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剑诀》 第一章、蜀中古道悬碧川 离开那神秘的丛林后,世宁和杨逸之由丽江府而入四川行都司,过海棠关、晒经关,进入了黎州安抚司。渡过汉水之后,眼前辽阔,绿草披拂,现出一片草原来。一路行来尽是穷山恶水,到此不由得眼前便是一阔,胸中豪气,仿佛不由自主地升腾而起。世宁笑道:“如此景象,看来中原不远了。” 杨逸之抬头,看着天边被太阳映照得一片明亮的云朵,他的眼中又露出了那种沉思的表情:“只怕未必。” 世宁道:“从这里再走三百余里,便是成都府,那是天下有名的富庶地方,怎么不算中原?是你担心太多了。” 杨逸之目光不变,摇了摇头,道:“我感觉得到,她来了!”世宁听他说得莫名其妙,问道:“谁来了?”杨逸之沉声道:“曼荼罗教追杀我的人,或许就是兰葩,来讨我欠下的债。” 随着他的话语,从远处的云层中,忽然飞来了一只苍鹰。定睛看去那苍鹰飞行的姿态极为诡异。世宁忍不住问道:“这鹰可是曼荼罗教的武器?” 杨逸之也盯着那鹰,没有说话。那鹰在空中盘旋着,忽然向两人冲了过来。世宁心神一振,紫气纵横,舞阳剑出鞘,全神戒备。但那鹰飞得歪歪斜斜的,丝毫看不出有何威力。但就连世宁的心头,也升起了一股不安。这不安,竟使他握着舞阳剑的手,都轻微地颤抖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杂念压下,双手如铁钳般握紧了剑。但他忽然发现,颤抖的并不是他的手,而是舞阳剑。世宁骇然抬起头,他实在不明白,一只鹰,为什么会让这柄通灵的舞阳剑有这样的反应! 那鹰越飞越近,铁翼钢爪,都看得清清楚楚了。世宁忽然无端地觉得那鹰有些臃肿。这个怪异的念头还没转完,那鹰仿佛也发现了他们,张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唳。它的嘴张到最大的时候,却并不闭合,而是一直张开。它那庞大的身躯竟然就随着这一声长唳,从中间分裂成两半。紧接着那鹰的两半身躯化作万千碎点,纷纷扬扬地撒了下来。 世宁跟杨逸之骇然看着这一幕,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些碎点渐渐飘下,两人忽然发现,这些碎点张牙舞爪,竟然每一个都是活的! 那不是鹰的尸体,而是一种硕大的蚂蚁!是它们在瞬间啃食干净鹰的身躯,连其中的骨骼都啃得一干二净! 明晃晃的太阳下面,就见那些蚂蚁全身都罩着一层厚厚的金壳,只露出两只锋利的大螯,以及六根壮硕的爪子。那蚂蚁的身长足有三寸,大螯就有两寸余长,样子狰狞可怖。它们显然是发现了杨逸之和世宁,大爪在空中拼命划动着,向两人扑了过来。 世宁长剑划动,守住身前,叫道:“这是些什么东西?”杨逸之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喃喃道:“金蚁!苗疆仅次于金蚕蛊的神蛊金蚁!” 世宁一声长啸,长剑倏然划出,舞阳剑卷起一道紫气,破空向那神蛊金蚁射了过去。那金蚁全然不惧,大螯急啮,那紫气竟然被它们切割成碎雾,再击到金蚁身上时,已经没有了杀伤力。空中一阵急风之声,那些金蚁全都猛飞了过来。世宁倒抽了一口气。 杨逸之见状摇头道:“没用的。苗疆三大蛊物:金蚕、金蚁、金蛇,全都不惧内家真气。你的剑气,恐怕对它们没用。何况这还是小金蚁,若是等会儿来了长出翅膀的飞天金蚁,那就绝不是我们能够抵抗的了。” 世宁大笑道:“飞天金蚁又怎样?一样叫它做了滚地葫芦!” 世宁一声怒喝,舞阳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紫芒,向金蚁群中怒射而去。那舞阳剑何等锋利?略一回旋之间,斩在金蚁身上,登时金壳碎裂,浓稠的体液溅了出来。杨逸之叫道:“千万不可让这些汁液溅在身上!” 世宁点了点头,一指点出,紫府真气窜空而出,正好点在剑身微靠后处。那宝剑登时如同神龙怒卷,凌空而出,旋及便鼓成一个极大的紫色漩涡,在金蚁群中疾飞。片刻的工夫,已将那些金蚁斩杀得干干净净。 世宁收回舞阳剑,还未站稳,忽然一阵沙沙之声仿佛风一般传了过来。他手中的舞阳剑,又开始轻微地颤动了起来。 世宁心中一震,他的身形忽然拔地而起! 这一掠,直上两三丈高,宛如鹰隼一般,俯视地面。但见远处那浓密的青草宛如被一把巨大的镰刀割去一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急遽地消亡着,倒下去的青草之处,全都闪烁着茫茫的金光,放眼望去,怕是有千只万只的金蚁! 世宁的脸色变了,他的身形急速落下,一把抓住杨逸之的手,大叫道:“走!”杨逸之犹豫道:“你自己走吧,我欠了……” 世宁的身形突然顿住,一字字地道:“你没有欠任何人的债,绝没有!就算要还债,也不应该还给这群畜生!”他边说边手腕用力,将杨逸之甩在身前,紫府真气连环摧运,两人骤然加速,星驰电擎一般急速向前行去。那金蚁爬行的沙沙声,却一直跟在身后,丝毫不闻减弱。世宁不敢怠慢,全力奔行。 突然只闻轰轰的水声,四川之地,本多山川,这草原不过十几里大小,再向前走,便是悬崖峭壁。这时只听世宁一声长啸,双手运劲,将杨逸之猛然向对岸掷了过去。自己也更急速奔行,待奔到了悬崖的边上时,猛地用力一蹬,身子腾云驾雾一般向对岸飞了过去。 他这一跃全凭求生的信念,待到跃在半空中时,才想起这悬崖如此宽阔,自己能否跃过?一想之下,心中一点把握也没有,甚是惊恐。耳听风声呼呼,那山岚云雾处仿佛有清风吹过,然后他的身体便是一轻,眼前忽然现出一片光幕来。那光淡淡的,仿佛不是日光,而是月亮的影子,在山岚雾气中呈现出隐约的绳索形状。生死关头,世宁来不及多想,伸手向绳索攀去。绳索变成了一只手,竟然是杨逸之。两人止不住步伐,摔在了一起。 世宁只觉两耳嗡嗡震鸣,良久不息。许久他才坐了起来,探头向下一看,却不禁吓了一大跳。那悬崖中间云雾茫茫,也不知有多深。假若这一跳稍微近了些,便是粉身碎骨,遗尸荒野。当真后怕之极。 他还来不及想清自己是如何跃过这本不可跨越的悬崖的,那潮涌的金蚁瞬间也追到了崖边。此种蛊物竟似已通灵,知道无法跃过这么宽阔的悬崖峭壁,登时发出一阵嘶嘶的尖啸声,冲着对岸的世宁二人恨恨地挥舞着长螯。 忽然,那些金蚁全都静了下来,从它们中间,慢慢现出了一条路。一个裹在赤红斗篷中的女子,缓缓走到了悬崖边上。那斗篷将她的脸也包住了,看不出相貌来。她一到崖边,便静默地站住,头深深低着,似乎也像那些金蚁一般,单纯用感觉在追寻着世宁两人的下落。 杨逸之的脸色更加苍白,那个女子围裹着脸,是不是因为她的脸已因那酷刑而损坏?她是不是兰葩?杨逸之忽然有种冲动,要飞过悬崖,紧紧拥住这个已失去相貌的女子。但他却没有动,只是迎着风,痛苦地站立着。广阔的天堑边,站着两个静默的男女。 忽然,那女子的手臂扬了起来。几点金光,从她身上飞了出来,凌空向世宁两人扑下!那是长着翅膀的飞天金蚁! 悬崖上风很大,将那雾岚搅成漫天云絮,但那飞天金蚁却丝毫不受影响,缓缓地逼近了世宁两人。世宁手中的舞阳剑颤动得更厉害,他丝毫不敢大意,暗中一用力,一串紫雾从他的手心腾起,灵蛇般游移着,迅速灌入舞阳剑剑身。凄迷的风雾中,那剑更加亮,剑身上的寒气也更加重。那些飞天金蚁似乎忌惮此剑,凌空停在世宁的面前,并不上前。 世宁陡然一声长啸,舞阳剑骤然脱手飞出,向最近的一只飞天金蚁砍了下去。 随着那飞天金蚁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长剑破体而入,登时将它斩成了两截!但它体内的反震之力强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世宁手微微一麻,几乎握不住剑柄。金蚁那浓稠带着腥气的汁液飞溅而出,化作漫天腥臭的雨滴,向世宁飞溅而下。世宁只觉右肩一阵冰凉,已沾上了一滴金蚁汁液。 世宁大吃一惊,急忙将肩上的衣服撕扯而下,扔在了一边。但就这瞬息的耽搁,那汁液已经透衣而入,紧紧粘在了他的肩头上。那汁液宛如有生命一般,用力地向世宁体内钻去,同时,汁液变得越来越沉,仿佛一座巨大的山岳压在了世宁的肩头上。 世宁长吸了一口真气,缓缓向右肩攻了过去。真气竟然在这团汁液中运转如意,那团汁液好像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世宁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掣动舞阳剑,就待向汁液团上砍去。 杨逸之见状惊道:“不可!”世宁咬牙道:“有何不可?痛也不过一时,忍一忍就过去了。”杨逸之缓缓摇头,道:“此液团乃是金蚁一生中啮食毒物所累积,人中之后,不出三日,必定会全身血液尽皆化为剧毒,攻心而死。” 世宁身子一震,道:“如此说来,那岂不是必死无疑?”杨逸之道:“除非豢养金蚁之人用自身心头热血,才能解此剧毒……” 说罢杨逸之缓缓抬起头来,盯住对面悬崖上那个周身裹在红斗篷中的女人。风雾凄迷,那斗篷的红色宛如鲜血挂在遥远的天边。世宁笑道:“她本要杀我们,怎么肯救?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杨逸之看着他,道:“我去求她。” 世宁摇头道:“不管她是不是兰葩,只要一见到你,都会立即把你杀了。她的毒蚁十分厉害,你体内又完全没有内力,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话音未落,世宁脸庞一阵抖动,体中真气突然变强,身体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战栗了起来,整个身体都蜷曲在了一起。那些飞天金蚁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静默地让开了一些。良久,世宁渐渐舒开身子,他的额头上,竟然透出一片紫色! 世宁心里明白这是因为金蚁的剧毒已然攻体,他的生命力被那剧毒压榨着,攻击着,在短暂的时间内大放光华! 杨逸之望着悬崖对岸的那位女子,道:“让我去罢,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并不是所有的武功都需要内力才能运用。”他深深地看了世宁一眼,“我也不会让你死。”他的神情坚定而自信,一种闪烁未定的光芒隐隐从他体内透出。 