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上)》 楔子 或许是出于一种隐秘的逃脱意识,我在念大学的时代每逢寒暑假都不爱回家,总混在一些有家归不得的侨生里面向舍监申请留宿。条件之一当然是要缴交足额的宿舍费,之二是得迁出原先的房间,去和几个越南或缅甸来的外系同学挤。我对侨生没意见,可是我一旦搬进去,便形成一种侵犯他们那个小社会的力量。于是其中一个负责夜间门禁管理的缅甸学生后来跟我打商量:如果我答应不搬过去,他可以通融在晚上特别为我住的那间(其实是我们角落里那四间)寝室打开电源。这?一来,我甚至可以根本不必提出正式的留宿申请,不必缴交任何费用。我只消在学期结束前另外打一副钥匙,便可以于假期间随时进出宿舍。唯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我必须在房门上方的气窗和面向网球场的推窗内侧贴一层黑纸,以免室内灯光外泻;而我也只能在桌角和床板之间架一盏六十瓦的小灯,并尽量在夜间活动——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活动。换言之:像只老鼠一样地活动。 我正式当上老鼠是在大二上下学期之间的寒假,很觉得之前两次假期所缴交的留宿钱简直是虚掷浪费,且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些侨生们不喜欢我闯入他们生活的真正原因是他们嫌我的脚丫子气味不佳——关于这一点,其实毋须辩解,因为没有人会觉得别人的脚丫子气味如何如何之佳的。总之,过着老鼠一般的生活的那个假期虽然只有一个月,于我却有无比深远的影响。回想起来,它好像不只一个月、不只一个严寒的深冬;它仿佛总括了我的大学生活、少年终页、黄金岁月。也是我此生第一次开始进入一种真正的、彻底的、离群索居的日子。比老鼠还老鼠——起码老鼠还不必在同类出现的时候躲躲藏藏,而像贼一样住在一所以讲究德育驰名的天主教大学里,我最好是不要和任何人接触,因为一旦接触了,势必会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一个非法的存在。你绝对可以想像那情景:走在清冷的校园里的某一刻,有人喊着:“张大春,你怎么会在这里?没回家吗?有什么事吗?”或者:“你还住在宿舍里吗?”那样我就必须撒谎。随便说什么都是撒谎。 是的,我还住在宿舍里。每一天,只在黄昏之际、下午六点钟到来的那个刹那,缅甸侨生替我打开电源的一瞬间,整个世界和我有一点联系。也只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有人还知道并且认同我的存在。除此之外,那样的生活甚至在描述它的时候都令人乏味;我每天清晨大约六点起床,蹑脚走出宿舍,从校园东侧的小门出去,走十七分钟到一家叫满园春的面包店买半条?司面包、三盒牛奶、一百公克火腿片,回程时一家专门供应附近自助餐厅趸售熟食的小店刚拉开铁卷门,在那里可以买到滚烫的卤蛋和高丽菜,老板娘心情好的话还会舀一勺辣椒小黄瓜搁在塑胶袋里。这些是我一天的伙食——星期日除外,这一天没有熟食,因为自助餐厅不开张的缘故。我通常在星期日这天上午搭一个半个小时的客运车回家,吃午饭、拿零用钱和六天份的水果,然后去逛书店,把没缴出去的宿舍费和省下来的伙食钱全花在那里。 我的确读了不少书,这是先前我说过:像老鼠一样独居“于我却有无比深远的影响”中的一个影响。但是我比谁都清楚:那样读书既不是为学业成绩有所表现、也不是为追求知识与探索真理,而只是我提及的那种逃脱意识的延伸。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没有别的动机或目的;纯粹只是逃脱而已。我每天捧着一堆食物,悄悄溜进宿舍,把网球场那边推窗内侧的黑纸揭开,让天光透进来(因为早上七点过后,缅甸侨生就把电源切断了),然后我就钻回被窝,随手拾起一本散落在床上的书来看。肚子饿了,我可以不必起身,因为食物以及一大壶夜里用电烧开的水就搁在反手够得着的桌面上。除了刷牙和上厕所,我几乎不离开被窝,我甚至可以一整个月不洗澡。有那么一个深夜,当我蹲在一间厕所的马桶上拉屎的时候,听见缅甸侨生和他一个同乡一面小便一面说:“那个张大春刚才一定来过。”“你怎么知道?”“暑假他和我们挤一间,他身上有怪味。”“真的?”“真的。所以他到哪里我都知道。”于是他们一同笑起来。之后我躲回寝室,把柜里的衣服、床上的枕头,还有高高隆起、已经发硬而大体上仍维持着中空形态的棉被嗅了个遍,除了袜子的气味不佳之外,其余并无任何特殊之处。这一点令我颇为沮丧,仿佛悉心呵护的一个什么古董珍宝在转瞬间叫人给打碎了。试想:我已经如此尽力地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过着老鼠不如的生活了,居然还留给那缅甸侨生一个气味的线索、一个生命的痕迹、一个不能完全逃脱的证据。之后我只好再拾起书本,逃进另外一个世界里去。那些个书本里的世界是这种无所遁逃于天地之间的沮丧感唯一的拯治和救赎。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和我读书的习惯有着莫大的关系。时至今日,我已经无法确定这件事究竟发生在一次留校当老鼠的假期之中,还是平常周末逛书店的某个午后;说得更实在些,我甚至不记得它到底是不是我大学时代的一个经验。为了叙述方便,我想还是从我当老鼠那时的读书方式讲起好了。 简单地说:我是那种读起书来六亲不认的人。从打开一本书一直读到闭上一双眼。在睡梦和睡梦之间,我唯一真实的存在就是置身于书中。为什么称之为“唯一真实的存在”呢?那是因为当我置身于书中的时候,连“我”这个人都显然忘记了;忘记了自身——也就是让自身完全逃脱、不被(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知觉所认识,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状态。而这个状态也不会因书种之不同而有所差别。举个例子来说:有一次我读到一本名叫《吸烟无害身体》的书,作者是一位澳洲籍的退休医师怀特(william)。他坚信“抽烟危害健康”的说法是“人类史上最大的骗局之一”。在这本书里,他如此写道:“将极少量的钚元素注射在狗身上,几乎毫无例外地会导致肺癌。里兹大学的实验心理学教授巴塞曾经连续五年用老鼠做实验,将老鼠分成两组——一组抽烟、一组不抽烟,结果显示抽烟那一组的老鼠一只也没有罹患肺癌。”这是我读之再三、以至于至今仍能成诵的一段。它不是小说、也没有故事的情境,然而一如其他数以十万、百万计的书中片段,它使我进入了一个世界,一个我从来不曾亲历或想像过的世界——那儿也许是一个实验室,有许多穿着银灰色制服的科学家正在忙碌着,其中一个手里拎着个半透明的塑胶袋,里头是条刚获诊断得了肺癌而施打氰化物致死的混种牧羊犬。拎着袋子这人的身后还有几个家伙正透过几支吹管朝一组关在玻璃箱里的老鼠喷香烟,这个玻璃箱上贴着英文印刷字的标示:“吸烟组”。旁边当然就是“非吸烟组”了。后一组的老鼠比前一组毛色白亮许多,但它们都没有罹患肺癌。这一幕情景是否曾经在地球的哪个角落里出现过?我不得而知。但是它的确一直留存在我的脑子里。此外——更重要的是——我确知有这么一个角落,而且“我”也不在那个角落里。当那样的角落消失之际,我已经睡着了,脱逃到梦境里去了。 等我醒来,完成了必要的漱洗、采买、饮食之后,另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等待着、欢迎着我。在那里,有一个每天要喝两次非常浓的汤、一个月里吃过四回油敷羊肉、两餐鲑鱼的哲学家,有一个床前放置着打猎专用皮靴?物种发现者,有一个坚信自然本有其秩序以致导出自由经济论的经济学家,有一个强调童年如“宝贵的帝王般的财富”的诗人(他怎么会想到用帝王的财富来比拟童年?实在令人觉得诡异),还有一个在西藏乞讨到板油,加上一点葡萄干、红糖和面粉,居然做成两个布丁的女基督徒,还有一个告诉我“冷饮比热饮多两倍时间才能消化”的瑞士籍生理学博士兼运动医学专家,还有一个留下过一份箴言录的大文豪,他在他的箴言第五百五十七条上这样说道:“我们不管经历了些什么,都留下它的痕迹。每一次接触事物,都会对我们的性格之形成有所影响——虽然是在不?不觉之间。但是,倘若过分重视这些影响却相当危险。” 我相信:倘若一发不可收拾地“还有一个”下去,我就一辈子也别想提到在书店里发生的那件事了。总而言之:与其说我因读书而知道了这些人,毋宁说这些人原本就在一个个由书本打造起来的世界里,不意间却被我发现了。有些时候,不同书本里不同的人在同一个问题上会争吵,但是他们各自的时空相去太过遥远,互相没能争吵起来。而我的阅读一旦介入,却自然而然能使素昧平生的两种思想、两般态度、两个信念闹得不可开交起来。另一方面,即使是拥有同一个名字、看来?拥有同一个生命历程的家伙一旦出现在不同的书本里,往往也跃跃欲试着要斗嘴甚至打架。我曾一度认为笛卡儿和伏尔泰、乃至于尼采和尼采之所以不合,恐怕都是因为我这个人的阅读行为的介入而导致的。然而这样想下去会很糟糕,我读任何一本书都有一种搬进那缅甸侨生和他的同乡朋友们的寝室一样的介入感——或者可以称之为存在的自觉罢?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更精确一点说,是有那么一个方法跑出来撞了我一下:那就是我刻意不在一次的阅读中读完任何一本书。这样做至少可以使我对尚未读完的书本抱持一种比较保留的态度,进入书中世界的那个“我”也就比较不容易坚执定见,挑起不同书本之间的战争。这样做当然会使每一本书都看来像一个并不完整的世界,可是,我的逃脱行动却变得非常彻底,它让我的存在的自觉像体味一样降至最低,起码我自己是如此深信着的。 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完全不记得书店里那件事究竟在何时发生,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它发生在我养成了随手翻开一本书读过一阵又随手扔下再读另一本的习惯之后,那时我读书的速度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快了很多,且还是惊人地快。一个下午,我可以翻看大约四十到六七十本书左右——当然,每一本的最后一章、最后一节、或者最?一个段落,我是尽可能略过的(有好几次我不小心读完了几部侦探小说,在阖上书本的那一刹那忽然有赤身露体站在人群之中的羞赧之感)。如此一来(也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我开始用一种我称之为“接驳式阅读”的方法读书——每当快要读完一本书的时刻(托书的手掌可以感觉到接近封底部分的纸页越来越轻),我会自然而然地搜寻或回忆这整本书里的一些于我而言相当疑惑的问题,并试着分心(也就是运用另一个区域的脑细胞)去分析、推测以及判断:这问题的答案会躲藏在另外的一本什么书里面?每到我略过手上这本书的结尾的那一刻,已然胸有成竹,知?该上哪儿去找下一本书了。这个私密的游戏之所以有趣,乃是因为它可以永远玩儿不完;且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之间不再是散落、断裂的,它虽然仍有些许随机即兴的意味,却总比我像老鼠一样躺在寝室床上随手抓瞎、逮到什么是什么那样有意思多了。“接驳式阅读”一旦成为积习,每回我逛书店的目的就不再是为了购买,而是那里有更广大、更复杂、更能够容纳我逃脱、躲藏以至于产生消失之感的角落。 现在我可以叙述发生在书店里的那件事了。那是一个叫“三民书局”的地方,位于台北市重庆南路一段东侧的连栋大楼某处。我站在二楼坐北的一整排书架前翻看一本书,书名是《奇门遁甲术概要》。之所以会读这本书,乃是因为之前我刚读了另一本名为《七海惊雷》的武侠小说,小说里提到这种“奇门遁甲术”。 如果不是读了这本《概要》,我只会从字面上去理解奇门遁甲,以为那是一种旁门左道的武功。翻读之下,我才发现它其实是一种占卜之术。就像许多古代中国的玄秘图谶之学,将起源定于什么河图洛书、九宫八卦,和我曾经读过的一些紫微斗数、星门宫神之类的算命书差不多。我随手翻了一两百页,也不觉有任何新奇之处,甚至还因检排印刷之粗劣以及出现了好几个明显的错字而哼哼嗤笑了两声。我正待将书放回架上,另起炉灶玩接驳式阅读的游戏,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阵低沉?语声: “且慢!年轻人,你这是什么态度?”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而且可以说上了很一大把年纪的老家伙。头上戴着顶色如牛屎的毛线帽,两鬓却没留下一点毛发痕迹,看不出是不是个秃子。可他一双眉毛却全都白了,而且是那种透着银光的白,仿佛一根一根都分别用刷子刷过。眉心处就隆起了鼻根,直梁下通,垂着一朵微微泛着粉红光泽,人称之为悬胆的那种鼻头。底下两撮白胡子,胡尖向上扬翘,像要迎合上方垂下来的两绺眉梢。这老人话说得不甚客气,脸上却带着一抹轻轻的笑意。一时之间,我并不觉得他是在跟我说话,可那张老脸上的笑?却分明是冲着我来的。如今回想起来,一定有那么短暂的一秒半秒钟,我会以为他是从隔街新公园里跑出来钓兔子哥的老变态。总之,我没搭理他,继续往书架上胡乱找一本什么书来读。 “小弟你读书读得很快啊?”老家伙没松劲儿,接着说下去,“可是读书不读末章,能长什么见识呢?” 我很想顶他一句:“我长不长见识干你老屁股什么事!”可转念一想:此人存心搭讪,顶回话去就扯络不完了。当下一扭身,朝旁边的柱子后踅去。不料才站定脚跟,老家伙又出现在我面前,道:“方才那本书后头附了篇明代通儒刘伯温的《奇门遁甲总序》;你小?没读就嗤之以鼻,是不是略嫌鲁莽些个了呢?” 这一下我几乎已经能够断定:老家伙即使不是变态,也是个疯子。在这么一大屋子陌生人中间,叫一个老疯子无缘无故地缠上,你就算有理,又能说给谁听呢?我正暗自着急,老家伙忽地又开了口:“这一部《奇门遁甲术概要》之前呢,你读的是《七海惊雷》。再之前,你读的是《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再之前,是《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再之前,是《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再之前,是《神医妙画方凤梧》。再之前,是《食德与画品》。我说得对是不对?” 如果你要问?当时的感觉,我只会颤抖着牙巴骨告诉你:“好恐怖!” 太恐怖了。有人早就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之下注意着你、观察着你,而且还能一步一步地倒推回去,记录了一个起点,一个至少看来有如出生证明的源头——倘若硬要我形容这恐怖的感觉,我只能打个比方:好像老鼠撞见了一只能够告诉它老鼠窝在哪里的猫一样。 “奇哉!奇哉!”老家伙居然这么说,“你能不费吹灰之力,在片刻之间将我兄弟七人的著述一一寓目,倒真称得上是奇才异能之士了。只可惜——唉!只可惜每一本书都不能终卷,也不知是我兄弟七人的才识学养毕竟不足示人呢??是小弟你与我们的缘法终究不够呢?”一面说时,他一面从法兰绒西装式的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然后问了句:“可否冒昧请问小弟你一句:你的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 绝对是因为那种恐怖之感过于逼人,我连想都没想就告诉他:“一九五七年阴历五月十——” 我的话也还没说完,老家伙已然猛烈地摇起头来:“罢!罢!罢!”此时我正低头细读手上那张印了密密麻麻的头衔的名片——那些头衔包括“中国命相协会理事”、“中国命理研究学会副主席”、“亚洲天人学会名誉监事”、“世界星相占卜促进会顾问”……诸如此类不下七八行,之后才是正款:“知机子”三字。我再一抬头,见知机子双手扶了扶顶上的毛线帽,随即冲我微一抱拳(是我不久前才从那本什么洪门旁行秘本研究里读到的“明”字拳斜行式)道:“咱们后会有期。一定。”这时我忽然想起:刚才那本《奇门遁甲术概要》的作者不正是知机子吗?当下不由自主地转身朝先前北侧的书架那边瞥了一眼,再一转瞬,哪里还有知机子的身影? 若是将这个奇特、但是不具备一丁点儿重要性的经历当成一个秘密,那就过于夸张了,然而我的确不曾公开谈起过它。和我分享过这段经历的只有一个人:历史小说家高阳。是时,我已经没来由地步上小说这一行,发表过一些作品、得过几个奖,还出版过一两本书。机缘凑巧地,我顶替一?分身乏术的朋友参加某文学杂志所举办的“作家读者连袂游日本”旅行团。我那个朋友是以该杂志长期订户的资格入选,成为能和作家相偕出游的幸运读者的。可惜她忙着订婚,便把名额让给了我。换言之:我虽然是个作家,但是在旅行团里,我其实只是个幸运读者——甚至只能算是个幸运读者的顶替品。这样很好,很能吻合我老鼠一般低姿态行事的癖性。可是主办单位却(可能是出于一种恭维人成性的好意)刻意把我介绍给旅行团中的作家代表高阳——事后我才推测出他们之所以如此做的动机之一是要我负责每天早上叫高阳起床。高阳脾气大,等闲的杂志编者或?者叫他起床说不定要捱白眼。既然我具备一个写作同行的身份,应该不至于吃他的排头;且就算吃了,大概也不好声张。不料在那一次七天六夜的旅行途中,高阳与我竟然订下了亦师亦友的交情。之所以致此,当然同知机子那件事有关。 简言之,当时高阳正在替某报写连载小说,必须在旅次中逐日传真文稿回台,是以我们几乎天天有机会(在长程巴士上)讨论他当时正在研究、且随时将之入稿的阴阳五行、风水命理之学。某一日,我忽然提到了知机子这个名字。因为我还记得:在他的书中曾经论及星辰值卯之克应,并有“天冲值辰,鲤鱼上树,白虎出山,僧成群”之语,这“僧成群”几不可解,甚或可能是“增成群”之误植。高阳闻言大惊,道:“不不不!你解错了。‘僧成群’绝非误植,其实另有典故出处。”可是他并没有说明那另外的典故出处为何,反而岔开话题问我:“你怎么会去读知机子的书?” 我遂将当日的一番际遇如实告知。孰料高阳当即拊掌捶拳、迭声长叹:“遗憾哪!遗憾!”随即嘿然不语,我亦不敢多言,只能陪作黯然神伤之色,频吃京料理的怪状寿司了事。 数年之后,高阳因肺疾入院,我前往探视。但见他槁颜枯爪,如活髑髅。但是在病榻之上,他仍强自宽慰,大谈命理运势,直说自己“还有卅载阳寿可供挥霍,一甲子后再言去留”。正谈到这里,高阳的眼眸猛地亮了一下,道:“赵太初你后来见了没有?” “谁?”我愣了一下,直觉还以为高阳已经病入膏肓、神昏智迷了。 “他不是说同你一定后会有期的吗?” “谁?”我又问了声。 “无相神卜知机子赵太初哇!你们不是在那个什么书局见过的嘛?”高阳露出非常明显的、不耐烦的表情,接着说:“他们结拜弟兄七个身上有一部奇案,我打听了几十年,不过知其一二,其中还有许多情由缘故不能分晓。你下回若见着了赵太初,就跟他讲:高阳要同他好好谈上一谈。” 我唯唯而退。是年六月六日,高?逝世。七月十三日,我从那个主办日本旅游团的文学杂志主编手上接到一个包裹。这位主编告诉我:“高阳说,他出得了院就还他,出不了院就交给你。” 包裹里是七本书和一叠半影印、半手写的文稿。面对那七本我曾经“寓目”的书,我竟丝毫不觉讶异,仿佛早在数年前共饮于京都某料亭的那个夜里,高阳已然向我宣示了他和我的偶遇相知其实同这七本书有着密切的关系。真正令我惊奇的是:每本书的扉页,乃至几乎每一页的空白处都密密麻麻注记着关于书中所述之事的考据细节。于我印象尤深的一则题写在《七海惊雷》的封底:“唯浅妄之人方能以此书为武侠之作。”对我而言,这简直当头霹雳——因为即使在那个时刻,我仍旧将《七海惊雷》当武侠小说来读。 至于其他各书,比方说《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的著者“陈秀美”三字上画了一个大“x”,改以这样的三句话:“此书实为钱公静农私学,倾囊而授其徒,果其为学之不私耳。”《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作者“陶带文”三字上也画了一个大“x”,旁边另注曰:“此李绶武之作也。李代桃僵,放托姓‘陶’。前蜀薛昭蕴《小重山》词:‘舞衣红绶带’可知带即绶也。易武从文,姑隐其志;可不悲夫!”此外,在《天地会之医?、医学与医道》和《食德与画品》的封面上各写了五个大字“此真小说也”。而在《神医妙画方凤梧》的封面上则注有朱笔小字三:“待详考”。最莫名其妙的是那本《奇门遁甲术概要》的蝴蝶页上写着这样一段话: 物无不有表里,人无不有死生。表者里之遁,里者表之遁;死者生之遁,生者死之遁。是书之表,皇皇乎独发奇门之术,见微知著、发幽启明;然余疑此书非关死生而另有所遁。恐其里实为万氏之徒策应联络之暗号历法也。 这段文字里的“万氏”二字立刻引起我的注意——无巧不巧,《神医妙画方凤梧》的作者正姓万,名方,字正玄,别号竹影钓叟。更有趣的是,我立刻联想起许多我读过的传记或轶闻传说之类的文字之中提到这个名字:一个曾经富可敌国、势足乱政的黑帮老大。相传他在数十年前遭到暗杀,无人知其究竟、亦无人胆敢探其究竟。 然而,我从高阳留给我的那七本书上的眉批夹注、以及高达六寸的文稿之中逐渐摸索出一些线索,它是一套迫使一个像我这样读书不敢逼近结局的人不得不去面对的蛛丝马迹,引领着我那份带有强烈逃脱意识的好奇心进入了一个又一个我从来不知其居然存在于我生活周遭的世界,最令我始料末及的是:这些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暴力的世界——无论我们称之为江湖、武林或黑社会——之所以不为人知或鲜为人知,居然是因为它们过于真实的缘故。 看不见的城市 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一双脚掌落在红砖道上;拳抱两仪、眼环四象、气吐三分、腰沉七寸,成了个蹲姿。这时节正是初冬破晓,街上悄无人迹,可他总觉得师父那一对漆溜溜的黑眼珠子不定正从哪儿往他这边儿扫过来;当下打个寒颤,又仔细朝左右前后端详了一回。 不错。这里是中华路、西藏路口,他窝混了三十四年的地头。可如今他是待不住了。皮夹子里揣着他老娘褥子底下攒藏了不知多久的一叠钞票。腰里缠着他爹传下来的一卷软钢刀。夹克是他哥小四打修车场库房里削出来的,胸前背后各绣了一组stp字样。棉鞋黑帮子白底,则是他姊小五亲手缝制;针线既绵密,浆料又匀实,乍穿不挤脚、穿久了也不松塌,于是省了袜子,气味也就特别熏人。至于其他——对不住,一件破汗衫和一条卡其裤简直算不上其他;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眼前有的,是四通八达的大马路。西藏路自东而西,往西上万华,那里有新咖蚋的人马,去不得。往东上汀州路、三元街,那里有东南海产小匹婆的眼线,去不得。中华路自北而南,往北不定会撞见他师父出来遛鸟笼子,那是更加去不得的。孙小六转念及此,只好一挫牙关,旋身冲左,沿着中华路往南,直奔竹林市去了。 竹林市是一座看不见的城市。所谓一座,也和寻常可见的城市之有周边地界、自成单位者不同。打个比方来说:你去找一面二十公尺宽、十层楼高的白漆水泥墙,在上头画一个非常之大的台湾岛。再向徐老三借来他那把双管霰弹枪、外带一千八百发子弹,站在十五公尺开外之地,朝台湾岛地图开火。待子弹打完了、你的手指头也肿了、白漆水泥墙恐怕也垮了。不过这是打比方,所以得假设高墙没垮,则墙上的巨大台湾岛地图必然满是密密麻麻,有如星点蜂窝一般的弹孔。这些个弹孔的总合,便是竹林市;其任何之一的弹?,也是竹林市。竹林市可大可小,大竹林就是所有弹孔的总称——不过这只是个概念,没有哪个白痴真会去算计弹孔的数量如何、面积如何、现居人口如何……即使是竹林中人,也未必愿意知道大竹林的一切(那似乎是警察单位和媒体单位所津津乐道的)。至于小竹林,就是地图上个别的弹孔了。小竹林也自有大小可分——大的许有几座山、百数十甲的槟榔园、绵延数里的鱼池、盐田、产业道路;小的可以只是一座神坛、一家餐馆、一个货摊乃至一间马桶不通的公共厕所。 寻常人对竹林市是毫无知觉的,他们也不会把竹林市三字连成一气,当作是指称某一地区的词汇。我们倒是可以用一个事例来说明寻常人与竹林市之间的关系。此事发生于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五日夜间十时许。八位早年曾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深造的物理学、电机学和生物化学博士在一处名曰“大四喜”的酒楼餐叙,席开两桌,连同家属在内共计二十二人参加。酒过三巡,一位电机博士提议唱歌助兴,众人均表赞同。于是召来服务人员,将伴唱机、伴唱影带装置停当。物理学博士杨某抢先献技,唱了一首《恰想嘛是你一个》。生化博士林某、许某接着合唱一曲《旧情绵绵》。电机博士简某偕其妻子二人轮唱《台北的天空》未毕,忽然有大汉五名冲进包厢,直指众人说笑谈唱之声太过吵闹。电机博士何某立刻起身,代表众人道歉再三,并声明,在座皆学院中人,不知江湖规矩,冒犯之处,恳请原谅。来人颔首微笑片刻,道:“读书人?有几个博士啊?”八位博士纷纷赔笑举手。却在此际,问话者猛可拔出手枪一支,依座次近远,连发十枪,将众博士全数毕命。并宣言道:“博士安怎?博士就嚣掰噢?干你娘!”这一起凶杀案被称作“八博士事件”,乃是寻常人误闯竹林市的典型范例。之所以称之为“误闯”,乃是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在一宗凶案发生之前指出凶案即将发生之地,换言之:它可能是任何所在。一个绝大的乱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倏而灭、倏而生,看不见的一座城市。非由人误闯不可。 竹林七闲 当年万老爷子尚未归西,每到满月之夜都要和几个平生知己作荷塘之会,地点就在南海路植物园。席间不外是白酒一壶、鲈鱼一尾、松花皮蛋二枚、葱爆牛肉四两,还有澎湖腌缸花生米半升。与会的老者举箸不多,感怀却总不少。就有这么一回,月过中天,万老爷子击掌唤来警卫,低声吩咐了几句。但见那警卫立刻靠靴行礼,匆匆离去。约莫半盏茶的辰光,警卫去而复回,在一旁的小石桌上铺开一层织毯、一层丝绸,再点亮鲸脂烛灯一具,备妥了文房四宝。万老爷子满饮一盅、?步上前,拂袖擎笔,轻轻往砚池里濡了个毫酣墨饱;当即飞龙走凤、舞鹤擒蛇,画下一片竹林。 “端的是淋漓之至!淋漓之至!”外号人称百里闻香的老饕魏三爷忙道:“看万老作画如观庖丁解牛,官欲行而神欲止,墨未发而气先至,妙极妙极——” 话没说完,却被万老爷子抬手止住,众人未及言语,只见万老爷子的脸上已然淌下两行清泪来。 “万某年少之时习书学画,有过一段奇缘,受一位乡前辈方凤梧公指点过几年,那已经是光绪年间的事了。凤梧公告我:‘君子写竹,取其孤寒;小人写竹,爱其枝蔓。’这话很有几分道理的。各位试想:一枝孤竹入画,布局何其之难?