫二虎轻轻一笑,皇甫小凤竟也跟着笑。 皇甫二虎忽然看着皇甫小风道:“你能不能不要学我?” 皇甫小凤道:“不能。” 皇甫二虎又道:“那么你能不能笑的时候,也不要对着我?” 皇甫小风道:“不能。” 皇甫二虎干咳了一声:“至少你也把你的眼睛,移开我的视线。” 皇甫小风道:“可以。” 皇甫小风双眼移开皇甫二虎的视线后,皇甫二虎那双眼睛并没有因此而闲着。 他正盯着蝶舞瞧。 “有没有潘小君的下落?”皇甫小凤忽然眨着眼睛问赵飞燕。 赵飞燕道:“没有。” 皇甫小凤道:“你不是说他应该会出现?” 赵飞燕道:“根据我的推断应该会。” 皇甫小凤道:“人呢?” 赵飞燕道:“属下已派人在每桌案席上密切搜查,相信他跑不掉的。” 皇甫小凤道:“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他会出现?” 赵飞燕道:“潘小君不比一般的江洋大盗,杀了人,越了货之后,便流窜匿迹,这个家伙喜欢热闹,喜欢喝酒,而且还喜欢女人。” 皇甫小凤道:“哦?” 赵飞燕道:“所以根据我对他的性格分析推断,要缉拿潘小君小必出关,也无需入漠,更不需要入海,穷山恶水更不用说了,只要往人多的地方,舒服的地方,享乐的地方,埋伏起来,就很快可以逮捕到他。” 潘小君一听之下已开始冒冷汗。 蝶舞的脸上也已变了颜色。 司徒三坏笑得更快乐。 皇甫小凤忽然兴奋的瞅着眼睛道:“还记得我交待的话?” 赵飞燕道:“抓到潘小君,先让‘侯娘’你伺侯。”—— “侯娘”当然就是指皇甫小风。 京城有句话:“惹龙惹虎,千万莫要惹到小凤娘。” 据说他最近饲养了一只猫,她把它待若上宾,让它吃山珍海味,还亲手做了一套纯金丝的猎装让它穿上,睡觉的时候更让这只猫睡在铺满海绵软垫的弹簧床上,只要它毛一长就替它剪,爪一利就帮它修,脸一脏就为它擦,每天三餐外带宵夜的甜点香鱼,二天小补,三天一大补,结果这只幸运的小猫,不出十日,竟然自己跳楼自杀。 有关她伺候人的绝活传说,甚至比她伺候猫、狗、鼠还来得绝,来得妙。 皇甫小凤兴奋的眺着脚道:“我的确要好好的伺候他,这个孩子实在太不容易了,我对他太有兴趣了,他竟然连我大哥也敢杀,实在令人佩服,你说?这样可爱的小伙子,是不是可爱极了?” 赵飞燕也打了个牙颤道:“可爱。” 皇甫小凤张着大眼睛,吃吃笑道:“我已经可以想像他可爱的样子,我已经等不及要好好的招待他,飞燕子,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赵飞燕道:“是。” 让人当猫当狗宠物,瓮中鳖,网中鱼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潘小君几乎要跳了起来。 但是潘小君并没有跳起脚,他反而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到蝶舞的面前,替蝶舞那樽空了酒的琥珀色酒杯,斟满了酒。 蝶舞一双春蝶似的眼睛看着他,用一种同情爱怜的眼光看着他—— 别人对他的误会太深,他所遭受的冤枉也太浓—— 所以他只有笑,以笑来解释心里的不平与委屈。 潘小君果然还是在笑。 但最让蝶舞意想不到的是,潘小君竟弯下他那一身已弯得不能在弯的腰,迎上脸,附在蝶舞的耳畔细声说道:“那个花花小侯,一双不老实的眼睛,一直盯着你,让我看得实在生气。” 蝶舞微微笑着瞟了潘小君几眼。 “你是谁?你在蝶舞姑娘耳际说了什么?”皇甫二虎“唰”的一声,洒开折扇,难得开口说话。 “启禀侯爷,小的是‘张家’的下人奴才,小的是告诉蝶舞姑娘,莫要喝太多的酒。”潘小君拖着杀猪似的声音说。 这是潘小君第一次开口说话,说的竟是低声下气的话。 尤其是在皇甫二虎这种傲气凌人,目空一切的贵胄公子之下,低声下气。 皇甫二虎看也不看他,他看着蝶舞道:“江南有句话果然不假。” 蝶舞道:“哦?” 皇甫二虎道:“江南有名蝶,春来舞四方,一曲上天厅,繁花尽失色。” 蝶舞嫣然一笑,她并没有说话。 蝶舞如蝴蝶飞舞。 她说起话来很可爱,但没有说话时的样子,更有着笔墨难以形容的优雅气质。 很少有人敢不回答皇甫二虎的话,但这时皇甫二虎非但不生气,还轻摇折扇,神态潇洒的又说:“独酌不如共饮,如此佳日美景,姑娘何不移玉小筑,共谋一醉。” 皇甫二虎竟当着群豪的面,大马金刀的开口邀蝶舞共进小筑一醉。 这种话,也可能只有像他这样有身份、有地位、有钱、有权势的人才说的出口。 皇甫小侯说的话,谁敢有意见? 他自己当然明白这一点。 所以皇甫二虎自信满满,面带微笑,从容写意的轻摇手中折扇—— 他要的女人,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老实说,甚至还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小女孩们,主动的投怀送抱,送上门来。 他也知道蝶舞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也应该知道,拒绝他的邀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所以皇甫二虎只等蝶舞聪明的开口。 *** 客座的每一个人都很聪明,但就是有三个偏偏不聪明的人—— 潘小君、司徒三坏。 潘小君捧在手中的一壶酒忽然不稳了,他冒冒失失,碍手碍脚的竟然把一壶剩下半满的酒,溅了出来,而且竟就恰巧溅在蝶舞的袭轻纱上。 潘小君蹲着赔不是,急忙找干净清洁的白布,冒冒失失的为蝶舞擦干沾上衣服的酒。 这时大老爷司徒三坏先生,当然也来了,他摇头好像醉花花的步伐,走到蝶舞央前,看着蝶舞,又看着潘小君说道:“老李,你这冒失的毛病还是改不了,回到庄里我一定告诉楼主,要他把你解雇,放你回柳州吃草喝西北风。” 潘小君弯着腰,瞪着眼道:“是,是,是。” 司徒三坏又道:“老李,马车里还有蝶舞姑娘的衣物,你去把它拿来,让蝶舞姑娘换上。” 司徒三坏向蝶舞挤了挤眼。 蝶舞忽然向潘小君道:“老李,你必去拿了。” 她又向皇甫二虎说道:“小侯爷,恕小女子无礼,一身的洒污,小女子去换好衣裳,再来也不迟。” 皇甫二虎虽然霸气,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让人觉得他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他是个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有钱的人,通常愈是这种人,就愈会打肿脸充胖子,道貌岸然充君子。 皇甫二虎微微铁青着脸,“唰”的一声,展扇道:“请。” 潘小君和司徒三坏实在不聪明,非但不聪明,而且不识相。 很多事情,很多时候,假如机会一失,错过一次,就很难再有第二次的机会。 皇甫二虎当然也很明白这一点。 *** 桥上天空有月,桥下水中也有月。 月是明月,月星星稀。 蝶舞轻盈盈的走上九曲桥:“你们演戏的功夫实在不差。” 潘小君挤了个眼:“我可不想让那花花大少占尽便宜。” 司徒三坏怪异的笑了笑:“我配合的似乎也不差。” 蝶舞咬着唇,轻轻的对司徒三坏说:“我有一种感觉,我一直觉得你实在有点怪怪的,但是怪在哪里,我又说不上来。” 司徒三坏眨眼说:“我再怎么怪,总不会怪过司徒三坏。” 蝶舞忽然皱起了眉:“我听人家说,司徒三坏不但怪,而且还是个大坏蛋。” 司徒三坏道:“大家都;是这样子说的。” 司徒三坏没有再说话,因为潘小君瞪着他。 潘小君没有再说话,因为蝶舞已的拨帘入车更衣。 *** 有些男人总有一种喜欢偷看的毛病,尤其是偷看一些根本不该看的东西。 其中有一项尤其要命—— 偷看女孩子换衣服。 这就跟偷看女孩子洗澡一样,实在是一种非常不道德,不正常的心理。 但是我们的潘小君和司徒三坏宁原不道德,不正常。 潘小君站在车窗外瞪司徒三坏:“你想做什么?” 司徒三坏转着眼珠子:“我想做你想做的事。” 潘小君道:“不可以。” 司徒三坏道:“你不可以,我可以。” 潘小君道:“你的耳朵是不是有毛病?我说你,不可以。” 司徒三坏道:“我不可以?你就可以?” 潘小君道:“是的。” 司徒三坏摇着头道:“不可以。” 潘小君道:“不可以?” 司徒三坏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我不可以,你也不可以。” 潘小君道:“你难到不可以让我一次?” 司徒三坏竟双掌合起了十:“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什么事都可以慈悲施舍,谁独这事,慈悲不得。” 潘小君道:“你到底要我怎样?” 司徒三坏道:“你到底也要我怎样?” 既然你不能要我怎样,我也不能要你怎样。 所以二个人到后来的结果是——都没有怎样。 蝶舞轻轻的,优雅的卷起翠,跨下了车厢。 她看着足下草,有月光柔柔的照抚下,虽然有点朦胧,但还是那么的翠青。 但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了两张脸,已比她足下的绿草还要青—— 潘小君,司徒三坏。 不但青,而且铁青。 二人你瞪我,我瞪你。 蝶舞一身苹果绿色春衫,轻盈盈的说:“你们二个在看什么?” 潘小君看着司徒三坏:“我在看他。” 司徒三坏看着潘小君:“我也在看他。” 蝶舞不懂:“看?” 潘小君道:“因为我忽然觉得他很可爱。” 司徒三坏道:“我也忽然觉得他很可爱。” 蝶舞更不懂了:“可爱?” 潘小君铁青的脸,几乎想要一拳打烂司徒三坏的鼻子:“他不但可爱,而且实在是可爱极了。” 司徒三坏一向对这种偷吃不成,却惹得一脸绿青的事情,没有好感。 所以他几乎也想一拳打落潘小君的牙齿:“他更可爱,可爱的让我差一点就不可爱。” 蝶舞皱起眉,摇头着看着潘小君:“看来你是因为没有喝酒,才会醉的。” 她又看着司徒三坏:“你是酒喝得太多,当然醉了。” *** 铁青着脸的,幸好不只有潘小君和司徒三坏。 当他们回到正厅后,却发现在场的人,每一个人的脸上,似乎比他们二个还要青,不但青,而且青的厉害。 潘小君顺着众人铁青着脸的目光焦点望过去,他忽然摇头。 因为他看见一样实在不该出现的东西,这东西实在真的不该出现—— 一口棺材。 棺是好棺,也很崭新,是暗红色的柳州上等楠木材料。 大家当然知道,郭老爷子今天开的是寿宴,而不是丧宴。 大家也当然知道,送的贺礼即使再怎么的差,再怎么的不称头,总也不该送口棺材的。 那是不是有人弄错,送错了门? 最先感到好奇的是“不第秀才”孔不明,他神态自若,缓缓的走到棺材前,拾起了系在粗麻绳上的一只白纸。 他虽然是个不第秀士,但对于纸,还是有着说不出的爱恋。 白色的纸上有二个字,字写的很好,也很秀气:“郭家”。 这并没有送错,的确是郭家的,的确是要送给郭家的。 孔不明一脸苍白,双眼也已发白,他颤抖着手捧着白纸,送也不是,丢也不是,就像是捧了个烫手山芋在掌中一样。 郭啸天却动也不动的躺在椅上,他闭着嘴,皱着老大的双眼发怔,一张脸上铁青青的,已足够打个最时尚,最崭新的铁器。 寿宴应该算是喜宴,来祝寿的总也想好好的沾个喜气,让自己顺顺利利的,最好是能发个大财。 但是,若是丧气就不同了,丧气就是哀气,也就是霉气,倒霉气。 谁也不想沾个一身的“丧气”上身。 所以已有人开始拔起腿,先走一步了。 正厅内,第一个走的当然是皇甫二虎和皇甫小凤。 皇市二虎临走前,望了蝶舞一眼,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只恶狼已捉上了小白兔,已可将它把完于手掌间。 第二个走的是少林戒律僧“无恶大师”与武当名宿“梅真人”。 他们来时难得上一句话,走时也两袖清风,不带任何一语。 方外人自有方外人的想法,并不是一般人,都能够明白他们的用意。少林高僧,武当名宿都走了,其他一些人当然也该走。 孔不明跟在薛花财的身后,摇着一把泛黄的折扇,他到现在才敢把他的折扇,洒开来潇洒的挥着,因为皇甫二虎那把金丝亮眼的折扇已不在场。 *** 夜已深。 月色高挂,天的一角忽然飘来一朵乌云,掩住了月光。 最后一丝的月光,恰巧就照在郭啸天的脸上,郭啸天还是没有动。 人已走,楼已空,万般豪情今何在? 郭啸天心头点滴的滋味,已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 这口棺材是谁送来的?是谁送口棺材来当他的寿礼?—— 棺材当然装人,空的棺材也当然要装人,要装的是谁?—— 七十大寿到头来,竟然收到一口棺材! 郭啸天还是一动也不动,他一双苍白的双眼,甚至看不出一点血丝。 堂前燃烧的红烛也已将烧尽,仅剩下的一点残影,在郭啸天眼中看来,就仿佛是灵堂前燃烧的白色残蜡。 *** “人都走了,我们怎么不走?”司徒三坏问着。 “坏人很多,难道你不懂三更半夜的,女孩子是不适合在外头乱走动的。”潘小君走在蝶舞身旁,瞪着司徒三坏说。 “你走到这里就可以了,至于里头你不用进去。”潘小君和蝶舞来到西侧的厢房,向司徒三坏说。 “你们总不能丢下我,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睡在外头。”司徒三坏说。 “你一个人睡就好,还要和谁睡?”潘小君说:“你难道忘了,你家里头还有个老婆在等着你。” “你是马夫,你的职责是看好马车,千万莫要让夜间宵小给驾走了。”潘小君不让司徒三坏有说话的机会:“我还可以建议你就睡在马车里,最近穷的很,说不定他会打你马车的主意。” “你也知道的。”蝶舞入门后,潘小君跨上门槛,回头向怔在月下的司徒三坏,眨着眼说:“那个司徒三坏先生,不但是坏蛋,更是个大混蛋。” 就这样子,司徒三坏眼巴巴的看着潘小君掩上门扉。 月光照着司徒三坏,司徒三坏怔在月下。 司徒三坏摇头,司徒三坏叹气。 司徒三坏实在不得不佩服潘小君。 *** 郭啸天还是没有动。 神秘诡谲的黑色布幕,已笼罩整个大地,高空上的皎洁皓月,也已躲在乌云背后。偶尔传来间歇性的打更锣声,就像是传说中神秘的黑暗使者,带来的脚步声。 郭啸天重重的吸了最后一口的烟。 然后他看着最后一丝的烟叶在烟斗里燃烧化尽。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之一,他在睡前总已习惯性的吸一管旱烟,才能睡得着觉。 他握烟斗的姿势很奇特,是用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四指紧紧的扣住烟斗的底沿,然后再用大拇指撑起长长的烟管,形成一个奇特的虎口姿势。 就如同握刀的虎口。 他自从封刀退隐后,右手虎口握的便是烟斗,而不再是刀。 最后一丝的烟叶,已燃烧贻尽,郭啸天握烟斗的手却已开始在发抖。 郭啸天看着发抖的手。 他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息自己抽烟发抖的一只手,就像是看着多年前病重躺在床上的妻子。 他的目光充满悲伤,恐惧,甚至是害怕。 假如这只手握的是刀,而不是烟斗,那会是什么情形? 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但是他却又偏偏的想着。 月黑风静,白色纸窗外,那棵高大的柳树,仿佛就像是个又高又大,又凶又狠的恶兽,在张大它的大眼睛,嘲讽着他。 郭啸天甚至感觉它在笑。 只可惜笑的不是柳树,而是人! 郭啸天没朽再说话。 郭啸天猛然回头。 即使背后站着的人是鬼,他也不怕,要死当然也要死的明白。 “……是你……”郭啸天吃惊的瞪着眼前这个人。 郭啸天说话的同时,眼前站着的人,突然自怀中取出了一柄更奇特的武器,用了一种更难以想像的速度,抹上了他的咽喉。 他用来杀他的,竟然不是他手中握着的那柄又细,又长,又弯的刀。 而是一柄“剪刀”。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你不是潘小君……你是……”郭啸天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已先断了气。 月黑,风静。 白色窗外柳叶簌簌,无语。 *** “你都是脱得这么快的?”蝶舞瞟着潘小君说。 潘小君拨下了黏着的胡须,洗净了脸上的妆粉,清了清喉咙,挺直腰身,脱下长工衣饰,换回了一身轻飘飘的海水般湛蓝色披风。 “老实说,我脱衣服,一向比穿衣服来的快多了。”潘小君坐在长几旁,看蝶舞,眨着发亮的眼睛说。 蝶舞如蝴蝶飞舞。 潘小君这时候才有机会,仔仔细细的看清楚蝶舞。 她换上的是一身苹果绿的连身长裙,质缎很轻,很轻很柔,裁剪合身的尺寸,衬托出她的身材愈加的玲珑合度,纤纤的轻纱绸缎子,就像是贴在她的身上。 最让潘小君双眼流连的是她胸前那一只“凤尾蝶”细针刺绣。 五彩斑斓的凤蝶,刺在这张轻纱上,竟然丝毫不见针纹绣工,它的样子如同是一笔的染画,染在纱上,但又不是染色的,而是真正的一针一线的绣工。 江南针绣,工如画墨。 江南的针绣,就像江南的油纸伞一样的有名气。 “你在看什么?”蝶舞水灵灵双眼如春蝶。 “看你。”潘小君说。 “我有什么好看的?”蝶舞媚眼如波。 “你不但好看的。”潘小君怔怔的,发着呆说:“而且好看的厉害,让人不想看都不行。” 蝶舞抿着朱唇,嫣然一笑。 她这一笑,有说不出的万种风情,潘小君怔怔的双眼,呆的更厉害了。 “我知道你一定是饿坏了。”蝶舞说。 “饿?”潘小君问。 蝶舞忽然从怀里取出一只白色瓶子,瞟着潘小君说:“难道不饿?” 潘小君瞪着瓶子,笑着说:“饿,我实在是饿极了。” 蝶舞斟了一杯,递给潘小君:“我知道你没有这东西,你不但会饿,更会睡不着觉的。” 蝶舞自己也倒了一杯,她剪水的双眸,向潘小君道:“老实说,有的时候我真不了解像你这样的人,别人误会了你,你非但不解释,甚至还不在乎。” 潘小君还是笑着看着她:“你错了,本来我想解释的,但是你认为我解释的话,有人会相信?” 蝶舞叹了口气:“不会。” 潘小君道:“我还要说?” 蝶舞道:“不必。” “不过,你总也该替自己多想想的,你打算让人误会一辈子?”蝶舞又说。 潘小君道:“不想。” 蝶舞道:“你总算还在乎自己,总算还有救。” 潘小君又倒了一杯,仰起脖了,一口的倒进肚子里:“老实说,我现在就非常需要有人来救我。” “谁?”蝶舞问。 潘小君眨着眼睛道:“你。” 蝶舞似乎不懂:“我?我能救你?” 潘小君双眼目不转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蝶舞胸前那只凤尾蝶说:“是的。” 蝶舞更不懂:“我?我要怎么救你?” 潘小君竟正经八百的忽然看着她的眼睛,又看着她的胸膛说:“这个东西应该就可以的。” 蝶舞似乎懂了。 她忽然张大眼睛说:“你那一双不老实的眼睛,到底在看什么?” 潘小君还是目不转睛的说:“看蝴蝶。” 蝶舞一双桃颊,已飞红了起来:“这是针绣凤蝶,有什么好看的?” 潘小君道:“有。” 蝶舞道:“有?” 潘小君竟然摇起头,叹起气:“我看见了一只美丽的凤蝶,漫身飞舞在一座小峰上。” 蝶舞忽然站了起来,双手叉着腰,瞪着大眼睛:“小峰?” 潘小君竟然还敢笑,他悠然潇洒的笑着:“此峰非比峰,峰高在云深处。”\ 蝶舞红着脸,一双纤纤玉手已打了过来。 她只希望能把潘小君这个坏蛋登徒子,打的一头栽进地里,打的不醒人事。 但是她的出手又似乎很轻,就像是情人打情骂俏一样的轻。 潘小君一向明白打是情,骂是爱。 所以他并没有躲。 蝶舞这一双纤纤玉手,打在脸上的滋味是什么? 潘小君实在很想知道。 月色照在潘小君的脸上,他脸上神情仿佛就像是等待着王母娘娘的蟠桃果,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只可惜潘小君没有这种福气。 *** “谁?”蝶舞停下了手,向门外叩门的人说。 谁在叩门?这样的夜晚,有谁这样的不解风情?—— 除了司徒三坏,还是只有司徒三坏。 潘小君忽然睁开了眼睛,他只希望这个人最好就是司徒三坏。 这样子他就能名正言顺的一拳打烂他的鼻子。 只可惜来的人,并不是司徒三坏。 “赵飞燕。”门外的人说。 潘小君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样子就像是老鼠遇见猫,小偷碰上了官差。 蝶舞已皱起眉,她看着潘小君说:“赵捕头深夜到访,不知何事?” 赵飞燕道:“拿人。” 潘小君脚底已冷了一半。 蝶舞道:“拿谁?” 赵飞燕道:“潘小君。” 潘小君一听,才喝进肚里的温温的一肚子酒,几乎要吐了出来。 蝶舞忽然向潘小君眨了一眼。 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潘小君叹了口气,身上的湛蓝披风一抖,他的人忽然就像一阵风,卷出了窗外。 门山开,门外夜色深深。 赵飞燕一身夜行银衣,看着蝶舞道:“人呢?” 蝶舞道:“什么人了” 赵飞燕道:“潘小君。” 蝶舞道:“潘小君?潘小君在我这里?” 赵飞燕道:“蝶舞姑娘莫要装迷糊,你也知道的,私藏官府逃犯的罪名,可并不轻。” 名闻天下的第一名捕不愧不名捕,并非浪得虚名,她望着四周,然后眼光落在那户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窗子。 她向蝶舞道:“人命关天,事态严重,情非得已,恕在下冒昧,还请蝶舞姑娘和我的属下,上衙府一趟。” 赵飞燕话未说完,银衣一闪,如月光,又如一条银链子,已掠出了窗外。 赵飞燕已消失在月下。 她消失的地方,也正是潘小君人影闪动的地方。 蝶舞剪水双眸,一如春水,幽幽的看着风吹得作响的窗子,也幽幽的望着月色。 第五章 银衣飞燕 赵飞燕既然外号“飞燕子”,轻功当然也就不差。 甚至在武林上已可属一属二,至少她的身法和“偷中之王”司徒三坏一样的快。 潘小君可以确定,因为赵飞燕现在就紧迫在他的身后。 她的轻功身段很独特,很优雅,如同一只轻轻低回飞旋的燕子。 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脚,甚至她整个人,仿佛都是偏着一种“东南”的方向—— 她的成名轻功“燕子东南飞”。 潘小君翻了几个跟斗,卷起了一身海水湛蓝的披风,直往月色黯淡之处奔去。 他掠过一重屋脊,穿过一丛枝醚浓密的柳梢,竟恰巧的就面对了一轮明月。 *** 恰巧的就面对了一轮明月是什么意思?—— 当眼前空荡荡的没有东西,四周又是一片荒凉,唯一看得见只有明月高悬—— 高悬的明月,并不只有一轮,地上竟然也有一轮。 月照水,水映月,明月尽在山空水深处。 潘小君竟然奔到了一湖幽幽的大湖下。 当潘小君忽然想清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 他的脚尖也已点上了柔滑的湖水,眼看着他整个人就要掉进水里,洗个落水狗。 只可惜,潘小君如果就这样的掉进水里,潘小君就不是潘小君了。 潘小君看清楚了脚下情势,他的足下也在同时轻轻一点,如同点在一颗坚硬的石头上,然后一个施力,他的人退回了柳梢顶端的枝桠间。 潘小君挂在树上。 挂在柳梢的枝桠间,一动也不动,不知道的人真的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没有死。 他的眼睛竟还张的大大的,发着奇异的光芒,盯着眼前一笔如诗如画的“水月恋湖”幽幽美景。 *** “你挂够了没有?” 潘小君忽然听见有人说话。 “既然是猴子也应该挂得够久了。”树下的人又说。 潘小君并没有说话。 “我实在不想像摇猴子一样,把你从树上摇下来。”树下的人说:“因为至少你还是人,不是猴子。” 潘小君还是不说话。 “看来我应该把你当人看的。”树下的人又说:“一把从从屁股底下烧上来的滋味,至少总比像猴子一样掉下来,来得舒服的多了。” 潘小君不相信。 树下的人也没有再说话。 然后潘小君就听见“嗤”的一声,一阵微微的小火,竟然真的就在树梢底下,忽明忽灭的亮了起来。 潘小君当然不想做个“红烧猴屁股”。 所以柳梢顶端的枝桠一晃,他的人,已跳下树。 银色的紧身夜行衣,在月下看来,就如同一串长长发亮的珍珠。 赵飞燕身轻如燕,站在树下,立在月下,她一头长长的束发,让晚风吹得斜斜飘起,仿佛月下仙子。 只可惜赵飞燕一点也不像“赵飞燕”,她虽然有月下仙子的美貌,却没有月下仙子的旖旎多情,更没有月下仙子的剪水柔波。 因为她正睁起大眼睛,盯着潘小君。 谁也想不到这么样的一个女孩子,竟然想放火烧潘小君的屁股。 潘小君也在看着赵飞燕,他已皱起了眉。 “你难道不懂得爱护生命。”潘小君似乎不得不佩服她:“树虽然不会动,但也是有生命的,你难道就不会想个比较温柔的法子?” 这时换赵飞燕不说话了。 “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的树愈来愈少了。”风吹得潘小君身上的湛蓝披风飘飘起舞:“即使你不喜它,也不该放火烧它。” 赵飞燕无语。 她的眼神盯着潘小君,仿佛就如盯着一个已带上了铁链枷锁的囚犯。 “你要我下来,难道就是要我站在这里,欣赏着你不说话的样子?”潘小君竟然笑了起来:“老实说,你不说话的样子,的确要比你说话的模样好看多了,你应该要少说话的。” 潘小君似乎还不明白他又加罪了一等。 银衣飞燕,衣轻如月,赵飞燕听着潘小君的话并没有生气。 她只是用着一种很冷漠的神情看着潘小君说:“走。” “走?”潘小君似乎又想笑:“去哪里?” 赵飞燕道:“牢里。” “牢里?”潘小君张大了眼睛:“你要带我入牢?带我入牢做什么?” 赵飞燕道:“定罪,砍头。” “你要定我的罪?”潘小君叫了起来:“要砍我的头?” 赵飞燕没有说话。 “不好,不好,实在是不好极了。”潘小君摇着头道:“我又没有犯法,你为什么要抓我入牢,我虽然喜欢吃不必付账的饭菜,但可万万不想白吃你们官家的饭。” “没有犯法?”赵飞燕似乎想笑。 “我知道我再怎么的解释,你们都不会相信的。”潘小君道:“其实我并不是怕死,但要死,总也要死的光明正大,死的快快乐乐。” “光明正大?”赵飞燕似乎第一次听人家这样说:“快快乐乐?” “阴谋陷害,就会死的不光明。”潘小君道:“含冤莫辩,则死的不快乐。” “这种话我听多了。”赵飞燕似乎不相信潘小君的话:“你到底走不走?” “不走。”潘小君道。 “你敢拒捕?”赵飞燕盯着他。 “不敢。”潘小君说。 “很好,你总算想开了。”赵飞燕点着头道:“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你为什么要杀郭啸天?” “我杀郭啸天?”潘小君叫了起来:“我杀了郭啸天?”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赵飞燕道:“你的武器实在太特殊了,这世上除了你的武器换的身手外,还会有谁?你也不必再演戏装傻了。” 潘小君说不出话来了。 这又是一件阴谋,一件可怕的阴谋。 “你不说?”赵飞燕道:“没有关系,你有权利保持沉默,我对待犯人,一向是尊重人权。” 潘小君似乎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他抬起头看着明月,忽然叹了一口气。 “你良心发现?”赵飞燕看着他道:“也好,只要你乖乖的跟我走,我至少可以保证你,少吃很多的苦头。” “至少我会要‘皇甫小娘’真的对你好一点。”赵飞燕又道。 “我不会跟你去的。”潘小君开口。 赵飞燕似乎并不惊讶,她似乎也已习以为常的道:“不走?” 潘小君道:“是的。” “我喜欢给人机会。”赵飞燕盯着潘小君:“我再给一次机会。” 潘小君道:“不必。” 赵飞燕道:“很好。” 有些人,说翻脸,就翻脸,他们翻脸如同翻书一样的快。 很不幸的,我们的赵大名捕就是这种人。 赵飞燕话刚说完,她的手忽然往腰带一抽,“唰”的一声,竟然抽出了系在腰畔的银链子,一抖,链子银光闪闪,在月下看来竞似一串串发亮的珍珠。 飞燕子的武器竟然就是系在她腰畔上的银链子。 看来这条银链子不但可以系衣服,同时还是一件极为狠毒的外门兵器。 赵飞燕一点也不像“赵飞燕”。 她抽出腰带的同时,双手向前一送,软软的银链,已笔直的坚如金钢无坚不摧。 这是飞燕子的成名武器,她这条银链子,已不知绑了多少的绿林犬盗,打断了多少江湖要犯的骨头。 任谁要是让银链子缠上,即使不死,恐怕骨头也要断它个百来根。 潘小君看得出来。 但是当潘小君看清楚了这条银链子,笔直的闪在月光下的时候,这条银链竞已飞到了他的眼前,银链如刀,迅雷破空。 潘小君并没有躲开,银链子破风如刀的已来到了他的眉心三寸。 他身上的湛蓝披风,这时也忽然飘起,然后他整个人已笔直的往后滑了出去。 当他滑出去的同时,飞燕子的银链,并没有因此松懈,它还是带着威猛的破风声,直逼潘小君的眉睫。 月光一闪,只见潘小君在这一瞬间,右手腕轻轻的一震,长长初子里的宽大手掌上,一柄冷红色的“剪刀”已滑了出来。 名动天下的“小君一剪”已出手。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 没有人看得清楚潘小君藏在袖子里的剪刀是怎么出手的,就如同也没有人能够知道它的速度,它的力量。 这一出手,甚至已超越了人体所能激发的能量的极限。 他手,户的剪刀,就像他的人,充满了神秘,充满了传奇。 小君一剪,刀并没有上咽喉。 潘小君手中握着剪刀,剪住了飞燕子飞光闪闪的铁链子。 飞燕子手里的银链子让潘小君这一剪,就如同一柄剑刺进了坚硬的石头里,刺也刺不进,抽也抽不出。 月光照在飞燕子的脸上,飞燕子一双脸已微微的发红。 “你实在应该温柔一点的。”潘小君剪着铁链子,摇着头说:“我敢打赌,你这种脾气,男人见了,一定争先看谁溜得快。” 赵飞燕没有生气。 “我到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能一刀剪断皇甫一龙和郭啸天的咽喉。”她紧紧的拉着银链子道:“名动天下的‘小君一剪’果然绝世无双。” 潘小君笑了。 “我也更加的肯定这些事是你干的。”赵飞燕拉着铁链子,似乎已感到双手正在发麻:“你这一出手,武林上实在找不出第二人。” 潘小君在笑。 飞燕子忽然想要看清楚潘小君手中握着的那柄剪刀,但在阑珊的月色下,似有似无的,只能看得清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柄红色的剪刀。 其他的外观,构造,形状,型式,大小,却如月色一样的阑珊,一样的神秘。 风再吹,树影一晃。 “小君一剪”在这一瞬间也已收手。 *** 三月晚风,潇洒写意的吹在潘小君一身湛蓝色的披风上,披风猎猎飘了起来。 潘小君看着赵飞燕微笑。 赵飞燕当然也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出手?”赵飞燕道:“你为什么不像其他死在你刀下的人一样,一刀剪断我的咽喉?” “不好,不好,链子断了尚可补。”潘小君道:“咽喉断了怎可再续。” “你以为不杀我,我就会放过你?”月光照在赵飞燕脸上,她语气坚定的说:“我告诉你,那么你就错了,我赵飞燕只要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像你们这些杀人越货的盗匪无赖,就休想会有一天好日子过。” 赵飞燕不领情。 潘小君听得皱起了眉。 但是潘小君不愧是潘小君,因为他忽然问了一句实在不怎么高明的话:“敢问赵大捕头结婚了?” 赵飞燕似乎一怔,她实在也想不到潘小君竟然会问这种事。 她咬着牙道:“我结不结婚,似乎不干你的事。” 潘小君道:“有。” 赵飞燕道:“有?” 潘小君道:“结了婚的女人,总会乖一点的,总也会温柔些。” 赵飞燕跺起了脚,真的生气了。 “你这个大无赖。”赵飞燕听的脸上发青:“我赵飞燕今天不把你逮捕到案,我就不是飞燕子。” 她话未说完,手中刚收回的铁链子,银光一闪,一道飞虹的又上了潘小君。 “不好,实在不好,像你这样的脾气,我实在不晓得要上哪里找谁来娶你了。” 潘小君说话的同时。,人已笔直的滑了出去。 银色飞虹般的铁链子,并没有松懈,它笔直的如飞蛇般,欲直取潘小君的脑袋。 潘小君身体就像是驾着云,驾着空,往后急速的滑行。 忽然一片落叶落下,恰巧的就落在潘小君的披风上,潘小君这时也停了下来。 他回一看,背后竟然碰上了那棵大柳树。 眼看着赵飞燕的银了就要打来,如果真的让它打在头上的话,即使不死,脑袋骨头也会一根不剩的。 就在这时,潘小君身上披风再一卷,他的人便已随着风卷上了树。 月光黯淡,垂柳寂。 当潘小君的人影没入浓密的枝桠间后,高大的垂柳更寂静了。 “好,很好,你这只无赖猴子,喜欢挂在树上。”赵飞燕踩着脚气道:“我就让你挂个够,让你永永远远的挂在上面。” 赵飞燕气得脸都青了。 她并不想追上去,也不想像潘小君一样卷上树,挂在树上。 她是女人,女人做事总要优雅些,总不能像潘小君一样树上树下,爬上爬下。 赵飞燕至少还算优雅,但是她接下的动作,似乎并不怎么优雅。 她噘着嘴,喃喃自语的从怀里摸出了火褶子,准备再次一把火,烧红潘小君的屁股,让潘小君火烧猴屁股,永远的挂在树梢上—— 女人生气的时候,是一点也不优雅的。 “嗤”一声,火石子刚点亮。 “烧不得。” 赵飞燕忽然听见有人说话。 她立在月下,银衣飞燕,衣轻如月。 她的双眼也已发亮。 她看着眼前高大的树后道:“谁?” 没有人回话。 就在这时,赵飞燕忽然一个旋转,姿态优雅的如飞燕旋转着月光,双手一抽,那腰畔系着的银链子又已出手。 银链破空“叮”一声,打上了树身,绕了二绕,绕上的竟是树,不是人。 赵飞燕手上再一扬,银链子卷几卷,已轻轻的回到她的身上,绕上了她细如蜂的蛇腰,这条银链子在她的手里,就像是一条长了眼睛的绳子。 这一打,竟然打空。 *** 月色依然阑珊,垂柳也依然寂静。 潘小君人呢?是不是挂在树梢上,睡着了? 刚才树后的声音,并不是潘小君的声音,那又是谁? 赵飞燕脸上,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 赵飞燕忽然转身。 夜色黯淡,黑如墨。 一个人直挺挺的站在月下,他身的上衣服也是黑的,如同夜色一样的黑。 他腰间的配刀,就连刀柄,刀鞘,也都是黑色的。 刀很典雅,有古风。 一把型式奇古的刀。 一把来自秋天的刀—— 秋无愁。 秋无愁本来应该站在树后的,但在这一瞬间,他是怎么绕到她的身后? 赵飞燕不知道。 她也并不害怕。 赵飞燕盯着他道:“阁下是?” “秋无愁。” “秋无愁?”赵飞燕似乎有些吃惊了:“你是秋无愁?” 秋无愁没有说话。 她只听到,树梢上,一阵“沙”响,一条人影已从树上跳了下来。 他当然就是潘小君,他也当然没有睡着。 “我就知道你会来。”潘小君竟然笑了起来:“在我有难的时候,我也会常常想起你,毕竟能交上你这样的朋友,实在不坏。” 秋无愁看着他,冷淡的脸上,仿佛也有了笑意。 秋无愁忽然看他很久。 “我并不想看你像只猴子。”然后他向潘小君说:“树上树下,爬上爬下。” “我也不想这样子。”潘小君双手一摊笑着:“但是这位姑娘,似乎不同意,她非得我像一只猴子不可。” 秋无愁如冬天萧索的脸上,看着赵飞燕道:“银衣飞燕?” “妨碍官差办案的罪名并不轻,你应该知道的。”赵飞燕说:“你想帮他?” 秋无愁摇头。 潘小君吐了吐舌头。 赵飞燕道:“那么阁下要……” 秋无愁道:“杀他。” 赵飞燕道:“杀他?你要杀他?” 秋无愁点头。 赵飞燕显得有点吃惊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二个好像是朋友?” 秋无愁无语。 赵飞燕道:“既然朋友,你还要杀他?” 秋无愁点头。 潘小君笑不出来了。 赵飞燕显然不懂。 “只要他杀人。”秋无愁一身黑袍飘扬:“我就杀他。”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即使他杀人,也应要让法网来制裁他。”赵飞燕懂了,她看着秋无愁道:“所以,你并无私自制裁他,也没有权力决定他的生死,如果你杀了他,你也同样的犯法。” “法网?”秋无愁的眼里似乎没有这二个字。 “以暴止暴,以杀止杀。”秋无愁眼里更胜秋天的枯黄萧索:“法网何用?” 赵飞燕咬起牙道:“你敢藐视王法?” “法有情、法有理、法有私、法既为人定,便是私。”秋无愁萧索的双眼忽然亮了起来:“法中疏漏,更为王孙富绅掌玩所不取。” 赵飞燕道:“你怀疑‘法’的公正?” 秋无愁无语。 他已用一双眼神来回答,冷漠、苍白、萧索的眼神。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逮捕他归案。”赵飞燕看着他道:“还有阁下也千万莫要忘了,你虽然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但是要奉劝你‘国有法,家有规’,人的生死,并不是你一个人就可以判定。” 秋无愁看看她,忽然缓缓的推刀向前,刀虽在鞘,但锋芒已露。 赵飞燕当然听说过这柄刀的传说,也当然听说过它的锋芒。 潘小君看着秋无愁手中握刀,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赵飞燕紧盯着他的刀道:“你要杀他?” 秋无愁没有说话。 赵飞燕咬紧牙道:“他是官府要犯,我奉命逮捕他到案,你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赵飞燕腰带银链,银光闪闪,如箭上弦,一触即发。 秋无愁握刀推鞘,忽然道:“十天。” “十天?”赵飞燕不懂他说什么。 “给他十天。” “你要我给他十天时间?”赵飞燕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实在不明白十天他还能干什么?”赵飞燕瞪着潘小君如同看着牢时的囚犯:“我懂了,我知道他爱喝酒,也喜欢女人。” “我一向喜欢给人机会,特别是犯了大案,即将要死的人。”赵飞燕瞪着潘小君,似乎答应的又说:“十天也够他喝个痛快的。至于女人,我还是劝你少碰为妙,不然我会让你死的更愉快。” 秋无愁没有再说话。 潘小君却在咳嗽。 “你的运气实在很好,我也不得不佩服你。”赵飞燕瞪着潘小君,如同看个死人:“你能有秋无愁这样的朋友,你死也该知足了。” 潘小君咳的更厉害了。 “十天之后,他若是跑了,或是美人膝下死,或是醉死呢?”赵飞燕看着秋无愁渐渐离去的身影说。 “十天之后,我保证他还是活的,我交给你的当然是个活人。”阑珊的月光下,传来秋无愁的声音。 “好。”赵飞燕身轻如燕,一身银衣,已飞进月色:“秋无愁这三个字的名声,就看阁下怎么做了。” 潘小君还在咳嗽。 他怔怔的望着秋无愁和赵飞燕地人,潇洒写意的离去身影,仿佛有些痴了,这样的风采,这样的气度,应该是他平日的作风才对。 今日怎却沦为过街鼠、穿屋狼,人人喊打,人人要抓。 潘小君实在是不喜欢他现在的处境,可以说是不喜欢极了。 所以他抬起头望着明月,想要叹气。 但一股气从嘴巴里刚要叹出来,却又吞了回去。 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 蝶舞呢?—— 他伪装“张家”的奴仆,已让赵飞燕识破,私藏官方要犯的罪名,任谁也吃不起—— 蝶舞和张少青,会不会因此而吃上官司? 让潘小君觉得更重要的是,他这一走,是否便让司徒三坏那个坏小子有机可乘? 蝶舞会不会让他给“偷”走了? 他当然明白司徒三坏的三坏—— 手坏、脚坏、嘴巴坏。 他更明白司徒三坏好像不只对东西有兴趣,对女人她说好像更有兴趣。 想到这里,潘小君忽然跳了起来。 他想要回“郭家庄”找蝶舞,阻止司徒三坏那个坏小子。 潘小君似乎下定了决心,所以他面对着晚风,迈开了步伐,准备大步前行。 但是当他跨出第一步后,他的脚却又缩了回来。 他忽然想到了秋无愁所说的“十天”的意思—— 秋无愁以他名动武林的“刀神”名声,替他作保,替他要到十天时间—— 秋无愁给他的十天,并不真的要他去喝酒,去满楼红袖招。 而是给他十天时间,找出嫁祸者,栽赃者。 幸好潘小君并不笨,总算想起了这件更要紧的事。 十天?并不算长,也不算短。 可是若是要喝死,醉死的话,那么十天的时间可算是足够多了。 但是潘小君不想喝死。 潘小君更不想让人误会如此,这样的死法,对他来说太不光明了。 潘小君总算还是潘小君,他总算想起了这件攸关自己生死的事。 *** 月色黯淡,乌云重重。 重重乌云里,更有疑云重重。 潘小君怔怔的看天上神秘诡谲的月色,在这种月色下,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对事件关系重大的人。 一个比月色更神秘,更诡谲的人。 一身潇洒定单的湛蓝色披风已随风扬起。 一阵晚风,他的人已随着月光,没进了神秘而诡谲的月色中。 第六章 快刀与硬果 潘小君并没有醉。 他并没有喝酒,但是不明白的人,一琮会以为他喝醉了。 不但醉,而且醉的厉害。 *** 崎岖小径,远在山城的一端,山城远在层山间。 潘小君来到了这座山城,也走上了这条崎岖的小径。 当他踏上铺满碎石子的道上后,他甚至也觉得自己一定是喝醉了。 因为只有喝醉酒的人,才会糊里糊涂的走上这条小径。 只可惜潘小君没有醉。 潘小君走上小径,来到尽头,路的尽头恰巧有一座大石头。 潘小君是个懂得享受的人,有得坐,他绝对不会站着。 所以潘小君就坐了下来。 他的双眼似乎有点紧张,东张西望的,似乎在看些什么。 但是当他的眼睛来到了坐在他底下的那颗大石头的时候,他的双眼忽然怔住。 然后他整个人就跳了起来。 因为他忽然看见了石头的另一端,写了几个字:“先公钱姓有来之墓。” 潘小君几乎叫了起来。 荒山,孤坟。 石碑林立密如林。 这可不是山间住户人家,只因住在这里的人,虽然都是人,但总是差了一字—— “活人”,“死”人。 潘小君竟然来到了坟场“滥葬岗”! 到这种时候,这种情境,他竟然来到这种地方,你说他是不是醉了? 月色昭在潘小君的脸上,他的脸显然有点发青了,他只希望眼前一望林密的坟土上,千万莫要突然跳出个“人”才好。 潘小君似乎没有做过什么专心事,但是来到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形,他反而似乎觉得自己就真的做了不少的专心事。 当一个人,或不管任何人,只要像他一样,走在一堆乱葬岗里,大都心里都会这样的想,因为这样总比较觉得不会心虚。 潘小君眼怔怔的浏览这一杯黄土,他似乎是在寻找。 他找什么?难道找人?找死人? 潘小君难道要和死人打交道? 石碑林立,墓土荒荒。 月色奇诡,乌云满天,黑森森的坟场,更有阴风森森。 潘小君头上冷汗直冒,双手似乎也已发软,他只希望他想要看见的东西,能快点出现才好。 幸好他虽然没看见,但总算先“闻见”了。 他已闻见一阵酒看。 潘小君双脚一蹬,人已朝酒香飘逸处掠去。 他到现在才真的庆幸自己会喝酒,会喝酒的人,鼻子通常都比较灵光些。 碑上有一壶酒,酒已空,捍犹存,人却未闻。 潘小君拎起了酒壶,倒了过来,瓶口朝下的摇了摇,果然壶底一滴不剩。 看来这个喝酒的人,是个标准的酒鬼,只有酒鬼才会把酒喝的一滴不剩。 潘小君向四处望了望,便朝碑上坐了下来,望着手里的空壶发怔。 因为他知道一个喝醉了的酒鬼,会走上哪里?睡在哪里?恐怕没有人会知道,更要命的是连他自己本人也不会知道。 所以潘小君只有坐下来等,等奇迹出现,等他自己会奇迹般的走回来。 月光黯淡,烟雾重重。 潘小君瞪着大眼睛盯着眼前一片的烟雾,一丝也不敢放松。 因为这些要命的烟雾,不知是从哪个时间,哪个时候出现的。 他只希望重重烟雾背后,千万莫要出现个“人”才好。 潘小君张着特大的眼睛直瞧。 但是他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同样的也在盯着他。 潘小君跳了起来。 *** 棺木很久,但并不残坏。 棺材应该是四四方方的,也应该是盖着的,更应该要没有孔才对。 潘小君眼睛并不花,脑筋也还算清楚,至少这些他还没有忘记。 他眼前这口棺材,就和平常的不太一样。 棺木的上盖虽然是盖着的没错,但是错就错在盖子上不应该有孔。 而且是两个孔。 二个眼睛般大小的孔。 更要命的是“孔”里,竟然还有二颗眼珠子般大小的眼球。 就是“他”在盯着潘小君。 潘小君看着“他”,“他”当然也看着潘小君。 潘小君双腿已发软。 不管是谁,若碰上这样的情形,不被吓死,恐怕也剩下半条命了。 潘小君现在就剩下半条命。 只可惜他仅剩的半条命,恐怕也要半条不剩。 因为他忽然看见这二颗“孔”里的眼球发绿,发着绿色的光芒,然后他再听见“嘎”的一声,棺盖竟然整个掀了起来。 一个人,直挺挺的,竟然就从棺材里站起来。 潘小君大叫一声。 “你难道不能叫得好听一点?”潘小君听见他说。 潘小君叫不出来了。 他仅剩下的半条命也已被吓跑,吓的魂魄都飞了。 “你好。”潘小君听见他又说。 潘小君吐着发青的舌头:“……你……好……?” “你难道不好?”他又说。 潘小君道:“不好。” “但是我看你红光满面的,似乎不怎么有不好的样子。”他说。 潘小君跳了起来,一拳打上他的身上,但却如同鬼魅般轻飘飘的,已移开。 潘小君叫道:“你这个混蛋家伙,你难道非得要这样吓人不可,你难道不会想个比较友善的欢迎朋友的方式。” “他”——就是“月下老人”。 月下老人—— 月下老人并非得是老人不可,也并非一定得替少男少女牵红线,配姻缘。 我们的这位月下老人,就是这种不一样的“月下老人”。 荒山,孤坟。 石碑林立密如林,这可不是山间住户人家,而是坟场“乱葬岗”。 满月的微光,照在石碑上已有说不出的诡秘。 石碑上就坐着一个人。 碑上的字虽然早已剥漆纹乱,但还可辨的出是“先仳王姓阿满之墓”。 这个人,竟然就坐在这块墓碑上,也居然就在月下。 他当然就是“月下老人”。 他并不老,而且还算年轻,并不多是三十岁左右。 只是他所从事的职业,是一项非常古老神秘的工作而已—— 刻骨。 说的明白一点就是刻死人的骨头,把死人骨头上的肉刻剃干净,然后再把刻好的骨头装进瓮里。 这项工作又称“捡骨”。 所以这就是他“月下老人”名字的由来—— 月下工作,古老的行业。 月色照着他的脸,他的脸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满脸的胡渣,少说也有一个月没有刮过胡子。 散乱的长发,卷躺在背上,已生出了油,也至少有一个月没有洗过发。 他甚至连眼睛也是碧绿的,就像你我所能想像鬼的眼睛般的颜色。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人,若是有人看见了他,不被他吓死才怪? 也许,连鬼也会让他吓死的。 看来月下老人今夜的工作进度有点迟了。 因为石碑上有一壶酒。 他左手持刀,右手捧骨,一刀一刀的刻着,嘴里竟然也没嫌着,一低下脸,朝着碑上的酒壶,张大嘴的一吸,热腾腾的温酒,竟然就吸进他的口里。 这是他的标准工作姿势。 只是他吸酒的时候,比动刀刻骨工作的时候还要多一些。 所以他今夜的工作进度又慢了许多。 所以他也就忽然抬起脸,望着月亮叹道:“看来只好等明夜再来赶工了。” *** 荒山,孤坟。 月色已变的说不出诡秘,石碑上那双眼睛也已发着绿色的光芒。 月下老人还在月下。 “老实说,我不想这样子吓人。”月下老人发着绿芒的眼睛看着潘小君说:“但你实在来的不是时候,因为现在正是我的休息时间。” “休息?”潘小君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你躺在这里休息?” “我的命可没有你那么好,不必工作。”月下老人一脸诡谲的说:“是工作,总会有累的时候,既然累了,现在有个睡觉的‘床’怎能不躺?” “看来你这个毛病,真是绝的很。”潘小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你难道都是以棺当‘床’?” “是的。”月下老人诡异的说。 “这种‘床’可舒服?”潘小君吐着舌头。 “舒服。”月下老人说。 潘小君说不出话来了。 他瞪了月下老人很久,才吐口气说:“看来你一定是喝醉了。” “没醉,没醉,我没有醉。”月下老人朝着石碑上坐了下来:“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不敢醉。” 月下老人说话的同时,眼角瞟了潘小君衣上涨鼓鼓的口袋一眼。 潘小君瞪着他道:“你看什么?” 月下老人道:“我不但看,更想喝。” 潘小君叹了口气道:“看来碰上了酒鬼,就真的比遇上了强盗还要命。” 潘小君说话的同时,已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瓶酒。 酒是好酒,不但酒香,就连瓶子也香。 因为它正是蝶舞替留下来,准备要让他喝的。 潘小君望着蝶舞摸过的瓶子,忽然叹了口气。 月下老人道:“酒不好?” 潘小君摇头。 月下老人道:“那么你叹什么气?” 潘小君道:“你可听说过‘蝶舞’?” “江南有名蝶,春来舞四方,一曲上天厅,繁花尽失色。”月下老人道:“我再怎么的孤陋寡闻,她那响叮当的名号,总算还是听说过。” 潘小君道:“这瓶酒,就是她替我准备的。” “你别开完笑了。”月下老人忽然诡异的笑了起来,他笑的模样实在跟躺在棺材里的僵尸没什两样。 潘小君并没有说话,他痴痴把玩着瓶子,又痴痴的嗅了嗅瓶口。 月下老人道:“你闻什么?” 潘小君怔怔的道:“瓶口有她残留下来的手香。” “看来你说的是真的。”月下老人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说:“那么我应该要恭喜你了,我知道你喜欢女人,蝶舞是江南名蝶,是女人中的女人。” 潘小君又叹气。 “怎么?”月下老人似乎很了解他:“你是不是连碰都没有碰到她?” “是的。”潘小君道。 “这样可真是要命了。”月下老人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既然连你都碰不了她,我想别人也想想碰她,也就是说,机会还是你的。” “不是。”潘小君道。 “不是?”月下老人疑问。 潘小君道:“司徒三坏。” “司徒三坏?”月下老人也觉得吃惊:“你是说司徒三坏那个坏小子,破坏了你的好事?” “是。”潘小君道:“也可以说不是。” 月下老人听的糊涂了。 “你并没有醉。” 月下老人道:“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 潘小君并没有直接说。 他忽然问道:“皇甫一龙之死,目击者是你?” 月下老人道:“是的。” 潘小君道:“是看见我,一刀剪断他的咽喉?” 月下老人道:“是的。” 潘小君道:“你真的认为是我?” “本来我也认一定是你。”月下老人道:“但后来我发现并不是你。” “不是我!”潘小君吃惊的跳了起来。 “不是,绝对不是,即使连京城名医‘死不了’也断定死者的伤口,是为一柄剪刀所伤。”月下老人神秘的说:“但是,根据我事后分肉剖骨的结果,死者并非死在一柄剪刀之下。” “你也知道的,我喜欢玩刀,若说有百具尸体,我至少就刻过九十九具死人的骨头,对于刀和尸体的兴趣,我想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月下老人又说。 “不是死在剪刀之下!”潘小君更吃惊。 “剪刀是一种二刃相交的利器,这种利器一剪,便会造成二道刀削的纹路,这个道理应该很容易懂。”月下老人喝了口潘小君的酒道:“但是皇甫一龙的咽喉,经我案发后,偷偷的剖尸分肉判定的结果,他是死在一柄刀之下,一柄快刀。” “快刀?”潘小君问。 “不错,这一柄刀不但快,而且快的可怕。”月下老人从怀里摸出了那把刻骨的刀道:“我玩刀至今,似乎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快的刀法。” 潘小君道:“哦?” “那柄刀是分二次抹上皇甫一龙的咽喉。”月下老人抚着他刻骨的刀锋:“说的明白一点,就是它用一种超乎想像,超乎常理的速度,急速的在皇甫一龙的咽喉上砍了二刀。” “二刀成一刀的刀法,你说快不快?”月下老人神秘的问潘小君。 潘小君握紧酒瓶道:“快。” 月下老人道:“江湖上,有谁能有这样的刀法?” “不超过三人。”潘小君道:“秋无愁、月下老人,至少我认识的就有二个。” “不好,不好,看来说来说去,杀人凶手连我也有嫌疑了。”月下老人又倒了一口酒:“我虽然喜欢割割肉,剖剖骨,但我杀的都是‘死’人,并非‘活’人。” “你虽然杀的都是死人。”潘小君道:“但谁会知道你会不会手痒了,嗜好也变了,变得也想杀杀活了。” “你应该多喝几口的。”月下老人看着他道:“你的疑心病似乎重的想要把这件大事,疑到我的头上,我跟你不同,我可吃不起。” 潘小君道:“哦?” “我有工作,我要工作。”月下老人摇着手道:“有工作才有钱,有钱才有酒喝,我可不像你,即使不和工作也有门路赚到钱。” “赚到钱?”潘小君叫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万通钱庄’里的钱票银雨,一定就是我劫走的。” 月下老人道:“要不然你的钱哪里来?” 潘小君道:“谁说我有钱?” 月下老人道:“难到你穷?” 潘小君道:“一个逃亡了十六天的人,一个被追捕了十六天的人,连衣服都发白了,睡的都是硬船板,你就能不穷?” “你应该买件新衣服的。”月下老人看着他洗的发白的衣裳,摇着头道:“看来你不但穷,而且穷的厉害,穷的甚至比‘不苦和尚’还穷。” “不苦和尚?”潘小君似乎想了一些事。 “你不认识他?”月下老人问。 潘小君忽然从石碑上站了起来,他向月下老人道:“我走了。” “你要走了?”月下老人道。 “谢谢你告诉我这一条线索,看来我没有白来。”潘小君道:“一个仅剩十天可活的人,不快点走,更待何时?” “十天?你剩十天可活?”月下老人也觉得吃惊。 “京师飞燕子你总该听说过?”潘小君道。 “飞燕子,京师第一名捕飞燕子。”月下老人更吃惊:“飞燕子找上了你。” “她非但找上我,还跟我交过手。”潘小君道:“十天时间,也是她施舍的。” 月下老人皱眉。 “对,对,你还是快点走。”月下老人也站了起来:“最好是走的快一点,还有你千万别把我私下剖开皇甫一龙咽喉的事情说出去,我可没有时间陪那个要命的‘飞燕子’玩。” 月下老人说话的同时,竟似活见了鬼般,赶紧的竟又朝着棺木躺下去。 他躺下去后,双后一合,竟就这样的把棺盖盖上,只露出二颗绿芒芒的双眼。 月下老人躺在棺材里,盖上的二个孔,露出他那一双比鬼还要森绿的眼睛,瞪着潘小君:“你还不快走。” 潘小君道:“请。” 月下老人瞪着潘小君:“不必请,请快走。” *** 小径,山城,雨。 潘小君淋着毛毛细雨,步下小径,回到这座山城。 这个山城在远山,远山在千里烟雨外。 夜,夜已很深了。 潘小君冒着微雨,选了一间看似温暖的小屋,双腿一伸,躺了下来。 雨声打在屋瓦上,一阵,又一阵,轻柔的如枕上情拍轻呓。 他闭上双眼,享受雨和屋瓦的旖旎风情。 三月十日,春,雨—— 易有太极,生两仪,分阴阳。 物换星移,成四象,化五行。 宜祭祀,沐浴,扫舍宇。 忌婚、丧,迁屋,冲蛇,二十一岁,煞果。 有翻黄历习惯的人,就会知道今天的日子,并不能算太坏。 清晨,阴雨。 潘小君握紧拳头,双脚肆意的向前伸展,挺直了懒腰,打了个大哈欠。 他看着门外的绵绵阴雨,摇摇头,拍了拍手掌,漱了几口水。 他难得有早起的一天。 他转着头看看四周,最先看见的是一座神像,一座山神像。 案上香火寂寂,供奉的神祗金身也已剥漆残败,这间庙宇显然已很久没有香客。 梁柱间绕上的蜘蛛结网,一重比一重高,深入梁间。 潘小君拍了拍昨夜睡着时,缠在头发上的蛛网,然后他竟又朝地上草堆躺下去。一躺下后,当然也闭上眼睛。 不但闭上眼睛,还跷起腿,哼着歌。 只可惜歌声并不好听,因为是潘小君唱的。 雨,纷纷。 三月梅雨,雨纷纷,人断魂。 茫茫小径,飘满重重雨丝,一个断魂人,湿淋淋的走进了这间山庙。 他的确应该算是个断魂人。 压得低低的斗笠顶上,破了二个大洞,恰巧的漏了一堆雨。 灰色的素服,已被洗得发白,再经新雨一洗,显得愈加的陈白。 一双白袜,破了一双洞,芒草鞋底,也已磨得见了底,露出一双长满茧的脚底。 这样的人,能不在雨中断魂? 断魂人走进屋内后,竟也不急着脱下一身湿淋淋的断魂衣物。 他忽然自怀中摸出一二个不算断魂的东西—— 馒头,白色的馒头,冷的馒头,硬的馒头。 他一以眼睛看着手里的馒头,眼神中,就像是看着王母娘娘的蟠桃仙果。 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也许就算是真的蟠桃仙果,也没他握在手馒头还要香,还要甜。 他已经很饿了。 只可惜他遇上的是潘小君,潘小君再怎么的懒,肚子饿的时候,鼻子总也是会特别的灵光。 他刚要一口咬下去。 “你的馒头很香。”潘小君睁开一只眼睛说。 他吓了一跳,似乎还不知道这间屋里还有别的人。 他向潘小君看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他再次张嘴要啃馒头。 “你的馒头很好吃。”潘小君闭上一眼,张开另外-眼说。 他似乎没有听见,这次他嘴巴张的很大,想要一口整个把馒头吞下去。 “朋友,你的馒头很香,也很好吃。”潘小君瞟着一只眼睛又说。 他终于吃不下去了。 他瞪着潘小君。 “你想吃?”他瞪着潘小君,终于开口。 “是的。”潘小君嘴里哼着歌道。 “你是谁?”他问。 “你又是谁?”潘小君说。 “看来我走错地方了,再见。”他竟然站起来,握紧二颗馒头调头就要走。 潘小君忽然跳了起来。 潘小君挡住他的去路道:“朋友,既然来了,何必要走。” 他的脸压在低低的斗笠底下,潘小君看不到他的脸,但从他的穿着只能判断他应该是个方外出家人。“有来就有去,来了当然要去。”他道。 潘小君道:“你从何处来?往哪里去?” 他道:“我从去处来,往来处去。” 他忽然自低低的笠沿底下,瞟了潘小君一眼。 忽然他马上如见了鬼般的说:“再见。” 潘小君又挡在他的面前:“你有二颗馒头。” “你想抢劫?”他道。 潘小君道:“不是抢,是借。” 他道:“借?” 潘小君道:“有借有还。” 他道:“不借。” 潘小君道:“借。” 他没有再说话,他忽然转回头,走到神案桌下,坐了下来。 “不苦和尚!”潘小君叫了起来。 不苦和尚,他竟然就是不苦和尚。 不苦和尚—— 不苦和尚其实很苦。 他全身上下实在都苦。 灰色的裟服已洗了发白,甚至变成白色的,裤子也补钉补的没有一块是完整的,就连一只腿的裤管,也已破裂一大截,露出了大腿。 脚上的芒草鞋,也磨得见底了,而脚掌上已长出厚厚的茧。 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处是不苦的,那就是光溜溜的光头,还是很亮的很,而且圆圆的大脸,竟然连一点苦的样子也没有,还是笑嘻嘻的,好像很愉快。 他总是逢人就笑嘻嘻的说:“不苦,不苦,和尚一点也不苦。” *** 破庙。 破的就连神案上的土地爷爷金身,也让人给敲破了一大半。 这地方实在是很穷,穷得长出了虱子,穷得连神像也不保。 不过,我们的不苦和尚竟然就坐在神案下,打起了坐来。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来的?来这里干什么? 看到他的人,只知道这个地方一定会更穷,越来越穷—— 自个儿都苦得吃不饱了,还不知打哪来的跑出了个苦和尚,和尚当然总要化缘,也当然总要吃饭。 所以一眼看见不苦和尚的人,都赶紧远远的躲开了,生怕自己会越来越苦。 幸好不苦和尚,总算运气还不坏,总算不会饿死。 因灰积满了落叶尘土的门槛上,终于走进了一个人。 真是老天有眼,佛祖庇佑;总算不让不苦和尚苦死。 不苦和尚偷偷的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人。 他只一睁开眼,就忽然闭了起来。 他实在觉得自己今天的运气坏极了,而且是坏到了极点。 这个人简直比他还穷,穷到连衣服也没有,赤裸着上半身,甚至连屁股上也只穿一条裤子—— 大内裤。 不苦和尚简直都呆了。 更要命的是,这个只穿条大内裤的人,手里竟然还握着一样东西——大朴刀。 看来这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跑路穷强盗。 不苦和尚再怎么笨,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所幸运呼吸也已静止,就怕这个穷得要命的强盗,打他的主意。 不苦和尚果然没有猜错。 “老子真是背死了。”只穿条内裤的强盗大叫:“晦气,晦气,竟然遇见个和尚,老子发誓今晚一定不赌。” 不苦和尚没有说话。 “不过和尚你,至少穿的比老子还要光鲜。”他闪动了大刀叫着:“和尚身上的破裟衣,至少还能卖给补丁铺,赚个几两钱喝酒。” 不苦和尚已铍起了眉。 “我就是强盗……”强盗叫着:“强盗就是我,和尚,快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不苦和尚就脱。 “裤子也要。”强盗又叫着:“连你那双磨见了底的草鞋子也要。” 不苦和尚也脱。 “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强盗问着:“和尚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 “我佛慈悲,出家人不打诳语。”不苦和尚竟然脱的只剩条内裤:“不瞒施主你,老实说,和尚的嘴里还含着一块碎银子?” “银子?”强盗大乐:“好,很好,和尚果然老实,那么也把银子吐出来。” 不苦和尚就吐,而且还真的吐出一锭碎银子。 强盗大乐,眉开眼笑的摸了摸不苦和尚的大光头说:“和尚真是老实人。” 不苦和尚更苦了。 他全身上下的家当,全让这个强盗洗劫一空,只剩条内裤。 不苦和尚,苦,很苦,实在是苦极了。 不过第二天,这个原本只穿条内裤的强盗,还是只穿条内裤,而且被人发现躺在阴沟里,竟然死了,他是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 *** 潘小君觉得今天一大早的运气就不错,躺着睡觉,竟然也能找到他想找的人。 不苦和尚发亮的光头,圆圆的脸,张着大眼睛瞪着他。 不苦和尚道:“对不起,和尚我不认识你。” 潘小君道:“和尚也学会说谎。” 不苦和尚说不出来来了。他觉得他今天的运气实在是坏到了极点,坏到遇上了潘小君这样的大坏蛋。 潘小君道:“和尚哪里来的馒头?” 不苦和尚道:“和尚的馒头当然是化来的,和尚当然不会像你,专门抢和尚的馒头吃。” 潘小君眨了眨眼睛道:“和尚原来也会记恨,上次我也只不过向和尚你借了一颗而已。” “借?”不苦和尚道:“和尚若没有记错,你借的从来都没有还过。” 潘小君摇头头道:“和尚岂不知,方外人四大皆空,有即是空,空即是有,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潘小君又道:“既然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还不拿来?” 不苦和尚一双苦脸,说不出话。 潘小君眨着眼睛:“和尚动了贪念,动了口腹之欲,可要上油锅、拔舌头。” 不苦和尚,苦,很苦,实在是苦极了。 不苦和尚闭起双眼,忍饿的双手捧上了可口美味的硬馒头。 潘小君当然一把全拿。 潘小君啃一口道:“好,好极了,和尚摸过的馒头果然好吃,果然有福气味。” 不苦和尚闭着眼睛,肚里却怎么闭也闭不着,已饿肠辘辘的打转。 不苦和尚偷偷的睁开一只眼睛,瞟了潘小君一眼。 他已皱起眉。 看来潘小君真要把他唯一的早餐,二颗馒头全数入腹。 不苦和尚更苦了。 “其实和尚你,可以不必这么苦的。”潘小君竟然还笑的出来。 不苦和尚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潘小君道:“和尚要说老实话,就有馒头可吃。” 不苦和尚还是不说话。 潘小君道:“看来要等我把这二颗馒头全都吃了,才来问和尚你。” 潘小君真的啃了四、五口。 不苦和尚不得不说话了。 他打开眼睛道:“和尚说的都是老实话。” “好,很好。”潘小君道:“和尚你,看见我洗劫万通钱庄?” 不苦和尚道:“是的。” 潘小君道:“越了货后,还杀了人?” 不苦和尚道:“是的。” 潘小君道:“和尚说的都是老实话?” 不苦和尚道:“不是。” 潘小君眼里发出了亮光:“哦?” 不苦和尚忽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他道:“你有吃‘红汁硬果子’的习惯?” 潘小君道:“红汁硬果?” 不苦和尚道:“红汁如血,和尚我虽然眼睛不是很好,但并没有瞎,血泊里还掺杂了一种‘红汁硬果子’的汁。” 潘小君当然听得懂不苦和尚的话,不苦和尚告诉他的线索是一种“红汁硬果子”的汁。 潘小君眼里发着奇特的光芒:“和尚说的都是老实话?” 不苦和尚不说话。 不苦和尚忽然拾起破斗笠,站起来,就要走。 潘小君道:“和尚要走?去哪里?” 不苦和尚还是不说话。 潘小君道:“和尚难道不能多陪陪老朋友?” 不苦和尚道:“和尚虽然穷,但也不想一身被骗个精光。” 潘小君眨着眼睛道:“谁叫我们是老朋友,有的时候吃吃老朋友的亏,也不能算是太坏。” 不苦和尚道:“和尚若没有记错,好像都是和尚在吃亏。” “和尚说的没错,吃人一亏,错不在己。”潘小君竟然笑了:“但一个人若是连续重复的吃着同一种的亏,那就真的错的太厉害了。” 不苦和尚,苦,不苦和尚实在很苦。 不苦和尚似乎对潘小君这种增灾乐祸的笑容感到头痛。 不苦和尚一双苦脸,顶着破斗笠,头也不回的走出门。 潘小君看着他的身影道:“和尚并不吃亏,我吃你一颗,还你一颗,和尚还是没有吃亏。” 不苦和尚怔住。 不苦和尚回头。 他果然看见潘小君一脸笑嘻嘻的,手里竟还捧着二颗好好的馒头。 不苦和尚的脸红了。 不苦和尚忽然走回到神案前,跪了下来,向山神金身磕着头道:“和尚说谎,和尚犯了贪戒,请佛祖降罚。” 不苦和尚就真的像是犯了大错一样,连续不停的磕着响头。 “无罪,无罪,和尚何罪之有?”潘小君忽然笑道:“和尚摸摸你的怀里,和尚的馒头还在。” 不苦和尚又怔住,他红着脸,摸了摸怀里。 潘小君道:“我没有向和尚要怀里的馒头,和尚也没有告诉我,你怀里有馒头,和尚何来贪念?” 不苦和尚又怔住。 不苦和尚忽然站起来,摇着头,大步的走出门,掉头就走。 *** 雨,大雨。 潘小君站在阶下。他看着不苦和尚渐渐消失在雨中的身影,他的眼里也忽然像眼前的大雨一样,一样的深朦。 月下老人给他的线索是“一柄快刀”。 不苦和尚向他透露的是一种红如血的“红汁硬果”。 红汁硬果子,又是什么样的果子? 这二样东西,要怎样才能勾勒出一个人?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看着恍如“梦境”般的烟雨,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也许只有这个人,才能告诉他答案。 潘小君步下台阶,冷如珍珠大小的雨珠,打在他已湿透了的湛蓝色的披风身上,他并不在乎。 *** 山城。 这个山城在远山,远山在千里烟雨外。 潘小君已离开这座山城。 第七章 盼梦 人皆盼梦。 盼梦能长,盼梦能久,盼梦能圆。 梦若何? 一叶扁舟。 潘小君像个死人,闭上双眼,伸展四肢,舒舒服服的躺在小舟里。 船板上也同样的“躺”着一样东西—— 酒。 潘小君闭着眼睛,一掌拍碎了壶上红色的泥封,朝船板上轻轻一按,壶里的酒就如同飞溅的浪花。 唯一不同的是,这些浪花,并没有随着烟雨没进水里。 它们就如同一张会听话的风筝,恰巧的飞进了潘小君已的大大的嘴里。 潘小君觉得很满意。 他一向对自己这双手很满意。 只可惜,潘小君这种优雅写意的喝酒方式,很快的就写意不起来了。 因为烟雨,已转为密密的急雨。 三月春雨,来去无常,它们就像十七岁怀春的少女,满满蔻豆情怀,阴晴不定的说变就变,让人捉摸不定。 潘小君张天眼睛,已皱起眉。 他不得不站起身来,一把有唐时“明皇幸蜀”古风的江南油纸伞,已撑了开来。 潘小君撑着江南油纸伞,站在船头,看着重重密如针织的急雨。 他的心情也已如急雨的发愁。 他甚至感觉他就如同油纸伞上所画的“明皇西幸”是在逃亡。 只是“唐明皇”的逃亡,一点也没有天子尊贵礼遇。 潘小君叹气。 就在他撑伞叹气的同时,他忽然看见一艘快舫,乘风分浪的自朦朦的大雨中,箭一般的飞射出来。 潘小君一向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起码早上,不费吹灰之力的遇见不苦和尚,至少证明了他今天的运气实在不坏。 但是,一个人的运气若一直都是很好的话,那就表示他就要惹祸上身了。 快舫分浪溅出来的水花,恰巧的就溅了潘小君一身。 潘小君眼睁睁的看着舫呼啸而过,舫里竟然没有半个人出来看他一眼。 潘小君对这种不礼貌的行为,一向不予苟同。 他撑着油伞,双脚一蹬,忽然跃出了小舟,一双脚有如蜻蜓般的在湖面上点了几点,他的人已准确的冲入了即将远离的快舫。 潘小君撑着纸伞,站在舫外,舫里竹帘半掩,还是没有人出来看他。 潘小君的脸皮一向不薄。 他收起了纸伞,步上翠绿色韵翠栏,拨开了半掩竹帘,大马金刀的登门人室。 忽然快舫像箭一般的飞射,潘小君人一晃,差点就让船带进水里。 潘小君脸色变了。 *** 舫内坐着三个人,三个黑衣蒙面人。 桌上摆着一盘棋,二个人对面而坐,一个手上拾着黑子,蹙眉深思,一个捋着蒙面黑巾里的胡须,频频点头。 另外一个则手上抚着金樽,神情专注的看着二人对弈。 快舫飞射,这二个人竟然还能安静悠然的对面博弈。 而且盘中的棋子,竟还能如放在安稳的大石上,不动如山。 更想不出的是,桌上三杯斟满酒的“仿宋汝洲哥烧窑”竟能一滴一溅。 潘小君眼睛并没有瞎,他当然看的出来。 三个黑衣蒙面人,似乎不知道潘小君已经走进来,应该说是,他们似乎连看都没有看潘小君一眼。 “乘风对弈,破浪浅斟。”潘小君拱手道:“朋友,好高的雅兴。” 三个人眼中只有盘上棋子,似乎连听都没有听见潘小君是在说话。 “樽上无名,酒中无界。”潘小君又道:“朋友,在下先干为敬。” 潘小君说话的同时,突然手一伸,便要取桌上摆着的金樽,一口干了。我们的潘小君一向并不是个听话的人。 但他若是知道这三个人的来历,他就一定会听话点,也会乖一点的。 只可惜潘小君不知道。 当潘小君的手,来到抚杯黑衣人的金樽前时,突然,快舫又箭射出般的飞射。 这一飞射,三个蒙面人似乎连动都没有动,就连他们对弈的棋盘,棋子也都没有一丝的晃动,当然金樽里的酒,也如一泓沉静的池水。 潘小君却动了。 快舫的飞射,带来的离心惯性力量,使得了的身体向外抛了出去。 但是潘小君却没有被抛出船外。 他的身体就像一只蜻蜓,轻盈盈的转了几转,竟已回复了原来姿势。 三个蒙面人,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潘小君觉得好奇了,他的双眼也已发亮。 他的好奇心重的似乎和他喜欢喝酒一样,一样重的厉害。 潘小君再次的伸手取杯。 杯在手上,手在桌上。 黑衣人手持金樽,突然斜手一推。 金樽一送,已来到潘小君伸出的手的三寸前。 潘小君只要稍为再往前伸,便可以取到酒杯,喝杯中的酒。 但是潘小君却也不动了。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杀气,一股浓烈的杀气。 自古神兵利器必有杀气。 一个身怀绝技,视人命如草介,杀人无算的杀手,身上也必定带着杀气。 潘小君盯着自己伸出的手,他已感觉到只要再动一下,眼前蒙面人推杯送酒的一双手,必定能以一种极可怕的力量,扣住他手上的脉门。 所以潘小君没有动。 雨如针织,浪如飞梭。 雨滴打在舫上的翠顶,发出“啵啵”的声音,一阵阵拨人心弦,引发愁肠的白头宫娥幽幽浅唱。 手持黑子深思蹙眉的弈者,依然深思。 捋须点头的,依然捋须点头。 推杯送酒的手,也依然沉如海石。 潘小君知道只要一动,必定见血,至于血会是从谁的身上流出来,还是未定。 静止的就像一幅画—— 一幅对弈,送酒的画。 画中有人,人中有画,人画已在动雨急间。 *** 已经过了三个时辰,潘小君额前已沁出冷汗,手上青筋也已暴露,他甚至感觉到全身发麻,一股有如针刺的酸痛,一针一针的刺着他的每一条有感神经。 他已经明白他遭遇了前所未见的空前对决。 一种不需出招,完全无招的对决。 这种对决远比任何的有形招式,还要来的可怕。 天下武学所有的招式变化,最终还是回归到了原点—— 不变。 这几乎是一种“禅”的境界—— 念由心生,意动于形,万法诸相,百变皆空。 因为你只要一动,就会露出破绽,破绽一现,就要见血,见血就得死。 在最不该动的时候,潘小君却动了。 他在快舫急速转弯的同时,他手上的一把江南油纸伞,已打了开来。纸伞一开,风车刀轮般的急速向外旋转而出,他的人也同时间的随着风势,卷出了帘外。 只可惜卷出帘外的,并不只有潘小君一人。 当他随着油纸伞飞出的同时,三个不动的蒙巾人,也动了。 他们三人身形竟同时间的飞起,有如分云拨日的探出一双鬼爪似的双手,直抓潘小君的脚踝。 潘小君撑着油纸伞,好似风车刀轮般的在半空中旋转。 三双鬼爪般枯瘦如柴的鸟手,已分云拨日,探上了他的脚踝。 动即败,败即见血。 潘小君忽然感觉到,一股死亡之气,由他的脚底寒森森的透上他有脑顶。 他打上了个寒颤。 他甚至已听见骨头捏碎的声音。 并不是骨头捏碎的声音,远山千里外,竟响起另一种声音。 琴音! 琴音缥缈,琴音虚幻琴音仿佛在山空水尽处。 当潘小君的耳里传进这种声音后,天地在这一瞬间,竟仿佛都变了。 变的安详,变的沉静,变的无邪,变的灵动—— 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见几回见。 琴音响起同时,蒙巾人已瞬间收手。 他们三人身上竟然已杀气全无,恭恭敬敬的立在船头,看着远方朦朦的烟雨。 潘小君手上的油纸也已收起,他竟也立在船头,看着远方同样的地方。 *** 轻舟,荡漾。 一叶扁舟,轻轻的自烟雨中划出来。 帘内有人,人上有琴,琴上有弦,弦上有音。 一个人端坐画帘内,轻轻的轮手指,抚动天音。 三个黑衣人在这瞬间,身形忽然同时飘起,纵身跃进这条画舫,双手拍拍身上尘沾,抛出三只金叶子,垂下头。 潘小君并没有随他们跃进画舫。 他撑开江南油纸伞,立在快舫船头,双眼里已发着奇特的亮光,看着帘内的人。 “你们来了。”潘小君听见帘内的人说:“你们又杀人了。” “是的。”蒙巾黑衣人垂头道:“我们一共杀了十个人,三人一刀穿心,四人一剑人腹,二人一掌碎腑,一人一锁扣喉。” “十人?”帘内人,轻轻的说:“你们杀孽太重了。” “这也正是我们来此的原因。”蒙面人又说:“还请公主赐我们一曲,给我们好梦,让我们莫要再做恶梦。” “为人带来好梦是我的工作。”帘内人说:“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们,少杀人,少做坏事,就会好梦,这才是根本之道,你们应该懂的。” 三个黑衣人,没有再说话,他们垂下头,因为琴音已起。 为人带来好梦的琴音已起。 烟雨朦朦,琴音缥缈,琴音就在表山烟雨间。 这是什么样的琴音? 什么样的琴音能替人还来好梦?—— 琴音生动,春意盎然,它开始诉说生命的无瑕,灵动,光明,可贵—— 幽幽缈缈,空旷悠远,它再低诉着生命我常,流水岁月,转眼云烟—— 琴音转为悲戚断肠,诉说死亡的痛苦,死亡的无助,生命结束的怨哀。 蒙面黑巾三客,沉醉的有如置身于另一世界,梦般的光明安详世界—— 没有黑暗,没有暴力,没有威胁,没有恐惧的世界,只有在梦中。 梦,盼梦。 对某一些人来说,好梦是一梦难求的。 *** 音已歇,韵犹在。 “谢谢。”潘小君听见黑衣人说。 然后三个黑衣人,忽然同时间又跃起,跃回了潘小君站立的快舫。 潘小君皱起眉。 但是他们忽然感觉到眼前这三个黑衣蒙面人,一身的杀气,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潘小君甚至觉得眼前站着的,是三名慈祥和睦的老者。 “盼梦”的琴音,仿佛竟是一种魔力—— 一种消弥暴戾之气的无形魔力。 潘小君忽然摇头叹气。 更令潘小君想不到的是,本来推手送酒,要置他于死地的蒙面人,忽然举起酒壶,对杯的斟满了一杯酒,和和气气的送到潘小君的手里道:“请。” 潘小君看的都呆了。 但他还是悻悻的接杯,对口道:“请。” 潘小君终于喝到这樽金樽里的酒。 潘小君并没有再喝,因为他已发觉这艘快舫,竟以疾速的速度离开湖。 潘小君撑伞,抛杯,道:“请。” 他说话的同时,手睥江南油纸伞已同时间张开,他的人随着纸伞,轻轻的一跃,跃入水面,然后脚尖再轻轻的一点,已离开了快舫。 雨如针织,浪如飞梭。 潘小君撑着伞,看着快舫破江离去,他忽然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潘小君听见帘内的人说。 潘小君竟然跃进“盼梦”的画舫内。 盼梦,她的名字就叫“盼梦”。 道:“转头” 看着帘内的盼梦道:“我实在应该叹气。” 盼梦道:“哦?” “你根本不需出手。”潘小君摇着头道:“你只需轻轻的拨动的琴弦,这些要命的江湖杀手,就会变得乖的像只小白兔,你说我不应该叹气?” “在你的面前我就像只张爪乱咬的笨野狼,实在是愚蠢的可笑。”潘小君又说。 “你不笨,你也不是野狼,你是潘小君。”盼梦笑了:“他们也不是小白兔,他们是‘岁寒三友’。” “岁寒三友?”潘小君张大眼睛说:“松、竹、梅岁寒三友?” “是的。”盼梦道。 潘小君又叹气:“能够碰上你,看来我的运气毕竟不坏,不然我可能早就跟你说再见了。” 盼梦嫣然一笑。 “不过,你撑着油纸伞的样子,就真的像是只笨野狼。”盼梦轻轻的笑道:“你难道不收伞?” 潘小君道:“收伞?” 盼梦道:“是的。” “我并不笨,收了伞,我就要一身的落汤鸡。”潘小君撑着伞笑道:“老实说,当鸡的滋味,并不好受。” 盼梦一笑:“你难道不会进来。” “进来?”潘小君显然有点吃惊了:“你要我进去你的舫内?” “难道你想站在船头淋雨?”盼梦道。 “名动天下的‘盼梦公主’是黑白二道崇敬的神祗,”潘小君摇着头道:“我可不想让黑白二道的弟兄们追杀。” “别说是进去了。”潘小君又说:“我看就连有人敢接近你的翠帘一步,那个人已经是天大的胆子了。” 盼梦忽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会对我不利?” “我并没有疯。”潘小君摇头道:“你的琴音为人带来了多少的好梦,消弥了多少暴唳之气,多少人从你的琴音得到了解脱,武林中人敬你如神祗,这世上谁敢对你不利,谁就是武林的公敌,我可没有疯,我可不想当这种疯子。” “你说的并没有错。”盼梦道:“但是你不同,你是潘小君。” 潘小君显得有点受宠若惊。 “你是潘小君,你不是笨野狼。”盼梦笑着:“还不快进来?” 潘小君的脸皮一向不怎么薄。 有人叫他进去,他当然进去,何况那个人,竟又是个女人。 不但是女人,更是武林中最神秘,最富传奇性的女人—— 盼梦公主。 潘小君痴痴的看着盼梦一泓宛如秋水的长发,轻柔的发梢,随风飘散着。 盼梦纤纤的伸出玉手,挽起长发,枕在琴上。 她的双眼看着潘小君。 潘小君忽然咳嗽。 老实说,潘小君并不是个君子,但也不是个坏蛋,他只是喜欢喝酒,喜欢女人。 他有着和普天之下一般男人,一样的“自作多情”与“自我陶醉”的毛病。 曾经有人问他:“你为什么看见一些女人会咳嗽?” “因为我忽然感觉到口干舌燥,一般气直冲脑顶。”潘小君总会笑着说:“为了消弥这股气,我总会不由自主的咳嗽。” 盼梦剪水双眸,又瞟了他一眼。 潘小君咳嗽。 盼梦抿嘴,嫣然一笑。 潘小君双眼痴痴,怔怔的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盼梦道:“我笑你现在的样子,实在就真的像只笨野狼。” “笨也好,不笨也好。”潘小君道:“有的时候,我实在也想当只大野狼。” 盼梦看着他:“原来你也不老实。” 潘小君又咳嗽。 “我到现在才知道。”他道:“当个老实人,实在才是真的笨,不但笨,而且笨的厉害。” 盼梦圣洁神雅的看着潘小君,她的眼中仿佛就是从来就没有人和她说过这种话。 盼梦抿着朱唇,一脸粉黛羞红。 潘小君又咳嗽。 盼梦看着他,轻轻笑着:“你该看看医生的,你咳嗽的毛病实在严重的厉害。” “这一点你放心。”潘小君道:“我这点毛病,来的快,去的也快。” 盼梦似乎觉得好笑。 “名动天下的‘小君一剪’来到这里,并不是要我看你这点毛病。”盼梦说:“你是不是为了你的事而来?” “是的。”潘小君道:“我来这里,的确不是来咳嗽给你看的。” “你实在不像个杀人越货的凶手。”盼梦道:“你的事我已听说了,你要知道什么?” “只要是江湖人,总难免杀人,只要杀人,就会来你这里寻求心灵上的平静。” 潘小君道:“若说武林有一百个江湖人,我敢说至少有九十九个来你这里,至于剩下的一个,可能就是心头有鬼,疯了。” “所以我要向你打听是一柄快刀。”他又说:“与一种红如血的硬果果汁。” “快刀?”盼梦道:“红汁?” 潘小君道:“是的。” “武林的快刀有两个人,一个是秋无愁,一个是月下老人。”盼梦道:“若还有,就可能是非中土人士。” “非中土人士?”潘小君显得吃惊。 “是的。”盼梦说:“因为你说的‘红汁硬果’让我想到了一件事。” “哦?”潘小君看着她。 “据我所知,现今的确有这种果子,吐出来的是如血的红汁。”盼梦道:“据我知道,最早是东瀛浪人、扶桑刀客的一种习惯,但是这种习惯已流传中土,中土人士已有不少的人,也有吃这种红汁硬果的习惯。” “东瀛浪人?”潘小君更吃惊:“扶桑刀客?” 盼梦道:“是的。” 潘小君摇着头:“你有没有记错。” “不会的。”盼梦道:“因为近来就有一批人,他们穿着独特,一身的东瀛和服,陆续来我这里,在他们宽松的袍内,我看的出来,藏在衣内的刀,都是快刀。” “我还亲眼看见这些扶桑刀客,有的人,有吃这种硬果子的习惯。”盼梦又说:“我甚至也亲眼目睹,他们张开一口红如血的大嘴,吐出一堆红如血的果汁。” 潘小君怔住。 “不过,他们虽然吃这种果子,我们也不能就此认定是他们。”盼梦道:“毕竟中土人士,已不少的人有这种习惯了。” 潘小君同意。 “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了。”盼梦看着潘小君说:“但愿这些对你会有帮助。” 盼梦说话的同时,双眸剪水的望着潘小君。 潘小君双眼已发亮:“要到哪里找这些吃红果的扶桑刀客?” 盼梦道:“你从哪里得到家些消息的?” 潘小君道:“月下老人和不苦和尚。” 盼梦道:“你在哪里遇见他们二个?” 潘小君道:“一座山城。” 盼梦道:“回到那座山城。” 潘小君道:“回去?” 盼梦点头。 潘小君忽然痴痴的看着盼梦:“我还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请说。”盼梦道。 “你替人带来的是好梦。”潘小君道:“那么你自己呢?你的梦是什么?你的梦好不好?你的梦是不是都是好梦?” 盼梦无语。 *** 舟。 一叶扁舟。 盼梦今夜无梦。 她的名字就叫“盼梦”。 第八章 双冬榨榔硬果摊 江南最时尚,最崭新的果子是一种“红汁硬果”。 它送进嘴里是青绿色的,吐出来的时候却是红色的。 鲜红如血。 它的果名叫“槟榔”。 *** 山城。 这个山城在远山,远山在千里烟雨外。 潘小君已回到这座山城。 春山,由急转缓,灰朦朦的天空胧罩着一层层烟雾,就像是远山山间的山岚。 潘小君打开江南油纸伞,站在一株木叶翠青的玉兰花花下。 他抬头看着让新雨打的一片残落的玉兰花,风中甚至也传来玉兰花的芳香气息。 潘小君顺手摘了一朵新艳的玉兰花,放上鼻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舒服极了。 翠青的玉兰花是一栋木屋,木屋旁有两道巷子,分别通往山城的市镇。 新雨初歇,躲在骑楼,回廊,庭院的雨中过客们,也纷纷的随着苏醒的大地,探出头。 雨后黄昏,天空仿佛也有种一碧新洗的美。 潘小君站在玉兰花下,最先看到的是一家酒铺。 应该说潘小君无论什么时候,最该看见的,最能看见的,就会是卖酒的地方。 对这方面来说,他的鼻子一向很灵。 只可惜潘小君不想喝酒。 这可怪了? 要让潘小君不喝酒,那简直就像一条鱼把它压进水里,要让它淹死般的困难。 潘小君收起纸伞,拍拍蓝色披风上的雨珠,走到一家卖茶摊贩前。 他好奇的看着一口瓮上写着的二个宇:“苦茶。” “苦茶?”潘小君笑了:“苦的茶也有人喝?” 摊贩的老板,堆着一脸皱纹,嘴巴里不停蠕动,露出二排红红的牙齿道:“年轻人,你一定是初入江湖。” 潘小君看着他的牙齿道:“哦?” “人生有苦有乐。”老板道:“如果你想享乐,就得先学会吃苦,当然了要学会吃苦,就得先学学喝我的苦茶。” 潘小君笑着道:“看来你一定是苦茶喝多了,喝得一口鲜血。” “血?”老板似乎不懂。 “你的嘴巴里红红的。”潘小君看着他的牙齿道:“甚至连牙齿也红了,不是血,是什么?” 老板忽然头上头下的看了他很久。 然后他大笑:“年轻人,看来你一定是从乡下来的。” “乡下?”潘小君不懂。 “这不是血,是果子的汁,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懂。”老板笑的似乎很好笑。潘小君双眼发亮:“哦?” “年轻人。”老板笑得更好笑:“这是‘槟榔’硬果的红汁,是江南现今最时尚,也最崭新的果子。” “红汁!”潘小君几乎跳了起来:“硬果!” 老板看着潘小君吃惊的样子,似乎觉得很有趣。 老板道:“看来你得先吃吃苦,先喝喝我的苦茶,才不至于江湖中的每件事,你都是这般的大惊小怪。” 潘小君果然摸摸口袋,掏出三只铜板道:“先给我来二斤。” “二斤?”苦茶老板怔怔的看着他:“年轻人,这可不是喝酒,你一次要个二斤,我这一瓮茶就去了大半,我这生产怎么做下去?” 老板不只看着他,双眼还酸溜溜的看着他抛出的二只铜板。 潘小君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潘小君从口袋里,丢出了个更大的铜板:“这生意做不做得下去?” “做,做,做得下去。”老板看着圆溜溜直打转的铜钱,双眼发亮道:“大爷,你要先来个一斤,还是二斤?” “我只要一斤就好,其余的就借放在你这里,等我有时间,我再来喝。”潘小君说话就真的像个大爷般的口气。 “行,行,行,大爷你要哪个时候来,就哪个时候来,我绝对不会反对。”老板笑眯眯的就要伸手取桌的铜钱。 潘小君忽然伸手,一把抓回铜钱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一件?”老板双眼眯成了一线:“别说一件了,就算百件我也告诉你。” “大爷,你要问,嘴巴动就好。”老板看着潘小君握紧铜钱的手,又笑着道:“至于手,不需要动,更不需要握的那么紧。” 潘小君松开手,一只铜钱也“叮当”的落在桌上。 苦茶老板一见,以眼即刻亮了起来,他伸出手,急速的便把铜钱握进自己手里。 潘小君瞟他道:“你这‘槟榔’硬果,要到哪里才买得到?” “大爷,你想吃?”老板道。 潘小君点头。 “大爷,我看你初出乡间不久,我就先告诉你这种果子的吃法。”老板道:“大爷,你要记得吃这种果子,并不是真的要把它吃进肚子里。” 潘小君瞪大眼睛:“不吃进肚里,难道吃进脑袋里?” “不、不、不,是要把它吐出来。”老板摇着手道。 “吐出来?”潘小君眼睛瞪的更大:“吃东西还要吐出来?” “是的。”老板道:“不但吐,而且连一丝丝果肉也吞不得,也都要吐出来。” 潘小君似乎觉得很好奇:“既然吞不得,那到底吃什么?” 老板道:“吞汁。” “汁?”潘小君懂了:“你的意思是说吞汁就好,至于果肉要吐出来?” “你终于懂了。”老板道:“不过,我怕你还是会吃错,所以我可以当场免费示范一次让你看。” 潘小君看他嘴里蠕动的嚼着,也觉得好奇:“请。” 苦茶老板不再说话。 应该说是,他已经无法说话。 他满口涨鼓鼓的嚼着,眼中似乎很满意,然后他忽然间张开了血盆大嘴,一吐,竟就真的吐了一堆如血的果汁。 “看清楚了没有?”老板满口血红的笑道:“就是这样吃。” 潘小君看着红如血的硬果汁,他的双眼已发出奇特的亮光。 这就是不苦和尚和盼梦所说的“红汁硬果”。 潘小君忽然摇头道:“不对,不对,你不是说汁要吞,怎么又吐出来了。” “十个年轻人,九个急。”老板笑眯眯的道:“我这是第一口送入嘴里的吃法。” “第一口?”潘小君道。 “是的。”老板道:“切记,刚吃这种果子的生手,第一口一定要吐出来,等到你成为老手了,要吐,不吐,就随你的意。” “那果肉呢?”潘小君看着他。 老板竟然张开大嘴,吐出了鲜红的硬果果肉,拿在手上道:“等你把它的汁都嚼光了,你才把果肉吐出来。” “还有,千万切记,汁可吞,果肉却万万吞不得。”老板似乎怕潘小君不明白:“这种果肉,可硬的如果命的粗麻,你如果硬是要吞,你得先练成个铁胃。” 潘小君怔怔的看着他,喝了一杯苦茶道:“我懂了。” 老板双眼甜丝丝的看着手里的铜钱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潘小君忽然站了起来:“要到哪里买这种果子?” 老板举起手指,指着小巷转角告诉他:“转过二条卖肉的肉铺,右转杀鱼鱼贩,看见个卖衣肥婆,不要理睬她,肥婆的斜对面有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子,老头子的正对面就有一家?” 他又道:“现在还早,你要买,就快走,免得买不到。” 等他说-说完,潘小君便早已离去了。 *** 卖衣肥婆,并不肥。 她只是把每个过路人,都当成个肥肥的肥羊。 潘小君在她的盛情之下,本来想买件新衣裳。 不过的潘小君听了价码之后,便立刻掉头就走。 潘小君不想做肥羊。 卖糖葫芦的老头子,真的老了。 他老的连牙齿都松了,似乎连话也说不清。 他就坐在石阶前,手里摇着一丛插满楂果浸糖资料做成的一糖葫芦。 他的生意似乎产不是很好,糖葫芦还是插的满满的。 但他嘴里竟然也咀嚼着“槟榔”硬果。 潘小君好奇的看着他。 他并没有看潘小君。 潘小君伸出手,掏了掏口袋,拿出一只铜钱道:“我买一枝。” 老头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潘小君再摸出五个铜钱道:“我买二枝。” 老头子还是没有看他。 潘小君忽然大声道:“我买三枝。” 老头子没有看他。 潘小君大叫:“我买五枝!” 老头子这才慢慢的转过头,双眼花花的看着他:“……年轻人……你……买……五枝……” 潘小君看他双眼白花花,耳朵也似乎并不怎么灵光。 他道:“不,我买一枝。” 谁知道老头子竟然跳了起来,拉着他的衣襟道:“年轻人,你竟然对老头子撒谎,我明明听见你说要买五枝,怎么变成一枝,你是不是看我老,欺负我这个老头。” 潘小君瞪大眼睛,看着他。 潘小君这时才觉得上当了,原来真正把人当肥羊的,并不是卖衣的肥婆。 而是这个卖糖葫芦的老头。 潘小君再怎么不开心,也不会和老头子争。 潘小君展开手掌,递给他,拿了五枝糖葫芦,掉头就走。 “去哪里?”老头子忽然叫住他。 潘小君没有说话。 “我看你是个老实人,我就告诉你个好地方。”老头子说话,竟然说的很清楚:“你看见前面那排人没有?那里就是个好地方。” 人很多。 他们一个接一个,已排成条长龙。 潘小君也跟着排在人堆里。 他看到每个人的以眼,都眨也不眨的紧盯着前方一间摊子。 更令潘小君好奇的是,前来排成长龙的人,竟都是男人。 他们眼睛都很亮,亮的发光。 潘小君看见摊子前的招牌,双眼也亮了。 字写得很好,也很秀气,就写着七个字:“双冬槟榔硬果有摊”。 潘小君双眼发亮,并不是因为这七个字,而“槟榔”二个字。 他并没有忘记不苦和尚和盼梦的说“红汁硬果”。 这是他唯一的唯索。 他随着人群向前走,前方只剩下三个人,就要轮到他。 潘小君已可以很清楚的看贝这摊“双冬槟榔硬果摊”。 潘小君忽然怔住。 摊子并不大,是一间木屋,底下有四根梁柱,高高撑起。 门,只有一口,是半掩的,门下有五级木板阶梯。 窗子很大,就像一面镜子般的透明,四面围着。 透明的窗子里,坐着二个透明的人。 二个透明的人,是女人。 潘小君双眼都痴了。 他也和其他的男人一样,瞬也不瞬的紧盯着摊子。 应该不能说是盯着摊子,应该说是盯着摊子里坐着的二个透明女人。 椅子很高,她们坐的也很高。 高高的椅上,斜叉着二条腿。二条又滑、又嫩、又长的腿。 白皙白腿上,穿着薄如蝉翼的白色轻纱短裙子。 她们的衣衫更薄,是一袭白色轻纱,白的几乎透明。 头上挽个有唐时古风的“贵妃”高髻。 脸上抹粉黛,朱唇涂红脂,细细的柳叶双眉翠,飞入云霄。 潘小君到现在才终于相信了一句话:“江南少女春衫薄”。 潘小君忽然咳嗽。 “客倌你咳什么?”坐摊子高椅上的女子,瞟着潘小君道:“轮到你了。你要买几颗?” “不买。”潘小君道。 “不买了”她们二个,张大了汪汪似水的眼睛。 潘小君道:“我只想看。” “看?”其中一个美人瞟着他道:“你从后头,走到这里,难到看的还不够?” 潘小君似乎不了解她们的意思:“我不但要看,而且要看清楚。” 摊内二个人似笑非笑,转着媚眼道:“你只要多买几颗,就让你看清楚点。” 潘小君道:“我只要一颗。” “一颗?”她们说:“一颗你就要看清楚?” “是的。”潘小君道。 “看来你是个无赖。”她们忽然看着潘小君:“我们不卖给你了,连一颗也不卖。” 摊内二个女孩子,噘起嘴,不再理睬潘小君。 “他的确是个无赖。”潘小君忽然听见有人说。 “不但是无赖,更是大坏蛋。”潘小君又听见他说。 潘小君转头,看着说话的地方,他忽然看见一个人。 一个实在他不想见到的人,一个真正的大坏蛋—— 司徒三坏! 潘小君几乎跳了起来。 司徒三坏潇潇洒洒的“唰”一声,展开手里轻摇的一把折扇。 他施施然的步上台阶,走进透明的窗子,朝着二个美人的中央座位,坐了下来。 他脸上的胡须竟然已刮的干干净净,脸也洗的很白,就连头发也束了起来。 俨然就是个花花公子打扮。 潘小君铁青着脸,看着他。 “司徒公子,你认识这个坏蛋?”二个美人咬着唇,娇声道:“他实在坏死了,竟然只想买一颗,就要看清楚。” 司徒公子? 潘小君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看他那一只发亮眼睛,一直盯着我们,实在是坏死了。”她们又向司徒三坏咬唇,撒娇。 “我不但认识他。”司徒三坏看着潘小君笑道:“而且我和他是好朋友,最要好的朋友,若说他的朋友都不理他了,最后一定只剩下我一个会理他。” 潘小君瞪着司徒三坏。 “他是公子你的朋友?”她们说。 “是的。”司徒三坏道。 “公子你不也说他是坏蛋,坏蛋也会是公子你的朋友。”她们似乎难以相信。 “坏蛋也有很多种,他可是个有钱的坏蛋。”司徒三坏一展折扇笑着。 “有钱?”二个硬果摊美人,眼睛也亮了。 “他不但有钱,还跟我一样的有钱。”司徒三坏又说。 “他叫什么名字?”她们问。 司徒三坏道:“潘小君。” “潘小君!”她们问。 司徒三坏道:“潘小君。” “潘小君!”她们说。 “除了他,还会有谁。”司徒三坏道。 二个美人一听之下,在这一瞬间,眼里忽然急速的闪过异样锋芒。 这一闪锋芒,就连潘小君和司徒三坏也没有看见。 她们互相对望了一眼。 然后她们忽然变了。 她们其中一个,步履盈盈的走下台阶,拉起潘小君的手:“我叫双双,她叫冬冬,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公子你大人大量,千万莫要和我们计较。” 双双细若滑脂的手,一碰到潘小君,潘小君就咳嗽。 “怎么?”司徒三坏花花公子般的一展折扇笑道:“老朋友,你的咳嗽毛病,还是改不了?” 潘小君瞪着司徒三坏没有说话。 司徒三坏今天的心情好像特别的好,他也不生气。 他看着双双、冬冬笑着:“我的这位有钱朋友,刚才向你们说了什么?” “他说他只想看。”双双噘着嘴道:“我要他多买几颗才让他看,他却不肯,他只想买一颗,就想要看得清楚。” “他是有钱人,现在你们还让不让他看?”司徒三坏笑着说。双双和冬冬忽然垂下了头,拎着衣角道:“潘公子你想看哪里?” 潘小君到现在似乎还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 潘小君道:“当然全部都看。” “全部?”她们吃惊了。 就连司徒三坏也吃惊的看着潘小君。 双双、冬冬两人,垂头头,羞怯的红着脸,竟扯下了衣角。 然后他们同时向潘小君勾起了眼角。 潘小君终于明白她们和他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潘小君忽然拉住双双和冬冬人的手道:“你们弄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个。” 双双、冬冬怔住。 “要不然,公子你想看什么?”双双、冬冬怔怔的问。 潘小君道:“红汁硬果。” 双双、冬冬道:“槟榔硬果?” 潘小君道:“是的。” 双双、冬冬二人一脸飞红。 她们到现在才明白,大家都弄错了。 “双和立槟榔硬果摊”摊后有座庭院。 庭院住的当然是双双和冬冬。 深深的庭院,庭院深深。 司徒三坏坐在一张红色高椅上,像个花花公子般悠然写意的轻摇折扇。 谁也不晓得这个“偷王之王”怎么会一下子,就变成了个有钱的花花公子。 潘小君似乎也连问都不想问。 他手中拿着青绿色硬果,已反覆的看了很久。 “你看了那么久,到底看出什么?”司徒三坏似乎觉得有趣。 潘小君吸了口气,忽然望向摊外已近黄昏,夜幕即将低垂的天空,道:“你哪时候来这里的?” 司徒三坏道:“早你不过一天。” 潘小君道:“蝶舞呢?” 司徒三坏道:“我正想问你?” 潘小君道:“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司徒三坏道:“是的。” 司徒三坏道:“要不然我怎么会来这里?” 潘小君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司徒三坏道:“你说那二个双冬姐妹花,美不美?” 潘小君道:“美。” 司徒三坏道:“这就对了。” 潘小君眼中忽然发着奇异亮光,他再次低头看着手里的槟榔硬果:“你有没有看见一些天,一些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司徒三坏不懂他的意思:“你自己本身就已经够奇够怪了,” 司徒三坏坐着的高椅后,有一只白色纱窗。 白色纱窗当然并不会只有一只,潘小君背后也有一只。 潘小君忽然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看着司徒三坏。 司徒三坏竟也看着潘小君。 潘小君握紧硬果道:“东瀛人!” 潘小君话刚出口,在这瞬间,他手上食指忽然一指,一颗青绿色的槟榔硬果,已如电光走石般的闪电射出,射向司徒三坏背后的白色纱窗。 司徒三坏竟也同时间,手中一把折扇,已风车刀轮般的旋转飞出,飞向潘小君背后的纱窗。 当他们手中武器射出,他们的人,也同时间一箭射出。 纸窗外,有人。 是什么人? 什么人能让当代二大最富传奇性的高手,在同时间一起出手? 第九章 东瀛迎风一刀斩 东瀛扶桑民族,是一个很奇特的民族。 他们的文化传承自中土,却一点也没有要像中土的意思。 他们的血洗衣机里,流传着浪人海盗特有的民族卑劣性。 只要是能自中土抢一些奇珍古玩,盗一些珠宝器玉,他们就会觉得很光荣。 不过这个浪人民族,并不是都是没有优点的。 他们的脑筋似乎动的特别快,在因循抄袭之正下,他们却能很快的翻空出奇,推陈出新,很快的就让他们成为一个强盛的民族。 这一点在他们的“武士道”下,就能看的很明白。 他们武土用的武器换为“武士刀”。 刀很奇特,刀是弯曲的。 这种弯曲狭长的刀,拿来杀人的话,至少能比喻习惯用的刀,凶残俐落上几倍。 *** 白色窗后是二片密林,密林里种的分别是梧桐和芭蕉。 梧桐,芭蕉,雨。 远山雨点,密如织梭的自层层山间洒了开来,一重重雨幔,倒挂在青山绿水间。 潘小君打开油纸伞,走进梧桐林盾,发现雨势忽然下的更急。 雨滴打在梧桐新叶上的声音,就像是半夜屋瓦雨漏声。 潘小君抬头听着“夜半点滴到天明”的江南特有的梧桐滴雨凄声。 他竟有些痴了。 但是他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 愈来愈急的雨势,一笔笔将昏暗穹苍,写得更添愁怅黯淡几分。 潘小君缓缓的穿过一株新叶翠青的梧桐树,竟停下了脚步。 他的双眼已盯着自远方雨帘下,施施然走来的二个人。 *** 二个宽袍黑衣人,顶着一只压的很低的斗笠,自灰朦朦的雨帘处转了出来。 他们的斗笠都压的很低,几乎盖住整张脸,双臂也都交叉负在胸前,宽大的袖袍里藏着一双手。 他们的衣饰很奇特,是一种连身宽松的袍子,胸口衣襟敞开,腰上绑个黑色腰带,缚住二半的开岔。 潘小君并没有看他们的衣服。 他的双眼紧盯着他们的脚下- 双黑色芒草鞋,走在泥泞雨中,竟然线毫未沾污泥。 潘小君双眼已发亮。 潘小君甚至感觉到一肌前所未有的杀气。 他们二个人,一前一后,前面那个人,一脚跨出,后面那人的前脚即刻跟上,二人一前一后,一伐一迈,步履行进间,竟然配合的有种诡谲奇巧的律动。 他们走的并不快,头也都抬的很挺,头也都抬的很挺,但是脚下步伐距离却分寸丝毫未差。 潘小君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走来,也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擦身而过。 当二个黑衣人擦身而过的时候,潘小君竟似觉得是出鞘的刀锋,穿过他的胸膛,而不是人,是二柄已出鞘的刀。 刀似已出鞘,人似已出刀。 潘小君竟打了个冷颤。 潘小君动了。 *** 他离开了梧桐新叶,迈开步伐,向前跨了出去。 他也已感觉到身后的黑衣人,一前一后的也正向前直行,他甚至还能听到他们二个人,一前一后,协调的脚步律动声。 但是潘小君忽然停住。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黑衣人已停下脚步。 潘小君撑着油纸伞并没有回头。 黑衣人也没有回头,他们双方相差不过二丈远。 这二丈距离竟拿捏的恰到好处,这种距离也正是像他们这样的高手,一出手即能使人丧命的最佳距离。 忽然一声春雷!自山的顶端,带着急雨之威,凌空劈裂而下。 电光火石的一道雷电,飞虹般的削在梧桐木上,“啪”一声,已把翠青的梧桐树一分为二。急雨挟着雷电之威,就像一只凶残嗜血的恶兽,张着血盆大口,吞万物为腹食。 叶在卷,风在吹,凄厉之声如鬼呼啸。 潘小君豁然回头。 黑衣人却没有回头,风声凄厉中只听他道:“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潘小君看着他的背影道:“正是在下。” 潘小君难掩脸上的吃惊,因为他忽然发现二个人之中,只剩下一个人,剩下走在前头的那个人。 跟在后头那个人呢? 潘小君心已往下沉。 另外一个人,一定是在雷电下击时,离开了这片梧桐林。 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离开,他当然是要去对付是司徒三坏。 因为他们就是站在白色窗外的二个人。 潘小君竟已开始替司徒三坏担忧了。 “你已在替你的朋友担心。”黑衣人道。 他连头也没有回,竟然能看透潘小君的心思。 潘小君紧盯着他腰间的一把型式奇特的刀道:“是的。” 黑衣人道:“你应该担心的是自己。” 潘小君道:“哦?” 黑衣人道:“人之将死,其虑在己。” 潘小君道:“阁下是?” 黑衣人道:“七月十五,万鬼出游,入神尽殁。” 潘小君道:“我与‘七月十五’有旧仇?” 黑衣人道:“没有。” 潘小君道:“新怨?” 黑衣人道:“没有。” 潘小君道:“那我就想不通,‘七月十五’为何要置我于死地了。”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说了一句:“拔你的刀。” 他话刚说完,忽然一声霹雳声响!天边的一道闪电,竟同时间的凌空劈下。 在这电光一闪瞬间,黑衣人竟已消失在潘小君眼前。 潘小君开始后退。 潘小君再怎么的迷糊,当然听说过“东瀛忍术”,也当然明白扶桑刀客凶残凌厉的刀法。 潘小君一步一步,缓缓后退,手上油纸伞已滴出了水,是手掌上流出的冷汗。 梧桐外,是一片梧桐。 急雨外,是一幕雨帘。 黑衣人呢? 潘小君感觉到黑暗中,有条恶兽正张牙裂嘴,舞动双爪的伺机而动。 他只是在等待最佳出手的时机。 *** 雨下的更急,滂沱的雨滴,打的梧桐新叶残败的垂头头,几道交杂的闪电,就像黑暗苍穹里划出的几道血痕伤口。 潘小君忽然抬头。 他已看见前方小土堆上,重重雨帘下,站着一个人。 黑衣人恨已出鞘,双手握刀,斜举胸前。 刀很奇特,刀是弯曲的,刀锋很长,狭长俐落。 雨滴打在他身上,头上斗笠已满是滑水,他一动也溘的站着,就像一块恒古磐石,坚冷深峻。 ***潘小君双眼盯着他的刀,似乎对他双手握刀的姿势感到好奇。 但你若是认为双手握刀,就像一个人双手持筷般的愚蠢的话,那么你就错了。 他双手握刀,非但不愚蠢,甚至已到了超乎寻常的境界。 刀锋斜举胸前,整个人竟似已和刀融为一体,竟然丝毫不见破绽,他这双手推刀姿势,已千锤百练的几乎完美,甚至臻于化境。 潘小君终于明白“东瀛刀客”的可怕,甚至比传说中的还要可怕几倍。 潘小君不动,他双眼的瞳孔开始收缩,紧盯着黑衣人的刀锋,一刻也不敢松懈。 高手相争,只在一击,一击足以尽平生之修为,决定胜败。 胜即生,败即死。 春雨无情,一笔划来,打的春雨中的梧桐有如刀下游魂。 几道闪电,挟着急雨,打在土堆上,扶桑刀客的身后,他依然闻风不动,保持着原来姿势。 等到第三道闪电落下时候,挟杂着急雨与厉风,竟直生生的打在黑衣人身上。 只见电光一闪,风声呼啸,黑衣人竟已纵身出击! 这一击,挟雷电,披急雨,迎厉风,杀伤力之大,远非潘小君所能想像。 东瀛“迎风一刀斩!” 潘小君笔直的身躯,开始向后滑了出去,手上油纸伞也如风车刀轮的急速旋转。 但是当他滑出了第五步时,黑衣人闪电凌俐的刀锋,已从黑暗的穹苍中斩了出来,一刀就斩在他头上。 当潘小君感觉到刀锋来的时候,他竟已看见头上的油纸伞已一劈为二,片片的纸瓣,有如落花般的在空中飞舞。 潘小君的眼睛并没有花,甚至比平时还要亮上几倍,他看见片片纸似的花瓣,也看见了一泓宛如秋水的刀痕。 刀痕静如秋水,也动如雷霆。 当你看见它,它已来到你的头上。 在这间不能容发之际,潘小君的手掌忽然轻轻一震,湛蓝色披风猎猎响起,一柄暗红色的剪刀,已从袖口里轻轻的滑了出来。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 雨未停,风仍动,刀却已止静。 小君一剪,剪的不是咽喉,却是刀锋。 东瀛刀客抽刀入鞘,缓缓的转过头,走出梧桐林外。 雨下的更大了。 *** “小君一剪,惊才绝艳,天下无双。” “佩服。” 东瀛刀客说话的声音,已随着他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潘小君身上的海水湛蓝披风,继续在风中飘舞着。 司徒三坏并没有醉,但是他却认为自己一定是醉了。 他躲在一丛芭蕉林下,看着前方纷纷的雨势中,坐着的一个人。 人是黑衣人,头顶一只竹笠,竟然就坐在雨下,削着一条芭蕉。 他的手很湿滑,却很稳定,拿刀的手掌,甚至连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一刀,再一刀的削着,丝毫不浪费半点多余气力。 司徒三坏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坐在雨下削芭蕉。 他觉得有趣极了。 幸好有趣的并不只有这个黑衣人,我们的司徒三坏先生竟也同样的有趣。 司徒三坏走出了芭蕉叶,手里的折扇“唰”一声,竟然就施施然的摇了起来。 雨下削蕉,雨中摇扇,竟也同样写意。 任何人,应该说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这个黑衣人绝对不怎么的好惹。 只可惜司徒三坏一向不是个听话的人。 司徒三坏轻摇手中折扇,走到他的面前,道:“你好。” 黑衣人削着芭蕉,没有说话。 司徒三坏又道:“朋友,你削了那么多条,至少也该拿一条吃吃的。” 黑衣人还是没有说话。 “既然你光吃。”司徒三坏轻摇折扇,竟然笑了起来:“总也该请我吃的。” 司徒三坏话未说完,竟伸出一只手,就要拿他手上削着的芭蕉。 司徒三坏有三坏—— 手坏,脚坏,嘴巴坏。 *** 要让司徒三坏的手脚能乖乖的不坏,那实在就像要一只猫不吃腥鱼般的困难。 但是当他那不听话的手,来到了黑衣人握刀削蕉的手三寸前距离时。 司徒三坏忽然不敢坏了。 因为黑衣人手上的已不是芭蕉,而是手,司徒三坏的手。 司徒三坏跳了起来:“朋友,我的手并不像芭蕉,你千万莫要看错了。” 黑衣人当然不理会司徒三坏。 他整个人忽然一跃而起,朝着往后退的司徒三坏砍了一刀。 司徒三坏让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划得连衣角都削去了一半。 司徒三坏开始觉得不好玩了,他大叫一声:“我的妈啊!” 他话未叫完,黑衣人刀如旋风般的,已连续砍出了七刀。 刀刀凌厉,刀刀致命。 幸好,司徒三坏另的功夫没有,逃命跑路的功夫倒挺高明的。 司徒三坏觉得不对劲时,他的人已如豹子般的窜了出去。 黑衣人紧跟在身后,挥刀砍劈,刀如谢风,又如惊鸿。 一眨眼时间,竟已连续砍出了十八刀。 东瀛“旋风十八刀!” 司徒三坏若是早知道黑衣人砍出的是“旋风十八刀”也许他就会乖一点的,也会听话点的。 一声春雷击下,黑衣人砍出了第十八刀。 刀锋落在树梢顶端,砍向司徒三坏渐渐远防的背部后心处。 片片翠绿蕉叶,已随着风势,如残花般的飘舞在空中。 雨下的更急了。 蕉犹在,叶仍新,人却已空。 黑衣人还在风雨下。 *** 雨中庭院,有种\朦胧的凄美—— 重重雨帘,倒挂在屋檐下,就像是一幕洒开的轻纱。 潘小君换了一套崭新干净的衣裳,坐在庭前的椅子上,看着屋檐下的雨幕。 “司徒公子呢?”双双瞟了潘小君一眼。 潘小君道:“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潘小君看着雨帘,吧了一口气。 “潘公子,好好的叹什么气?”冬冬瞪着潘小君。 “好好的?”潘小君摇着头道:“我倒真的希望,他能好好的。” 双双和冬冬似乎听不懂他的话。 双双勾着眼角道:“这套新衣服,好不好穿?合不合身?” 冬冬也抢着道:“这可是我千挑万选找出来的,应该很适合你。” 潘小君并没有回答她们的话,他只是用着疲惫的眼神,看了她们二个一眼。 他道:“难道你们二个自己没有好一点的衣裳?” 双双勾着眼道:“哦?” “雨这么大,风这么急。”潘小君道:“难道你们不觉得冷?难道没有厚一点的好衣裳?” 双双忽然低下头,垂着头道:“我们的衣服不好看?” 冬冬噘起嘴道:“公子认为不好看的话,我们这就去换一套新的。” 潘小君道:“衣裳并非不好看,只是你们穿的这么少,难道不怕着凉?” “公子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别的男人都要欠穿的愈少愈好,也都说我们衣服穿的少才好看。” 双双道:“只有你认为我们衣服穿的太少。” 双双、冬的衣裳,薄如蝉翼,轻如纸纱。 白色的上衣,白色的短裙,白色的几乎透明。 潘小君摇头叹气。 冬冬垂着头,噘着嘴,拉了拉衣角道:“公子你不要叹气了,我们这就去换一套新的衣裳。” 冬冬话刚说完。 “换不得,换不得,千万换不得。”门外忽然呼响起了声音:“你们千万不要相信这个坏蛋的话,你们穿这样好看得很,不但好看,而且漂亮极了。” 重重雨帘下,走进了一个人—— 一个衣衫像被狗啃的东破一角,西缺一块的人—— 一个湿淋淋,像个落水狗的人。 如果有人像他这般的雨中断魂,不哭的话,也该垂头丧气了。 但是这个人却连一点丧气的样子也没有。 他甚至还在笑,笑得竟然还很得意。 *** 潘小君又摇头叹气。 他是谁? 他当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花花大少“司徒三坏”。 司徒三坏在笑。 “怎么?你们不识得我了?”司徒三坏站在门口,笑着说:“我就是你们的司徒公子,难道你们不记得我了?” 双双瞪着大眼:“你是司徒公子?” 司徒三坏道:“除了我,还有谁。” 冬冬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司徒公子,你让狗给追了?” “狗?”司徒三坏道:“我倒也希望是狗,而是黑狗,你们也知道的,这么湿冷的天气,总应该有条进点补,暖暖身子的。” 司徒三坏展颜大笑。 潘小君皱起了眉,他实在想不到这世界上还有这种人。 司徒三坏似乎还很得意,“唰”一声,手中折扇展了开来。 只可惜折扇却潇洒不起来了,扇骨已断了十之有八,扇纸也湿透的糊掉了,唯一剩下的,只有几根似断非断的扇柄。 双双和冬冬看得抿着嘴,忍不住的“吃吃”笑了起来。 “怎么?”潘小君看着他道:“你的扇子几时也长脚了,也让狗给追了。” 司徒三坏大笑:“看来我接下来的运气,应该会不错的,一个人如果倒楣到了极点,那和也就是说,好运就快到了” 潘小君道:“哦?” 司徒三坏道:“所以,我接下来应该准备去赌,我敢保证赢他个几千文钱,应该不是问题。” 潘小君道:“你要赌,也不能就这样子去赌,你现在的样子,有谁敢和你赌,我敢保证连个乞丐也不敢跟你赌的。” 司徒三坏道:“哦?” “所以,我建议你去换一套体面点的衣裳。”潘小君道:“再去赌。” 司徒三坏看了看自己,也笑了:“有理。” 司徒三坏大笑:“有时候,我总觉得你说的话,怎么会都是这么的有理呢?” 双双和冬冬不但自己的衣裳很多。 就连别人的衣裳也不少。 而且男人的衣裳似乎更多。 司徒三坏穿了一件青布长衫,换了一柄像样的点的折扇,躺在舒舒服服的软椅上,对着天空吹气泡。 潘小君坐在院前,看着门外的雨帘,怔怔的想着一些事。 一个遭遇前所示有的决战后的人,都不会想再动的。 潘小君忽然想起了东瀛刀客的“迎风一刀斩”。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幸运,还是东瀛刀客没有使出全力,总之那种刀法的凶残狠霸,绝对不会让人感到愉快的。 潘小君甚至觉得下次若再遇上他,他也没有把握能够再躲过他的一刀。 但是,这是他唯一的线索—— 红汁硬果,东瀛快刀,是他唯一能够的找出证据的线索。 他并没有忘记“赵飞燕”给他的十天时间。 十天一过,他再怎么说,也洗不清了。 一个背负着杀人越货罪名的人,都不会愉快的,更何况这些事,都是江湖大案。 重重雨帘,心事重重。 司徒三坏呢? 司徒三坏软软的躺着,对着天空吹气泡。 他发誓将来若是再见到穿黑衣服,头带竹笠的人,一定要先溜为妙,打死他,他也不愿意再见到这种人。 司徒三坏一想到那精采绝伦的“旋风十八刀”,口中的气泡就吹的愈大,若不是他逃命的功夫了得,坐在这里吹气泡的人,一定不会是他。 司徒三坏吹了个大气泡,看着它飘在空中。 夜色即将来临。 雨滴也渐渐疏了。 司徒三坏张开一只眼睛,又闭起,再张开另外一只,连续的眨了好几个眼睛。 他忽然发现一个像样点的东西。 闽南地区暗红色“桧木”雕成的桌子上,竟摆着一瓶酒。 金樽是白色的“观音净水瓶”,只要是这种瓶子装成的酒,就会像“观音大士”手里净水瓶中的水一样,一样的芬芳甜美。 司徒三坏甚至认为它可以救命。 司徒三坏虽然乖乖的躺在椅子上吹气泡,但是他的手和脚,一点也不乖。 他的脸朝着天空吹气泡,但手和脚,却已探到了桌上。 “哆”一声,探上酒瓶的手,却不是司徒三坏的手。 是潘小君的手。 司徒三坏缩回手脚,对着天空吹气泡道:“看来我干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有的时候我真的发誓希望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你,当然你也不要认识我。” 潘小君把玩着酒瓶,拿上鼻梁,闻了一问,道:“哦?” “不过现在却是例外,现在我觉得认识你很高兴,也觉得很荣幸。”司徒三坏瞪着酒瓶道:“老实说,能够交上你这样的朋友,一定是我老妈生我的时候,常常到庙里去焚香拜佛,才会让我有这么好的运气。” 司徒三坏盯着酒瓶,就像一条猫盯着腥鱼。 潘小君道:“我们是朋友?” 司徒三坏道:“绝对是。” 潘小君道:“朋友是不是该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司徒三坏道:“很好,你终于明白了。” 潘小君道:“可是,我们好像没有‘有难同当’?” “你这是什么意思?没有有难同当?”司徒三坏忽然跳了起来:“碰上你,我差点就死在那该死的什么‘旋风十八刀’的鬼刀法下,难道这还不够?你难道非得将一身骚,沾到我头上不成?这还不够朋友?你难道不能带来点好事?非得我这样的陪你玩命你才高兴?” 潘小君听的竟似觉得有些愧对他了。 他道:“旋风十八刀?” 司徒三坏真的生气了,他没有说话。 “我碰上的是‘迎刀斩’。”潘小君悻悻的道:“看来我们真是命大了。” 司徒三坏睁开一只眼睛:“所以呢所以,我应该好请你喝一杯的。”潘小君大舌:“好,我就破例一次,这次让你先喝。” 潘小君抛出酒瓶。 司徒三坏一把抓住。 他抓酒瓶的手,就像猫抓腥鱼的急迫。 司徒三坏一抓中酒瓶,老实不客气,大马金刀的“咕噜”灌了几口。 潘小君看着他。 他又仰起脖子倒了几口。 “你应该喝慢一点的。”潘小君瞪着他道:“莫要忘了,留几口给我。” 司徒三坏抹了抹嘴,大叫:“好酒。” 他说话同时,手一掷,金樽便朝潘小君飞了过去。 潘小君当然不愿意酒洒的满地,喂了蚂蚁,他伸手一勾,恰巧的就勾住了瓶口。 司徒三坏红着眼睛,抹着嘴,大笑:“好,很好,光凭这身手,就应该喝上几口。” 要让潘小君和司徒三坏不喝酒,实在是一件比死还困难的事。 潘小君仰起脖子,一倒,竟喝得不比司徒三坏慢。 司徒三坏大笑:“我就是喜欢看你喝酒,你喝酒的样子,实在像是一条饿猫,馋嘴的饿猫。” 潘小君对着瓶口,瞪着他:“我现在很忙,能不能请你闭上嘴。” 司徒三坏就闭嘴。 他的嘴巴虽然闭起来,但是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却怎么也不肯闭上。 他看着潘小君喝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双双和冬冬,说要去换新一点的衣裳,烧点小菜,煮点热汤,温点小酒,怎么进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出来。” “你问我?我问谁?”潘小君抹着嘴角道:“看来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没有女人,你就坐立难安,一刻也静不下来。” 司徒三坏道:“你也知道的,喝酒若无红袖添酒,酒味便淡了不少。” 潘小君似乎同意。 司徒三坏又道:“等别的,我倒是有耐心的,只有等女人,就是等不得。” 潘小君道:“不能等?” 司徒三坏道:“愈快愈好。” 潘小君道:“这就难怪你到现在还是打着光榻子。” 司徒三坏道:“哦?” 潘小君道:“你岂不知,她们只是在吊你的胃口,她们让你等的愈久,就愈能显现她们的价值,假如她们一招即来,一唤即坐,你还会不会觉得有趣?” 司徒三坏忽然一拍桌子笑道:“有理,有理,为什么你说的话都是这么的有理,我就听你这一次,好好的,乖乖的等一等。” *** 潘小君忽然觉得有点头痛。 并不是司徒三坏的话让他头痛,而是真的脑袋里在痛。 他看着司徒三坏道:“我并不是女人,请你不要向我眨眼睛。” 司徒三坏摇着头,显着脑道:“你是不是喝醉了?眨眼睛的是你,菲要忘了我司徒三坏只对女人有兴趣,如果你想要男人,你就错看我了,我没有这种癖好。” 潘小君想笑又笑不出来:“……眨眼睛的是你……你这个坏蛋……就会恶人先告状……” 司徒三坏转着茫茫然的眼珠子:“……明明……明明是你眨眼睛……怎么会晚……我司徒三坏是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怎么……怎么可能向你眨眼睛……” “明明……是你……” “……不对……不对……是你……” 司徒三坏看见自己在飞。 每一个人都难免做过想飞的梦想,司徒三坏当然也不例外。 只是这种的飞,似乎倒能让人快乐,至少司徒三坏觉得很快乐,飘飘然的快乐。 他不仅看到天上有很多星星,也看到了月宫里的嫦娥。 他甚至朝嫦娥仙子樱桃般的蜜脸上,轻轻的咬了一口。 司徒三坏笑了。 看来他们二个都醉了。 他们怎么会醉? 光凭一只小酒瓶,就能要他们醉? 这种事若传出去,谁都不会相信的。 但,这一次,他们真的醉了。 第十章 浪子多情 醉,如何? 但不醉,又如何? 但愿长醉不复醒,醒来原是一场醉。 不是我喜欢醉,只是非醉不可。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 双双和冬冬忽的卷开翠帘,转了进来。 她们并没有换厚一点的衣裳,反而穿的更轻更薄。 双双扶起了醉倒在地上的司徒三坏,道:“司徒公子,你怎么先醉了,你已答应过我,要好好的陪我喝上几杯的,你怎么可以先醉?” 司徒三坏当然不能说话了。 双双看着他星眸半开,微张嘴唇的醉酒表情。 她的眼眸间,不禁露出了笑意。 她向冬冬瞟了一眼。 冬冬挽起了一样倒在地上的潘小君道:“潘公子,我知道你没有醉,你装醉的样子,真可爱,连我都差点让你给骗了。” 潘小君当然不是装的,当然是真的喝醉了。 双双见司徒三坏没有反应。 冬冬也见潘小君没有回应。 她们二个不约而同的做了一个动作—— 将他们推倒在地上。 双双拍了拍手道:“幸好我们没有让‘头鬼’失望,总算用药让他们醉了。” “还好‘头鬼’想好了这一步,不然他们实在真的厉害,竟然能从‘头鬼’的迎风一刀斩下活着走回来。”冬冬整了整发饰道:“那个大坏蛋也很厉害,竟能避开‘神木先生’的旋风十八刀。” 双双道:“这些不干我们事,我们只要完成组织交待的任务就好。” 冬冬道:“不错。” “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冬冬又道:“每人赏一刀?” “不。”双双道:“只要将他们带到‘舞春楼’就好。” 冬冬道:“舞春楼?” 双双道:“是的。” 冬冬吃吃笑了起来:“真想不到这二个坏蛋,死到临头还能艳福不浅,看来他们死了也会是个风流鬼了。” *** 司徒三坏还是看见自己在飞。 他不但亲了嫦娥仙子一口,也赶走了那个贼眼碌碌的伐木吴刚。 因为他看不惯吴刚,偷看嫦娥仙子的表情。 他甚至亲眼目睹,自己挽着嫦娥仙子的玉手,双双于飞入洞房,引路的还是那只会捣药的小白兔。 一阵丝竹声乐响起,他急欲张开眼睛,享受眼前的欢乐。 只可惜他看到的并不是月宫—— 而是一座阁楼。 楼内白窗虚掩,翠帘半卷,有一只小白鸟,写意自在的飞过窗前。 司徒三坏忽然想到,即使这里不是月宫,也没有嫦娥仙子,那么总也有个人间的女人,陪在身旁也是好的。 但是,他忽然发现,倚在他身旁的并不是女子—— 潘小君。 他瞪着潘小君,潘小君竟也正在瞪着他。 “唉!”司徒三坏忽然叹了口气:“一个人倒楣的时候,还是应该赶快找个洞,藏起来的好。” 潘小君并没有说话。 因为他听到,一阵丝竹乐声已响了起来。 琴声幽柔,音动莺燕。 司徒三坏张大了眼睛道:“莫非是捣药的玉兔妹妹,领了一班红銮翠顶,来迎接我了?” 潘小君似乎对司徒三坏的“白日梦”没有兴趣。 他望向窗扉半掩的楼阶下,几个身穿红裳绣花的小姑娘,挽着长发,枕着香荷胸包,曼曼盈盈的走了上来。 珠帘半卷,却怎也隔绝不了花翠珠红。 她们伸进一条腿,再撩手拨帘,一双粉黛朱颜,不约而同的探了出来。 司徒三坏张大了老大的双眼,怔怔的似乎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潘小君忽然咳嗽。 *** “我是莺莺。”一个娇小,但腰很细,腿很白的女孩,半开星眸的浅浅笑着。 “我是燕燕。”另一个脸如春桃,羞红半掩,抿着朱唇,嫣然微笑。 莺莺、燕燕话未说完,已朝司徒三坏和潘小君的身旁坐了下来。 司徒三坏呆住了。 司徒三坏怔怔的,吱吱唔唔:“……这……这……” 莺莺忽然掩着小嘴,轻轻拾起了,她们端来的盘子上的一颗小葡萄,一口送进了司徒三坏的嘴里。 司徒三坏眼睛张的更大了。 他只觉得一阵幽香,似有若无的自莺莺的手臂间传来,透过他的鼻心,沁入脑门,一股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风情,如海浪般的柔柔波动着。 司徒三坏开始坏了。 “你是莺莺?”司徒三坏飘飘然的道:“好,很好,告诉我,我最喜欢听夕西下时,远山的黄莺出谷声了。” 司徒三坏连说话也忽然变得甜了起来。 莺莺半掩朱唇,噘着嘴:“你真是坏死了,你才听人家说几句话,就说喜欢听人家的声音。” 莺莺虽然噘嘴,却一点也没有噘嘴生气的样子。 她拈起一颗葡萄,又送进司徒三坏嘴里。 潘小君瞪着司徒三坏的陶醉模样,不禁皱起了眉。 但他更应该担心的是自己。 “公子,难道我不好看?”燕燕也噘起了小嘴,秋波频送的向潘小君眨眼睛:“要不然你怎么一直看着别人?” “好看,好看,你长的很好看。”潘小君咳嗽着:“老实说,打从你拨帘入室后,我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你。” 燕燕双颊绯红,轻轻的推了潘小君一把。 她垂着头轻语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原来你也不太老实。” 司徒三坏忽然大笑,他向燕燕道:“你看他的眼睛怎样?” 燕燕看着潘小君的眼睛:“很亮,我从来就没有看过这样的眼睛,似乎让人一看,想想忘记都很难。” “我不妨告诉你好了。”司徒三坏倒头大笑:“那就是所谓的‘贼眼’你说这样的眼睛,你还会不会认为他老实?” 燕燕忍不住吃吃笑着:“现在不会了。” 潘小君几乎要一拳,送进司徒三坏的嘴里巴。 但他一握拳头,忽然发觉自己身体的力量,竟已完全使不出来。 潘小君显得吃惊了。 他已发现全身力量,已消失殆尽,别说握拳头了,就连站起来都成问题。 潘小君一脸冷汗。 他已想到了那只白色“观音净水”尊瓶。 双双和冬冬呢? 这又是一个陷阱! *** 司徒三坏喝了很多酒。 司徒三坏,坏,很坏,司徒三坏又开始坏了。 “再喝一杯。”莺莺软软的倚在司徒三坏身旁,送上醇酒满杯—— 今朝有酒,干杯难以尽欢。 醉卧香枕,笑看流水花落。 司徒三坏仰起脖子,一口倒进胃里。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司徒三坏忽然陶陶然的问。 莺莺柳动眉梢:“谁?” 司徒三坏像是飞在云端:“我就是大名鼎鼎的‘司徒三坏’。” 莺莺似乎第一次听过这么奇怪的名字。 “三坏?”莺莺转着眼珠子,吃吃笑着:“哪三坏?” 司徒三坏忽然抓住莺莺的手臂,咬了一口:“手坏,脚环,嘴巴坏。” “你好坏,好坏。”莺莺笑得更可爱了:“你实在是坏死了。” 莺莺玉臂轻送,又一杯倒进司徒三坏口里。 *** 燕燕躺在潘小君身上,细细的发丝,轻柔的如柳动杨梢。 潘小君难以掩饰写在脸上的愁眉深锁。 再这样喝下去,迟早他们要喝死的。 他想到了,美人,醇酒,欢笑,只不过会让他们更快的崩溃。 “我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潘小君看着燕燕道。 “我都没醉,你怎么可以先醉?”燕燕举起碧玉对杯,送进潘小君嘴里,共饮杯鱼的娇声道。 燕燕眼角锨过一丝锋芒,恶毒的锋芒:“你听到隔房的声音没有?” 潘小君道:“丝竹入耳,曲声动天,似乎很热闹。” “曲声动天?”燕燕笑道:“公子你果然不俗,她的声音的确好听的很。” 潘小君道:“谁?” 燕燕道:“她的声音不仅好听,舞更是名动四方。” 潘小君似乎想起了一个人。 燕燕看着他又道:“她可是江南第一美人。” 潘小君心已凉一截。 燕燕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潘小君的双眼,已如跌入万丈冰冷深渊。 燕燕眼里闪着怨毒锋芒,一字一字,缓缓的说:“江南有名蝶,春来舞四方,一曲上天厅,繁花尽失色。” 潘小君人已冰冷。 燕燕道:“她的人不但长的好看,舞跳的好看,歌也唱的更好听,你应该也去看看的。” 潘小君脸色冰冷的道:“蝶舞。” 燕燕佯装吃了一惊:“你也知道她?” 潘小君没有等她把话说完,一股内心澎湃汹涌的激荡,竟使得他站了起来。 他跌跌撞撞,冲出门外。 鹅黄色丝带,轻飘飘的如蝴蝶穿梭花丛。 蝶舞一曲,舞动天厅,曼歌轻吟: 黄昏西阳西下,我也想摘几枝花给你。 我费了很多时候,才把它系在我的衣带里。 衣带却松了,连花都系不起。 花散了,飘向风中,落入水里。 江水东流,花随着水浮沉,一去不理。 我的衣袖里,却只剩下淡淡余香一片,低回不已。 潘小君倚着门帘,抓着珠翠,眼里已充满了不相信与悲伤。 但这一切又是自己亲眼所见,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无可奈何。 蝶舞是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的。 这又是一件阴谋,一件极可怕的阴谋。 蝶舞和这件可怕的阴谋间的关系是什么? 潘小君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内心一阵翻绞,几乎要将刚才喝进胃里的酒,吐出来。 他实在想不到会是蝶舞。 他似乎还没有发现他对蝶舞的感情,已超乎他自己所能想像。 *** 三个听歌的男人,纷纷的举杯拍手叫好。 他们有的送酒给蝶舞喝,有的拿果子给蝶舞吃,有的摸蝶舞的衣裳,有的甚至拉起蝶舞的小手。 蝶舞绝艳的脸庞,却一点表情也没有。 因为她看见潘小君在看着他。 “蝶舞姑娘,你唱的很好听。”一个大胡子,眯着眼睛,抛出一叠崭新的银票道:“再唱几首,再唱几首。” 另一个削瘦商贾打扮的中年人,也不甘示弱的掏出了更大叠的银票,摸起了蝶舞的小手道:“我喜欢看你跳舞,再跳一曲,再跳一曲。” 另一个肥胖臃肿的丑陋的胖子,竟摸起了蝶舞的小腿,笑眯眯的道:“你不必唱歌,也不必跳舞,你只要能乖乖的躺在我的怀里就好。” 三个人都似已色迷心窍的几近疯狂。 潘小君再也忍受不住了。 他忽然冲进酒席间,一把打翻了桌子,狂吼大叫道:“出去,出去,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他武功全失,拼着全身仅剩余的一点力气,虽然翻开了桌子,自己也倒在直。 一桌酒污,已溅在他身上。 “哪里来的废人无赖?”胖子叫了起来,竟一拳打在潘小君腹上:“你这个样子,也想叫我们滚?” “滚?”削瘦商贾,双眼亮了起来,他一脚趺开潘小君:“该滚的是你。” 大胡子看着自己一身的酒菜,一怒之下,将酒杯砸向潘小君:“大爷我的衣服难得洗烫整齐,全让你这冒失鬼弄脏了。” 三人一顿的拳头相向。 潘小君倒在地上;嘴角已沁出鲜血。 他实在想不到,他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他冷笑,冷冷的笑着,眼睛里似已模糊黯淡。 “走。”胖子临走,踢了他一脚:“这个人莫非是个疯子。” “疯子?谁是疯子?”司徒三坏忽然笨醉醺醺的冲进来,高举双手道:“是哪个疯子敢打我的朋友?” 司徒三坏连脚都站不稳了,何况举起拳头要打架。 他一个醉步,还没出拳,已先倒在地上。 胖子瞪着他,忽然踹他一脚:“又是个疯子。” 大胡子索性赏了他一个耳光:“原来疯子也有同伴的。” 打完后,“砰”一声,便怒气冲天的打开门,全都走了出去。 *** 蝶舞一脸冰霜的看着倒在地上的潘小君和司徒三坏。 她的脸甚至连个表情也没有。 她那空空洞洞的双眼,似已仅剩下躯体。 她冷冷的整了整发饰,站起身来,转身就要走。 潘小君抓着椅角,咬着牙,道:“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女人。” 蝶舞心似已掏空,双眼似已无魂,慢慢走出门外:“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女人。” 潘小君听得咳嗽,竟咳出血丝。 他大笑:“我早该想到的,我早就该想到的。” 剐、君抓着司徒三坏的脚道:“走,我们再去喝几杯。” 司徒三坏鼻子都被打肿了,但他还是大笑:“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朋友,竟然连快要死了,也想喝酒,好,我一定陪你喝,就喝到死为止。” 潘小君抹着嘴角的鲜血:“我们就比比看谁喝得快,这一次我绝对要赢你。” 司徒三坏勉强的撑起身来,却又倒了下去:“比就比,谁怕谁,我样就来比一比,看谁先喝死。” 桌上的酒果然很多。 多的已足够让他们喝死。 潘小君喝,潘小君醉,潘小君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喝了多少,一瓶瓶酒坛子,让他拿了又扔,扔了又拿。 但愿长醉不复醒,醒来原是一场梦。 并非他喜欢醉,只是非醉不可。 他喝的愈多,蝶舞的身影在他心里就愈深。 他不相信蝶舞是阴谋者之一,更不相信蝶舞是那种女人。 但是他愈不相信,心里就有一种声音,一直不停的告诉他不得不去相信。 他对蝶舞的情意,竟让他自己也无法相信是那么的浓。 这是不是他又自作多情了? 潘小君不禁呕吐,吐出的是一堆比酒浓的苦水。 吐完后,他的人也已昏沉。 *** 一道阳光从纱窗密缝照进来,照在潘小君脸上。 潘小君慢慢的张开眼睛,他发现自己已倒在一间小屋子里。 司徒三坏肿着让人打红的鼻子,嘴角还残留着昨夜的鲜血,一动也不动的倒在他身旁。 他忽然伸出已发麻的双脚,踢了踢司徒三坏。 他发现司徒三坏没有回应。 他很想伸手过去探探司徒三坏的鼻息,但他的手再怎么伸,也无法伸的那么远。 他唯一能探得到的是身旁摆满的酒。 司徒三坏是不是喝死了? 潘小君眼里充满悲伤无奈。 虽然他和司徒三坏一见面就是斗嘴,但是他们之间的情谊,是旁人无法了解的。 司徒三坏若是死了!也就是他害死的。 潘小君垂着头,咬着牙,忽然冷笑。 这完全是个圈套,打从开始就是个圈套,对方要他死,几乎费尽心思,无所不用其极,几乎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现在只差一步而已,这一步就是要让他自己死!—— 自己喝死。 他想到这里,已决定不再喝。 但是他能不喝吗? 他的弱点已完全暴露出来,现在对方已紧抓住他这一丝弱点,进行残酷的摧毁。 潘小君看着窗外温暖和煦的阳光,狈阳竟已西沉。 最后一道采霞,很快就要收起来了。 这时他的眼睛忽然发亮。 他抬头的角度,透过半开窗门,刚好可以看见一座高高的小楼。 高楼里窗子也是半开的,里面正闪动着几条人影。 潘小君的眼睛已由明亮转为黯淡,甚至已变成空洞。 他的心开始刺痛。 一阵阵锥心之痛,甚至比刀剑刺入还痛苦百倍。 因为高楼内,正是蝶舞和昨夜那三个丑陋的男人。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女人。” 蝶舞的话,又在他脑海里盘旋,就像一阵噩梦,挥之不去,招之复来。 他伤心的看着蝶舞在阁楼里歌舞的倩影,就像是看着他自己在出卖自己的灵魂般的苦痛。 自己所爱失,在自己面前做着这些事,竟无可奈何。 潘小君“咚”一声,倒在地上,摸起酒瓶,又开始喝酒。 每喝一滴,他的心就刺入一分。 喝的愈多,他的心就痛的愈厉害。 他已要完全崩溃。 “啪”的一声,酒瓶已从他手里,滑到他脚下,破了。 司徒三坏竟然没有死,他似让这声音吵醒,他慢慢张开醉眼道:“我怎么还没有死?” 他痛苦的转过脸,已看见潘小君倒地上,双手颤抖的要摸酒瓶。 司徒三坏笑了:“我一直以为我是个醉猫的,看来真正的醉猫是你,而且是只大醉猫。” 潘小君侧着头,抹着嘴角,又倒了几口。 司徒三坏像只濒临死亡的死猪,四肢朝地软趴趴的伏在地上,笑着:“不过,我临死前,能看见名动天下的潘小君,竟然像只死狗般的蜷曲在地上,总算也是值得了,总算死得也算开心了。” 司徒三坏话未说完,已捧着那被胖子踹了一脚的腹部,痛苦的呻吟着。 他呻吟的笑着:“好,很好,好极子,我司徒三坏只要还能活着不死,我就一定要把那三个人,抓起来吊在树上,活活的打死。” 司徒三坏的双眼,茫茫然的,已瞧见了窗外对面那座高楼内的情形。 他拖着杀猪似的声音大笑:“原来蝶舞也是那种女人,也只不过是个婊……” 他的话还没说完,潘小君一瓶酒砸在地上。 虽然力量很少,但还是听得见泥瓶易碎的声音。 潘小君咬牙:“喝,再喝,我们不是说过,要比比看谁先喝死。” “喝?”司徒三坏大笑:“喝就喝,我司徒三坏喝酒,从来就没有怕过。” *** 不是不沾杯,只是未到断肠时。 杯尽思却更浓,断肠人已断魂。 潘小君人已断魂。 阁楼内的人呢?蝶舞呢? 蝶舞又何尝愿意独自憔悴? 密室并不大。 双双、冬冬二人披着薄如蝉翼的轻羽,走到配有虎形铜环门前,停了脚步。 双双拉起铜环,“叩”声,三急四缓。 她们等了一阵,“嘎”一声,双门已半开。 二个人恭葆敬敬的垂着头,缓缓走进密室。 双双低头慢步,恰巧可以看见左右二排的蒲团上,各有许多盘膝而坐的双腿。 她们甚至可以很清楚的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因为除了她们二个的步履声外,室内似乎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寂静的,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可以知道它的位置。 静的可怕。 双双心里暗数着自己踏出的脚步,已是第二十步了。 双双忽然停住。 “抬头。”一个人说。 双双、冬冬就抬头。 双双抬起头后,最先看见的是墙上用笔墨写着的大“忍”字。 字写的苍劲刚猛,如同让人觉得是一幅猛虎啸风图。 壁字底下是一个大蒲团,蒲团上一个头带斗笠的黑衣人盘膝而坐。 双双、冬冬同声道:“见过头鬼。” 头鬼道:“他们?” 双双道:“他们现在已经跟死了差不多了。” 头鬼道:“你们?” 冬冬道:“我们现在每隔半个时辰,就送进二十瓶酒。” 头鬼道:“她们?” 双双道:“蝶舞和‘猪木三兄弟’每隔一个时辰就饮酒歌舞让他看。” 头鬼道:“走。” 双双、冬冬垂下头,转头就走。 头鬼忽然道:“停。” 双双、冬冬就停。 头鬼道:“带来。” 双双垂着头道:“是。” *** 双双、冬冬走出密室后,星空万里间刚升的第一道月光,已照在她们脸上。 三月晚春夜色,已经有很深的诗意了。 双双踏着星光道:“头鬼折磨人的方法,真是残酷极了,若要是我,我一定会受不了的。” 冬冬看着她道:“若要是你,你会不会喝酒?” 双双道:“我一定会喝,而且会喝死。” 冬冬数着繁星道:“不晓得他喝死了没有?” 双双语寄月夜:“但愿他不要真的死了。” 冬冬面有惊色:“……你……你说什么?” 双双低头无语。 冬冬已了解她的意思:“我们虽非真是姐妹,但在一起久了,你心里想什么,我就算不能完全猜出来,也有八、九分了。” 她又道:“你是不是喜欢上他?” 双双头更低了:“打从他要我们衣服穿多一点,我就对他的印象好了不少,并非我喜欢他,只是觉得像他这样的男人,真是很特别的。” 冬冬翠眉深锁:“的确是特别,光是他对蝶舞姑娘的情意,就已令大感动。” 双双无语。 冬冬忽然眉开道:“司徒公子呢?