世宁的脸色忽白忽紫,看着杨逸之。受了多罗吒幻心术的影响,世宁已经将青坟前发生的事完全忘却。世宁甚至不知道,杨逸之在对决姬云裳的时候,已经有了顿悟梵天宝卷的机缘。但世宁也明白,眼前的杨逸之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身上潜藏着一种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但是,杨逸之尚未能完全控制这种力量,这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因此,世宁决不会让他为了自己而去调动这种力量。于是世宁笑道:“你说的对,我们都不会死。我们要一起逃出去!” 世宁牵住杨逸之的手臂,猛一提气,向山下飞纵而去。他此时真气陡长了几分,身法转侧之间,当真有若闪电,登时远远将那些飞天金蚁甩在了后面。 那些金蚁却没有去追他们,只是缓缓飞回了对岸,停在那女子的身边。那女子一动不动,仿佛并不知道世宁两人已然离去。她只知道,她必将一直追杀他们,直到天涯海角。 第二章、空山青庐聆玉泉 世宁和杨逸之逃了短短的半日,竟然受到了几十条大蟒、猛兽毒物的袭击,只是再也没见到那位浑身蒙在斗篷中的女子。那女子仿佛知道两人逃窜的路线,无论两人如何规避,路边都会有毒物暴起伤人,当真防不胜防。世宁体内真气宛如烈火般炙烤着,若不杀戮,那真气就在体内纠缠冲突,难受之极,倒也盼着那些毒物越来越多。 突然,一阵清越的箫声从山脚竹林中传了过来。恍惚之间,那阴阴的日色仿佛被这箫声蒙上了一层绿影,变得轻缓起来。世间的一切,在箫声中都变得不真切了。那涌来的毒物身形尽皆一窒,行动不由得就缓了下来。箫声悠扬吹送,飘散在空气中,就宛如浓郁的酒气一般,那些毒物尽皆目饧神迷,伏在地上不能活动。世宁心中大喜,仰头仔细辨识了一下箫音的来处,笑道:“这箫声竟然有伏兽之能,吹奏之人必然大有来历。我们寻了过去,就不用怕这些杀不尽的毒物了!” 杨逸之目中露出沉思之色,道:“只怕太打搅了人家……”世宁道:“说什么打搅不打搅,我们若不过去,一会儿毒物醒来,连性命都会没了!” 杨逸之也想不出别的妙法,只好点了点头。世宁真力提聚,脚尖在地上一点,带着杨逸之腾空而起,向那箫音来处纵去。 此时已进入蜀地。蜀中地气暖湿,产竹甚巨,大可径尺,与北方的细竹大不相同。万千竹木群生簇长,碧气森然,宛如龙挺凤萃,上击苍天,几乎连整个天色都染得绿了,景象极为神奇。 就在那竹林之中,有一座小楼。那楼极高,楼顶比竹林还高。竹楼之中,立着一个锦衣人,背对着两人,持箫而吹。山风簌簌,吹得他的长发同锦衣一起飘飘而舞,真如神仙中人。他的旁边,坐着一个素衣女子,正在凝神静听,连世宁两人走近了都没有发觉。 世宁见两人浑然寄心于箫曲之中,器用虽陋,但自然有种高贵之气,不由得心中自惭形秽,住步不前。他随即想到若不上前,只怕那些毒物又会跟随而来,当下吸了一口长气,脚尖在竹枝上轻轻一点,飘然落在了两人的旁边。 那两人并不理会世宁二人,就连箫声也依旧悠扬。过了一会儿,箫音一转,柔媚之中带了种清远之气,宫变商音,角徵催送,轻轻转了个大调,然后归于沉寂。那锦衣人却仿佛依旧沉浸在箫声中,身形久久未动。 旁边的女子幽幽叹道:“如此清雅的箫声,教这些毒物听去,实在是明珠暗投。”锦衣人听了,立即收箫而立,笑道:“原本是吹给雅妹听的,清音非陋,不可自专,天地生物,自然还归于天地,它们听去就听去吧。”他接着笑了笑,脸上浮起一丝落寞,“只是两位佳客远来,我便该走了。” 世宁仔细端详,只见那锦衣人的年纪尚不到三十,相貌清秀,脸色白皙如玉,颇似女子,一身衣衫更是朱紫藻绣,精致无比,华丽非常。锦衣人望向那女子的目光深情内蕴,极为柔和体贴。那女子也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仿佛世宁两人并不在旁边一般。这时只听那女子幽幽叹道:“你……你又要走了吗?” 锦衣人歉然道:“再不走,只怕于你不利。”他仿佛极为不舍,说着要走,脚步却一点都不移动。世宁道:“前辈慢些!就算要走,也是我们走才是。”边说边向两人拱了拱手,“多有打搅,我们现在就走。” 那女子缓缓抬起手,摆了摆,道:“不必。他并不是因为你们而走的。” 世宁疑道:“不是因为我们?” 锦衣人收起玉箫,曼声吟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重重地看了女子一眼,转身向外走去。正在这时,只听一阵轻笑传了过来:“谁要走?” 漫天迷朦的绿色中,突然现出一点红来。一位火红的女子踏着竹浪,悠然而来。世宁的眸子倏然张大,忍不住失声道:“红姑娘!你还活着?” 红姑娘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袅袅婷婷地走到了锦衣人的面前,轻笑道:“难道文长老要走吗?”锦衣人的脸却突然变了,变得再也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声音也平平板板地道:“红姑娘?” 红姑娘并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锦衣人。锦衣人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崇教主这么快就寻到了这个地方。” 红姑娘四下打量着,笑赞道:“有道是蜀江水碧蜀山青。作为咱们天罗教的六大长老之一你格调就是不低,此地虽然偏僻,可是幽深静寂,只怕连西昆仑山上的光明圣地都颇有不如。文长老拥艳于此,可当真是有福气啊!” 天罗教!世宁不由得一惊。传言江湖中势力最大的并不是少林武当,乃是天罗教与华音阁。华音阁自唐建立,介于正邪之间,尚还不怎么为恶。那天罗教俗称魔教,专与正道作对,乃是中原武林的心腹大患。所幸数年之前,天下第一神剑于长空连败教中十大高手,天罗教锐气大伤,在中原武林围攻之下,教徒远遁西域,中原方才保了十年的安宁。不想眼前这不到三旬的锦衣男子,竟然是天罗教的长老! 那文长老微微一笑,道:“江湖风波不断,哪里又有片刻的宁静?只求你饶了这位女子吧。”红姑娘娇笑道:“在文长老面前,我怎么敢出手?”她的身上突然闪起了一道乌光! “啪嘶”一声响,一只细长的乌蛇离体而起,身形幻起一道闪电,向文长老飞噬而来。 文长老神色不变,将玉箫放到嘴边,轻轻一吹。一股锐风从箫尾射出,“铮”然声响中,直没入乌蛇的口内。那锐风看去不强,却将那乌蛇击得直飞了出去,跌在竹丛中,身子扭了扭,再也爬不起来了。这跟随红姑娘屡建奇功、杀敌无数的乌蛇,竟然被文长老轻松击杀了。 那文长老收箫而立,淡淡道:“你既然知道我手中有落伽玉箫,还用毒物来对付我,岂不太谬?请用刑具吧。”红姑娘紧紧盯着文长老,她的眸子中渐渐升腾起一丝怒意,突然道:“你站在旁边看什么,快帮我杀了他!”她这句话,却是对着世宁说的。世宁一怔,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红姑娘傲然道:“只因为他是天罗教的叛徒!教主已经下了绝杀令,三日之中,要他首级!”世宁禁不住又是一震:“你……你也是天罗教的人?” 红姑娘看着他,冷冷笑道:“‘红线’本来就是天罗教下的一个分支,这本不是什么秘密。”世宁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喃喃道:“可是,你不是已经死在丛林中了吗?” 红姑娘冷哼一声,道:“那一日,我正在林中埋葬玉楼,却遇到了初出茅庐的兰葩,我恼她冲撞了玉楼的身体,便同她打了起来。没想到她身上的蛊毒十分怪异,连我也不小心着了道,好在只是暂时气绝,并没有死去。当我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了教主。我诚惶诚恐,求他宽恕。他却说改变了主意,只要我跟着你们前往苗疆,向青坟主人借来一件东西,就原谅我的过错。” 世宁回想了一下当日的情景,原来红姑娘和他们一样,中毒后脸上带着微笑,气息断绝,却并未真的死去。这时,世宁仿佛猛然想起了什么,道:“那你后来……” 红姑娘乜斜了世宁一眼:“后来?我尾随你们,拜访了青坟主人,总算不辱使命,借来了教主想要的东西。现在,教主比以前还要赏识我,说只要我清理了这个叛徒,就能代他出任天罗长老之职。你是不是也为我高兴呢?” 世宁摇了摇头:“我宁愿你还是以前的样子。”红姑娘微微一窒,脸上渐渐透出那种熟悉的柔情来:“那你还想不想要解毒呢?”世宁一震:“你能医治飞天金蚁之毒?” 红姑娘笑道:“你们一路行来,可是遇到无数毒物的追击?”世宁点了点头。红姑娘又道:“可知道是为什么?” 世宁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红姑娘既然这么说,那么这些毒物,就未必是兰葩派出的了!红姑娘道:“因为苗人养蛊,乃是将剧毒之物放在罐子中,让它们互相啮咬,最后活下来的,就是蛊了。你身上既然附着飞天金蚁的汁肉,对这些毒物来说,就是无上的滋补美味,因此它们自然会拼命来抢!” 世宁眼睛一亮,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红姑娘微笑道:“现在你相信我能疗此剧毒了?”她带笑的脸转向文长老,却立刻沉了下来,恨恨道:“只要你杀了他,我就替你疗毒!” 世宁目光转向文长老。文长老锦衣飘飘,挡在了那女子的面前,脸上充满关切,仿佛那女子就是他的性命一般。世宁见他全力回护那女子,不由心中一酸,轻轻道:“我不能杀他。” 红姑娘道:“就算他是天罗教的长老你也不杀?”世宁闭上眼,但眼前却仍然是文长老回护那女子的殷殷目光,他忽然感觉,这才是真正的幸福,什么天罗教、华音阁的,有什么关系呢?他又摇了摇头。红姑娘眼中露出一丝讥刺的笑容:“就算他身边这位女子,是大侠凌天宗的亲生妹子凌天雅,你也不杀吗?” 世宁猛然一惊,凌天宗?自于长空死后,号称江湖第一名侠的凌天宗?江湖传言,武功不是最高,但仁心侠胆,却是天下无双的凌天宗?这与天罗教长老在一起的女子,就是他的妹子凌天雅? 世宁猛地睁开眼睛,他的双目中满是惊骇。江湖中用剑的,谁不以凌天宗为效仿的对象?谁又不想像凌天宗那样,成为名扬天下的大侠?在世宁的心中,这个世界上若只有两人能称得上侠客的话,那么第一个人是于长空,第二个人便是凌天宗!