倒是一丛乱竹,无论它东倒西歪,前倾后欹,仿佛总有些个掩映、依傍似的。道理也就在这里了。”话说到此,万老爷子忽然打住,抬袖口将脸颊上的泪水揩净,叹了口气。 “这——”资政李绶武皱起一双寿眉,拱了拱手,道:“万老,好不好请您把这道理再说明白些?” “是啊是啊,”坐在下首的是直鲁豫第一神医、外号人称痴扁鹊的黄须老者汪勋如,此刻也倾身一揖,道:“屈指算来,咱们这一部‘荷风袭月’的小集也行之十有余年了。虽说国府避秦、世事蜩螗,叫人不堪回首,可咱们几个老朽,月月感时忧国、思乡遣怀,总还有个大题目。今日万老忽而起兴挥毫,画了一幅好画,酒本不曾落腹,泪却先洒下几滴,叫人好生不明白。” “是不明白。”坐在汪勋如身边的国学大师钱静农取过瓷盏,替万老爷子斟上,又为众人各斟了一盏,一面说道:“凤梧先生的竹堪称神品是不错的。我倒听说过另外一段轶闻;说是有人向凤梧先生请教:‘您老的竹子怎么生得如此单薄?’凤梧先生答得妙:‘我不过就这么一园竹子,零着卖还能多续几载生计,一次出清,你老兄叫我怎么生活?’万老如今振笔如飞,片刻工夫便出清一园竹子,可谓倾家荡产了,毋怪乎要落泪的——这?一想,我好像又明白起来啦!” 钱静农的一席话还没说完,众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连万老爷子也阖不拢嘴,竟微微有些喘了。 倒是紧邻李绶武左右而坐的无相神卜知机子赵太初和飘花掌孙孝胥两人仅仅抿嘴一笑,还相互使了个眼色。孙孝胥接着说道:“说笑归说笑,万老这幅竹林里的感慨究竟如何?咱们还是请问其详的好。”说罢推身而起,走近小石桌前,将鲸脂灯移近纸面,却听万老爷子轻轻唤了声:“且慢。” 此际,那百里闻香魏三爷忽然撮起口唇,发出“呼呼呼”几声怪笑。同时伸起一双筷子朝那尾足有尺半长的七星鲈鱼一点。众人皆知魏三爷的筷子是特制的,两支牙骨包银帽、镶玉尾的筷子其实并非一模一样——以无名指和虎口抵架的这支稍粗而短,断面呈圆形,轴中贯以细钢丝一根。魏三爷称这支筷子叫“探真”,另一支轻轻夹在拇、食、中三指尖上的叫“揭谛”。“揭谛”质轻而稍长,通体形状不一,筷尖处极扁,即使裏了银帽,仍薄如纸叶,反而像一片修圆了的刀刃,筷身较“探真”细些,中圆而末端成了方形。魏三爷尝言:这“揭谛”是有典故的,它本是佛祖身边的护法神,因为擅自出手助法海僧擒拿白素贞白娘子手下的青鱼怪,给佛祖发落了一个谪谴,从此只合在老饕手中揭鱼皮,却尝不到分毫滋味。至于这“探真”更是孟郊诗作里的句子:“扣寂兼探真,通宵讵能辍?”只不过——魏三爷说过:“人家孟夫子通宵达旦是钻研玄理。我可不同,我魏三便只一个吃字可以抵眠防困。”却看这魏三爷右手一翻,去那鲈鱼尾上轻轻触了触:“探真”一按、“揭谛”顺势一掀,登时揭下一层极薄如膜的鱼皮来,只在这近乎透明的鱼皮的下方有一块黑斑。“这是极品鲈鱼,皮上有七层薄膜,一层上出一块斑。”魏三爷瞥眼瞧了瞧万老爷子,道:“万老这幅画,是不是也要这么处置啊?” “知我者,非魏三者何也?”话音未落,万老爷子一步踏前,左掌倏忽递出,以手刀轻轻拂过桌上的画纸,但见他掌缘所到之处便卷起一阵白里带黑的烟雾。然而定睛细觑,众人才知道那不是什么烟雾,却是石桌上的那张画纸、硬生生叫他老人家的上乘内力给揭下了一层,其薄亦如膜,可是画上的竹叶竹枝历历俱在,全无毁伤。较之魏三爷筷子上的鱼皮,恐怕还要薄上些许。 魏三爷蓦地叫了声“好”,随即又伸筷子往那七星鲈尾端一触、一按、一掀,揭下了第二层鱼皮。这厢万老爷子嘴角微一牵动,似笑非笑之间,右掌再往画纸上一拂——这一次,掌缘悬空一寸有余,可是照旧揭下了第二层画纸。如此一来一往,这两个老人犹如试拳拆招的一般、在顷刻之间揭下来六张鱼皮和六张画纸。魏三爷又“呼呼呼”笑了起来,道:“不成不成!我这鱼皮就只七层,一一分与你们吃了也就罢了。可万老您这张纸分明是‘百叶柬’;当年宋代的张希贤绘牡丹就用的这种纸,他画个一两朵就揭下一层、题上款,赍发人卖了;底下的再添枝补叶,又成一幅。如此再揭再画,既省事工、又赚银两。您老可不能用这种好材料欺负魏三。” “我原?没有同你较量的意思,这画一分为七,咱们兄弟七人各持一幅把玩观看,岂不方便?”说时,万老爷子已将搭在臂膀上的六幅墨竹逐一分送至众人面前。只见当先拿着画的飘花掌孙孝胥微微蹙起一双剑眉,双眼却在霎时之间瞪得有如黑水银丸,头顶上也薄薄升起一抹蒸气。孙孝胥身边的李绶武眼力原本极坏,正从衣袋里掏出一枚碟子大小的放大镜,逐寸缓移,他左手边坐的是知机子赵太初,手上才捧起画来便颤巍巍站直身子,将纸面对着亮光较足的地方一展,“呀!”地叫了一声。 与这声叫唤几乎同时出声的是痴扁鹊汪勋如的一声:“怪哉!”汪勋如一面说着,一面戟画起左手的食、中二指,摸着自己的顶骨、寿台骨、枕骨、横顒骨,摸过一遍,又摸一遍,猛可露出两枚硕大洁白的门牙,笑了起来,还用左肘撞了撞身旁钱静农的右臂。此刻钱静农正聚精会神望着自己面前的那张画,嗒然若失,作木鸡状——只一只右手掌微握虚拳,呈擎笔之势,腕骨轻轻上下抖擞,如握无形之笔的三个指尖已经逼出几粒汗珠,正凌空写将起来。初时,钱静农写字的手指波磔点捺得十分谨慎,可未及片刻,动作大了,力道也强了,竟然舞得虎虎生风、猎猎作响,到后来,他索性一步退出五尺,左手依旧捧着那蝉翼也似的一张画,右手陡地向四方伸开,竟写出了一个有丈许方圆的大字。与钱静农站个正对角的是那警卫,他不看则已,一看吓走了两魂六魄——只那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之间,他居然果真看见空中出现了一个字,好在此字笔画简单,即便反着也一眼认得出来:是个“仙”字。 “这画的确是妙品!”钱静农原就生了张紫色面皮,这么凌空临书,脸色已然是紫中透红,犹似重枣,登时把那警卫又吓了一跳,直以为这老儿写罢一个仙字便成了关圣帝君了。且说这关王爷钱静农一口气写完一帖,冲万老爷子一抱拳:“不料万老这幅画里还藏着倪鸿宝的七绝条幅,佩服佩服!” 钱静农所说的倪鸿宝,名元璐,字云汝。乃是明朝天启二年的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崇祯末年李闯陷京师,倪氏自缢而死,称得上是一代忠臣。倪氏也是一位不世出的书法家;清吴德璇《初月楼论书随笔》曾称之曰:“明人中学(颜)鲁公者,无过倪文公。”钱静农正是从他手上那幅墨竹里读到了倪氏的一首七绝条幅的笔意:“一城春雨万家烟,处处凉飞太极泉。人在扬州清似鹤,不知是宰是神仙。”适才那警卫并没有看走眼,小亭夜色之中青光斑斓、如霓似虹的那个“仙”字就是倪氏七绝的末一字。 “不对不对!”汪勋如抢道,“依我看,这画里的玄机却是一部经络图呢!这竹株直行而上,凡十有二,是经。竹枝旁行斜出,凡十有五,便是络了。此处是手之三阴三阳、此处是足之三阴三阳。还有这里,主脾中另一大络,合一任一督三者,正是十五之数。将十二经十五络再合起来看,竹叶纷披,每一叶皆是从这二十七气中衍出,相随上下,可不正是李时珍所谓:‘如泉之流,如日月之行,不得休息。’再看,后面墨色较浅、掩之映之的八株,却也就是‘内蕴脏腑、外濡腠理?的奇经八脉了。你们且看这八脉之中的阳维脉好了,发自足太阳金门穴,在足外踝下一寸五分,上外踝七寸,与足少阳会于阳交——” “且住且住。”孙孝胥这时也岔过来道,“倘若痴扁鹊说得不错,怎么我又看出别的门道来了呢?各位且从汪兄所谓的这阳维脉看起罢。它看起来的确是在前方这一株竹子的‘后面’,这是水墨施诸此纸的一个微妙之处,因为它是较晚画上去的一笔,却和浓淡无关。既有早落笔与晚落笔的考究,观此画就不得不把个时间看进去。”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没想到飘花掌也颇通丹青之道哇。”刚刚落座的万老爷子拈须微笑?,“不错的,这宣纸之类的画材的确有这么个障眼法,先落笔的看似在画中的前方、后落笔的看似在后方;但不知你所说的‘把时间看进去’又作何解?” 孙孝胥闻言微一颔首,随即撩袍起身,一面说道:“画是静的,观画却是个动势;以动入静,静者亦与之俱动,这——说它不明白,我演一套拳便是了。”话说至此,人已腾空而起,身影倏忽拉长,恍若一竿劲竹,却在半途中一挫腰,如错节分枝,左掌使个按字诀,居然就让一副胖大身躯凌空不坠,右掌同时使了个推窗式,一式三形,分作刺、拨、钩。不待此式用老,人又猱升而上,再一挫,又顿成一竹节。这一回右掌下抄,左掌使了个挡车式,也是一式三形,分作掠、揽、遮。这第二式的三形一出,众人见出端倪:原来孙孝胥用自家掌法演了一套与那画中之竹若合符节的拳术,之所以一式三形,端在那画中竹叶的样貌——或润、或涩、或虚、或实、或斜、或欹,俯仰捭阖,皆酷肖笔意。如此拾节而上,正是先前汪勋如所称的那一路阳维脉——在画中,便是墨色较淡,位于后方的一竿竹影。显然,孙孝胥刻意演出这株竹影的缘故无它:因为这一株较矮。倘若演的是它前方那一株老竹,这低檐小亭非让孙孝胥冲破了顶不可。众人刚刚回过神来,孙孝胥早已翩然落地,道声:“献丑。”随即复座。笑叹声中,只那魏三爷拗道:“不成不成!你们三个全看走眼了。万老这幅画画的分明是一套食单,怎么成了拳术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还以为魏三爷说笑成习,这一刻又在打诨语。不料魏三爷正襟危坐,肃色正容道:“列位看这竹林不外就是竹子,我却说它无一茎是竹茎、无一叶是竹叶。” 坐在魏三爷对面的资政李绶武当即笑道:“三爷眼中莫要看出一盘笋炒肉来罢?” 魏三爷却不与众人同声谑笑,径自觑眼观画,沉声说道:“这里一部分是‘雉尾莼’,一部分是‘丝莼’。方才我一眼看去,还以为是竹?第二眼再看时,又明明是莼;且越看越有嚼劲儿,仿佛其中还有多少机关。不意孝胥这一套拳掌演下来,倒激出我一个想法:不错!观画者其心不同,可以各出机杼、自成体悟;尤其是将一幅恒定之画看成是一套能动之势,别出心裁得很。如此想来,兄弟我却悟出一套‘莼羹’的食单来。只不过,这是一道做不出来的菜,可惜可惜,可惜之至!” 坐在魏三爷右首的钱静农立刻一击掌,道:“这‘莼羹’是一道名菜,可是合‘雉尾莼’与‘丝莼’一鼎而烹之,的确是不大可能。想这‘雉尾莼’,乃是三四月间莼菜初生,茎、叶片尚卷而未舒,尖如雉尾,因而得名。‘丝莼’却是五六月之后莼叶稍开,生出黏液,这黏液欲滴不滴、一线牵挂,故名‘丝莼’。同一株莼菜,前后相距两个月才分别有这雉尾与丝的分教。然而任您魏三爷百里闻香,哪里能把这分别要在前后两个月头尾上市的莼菜煮进一锅里去呢?” “妙处应该就在这不可能上头了。”魏三爷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画面,片刻之后才逐渐展眉而笑,道,“是的是的!万老这画还得从无墨处看才转得出另一层体会。”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将手上的画再浏览一遍,不觉同声惊呼。果然,画面留白之处竟非无意为之,而是大大小小、数十百个似梭非梭、似锥非锥的图形。 李绶武抢忙说道:“好像是鱼。” “正是这盘中的鲈鱼。”魏三爷看一眼钱静农,道,“黑的是莼菜、白的是鲈鱼,老兄该知这里头的典故。” “我明白了。”钱静农也乐了,道,“这是‘莼羹鲈脍’的意思。万老这幅画里果然还藏着这么一个故事。” 原来这“莼羹鲈脍”典出《晋书·文苑列传》里张翰的故事。话说张翰字季鹰,吴郡人,有才善文章,时人号为“江东步兵”,以况阮籍。因缘际会之下,张翰结识了会稽人贺循,竟不辞别家人而随贺循至洛阳,在齐王冏手下任大司马之官;其纵任放浪如此。一日见秋风起,张翰忽然想起“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于是说道:“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当下辞官南下回乡。是以这“莼羹鲈脍”一语所指的正是一种思乡与退隐的情怀。 “万老既不像兄弟我这般,还有个闲差在朝,怎么忽然兴起了莼鲈之思呢?”李绶武道,“这就叫人不明白了。” “此言差矣!”孙孝胥拍了拍李绶武的肩膀,道,“万老有帮众数万,号令一方、声动江湖,连‘今上’都还是他老人家的再传弟子——” “这就不要提了。”万老爷子抬手止住孙孝胥,可孙孝胥谈兴来了,哪里还去理会?回手朝身后那一身劲装制服的警卫一指,继续道,“不然哪里来的这些排场?阁下饶是府里的资政,就不许人家万老兴归隐之思么?呿!该罚一杯。” 李绶武不禁脸一红,摇头苦笑道:“该罚该罚!”说时当真满饮了一杯。 魏三爷也立刻捧起了面前的酒盏,道:“绶武说得其实也不错,万老这画谜的机关就在这里。既然莼羹鲈脍一语所指的是辞官归隐之志,那么请问,倘若没有一个可辞之官,你叫万老如何隐去?” “说得好。”久未言语的赵太初迸出了一句,随即又悄然观起画来。 “所以我说这画的妙处就在这‘不可能’三字上。要把雉尾莼与丝莼炖在同一只锅子里是戛戛乎难之事;而万老无官可辞,又萌生归隐之念,更是戛戛乎难的事。”一面说着,魏三爷猛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得意之色浮溢满面,转脸冲万老爷子笑问道:“如何?万老!我可没糟践您这幅‘莼羹鲈脍图’罢?” 万老爷子且不答他,自?酒盏举起,轻啜一口,道:“太初和绶武还不曾说呢。” “我已经罚过一杯了。”李绶武笑道,“再说怕不要吃醉了呢。还是让太初说罢。” “我——”赵太初沉吟半天才道,“不敢说。” 正当众人感觉诧异而沉吟不已之际,亭外将这方荷塘一分为二的堤廊尽处忽然闪烁起一阵耀眼的白色光芒,一望可知是几支高瓦数的手电筒。由于这堤廊蜿蜒塘中,作九曲之状,是以灯光也迤逦渐近,倏灭倏明。但知来势甚急,脚步声更是纷乱杂沓,仿佛出了什么极其要紧的事。孙孝胥微一偏头,仔细听辨一回,道:“来了四个人,?位穿靴,许是万老的扈从。一位穿着皮鞋,腿脚有些不大灵便。还有一位——是个高人,穿一双棉底桑鞋,有上乘轻功在身,腰间还缠着九节钢鞭之类的兵刃。” 万老爷子闻言豁地起身,面露微愠之色,但是这怒意也只一闪而逝。不消说:他对手下之人闯入七老这一部“荷风袭月”的小集非常之不悦,但是人毕竟是甘冒大不韪地闯进来了,其中必有缘故,既然不知就里,此刻又焉能遽然动声气? 就在手电筒的光柱渐行渐近之时,赵太初猛可长叹了一声,道:“果然不妙!”说时迅即将手上的画再睇视了一遍,接着忽地飘身而起,像张纸鸢似的抟扶摇?斜飞出亭,居然欺身入塘,孤脚站在一支莲蓬上。他这一手着实大出旁人意表——想这七老相交已有数十年之久,月行例会亦不止十余载春秋,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外号人称无相神卜的赵太初竟有这般精纯绝伦的轻功。看他神情凝重,手打亮掌遮住眉缘朝西北方的天际瞭望,似乎露这一起身手并非炫耀,只是为了避过亭中灯火与闪烁不止的手电筒亮光,想要看清楚苍穹之中的点点星辰。果不其然,众人随那赵太初的目光望去,却见西北方的夜空之中划过一颗有如灯泡般大小的流星,这流星通体呈红色,还拖着一截粉红色的尾巴。几乎便在同一刹那,紧跟在红色?星的后面又出现了六颗白色的流星,亦如灯泡般大小,也各自拖着一截白色的尾光。且看那红流星行过中天的瞬间有如焰火般猛然炸裂,迅即消逝得无影无踪。却也在此刻,红流星消逝之处又出现了一枚泛着青光的小星,几乎可以看出它是沿着先前那红流星行进的方向继续前行,直奔东南方而去。说时迟、那时快,先前的六颗白流星也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朝东北、东南与正东三个方位散飞而去,当下没了一点着落。只余那颗青色小星前行未止,兀自掩入一片柳枝之间。这一切来得疾、去得快,只是几眨眼的工夫,便留下一片苍然夜色,浑似从未发生过什么的景?。众人正狐疑着,赵太初早已飘身入亭,又叹了一口气。 万老爷子这时转脸朝堤廊外的人影瞥了一眼,话却似是对赵太初说的:“知机子从我画中窥见了一部天机,你说是也不是啊?” 赵太初尚未言语,李绶武却一面贴脸凑近放大镜去观画,一面扬声说道:“这张画居然先一步演成了适才那一幕星象,的确是神乎其境、妙不可言。” 其余诸老各一转念,赫然发觉自图的左上角至右下角一线之上,果然有那么星星点点的几笔,分别掩映于竹节之上,其分布之态,恰似方才夜空之中竞相逐走起落的群星。 “却有一点不符。”汪勋如指了指?,又指了指画,道,“那青色的小星却不在画上。” 万老爷子还来不及应他,百里闻香魏三爷却忙道:“痴扁鹊此言痴矣!君不见方才我揭鱼皮么?那极品七星鲈一层膜皮一个斑,斑斑不在同一点上,万老这幅画若是上应天象,也当须会通这个道理。” “不错的。”赵太初眉目稍舒,接着说道,“适才作画的时候,万老一时感怀,弹下几滴清泪,在我这手上的这一幅里,还可以从这一株——” “那是阴蹻脉,”汪勋如抢道,“是为足少阴之别脉,起于足少阳然谷穴之后,同足少阴循内踝下五分便是照海穴。这画是?清楚不过了——” 赵太初并不理会汪勋如之言,继续说道:“这一株第三节右边,就有这么一块万老的泪迹,这泪落于纸面,将之前竹节的那一笔渲染开来。” “我这一幅上也有的。”钱静农也拍案赞道,“它就在倪鸿宝那首诗的‘烟’字上!果真奇妙无比。” “的确的确!”孙孝胥几与钱静农同时说道,“我这一幅的泪渍却在正中央,与诸君偏偏不同,非但没有渲染到其他的笔墨,反而就像是一滴颜色较浅的芒点。在画中,有如一颗朝露,闪烁晶莹,刚从叶梢落下。在我这套竹连掌法里,它正是一步死里逃生、败中求胜的险招。” ?太初微微点了一下头,冲万老爷子苦苦一笑,道:“万老这几滴泪洒得玄奥之至,看来当真是天意如此,殆非人力所能及也;你我兄弟七人,难道偏要落个这样的结局?”说完,眼眸朝万老爷子身后一瞬,众人顺势望去,才看见早有四条汉子悄然在亭外堤廊上站定,与七老相去约莫丈许远。当先一人西装革履,手提黄色皮箱,他身后立着个浓眉大眼的胖子,这胖子生得奇怪,颊边长了颗龙眼大小的丛毛痦子不说,绕脖颈一圈青纹,远看不察,还以为叫人拿绳子缠绞着,登时就要断气的景况。这胖子旁人且不理会,独独冲孙孝胥微一垂首,眼中仿佛透着十分的敬畏之;也便有这敬意的缘故,胖子的凶恶便大大地减却了。几乎没有谁察觉:他那一双房柱般粗的腿子踩的是个小内八步——这种步子看似不具临敌之意,可是练家子踩来,足跟不着地、足尖虚沾尘,两腿劲道全在一对拇趾丘上,随时可以提气冲身,凌空制敌。而这胖子脚下的一双棉底桑鞋正叫当先那人手上的皮箱遮个正着,连孙孝胥都没看出它小内八步的门道来。 万老爷子缓缓掉转身形,对当先那来人道:“怎么还带着火树喷子?”说时目光朝稍远处一掠,那两名武装警卫当下一凛,各自手上的卡宾枪皆在不觉间咔嚓咔嚓撞击起腰间的铜扣皮带。不消说,这是两个全无经验的新兵。 “可不可以请老爷子借一步说话?”穿西装那人微一欠身,道,“有急惊风号子。” “这里没有外人,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万老爷子一面吩咐、一面转回身来,朝六老摊摊手,示意落座。他自己则执壶而立,替大家斟起酒来——这个动作,无异是告知来人:亭中非但没有外人,亦且皆属贵客,是故来人的语言举止上,绝对不可怠慢。 “‘老头子’派了一标枪兵到祖宗家来,说要请老爷子过去坐一坐。”穿西装的言辞甚是斯文,可是在说到“坐一坐”三字的时候眉峰一扬,透出些许分不清是愠意或是杀气的神色。 万老爷子略一扬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是什么辰光了?我还去坐一坐?”说罢随即擎杯示众,敬了一敬,转向赵太初道,“对了对了,太初方才解画吞吞吐吐,欲言不言,实在叫人好不闷气。眼下索性说它一个大明大白,万某也得个痛快。” 赵太初又沉吟了片刻,止不住朝堤廊上神情甚是诡异的四人又望了一眼,心忖:这劫数一则应在画中、二则应在天上,看来是无可遁避的了,从而低声道:“在下号称无相神卜,知机察微,今夜却宁可看走了眼、观错了象,落一个笑话日后供诸位兄台调侃。可是——唉!咱们还是请溯其源,从万老这幅画中去揣摩罢!且先说这几滴老泪,有几滴是万老作画之时滴落的,入纸即透,一滴沾惹了墨,使之晕开,成了静农手上那幅画中的一点倪帖笔意。在我这一层画上,则是竹节的突?,它有何意,待会儿我再详谈。另一滴泪,落在留白之处,并未着墨,随即干了,便只在末层上沉积,因此也只在孝胥手上那一层的正中央略有痕迹,于旁的六张却并无影响。 “此外,方才万老以上乘内力‘大般若掌’揭层分画之际,或许触纸生情,又分别落下几滴老泪,是时墨渖未干,揭去一层,洒下一滴,便是各层画上分别有一介乎青、墨之间的小斑点的来历,由于一滴一滴皆各有着落之处,未及下渗,便自成画中一笔,也就是魏三所比喻的七星鲈鱼的斑点,人各分润,在画上的位置亦绝不相同。至于片刻之前那一幕群星竞逐的异象,与万老画里所透露的玄机亦极其吻合,也是在下犹豫不言的缘故——这……” “你就说开了罢!”万老爷子一面说着,一面又在为众人斟酒。 “也罢!横竖是个劫数,知与不知、言或不言,皆难回天。我就说得更明白些:今年乙巳,是古来奇门遁甲盘上入阴八局的一年,逢这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之中的杜门。所谓:杜门阳木、时值夏冬;发生于外、津液已败;阳气亢极、一阴将至。简单地说:大运势上已是个小凶之象。万老这画中之竹居然让魏三看成‘莼鲈之思’,当年张翰羁宦洛中乃有此思,试问:它可不就是‘发生于外’吗?要将雉尾莼和丝莼合为一鼎而烹之,它可不就是‘津液已败’吗?孝胥从画里演成一套‘竹连掌法’,每一式皆上扬高举,如鹏抟鹞唳,试问,难道不是一套‘阳气亢极’的拳术——” 汪勋如这时又插口道:“那我看出的经络图又怎么说?” “问得好!”赵太初立刻接道,“之前我们不正在说万老作画之时掉了两滴眼泪,一滴沉底,独在孝胥画中,另一滴在静农的画上成了‘烟’字的第一点,在你老兄那一张上呢?” “唉呀呀呀!”汪勋如闻言谛视,发现那一点正打在手太阴上,太阴主脾,脾上这一大络便报销了。汪勋如惊呼之后,口中迸出一个“死”字。 “在《八十一难经卷图》的第二十四难上,是不是有‘手太阴气绝则皮毛焦’的话?”赵太初追问下去。 “是的是的!”汪勋如那一张老脸皮已变得煞白,几乎要白得过他那两只大门牙去。他抖着声说道,“经卷图上还说‘皮毛焦则津液去’,正是你说的‘津液已败’啊!” 钱静农这时也黯然道:“‘烟’字的第一笔是火字的一点,火字若是应在这‘阳气亢极’之语上,正合乎‘一阴将至’且‘木性至此而力屈’的话;杜门阳木,落得个力屈而死,倪文公当年守节不降,恐怕也有力屈之憾。” “静农应该知道那倪元璐另外还有一首重九病愈?律帖,中间少了一个字。”赵太初话锋一转,手却仍指着万老的那幅画。 “你说的可是‘世事悲欢无过吾’那一帖?” “正是。”赵太初答道,“此帖第三句上写漏一个‘地’字,倪氏将之补写在全帖之末。不过,那可不是无心之失。原句是:‘老夫自避一头地’,顺诗读来,成了‘老夫自避一头’。此中大有深意。” “我明白了。”钱静农道,“倪元璐藉这手误,藏了一个‘避之无地’的暗语。太初果然独具法眼,能窥见古人的微言大义——只不过,这一帖和万老这幅画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太初忽然瞥一眼李绶武,又将目光移回纸面,道:“从奇门遁甲的古谣来看,万老这画中之竹,不只方才说的那一个和泪而出的墨点有解,可以说通盘皆应在杜门的歌谣之上。歌词是这样的:‘杜门四四星凶恶/木星时方寅卯泊/闭关绝水事封尘/奸炽邪昌未可托/孤身六散隐名姓/远祸疏人莫言说/官刑威迫无地避/密藏可待己卯约。’这词是古词,但是千百年来传抄之讹、诠解之误在所难免,是以言虽似古而意实鄙陋。我们观天知人这一行里,自凡有点修为,便不至于拘泥于这谣词的文义。可是万老的画中之竹,笔笔枝藏叶掩,无一株不匿于另一株之旁、无一节不避于另一节之侧。诸位不要忘了:这奇门遁甲之中,杜门主的就是一个藏字,是以有‘除逃灾避祸、诸事皆凶’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万老有大祸将要临头,非避不可啰?”汪勋如道。 “就怕是静农说的,‘避之无地’啊!”赵太初又叹了一口气,道,“此外,原先我读这杜门的歌词,总觉得第五句的‘孤身六散隐名姓’和第八句‘密藏可待己卯约’简直不可解,其中必有错讹。待今夜合以天象,却不能不信:起码这第五句形容得倒真是准确无匹啊!” “那么什么叫‘密藏可待己卯约’呢?”孙孝胥头一偏,脸色又涨红起来。 “今年乙巳,己卯是三十四年之后,那是一九九九年间的事了。咱们兄弟若非作古,也是九旬上下的老朽啦!”魏三爷苦笑着,转脸又觑了觑万老爷子,道,“万老也是一百零八岁的人瑞了。” 这时万老爷子忽然昂声大笑起来,道:“歌词明明说的是‘六散’,我恐怕来不及同你们一道等待那‘己卯之约’了罢!” “万老大知闲闲。不泥于俗,已经是解生脱死、游于尘垢之外的人物。”赵太初神色悄然,连语声都有些哽咽了。他勉力挺胸振脊,打起精神,举杯先朝孙孝胥一示意,道,“先前尚未观画之时,孝胥与我相视一笑,我明白其中深意,只可惜各位老兄弟不知就里。这一笑,今夜若不言明,咱们七人恐怕要终生抱憾。” “那是因为乍见万老画了一园竹子——”孙孝胥说到一半,凝重的面色之下忽地浮起一抹笑意,“让我想起今日与太初同车来赴会时,我们聊起近年来有一帮浮浪子弟,组织了一个青痞帮会,号称‘竹联’,太初便与我说,不过是孩童们械斗为戏,居然敢聚众结盟,称帮道会,乃至糟蹋了竹之为德,有君子之风。不意万老一出手,果然是一丛风中劲竹,且其中还有如许奥妙的机关——” 赵太初抬手止住孙孝胥,接着说下去:“我要说的是这孩童嬉戏之事,日后恐将酿致极大的恩怨,牵连很广、情仇亦深,于万老手创的一番事业、乃至我等兄弟也有颇为尴尬的干系。” “不过是一班黄口小儿——”魏三爷大惑不解地问道,“与万老和你我兄弟能有什么牵涉呢?” “三爷千万别忘了。”赵太初起身伸臂,一把抓起酒壶,一一为诸人注满杯盏,缓声说道:“回首前尘,你我也曾经是黄口小儿,昔时情景,犹如昨日呢。”说到这里,赵太初又对万老爷子一举杯,道,“至于万老,是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了——” “你这话的后半截我听说过,是‘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这是《庄子》里的‘齐物论’。说得客气一点,我恰是瞿鹊子所说的‘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可是说得坦率些,我可不就是大祸临头、死之将至,却仍麻木不知么?”万老爷子一面说着,一面举酒而饮,再道,“其实太初所说的劫数,的确就近在眼前,我——知之甚详而不忍为诸君历述个中究竟。孰料天机人事居然偶摄于图中,成了画谜。倘若我就这么为诸君解说了这谜,怕不又要增添多少是非恩怨了!更何况太初拿“齐物论”之语谬奖老夫呢?我看——关乎这劫数之事,就此打住不谈了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可憾那一个杜门的‘藏’字诀,说的竟是什么隐姓埋名、疏人远祸的门道。如此一来,我个人死生事小,株连诸君六人过不得闲散的日子,倒使桑榆晚景少不了奔波流离,却是万某的罪过了。我这里自罚一盏,先告个罪罢!” 赵太初闻言至此,再也忍禁不住,突然放声长啸,一啸不止。这啸声如歌如泣,其音绵密悠长,翱翔而上,有绝云气、负青天,以游浩渺无穷之概;恍若这荷塘波光间竟有人吹着一支似箫非箫、似笛非笛的乐器,又如千万缕针发般细的风,或轻或重、忽高忽低地窜入无以数计的竹叶、竹枝之间。