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刀》 第一章 河北豪杰少 江南美人多 河北大豪燕凌天的巨堡,座落万仞之巅,睨视天下。其堡金台玉楼,琼华室户,豪奢犹如大内,坚固直胜金汤。观此堡,尽见燕凌天在江湖的权势和气派。 凌天堡内,重重檐脊关卡之后,便是内堡所在。 内堡是燕凌天家眷的居所。曲路修竹,山石有致,夹杂八间小房子,各具雅清,相通而不相扰,正是燕凌天七名小妾及独生子燕微生的住处。十五年前,燕凌天中年丧妻,亲手抚大妻子遗下只得三岁的儿子,就是燕微生。 燕微生的师傅元有耻是前朝进士,精于三礼,连年仕途不展,愤而下官,为燕凌天甘词重币所请,以教儿子,一教就是十二年。元有耻从当年清风两袖,了然一身,到今日家财产田百亩,妻妾儿女各一;亦从当年矫矫中年,而成今日弓腰苍发,齿牙动摇。 这日午正,元有耻上完早课,轻咳不断,走出燕微生的房子。燕微生的房子分为前后两进,前进是书房,上课听书都在这儿,后进则是卧室,吃饭睡觉都在这儿。七名后母跟他八人相互间的感情并不好,是以八人均在自己的房子各自吃饭。事实上,燕微生年纪渐大,七名后母却是年少风韵,为免多事,燕凌天亦不准儿子擅入后母的居所。 师傅一走,燕微生立刻窜出门外,忽然眼前飞来一个拳头。 燕微生不慌不忙,随手一拍,来人已给震退三四步,笑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暗算老子?” 那人跟燕微生差不多年纪,唇红齿白,甚为俊俏。他作小厮服饰,说道:“少爷学得好快,连‘老子’也学会说了。” 小厮叫六安,是老家了长福的儿子。他从小就来内堡陪着少爷伴读,到少爷年纪长了,这两三年,就变成服侍少爷的憧仆。二人年纪相若,一起长大,燕微生又没有玩伴,是以二人名为主仆,熟落犹如好友。 燕微生显是心情甚佳,得意洋洋道:“他妈的,老子不但懂得说‘老子’,连‘格老子’也学会了哩!”这些粗话,自然都是六安教的。 六安放作惊异之色,拍手道:“厉害厉害,少爷果然是天赋睿智,什么难的话都是一学便会。”伸出拳头,贼忒忒道:“少爷,你看看我带来了什么东西?”摊开手掌,赫然是三枚骰子。 燕微生摇手道:“不了,我连十岁时的压岁钱都输光给你了,还拿什么跟你赌?” 六安道:“难道少爷我还信不过吗?你记着账不就成了?” 燕微生仍是大摇其头:“这个不好,这个不好。” 六安鼓其如簧之舌道:“少爷,这半年来。你输了这么多,难道不想翻本吗?”向着骰子吹了一口气,又道:“说不定你今日开始转手风,接连赢我三百场哩?” 燕微生不迭摇头:“我决定从今天起,修心养住,专心读书练武,他日像王青黎一般,成为威震一代的大侠。”说到王青黎,眼睛登时发了光。 六安脱着眼道:“真的不赌?” 燕微生道:“真的不赌。我已经是大人了,须得立志做人,戒绝赌钱这些陋习。” 六安怪叫起来:“赌钱怎会是陋习?老爷这样大的本领,还不是常常赌钱?少爷你知不知,燕家单是在京城一带的赌场,就有十三家之多,每年的收入哪,总得在百万两银子之上。” 燕微生道:“这些我可不稀罕。我要像王青黎一样,快意江湖,行侠仗义,不畏强权,纵横无敌,这方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六安道:“少爷你呀,想法真是奇怪得紧。黄河燕、长江田,老爷在江湖的声名权势不知比王青黎大上多少,偏偏你就是一点也不崇拜老爷,就只对那姓王的拜服得五体投地,天天挂在口里。” 燕微生道:“这些事情,你是不会明白的了。爹爹武功虽高,可是论到英雄肝胆,却那里及得上王青黎?西域迦萨宫的金龙象法王无恶不作,何等气焰了?只是他武功绝顶,手下番僧七百,谁也不敢走去持他虎须。王青黎当时的年纪比我还小着一岁,一个人独闯迦萨宫,力战七百番僧,格杀金龙象法王。据说他出宫时,身上没有一块皮肉是完整的,宫中还剩下五百八十七名番僧,只是人人慑于他的声势,没有一个敢上前跟他动手。这样的人物,才真的称得上是英雄哩!” 六安接口道:“六年前,恶人王为少林武当等十三派高手所围杀,王青黎挺身保护其妻妾子女,力言妇人子女无罪,连斗十三场,连败十三派十三名一等一的高手,只为救得八名妇孺的性命,却得罪了天下武林。这样的特立独行,才是英雄本色,对不对?少爷,你看,连我都懂得说了。” 燕微生道:“照呀,爹爹对他也是佩服不已,常常在我面前抱撼,说总是无缘见他一面。王青黎最精采的那一役,还是大行山那一役,为了一个不相识的农村老妇……” 六安静静听他滔滔,忽道:“少爷,你今天吃过什么东西?怎地忽然又说自己是大人,又说自己要戒赌,又说自己要发愤,哦,老爷昨晚回来过,今早又匆匆走了,莫非他已经赏了你一顿板子?” 燕微生道:“才不,爹爹还说我的功夫练得好哩!”眼中露出玄虚之色:“我呀,刚才这样说,自然另有原因。” 六安好奇道:“是什么原因?” 燕微生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副卖关子的模样。 六安道:“你不说,我也猜到了。” 燕微生摇头道:“我可以拿人头来打赌,这个你一定猜不到的。” 六安叹道:“你是我的少爷,我怎敢要你的人头呢?我倒宁愿要十两银算了。” 燕微生道:“你还好意思说跟我结十两银?前天我连最后的六两人钱三分零一吊钱也输光给你了!” 六安道:“我早说过,你是少爷,可以赊账。怎样了,赌不赌?” 燕微生还在踌躇:“照说嘛,你一定猜不中的,可不用赌了吧。” 六安眨了眨眼,说道:“那好得很了。我赢了你这么多银子,有点不好意思,正想输回一点给你。我只猜一次,猜不中,十两银子便是你的。” 燕微生终于勉强答应:“也好,不过先此声明,只准猜一次。” 六安道:“一言为定。好,我猜了。” 燕微生道:“慢着。你这人最会赖皮,先拿十两银子出来,照一照保才猜。” 六安怪叫道:“怎么说我赖皮?我赌钱才不知多么均真。你放心吧,十两银子就在我的身上,输了包保赔给你。” 燕微生摇头道:“不成。先拿出银子来,才猜。” 六安万分不情愿,从口袋里左掏右掏,终于掏出了九两七钱一分,另外还有一大把铜钱,一边数着铜钱,一边喃喃道:“一钱是一分银子,五十文是一贯,这里一共有二百一十六、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八……” 燕微生道:“算了,将就一点,这里便算十两。谁教你是我的好朋友哩!” 六安大喜道:“少爷真是通情达理,六安要猜了。”抓耳弄腮,不断道:“是什么原因呢,是什么原因呢?” 燕微生嘻笑道:“你猜吧,你猜一百次,也许会误打正看,只猜一次,无论如何是不会猜着的。” 六安道:“既然如此,不如让我多猜两次,成不成?” 燕微生想了一想,点头道:“也好,多给你两次机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反正你无论如何,总不会猜得着。” 六安道:“让我想一想。老爷昨天回来,今早才走……嗯,定是他传授了你一套厉害的新武功,对不对?” 燕微生摇头道:“爹爹一早已把燕家的刀谱传了给我,那还有什么未传的新武功?再说,他这番回来,行色匆匆,怎有空传我武功?” 六安道:“那么,定是老爷带回来什么好玩的玩儿,送了给宝贝儿子,逗得你乐成这个样子。” 燕微生道:“也不是。”顿了一顿,问道:“我的样子真的很开心?” 六安大点其头:“又开心,又紧张的样子,像一头正要去邻居偷吃的猫,又像约了情郎在晚上私奔的大闺女。” 燕微生也不恼怒,呸道:“你是见过大闺女约了情郎私奔是怎个模样吗?” 六安道:“少爷,六安不是没有对你说过,城里不知多少漂亮的大闺女天天盼望着我约她们私奔去,我又焉会不知?” 燕微生半信半疑:“别说这个。还有一次,看你怎不能猜得中?” 六安忽地侧耳倾听:“什么,什么?哦,我知道了。” 燕微生奇道:“你在干什么?” 六安若无甚事道:“刚才太白金星偷偷说给我听,你爹爹给你娶了一个媳妇儿,快要过门了,怪不得你这样神气。” 燕微生惊愕莫名,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六安狡桧道:“我不是说了吗,是太白金星刚才告诉我的。” 燕微生喝道:“说!”轮起拳头,作势欲打。 六安毫不退惧,洋洋得意道:“我不单知道你要娶媳妇,还知道未来少奶便是江湖有名的侠女,玉面琴心义胆侠花玉香小姐,对不对?” 燕微生拳头击出,劲风飒然,吹得六安发髻几乎打散,六安吓得魂飞魄散。燕微生道:“再不说,我这一拳便真的打下来了。” 六安忙道:“说了,说了。” 燕微生这才松下手来,说道:“真是敬酒不喝喝罚酒,不见棺材不流泪。” 六安清清喉咙,才道:“老爷早儿就把少爷你大婚的消息透露了出去,还着咱们着手筹备大婚。这当儿哪,全堡上上下下,有那个不知少爷你大婚之喜?六安今次来找少爷,就是向你道喜哩!” 燕微生蹙眉道:“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 六安道:“是呀。我还打听了新少奶奶的来历,正想报告给少爷你听呢。” 燕微生忙道:“六安,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她是怎个模样,快说来听听。” 六安道:“且慢。说之前,先算旧债。你输了,欠我十两。” 燕微生道:“是了是了,不会欠你的,快说吧。” 六安慢条斯理道:“未来少奶奶哪,原是江南大侠花百里的遗腹女儿。花百里大侠原是老爷的八拜之交,在十六年前,却遭奸人暗算,凶手至今未获。花大侠死后,遗下妻女孤苦无依,老爷本想接她们来凌天堡居住,谁知花夫人极有骨气,婉拒了老爷的好意,坚持独力把花小姐养大。” 燕微生不耐烦道:“这个爹早就不知跟我说过多少百次了,还用你说。我要知的是花小姐的样貌、人品、武功!” 六安一笑道:“花小姐十三岁开始闯荡江湖,至今好像来逢过敌手,武功自然是顶刮刮的。她行侠仗义,江湖闻名,更是有名的孝女,论到人品,也是头挑头的人选。只是嘛……” 燕微生急问道:“只是什么?” 六安道:“只是花小姐从小出来跑江湖,据说精明干练,泼辣难惹,行事不逊男儿。少爷,请恕六安多嘴,你出世未深,人又和善,只怕将来结婚之后,会被这位少奶奶欺负得抬不起头来。” 燕微生颇有忧色:“我堂堂丈夫,岂会怕了妇人女子?只是夫妻相处,贵乎和谐,若然天天吵架,那便什么味儿也没有了。” 六安道:“可不是嘛。只怕老爷也是这个意思,少爷见你年纪渐大,恐防你不求长进,故意找个厉害的媳妇回来,管束住你。” 燕微生想了想,又问:“你知不知她样貌长成怎样?爹爹把她的人品武功赞个天上有地下无,偏偏一句没提过她的容貌。我又不敢问爹。” 六安道:“花小姐外号玉面琴心义胆侠……” 燕微生拍腿道:“六安,幸亏你提醒了我。她既号称‘玉面’,样子只怕差不到那里去。倒白担心了一场心事。” 六安迟疑道:“少爷,恐怕不是。据说花小姐行走江湖之时,长期佩戴着一个白玉面具,是故方有‘玉面琴心’之称。她的容貌没有人见过,只怕……” 燕微生大为失望,叹道:“不用说了。她既然长期戴着面具,只怕长相也高明不到那里去。” 六安道:“堡中的袁夜惊大爷,不知少爷有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燕微生没精打采,说道:“你别当我对堡里的人事一无所知。爹虽然不准我过问,袁伯伯是爹爹的左右手,我见过他也有十次八次,怎会没听过他的名字?” 六安道:“前些时,我无意听见袁大爷说起,他曾经见过花小姐一面。” 燕微生连忙道:“袁伯伯有没有提起过花小姐的容貌如何?” 六安苦着脸道:“袁大爷说,那位花小姐样貌和一般女子差不多,也算是中人之姿,只是一眼高一眼低,鼻子比平常女子大上一倍多点点,左边脸颊有一大块黑斑,右边脸颊有一大块赘肉而已。” 燕微生听得呆了,死灰着脸道:“就是这样了?” 六安点头道:“就是这样了。袁大爷说花小姐的样子像无什么,对了,是无糖,一点糖也没有,少爷你看有多苦?” 燕微生听不明白,继而恍然大悟:“是无盐,对不对?” 六安立刻道:“对,对,是无盐,我记错了。我当时想,对呀,菜里没放盐,该是多么难吃,那就可以想出花小姐的容貌如何了。” 燕微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无盐是战国时代齐宣王的王后,本来叫作钟离春,是无盐地方的人,《列女传》说她‘极丑无双,臼头深目,长指大节,仰鼻结喉,肥项少发。’即就是唱戏里的钟无艳。” 六安恍然道:“‘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原来是老相识!六安真是读书不长进,怪不得伴着少爷上了三年课,就给元师傅撵出了课堂……”叨叨唠唠的说着,忽见燕微生满脸愁容,赶忙住口。 燕微生愁眉苦脸,怔怔望着蓝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六安大着胆子道:“少爷,这是你的终生大事,可不能白白轻率过去了。要不要跟老爷说个清楚?” 燕微生苦笑道:“你说呢?你说我敢不敢。” 六安自然知道燕微生害怕老父犹如耗子怕猫,叹气道:“你当然不敢。” 燕微生又呆了半晌,忽然问道:“六安,你刚才说过什么话来着?” 六安道:“少爷,我说你不敢跟老爷说个清楚。” 燕微生摇头道:“不,我是问你再前一句。” 六安道:“我说这是少爷你的终身大事,可不能白白轻率过去了。” 燕微生道:“对了,就是这句!” 六安道:“少爷,你究竟想到什么?” 燕微生一字字道:“我要出走,到江南去!” 六安好像吓了一跳,差点叫了起来:“什么?” 燕微生道:“上个月爹爹才向花夫人纳采,提出婚事,他这番出堡,就是把我的生辰八字拿给媒人,让媒人夹上花小姐的八字,到铁板神仙李伯伯那里问名。既然还未纳吉,假如我失踪了,这场婚事也就告吹不成了。” 六安傻傻问道:“少爷,什么是纳吉?” 燕微生道:“就是下文定、送聘礼,明白了吗?” 六安点点头,他似乎这刻才回复神智:“少爷,你好大的胆子,不怕老爷发觉之后,把你好好整治吗?” 燕微生挺起胸膛道:“我这番下山,不单因为逃婚,还要在江湖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给人人知道,父是英雄儿好汉,燕凌天有这样的一位儿子!待我成名以后,想来爹爹不会拿我怎样!” 六安道:“少爷果然有志气!”一双脚却在悄悄的开溜了。 燕微生摆臂捉住六安:“六安,你帮不帮我?” 六安苦着脸道:“少爷,不是六安不帮你。只是此事给老爷发觉,就算不给老爷要了我的小命,老爹子也非得把我活生生打死不可。” 燕微生道:“我是要你跟我一起走,大家一起闯荡江湖,一起闯出万儿,一起当大英雄、大豪杰,你明白吗?” 六安不迭摇头:“少爷,你放过我吧,我可不想给老爷捉住……” 燕微生正色道:“好,你不帮我,我便把你教我说粗话,教我赌钱还赢光了我的钱,还偷偷带我下山的事都跟爹爹说出来……三次下山都说出来,连你强扯我进窑子喝花酒那次都说出来。” 六安怪叫道:“那是闹着玩儿的。终于咱们也没有走进那窑子哪!” 燕微生道:“那是因为我定力高深,不为你所诱,否则早就如你所言,在窑子失身给婊子,大把乐子了。” 六安喃喃道:“少爷真好记性,连这句话也记得……” 燕微生道:“我不但每一句都记得,还会加盐加醋地向爹爹说,你六安逛窑子时,还惹上了花柳病差点死掉……” 六安愁眉苦脸道:“少爷,你即是想我死吧。” 燕微生悠然道:“目下在你面前,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倒得看你的选择了。” 六安长叹道:“我还有选择吗?” 燕微生大喜,拍着六安的肩头,大笑道:“六安,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好知己!” 六安道:“少爷,你准备何时出走?” 燕微生其实早就决定了:“择日不如撞日,你等我一会,我收拾一点东西,我们就走!” 六安吓得几乎瘫倒地上,颤声道:“即……即时就走?” 燕微生道:“不错。不能让爹爹比我们快。爹一旦给我和花玉香配了八字,就会着手搞聘礼,事情传将开去,只会更加砸锅。” 六安期期艾艾道:“我得花点时候,收拾,收拾行装。” 燕微生瞪眼道:“收拾什么行装?咱们去闯荡江湖,不是享尊处优,早该存了吃苦之心。王青黎初出道,力杀山东三霸之前,穷得三天三夜没有粒米下肚,连上衣也没有钱买,精赤着上身上路,还不是一样歼霸杀敌,流为了大英雄?” 六安道:“我们就这样出堡,一分钱也不带,一路之上吃些什么?” 燕微生怔道:“原来吃饭要钱的,我倒差点忘了。你有多少钱?” 六安怪叫道:“什么?你是少爷,打主意出走的也是你,我还要冒着性命之险来跟你一块出走,你居然还打着我的钱的主意?” 燕微生道:“我成名之后,双倍,不,十倍还你!” 六安不迭摇头道:“不成,不成。你不是不知,我身上只得九两多银子,就是全数缴了出来,也不够用。对了,少爷别忘记,你还欠我十两。” 燕微生进:“你家没有了吗?我输给你的钱呢?” 六安道:“我先前跟你说逛窑子、喝花酒、泡赌场,听得你眉飞色舞,你以为是胡吹出来的吗?这些都是花钱的玩意,赢你的钱非但老早就花光,连我的老本也花得七七八八了。” 燕微生呆呆问道:“十两,不,九两七钱银子可以花上多久?” 六安道:“视乎你要豪花,还是俭花?” 燕微生道:“豪花呢?” 六安道:“也还能挺得上一段时候。” 燕微生道:“多久?” 六安数着指头:“大概……半个时辰罢?” 燕微生叫道:“什么?九两多才只能花半个时辰?” 六安道:“鲍参翅肚多少钱一斤,你知道吗?上好的饭馆吃一顿饭要多少钱,你知道吗?摆一趟花酒,连大茶壶的打赏,也算上在内,要多少钱,你知道吗?住一晚好的客栈,要多少钱,你知道吗?” 燕微生答不上来,唯有道:“那么俭花呢?” 六安摇头道:“你办不到俭花的?” 燕微生道:“别以为我吃不到苦。我也吃过土豆,不知多么滋味,我想我不怕吃这些苦。” 六安道:“吃上一天不知多么滋味,天天吃呢?” 燕微生道:“成的。” 六安道:“这点不跟你分辨。你要到江南去,你懂不懂泳术?” 燕微生道:“你该知我自小在这里长大,连鱼池也没见过,怎会懂得泳术?” 六安道:“你到江南,总不能不横渡长江吧?你可知渡费要多少?” 燕微生答不上来,问道:“要多少钱?” 六安道:“我也不知……这样才麻烦。” 燕微生长长叹道:“不错!不知才最麻烦。” 六安道:“你买马不买?” 燕微生道:“怎么不买!策马江湖,是我自小的梦想。下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买马!” 六安道:“马匹至少得三十两银子一匹,而且还是最差劣的那种,只能驮重,不能快跑的那种。” 燕微生急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六安也像是十分着急,不住道:“江湖之上,没钱寸步难走。这该如何是好?” 二人对坐想了许久,也是不得要领。 最后六安道:“少爷,你有没有值钱的东酉?” 燕微生问道:“什么是值钱的东西?丝绸衣服算不算?你卖给我的红头蟋蟀算不算?” 六安皱眉道:“蟋蟀不算,衣服算,但值不了多少钱。有没有黄金,金刚钻之类?” 燕微生一拍额头:“你早点说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少珠宝饰物,都是叔叔伯伯过年过节的礼物,好像当我是女孩儿家的,讨厌得很。我倒宁愿他们送长弓大箭,宝刀宝剑,或者索性送些蟋蟀螳螂之类,反倒更为好玩。你倒说说看,那些劳什子,可以值上多少钱?” 六安道:“这个我也不知。不过你的叔叔伯伯送的年节礼物,出手自不会低。你把所有这些珠宝饰物都带在身上,想来足够我们在途上花用有余了。” 燕微生道:“很好。我连压箱底的财货也一并带走。你在这里稍等,我收拾好行装,就跟你一起下山。” 六安道:“少爷,我也有行装要收拾的啊。” 燕微生这才省悟:“对,对,差点忘了。我们分头收拾,两个时辰之后,在这里会合。” 六安道:“两个时辰,我恐怕收拾不了。” 燕微生瞪眼道:“你罗里罗嗦的干吗?是不是想退缩?信不信老子一拍两散,告诉爹爹,你教我赌钱、逛窑子……” 六安忙道:“不是,不是。不过六安想,咱们一起逃走,太过惹眼,我又没有少爷你这般的好身手,阻手碍脚,恐怕反而误了少爷的大事。” 燕微生道:“咱们偷偷下山,也已经下过三次了,有什么不成的?” 六安道:“那时是咱们两个人,今次是两个人带着一大堆包袱、财物,少爷不是不知,偷偷下山的秘道须得攀攀爬爬,多有不便哪。” 燕微生道:“还不是一样,有什么不方便?” 六安道:“少爷武功高,力气大,自然方便得很。可是六安人小体质弱……” 燕微生不耐烦道:“别烦着了,你的一份,我也替你拿着便了。” 六安连忙道:“六安这可不敢。不过,六安另有一个好主意。” 燕微生道:“还有什么话,爽爽快快说出来吧。” 六安道:“少爷,你该知道,六安要出堡,随便在何时何候,无论带着什么包袱行李,守卫都不会阻止半句。问题只在少爷身上。” 燕微生本欲叱道:“我有什么问题?”回心一想:“唉,我的问题就是不准出堡!” 六安续道:“六安的主意是,我与少爷分头下山。明早五更天,在五里外的铁索桥等。这样子,少爷下山时,便不用怕给六安的笨手笨脚连累到了。” 燕微生这才恍然:他是怕一起逃走,若然给人发觉捉住,拐带少主之罪,他可担当不起。若然分头出走,燕微生便是半途给人捉住,六安也大可抵赖过去。 他虽微感不悦,却也同情六安的处境,况且此时但求六安一起出走,天大的条件也都要应承了,遂点头道:“好,明早五更天,五里外的铁索桥,不见不散。” 六安心道:“他奶奶的熊,若然你在半途给老猴子、大胖猪他们捉住,老子岂不是要在铁索桥等到明年?这个不见不散,该当改成不见就散才对喽。”正欲回答燕微生一句“不见不散”,心念一动,说道:“少爷,你临走时,不妨在房中留下字条。说在堡里觉得气闷,要到城里大玩三天。” 燕微生诧道:“为什么?” 六安道:“这样一来,堡内的人就是不等上你三天,待你回来再算,也必定先派人去城里去找,先耽搁了几天时光,到时我们已经身在苏杭,在江南希里花拉了。这叫做声东击西,不,声南击北之计。” 燕微生踌躇道:“此计诚然大妙。不过,岂不是要说谎话瞒骗爹爹……” 六安心道:“他奶奶的,真是迂腐!”说道:“老爷既然不在,你的留言自然不是给他看的,也就说不上欺骗老爷了。你只消写上留言,不必署名给谁,这是你自己写给自己骗自己的,谁教袁大爷、莫大爷偷看呢?”说到这里,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 燕微生一想,点头道:“这也可以。”忽然又道:“不妥。” 六安奇道:“还有什么不妥?” 燕微生道:“爹爹正为我跟花姑娘的婚事问名。假如他以为我只是下山游玩一个半月,很快便会回山;他问名之后,就会到花家纳吉,敲定婚事,岂非大事不妙?” 六安道:“新郎走掉,婚事还会成吗?” 燕微生道:“六安,你的想法真是要不得。花姑娘是黄花闺女,如果婚事底定,才发觉逃婚,她的面子何存?” 六安道:“原来如此。少爷少担心,你只须另写一封信。给老爷,详述此事,不就成了吗。” 燕微生叹道:“你还不明白?我一写信给爹爹,岂不是立刻穿帮?恐怕咱们未到淮河,已给他揪回凌天堡啦。” 六安吐了吐舌头:“给老爷揪回凌天堡,这可乖乖不得了,恐怕少爷和我都活不成了。” 燕微生道:“这不就是。” 六安灵机一触道:“我有法子。” 燕微生忙道:“快说。” 六安道:“信你照写。写好之后,交给我,我托一名心腹朋友,着他七天之后,才把信交给老爷。七天之后,咱们早就烟花三月下到扬州,老爷再也捉不回咱们了。” 燕微生暗自算计父亲的行走日程,七天之后,想来还未及到花家纳吉,遂点头道:“六安,你这个主意挺好。不过七天后爹爹未必在堡中,你托人把信交给袁大爷便成了。” 六安道:“六安晓得的了。” 燕微生道:“你跟我来。” 六安会意,跟着燕微生走进书房,不待少爷吩咐,先自添水磨墨。 这封信实在不易写,既要言情并茂,又不能越父亲的权威,笔迹更不能有丝毫不整涂污。燕微生写了又撕,撕了又写,足足写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放下笔来。 燕微生把信摺了个方胜,放入封皮,交给六安,慎重道:“六安,你打算把这信交托给谁人,此事事关重大,可不要拧砸了。” 六安道:“六安以人头作保,这人绝对可靠。城门守卫副总管张可靠,少爷认不认识?” 燕微生摇首道:“不识。” 六安道:“总之,这个人名叫可靠,人也可靠,办事决不会漏了一条毫毛,少爷请放一百二十万个心。” 燕微生道:“事到如今,我难道还有不放心的余地吗?” 六安道:“那我先走了。记着,五更天时分……” 燕微生接道:“铁索桥,不见不散。” 六安急步离去。燕微生看着六安走后,心里泛起一年前的一个晚上的情景…… 那一晚,燕微生彻夜未眠,因为,他爹爹燕凌天在这天回堡。燕凌天答应过儿子,在外堡办完正事后,便与儿子一聚。 一直等到四更时分,燕凌天才走进儿子的卧室,大声道。“好儿子,你看爹带了什么回来?” 燕微生本来已等得睡眼惺忪,见到爹爹,不禁精神一振,站立行礼道:“爹。” 燕凌天手头拿着两卷画轴,打开第一卷,说道:“这是先朝张择端的名画《清明上河图》,我千方百计,才从京城王太监那里借得来观赏数天。这画描绘的,是江南形胜繁华的景象……” 那一卷《清明上河图》极长,摊在桌上,须得一段一段,一边卷着轴,一边收着轴来看,燕凌天解说着:那个江南哪,巨铺林立,尽陈异国奇货、珍玩绸缎;那个江南哪,人流形形色色,车马络绎不绝;那个江南哪,草长莺飞,芳香遍道,花草四时不谢…… 燕微生只看得不胜神往,暗暗立誓,趁着青春年少,必得往走江南一趟,方算不枉了此生。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看完了一卷《清明上河图》,燕凌天拿出第二卷画轴来。 燕微生道:“爹,我真的困啦,这一幅,明天再看吧。” 燕凌天道:“不成,我明天就要离开凌天堡,把画还给京里的王太监。这幅画,你不看看,一定终生抱撼。” 燕微生道:“不信。难道这一幅还能比刚才的《清明上河图》精采不成?” 燕凌天神秘一笑道:“各有千秋。”打开卷轴。 燕微生一看之下,血脉贲张,脑袋一轰,竟然完全说不出话来。 画中是一名少女: 脸若银盆,眼同水杏,柳眉横翠,樱唇杏丹,外着荆钗布裙,内蕴蛾眉绝色,形容姣姣似明月,举止翩翩如天仙;天下间竟有这等美人! 过了不知多久,燕微生才呐呐道:“她,她是谁?” 燕凌天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失笑道:“她便是江南第一美人,沈素心。” 燕微生念着这名字:“沈素心,沈素心,沈素心……” 燕凌天逗着儿子道:“瞧你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要不要爹为你上门提亲,娶这个江南第一美人回凌家作媳妇?” 燕微生胀红着脸,答不上话来。 想不到,燕凌天今日为儿子提的亲事,新娘子却不是江南第一美人沈素心,而是玉面琴心义胆侠花玉香! 就在燕微生知道这门亲事的一刻,已经决定了偷走去江南的“大计”,先前对六安的一番说话,却是在昨晚已经盘算定当了。 燕微生年少害臊,没有向六安提起沈素心的这番心事,六安自然也不会知晓。 那个江山如画的江南哪,出了多少英雄豪杰,出了长江四田,出了王青黎;还有,那个灵气所钟的江南哪,出了多少美人快女,袁公的越女,灭吴的西施,还有,燕微生梦里的“她”…… 想到“她”,燕微生不禁心中一热,继而豪气勃生:“我须得创一番大事业之后,然后堂堂正正的向她求婚,方才不枉了这一生!” 第二章 好兄弟半途夹带 未婚妻一手施援 凌天堡守卫森严,千军难破,然而六安是堡里的人,兼且他口才伶俐,说话讨人喜欢,他在凌天堡七进七出、八进八出,谁也不会阻拦半点。 事实上,每隔上十天八天,六安总会下山一次,谁也不知他溜去那里,只知他回堡时,绝不会跟出堡时一个模样——有时提上一身手信礼物,见者有分,不消说,这情况是少有得很的。有时他会换上一身光鲜衣服,身上满是脂粉气味,喝得醉醺醺的;有时一脸霉气,鼻青脸肿,不知给谁狠狠打了一顿;有一次甚至精赤着身体回来,胯间只围着一块破布,据说是输光输净了。 最绝的一次,他带了五件活物回来。一头大肥猪、一头胖黄狗、一头大花猫,一条金脚带,结果给守卫变了一盆香啧啧的烧猪,一窝热腾腾的龙虎凤;第五件活物却是一个人,一个娇小怯弱的少女,不过既然有烧猪和龙虎凤作为孝敬,守卫自然也就视若无睹。反正,少女明天大清早便走了,跟先前一般的娇小怯弱,却是走得又快又稳。反而送她出堡的六安,却好像有点脚软了。 六安并不是个好孩子。好事不懂,坏事他全部懂得。他老爹长福早就拿这儿子没法子,反正他儿子够多,索性当少生了一个。偏生六安人到内堡、见着燕凌天时,总是换了一副乖巧的模样,使他在堡主跟前,甚至比老爹还要吃得开。 他离开燕微生不到一个时辰,就出堡下山了,身上带着大包小包,几乎要用担挑才挑得起的行李,扛得直喘气。 守卫笑着问他:“六安,少爷不要你,要你卷铺盖回乡下吗?” 一向伶牙俐齿的六安,也许因为心虚,竟然一时答不上来:“你……才回乡下!” 守卫见他答不上来,更乐了,毛手毛脚想打开行李:“看看你这小子在搞什么鬼?” 六安定一定神,方才懂得骂道:“搞你妈的皮!我这阵子输得急了,连压箱底的衣裤也得抬给源发押的三叔,好来翻本。” 守卫笑道:“翻什么本,还不是一样输光?倒不如请我吃一趟花酒,至少得回一句多谢。” 六安骂道:“谢你的妈!就凭你这一句,老子输了便拿刀子来,将你剖皮折骨!” 守卫大笑声中,六安高一脚低一脚走,早去得远了。 六安下山后,走过铁索桥,绕过林间道路,快步往城里奔去。城门于戍正关上,他扛着担子,前脚后脚,恰好在关门前走进城里。 明早卯时,城门再开,六安第一个便走了出来,手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包袱,却拖着两匹马。 他牵着马匹,走过林间道,又回到了铁索桥,这时远方微曦,恰好是五更时分。 一会,燕微生背着一个大木匣子,快步走了过来。 燕微生见着马匹,又惊又喜道:“你连马也买了?” 六安道:“跟少爷一起闯荡江湖,怎能不买马?” 燕微生哈哈大笑,忽然问道:“你买马的钱从何来?” 六安怀里揣出一大叠花花绿绿的纸笺来,笑道:“从此而来!” 燕微生拿了纸笺来看,只见笺上都是写着龙飞凤舞的小字,似草书又不像草书,倒像是大夫开的药方,又像道士画的咒符,一个字也看不明白:“这些是什么?” 六安愕然道:“纸上不是明明白白的写着吗?少爷博学多才,怎地居然看不懂?” 燕微生摇头道:“这些也算是字?你倒念来听听。” 六安念道:“交来脱色破旧白玉一件,合当纹银二分另钱五十八文。字写得这样工整,没理由少爷看不懂呀。” 燕微生叫道:“这样子字也叫工整?” 六安道:“是啊。”千翻万翻,终于从中间找出另外的一张来:“这张的字,才叫潦草,那个‘九成色足金’的‘足’字,写得像个‘袄’字。” 燕微生左看右看,一点儿也看不出两张字迹的不同,摇头道:“‘足’字可以写得跟‘祆’字差不多,倒真是天下奇闻。” 六安摇头道:“这两个字原来就是差不多嘛。” 燕微生道:“如此说来,这两匹马就是用典当回来的钱买的?” 六安道:“照呀。我连家里的锅子也偷来当了,才凑够八十两,买这两匹马。若然出走不成,给老爹发觉了,一定给打个半死不可。” 燕微生大笑,一跨骑上马背。他在堡内骑过几次马,也颇有控马之技。加之双腿力大,轻轻一夹马腹,马儿知道遇上了一“高人”,自然乖乖的听话,不敢作怪。 六安见着燕微生背后的大匣子,大得几乎装得下一个人,说道:“少爷,你不是不带行李的吗?这个让我替你拿。” 燕微生道:“首饰宝石自然是要带的。想着想着,松月宝刀和冷刀我使惯了,不能不带。湖水蓝缕金丝龙纹金刚石钮扣短打是我最心爱的,百结金衣、红色火狐大氅、绿色的那件西域怪衣,不带又都舍不得,还有哪,你卖给我的小红头,如果不把它带出来,它肯定捱不过三天。就要饿死了……” 六安连连点头:“是,是……”接过匣子,依样葫芦的驮在背上,翻身上了马。 燕微生道:“对了,这是给你的。”从怀中揣出一册薄薄的薄子,递了给六安。 六安接来一看,只见簿内满是蝇头小楷和图形,似乎是练武图谱之类,明知故问道:“少爷这是什么?” 燕微生道:“这是我家武功的入门练法,你好好练习,不出三年,相信便会小有所成了。” 六安似乎也不是十分欢喜,只道:“少爷,燕家武功向不外传,这种贵重的物事,六安只怕消受不起。” 燕微生笑道:“你跟我闯荡江湖,以后必将多历凶险,怎可不懂武功?再说,这只是入门功夫,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高深武学,就是给爹爹知道了,他也决不会怪责我。” 六安道:“多谢少爷。” 燕微生忽地捉住六安的手,郑重道:“六安,我与你自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却是情同手足。今日你跟我一同闯荡江湖,你也再不用叫我少爷了。此后咱们以兄弟相称,你只管叫我作大哥吧。” 六安急道:“少爷,这怎可以?” 燕微生道:“我说可以,就是可以。” 六安不迭摇头,一味说不。 燕微生板着脸,道:“六安,别扭扭捏捏,像回一个男子汉,快叫我一声大哥,否则先把你揍得扁扁的才说。”抡起拳头,作势便要痛打六安一顿。 六安拗他不过,只好乖乖叫道:“大哥。” 燕微生这才满意,翻身上马,说道:“此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等得你的入门功夫练熟,我便把燕家刀法传授给你,今后在江湖,尽有你扬盛风光的日子。” 二人扬鞭策马,马不停蹄。六安居然骑得有板有眼,想来是堡里的守卫教他骑的。这一跑便是大半天,直到夕日欲颓,黄昏近晚时候,走到了百里开外。 六安没有学过内功,只是仗着年轻力壮,强挺到如今,早已筋疲力竭,气喘吁吁道:“少爷……大哥,不能再跑下去了。” 燕微生心情甚是兴奋,意志高昂,一点不觉得疲累,见到六安的样子,一勒缰绳,马匹长嘶,停下步来。 他皱眉道:“你没事吧?” 六安勒定马匹,喘过几口气,方道:“我还可以挺得住,只是恐怕马儿吃不消了。” 燕微生轻抚胯下马身,满手是汗水,点头道:“也好,咱们便歇一歇吧。” 二人下马歇息。 燕微生打量四周,两旁草木郁郁深深,广袤深邃,令人心旷神恰。他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去到这么远的地方,只觉天格外高,风格外爽,毛孔舒畅莫名,浑身说不出的痛快,深深吸了几口气。 六安坐了一会,忽又站起身来,说道:“大哥,不如走吧。” 燕微生诧道:“瞧你的样子,气喘还未定下来,怎么便走?这里凉快得紧,你再歇一会吧。反正我们有三天的逃跑时光,堡中的人决追不上咱们。” 六安道:“不是这个。天色渐黑,如果咱们赶不上市集,恐怕便要在野外露宿了。” 燕微生正有此意,本欲道:“江湖人野外露宿,听故事倒听得多了,今日咱哥儿俩试它一试,倒也好玩。” 六安指着前方,不远处炊烟袅袅,一整排的层层茅舍,俨然而列,说道:“前面有个小镇,不若我们去吃一个饱饱的,今晚就在那儿渡宿一宵。” 燕微生这才发觉肚子经已饿得咕咕作响,心想:“总不能不吃饭。要想野外露宿,以后还有大把机会,不必急在一时。”点头应承六安:“好。” 二人不敢继续策马,牵马前走,缓缓走向小镇。 小镇其实不小。至少不比凌天堡山下的小镇小。他们走进镇上最热闹的一条大街,两旁尽是形形色色的店铺,高柜低抬,尽陈货物,店内伙计与买货妇人讨价还价,打情骂俏,燕微生觉得十分新奇,驻足观看。 六安道:“大哥,天色夜了,咱们须得先找客店。” 燕微生道:“你说得对,差点忘了。” 镇上最大的客店叫北来顺,亦是最大的饭店,大大的招牌,金字黑底,二人一找便找着了。招牌题字的居然是王安石,燕微生左看右看也不像王荆公的墨迹,不过想来小镇之内,听过王荆公大名的也没有多少人,是不是真迹也没有相干了。 六安道:“大哥,你先坐着点莱,我跟掌柜取房。还有,我要卖了那两匹马。” 燕微生奇道:“怎么要卖马?莫非你买马之后,已经没钱算账?” 六安压低声音道:“这两匹马是堡下的小镇买的。凌天堡耳目众多,迟早查到。咱们要掩人耳目,就得卖马,让他们失去线索,然后乔装改扮。待得下了江南,就是田长江的天下,再也不用怕凌天堡追到了。” 燕微生暗暗佩服六安心思缜密,说道:“你就是尽多鬼主意。” 六安道:“少爷,菜来了,你尽管吃,不用等我。我去卖马,还得买点乔装衣服,须得花点时候。” 燕微生道:“早去早回。” 这时堂倌走了过来,哈着腰道:“客官,要点些什么菜?” 燕微生道:“随便给我一点小菜便成了。嗯,熊掌不用了,红烧鱼翅,蝴蝶海参,清汤燕窝,烤羊,要小羊大腿内侧的肉,清蒸鲜鱼,什么鱼也可以,不过须得二斤至三斤之间的,太大条的肉便韧,鲍鱼大花时候,你们有没有隔天弄好的?有便拿来,没有便不要了。哦,对了,还有甜品,就要豌豆黄、豆儿馅切糕、奶油炸糕、密麻花各一客,一客足不足四枚?” 堂倌听得傻了:“客官,你……是说笑吧?” 燕微生奇道:“莫非你们没有这些小菜?” 堂倌道:“客官别耍弄小的了。这些都是顶顶名贵的菜色,那里算是小菜?不瞒客官,你刚才提的菜名,有的小的连听都没有听过哩!” 燕微生道:“我以为一般大饭馆,总该有这些寻常东西。嗯,你们有些什么?白米饭有没有?土豆有役有?”他这次学了乖,不敢再问鲍参翅肚之类,心道:“大饭馆中,总不会出卖树皮草根罢?真可恨,六安带我溜出城里,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的赶着回堡,顾得在街头蹈踏、买零食、逛赌场,可就没空叫他带我到饭馆吃一顿二顿饭。” 堂倌数道:“香喷喷的白米饭自然是有的。土豆小店却没有了。不过本店名菜可多着,白煮肉、樟茶鸭子、怪味鸡、麻辣豆腐、炸肥肠、醋溜活鱼、炸鹤就红烧肘子、鸡油龙须莱心……” 他虽觉得燕微生傻傻呆呆的,不过见这位主顾衣饰光鲜,帽子镇的一颗大明珠更是浑圆无怨,流转生辉,一看便知是宝物,知他身份非凡,是以招呼亦不敢怠慢。 燕微生听着堂倌念完菜名,挑了七八款没有吃过的小菜。没多久,菜端上来,烹调得颇为可口。燕微生早饿得瘪了,一口气把八菜一汤三个甜点吃了个七八成,另加三满碗白米饭,吃得肚子微鼓起来。 这时候天色已晚,人客多已经走得人八九九,还未见六安回来。 燕微生微感担心:“难道六安遇上什么意外?照说堡里的人没可能这么快追到上来……” 堂倌又走了过来,哈着腰道:“客官,小店要打烊算账,你可否先结了账?” 燕微生呐呐道:“我,我在等人……” 堂倌道:“哦,这不要紧。你先结了账,坐上多久也是不妨,反正小的睡在饭馆里,多夜也是不走的。” 燕微生忽然省悟,他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老老实实道:“刚才那位少年是我的兄弟,他在这里订了房间,今晚在此留宿的。他不过是外出卖马,钱放在他那儿,很快便回来。” 堂倌的脸色越听越是难看,说道:“那小子是你的兄弟?他早就跑掉啦,那里有订房间?他只留下一个盒子,叫我在你走的时候,才交给你。”他没说的一句是,六安给了他一钱银子,否则他又焉会听六安的话,此时才告诉燕微生这“瘟生?” 燕微生一听,已明了了七八成:六安这小子没种,不敢跟我出走,恐怕是回到凌天堡,装作没事人一样了。“又想:幸好他留下了大木箱子。匣内有宝刀,有爹爹给我的武功秘籍,行走江湖时不在身边,恐怕不大方便。不说别的,若果没有了里头的珠宝珍饰,这顿饭钱便不知如何解决了。 堂倌捧着一件小小盒子,走了过来。 燕微生不温道:“谁教你打开我匣内的东西?”他自然认得,盒子内放着一头红头蟋蟀,一直放在大木箱内。 堂倌悻悻然放下,说道:“饭钱呢?” 燕微生道:“你拿大木箱来,就有饭钱。” 堂倌道:“什么大木箱小木箱?没有!” 燕微生怒道:“就是他叫你交给我的盒子,你刚刚才说过,如今竟然说没有!” 堂倌道:“那个盒子,不就是这个吗?”指着盛着红头蟋蟀那个小盒子。 燕微生打开小盒,只是盒内红黑混成一片,红头蟋蟀竟然已给压成肉酱了。 他只觉头脑一晕,好一会才明白,六安竟是挟带大木匣子,逃了。 燕微生心里像有一把声音在呐喊:“不会的,不会的,我跟六安从小一起长大,情如兄弟,他,决计不会出卖我的!”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解释?六安便是要回凌天堡,也不会把大木箱带走,也不会留下盒红头蟀蟀,不会踩死了蟋蟀才交回给他,那蟋蟀,不啻是向他示威! 燕微生的心空白茫然,如同被人活生生撕裂成两片,却又全无感觉,全无痛苦;他平生第一次被人背叛了,出卖他的是他最亲信的人,背叛得如此彻底、如此怨毒,被背叛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却听得身旁一把声音,好像远又好像近:“怎么了,钱呢?” 燕微生蓦地一醒,定一定神,才道:“他卷走了我的木箱子,我去追他回来!” 堂倌冷冷道:“你去追之前,最好先清了这笔账。” 燕微生呆在当场,嗫嚅道:“我,我的钱都在他的身上……” 堂倌冷冷道:“如此说来,你是吃白食喽?” 燕微生脸色刷的变得发白:他决想不到,一出江湖,便遇上了这种事情,如此丢人!他固然大可一走了之,那堂倌亦拦他不住。只是,吃白食固然丢脸,却始终是无可奈何,然而一走了之,却是明目张胆作贼了。 他,燕微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决计不能作贼! 燕微生结结巴巴道:“我……我去找钱,无论如何,都想办法找到钱回来……” 堂倌上下打量着他,忽道:“瞧你的样子,家里还像有三两文钱,就这样吧,我走一趟,替你回家拿钱,不过你可得多给我一串钱作路费。” 燕微生如何敢让堂倌回家拿钱?更何况,他也决不能让燕家丢这个大脸,远道:“我家……很远……” 堂倌道:“青石镇有得多大?半个时辰来回,啥地方也尽够了。在那里?城镇西?白衣巷?一里亭?” 燕微生道:“在……北京城……” 堂倌怒道:“小子好大的胆子,吃白食还要耍老子?” 这时,一名客人走了过来,只见那人獐头鼠目,一脸猥琐,一来到便先把三文钱塞在堂倌手里,笑嘻嘻道:“老哥,这小伙子是我的朋友,给个面子,让我跟他说几句话,饭钱待会儿就算给你。” 燕微生心里一喜:“莫非遇上了救星?” 果然,猥琐男子向燕微生道:“常言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行走江湖,一时手头不便,也是常有的事。且让咱家跟你小哥儿凑乎凑乎,想一个办法来。” 他把燕微生拉到一旁,叽里咕噜说了一大番话,燕微生初时面有难色,终于勉强点头。 猥琐男子召来堂倌,问道:“老哥,毛坑在那儿?” 堂倌指了方向,心道:“毛坑在里头,谅你们也无法藉着屎屎尿尿遁走。” 二人进入毛坑不久,猥琐男子独个儿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大把衣服,塞了三钱银子给堂倌,说道:“这是打赏,里头的小子,你喜欢怎样处置他都成。”一溜烟的跑得不知去向。 堂倌又惊又喜,四下打量,只见掌柜埋首算账,不动声色把银子揣入裤头,走到掌柜身前,清清喉咙,说道:“老板,有个小子吃白食,此刻躲在毛坑之中,不肯出来,咱们是先痛揍他一顿,然后提去官府;还是先痛揍他一顿,然后逼他在这里干上十天半月?” 燕微生家里的茅房是他一人专用的,座落在他住的小房子背后,宽大舒适四周实墙,以挡夏热冬风,头上通风,以散臭气,厕内另种鲜花,放置香料,马桶内里满铺鹅毛,便溺一沉到底,臭不外泄。 如今这个茅房,却是臭得厉害。马桶盖子虽已合上,臭气还是从四方八面包围而来。茅房地方狭小如豆,放了马桶之后,人只能坐在马桶之上。燕微生自然也是坐在马桶上。 他赤身露体,只穿一条内裤,凛烈北风穿过茅房的木门,吹入房内,冷得他簌簌发抖。他一向不怕冷,结冰的寒天还能穿着一件单衣短打练拳刀,今天亦不算是太冷,至少在高山之上的凌天堡比起这儿冷得太多了,不知怎的,偏偏燕微生此刻却觉得几乎连血也凝结起来。 虽是臭得刺鼻、冷得熬骨,燕微生的脑筋反而转得飞快,不停胡思乱想:他想到了父亲,想到了死去的母亲,想到前晚还在家里享着高床暖枕,想到昨晚收拾出走的兴奋,想到六安居然背叛了自己,心里不禁阵阵悸痛:六安,他,没理由要背叛自己啊…… 又想:“别的东西倒还罢了,燕家的刀谱却是燕家代代相传的宝物,如今竟然在我手上失去,怎对得住燕家列祖列宗?唉,本来我便打算把燕家刀法酌量传给六安,给他拿走了,又打什么紧?” “可是,把燕家刀法传给六安是一回事,给他偷走了刀谱又是另外一回事啊!爹爹知道了这件事,非把我打死不可。” 想着想着,忽地惊觉:“啊,只怕也有大半个时辰了,恁地那位朱先生还未拿回当衣服的钱和新衣服给我?” 他这时才觉得不妥:“燕微生啊燕微生,你与那朱先生非亲非故,怎地如此容易信人,把所有的衣服都交给他?你刚刚给六安骗了一次还不够,立刻又给人骗了第二次,真是蠢蛋中的蠢蛋!” 随即又安慰自己:“不会吧,那位朱先生虽然样貌不佳,你也不可这样猜度别人。也许当铺路途太远,耽搁了时光罢了。” 可是当铺的路途再远,来回也用不着一个时辰。燕微生已在茅厕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燕微生正在患得患失,自怨自艾之际,忽地听到一阵衣袂破空之声,心下一惊:“来人轻功好高!” 忽听得厕外一把女子声音道:“小伙子,你给人骗了。”声音极是娇柔动听。 燕微生愕然道:“小姐,你是对我说话吗?” “啪”的一记重物堕地声音,燕微生听出是一个人给抛在地上。 女子道:“这个人骗走了你的衣服,便要逃之夭夭。幸好路上遇着了我,及时截住他,拿回了你的衣物。” 燕微生喜道:“多谢了。未知姑娘高姓大名?” 女子没有应他,只道:“你的江湖阅历十分浅,似乎从未出过门。须知江湖险诈诡谲,须得处处提防小心,知道吗?”说话语气,竟像姊姊教训弟弟一般。 燕微生问道:“你是谁?”推开厕门。 女子见到燕微生,轻叫:“你干什么,快关上门!”别过头,飞身而出越上墙头,身法曼妙之极。 燕微生这才发觉自己短裤丑态,满脸通红,连忙闭上厕门,心头怦怦乱跳,眼中还尽见着那个女子。 女子的声音远远传来:“你的饭账我已给你算了。以后行走江湖,须得小心!” 燕微生心头的震撼难以形容:女子身形婀娜,一身素里,脸上戴着的,赫然是个白如羊脂的白玉面具。 这女子,赫然便是花玉香! 一时之间,燕微生只觉羞惭无地,百般滋味尽上心头:“我逃了她的婚,她却来解我的窘!” 过了良久,他方才平伙心情,走出茅厕。 猥琐的朱先生直挺挺躺在地上,手里还搂抱着燕微生的衣帽,动弹不得,想是给点了穴道。 燕微生穿回衣服解开朱先生的穴道,说道:“你走吧。” 朱先生又惊又喜道:“你……肯这样放我走?” 燕微生道:“是。君子爱人以德,我不让你走,难道拿你去治官不成?” 朱先生赶忙便走,忽听得燕微生道:“慢着。”听得朱先生直往下沉。 燕微生道:“希望你下次骗人之前,先想一想那人给你骗后的苦况。” 朱先生道:“是,是。”心道:“原来这小子真的是个呆子。”跑得更快离开。 燕微生走到北来顺门口,坐了整整一晚。晚间风寒凛冽,幸好他内力深厚,叩齿集神,暖意自丹回升起,勉强抵御得住冷风。 到得天亮,街上渐见行人,燕微生站起身来,心想:“须得想办法卖掉身上的衣帽,方有盘缠下江南去。那朱先生虽是骗子,倒多亏他提醒我这条法子。” 燕微生鼓起勇气,截住一位路人,呐响问道:“请问……当铺在……”说到这里,胀红着脸,再也说不下去。 路人道:“想找当铺吗?得去善福寺。” 燕微生忙道:“谢谢,谢谢。”到得他省起不晓得善福寺在那儿,还待再问时,路人早已去得远了。 他心里纳罕:“当铺居然会开在寺院附近,真是奇哉怪也。” 他找到另外一位路人,问明善福寺的所在。路人还未答话,忽地听到一把女声插口道:“你想到善福寺吗?让我带你去。” 燕微生一看,只见是一名中年尼姑,样貌清秀,双眉弯弯,剃光了头也觉风韵,想来年轻时定是一位大美人。 路人道:“有观师太带你到善福寺,那就最好不过了。” 他一叫便叫出尼姑的法号,看来这位有观师大在镇中也是一位名人。 有观师太领着燕微生,迂迂回回走过几条街巷,终于到达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寺院门前,黑字牌匾写着: 善福寺 燕微生左看右看,附近却见不着当铺,正欲询问有观师太,赫然发觉,身旁的有观师大竟已不知所踪! 这时候,善福寺大门“呀”声打开,有观师太合什出迎,说道:“小施主,你是来捐香油,还是来典当?” 燕微生吓了一跳:“这师太轻功好高。怎地走进了寺院,我竟然懵然不觉?”大惑不解道:“师太,这间寺院……什么典当?” 有观师太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寺院即当铺,当铺即寺院,普渡众生,又有何寺院当铺之分?贫尼便是这里的主持。” 燕微生更是大奇:“师太,这间明明是和尚寺,你却是尼姑,这……” 有观师太道:“寺院既然可以是当铺,和尚寺又何尝不可作尼姑庵?皈依我佛,万物众生俱是平等,又有何男女和尚尼姑之分?小施主,这是你的心障而已。” 燕微生道:“师太所见,确是高明。” 有观师太道:“这间善福寺,原是贫尼的方外至交四智大师所持的。五年前,四智决意托舛云游,便把寺院传给贫尼打理。” 燕微生道:“如今四智大师呢?” 有观师太道:“大师一走不回,想来早已身登极乐,涅磐西天去了,善哉善哉,真是可喜可贺。” 燕微生道:“那么,四智大师连当铺也传给你了?”他见这有观师太满口歪理,对于寺院兼营当铺也觉得成毫不奇怪了。 其实这只是燕微生有所不知。当铺之为事业,正是出于唐代的寺院。不过自宋代以后,商业蓬勃,民间当铺乘时而起,和尚寺的当铺才日趋式微罢了。 有观师太道:“正是如此。听小施主的口气,你不是来捐香油,而是来典当物事的了。” 有观师太道:“有借有还,是上等人。你跟我来。”燕微生跟着她,走进善福寺内。 大雄宝殿的左面,有一房间,有观师大着燕微生等着,自己钻入高柜之后,说道:“当些什么,举上来。”声音也粗了许多,俨然当铺朝奉。 燕微生道:“师太瞧在下的身上,有什么可以值钱的?” 有观师太一口气道:“你的帽子镶缀的宝石是京城二安堂的货色,不过嘛,二安堂的徒具名气,雕工其实二三流,二手宝石又难找买家,马马虎虎,便算你二十八两三钱银子吧。你身上穿的是杭州隆丰店的真丝,不过绸缎一旦做成衣服,就不值钱,见你小施主一表人才,算贫尼吃亏点,连上衣服帽子一起当过来,凑成三十两给你吧。” 燕微生啼笑皆非:“我把衣服也当给你,穿些什么离开?” 有观师太把一套灰灰黑黑的衣裤递给他,说道:“善哉善哉,为人为到底,你把帽子连上宝石断当给我,这套衣裤便算送了给你。你换过罢。” 燕微生掩鼻道:“这衣服恁地臭?” 有观师太进:“放在仓里太久,难免有点气味。你穿两天,慢慢臭气便散了。” 她把燕微生领到一间密室,燕微生换过衣裤,出来后,把华衣连上帽一并递给有观师太。 有观师太早就写好当票和预备了银两,一并递给燕微生。 燕微生拿过当票,只见字迹龙飞凤舞,竟似比先前六安那几张还要难看几分。十分奇怪,多看两眼,居然渐渐辨出票上的字来: 交来脱色破旧丝衣一件,丝裤一条,合纹银一两七钱,月息三厘五分,三月为期,逾期作断当论。 帽上宝石是断当的,不用当票。 燕微生穿着“新衣”,走出善福寺,只觉浑身不对劲,痕痒得如被虫咬。 他到兵器店买了一柄单刀,虽是不大乘手,但总算可以傍身使用。忽地“哎呀”一声,伸手往背后一拍,把掌心放在面前一看,竟是一只死了的虱子。 