你认为他如何?” “司徒三坏?”双双似乎一想到他,抿着嘴就想要笑:“这个人整天嘻嘻哈哈的,像个无行浪子,天塌下来,地牛翻身,都似与他无关,他甚至连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他这样的人。” “他的确是个浪子,不但坏,而且坏的可爱极了。”冬冬捂起嘴,忍不住笑了:“坏的甚至让人觉得没有他,人生便会无趣极了。” “他确是有趣极了。”双双也笑了:“不过一个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就成为一个浪子的,他的背后一定有不少不为人知的心事,也就是让他成为浪子的原因。” 冬冬眨眼眼睛:“看来你对他们二个好像了解不少?” 双双道:“我只是觉得他们二个很特别,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死的。” 冬冬忽然皱起眉,喃喃的道:“但是他们已非死不可了。” “的确非死不可。”双双眉锁:“‘七月十五’列为第一个要杀的人,怎能不死?” *** 院深,庭寂。 点点繁星落阶廊。 双双、冬冬打开屋门,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浓烈的酒臭味道—— 酒本来应该是香的,但是它如果让人的肚子里装得太多,就会变成是臭的。 至少现在双双、冬冬捂着鼻子,就觉得很臭。 双双像个瞎子摸着黑,找到了藏在角落里的火折子, “嗤”一声,引起火,点亮了桌上残蜡。 火刚一亮。 一声惊叫! 冬冬忽然见鬼似的,跳起了脚。 她看见司徒三坏披头散发,像鬼一样的倚在桌脚下,他的脸爬满胡须乱发,鼻梁肿得像让蜂虫给蜇了,嘴角冒着白色泡沫,死鱼般双眼,惨白的可怕。 冬冬以为他死了。 “你可不可以叫好听一点?”司徒三坏竟然还没死,还能说话。 真正吓人并非是死人,而是活死了。 冬冬颤抖的跌出几步:“……司徒……司徒公子……你没死……” “死?”司徒三坏张着死鱼突眼:“你们莫要忘了我是谁,我是坏蛋,大坏蛋,坏人怎可能轻易就死了。” 双双、冬冬颤身的抓着桌角,说不出话来。 司徒三坏话却很多。 “老实说,你们做的实在太好了。”他说:“我司徒三坏一生中只有我骗人,从来还没有人能骗我,没想到却栽在你们手里,老实说,我已经认了。” “想必你们是来杀我们的?”他又说。 双双道:“……我……我们……” 司徒三坏忽然笑了。 但是他的笑声并不好听,像死人的声音:“你们不必说,我也知道的,不过在我死之前,我有二顶要求。” 冬冬道:“我们……” 司徒三坏打断她的话:“第一项,那三个和蝶舞饮酒的和乐的是什么人?” 双双道:“他们是东瀛人,三个是兄弟,叫‘猪木三兄弟’。” “猪目?”司徒三坏实在笑的不好听:“好,好极了,不管他是猪目也好,牛目也罢,只要我司徒三坏还有活着的一天,我就一定会打得他们满地找猪眼。” 冬冬道:“日木头的木,不是……” “第二,就是你们不要杀我的朋友。”司徒三坏又打断她的话:“他是潘小君,是名动天下的‘小君一剪’,他不能死,要死,也应该是我死。” 他又忽然道:“过来。” 冬冬就走过去。 司徒三坏道:“拿出你的杀人利器。” 冬冬颤颤的道:“我没有。” “没有?”司徒三坏道:“好,也没关系,你看见桌上的酒瓶子没有?” “有。” “你杀过人没有?” “没有。” “没关系,我来教你,你拿起瓶子,杯子底沿朝我,朝我的脑袋上用力敲下去,最先你会看到我的头壳碎裂,接下来脑肠子滚出来,然后热腾腾稠稠的脑浆溢出,这个时候,你还可以顺便沾沾手指,尝尝像猴脑一样的补品,我敢保证一定很补。” “接下来,你再拾起破瓶子,一扎,扎进我的嘴巴里,再搅上几搅,你就会看见我的牙齿已血淋淋的掉出来了,这人时候你再拉出瓶子,你就恰可见到我红红的舌头留在瓶口,但千万记得,舌头留起来,以后还可以用来引引恶狗。” 司徒三坏道:“记住了?” 冬冬听得已倒胃的满口苦水:“记住了。” 司徒三坏道:“好,请快出手。” 冬冬道:“但,我们来,不是要杀你们的。” 司徒三坏忽然怔住。 冬冬看着潘小君道:“头鬼要见他,我们是来带他的。” 司徒三坏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冬冬道:“你一直不停的说,我没有机会插口。” 司徒三坏本来是想吓吓她们,让她们不敢出手。 “唉。”司徒三坏道:“一个人若是倒楣到了极点,最好连话都应该少说。” 潘小君倒在瓶堆中,他整张脸白皙的就像地狱牙鬼,身体曲卷的如一条卧在阴沟里,垂死挣扎的流浪狗。 他慢慢转过头。 死鱼般的凸眼,已发着亮光。 *** “他要见我?”他道。 双双眼里似充满哀伤:“是的。” 潘小君忽然笑了—— 冷笑冷的可怕。 他道:“走。” 他当然已无法走路,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 双双、冬冬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撑起了潘小君。 双双头更低。 她不忍去看他的模样:“我们也是不得已的,组织交待的任务,我们不敢不听,你要恨我也好,怨我也罢,错只错在,你是潘小君。” 潘小君笑的凄恻:“……潘小君……” 他仰头散发大笑。 司徒三坏双眼已成死灰色。 他看着她们架着潘小君走出门外。 司徒三坏忽然仰天大笑:“你不会死的,你是潘小君,是名动天下的潘小君。” 司徒三坏双眼里,竟泛起泪光。 浪子无泪。 浪子不该有泪。 但是他忽然举起酒瓶纵声高歌: “浪子多情,刀无情。 小君一剪,剪不断青丝万千。 天涯人,不归路,浪子匆匆是过客。 杯莫停,酒莫空,今朝失意无语问苍天。 情关深锁独憔悴,怎么也不堪不破,闯不过。” 司徒三坏放歌一曲,豪气干云,却已泪眼潸潸。 第十一章 情字一把锁子 人这所以别于其他生物,在于有“情”。 朋友情,义无反顾,两肋插刀。 男女情,相思一种,铭心刻骨。 *** 司徒三坏又醉了。 他是个浪子。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就成为浪子的。 他心里那种无可奈何的沉痛,对万事看不惯的无力感,使得他不得不醉。 也只有整日的欢乐买笑,千金一醉,才能使他忘记这种无奈。 司徒三坏倒在桌角下喝酒,一口倒完,接着一口,他的双眼已黯淡,黯的就像是秋风中萧索凋零的枯叶。 他并不在乎他可能会就此喝死,他在乎的是潘小君。 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认为他是个坏蛋,大坏蛋,但只有潘小君并不认为。 若说他还有朋友,就可能只有潘小君一个。 门缝中传来凉意甚浓的晚风,吹在他脸上,他的脸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一条轻飘飘人影,自庭外花径,鬼魅般的走到门下,已站在门口。 他看着司徒三坏。 司徒三坏似乎没有看见他,应该说是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你很在乎你的朋友。”立在门口的人,一身黑衣,头戴竹笠说。 司徒三坏无语。 “你这一生中,几乎没有朋友,若是有,也只有他。”黑衣人又说。 司徒三坏没有说话。 “像你这样的人,就算为朋友上刀山,下油锅,也是在所不惜的。”他又说。 司徒三坏双眼黯淡。 “怕以,我打算成全你,给你一个机会。”黑衣人说。 司徒三坏又倒一口酒。 “只要你做了这件事,他就不会死。”他说。 司徒三坏双眼忽然亮了起来。 “不过,这也要你答应才行。”黑衣人缓缓的说。 司徒三坏眼中已有亮光:“做什么事?” 黑衣人道:“杀人。” 司徒三坏开口:“我能杀人?” 黑衣人道:“绝对能,我对你很了解,也对你很信心。” 司徒三坏道:“哦?” 黑衣人道:“据我的资料得知,你是武林中最神秘、最富传奇性的少数人之一。” 司徒三坏冷笑。 黑衣人道:“潘小君,秋无愁,盼梦公主,司徒三坏,月下老人,不苦和尚,赵飞燕,这几个名动江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司徒三坏眼中闪起一丝微光:“杀谁?” 黑衣人道:“这个人你认识。” 司徒三坏道:“杀了他,我的朋友就不会死?” 黑衣人道:“是的。” 司徒三坏道:“他是谁?” 黑衣人道:“赵飞燕。” 司徒三坏怔住。 他眼神闪烁的道:“你要我杀‘京师第一名捕’赵飞燕?” 黑衣人道:“是的。” 黑衣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的步出门外:“我给你三天时间,后天现在这个华灯初上时候,也就是你提她的颈,来见我的时间。” 司徒三坏双眼空洞:“希望你也能遵守约定。” 黑衣人慢步而出:“想必你已知道我是谁,没错,向你砍出‘旋风十八刀’的就是我‘神木佐贺’,只要是河源人,一言既出,千金难买,像你这样的人,是不该问这种话的,你的话已问的多余。” “多余?”司徒三坏忽然笑了:“是多余极了。” *** 月影扶疏,花沉叶垂。 神木佐贺已消失花径中。 铺满残月碎影的小径,刚送走一片绿叶,却又来了二朵红花。 莺莺、燕燕轻盈盈的踏着碎月,走上小径。 司徒三坏冰冷的双眼,透过半掩门扉,虽然已看见她们,但他还是视若无睹。 他眼中对什么事似都已不在乎; 莺莺、燕燕柳蜂轻摆,步上门槛,媚叟如丝的瞧着司徒三坏。 莺莺噘起朱唇:“司徒公子,你的衣裳脏了,应该换新一点的衣裳了。” 莺莺不等司徒三坏说话。 她拾起了叠在掌上的新衣,一洒,洒了开来。 衣服洗的很干净,样式也很时新,是苏州“陵南布号”的上等料子。 莺莺向燕燕挤了个眼,二人撑起了倒在地上的司徒三坏。 司徒三坏犹是一脸不在乎。 莺莺解下了他的旧衣,轻轻的将她手里的崭新衣饰,披在司徒三坏身上。 她的手很柔傈的就像一个多情少妇,为踏上征途的丈夫,深情的披上外衣。 燕燕已抿着嘴,吃吃的笑了:“这样子才像你,才像风流翩翩的司徒公子。” 莺莺也转着眼珠子:“我就知道这件白色长衫适合你,为了选这件衣裳,我还和街上的老刘吵了一阵,但看它合适的穿在你身上,总算也是值得了。” 燕燕笑得更开心。 她伸出纤纤玉手,轻轻的解下司徒三坏握在手中的酒瓶子:“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改天公子要喝,我一定陪你喝到高兴为止。” 燕燕话刚说完,已从红袖子里,掏出了一只小红丸。 她笑着道:“这颗红丸,能解你身上的‘朝夕一醉’软骨散,只要你吞下它,你就可以恢复你原本的功力。” 她不等司徒三坏说话,玉手轻轻一送,已送进司徒三坏的嘴巴里。 司徒三坏就像个活死人般,一动也不动,脸上甚至连个表情也没有。 他甚至已闭起双眼。 莺莺拿出袖里的一把崭新折扇,交到他手中,轻声道:“这是西子湖‘王二老五’纸扇铺的新扇子,还是他老人家亲手编的,应该很适合你的。” “你也应该知道,王二老五今年的岁数,上了年纪的人,总想享点清福,这还是他手上绝响的几件得意佳作之一。”莺莺说。 燕燕也拿出一叠崭新银票:“公子你这趟任务很辛苦,既然这么辛苦,就必须有些报酬,这些银票应该够你好好花用了。” 燕燕手中的银票的确很厚,很多,是“通顺银庄”孽花财所发出的银票,通顺钱庄的银票,一向流通和兑现非常便捷。 这菲是平时的司徒三坏,他一定会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但是现在,在司徒三坏眼里,已轻蔑的有如粪土。 *** 莺莺轻盈盈的步出门外,回头向司徒三坏挤个眼:“司徒公子,三天之后,你来这里,一定要找我喝酒,莫要忘了人家。” 燕燕眼细如丝:“你喜欢喝酒,我一定陪你大醉一场,不醉的是小狗。” 莺莺、燕燕话说完,已人影阑珊,走进月光深处。 花径上的午夜昙花,却开的正浓。 花浓,月圆,人呢? 司徒三坏穿着白色长衫,握着崭新折扇,怀里放着一叠厚重银票,他全身上下家当,已焕然一新,一切都是新的。 就像一个杀手接受了新任务,整装饬衣的准备开始展开猎杀行动。 他的人是新的。 但是心呢? 司徒三坏双眼黯淡,淡的可怕。 他的人已冰冷。 *** 风从半掩纸窗,带着远山山间的木叶芳香,徐徐吹来,吹上高楼。 高楼上,月光下,镜台前。 蝶舞端坐锦墩,独自面对一台铜镜。 铜镜擦的很亮,亮的就连一丝一发都能照的很清楚,清晰的像是已看透人心。 蝶舞双眼失去光采,冷冷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的秀发宛如飞瀑,一双眉翠,飞人云霄,剪水双眸,已可剪断秋水,鼻子很细,很挺,朱唇上点着红妆,半开凝脂。 平日坐在镜子前,看着这样的自己,她总会露出浅浅的满意笑容。 当她展露笑靥的时候,双颊上的梨涡,笑得甚至比她的人还要开心。 但是今夜,她的笑容已不见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冷。 她甚至不喜欢自己。 因为她做了一件令别人伤心,也令自己伤心的事。 月光穿过屋瓦,照在镜台上,幽幽的铜镜,闪烁着异样光华。 蝶舞双眼空洞的看着镜子里的月光。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异采亮光,亮的就和潘小君那双发亮的眼睛一样,一样夺目。 她知道她已伤了他的心。 当她在伤他的心时候,也同样的是在伤自己的心。 蝶舞忽然握紧双手,想要转身冲出门外,去告诉他,这样做并非她的真意。 她也想告诉他,她藏在心里的爱慕,是多么的澎湃。 当她站起来,似乎上定决心的时候。 却又忽然坐下。 因为她已发觉自后,门帘下,已站着一个人。 蝶舞看着镜子里的熟悉身影,并没有回头。 “我们都是女人,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情。”门帘下的人说。 蝶舞双眼失去光采,没有说话。 “我也知道你喜欢他,也知道你在刺伤他的心时,同样的也是在伤害自己。”她又说。 蝶舞端坐镜台,无语。 “但是你也明白组织对你的恩情,而这次正是你偿还的时候,但愿你莫要忘了才好。”她说。 蝶舞冷冷的看着镜子里的影子,忽然开口:“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应该还在青杰倚身卖笑?” 她道:“你没有忘记。”。 蝶舞冷若寒霜:“这就是你们为我赎身的目的?” 她道:“你是个聪明人。” 蝶舞人已冰冷:“原来你们早就都已经计划好了。” 她道:“你是江南名蝶,多少人为博你一笑,而抛金舍身,所以我们找不出有谁能比你适合这个任务。” 蝶舞眼已成死灰:“但是你们错了。” 她道:“小君一剪,名动江湖,我们的都太小看他了,也太低估他了。” 蝶舞道:“你们设计让我带他上郭老爷子的寿宴,碰上‘京城第一名捕’赵飞燕,然后你们再杀掉郭啸天嫁祸给他,这个计划本已十全十美。” 她道:“我们的确想不到他能逃出赵飞燕的追捕,更想不到他还找到了这里。”蝶舞道:“所以你们想出这种手段。” 她道:“老实说,本来我们也没把握的,谁知道他是真的对你有意。” 蝶舞道:“他已非死不可?” 她道:“他是组织在江湖上,列为第一个该死的人,本就非死不可。” “第一个?”蝶舞道:“还有下一个?” 她道:“这些你不需要知道。” 蝶舞忽然冷冷的笑了:“你来这里,并不是要和我说这些话的。” “没错,你是个聪明人。”她道:“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你,千万别做出你不该做的事,你也知道的,这是为了你好。” 蝶舞道:“你可以走了。” 蝶舞话未说完,她已看见镜子里的人影,已慢慢消失。 白窗,夜阑,人无影。 蝶舞冰冷的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她已握紧双手。 她已下定决心。 她决定要去做她这一生中,让她感到最快乐,也最有义意的一件事。 这件事,不会再有目的,不会再是交易,不会再是出卖自己。 她心中燃起一股勇气。 她要勇敢的去面对她自己。 *** 双双、冬冬踏进密室,还是垂头头,不敢抬头。 她们撑着潘小君,走的很慢,也很小心。 双双心里暗数,已是和经二十步 双双、冬冬停住。 “抬头。”头鬼盘膝坐在蒲团上说。 双双、冬冬就抬头。 但是头鬼并没有看她们。 头鬼虽然戴着轩色竹笠,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可以很清楚的让人感觉到,他是在看潘小君。 “坐。”头鬼忽然说。 双双、冬冬显得吃惊了。 她们从来也没有在这间密室里坐下来过。 她们甚至连这些蒲团是冷是热,是软是硬都不晓是。 头鬼道:“让他坐。” 双双、冬这才明白了,原来他是要潘小君坐。 地上恰巧有个蒲团,她们二个扶着潘小君,让他坐下。 头鬼一双锐利如刀的眼睛,透过斗笠,盯着道:“‘小君一剪,刀上咽喉’佩服。” 潘小君披散头发,一脸酒污,缓缓抬头。 他的双眼黯淡,看不出任何光采:“迎风一刀斩。” 头鬼道:“好眼力。” 潘小君一脸惨白:“看来你已达成计划。” 头鬼道:“天衣行动,无缝无隙,天衣无缝。” 潘小君眼里已看不出任何神采。 头鬼道:“天衣行动,剪除潘小君,琴断盼梦,格杀赵飞燕。” 潘小君忽然一震。 他吃惊的道:“盼梦公主?” 头鬼道:“盼梦一曲,消弥暴戾,慰藉武林,断琴除之,江湖可乱。” 潘小君听得眼神愈加空洞:“银衣飞燕?” 头鬼道:“京师第一名捕,天子殿前御赐免死金牌一块,名动六扇门,威赫文武绿林,射燕杀之,吾道可行。” 潘小君说不出话来了。 *** 七月十五这个神秘恐怖组织,不但要杀他,连盼梦公主、赵飞燕也要杀。 任何人都想得出,若这几个人都死了,武林必会掀起一场浩劫。 潘小君人已冰冷:“既已在此,项上人头,请便。” 头鬼道:“你已是个死人,我不杀已死之人。” “死人?”潘小君笑了,冷笑:“我的确是个已死之人,倘若不死,心也已死,一个心已死之人,怎能不死?” 头鬼忽然道:“奉上。” 他话刚出口,一个头戴竹笠的东瀛刀客,自蒲团上,忽然站了起来。 他的双手已捧着一盘金黄色的盘子。 金碟,滚银边。 十来颗金光闪闪,黄澄澄的金元宝,已捧在潘小君面前。 头鬼道:“收可活,拒则死。” 潘小君连看都没看一眼:“这种东西,给我这样的人,实在太浪费了,阁下还是留给自己享用。” 头鬼双手击掌道:“进来。” 四个如花似玉,娉婷袅袅的美人,伸着莲花春葱,踩着盈盈碎步,曼妙的走了进来。 她们都很美,也都走的很好看—— 女人有很多种,她们无疑是那种连走路身段,都能唤起男人原始欲望的女人。 头鬼道:“留可活,弃则死。” 潘小君笑了:“看来阁下认错人了,我并非司徒三坏,如此佳人丽子,阁下还是据为己用的好。” 头鬼拂手道:“走。” 捧金刀客和四位佳丽,便纷纷垂首,退出堂外。 头鬼忽然笑了。 “名不能动其心,利不能诱其志,财帛视若无物,美人见如云烟。”他的笑声并不好听:“小君一剪,果然天下无双,佩服。” 潘小君无语。 头鬼又道:“君本英雄,惊才绝艳,奈何落魄江湖?” 潘小君道:“名于我如浮云,利于我如废土,江山何其多娇,仰躺皓日明月,醉卧青山碧水,何落魄之有?” 头鬼赫然起身,击掌拍手:“听君一言,犹胜千科万律,潘小君不愧为潘小君,佩服,佩服。” 他拂袖,转身:“带走。” 双双、冬冬两人一直垂着头,站在两旁,此时一听头鬼下令,才撑起潘小君,往外走出去。 头鬼忽然回首:“站住。” 双双、冬冬就站住。 头鬼道:“他已是个死人,死人有死人待遇,你们就用死人应有的待遇,好好招待了。” 他接着又道:“走。” 双双、冬冬就走。 双双、冬冬踩着碎月,走上花径,满满的旖旎月光,恰巧照在她们的脸上。 但她们的脸上,已看不出有任何旖旎风情。 “死人有死人待遇。” 她们当然明白“头鬼”这句话的意思。 双双、冬冬脸上,只有冰冷。 屋子很黑。 双双打开双门,一道月光随着拉开的门缝,悄悄照进屋内。 冬冬点起了火褶子,让潘小君坐在地上。 地上还是有很多酒瓶子,酒瓶当然是人喝光的,所以当然要有人在。 有酒,有女人的地方,就会有司徒三坏。 所以最起码我们的“大老爷司徒三坏先生”也应该是躺在桌角下喝酒的。 但是却不见司徒三坏。 潘小君显得有点吃惊了。 潘小君摸起酒瓶道:“我敢打赌,你们的司徒三坏,一定是喝死了,让人给抬走了。” 双双似乎同意:“司徒公子他一定是喝醉了,喝醉酒的人,通常都是不乖的。” 冬冬点着头:“他的确不太乖,简直可以算是不乖极了,不过我实在想不出,他还能走到哪里。” 潘小君抚着酒瓶:“我告诉你们,他在哪里。” 双双道:“你知道你们这里还有别的女人?”潘小君竟然笑了:“而且是好看的女人?” 冬冬道:“莺莺和燕燕。” “我这个朋友的毛病,想必你们也应该知道了。”潘小君竟然还能够笑,而且笑的好像还算开心:“他喝酒,若无红袖添酒,绝对不喝,喝完酒后,若无香枕玉膝,也绝对不肯睡觉。” 双双吃吃笑了:“所以他现在一定是香酥、玉枕满怀抱。” 冬冬噘起嘴:“司徒公子实在坏死了,有了新朋友,就不理旧朋友了。” 潘小君笑得更开心:“旧爱哪有新欢好,家花怎有野花香。” 双双瞟着眼:“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子的,都是一个萝卜二个坑。” 潘小君似乎觉得有意思极了:“一个萝卜,二个坑?” 冬冬抿起嘴,瞪着眼:“既已栽种一坑,却又想要再换新坑。” 冬冬说完,脸也不禁红了。 “好,好极了,那我就把那个司徒大公子,从新坑连头带脚的拉起来。”潘小君大笑:“然后再把他一头倒栽,栽进旧坑里,你们说好不好?” 双双抿着嘴,吃吃笑着:“你们说的莫非是粪坑?” 潘小君笑得更大声:“答对了。” *** 门深,但深的并不是门。 是月色。月色已经很深了。 潘小君看着寂寂庭阶,忽然已笑不出来。 因为门阶下,站着二个人,她们就像是让月光送来的般的轻盈盈—— 莺莺、燕燕。 却没有司徒三坏。 潘小君心里已有不祥预感。 他冷冷的看着莺莺、燕燕:“司徒三坏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莺莺杏眼含笑:“。” 潘小君说不出话来。 燕燕柳动眉梢:“走。” “走”有很多种,有的时候,死也是一种“走。” 潘小君几乎要叫了起来。 莺莺看着他:“他去找一个人。” 潘小君颤抖:“谁?” 燕燕道:“赵飞燕。” 潘小君呼吸几乎停顿:“找她干什么?” 莺莺道:“杀她。” 借刀杀人。 利用第三者来杀人,无疑已是一种很高超的手段。 但这样的手段,也并非时常奏效,那必须完全抓住三方面的利害情仇关系。 能巧妙抓住这种利害关系的人,老实说,并不会太多。 这是一种智术。 却不能算是智慧。 但“七月十五”,无可否认的,已做的非常漂亮。 潘小君面如死灰:“他为什么要去杀她。” 莺莺道:“为了你。” “为了我。” 莺莺道:“是的。” “他有二天的时间。”燕燕道:“二天一到,提赵飞燕人头来见,换你一命。” 潘小君竟然笑了。 他大笑:“我实在不相信,他那种人会为了我而去杀赵飞燕,我根本就不会相信,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 潘小君笑,大笑。 但任何人都看的出来,他笑的并不愉快—— 笑的绝望、无奈—— 笑的苍凉,怅恨。 第十二章 蝶舞·飞舞 司徒三坏碰上官差就头痛。 赵飞燕专抓让官差头痛的人。 当坏蛋碰上专抓坏蛋的人,无疑是-场猫孤老鼠游戏。 *** 远山。 山的顶端有一抹白云,白云深处有古木翠青。 阳光照上古木,古木下,小流一迳。 小流两旁,栽种桑麻,枝桠垂垂的新叶,已结满了桑葚果。 桑木是一种附加价值高的作物,它的果子可以吃,叶子可用来养蚕蛾,树皮晒干可以搓成绳,树干可以当成薪火,根可以捣碎用药。 所以说在江南,桑木可以说是很受欢迎的庄稼之一。 有几亩田家,就会栽种几亩桑果,这也是江南的特色之一。 桑果红熟时,少女们的情愫,也正好成熟。 十七、八岁情窦初武术的采桑女,最喜欢春天到来的采桑季了。 她们喜欢穿着蓝布衫,衣服很紧,也很合身,恰巧就可以展现春情绽放身段,挽着竹篮,三五结伴的上山采桑。 光是她们阿娜多姿的走在小径上,已足可让很多男人吞口水。 至少现在司徒三坏就在吞口水。 司徒三坏站在径旁,眼巴巴的看着她们娉婷走来,又眼巴巴地看着她们走出去。 他不停转着的眼珠子,几乎差点掉下来。 他忽然开口道:“站住。” 司徒三坏实在是不太懂得礼貌,他这样拦路打劫般的叫人家“站住”,看来不管是谁都会让他给吓死的。 何况是十七、八岁少女? 但是她们却连个害怕的样子也没有。 “公子,你要我们怎么站?”一个眼睛很大的女孩子,吃吃笑着:“难道我们站的还不够好看?” 司徒三坏怔住。 他想不到这里的女孩子,竟然不怕生,还喜欢开陌生人的玩笑。 司徒三坏笑了。 他笑着说:“我的肚子饿了。” “饿?”衣服穿的最紧的女孩子说:“你没有吃午餐?” 司徒三坏摸着肚子道:“老实说,我连早餐也没吃。” 大眼的女孩子,挽着竹篮,似乎觉得更好笑:“公子你难道是个饿鬼?半路跳出来,见到人就喊饿?” 司徒三坏道:“不是饿鬼,也差不多了。” “难道你没钱?”衣服最紧的说:“没钱买饭吃?” 司徒三坏从口袋里,摸出一叠崭新银票:“我只是一直赶路,没有时间吃饭。” 她们的眼睛忽然都张的很大,似乎从来就没有看过这么大一叠银票。 大眼睛女孩忽然说:“可是你向我们喊饿也没有用,我们的村庄,离这里起码也要走上二、三个里辰的。” “若是你能忍到我们采桑完结,跟我们回家作客,我一定会烧很多好吃的菜让你吃。”紧衣服的女孩子,春花初绽般的笑容说。 “采桑?”司徒三坏道:“你们要去采桑?” “是的。” “桑果可以吃?” “不可以吃,采它干什么?” “好,那我跟你们去。” “哦?” “能吃几个桑果,至少总比饿着肚子好。” *** 司徒三坏坐在一株木呆翠青的桑果下,枕着头发怔。 他看着采桑女,手若兰花般俊秀的采桑,她们的手都很细,很白,一双手伸上树梢,就像一袭春风拂过大的轻柔。 她们挽着竹篮,碰上大颗点的,还会欢喜的尖叫。 她们都很快乐,似乎没有烦恼。 可是司徒三坏的烦恼却太多。 司徒三坏“唰”一声,手里的褶扇已展了开来。 他摇着折扇,希望把他的烦恼都扇开。 但是扇开的并不是烦恼,却是桑果。 眼睛大的女孩子,忽然瞪着他:“公子,既然小若一颗桑果你也该珍惜的,虽然并不贵,很便宜,但你也不该把它扇到地上去的。” 司徒三坏这才发现,他已把一颗桑果扇在地上。 他忽然一把抓起果子,往肚子里吞:“我并非有意,只是一时失神,没有注意,像这样可口的果子,我怎会忍心把它扇到地上。” 衣服很紧的女孩子,吃吃笑的看着他:“看来你真的饿了,竟然没洗,你就把吞进肚子里,公子你可别吃坏了肚子。” 司徒三坏笑了:“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的肚子里的是铁胃。” 他又道:“我可不可以再丢了颗给我?” 她们忽然看着司徒三坏。 然后几个人互相挤了挤眼。 紧接着司徒三坏看见的并不是一颗,而是七、八颗桑果一起飞来。 她们不但春情无限,而且调皮。 哪个十八少女不怀春? 哪个豆蔻年华不调皮? 司徒三坏竟然大笑:“好,来的好,刚好填饱我的肚子。” 他话未说完,七、八颗桑葚果子,竟已都飞进他的嘴巴里。 采桑女看的都呆了。 大眼睛的女孩子,看着他:“你一定是玩杂耍的,要不然果子并非你养的,怎会这么听话?” 司徒三坏伸了伸脖子:“并非我会变魔术,只不过我的嘴巴,通常在要吃东西的时候,总会特别的灵敏些。” 紧衣服的女孩子,指着他直笑:“看来你一定是条狗,只有狗的了才会特别的灵敏,接东西才特别的准。” 司徒三坏也笑了:“那我一定是条饿狗。” *** 司徒三坏轻摇着折扇,却怎么也扇不开烦恼。 他想到了潘小君,想到了潘小君在等着他去救他。 他只剩下一天,再多一点的时间。 他一定要找到赵飞燕。 以赵飞燕的人头,交换潘小君的命。 虽然他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是自私的,但潘小君是他的朋友,他不能眼看着潘小君命丧黄泉。 他可以死,潘小君不能死。 他是坏蛋,死不足惜,潘小君是武林传奇,绝不能死。 司徒三坏双眉已深锁。 他看着桑女,忽然开口:“这里有个‘不夜集’怎么走?” 桑女转着眼珠子:“你要到‘不夜集’?” 司徒三坏道:“是的。” 桑女指着径上道路:“公子你顺着这条小径,转过二个叉口,记得皆要向右,顺小河西边的堤岸直走,就可以到了。” 司徒三坏道:“多谢。” 衣服最紧的桑女,瞟着眼睛:“公子你不到我家作客了?我会烧很多好吃的菜,一定不会让你只吃桑果赴肚子的。” 司徒三坏摇着折扇,指着她:“等我办完事,我一定再来找你,你可千万不要跑。” 她吃吃笑着,豆蔻年华般的春情初绽:“只要是你来,我一定不会跑的。” 司徒三坏站起身来,拱起手:“再见。” 桑女们抿着嘴直笑:“再来一见。” 司徒三坏也笑了—— 多情采桑女,语寄山谣水诗,含情带笑,花开朵朵更胜娇阳几许。 他似乎也感受到单纯采桑女们的天真可爱,这种纯真善良情愫,给人一种自远山间香兰的淡淡芬芳,清香自然的久久难散。 司徒三坏转身,穿过树梢浓密的枝桠,迎着丙璨娇阳,挺起胸膛,迈开脚步,对着春风,大步前行。 *** 现在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时候。 一阵带着桃花芳香的春风,正吹过堤岸,温柔的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堤上栽种的杨柳,顶着又垂又直的新叶,飘逸在风中,仿佛装配人低垂纤直的轻柔秀发。 看到这样旖旎的垂柳,怎不令人想到一头乌亮直发的美人? 所以现在司徒三坏抬起头看到轻轻的垂柳,就想到了蝶舞那一头楚楚的垂发。 但是一想到蝶舞,他的心就开始往下沉。 原来蝶舞也是那样的女人? 司徒三坏忽然摇头叹气。 “春暖花开,良辰当头。”有人忽然向他说:“有什么事放不开的,你若再叹气,满湖的春色,迟早要让你叹开的。” 司徒三坏已发现一个白衣长袍,头上绑个英雄巾、腰畔系上白布带,一把折扇摇的说不出潇洒、写意的年轻人,正对着他说话。 司徒三坏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已说不出话来。 他那一身潇洒般的公子哥儿打扮,竟然和他相差不了多少。 “杨柳依依,春水如蓝,江花红胜火,何不移玉尊驾,共谋一柱?”他看着司徒三坏,手中折扇已展了开来的说。 司徒三坏并不是个害羞的人。 他的脸皮,一向比谁都还要来的厚。 司徒三坏走向前,拱手道:“朋友,请了。” 堤上有一壶酒,二只杯子,白衣秀士就坐在堤岸上,乘风自饮。 司徒三坏话一说完,人已到堤上。 不但人到了,连手也到了。 他手一伸,拿起酒杯,一口就倒进嘴里。 司徒三坏喝完,抹抹嘴:“朋友贵姓?” 他终于想到应该要礼貌一点了。 “姓宋,名玉。”他悠悠然道:“叫我宋玉就好。” 司徒三坏又倒一杯:“天涯何处小相逢,四海之内皆兄弟,原来是宋公子,失敬,失敬,在下姓司徒,名三坏,人家当然都叫我司徒三坏。” 宋玉道:“司徒三坏?” 司徒三坏道:“正是。” 宋玉道:“三坏?” 司徒三坏倒了一口,指着杯子,笑着说:“世人皆以为一坏,就已经非常不得了了,偏偏我就是那个天底下最多坏的人,你说我能不坏?” 宋玉摇着头:“你的确是该坏,你若不坏才是怪事。” 他又道:“江湖传言司徒三坏浪荡无行,浮华轻佻,是一个无状浪子,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相见,相见尤胜闻名。” 宋玉说话竟也丝毫不客气,而且很直接。 司徒三坏当然不会生气,他当然不会为了别人的评论而生气。 他似乎只要有酒喝,就会很愉快。 他忽然举杯笑道:“宋公子雅兴不浅,面湖对风,倚柳傍杨,小堤独酌,光是这样的风采,我司徒三坏就应该敬你一杯。” 司徒三坏似乎连应该,也文雅起来了。 他不想大煞风景,面对这样“春水绿如蓝,江花红胜火”的江南幽幽景色,无论是谁都不会想做个俗客的。 宋玉笑了笑:“请。” 他话说完,一口倒进嘴里,喝的居然不比司徒三坏慢。 司徒三坏看得张大嘴笑着:“难道宋兄如此豪气,今日我就陪你喝上几杯。” 他话说完,就要坐下来。 宋玉忽然道:“且慢。” “怎么?”司徒三坏怔了怔:“这地上难不成有鬼?” 宋玉一展折扇笑道:“非也,此地乃非喝酒之地,阁下若不嫌弃,何不移贺醉月楼?” “醉月楼?”司徒三坏道:“‘不夜集’那个醉月楼?” 宋玉道:“正是。” 司徒三坏也一展折扇:“好极了,我正要进城,有劳宋兄带路。” 司徒三坏觉得他的运气还算不坏。 至少比在“七月十五”浪人营里的臭屋子里好的太多。 他也没有忘记,他们告诉他,赵飞燕这几天就会出现在“不夜集”。 他并不会怀疑“七月十五”的消息,因为他已体会到这个组织的可怕。 他只要做一件事就—— 杀人。 *** “不夜集”当然是个热闹的没有夜晚的城镇。 所以“醉月楼”里醉的通常都是人,不是月。 楼内摆设是敞开的,露天的就在堤岸边摆满一排桌子。 司徒三坏和宋玉坐的位置,向前看出去,恰巧可以看见一湖春水。 一阵轻风吹过来,吹皱了满湖春水。 水中的春阳也碎了。 宋玉似乎很懂得吃,也懂得喝。 他先叫了一碟“活鱼青杀”,再烫了二角酒。 江南的鱼闻名中外,不夜集的“活鱼青杀”更是鱼中鲜品。 鱼要活杀才鲜美。 “活鱼青杀”用的正是活鱼清蒸上锅。 锅里的火也非常考究,不愠不火的的恰到好处,才能蒸出一盘上等好鱼。 鱼蒸熟了之后,才浇上作料送席,所以送到了桌上还是热气腾腾,那真是人口即化,又鲜又嫩。 宋玉叫的酒也是好酒。 是比陈年花雕还要贵一倍的“善酿”。 善酿虽然比花雕贵一倍,但是味道却未必比花雕好。 这里真正好的酒是陈年竹叶青,淡淡的酒,人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足,两三碗下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酒是用直筒子装出来的。一筒足足有十六雨。 他们喝酒用碗,一碗四两。 所以宋玉喝了二筒,准备再烫个四角。 一角酒就是一斤。 普通人喝个一、二斤并不算稀奇。 但是一喝就是四、五斤,就有点稀奇了。 很多人都已在看着他们。 司徒三坏虽然并不太懂的吃,但能喝。 也许他天生注定生下来就是来喝酒的,所以对于这方面,他一向不会太担心。 司徒三坏摇头折扇,潇洒自若的,也叫了四角酒。 宋玉看着他,只是微笑。 他笑的很温文,很儒雅,就像是秀士般的风雅。 司徒三坏拿起筒子,倒一碗“善酿”,一口就倒进肚子里。 但一向不会喝输别子。 宋玉轻轻的展扇笑着,他也一口喝了一碗。 司徒三坏看着他,觉得这个人,愈来愈有趣了。 他正想要开口说话,宋玉却又叫了一盘“五更肠旺”。 砂锅是漆黑的,底沿顶着小鼎,鼎上一把温火,燃得透红。 洗的发白的猪肠子,断上薄薄切片,以青葱、生姜、红辣,猪血,再配上冬菜腌浸而成的酸菜,光看翻腾的白烟,已足以开胃生津。 司徒三坏已忍不住,伸手就要挟。 宋玉持扇道:“慢着。” “慢着?”司徒三坏道。 宋玉轻摇折扇:“不急。” “不急?”司徒三坏似乎有点不高兴了:“难道宋兄不知道,吃饭就和女人一样,是不能等的?” 宋玉微微笑着:“五更肠旺,就必须等上五更。” 司徒三坏忽然笑了:“如果真正的等到五更天一亮,和尚迟早也要饿死榻下。” 宋玉微笑不语。 他是主,司徒三坏是客,主不动,客也不好意思就先大吃大喝。 幸好司徒三坏这一点的脸皮是有的。 不过接下来,司徒三坏就不得不佩服。 他看着桌上,宋玉已点了一道“虾爆鳝面”来厌住这阵酒意。 虾子是对面湖里的青草虾,这种虾子下料活杀,又鲜又脆,味道口齿留香,再配上新鲜滑溜的鳝鱼,爽口的又滑又嫩,比面条还顺口。 宋玉一次先喝二碗酒,再挟上几只青虾,微红的脸,已润亮不少。 司徒三坏跟着他,也觉得一阵酒意,在胃里慢慢的沉着,一丝丝软绵绵的酒气,脱口而出,陶陶然的,又酥又麻。 司徒三坏正觉得满意的时候,“五更肠旺”温火,恰巧燃完。 宋玉道:“五更到了。” 司徒三坏满意笑道:“还好宋兄的‘五更天明’来的特别快,要不然我一定会睡的和死猪一样。” “五更肠旺”吃的果然旺。 至少司徒三坏的胃口已大开。 宋玉忽然展扇:“不知司徒兄为何而来?” 司徒三坏吞着旺肠道:“女人。” “女人?”宋玉道:“要女人多的是,难道这里的女人特别好?” 司徒三坏倒着酒笑道:“她的确很特别,老实说,特别的连我一想起她,心里就要发毛。” 宋玉道:“哦?” 司徒三坏神秘兮兮的道:“你知不知道有个捕头是女的。” 宋玉道:“女捕头?” 司徒三坏左顾右盼的道:“是的。” 宋玉道:“男人可以拈花针绣,女人怎能不为捕头。” 司徒三坏掩着脸道:“你说的没错,但是这个女捕头似乎特别的凶,尤其对一种人特别凶。” 宋玉瞪大眼睛:“哪种人?” 司徒三坏小心翼翼,看看四周:“坏人。” 宋玉忽然大笑:“做贼的怕捉贼的,坏蛋怕官差,司徒兄不但坏,更有三坏,看来你的确应该要小心一点的好。” 司徒三坏道:“宋兄已知道她是谁?” 宋玉道:“莫非是‘京师第一名捕’飞燕子,赵飞燕。” 司徒三坏道:“就是这个婆娘。” 宋玉忽然瞪大眼睛:“婆娘?” 司徒三坏藉酒壮了胆:“不是婆娘是什么?老实说,我一看见她就想起我的老奶妈。” “老奶妈?” 宋玉眼睛瞪的更大,眼里也红了。 但是他忽然转起眼珠子道:“既然司徒兄这么不喜欢她,为何还要自投罗网?” 司徒三坏似乎想起了某些事:“我也是身不由己。” 宋玉道:“那你找她做什么?” 司徒三坏道:“杀她。” 宋玉侧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司徒三坏望向湖面,夕阳已西沉,染红的江水,比堤岸上的杜鹃还要红。 宋玉忽然看向旁桌的一人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司徒三坏转头:“并不是每个人我都认识的。” 宋玉道:“他是王善人。” 司徒三坏显得吃惊:“王善人?‘不死不善’王善人?” 宋玉道:“你也知道他?” 司徒三坏道:“听说他眼里只有死人才算善人,所以想当善人的人,千万莫要碰上他,否则他就送你上阴间做善人。” 宋玉道:“你知道的并不少。” 司徒三坏道:“我还知道他杀的人,已比我做善事救过的人,还要多的多。” 宋玉忽然盯着他:“司徒兄也做善事?救过人?” 司徒三坏脸红了:“老实说,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做,但就是没有这个福气。” 宋玉道:“下雨了。” 司徒三坏道:“碧空万里,哪来的雨?” 宋玉道:“司徒兄菲是真的这么想,睛空烈日,也会下起雨的。” *** 王善人走了。 在他起身离去的时候,宋玉也恰巧离席,止后院如厕。 司徒三坏对宋玉讥讽的话,似乎并不介意。 他现在介意的是,赵飞燕一直都没有出现。 “据我们消息得知,赵飞燕在‘不夜集’。” 他并不会怀疑“神木佐贺”的话。 司徒三坏准备等宋玉回来,探问他是否听说赵飞燕的行踪。 宋玉却没有回来。 *** 西阳沉入山一端,江风吹起晚风。 夜色像一幕轻纱般的洒了开来。 司徒三坏已经坐了一个钟头。 他知道宋玉不会回来了。 他站起来,掉头就要走。 “大爷,你也知道的,酒菜都很好吃,但吃完总是应该付点钱再走的。”店小二一脸欠了百万黄金般的,已站在他眼前,瞪着他。 司徒三坏平时似乎没有掏银子的习惯。 幸好今天他口袋里是涨鼓鼓的。 他摸出一张崭新银票,贴在店小二脸上:“有劳你,看看这够不够。” 店小二张大眼睛看着眼前“通顺钱庄”四字,以及好几个零头的数目。 他死人般欠钱的脸,立刻展露亲切和气的笑容:“够,够,够了,客官下次再来,记得找小的,小的一定替大爷您安排个上座。” 司徒三坏竟然笑了:“不必。” 他一展折扇,掉头就走。 *** 一双刺着穿花蝴蝶的绣花枕头,在月光下看来,仿佛已翩翩起舞。 香枕余韵仍新,却似带着昨夜淡淡的眼泪。 蝶舞抱着枕头仿佛已睡着。 他的脸凄艳绝丽,不带胭脂,白皙而透红的双颊,更胜月光柔美几分。 但现在白皙的脸上,却已有二道痕迹。 什么样的人值得这双绝艳的脸上停留?—— 情人—— 为情人流下的泪痕。 蝶舞抱着绣花枕头的手,已轻轻松开,她慢慢抬起头,窗外的月光透过纱纸,照在她脸上,她的脸颊仍有二道泪痕。 风一吹,吹上她的双颊,脸上的泪痕也碎了。 她的心,也碎了。 蝶舞垂下头,仿佛泪又潸潸。 但是她并没垂着头。 她忽然抬头。 她的脸已苍白,苍白的可怕。 她慢慢爬起身子,走到床沿镜台前,轻轻的朝着镜墩坐下。 一柄琥珀色梳子,梳上她流云般秀发,她的头发轻柔而飘逸。 梳不尽的发梢,诉不尽的情意。 没有人能猜得出,一个女人对着镜子梳头发的时候,她的心里是在想些什么,就如同一个男人舒舒服服的叨着烟时,想着的并不会是什么好事。 蝶舞对着镜子,挽起发梢,她手里已拿起一把剪刀,剪刀很锋利,利的就像已否则碎她的心。 一剪,一剪。 她剪的不是心,是发梢,开叉的发梢。 一剪,一剪。 她剪的不是她的人,是情人,情人的相思。 剪不断,理还乱,愈剪心也愈乱。 她忽然抛下剪刀,冷冷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的手已紧握,紧握的力量,带给她勇气。 窗的月光已阑珊,人的信心却刚刚升起。 蝶舞对着月光,站起身来,轻轻的走出门外。 她似乎已准备去做一件事。 她走过了她抛在地上的剪刀,她忽然停住。 她回头看着地上剪刀,剪刀很亮,亮的就像是“小君一剪”。 亮的就像是潘小君的眼睛。 *** 司徒三坏躺在床上吹气泡。 他已经在醉月楼四周的几个热闹巷子,绕了有十圈, 每绕一圈,他就愈加留意身旁的人,但是他再怎么的找,也不见半个影子。 非但找不到赵飞燕,就连宋玉也不知去向。 所以他回到醉月楼,找了一样他最喜欢,也最不费力气,最舒服的一件事做—— 躺在床上吹气泡。 窗外的月亮,已经很高了,就挂在黑暗穹苍的正中央。 司徒三坏双手枕在脑后,翘起二朗腿,嘴里吹出了个更大的气泡。 他看着气泡飘在半空中,忽然吐气急促一吹,气泡就破了。 破的就像赵飞燕一样无踪无影,破的就像宋玉不见行踪。 司徒三坏开始在担心了。 他只剩下一个夜晚,这个夜晚过后,明天就是他回“七月十五”的日子。 若空手回去,潘小君本已是风中残烛的命,怎堪再经摧折? 司徒三坏看着窗外夜空,星星在向他眨眼睛,如果真有神灵的话,他真的希望向他眨眼睛的不是星星,而是神灵。 要司徒三坏后悔,那实在是把猫和老鼠关在一笼共同生活般的困难。 但现在的司徒三坏后悔了。 他开始在后悔他善事做的不够多,也没有焚香拜佛的习惯,更没有时常菩萨、佛祖的挂在口中。 他是不是错了? 是不是坏过头? 司徒三坏并不知道,他所知道的是他的运气一向并不会太坏,要不然他现在也不会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的。 夜凉如水。 他准备再吹个更大的气泡,然后眼睛。 但是他的嘴巴一张开,却又忽然闭起来。 因为一条箭一般的人影,就从窗外对面的屋脊上,掠了过去。 人影很急,甚至比飞箭还急。 司徒三坏双眼已开始发光。 但让他眼睛更亮的是,紧接着的一道光采。 光采很亮,很显眼,就像是一道银白色流星划过天际。 这种银白夜行衣,在黑夜里,无疑就像是箭靶子一样,同样的显眼亮丽。 江湖上没有人敢穿这种夜行衣的,因为在夜晚行动出没的人,干的总不会是什么多光明的事。 谁也不想自我暴露当箭靶子,谁也不想自寻死路当个死人。 只有一个人。 一个令黑白两道都头痛的人,一个令司徒三坏一听其名就头皮发麻的人。 她当然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师第一名捕”赵飞燕。 司徒三坏双眼已闪起可怕的锋芒,一条噬血恶兽的锋芒。 他的猎物已现身。 他忽然停住吹气泡的习惯,双脚一蹬,一个纵身,有如一头豹子般敏捷的已窜出窗外。 *** 立在屋脊上的竟然是王善人。 他的脸很慈善,就像是善人般的慈善。 如果不知道他就是专门送人上阴间做善人的“不死不善”王善人,那么你一定会认为他真的就是个善人。 王善人的双眼忽然眯起来,笑的更慈善了。 赵飞燕一身银衣如缎子般,正瞬也不瞬的盯着他。 他居然还笑的出来。 “银衣飞燕?”王善人眯着脸:“普天之下能用轻功追上我的,并不会太多,我早该要想到是你。” 他看着赵飞燕又道:“想不到你真的来到江南,看来江湖上传闻你缉拿潘小君的事,并非空穴来风。” 赵飞燕,衣轻如燕。 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脸很白,很柔美,她轻轻站在月下,仿佛就是月下仙子般的旖旎多情,但是如果你认为她真的就像月下仙子般的多情,那么你就错 三月晚风,轻拂她的束发,丝丝发梢已随风吹起。 她看着王善人的眼睛,就像是看着一个犯人的已铐上枷锁。 她的手已经盈盈的来到腰畔。 她解下腰带,动作很优雅,很温柔,但是千万别认为她解下腰带,就是要做你所想像中的事。 王善人双眼已发出锋芒,袖子里的一对判官笔,如流星划月般已划了开来。 赵飞燕忽然“唰”一声,说出手,就出手,狠辣的功夫,完全不输男人。 系在腰畔的银色铁链子,在月光下看来就像一带细水。 细得当你看见它的时候,它已来到你的咽喉。 王善人双腿一挪,将手上判官笔一笔划开,四两拨千斤巧妙的拨开赵飞燕这一击。 紧跟着他的人已斜斜飞起,如流星赶月的划向赵飞燕。 王善人判断是对的。 赵飞燕手上的银链,是一柄刚猛外门兵器,适用于远距离搏斗,但若近身攻击,它的威力便会少几分。 王善人轻巧的划出一笔“张旭狂草”。 招势很轻,很柔,就像喝醉酒的“草圣”张旭,抚须摇头的狂书疾笔。 王善人已眯起了善人的眼睛,他他自己感到非常满意,因为他的笔已来到赵飞燕的喉间死穴。 即使在夜晚,王善人对自己挥笔刺穴的功夫,还是很有信心。 一对判官笔使在他手里,就像三岁孩童转着手上的小陀罗。 只可惜王善人还是错了。 赵飞燕不但衣轻如燕,身也轻如燕。 她的人就像般轻轻的拔地飞起,然后竟就迎向王善人凌空刺下的一对铁笔。 王善人已开始在笑。 但是就在他笑出第一个笑容时候,他忽然看见赵飞燕竟在这间不能容发的第一时间,她整个人突然笔直的向后飞出去。 当她向后飞时,她手上银如流星的链子也瞬间出手。 王善人看的几乎呆住。 他实在无法相信,一个人竟然能在这毫秒之间,突然的变换一出手。 但银链子如毒蛇吐信,已穿上他的咽喉。 王善人只觉得喉间一阵冰冷。 幸好他善事做的还算不少,因为他通常都是送一些称称做善事的人,上阴间去做善事。 所以当他感到自己也要上阴间的时候,突然“叮”一声,一只铜钱自屋脊边缘弹出来,恰巧就弹在赵飞燕的铁链上。 银链腰琏已被弹开。 王善人突然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一脸冷珠,已涔涔冒出。 是谁救他? 这样杀人无算的杀手,有谁会救他? 除了司徒三坏,还是司徒三坏。 司徒三坏忽然像鬼魅一样,“唰”一声,展开折扇,施施然的自屋脊边缘走了出来。 司徒三坏在笑。 “我是不是救了你一命?”他笑着问。 王善人不否认:“是。” 司徒三坏笑得更大声:“那么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王善人怔住:“……可以。” 司徒三坏摇头折扇道:“请你快走。” “走?”王善人怔的更厉害,他实在求之不得能走:“你要我走?” 司徒三坏笑着看赵飞燕:“难道你还想多陪陪她?” “不想。”王善人忽然转身,掉头就走:“你来陪她。” *** 司徒三坏写意自在的轻摇折扇,扇上的晚风,拂在他脸上,他觉得轻松极了。 他看着赵飞燕笑道:“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站在屋顶上,实在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老实说我已经开始在替你担心了。” 月光抹在赵飞燕脸上,她的脸并不温柔。 她翠眉轻起:“你也来了。” “你?”司徒三坏仿佛吃惊:“你知道我是谁?” 赵飞燕轻轻“唰”着银链子:“普天之下没有像这样的人,像这样的人,除了司徒三坏还是司徒三坏。” 司徒三坏觉得有意思极了:“不敢,不敢,没想到在下一向好事做的不多,却能让名动殿阙的赵大名捕识荆,看来实在是在下的万分福气。” 赵飞燕长长的马尾束发,已让风吹的飘起来:“你能活到现在,实在是你的福气,我也替我高兴,不过这次你实在错了,错的厉害。” 司徒三杯道:“哦?” 赵飞燕道:“我很早就想把你这样的浪荡子弟抓起来,只是苦无罪名,但是现在却有了。” 司徒三坏张起大眼:“我犯法了?” “你不但犯法,罪名也不轻。”赵飞燕道:“助长要犯脱逃,其罪之一,妨碍官差办案,其罪之二,何来无罪?” 司徒三坏摇头头道:“总此二项罪名,赵大名捕诊为我该定什么罪?” 赵飞燕道:“打入大牢,劳役十年,发配边疆充军。” 司徒三坏摇着手道:“不好,不好,老实说虽然我喜欢吃不必付账的饭菜,但官家不用付账的饭菜我可吃不起,老的骨头也已老了,劳役个十年更是吃不下,至于我一向行为浪荡,发配充军,定会把一些坏习惯传染给弟兄。” 赵飞燕道:“看来这些的确并不适合你。” 司徒三坏笑着道:“是的。” 赵飞燕道:“不过,我想有一项你应该会喜欢的。” 司徒三坏道:“砍头。” 赵飞燕道:“你这个人还是有救,还算明白自己。”司徒三坏道:“你的头,我砍。” 赵飞燕道:“哦?” 司徒三坏道:“你一定已在怀疑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会自投罗网,老实说,我这交来这里,就是为了你,为了你脖子上的头颅。” 赵飞燕道:“你要我的头颅?” 司徒三坏道:“是的。” 赵飞燕道:“为什么?” 司徒三坏道:“杀人本就不需理由,你不必知道,你只要乖乖的站着不要动,让我取下脑袋就好。” 赵飞燕道:“好,很好,世风日下,看来现在的盗贼愈来愈猖狂,我都还没找上你们要头颅,反而你们已先找上门。” 她“唰”起银链:“请。” 司徒三坏一展折扇:“请。” 说动手,就动手。 银衣飞燕,轻轻的银链子“唰”一声,笔直的取向司徒三坏眉睫。 司徒三坏手中折扇,风车刀轮般的旋转飞出,辗向赵飞燕的银链。 “呛”一声,二道兵器碰出火花,点点的急火,闪在黑暗穹苍中,似有几分的凄色。 司徒三坏双眼锐利如刀。 他非取下赵飞燕的脑袋不可。 他接住了飞回的折扇,然后忽然整个人腾空翻起,一道飞虹般的掠向赵飞燕,手中折扇也同时间旋转飞出,辗向赵飞燕的脖间。 看来司徒三坏并没有在开玩笑。 但他似乎忘了赵飞燕名动天下的绝活。 只见赵飞燕已轻轻的飞起来,就像是一只羽燕。 以一种偏着东南方向飞行。 “燕子东南飞”! 当她这成名的轻功施展开来后。她的人已以一种超乎想像的速度,竟已来到司徒三坏眼前。 她手上铁链也同时间瞬间脱手打出,一断,一断的,断在漆黑的夜月,已打碎了一带长长的月光。 月碎,人怎能不碎? 司徒三坏却没有碎,但心犹似碎了,惊碎了。 他实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轻功在江湖上已可算数一数二,但赵飞燕一身轻如飞燕的身段,竟足以放眼傲视武林。 他实在没有见过这么骇人的轻功。 也没有见过这么霸气的兵器,而且是使在一个女人的手上。 身子至轻至巧,兵器至霸至刚,刚柔之间竟然能协调的巧之又巧。 司徒三坏叹气。 但司徒三坏若因此就让赵飞燕的银链子缚住,那么司徒三坏就不是司徒三坏了。 就在他叹气的同时,辗出的折扇出已飞回来。 他再翻个纵身一握折扇,顺手“唰”的一声,一展折扇,格开了探上眉睫的银色铁链。 然后他整个人已笔直的退出去。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些人为什么老是躲着你。”司徒三坏站在脊沿,摇着折扇道:“为什么看见你就跪地求饶,看来谁要是让你盯上,不死也会半条命的。” 赵飞燕站在月下,还是就像个月下仙子。 但她绝不像月下仙子。 她并不温柔。 司徒三坏又道:“看来潘小君说的没有错,谁要是碰上你,那个人一定是上辈子坏事做的太多。” 赵飞燕掌玩着手中银链:“潘小君?” 司徒三坏道:“你们见过的。” 赵飞燕道:“已经第七天,他还有三天时间。” 司徒三坏瞪起眼:“你也想要他的命?” 赵飞燕道:“杀人就该偿命,不是我要他的命,是那些死去冤魂,要他的命。” “好,好极了。”司徒三坏忽然大笑:“看来他活的已经值得,他的命真值钱,能让这么多人喜欢,他如果不死,那就真的是太对不起大家了。” 赵飞燕道:“十天一到,伏首定罪。” “十天?”司徒三坏眼里已有戚色:“过了明天,别说十天,就连多一毫秒,想活着简直比死还困难。” 赵飞燕道:“他是不是已要死在女人堆里?” “女人?”司徒三坏笑的并不好看,一种悲戚的笑:“他的确应该算是死在女人手里,这世界上如果有人能伤他,那个人也一定是个女人。” 赵飞燕忽然冷笑:“我判断的并没有错,所以十天一到,我一定会在他身上加倍的讨回他一生调戏女人的风流债。” 司徒三坏忽然用一种很冷漠的眼神看着她。 他的双眼竟已冰冷,冷的可怕:“谁要他的命,就先过我这关。” 赵飞燕忽然笑了。 笑意充满讥诮:“你已自身难保,还要保他,看来我应该奉劝你,还是多想想自己。” “不错。”司徒三坏大笑:“我应该想的是自己,老实说,我现在想的就是你脖上那颗头颅。” 赵飞燕不语。 司徒三坏双眼散出红光,嗜血野兽的红光:“以你头颅,换他一命。” 赵飞燕眼神已发出锐利如刀的锋芒:“有人想要我的头颅?” 她的眼神已闪过一丝念头,一种追根究底,探察真象的捕快特有念头。 她似乎已做了某种决定。 但她还来不及多想,司徒三坏竟已瞬间出手。 风车刀轮般的折扇,已辗上赵飞燕腰畔。 没有人能想像,没有人能去形容,司徒三坏这瞬间发出的致命一击。 它的速度,它的准确,几乎已超越人体极限。 司徒三坏可以说是从来就没有这么认真过,认真的杀人。 这一次他已无从选择。 银衣飞燕,衣轻如月,她的动作并不快,可是她就像是月光一样,当你抬头看见她时,她已来到你头上。 司徒三坏辗出去的刀轮,竟然辗的不是腰畔,而是一抹淡淡的月光。 月光很淡,很薄,薄的几乎透明。 当司徒三坏看清楚的时候,赵飞燕人已轻轻的往后飞出去。 司徒三坏双脚一跃,上前奔去,却发现眼前只剩下淡淡碎月一片,不见人影。 司徒三坏“唰”一声,展开折扇,一阵轻风,他的人也已奔进碎月深处。 *** 月碎了,碎的就像是情人的心。 蝶舞心已碎,心既已碎,就无法重圆的。 凄碎的夜晚,凄碎的心。蝶舞拾起碎心一片,缓缓走上花径。 花仿佛也已沉睡,呢喃的诉说着昨日的新美娇艳。 在这夜色深深的夜晚,能与蝶舞绝艳竞丽的花,也已只剩下午夜昙花。 午夜昙花,开的正艳。 当蝶舞穿过昙花丛后,新艳的昙花仿佛也已感受到蝶舞的哀伤,已垂下新叶。 花能如此多情,人怎能不多情? 深深庭院,门扉半掩,一道月光照进庭廊,就照上蝶舞缓缓向前移动的脚步。 当她走进半开的门扉,她的心,也已半开的碎成一半。 她就看见潘小君倒在门扉下,抓着门角,似乎想要开门而 他是不是想要出去? 他是不是想要去阻止司徒三坏? 他是不是想要阻止湖畔上的琴杀盼梦? 蝶舞眼角的泪水,已如一串串断了线的珍珠滑落。 她蹲下身体,伸出双手,轻轻的抚上潘小君的脸颊。 潘小君仿佛已沉睡。 她的手很劝,很柔,轻的就像月光,柔的就像母亲的手。 她眼里看着潘小君,有着诉不尽情哀,却无言以对。 她知道自己若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也许一开始就是个错,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女人,所以你一定要记得,如果有一天你再见到我,我真的不希望我不是这样的女人。”蝶舞泪眼潸潸:“但是我知道你不能死,你是潘小君,你不能死,无论谁百般的要你死,你都不能死。” 蝶舞如蝴蝶飞舞。 蝶舞珠泪飞舞。 “岭南有座蝶山,那里的山很美,花很多,有很多蝴蝶,小的时候我常常在山坡上奔跑折花,抓蝴蝶。”蝶舞眉翠有泪:“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回到那里,我真的希望看见的,并不是满山的蝶花,而是你,如果……” 蝶舞轻抹双眼,淡淡的泪眼,已刻深了双颊。 她泪眼朦胧的看着潘小君,低下头,也泪眼朦胧的轻轻吻了潘小君的脸颊。 她忽然自怀中取出一只巾帕。 绣有江南蝶中之王的“凤尾蝶”丝帕。 丝帕上紧紧的裹着一颗小红丸,也紧紧的锁住了蝶舞的心。 但现在蝶舞已下定决心,不要再让它情深独锁。 她轻轻的取出帕里的小红丸轻轻的送进潘小君口里。 当她把红丸送进潘小君口里,一抹新月,照上她的双手。 蝶舞的心,一如新月,也已悄悄离开。 应该是离别的时候了—— 我醉了,我的爱人。 当夜色就像一幕轻纱般的洒了开来,就是我离别的时候。 难道离别真的是为了相聚? 是的,一定是这样了的。 蝶舞情深。 潘小君如何不多情? 潘小君沉睡的双眼,似已悄悄的泛起泪光。 月碎,人也碎。 月更碎了。 第十三章 怒涛洪流 勇气。 人因勇气,所爆发出来的抗拒暴力行动。 虽怒涛洪流,万里奔马,也不能阻挡。 *** 躺在地上的应该是坏人才对,但现在躺着的却是个善人。 他当然就是王善人。 当司徒三坏随着赵飞燕燕子般的身影,冲进这间楼房后,就看见倒在地上的王善人。 一个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躺在地上的,当然还会有人。 这个人却不是赵飞燕。 司徒三坏冲进屋内,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宋玉。 宋玉一展折扇,潇洒自若的看着司徒三坏,就像看个闯空门的登徒子。 “要进来别人的房间前,应该先敲门的,你难道没有门的习惯?”宋玉说。 司徒三坏怔住。 “对了,我竟然忘了,你是司徒三坏。”宋玉笑的温雅: “司徒三坏进来别人的房间,如果要敲门,那司徒三坏就不是司徒三坏了。” “宋兄有没有看见一个人?”司徒三坏问。 宋玉道:“有。” 司徒三坏张大眼睛:“在哪里?” 宋玉指着地上:“这里。”司徒三坏道:“我没有看见。” 宋玉指着王善人道:“这么一个大块头,你怎会看不见?” 司徒三坏道:“不是他。” “不是他?”宋玉道:“那么是谁?” 司徒三坏道:“赵飞燕。” 宋玉道:“银衣飞燕?” 司徒三坏道:“是的。” “司徒兄愈说愈糊涂了,银衣飞燕,衣轻如月。”宋玉一展折扇笑道:“我坐在这里这么久了,别说穿着银衣的燕子了,就连个黑色的小蚊蚁也没有看见。” 司徒三坏实在不相信:“我亲眼看见她飞进这间厢房。” 宋玉看着躺在地上的王善人道:“你也亲眼看见他躺在地上?” 司徒三坏道:“我当然看见了,我并不是瞎子。” “既然王善人万以莫名其妙的躺在这里。”宋玉道:“那么赵飞燕为什么:不能不是飞进这间厢房的。” 司徒三坏似乎有点怀疑了:“那么,他是怎么死的?” 宋玉笑着道:“老实说,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司徒三坏道:“哦?” 宋玉道:“我并不信邪魔,但有些时候,有些事,可真是邪门的很。” 司徒三坏等他说下去。 “一个人好好的坐在窗棂前,欣赏月光。”宋玉摇头折扇道:“但窗子外,况会忽然的就飞进了一个人。” 司徒三坏道:“什么人?” 宋玉道:“死了。”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他是自己飞进来的。”司徒三坏看着躺在地上的王善人说。 宋玉道:“我就知道,你并不笨。” 司徒三坏道:“一个死人,会自己飞进来?” 宋玉笑了:“我就说你不笨,而且可以说是聪明极了,所以……” 司徒三坏道:“所以我们就应该翻开他的身体,看他是让什么兵器杀死的。” 宋玉笑着道:“答对了。” 司徒三坏在叹气。 他翻开王善人的尸体,敞开胸领,看见了王善人胸前的铁链黑印,他只有摇头。 江湖上以铁链子当武器的人并不太多,另有一个人。 那个人当然就是赵飞燕。 司徒三坏又在叹气。 宋玉看着他道:“你再怎么叹,也是没有用的。” 司徒三坏道:“这个老奶妈,真是够狠。” 宋玉眼睛又红了:“老奶妈?” “怎么不是。”司徒三坏摇着头道:“老实说,我一看见她,就想起我的妈,老奶妈。” 宋玉红着眼睛瞪着司徒三坏:“你能不能用好听一点的形容词?” 司徒三坏忽然看着他:“你好像一直在替她说话?” “错了,错了,你借了。”宋玉忽然笑了,他摇头手指道:“我只不过在为她的作风,感到欣赏而已。” 司徒三坏道:“哦?” “他一定是拒捕的,面对像他们这种人,根本就需客气,更不需手软。”宋玉指着王善人道:“以暴制暴,以牙还牙,本就已最好不过。” 司徒三坏似乎承认,他并没有再说话。 司徒三坏忽然道:“我要走了。” 宋玉道:“去哪里?” 司徒三坏双眼冰冷:“一个该死的地方。” “该死?”宋玉用着一种一探究的竟的目光:“谁该死?” 司徒三坏眼神黯淡:“我。” 宋玉道:“你?” 司徒三坏已走出门外:“既然杀不死别人,该死的人就是我。” 宋玉看着司徒三坏身影,消失在庭廊间月光深处,他的双眼已闪起亮光。 *** 黎明,曙光。 一道曙色甚浓的日光,自山脊爬起来,照在大地,唤醒了万物春梦。 当潘小君抬起头,他第一眼迎面而来的,就是这一道唤醒春梦的曙光。 刺眼的曙色,充满朝意,他揉了揉双眼,忽然觉得舒服极了。 他打了个大哈欠,伸直了双腿,准备倒在余温犹香的茅草推里,继续来个好梦。 但是他并没有躺下去。 他忽然跳了起来。 他已发觉他的体力已完全恢复,他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很快的,他就相信了。 当他跳起来后,一只柔软巾帕,忽然自他怀中掉了下来,飘舞在空中。 巾帕曼舞,盈身飘舞的就像是蝶舞。 潘小君随手一取,将巾帕摊了开来,他已看见一绣名蝶。 蝶是江南名蝶“凤尾”,也只有蝶舞才配称名蝶。 潘小君已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似乎已想起昨夜梦里的呢喃私语,原来他做的并不是春梦,并不像春梦般了无痕—— 痕,深痕。 一道铭心刻骨的深痕。 *** 潘小君收起巾帕,他的人已冲出门外。 他仿佛已下定决定,不让这道深痕,成为他心中永远的伤痕。 潘小君冲出门外,却又冲进门内。 只是这道门,并不是他的门,而是别人的门。 只人是鼻子稍为好一点的人,就会知道这间厢房,住的是女人,因为窗子里外都充满了女人香气。 潘小君并不是个登徒子,但他现在样子,就和登徒子实在没有什么二样。 “鬼!有鬼”第一声尖叫的是冬冬。 她刚好梳完发梢,正准备穿上她那又轻又薄的衣裳,谁知穿到一半,她已穿不下去了,因为双门又敞开,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潘小君。 冬冬掩着胸膛,双眼发白的瞪着潘小君。 潘小君竟也在瞪着她。 双双听到声音,忽然自浴室冲了进来,很不幸的,她第一眼看见的也是潘小君。 潘小君当然也在瞪她。 “潘公子,我知道你死不瞑目,但要找,你也不该找上我们的,真正害死你的并不是我们。”。双双颤抖的脚都软了。 谁知道鬼也会说话:“人呢?” 冬冬掩着胸,吓得就要半死:“谁?” 潘小君道:“该死的人。” “谁……”双双脚软的更厉害了:“谁……谁……该死?” 潘小君似乎懂了:“走了,都走了。” 潘小君道:“去哪里?” 冬冬道:“我只听他们说,要让‘盼梦无梦’。” 潘小君又道:“蝶舞呢?” 双双道:“也走了,跟他们一起走的。” 潘小君忽然双脚一蹬,竟已冲出门外。 只听他说:“我并不是鬼,我也没死,我是潘小君。” 他的话说完,人也消失在朦胧曙色中。 双双怔怔的指着门外:“他……是……潘小君……” 冬冬怔的忘了没有穿好的衣裳,咬着指头,露出粉雪酥胸:“……潘公子……” *** 司徒三坏踏着乡间小道,走上回家的路,可是他的脚步一点也不轻盈,不愉快。 他甚至开始对那首“乡间小路”歌谣,感动厌恶。 别人可以轻轻松松,快快乐乐的回家,为什么他不能? 他竟已有一股冲动,那就是只要是现在,在小道上嚷着歌谣的人,他一定要一拳打烂他的嘴巴。 果然司徒三坏并没有失望,小道的堤岸上,已有一个人正在嚷着轻松快乐的歌谣。 司徒三坏卷起衣褂走上前,已准备送拳头。 “朋友,你哼的很轻松?”他道。 “是的。” “很快乐?” “是的。” “那么,请你转过头来。” “做什么?” “转过头,你就知道了。”司徒三坏已在磨拳头。 “好。” 司徒三坏怔住。 因为他送出的拳头,已让他用一柄折扇给格开来。 他竟是宋玉。 “怎么了?”宋玉看着他,笑了:“连我你都不认识?连老朋友你都要打?” 司徒三坏垂下手,怔怔的瞪着宋玉:“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宋玉道:“等你。” “等我?”司徒三坏觉得有意思极了:“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等我再陪你一起去喝酒,然后你再叫很多好吃的菜,好喝的酒,等到喝的差不多时候,你再顺便趑上后门,拍拍屁股开溜?” 宋玉摇头折扇道:“不对,不对,并非我临阵脱逃,只是我忽然有要事要办,才会不告而别的,但这次,我并不是要和你一起去喝酒的。” 司徒三坏一向不是个会记仇、器量狭小的人。 他道:“那你这次又想找我做什么?” 宋玉道:“跟你一起走。” “跟我?”司徒三坏瞪大了眼睛:“你要跟我一起走?” 宋玉点头。 司徒三坏道:“你已知道我要去哪里,你还要和我一起去?” 宋玉轻轻点头:“是的。” 有一种人,在跟着别人走的时候,他的心情,并不会也跟着那个人。 宋玉就是这种人。 司徒三坏的心情已经糟糕透了,但却很开心,不但开心,而且哼歌。 更糟糕的是,竟还唱着那首要命的“乡间小路”歌谣。 司徒三坏双眼发白,嘴唇发抖,气得简直是糟糕透顶,他实在是想把拳头送进宋玉嘴里,让他住嘴。 宋玉到底是什么人?他跟着司徒三坏有何目的 司徒三坏并没有多想,但他若多想一点,也许就能明白了。 *** 幸好回家的路途虽然遥远,脚步虽然不太愉快,但总是会到家的。 司徒三坏已回到“双冬槟榔硬果摊”摊后的庭院。 深举动的庭院,依然深深。 只不过他却已觉得是阴森,一种死亡般的阴森。 他是回来送死的,即使不死,也要拼掉这条老命,换潘小君一命。 老实说他并没有把握能救出潘小君。 既然杀不死赵飞燕,救不出潘小君,也只有拼了,拼掉这条老命。 司徒三坏已经下定决心。 他深深的倒吸了口气,缓缓的推开庭前的门锁。 宋玉看着他,觉得好笑:“难道里头有鬼?” 司徒三坏用一种教训小孩子的眼光看她:“不但有鬼,而且是‘头鬼’。” “头鬼?”宋玉瞪大眼睛:“难道是只有一颗头颅的鬼?” 司徒三坏伸出长舌头,裂开嘴:“比只有一颗头颅的鬼,还要可怕多了。” 宋玉道:“我不信。” 他话说完,双脚一伸,竟就把大门给踢开。 司徒三坏吓了一跳:“里头有鬼,你难道不会斯文点!” 司徒三坏不但吓一跳,就连别人也吓一跳。 双双、冬冬今天吓得已够多。 “鬼?”宋玉瞟着眼:“看来你真是艳福不浅,就连遇上的鬼也是女鬼,还是一双好看的女鬼,阁下说的鬼,难道就是她们?” 司徒三坏眨起了眼睛,摇起手:“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双双吃惊的看着司徒三坏:“司徒公子,你已带回赵飞燕的人头?” 司徒三坏摇头。 冬冬道:“那么一定是你失手杀了她,把她的人头也给砍烂了。” 司徒三坏还是只有摇头。 双双忽然看着宋玉:“难不成你把她给带回来了。” 司徒三坏摇头,叹气。 冬冬也盯着宋玉:“要不然她是谁?” “她?” 女人看女人毕竟和男人看女人不同。 女人可以瞒过男人,却怎么也瞒不过同样是女人。 双双、冬冬当然已看出这个“宋玉”并不是男人,而是货真价实的女人。 司徒三坏却像个瞎子,只有他不知道。 看来司徒三坏的脑筋若能多动点,多想点,应该就不会常常惹祸上身子。 他已吸口气,正经八百的道:“我并没有杀了她,这次回来我已打算拼命。” “拼命?”双双道:“你要和谁拼命?” “头鬼。”司徒三坏眼里闪出如刀锋芒:“神木佐贺。” 冬冬道:“你要拼命的人,都已离开这里了。” “离开了?”司徒三坏忽然跳了起来:“那么他呢?潘小君呢?” 双双道:“走了。” 司徒三坏双眼发颤,脸上已如槁木死灰。 “他是怎么走的?”他惨白着脸道:“一刀砍掉脑袋?一剑穿心?五马分尸?万弩蜂窝?还是自刎?” 双双摇头:“他是自己走的。” 司徒三坏垂下头:“是的,像他这样的人,本就谁也不配杀他,也只有他自己动手杀自己,才能算是成全他。” 冬冬听得差点笑出来:“他是自己迈开双脚,活着走的。” 司徒三坏张大双眼。 他似乎不信。 双双抿着嘴:“我们的确亲眼看着他走出去,本来我们也不相信的,但那原本关你们的屋子已空无一人,他的确是活着走出去的。” 司徒三坏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你们知不知道他去哪里?” 双双道:“应该是去阻止‘头鬼’他们击杀‘盼梦’。” 宋玉忽然张大嘴巴:“盼梦!盼梦公主!” 司徒三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击杀盼梦!他们竟敢击杀盼梦!” 无论是谁敢动“盼梦”一根寒毛,无疑就是公然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 也就是与黑、白两道,绿林、文苑为敌。 这种事只要是江湖人都要管,因为“盼梦公主”是武林神祗,武林慰藉。 盼梦一曲,抚动天音,琴弭暴戾。 盼梦绝世无双的琴音,就和她的人一样,一样绝,一样传奇。 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最吃惊,最紧张的是宋玉。 