众人侧耳倾听了一阵,刚刚听出那曲调的来历,忽然间啸声之中又窜入了一阵怪声,渐逼渐近,似是警笛之鸣。 赵太初的啸声被那警笛一扰,非但不肯示弱,反而拔了个高,令众人如登险峰之后乍见一阵岚气,在霎时间蒸腾而起,扑九霄而入云汉,破虹霓而贯日星。此音一出,远处那警笛竟哔哔剥剥好似裂竹爆仗一般的破了、断了、再也发不出响声来了。啸声亦随之渐柔渐止。 “这——是《孤竹咏》!”李绶武失声叫道,“太初!这啸曲犹古于《广陵散》、《兰台操》、《夷齐引》与《绛云令》,号称乐中之隐。你,你是如何得知此曲的?” 赵太初啸罢,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问话的李?武,道:“不是这一曲《孤竹咏》,我还引不出绶武的高言妙论呢!”说时眼眶一红,竟扑簌簌落下泪来。好半天,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止住哽噎,道:“你我兄弟七人之中,除了万老之外,就以绶武的韬略最高、学养最厚、识见最精,即使是拳脚兵刃上的伎俩,也不在孝胥之下;观天知人的方术,更叫我这摆卦摊的郎中汗颜。今夜我们这一会,想来应该就是永诀了,试问:阁下仍旧大隐不言、大音希声,连句知心告别的话都没有么?” 这一刻,万籁俱寂,众人都将目光注于李绶武那张阡陌纵横、皱绞如织的麻子脸上,连李绶武身后三步开外的警卫、以及亭前丈许远处的四个不速之客都屏息静待,仿佛生怕发出些许声响,惊动了这位外号人称哑巢父的大老。 李绶武不慌不忙地将放大镜收入怀中,又仔仔细细将手上那一层极薄的画纸连着对折了七次,折成一块钞票大小的纸方,也收进口袋里,这才向众人拱手揖了一圈,道:“万老刚才示意,画中究竟不必再议,我也只好谨遵所嘱;此谜若要得一悬解,亦恐在十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后。至于太初所说的么——唉!我非草木,怎么会不懂你老弟适才屡屡冲我抛眼风儿的意思呢?要我出头说几句,也非不可,只不过我担心的,却正是借你老弟‘杜’字门中的两句诗可以解释:它在‘清秋子’与‘同学少年’之间啊!” 这一席话夹七缠八,说得外人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可是六位老者一转念便懂了。 原来赵太初以遁甲盘解画,看出八门之中的杜门凶兆,而李绶武却借了这个“杜”字,用以射“杜诗”,自然也就是杜甫的诗了。杜甫《秋兴八首》第三是这么写的:“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是以这“清秋燕子”和“同学少年”之间,所指的便是“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两句,这两句分别说的是汉元?时匡衡数度上疏陈事遭贬迁,以及汉成帝时刘向上疏搭救房琯而遭斥的典故;然而这只是老杜原诗用事的意旨,在李绶武言下,抗疏遭谤而不为“上意”所喜只是表面的意思,其实这话在另外一层上说的是匡衡凿壁引光的寻常典故。为什么要引这么一个通俗的轶闻来道出李绶武不肯表白的担忧呢?众人此时已然了悟:那是“隔墙有耳”的意思——换言之,李绶武信不过身后那名警卫,更不消说后来不请自到的四个人物了。 可是,李绶武借老杜诗句传递消息,于六位老者却能沟通无碍,这正是他用心良苦之所在。于是当即又朗声说道:“我眼力极坏,几乎已经是个睁眼瞎子了,若强要我说看出来些什么——恕我直言,这么粗枝大叶的一幅画,倒让我想起当年要去成都草堂村,在第四节车厢里遇见严老五的情景来。那天严老五就捧着一盆竹子,一数就四根。” 说到这里,李绶武忽然打住,不再说下去了。众人顿时明白,他这还是在借杜诗打哑谜。想这李绶武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入川,哪里去过什么成都草堂村呢?他说的,分明是老杜《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里的诗句。所谓“严老五”更无此人,所指即是唐肃宗宝应二年受封为郑国公的严武。因为这一部诗作共有五首,那么第四节车厢所暗示的应?是其中的第四首。接下来,盆中种了四根竹子,明白说的是该诗的第四句——非常骇人的一句:“恶竹应须斩万竿。”万老爷子心念电转,情知李绶武说的这“万竿”之“万”正是自己的姓氏;质言之,他是在暗示自己:大祸之所以临头,必是由于他自己“家门”里的帮众出了叛逆,以致变生肘腋,乃有“恶竹”一词。这时,不仅万老爷子会了意,其余五老也揣摩出李绶武话中有话了——看他侃侃而谈、状似闲雅,其实语锋已直指杀机;而且这杀机可能就在咫尺之内。万老爷子却沉得住气,道:“我也有十五年没见着严老五了,其间神州陆沉、国府易帜,不论那盆?落于何人之手,总希望能栽蒔入上,所谓‘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啊!” 万老爷子末了所引的这两句居然又是老杜的诗,且同样是杜甫写给严武的。原题为《严郑公宅同咏竹得香字》。写这两句诗时的杜甫与写先前那五首时的杜甫心境大不相同,非但没有“恶竹应须斩万竿”那样的愤懑,反而尽是同情、喜悦与宽慈悲悯,每一句都是对竹之为物的怜赏:“绿竹含半箨/新梢才出墙/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如此说来,万老爷子言下之意,乃是连可能导致杀身巨祸的叛帮罪首也不愿施以“伐”之责了。 “我懂了!”李绶武沉声道,“万老确实是‘游乎四海之外’、‘生死无变于己’的怀抱。李绶武言尽于此,已然造了口业。就此告罪别过了罢!”说时长揖及地,不待众人拦阻,掉转身躯,便从那警卫旁边一闪而逝。 此时坐在万老爷子右首的魏三爷急忙喊道:“绶武!又是你先行离席,欠罚一杯——” 话音未落,只听得阒黑的夜色之中传来李绶武的吟咏之声:“九载一相逢/百年能几何/复为万里别/送子山之阿/白鹤久同林/潜鱼本同河/未知栖息期/衰老强高歌/歌罢两凄恻/六龙忽蹉跎……” 这又是一首老杜的?送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然而诗中字句,无不点出了此时此地诀别的处境和心情。众人听了,益发悄然起来,独那赵太初忽一抖擞精神,道:“好个‘六龙忽蹉跎’!我又明白了一些。万老!今夜无论生出什么事端,都有破解之道了。”说时,他再看一眼手中之画和顶上之天,笑了:“不过!请恕我不能再多说了。” 接着,钱静农双眉乍展,浑似忽有所悟,也道:“不可说!不可说!”一面说,一面将画纸对折再对折,一共折了七道,同时起身,冲赵太初使个眼色,道:“你既与孝胥同来,是要与他同去呢?还是——” 不待赵太初答话,孙孝也照样将画折成纸方,道:“说散便散,哪里有什么同来同去之理?” 便在这一刹那间,分坐在钱静农左右的魏三爷和汪勋如也折了画纸,争先起身,异口同声道:“散了散了。” 这等情景看在那警卫与亭外四人眼里,如坠五里雾,简直不明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倒是万老爷子文风不动,顺手拾两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了起来,且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自道着:“若有豆腐干同吃,该当吃出火腿味才是。” 据说,这两句话典出当年金圣叹罹祸临刑之时的绝命语。金氏故意作家常语以示无畏不惧、视死如归的潇洒。如今万老爷子这样说来,六老焉有不凄不恻之理?可是先前哑巢父李绶武授意甚明:万老身边必有尴尬人;换言之,即此永诀的一刻,亦须避人耳目,免遭牵连。而且这免遭牵连,更非贪生怕死之图,却是隐忍一时,运筹千秋的打算——因为不只赵太初看出来,其余各人也在学着李绶武那样将画纸对折七次的时候发现:对折之后,从纸背面看去,万老爷子先前揭画之际在各层纸上所落下的泪斑,正如那六颗自西北而来的彗星,分别印在六处“↑”字形的竹叶前方,恰使泪斑与竹叶呈一流星拖尾的图形,朝六个不同的方向一闪而逝。也偏在这一霎时,薄薄一层纸膜上的泪渍完全干涸,浑如方才穹苍中转瞬不见的星光。 于是孙孝胥、赵太初、汪勋如、钱静农与魏三爷依序出了小亭,各自仰头瞻望一眼之前群星竞逐的夜空,再回想起自己手上那画纸所曾默示的方位,当下掉臂疾行而去,连一声告别的招呼也没有。 直到这五人的背影步声全然隐没于夜暗之中,万老爷子才露出一抹愉悦轻松的笑容,随即转身起立,一步跨向旁边的小石桌前,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那警卫与亭外四人说道:“不过是张胡乱涂鸦的试纸笔墨,惹来这些白吃白喝的跳梁小丑这许多低三下四的议论,真是可笑之至——”话还没说完,一掌击下,那石桌登时有如灰粉盐粒一般,连声也不出便给震得坍碎落地,粉粒堆成尺许高的一座小丘,接着,一张半透明的、写着一丛劲竹的第七层画纸才冉冉自上方飘落,正?盖在那尺高小丘的尖顶上。原来万老爷子看只轻轻扬了扬手,不意在掌起掌落之间,已先将石桌上那第七层画纸吸引上腾,直窜亭顶。这一手是失传已久的“无极北辰掌”末式,名为“拂槛逍遥”,其动态乃虚拟道教远祖陈抟陈真人寐起临窗,拂槛观星的姿势。相传陈抟曾长睡百日,忽然坐起,时值中夜,乍见星如雨落,从此悟出一个生死真相、以及一门独特武功的玄妙经历。万老爷子这一掌便不是寻常出手,其中大有奥义;他是在以陈真人自况,有超然物外之慨,亦有浮生若梦且大梦先觉的解脱。 此刻荷塘风静,偶有两三秋虫间或低鸣,益发显得这方圆数里之内悄无任何响动。亭外当先肃立的那人环视了四周一圈,似是不耐久候的模样,身形微微一颤,问道:“是不是可以请老爷子起程了?” “方才我们这几副老骨头瞎说八道的话你也听进去几分,我说——”万老爷子已然阖上的一双凤眼又缓缓开启,睛露青光,睇视着这个穿西装的人物,道:“万熙啊!今晚我要是不去见‘老头子’,你说,会招惹些什么祸殃呢?” 这万熙轻喟一声,先不答话,径自踱步上前,走进亭来,将黄皮箱往亭中央的圆桌上一搁,随即轻启箱盖,从里面取出一叠寸许厚的红框纹十行纸。但见那纸上密匝匝以沾水墨笔写满了文字。万熙将最后一张纸页抽出,置于表面,复由西装内袋掏出钢笔一管,取下笔帽,双手捧笔,递至万老爷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老爷子是明白人。今晚就算是去了,也见不着‘老头子’,不定反而落一番折腾,我们这些弟子儿孙便大大地不义不孝了。‘老头子’放下话来:请老爷子签了这份文件,他好依法裁处、秉公发落。这样的话,祖宗家业也可保长治久安,不至于一网打尽。”说到“老头子”放下话来之后的这几句上,万熙的声音压得又轻又低,直如蚊蚋盘旋。可是听在万老爷子耳中,却字字分明。一面听着、他一面点着头,似乎极其满意。然而万熙话才讲完,他立刻笑着问了一句:“要是我不签这口供呢?” 万熙忙一欠身,退后两步,将皮箱盖上的文件收回箱内——且没忘了把那末一页十行纸塞回原处,同时套回笔帽、收笔入袋。这一切只是一两秒钟之间的事,远近各人尚不及反应,万熙已经从皮箱之中抽出掌心雷一把,直指万老爷子心窝,连扣扳机,射出五发子弹。几乎也就在这同时,亭外持卡宾枪的一名武装警卫也将枪口朝旁一歪,喷出一串火苗,将另一名警卫射了个蜂窝透穿,翻身摔下塘去。水花激溅、荷叶掀扑,那人登时沉底,且正因一身披挂少说也有二十公斤的重量,从此陷入泥淖深处,永?不得翻身了。 这只是一弹指顷间事,亭边那警卫早巳吓得面如白纸,四肢抖颤,裤裆里“噗喳”一声,拉了个黄金满溢,随即和身歪倒。万熙全无任何表情地眄了他一眼,嘴里的话却像是冲亭外那唐装棉鞋的胖子说的:“岳师父,我这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的。” 那岳师父显然也不曾料到:仅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变生肘腋,连伤两条性命;且其中之一竟然是纵横大江南北一甲子有余的漕帮遗老总舵主万老爷子。不过这岳师父本来是个会家子,内力外功一体双修,气性涵养到一定的程度,即令临此奇突诡谲的事故,也看不出有半丝火躁焦急之态,他不慌不忙地朝后望一眼,见那开火的枪兵正颤着手、抖着牙,将枪口指在他后脖颈上。 “万老弟要岳某来帮闲干一桩棘手之事,你老弟台已自干得干净利落。看来我全无用武之地,莫非只是要顺便搭上岳某一条性命的么?” 闻言之下,这万熙立时将枪收入皮箱之中,却只掩上箱盖,仍是面无表情地说道:“岳师父这么说便太见外了。请岳师父出马,原本倒是为了提防那飘花掌出手助拳,坏了正事。不料这几个老家伙只不过又是一阵妖言怪语,骗我们老爷子一顿吃喝,就这么缩头畏尾地闪人了。至于岳师父这边呢——”说到这里,万熙又疾速伸手,朝皮箱中一摸,再抽手出来时,掌心里捧着黄澄澄、光闪闪,一望即知是千足纯金打造的六支条块,同时冷声说道:“号称百两,其实是九十六两;岳师父不嫌少,就请笑纳了罢。今夜之事,说?来全是为国为民,绝非个人恩怨、私相雠衅。岳师父是顾全大局的人物,当然明白我的意思。” “这金子烫手,拿不起!”岳师父瞥一眼横陈在地的万老爷子,继续说道,“万老弟口口声声‘我们老爷子’,却依旧突下杀手,却说什么‘为国为民’,叫人太不明白。” 万熙微一颔首,思忖片刻,道:“我格于阶级太低,不能尽实相告。不过,老爷子把我从枪林弹雨里拣回一条小命、带进祖宗家门、给了姓字、传我一身文武活计、还将我一寸一寸地拉拔到大;我万熙今晚能干下这等事体,要不是有个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在,岂不要背上一桩欺师灭祖的千?大罪吗?”说着,一掌拂向木桌,劲力到处,将一干杯盘壶盏尽数扫出三丈之外,一一落入塘中,连这临时架设的木桌都险些儿推出亭去。接着,万熙手一抖,指尖乱弹,竟将金条如插香般杵进桌面,深可三寸,几至透穿。另只手扣紧皮箱盖,才又说道:“人称义盖天龙纹强项岳子鹏明辨是非、通晓利害,万熙绝无半点非分得罪之念。这金条原本就是要孝敬您老人家的;而且这是‘御赐’,上头雕着库号,来路绝对是正大光明,请岳师父放心取用——毕竟岳师母那边还等着用针药,不是么?” 说完这话,万熙倒退两步,反手揪起地上那软成一滩泥的警卫,咬牙闷声道:“你小子与此事无关,我也有好生之德,所以留你一条活口。可是这活口二字的意思你得三思:那就是‘要活命、免开口’,你且牢牢记住了。”说时手一松,只听那人“哐当”一声摔倒在地,人又昏死过去。话说地上这人一口气息还不曾缓转过来,万熙早已一个箭步斜里弓身跃起,好似一根橡皮圈儿那样弹向右前方十尺开外,一皮箱先打落了岳子鹏身后那警卫的钢盔带卡宾枪,另只手叉起食、中二指直去锁喉,同时沉声迸出两句:“我没工夫问你为什么开枪了,袍泽相残,横竖是个死罪。”说完,另只手上的皮箱再兜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圆圈子,砸上这警卫的太阳穴,将他从先前那警卫落水之处正对面的白漆石栏杆上打下水去,这一砸势道尤猛于前,叫此人倒栽一跟头没顶而下,从头至膝全埋在泥浆之中。这两名初出茅庐的警卫死得极其冤枉,此冤少不得也须沉埋个数十年。 这厢万熙翩然落地,站定在岳子鹏身后,道:“这是咱们的法纪,万熙非伸张不可,倒在大行家面前献丑了。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告辞——”说到这里,忽一顿,又道,“岳师父不赶紧走人,十分钟之内就有大麻烦了。” 等岳子鹏再回身时,但见九曲堤廊之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迹?他再掉转身形,踏步走近桌边,正要拔取木桌上的金条之时,却忽地听见一阵低沉沙哑的语声:“子鹏老弟!别犹豫,给弟妹治病要紧。今夜之事,与你略无半点关涉。” 话说得字字铿锵、声声浑厚,但是由不得岳子鹏不且惊且疑地低头望去——说话的,不正是方才胸口之上捱了五发子弹的万老爷子么? 万老爷子说着,犹如一挺僵尸般直楞楞地橛立起来,抬手指了指昏迷在亭边的那名警卫,冲岳子鹏说:“你往他后腰上摸摸,是不是有个军用的绿帆布口袋?要是摔坏了可就费事了。” 岳子鹏依言行事,果然在那人的紧腰束带上摸着一个尺许长、八寸来宽、三寸厚的口袋,里头鼓凸凸塞着一个盒子也似的物事。这一刻岳子鹏才赫然想到:片刻之前万熙将这人撂倒在地的时候曾发出“当”一记重响,想来便是这帆布口袋?的物事使然了。 万老爷子又比了个手势,示意岳子鹏将口袋打开,取出其中所有。岳子鹏探指一抓,的确抓出一只长方形的铁质盒子,上有辘轳转盘两枚,和一大把其薄如纸、其宽如面条、其色如黑土一般纠绞缠绕的绳索。 “不好!”万老爷子勉力说着,勾勾指头让岳子鹏走近前来,又自深吸一口气,道:“子鹏老弟!你不是我帮中之人,与我又非亲非故,我有一事相托,还望你看我老儿薄面,成全则个。” 恁这岳子鹏老于江湖,又身怀不世出的武功,竟然在这么短暂的时刻之内目睹如此一桩血案,且眼下又同这非人非鬼、亦人亦鬼的老帮会头子交耳接目,其实已全无主意,只得先唯唯应了一声,脚下踩定小内八步。不料那万老爷子一俟接过盒子,双手猛可打了个“转轮斑斓手”。这模样,初看直似村妇缠毛线一般,两手互以另只手的前臂为轴,绕转不止,然而细究之下则大有学问:“转轮斑斓手”从两种不同的武术中融合而来,一是转轮肘、一是斑斓捶。转轮肘渊源自“五路查拳”之中的第二段第一式退步冲拳,只不过变直肘为横肘。斑斓捶则脱胎自“太极拳”的“搬拦捶”,要旨也是易直捶为横捶。但是易直为横,该如何使力呢?这“转轮斑斓手”的窍门便在它根本不在用力上,而是将左右两臂相互迅速舞绕,使成环环相扣、连绵不绝之势。据传下这一招的漕帮元老“昌”字辈儿上的人物说:“其速疾则其质坚,其质坚则其力劲;力劲质坚则螳臂可以当车。”这一招正是万老爷子绝学之一的“螳臂十七式”中的第八式。 万老爷子这一招使出,真有韦陀舞金刚杵成千层银伞滴水不漏之势。岳子鹏一时看痴了,不由得叫了声好。语音未定,万老爷子早已收势。其间不过两眨眼的工夫,他手上的铁质盒子便砰然坠地,手中那一团黑面条儿也似的绳索却端端整整收束于一个塑胶转盘之中。 “这是录音带。”万老爷子的额角、面颊之上此时已滚下了千百颗绿豆大小的汗珠。 岳子鹏摇了摇头,一来表示他没见识过这玩意儿,二来表示他根本不知道录音带是种什么东西。万老爷子看他神色便情知一二,于是苦笑着随手扯下一角袍襟,将那塑胶转盘及录音带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又从马褂口袋里取出链表一支,用那链子将襟包儿缠了两圈,想了想,又俯身从那灰粒堆上拾起先前所作的那张画的底层——不意这一俯身,人却撑持不住,一个踉跄仆跌在地,可他半空里躯体猛地一翻,抢背砸下,口角、鼻孔、眼窝和耳洞之中再也忍禁不住,淌下八道血水来。一只右手却伸了个仰直朝天,掌心虚虚握着那襟包儿。岳子?这才觑见:不知万老爷子使了个什么样的手法,竟已将那张画折成一枚钞票大小的纸方,给塞在金链条和襟包儿之间了。 “烦你子鹏老弟大驾,把这东西交给一个人,不要让外人知道。此人自会来找你,给你一式五份的信物。”万老爷子说着,便咳呛起来,好容易顺过一口气,却悠悠叹出,“可憾哪可憾!可憾太初去得匆忙,没说明白他那张画的竹节上那一点突斑究竟有什么玄奇的义理。唉!为此活该不能瞑目。”说时双眼暴地凸起,胸口处沸然喷出一柱又一柱的白色蒸气。待岳子鹏一步跨前接过那襟包儿之时,才发现万老爷子胸口豁地显出五个口子,血水如泉、汩汩流出。他那一双眼睛果真不曾阖上,直勾勾地盯着亭顶,而松劲放落的两只手掌则深深嵌入青石打造的地面。 接下来发生的事便与这竹林七闲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岳子鹏拔取桌上的六根金条,顺势将那桌子拂了一掌——这当然是练家子们存心较劲的意思——他见万熙一掌拂落数十件餐具,又当他的面施展了平生绝技,心里老大不痛快,随手这么一拂,居然把张百余斤重的实心红桧圆桌拂到二三十丈开外的荷塘心去。这一下可好,一部“荷风袭月”的雅集,到这一夜算是彻头彻尾地散了,亭中只余一具老朽皮囊和一堆灰不灰、白不白的石桌齑粉。 几分钟之后,奉命前来清理的警察人员和宪兵警卫旅支援部队封锁了现场。又过了一刻钟之久,警员全数撤去,留下警卫旅支援部队留守当地十六小时。在这段期间,没有一个真正的宪兵获准接近荷塘、堤廊乃至小亭方圆一百公尺之内。在这个范围里,只有四个奉极峰指示前来料理“诸般相关事宜”的安全局干员和一个名唤万得福的人物——不消说,后者是万老爷子家下的一个管事,他是来收尸的;至于那四位安全局的官爷,则是来定案的。 定案 方圆百公尺之内,除了先后到场的五人之外,只有一个半痴半傻的活口。这人悠悠醒转了来,已经置身于九曲堤廊的正中央。此处幽暗寂静,两头不靠岸,其实是绝佳的问讯之地。四位官爷之中的一位踹了踹活口的腰眼,道:“怎么回事?你说罢!” “我不知道。”活口答道。 “这就对了。”第二位官爷接着说,“今晚万老独自一个人儿在此地静坐练功,不料气血逆行,就这么一命归西了,好像就是这么回事。你说是么?” “静坐练功、气血逆行?”活口重复了一遍。 “这就更对了,”第二位官爷转脸冲第三位官爷道,“没这活口还真不行,”说着,又对活口说,“你是孤证。今晚此地没旁人,万老若不是自己练功练过去了,你就脱不了嫌疑。” “不是我!是老爷子自己练功练过去的。” “这就太对了。”第三位官爷点点头,又压低声、嘴唇儿动也不动、犹之乎运用那种腹语术一般的说,“弹头儿找着了么?” 第四位官爷轻轻摇了摇脑袋,道:“他妈的,手脚利落的。” “人家是干什么的?”第一位官爷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又递给众官爷一人一支,最后想了想,也给那活口一?,却没替他上火,径自道:“找不着最好,找着了麻烦就大了。”说着,望一眼数丈之外的小亭之中,跪在尸体旁边的万得福,也用那种嘴唇儿不动弹的腹语术说,“这些在帮的王八蛋闲规矩还真他妈的多。”说时还不忘睨了那活口一眼,吓得活口划断了一根火柴,连烟也不敢抽了,忙躬身道: “我不是他们帮里的,我是服役给派到老爷子府里支援的。” “府里?还他妈宫里呢!”第三位官爷一瞪眼,又拿大皮鞋把活口踹趴下了。 四位官爷这就算定了案了,可是上头有指示:万老爷子的家人若要收尸,不可纵容任何虚荣排场,但是要给予一切必要的支援。这话的意思就是:人家爱收多久就收多久,只不许张扬到这植物园的大门外头去。于是,四位官爷只好架着他们的活口这么远远地守着、等着。没有人晓得万得福是什么人、正在做什么。 送行之人 万得福系出当年北京自然六合门名师万籁声门下,师徒二人又有叔祖与侄孙的亲谊,是以万得福尽得万籁声的真传——尤其是一套“六合通天拳”。这里非先表一表万籁声不可。此人是北京大学农学系毕业生,身形不过五尺有余,仪表谈吐却有一份恢弘大度的气象。他在二十四岁上正逢南京中央国术馆举办全国第一届武术考试,实则即是旧时代的擂台。这打大擂台的消息一经公布,全国各地好勇斗狠之徒与夫武士练家立时如应斯响,报名应试的有四千余人。万籁声亦在其中。时?民国十七年夏秋之交,万籁声轻装简从,与万得福二人双双南下,指望着一出手拿下个武魁,不只光耀门楣,更可以壮大自然六合门的声望。不意初赛便碰上个身长六尺多的山东大汉。此人复姓欧阳,单名一个秋字,泰安人氏,是北派螳螂拳传人。因为占了身形体态的便宜,欧阳秋一上场便使出一个坐盘式,这个式子还有歌诀,曰:“坐式如转盘/随机应万端/前来用手打/后袭用脚弹”。——且说这万籁声初临阵,见对方身高体长,便先采个守势,一看这坐盘式交曲双腿、左掌如拂虎背、右掌如推浮云,一时之间,不知其是攻是守。孰料欧阳秋粗中有细,兵不厌?,明明是正面迎敌,却引了个“后袭用脚弹”的诀,偌大一个躯架忽地怒转一圈,将螳螂弹跳的腿姿变成一支横扫千军的杵杖,直搠万籁声的面门。 可这自然六合门中偏有一路“六合判官笔”的兵刃功夫恰在此时堪用——万籁声是个读书人,平素雅好使判官笔练身步,临到这间不容发的一刻,连想都不用想便使出“六合判官笔”的第二十二式“妙写黄庭”——身形迅即下缩,右脚向前滑出,势如劈叉,左膝点地、随即撑身上举,同时右手原须是握笔之姿的那一拳头瞬变成捶,右腿顺势隆起如前弓。在判官笔的身法上,这一式是第二十四式“点石成金”,可是应用到拳术上却成了“通天炮捶”。欧阳秋一腿扫空,偏因平日与他对阵的多是冀鲁间人高马大的侉子,习惯成自然,出招的那一刹那未及压胯缩膝,就此让对手轻易躲过,裆底要害却露了空——虽说武术考试当局严禁与赛者打下阴、眼窝、喉头和太阳穴等处,可练武之人近乎本能地要护卫这些罩门,这便顾得了东隅、管不着桑榆了。欧阳秋犹似触冰陀螺一般轮空扫过一腿,情知不妙,双手齐向鸡巴前方格挡,孰知万籁声这“通天炮捶”乃是险中作势,全无规矩布局,竟直奔欧阳秋面门而来——须知这也是万籁声自己始料所未及的。一拳击至,正打在对手的下巴上。欧阳秋一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子登时便有如飘花败絮的一般,凌空飞出七八尺远,同他一齐脱底上天的还有三枚大牙。围观的万千好事者齐声爆出一记闹彩,都道这文质彬彬的少年是赢定了。 不错。万籁声是胜了这一场,可恁谁也不曾料到:他这一举没落在正点上,武行里称这叫“诈胡拳”,伤人又伤己。他这一“通天炮捶”若是打在人下巴骨上,可称达阵。但是两人使的俱是险招,将错偏就错,举眼落在犬牙尖上,即令隔着张脸皮,仍不免落了个“陷伤”。万籁声骨肉未见挫裂,一根嫩筋却几几乎崩断。即此便不再能赓续赛事,断送了他扬名立万的契机。这?年的考较结果,万籁声仅得中等奖,与另外八十一人不分名次同列,更在十五名特优与二十七名优等武士之后。以他年少资颖、心高气傲的秉赋性情而言,临此重挫,简直神丧气沮之极。于是携徒北返,再也不预闻什么“发扬传统中华武技”之类的大活动;从此远走石家庄外,自耕几畦菜圃、数亩粮田,开个小小武馆,纯属消闲弄趣而已。 至于万得福,却也因之而有了不同的际遇。便在民国十八年春某日,也就是武术考试之后八九个月辰光,万籁声见万得福在场上演那套“六合通天拳”到通天炮捶这一式,忽然思及往事,不胜感慨,叹口气,道:“我看你毕竟还是一心习武,这叫不知天高地厚、时差运转。”万得福不解其意,自然要当面请益。他这叔祖兼师父一阵乱摇头,道:“武艺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人力终究敌不过时运消磨。争什么?斗什么?你若专心致志学习武术,我也不好挫你的锐?。可我自己已无心于此,留你在身边,反倒耽误了你的前程。这么办罢——我荐你个去处。” 当天万籁声便修书一封,亲手交付万得福;另外赍发他一百大洋钱和冬夏衣物、被席、箱笼齐备,以及《自然六合门总拳谱》,着他南下去至上海,投一个宗亲为倚靠。这宗亲姓万名砚方,字正玄,别号竹影钓叟,正是日后人称万老爷子的便是。 万得福虽说是万籁声的徒弟,又是侄孙,可这是名分、辈分上的关系,实则两人年龄相去不过六岁,情同手足。经万籁声这一荐,迢递千里,从此参商难逢,不禁悲从中来,当下膝头一软,跪倒在地,放声嚎啕了。万?声见他这一跪一哭,真情流露,却也知道这徒儿向武习艺之心别无旁骛,于是搀扶起来,道:“我也是一时顿挫,不意悟了个遁世逃争的门道,也误了个钻研穷究的机心。