一看身上,只见无数虱子不停在衣服跳跃,吓了一跳,连忙找了一条小河,把身体和衣服均洗得干干净净,寻思:“这位有观师太显然是一位武林高人,居然躲在和尚寺开当铺,真是奇哉怪也。看来武林之中,真的是卧虎藏龙,什么样的地方也有奇人异士。”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三章 燕微生义救落水汉 红衣女怒破霸王门 燕微生离开小镇,往南而走,不一日来到了南京。 为着以图尽快逃离他父亲黄河燕势力范围的河南省,一直急行赶路,总算也领略了不少风土人情,吸收了许多江湖经验,自然也吃了不少苦头,闹了不少笑话。 燕微生一人城里,只见夹道店铺林立,尽陈奇货异物,行人往来如鲫,衣饰华丽,看得他目眩神骇,心道:“扬州自古以来,即为烟花聚散之地,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信步而走,举日游览,来到一个池塘之畔,只见荷叶盖水,鱼跳鹭浮,一副画中景象,大魇视觉,心道:“江南美色,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果然非北方可以比拟。”举目西看,忽地呆着。 只见塘西的仕女文人,游客小贩,一个个仿如泥塑木雕,立着不动,有的正在举手投足,半路而捱,姿势甚是滑稽。 燕微生大奇,飞身上前,心道:“莫非他们全被点了穴道?”伸手一捏其中一名男子的臂肉,只觉他肌肉柔软,却无穴道被点的僵硬情状。 那名男子手臂被捏,盯着燕微生,脸上露出又是惊恐,又是害怕的神色,燕微生问道:“老兄,你们干什么,为何一动也不动?”忽然见到不远处有一黑色木桌,木桌上有一件黑黝黝的物事。 燕微生喃喃道:“小径已经窄成这样,还放上一张桌子,行人岂不是走不过?”走到桌旁,拿起物事一看,竟是一头涂成黑色的木鸡。 他望望四周的人,笑道:“呆若木鸡?这真是有趣得紧。”细看之下,却无异状。 一名黑衣大汉蓦地从树后现身,大喝道:“臭小子,见到我们的霸王鸡,居然胆敢乱动,定是活得不耐烦了!”呼的一刀,朝燕微生头上劈下。 突然,一条人影从树林中飞出,身上溅出朵朵血花,噗声跌入池塘之内。跟着又是噗通的一声,却是黑衣大汉扎手扎脚,头下脚上,跌下塘中,手中单刀已落在燕微生手里。 先下水那条人影即时浮上水面,喷出一口塘水,却是一名青年男子,豹头环眼,虽是受了伤,神色仍甚是剽悍。 四名黑衣人蓦地窜出,分持一个大渔网的四角,往水一捞,便往青年男子身体捞去。 燕微生无暇观看。他身前无声无息,忽然出现了一名黑衣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道:“在下霸王门楚江王原正,敢问阁下高姓大名。”他适才目睹燕微生出手一捉一掷,自己手下已被掷入塘中,手法之妙,生平罕见,是以决定来个先礼后兵,问清楚燕微生的来历。 燕微生下山多日,第一次碰到江湖中人,高兴得咧嘴而笑,大力抱拳,仿学爹爹述说故事时,自我介绍的口吻道:“在下燕微生,今日得见高贤,未知有何赐教?” 楚江王心道:“燕微生?没听过这个名字。”说道:“赐教不敢。敢问阁下是否与霸王门有梁子,故意与霸王门过不去?” 燕微生笑道:“霸王门的名字,我到今日才是第一次听见,怎会跟你们有过节?”心念一动:“霸王门,这名字好熟,似乎听爹爹和袁伯伯提起过。”却是无论如何想不上来。 楚江王脸色一沉道:“你既然与霸王门并无梁子,为何见到我们的霸王鸡,非但不依例站立不动,不单如此,甚至还拿走了我们的信物?” 燕微生道:“摆了这一头木鸡就叫人不动,贵门的规矩倒是霸道得紧。”他左手还捏着那头霸王鸡,左瞧右瞧,只见那鸡雕得活灵活现,趾高气扬,果然不愧霸王鸡之名,点头道:“既然这是贵门的信物,这便还给你吧。”随手抛了给楚江王。 楚江王中指一弹,霸王鸡打横飞出,稳稳站口那张黑色木桌之上。 这霸王鸡脚爪甚小,极难平衡,便是用手小心放在桌上,也得老半天才能把木鸡稳站桌上,如今楚江王随手一弹,霸王鸡竟然站立得稳如泰山,燕微生家学渊源,自然是个识货的人,拍手道:“楚江王。好一手‘柔力指弹’!” 楚江王心下一凉:“这小子一眼便看穿我的武功来历,眼力大非寻常,想来武功也是个扎手货色。” 一把声音道:“启禀楚江王,属下四人经已扑获月狼。” 只见四名黑衣人正向楚江王行礼,其中一人手里拖着大渔网,网内罩着刚才跌落池塘的青年男子,湿淋淋的,不停拼命挣扎,活像一条落入网中的大鱼。 楚江王点点头,一瞬不瞬,盯着燕微生,森然道:“你亵读我们信物,已是死罪一条,还打伤我们弟子,更是饶你不得。” 燕微生笑道:“既然一条是死罪,两条也是死罪,你快快来取我的性命吧。”他见霸王门如此霸道横行,若非他懂武功,刚才一刀已无辜送了性命,遂肯定这个帮会不是个好东西。他下山多时,一直苦无显武功、行仗义、扬名声的良机,如今一见,便是楚江王不找他的麻烦,他也非找楚江王打上一架不可。 楚江王一拍手掌,沉吟道:“姑念你年少无知,只须你废分条臂膀,我便饶你一条性命,如何?” 燕微生道:“楚江王,你还罗罗嗦嗦不动手,我可要先动手——”忽地惊觉头上一道黑影,大渔网已经从后凌空罩了过来,距己不及半尺。 楚江王狞笑道:“好蠢的小子!”亮出分水峨眉刺,直刺燕微生小腹。 他见燕微生出手不凡,决意使用毒计暗算,一边以言语分散燕微生心神,一拍手掌,却是暗号,示意四名下属从后偷袭。 千钧一发之际,燕微生踏前一步,伸手疾捉,捉住分水峨眉刺的分叉,发力一拉,楚江王登时给拉前一步,如此一来,那道渔网便同时罩在二人身上。 楚江王也非弱者,五指屈曲成虎爪,挖向燕微生面门。燕微生身在网中,拔刀而出,刀势使不开来,举起刀柄,挡去了这一记虎爪。 二人身在网中,相距不及一尺,短兵相接,拆了数十招。燕微生左手死命擒住分水峨眉刺,刀锋动于厘毫之位,竟将楚江王的擒拿手逼得施展不开。 楚江王名为“楚江”王,一身武功,泰半在于水上,分水峨眉刺在水中固是威力甚大,然而在陆上却是极不就手的一门短兵器。若非燕微生临敌经验尚浅,早就胜了。 嗤的一声,楚江王半截小指头给燕微生一刀削飞,四名黑衣门徒心下骇然:楚江王身为霸王门十王之一,门人对他的武功奉若神明,想不到竟给一名小子逼得如此狼狈。四人意欲助拳,然而二人身在网内,纠缠难分,若然贸然出手,恐防误伤了上司。 楚江王大叫:“不必管我,拉!劈!” 四名门徒一听之下,发力一提,竟尔提之不动,却原来燕微生早已运起家传的“不动如山”千斤坠法,那四名只是寻常好手,那里拉得他动? 其中一人觎准空位,一根长矛插进网孔,刺了进来。 燕微生叫道:“来得好!”网内空位甚少,只及挪移一寸,长矛刚好穿破他的裤管,擦着他的肌肤,直穿楚江王大腿。 楚江王痛得呱呱大叫,不由得慢了一慢。 燕微生乘此空隙,连劈五刀,裂帛之声响起,身子一窜,窜出网外。 楚江王只觉顶门一凉,眼前头发缕缕飘下,伸手一摸头心,光溜溜的,却是燕微生刚才出了五刀,四刀破网,一刀削去他的帽顶头发,贴肉而过,偏偏完全没有伤及他的头皮。楚江王思之骇然:“这一刀如果劈低三寸,我的脑瓜岂非早已分家?” 燕微生单刀连挥,四名门徒只觉刀光在眼前闪来闪去,吓得心胆俱裂,却是全然不感到痛楚。只见燕微生已经收刀而走,一摸身体,也没有短少了一肢半块,心下一宽:“原来他只是吓唬我们来着。” 燕微生举目察看,只见月狼已经乘机逃得不知所踪,心道:“这家伙选得倒快。” 这时,四名门徒互相指着对方道:“咦,你的眉毛呢?”摸一摸自己眉间,光滑如楚江王的头,却原来眉毛已给燕微生剃个净光。 燕微生大声道:“各位南京的乡亲父老,霸王门的恶霸已经给我打得一败涂地,你们可以安心回家了。我的名字是燕微生,大家好好记着!” 站着诸人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以,燕微生道:“还不快走?不怕霸王门的人回头来找你们晦气吗?” 各人如同皇恩大赦,转眼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楚江王在他身后大声道:“你跟霸王门作对,必定不得好死!” 燕微生道:“是吗?”走到楚江王的身前。 楚江王昂然道:“我既不是你的对手,你要杀便杀,不用罗嗦,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很快使与我在黄泉相聚了。” 燕微生道:“我不杀你。” 楚江王悚然一惊,强道:“男子汉大丈夫,一刀便是一刀,零零碎碎折磨人,不是英雄好汉!”说到这里,已是有些色厉内荏。 燕微生笑道:“我原意也不是要杀你,也不是要折磨你,反倒是给回你一个杀我的机会。” 楚江王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燕微生道:“你们的门主在那儿,总坛在那儿?带我去见他!” 楚江王惊道:“你莫不成是疯了么?想去送死?” 燕微生道:“我正是疯了。快带我去,否则我便一刀把你的脑袋大卸八块!”一阵豪气,油然在心中升起:“这个什么霸王门似乎在江湖上恶名甚大,若然我一战能够将之打垮,定然可以名震天下,得到沈素心垂青的指望也就大了不少。” 楚江王道:“好,我带你去。”心内暗喜:“你要送死,那就最好不过了。” 燕微生刀尖指着楚江王背心,说道:“本大侠行走江湖多年,经验老到,你可别玩什么花样,否则休怪我刀下无情!”押着他前行。四名给剃了眉毛的门徒,以及水淋淋给燕微生掷了下水的门徒,五人乖乖跟在背后,霸王门门规甚严,非但祸及本人,甚至会株连家属,是以五人均都不敢脱逃。 楚江王缓缓前走,寻思:“假若给左门神知道此事,我势难活命。哼,就带这傻蛋到黄门,让泰山、卞城跟我一起联手,取这小子狗命!”至于总坛天门在那儿,他其实一无所知,想带也无法带燕微生前往。 他走得极快,燕微生也没落后,刀尖不离他的背部,出了城外,走了三个时辰,远远看见一道白玉牌楼,打横写着霸王门三个大字,底下则是黄门二个小字。 燕微生问道:“什么是黄门?” 楚江王道:“霸王门共分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门。” 燕微生骂道:“他妈的,你不是说带我到总坛的吗?”反转刀柄一敲,重重敲在楚江王头颅,楚江王哼也不哼,立刻晕倒。 他单刀不停,以刀背力击,断骨之声响起,五名门徒惨痛呼叫声中,终疼痛得晕倒。 燕微生得意道:“别以为我是傻蛋,我又怎会带你一起闯门,让你有机助拳?”他以重手法打晕六人,而不用点穴,却是免得他们走运遇到同门,为之解穴。此刻便是为同门所救,也是无力战斗的了。 他望一望牌匾,喃喃道:“打分舵也好,至少可以省点气力。而且逐个分点去挑,一重一重打上去,我的名气岂不是比只打一场更大?”深知恶战在即,抖擞精神,快步入门。 沿路之上,只见兵刃散地,黑衣的霸王门徒东歪西倒,伤重晕地,显然经过激烈打斗,大是奇怪:“莫非有人捷足先登,先来挑了这里?” 牌楼之后,便是一所大屋,四方宏伟,气象森严。燕微生心下好奇,加快脚步,一窜便人到屋内,不禁一怔。 只见屋内凌乱不堪,颓垣败瓦,断兵残刃,还有一滩一滩的鲜血,黑衣的霸王门徒不停呻吟,有的晕倒,有的还在吐血,有的不停呻吟,但却是衣衫破烂,满身血污。 一名十七八岁的红衣少女,赤手空拳,与一名黑衣大汉打得正烈。 黑衣大汉虎头猿臂,身高八尺,手使一对八角铜槌,使得招沉力猛,风雷隐隐,显然武功甚高。他腰缠一条金丝玉带,跟楚江王那条一模一样,想来二人在门中位属同一职司。 红衣少女容色极美,身形娇小玲珑,拳招走的却是刚猛一路,招招进逼,一双纤纤玉手,竟将手持八角铜槌的黑衣大汉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她面容寒霜,叱道:“泰山王,你杀害何八斤一家十一口,还奸杀了他的妻子女儿,如此兽行,今日非得要你填命不可!” 燕微生心道:“泰山王,楚江王,喂,这样作恶多端的‘王’,在霸王门究竟有多少个?” 泰山王情知不敌,竟然不闪不避大吼一声,双槌合推而出,意欲孤注一掷,与红衣少女拼个同归于尽。 红衣少女冷笑一声:“想跟姑奶奶拼命吗?没这么容易!”膝部微屈,一腿上提。 燕微生禁不住拍手道:“精采,确是高招!” 果然,红衣少女膝头一顶,顶中泰山王右腕,脚跟翻起,奇奇幻幻,竟然撞中泰山王左腕。泰山王双腕一软,八角铜槌招式也软了下来,小腹一痛,经已中了一记重拳。 泰山王闷哼一声,口鼻喷出鲜血,直飞七丈之外,重重撞在一块屏风之上,屏风片片碎裂,压在他的身体,他筋骨健壮,猛虎弹起,身上屏风碎片飞弹而出。 红衣少女斜眼望着燕微生:“你是谁?”身法不停,挥拳痛击泰山王面门。 燕微生道:“我叫燕微生,跟姑娘一样,都是来找霸王门晦气……” 他还未说完,已听见泰山王暴雷似的怒吼,盖住他的说话:“小贱人,你竟然敢杀老子,不怕你老爹——”说不下去,却是嘴已被红衣少女重足击中,嘴巴烂裂变形,几颗牙齿穿破后颈而出。 红衣少女道:“你奸杀何八斤大肚的妻子和十岁的女儿时,可想过有此一天?” 泰山王满口鲜血,连舌头也给打歪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嗬嗬连声,眼神露出害怕的表情,双膝不由自主跪了下来。 红衣少女看见他的表情,心肠一软,半晌才咬牙道:“我饶得你,何八斤一家十一口却饶不得——” 蓦地泰山王奋力一搂,抱住她的腰间,随地一滚,一百五十斤重的身躯重重压住红衣少女。红衣少女自以为大获全胜,泰山王再无还击之力,一时疏忽,竟给泰山王偷袭得手。 泰山王张开血淋淋的大口,一口便往红衣少女颈项咬下。红衣少女与这张恐怖容貌面面相腼,只惊慌得心胆俱裂,竟然不懂挣扎闪避。事实上,以泰山王泰山压顶似的巨大身躯,一个儿可抵上四个红衣少女,她便要推开此人,也非一时三刻可成之事。 红衣少女吓得高声尖叫,不自觉闭上眼睛,却完全不感痛楚。只觉一股暖暖的水自流在自己颈项,张开眼睛一看,尖叫得比先前更是大声十倍。 泰山王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具无头尸体,鲜血自断颈泉涌流出,直朝衣领流人去,一直流往自己的胸脯,小腹,麻痒感觉随之而起,胸膛、小腹肉麻得几欲战栗。 红衣少女反而止住尖叫,徐徐定下心神。她双臂被泰山王牢牢箍住,发不出力,两只食指分点泰山王尸身的左右极泉穴,泰山王的双臂松了一松,她身体一窜,窜出泰山王的熊抱。 她心里暗暗庆幸:“幸好这恶人死去不久,身体还未僵硬,否则点他的穴道也不会有反应,脱身可就麻烦了。”瞥见燕微生,见他手上单刀兀自淌着鲜血,知是他救了自己,遂道:“你救了我,多谢你啦。喂,你为什么不应我?”她要强好胜,读书也不甚多,虽然得燕微生救了性命,嘴里依然不是太过客气。 只见燕微生呆呆的站立,双眼茫然,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十分害怕,非但没有应答红衣少女,连眼也没有半点儿瞄向她。 红衣少女温道:“你不答我,那就算了。” 忽听得燕微生喃喃道:“我杀了人,我杀了人,这怎么办?” 红衣少女恍然明白:“原来是个傻蛋!”忍不住噗妹一笑,说道;“你以前没有杀过人吗?” 燕微生呆呆摇头:“没有,没有。” 红衣少女道:“这个人是个大恶人,你杀了他,就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有什么不对的?” 燕微生摇头道:“总之杀人就是不对。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怎能够随便杀人呢?” 红衣少女道:“真是个傻蛋。你是初出道在江湖行走的?” 燕微生好一会才应道:“是。” 红衣少女道:“这个江湖,不是你杀人,就是人杀你,你以后行走江湖,要杀的人还多着哩!” 燕微生摇头道:“可是杀人的滋味,实在难受得紧。”忽尔望见泰山王的无头尸体,一阵反胃,忍不住大吐特吐起来。 红衣少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待安慰,忽地听见一把啸声远远传来,脸色一变道:“糟,他也来了!” 那阵啸声清越激昂,远远传来,依然嗡耳生痛,显然发啸之人内力已臻极深境界。 燕微生呕吐方止,听见啸声,精神一振道:“此人武功好高!究竟是谁?” 红衣少女急道:“来不及说了,快逃!”拉着燕微生的手,急步走进内堂。四处找寻,四周都是墙壁,跳上墙头一望,竟是百丈峭壁,虽不是甚高,如此跳下,却无活命之理。 她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踱步:“就只有上山的那条路可以逃走,究竟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忽道:“哎呀,差点忘了。”一个箭步,又再窜回大堂。 燕微生只有跟着她走出走人,只见她用手指在泰山王的尸身醮了鲜血,在地板写着: 不是笑儿干的。 燕微生虽是心神往格,一看之下,不由得失笑起来,心道:“原来你叫笑儿。” 笑儿想了一想,也觉不妥,又写道: 我已去也! 笑儿又捉住燕微生的手,说道:“我们快躲起来。他看见这几个字,一定以为我们击了。” 燕微生道:“你躲吧,我不躲。” 笑儿喊道:“当这紧急关头,你还哭什么丧?躲了起来,慢慢哭饱也还不迟!” 燕微生道:“来人是霸王门的高手,是不是?” 笑儿道:“算是吧。”燕微生道:“我来这里,就是要找霸王门的晦气。如今有高手到来,正好与他较量较量。” 笑儿道:“他武功高得很,你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燕微生道:“你怎知呢?或许我的武功比他更高,把他砍成一截截,为民除害呢?” 笑儿蓦地大怒,一巴掌掴在燕微生脸上,骂道:“卑鄙!” 燕微生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怒道:“你干么打我?” 笑儿也觉有些歉意,说道:“对不起。这事迟些再跟你解释,我们先躲起来再说。” 燕微生道:“就是我不是他的对手。这里的场是你砸的,人是你杀的,关我什么事?” 笑儿一边死命拉走燕微生,一边道:“人就算不是你杀的,看见你在这里,也会以为是你杀的,明不明白?” 啸声越来越是镜亮震耳,来得好快,当二人走到内堂,啸声已然来到大堂,戛然而息。笑儿人急智生,一指布幔,二人身形一闪,已然闪入布幔之内。 只听得啪啪几声轻响,一把雄壮响亮的声音道:“是谁,是谁砸掉场子,杀死泰山王的?”想来啪啪几声,却是那人掴击门徒的掌声。 燕微生与笑儿躲在布幔内,身躯紧贴,手背碰到她的手背,软如柔荑,心头感觉到她的心跳,卜卜、卜卜卜,跳得极急,似乎跟自己跳得一样急促。 他自出娘胎以来,从未试过跟女子如此接近,不由得脸红耳热,手心冒汗,刚才杀掉泰山王时的紧张,又似乎是微不足道了。 门徒颤声道:“启禀左门神,是,是笑,笑语姑娘……” 雄壮声音道:“哼,我就早知道是她作怪!” 燕微生香泽微闻,心神俱醉,只盼这一刻有多久长就多久长,心想:“怎地她居然这般的香?” 他感觉笑儿的身体似乎在颤抖,显然也是十分紧张,想来定是十分害怕雄壮声音的主人。 燕微生心想:“笑儿武功甚高,外出那个究竟是什么人,居然令她如此恐惧?”颇有跳出去跟他较量之心,只是此刻软玉温香在旁,要待离开这块小小的布幔,却又是无比的艰难。 猛地觉得脸颊被什么东西轻轻一触,也不知清楚是自己的脸颊碰向她,还是她碰向自己脸颊,总之二人均是急忙一缩。似乎是嘴唇,但是,她的嘴唇又怎会比自己的脸颊更是炽热? 他只觉脸红耳热,不断告诫自己:“燕微生啊燕微生,君子不欺暗室,你可千莫不要乘人之危啊!” 雄壮声音道:“咦?这里有字!”原来他在这时方才看到笑语留下的血字。 只听得衣袂飒飒,那人又已离开。 燕微生松了一口气,急忙走出布幔。却见笑语在布幔内迟迟不出,说道:“笑语姑娘,笑语姑娘。” 笑语徐徐走出来,一张俏脸红晕未散去,佯作没事道:“快走吧,不然他又折回,可就麻烦了。” 二人一出大堂,只见眼前站着一名汉子,虬髯乱发,神色极是威武,一个身体竟是四方的——他身高不过六尺,打横也是五尺有余,看起上来,竟似一座矮山。 虬髯汉子道:“哼,俺就知道你仍然躲在这里!”果然就是适才那把雄壮声音。 燕微生对笑语道:“你站开,让我来对付他。”低声道:“不必担心,就算我不敌,也会拼命缠住他,你就设法逃走。” 虬髯汉子道:“小子,你是谁!” 燕微生走前两步,抱拳道:“晚辈燕微生,领教前辈高招。请问前辈高姓大名?”他见虬髯汉子随随便便一站,已是如渊停岳峙,知他是一等一的高手,不敢怠慢,暗暗运劲全身。 虬髯汉子嘿声道:“你不知道俺是谁,竟敢跟俺动手?” 燕微生道:“敢间前辈是不是霸王门的人?” 虬髯汉子道:“不错,这又如何?” 燕微生道:“霸王门欺压良善,无恶不作,好恶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虬髯汉子勃然大怒,说道:“小子斗胆!你是她的朋友?”最后一句话,却是问红衣少女的。 燕微生抢着道:“我不是这位姑娘的什么人,我也不认识她。这里的人都是我杀的,跟这位姑娘全然无关。” 虬髯汉子蓦地哈哈大笑,声震屋瓦,屋顶砂石籁籁落下。他问笑语道:“笑儿,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东西,什么来头?” 燕微生道:“前辈,你再说话,晚辈可要动手了。”擎刀引式,急向笑语大打眼色,口型说出“快走”二字,却是全然不发声音。他见虬髯汉子武功如此之高,亟欲一战,只是生恐自己万一不是敌手,岂非连累了笑语?是以先叫笑语逃走,使得自己动手时,更无后顾之忧。 虬髯汉子道:“你跟俺动手,你可知俺是谁?” 燕微生心道:“刚刚问你你不肯说,此刻你反来问我?”说道:“晚辈不知。” 虬髯汉子道:“俺便是江湖人称齐鲁雄狮的柳岳!” 燕微生吃了一惊:“原来是柳前辈。”他不止一次听爹爹提起过柳岳的大名,说柳岳是齐鲁的第一高手,当年凭着一双铁拳,横行山东,从来没有人接得过他三拳以上的。燕凌天向儿子提起柳岳时,颇有无缘与此人一会为憾,想不到燕微生竟然在这里碰到这位一代高手。 柳岳傲然道:“俺还以为小子无知,总算你听过俺的名字。” 燕微生道:“前辈大名,晚辈早就如雷贯耳。” 柳岳指着笑语道:“你又可知她是谁人?” 燕微生一看笑语,只见她神色极为古怪,又是尴尬,又是害怕。他摇头道:“晚辈刚刚与这位姑娘相识,全然不知她的来历。” 柳岳道:“她便是俺的女儿,柳笑语。” 燕微生大大吃了一惊:“什么,她是你的女儿?” 柳岳叹了口气,说道:“笑儿,明知爹爹已经是霸王门的左门神,你为何要在这里搞事,莫不成要拆爹爹的台不成?”他初入来时,怒火已达极点,只是过了这一阵子,火气亦下降不少。 柳笑语翘起嘴道:“女儿就是不喜欢爹爹当霸王门的爪牙。” 柳岳顿足道:“俺当初真是宠坏了你,想不到你竟然做出这等事情出来!”他举手投足,俱有极大威力,这一顿足,只听得惶然巨响,地面阶块登时破裂。 柳笑语道:“爹,你知不知他们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令人发指的事?上次泰山王砍下一名三岁小童的头颅,女儿都听你说话,忍了下去,今次——” 柳岳喝道:“住口!” 柳笑语言语被窒,跺脚道:“爹呀,你听我说……” 柳岳道:“女儿,你听爹爹说,你知不知已经闯下了弥天大祸?” 柳笑语道:“大不了便是你再当不上霸王门的左门神。如此正合女儿心意。以后我们两父女便跟以往一样,相依为命,浪荡天涯,过着以往逍遥自我的日子,岂不是好?” 柳岳长声叹喟,似有无穷难言之隐。他忽地一脚踹下,啵的一声轻响,踩破了一名受伤门徒的头颅。 燕微生与柳笑语相顾一眼,心中均是大吃一惊,不知他此举所为何事。 柳岳出拳起脚,大堂惨叫声音此起彼落,不到片刻,所有门徒均被他用重手法打得筋折骨爆,死无全尸,连泰山王的尸身也给他在胸口轰了一记重拳。 燕微生别过头,不敢多看,心里只觉一阵反胃,幸好刚才呕过一次,胃内空空如也,今次勉强可以忍住呕心。 柳岳面不改容,问道:“小子,刚才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燕微生道:“在下燕微生。” 柳岳道:“你可是喜欢俺的女儿?” 燕微生脸愕了一愕,想不到柳岳所问竟然如此直接。要答不是,似乎十分无礼,冒读了柳笑语,迟疑了一阵。 柳岳不待他回答,已道:“俺真的是多此一问。俺的女儿像花朵一般,人见人爱,你又怎会不喜欢,只是你这副傻不愣登的模样,笑儿可未必看得上眼。” 燕微生脸上一红,更不好意思否认了,亦不好意思望向柳笑语。 柳笑语虽是性格爽朗,也不禁羞得耳根发热,只道:“爹,你在说什么话!” 柳岳却不理她!只是自顾用手指在泰山王的尸身蘸上鲜血,在地上大大写道: 霸王门多行不二 燕义生替天行道 柳岳道:“小子,你既然喜欢俺的女儿,这就是讨她欢喜的最好良机了。这里的事,你便认了上身吧。” 燕微生看见柳岳的法子竟然跟柳笑语刚才用的法子一模一样,果然是父女;微感不妥,却又不知如何拒绝,心道:“我反正此来是砸霸王门场子的,便是认了这笔血账,又打什么相干?”然而始终觉得有点不对头的地方,口里却只能道:“柳前辈,你写错了多行不义的‘义’字和晚辈的‘微’字。” 柳岳道:“还不是一样?读上来差不多便成了。”心道:“小子小子,你为笑语背了这个黑镬子,只怕是留不住性命当俺的女婿的了。谁教你喜欢俺的女儿呢?为她牺牲一点性命,也是没有法子。”照他的性格,本是大情大性,宁愿死也不会干出这等撇脱嫁祸之事,只是为了女儿,却是毫不犹疑,一赖便把这场大祸赖在燕微生身上。 柳笑语道:“爹,你在干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女儿做的事情,为什么要燕公子来承受?”伸足便欲把血字擦去。 柳岳喝道:“笑儿,你还干什么!”重重一巴掌,捆得柳笑语飞出一丈之外。 柳笑语只觉满天星斗,跌撞数步,方始站定。只见她白嫩的脸上露出五条粗大的指痕,红得像血,然后慢慢鼓起,肿得有如一个小皮球。 柳笑语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捱过父亲半句重骂,更遑论说是毒打了。她抚着肿颊,呆了好一会儿,像是不敢相信此事,方才慢慢道:“爹,你竟然打笑儿?”泪水从两腮流了下来。 柳岳望着自己的手掌,颤声道:“俺,俺竟然打了笑儿?”这双杀人如麻,毫不手软的手掌,竟尔颤抖起来。 燕微生站在这对宝贝父女身旁,大是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四章 挥铁拳雄狮斗六王 施诡计奸党擒一姝 柳岳霍然省道:“俺要往出一走,杀光外面的人。”举步便出大门。 柳笑语一跺脚,叫道:“爹,我以后也不再会见你!”比父亲还快一步,飞身走出大门。 柳岳道:“笑儿!”正欲追上女儿,突地脸上露出惊怖的神色。 柳笑语的身形亦已顿住。反而一步一步后退。 只见一名中年人,枯瘦得如同一头饿了半年的猴子,头戴紫金冠,身穿锦绣袍,神色严然如贵族,慢慢走进大门。如果不是柳笑语及时止步,差点便撞在他的身上。 中年人望也不望柳笑语,只是盯着柳岳,说道:“妙极。”语气阴恻如鬼声,令人毛骨悚然。 柳岳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好?” 中年人道:“看今日的局面,你是非杀我灭口不可的了,妙极,妙极。” 柳岳双拳紧握得叻嘞作响,显然随时预备出手,说道:“右门神,你在弄着什么鬼玄虚?快快清清楚楚的说出来!” 燕微生恍然大悟:“原来这人就是右门神。柳岳果然是非杀他灭口不可。” 右门神道:“我跟随门主十三年七个月另十一日,才混得右门神之位,你入门三个月,却当上了左门神,我早就想看看你有什么三头六臂的本领了。如今得此良机,实在妙极,妙极。” 柳岳道:“阴阳怪气的家伙,动手吧!”他虽未跟右门神动过手,可是见他全身散发阴邪之气,逼人大生寒心,知他邪功着实有非凡造诣,严阵以待,不敢轻敌。 右门神懒洋洋道:“你们这里有三个人,我却只得一个,这可不是太不公平吗?” 柳岳道:“杀你只须俺一人就够了!假如俺要他们帮上一根指头的忙,俺就把头颅切了出来给你!” 右门神道:“不错,杀我只须柳爷一人就成。可是柳爷武功绝顶,要杀柳爷,非得很多人围攻才成。”轻拍手掌,七个人窜入大堂。 这七个人五男二女,年纪轻的才不过三十多,老的只怕八十岁也有了,步履轻者矫若猿猴,步履重者稳如铁塔,显然均是一流的高手。 柳岳脸色一变。他自然认得这七人的身份:秦广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卞城王、平等王、转轮王、除了都市王之外,十工余下的七王都来了。 这七人任何一个,柳岳都决不畏惧,便是来上三个四个,柳岳也尽可应付得了。可是七人联手,再加上一个深不可测的右门神,事情可就棘手得很了。 柳岳打量形势,暗暗忖道:“这八个跳梁小丑,俺半点儿也不怕了他们。只是若给逃上一个半个,将今日之事泄漏出去。俺倒不打紧,只是笑儿的小命……”想到这里,冷汗直冒,决心将眼前八人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谁知他还未出手,阎罗王一声吆喝,七王竟然抢先围攻起来。 七人中倒有六人使的是奇门兵刃,只有平等王使的是一双肉掌,手掌虽比兵刃短,偏们来得最快,一拍就拍到柳岳西门,陡然涨大一倍有多。这一招甚是阴毒,便是柳岳能够接得住,他视线受大掌所阻,也非得被六种兵刃分尸不可。 他们一出手,便是生平最厉害的杀着,同时向柳岳全身上下要害招呼过去,招式狠辣猛烈之极。大家莫不知道,跟柳岳动手,是天下至危险的事情,只须稍一不慎,便会命丧他铁掌之下,是以一旦出手,无不尽施浑身解数,就算不能一下将之杀掉,先伤了他,自己活命也就多了三分两分。 柳岳铁拳挥出,一拳破双掌,穿破掌劲,直抵平等王小腹,平等王只觉全身如遭大铁椎重重敲击,闷哼一声,身体飞退。这时六王六种乒刃经已贴近柳岳,柳岳怒吼一声,看不清他使了什么手法,只听得匐然一声巨响,砂石纷飞,再看战场,七人已然分开。 六王站在柳岳三尺之遥,将他团团围住,卞城、转轮二王衣衫破裂,宋帝王手上的菱形大剑、转轮王手上的双铜法轮经已不在,卞城王面色惨白,忽地哇声吐出一口鲜血,转轮王则慢慢从背后包袱取出一枚铁轮。 柳岳神色昂然,左肩砍着一个铜轮,深人逾半尺,鲜血泪泪流出。他目光炯炯,一瞬不瞬盯着六王,如同一头待猎的雄狮。 七人刚才虽只硬拼一招,却已各施生平绝学。埋身肉搏,是以虽只交手一招,便已各各负伤。大家均深知,双方再度接战,出手定然更加狠辣,将是一场生死相搏的惨烈血战。是以大家均是虎视对手,临阵戒备,不敢妄动,只须对方一露破绽,己方便乘虚而人,一举杀敌。 平等王给柳岳一拳轰飞七丈开外,方才坐倒。他中了一拳,小腹剧痛,心想:“我命休矣!这厮铁拳之下,从无活口。我今中了他一记重拳,五脏六腑定然片片碎裂。早知迟攻半步,就不致先当了这厮拳下之鬼!”谁知疼痛渐渐消失,继而气运丹田,以手按之,五脏六腑竟然完好无缺,不由得大喜过望:“老夫的老命捡回来了!” 原来刚才柳岳顾着应付其余六王,这一拳只及使出五成功力,平等王双拳一格,卸去了绝大部分的气劲,余下的内力根本就伤不了平等王,平等王这番拾圆性命,可算是走运十足。 柳笑语喝道:“以六敌一,好不要脸!”飞身而起,双拳分打五官王、卞城王,叱道:“我们女的对女的,正好打一场!” 五官王是名三十余岁的妇人,大眼大鼻大口大耳,偏生身材却是又矮又瘦又小,说多丑怪便有多丑怪。她使的是一把黑黝黝的铁柄扫帚,举帚便挡住柳笑语的拳头,桀桀道:“小婊子,不自量力,是买棺材不知地方了。”只觉扫帚一股大力传来,不由得退后三步,心下暗惊:“小婊子家学渊源,果然有点鬼门道。” 卞城王是名七十多岁的老妇人,七王之中,却以她身手最为矫捷,身形一扭,闪过了柳笑语这一拳。此时她与柳笑语相距八尺有余,点穴撅点不到柳笑语身上,手腕一翻,点穴撅斜点,只须柳笑语攻上前来,左边身躯的三十三处大穴,便得暴露在她的点穴撅攻击之下。 柳笑语只觉拳头剧痛,伸拳一看,竟已现出了无数细长的血痕。 原来五官王的帚头是以铁丝铸成,有如一柄铁刷,只须插中敌手,敌手受伤的部位非得废了不可,端的是一门极为厉害的奇门兵刃。 柳笑语从小练拳,拳头不知骨折重伤过几千百回,这点点疼伤自然不算什么,娇叱一声,双拳如狂风骤雨般向五官王、卞城王二人攻将过去。 同时,柳岳乘着二王给女儿缠住,狮吼一声,展开攻击。他一出手便是十成功力,目标就是手上兵刃已失、武功最弱的宋帝王。 宋帝王狂声惊叫,但给柳岳拳风压体之下,连气也透不过,不能哼出半声,便已给轰成肉酱。 转轮王、阎罗王、秦广王急忙来救,柳岳早有防备,分出三成功力一挡,堪堪勉强架开铁法轮、阎罗伞、雷震挡三门兵刃。阎罗王武功最高,张开伞子,弹开了嵌在柳岳左肩的铜法轮。 柳岳痛得狂嗥,拳劲汹涌而出,震开了阎罗王。然而,他忘了,还有一个平等王! 平等工惊慌完毕,双拳一错,又再揉身而上。他虽对柳岳心存忌惮,然而霸王门门规极严,临阵退缩者全家皆斩,本人凌迟,加之顶头上司右门神更在身旁。此人又阴险,手段又酷,霸王门上下无不对他又恨又怕,有他在旁观战,平等王纵然惧怕柳岳。也非得拼命上前攻杀不可。 柳岳待得惊觉平等王来到身前,胸前已给双拳印上,重重一拳,竟从平等王面门穿入,后脑穿出。 三王看见平等王的惨烈死状,怵目惊心,却不容细想,心中均是同一心思:“兵凶战危,须得乘这头猛狮受伤,一举将他歼灭!”不约而同,扑前狂攻。 柳岳昂然不惧,挥拳迎战。 四人这战血腥惨烈,俱是杀得红了眼睛,这番交手,更见狠辣拼命,招招不顾生死,如同野兽肉搏。 右门神却一眼也没望向战场,只是缓缓走向燕微生。 燕微生凝神面对右门神,紧张得手掌微微颤抖,对于身旁厮杀血战,竟尔全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与父亲试招时,也是对身旁不闻不问,只是全神应敌,这番面临强敌,不自觉地变了如此一般。 右门神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似乎面生得紧。” 燕微生昂然道:“我叫燕微生。你要杀我,这便动手吧!” 右门神道:“哦,先前听说有位年轻人,举手投足,便把楚江王打个一败涂地,原来便是你。我听到之后,大为奇怪,有位少侠武功这么高,叫燕微生的,怎的我完全没有听过的。后来又听说你正把楚江王押来这里,便急急忙忙的赶来,希望一睹少侠风采。想不到一来到,既遇上了柳爷,也遇上了你,一箭双雕,妙极,妙极。” 燕微生感觉到一股阴森森的寒气直逼而来,不由得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答道:“是吗?”蓦地挥刀,朝右门神顶门正中直砍下去。 这一刀突如其来,不单奇怪无比,而且出刀部位刁钻,令人闪无可闪,防不胜防。右门神却好像早有防避,身形一飘,飘出丈许,嘻嘻笑道:“小兄弟,刀法不俗嘛。” 燕微生忽地福至心灵,环顾四周,只见血战惨烈,心下怵然流汗,心想:“须得助他父女一臂之力!”反手掷出单刀,一道白光直射秦广王,穿破了他的大腿。 他虽不忍心杀秦广王,柳岳那会客气?乘着秦广王大腿中刀,马步一失,重拳击出,秦广王肋骨皆碎,心脏爆裂而亡。 燕微生掷出单刀,正欲揉身攻往右门神,忽然停住脚步,目光露出吃惊的神色。 只见右门神一臂锁住柳笑语的粉颈,另手食指抵住她的太阳穴,阴笑道:“你管杀我的手下,我则管擒住你的女人,妙极,妙极。” 柳岳看得睚眦皆裂,叫道:“右门神,你敢杀她,俺把你的骨头敲成一块块!” 右门神道:“哈哈,来啊,看看是我的骨头先碎成一块块,还是你女儿的骨头先碎成一块块?” 柳岳急怒交集,狂劲暴发,逼退阎罗王、转轮王二人,嘶声叫道:“俺跟你拼命!”奋命扑向右门神,谁知卞城王、五官王二妇身形交错,双刃声展,截住了他的去路。 这样绊得一绊,阎罗王、转轮王喘口口气,又已杀到。四人合攻柳岳,一时三刻,竟冲不破四人合围,心神散乱,小腿反而中了阎罗伞的伞尖一戳,幸好未及筋骨,不致损了走动灵活。 右门神道:“柳岳,住手!你再出一招,我便把你的宝贝女儿的眼珠子挖了出来。”双指虚按柳笑语的眼皮。 柳岳吓得心胆俱裂,叫道:“右门神,你放手!” 右门神自然没有放手,柳岳却真的住手了。四王眼见机不可失,辣招并出,卞城王的点穴撅插进了他的小腹、五官王的铁扫帚往地一戳,千根万根铁丝直插入柳岳脚背,阎罗王张开了伞面,伞缘如同大风车般团团乱转,不知在柳岳身上划破了多少处伤口。 转轮王飞身而起,铁轮子急前而出,便要削向柳岳的脖子,削去柳岳的头颅。 右门神眯着眼睛,仿似欣赏着一件赏心乐事,下住道:“妙极,妙极。”他似乎十分满意,虽是损折了三名得力部下,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铁法轮将至柳岳颈项之际,柳岳身子忽地凌空而起,堪堪避开了这夺命一击。却是燕微生眼见形势不对,及时赶到,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救出。 四王合起来只怕身经万战也有了,见此情状,一顿不顿,卞城王、五官王攻向燕微生,阎罗王、转轮王的两般犀利兵器,却往柳岳身上招呼过去。 然而燕微生的步法精妙无比,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脚踏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方位,四王的四股兵刃,不断在他们身旁不及厘毫之处擦过,却丝毫伤他们不得。 这路四象步法,乃系燕家不传科学,按照星宿之象而推展,包罗万象,博大精深,东方为青龙,西方为白虎、南方为朱雀、北方为玄武,每方各领七宿,每七个星宿合成一象。此四象二十八宿交互运用,变化无穷无尽,存乎一心之妙,可称为巧夺造化之奇学。 燕微生仗着神奇步法,幸得不伤,然而他一手拢着柳岳,右手无刀,要想突破四王合击,却也是有心无力。 他急道:“柳前辈,你纵是死不还手,这人也还不会放了柳姑娘的。” 柳岳只是不听,死不出手,只道:“右门神,俺发誓不会动手,你快放了俺的女儿!” 右门神看得暗暗惊心:“活地走出来这一个小子,武功如此高强。幸好他呆头呆脑,不难对付。”眼珠子一转,阴声细气道:“大家退下。” 他御下令出如山,四王一听,立时住手罢斗,退开五尺。 燕微生道:“右门神先生,是真英雄的,便跟在下单打独斗,何必乘人之危,做出胁持人质这等鬼鬼祟祟的行为?” 右门神笑道:“我平生就不是英雄,最爱就是鬼鬼祟祟,乘人之危,妙极,妙极。” 柳岳大声道:“右门神,快放了俺的女儿,你要什么,俺都可以应承你!”老泪如雨,洒过衣襟。他身上伤口无数,鲜血答答滴下,前答有声。 柳笑语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英雄一世的老父流泪,此番见到,而且眼见老父身受重伤,急得眼泪也是夺眶而出,只可惜穴道被点,身体完全不能动弹,也不能说出一句半句说话。只盼父亲不顾自己,快快出手杀掉身后制住自己这名大恶人。 右门神道:“柳岳,念在你我一场同袍,只须你依我一件事,我便放了你的女儿,又有何妨?‘ 柳岳急道:“什么事,快说!” 右门神道:“这小子讨厌得紧,你替我杀了他,我就放了你的女儿。” 柳岳微一迟疑,说道:“好,你可不要反口!”一拳便向燕微生打了过去。 燕微生忙道:“这人反复无常,摆明是一个奸险小人,柳前辈如何相信于他?” 右门神道:“对呀,柳岳,我是个奸险小人。只是你若听我的话,你的女儿还有一线生机,你若不听,她便死定了,兼且是立刻死在你的面前。我不会一下子杀了她,而是先挖了她的圆溜溜的眼珠子,再把她的樱桃小嘴撕了下来,至于她那挺秀的鼻子哪,更是少不免要给一拳打进鼻腔……” 柳岳怒不可遏,喝道:“住口!” 燕微生道:“柳前辈,且慢动手,请三思。” 燕微生和柳岳口中讲话,手上不停,已过了三十招开外。 柳岳受伤非轻,武功只使得上四五成,然而他武功毕竟深厚无比,加之女儿被擒,先前又杀得昏了头,出招更多了几分狠劲,每一拳击出来时,依然虎虎生风,势道惊人。 燕微生不愿伤害柳岳,只守不攻,登时落了下风。他心下大急,偏偏想不出任何应付办法,幸好柳岳武功大减,一时三刻,倒是伤他不得。 右门神惊讶于燕微生武功之奇之高。他刚才听燕微生自报姓名,姓“燕”,加之如此身手,早已猜着了他的来历:“这小子年纪轻轻,武功已练到这个地步,再过三五年,那还得了?今日无论如何,必须把他杀掉,方能安心。” 燕微生越打越是心焦:“久守必失,这样打下去,我迟早中招。此刻强敌环伺,我若受伤,只怕不能生离此地。这当如何是好?”他满怀壮志,出山闯荡江湖不过数日,要是就此战死,可算是绝不甘心。他与柳氏父女亦是今天方才相识,在情在理,决不能为他们舍生搏命。只是若要离开他们,独自逃生,却又难以办到。 右门神再看一会,心道:“柳狮子受伤太重,流血过多,恐怕未打死这小子,已经不支倒地。看来我须得觑个机会,狠狠的偷袭这小子一记,再召四王过来,联手一并将他打死,方为上策。” 斗至酣处,柳岳朝前一大步,吐气扬声,左臂内旋,右拳四指螺握成梯形,食指中节凸出,拇指扣在食指、中指的第二节指骨上,拳头朝右轰出,气劲涵酒涌出,这一拳刚猛暴厉,拳劲封敌,直是他生平得意力作。 燕微生掌心朝上,屈肘上抬,贴住柳岳手腕,内旋卸力,同时旋腰,右脚退后一大步,蹬地有声,柳岳拳劲已然化得一分不剩,他手中出招,心里只是想着:“假如王青黎在此,换上了我的位置,他会如何做呢?” 柳岳绝招不中,拳招连环,越来越见凌厉。燕微生见他神情狰狞,汗血猛流,想来杀得有点狂了,心下有点惊悸,又有点替他可怜,心想:“不管王青黎会如何应付此情此景,他总不会撇下他们父女,一走了之!”一想及此,意气素霓而生,忍不住引声长啸,脚尖外撇,连走七步,蓦地身形一长,抓住了转轮王心口的灵门穴。 转轮王武功虽然远远不及燕微生,但他毕竟是成名多年的一流高手,手底下自有过人造诣。若果真的跟燕微生交手,至少也可接上十招八招,然而如今他正得意洋洋地观看两虎相斗,燕微生这一退一抓又来得疾如电闪,他猝不及防,竟尔一招受制。 灵门穴是手太阳肺经的始行穴位,位于前胸外上一寸,第二根肋骨外侧乳上之处,连住手太阳肺经的十一处穴道,一旦受抓,转轮王全身酸麻,毫无抵抗之力。 燕微生一招得手,暗呼:“侥幸!”奋力一摔,转轮王头前脚后,直往右门神疾撞而出。 这一摔势道惊人,右门神若然不闪,自己的大好头颅势必和转轮王的头两硬相撞,势必两头俱爆。如果低头闪避,转轮王则飞势不止,势必撞向墙壁,也必白送了性命,右门神麾下便又损折了一员猛将。 右门神不慌不忙,双掌一推,转轮王猛烈的撞势登时卸得无影无踪。他一捏转轮王的脸颊,骂道:“没用的家伙!”轻轻一扯,扯脱转轮王的一块肉来。 转轮王痛极,却也不敢哼出半句声音来。 燕微生乘着右门神双手离开柳笑语,身法如电,一把拉住柳笑语的左腕,将她拉离右门神。 右门神是何等样人?掌心擒拿,勾住柳笑语的右腕,赞道:“燕少侠家学渊源,武功智谋,俱都如此厉害,妙极,妙极。” 二人发力一夺,柳笑语的骨头给拉得动顺作响。 右门神道:“拉呀,用力点拉呀,把小美人拉成两截,一人一半,咱哥儿俩可就不必再争下去了,妙极,妙极。” 燕微生登时不敢发力,叫道:“柳前辈,快来解开令爱的穴道!” 谁知柳岳却不过来,也听不见他与三王交手的战声,甚至不觉柳岳继续进攻自己,心下大奇:“柳前辈究竟到了那里呢?”忽觉右门神劲力大弱,轻轻一拉,便把柳笑语拉回身边。 只见右门神别向东方,双目平视,竟有恭谨之色。再看柳岳,也是望向同一方向,眼中凶悍战意全失,目光却带恐惧。而阎罗、转轮、卞城、五官四王,亦自顾向东方,目光非独恭谨尊敬,简直是崇拜了。 燕微生解开了柳笑语的穴道,只见东方不知何时来了一个老年甲士,自顾舞剑,完全不理场中诸人。 柳笑语望见爹爹的恐惧眼神,心念一动道:“莫非,莫非是门主来了?” 燕微生心想:“门主?莫非他便是霸王门主?” 老年甲士剑招舞得极快,尽含古朴无华的剑意,既是古风俨然的剑舞,也是一套凌厉狠辣的剑法。 燕微生虽非用剑高手,然而他是练武之人,对于剑道自也略识有无,心道:“这人的剑法好高!定然就是霸王门的门主!”再看之下,只觉这人剑法暗伏玄机,似乎与自己所学,竟有吻合之处,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丝丝寒意泛起,却又说不出害怕在什么地方。 “是了,怎地门主的剑法,竟似是我家刀法的克星?” 燕家刀法的每一刀每一式,竟都似被他的剑势封住,然而,却又似乎未能十足克制得住。老年甲士那一剑直刺腰侧笑腰穴,刁钻绝伦,只是要破燕家的“酩酊藏刀势”,似乎稍嫌不足,最多不过拼个同归于尽罢了。 他忽觉手心有汗,蓦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握着了柳笑语的纤手,汗水却是柳笑语的手掌渗出来的,显然她也是紧张之极。 燕微生心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和柳姑娘只是萍水之交,不能如此。”要待挥开柳笑语的手,却又显得大着痕迹,问道:“柳姑娘,这人便是门主?” 柳笑语摇头道:“我也不知。我也从来没有见过门主。” 燕微生嗯了一声,凝神察看老年甲士的剑法,心道:“这人剑法无疑已达超凡入圣的境界,然而若要令柳前辈、右门神这等绝顶高手怕得如此厉害,只怕却未必能够!” 却听得右门神道:“项庄先生,未知门主何时来到?盼请示下。” 项庄却完全没有理会右门神的说话,只是自顾舞剑。 燕微生心道:“原来这人不是门主。”猛地想起:“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句话,心下一僳,连忙护在柳岳身前,说道:“柳姑娘,请替你爹爹包扎伤口。”乘势放开了她的手掌。 柳笑语撕下一截衣袖,为爹爹包扎,然而柳岳身上伤口如此之多,却要从那里包扎起?心下又急又痛,泪水籁籁流下,哭道:“爹爹,都是女儿不好,累成你这样!” 柳岳如梦初醒,轻抚女儿头发,喃喃道:“这是老爹不好,怪不得你,怪不得你。” 燕微生见柳笑语断袖包扎露出半截皓腕,连忙把整片衣襟撕了下来,递给柳笑语。 柳笑语接了,低声道:“谢谢。”慢慢为父亲点穴止血,再逐个伤口细细包扎。 柳岳叹道:“项庄来了,门主也就不会远,我两父女毕命于此,也是天意!” 燕微生忍不住道:“柳前辈何出此言?我们三人联手,未必便冲不出这里!”一挺手中单刀,刀身竟嗡嗡生响,激荡风传。这柄单刀,却是他刚刚从秦广王的尸身拔回来的。 柳岳摇头道:“门主既然来了,我们说什么也逃不掉了。” 就在这时,右门神等五人一同跪下,恭声道:“属下参见门主。” 二人携手走入大堂,穿的竟是京戏里的服饰。男的身材高大,戴上楚霸王的面谱,神态威武,女的身形婀娜,面上戴的,却是虞姬面谱。 燕微生虽是长住凌天堡,然而过年过节,堡内也会搭棚唱戏,是以他亦认得霸王别姬,心道:“霸王门,原来门主真的便是楚霸王!” 楚霸王不理众人,径自走到柳岳面前。 虞姬则娇声沥沥,十足唱戏的花旦:“大家平身。” 右门神等五人听到此言,方敢站起身来。 楚霸王道:“柳岳,我原知你桀骜不驯,不该强逼委你作为左门神。今日之事,是我之失策。”他说话低沉,仿如含着核桃,甚难听得明白。 柳岳面色惨白,垂首道:“俺不幸战败你手下,愿赌服输,投入霸王门下,是为大错一;今日杀你门下,并为你所察觉,是为大错二;连犯二错,俺愿向门主领死!只盼门主答允俺一个请求,则俺死而无悔!” 楚霸王道:“久闻柳雄狮父女情深,果然不错。”他不待柳岳说出所求,已然猜到柳岳心意。 柳岳长跪哀声道:“只盼门主念着这三个月来,俺为霸王门打下连横寨、灭去点苍派、杀掉虎头小霸王,无功亦有汗马劳,饶过小女一条性命!” 燕微生一直留神楚霸天一举一动,只见他举手投足之间,看似轻描随意,全身却无半点破绽,自己蓄势的刀招便发不出来,心下暗自惊骇。 柳笑语却不管这许多,心想:“只须打死了这个装神弄鬼的门主,咱们父女便可逃出生天。”陡地出拳,击向门主胸口。她知门主武功深不可测,这一拳已使出了十成功力。 柳岳脸色大变,惊叫:“笑儿,住手!” 楚霸王袍袖轻拂,柳笑语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身子飞开。 燕微生急抓她的上臂,止住她的跌势,一拦便拦在她的身前。 柳岳道:“小女无知,请门主宽宏大量,饶过她的无礼冒犯!” 楚霸王不理柳岳走前数步,面对燕微生,说道:“你是黄河燕的儿子,对不对?” 燕微生心下一震:“这人连我一招半式也未曾目睹,怎地居然猜着了我的身份?”忍住畏惧,昂然答道:“不错。你待如何?” 楚霸王道:“黄河燕是河北霸主,霸王门亦不想得罪于他。你走吧。” 燕微生壮着胆子,说道:“我不走。要走,我跟柳前辈父女一起走!” 楚霸王道:“黄河燕一代枭雄,反复无常,想不到竟然有你这一位英雄儿子,确是难得。” 燕微生瞠目道:“你是嘲讽我爹?” 楚霸王道:“为子者不闻父之过,很好,很好。” 燕微生道:“今日之局,不是你们死,便是我们亡。你不出手,我可要出手了。”抱刀立了一个起手式,意示敬礼,一刀斜斜劈下。 楚霸王道:“刀法很好,已有黄河燕八分火候,可惜功力未纯。”伸出手掌一挡,掌刀交碰,竟发出铿锵碰击之声。 燕微生心生骇然:“莫非这人的手竟是铁铸的?”刀势不停,连劈七刀。 楚霸王身形好像纹丝不动,那七刀却偏偏砍他不中,一边道:“好,我听你的话,便放了柳岳父女。”说罢,身形已到了柳岳面前。 燕微生见他身法有如鬼魅,吃惊匪浅,心道:“他竟说放了柳前辈?其中有何诈谋?”只是楚霸王此刻大占上风,又何须使用诈谋,遂收刀看他有何说话。 楚霸王对柳岳道:“柳雄狮,你是铁挣锋的汉子,便是五马分尸,剥皮拆骨,你也决计不会皱上一皱眉头,如今为了令爱性命,竟然向我下跪哀求,这份深情,很令我感动。” 柳笑语大叫道:“爹,咱们纵是不敌,父女一并战死这里便是了,何必来求这门主?” 柳岳却只道:“求门主大发慈悲。” 楚霸王伸手一托,说道:“柳雄狮请先起来再说。” 柳岳只觉一股汹涌内力直涌膝下,顺势便站了起来。 楚霸王道:“只须你再为我除去一人,我便放过你和令爱。” 柳岳道:“那人是谁?” 楚霸王低声在柳岳耳边说了一句话。 柳岳面色一变:“是他?” 楚霸王道:“如果这人是容易杀的,又何用你去杀?” 柳岳道:“俺只恐怕武功不够,杀他不掉。” 燕微生心头一震:“柳前辈武功已经如此惊人,他杀不掉的人,世上寥寥可数,究竟是谁呢?莫不成是爹爹?” 楚霸王道:“要杀这人,自然得用计谋……”蓦地伸掌劈向燕微生。 这一着全无征兆,来到之时,掌风已然及胸。也是燕微生临敌太少,倾神聆听楚霸王与柳岳对答,竟然松懈防备。 燕微生胸口如遭刀劈,退后两步。不知何时,右门神经已站到他的身后,伸掌斜劈他的后颈。燕微生刀抓上翻,及时挡住这偷击一劈。 楚霸王变掌成指,连点燕微生大仓、中府、周荣、食窦、胃、腹大横六处大穴,其势有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燕微生“嘿”的一声,吐出闷气,慢慢跌倒。临晕迷之前,只听得楚霸王叹喟道:“黄河燕有子若此,死也无憾矣。”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五章 无辜采花贼 有面行侠人 燕微生悠悠醒来,只见自己身处一间雅洁卧室,纱窗绣帘,几案堆列牙签玉轴,左右陈设瑶琴锦瑟,博山古钢炉烧着龙涎香饼,香烟缭绕,壁上挂了几幅书画,俱是近人作品,其中一幅狂僧半敞衣襟,露臂跣足,于山间深处,水流侧边拍掌嘻笑,意态甚狂;不管周边落花遍,洒满一身,画旁题诗: 山深辛荑下,水浅流落花; 狂僧自呼啸,殊色我何加? 