而现在,他面对的是凌天宗的妹妹,与魔教长老私会于此的凌天宗的妹妹凌天雅! 红姑娘显然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她笑道:“你现在杀了他,便可以保住凌天雅的名节,也算是为凌大侠做一件好事。若是凌大侠知道自己的妹子与魔教邪徒厮混在一处,他必定会亲手杀了他的。你若出手,凌大侠必定会感激你的!” 世宁紧紧盯着文长老与凌天雅,红姑娘与他谈的是杀人流血的事情,但对面站着的文长老与凌天雅,却在深深对视着。竹林中的清光很淡,却仿佛全都汇聚在凌天雅的脸上,她那平凡的面容变得光辉无比。 世宁看着他们,心中忽然闪过一阵嫉妒:他忽然也很想要这样的幸福,即使是被全天下的人所唾弃所追杀,那也再所不惜! 世宁心神飘忽,红姑娘的话仿佛从远处传来,他慢慢摇了摇头,道:“正与邪,何必分那么清楚呢!凌大侠若是在此,想必也跟我同样的看法。今日之事,我决定不插手。你要杀他,就请自己动手吧。”他说完之后,拉着杨逸之远远退了开来,在竹楼的另一边盘膝坐下,闭目养神,再也不说一句话。 红姑娘冷冷看着他,她的凤目渐渐立了起来,冷笑道:“你不插手,那很好!”她的手一抬,只听猛地一声巨响,竹楼的地板突然从文长老与凌天雅的正中间,倏然裂了开来! 整个竹楼轰然大响中,就此分为两半,慢慢向两边倾倒。同时,红姑娘全身都化作一团赤云,向文长老扑了过去。 文长老箫声一振,吹出几个啸音,向红姑娘卷了过去。红姑娘身子疾旋,仿佛一阵红色的龙卷风,猛扑而下。那啸音打在她疾旋的身子上,劲力已经消解了大半,而她的身形,却丝毫不停,眨眼间就扑到了文长老的面前。 文长老鼓劲一吹,内息从落伽玉箫中狂涌而出,同时,他玉箫挥出,向红姑娘点了过去。 红姑娘的身形倏然翻转,竟然变了个头上脚下的姿势,双手招术丝毫不变,那凌厉之极的一招,却变成攻击文长老的下盘了。文长老的玉箫虽然厉害,击向的却是红姑娘的双腿。红姑娘身形一转,咯咯娇笑声中,脚尖在玉箫上轻轻一点,身子宛如离弦之箭,向竹楼的另一半飞射而去。 那竹楼的另一半已经倾倒出三四丈,红姑娘的时机把握得极好,借着落伽玉箫的反震之力,转瞬之间已经到了凌天雅的身边。而在竹楼另一半的文长老、世宁、杨逸之,便再没有机会能救得了凌天雅了。 红姑娘的身形转瞬之间已经到了凌天雅的身边! 世宁脸色一变,果然就见凌天雅虽然神色丝毫不见慌张,但她却没有遮挡阻拦。想不到大侠凌天宗的妹妹,竟是一点武功都不会! 红姑娘笑声清脆,双手却毫不留情,尖尖十指长长的,指甲上涂满了鲜红的蔻丹,向着凌天雅的脖子上拂了过去。只要有一根手指擦到了凌天雅的脖子,她就有十条命,也不可能留住! 文长老面色焦急,正要驰援,就在此时,一阵清风忽然吹来,“咯嚓”一声巨响,一根腕口粗的竹子被齐根吹断,向竹楼飞了过来。风不断,竹林中突然充满了肃杀之意。绿意如凝,竹如兵。 世宁的瞳孔倏然收紧,那吹断的竹子恍惚之中犹如一柄擎天之剑,怒劈而下!那剑气堂皇之极,宛如九天神龙一般,威力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就算面前的是泰山,也必将会被它一击劈开! 红姑娘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惶,来不及思考,那柄竹子当头击下,红姑娘尖啸一声,急忙收手,那竹子就擦着她的指尖,轰然击在了半倾的竹楼上! 那竹楼猛地一阵摇晃,红姑娘就觉一股巨力涌了过来,身子宛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那截竹子更不停留,带着半倾的竹楼向前飞出。咯呀呀一阵巨响,被红姑娘劈开的两半竹楼竟然被这截竹子重新串在了一起,歪歪斜斜地立在了竹林中。 文长老欣喜地猛扑上去抱住了凌天雅。他似乎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不住地仔细查看,生怕她有丝毫的闪失。凌天雅脸上却没有惊惶,她只是脸上浮起一丝羞涩,怔怔看着文长老,缓缓道:“你……你终于肯抱我了。” 文长老一惊,急忙放手,讷讷道:“对……对不起,我……”凌天雅轻轻道:“不,我很喜欢。”文长老惊喜道:“雅妹……”他们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互相凝视着对方。在文长老与凌天雅的世界里,此刻只有他们两个。 因为他们的心中,只有对方,此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 世宁跟杨逸之却矍然一惊。他们已经看了出来,这只竹子绝不是无缘无故就倒掉的,乃是被人用极为上乘的剑法,御控而为。何人竟然有如此高明的武功?此人修为之高,绝不在他们所遇见的任何高手之下。 难道出手的,竟然是人称佛心剑的大侠凌天宗?世宁仿佛想起了什么,大叫道:“不好!”他的身形跟着掠了出去,正向着红姑娘飞出的方向。 竹绿茫茫,转眼将他的身形吞没了。 第三章、脉脉风竹催紫烟 竹如箭,如剑,如兵! 红姑娘显然已在这一招“以竹为剑”的攻势中受到了极重的伤,一路奔逃之际,那竹子被她踩得极为凌乱。世宁顺着踪迹一路追去,那竹枝被踩断得越来越多,到后来,竟然有点点鲜血,宛如湘妃之泪斑,洒在了绿竹之上。世宁心情沉重,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日色渐暗,那竹林中的阴阴绿意浓得几乎化不开了。就在这时,林中忽然闪出了一点红色,但这点红色却是枯萎的,收缩的,静止的,因为红姑娘蜷曲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的身后,站在一个人。 那个人看上去很平凡,他的个子并不太高,长着一张极为普通的“国”字脸,穿着一身毫不奢华的布衣,但他脸上的神情,却使他看上去绝不平凡,绝不普通。甚至当今帝王御临,也未必能比他高贵多少。 他的神情并不倨傲,反而极为谦和,脸上永远挂着一丝笑意。他这笑意又仿佛是他本身的一部分,因为无论对着最高贵的人,还是最低贱的人,他的笑都是一样的。 若没有超凡绝尘的武功,又怎会有这样的表情?世宁的瞳孔缓缓收缩,他甚至已不再注意红姑娘,那人仿佛有种奇特的魅力,一出现,便将世宁的目光全都拉到了他身上。就算这竹林中有千千万万人,第一个赢得注意的,还是他。他是不是第一名侠、佛心剑凌天宗? 世宁放慢脚步,站在了那人身前七八丈处。他已不敢再跨进一步,因为他没把握近距离接下那人的一剑。这人早已察觉到了世宁的到来,他的目光慢慢抬起来,看了看世宁,眉毛忽然挑了挑,目光一炽,定在了世宁的身上。接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依旧看着红姑娘。 红姑娘却仿佛一朵衰败的花朵,在地上蜷曲着。 世宁一咬牙,猛地跨上一步,竹林中本来宛如静止的绿意被他这一步吹动,掀起一阵云涛般的波浪,向着红姑娘与那人漫漫压了过去。世宁更不停留,跟着又是一步踏下。他的步伐极大,两步跨完,距离那人已近五丈。 那人并没有动作,只是衣袖轻轻摆了摆,一股沉静的力量就从他身躯中漫延开来,向四周潮压而下。世宁就觉身上一紧,林中的绿意已恢复了那宛如亘古未变的宁静。大地也仿佛被这宁静所渲染,顷刻之间,连鸟鸣之声也都沉寂了。那人的身躯竟似乎跟这竹林、这大地都融为一体,化作天地间最宏大的存在,倏忽压到了世宁的面前。 这一招,似乎是武功,又似乎已超出了武功的界限。世宁只在姬云裳与帝伽对决时见识过类似的武功,他哪里能够抵挡?只听他闷哼一声,被那力量结结实实击中,摔在了背后的竹子上。 这一招看似虚无,但力量却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世宁早就将紫府真气运到了极处,护住了全身要害,但这一招袭来之时,却几乎将他全身的真气尽皆打散,力量直指,瞬息间到了他的心肺之间! 便在此时,那股一直游荡在他心房间若有若无的真气,忽然强盛了起来,宛如一道灿烂的云锦,将来袭的力道裹住,推了出去。同时,世宁的心房宛如被一根利针扎中,他忍不住凄声长啸了一声。啸声将整片竹林震动!所幸那刺痛极为短暂,而那仿佛包容天地的力量,也在这一痛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时那人的脸却抬了起来,脸上的笑意隐去,有了些不愉之色。他冷冷道:“想不到于长空的传人,竟然与西域魔教勾结在了一起!”世宁身子一震,忍不住问道:“什么于长空的传人?”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身藏于长空的舞阳剑,怎会不是于长空的传人?” 世宁心中大为疑惑,却又不由得有些欣喜,难道自己这柄舞阳剑,却是于长空当年所用的吗?于长空少年成名之后,就极少用剑,江湖中倒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所佩何剑。听那人这么一说,他的心中忽然一凛,难道……难道当年在水牢中教了自己三日剑法的人,竟然是于长空吗? 那人见世宁脸色阴晴不定,不答自己的问话,以为他被自己喝破,心下怯了,又是冷冷一笑,道:“正邪不两立,你学的是天下名剑,自然要做天下名侠,这妖女乃是魔教中有名的人物,你来将她杀了。” 世宁身子一震,红姑娘身上的红衣忽然变得鲜艳,在他的眼前发出夺目的光,就算他想避,也无从避开。那人淡淡道:“当年我与于长空有一面之谊,不忍心见他后人堕落,你杀了这魔头之后,我便收你为弟子,此后好好督教你,管保你成为天下人人钦仰的大侠客。” 世宁抬起头:“你认识于长空?你……你是凌大侠?”那人嘴角沁起一丝笑意:“不错,我就是凌天宗。”他说着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就仿佛一个地位极为平凡的人,在向别人介绍自己一般。但世宁知道这三个字,却绝不只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招牌,一个象征,放到江湖上去,绝对可以震慑一方宵小! 凌天宗的目光渐渐凌厉起来,缓缓道:“你既然听过我的名字,便知道我疾恶如仇,最容不得这些邪魔外道。快快将她杀了!” 