看你用志不纷,乃凝于神,日后或许能有大成。这样罢,我且传你一部身形步法。这是我从那一趟打擂回来之后琢磨出来的功架,能不能发扬光大,就全在乎你个人修为了。” 这一招也是从“六合判官笔”中衍出,在第二十二式“妙写黄庭”和第二十四式“点石成金”之间。原先的第二十三式叫“侧马挥毫”,是急攻之势,仍是将上一式缩滑劈出的右腿弓出,但是比原先的“侧马挥毫”多了个拧腰旋劲的关节——妙的是,这关节正是当初擂台上欧阳秋所运用的螳螂拳坐盘式的变化。换言之,秋去春来这忽忽九个月间,万籁声念兹在兹、挥之不去的仍是临阵打出“诈胡拳”的那一交接之间,竟因此而将对手的一记杀招转变成自己的一个守式。 “此式尚无名目,而且也不能应用在别处,可我前思后想,总觉着这一拧腰是把上一式‘妙写黄庭’的躲闪之法又深刻了一层,仿佛将‘妙写黄庭’那种缩头矮身的屈辱之气转成了一股睥睨成败的潇洒之气、轩昂之气。只不过它只是一式单薄的身形步法而己,与接下来的‘侧马挥毫’、‘点石成金’连络不成?个全招,这是我艺业不精,领悟不到的缘故。或则有一日,你在我砚方大叔那儿能得着什么体会,也未可知呢!”当下又将式子演练一回,着万得福也演练了几趟,再嘱咐他见了万砚方得喊“曾爷爷”才合乎礼节、诸如此类的言语。 闲话不提,且说万得福投在万砚方门下,便全然不是先前在自然六合门中的景况了。这万砚方是前清的遗民,光绪十八年壬辰生人,比万籁声大了十二三岁,脚下还有偌大一爿横跨产销两业的丝绸生意,因为老父万子青尚称健在,所以到了快四十岁上,外人犹称少东。万得福投这少东去,见面便依着万籁声吩咐喊了声“曾爷爷”,不料万砚方把脸一板,道:“谁是你家爷爷?”这个硬钉子碰得万得福灰头土脸、鼻梁深处一酸,就要落泪。万砚方将他带来的投帖再读了一遍,颜色才缓过来,命下人将他行李安顿了,仍是正容肃色地说:“我这里不是武术馆,我也不是什么拳客镖师;你师父让我‘将携指点’你,我可不懂什么‘将携指点’。这么罢,你要是想做生意,便留在上海,我安排你到绸庄上学点货记账;你要是想学手艺,我送你到杭州织厂里拉机器——如今织厂里都不用木龙头、用的都是电力机,一点也不辛苦。” 万得福闻听此言,犹似冰雪浇头,再加上旅次劳顿,几乎晕了过去。只道千里间关,能在名师指点之下学成一身技击,打遍天下高手,声震江湖,哪里晓得却要给人来当下作,一时之间只能顺着万砚方的话尾,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怕辛、辛苦。” 说来只能怪万得福时运不济,这少东万砚方这些日子以来正忙着丝绸生意上的事,无心应付什么千里姑表万里姨的告帮亲戚。原来辛亥革命以降,满清一旦覆灭,国民政府成立,这龙袍、朝服、顶戴等仪制全换了套。红门局官机停摆,江南丝绸业也起了绝大的变化。浙西太湖之滨,地理天气皆适宜种桑育蚕,但是杭州四郊农户多以出口生丝为主。在机织供应方面,没有了旧式的官服,也就少了绝大部分的生意。可是在民元之初,杭州自一家名叫“大有利”的电厂开始引进了这种新的动力,为丝绸业带来了极重要的刺激,几乎也就在同时,原料也不再只用生丝,而杂用各种纤维交织,非但花色繁多,成本也随之降低,需求因而扩大,售价自然下滑,市场便得以兴旺起来。另一方面,生产工具上也出现了极大的改革:留学日、法的许潜甫、留学美国的王士强等人先后引进了东西洋较为先进的染整、翻丝、捻丝和摇纾等技术,遂使上海和杭州分别成为平民丝绸工业与市场的两个大据点。万得福来到上海的时间,正是民国十八年仲春时分,偏逢南京政府发动了北伐,丝绸业在大幅扩充之下忽然又受到战乱的影响,搞得进退失据。经营者已经投下了血本,却眼见戎马扰攘,各省市纷纷备战,哪里还有商机可言?倘若收手不干,必然是认赔收山的下场。于是许多厂家索性在解雇工人之余,将已经势成淘汰的手拉机——俗称“木龙头”者——奉送工人,有的连花样本子也附带送出,抵赔遣散的部分费用。如此一来,人人可以门户独立,自产自销,丝绸价格大乱。万砚方正要走一趟杭州,看看厂市动静,一听这万得福说“不怕辛苦”,转念忖道:反正这人是要安置的,自己也要成行,不如将他一道前去,再作道理。当下应声嘱咐道:“你就同我一道上杭州去,也别辜负了令叔祖的一番巴望。”说时心里还转过一道念头:找机会也考较考较你们自然六合门的庄稼把式。 话不絮烦,只道这非师非徒、不祖不孙的二人成装上路,倒有几分一主一仆的况味。万得福赋性笃厚、缄默少言,且应对进退上极有分寸,颇得万砚方欢喜。走水路小轮来到杭州这日,已是午后申牌时分。两人才下船登岸,却见码头上负责接驳运输的?个“过塘行”人丁起了争执、哄闹不休。过了大约一刻之久,小轮上的人才弄清楚:原来是这湖墅地区五坝上沈家所经营的过塘行脚夫与项家所经营的过塘行驳丁因互争水道,起了口角。沈家的人仗着丁口众多,将项家的伙计打落水中。于是有救人的、有叫骂的、有通风报信的、更有驻足围观看热闹的。正吵嚷间,但见德胜坝那边驶来一艘大驳船,船首簇拥着一群杀声震天的赤膊武士。不消分说,这是项家从本坝上调集了帮手前来讨怨的。那边人等尚未下船,竟“飕”、“飕”、“飕”地先飞出三支大羽箭来,一支落入河心、一支钉上码头的缆桩座儿、另一支竟飞?远,一径向这小轮的侧舷飞来。 万砚方眼见此箭不偏不倚朝自己的面门钻射,正待侧身躲过,心念电闪:我躲过了、身后无辜百姓岂不仍要遭殃?可这一迟疑,箭又窜近了丈许、直逼他眉心而来。 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万砚方看似好整以暇,实则已暗中蓄积内力,要使出一记他钻研已久,却始终未尝临敌实用的“兜扣扑”;它是从猴拳第七十五式的“兜把爪”而来。在猴拳中,例分北派、南派。南派猴拳创自广西十万大山僧人史园登。这和尚原是明末抗清名将史可法的族亲,于史可法殉国后削发出家,在深山古刹中揣摩群猴嬉闹打斗之情状而悟得。园登和尚只传了一个名唤廖佛的农家子弟,廖佛随之学技十余年,亦不知学成与否。忽一日,和尚把他唤了去,道:“今日与你送行。”言罢一揖及地,把这廖佛吓傻了,忙道:“师父为什么要赶我下山呢?”和尚又一揖,急得廖佛慌忙跪下,这才看到他师父袈裟下摆里的一双脚踩的是猴拳第九式的“单吊蹄”——奇的不是这步子,而是那一双光赤溜溜的脚巴丫子,已然长出夹灰夹褐、又浓又密、足有两寸来长的猴毛。和尚仍不言语,紧接着又一揖,双脚变了个“左右圈桥”的式子。接着一连十六揖,底下那一双连足趾都长成猴爪的脚掌可以说是瞬息百变。廖佛且看且想,终于忆起这是一连十八个步姿、招招从他精娴熟练的拳套中拆出,合起来却是另一组奥妙无比的纵跃腾闪之法。和尚将全套步法再演了两回,道:“不拆不成/越拆越成/不散不聚/越散越聚”。说完一扭身,便好似一只猱猴般的消失了踪影。 廖佛得此十八步,称之为“送行步”。是后传承猴拳者,独那最受师尊赏识的弟子可以于出师之前一刻习之。江湖上闻知“送行十八步”的人多,真正见识过这一套步法的人却少之又少。这一套步法之中全无进袭攻伐的杀招,能够运用它的高手却知道:倘若配合原先?拳八十式中的某些拳招,则可反守为攻、以退为进,于敌始料未及之险处一击制胜。 万砚方此刻准备施展的“兜扣扑”,便是将“兜扣爪”配上“送行十八步”中的“魁星踢斗”,将那来箭拨落。谁知箭镞将至未至,横里却忽然窜出一个黑影,如冲天陀螺、如冒地流星、又似一支儿童玩耍的竹蜻蜓斜剪丛花出墙头、直上层云望春风,只在不及一眨眼间便截住了来箭。待这身影一落地,万砚方才认出此人正是万得福;万得福所使的,也是他自己未及思忖、一发而至的无名招式——与万籁声临别之际,万籁声所传他的那“妙写黄庭”与“点石成金”之间的一拧腰。日后万砚方给这一拧腰、旋身飞起的式子起了个名称,叫“奉先断肠”。吕奉先,即是三国第一勇将吕布,曾以辕门射戟一事声震天下。这“奉先断肠”所取的典故自不免有取笑古人之意,却也吻合这拧腰冲身的形姿。闲话暂且不表,且道这万得福不意在情急之下活用了万籁声创而未发的一个招式。可是他初涉江湖未经世事,毕竟还是捅了个纰漏——原来这么冲身旋起,一把抓住来箭,解了万砚方之危也就罢了,然而他少不更事,顺手一捻,竟将手中的竹竿雉羽雕翎箭一折为二,应声扔进河道里去。万砚方睹之大惊,连忙抄起万得福手臂,道声:“还不快走!”偏在这时,原先水道上相争不下的两标人丁当下停手住脚,真个是鸦雀无声。而对面德胜坝驶来的大驳船首处却站出一个穿着白绸上衣的青年。 这绸衫青年朝一溜烟窜去的两条人影凝望良久、直至长街尽处杳无影迹,这才微微点了点头,立时不知从何处扬起了一声螺角,这一声短促而低沉,如击龟鼓,鸣出一个“东”字,紧接着正东三两里开外又响起了另一声螺角,其音更低、更沉、更短促,直如树枝林梢间的昏鸦哀啼,啼出一个“绕”字。如此连绵迤逦,螺声亦曲折远递,仿佛传交着什么信息的光景。此时码头上陡门坝沈家与德胜坝项家两爿过塘行的人也不打斗口角了,反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俱说这外地来?两个尴尬人居然折了项二房大少项迪豪的羽箭,这一下鸣螺传呼,撒下天罗地网,一时三刻之内必能一举成擒,届时再往德胜坝看他一个天大的热闹去。 且说万砚方、万得福二人脚下哪里停得住一息半瞬?忙不迭运足力气撒腿奔出。耳边又不时听见螺声起落,忽觉它就在耳扇旁边,忽而又闪逝于数百丈开外,真个是风声鹤唳、鬼哭神嚎。两人只一步不肯松缓,沿着中山中路冲撞一段,左弯右突一阵,居然迷失方向,在清河坊和太平坊间乱转。一面奔跑,万砚方一面趁隙指点万得福:他那一折、一扔,将项迪豪傲世惊人的独家秘术“穿心箭”打落河中,于项迪豪本人以及项二房一氏一族都是奇耻大辱。项家一向气局狭仄、胸襟褊窄,结下了这个梁子,即便侥幸得脱一时,日后必定还是要孳生出大嫌怨来的。 正说着,但听耳际又是一阵螺角长鸣,回头一瞥,却见高银巷口站定了一高一矮两条大汉,高的那个身穿一袭黑绸长衫,矮的那个则是一身浅色短装打扮。这装束恰与万氏主仆二人相仿佛,而两人身外不及一丈之处已然围聚了数十名赤膊人丁——他们正是从湖墅码头上赶来的项家过塘行的水手。这一围定,当先一个浓眉大眼的水手便手叉腰眼,骂将起来:“呔!我说这两个泼蹄畜生给我住了!胆敢折毁我家少爷?雕翎羽箭,还不跪下领罪受死!”说时兜臂一招呼,四围人丁撒腿冲身,直向圆心合扑过去——恰成一个莲卷狂蜂之势。孰料这个合扑之阵尚未成形,只听得一串皮崩肉破之声,好似猪贩子扁刀捶打里肌片的乱响。这数十名水手便在片刻之间东歪西倒,浑似那腊月头上因风起舞的枯黑菊瓣,一抖络便甩了个遍地埃尘。路当央的二人却文风不动,穿黑绸长衫的随即哑着嗓子道:“如今是什么朝代?什么岁月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由得你们这些无聊棍痞当街设法悬禁,定人罪罚生死?浑蛋之极!”言罢袍袖一挥,来了个走石飞沙,将那几十名水手犹似驱扫落叶?的全卷到街边店家檐下去了。 “不知北京飘花门无影掌孙少华师父到了杭州,真是得罪!”这话弥天盖地,恍如自云端传来。发话的人站在高银巷、惠民街口的一处角楼之上,白衫飘然,正是项迪豪。说时人影哗的一声有如鹞鹰探兔、凤鸟攫珠一般飞身下楼。两足才一点地便踩成个金鸡步,顺势一拱手,说他是行礼问候也可、说他是开门讨招也无不可。 这孙少华也不失礼,欠身拱了拱手,袍角翻飞,竟又掀动无数的沙石。 站在孙少华身旁的那个小个子这时也欠身揖手,摆了个一模一样的架式,随即一抬头,旁观众人这才看清楚:此人身量之所以矮小一些,乃是因为他不过是个年方十三四岁的少年。这少年虽然不够高大,可是一张紫红面皮衬得眉宇轩昂、丰颊隆准,加之目光如炬,气度恢弘,俨然已相当成熟,见识过不少大场面、大阵仗的架式。此刻孙少华反倒收了身段,微微一笑,道:“久闻德胜坝为杭州湖墅一带五坝过塘行中翘楚。这翘楚之中又以项二房家下精锐号称‘江浪巨子’。不料今日一见,不过是帮青皮痞棍,竟尔拦路作虎,欺压外乡过客。诚可哀可叹之至!”说到这儿,回手牵起那少年的手,道,“孝胥,咱们不与这帮人一般见识,走!”一面说着,人已好比冰上推臼似的滑出两丈开外。 可项迪豪岂甘就此罢休?当即再使了个“落地金钱”的身法——把身一缩,右脚踞地、左脚伸出,将身躯来个大车转,而伸出那脚便就地抡圈。左脚圈罢、改圈右脚,如此两脚轮转不休,也狂扫起一片沙尘石砾。未晓究竟的,只道项迪豪串演起舞台上的摔打龙套,哪里知道他这“落地金钱”还分上中下三路——上路如捶炮、直攻人下阴,中路如枪矢、贯穿人膝盖,至于这下路尤其厉害,又称“丧门帚”,专扫人小腿胫骨。清末水师提督李准手下的武术教头康昆——外号人称“飞?康半天”的便是——正缘于与另一水师提督李世贵辖下莫家拳名师莫林争胜,结果一招落败。那亏就吃在莫林使了莫家拳中这一手“落地金钱”,登时折断两条胫骨。项二房祖上与莫林有通家之好,武林史称:“项、莫莫争先/莫、项向(即项字同音)无前/人言项、莫双联手/天下无敌水无边”。是以项氏亦深通莫家拳的精髓,号曰:“南腿双秀”。项迪豪这“落地金钱”扫出,直取孙少华下盘,是个有死无生的杀招。 避身一旁巷弄之中的万砚方睹此,不觉大惊失色,暗想:这项二房也是江湖旺族,誉满江南,怎地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对外来的路客下了这样重的杀招?却是他身边的万得福自忖道:京中来的这同乡孙某人款款从容、落落大方,言谈举止并无失当,怎么能眼看他被这浮浪人欺压?正待飞身上前、出手抵拒,忽见那项迪豪就地翻了几个昂天背地滚,缩身如一乌龟,打起转来。 原来孙少华那厢手脚全无动静,只朝项迪豪吹了一口气,便令他登时翻了个四仰八叉,却不得不因应着自己先前用势之力,团团急转,陷地足有三分深浅。 “孙少华、孙孝胥父子偶过此地,不意见识了杭湖绝技‘转龟奇功’,果然大开眼界!幸甚幸甚、告辞告辞。”说着,这孙氏父子二人一扭身,朝江干一带奔驰而去,转瞬间没了影子。 这一场热闹究竟惹动牵连出多少恩仇?此际无人能够预知详述。倒是万砚方、万得福主仆二人不由得目瞪口呆、意乱神驰。所幸眼前大祸已弭,断箭之耻也不消记在他们的账上。于是潜行匿迹,寻路找着竹斋街商会会馆下榻。是夜万砚方自然心事重重,其中最不称意的便是:身旁这少年怎地有如此惊人的一副身手? 其实对于万得福而言,这半日的奔波闻见,可惊可愕者亦不在少。在船舷上打落项迪豪羽箭的那一出手,他自己所知者不比万砚方多。原来师父临行所授的无名身法,他自己并不熟悉,是以南来路上日夜思服、辗转反侧,只求不要生疏放失、乃至错讹荒废。岂料这么用心揣摩记忆,却对身法的熟练、贯通有着莫大的帮助。临阵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形随意至,反而是一派上乘武术家的架式、气象。武林中人称这种境界为“出神”。不论南拳北腿、内力外力,是何家数门派,皆知:要“打得出神”非有一二十年熬练修为不可。只这万得福心思精纯、用志不纷,也仅能在万千手眼身法步的搬演操弄之中不期而然地使出一招一式、令之出神而已。 是夜过半,已当丑末寅初时分,这万砚方与万得福各自不能成眠,索性起身。万得福栖寄一楼耳房,出户即是一方天井,便趁着斜月微星?觅着个稍微宽敞的所在,将师父送行时所授的那身法着意演来。可是演过一遍又一遍,居然没有一遍能像昼间那样“打得出神”。他自己心下焦躁烦闷、自不待言,即使是二楼上房门外长廊上的万砚方也看得一头雾水。及至微曦初展,万得福已经浑身湿透,只觉胸脊之间乍暖还寒,原来是汗水里渗着露水,水火不济,炎凉相生,不觉打了个冷战。谁知经这冷战一带,人却猛可觉得轻了一阵,又腾浮而上,把那一招使了出来。这一使出不得了,便如同窜跃出手、打落飞箭的那一刹那之间,人从天井中旋身而起,浑似个抛空乱转的飘花零叶。万砚方这一回看得仔细,间?容发的一刻迅即伸出一只长臂,朝空中来势只一抓,再顺着来劲往里一提、一掖,便将万得福的颈项拿住、轻轻往长廊的地板上放了,同时说道:“原来你根本不会嘛!” 万得福确是不会,登时羞得一脸通红,不住地流汗喘气,连话也接不上,只盼脚底能有偌大一个地洞好钻进去。孰料万砚方却纵声大笑起来,道:“也罢也罢!我这人好为人师,见不得人痴愚蠢笨。这么办,我传你一个调息运气的法子,免得你没事冲身而起,撞花了脑瓜皮不说,撞坏了人屋瓦房梁还得劳我收拾。” 万得福闻言,喜出望外,当下松膝要跪,不意万砚方仿佛早已提防到此,抬手往他腑下一格,道:“我虽然好为人师,却不喜收徒。说是传你调息运气的法子,也就只是调息运气的法子而已。你若学得,是你的资质机缘,与我无关。此外,你还是得依我三桩事体。”说着,深深望了万得福一眼,看他楞瓜楞脑地点了头,才继续说,“人前人后,你我仍是主仆相待;你称我少爷,我唤你得福,这样反而自在。此其一。你这身半生不熟的庄稼把式看来无奇,可是其中自有妙道奥理;等你气息周转、水到渠成之际,倒是可以传授给我,届时我倒要喊你一声师父,你也不可推辞。此其二。我是生意人,生意人不作兴伸拳踢腿,惹是生非;是以你我在武艺上的往来交际,决计不可让外人与闻。此其三。你依我这三桩事体,我保你这项上的脑瓜皮安好不破洞流汤。你说如何?” “保你脑瓜皮安好不破洞流汤”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说的正是方才万得福冲身而上、形意不谐、体气不一的这种窘况。如此说来,名非师徒、实则仍是师徒。也是到了许多年之后,万得福与闻万老爷子帮中的诸多事宜规矩,才真正明白他当年不肯收徒的原因是帮中自有一个极其严密的师徒传承的体系,这名分绝非可以私相授受者,而在帮师徒之义又不只在传艺授业而已,更有承启门户、光大会党的志业。是以这主仆二人订交,反而是朋友之义胜过其他。忽忽三十六年转瞬而逝,其间万老爷子振兴杭沪丝绸生意、辗转?资运输实业、拓展大江南北的帮会势力,乃至于中日战争期间交际国际工商巨子、政经名流,参赞军务,以一人之身,直通中枢,预闻戎机大政,亦可谓富甲天下、权倾一时了。这万得福随侍在侧,可谓须臾不离。然而恁谁也料想不到,居然就在这一部行之十多年的“荷风袭月”的例会小集上,一个煊赫近半世纪的人物居然就横死在这一丛一丛的残荷之间。 万得福一入小亭,扑身跪倒,一声嚎啕还没来得及涌出喉头,三十六年前辞师南下那数日之间的情景已犹似一盏巨大的走马灯一般,翻转流映,径逼眼前。可这万得福此时也是五十多岁的老者,内力远非昔比。他这边才一跪倒,耳旁却窸窸窣窣传来堤廊之上那四个官爷与那活口之间你来我往的交代言语,闻言之下,不由得且惊且愕且狐疑,暗自忖道:“这四个人物分明是安全局里一等一的干员。他们既然封锁了现地,何以不小心搜觅侦查,寻它一个水落石出来?却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在教唆口供一般的同那警卫扯络,且辞气闪烁,好似有什么隐情,却不容外人知晓。这一转念,万得福不由得倒提一口真气,强忍住胸中悲恸、眼中泪水,刻意大叫了一声:“老爷子!万得福来给您送行来啦!”说完低头细看—— 只见那万老爷子置身在一片血泊之中,血?恰在他身躯之下汇成一个人体形状的轮廓,仔细打量,才看得出那轮廓殆非天然,而是万老爷子和身仆倒之际,用了极强的内力,将贴身地面的石板震出一个比人躯体稍宽一二分的凹槽。易言之,万老爷子是把自己的遗体硬生生地嵌在这石板地上了。 再者,他胸前有五枚孔洞,洞口衣缕已被火药灼得发出阵阵硝味。不言可知,这明明是近距离枪击所致。却在此刻,远处那两个官爷并不知道自己讨论弹头去向的一番言语已被万得福一一听了个清楚。万得福定一定心神,想道:这子弹若非洞胸而过、落入塘中,怎会就此匿迹不见了呢?可是看这弹着之势,再揣想万老爷子不世出的“般若金刚真气”神功,岂容这五颗子弹像洞穿几张薄纸一般进出自如呢?一面想着,万得福一面俯低身子,趴伏在死者胸前那梅花形的伤口之上再看了一眼,只见血水盈盈、几已凝固,果然没有任何异物在其中的模样。然而,也就在这刹那之间,万得福猛一转念:设若万老爷子当胸遭到枪击,势必知道是何人开枪,即便不为寻仇计,也一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好让祖宗家的人明白——那么,也许是他自己留下了那几枚弹头。可是,死人又怎么保留弹头而不叫他人发现呢? 才想到这里,万得福又一闪念:万老爷子临终之际倘若施展了那“般?金刚真气”神功,绝非只有自后脑至足踵这背向的一面发功,而是自五脏六腑之间充盈起辐射至四面八方的一股真气,向外射出,那么——一边想着,万得福一边望了望那五个弹孔,随即侧脸向上,顺势看去,却只一瞬而止——不错!那五枚弹头应该已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被万老爷子体内那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真气给逼出体外,弹射到亭子顶上。万得福深怕露了形迹,不敢多看,只将喉咙胸臆之间的那一股悲郁之气登时再作一声哭出,又喊了两句:“老爷子!万得福来给您送行啦!” 石中书 这是乙巳年七月十五、西历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日之夜。漕帮总舵主万砚方遭人狙杀于台北市植物园荷塘小亭。此事极为秘密,外间无人能详其情。次日,仅有一二新闻纸言及:有无名老人某陈尸植物园中,似无亲故家属,身后至为凄凉云云。可是对于包揽数万之众的漕帮——是时人多以清帮称之——内部来说,这却是一桩不得不低调处置的大事。其中缘故甚为复杂,且相互轇轕,难以三言两语明述之。诚欲抽丝剥茧,非一部长卷大书难以历数究竟。也正因为这一部奇人异事株?广远,牵涉深刻,不能不尽沥涓滴、条陈枝节,方足以洞悉渊源、缕析根柢。在这里,且先说万得福给安全局众官爷传唤,前来收尸,一睹之下,情知个中原委必定千回百折、盘根错节,不能仓促了结,且一旦声张不得其法,这漕帮数百年基业、几万口生灵、千亿计财货,势必毁于一旦。于是当下转了个念头,碎步踉跄、奔出亭外,跌跌撞撞地往那四个官爷身前扑倒,匍匐在地,大哭数声,道:“万老爷子行功不慎、喷血亡身,这是本帮的家务事,好不好请各位官爷成全我们祖宗家的规炬,不须对外界张扬,也免遭不明就里的人胡乱指点讪笑?” 这四个官爷登时乐了,纷纷道:“当然当然。起来说话,这事本来就该小心处置,不能坏了老爷子声名。” “可有一桩,”万得福一仰脸,两眼饱含老泪,鼻涕口涎早已潸然而下,道,“老爷子大去之际以神功护体,无量真气倏忽涌出,竟把个身躯牢牢嵌在地面石板之内。无何我们帮中有这么个规矩:自凡是分舵舵主以上、横死于外者,须合船而葬之。今夜老爷子以一帮之主,骤尔仙逝在这塘上小亭之中,无论怎样观想,他老人家都像是应了这么个景况。我一个做下人的,不能不照规矩行事——” “你要把这亭子当船看,连同你家老爷子一道埋了不成?”第一个官爷虎地瞪起双眼斥问道,“你们的规矩也太稀罕了罢?” “不不不!官爷误会了。”万得福抬袖抹去涕泪,嗫着声道,“是老爷子遗体底下那一方石板。它已经被老爷子震得落了个嵌陷,倘若任它留在当地,日后也难保没有什么蜚短流长的谣诼。不如让小的挖了去,连同老爷子遗体一道安葬,也少许多不必要的是非。” “话说得不错,可你挖了块石板去,能补得回来么?补回来又能照原先一模一样么?”第二个官爷斜眼厉声道。 万得福连忙又“咕咚”“咕咚”连磕了两个头,道:“只消官爷肯成全帮中规矩,天一亮就可以将石板补回原处,?丝合缝、不着半点痕迹。” 这四个官爷沉吟半晌,想来上面既然指示过,要给予收尸之事“一切必要的支援”,人家不过是要挖去一块石板,又何必多所为难呢?于是当下议定,万老爷子遗体由万得福从速运回。小亭之中卸除、填补石板之事则必须在天亮八点钟之前处置停当。发丧、安葬等活动须视同机密,绝对不得声张。 谁知这石板却走漏了个中玄机。你道这万得福为什么要卸走亭中那方石板?一时半刻之间又去哪里找一块六尺长、三尺宽的石板来给补上呢? 原来他一眼觑出万老爷子临去之际发了这一门神功、将弹头逼出、射入小亭顶上的梁木之间,情知此中必有用意。再看神功所向之处,居然让万老爷子遗体嵌入石板一二分有余——尤其是左右双掌入石几达半寸,食指屈曲,似有抠抓之痕。万得福自然不敢造次,索性捏称帮中古有合船葬主的规矩,才将万老爷子遗体连同身躯底下的石板一道运回宁波西街老宅,摒去家下人等,只留一个瘸奶娘在身旁,与他一同勘验。 那瘸奶娘一边无声堕泪、一边挂起丈八宽的长幅白绫,在宅后香堂中央围成一座三丈六尺见方的帷幕围子,四边架上一样丈八高的黄铜柱头。这叫“地方棚子”,原本是帮中元老商议极密要事、以及举行核心顶礼时所敷设。“地方棚子”上原该有一顶“天圆帐子”,可单凭万得福与瘸奶娘二人之力,焉能架设如此大的一具帐子?由于勘验这遗体实属秘要,也就不得不从权省略了。万得福且将这石板连同遗体置于棚子中央,使成头北足南方位,焚过香烛,与瘸奶娘分右前、左后二?位阶,行罢三跪九叩之礼,又将“道袍血染泪痕飘”二十八句会诗默诵一遍,才趋前低声道:“老爷子回祖宗家门,英灵不远,可以明鉴:家下万得福、瘸奶娘伺候成服。一切从速从简,实属不得而已。”说罢又回头冲瘸奶娘道:“去把‘水龙槽’放满,再摇个电话给张翰卿,让他即刻张罗一方六尺长、三尺宽、八分厚的青石板来,径去植物园荷塘小亭安置。彼处自有警局爷们儿接应。叫他速办速回,天亮之前必得完事。” 过了三刻钟之久,瘸奶娘将“水龙槽”推来了。那原来是一座底下安置了四只轮子的桧木大桶,五尺多长、两尺多宽、深可三尺有余,本是帮中行净浴礼所用。此时万得福举起桶中木勺,将清水一勺一勺舀出,朝万老爷子遗体同那石板一并淋下。立时浸透在万老爷子袍上的血水便同水势一道涣出,不多一会儿竟然将堂上光可鉴人的水泥地面漫了个黑深乌透。 瘸奶娘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万得福仍自面无表情地舀水淋浇,又过了一二刻辰光,“水龙槽”中的清水浇完,他才缓缓回身,问那瘸奶娘道:“张翰卿那边的事儿办了没有?” 瘸奶娘点着头、不住地抽搐,道:“说是放下电话就去了。我没提老爷子的事。” “很好!一时半会儿的这外三堂人马都毋须惊动。”说着,?得福再度扑身跪倒,抖着手将万老爷子那嵌进石板里的十只指头一一掰开,立时,他与那瘸奶娘皆惊呼出声——却只见石板上留下了几行极细的字样,以放大镜观之,才勉强看出来那是出自老爷子用指甲尖儿刻下的文字——右手五指底下写着:“泯恩仇传香火会六龙知天命”。左手五指底下则写着:“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写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 想这指尖覆盖面积,不过方寸,竟能刻写下较毫芒尤细的文句,可知万老爷子的内力自是深湛无匹,更遑论这些文句应该就是在弥留之际为掩人耳目而不得不悄然刻出的。只它的内容却让万得福和瘸奶娘伤透了脑筋。瘸奶娘是早年抗战期间万老爷子于沦陷区收进祖宗家门的一个妇道。当时战事方殷,这妇道不徒丢了丈夫、断了腿,连自己刚出世的婴儿都在逃难的时候亡失了,万老爷子看她无亲可依,又正在泌乳,便收了她,也恰可以为一个才刚从战场上拣回半条小命来的孩儿授乳。这妇道本是穷乡小户人家出身,从未进过学,久入万家,也不过是粗识字而已,自然看不懂石板上刻字的文义。 至于这万得福自幼追随万籁声、及长又投靠万老爷子,五十余年间耳濡目染,倒是稍通文理的。是以万老爷子右掌之下那“?恩仇传香火会六龙知天命”等十二字大致上是明白了。只这左掌之下的四十四字却是大麻烦。由于万老爷子刻写之际未加点断,所以他连句读都不会。持放大镜反复念诵几回,只隐约觉得某些字仿佛押了诗一般的韵脚,可怎么读都像是走在路上忽然踢着块石头那样给绊了一跤。绊了几跤之后,万得福已颇有些心灰意冷的念头。