下款一印,辨出是“江南一王”,却不知道是谁人。 燕微生却是身处绣床锦被之内,罗纬开启,被内女香喷喷,额头暖洋洋的,却是敷了一块热毛巾,遂问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他面前一名女子,头戴角巾,一袭青衣,作男装打扮,淡抹一层白粉,嘴唇印红,却一看而知是个绝色女子,身前一盆热水,手里捧着一块摺得方正的热毛巾,正待替燕微生换去额头的一块。 她盈盈笑道:“承蒙公子垂问。贱妾便是此间主人,贱名华黛,这里是贱妾蜗居,浅窄失礼,公子莫怪。” 燕微生渐渐忆起昏迷之前的事情,暗暗运气全身,功力仍在,方才稍稍放心,坐起问道:“华黛姑娘,请恕在下直问,你是不是霸王门的人,这里是不是霸王门的地方?你们拿我来此,有何目的?” 他不知是否身在虎狼之地,只是眼前人是个妇人女子,总不能动起武来,拿住她来拷问。 华黛摇头道:“贱妾什么也不知。你是大快救来的,他吩咐贱妾好好照顾你,戏妾便得好好照顾你来着。” 燕微生道:“谁是大侠?” 华黛道:“大侠就是大侠。” 燕微生道:“我是问,大侠叫什么名字?” 华黛道:“大侠就是大侠。这里一提大侠的名字,谁都知道,大伙儿只管叫他作大侠。” 燕微生霍然起床,说道:“姑娘,请带我去见他。” 华黛抿嘴笑道:“公子真是心急。大侠早就吩咐下来,公子一醒来,便得走去通知他。贱妾这就去了。”站起身来,盈盈裣衽万福,说道:“公子贵体初醒,还请多作休息,不必劳心。贱妾去去就来。”走出门户,反手关上门。 燕微生见她临行一笑,媚态撩人,不禁心神一荡,竟有神眩目摇之感,心道:“柳姑娘的美貌,与这位华姑娘可算各擅胜长。只是华姑娘的笑容举止,怎地如此勾魂夺魄?” 他收拾起心猿意马,寻思:“这里不知是什么地方,不管那位大侠是谁,还是先逃出这里,较为妥当。” 不待再想,燕微生推门出外,只见房外一个小园子,花草小路就在门前,栏杆弯弯曲曲,之外花木萧疏,假石幽洁,鸟鸣调瞅其中,燕微生暗叹一声:“好一幅雅洁景象。” 他沿径而走,不出数步,走过了一座高大的拱门,回头一看,门匾写着清秀的二个大字: 黛苑 这两个字写得不落烟火,豪气自生,显然与适才僧画的题字出自同一人手笔。拱门前竖起一个小小的牌子,写着“小姐闺阁,闲人免进”。 这个园子比先前那个大得多,也俗艳得多。盆景鲜花,亭台楼阁,小房子鳞次比屋,假石不怪,池水不流,园子东隅,摆放了一个神龛,龛前香火甚盛。 翁上供奉的神像长须伟貌,骑马持刀,极像关公,只是眉白眼赤,龛上金字正写: 白眉神供奉像。 燕微生不识白眉神是妓院供奉之神,心下奇怪:“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走不多步,只见园中三三两两,莺莺燕燕袅婷而行,一个个浓妆艳抹,摇首弄姿,穿的都是青色衣裳,剪裁却是考究精致,头饰手指满挂金银珠玉,走路时腰肢摆动,分外撩人。 三名女郎刚好来到燕微生面前,一人媚笑道:“俊哥儿,你是在那间房间摆酒的?怎地从未见过,在这儿见过你?” 另一名女郎更是轻怫,只管拿手指轻抚燕微生的脸庞,说道:“你这冤家,怎的不来找我们姐妹,却往别处摆花酒去?” 第三名女郎更轻拧燕微生的臂肉,嗲声道:“这一拧呀,是教你记着咱们姐妹的名字。我叫粉娃,她们是我的姐姐,红娃、花娃,下次来盛花楼摆花酒,可千万要向妈妈唤咱们的名字,知道吗?”又道:“哎呀,相公,恁地你的肌肉这样结实?” 红娃、花娃纷纷道:“是吗,是吗?奴家也来拧一拧。” 燕微生满脸通红,闪而避之,只听得身后有把粗豪男子声音道:“这盛花楼真的是吃人不吐骨的黑店。到三花店打一趟茶围,不过是一两五钱银子,在这里,不算打赏给大茶壶和娘姨,至少也得三两银子,端的是比强盗还要狠心。” 另一把阴声细气的男子道:“盛花楼是扬州一等一的书寓,多少达官贵人,贵介公子议论国事、谈风弄月,你道是咱们惯去的咸肉庄吗?就看服侍你的蕊香,指头戴的那块斑指哪,只怕非得十五两银子不可,够咱们哥儿俩大吃大嫖一个月了。” 粗豪男子道:“说到底,如果不是大侠请咱们来,我发了大财也不舍得光顾这个冤大头地方。” 阴声男子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说大侠是冤大头?” 粗豪男子道:“噤声!你想死。这个也说出来。我只是打个比方罢了,哪用当真。” 阴声男子道:“小八,你且看看这里,连栏杆也是漆得红油彤彤的,哪一处有上半点剥落油漆?连粉头姑娘呀,都叫小姐,不叫婊子的,鸨母唤作妈妈,龟奴唤作大伯,叫得不知多么风雅,那一间客厅,都见到名人巨贾,往来无白丁,墙上挂着的是骚人墨客的书画,几上摆的是古玩骨董,这样的窑子呀,才叫做有格调。” 粗豪男子道:“呸!附庸风雅,古玩字画,你懂得欣赏吗?” 阴声男子道:“不懂才要学呀。难得咱们为大侠办了点儿小事情,大侠请咱们来镶镶边,叨一叨他的光,就得乘机好好见识,学习学习,以后再有机会攀龙富贵时,也懂得如何应对呀。” 粗豪男子道:“攀龙富贵,瞧你这副横死短命相,会吗?” 阴声男子道:“我操你娘!这样咒我!” 粗豪男子笑道:“老杰且别劳气,说笑罢了。说老实话,格调高也有格调高的好处,上次我到三花店,门上破了一个大洞你是知道的,谁知今番床板也是破的!结果你道我在那儿干了?” 阴声男子道:“那儿?” 粗豪男子道:“就在地上,铺块破席子就干了起来。真是活受罪。” 阴声男子道:“你这不是走运了!上个月我到那里,你道鸨母给了我一个怎么样子的婊子?” 粗豪男子道:“怎么样的?” 阴声男子道:“是个驼妓,还是个麻子,左眼且眇了,真亏得他们从何处寻来这样的一个婊子!” 粗豪男子道:“那你怎样做?大闹三花店,向龟奴鸨母退回银子?” 阴声男子道:“他们那里肯回钱?只给了我一块黑布,说道蒙上眼睛,西施和东施还不是一样?” 粗豪男子道:“那你跟那个丑八怪干了?” 阴声男子道:“还不是!幸好那驼技的功夫还不错,消了我大半的气,事后我还给了她一串铜钱打赏。” 粗豪男子放声大笑,笑罢方道:“这里的婊子的确比三花店标致得多,我那个蕊香只那股骚劲儿哪,真令人恨不得立刻便跟她干上他妈的三百回合。只可惜大侠还未进房,我怎也不敢先他而走。” 阴声男子道:“大侠跟大伙儿谈兴正浓,只怕你要久等了——咦,怎地左右走了这许久,还没见到茅厕?” 粗豪男子道:“想是在另一边。” 脚步声中,二人渐渐远去。 燕微生便是再不通世务,此时也晓得这里是间妓院。他虽是未曾到过妓院,也随六安在门口盘旋过,六安死命拉他而他死命不肯入内,想不到眼下竟然身在其中。 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三妓纠缠,心道:“六安尽跟我道过勾栏的情状,今日临其境,却又不尽相同。事情处处透着古怪,那位大侠怎么会把我带来此地?霸王门主、右门神、柳前辈、柳姑娘他们究竟到了那儿?” 燕微生又想:“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想解开谜团,还得先找到那位大侠。” 一阵大声阔论,却是刚才那小八、老杰解手完毕,走回程路。 燕微生心道:“天助我也!” 小八生得瘦小猥琐,背部佝偻如同猴子,老杰却是虎背熊腰,高大如塔,偏偏小八说话粗豪如虎,老杰却是阴声细气。这二人说话一搭一挡,口沫横飞,旁若无人倒是一对活宝。 俟得走到客厅,二人的高谈停下来,想是怕给大侠听到。 燕微生躲在一旁,悄悄往内偷瞧,只见客厅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子,坐了三名粉头,一名青年。 见那名青年双眉斜飞,气宇轩昂,身穿绣袖玄祆,头顶横插一根玉簪,顾盼之际,眸子精光慑人。 燕微生心中喝彩:“这位想必便是大侠了。果然好一位英俊之士!这样的人物,当然不会是坏人之流。”正待上前结交,一问究竟。 却见得小八坐下,搂着一名粉头,问道:“田大少,大侠呢?” 青年道:“刚刚出了去,说要介绍一位少年英侠给我们认识。” 燕微生微感失望:“原来此人并非大侠。究竟大侠是怎生的一副模样?” 忽听身后一名女声道:“燕公子,原来你到了这儿,我们找得你好苦。” 燕微生霍然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男一女,女的正是华黛,那个男的年约二十七八,浓眉大眼,国字口脸,样貌寻常,衣饰也不怎样华贵。 男人二话不说,拉着燕微生的手腕,直人厅内,说道:“田大少、八爷、杰兄弟,某今日请你们来,就是想介绍这一位少年英侠给三位见一见面,燕微生少侠。”他说话低沉有力,慑人气魄自生,虽非命令,威严自芒。 燕微生听见这人说话,心头一震:“这人才是大侠。他说话恁有魔力!”不禁多望大快一眼,只见他目光平凡近人,转顾之际,君临天下之气势若隐若现,似有还无,越发觉得他不寻常。再多几眼,更觉心折:“天下竟有此等英雄人物!那位田大少看似人中豪杰,比起他来,却又远远不如了。”隐隐觉得,爹爹比起眼前这位大侠,也是稍有不及。生平所见的人物,似乎只有那位气不外露的霸王门主,方堪与他一比。 田大少三人起而抱拳敬礼,自报姓名:田大少是姑苏人,名散云,字流风;小八是本地扬州人,叫江虎;老杰原来真的叫老杰,姓老,单名一个杰字。 三人见大侠拉着燕微生的手进来,模样着实亲热,正欲询问燕微生的来历。田散云道:“燕少侠,请问——” 大侠道:“咱们都是江湖中人,新识朋友,毋须查家问宅。有什么说话,喝醉了才问;问的不怕直言,答的也够老实!”举杯道:“先饮为敬!”骨嘟嘟一口喝光杯中美酒。 燕微生及三人只得随着碰杯干了。 三名粉头坐在三人身旁,一见酒干,随即轻举玉手,提壶把杯又再添满。客人面前,不得有空杯,这是上等院子的规矩。 华黛坐在大侠与燕微生中间,分别替二人斟上美酒。 江虎、老杰早就有了六七分醉在肚里打着底,搂着粉头,又搂又抱,毛手毛脚;田散云酒到杯子,却是越饮越是精神。大侠不停大笑劝饮,意态甚豪,似乎也有三分醉意。燕微生平生第一次喝酒,三杯下肚,已经有点醉陀陀了。 酒过三巡,大侠霍然起身,向田散云三人团团抱拳道:“三位,某与燕小侠有事出一出去,大家且在这儿喝酒作乐,咱哥儿俩少顷便回来。”拉住燕微生,一跃超过墙头。 燕微生本已醉得半昏半沉,几乎任得大侠摆布,这样给他提过墙头,突然一醒:“这大侠轻功好不好强!” 这时天色极黑,已是二更时分,月微星稀,大街且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大侠拖着燕微生走了几步,燕微生突然捂着胸口,哗啦哗啦的吐了一大滩酒菜出来,臭气熏天。大侠揉着他的背心,说道:“吐干净了。” 燕微生只觉一股内力自背心传入,暖透四肢百骸,又再吐了一会,点头道:“成了,谢谢。” 大侠道:“走吧。”拖着燕微生的手,展开轻功疾行。 燕微生轻轻甩开大侠的手,自顾施展轻功,竟然与大侠走个并肩。 大侠眼露嘉许之色。燕微生侧头看他,只见他眼神清醒得有如诸葛亮,那里有半分醉意? 走了一小段路,大侠放慢脚步,燕微生忽然低声问:“我们要吊着他?” 大侠微微一笑,并不答他。 他们身前极远之处,有一小黑点,若非目力过人,根本完全看不见,更遑论认出是个人影了。 小黑点走得甚快,然而在大侠与燕微生脚下,却是轻而易举,吊得十分轻松。 燕微生心道:“这人身形好熟!”却偏生想不起他是谁人,忍不住问道:“这人是谁?你是怎样知他会在这儿现身的?” 大侠道:“这人是你的老相识,待会自有相认机会。某自盛花楼就开始吊住他了。” 燕微生想了一想,方始明白:“原来他刚才也是在盛花楼中。你在盛花楼喝花酒,就是等他出动,再来吊他的尾巴。” 大侠道:“孺子可教。只是你只猜对了一半。” 燕微生道:“那一半?” 大侠微笑道:“华黛是某的老朋友,难得到了南京,总得看她一眼。” 燕微生差点纵声大笑,连忙掩住嘴巴。 大侠霍地捉住燕微生的手腕,低叱:“停下,别走。” 燕微生停了下来,只见前头的黑衣人经已跃人一家大宅的墙头。他此时对大侠的武功谈吐已是极为心折,不禁问道:“大侠,我心内有许多疑团,想向你发问。” 大侠道:“我也有话想问你。不过此刻并非详谈时光,待得办完此事,咱们才来个促膝长谈。” 燕微生寻思:“这位大侠高深莫测,真的是人中龙凤!不知他与王青黎比较起来,又是孰高孰低?”大侠与他相识不过半个时辰,居然在他心中地位可与王青黎并列,可知大快对他分量之重,震撼之深了。 等了半顿茶时分,大侠道:“咱们可以进去了。” 燕微生道:“是。”正欲起身。 大侠道:“进去之前,你须依我一件事。” 燕微生道:“什么事?” 大侠道:“进去之后,你只管看,不许动,也不许说一句话,明白吗?” 燕微生疑团满腹,应道:“好,我答应你。” 二人俱是轻功高强之辈,三两个箭步,便已到达墙下,提气上墙,几个起落,到了一所房间外面。 燕微生耳力过人,听出房内有异动之声,眼中充满疑惑,欲问却不敢问。 大侠笑了一笑,一脚踢开房门,沉声道:“大胆淫贼,竟敢在此作恶!”从怀中揣出一个大麻袋,飞身便往绣床扑去。 天黑迷目,罗纬垂遮,瞧不清床内情况,隐约可见一名男子正骑在床上女子的身体,一只手掩住她的嘴,一只手正在解开自己的裤带。 大侠身法好快,一冲便入罗纬,那人还未来得及挣扎,已给他点了穴道,麻袋蒙头笠下,直没到脚,快手打了一个活结,一跃下床,拍手道:“大功告成!” 床上女子正在吸泣,硬咽道:“多谢大侠相救之恩,请问高姓大名?” 大侠道:“在下姓燕,名微生。” 燕微生正自一愕,大侠轻轻摇手,示意他别要说话,并道:“快走!”背起麻袋,举步便走。 这时屋内家丁佣仆闻声赶来,但大快与燕微生轻功何等之高?大家连他们的面貌也看不清楚,只见到两条黑影,在前掠过,心下骇然。 二人一离开大屋,大侠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刀,一插插入麻袋,鲜血涌出。 燕微生吃了一惊,大侠笑道:“小惩大戒,这一刀只刺中他的大腿,死不了的。” 二人身法如风,大侠虽是提着一个百多斤重的布袋,照样奔跑如飞,不逊于空手之时。由于不用吊看目标,是以回程反倒比去时更快,不到一顿饭时候,便已回到盛花楼。 在盛花楼门前,大侠把布袋交给燕微生,说道:“你替我拿着。” 燕微生只有替他拿着。二人从大门大摇大摆进入,未到客厅,田散云道:“大侠果信人也。我们以为你们一去,至少天亮才回得到来,谁知不到半个时辰,便又见到你们了。” 客厅之中,却只余下田散云、华黛、老杰和两名粉头。江虎和那名叫蕊香的粉头不知溜到那儿去了。 老杰笑道:“小八以为大侠好久才会回来,欲火焚身,早就去了扑火啦。他说一个时辰之内就回来,我心却想,只怕他挺不了这许久,不到一盏茶,大侠就会见到他虚脱的死相了。” 大侠大笑道:“今晚是某请客。却慢了客人,本该向各位敬茶赔罪。只是某这番外出兜了个风,却是为了陪这位小朋友办一点要事,应说由他来谢罪,方才恰当。” 他从燕微生手中接过布袋,放在地上,说道:“微生,还不向大少、老副总二人谢过失慢之罪。” 燕微生不知大侠葫芦里卖着什么药,正自迟疑,只见田散云、老杰二人面色大变。 老杰道:“慢着,大侠,请问刚才你说,这位少侠叫作什么名字?” 大侠对燕微生含笑道:“你自己说吧。” 燕微生道:“在下燕微生,向两位谢过失慢之罪。” 老杰道:“不必谢了。” 田散云却微微蹙眉,没有答话。 老杰抱拳道:“大侠,老杰知这燕微生是你的朋友,奈何职责所在,不能不冒犯这位燕朋友。老杰来日有机,定当亲向大侠负荆,谢过今日之罪。”解下腰间飞挝,朝燕微生一爪飞去。 燕微生一闪避过,一头雾水道:“大侠,这……” 大侠淡淡道:“这位老副总原是扬州捕房的副总捕头,而你嘛……”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扬手飞到燕微生面前。 燕微生一看,纸上画的人像眼大口阔,似熟悉又像不大熟悉,只是人像旁边的字他倒是全部识得: 悬赏大纹银一百两: 燕微生:采花大盗月狼同谋 罪名:协犯拒捕 燕微生大吃一惊:“什么?” 大侠悠然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当日你自楚江王手上救走的月狼,原来就是个采花大盗。” 燕微生不信道:“这怎么会?捉他的不是捕快,却是霸王门的楚江王。” 大侠道:“这有什么出奇?月狼奸污了楚江王一名得力手下的女儿,兼且霸王门早就与南京官府勾结,南京官府把悬赏银两提高到一千两,楚江王就来捉人拿钱,事成后分二百两给知府。这个简单的道理,整个南京的老百姓都知道了。” 燕微生心中一片混乱:“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他下山之时,立志要闯上一番大事业,谁知不及半月,便已连受挫折,先是被骗去全副家当,连家传的武功秘笈也失去了;继而遇上霸王门主,一战之下,大败亏输,差点性命不保,但是以上二事,加起来也不及这次糟糕,他还年轻,这番与采花淫贼的名字连结起来,今后江湖上怎能抬得起头来,今后怎能做人? 老杰飞枪连施,只见燕微生毫不费力,轻描淡写便尽数闪过自己的绝招,心下焦急:“小淫贼轻功恁地高强!他是大侠的朋友,谅来大侠不会插手的了,田大少碍着大侠的面子,也定然两不相帮。”心急之下,飞挝使上一招“八方风雨会中州”,上下左右急劲乱飞,两名粉头惊慌之下,慌忙走避。 她们不走,倒还无事。一旦动身,飞挝收掣不及,眼看便要打中她们娇躯,转眼间香消玉殒。 大侠笑道:“惊吓佳人,未免大煞风景。”伸掌虚空一推,飞挝将及二姝之际,忽地转向。 二姝虚惊一场,呆了一阵,方始记得尖叫出声。 燕微生运爪如钳,捉住飞挝双爪,黯然道:“老副总,你不用捉我,我跟你回去。”束手就擒。 老杰半信半疑,小心翼翼上前,不用绳索,反而用飞挝的铁链牢牢锁住他的上身,方始放下心来。 大侠奇道:“燕兄弟,你为何不反抗?” 燕微生惨然道:“我若反抗逃了,这一生一世,都得挂上淫贼的罪名。我希望官府清明,可以听我分辩明白,还我一个清白!” 大快拍掌道:“果然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只可惜迂腐了一点:当今滔滔,尽是贪官,那里找得到一个清官去还你清白?” 老杰道:“大侠,我一向尊敬你的为人说话,今番却不以为然。你可别一竹竿打上一船人,我跟小八,人虽穷,腰板还是挺得老直,你倒说一句,我们是不是贪官?” 大侠大笑道:“你们官任总捕副捕,连九品芝麻官也算不上,只能算是小吏,怎称得上是官?” 老杰叹气道:“大侠说得是。” 他正欲等江虎完事出来,告知原委,便一起把燕微生带回花厅,慢慢盘问。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脚步纷沓而至,夹杂粗暴呼喝: “龟婆,燕微生在那儿,快带大爷去找他!” 众人人内,但都身穿官服,原来是衙门来的捕头捕快。众捕一见老杰,连忙行礼。 老杰叱道:“你们喧哗到来,所为何事!”他对着下属,别有一番威严,与先前与粉头调笑的色迷迷样子大异其趣。 为首捕头躬身道:“启禀副总捕,今日月狼又到了黑衣巷李府作案,意图侮辱李家三小姐。幸得燕微生及时赶到,擒下月狼,方能保住李三小姐的清白。咱们沿路循着血迹,追来此地?” 老杰道:“真有此事?月狼如今身在那儿?” 大侠纵声大笑,手指浅浅一划,麻袋无声断裂,现出给点中穴道的月狼来。 老杰喜道:“月狼,你狡计多端,今日终于教你落在咱们手上!” 大侠道:“此事纯属一场误会,燕兄弟纯因无知,致会误救月狼。如今月狼既为他亲手所擒,某能否作一个保,使他在衙门簿记销了案件,还他一个清白?” 燕微生又惊又喜:“原来大侠深思熟虑,早就有此安排。他这副大恩大德,我以后该如何为报?” 老杰支吾道:“大侠所言,老杰本来不敢不从。奈何兹事体大,我可拿不了主意。” 这时江虎拥着花蕊香,自内堂走了出来。见到眼前阵仗,不禁一呆。 老杰立道:“小人,幸好你及时出来,我早就料到你挺不了一个时辰。咱们有一件难题,须得由你定夺。” 江虎脸上一红。原来他早就完事,只是为保面子,跟粉头在房内又耽了足足一顿饭时辰,方才施施然出来。他急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杰遂把原委一五一十告知。 江虎道:“大侠既然开得金口,这个人情不得不卖。月狼既已被捕,案件便算是销了。其余枝节,一笔勾销又有何妨?” 大侠道:“然而在你的证人供词上,又如何处理?” 江虎想了一想,说道:“这个易办。我只禀上燕兄弟是衙门派出去接近月狼的内鬼,霸王门拿人那时,衙门证据不足,故此我派燕兄弟出马,先救月狼。待得月狼再度犯案之日,燕兄弟方始捉他一个人赃并获。至于燕兄弟那道悬赏榜文,不过是衙门故意张贴出来,以释月狼的疑心而已。大侠以为此说如何?” 大侠点头道:“小八此说甚为妥当。” 老杰正解开紧紧缚住燕微生的飞挝,大侠走过去一拉,飞挝即告松脱。 燕微生正欲道谢,大侠捉住他的手臂,阻住他,低声道:“什么话,都待他们走后再说。” 大侠朗声道:“燕兄弟说,多谢众位差大人出力为他擒下月狼,他愿意将该得的赏金,拨出一半,即是五百两,慰劳江总以及各位捕房的兄弟,人人有份,决不落空。” 众捕一听,大呼万岁。须知他们月俸不过二三两银子,在江虎老杰治下,又不贪污敛财,生活大家都是过得苦哈哈的。按照江、老二人的脾气习惯,这五百两银子多半由所有人均分,就算连今晚不在场的同样也分在里头,每人有十多两银子,等如平日多出半年薪俸,怎不教他们欣喜若狂,大呼万岁? 燕微生道:“这一千两都不是我应得之银,其余五百两,也都分给——”忽然被大侠掩住嘴巴。 大快对江虎道:“甚余五百两赏银,便请暂时寄托在知府大人手上,某有空时,才去提取。” 江虎会心微笑,说道:“大侠放心,小八定会把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大侠这才悄悄对燕微生道:“不给知府这五百两银子,他又怎会肯在江虎的述案簿子上盖章作实?须知你是价值一千两的采花贼同案啊!” 燕微生这才恍然大悟,对大侠处事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侠对田散云道:“请你告诉田大侠,某准时在七月十八日,到姑苏拜会他老人家。” 田散云笑道:“谨从大侠所命。” 大侠对江虎、老杰道:“两位不妨在此多玩一会,某与燕兄弟可要走了。”拖着燕微生的手,大步出厅。 华黛追着大侠,说道:“你这便走了?何时再来探我?” 大侠道:“有缘则见,缘尽则别,小黛何复为某念!”展开轻功,身形倏忽不见。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六章 柳前辈遇死无枉 王大侠枉生有因 二人离开盛花楼,大步而走,不久之后,天色微熹,东方现出鱼肚白。 燕微生忽然长揖道:“大侠,你挽救了燕微生的声名,大恩大德,不知如何能报。” 大侠大笑道:“这是教你一个乖。以后看你不知底蕴,还敢不敢作见义勇为之事!” 燕微生羞惭无地,说道:“是我无用,徒惹大侠所笑。” 大侠正色道:“若然同样事情再次发生,你又会如何应付?” 燕微生一愕,踌躇道:“当时情势紧急,我若袖手不救,只怕月狼便要立死于霸王门人手下。要待调查清楚才出手,只怕缓不济急……” 大侠道:“那你救他不救?” 燕微生毅然道:“救!” 大侠仰天大笑,说道:“大丈夫当如此也!事有缓急轻重,宁可枉救一万个坏人,也不可令一个好人枉死了。” 燕微生大喜道:“谨受教。” 大侠道:“那人某从人口中听到此事,某心想,那里来的这一位少年英杰,居然敢持霸王门的虎须?想不到终于有缘遇上了,燕兄弟,当真是少年出英雄!” 燕微生听他说起此事,立时问道:“大侠,我心中有一个疑团,至今未解。你是从那里救我到华黛姑娘那处的?” 大侠道:“此事某正想问你。当前日某离开盛花楼,便见着你晕卧门口,知道你便是在霸王门手下救走月狼的燕微生,于是运你到小黛的房间,让她小心护理于你。” 燕微生说道“你怎知道我就是燕微生?” 大侠道:“你倒猜猜看?” 燕微生想了很久,颓然道:“我猜不着。” 大侠一笑道:“当日你在荷桂塘力败楚江王,华黛便在现场目睹,她一见到你,不就认得你了。” 燕微生道:“想那霸王门,究竟是何邪恶门派?恁地如此凶横霸道?” 大侠奇道:“你连霸王门也不知道,便敢去挑它门楣,真是好大的胆子。” 燕微生笑道:“正是初生之犊不畏虎。” 大侠道:“此事说来话长,待咱们去吃早饭,一道填饱肚子,一边长谈。” 他领燕微生走到一条小巷,巷旁有一家破烂小店,卖的是香气四溢的肉馒头。店子竟小得可怜,只得三张桌子,不但坐满了人,站着等的也将桌子团团围了两三个圈,一直堆到店外。看来这家小店定有过人之处,否则生意怎会好成这样? 那些客人均是袒胸赤膊的市井之徒,喧哗胡闹,汗臭逼人,手里均是拿着锹铲宵箕诸般工具,见到大侠,纷纷躬身道:“大侠!” 他们非但让出了一条路,居然还腾出一张桌子,纷纷道:“大侠请坐。” 大侠大刺刺坐下,一句话也没有说。 燕微生四顾一看,只见馒头都是人客自己到笼里拿的,食罢便把铜钱放到店主面前的大碗。满店里只得店主一人,伙计是他,店主也是他,一双手只顾得不停掐弄馒头,客人便只得自吃自付了。 燕微生扯一扯大侠的衣袖,低声道:“只怕这里要自己去拿馒头的。大侠,你要多少个?” 大侠笑了一笑,只见店主亲自捧来一大盆肉馒头,怕不有小山般高,哈声道:“大侠,先吃着这点馒头,不够吃再吩咐小人。” 燕微生看见这一大堆馒头,愕然道:“老板,只怕咱们吃不了——”却见大侠一口一个,已经吃下五个肉馒头,立时住口。 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只觉满口油腻,只见肉里全都是的五花大肉脯,勉强吃完一个,再也吃不下第二个了。 大侠风卷残云,已把肉馒头扫了一半有多,这时店主又捧来了一大缸酒、说道:“这是小人收藏了十多年的白干酒,大侠请慢慢享用。” 大侠也不客气,拍开泥封,仰口骨嘟骨嘟喝了小半坛,抹嘴道:“好酒。”塞了一枚元宝给店主。 店主坚决道:“大侠,你当我老羊子是什么人?你挑了七恶庄,咱们整个南京的人谢你还谢不及,这些酒肉,是老羊子请你吃的,只盼你不嫌粗粝便了。你给老羊子银子,便是侮辱了老羊子一番心意。再说,区区一盆馒头,一缸粗酒,那用得这许多银子?”大侠塞给他的那锭银子,足足一斤有多,是以他有此一说。 大侠懒洋洋道:“老羊子,你以为某吃不起你请的早饭吗?这锭元宝,是请这里的矿工吃早饭的。你看银子够吃多少,便让他们白吃多少吧。” 店主道:“是,是。” 群汉听见大侠此言,正待出口推辞,大侠朗声道:“这锭元宝是七恶庄窑藏的不义之财。昨天某把银子捐给乐善堂时,忘了这锭银子,这种不义之财,袋在某的口袋,也是污了某的声名,正好拿来请大家吃早饭,大家吃饱之后,有力干活。反正七恶庄压榨矿工的钱,也是够多的了,正好赔回一点给大家,对不对?” 众人轰然相应,大侠又喝了一大口酒。 燕微生惊道:“大侠,大清早你便喝这么多酒,不怕坏了肠胃?” 大侠笑道:“某的肠胃早就坏得不能再坏了。再说,这是夜里,不是大清早,你忘了咱们昨晚一夜没睡吗?” 燕微生驳他不过,只得作罢。 大侠低声道:“更何况,某经已身无分文,这一餐饱了醉了,下一餐不知从那里着落,难得有人肯请,不先大吃大喝,岂不吃了大亏?” 燕微生不信道:“大侠,不要说笑了,你昨晚才在南京首屈一指的盛花楼摆花酒,刚刚才用十多两银子大宴这里的矿工,你居然说身上没钱?” 大侠道:“昨晚的花酒是田大少请的,他回家富甲天下,自然请得起有余。至于那锭元宝,你也知道是七恶庄的不义之财。某这个大侠,原来就是个穷光蛋大侠。”又再补充一句:“不是穷光蛋算不上大侠。不过,燕兄弟你得记着,大侠一定是穷光蛋,有钱人决不能是真的大侠。” 燕微生肃然道:“谨受教。” 大侠道:“某的书总是读得不大好。古书说的‘君子固穷’是不是这个意思?” 燕微生想了一想,点头道:“可以说是。” 大侠道:“刚才你问某霸王门究竟是什么来历,是不是?” 燕微生颔首道:“愿闻其详。” 大侠缓缓道:“霸王门成立不过三年,崛起极快,至今已经是江南第一的邪恶门派。门主是个戴着戏子面具的楚霸王,无人知他真正身份,只知他武功深不可测,绝不在黄河燕、长江田之下。” 燕微生听见大侠提起父亲的名字,心头不禁一跳。 大侠续道:“霸王门麾下能人甚多,门主之下,尚有智囊范增、刺客项庄、左右门神、十名大王,勾结官府、并吞门派,今日长江两岸,已然尽是霸王门的天下。” 燕微生道:“想那长江田是南方大豪,岂容霸王门在他地头肆虐?”他虽不熟武林形势,然而长江田与他父亲一南一北,齐名于天下,他自然是听过的。 大侠淡淡道:“长江田是有钱的大侠。” 燕微生明白大侠意思,拍桌道:“邪魔横行,天理何在!” 大侠道:“近来霸王门已经坐大,开始产田夺产,染指七十二行,多番与长江田争利。长江田利益受损,这才着紧起来,定于七月十八日,在姑苏铜雀庄以摆五十寿宴为名,开武林大会为实,商讨共抗霸王门之策。嘿嘿,霸王门今日权势滔天,看谁敢去?” 燕微生道:“那位四大少,就是……” 大侠道:“不错,他就是长江田的大儿子!他此来南京,就是专诚送请帖过来给某。” 燕微生道:“原来如此。” 大侠道:“好了,到你说你的来历,以及为何昏倒在盛花楼前的故事了。” 燕微生道:“我的来历,一时不便向大侠明言。还望恕罪。” 大侠道:“不妨。人皆有隐,你既不说,那就由之。” 燕微生道:“至于我昏倒在盛花楼前的因由,至今一头雾水。事情说起上来,应该说和霸王门大有关系——” 他说到这里,忽见大侠眸子精光暴闪,霍地站起身来,然后身后一阵哗然之声。 燕微生回头,便见着了柳岳。 柳岳杀气满面,昂然直立,工人见他气势,纷纷走避。 燕微生大喜:“柳前辈——” 柳岳不理他,只指着大侠道:“王青黎,今日俺与你决一死战,不是你死,便是俺亡!” 燕微生惊喜交集:“原来你就是王青黎?” 王青黎叹气道:“柳岳,莫非你也加入了霸王门?” 柳岳道:“不错,俺为霸王门的左门神,今日此来,便是受命要取你性命!” 燕微生一听此言,吓得魂飞魄散。 王青黎长笑道:“某不久前才杀了一个左门神,今日不妨再多杀一名!”先发制人,一掌便击往柳岳。 柳岳几乎同时出拳,攻招对攻招,拼个不分胜负。 二人的武功走的均是刚猛一路,拳掌交碰,不断发出轰然巨响,煞是骇人。 燕微生心乱如麻,过一会才省起:“决不能让大侠伤了柳前辈!”意欲上前排解,然而二人战况激烈,劲风如刀,插手助拳还可以,要拆开二人,却是如何能够? 柳岳知道王青黎乃是当今一等一的高手,一出手便是全力施为。只见拳影飞舞,气势犹如怒涛狂涌,内力不断向王青黎涌去。 燕微生看了几招,心想:“大侠武功不着痕迹,只怕不在爹爹之下。柳前辈武功虽高,还不是大侠的对手。” 王青黎或拳或掌或臂或腿,式式平凡直接,招招硬拼。柳岳武功虽强,毕竟还是低了一筹,被他以强破强,不到一二十招,柳岳已处于下风。 燕微生猛地想起当日楚霸王与柳岳的一番话,突然省悟:“柳前辈是被逼的!”叫道:“大侠手下留情——” 他还未说完,王青黎一掌劈山,柳岳出拳迎敌,然而劲力毕竟差了一分,拳头竟被霍然荡开,如同弹弓,啪的一声,骨骰竟自拗断了。 王青黎掌势未绝,一掌劈正柳岳前额,裂骨之声随之而起,血花溅出。柳岳长声惨叫,飞出十数丈外,倒在一颗大树之下,便告不动。 燕微生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虽知柳岳武功还逊王青黎一筹,且柳岳重伤至今不过三天,伤势未愈,更加不能是王青黎的对手,只是万料不到,二人竟然不到三十招便分出了生死。他说话未完,柳岳便已丧生王青黎掌下。 王青黎目光暴灿,对燕微生道:“除恶务尽,对霸王门的奸恶之徒,何用手下留情!” 燕微生双目垂泪,抱起柳岳的尸身,凄然道:“大侠,你杀错人了。” 王青黎愕然:“你说什么?” 燕策生遂将当日和霸王门发生事体一一告知,最后道:“柳前辈加入霸王门,不过是因为比输武功给楚霸王,依诺入门。他来杀你,不过是因为女儿被胁,不得不尔。柳前辈其实是一名好人。” 王青黎问道:“如果换作是你,你打输了给霸王门主,会不会加入霸王门?” 燕微生一怔,才答道:“不会。” 王青黎又问道:“假若你至亲的人给门主捉住,你会不会杀一个无辜的人来救他?” 燕微生怔住,心道:“假若爹爹被人捉住,我会不会杀人、会不会杀人?”黯然道:“我答不出来,或许杀,或许不杀,到时候方会知道。” 王青黎笑道:“答得好。至亲之人遇上危险,任谁都会方寸大乱。这不足为训,亦难以深责,对不对!” 燕微生道:“不错。” 王青黎道:“只是你对柳岳的认识有多少?他在加入霸王门之前,是好人,还是坏人?” 燕微生为之语塞:“这个……我可不知。”他在父亲口中,只听闻过柳岳的武功家数,却从来不知道柳岳人品如何,是正是邪。 王青黎道:“柳岳为人非正非邪,虽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然而脾气刚暴,出手无情,手下也杀伤过不少无辜之徒、正义之士,也有过许多血腥。今日死在某的手里,也不能说是冤枉了。” 燕微生哑口无言,只道:“我与柳前辈一场相识,始终也得安葬了他,使他入土为安。”泪水不禁滴下柳岳的尸身之上。 王青黎道:“某既杀了柳岳,他便让由某来安葬,以安他在天之灵。”伸手一夺,夺去了柳岳的尸身。 燕微生道:“大侠,我有一事相求。” 王青黎道:“是救你的心上人吗?某既与楚霸王为敌,兼又杀了她的父亲,救出柳姑娘之事,某义不容辞,你放心吧。” 燕微生满脸通红道:“她,她不是我的心上人。” 王青黎笑道:“她不是你的心上人,还会有谁?” 燕微生呼儒道:“我此下江南,其中一个缘由,是想见一见沈素心姑娘……” 王青黎初而一愕,继而大笑道:“你想娶武林第一美人,你倒挺大想头!” 燕微生扭泥道:“只是想见一见,也不能说是想娶……” 王青黎道:“这位第一美人,江湖中想要她的人,何止千万?你算是其中一个,又有何值得担忧的地方?别人或许不能,以你的武功人品,也许尚有三分机会。” 燕微生道:“真的?” 王青黎道:“你有没有机会,很快便见分称沈姑娘此刻正在铜雀庄作客,只须你七月十八日参加长江田的寿筵,便可以一睹第一美人的芳容了。” 燕微生大喜,忽又踌躇道:“见到沈姑娘,我固然喜欢;只是目下的头等大事,还是先找到柳姑娘为要。” 王青黎道:“你知道柳姑娘在那儿,你知道楚霸王在哪儿?” 燕微生摇头道:“不知。” 王青黎道:“不就是了。铜雀庄的武林大会是为剿灭霸王门而召开,其中定然有霸王门的线索。说到头来,你还是先到铜雀庄为上。” 燕微生道:“你呢?” 王青黎道:“某自然也是去的,不过不跟你一起去——”忽地喷出一口鲜血。 燕微生道惊道:“大侠,你怎样了?” 王青黎面色不变,说道:“刚才跟柳岳动手,触发了一些老毛病,不碍事的。” 燕微生仍是十分担心,忽见王青黎面色大变,正自大惊:“你还说没事?” 忽然背后一把女子声音道:“王青黎,我才向老天爷发过誓;这次决不再让你逃了开去!” 燕微生回头一看,便见到华黛。 别看华黛莲步栅栅,居然跑得算颇为英勇,然而她毕竟不会武功,始终跑不大快,口中叫道:“王青黎,你留下来!” 王青黎身形一晃,已在十数丈外,手里抱看柳岳,说道:“燕兄弟,某先走了。你好好保重,七月十八日,咱们在姑苏再见。”展开轻功,没命奔逃走了。 华黛跑得虽慢,还在一边追着,一边叫道:“王青黎,你这杀千刀的王八蛋,老娘便是追到天脚底,也得追你回来……”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七章 英雄沦落摇橹 恶魔气焰杀人 夏日火炉,姑苏水道,烟箱寒水,水面浮荷,活鱼腾跳水上,小舟往来水间,只有江南,只有姑苏,方有这般天上人间,不似人间的美景。 小揖轻舟,燕微生人在小舟,小舟矣乃徐行。 沿途水色如画,燕微生却是无心欣赏。他是划船的人,不是坐船的人。 划了六天,一天八个时辰,燕微生的气力早就消磨殆尽,莫说旁边不过是姑苏美景,便算姑苏美女全部站在船旁,他也没有气力多瞧一眼——如果美女脱光衣服,自又另当别论。燕微生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的裸体,就算是小臂以上,头颈以下,都未曾见过——就是没有见过,才会想得要命。 燕微生此来姑苏,本来是到铜雀庄,参加长江田七月十八日的寿宴,顺便一睹武林第一美人沈素心的芳容,怎地居然变了船夫,此事岂非说来甚奇? 这须得从他来到姑苏当日说起。 话说燕微生才到达姑苏城外,就遇上了三名小毛贼。 三名小毛贼身裁一点不“小”,燕微生也算是燕赵大汉了,高大的那位却足足比燕微生高上一个头,“矮小”的也跟燕微生差不多平头。凶神恶煞,手里提着破柴刀,拦路截住燕微生,喝一声“打劫”,一刀就往燕微生膀子卸去。 燕微生岂惧三名小毛贼?两个照面,把他们打得东歪西倒,头破血流。正待思量该用什么法儿教训三人,三名毛贼突然翻倒下地,居然求起饶来。 一名毛贼道:“大爷,小人家有三名老母在堂,老婆妾侍七八个,亲生小子私生子加上来十七八个,食指浩繁,无以为生,方才落草为寇,无意冒犯,盼大爷网开一面,放过小人狗命吧!” 第二名毛贼道:“阿拉无高定,依是大英公……”满口吴语,燕微生半句也听不明白。 第三名毛贼道:“大爷,小人是猪油蒙了心,财帛实了头,有眼不识泰山,居然够胆冒犯大爷,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人该死!”照头照脸,掴了自己十数巴掌,忽地面容抽搐,口吐白沫,居然羊癫疯起来。 燕微生还能如何,唯有道:“好啦好了,我今番便饶过你们。以后你们须得改过自新,做回好人,否则再遇上大爷,我可决计不再轻饶!” 他此言一出,连羊痛疯那名毛贼也忽然不药而愈,三人大笑大跳,围着燕微生,又搂又抱,连呼多谢,一并走了。 燕微生摇头苦笑,举步入城。来到姑苏,相距武林大会还有十天,自然免不了先乘舟邀游水道,一览天下无双的水色,方始不枉了姑苏这一游。 游了一整天之后,燕微生付钱梢公,左掏右掏,赫然发现怀里的三十多两银子居然不翼而飞。 他先向梢公坦言,梢公大怒;他继而苦苦哀求,求得舌焦唇干,梢公才勉强道:“也罢也罢,老子倒霉,瞧你的样子还蛮老实,担屎也不见得会偷吃了……” 燕微生心内哺咕:“担屎自然不会偷吃,还用你说?” 梢公续道:“老子吃亏点,你给我划船三日,收入全归老子,这笔账便算一笔勾销,老子也好歇一歇筋骨。” 燕微生大喜,忽又愁眉苦脸道:“我的钱全都没了,无钱开饭。” 梢公道:“他妈的,老子好人做到底,每天给三个铜钱你开饭。喂,反正你没钱,不如索性把这条小舟租给你,也好让你赚回一些盘缠,如何?” 燕微生大喜过望,心想:“我身上不名一文,如何去得铜雀庄?反正相距七月十八还有多天,不如先在此赚回几文,再作打算。” 于是二人协定每天二十文铜钱船租,为期十天。 到了第二天,燕微生方喊叫苦连天。首先要争生意,数十名船夫聚在码头,有人路过,不管他是不是乘船,大伙儿都一哄而上,蜂拥抢客。可怜燕微生呆头呆脑,呆口呆舌,如何争他们得过?这一天几乎吃了白果,幸好俟得傍晚,一名北方客人到了码头,只有燕微生懂得跟他说北方话,终于接成第一宗生意,勉强够付二十文船租,只是还不了钱,给梢公骂了个狗血淋头,不在话下。 第二天居然渐入佳境,客人越来越多,大多是武林人士,来自各方各地的都有,想来都是参加寿宴的英雄豪杰。燕微生的肚子在唱着空城计,手上还要用力摇橹,为了赚钱,划足八个时辰,他又不懂得使力窍门,只摇得双臂几乎脱了力。 这一天,燕微生赚了九十八文钱,非但付清了船租,连欠的船钱都一并付了。 梢公见到,眼都几乎红了,立刻坐地起价,把船租增加两倍。燕微生逼于无奈,只得也应承了。 第三天的生意更好,来的江湖豪士更加多了许多。他们每一个都好像燕微生初下凌天堡时一般的腰缠万贯,阔气亿分,燕微生把船费提高一倍、二倍、三倍,他们也不在乎,燕微生更加辛苦,钱也赚得更多了。 这一趟,燕微生学乖了,先把钱收起来,数定四十文钱,一手递给梢公,梢公不知他的收入暴增,自然不致坐地起价。 每一天,燕微生辛苦摇船八个时辰,黄昏只花一文钱,吃上两个大白馒头填肚。他希望积多点钱,去到铜雀庄时,万一要花起钱来,也不致于太过狼狈寒酸。 燕微生这一生,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活罪。幸好他生性乐天,闯荡江湖之前,也存了吃苦之心,每晚临睡前安慰一下自己,也没有什么。 这一天是第八天,还有二天,便是武林大会的正日了。 燕微生身前是一名少年道士,高冠羽服,面如冠玉,背插双剑,甚有高手风范。 青年道士一上船,抛了十两银子给燕微生,冷冷道:“开船。” 燕微生道:“道爷到那里去?”自从当了船夫之后,他的口齿也乖巧了不少。 青年道士道:“随便。”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像是吃了哑药一般。 燕微生只得随便带他漫游姑苏水道。途中逗着少年道士说了几句话,也无回应,索性不说了。 突然远处一阵兵刃交击之声,燕微生举头一望,五艘小船载着七名汉子,展开刀剑,同时围攻一名黄衫青年。 黄衫青年那艘小舟的船夫早就给刀剑劈开胸膛,半截尸体伸出船外。黄衫青年使一柄长剑,剑法颇为不弱,铮铮两声,围攻一人使的齐眉棍断成二截,另一人使的剑尖也给砍断,原来黄衫青年手持的居然是一柄宝剑。 七名汉子兵刃虽是吃亏,出手却半点不让,狠辣老练,招招夺命。黄衫青年挡了几招,怒声骂道:“林图,想要我的性命,可没这么容易!” 话未说完,迎头一个独脚铜人砸来,黄衫青年挥剑一挡,独脚铜人毕竟太过沉重厚身,宝剑只能削破一块铁皮,手腕一震,差点便给这件重逾五十六斤的重兵器砸个脱剑而出。 黄衫青年对着说话的却是一名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意态悠闲,轻摇把扇,半躺半坐在不远处一艘小舟之上。 公子哥儿林图笑道:“看看你姓李的有没有这个本事?假如你今日逃得脱本公子性命,我便把沈素心让给你,那又如何?” 燕微生听见沈素心的名字,心头一震:“他们是在争夺沈姑娘?他们究竟是沈姑娘的什么人?” 黄衫青年怒极,忽地一柄鬼头刀直砍他胸前,他宝剑回削,鬼头刀直直落下,却是连着持刀者的手腕。黄衫青年又伤了一人,正自得意,忽见眼前一黑,举起左手剑诀一挡,食中二指已给独脚铜人砸飞出来。 他一阵茫然,好一会才感觉痛楚,惨声高叫起来。 燕微生看得义愤填膺,心道:“非得去救他不可!” 他还未动橹,船上青年道士已道:“快划到那儿!”又抛下了十两银子。 燕微生心道:“这少年道士看似冷冰冰的,原来也有好一股侠义心肠。”运橹如飞,三下五除二,划到战场附近。 青年道士不待小舟驶到,清啸一声,长身而起,落入一艘小舟船板。双剑出鞘,交叉一绞,如同一把大剪刀,舟上大汉头颅飞出。 燕微生吃了一惊:“道士剑法好不狠辣!”他本欲插手相助,眼见少年道士武功奇高,乐得袖手旁观。 林图吃了一惊,长身而立,叫道:“尊驾高姓大名,何以做此架梁?是否想与大良林家为敌?”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青年道土冷笑道:“你听着,大爷是一川子,免得阎罗王问起你死在谁人手来,瞠然答不出来,死了也得做糊涂鬼。” 他面向林图说话,身后三汉三般兵刃接连向他背后递出,他既不转身,也不回头,双剑反手背后撩架,三汉攻之不入,反而数度险险中招,骇然大惊。 林图听见一川子的名字,面色大变,冷汗涔涔流下,连场面话也不说了,蓦地在舟子手上抢过船橹,急划而走,嫌小舟走得太慢,一脚把舟子蹬下水中,减轻负重,小舟如箭滑水飞走。 舟子浮上水面,破口大骂:“你这杀千刀的,抢阿拉的船,阿拉跟伊拼个你死我活,辣块妈妈……” 一川子高声对走远的林图道:“懂得害怕了么?”扬手掷出双剑,回身空手对付三汉。 林图正自欢喜:“想不到我竟然能在一川子手上逃脱,回到家中,一定得焚香祷拜,谢过祖宗积德。”猛地见着白光如电飞来,胸口一凉,便已人事不知。 一川子掷出双剑,飞到半空,却变了一先一后。 先声那剑将林图一剑穿心,后去那剑却拐了个弯,剑身勾住先去那剑的剑柄,将那剑一带而出,两剑打着跟斗,同时回头飞向一川子。 燕微生暗自喝采:“好巧妙的手法!”转念又想:“好毒辣的手段。虽说除恶务尽,似乎也不必如此剑不留情。” 三汉见一川子大发神威,他们早就听过一川子的大名,均是吓得心胆俱裂,脚下早就存了开溜之心。奈何一川子以指作剑,式式凌厉,将三人逼得展不开手脚,要待开溜,谈何容易? 一汉人急智生,兵刃疯狂砍出,重重一脚,踏中船板。 四人所处不过是艘小舟,那堪这一记重脚?小舟登时歪侧左边,三汉正自大喜,只待小舟翻转,四人跌在水中,便分头游走,一川子人在水中,如何分头追杀三人?谁知一川子脚下暗使“千斤坠”,小舟回复平衡。然而船板穿破一个大洞,洞水汩汩涌了入来。 一川子大怒:“你们找死!” 这时双剑已然飞回,一川子伸手一捞,剑光飞舞,两汉分成了人截,鲜血如雨散下。 燕微生看得几欲作呕,差点想别过头去不看,转念一想:“这一川子杀人太辣,这些杀手纵有可死之道,也不该如此滥杀!” 他正待出手相救剩下一汉,忽见那汉子跪倒,眼水与鼻水长流,不迷叩头道:“大爷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王威,大爷饶过小人一条狗命!” 一川子和颜悦色,轻抚汉子头顶,如同抚着爱呆之头:“这才像样嘛。” 燕微生心下一宽:“幸好这人的杀心还有一丝怜悯。”忽听得东南方两声短促惨叫,回头一看,心下叹道:“顾着看这边,倒忘了看那边。” 黄衫青年得一川子相助,压力大减,以一对二,仗着宝剑之威力,早就削断了二人兵刃,终于一招“玉女穿梭”,一剑连毙二人。 他抱拳道:“多谢阁下拔刀相助,大恩大德,李相没齿难报。”心道:“我居然得到杀人不眨眼的一川子救命之恩,这件事情传了出去,只怕无人会信。” 一川子乜斜着眼,上下打量李相,说道:“‘湖北李庄,鄂半金藏’,湖北一省的金子,据说有一半藏在你家窑库,你是李家的三公子,怪不得啊,敢来姑苏向沈素心求亲了。” 李相道:“李家虽然稍有积财,那里比得上清观的富甲天下?” 燕微生心道:“上清观?嗯,爹对我说起过,上清观是南方第一富,由一家姓秦的道士代代相传,据说积财方法颇有伤损阴骛的地方。这位李三公子无端端提起上清观,是何原因?” 一川子傲然遭:“你知道就好。” 燕微生看一川子面色,心道:“莫非这一川子就是上清观的子弟?” 一川子上下打量李相,冷冷道:“你长相不见得高明到那里,武功更是稀松平常,怎么啦,大爷说得对不对?” 李相心下不悦。他虽得一川子救命之恩,然而他是世家子弟,从小颐指气使惯了,那里受得这股气?抗声答道:“是又怎样?”断指剧痛一阵阵攻到心中,勉强忍住不露到脸上,然而双指折断,自己就此成为残废,不免伤惑。 一川子道:“我只是奇怪,像你和林图这般的德性,怎配跟我争夺沈素心?” 燕微生吃了一惊,李相更是叫了起来:“你也想角逐招亲?” 一川子道:“我不是来招亲,来姑苏干什么?” 李相瞪着一川子,长声叹道:“既生瑜,何生亮!你既角逐招亲,铜雀庄之会,已无我李相立足之地矣。” 一川子冷冷道:“你也配跟我瑜亮相称?”剑光展起,竟将李相双臂剁了下来。 李相痛得滚地嚎叫,嘶声道:“一川子,你好狠心!” 一川子道:“我不杀你。我要等整个姑苏的人都知道,跟我一川角争夺沈素心的人,下场只有跟你一样!” 燕微生忍耐不住,大声道:“一川子,你……你太过分了!” 一川子初而一愕,继而大笑道:“我行走江湖多年,还未见过有人胆敢跟我大声说过半句话,兀那船夫,你是第一个,好极了,好极了。” 燕微生道:“我初时以为你仗义救人,对你大起敬佩之心。谁知你只是为了一己私欲,杀绝觊觎武林第一美人的对手,滥杀他人,这……实在太……”他一时想不出恰当的形容,遂道:“……太不应该了!” 一川子像是调侃着一个傻子的表情,慢慢道:“你说完了吗?” 燕微生道:“还未说完。想那武林第一美人沈素心是何等兰质慧心,若然给她知道了你这等卑鄙的行径,也决不会喜欢上你!” 一川子微微冷笑道:“你可知我和沈素心已经是什么关系了?” 燕微生愕然摇头道:“不知。” 一川子踢一踢滚在船板呻吟的李相,说道:“你离开之后,告诉天下武林知道,沈素心对我早就死心塌地,与我私订了终身,十八日招亲之会,不过是做个样子,让我风风光光的娶她过门而已。你们这些癞蛤蟆,死心了吧!” 燕微生只觉脑中一轰:“沈姑娘,她,她竟要嫁给这个滥杀的道士!”迷惘茫然,一时不知所止,正自恍惚间,突觉身前一凉。 他练武多年,反应立生,剑尖只沾着他的肌肤,一个后翻跳出一丈开外,猛一瞧,四周全是水,只惊叫得半声,已然噗声跌入水中。 一川子一剑失手,心中也是惊奇:“这船夫貌不惊人,想不到居然也有三分轻功。”提剑等着燕微生浮上水面,只得他一伸头,立时飞剑将他杀掉。 谁知等了许久,还未等到燕微生“出头”,心下恨恨:“这小子定是泅水逃了,真是不值!可惜我不通水性,否则追下水去,将他大卸八块!” 他出道以来,剑下从未逃过一个活口,今日居然给燕微生逃掉,心头极是不快。 一川子遂对死剩那汉子道:“划我回岸!” 那汉子连道:“是,是,大爷!”那敢怠慢?呼噜呼噜,努力摇着橹,谁知小舟非但不前,竟然打起转来。 他吓得心胆俱裂。偷瞧一川子,只见他脸色铁青,变得极为难看。那汉子心道:“他奶奶的,这次死定了!”幸亏他的脑筋也是颇为灵光,慢慢摸索到划船的窍门,终于把小舟划走了。 那汉子解决了一道难题,眼前又遇上了另一道更大的难题:姑苏水道纵横,他如何认得路途?只觉前路茫茫,他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对一川子明言,只得四处远望,希望天可怜见,终于见到了岸边的一丁点儿。 其实那汉子也是过虑了。一川子虽然滥杀,然而若果杀掉那汉子,岂非要自己划船?这样的蠢事,他是决计不会干的。 至于去到岸边之后,杀不杀那汉子,就是后话,按下不表。 却说燕微生跌下河中,一下水便喝了几口,喉咙剧呛,鼻孔喷水,身体直沉到底。莫说跟一川子打架,便是自身也是难保了。 他自小在高山长大,见过最大片的水就是家中的鱼池,如何懂得泳术?一川子以为他泅水游远了逃走,其实那时他正在河水中央挣扎沉下,难怪一川子看他不见了。 燕微生喝了几口水,人也变得昏昏沉沉,只觉背上好像有千斤包袱,直把自己拉下水底,忽地想到:“包袱,包袱……”迷迷糊糊地,手脚乱舞,居然解下了背后包袱,跟着便半晕半醒,再也动不了。 包袱卸下,直向河床沉去。那包袱藏着一柄近二十斤重的单刀,无怪将燕微生一直拉下水底。 燕微生无力挣扎,身体反倒冉冉上升,忽地觉得身体凌空,如同飞天,登时清醒了一小半,只见一根长长竹竿,从衣领插入,裤管伸出,活像晾衣裳一般,将自己高高吊在半空。 他打了几个隔,吐出几口水,只觉说不出的难受,却又再清醒了两分。抬头一看,只见持着竹竿的是一名青衫女子,戴着一个白玉面具——赫然又是花玉香! 燕微生吓得又再清醒两分:“怎生总是我最最狼狈的时候,才遇上她来救我?莫非……这是老天报应我逃婚来着?” 花玉香手腕一抖,燕微生整个身子顺着长竿,如同飞鸟下滑,直滑向她的小舟。她轻轻招手,将燕微生卸下船板,船身徐徐一沉,连少许侧倒也没有。 燕微生跌下船板,全然不感痛楚。只觉天旋地转,喉咙肚皮说不出的难受,如狗般四肢趴地,不停猛咯,始终咯不出肚中积水。 花玉香玉掌挪移,燕微生翻身而倒,肚皮朝天,微微凸起,活像一头翻身露肚的大乌龟。她用掌心轻揉燕微生的小腹,燕微生只觉一股热力直抵胃腹,不自禁张开嘴巴,嗝嗝连声,一口一口呕出清水,从嘴角源源流出。 呕不多久,燕微生的小腹已然平伏,但亦已累得有气无力,躺在船板急喘着气。 花玉香忽地“啊”了一声:“原来又是你!你怎地来到姑苏,又这样不小心,跌了下河?如果不是碰巧给我撞到,你早就溺死了。” 