他这最后一句话,微微运了些内力,登时那些宛如碧玉琉璃般静悬在他身周的绿意全都被这啸音摧动,缓缓旋转了起来。凌天宗就宛如嗔目的佛陀,在对着外道做当头棒喝!世宁心下一凛,不由自主地跨上一步,向着红姑娘走去。 万千绿意围绕在红姑娘的身边,将她身上的红衣映衬得鲜艳夺目,但她的脸,却是苍白的,孤苦的。世宁忍不住握住了舞阳剑的剑柄,那沉沉的凉意沁入了他的掌心之中,世宁强忍着心中那急遽的紊乱,抓紧舞阳剑,慢慢地、一步步地向红姑娘走去!他忽然发觉,他根本就没有看清楚过红姑娘,也从来没想过去了解一个真实的她。——自己爱过她吗?连这个问题,世宁都觉得自己其实并不能回答! 就在世宁一步一步向红姑娘逼近的时候,红姑娘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意,她那只带了一点血色的嘴唇翘了起来,呢喃道:“你还欠了我四千四百两银子呢,你逃不了!” 这句话大为娇痴,世宁霍然想起,这是当初红姑娘跟他结算药钱时所言,登时,心中剧痛,长啸声裂空而起:“不!我不能杀她!”他一矮身,将红姑娘抱了起来,“呛啷”声响中,舞阳剑出鞘。世宁声音跟脸色一样冰冷:“我不能杀她!正也好,邪也好,反正我不能杀她!” 凌天宗的瞳仁骤然收缩,冷冷地盯在世宁的脸上:“那你只有杀我了!” 世宁一瞬间心中闪过一阵茫然。毕竟,凌天宗是江湖中公认的第一名侠,也是他多年向往的目标! 怀中的红姑娘仿佛感受到深邃的痛苦,娇躯微微颤抖着,向他的怀中钻了钻。江湖险恶,在她昏迷的无意识中,也许觉得世宁的胸膛,能够为她遮挡些风雨吧。世宁心中忽然被一股强烈的念头充满:他要守着她,保护她!就算她是人人唾弃的恶魔也一样! 舞阳剑也似乎感受到主人那抛弃一切的意志,霍然亮了起来。世宁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剑,一柄刚被烈火锤炼过的名剑! 凌天宗不再说什么,因为他已出手!助恶者就是恶人,这就是凌天宗的信条。他一出手,整个竹林中就刮起了一阵狂风!狂风过林,咯嚓嚓几声响,七根竹子一齐拦腰折断,被凌天宗真气带起,向着世宁飞射而下! 凌天宗没有剑,他的剑就是这世间一草一木。但这草木之剑,当年却硬撼过于长空的必胜一剑,让这位百年一出的剑神大为折服。那又岂是世宁所能招架的? 世宁的对招就是以攻对攻!只因他已看了出来,对付凌天宗这样的高手,最重要的,就是在气势上绝不能落了下风。一落下风,就只会挨打。所以,就算他的修为差了一大截,他也誓死抢攻! 森森碧色中,世宁一声清啸,带着红姑娘合身跃起,他的人已与他的剑合为一体,向着凌天宗斜斜飞了过去。这一剑,大开大阖,绝没有丝毫讨巧。所取之处,正是凌天宗七竹之剑最强的锋芒! 大悲极乐剑法的要义,乃是以情用剑,世宁这一剑,将自己对红姑娘的情意完全宣泄在剑意中。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万人唾骂,吾独往矣!所以,他的剑也彰显出一股勇往直前的愤慨之情,隐隐中已有无坚不摧之感! 凌天宗的双目中忽然闪出一丝尊敬。这样的剑法,值得他这样的高手尊敬!剑气纵横,那七根竹子被这一剑劈开,剑光已然闪到了凌天宗的眼前! 凌天宗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伸到了世宁的身前,夹住了舞阳剑的剑锋。世宁这一剑贯情而为,破竹之后,虽然精力已竭,但仍然极为凌厉,此时却被凌天宗的两根手指夹住了!凌天宗淡淡道:“这样的剑法,尚不足以杀我。”他的手一抖,把世宁跟红姑娘一齐甩了出去。凌天宗道:“再接我一招!” 说话间只见凌天宗双袖齐出,登时竹林中遍是剑气森森,将漫天的绿意全都映上了一层寒光。凌天宗倏然收袖,他身前的两根竹子猛然倒下,向世宁砸了过来! “咯啦啦”一阵响,这两根竹子倒下时,砸上前面的竹子,那竹子也立即从中折断。这一连串的断竹就涌成了两道宏大的绿流,向着世宁指过去。这一剑,更是集合了上百棵竹树,登时整个竹林溢满了肃杀剑气,直迫世宁的眉睫!世宁的心沉了下去。这一剑的威力更在方才的十倍之上,若是他用手挡,则手断,若是他用脚挡,则脚折!世宁不敢怠慢,抱起红姑娘,身子倒飞而出。 危在旦夕之际,他哪里还敢有丝毫的犹豫,真气布满体周,直将背后的竹子全都撞断,飞一般逃了出去。他甚至不敢转身,因为只要一耽搁,这万竹之剑立即就会将他包围,把他碾为齑粉! 凌天宗冷笑道:“天上地下,看你还能逃往哪里?”边说边飞身腾起,扶摇在万千碧气之上,随着绿竹断裂之势,潮水般追了过来。竹裂之声响如雷霆,轰炸在世宁的身侧。世宁眼看着没有任何去路,正在走投无路之中他灵机一动,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丝亮光,他翻转身子,忽地向着竹楼的方向逃去,转瞬间抢近了竹楼,那些绿竹被剑气所逼,蜂拥而至,却忽然齐刷刷地顿住,宛如卫兵一般立在了竹楼外十丈远处。而凌天宗那宛如天神一般的身形,再也没有出现。 凌天宗为救妹妹凌天雅而暗中出手,但他却始终没有在竹楼中露面,那必定有个奇特的理由,让他不能或不愿在竹楼中出现。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只要逃到竹楼中,便可躲过他的追杀。这是世宁本能的判断。他将生命都押在了这一宝上,现在看来,这一宝是押对了。世宁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扶着红姑娘慢了下来。他全身都是冷汗,就宛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适才与凌天宗对战,虽然只是短短两招,但无一不是在生死的眉睫边度过,稍有不慎,就必将死在他的草木之剑下!自世宁闯荡江湖以来,还从未承受过如此大的压力!他喘息了几口,定了定神,还不敢置信地向外望了望。碧荫沉沉,落日如血,那竹林中一片寂静,再没有凌天宗的影子。世宁已觉周身的力气都宛如用完了一般,好不容易才抬起脚来,与红姑娘一同登上了竹楼。 只见文长老跟凌天雅坐在竹楼的一侧,他们默然不语,而杨逸之笔直站在另一边,仿佛不愿去打搅他们,又仿佛不愿与之共伍。杨逸之的眼睛一直盯着竹楼的入口,因为他知道,世宁一定会回来的!世宁刚露出头来,杨逸之脸色一喜,但他的身形却不动,只是淡淡道:“我就知道你这样的贱命是死不了的。” 世宁哈哈大笑道:“你连坐都不肯坐,我看也是差不多的贱命。” 他们嘴上相骂,眼神中却都孕着一丝喜色。真正的朋友,绝不是说在口头上的。 文长老笑看着他们两人,他似乎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痕迹。等他们打完了招呼,文长老轻声道:“这位少侠,请将那位姑娘抱过来,在下不才,还略懂些医术。”世宁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昏迷中的红姑娘,不禁心中充满疑惑。 文长老微笑道:“她虽然要杀我,但那是奉命而为,并不关私人恩怨。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虽不是正派中人,这个道理也还懂得。我现在手无落伽玉箫,也未必是你的对手。” 世宁想了想,眼见红姑娘始终昏迷,若是当真耽误了治疗,只怕会遗憾终身的,于是犹犹豫豫地将红姑娘抱了过去。 那文长老见他小心防范,笑着点了点头,低头凝神查看红姑娘的伤势,喃喃道:“她这是被极凌厉的剑气透体而入,将心脉封住,若是不及时治疗,恐怕剑气会攻入心房,沿着血脉流动,等到了脑颅中时,整个人就会陷入疯狂,再也无药可救的。” 世宁听了,心下一阵焦急,拱手道:“先生可有什么良方?” 文长老淡淡道:“只需以银针度入她的手厥阴心包经诸穴道,由天池、天泉、曲泽、郗门至于间使、内关、大陵、劳宫、中冲,使剑气顺着银针从掌心度出,便可无害。” 世宁犹疑道:“银针插入心房穴道?”文长老淡淡一笑,道:“少侠若是不放心,在下可将运用银针之术教给小友,由少侠来执针则可。” 说着,他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来,打开时,里面密密麻麻排着各种各样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那文长老熟练地挑选出了九根,交给世宁,一面将使用银针度穴的轻重缓急的手法说了一遍。 世宁接过银针,走到了红姑娘的身边。这银针度穴之术可隔着衣服施为,也不用避讳男女嫌疑。世宁手执银针,心中存思文长老的种种口诀,他盯着红姑娘那微微起伏的胸脯,以及那苍白的脸,脸上禁不住涔涔汗下。 心房穴道,岂同小可,一旦偏离分毫,就再也无可挽回。他忽然叫道:“罢了!还是请先生亲为吧!”文长老笑了笑,倒也不在意,接过银针,道:“度针之时,最忌打搅,少侠可为在下护法。” 世宁答应道:“那是自然。”他掣出舞阳剑,外踏一步,全神贯注地盯着竹林外面。他也惟恐自己推断有误,凌天宗突然闯了进来,文长老吃惊之下,未免误伤了红姑娘的性命。 那文长老微微阖上眼睛,两根细长的手指轻轻捻着银针的针位,一手按着红姑娘的脉门,静静存想,忽然眉头一振,那银针闪电般被他提了起来,向红姑娘天池穴插了下去! 便在此时,竹楼上响起了一声娇笑。世宁心头一震,急忙转头,就见红姑娘那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妩媚的大眼睛中尽是冷寒。她的手一震,搁在她身上的八枚银针,一齐刺入了文长老的身躯! 第四章、华堂牵萝自可怜 文长老一声大叫,身子急遽后退,那八枚银针全都没入他的身躯,哪里能够躲得开?他绝料想不到红姑娘的伤势竟然是假装的,这猝然一击,所中的都是他身上的要害,登时脸孔由煞白而变得通红,体内又麻又痒,那八枚银针竟然随着他身内的气血运行,缓缓向心房攻了过去。文长老不禁一惊,顾不得别的,急忙坐了下来,运功挡住这些银针运行。 凌天雅大惊,快步抢了上来,刚要抱住文长老,手却忽然停住,惟恐打搅了他运功。她缓缓在文长老身边坐了下来,一只手悄悄牵住了文长老的衣襟,脸上满是焦灼之色。 文长老头顶冒出了一团白雾,这一击凌厉无比,刹那间就到了他生死存亡的关头。红姑娘一声冷笑,尖尖素手提了起来,向他的脑门上插了下去。 凌天雅惊道:“不要!”她的身躯飞纵而起,向红姑娘的掌上迎了过去。