但是转念一想:老爷子临去之时写下这么两段文字,其中应有不可轻易告人,却又十分重大的意思。不如将之妥善誊录,或许过几日遇上老爷子帮外那一部雅集中人,便可请教。毕竟,他们都是有大学问的人物;更何况夜来出事之前,这些故交?友一定也都在老爷子身边赏月吟风、舞文弄墨。何不等寻着这几位,再将这两段文字把去请他们说解说解,便应该能拼凑出一个大约的眉目了。 一面合计着,万得福一面对瘸奶娘道:“这‘会六龙’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还是得请教请教那几位爷。倒是你在家门里要特别留神,此时一动不如一静,免得上下里外三代九堂乱了方寸。这石板上的文字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那么小熙子呢?”瘸奶娘含泪问道。 万得福忖了忖,道:“他是老爷子要‘传香火’的人,怎能瞒他在鼓里?只不过老爷子也说了‘泯恩仇’的话,只怕熙爷火性,按捺不住要寻仇,那可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这样罢,熙爷要是回来了,你就往我身上推。我自先去找那几位高人问个主意,再作道理。” 令万得福万万没有想到的不只是万熙在这一血案中所扮演的角色,此外,他根本找不着那六个向称万老爷子知交的老者了——他们就像飘空逝去的肥皂泡,没了。 我是怎么知道的 关于漕帮,我原本所知无几,只在年幼时闻听家父说过。他在抗日战争期间曾有过一段背井离乡的流离岁月,为了保命全身,不得而已地加入过清帮。问他帮中所为何事,竟不肯多言,只告我:出门在外,若有人问你姓名,便可答以“在家姓张,出门头顶潘字”。对方若也是在帮的光棍(不在帮则不能称光棍,要称空子),凡事便会退一步、让三分,自然省不少麻烦,添许多便宜。再问他还有些什么讲究,他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一九五六年八月间,我刚读完小学二年级。时值暑假,而且是一个在当时最令人兴奋的日子:星期四游泳池里有金牌教练教蝶式游泳和背式跳水。那一天中午我正准备去练游泳,忽然被家父叫住。我正奇怪着:他怎么不在“国防部”上班、跑回家来了?家父却突然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悄声道:“今天不要出门,你老大哥要来。” 我老大哥比家父还长十多岁,可矮在辈分上,是家父大陆老家的侄子,自然也姓张,名唤世芳,号翰卿。在老家的时候,张世芳和家父这一房上下都没什么来往。一九四九年家父携家母来台,并无其他张氏亲故同行。不意忽一日道遇张世芳,反而相互生出些戚谊亲情来,于是时往还。每逢过年,张世芳必定来家给祖宗牌位磕头,也顺便给比他小十多岁、可是长在辈上的家父磕头。可是那年八月上的那个星期四既非年、又非节,他来做什么?我没这么问,我问的是:“他来干我什么事?我要去游泳。”话才出口,脸颊上就捱了狠狠一聒子。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记得了,只知道,家父把我关进厕所里之后,家母隔着木门嘱咐我:“待会儿老大哥来了之后不许哭、也不许闹,有什么委屈晚上再说。” 又过了不知道有多少时候,我听见老大哥进门喊叔叔、婶婶的声音。听见家母喊:唉呀呀怎么弄得这一身。听见家父叫家母?低声。还听见老大哥说:不碍事,看着吓人,其实就两个脚丫子破了;又说他蹬了一路板车,淌了一身汗。接着便好一阵没什么声息。忽地家母来拉木门,两手沾满了鲜血。她就着水龙头冲洗干净,架子上扯下好几条毛巾,一阵风似的又出去了。这一回她没关门,可让我听了个大仔大细。先是老大哥说:绝对没跟人打架,他一把年纪了,怎么还玩儿那些个。家父似乎是不相信的样子,老大哥又低声解释了老半天,最后终于放声叫道:“叔叔不信就请出祖先来,我起个咒儿。” “哪个祖先哪?是张家门儿还是万家门儿的?”家父也吼了起来,道,“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还混光棍,你要混到死我拦不住你,可成天价混得个头破血流的,我能拍屁股不管么?” “没有头破血流嘛,就是两只脚丫子——天蒙蒙亮,谁看见那警车灯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子呀?我一下车就扎了七八十啦个口子——” “怎么犯着警车的呢?”家父像是得着了理,又昂了声。这回是家母叫他别吵了。 “我哪里晓得呢?植物园门口一停几十辆红车,顶灯都是破的,干我什么事儿?我不过就是送块石板去就是了。” 接下来他们又吵了好一阵子,声音越吵越低,大概的意思是家父很不高兴老大哥打“江苏一号”那支电话把他从办公室里叫出来。他要老大哥搞清楚:“江苏一号”是部里的电话,不是老大哥帮里的电话。老大哥说他也是不得已,他不能不招呼一声就跑到家里来,可我们家里又没电话。家父说千错万错、错就错在他不该混光棍,替人运什么破石板。老大哥则表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光着脚丫子蹬板车出门。家父说你好好跟着人家大导演拍戏正正经经做人不怕没出息,混光棍混得一家老小担惊受怕——最后还提到了我。家父的意思好像是说:他把我关在家里怕的就是老大哥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物。老大哥说帮里不是这么回事。家父叫他闭嘴。 可是到了这天傍晚,老大哥毕竟还是和家父有说有笑地话起家常,谈的大都是从前山东老家里的点点滴滴。家母把我从厕所里放出来,可是我想听的他们反而一句也不提了。憋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我抽个缝隙插嘴问道:“那警察车的灯为什么全都破了?”没等老大哥答话,家父又把我揈进厕所里去。 那时我没有别的想法,只蹲在潮湿昏暗的厕所里把这一下午听到的每句话反复记忆起来,试着从中想起哪一两句给不经意地遗漏了。令人懊恼的是我什么也不曾遗漏,他们硬是从没提起过:几十辆警车顶上那种像蛋糕一样会呜呜乱叫的小红灯为什么会碎了一地?但是不期而然地,我反而牢牢记住了(或者可以说凭空想像出)老大哥在植物园门口踩烂一双臭脚丫子的情景。 一直到几年以后(我可能已经上了初中),某回过农历春节,老大哥循例到家来磕头,正逢家父出门团拜未归。我趁空问了他那年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大哥神色一变,一双灰浊浊的老眼珠里射出了晶光:“你还记得啊!弟弟。” 然后他把我拉到后院,神秘兮兮地要我指天发誓:无论听到了什么,都不许说出去。我当然发誓,发誓是顶容易的事——你要是没把握守得住誓辞也不打紧,只消偷偷地在鞋子里把二拇哥压在大拇哥上,这誓就算没发成。准不准不知道,反正我是这么干的。 老大哥于是才告诉我: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号夜里他接到帮里一个任务,要他在两三个时辰之内设法弄到一块六尺长、三尺宽、八分厚的青石板,并且在天亮之前送到植物园荷花池小亭里去安装。 “帮里轻易不交代什么事,一旦交代了,你是非干不可的。”老大哥一面说、一面鬼鬼祟祟地朝前屋方向张望。我告诉他家父没那么快回来——因为团拜之后还有摸彩。村子里只有将官相高参才摸得到特奖之类的彩头,家父官卑职小,运气只够摸到六奖香皂、七奖毛巾,摸到这种奖就不好意思抬腿走人,以免失了风度面子。老大哥这便放了心,从头说起: “可是你想,这么块大石板我上哪儿弄去?”老大哥未语先得意,自顾笑起来,道:“我就是有办法——那时候正赶上李翰祥离开邵氏公司,到台湾来拍一部大片,叫《西施》。” 由于李翰祥拍戏讲究细节,布景道具都要真材实料。那部《西施》又是他自组国联公司之后与台湾省电影制片场首度合作的大片子,画面上的一宫一城、一草一木,都力求逼真。老大哥便抢忙打听出该戏尚未装运南下的道具仓库所在,趁夜潜入,偷了一块青石板子出来——只可惜尺寸略有不合——那是方六尺长、三尺宽,但是却有一寸厚的石板。它原本该出现在片中“响蹀廊”前的台阶上。少了这方石板,据说李翰祥气得开除了一个剧务。 老大哥忙乎了一夜,到天蒙蒙亮便顺手又偷了辆板车,从北投一路骑到植物园。可是他们在帮的行事光明磊落,哪怕是偷鸡摸狗也实出不得已,非给人留个消息不可。于是依照帮中规矩,老大哥脱下一只胶底黑帮子棉布鞋,留在板车停放之处——鞋头朝正东,鞋中放四粒小石子儿,成十字形,那意思就是帮中光棍借用,即日便可奉还。这么一折腾,另只鞋怎好再穿在?丫子上呢?老大哥索性打了双赤脚上路,不意才到地头儿上便踏了个血流如注。 “那为什么警察车顶上的灯都破了呢?”我还是那个老问题。 老大哥眨巴眨巴眼,道:“我也不知道。听两个站岗的说是教一声口哨给震的,我说那是胡扯八蛋。” 谁也不知道,老大哥自己有没有胡扯八蛋?倒是没过多久之后,我们那个眷村迁到中华路、西藏路口附近,俗称南机场的便是——此地离植物园很近,我经常前去练拳、写生、偷看情侣把手伸到对方的衣衫裙裤里去掏抓摸挤。有一回突然想起老大哥说的往事,便前去荷塘小亭印证一番。果不其然,亭中?西的一侧地上的确有一方石板比其余的地面高出整整二分来。 那一次我不但相信老大哥没有唬弄我,也违背了我自己的誓言——我把老大哥混帮的事告诉了孙小六。当然,不只是“告诉”而已,我还加了不少作料进去。我说:我老大哥在那亭子里杀过一个人,用的是一种叫“霹雳脚”的功夫。那“霹雳脚”穿鞋使不出来,非光着一双脚巴丫子不可。光脚使“霹雳脚”,一踢之下,脚底仿佛生出千百根尖针利刺一般的物事,上面贯通内力,有如电流,一击便足以致命。我说我老大哥一脚踢死个黑道大哥,心想惹了大麻烦,本来准备把那人的尸体扔进荷塘了事,又怕他过两天浮上来,于是干脆撬起小亭地上的一块大石板,把那黑道大哥给埋在下面,多余的土方就扫进荷塘,再将石板嵌回去,可还是高出来一点点——而那石板就踩在孙小六脚底下。 当时孙小六才八岁,听完我瞎编的故事低头瞥了一眼,登时大叫出声,狂啼不止。我心里其实是非常非常之爽的。之所以欺负孙小六会令我非常非常之爽,乃是因为他姊小五的缘故。他姊小五和我同年,生得很美,做一手极好的女红,初中毕业就在家织毛线、钩桌巾、干家务活儿。我几次约她上植物园,想把手伸进她裙子底下去摸两把,她都不许。可她是愿意跟我逛逛、走?,没劲极了。有一回我摸着她的奶帮子,她反手把我给擒住,当场崩折了我的小拇指,又随即给接回去,说:“再毛手毛脚我折了你的小鸟。”之后我再也没约过她,可是却开始折磨起孙小六来。 当然,那时的我只有十五六岁,绝对想不到,胆小爱哭、矮瘦孱弱、跑不远跳不高、成天价淌着左一串右一串黄绿鼻涕,现成一个窝囊废的孙小六日后居然练成了神乎其技的上乘武功,还有各种看来旁门左道的奇能异术。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些本事在人生的路上等着他、找上他,我可是决计不敢那样吓唬他、作弄他的。 在植物园荷塘小亭里吓着他的那一次令?印象深刻。因为就在那一天稍晚些时,我和孙小六都变成“有前科”的人——我们那天各自骑着一辆脚踏车,很想在荷塘堤廊上试一试蜿蜒奔驰的滋味,于是强把脚踏车从旋转门旁的间隙处塞拖过去。果然在九曲堤廊上左弯右拐,好不过瘾。不料忽然间冒出来一个驻守植物园的警察,远远把我们招去,厉声问道:“旋转门是做什么用的?”我们摇头装不知道。装不知道没用,人家逮捕的正是触犯违警罚法的现行犯——在禁行机踏车处行驶机踏车。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天我们其实应该被施以什么样的处罚。但是我们都在那园警的驻守室里面壁一小时、写了悔过书?捺下左右手拇指和食指的纹模。那园警还这样告诉我们:“你们现在是有前科的人了。” 终于获得释放之后,我严辞恐吓孙小六不得将此事告诉家人,否则——“你是知道的,我老大哥在混光棍!”我还记得孙小六当场又哭了起来。 事实上,在我真正认识到老漕帮、还有我老大哥在帮混事的实情之前,我所能做的、所能说的都不过是唬人而已。至于孙小六——套句不客气的俗话来说——他简直是被吓大的,只不过吓唬他的人不光我一个而已。但是这一切,我都是到非常非常之后来,才像拼合一块大图板那样东一角、西一角地勾勒出一个轮廓:这个轮?的背面的确和老漕帮有关,也和三十多年(甚至其中许多线索还可以追溯到七八十年)以来潜伏在我们这里不断冲撞、蔓延、扩大、变质的地下社会有关。而我们却从来不知道,我们所自以为生存其中的这个现实社会,只是那地下社会的一个阴暗的角落,只是它影响、导引、操控、宰制之下的一个悲惨的结果。 我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这还是得从我老大哥身上说起。在那一张地下社会的大拼图板上,他也占有一小块位置。 老大哥的道具 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必须先略过万得福如何在一日一夜寻找那六位老者而不遇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万熙涉及血案的经过,而先将我老大哥这一部分的线索交代清楚。 对于一九七年左右的漕帮大老们来说,无论张世芳或张翰卿这两个名字只不过是他们手底下数万帮众之一而已。可是对我老大哥来说,在帮这个身份非比寻常——不像家父,只是在离乱生涯中曾经利用一个光棍的招牌让自己平凡的人生过得更顺利,也就是更平凡一点的意思。 就在家父前去参加本村新春团?摸彩的那个早上(那也许是在一九七或一九七一年初罢),老大哥告诉我这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弟弟不该知道的许多事情。 老大哥先向我解释了半天:漕帮不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坏蛋组织,甚至所有的帮会都不应该是为了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而成立的。但是就像任何组织一样,里头总有些坏蛋;坏蛋一多,坏事就做起来了,帮会的名声就搞臭了。他接着向我解释:叔叔——也就是家父——成天价劝他退伙出帮,不是没有道理;一见他来家便锁门关窗,也不是没有缘故。说穿了,就是他看过帮会里不安宁、不平静的一面,厌倦了、害怕了,或者说为了老婆孩子而不喜欢帮闲涉险了,看着原来的兄弟伙伴也总觉着眉目可恨起来。“这不是谁对谁不对的事,是什么人有个什么想法儿的意思。”老大哥说。 然后,他告诉我,在帮的前辈常讲些掌故,他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这漕帮的来历的。话说在明朝嘉靖年间,有个户部侍郎,姓罗名清,是甘肃人。这罗侍郎后来辞了官,皈依佛门,供奉一位碧峰禅师为师。碧峰禅师给他起了个法号,叫净清。从此佛教里有了罗教或者称作清门的一派。流传到江苏,就叫大乘教、无为教。流传到江西,就叫三成教、大成教。总之是佛教的底子,又掺合了些道教的仪式和道理,传下了四?一卷,分别叫净心经、苦工经、去疑经、破邪经和泰山孤卷。信罗教的人有的吃素念经、有的吃素不念经、有的念经不吃素、有的经素两免。到了前清康熙年间,清江地方的漕运夫役组织了粮米帮。山东、河南、江苏等地的船民丁也起而仿效。他们之中有水手、有舵工、有扛米的苦力、有拉纤的子。无非是极为贫穷的家庭出身,既无恒产,亦无惯技,只能卖卖粗力气,随船过着南来北往的流浪生活。这样的人既组成帮会,便自然而然要替这帮会制造一个神话的来历,以广招徕。于是他们看上了罗教这个既佛又道、不僧不俗的宗派。从此,粮米帮兼具了职业工会和宗?组织这两个性质。 不过,据我老大哥的叙述,他宁可相信这漕帮起源时期的第三个性质才是最重要的。 清代漕粮每年由山东、河南、江苏、浙江、安徽、江西和湖南、湖北征收,运往北京通州各仓,供应皇室贵族、文武百官和八旗兵丁的食用和俸禄。每年由八省经漕河运道入京的船数,大约在六七千艘左右。每艘船由一名卫所军士领运,他的头衔叫旗丁,形同船长。旗丁再负责召募所需水手、舵工、纤夫、扛工等。这些人力的总数少则七八万,多则十余万。每年这为数十多万的人丁往返道途的时间,约在八九个月左右。但是除了获准有限额地携带一免税土产至沿途各地贩售、赚点蝇头小利之外,每人的“身工银”——也就是正式薪水——却少得可怜,不过一二两到三四两白银之间。即使在道光年间酌有增加,大部分工人每年的“身工银”也不过在十两银子上下,可谓清贫如洗了。这些流浪在外的人丁之所以很快地结合起来,其实有经济上的动机——他们可以集众人之资,从事小规模置产营利的活动。用我老大哥的话说,就是:“像婶婶标会一样。一个人耍的是小钱,一百个人耍的就是大钱了。粮米帮上一个人是光棍,十万个人就是大爷了。” 漕粮运京,人丁吃住自然都在船上。可是其余的三四个月里,这些出身各省的贫穷苦力又该如何栖身呢?最初他们大都流落港市街头,捱不过饥寒而瘐死客地的大有人在。后来出了三个罗教徒,分别是江苏武进人钱坚、常熟人翁岩和杭州人潘清。这三个人在杭州府北新关外拱宸桥地方聚集了一批罗教信徒,斥资建了一座小庵堂。庵堂里供奉了佛像和罗祖净清法师的塑身,除了让人前来上香膜拜之外,到那漕船回空的三四个月里,还提供简单饭蔬和被席,让漕帮里的人丁食宿。这个设施给许多舵工水手带来了启示:他们也可以如法炮制,在不同的水陆码头盖庵堂、供佛像,平日酌收香火钱,到回空期供帮中人丁膳宿。至于帮中人丁则仅需缴纳微薄的供养钱,雇一两个长期看管庵堂的人手。那么,非但漕船回空期间帮众彼此有个照应,就算是死了,也还能就庵堂附近觅一空地掩埋,不致暴尸旷野,变作荒鬼孤魂。我老大哥接着打了个奇怪的比方:“这就好比说,叔叔婶婶离了老家、投了军,跟着部队上了台湾来。自己混生活,不如大伙儿一道混生活,这就好比当年漕河粮帮里的爷们儿一样,算是入了教了。入了教,教亲要彼此帮衬。苦虽然苦一点,可是教亲终究是教亲,有苦大家一同吃,有难大家一同当。你好比说住罢,住这眷村;你好比说吃罢,吃这眷粮。破瓦泥墙、粗茶淡饭,这和从前咱们帮里的庵堂没有什么两样,可大家伙还是一般快活。这么说你懂么?” “过年还要团拜,团拜完还要摸彩。”我接着说。 “对啦!这不是很快活吗?”老大哥笑了,道,“你明白这个意思就对了。” “那村长就是老大了吗?”我一面问,一面想:家父是邻长,邻长起码要算帮里的老二。 “算不得算不得!那差得十万八千里,差得太远了。”老大哥连忙摇手带摇头,道,“要这么比起来,村?不过是个小庵堂的堂主,堂主上头还有总堂主,总堂主上头还有旗主,旗主上头还有总旗主,总旗主上头还有舵主,舵主上头还有尊师、护法、正道,再上头才是总舵主,也就是帮主——不过一般不叫总舵主、帮主,要叫就叫老爷子。” “那你算不算老爷子?”“我算个屁。”“那我爸算什么?”“叔叔以前在帮的时节是‘理’字辈儿的。‘理’字辈儿底下是‘大’字辈儿,所以后来叔叔即便不在帮了,给你起名叫大春,这意思还是不忘本。只不过叔叔不喜欢结帮聚伙这些个事儿。我跟你说的这些,你可别说给叔叔听。知道吗?” “那你是什么字辈儿的?”“我么?我是‘悟’字辈儿。我还在叔叔底下的底下的底下呢!”“那你还在我底下的底下呢!” “不成这么叙。”老大哥忽然板起脸来,正色道,“弟弟你没有上香拜师,算个空子,叙不得光棍!” 然后老大哥告诉我:若非看在教亲族亲这两重关系上,他是不会跟我说这些的。即令只是跟我说,这在前清也是犯了十大戒之第五戒——“戒扒灰”——算是大罪。我那时也才知道:家父对帮中事务一向守口如瓶,大约也就是因为他不肯轻犯这第五戒的缘故。 “可是你自己说我是空子,不算光棍,怎么又说我是教亲呢?”这时老大哥的神情更加不自?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新乐园,另只手平伸两指,往烟盒口开封处轻轻一拍,盒口跳起来三支烟,他再用那两根手指将跳起较矮的两支烟一压,便剩下一支了——这个动作(我也是到了很多年之后才知道)正是流离在外、奔波四方的光棍相互辨认的手势之一——老大哥点上烟,深吸几口,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咱张家门儿上下五代,只叔叔和我混了光棍。叔叔好鞋不踩臭狗屎,远离江湖是非,不问武林恩怨。可我不一样,我、我、我是老漕帮里混事的——生是庵清人、死作庵清鬼。只可惜咱张家门儿里没有人明白庵清的底细,那我张世芳要是有一天死了,怎么?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呢?所以弟弟!我跟你说这些,等你给祖宗爷爷娘磕头的时候,就把我讲的想上一遍,祖宗爷爷娘就明白了——”“你自己也磕的,你怎么自己不磕的时候想一遍?” “我一跪叔叔就搀我,他一搀我就来不及跟祖宗爷爷娘报告了嘛!”老大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儿,一面斜眉斜眼朝外看家父他们是不是回来了,一面把布包儿口的系绳松开,将里面的物事倒在手掌心里;那是一枚戒指、一方印石、一只手镯、一枚方孔古钱、一根发簪、一块怀表和一管钢笔。老大哥拨了拨、数了数,道:“弟弟你要是肯帮老大哥这个忙,每到年节叔叔请出牌位来叫你磕头的时候,你就替老大哥跟祖宗爷爷娘报告报告,一回说不完说两回,两回说不完说三回,好歹有说清楚的一回。这些个玩意儿就合是老大哥谢谢你的小礼物。你说怎么样?” “这些是干嘛用的?” “小道具,还都是有来历的。”老大哥说着,拉我蹲下身,又道,“这手镯,是我们李行李导演拍《婉君表妹》的时候用的。唐宝云要嫁给江明的时候就戴的这个,可江明把她让出去给他弟弟,没嫁成。这戒指儿,是头年儿里拍《新娘与我》的时候甄珍戴的。印石,是宋存寿宋导演拍《破晓时分》县太老爷案上的摆设。古钱呢——可不得了!这还是真古董,看见了没有:乾、隆、通、宝、啊!这也是《破晓时分》里用上的。还有这簪子,也是李行李导演刚拍的《玉观音》里的。这怀表和钢笔嘛!我想一想嗯!忘了是不是白景瑞白导演拍《寂寞的十七岁》的时候用的了。” 我看那怀表也不走、钢笔又写不出水来、古钱上长满铜绿、手镯还有裂纹,谅都是些破烂。心想:还不如给我把钢刀或手枪来得好玩。正在不知拿与不拿之际,老大哥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道:“你别看这些小玩意儿不起眼,可都和咱们帮里的事儿有着大关系呢!” 老大哥先拎起那戒指,说:“甄珍原先不乐意戴这戒指儿,嫌它太大,说是乡下婆子才戴这么俗气的东西。可她非戴不可,因为《新娘与我》头一天、头一场?演,有人非看见那戒指儿不可,这是说好了的,这里头埋伏着一个拆字法儿。” 原来那时漕帮里有一笔要从军中四四兵工厂走私手枪出市的生意要做。买主撂下话来:枪支以十数为单位,最少二十把,多多益善。可是军方有把握能交货的数量迟迟不能定案。是时警备总司令部接获线报,指有匪谍居中策应,准备破坏兵工厂,搞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居于这笔军火买卖的中间人——也是漕帮某大老——只好出了个主意:为免任何公开通信形式为警总网罗捕陷,索性约定,以《新娘与我》一片首映首场之内容为约,来表明兵工厂方面所能够供应的枪支数量。买主依约上中国大戏院看电影,便可以得知最后交枪的数量,也就从而得知汇款入账的数字。至于那个拆字法儿,老大哥说:外人不明白,可行里人非但明白,还忘不了。 《新娘与我》的男主角叫王戎。王字一拆便是二十,戎字一拆便是一个十字和一个戈字,二十加上十得三十,三十与戈字相参合即是三十把枪的意思。而那戒指,则取一戒字。戒是二十加戈,也就是二十把枪。如果戒指不出现在银幕之上,买主便知道,这交易只合是三十把枪。可是一旦戒指露了相,三十加上二十,这起码是五十。露一次是五十,露两次是七十,三次是九十;如此层层相加,手?生意就算拍板定额,双方皆不得有异议了。漕帮里要干的活儿说难不难,说易亦不易——他们得先弄清楚兵工厂能出几十支枪,再经由帮中系统知会导演,让他在片子里安排戒指特写的画面。那一回却不意出了个纰漏。兵工厂方面原先说好能出货七十把,换言之,即是让戒指在片中出现两次。不意厂方忽然又向帮中人告曰:“可以再多出八十把。”这是不做白不做的买卖。但是人家导演已将影片剪辑完竣,拷贝亦已印出,已经无法修改。显然,要同买方通消息,便只有另觅他途。然而,买方人马行踪飘忽,处事诡谲,加以邮电联络,皆易跌入警总网罟,最后,帮中?老想出一个变通的法子:遣人到中国大戏院放映间,于戒指出现时勒令放片小弟停机断片,如是者四——也就是将同一镜头多放了四遍,这才圆满交割,买卖双方都十分满意。 还有《婉君表妹》里的手镯。那是一九六四年的电影。那镯子在银幕上只晃了一下,却等于是给了一个帮中的杀手下达了格杀令。其中的意思,直到我在六七年以后读上大学的中文系,念到《史记·高祖本纪》才明白——项羽设下鸿门之宴,约定以掷杯为号,扑杀刘邦。不意项羽有妇人之仁,迟迟不能如约下令。在一旁干着急的亚父范增只好屡屡以配示警——者,决也。这《婉君表妹》里的那只镯子就是指——当然也就是处决的意思。我眼前的这只镯子上的裂纹并不是裂纹,它?真有一个极细的缺口。 “那李行导演也是你们漕帮的人吗?” “不!他是天帝教的。李导的尊翁玉阶先生是天帝教上人,和咱们漕帮没有关系。” 老大哥的意思是,戴那镯子——也就是——的人自是漕帮光棍,经由电影的公开上演,却在向某个特定的人传递杀人的指示。而这个被利用来教唆杀人的演员本人并不知情。但是此人居然是我从小就迷恋着想娶回家当媳妇儿的唐宝云——事实上,后来若非孙小五长得酷似唐宝云,难说我会不会有兴趣把她带到植物园摸几把。 “不会罢!”我惊叫出声。老大哥一掌捂住我的嘴,四下里看了看。看什么呢?小天井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几盆花草和一个废弃不用的煤球炉子。老大哥硬是拉开炉门,朝里寻了一遍,道:“隔墙有耳这话你听说过没有?”然后他低声告诉我:《婉君表妹》上演首日首场,松山一家戏院二楼包厢里死了个人。人是怎么个死法儿呢?散戏之后,清场的女工发现他老兄垂头坐着,似是睡着了,摇之撼之都醒不过来,再仔细一打量,女工的手上沾满了滑腻腻黏湿湿的鲜血——座位上那人是叫人用一支四寸长的钢钉从椅背后面洞穿而入、直贯心窝而亡,下手者显然有上乘的内力,才能于神不知、鬼不觉之间以指掌为钉锤,凿钉入椅。想来这一击也只?转瞬间事而已。 老大哥接着告诉我:《破晓时分》里的印石和古钱便牵涉到更大的恩怨了。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伍秀芳是从大陆地区出境至香港、再转赴台湾发展的女伶。可是有关单位一直怀疑此女身负重大任务,极可能是共产党文艺宣传队的分子——或者至少受这文宣队的教唆指使,要到台湾电影圈来潜伏,暗中从事分化、破坏的工作,乃至进行渗透、颠覆政府当局的勾当。可这伍秀芳背景单纯,人也清秀朴实,并无特殊可怪之处。不过情治人员仍不肯松手,时时派员跟监掌控,往来邮电亦有专人过滤处理,搅得电影公司、导演以及伍女本人都惶惶终日,可谓不堪其扰。 此事为漕帮外三堂庵清光棍得知,层层递报,终于让内三堂的执事晓得了。这里便不得不先说一说什么是外三堂、内三堂乃至三代九堂。