燕微生不胜愧赧,不敢面向她,更不敢答话,唯有闭起双眼,佯装喘息。 花王香道:“你也折腾得够了,歇一歇息,也是应当的。紧记着,当下虽是辛苦,可是呼吸仍须不徐不疾,太急,反会伤了腑脏。” 燕微生听着她的话,徐徐吐纳,果然舒服多了。 花玉香持着长竹竿,深插入水,往河底轻轻一点,小舟前行得又快又稳。她远望前方,一言不发撑着船,手动得如同刻板,似乎若有所思。 燕微生仿佛听到她轻声叹喟,似有还无,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 过了好一会,她忽然轻声问道:“听你的口音。似乎是河北太行山,石家庄一带的人士。” 燕微生不知如何答才好,唯有问声一“唔”以回应。 又过了好一会,花玉香又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燕微生心头一跳:“她,是不是想打听我?”更加不敢答话了。 花工香听见他没有回答,居然也没有打听下去,燕微生虽然心下好奇,当然不敢追问。 二人无话,忽听得一把男人歌声,沉浑雄厚,袅袅传来,想是船夫唱的山歌: 东南风起打斜来, 好朵鲜花叶上开。 后生娘子,子个,没人要哟, 嘻!是多少柔情哭里来! 乌啊,乌啊,乌! 船夫不见人,歌声却是袅袅绕绕,传来小舟。花玉香把船撑呀撑,兜兜转转绕着水道走,不知走了多远,歌声依旧风中飘来,一字字钻入二人耳朵。 燕微生只觉头皮发麻,心中安慰自己:“我俩的亲事还未敲定,我便出走了,对她想来伤害不大罢?她是个久历江湖的侠女,我却只是个未见过世面的江湖纨绔,她怎会看得上我,肯下嫁给我,也只是她事母至孝,不得不听母命而嫁而已。这番我逃婚,也许在她正是求之不得,松了一口大气。” 他继续胡思乱想:“这又不然。她的样貌丑得整天要用面具遮住,怎会得到男子垂青?据说她武功极高,嫉恶如仇,固然是江湖头挑的人才,然而在找丈夫而言,只有更加砸锅的分儿。谁想找一个比武比自己更高的母老虎?我这尾上钓的大鱼走失了,以后再要找一头婆家,不是很难,简直是难乎其难了。” 又想:“燕微生,你这坏念头的小子!人家两番好心救你,如果没有她,你早就溺死在姑苏水道了,你居然想着这些龌龊的念头,亵渎花姑娘,真的是猪狗不如!容貌是天生的,生得美丑不是罪过,你逃婚不止,心里还侮辱人,你,算是人吗!”恨不得把自己痛打一顿,以泄惭愧之心。 他忽地省起一事,叫道:“我的船呢!” 花玉香道:“什么船?” 也不知是不是燕微生多心,总觉她话里隐含哽咽。他呆了一呆,心进:“花姑娘,别这样呵!”定一定神,方道:“我是从小船跌下河里,那条船是租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花玉香却听明白了,摇头道:“我救你时,没有见过什么小船?” 燕微生失声道:“这可糟了!那条船是租的,我该如何赔给洪老头?” 花王香语气关切:“我们回头去找找!” 燕微生颓然道:“不用找了。洪老头租船给我的时候,千叮万嘱,说姑苏城盗贼如毛,船夫便是盗贼,着我上岸之时,一定得把船锁在码头,给袁伯二文钱,袁伯专门负责为船夫守船。我们离开了这些时候,便是找回失船的位置,我的船也定然给人取走了。” 花玉香点点头,问道:“刚才一直问你一直没答,你是怎样来到姑苏的,又是怎样跌下水的?” 燕微生不想骗她,结结巴巴道:“我家在北方,一直想下江南见识,于是便南下了。谁知到了中途,给仆憧挟带财物走了。这是你知道的。” 花五香微微颔首:“不错。” 燕微生又道:“我来到姑苏,不觉盘缠用尽,于是租了一条船,意图赚回一点使费。谁知半路遇上强人,他凶狠得很,使刀子杀了几个仇家,我气不过,骂了他几句,便给他打下水中。” 花王香道:“你是纨绔子弟,干船夫这等粗活,怎干得来?” 燕微生挺胸道:“干得来的!我下来江南,本就是为了见识阅历,不是下来享福。我已经干了八天,每天干八个时辰。人家船夫还未起床,我已经在码头等客,人家收工回家吃饭,我还在划着!” 花玉香赞道:“好,真是难得。” 燕微生道:“有什么难得的?我才不过干了八天船夫,那些船夫却晴天、下雨、夏炎、冬冷,天天都在划,划得手掌脱了皮,划得腰背佝偻了。付出一生一世,得回的,不过是三餐温饱,娶妻无钱,老来无着,这才叫苦哩!” 花玉香轻声叹喟,良久不语。不知多久,方才自言自语、低低幽幽道:“如果他也像你一般的好心,那便好了。” 燕微生心头噗噗乱跳,不敢回应,心道:“她是说我吗?我跟她已无婚约,她为何这样说?” 花玉香道:“打你下水的强人,唤做什么名字?” 燕微生道:“我听他自报姓名,说是一川子。” 花玉香轻轻“噫”了一声:“是他?” 燕微生道:“姑娘认得此人?” 花王香摇头道:“我没见过他,只是听过他的名字。他剑下从无活口,你能够逃得脱性命,也算是走运之至了。” 燕微生见过一川子出手的狠辣,知她所言非虚,说道:“这一川子如此滥杀,迟早遇上报应,自会死于武功比他更高之人之手。”心道:“若然我再遇上他,一定得好好教训他一下,看他以后还敢胡乱杀人不?” 花玉香道:“他是个世家子弟,父亲武功是顶儿尖儿的,势力大,家财又厚……”说到这里,骤然住口,像是发觉说错了什么话,冷然一笑,才续道:“他要横行霸道,谁制得了他?谁敢制他?” 燕微生道:“终于也会有人的。我总不信,世间没有英雄侠客!” 花玉香忽道:“是了,你说一川子杀了什么人?” 燕微生道:“林图和林图手下七名杀手,还有李相,不,他只是削了李相的双臂,没有杀他。” 花玉香颔首道:“是了。一川子对武林第一美人沈素心颇有意思,这番长江田为沈素心招亲,林图、李相也是武林有名的纨绔子弟,既然来得姑苏,定然对沈素心大有染指之心,一川子为争武林第一美人,非杀他们不可。” 燕微生正是不明此事,问道:“长江田不是在七月十八日摆五十大寿的吗?怎会变了招亲?” 花玉香诧道:“你也知道长江田招亲之事?” 燕微生道:“无意听闻而已。” 花玉香道:“长江田此番摆大寿为名,原本是为了联络南方英豪,商量对付霸王门之事。” 燕微生不迭点头,心道:“这点大侠早对我提过了。” 花玉香道:“沈素心是长江田的义女。她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年华双十,正合出嫁之龄。这数天江湖传来消息,说长江田将会在这次大寿,为沈素心抉择一位如意郎君。” 燕微生心头剧跳:“沈素心要招亲,沈素心要招亲了!她,她要嫁给别人了,这该如何是好!” 花玉香道:“沈素心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她的义父长江田。唏,我说了些什么?你不是江湖中人,这些江湖的恩怨争斗,跟你说来作什?” 燕微生忙道:“说了也是不妨。我差点给一川子杀掉了,听一听他心爱女人的故事,也是好的。” 花玉香道:“长江田要对付霸王门,假如把沈素心嫁给一位少年英侠,以后与霸王门决战时,便算是得了一条强力臂助。那位一川子非但武功高强,父亲合成子更是上清观的观主,富甲南方,自然是沈素心夫婿的上上人选。” 燕微生一阵热血从胸膛升起:“我决不能让沈素心嫁给一川子这样凶残的人物!决不能!哼,我便把沈素心抢了过来,看他怎样!”想到这里,豪气陡生。 花玉香见他目光定住,说道:“江湖上的事情,你是不会明白的了。” 燕微生听见她的说话,心中突然一凉:“燕微生,你才悔了花姑娘的婚,此刻她又救了你的性命,你在她的眼前,居然想着去抢另一位姑娘的亲,这样子肮脏的念头,你还算得上是人吗!”自责自己,不觉汗流浃背。 他望着花玉香苗条的身影,忽地心里一动:“不看脸蛋,她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啊!她还有这样善良的心地,怎地老天爷居然会给她配上一副丑陋的容貌?这可不是太不公平了么?”忽地有一股冲动,想揭开花玉香的白玉面具看看,究竟是如何丑法,终于还是按捺住。 燕微生又想:“如果她是像六安口中那么丑,我会不会娶她?又或者,她原本是个美人儿,我会不会娶她?”摔一摔头:“不会的,我的心,早就交给了沈素心姑娘,就算她比沈素心美上一百倍、一千倍,我也决不能喜欢上她!” 他想着想着,花玉香已撑到了岸边,说道:“到了,上岸吧。” 燕微生翻然一省:“是!”一脚跨上了岸,说道:“谢谢你了,花姑娘。” 花玉香从怀中揣出一粒碎银,说道:“我的钱不多,希望这里可以帮补你赔给船主的钱。” 燕微生如何肯要她给的钱?忙道:“我自己想办法成了。”快步疾走。 花玉香忽地想起:“咦,我没有报过姓名,他怎会知我姓花?”想找燕微生,他已走得不知所踪。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八章 楚霸王败敌用双手 燕微生觅食寻三文 此时天色已晚,舟人相继鸣嘟归家,门牖灯火明灭,正是掌灯时分。 燕微生踽踽而行,耳中仿佛犹在传来那段歌词: 东南风起打斜来, 好朵鲜花叶上开。 后生娘子,子个,没人要哟, 嘻!是多少柔情哭里来! 乌啊!乌啊!乌! 燕微生喃喃唱道:“后生娘子,子个,没人要哟,嘻!是多少柔情哭里来!” 他渐行渐远,越走越是荒僻,周围树木幽栖,密叶遮星,隐约可见残屋微火,在不远处。 那所小屋就是船夫的住所。船夫无钱在城内买地,遂在靠郊之处,私自手筑了这所破屋。一名五十多岁的独身汉住在狭窄一屋,不问可知,屋内有一阵难以言喻的恶臭,燕微生每日交完船租之后,宁愿在附近荒山歇夜,也不愿逗留在他的破屋多一会儿。 燕微生心内忐忑:“我丢了洪老汉的船,待会见着他时该当如何解释?”捏一捏怀内的二十两银子,却是先前一川子给他的,心内苦笑:“我打算赔给洪老汉的船钱,居然是从一川子手上得回来的。世事正是如此难料!” 照他的性格,明知一川子残暴不仁,纵是宁死也不会花掉一川子一分一毫。可是洪老汉靠船过活,此番船丢了,生活岂非无着?思前想后,自己的骨气,可不能凌驾于别人的饭碗之上,终于决定还是拿那二十两来赔给洪老汉,心道:“那小舟因一川子而失,这二十两银子,便算是一川子赔给洪老汉的便是了。”想到这里,心安理得。 他这十天来赚到的二两多银子,放在包袱之内,早就在遇溺之时,失落在水底了。 燕微生快步而走,只听得屋内水声淙淙,心下奇怪:“洪老汉也会洗澡?没可能的,以他身体的恶臭嗅来,至少也有半年没沾过半滴水,三月三日的,上元节沐河浴老早就过了,老汉又焉会破例一洗?” 蹑手蹑脚,走到屋前,从门缝一看,登时血脉贲张,全身血液轰然冲往脑袋。 眼前是一具女性胴体,赤裸裸的,完全没有遮掩,奉献在燕微生面前。灯火微茫,依然可睹,女体的白如凝霜,嫩如液奶,细致的腰肢,修长的长腿,还有,那应大则大的地方,还有,那更诱人的一片,这实是一具美丽无双的女体啊! 况且,燕微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女性的裸体! 燕微生呼吸停顿,心跳停顿,天地间仿佛也停顿了。看见女郎慢慢坐下一个热气四冒的大水盆,只露出头部,他方才看清楚她的容貌: 她没有容貌,只是戴着一个面谱,虞姬的面谱! 同时,一把声音从屋内,燕微生看不到的死角方位传了出来:“咱们终于找到这个无人地方来亲热,真是好不容易呵!” 一个男人,裸露身体,丑态毕露,步向虞姬,搂住她的肩,亲着她的颈项,这个人也是戴着一具面谱——楚霸王的面谱! 同时,燕微生亦看到了屋角洪老头的尸体,脖子断了一半,脑袋斜斜歪下左方,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他气愤填膺,大叫一声,破门便入,叫道:“楚霸王,你们好事多为!”以掌作刀,迎面便向楚霸王劈去。这一刀叫作“洗心革面”,是他燕家刀法极厉害的一记杀着,对方中招,整块面便得被刀削平,死得极惨。上次霸王门之役,燕微生亦未曾使过此一辣招,今日见到洪老头惨死,悲愤交集,不假思索使出了这招杀手。 楚霸王道:“又是你!”竟像对燕微生的刀法十分熟悉,稍摆其头,避开削面掌刀。姆指、食指分开,捏成八字指,放在心口之前。 燕微生这一招“洗心革面”,“革面”只是幌子,一带而过,威力全在随后的“洗心”一劈。 楚霸王八字指放心,恰好料敌之先,燕微生变招攻心,就像是把手掌送到他的手指之间似的。 燕微生气在心头,竟然不加变招,掌刀硬拼,心内大喜:“你两指夹势,发力不过一寸方位。我这掌刀力发千钧,非把你的指社劈开不可!” 掌指交碰之际,楚霸王姆指微微内弯,按住燕微生掌心劳宫穴。 燕微生只觉掌上内力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惊非同小可,左掌、双腿齐出,终于将楚霸王逼退三步,举掌一看,只见掌缘鲜血猛流,已给“剪”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楚霸王气得浑身发颤道:“你敢偷窥我们,好大的胆子!这等无耻下流的勾当,是你老子教你的吗!”收慑心神,身形瞬间平静。 他裸着身体,丑态毕露,模样滑稽可笑。然而燕微生自然完全没有笑意,长揖谢罪道:“门主的好事,晚辈实是无心撞破,冒犯之处,尚请原宥。”挺起胸腔,朗声续道:“只是门主满手血腥,先前令柳岳前辈丧生于王青黎大侠之手,今日又杀害此屋主人洪老头,我燕微生今日便要替天行道,为他们报仇!” 楚霸王道:“你要为死人报仇,为何还不动手?” 燕微生道:“因为在下还想问门主一个问题。” 楚霸王道:“你想知道柳岳女儿的所在?” 燕微生心下惊异:“门主好剔透的心思,一猜便猜着了!霸王门今日的声势,果非幸致。”点头道:“不错。” 楚霸王道:“你打胜了我,自然就可知道。” 燕微生点点头,反而退后数步。破屋丁方甚小,他这一退,便退出了门外。 楚霸王这番可猜不着他的意思了,诧道:“你还不进招?” 燕微生道:“请门主与夫人先穿衣服,我们再打还未迟。” 楚霸王道:“虎父虎子,燕凌天好一个儿子!就凭你这句话,今天就留你一条全尸!” 燕微生退后出屋,只听屋内悉索穿衣之声快极,不到片刻,楚霸王已然穿好衣服,一跃出屋。 楚霸王道:“后生小子,让你先出招。” 燕微生道:“谢过了!”一掌砍出,虚虚实实,竟看不穿他掌攻何处。这时他已知楚霸王内力胜于自己,只希望使出燕家精微奥妙的刀法,以招式克敌。 楚霸王道:“好一招‘阳关三叠’!”向左走出两步,闪开两刀,伸臂一格,格住燕微生手腕,“阳关三叠”的第三刀便砍不下来。 燕微生惊道:“你怎会识得我家刀法的名字?” 楚霸王自知失言,遂道:“天下刀法,殊途同归,招式名字本就差不多,何奇之有?” 二人说了这两句话,掌风呼呼,燕微生以掌作刀,攻出二十八招,招招凌厉,极尽变化之能事,均是燕家刀法的精妙杀着。楚霸王或间或挡,二十八刀全然伤他不得,似乎招架得十分轻易。 燕微生连攻不下,更是心焦,叫道:“还手呀,你为什么不还手!” 楚霸王道:“且不便忙。”挡门之余,目不转睛,似是细细观察燕微生的刀法奥义。 燕微生见他如此,心念一动,喝道:“门主,别枉费心机了!我燕家刀法,别有口诀练法,你就是要偷学,也是偷学不来的!”左手握着右腕,右手如刀,高高往下劈,隐含风雷奔摧之声。 楚霸王轻轻“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般使的,先前真想不到!” 燕微生这一刀名为“率土之滨”,刀势包围四方八隅,敌手避无可避,只有硬接一途,乃取自“率土之滨,莫非王巨”之意。他左手搭着右腕,真气内传,这一劈之威,又比单使一掌大了一倍。 楚霸王明知此掌不能避,只能挡,长啸一声,挥拳迎击,发出轰然一声巨响。 燕微生踉跄退后,掌缘伤口爆裂,这下虽以双掌之力硬拼对方一掌,毕竟还是输了,心道:“只可惜我的单刀不在手中!” 刚才他那一招“率土之滨”,一劈之威,若有单刀在手,楚霸王岂敢以血肉之躯硬接?要知单刀脱胎自东洋倭刀,剑柄特长,一半威刀,在于双手握柄,力劈取胜。如今燕微生以掌为刀,这些威力甚大的招数统统无法施展出来,是以有此慨叹。 楚霸王道:“小心,我要反攻了!”反攻为守,揉身而上,拳爪交击,每一招、每一式均有列缺霹雳之快、丘峦奔摧之威力,不到半盏茶时分,已使出了五百招,其快可知。 燕微生连想的时候也没有,唯得展开浑身解数,燕家快刀绝招尽出,护住全身,风中不停传出密密麻麻僻啪拳脚碰击的声音。他内力不及,短短时刻过了这许多招,经已喘气如牛。然而这般快打之下,燕微生根本连思索的余裕也没有,只有见招拆招,眼前尽是对方的拳招腿影,什么愤恨、惊惧、好奇之心尽皆抛到九霄云外了。 斗到分际,楚霸王连出三十拳,疾似闪电,出招陡地缓慢下来,上步崩挑,肘尖慢慢撞向燕微生背部。这一招奇幻无比,他一步竟可跨出八尺,越到燕微生身后,招数直达燕微生背部防御不到的空门,是轻功、内力、拳招合一的高明武学。 燕微生连接三十招快拳,招式急淬之间,慢不下来,无法拆开楚霸王那一记缓慢奥妙的肘撞,背心灵台穴受击,真气一窒。狂吼一声,内力自灵台穴直吐,真气一旦立复松动,立时气贯双爪,反手一捞,叫道:“我们同归于尽吧!”楚霸王尽可震断他的心脉,然而头颅受此双爪,也非得送命不可。 楚霸王身法好快,忽焉又回到了燕微生的身前,那一捞便捞了个空。楚霸王出掌虚按燕微生心坎要穴,说道:“怎么样?” 燕微生昂然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你杀了我吧!” 楚霸王忽道:“若然你有兵刃在手,那又如何?” 燕微生道:“若然我的单刀在手,只怕你未必是我之敌!” 楚霸王道:“今日杀你,谅你死了也不心服。改天你有兵刃,再来找我吧。”撇开接着燕微生的手掌。 燕微生大为吃惊:“你真的放我?” 楚霸王沉声道:“我堂堂门主,岂有戏言!” 燕微生道:“门主,你今日虽对燕微生有不杀之恩,然而你作恶多端,他日我碰到你,一样会将你手刃刀下。” 楚霸王道:“你这样说,莫非想我杀了你?” 燕微生一愕道:“不是。” 楚霸王道:“那你走吧。楚霸王一生仇人无算,岂会惧怕多了你这么一个黄毛小子?” 燕微生揖身谢过不杀之恩,方道:“后会有期。”转头便走。 他茫然而走,不知经过了多少地方,蝉鸣、鹤唳、水响、猿啼、诸般天籁统统充耳不闻。他出道以来,虽曾在霸王门惨败,被一川子打下水中,然而或遭围斗,或一时不慎,非战之罪。然而今次与楚霸王一战,却是彻彻底底的败了,他内心清楚:便是自己单刀在手,也决不是楚霸王的对手! 燕微生垂头丧气,虽是安慰自己:楚霸王是天下第一的邪派高手,与长江田分庭抗礼,长江田却是与父亲齐名的高手,自己败在他的手里,也是应有之义。然而败了就是败了,第一次战败,沮丧是必然的。 此时他来至一丘山坡之上,目看明月银河渐隐,太阳初出如轮,脚下姑苏,房宇鳞比,水道纵横,远水澄澈一泓,波光艳异,只觉胸怀大开,心情豁然开朗。 忽然听到一阵唳鸣之声,声音细细,燕微生回头一看,笑道:“原来是你们。” 只见一条身粗如口碗的大蟒蛇,紧紧缠住一头小鹰,一圈又一圈的,不知绕了多少个圈。小鹰声若柔丝,只怕捱不了多久。 大蟒蛇得意洋洋,张口嘶嘶吐舌,只待小鹰断气,便把小鹰一口吞下肚腹。蟒蛇习性,不把猎物缠死,不会把食物生吞下肚。 燕微生见小鹰可怜,正欲出手救援小鹰,转念一想:“爹爹说过,天道无穷,万物自生自勉。若然我出手干预,似乎有违天道。” 再看一眼,只觉小鹰可怜垂死,巨蛇凶猛狰狞,再也按捺不住侧隐之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饥荒饥民,盗贼杀人,也是天道如此,难道该当置之不理?天道若是不仁,便该以人道先行!” 想到这里,不假思索,折断一根树枝,缓缓走向大蟒蛇。 蓦地寒光乍现,燕微生树枝轻挥,竟有凛冽刀意。蛇血嗤嗤飞出,燕微生轻移两步,不让蛇血溅到身上。 大蟒蛇见有外敌来袭,松开小鹰,张开血盆大口,便往燕微生飞扑过去。 燕微生不欲用手沾到大蟒蛇,展开家传步法,脚步一滑,绕到大蟒蛇身侧,噼啪之声连珠炮般响起,却是瞬息之间,分踢大蟒蛇从头到尾全身十二处方位,大蟒蛇凌空飞出百数十丈之外,跌在远远草丛,不知影踪。 也是燕微生不欲大违天道,只是“逐走”大蟒蛇,不欲置它于死地。否则适才只须全力一脚踢在那蛇七寸之位,它便得蛇头飞脱而亡。 小鹰摔了摔头,渐次回复气息,却似乎不知发生何事。 燕微生道:“小鹰儿,你也不必迷惘。一年之后,你长大之日,那蛇又焉能是你的对手?”说到这里,忽地怔住,呆呆若有所思。 小鹰回复几成气力,低晚振翅,高飞而去。 燕微生忽有所悟,大笑三声,大声道:“我今年十八岁,十年之后,不信打不赢你楚霸王!” 他这句话气聚丹田吐出,回响满山。“不信打不赢你楚霸王”之声四方回传过来,久久不绝,战败之沮丧一扫而空。 燕微生坐在石上,细细回想刚才与楚霸王交手的每一招每一式,咀嚼对方招式奥义,偶尔发招试演,心想:“楚霸王武功固然比我高,他临敌经验,更是我望尘莫及。我的燕家刀法虽已熟极如流,然而遇上一名新对手,出招之前,不免想上一想,该当如何拆、如何攻。而他却全凭经验对敌,一见我的刀势,想也不用想,自然而然使出最恰当的一招来应敌。这样一来,自然大占便宜。” 他忽地想及一件事,冷汗涔涔流下:“不错,为什么,为什么?” “刚才我使一招‘云横秦岭’,掌刀只横了一半,他已然先一步向左闪开。那一招只使出了起手,他怎能预先知道我那一刀将会劈左,不是劈右?” 又想:“燕家刀法变化多端,爹爹常说这是天下第一的刀法;刚才交手时,楚霸王却像每一招每一式都看穿了,往往我的刀势还未使尽,他已经先一步闪开。他,他似乎是有心看我武功深浅似的。刚才我与他拆了数百招,然而若他真下杀手,只怕不到五十招,不,三十招,我便会毙于他的拳掌之下。” 想到这里,一阵轻飘飘的俱意自脊骨直笼上脑:“他,楚霸王,会是谁呢?” 燕微生猛烈地摔一摔头:“不,不会是的,声音不像,身裁,也……” 楚霸王的身裁,岂不是跟他爹爹一样的燕赵大汉?楚霸王的胸口有一块大青斑,然而,他可没见过爹爹的裸体。燕凌天虽是一介武夫,总喜欢穿上儒巾长袍,以示尔雅。若是楚霸王也穿上儒巾长袍,燕微生认出的把握就有得九成以上。无论如何,二人的身裁的确极为相像,像得燕微生也不敢肯定…… “声音不像?楚霸王说话时,总是低沉着声音。他原来的声音是怎样的?”苦苦思索,楚霸王在破屋说的第一句话: 咱们终于找到这个地方来亲热,喜是好不容易呵。 那把声音,不是楚霸王原来的声音。燕微生是见到楚霸王的面目,方才认得他的。那把声音原来是怎样的?是不是他爹爹的,燕微生苦苦设法,始终记不起来。 “慢着。楚霸王怎会说这句话?他权倾黑道,威震江湖,怎会找不到幽会的地方?除非……” 除非他是一个天下闻名的名人!否则,他又怎用戴上那个楚霸王面谱?定是要遮掩他的真正身份! 燕微生越想越是心惊,不住安慰自己:“不会的,爹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绝对不会是楚霸王这样的人!武学之道,一理通,百理明,以楚霸王武功之高,看穿燕家刀法心法的一部分,有何出奇?” 只是,燕家刀法若然如此容易就被看穿,那又怎会纵横天下,所向无敌? 何况,凌天堡势力只及长江以北,燕凌天借着霸王门之名,颠覆南方势力,岂非理所当然之事? 燕微生内心郁结难当,苦思半日,始终未解,忽地听见“咕咕”两声,却是自己的肚子作响,原来自己已经一天有多没有粒米下肚了。 他的肚子不鸣则已,一鸣却是惊人,响若雷鸣鼓动,不消说难受之极。他快步下山,走到惯常帮趁的馒头小贩,一大个一大个热腾腾的肉馒头正刚蒸好,散发出阵阵香气。 燕微生咽了咽口水,说道:“老哥,给我五个馒头。” 小贩快手包好,说道:“承惠三文钱。” 燕微生一摸怀里,不觉呆了:他除了那两锭元宝外,何来钱财?只是银子是一川子的,他宁愿饿死,无论如何不会使用。 鼻端传来一阵一阵馒头的香气,他的肚子又吼叫了两声,手脚似乎也有点发软了,毅然对小贩道:“不,不要了。” 他飞快溜走,耳中只听得小贩嚼咕道:“原来是个白撞!” 燕微生猛地省起:“糟糕!我饿一天两天倒不要紧,明晚便是长江田的寿宴,我无钱买贺礼,如何到铜雀庄赴宴?” 更糟糕的是,明晚寿宴,沈素心便会公开招亲。他既然不能进庄,又如何参加招亲?他这次偷走出堡,本来就是为了沈素心,如果竟然因为自己一时意气,进不到铜雀庄,一番心血岂非糟塌了?再说,沈素心要嫁给别人,随时可能是一川子,这当如何使得?假如自己努力争取过,却始终得不到,那还罢了;如今进不了庄,竟然不过为了区区二十两银子! 燕微生用力捏着怀里的二十两银子,心想:“这些银子,是我为一川子划船,努力赚回来的。可不是他施舍给我,或者我为他做了什么不义之事而得回来的。有什么花不得的地方?”只是,如果他没有这二十两银子,那就万事皆休了。 他一咬牙,毅然打定主意,举步就跑。虽是饿极,居然跑得不慢。一直跑入了一家善堂,把二十两银子全掏了出来,说道:“都捐给你们!”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九章 沈素心调瑟抚琴 燕微生劈水挥刀 燕微生从善堂走了出来,整个人轻飘了二十两,即是一斤有多,内心却沉实了不小:“燕微生,此刻你就是突然反悔,想拿回那二十两买贺礼,也没有法子了罢?” 这就是燕微生。他也许有点迂腐,有点固执,有时有点蠢,可是,大家不能不说,他实在是个可爱的人。 燕微生在善堂出来之后,肚子装了三杯热茶,十来件小点,虽是杯水车薪,也觉舒服了点。善堂虽是善堂,然而这个艰难时世,像燕微生这样豪爽的善长仁“兄”,一年难得遇上二三个,招呼始终有点不同。只可惜燕微生实在老不起脸皮,向善堂要求一碗白饭。 他心想:“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就足够买上一份入得铜雀庄的礼物。寿宴至今还有一天一夜,我总不信找不到一两银子!”肚子装了食物,他的脑筋也变得清醒起来,灵机一触。 “对,我这样的一身武功,怎地不去卖武?” 爹爹说过,六安也说过,他在途中听说书先生也说过,许多江湖豪杰落拓之时,岂不也卖过武? 于是燕微生便到处走,终于找到附近最热闹的一条大街,一站便站在正中央。 街上的人往来如鲫,在他身旁擦过,一眼也没有望向他。 他想:“卖武之前,总得有一番说辞,说些什么才好呢?”他本来就不善辞令,搔首弄腮,始终想不出一段恰当的说话来。 转念又想:“只须武功好,说什么话打什么紧?”大喝一声:“我来卖武!” 他有心炫耀武功,这一声舌绽春雷吐出,只震得满街一惊,人人双手掩耳,向他注目。 燕微生更不打话,展开燕家刀法,双掌如同两把利刀,“惊风乱刮”、“一帆悬风”、“火炉天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八方藏刀式”、“托天刀拉枝断根”、“上下交刀三穿心”、“黄河之水天上来”,接连九式绝招,一时间刀声虎虎,冷光弥空,尽是森森刀意。 街中的人不消说,自然走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三四个较为大胆的,躲在远处偷偷瞧着这位满街乱舞的疯子。 燕微生方才发觉这条适才热闹非常的大街,现已渺无一人,不觉愣住。掌缘一痛,却是他内力激荡,昨晚给楚霸王剪开的伤口再度破裂,鲜血给他内力一冲,竟然标射数丈,直至街角,一名旁观者脸上溅了几滴,“哇”的怪叫一声,以为给疯子伤了,在远处偷看的三四人也走光了。 大街悄然无人。燕微生独自伫立,抚着剧痛的掌缘,差点想哭起来:他从小丰衣足食,此刻方才感觉到一文钱困死一英雄的彷徨! 他喃喃道:“怪不得许多人练成一身好武功,却铤而走险,作奸犯科了!穷而会武,甘于贫困,实是大大的不易!” 忽然身后有人叱道:“接住!” 一道破空之声呜呜而至,燕微生回身一接,只见一个背影迅即自街角消失。飞身上前,那人却已不知去向。 燕微生拿起手上物事,只见是一张破纸,包着一块石头,打开一看,石头竟是一锭十两有多的元宝!破纸歪歪斜斜写得有字: 江湖救惠,义不容辞。区区之数,望你笑纳。 文句不甚通顺,字也写得歪歪斜斜,写字之人显然胸中墨水不多。 燕微生捧着那锭银子,如获至宝。他从来没有想过,银子竟是这样可爱可贵的东西! 他定下欢喜的心神,忖道:“究竟助我的人是谁呢?刚才一瞥那人的背影,好像是……决不会的,除非真的是活见鬼了!人有相像,何况不过是背影?一定是我看错罢了。” 燕微生紧紧捏着银子,先回到先前的馒头店,好好饱餐了一顿。然后到兵器铺子买了一柄称手的单刀,再到当铺买了一套比较像样的故衣,以为明天赴宴之着。还剩下六两有多。 此时已近西正,夜幕渐垂,寒山远火,四周明灭,他心道:“明晚才去赴宴,明早还有大半个日头的时光来挑贺礼,倒不必急忙一时。”想及明晚便是沈素心招亲之时,心内兴奋莫名。再想起明晚便能再与大侠相晤,更是恨不得时光快点过去。 他走到河边一处僻静地方,倚着一棵大树,盘膝坐好,对自己道:“爹爹,楚霸王,柳姑娘的事情慢慢再算,目下首要做的,是睡一个好觉,养足精神,应付明天招亲之会。”运起燕家内功心法,叩齿集神,静坐瞑心,初时还听到流水淙淙之声,渐渐心境空明,什么也听不到了。 忽听一阵叮咚、叮咚之声,清澈传来,燕微生精神一振,张开眼来。 他粗通音律,听出这是弦线之声,心道:“如此恬静良夜,明月如水,那位高人在此抚琴遣兴?” 只听得弦声再度响起,细一听,却原来是筝声。歌声随筝音袅袅传来: 好花不与殊香人,浪粼粼。 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 玉钿何处寻? 木兰双浆梦中云,小横陈。 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 翠禽啼一春。 歌声低迷,宛转处有如情人喝喝私语,说是有如鸟语,世上又有那一种雀鸟唱得出这种动人的宛啼? 燕微生不禁着迷,心道:“能够唱得出这种歌声的,一定是一位绝色美人。”好奇心起,走到河边远眺。 皎皎明月,映照得小河如同白昼。一艘白色小舟,顺河飘流,舟上一名白衣少女,美丽如仙,对水抚琴,香唇吐歌,如同仙界景象。 燕微生只觉眼前凄述如幻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是不是真的?她,她,她比在画中更美!” 白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燕微生魂牵梦索的人儿:沈素心。 燕微生咬了一咬手腕,疼得他叫了出来:这是真实,不是梦境! 沈素心歌声骤停。一双妙目,凝照着岸边的燕微生,轻轻道:“贱妾粗音,有扰君子清听,万祈海涵恕过。” 燕微生又惊又喜,好不容易,方始按捺得住噗噗心跳,揖身道:“姑娘何出此言?如此良夜,得闻姑娘妙韵,不啻仙音。姑娘不嫌在下粗鄙,打扰清兴,反向在下赔罪,真令在下万分惶愧,羞惭无地。” 沈素心道:“公子出口成章,想必是知音之人。既然今晚有此缘分,不如上船一叙。” 燕微生大喜过望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沈素心盈盈站起,纤手轻摇橹尾,小舟徐徐摇向岸边。 燕微生不待小舟泊岸,眼看小舟相距尚有三四丈,一跃而上,舟身只略略沉下,水也也不溅起半点。 沈素心号称武林第一美人,眼光自然独到,拍手道:“公子好轻功!” 燕微生赧然道:“姑娘贸赞,燕微生愧不敢当。” 沈素心道:“原来公子大名燕微生。” 燕微生道:“是,王谢堂前燕的燕,志气日益微的微,幽愁暗恨生的生。” 沈素心低声念:“燕微生,王谢堂前燕的燕,志气日益微的微,幽愁暗恨生的生,燕微生,燕微生。”仿佛要把这个名字牢牢记住。 她忽道:“请恕贱妾多言,志气日益微,幽愁暗恨生,怎生你家人为你改一个这般幽怨的名字儿?” 燕微生道:“这名字是家父改的。妈妈生我之时,不幸难产逝世。爹爹当时十分伤心难过,意气消沉了好一阵子,遂替我改了这一个名字。我的妈妈,名字也是有一个‘微’字的。”心头一动:“我常常心里怪责爹爹娶了这许多小妾。此刻想来,原来爹爹还是爱着妈妈的。” 沈素心道:“对不起,触到燕公子的伤心往事。” 燕微生道:“那也没有什么。我打从出生就没有了母亲,早就惯了。” 沈素心道:“贱妾挂着跟燕公子说话,倒忘记介绍自己了。贱妾姓沈,小名素心。” 燕微生道:“在下早就知道了。” 沈素心讶道:“公子如何得知?” 燕微生方悔失言,心道:“可不能给她知道那幅画之事。”遂道:“姑苏城中,似得姑娘如此人物,除了沈素心之外,还有谁人?” 沈素心道:“公子见笑了。”盈盈坐下,说道:“公子似是知音之人,且让贱妾再为公子奏一曲,让公子品评指教。”轻轻把古筝抱到膝上。 燕微生忙道:“品评不敢。但闻姑娘妙音。”看清沈素心古筝,只见古筝木纹漫漫漶漶,筝尾稍稍弯起,状若鱼尾,失声道:“这可不是唐代失传的鱼尾轧筝?” 传说武则天雅好音律,当令巧匠作琴,召天下巧匠一百七十人入宫,费时十年,造筝一千一百另七具,挑出顶尖三具,为宫廷乐师所用,余皆毁掉。这三具唐筝,就是鱼尾轧筝。到了安史之乱,玄宗仓皇出走,三具鱼尾轧筝也就失掉。 想不到这具无价之宝,今日竟然重见在燕微生面前。 沈素心淡淡道:“鱼尾轧筝,不过是身外之物,何足挂齿?” 燕微生咀嚼她话中含意,皤然省道:“姑娘说得对。筝是死物,人是生物,纵得绝世好筝,若无姑娘妙手,有筝岂非等如无筝?” 沈素心微微一笑,纤指轻夹竹片,轧拨筝弦而唱: 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 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 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 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 一曲既罢,沈素心裣衽道:“贱妾献丑了。” 燕微生拍掌道:“好词,好曲。”又道:“唱得更好!” 忽地一阵剧烈震荡,小船抛起十数丈,舟身片片碎裂,二人均被抛飞小舟之外。 原来小舟无人掌橹,一直随水流而走,水流渐急,小舟越行越快。二人沉迷音乐,不以为意。谁料河中心横亘一块大石,小舟急行碰上,顿时碎裂。 沈素心“啊”声轻叫,颇为惊慌。 燕微生身在空中,心神不乱。猿臂舒展,捉住沈素心的皓腕,一拉一挽,沈素心已然在他怀中。 随着,他从背后将单刀连匣抽出,内劲疾吐,刀匣夺声标出,穿破对岸一棵周可数围的大树,自己则借飞刀之力后窜,刚好落在另一边岸上。 燕微生抱住沈素心的纤腰,端的是软玉温香抱个满怀。触手温软,鼻传幽香,一时间意乱情迷,疑幻疑真,心跳加速了十倍,脸红耳赤得似欲发烧。 沈素心紧紧搂住他的颈项,低声道:“多谢公子相救。” 燕微生连忙放下她,低下首来,不敢直望她的脸。 沈素心忽地惊道:“那张筝……” 燕微生不待她说完,身形如箭,直奔岸边,一窜便窜出河中心。 他落点奇准,脚尖立足在适才小舟撞到的大石之上,举目一看,只见那具鱼尾轧筝已然漂流在二十丈外。 燕微生想也不想,双手持刀,发出一阵长啸之声,十成功力劈刀下水。 刀身入水,如同切豆腐,不溅起一点水花。内力隔水而传,过了半晌,鱼尾筝陡地从水中弹起七八丈,犹如曲港跳鱼。 燕微生掷出单刀,刀身托着鱼尾筝,拐了个弯,轻轻巧巧的带到他的面前。 他一手接筝,一手接刀。眼看脚下水流湍湍,早已浸湿过他的鞋袜,若非他的千斤坠功夫,在这块给水流磨得奇滑的大石之上早就站立不住。然而此刻他单足站立,无法以跑助跳,势难一掠六丈,回到岸上。 燕微生不慌不忙,掷出单刀,依样葫芦,借着单刀之反撞力,拔身跳跃,又回到了岸上。他回到岸,再看河水,猛流不息,方才暗地惊心:“方才我贸然取筝,确是忒也冒险了。只须立足稍稍失步,那么此刻已成河下之鬼了。”想起昨日差点溺死河中,犹自心悸。只是适才情况,莫说是为沈素心到水中取筝,便是到火里去,到十八层地狱去取筝,他也决没半分犹疑。 他双手捧筝,递给沈素心,说道:“沈姑娘,燕微生幸不辱命,请收回贵筝。” 却听得对岸哗啦哗啦一阵响声,却是刚才他掷出的单刀,刚巧纳回刀匣之内。大树禁不起他刀上内力一撞,竟尔断折,颓然而倒。 沈素心却不接筝,说道:“筝赠知音人,这张鱼尾,你还是收下吧。” 燕微生道:“姑娘——” 沈素心微笑道:“你可以唤我的名字。”脸上飞红,以袖掩面。 燕微生惶恐道:“素心姑娘,这筝太过名贵,燕微生愧不敢收,你还是收回吧。” 沈素心道:“你如要还我,明天自有良机。”裣衽万福,说道:“今晚多扰公子,贱妾就此告辞。”莲步姗姗,走得却是丝毫不慢,看来她的轻功也颇具火候。 燕微生喃喃道:“明天自有良机?” 沈素心忽地又回头道:“义父明天见着那张鱼尾,定然为我高兴得紧呢。”抿嘴一笑,走得更快,顷刻已消失在草丛之间。 燕微生全然摸不着头脑,索性坐在岩石,想了又想,始终还是想不明白。 一直想到天色大明,还是不得要领。忽地惊醒:“哎哟,差点忘记这件大事。不买贺礼,今晚如何去寿筵?” 一想起“贺礼”字,忽地灵光一闪,一拍大腿:“是了,沈姑娘是要我用这具古筝来当今晚的贺礼!” 然而,她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燕微生抽丝剥茧,想到沈素心最后的那句说话: 义父明天见看那张鱼尾,定然为我高兴得紧呢? 燕微生道:“‘为我’,为什么是‘为我’?长江田收到古筝,为什么会为素心姑娘高兴?” 他内心隐隐有个念头,却又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只觉一阵狂喜,渐渐充塞了整个五脏六腑,直冲脑袋。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沈素心要他向长江田送上古筝,唯一目的,就是要向义父表明,她已经择中了如意郎君! 燕微生狂喜得不停在岸边大叫大跳,足足一个时辰有多,方才歇止下来。幸好岸边附近没人,否则他又会像昨日在大街卖武时一样,被人当做傻子看待。 一刹间,甜蜜幸福的感受,充斥着他的心灵:“沈素心喜欢上我!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了!”这在他在凌天堡时,只是一个梦,可是到了如今,却成了一个事实,这是何等值得狂喜欢呼的一件事! 又过了好久,燕微生兴奋的心情方才稍稍平愎,心道:“素心非但容貌无双无对,内心亦是兰质慧心,昨晚听她抚琴谈话,可知她腹中大有才华,并非徒具外貌的庸女俗妹,如我燕微生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他终于定下了心神,设法走过对岸,拿回单刀,便离开这里。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十章 无辜死 小虎子粉身碎骨 有心亡 雄狮王溅血裂头 既然不用张罗礼物,心情大为轻松。燕微生买了一个大礼盒,端放着鱼尾筝,用红纸包好,还未及午时。 他心想:“我来到姑苏城十天,还未有过空暇一游城内繁华风光,此刻正好乘时一游。” 姑苏美景,驰名天下。街巷垂杨,修竹摇影,处处水流游绕,户户漆墙琉瓦;人物辐揍,衣饰风流;店铺奢华,货物新奇;良景随处,美人满街,比诸扬州熙来攘往的商业繁华,更添数分形胜妍态。 燕微生信步浏览,大开眼界:他家中虽藏珍奇异宝甚伙,然而几曾见过姑苏闻名天下的华美刺绣,妙手裁衣,精致工艺,色香小食?奈何他阮囊羞涩,对于诸般奇货,只能远观,无从亵玩,更遑论购买入怀。饶是如此,始终大餍视觉,不枉今日一行。 却听得一声响锣,他见街角集了一大群人,凑着兴头,挤人人群一看。 只见人群围着一对年轻男女,均是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两人均是英气伉爽,一脸风尘;身穿劲装,男的持着锣梆,女的分持双剑,剑柄连着长长的七彩丝带。 男的敲一下锣,说一句话:“各位乡亲父老,”当,“叔伯兄弟”,当,“咱两兄妹今日流落姑苏,”当,“盘缠使尽,”,当,“唯有街头卖武”当…… 他语调和着锣声,抑扬顿错,暗合宫商角徽羽五音,甚是动听。接着他介绍了自己叫小虎子,妹妹叫小凤子。 一声敲锣巨响,小凤子双剑舞起。她身穿红衣,丝带在身前身后飘动摇曳,甚是好看。 燕微生看了几招,心道:“这剑舞花巧是够花巧了,却似乎并不怎么实用。遇上真正高手,只怕挡不住一招半式。” 围观人群看法似乎跟他很不一样,舞不了几招,人群便大声喝采,甚至拍起掌来。 有的登徒轻薄子更大声叫道:“小姑娘,人美武功高,以后怎地找婆家呵!” 小凤子一边舞剑,小虎子一边拿着瓦钵,挨次向围观众人要赏钱,不住道:“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对于登徒浪子的风言风语,却是听而不见。 围观人群虽是看者多,付钱者少,毕竟颇有所得,铜钱装满了半个瓦钵。 拿到燕微生身前时,燕微生忽地恍然大悟:“是了,卖武本就应该这样去卖,我昨日的卖法,如何使得?”给了小虎子十枚铜钱,上了这一课,给多点赏钱也是值得的。 小虎子见他出手阔绰,连声道谢。收钱完毕,小凤子刚好耍完一套剑法,采声雷动。轮到小虎子出场,连翻二十记筋斗,再倒翻二十记,采声更加响了。 燕微生偷偷学习他们卖解的手段,暗暗点头:“原来如此,怎地我先前想不到?”心想今日之后,便是再有流落江湖,盘川使尽,也不愁没法找到吃食了。 小虎子打完筋斗之后,脸不红,气不喘,大声道:“我小虎子练成这一身好本领。” 当!这次敲锣的人却是小凤子。 小虎子续道:“有时练功,也免不了会受上点儿伤……”说到下去,小凤子打开携来的箱子,却原本是卖跌打药。 燕微生心道:“这样子卖药,法儿可真妙,倒值得学学。” 小虎子蓦地捉住围观一名彪形大汉,说道:“我小虎子这跌打药灵效得紧。老兄帮一帮忙,打我一拳。” 彪形大汉豹头虎须,手持一对八角大铜锤,十足一个莽张飞,粗声道:“你真要我打?” 小虎子点头道:“当然了。你只管使尽全力,用铜锤来敲也不怕。” 彪形大汉道:“好,我打。” 小虎子脱下衣衫,敞着黝结实的胸膛,吸一口气,胸膛胀大了一半有强,旁观人群俱都不禁喝采鼓掌,妇人则啐啐连声,偏过头去,用手帕掩着眼睛,然后从帕缝间偷偷的看。 燕微生看见小虎子身体暗露铁色,与燕家刀谱所约略提及过的铁布衫硬功相似,暗暗点头:“江湖之中,真是卧虎藏龙。这样的一个街头卖艺青年,也练就了一身铁布衫。他的武功,可比他妹妹高得太多了。” 想到燕家刀谱,不由得想起六安来:“六安拿了我的行李,不知有没有发现刀谱在内?燕家刀法素不外传,如今竟然在我手上失去,真是百死不能对列祖列宗。唉,燕微生,你既说视六安为亲兄弟,兄弟拿你一本刀谱,打什么紧?他半生为奴为仆,没有什么好日子享受过。他练成刀法,以后扬威江湖,你该替他高兴才是!” 又想:“六安练了燕家刀法,倒不打紧,我既要他跟我出走,本来就答应了传给他的。只是刀谱是燕家宝物,却非得设法从六安手上夺回不可。” 小虎子运功完毕,拍拍胸膛道:“来吧!” 彪形大汉也不打话,挺起铜锤,便往小虎子胸口砸去。 燕微生一见他的起手势,暗声叫道:“这次要糟!” 彪形大汉一锤击下,发出一声砰然巨响,小虎子血肉爆裂,身体竟给打成粉碎,残肢与头颅冲天四飞。 转观旁人见状尖叫,身上少不免染上血肉糜粉,更是恐怖得狂唤起来,连忙到处走进。 燕微生手掌一转,劲风飘动,四周屑粉全然近不了他的身。心下大怒:“这人明明是武功绝顶的高手,偏生这样滥杀卖艺百姓,真是可恶可恨!”眼前人群纷扰走动,乱七八糟,只待人群散去,便要出手大惩彪形大汉。 彪形大汉淡淡道:“是你叫我用尽全力的。”转身便走。 小凤子哭叫道:“还我哥哥命来!”提起双剑,便往彪形大汉背后砍去。 燕微生大惊,飞身捉住小凤子的手腕,硬生生将她拉后三丈。 小凤子叫道:“你也是同党!”她一手受擒,另一手挥剑直劈燕微生。 燕微生忙道:“我不是他的同党。你不是他的对手,让我来!”抬头一看,彪形大汉已经走远了。 小凤子不住道:“你们是同党!还我哥哥命来!”她双臂受制,凤足急踢,却那里踢得着燕微生半分? 燕微生道:“姑娘放心,我燕微生追到天涯海角,都会把凶手交回来到你的手上!” 小凤子挣扎一会,人已崩溃。燕微生见她停止攻击,遂放开她的手腕,她跌坐地上,痛哭失声。 燕微生看见她的伤心状,也感内疚:“刚才我一见那虬髯大汉起手,就知道他实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是我阅练不够,反应太慢,才会救不着她哥哥。她怪责我也是应当的。” 又想:“彪形大汉武功之高,竟似不在柳前辈之下,定是江湖上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究竟他是谁人呢?”苦苦思索,然而他对江湖人物所知不多,也就无法猜得着。 突然他眼睛一亮,似乎瞥见什么奇异物事,忙对小凤子道:“你且待一会,我去去就回!” 他飞快追了出去,却那里见着人影了?心道:“莫非是我眼花?不会的!”展开轻功,在附近大街小巷往来疾走,却始终寻之不着。 蓦地,燕微生见到了另一个人,满心欢喜:“我找他们不到,想不到反而碰到他来。” 他差点便叫出声来,身形一纵,跟了上去。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大侠王青黎。 王青黎快步而走,身旁还有一名中年人,年约四十出头,高大轩昂,衣饰华丽,以手帕掩着下半脸,似是盖着咳嗽,又似是不想别人认出面目。 燕微生想欲上前,忽又怔住:“大侠与友人一起,不知有没有要事商谈。我该不该跟他上前相认?” 王青黎二人走得甚快,拐了个弯,转入一条小巷。燕微生连忙跟上,却见他们走入一间破屋之内。 燕微生跟到门前,正在踌躇该是在此等候王青黎,今晚一起赴筵,还是先找回小凤子。 忽地听见一把清亮的中年声音说道:“大侠,你所说的那人,此刻到了何方?” 王青黎道:“想是有事外出未返。三爷,你且稍等。” 燕微生心道:“大侠叫他三爷。莫非,这中年人便是长江田?” 谁都知道,长江田排行第三,江湖人人称他“田三爷”。 中年人道:“你说那人对我们相抗霸王门大有助力,我只怕霸王门先下手为强,把他……” 王青黎道:“不会的。那人武功绝顶,除非楚霸王亲自出手,他人要把他杀掉,恐怕不容易。” 中年人道:“大侠,你卖了这许久的关于,到了这里,可以将这位英雄好汉的名字说出来了吧。” 王青黎笑道:“田三爷何必心急。你见着那人时,自会知晓。” 燕微生听见“田三爷”三字,心下再无怀疑,想道:“长江田今晚摆大寿,究竟大侠要介绍那位大人物给他认识,须得他在今日也要来移驾相见?”忽地背心一麻,已被人点着穴道。 那人在他耳畔蚊声道:“怎么你也来了?” 燕微生心下再无怀疑:“果然是你!昨天给我银两的果然是你!刚才见到的也是你!”可惜他穴道受制,说不出话来。 那人又道:“燕微生,你听着,俺做的事,一切为了笑儿。俺死后你见到她,千万不要提起今日之事,免得她为俺报仇,白白送死。” 这人自然便是柳岳。 燕微生惊喜交集:“柳前辈果然还未死!这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 柳岳却已离开,一推进门。 长江田“呀”了一声:“原来是柳岳兄。” 柳医道:“俺柳岳久仰田三爷英名,想不到今日有缘一见,真是有幸得紧。” 王青黎笑道:“在下要介绍给四三爷的臂助,便是柳雄狮。” 长江田诧道:“大侠,这可把我弄得糊涂了。你,你不是已经……” 在外面的燕微生心中也有同样疑问:“柳前辈不是已经杀掉了柳前辈的吗?怎么今天柳前辈居然复活过来?” 却听得王青黎道:“田三爷,事情当然另有曲折,且听在下详细道来。” 长江田笑道:“大侠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王青黎道:“当日扬州城中,我与柳雄狮一战之事,三爷想必听闻。” 长江田道:“柳雄狮既然未死,这一战之内里,定然大有乾坤了。” 王青黎道:“正是。那天柳雄狮向我叫阵,我跟他对了数招,就知道事有蹊跷。柳雄狮拳法无敌,天下闻名,焉能让我这个后生小子走上这许多招?我当时心想,这定是他有心相让,内中大有文章。” 柳岳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大侠武功胜俺多多,俺心说诚服,这是没有话说的。” 王青黎笑道:“那你当日是不是有心让招?” 柳岳道:“不错。俺为人所胁,不得不来杀大侠。俺逼不得已而来,来时早就存了一死之心。” 王青黎道:“柳雄狮出手暴烈,绝不留情,天下皆知。那日怎会破格留手?我既知他心内有话,出招也就扣住三分。我想,柳雄狮是老江湖,决不会不知,我的出手也是跟他一样,未尽全力。过了数十招,我见到他忽然卖了一个破绽。柳雄狮,你当时卖这个破绽,也真是险得紧,只须我一时不察,真的下了杀手,你的头颅便要报销了。” 柳岳道:“当时俺心想,俺身不由己,极不痛快,给你一掌打死了,乐得正好。” 热微生心道:“原来当日一战,尚有这许多曲折。我亲眼目睹而懵然不觉,可算是开眼瞎子,无能之至了。” 王青黎道:“当时我一掌劈下,只使了一分力道,柳雄狮大叫一声,便即诈死飞倒。他装得倒真逼真,如果不是我自知使了多少功力,只怕连我也骗过了。” 柳岳道:“四周耳目众多,只怕必定混有霸王门的线眼。俺不得不如此,以掩狗爪子的耳目。” 王青黎道:“我多少也猜到了柳雄狮的顾虑。我抱走他的身体,想找一个无人地方,跟他详谈。正好有一个机会走过来,我便乘机抱着柳前辈,落荒而逃。” 燕微生想起当日华黛找王青黎的情景,也觉好笑。 这时他已大致明了事情梗概,只是心中仍有疑惑:“柳前辈刚刚在我耳畔说的话,有何意思?” 忽地警觉:“不对!刚才我明明见到,柳前辈跟柳姑娘、右门神在一起,霸王门怎会以为他死了?” 刚才的情景清清楚楚在他脑海浮现出来: 柳前辈是自己一个人走的,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看后头的柳姑娘。柳姑娘跟右门神走在一起;对,右门神的手拖看柳姑娘的手;不是拖着手呢,还是握着手腕?实在不敢确定。 燕微生心头一股声音在呐喊:“柳前辈在说谎!大侠别信他的话!”觉得一件大阴谋隐伏其间,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急得汗珠大滴大滴流下。这时他已大致明了事情梗概,只是心中仍有一个疑惑:“柳前辈刚才在我耳边说的话,究竟有何意思?” 王青黎道:“之后我和柳前辈找了个静室详谈,方知原来他爱女为楚霸王捉住,藉此要胁,他才不得不来与我相斗。” 长江田道:“你是霸王门的眼中之钉,更杀了他们的左门神,楚霸王自然要将你除之而后快。” 王青黎道:“不瞒田三爷,柳岳已接替力霸王门的左门神,对霸王门的事知之甚详,咱们有他相助,打倒霸王门便事半功倍了。” 长江田又惊又喜道:“真有此事?” 柳岳道:“俺在三月前败了给楚霸王,承诺加盟霸王门。条件是只为他出战黑道仇敌,决不伤害正派一人。” 长江田道:“这足够了。楚霸王要一统黑道,霸王门在黑道的仇家,只怕比在正派更多得多。嗯,铁面虎徐洛、长江三凶、一一煞星想来都是你杀的吧?” 柳岳道:“不错。还有九天飞豹洪万豹、淮帮铁化火、九命怪猫王见王。” 长江田动容道:“想那淮帮铁化火,这十年来纵横江淮一带,从来未逢过敌手,他杀了武当长老雪心道人,连武当派也奈何他不得。柳兄竟是如何将他杀掉?” 王青黎笑道:“柳雄狮称霸江湖之时,铁化火还未出道,要杀这名暴发后生,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而已。” 长江田道:“大侠说得也是。” 柳岳是粗人直汉子,不懂谦逊,听见田、王二人赞他,只是默不作声。 长江田道:“那楚霸王的真正身份,柳兄知不知道?” 柳岳道:“不知。俺每次见他,他都戴着面谱,莫说俺不知他是谁人,只怕追随他足有五年的右门神也不会知道。