她宁愿自己死,也不让红姑娘伤到文长老的一根汗毛! 世宁大惊,他深知凌天宗肯定隐在竹楼的一侧,若是凌天雅受到丝毫的损伤,凌天宗的全力一击只怕立即会从天而降,那时,绝没有人能够挡得住!紫芒微旋,舞阳剑破空而出,一剑遥向红姑娘的背后指了过去,红姑娘若是执意要杀凌天雅,必遭这一剑重创! 哪知红姑娘竟然全然不觉,掌势突然加快,一掌印在了凌天雅的背心上!凌天雅“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身子猛然瘫软,倒在了文长老的怀中。文长老运功正在紧要的关头,突然受此一惊,刚刚凝聚起来的功力顷刻涣散,也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惨叫道:“雅妹!你怎么了!”这时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势,紧紧抱住凌天雅,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凌天雅勉强张开了眼睛,看着眼前晃动着的文长老的面孔,强装一笑,道:“文哥,我……我没事的。” 文长老道:“你不要怕!我马上用银针度厄之术,帮你疗伤!”他挣扎着从怀中掏出那一盒银针,但此时他全身的功力都无法提聚,却哪里能再运用银针度厄之术?只见他,手猛地一抖,大蓬的银针都散落到了地上。文长老颤抖着去拾,忽地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倒在地上,那银针全都插在了他的身体中,文长老似乎感觉不到痛楚,用力将银针握住,送到了凌天雅的面前。鲜血淋漓,点点滴到了凌天雅苍白的唇上。 红姑娘转身,傲然对着世宁的剑,绝没有半分躲避的意思!嗡然长振声中,舞阳剑倏然在空中顿住,世宁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刺下这一剑的打算!他真能杀了红姑娘吗? 忽然,凌天宗出手了。竹林中的碧气如聚,轰然炸了开来,距离竹楼三丈远处的一株硕大的绿竹登时被炸成碎片,向红姑娘飞去! 世宁立即提气,舞阳剑划出一道瑰丽的紫光,向后怒斩而出,正与那些碎片接在一起。登时只觉一股泰山般的劲力从天压了下来,那株竹子虽然断成了碎片,但俨然仍是一个整体般,在空中堆积成一座碧绿的山的形状,硬压了下来! 世宁的剑光才与之一接,就知道不好。凌天宗显然已动了杀心,这一招,竟然想将整座竹楼连同里面的人全都轰成碎片! 剑气广延数十丈,将整个竹楼笼罩了个严严实实,就算世宁能逃,红姑娘也绝逃不了!这时只听那竹楼吱呀呀一阵响,被两人剑气交击之劲冲击得几乎坍塌。世宁心中灵光一闪,一声大喝,脚下猛然一顿,那竹楼轰地一声响,整个塌了下去! 碧芒猝然一沉,显然凌天宗并没有想到如此变化!世宁精神一长,舞阳剑紫气大盛,瞬息之间,仰天劈出了三十余剑,一剑剑全都砍在了那如山的碧芒上!世宁修为虽然远远不如凌天宗,但三十剑归于一剑,威力环环相聚,那如山的碧芒中登时发出一阵清脆的裂响,炸了开来。一道紫气宛如流星般冲天而起,将浓密的竹枝、竹叶冲散! 这三十剑一出,世宁就觉周身宛如脱力了一般,一翻身落在了地上,紧接着凌天宗那毫无华贵之色的布衣在万千碧芒的包围下,从天而降,落在了世宁的面前。 世宁心一沉,他已经看出,这次凌天宗,绝不会那么容易就善罢甘休! 世宁很想回过头来,看红姑娘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也可以让他在面对如此恐怖的对手时,多一点温情的自信,但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他毅然抬头,紧紧盯着凌天宗,手中的舞阳剑已握紧!这时世宁心头热血涌起,他反而向前跨了一步! 凌天宗盯着他,瞳孔渐渐收缩,冷冷道:“滚开!” 真气如雷聚,从他的舌底冲涌而出,轰然击在世宁的身上。猝然之间,世宁就觉万千剑气劈面而来,凌天宗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化身为利剑,世间万物,竟似无一不可为剑!剑气纵横,登时将世宁的身形打乱,他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这时距离凌天宗只有两丈余远,凌天宗一举手之间,就能将他击死。但他就是不“滚开”! 凌天宗并没有出手,但他身上散发出的压力却越来越大,几乎让世宁无法与他对面站立。凌天宗的眼睛缓缓闭上:“我说过,我与于长空有一面之谊,我不想杀他的传人。”世宁笑了笑:“我也说过,我并不是他的传人。你若想杀我,只管来杀就是了。” 凌天宗上下打量了世宁一眼:“你绝不是我的对手,为什么却要如此?”世宁苦涩一笑,道:“因为我必须如此!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前辈想必很明白这个道理。” 凌天宗沉默着,缓缓道:“我是明白,所以我必须要杀死那两个魔教妖人!我发过誓,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雅妹,伤者必死!”说到这里凌天宗本已黯淡的身上忽然又发出了凌厉的剑气。世宁知道,话已经说到尽头了,话到尽头的时候,就只剩下剑了,这就是江湖。 凌天宗的手突然抬起,一条碧龙裂天升起,一蹿十余丈,怒斩而下!世宁大惊,碧气笼罩而下,他的手、脚宛如被禁锢住了一般,竟然完全不能转动,这一剑,竟然还未及身,就已先夺其魄!突然,碧龙硬生生挺在了半空中,凌天宗的怒啸声从身后响了起来:“你……你做什么!”世宁身上的压力陡然一轻,他忍不住转过头来,就见凌天雅强挣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着向碧龙剑气上迎了过去。她进一步,那碧龙就退一步,凌天宗脸上的神色,就变幻一次,但凌天雅的脚步却绝没有丝毫的犹豫。 凌天宗手急抬,那碧龙昂然上舞,他的怒啸声宛如龙吟:“天雅,你……你……”凌天雅嘴唇紧紧抿着:“哥,你忘了你的诺言了吗?你说绝不会踏进这竹楼一步的!”凌天宗怒道:“可是他们想要杀你!魔教中人,阴狠无耻,你早晚会受其害的!” 凌天雅哭道:“哥,你走吧!我不会让你杀他的!”凌天宗怒道:“不行!我只有你这个妹妹了,我绝不容忍任何人伤害你!”他忽然转头,向着世宁道,“我若是现在杀你,你必定会说我以大欺小,所以我给你一个公平决战的机会!” 世宁精神一振,道:“什么?”凌天宗冷冷道:“当年我与于长空的一面之谊,便是在这竹林中的一战。我的万物轮回草木之剑,终究还是败在了他的剑心诀下面。我那时年轻气盛,心服口不服。于长空便将剑心诀留下,说我什么时候悟通了剑心诀,什么时候再去找他一决高低。”说到这里凌天宗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悠远,淡淡道:“可惜十年过去了,我的武功虽然一日千里,佛心剑几乎修炼到了顶峰,但这剑心诀,我却始终没有悟透。今日我将剑心诀给你。”他的袖中飘出一张绣卷,飞到了世宁的身前。 “三日之后,我将与你决战于此地。若是你不能悟透剑心诀,必将死于我的剑下!那时,我再杀了那两个魔教妖人!”说罢碧龙霍然散开,凌天宗的身形变得越来越淡,“若是天雅再受到丝毫的伤害,我教你们生不如死!” 月华渐渐透出,凌天宗已消失在了浓密的竹林中。 世宁展开那幅绣卷,但见满纸云烟,竟然没有半个字。那绣卷上完全是浓云淡墨,画得惝恍迷离,仿佛是山水,又仿佛是神仙人物。种种形象,无不微肖,但仔细看来时,却又一无所似。 这难道就是于长空一剑败尽天下人的剑心诀?这又如何解释?世宁的心渐渐冰凉,莫非是凌天宗骗他?他用力摇了摇头,绝不会的!凌天宗不必如此!他叹了一口气,刚想将绣卷收起来,一眼瞥见红姑娘的手臂正微微扬起。世宁来不及多想舞阳剑铮然出鞘,如景天长虹般甩了出去,长剑落下,正插在红姑娘的身前。 红姑娘身子刚探起,她的袖中,赫然蹿出了两条乌蛇。这乌蛇,却被舞阳剑截成了两段!世宁缓缓踱了过去,他的眼睛看着红姑娘,没有半点表情:“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他们?”红姑娘冷冷道:“因为他们不死,我就要死!” 世宁双眉微微蹙了蹙,他的面前闪过了青面人那冰冷的面容。红姑娘显然是由他派来的。想到青面人那高绝的武功,狠辣的手段,世宁忽然明白了红姑娘为什么要这样做。于是他淡淡道:“你走吧。” 红姑娘这时却轻轻笑了笑,笑声在竹林中化开道:“于长空死后,凌天宗的佛心剑便称为天下第一,你打得赢吗?”清脆的笑声慢慢随着她的人融解在碧气中,渐渐远去了。但她的声音,却似乎一直回响在世宁的耳边。 世宁还没回过神来,一个虚弱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少侠,你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吗?”世宁回过头,就见文长老艰难地搂住凌天雅,正殷切地望着他。世宁振了振精神,勉强笑道:“前辈有话尽管说。” 文长老道:“我跟雅妹在十年前就相识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在这个竹林中,就在这个竹楼顶。” 文长老望着凌天雅,话语中尽是温柔:“那时她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而我,也不过十八岁而已。那时她站在这座竹楼顶,宛如湘水神妃,凌波而立。我不由自主地晚上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吹箫,希望能借这箫声来传递我的爱慕之情。” 凌天雅眼波柔转,接着道:“我从小略懂音律,从那箫音中得知他定是个心地纯净之人,便将每晚的功课停了,静静听他吹奏。终于,在一个月亮最圆的晚上,我忍不住跑了出去,想要找出这个人来。但我远远看到他在水边的身影后,却并不敢靠近,只站在竹林中,瞧着他。就这样,整整九个月,我们彼此瞧着对方,竟从没交谈过半句。” 文长老轻叹一声,清秀的双眉皱起:“我自知乃魔教中人,爱人便是害人,哪里敢起半点私心?只是心中情欲翻覆,始终按捺不下。