依我老大哥的解释,堂,就是从庵堂而来。老漕帮人丁住的地方的确是叫庵堂。可发展到后来,这庵字变作安字,庵清成了安清;堂也不再专指住所地方,而成了组织上的一个单位。总而言之,一个小势力单位,就称一堂。这堂若发展起来,招募的人丁多了,就可以衍出分堂,自便成为总堂。总堂是不能径行升格的,要有老爷子的指示——正式的名称是“旨谕”。老爷子视帮会整体发展需要,可擢升某总堂的地?,谓之“立旗”,一旗之下设多少总堂亦无定数。这个“立旗”的制度是漕帮从天地会那里搬借过来的,老漕帮里较保守的人士并不十分赞同。不过,旗主以下皆称“外三堂”,总旗主以上皆称“内三堂”。在老爷子和总旗主之间还有维持帮内法制和监察的编制,也就是掌礼仪的尊师堂、掌刑罚的护法堂以及掌思想教育的正道堂。合内、外及尊师、护法、正道,都为九堂。至于三代,则仅是个虚称,大凡是以光棍为中心,上有师、下有徒,便是三代。 伍秀芳这件事发生之时,万老爷子已经归天,否则老漕帮是断断乎不至于插手这么一桩轻若鸿毛的勾当的。 据说当时“内三堂”里一个总旗主,是做灭火器生意的,姓洪名子瞻,祖上是天地会浙江支流哥老会中首脑。这位首脑已不得姓名而传,只知道当年是他带着一部被称为“海底”——也就是组织章程——的东西,自福建北上,先联络了河南嵩山少林寺僧,又攀识了山东曹州白莲教徒,定盟“北教南会,同出一气”之约,并且以现成的“海底”作为相互辨认乃至合作的张本。在民间社会相互串联的局面来说,这位洪姓首脑可以说是不朽的人物了。于是他在浙江落籍之后,名衔地位已成世袭,子子孙孙凡有意愿混事者皆可以是一方领袖。这洪子瞻的母亲在渡海来台时已怀胎九月、大腹便便。一日正站立船舷远眺,忽然破水,随即于甲板之上产下一子,因此命名子瞻,用“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诗经》典故,取其神游故国而不至之意。 洪子瞻可以说是含着金匙玉箸出生的一个孩子。他父母一到台湾,便花三十根金条买下了半条成都路上的楼房,一家三口,合是大小寓公。可这子瞻小儿生性怪癖,喜爱玩火。从三五岁起便?常纵火为乐,动辄烧毁左邻右舍的厅堂屋宇。一旦见那火势突起、烈焰扑腾,洪子瞻便忍不住狂笑连声,俯仰得意,也因此得了个“火霸天”的外号。街坊上的良善百姓知道洪家有哥老会的背景,且是世袭铁帽子领袖,哪里还敢声张?倒是洪子瞻的父亲出手阔绰、认赔爽利。有时偿资犹倍于毁损,人们也就不甚措意了。日子久些,到洪子瞻十六七岁上,他自己忽然拿了个主意,说是想做灭火器生意。因为看这台北市首府之区,人人筑屋起厝,寸土必争,非盖它个栉比鳞次、合缝严丝,不能惬心贵当。这样的市况,偏宜因风放火,看它有如赤壁鏖兵,焚烧战船一般,最是解瘾。而贩售灭火器则更有发不尽的利市、赚不完的钱钞。这样右手纵之、左手灭之,一暗一明、左右开弓,非但偿愿,亦且生财,岂不快哉之极? 且说火霸天洪子瞻到了十九岁上,忽一日在暗巷中引报纸取火之际,不意瞥见了一则登有伍秀芳照片的新闻,登时肺腑如鼓风炉,一股一股的真气在胸臆间横冲直撞,频频催助欲火,使心为之焦、肠为之折、肝胆为之灼伤、脾胃为之熔融——这才知道世间居然有一事较诸纵火犹为好玩。可是手上的火柴已经将报纸点着了,便那亮光一闪一耀处,教洪子瞻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再欲多看一眼,伍秀芳那帧凝眸巧笑的照片已然是纸灰飞扬,加之朔风野大,可忆却不可及了。 等到伍秀芳被跟监掌控的消息传出,洪子瞻刚以哥老会领袖身份与老漕帮叙亲定谊,成了漕帮内三堂总旗主之尊的庵清大老。这叙亲定谊原本是漕帮在台第二任总舵主万熙的一个“场面计划”,目的就是交好各大帮会势力、广结大陆来台与台湾本地底层组织善缘,使成一跨身黑白两道、涉足三教九流的松散联盟。联盟成员彼此不相干涉,有什么地盘、利益或恩怨之,也可以由诸方共同出面合议定夺。此举当然与遏阻一些少年太保械斗团体之坐大有关,但是洪子瞻却不这样想,他把万熙设计的假戏局真做?来,执行起庵清总旗主的权力,这,全都为了伍秀芳。 洪子瞻先打听出监控伍秀芳的名单,之中有那么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是他的本家——此人姓洪名波,话剧演员出身,此时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由于长相猥琐、生性佻达,是以在舞台和银幕上大都串演邪派人物。洪波又染有阿芙蓉癖,每天非烧上几斗鸦片不能解瘾。久而久之,烟境更上层楼,居然也施打起海洛因来。倒是他的演艺技术十分高明,手边片约不断,所以混得是锦衣玉食,且瘾供上倒也无虞匮乏。但是一般人比较不了解的是他另外的两重身份:其一,他是“通”?辈的庵清光棍。其二,他是情治单位吸收、训练之后用以控管演艺圈某些指定对象的细胞。当是时,伍秀芳在片厂的行踪举止、言谈交接,便是由洪波负责“掌握”;而洪波本人在《破晓时分》一剧里所扮演的正是位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县太爷。 洪子瞻得了消息,情知伍秀芳这困境非由洪波身上解决不可。于是着人混进导演宋存寿的剧务组,往县太爷问案大堂的桌上放了这么两样小陈设:一方印石与一枚乾隆通宝。旁人看不出这两样小陈设的门道,可是洪波一眼就瞧明白了。这印石上刻有一句密语,语曰:“瓦上霜”。古钱则平置于印石上方。在片场之中,那洪波远看印石上放着铜钱,当然觉着碍眼,遂一并移去,却见桌面上赫然印着“瓦上霜”三字。须知老漕帮人传信多用密语印石,这一组印石一共是四枚。第一枚是“身先死”,第二枚是“莫踌躇”,第三枚是“门前雪”,第四枚便是这“瓦上霜”了。第一枚用的是杜甫《蜀相》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为隐语,睹此印则知本门中有人吃了败仗。第二枚用的是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诗句“暂时分手莫踌躇”为隐语,观之即晓:须有短别、不须恋栈。第三枚隐的是“各人自扫”四字,意思说的是清理自家门户。至于第四枚,不消说,所隐的当然是“休管他人”四字,意思也就叫人即刻罢手,不得理会外间或旁门事务。古钱压在印上,取其“盟定金石”——也就是铁案如山、不许翻覆之意。洪波明白了这是帮中大老之意,唯有奉命一途,可是情治单位方面的任务却不得不执行,这便着实两难了。 结果这部《破晓时分》杀青上映未几,洪波自中华路陆桥上一跃而出,跌落铁轨,随即被一辆北上列车压了个粉身碎骨。世人皆以为他是不耐毒品消磨而生厌世自杀的念头。殊不知其中另有缘故,日后还牵扯出老漕帮两系人马分食情治资源大饼、摊赃不均的长期内斗,害得孙小六和我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这一,即便在一九七、七一年时候的我和我老大哥也无法预知。 那天正月初一,我老大哥还没来得及把剩下的三样小道具——发簪、怀表和钢笔——背后的故事跟我说明道白,家父便和家母抱着一盒肥皂回家来了。接下来的事我一无记忆,只知自此而后,每逢过年,还有我爷爷、奶奶生辰祭日,家里总要上供的日子,我都会尽量拖延跪拜行礼的时间,好把老大哥的心事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同祖宗爷爷娘说清楚。至于另外那三样小道具,则在我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前,都成了转送给小五的礼物了。 最初我只是把怀表和钢笔拿给孙小四,看他那个正在?修钟表的哥哥老三能修不能。日子一久,我便把这事给忘了。小四给送去车厂当学徒,老三的师傅又举家迁往高雄发展,要把老三一并带去。临走的时候,老三只说高雄在台湾的最南边,比到美国也差不多远。自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其实老三的两个哥哥,都在高雄附近的军校里,也不见得要等到他妈的何年何月才能见面——他们没事儿就放假、放假回家就使唤我们这些年纪小的过大爷瘾,使唤得不如意还要揍人。老大、老二从小跟他们爹孙老虎学过几套拳法,打起人来不落伤、不着痕,却可以教你疼上十天半个月。我还嫌他们动不动就回家来闹事呢?可老三喜欢摆这个谱儿,两手一抱拳,道“:自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着时,帆布口袋一提、一甩,搭背一坠,差点儿跌了个踉跄,人也就走了。当然没说那怀表和钢笔的下落。后来我上了高中,小五辍了学在家作针线活儿。我约她上植物园逛逛的那天晚上,走在路上便掏出那发簪来,说:“这个送你。”其实我心里想的是等会儿到了地头上可以干些什么——比方说把手伸进她裙子里摸摸、抠抠。小五一见那簪子便笑了,道:“是玉的。”这我才注意到,那簪子通体鲜艳,呈半透明的纯绿之色,迎着路灯转动时还会发出翠鸟身上的?羽一般油亮晶莹的光泽。 “这是靠近咱们云南省的缅甸北方产的。这么长一根簪子通身都是绿的,那得多么大一块玉石?”小五叹口气(而我则实在想不透,一块大石头又有什么好叹气的),继续说道:“你想嘛!一块桌面大的石头里,才能出这么点晶绿晶绿的翡翠,多难呢!”“你怎么知道这是翡翠?我说它是化学的也行,说它是硬塑胶也行。”“是翡翠,我爷爷教过我的。”小五走在一杆路灯底下,停住脚步,将那发簪捧在掌心里轻轻摇了摇——不怪我说,她的手真叫白,手心手背同一个白法儿——摇着?那只白嫩白嫩的手上碧绿碧绿的发簪,小五笑笑,说:“我爷爷说外国人叫这种玉‘皇家玉’,是珠宝里的极品。” “你爷爷死了那么些年了,哪里见过这东西?” “他传了我这个。”小五用发簪尖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不但认得出它是翡翠,还认得出什么样的石头里有翡翠,也认得出这翡翠是从一块什么样的石头里给切出来的。” 我说她吹牛。她说她从来不吹牛。我说她能不能认出这发簪是从什么样的一块石头里蹦出来的。她说那是一块有张八仙桌那么大的石头,外面是一层三到五尺厚的岩皮,里头是一整块椭圆形的乳白色璞石—?形状就像一个大鸡蛋、状态就像一颗大龙眼。只这璞石的中央有那么不足一支筷子长的绿翡翠。我说你不能证明。她说你不信就拉倒。她还说其实满山遍野的石头里都藏着宝贝,单看你有没有眼光隔着岩皮看出它们来。我知道,她爹孙老虎有功夫,那么就算她爷爷长了双透视眼也不稀奇。 “相石头是这么个道理,相人也一样的。”小五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植物园的旋转门,裙摆一飘,飘得我一阵头晕心跳,裤裆里那话儿登时就硬起来——我看要比那翡翠还硬些。幸好有牛仔裤紧紧绷裹,我才勉强能直身行走。 小五却对我的生理反应浑然不觉,只继续?道:“你看满世界的人,管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都披了张岩皮。有的厚些、有的薄些;里头可以说都是璞。有的是硬玉、有的是软玉,有的是白钻、有的是蓝钻。 也有橄榄石、也有蛋白石、也有柘榴石、也有尖晶石。有的剖开来像黄水晶,其实是黄石英;石英虽然亮度不如钻石高,可是色彩却美极了。有的硬度低些——像丹泉石,是很脆的一种宝石——可是切磨得法,它的亮度却很动人。就拿玛瑙来说好了——”说到这里,小五猛可一弯身,往一株椰子树根里拨寻两下,拾起一块弹珠也似的小石子儿,道:“这就是一颗玛瑙。好些年前我爷爷带我和小六上花莲山里采草药,就见过这种玛瑙。你现在看它是绿的,到了白天看它就成了蓝的了,这是因为普通灯光里的蓝色波少些,可是在阳光底下蓝色波多了,它的蓝光就反出来了。”说着,小五抓起我的手,把那颗玛瑙塞在我掌心里,我五指一攥,发现她把那支发簪也还给我了。她似是看穿了我的意思,笑道:“这太贵重,留着将来给你媳妇儿当聘礼罢。” “大丈夫送出手的东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我说,又把她手指掰开,将发簪塞回去。 这回她好半天不言语,只转过身,不让我瞧见她的脸。可她的小细腰和翘尖尖的屁股蛋子却正杵在我面前不过一两步远的位置,我真想当下就动手——要是照小本上看来的一把攫住她的屁股,说不定还不只是摸上两把的好处。她要真乐意,就地一滚、翻进旁边的杜鹃花丛里,我这就叫“成其美事”了。 可小五又朝前迈步走了起来,同时说道:“所以我说,人也是一样。有的人呢有这个长处,有的人呢有那个长处。这些个长处、那些个长处都是藏在里头,旁人看不出来,自己也不知道,大都浪费了、可惜了。要是有那眼光好的,可以看出人里头藏着的宝贝,就会知道:人人都是宝石,单看你拿不拿它当宝石罢了。” “那你看我呢?”我朝前一挺腰、一昂头?把个充涨饱满着大鸡鸡的裤裆迎路灯冲她一招摇。 “你啊!”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笑了起来,“就一肚子谎话当宝贝。”说着时,她一转身朝荷塘小亭那边跑了过去,可我就在那一霎时之间,迎光看见她的脸,她的眼睛里蓄着盈盈滟滟的两泡泪水。 那一回我没摸着她,可奇怪的是,当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 潜龙勿用穴蛇飞 就在小五送我玛瑙石那天之前的六年,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二日凌晨不知几点几分,张世芳尚未偷着李翰祥的那块青石板,军宪警方还保留了一部分人员在植物园四周封锁警戒。万得福则飘然现身——运起万老爷子当年所传、得自园登和尚、廖佛一系的“送行十八步”,自广州街植物园北门,避过上百盏探照灯和手电筒的搜寻,悄然来到荷塘小亭。 是时小亭内外已无人丁看守。但是万得福依旧十分谨慎,几乎可以说是寸步寸阴,至少花了将近半个更次才蹑足步入亭中。重睹地上挖回祖宗家去的一方石板凹槽,思及万老爷子殒身惨状,不觉又鼻酸了一阵,才觑准亭顶露骨梁处使出那一招“奉先断肠”的猱升之法,一拧身,好似一支冲天爆仗般地贴伏在梁木支架上。须知这万得福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三十六年下来,岂能不把这“奉先断肠”使得出神入化?比之当年杭州湖墅初试牛刀,打落项迪豪雕翎羽箭之时无意施展之境,更见其炉火纯青——可谓风不惊、草不摇,连梁木上的积灰积尘皆不为所动了。 有如壁虎一般倒伏在梁上的万得福此时可以说是悬身于一片阒黑之中,过了好半晌才就着荷塘水面反射而上的微弱波光,勉可看出梁间确乎有那么几个凹痕。他探手一摸,每个凹痕都深可及寸——换言之,凹痕里究竟有什么物事,却根本无法得知。然而万得福此刻胸有成竹,反而不忧不急,又在梁间匍匐了许久,待那微微有些亮光的晨曦再从水面反射而上,才看出了个端倪——果不其然,凹痕共有五处,大小的确是子弹头所造成,只这凹痕的分布与嵌入梁木的形状极不寻常。万得福扭头曲颈看了足有一刻钟之久,才想起自己飞身而上,并未与先前万老爷子头西脚东陈尸在地的方向一致。当下暗提一口真气,随即卸劲又聚劲,一卸一聚之间,人已经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呈头西脚东的方位。这时再一看去,便一目了然了。 原来自万老爷子胸前弹射而上的五颗弹头的确是深深嵌进了亭顶,可是嵌入之势却耐人推敲。倘若以左右分,约略可将五颗弹头里作左三右二的两组。倘若再以个别弹头的嵌入方式看,则左下角的一颗和右下角的一颗与另外三颗不同——它们是横着嵌入的。 万得福初看这弹着情状,直觉想到的是茶阵。自两百年前那姓洪的哥老会光棍带着一部洪门的“海底”与白莲教、义和拳订了个“北教南会”的盟约之后,许多地方械斗团体便发现了一种既可以称之为扩大组织、也可以称之为破解机密的路子——那就是大量而急遽地散播这种被称为“海底”的东西。所谓“海底”,顾名思义,便是极深、极秘、极不易探得究竟之地,也可以说就是帮会中最根本、最核心的种种规章、法制、信条、誓言、仪礼乃至成员间的辨识手段等等。它未必是在帮会形成之前就出现的——更合理且符实的情形应该是在帮会成立发展之后,为免口说无凭、默想无据,于是由参与者共同议订,或者由领事者裁示,令专人誊写抄录而成。这样的秘本并不是拿来流传、散布的。它反而应该有禁止流传、散布的性质。因为一旦经手寓目者众,便失去了它作为“海底”的藏珍保密的本意。 可是珍藏的秘密非经分享却不易见珍、不易显其密——尤其是当这个组织有坐大的企图之时。是以原本只供少数成员记录备忘且奉若圣旨的手抄秘本却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成了各地方势力会党间广为流传、散布的物事。广东省还有人印“海底”发家,成了富豪。 天地会系统出来的“海底”原也只是几十页的小册子。一经流传,人人想在这部堪称圣书的册子上留下自己的手泽。于是稍通文墨之徒(甚至不通文墨之徒)只消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权柄,便要添写些诗句、文章以及故事。光是一桩日常的走路过桥,就生出几十首应答的歪诗劣谣。仿佛走路过桥的光棍若是在应对酬答这些诗谣上不能尽符秘本所载,便要被视作奸细一般。比方说:问:桥尾谁人在此?答:结万义兄在此。问:在此何事?答:在此看桃李。问:桃李树结子有多少?答:桃树结子三十六,李树结子七十二,共成一百零八。问:有何为证?答:有诗为证——桃子三六在树根/李子七二甚超群/两样相连成结阵/一百零八定乾坤。续答:尚有对一联为证——有头有尾真君子/存始存终大丈夫。问:你在桥上过?桥下过?答:弟子在桥下过。问:为何不在桥上过?答:弟子身有秽,不敢在桥上过。问:桥下水深,焉能过得?答:结万义兄见我真心义气,教我手拿三块石、八字脚;三八廿一步踏过。问:有何为证?答:有诗为证——二板桥头过万军/手拿三石过江滨/义兄问我何方去/一片真心伴帝君。问:到二板桥又到何处?答:又到洪门一座。问:洪门谁人把守?答:万龙、杜方二位将军把守。有对一联为证——地镇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峡水万年流如此反复诘答问辩、喋喋不休,倘若实况果然,则天地会光棍博学强记的资质恐怕不比正途八股出身的秀才、举人为弱。 而这“海底”秘本之中,倒非不可尽信。茶阵便是其一。茶阵者,于列杯奉茶以待来客之际有固定的布排图式。无论一只茶杯、两只茶杯乃至于十三只茶杯,加上一把茶壶,可以摆出成百的阵式。来客取哪一只杯?饮多少?如何持杯?如何饮?都有细腻的讲究和要求。倘若主客双方本有敌意,而在茶阵的往来应对之中又有?么差池闪失,便极可能演成剧烈的武斗。反过来说,茶阵相待得宜,也有可能排难解纷,化干戈为玉帛。 万得福看那弹头嵌入之势,自然先想到这排列与“海底”秘本中的茶阵列杯图样略似。在茶阵之中,五杯之茶也称得上变化多端了。若成四外一内的“梅花郎”,则中间那一杯绝不可饮。若成一直排的“五祖君”,则一杯也不可饮;非饮不可的话,须先注回壶中,重新斟上,这叫“崇祯帝尚在五祖君之上”。上三下二式叫“五虎下西村”,只上排中间那杯可饮。至于左三右二,在正统茶阵中并无此式,只于烟茶并举时才有。面对这一式,饮者须持左三杯中最下方,也就是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杯,先移至右二杯的上方,也就是靠近主人的那一边,然后念诗一首:反斗穷原盖旧昔/清人强占我京畿/复回天下尊师顺/明月中兴起义时。如此才能再饮。 万得福在脑中翻来覆去将这五杯茶的各首诗句都想过一遍,发觉没有一首适用来说明或暗示万老爷子垂危之际的心境体会。偏在此刻,晨曦又微微绽得亮了些,波光斜映,将这几个弹孔的侧边拉出了长短较为分明的阴影。 在这波光掩映之下,亭中梁上的五个长短不一的弹孔居然形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字。左边的三个由上而下依序是一圆、一圆、一斜长,形成个三点?的笔画;右边的两个由上而下则是一点一横,形成个主或高字的最初两笔。旁人看这残字或则不明白,万得福看个仔细,知道它在一般人使用的正经字和帮会人使用的省笔字之间。再循线往下周折思索两回,忽然像是明白了,忽然又像是糊涂了——但看他两道刀眉乍展乍蹙,竟在似明白、似不明白之间。 原来从天地会起事伊始,至串联起大江南北、远届关外塞上,可以说凡有井水处,即有会党帮派角色。有的是马贼、有的狗盗、有的不过是鼠窃宵小。然而也有豪客之上的人物。即使只是拥有一股小小势力者,却也鼓舞了壮志雄心,想要附会在反清复明、驱虏兴华的汉族大义之旗下,是以“清”字隐写成三点水加一月字,“明”字隐写成三点水加一日字,“天”字隐写成左青右气字样,“地”字隐写成左黑右气字样,会党的“会”字则隐写成上山下乃的怪形状。也有人不论什么?都给添上个三点水的偏旁,以示在帮切口。地方官吏拿住人犯,自凡与帮会有关,却又苦无实证者,常刻意给那人犯的名字上添一个三点水的偏旁,再着令人犯画押,这就简直地成了栽诬罗织。可也有闻知这种不平之事的光棍刻意把自己的名字甚至姓氏的旁边加上三点水,故作逸兴壮飞、豪气干云之态。就有这么一个叫张朝京的上海小刀会门徒,也给自己的姓名加了三点水,成了涨潮,一时传为笑话。 三点水可解为天地会奉明朱洪武正朔,自称洪英、号为洪门的一个缩写。自天地会与其他各地会党逐渐融汇合流之后,连漕帮都受了影响。有一个后来的说法就是:就连漕帮三宗之一的杭州潘庵创建人潘清的本名就不叫潘清,而是潘庆。是以潘庵又称庆帮。可是三点水毕竟酿成风潮,潘庆便给改成了潘清,庆帮便给改成了清帮。 万得福看这三点水十分眼熟,可右边这个“亠”就不很寻常了。在汗牛充栋的会党材料里面,只有一则同这个字首有关。它出自“海底”老本子里的“禀进辞”。禀字头上戴的正是这个“亠”。话说当年天地会五祖——长房蔡德兴、二房方大洪、三房马超兴、四房胡德帝和五房李识开——开木杨大会,大放洪门,广结天下豪杰。忽有自称“高溪天佑洪”带领新丁来投军吃粮,请门上将军大人?之通禀上主教师。手本呈上去,上主(也就是五祖之上的万云龙大哥)道:“盘古以来至今并无人姓天,因何有姓天之人?还不快把真名真姓说出?若有半句讹言,赶出辕门,定斩不饶!” 这自称天佑洪的才说:“我非别人,乃系明朝崇祯皇帝驾下之臣姓王名承恩。当年奸贼叛乱,要夺我主江山,把我君臣二人赶出皇城脚下。君臣二人在阵中冲散。先皇走到梅山脚处,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料难逃脱,只得自缢身亡。”稍后这王承恩也来到梅山脚下,见主亡身,料这锦绣江山必为蛮夷所得,是以自将身上罗带解下,悬在崇祯脚上,也吊死了。 老实说,王承恩一片忠心赤胆,只欲随侍崇祯归西,寸步不离,这才以崇祯的双脚为梁,悬带其上。这是殉之地上、扈之地下。随后,忠魂烈魄跟着来到太庙之中,原只望寻个护驾之职、安身之处。谁知道崇祯不见他还好,一见他便破口大骂,说他是不忠不义之臣,居然敢以主之身、帝之躯为梁而悬之——这叫“死后加刑”,其罪尤过于毁尸。众忠良之臣的魂魄听到这里,益发恼怒愤懑,把对李闯的狠劲怨气都发在这王承恩身上了。故此忠魂飘泊在庙外、烈魄回荡于空中,全无个依傍附着之所。 一日忽然望见云端来了个紫面绿睛髯凸额的老僧,知是达摩祖师出外游玩,连忙上前跪拜翻滚,将冤情诉过。达摩老祖悯其遭际,遂将之收入葫芦之中,赐铁板草鞋一对,以稳固这魂魄的根足,免得游移飘荡。又封之姓天,命名佑洪,差其前往洪门木杨大会投效。这便是天佑洪求见五祖和万云龙大哥的一段情由,也是“禀进辞”的来历。日后各地会党徒众都要修习这个典故。至于万老爷子却曾经同万得福说过一段话,表示对王承恩这典故的兴趣和感慨。万得福不甚记得其言语字句,只依稀解其大意,说的是崇祯之昏聩庸懦,死后亦然。而王承恩不过仗着一点奴性侍主,却不知这奴忠充其量只是让愚顽不灵的信徒死不瞑目而已;而愚顽不灵?信徒也只能拱拥一个益加愚顽不灵的主子。如此循环不息、越演越烈,便要酿出巨灾惨祸,虽亡国亦不足惜了。 可是,落在万老爷子自己临终之际,这王承恩的典故又该作何解呢?倘使万老爷子以王承恩自况,则在他之上必然还有一个崇祯。倘使万老爷子以崇祯自况,则在他之下必然还有一个王承恩。那么,到底上面那一位会是什么人?而下面那一位又会是什么人? 偏是这么不上不下、忽上忽下地想着,万得福的脑瓜子里却一而再、再而三、再三再四地交替闪烁着两张脸孔:一个是普天之下仅有的一个位在万老爷子之上的人,那便是此时政府皆称“今上”、帮会中人敬呼“老头子”?领袖。另一个则是老漕帮祖宗家门即刻便要接班上香、继承大统的小爷万熙。可这两个人物怎么会是杀害万老爷子的元凶大恶呢? 试想:“老头子”虽较万老爷子略长几岁,论帮中辈分却在其下。当年“老头子”官拜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之职的时候,曾经取道上海,特别投帖来见万老爷子,所执的是弟子之礼。万老爷子感其念旧尊师之意,却唯恐他名满世界、功在家国,难免生出些“卧榻之侧岂容酣眠”的雄猜之心,所以开正门、走大路、焚高烛、燃香鸣炮相迎,在谈笑间故意将投帖撕毁,掷之于香炉之中。随即,万老爷子还让出上座,请“老头子”移驾?了首位,自己先撩袍拜倒,行了个顶礼,道:“方才容大元帅执礼叩进,是替祖宗家受大元帅一拜。可如今大元帅不只是方面上的人物,更是举国仰赖的尊长;这国自是在家之上,也必然在帮之上。为免日后尊卑易位、高下不分,万某今日擅自作主,恭送大元帅出祖宗家门。从此大元帅殆与漕帮子弟无涉。这样的话,大元帅做起大事情来也才不至于掣肘绊脚、前后碍的。这个么——还请大元帅谅察俯允为是。” 这一席话讲得可以说是面面俱到了。从表面上看,万老爷子将“老头子”免了帮中名分,确有几分斥逐之意。但是一口一声大元帅,行的又是君臣大礼,且其用意,正在为对方松绑解套,卸去会党的包袱;可谓放虎归山、纵狮入林,是个任他龙游四海、鹏抟九霄的手段。可当时的“老头子”的确如万老爷子所料,极具雄猜之心。他不慌不忙地拱手一揖,缓声应道:“方今抗战军兴,国家多事,所缺的就是人力。我今日前来拜访,可不是为了图一个自身清静便宜。毕竟为国为民,还有千钧万担的包袱扛在我肩上,老爷子明察,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此言一出,香堂上的众人一时会意不过来,都愣住了。倒是万老爷子神闲气定地接道:“大元帅不必忧虑。方今国是除了人力短缺之外,其实还有物力短缺亦不能?大元帅放心惬意。这,我都是知道的。”说到这里,万老爷子微一颔首,对面堂下尊师堂一名执事立刻手捧一只包裹红绒镶金的尺方木盒,快步趋前,双手举盒过顶,右膝下跪,左腿高踞,正欺身在首位之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万老爷子接着说道:“这里头是张银洋百万的票子,略为大元帅薄置粮秣。日后倘有所需,尽管传令下来,小帮敢不应命?千万不必屈驾莅临了。至于这人力方面么,我已经知会帮中各舵旗堂口,从速调遣精壮干练的人丁应募,唯大元帅的符节是从。总之驱逐日寇是民族义举,万某当然要沥胆披肝、赴汤蹈火的便是。” 从容数语之间,身?大元帅的“老头子”总算放下了一百二十个心,随后闲话些家常,也就告辞回营,不在话下了。 