整个霸王门上下,也许只有虞姬、项庄方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长江田长长叹息:“可惜,可惜。” 王青黎道:“三爷,可是柳雄狮却掌握了霸王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大分舵其中七个的所在。其中黄门已破,我此次约你,就是想商量你我合力,一并挑了其余六大分舵!” 长江田喜道:“真的?” 王青黎道:“此时霸王门还以为柳雄狮已死,不虞有此一着。可是我们要挑这六大分舵,却得一开行事,否则打草惊蛇,攻下一个二个,余下的便闻风而逃了。” 长江田道:“正该如此。” 青黎道:“柳雄狮的千金想必也是收藏在其中分舵。是以咱们必须小心行事,务求一并救出柳姑娘。” 柳岳道:“楚霸王说过,只须俺肯拼命刺杀大侠,不管成不成功,他都会放了笑儿……”说到这里,真情流露,语带哽咽。 王青黎道:“楚霸王这样的枭雄,你焉可信他?你‘死’了一月有多,我派人明查暗访,始终没有令媛的消息。看来楚霸王骗了你了。” 柳岳道:“楚霸王不会骗俺的。” 突地听见屋内一声震天巨响,长江田闷哼一声,王青黎惊叫:“柳岳,你干什么!” 燕微生吓得惊破了胆:“究竟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几道拳掌破风,呼啸轰耳,跟着匐然巨响,柳岳狂吼一声,如同受伤猛狮,整个身子如炮弹般撞得门户四裂,巨大的身躯飞出门外,直撞到地,只撞得地面也为之一震。 燕微生斜眼望去,只见柳岳胸口塌下一片,口里不住喷血,低声道:“楚霸王不会来骗俺的,他说过,只须俺肯拼命来刺杀,不管成不成功,他都会放了笑儿……”喀喀一咳,呕出一大片内脏,双目圆睁,头一侧,就此死去。 屋内的王青黎道:“三爷,你怎么了?” 长江田道:“不碍事的……”声音断了,然后是一阵呕吐声音。想来他是在咯血。 王青黎道:“王青黎引狼入室,罪该万死,田三爷,我……对不住你!”然后是啪啪的巨响,想来他是在掌掴自己。 长江田道:“大侠,你也是受人所愚,何必自责?你这样做,反教我过意不去了。” 燕微生这刻已然大白:“原来楚霸王要柳岳杀的不是大侠,而是长江田!这一着计中有计,好不毒辣!” 又想:“刚才柳前辈出去,原来是动手之前,跟柳姑娘见上最后一面。嗯,怪不得右门神一直要死扣着柳姑娘的手腕不放了。” 王青黎道:“三爷,在下指天发誓,决不知道柳岳居然有此好计,致使他伤了你,你可信我?” 长江田道:“楚霸王这条连环计,本意就是杀我不到,也可离间你我合作,我又岂会中了他的奸计?” 王青黎道:“三爷深明大义,在下这就放心了。从楚霸王此策可知,他最忌惮的不是在下,而是三爷你。如今我们合作,定能将霸王门连根铲除!” 长江田道:“却须得提防以后将有更多毒计,针对尔我。”忽地咳了数声。 王青黎道:“你没事吧?” 长江田道:“没伤到内脏,只是要完全复完,却非得三个月时光不可。” 王青黎道:“今日三爷大寿,南北英雄只怕都到齐了,可决计不可使人看穿这件事。” 长江田道:“这个当然。这点儿轻伤,我装得来的。” 王青黎道:“我们出来已久,须得快点回去,否则会启人疑窦。” 长江田道:“我早已吩咐了散云打点,只说我在睡午觉,想来不会有人看穿的。” 这时,忽听得一把妇人尖叫:“杀人哪!这里有死尸呀!”原来她路过,见着了柳岳的死尸。 长江田毕竟是姑苏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欲惹上麻烦,与王青黎自窗户一跃而出,逃逸无踪。如此一来,他们便见不着躺在门前的燕微生。 妇人见到燕微生,尖叫声更见高吭,刺耳如针,竟不逊于高手的音波功:“这里还有个死人!来人哪!” 燕微生一跃而起,伸指封住了妇人的哑穴,抱起柳岳的尸身,转身就走。却是他冲穴多时,终于在此时冲开了穴道。 他展开轻功,疾奔而走,只觉手中的柳岳渐渐冰冷,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的死了,再也活不转来了。他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一个无人小山坡,方才放下柳岳。 只见柳岳神情栩栩,威武如生,眼睛睁到老大,仿佛满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之意。 燕微生难忍泪流,说道:“柳前辈,不管楚霸王守不守诺言,我燕微生发誓把柳姑娘救出霸王门的魔掌,你安息吧。”轻轻为柳岳合上眼睛。 他徒手挖了一个大坑,安葬了柳岳,搬来十来块大石,压住泥土,免得野狗将泥扒开,斩害尸体。然后拔出单刀,以刀在中央大石刻字: 雄狮柳岳英雄之墓 燕微生立 他躬身三叩,默祷道:“柳前辈,在下找到柳姑娘后,定会把她带到你的灵前,到时香花奠酒,再来拜祭。” 燕微生走了数步,忽地想起柳岳死前在他耳畔的话: 俺做的事,一切为了笑儿。你见到她,千万不要提起今日之事,免得她为俺报仇,白白送死。 他叫了起来:“柳前辈是有心送死的!他,他……”心下雪亮:“以柳前辈的武功,怎会挡不住长江田和大侠的三招两式,便给他们打得命丧当场?他根本无心杀长江田,只是拼着牺牲自己性命,来换取女儿脱离魔掌啊!”想到这里,对柳岳益发敬重,泪水又再潸然下流。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十一章 血浴体 铜雀庄双雄并肩战 剑碎心 霸王门七恶齐身亡 这时天色渐黑,燕微生赶到铜雀庄时,筵席经已摆开。 长江田乃南方大豪,今番讲明广邀天下英雄来参加他的五十寿筵,来贺宾客足足超过五千人,各方豪杰都到了,酒席一直摆至大门之外,连叫化子到来,都可以分到一钵肉、一瓶酒。 当年魏国太祖武皇帝建铜雀台,高门嵯峨,华观中天,临漳水、望园林,其子曹植赋《铜雀台赋》,更是传诵千古。长江田原籍许昌,为慕同乡古人,遂将庭院名为铜雀庄。 由于筵席已开,人群一片闹哄哄,燕微生不便跟王青黎相认,只任由知客将他带到未排一席,与十一名人客共坐。 这晚食物甚是丰盛,鲍参翅肚出齐不在话下,更有长白山的熊掌、南方身毒的狮吻种种珍奇之食,田家家厨本就闻名江南,今日大排筵席,更几乎把整个苏州的十大名厨都请了过来帮忙——长江田五十大寿的面子,其中三数位名厨纵使不愿,也是不能不来。 这场寿筵,由田散云一手策划。他把家中窑藏的逾千缸上品大曲都拿了出来招呼客人,这大面由长江田的曾祖父所埋,窑藏只怕有七八十年,每缸只蒸发剩下小半缸,酒极醇而力甚宏,上得三二道菜之后,群雄大都醉醺醺,有的甚至倒在地上呼呼大睡,未醉的情绪极是高涨,放吭高歌有之,胡言乱语有之,有的甚至在扭打嘻玩起来。 燕微生自知酒量不成,滴酒也没沾唇。反正他月来没吃过一餐像样的,今晚大快朵颐,已是心满意足了。 田散云办事甚是精明干练,自然不忘节日娱宾,在主家席的旁边,搭了一座高台,由姑苏城最有名的“乐声班”戏子大做《麻姑献寿》,唱功做手自然顶刮刮,只看得席中豪杰如痴如醉,拍烂手掌。 燕微生东张西望,忽地见着远方一人,不由得怒从心上起,便要抽刀上前,将那人立毙刀下。 你道他见着谁人如此愤怒?正是午间将小虎子一锤打成肉酱的彪形大汉! 燕微生转念一想,努力按捺火气,将抽出一半的单刀放回刀鞘,心道:“今日有大事要办,更不能坏了田三爷的寿筵。暂且寄下这厮人头,待得散席之后,再慢慢跟他算账。” 他问身旁一名长髯老者道:“老兄,请问一声,那边独坐一席、豹头燕须的彪形大汉是那一位?” 长髯老者是太极门的名宿倪果,武功虽非甚高,行走江湖多年,见识甚广,低声道。“这人你也不识?他便是南海灵蛇岛的岛主厉神龙啊!”他本来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说到这句话时,却是压低声音,似乎生怕被厉神龙听见了。 同桌的人不以为怪,仿佛说到厉神龙的名字,天经地义就该如此低声,否则被他听到,惹恼了他,岂不遭殃? 燕微生心道:“原来他便是厉神龙!”忽地想起:“哎哟,刚才我叫小凤子姑娘在街头等我,中途发生了这许多事,倒忘记得一干二净。待会纵是擒着了这凶手,却在那里交他给小凤子?” 厉神龙这名字他倒非听父亲说起,而是在途中跟客商倾谈时听到的:这人占据南海灵蛇岛不过三年,然而喜怒无常、杀人如麻,手上据说已杀满千人之数。南海是往来南洋商人行船的必经之路,沿海一带商人一听到他的名字,无不僳然色变。商人曾经多次联合斥巨资聘请高手,剿杀此枭,然而厉神龙武功绝顶,去者均是一去不回。自从点苍派掌门百粤先生攻岛失败,被人在珠江上游发现碎肢残骸之后,再没有人胆敢去采厉神龙的虎须。 只见厉神龙独据一桌,自顾大嚼,想是没有人敢与他同桌之故。 燕微生心道:“且让你高高兴兴,吃完最后一顿。今晚过后,你再也不能作恶了。” 佳肴一道一道的端上,上完红烧大排翅之后,长江田开始挨桌敬酒。田散云伴着父亲身边,谈笑风生,进退有度,极有大家风范,酒到杯干,为父亲挡了大部分的酒。 场中人多杂乱,主家席相距又远,燕微生一直瞧不清主家席坐了什么人。此刻见到田氏父子挨次敬酒,心想:“素心是长江田的干女儿,怎地不跟在一起敬酒?嗯,想素心是姑娘人家,自然不能跟男人一起四处敬酒,失了礼仪。” 燕凌天是黑道大豪,平素不甚讲究礼节;长江田却是姑苏世家出身,父亲、爷爷都是进土,诗礼传家,自非燕家所能企及。 敬酒之后,群豪自然喝得更多,醉倒的人也就更多了。一桌之中,总有三四个人,醉得人事不省,或伏桌、或伏地,鼾声大作,口挺直流。幸而半醉的群雄兴致甚高,猜拳谈笑,高声喧哗,掩盖了此起彼落的鼾声。 由于酒席围数太多,长江田无法一一敬完,敬到一半,上菜经已到了寿面。长江田高举酒杯,朗声道:“各位英雄,今晚来宾太多,老夫无法一一回敬。待慢之处,还请包涵。老夫在这里尽干一杯,谢过大家赏面光临!”把杯中大曲一干而尽。 他这番话气聚丹田吐出,全场五千余名宾客虽是热闹哄哄,还是每一人均听得清清楚楚。 燕微生心道:“他受了内伤,居然还中气十足,我坐在这里也听得清清楚楚。他能与爹爹齐名,果非幸致。” 长江田干了这一杯,便要走回主家席。反正主要宾客均坐在内园,早已亲自一一敬过酒,安排坐在外围的尽皆是三四流的人物,这样子遥干一杯以代,也不至于待慢了宾客。 临走之时,田散云忽地瞥见在远处站起来一同干杯的燕微生,微微一笑,以示打过招呼。 燕微生点头以应。这个混乱场面,田散云不便相认,作个抱歉表情,跟着父亲离开。 田散云虽在院与燕微生有过一面之缘,更知他和大侠王青黎交情非浅,然而始终不知燕微生身份大非寻常,乃系与他父亲长江田齐名的黄河燕的独生儿子,否则就已禀告父亲,立刻把燕微生奉为上宾,拉到主家席热烈招呼。 这时连寿面已吃完,“麻姑”亦早已“献寿”完毕多时,群雄均知今晚寿筵另有企图,却见长江田迟迟未开口说话,心内皆是纳闷。 一川子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大声道:“田世伯,今晚大寿,你不是另有要事向大家宣布的吗?” 长江田拍了两下手掌,群雄登时静了下来。他笑道:“老夫本欲待大家饮饱食醉之后,方才向宣布要事,免得大家听了之后,坏了胃口,吃不下老夫的寿面,老夫岂不是要折阳减寿?这可使不得啊!” 他说到这里,群雄发出轰然大笑,均道:“对!对!” 长江田又道:“如今酒席已经扫得七七八八,正好是说要事的时候。一川子世兄,你且莫心急,正点儿来了。” 一川子大声道:“我不心急,世伯,你慢慢说,我一点不心急!”他虽是倨傲好杀,对着长江田这位“未来岳丈”,却是驯若羔羊。 这时戏班经已把戏台上的道具什物收拾完毕,长江田循着梯级,缓缓走上高台。 群雄鸦雀无声,静听他的说话。 长江田朗声道:“各位来宾,各位英雄,今晚老夫请大家到来,一来嘛,是因为老夫五十大寿,各位来吃一杯寿酒,老夫也可以沾一沾大家的福分,希望多活上几年……” 说到这里,群雄连声道:“那里那里。”“田三爷太懂说话了。”“田三爷,太客气了,我们来吃你的寿酒,该是我们沾你的光才对。” 燕微生心道:“长江田号称‘南七省好客第一’,果然有一套。这番客套说话,既庄且谐,口才确实了得,倒值得一学。” 长江田继续道:“……二来嘛,老夫还有两件大事,要向大家宣布。一件是公事,另一件却是私事。”说到这里,轻咳了两声。 燕微生听见长江田咳嗽,暗暗为他的伤势担心,安慰自己:“长江田内力深厚,天下无双无对,这点伤势,应该不会碍事罢。” 许多少年英杰已经大声叫了起来:“先说私事,先说私事!” 席上人人均知,长江田口中的公事,便是号召武林英豪共抗霸王门;至于私事,就是为沈素心招亲一事了。 长江田笑道:“私事自然是要说的,不过还是先公后私,以免人家笑我们因公忘私。”顿了一顿,正色道:“今日要用大家宣布的公事,便是目下霸王门暴虐猖獗,欺压武林同道。老夫虽已半隐于江湖,也觉他们所行,令人发指,决心不再坐视,誓要为武林灭此公敌。” 群雄受霸王门荼毒日深,多有同感,轰然应道:“田三爷说得好!” 长江田道:“老夫细心思量,发觉霸王门盘根错节,势力已然坐大,据说门主楚霸王武功更是神而明之,已臻绝顶境界,只怕以老夫一人之力,未必是他们的对手。所以今日藉着老夫五十大寿,叫大伙儿到来,共商讨霸王门之计。” 群雄立时议论纷纷,有人说霸王门作恶多端,定要把楚霸王的头砍了下来,作为尿壶,方能泄武林之愤;有人说听说楚霸王的宠姬虞姬美艳绝伦,灭了霸王门之后,正好拿来给大家轮流享用;有的则泼冷水说霸王门的杀手项庄剑法天下第一,恐怕大家未享虞姬,先给他砍掉了头颅。总之莫衷一是,无一是可行的办法。 长江田缓缓道:“想来江山如画,武林有多少英雄豪杰?老夫再三思量,霸王门如今肆虐江湖,只因一个缘由:咱们武林中人,一向各自行事,有如一盆散沙,分则无力,便给霸王门逐个击破了。所以,老夫愚见,认为要灭霸王门,咱们先得团结起来,集成力量,如此一来,霸王门焉有不给咱们打败的道理?” 燕微生听得暗暗点头:“长江田的见解确然高明。” 许多豪杰更是大声赞好,赞得最响亮的,自然是那班一心来角逐招亲的少年英豪了。 长江田道:“因此,老夫决定成立‘杀霸盟’,与霸王门拼个你死我活。大家有心一起拼命的,随时可以来找老夫,共讨大计。假如今晚未想清楚,大可一天后,十天后,一个月后,三个月后才加盟,老夫也是无任欢迎。” 有人问道:“假如一年后才加盟呢,成不成?” 长江田道:“咱们这许多英雄豪杰聚在一起,你以为是白吃饭的吗?一年之后,霸王门想来早就给咱们打得烟消云散,阁下要想加盟,老夫也是欢迎得很,不过那时经已无霸可杀,杀猪宰羊,吃一吃庆功筵,也是够开心的。” 众人齐声大笑。 长江田道:“今日在座,如有高人不欲涉及这趟浑水,尽管可以,老夫决无强逼之心。大家赏面来赴今晚这场寿筵,老夫已经够高兴的了。” 这里虽然大部分宾客都不过是来趁热闹的,然而有一二成人起哄,场面已经是热烈得很:“打霸王门,是英雄豪杰的,怎会退缩?田三爷,预老子冯六虎一分!”“他妈的,你是俺的拜把子兄弟,敢不跟俺一起加盟?老子先把你的头割了下来作尿壶,再割楚霸王的。”“田三爷,是不是加盟了杀霸盟,才可以争魁当沈素心的老公,哎哟!” 最后那人的话,倒是说出了在场大部分少年豪杰的心声,最后一声“哎哟”,却是他给身旁的友人掌了一记嘴巴。 这班江湖豪土喝得半醉,什么话说不出来?性子急躁的早就捋起袖子,等着上台找长江田排队加盟了。 长江田道:“大家少安毋躁。要加盟杀霸盟的豪杰,待会一个一个来找老夫报名。此刻老夫要跟大家宣布的,就是老夫心目中杀霸盟的盟主人选。” 大家均遭:“田三爷是武林泰斗,论武功,论人望,盟主之位,除了三爷之外,还有谁人敢坐?” 长江田笑道:“诸位英雄贸赞,因某愧不敢当。目下就有一位大英雄,无论武功、人望都远远在田三之上,由他来当杀霸盟的盟主,方才是众望所归,恰得其人。” 群雄哗然:“天下那有比田三爷更英雄的英雄?叫他出来,让咱们轰他下台!” 自然也有些人隐隐猜着长江田口中的人选,默默不言。 长江田道:“老夫要推举的,就是江湖人人称他大侠的王青黎!” 王青黎这个名字,对于江湖中人,像有一股奇异的魔力。大家一听到他的名,登时静得鸦雀无声:王青黎的武功、人望也许并不比长江田更高,只是他行侠仗义、一往无海,在群雄心目中的地位,的确比长江田高出远甚。单就以与霸王门对抗而言,这一年来,王青黎与霸王门大小七十余战,杀掉了霸王门的左门神,相比长江田的隐居铜雀庄避世,气慨不可以以道里计。说到众望所归,王青黎的众望所归,确实又比长江田的众望所归更加众望所归得多。 长江田笑道:“大侠,这是轮到你上台说话的时候了。” 王青黎筵席时就坐在长江田的旁边,即是面向高台的第一行,本来轻轻一跃,便能上到高台。他却老老实实,一步一步循着梯级而上。 他在台中一站,气慨逼人,群雄均是一凛。长江田身形虽比他高出半个头,这并排一站,气势登时被比了下去。 王青黎朗声道:“三个月前,田三爷与某商量共组杀霸盟,大家即然志同道合,一言便成事,遂有今日诸位英雄之会。之后多次会谈,田三爷执意要某担当盟主,某本来心想,王青黎何德何能,有田三爷在,焉敢滥竿充当盟主?可是回心一想,田三爷在江南有家有业,杀霸盟所干之事,却是刀头放血、血溅五步的江湖斗杀。这个盟主之位,还是让某这等阵前小卒来当,比较恰当一些。” 长江田补了一句:“其实大侠跟老夫迟早也是一家人,这盟主由大侠来当,跟由老夫来当,殊无分别。” 王青黎不明所以:“什么一家人?” 群雄皆道:“当仁不让,正是大侠应有之为!” 一把嘹亮的声音却道:“假仁假义,也不知是谁封的大侠!” 说话的人却是一川子。他向来自诩是年轻一辈的第一高手,对于王青黎声名比自己更盛,一向不满,今日更见他大出风头,更是忍不住出声讥讽。 群雄闻言,均为王青黎愤慨,纷纷怒目相视一川子。一见是他,愤气当堂泄了一大半,想反唇相向的缩回舌头、想动手的缩回手臂:人人皆知一川子是何等人物,谁敢惹上这个杀身之祸? 王青黎装作听不到此言,续道:“今晚在座英雄众多,某何敢猝坐盟主之位?如果有那位英雄想为某分忧,担起这个盟主位子,便感激不尽了。”言下甚是诚恳。 群雄自然无人说话,威重冀镖局总镖头郝重山大声道:“大侠当盟主,某才心服。要是换了别人来当,某第一个便不服了。谁想跟大侠抢这个盟主之位,先跟某过上三百回合再说。” 一川子霍然起身,冷冷道:“郝威重冀,你说三百回合?只怕在我手下,走不上三招。” 郝重山对一川子甚为忌惮,心下一惊,不敢做声。 王青黎风闻一川子滥杀无辜,早有出手教训之心,只是今晚为全大局,方才隐忍不发,冷冷道:“一川子道兄,你是想有心于盟主之位,不妨上台,让各位英雄定夺。” 一川子心道:“我此来本就非为这个劳什子的杀霸盟盟主。我纵横天下,逍遥自在,何必为着一时意气,背这件烦事上身?改天找个时机,把这个号称大侠剁成八块,才教痛快!”说道:“这个盟主,我要当,随时可以当,可惜我不希罕。你且便当去,改天说不定我心血来潮,自然从你手上抢过来,你放心好了。” 燕微生怒不可遏,正欲自动请缨,上前对付一川子,忽想:“教训这妄徒,随时都可以。待会长江田便会宣布素心的婚事,可千万不要节外生枝。”想到沈素心,心头发热,忍住怒气,不向一川子动手。 长江田道:“相信大家对杀霸盟还有许多疑问。今晚散席之后,各位意欲加盟的英雄,可以留下,咱们自会一一商讨问题。商量之后,铜雀庄有客舍供各位休息。此刻老夫要向大家宣布的,却是另一件大事。” 大家皆知他所说的是什么大事,许多人已是面露微笑。 雪山派的铁英高喝得七八分醉,叫道:“这件大事嘛,就是你的义女儿,”装做女声,捏尖嗓子道:“依家沈素心姑娘,要找老公哪。” 众皆大笑。 长江田道:“铁侠士说得不错。老夫今晚要宣布的私事,就是小女素心的婚事。” 群雄大都听过沈素心公开招亲的传闻,这几天最热门的话题,就是猜度她会如何招亲:抛绣球、比文才、还是比武?抑或另有法子,谁杀了楚霸王,谁就是沈素心的丈夫? 一川子嘴角含笑,对于此次招亲,似乎胸有成竹。 长江田道:“说到头来,小女的夫婿人选,跟先前商讨的大事也是大有关系。” 群雄许多人均发出“哦”然声音:果然,大家猜得不错,谁杀了楚霸王,谁就是沈素心的丈夫。长江田为沈素心招亲的本意,岂非就是如此? 一川子脸色变得刷白,心道:“什么,不是说好是比武招亲的吗?” 长江田道:“田三今天郑重向大家宣布,小女素心,许配给王青黎大侠为妻,并将择日成亲!” 他此言一出,群雄尽皆愕然,其中最愕然的却是王青黎。 王青黎心念急转:“田三爷莫非疯了,怎会说出这番话来?” 一川子已忍无可忍,翻身纵上高台,厉声道:“田世伯,你刚才说些什么?你不是说过,今晚要比武招亲的吗?” 长江田愕然道:“一川子世兄,老夫何曾对你说过这番话?” 一川子道:“是你对素心说的。” 听见沈素心的名字,群雄四望,只见沈素心不在席上。有些心水清的人才发觉,沈素心今晚根本未曾出席寿筵。 燕微生也是大急,目光四处找寻,亦寻不到沈素心的芳踪。他心里狂叫:“怎么会的,怎会这样的!”若然长江田宣布一川子为沈素心的夫婿,他早就上台与一川子争到底。偏偏,长江田选中的却是王青黎! 王青黎,燕微生最尊敬、最崇拜的人;他,怎能跟王青黎争夺妻子! 长江田摇头道:“老夫没有跟素心说过这句话的。” 一川子喝道:“你说谎!” 长江田道:“一川子世兄,老夫何须对你说谎?老夫有没有对素心提过比武招亲,岂非应该比世见你更加清楚?” 一川子怒道:“长江田,你可别逼人太甚。我不过念着你是素心的义父,对你忍让三分,你可别以为我怕了你。不怕跟你说,我已跟素心私订终身,你硬要拆散我们,也是拆散不了的!” 长江田涵养再好,也不禁动了真怒:“一川子,你辱老夫也还罢了,素心是黄花闺女,你这样沾辱她的清白令誉,还算是人吗?” 一川子大怒道:“老匹夫,多说也是枉然。你叫素心出来,我俩跟你说个一清二楚!” 长江田摇头道:“素心许配给了大侠,依照礼节,这段时候,她不能见陌生人等。” 一川子大喝道:“老匹夫,你不叫沈素心出来,让我先把王青黎宰了,看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拔出双剑,正要把王青黎砍成三截。 忽地眼前一闪,身前来了一人,却是田散云。 田散云抱拳道:“一川子兄,今晚是家父五十大寿的大好日子,希望道兄给回家一点面子,暂息干戈,别要触了今晚的好意头,也扫了在座诸位英雄的一番雅兴。” 一川子道:“嘿嘿,我本来一番好意,送了七色厚礼,老远从龙虎山赶来喝你老爹的寿酒。是这老匹夫不守信诺,硬生生拆散我与素心的大好姻缘,是你们触了我的好意头在先,还敢在我面前撒野!” 田散云涵养再好,也不禁勃然生怒,然而这是父亲的五十大寿,不想就此动手,触了霉头,忍住气道:“一川子兄,上清观与回家向有往来,可否给个面子,今晚暂且按下此事。明天以后,再慢慢详谈分解,未知意下如何?” 一川子瞥见王青黎若有所思,似乎不放自己在眼内,更是气炸心肝,怒声对田散云道:“滚开!” 王青黎听着他们争辩,心想:“田三爷此举,想必是以婚姻为饵,坐实某跟他共抗霸王门的大计。嘿,他倒把我戒也瞧偏了,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何用受这一套?”只是当此混乱情景,要待出言拒绝长江田的邀婚,非但大损长江田的面子,更会大损沈素心的清白令誉,如何措词,却是大为踌躇。 主家席相距高台最近。席上的连大斤是姑苏巨富,素与长江田交好。他又非武林人物,不知一川子的厉害,眼看一川子如此横蛮霸道,忍不住高声骂道:“小臭道士,你吃了豹子胆,田三爷的寿筵,居然也敢来捣乱,操你奶奶的熊……” 连大斤是粗人出身,靠贩私盐发了大财,一骂起人来,连父母姓名也忘记得一千二净,那里还记得今晚是田三爷的寿筵?连珠炮的粗话卿啪爆发:“……你老子定是生了花柳时操你老母,生下了你这个花柳人脑的儿子,卵蛋一颗镶在喉结上,一颗塞在屁眼内……” 一川子怒不可遏,也不见他身形闪动,白光一闪,已到了连大斤身前。 田散云惊道:“住手!”飞身上前,欲要止住剑招,然而他武功只和一川子在伯仲之间,一川子出手在先,毕竟还是迟了一步。 一川子眼看剑招将及,偏偏刺了个空,抬眼一看,只见连大斤已在三丈开外,吓得眼睛睁大如铜铃,直喘着气。 连大斤身旁站着一名汉子,正是及时将他拉开的王青黎。 一川子怒从心上起,更不打话,双剑交错,如同两道匹练,分斩王青黎颈、胸要害。 王青黎皱眉:“江湖盛传此人滥杀,如今见他出手如此狠毒,果然非虚。今日非得重重给他一个惩戒不可。”一掌挥出,劲道有如狂潮澎湃,雷声随掌而动,一川子剑势立溃。 一川子冷笑道:“胆敢跟我争老婆,果然有点门道!”双剑划出无数剑网,直往王青黎全身罩去,竟比先前两剑快上数倍。 王青黎知他攻来诸剑皆是虚招,只有刺向下阴一剑是实,不闪不浅依样再拍出一掌,却是轻描淡写,无声无息。 一川子那一剑不知怎的,剑光突然歪了,只在王青黎下阴三寸之位掠过。突觉暗涌直台过来,急忙展身后退,饶是如此,胸口已觉翳闷难受。 他出道以来,从未遇过如此强敌,大生凶悍之心,狂吼一声,双剑如同狂风扫落叶,疾卷王青黎全身,每一剑均是只攻不守,凶狠恶毒,大有不杀对手誓不罢休之心。 台下的燕微生心乱如麻。事情大出意外,他又见不着沈素心,只激得心急如焚,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王青黎双掌使出“封”字诀,一川子的绝狠剑招,一招也攻他不入。他舌绽春雷,喝道:“一川子,轮到某反击了!”右脚屈膝上步,右掌随之而动,拿住一川子的右小臂,喀喇一声,一川子的臂骨折断。 他的手再扭,将一川子右剑接向左剑,“叮”声响起,一川子左剑震飞。 王青黎退后三步,冷冷道:“一川子,承让了。” 一川子脸如死灰,左手捧着右臂,麻当声响,右剑脱手坠地,忽听背后“铮”的一声,身后一实,却是飞起的左剑跌下,恰好插回剑鞘。情知武功跟王青黎相差太远,再斗下去,也是自招其辱。 群雄眼见王青黎大展神威,只出一招将一川子打得一败涂地,武功之奇,令人叹为观止,均是不禁大声欢呼。虽然许多人乘兴而来,一心希望夺得武林第一美人回家,然而知悉沈素心将要嫁给王青黎,英雄配美人,自然是天公地道,谁也没有得话说。 郝重山见王青黎大挫一川子,站起身来,大力鼓掌,大声道:“大侠打得好!怎么不把这个凶徒杀了——”说到一半,口涎不断流出,竟然一醉而倒。 至于“罪魁祸首”连大斤,却是早吓得晕了。 王青黎盘算许久,早已想到了一番婉转说辞,推脱婚事,大声道:“田三爷——” 一川子心高气做,几曾受过如此羞辱?惨然道:“王青黎,你好!以后沈素心便是你的了!”横剑一抹,便要自刎。 王青黎话只说了一句,已瞥见一川子刎颈,飞身扑去,捉住一川子手腕,一拧一摔,一川子长剑堕地,身体向外跌出。 田散云暗暗喝采:“好一招‘扭转乾坤’!大侠年纪比我也长不了好几岁,恁地武功竟然练到这个惊人地步。不知爹爹跟他相比,又是谁高谁下?”猛地觉得酒意上涌,头脑一阵晕眩。 王青黎喝道:“一川子,打输了便自杀,算什么英雄好汉?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有种的,十年后再找某报仇!” 一川子全身发抖,恨恨的道:“好,这是你说的。我一川子不把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他左手捧着折断臂骨的右臂,也不抬回兵刃,慢慢离开。飞身越上墙头时,真气一沉,砰声跌回地上,再也爬不起来,想是疼得晕了过去。 他寻思:“上清观人多钱多,秦观主只得一川子这名儿子,今日得罪了他,以后的麻烦恐怕多着。”他倒不是怕了上清观,江湖之中,谁不知王青黎“高、大、多、少”:胆“大”武功“高”、钱“少”仇家“多”?只是杀霸盟第一天结成,便惹上一个财多势众的大仇敌,以后行事,定必阻碍重重,是以不得不大皱眉头。 群雄此刻大都醉得七七八八、东歪西倒,能够好好坐着的,十停不到一停,只懂嘻笑,也不大晓得王青黎惹上了多大的一个黄蜂窝了。 王青黎心道:“目下虽非大好时机,然而不趁此刻撤请婚事,只怕以后更为麻烦十倍。”便待走向长江田,说清此事,谁知长江田竟然先一步走了过来。 长江田低声道:“大侠,老夫有话跟你说。” 王青黎道:“某也有话跟三爷说。三爷,关于令爱的婚事……” 长江田截住他的说话,低声道:“大侠,你且运一运气,看看是否中了毒?” 王青黎暗运气劲,走过全身血脉,变色道:“不妥!” 长江田叹道:“果然如此!此刻我们该当明白,台下众多英雄,其中更不乏酒量宏大之士,为何十居其九,都醉得不省人事了?” 王青黎道:“这是什么毒药?无色无味,连某也瞒骗过去?”心里急转数种征兆相同的毒药名称:“洞仙散、七色迷雾、遇风无力丸。李白酒,莫非,酒中混有李白酒?” 长江田摇头道:“这点老夫也不知。此刻敌人已逼所眼前,咱们还是懵然不知,未见敌人踪影。这番真是一败涂地,糊涂透顶了。你还能使出多少功力?” 王青黎道:“某还剩下八成功力。李白酒虽是无色无味,服下不觉,药力却是较缓较轻。” 长江田苦笑道:“老夫却连一成功力也使不出来。此刻还觉头昏眼花,便欲即时睡一大觉。”回头一看,只见儿子田散云已然摇摇欲坠,垂着头,勉力以手支撑着桌子,方能站定。 王青黎道:“三爷你受了伤,体力自然差点。”他貌虽镇定,其实急得有如热窝上的蚂蚁。若然单只他一人,对方便是杀来千万军马,也是决不畏惧。纵是不敌,还有性命可以一拼,何足惧哉?只是目下五千豪杰身在台下,只怕十居其九都已无气力,敌人来到,岂非任由宰割?饶是他平时智谋多端,也是一筹莫展。 忽见得台下一张桌子翻起,一人叫道:“兄弟们动手!” 刀剑光芒骤起,切肉碎骨之声随之而来,王青黎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假装宾客的霸王门徒开始动手,弑杀在场的武林群雄。 群雄“醉”得人事不醒,刀剑砍下身体,竟似全无感觉,任由人家将自己分肢解体,全不还手,有些喝酒不多、浅尝即止的,功力还剩下三成四成,奋起抵抗,摇摇晃晃,勉强还能挡得住攻来的杀着辣招。 王青黎对长江田道:“三爷,你须得挺住,千万不要睡着了。” 长江田点头道:“不必理我,老夫……还挺得住。” 王青黎一览形势,动手的霸王门徒共有四十七人,均是一流好手,喝道:“厉岛主,想下到你居然助纣为虐,也投靠了霸王门!” 翻桌之人正是厉神龙;只见他手提一对八角大铜锤,专挑有力还击的人来打,每出一招,必有一人给砸得骨肉崩离,死无全尸。他的同伴便能腾出手来,杀害其余毫无还手之力的醉汉。 厉神龙哈哈笑道:“厉老邪不是助纣为虐,只是爱惜性命。眼看今日武林,已是霸王门的天下,不投靠楚霸王,难道要加人杀霸盟送死吗?” 王青黎心道:“厉神龙是这战的首脑,擒贼先擒王,先拿下他,余子不足为惧!”清啸一声,便要往厉神龙扑去。 忽地听得一声长笑,一行七人杀了进来,路过之处,血肉横飞,群雄无不披靡惨死。王青黎见到他们,那一扑便扑不出去。 为首者面戴面谱,正是楚霸王,身后跟着四男二女,却是右门神、卞城王、转轮王、阎罗王、楚江王、五官王等五王。 楚霸王哈哈笑道:“想不到十瓶八瓶软骨神盐,便把江湖好汉一网打尽!” 王青黎道:“楚霸王,你说什么软骨神盐,你不是在酒中混了李白酒吗?” 楚霸王道:“我以为大侠见多识广,原来不外如是。软骨神盐是我精心泡制的毒物,从未在江湖传过,吃下口中,如同普通粗盐,用来炒菜调味,色香味全,吃上十斤八斤,也没什么毛病。只是若然吃过用软骨神盐炒过的菜,再喝上半滴酒,嘿嘿,内功高的就像大侠你跟田三爷此刻一模一样,内功低的,便只有跟台下诸位英雄一般的下场了。” 他们一行人均是一等一的高手,走路仿似足不沾地,楚霸主说完这番话后,七人已到了台上,与王青黎、长江田对峙。 长江田低声道:“大侠,今日之事,已无可为,留得青山在,那怕无柴烧,你还是先逃吧。” 王青黎摇头,说道:“三爷,你且尽量提劲。今天之局,唯有死战而已。”扬声道:“楚霸王,你这孬种,先使毒药,如今又恃着人多。有卵蛋的,跟某来个单打独斗,某只须输了一招半式给你,便自刎以谢天下。你有卵蛋没有?” 楚霸王沉声道:“王青黎,我是楚霸王,却不是项羽,你这激将法于我毫无用途。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忽听得一阵尖锐破空刀声,横扫夜空,惨叫之声此起彼落,王青黎喜道:“燕兄弟,你终于来了!” 使刀之人正是燕微生。他滴酒未曾沾过,也就是完全使得出十成功力。他眼见势色不对,抽出单刀,飞身加人战团,三刀将五名霸王门徒劈成了十截,血肉内脏溅得他满身都是。 这时台下已经成了一片鬼城。血肉横飞,骨头零落,惨叫声不绝于耳,四十七名霸王门徒还有三十八人,举起兵刃,往来进出,恣意屠杀在场的各方豪杰。 燕微生目睹此等血腥场面,早就骇得有点发狂,那顾得到杀人不杀人、血腥不血腥?他眼里尽是一片血红,狂嗥三声,举起单刀,一劈而下。一名霸王门徒举起齐眉棍一挡,跟着左眼见到自己右眼、左脚踢到自己右脚——却是连根带人给燕微生砍成二截。 楚霸王喝道:“左门神,杀了这小子!” 厉神龙道,“领命!” 却原来继柳岳之后,厉神龙又当上了霸王门的左门神。 厉神龙八角铜锤交碰,发出铮然巨响,震得身旁诸人耳膜发麻,飞身一锤,便往燕微生砸去。 燕微生斜睨瞥见一名头缠白带的男子方醉得跌跌撞撞,兀自手持单刀,勉力招架着身前霸王门徒的一对判官笔。 他荷荷低吼两声,伸指一弹,白带男子手腕一麻,单刀飞天。 王青黎与楚霸王对峙,不忘眼观四路,见到燕微生此情状,微微吃惊:“燕兄弟怎的居然自家人打起自家人来了?” 持判官笔的霸王门徒眼见对手失掉兵刃,大喜过望,判官笔一合,便往白带男子砸去。忽然腰间一凉,头部碰到地面,头痛得七荤八素,只见眼前一具半截尸身,脑脏血水如同火山直往上喷出,忽地省悟,原来那腰部以下的半截尸身竟是自己的!惨叫声狂发而出,回回不绝整个铜雀庄。 燕微生一刀杀敌,眼前厉神龙已然杀倒,铜锤相距他不及三寸。他大喝道:“凶手,你来得正好!杀!”挥刀就砍,刷刷刷三刀,连发霹雳,竟以单刀之力,力劈五六十斤的大铜锤。 这三刀内力暴发,竟与八角钢锤拼个势均力敌。燕微生半招不让,又是三刀劈出,厉神龙见他来势状若疯虎,心下一怯,身形急退。 燕微生以刀拼锤,刀轻锤重,单刀锋口已然卷起小半。他骤发一声狮子吼,豁尽全身内劲,单刀碎成片片,四方八面激射而出。 痛呼之声此起彼落,却是十九名霸王门徒给单刀碎片射穿身体,其中更有多人身中多片,一时不得便死,痛得跌倒地上,群雄鼓起气力,乱刀将他们分尸。 燕微生抛下刀柄,飞身接住刚才给弹上半空头缠白带男子的单刀,扑向厉神龙,叫道:“你便是新任的左门神?再吃我三刀!”刷刷刷,又再劈下三刀。 王青黎眼看燕微生大发神威,精神一振。说道:“楚霸王,来吧!” 楚霸王低叱:“上!” 右门神加上五王,齐道:“领命!”一涌而上,攻向王青黎。 王青黎以一敌六,掌法身形变变幻幻,反而缠着六人不放,却是他恐防六人乘机伤了长江田。 过不三十招,王青黎发觉五王武功虽高,最难应付的还是右门神、他不用兵刃,只使一双鸡爪也似的五指,撕、抓、撼、摔、挖、攒,什么刁钻恶毒的招数全部用上,兼且轻功又高,居中策应,以补五王之不足,王青黎连使诱敌,俱都给他悉破,反而几番险险着了他阴招的道儿。 王青黎心头有气:“若然某功力十足,岂会惧了你这六名小丑!”运动全身,发觉功力只剩下七成,暗自惊心:“那什么软骨神盐的药力还在发作!” 他刚刚击退了卞城、转轮、阎罗三王、五官王的铁帚又已拍到了他们面门,同时,楚江王的分水峨眉刺已沾着了他的背心。 王青黎自知内力渐退,急于求胜,身形只偏了一们,楚江王的分水峨眉刺插入他的后肩,他则一手攫住五官王的铁帚,发力一扭,“当”的一声清响,精铜铸成的管柄竟给他一拗而断! 他握着铁帚,一拍而下,铁帚无数钢丝自五官王头顶割下,一割至颈,将她脑袋切成无数薄片。 右门神一见大好良机,身法快似星流,一爪抓住王青黎后颈天柱穴,左手中指伸出,竟往王青黎肛门插去。 王青黎趁他右手未及发劲,头往后摔,碰正右门神的鼻梁,喀裂一声,右门神声鼻骨折断,右手不自禁一松,左手中指偏了一偏,插入王青黎屁股,勾出一大片股肉来。 楚江王一刺插中,却不拔出,反而往左力绞,意图将王青黎肩头绞成残废,出尽全力,却只能慢慢绞动了数分,心道:“这厮骨头恁地坚硬!” 王青黎喝道:“绞完也未!”伸掌一拍,“波”的一声轻响,楚江王的头颅竟自不见了!却是给这一掌打成粉碎,溅满四方八面。 就这样一来,他便避不开阎罗王的阎罗伞,迎头重重砸下。王青黎只觉头脑一热,暖暖液体自额头流下,一时满天星斗,什么也看不见。 右门神鼻梁折断,鼻血长流,不断用衣袖拭抹鼻血,却是长流长有,眼见大好良机,鼻血也不抹了,身形如鬼如魅,一窜钻入王青黎胯下,一爪抓住王青黎足踝,另一爪狠狠往上力摆下阴! 燕微生跟厉神龙拆了三十多招,渐渐占了上风,瞥见王青黎情况危殆,吓得魂飞魄散,身形急展,便往王青黎扑去,叫道:“大侠别慌,我来救你!” 厉神龙见到燕微生整个背部卖了出来,心下大喜,五十六斤的铜锤以十成功力挥出,重重砸中燕微生的背部。 燕微生眼前一黑,身形前飞得更快,转瞬飞到高台,一拍地板,已然站在高台,忽地脚步踉跄,哇声喷出一口鲜血。 右门神一爪上攫,竟然空荡荡的,什么也抓不到,大是奇怪。举目一看,自己的左手赫然不见了,吓得心胆俱裂。 这时才听见“夺”的一声,燕微生的单刀插入后台木板,直没至柄,一条左臂随着跌在地上。 原来燕微生眼看与王青黎相距甚远,救援不及,不及细想,使尽浑身功力,一招“长虹经天”,单刀脱手掷出,及时切断了右门神左手,解了王青黎之厄。 右门神怪声惨嚎:“臭小子,你砍断我的手,我要你的命!”放开王青黎,狠狠朝燕微生扑去,五指戟插,竟是拼命的招数! 他本已控制住王青黎的下盘,只须变招用右手再袭王青黎下阴,王青黎非得阴门爆裂不可。纵不如此,他只消手上继续发劲,也可废掉王青黎一腿。只是他突然断了一手,惊怒交集,这个平素最最阴森冷静的人,竟尔不能按捺震怒,放弃眼前到口肥肉,偏要向断手仇人施以最猛烈的报复。 燕微生及时喘过气来,一掌拍出,挡住右门神这五指一插。 同时,厉神龙经已杀到,铜锤再度重重敲在燕微生的背部。燕微生五脏似欲离位,口鼻鲜血狂喷,真气一泄,掌心登时给右门神的五指洞穿。 右门神尖叫道:“小子,赔命来!”五指发劲,推着燕微生的手掌,一直插往他的面门。 燕微生大骇,意欲提起功力,推开右门神的手,然而连番遭击,功力涣散,一时那里运得起功来?眼看右门神五指已及咽喉,自分必死。 忽然见到右门神身体急速远离,五指已拔出自己手掌,大喜道:“大侠,多谢你救了我!” 王青黎哼了一声,重重将手上的右门神掷在地上,右门神登时软如一团烂泥,瘫倒地上,再也不能动了。 卞城王、转轮王、阎罗王见到王青黎背部豁出老大空门,心意相通,三股奇门兵器无声无息,齐齐砸向王青黎背部。似乎浑然不觉。 燕微生惊叫:“大侠,小心后面!” 王青黎宛如没有听见,身体半动不动。待得三股兵刃快要及身,突然往前一倒,恰恰避开三记偷袭。 燕微生更惊;王青黎不是闪开,而是直挺挺的倒下,一倒之后,再站不起来了! 他听到身后金风匐然,连忙回身,瞠目喝道:“你还敢来!”一拳击出,竟以血肉之躯硬拼铜锤! 喀嘲骨裂之声,燕微生指骨碎裂,厉神龙的铜锤亦被他的拳头震飞。 厉神龙吓得呆了:“这小子疯了!”大惊之下,另一个铜锤不由得慢了一慢。 便这样慢了一慢,铜锤便砸不着燕微生,反而给他抢入内门,搂住他的头,张口一咬,竟将厉神龙的耳朵咬了下来! 厉神龙心胆俱裂,战意突然涣散,右手一软,铜锤跌下。 燕微生不待铜锤落地,伸手一捞,弯腰挥锤,敲中厉神龙的腰部。发出一声闷响。厉神龙的腰像是断了一般,头颅贴着盘骨,飞出数十丈外。 燕微生叫道:“小虎子,我终于为你报了仇!” 他回转身来,冷狠狠对三王道:“轮到你们了。” 三王见他满身血污,状若疯虎,心里打了个突。相互对望,均想:“事到如今,不拼命也是不成的了!” 他们扬起兵刃,正待击出,只见燕微生铜锤挥起,三人大骇,连忙收招,抽身清退。 谁知燕微生铜锤横挥,竟尔掌握不牢,脱手飞出,鲜血从口中仿如瀑布流下,双腿一软,慢慢跪倒下来。 三王大喜,三股兵刃同时递出,便要把这头小老虎的性命了结。 忽闻一声娇叱,空中飞来一条紫色长鞭,将阎罗伞、点穴撅、铜法轮三股奇门兵刃紧紧缠住。三人使尽全力,竟仍不能夺回兵刃。 燕微生一见来人,苦笑道:“为什么救我的,总是你?”颓然倒下。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未婚妻”花玉香! 花玉香见到燕微生,也感愕然:“又是你?”神色瞬间回复平常,对王青黎道:“我来迟了。想不到这里竟然发生偌大变故,差点连累大侠你送了性命。” 王青黎虽不能动,神智尚在,说道:“变生不测,谁可料到呢?” 跟着花玉香一起进场的还有十五人。不待夹计,五人已自出手对付余下的霸王门徒。来人均是高手,不及十招,已有四名霸王门徒尸横就地。 余下十人,则代花玉香接过了三王的招数。他们以三敌一、以四敌一,颇为占了上风。 花玉香道:“我们去挑‘荒门’时,遇上点儿麻烦,是以耽搁了点儿时光。”她说话之时,一瞬不瞬,盯着楚霸王,防他突然出手。 王青黎笑道:“一晚挑了‘地’‘玄’‘荒’三门,也亏得你们了。你们虽然早来,中了他们的‘软骨神盐’,反而更糟。” 花玉香盯着楚霸王,说道:“楚霸王,你的手下已经死得七七八八,该轮到你动手了。” 她久闻楚霸王武功盖世,绝不在黄河燕、长江田、王青黎之下,这一仗,实在半分把握也没有。退后三步,长鞭陡往后抖,系住阎罗王的脖子,一拉一收,长鞭又再回到身前,蓄势提防着楚霸王。 阎罗王脖子深深陷入一条红色血坑,眼珠与舌头长长突出,荷荷地想叫,却叫不出来,蹒跚走了几步,噗地倒下。这样一来,花玉香的几名同伴,又可转而合攻其余两王了。 花玉香吁了一口气:“好险!如今只须我跟这厮挺得上三五十招,他们十五人想来便能腾出手来相助于我,十六个打他一个,总不信打他不赢!” 她这一鞭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分心二用,在心中盘算了不知多久,施展浑身解数,方才得以一招奏功。 要知阎罗王既是一流高手,面对面与他拆招,也决不能在三二十招之间取胜。如今一招杀敌,一来因为阎罗王全神对敌,猝不及暗算,二来她这一招兵行险着,也是甚为突然之故。只是放着眼前楚霸王这个空前大敌,分神出手击杀别人,这一着可说是险到了极处。 楚霸王却没有乘机出击。只见他双手臂轻微发抖,显然心中怒极,沉声道:“花玉香,你——”猛地心脏一凉,低头一望,只见心前突然露出半截剑尖,茫然一看身后,见着了一副美丽无匹的脸庞,心内一阵茫然,头就此垂下。 只见一名少女双手持着剑柄,全身发着抖,脸上充满惊疑不信之色,说话也发着抖:“我杀了他,我居然杀了他,我居然杀了楚霸王……” 燕微生失声道:“素心!” 杀死楚霸王的不是别人,正是天下第一美人沈素心! 王青黎与花玉香对望一眼,想不到这位叱咤一时,江湖闻之惊怖的武林枭雄,竟然死在武功低微的天下第一美人的剑下。枭雄难过美人关,原来如此! 花玉香揭开楚霸王的面谱,只见他年约四十,面如重枣,一脸虬髯,样貌极是威武。楚霸王的真面目,气势半分不输于项羽,怪不得他要以楚霸王自称了。 只见楚霸王双目睁大,似乎至死也不信自己枭雄一生,竟会丧命于妇人之手。 花玉香轻声叹喟,低低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就算你今次不败,迟早也会死于战阵。你安息吧。”为楚霸王合上双眼,然而他眼皮撑得甚紧,合了三次,方能合上。 卞城王、转轮王眼见主子惨死,孤军作战,更是惊心,早就生了溜逃之心。然而他们以二敌十,身陷重围,自保尚且不足,那里可以杀得出去? 长江田蓦地抬头长啸,声若龙吟,纵身而起,长笑道:“卞城王、转轮王,你们二人作恶作端,今日就是恶贯满盈之日!” 王青黎叫道:“三爷,别——” 话未说完,长江田掌缘如刀,呼呼两声,厉如鬼叫,已经割下了二王的头颅。 长江田这才听到王青黎所言,转头说道:“大侠,你刚才是叫老夫……” 王青黎道:“没什么了。” 长江田道:“你是想叫老夫留下活口?此刻元凶已除,霸王门势必烟消瓦解,留下他们性命也没作为的了。” 王青黎道:“只是霸王门总坛天门还未找到……唉,算了吧,楚霸王把天门收藏得如此隐秘,谅这两人也未必知悉所在。” 长江田笑道:“霸王门既已不存,还要找天门作什?” 王青黎道:“三爷有所不知。这五年来,霸王门按括金银财货无数,据某粗略估计,少说也值五千万两以上,如果找到这笔不义之财,发放给冀、晋、陕三省水灾泛滥的老百姓,那里的灾民就有饭可吃、有屋可住了。” 长江田正欲回应,忽地脸色惨白,鲜血自嘴角涔涔流出来。 王青黎道:“三爷,你没事吧?” 沈素心连忙奔了过来,扶住长江田,关切道:“义父,你是怎地受的伤?是刚才给那班坏人打伤的吗?” 长江田喘了口气,说道:“不碍事的。”苦笑道:“老夫既然受了内伤,就不该强行出头杀敌,以致牵动了内伤,烦恼皆因强出头,这话一点没错。” 王青黎受伤虽重,却觉得软骨神盐的药力渐渐散去,勉强坐起身来,笑道:“说来说去,总是幸得花姑娘和众兄弟及时赶到,否则你我早就成为霸王门刀下之鬼了。” 长江田道:“说到头来,花姑娘和大侠的手足怎会突然杀到来的?老夫真是又惊又喜,可搞得胡涂了。” 王青黎道:“某从线眼口中,探知到霸王门地、黄、荒三门所在,便叫花姑娘拔刀相助,偕同众兄弟一晚挑了,以为庆贺今晚杀霸盟成立的大礼,一振众位盟友的雄心。本拟她们戌时就回,谁知行事出了耽搁,此刻才回得到来。也幸亏如此,否则咱们就给楚霸王一网打尽了。” 长江田道:“这个误打正着,咱们可算是走运之极了。” 花玉香扶起了燕微生,问道:“原来你是会武的,你叫什么名字?” 王青黎耳朵尖,听到后大笑道:“花姑娘,难道你不知道,这位英勇盖世的小英雄,就是你的如意郎君燕微生啊!今晚如果不是幸亏你这位英雄夫郎,以一挡众,力战霸王门七大高手,只怕你来到这里时,只能见到三爷,某和五千名江湖豪杰的尸首了!” 花玉香再看燕微生,目光含羞,低声道:“三爷、大侠,小女子身有要事,先行告退!”展开身法,逸出铜雀庄。 王青黎哈哈大笑道:“原来玉面女侠也会害羞的!” 燕微生大窘,望向沈素心。 沈素心恰好同时也望着燕微生,一望即回,目光充满了恨意。 燕微生只觉一盆冷水迎头淋下,浑身冰冷,血液仿佛也结了冰,耳中只是听到王青黎回回不绝、声震长空的笑声。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十二章 沈素心生如死 楚霸王似死生 这一役,来贺的五千名宾客死了八百有多,鲜血流满了整个铜雀庄。家丁佣人将尸首暂时一具一具摆放在花园、大厅,等待死者家属认领。 长江田找了最好的大夫给燕微生疗伤。王青黎则坚持不要大夫,自己包扎伤口便成了。霸王门既已全军覆没,杀霸盟亦无所用途,没伤的豪杰纷纷告辞,伤者则暂留在铜雀庄治理伤势。 燕微生受伤极重。其他外伤倒还罢了,如非他内力深厚,筋骨强壮,早就给厉神龙那两记大铜锤敲得五脏碎裂而亡了。 他服了一帖药,睡得昏昏沉沉,忽地见到沈素心走到他的床边,满面恨意,齿缝里道出话来:“原来你已经有了未婚妻子。你欺骗了我,我恨死你!” 燕微生急道:“沈姑娘,你听我解释……” 原来王青黎就在沈素心身旁,沈素心恨声道:“你走开,我以后也不想见到你!我要嫁给大侠了。” 燕微生叫道:“不!”飞身便欲捉住沈素心。 沈素心挺剑而出,刺入他的心脏,恨恨道:“你欺骗了我,你欺骗了我,你欺骗了我!” 燕微生心胸中剑,却不觉痛,只道:“素心——”猛地醒来,冷汗湿满了背部,只见眼前乌灯黑火,身处一间雅洁小房之内,却那里有沈素心在了? 他犹自惊悸于适才的梦困,深深吐纳,心神稍稍宁定,眼里仿佛仍是沈素心堡息的眼神,心道:“不成,我一定要跟沈姑娘解释清楚此事,我与花姑娘并无婚约,她也决不是我的未婚妻子!” 转念又想:“沈姑娘经已许配了给大侠,你还向她解释作什?难道你想横刀夺去大侠的妻子吗?” “不成!沈姑娘嫁给大侠是一回事,我燕微生决不可使她觉得我是欺骗于她!一定得向她分辨明白!” 燕微生慢慢下地,浑身疼痛,差点摔倒,扶着墙壁走了数步,忽地想到:“大侠决不会是妄语之徒,他说花姑娘是我的未婚妻,必有所因。”蹒跚走出房外,一时想不到应该先找王青黎问个明白,还是先找沈素心解释个明白。 谁知突然见到一条人影在远处掠过,他差点叫了出来,那人飞身过来,食指放在唇前,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燕微生登时没叫出声,因为那人就是王青黎。 只见王青黎精赤上身,绷带缠得满身都是,托着一个大酒缸,见到燕微生,一脸笑嘻嘻的。 燕微生道:“大侠,你伤得这么重,还要喝酒?” 王青黎道:“你受伤之后,吃饭不吃?” 燕微生道:“当然吃,不吃伤口怎会长肉?” 王青黎道:“那就是了。” 他正欲离开,燕微生连忙叫住他:“大侠——” 王青黎回头道:“什么事?” 燕微生欲言又止,呐呐好久,吐不出一句话来。 王青黎道:“有事跟我谈?” 燕微生连忙点头。 王青黎道:“这里不便谈话,先到我房才说。”问道:“你能不能走?” 燕微生点头,接着摇头:“不,不太能。” 王青黎一笑,捉着燕微生的手,转了一个角落,推门便入。原来他的房间就在附近。 燕微生大为佩服:“他的伤势跟我差不多,居然尚可奔行如飞,这份修为,确是胜过我多多。” 房内黑漆一片,对方隐约可辨,王青黎却不点灯,低声道:“找我什么事?” 燕微生心知沈素心已经许配给了王青黎,此刻跟他说话,心内始终不免有点心虚感觉,蹑嚅道:“大侠,你刚才说,花姑娘是我的……未婚妻子,这是什么回事?” 王青黎奇道:“你爹爹已经向整个江湖公布了此事,说你们将于明年腊月大婚,怎地你反而好像不知此事?” 燕微生惊道:“什么?” 王青黎嘘道:“噤声!” 燕微生不明为何要噤声说话,低声道:“此事究竟详情如何,盼请大侠相告。” 王青黎道:“某也不明白。你下山之前,你爹是怎样对你说的?” 燕微生赧然道:“我是偷走下山的。” 王青黎道:“果有此事?据说你爹疼你如珠如宝,你为何要偷走下山?” 燕微生遂把下山的原委一一告知,当中自然隐瞒了他暗恋沈素心之事。 王青黎一面听,一面拍开酒缸泥封,酒香四溢,用茶杯勺了一杯,细细品尝。 燕微生心情甚烦,说道:“大侠,我也来一杯。” 王青黎道:“你受了伤,喝不得酒。” 燕微生道:“你呢?” 王青黎把酒倒回酒缸,封上盖子,笑道:“某也不喝了。” 燕微生拿他没法,只能继续把故事说完。 王青黎听罢,长叹道:“花姑娘是天下间至至完美的女孩子,你这次逃婚,实是大大失策!” 燕微生脸上发热,大生羞惭之心,良久方道:“照说我已逃婚,爹爹必定取消婚约,怎么反而敲实了婚事?” 王青黎道:“这还不简单,你走前留了一封信,说你下山玩儿三天,对不对?” 燕微生道:“是啊,但是六安也嘱咐了他的死党张可靠,着他三天之后,把我写的另一封信交给袁伯伯,信中把我的逃婚原委说得明明白白。袁伯伯一收到信,立刻就有法子联络到爹爹。” 王青黎道:“照呀,六安根本没有把信交给张可靠。” 燕微生道:“大侠,这是你的猜测罢?” 王青黎道:“你想想,如果你是六安,会不会把信交出来?” 燕微生真的在想,想了又想,很久方才恍然:“是啊,六安如果不把信交出来,袁伯伯以为我下山冶游,乐而忘返,只怕要等得一个半月,方会心急遣人追查……” 王青黎道:“不错,你往外冶游,最多不过在山下一带活动。他们的搜索亦会先由那里开始。如果你爹知你逃婚,恐怕早就发散凌天堡所有人马追寻,你还未走到淮河,已给袁夜惊揪回家了。” 燕微生道:“六安这番出走,真是设想周到。只是他一番心意,倒把我害苦了。” 王青黎叹道:“你还不明白?你这个书僮,小小年纪,心思比你缜密百倍,他不过是恐怕袁夜惊追了上来,他就算挟带你的财物,也逃不远啊!” 燕微生听见王青黎这样说六安,心里有些难过,想为六安辩护,偏偏又想不出话来。 王青黎道:“不用问了,你爹见你外出这许久还未返家,特意公开宣布你的婚事,正是逼你回家的计策!” 燕微生道:“那……花姑娘……” 王青黎道:“她就是你的未婚妻子。你得妻如此,夫复何憾?” 燕微生心觉百感交集:“天意弄人,一至如斯!