教中事务一概不管,日日住在这竹林中。那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啊……后来我惊知雅妹乃是当世第一大侠、疾恶如仇的凌天宗的妹妹,心中登时一片冰凉,思前想后,终于忍痛割舍,绝迹于竹林中。但对雅妹的形迹,却是无时不在留意。我亲眼看着她嫁了当世有名的大侠,亲眼看着她度过了三年郁郁寡欢的日子,又亲眼看着她的夫婿战死……江湖风波恶,繁华过后,却只剩下雅妹一人。” “每年的今日,我都到这竹林中,遥遥望着这竹楼,大醉一场。终于有一年,我在这竹楼中,也发现了雅妹那孤单的身影。但我却始终不敢向前,惟恐这只不过是个美梦而已。” 凌天雅轻轻道:“其实我每年都要到这里来,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后来,你终于肯上这个竹楼了,也不过跟我说三两句话,彼此以礼相守而已。” 文长老眼角浮起万种柔情:“若不是今日之事,只怕我们还只是彼此悬望。这一身重伤又算得了什么?能够知道雅妹的心意,就算再砍我几刀,我都情愿。”他说着抱住凌天雅,脸上尽是温存。凌天雅依偎着他,轻轻道:“我也是这么想。” 文长老盯着世宁,道:“所以,请不要怪红姑娘了。何况,我马上就去自投于教主之处,要杀要剐由得着他们,红姑娘杀不杀我,其实已经没有关系了。”凌天雅脸色惨变:“为什么!我们刚刚相聚!” 文长老柔声道:“我在临死前知道你的心意就可以了。我乃魔教中人,早晚会连累你的,那又岂是爱你?”凌天雅道:“但若没了每一年的这一天,我又怎能活下去?”她的话语虽然轻柔,但其中的决绝之意,却浓烈得一如她的炽爱。文长老霎时呆住了。 世宁看着他们,他再次觉得,他们才是最幸福的人。就算不能朝夕厮守,但他们的心中却永远有那么一片竹林,那么一座竹楼,竹楼上有个深爱的人永远在等着他。 世宁心中热血沸腾,他大声道:“你们都不用死!”他转头向着杨逸之,“拜托你帮我照顾他们。”他一转身,飞掠了出去! 第五章、天罗锦盒启机玄 竹阴萧萧中,他拦在了红姑娘的身前。红姑娘停住了脚步,她的脸色很淡,声音也一样淡:“怎么,是不是觉得我欠了你的,要来追讨?” 世宁身子一窒,他拼了性命对决凌天宗,换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呆呆地看着红姑娘,一时忘了说话。红姑娘静静地看着他,一时两人都如这竹林一样沉默。 红姑娘的眼角渐渐浮起一丝笑意,这使她看上去带了一点狡诈的媚态。她一面笑,一面看着世宁。世宁被她看得有些恼怒,但不知怎么,却无法发作。红姑娘淡淡道:“说吧,你找我做什么?” 世宁道:“你想不想我赢凌天宗?”红姑娘很干脆地道:“不想!”世宁惊讶道:“为什么啊?难道你没听见,若我输了,他将杀死你?”红姑娘笑道:“我听见了,但是你绝没有半分可能胜他的。既然没有可能,就算我想,那又有什么用?”世宁道:“不!我有个办法可以赢他!” 红姑娘的凤目瞪了起来,一个刚出道没多久,前几天还被自己打来打去的小孩说自己能赢天下第一的佛心剑,谁会相信? 世宁不等红姑娘说话缓缓从怀中拿出那幅绣卷,肃然道:“你看这幅绣卷。”红姑娘凑上去一看也不由得有些相信了,这毕竟是于长空留下的剑法,也许真具有改天换地的功效。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已悟出了其中的关键了?” 世宁摇了摇头:“这剑心诀艰深晦涩之极,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悟透的,就算再给我三年的时间,也未必能悟出。” 红姑娘失望道:“既然如此,那你又凭什么能打败凌天宗?他已浸淫此诀十数年,悟出的可能性极大,那时你岂不更不是他的对手!” 世宁沉声道:“你说的不错,我必须要悟出这其中的奥秘来,所以我要求你。”红姑娘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世宁使劲儿地点点头道:“对,我要你带我去见一个人,他必定能帮我解开这其中的奥秘。也只有你,才知道他的下落。”世宁顿了一顿道,“我知道,他必定就在这附近!” 红姑娘仿佛知道他说的是谁,但仍忍不住问道:“谁?”世宁一字字道:“你们的教主,也就是我曾见过的青面人!” 青面人所处的地方,似乎永远都是个二层的阁楼,他永远都是站在楼边,手中永远都是一杯酒,但却不喝。他脸上的面具依旧散发着青森森的光芒,在触及世宁时,他不由得一窒。他绝想不到,红姑娘竟然将世宁带了来。 这本是他最隐蔽的住处之一,红姑娘知道他的习惯,从来不将任何人带进来的。但他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听完了世宁的要求,然后开始沉默。 世宁将那幅剑心诀的绣卷展放在他面前,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青面人抬起头来道:“我也无法看透这幅绣卷。就算再给我三天的时间,我也无法看透。” 青面人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拿出了一个盒子,放在他饮酒的桌子上,对世宁道:“打开它。” 这是一个制作极为精巧的盒子,盒面上镂刻着极为精细的花纹,密密地将盒子整个包围了起来,无论怎么看,这盒子都是上下混成的一块,无所谓盖,也无所谓盒。 难道这盒子中放着上古秘笈,能够使人修炼成剑心诀吗?世宁心中一振,将那盒子抓了起来。但他随即发现,他无法将那盒子打开。因为他找不到盒盖在哪里。他用力掰了掰,盒子纹丝不动,他将真气通过掌心度到那盒子中,却发觉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丝缝隙。世宁无奈,只得将盒子放在桌子上,看着青面人。 青面人缓缓将那盒子拿起,他的另一只手在盒子上方的花纹上轻轻按着,待到他按到第十三下的时候,那盒子中间忽然发出轻微的机簧声,它上面的花纹全都裂开,然后重新组合了起来。过了片刻,“咔”的一声轻响,那花纹停止蔓动,盒子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忽然弹了开来。 青面人将盒子重新盖上,那些花纹重新组合成原来的样子,依旧将那盒子缩紧。青面人将它递给世宁,道:“打开它。” 青面人用的手法虽然复杂,但却难不倒世宁。他依着青面人先前的顺序,依次在盒子的花纹上按动着,那轻微的机簧声重新响起,花纹重新组合,盒子打开了。世宁瞥了一眼,盒子中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他禁不住疑惑地看着青面人。 青面人眼睛中透出一丝笑容道:“你明白了吗?” 世宁一怔,这空盒子能让他明白什么?但他的心中跳了一下,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讯息从心底跃起,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让他想起,那么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青面人叹了口气道:“这世间谁最可能悟出剑心诀?”世宁想都不想,非常肯定地回答道:“凌天宗!”青面人点了点头,道:“那么他就是打开盒子的第一个人!” 世宁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已经明白了青面人的意思了。青面人微微笑了笑,道:“我虽然看不出剑心诀的奥秘,但我却知道,修练剑心诀的关键就是静心,只有心神专凝,再无半点俗务缠绕,心如明镜,绝无尘染,才能够悟出剑心诀。”他望着世宁,“你的心可如明镜?” 无俗务缠绕?心神专凝?世宁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有太多的事情放不下,如何可以心如明镜?他忽然抬头,道:“我想求你一件事。”青面人淡淡道:“请讲。” “我请你饶了凌天雅与文长老,不要再追杀他们了。” 青面人看着世宁,世宁静静地看着他。良久,青面人缓缓道:“我答应你。” 他的袖子垂下,一枚极为漂亮的羽毛从袖中飘落。那是一枚七彩的长羽,极为坚硬,但在幽幽的月色下,反射出血红的光芒来。青面人道:“这是本教的血羽令,本教用此令来传檄教众,永不再追杀此二人。” 世宁捡起那枚羽毛,肃然道:“谢谢。”然后,他走了出去。他并没有再看红姑娘一眼,红姑娘也没有再跟着他。 青面人缓缓拿起那杯酒,在手中温热着。他望着世宁的背影,忽然道:“也许,我也该出去走走了。” 凌天宗所居之处离竹楼不远,只是世宁没有想到,这传言中的天下第一剑,所住的竟然只是座极为简陋的茅屋。凌天雅指示的方向并没有错,不到半个时辰,世宁便走到了这茅屋边。 凌天宗背对着世宁站着,正在静静地望着茅屋外面的溪水。世宁止住脚步,道:“我知道修炼剑心诀的秘密。” 凌天宗并没有转身:“是静心?”世宁微讶,但他瞬即释然。凌天宗浸淫剑道这么多年,岂能连这个道理都悟不出来?只见凌天宗仰天叹道:“我虽然知道这一秘密,但无奈我的心总不能静。” 两人交手只两次,都是凌天宗大败世宁,但这个少年的倔强,无疑在凌天宗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将剑心诀交给这少年,一方面是还于长空一个人情,另一方面,却也是借这少年来砥砺自己。这十年来,剑心诀就宛如一块大石,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世宁默然走了过去,将血羽令放在他身后的石头上道:“你能静的。”凌天宗回过头来,血羽令立即将他的眼睛吸引住。他显然知道这是什么。世宁淡淡道:“你想必知道,这是魔教的血羽令。魔教教主已经传檄天下,再不追杀文长老与令妹,你的心事,可以放下了。” 凌天宗沉默地望着那枚令箭,良久,道:“不错,我剑傲天下,平生无所畏惧,惟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世宁盯着他,冷冷道:“因为我不想对手太弱!” 凌天宗双目中的精光一闪,听世宁依旧缓缓道:“我自己的牵挂太多,因此,我便选择你作为我的镜子,我不能甩落我自己的牵挂,所以我助你甩落自己的牵挂。