这是“老头子”和万老爷子息交又同时订交的一次盛会。帮中异史氏有诗证之曰:“锦江常碧蒋山青/元戎下马问道情/揖张义胆随旗祭/笑剖丹心载酒行/百万豪银何快意/八千壮勇岂零丁/孤灯坐看横塘晚/黯淡功名举目清”。“老头子”于万老爷子升天之后未满十年而心脏病发,遽尔谢世。死后有近侍之臣秦孝仪者为制颂歌,中有“锦水常碧/蒋山常青”之语,疑即自此诗之中夺句而来。这是后话,不烦先说了。 且叙这万得福从“禀进辞”的故事揣摩到“老头子”身上,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先前帮中异史氏的诗证末二句所言“孤灯坐看横塘晚/黯淡功名举目清”,正是指万老爷子在台下幕后输银募兵、却绝不肯居功于台上幕前,其实全出于一片无关乎俗世荣华的忠心义胆。可非但那“老头子”信不过这忠心义胆,且他多年来无时无刻不顾忌着万老爷子的威望、本事,疑惧着万老爷子是否容有僭越大位之一日。以此比之于晚明末叶的崇祯之于王承恩竟有“死后加刑”之疑,是有几分道理的。 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万老爷子生前爱说笑俚戏,其诙谐嘲谑,常是拿自己寻开心的多,拿旁人闹玩笑的少。既然他能写下“泯恩仇”的遗训,就表示留书、留字所示之意不在缉凶捕恶。这样说来,万老爷子以崇祯自况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质言之,他的用心似乎是,死便死矣,我这也是自败江山、自寻短见罢了。一旦作如此解,试问:那王承恩又该是什么人呢? 万得福之所以会把这王承恩想成万熙亦非无缘无故。此事发生于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上旬中国抗日战争期间,史家称此役为淞沪会战。 设若简而要之地勾勒一下当时战区的攻守之势,可将上海外围圈成一颗瓜子儿,尖头朝西南。国府军队之防线即是这瓜子大头的一面朝西北延伸,最外侧是为左翼,由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陈诚提调。?军东边是第十九集团军薛岳总司令指挥,镇守施相公庙。自此由西往东,分别有霍揆章、王东原与廖磊三军长的部队,于京沪铁路北驻扎。这三个军可谓上海西、北两侧门户的禁卫,势在封锁渡江南下的日军,以免其长驱直入,进而突破京沪线,乃至旁击截断上海往南到松江之间的津浦线铁路。 另一方面,这一段的津浦铁路几乎就是由那瓜子儿右侧自东北往西南斜行而下的一条要冲之线。此线之东则是曲折流过、大致亦呈西南/东北走向的黄浦江。在此江环绕上海这颗瓜子儿的外侧便是右翼军了,由第八集团总司令张发奎督师。这一方面的军队又分里外两层?里一层就近沿着瓜子儿布防,伺机向西和西北开赴,可以增援廖磊、王东原乃至霍揆章之部;外一层则直下淞江,就地巩固以防由东南边杭州湾北岸金山咀袭来的日军。 这只不过是会战初期由兵马大元帅所构想出来的一个战术布局。在他看来,上海弹丸之地若守它不住,南京也就很难不沦于敌手。可是他又何尝不明白,淞沪地区既无天堑、又非险固,且近百年来即是升平洋场,百姓极端厌战,地方上早有与敌议和以全民生之计。是以这一役尚未开打之前,大元帅早已拿定主张,要让战事进行得极为惨烈。毋论伤亡如何之重、损失如何之巨,亦须将之延宕至一二月之久。他甚至在日记中如此写道:“要不惜毁灭阵地、牺牲全军,使敌虽进犹退、虽胜犹败,方足以挫之也。”质言之,在不能不败的情况下,大元帅只图战事得以胶着。这样做,可以怯敌几分?其实未必有把握,不过非如此不能达到两个更重要的目的:借大数目的伤亡来提高军人的荣誉,让老百姓对大元帅辖下的国府部队有所谓望风慕义的敬仰钦服之心。其次则是经由国际媒体对如此重大折损的人力物力之关切报导,引起英、美、法、苏等国当局与民间之注意,终可促起各国共同制裁日本。至于另一个较次要的目的,大元帅也在他的日记上以隐语杂以明语地写?:“部署备忘:须成背水一战之势,不令再归江东,以免变生肘腋。”这三句话很令日后研究战术战略的军事专家们大惑不解。首先,淞沪会战自始至终,国军并无背水一战的机会与环境。其次,设若第二句所指为日军,按诸当时处境殊为不通——因为会战的目的正是要将日军牵制于黄浦江以东——怎么会说“不令再归江东”呢?其三,所谓变生肘腋,乃是指本军阵中有人倒戈相向,也就是叛乱之意,试问,日军如何能于我之肘腋处生变呢? 其实后世研究者却不明白,此处备忘所指的,并非日寇,而是老漕帮万老爷子麾下各旗舵堂口应募而来的八千壮勇。所谓背水,即隐指“三点水”之水。江东,则是用项羽率八千江东子弟兵转战天下的故实。这样解来,“以免变生肘腋”才有了着落。 在大元帅的算盘上,万老爷子这八千人当然不能编成一整支部队,倘若如此,他们决计不会听任中央军节度。这样任其自成一劲旅,非但不足以制敌,恐怕还有节外生枝的顾忌。于是从这三句备忘所衍生出来的做法是:先将这八千人打散,分别隶属廖、王、霍三个不同的军。再密令各军长分别将麾下这二三千人派属不同师部队或者独立旅。其殊途而同归者仅一点:他们全数派赴刘家行、高桥以迄于罗店这一条公路上的最前线。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三十日,国军第七十七师正面的万桥严家大宅为日军第三师团藤田进之部所突破。十月一日,日军再兵分三路,往东南、正南与西北分别挺袭。其中东南向出击的一支打下刘家行阵地。仅此两日之间,老漕帮光棍几乎全数阵亡。可又如何得知这些光棍几乎全数阵亡呢? 原来老漕帮八千壮勇虽然拆散,各人早领有万老爷子旨谕:从戎之?,无论人如何编制部署,仍须有一辨识光棍的认记,以便相互照应。可八千人数量虽说不小,一旦穿上制服、混编在十万大军之中,哪里还能彼此说长道短、盘东问西呢?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偏逢着当时国军武装并未齐备的阶段,各军连雨衣都无力置备,是以投军人丁皆须随身自备雨伞。老漕帮这些精丁入伍之前,便皆购置了同一伞号的油纸伞。这伞号叫“老顺兴”,本是帮中的一爿物业。此店所制之伞伞头特粗,伞皮近外缘处有一圈朱漆。为了表示响应漕帮投军的义举,老顺兴的店东特别赶工制作了八千把朱漆圈特别宽大的纸伞,供应光棍所需,还给打了个二五折。买伞钱则是由万老爷子私账给付的。 淞沪会战自八月九日开打,到十一月九日淞江被陷,其间历时九十二日,要以刘家行阵地一战最为惨烈。有那老漕帮日日潜入战区侦伺军情的探子事后回报:仅十月一日在刘家行一地所捡回的老顺兴伞头便装足了两大麻袋,倒出来一数,一共有一千八百九十多个。 可就中有那么一拨探子,其实是投帮前即已结拜的异姓兄弟。年长的叫施品才,年少的叫康用才。外号人称“哼哈二才”的便是。这两人平时即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入帮后分别投在两个不同的本师门下,依旧交好如昔,几乎到了须臾不可分的地步。由于哼哈二才所练的都是轻身一路的功夫——这一路功夫可以远溯至清代雍正朝的江南八侠之第七侠白泰官——有踏苇渡江、拂露穿林的身段,是以二人虽然隶属正道堂,却一向调派在万老爷子身边差遣。上海保卫战事初起,万老爷子便命二人随时往刘罗公路的前线打探军情。到了十月一日这一天,哼哈二才三更天起程,不到半个时辰已深入刘家行国军阵地。刚及拂晓,阵地却告失陷了。二才兄弟谨遵教诲:非打探出个敌我虚实究竟,不可贸然涉险参战。所以只神出鬼没地用暗器打杀了一二十名日军作罢。就在暗器行将打完、日军呼啸而过、往正南方廖磊行营处集结之际,施品才听见瓦砾底下几支横斜竖倒的木梁深处传来一阵阵哎哎呼唤之声,似猫啼、又似猿嘶,遂当下叫过康用才来,齐手移开屏障,才发现一个身背老顺兴雨伞的光棍已经残肢断首,胸前却裹着个呱呱啼叫的婴孩。 这一日近午,哼哈二才一个背着两大麻袋的伞头,一个怀里揣抱着那婴孩,施展起看家本领,便犹似一阵风中之烟、雾中之影般地回到上海小东门祖宗家,当下上禀万老爷子,说是在战场上拾回光棍弟兄怀中婴孩一名,谨候发落。 这婴孩自然不会是那阵亡光棍的骨肉。可是烽火遍地、兵马倥偬,恁是一个铜浇铁铸的汉子、逞勇斗狠的莽夫,却也晓得拼死翼护一个小小的婴孩。无乃是这孩子命大,还能在哼哈二才手中逃过重重火网的封锁,这就更不可谓不奇了。万老爷子立刻垂问:“可知那阵亡光棍的名姓?”施品才道:“只见名牌上有个血肉模糊的‘臣’字。”康用才道:“应该是被日军重炮弹片削去了头、脚,所以连只字片语也不曾讨得。” “看来不是这光棍的孩子,他却能在临危之际视如己出、拼死护卫——”万老爷子慨叹连声,久久才道,“这孩子便姓万吧,给他起个名字叫‘熙’,以示不忘在战火之中,曾有个叫什么‘臣’的人救过他的一条小命。”言罢便捧起那孩子仔细端详,见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虽只十斤不到的重量、三月未足的生辰,骨架体势却极其清健。万老爷子手下稍一运劲,不意却在那孩子的后脑勺上摸出了一方奇凸之物,如石之尖棱、如斗之角铁,登时指尖传来一阵灼热之感,却转瞬即逝。万老爷子再仔细一摸,那奇凸处倒又显得圆滑光润起来。 “原来是个梆子头,想必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倒和大元帅生得有几分相似。”万老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接着悄声同身边的万得福说了说先前指尖所感应的异象,又道,“我还当是收了个‘魏延’呢!” 这魏延字文长,是三国里的人物。当年诸葛武侯与司马懿对阵,兵屯五丈原,夜观天象,见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暗,相辅列曜,其光昏冥,自知命在旦夕。于是在八月中秋之夜设祈禳之法——祈禳之法会须拜礼北斗七日不绝,除以香花陈设为祭之外,另有七七四九盏小灯、七盏大灯、中安孔明本命灯一盏。却在第七日上,有那大将魏延急步抢入帐中报告军情,却不慎扑灭了主灯。当时大将姜维一怒之下,猛可拔出长剑要杀魏延,孔明止之曰“:此吾命当绝,非文长之过也。”之后未几,孔明便死了。但是他去世之前曾密语马岱、杨仪诸将:“我死之后,魏延必反。”云云。而在魏延谋反之前曾夜作一梦,梦中头上生出两只犄角来。他便找了行军司马赵直来问究竟。赵直乱以麒麟、苍龙等“变化飞腾之象”的言语答之,直到见了尚书费才说出此梦实非吉?:角之字形乃“刀下用”。头上得角,则刀必用于头上,自然是个凶象了。 万老爷子无意中一言既出,听在万得福耳朵里却诚惶诚恐地布下了阴霾。是后二十八年以来,他每次看见万熙的梆子头抑或是听说书讲《三国》讲到武侯兵屯五丈原的段子,便不期而然地会想起当初万老爷子的那一句戏言,更不期而然地会以万老爷子为诸葛亮、万熙为魏延——而自己却是那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姜维了。 念头才翻到这里,万得福忽而又一咬牙、一拧眉,猛可抬手甩了自己一耳聒,忖道:想这万熙自炮雷弹雨、刀风剑林之中捡得一条性命,在万老爷子膝前掌上历经?三十载的调教训诲。加之瘸奶娘、哼哈二才以及他自己的悉心培植,非但练就一身豪杰本事,于文章武艺可谓无不精通。即使在待人接物上面,也素见沉稳厚重、敦和练达,行事亦不卑不亢、有为有守,堪称是个爽直而不失细腻、聪慧而不减质朴的人才,怎么可以因着一则代远年湮的传奇以及一句漫不经心的戏言就诬枉他是欺师灭祖的凶手呢?再者,自己如此居心动念,莫非是二十八年以来夙夜积淀于内心深处的一丝妒意,总觉得万熙只不过出身于战火连天之际、颠沛流离了几个月,之后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乃至于眼看着便要继承大统、领有数万之众、竟成一帮之主、数十百盟会誓党之首脑而私心窃恨以致巴不得安他一个天大的罪名呢? 万得福一旦直捅捅地这么剖开自己的心思再一琢磨,只觉得里面竟是一洞阒暗幽冥,此外则如千百亿万团纠缠绞绕的丝团线网,竟无丁点儿说得明白的主意。也正在这么懵懂糊涂的刹那之间,几乎攀身不住,险些坠下地去。他神一定、手一抓,浑身气息再一凝敛,斜眼瞥见水波所反映的天光在这梁上又将五个弹痕照得明白了些——果不其然让那三点水和右边的一点一横益发清晰了些。万得福情知再无可以耽搁的时间,登时腾出一只左手,自右腋之下百宝囊中取出一支小镊子来,?一朝每个弹痕深处探了。一俟探得那弹头,便暗下催动指尖真气——须知这路真气有个名堂,叫“卷密游丝功”,它的来历极古,不可不详为辨说。有一说此功传自伏羲氏创制八卦之时,以须发点画岩石,经六十年卦成而聚气于毛发末梢的神功亦随之而成。这个说法过于荒怪附会,且自伏羲氏而后更难详考其传衍系谱,故存而不论可也。 另一个来历据云仍与江南八侠的实事有关。相传八侠之一为排名第四的路民瞻,与五侠周浔等二人皆精绘事。周浔擅绘龙、路民瞻能画鹰;二人形迹俱载于《画徵录》。《画徵录》记路氏事较略,尝云:“民瞻画鹰,得意之作,辄题‘英雄得路’四言。”其实不只此也。万老爷子生前遗作有《神医妙画方凤梧》一卷,为清代末叶大画师方练的传记兼评述之作。方练,字凤梧,号甘醴居士,又号惊鸦先生。这位大画师自己的笔记《惊鸦留鸿录》载:当年路民瞻写鹰,故意以同音字“英”谐指路自己为英雄,其实并非夸诞。《惊鸦留鸿录》还记了这么一段:“民瞻幼病瞽,偶值一盲僧过其家,语其父:‘此子之疾在方寸之间,不在眉睫之下。’其父拜乞僧为治。僧曰:‘吾能使此子复见天日,则汝须终身不见此子。’父诺之。僧遂以指画民瞻额。俄而民瞻于冥中能默视,见一青光如线,直取胸臆而来,循经络疾行上下,若结蛛网。有顷,民瞻竟呕血数升,眸遂开,堕泪一捧,渐觉有光,能辨形影。久之,视如常,其血泪则似泼墨焉。”经过这一段奇遇,那瞎眼老僧一语不发,只冲路民瞻的父亲一合双掌,当下搴住这小儿的衣袖,风驰电掣般地纵跃而去。路民瞻日后的一身武功画艺即由此僧授得。 话说这路民瞻所学的武功之中最称绝艺的便是“卷密游丝功”。卷密者,“卷之则退藏于密”也。游丝者,气浮而流、流而周、周而、而游,游若丝也。大体而言,这是一门内家的武术,要旨是将一股真气以极细却极刚硬强劲的方式由行功者身躯之上某?非常纤小的孔穴之中射出。因为各人练习此功的用途与身体各部的机能殆非相同,是以取道亦各异。大凡自路民瞻以下,正统出身的代传弟子皆以指尖为发功渠道,亦多以右手食指指尖为孔穴。一气喷出,势如尖针利刺,可取人穴道、瞳人;乘隙导窾,无不毁伤。再入上乘者更可以化刚为柔,以意使气,促之千回百折,画圆图方。据闻方练其人已臻此境,却素不喜斗武伤人,是以常饮墨一壶,再运此“卷密游丝功”作画——其法是将画纸悬于壁间,再与纸相距一丈开外而立,以指遥画、隔空喷墨而绘之。在《神医妙画方凤梧》一书中,万老爷子如此写道:“凤梧公ǹ此奇技辄令观者戟发瞠眸、噤口忧心,尝为之闭息良久而不察焉,几至晕厥犹未己知也。”万老爷子自己也是由路民瞻这一路的内功脉脉相承,学画于方练的同时得其心法相授,是以能于临终之际刻字留书、力透石板。唯其以意使气的功力尚未臻于化刚为柔的境界。其可观处,倒是较诸世间许多学得此艺却不得不借毫芒雕刻之术以售于俗者,要来得纯粹也醇正得多了。 至于万得福在这门武功方面的修为自然又较万老爷子逊色许多。他这一催动真气,大约能教那内力毕集于镊尖,如是探入弹痕深处,再轻轻翻抖指节,一颗弹头便给撬出来了。如此不多一会儿的工夫,五颗弹头全数撬出。万得福将之并那小镊子一同收入百宝囊中,翻身下梁,却不敢从原路或是东侧南海路正门而出;遂再施展先前那倒伏身形、匍匐贴壁的内功,由九曲堤廊之下爬向荷塘的对岸。幸而这堤廊与水面之间恰有一尺多高的空隙,万得福屏息凝劲,如壁虎游墙一般,不多?便没了形迹。晨起来此活动的游人只见对岸细草微风、花树摇曳,却不知有个高人已倏忽来去了一趟。 可是天明之后直至薄暮时分,几乎整整一个对时有余的辰光里,万得福却一无所获——万老爷子的遗言所谓的六龙当真是潜而勿用,全然无处可觅。 先是,这六个五旬以上、七旬以下的老者与万老爷子每月一会之时,往往也是纵意来去、自在逍遥。在最初的几年里,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寄寓何处以及是否有家人妻小等等。只道每逢月圆之夜,六老必定到植物园把酒临风,匆匆一晤。直到这一两年,万老爷子间或携万得福同行,他才约略知晓,终?戴一顶绒线帽,无分寒暑绝不摘除的是资政李绶武。此人话极少,外号人称哑巢父,凡事隐忍谦退,向不在言辞上与人争锋,的是一个讳莫如深且深不可测之士。尤其是他随身携一枚放大镜,无论何等物事,但凡置于面前三尺之内,他必定举镜考察,哪怕是点残羹剩肴,也要详观片刻,仿佛其中总有极大的学问。万得福知他单身一人,早年即将官舍捐出,自于碧潭对岸山区买了幢茅舍独住,可说是个极其古怪的人物。 万得福只去过那茅舍一次,那是近两年前的十月里,他奉命亲往碧潭对岸后山去接李绶武并顺道至新店接魏三爷入局。是日阳历为一九六三年十月二日、星期三,阴历为八月十五戊寅。万得福约在午后四时许来到碧潭后山,穿过一片杂木林子和一湾自然天成、似井似池的水洼,果然看见有低檐矮屋三间,上覆棕叶、茅草和几百方瓦石。小窗薄纱,教四周草叶衬反出一片盈盈绿泽。远远望去,当窗果有一人正手持放大镜逐字研读一卷不知什么书。万得福见天色尚早,不敢也不须立刻惊扰,便自在这山间幽境徜徉了一阵。初阅目时,万得福只喜此地空气清净、草树茂密,间之水气充溢,沁凉舒爽。可伫立之不足,放脚走过几步,再回头时,忽然觉得景物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奇怪。再向前走几步,原想是冲西南方小丘行去,一回身,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茅舍侧面的檐下,而李绶武手上的书卷和放大镜正隐约在他背后不及一尺远的窗沿上靠着——他甚至还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李绶武长而弯曲的指甲盖子。这一下万得福心头大骇,连忙侧身退了三步,一脚却倏忽踩空,差半寸便跌进那似井似池的水洼之中。所幸他身上带着功夫,临危缩腿收势,另只踩在实地上的脚再一黏点,“嗖”的一声凌空侧卷,使了个他自然六合门本门的身法,是一式“旁敲侧击”和一式“帘卷西风”的合璧。可身形刚才落地,万得福却又找不着那水洼了。这时耳边才传来李绶武的语声:“别动!你已入我阵中,一动就有凶险!”万得福心念乍转,情知这老头儿所言不虚,他摆的正是当年诸葛武侯入川时在鱼腹浦摆下的八阵图。此阵按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排成,每日依时辰、方位变化万端。即令东吴火烧连营七百里的名将陆逊到了鱼腹浦也要受困终朝。其凶险时可以飞沙走石、铺天盖地,但见奇岩嵯峨,槎枒似剑,横沙立土,嵚崟如山。兼之涛声波声、哭声吼声,如鼓如簧、如箫如筝;时而壮阔,时而幽咽——可谓诡谲之至,无可名状。 “你从惊门入,再折西五步便入伤门,向北三步即入死门,万一有个闪失,我却如何向老爷子交代?”说着,李绶武忽然从东南角现身,手中放大镜看似朝那水洼一招,反光斜射,耀眼明亮。待万得福再睁眼时,见自己正站立在当央一间茅舍的正门口,一只脚还搭在门槛上呢。李绶武则仍端坐在原先那窗口,窗纱斜斜向外推出,他的手上果然还是一枚放大镜、一卷线装书,指甲盖子既长且弯。 “这是无相神卜知机子的门道。”李绶武晃了晃手上的书本,笑道,“我初学乍?,还不熟巧,害你老弟吃了一惊,罪过罪过!” “老爷子差遣我来接资政前去小集。”万得福惊魂未定,只能硬着头皮道出来意,却忘了底下还要说些什么。 “这么些年来都是大家自来自去,今日来接,里头一定有机关——你,不会是吓忘了吧?” 万得福这才猛然想起,行前万老爷子确有交代,请李绶武别忘了带一份名单去。李绶武闻言一皱眉,叹道:“唉!老爷子毕竟还是要插手。”说是这么说,李绶武毕竟还是从他那满壁架上的书卷之中抽出一本,翻开某页,拿了夹在其中的一张纸方。打从此刻起——依万得福记忆所及——李绶武整晚竟不?一语,直至夜阑酒散,万老爷子派万得福扈从李资政回府,他老先生都拒绝了。 近两年之后,万得福于万老爷子突遭刺杀的第二天清晨一离开植物园便径奔碧潭后山,才蹿出那片杂木林却见几十块削刻平整、陡峭巉岩的巨石当前耸立,哪里还有什么花草、水洼和茅舍呢?这一下两年前那个奇怪的傍晚的记忆竟如潮浪般涌至——是夜举止言谈颇不寻常的还有一个魏三爷。万得福这时不敢再向前跨出半步,只得退回杂木林中,找了个平旷干燥之处坐下歇息,细细回想起当时接了李绶武之后,再赴魏三爷新店寓所的一幕情景。 魏三爷名谊正,字慧叔,亦曾是政府之中响当当的人物,但是在上海保卫战之后一度慷慨陈辞,当廷面折“老头子”。谓:对日抗战既已开打,有两极端之议看似相反,实则皆不可取。其一是第一预备军及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德邻“独立抗战到底,不求国际奥援”的主张。魏三爷以为这是见树不见林的一意孤行,无何李德邻不过是个粗豪跋扈的军阀出身,意气干云而器识浅窄,其议自然不足为训。可是在另一方面,身为大元帅的老头子不惜延宕区域性战役的时程、扩大小规模交锋的衅斗,罔顾国军伤亡之惨重巨烈,试图耸动国际视听,借以将英、美等国兵力引入的做法,亦属见林而不见树。他甚至当众斥责老头子不该大肆延请路透社等新闻单位派员至上海观战,为的只是让欧美之“观察家”、“消息人士”盛赞华军英勇忠义,代价却是数以万计的军民生灵。经此冲突,“老头子”遂日渐疏远魏三爷,非但不再言听计从,甚且蓄意贬抑逐斥。及至抗战结束,终于将他彻底摒于核心之外,仅委一“国民大会”代表身份。魏三爷自兹放浪形骸,日夜争逐酒食,且不乏绝色佳丽坐侍陪怀,号称“百里闻香”。尝自撰一联以明志,联曰:“家不家,国不国,岂甘楚宫争酒肉/道非道,名非名,尤惧燕市作刀俎。” 话说万得福接了李绶武上车,取道新店魏三爷府。开门的却是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女。看她年纪虽犹少艾,出落得却成熟标致,眉如远山、眼似幽潭,一张脂粉未施的白嫩面皮上透着两朵莲瓣也似的红晕。少女朱唇轻启,葱指微颤,看得个年逾半百的万得福也不由得心荡神驰,不觉腔膛一紧、脊骨一热,听那少女说了几句寒暄言语,却直是右耳进、左耳出,什么意思也没往脑子里放。这时节魏三爷也出来了,顺手将一串钥匙交付那少女,吩咐道:“今夜这个局若是散得晚,你就把钥匙搁在脚垫底下,自去睡了,不必等门。”少女应个喏,缓缓关上门,万得福看她手腕上居然还有个赭红色的莲花刺青,着实感觉奇异,可这一瞥倏忽过去,耳边却听魏三爷道:“老爷子可先让你去接过绶武?” “接来了的,人在巷口车上——”“你先把他交给你那份名单给我。”魏三爷说时右手一伸,待万得福将那纸方递过去,他侧过身子,匆匆一览,随即又将名单还了万得福,并低声问道,“老爷子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说时,魏三爷一侧脸朝屋窗挥了挥手,万得福才看见,先前那少女正站在窗帘深处向这边痴痴笑着。他随即点点头,道:“老爷子还说平时和三爷交通不易,今夜又只合是闲情雅集,不该当着各位爷多说什么。 所以特别要我问三爷一声:‘那人在不在名单上?’”“在的。”魏三爷仍低声道,“不过在名单上叫‘周鸿庆’;框吉周、江鸟鸿、庆祝的庆。不是‘莫人杰’。莫人杰用‘周鸿庆’这个化名瞒得了旁人,瞒不过魏三。‘周鸿庆’是他莫家当年在杭州兴办过塘行时所聘任的一个厨子,手艺极佳。尤其是一道‘红煨清冻鸭’,能煨得鸭骨酥软,浑似无物,再以寒冰镇之,吃时入口即化、骨肉流离。所以有人还给这道菜拼了个谐句,叫‘冰肌玉骨香无汗,水暖春江鸟不知’。上句改蜀主孟昶的词,赞这菜色的口感和味道;下句改苏东坡诗,且嵌入了‘江’、‘鸟’二字,是要让名厨随这美食而传扬——”“您?得多了我怕记不住,三爷。”万得福道。魏三爷也自笑了,道:“一谈起吃来,我就忘了正经,让老弟见笑了。 这么着,回头你就趁四下无人,把前半段向老爷子回禀了,鸭子那一节就甭说了。” 向来这荷塘小集,七老从无私言窃行。但凡有什么事、什么话,无不可公开。唯独那一回,让万得福觉得好生蹊跷,直觉以为:万老爷子不得不借由李绶武取得一份机密名单,而李绶武又似乎不同意万老爷子要这名单的动机和作为。至于魏三爷显然并不反对万老爷子的做法,甚至还尽其所知地帮了个忙,可是他却明白指示万得福:此事不可与其他人语。 在两年前的那夜里,万得福固然依言行事,却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直到数日之后——也就是一九六三年的十月九日,才有一则惊天动地的大消息远从日本东京传来。 那是在十月七日的清晨,一个大陆派赴日本来考察的“油压机械考察团”中,有那么一个叫周鸿庆的工程师想要投诚,于是趁着当时台湾方面尚与日本具备“邦交”、且有“大使馆”驻在的时机,悄悄遁离同行人员监视,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径奔“中华民国使馆”。不料出租车的司机听错了周鸿庆夹生不熟的日语,却把他带到了附近的苏联大使馆去。有道是:“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苏联大使馆方哪里肯遂其人所愿?自然依国际公法惯例将之交付日本警方。巧的是,这周鸿庆本人预谋投诚的时候,就怕过早出走,反而夜长梦多,是以拖到在日签证到期,准备返回大陆的一日——也就是签证到期的当天——才一举起事。不料日本政府得到此人之时,已经是十月七日午后,而周氏本人的签证恰恰逾期。日本内阁当局不由分说,将他收押禁见,并且在两个月又二十天后交付原代表团。 这个事件立时引起轩然大波,台湾本地学生不多久便在尚未经由“老头子”的党团授意之下发起不学日语、不买日本货、不看日本电影、不听日本音乐、不读日本书刊的反日运动,“外交部”发表谴责声明,“驻日大使”张厉生则奉准辞职。 这一桩纠纷余波荡漾,一直到一九六四年一月九日,周鸿庆终于被遣返中国大陆时仍未止息。“老头子”授意当局公开抗议,并宣布暂时中止对日贸易。一月底,日本首相池田勇人作了缓和表态,还把亲国民党的前首相岸信介派来作特使,才稍事改善了双方当时的关系。 起初,万得福只能据他所了解的只字片语推敲:万老爷子早在十月二日——也就是“荷风袭月”的小集当晚——从李绶武的名单和魏三爷的旁证上得知:化名“周鸿庆”的莫人杰投诚未果,却几乎酿成极大的扰攘。可是等民间的五大反日运动炒热到高潮之时——也就是阳历十一月上旬的某日——万老爷子忽然感慨地将当天报纸往地上一扔,同万得福道:“‘老头子’果然成事不足、偾事有余!” 万得福一听自然知道这话多的是自言自语之慨,且出言抨击极峰,更非他的身份所可以接腔应答的。孰料万老爷子接着又道:“当初他要是知道我会插手,必定不至于同意;那可不现成是个引狼入室的局面。如今倒好,这样把事情闹大了,反而给小日本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台阶。你看着罢!不出十年,小日本非和‘对面’的勾搭上不可。这么看来,倒是我这步棋下错了?!” 是后,万老爷子才幽幽向他吐露:原来那莫人杰一直是杭州湖墅一带过塘行的一霸,与德胜坝项氏一家素称莫逆;这交情代代相袭,已不下百有余年。