他已走出门外:“你还不快走?” 司徒三坏一手拨开大门,面对璀璨的朝阳:“盼梦的事,就是武林的事,谁要对盼梦不利,就是对整个中原武林不利。” 他的话很响,很亮响亮的哪晴空下一声雷。 司徒三坏无疑已对“七月十五”宣战,对悍卫“盼梦”宣战。 这股因抗拒暴力,悍卫武林,而产生的勇气,一如翻腾热血,已激起一股力量。 虽怒涛洪流,万里奔马,也无法摧毁的力量。 第十四章 天衣行动 天衣行动,无缝无隙,天衣无缝。 天衣行动,剪除潘小君,猎杀赵飞燕,琴断盼梦。 头可抛,血可流,一刀起程无后路。 杯可掷,泪可洒,一剑出鞘无归期。 *** 三月下的湖水,已经有很浓厚的春意了。 青青杨柳倒映青青碧水,就连远山也是青碧色的。 红红杜鹘布满红红江岸,夕阳已染红了江水。 一道彩霞,少女羞红的脸般白天一角缓缓移开来,羞涩的挂在群山间。 一阵和风轻拂,少女的脸也笑了。 遇有什么能比晚春下的湖畔更醉人了呢? 所以,已有人在面湖对酒。 柳木制成的小舟,都很轻,很薄,而且俐落,尤其当它顺风开浆时候,就像响箭一笔品德啸飞射。 最先射出的有五艘,是人岸边垂柳深处镖出来的。 每艘飞射的快艇,各有五人,每个人膘杆都笔直的像标枪,一动也不动。 这五艘快艇很快的自五个方位驶来,就像听话的鱼自四面八方游来,把一艘漆黑小艇,团团围住。 漆黑小艇,盘膝端坐着二个漆黑的人。 他们头带黑色竹笠,笠沿压的很低,几乎盖住整张脸,一身黑色半边敞开长衣,滚着白腰圈上系个同样漆黑的布带,布带上斜插口刀。 刀很奇特,刀鞘漆黑,刀柄漆黑,刀是弯曲的。 又细,又长,又弯,弯的恰到好处,弯的几乎已断肠剖腹。 只有“东瀛刀客”特遥“武士刀”才是这种凶残的刀。 五艘快艇,共二十五人,已纷纷向舟上二人垂首,等候指示。 他们当然也都顶着竹笠,斜插武士刀,刀就像已要出鞘。 头鬼、神木佐贺二人盘膝坐在船上,举起酒杯,对饮一口,然后将酒洒在江上。 二十五东瀛刀客见查酒轻洒江面,垂着的头,更低了。 这是一种仪式,视死仪式,不达成任务誓不归的仪式—— 成则活,败则切肠剖腹仪式。 一阵风吹来,卷起满岸柳叶,船上的人却连动都没有动。 他们就像木板钉在船板上。 神木佐贺忽然站起来,看向对面一排更茂盛的青青垂柳深处。 他的双眼似乎也已钉住,钉在柳梢末间。 “等多久?”头鬼盘膝道。 “五个钟头。”神木佐贺眼利如刀。 “来了?”头鬼并没有抬头。 “是的。”神木佐贺双眼如刀,似已出鞘。 一叶轻荡荡扁舟,自垂在水面上的柳梢末端,幽幽的荡了出来,就在神木佐贺话刚说完的时候。 二十五刀客立在船板,还是纹风不动。 没有命令,他们都不会动。 头鬼并没有抬头:“他是谁?” 神木佐贺眼里已有惊色:“和尚。” 头鬼道:“有庙?” 神木佐贺道:“没有。” 头鬼道:“去哪里?” 神木佐贺道:“这里。” 这叶扁舟就像江上游魂,东飘西荡,轻飘飘的竟然就荡了过来。 看来舟上的和尚不是不要命的,就是个瞎了眼的瞎子。 只可惜和尚并没有瞎。 他只是闭上双眼,双眼闭着躺在船板上打鼾。 谁也想不到这种时候,这种气氛,就连水雁飞过也会吓的乱飞的气氛,竟然还能有个打瞌睡的和尚让船荡过来。 神木佐贺一双利刀眼,已盯在和尚身上。 头鬼还是没有抬头:“和尚?” 神木佐贺双眼已细如刀丝:“不苦和尚。” 头鬼道:“不要动。” 神木佐贺如刀出鞘般双眼,已收回:“是。” 他们的目标是盼梦,不是目标,他们并不会出手,这种严密谨慎的组织,都有一定程度上的特性,对于非要杀的对象,他们一向不愿节外生枝。 尤其面对的是不苦和尚。 不苦和尚到底苦不苦?是不是真的苦? 是不是就像他常挂在口中的:“不苦,不苦,和尚一点也不苦没有人知道。” 所以不苦和尚一直都是江湖上的一个谜。 谁也不想轻率的解开这个谜。 *** 一叶扁舟,翠帘朱栏,轻轻荡漾的自柳梢荡出来,船上舫屋,雕花精美。 盼梦端坐舫内,漆红的栏干,半卷的翠帘,夕阳余晖落在她脸上,一股圣洁神雅气息充塞江面。 四面青山,也似新染了这份优雅灵息,都瞬间沉静下来。 沉下来享受盼梦的神雅。 静下来聆听盼梦的天音。 头鬼标枪般笔直,立在船头:“盼梦?” 神木佐贺双眼如刀出鞘:“是的。” 头鬼忽然挥手。 当他的手一挥,五艘快艇,二十五刀客,瞬间的皆自袖中取出二只绵花球,绵花塞上双耳。 他们的动作,俐落划二,几乎就只一个人的动作。 天衣行动中的“琴断”一触即发。 头鬼拾起桌上酒杯,忽然将它掷向湖面。 神木佐贺也在这瞬间,拔剑出鞘,刀光一闪,落在江面。 五艘快艇得到命令,同时间的箭一般飞射出去,飞向头鬼的画舫。 *** 但是就在快艇移动的同时,躺在船上睡大头觉的不苦和尚,忽然自船板上跃起。 他纵身一跃,竟然就跳下江。 看来不苦和尚一定是刚睡醒,脑袋不怎么灵光,先来个投江,洗洗澡清醒清醒。 不过和尚却不洗澡。 他双脚落在江面,恰巧的落在一枝芦苇草上。 芦苇很轻,他的脚更轻,轻的就像风吹起来时,一柄飞梭飙射出去。 “一苇东流”! 不苦和尚双脚下,使出的竟是“达摩祖师”的“一苇东渡”! 他顶着大光头,轻踏芦苇,飞身江上,很快的就赶上五艘猎杀头鬼的快艇。 只见不苦和尚来到第一艘船头,划开双掌,轻轻的朝船头一按,快舫竟似已上铜墙铁壁,已停了下来,无法继续前进。 当头五名东瀛刀客,同时间“唰”一声,五柄刀瞬间出鞘。 刀光一闪,斩向轻踏芦苇的不苦和尚。 刀很快,凶残而俐落,分瓜剖肉般的已同时砍到不苦和尚头顶。 看来和尚的光头,迟早砍成个二半西瓜。 只可惜不苦和尚不肯做西瓜。 他很轻巧的一个翻在空中滚个圆圈,然后身体已原地落芦草上。 五柄刀竟砍空,砍在江上。 就在前艘五名刀客,五刀砍空时候,后艘船上,竟同时间刀光一闪,同时拔刀,前扑后继的砍向不苦和尚。 不苦和尚一双苦脸,却不怎么苦,歆心笑嘻嘻的。 他凌空翻身:“我的妈啊!要和尚的命。” 但他们并非他的妈,也没有母亲的慈善。 五柄刀锋芒利的砍在不苦和尚脑后,不苦和尚纵身一跃,飞蛾扑火般的竟就跳进他们的快艇里。 不苦和尚当然不是他们的客人,他们当然并不欢迎他。 刀光弯如星勾,闪电劈下,斩上他的脖间,他的脖子并不硬,只是命很硬。 和尚的命总是特别硬。 不苦和尚忽然伸展开糊一身的破袈裟,凌空一卷,卷向同船的五位不怎么和善的朋友。 他们当然不愿意让一袭的补镖,旧的长虱子,臭的薰死蚂蚁的和尚袍罩上脸。 就在五人同时闪躲的时候,不苦和尚忽然收回破衣,然后竟一跃而起,飞身的顶头光溜溜的大脑袋,撞向他们。 和尚不仅光头,就连头看起来似乎也比平常人硬上几倍。 五个人让他这一撞,竟纷纷“噗通”跌入水中。 不苦和尚转着眼珠子,摸着大光头:“你们不但衣服黑,心也特别黑,洗洗澡应该能让你们白一点的。” 不苦和尚在笑。 不苦和尚笑不出来了。 一双眼睛,因为一双刀锋般的锐利眼睛,在盯着他。 任何人让这样眼神盯上,都不会舒服的。 神木佐贺已立在对面船上,背负着双手,眼如穹鹰锐利的盯着他。 神木佐贺道:“和尚不该沾染红尘。” 不苦和尚张大眼睛,瞪着他:“和尚身在红尘,怎能不染红尘?” 神木佐贺眼如刀:“方外人,六根清静,一沾凡尘,怎能清净?”神木佐对不苦和尚道:“六根一物,本自凡尘,不沾不染,怎能堪破?” 神木佐贺道:“何谓佛?” 不苦和尚道:“物我两忘,无相无法,无私无我。” 神木佐贺嘴角露出笑意:“和尚怎能是佛?” 不苦和尚道:“和尚不是佛,佛也不是和尚。” 神木佐贺瞳孔收缩:“介绍在哪里?” 不苦和尚道:“你心里。” 神木佐贺没有动。 他的眼睛已紧盯在不苦和尚的双手,一双成佛印的双手。 神木佐贺握刀的手,已滑上腰畔间的刀鞘。 握刀的手一如磐石,干燥而稳定。 神木佐贺瞳孔缩成一线:“请。” 不苦和尚垂首,施个佛礼:“请。” 一阵春风吹过来,吹皱了满湖春水,神木佐贺的刀也在春风中。 刀如风,卷起堤岸落叶,也卷起江上浪花。 刀似惊鸿,轻踏雪泥,激起漫天霜雪。 神木佐贺瞬间拔刀,连续砍出了十八刀,刀刀电驰,刀刀致命。 不苦和尚脚势一扬,纵身人江,轻踏一苇芦草,急驶江上。 飞花狂卷,分风破浪,神木佐贺砍出的刀光,紧迫在不苦和尚身后。 不苦和尚背后单薄的袈裟,竟已划出许多刀痕。 雕花的画舫里已见刀光。 二十五东瀛刀客,人已在,刀已出,一字排开的面对着半掩的翠帘。 盼梦脸上全无惊色,她的脸还是柔和优美,还是散发出神雅圣洁气息。 她轻轻抬起头,看着帘外的二十五刀客。 她眼里已有戚色。 盼梦替人带来好梦,那她的梦呢? 她自己的梦呢? 她的梦好不好? “铮综”一声,她的手指已点上琴弦,轻轻拨动,宛若穿梭。 琴音已起,盼梦替人带来好梦的琴音已起。 四面青山,琴音缥缈,琴音已在青山碧水间。 东瀛二十五刀客,斜举弯刀,意志上竟毫无松懈弛缓,他们的眼睛还是嗜血,还是慑人。 他们就像聋子,盼梦的巫音对他们竟似完全失效。 他们当然不是聋子,只不过耳上已塞进绵花球。 盼梦拨动琴弦,看着他们,她的双眼还是那么的慈善和蔼,完全看不出是一双已面临死亡威胁的双眸。 船板一震,二十五刀双手握刀,竟同时间出手。 刀光闪闪,斩向盼梦。 盼梦双眼看着飞起的刀光,她的眼中已不是惧色,而是戚色,对人性暴力凶残的戚色。 一种莫可奈何的戚色。 刀气卷上翠帘,一串串碧青色的珠帘,已如断线珍珠落下。 一阵寒意直逼盼梦,盼梦已感觉到一阵阵苍白冰冷寒意,穿过她的双手,直达她的发梢。 她甚至已看见,刀光就落在她抚琴的双手上。 琴断盼梦! “七月十五”真的要盼梦的双手,要琴断盼梦! 盼梦双手抚琴,并没有离开琴弦,她还是轻轻拨动着琴弦,抚动天音。 她相信一切的暴力凶残,都将消弭在她的琴音之下。 她相信人性的残杀,都将会在黑暗中得到光明而解脱。 但刀已到她手上。 刀光一闪! 断的竟不是盼梦的手,也不是琴弦。 断的竟然是刀,出鞘的刀,二十五柄已出鞘的刀。 盼梦轻轻的抬起头,第一眼就看见一把刀。 一把型式奇古的刀,刀有古音。 一把来自秋天的刀,刀锋萧索。 一个人,一身黑衣宽袍,长身高影,施施然的站在珠帘下,已轻轻的推刀入鞘,他眼里竟已似秋天枯黄凋零的落叶,更萧索,更惆怅了。 “以暴制暴,以杀止杀”——秋无愁。 刀,一但起程,就没有后路。 剑,一便出鞘,就没有归期。 刀在人在,刀断人亡。 扶桑刀客对刀的执意,并不会输给中原武林用刀的人。 他们手持断刀开始向后退,脚步依然整齐迅速,只有眼睛,只有双眼惨白的可怕。 他们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刀,一刀连断二十五柄刀的刀。 没有人能形容它的速度,它的可怕,因为他们连刀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唯一看见的只是自己手中的刀,断刀。 几声纵身跃响,二十五刀客手持断刀,已同时跃出盼梦的船外。 刀断的不是敌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 二十五刀客,身子还是标枪般的笔直挺立,断刀就在他们手中,刀已下垂。 头鬼背负着双手,背对他们,连头也没有回:“你们失败了。” 没有声音。 头鬼声音更冷:“你们是‘伊贺武士’。” 黑影一闪,头鬼话说完,竟已瞬间的消失在船头上。 二十五刀客,笔直的身躯,已余举起弯曲的刀,刀光闪亮,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依然璀璨丰华。 但人已了却风采。 当最后一丝余晖,穿过枝桠浓密的柳叶,落在他们刀上时,二十五柄举起的刀,也已同时落下,落在他们自己的腹上。 犀利凶残的刀,刺入,左移,鲜血炽热的飙射开来。 但人还是标枪般笔直挺立—— 人是不会倒的,倒的只是生命。 *** 一道绿意盎然的柳叶,脱离枝桠,飘上半空中,落在盼梦的划舫里,滑向了秋无愁一身的黑衣宽袍。 盼梦骤然停下琴音。 盼梦轻轻抬起头,看着秋无愁,她的双眼已有说不出的冰冷。 因为她已感觉到一股杀气,很浓的杀气,浓的几乎让人窒息。 也就是这股杀气,压得盼梦停下抚琴的双手。 落叶,一片,一片。 片片落叶迎着晚风,斜飘进来,卷上舫内珠帘,也卷上秋无愁一身的黑色长袍。 落叶就卷在秋无愁脚下,秋无愁背负着双手,连动都没有动。 盼梦看着他,脸上已有忧色:“东瀛‘迎风一刀斩’!” 秋无愁萧索的双眼竟似瞬间雪亮,就像一只猛虎遇上一头雄狮般的雪亮。 他知道他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对手。 他那双雪亮的眼睛,竟似闪过一丝喜色。 他忽然转头,盯住盼梦:“有江湖人存在的一天,就没有人能杀的了你。” 他话未说完,一袭黑衣,带起脚下落叶,连人带影的已卷出船外。 盼梦看着秋无愁一身萧索离去的身影,她的双眼已冰冷,对杀戮的冰冷。 她对着满湖幽幽,手下的琴音仿佛又起。 琴音灵动神雅,琴音就在山深水尽处。 *** 不苦和尚,苦,很苦。 他实在是苦极了。 他那一身已经破的不能再破的白布裟衣,现在就破的几乎见底,破的不能再破。 衣破当然就是刀砍的。 而且是要命的刀,神木佐贺的“旋风十八刀。” 他如果知道武林上最坏的大坏蛋司徒三坏先生,若不是运气好溜得快的话,几乎死在这柄刀下,那么他一定老早“和尚脚底抹油,开溜了。” 只可惜不苦和尚不知道。 他踏着一苇芦草,乘风破浪的飞在江上,就像仙人般的潇洒,但如此你认为他真的就像仙人般写意潇洒,那么你就错了。 他几乎要哭了。 因为刀就紧跟在他身后。 神木佐贺一刀使开,凌空劈斩,飞身的就在他身后舞刀狂斩。 和尚的头再硬、命再硬,也硬不过一柄刀。 不苦和尚怎能不苦? *** 秋无愁走在堤岸上。 岸上垂柳,一瀑新叶,却已如秋落般的枯黄落下。 现在并不是秋天,不该落叶,更不该枯萎的落叶。 叶是柳叶,柳叶仍新,花是杨花,杨花正艳,怎会飘落? 风是从江岸深处吹来的,风中就带着杀气,人的杀气,凛列的杀气,竟是这股骇人杀气摧叶折花的。 秋无愁脚下的步伐,已由急转缓。 他轻踏堤岸,一步,一步,落叶就紧跟在他脚下,他的步伐已趋稳定。 脚步前后行进间,已有一种律动,一种接近忘我的律动。 他已感觉到这股杀气的可怕,所以他慢慢的将自己调整到最巅峰状态。 高手相争,只在一击。 多余的浪费消耗,无疑是愚蠢的,愚蠢的可怕。 对他们来说,他们这样的高手,只在一击,一击几近平生修为,一击必尽全力。 秋无愁握刀的手,随着步伐律动,已渐渐的轻柔,轻柔的就像握住棉球。 他的手干净而白皙。 一阵风,迎面吹来,他忽然停住。 他停在堤上,一身黑衣,随风飘舞的猎猎作响,他的双眼已紧盯在风吹来江岸深处。 就在他停下脚步瞬间,一声春雷,睛空劈下。 他看见的已不是雷电,而是刀光,如雷如电的刀光。 刀光已到头上。 秋无愁连抬头的机会都没有,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刀就已到他头上。 他握刀的手瞬间紧握,双眼瞳孔瞬间收缩。 刀光一闪! *** 盼梦抚动天音,看着牛开翠帘,望向湖面,湖面上已有涟漪。 四面青山,斜飘灰点,竟下起了雨。 雨点是由柳岸上飘来的。 湖面上轻烟已生,烟雨朦朦,水朦胧。 盼梦看着这阵轻轻烟雨,眼里竟有诉不尽的惋惜。 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顺为她已经看见,对面斜飘出一条小舟,舟上有人,白衣人,朦面的白衣人。 白衣人施施然的挺立船头,轻舞着手上长剑,剑势说不出的轻巧迷朦。 轻巧的剑法,朦的剑法,竞带出一笔水花,飞溅在空中。 原来并不是下雨,而是剑势,剑势舞出来的水花! 什么人能舞出这种空灵缥缈,轻巧绵朦的剑法? “空山烟雨一阵新”剑法? 天衣行动,无缝无隙,天衣无缝。 这接二连三的前仆后继,几乎就已经配合的天衣无缝,至少在这最后的行动“琴断盼梦”,配合的已够震撼人心。 “天衣行动”绝对是一场事先预谋周延的非常计划。 盼梦看着白衣人,白衣人已带起一身烟雨,飞身跃起。 剑势很轻,很柔。 轻的拨开烟雨,刺进舫内,柔的穿开微风,划向珠帘。 盼梦双眼已有烟雨,她眼前尽是朦朦的一片,朦朦一片烟雨中,分开一柄剑,剑很轻,很柔,轻柔的来到她的咽喉。 但盼梦看见的竟不是剑光,却是刀光!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神木佐贺砍出第十八刀,最后一刀时候,刀光已斩在不苦和尚头上。 不苦和尚感觉到头皮一股冷意,直达心肺。 但他忽然做了个赌命的一击。 只见他脚下芦草轻放,他的人紧跟着已一跃窜起,就迎向劈头斩下的刀光。 神木佐贺握刀凌空斩下,怎么想也想不到竟然有人把自己的脑袋迎向刀锋。 就在神木佐贺错愕之际,手上刀势已略显迟疑,凌俐刚猛的刀锋也产生空隙。 迟疑的刀,是无法杀人的。 和尚从来不赌,要赌也只有性命攸关的时候赌,所以不苦和尚赌,也赌赢。 他趁这间不容发时间,在神木佐贺腰畔间,轻巧的转了个跟斗,然后他整个人一鹤冲天的已窜了出去。 但在不苦和尚轻碰神木佐贺腰畔时,他那比命还要硬的头顶,忽然碰上一件也应该算是很硬的东西。 所以不苦和尚顺手取下。 这些动作都在瞬息间发生,瞬息间不苦和尚人已窜出。 神木佐贺立在一块浮木上,看着不苦和尚消失在一株枝桠浓密的柳叶深处。 他的双眼,异样锋芒闪烁。 *** 刀已出。 秋无愁看见的不是头鬼的刀,是自己的刀。 没有人能去形容秋无愁这瞬间的技刀,也没有人能看清楚他是怎么拔刀。 他的刀充满神秘,充满传奇,也充满力量。 秋无愁转身轻轻的拔出刀,一道鲜血自刀沿滑下,他的双眼里竟似秋天枯黄飘零的木叶,更萧索,更孤寂了。 白衣人也同时间收剑,转身:“我等你。” 白衣人话说完已掠出船外。 一阵烟雨,也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朦朦远处潘小君忽然转回来,痴痴的看着白衣人离去的身影。 他的双眼已冷,很冷,心也很冷。 *** 盼梦看着道:“一身海水湛蓝披风背影,她眼中,也似已有冷意。”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朦面的白衣人是谁。 不但知道,而且知道的很清楚。 就像朋友和朋友的清楚。 第十五章 情到深处无怨尤 “岭南有座蝶山,那里的山很美,花很多,有很多蝴蝶,小的时候我常常在山坡上奔跑折花,抓蝴蝶。” “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回到那里,我真的希望看见的,并不是满山的花蝶,而是你,如果……” *** 舟,扁舟。 扁舟依然荡漾。 “好,实在太好了。”一个人摇头折扇施施然的自船头走来:“我今日能亲眼目睹当世几位最富传奇性的高手出招,我想我活着也已经够了。” 他摇的很潇洒,像个花花公子的潇洒。 没有人有他这样的神采,他当然就是司徒三坏,除了司徒三坏还是司徒三坏。 但摇着折扇的并不只有司徒三坏一个,还有一个“宋玉”。 潘小君第一眼就看见宋玉。 当他看见宋玉的时候;老实说,他的头就开始痛了。 潘小君已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瞪着司徒三坏。 “怎么?你是不是又想找我喝酒?”司徒三坏看着潘小君的眼神道:“是不是还要比,比谁先喝死?” 潘小君看着司徒三坏道:“不是。” 司徒三坏笑了:“那你也不必用这种奋怪的眼神看着我。” “人呢?”潘小君道:“我知道你去杀人。” “人?”司徒三坏摇着折扇笑道:“人当然死了,老实说我司徒三坏要杀的人,还没有一个能活着再走路,你也千万别认为我去杀人是为了你,你也知道的,我只是看中那一叠厚厚的崭新银票。” 潘小君不想否认:“你哪时候到的?” 司徒三坏道:“刚好有幸看见秋无愁拔刀,不苦和尚一苇渡江,还有你滑出你袖里的剪刀。” 潘小君道:“原来你一直都躲起来享受。” “错,错,错,你错了,错的厉害。”司徒三坏道:“我如果不在这里好好的待着,有谁知道要命的‘七月十五’还会不会有什么杀手,对盼梦公主不利。” 潘小君忽然看着宋玉:“他和你一起来?” 司徒三坏笑着道:“老实说,我们是朋友。” “朋友?” 潘小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瞪着宋玉:“你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宋玉。”司徒三坏道:“姓宋名玉。” 潘小君忽然瞪着司徒三坏,就像瞪个天底下最大的大笨蛋。 潘小君看着宋玉司徒三坏:“朋友,贵姓?” 宋玉摇起折扇:“赵。” 潘小君果然头又痛了:“名?” 宋玉似笑非笑:“飞燕。” 司徒三坏忽然跳了起来。 他的样子就像一个人的嘴巴里,突然塞进了十几颗大馒头。 看来的司徒三坏,不但错,而且错得厉害。 潘小君对跳起来的司徒三坏道:“我刚好知道你要杀的人也姓赵,也叫飞燕。” 司徒三坏大叫一声:“我的妈啊!” “妈?” 赵飞燕一听到这个字,双眼就红了起来。 赵飞燕火红的双眼瞪着司徒三坏:“从现在开始,你如果再说一句‘老奶妈’,我一定会把你的舌头拉出来剁成肉酱,再把你的牙齿打下来磨成粉。” “老奶妈?” 潘小君正想问司徒三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司徒三坏却已冲出船外。 司徒三坏头也不回的道:“酒,我只想喝酒,我现在只想找一个没有你们的地方,好好的喝酒。” 潘小君头更痛了。 因为赵飞燕在看他。 他忽然觉得司徒三坏并不太笨,至少他会脚底抹油先溜。 潘小君忽然转头向盼梦施个礼,再向赵飞燕拱手道:“再见。” 他说走就走。 当他走出帘外第五步时,赵飞燕忽然道:“站住。” 潘小君就站住。 赵飞燕道:“你要去哪里?” 潘小君没有回头:“我知道我还有一天的时间,在这一天中,我要去哪里就去哪里,赵大名捕似乎管不着。” 赵飞燕道:“虽然我已知道这件事极不单纯,你很可能是让人栽赃在,但在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你还是罪犯,嫌疑犯。” 潘小君并不想否认。 他道:“我只想找个地方喝酒。” “喝酒?”赵飞燕道:“我并不相信你能喝的下去,想必你也很清楚刚才一剑烟雨刺向盼梦的人是谁,你还能喝酒?” 潘小君声音似已冰冷:“我就是要去找他喝酒。” 他说话完已走了出去,却又忽然停下来。 因为他发现一个人就坐在船头啃馒头。 如果说赵飞燕让潘小君头痛,那么这个人一定同样觉得潘小君很让人头痛。 啃馒头的和尚,和尚当然啃馒头。 不苦和尚就坐在船头啃馒头。 他已经看见潘小君。 他赶紧将剩下的馒头藏进怀里。 潘小君看着他:“和尚有馒头?” 不苦和尚看见他就头痛:“和尚只剩最后一颗馒头,你别再打和尚的主意。” 潘小君笑了:“老实说,我现在肚子也很饿。” 不苦和尚摇着手道:“不行,不行,你肚子饿,不干和尚的事,你休想再骗和尚馒头吃。” 潘小君道:“和尚总不能自己一个人吃饱就好,让别人都饿肚子。” 不苦和尚一直摇着手:“看来和尚还是莫要再说话的好,不然迟早要让你骗光的,和尚只想给你一样东西,东西给了,和尚就走,你也莫要再让和尚看见。” 潘小君觉得好奇了:“难道是馒头?过期的硬馒头?” 不苦和尚道:“和尚的心还没有像你这么黑,会拿过期的馒头给别人。” 他说话同时已向潘小君掷出一块东西。 一块雕工精美的璞玉,一看就知道是块可以让人一展笑颜,价值连城的古玉。 但是当潘小君将它卧在手里时,他脸上已看不出有任何笑容。 因为他已经很清楚的看见玉上的三个字“安乐侯”。 一等“安乐侯”侯爵,皇甫家天子御赐的世袭一等侯爵。 潘小君已感觉到一股可怕的阴谋。 潘小君握紧璞玉道:“和尚竟然也偷东西?还偷好东西?” 不苦和尚摇着手道:“不偷,不偷,和尚从来不偷别人的东西。” 潘小君道:“哦?” 不苦和尚道:“这是从神木佐贺身上掉下来的,和尚只不过是捡起来而已。” 潘小君脸色瞬间发白。 神木佐贺身上为什么会有世袭一等“安乐侯”侯爵的玉牌? 皇甫家目前承袭爵位的是皇甫二虎,这玉牌应该是挂在他身上才对,难道皇甫二虎和神木佐贺之间,有什么特殊关联? 潘小君握璞玉的手已经发冷。 这件事和使出“空山烟雨一阵新”剑法的人,都已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惊骇。 潘小君紧握璞玉,似乎已下了某种决定。 不苦和尚看着他,忽然道“再见。” 他话说完,竟已跃出船外。 潘小君指着他道:“慢着。” 不苦和尚不会慢着。 他跑的似乎比谁都还快,他头也不回的道:“和尚不能慢,和尚肚子饿了,这块头痛的东西就交给你,和尚不想头痛,和尚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的啃馒头。” 潘小君看着不苦和尚消失在江上的身影,他的眼里已发亮,发着奇异锋芒。 他知道他接下来就要去做一件事,一件连他自己也非常不愿意做的事。 潘小君也跳出船外。 但是赵飞燕忽然已来到他身后:“慢着。” 潘小君并不像不苦和尚,人家说慢着,他还能走。 “慢着?”潘小君跃回船头,背对着赵飞燕:“赵大名捕还有事?” 赵飞燕道:“我的眼睛并没有瞎,那块玉上几个字我 当然看的清楚,就算没有看到字,我也知道那块璞玉是谁的?” 潘小君还是背对着她:“所以?” 赵飞燕道:“所以,我一定会查清楚这件事。” 潘小君道:“你要说的就这些?” 赵飞燕用一种很冷,很冷的口气道:“是的。” *** 雨,烟雨。 一条小溪穿过桃花两岸,岸上桃花垂头让新雨打的满叶的叶梢,就像是垂首含羞,欲言双止的十八豆蔻姑娘。 四面青山,一碧新洗,烟雨中的翠叶新林,有着笔墨难以形容的娇艳凄美。 潘小君打开油纸伞,走在飘满落花堤岸上,他的心就像是地上残败的桃花,仿佛低诉着雨前的新艳鲜美。 他心事忡忡的低头走着,步伐竟似千斤,愈走他就愈沉重。 一阵轻风吹来,风中还带有远山间木叶芬芳,他已抬起头。 烟雨中有楼,楼中有烟雨,烟似雨,雨似烟。 他已经看见身上一帘烟雨中的“烟雨楼”,张家“烟雨楼”。 潘小君撑着纸伞的手,也已冰冷。 冷的就像烟,就像雨。 他忽然停下脚步,吸了口气,风中的桃花芬芳,让他感受到飘逸的轻柔。 几只粉白的春蝶,幽幽的白花间写意,自在的穿出来,停在他头上的叶梢间,一闪一闪的展动着蝉翼双翅。 看到蝴蝶,他就想到蝶舞。 想到蝶舞,他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忧伤。 他眼里看着闪动的春蝶,忽然就已迈开脚步,大步前行。 *** 潘小君走上小径,穿在花间,灰朦朦的天空已压低的在他头上。 花径上铺满一地残叶,却没有人。 柔柔并没有像上次来时一样,站在花径上,享受着优雅芳香的花朵等着他。 潘小君已感觉到一股像落花一样残败的气息。 他来到红色的朱门下,伸出双手轻轻推开双门,门竟是虚掩。 院前白色鹅卵的碎石子道路,已让新雨洗刷的清明如镜。 他踏上如镜的碎石,低下头间仿佛就看见自己,只有他自己。 楼里竟似连一个也没有。 难道人已去,楼已空? 潘小君叹口气,加快脚步,踏上骑楼,绕开回廊,已来到大厅前。 门竟也是虚掩的。 他推开双门。 *** 潘小君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背对着软塌的人,一身白衣胜雪的人。 名誉江南的“烟雨楼”楼主张少青。 张少青白衣一尘不染,他腰畔上的佩剑也白的如明镜。 只可惜这柄白如明镜的剑,剑锋上已沾污点。 张少青背对着潘小君道:“你来了。” 潘小君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的感伤:“你本就在等我?” 张少青道:“是的。” 潘小君道:“柔柔呢?” 张少青道:“走了。” 潘小君道:“走了?” 张少青道:“她本就是东瀛岛国人氏,回到东瀛也算是回归故土。” 潘小君道:“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走?” “走?”张少青的背影竟似苍白:“我本来是要走的,只可惜我败了,既然败了,还要去哪里?还有哪里可去?” 潘小君双眼充满伤感:“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张少青道:“请。” 潘小君道:“你也是‘七月十五’一员?” 张少青道:“是的。” 潘小君眼神黯淡:“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少青还是背对他:“你也知道的,我并不善商贾,更厌恶唇来齿往的买卖,烟雨楼历代世家,楼里的开销名目不胜枚举,连年的亏空,我不得不这样为神木佐做事。” 潘小君叹了口气,望向窗外:“万通钱庄的钱票是你劫的?” 张少青道:“是的。” 潘小君人已冰冷:“皇甫一龙是你杀的?” 张少青道:“不是。” 潘小君道:“郭啸天呢?” 张少青道:“也不是。” 潘小君忽然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我要说的,都己说完。” 张少青始终背对着他,他也沉默很久:“是已说完。” *** 雨,并不大。 却有离愁。 潘小君看着窗外微雨:“你还有机会,只要你杀了我。” 张少青不语。 他沉默了很久:“我们还是朋友?” 潘小君道:“是的。” 张少青道:“既已错了,何需再错?血已流的够多,又何需再流?” 潘小君看着张少青的背影,并没有说话。 但他忽然已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看到一柄白如明镜的剑,自张少青的背间斜穿出来,剑上冰冷的连一滴血也没有沁出。 潘小君双眼已成死灰,他冲向前,撑起张少青的身体。 张少青终于转过头看他。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解脱。 对他来说,已是一种解脱,自我解脱。 这世上也只有“烟雨楼”楼主自己才能杀的了他自己。 潘小君双眼已有泪,他看着张少青:“你……你……你本可以不必这么做。” 张少青握着自己刺入胸中的剑柄:“……我……我还是……烟雨楼……楼主?” 潘小君眼角已滴下泪水:“是的,你还是烟雨楼楼主,也只有你这样的楼主,才配为烟雨楼楼主?” 张少青笑了。 他的嘴角已沁出鲜血,脸色已苍白:“……如果……如果……有机会……我们还可以……一起喝酒……” 潘小君道:“……是……的……” 他说的很短,很短。 因为张少青的手已经松开。 *** 添了离愁的雨丝,穿过窗门,斜飘进来,落在潘小君脸上。 他的脸冰冷。 但让他更冰冷的现在才出现。 他冷冷的双眼,看着冷冷的门帘,门帘中竟走出二个人。 来的人竟然是皇甫二虎和蝶舞! 皇甫二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的命很大。” 潘小君没有说话,他双手已紧握的看着蝶舞。 蝶舞也在看他。 如果可以,潘小君现在就一定冲向前,把蝶舞抱在怀里。 蝶舞又何尝不愿意枕在情人怀中? 但潘小君的双手竟已开始颤抖,因为他已经看见皇甫二虎手上握着一柄刀,刀就抵在蝶舞身后。 潘小君脸上已发白。 他当然知道皇甫二虎要做什么。 他颤抖着声音:“神木佐贺?” 皇甫二虎笑了:“是的,我就是神木佐贺,等解决了你,我一定再去宰了那个会偷东西的贼和尚。” 潘小君心已发白:“皇甫一龙,郭啸天,是你杀的。” 皇甫二虎从容道:“是的。” 潘小君道:“皇甫一龙是你兄长?” 皇甫二虎笑的很邪异:“世袭一等‘安乐侯’侯爵,只能一人,有他在,就轮不到我,侯位让人醉,爵禄动人心,任谁也会心动的,更何况我们只是同父异母兄弟,我的母亲和他母亲已因仇视相继过逝,上一代旧怨,我们这一代总该解决的。” 潘小君看着他:“你和‘七月十五’是什么关系?” 皇甫二虎道:“头鬼领一批东瀛刀客来到中土,就一直是我在资助着他们,‘七月十五’也只不过是我用来达成我私人目的的组织,只不过是头鬼派人替我杀人,我也替他达成称霸中原武林的梦想。” 他又道:“但我还是想不到,他还是敌不过秋无愁那把刀。” 潘小君道:“你想不到的事很还多。” 皇甫二虎大笑:“是的,等你死了,你就知道我还有很多事,是让你想也想不到的。” 潘小君道:“你还没输?” “输?”皇甫二虎笑的更大声:“我杀了你,一切的罪名还是你扛,有谁知道我就是神木佐贺?又有谁会相信是我亲手杀了皇甫一龙?也许你会认为还有那个贼和尚知道,但杀他太容易了,我甚至可以随便给他个罪名,或是派出一批杀手截杀他,我敢保证等你死后,他也一定会很快的做个死和尚到地狱陪你的。” 他又道:“没有人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即使你是潘小君,也难免一死。” 皇甫二虎说话同时已亮出刀锋,抵进蝶舞身后。 他抵着蝶舞,一步,一步,走向潘小君。 蝶舞双眼冰冷。 潘小君脸色惨白:“……你……你不能这样做。” 皇甫二虎狞笑。 他抵着蝶舞,已走到潘小君面前,潘小君已跌坐地上。 皇甫二虎忽然自怀里拔出一柄匕首,交到蝶舞手上:“我敢保证,他不会还手的,所以你就用这柄刀,慢慢的刺进他的胸膛。” 他说话同时,抵在蝶舞身后的刀,刀锋已向前推出,一道鲜血已自蝶舞背骨间流了下来。 鲜血已染红刀锋,蝶舞的血。 蝶舞竟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她眼里苍白的就像个已死之人。 一个人,心既已死。 人死了,又算什么? 皇甫二虎刀锋又向前推进,他像野兽般狞笑:“你还不动手。” 蝶舞背肌间血流如注,已染红整个刀锋。 潘小君再也忍受不住。 他大叫一声! 他忽然站起身来,看着蝶舞,往她手上握着的刀锋,向前一挺! 一道鲜血自潘小君和蝶舞紧紧相连的身体中,流了下来。 皇甫二虎已松开抵在蝶舞身后的刀。 他向后退出,已卧在软榻上狞笑着。 他双手击掌拍手:“好,好,好一幕情深感人的画面,不过,你们也该感激我的,毕竟能死在自己心爱的人手中,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潘小君好象听不见皇甫二虎说的话。 他们眼中,只有相思,只有情深。 但蝶舞双眼已死。 她痴怜的看着近在眼前的潘小君:“……以前……以前我是那种女人……但现在不是……以后……以后更不是……” 潘小君发颤的嘴唇,苍白的可怕。 他轻碰蝶舞的鼻心:“你不是,绝对不是。” 蝶舞笑了,笑的很满足。 她的笑,如春蝶,既璀璨又丰华。 却已迟暮。 潘小君眼睁睁的看着她,缓缓的闭上双眼,他的心,几乎暴裂开来。 他想哭,没有泪水。 他想叫,没有声音。 只有苍白,死亡的苍白。 潘小君终于大叫开来。 *** 皇甫二虎本来用一种欣赏好戏的眼光看着他们,但他忽然觉得不对了。 因他已经发现,流血的不是潘小君,是蝶舞。 蝶舞竟在这瞬间牺牲自己,反手转刀,刺向自己。 皇甫二虎眼中瞳孔收缩,刀光一闪,他忽然拔出腰间佩刀,瞬间纵身持刀砍向潘小君。 刀已落在潘小君头上。 潘小君紧抱蝶舞,人已如死的冰冷,他还能出刀? 还能避开皇甫二虎这一刀? 还能滑出小君一剪? 挡住刀锋的并不是小君一剪。 竟然是一条银链铁链。 赵飞燕已出现在窗下,她双眼锋锐的盯着皇甫二虎。 “唰”一声,她收回银链:“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虽然你贵为一等安乐侯,也难逃法网。” “法?”皇甫二虎忽然再次出刀,飞身砍向潘小君,他大笑:“我就是法,等他死了,我再让你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法,就地正法。” 赵飞燕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连她一起杀,杀人灭口。 所以赵飞燕已飞身,飞了出去以一种超乎想像的速度,来到潘小君和蝶舞身畔,脱手飞出刚猛的银色铁链,打向皇甫二虎。 刀光一闪!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潘小君竟瞬间出手。 他手中的剪刀,轻轻的剪在皇甫二虎咽喉上。 皇甫二虎双眼突出,脸上已全无血色。 赵飞燕的银色铁链也在同时间缠上皇甫二虎的身身区。 皇甫二虎死灰色的双眼,已没有任何光采,只有仿佛在诉说着他的不信。 在这样心灵情感俱创的情形下,他实在不相信潘小君还能出手。 但他已不得不信。 因为这世界上,任何事情没有比“死亡”来得更真实了。 他已感觉到,死神已在向他招手。 *** 潘小君看着他,慢慢的拿下剪刀。 他并没有真正剪断他的咽喉,他只剪上一寸。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小君一剪并不是要杀人,要人的命,它是一种对抗、抵抗暴力的武器。 小君一剪若真的剪断别人咽喉的话,那么小君一剪就不是小君一剪了。 他把皇甫二虎留下来,交给赵飞燕。 潘小君拿下剪刀后,很轻,很慢的转身。 他看着躺在地上的蝶舞,他的眼里只有泪光闪动。 *** 黄昏。 夕阳虽美,已近黄昏。 潘小君抱起蝶舞,朝着漫天夕阳走去,他的人已在红霞彩云间。 赵飞燕一直在看着他离去:“你要去哪里?” 潘小君用一种很冷,很冷,冷的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感情的声音: “蝶山。” 第十六章 寂寞夜雨梧橱时 每个人都有寂寞的时候。 但是寂寞如果太多、太浓,必定会将这个人推向极端、甚至是毁灭。 寂寞是痛苦的,也是最难忍受的。 我现在要说的,就是关于一个寂寞太多、太浓的故事。 *** “寂寞小手”是一只手。 是一只带来死亡、寂寞的手。 是一只仇恨、报复、即将沾满血腥的手。 关于它的出现,很多江湖人并不太清楚,因为它就像是你心中的寂寞,当你感觉到它、注意到它时,它早已悄悄在的你胸口花开绽放。 “寂寞小手”是属于欢欢的。 欢欢是个美丽而充满神秘色彩的女孩。 欢欢其实很少有欢颜。 她甚至连笑都很少笑,在她双十的花样年华中,应该是和一般的女孩一样的,一样充满青春绚丽欢颜。 但是欢欢脸上,只有寂寞,没有欢颜。 欢欢永远记得一句话: “你要报复,要向他们报复。你要以这只手,将寂寞、痛苦、怨恨带给那些要,请他们也尝尝这种滋味。” 这是欢欢紧握着母亲双手,最后所能听到的一句话。 她甚至很清楚的记得,母亲自怀中取出这只小手的神情: “这只手是我用了二十年的痛苦、寂寞、仇恨粹沥而成的,这只手上,带有花魂,血腥的花魂、复仇的花魂,只要你戴上它,它就可以给你力量,无坚不摧、精石为开的力量。” 所以欢欢注定了寂寞。 欢欢很少有欢颜。 她只有手,一只手,一只寂寞小手。 她的“寂寞小手”上有一行很细,很小,鲜红如血的字:“寂寞夜雨梧桐时。” 十二月七日,钟山。 小雪初晴。 钟鸣站在高楼上,伸出白晰秀气的双手,缓缓推开了新染的红色落梅纸窗。 一阵冷风,迎面袭来,吹上他的脸颊,也吹动了少年的心。 钟鸣觉得愉快极了。 他是位世家公子,今年二十五,年少多金。一双雪白传粉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微微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对他这种神情一向很满意,也很有信心。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神情,最能打动女孩子们的芳心,他甚至有把握能在一夜之间,完全的掳获一个美人的心。 虽然他今年才二十五。 但他对于女人这方面的经验,却比一个五十五岁的男人还要来的多。 钟鸣深深吸了口气,慢慢的闭上眼睛,让十二月的冷风扑上他的双颊。 他忽然想到了钟老爷子。 钟山剑客,剑如钟山。 名誉西北的“钟山剑客”钟山,钟老爷子,一向对他的两位公子管教得很严格。 钟鸣当然也不例外,更何况他是大公子。 但是少年十五二十时,人不轻狂枉少年,钟鸣还是背着钟老爷子,做出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情来。 轻骑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一个俊挺多金的少年郎,有多少人能抵抗得了这种诱惑? 钟鸣就不能。 钟鸣不再是个孩子了。 他回过头,远望窗下的梅林,眼眸间充满无限春意,喜上眉梢。 风总是恼人心思,当他走下楼时候,他的心是雀跃的、兴奋的,更带有一丝丝昨夜苦熬的相思。 他愈走愈快,他的心也愈跳愈快。 哪个多情少年人初会枕畔相思情人,不是像他这么样的? *** 十二月微红的淡梅,已经有很深的冬意了。 一朵朵雪花,飘落在梅瓣上,也已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钟鸣踏雪寻径,转进林内,来到了一析残败的梅树下,他望着树后的身影,脸上已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来了。”。钟鸣听见树后的人说。 “东西也带了?”她又说。 钟鸣脸上春意渐浓:“带来了。” 他的话刚说完,发现眼前伸出了一双手,勾上了他的脖子,一双温润的手,一双梦里消魂的手。 她不但双手勾住他,双眼也正在看着他。 钟鸣并没有喝酒,却醉了。 她睡着眼珠子,勾着钟鸣,吐出一口兰香,轻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说谎,其实我应该给你更多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唇几乎已贴近钟鸣一张秀气传粉的脸上。 钟鸣浅浅的吸了口兰香,双颊竟热了起来,他已经有一种飘飘然感觉。 他的呼吸甚至开始急促。 一片五瓣浇梅,自树梢缓缓飘下,恰巧落上她的发梢。 钟鸣闻到的并不是梅香,是发香。 她剪水双眸,汪汪的盯着钟鸣:“东西呢?” 钟鸣并没有低下头,他的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她的眼波,他把手伸进衣袖里,取出一件皮具。 一只青色的皮具,一只形状如同小手的皮具。 没有人知道这件形状如手的皮具是什么东西,就如同东西是钟鸣自父亲秘藏的夹柜中取出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钟鸣道:“这只不过是件皮具手套,你要它有什么用?如果你的手怕冷,我可以买一件更新、更新的手套给你。” 她没有说话。 钟鸣看着她又说:“难道你知道它是什么?” 她的双眼瞬间忽然冰冷,就连钟鸣也吃了一惊。他实在想不到,为什么在这瞬间,她的眼神竟然变得如此冷漠,冷漠的可怕。 她道:“青魔手。”“青魔手!”钟鸣身体忽然一震,大叫道:“这是二十年前让江湖人闻之色变的‘青魔手’!” 她点头。 钟鸣似乎已感觉有些不对了,他兢兢的道:“你怎么会知道?” 她并没有说话,她只是缓缓的转过身子,背对钟鸣。 钟鸣眼看着停在她发梢上的落梅已忽然间绽放了开来。 红梅鲜红如血,如血绽放。 钟鸣已抽身拔剑,他拔剑的速度一向不慢。 但是当他的手握住剑柄时候,他忽然看见她,转过头来看着他。 钟鸣双手瞬间冰冷。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冷漠、毫无感情的双眼。 一双如同来自地狱赤焰仇恨的双眼。 钟鸣冰冷的手想拔剑,却拔不出来,因为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双手已让一种奇异的力量所控制。 紧接着钟鸣就看见她缓缓的伸出她的一只小手。 一只火红的小手,一只鲜红如血的小手。 它的样子竟比“青魔手”还要诡异妖幻几倍。 寂寞小手! *** 寂寞小手是属于欢欢。 欢欢其实很少有欢颜。 当钟鸣第一眼看见它时,它竟以一种可怕诡异的速度,抓上了钟鸣的心房。 钟鸣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几乎已经分不清是他的血红,还是这只可怕的小手红。 但是他已感觉到他的心房已空,已被掏空。 心房已空,人怎能不死? 钟鸣颤抖的身躯,还是挣扎的说:“……为……为……为什么?” 她充满炽热复仇的双眼,眨也不眨:“父债子还,一报还一报,我也要让你们尝尝痛苦的滋味,寂寞的滋味。” 钟鸣双手紧抓着已被掏空了的心房,已无话可说,也说不出话来。 当他倒在地上时候,他滴下的鲜血已沁入了冰雪里。 一串串鲜血,结成串串丽红冰珠。 十二月的雪,忽然又降了下来,洒的银白色穹苍,只有萧瑟,只有寂寞。 寂寞小手还在风雪下。 *** 杨鹏骑着白马,踏上积满雪的霸桥,系在腰畔间的银铃“尝尝”的直响。 马是白色的,鞍辔纯银打造,就边鞭马的鞭子也是银丝细抽而成。 不但胯下白驹良骏,就连他的人也是洁白高贵的一尘不染。 杨鹏一身江南软绸,裁剪得很合身的纱质衣料,配上俊俏的仪表,使得他在同侪间,总是特别的出色。 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梨花枪雨”杨开的名声。 就如同没有人不知道杨开有一个长得俊俏,仪表胜过乃父的独子—— 那就是杨鹏。 皆因醉酒鞭名马,最怕多情泪美人。 杨鹏没有喝酒,也没有醉酒,但是他手上的银鞭却匆匆鞭马快行。 杨鹏虽然多情,却不怕泪美人,因为他有把握能把一个含泪的美人逗得开怀抿嘴,嫣然一笑。 当杨鹏鞭马穿过霸桥后,雪地上的马蹄印,已融化成水,流向桥下的小河。 小桥下的流水声,轻柔的就像耳畔情人的呼吸。 杨鹏坐在马上,听到这种轻柔的呼吸声,耳畔上也不禁的热了起来。 当他想到那一日初见她的模样时候,他已来到了一座庭楼前。 虽然已是夕阳黄错,但在终雪的季节里,几乎看不见西沉的晚霞。 院落前早已堆满了雪,几个身穿破旧貂裘的老头了,正拿着铁铲子,将阶前的落雪铲开来。 老头子们驼着身躯,露出早已冻得发青的双手,他们的脸几乎像远山顶峰积雪一样的惨白。 一个看起来比较有胆子比较大的老头,拿来了一张高凳,垫起足尖擦拭着门柱上的匾块。 当他将积雪拭开时,他的人也“碰”地一声,跌在地上。 杨鹏并没有看见跌在地上的老头子,应该说他跟本就看不见,也不想看见。 唯一能让他看在眼里的,是匾上露出的几个大字:“温柔乡。” 字写的虽然不怎么好,但却让人有一种酥麻感觉。 因为这是女人所写的字。 温柔乡,字个名字虽然取得很平凡,很普通,却也很实在。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时候,当然需要一个温柔乡。 远在他乡的游子,地处北国的界客,每当降起雪的夜晚来临时,心底就会忽然有种紊乱孤寂的感觉,像是千万条蚂蚁啃噬。 此时枕边若没有相思人,那千万缕想也想不尽、思也思不完的情丝,就会像细雪一样,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 杨鹏虽然不是他乡游子地不是异客,但是他的心,早就乱了。 “啪”一声,他已鞭起快马,朝院前阶廊,大马金刀的跨了进去。 跌坐一旁的老头,本来已跌得魂失了一大半,现在杨鹏鞭马狂奔,马蹄就从他身旁呼啸而过,他那去了一半的魂,几乎又让勾魂使者给勾去另一半。 “小伙子,不要命了!”老头子坐在地上,脱口骂道。 杨鹏勒马,骤然回头。 杨鹏并没有看他:“你说什么?” 老头子道:“我说,你是不是没长眼睛!” 杨鹏转过头,背对他,忽然大笑。 一个满头斑白雪发,看起来更老的老头,忽然走过来,弯下已弯得不能再弯的腰:“杨公子,他是新来的,不识公子您。语多冒犯地方,还请杨公子大人大量,别跟他计较。” 杨鹏一身雪白,跨在白马上,笑声依然悦耳。 “好,既然是新来的。”杨鹏笑道:“我就先好好的教教你,到底眼睛应该长大什么地方!” 杨鹏话刚说完,坐在地上的老头,就看见眼前忽然出现一片梨花纷飞。 没有梨树何来梨花? *** 梨花枪雨,枪若花雨。 当老头子看见一阵纷飞的梨花雨时候,他的眼睛同时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的眼珠子,已落在他自己的双手上。 好精准的枪法,好残酷的枪法。 这就是杨家标准的枪法,名誉武林“梨花枪雨”杨开的成名枪法。 杨鹏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即使瞎了眼的老头痛不欲生的在一旁嘶声哀嚎。 杨鹏还是连看都不看。 他得意的收起纯银打造的银枪,勒起马,大鞭一声,堂堂纵马入室。 这也是杨家大少爷的标准作风。 *** 小院,积雪。 一阵冷风吹过来,吹得屋帘下的一盏宫纱灯摇摇晃晃,似在颤抖。 杨鹏稳健的跨坐在马上,胸膛挺得很高,腰杆也撑得笔直。 他一点也不觉得冷。 当他在院落前的骑楼停下马时,回廊深处,竟同时出现了六盏明灯。 六盏小灯,六个女人。 小灯明亮柔和,女人更似温柔的江南三月春风。 一向目空一切的杨家大少爷,见到了这几个女人,忽然就猫碰上了腥鱼。 杨鹏脸上露出笑意,也规规矩矩的下马。 他的样子,实在不像刚才一枪刺瞎老头双眼的杨鹏。 杨鹏像个孩子般,规规矩矩的牵马,系在门柱上,然后像个君子般规规矩矩的站在庭廊,不敢随便走动。 他知道“她”喜欢的,是规规矩矩的君子。 六个手提宫纱灯的女人,施施然的走到杨鹏面前,星眸流转间不约而同的都冤出了媚笑。 她们笑的都很好看。 杨鹏当然也笑的并不难看,应该说很斯文,像个君子般的斯文。 杨鹏也当然知道这里的规矩,他把手伸进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袖内,取出一斛明珠,明珠恰好有六颗。 明珠赠美人,且莫还君明珠把泪垂。 当她们看见杨鹏手里盈握着明珠一把时,她们并不会还君明珠,更不会将泪垂,她们简直连高兴都来不及了,怎会垂泪? 当杨鹏把明珠交到她们手上时候,她们笑的更可爱了,也更迷人了。 六盏明灯,因她们的兴奋,已似瞬间发亮,亮的就像她们手中的明珠,亮的就像她们脸上笑容。 *** 雪夜灯红,一灯如豆。 六盏明灯挂在白色壁上,她们的人也已离开。 杨鹏坐在一张矮几前,望着挂在壁上燃烧的灯火,他的心居然比灯内的火还要热、还要烫。 明灭不定的灯火,照在杨鹏脸上,他的脸依然白晰俊秀,依然讨人喜欢。 当他正在擦拭额前热汗的时候,他同时已听见门扉打开的声音。 杨鹏心跳得更厉害了。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自他耳后响起,轻柔的像是春风吹上湖面。 杨鹏忽然干咳一声。 “你来了。”她已来到他身后,柔声笑:“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无情的人,你还会再来看我。” 她的笑声如三月杜鹃。 杨鹏内心早有一团热火在燃烧,但他还是像个君子般的规规矩矩坐着。 杨鹏并没有回头:“老实说,这几天我都在想你,无论做什么都在想你。” 杨鹏说的是实话。 她笑了,笑声如银铃:“我有什么好想的?” 杨鹏吞了吞喉间热液:“你无处不美,无处不令人消魂,怎会没啥好想的?” 她笑得更动人,更媚:“原来你这个人也不太老实。” 她的笑声充满欲望,充满挑逗。 杨鹏再也忍耐不住,他豁然站了起来。 但他的背后,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不急,你也得先解下腰畔上的枪才行。” 对杨鹏来说,枪就是剑,剑不离身,剑在在,剑亡人亡,就如同他的家传“梨花枪”一样。 一个学武之人,怎可轻易解下兵器? 杨鹏虽然还年轻,但也觉得有些不妥。 他忽然想到他的父亲杨开,对他耳提面命告诫的一番话:“枪在人在,枪亡人亡,你要记住,当你拥有这柄枪的时候,你的生命也同样的已交给了它。” “它代表的是杨家,更代表杨家在武林让人崇敬瞻仰的地位,就算有一天你败也,也绝不能轻易的离开它,若你离开它,就必须付你的生命,因为它和你的命同样重要。” 杨鹏平日对这一番陈腔滥调,总觉得有些可笑。 但今日他的脑海里,却忽然想起了这套老掉牙的话。 “怎么了?”她似乎感觉到他的迟疑,她的手已来到杨鹏耳际:“难道你刚才说想我的话,都是假的?” 杨鹏心跳得更厉害,脸也红了,毕竟他还年轻,有些事还太嫩。 杨鹏再也忍耐不住,他忽然解下枪,回过头,站起来,一把将她抱个满怀。 杨鹏的心已在颤动。 但他竟忽然感觉到,颤动的竟不是心里的欲火情愫,而是整个心房,仿佛已在滴血的心房。 杨鹏忽然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心房。 他已看见一滴滴血,自他的胸口缓缓的滴下来。 他也同时看见一只手,一只鲜红如血的小手。 小手就刚好抓住他的心房,将他的心房掏空。 杨鹏想要大叫,却已没有气力,他的双眼惨白,全身不停的颤抖,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只可怕的小手,掏空他的心房。 杨鹏想要弯腰去取丢在地上的枪,却连动都动不了,他整个人已让这只小手吸住,吸住他所有的灵魂。 杨鹏一脸惨白,如地狱恶魔颤抖着双唇,似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她的眼神竟已充满怨恨仇视,看着杨鹏道:“枪在人在,枪亡人亡,这一点你虽然想到了,却还是做不到,想必你以后就会记住了。” 杨鹏的脸孔已因挣扎而扭曲变形,但他还是用尽最后一口气:“……为……为……为什么?” “因为你是杨开的儿子,这就是你的错。” 杨鹏扭曲的脸,已如风干橘子皮,毫无血色。 他缓缓的垂下头,似乎有些不甘心。 “其实你也不必觉得心有不甘。”她的双眼因仇恨而燃烧:“父债子还,一命还一命,杨开欠我两条命,今天你还一条,剩下一条就是他的命。” 杨鹏无语,已无语,就连呼吸也已停顿。 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一只鲜红如血的小手,自他的心房缓缓抽出来。 *** 小手,鲜红,如血。 这只小手带来的是仇恨,是死亡,更是寂寞。 寂寞小手还在六盏明灯下。 *** 一辆马车自山径下一路行来,车轮辗碎了月光,也同时辗碎天地间所有寂寞。车声辚辚,在上弦月的月色听来,竟仿佛是千万条厉鬼啸声。 让人有种诡异感觉的,并不是辚辚的车声,而是这辆马车行驶的方向,让人愈来愈觉诡谲得不可思议。 因为车是往山的方向驶去的,往坟场的方向。 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时刻,怎会有人到坟场? “嘶”一声,健马骤停,赶车的大汉忽然勒住了马。 “不远了。”马夫喃喃道:“就在这前头了。” 车厢内忽然传来声音:“为何要停?” 马夫双眼似已疲惫:“一个连赶了三天三夜,走了三百八十里路的人,总要停上一会的,即使人不累,马也需要休息,姑娘总不想让我的马累死。” 车内的人道:“马有四条腿。” 车夫忽然瞪大了眼睛,就像吞进了十颗大馒头:“从西北到河南,这匹马已连赶了三百八十里路,姑娘还要它怎样?难道四条腿就表示它不需要休息?” 车帘高垂,看不见她的人:“看来你累了。” “是的。”车夫眼睛瞪得更大:“我累,我的马也累。” 但是他瞪得老大的眼睛忽然发出了光。 并不是他看见月光,而是比月光更亮人,更让人觉得喜爱的东西。 金子,一片黄澄澄的金叶子。 这片金叶子是由车帘内飞出来的,恰巧就飞到马夫的手里。 他握满金叶子,眼神已振奋发亮:“姑娘,你说的没错,马有四条腿,既然比人多生出二条,就应该多走走的,反正它是良驹,千里良驹。” “嘶”一声,车夫精神一振,鞭起马,健步前行。 *** 月上弦,人更寂。 她已下车,一身雪白的衣裳站在月下,仿佛就是传说中的女鬼。 她并不是鬼,但却有着一种笔墨难以形容的寂寞。 车夫停马后,并没有再多问,也没有再多话,因为他又得到他喜欢的东西,让他眼睛发亮的东西。 她实在很大方,不仅出手大方,甚至还很体贴。 她竟然替他准备了几壶好酒,就在车厢后头,所以车夫早就坐在车厢后头的车桅上,翘起二郎腿,享受他的老酒。 但是她好像并不只为他准备。 这个奇特的女人,接下来的动作更奇特了。 她将一壶看起来更陈,更醇,更香的酒,摆在一颗古老的已发黑的大石头上,然后打开了泥封,然后她就坐在这大石上,安安静静的看着天上弦月。 一弯弦月,就像少女微笑。 大石上陈香的酒已让微风吹得四溢,就连车厢后的马夫也闻到了,只可惜他似乎对这壶酒没有兴趣,因为酒是琥珀色的竹叶青。 竹叶青是江南人喝的,像他们这种西北大汉,喝的都是二锅高粱。 喝酒的人,对酒的偏好,一向和对女人一样,一样挑剔。 *** 若说昔日的姜子牙以无钩的鱼线钓鱼,那么就需要有愿者止钩的鱼。 无论谁都晓得,这样的鱼是不会太多的。 若是以酒当钩呢? 钓的岂非是人,岂非也正是酒鬼。 山城上的夜,有种凄凉萧索味道,虽然已经是十二腊月了,在河南来说虽然没有下雪,却有着穷秋的枯瑟。 一阵晚风,自枯树黄叶间徐徐吹来,吹上她的脸颊,也吹上溢出的酒香。 她的脸如月,柔如风。 竹叶青酒,柔如风。 竹叶青酒,温如她的脸颊,捍如她的户畔。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女人,不醉的人恐怕不太多。 所以已经有人开始在动了。 枯黄的树下,有一坯黄土,黄土淡洒里一口陈旧的棺材。 棺材里躺的当然是人,不是鬼,鬼并不会乘乘的躺在棺材里。 棺材盖上恰巧有二个孔,外露黄土上,孔的大小也恰巧是双眼睛大小。 这双孔中,有一双眼睛,但并不是白眼,是人的双眼。 有瞳孔,有眼白,有睫毛的双眼,活生生的人双眼。 月光黄澄澄的照上这双眼睛,眼睛却是惨碧色的。 因为他已经忽然张开。 惨碧色的双眼,惨碧色的脸色,这人莫非是鬼? 当月色还来不及照清楚他的脸时,他却忽然已经打开棺盖,走了出来。 这人居然是睡在棺材里的。 普天之下,江湖上,也只有月下老人是睡在棺材里的,他当然就是月下老人。 *** “你好。”月下老人已直到她面前,若无其事的说。 当有人躺在棺材里,忽然站了起来,忽然走到你面前,开口第一名话忽然就问你好不好?你若能好才是件怪事。 恐怕没被吓死,也剩半条命了。 但是她居然没有被吓死,她甚至连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 “你好?”她坐在石头上,也正盯着月下老人说。 月下老人忽然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平常他这样子的打招呼的方式,通常别人都会颤抖的说“很好”,或是“不好”,甚至像有个大混蛋潘小君一样说“不好极了”。 但是这个女人居然反问他好不好。 月下老人忽然觉得有点害怕的是他自己了。 月下老人伸出脏得发黑的双手,擦了擦额前黄泥,连带吞了一下口水,“……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并……并没有不好的地方……” 她道:“很好。” 她接着道:“喝。” 月下老人说不出话来。 但是一个酒鬼有酒不喝的话,的确是太对不起自已。 所以月下老人虽然觉得这个女人有点怪怪的,但他还是不想让自已的嘴巴感到难过。 所以他已经倒酒在喝。 酒是好酒,是江南人喜爱的竹叶青,是月下老人喜爱的“西桥老段”酿的酒。 “酒好不好?”她看着月下老人忽然说。 月下老人的嘴巴并没有离开酒壶:“好,好极了。” 她唇上露出笑意:“那么应该办事了。” “办事?”月下老人双手捧着壶口,张大那双惨碧色的眼睛:“办什么事?我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没事可再办?” “不是你的事。”她道。 月下老人倒一口,并没有看她:“谁的事?” 她道:“我?” “你?”月下老人还是没有看她:“你年纪轻轻好模好样的,能有什么事?” 她指起手指,指着马车道:“在车里。” 她话说完,人影一闪,忽然已站在马车下。 她是怎么离开原来位置的,月下老人也没看清楚。 她卷起车帘道:“这就是你要办的事。” 帘内躺着竟是一口棺材,崭新的棺材。 “现在是我休息的时间,我休息时候通常不工作的。”月下老人摇起头:“况且你也弄错了,我的工作是刻骨,并不是安葬。” 她的双眼间有异样光芒:“我知道。” 月下老人已坐在石头上,大口倒酒:“入土为安,想必你也听过的,你应该去找别人,将他们安葬。” “但是,你喝了我的酒。”她盯着月下老人。 月下老人的嘴巴离开壶口,眼睛张得更大了:“我是喝了你的酒,照情理也应替你办件事,但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本事并不是挖土、抬棺、入殓?” “我也不是和尚,更不会念经!”月下老人声音愈来愈大:“更不知道说什么废话,能让他们安心的躺在泥土里!” 她看着月下老人:“我并不是要你做这件事。” 月下老人似乎有点迷糊:“哦?” 她一字一字,说得很慢:“我要你,用你的本事。” 月下老人摸摸脑袋,真的糊涂了:“这里似乎没有合适刻骨的尸体。” 她望着车内的棺材道:“就是那两具。” “你是不是有毛病?”月下老人忽然吐出嘴里的酒,涨红脸,粗了脖子,大叫道:“这两口棺材是新的,里头的尸体也刚死不久,刚死的尸体怎能刻骨?你千万别折我的寿,我还想多活几年!” 月下老人真的生气了。 生与死,都是人生大事,万万不能马虎,随便不得。 第十七章 狭路相逢 十二月十五日,晴。 北国冰封万里,大地坚冰如石。 寒风自远山深处吹来,猎猎之声撕裂了天地间的寂静,划破了万物生机。 一望无际的银白色世界,几乎毫无变化,也许在这样的季节下,万物本身就已没有变化。 一条羊肠无尽小道,远远忽然传来了跳动的生机。 这样的气候,居然还有生命跃动? 远山,小径,已有两道拖的长长的马车轮痕迹,看上去就像是图划上美人的泪痕。 车辚,风萧,很快的自山坡间滑下,来到平坦路上。 这辆车,居然不是马车,因为拉车的并不是马。 拉车的居然是狗,二条狗,二条比雪更白晰的狗。 狗拉的车,是不是就叫狗车?狗车居然也有人坐? 看来车里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得了嗜狗如痴的狗病。 但长居雪地的人,就会知道狗的用处了,在这样的地方狗远比马来得有用多了。 尤其是这种高大雪白,双眼如狼的雪狗。 车子的设计也很别出心裁,居然没有车轮,只有二道长长、弯弯光滑如镜的车轨,铺在车底下。 所以这辆车几乎可以说是用滑的。 滑行的车,岂非就远比滚动的力,来得更舒服,更安稳。 看来这人非但不疯,而且很懂得享受。 雪车快速滑行,穿过几棵青翠苍绿的古松,绕过几条已结成冰的小流。在来到一弯如月的小湖泊前时,车已渐渐的缓了下来。 小湖上结着一层薄冰,假如踏过的话,必定来个落水狗。 狗当然不会知道的,拉绳转弯的当然是人。 一个脚躺得长长的,身体尽情伸展倚在弯弯的车板上,舒舒服服的享受滑行快感的人,露出一脸愉快。 他的确很舒服,很愉快,也很享受。 因为他的嘴巴也没有闲着,弯弯甲板上,就摆起一壶看起来也似弯弯的酒。 弯的是他的手,几个转眼,他已弯起手,倒了好几口。 二条雪犬,刚要绕过小湖,忽然“汪”一声,紧急停住。 雪车“碰”一声,差点就掉进湖里,人却被高高抛起。 眼看他就要掉进湖里。 湖旁已有人站着在冷笑。 “咚”一声,他居然没有落入水里,就在他点上水面时,他忽然凌空翻身,点水使力,如蜻蜓点水般,轻巧、精准的飞回原来的雪车里。 他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喝酒。 狗却已软趴趴的倒在地上。 “好!”湖旁的人拊掌道:“好一个‘蜻蜒七点水’,光凭阁下这一袭风流身手,已不负虚名。” 拊掌的人虽然在笑,可是他脸上却看不出有一点笑的样子,右眼上竟有一条刀疤直直划下,穿过脸颊,来到下巴,鼻子间居然还有条横向疤痕,一直一横,就像划个十字在脸上。 他竟只剩左眼。 但剩下的左眼,几乎也不能算是眼睛,不见眼球,只有惨白的瞳孔。 这样的人,通常不笑比笑还要来得要命。 “是你,‘血形十字剑’万杀,好好的江南不待,居然跑来这万里冰封北国挡路杀狗,看来你已疯了。”车内的人,躺得舒舒服服的说。 万杀还是在笑,冷笑。 “疯的是你,不是我。”万杀双手插胸冷笑。 “哦?”他还是斜倚甲板。 万杀道:“江南四季如锦,轻骑穿马招红袖,小桥斜倚对月歌,我实在想不通,你有什么理由来这里?” 他笑了:“你不也一样?” 万杀又冷笑:“我跟你不一样。” “哦?” 万杀不笑比笑好看:“干我们这行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哪里有财源,就往哪里去。” 他喝了一口酒:“你这次的任务是什么?” 万杀笑的很奇特:“我的任务当然只有一种。” 他躺得还是很舒服:“杀人。” 万杀双眼发亮:“是的。” 寒风已吹在他脸上:“杀谁?” 万杀更冷:“你。” *** 湖岸上有松,古松已抖落一身瑞雪,落在万杀头上,万杀一头长发已成银丝,万杀并没有动。 他的双眼如剑已出鞘,锋利的紧盯着躺在车上的人。 雪车上的人,还是躺得很舒服,就像是万杀根本并不存在。 在江湖上,值得万杀出手的已不多,他杀的价码更不是一般人出得起的。 据说万杀曾誓要杀满一成个人,才甘心退出江湖。 所以他的名字叫“万杀”。 但他手上的“血形十字剑”,据说比他“万杀”名字还要响亮。 一剑十字,见血封喉。 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三岁的小孩,一听“血形十字剑”名号,哭声也转若寒蝉。 *** 雪,瑞雪。 细雪已沾满万杀脸上,冰珠沿着万杀十字刀疤,冰冷冷落,滴进万杀削瘦的胸膛里,万杀仍然没有动静。 也许他的身体虽瘦,却如精钢,也许他只不过是在忍耐。 为了等待机会,忍耐即是机会。 像他们这样的江湖杀手,一击必中,一击也必尽平生修为。没有万分把握,他们是不会动手的。 同样的当他们出手,也绝不留余地,不是生,即是死。 这是一种赌注,以生命下注。 没有人会轻视自己的生命,也没有人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万杀左眼已沁满冰珠,他仅剩的左眼几乎比雪更惨白。 他的手已握住腰畔上的长剑。 剑很奇特,剑锋狭长,足足有四尺七寸二分。 万杀是不是已要拔便? 一剑十字,见血封喉! 万杀还是没有动。 “你怎么还不出手?”雪车上的人,一只手握着酒杯,望着遥远的天边说。 万杀双手已沁出冷汗:“我没有机会。” “一剑十字,见血封喉的万杀,岂会没有机会?” 万杀仅剩的左眼已黯淡无光:“没有,完全没有。” 万杀说话的时候,还是紧紧盯着那一只手,一只天下无双,惊才绝艳的手。 万杀完全看不出这只手的破绽,他的心已冰冷。 他败了。 江湖上最可怖的杀手之一“血形十字剑”,居然没有出手就败了? 万杀垂下头。 就在这时候,“唰”一声,湖旁那棵古松上,忽然出现两条人影。 他们就好似从树梢坐雪车,笔直的滑下来。 万杀忽然抬头。 就在万杀抬头时,两条人影如电驰般的已滑向躺在雪车里的人。 两柄比雪更亮的刀锋,也同时砍了进去。 好快的身手,好快的刀,好歹毒的行动。 看来雪车里的人,已不会舒服了,没机会再舒服了。 人影交错,刀光一闪! 万杀居然动了。 一剑十字。 两个从树梢滑下来的杀手,一动也不动的站在车桅旁,他们胸膛不约而同的被划个十字剑形。 雪车内的人居然连动都没有动过,他好像还是很舒服的在喝酒。 万杀长剑入鞘,“铮”一声,剑如龙吟。 万杀左眼冰冷:“你们根本不配跟他动手。” 万杀的话说完,十字剑妆有已同时间爆裂开来,鲜血自两个杀手的胸膛喷射而出,染红了银白色的雪地,也染红了湖水。 冷漠的人,残忍的剑法。 万杀神色如同他的十字剑一样冷漠:“近来不要命的人,愈来愈多。” 躺在雪车里的人忽然笑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难怪‘血形十字剑’能保至今的不败记录。”万杀道:“你是不是要说,我居然也怕死?” 他大笑:“世上岂止有你万杀怕死,老实说我也怕死,而且怕得要命。” 万杀居然又笑了。 但他笑得很难看,比狰狞的僵尸难看。 就在万杀笑的财时,已归平静的湖水,居然又起了涟漪,一圈又一圈。 远山银白的山坡上,居然又出现一辆雪车。 一顶红色的雪车,自山峰滑下来,速度呼啸,如同一枝响箭飞射。 万杀左眼忽然起了变化,他的手已离开剑柄。 *** 珠红色的车盖,白色的布幔,拉车的居然是二条高大的雪地白狼。 这二条狼比那已倒在地上的狗来得威猛多了。 车内是什么人? 万杀的样子已变,一身凌的杀气已全无。 “想必你已得手。”车内居然是女人,她问万杀。 万杀道:“没有。” “那么是‘极北双熊’得手了?” “不是。” 没有声音。 她已下车,当她卷开白幔,第一眼看见“极北双熊”倒在血泊中。 “血形十字剑。”她看着万杀:“你居然杀他们。” 万杀道:“他们本就不配出手,既然想死,我当然成全。” 她不再看万杀:“那个躺在车里的人呢?” 万杀道:“还是躺在车里。” 她道:“他是不是躺得很舒服?” 万杀道:“舒服极了。” 她道:“他就是那个拿剪刀的男人?” 万杀声音居然变得很崇敬:“小君一剪,惊才绝艳,他就是潘小君。” 潘小君,潘小君居然来到这千里冰封北国,这个人真的是潘小君。 她并不再看万杀:“你答应‘大将军’的事,看来并没有完成?” 万杀冰冷:“我实在找不到可以出手的机会。” 她已背对万杀:“你败了。” 万杀居然一幅虽败犹荣模样:“胜则王,败则死,我的命已是‘大将军’的,你随时可取。” 她背着万杀,渐渐远去:“看来大将军要我带来的十万两赏金,是白带了。” 十万两?潘小君一条命居然值十万两黄金,他的命真值钱。 但是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万杀居然也会失手,而且是还没出手就失手。 古松间有雪,残雪,已落,就落在这个女人头上。 