这样,我的心镜也便可暂时清凝,绝对具备了悟出剑心诀的条件。你必将会败在我的手上!” 说罢世宁又一笑:“因为血羽令是我助你取得的,你虽然心无牵挂,但事成我手,你对我始终存了一份亏欠,这就使你的剑不够明净,所以,同样是剑心诀,你必然拼不过我!”说完,仰天大笑,转身走开。 凌天宗沉默着,眸子中渐渐锐利,他忽然盘膝坐了下来,转瞬之间,便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他那深厚的剑术功底,一旦脱去了心灵的牵挂,登时便毫无阻碍地运转了起来。绣卷上那宛如云烟一样的墨迹在他脑海中闪现,他忽然发现,这些墨迹并非毫无规律。那规律,就是他的剑,不过,不是在手中,而是在心中,在心的最中央! 世宁大笑走出,身后凌天宗的剑气潮水般漫延而出,他能够深切地感受到,凌天宗的修为正在迅速地增长,这就是他修炼成剑心诀的征兆。但自己呢?自己的心镜是不是真的一尘不染?自己的顿悟是不是真的能悟透剑心诀?这把握究竟有多大?世宁完全不知道,世宁这番思忖着,他忽然坐了下来,将舞阳剑紧紧抱在了胸前。凌天宗已经成为第一个打开盒子的人。自己能不能成为第二个?他必须要在凌天宗挥出这一剑的时候,成功悟透剑心诀。 红姑娘的倩影在他的心底滑过,世宁的心忽然一片紊乱。他的生命,只有这么一个瞬间,是永恒还是毁灭,答案就在三日之后! 黎明的第一束光芒,如剑一般刺入这浓密的碧气中,竹林中骤然闪耀起了一道璀璨的剑芒。凌天宗的身影就出现在整片竹林之上,他的手一转,已撷了一小枝竹茎,身子跟着连绵蹿上,忽然一折,就如苍鹰般扑了下来,手中那竹茎摆动,在身前划出一道道碧色的光晕。凌天宗一声大喝,连绵的光晕忽然从手中怒发而出,轰然炸进了小溪中,登时那溪水被完全轰上了半空,然后暴雨一般散了开来。他袍袖一抖,身子随着竹林中上升的碧气,缓缓降落。 溪雨漫布空中,被那阳光照透,登时焕发出七彩丽辉,在空中形成一道几十丈长的彩虹,衬着凌天宗仿佛一尊神祗,握有天地生杀的大权。这显然已不是他原先的草木之剑的境界了。凌天宗落在了茅屋面前,他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手中的竹枝,忍不住喃喃道:“剑心诀!剑心诀!” 茅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稀疏的掌声,一个清峻的声音缓缓地道:“恭喜佛心剑武功大进。”凌天宗脸一冷,冷冷地道:“阁下是谁?”那清峻的声音道:“赌徒。”凌天宗道:“在下从来不赌,就请回吧。”那声音悠悠道:“若是彩头是此呢?”随着话音茅屋中忽然飞出一物,铮的一声响,落在了凌天宗面前。这是一枚小小的令牌,黑黝黝的,不知何物所铸,但在那沉黑之中,却仿佛幽幽地闪烁着火焰的红光。那声音道:“若是我以这枚沧天令来赌你手中的钧天令,你赌不赌呢?” 凌天宗不由一窒!传说江湖上有四枚神秘的令牌,每一枚中间都潜藏了一个极大的秘密。凌天宗手中的钧天令,便是当初他解救正派之危后,由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共同交给他手中的,言明这令牌便是正道武林盟主的信令,此令所及,正道无不凛尊。现在那人却以这枚令牌做赌! 凌天宗虽然不知道沧天令有何用处,但想必也珍贵之极,这虽然只是小小的两块令牌,但其中所牵涉之大,几乎已遍及整个武林,凌天宗敢不敢赌? 屋内那人悠悠道:“我便赌你今日会败在世宁的剑下!”凌天宗身子一震:“难道他已悟出了剑心诀?”屋中一片寂然,再无声响。凌天宗等了许久,不见回答,他缓缓进屋,就见屋中并无人影,只见桌子上放着一个面具。 青铜的面具,上面压了一支血红的七彩羽毛。 凌天宗的脸色变了,他显然已知道与他打赌的人是谁了!难道世宁真的已顿悟出了剑心诀,而且境界比他更高?否则此人怎会在世宁身上下如此大的赌注?凌天宗那本澄澈犹如天空的心,不由得有了一丝紊乱。 凌天宗缓缓地在竹林中走着,那株细细的竹枝仍然别在他的腰间,仿佛已被他当成了自己的剑。他的脸色很郑重,他初遇世宁时在世宁身上发现的剑心诀的气息,让他心中的紊乱更加重了一些。若是世宁真的是于长空的传人,想必会悟出比自己更凌厉的剑心诀。也许自己不该将剑心诀的绣卷交给他。凌天宗猛然一惊,他长啸一声,将这些纷乱的思绪赶出了脑海,大踏步向前走去。他去的方向,正是那座竹楼!此时已是朝阳满天,第三天的朝阳! 世宁笔直地站在已倒塌的竹楼上,他显然不只是站了一会儿。杨逸之则站在一边,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而文长老与凌天雅相偎,又站在杨逸之的一边。他们的脸色都极为苍白,显然伤势极重。 一见到凌天宗,世宁的眼中忽然放出了光华,刹那之间,他本已笔直的身形更卓立如同标枪,脸上焕发出凌天宗一样的神采,以同样的动作,向凌天宗走了过去!他们的一举一动,精神、动作,无不极为相似地契合在一起,就仿佛两部机器般,在距离对方两丈远处,齐刷刷地停了下来,同时握住了怀中的剑! 紫气与碧光同时从两人手中透了出来,但却都不是很浓烈,因为他们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了剑中,绝不肯浪费一丝一毫。舞阳剑和绿竹枝都挺了起来,在空中连成一道完美的直线,彼此指向对方的胸口。自于长空逝去之后,号称剑术极道的剑心诀,即将在这两人的手中施展出来。 仿佛约定好了一般,两人的剑,突然同时动了起来。完全一致的剑法,在两人手中展动开。舞阳剑与竹枝全都不见了,剩余的仿佛两条神龙,这两柄剑,只不过是神龙的躯壳而已,现在它们已脱壳而出,飞扬跋扈的,是神龙的精髓。 这两柄剑,转瞬就交在了一起,舞阳剑的剑尖,点在了竹枝的顶处。这世间最璀璨的两剑,终于到了必须一决胜负的时刻! 第六章、梦断秦楼未有仙 世宁的目光坚定,他的双目中全是自信,仿佛他手中握的是天下第一的名剑,施展的是天下第一的剑法。杨逸之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之色,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三天的时间,只够世宁领悟这么多,就在下面第七个变化后,他的剑法将到了尽头,那时,他就只能任人宰割了。他若想赢,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在这七个变化中,领悟出剑心诀的奥秘来。 剑光如惊龙,七个变化转瞬就施展完毕。世宁的力量已穷,他的精力也已完全枯竭。舞阳剑已死!而凌天宗的剑法却依旧如八骏行空。这一刻,也正是剑心诀精髓中的精髓,可惜,世宁再也没有机会看下去了! 世宁忽然撤剑,既然一样是死,为什么不能死在自己的手中呢?就在此时,凌天宗的眼睛中忽然闪过一丝疑惑的光芒,他手中的剑势猛地缓了一缓。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世宁要这样做!激斗中忽然撤剑,这是何等危险的事情,简直是太阿倒持,将生命交在别人的手中!凌天宗忽然想起世宁那自信的话语,想起了世宁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剑心诀的气息,想起茅屋中的神秘人的赌约,他情不自禁地想:也许这个变化,才是剑心诀的正道,世宁所悟的,才是真正的剑心诀。十年过去,自己得到的却只是皮毛而已!这疑惑是如此的强大,凌天宗的手下忽然有了一丝犹豫。他的剑势就这么慢了小半拍。虽然只是半拍,却将他已觉悟的剑意泄露了出来。剑心诀每一丝灵动,每一份神秘,都在这半拍中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了世宁的面前。世宁忽然悟了! 世宁一声长啸,舞阳剑宛如灵蛇般跃了起来,闪电般刺向凌天宗。他的剑法,又开始了变化!神奇的变化,像凌天宗一样的变化。 凌天宗终于明白了,他禁不住发出一声狂啸,竹枝怒挥而出。这一剑,他带着羞辱与愤怒而出,已是他毕生最强的一剑!同样,世宁几乎将自己的生命都寄托在了这一剑里,这一剑就仿佛一个巨大的火炉,要将他的生命升华,化作光迸射出来! 这已不是剑的决斗,而是两个人生命力的决斗。世宁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会了剑心诀,他只觉得自己心中有种力量在勃勃跃动着,在凌天宗剑招的启发下,忽然就自行跳了出来,攀附着舞阳剑曼妙地飞舞着。舞阳剑身上盘旋的紫气猛然涨大,就仿佛两只飞舞的羽翼一般,缠绕在他的身上,他忽然向前跃了过去!竟然以自己的身体做剑,一剑斩向凌天宗!凌天宗也同样攀天而起,怒冲飞舞,仿佛一只大雕,疾冲而下!两人的手、脚、头颅、身躯撞在了一起,响起的,却是宝剑一般“铮”的声音!整个竹林都是一阵摇晃! 电光倏然亮闪,却化作神龙一般的剑劲,劈在了两人的身上! 世宁就觉一股大力如斧如凿,轰然贯穿进自己的身体里,然后爆散而开,周身的骨骼都仿佛被这股大力倏然撑得片片碎断,然后再摔落在自己的身体里。他一张口,一口鲜血就激喷而出,随即仰天倒在了地上。 凌天宗哈哈大笑:“你始终打不过我!”然而他的身子却一阵摇晃,凌天宗眼睛中闪过一丝不相信的神色,大喝一声,硬生生将身子顿住,冷笑道:“十年之后,我怎会还败在剑心诀之下?”如此说着,他的身躯却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几乎不能站稳,看来他也伤得不轻。他的眼睛挑起,射在文长老的身上:“离天雅远一些,魔教孽子,我恨不得将你们全都杀光!”边说边一掌斜出,文长老忽然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 凌天雅脸上闪过一阵惊惶,她急忙低身,扶起文长老,就见文长老脸色苍白,惊恐地看着凌天宗,尖叫道:“不要杀我!” 凌天宗重重哼了声,一掌拍落。凌天宗平生最恨的就是魔教中人,当真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这文长老纠缠凌天雅多时,凌天宗早就存了杀心。只不过先前与天雅有约在先,不能踏入竹楼一步,而文长老对天雅也没有什么觊觎之举,所以才容他活到此刻。