花姑娘多番救我,我又焉能负她,伤他的心?沈姑娘对我的情意、恨意……唉,反正她快要是大侠的妻子,我又理这作什?” 王青黎见他脸露不豫之色,说道:“某还未问你,你爹为你提得花玉香这头羡绝人间的亲事,为何还要逃婚?” 燕微生不欲直说花玉香貌寝,伤她清誉,只道:“查实是我心中早有所属,不得不尔逃婚。” 王青黎道:“原来如此。燕兄弟如此人品武功,心上人自然也是第一流的。不知是何家闺女,有此福气?” 燕微生苦涩道:“她已快要嫁作他人妻,说给你知,徒损她的名声,大侠请谅。” 王青黎道:“大丈夫有时不能不拘小节,正当如此!” 燕微生忽以省起一事:“大侠,我想去找一个人,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去?” 王青黎道:“是谁?”燕微生笑道:“他其实不是一个人,是一条尸首。” 他要找的,却是厉神龙的尸首。他答应过小凤子,要为她哥哥报仇。如今厉神龙已死,须得把尸首托回给小凤子,以解她的仇心。他虽能勉强步行,却无力抬起尸体,是以必得王青黎“代抬”。 却见王青黎一手还持着酒缸,燕微生奇道:“你还拿着这缸酒作什?” 王青黎道:“喝完了,自得放回原位。放在房中,岂不让人知道某偷酒喝?” 他领着燕微生走到花园一角,一大片空荡荡的地方,笑道:“他们倒收拾得好快,这里本来摆着今晚喝剩的四十三缸大曲,我刚才来时还在,如今却都搬走了。”缓步走到先前战场附近,杯盘狼藉,百数十名家丁佣人还在收拾残局。 王青黎挑了一张大桌子做为掩护,把酒缸藏在桌后,掌心一压,酒缸碎裂,美酒流满一地,却不发出任何声息,说道:“燕兄弟,我们去寻尸首吧。” 八百多具尸首放在一起,尸体叠着尸体,怵目惊心。燕微生今晚虽然见惯血腥,目睹这个惨酷场面,也觉不忍卒赌。 好不容易,搬开了七八十具尸首,他们才找到了厉神龙的尸身,脸上手上已经现出了黑色的尸斑。 燕微生忽地问道:“大侠,你记得这具是不是楚霸王的尸体?” 王青黎只见了楚霸王一面,却已记得清楚:“不错。” 燕微生左看右看尸身,总觉有点不妥,弯下腰来,撕开了楚霸王的衣服,怔在当场。 王青黎道:“燕兄弟,怎么了?” 燕微生一字字道:“他不是楚霸王!” 王青黎点头道:“我早猜到了。” 燕微生大奇道:“你是怎样猜到的?” 王青黎道:“你先说你的,我才说我的。” 燕微生道:“我见过楚霸王的裸体,他胸口有一大块青斑。”约略把与楚霸王一战的经过说了出来。 王青黎道:“哦,原来如此。” 燕微生道:“你又是如何猜着的?” 王青黎道:“道理很显浅。那时我们情势如此凶险,如果那个是真的楚霸王,他一出手,我们还有命留到如今?” 燕微生一拍大腿道:“大侠说得对,先前我怎会想不到这点?” 王青黎道:“你的武功可算是一等一的了,连厉神龙这样的高手也不是你的对手。只可惜就是阅历差了点。” 燕微生笑道:“阅历非但是差了点,简直就是大差特差,全无阅历可言。再加上我笨,往往事情摆在眼前,偏生怎样也猜不着。” 王青黎道:“你不是笨,是没有机心而已。燕凌天精明厉害,居然教出你这个戆直儿子,嘿嘿,真是异数。” 燕微生脸上一红,问道:“楚霸王找人来假扮他,究竟有何用意?” 王青黎道:“用意自然是有的,不过你猜不着罢了。” 燕微生道。“大侠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 王青黎迟疑道:“此事关系两人的声名清誉,我也是分属臆测,不敢肯定。等得查明清楚,方能告知你。” 燕微生心道:“大侠这种留中存疑,保人名声的作风,真是值得学习。” 王青黎道:“快要天亮了,咱们要抬厉神龙的尸首出去,便得赶快。街上一多了人,那就麻烦了。” 二人离开铜雀庄,走到相距不远的稻草井大街,厉神龙自然是由王青黎背着去的。 王青黎撕下身上绷带,扎住厉神龙的四肢,与燕微生合力把尸首高高挂起。王青黎再撕下一条绷带,问道:“你还没有气力写字?” 燕微生奇道:“你说什么?” 王青黎看看燕微生死里活气的样子,摇头道:“还是由某代写吧。”用食指酿了厉神龙的血,写上一行字: 滥杀无辜者死!小虎子英魂千古! 这十三个字写得浩浩落落,淋漓尽致,王青黎大呼:“痛快!” 燕微生拍掌道:“大侠,写得好!” 王青黎微微一笑:“这等劣迹,怎称得上一个好字——”忽地一口鲜血咯出,竟是青紫色的。 燕微生急道:“你的伤势如何了,快找大夫去!” 王青黎反问:“找那一位大夫?” 燕微生料不到他有此一问,愕了一愕:“铜雀庄内,尽有高明大夫。方才为我疗伤的上官大夫,听家丁说是江南名医,见他为我包扎伤口时,手法纯熟,大侠可以找他。” 王青黎道:“你可知我为何吐血?” 燕微生忽地想起:当日王青黎与柳岳一战之后,也是同样咯出青紫色的瘀血,呐呐道:“莫非,莫非这是旧患?” 王青黎笑道:“猜中了。” 燕微生急道:“既然是旧患,那更要快点治理了。” 王青黎淡然道:“治不好的病,治来作什?” 燕微生道:“治不好,为什么治不好?” 王青黎道:“此刻不是时候,迟点才跟你说……” 此时,大街对面走来一个红衣少女,一脸落索悲伤,双目红肿,好像哭过不知多少遍,燕微生又惊又喜道:“柳姑娘!”心想:“楚霸王倒守信用,果然放了柳姑娘。” 柳笑语见着燕微生,如同见着了最亲的亲人,扑在他的身上,痛哭失声,哭道:“爹,爹死了。” 燕微生轻拍她的背部,柔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且别伤心,节哀顺变吧。” 柳笑语如何能够不哭?嚎啕泪水沿着燕微生的衣襟直流而下,流进了他的胸膛,燕微生只是安慰:“别哭,别哭。” 哭声稍歇,燕微生轻轻把柳笑语拉离自己的胸膛,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爹牺牲了性命,就是要救你出来,希望你快快乐乐的活下去,明白了吗?” 柳笑语听了这番话,想起父亲的种种关怀爱护,反而更大哭起来,抽抽噎噎道:“爹爹为笑儿而死,笑儿竟连他的尸身都找不到……” 燕微生连忙道:“我已把柳前辈好好安葬了。” 柳笑语立刻道:“在那儿,你快带我去!” 燕微生道:“好,好!” 正欲起行,燕微生忽觉胸口疼痛,“呀”的一声呼了出来,捂着胸膛,面色惨白如纸。 柳笑语惊道:“你怎么了?你受了伤?” 这时,她方始见到燕微生的右手缠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关切问道:“你的手没事吧?究竟是怎样受的伤?” 燕微生举起右臂,略转腕骨,显示骨伤并无大碍,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他正欲把铜雀庄之战约略告知柳笑语,瞥见王青黎负手站在远处,似笑非笑注视着自己和柳笑语谈话。 柳笑语也看见王青黎,脸上露出疑问神色。 燕微生拉着她的手腕,带她走到王青黎身前,介绍道:“这位是齐鲁雄狮柳岳英雄的爱女,柳笑语姑娘。” 王青黎含笑道:“早猜到了。” 燕微生又道:“柳姑娘,这位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一代大侠王青黎。” 柳笑语一听见“王青黎”三字,目光突然问出骇人的光芒,蓦地一拳朝王青黎胸膛击去。 这招“一拳断岳”,虎虎隐含风雷之声,竟使出了十成功力! 燕微生这一惊非同小可:王青黎武功虽高,可是身受重伤,刚刚才吐过血来,如何挡得住柳笑语这记重拳?想欲出手阻拦,然而一口真气却是无论如何提不起来;急得大叫:“快住手!” 却见王青翠脚步交错。堪堪避开柳笑语这记重拳。似乎闪得颇为狼狈。 柳笑语再欲追击,手腕忽地一紧,却是燕微生喘过一口气,及时抓住她。 燕微生道:“柳姑娘,大侠是好人,你干么要伤害他?” 柳笑语哭叫:“是他,是他和长江田合力杀死爹爹的,我要杀掉他,为爹爹报仇!” 燕微生急道:“此事另有内情。你冷静点,听我分说——” 他内力大减,使不上平时两成,柳笑语发力挣扎,竟尔挣脱,无数拳影,直朝王青黎全身洒下。 柳笑语满腔悲愤,潜力竟似迸发在这一招威猛至极的冲拳之中,使得轰轰发发,任何人只须揩着半分拳风,也得粉身碎骨,纵是王青黎神足意满之际,也得凝神应付,何况是如今的虚弱情状? 燕微生吓得魂飞魄散:“柳姑娘,你听我说,大侠杀柳前辈,全是楚霸王摆布,况且,你爹爹亦是有心寻死——” 然而以柳笑语出手之迅急,世间那有任何说话能够阻止得住? 却听得王青黎淡淡道:“柳姑娘,你还是先睡一觉吧。” 谁知柳笑语如狂风、如暴雨的招式才击出一半,身体忽然软了下来。 燕微生连忙扶住她的身躯,惊道:“大侠,你!—— 王青黎笑道:“某只是点中她的昏睡穴,没有伤到你的小美人,放心吧。” 原来适才燕微生捉住柳笑语的手腕,她虽一挣便脱,毕竟慢了一慢,王青黎出手何等之快?乘此一瞬间,已然抢入空门,拂中柳笑语额角的眉冲穴。 王青黎道:“她心神恍惚,因悲而伤心,削肝,如不好好休息调理,说不好会变成失心疯。” 燕微生担忧道:“这怎么办?柳前辈死了,我可决不能使她再受到什么伤害!” 王青黎侧头斜闻燕微生,嚷声道:“瞧不出来,你呆头呆脑的,居然是个风流种子。” 燕微生脸红耳赤,连忙摇手道:“不是的,完全不是这样,我跟柳姑娘只是寻常朋友……” 王青黎道:“只怕你当她是寻常朋友,她却并不这样想吧?” 燕微生道:“大侠别再取笑我了。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柳姑娘避免变成失心疯?” 王青黎道:“办法容易得很。你多点陪她,不要使她伤心就是了。” 燕微生还是不明,王青黎却没有理会他,只是打了个呵欠,说道:“回庄吧。燕少侠年轻力壮,可以三天三夜不睡,王大侠和柳姑娘却得多点休息才成。” 于是二人回庄。扛起柳笑语的,自然也是燕微生。 回到铜雀庄时,日已初出,庄中仆役仍在清理现场,好不容易找着一名管事,腾出一间客房,把柳笑语安置下来。 这日铜雀庄足有四百三十多名伤者人住,客房紧逼。大部分房间已经塞满了三四五六人,然而,王青黎是大有面子的人物,经过昨晚一役,燕微生的面子也寝寝然不在王青黎之下,一声求到,管事无不立允,快手快脚,办得妥妥当当。 王青黎对燕微生道:“三个时辰之后,柳姑娘便会醒来。你要带她到父亲坟前,可千莫别睡过头了。” 燕微生道:“我睡觉最知时候,从来不会睡过头的。” 王青黎不忘提醒一句:“她醒来之后,你得开解安慰,千万别像刚才那样,越描越黑,越安慰越砸锅。” 燕微生胀红了脸:“刚才我那里做错了?该当怎样说才成?” 王青黎道:“你应该一句话也不说。” 燕微生道:“我不说话,怎样安慰她?” 王青黎道:“你应该紧紧把她抱住,一手抚她的背,一手抚她的头发,待得她哭声稍歇时,用衣袖替她拭去眼泪,用很温柔很温柔的声音对她说:”顿了一顿,用姆、食二指捏住喉咙,装作女性的柔声道:“听我的话,别哭了,知道吗?” 燕微生搔了搔头:“大侠,可否明说一点?” 王青黎道:“此事一说便俗,你自己体会吧。”大笑回房。 燕微生边走边想,慢慢回到自己房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半点不明,始终还是一头雾水。 打开房门,只见一名少女正坐在房内。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带上房门,失声道:“沈姑娘?” 只见沈素心脸色苍白如纸,多了九分憔悴,也多了九分凄美,见着燕微生,木然不语。 燕微生见着她的样子,心如刀割,说道:“沈姑娘,你为何找我?” 沈素心没有回答,眼光也没眨动一下,甚至没有正眼望向燕微生。 燕微生急得几乎哭了出来,说道:“沈姑娘,你说话啊,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讲?” 良久之后,沈素心方道:“我以为,是你有话跟我讲。” 燕微生道:“素心,你听我说,我跟花姑娘……”想分辩他和花玉香的关系,却如何说得下去? 他再想:“素心此刻和大侠已是未婚夫妇,我再与素心纠缠,是为盗嫂。这等不仁不义之事,决不能做!此刻如不挥慧剑,斩情丝,我的名声倒还罢了,素心的清白令誉,决不能因此而玷污了!” 狠下心肠道:“我没有话说。素心,你走吧。”心中仿如一万把刀子在乱钻乱插,好不艰难,方才把这句话说得平平淡淡,如同没事人,然而说到“你走吧”三字时,声音终于不禁颤抖起来。 沈素心幽幽叹了口气,从怀中揣出一柄匕首,低声道:“我本拟你会再编一套说辞来欺骗于我。我本来想,不管你说些什么,我都一定相信,然后拿着这匕首去找义父,以死相胁,誓不肯嫁给王青黎。” 燕微生哑口无声:“你……你竟……” 沈素心道:“我直到昨晚,婢女走来告知,方知义父把我许配了给王大侠。原来他为免我生了尴尬害羞之心,方才嘱我不要出席寿筵。我听闻之后,连忙赶来,恰好杀着了楚霸王,也恰好,听到了花女侠那一句话。”说到这里,泪水簌簌流下。 燕微生看得心痛,痛得浑身颤抖,紧握拳头,始终按捺着,不让自己也爆发情感出来。 沈素心凄然摇头,又道:“一个月前,义父问我有没有心上之人,我答没有。他说要为我找一头好夫婿。但我当时真的是没有心上人啊!那料得到,后来我会碰上了你呢?”嘴角苦笑道:“真是冤孽!” “昨晚,我听见花女侠那番说话,心里头简直是一片空白。我整个晚上没有睡过,只是想着,为什么?为什么?决心儿来问你一个明白,第一次,你还在睡着;第二次,你还在睡着;第三次,你已不在了。我在房中等你回来,只望听到你的一句话:你跟我一样,也是毫不知情的。” 她顿了一顿,惨然道:“谁知你,竟然连骗一骗我都不肯?” 燕微生脸上流着泪,心上淌着血,多么想说:“我跟你一样,也是不知情的!”紧紧咬着嘴唇,咬得流出血来,忍住不说出一句话来。 沈素心哽咽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来生有缘,再见你吧!”双手持着匕首,狠狠朝心窝插了下去。 燕微生吓得魂飞魄散。他受了重伤,身手大不如常,双手一推一挡,左掌及时遮住沈素心的匕首,他本已给右门神洞穿了的伤口再给刺穿,鲜血染满了绷带。 沈素心给他右掌打得翻倒在地上,心胸慢慢印出了一滩鲜血。却是燕微生的相救毕竟晚了一步,匕首刺入一寸,幸好未及心脏。 她哭道:“为什么你这样狠心,为什么你连死都不让我死?” 燕微生也崩溃了,嘶声道:“你不要死!我跟田三爷、大侠他们说去!” 他忍耐不住,原原本本把与王青黎、花玉香的关系——说了出来。说完之后,他与沈素心都是泪流满面,无法收声。 沈素心慢慢收住泪水,拿出香帕,先为燕微生轻拭泪脸,再抹自己,平静道:“你与王青黎是兄弟之交,为保你的仁义,我知道应该怎样做的了。” 燕微生恐她又再自杀,惊道:“你待怎样?” 沈素心道:“我还能怎样?是我命苦,这生嫁不着心爱的人,唯有祈求来生吧。” 燕微生毅然道:“不,我已决定,我跟田三爷和大侠说去。他们都是明理的人,我想决不会阻拦……唉,希望三爷可以收回成命,也希望大侠原有于我,玉成我们吧?” 沈素心道:“那你的花姑娘草姑娘呢?她救过你两次,也是你爹爹亲自选定的妻子啊!” 燕微生道:“我伤好之后,就会回到凌天堡跟爹爹说项去。就是给爹爹打死,我也要劝服他。”想到父亲平时的严厉管教,如今毫无畏惧之心。顿了一顿,又道:“至于花姑娘,我是欠定她的了。她要我的命,也是毫无怨言。只是,要我娶她为妻,却是不能。我想,花姑娘是个侠骨柔肠的女子,这样的婚姻,她也是决计不会愿意的。” 沈素心轻轻道:“你说过的话,以后可要算数才好。” 燕微生气道:“你还不信我,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匕首还插在他的掌心。他拔出匕首,鲜血立刻自掌心涌出。 他便要把匕首插入胸口。沈素心连忙捉住他的手,急道:“不要!我……我怎会不信你?” 燕微生这才住手。任由沈素心为他掌心止血,再度小心结上绷带。 沈素心轻轻道:“我得走了。出来太久,义父和下人会生疑的。” 燕微生点了点头。 沈素心道:“我,天天在等你的好消息。” 燕微生忽地惊叫:“素心,你的身体……” 只见沈素心的胸口红了一大滩,却是她刚才刀刺心脏,已经伤了肌肤。只因匕首太过锋利,刺入身体也无疼痛,鲜血慢慢从伤口渗出来,透过层层衣服,慢慢浸透出来。也是二人专注倾谈心曲,竟然至今方始发觉此事。 沈素心轻呼一声,竟尔晕倒,也不知是因为见血惊慌过度,还是因为受伤而晕。 燕微生心乱如麻:“这,这该如何是好?素心如此情况,不能不找大夫;然而我贸然抱她出房,岂不沾污了她的清白声誉?” 事态紧急,燕微生一咬牙:“素心的性命要紧!最多有什么恶名,都由我一人承担便了。” 正欲夺出房门找大夫,蓦地“砰”的一声,房门竟被踢开,一人冲入房内。 来人见到燕微生抱着血淋淋的沈素心,气炸心肺,我指骂道:“燕微生,你,你竟然好狠毒的心肠!素心不喜欢你,你竟然将她杀害?” 这人不是别人,赫然是一川子! 燕微生本来已是不善辞令,此刻更是百口莫辩,呐呐地说不出任何话来:“一川子,我,我,沈姑娘……” 一川子是何等脾性?不待听燕微生分辩,双剑如同北风乱刮,狠狠朝燕微生乱劈过去,骂道:“你这小淫贼,定是因奸不遂,因而对素心下此毒手。让我把你切成一截截,以泄心头之恨!” 瞬息之间,一川子已经劈出了七十八剑,看似凌乱无章,实则交织成一团剑网,横剑、直剑交错,足以将同内任何人、物剪成碎片。 他本来已经滥杀,日前更在众目暌暌之下,为王青黎所败,这一次,正好以燕微生的血,来洗清他的屈辱! 燕微生重伤在身,如何是一川子之敌?他后退一步,竟然像小鱼漏网一般,在间不容发间避开了一川子这七十八剑。 他步法虽奇,上臂一凉,毕竟还是中了一剑。却是因为他抱着沈素心,进退腾闪之际,始终不免窒碍。 一川子一招不中,冷笑道:“小子倒真有点功架!”毫不停顿,带剑前点,七十八剑化成一剑,递向燕微生的口腔。这一记变招由紧变拙,已然尽得上清观剑法之精要。 燕微生欲再退一步,脚跟一撞,那一步竟然受阻,眼见一川子的剑已然沾及嘴唇,一颗心几乎从口腔跳了出来。 谁料一川子这必杀一剑,不从燕微生的嘴唇直入口腔,反而沿着他的人中,擦过鼻尖,自眼前飞掠而过。 燕微生脸上感到冰冷剑气,暗呼:“侥幸!” 原来适才燕微生脚跟却是撞上床沿,重心不由得一失,仰天往床便倒,恰好闪过了一川子攻来一剑。 然而别忘记,一川子使的是双剑! 一川子另一剑早就蓄势以待,奇奇幻幻,拐了一个大圈,剑尖竟然能够戳往燕微生倒向床板的背心。 燕微生明知跌往剑尖,然而重心已失,又何从闪避?人急智生,反手勾拿,攫住一川子右臂,一个懒驴打滚,抱着沈素心便滚倒开去。 一川子正欲再攻,猛见一团黑影迎面扑来,双剑一缓,漫天飞絮飘下,竟是一张大棉被。 燕微生乘着此空隙,轻轻把沈素心放在地上,已见一川子又再杀来,双剑势如天罗地网,眼看已是避无可避。危急之际,想无可想,随手抓起一件物事,死命往前便递,叫道:“我们拼个同归于尽!”只盼一川子怕死退缩,自己便可避过一剑之厄。 一川子见着燕微生手里物事,拧笑道:“好蠢的小子,下地狱也不冤枉了!” 燕微生手里持着的物事,赫然只是一具烛台。剑长而烛台短,只怕一川子的剑将燕微生刺了个一孔进一孔出,烛台尚未沾着一川子的衣襟。 一川子双剑伸出一半,蓦地顿住。 长江田的声音随之响起:“一川子,你竟敢偷偷前来伤害燕兄弟?” 他的一双铁爪,赫然扣住一川子的肩胛骨,怪不得一川子的剑只能递出一半,再也刺不下去了。 一川子牙关“格格”连声,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两声警呼随之响起。 其中一声是长江田发出的:“素心,你为何弄成这样?” 沈素心这时刚好醒过来,低声道:“爹,女儿只是轻轻误伤自己,伤势不碍事的。” 这时,燕微生的惊叫声刚好停止,长江田父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他手中的烛台,经已完全插入一川子的心脏! 一川子睁大双目,显然至死也不相信自己威风半世,竟然就此轻易死掉。 长江田果然不愧一代大豪,见此情状,依然沉着冷静,说道:“燕兄弟,你闯下大祸了。” 燕微生何尝不知:一川子是上清观主的独生儿子,上清观有财有势,连他父亲黄河燕和长江田也得忌惮三分,这番误杀一川子,将是了不得的一场江湖大祸! 他欲向长江田分辨:“田三爷,此事的原委实是……” 长江田一摆手道:“一川子作恶多端,死有余辜。燕兄弟你更是田家上下的救命大恩人,此事无论曲直在谁,老夫义不容辞,一定站在你的一面。” 燕微生心下感激:“田三爷……” 长江田道:“素心伤势非轻,老夫须得先为她找大夫疗伤,告辞了。” 燕微生忙道:“我跟你去。” 长江田摇头道:“这个,不必劳烦燕兄弟了。”有意无意,瞟了沈素心的伤口一眼。 燕微生恍然大悟,心想:“素心伤在胸口,我自然不方便跟去,看她疗伤。”点头道:“三爷,你安顿好素心之后,务必再来找我详谈。” 长江田道:“好。”身形一晃,已然抱着沈素心一起消失。 燕微生心下咋舌:“田三爷跟爹爹齐名十多年,果然身手惊人。单是这身轻功,我已经望尘莫及。” 却听得长江田的声音远远传来:“一川子的尸身我会遣人处理,燕兄弟如果太倦,可以稍作休息。” 燕微生听见此言,方才觉得全身骨头似欲片片碎裂,颓然倒在床上。 他虽是伤重疲倦,然而一川子的尸身就在旁边,却如何能够睡得着?胡思乱想:“素心的伤势不知怎样?她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如果她幸保没事,不知会不会跟三爷提起我俩的事?只是,我又怎样跟大侠说去……” 燕微生心头一跳:“大侠来得正好。大丈夫应该挺起胸膛,实话要实,何惧对他直言?”坦然道:“大侠,我对不住你。” 正欲把与沈素心的——和盘托出,却听得王青黎冷冷道:“不用说了。我一直都在外面。” 燕微生失声道:“什么?你是什么时候来到的?” 王青黎铁青着脸道:“从你跟沈素心说的第一句话开始。” 燕微生心下有愧,低头道:“大侠,我是与素心交往,你要杀要剐,燕微生也是毫无怨言。” 王青黎盯着他的脸,一字字道:“你为了她,连自己的性命也肯牺牲?” 燕微生道:“不错!” 王青黎目光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长叹道:“这也难怪得你。她是武林第一美人,你为她倾心,也是应当的。” 燕微生不知王青黎意思,说道:“大侠,你……” 王青黎忽道:“你可知花玉香为何替某捣破霸王门三大分舵?” 燕微生不明所问:“她不是你的部下吗?” 王青黎道:“我孑然一身,何来部下?那十五人均是她招来的人马,某一个也不认识。” 燕微生仍不明白:“那……” 王青黎道:“她欠我一个人情。那天找我,坚决说要还恩。我缠她不过,便着她帮我这一个大忙,算是了结这场恩。” 燕微生道:“花姑娘恩怨分明,的确是个令人敬佩的好女子。”对于辜负了她,内疚之心又起。 王青黎摇头道:“你还不明白?花姑娘是要还清在江湖的恩恩怨怨,免得带着债务入你燕家,打算今后净出江湖,专心当你的燕夫人啊!” 燕微生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她,她怎么……居然……” 王青黎道:“花姑娘是个孝女,也是个烈女。她母亲既已答应了你爹爹的提亲,她虽然与你未曾见面,也一心履行婚约,入你燕家,决心做个三从四德的好夫人。” 燕微生不知如何是好,只道:“花姑娘,她,她这样为我,而我竟然这样对她,真是禽兽不如!” 王青黎长叹道:“情爱缘分之事,自有天意安排,岂能勉强?燕兄弟不须自责。” 燕微生黯然道:“大侠,我对不起花姑娘,也对不起你,你想如何惩罚我?” 王青黎道:“你没有对不起花姑娘,也没有对不起我。沈素心的婚事,某在先前丝毫不知情,也不打算答应;况且,某亦早有华黛缠身,又怎可另娶他人?” 燕微生大喜道:“大侠,多谢成全,这,这实在太好了!”想到与沈素心婚事又有了一丝希望,不由得欣喜若狂,浑身伤痛也全抛诸九霄云外了。 王青黎走到一川子尸身旁边,轻拍他的肩头,说道:“一川子道兄,你死不瞑目,倒也应该。恐怕到了森罗殿中,你也不知死得有多冤枉。” 他在房间不停踱着方步,眉头深皱,似乎在思索着一件疑难。 燕微生不敢打扰他,唯有静坐养神。 过了一会,王青黎停下脚步,问道:“燕兄弟,我问你三条问题。” 燕微生愕然道:“什么问题?” 王青黎道:“第一条,楚霸王为何要找人冒充他?” 燕微生想了一想,摇头道:“我想不到。” 王青黎笑道:“你怎会想不到?如果西贝货死翘翘了,真的楚霸王就可以抱着五千万两不义之财,逃过侠义道的围剿了。” 燕微生一拍大腿道:“对,怎么我先前想不到这一点?” 王青黎道:“这一点有不妥,你再想想?” 燕微生搔头道:“有什么不妥?解释通得很啊。” 王青黎缓缓道:“假如楚霸王在这一战大捷而胜,杀尽天下英雄,这一番布置岂非白花心机?除非,真楚霸王早有算计,假楚霸王必定会死于这一役之中!” 燕微生道:“这怎么会?当时情况之出人意料,你我均知,除非他是太白金星托世,否则怎能料到我会突然现身帮忙,花姑娘又突然助战,还有素心最后出现,最后才终于杀死了那位楚霸王。” 王青黎道:“事情的变化,因是大出对方意料之外。某估量他们原先的如意算盘,可能是由真正的楚霸王出手,杀掉西贝货,这样非但可以灭口,更可令真楚霸王一举扬名。” 燕微生惊然心惊:“这条计策一石二鸟,果然狠毒!” 王青黎又道:“还有,群雄之中,也许早有人对真楚霸王的掩饰身份起了怀疑,猜度他便是霸王门的门主。这条真假齐出的计策使了出来,便可使江湖中人消去这个怀疑了。” 燕微生由衷道:“大侠果然料事如神!” 王青黎道:“某也只是猜测而已。” 燕微生道:“那么,第二条问题呢?” 王青黎道:“酒里面放的毒药明明是李白酒,为何假楚霸王偏偏要说是软骨神盐?” 燕微生道:“大侠,你该知我想不出来,还是揭盅吧。” 王青黎一字字道:“可以在厨房的盐里混进毒盐的,没有一百人,也有五十人。然而,有本事混进守卫森严的铜雀庄的地窑,在泥封的酒缸下毒,而不为人知的人,只怕天下间也没有三五个吧?” 燕微生见大侠分析入微,大为佩服:“莫非是铜雀的内奸所为?那内奸究竟是谁呢?” 王青黎道:“你先听完第三条问题再说。” 燕微生道:“大侠快说。” 王青黎缓缓道:“刚才我一直在房间外面,为何连一川子入来杀你,我也不进来助你?” 燕微生只觉心中有一道灵光闪过,好像从一团乱线之中捉着了一根线头,然而如何凭着这根线头解开乱线,却又不知从何着手:“你指的是……” 王青黎脸色凝重道:“燕兄弟,此时此刻,你我已然身处奇险境地,只须稍一不慎,让人知晓我们发现了对方的阴谋,只怕性命难保!” 燕微生道:“大侠,你是怀疑……” 王青黎忽地伸出手掌,掩住燕微生的嘴,低叱:“噤声。” 燕微生正自愕然,却听得王青黎豪笑道:“燕兄弟,放心吧。你的身体壮健得有如一头小牛,不出十天,伤势就可以复元,为见到时是带你去饮花酒,又有何妨?” 这时,长江田正好人来,说道:“大侠,你的伤势还未痊愈,居然说起饮花酒来?须知酒乃穿肠毒药,色是削肉钢刀啊!” 黎笑道:“大丈夫赴汤蹈火,尚且在所不辞,又何惧穿肠削肉之有?” 长江四纵声大笑:“对,对,只是燕兄弟,可别教坏了小朋友啊!” 燕微生望着二人倾谈,忽地觉得好像与他们十分遥远,十分陌生。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十三章 香木生极乐 玉女变淫娃 月合星稀,穹苍幽微,铜雀庄的深夜,风吹叶摇,更显得寂静阴森。 燕微生睡得正酣,忽闻一阵细微异声,蓦然惊醒。 凡是武功高强之士,纵在睡梦之中,仍可耳听八方,否则敌人专乘高手睡时偷袭,武功练得再高,又有何作为? 燕微生侧耳倾听:“在东南方!” 他身手好快,倾耳听声之际,已拿刀穿鞋完毕,听出声音来自东南方时,身体正在房外。 出房之后,声音听得更加清楚:“是夜行人衣袂破空之声,还有女子给人掩口、呼叫不出时的喉咙声音!” 燕微生更不迟疑,提气朝声音方向疾走。他受伤虽重,幸而年轻力壮,内力深厚,经过一天一夜休养,回复了三五成功力。 声音断断续续,燕微生多番转折,追到一个大树林前,声音戛然而绝。 燕微生大急:“他到了什么地方去呢?”循声追迹,已是极为困难之事,此刻连声音线索也断绝了,在此葬莽森林之中,寻找一名夜行人,不啻是大海捞针! 他竭力回想适才的衣袂风声:“那人的轻功,已臻一流高手的境界。铜雀庄中,有何情况须得用上这种轻功?此人定有不轨的图谋!” 然而风吹叶落,草动蝉鸣,万籁俱寂,唯余天籁,却哪里再有半点声音了? 燕微生索性盘膝而坐,闭目集神,心神渐次一片空明,终于又再听到女子的喉音,忽地想起一事:“这女子似乎是为人所掳。不对,东南方,岂非正是素心的居处?”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整个身子跳起。如箭弹出,然而走了数十丈,忽地停下脚步。却是他心神大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自然便也无法追踪了。 燕微生要待凝神再听,然而以他此刻的情况,却哪里听到半点声音?急得差点哭了出来:“那把女声,像不像素心呢?好像不太像吧?嗯,素心居处守卫何等严密,寻常高手岂能越过雷池,将她掳走?看来我的确是多虑了。” 然而寻常高手,纵是吃了豹子胆,又岂有本事潜入铜雀庄?要在铜雀庄掳走一个人,铜雀庄又有哪个人比武林第一美人沈素心更有价值,更值得干冒奇险去掳走?燕微生心下明白,先前的想法不过是自欺的安慰托辞而已。 燕微生急得几乎哭了出来,突然,风中传来一阵男人的声音。他精神一振,连忙展开平生最快的轻功,循声奔去。 声音虽远,更是隔着一片树林,然而燕微生内力高强、耳聪过人,听得清清楚楚:“小婊子,你老子杀了俺这许多兄弟,今天报应不爽,落在你的身上。可不要怪俺辣手摧花,要怪,便怪你的老子罢!” 说时迟,那时快,燕微生已经杀到,迎头一刀,便往那人砍去。 那人侧头闪开,接连击出七掌,掌风凛冽,虽是仓卒还击,出招依然雄浑有力,竟然是一流高手。 燕微生吼道:“你这禽兽,做出这等天理不容的事,我……我跟你拼命!”全不闪避来掌,刷刷两刀,一刀削脸、一刀削腰,全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招数。 你道燕微生为何这样愤怒?一名少女躺在地上,赫然真的是沈素心!只见衣服散地,沈素心一丝不挂,不能动弹,显然给点了穴道。那人却是精赤着上身,燕微生来到时,见到他正解开裤结,假若燕微生迟到一步,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那人想不到燕微生竟然不顾性命蛮攻,吓了一跳,哪顾得及先伤敌人、再保自己?凌空后翻三个筋斗,险险避开了燕微生势若疯虎的两刀。只觉左臂一凉,却是已给单刀削去一小片肉。 单见他身形颀长精瘦,肌肉隐隐跳动,显然是一名内家高手,喋喋笑道:“我道是谁个破坏俺的好事,原来是你这小子。爷爷正想找你生吞活剥,如今你先来送死,倒省了我一番寻人功夫。” 燕微生喝道:“淫贼,你究竟是谁!” 他口中说话,揉身而上,刀背贴近左肋,高举左掌,靠近那人三尺之遥,突然顺刀一拖。这一刀方位刁钻,却是一招精微奥妙的刀式,冷静深沉,迥然异于先前的拼命一刀。 那人心中一凛:“这小子心上人差点遭我所奸,盛怒之下,居然在刹那间静下心来,果然是一等一的人物。门主命我小心行事,决非耸听危言!”哈哈笑道:“听着了!小子!爷爷就是霸王门十王之首的都市王,你杀害我门高手多人,今日爷爷便要先剖你的心,再剥你女人的皮,为同僚报仇雪恨!” 这句话说完,都市王与燕微生已折了十七招。燕微生展开燕家刀法,劈、扫、拖、旋、翻、撩、绕、刺八式刀诀并用,极尽变化,都市王掌法虽精,竟连一招也还不了手,十七招过后,已处于险象横生之境,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燕微生心道:“这都市王果然不愧十王之首,武功比余子实在高明得多了。只是他见过素心的裸体,为保素心清白名声,今日非杀掉他不可!”忽地想起一事,轻轻“噫”出一声来。 本来他正使出一招“虚步藏刀”,右脚作前弓步,左脚直伸为后箭步,刀尖朝下,绕圈劈出,眼看便要剖开都市王的小腹,这一分心,那一刀不免慢了一慢,给都市王及时收腹避过。 都市王吓出一身冷汗,心道:“好险!想不到这小子如此伤势,刀法依然一精至斯!”乘此空隙,铲掌直插燕微生咽喉。 燕微生刚才想到的是:“我与素心交往之事,甚为隐秘,除大侠之外,更无第四者知。这厮刚才口口声声说奸了‘我的素心’,他却从何得知我和素心的关系?”此时铲掌已及咽喉,无暇细想此事,伸爪一握,与都市王手指互握,正待发力,猛觉胸口一阵剧痛。 他受伤不轻,适才一番猛攻,触动伤势,不由得“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便这样缓得一缓,都市王已然乘机抽回手掌,变招再使一招“木叶垂荫”,十根手指自上从下,狠狠朝燕微生胸膛抓下去。 燕微生乘隙喘过一口气,反转刀身,刀尖斜斜朝下,摆出一个古古怪怪的架式,凝刀不动。 都市王是个武学行家,一看就知道这一记“不动刀”的厉害之处,连忙吓得飞退数步:燕微生的刀锋所摆部位极是巧妙,只须他那一招“木叶垂荫”使出了,便等同将十根手指送到刀锋之下。 燕微生暗呼:“侥幸!这厮武功极高,不想也会犯此失误。” 原来刚才二人十指互握,燕微生触及旧伤而吐血,真气一泄,只须都市王发力一拗,燕微生右手五指非得折断不可。幸好都市王好像怯于燕微生的勇猛,不敢与他比拼指力,忙不迭缩手变招“木叶垂荫”,燕微生的五指方才保存下来。 燕微生一刀退敌,正待进攻,鼻端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忽觉喉干舌燥,那一刀竟尔砍不下去。 都市王看见他的模样,登时舒了一口气,心想:“他奶奶的,药力发作得好慢,差点送掉老子的老命!” 燕微生循着香气望去,只见沈素心的身旁,生了一小堆火,香气自火传出,想来这是燃火的木头合毒。 他只觉浑身如火,怒声道:“你……你在木中放了什么毒?”心下疑惑:“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到时这团火焰已经好端端的点燃了,没理由他在我来前早已伏下毒烟,除非他能未卜先知!” 都市王大笑道:“小子,你有福分得嗅极乐香木,真是一场造化。这香木是天下至淫之物,一经吸入,理智全失,非得找人交合不可。爷爷本拟来给天下第一美人嗅一嗅,以增交合之乐,谁知竟然便宜了你这小子。” 燕微生此时已觉血脉贲张,心头怦怦乱跳。自制渐失,心道:“我非得在毒力发作之前,将眼前强敌杀掉,否则理智一失,必将遭他毒手!”忍住冲动,淡淡道:“都市王,你以为区区极乐香木,真能制住我吗?燕家内功心法的奥妙,岂是你所能认识?” 说罢,燕微生手腕一抖,便欲使出燕家刀法最厉害的杀着“宇宙杀绝”,一举击杀对手。 一道绚烂光环随即幻起,奇妙莫测,已达到至美至善的刀法至高境界。 刀环才起了一半,都市王已吓得骇然大叫:“你……你连极乐香木也不怕,你是人吗?” 不待燕微生使完这招,都市王一个转身,飞也似的逃入树林,不知所终。 燕微生叹道:“只须我能使出五成功力,岂能容你逃走……” 忽地听见一阵又一阵沉重喘息,燕微生不自禁一看,再见了沈素心。 只见沈素心脸颊配红如火,胸口不停起伏,呻吟连连,显然也是情欲如火,不能自拔。她吸入极乐香木淫气之多,尤胜燕微生,若非她穴道被点,恐怕已经先一步挨向他的怀里,共赋极乐,扑熄欲火了。 燕微生对自己道:“不要看!不要看……”可是,值此异常亢奋的时刻,却哪里能够移开眼睛半点呢? 沈素心樱唇半启,高耸腴白的胸脯之上,两颗蓓蕾随着呼吸而紧密颤动,再下去,是细致纤幼的腰肢,还有那一片天下间至诱人的阴影…… 燕微生满脑是火,喉头咯咯作声,再也控制不住,一步一步向沈素心走去。他的身体坚硬如铁,唯一可想的,就是找着一个温暖的地方,将他积压了十九年的热血全喷出来! 陡地一声短促的惨呼,自树林传来,燕微生醒了一醒。 当此要紧关头,燕微生已然无暇想及惨呼声出自何人,只来得及想:“我纵是死,也不能玷污素心玉洁冰清的身躯!”回过刀锋,便往脖子抹去。 那一刀只劈出一半,燕微生突觉手臂酸麻,竟然劈不下去。 迷糊间,只听到一把声音焦急地叫道:“燕大哥,你怎么了?”他便知觉全失。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十四章 大枭雄提婚事 小呆子修家书 燕微生醒来时,已经躺在铜雀庄自己的卧房,身前坐着一名少女,见到他张开眼睛,惊喜道:“谢天谢地,你终于醒来了。” 少女一身素衣,披麻孝服,赫然不是沈素心,而是柳笑语! 燕微生甫自转醒,神智尚未完全回复,呐呐道:“柳姑娘,怎么……怎么是你?” 柳笑语见到燕微生醒来,本来满心欢喜,谁知居然听到这句话,脸色一沉道:“怎么不是我,你以为会见到谁人?” 燕微生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怎会回到这里来?刚才明明还在那树林……”竭力回想先前发生的事情来。 柳笑语噗嗤一笑道:“你呀!莫非发生过什么事,也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忽地脸上飞红,不说下去,快步奔出房间。 燕微生大惑不解叫道:“笑儿,你怎么忽然便走了?” 他叫着,柳笑语却是走得更快了。 燕微生想起:“莫非……她居然知道了昨晚我和素心的事,因而恼了我?”于是挣扎下床,追了出去,在门外差点跟一人撞个满怀。 他握住来人的纤手,喜道:“素心,原来是你!”想起昨晚的事,脸上飞红,呐呐不知说些什么来。 却见沈素心神情冷漠,轻轻挣脱燕微生的手,淡淡道:“燕公子,请自重。” 燕微生看见她这副样子,心如刀割:“我非但玷污了她的胴体,还伤了她的心,燕微生,你真是禽兽不如!”黯然道:“素心,我对不起你!我做出了这样禽兽不如的事,你要杀要剐,我燕微生也决不会皱上一根眉头。” 沈素心道:“你没有对不起我,要杀要剐,更与我没半分担子上关系。”顿了顿,又道:“我俩只是寻常朋友,请你以后再不要直呼我的名字,请叫我沈姑娘。” 燕微生听见这番决绝说话,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全身痛楚在刹那间涌了上来,摇摇欲坠。 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燕微生的手掌,一股雄浑的真气源源传至,自燕徽生的脉门一直渗进丹田,燕微生顿觉精神大振。 一把雄厚有力的声音道:“燕世兄,你重伤未愈,还是多作休息为佳。” 这人却是长江田。燕微生一心放在沈素心身上,竟看不到他随着沈素心到来。 燕微生见到长江田,心下大慌:“这番我跟素心的事,可会给田世怕听到了,糟糕!” 长江田道:“燕世兄,老夫有要事跟你商量,请移玉步,我们到内室商谈。”摆一摆手,沈素心会意,移身引退。 燕微生大急,却怎唤得回沈素心?这时纵有千言万语,也来不及说出来了,只得随长江田回到房内坐下,细听他口中的“要事”。 长江田劈头便道:“燕世兄,事到如今,老夫亦不妨直言。昨晚林中发生之事,老夫已然知晓。此事该当如何处置,未知世兄心中有无打算?” 燕微生料不到长江田有此一问。他苏醒不久,脑中尚是混乱一片,哪里答得上话来?万分羞愧,垂首道:“田世伯,小侄一时糊涂,犯下弥天大错,此刻心中慌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望田世伯示以明路。” 长江田温言道:“人谁无过?只须知错能改、能补,那就不愧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了。” 燕微生道:“总之,我燕微生既已经错在先,纵是赴汤蹈火,也决不致负了别人。田世怕,你有何高见,尽管说出来吧!” 长江田点头道:“好!今天早上,老夫已纳了笑语为干女儿。” 燕微生不明白他为何无端提起柳笑语,却又不敢出言询问,只道:“素心的事……” 长江田脸色一沉,语带责备道:“燕微生世兄,你对素心竟还有着非分之想!如你仍存此念,我回老三可再也管不着这样子混胀了!” 燕微生吓得不敢再说下去,心道:“我与素心有了关系,田世伯却要我绝了跟素心一起的念头,那岂非白白站污了素心的贞节?田世伯心中究竟打着什么念头?” 长江田养气功夫甚深,怒气一闪即过,平心静气道:“燕世兄,笑语秀外慧中,兰质冰心,亦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她对你早有倾慕之心,如今你们既有夫妇之实……” 燕微生心头混乱一片:“什么……田世伯竟要把笑语许配给我?他说笑语与我已有夫妇之实,那是什么意思?莫非……” 猛地心中灵光一闪,昨晚中毒后的情景闪电般重现眼前——他中了极乐香木的奇深毒性,欲念大盛,生恐沾污了沈素心,便欲揽刀自刎。刀至半途,却给人拉住手臂,救回一命。此刻那人的面目仿如重现眼前: “笑语不知为什么去到那里,想是听到了夜行人的风行而追出来吧。我一见到她,狂性大发,一把抱住了她的娇躯;然后撕下她的衣裳……” 想到这里,燕微生捏紧拳头,格嘞作响,重重击在桌子上,木桌四分五裂,高声嚎叫道:“我燕微生禽兽不如!” 长江田不以为奇,劝道:“燕世兄何必深责?笑语对你痴心一片,那事发生之后,她无半分怨怼之心。只盼今后你娶她为妻,善待于她,她便心满意足了。” 到了这地步,燕微生焉能推辞?遂道:“笑语待我如此,我岂能负她?一切但凭田世伯吩咐,择日娶她过门。” 长江田道:“你既肯承担笑语的终身大事,老夫便放心了。事不宜迟,世兄,你且便修书给令尊,禀明此事,让他过来,与我商谈婚事细节。” 燕微生忽然明白长江田为何收了柳笑语为干女儿:“笑儿的父亲是柳岳前辈,虽非什么大奸大恶的邪魔外道,毕竟也非正派中人。爹爹眼界一向甚高,恐怕未必瞧得起这门亲家。田世怕心思缜密,早已料到,于是纳了笑儿作干女儿,他与爹爹齐名,笑儿与我结亲,黄河燕的儿子配长江田的女儿,恰好成为江湖一大美谈,爹爹自无反对之理。”又想:“当日长江田亲手格毙柳老前辈,如今纳了笑儿为女儿,毕竟算是了结了这一段恩怨。”衷心感谢道:“田世怕,多谢你的关怀备至,小侄真的不知……该当如何感激才是。” 长江田笑道:“大家以后便是一家人了,还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说话?只须以后你那声岳丈大人叫得响亮,老夫做上什么,也是值得的。” 燕微生取出文房四宝,提笔疾书,思潮波澜起伏:“如此一来,我却是辜负了素心。唉!到了这田地,我是待罪之身,只求对得住笑儿,哪里还顾得着其他?别的事情?素心她冰雪慧心,美貌无双无对,还愁以后找不着好人家么?” 他写罢书信,摺了一个方胜,放入信皮,写下: 不肖子燕微生交父亲大人亲启 长江田收下信函,说道:“我会遣人以八百里快马交到燕大侠的手上,相信不出七日,便能收到他的回复。你有嘱他亲自前来,跟我商谈婚事吗?”他自重身份。没有偷着燕微生信中内容。 燕微生道:“这个自然。亲生儿子的婚事,他怎会不亲自来谈?”想到父亲,心下惴惴然:“爹爹知道我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一定把我骂个半死。那位花姑娘的亲事,又不知怎样解决了。大丈夫只求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柳姑娘,爹爹的责骂,又算得了什么?”想到这里,心下坦然。 长江田拿了信,便欲离开。 燕微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笑儿父丧未过,贸然便谈婚事,岂非……”他想说“不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来。 长江田笑道:“我跟令尊见面,只是定下婚约、婚期。至于正式的婚事,自然得等上三年,笑语待丧期过后,方才举行。”又道:“老夫与你爹爹齐名多年,始终缘悭一面,一想起以后将与他见面,势必可与他切磋一番,想起此事,心便热起来了,哈哈……哈哈哈!”说到这里,大笑而去。 江南湿重,夏风微温,拂在燕微生的身体,更添数分翳闷燥热。回想十八年来在凌天堡上的练武习文的生涯,以及这一日来发生之种种巨变奇事,竟有仿如隔世之感。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十五章 施奸计 霸王阴谋在铜雀 挥神刀 少侠力战于姑苏城 匆匆七日,燕微生和柳笑语日夕相对,身鬓厮磨,感情大增。柳笑语虽是自小矫纵惯了,刁蛮成性,然而情之所系,竟尔尽收小姐脾性,对燕微生千依百顺,燕微生本就对她心存好感,如今更多了几分负责、怜惜之念,亦渐渐生出情愫,心想:“我与素心毕竟无缘,也是天意。笑儿貌美纯真,亦不失为贤好妻子,我燕微生得妻若此,也是无憾了。” 他生性豁达,虽然始终不能与心上人沈素心结成鸳鸯,也颇能开脱舒怀。而这七天以来,沈素心亦无现身,想是为免节外生枝,另生麻烦之故。 这天正午,暑气扑面。燕微生年轻力壮,经过多日休养,伤势回复了六七成,正与柳笑语在院子乘凉,促膝谈心之际,忽然一名家了来告:“燕少爷,令尊燕大侠已然来到铜雀庄,老爷亲到大厅相迎。老爷吩咐小人,务必即时把燕少爷请到大厅,与燕大侠相会。”他口中的老爷,自然是长江田。 燕微生又惊又喜,拉住柳笑语的手道:“我们见爹爹去。” 二人奔往大厅。 长江田早在大厅,正跟燕凌天寒喧。燕凌天脸色铁青,显然心情大坏。不过他为人沉稳,也颇为随口敷衍着长江田。 燕凌天身后跟着一名瘦长汉子,面阔口方,手大脚大,却是他倚为左右手的袁夜惊。 柳笑语心道:“这便是燕郎的爹爹吗?样貌活地威武!却嫌有点凶巴巴的,我倒喜欢燕郎的平易和蔼,比他爹爹俊得多了。” 燕凌天见到儿子,立即大喝道:“孽畜,你到了江南一闹出了多少好事来!”一巴掌往燕微生脸上掴来。 燕微生给掴得金星直冒,却连动也不敢动:“我从来没有见过爹爹动上这么大的火气的,他定是怒极了。这也难怪他,我跟花玉香的亲事搞得七七八八,如今又弄出一位柳姑娘来,爹爹跟花家如此交情,却从哪里跟花家说项去?再说,爹爹一向要面子,我这番妄动,也确实叫他难以下台。” 燕凌天打了一巴掌,意犹未尽,反转手背,“啪”的一声清脆掌声,第二掌又掴了下去。他这两掌虽然未曾上真气,然而天王神力,亦也非同小可,燕微生两边脸颊高高肿了起来,红胀如猪。 这里究竟是长江田的地方。他身为主人,也为请亲的亲家,见到燕凌天不顾主人情面,公然在他面前教子,面子终究也有点挂不住,饶是他涵养甚深,也不免露出尴尬的样子,上前劝阻道:“燕大侠,请息怒。令郎志高气重,决非莽撞胡混之徒,此事实有苦衷。” 谁料燕凌天完全不顾这位跟他齐名的绝顶高手的情面,冷冷道:“我自顾教子,可不必劳烦你田三爷。” 长江田毫不愠怒,笑道:“燕大侠有所不知,此事与我姑苏田三大有关系——” 燕微生满以为长江田又将提出干女儿柳笑语的婚事,心道:“糟糕,田世伯正打歪着,这番火上加油,爹爹定然更为恼怒了。” 谁知长江田却接下道:“——皆因这番老夫诱你南下,就是为了格杀你于掌下!”跟着击出双掌,狠狠轰向燕凌天胸腹之间。 这两掌看似平凡,却蕴含了长江田数十年的功力,只须一击而中,纵是大罗金仙,也得给轰成一团肉酱,死无全尸! 却听得燕凌天一声长笑,双掌一阵飞舞,嗡的一阵裂布之声,转眼间身体已在七尺之外。 他大笑道:“田老三,你以为燕某不知道你的奸谋?你我分峙南北十多年,你想除我久矣,我也想除你久矣,这次你邀我南下,岂会存着好心!别人会为你的假仁假义所蒙骗,但决非我燕凌天!”伸掌一揉,手里布条化为糜粉。 长江田适才对掌换招之际,衣襟给撕下了一大片,然而神色不变,森然道:“黄河燕与老夫齐名多年,果然名下无虚。不过你既入铜雀庄,想活着出此门,恐怕无望了。” 燕凌天狂笑道:“燕某此来,却是为了将你生杀,以成全我统一江湖的大业!” 他此言倒是非虚。以他的声名,只须一渡黄河,立时江湖沸腾,恐怕未到铜雀庄,不是给长江田的部下围攻击杀,就是连场血战之后,终于杀到来铜雀庄,只是空庄一具,长江田逃之夭夭。总之一场惨烈流血的大厮杀难免,却无与长江田平手一战之机会。此刻见长江田以子女婚事邀他南下,正好将计就计,乘机亲来铜雀庄,与长江田一战决江山。 他并未拔刀,双掌转如双刀,大劈大砍,攻遍长江田全身,使出的却是正宗的燕家刀法,“刀”法虽快,却是每一刀每一式见得清清楚楚,法度严谨,一派大宗师风范。 长江田的武功却是阴柔一路,掌法似缓实急,每一掌劲力内蕴,包含无穷后着,与燕凌天掌掌拍碰,不落下风。 燕微生只觉他的武功十分熟悉,猛地看见他裂开的衣襟露出的一小片肌肤,再无怀疑,脱口叫道:“你便是楚霸王!” 长江田的胸口,赫然见到一片红斑! 长江田喋喋笑道:“小狗倒还有点眼力。”五指成爪,一飘一弯,变招抓住燕凌天的屁股。这一着诡奇古怪,大出武学常规,实是防不胜防。 燕凌天道:“燕某早就猜到你便是霸王门门主了。你田家产业虽多,蚀本的却也不少,你又要沽着侠义疏财之名,单只这座铜雀庄,便已食指浩繁、开支阔大,区区产业,怎养得起你的庞大花费?如你不在暗中搞霸王门,聚污敛财,焉有本钱把这局面维持下去!” 他对于长江田那一记怪招,却不闪不挡,只是疾向长江田连劈七“刀”,长江田纵能抓下他屁股一块肉,却不免被掌刀砍至骨肉糜烂,不得不弃招而退。这燕家刀法的“以攻作守”诀窍,说来容易,使出来却是厉害难挡。 长江田笑道:“多承燕大侠如此留意老夫的一举一动,真是愧不敢当。” 燕微生心下恍然:他那铜雀庄之会,名为剿灭霸王门,部是深谋远虑,真正目的却是为了消灭异己,一举剿除南方群雄。他心想:“大侠一直是他的心中之钉、眼中之疽,长江田的真正目的恐怕更是为了狙杀大侠。” 又想:“是了,大侠早对他生了疑心,当日他遣使柳前辈暗算大侠,而他却假惺惺的为大侠退敌,便是为了释去大侠的疑心。哼!好狡猾的心肠!” 至于长江田为何否认麻药是李白酒,更是昭然若揭;当晚所有的酒均是田家窑藏,如果麻药真是李白酒,长江田焉能脱得嫌疑?所以违不得不“迷仙散”一番,以扰人耳目了。 燕微生想道:“大侠心思缜密,早对他起了怀疑,是以当晚偷走了一缸酒,尝尝缸中所盛的是否李白酒。可笑我燕微生一直不知,真是大大的愚蠢之至。” 却听得燕凌天道:“你要杀尽南方英雄,这个燕某可以理解。只是你为何连自己的手下也不放过,几乎尽数瓦解霸王门的势力,这个我可想不通了。” 长江田笑道:“你倒猜猜看。” 燕凌天想了一想,长叹道:“狡兔死,走狗烹,霸王门既已为你挣尽不义之财,更已惹起武林之公愤,再要留下,反倒惹来不少麻烦,不如亲手毁掉更为干手净脚。田老三,你果然心狠手辣!” 长江田却答不上话来。他掌法虽精,毕竟略逊燕凌天一筹,在燕凌天一轮急攻之下,渐渐落于下风,自然无暇说话了。 柳笑语一直注视战场,双掌紧握,浑身气得发抖,只欲扑上前去,将这杀父仇人毙于眼前。 眼见二人斗至酣处,长江田身形稍近,背后露出老大一个破绽来。柳笑语娇叱一声,冲前举掌,便要一掌断碎这杀父仇人的背骨! 谁知这一掌击下,却击了个空。原来是燕微生一把抓住她的左臂,硬生生把她拉出战场。 柳笑语满肚冤气,见看燕微生,却发作不出来,嗅道:“你为什么不许我杀他?” 燕微生正色道:“我爹爹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与人交手时,决不容任何人插手。” 柳笑语道:“我倒忘了燕伯伯是天下第一高手。他要收拾长江田,焉容我们这些小辈插手!” 燕微生道:“正是如此。更何况……”他从腰带摸出一枚铜钱,伸指一弹,铜钱疾飞向长江田的背心。 柳笑语拍手道:“中了!” 