到了抗日战争结束之后,项氏一家转行投资海运,并且将营业重镇由杭州迁往上海。当时作成这个决定且主其事的就是民国十八年在太湖之滨与他万氏主仆二人有过交臂之缘与折箭之辱的项迪豪。至于同一时期的莫氏一家却因为战争焚掠和过塘生意的落伍而凋败了。传到莫人杰身上,偌大一份家业却只余朽木慢船五七条,空头账款几百万,老宅一幢,还有满坑满谷的债务。 莫人杰那年年仅十六,口袋里除了欠条、当票之外,只剩一本祖传的《莫家拳谱》。据闻当时项迪豪即遣人致送书信一封,信中告诉莫人杰:项家愿意承担莫家一切债务,且派人替莫家索回在外所有账款,另于其海运公司之中为莫人杰安插高阶职务,且有干股可以领拿,这些条件只求一物回报,就是将那《莫家拳谱》交给项迪豪研读三日。项迪豪并公然宣称:十六年前在杭州高银巷、惠民街口被北京飘花门孙少华父子当众羞辱之仇不可不报,然而若要报得此仇,恐怕非修习莫家拳不能奏功。武林史称“人言项、莫双联手/天下无敌水无边”,则甚望莫家贤弟成全则个云云。 提出这种财大气粗的要求,即便是再优渥的条件,也不免贻笑武林方家——起码还会落一句有失厚道的指责。在莫人杰而言,他大可以相应不理,设若果尔因为境遇实在窘困而不得不答应了这笔交易,江湖上也未必招人什么议论。可此子却做了桩怪事:他一方面回信答应了项迪豪,且央送信人将《莫家拳谱》的上册随信附致,并于信中解释道,由于祖传拳谱仅有一套行世,并无附本,而仓促间来不及雇人将下册抄绘完竣,是以先行奉上前半卷八八六十四式,一俟后半卷抄绘完成,即另请专人送呈,且无须归还。 项迪豪收到书信和半部拳谱可谓大喜过望,当下赍发一个财务?员小组,夤夜奔赴杭州,解决莫家一切债务,还在三日之内收讨了大部分积欠莫家许久的账款。不料到了第四日头上,这财务小组成员中的领事者吴某却在商会会馆的待客小厅中目睹一桩奇案:一个头戴黑呢帽、身着黑西装的不速之客忽然举枪射杀了莫人杰。那人行凶之前还大义凛然地训诫了莫人杰一番,说什么莫家出了这样一个不肖的子孙,居然为了区区几个小钱就出卖传家之宝,日后势必要在江湖上平添无数恩怨是非。且北京飘花门孙氏向来行侠仗义,抗战期间在沦陷区亦捐输粮饷物资、支援游击部队,于国家社会,皆有殊勋奇功,岂容宵小之辈横加扰犯?此番老漕帮光棍为着民族大忠、家国大义,出手制裁,也是当仁不让的行径——这些话,都是要莫人杰死得瞑目,也显示光棍明人不做暗事的风范。话才说完,当场掏出一把连发盒子,照着莫人杰胸前就放了三响。 奇的是:这个案子只找着了弃置在现场的凶枪一把,还有刺客遗留的灰色毛料围巾一条。目击此案的吴某为了作证的缘故,不得不在杭州逆旅羁栖竟月,还亲自参加了莫人杰的丧礼。然而杀人者逃逸无踪,市井上却谣诼纷纭。有人说这是老漕帮向与搞海运的不对头,此中仇连怨结,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毕竟当初粮米帮庵清南北输运粮米的生意正是在光绪末年废止的——之所以废漕,也正缘于海运之大兴。从这个背景上看,老漕帮出手杀一个在江湖上已无依无傍的莫人杰?非为什么大忠大义,却是为了积世累代的嫌隙。 另一个说法,则是北京飘花门孙少华年事已高,自知当年在通衢大路之上所折辱的对头如今已成富家巨室,既非赤手空拳所可力敌,又没有豪资恒产得以干拒,索性假借老漕帮光棍的名义阻止莫人杰为虎添翼。 以上这两个谣言一南一北,分别在上海和北京两地传出。最初只在下三流市井间口耳交递,时日一久,竟然登上了新闻纸。老漕帮这边有万老爷子沉着坐镇,消息虽然传出,余音却直似石沉大海,全无一点动静声响。可到了北京的孙少华眼下却不是这么个光景了。孙氏自负神功盖世、英名亦震动九?,岂容小报记者信口雌黄,横加侮蔑?消息见报当天便身着本门礼节袍——在一身透青闪绿的玄色长袍上还披着一条名为“飘花令”的雪白丝巾,大步走到那报馆门口,厉声道:“孙某行走江湖,一生无他,凭的便是‘正大光明’四字。贵报误信谣诼,损我清誉,孙某不过是一介匹夫,却往何处申冤?——不如就此卸了贵报的招牌,以昭公信!”说完这话,满街看热闹的人只见他站了个不丁不八的步子,那一身玄色长袍却好似一只硕大无朋的气球一般鼓了起来。他肩上的“飘花令”白巾则无风自舞,霎时间飞入了半空之中。众人尚来不及详观上下,这玄袍已倏忽缩紧,方圆百丈之内的各色人等但觉胸口猛地承受到一股极重且极热的压力,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空中原先旋舞飘飞的白巾已碎成千万片杨花一般大小的白点,纷纷向报馆的楼窗射去——偏就是:白蟒冲天吹骤雨/玄龙踞地卷残云/豪侠独扫千夫指/天下何人不识君? 如果说孙少华“出手”了,未免言过其实。因为他自始至终不过就是那样不丁不八地站着,双手也一直藏在袖筒之中、倒背抄身后。换言之,“玄龙踞地卷残云”之句所形容的便在于此——对这么一家不经查证便毁人声名的报馆,他老人家根本是不屑“出手”的。 然而若说他并未出手,似也言未尽实。因为这报馆偌高一幢三层的楼房便在这转瞬之间教那碎成千片万片的白巾给砸了个满目疮痍。窗门上的玻璃尽成齑粉不说,连楼顶上的屋瓦也寸寸斑斓,无一块完好者。正面青石砖砌成的楼墙更是好似蜂窝麻面的一般,累累落落,看上去又如一位大匠以之为幅员,画了一张布满雨点皴法的山水——只不过落笔之处的墨迹是白色的。 一击之下,不过是一吐息的工夫,众人却好似看罢一场生龙活虎的恶斗。在场千百个男女老少驻足失声,不觉久暂。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有人惊觉过来,叫了一声:“好!”这才唤醒大家,纷纷鼓噪、喝彩,兼之杂嘴杂舌地议论起来。而孙少华本人似乎对周遭这一切吵嚷喧哗全然无动于衷,只瞠瞪着一双如炬又如电的眼眸,直登登地怒视着那报馆的楼宇。如此过了几有一刻钟之久,远处的行人、近处的观者不知不觉地辐集辏至,将这飘花门的掌门巨子团团围在核心,仿佛瞻仰一座石雕铜塑的巨像。又过了半晌,这层层叠叠有如一圈圈潮浪般的环形人墙深处才忽地传出一声喊:“孙掌门的气绝啦!死啦!” 那一年孙少华的独子孙孝胥年方而立,成为三百年来飘花门历任掌门人中最年轻的一位。然而,他就任大位之际却登时宣布:飘花令巾已碎、传袭信物也无由复得,飘花门就此封门绝派,从此孙氏一族人丁不再涉足江湖,更不过问武林是非。 但是,老掌门人这突如其来且威武壮烈的一死固然羞辱了那报馆,却仍不能说还了公道、辨了清白——孙少华去世之时毕竟是未瞑双目的。于是这孙孝胥一俟守制三年期满,便带着妻子和十五岁的儿子来到上海小东门,找上了万老爷子,进了门见着面,孙孝胥一家三口“噗通”跪倒。孙孝胥当先泣道:“求万老爷子成全。” 万老爷子是何等洞明练达的人物?睹此情状已知情三五分,道:“你是为令仙翁的名节声誉而来的罢?既然是位孝子,我可吃不起你这一拜。来!快起来,都起来罢!”说着,以眼色示意一旁的瘸奶娘将孙孝胥的妻儿作了安置,自己趋前弯身,一把搀起孙孝胥来,看他一双含着清泪的目光澄澈透明,不似有什么冤屈愤懑之意,是以又多知了二三分,遂道:“这趟南来,谅你不是为寻仇。若非寻仇,找我这江湖中人,口口声声要我成全,难道是要过问什么武林是非么?”孙孝胥听他把江湖和武林两个词刻意提高了声调,显然不无调侃自己宣布封绝飘花门时的言语,当下不觉赧然,一张俊脸顿时红得黑将起来。万老爷子也自笑了,一把抓起他的手掌,道:“我虽痴长你二十多岁,咱们还是平辈论交来得自在,你也不必过分拘礼,才好说话的。” 两人一字并肩,看过上首两张座椅——这在老漕帮祖宗家门是极其罕见之事——唯一在旁伺候茶水的万得福看得出来:此中除了尊仰孙少华一代大侠的风范和救国救民的功绩之外,万老爷子还心存一丝愧负不忍之念。毕竟在民国十八年春,是他主仆二人在杭州湖墅挑起了项氏一家的仇衅,没来?却让孙氏父子承担下来,冤连仇缔,迁延近十八九年,如今孙少华墓木已拱,孙孝胥也亲手断毁了一个名门正派殷勤创建了三百年的基业。万得福如此作想,万老爷子又何尝不是?不待孙孝胥再开口,他便径自说道:“莫人杰遇刺一案也悬在那里三年多了,要想再追查一个水落石出恐怕戛戛乎难、难于上青天。我猜你老弟的意思正是往这条难路上行走,是么?” “老爷子明鉴,真凶一日不能成擒落网,则先父的污名一日不能洗刷,为人子者也就一日不能安枕。”孙孝胥说着,不觉抬手理了理颔下那一部蓄了三年的胡须,两粒晶莹的泪珠也陡然滑落。 万?爷子却微笑道:“案子不能破必有不能破的道理。要说它破不了,令仙翁就要背上骂名。试问:我万砚方难道就因之而遗臭万年了吗?三年前这十里洋场之上多少新闻纸、画报、刊物说万某老漕帮为了和项家过意不去,派遣棍痞袭杀莫人杰。万某若是因之而灰心丧志,岂不也要来他个封门绝派了么?”孙孝胥闻听此言,知道万老爷子虽然言辞温婉,对他葬送飘花门之举仍不以为然,这一问也的确问得他哑口无言,只得低声应了个诺。万老爷子继续说道:“依我看,找出案子不能破的道理,要比破那案子来得的当,也来得容易。”依万得福记忆所及,万老爷子的想法是?案子之所以不能破乃是因为无案可破”。质言之:莫人杰亲手设计了这么一个诈死之局——若非他自己假意饮弹殒身,即是安排了个替死鬼假戏真做。如此一来,项迪豪非但纾解了莫家的燃眉之急,手中也只能得到半部残破不全的拳谱且再也无处索讨其余。至于更阴刻的一个假设则是:整桩骗局连项迪豪本人也牵涉在内,也就是,由项迪豪修书提交易、以还债收账插户入股换一部拳谱的勾当都不过是掩人耳目,其目的则在于诋孙少华的声誉,以报当年折辱之仇。这样看来,北京小报上不实的诬枉指控才是项家真正的目的。以事件发展的结果来看,孙少华拼得一招“?天花雨”的不世神功,却在盛怒之下成了极其惨烈而倔强的自裁,则项迪豪可算是完遂其心愿的了。只不过此中尚有一事可疑:莫家或者是莫、项二家何苦要利用谣诼,将老漕帮牵扯进来?换一个问法儿:究竟是什么人要假借一宗暗杀事件,将老漕帮的名声作践成颟顸行事、干预江湖中人私谊的棍痞组织?这个疑问的底蕴是:即使项迪豪本人也参预了这宗骗局,他背后应该还有更“高人一等”的势力介入。 “说老实话,贤弟!”万老爷子眉一低、唇一垂,低声道,“我不一定成全得了你,这里面还有人不想成全我呢!体会了我这一层意思,便知拳谱事小,甚至——说得不客气些——连令仙翁的清白也都不算什么了。” “老爷子的意思是——”孙孝胥不觉要撑身起立,是以一挺腰、一缩胯,人几乎成了个高姿站马。“有人要一尺一寸、一寸一分地斩尽老漕帮的根柢;要让这翁、钱、潘三祖以来三百年老漕帮基业势力日复一日地消磨蚀毁;要让我辖下数以万计的庵清光棍流离无依、散漫无着;要一统寰区、包藏宇内,让这黑白两道、生杀二端皆定执于一尊、出入于一人之手。”万老爷子一口气说到这里,孙孝胥也泄了劲,一屁股堕回椅子上,口唇微张,发出了“噫”的一叹。 万老爷子则斜欹背脊,朝檀木交椅深处靠了靠,看似云淡风轻地说:“这我也是最近才参透的。你且看,十一年前,上海保卫战开打前一月,行政院下令拆迁上海工厂,由军政部、财政部、实业部和资源委员部会同组织迁移监督委员会,要把闸北、虹口、杨树浦一带的工厂抢拆之后迁至租界。这南市一带的工厂则集中闵行北新泾和南市。俟后说是由苏州河起运?再溯江西上,最后要在武昌徐家棚集中,支援后方工业。可是自凡咱老漕帮的工厂,需先至镇江和浑沌浦拆封清查,以免有非法物事托运到后方。这一拆一封、再拆再封,等机具到了武汉,已然折损过半。一旦集中分配,又折其十之三四。试问:这不分明是要绝老漕帮转进实业之路么? “再者,拆迁工厂之初,由迁移监督委员会当局发给装箱、运输费用。老漕帮经营工厂的那笔钱是在八月十五日入账的。到了八月十八日早上,财政部又发布训令:为了维持国内各都市市面资金流通、以安定金融起见,各省市政府、商会和银钱业公会需与中央、中国、交通和中?农民等四大银行交涉者,需同这四大银行的联合办事处往来。可是,早在十六日,财政部已然规定了这四大银行在内的所有行库:各存户每星期只能提取存款总数的百分之五,且不得超过一百五十块钱。妙的是,它同时还规定:八月十六日以后存入的款子却又不在此限。这一下可好,我老漕帮空领了几十万拆迁费,差一天领用不得,只好一星期提一百四十九块钱不知作何使唤。试问:这不分明是要绝老漕帮投入金融单位的资金么? “这,还只是在战前。亏得我有先见之明,订出防范的对策,将大部分的机具和资金另找途径保全下来。可到了战事中期,又险些?了道儿。”万老爷子说到这里,竟似笑非笑、似蹙非蹙地摇了摇头,顺势侧脸冲万得福问道,“那三十二万公吨桐油的事你还记得不?” “怎么不记得?”万得福道,“那一回祖宗家门几几乎扒尽当光。” “你就说给我这孝胥贤弟听听罢!”万老爷子道,“让他看看人外之人、天外之天的本事。” 民国二十七年秋,国府委派一财政代表团,由陈光甫率领赴美寻求经济援华。这个代表团在全美各地奔走游说,终于在十二月中旬有了成效——美国总统罗斯福批准了一项总额高达两千五百万美元的借款协定。这个协定固然由罗斯福本人签署,可是钞票?非自国库中取得;而是透过美国进出口银行贷款,在中国银行的担保之下打一个双边贸易合同。合同中言明:美国方面所出借的这一大笔款子是商业用途,中方署名为复兴商业公司,此公司另于纽约市成立一个世界贸易公司。两千五百万美元先拨交世界贸易公司,用以采购所谓的美国物资;再由复兴商业公司负责运交三十二万公吨的桐油给美方,言明桐油可分五年到货。这样张目,为的只是美方不希望这笔钱看起来是军援款项,如此而已。 可无论复兴商业也好、世界贸易也好,都是空头公司。中方的目的是钱钞落袋,美方的目的则是掩人视听。一俟合同打定,问题来了:由谁负责一年运六万多公吨的桐油到美国去呢? 桐油是一种干性油,自桐树果实之中压榨取得,以中国大陆为主要产地,是以又名中国木油,老古人多用之以为燃料。但是它是一种分子结构极不稳定且品质低劣的油。《天工开物·膏液》篇即云:“燃灯则桕仁内水油为上,芸苔次之,亚麻子次之,棉花子次之,胡麻次之,桐油与桕混油为下?”可是从化学成分上看,桐油中含碘量高,且含极特殊之脂肪酸,髹之于漆上,可如保护膜一般,颇能抗晒耐湿,称得上是一种物美价廉的涂料。 抗战军兴,各地百业荒废。开采桐油又是一门“粗中有细”的产业——非仅采集桐树籽费工费事,榨油的流程也旷日耗时。且若集于一地而制之,则未必能应付所需之量;散于各地而制之,则舟车集运又徒增繁琐。如此,这笔国债眼见是还不出来了,可是照“老头子”热切交好英、美,试图拉之下水以扩大战局的策略居心来看,三十二万公吨的桐油又是非还不可的。 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上海哥老会出了个?物,给那财政代表团的陈光甫拿了个主意说:“老漕帮当家的万砚方是纺织业巨子,当年又是‘老头子’的前辈师尊,何不找他设法呢?”陈光甫狐疑道:“万氏向未涉足油脂工业,怎知道他能设法?”那人接道:“陈兄有所不知,我祖上经营这油行已两百五十余年,要说伐木取籽、榨油炼脂,放眼这亚洲,不作第二人想。即使以我的能耐,再加以十倍的财力、人力、物力,也休想于五年之内清偿美方这笔油债——更遑论这是战时。美国人早打算清楚了,要以这债务为辟邪剑、护身符,扔下两千五百万美元,叫你本上加利、利上积本。别说五年,就是五十年也还不出?。这前债还不出来,还谈什么后债?人家只消说国库吃紧,咱们就更无须提什么央人出兵、为我东亚战区作奥援了。如此一来,我且问陈兄一句:咱们就算是今年就还清了三十二万公吨桐油,又能奈他何?”“那么以你之见,这又与老漕帮有什么关系?”那人嘿嘿一笑,道:“我先问陈兄:是不是桐油又有什么关系?” 给拿主意那人卖了个关子以后,才不疾不徐地道出原委。其实桐油生意非但于中方是幌子,于美方又何尝不是呢?试想:三十二万公吨的中国木油一旦交运抵埠,以美国那样科技先进的大国究竟该作何处置?是拿它来燃灯烛?还是拿它来髹门窗?那人慨然一笑,岔出个玩笑来“:我看他们得先成立一个研究单位,反复实验之、分析之,才不定找出能怎么用这么些连咱们明朝工匠老祖师爷宋应星都看不上眼的劣油。” 玩笑归玩笑,可又怎么扯上老漕帮的呢?陈光甫不由得正襟危坐,摆了个哥老会众议事之时最常见的手势——左掌右拳包个日月明字,同时上下直移三寸、继之前后推移三寸、再左右横移三寸,意思是:出于你口,入于我耳,事宜机要,不传外人。 那人才道:“老漕帮的纺织生意里有近半数是棉,其所有棉田,何止数十万顷。棉树也是结籽的,棉籽也是可以榨油的,且就燃油而言,这棉籽?尤在桐油之上。咱们何不撺掇那万砚方每年报效足数的棉油交差,不足额的么,据我看也只在万吨之数以下,这样油料的数量毋宁就齐了——以十之七八的棉油,凑上十之二三的桐油,陈兄不就交差了事了么?” “毕竟是不同的油——”“美国人醉翁之意本不在油,加之他们又哪里知道中国木油是个什么油呢?” 而陈光甫又哪里知道:在那个战乱的年代,连抗日都是一宗各地下社会组织之间相互斗争作法、翻天祭印的门道。哥老会那人给出的主意经陈光甫上报,居然批了个大可。这个意味着:不只哥老会那人有意出老漕帮一个难题,国府当局能欣然接纳此议,其内情亦非比寻常了。 至于万老爷子如何借助于无相神卜知机子赵太初之力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则不在此絮烦。且说万家主仆举出这几桩事证来,孙孝胥听得入理会神,才明白莫人杰一案恐怕牵涉到剿除老漕帮势力的绝大阴谋。 当下一悟,反而有些云淡风轻之感,倒不如初来时那样只想为父亲洗雪无妄之毁了。 万老爷子见孙孝胥眉开色霁,似是转出另一层识见的模样,才接着万得福的话说下去:“那哥老会的人物我也是到日后才知道的。此人交际当局,趋附炎势,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果然在抗战八年期间,得到极峰的赏识,于胜利之后干上了接收大员之职——”“此人同那项迪豪可有什么瓜葛?”孙孝胥情不自禁,脱口打断了万老爷子的话。在平时,这是十分?礼貌的,奇的是万老爷子倒不以为忤,微笑道:“起码到今天为止还看不出来。这人姓洪,名达展,字翼开,一向做的是油电生意,当年在杭州起造‘大有利’电厂的就是这洪达展的父亲。这几年洪达展跃身政坛、春风得意。因他生肖属蛇,还在外滩举办过一次国际商展,以蛇为题,又卖皮包、皮鞋、皮箱、皮带,又办各种大小活蛇的毒物展。加之自创‘蛇草行书’,兜而售之。弄得有声有色,好不热闹,果真是虬龙匿、虺蛇出——依我看,这是国之大运如此,乃有以致之!” 说完这话,万老爷子忽然瞑上了双目,右手微举,食指和小指朝上一翘,这在帮中?行筵席、茶众或闲话集会时是有用意的。万得福即刻趋前,对孙孝胥一欠身道:“孙掌门远来疲惫,请先到客舍更衣小憩,稍候片刻。老爷子已经备妥水酒,届时再请移驾一叙。” 这是一九四八年十月十四日的一幕,下距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上旬因周鸿庆事件而引发的全面反日运动,已是忽忽十五年有余的前尘旧事。万老爷子突然提起这一节来,一时之间倒让万得福有如坠五里雾中之感,但见万老爷子苦苦一笑,道:“当日我同孝胥只说起些皮毛,没来得及往深处谈,到晚饭席上又只顾着同静农谈诗学,与勋如谈医理,就乱了套了。 嗣后孝胥不再提,?莫人杰的一段悬案似乎也就没有谁再追究了。如今想来,倒有几分遗憾。” “四八年十月十四日,古历九月十二,是老爷子与钱爷、汪爷、赵爷和孙爷义结金兰的日子。除了未及结识李、魏二位爷,可以说是盛况空前了,怎么老爷子还觉得遗憾呢?” 万老爷子先不答他,径自俯身拾起方才一怒扔下地去的报纸,又吁叹了几声,才道:“设若当日我同孝胥多谈上个把时辰,再从那洪达展的国际蛇业大展上寻思几回,说不定已经能琢磨出莫人杰那案子幕后的高人来了。” 万得福闻言一惊,正待追问下去,却见窗前的紫藤与葡萄架下有一株迅捷无伦?影子一闪而逝,接着再使了个“燕翎剪水”,居然由两株紧邻的植物的主干之间斜斜片过。这可是一边用上外家轻身的技法,一边又用上内家缩骨的方术——眼前除了小爷万熙之外,哪怕是找遍了宁波西街祖宗家门方圆百里之内,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练家。万得福知他平日勤于练功,神出鬼没惯了,便未多加理会。倒是万老爷子一分神,皱了皱眉头,道:“小熙子这一年半载之间怎么老练些个‘梁上桥下’的本事?这能有多大出息?回头你得同奶娘和二才说一声。” “是。”“方才说到哪儿啦?”“说到蛇业大展和莫人杰。”“不错的。”万老爷子将手中报纸一卷,往另只掌上轻轻打了几下,道,“你记不记得那回洪达展自创什么‘蛇草行书’,写了一墙歪钩斜撇的怪字,静农还说:从那字里可以看出世运将颓,现成是一幅又一幅的《丧乱帖》。” “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句玩笑话。”“结果洪某人那四五十幅字听说全数高价卖出,《春申画报》上还刊了一则小小的马屁消息,说有某大机具工厂的董事长慧眼识货,一体搜购了去。那?货的董事长姓什么?你还记得不?” 万得福摇了摇头,万老爷子却哼哼冷笑了两声,再将报纸抖开,顺手一指弹出,“噗喳”一响之际,一块方方正正,好似刀割剪裁的方形纸片当下飞出,落在万得福右手的食、中二指之间,工工整整印的个明体大标题字:“周”。 “上回荷塘小集,三爷告诉我这姓周的是他莫家早年聘下的一个厨子。” “那厨子恐怕早在十八年前就死在杭州商会会馆小客厅里了。”万老爷子望一眼报纸上的那方空洞,道,“莫人杰!你也就休怪我把你送进苏联大使馆去了。” 万得福端的大吃一惊,道:“老爷子神通广大,日本也有咱们祖宗家的人物,我却向来不知道呢!” “这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万老爷子叹道,“祖宗家光棍教人逼逃孔急、走投无路,只好离散飘零,流落异邦,也是情非得已的事。这庵清光棍还是个极干练的,结果也只能溷迹东京开出租汽车——得福!你以为咱们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万得福无之如何,悄然不语,但见那万老爷子愁容未展,脸颊额面尽是阡陌纵横、渠纹交错,这才猛地惊觉:眼前昂视树立的人物已经是七十二高龄老翁了。这老翁溷迹江湖近一甲子,即令文成武就,功高誉满,号令天下,捭阖无匹,却终身未娶,自然乏嗣无后;一?说起离散飘零之类的事,眉眼便益见黯然。孰料这主仆二人毕竟朝夕相伴三十余载,果然灵犀相通。万得福正这么为万老爷子惋惜之际,万老爷子却道:“设使不是这么兵连祸结、终教大局萎败不可收拾,你也不致蹉跎岁月,到今天还跟着我间关颠沛,没个了局——你看,孝胥比你还略少几岁,都已经抱了四五个孙子、孙女。唉!是我连累了你。” 万得福情知万老爷子一生出这样感慨,少不得又要欷歔半日,于是连忙兜开话题,道:“方才说的是老爷子没让那莫人杰来投诚,这就说远了。” 万老爷子一时且不答他,只迈步朝落地长窗走过去,低眉垂首向紫藤与葡萄树的深处望一眼,又望了一眼,才缓缓扭回身,道:“他哪里是来投诚的?他明里是来‘挂号’,暗里却是来‘凿底’,而且必定与洪达展那厮脱不了干系。” 这“挂号”、“凿底”俱是老漕帮在还是粮米帮时代流传下来的切口:“挂号”是指外地盗贼或棍痞到了某地码头时须投帖求见本地差役头目,自陈来意;“凿底”则是指混入敌垒,破坏其工事、设施的手段。“他是、他是共产党派出来的?” 万老爷子惨然一笑,道:“可别以为这台湾海峡一衣带水的两边只有国、共两党而已!这莫人杰究竟是何来历?怕连他共产党也未必知晓。我也只是雾里看花,略能猜测一二而已。要之在于不让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了来,否则怕不又要煽动一场兵燹?这一仗若是打起来,较诸八年浴血抗日,其荼毒为祸或恐尤且过之呢!”说到这里,万老爷子再转回身去,仿佛要穿越院墙,极目远眺,将北方偌远偌大一个并不在视野之内的世界观一个透彻洞明。此时已近薄暮,斜阳余晖自窗左拂槛滑入,遂将万老爷子剪成一枚高大而微透着血色的黑影。万得福接着听见那如幻似蜃的黑影深处传来这么一段话语:“看这国之大局,堂皇冠冕,口口声声都是为国民、为社会,说穿了不过是利害之争、权势之争;却是咱们老漕帮光棍,原本是个流徙亡命的谱系身世,也就只合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而已了。” “‘在这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万得福低声念了一遍,却仍不解其意。 万老爷子长喟一声,举掌齐眉打了个遮阴,朝日落方向觑了觑,道:“我先问你,你道我千里传书,拦下一个莫人杰来,难道只是为了一报当年的诬谤之仇么?非也非也!这人身上带了两份舟山群岛和山东半岛的兵力分布图,要到此间密呈今上。你想,‘老头子’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大举兴兵、光复故土,这是何等冠冕堂皇的事业?”“既然如此,怎么能说那莫人杰是来‘凿底’的呢?”万得福不由得趋前数步,再问道,“反攻大业不正是这么些年来咱们上下——”“以数十万名草芥之众深入数百万里疮痍之区,你以为这究竟是解救黎民苍生于倒悬之下呢?还是斩绝国族命脉于旦夕之间呢?”万老爷子说到这里,忽然冷冷笑道,“你别忘了:当年祖宗家也有八千子弟被我只手送上刘罗公路去舍命捐躯。结果呢?不过就是曝尸荒郊,成了刘家行到施相公庙这一路之上的拦路孤魂、沉江野鬼。如今我每日里看这窗外的紫藤葡萄架,没有一时片刻敢忘了:架子底下的土方之中还埋着八千个当年二才他们从战场上拾回来的‘老顺兴’伞头呢!——得福!你该明白我说这‘光天化日之劫’的意思了罢?”此时的万得福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不由得打个寒战,其情状也颇似点头的了。随后,万老爷子又沉声嘱咐了几句:“记着,庙堂太高,江湖又太远,两者原本就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勾当。日后有谁大言不惭地提起什么救国救民的事业来,便是身在江湖、心在庙堂的败类!便是挑起光天化日之劫的灾星!便是祖宗家门的大对头!” 万老爷子这番训诲言犹在耳,日月斯迈,忽忽又近两年。万得福在这片杂木林中思忆既久,不觉为之神伤胆怯起来。神伤的是,一个年逾七旬的老者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费弹指吹灰?力便阻止了一场迫在眉睫的战祸,却抵敌不住咫尺身侧倏尔开火的一把手枪。而令他胆怯的是,自淞沪会战前夕,上海撤厂伊始,以迄于万老爷子遇刺殒身,其间除了莫人杰一案藏头露尾之外,仿佛还有无数江湖人物和庙堂人物关涉其中,皆如云山雾沼、若隐若现,?且与时推移,变化莫测,好似杂木林外这一方奇门遁甲阵一般——才过了不到半个钟头,先前的峻岩巨石已消失不见,这辰光却飘来一阵一阵轻纱薄绸状的粉白山岚,沾衣欲湿,拂面轻寒,倒令万得福突然觉得昏倦恍惚起来。就在他这么将睡未睡、说醒不醒的时刻,忽觉那山岚之中斜里蹿过来一片殷红色的影子,万得福未及睁开双眼,却先听到一串叽叽咯咯的笑声,浑若风铃摇颤、脆爽玲珑,接着便是一阵琮的话语:“三爷说你会到这儿来,你果然来了。真是乖啊!” 万得福当下身随念起,回手去腋下摸那百宝囊,一摸却摸了个空。只听那柔中带俏的语声又?:“三爷还说你会使暗器,你果然要拿暗器对付我。这就不乖了!” 话音甫落,半空之中猛地传来一阵异香,兼之飞来一团物事。万得福岂敢怠慢?就地一斜腔膛,顺手扯开上衣将来物一兜,低头看时,竟然是一个软绵绵、油滋滋的荷叶包儿。 “三爷还说你一定没吃东西,请你吃一客‘素烧黄雀’。你可得乖乖地吃啊!”