她的一卷流云飞发,随冷风微微飘起,就像江南千万缕剪也剪不断的恼人雨丝。 她并不算高,身材却玲珑有致,鲜红的棉袄,裁剪的很合身,质料也很高雅,曳地长襦裙下,露出一双纤纤有棱,小巧的小脚。 当她走起路时,春柳般的腰枝,简直就要把春风摇碎了。 这样纤柔的女人,无疑是人见人爱,甚至足让男人为她粉身碎骨。 但现在,她居然真的要命的走向潘小君。 万杀已冰冷的左眼,几乎已结成冰珠。 潘小君躺在车里,忽然开口:“站住。” 她就站住。 潘小君道:“男女有别,你我本不相识,岂不知生人勿近?” 她忽然笑了,笑声很好听:“你倒提醒了我,传闻中,名动天下的潘小君,似乎并不是个君子。” 潘小君看来还是躺在车板:“我非但不是个君子,甚至不老实,尤其对女人更不老实。” 她道:“所以?” 潘小君道:“所以,你还是离我愈远愈好。” 她忽然又笑了,笑声媚如春阳:“我倒真的希望你能对我做一件事。” 潘小君忽然咳嗽。 潘小君“自我陶醉”的毛病,一向比他的功夫还要来得厉害。 但她接着道:“那就是,你先离我愈远愈好。” 潘小君大咳一声。 她又道:“你本在江南,何苦来这要人命的北国。” 潘小君似在叹气:“天南地北,五湖四海,我本乘风踏月,哪里来,哪里去。” 她道:“哪里可去,哪里可不去,偏偏这里就是你不可来。” 潘小君道:“所以你们花钱请万杀、极北双熊挡我的路?” 她道:“你并不笨。” 潘小君道:“这是谁的意思?” 她道:“大将军。” 潘小君有点吃惊了:“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的大将军?” 她道:“看来你不是个孤陋寡闻的人。” 潘小君已在摇头:“看来我应该调头的。” 她道:“请,马上走,离我愈远愈好。” 潘小君道:“不过在我走之前,我想先看看你。” 她道:“看什么?” 潘小君道:“我说过,我对女人一向不太老实。” 她咬起牙,竟就慢慢的走过去。 她走近潘小君的雪车,伸出纤纤玉手,拨开车窗后,忽然看见一条人影,撞上鬼般的冲出了车顶,然后弹了出来,就像是在逃命。 她已咬起牙,跺起脚,却听见冲向半空中的潘小君道:“再见。” 再见? 再见当然是走的意思,但有时却是会再相见。 她当然听出了潘小君的意思。 她咬紧牙,气得直跺脚:“潘小君,潘小君,你这个拿剪刀的短命鬼,你非但不是个君子,简直是个大混蛋!” 她的话还没说完,潘小君的人影纵入高耸齐云的古松间,消失在松叶尽头。 万杀居然又笑了。 她卸得脸都绿了,一脸冒烟的瞪着万杀。 万杀笑不出来了。 她跺起脚:“走。” 万杀当然就跟她走。 他已无从选择,他的命已不能由已,已经是属于“威震七海,一手掌天”大将军的。 *** 六出飞花。 雪花结成六角形的结晶花瓣,一片片飘在白朦朦的玻璃窗上,映在花四娘已似冻得发红的脸。 她就坐在崭新高级的雪车里,露出她一双保养得很好的小腿,以及一双看来还像十七少女的纤嫩玉手。 她的脸绝对找不出已有三十四岁年纪的影子,这是她每天夜里,不知抹了多少珍珠粉的成果。 花四娘爱美,花四娘更爱别人说她美。 她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什么地点,都会保持她认为最美的样子,最美的姿态。 但是如果你认为她是那种弱不禁风的花瓶,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 据说她的手打死过十五条猛虎,二十六条毒蛇,一双腿更是踢死过三十八只恶狼,四十四只野狗。 江湖上吃过她亏的,据说比偷看她洗澡的人,还要来得多。 她张着一双还很亮,还很年轻的眼睛,望着让雪花洗得更白的车窗,窗子洁白的就像一面镜子,镜中的她,皮肤白里透红,温润出水,她觉得满意极了。 花四娘伸起手,对着车窗,拨了拨乌黑秀发,她忽然觉得她这撩发弄姿,一定可以迷死很多年轻英俊的小伙子。 但是她望着车外,忽然轻声叹了口气。 旅途寂寞,天冰地冻,一个孤单的三十四岁女人,在夕阳垂下后,总是会突然的感到寂寞。 老实说,花四娘不喜欢寂寞。 雪车滑过山径,奔驰结成冰的银色河流,河堤两旁的青树,早已枯萎凋零,经冷风一史,已冻得离枝折断。 四季变化一瞬,青山已成坚雪,岂不就像人生流水,难以挽留? 花四娘轻轻的垂下车帘,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一双小手,仿佛还在叹气。 忽然车底一晃。 花四娘瞬间抓住车把,差点人就抛出车外。 花四娘拨开车帘,忽然脸都变了。 *** 花四娘很少会有这样难看的脸,这样的脸并不美丽,但是却有一张比花四娘生气时更难看的脸,难看上几百倍的脸,居然已在窗外,探出头来瞪着她。 花四娘一看到这张脸,气得都快炸了。 能让花四娘生气的人,并不太多,江湖上也许只有一个,那个人叫“胡大海”。 他居然就是胡大海。 花四娘脸似在冒烟。 胡大海不知从哪个地底钻出来,隔着车窗,看着花四娘笑道:“你好。” 花四娘忽然大叫,就像是夜半撞鬼:“不好,不好,你一定是鬼,千万莫要过来,你这个丑鬼。” 胡大海裂着嘴,笑得更愉快:“鬼?花小姑娘,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多年不见,一见面你居然连招呼都不打,还说我是鬼。” 花小姑娘? 花四娘最喜欢人家这样叫她。 她气炸的脸,总算好了一点。 但她居然伸出手,“啪、啪”几声,赏了胡大海十几个耳光。 胡大海忽然怔住。 花四娘瞪着圆碌碌的大眼睛,以手插腰:“有胡大海的地方,就会有常遇春,有常遇春的地方,还是会有胡大海,你还想骗我,你还不让常遇春出来见我。” 胡大海脸都红了,居然还笑的出来:“你为什么只想找他,不找我?” 花四娘道:“他欠我的赌债,还没有还,我正想找他,你难道想替他还?” 胡大海是一下子吞进一百颗大馒头,他不再说话,他忽然用手一推,常遇春的脸就忽然出现在花四娘眼前。 “啪,啪”几声,花四娘居然瞬间也赏了常遇春十几个耳光。 常遇春脸都绿了。 胡大海已似在偷笑。 花四娘指着常遇春的鼻子:“你这个死鬼,欠了一屁股赌债,那一天你从赌场跑出来,让人追打,是谁替你花钱消灾的?” 常遇春哭丧的脸:“你。” 花四娘居然已捏住常遇春的鼻子:“你一债还没还清,手痒又再赌,是谁借你钱去翻本?” 常遇春脸红了:“你。” 花四娘还是捏着他的鼻子:“好,很好,你居然还会承认,还没有忘记,那么我问你,你欠我的钱到底几时要还?” 常遇春被捏疼了,红着脸道:“等我有钱的时候,就会还你。” 花四娘气道:“你几有有钱过?” 常遇春一脸苦相:“似乎还没有。” 花四娘更气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常遇春脸更红:“你再借我一点,我再去翻翻本,我今天的运气应该不错。” 花四娘气得肺都炸了:“你每天总认为你的运气都应该不错,你几时真的有运气不错的时候?” 常遇春吞了吞口水:“没有。” *** 胡大海真的很大海,喝酒的时候很大海,付账的时候很小气。 常遇春却偏偏偶不到春天。 花四娘并非排行第四,只不过许多江湖人听说过她的名字时候,她已经三十四岁了,所以大家都叫她花四娘,但她却喜欢别人叫她“花小姑娘”。 花四娘板着脸,尽量不要让自己看起来太难看,她一直瞪着坐在对面的胡大海和常遇春。 胡大海居然已在喝酒。 常遇春也掏出了藏在口袋里的骰子,和胡大海赌酒喝。 花四娘一直在盯着他们,就像是在盯着夜半闯空门的小偷。 她似乎已看不下去了,她问胡大海:“你喝的是谁的酒?” 胡大海推着满脸胡须,裂嘴笑道:“花小姑娘的。” 花四娘并没有高兴的样子:“你从以前到现在,总共欠我多少坛酒了?” 胡大海笑嘻嘻的道:“不太多,至少我还没有算过。” 花四娘道:“你几时有空算一算。” 花四娘道:“等我不喝酒的时候。” 花四娘道:“你怎样才不喝酒?” 胡大海指着常遇春道:“等到他不赌的时候。” 花四娘道:“那么我可不可以请你们二个大爷做一件事?” 胡大海道:“滚。” 花四娘微笑,笑的很好看:“我总算说句人话了。” 常遇春一身削瘦身影,已豁然站起,似乎准备马上就滚。 花四娘的话谁敢不听? 胡大海忽然道:“慢。” 花四娘道:“你难道要让我用请的,请你走。” 常遇春看着花四娘一双随时会赏人马掌的手,已转身准备要逃了。 胡大海居然生还很悠闲:“时来运转,由不得人,一个人并非都得穷一辈子。” 他接着又道:“你难道看不出,我们这次真的会有钱了?” 花四娘已伸出白晰修长的手掌:“看不出,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盾都看不出。” 常遇春一个纵身,一溜烟,已溜到车底下。 他逃走的功夫,一向比他赌的功夫还要来得厉害。 胡大海却还是很镇定:“青魔手的秘密,岂不已要解开,我想一定会是一大堆的金银宝藏。” 花四娘居然停手了。 “金银宝藏?”她眼里已发出亮光,一种三十四岁女人难以释怀的亮光:“我想应该会是青春驻颜,永保不老的驻颜秘方。” 胡大海道:“最好是金银宝藏和驻颜秘方都有。” 花四娘的脾气似乎好多了。 她轻轻的抚摸自己的小巧双手:“最近的珍珠粉似乎已不太灵光,皮肤已愈来愈干燥,我的确应该要好好找个驻颜的秘方。” 胡大海笑道:“花小姑娘,怎么看都是十七八少女,我一直都替你感到开心。” 花四娘抬起头,狠狠瞪着胡大海:“看在青魔手秘密之上,我就再相信你一次,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 听到花四娘有再一次相信的机会,常遇春居然比溜还快的自车底翻了进来,一进车内,口袋一翻,二颗骰子“唰”一声,落在地上,和胡大海又赌了起来。 花四娘冷冷的看着笑嘻嘻的胡大海和常遇春:“你们最好,最好保佑这次你们真的发财了。” 第十八章 二十年奇约 红泥,小火炉。 新醅酒的香气已让温暖的火炉子,溢出了醉人的芬芳。 小窗刚刚打开,月亮却已在窗前。 杨开手上端着酒盏,盏上斟满酒,酒是北国“金麦”酿成的新醅酒。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苍老,却脸色温润如玉的老人。 老人的手很修长,修长的几乎如少女春葱玉指,指甲修剪的也很整齐,却比一般人还要长,甚至比女人的指甲还长。 雪花白雪,垂披在肩,一身的菊花布衫,使他看起来如方外隐者。 “采菊东篱下,倏然见南山。” 江湖上几乎没有不知道他的人,但真正见过以一手“东篱折菊手”成名的“东篱居士”的人却是屈指可数。 闻其名者,只知道他的手非常优雅,优雅的当他抓上你时,就像远山间的采菊隐士,闲逸自的在层山间采菊折花。 东篱居士手上也握着满杯醇酒,正用一种闲逸自在的眼神看着杨开。 杨开忽然笑了。 杨开不算老,四十五岁的男人并不算老。 但他的笑容里,却有着中年男人特有的狡狯:“二十年一别,先生还是不负昔日神采,若说我杨开到了你这种年纪,还有你的风彩一二,就算明日要我杨开死,也是值得了。” 东篱居士并没有笑。 他的眼神如和煦长者,看着杨开:“世事难料,白云倏忽,昔日的使枪俊美少年郎,已是‘万梨山庄’主人,光凭这点,我这乡野山间老,怎与庄主争锋?” 杨开大笑。 他笑道:“黄菊清瘦,花之隐逸,东篱先生远离尘俗,置身方外,淡泊名利而悠游群山,怎是我这种俗人可比,先生言重了。” 东篱居士眼里已有亮光:“我也并非远离尘俗,看淡名利,要不然也不会有二十年前的‘青魔手’一役,杨庄主把我这个老头子,看得太高了。” 杨开微笑。 烧红的泥碳,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已红透。 他仰起头倒了一口酒,斜倚在老藤编制的摇椅上,摇了起来。 当他的酒喝进一半,椅旁斜卧在他脚下的二个小姑娘,捧着红色烧窑的雕花酒壶,轻巧纤细的替他斟满酒。 她们看着杨开的眼神,就像豆蔻少女情窦初开,畸恋成熟男人的情愫。 杨开忽然一把抓住一个眼睛比较大的小姑娘的手,他轻轻抚着这只纤细的小手,摇着藤椅道:“老实说,我也一直很好奇,究竟你认为青魔手的秘密会是什么?它竟值得你出手?” 东篱居士笑了。 他举酒对杯,长饮而尽:“我想应该会是一篇栽种菊花的小简。” 杨开举起酒盏,仰头大笑。 他笑道:“如果是这样,我杨开一定会希望它是一张图?” 东篱居士眼露出锋芒:“哦?” 杨开大笑道:“一张绘尽天下美人的寻美地图。” 东篱居士双眼竟露出如刀锋芒,他看着杨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们二个想的,看来还是离不开己身欲念。” 东篱居士当然听得懂杨开话里的意思。 他并不相信这是他心里真正想的,就如同他也并不相信杨开想要得到的是一张寻美图。 但他们并不会当面撕破这张伪假面具。 各有所图,各有所算,正是他们这种年纪,这种身份、地位的人,互相倚赖利用的互利形态。 真正到最后谁能得到,就看谁的本事高、算计妙、城府深了。 杨开握着酒杯,已低下头,他看着杯中金黄色波动的酒,似乎在冷笑。 他忽然岔开话题:“你的成名武器是手,手的变化招数,普天之下,一定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东篱居士似乎也在冷笑:“是的。” 杨开道:“少林的七十二路擒拿手、武当的大开碑手、青城的混元霹雳手,武林上所有的招数,几乎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所以除了青魔手之外,几乎所有的招式来路,你应该都晓得。” 东篱居士望着冷窗,眼神似乎比冷窗更冷:“青魔手实在是一种可怕的武器,要不然我们也不会七个人联合出手。” 杨开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东篱居士:“那么你认为天底下还有没有像青魔手这样可怕的武器?” 东篱居士双眼闪动光芒:“青魔手已绝,没有。” 杨开豁然从摇椅上,站起来。 东篱居士回过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杨开似乎有事,能让万梨山庄主人豁然从椅上站起来的事,绝对不多。 他已在等杨开开口。 *** 夜,星,没有星星。 杨开缓缓走到小窗下,月光从窗沿照进来,他脸上的颜色仿佛如月光深沉。 炉里燃烧的红泥,已渐渐黯淡。 二个腿很长的小姑娘跪在炉旁添薪更火,红焰瞬间炽烈,把她们的腿烧得比火焰还要红。 她们的脸也很红,温如火,润如玉。 杨开站在窗下,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东篱居士把盏浅沾,他并不急,他知道杨开迟早要说。 杨开并没有说,他只是忽然拍了拍手。 当他的掌声响些时,画有初唐双杰秦叔宝、慰迟敬德的双门,已“嘎”一声的打开来。 八个劲装大汉,忽然低头碎步的踏进门内,他们个个衣襟敞开,肌肉结实,一身的精皮突骨,似乎已刀枪难人。 八大汉并没有带刀。 他们带的居然是一口崭新的棺材。 东篱居士的脸色变了。 无论谁在不该见的地方,看见不该见的东西,心情都不会愉快的。 八大汉抬着棺材低头碎步走进来,也低头碎步的走出去。 他们一直走到门外才转身回头,消失在槛前。 杨开望着窗外并没有回头。 他忽然开口:“先生一定觉得很奇怪。” 东篱居士没有否认:“是的。” 杨开双眼落在星空深处:“二十年不见,今日一叙,却污了先生一身讳气,实在是在下的不是。” 东篱居士双眼削利:“里头有没有躺人?” 他一双洁白修长的手已伸进桌底下,随时准备防范杨开。 杨开道:“有。” 东篱居士靠在桌底的双手平伸暴长:“谁?” 杨开道:“杨鹏。” 东篱居士忽然怔住。 他抬头看着杨开,几乎不信:“是贵公子。” 杨开转过头,用一种很悲伤的眼神慢慢的走到棺木前,忽然“嘎”一声,他手势扬起,掌风带过,已掀起了棺盖。 窗外寒风吹上杨开的脸,他的脸却比寒风更冷。 杨开双眼冰冷:“请先生为小犬验伤明身。” 就连杨开也不知道他的儿子是怎么死的,更不知道是死在哪种武器之下。 东篱居士难掩脸上惊色,他站起来,走到棺木前,向棺里的尸身探去。 雪白的衣襟上有个破口,致命部位就在心脏地方,整个心房竟活生生的被掏空。 赫然竟是一只手的形状! *** 东篱居士倒退十步,靠在烧红的粉壁上,双眼几乎连眨都没眨过。 杨开坐在摇椅,椅子并没有摇。 二个腿长的小姑娘也走了,跟着八个已进来把棺材抬走的大汉一起走的。 杨开没有摇椅:“不是少林的七十二路擒拿手。” 东篱居士倒吸口气:“不是。” 杨开道:“更不是武当的大开碑手,青城的混元霹雳手。” 东篱居士呼吸意渐渐急促:“不是。” 杨开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几乎叫了起来:“青魔手!” 没有声音。 红泥燃烧,炉火如蛇飞窜。 东篱居士紧靠墙壁,惨白的脸色,让他看起来仿佛瞬间苍老不少。 他实在无法相信,消失二十年的青魔手竟再现江湖。 杨开整个人瘫在椅子上,丧子悲痛的眼神中,还带着几分惊惶。 杨开双眼无神的望着炉火:“二十年前青衣门一役,我与病少爷、胡大海、常遇春对付燕秋桐,你和钟山、花四娘对付沈风雨,据我所知,我们都没有留下活口。” 东篱居士倒吸口气:“沈风雨的致命一击是我下的手,青魔手是钟山从她的手中夺得的,至于补上最后一剑的是花四娘。” 杨开的声音仿佛很遥远:“花四娘并不会心软。” 东篱居士道:“那时候的花四娘虽然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却已是江湖中下手最辛辣的几人之一,年轻气焰,她绝不可能心软。” 东篱居士又道:“况且她中了我的折菊手,要活命的机会绝不超过千分之一,而钟山更不是省油灯,他行事一向谨慎小心,若没有把握沈风雨已死,他是绝对不可能离开。” 杨开道:“沈风雨绝不可能活着。” 东篱居士道:“她已死了二十年。” 屋内忽然已静下来,静得连月光洒在窗沿的声音也似乎听得见。 杨开和东篱居士没有再说话。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解释,也找不出任何理由说服自己去相信青魔手又再出现。 但杨鹏确实是死在一只小手下,独一无二的招式,普天之下绝无仅有的青魔手。 月正当中。 风却还是凛冽。 杨刑整个人陷入摇椅中,摇起椅脚,他忽然看向窗外月色:“钟山应该到了。” *** 钟山在武林上的名气,绝对不比杨开差。 名誉武林的“钟山府”,座落在钟山下,钟山的剑一如钟山般的厚实沉稳。 若说杨开的梨花枪是件至轻至巧的兵器,那么钟山手中的长剑就是至重至刚。 只不过近几年杨开名噪一声,钟山却反而淡出江湖。 据说钟山甚至已有五年的时间,不出府邸一步。 来的并不是钟山。 是钟山的二公子钟展。 当钟展踏进屋内后,杨开忽然瞬间从摇椅上站起来。 东篱居士的脸色眨间发白,苍白的手已似在颤抖。 因为钟展身上穿的,居然是一身白色孝服。 钟展的脸色似乎非常苍白,苍白的可怕,眼里的哀痛与悲凄怎么抹也抹不掉。 钟展开门进来后,就一直站在门旁,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嘴唇却不停颤抖。 杨开盯着他:“钟山呢?” 钟展忽然就像伤口洒盐一样,双拳忽然紧握,颤抖着嘴唇道:“……家父……家父……已经死了。” 杨开大退五步,退到炉旁,双脚踢飞了几根赤焰的材薪。 东篱居士一动不动。 钟展咬紧牙,牙关“吱,吱”作响:“家父虽已亡,二十年之约却没有忘记,他临死前一再要我替他赴此之约。” 杨开难掩脸上凄色:“钟兄真不愧一代名士,旧人之约,不失信守,自此我杨开恐怕已无知已了。” 杨开这句话说的实在很得体,但是不是出于真心,却只有他自己明白。 东篱居士看着杨开,他心里已在冷笑。 杨开又道:“钟兄身体一向硬朗,事出怎会如此突然?” 钟展握紧拳头:“家父是受不了打击惊愤而亡。” 杨开道:“哦了” 钟展道:“他是在看到我兄长的尸体时,惊愤成疾,不久就断气了。” 杨开道:“钟大公子死了?” 钟展道:“是的。” 杨开道:“怎么死的?” 钟展道:“穿心而亡。” 杨开忽然看着东篱居士:“何种武器穿心?” 钟展道:“据家父说应该是一只手。” 杨开怔住。 东篱居士脸色惨白。 青魔手! 钟鸣和杨鹏居然同样死在青魔手之下。 当初青魔手是钟山从沈风雨手中亲自夺走的,青魔手已在他手里,怎可能再现江湖。 钟山也知道的确是青魔手,但他还是难以置信,可是他的儿子确实是死在杨开招式下。 钟山再怎么的不信,眼前的尸体却又是那么的真实。 所以钟山只有死。 杨开额前已有冷汗,但他似乎很急:“钟兄应该交给你一样东西?” 东篱居士脸上也有急色。 钟展道:“是的。” 杨开道:“在哪里?” 钟展并没有说话,他伸手入怀,已掏出一件青色的皮具。 一件象小手一样的皮具。 它当然就是钟山自沈风雨手中夺走的“青魔手”。 *** 钟展是个很诚实的年轻人,他手上紧握着青魔手,却不知道要交给谁。 杨开已离开小火炉,慢慢的走近他。 当杨开离步时候,钟展自他的眼中忽然看见了杀气。 钟展似乎感觉有些不对了,他望向东篱居土,这个老先生一直是一脸和颜蔼色,通红的脸颊使他看起来就真的像个慈祥长者。 但钟展居然已完全感觉不到他的慈穆。 东篱居士轻飘一身黄菊长衫,长长的袖口,已露出一双个长洁白的手。 钟展看的就是他的手。 钟展再怎么的老实,总也听说过名震武林的“东篱折菊手”。 钟展并没有后退,他看着他们道:“家父为赴二十年之约,虽身已气绝,仍不失信约期,更万分叮嘱勿必将此物交到各位前辈手中,只是小侄有些不明白,不明白要将它交到哪位前辈手中?” 钟展说的是老实话,他是个很诚实的年轻人,他的言词并无意挑起争夺。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很多时候听话的人,反而远比说话的人想得还要多。 杨开双眼锋利如恨:“我。” 东篱居士目露精光:“我。” “碰”一声,忽然双门打开,已有人在门外朗声道:“我。” *** 二根竹竿,撑起一顶座椅,椅上躺着一个人。 二个衣襟敞开的威猛大汉,一前一后肩上扛着竹椅,已昂首阔步的走进来。 椅上人,脚弯曲,手缩油,脸苍白,眼无神,活脱脱就是个病奄奄的病鬼。 病鬼已开始在咳嗽,连续咳了几声,居然是个肺痨鬼。 杨开看着这个人,双眼瞳孔已开始收缩。 东篱居士手上青筋爆露。 钟展当然不会就真的认为这个人是只病猫,因为他实在远比猫还可怕多了。 北国“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病少爷”,绝对不是一只病猫。 病少爷虽然终年有病,脑袋却不病。 他非但脑袋不病,手也不病,脚更不病。 但他偏偏就是个有病样子。 病少爷又开始咳嗽。 杨开已放下脚步,脸上忽然露出笑容:“二十年未见,总瓢把子身体依然如昔,可喜可贺。” 病少爷还是在咳嗽:“杨庄主何不直接说,我怎么还没有病死。” 东篱居士已坐在椅上:“总瓢把子快人快语,不减当年,我老头子至今还有活得好好的,总瓢把子怎可能会病锴,要病也会由我先病。” 病少爷软躺在扛椅上,双眼涣散的看着东篱居士:“先生如果少动欲念,我敢保证你绝对长命百岁,常年无病。” 东篱居士也笑了,但笑的很难看。 病少爷双眼盯住钟展:“你就是钟山的二公子?” 钟展道:“是的。” 病少爷道:“钟山死了?” 钟展道:“是的。”病少爷道:“如果没有你手上握着的那个东西,钟山并不会那么早死?” 钟展道:“是的。” 病少爷道:“你父亲因它而死,你兄长也因它而死,你是不是恨它入骨?” 钟展道:“是的。” 病少爷道:“你是不是很想找出使用这种武器的人,为你兄长、父亲报仇?” 钟展道:“是的。” 病少爷道:“河道以北,黄土以西,十二连环坞人多势众,实力深植遍布,你觉得怎么样?” 钟展道:“很好。” 病少爷道:“以我十二环坞数众,来找会使用这种武器的人,难不难?” 钟展老实道:“不难。” 病少爷道:“把你手上的东西交给我,我替你找出仇人,条件一对一,你并不会吃亏。” 钟展道:“是的。” 杨开双眼忽然露出锋芒,双手已握住腰畔上的梨花枪。 东篱居士虽然还是商坐椅上,双手却已暴现青筋。 抬轿的二个大汉,敞开衣襟前的胸膛,也已挺出了无数块的肌肉。 病少爷软躺轿上却安然自得,神色不必的一脸病容。 病少爷已露出难得的微笑:“那你还不拿过来?” 钟展低头望着手上的青魔手,这件东西本就不属于他的,本就是钟山要他带来给他们的,他当然举据为己有。 所以钟展跨出一步,走向病少爷。 就在这时,杨开腰畔上的梨花枪,“锵”一声,已同时间拔出,握在手上。 东篱居士豁然离地而起。 病少爷出同时瞬间转身,转向杨开与东篱居士。 “碰”一声。 声音居然不是出自于杨开身上,也不是杨开,更不是病少爷。 他们并没有出手。 声音来自小火炉上的纸窗。 一条人影已由纸窗外窜入,瞬间的来到钟展面前,钟展并不是个子小的人,却也怔了怔。 当钟展看清楚眼前的人后,他怔的更厉害了。 这个人居然是个女人,而且长得还不太难看。 这个人居然就是花四娘。 *** 花四娘插起腰,看着钟展,手指病少爷叫道:“这个病鬼的话你也相信,你难道还看不出已经快要病死了,你居然还要相信他?” 钟展说法出话来。 花四娘又对着杨开叫道:“他病得更厉害,得了‘女人病’,你难到看不出他的身子早已亏空了,无精无神的。” 花四娘话还没骂完,忽然门外“噗”的二声,有二个人已破门而入。 二条人影衣袂随着寒风吹的猎猎作响。 看来这二个人并不客气,因为他们已经冲到钟展面前,二话不说的已眨间出手。 刀光一闪! 钟展脸色发白,白的可怕。 刀就在他眼前,距离他的脖间只不过二寸。 一柄大菜刀就几乎架上他脖子。 只可惜刀锋上人的手给挟住,居然就是东篱居士“东篱折菊手”。 钟展更不敢回头,因为他也发觉他的后脑勺,几乎已要让一大铁锤给打破。 只量一双大铁锤已让一柄银白色枪架住。 枪是杨开的梨花枪。 *** 胡大海架着大菜刀,脸上山露出笑容,他笑着对东篱居士道:“很抱歉的,我这柄菜刀专斩鸡鸭昏鹅,牛羊猪狗,似乎并不太合适斩先生你的手,你的手是清高不凡的折菊手,何苦偏偏要来做牛羊猎狗?” 东篱居士一声冷笑,并没有说话,他已瞬间收手。 常遇春一脸苦瓜样子,看着杨开道:“我这一双铁锤虽不斩牛羊猪狗,却专砸破铜烂铁,庄主你的梨花枪,器宇不凡,非一般武器可比,何必要来当成破铜烂铁?” 杨开收枪回身,转身回到小火炉旁。 病少爷坐在软轿上忽然冷笑:“你们二个还是不改偷盗习惯,专来阴的,而且手段比二十年前愈加俐落,看来迟早定要吃你们的亏,上你们的当。” 胡大海收起菜刀,裂着嘴笑道:“不敢,不敢。” 胡大海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花四娘已站在他眼前,“啪,啪”几声,竟已赏了他四个耳光。 花四娘指着他的鼻子:“你这个小子,居然想要黑吃黑,你难道除了喝酒外,就不会干些光明正大的事。” 胡大海红起脸,居然还知的出来:“不敢,不敢。” 常遇春却早已一溜烟的溜到墙脚。 杨开坐上摇椅,摇起椅子,他盯着泥上燃烧的火焰道:“该到的都到了,二十年之约大家都没有忘,也该是解开青魔手密的时候了。” 东篱居士一身黄菊长衫随风飘动:“从这里到白石镇约莫三天,三天之后白石镇上见。” 病少爷道:“去是每个人一定都会去,但钟山已死,青魔手要放在谁身上?” 杨开看着东篱居士,常遇春看病少爷。 胡大海却不敢看花四娘。 他们对谁都不信任。 病少爷忽然转头看着钟展,微笑道:“父债子还,父职子代,青魔手放在钟公子身上,最好不过了。” 杨开脸上露出笑容:“总瓢把子的意思是要他也到白石镇?” 病少爷道:“是的。” 东篱居士道:“由他来带青魔手?” 病少爷道:“是的。” 杨开冷笑:“总瓢把子不愧为总瓢把子,佩服,佩服。” 钟展忽然道:“各位前辈,我只想找出杀兄仇人,并不想去什么白石镇,只怕要让众前辈失望了。” 钟展话说完,居然就把他手上的青魔手放在桌上,转身就要走。 杨开、东篱居士、病少爷、胡大海和常遇春,每个人的眼睛都瞬间发亮,随时准备动手,只要谁敢动,他们就会出手。 花四娘却插起腰对钟展道:“你这小子,叫你去就去,你若不去,我就让你永远哪里也去不了。” 花四娘话说完,“唰”一声,已抽出挂在她腰畔上的长剑。 钟展脸色变了:“……我……我……” “我去。” 说话的竟不是钟展。 一条人影忽然由屋檐上窜下来,他说话的同时,竟已来到钟展眼前,用一种几近不可思议的速度伸手取走桌上的青魔手。 杨开瞬间拔枪,一枪刺出。 东篱居士手腕飘动,抓出折菊手。 胡大海劈出菜刀。 常遇春双锤舞动,双棒下砸。 花四娘剑如龙吟,长剑出鞘。 病少爷脸上病容消失,伸出瘦骨刚嶙手臂,露出安装在手上的“诸葛弩”。 刀剑铮鸣! 每个动手的人居然都落空。 由屋顶窜下来的人影,已飞出窗外。 “唰”一声箭响,病少爷手上的诸葛弩已飞射出去。 威震武林的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手上诸葛神弩,射雕穿月,没有人能躲得开。 这一箭透过弩上机簧,射出的臂力少说也有千斤。 没有人能躲开病少爷手上的诸葛弩,就如同强弩已不知射穿了多少人的心。 逃出窗外的人影,刚到窗口,一枝响箭已射到窗外。 病少爷你上已露出笑容。 但等他看清楚后,他脸上的笑容已不见了,因为他看见的是箭头掉在窗下,射出窗外的居然是箭身。 箭头已落,没有头的箭,怎能射穿人? 二个抬轿的大汉,已把轿子抬到窗下,病少爷坐在轿上,盯着地上的箭头。 病少爷双眼露出刀锋般削利光芒。 箭头竟是让人用利器削断的。 杨开上在窗下,眼中冰冷:“好快的出手。” 东篱居士面无血色:“好利的武器。” 病少爷眼中忽然闪起异样光芒:“是他?” 杨开道:“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武器。” 东篱居士:“绝世无双的人。” 病少爷道:“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第十九章 姑妈·又见姑妈 晓星初上,残月犹存。 淡黄色的月色照在庭阶,阶上却已满地霜华。 潘小君垫起席枕,舒舒服服的躺在竹简编面的小床上,窗外斜挂半空的残月已让乌云遮去了半边脸。 他一身的海水湛蓝色披风,高高挂在窗沿壁上,几乎也已挡住了残月的一半。 远在街上犹在残更中打更的更夫,远远传来更锣声,就像是敲打着每个远在异乡飘泊离人的思乡愁怅。 潘小君虽然远在异乡,却也有离人的思愁。 他枕在脑后的双手,忽然伸进衣襟内,取出了一件藏青色的皮具。 青如远山,青如春树,青魔手。 他高高的提起青魔手,让几丝残月将它照的更亮些,他实在想不出它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那么多人为它拼命。 青红色锷鲨鱼皮制成的手套模样,每针每线裁缝的有如完璧,几乎找不出破绽。 他将青魔手轻轻的转了转,还是看不出这件百年来最神秘,最奇异的武器,究竟有什么神奇的魔力。 潘小君只知道如果把拿去古玩店里典当的话,一定多少可以挣点小酒钱。 他虽然想到要喝酒了,却不能真的拿它去典当。 一场北国武要纷争已经引爆开来,在这次事件中,青魔手是主要的引线,他如果失去这条,就将会由别人来点燃引爆它。 潘小君实在不想目睹这样的场面。 夜阑更寂,小院静无人声。 高挂壁檐的海水湛蓝色披风,被墙罅冷风吹的猎猎作响。 潘小君打了个大哈欠,闭上眼睛,他已准备好好的睡一觉。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好好睡一觉,几乎已经是件非常奢侈的事了。 因为他所惹的麻烦,管的闲事,通常都要比他不惹麻烦,不管闲事还要来的多。 他决定不再去多想这些琐事,决定要好好睡一觉,所以他已经闭上眼睛。 许多时候,有一种人,他的麻烦决是比平常人还要多太多。 因为他自己就是个麻烦的了。 潘小君虽然并不是个麻烦的人,但是他的麻烦一定比谁都还要多。 窗外的小院,积满霜华的孤径,几棵意境萧索的腊梅树,让隔夜的新雪打的一地衰残。 冷冷的月色,抚着冷冷屋竹,就连风也是冷冷的。 也是该下起午夜雪的时候了。 朦朦小窗,沾起点点白花,经夜露一洗,已洗出一道美人的泪痕。 远方的孤径上,午夜的残更中,已远远传来阵阵脚步声。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色,也许只有他乡游子,异地醉客,刚刚自冻的发青的小酒馆里走出来,醉醺醺的走在街道上,犹似还在怀念着话别前的女人体香。 但是这阵脚肯声并没有醉。 他已经远远的走来,走到小院前,走到花径上,站在月光下。 潘小君已经感觉到有人不让他好好的睡觉了。 潘小君并没有睁开眼睛。 虽然他已经查觉到已有人在远远的盯着他,但他并不紧张。 一阵冷风吹进院内。 小院中,小窗下,已站个人影。 她就站在窗下。 *** 她的脸很白,就连身上披着的棉袄衣也是白色的,长长的发梢随风飘动,在暗夜中就像传说中的女鬼。 幸好潘小君没有张开眼睛,幸好潘小君睡得像个死人,要不然他一定会让窗下这个女人吓死。 但是潘小君最要命的是他一向并不是个听话的人。 所以他已经偷偷的睁开一只眼睛。 潘小君马上闭上眼睛。 他似乎已经在叹气,他知道这样的女人,这样的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这样的看着他,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潘小君装死的功夫并不太差,所以他已准备装死。 死人岂非比活人自在,最起码他们不用担心就连睡觉也会睡不安稳。 风在吹,院内冷缩一角的大黄狗颤抖的叫着,远方街道上还传来几个醉酒的酒客,倒在陋巷里大声哭闹。 这些声音潘小君当然都听的见。 但他就是听不见这个女孩子开口说话的声音。 难道她是个哑巴? 潘小君再张开一只眼睛瞟着她。 她还是没有说话。 潘小君头开始痛了,也许他可以继续的装睡,但是让一个神鬼不知的女人,站在窗下看着自己睡觉的样子,这种滋味实在不太怎么舒服。 潘小君的脸皮虽然一向很厚,但也不得不说话了。 他道:“你已经站很久了,难道不觉得冷?” 没有声音。 潘小君张开一只眼睛又道:“我睡觉的样子并不比杨贵妃,更没有贵妃醉酒的慵态,我若喜欢看人家睡觉,你应该去看好看一点的人的。” 还是没有声音。 潘小君忍耐不住了:“我一向并不是个君子,尤其对女人一向不老实,你难道不怕。” 她还是没有说话。 潘小君道:“你难道是哑巴?” “闭嘴。” 潘小君怔住。 她并不是哑巴,而且开口第一句话就叫他闭嘴。 风吹动她的长发,她道:“你就是那个拿剪刀的男人?” 潘小君道:“是的。” 她道:“听说你连自己都管不住了,却还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潘小君道:“是的。” 她道:“你可知道你手上拿着的仕么东西?” 潘小君道:“青魔手。” 她道:“它是件不祥之物,碰到它的人带来的只有痛苦,只有不幸,你难道看不出来?” 潘小君道:“看的出来。” 她道:“不关你的事,丢下它,赶快离开。” 潘小君道:“不行。” 她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到底有何目的?” 潘小君道:“找一个人。” 她道:“谁?” 潘小君道:“月下老人。” 她道:“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潘小君道:“非亲非故,没有关系。” 她道:“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潘小君道:“朋友。” 她道:“你找他做什么?” 潘小君道:“我只是不想看他再错下去,他杀了人,在尸体上刻字的事情,已经传开江湖。” 她道:“看来你真的很喜欢管闲事。” 潘小君忽然没有说话。 因为他忽然看见她的双眼。 她的双眼竟然这样的可怖,是一双充满仇恨,报复的眼睛,她的双眼已经开始地燃烧。 燃烧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潘小君手上的青魔手。 然后潘小君就看见她忽然转过脸,再转回头时,她的手竟已伸进了窗内。 一只鲜红的小手,一只充满仇恨、报复的小手,一只即将沾满血腥的小手。 寂寞小手! 当潘小君看到这只抓进窗内的小手时,他已经感觉到它的可怕,它竞有一股奇异的魔力,几乎让他完全失去抵抗的魔力。 潘小君已从床上跳起来,向后滑了出去。 鲜红小手的速度一点都不慢,眼看着就要抓上潘小君的胸膛! 潘小君倒吸口气,他那长长的袖口已随风舞动开来。 长长袖口,遮盖着长长的手腕,手腕里有刀,刀已滑出。 刀是剪刀,潘小君的剪刀。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小君一剪,刀并没有上咽喉。 他只是剪断了刀锋,刀是一柄小刀,型式奇古的小刀。 因为这柄小刀及时从窗外射进来,格开了鲜红小手抓探的锐势。 潘小君望向窗外,他的双眼已有亮光:“你真的在这里?” 窗外已有人道:“我们虽然是朋友,但这次的事你不能管,也无法管。” 潘小君道:“哦?” 月下老人道:“抛下青魔手,离开这个地方。” 潘小君望向窗外月色深处:“我这个人对愈离奇的事情,一向愈好奇。” 月下老人道:“我再次警告你,快走。” 潘小君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忽然看着白衣女子消失的尽头处:“她是谁?” 月下老人,人在月下:“欢欢。” 潘小君道:“她手上鲜红如血的东西是什么武器?” 月下老人道:“寂寞小手。” 潘小君道:“和青魔手有什么关系?” 月下老人道:“它们本就是同一种武器。” 潘小君道:“她到底是谁?” 月下老人忽然道:“你不需要知道,走,快走。” 潘小君道:“好。” 潘小君说话的同时,他的人忽然以一种超乎想像的速度拔地跃出,跃出窗外,往月下老人说话的地方跃去。 月箐静,梅无声,星无语。 没有人影,只有几棵残梅枯枝的垂影。 月下老人已消失月下,就连那个叫“欢欢”的女孩子也已消失无踪。 潘小君抬头看着天边微星,他已感觉到一件极可怕,极残暴的行动已经展开。 *** 钟展站在炉火旁,泥火烧的很红,他的脸却比火还要红。 他紧紧握着双拳面对着墙壁已经很久了。 丧父失兄之痛,血海深仇,使他睡都睡不着,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钟鸣死时的样子,以及父亲钟山惊愤而亡的神情。 他恨不得仇人即刻就出现在他眼前,他要吃他的肉,吸他的血,啃他的骨头。 “砰”一声,他的拳头已经打在墙壁上。 鲜血已自他拳头的肌肉骨缝间流出来,然而他并不感到痛。 他宁可流血,也不流泪。 虽然房门已经被打开来,已经有人走进来了,钟展还是面对墙壁,紧握双拳,没有回头。 来的人是杨开。 杨开坐上木椅,他叹了口气:“钟兄的死,我也一直耿耿于怀,但眼前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出杀死杨鹏以及你兄长的人。” 钟展回过头,抱拳作揖:“杨伯父可有线索?” 杨开道:“只要有青魔手在手上,就不怕找不出线索。” 钟展垂下头:“可是……青魔手已让人夺走……” 杨开道:“我们可以要回来。” 钟展忽然抬起头,面露喜色:“伯父知道夺走青魔手那个人是谁?” 杨开道:“他叫潘小君,是从江南来的,这个人并不是个好人,江湖上有关他的传言都不是些好事。” 钟展双拳再次紧握:“看的出来,抢人家东西的人,都不会是好人。” 杨开忽然摇起头:“我又何尝不想为杨鹏复仇,只可惜……” 钟展道:“伯父有话请直说。” 杨开道:“只可惜他的武功并不弱,你也应该看得出来。” 钟展紧绷的双拳,青筋突暴:“不管他再怎么厉害,我都要拼,我都要拼命。” 杨开叹了口气:“难得你有这种气魄,钟山有你这样的儿子,也该满足了,只可惜我已经老了,很多事都已力不从心,不过我这条老命早已不值钱,你还有许多美好前程,拼命的事还是让我来。” 钟展咬紧牙,抱拳垂首道:“伯父可知道他现在的行踪?” 杨开道:“据消息得知,他现在就在城里西马巷转角里的排云院。” 钟展忽然牙关一紧,低头对杨开行礼长揖,然后头也不回的就冲出了门外。 杨开看着钟展冲出门外的身影,嘴角露出一丝丝笑意:“驱虎吞狼,必伤其一,动手实在不如动口。” *** 杨开背负着双手走在月下,月光把杨开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万梨山庄虽然有梨花万点,此刻却只有梅,没有梨。 梨花的季节虽已阑珊,梅花的花事却已开始。 杨开走上他熟悉的花径,每个开满梨花的夜晚,他总是会习惯性的在花下走一走,多少年来一直都没变,据说这是为了怀念她的妻子。 他的妻子爱梨花,却不喜欢梅。 所以杨开把曾经万梅点点的“万梅山庄”改成了梨海缩纷的“万梨山庄”。 虽然他的妻子已亡故多年,杨开还是对这片梨花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 他甚至把他的成名武器“穿梅枪”,改成了“梨花枪”。 往事已矣,逝者难追。 杨开抬头看着月光下洁白如洗的残雪,白白雪落,就像是妻子新婚初夜那一身白晰赛雪的肌肤。 人为什么总是怀念已失去的繁华绮景? 难道失去的东西才是最美丽的? 杨开负着双手,仰头低叹。 穿过花径,转向右边西侧的厢房就是东篱居士、病少爷、花四娘、胡大海及常遇春休憩的房间。 杨开施施然的走近厢房,他的脚步轻盈,有如踏水飞鸿,独步武林的脚上轻功,还没有让他遇过任何敌手。 他最先接近的是东篱居士。 没有灯,没有声音,甚至连呼吸声也没有。 东篱居士城府之深并不在他之下,杨开早就把他当做此次最棘手的人。 紧临的病少爷房间,一盏明灯高高挑起,斜挂在纸窗上,在夜月看来有如一盏噬人人腹的恶兽。 病少爷虽然不是恶兽,却比恶兽还要来得可怕多了。 十二连环坞势力遍布北国,几乎有人住的地方,就有他的分舵,手上“诸葛强弩”穿雕射月,劲力万钧。 病少爷绝对是一个难以预料的强敌。 杨开双眼眯成一线,眼光透过纸窗,已依悉看见病少爷软躺轿上,双眼紧合,犹似已经睡着。 他连睡觉都还是躺在轿上,二个抬轿大汉,双眼虽然也是紧闭,但却比睁开眼睛没有睡着时还要可怕万分。 杨开轻飘身影,忽然离开窗下明灯。 因为他已经看出病少爷的眼皮上,已微微的抖动着。 病少爷似乎已要发觉有人正在窥视他。 杨开绝对不能冒险。 所有的判断差之毫厘,将会失之千里,以他的多年经验判断,病少爷已经查觉出来了。 杨刑事个纵身,似鬼如魅,已隐身没入花丛。 他并没有看见病少爷睁开的眼睛,因为病少爷的嘴角里已先露出了笑容。 月光下的花四娘就如同今夕残月,已经过了最艳美的浑圆时刻。 花四娘居然还没有合眼,她睁着圆圆双眸,一手支颐,痴痴的望着窗外西残的明月。 月圆,月残,月落。 岂不就像一个女人的青春? 许多人都会以为她是个坚强,独立,敢做敢当的女人。但是每当夜晚来临时,一个人对着镜子,望着自己,也望着窗外明月时,也只有她自己才能了解她自己。 她是多么的寂寞。 女人的寂寞往往就在独自一个人,守着铜镜,守着明月时,才会如堤防溃决。 花四娘啊花四娘!你还有多少青春?多少璀璨流金? 花四娘在心里感叹着。 她忽然转回头,拿出了白色睡袍里的一柄冷红色梳子,玉手轻摆的已梳上了她的发梢,理也理不清的发梢。 一瀑长流云卷秀,她忽然停住。 因为她自镜子里,已经看见窗外已有人在看着她。 是杨开。 杨开施施然的站在窗下,脸上已先笑了开来:“你还没睡?” 花四娘没有说话。 杨开道:“你难道不请我进去坐?” 花四娘开口了:“不必。” 杨开道:“哦?” 花四娘道:“你还不知道你走错了房间,也看错了窗子?” 杨开居然又笑了:“据我所知偷看你洗澡的人,一向比偷看你睡觉的人还多,幸好我不是第一个,也没有偷看你洗澡。” 花四娘脸上一点客气的表情也没有:“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你的山庄里有多少的女人,多少的年轻少女,你不去她们的窗下,来我这里做什么?” 杨开道:“也许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 花四娘道:“我们没什么话好说。” 杨开又笑了:“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喜欢和胡大海、常遇春那样的人在一块,我总觉得他们不配。” 花四娘已冷冷的瞪着杨开:“没错,虽然他们一个好酒,一个好赌,再怎么看都是穷途潦倒的落魄人,没有庄主你的玉树临风,光鲜气派,但是他们那样的人,却比你这样的人来得顺眼多了,至少他们不会一脸道貌岸然的正派君子模样。” 杨开对于她的讥讽并没有生气,相反地他还拊掌笑道:“花四娘不愧是花四娘,有道理,你说的实在太有道德了。” 花四娘却已经开始生气了:“滚,快滚,听你这种人说话实在让人想要呕吐,别人怕你杨开,我花四娘却不吃你这套,滚。” 杨开还是保持君子般的笑容:“其实你也不必急着赶我走的,我来这里只不过是想要告诉你一件消息。” 花四娘瞪着他连话都已不想多说。 杨开那双洞悉人心的双眼,却已盯着摆在花四娘镜子前的一盒珍珠粉。 他忽然叹了口气:“表春苦短,岁月无情,女人的容颜总是随着时间悄悄溜走,丝毫不能由己,昔日的娇艳玉兰,今日却已成昨夜黄花。” 花四娘当然听得懂得杨开言里的讥讽。 杨开嘴角已露出满意微笑:“女人的容貌本就易逝难留,珍珠粉虽然可以骗过别人,却永远也骗不了自己,一个人最大的悲哀就是自欺欺人,你是个聪明人,又何苦骗自己。” 花四娘颤抖着身体,她的手已来到腰畔,准备拔剑。 杨开忽然大笑:“也许青魔手手秘密一旦解开,就会让你花四娘找回已逝的绮丽青春,让你不必再涂抹那瓶自欺欺人的珠珍粉。” 花四娘一脸冰霜,“唰”一声,已拔出长剑,剑如龙吟。 杨开仰天笑得更大声:“花四娘啊花四娘,我来你这里,只不过是要告诉你那个夺走青魔手的人,此刻就在西马巷里的排云院,并不是要来找你比剑的。” 花四娘不等杨开把话说完,长剑一抖,已脱手射出,射向杨开。 杨开背负着双手,身体却早已笔直的向后滑了出去。 有月光下如一泓秋水的长剑,“锵”声一响,已刺进窗下那株残败的梅梢。 花四娘冷冷的看着杨开消失在梅间的身影,她的眼里已有泪光闪动。 她紧紧握住手上的珍珠粉盒,正如紧紧的握住了她那唤也唤不回的青春。 三十四岁女人的青春。 *** 夜,夜已经很深了。 那些流浪他乡的浪子,坐客异地的离人,也该早就枕在女人温暖的怀里徘徊梦乡了,也许也只有在这样的残更中,他们才有一点点的安定,才不再是个浪子离人。 潘小君虽然没有枕在女人的怀中,却也是个异地浪子- 个像他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节,居然没有酒好喝,也没有多情的红袖坐陪,那恼人的无边无际迢迢长夜,要他怎么渡过? 所以他已经辗转的翻了好几次身体。 他似乎已睡不着觉。 幸好就在这样的残更中,他的门声居然忽然响起。 难道就真的会是一个女人,手捧着一壶温酒,万种风情的陪他渡过漫漫长夜? 潘小君自我陶醉的毛病又来了。 但他知道起码会敲门的人,应该不会是太令人头痛的人。 只可惜这次他错了。 当第四声叩门声响起时,“砰”一声,门恰好出同时间被一拳击开。 潘小君翻身背对屋门,他似乎知道他的麻烦又来了,所以他只有让别人以为他已经睡着,若要找他拼命也只有等天亮。 来的人当然不愿意等到天亮,他甚至似乎急着拼命。 潘小君望着映在帐的影子,居然已看出他就是那个拿着青魔手的诚实年轻人。 年轻人是钟展。 *** 月光照在钟展脸上,钟展双拳紧握,铁青着脸,看样子就像恨不得即刻奉送一拳到潘小君的鼻梁上。 潘小君背对着他,斜躺软床,已经开始皱眉。 钟展咬紧牙道:“我知道你是谁。” 潘小君似乎已经睡着。 钟展双拳盈握:“你就是江南那个拿剪刀的男人,你就是潘小君。” 潘小君已在叹气。 钟展怒眉道:“你不该做强盗,只有强盗才会抢人家的东西,青魔手并不是你的,你应该还给我。” 潘小君已经开口了:“难道你认为它是你的?” 钟展紧咬的牙,已似流出血:“至少它是我父亲交给我的东西,也一直是由我父亲保管,而你却和它一点关系都没有。” 潘小君道:“你岂不知天下万物在德者居之。” 钟展怒声道:“你是强盗,你根本不配称有德。” 潘小君道:“至少有能者得之。” 钟展双拳青筋突暴:“我根本不必和你说这些的,我应该用最快,最有效,最直接的方法来对付你这样的无赖强盗。” 潘小君道:“看来你并不笨。” “唰”一声,钟展已抽出腰间长剑,愤怒的刺向潘小君。 愤怒的人,愤怒的剑,剑花怒放,已似笔直的刺进潘小君胸膛。 就当这柄怒剑,来到潘小君的胸前时,潘小君却以一种难以想像的速度,翻身跃出了床间。 潘小君人已直挺挺的坐在椅上。 他微笑的看着钟展。 钟展一剑刺空,铁青的脸更青了,他忽然大喝一声,带剑的抽身飞起,怒声破空的划向潘小君的脑袋。 看来钟展真的是来拼命的。 “锵”声一响,钟展的怒剑已刺出,刺进的却不是潘小君的脑袋,是潘小君的一双手指。 潘小君居然伸出双指,随随便便的就捏住了钟展的怒剑一刺。 潘小君捏住剑锋,看着钟展:“看来你说的最有效的方法,并不太有效。” 钟展青绿着脸,抽也抽不回长剑,一柄剑就像刺进坚硬的磐石中。 潘小君道:“你胜不了我的,不过我这个人一向很大方,只要你有时间,你随时可以来杀我,一旦你胜过我,我就把青魔手还给你。” 他话说完,双指一弹,已把剑锋弹开。 钟展怒剑一回,整个人却顺势的跌坐在地上。 潘小君道:“你走吧!但是别忘了,我随时等你,你随时可以找我拼命。” 钟展低着头,眼角已似流出泪水,但是他决不让别人看见他流泪。 他宁可流血,也不流泪。 潘小君并不想看见他流泪,他知道那会更伤他的心,所以他已走出门外。 钟展双拳流出了血,他慢慢站起来,握着那一把怒剑,慢慢的跨出窗外。 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苍白而可怕,就像一只充满悲伤愤怒战败的恶狼。 *** 潘小君走回房内,看着钟展悲伤离去的身影,他已摇起头在叹气。 为什么像他这样老实的年轻人,要背负这样的血海深仇? 一报还一报,冤冤相报,何时可了? 杀钟鸣的人,无疑就是那个叫欢欢的女孩子。 钟展要如何面对像欢欢那样的女孩? 欢欢为什么要杀钟鸣?为什么要杀杨鹏? 月下老人又为什么心甘情愿帮欢欢杀人?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秘密? 潘小君已经开始感到头痛了,他走到床前,敞开双手、伸直两脚,躺了下去,他只希望能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其他伤脑筋的事,留到明天再说。 惜他实在没有这种享受的命。 就在这时,“咻”一声,窗外忽然就跳进了一个人影。 人影挟杂着风声,风中竟仿佛有股芬芳的玉兰花香气。 潘小君的鼻子已经开始动了,也开始好奇了。 但他如果知道来的人是谁,他宁可鼻子烂掉,宁可让阎王割下鼻子,也不愿闻到这股玉兰花香气。 跳进房内的居然就是花四娘。 月光照在花四娘脸上,她的眉如远山,她的眼如春水,她的鼻如翠峰,她的嘴小巧如三月樱桃。 她实在怎么看都不像个三十四岁的女人。 花四娘斜倚倚窗下,双眼如丝的盯着潘小君:“你就是潘小君。” 潘小君似乎对这个女人感到好奇:“是的。” 花四娘道:“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潘小君道:“不敢。” 花四娘忽然道:“你是不是有个朋友?” 潘小君将双手枕在脑后道:“我的朋友很多,并不只一个。” 花四娘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盯着他:“据说你这位朋友是在你穿开档裤的时候,你们就已经认识了。” 潘小君更好了:“我穿开档裤时候的朋友是有几个。” 花四娘忽然笑了:“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司徒三坏的人。” 司徒三坏? 潘小君几乎要跳起脚来了,他怎可能不认识司徒三坏,就算司徒三坏这个大坏蛋化成了灰,第一个能认出他的,也一定是潘小君。 潘小君已经摇起头:“他怎能算是个人,他充其量只不过算个混媚,大混蛋。” 花四娘似乎笑得很开心:“他若不坏,名字怎能叫坏,还有三坏?” 潘小君道:“难道你也认识那个混蛋?” 花四娘道:“是的。” 潘小君道:“你是谁?你怎么认识他?” 花四娘道:“因为我是他的妈,我是他的姑妈。” 妈?姑妈? 潘小君忽然从床上跳起来。 他的样子就像一条躺在巷里晒太阳的懒黄狗,突然让人给踩住了尾巴。 “我的妈啊!”潘小君叫了起来:“你是司徒三坏的妈,你是花姑妈!” 花四娘居然又笑了:“你这孩子还算不坏,我总算没有白疼你们,难得你还记得我,你小时候也常常叫我妈的,你居然还记得我是你们的花姑妈。” “我的妈啊!”潘小君跳着脚:“花姑妈,我真的不晓得司徒三坏现在在哪里,你就算打烂我的屁股,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潘小君已经想到了,她就是那个小常常打他们屁股的花姑妈。 他甚至想起小的时候,只要司徒三坏离屋翘家,出去吃喝玩乐,花姑妈总会拿着木片子,打他的屁股追问司徒三坏的下落。 所以他只要一看见花四娘微笑的脸,一只手优雅的放在身后,他就知道花四娘又要祭出她拿手的木片子了。 但是现在的花四娘并没有将双手放在身后,也没有露出那骗小孩子上当的微笑的脸眸,就好像真的没有要打他屁股的神情。 她居然变得温柔了。 她的眼里甚至露出了那种“三月江南碎湖水”的温柔眼神。 潘小君看得简直都呆了。 花四娘忽然眼角一飘,瞟着潘小君:“你说,姑妈现在的样子,和你小的时候有什么差别?” 潘小君站在床上,就连裤档都要掉下来,他怔住。 他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样子就像死刑囚面临斩决的最后一道晚餐,心里早已惶惶难安,却又要装着一付视死如归的好汉模样。 他太了解花姑妈的脾气。 潘小君甚至亲眼见过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只说了一句花四娘不喜欢听的话,花四娘居然就把他的舌头拉出来,让他永远不能开口。 花四娘温柔的看着潘小君,正在等潘小君回他的话。 潘小君忽然吞了吞口水,结巴的道:“姑妈你的样子居然都没有变,居然还像你十四岁时候的样子。” 花四娘似乎愉快极了:“姑妈十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潘小君总算松了口气,他忽然轻轻的吟声歌道:“花姑妈年十四,挽着竹篮过鱼市。” 她忽然放下捏住潘小君鼻子的手。 只可惜她的手刚放下,却已来到腰畔上,“唰”一声,抽出系在腰畔上的长剑。 潘小君脸都绿了。 花四娘忽然目丁着他道:“你对姑妈说谎,我并不怪你,但做强盗,盗走人家的东西,姑妈就要管了。” 潘小君道:“我没有。” 花四娘道:“你还想再骗我?” 潘小君看着花四娘削长锋利的长剑,他实在相信花四娘是真的会动手。 花四娘眼如利剑出鞘:“青魔手是不是在你身上?” 潘小君道:“是的。” 花四娘道:“你总算还知道认错,只要你将它交给我,我就可以原谅你。” 潘小君眼中也露出刀锋般光芒:“它是一件不祥之客气,它为人带来的只有不幸,只有血腥,你也应该知道的。” 花四娘已一步步接近他:“你已经不在是个孩子,你有你的想法,我已管不了你,但是青魔手我非要不可。” 潘小君紧紧靠着墙壁,他的眼睛落在花四娘的剑锋上。 他怎能和花四娘动手? 她是司徒三坏的姑妈,也是他的姑妈,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 他实在怎么想也想不到花四娘会出在这个地方。 当潘小君在进退两难的时候,花四娘剑锋一闪,划成圆弧,意已刺向他的眉睫。 花四娘心快,口快,剑更快。 潘小君已无路可退,眼看着花四娘一剑即将刺穿他的眉心。 就在这时,窗外寒风忽然一吹,吹动了花四娘的长发,也吹动潘小君一身湛蓝色披风。 紧接着花四娘看见的并不是一剑穿眉,而是潘小君一身随风飞舞的披风。 花四娘的眼睛已让这蓝色大衣给飘乱。 眼乱,心就乱。 心乱岂可掌剑? 当花四娘收回剑,定住眼神时,潘小君的人却已随风票出了窗外。 斜窗,窗外还有残雪。 独不见潘小君人影。 花四娘看着窗外,她口中喃喃叹道:“你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我又怎能出的了手,我若真的杀了你,还有谁唱那首歌给我听,还有谁记得我十四岁的风光模样。” 花四娘的叹息声,一如她已逝去的青春,渐渐淡,也渐渐远。 她仿佛忽然听到了那朵过夜的腊梅,正在悄悄的凋谢。 在这十二月的迢迢长夜,花四娘之所以面对的又将是寂寞,又将是孤独。 风在吹,仿佛依悉还听见那首熟悉,但已非常遥远的歌曲。 一首“花姑妈年十四”的歌曲。 第二十章 星月船 天刚亮,曙色已在窗前。 积满雪的小院,枯零的白杨木,二三只独脚伫立树梢发颤的寒鸦,灰朦朦的天空降着白朦朦细雪,天与地一片肃杀。 潘小君打了个大哈欠,高挺懒腰,伸直双腿,他已经整整睡了二天。 打从他白花四娘那里逃出来后,他就似已决定好好的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管他天高地远的好好睡一觉。 因炝他一想到就连花姑妈也来了,他就开始头痛。 幸好对一个躺了二天没有吃东西的人来说,最疼的应该是肚里的五脏庙。 潘小君已经可以很清楚的听见五脏庙抗议的声音。 但是望着窗外飘雪,他也只有叹气。 这样的斜风急雪,哪还会有小贩出来叫卖生意,也许连个卖绵花球,糖葫芦的老婆婆也没有。 看样子只有等雪霁了,潘小君摇头叹气。 风吹的很冷,冻得竹简子编成的竹床,已发出“吱吱”声音。 潘小君到现在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饥寒交迫。 那种又冷又饿的滋味,实在和上断头台差不了多少。 他那张和风一样冷的眼神,痴痴看着窗外。 雪花斜斜飞舞,要等雪霁,恐怕还有一段时间。 雪霁了,天却未晴。 没有处处的腊梅香,就连骑驴过霸桥的小孩也没有看见。 潘小君对着已冻得发白的小窗,看向院前小霸桥,小霸桥上有人。 人不是孩童,是一个腰已经弯的不能再弯的老太婆。 老太婆手里提着竹篮,走过霸桥,小霸桥上有人。 人不是孩童,是一个腰已经弯的不能再弯的老太婆。 老太婆手里提着竹篮,走过霸桥,地也的样子就像一个少妇提着竹篮过市场买菜一样,兹铢必计的模样。 老太婆居然不是往市场而去,居然往他住的院落走来。 潘小君感到好奇了,他眨了眨眼睛,只希望老太婆的篮里千万莫要是她的袜子。 他忽然想起十四岁,挽着竹篮过鱼市时候,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当我四十岁的时候,我若再提竹篮过鱼市,我就是小狗。” “为什么?” “因为无论你再怎么的买很多鲜肉、青果,别人还是都会觉得你的篮里装着的是你那又臭,又长的老袜子。” 潘小君想起了这段话,忽然觉得有趣极了。 他再抬头看那老太婆的样子,就真的觉得这说的并不是抬杠话。 潘小君很想笑,但他刚张开嘴,却又忽然闭回去。 花姑妈? 要命的花姑妈! 那个老太婆会不会是花姑妈? 难道花姑妈已扮成老太婆模样,要来取青魔手,要来和他拼命? 潘小君就像见鬼般的,忽然从床上跳起来。 他靠在床角,双眼透过小窗一角,紧紧盯着老太婆的一举一动。 院前白杨一株,白杨后小筑一栋,小筑里有白窗一只,窗下皆栽种腊梅三株,梅上有花,花上残雪犹新。 老太婆绕过雪梅,走到窗下,转进小筑,就再也没有出来。 潘小君已经盯了半盏茶时间,还是不见动静。 他已经开始感到好奇,潘小君的好奇心一向比他爱管闲事的毛病还要重。 他忽然纵身一提,跃过窗沿,取出他那一袭海水湛蓝色披风,披风一卷已穿在身上,然后他的人也同时间跃出窗外。 窗外,雪虽霁,寒意却正浓。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躲在梅梢上偷看别人,那个人一定就是潘小君。 只是他这次偷看的并不是个绝世美人,更不是倾城佳丽,而是个腰已弯的不能再弯的老太婆。 腊梅正盛,花开艳红,残雪苍白,而他身上的披风却是湛蓝色的。 只要是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他这样的地物掩护实在不怎么高明。 除非老太婆是个大色盲。 只可惜现在有色盲的人,居然不是老太婆,而是潘小君。 潘小君双眼透过纸窗,已经可以很清楚的看见房内。 房里有人,二个人,二个女人。 二个应该都还算青春年轻的女人。 那个老太婆呢? 潘小君亲眼目者她驼着背走进小筑的,但是里头的居然不是她,而是二个年轻的女孩子。 潘小君看得差点从树梢上掉下来。 *** 女人只要是年轻,就不会太难看,最起码在男人的心里,愈是年轻的女孩子才算愈有女人特有的原始媚力。 至少她们的皮肤摸起来不会像风干的皱橘子皮。 潘小君站在树梢上,已经开始在叹气。 他忽然一个飞兔穿墙,翻身入屋。 二个年轻的女孩子,居然一点吃惊的样子也没有,居然还满脸对潘小君“吃吃”的笑着。 潘小君实在站不住脚了。 一个眼睛比较大的女孩子笑得最大声:“我叫小星。” 头发比较短的指头潘小君道:“我叫小月。” 潘小君本来脸上已推满男人一惯的“自我陶醉”表情,只可惜他一听到她们的名字,他的眉毛就已先皱了起来。 “小星,小月。”寒风吹在他脸上,他忽然摇头:“星月?星月公主,你们二个和星月公主有什么关系?” 大眼睛的小星,抢着道:“公主是主,我和小月是仆。” 小月的短发娇俏,一如她的笑脸:“我们知道你是谁,你就是江南那个拿剪刀的男人。” 二个年轻的女孩子忽然笑了,而且笑的很好看,很动人。 潘小君却只能摇头。 年轻女孩,总是好奇,小星又抢着说:“听说江南最美的并不是西子湖,也不是钱塘听雨,而是女人,江南美人。” 小月道:“难道我们会输给江南的女人。” 小星道:“北国虽然终年气寒,冰封万里,但起码我们的皮肤比她们江南人还好,还要白嫩。” 小月道:“除了皮肤好之外,我们北国女人的脾气也好,至少没有江南人的母老虎过街。” 小星道:“也许公主应该到江南走一趟的,才不会让天底下的男人,只知道去江南迷金醉纸,寻欢作乐。” 小月双眼睡着道:“君自江南来,应知江南事,公子你说,我们哪点输给你们江南人了了” 潘小君只有苦笑。 他忽然道:“我可以说话了?” 小星道:“是的。” 潘小君道:“好,我来告诉你们。” 小月道:“请说。” 潘小君道:“我只知道我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我已经很饿了。” 小星又笑了:“看来公主说的没错,原来他不但是酒鬼,还是个饿鬼。” *** 竹篮里装的并不是老太婆的臭袜子。 肉,状元奎的红烧牛肉,肉上青葱伴蒜泥。 寒带的大白菜,白如雪,清蒸白菜和菇蘑。 潘小君抹着嘴,坐在一张很高的椅子上,一口一口的往嘴里送。 小星、小月站在一旁看他,就像看着一个饿了十几天的饿鬼在狼吞虎咽。 小星抿起嘴笑道:“我敢打赌,你前世一定是鬼,饿鬼。” 小月摇着头道:“要是知道你那么会吃,我们一定帮你准备个特大的大碗,喂狗的那种。” 碗已空,碟已尽。 潘小君抹了抹嘴角道:“好,好菜。” 他忽然又道:“哪一样?” 小月抢道:“酒,若有酒那就更好了。” 小星忽然板起脸道:“对,酒,好菜若不下酒,岂不是对不起祖上十八代。” 她们二个说话的口气,完全就像潘小君的口气。 潘小君看着她们二个叹道:“看来你们二个是我肚子里的虫。” 小星一如夜星,闪动双眼:“是公主要我们这样说的。” 小月宛若新月明亮:“她说,对你这样的人,就必须说这样的话。” “星月公主。”潘小君真的板起脸了:“她说我是怎样的人?” 小星道:“你非但不是个君子,而且是个坏蛋,大坏蛋。” 小月道:“还是个大混蛋。” 潘小君居然没有生气的样子,他只是觉得这些话很熟悉,他仿佛在哪里听过。 他真的板起脸:“你们早就知道我在这里。” 小星道:“不错,自你从后窗溜进这间院落后,我们就一直在盯着你。” 潘小君道:“你们已算准我哪时候会睡醒,所以扮成老太婆模样,引我上当。” 小月道:“公主说你的好奇心,一向比你爱管闲事的毛病还要重。” 潘小君道:“星月公主并不是白请顿早餐。” 小星星眼闪烁:“看来你并不笨。” “大将军威震七海,一手掌天。”潘小君眼里已闪起亮光:“星月公主艳冠群昨,绝代月华,能得大将军、星月公主之赐,实在是我的荣幸。” 小月道:“老实说,这顿早餐还是公主亲自下厨的,能让公主亲身洗手做羹汤,你还是第一个。” 潘小君脸色似已发白,他忽然抱拳一揖道:“谢谢。” 他说完话,掉过头,居然就要走。 小星却已忽然站在他眼前,如银铃般的笑着:“天下不只没有白吃的午餐,白吃的早餐也是没有的。” 小月也已挡在他眼前:“星月公主躬身下厨,为得公子胃肠一欢,难道公子你吃完了,拍拍屁股就想走?” 潘小君脸色更难看了:“难道你们还要我跟你们走?” 小星星眼闪烁:“你非但不笨,简直聪明极了。” 小月眼亮胜月:“请。” *** 正午,日影过竿。 没有下雪的时候比下雪更冷。 白班肌雕成的细雪,已结成冰珠,冰珠就结在红梅上,红梅却当红。 杨开走在碎石路,一块块碎石发出“剥剥”声响,就像紧石已碎成冰块。 “白石镇”并非石头都是白色的,而是都已结成白色冰石。 杨开转出羊肠弯道,踏上小径,抖落一身风雪,走进一家小栈。 这家小栈就在小径旁,小径远在层山间,层山已在风雪外。 杨开人已在小栈里。 当杨开跨进栈里,抬头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店小二,居然是东篱居士。 方形菜桌,干净的一尘不染,就像东篱居士一身的黄菊长衫,他无论对任何事,任何东西,都讲究一尘不染。 就连桌上菜肴,也是一碗清汤煮蛋,清淡的如方外修者。 杨开脸上露出笑容嘲椅子坐了下来:“先生难道只吃蛋花汤?不吃肉?” 东篱居士白须微飘,自若的神色,看不出任何表情:“肉质太杂,浊而腥烈,易燥鼓火,多食无益。” 杨开看着桌上一壶陈年花雕,微笑着道:“自古酒肉难分,先生既忌肉食,为何还喝酒?” 东篱居士双眼仿佛在远方:“酒质最纯,酒纯于水,酒内二者岂能相提。” 杨开大笑:“高见,先生果然高见,听先生一言,我杨开又长一智。” 东篱居士忽然道:“请。” 他话刚说完,手上五指忽然一转,桌上的酒杯竟已滑到酒壶口沿,五指一扣,成个爪形,竟已隔空将酒过提起。 提起的壶口,恰巧对着杯沿,酒已流入杯中。 杨开脸上看不出一点吃惊的样子,但是他的眼中,已闪出刀锋般锐利锋芒。 杨开忽然伸出右手,朝桌上一按,溢满的酒杯已跳在半空中,风声带过,他手腕再一转,已将酒杯接在手里。 杯上陈年花雕,一点也没有溅出。 杨开持杯对口:“请。” 东篱居士看着杨开将酒一口倒进胃中,眼神也似锐利如刀,他道:“庄主以枪成名,想不到有此指力。” “指力?”杨开又笑了:“孔促尼前卖文章,关云长前舞大刀,我这点江湖杂耍功夫,怎敢献曝于先生名动天下的折菊手下。” 东篱居士看着杨开忽然冷笑。 杨开皮笑肉不笑,他岔开话:“先生动作并不慢,已早一步到这里,有没有那个人的下落?” 东篱居士冷道:“哪个人?” 杨开道:“潘小君。” 东篱居士道:“没有。” 杨开并不意外:“他迟早要到这里来,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他。” 东篱居士已看穿杨开,就如同杨开也已看穿他:“是的。” *** 杨开叫了一碟七分熟的火烤小牛肉,却没有牛肉。 店小二站在他面前,居然连一点害怕抱歉的样子也没有。 杨开似乎感到好奇,他看着这位店小二一脸的胡渣乱须道:“酒蒜乌鱼子。” 店小二吹胡子瞪大眼:“没有。” 杨开没有生气:“闷烘风鸡。” 店小二眼睛瞪得更大:“也没有。” 杨开笑了:“那么贵小店里有什么?” 店小二拉开嗓门:“肉。” 杨开道:“什么肉?” 店小二道:“人肉。” 杨开豁然从椅上站起,一手打在桌上,“砰”一声,已将桌子打了个大洞。 但他脸上还是保持着君子笑容:“请贵掌柜的来,好吗?” 店小二居然连害怕的样子也没有,他居然还说道:“可以。” *** 掌柜的脖子并没有挂算盘,也没有一双贼碌碌的眼睛,就连商人特有的市侩粗俗气也没有。 杨开的眼睛已先亮起来。 因为她是女的,而且还不难看。 杨开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年轻漂亮的女掌柜。 杨开双眼比雪更亮:“听说贵店里卖人肉?” 女掌柜面无表情:“是的?” 杨开道:“为什么要卖人肉?” 女掌柜道:“奸臣贼子,卑鄙无耻小人,人人得而诛之。” 杨开忽然大笑:“贵店卖的都是这些人的肉?” 女掌柜道:“是的。” 杨开道:“这种人的肉有人要吃?” 女掌柜道:“有。” 杨开道:“谁?” 女掌柜道:“狗。” 杨开道:“这里有没有狗。” 女掌柜道:“有二个。” 杨开道:“谁?” 女掌柜道:“你们二个岂不是。” 杨开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当她说到第四个字时候,他已瞬间抽出腰畔上的梨花枪,手势一扬,已笔直刺向她的眉睫。 杨开、东篱居士成名江湖至少也有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中,很少有人能够用这种语气跟他们说话,不但少,可以说几乎没有。 梨花枪雨,枪若花雨。 杨开的梨花枪一如半空梨花,让暴雨飘舞的又急又斜。 花雨中的枪势,几乎看不出夺命的枪头是在哪里。 高手相争,你死我活,不得有所闪失,一点点的小地方疏忽,就可能造成无法弥补的错误,更何况连夺命的枪头在哪里都看不出。 