谁知那铜钱飞到长江田衣衫之际,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迹,却是给长江田的内力震成糜粉。 燕微生道:“方才如果不是我拉住你,你的下场已跟这枚铜钱一模一样。” 柳笑语不禁咋舌。 燕微生道:“长江田武功深湛,是武林中的奇才。他与爹爹相斗,虽然稍处下风,要想真正分出胜负,至少也得数百招以上。此刻他的招式未乱,全身真气外张,任何人等靠近他身旁三尺,非得给他的真气震伤不可。” 忽听得一把声音从背后道:“微生……” 燕微生心头一震,转头见着沈素心,说道:“素心,是你!你知不知你义父……”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原来沈素心神色冷然,手持一柄冷森森的短剑,指着他的胸口。 燕微生大急道:“素心,你听我说,你义父原来是霸王门主,给我爹爹发觉了,他们大打起来。” 沈素心木然道:“这个我早已知道。” 柳笑语扑上前来,叫道:“住手,你为什么用剑指着他?” 沈素心喝道:“停!你再动上一动,我立刻取了他的性命!” 柳笑语果然煞住身形,不敢再动。 她停住身形,真气不免一窒。沈素心乘机掷出另一柄袖中短剑,夺声插入柳笑语心窝。 柳笑语哼也不哼,登时毙命。 燕微生惨呼:“笑儿!”不顾受沈素心短剑所指,扑过去抓住柳笑语的身子,一探她的鼻息,却哪里再有呼吸了? 沈素心身形一闪,伸指对住燕微生背后穴道。 袁夜惊瞥见燕微生受擒,纵上前来,却不敢妄动。得见燕微生脱困。急间上前,然而轻功毕竟逊了沈素心一筹,来到二人身前三尺,见到沈素心的姆、食、中三指抓住燕微生背后的神道穴,笑吟吟道:“袁大爷,怎么了?” 神道穴是人身三十六处大穴之一。只须少许内力攻入,必死无疑。少主遭擒,袁夜惊口自然不敢造次。 燕微生脑中突如一道霹雳闪过,叫道:“你……你就是虞姬!” 沈素心笑意盈盈:“你终于认得出来了吗?” 刹那间,燕微生一切都已明白了:当晚他见到她在木屋跟楚霸王幽会,当时他心中奇怪:堂堂霸王门主和门主夫人,何以竟无幽会的地方?反正无人知道他们的真面目,在那里幽会又有何妨?原来二人是义父女的关系,这段畸恋,无论在哪儿给人家悉破了,都是不得了的武林大丑闻,怪不得那天燕微生听到二人感叹世间竟无供二人幽会之地了。 燕微生痛苦道:“那天,在树林,是一场布局……” 沈素心道:“不错!那天我本想以身相殉,以婚事来引你爹南下。谁知竟给柳笑语那傻丫头撞破,正好将计就计,倒省了本姑娘给你这傻小子的白白一番糟蹋。” 燕微生切齿道:“你,好!好!好!” 袁夜惊却道:“长江田先假意将你许配给王青黎,挑起上清观和王青黎之间的仇恨,跟着又用微生的婚事来引堡主南下,连场毒计均以婚事作饵,这等妇人心的毒计,想来都是你定的吧?” 沈素心道:“只恨一川子太过不济,竟然连王青黎三招也接不上,太令我失望了。” 袁夜惊还未说话,却听得沈素心高声道:“燕凌天,你的儿子已给我们拿住,你如不束手就擒,我们先宰了你的儿子再说!” 燕凌天嘿声道:“如果我束手就擒,我俩父子反倒葬身无地了。”再加紧三招,逼得长江田无喘气机会,又转头对沈素心道:“我先把田老三杀掉,看你敢不敢杀掉我的儿子。我倒先说了,如果微生缺少了一根毛发,我要你这臭婊子死无葬身之地!” 燕微生嘶声叫道:“爹,别管我,尽管杀光他们。他们不敢杀我——”声音突然哑了下来,却是给沈素心封住了哑穴。 沈素心道:“要杀你的宝贝儿子,我倒不敢。少了这个人质,我不怕你寻仇吗?只是别说缺少了一根毛发,就算是砍下一条臂胳,本姑娘也是决不会皱眉头的,要不要试上一试?”短剑锋利的剑锋在燕微生的右臂比了一比。 燕凌天身经百战,遇惊不乱,反而更为沉稳,鼻子“哼”声道:“长江田,这是你自取灭亡!”大喝一声,犹如半空响了一个霹雳,拔刀当头一劈。 这一刀快胜轻虹,直有盘古开天辟地之威! 同一刹那,大厅的大柱陡地爆开,弹出一名剑士,疾向燕凌天连递十三剑,每一剑均是利向燕凌天刀法至弱之所在。 燕微生口不能言,心中惊呼:“项庄!” 此剑士不是别人,正是霸王门第一杀手项庄。他精研破解燕家刀法的剑法多年,一直未能得要领,近日得逢奇遇,终于摸通燕家神刀心法的窍门,苦思多日,终于创出数招破解燕家神刀的剑招来。 同时间,长江田掌劲勃发,犹如排山倒海,狂飘直卷燕凌天,竟尔将这惊天一刀的刀势击歪。原来他先前一直隐藏实力,至今方才尽施! 燕凌天际此危境,一身绝顶武功身方始尽数挥发出来。只见一时间刀光大盛,将在战三人的身形完全淹没。 刀光一瞬即逝,接着一阵清脆声音响起,却是项庄掌中长剑片片碎裂,仓皇后退。他虽悟出燕家刀法的精要,然而毕竟修习时光太短,燕凌天却是浸淫刀法数十年,已臻至炉火纯青、无坚不破的至高境界,硬拼之下,始终嫩不胜老,反被燕凌天刀招上的强劲内劲把兵刃震成碎片。 长江田却已在三丈开外,阵式森森,目光炯炯注视着场中情况,一派宗师气度。 燕凌天一刀却敌后,微微气喘。刚才一刀,已使出了他的毕生功力,非但伤不及长江田,而且那一刀的内力稍逊一筹,反为长江田掌刀所入,实是奇险无比。此刻他目光所及,尽是长江田的双掌,心中忖:“这厮与我齐名,功力不在我之下!若果单打独斗,燕某决不畏惧,然而多出了这一个项庄,倒真有点儿棘手。”说道:“夜惊,你去领教一下这位大爷的高招。” 袁夜惊道:“是。”纵身上前,双手一错,发出铿锵之声,原来这是铁铸的一双手套。 燕凌天忽觉背心一痛,风府穴已给袁夜惊制住,嗄声道:“夜惊……”要穴受制,再说不出话来。 长江田悠然道:“你死了之后,袁大爷就是凌天堡的堡主了。他只须杀一个人就能当上堡主,这帮买卖真划算得很。” 燕凌天暴喝一声:“咤!”一股强大内力自背心而出,袁夜惊双手给震得外拗,喀嘞喀嘞两声,骨臼已然折断。 同时,白光幻起一道长虹,燕微生穴道顿解,伸手一捞,回身挥刀便劈。 原来却是燕凌天掷出单刀,以刀柄撞解燕微生的穴道。燕微生与父亲喂招惯了,早有默契,穴道解开之后,想也不想,接刀、回身。出刀三招一气呵成,期间全无任何思索。 沈素心猝不及防,惊觉之时,刀锋已然入体,叫声:“哎呀!” 燕微生一刀伤敌,劈人沈素心胁下一寸三分,见着沈素心鲜血泉涌,泛起一阵不忍之心:“难道我就这样杀了她?” 如果沈素心只是骗了燕微生,甚或是伤了燕微生、害了燕微生,他生性豁达,这必就此放过,然而,沈素心却是杀掉了柳笑语! 燕微生如若不杀沈素心,焉对得起柳笑语的在天之灵? 他一咬牙,仰天长叹道:“笑儿,我为你报仇来着了!”手上加劲,便要把沈素心一分为二! 就这样缓得一缓,一道强大劲风掩至,燕微生只觉强气扑面,这一刀再也切不下去,只得收刀而退。 一条手臂冲天而起,燕微生哭叫:“爹……”飞身上前,抱住了父亲。 燕凌天昂然挺立,右臂赫然已失,鲜血狂啸而出。先前他震断袁夜惊的臂骨,使出了十二成的功力,长江田乘虚而入,以掌作刀,砍断他的右臂。天下无双的燕家神刀,从此不能在他手里使出来了。 燕微生为父亲伸指封穴,止住血流,只听得父亲道:“孩子,不必理我,快逃!” 燕微生道:“不!”拉住父亲,直往门外奔去。 项庄换过长剑,守在门前。燕微生还未出刀,他抢先一剑伸出,恰好是燕微生空门所在。 燕微生进位受阻,无法出刀,只得退后两步。 燕凌天沉声道:“这剑法是谁教你的?” 却听得长江田道:“是老夫教他的,专门用来克制你们燕家刀法。”他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焉能容这两名生平大敌逃出门外?略一察看沈素心的伤势,知她并无大碍,便抢上前,截住二人。 燕凌天道:“你们从何处得悉燕家武功的奥秘?” 他这次失手,因是由于遭暗算、遭围攻,然而关键原因,却是由于长江田得悉了燕家武功心法。袁夜惊制住他的风府穴,正是他的练门所在,使得他大耗内力,使出少年时贪玩、从一名奇人身上习回来的“大震穴道秘法”,震退袁夜惊,方始给长江田乘虚而入,砍断他的右臂。否则以他的武功,至不济也可带着儿子,杀出重围。 长江田笑道:“你的宝贝儿子有一位要好得要命的小书僮,名叫六安,要好得连燕家刀谱也给了这位小书僮……” 燕微生道:“六安?他把刀谱给了你?” 长江田摇头道:“给?这世间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他开价二十万两成交,我跟他买下来的。” 燕微生咬牙道:“六安,你好!” 长江田道:“你也不用恨他,老夫已为你报了仇。成交后的第二天,他已给项庄大卸八块,抛了入长江。” 燕凌天道:“交易赖账,还要杀人灭口,怪不得你的生意老是做不大,要靠霸王门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来发财了。” 他重伤之下,面对仇人说话,依然平平稳稳,不带一丝颤抖。外人骤耳听来,只以为他是跟友人谈笑风生。 长江田道:“燕大侠此言差矣。我田老三做生意一向有买有赔,认真至极,只是此事事关重大,风声一旦泄漏出去,只怕便杀你不成了,因此才非得杀这小子灭口不可,真是遗憾。” 燕凌天道:“原来如此。”转头向项庄道:“项庄舞剑,志在沛公。据说你精研剑法多年,就是为了破我的刀法?” 项庄点头道:“正是。” 长江田道:“我既是楚霸王,你当然便是沛公刘邦了。他不杀你,杀谁去?” 燕凌天道:“只可惜你们忘了一件事。” 长江田道:“是哪件事?” 燕凌天道:“刘邦、楚霸王这兆头不好。你们忘了刘、项之争,最后是谁胜了?” 长江田悠然道:“说得好。此刻倒看你能否反败为胜了。” 他话刚完,燕微生一刀横劈,朝项庄腰间劈去。 项庄识得这一招是“横断昆岗”,不待燕微生刀招使上一半,反剑直挑燕微生的手腕。燕微生这一刀若然使足,不啻将手腕送至他的剑锋。 岂料燕微生这一招虽是“横断昆岗”,招式不变,刀势却使高了一寸七分,项庄那一剑刺他不着,他的那一刀直往项庄胁腹之间砍去。 适才燕凌天和长江田对话,燕微生一直盘算这招似是而非的招数,希冀一举击杀项庄。项庄武功不在燕微生之下,燕微生受伤未愈,更不是他的对手,如若二人一招一招对拆,燕微生这一刀决计伤不了他。只是项庄自以为熟知燕家刀法,满以为先发制人,谁知反倒中了燕微生的圈套,惊觉之际,剑招已然用老,眼看便要给一刀分成二截。 千钧一发之际,项庄身子急速向后,身法之奇诡,似非凡人所能企及。硬生主避开了燕微生这一刀。 燕微生暗呼:“可惜!” 项庄却道:“多谢门主相救。” 救他的人却是长江田。危急间,他扯住项庄的腰带,拉后五尺,救回项庄一命。 长江田拍掌道:“虎父无呆子,佩服,佩服。” 项庄一挺长剑,还欲出手,说道:“小子,我们再来!” 长江田摆手道:“你不必打了,先包扎伤口吧。” 项庄只觉身体凉飕飕的,衣衫红了一大片,却是已给燕微生的刀气伤及肋骨,心下骇然。 长江田擦身而上,半空中出现了漫天掌影。 燕微生只见来掌快得惊人,竟似有百数十张掌影同时分拍自己全身,连先后次序也分不清,更遑论出招档架,暗暗惊异:“这厮的掌法没什么出奇,只是恁地如此快法,却教如何抵挡?上次在木屋与他交手,原来他还未用尽全力!” 百忙之中,只能使出燕家刀法的“罩”字诀,以密麻如金钟罩的刀势守住全身,只管使刀,也不理会对方如何攻击,至于反攻,却是不能的了。 燕凌天身经百战,虽是断了一臂,对于长江田的一招一式依然瞧得清清楚楚,只是重伤之下,斗力大减,单以左臂挡招,更是不便,若非燕微生分挡了长江田的一半招数,早已为长江田所格杀。 长江田招式奇幻,竟能以一围二,燕家父子在他密麻如雨的攻势之下,只有招架之功,任何一人要想逃出这道掌网包围,却是无此可能。自然,要燕家父子任何一人舍父或舍子而逃生,他们也是宁死不为。 长江田道:“黄河燕,你还能再挡我五招吗?” 燕凌天精力已尽,口不能言,心下叹道:“不能了。不出三招,我燕凌天便要死于这奸贼之手,真是可恨啊!可恨!” 长江田蓦地收起快掌,轻飘飘一掌拍出,说道:“燕凌天,算是顾念你我齐名多年,让我给你一个痛快了断罢!” 这一掌看似轻松,却是长江田功力所聚,燕凌天一看,更知自己决计挡不住、闪不了,心道:“我命休矣!”多年来快意恩仇、纵横无敌的种种事情快速从心头掠过。 那边厢,燕微生却连这必杀一掌也见不到了。长江田出杀招之前,使了一招“运转乾坤”,燕微生为他内力所控,身子团团转圈,转得头昏脑胀,恐防长江田乘虚而入,急使刀法将自己铁桶般密麻封住,却哪里知道老父的性命只在一瞬之间? 喀嘞一声,长江田一掌重重拍下,那人内脏碎裂,口吐鲜血。 长江田惊呼:“散云!” 原来千钧一发间,横里扑出一人,硬生生为燕凌天捱了这必杀一掌。这人却是长江田的儿子:田散云! 田散云重伤垂危,口角源源流血:“爹,你名利俱全,何故做出此等天理不容的事情来?” 长江田又惊又痛:“散云,你为救这两名外人,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 他行事之际,为免儿子发觉,先点了田散云的昏睡穴。谁知田散云不知何故,竟尔中途醒来,坏了老父的大事。 田散云道:“爹,你多行不义,坏事决不能再做下去……” 长江田不怒反笑:“你这是教训老爹来着?” 田散云蓦地扑起,双臂牢牢抱住长江田,叫道:“燕兄弟,你们快点带着燕大侠,逃离此处!” 燕微生见他不停呕血,血中夹杂着内脏的碎块,心下大痛:“散云只舍命来救我父子,如果我纠缠于跟他同生共死、娘娘腔的你拉我扯,而不竭力逃出去,反倒是对不住他了。”一把抱起父亲,往大门便冲。 项庄受伤不轻,然而知道此两人事关重大,挥剑来阻,猛地见到一道惊虹白光闪起,刀光之盛,前所未见,挥剑也挡不住,情急之下,左手剑诀成爪,运力一夺,终于夺下了燕微生掷出飞来的单刀,然而掌心一凉,四根手指运同半片手掌已给削断。 这一着叫“盘古开天”,乃使燕家刀法的最后杀着刀既脱手,敌人不死,自己便只有任由宰割的分儿,是以非到最后关头,决不使用。 长江田眼巴巴看着燕家父子逃出大门,心下大急。然而儿子却不知怎地,似乎内力大增,一双臂胳像铁铸般,挣也挣不脱,吼道:“你这忤逆儿子,竟然联同外人来对付老子?” 田散云的内力当然没有大增,只是他死命抱住父亲,双臂脱了力,知觉全失,犹如死人的僵硬骨头,自然极难打开。 他断续道:“爹,积点阴德,放过他们吧。” 长江田见儿子目光涣散,知他五脏尽裂,性命难保,一咬牙:“是你忤逆在先,倒不能怪老父无情了!”振臂而起,田散云双臂给他的内力硬生生震断! 田散云双臂尽断,倒在血泊中,叫也叫不出来,只是低声呻吟。 长江田看也不看他一眼,飞身追出庄外,却哪里见到燕家父子的人影了? 他气忿莫名:“都怪自己太过托大!为了不想给太多外人知道我狙杀燕凌天,没有把精锐亲信调来围住庄子,致使给这两父子逃走了,真是失策!” 什么这倒并非他的失策。当日商议狙杀燕凌天,沈素心亦曾经提出找精锐高手围住铜雀庄,确保燕凌天有入无出、插翼难飞。只是长江田提出异议:“燕凌天是向等样人?若然庄中摆出‘有入无出’的杀阵,他又焉会蠢得进庄?” 长江田审视地上脚印,要待视察燕微生往何处逃了出去,却听得身后沈素心的声音道:“姑苏巷弄繁多、水道纵横,你迟了这一会才追将出来,恐怕一时三刻,未必找得着这二人。” 只见沈素心已然换过一袭新衣,胸腹间高高隆起,虽然包扎了伤口,近望起来,依然是艳光外蕴,不可方物。她道:“咱们加派人手,搜索全城,并飞鸽传书,着四大凶兽守住黄河岸口,看这破了手臂的老狮子,如何插翼飞回老巢!” 沈素心顿了一顿,又道:“此刻首要事情,反倒是先把袁夜惊的臂伤治好,想办法尽快送他回到凌天堡,方是正经。” 长江田一想恍然,纵声大笑:燕凌天断了一臂,儿子燕微生未成气候,何惧之有?唯一可恐的,不过是燕凌天回到北方,倾凌天堡之力南下,与长江田决一死战而已。若然袁夜惊先一步回到凌天堡,接收堡中势力,燕凌天纵然有命回堡,也非得把性命断送在老巢不可!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十六章 一着高棋擒大侠 百思难解出黑牢 当天晚上,长江田回到铜雀庄,直奔儿子的寝室。 沈素心迎了上去,眼带询问神色。 长江田摇头道:“踏遍了整个姑苏城,始终寻不着他们的下落。” 沈素心整眉道:“真是奇怪极了。他们人生路不熟,能躲了到哪儿去呢?” 长江田移目一瞥,只见田散云躺在床上,半陷昏迷,伤口包扎得完好,两名家丁扶起他的上身,撬开他的牙关,一口一口喂着他喝千年人参煎上的老汤。长江田问道:“他的伤势怎样了?” 大夫是姑苏城最有名的赛华陀。他脸色沉重:“令郎双臂给人以强大内力震断,虽则断臂难续,不过是外伤,只须及时止住血流,喂以补血见性命不致大碍。只是他五脏尽裂,显然是被极阴狠的掌力所伤,却非任何药石所能修补。我虽灌以大阳续命汤,另加保神丸和千年人参,恐怕他的性命也不能捱过明晚。” 长江田一看儿子的容貌,二十多年的父子恩情泛上心头,禁不住老泪纵横,道:“儿子,你自毁性命,这又何苦呢?” 赛华陀道:“打伤令郎之人,武功极高,已臻绝顶高手之境。三爷,你威名震江南,未知谁人如此斗胆,竟敢以重手法伤害令郎?” 长江田叹道:“你无力救人,要这性命何用?”伸掌一拍,“波”的一声轻响,赛华陀脑盖迸裂。 他杀死赛华陀,并非为了赛华陀救人无方,他早知道,儿子中了他的“裂肺掌”,决无存活之理,所以延医诊治,不过是聊表人事而已。然而长江田的儿子死状如此离奇,传将出去,岂非启人疑窦?是以非杀之灭口不可。 长江田道:“散云断后,找个上好仵作,为他缝回双臂,好好装扮,才举行大丧,说他猝然中风,一去不治。” 两名家丁应道:“是,老爷。”他们自然是长江田的心腹亲信。 长江田颓然坐下,仿似老了十年。他身处丧子之痛,兼且劳顿整日,追捕燕家父子,虽然徒劳无功,也大耗精力。早前与燕凌天一场恶战,更是损费内力,饶是他的内家修为已臻入神坐照的化境,也颇觉困顿。 沈素心为他轻轻捶背,柔声道:“义父,你劳碌一天,也该休息一会了。” 长江田闭上眼睛,徐徐吐纳,真气运转一个大周天,忽地张开眼来,精神一振,说道:“我想先到下面看一看那人。” 沈素心道:“是。我跟你一起去。” 二人离开房间,走向长江田的卧室。 进入卧室,长江田移步床边,双掌一推,吐气扬声:“嗨!”那床竟被移开三尺,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来,洞口有梯级可供进入。 看那张床,竟以大理石整块雕成,怕不有数百斤重。旁人纵是知悉枢纽,若无深厚内力,也是万万启之不动。 长江田提着油灯,沈素心伴他走下梯级。 梯级迂回直下,越走越深,也越是阴凉。长江田不禁想起当日擒拿王青黎的经过: 王青黎猜到长江田就是楚霸王,情知身陷险境,随时命丧长江田的暗算之下,于是留书燕微生,偷偷出走。至于燕微生的安危。王青黎猜想长江田碍着燕凌天的厉害,必定不敢对之下手,倒也不太担心。 谁料长江田棋高一着,王青黎出走之际,恰好与他碰个正着。一战之下,玉青黎重伤未愈,如何是他敌手?于是战败遭擒,被镇在这个绝秘牢狱。 若非长江田还要拷问王青黎同党的身份及所在,早将他置诸死地。然而这数日长江田忙于设计捕杀燕凌天,亦无暇向王青黎逼供。 长江田想到:“此刻王青黎落在我手,燕凌天残废,不足为患。只须袁夜惊顺利接管凌天堡,今日武林还不是我田老三的天下?”得意之心油然而生,稍减丧子之痛。 他走到黑牢,只见牢门打开,心知不妙,冲前一看,内里空空如也,却哪里见到王青黎? 沈素心随后到来,发出一声惊呼:“什么?王青黎逃了出去?” 长江田只觉脑中晕眩,心知事态严重:论武功,王青黎不在他之下,这是他一向深知的,所以他明知王青黎事事跟霸王门作对,始终不敢摊牌动手。直至王青黎受伤,才敢放胆与他一战。论面子,王青黎人称“大侠”而不名,在江南的声望不可小觑,一旦揭发他的丑行,“长江田”这三字从此英名扫地——至于燕凌天乃系他的对头,多年来一直暗中派人多方诬蔑他的名声,江湖人人皆知,纵是燕家父子声嘶力竭揭发长江田便是楚霸王,恐怕也是无人会信,倒也不必深虑。倒是王青黎张口一言、振臂一呼,方是心腹之患。 他定一定神,说道:“除了你我之外,还有谁知道王青黎困在此地?” 沈素心答道:“张忠、王乱名,他们负责轮流送饭。铁力是总管,也知此事。” 长江田略一思索,说道:“这三人跟了我多年,都是忠心耿耿,无可怀疑。” 沈素心道:“可是人始终是走了,纰漏定是出在其中一人身上。可见得无可怀疑之人终究也有问题。” 长江田沉吟道:“或许是他们送饭之际,一时失察,给人家看见了,也未可知。” 沈素心道:“也许如此。” 长江田来回踱了数步,断言道:“宁教我负人人,不教人人负我。这三人纵有万一可能背叛于我,也决不能让之逃脱。都给杀了!” 沈素心露出了微笑,她早知长江田会作此决定。她道:“是。” 长江田补充道:“杀之前,须得好好拷问,看看能否拷出王青黎的所在。” 沈素心道:“是。不过如果他们是王青黎的同党,恐怕难以问出什么话来。王青黎那边的人的口硬你是深知的。” 长江田重重击掌,一字字道:“王青黎,你使用卑鄙诡计,令我的儿子丧命我手,我如不把你生剐凌迟,誓不为人!” 沈素心初时不明白长江田为何口口声声说王青黎“杀死田散云”,回心一想,继而恍然:“田散云被三爷封住睡穴,焉会无故醒来?他猝然来到大厅,见到我们与燕家父子恶斗,怎会立刻知道三爷就是楚霸王?这竟然是有人故意告诉散云的。而告诉他的人,除了王青黎之外,再无别人。所以三爷以为,散云是死于王青黎之手。” 只见长江田站着不动,怔然望着墙壁。沈素心知他正在盘算如何对付王青黎,不敢打扰,只是侍立一旁,目带深情看着他。 待得长江田长长呼出一口气,知他心中有了算计,沈素心贴近他的颈项,在耳孔轻轻吹气,腻声道:“三郎,这里没有人,不如……” 他俩的暧昧关系,除了项庄之外,连长江田的心腹也不知晓。这毕竟是有乖伦常,长江田虽是大奸大恶,也不敢使太多手下知悉,以免失了威信。是以二人方有寻不到幽会地点之苦。 长江田吻着她的耳垂,手掌滑进她的衣襟。滑进她的肚兜,恣意抚摸着她柔滑的皮肤,喘息道:“我不明白,你这样的青春少艾美貌无双,怎地会喜欢上我这个老头子?” 沈素心的喘息比诸长江田更形强烈,织指握住长江田坚硬的部分,巧手抚弄,低声道:“你英雄盖世,智谋无双,从小以来,我便倾慕于你,期望长大之后,能够成为你的女人,想不到终于梦想成真……” 二人滚倒地上,不停纠缠,长江田呻吟道:“我想,假如你为我生下一名儿子……”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十七章 山穷水尽疑无路 水尽山穷有一窟 燕微生冲出钢雀庄,立刻见到了王青黎。 王青黎一脸病容,竟比往时瘦了一倍,衣衫褴褛,腋下顶一根拐杖,宛如一名随街行乞的落拓老人。 燕微生虽然一眼认出了他,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威风凛凛的一代大侠,竟然不到十天之间,变成这般模样! 王青黎虽是萎顿,目光依然精明,一见到他们,即沉着道:“跟我来!” 燕微生浑身伤痛、背着父亲,更是后有追兵,见到王青黎,宛如溺水之人见到一块浮木,大喜之下,什么也不暇问,跟着王青黎,径自钻进附近一间字画店,走进内室,跳进一个干涸了的花池,托开一块厚厚的石板,进入一个地下室。 地下室以石块砌成,极是坚固,四周堆满食物食水,看来就是在此住上十天半月,也不忧虑饿死。 王青黎道:“我们进来之后,荷花池将会注水,放入荷花、彩鱼、海藻。” 燕微生道:“妙计。如此一来,敌人难以发觉我们匿藏于此。大侠,你是怎样找到这处好地方的?” 王青黎道:“此来说来话长。”问燕凌天道:“燕大侠,你挺得住吧?” 燕凌天道:“挺得住的。想来阁下就是大侠王青黎,多谢救命之恩。”便欲跪下谢恩。 王青黎速忙扶住他,说道:“燕大侠不用客气。在下对燕大侠早就心存倾慕,我跟令郎更是生死之交,以兄弟相称,有难时,自当携手互助,也是尽了后辈之道。” 燕凌天道:“少年得志而不骄,很好,很好。” 王青黎道:“再说,你我同仇敌忾,也该携手合作,共诛长江田此獠。我相救于你,一半也是为了自己。” 燕凌天道:“我受了伤,我先睡了。”径自走到炕上,瞬间鼾声大作,呼呼入睡起来。 王青黎目露钦佩:“身处此境,居然还能睡得着,你爹真是大英雄。” 燕微生道:“他本来就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又补了一句:“跟大侠你一样。” 王青黎摇头道:“我比起你爹上来,可差得太远了。这是真心话,绝无谦虚之词。” 燕微生道:“不必谦让了,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好汉子。对了!大侠,你怎会落得这般模样,到了这处地方?” 王青黎叹气道:“那晚我自知身处险境,留书出走,却给长江田发觉,一场恶战,我不敌于他,遭他所擒,因在他床下的黑牢内。” 他续道: “长江田没有杀我,反而天天派人送饭给我。我猜想他不是为了在我口中套取我同党的下落,就是痛恨我屡次坏他大事,要零零碎碎的折磨我。 “只是很奇怪,过了多天,还没见过长江田或者是他的狗爪子的踪影。我反倒觉得奇怪起来,不知他玩着什么把戏。燕兄弟,你说奇不奇怪,折磨人的不心急,被折磨的反而心急起来。” 燕微生不禁也笑了出来。 “一天一天的过去,我越等越是心焦。你知道,在床里四周是墙,黑暗一片,只觉得日子特别长,实在难过,我在那儿呆了九天,倒像是九个月一般长,有时候胡思乱想,这莫非就是长江田折磨我的方法?如果是这样,我倒宁愿他一刀一刀把我的肉割下来算了。 “终于到了今天早上,突然一名黑衣蒙面人打开牢门,把我救了出来。” 燕微生插口道:“你也是今早才逃出来的?” “正是如此。我的逃走,相距你们冲出铜雀庄,不及半个时辰。 “那人救了我出来后,约略把你们的情况告知给我听,并给了我一张地图,就是这地方的所在。 “他说你们即将冲出铜雀庄,着我在暗中等候,接应你们。之后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了。” 燕微生沉吟道:“这黑衣人好像什么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究竟是谁呢?” 王青黎摇头道:“我也猜不到。他的武功极高,照说,我没理由没有听过江湖上有这一号人物。可是他蒙了面,却不能从面貌身形猜出他的身份。” 燕微生道:“他身材是高是矮,口音是何人氏?” 王青黎道:“他的身材既不高,也不矮。说到口音,他故意压低嗓子,低沉着声音说话,以我的耳力,也听不出他的声音来。” 燕微生道:“这人故意隐藏身份,究竟有何用意?” 王青黎道:“我也不知,也许人家有难言之隐,也说不定。”顿了一顿,又道:“我有一个猜想,他可能是长江田身边一位心腹亲信。” 燕微生拍腿道:“不错。如非长江田的身边人物,怎会对他的行动了如指掌,连我们即将冲出来也知道了。咦!不对不对,连我们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他怎会猜着我们能逃出铜雀庄的?” 王青黎不明白,问了他铜雀庄一战的详况,思量片刻,才道:“不用猜了,田散云舍命救你们,是他教唆的。” 燕微生拍手道:“不错,只有如此,他才能猜到我们即将逃出铜雀庄。” 王青黎道:“总之,此人神通广大,是友非敌,实是我们的大幸。” 燕微生道:“这也说得是。” 王青黎忽然大叫数声,以手捂胸,极是辛苦。他以衣袖掩着嘴咳嗽,咳罢一看,竟是紫红色的血。 燕微生惊道:“大侠,你没事吧?” 王青黎淡然遭:“我早跟你说过,这是老毛病,不碍事的。” 燕微生想起以前也曾见过他如此咳嗽,稍稍宽心,说道:“大侠,待得你伤势回复,你我二人联手,对那楚霸王和项庄,刚好是二人对二人,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王青黎摇头道:“我这伤势,是不会好的了。” 燕微生大惊道:“什么?” 王青黎若无其事:“我为长江田所伤,新伤旧患齐发,散去了我全身内力,这一身武功,再也回复不了。” 燕微生咬牙道:“长江田那厮竟然如此辣手,废了你的武功?” 王青黎道:“不是。我早年转战江湖,受了无数内伤,最严重的一次,是决战太行三十六霸,虽把他们尽数歼灭,也受了严重内伤,胸骨尽碎,肝腑都破裂出血,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 燕微生道:“那一战,我听过无数遍了。听说惨烈无比,把整片太行山都染红了。” 王青黎道:“可是有没有人告诉你,那一战之后,我非但惹上了这身好不了的内伤,而且筋络皆断,一身武功尽数废了?” 燕微生呆了一会,才道:“这怎么会?那一战已是廿年前的往事,而这四、五年间,你还战过大小无数场,就以我亲眼目睹的:战柳岳老前辈、战霸王门群凶,大显神威。你说武功尽失,决无此可能!” 王青黎道:“因为我碰上了天下第一名医王留居士。” 燕微生点头道:“王伯伯是爹爹的老朋友,我小时候见过他几次。” 王青黎道:“王居士为我拉紧筋络,使我武功尽数恢复,这番思德,令我没齿难忘。” 燕微生喜道:“这便太好了。我们立刻想办法,找王伯伯去!” 王青黎叹道:“我的筋络已给长江田的掌力尽数震断,再也驳不回的了。” 燕微生心头一震,说道,“这不会的!找王伯伯去,或许他还有办法。” 王青黎道:“当年王居士为我拉紧筋络,告诉了我两件事。第一,筋络拉紧之后,弹力尽失,今后若与人多动手,必有再断之厄。筋断不能再续,届时武功尽失,咎由自取。” 燕微生怔住,又道:“第二呢?” 王青黎道:“第二,拉紧筋络,亦只能保存武功五年。五年之后筋络亦必再断。他问我,宁愿只余一、二成功力,终此一生,还是回复功力,痛痛快快的再活五年,然后筋络尽断,成为废人?” 燕微生道:“你答应了他?” 王青黎点头道:“大丈夫但求快意人生,光芒一时,何惧将来!于今算来,相距续筋已四年另九个月,你倒说这筋络驳不驳得回?” 燕微生道:“不会的,我们再找王伯伯去。他医道天下无双,一定想得出办法来的。”若非他身在险地,早就大声叫了出来了。 王青黎道:“太迟了。王居士已于今年三月,登仙羽化去了。” 燕微生颓然道:“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王青黎握着燕微生的手,诚恳道:“唯今之计,我们的倚仗全在你一人的身上,待你伤愈之后,立刻赶回凌天堡、杀袁夜惊,夺回堡主之位,然后倾全堡之力,南下长江,与长江田决一死战!” 燕微生摇手道:“杀袁夜惊我还可以,只是率领全堡与铜雀庄大战,运筹帷握之策,还是留待你和爹爹主持,比较适合。” 却听得燕凌天道:“不成!我们一个残废,一个失了武功,如何逃离姑苏?只有你,方有本事逃离江南,回凌天堡,杀掉那叛徒!”不知何时,他睡醒过来。 燕微生道:“我带你们一起走!” 燕凌天道:“你孤身一人,如不遇上长江田,还有五成机会。如若你带着我们这二名废人,连一成机会也没有!” 燕微生道:“不成!我不能丢下你们在这里!” 燕凌天“啪”的一声,打了燕微生一巴掌,骂道:“你想当燕家的不孝子?你想咱们三人,活活的困死在这里,或者一块儿逃出去,给长江田一块儿抓住,再一块儿杀死?” 这一番话,犹如使出了一连串的绝密快刀,燕微生连一招也接不上来,呐呐无话。 王青黎道:“燕兄弟,是好汉子,便杀掉袁夜惊、杀掉长江田,风风光光的把我们从这里接出来,才是顶天立地的燕家男儿。” 燕微生幡然省道:“大侠,你说得对,我先前都想错了,错得彻彻底底,不能再错。” 他向父亲恭恭敬敬叩了三记响头,说道:“孩儿不肖,立誓一定手刃袁夜惊、长江田,救爹爹生离此地,若违此誓,教孩儿身陷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燕凌天转头对王青黎笑道:“这年头,老爹不中用了。还是你的说话,对孩子更有力。” 燕微生胀红着脸,正待说话。 燕凌天喝道:“不准说话!此刻你的首要任务,就是好好养伤,尽快回复武功!” 燕微生道:“你们也是。大伙儿都得好好养伤。” 王青黎道:“我们有要事办不睡了。” 燕微生奇道:“什么要事?” 王青黎道:“写字。” 他以为燕微生定会问他为何“写字”?谁知却听不到燕微生的问话,不禁大奇,原来燕微生已睡着了。 他大笑,对着燕凌天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燕凌天也没回答,他也睡着了。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十八章 王青黎隔空碎物 燕微生苦战双凶 日暮桑榆时分,行人纷纷归家,也许并非一天最繁忙的时刻,却因斜阳低垂,天色昏暗,成为最不容易给人盯上的时刻。再晚一点,街上的行人又大减了,失却了许多掩护。 首先,燕微生得将那一叠物事放到指定的地方,那是蒙面人嘱咐王青黎办的要事。然后,他便走到河边,若无其事雇一艘小艇,先到扬州找华黛,由华黛安排一切。 这自然也是王青黎的主意:“华黛精明厉害,由华黛为你安排,总比由燕兄弟你独自摸路安全得多。” 燕凌天却道:“除非追上长江田或项庄,若是其他爪牙,微生谁也不惧!长江田总不可能在短时间集上数十高手,一起围攻你吧?” 燕微生心忖:“姑苏水道何止千百,长江田总不能每处均亲自把守。只需我抢得一艘小艇,长江田便是率上千万人马,也决计追我不上!” 他曾经当过多天船夫,对于划船使力的法门,早已通透纯熟,长江田岂能及得上?要说雇用熟手船夫,一来船上多了一人,吃重难前,二来寻常船夫,哪有燕微生这般的内力膂力? 燕微生走到河边,见到只得两艘小舟,尚在岸边等客,想是其他船夫不是载了客人,就是回家吃饭去了。 靠得较近的船夫正把草帽放在脸上,呼呼大睡。 燕微生推了他一把,问道:“船夫,让你多赚一点钱,载远一点路程,到扬州去,三天路程,给你五钱,怎样?” 船夫大刺刺的,连动也不动,沉声道:“不去。” 燕微生气道:“莫欺我不知价钱,我也当过这一行,此去扬州,最多不过三钱五分钱子,你坐地起价,欺我不知价吗?”虽见有另一艘小舟,泊得较远,大可移步找他,但他不欲节外生枝,低声下气道:“八钱银子,怎么样?” 船夫道:“八钱银子也不去。” 燕微生道:“八钱银子也嫌少,我去找别位船夫去了。”举步欲走。 船夫道:“你找另一位船夫,他也是不会跟你去扬州的。” 燕微生道:“为什么?莫非他今晚有了老婆,要回家吃饭?” 船夫道:“不是。” 燕微生道:“那倒奇了。这也不去,那也不去;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们到底是不是船夫?” 船夫道:“我们的确是船夫,不过只载客人到一处地方。” 燕微生道:“哪里?” 船夫道:“黄泉!” 燕微生吃了一惊,凝神戒备:“你说什么?” 船夫道:“我们要载一位叫燕微生的客人到黄泉路去!”揭开草帽,赫然是长江田! 另一名船夫同时脱帽,却是项庄! 二人分站左右,成剪刀之形,赫然已将燕微生所有去路封死。 燕微生情知一场恶战,势难避免,缓缓拔出单刀,说道:“长江田,姜是老的辣。你就是料到我会从水路逃走,怎会猜中我会在这里下船?” 长江田道:“这并不难料。你在姑苏人生路不熟。认得的路恐怕不多。你刚巧在这里当过船夫,我不在这儿等你,还在哪儿等呢?” 燕微生道:“是沈素心告诉你?” 长江田道:“素心每次与你见面,与你说的每句话,俱都跟我说得清清楚楚。你总不会连这个也料不到吧?” 燕微生却不为所动,收敛心神,眼中望着刀尖。眼前二人只须稍一露出破绽,他便立刻出刀:只须伤得一人,便有逃生之机! 长江田道:“你想不想我放你一条生路?” 燕微生不答。 长江田道:“只须你说出燕凌天和王青黎的下落,我便放你走,决不食言。我知道王青黎也与你一起,不必瞒我。”他知道王青黎与燕微生一起,却是家丁在铜雀庄前,目睹王青黎接应燕家父子,转告于他。 燕微生“呸”地吐出一口痰涎,直射长江田。 这口痰势道不弱,然而长江田袍袖一拂,痰涎已给劲风弹至水中。此时,燕微生的刀已然来到。 长江田不挡不闪,只是微笑,看着燕微生的来刀,悠然道:“这一招‘挟山超海’已有九分火候,不俗,不俗。” “当”的一声,燕微生那一记“挟山超海”已被项庄挡架开去。 燕微生反刀一劈,砍向长江田小腹。他对长江田深痛恶绝,是以每一刀每一式,俱是朝长江田而攻去。 项庄身处燕微生右方,不能为长江田挡刀,反剑一挑,直往燕微生后脑挑去,正是“围魏救赵”之计。 谁知燕微生不闪不挡,出刀不停,竟然拼死也跟长江田杀个同归于尽。 长江田急退数步,察看衣襟,却给燕微生的刀气割破几分,嘿嘿道:“好小子,连命也不要了。” 此时项庄那一剑已到达燕微生的发梢,势无可避之处。燕微生反将头颅后仰,这一仰,头颅斜斜向下,项庄的剑只能擦着他的头皮而过,伤了一大片血肉头发,仅仅不至于伤及颅骨。这一着,险险到了极处! 燕微生暗暗吁了一口气:“好险!” 他早已想通情势:自己是爹爹和王青黎寄望之所系,决不会枉送性命。只是身处险境,如非使出非人绝招,决难取胜,是以不得不佯装拼命,以期杀出一条血路。他现今既以一记险招得势,唰唰唰唰唰五刀,连往项庄小腿砍去。 项庄回剑挡刀,燕微生大喜:“来得好!”伸出手掌,竟往项庄的剑锋抓去! 只须他把项庄的剑抓着,缓得一缓剑势,他的刀便能将项庄的下盘砍个稀烂。他再与长江田单打独斗,还有三分胜算。 项庄心下懊悔:“又上了这小小的当!”然而剑招用老,要待变招避刀,却哪里能够?眼看下半生便要成为半身残缺的废人。 长江田长啸一声,一掌拍向燕微生的胸前。 这样一来,燕微生变了以性命来换项庄的双腿,那就不划算了,赶忙收招,在地上打了个滚,避开长江田这一掌。 燕微生冷冷道:“堂堂南方一霸长江田,竟然与人联手夹击一个小辈,好不要脸!” 长江田道:“你这套激将法,于我可不管用。” 燕微生嘿嘿一笑,状甚鄙夷,却不说话。 长江田道:“燕微生,我且给你一个机会,与你打赌,你赌不赌?” 燕微生道:“赌什么?” 长江田道:“我给你一个与我单打独斗的机会,你胜得了我,我死而无怨。如果你败了。我也不杀你,只须你吐露出你爹爹及王青黎的下落。” 燕微生喝道:“你先打败我,才再说话!”举刀迎头便劈下来,势道直如疯虎饿狼。 长江田不慌不忙,伸掌相迎。 燕微生心中大喜:“你内力再强,血肉之躯焉能挡得了我的刀锋?咦!不对,以长江田的武功,怎会犯上此一错误?”心中有数,一暗暗收回三分内劲。 果然,长江田掌至中途,忽地变招,一掌拍往刀身,将刀荡开半尺。幸好燕微生留力未尽,借力闪开,方才避免了长江田绵绵而来的后着掌招。 长江田啧啧赞道:“不见十数天,武功长进了不少啊!” 这一番已是二人第三次交手。第一次,燕微生手中无刀,战得大败亏输。第二次,是铜雀庄一役,燕微生受伤未愈,武功只有五成,而且是一场混战,也发挥不出十成功力。 长江田内力深厚,掌法精奇,临敌经验更是远非燕微生可比,兼且熟悉燕家刀法,一战下来,着着抢了先机,大占上风。 燕微生却胜在年轻力壮,这十天来,燕凌天和王青黎苦思之下,更对燕家刀法作出多番改动,虚虚实实,令敌手无法捉摸,否则长江田熟知对方刀法,犹如明眼人打瞎子,不用打已胜了。燕、王二人武功之高,均不在长江田之下,对燕微生临敌武功作出了多番点拨,使他武功大进。 过了百招,燕微生眼中渐渐空无一物,神游于战局之中,一刀一式,俱是合乎法度,虽处下风,却不露半分破绽。 长江田越打越是惊心:“这小子进步恁地惊人!再过三年,那还得了?我一直认为这小子傻呆呆的,绝不是池中之物,想不到还是看低了他!今日擒他之后,就是他吐露了燕凌天和王青黎的所在,也决不容他活下去,贻成心腹之患!” 再过得百余招,长江田渐渐摸出诀窍来:燕凌天和王青黎虽是改动了燕家刀法,然而万变不离其宗,细心观察,终可看出一番脉络来。 长江田双掌合拍,左阴右阳,分掌拍出,这一着精微奥妙,隐藏多种变化,是一招极其厉害的掌法。 燕微生双手执刀柄,力砍而下,正是燕家刀法的一招“威加海内兮”这一招无甚特别变化,纯是以力破巧、以简破敌,也只有燕家子弟这种强硬筋骨、天生气势方能使得出来。 长江田不敢硬接,变招改攻为守。他的掌法本来就以变幻奇诡见称,然而猝然变化,胁间不免露出了微小破绽。 燕微生见状,改砍为削,转斩长江田的胁下。这一刀从至刚猛转为至阴柔,其间不过刹那,内力之变换、刀招之变化,已达化境。 长江田大喜,心道:“你刀法虽作修改,始终万变不离其宗,脱不掉燕家刀法的刀意。终教你着了我的道儿!” 他适才却是故意露出破绽,见燕微生一刀削来,蓦地弹出一腿,小腿贴着燕微生的刀身,回掌一拍,掌腿夹住燕微生的单刀,发力一夺,燕微生的刀给他抢了过去。 长江田抢刀成功,心知不妙:他使尽十成功力,满拟自己内力修为比燕微生多出数十年,比拼之下,必可把刀夺来,怎料一夺之下,竟发觉燕微生的刀竟无贯注任何内力,知是中了圈套,十成功力打了个空,胸口一阵郁闷,眼前金星乱舞。 燕微生过了数百招,就是等这个机会,吐气扬声,双掌轰中长江田胸腹之间。这一记掌法,却是王青黎教给他的绝招——至于先前卖的陷阱,自然也是燕凌天和王青黎苦思多日,想出来专门对付长江田的陷阱,长江田果然中计。 项庄更不迟疑,当即拔剑,直刺燕微生的背心。 燕微生听见风声,吼道:“你们说过单打独斗,竟尔反口!” 他情知这一剑极快,势无可挡,身子微微一侧,只望长剑洞穿他的肩头,再回身挥掌,与项庄战个你死我活。 长江田低声道:“项庄住手。”五指呈梅花形状,封住燕微生胸间穴道。 项庄果然听话,硬生生止住剑势,剑尖堪堪沾住燕微生的衣衫,没有刺破。 长江田道:“燕微生,这一战老夫不须别人助拳,终究是单打独斗赢了你,对不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说道:“好厉害,三十年来,你是第一个伤到我的人。” 燕微生道:“不错,我不是你的敌手。你杀了我吧!” 长江田用手帕拭去嘴角鲜血,说道:“我不杀你。你输了,就依照诺言,把你爹爹和王青黎的下落说出来,我便放你活路。” 燕微生呸道:“休想!” 长江田微笑道:“要你出卖父亲,你做不到,对不对?我最钦佩孝子的了。不如这样,我连你的父亲也一并放过,只须你说出王青黎的下落,我便放你两父子出生天。只要你们不跟我作对,我亦决不会找你们的麻烦,怎么样?” 燕微生骂道:“放屁,收你的臭口!” 长江田道:“你明明答应过老夫,只须我打败了你,你便将他们的下落说出来,你竟敢食言?” 燕微生道:“我只说过‘打败我才说’,可没答应过你。如今我既知不是你的对手,更不会答应你了。” 长江田面露杀机,慢慢道:“你竟敢戏弄我?”高高举起手掌,只待一掌拍下,燕微生的头颅立时粉碎。 却听得一把声音道:“你要抓我,自己便来吧,何必难为小孩子?” 长江田一看,只见王青黎站在远处树林,身体虽是瘦弱,双目却暴射精光,气势之盛,半点不弱于先前。 王青黎淡然道:“你不是要擒我的吗?还不动手?想用人质来要胁我吗?你知我不吃这一套的。” 长江田道:“你吓唬我吗?你伤势这么重,没有一年半载,武功也不能回复,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他虽擒下了王青黎,却没仔细检视王的伤势,是以亦不知他筋络尽断,否则他亦不会这样忌惮王青黎逃出后找他的晦气。 王青黎笑道:“可惜世上有一个叫不眠道人的神医,有一门叫金针刺穴的神板,可以令我回复功力。” 长江田道:“听说金针刺穴的功效只有一月,一月之后,受者将会筋脉尽断,精气尽泄而死。” 王青黎淡淡道:“杀你不用一个月,一个时辰也尽足够了。” 长江田道:“不眠道人云游四海,居无定所,我不信你居然能遇上他;他的脾气乖僻古怪,我更不信他肯为你金针刺穴!” 王青黎杀气陡现,说道:“你不信,那便放下燕兄弟,跟我决一雌雄!” 长江田其实色厉内在,忖道:“我中了小狗一掌,受伤非轻,王青黎武功深不可测,受伤的我跟项庄联手,未必打得过他。万全之计,莫如先就这小狗动手。”主意打定,从燕微生的拳头抽出单刀,轻轻在燕微生的大腿割了一刀,说道:“王青黎,你要他的性命不要?” 王青黎看见到燕微生鲜血迸流,竟似慌了手脚,忙道:“大丈夫要战使战,以人质要胁别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长江田心中偷笑:“你刚才一来到,忙不迭说‘少吃要胁人质那一套’,反倒露出了底来。谁听不出你是故意说反话,诱我上当?这小子不知跟你何等关系,你居然对他如此着急,真是奇怪。”说道:“你要我不杀小子,那也可以,只是得拿一人来换。” 王青黎道:“谁?” 长江田道:“还有谁?当然是你!” 王青黎仰天大笑道:“你以为世间有人会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别人的,这未免太笑话了吧?” 长江田淡然道:“别人不会,但你会,因为你是大侠王青黎。” 王青黎忽然不说话了。 长江田悠然道:“你倒想想,这小子说不定还有五、六十年好活,而你却是一个活不到一个月的死人,一命换一命,你们还是划算有余。” 王青黎沉吟良久,忽地干笑数声,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这宗交易便算成交。” 长江田道:“好。你先用左手废了右手的琵琶骨,我立刻放人。” 王青黎大笑道:“我若废了琵琶骨,你又何须放人?” 长江田道:“你认为我会骗你?” 王青黎道:“阁下的信誉,在王某的心目中,不如一屁。” 长江田叹了口气,说道:“你要待怎样交易?说出来吧。” 王青黎道:“你先放人,我再把自己交给你。” 长江田盯着他道:“你以为我会信你?我放他之后,你们二人联手对付我们二人,那又如何?” 王青黎呸道:“王某一言九鼎,你以为像你一般的无耻小人吗?你要不信,那便拉倒。你快快把燕兄弟杀了,让某再杀掉你两名小人,为燕兄弟报仇!” 长江田盯了王青黎半晌,方道:“好!王青黎言出如山,从未失诺,我信你。” 王青黎道:“好,放人吧!” 长江田道:“人,还未能放。” 王青黎道:“你不肯放人,莫非要待反口,想跟王某一较高下?”紧握拳头,目光杀气毕现。 长江田道:“不是。只是你要以人换人,总得露出一手功夫来,证明你的功力已然恢复,否则你既没本钱,我又何必放人?” 王青黎嘿嘿连声道:“你连王某也信不过。又何必交易?” 长江田道:“不是信不过你,而是谁也信不过。这是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的最大心得。” 王青黎也不答话,虚空一爪,树林间竟然飞出一块大石,大如成人,铁掌轻挥,大石碎成磨粉,不带半点声息。 长江田心下骇然:“想不到这人的功力一精至斯,幸好刚才没贸然跟他动手。”要知王青黎一拳碎石,倒还罢了,长江田自忖还能做到。只是那块大石在树林里面,怕不有三四丈之遥,重量更逾七、八十斤,给王青黎凌空抓来,举重若轻,这份“隔空取物”的本领,已达到神乎其技的地步,想不到世间居然有人能够做得到! 王青黎冷冷道:“如此你可以放人了吧?” 长江田道:“我放人,你可不要食言。” 王青黎道:“你既怕王某食言,交易便告吹算了。反正也早想跟你一战。” 长江田心中有数:“你是怕我与项庄联手,如果一战,你必不能胜,方会应允我此条件。如果你知我已受伤,此战必可杀我,那就宁愿杀我,而不肯以身交换这小子了。”以独门手法连点燕微生十八处大穴,再解开他的腿上穴道,说道:“算你一场造化,快走吧!” 他心思缜密,恐怕他放了燕微生后,王青黎立刻食言,反与燕微生合力对付他,是以放人之前,先以重手法封了燕微生十八处穴道,王青黎要待解开穴道,也非一时三刻之功,便不虞二人夹攻自己了。 王青黎知悉他的用心,笑笑道:“果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长江田,王某以往看得你太高了。” 燕微生走到王青黎身前,虎目含泪,却由于哑穴被点,口不能言,眼神极是激动。 王青黎道:“燕兄弟,还留在这里干嘛,快点走吧!” 燕微生双腿就如钉在地上一般,坚决不走。 王青黎叹气道:“燕兄弟,我知你义薄云天,不肯见我独死。可是大丈夫一言为诺,我既答应田三爷以我命换你一命,可不能食言啊!” 燕微生的腿气得发抖,只恨口不能言,泪水却不由自主的不停流下来。 长江田道:“王青黎,别假惺惺的做戏了,你要是背约,那便随便吧,老夫可不怕与你一战的。”这招却是以退为进之计。 王青黎笑道:“快了,快了。我两兄弟面临生离死别,田三爷,莫非你连片刻也不肯通融么?” 长江田脸色阴沉,却不再说话了。 王青黎对燕微生道:“燕兄弟,别哭,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你如不逃脱,保存性命,以后找谁来为哥哥报仇?”低声在燕微生的耳畔说了一句话。 燕微生迟疑了一会,终于奔向树林,头也不回地跑个无踪。 长江田道:“王青黎,此刻你可以自废右肩,向老夫走来了吧?”他对王青黎始终心存畏惧,非得亲眼见到王青黎自废武功。不敢让他走近来。 王青黎道:“也不必这样忙。燕兄弟走得未远,要是王某废了右肩,你再抓他回来,岂不糟糕?” 长江田气得七窍生烟,说道:“好!我便给你一柱香的时光。” 王青黎道:“一柱香?只怕不太够。燕兄弟臂上穴道被点,走不了多快,最少得一个时辰,方能逃出你的追捕。” 长江田按捺怒火,说道:“好,我便等你一个时辰。”索性盘膝而坐,闭目运气,不消片刻,七窍当真冒出阵阵白烟出来,名副其实的“七窍生烟”。项庄掣着长剑,站在他身旁,为他护法。 王青黎道:“原来你受了伤,却在强充好汉,怪不得你会应允以我来交换燕兄弟,而不敢与我一战。早知如此,我便不用舍掉性命来救燕兄弟,干脆把你宰掉,干手净脚得多。” 长江田不理会他的调侃,只顾运功疗伤。 一个时辰过去,长江田霍地站起,冷冷道,“时辰已到,王青黎,且便废了你的右肩。念在你是一条英雄汉子,老夫答允你,今日只废了你的武功,饶过你的性命。”最后一句却是为了恐防王青黎临时反口,故意说出来安抚他的,自然也是谎言之流。 王青黎摇头道:“田三爷,阁下所言,恕难从命。” 长江田道:“王青黎,你想不守诺言?” 王青黎凛然道:“王某言出如山,岂曾有过反口?王某并非不守诺言,只是阁下所言,实是虽以办到而已。” 长江田怒道:“你诸多推搪,始终是不肯自废武功,这等言出如山,不如一名狗屁懦夫!” 王青黎苦笑道:“王某并非不肯自废武功,而是武功已废,不能再废一次?” 长江田道:“此话当真?” 王青黎道:“我骗你作甚?我全身筋络已经片片断折,再不能续,不信你可过来察看。” 长江田自忖功力已回复八分,也不怕他突然发难,小心奕奕走到王青黎身旁,蓦地伸手,把住王的脉门。 王青黎也不反抗,任由他的摆布。 长江田抓住王青黎的脉门,不虞他作反抗,细心把脉,只觉他脉息微弱,丹田内空空,血流断断续续,显然筋络真的折断了,恨恨道:“王青黎,你骗得老夫好苦!” 王青黎淡淡道:“王某没有骗你。王某一直没有对你说过武功已复,只是说出不眠道人的名字,你一厢情愿以为而已。” 长江田道:“那你如何吸起大石,以掌力击碎之?” 王青黎笑道:“那自然有人在树林接应,把大石抛掷过来。至于那块大石,却是以面粉所制,漆以白色,黑暗之中,谁也瞧不清楚。” 项庄拿起一块“大石”碎片,放在掌心轻轻一揉,立成粉碎。 长江田怒极,一巴掌掴去。 王青黎吃了一掌,连眼也不眨一记,“呸”声吐出了数颗臼齿,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长江田道:“那在树林接应你的人是谁?是燕凌天?他断臂之后,还有此等功力?”要知抛掷大石的力量和方位毕竟与使出“隔空取物”有所不同,那人虽是抛出一块轻若无物的假大石,然而要把大石抛掷得活像被“隔空取物”的内力吸拿,外表看来一般无异,且要骗过长江田这名绝顶高手,那人的功力之高,也绝非寻常。 王青黎笑道:“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你可未免太天真烂漫了吧?” 长江田遭受调侃,不怒反笑,说道:“说得对。”反手拂了王青黎二十三处穴道,再对项庄道:“咱们追捕燕微生去!”