这时见他贪生怕死的丑态,当真恶心到了极点。这一掌,便再不容情,立拍而下! 文长老大叫一声,躲到了凌天雅的身后。凌天雅一咬牙,反手从怀中掣出一柄匕首,厉声道:“大哥,你再上前,我就不客气了!”匕首光森,直指凌天宗。凌天雅的眼神中,尽是决绝之态。凌天宗禁不住一窒。就在此时,一股大力猛然从凌天雅的背后汹涌而来,凌天雅本身并无武功,如何可抗?那匕首被这大力抵着,闪电般向凌天宗刺了下去! 凌天宗决没想到凌天雅会杀他。眼见匕首刺到,仓促之间来不及躲闪,猛一提气,胸腹沉下,想将那匕首闪开。哪知凌天雅根本止不住去势,那匕首直没进凌天宗的身躯中! 凌天宗眼睛中闪出一丝不信与惊骇。凌天雅的脸已抬起,她的眼中满是惊骇,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手,难以置信地道:“大哥……” 文长老身子站直,大笑道:“天雅,想不到你这么爱我,竟然为了同我私奔,连自己的大哥都忍心杀。”凌天宗怒道:“天雅,他说的是真的?” 凌天雅摇了摇头,刚要说话,文长老笑着截口道:“不必说了,我神教早就给雅妹安排了长老的位置,一入西昆仑山,便有荣华尊贵。凌兄此后也成了神教的大舅子,西昆仑山可要多多拜访啊。” 凌天宗大怒,一掌向文长老力劈而去。文长老抓住凌天雅用力一扯,那柄插在凌天宗胸口的匕首,也被一并扯了出来,鲜血登时飞溅而出!凌天宗一声大叫,那一掌便劈不下去了。文长老笑道:“我就不信你先用剑心诀拼得两败俱伤,再中了本教的化血神刀,你还能勇到哪里去?” 凌天宗听了,一声怒叫,身子摇摇欲坠。凌天雅惨道:“你……你做什么?”文长老转过头来,他俊秀的面庞上尽是得意:“雅妹,我是助你立了一大功啊。凌天宗是我教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次你铲除了他,教主之前,必定大大有光辉。” 凌天雅惨然道:“可是他是我哥哥啊!你……你怎么如此害我?” 文长老微笑道:“我不是害你啊。” 凌天雅盯着他,仿佛第一次看清楚这个人。她喃喃道:“难道你以前的深情厚意、甜言蜜语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都是为了杀我大哥?” 文长老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你大哥虽然可恶,但却还不值得我花费十年的工夫来杀。我是为了你。”凌天雅道:“为了我?” 文长老的目光在凌天雅身上游移着,仿佛要将她嚼碎了吞下去一般,眼睛中闪过一阵兴奋的光芒,阴声道:“你可知道,当我第一次看到你清纯得仿佛这竹叶上的露珠一般的时候,我有多兴奋吗?你可知道,我生平最大的嗜好,就是将清纯践踏为肮脏,将高贵折辱成下贱!”说罢发出一阵怪异的狂笑。 凌天雅的眸子中尽是失望之色,她缓缓道:“你骗我,你每次见到我的时候,都是那么开心,我能感觉得到,那是你的真感情。” 听凌天雅这么说,文长老仿佛听到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咯咯笑道:“我见到你的时候,当然开心了。每次见到你,我都在想,我表演得真不真?看到你芳心渐渐为我虏获的时候,我自然开心,开心极了!我就想,等到秘密揭开的那一天,你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你会有什么反应?每次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兴奋,兴奋得全身发抖!” 凌天雅终于忍不住垂下泪来。她现在已经知道,这是个骗局,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文长老讶道:“你哭了吗?你是不是哪里很疼?”他从怀中拿出那套银针来,柔声道,“不要哭,我来为你治伤。”他提起最大、最粗的那根银针,轻轻插入了凌天雅的心口。凌天雅一声惨叫,疼得整张脸都变了。但她的身躯被文长老用力按着,却哪里能够挣脱得了?银针被文长老轻轻捻动,越插越深。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凌天雅的脸上,仔细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个痛楚的表情。这仿佛能让他感觉到永恒的兴奋,文长老咧开嘴,仿佛一个极为纯洁的孩子一般笑了。他笑得天真无邪。凌天雅的泪水却不停地落下。文长老柔声道:“不要再哭了,你看你的眼睛都哭肿了,一点都不好看了。”他的手中忽然闪起一道亮光,一柄极薄极细的利刃闪现,他咯咯笑着,提了起来,轻轻放到了凌天雅的眼睛上,轻声道:“要不我将它剜出来,你就再也不用为肿眼睛烦恼了,你说我这个主意好不好?” 文长老的眼睛又大又亮,仿佛是在跟玩伴商量一个极为有趣的游戏似的。但这并不是游戏,他手一沉,那细刃已划破了她的眼睑。 正在这时,突然从背后响起一声厉喝:“住……住手!” 文长老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只见世宁全身都蒸腾着怒火,恶狠狠地对着他。舞阳剑支撑着他的身躯,他整个人前倾着,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的样子。文长老眨了眨眼睛,笑道:“你不用吓我,我早就算准了,没有人能够打搅我的游戏,不信你看,凌天宗已经昏了过去,你那位杨朋友不会武功,至于你……你还有力气站立吗?” 世宁暗暗提了口气,只觉周身骨骼都酥麻得要碎掉一般。他咬牙道:“就算我只有最后一点力气,我也会杀了你!你是我见过的最恶心、最卑鄙的人!” 文长老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说我是最恶心、最卑鄙的人,而不是她呢?”他的手指出,萧萧竹林中,站着一抹红影。那是红姑娘。 世宁的身子一震,文长老满意地笑道:“为什么策划这整个事件的人不是最恶心、最卑鄙的,而我这个跑龙套的小鬼却成了最恶心、最卑鄙的人?这样很不公平,大大的不公平!我要申诉!” 世宁抬起头,看着红姑娘,红姑娘并没有争辩。世宁忽然觉得身上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去感知什么。文长老的眼睛骨碌碌转着,打量着他们两人,轻声笑道:“我的计划本来是要用凌天雅来杀凌天宗的,可是咱们的红姑娘却坚定地说用你会更好一些。奇怪的是教主竟然也同意她的看法。所以,你们才会一路被我们引到这里来。” 世宁眼中倏然放出一道寒光:“你是说,那飞天神蚁也是你们的安排?”文长老笑道:“正是。这样正好嫁祸曼荼罗教,利用你们心中的弱点,将你们一步步引入我们的圈套。” 红姑娘冷冷道:“你们两人都说得太多了!”她的手忽然挥出,卡在了世宁的脖子上。世宁并没有躲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红姑娘。他的眼神中没有无奈,也没有愤怒,没有后悔,也没有怨尤,只是有一种荒凉,生命的荒凉。原来他曾经深深羡慕的神仙感情,也不过是这样的下场!人与人之间,难道只有相互利用与欺骗吗?他抬起头,只想深深地、好好地叹一口气。红姑娘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的神色,但随即她冷哼了一声,手上忽然用劲!这时,世宁的背后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他不会死,死的是你们!”竹林中忽然暗了一下,然后闪起了光!光就在世宁的身上,却仿佛是天地之间惟一的光,直晃得红姑娘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她心中大骇,顾不得杀世宁,急速后退。一道锋锐的杀气却追踪而至,直逼她的脑后。 这杀气无影无踪,却仿佛无不可破。红姑娘心胆俱丧,她只有急遁而走。杀气猛一转折,闪向文长老。显然,这才是它真正的目标。文长老一声尖啸,忽然发现,自己绝没有任何躲闪的机会。突然,凌天雅挺身而出,挡在了文长老的面前。锐声大作,凌天雅身上喷起一道血箭,被这道杀气横贯而过,杀气却丝毫不减,完全没入了文长老的躯体内! 文长老每一处骨骼,都发出碎裂般的响声,听去极为可怖。这一道剑光,足以让文长老筋脉尽碎,也足以夺走凌天雅的生命。凌天雅胸口一片殷红,勉强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瘫倒在地的文长老,目光中有多深的仇恨,就有多深的爱意。 世宁大惊:“为什么?”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此时的凌天雅还要为他挡这一剑!凌天雅凄然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我不是想救他,只是觉得,该死的是我……何况,让他现在这样,生不如死地活下去,才是最好的惩罚……”她欲言又止,深深地望了文长老一眼,目光渐渐散开。她的最后的话,是真是假,谁又能明白?只有死,才是她最好的解脱。 文长老强忍着全身的剧痛,颤声道:“终究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们!”红姑娘皱了皱眉,一把将他拉起,红影一闪,背着他消失在了竹林中。 杨逸之缓缓收手,他的手指上,那道光芒渐渐消隐。文长老只判断错了一件事,杨逸之并不是不会武功,他只是不愿展现而已。 凌天雅的眸子渐渐淡了下来,死亡的羽翼将她覆盖住,她已经感受到那黑色的温暖。此时,凌天宗醒了过来,跪在凌天雅身边,抱住她,无声地哭泣着。从小到大,他都在保护着她。他们爹娘被匪徒杀了后是这样,他成为人人钦仰的大侠后也是这样,但就算他剑术通神,却依旧什么都保护不了。 凌天雅不再说话,空洞的眸子默默望着天空,似乎在质问,又似乎在沉思。直到她被葬在这竹楼之下后,她的眼睛还不肯闭起来。 只不过一日的光景,当世宁跟杨逸之走出这竹林之时,凌天宗的头发已全部都白了。佛心剑的名号,渐渐成了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