杨开双眼露出的杀机,就如同一头猛虎已盯上濒临死亡的羚羊。 女掌柜的双眼也正在盯着半空的梨花枪。 她已感到一股死亡杀机,就在她头上。 就在这时,她忽然缓缓伸出一只手,一只修长洁白的手。 她举手的动作很劝,很柔,却有种难以形容的奇幻妖异。 当她举出起手势,退坐一旁的东篱居士,忽然离地站起。 东篱居士眼瞳孔瞬间收缩。 只见他手一扬,名动武林的“东篱折菊手”已瞬间争先出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没有菊花,何来折菊。 东篱居士折的并不是菊,是骨头,人的骨头,应声而断的骨头。 只是这次东篱居士居然没有折人的骨头。 他那一双优雅的折菊花,折上的是杨开的梨花枪。 雷霆般的梨花杀人枪势,已在他手中瞬间停住。 *** 杨开收回梨花枪,冷冷看着东篱居士。 东篱居士已退到一旁,他的双眼竟也是冷的,冷的可怕,他看着女掌柜:“敢问姑娘贵姓大名?” “欢欢。” 欢欢的眼中布满血丝,充满怨毒,仇恨血丝。 东篱居士转眼看着店小二:“你呢?” “月下老人。” 东篱居士眼里似乎更冷了:“你就是那个专刻死人骨头的月下老人。” 月下老人道:“是的。” 东篱居士忽然一个转身,黄衫飘舞,居然已慢慢的走出门外。 杨开似乎也已感觉到东篱居士脸上的变化,但他还是对着月下老人道:“听说你用的是刀?” 月下老人道:“刻骨不用刀,刻不干净。” 杨开道:“我书读的不多,大字倒识几个。” 杨开脸上青筋忽然突暴:“寂寞夜雨梧桐时。” 月下老人道:“窗外没有下雨,我也并不寂寞。” 杨开已看不出有任何表情:“杨鹏尸体上这几个字是你刻的?” 月下老人道:“我一生刻骨无数,杨鹏是谁,何人的骨头是杨鹏,我并不知道,也不需要去知道。” 杨开没有再说话,他眼中的杀机,几乎已再次拔枪,但他还是转身走出去。 当他走出第五步,他忽然开口:“后会有期。” 月下老人看着他:“不远。” 杨开已走出门外:“那时候,你最好亮出你的刀。” 月下老人双眼也像刀,一字一字很清楚的说:“是的。” *** 小径的尽头是风雪,风雪犹在小径中。 潘小君身上湛蓝色披风,已沾满雪花,甚至连他的头发也被染成雪一样的白色。 小星、小月站在一堆高高的雪堆顶端,似乎在眺望远方。 远方没有青山,没有白云,更没有悠游水中的小白鹅。 却有黑星一点。 千里的冰封,无边无际,跟本不知道现在是在哪里,身处何地,眼睛的尽头除了银白的冰雪,还是冰雪。 潘小君双眼也似已结了一层冰,连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了,但他还是能很清楚的看见远方渐渐靠近的黑点。 他的眼睫刚一眨,却已发现眼前出现的居然不是小小的黑点。 船,巨船,二十丈高的船。 船板漆成黑色,油漆仍新,船就迎着他们破冰驶来。 潘小君张开的嘴巴,已几乎可以吞进一只鸡,他现在才明白原来眼前是一条河,只是河畔早已结冰,看起来就和陆地没有两样。 随着巨船破冰而来,潘小君的嘴张的更大了。 船板上伸出的船浆至少有五个人并排,握浆的显然都是很有经验的水手。 潘小君眼睛盯着那些握浆人的手,他的嘴巴开的已足吞进一只大象。 水手的手居然都很白晰,很细。 居然是女人的手。 潘小君已开始摇头。 小星忽然笑了:“公主果然算的很准,果然没有让我们等太久。” “星月旗。”小月指着船桅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道:“大将军最喜欢的星月旗,看来大将军就在船上。” 潘小君抬头望着飞扬的星月旗:“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的大将军在船上?” “是的。”小星笑的很可爱:“星月起,刀光落,将军一手掌天机。” 小月眼亮如月:“大将军不但在船上,公主也在。” 潘小君道:“哦?” 小星道:“你运气不错,能同时见到大将军和星月公主。” 小月道:“看来你的动气一向不坏。” 潘小君眼神里似乎已瞬间黯淡,他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很慢:“是的。” *** 船虽下锚,风雪却不止。 一条长长的甲板自船舱滑了下来,就恰巧延伸到他们面前。 船舱上忽然奔出了二十四个水手,她们奔跑在长板上,发出“蹦蹦”的声音,就像是沙场的战鼓声。 潘小君并没有去听这些响震云霄的声音。 他连年都似已来不及看。 他的双眼落在奔下来的水手身上,二十四个女人身上。 她们穿的都很少,就像在大海中挥汗操浆的水手。 发上束红巾,身披露肩短战袍,黑色的战裙更短,短的几乎伸展出整双浑圆结实的大腿。 二十四双腿,充满弹性,是最能激起男人原始欲望的那一种。 潘小君看得眼睛都花了。 小星勾起眼角,瞪着他:“你难道病了?” 小月揪着眼:“看来病得不轻。” 潘小君摇头着,忽然叹道:“心跳加速,热血翻腾,的确是一种病。” *** 风雪降在远山,远山在千里冰封外。 潘小君伸出手拨去发上银花,却拨不掉眼前一幕幕的急雪。 他跟在小星、小月身后,走上甲板,长长的甲板上已下满雪,漫天风雪中,就像在走一条无处是尽头的不归路。 不归路,人断魂,一阵冷风吹来,道:“忽然觉得很冷。” 大将军一手掌天,星月公主艳冠群星。 他们都是江湖上的传奇人物,像他们这种人是不会无缘无故找上他的。 潘小君似乎到现在才想到他的处境有多么的危险。 *** 雪在窗外。 这艘大船里,居然不比一间豪华的酒楼差。 潘小君盘膝坐在一顶舒适的软榻上,一块小小的低儿,几上不但有酒,还有一瓶白色的小瓶子。 瓶中斜插着一株水仙花。 潘小君并没有看水仙,他的双眼盯在酒瓶上的“善酿”二字。 善酿是江南西湖名酒,不但每个江南人都爱喝,就连远自西域的西北大汉听到了都会流口水。 酒在桌上,却没有酒杯。 酒当然并不是用来看的,潘小君的嘴巴已开始痒了。 就在潘小君痴痴望着酒瓶时,软鹅黄色的门扉忽然打开,一个弯着腰的老头子,已咳嗽的走进来。 潘小君并没有看他。 老头双手捧着二只杯子,杯是金樽,绘有唐时仕女饮酒作乐的瓷杯。 他走到潘小君身后,停下脚步,轻轻咳一声。 就在这时,潘小君双眼忽然射如利刃锋芒,因为他已瞬间感到一股杀气,自他背后传来,迫人的寒气透过背脊,穿进脖间。 老头子并没有再动,他一动不动在潘小君身后,双脚似已钉入地板。 他所站的方位,居然已完全是一个高手瞬间出手就能使人毙命的距离。 也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瞬间抓到这种致命的出手距离。 这不但要敏锐的观察力,更是多少经验的累积。 他无疑是一个真正会杀人的高手。 潘小君已估算出,他在精神上,只要有所松懈,背后的老人就能瞬间出手。 他并没有把握能躲得开。 潘小君额前已开始冒出冷汗。 门是虚掩的,风在吹。 一阵阵赛风卷来,卷上潘小君一身湛蓝色披风。 氢风猎猎,随风飞起,潘小君整个人忽然就像随风飘起的披风,已卷向半空中。 弯老头子也就在这瞬间出手,他的身体是猎豹一样,同时间扑向半空中的猎物。 老头以手反切,以掌为刀,居然连续砍出了九刀。 刀刀精准,刀刀夺命。 一刀九斩! *** 风还是在吹,人却已不动。 潘小君已坐回原来的位置,一动也不动的就像连动都没有动过。 他身上的披风,飘舞在空中,也同时间落下。 他顺手一抓,一个回手,湛蓝的披风已穿回身上。 “一刀九斩。”潘小君盘膝坐在榻上,他忽然笑了:“阁下莫非就是仇一刀?” 原来他并不是个老头子,他已挺直腰身,也落回原地,就在潘小君背后。 仇-刀双眼发出亮光,双手拿着金杯一只,走出脚步,大步间已走到潘小君的眼前。 他拱起手:“潘小君不愧是潘小君,看来你的确配为大将军的上宾。” 仇一刀话说完,已坐了下来推出一只金樽,倒满酒,一口干了。 潘小君看着他:“仇一刀不但刀快,看来喝酒也不慢。” 仇一刀脸上一道刀疤,自额前天庭直直划下,穿过眉心,划过鼻心,一直到两片薄薄的嘴唇,他的人仿佛就是一刀二半,分为二个部分。 仇一刀笑了:“小君一剪,名动天下,我的刀再快,也快不过你手上的剪刀。” 潘小君倒满酒,仰起脖子,一口倒进胃里:“要不是我发现的早,只怕我已是你‘一刀九斩’刀下游魂了。” 仇一刀道:“我并没有带刀。” 潘小君道:“刀已在。” 仇一刀道:“刀在哪里?”潘小君道:“四面八方,九天十地,无处不在。” 仇一刀道:“我看不出。” 潘小君道:“你的心有刀,刀在你心里,心有刀,手上就有刀。” 仇一刀道:“心刀?” 潘小君道:“相由心生,意随念转,心即是刀,刀即是心。” 仇一刀道:“这就是你看见的刀?” 潘小君道:“是的。” 风在动,人却不动。 仇一刀双眼鹰隼般盯住潘小君。 他的眼睛锐利如他的刀。 但潘小君的话却比他的刀锐利,已砍进他心里。 虚掩的门窗,这时忽然一开,一俱走了进来。 “佩服,佩服。”一个脸上有十字刀疤的人笑着道:“能够亲眼目睹当世二大刀手对决,看来我万杀并没有白活。” “一刀九斩,仇一刀。”潘小君看着仇一刀,又看万杀:“一剑十字,万杀。” “看来今天的日子并不是什么好日子,江湖上二个要价最高的杀手都到齐了,早知道是你们二个,我情愿躺在破床上睡大头觉,也不愿醒来。” 万杀已解下背上的金边长剑,盘膝坐下,倒满酒,拱起手向潘小君、仇一刀道:“请。” 仇一刀举杯对口,一千而尽。 潘小君仰头长饮。 万杀忽然将解下的长剑抛在桌上:“刀剑无眼,饮酒不适带剑。” 潘小君握着空杯道:“昔有公孙大娘舞剑器,一舞剑器动四方,剑乃舞姿之祖,为饮酒观舞之器,何来饮酒不适带剑之说?” 万杀看着潘小君,“唰”一声,忽然抽出长剑。 剑刃青光兴亮,剑作龙吟。 仇一刀瞳孔收缩。 潘小君并没有动。 万杀手举长剑,剑尖朝天,左指在空中划了个圆弧:“今日不见唐玄宗,更不闻杜甫诗名,潘兄、仇兄可为观者,闻在下一舞。” 万杀话说完,手势一扬,长剑脱手飞出,他的人也紧跟着跃向半空中。 他长剑流转,宛若流金,瞬间已变化了二十个方位。 万杀一袭长布青衫,流转空中,就像一条在东方翻腾云海的己木青龙。 潘小君看得眼睛都花了。 仇一刀眼里闪亮的锋芒却更亮。 万杀突然一声叱喝,剑锋一指,瞬息间一剑飞出,刺向潘小君。 这一剑挟龙腾之姿,虎啸之威,万杀的剑法确已名列武林名剑榜。 血形十字,一剑十字。 万杀的血形十字剑已刺出。 潘小君并没有躲开,他只是突然伸出手,轻轻的摘下桌上花的一角。 花是白色水仙。 白色的水仙花已经潘小君手指轻轻弹出,迎向万杀势如劈竹破空刺来的一剑。 剑光一闪! *** 剑,金边长剑。 剑很长,三尺七寸长,剑锷黄铜打造,剑柄镶碎石细纹滚金边。 万杀手上有剑,金边长剑,剑上有花,花是白色水仙。 万杀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他手上金边长剑,穿刺着潘小君背景出的水仙花,花很冷似有水雾,但万杀表情更冷。 潘小君居然以一朵水仙花,化解了万杀势如龙虎的一招杀着。 仇一刀双眼瞬间黯淡,已看不出任何神采。 万杀苍白的脸色,就像大病难愈的病者。 万杀忽然举起长剑,剑锋一弹,剑上水仙射出,“铿”一声,长剑入鞘。 潘小君忽然笑了:“公孙大娘舞剑之姿虽已成绝响,却还有其弟子李十二娘为部一舞,虽然我不是唐玄宗,你也不是公孙大娘,但阁下之剑舞,已可名列当世一二了。” 他话未说完,已提起酒盏,为万杀、仇一刀倒酒。 “刀剑无情,总要见血,还是不如喝酒。”潘小君笑着又说:“来,喝酒不伤情,不见血,我们的确应该多喝酒的。” 仇一刀豁然站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下次记得亮出你的刀。” 仇一刀话未说完,风一吹,他的人竟已如风般的飘出窗外。 万杀也同时站起,提剑回身,斜插背上。 他捧杯,拱手:“我也该走了。” 潘小君看着他:“万兄何不留下,多喝几杯。” 万杀道:“别忘了我是来杀你的。” 潘小君道:“我知道。” 万杀眼神中仿佛露出敬意:“不谈交易买卖,我倒希望能交你这样的朋友。” 潘小君道:“你我立场不同,各为其事,将来假如我潘小君活得够久的话,我一定找你喝几杯,大醉几日,不醉不欢。” 万杀脸上十字剑痕,已似隐隐颤动:“那一天并不会太远。” 潘小君再进酒一杯:“是的。” 万杀走出门外,忽然回头:“那你最好闲事少管一点。” 潘小君握着空杯,他大笑:“我倒真的希望能改掉这个要命的毛病,闲事少管一点岂非活得较久,也较愉快。” 风在吹,门在动。 万杀已消失在门下。 潘小君对着寒窗独饮,他并不愉快,他的心仿佛也像寒窗一样冷。 夜,夜却将临。 第二十一章 将军之剑 钟展坐在长凳上,长长的凳子已被压得弯曲。 桌上有五个空坛,酒已尽,坛已空。 钟展眼里看不出任何神采,只有忿怒,只有仇恨。 他虽然已经喝醉了,他的腰却还是很挺,很直,枪杆般的笔直。 他不愿让别人看出他昨夜偷偷滑下的泪痕。 男儿有泪不轻弹,要掉眼泪只有在夜深无人的时候。 他宁可流血,绝不流泪。“砰”一声,钟展紧握的手掌已重重的打在桌上。 他双眼怒红,叫道:“酒,酒来。” 店小二走到他面前:“你已经醉了,你还要喝。” 钟展颤抖着双手,忽然大笑:“醉?你看我有没有醉?” 他话刚说完,忽然自怀中取出一锭官银,抛在桌上,银锭打转般发出耀眼亮光。 店小二居然连看都没看一眼:“你醉了。” 钟展又一拳打在桌上,伸手抛出了五锭官银:“五锭官银堵住你的嘴,你看我醉了没有?” 月下老人扮成的店小二还是没有看桌上闪亮的银锭。 忽然“砰”一声,一条人影闪电般的自门外冲进来,往钟展桌上六锭官银扑去,一个起手势,居然已将六锭银子抱在怀里。 胡大海笑了。 世上也只有胡大海这种人会做这种事。 胡大海将银锭抱个满怀,就像抱个新婚妻子,他裂着嘴对钟展笑道:“你没有醉,一点醉也没有,我敢保证你喝个十坛、二十坛也不会醉。” 有胡大海的地方,就会有常遇春。 常遇春果然也自门外闪进来,双眼瞪着银锭道:“我敢打睹这几锭官银,放在赌桌上,一定会让我好动,一定能让我赢钱。” 胡大海眯起眼:“依我看来还是先买几坛酒,喝个过瘾,再去赌。” 常遇春道:“好。” 他们二个一搭一唱,就真的像是银锭已是他们的了。 钟展忽然一拍桌子道:“不好。” 胡大海眯着眼:“不好?” 钟展道:“我醉了没有?” 胡大海道:“没有。” 常遇春道:“你很清醒。” 钟展喝道:“拿酒来。” 胡大海道:“好。” 胡大海话还没说完,常遇春已闪进柜台后,提起二坛酒,笑嘻嘻的走来。 胡大海一掌拍碎泥封,一口就倒进半坛。 常遇春倒一碗给钟展,钟展一饮而尽。 钟展抹了嘴角:“再来。” 常遇春又笑了:“好。” 胡大海忽然裂着嘴,吊起空坛子道:“没酒了。” 钟展二话不说,自怀中挪出三官银:“来买。” 胡大海眼睛更亮了,吞了吞口水:“这似乎还不够我们喝。” 钟展豁然站起,撕下衣襟,出出身上所有的银票,“啪”一声,拍在桌上:“够不够?” 常遇春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够,够,够。” 胡大海喜从天降,伸手就要取银票,突然“叮”一声,一柄刀已钉在银标上。 刀是从门外射进来的。 常遇春望向门外,他刚一瞧见门槛下的人影,连人都还没有看清楚,他就见鬼般的溜到了柜台后。 胡大海居然还在喝。 *** 胡大海喝不下去了。 他瞪起牛铃大眼,看着花四娘从门槛下走来,就像看见一只老虎从草丛中扑出来。 胡大海想跑都已跑不了。 花四娘身上穿着一件曳地连身碎花裙,披着红色绣花棉袄,腰畔上斜倚长剑一把,剑鞘纯红斜雕一条凤舞九天。 她的人仿佛就是一只翱翔九天的彩凤。 花四娘朝长凳坐下来,看了胡大海一眼:“我今天好不好看?” 胡大海提着酒壶,连喝都已似不敢再喝:“好看,好看,好看极了,如果有人说你花小姑娘不好看,那个人一定是个瞎子。” 钟展醉已七分,他忽然一拍桌子:“不好。” 胡大海就像热脸贴冷屁股,还被打了一巴掌。 花四娘看了钟展一眼,又看着胡大海:“他是不是瞎子?” 胡大海连说话也已不太灵光:“不,不是。” 花四娘瞪着他:“那为什么你说好看,他却说不好,难道你又骗我?” 胡大海豁然跳了起来,急得抽出插在腰间的一把大菜刀道:“我没有骗你们,他虽不瞪,但现在就要瞎,他是个瞎子。” 胡大海说话同时,竟已提刀朝钟展脸上双眼削去。 菜刀虽不算是种精准灵巧的得器,但在胡大海手里,就像小姑娘手上的绣花针般灵活巧妙。 就在这时,花四娘忽然抽起她射在银票上的小刀,射向胡大海。 胡大海刀已劈出,却感觉出后脑勺一股利器破空,他一个“鹞子翻身”起落,横向推刀,“当”一声,已将小刀推开。 花四娘大声喝道:“坐下。” 胡大海落地,站在钟展身后,摸了摸在脑袋,乖乖的就坐回原位。 花四娘揪起眼:“那个赌鬼呢?” 胡大海吐起舌头,指了指柜台后。 花四娘拉开嗓子:“你这个赌鬼,你还不出来,难道要我请你出来?” 常遇春一听到“请”字,溜烟般的已出现在花四娘面前。 花四娘道:“坐下。” 常遇春就坐。 花四娘一掌拍在桌上:“青魔手都让人给夺走了,你们居然还有时间在这里喝酒,我实在看不出你们二个到底有什么用?” 花四娘指着已醉得趴在桌上的钟展又道:“这个钟山的儿子,至少比你们强,至少他敢去拼命,你们呢?” 站在柜台后的月下老人一听到年轻人是钟山的儿子,手上的刻骨刀已闪出刀锋。 欢欢却将月下老人拿刀的手握住。 胡大海居然还笑的出来,摸了摸脑袋:“至少我还能喝酒。” 花四娘道:“酒鬼能有什么用?” 胡大海道:“我听说潘小君也喜欢喝酒。” 花四娘道:“你想和他比酒?” 胡大海道:“别的不行,至少我对我这顶本事,一向很有信心。” 花四娘道:“你喝酒有多少年了?” 胡大海道:“在我五岁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我就喝酒了。” 花四娘道:“就这样?” 胡大海道:“是的。” 花四娘二话不说,居然赏了胡大海一个耳光:“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知道那个潘小君个时间开始喝酒?她的母亲怀他的时候也在喝酒,他打从娘胎就喝酒子,你怎么跟人家比?” 胡大海摸着发红的耳朵,已说不出话来。 常遇春居然笑了:“我可以赌。” 花四娘看着他:“你全身上下,口袋内外,有多少钱?” 常遇春还是在笑:“还好,还有半文。” 花四娘道:“十赌九输,你十赌几输?” 常遇春道:“十输。” 花四娘道:“你认为你这次不会输?” 常遇春道:“赢定了。” 花四娘气得脸都红了,她跺起脚,站起身来,转头就走。 胡大海忽然纵身跃起,一个鹞子翻身,已翻出门外。 常遇春速度也不慢,已赶上胡大海,他们回头对花四娘笑道:“瞎猫也会碰上死老鼠,人总也有走运时候,四娘你等着看。” 花四娘看着胡大海、常遇春离去的影子,她的脸还是气得发红。 就如门外红梅一样红。 *** 月下老人站在趴在桌上的钟展身后:“为什么不出手?” 欢欢道:“钟鸣已死,留下他。” 月下老人道:“哦?” 欢欢道:“我要他也尝尝仇恨、痛苦、寂寞的滋味。” 月下老人道:“听说钟山死了。” 欢吹道:“就算他已死,我也要见到的骨头,我也要拿他的骨头祭拜亡亲。” 月下老人道:“我知道花四娘也是凶手之一,补上沈伯母最后一剑的就是她。” 欢欢道:“没有她的一剑,就没有我。” 月下老人道:“哦?” 欢欢道:“花四娘一剑,有意刺偏,所以我和母亲才能活。” 月下老人道:“胡大海、常遇春也是对付燕伯父其中二人。” 欢欢道:“你看他们二个有这个本事?” 月下老人摇头道:“我看不出。” 欢欢道:“一个酒鬼、赌鬼,再怎么坏,也不会是真正的大恶人。” 月下老人叹了口气:“是的。” *** 黑暗来临,远方已有小渔灯火。 江面的冰已似渐渐消融,一点一点的渔火人家,已点亮孤寂寒冷的夜空。 潘小君从船舱望出去,看见的是有如星空的点点星灯。 这艘船开往何方? 大将军请他上船的目的是什么? 潘小君完全不知道。他忽然想起昔日的“烟雨楼”楼主张少青,以及“世袭一等安乐侯”皇甫二虎。 潘小君甚至珲很清楚的记得“蝶舞”在危急时将刀刺向自己神情。 江南名蝶,美人玉陨,香消魂断。 蝶舞的人永远在他心中难以抹灭。 潘小君低下头看头杯里黄橙色的酒,他的手轻抚杯沿,就像是在抚着昔日蝶舞的脸颊。 如果蝶舞没有死,他也不会流落江南再做浪子。 一个失去心爱的人,让他忘记伤痛最好的方法,就是离开伤心地,远走他乡,永远也不要再回去。 潘小君举起酒杯,倒一口,再倒一口。 他忽然觉得这几年来,酒仿佛已是最了解他,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 风在吹,吹上夜空,吹得星星都似结着一层霜。 舱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人,冷冷夜色,冷冷星光,他的人仿佛比夜星更冷。 潘小君看着他走进来,也看着他走到窗下。 窗下月影阑珊,他的人意境也有几分萧索。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他站在窗下,面对夜空:“你就是潘小君。” 潘小君看着他一身的青布长衫,虽已洗得发白,但布料却是非常昂贵考究的软绸,他的头发虽然已经如雪般的雪白,但在月色下,银丝亮眼有如流星。 虽然一看就知道他至少有五十岁了,但他的身材还是保养的很好,没有微突小腹,没有横肉满脸,他的身体仿佛还像个年轻人,像豹子般的充满爆发力量。 他和万杀、仇一刀不同。 是一种如狮子般的王者之风。 “是的。”潘小君道:“我就是潘小君。” 潘小君话刚说完,豁然放酒不:“大将军!” 他就是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的大将军,但潘小君似乎已在先机上慢了一步。 大将军遥望远星,没有回头:“举起你的杯子。” 潘小君举杯。 大将军道:“倒酒。” 潘小君倒酒。 大将军道:“喝。” 潘小君就喝。 他说话语气中仿佛有种魔力,就像是万丛中的狮子,只要一吼,就有种让万物顺服尊崇的力量。 潘小君感觉到这股力量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早已处在下风。 高手相争,制敌机先。 潘小君已失去第一时间制敌机会。 风在吹,吹向窗沿,一朵鲜红色的梅花随着寒风飘进来,飘在大将军脸上。 大将军并没有伸手拂去眼前飘舞的红梅,潘小君双眼盯着他,只看见他突然伸出左手,轻轻的朝空中一挟。 梅开五瓣,挟在他手里。 大将军手挟红梅,突然回头。 潘小君脸上肌肉忽然紧绷,双眼一闪,已飞身跃起,向后退。 当潘小君跃起时,他已看见大将军手上的梅花已射出,五重瓣的腊梅,居然瞬间已来到他眼前。 红梅挟急风,劲力万钧,速度有如电光。 潘小君卷在半空,披风猎猎,一个翻身,披在身上的披风,已脱身卷起,卷向了如遇般飞来的五重梅瓣。 五重梅,梅开五瓣。 潘小君落在地上时候,他盯着眼睛,看着他那一袭湛蓝色披风,飞舞在空中,有如彩凤舞动九天。 这是何等劲力? 什么样的指力能使一朵半开腊梅,瞬间绽放? 潘小君还来不及想,五重花瓣的梅花已穿出披风,向他飞来。 花瓣重重,竟有如劲射而出的五柄飞刀。 潘小君紧握双手,冷汗已从手臂流到掌心。 他已从大将军的出手,感到一股从所未有的力量,一股武学登峰的王者力量。 花在风中。 风仿佛在刀口。 潘小君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他忽然伸出右手,伸出长长袖子里的手,手掌一震,一柄冷红色的剪刀,已从袖口滑出来。 刀是剪刀,潘小君的剪刀,一柄名动天下的剪刀。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刀还是在手上。 人却已退到墙下。 潘小君手中握着剪刀,片片梅瓣就落在他脚跟前。 他低头看着地上残败的少梅,眼里仿佛在为花开花落的无奈叹和卢。 “花开花落,潮来潮去。”大将军背负双手,施施的从窗下走来,走到桌前,坐下来:“本就像聚散无常的人生,何须叹息。” 潘小君掌中冷汗,已浸湿了剪刀,他低着头忽然叹一声:“我败了。” 大将军盘膝而坐:“败在哪里?” “五重梅瓣,花开五瓣。”潘小君的手似乎已在颤动:“我虽然剪断了花朵,却剪不断片片花瓣。” 一片片让刀剪断的花瓣,虽都已落在地上,但潘小君手臂上的袖口,却已有刀削般的片片削痕。 “将军如果劲贯十成,恐怕我的手臂就要和我的身体分离了。”潘小君双眼已看不出任何神采。 大将军脸上一如寒雪,冷漠的神色中,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他看着桌上酒盏:“你并没有败。” 潘小君没有说话。 大将军举起酒盏,面对明月:“高手相争,志在一击,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一朵花当武器?” 潘小君无语。 “小刀一剪,刀上咽喉。”大将军眼中精光闪烁:“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我知道你的武器是一把剪刀。” 潘小君慢慢的从墙下走来,盘膝坐在大将军面前。 大将军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令是兵法之道,也是武学之道。” 潘小君在听。 大将军光在远方:“武学之道,不在争强,柔能克刚,百绕指柔胜过千锤精刚,你的武器是刀,我若用的是一把飞刀,你认为我能伤你?” “不能。”潘小君已经明白了:“花乃至轻至柔,所以将军以花当武器,如同轻水化烈火,恰巧克制我的武器。” 大将军点头。 潘小君看着他,眼中瞳孔忽然收缩:“但我还不知将军你用的是什么武器?” 大将军并没有看他,他的眼神落在摆在桌上的一只花瓶。 花瓶斜插水仙。 大将军忽然取出瓶中的水仙花,花出瓶,散在桌上,只剩花枝。 大将军拈起花枝,平举胸前。 这不是攻击姿势,残败的花枝平举空中,几乎没有任何制敌的威胁。 窗外没有下雪,雪花却在飘。 潘小君手拿酒盏,将杯中的酒倒进喉间,但他的眼睛却盯紧大将军手上的花枝。 花在大将军手上,大将军已闭起双眼,苍白的脸色中,有着说不出的奥秘。 潘小君开始感觉不对了。 他忽然发现大将军已进入忘我境界,他已感觉的到,他手上的花枝是空的,他的人世意是空的。 花就在他眼前,人就在他面前,花却空,人也是空。 大将军本来随意的一个花枝平举胸前,露出许多空门,这些空门中的每一个破绽,潘小君几乎都有把握在瞬间出招制制胜。 但是这些空门破绽竟在刹那间,随着大将军的忘我,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潘小君瞳孔开始收缩,他已经看不出有任何破绽。 这几乎是禅,禅无相,禅无法,禅无私无我。 禅既是禅,非禅也是禅。 潘小君的手,已开始冒出冷汗。 他发现只要在他一动的瞬间,大将军的花枝就能将他刺杀于花下。 虽然大将军的眼睛是紧闭的,但已比千百双张开的眼睛,还要锐利精准百倍。 潘小君没有动。 杯中的酒却已要倒尽。 酒只要倒尽,潘小君的生命也将结束。 酒在潘小君喉间,杯中只剩一滴酒。 在最后一滴酒喝尽后,潘小君的神色形貌,必定随着改变,只要一动,他就几乎没有任何抵挡机会。 最后一滴已尽,杯中已无酒。 大将军的双眼竟在这一瞬间,豁然精准的张开。 就在这时,潘小君涨满的口中,忽然一张,整个杯中的酒已如急箭般飙射而出。 大将军手上拈着的花枝,也在同时间刺下! *** 金黄色的陈年花雕,洒在地上,花枝断了无数节,也洒在地上。 大将军看着潘小君,眼神中仿佛瞬间苍老几十岁。 潘小君额的冷汗,已让窗外冷风吹得结成冰珠。 “以酒化箭,摧花断枝。”大将军用一种很温煦的眼神看着他:“潘小君不愧是潘小君,能在刹那间找到最好的应敌方法,证明你已在无数的经验累积中,领悟出武学精妙。” “大将军又何尝不是大将军。”潘小君擦掉额前冰珠:“将军之学,已近禅理,空然忘我,无相无法,以静制动后发而制人,已是武学之巅。” 大将军苍迈的眼神,似乎更苍老:“你已看出我用的武器?” 潘小君道:“是的。” 大将军没有说话。 潘小君道:“剑,是剑。” 大将军道:“哦?” 潘小君道:“十八般武器,剑乃兵器之王,它的王者气息,永远是其他兵器所望项难及的。” 大将军在听。 潘小君道:“自古帝王、将相、文人、墨客都佩剑,剑的优雅神峻,灵动巧妙,一招一式间都充满高贵神雅的气质,也只有剑才能较其他兵器更易达到武学巅峰。” 大将军眼神里闪动光采,仿佛瞬间年轻十岁。 潘小君道:“武学在到达一定的门槛后,唯有人和兵器合而唯一,才能更上层楼,在众多兵器中,唯有剑的气质和人最相近。” 大将军脸上泛起红润光泽。 潘小君道:“心诚则剑正,心不正,剑必偏邪,只有心正意诚的人,才能真正的与剑融为一体。” 大将军连呼吸也急促起来:“看来我并没有看错你。” 潘小君忽然道:“不过,有件事,我还是不懂?” “哦?” 潘小君道:“将军威震七海,一手掌天,我只不过是一介江湖浪子,岂敢有幸登船入室?” 大将军道:“因为我想要一样东西。” 潘小君似乎感到一阵寒意:“青魔手。” 大将军道:“是的。” 潘小君脚底都已冰冷了:“以将军之学,要取青魔手,易如反掌折枝。” 大将军道:“你说的没错。” 潘小君忽然用一种很坚定的眼神看着他:“不过将军要取走它之前,最好先取走我的命。” 大将军道:“据我所知,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潘小君道:“是的。” “生命无价,岂要轻率。”大将军手举酒盏,长饮而尽:“人只要有一天可活,就应该珍惜庆幸,你可以为了朋友不惜牺牲生命,难道你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 “我怎么会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潘小君自己替自己倒了一杯,仰起脖子,一口干尽:“老实说,我甚至还很怕死,如果能够偷生一天,我潘小君绝对不会少活十二时辰。” 大将军眼里似乎第一次遇见这种人:“那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为你的朋友去拼命?” 潘小君托着酒盏,忽然笑了:“有些事,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 大将军看着潘小君,看了很久,他那冷漠的脸上,居然也有了笑意。 他提起酒壶,替潘小君斟一杯酒:“我几乎没有替人倒过酒。” 潘小君居然没有失礼的意思:“我知道。” 大将军也替自己倒一杯,他拱起手:“请。” 潘小君举杯:“请。” *** 风在吹,明月刚升起。 大将军背负着双手,走到窗下,遥对天上明月:“你应该知道,我并没有要取你的性命的意思。” 潘小君还是盘膝坐在桌前:“是的。” 大将军眼光落在星空:“这些年来,我对很多事都已没有兴趣了,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再激起无的欲望,所以我并不想再对青魔手失望。” 潘小君双手忽然握紧酒杯:“青魔手之秘,百得难得一见,本就有很多人想揭开它。” 大将军望着明月,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已有难得的兴奋之色,就像新婚之夜初见妻子白晰柔嫩,充满诱惑神秘的胴体一样。 他脸上泛起红光,呼吸再次急促:“所以到现在我还没有失望,因为我知道我并没有看错你。” 潘小君在听。 大将军呼吸愈加急促,就像是忽然握住潘小君的手:“我要你去把青魔手的秘密解开,我知道你一定能办到的。” 潘小君的双眼已冰冷,一股寒意已由他的脚底升起,他看着大将军面对明月的背影,看了很久,几乎说不出话来。 但他还是勉强的说:“众虎竞食,我并没有把握。” 大将军口气中带着愉悦的说:“你要对付的敌人虽然都很强,但也并不是全无弱点。” “病少爷虽贵为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手上安装的诸葛神弩虽劲力万钧,但也只不过是匹夫之勇,我相信你的脑筋一定比他的诸葛弩强上百倍。” “东篱居士一双折菊手抓尽天下人的骨头,他的手虽然和鬼的手一样诡异,但他的脑筋比他的手厉害多了,骄者必败,他的缺点就是太骄傲了。” “至于杨开就是你最要小心的人,他的奸险阴狠,放眼武林,几无出其右者,不过他和东篱居士各怀鬼胎,暗自计算,二人相互牵制,实力减低不少。” “花四娘脾气虽然坏,虽然令人头疼,但不至真的会对你动手,我知道她是你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的姑妈,你们本就认识。” 潘小君没有说话。 “胡大海、常遇春,本就是杨开找来准备当替死鬼的,不足为惧。” “所以你最大的敌人并不是他们。” 潘小君握紧酒杯,终于开口:“不是他们,是谁?” 大将军仰望明月忽然叹口气:“这个人你见过她。” 潘小君道:“哦?” 大将军道:“一个叫欢欢的女孩。” 潘小君道:“她是谁?” 大将军道:“沈风雨的女儿。” 潘小君道:“父母之仇,由儿女来报,本就是天经地义。” 大将军道:“你说的没错。” 潘小君眼里忽然亮出如刀般锋芒:“她手上用的武器,难道是青魔手!” 大将军道:“青魔手就在你衣袖里,怎么会是青魔手。” 潘小君没有说话。 大将军道:“不过你要注意,虽然她用的不是青魔手,但威力似乎比青魔手还要厉害几倍,我知道你已见过它的威力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掉以轻心。” 潘小君忽然盯住大将军:“看来将军不但对我的事了若指掌,对整个青魔手缘由还非常清楚。” 大将军已背负双手,离开窗下,施施然的步出门外:“天底下我要知道的事,本就没有我查不出来的,大至皇廷宫阙,有几件宝物,多少奇珍,小至瀚海沙漠有个绿州,和只骆驼,几乎没有能瞒过我的。” 潘小君相信。 大将军已转出半掩的珠帘,走下阶廊,潘小君盯住他渐渐消失在月下的身影,黑暗深处仿佛还传来大将军的低叹:“万杀、仇一刀想必已开始执行他们的任务,接下来就看你了。” 风在吹,月明当空。 满天星斗就像一盘沙棋。 潘小君忽然觉得他就是这盘棋里的一颗棋子,掌控在别人手中的棋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终于明白让别人当成螳螂和蝉的滋味,实在是件非常不愉快的事。 潘小君缓缓托起酒盏,仰头一口倒尽,然后他豁然站起,头也不回的就大步走出门外。 门外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凉冽寒风。 潘小君站在阶前,脚下是结成冰的霜雪。 他抬起头痴痴看着一轮正当明的圆月。 圆月起。 星光已满天。 星月公主仿佛就在锭空。 这间船舱的对面是一室小筑,小筑内灯火也在这瞬间忽然点亮。 潘小君看着挂在筑檐亮的宫纱灯下,已有二个人转了出来。 星更亮,月更圆了。 第二十二章 猫一样眼睛的女人 没有声音。 杨开背负双手直立窗下,已经很久连动都没有动过。 他脸上的皱纹已似在这一夜间更深了。 东篱居士斜坐在小火炉旁,赤红的火焰在材薪中乱窜,他的脸也比红火更红。 屋内静得连一根针发落在地上都似锣鼓。 小窗外明月高挂,几只寒鸦缩缩头独脚伫立屋脊,月夜中忽然有几条人影自屋檐上窜下来,杨开第一眼就已经看见了,但他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转眼间已有三个人飞身跃入屋里。 紧接着是四个人。 三人身形短小,几乎是侏儒,身长不及三尺。 四人高大威猛,衣襟敞开,耳际悬挂铜环,脚系红绸,竟是九尺波斯奴。 这三短四长的七个人窜进屋内,当然不可能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但看在杨开,东篱居士眼里,竟似连看都看不见。 三个侏儒举刀一字排开,四个波斯奴双手环抱胸前,迎面相视面立。 杨开还是仰望明月没有动过。 东篱居士斜倚泥炉,双眼依然落在赤红的烈焰上。 “碰”一声,屋门忽然打开,二个大汉抬着一顶软,走了进来。 一顶椅,二根竹竿,竿上立椅,椅上软躺着一个人,一个瘦弱的皮包骨,像个病鬼般的人。 他当然就是病少爷。 病少爷软躺椅内,整个人都似已塌陷在披着虎皮的椅轿里,他忽然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起怀中酒壶,对着嘴巴就倒。 病少爷抹了抹嘴角,忽然笑了:“其实我应该少喝酒的。” 三个侏儒,四个波斯奴,垂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病少爷满脸病容的看着杨开说:“如果我算得没错,庄主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的,至少已有三个时辰了。” 杨开不否认。 病少爷咳嗽:“东篱居士一向清悠飘缈,定力过人,想不到一泥火,真的可以让先生凝视的出神。” 东篱居士凝视红火的眼睛,已慢慢移开,落在病少爷身上:“火的明灭,就像是人,燃烧到最赤烈时候,就是它最艳丽的时候,而一阵光绚灿烂后,紧接着的就是黑暗,无法复返的黑暗。” 病少爷倒一口酒,仰头大笑:“先生说的没错,所以及时行乐,有酒当知无酒时,与其等到没酒,还不如现在就喝个痛快。” 病少爷手一扬起,立在最前头的巨汉波斯奴,低垂头头走到他面前,自病少爷手中接起一杯酒,捧到东篱居士面前。 东篱居士没有拒绝,他接起酒,浅浅啜一口:“总瓢把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在我们几人里头,谁也不想失去现在所拥有的名声和地位。” 病少爷轻抚杯沿咳嗽。 东篱居士又道:“当然还有财富。” 病少爷忽然看了杨开一眼,“潘小君还有女人。” 病少爷躺在轿上,又咳嗽:“纵虎归山,后患无穷,想必你们都应该明白的,但我还是想不出,你们怎么会留下活口。” 病少爷这句话当然是说给东篱居士听的。 病少爷道:“钟山已死,当年对付沈风雨的人,就只剩先生和花四娘了。” 他又道:“据我所知那个叫欢欢的女孩,一只小手的起手势,几乎和当年沈风雨的青魔手如出一辙,想必先生和庄主都已亲眼目睹。” 病少爷双眼紧盯着东篱居士:“衣门里能使用这种妖幻诡异的武器,还有沈风雨,当年她还年轻,不可能会有传人。” 病少爷仰头倒进-杯:“除非她没有死。” 东篱居土双眼慢慢移开火炉,眼中露出刀锋般锋芒:“总瓢把子的意思是我留下活口?” 病少爷笑了:“我当然相信先生是不会手软的,至于花四娘我就不敢说了。” 病少爷道:“如果我没记错,当年补上最后一剑的就是花四娘。” 他又道:“所以现在最好的解释就是沈风雨没有死,并且所她那种妖异的武功传给那个叫欢欢的女孩。” 没有声音。 这的确是最合理的解释,也是唯的解释。 病少爷看着已一盏茶时间没有说话的东篱居士,又看着立在窗下动也不动的杨开,他忽然仰头大笑。 他叹口气:“我并非怕死,只是被当成复仇的猎物,实在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杨开忽然转头。 他的以手依然负在身后,走到红泥旁,抓起一盏杯子:“既然人家已找上门来,也只有先下手为强。” 东篱居士豁然站起:“她的手势还不是很纯熟,现在下手的确是好机会。” 病少爷拊掌大笑:“好,很好,毕竟庄主和先生都还没有老,还有点斗志,我病少爷总算没有看错人。” 病少爷看着杨开,又转向东篱居士:“那么由谁去下手?” 杨开双眼落在炉火上,眼神已发红:“花四娘。” 东篱居士双眼眯成一线,盯住杨开:“当然还有胡大海、常遇春。” 病少爷仰头又大笑:“我一直常在想,做你们二个的朋友,的确比做你们的敌人,来得舒服多了,反正他们已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迟早是要死的,不如早早成全他们。” 病少爷今天的话似乎特别多:“借别人的刀子抹一抹,总是比自己出手还要轻松愉快多了。” 他又道:“当然了,我病少爷一向只会喝酒,说出来的话怎么也没有庄主你漂亮,所以借刀杀人之策,还是要靠庄主你的不烂之舌。” 病少爷软软的躺在轿上,倒一口酒,干咳一声,继续大笑。 *** 病少爷笑不出来了。 他的双眼落在窗外银白色的屋脊间,雪白的屋瓦走来了一个巨汉,和二个侏儒。 走在前头的波斯奴双手环抱着二个侏儒,后面二个侏儒抬着一个波斯巨汉。 转眼间已奔到窗下。 病少爷双眼已似发红。 他瞪着立在窗下垂首的波斯奴和侏儒道:“进来。” 波斯奴脚如轻燕,一个蹬脚,已跃进屋里。 二个侏儒虽然抬着九尺巨汉,居然也不慢,随后而至。 病少爷瞪着波斯奴环抱的二个侏儒道:“翻开。” 波斯奴双手一个起落,竟已将手上二个侏儒的衣服全部脱的干净。 刀痕,整齐划一的刀痕。 二个已死侏儒身上的刀痕,竟几乎一模一样,致命的杀着竟布满身上每个重要部位。 病少爷盯着的双眼,已眯成细如针梭的一线。 “九条,每个致命部位都一模一样。”他数着刀痕道:“是他?” 东篱居士似乎也已经看出来了:“的确是他。” “一刀九轨。”病少爷眼睛也利如刀:“仇一刀!” 杨开豁然回头,脸色也变了。 病少爷转眼盯住侏儒:“放下。” 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的话,在这千里冰封的北国,几乎是帝王圣谕。 二个侏儒齐手一抛,已将抬着的九尺巨汉掷在地上。 冰冷死灰色的脸上,几乎不见任何血色,一条剑痕由额由,穿过鼻心、嘴唇,直直削下,直到胸口,胸前手臂两间端还有条横向剑痕。 二道致命剑痕,划成十字。 杨开脸色更沉重了。 *** 东篱居士望着红泥:“想不到在这冰封北国,十二连环坞的势力上,居然还有人敢在病少爷头上动土。” 杨开盯着病少爷:“仇一刀、万杀,这二个江湖要价最高的杀手,居然也来到这里,来者不善,看来是冲着我们来的。” 病少爷没有生气,他对垂首的波斯奴和侏儒道:“通知下去,十二坞的人马全数备齐,提仇一刀和万杀的人头来见我。” 病少爷话刚说完,所有的波斯双手一翻,双脚齐蹬,已扑身跃出窗外。 侏儒动作更快,风一吹,他们的人早已没入黑暗中。 *** 东篱居士双眼细成一线:“据我所知仇一刀、万杀这种杀手是不会随便出手的,看来青魔手的秘密,已不再是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 杨开双手负在身后,一袭白色长袍飘动:“我去说动花四娘出手,仇-刀、万杀已是总瓢把子的镖靶,找出潘小君夺回青魔手,就劳请先生了。” 杨开话未说完,身上的长袍已让窗外吹进来的冷风,吹得猎猎卷起,他的人也已瞬间随着这阵冷风飘出窗外。 病少爷双眼闪起异样锋芒,他躺在软轿上,倒一口酒,咳嗽二声,二个抬轿大汉,双脚错步一移,人同轿子已同时跃出寒窗。 寒夜一室,唯留东篱居士。 东篱居士独自面对红泥,火焰在他的眼前燃烧,他的脸温玉红润。 他忽然伸出衣袖中的手。 一双修长洁白如十八少女的小手。 东篱居士的嘴角和眼神里已露出了笑意。 *** 夜,已经深了。 一盏被熏得发黄的宫纱灯,挂在一张有唐时古风的九重棱的矮檐下。 檐下灯火掩映,闪着黄澄澄光芒,潘小君站在积雪的舱门前,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高高挂起的宫灯。 而是两只在月下晃动的小明灯。 明灯两只,挑在手上,二个女人的手上。 当潘小君双眼能看得比较清楚时,就已经看见了小星和小月。 小星穿着一袭青色连身长襦裙,一双细细巧手,挑着一盏小明灯,她的眼睛就像纸里的烛火一样的明亮。 小月伴小星,比肩而行,穿过庭廊,轻踏阶沿,转眼已走到潘小君站立的舱前。 小星看着潘小君,还没有说话就先笑了:“今夜的星光很亮。” 小月抿起嘴:“月光也很亮。” 潘小君抬头望向远星圆月,又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他忽然对着小星、小月道:“我本来实在没有把握能再见到这样的星月,看来我的运气实在不错,还能见到今夜满星圆月。” 小星眼亮如昨:“你说的没错,你是第一个从大将军舱里走出来的人。” 小月笑如圆月:“所以你不但见到了今夜星月,以后每个日子,你都能看见的。” 潘小君忽然发觉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笑过了。 他刚想要对她们真的笑说话,小星却抢先说道:“星月满空,风软夜酥。” 小月接着道:“良宵美景,怎堪一人。” 潘小君真的笑了:“这是谁教你们说的?” 小星道:“公主。” 小月道:“星月公主。” 潘小君道:“看来公主要是邀请我共赏今夜繁星美景。” 小星道:“你的运气不但不错,而且桃花运似乎更不错。” 小月道:“你上辈子一定是好人,好人才有这种福气的。” 潘小君摇起头,指着自己的鼻子:“所以我这辈子一定要做坏人,大坏人。” *** 江上已经开始飘起雪,月却更圆。 潘小君跟在小星、小月身后,走进一间很低的船舱,舱内居然很宽敞。 闽南地区青绿翠竹编成的屏风,四面敞开的在一张六台泥阶的低台下,台上有一张山毛榉木纹的小茶几。 几上没有茶,有酒。 潘小君已经闻到竹叶青酒香,从壶里飘散开来。 他大马金刀的走上泥台,自在写意的朝椅子坐下来,伸长双腿,打了个大呵欠,对泥台下的小星、小月道:“如果桌上放的是茶,我一定不会坐下来的。” 小星抿起嘴,指着泥台上的潘小君道:“我知道你是个鬼,酒鬼。” 小月嫣然一笑:“酒鬼当然是喝酒,不喝茶的。” 潘小君拍了拍披在身上的湛蓝色的披风,鼻子朝酒壶嗅了嗅:“你们难道不上来陪我一起喝?” 小星道:“这酒我们是不能喝的。” 潘小君道:“你们不喝,难道只看我喝?” 小月道:“当然会有人陪你喝。” 潘小君摸了摸鼻子:“那个人当然就是星月公主。” 小星道:“答对了。” 潘小君道:“公主人呢?难道要我坐在这里伴酒,闻酒香,干过瘾。” 小月指着屏风后:“公主正在沐浴净身。” 潘小君差点从泥台上跌下来:“公主在屏风后洗澡!” 小星笑得实在很奇特:“是的。” *** 女人花在洗澡方面的时间,绝对不会比她上待挑选衣饰的时间来得少。 尤其是一些自己认为长得不难看的女人。 对她们来说这是一种保养,是呵护皮肤最恰当的时机。 如果有人要她们洗快点,或是干脆不洗澡,她们一定会和你翻脸.甚至拼命。 潘小君绝对不是一个不知趣的人,在这方面来说,他当然还算是有点耐心的。 但是一等就是二个时辰,就很难说了。 潘小君拿起酒杯,又放下,双手交叉负在胸前,又放开,“碰”一声,豁然站起来,却又坐下。 他已经坐立难安,全身都已不对劲。 他双眼怔怔的看着小星,坐在泥台下一张小锦墩上,双手捧着一束白色水仙花,手里持着一把小剪刀,修剪花枝。 小月斜倚在一袭波斯进口的毛毡上,双手纤纤的打着毛线球。 凉凉的冷风,从虚掩的小窗吹进来,舱内的空气也是冷冷的。 潘小君忽然干咳一声。 没有回应。 潘小君看着小星还是坐在锦墩上修剪花枝。 小月依然低头穿针引线,似已出神。 潘小君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转眼之间已到泥台下,在小星面前坐下来。 他看着小星:“这束花很美。” 小星的剪修花,朝茎叶一剪,并没有看他:“想不到你还有点眼光。” 潘小君道:“你修剪多久了?” 小星还是没有看他:“二个时辰。” 潘小君道:“还要多久能修齐?” 小星道:“不知道。” 她的话还没说完,潘小君人影一闪,已坐到小月眼前,他瞪着小月:“你在织毛线,编毛衣?” 小月垂着头,双手纤纤:“不是毛衣,难道是兽皮?” 潘小君似乎有点失望:“看来也还要一些时间,才能完成。” 小月垂头长发:“嗯。” 潘小君没有等小月把话说完,一个转身,又来到小星眼前。 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他清了清喉咙,干咳一声,用一种很认真的态度,对着小星说:“你们难道不去看看公主,也许她已经洗好了?” 小星双手持花:“泛滥和吃饭一样,是急不得的。” 潘小君道:“你们不去?” 小星朝叶梢轻轻一剪:“不去。” 潘小君居然道:“我去。” *** 翠青色的屏风,贴着素白色的纸窗,窗上绘有唐时仕女人浴图。 潘小君站在屏风下,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纸上的仕女。 乳白色的烟雾正在他头上袅袅升起。 他忽然想起江南人家,舟岸渔樵,屋瓦上的缕缕烟囱。 他再想到热气翻腾的烟雾下,是一个公主在洗澡。 老实说,潘小君还没有喝酒,就醉了。 他轻轻推开屏风,浓雾般的烟雾,忽然向他迎面扑来,他的脸湿了,就连双眼也似三月烟雨的朦胧。 潘小君伸出双手,挥开烟雾,却挥不尽热腾腾的湿气。 十尺长,九尺宽,深三尺,一池热气滚滚的浴池,海上仙山的隐隐座落在潘小君眼前。 潘小君却肯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也没有梦见海上仙山。 “哗”一声,鱼跃龙门般的一道水花飞溅,天女散花的恰巧溅湿了潘小君一身海水湛蓝色披风。 池里有鱼。 绝不是鱼。 因为潘小君张大的眼睛里,已先看见一条比鱼更嫩,更青,更鲜活的双腿。 潘小君怔住了。 女人的双腿有时就像二条绳子,一条套住男人的脚,一条系紧男人的眼睛。 潘小君的脚动都没动。 潘小君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过。 他居然已经开始后悔了。 *** 星光,月空。 星月公主仿佛就在星光月空间。 温柔的月光轻抚着一片片的玫瑰花瓣,花瓣在水上,人却在水中。 满池的水,满池的红色珠瑰鲜花,水中仿佛流动着淡淡花香。 星月公主斜倚池畔,一袭翠玉般的手臂,轻轻的在水中悠游,水面上的热气烟雾,已把她的人拥簇在月光中。 潘小君的双眼却是盯在她那有意无意露出的双腿上。 水声串串断线珍珠的直响。 他的呼吸却有如战场的颦鼓声。 “你这个人并不老实。”星月公主的声音如远星:“老实的人是不会偷看女人洗澡的。” “老实告诉你。”潘小君还说的出话来:“我一向都不是个老实人。” “我忘了。”星月公主在烟雾迷朦间:“我忘了你就是那个拿剪刀的短命鬼。” 拿剪刀的短命鬼? 潘小君似乎已经想起来了。 她就是他初入北国,和万杀在雪径道上,拦路喝道的那个女人。 潘小君居然笑了:“是你。” 星月公主声音如远星:“看来你虽然是个讨厌的短命鬼,记性却还不算太差。” 潘小君似乎已经无法再说话,因为她已经从烟雾中隐隐的看到了星月公主,倚在池圈上的一双手臂。 他不但看到这以绝世无瑕的手臂,也看见星月公主那双如星月灿烂的眼睛。 璀璨消魂,发亮的眼睛。 但是潘小君并不只有看她的眼睛,因为他知道洗澡通常是不穿衣服的,除了眼睛之外,当然还有其他更让人消魂的地方。 惜潘小君并没有看见所谓的其他地方。 星月公主忽然在刹那间,“噗通”一声,整个人有如滑鱼般的滑进水里。 四溅的水花,也已将池畔胧罩在烟雾缥缈间。 潘小君眼看着星月公主消失在池畔,也眼看着她滑入水中,他连一点动作也没有,虽然在他的脑海里,早已闪过千百次,想要随着这条鱼滑入水里的念头。 他甚至也想到捉住那条鱼的双腿的滋味和消魂神情。 潘小君“自我陶醉”的毛病,一向和大多数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看着迷朦烟雾,忽然叹了口气。 就在他叹气同时,“噗通”又一声,一条鱼居然忽然间已从水里冒出来。 水里有鱼,绝不是鱼。 是一条美人鱼。 美人鱼是从水底冒出来的,是从潘小君脚底下的池边冒出来的。 紧接着潘小君就看见这条鱼,滑溜溜的冒出头,光溜溜的冒出身体。 潘小君几乎已经停止呼吸。 *** 星月公主斜披一件纯白色的软纱,坐在一只落地的穿衣铜镜前,梳妆台上,她的头发还在滴着水珠,就连手臂、双腿也都还有水珠顺着光滑白的皮肤滑下来。 小星双手捧一件鹅黄绸巾,替她擦拭胴体上的水渍。 小月拿起一柄碧玉梳子,挽起她的发梢,长长的,轻轻前顺势梳发。 潘小君却还是站在屏风后,浴池旁,似乎连动都没有动过。 他居然还再想着,刚才星月公主赤裸身体从水底冒出来时,他到底有没有看见。 似见,似不见。 不见,又似见。 见与不见间,能不销魂? 潘小君坐在泥台上的矮几,摸了摸鼻子,尽量使自己的样子不要太失魂。 斜窗的远空,繁星在天边,皎月当空。 他已经看见星月公主,自屏风深处走来,自星空皓月下走来,一阵幽幽淡兰花的香气随着微风,也自他的鼻间徐徐吹来。 纯白的软纱,质料剪的很合身,一袭“段王绸府”老字号的连身曳地襦裙,衣角摆动间,更衬出体态的轻盈优雅。 最让潘小君想不到的居然是她那一双眼睛,细细弯弯的柳叶眉,就连眼角也是细细的,眼珠子活动流转间,居然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神采。 潘小君忽然到了猫。 他想到传说中所谓的像猫一样的眼睛。 “你不应该这样看着我的。”星月公主猫一样闪烁的双眼,已坐在潘小君面前,看着潘小君说:“你难道不怕我把你眼睛挖出来?” 潘小君几乎无法离开她的眼睛:“幸好我的胆子一向不少,也不怕人家挖我的眼睛,不过今日有幸能得公主一见,我总算对得起我这双眼睛了。” 星月公主猫一样的眼睛,灵气流转:“你的胆子的确很大,运气居然也不错。” 潘小君居然没有客气的意思:“是的。” 星月公主看着他:“少林第十八代俗家弟子,十三太保横练‘金狮’铁战、武当名宿‘两仪双剑’魏无忌、青城‘秋风一剑’长孙仲龙、南七北六十三省‘一拳封门’常霸天、京师名捕‘铁胆孟尝’孟飞,这几个人想必你都听说过?” 潘小君没有否认:“他们都是当世响叮当的一代名士,不知道他们名字的人,恐怕不太多。” 星月公主道:“金狮铁战一身的十三太保横练,你看如何?” 潘小君叹口气:“霸道极了,少林武学冠绝天下,这是一种要童子之身才能练成的外家硬功,据说就连一只小蚊子想要吸他身体上的血,也找不出任何空隙。” 星月公主道:“魏无忌的两仪双剑,天下无双,你看怎样?” 潘小君摇摇头:“浑圆太极,幻生两仪,一阴一阳,和息流转,永无破绽。” 星月公主跟里似有赞许之色:“长孙仲龙的秋风一剑,传说已可比美当世‘刀神’秋无愁,我知道秋无愁是你的朋友,对于这个评价你认为是否太过溢美?” 潘小君道:“长孙仲龙的剑我虽然没有见过,秋无愁的刀我是见识过的,既然江湖有这种传言,一定不会是徒得虚名。” 星月公主猫一样的眼睛,还是盯着潘小君:“常霸天的一拳封门,横扫天下南七北六十三省,传说未遇敌手。” 潘小君道:“好像是的。” 星月公主又道:“我知道你生平最怕碰上的是官差,所以孟飞这个人想必你也听说过?” 潘小君皱起眉:“他的外号叫铁胆孟尝,铁胆的意思就是不怕死,孟尝的意思就是这个人很有钱,又很好客。” 星月公主眼里忽然闪起神秘眼波:“这几个人,一夕之间,忽然都在江湖上消失,你也应该听说了。” 潘小君几乎无法离开她的眼睛:“是的。” 星月公主已用一种接近惋惜的声音说道:“他们都是走进大将军的屋里后,就再也没有走出来过的人。” 潘小君倒吸口气,已说不出话来。 *** 星,月。 星月公主如天上星月。 她那一双猫一样的眼睛已经看着潘小君很久,很久了。 潘小君鼻间传来她体上的香气,心里却是冰冷的。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美丽而绰约的女人,就像她那双猫眼一样,一样神秘难测。 星月公主笑了。 她的笑如远星灿烂,如皓月皎洁。 她盯着潘小君:“你长的并不算很好看。” 潘小君看着她的眼神以及她嘴角的浅笑:“应该是的。” 星月公主道:“你也没有能让女人一眼,就会喜欢的地方。” 潘小君道:“好像是的。” 星月公主道:“所以也许你应该很庆幸自己还能见到今夜星月。” 潘小君道:“是的。” 星月公主已举起酒杯:“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会请你来这里?” 潘小君承认。 星月公主对杯邀月:“你也不必想太多,我只不过想请你喝一杯酒罢了。” 潘小君忽然笑了:“这个理由,已经足够。” 星月公主猫一样的眼睛,已经开始闪烁起异样光芒:“能从从大将军屋里走出来的人,的确是该敬上酒一杯。” 潘小君已经伸直脖子,长饮而尽。 星月公主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窗下,将杯里仅剩的半杯酒,洒在地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君此去山高水长,相约不复期,但以浅酒一杯,聊表心意。” 潘小君慢慢站起来,托起酒盏:“山虽高,水虽长,狭道路却窄,总会再见。” 星月公主眼神一亮,盯住潘小君。 她当然听得懂潘小君话里的意思。 潘小君仰头倒尽杯中酒:“再见。” 他话未说完,已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门外。 星无声,月无语。 星月公主盯着潘小君离去的背影,眼睛里已再闪起丙璨的异样光芒。 第二十三章 晚昏数变 雪霁,天却未晴。 杨开走进一家人声鼎沸的酒铺,酒酣耳热的笑声,已把握外的寒风阻绝在门外。 他找了一个角落边的桌子,坐下来,叫一碟牛肉小炒,一碗清蒸鲈鱼。 牛肉是上等的酪牛,肉质既鲜又韧,却不黏口。 鲈鱼是江里的新品,是这北国冰封万里的应时产物,因为十二月江面上都已结成冰,江面下温度虽低,却正是这种鱼肉质最鲜美的时候。 万梨山庄的庄主,风采果然不凡,光是吃方面的气派就已很讲究。 店里的伙计,一天虽然没有招呼过千人,至少也有近百。 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气势和举动,他们甚至比阎王记录的生死簿,还要清楚明白。 所以当杨开一踏进店内后,几个眼尖的伙计早已笑了开来。 杨开的出手,当然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一个眼睛比较细的伙计,双手捧着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大爷您慢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包在小的身上,小的一定让您满意。” 杨开并没有看他,挟着肉道:“你们这里是酒楼?” 店小二笑了:“东十里,西二十里,南十五,北三十,仅此一冢,别无分店,大爷在别处要找像我们这样气派的酒楼,绝对没有了。” 杨开将肉轻轻送进嘴里:“你们并不止卖酒。” 店小二笑得更开了:“大爷果然眼尖,我们这里不但卖酒,也做小本生意。” “生意?” “是的。小本生意,注通银钱,让客人小赌,试试手气。” 杨开还是没有看他,他忽然自怀中抛出一张银票:“有酒,有赌,还有呢?” 店小二眼明手快,将银票一把就抄住,放进暖暖的口袋,凑近杨开的耳畔道:“不瞒大爷,我们这儿还有女人。” “等大爷您吃完,不妨上楼试试手气,也顺便解解闷。”店小二一双细眼,贼碌碌的又说。 杨开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你到喝酒的地方,替我找一个人。” “找人?”店小二看着杨开的口袋:“不瞒大爷,这是我的本事,老实说我还有个外号,大家都叫我‘狗鼻子’”。 “狗鼻子?”杨开又拿出一张银票,贴住店小的鼻梁上:“那就用你那狗一样的鼻子,替我去嗅出一个人,那个人就叫胡大海。” “大海?”店小二用他双红不溜丢的鼻子,嗅了嗅银票,就像是在享受王母娘娘的蟠桃果:“就算是大海捞针,我也一定把他找出来。” 杨开送进一口鲜嫩鲈鱼:“再到赌场,去找常遇春。” “常遇春?”店小二已把腰弯的不能再弯的走出去:“他一定常常遇到春天,运气一定特别好,一定就是那个钱赢得最多的。” *** 胡大海喝酒很大海,付帐却很小气。 细眼的店小二,走上二楼,推开门,就看见一个活张飞似的满脸胡子的大汉,一只脚翘在桌上,一只手捉住热气香溢的烤鸡腿,另一只手刁着一樽巨觥的人卧在椅子上喝酒。 他喝酒果然很大海,拿的是巨觥,容量就和血盆大碗一样。 就连他的嘴巴也是血盆大嘴。 如果这样的人不是胡大海的话,那么张飞就真的是张飞了。 谁知道当他走到他面前时,他却一掌拍在桌上:“我只不过喝了十坛绍兴,七坛高梁,六坛竹叶青,绝对没有多喝你们一坛,你们难道怕我赖账,怕我不付钱?” 店小二忽然摸着头发怔,过了一会才说:“大爷我不是来由帐的,你要喝多少,就喝多少,没有人管你。” 胡大海眼睛亮了。 “好,很好。”胡大海笑得像是吃了一口仙桃:“再去给我拿一坛陈绍,记得要三十年陈的那种,最好还有花雕,也要三十年以上。” “可是。”店小二道:“大爷,楼下有个人说要找你,请你下楼。” “下楼?”胡大海捧起巨觥,几乎一口倒光,然后指着店小二的鼻子:“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名字?” 店小二悻悻道:“胡大海。” “这就对了。”胡大海忽然一掌拍在桌上:“像我这种名字叫大海的人,怎能喝几口就下楼,你难道要让我对不起我的名字?难道要我改我的名字?” 胡大海话说完,双手扶起酒壶就倒,但是当他开始蠕动喉结的时候,他那双牛铃般大的双眼,忽然转了几转。 他忽然抛下酒壶,他整个人忽然跳起来。 他瞪起牛眼,然后见鬼似的大叫:“你说的人是不是一个女人?一个三十多岁,却还打扮的像个十八岁姑娘的女人?” “我的妈啊!”胡大海的样子,比撞鬼还可怕,他一溜烟的已准备窜出门外。 “不是。” “不是?”胡大海哭丧起脸:“难道不是那个要命的花小姑娘?” “是一个穿白衣服的中年人。” 胡大海瞪着了,瞪了很久,就像鼻子长了一朵花,他忽然干咳几声,走到椅上,大马金刀的坐下去,指着他的鼻子:“先拿陈绍,再来花雕,要三十年陈的那种。” *** 赌场在三楼。 常遇春遇到的并不是春天。 转过小排门,跨进朱红矮槛,骰子、牌九、象棋、黑白子、断么碗、各种赌具所发出的声音,几乎让人忘了自己的口袋里到底有没有钱。 常遇春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已把自己想像成口袋涨鼓鼓的大富翁。 四个壮汉,衣襟敞开,双脚都蹲跨在椅上,聚精会神的对着一个手掌大的碗凝视出神,他们的呼唤都似已要停止。 身材很胖的庄家,“啪”一声,把碗抓在手上,朝桌面上盖下去。 然后他看着一个全身居然只剩下一条裤子的大汉道:“你还要赌?” “赌。”他就是常遇春:“不赌的是小狗。” “你已经没有赌本了。”庄家一双眼睛就像是算盘一样,摇着头:“小本生意,恕不赊欠。” 常遇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难道他连身上仅剩的内裤也要赌上? “当”一声,一双八棱的铜锤已放在桌上,幸好他还有一双铜锤,还值几文钱。 “大。”常遇春指着诺大的碗大叫:“不开大,母猫生小鸡。” 在赌桌上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这下就真的母猫生了小鸡。 庄家手掌移开,掀起碗盖,居然是双六通杀。 常遇春眼看着手里的兵器,杀人庄家手中,他那双脸简直比苦瓜还要苦。 “你已不能再赌。”庄家双眼打起算盘,全身上下彻彻底底的打量常遇春:“赌桌供赌,不赌者请离席。” 常遇春忽然跳起来,指着庄家的鼻子:“我还要赌。” “你拿什么赌?” “至少我还有一条命。” “命?”庄家算盘的眼睛,再一次把常遇春全身算清楚:“你的命不值钱。” 常遇春跳起脚。 *** 一只手忽然从一种很奇怪的角度伸出来,按在常遇春肩上:“你的命,我买。” 常遇春眼睛亮了:“你出多少,买我的命?” “在这个赌桌上,能容得下多少筹码,你就可能下多少注。”一个人按着常遇春的肩膀说:“我敢保证,这是你一生中,赌得最舒服,最痛快的一次。” 常遇春笑了,大笑。 对一个赌徒来说,世界上几乎没有比这个更令人愉快的了。 常遇春没有转头去看按在他肩膀上那个人,他指了指桌子,又指了指庄家的鼻子,居然还很镇定、很客气的说:“不管什么东西,还是大的有用处,我还是买大,我下的注,就是装满整个桌子的银票,是那种市面上流通最快的‘通顺钱庄’开出的银票,我已下注,也已离手,你可能开局了。” 庄家的脸几乎已扭曲变形,他的样子像让人从背后刺了一剑。 他掷起碗,朝空中转了一圈,“唰”一声,已重重的盖在桌上。 常遇春双眼布满鼻丝,兴奋刺激的血丝,就像嗜血恶兽已嗅出血腥。 手已离开,碗已掀起。 连二进城,双六下庄,庄家通杀! 翻桌的人是常遇春。 常遇春霍然一把将桌子推翻,推散桌上所有的赌注。 再笨的人,也看得出庄家出老千,诈赌。 但是当常遇春拎起庄家的衣襟,准备一拳送到他的鼻梁上时,却先看见一柄剑居然已在他的背心穿刺而出,新炽的鲜血已在汨汨流出。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常遇春霍然回头! 没有人。 那个出钱买他命的人呢? 常遇春双眼闪烁,他机伶的轮起八棱铜锤,头也不回的奔下楼。 *** 杨开穿着一件烫金边的紫貂裘,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的是胡大海,一个醉得像只猫的胡大海。 当然还有一个全身仅剩条内裤,连命都赌输了的常遇春。 院落前,石几一张,在三层楼高人声鼎沸的楼层掩映下,却是萧索孤零。 积满雪的碎石子小路,已经开始消融,一阵阵冰雪溶化的声音,就在耳畔。 杨开走在碎石路上,身上的紫貂裘已沾满枯树抖落的细雪。 胡大海醉得像只猫,连东西南北都已分不清,他一点都不觉得冷。 常遇春赤膊上身,全身早已在发抖,然后皮肤开始冻得发青。 幸好浴池已经到了。 六株白杨,围成一圆,砖墙是窑烧成的红砖三台石阶,石阶上烟雾袅袅。 “这就是最舒服的温泉浴。”店小二指着砖墙内,然后在指向白杨木后的一间院落说:“里头的热气一定可以替你们舒解筋骨,消除一天的疲倦。” *** 第一个跳进池里的是常遇春。 他连裤子都还来不及脱就直接跳进去。 再来是胡大海。 “咚”一声,胡大海居然是让人丢进去,让杨开一把抓住衣襟丢进去。 杨开站在阶下,慢慢的解开衣襟,脱去紫貂裘,仔细的折叠好后,再将绣有龙凤针线的内衣解开,却将一双梨花枪带在身上。 常遇春的脸忽然从砖墙上探出来:“你能不能快一点,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独享,你难道要等到雪又下的时候才进来?” 杨开看着他:“你只要把那只醉猫看好就好,千万不要让他淹死,一只死猫是找不到宝藏的。” 常遇春居然一把将提胡大海提出水面,对着杨开裂嘴直笑:“我绝对不会让他淹死,我只会喂他几口水,这只醉猫,要死也该死在酒池里,不是浴池。” 杨开走进水池,用手捞一捞水温,试过后才满意的下水。 他做什么事都似乎很小心,毕竟他今天的成就,得来绝不轻松。 常遇春瞪着他,瞪着杨开身畔的梨花枪,他忽然笑了:“庄主的枪几时才能放下,几时才会离手?” 杨开并没有看他:“我死后。” 常遇春道:“哦?” 杨开道:“如果你想活的久一点,就要先明白,致命一击,随时就在你身边。” 常遇春又笑了:“幸好我这个人树敌不多,最多也欠几笔赌债而已,不至于连洗澡都还要带兵器。” 杨开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忽然问:“四娘呢?” “四娘?”常遇春常点跳出水外:“我别再提起她,我一见她就头痛,再见她就伤心,我恨不得离她远远的,我怎么会知道她在哪里?” 杨开道:“你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常遇春道:“是的。” 杨开闭起嘴,连双眼也合上,他已不再说话。 现在已是黄昏,晚风在远山,天却未暗。 十二月的晚昏,似乎有种难以排遣的寂寞,就连低垂的暮色也是寂寞的。 常遇春热汗直冒,满睑红光,他伸直懒腰,打了个大哈欠,然后忽然一把提起胡大海,往白杨后的热气室走去。 杨开没有离开。 杨开一个人人独自面对满山霭云,低垂暮色,眼睛里在发光。只要找到花四娘,他绝对有把握说动花四娘,向欢欢、月下老人动手。 花四娘一动,胡大海、常遇春也会跟着动。 借刀杀人,实在经自己动手来得轻松多了。 仇一刀、万独立核算已是病少爷的镖靶,十二环坞的势力,一向不容怀疑。 夺取青魔手的任务已落在东篱居士身上。 如此一来自己并不吃亏,他非常满意。 *** 常遇春赤膊身体,双脚赤剌剌的敞开,双手环放在已发热的枫栏木上,木板传来炕上热气,将他全身烤的火红。 一天疲倦,都似已在阵阵蒸气中挥发云散。 胡大海橡皮般趴在木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似要呕吐。 一个醉酒的人,经火一烤,总是醉得更快。 胡大海已经开始在吐。 常遇春看着他,忽然取出一只毛巾,一把就堵住他的嘴。 胡大海要吐却吐不出来,他的样子就像马桶上的便秘之疾。 常遇春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常遇春忽然发觉他的背后有人,有人在盯着他。 常遇春机伶的打了个冷颤,伸手去摸双锤,锤却让他抛在门外。 他并不像杨开,兵器随影不离。 “千万莫要忘了,你赌输了。”一只手居然从他身后伸出来,按在他肩上:“输了你的命。” 常遇春身体瞬间冰冷,就像栽进不复深渊:“我没有输。” “很好。”常遇春觉得他的手,就像狱底牙差勾魂的手:“愿赌服输,我现在就要你的命,现在。” 常遇春并没有等到他把话说完,早已瞬间腾空跃起。 他反掌,手刀,斜切,直砍对方肩井大穴。 但是当常遇春跃起时,看清楚身后人的脸后,他忽然怔住! 同时间,“唰”一声,一柄兵器,已刺进常遇春心窝。 