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十九章 天堂无路 地狱有门 燕微生逃出生天,眼眶含泪,心中似有一股声音在呐喊:“大侠为了救我,不惜牺牲自己。我必定誓杀长江田,为他报仇!” 他只觉天地茫茫,无处容身,不辨方向地跑了许多路,忽地想起:“大侠好端的躲在地下密室,为何走了出来?那么……爹爹呢?” 长江四点穴的手法极其厉害。燕微生估量就是专心运气冲穴,也非得三四个时辰不可。他惦念着父亲的安危,如何等得了这许久? 燕微生由于王青黎舍身为己,怨气莫名,一时竟想不到自己武功未复,暴露了行踪,乃是大大危险之事;一股劲儿便朝铜雀庄附近的字画店中跑去,竟丝毫想不到,自己正身入虎穴! 他走到字画店,站在远处眺望,只见掌柜伏在柜面,睡得正酣。这字画店原来就是伪装,生意太好反倒不便,是以叫价甚贵,平时人客极稀,掌柜睡觉也是毫不出奇之事。 燕微生望了一会,忽觉不对:“这掌柜睡觉之际,何以身体毫无呼吸抽动,这可不妙!” 他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行踪泄露,快步走进字画店,叫了掌柜数声,也不见回应,遂以脸贴掌柜的脸,探其体温,谁料面贴面之下,掌柜的身体立刻软软倒下。 燕微生终于见着掌柜的脸:只见他脸容扭曲,双目圆瞪,舌头长长伸了出来,竟是给活生生扼死的!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跑到后园,只见池水已被抽干,暗门打开。他走进池底,内里凌乱一片;却哪里见着父亲了? 燕微生定一定神,静静思忖:“我刚刚才见过长江田,若然爹爹已经落在他手中,他不会隐瞒于我。然则爹爹是为谁所擒?嗯,长江田爪牙甚多,爹爹定是为爪牙所擒,而长江田一直在河边守候于我,爪牙来不及通知他。一定是这样。” 他想到父亲的下落,心神虽然悲愤,却消除了疑虑不安,反倒冷静下来,细心思量:“目下铜雀庄中,定是布下天罗地网,防我闯庄救人,我可千万不要轻率行事,自投罗网。” 想了又想,终于下了决定:“长江田若要杀害爹爹和大侠,此刻已然杀了,我闯庄救人也是无补于事。如他以爹爹和大侠作饵,引我前来,那我更不要上他的当。如今唯有依照前计,回凌天堡、杀袁夜惊,率众南下,与长江田决一死战,方是正着。” 突然想到:“我在这里逗留太久,随时已露行踪,还是速走为上。” 他赶紧走上水池,只见四周密密麻麻,布满强弓巨弩,向他瞄准。 原来燕微生在走来途中,早已为人所捎,只是人们碍着他武功高强,不敢贸然动手,待他进入字画店后,方才通知上头,召集人马,重重围困燕微生。 却认得为首一人脸阔口方,正是铜雀庄的总管田大福。他沉着脸道:“燕公子,三爷待你如子如侄,你竟然狼心狗肺,连他的公子也杀掉。长江田、黄河燕对立江湖,你是黄河燕的儿子,南下姑苏,果然没空着好心。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燕微生自知必死,也懒得答辩,忽然道:“你既要杀我,为何还不放箭?” 田大福道:“三爷有令,格杀勿论。如果你识趣的,便乖乖让我的手下缚住手脚,让我送到三爷跟前,说不定他格外开恩,饶了你一命。”摆一摆手,一名手下拿着一大捆油浸粗藤,战战兢兢来到燕微生的身前。 燕微生没有理会这人,心中叹气:“若非我穴道被点,倒还可以用刀使出‘金钟罩身式’硬闯出去,还有五分生机,只可惜,唉!难道老天爷注定我燕微生复仇无望,只有任由敌人宰割的分儿?” 田大福皮笑肉不笑道:“燕微生,可别说我言之不预,来缚住你的只是一名小喽罗,死不足惜,你可别妄想擒下他为人质。如果我们见到你有丝毫反抗之意,我立刻下令万箭齐发,管教送了你的小命。” 燕微生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名对待我的喽罗似乎比我还要胆战心惊。”蓦地飞起一腿,将那喽罗踢飞上天。 田大福喝道:“放箭!”数十根强管同时向燕微生射去! 燕微生发力一跃,竟拔起二丈之高,尽教避过来箭。 田大福道:“再放!” 这批弓箭手是由田散云亲手训练。田散云精通兵法,将弓箭手分成两排,一排放箭,另一排则作预备;一排放箭后,另一排立刻补上,轮流出箭,确得“箭”事连绵不断,敌人亦无乘之隙。 眼看燕微生身在半空,无从借力挪移转身,势必中箭。他不慌不忙,一脚踹在半空那名喽罗的背后,身子斜斜飞出,避过了第二排弩箭。 田大福又喝:“再放!” 燕微生满拟第三排弩箭到及己身之际,自己身形已到屋檐,一个打滚便能滚到地面,虽则可能中上一箭两箭,身体更不免掉十七荤八素,始终有一线逃生之机。 然而,他却忘记了一件事。 他上半身穴道被点,无法双臂挥动,以保平衡,平时走动尚无大碍,此际全力施展轻功,不免差之毫厘,身形突然一偏,直往墙壁撞去这样一来,射过来的第三批箭又射空了。 可是燕微生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他的头颅正往墙壁撞去,以他一跃势道之劲,这迎头一撞,不拉个脑瓜迸裂才怪。 突然,瓦面的弓箭手缺了两名,一条长鞭飞来,卷住燕微生的腰间,长鞭一拉,燕微生的身子已在屋子外面。 燕微生一看,见着了一张白玉面具。也不知是心神一松还是别的,他晕了过去。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二十章 舍生救佳人 拼死战八魔 斜月沉沉,水雾昏昏,本来幽暗的夜色,今晚更是幽暗十倍。 蝉声鸣放,在黑暗听来,分外响亮,夹杂蛇虫鼠蚁的丝丝呜动,听来悚然惊心。然而花玉香却不敢亮起半丝火光。 眼下她和燕微生还在姑苏城内。长江田定然布下天罗地网,要待擒拿他们。她怎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燕微生悠悠醒来,发出数声呻吟。 花玉香低声道:“别作声。此刻我们仍在姑苏城,事事须得小心。” 她的语调冷冷的,跟以前温婉关怀的语气大相迥异,燕微生自然知晓是为了什么缘故。 燕微生发觉上半身仍然不能动弹,哑穴却已解了。一运真气,发觉被封穴道已然舒缓不少,说道:“我的穴道,还得等上两个时辰,方能解开。” 花玉香道:“我试过替你解穴,然而却解不开。点穴之人的手法如此厉害,想来定是长江田吧。” 燕微生点点头,忽然发觉黑暗之中,花玉香未必看到自己点头,改口道:“不错,正是他。” 花玉香道:“一切事情,待得你的穴道解开再说。我孤身一人,势难敌得过长江田。” 燕微生再点了点头,却不言语。静默了一会,方道:“多谢救命之恩。” 花玉香道:“你我本是一路,同仇敌忾,你父亲更是我家的大恩人,救你也属我分内之事,你何须谢我?” 燕微生仿佛听出她语声带着些微怨恨之意。黑暗之中,只听到她呼吸细细,吐纳均匀,一阵内疚之心油然而生,忍不住道:“花姑娘,我对不起你!” 花玉香淡淡道:“你说对不起,是指悔婚那件事?” 燕微生低首道:“是。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太对你不起了。” 花玉香缓缓道:“你燕家对我花家大恩大德,这十二年来,我妈妈天天提在口边、挂在心上,是以答应你爹的求婚,把我许配给你,我亦不得不依从母亲所请。如今你既悔婚,我亦乐得了结这场心事。我多谢你还来不及,倒不必说对不起了。” 燕微生心中一喜:“原来她对我没意思,这可太好了,没有亏负了人家。”说道:“花姑娘,谢谢!” 花玉香淡淡回答:“没有什么好谢的。你还是专心冲穴吧。” 燕微生其实暗中冲穴多时,只是一时尚未能冲开而已。他忍不住问道:“花姑娘,你为何知悉这里的事,并懂得赶到那里救我?” 花玉香道:“七天前,我身在……那个冀北(她说这句话时,有点迟疑忸怩,燕微生一想,方始恍然:‘她匆匆去到河北,这是在商量跟我的婚事。’)接到大侠的密函,说他发现了长江田就是楚霸王的秘密,嘱我再来姑苏,商量大计。” 燕微生不明道:“大侠人在姑苏,怎能捎信给你?” 花玉香道:“我们在姑苏城内,自有耳目。他与我合作对付霸王门多时,亦早有联络的法门。” 燕微生“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花玉香道:“我专程南下,一踏足姑苏,便听到你们父子阴谋狙杀长江田,并杀掉了田散云的消息。” 燕微生怒道:“这消息是假的!这是长江田故意泄漏出来,诬捏我们父子的!” 花玉香道:“我自然不会相信这等谎言。反而,我听到了消息,猜到了数分端倪,后来多方打听,终于发现长江田正派人在姑苏城围捕你们父子及大侠,于是我便不停在城中寻找,希望寻到你们的下落。” 燕微生道:“你孤身一人在城中,不怕碰到长江田吗?” 花玉香淡淡道:“我平常总是戴着面具,真面目反而没有太多人知晓。长江田的爪牙认不得我。” 燕微生想问花玉香为何长期戴着面具,然而却终于没问出口。 花玉香道:“对了,我听说燕伯伯给长江田砍断了手臂,究竟有没有这么回事?长江田用了什么诡计来暗算你和燕伯伯?”语气甚是关切。 燕微生如实直言,说到长江田以他和柳笑语的婚事为饵,引诱燕凌天南下时,脸上火辣辣的,极是尴尬。幸好黑暗之中,花玉香见不到他的面色。 花玉香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当日我问起妈妈为何燕伯伯匆匆南下,她支吾其词——”说到这里,急忙收口,仿佛知道说错了话。 燕微生也不好意思此时说话。二人相对无言,唯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以及虫声、蚁声、蝉声诸般天籁。 忽地传来“咕咕”两声,黑暗听来,分外刺耳。 花玉香低叱:“谁?”软鞭无声无息,握在手中,张目环顾,却见不到任何敌踪,突然明白过来,忍不住噗嗤一笑。 燕微生满脸通红。那声音却是自他肚中发出。他差不多整天没有粒米下肚,难免饿得作响。 花玉香道:“我有馒头,你吃不吃?” 燕微生忙道:“不用了,我还挺得住。”肚子又咕咕两声,竟似比先前两声更响。 花玉香道:“还说挺得住?你的肚子可不会跟你一起说谎。”忽地明白燕微生推辞的原因,从怀中摸出一个馒头,说道:“你张大嘴巴。” 她的语调甚有威严,燕微生不由得依言张大嘴巴,花玉香乘势把馒头撕下一小块,塞入他的口中。 燕微生道:“花姑娘,这……这怎可以……”嘴里含着馒头,说话难免含糊不清。 花玉香道:“吃下去。不吃饱肚子,你的穴道解开后,我们哪有力气杀出血路?” 燕微生驳不过她,依言咽下馒头。 花玉香默默把馒头一小块一小块撕下来,喂进燕微生的口内,馒头不大不小,刚好适合咬口。 燕微生也察觉得到,心道:“花姑娘虽然号称‘玉面琴心义胆侠’,性情豪爽侠义,却也有温柔的一面啊!爹爹为我挑了这一门贤淑妻房,本来也是一片苦心,可惜我不领情。”一口一口吃着馒头,不由得想起柳笑语,百般滋味,尽上心头。 花玉香喂了一个,又喂一个,足足喂了六个大馒头,燕微生才道:“不要再喂了,我再也吃不下了。” 她道:“你要再吃,也没有了。所有的馒头都给吃光了。” 燕微生道:“对不起!吃光你的馒头。” 花玉香道:“馒头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何用客气。嗯,你干啃下六个大馒头,定是口干了,喝不喝水?” 燕微生正是渴得要命,喜道:“你有水?”一说出来,又要后悔:“我说口渴,岂不是令花姑娘又再喂我喝水,这该如何得好意思?” 花玉香解下腰畔水袋子,小心对准燕微生嘴巴,徐徐把水灌下,柔声道:“小心点喝,可别呛喉。” 燕微生才喝了数口,花玉香突然停止,收回水袋子。燕微生心道:“只喝几口,我可不够啊!”自然没有说出口来。 却见花玉香怔怔的望着前方,忽然说道:“出来吧。你们以为躲在这里,可以暗算到我吗?” 树林远处沙沙沙沙,脚步声响,突然走出八条人影,黯淡月色映照,为首者竟是项庄! 项庄道:“花姑娘好耳目,我们刚刚来到,已给你发觉了。” 花玉香淡淡道:“项庄先生是霸王门的第一杀手,自然得小心提防些儿。阁下身后的想必是鼎鼎大名的七色杀手吧。雇请他们此行杀掉我俩,用不用得着三万两银子?” 燕微生心下吃惊:“他们是何时来到的?怎么我竟尔不知?比起花姑娘来,我只能算是亮眼瞎子,任人家走来宰割,也是懵然不知。” 燕微生见七人衣饰朴素,毫不起眼,一人发端捎了一朵大红花,一人腰际挂了一条黄腰带,一人背后挂了一张蓝披风,一人穿了一双绿鞋子,一人围了一肩紫缎巾,一人全身皆黑,连脸也用黑布蒙住,最后一人头发、眉毛、皮肤俱是白色,年纪却偏偏最轻,模样甚是骇人。 他也听过这“七色杀手”的大名:“据说他们为钱杀人,六亲不认,心狠无伦。那位沈红衣在十九岁时,即曾为了六两银子,手刃自己的亲生父母,真是禽兽不如。唔……他们定是刚刚到达姑苏,或者是刚刚受雇杀我的,否则先前他们和长江田、项庄携手夹攻于我,我早已不在人世了。”这七人的来历,却是王青黎告诉他的。这十天来,他和王青黎日夕相对,王青黎遂将与霸王门素有勾结的邪派高手的身份、来历、特征、武功,向他一一述说得清清楚楚。 他这一番猜想,只对了一半。七色杀手的大本营,正是在姑苏城内。只是长江田太过托大,以为自己与项庄联手,燕微生手到拿来,又何须雇请外人帮忙?只是目下自己受了伤,方才不得不尔,出钱聘请杀手,对付燕微生二人。 头上有红花的中年妇人沈红衣道:“三万面银子请得我们七个人同时出动,岂不是太便宜了一点?花玉香,你可未免太把我们瞧扁了。” 花玉香道:“小女子不敢瞧扁七位阁下,只是瞧扁自己的身价而已。阁下只不过说小女子的身价尚不止于三万面银子,真令小女子受宠若惊,愧不敢当。” 沈红衣道:“花姑娘大客气了。单凭‘玉面琴心义胆侠’七个字,已值得五万面银子有余。再加上这位在铜雀庄一战定威名的燕公子,再多收三万两银子,也不嫌多吧!” 花玉香叹气道:“姑苏城一年岁入,只怕也不到八万两银子,七位一个晚上就能赚到了,还说不多?” 沈红衣道:“不多,不多,这是刀头舔血的血汗钱,万一咱们身手不及,反给花姑娘杀了,可一个子儿也拿不到。再说,三年不发市,发市当三年……” 项庄道:“沈红衣,请你快点下手。这小伙子的穴道再封不了多久,给他冲开穴道,可便多花功夫了。” 沈红衣对花玉香道:“花姑娘说话这样有趣,小妇人本想跟你多谈几句,只可惜老板有令,想让你多活一刻半刻也不成了。唉!受人钱财,身不由己,真是可怜之至。”叨叨唠唠,打开背上包袱,竟然放满各种兵刃:刀、剑、三铁棍、短前、流星铲……一共是十一种。 她喃喃道:“用什么兵刃杀你才好呢?用刀,不!太重了;用剑,这把剑是新铸的,用起来不太顺手,用短枪,枪法我可不太在行……” 沈红衣口中说话,身旁五人无声无息的出手,同时通向花玉香的全身! 剩下的第六人,却是一身白蚀病的全一白,他年纪最轻,武功却最高,使的是一柄梢子棍,像毒蛇,喂然直夺燕微生的咽喉。 花玉香口中跟沈红衣说话,目光却一直不离所有人等,回身一鞭,圈住全一白的梢子根。左手抽出匕首,在五般兵刃前各点了一点。 燕微生本来飞起一腿,挡住全一白的梢子棍,却踢了个空,高声叫道:“花姑娘,多谢你为我解围。” 项庄阴恻恻道:“你们是未婚夫妇,果然恩深义重。不过这些情话,还是留在黄泉再说吧。”依样葫芦,也是一剑刺向燕微生的咽喉,然而这一剑势道之快之劲,岂是全一白所能及?霸王门第一杀手之名,果非幸致!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他一见花玉香出鞭出刀,招式精妙,然而相比燕微生上来,毕竟还是逊了两筹,刚才那一鞭五刀,已是她十成功夫之所系。心腹之患倒是燕微生,一旦冲开穴道,那便棘手得多。项庄权衡轻重,决意先杀燕微生,花玉香便不足为患了。再说,燕微生曾经刀伤过他,这一刀之仇,也是非报不可的! 全一白刚才那一棍,燕微生尚可以脚阻挡,然而项庄这一剑凌厉十倍,剑气笼罩全身,却如何能挡?只有闭目待死的分儿。 花玉香瞥见燕微生遇险,心神一震,想也不想,挥鞭而出,鞭直如剑,直指项庄的咽喉,扬手掷出匕首,项庄如不撤招避开这两枚兵刃,非得被洞穿两个大窟窿不可。 至于来到面前的攻击,花玉香却是无暇挡闪的。那本来是七个人、七种兵刃的,然而一个人来得格外快,兵刃已到了花玉香的面门,却是沈红衣。她使的不是刀、不是剑、也不是短枪、短戟,而是一只恶鬼似的瘦爪! 项庄早料到花玉香有此一着,刺燕微生那一剑蕴含了两套变招,一见花玉香来招救援,立刻变招,一记凤点头,闪开匕首,长剑一绞,把花玉香的软鞭绞成无数小截。 软鞭本是软物,难以削断,然而花玉香以内力,使软物顿时变硬,可刺人于死。然而软鞭变成“硬”物,始终硬不过精铜铸成的利剑,兼且项庄的内力本来就高于花玉香,遂以剑破鞭,一剑将之绞断。 这时,沈红衣的那一双鬼爪,沾着了花玉香的面门。 花玉香只觉脸上一凉,突听到一声暴喝,身子被一股内力卷起,直至半空。 她人在半空,心神不乱,正待翻个筋斗,安然下地,谁知一人已然飞扑上来,横抱着她,说道:“花姑娘,你没事吧?” 花玉香,看,这人却是燕微生! 燕微生虽然一直运功冲穴,然而长江田的点穴手法天下无双,最少还得一个时辰,方能冲开。然而他见到花玉香遇险,心头大急,竟尔急出体内的潜力来,久冲不得的穴道竟尔迎刃而解,及时使出“引”字诀内力,将花玉香引上半空,避开了沈红衣这记杀爪。 花玉香只觉脸上有点凉的,问道:“我的脸已给她毁了?” 燕微生道:“不是,她只毁了你的面具——”突地呆了下来,愕然道:“花姑娘,原来你……这般美!” 花玉香的白玉面具给沈红衣抓成碎裂,露出大半个睑容来。只见她面如美玉,五官精致得巧夺天工,容貌之美,与沈素心简直各擅胜长,难分千秋。燕微生向来想象她貌似无盐,不堪入目,谁料竟然统统料错,难怪他为之大愕。 燕微生一出此言,即时心知孟浪:“此刻大敌当前,还对花姑娘说这番风言风语,真是不该。” 他放下花玉香,拔出单刀,说道:“花姑娘,眼前八人,俱是高手,你我只有拼死惨战,方有一线生机,逃出这里。” 项庄喝道:“你还妄想活着离开?上!”八人同时出手。 花玉香估量形势:“这项庄剑法极高,只会在我之上,跟微生相比,也只是略逊一筹而已。七色杀手武功虽不及我,七人加起上来,却绝非我所能敌。如今之计,唯有如此。”高声叫道:“燕公子,你挡住这八人,不让他们走过来。” 燕微生应道:“好!”抖擞精神,展开燕家刀法,砍、劈、撩、拦、拔、分、舞,眼到刀到,招如疾风,竟然以一挡八,一时不落下风,拦住众人,不令踏前半步。 项庄嘿嘿笑道:“小子,你的女人想撤下你,留下你一人送死,自己倒先走掉啦。” 燕微生听见此话,反而精神一振,叫道:“花姑娘,你只管走,走得越远越好,不必管我。我自有方法逃脱。” 项庄道:“小子,你倒真有情有义得很。”连抹三剑,这一招毫无名堂,却是他苦思多日,专门对付燕家刀法的一招剑法。 燕微生早就存了拼命的决心,招招只攻不守,一刀下插项庄的小腹。 这一招古怪莫名,项庄阴险中招,骇然大退,惊道:“这是什么刀法?” 这一刀和燕家刀法的刀意大为迥异,项庄一时不留神,差点着了道儿。 燕微生得意道:“这是专门对付你的刀法!”心道:“可惜,可惜!” 这一招刀法,却是由王青黎的拳法演变而成,是燕凌天、王青黎两大高手在水池之下,苦创而成,一共只得七招。然而这七招刀法究竟新创,威力反而比不上历百年来千锤百链的燕家刀法,然而夹杂在燕家刀法中骤然使将出来,刀意为之一变,却能使敌人,尤其是长江田和项庄等熟知燕家刀法的人,猝不及防,吃上大亏。 燕凌天和王青黎明知难以在短短时间,令燕微生武功大增,又或者创出一套比燕家刀法更高明的刀法来。他们均曾与长江田和项庄交手,熟知二人武功,苦心孤诣,所思所想,教给燕微生的新招,俱是取巧法门,只须长江田或项庄一时不察,便会着了道儿。 燕微生逼开项庄,本不及追击,六般兵刃加一只鬼爪又已杀到,只得连出十四刀,逼退七人,项庄的剑又再递到。 暗月荒山,天色幽黑,九人但凭淡月昏星睹视过招。忽然光芒骤起,却是从燕微生身后传来。 燕微生看不见身后情况,却听到熊熊的燃烧声音。 项庄冷笑道:“你看女人多么忘恩负义,你在这边厢为她拼命,她非但逃去不顾,还纵火绝你后路,方便自己逃生,这种女人,真是世间少有啊!” 燕微生不怒反喜,忖道:“花姑娘真聪明,想到了纵火逃生之计,绝了他们的追击的去路。这样一来,她逃脱的机会便大大增加了。” 想到这里,精神一振,连出数刀。然而五人合力,毕竟比他强得太多,适才只因为他一鼓作气,一时间占了点上风;三十招下来,燕微生反成下风,但仍奋力迎敌,不让敌人稍越雷池半步。 晚间风大,有助火势,花玉香点燃了多处火头,不消多久,火光照得附近如同白昼,众人只觉热力逼人,尤胜火墟,个个均给烫得满头大汗,挥汗出招。然而火势越烧越盛,竟然盖过了兵刃碰击之声。 项庄叫道:“各位兄弟姊妹,咱们加紧下手,快点干掉这小子,否则五万面银子便逃掉了。” 话未说完,“戳”的一声,燕微生的胸口被神伞蓝魔的阎罗伞插了一记,幸好伤得不深,没有插进骨头之内。 燕微生心想:“只须我多支撑一招,花姑娘便逃多一步,多一分生机。燕微生,你可要挺下去啊!” 然而他受伤之后,招式窒了一窒,众人出手更重了几分,燕微生左支右绌,眼看再捱不了几招。 突听得花玉香的声音在身后扬声道:“燕公子,跳进火里,快!” 燕微生一怔,立刻想到:“花姑娘可不会骗我。便是为她输了而死掉,也是值得;活生生烧死,总好过被这群恶贼杀死!” 更不迟疑,纵身一个转身,往后跃去。 说也奇怪,火焰本已烧得比两个人还要高,然而燕微生跃入之时,火势却突然缩小下来。饶是如此,燕微生还是给烧得一身火。 花玉香叫道:“燕公子,滚地!” 燕微生会意,立时往地面滚去,同时一阵劲风吹来,带着无数沙粒,身上的火焰立时熄掉。 原本花玉香以衣服包住泥土,压熄部分火焰,待燕微生冲过之后,立刻拉开衣服,挥臂力拂,拨熄燕微生身上火焰。 花玉香为燕微生救火后,手法不停,一掌往燕微生跃入的方位击去。那方位本来的火缩小了,给掌风一推,登时又蓬勃起来,同时听到了一声惨呼。 原本全一白见到燕微生跃入火场,他杀敌素不顾身,心道:“你既能过得去,我也能够!”紧随着燕微生,也跃入火中。 他身体着火,立时往地上滚去。花玉香岂容他滚熄火焰?亮出匕首,连续向他刺了三招。这把匕首,适才给项庄打落,她又拾了回来。 全一白也算了得,挥起梢子棍,挡过三刺,然而烈火焚身,烧得皮肤吱吱作响,忍不住杀猪般痛爆起来,手脚顿了一顿。 花玉香见有破绽,反倒迟疑了一阵:匕首甚短,全一白全身却几成一个火球,这一刺虽可制全一白于死命,然而岂不波及自己的手臂?似乎还是由他烧死,较为上算。 她连忙收招,却见刀光一闪,全一白已给燕微生劈成两截。 燕微生道:“你刚才为何收招?那家伙只须向你一扑一搂,你便也跟他看齐,变成一个火人了。到时你跟他扭成一团,难分难解,我纵是有心相救,也救你不得。” 花玉香一想,透出了一口凉气,说道:“燕公子,谢谢你。” 燕微生道:“你救了我这么多次,我才救了你一次,连利息钱还不够,还用说谢?” 花玉香道:“不,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燕微生一想确是如此,忽地发觉花玉香身上只穿着一个肚兜,玲珑浮凸,尽在眼前,不敢多看,连忙转过头去。 花玉香却是落落大方,穿回刚才包着泥土的衣服,说道:“燕公子,你可以回转头了。” 燕微生呐呐问道:“花姑娘,你的衣服……” 花玉香道:“刚才为了多燃火头,撕成一条条,烧草去了。” 燕微生心下感激:“花姑娘是黄花闺女,竟然如此牺牲来救我,我该何以为报?”脱下外衣裳,技在花玉香的身上,说道:“花姑娘,穿上它吧。” 花玉香穿上衣服,说道:“火势蔓延甚快,却必然快不过项庄等人的轻功,他们定然在两旁包抄,绕过来进攻我们。而且,火势迅速,我们须得在它合围成圈之前,逃出火场,否则作茧自缚,放火阻人反倒给火烧死,徒惹人笑。” 燕微生点头道:“正是如此。” 二人展开轻功,同时疾奔,火光照得他们满脸通红,仿如醉酒。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二十一章 恶客拦路持刀兵 忠仆护主易装容 燕微生和花玉香易容改装,经过千辛万苦,方才走到凌天堡下。江南一带,满布长江田的爪牙耳目,一旦给发现行踪,长江田率人追将上来,恐怕就是有十条性命,也得送掉。 然而燕微生的画像已传遍江南武林,花玉香的真面目亦给项庄和七色杀手见过,该当如何易容,才能避过千千万万江湖人物的追捕? 主意是花玉香想出来的:燕微生改装成一名眇目和尚,兼且跛了一足。那跛足是燕微生施展家传的绝世功夫,硬生生缩短一尺有多,看起上来,跛得天衣无缝。 花玉香则“扮”成一口箱子:燕微生这假和尚挑着两个大箱子上路,其中一个,便载着花玉香。箱子内气闷万分,整天局促在箱内,筋骨不展,更是难受,只有夜里在破庙度宿时,探清楚四下无人,花玉香方能出来,舒展一番。 燕微生忍不住道:“花姑娘,长江田的目的只在于我,你只须与我划清界线,他决不会与你为难。你青春少艾,兼有一身好本领,在江湖前途无限,何必赶这趟浑水?” 花玉香答道:“我屡次破坏长江田的大事,他对我的痛恨,只怕不在对你之下。你看他以五万两银子来杀我,只是以三万两银子来杀你,可知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只会在你之上,你倒还说我是外人?” 燕微生无法回答:“……” 花玉香又道:“再说,燕世伯是我家的大恩人,王青黎是我的好搭挡、老朋友,他们将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我怎能不帮你?” 燕微生只得作罢,握住她的手,诚恳道:“花姑娘,多谢你。” 上到河北,到达凌天堡的地头,形势更是险峻。 长江田虽是江南武林领袖,毕竟只是一方富豪,经营正当生意,没有直系人马。暗中经营的霸王门,又已成为过街老鼠,众矢之的,是以要杀燕微生二人,只有出自重金悬赏一途。 横行北方的凌天堡却是黑道第一势力,属下人强马壮,设关卡、搜人马,俨然视官府如无物。 花玉香问燕微生道:“你是燕凌天的儿子,难道这些凌天堡的手下胆敢杀你?” 燕微生道:“我爹爹以军令勒众,堡令如山,无人胆敢不服。此刻袁夜惊占领了凌天堡,便是凌天堡的堡主,他便是下令杀我爹爹,堡众也是不敢不杀的。” 花玉香苦思不明:“我想不明白,你明明是他们的少主人,袁夜惊明明是僭主,为何他们要听袁夜惊的命令,却来杀你?这岂不是叛逆犯上了吗?” 燕微生解释道:“这好比宫廷政党,谁占领了皇宫,谁便有号令天下、自称为王的本钱。” 花玉香道:“难道没有忠心耿耿的将士,劾忠勤王的吗?” 燕微生道:“我爹爹失陷在江南,找谁来勤王?我爹爹的得力手下,除了袁夜惊和守在凌天堡的数位之外,我一个也不熟悉,如何知道他们谁肯帮我这个落难公子?自投罗网,岂不糟糕?” 花玉香恍然道:“所以,你才得偷上凌天堡,杀袁夜惊,方能夺得堡主之位。” 燕微生道:“不错,堡中的人我大多认识。我找袁夜惊决斗,他们多会两不相帮,任由我们单打独斗,决不会跟袁夜惊联手,夹攻于我的。” 花玉香露出钦佩神色:“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这些诡谲斗争的来龙去脉掌握得如此透彻,令我茅塞顿开。” 燕微生微微一笑,却不回答。他刚才说的这番分析,原来都是燕凌天和王青黎教他的。他不便也不会对花玉香明言。 燕微生和花玉香到达北方的第二天,便遇上麻烦。他们给人认出了。 如果认出他们的喽罗,当场捉杀他们,那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打倒那名喽罗以及他的几名同伴,逃离此地,甚至杀人火口,那便是了。可惜那名喽罗非常精明,不动声色,赶忙汇报了上头。 燕微生和花玉香离开大风镇时,给上百名好手团团围住。为首者正是十八分舵的舵主之一,铁西神拳方玉狮。燕微生也见过他一面,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方玉狮道:“燕微生?” 燕微生心头一跳,合什道:“阿弥陀佛,贫僧法空。施主拦路截住在下,不知却是为了何事?” 方玉狮左右端详他一会,确定他是燕微生无疑,躬身道:“属下大风舵方玉狮,参见少堡主。” 燕微生继续装佯,说道:“施主定是认错人了。贫僧一介游方僧人,并非什么少堡主。” 方玉狮道:“少堡主请勿见疑,袁夜惊虽然新据主堡,我方玉狮依然对燕堡主忠心一片,愿意为少堡主拼死效力。”喝道:“下马,除下兵器,俯伏地面!” 百余人回声应道:“遵命!”卸下兵器,放在地上,四肢匍匐着地。如此一来,他们便无法攻击燕微生了。 燕微生心道:“莫非他真的是爹的忠心手下,并非使诈?”说道:“施主所言所行,令贫僧莫名其妙,若无他事,恳请让路放行。” 既然所有人均四肢伏地,不会遭到攻击,燕微生送绕过人群,便要继续前进。 方玉狮惨然道:“方玉狮一日劾忠,却为少堡主见疑见弃,虽生何益,不如一死以明志!”从怀中掏出匕首,往心窝插去。 燕微生忙道:“且慢。”伸手一拂,方玉狮匕首堕地。如此一来,他的身份不免暴露了。 方玉狮喜道:“少堡主,果然是你。” 燕微生见无法隐瞒,只有承认。 方玉狮低声道:“少堡主请移玉步,属下有事禀告。” 他拉燕微生到一处偏僻角落,问道:“少堡主此行,想来定是重上凌天堡,夺回堡主之位了?” 燕微生说道:“你怎么知道?” 方玉狮道:“堡主在长江田家中遇害,袁夜惊遂以大总管之位继任堡主。而长江田更发出谣言,说堡主之死,乃系为少堡主所累。” 燕微生大怒道:“绝无此事。我爹是被长江田和袁夜惊合力所害的!”约略把江南一役的始末告知方玉狮。 方玉狮道:“原来如此。少堡主不必疑心,属下可完全没有听信他的谎言。袁夜惊宣称,堡主之死,乃为少堡主所累,况且少堡主对本堡一无功勋,二无拥戴,非但不该继任堡主,反而着咱们十八分舵,一见到少堡主,即时押解回主堡,拷问在江南闹事、累死堡主之罪。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燕微生怒不可遏:“这狗贼胡说八道!” 方玉师道:“袁夜惊要杀少堡主的因由,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事在江湖已传得沸沸扬扬,属下挂念堡主和少堡主的安危,多方打听,总算弄出一点眉目,探知了少堡主重上凌天堡的消息。” 燕微生道:“此去凌天堡,险阻重重,我也不知能不能去得到。” 方玉狮道:“凌天堡十八分舵,至少有十四名舵主已经归顺了袁夜惊。除了我之外的三个分舵,慑于袁夜惊的淫威之下,也是敢怒而不敢言,要叫他们背叛袁夜惊,他们决计无此胆量。” 燕微生凛然道:“杀袁夜惊,我事在必行。不管前途多么危险,我也非上凌天堡不可。” 方玉狮道:“少堡主说得好!堡主有你这名英雄儿子,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燕凌天给长江田掳走,生死未卜,燕微生自亦不能告知方玉狮他父亲其实“未死”,是以方玉狮还以为堡主已然遇害。 燕微生道:“为人子者,为父报仇,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何英雄之有?” 方玉狮忽道:“属下有一条计策,不知管不管用。我率人前往主堡,少堡主则乔装混在人群之中……” 燕微生摇头道:“这办法不成。我们这样浩浩荡荡杀上凌天堡,公然向袁夜惊挑战,恐怕未到半途,已给袁夜惊拦途截击,给杀个全军覆没了。” 方玉狮道:“属下当然不是公然向袁夜惊挑战,也没有这个本钱。我只带十个人去,说是献金和献贡品给袁夜惊,以示投诚之心。”燕微生拍手道:“此计大妙。如此一来,我们在沿路遇上凌天堡的其他分舵,亦不会受到阻拦了。” 方玉狮道:“少堡主既然同意,我们便依计行事吧。” 于是燕微生和花玉香便混在大风舵的手下之中,由方玉狮“率领”,直往凌天堡。花玉香不用整天困在箱子里,此行总算舒服得多。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第二十二章 沈素心巧施连环计 长江田误堕重杀围 一行人平平安安,不一日来到了凌天堡。 正要上山,燕微生道:“方舵主,我不跟你一起上山了。” 方玉狮愕然道:“少堡主,此话怎说?”心想莫不成燕微生来到附近,怯慌之心油然而起,不敢上山? 燕微生道:“我若随你上山,我与袁夜惊一战万一失败,岂非连你也一并连累?” 方玉狮道:“我方玉狮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燕微生道:“你若不怕死,那便更不要带我上山了。如若我一旦失手,失陷在凌天堡,也有你在外接应搭救啊。” 这番伶俐说解,却是昨晚他跟花玉香商量此事,花玉香教他说的。 方玉狮无法反驳,只有道:“我不带你上山,你如何上得了主堡?难道你想硬闯进堡?这里的守卫,也许认得你是少堡主,可是袁夜惊令出如山,他们可未必敢放你上山!” 燕微生道:“总之我自有上山之法。你等着听我杀掉袁夜惊的好消息吧。” 燕微生的上山之法,就循他偷走下山的原路。现在六安已死,天下间只有他一人知晓这条“秘道”的所在了。方玉狮始终是外人。这条秘道自然不能让他知悉。 他和花玉香循秘道进入内堡,只见亭林依旧,花草间却遍生杂草,虽然一段日子无人打理。燕微生不胜唏嘘,却无暇察看他的七位后母是否依然住在故园,因为要赶着潜进外堡。二人均轻功高强,燕微生又熟知路径,沿途竟然无人发觉。 燕微生心忖:“此刻尚是午间,爹爹如在堡中,此时应该正在大厅商量公事,袁夜惊想来也是一样。让我揪他出来,堂堂正正与他一战。” 他做个“跟着来”的手势,花玉香于是跟着他,悄无声息来到正厅,沿途竟没太多守卫,这一程来得极为轻易。 燕微生窥探大厅,只见内里无人,心下奇怪:“袁夜惊究竟到了哪里呢?莫非他下了山?方玉狮一直沿途打听,照说袁夜惊下了山,他不会收不到消息吧?” 他回头一看花玉香,花玉香作出一个疑问表情,他则以手势表示袁夜惊不在。 当花玉香又做了个手势:该当等下去,还是到别处再找? 燕微生迟疑一阵,却听得一阵轰天似的大笑响起:“少堡主,恭候多时了!” 他举目一看,只见袁夜惊正从内室走出大厅,仰天大笑道:“你实在来得太迟了,我真等得有点心焦呢!” 燕微生见到这名背叛爹爹的人,怒气上涌,抽出单刀,说道:“你这叛徒,今日我便要手刃你,为爹爹报仇雪恨!” 袁夜惊笑道:“手刃我?只怕你没这个本事吧?” 燕微生身后突然闪出六人,封住他的退路,却是七色杀手剩下的六名。然后八个人从袁夜惊的身旁鱼贯走出,却是长江田、沈素心、项庄,而其余四人,花玉香认得是横行长江一带的四大凶兽,均是生食虎豹、生吞活人的凶猛之辈,素与霸王门有往来勾结。 而第八人,赫然正是方玉狮! 方玉狮笑嘻嘻道:“少堡主,对不起!出卖了你。属下只是为势所逼,不得不尔,盼望你在泉下做鬼以后,可不要找属下报仇才是。” 袁夜惊道:“方舵主,做得好。京城分舵的舵主之位空缺了,你便辛苦点儿,一人分掌两舵吧。” 方玉狮大喜道:“多谢堡主,属下以后一定竭心尽力,把两个分舵的业务搞得蒸蒸日上,不负堡主的提携。” 要知大风镇只是一片荒芜之地,只因是军事要冲,燕凌天方始在此设立分舵,在此当舵主,兵马不少,油水却是少得可怜,实是大大一件苦差。而京城繁荣富庶,凌天堡四成收入有赖于这分舵的上缴,作为京城的舵主,自然是大大的肥缺,难怪方玉狮如此高兴。 方玉狮对燕微生道:“少堡主,老实说,你的刀法震惊江南,江湖皆知。我在大风镇时,虽然人多势众,也恐怕混战之下,给你逃脱,甚至遭你一刀砍掉脑袋,岂不糟糕?” 燕微生冷冷道:“所以你便陪同我一起上凌天堡,让我自投罗网,对不对?” 方玉狮大点其头道:“对呀!我一听你接受我的建议,大喜若狂,一方面飞鸽传书,通知堡主,一方面将你‘押解’到来。少堡主应该知道,沿途想要你头颅的人,多不胜数,若是你在路上给人家杀掉,抢走了功劳,那我岂非血本无归?所以嘛,我非得亲自押你上路,不能放心。” 燕微生大声道:“好!好!好!” 长江田踏前两步,说道:“燕微生,我每次杀你,俱给你大命逃掉,这一次,你可逃不掉性命了吧?” 燕微生估量形势,情知实力相差太过悬殊,战无可战,黯然道:“逃不掉了。” 长江田道:“你是我的心腹大患;我是决不会放过你的。可是你身旁这位如花似玉的花玉香姑娘,只须你答应老夫一个条件,倒可饶她一命。” 花玉香道:“微生,别听他的。我俩同生共死,何甩这奸贼饶我性命?” 长江田啧啧道:“同生共死,好一名痴情女子。燕微生,你到底听不听老夫的条件?” 燕微生道:“快!说出来,还在罗唆什么?” 长江田一字字道:“燕凌天目下身在何方?只须你说出来,老夫立刻放了你的女人,决不食言。” 燕微生愕道:“爹爹不是在你的手上吗?” 长江田冷笑道:“你可别装佯了。你爹爹从字画店的水池底下逃了出来,杀掉掌柜灭口。此刻藏匿在江南的某处隐秘地方,你以为我猜不出来吗?” 燕微生又惊又喜,当下宽心不少:“原来爹爹并非落在他的手中,那我便放心了。然而爹爹却是到了哪里去呢?” 长江田喝道:“燕微生,你是说,还是不说?” 燕微生摇头道:“我不知道爹爹的下落,就算知道,也不会说。” 长江田道:“如此说来,你连这位花姑娘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燕微生凄然对花玉香道:“香妹,看来你我今日,只能战死于此。是我连累了你。” 花玉香甜甜一笑,说道。“我俩同生共死,有何足惧?” 长江田道:“果然是同命鸳鸯,便让我来成全你们吧。上!” 项庄抽出长剑,便欲刺出,却见四大凶兽和六色杀手动也不动,愕了一愕,不敢单独跟燕微生作战,遂顿住剑势。 长江田道:“四大凶兽、七色杀手,你们还不出手?这是赚十万两银子的良机啊!” 十人还是不动,好像聋了一般。 忽听得一人的声音道:“长江田,你想找我吗?我便来见你了。” 燕微生听见声音,惊喜交集,叫道:“爹爹!” 两人从内堂走出,其中一人乃是燕凌天,而另外一人,也是燕微生的旧识。 燕微生奇道:“有观师太?” 来者光头缁衣,却是一名女尼,正是善福寺的主持,有观师太。 有观师太道:“善哉善哉。燕施主,咱们又见面了。你当的那一套破衣裤,快要断当了,要不要赎回?” 花玉香却叫道!“妈!”奔向有观师太。 燕微生奇道:“师太是你的妈妈?” 有观师太把花玉香搂在怀里,慈爱地抚着她的头,说道:“乖孩子,你可吃苦了。” 花玉香道:“微生,我一直没有对你说,我的妈妈是个尼姑。” 有观师太对燕微生瞪眼道:“尼姑为什么不能当妈妈?我在成为尼姑前生下女儿,可不成吗?” 燕微生心道:“当了尼姑之后,四大皆空,原来的女儿也不能认作女儿了。”这句话自然不敢说出来。 长江田道:“你们乐聚天伦完了吗,完了之后,可是受死的时候了。” 燕凌天冷冷道:“这倒要看看是谁受死了。” 长江田冷笑道:“有观师太,你武功虽高,可未必是老夫的对手。我们这里十四人,要把一位跛手老子、一位胡涂小子、一位敛财尼姑、一位美丽女儿尽数杀死,只怕也不太困难吧?” 燕凌天道:“这倒要看看,他们的眼中看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 长江田仰天大笑道:“他们的眼内,只有金钱,哪有好人坏人之分?”喝道:“大伙儿,把这四人杀掉,我给你们各二十万两银子!” 谁知四大凶兽和六色杀手还是一动不动。 燕凌天悠然道:“他们每伙人,我各给了一百万两银子,你倒说说,在他们的眼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长江田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大声道:“不会的,你怎会有这么多的钱?” 燕凌天道:“还不容易,我把凌天堡的产业全都卖掉,不就有二百万两银子了吗?” 长江田道:“凌天堡在袁夜惊的手上,你又怎能将它卖掉?” 燕凌天道:“为求万全,凌天堡的产业地契,我当然不会放在堡内,而是放在另一处秘密地方。万一部下叛变,这便是最后一笔本钱了。” 袁夜惊在一旁,一笑道:“再退一步来说,我亦已重新归顺燕堡主了。他要钱,难道我敢不给吗?” 长江田这一惊非同小可:“什么?你和燕凌天……” 燕凌天道:“我跟有观师太潜上凌天堡,制住了他,然后给他两条路走:究竟是重新归顺于我,还是格杀当场,他立刻便下了决定。” 袁夜惊道:“既然堡主不介意我的过去,既往不咎,我自然也不介意重新归顺堡主。” 他又笑了一笑:“反正凌天堡的家当已给堡主提空得七七八八,我这个后位堡主当来也没有多大意思。” 燕凌天拍拍他的肩头,说道:“我燕凌天说话一向算数,既然说过绝不秋后算账,一定不会事后找你晦气,放心吧。” 长江田面如死灰,心道:“我与素心、项庄三人,决不是他们的对手,如今逃生之计,唯有一法。”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你们以多凌寡,不算英雄好汉。” 燕凌天道:“我们这里的确没有一人是你的对手。只是你这恶贼,多番设陷阱暗算于我,你以为我会以江湖规矩对付你吗?” 长江田道:“老夫自然不作此望。只是你既不依江湖规矩,我也只好不依江湖规矩了。” 燕凌天嘿嘿笑:“你还有什么计策,只好尽使出来吧。” 长江田悠然道:“王青黎在我的手里。你把我们三人乱刀砍成肉酱也不要紧,只是如此一来,这位大侠可要跟我这恶贼一起陪葬了。” 燕凌天脸上青筋暴现,恨恨道:“你……你这恶贼……” 燕微生悲愤莫名,抽出单刀,大叫道:“让我先把你的臂胳剁下来。你既死不了,你的手下谅也不敢将大侠杀掉。” 燕凌天沉声道:“微生,住手!” 燕微生不敢不听父亲的话,止住刀招,目光如火,像要把长江田活生生地烧死方休。 燕凌天笑道:“你先听我说完这句话,再去剁下这恶贼的臂胳,也还未退。”向着长江田道:“你这恶贼,难道你能找出第二位王青黎出来,再将他杀掉?” 内堂里又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位面容枯瘦,步履无力,正是王青黎。小心搀扶着他的女子,却是华黛。 燕微生喜道:“大侠,你逃了出来,这太好了!” 王青黎笑道:“总算王某命大,这老小子害我不死。”笑声虽然虚弱,豪情却未减。 长江田惊愕莫名:“你……你是怎样逃出来的?” 却听得一人道:“是我放的。” 只见项庄慢慢软倒下来,前心凸出了一截剑尖,却是给人从背后刺了一剑。杀他的人和说话的人都是沈素心。 长江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道:“你……怎会是你?” 沈素心缓缓道:“你杀死了我的父母,我要令你身败名裂、生不如死,连亲生儿子也亲手杀掉,这才叫一报还一报啊!” 长江田只觉脑中一轰,眼前金星乱舞,强运内功,方才稍减晕眩,说道:“你怎会知道我杀了你的父母?那时你只得一岁,而所有知悉内情的人都已死光了。” 他果然不愧为一代枭雄,身历巨变,只略一失态,立刻回复正常,连声音也不颤抖半句。 燕凌天、王青黎虽是他的对头,也不禁心下佩眼:若然自己身历其境,恐怕也不能如此镇定。以前栽在此人手里,也算不枉的了。 沈素心道:“你记得吗?我的颈项,一直挂着一块玉。” 长江田道:“我检视过那块玉,晶莹通透,决不能藏下任何夹层。” 沈素心道:“可是系着翠玉的绳子,内里却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字条,那是我父亲为你所杀之后,而你正追杀妈妈之时,她写下来的。” 长江田长叹道:“怪不得你妈妈临死之前,求我留下你的小命吧!” 沈素心道:“我十岁之时,已经知悉此事。然而你财雄势大,武功高强,而且侠名远播,没有人知道你的恶人面目,要杀你谈何容易?更何况,我要的并不是杀你,而是要你身败名裂,生不如死,使你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均后悔曾经犯下杀掉我父母的恶行!”说到这里,声音满带恨意,令得在场的人均是心中一凛。 长江田道:“所以,你在十六岁时,便委身于我,并撺掇我成立霸王门……” 沈素心道:“不错!我说过,我要你身败名裂。现今姑苏城中,每个人都在读着一封信件,详述你是一名怎样的伪君子,搞霸王门的经过始末,以及这几年来你犯过的弥天罪行。人人读信之后,恨不得吃你的肉,唤你的皮。想来,官府听闻消息,快要封掉你的铜雀庄了。” 长江田喃喃道:“你引我北上杀燕微生,原来便是为了调虎离山。” 沈素心道:“不错,你在姑苏城中,耳目众多,如果有人派发信件,不出半个时辰,这人定然已遭项庄杀掉。你和项庄既已北上,余下的手下,并无高手,我的人总对付得了。” 燕凌天、燕微生同时望向王青黎,三人相视而笑:那些告发信件,却是出自王青黎的手笔。他是江南大侠,由他亲自签名作实,自然更为可信。 当他们躲在水池底下的密室十天,便是天天埋首写信,足足写下了四、五百封之多。燕微生离开密室后,便把信件放在指定的地方。 这自然是沈素心的安排。当日她故意被燕微生刀伤,佯装走入内堂包扎伤口,却乘机先放了王青黎,再解开田散云的睡穴,着他以身拯救燕凌天,使长江田亲手杀死儿子。 至于她多番相救燕家父子和王青黎,也非安着侠义心肠,而是这三人死了,却靠谁去扳倒长江田? 长江田听罢,“哇”声喷出一口鲜血,巍巍颤颤站立不定,说道:“素心,做得好!”高高举起手掌,只须拍下,沈素心必将脑浆迸裂而亡。 沈素心微微一笑,说道:“我既已报大仇,此生心愿已了,世上再无牵挂之事。你杀我吧!” 燕微生正欲出刀阻止,忽地想起沈素心乃是杀害柳笑语的凶手,自己怎能救她性命?一阵迟疑,终于没有出手。 长江田手掌举起许久,终于还是没有拍下,颓然道:“素心,你好狠心!”那一掌竟拍在自己的头顶,脑骨碎裂,登时气绝。 燕凌天眼见这位生平大敌终于死去,心头一松,却也不无叹息:可惜这位一代人杰,练成这样惊世骇俗的武功,终因多行不义,致令身败名裂,落得伏尸收场。 在场之人,见到长江田自戕,无不感到唏嘘。 燕凌天朗声道:“沈素心,你一手创立霸王门,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更杀了我的未来媳妇。只是你救了我们的命,如今长江田又已死掉,我们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你下山去吧!” 沈素心凄然一笑,说道:“我心愿已了,虽生何用?”反转短剑,插进自己的心坎。 燕凌天叹道:“冤孽,冤孽。” 燕微生看着她的尸体,想起当初在堡中初见她的画像,以及后来发生种种事情,不禁流出男儿泪来。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 尾声 三年后,燕微生和花玉香在商量张罗婚事。 燕凌天和有观师太的意思,他们早该在三年之前,已经成亲。然而燕微生坚持要等柳笑语死后三年,算是守过丧期,方才结婚,二老也是无可奈何。 花玉香正在写着宾客名单,忽地蹙眉道:“微生,你以为大侠会不会来?” 燕微生摇头道:“这三年来,大侠在江湖销声匿迹,要说派喜贴给他,也不知从何派起,我想他是不会来的了。” 花玉香道:“希望他与华黛一起,过得快快活活地。” 燕微生颔首道:“但愿如此。” 却听得一人在外头进来,笑道:“放心!我可以保证,你们大婚,大侠一定来喝这喜酒。” 花玉香一听声音,便知是母亲到了,头也不回,说道:“妈,你不是说,下个月大婚之前,才来找我们的吗?” 燕微生却是面向有观师太,愕然道:“师太,你怎地变成了这个模样?” 花玉香回头一望,只见母亲穿了便服,留了短短的头发,吃惊道:“妈,你还俗了吗?” 有观师太道:“对呀!我把善福寺和当铺都送了给别人,尼姑无处栖身,只好还俗,投靠女儿女婿了。” 花玉香道:“你把当铺送了给谁?” 有观师太道:“当然是王青黎和华黛了,否则老娘怎知道他们一定来喝喜酒?” 燕微生道:“是吗?你是怎样遇上他们的?” 有观师太道:“原来这三年来,大侠和华黛一直在塞外游玩,真是乐不思蜀。直至不久前,一来鸟倦知还,二来想起你也差不多大婚了,所以赶回关内,喝你们的一顿喜酒。” 花玉香道:“妈,你说了这一大段话,还未说到,你是怎样遇上她们的。” 有观师太道:“他们入关之后,一时无处落脚,便来善福寺借宿。我向他们问起了今后生活,打算如何维生。” 花玉香道:“华黛不是颇有积蓄的吗?” 有观师太道:“可是王青黎仗义疏财的脾性不改,给乞丐也是一钱、二钱银子的给,金山银山也不够他花呀!” 燕微生想到王青黎以往花钱的豪爽,点头道:“这个也是。” 有观师太道:“依华黛的意思,莫如开一所妓院,她找姑娘,反正她的姐妹不少,大侠交游广阔,客路一定不愁。我当场应和,这真是个绝妙主意。” 燕微生和花玉香面面相觑,只觉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有观师太续道:“谁知大侠坚决不肯,却又说不出反对的理由,于是二人便吵了起来。” 燕微生道:“这也怪不得大侠,换作是我,我也不肯。” 花玉香问他道:“如果我叫你开妓院,那你便跟我吵起来了,对不对?” 燕微生想了一想,叹气道:“如果你要开妓院,我唯有娶鸡随鸡,当个龟奴算了。” 花玉香甜甜一笑,握住了燕微生的手。 有观师太问道:“如果是外母要你开技院呢,你依不依?” 燕微生忙道:“师太,你的故事还未说完,先说下去吧。” 有观师太道:“我见二人越吵越烈,恐怕他们打了起来。你知大侠的武功已失,被华姑娘打伤,那可不太好了。于是我道:‘别打了,别打了,不如你们开一所当铺,我把这当铺送给你吧。”’ 燕微生忍住笑道:“所以他们便承受了善福寺?” 有观师太道:“不错!我一出口,就知后悔,然而华黛立刻道:‘师太,你说过的,可不要反口。’所以,老尼姑惟有还俗,投靠女儿女婿去了。” 燕微生和花玉香哈哈大笑,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花玉香忍住笑道:“大侠和华姑娘承受了善福寺,莫非也得剃度,当和尚尼姑不成?” 有观师大摇头道:“不是,他们已名正言顺,把善福寺改名成为善福当铺。华黛好像正在接洽一位阔和尚,想把部分寺院顶让给和尚,不过价钱还未谈得拢。” 燕微生道:“这位华姑娘那么懂得做生意,大侠娶了她,真是福气。” 有观师太道:“对了,燕大侠呢?” 燕微生道:“他在内房看书。他立下宏愿,要在今年之内,把一套《二十二史》圈点完毕,目下已经看到《南齐书》了。” 有观师大道:“他真的不当凌天堡堡主吗?” 燕微生道:“他说废了一臂,再也当不了天下第一高手,再当凌天堡的主人也没有什么意思。反正付给四大凶兽和六色杀手二百万两银子后,凌天堡的元气大伤,赚不了什么钱,不如索性把堡主之位传给袁夜惊,让他来收拾这烂摊子。” 有观师太道:“燕太侠如此洒脱,真是奇人。待我找这位奇人谈谈去。” 她熟悉屋中间格,径自往内,找燕凌天下棋。 燕微生笑道:“你妈真是个怪人。” 花玉香:“妈刚才提起了大侠夫妇,令我想起了一个人。” 燕微生道:“谁?” 花玉香道:“一个死人。” 燕微生道:“长江田?” 花玉香摇头道:“是沈素心。” 燕微生轻轻叹气,说道:“她死了也快三年了。你真的认为,把她跟仇人长江田合葬,她会高兴吗?” 花玉香道,“我也是女人,我想,我该知晓她的心意。” 燕微生道:“你说得也是。如果她不爱长江田,怎会在害死长江田后自杀?”摇摇头道:“如果她爱长江田,又怎会对他如此狠心,杀他还不够,还要令他身败名裂,兼且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花玉香道:“女人的心意,你不明白,对吗?” 燕微生叹道:“有时候我连你的心意,也不明白。” 花玉香嫣然笑道:“我的说话你明不明白都没相干,只要今生今世,都听我的说话就成了。”—— 全书完—— ☆潇湘子扫描,黑色快车ocr,豆豆书库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