常遇春双眼充满不信,充满恐惧,他已经感觉出他的血已像箭一般的飙射出来。 “……你……是你……” 他看见他在笑,笑得异常丑恶,笑得让常遇春觉得他就是鬼,丑陋可恨的鬼。 然后常遇春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的东西。 *** 杨开望着满山昏色,忽然笑了笑,然后他站起来,走上池畔,提起双枪,朝白杨木后的热气室施施然走去。 白色的门,门缝白气翻腾。 杨开推门入室。 一炕小炉,炉上红泥烧红,就连炕砖也烧的火红。 木纹清晰的枫栏木,构建成的小室,几乎砌得密不透风,这种木头的耐热性,几乎接近燃点。 杨开走在地板上,热气由脚底的枫栏木传上来,他觉得舒服极了。 他深深吸口气,木栏上堆摆的半开凤梨,已散发出特有酸酸的除臭香气。 凤梨除臭,一室留香。 这句话几乎连三岁的小孩都能顺口吟颂。 但是杨开现在闻到他的居然已不是风梨香,而是血腥。 杨开提起双枪,箭步飞去。 *** 常遇春倒在血泊中,倒在他脚底下,倒在醉昏了的胡大海身旁。 杨开不愧是老江湖,他还是很镇定,也做了一件很正确,很老练的事。 他掀起一条盖在常遇春胸口上的毛巾,已让鲜血染红的毛巾。 杨开怔住了! 杨开后退五步,再退三步,退到墙角。 没有人能形容他脸上现在的表情,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他的眼睛。 一枪穿心,花开绽放,用的武器居然是枪。 伤口外形,尺寸、力道、血势,居然和他手上的一双梨花枪一模一样。 栽赃嫁祸,阴谋害命。 可怕的手段,可怕的阴谋。 看着常遇春充满恐惧的眼神,死不瞑目的眼神,杨开双手也似在颤抖。 杨开紧握双枪,一个回头,掉头就走。 他忽然停住。 一走了之,岂不就中计,人岂不就是他杀的? 但若是留下来,等胡大海醒了,他就怎么辩也辩不清。 杨开发现他已进退两难。 他开始不得不佩服这个杀人凶手的手段了。 杨开吸口气,背负双手,走到胡大海身旁,双眼细成一线看着胡大海。 难道他要在胡大海心口上,补上一枪,杀人灭口? 杨开一把提起胡大海,双脚使劲一跃,抓着胡大海跃出了窗外。 *** 花四娘坐在斜桥上,双脚挂在桥下,懒懒的摇晃着,西沉的晚霞照在她的脸,她的脸微微发红。 晚风轻柔,轻抚发鬓,她的人就在晚山霭云间。 她有她的心事,一个三十四岁孤寂女人的心事。 她的心很乱,因为每当她一个人静下来,面对她自己时,那如潮狈涨退般的恼人寂寞,便像蚂蚁一块一块的啃噬着她的心。 她是多么的寂寞,多么的孤单。 她也有想过要找一个男人,好好的安定下来,好好过完下半辈子。 但是她看得顺眼的却没几个。 年纪愈大,阅历愈多,她就愈发现能真正算是男人的男人,已不多。 很多她年轻时爱慕的英雄名士,现在却只不过是满腹的奸险狡诈。 多金雄霸一地的富豪,也只不过是满腹铜臭的草包。 她已不再是拜金爱俊的少女了。 花四娘抬起头,看着迟暮的晚色,她忽然幽幽的叹了口气。 一个人叹气叹得愈多,也就是他已在不知不觉中的又老了很多。 “花四娘。”她忽然发觉有人站在她背后:“你就是花四娘。” “仇一刀。”背后的人说。 “是你。”花四娘并没有回头,但她已想到了江湖上几个要价最高的杀手之一:“一刀九轨,仇一刀。” “是的。” “你我本不相识,你来这里做什么?”花四娘慵懒的摇晃着双腿。 “我是来请你的?”“请我?”花四娘面对满山晚色。 “请你到一个地方。” 花四娘还是没有回头,双手却已来到腰畔的长剑上:“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 “你是杀手。”花四娘说:“是谁要你来请我的?” “大将军。” “大将军?”花四娘居然皱眉了:“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的大将军。” “是的。” “你回去告诉他。”花四娘双手已握住剑柄:“我不管他是大将军也好,小将军也罢,我花四娘不想做的事,不想去的坟,没有人能够勉强我。” 仇一刀在笑。 “大将军说你的脾气不怎么好,我本来不太相信,但现在我总算已经明白。” “那你还不走?” 仇一刀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本就是我们这样的人,生存下去的原则,我并不例外。” 花四娘在听。 仇一刀听音忽然变的很冷,冷的令人发麻:“请。” 花四娘并没有被请走。她霍然回头,“唰”一声,抽出腰畔上的长剑,笔直刺向仇一刀的咽喉。 花四娘的脾气一向是让人头痛的。 但是当花四娘长剑刺出时,仇一刀的人却已像轻烟般的飘了出去。 他已背负双手,直立在桥头:“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并不想带一个死的了花四娘回去。” 花四娘长剑斜斜下举,一身青衣碎花襦裙随风飘动,细长的发丝,紧贴着她的翠眉,桥上有风,桥下有水,宛如一幅美人立桥舞剑的图画。 风再吹,花四娘长剑已划出,飞虹电驰,卷起千堆浪花。 仇一刀身体笔直再向后退。 一层层剑网,连风都已似被刺碎,花四娘已连续刺出了十招。 仇一刀还是只有退,没有出手。 花四娘手指剑诀,轻喝一声,人和剑从桥栏深处,笔直的刺开。 仇一刀退到桥栏下,已再无退路,当他的人碰到青绿色的栏干时,花四娘的剑,已刺到他的咽喉。 仇一刀无路可退。 他的瞳孔瞬间收缩,一股慑人魂魄的杀气,自他的眼神中射出。 刀,刀在,刀在晚风中。 一刀九斩! 花四娘的双眼都乱了。 她眼看仇一刀拔刀,刀在晚风中升起,如暮色红霞降临,当你看见它时,它已在你头上。 她居然只看见他拔刀! 却完全看不出仇一刀是怎么连续砍出九刀的。 完全看不出。 仇一刀转身、收步、回刀、刀入鞘,也同时收回点中花四娘颈间昏穴的手指,他冷漠,冷漠的可怕。 风冷了,晚风簌簌,引人愁怅。 *** 像翡翠般碧绿的竹叶青摆在桌上,刀也在桌上,人在椅上。 刀很奇特,有古意,是一种特制的小刀,刀柄已经很旧了,甚至连刀锋都已锈蚀,不再锐利,但它却是天底下最神奇的几柄刀之一。 刀是刻骨刀,是月下老人刻骨用的刀。 就连江湖上杀人最多的杀手,也不会比这柄刀碰人骨头的时候,还要多。 据月下老人自己说,他刻过的骨头,有一千二百三十四具,第一千二百三十五具,据说已躺在江南的荒山孤坟间,等着他去刻。 这样的刀,岂非就有种邪气,连鬼见了也会颤栗的邪气。 人也很邪。 月下老人伸出左手,忽然拿起一块长得像手骨头般的木条,也同时拿起刀,在木条上一刀一刀,仔细的划着。 他的样子就像在刻骨。 他那双碧青磷磷的眼睛,闪起一种森森绿芒,几乎像是棺材里跳出来的一对眼睛。 他将木条捧在眼前,端详了一阵,等到他觉得满意了,他再放下刀,拿起酒,一口一口的喝,但眼神还是落在木条上,就像在欣赏一件百年一见的艺术精品。 月下老人忽然摇头的叹口气。 “好刀法。”一个人居然已站在窗外的说。 “的确是好刀法。”月下老人居然没有吃惊的样子,他还是在欣赏他的杰作:“毕竟刀还没有生锈,还很锋利。” “锋利?”窗下人道:“它早已生锈。” “你说的没错。”月下老人不否认:“有时候我也觉得它锈了,变钝了。” “哦?” “最近已很少碰人的骨头,很少听到磨骨霍霍的声音。”月下老人忽然举起刀,迎着仅剩的暮色余光,仔细的看着:“我实在应该找具尸体来磨磨刀。” “只可惜这里并没有尸体。” “有。” “在哪里?” “你。” “我并不是尸体。” “就快是了,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都得成具尸体。” 窗下人大笑。 笑声未歇,他的人已飘进窗内,就站在月下老人面前。 月下老人一双惨碧色的眼睛,不客气的先盯住他的眼睛,他居然只剩左眼。 右眼已毁,和鼻子间构成一条十字形刀疤。 万杀。 “请。”月下老人盯住他,并露出欣赏的目光:“坐。” 万杀就坐。 月下老人笑了。 他捧起酒盏,竹叶青酒倒满杯,指着万杀道:“喝。” 万杀没有笑,“锵”二声,将一柄三尺七寸长的金边长剑,按在桌上,接过酒盏毫不考虑的倒头就喝。 “好,有种。”月下老人看着他,拊掌大笑:“名闻天下的‘血形十字剑’万杀,果然有种,果然够种。” 万杀不笑。 月下老人浅沾一口,敞开双手,双眼也亮了起来:“你难道不怕酒里有毒?不怕我在酒中下毒?” 万杀仅剩的左眼,锐利如鹰:“你是潘小君的朋友,只要是他的朋友,都不会做这种下五门的事,假如你下毒,你就不配是他的朋友。” 月下老人仰着头,忽然笑得胡须都已发直:“你难道不知道,我现在已不是他的朋友,已是他的对头,只要他敢阻拦我,我还是会杀他。” “我知道。” “你知道?”月下老人忽然不笑了:“你为什么知道?” 万杀道:“我知道的事不少,至少我知道青魔手已在他手中。” 月下老人脸色变了:“你也想要青魔手?” 万杀道:“是的。” 月下老人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万杀道:“我想先找你。” 月下老人道:“找我做什么?” 万杀道:“杀你。” 当一个人指着你的鼻子,说要杀你的时候,绝对不会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月下老人却很愉快。 他不停的喝,不停在喝,就像再也喝不到酒,要把所有的酒都喝光。 然后他在对着万杀直笑。 “你知不知道,我不但对待死人很隆重。”月下老人喃喃道:“对活人一向也很客气。” 万杀左眼如鹰隼:“死生大事,本就不能轻怠,一个人只要能活得下去,就应该珍惜,生命可贵,不能由己。” 月下老人双眼再次发亮,仰起脖子,长饮而尽,然后他将杯抛在地上。 “说的好,说的实在太好了。”他大笑的走出门外:“要杀我,请。” 门外暮色渐深,夜已将临。 *** 夜将临,未临。 钟展醒来的时候,血还在他的脸颊。 他冷冷的缩在屋里的角落,冷冷的看着暮色西沉,他的嘴已咬破,牙齿和着血,一双拳头也在滴血。 黑暗来临,光明远去,对他来说日后一日尽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已活在永无止尽的仇恨中。 一个背负着血海仇恨的人,他的心已被黑暗占满,已被诅咒中的恶魔附身。 他仿佛听见冷风中,有人在对着他说:“报复,你要报复,要以仇人的头颅、鲜血,来祭慰你的兄长和父亲。” 然后他只见苍茫的暮色间,有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缓缓的飘向他。 白色,诅咒中的白色。 白色的女人已随风飘进窗内,就站在钟展眼前。 钟展没有反应,心在痛,血在滴,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钟山是你的父亲,钟鸣是你的兄长,他们都死了。”白色的女人,幽幽的对着他说。 “而你却连你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钟展没有反应。 “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是谁杀了钟鸣,是谁让钟山惊愤而亡的。”她又说。 钟展双眼霍然发亮,就像嗜血恶兽嗅出血腥。 “那个人就是我,钟鸣就是我杀的。” 钟展不动。 “你可能不会相信,但看了这件武器后,你就一定会相信了。”她说完话,忽然自白色的衣襟里,取出一件像手一样的血红皮具。 鲜红如血,妖幻诡异的皮具。 她看着这只手:“它就叫‘寂寞小手’,就是它杀了钟鸣。” 钟展双拳开始颤抖,指缝间开始流出血,就连他的双眼也已流出鲜血。 “我叫欢欢。”她盯着自己的武器,眼里也已似流出血:“我来这里,就是要看你们一个一个的死,将寂寞、痛苦、仇恨带给你们,让你们也尝尝这样的滋味。” 欢欢话说完,整个人就像被诅咒了的恶魔。 欢欢看着钟展,一字一字的说:“父债子还,二十年杀亲之仇,也许你还不知道,你去问钟山就知道了,到地去问他就知道了。” 她的双眼已变得火红,整个人在这一瞬间,似让魔鬼附身,仿佛只有鲜血才能平息她心中怒火。 钟展并没有让她的样子吓住。 他忽然在这瞬间,跳了起来,身体就像豹子般的跃出去,他已将他所有的体力,所有的潜能,全部发挥出来,二个拳头击向欢欢。 仇人就在眼前,他不能不报。 “碰”一声,钟展的拳头击在墙上,墙粉碎,拳头进出鲜血。 欢欢的人飘到窗下。 钟展大叫一声,叫声比野兽还可怕,足已撕裂天地间任何万物。 他转身、飞步、送拳,一个拳头再送出去。 只要能将这个站在他眼前的仇人撕裂,他不在乎,就算她是女人也不在乎。 他击上的是墙。 他的双拳已破,皮开肉纵,就连骨头也已碎裂。 他没有流泪。 他宁可流血,绝不流泪。 一只手却已抓住他的脖子。 钟展咽喉已被扼住,呼吸已渐渐困难,他实在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苍白而瘦弱的女孩子,会是这样凶残怨毒的杀人方法。 欢欢的手紧紧抓住他的咽喉,几乎已勒断他的喉管。 她的眼神火红,就像赤焰燃烧。 钟展脸色瞬间惨白,已没有呼吸。 “我不会杀你的。”欢欢用一种邪魔般怨毒的眼睛看着钟展:“我绝对不会杀你,我要你活着,活在仇恨中,活在痛苦中,活着承受这种痛苦,这种仇恨,我要你寂寞,永远寂寞,永无止尽的寂寞。” *** 钟展双眼流出血。 他宁可流血,绝不流泪。 第二十四章 要命的花四娘 潘小君醒来的时候,夜色仿佛已在夜上,窗是虚掩的,窗下腊梅花事阑珊。 他觉得非常疲倦。 他的脑海里满是星月船上的大将军与星月公主。 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的大将军,也介入这次青魔手之争,使得整个事件愈来愈复杂诡谲。 无论谁都看得出来,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几乎没有一样可以逃出他掌心。 大将军已经开始展开行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潘小君连想都不敢去想。 大将军已经开始展开行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潘小君连想都不敢去想。 谜一样的星月公主,整个事件就像是个谜。 晚风料峭,暮色更深了。 他似乎已决定先去找二个人,那就是月下老人和欢欢。 他看着窗外暮色,懒懒的爬起床,取下挂在床前的湛蓝色披风,打了个大呵欠,然后他就推开双门,大步的走出去。 这是一间小栈,楼下卖面食,却不卖酒。 桌子并不多,只有三张,椅凳却有十二张。 今天的生意似乎很冷清,角落旁一张椅子上,只坐着个客人。 成摊老板用一双油腻粗糙的手,弯腰低头切着一盘卤菜,一盏已被油烟熏得发黄的纸灯笼,挂在一张压得低低的矮檐下,夜色即将来临。 就在这时,远方的黑暗深处,忽然走来一个人,他的头上顶头一张黑色斗笠,身穿一袭黑色长袍,笠沿压得很低,低得几乎看不见他的脸。 当潘小君要了一碗面坐下来时,他也来到面摊的矮檐下。 “我要一碗面。”黑衣人说。 “什么面?”面摊老板低着头,并没有看他:“蹄花面、爆鲜面,还是馄饨面?” “给我一碗肉做的面。” “猪肉、牛肉、羊肉?” “人肉。”黑衣人的声音就像撕裂的竹竿声。 面摊老板霍然抬起头,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眼光却利如刀:“谁的刀?” “一个自称是方外隐者,却是个不折不扣卑鄙无耻的人的肉。” 面摊老板眼神精光闪烁:“是不是一个自称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人?” “采菊东篱,悠然而见。”黑衣人似乎在冷笑,他往地上重重吐了一口痰,声音充满轻蔑讥诮:“他不配。” 面摊老板居然也笑了:“他的确不配,可是他却在吃面。” 他已看见他抬起头。 一头银发似丝,脸色却很红润,眼神温煦慈穆的睦善老人。 他果然是东篱居士。 黑衣人已走进面摊,就站在东篱居土面前,“唰”一声,突然抽出腰畔上的长剑,剑锋指着东篱居士说:“像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吃面。” 东篱居士双眼居然还是慈善的看着他:“哦?” 黑衣人道:“你非但不配吃,也已不必吃。” 东篱居士道:“哦?” 黑衣人道:“一个死人,吃了也是白吃,不如不吃。” 东篱居士道:“死人?” “你的血脉已开始颤动,气息逆冲,胃部翻腾绞动。”面摊老板已盯住东篱居士:“双眼昏眩,天和地已开始在摇,你难道还不知道你已中毒?” 东篱居士吸口气,脸色瞬间发白。 他忽然伸出一双手,握紧指节,指头末端忽然已泛起绿色光芒。 潘小君皱起眉。 “东篱折菊手?”黑衣人的剑已压在东篱居士的手指上:“我看连只蚂蚁也压不死,这种废物不如不要。” 他话说完,剑光一闪,“嗤”一声,居然瞬间剁下东篱居士右手五根手指。 东篱居士以手似已麻木,连动都无法再动,只有眼看着一只手五指齐断。 潘小君怔住。 他实在想不到这个黑衣人说动手就动手,而名满天下的东篱居士就真的眼看着自己成名的一只手,让人砍断五指。 东篱居士双眼充满痛苦和愤怒。 他脸上冒出的冷汗,已浸湿他的衣襟。 热烫的滚烫里,已被鲜血染红。 面摊老板将削下的五根手指,丢进汤锅里滚煮,他的眼神居然很得意,仿佛在调煮一道佳肴美味。 潘小君实在坐不下去了,他已从椅子上站起来。 “客倌请慢。”面摊老板拿着大汤瓢在血红的汤锅里翻摇着,眼睛中露出诡异的笑容盯着潘小君:“你若没有喝过这种美味的鲁汤,你一定会失望的。” 潘小君看着锅里冒出的血红热气,他几乎要呕吐。 面摊老板却已舀起一碗,捧到黑衣人面前:“人间美味,值得一品。” 黑衣人一手接过,往口里一倒,就像在喝酒,居然一口喝光。 “好,好汤,果然是人间美味。”黑衣人抹着嘴,仰头大笑:“自古乱臣贼子,人人诛之,他虽不是什么有名的乱臣,却是个不折不扣,欺世盗名的贼子,痛快。” 面摊老板也舀起一碗,双手捧到潘小君面前,眼神精光闪烁的看着他:“有福同享,独乐不如众乐。” 潘小君摇头。 “你不吃?” 潘小君点头。 “你可知道他是谁?” “东篱居士。” “你知不知道他背地里杀过多少人,做过多少坏事。” 潘小君摇头。 “他今年五十四岁,杀过八十一人,十七人重残未死,九人失亲成孤,劫过银票四千五百七十一万,二千四百二十七万花费用尽,结余购置田产三百亩,迎妾十八名,隐身埋名,匿于南山中,自封居士,欺世盗名,你说这种人怎样?” 潘小君叹口气:“罪大恶极。” “好。”面摊老板笑了:“你这年轻人总算还明白是非,总算还有点良心,既然如此你还不喝下这碗汤?” 潘小君看着东篱居士惨白的脸,也淡淡的道:“你们是谁?” 黑衣人的剑还是抵在东篱居士鲜血淋漓的手上,他忽然笑了:“他的仇家遍布天下,我当然就是他的仇人。” 面摊老板也在笑,笑得异常诡秘:“仇家上门,就连玉皇大帝也管不了的。” “大将军。”潘小君双眼忽然间已眯成一把刀,锋利逼人的盯在他们身上:“你们二个和大将军有什么关系?” 黑衣人脸色变了。 面摊老板瞬间后退一步。 就在这时,矮檐下的纸灯笼忽然熄灭,一阵冷风掠过,黑衣人和面摊老板瞬间已随风掠起,同时间拔剑、跨步、出招、动作一气喝成。 二口剑,毒蛇出信般笔直刺进潘小君胸口。 他们动作配合的几乎找不出任何破绽,是一批久经阵仗的杀手。 潘小君向后滑开,身上湛蓝色披风忽然也已斜飘开来,然后他的人已在寒风中。 风寒料峭,吹人酒醒,一柄冷红色剪刀瞬间自寒风中穿刺出来,变像是拨云见日的木苍龙,忽然间探出首,龙啸云开。 剪刀。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黑衣人的剑还是在手上,他的人却早已满头冷汗,就连裤档里也湿了,他双眼颤动的盯着自己手上的剑,一柄断剑。 三尺一寸长的剑,已断成一尺七寸。 好快的出手,好快的刀。 如果这柄剪刀是剪在咽喉上,后果会是如何,黑衣人连想都已不敢再想。 面摊老板也在盯着手中长剑,他的剑是从大汤瓢里抽出来的,对于这项秘密杀着,他一向很有信心,因为死在这种瓢中藏剑的人,他已算过,最少有二十四人。 今天的二十五人却例外。 例外就是死,像他们这种杀手,一次例外就是死。 “潘小君,你是潘小君。”黑衣人双眼惨白,白的可怕:“小君一剪,惊才绝艳,佩服。” “败就是死。”面摊老板抛下断剑:“请,请出手。” 潘小君忽然笑了:“生命无价,一个人能活着,就应该庆幸,又何必苦苦寻死。”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黑衣人也抛下断剑:“这是我们的命,命该如此。” 潘小君道:“你们的命已是我的?” 面摊老板垂头纳首:“随时可取。” “好。”潘小君指着他们二个:“我要你们二个从这里走出去,不要回头,然后抛开剑,永远也别再提起它,永远别再用剑。” 黑衣人双眼惨白,全无血色,他看着面摊老板:“我们已是个死人?” 面摊老板不再说话,已走出面摊:“是的。” 黑衣人跟在他身后,随首他的步伐,步入寒风中:“死人就不该用剑。” 面摊老板的声音已在远方:“是的。” 东篱居士痛苦的脸,扭曲变形,不过他还是问:“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我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潘小君淡淡的道:“我只不过不想有人死在我面前而已。” 东篱居士仿佛又苍老十岁,他看着自己的断指,脸上皱纹更深了:“我一生以此五指成名,却也败在此五指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他忽然笑了。 但任谁也听得出来他的笑声并不会愉快。 *** 雪开始溶化,夜将临。 穿过几条小巷,走过已溶化的坚冰上,一阵阵白雪消融的冷气,压得空气愈来愈低,也愈来愈稀薄。 潘小君头上已结满白色的雪花。 东篱居士五指齐断,失血过多,如果再走下去,稀薄的空气,以及负荷不了的体力,将会使他虚脱。 幸好前方十步,就是一家酒楼,楼在烟花雾雨中。 潘小君撑起东篱居士,走进这家酒楼后,最先看见的并不是店小二。 居然是一口棺材。 一家大厅口停放着一口棺材的酒楼,是不会有客人敢上门关照生意的。 潘小君皱起眉。 他走到棺材前,看着棺木,棺是崭新的,停放时间至少不会超过一天。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凉意,他想到欢欢,复仇的神秘女子欢欢,也想到月下老人,是不是他们复仇杀人? 棺里躺的是谁? 潘小君实在不想去想。 “嘎”一声,棺口移开,潘小君往里头看一眼,他吐出口气。 东篱居士坐在地上看着他:“里头躺的是谁?” 潘小君道:“常遇春。” 东篱居士吃惊的道:“他死了?” 潘小君道:“能够躺在这种东西里的人,当然死了。” 东篱居士道:“怎么死的?” 潘小君道:“一枪穿心。” “枪?”东篱居士道:“什么枪?” “梨花枪。”潘小君道:“应该是梨花枪。” 东篱居士霍然离地而起:“杨开!” 他往棺里看一眼,盯着常遇春胸口如花般绽放的伤口,喃喃道:“梨花枪,的确是梨花苍,杨开为什么要杀他?” 潘小君移回棺木,盖住棺口。 “为什么?”他冷冷的盯着东篱居士:“问他最清楚。” 风在吹,天气更冷了。 火焰熊熊窜起,花四娘的脸也已火红。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已发现自己被人反绑双手,点住穴道,关在一间竹室的竹简子上。 她气得双脸发红。 如果再让她见到仇一刀,她发誓要一刀就了结他,绝不用第二刀。 她双眼红得像只兔子的望着门外,门是虚掩的,寂无人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一个寂寞的人。 花四娘想叫却叫不出声。 她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寂寞。 “嘎”一声,门被推开,仿佛只希望他能解开她的穴道,至少让她能说话。 砍材老头并没有解开她的穴道。 他一双瞪得像牛铃般大的眼睛,已直辣辣的盯在花四娘的双腿上。 花四娘的腿很白,也很丰满滑嫩,就像是处女的乳房。 她小巧的双脚,洁白透明,就是那种足以鼓起男人原始欲望的那种。 没有一个男人见了这一双腿,还能够做柳下惠的。 花四娘一向对自己很好,保养的很好,她一向在这方面对自己很有信心。 砍材老头已在吞口水。 花四娘像兔子一样的眼睛更红了,她的样子就似恨不得即刻挖下他的眼睛。 他居然弯下腰,伸出粗糙的双手,在花四娘的腿上抚摸起来,样子就像在抚摸年轻处女的双腿。 花四娘的眼睛简直要喷出火。 “你就是那个要人命的花四娘?”砍材老头轻抚着花四娘的腿,口水已滴下来,喃喃自语道:“不过像你这样温柔的女人,我实在想不通,你怎么要人命?” 花四娘气得快爆炸。 “老实说,你比城里那个婊子,来得好多了。”他伸了伸舌头:“那个臭婊子,也不想她只不过是颗烂苹果,早已不新鲜了,还装着一副处女的样子。” 他忽然抬起头问花四娘:“你说,是不是?” 花四娘猛眨眼睛。 “你的眼睛真漂亮。”他的手居然已摸在花四娘的脸:“我敢说你一定只有十八岁,而且还很新鲜,还是处女?” 花四娘简直要哭了。 “你看,你这双水灵灵的眼睛,已似转出了不。”老头闻了闻她的双颊:“我敢说,你身上其它的地方,一定比你这双眼睛还温柔,还更掐得出水。” 他居然已在撕她的衣襟。 花四娘咬牙。 就在这时,突然“碰”一声,一个人施施然的走进来,站在门口。 “好了,够了。”站在门口的人说:“你若还不住手,等她能说话,能动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她是什么样子,什么是花四娘,你不快走。” 砍材老头放下双手,站起来,居然说走就走。 就像连一点留恋的样子也没有。 站在门口的人,已走到花四娘面前。 花四娘在看着她,她也在看着花四娘。 花四娘对她那双眼睛似乎很好奇,因为她似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睛。 猫一样的眼睛。 “对不起,下人无礼,冒犯四娘。”她似乎在道歉:“还请四娘莫要跟他一般见识才好。” 花四娘的眼睛,几乎无法离开这个女人的双眼,她眼神里竟似有种奇异的魔力,能勾住一个人的灵魂。 花四娘看她的样子,就像一个好色的男人盯着美女。 “你一定在想,我是谁。”她的眼睛波动流转,有如潮汐:“我是星月,星月公主。” 星月公主话未说完,已走到她面前,伸出兰花般秀气的玉手,轻轻一点,已解开花四娘的哑穴。 “混蛋,他妈的不是东西!” 花四娘忽然大叫:“那个老头是谁,到哪里去了。我一定要挖出他的眼睛,砍断他那双贼手。” 花四娘气得发抖。 星月公主笑了,笑意一如星月:“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花四娘已不再客气,如果她还能够客气的话,她就不是花四娘了。 她破口大骂:“我不管你是星月公主也好,大阳公主也罢,你们分明就已串通好了,要来戏弄我,要寻我开心。” 星月公主抿嘴在笑。 “你们真的她妈的不要命了。”花四娘愈叫愈大声:“你们有种就放开我,有本事就和我一剑比高下。” 星月公主眼波流转,媚声勾魂:“刀剑无眼,像四娘你这样的美人儿,舞刀弄剑,岂不是伤身。” 花四娘嘴唇发颤:“你这个小孩子,你走过的路,还没有我过的桥多,你懂什么,叫仇一刀和那个老头子出来,我要挖出他们的眼睛,砍断他们的手。” 星月公主并没有生气,她忽然叹口气:“我们不会为难你的,只要等事情过后,我们就会放你走,绝不会损伤四娘你半根毫发。” “事情?”花四娘的叫声,愈来愈难听:“什么事情?” “你是大将军最后一着棋,最后一着筹码。”星月公主望得远空:“有你在手,潘小君能不就范?你说,我们怎能让你走?” “大将军?”花四娘惊讶的说:“大将军到底想做什么?” 星月公主道:“他和你想的一样,只不过想要青魔手的秘密而已。” 花四娘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开口:“不过,我要告诉你们,潘小君是个混蛋,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是白费心机的。” 星月公主柔媚的看着她:“哦?” 花四娘道:“你不信。” 星月公主摇头。 花四娘居然变得软弱,和她本来的脾气相差八千里:“我可以发誓。” 星月公主忽然已曼步轻盈的走出门外,她的话中还有笑意,似在叹息:“四娘啊四娘!你和我都是女人,也当然清楚女人的誓言是最不可靠的,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花四娘咬紧牙,脸色愈来愈难看。 这个猫一样眼睛的星月公主,就像她那双神秘的猫眼一样,比她想像中得要难对付多了。 她开始在替潘小君担心,他是不是能逃得过这个女人?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猫一样的眼睛。 *** 明月尚未升起,月下老人已在月下。 残昏过后,黑暗即将来临,天地间已笼罩在一层灰朦朦的晚色中。 这里是一座山峰,峰顶枯木的残枝皆已结成冰柱。 月下老人站在一株残败的古松下,已经很久连动都没有动过。 万杀在他眼前。 万杀冷冷的人,冷冷的剑,手握金边长剑,立在冰柱上,他的人就像恒古不化的坚冰一样,冷漠无情。 一场前所未有的决战即将展开。 月下老人刀无虚发,手下更是刻骨无数,刀法纯练,已可算武林屈指可数的用刀名家。 血形十字剑,一剑十字,江湖惊风丧胆,万杀的杀人剑法绝对是正在顶峰。 无论谁胜谁败。都将是惊天动地的武林大事。 坚雪严峻,天地肃杀,空气已开始凝结。 月下老人眼里忽然闪起异样兴奋的光芒,他盯万杀磐石般不动的姿势道:“你的确是一名好对手。” 万杀眼里毫无血色,他立在冰柱上,几乎与坚冰溶为一体。 他并没有说话,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决战的一击,多余的体力浪费,精神注意力的分散,都将是造成致命错误的因素。 高手相争,争在毫厘,绝不允许任何错误发生。 月下老人脸上已有红光,他居然在笑:“你也应该知道,要找一名真正的对手,有时远比找一位朋友来得困难的多。” 万杀无语。 他和月下老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丈,这样的距离正是像他们这种高手出手的最佳距离,也是一击足以致命的距离。 月下老人的话居然还很多:“你不说话,没有关系,老实说我也并不太喜欢话多的人。” 万杀的眼神已进入如鹰隼扑掠的出击状态。 月下老人又笑了:“你的心里一定在想,我是一个愚蠢的人,不但愚蠢,而且蠢得可笑。” 万杀握住剑柄。 月下老人道:“因为在这种时候,说话无非是一件愚蠢的事,愚蠢的可笑。” 万杀双眼眯成一线。 月下老人道:“所以,请,请出手。” 万杀动了。 当他的手离开腰畔后,天上的明月忽然同时间升起。 一抹十地月淡黄色冰冷月光,照在死寂孤独的山峰上,万杀手中的金边长剑,也已刺进月色中。 月碎了。 月下老人还在月下。 *** 一个醉酒的酒鬼,最好是让他自己醒来,你若让他不该醒的时候醒来,他绝对会让你非常头痛。 幸好胡大海就是自己醒来的。 胡大海张开比牛铃还大的眼睛,瞪着梁上的檐柱,他忽然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竹简子上。 竹征早已陈旧的发黄,甚至已发出“吱,吱”声响,就像是老太婆嘴里的蛀牙。 这样的床当然躺的不舒服,胡大海连动都还没有动,就已经听到一阵的撕裂声。 然后他整个人,连人带脑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胡大海居然还笑得出来。 幸好这里没有人,没有人看见胡老太爷,这般的倒栽葱蠢样子。 他拍了拍屁股,若无其事的站起来,然后就大马金刀的走出去。 “胡大爷,早。”。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听话,他觉得非常愉快,因为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愉快过,他记得他每次醉酒醒来,不是在路边,就是在水沟。 今天却不同。 他觉得自己真是走运了。 “你也早。”胡大海裂起嘴直笑:“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一定会是个大睛天,久雪快晴,也是该看见阳光的时候了。” 胡大海话说完,看向窗外,窗外暮色深沉,居然已是夜晚。 他勉强的干咳一声,尽量不要使自己太难看,毕竟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连他自己好像也弄不太清楚。 “天色未晚,犹有暮色,胡大爷何不继续高卧,以待夜色。”说话的人,背对着胡大海。 “有理。”胡大海愈来愈觉得这个说话的人有趣了:“你说的话的确有理,光凭这句话,我就应该跟你浮个三大白。” “你还想喝?”另一个人也背对胡大海。 “想,想死了。”胡大海坐下来:“古时候有个伟大的诗人,不是说过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待无酒空对月吗?” “哦?” 说话的人已转过头,冷冷的盯着胡大海,就像盯着一个醉酒误事的醉鬼。 胡大海忽然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胡大海指着他的鼻子叫道:“潘小君,你是潘小君,你是强盗,你还敢来这里?还敢在我面前出现?” 他的确是潘小君。 “强盗?”潘小君用一种很冷淡的口气:“难道青魔手本就是你的?难道只有你才可以拥有它?” 胡大海双眼一瞪,二话不说,“唰”一声,抽出腰畔上的菜刀:“你千万不要和我讲理,我胡大海如果讲理的话,我就不是胡大海。” 他话未说完,人已飞身跃起,轮起一把大菜刀,见人就砍。 潘小君看着他,冷冷的看着他,等到他连人带刀的来到他眼前,他才连人带椅的笔直退出去。 胡大海一刀砍空,身势犹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身体己笔直变成一条猛虎,扑向潘小君。 胡大海虽醉,刀却不醉。 他能活到今天,绝对不是只靠喝酒,他使刀的功夫一点也不比他喝酒的气魄差。 “住手!” 另一个人转过身来看着胡大海。 胡大海当然也看见他,他果然就住手,因为东篱居士说话的语气,实在不像平日他所认识的东篱居士。 胡大海的样子就像让人一下子塞进一百颗大馒头,他怔怔的指着东篱居士:“你怎么和这个强盗在一起?你难道不知道,他夺走我们每天作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东篱居士没有说话,他只是慢慢的伸出手,将手摆在桌上。 是右手。 这只“东篱折菊手”绝对是武林中最有名十大兵器之一。 但是胡大海看见的居然是一只五指齐断的右手。 胡大海怔住。 东篱居士脸上似乎犹有痛苦之色,他看着胡大海你到门外,门口停着一口棺,打开棺盖,向里头的人问早,打个招呼。 胡大海就去。 “碰”一声,一把菜刀结实的砍在门板上。 门裂,门碎,门毁。 胡大海双眼赤红,双手颤抖,一脚踢开碎门,冲进屋内。 胡大海在这瞬间已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他紧握刀的手,已青筋突暴,眼神已露出杀机:“是谁?是谁干的?” 潘小君道:“你难道看不出他死在何种兵器下?” 胡大海道:“枪。” 他忽然大叫,声音就像狰狞恶兽:“梨花枪!”。 东篱居士道:“我实在想不通杨开为什么要杀他。” 胡大海眼里已看不出任何神采:“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潘小君道:“有胡大海就有常遇春,有常遇春就有胡大海。” 胡大海道:“我出生时就已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和我最要好的人,只有他。” 东篱居士道:“你们俩个本就形影不离。” 胡大海道:“他的仇,我若不报,我就不是人。” 东篱居士道:“我了解你现在的心情。” 胡大海转身,忽然跨出门外:“入土为安,请你们厚葬他,等我回来时,我会到他坟前,清香一柱,告慰亡灵。” 潘小君道:“好汉,果然是一条好汉。” 东篱居士道:“他并不是杨开的对手。” 潘小君叹口气:“生死浮云,像他这样的人,就像水中浮萍,能为朋友而死,本就不会去考虑这些?”东篱居士道:“你真的就这样看他去死在杨开手里。” 潘小君站起来走出去。 他并没有回答东篱居士,也不想回答。 *** 花四娘把双眼张得很大,狠狠的盯着站在门旁的砍柴老头,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花四娘只转过几眼,他就像饿鬼般出现门下。 他的嘴角还在流口水。 花四娘恨不得一把跳起来,一剑挑出眼珠,丢到街上喂狗。 “你还不过来。”花四娘自己的眼珠忽然一转,居然轻声细语的说:“你难道是呆子?难道只要看一看就够了?” 他当然不想看就够了。 他也不呆。 “我好不好看?”花四娘媚眼一挑,简直要把他的魂勾走:“想不想要?” 老头吞了吞口水,怔怔的走到花四娘身旁,双眼瞬也不瞬的紧盯花四娘双腿。 他伸手,一把抓上花四娘的腿。 他的样子比饿鬼还饿。 花四娘双腿一震,她几乎要气炸,但她吸口气,还是用很酥软的声音,轻轻的说:“轻一点,我会痒的。” 他当然不会轻。 他的呼吸愈来愈急促,几乎一口就想把花四娘滑嫩修长的双腿,吃进肚子。 花四娘吃吃的笑。 “你一定已好几个月没吃东西。”。花四娘的声音充满诱惑:“看你饿成这样子,我敢保证,你等一下就会吃得很饱。” 他深深吸气,一嘴就咬住花四娘。 “痛。”花四娘眼里似要着火,但她还是“嘤咛”一声:“会死的,你弄疼人家了,你应该要怜香惜玉的?” 他不怜香惜玉。 他颤抖的双手,居然已来到花四娘的胸膛上。 花四娘紧牙,恨不得一剑刺进他的嘴,但是她忽然柔声娇喘,居然像是在呻吟:“不是这,旁边一点。” 老头再也按捺不住,他忽然狂吼一声,双手像是着火。 “对,就是这里。”花四娘居然开始有如梦般的轻呓:“用力一点和力按,这样人家才会舒服。” 他果然用力按。 然后他就看见花四娘就像一头豹子般的跳了起来,同时间“唰”的一声,一柄精光闪亮的长剑,瞬间出鞘。 他已替她解开穴道。 之后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如蜂虫针蜇,出现在他眼前的已是一道鲜红飞箭。 赤红鲜血,箭一般的飙射而出。 花四娘连话也没有再说,她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她的剑还未入鞘,她的人就已一阵轻烟,窜出窗外。 窗外月色当空。 夜,正浓。 第二十五章 江湖人的血与泪 圆月当空,冷雾凄迷。 潘小君走在月下。 他现在只想赶快找到月下老人和欢欢,把青魔手交给他们,然后叫他们远离北国,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青魔手的争夺,无论谁得到它,解开它的秘密,都将是灾祸,无可挽回的灾祸。 他再次把青魔手取出来,对着黄澄澄月光,仔细看一次。 月冷,风凄,青魔手在月下的照射下,再度发出一种妖幻奇异光芒。 潘小君紧紧握住它,深深吸口气,一股无形的沉重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 但是更让他顺不过气的事情已经来了。 六个波斯巨汉,从右方梅林转出来,他们衣襟敞开,手握弯刀,骠悍凶猛。 五个短身侏儒,自左方青松树梢上,一跃而下,动作精准,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潘小君停下脚步后,发现他的后方,已至少围住了二十个人。 潘小君并没有特别注意他们,他的眼睛落在前方的竹林深处。 竹叶簌簌,无声。 却有脚步声音。 一顶轿,二根竹竿,轿是软轿,竹竿细长,扛在二个人肩上。 软轿上斜披虎皮,软躺着一个人,轿上人只轻轻咳了一声,却仿佛重病已久。 “你要去哪里?”病少爷已来到距离潘小君十丈处,咳嗽的看着他说:“左右无门,后退无路,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潘小君道:“前面还有路。” 病少爷忽然笑了:“你能过的去?” 潘小君道:“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好,很好。”病少爷开始咳嗽,却如病重般的皱紧眉毛:“我一向喜欢运气好的人,你可以试试,对这种人我总是想要好好的招待他们的。” 潘小君道:“哦?” 病少爷道:“因为他们的命总是特别硬,岂非也更有趣。” 潘小君道:“有趣?” 病少爷道:“和一般人来比,他们叫是会死的特别有趣。” 潘小君道:“我并不想死。” 病少爷道:“可以。” 潘小君道:“我很怕死。” 病少爷道:“很好。” 潘小君道:“你要的是青魔手。” 病少爷道:“是的。” 潘小君道:“看来瓢把子今天志在必得。” 病少爷道:“你总算已明白。” 潘小君道:“可是我一向不喜欢动武。” 病少爷道:“哦?” 潘小君道:“武力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不能得到答案,打打杀杀,也只是空留仇恨,以总瓢把子之智,应该不想丝连藕断,徒增烦恼。” 病少爷道:“你的说法很有趣,我的确不喜欢麻烦。” 潘小君道:“那我们就用最不麻烦的方法来解决。” 病少爷道:“可以。” 潘小君道:“据说花四娘的脚上,套着一只来自波斯国的会发亮的戒指,不但价值不赀,更是波斯王朝的传国之宝。” 病少爷道:“是有此一说。” 潘小君道:“那我们就赌。” 病少爷道:“赌?” 潘小君道:“看谁先从花四娘的脚指,取下那只脚戒,谁就是赢家。” 病少爷道:“赌注是什么?” 潘小君道:“青魔手……” 病少爷道:“你输了就交出青魔手?” 潘小君道:“是的。” 病少爷道:“要是你赢了呢?” 潘小君道:“总瓢把子退出此次纷争,十二连环坞从此不过问北国是非。” 病少爷道:“有趣,这个赌局很有趣,实在真是他妈的有趣极了,我实在想不出,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居然敢打花四娘的主意。” 潘小君道:“总瓢把子不准备赌?” 病少爷忽然大笑,不停的咳嗽:“人生本就是一场赌注,做什么事都是在赌,我病少爷一向随时准备赌,这么有趣的赌局,倒是第一次,你说我能不赌?” 潘小君道:“赌局一定,愿赌服输。” 病少爷忽然摇了摇手:“不过我对赌注还有点意见。” 潘小君道:“青魔手不够?” 病少爷道:“赌局是你定的,你是庄家,但是下家可以增加赌注。” 潘小君道:“赌有赌规,你说的不错。” 病少爷已盯住潘小君,眼神就像一把箭:“你不但要交出青魔手,也要交出一样东西。” 潘小君道:“哦?” 病少爷咳嗽的更厉害了,但是他的脸似乎已因兴奋而发红:“小君一剪,惊才绝艳,老实说,我一直对你那把名动天下的剪刀,很有兴趣。” 潘小君道:“哦?” 病少爷道:“我想看你的剪刀。” 潘小君道:“千金一诺。” 病少爷道:“驷马难追。” 潘小君道:“告辞。” 病少爷道:“请。” 月明星稀,明月在远空,远空清亮如垠。 潘小君身上一袭湛蓝色披风随风飘扬,他头也不回的已走了出去,步入冷冷夜色中,他的人仿佛也是冷的。 病少爷一直看着他,看着他擦身而过。 他忽然道:“你应该不会对花四娘动武。” 潘小君已走入暗夜:“我并不笨。” 病少爷忽然大笑,仰头大笑,也不停的咳嗽,脸上病态的嫣红,就像在燃烧。 他看着消失在黑暗深处的潘小君:“你的确不笨,而且简直聪明极了,我总算没有看错你,这一局总算有趣。” 潘小君没有回答。 黑暗里传来乌鹊之声,南飞的乌鹊。 十二月北国,冰封千里,避寒南方。 乌鹊当空,向南飞。 *** 月光已碎。 碎成一带带的银链,洒得黑暗苍穹,就像一串串断线发亮的珍珠。 血形十字剑。 一剑十字。 万杀手握金边长剑,剑已出,就刺进月光中,月碎如银。 他的人笔直持剑,飞身在月光下,就如同一道闪电,穿这云霄,苍龙出首。 碎得迷离凄冷的月光,已洒进月下老人的双眼,当月下老人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的已不是月光。 一把剑,血形十字剑。 再来他就看见,万杀仅剩的冰冷左眼,瞳孔惨白,连一点血色也没有。 月下老人已感觉到万杀的剑,刺进他的胸口,胸口如花绽放。 月下老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时,他忽然以一种难以旬的速度与方位,斜斜划出一柄刀。 刀是小刀,月下老人的刻骨刀。 这种诡异充满死亡之气的刀,就像地狱牙差的手,专门将人带往黑狱中。 月下老人的刀,已架在万杀的十字剑上。 十字剑划破月下老人胸口衣襟。 刻骨刀闪起碧磷磷青光,惨绿的就像鬼火。 万杀紧握十字剑,手掌已有冷汗冒出,这一剑的威力,居然让月下老人硬生生的挡下。 万杀握剑:“好快的刀。” 月下老人额前已有汗珠:“好利的剑。” 月光照在他们二个脸上,他们的眼神都在发光。 万杀道:“我杀人从来只有一剑。” 月下老人道:“活人、死人我通常只用一刀。” 万杀道:“看来今天要破例了。” 月下老人道:“我再多使几刀也无妨。” 他们眼神中流露出的已不是杀气,而是一种英雄相惜,好汉相交气息。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找到一个可敬的对手,往往要比得到一位可贵的朋友来得困难得多。 月下老人盯着万杀,他忽然收刀。 万杀剑光一闪,长剑入鞘。 月下老人忽然道:“我知道村脚下,老王的铺子里,有一坛三十年陈的高梁。” 万杀眼神还是很冷:“一坛不够,我最少要十坛。” 月下老人道:“喝完再比。” 万杀道:“我并不急着死。” 月下老人仰头大笑:“我醉的时候,刀更利。” 万杀道:“我的剑,通常醉了更快。” 月下老人眼里在发光:“有酒喝,我的速度一向不慢。” 万杀道:“我一向不喜欢慢。” 他们二个人话未说完,已同时间跃出月下。 月下仅剩一带碎银。 *** 胡大海脸已扭曲,双拳握出血,脚上一双长靴磨得见底,寒风吹在他脸上,他不退缩,也不在乎。 只要能找到杨开,为常遇春报仇,他什么都不在乎。 夜已经很深,寒风开始呼啸,阵阵刺骨的冷风,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吹得人浑身发疼。 胡大海敞开衣襟,露出胸前无数条刀疤,他发誓要让这些诉说他过去辉煌事迹的疤,再次抽动滚烫起来。 夜很深,风很冷,刀疤就像嗜血恶兽,已在颤动。 一株古松,一枝残梅,一片雪。 雪在松上,也在梅上。 他敞开胸膛的走过古松,来到残深处,一朵正在凋落的梅瓣,忽然落在他的头发。 胡大海停下脚步。 他的眼睛落在眼前梅林。 梅又开始落了,花瓣飘入风中,落入雪里,随着冰水浮沉飘沉。 胡大海看的并不是梅花。 他的眼睛,盯在梅株下,盯在站立的一个人。 这佣人背负双手,一袭胜雪白衣,直挺挺的站在树下,风一吹,他的白袍随风舞动,他的人却动都没有动。 他仿佛怔古以来就已站在那个地方。 胡大海瞳孔已在收缩。 “花开花落,潮去潮还。”白衣人似在叹息:“本就像聚散无常的人生,都是莫可奈何的事。” 他的话就像自己在问自己。 “往事已矣,旧梦难寻。”他自己回答自己:“人已死了,何必再添新魂?” “前路混沌,残月半开。”白衣人还是背封着胡大海:“不归路上,人不归,胚是不如归去的好?” 胡大海敞开的胸膛,忽然暴露青筋,一条条就像毒蛇:“不归路,人就算不归,我也要去,我也要闯。” 他嘶哑的声音像一把刀:“阁下若一定要站在那里挡路,我也也客气了。” 白衣人仿佛还在为花开花落而叹息:“活着已是有幸,为什么苦苦寻死?为什么要轻践生命?” 胡大海不再说话,也不需再说,他以行动表示他的意思。 他拔刀。 风在吹,雪在落,白衣人就像幽魂般的挂在空中,白衣猎猎,身体却动也不动。 一条淡淡的刀光已经飞起,在夜空看来就像美人的泪痕,带起碎银一片。 胡大海持刀,刀来到白衣人背后,只有差三寸,刀就没入后心。 胡大海却忽然停住。 他的眼睛在颤抖,跳动的眼珠,布满血丝,因为他已经看见一把枪。 梨花枪! 杨开的梨花枪,就挟在这个白衣人的肋下,枪头外露,精光银亮,在月下看来就像发亮珍珠。 胡大海颤抖,不停的颤抖。 他不是杨开,绝对不是。 白光人却已瞬间回头。 没有人能形容胡大海现在的表情,没有人能形容他脸上的惊讶。 他的脸扭曲,瞳孔涣散,不停抽动的身体己似着魔。 “你,是你,为什么?” 胡大海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竟眼睁睁的看着一把梨花枪,以一种缓慢而简单的速度刺进他的胸膛,他竟无法抵抗。 梨花枪雨,枪若花雨。 接下来胡大海牛铃大的眼睛,就看见一串串丽红鲜血,一带的洒在空中。 鲜血火红,坚雪白晰,交织成一幅美丽图画。 画中血和雪,美的凄绝,美的令人心碎。 胡大海开的胸膛,疤又多了一条,人却已倒下。 洒在空中的鲜血,也同时落下,就滴在他脸上。 他的眼睛还是瞪得牛铃般大。 他绝对不闭上眼睛。 *** 风在吹,雪在烧。 风中仿佛还传来白衣人的低声叹息。 他是叹息花开花落的无常? 还是生命的瞬? *** 街,长街。 死寂的长街。 黑暗中更夫的打锣声,野狗缩在墙角的哀嚎声,几盏未灭明房的婴儿哭声,让已冻得发颤的大地,更增添几许无情。 街的尽头,一盏已被风吹得破碎的明灯下,照着一个孤独的落魄人。 他的眼里已分不清是悲伤?是愤怒?只有死灰,绝望的死灰。 钟展软趴趴的倒在墙角,就像他身旁缩着的一条野狗一样,似对这个无情的深雪天地,莫可奈何。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已喝了多少酒。 但他知道,他再怎么喝也喝不醉。 他只有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用呕吐来逃避自己,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能感觉到一丝丝快乐。 他宁可醉,也不愿醒。 一个背负亲仇大恨,眼看着仇人就在你眼前,却无法报仇雪恨,那种悲哀绝望愤怒断肠,已超出常人所能忍受的极限。 因为欢欢就站在他眼前。 “我不会杀你的,我绝对不会杀你,我会让你好好的活下去,活在仇恨中,活在痛苦中,活在寂寞中。” 欢欢虽然没有再说这句话。 但是她看钟展的眼神,就像一直不停再反覆的说。 她一个人孤伶伶的站在钟展面前,站在冷月下,站在寒风下。 她不觉得冷。 反倒有种莫名的快感,报复的快感,解脱的快感。 她以前所忍受的,现在终于还报在仇人身上。 她母亲交待她的话,她一点也没有忘,而且已在慢慢的实现中。 她已觉得对得起她的母亲,对她含恨而死的母亲,已有了些交待。 欢欢忽然想要流泪。 但她绝对不会流泪,自从她的母亲带着仇恨死在她怀中后,她就发誓再也不会流泪。 她宁可流血,也不流泪。 钟展忽然抬起头。 牙根一咬,像野狗般跳起来,踉跄的一拳往欢欢的腹部送去,他恨不得一拳就将欢欢整个人打的粉碎。 “当”一声,钟展的拳头送进的是一道墙,墙已半毁,已有砖粉落下。 钟展咬着的牙,流出血,胸膛衣襟也和着血泥,双拳鲜血直冒。 他全身唯一没有血迹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珠。 钟展又缩在墙角,身体颤抖得像缩在墙角的那只野狗。 她全身上下,和那只野狗唯一不同的地方,也就是他的眼珠。 欢欢看着他,就像在看刑房里死囚。 她露出笑意。 钟展将脸埋进雪堆里,他忽然抓起一把雪,拼命的往自己的嘴巴里塞,他只希望冰雪能溶化他那颗早已燃烧殆尽的心。 “钟山已死,我不能亲手杀他。”欢欢的脸充满了怨毒:“但我相信他在地狱中,看见他的儿子是这个样子,他一定会很不快乐,无比快乐。” 欢欢话说完,脚一踢,一道蚀骨寒冰,已洒在钟展脸上。 钟展像野狗一样,只有颤抖,只有哆嗦。 他的脸已无全血色。 雪一直在下。 一朵伴梅的淡红色雪花,滚落在欢欢那双绝丽的脸颊。 欢欢忽然转过头,她那花白而美丽的眼角,已似有泪将落。 长街。 长街的尽头仍是长街。 一盏孤灯,灯芯已尽,却仍斜挂在屋檐下。 一骑快马冒着风雪,冲上街道,转进矮巷。马上人披斗篷,戴大毡帽,帽沿压得很低,几乎遮住整张脸。 快马转进灯下,骑士飞身下马,紧鞍绳,栓木椿,将马留在孤灯下。 他的人已转进庭廊。 *** 庭廊的尽头是禅院,禅院的尽头有张禅台。 晚钟已过,晚僧的功课已过,深深的禅院,庭院深深。 一个捧着一碟清粥的晚僧,走上庭廊,来到一间有禅台的禅院,就看见系马栓椿的骑士,站在他面前。 晚僧面容祥和,但祥和的近似无情。他对眼前的骑士默默施个礼,就推开禅门走了进去。 骑士一顶毡帆尚有残雪,他并没有取帆,直接就跟着晚僧人室。 打扫过的无垢禅房,四壁静肃的几乎将门外呼啸的风雪阻隔在外。 禅台中央有张蒲团。 蒲团坐的并不一定是和尚,和尚也并非得坐在蒲团上- 缕银灰色的长发,一张苍白已有无数条皱纹的脸,盘膝坐在蒲团上,仿佛久修的老僧已入定。 晚僧将清粥奉在一张低几,转身揖个礼,就走出去。 他的脸还是很祥和,祥和的近似无情。 骑士取帽,整衣,银色的狐氅抖落一身风雪,她的双眼已露出,看着白雪苍苍坐在蒲团上的人。 神秘莫测的眼睛,灵气流转的眼睛。 猫一样眼睛的女人。 星月公主将大毡帽挂在褐色的衣挂上,连那一身厚重的狐裘也挂上。 然后她就朝右手的一张蒲团坐了下来。 窗外雪下得更急,已把窗子洗的发白。 晚钟已过,房内静肃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星月公主已经坐了很久了,她并没有开口,因为大将军并没有开口。 “你来了。”大将军并没有睁开眼睛。 星月公主看着他:“我来了。” 大将军的神色显得有些疲倦:“做得如何。” 星月公主道:“万杀已经和月下老人在决斗。” 大将军道:“胜负多少。” “五五。”星月公主道:“以我判断是五五,难分胜负。” 大将军道:“难分胜负。” 星月公主道:“就是他们谁也杀不了谁,除非他们二个同归于尽。” 大将军道:“哦?” 星月公主道:“他们同归于尽的胜负也是五五。” 大将军沉默。 星月公主道:“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类的人,本就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像他们这样的人,很难要对方的命。” 大将军又沉默。 他似在沉思,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嗯。” 星月公主又说:“仇一刀本就已抓住花四娘。” 大将军更沉默。 星月公主的眼神已在颤动:“可是她又走了。” 大将军没有说话。 星月公主双手也已颤抖:“我实在想不到她还能脱身,居然还能逃走。” 大将军双眼霍然张开,就像一柄利剑出鞘:“你还年轻,花四娘人虽老,江湖历练也更老,你太看轻她了。” 星月公主一双苍白如玉的脸,已有冷汗落下,就像眼泪:“是的。” 大将军忽然又沉默。 一盏芯灯也同时间黯下来,白窗外的雪比窗还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 大将军才缓缓的张开眼睛,他忽然望着窗外急雪:“那时候,也是这样子的。” 星月公主已垂下头:“是的。” 大将军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死了,但你却活了过来。” 星月公主垂首无语。 大将军幽幽的似在叹息:“当我发现你的时候,你的身上有饿狼咬过的伤口,有野猎啃过的皮肉,连你的人也已让冰雪埋进一半,我本来以为你死了,但是你却没有死。” 星月公主垂着的头更低了。 大将军依然望着急雪,似已出神:“你的父母是谁?为什么抛下你?老实说我也并不清楚?” 星月公主霍然抬起头,就像忽然让人抽了一鞭子,她在颤抖。 大将军似乎更疲倦:“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你真相。” 大将军又说:“因为你那时还小,我并不想让你在小的时候,就已知道自己是个孤儿,被父母遗弃的孤儿,我怕你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现在你已经长大了,我告诉你,但我相信你一定不会伤心的,要学会不伤心,就得先做个无情的人,我相信你定做得到。” 星月公主并没有流泪。 大将军忽然叹口气,已闭上双眼。 瑞雪纷飞,风霜满天,窗外狂风呼啸,仿佛一头恶兽吞食天地。 星月公主一直望着窗外,已似出神。 她的眼角已有二道痕迹,一串串就像断线珍珠般的痕迹。 她在流泪。 “要学会不伤心,就得先做个无情人。” 天地几许,人间几许。 无情人,有几人? *** 长街。 长街的尽头依然是长街。 一骑快马趁着今晚最后一场风雪,冲进了这条长街,转进矮巷,奔向禅院。 禅院里钟已过,院里依然深深。 快马来到禅院右首一间厢房,骑士勒马,回缰,下马,系鞍绳,将一匹雪白快马留在木椿下,留在风雪中。 “咚,咚。”叩门的声音三急四缓。 门竟然是虚掩的,仿佛就在等着他,就已为他而开。 骑士推门,入室,一场风雪已让他阻隔在门外。 没有燃灯。 房里一片漆黑,角落一鼎炉火也已燃尽,居然没有再添薪火。 骑士取下貂形毡帽,脱下白狐裘衣,一双沾满雪花的钉鞋,也已脱下。 “啵”一声,炉里的火忽然瞬间窜起,屋内也瞬间亮如白尽。 炉火旁就站着一个穿着碎菊长衫的老人,他是上的神情也比老旧的薪材还老。 “你来了。”东篱居士站在炉旁看着他:“你一向都是那么准时。” 火光照在骑士脸上,他的脸风流倜傥,不减年当。 杨开笑开:“我现在就像一条过街鼠,不快一点,不准时一点,恐怕我活下去的机会已不多。” 东篱居士脸上神情已黯淡:“常遇春并不是你杀的。” 杨开还是在笑:“当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就死了,死在我的梨花枪下,当你碰上这样的事情,你能怎样。” 东篱居士道:“百口莫辩。” 杨开忽然笑得很奇怪:“我知道现在胡大海一定在找我,也一定很想我,想我头上的脑袋。” 东篱居士看着他。 杨开又说:“只可惜他永远再也找不到我了。” 东篱居士道:“哦?” 杨开道:“死人是找不着活人的。” 东篱居士瞳孔收缩:“胡大海死了。” “是的。”杨开还笑得很愉快:“不但死了,还死在一柄梨花枪下,似乎就是死在一个叫杨开的手里。” 东篱居士脸上的表情已因痛苦而扭曲,他忽然伸出他的右手,露出他的手指,就摆在明亮的火光下。 一刀五指,五指齐断。 杨开双眼忽然细成一线。 “你这条过街老鼠,算是运气最好的了。”东篱居士道:“至少你还活着,身体的任何一项东西,都还活得好好的。” 杨开倒吸口气。 这双成名江湖,名闻天下的“东篱折菊手”居然已五指齐断,这样的折磨已比杀子他还要痛苦。 它的存在,就是痛苦。 杨开过了很久,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是谁干的?” 东篱居士摇头。 杨开忽然间已说不出话来。 *** 夜阑,更静。 禅院寂无人声。 明灭不定的炉火已渐渐黯渐,东篱居士一双满是皱纹的脸,在这一夜间仿佛更深了。 杨开背负双手站在窗下,窗外夜已深沉,他的心比夜还深,还沉。 常遇春的死,胡大海的死,东篱居士的五指齐断。 种种事件,让他明白背后有一件极秘密残酷的行动在展开。 只是行动的发动者并不是他们。 他们只不过是砧板上的鱼,刀口下的肉,鹰隼下的猎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猎杀者反被猎食。 杨开双眼眯成一线,眼里露出杀机。 东篱居士忽然抬起头:“你的梨花枪一向不离身,普天之下真正见过你那柄枪的也并不太多。” 杨开道:“是的。” 东篱居士道:“能打造一柄那样子的枪,而且所用的招势,速度,力量,都那么精确的人,也并不太多。” 杨开道:“是的。” 东篱居士道:“这个人一定是熟人,不但对我很熟,对你的武器更熟。” 杨开道:“是的。” 东篱居士道:“病少爷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做这些事。” 杨开道:“是的。” 东篱居士道:“花四娘自己的青春都照顾不了,她并没有这些时间。” 杨开道:“是的。” 东篱居士道:“钟山。” 杨开道:“钟山已死。” 东篱居士忽然道:“死人是连动都不会动的。” 杨开转过脸,脸上肌肉跳动,眼中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盯着东篱居士说:“是的。” 第二十六章 浴桶里的花四娘 夜,已经很深了。 花四娘把整个身体浸在一张木桶里,桶里溢出的热水,就像烟雾般把整个浴室缠在空山烟雨间。 她的眼睛是闭着的。 她今天碰到的不愉快已经够多。 如果仇一刀再出现,她发誓一定要和他拼命,让他真的一刀,一刀见阎王。 她的手来到她一双玉般的腿上,想到那个流口水的老头,碰她腿的样子,她几乎就要呕吐。 水很温,她的皮肤却如凝脂。 她忽然张开眼睛,她忽然想到胡大海和常遇春。 他们似乎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出现。 她再想到那个充满神秘的猫一样眼睛的女人,还有大将军。 大将军为什么要对付潘小君? 大将军到底知道什么? 一向形踪成谜,传说中的大将军,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然后她就想到了青魔手。 花四娘想到这里,她现在几乎是赤裸的。 她望着四周墙壁,还好没有人看见,因为在江湖上,据说偷看她洗澡的人,比偷看她换衣服的人,还要多的太多。 花四娘再仔细的看着四周墙壁。 她忽然发现壁上有八个小孔,眼睛般大的孔。 孔中居然有四对眼睛,正瞬也不瞬的盯着她。 没有回应。 八个孔,四对眼睛,还是连眨都没有眨过。 花四娘忽然举起一条腿,美玉般倒挂在半空中举着:“这条腿和你们的老婆比起来怎样?有没有比她们长?” 她的手出同时来到椽上的铁箍处,铁箍上斜插一柄剑。 “那么这一条呢?”花四娘忽然换了另一条腿,粉腿高挂说:“是不是和你们心里想的一样?” 她的手已握住剑柄。 花四娘忽然笑了,笑如银铃:“你们的眼睛都很亮,都不是瞎子,却是哑巴。” 四双眼,八个孔,还是没有人说话。 花四娘笑的似乎很高兴:“你们不但是哑巴,而且已经是瞎子。” “现在就是瞎子。” 她话还没有说她的人忽然一个腾空,“噗咚”一声,已从木能里跃出来,一个“鲤鱼翻身”,卷起千层浪,一柄剑也同时随着她的人刺了出去。 她长剑一舞,宛若流星划过天际,然后她的人又回到了木桶中。 四对眼睛,八个孔,孔中的眼睛居然都有血流出。 四个人居然真的一瞬间都成了瞎子。 好快的出手,好快剑。 花四娘优雅的将长剑插回桶沿上掏箍,整个人又沉人热气腾腾水中,然后她再从水底冒出整张脸。 “当瞎子总比哑巴好。”花四娘又斜伸出一条腿,举得很高,很长:“若是又瞎又哑,那真的就糟透了。” 花四娘看着墙上的四对眼睛,居然还在,还是在瞪着她,即使瞎了,也在瞪着她,她忽然感觉到不对了。 再来她就感觉到,她的身后已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是谁? 她想到仇一刀。 “仇一刀。”花四娘并没有回头看他:“你真她妈的就是仇一刀。” 花四娘话说完,一双被热水烫得发红的脸,已瞬间苍白。 “你真她妈的不是东西,你到底要怎样?”花四娘发白的脸,气得更白:“你阴魂不散的,何不去做鬼?” 仇一刀站在她身后,没有开口,没有动。 花四娘已经开始叫了,她忽然伸出一条腿:“你也想看,好,我就她妈的让你看个够。” 她把脚跨出木桶。 仇一刀没有开口,没有动。 “一条不够。”花四娘大叫:“好,我就让你看二条,二条不够,就全部都让你看。” 花四娘整个人就吵出木桶。 仇一刀霍然转过脸,连看都没看一眼。 “穿上衣服。”他忽然开口:“走。” “穿上衣服?”花四娘一双绿脸,几乎已把嘴唇咬破:“我刚下水洗澡,你就要我穿上衣服,要我走,你这个人倒是什么东西?” 仇一刀道:“你不走,我就站着。” 花四娘大叫:“我在洗澡,你就站在这里?” 仇一刀点头。 “好,有种。”花四娘七窍生烟:“真他妈的算你有种,你说,你到底要我走去哪里?” 仇一刀道:“大将军要你乖乖的坐在那间小屋,你就乖乖的回到那里坐着。” 花四娘咬牙道:“好。” “不好!” “不好,不好。”一顶轿,二个人,轿上软躺着又一人,大笑着说:“实在是不好极了,大名鼎鼎的花四娘就这样的跟人家走,实在是不好极了。” 病少爷话未说完,人如鬼魅般的已出现窗下。 他的轿子,他的人,就像是让风给送进来的。 病少爷在咳嗽。 “一刀九轨,仇一刀。”他咳得似乎很严重:“想不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你,想不到阁下对花四娘也有兴也想看她洗澡。” 仇一刀黑衣长衫,已在飘动,他的瞳孔已在收缩。 “总瓢把子。”仇一刀忽然盯住病少爷:“病少爷。” 病少爷大笑:“想不到我这个病得快要死的病鬼,也能让仇兄识荆,你说,光这样我这个病鬼,该不该敬你一杯?” 他不等仇一刀说话,双手忽然一招,一个波斯巨汉,“砰”的一声,撞碎了窗檐,自窗外扑了进来。 波斯巨汉,扎绑腿,系铜带,衣襟敞开,耳吊铜环,双手捧着一张古铜玉盘,盘上有来自波斯国的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病少爷咳嗽说:“醉卧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来。”他大笑:“我敬你。” 病少爷一杯斟满,自己先干。 波斯巨汉,将一盏发亮的夜光杯,捧在手上,走到仇一刀面前。 仇一刀拿起酒盏,一饮而尽。 “好,很好。”病少爷拊掌大笑:“仇兄不但刀快,看来喝酒更快,不过仇兄难道不怕酒里有毒。” 仇一刀道:“怕。” 病少爷张大眼睛:“那你还喝?” 仇一刀道:“我喝的是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的酒,十二连环坞威震北国,名响江湖,若在区区一杯酒中下毒,十二连环坞也应该改名了。” 病少爷道:“改名?” 仇一刀道:“十二连环鸟。” 他话刚说完,“砰”的献身声,窗外已同时间飞进来四个波斯巨汉,手持弯刀,眼瞪牛铃,眼露杀机的将仇一刀围住。 病少爷仰起头,忽然对天长啸:“滚,你们还不快滚,人家说你们是鸟,你们难道就真的像鸟一样飞进来。” “砰”的几声,波斯巨汉又飞了出去。 病少爷看着他们就真的像鸟一样,一样的飞进飞出,他的脸色已非常难看。 花四娘忽然大叫,指着病少爷的鼻子大叫:“你这个病鬼,你难道要让很多人看我洗澡你才高兴?” 病少爷咳嗽。 他对着花四娘说:“不会的,凡是看四娘你洗澡的人,都会成为瞎子的。” 寒星射进手捧玉盘的波斯巨奴双眼。 玉盘落,酒盏毁,美酒溢出。 婆斯奴双眼已流出血,他已经瞎了,却连一声哀嚎也没有,还是动也不动,巨神般站在那里。 病少爷道:“滚。” 波斯奴就滚。 “很好。”花四娘忽然道:“多几个瞎子也无妨。” 仇一刀脸上紧绷。 花四娘道:“还有一个人。” 病少爷道:“谁?” 花四娘指着仇一刀:“他。” 病少爷道:“他的眼睛有没有瞎?” 花四娘道:“没有。” 病少爷道:“他已经是个瞎子了。” 花叫娘道:“我看不出。” 病少爷道:“死人的眼睛是不是跟瞎子一样。” 花四娘道:“是的。” *** 一顶软轿在庭廊,病少爷在轿上,仇一刀在庭廊深处。 花四娘却还是在屋内洗澡。 水也还很热,烫得她的脸发红,那缎子般的皮肤,在阵阵烟雾中看来,美的就像一幅图画。 屋外庭廊杀机四伏,她却还能很安心的洗澡,而且洗得还很舒服,就好像事情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风吹斜窗,窗外有雪,急雪。 雪愈下愈大,也愈下愈急。 花四娘看着窗外的雪,已似出神,她忽然叹口气:“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 仇一刀双眼缩成一线,紧紧盯着病少爷安装在手臂上的强弩:“总瓢把子几时也下轿,下轿走走。” “人死的时候。”病少爷倒口酒,眼睛却落在仇一刀腰畔上的刀:“只要有人死,我就会下来,下来探一探那个人的鼻息。” 仇一刀道:“那我实在真的该死了。” 病少爷道:“哦?” 仇一刀道:“能让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躬身下轿,我岂不该死。” “是的。”病少爷已把他当成死人:“不过在你死前,我实在想问你一句话?” 仇一刀道:“哦?” 病少爷道:“十二连环坞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为什么要杀我的人?还要胁持花四娘?” 仇一刀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病少爷道:“出价的人是谁?” “本来做我们这行的,是绝不可能说出买主的。”仇-刀道:“但这位出价的人很特别,他并不在乎让别人知道他是谁。” 病少爷道:“哦?” 仇一刀道:“他只不过是大将军而已。” “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病少爷瞳孔瞬间缩收:“大将军。” 仇一刀道:“好像是的。” 病少爷盯住仇一刀。 仇一刀瞳孔收缩。 一场漫天惊雨的风雪,忽然像布幔一样的洒下来,就洒在庭廊间。 病少爷身上已全是砭骨的风雪,仇一刀人犹在风雪中。 但是病少爷一双如刀出鞘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过,他盯着仇一刀身上仅存能看得见的一对眼睛,苍白而锋利的眼睛。 仇一刀眼神忽然一紧。 仇一刀,拔刀,刀在,刀在漫天雪雨中。 病少爷双脚一蹬,人腾空从软轿上跃起,人就在暴冷刺风间。 *** 一盏昏灯,挑在一张简陋的竹棚下。 灯已残,芯已尽,摇晃在棚下,就像挂在窗沿的风铃。 “好酒。”月下老人抹着嘴角,咧起嘴:“酒对,人也以。” 万杀脸上神情如远山坚冰,他虽然也倒口酒,却没有说话。 “喝这样的酒,就要有万兄这样的人才够味,才喝的出味。”月下老人自己奉自己又斟了一盏。 万杀无语。 “喝完了这盏,我们再拼。”月下老人面对无边无际的风雪,开怀大笑:“如果没死,我们再喝,喝完再拼。” 万杀望着竹棚外大雪,已似出神。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月下老人连舌头都喝大了:“你我都是江湖人,江湖人死在江湖,本就是天经地义。” 远方大雪,飘进棚内。 这张简陋竹棚,已像风中残烛,暴雨孤帆,随时都将翻覆。 “天地无情,人间无情。”月下老人看着满场风雪:“天若有情,天就老,也不会有这样的暴风急雪,夺人志气。” 万杀冰冷,就像冰雪。 忽然“夺”的一声,整张竹棚已被暴风掀起,深褐色的帆棚已被狂风撕裂。 月下老人一头乱发,也已被风吹得飘散。 万杀不动,他的人就像恒古不变的化石。 月下老人忽然上起来,面对满场暴风,举起酒盏,将整杯酒洒向风暴中,然后他就回过头,双眼刀出鞘般盯住万杀。 拔刀,刀出。 刀刺进风中。 万杀霍然离地飞起,“锵”一声,一柄三尺之七寸长的金边长剑,也已出稍。 剑锋落在冰雪间,人也在千山冷月间。 *** 物换星移。 无情风雪,千山苍茫。 潘小君坐在刚点亮的芯灯下,面对窗外满场有如物换星移般的大风雪,他脸上的神情,似乎比风雪更无情。 他倒提一壶酒,对口长饮,酒入愁肠,就你百结麻绳难理得清。 从他的窗子行出去,恰巧就看见病少爷和仇一刀在庭廊下决斗。 但是他眼中看见并不是空前的决斗,而是漫天的飞雪。 二人的胜负,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在他来说也只过是一场江湖人,你死我活的厮杀而已。 活在江湖,死在江湖,本就是江湖人宿命。 空气很冷,又冷又干,他站起身来,将洒盏握在手中,走到门口,推开门,迈开步伐,往庭廊深处走去。 一身海水湛蓝色的披风,也已被风雪吹的撕裂。 病少爷站在院中,一株古梅下。 他的轿还在,人也还在轿上。 只是古梅已老,已结成冰柱,倒挂在屋檐。 他的脸苍白,毫无血色,他的神情,坚刻深峻。 二个抬轿大汉,衣襟敞开,雄立雪中,就像两个巨大雪人。 仇一刀,刀在,在手上。 他将刀往下斜伸,让乳白色的冰雪落在刀锋上,冰雪冷,他的刀锋更冷。 仇一刀名动江湖的“一刀九斩”,刀下不收游魂。 病少爷臂上安装的“诸葛九弩”劲力万钧,箭无虚发。 但是他们二个到现在都还没有动,两双眼睛都刀锋般的盯在对方的兵器上。 就像二条猛兽,盯着对方,准备扑出致命一击。 潘小君忽然转过头,并没有再看他们,他走进另一间屋子,推开门,往屋子坐走进去。 然后他就看见有人在洗澡。 他看见花四娘。 “你好。”花四娘揪着一双眼,居然很有礼貌的对潘小君打招呼。 潘小君居然也笑了:“你也好。” “好,好极了,我怎么会不好。”花四娘伸长一双白晰圆滑的双手,软软的搁在桶沿:“姑妈有你这样的孩子,怎么会不好。” 潘小君吞了吞舌头:“你在洗澡。” “我是在洗澡。”花四娘媚眼如丝,她转着眼珠子说:“你也知道的,我洗澡通常有几个毛病。” 潘小君道:“水不温不洗,水不清不洗,心情不好不洗,有死人不洗,有人偷看不洗。” 花四娘似乎洗得很愉快:“你真是个好孩子,我总算没有看错你,总算没有白疼你。” 潘小君忽然看了看四周,看了看浴桶,他想说话,话到口却又停住。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花四娘媚眼更媚:“你看这水,温不温?” 潘小君道:“热度似乎已过。” 花四娘道:“水质清不清?” 潘小君道:“此水甚浊,浊而不清。” 花四娘道:“我的心情好不好。” 潘小君道:“不好。” 花四娘道:“这里有没有死人?” 潘小君道:“不但有死人,还是瞎了的死人。” 花四娘道:“有没有人偷看我洗澡?” 潘小君道:“好像有。” 花四娘道:“那你说我洗得愉不愉快?” 潘小君道:“委屈极了。” 花四娘道:“你几时看过我这么委屈的?” 潘小君道:“以前现在加起来,也只不过今天一次。” 花四娘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还会坐在这桶子里?” 潘小君道:“不知道。” 花四娘道:“你知不知道,我几天没洗澡了?” 潘小君道:“不知道。” 花四娘道:“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 潘小君道:“不知道。” 花四娘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几个人偷看过我洗澡?” 潘小君道:“不知道。” 花四娘道:“你除了不知道以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潘小君道:“不知道。” 花四娘道:“那么我可不可以,请你过来一下。” 潘小君道:“可以。” 潘小君就走过去。 花四娘已在桶子上,瞪着他,就像在瞪着一个鼻子长了朵花的人。 潘小君果然长了朵花。 花四娘忽然伸出地那纤纤玉手,一把捏住了潘小君的鼻子。 潘小君不但鼻子红,脸也红了。 花四娘一只手捏住潘小君的鼻子,另一只手插着腰大叫:“你这个死兔崽子,你居然还认得我是你的姑妈,居然还没有忘记我。” “我的妈啊。”潘小君鼻子都红了:“我怎么可能忘记你是我的妈。” “好,很好。”花四娘捏的更用力:“那么姑妈在受别人气的时候,你在哪里?” 潘小君摇头。 花四娘大叫:“你知不知道,那个该死的仇一刀,居然敢和你的姑妈作对?” 潘小村还是摇头。 花四娘又说:“还有个叫什么星月公主的,居然教训你的姑妈?” 潘小君鼻子都大了。 花四娘几乎要跳起脚:“还有那个要命的大将军,这些事居然是他一手策划的,你说我该怎么办?” 潘小君没有说话。 花四娘捏着他的鼻子,气得脸发绿:“病少爷那个肺痨鬼,至少比你强,至少和仇一刀动手,你知不知道,若是那个病鬼没有出现,我现在已被仇一刀架走?” 潘小君苦笑。 花四娘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她忽然叹口气:“我若早知道,你和司徒三坏一样的混蛋,我早就在你们还小的时候,就把你们关起来,和狼、狗在一起,看看你们二个的心,到底是不是和狼狗一样的狼心狗肺。” 花四娘又叹口气,她忽然松开手。 潘小君看着她,看着正在发脾气的花四娘,看着她那天王老子也不敢惹的脾气。 过了很久,潘小君才说:“其实我来找你是想要告诉你一件事。” 花四娘将手伸回浴桶,整个人就忽然埋进水里,似连说话都已不想再说。 又过了很久,她才慢慢的探出脸:“什么事?” 潘小君走到窗下,看着窗外急雪:“要想解开青魔手的密秘,已不是件容易的事。” 花四娘并没有看他:“哦?” 潘小君道:“我见过大将军了。” 花四娘似乎有点惊讶:“见过他?” 潘小君道:“不但见过,而且和他交过手。” 花四娘更惊讶:“你赢了?” 潘小君道:“我败了。” “败?”花四娘似乎不信:“你那把名动天下的剪刀,也有败的时候?” 潘小君道:“不但败,而且败的彻底。” 花四娘摇了摇头:“想不到你也有败的时候,看来你是真的输了,输的彻底。” “是的。”潘小君没有否认:“将军武学,已近禅理,已在武学巅锋,普天之下,我敢保证,除了少林主持和武当掌门外,已没有人可接下他一招。” 花四娘似乎不信:“一招?” 潘小君道:“一招致命,武学到了某种境界后,往往一招就够了,一招足以分胜负。” 花四娘忽然转头看向窗外,庭廊深处的决斗:“怎么肺痨鬼,和仇一刀二人的比斗,就是小孩在玩耍了?” 潘小君道:“不能这样说。” 花四娘道:“哦?” 潘小君道:“武功之道,因地制宜,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都是一种智慧,都是经验的累积,如果病少爷今天面对的是大将军,我想他也会用他的智慧以及经验,断出致命的一击,因为他应该也可以看得出,一击不成后,大将军绝对不会再给他有第二次出手机会。” 花四娘道:“看来你与大大将军一战后,武功又精进不少。” 潘小君并没有回答这句话,他忽然说:“我要告诉你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我希望你能离开这里,走的愈远愈好,不要再问青魔手的事,也不要再想要去解开它的秘密。” 花四娘道:“就因为大将军?” 潘小君也没有回答她这句话,他只说:“常遇春已经死了。” 花四娘一听,几乎从浴桶里跳出来:“那个赌鬼死了,那么他欠我的赌债呢?他欠我的钱谁来还?” 潘小君道:“恐怕只有做个赌鬼来还了。” 花四娘说不出话来了。 潘小君道:“胡大海也死了。” 花四娘沉默。 潘小君道:“东篱居士名动天下的折菊手,也已被人五指齐断。” 花四娘还是没有说话。 潘小君道:“几个人中,只剩下你和病少爷,杨开没有遭到毒手。” 花四娘忽然喃喃的说:“就是因为这样,你才希望我走?” 潘小君道:“是的。” 花四娘道:“你这是在同情我,还是在可怜我。” 潘小君道:“都不是。” 花四娘道:“哦?” 潘小君道:“青魔手之秘,绝对是一件阴谋,早已有人设下蜘丝密网,等着你们几个自投罗网。” 花四娘道:“蜘蛛是谁?” 潘小君道:“本来你和杨开他们早已计划好了,等二-卜年事件平息之后,再来解开它的秘密,但是早已有人比你们计划的更周详,更严密。” 花四娘道:“哦?” 潘小君道:“螳螂捕蝉,雀鸟在后,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世间有许多事,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花四娘道:“是大将军?” 潘小君道:“好像是的。” 花四娘道:“你来找我,就是要告诉我这些事。” 潘小君道:“嗯。” 花四娘道:“不过我的脾气,你应该很明白。” 潘小君道:“嗯。” 花四娘道:“那么你认为我会就此撒手?” 潘小君道:“至少我已经把我想说的话告诉你。” 花四娘道:“你的话说完了?” 潘小君道:“是的。” 花四娘道:“那么我晃是可以请你走了。” 潘小君道:“我不想走。” 花四娘道:“你也想看我洗澡?” 潘小君道:“我只想多陪陪你。” 花四娘听得差点从浴桶摔下来。 她吃吃的指着潘小君的鼻子直笑:“我有没有听错?你要留下来陪我?” 潘小君点头。 “好,很好,这句话你若在十年前讲,我一定会感动的痛哭流涕。”花四娘笑得几乎把腰笑:“但现在我老了,是个老太婆了,已不是小姑娘那么好骗,你知不知道这种话对我已没用?” 潘小君无语。 花四娘摇着头:“你真的要留下来?” 潘小君没有再说话,他朝窗下矮椅,大马金刀的坐下去,人就看着浴桶里的花四娘。 花四娘一直在摇头,连她的眼神也已似在轻声叹息。 无星无月的夜晚,凄厉的风雪声。 一盏即将熄灭的孤灯,照着二条破碎的残影。 夜,残夜。 夜色深沉,风已冷。 第二十七章 仇恨深渊 钟展缩在屋角,脸上全是烂泥雪污,身体不停的颤抖,他的样子就像躲在阴沟里发颤的野狗。 破旧的屋瓦,破旧的窗子,他的人比这间陋室还要破,还要旧。 他的牙已咬碎,舌头滴着鲜红的血。 他的眼睛已不是人类的眼睛,已是一头野兽的眼睛,狰狞、愤怒、恨不得一口咬住仇人脖子的眼睛。 但蛤了并没有流泪。 他宁可流血,绝不流泪。 夜很深,黑暗吞食天地,他那一双野兽般嗜血的眼睛,忽然在这一瞬间发亮。 欢欢端坐在陈旧的镜台前已经很久了。 她似连动都没有动过。 钟展双眼闪起锋芒,这是他的机会,他绝不能忍受仇敌所带给他的屈辱。 名誉武林“钟山府”的名声,绝不能毁在他手里。 钟展在黑暗中站了起来,就伫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他的腰标枪般挺的笔直。 他听见他的骨骼因伤所发出钩“喀喀”声音,就像同吹竹林,一片片的翠竹应声而断,但是他可以忍受。 他绝对忍受的住。 只要能吃仇人的肉,喝仇人的血,他都可以忍受。 他跨出一步。 但他还是能强烈的感受到脚上伤口神经,所传来阵阵如浪潮般撕裂的痛苦。 他再踏出一步。 窗口放着一根粗木,在黑暗中看来显得丑恶而可笑。 只要可以拼命,他已不在乎拿木棒砸人,这种江湖下五门伎俩。 就算用嘴巴咬,牙齿撕,他也已不在乎。 他的眼睛在发光,可怕的光,一手盈握的木棒,已紧紧握在他手里。 他的身体在颤动,心在呐喊,血也在滴,他一步一步的走向欢欢。 黯淡的月光,照在钟展脸上,钟展露出狰狞的笑意,他举起的木棒,也已在这瞬间砸下,一棒就往欢欢头顶砸下。 月色更暗了。 一盏即将结束生命的芯灯,也已昏黄的破碎模糊。 可是当钟展手里的木棒来到欢欢头上时,他忽然先看见了一双眼睛。 一双他从所未见的眼睛,一双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 这双眼睛赤红像烈火,燃烧中的那种仇恨、愤怒、悲痛,已足以将任何东西毁灭,彻底的毁灭。 甚至包括她自己。 欢欢盯住钟展。 钟展已似被她那双燃烧的双眼震栗住,他举起的木棒竟无法砸下。 “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死,还活得下去?”欢欢忽然开口。 钟展颤抖。 “那是因为我同情你,我可怜你。”欢欢说。 钟展嘴唇发青。 “你根本不就配我出手杀你,你根本就不配。” 钟展胃部开始收缩。 “我看不起你,完完全全的看不起你,你的命已比一只狗还不如。” 钟展后退,跌到墙角。 “我不杀你,是因为我想看你受罪的样子,也让你的父亲钟山,在地狱中看你受罪的样子。” 钟展开始呕吐。 “所以为了我,为了你的父亲,你应该要好好的活下去。” 钟展用流着血的手,紧抓自己的胸口,他忽然大叫:“你不是人,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是恶魔,你是魔鬼。” 欢欢忽然笑了,她的笑也同样充满恶魔般怨毒。 她站起来,走出去,从钟展的身旁走出去:“钟展你不用怕你没有饭吃,明天一早我会替你送饭来,饭当然是和喂狗的一样,所以你今晚一定要好好的睡,明天才有精神和野狗一起吃饭。” 钟展大叫。 他呕吐,吐出一堆血。 但是他马上伸出手,把地上一堆鲜血吞回去。 “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恶魔。” 这是他昏眩前最后一次,所能听得清楚自己所说的话。 *** 病少爷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已经很久了,他的脸已结着一层厚重冰霜。 仇一刀握刀的手,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刀柄。 他们都已感觉出,最后这一击,将是生死一击。 病少爷忽然间已在咳嗽。 然后他的从就在这瞬间,突然腾空跃起,翻滚在空中。 仇一刀瞳孔射出锋芒。 他忽然在之瞬间拔刀。 刀光一闪,有如一泓秋水,剪过水波,激起一阵阵涟漪。 他的刀已出。 一刀九斩! 就在这时,病少爷翻滚在空中的身体,忽然伸出他那双瘦骨峋嶙的双手,露出安装在手上的诸葛弩。 “嗤”的一声,诸葛弩匣里的响箭射出。 箭如神龙穿云。 仇-刀右手持刀,飞在半空中的身体一直在往后退,病少爷劲力万钧的响箭,一箭射出的臂力至少有百斤。 谁也无法想像,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手,竟能射出这么强颈的弓力。 仇一刀一直在退。 潘小君站在窗下,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在庭院决斗的二人。 但是他已在摇头。 花四娘站在他身旁,她换了一身曳地碎花长襦裙,显得说不出的清雅绰约。 她也在摇头:“你是不是已看出来了?” 潘小君道:“看出什么?” 花四娘眼波流转,忽然就像变了个人,已不像那个在木桶里洗澡的花四娘。 她轻轻的说:“那个病鬼似乎就快输了。” 潘小君道:“哦?” 花四娘的声音说不出的轻软:“仇一刀,以一刀横档病少爷一箭,一箭射出,去势将竭,病少爷一箭不能得手,就不会再有第二箭。” 潘小君道:“为什么不会再有第二箭?” 花四娘道:“高手相争,一系不能得手,就足已露出破绽,何况病少爷用的是箭,他出手的速度,劲力,角度,想必仇一刀已在这一箭中看出,病少爷若再发第二箭,仇一刀就已有必胜把握。” 潘小君道:“你说的没错。” 花四娘道:“但我并不认为那个病鬼会真的输。” 潘小君道:“哦?” 花四娘道:“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绝不是徒得虚名。” 潘小君没有说话。 这时他们的眼睛,已同时盯在病少爷身上。 “镪”一声,仇一刀退了十丈远后,已一刀划出,将病少爷射出的箭格开。 仇一刀,持刀,刀向下延伸。 他的双眼盯着病少爷,冷漠的眼神中,已有必胜把握。 没有人能避开病少爷手上的诸葛强弩,仇一刀却已避开。 仇一刀看着病少爷:“总瓢把子,还有箭?” 病少爷道:“有。” 仇一刀道:“哦?” 病少爷道:“第二箭。” 仇一刀道:“一箭已落,再发第二箭?” 病少爷道:“是的。” 仇一刀道:“这一箭我能按得住?” 病少爷道:“不能。” 仇一刀道:“第一箭我已接住,第二箭为什么接不住?” 病少爷道:“你出手了,就会明白了。” 刀光一闪! 仇一刀瞬间出手,一刀连人带风的斩向病少爷。 病少爷咳嗽一声,举起手臂,安装在手睥诸葛强弩又射出。 潘小君在叹息。 花四娘已在皱眉:“那个病鬼土定病得不轻,而且脑袋似乎病得很严重。” 潘小君道:“哦?” 花四娘道:“同样的招式,同样的出手,他怎能不病。” 潘小君沉默。 花四娘看着病少爷道:“看来病鬼这次真的输了,输得实在并不冤。” 潘小君双眼忽然发亮:“你应该再多看看的。” 花四娘看着仇一刀,看着他以同样的招式,将病少爷的箭格开。 但是她却忽然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 病少爷射出的第二箭,明明让他一刀格开了,只看箭光一闪,居然又有一箭紧接着射出。 第三箭! 这一箭居然是从第二箭里头射出来的。 潘小君叹了口气:“总瓢把子不愧是总瓢把子,我再怎么想也实在想不出,他会有这一着。” 花四娘脸有惊色:“子母箭!” “子里有母,母中带子,母箭射出,子箭随而进发。”潘小君道:“子母双箭,天下无双。” 花四娘叹口气:“看来我是真的看错了。” 仇一刀握刀的手依然紧握。 一道鲜血忽然间,已自他有胸膛箭一般的飞射出来。 他的胸膛已被穿破。 他档了母箭,却档不了紧随而至的子箭。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子箭的劲力,竟比母箭更猛更烈。 仇一刀忽然笑了,但是很恰恰的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 潘小君双眼已似黯淡:“可怕的武器。” 花四娘轻声叹息:“残忍的箭。” 仇一刀持刀,依然傲立雪中,他虽然已经断气,他的人却还是标枪般站在笔直。 他不会倒,人绝对不会倒,倒下的只是生命,他的命。 残碎的夜,也已似在这瞬间更深,更黯了。 病少爷转过身,放下手臂,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他舒舒服服的躺在软轿里,看着黑暗夜色,喃喃的说:“看来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后,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一顶软轿已离开深深的庭院.夜中仿佛还传来病少爷的声音:“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深深庭院,庭院深深。 月下老人屹立在黑暗中,他的手已冒出冷汗,就连背脊胸膛部已让汗水湿透。 万杀仅剩的左眼,在照夜看来,闪着惨碧色光芒,就像鬼火。 他们已从月出战到月将西沉。 二个人已用尽身体所能激发的力气,但他们还是谁都无法取谁的命。 月下老人盯着万杀手中长剑:“看来你我之间一定要有个胜负。” 万杀道:“嗯。” 月下老人道:“再战三天三夜,也应是同样结局。” 万杀无语。 月下老人道:“我们还要继续杀?” 万杀不动,也不说话。 “好,再杀。”月下老人道:“我们再杀。” 月下老人话未说完,人已忽然跃起,拔出他的刻骨小刀,朝万杀的手腕挑去。 万杀手握金边长剑,“镪”一声,长剑出鞘,剑作龙吟。 万杀杀拔剑同时,月下老人手中刻骨刀,居然以一种难以想像的速度,挑上了万杀拔剑的手臂。 万杀仅剩的左眼,更冰,更冰了。 他已看出,他几乎已没有方法,化解月下老人这凌利一刀。 眼看着月下老人的刀,已挑上万杀手腕筋脉。 万杀左眼一紧,握剑的手忽然划了个圆,然后手腕一挑,一柄三尺七寸长的金边长剑,忽然斜斜挑起。 “当”一声,刀剑相击,刀与剑同时双双震落。 赤红的鲜血,已慢慢滴下,就滴在夜月的冰雪里,化作红泥。 月下老人握刀的手掌虎口,已被削下一片肉,鲜血涓涓。 万杀握剑的手臂上,也有一道半尺刀痕,皮开肉纵,慢慢的在淌血。 月下老人石着万杀居然笑了。 万杀脸上坚如磐石,还是一点表情也没行。 月下老人居然还笑得出来,他摇摇头:“看来我们只有用拳头了。” 万杀道:“我用的是剑。” 月下老人道:“你已无剑。”万杀道:“我杀人用的是剑,不是拳头。” 月下老人道:“你从来不用拳头杀人?” 万杀道:“我不是野兽。” 月下老人道:“哦?” 万杀道:“野兽火拼,拳打脚踢,这样的人,不配杀人。” 月下老人道:“幸好我并不想当野兽。” 万杀沉默。 月下老人又笑了:“至少我们还有一样事,可以决出胜负。” 万杀无语。 月下老人道:“酒,以酒代剑,决胜负。” 万杀忽然道:“自古酒与剑本就分不开,学剑当然喝酒,酒不醉,剑难成。” 月下老人拊掌大笑:“好,这句话说的实在太好了,好一个‘酒不醉,剑难成’光凭这句话我就当浮三大白。” 月下老人大笑,大笑的走出去。 血在他们手上流,他们似连点感觉都没有。 有些人本就是不怕流血的,尤其是江湖人。 月下老人和万杀就是这种人。 *** 当一个人缩在墙角,独自在夜半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是被自己的一身冷汗所惊醒,望着无尽的黑暗,只有颤抖的等待天明,那种绝望和无助,已不是人所能忍受。 钟展就是被自己一身冷汗惊醒的。 黑暗,黑暗中的端,还是黑暗。 他的人仿佛就在黑暗中,无穷尽的黑暗。 他的脸有血污,嘴角有血丝,四肢有烂泥,身旁还有一只和他一样的野狗。 钟展惨淡的望着窗外,眼神就像一只曲卷在垃圾堆里的野狗。 夜已深,斜窗凄凉; 所有的辛酸悲苦也伴随的昏月而至。 但他可以忍受。 他绝对忍受的的住。 “钟二公子,别来无恙?” 钟展已接近呆滞的眼神,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在说话。 “看来你的日子过的并不太好。” 钟展没有回答,没有出声。 他已看见斜斜的窗下,已直立的站着一条斜斜的人影。 那个人背负双手,施施然的站在窗下。 然后钟展就看到他的脸。 他是杨开。 杨开忽然间从窗外进入屋内,钟展几乎看不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 杨开还是背负双手,他看着缩在墙角像野狗一样的钟展说:“想不到名誉武林‘钟山剑客’仅存的二公子,居然已是这个样子。” 钟展惨淡的看着杨开,似乎已听出他言里所含的嘲讽讥诮。 钟展嘴角有血滴下,他没有说话。 杨开叹口气:“当仇人在你眼前,你却无法手刃亲仇,还眼睁睁的看着他对自己施虐,这种滋味能忍受住的恐怕不多。” 钟展双拳紧握。 杨开又叹气:“所以我实在应该佩服你,至少你还有勇气,还有勇气活下去。” 钟展双拳握的更紧。 杨开眼里忽然有光:“不过这种痛苦很快就会过去了。” 钟展无语。 杨开道:“我来这里,本就果让你解除痛苦的。” 钟展双眼忽然发亮。 杨开道:“我并不是来杀你,你不必紧张。” 钟展抬头看着杨开。 杨开道:“我是来带你走的。” 钟展面无表情,就连眼神也似冰冻:“多谢。” 杨开道:“你不想走?” 钟展道:“是的。” 杨开道:“你难道不知道,她还会想出更可怕的手段来对付你?” 钟展道:“知道。” 杨开道:“她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钟展道:“我知道。” 杨开道:“那你为什么不走?” 钟展道:“不为什么。” 杨开道:“不为什么?” 钟展道:“只要跟她在一起,我就有机会,一定会有机会,只要有这一点点的机会就足够了。” 杨开道:“你的武功并不如她。” 钟展道:“我有拳头,有双脚,有牙齿。” 杨开道:“你想拼命?” 钟展道:“以命换命。” 杨开道:“你不怕死?” 钟展道:“怕。” 杨开道:“哦?” 钟展道:“我只怕我先死,报不了仇,杀不她。” 杨开道:“你为什么如此看贱生命?” 钟展忽然盯住杨开,就像一把刀,刀出鞘:“如果我没记错,贵公子杨鹏也死在她手里。” 杨开道:“是的。” 钟展道:“杀子之仇,你不报?” 杨开道:“当然报。” 钟展道:“你总算不枉为人父。” 杨开忽然笑了。 他并没有生气:“这笔账,我迟早会找她算,只不过现在,我还有其它更重要的事。” “青魔手之秘。”钟展忽然也笑了,他的笑,也同样充满嘲讽讥诮:“在你眼中,青魔手的秘密,远比你儿子的命重要多了。” 杨开没有否认:“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等到你活到像我一样的岁数,你就会明白,权势、金钱、地位、名利,对一个男人来说,远比其他的一切来得重要多了。” “是的,我是不明白。”钟展大笑,笑声嘲讽:“可是我已明白了一悠扬事。” 杨开道:“哦?” “走,请你走。”钟展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对你没有什么用处,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你有利用的价值。” 杨开大笑。 他的眼睛眯成一线:“本来你的确一点用也没有,就像路边野狗,缩在垃圾堆里,根本就没有人会去理你,可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钟展双眼赤红,像烈焰。 杨开道:“咸鱼能翻身,野狗总有一天也会得‘道’的。” 钟展双拳青筋突暴。 杨开道:“你是我最后一着棋,而且是重要棋子,没有你这颗棋,我可能就是满盘皆输,所以你已不是野狗,你是贵犬,你说你现在是不是很重要?” 钟展一拳打在地上,拳骨暴露:“滚,你滚。” 杨开冷笑:“别忘了,我是来带你走的。” 杨开忽然一个扑身,一拳击向杨开。 杨开连闪都没有闪,身体笔直的退出去:“看样子你这条野狗,不打是难以成器,非得使用扫帚才会听话。” 他话说完,手一伸,已握住一把破旧陈黄的竹帚。 钟展倒在地上,满脸血污,双跟赤红的像烈火。 杨开忽然仰起脸大笑:“钟山啊钟山,你再怎么计算,也算不过你的儿子竟然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就算你真的死了,也真是死得不冤。” 钟展怒吼一声,身体忽然像豹子般跃起,一把怒拳,朝杨开脸上送去。 杨开转身、撒手、回步,一把扫帚往钟展脸上横扫过去,就像在扫地上垃圾。 杨开已将整个扫帚压在倒在地上的钟展,他看着钟展:“你这条野狗真的很可怜,连你父亲也欺骗你,你知不知道钟山没死?” 钟展整张脸已被压得扭曲:“他的棺盖是我亲手盖上的,我相信我的眼睛。” 杨开大笑:“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诉你,钟山没死,而且还活的不错。” 钟展不信。 杨开道:“他杀了常遇春,又杀了胡大海。” 他接着又说:“东篱居士一双手,也是在他指使下断指的。” 钟展被压得扭曲的脸,几乎变形钟展:“滚,你滚。” 杨开将手里竹帚压得更用力:“我实在想不到,名誉武林的‘钟山剑客’居然也只不过是是个小人而已,而且还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杨开大笑:“别说你不信,就连我也想不到,不过你放心,我想你一定不久就可以见到他。” 杨开忽然撒手,再探出右手,一双利爪,已抓在钟展右肩琵琶骨。 他把钟展从地上抓起来,就像在抓野狗。 然后他用一种很客气的声音对着钟展说:“你的命不但硬,也似乎特别长,你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死对你来说已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钟展想叫,叫不出来。 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已没有知觉。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似乎注定就要活在黑暗,痛苦的黑暗,永不复返的仇恶黯淡深渊。 *** 夜已经很深了。 花四娘还没有睡意,她坐在桌前,对着黯淡的夜光举杯独酌。 她并不寂寞,今夜她不寂寞。 潘小君就坐在她面前,替她倒满酒,酒在杯中溢出,飘散在空气中,十二大夜色的寒意,已暖了不少。 花四娘怔怔的看着窗外冷月:“我们已多久没一起喝过酒?” 潘小君看着杯子:“最少有四年。” 花四娘喃喃的说:“不是四年,是四年七个月又十五天。” 潘小君道:“四年一别,你真的长大了。” 潘小君道:“你却愈来愈年轻,我几乎认不出你。” 花四娘转过头看着他,她居然没有生气,她忽然变的很温柔,真的很温柔,她忽然问:“那个手坏、脚坏、嘴巴坏的坏,现在人在哪里?” 潘小君笑了:“江南日暖风丽,在江南。” 花四娘道:“他是不是又开始在使坏了?” 潘小君道:“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的左手搭在一个女人肩上,右手也没有闲着,也环抱在一弯小蛮腰上。” 花四娘道:“嗯。” 潘小君道:“那两个女孩,一个叫双双,一个叫冬冬,都长的很好看。” 花四娘道:“嗯。” 潘小君道:“你毕竟还是很关心他。” 花四娘忽然笑了,她笑的很优雅,不像平时她的脾气:“我是花姑妈,是你们的姑妈,我不关心你们,关心谁?” 潘小君不再说话,他看着花四娘转过头看着窗外夜色的脸,他知道花四娘也已经明白,要解开青魔手的秘密,已不是件容易的事。 即使现在青魔手就在他手上,他还是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解开它。 过了会,潘小君才开口:“也许我应该去找欢欢那个女孩,只有她才知道怎么解开青魔手。” 花四娘忽然叹口气,如果在平时,她一定会跳起来,马上去办。 但今夜的她,却有种说不出的心事与疲倦。 她看着暗夜,喃喃的说:“她的双亲惨遭毒手,她心里只有报复,只有仇恨,凡是想打青魔手主意的,她都不会放过,她没来找你,你应该庆幸了,难道你还想要去送死?” 潘小君承认,但是他忽然道:“我和病少爷打了个赌。” 花四娘道:“哦?” 潘小君道:“你的脚上,一直都带着一只波斯王朝的脚戒。” 花四娘道:“不错。” 潘小君道:“只要我先拿到那只脚戒,他就退出,不再为青魔手争夺。” 花四娘低叹一声:“这就是你们打的赌?” 潘小君道:“是的。” 花四娘道:“你输了呢?” 潘小君道:“把青魔手给他,我的武器也交给他。” 花四娘道:“你袖里的剪刀?” 潘小君道:“是的。” 花四娘道:“这就是你今晚一直陪着我喝酒的原因?” 潘小君道:“是的。” 花四娘没有生气,她居然连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我不会生气,也不会怪你,而且一定会把脚戒交给你,让你赌赢。” 潘小君忽然看着她,看了很久。 花四娘脸上忽然出现一种难以解释的表情,她面对幽幽夜色,幽幽的对潘小君说:“你最后还是要面对大将军。” 潘小君也望着幽幽月夜:“是的。” 花四娘道:“这一战,将是你从所未有的决战,你并没有把握会赢。” 潘小君道:“是的。” 花四娘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生气?” 潘小君道:“不知道。” 花四娘幽幽的说:“我只不过想多看看你,想和你多说说话,今夜一别,我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潘小君无语。 花四娘轻轻的抬起她那双修长而洁白的脚,自脚指上轻轻的取下那只闪耀着璀璨光华的波斯脚戒,然后她把它闪到潘小君手中。 花四娘忽然握着潘小君的手,就像母亲交待儿子的神情,但她的眼神里却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寂寞:“不管如何,你一定要回来,回来再让姑妈看你,再唱那首歌给姑妈听。” 潘小君忽然站起来。 他握紧翠玉脚戒,头也不回的就走出门外。 他没有回答。 他无法回答花四娘这句话,他知道大将军的武功,大将军的可怕。 他实在没有把握。 “你一定会回来的。”花四娘站起来,看着潘小君消失在夜月中的背影,她忽然举起酒杯,轻声的说:“一定会的。” 月无声,星无语,星月已瞬间变得说不出的寂寞。 花四娘在月下,残影犹在星月下。 她倒一杯,再倒一杯。 淡淡葡萄酒,已化做淡淡离愁。 她的眼神黯淡,就连如花般灿烂的脸庞也已黯淡。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第二十八章 剑我两忘 雾,晨雾。 乳白色的晨雾在山间升起。 潘小君穿过晨雾,走进街道,看见病少爷躺在街道的正中央。 他当然是舒舒服服的躺在他那顶特制软轿上。 清晨的空气非常稀薄,似连呼吸也份外沉重,病少爷已经不停的在咳嗽。 潘小君走到病少爷面前,病少爷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看来我已经输了?” 潘小君取出花四娘脚上的戒指:“是的。” 病少爷忽然大笑:“佩服,佩服,我实在想不出你是用什么方法拿到的,我真的想不出。” 潘小君道:“我的方法一向很多,通常也都很有效。” 病少爷道:“看来我已该打道回府。” 潘小君道:“山高路远,入宝山空手而回,这一趟也算辛苦你了。” 病少爷仰头大笑:“能输在名动天下的潘小君手里,总算也是值得,也总算心服口服。” 潘小君道:“总瓢把子现在就走?” 病少爷不停在咳嗽,他手一挥,软轿已抬起来,迈开步伐,往山下走去。 病少爷没有回头,他只是还在咳嗽:“这盘棋我已算输,既然棋输,人就该走,既然该走,就不必再留。” 潘小君道:“有理。” 雾色渐浓。 病少爷走下山,山下雾更浓,晨曦尚未升起。 一株残败的古松,凋零在一坯黄土上,枝干虽残,叶却犹新。 乳白色晨雾飘缈在绿叶间,叶上有昨夜刚下完的残雪,大地苍白而萧瑟。 病少爷抬起头看着眼前古松,他的眼睛已落在松下。 松下酒一壶,无童子,炉已尽,桌已毁。 一个人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就像是从昨晚一直就站到现在,一步也没有离开。 她穿着一袭白衣,白的胜雪,面对古松,动也不动,却背对病少爷。 病少爷最先看到的是她的一双手,一双洁白修长的手。 然后病少爷就瞬间挥手,停住,咳嗽。 他已感觉到白衣人一身凌厉无匹的杀气,杀气就是从她修长的手指传出来的。 二个抬轿大汉,撕开衣襟,胸膛青筋暴露,脚下五指人雪三寸。 病少爷双眼瞬间缩成一线。 浓雾渐散,风却更紧,晨风冷的就像一把刀,一把出鞘的刀。 古松残枝凋落,新叶残雪在滴,空气间开始凝结,凝结成一股杀气。 病少爷并没有动,他的脸已沾满晨露,但他的眼睛却更亮。 时间一直在过去,一片绿叶忽然飘零在她的发梢上。 她回头。 “欢欢。”病少爷眼神利的就像一把刀:“你就是那个叫欢欢的女孩。” 欢欢没有说话,她苍白的眼神,苍白的可怕。 “病少爷?”欢欢终于开口:“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 病少爷道:“是的。” 欢欢道:“青衣门的燕秋桐是你杀的?” 病少爷道:“是的。” 欢欢道:“还有杨开,胡大海,常遇春。” 病少爷道:“沈风雨是钟由,东篱居士,花四娘杀的。” 欢欢道:“为什么?” 病少爷道:“青魔手。” 欢欢道:“钟山,常遇春,胡大海已经死了。” 病少爷道:“是的。” 欢欢道:“现在晃是该轮到你了?” 病少爷咳嗽一声:“欢欢好像是的。” 他的话未说完,二个衣襟敞开的抬轿大汉,“唰”一声,已各从腰畔间抽出一把金背砍山大刀,刀光一闪,他们的人也随着刀光飞了出去。 从来没有人敢和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这样说话,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容许有。 十二连环坞寨律第一条,就是不容污藐视总瓢把子。 如果有,那个人就必须闭上嘴,永远的闭上嘴。 雾气渐散,二把刀有如神龙探首,斩开浓雾,劈向欢欢。 欢欢没有动,没有出声,她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眨过。 病少爷躺在软轿上,一直在盯着她。 他看见二把金背砍山大刀,已斩到她的头颅。 眼看着就要一刀斩断她的脑袋。 病少爷对他们二个这种凶残的杀人方法,一向很有信心,也认为有效。 但是病少爷已感觉出不对了,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实在不信。 他眼看着欢欢就在这间不能容发的一瞬间,忽然自她的怀中,取出了一只手套。 她将那红得像血的手套,套上她的手,她整个人忽然在这瞬间已变成另外一个人。 病少爷实在无法相信一个人在一瞬间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欢欢的眼睛已变成一双来自地狱的眼睛,仇恨,愤怒,赤红,嗜血。 就像一只恶魔。 刀光一闪! 二把金背砍山大刀,已被硬生生的从刀锋深处折断。 二个衣襟敞开的大汉,站在古松下,站在欢欢面前,一动也不动。 他们都不约而同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然后不约而同的由心房深处感到一阵阵刺痛,就像针蜇。 再来他们看见的就是一道鲜血,像箭一般的飙射出来。 病少爷开始呕吐。 他见过无数的杀人方法,他杀人当然也同样凶残,但他实在没有见过这么残忍,这么诡异的杀人方法。 残忍的手,残忍的武器。 欢欢慢慢鲜血淋漓,已被穿破的胸膛间,将她的一双手伸出来,动作很慢,慢的就像骆驼拉车。 火红的鲜血,一直在流,她那伸出的五指,还残存死者的内脏。 病少爷忽然咳嗽一声,然后又开始不停呕吐。 欢欢的眼神还是连眨都没有眨过,她的人仿佛被恶魔附身。 血在滴,滴在雪上,化面稠稠的血腥,血腥已在空气间嵌了开来。 病少爷吐完后,盯住欢欢,然后他眼中的瞳孔,忽然瞬间收缩。 转眼间,他整个人已从软轿上,走了下来。 能让病少爷离开他那顶软轿的并不多,应该说只有欢欢一个。 他那双瘦的见骨的双脚,看似连站都站不稳,但却像鸟爪般的钳人泥里。 他站的姿势也很奇特,整个人倾斜一边。 他居然是个双脚畸形的畸形儿。 病少爷将他安装在手上的强弩伸出,平举胸前:“好残忍的武器。” 欢欢双眼涣散,已让魔鬼附身:“你也一样,他们的死法,就是你的死法,你们没有一个人能不同。” 病少爷盯着欢欢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一刻也不放松。 他已感觉出自己的背脊已开始冒出冷汗,一直冷到头顶。 雪在烧,空气冻结。 病少爷双眼一紧。 然后他瞬间凌空扑起,就像鹰隼扑蛇般的扑向猎物。 欢欢没的动,她的手还是低低的垂着。 病少爷飞卷在半空中,他的人卷起千堆雪,人就在雪堆中。 他已在无数的交战经验中,看出了欢欢杀人的手的起手势,它是看准了敌人的胸膛,然后一把的搜去,肉身和灵魂一起搜去。 所以只要让她无法判断出胸口的位置,就有致胜机会。 浓雾渐散,病少爷连人带雪的扑到欢欢头上。 欢欢散涣的瞳孔,盯着雪堆里的病少爷,就像雾里看花,分不出是雾是花。 病少爷露出的双眼已有了笑意。 他在雪里的手,忽然瞬间间伸了出来,一筒安装在手臂上的诸葛弩,“啪”一声,雷霆般的射出。 箭就射向欢欢的心窝。 欢欢一直在退,她的人几乎就是贴着地面,笔直的滑着出去。 劲力万钧的响箭,挟雷霆,披急风,伴电雨,穿刺在风中,发出的“嗡嗡”响声,就像索命夜叉。 欢欢双眼还是没有眨过,她的人已被魔灵诅咒,复仇的魔灵。 一株老梅在泥上,枝已凋,转眼间欢欢已退到老梅的残枝下。 后退已无路,欢欢这时才忽然伸出了她的手,一双鲜红如血的小手,小手已瞬间抓向强弩箭端。 寂寞小手! 当欢欢的手抓上响和前的箭端后,站在古松下的病少爷,嘴角又露出了笑意。 没有人知道他的响箭是“子母双箭”,就算知道的人都已死人。 欢欢当然不会知道。 但是很快的病少爷的想法就改变了。 他看着母箭被抓住,子箭由母箭中射出,就射中欢欢的心窝。 但箭来到欢欢胸膛前时,箭的速度居然瞬间慢了下来,就仿佛被一种奇幻诡异的魔力所镇住。 “啪”一声,欢欢的手已在这同时,抓走了子母双箭。 肉体,魂魄一起抓走。 病少爷整个人就像也已被抓住,他的心房仿佛也已被掏空,就像被掏空的响箭一样。 病少爷站在松下,动也不动,他的人似乎已死。 欢欢已慢慢的走向他。 雾由散转浓,雾又渐浓。 欢欢的身影就在浓雾晨露间。 当病少爷能很清楚的看见她的脸时,她已来到眼前。 病少爷双眼里已看不出任何神采,仿佛任何人,随时随地,都可以取走他的命。 欢欢瞳孔里涣散的眼神,已有血丝跃动,一头嗜血恶魔已闻出血腥。 她将手抬起。 一只小手,鲜红如血,刻了几个同样鲜红如血的字:“寂寞夜雨梧桐时。” 眼看着这只妖幻的小手就要抓入病少爷胸膛,将他的肉体、魂魄全部掏空。 雾又开始散了。 病少爷双眼忽然一紧,手臂瞬间抬起,强弩机簧瞬间启动,子母双箭猛虎出闸般颈射而出。 这是生死一搏,一招分生死。 他从他的对敌经验中,已估算过,九尺二寸的距离,正是他手上诸葛强弩,劲力最强的时候。 这样的近距离,只要欢欢抓不住响和前,就是一箭穿心。 若是她抓住,就是他的心房被掏空。 病少爷做出最后一击。 生死一击。 *** 浓雾又散,风更紧。 风中仿佛传来浓浓的血腥。 病少爷低下头,他忽然觉得很冷,从脚底开始冷,冷到头顶。 他的心在颤抖,就像一条鞭子不停在抽打。 他的嘴在呕吐,吐出白沫,接下来就是血。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酸麻的刺痛,然后最后一眼他所能看得清楚的,就是他的心脏被活生生、血淋淋的掏了出来。 他的脸也在这瞬间扭曲变形。 晨雾渐散,曙色将临,光明即将照亮大地,但是他眼里只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雾已转浓,浓了又散。 大地仿佛因血腥杀戮而黯淡。 欢欢双眼涣散,慢慢的抽出鲜血淋漓的小手,也慢慢的将这只手套取下。 她转过脸,面对苍迈恒古老松。 她眼中忽然有泪。 她却没有流泪。 她宁可流血,绝不流泪。 *** 早僧早课早过。 一个静肃的早僧刚做完早课,捧着一盘素斋,自几株枯干的白杨木下转出来,面对苍茫曙色,朝着深深的禅院走去。 深深的禅院,禅院森森。 曙色迷离,白杨枯寂,早僧静肃。 静肃的早僧,静肃的近似无情。 禅院的尽头有间禅房,禅房在梧桐木下。 东篱居士盘膝坐在一张蒲团上,窗外冷风吹在他的脸,他的脸温润如红玉。 他已经盘膝闭目的坐了一个晚上,按照僧课,要到晨钟敲起时,他才可算做完早课。 蒲团前低几一张,几上紫檀犹在燃烧。 送斋的早僧推开禅门,就看见东篱居士,但是僧人的脸,还是静肃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僧人的脸仿佛就是冷的,冷如神案前佛低头俯瞰世人百态。 他将手里斋饭,放在蒲团前的低几后,就后退,碎步退出门外。 东篱居士并没有张开双眼,无情的僧人并不需要客套。 曙色渐明,雪已在消融,梧桐木犹在凋残。 东篱居士刚想要张开眼睛,作完早课,可是他的眉头却一紧,又闭起眼。 因为他忽然感觉出有一个人就站在窗外看着他。 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东篱居士居然不知道。 东篱居士慢慢的将袖口里的手伸出来,他伸出的并不是五指已齐断右手。 是左手。 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杀着是在左手,就如同见过他右手一双“折菊手”的,都已是死人一样。 他已感觉出这个人,一定够资格让他使用左手。 东篱居士用一种很慢,很奇特的速度张开眼睛。 他就看见窗下人的背影。 他瞬间回头。 他就已看见他。 东篱居士一直在冷笑,他的知意充当嘲讽讥诮。 他本来应该吃惊的,应该大吃一惊,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他没有,他不但没有,反而一直在笑。 不停的冷笑。 就像是事情早已在他预料之中,他早已预料出这个人是谁。 “想不到你居然还活着?”东篱居士看着他,嘴角笑意很冷:“想不到真的是你?” “但是你却想到了,非但想到了,而且早已知道是我。” “哦?” “在你右手五指让人齐断后,你就已猜出是我了。” “哦?” “你和杨开到这里,本就是要等我,因为你知道我迟早会来。” “哦?” “你一定也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要我的命,你不过是要我的命。”。东篱居士还是在冷笑,冷的可怕:“你杀了胡大海、常遇春,接下来当然就是我。” “你说的没错。” 东篱居士看着他:“不过,你得先要确定一件事。” “哦?” 东篱居士道:“你杀得了我?” “我虽然不是很有把握,幸好有一件事是我能够确定的。” “哦?” “幸好我知道你成名的‘东篱折菊手’真正的杀着并不是在右手,而是左手。” 东篱居士双眼忽然紧缩:“你知道的似乎太多了。” “是的。” “钟山。”东篱居士忽然仰头大笑,钉子般盯住他:“好一个‘钟山剑客’钟山,看来我的确太低估你了,我本不该这么低估你的。” *** 晨钟初响,一声,又一声。 曙色乍明,冬露渐散,雪开始消融。 檐下梧桐,如雨后的残乱,已让昨夜深雪冻得碎裂。 小窗几亮,双扉经雪洗得发白。 从明镜的小窗看进去,就可以看见东篱居士还是坐在窗下的蒲团上,他的脸还是温润如玉。 他的对面却多了个人。 钟山就坐在他面前,蒲团上,距离他不会超过七尺。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东篱居士一直在看着钟山,双眼眨都没有眨过。 钟山却一直是闭起眼睛的,仿佛刚作完早课的僧人,又已闭目入定。 几上的紫檀已要烧尽,堆下的残灰,就像是眼泪。 东篱居士估算过,从钟山进来屋内后,时间已过了有一个时辰。 钟山的双眼,也已有一个时辰没有张开过。 东篱居士垂放在膝上的手,一直在不停的变动,他变化的每一个手势,几乎都是可以在一瞬间就置人于死地的杀手。 他已变化了八十一个手势。 八十一个手势,在正常情况下,就是八十一条命。 *** 东篱居士额前已似有冷汗冒出,每一个手势都是他的杀着,都是他毕生功力的清髓,都是他江湖历练的成就。 钟山却完全没有张开眼睛,看他的手势变化,就已化解了他的杀着。 他的眼睛虽然没有张开,但东篱居士已感觉出他是张开的,而且比一般人张开眼睛时还亮,还看的多。 他用的是心,用心看。 用心看,岂非远比双眼看得更多,更明,更透彻? 东篱居士额前冷汗,又开始冒,落下,就落在他自己的鼻梁上。 当东篱居士变化到第八十一手时,钟山的双眼忽然张开。 “钟山剑客,剑如钟山。”东篱居士收势、撒手:“你的剑呢?” 钟山道:“剑在。” 东篱居士道:“在哪里?” 钟山道:“心里。” 东篱居士道:“心剑?” 钟山道:“手中无剑,心有剑,剑在心里。” 东篱居士道:“心剑能杀人?” 钟山道:“不能。” 东篱居士道:“不能?” 钟山道:“它只能摧毁一个人,完全的摧毁,就像佛陀的五指。” 东篱居士道:“五指?” 钟山道:“不管你如何变,都变不出五指山。” 东篱居士瞳孔收缩。 晨钟绝响,僧人入定。 无情天地,无情僧人,人似比天地无情。 东篱居士名动天下的折菊手,已有冷汗,他收缩的瞳孔,一直刀锋般盯住钟山,他忽然说:“剑似菩提,心似明镜,时时拂拭,不惹尘埃?” 钟山道:“剑意已近,相差却十万八千。” 道:“哦?” 钟山道:“剑非菩提,心非明镜,本无一物,何有尘埃?” 东篱居士道:“你有剑,心剑。” 钟山道:“哦?” 东篱居士道:“剑就是你,你就是剑。” 钟山道:“我三年前已无剑。” 东篱居士道:“哦?” 钟山道:“无剑无我,剑我两忘。” 东篱居士道:“所以你现在已无剑。” 钟山道:“没有了,完全没有。” 东篱居士看着他,一直在看他,左手已有的杀着,却在一瞬间就像泄气的皮囊。 他忽然仰头看天,口中吐出鲜血。 然后他整个人就瞬间萎缩,萎缩成一个没有肉体,没有灵魂的皮具。 天渐明,萧意更甚。 钟山面对已像枯萎花朵般倒在自己血泊中的东篱居士,他忽然又闭起眼睛。 他仿佛又如僧人入定。 远山有雾散去,风中还有昨夜腊梅残香。 禅院,僧人,白杨,梧桐。 腊梅正盛。 *** 潘小君走进一家门前有石狮的酒楼,时间恰好是中午,日影虽已过竿,他穿过门牌,门牌下并没有看见他自己的影子。 天空已是灰色的,灰朦朦飘起小雪。 霏霏的雨雪,雨雪已霏霏。 当他坐下来,要一壶北国花雕,一碟涮牛肉,一盘小炒羊肠,就看见二个人就坐在他的斜对面,正在看着他。 “他喝的酒并不好。”一个满头散发,胡子至少有一个月没有刮过,全身已脏得连虱子都不敢近身的人看着他说。 “那么你应该去敬他一杯,用你的酒敬他。”另一个一双眼睛只剩左眼,脸上有十字剑痕的人说。 月下老人忽然笑了:“我本来就应该敬他,我来这里本就是为了要敬他酒,他若不喝我的酒,而喝这种冷得要命的北国花雕,我一定不会让他走,而且我一定先跟他拼了,省得他死在别人手里。” 月下老人话还没有说完,已走过来,大马金刀朝潘小君身旁坐下。 潘小君也笑了,他看着月下老人:“看来你已经醉了。” 月下老人抹了抹嘴角,将一盏竹叶青抛在桌上:“我的确醉了,你知道要我这个专门死人骨头的醉鬼喝醉,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我并非醉不可,我今天实在非醉不可。” 潘小君道:“哦?” 月下老人看着万杀道:“他是谁?” “血形十字形,万杀。”潘小君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是的,他的确是万杀。”月下老人忽然大笑:“他不但是万杀,而且还是来杀我的。” 潘小君道:“哦?” 月下老人道:“只可惜名闻江湖的万杀杀不了我。” 潘小君道:“哦?” 月下老人真的醉了:“只可惜我也杀不了他。” 潘小君道:“哦?” 月下老人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刀剑不能分胜负,所以我们只有比酒,比看谁先喝死,先死的人就输。” “输?”月下老人忽然跳起来:“我没有醉,我怎么会输?” 潘小君道:“你没醉?” 月下老人道:“没醉。” 潘小君道:“那么你为什么来这里等我喝酒?” 月下老人眼中忽然黠淡:“因为我怕再也不能和你喝酒了。” 潘小君道:“哦?” 月下老人道:“因为我知道你要去送死,你根本没有把握,也没有任何机会能赢人家,你却还要去送死。” 潘小君忽然没有说话。 月下老人道:“大将军的武功深不可测,我知道你见过他一次,你也和他较量过,你却输了,还输的很惨,你这次再去,不是送死是什么?” 潘小君无语。 月下老人将竹叶青倒在潘小君的酒杯里:“这是江南的竹叶青,你本就已习惯喝这种酒,我没有什么可以和你道别送惜,我只有酒,只有竹叶青。” 潘小君默默的看着他,许久说不出话来。 月下老人也替自己倒一杯:“我知道你的脾气,所以我根本不会劝你不要去,我只想劝你喝酒,喝我这杯酒。” 万杀忽然走过来,拿起酒盏,也替自己倒一杯,站在潘小君面前:“你说过,有一天我们俩个能好好的喝酒,喝上十天十夜,我相信这一天并不会让我等太久。” 潘小君看着万杀。 这是万杀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他有生第一次。 月下老人站起,拱手,掷杯:“请。” 万杀一饮而尽:“请。” 潘小君紧紧的握住酒杯,他握的很紧,很用力,他却忽然大笑:“请。” *** 午后,雪在午后。 潘小君推开双门,一身海水湛蓝色披风,迎着午后满场风雪,他挺起胸膛,迈开步伐,大步的走出去。 第二十九章 一战销魂 白杨萧萧。 十二月白杨,萧萧残枝,枝上有雪,雪在岁末深冬。 潘小君来到寂静的禅院前,白杨木下,一台小亭中,已经看见亭内有张石椅,椅上坐个人。 她的狐氅随风飘舞,细得胜雪的三千乌丝,缀满银色玉珠,当风吹起时,她的人仿佛已迎风起舞的如风中柳絮。 亭似长亭,送别的长亭。 潘小君没有开口,已经感觉出那种深深的送别辞意。 他慢慢走进亭中,朝她的面前坐下来,一双发亮的眼睛就盯着她看。 星月公主娥眉淡扫,不施胭脂:“大将军说的没错,你果然来了。” 潘小君道:“他在等我?” 星月公主道:“他还等二个人。” 潘小君道:“哦?” 星月公主道:“杨开,欢欢。” 潘小君道:“他们会来?” 星月公主道:“一定会到,你先到,接下来是杨开,再来是欢欢。” 潘小君道:“看来事情的一切,还是在大将军的掌握之中。” “威震七海,一手掌天。”星月公主道:“很多事,甚至有些你无法了解的事,都掌握在他手中。” 潘小君道:“你在这里等我,就是要告诉我这些事?” 星月公主道:“这是大将军的意思,他当然希望在你还没有走进去之前,能够回头。” 潘小君道:“哦?” 星月公主道:“事情只要还没有发生,就有机会,一失足,就是千古恨事,想必你也明白。” 潘小君道:“我明白。” 星月公主道:“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你本就不必管的,也没有理由管。” 潘小君道:“只可惜,我做事情一向不需要有任何理由。” 星月公主道:“看来你心意已决。” 潘小君道:“是的。” 星月公主道:“你还是要进去?” 潘小君道:“是的。” 星月公主道:“你已想清楚?” 潘小君道:“是的。” 星月公主道:“你已有把握胜过大将军?” 潘小君道:“没有。” 星月公主没有再说话,她忽然站起来,面对着满场风雪,萧萧长亭,远山间忽然有淡红梅香气吹来,她的人似比红梅香。 潘小君跟着她,跟在她后面,跟着她走进一间孤寂的禅院。 这时候时间,已在午后。 *** 午僧午课已过。 远山传来第一声钟响,响在空中瑞雪间。 潘小君慢慢的推开禅门,门是虚掩的,仿佛就已在等着他推门。 一张低几上,一只啸虎形的铜炉,冒着淡淡的紫檀香气。 啸虎铜炉下,摆着一张木匣,匣上有剑,仿佛僧人入定。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星月公主已起关门,退出门外,静肃的禅房里,静肃的只剩下他们两人。 潘小君走到大将军面前,就面对大将军,他也盘膝坐在蒲团上。“你还是来了。”大将军并没有张开眼睛。 潘小君看着他:“我是来了。” 大将军道:“这一次你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走出去。” 潘小君道:“我知道。” 大将军道:“你看见几上匣中,摆着的东西没有?” 潘小君道:“剑,是一柄剑。” 大将军道:“你今天终于看见的我的武器了。” 潘小君道:“是的。” 大将军道:“你看见刻在剑柄上的一个字没有?” 潘小君道:“钟山。” 大将军道:“钟山铁剑。” 潘小君道:“大将军就是钟山,钟山就是大将军。” 大将军道:“是的。” 潘小君虽然很镇定,还是难掩脸上的惊色。 但很快的,他就已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从一开始钟山就已设下蛛网,等着欢欢、月下老人、杨开、东篱居士、病少爷、花四娘、胡大海、常遇春,还有潘小君自投罗网。 这本就他的计谋,先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谋。 钟山还是没有张开眼睛:“你现在已经明白了?” 潘小君道:“完全明白。” 钟山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毫无保留的告诉你?” 潘小君道:“知道。” 钟山:“哦?” 潘小君道:“因为我是个死人,从我推开门,踏进屋内后,我就是个已经死了的人。” 钟山道:“你说的没错。” 潘小君道:“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计谋,但有句话我还是要告诉你。” 钟山道:“哦?” 潘小君道:“人算不过天,你再怎么计算,都算不过天。” 钟山道:“你忘了我的名号。” “一手掌天。”潘小君道:“我佛如来,尚且留下半边天,即使你有如来的五指山,你还是逃不出的,连你也逃不出。” 钟山道:“逃不出?” “万相诸法,百变皆空。”潘小君道:“当你在计算别人的时候,同样的你自己也已计算了你自己。” “你说的很好,已近禅意。”钟山拊掌大笑:“但是人本就是要和天争,争口饭,争存活,争胜负,争生死,人自有一口气后,本就不停的在和天争。” “天意如刀。”潘小君道:“半点难由人。” 钟山道:“这是你的看法,我不能说你错,但是很快的,你就会知道我是不是一手掌天。” 潘小君不再说话。 他看着钟山,看着钟山自始都没有张开的双眼,他忽然觉得眼前的钟山,已经进入一种难以解释的空灵境界。 他手上没有剑,剑在几上,在剑匣里。 但是他有剑。 他的剑,无处不在,无处不有。 潘小君忽然发觉一股沉重的压力,自他的头顶慢慢的压下来,压得他几乎已喘不过气。 他几乎感觉出几上,剑匣里的剑,已经出鞘。 就庄这时,“嘎”一声,深锁的禅门,忽然被用力打开。 禅院瞬间锁住风雪。 杨开披着一身银白色的狐裘,站在门口,风吹在他的脸,雪滴在他的眼角,他的人比风更冷,比雪更冰- 个囚首垢面,满脸血污,一身破旧裘衣的年轻人,就站在他身旁,一动不也不动的站在他身旁。 潘小君已经看出,年轻人是钟展。 他已感觉出一场惊天风暴即将展开。 “杨兄。”钟山还是没有张开双眼:“你终于来了。” “老实说,我也想不到。” 钟山无语。 杨开又大笑:“因为他要替你复仇,要为你的死复仇,只可惜你居然没死,不但没死,还活得好好的,还是一手掌天的大将军。” “你的计谋再怎么好,最终也是算到自己。”杨开双眼闪着怨毒锋芒:“而且还报应在你自己儿子的身上。” 杨开仰头狂笑,身体不停的在颤抖。 钟山忽然道:“放开你的手。” “放开?”杨开的手还是揪住钟展的头发:“可以,我当然可以放开,也会放开,一定会放开。” 杨开果然放手。 但是,忽然“呛”的一声,他已自腰畔间抽出一柄枪。 枪是梨花枪。 杨开将枪头抵在钟展的脖子上,厉声道:“你想不想看他死,看着他死。” 钟山忽然闭起双眼。 杨开又一把揪起钟展,他用枪抬起钟展的脸,指着钟山道:“你好好的看清楚,那就是你的父亲,你一生敬佩的父亲。” 钟山没有回应。 钟展忽然瞬间张开眼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惨白的瞳孔,惨白的死灰。 他的嘴角还在流血,昨夜流的血。 他宁可流血,绝不流泪。 但是现在他的眼角里,却已有泪流出。 “好,很好。”杨开冷笑道:“你终于流泪了,我要看你流泪的样子,看你为你父亲流泪。” 杨开又说:“你绝对想不到他是这种人,现在你看清楚了,你就算死,总算也已死的不冤。” 钟展嘴唇在颤抖,不停颤抖。 杨开忽然看着潘小君,冷笑的对他说:“你的运气不错,很快的你就可以看见一场好戏,父子相残的好戏。” 潘小君看着钟展:“他本是无辜,你不该拿他做人质。” “无辜?”杨开大笑,笑意充满怨毒:“你岂不知父债子还,他父亲一生为恶不仁,他本就应该代他偿还。” 杨开说完话,忽然将枪锋刺进钟展的咽喉。 枪锋入喉半寸。 钟展没有出声,他似已连痛的感觉都没有,他整个人似已完全麻木。 杨开又笑了:“你们只要谁敢动,我保证我的枪绝对可以刺穿他的咽喉,由脖子前刺到脖子后。” 钟山还是闭着眼睛,他似看都没有看见。 潘小君忽然转头看钟山,他已感觉出钟山的杀气。 杨开的枪刺在钟展的喉里,他揪着钟展已慢慢的走到摆着啸虎形铜炉的小几前。 几上有匣,架剑在剑匣。 剑就在匣上。 “钟山剑客,剑如钟山。”杨开的笑意诡秘而阴森,他对钟展说:“或是里的剑就是你钟家名闻天下的‘钟山铁剑’你一定很少见过它,你现在何妨抽出它,看一看它。” 钟展伸手,取剑,剑在手。 杨开道:“拔你的剑,拔你的钟山铁剑。” “镪”一声,钟展拔剑,剑锋出鞘,剑作龙吟。 “好剑。”杨开道:“果然是一把好剑。” 潘小君瞳孔收缩,盯住杨开:“你想做什么?” 杨开笑了:“不干你的事,你只要好好的看着就可以了。” “我绝对不会要他拿剑去刺他的父亲。”杨开已似着魔:“我只想让他父亲的剑,刺进自己的胸膛而已。” 潘小君瞳孔再度收缩。 杨开忽然用一种很客气的声音,对钟展说:“你现在就将剑刺进自己的胸膛,在你父亲面前刺入,就用你父亲的剑刺入。” “等剑没入你的心脏,你就会明白这一剑并不是你自己刺的,而是你父亲刺的。”杨开发狂,狂笑:“是钟山刺的,是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的大将军刺的。” 钟展流泪。 这个宁可流血,绝不流泪的年轻人,已流泪。 他用一双流着血泪的双眼,看着坐在蒲团上的钟山,他忽然觉得他的父亲是多么的阴险卑鄙。 他将剑抬起,对准自己心口。 剑光一闪,剑作雷霆。 钟山铁剑刺出! 晚钟响起。 *** 晚僧晚课已晚。 红梅残败,白杨枯索。 无情的风雪,无情的僧人,天地萧萧。 钟展看着自己的胸膛,胸上无剑,剑锋已让一把剪刀剪住。 刀是剪刀,潘小君的剪刀。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小君一剪,刀并没有上咽喉。 潘小君看着钟展,慢慢的将刀放下,收回袖中,钟展却在流泪。 “为什么不让我死?”钟展忽然大叫。 杨开回身、撒手,枪还是抵在钟展的咽喉上,他又已瞬间揪住钟展的头发往后退,退到窗下。 然后在这瞬间,他就看见窗下站着一个人。 雪白的窗,让雪洗的发白,她一身白衣胜雪,比雪更白。 杨开倒吸口气,因为欢欢就在窗外,就在他眼前。 “你哪时候站在这里的?”杨开忽然问。 欢欢站在窗外说:“就在钟山发现我的时候。” 杨开道:“他并没有张开眼睛,他就像瞎子,怎能发现你?” 欢欢道:“这就是你不如他的地方,也是为什么他可以一手掌天,你却不能。” 杨开笑了:“不错,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如他。” 欢欢慢慢的从窗外走进来,就站在门下。 她淡淡的说:“该在的都在,不该在的也在。” 她转头,盯住潘小君:“这是我们之间的仇恨,我希望你不要管。” 潘小君并没有看她,他的眼光落在钟展身上:“只要你们不动他,不拿他当替死鬼,我可以不管。” 他话说完,转过头,盯住钟山:“当然包括你,你也不可以拿他当棋子,一颗棋子。” 钟山闭目,无语。 杨开忽然大笑:“照这样看来,是我杨开最怕死了。” 欢欢道:“你本就该死。” 杨开道:“老实说我真的怕死。” 欢欢道:“那你更该死。” 杨开道:“你杀得了我?” 欢欢道:“你不信?” 杨开道:“二虎竞食,你不怕让钟山捡了便宜?” 欢欢道:“他不会出手的。” 杨开道:“哦?” 欢欢道:“以他的武功要取你的命,易如反掌,他只不过是在等。” 杨开道:“哦?” 欢欢道:“他在等我出现,然后在等最好的时机,最有利的出手机会。” 杨开道:“你知道什么时候是他最有利的出手机会?” 欢欢道:“就在我刺杀你的瞬间。” 杨开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上他的当?” 欢欢道:“我无从选择,今天是我唯一的机会,错过今天,我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永远没有。” 杨开道:“你说的没错,但现在情势已经改变。” 欢欢道:“哦?” 杨开道:“有那个穿蓝色披风的潘小君在,他想必会有些顾忌,你何不先去杀他,再来杀我?” 欢欢道:“你说的好像没错。” 杨开道:“我的话一向不会错。” 欢欢道:“但得先放下你抵在人家咽喉上的枪。” 杨开道:“哦?” 欢欢道:“万梨山庄的梨花枪,并不是用来要胁求生的。” 杨开道:“哦?” 欢欢道:“你已不配拿那柄枪。” 杨开道:“哦?” 欢欢道:“所以你只有死。” 欢欢话未说完,她整个大忽然飘起,就像一朵雪花般的飘起,当你看到它时,它已来到你头上。 杨开瞬间收枪,转身,横步,扫腿,一个“鹞子翻身”,在空中半个起落,他连人带影的飞身刺出一枪。 他就刺进欢欢胸膛。 杨开笑了。 他的笑容凝结,瞬间凝结,再来就是抽曲,扭曲后变形。 他从空中落下,笔直落下,他的眼睛已盯着自己的胸膛,一只手就在他的胸口。一只鲜红如血的小手,一只复仇怨毒的小手。 血在滴,自杨开的胸膛滴落。 杨开整个人忽然一阵抽蓄,再来就是心口针螫的一阵刺痛。 但他还是用他最后一口气,转过头,看钟山,他忽然笑了。 因为这时候的钟山,双眼忽然瞬间张开。 他整个人忽然已像一头豹子般瞬间跃起。 几乎在半瞬间,他已从地上钟山的手里,握住他的钟山铁剑。 这是最好的时机,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最好时机,机会一纵即逝。 以他的身份地位,绝不可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钟山握剑,剑在,剑是名闻天下的钟山铁剑。 潘小君也已窜出,他的人几乎和钟山同一时间行动出手。 这时候的钟山,却已出剑。 一剑刺穿。 刺穿欢欢雪白的胸膛。 *** 钟山铁剑,剑在,剑齐根没入胸膛。 钟展双手握住钟山铁剑,已经黯淡的双眼,却看着钟山:“你已经错了,不能再错,不能再错下去。” 潘小君想要阻止钟山的剑势,却阻止不了钟展的胸膛。 他怎么想,也想不到钟展会这样的牺牲自己。 他看着钟展,看着钟展慢慢倒下。 钟展的嘴角里,却有了笑意,一种解脱,了却仇恨的笑意。 风在吹,雪更急。 半掩的门窗,不知在什么时候,飘进来一团团雪花,就散在空中。 钟山还是站在原地,握着流着自己儿子的血的钟山铁剑。 他刺中的并不是欢欢,是钟展,是自己亲生儿子的钟展。 他苍白的双眼,忽然闭起。 潘小君看着在团团飞雪里的钟山,欢欢也同样看着似雾中的钟山。 他们都知道,以钟山的武学,天底下绝对找不出任何人可以杀他。 风更冷了。 “万相诸法,百变皆空,天意如刀,不能由人。”钟山忽然开口,他对潘小君说:“你说的没错,一点都没错。” 雪是白的,血却艳红。 雪在血里,血在雪中,交织成一幅凄美的图画。 美的令人心碎。钟山站在原地,鲜血从他自刎的脖间慢慢滴下,落入雪里。 钟山铁剑还在,在他手里,他的人也还在,直挺挺的站在雪中,一直到他鲜血流干,呼吸停顿,他还是昂然站在原地。 没有第二柄剑能杀钟山,只有钟山的钟山铁剑。潘小君叹口气:“从此人间不再有剑,不再有钟山铁剑。” 他将青魔手取出,也拿起欢欢交给他的寂寞小手,他将这二件天下独一无二的诡异、妖幻武器,抛入深雪中:“也不再有青魔手,不再有寂寞。” 欢欢无语。她的眼角深处终于流下眼泪。 *** 十二月三十一日,晴。 钟山日初。 潘小君敞开一身湛蓝色披风,从洒满金阳的光明小苍里转出来,沿着街道,挺起胸膛,大步前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